《夫君玩命争宠,我卷铺盖连夜逃跑》 第1章 妻主别生气,夫郎求贴贴 “贱人!贱皮子!贱骨头!!” 破烂的屋舍内,光线昏暗,一个满面阴沉的女人粗暴地将少年按在那张破旧的床榻上。 “我让你脱!你聋了吗?没听见吗?” 她冲上前一把扯开少年的衣裳,粗布麻衣,衣带散乱,衣襟也敞开一些,歪歪斜斜地挂在肩膀,露出少年那一抹如玉的锁骨。 犹若一件瓷器,柔美,孱弱,激起人心强烈的破坏欲,而那身子上竟全是伤痕。 有鞭伤,有淤青,一些已经见了血,也有一些已愈合,大片大片地烙印在那冰雪般白皙娇嫩的肌肤上,着实是触目惊心。 “妻,妻主……别!” “雪翎知错,雪翎真的知错了……” 他脸色苍白,试图阻止女人的恶行,胃酸仿佛在翻涌。 惊惧之下,少年的身子在他手中不断颤栗,那些厌恶接踵而来,压抑的负面情绪泛滥成灾,他实在厌恶,突然想吐,这个女人令他作呕! 然而女人正在气头上,突然狠狠一耳光甩在少年脸上,叫他双耳一阵轰鸣,眼前阵阵发黑,人也有些晕眩。 本是恬静俊秀的面容,更是顷刻就已青肿了起来。 “废物!没用的东西!” “取悦女人!不会吗!?官媒是怎么调教你们的?连这点东西都不懂?” 她似乎越说越气,而那少年抖得越发厉害,他重重咬住自己的嘴唇,眸中如水雾堆聚,神色明灭不定,但到底是强忍着,没敢暴露出任何异样来。 而女人越发来气,她本就满面的凶狠暴戾,突然像倒尽胃口,咬牙切齿地转身就走。 可就在这时,也不知怎的,突然她身形一晃,一阵头晕。 旋即“哐当”一声,女人一头撞在破烂老旧的门框上,突然就瘫软了下来…… 20xx年,美洲战场。 丛林之中传来一阵枪鸣之声,一个年轻女人脸上涂满油彩,扛着一把冲锋枪,身着一套作战服。 她身手矫健,如林中猎豹,那长相虽冷清,但眉眼里之中尽是坚毅锐利的冷泽寒芒。 “全员听令!立即撤退!!” 在枪林弹雨中,言卿迅速下达了指示,身后的战友相互搀扶,有人腿部中枪,血流不止,也有人脸上溅满冰冷的血迹。 但就在众人即将扬起旗帜登上战车时,突然有人大吼一声:“队长!!小心!!” 言卿下意识向旁飞扑,但一声爆炸震天彻地,猝不及防地掀翻了她。 当头部重重撞在山体石壁上,一行鲜血顺着她额头流淌而下,浑噩之中她双耳失聪,依稀看见那些战友满面惊恐慌慌张张地朝她跑来,但很快又一阵晕眩,不久就没了气息…… … 当言卿再度醒来时,只听屋外滴滴答答,似有雨珠儿顺着破旧的屋檐坠落而下。 她眉心一皱,只觉头昏目眩,刚睁眼那一刻双耳失聪,眼前的世界仿佛在地转天旋,足足过了好半晌,才捂着头吃力地爬起身来。 “我这是……” 她狐疑着,突然想起之前那声爆炸,猛地神色一凛,迅速警惕了起来。同时反手摸向后腰便欲拔枪。 但谁知摸了一个空,她又是一怔。 也是直至此刻,才发现如今所处的这个地方不太对劲。 美洲战场,变成了一座乡下破屋。 枪林弹雨,也已成了深秋寒凉? 再低头一看自己,言卿:“??” 猛然窒息,一瞬晕头转向,那神色也带上了几分惊疑,几分诧异,几分不敢置信。 fake!?? 可如今这究竟是什么情况?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胸脯,果然变大了,也果然,很疼?? 这时“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一阵仿佛衣料摩擦的声音悄悄响起。 言卿神色一凛,猛地一扭头,机警如狐,那眼光也在泛着冷,骤然凝神向不远处看去。 可这一看之下她又是一怔。 只见那是一张破烂的床榻,破屋烂瓦家徒四壁,一名少年衣衫不整,几乎衣不蔽体,袖子叫人扯开了一大截儿,露出那冰雪一样的肌肤。 只是那一袭冰肌玉骨,竟然布满了大片青紫,隐隐甚至还能看见一些鞭伤痕迹? 而且,这少年穿的,是粗布麻衣? 看长相是华人,但怎么像被人狠狠虐待过? 就连那张恬静迭丽,柔美俊秀,出尘至极的面容,也好似染上几分残虐,脸颊微微红肿,唇角也已破裂,溢出一抹殷红的血迹。 言卿:“!” 突然心中一震,再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假如,好像,仿佛,貌似,她如果没猜错,她这? 大概是因为那场爆炸突然嘎了,然后死后换了一个壳子?这是借体重生,借尸还魂,换言之她穿越了?? 可问题是,人家穿越都是立即来上一大波记忆,迅速掌握当前处境。 可换成了她? 要啥啥没有,两眼一抹黑,一问三不知。 她连自己这个身体姓啥名谁都不知道,全靠自己连蒙带猜。 又定了定神,再次重新看了看那个孱弱破碎的少年。 此刻少年已徐徐起身,他那双如烟似雾的眸子,像是噙着许多水汽,忽然朝这边瞟来一眼,而后又薄唇轻咬,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那眼角眉梢挂着一抹残红,而后他徐徐翻身下床,用那沙哑的,却也纯净的,清冽至极的嗓音,带着一些颤抖地对言卿开口说, “妻主……” “雪翎,雪翎知错……” “妻主别生气,请妻主……请妻主,宠幸。” 第2章 倾身吻来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而已,但讲出来竟是那般艰难。 而后他颤抖的手,轻扯自己的衣带,本就残破凌乱的衣裳骤然敞开。 刹那之间,如玉的锁骨,娇嫩的肌肤,带着一身残虐的伤痕,腰身曲线又那般的优美顺畅,仿佛一件脆弱的瓷器,浑身布满了碎裂的痕迹。 可他眼圈儿微红,又垂了垂眸,再度轻咬他自己那颜色殷红瑰丽,就好似玫瑰花瓣一样的娇嫩唇瓣。 接着,他又试着扬了一下唇,好似想冲他示好,可眉心哀伤轻蹙,实在是力不从心,便是笑着,也是死气沉沉,像是浑身混杂着无尽悲哀。 “?” 言卿愕然许久,叫眼前景象惊得回不过神来,这样的一身伤,这到底是挨了多少鞭子? 等等! “妻!妻主??” 没有原主回忆,但她一阵眼晕。 “妻主??” 她要是没记错,这妻主二字,意味着女尊男卑,女娶男嫁,女权当道,女尊治下! 换言之,这其实是个女尊国? 而眼前这个叫人蹂躏的破破烂烂的少年人,其实,竟然,是她自己的小夫郎? 换言之,这是捡了一个小老公? 言卿:“?” 离了个大谱!! … 从床上起身,他徐徐下床,只是身形踉跄,眼前也一阵又一阵发黑。 他衣襟敞开,雪白的胸膛,遍布伤痕的腰肢,两条腰线顺着腰线延伸而下,没入单薄的衣裤之中。 江雪翎想,这人世从来不给人活路。 什么是人? 她们这些妻主,这些娘子,才是人,至于他们?不过是朝廷豢养的牲畜。 凡是年满十八的妻主娘子皆身怀信香,信香可压制男子,轻易便可决定男子的生死。 而这个地方叫幽州,自古便是一苦寒之地,先祖曾入朝为官,但因获罪流放此地。 也是因此,他们这些人,全是流犯之后,一出生便已是罪籍之身。 听人说,从前的幽州没有妻主,没有女人,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每隔几年朝廷便会派遣山下的官媒送来一批妻主,那些妻主是为配种而来,若能生下女婴,便立即离开,若生下男婴,则是嫌弃舍弃,通常是由当地村寨抚养长大。 这位妻主也是如此,一年前来此地配种,如她这样的妻主另外还有九人,十人凑在一处,便也成了整个江家村,整个江氏宗族挥之不去的噩梦。 短短的一年时间里,从前六百多人的村子,如今竟只剩下四百多。 所有人都在苟延残喘,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们的脸色,卑微至极,低贱如尘,就那么卑怯苟活。 身形颤栗着,江雪翎徐步走向那位妻主,想起这人方才的残暴,又想起家中几位兄长的凄惨处境,他颤抖着,而后徐徐仰起那张苍白如玉的面容。 眼底瞳光寸寸破碎,浓密的眼睫也在微微发颤,却还是如赴死一般,就那么蜻蜓点水的一吻。 然而, 吻了个空。 少年身上有一阵如落雪清泉似的馨香,但那份清香混杂着一抹浓烈的血腥。 赶在他吻过来之前,言卿噌地一下捂住嘴,同时一脸警惕,飞快地后退了好大一步,那柔韧的背脊甚至贴紧墙根。 “别,慢着!有话好说!” 她心里直发抖,坚决不能犯这原则性错误!不对,俩人是妻夫,这是她的小夫郎? 那不是天经地义? 可,可这也太刑了! 这一看,这脸嫩的,这根本下不了手! 况且这人一身伤,哪怕没有原主回忆,但也能分析出不少东西来。 依照种种迹象来看,她恐怕是穿成一个恶毒妻主,一个人渣,一个虐待自家夫郎的家暴犯? 而那少年身形一颤,旋即又一阵恍惚, 眼底压着一份黑,聚拢着一寸灰,本就朦胧的神色,似也越发黯淡。 “妻主……妻主可是还在记恨雪翎?” “方才,方才太过突然……雪翎心中并无准备,所以才那般推拒,那般的……不知分寸……” 他清冽的嗓音寸寸沙哑,好似在极力辩解,想尽量安抚,却又久久无法将这些生涩的话语,变成更为好听,更讨人喜欢的言辞。 他终究不如二哥一身淡泊从容有度,也不像四哥能言善辩牙尖嘴利,甚至不如五哥君子谦谦温润如玉,做不到像兄长们那样的长袖善舞。 江雪翎忽然就有些头痛,他眉心蹙的越发厉害,末了也只能徐徐一抬眸,好似清浅一笑。 虽不如兄长,但他一样也有自己的长处,他知晓该如何令旁人心软,这份处世之道也是自从这位妻主来到他江家之后,在这暗无天日的一年里,才磕磕碰碰摸索出来的, “是雪翎不好,千错万错都是雪翎的错,妻主别气了,行么?” 他轻轻地问,又极力舒展着他自己的身体。 虽然他是头一回这么做,没有任何经验,可他知道,那些妻主娘子,向来难以抗拒那种事。 她们重色,本就没任何底线,倘若展现出这样的姿态,用此作为暗示,或许…… “唰”地一下! 言卿冲过来一把抓住他衣裳,往上一提,本是雪肩半露,但叫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见此,江雪翎又是一怔,那神色似有错愕。 分明,方才求欢的人是她,为此大发雷霆的人也是她,可如今他已经顺从,她为何又突然反悔? 他突然不懂,也有些看不明白她。 第3章 迟早全死完 言卿尴尬, “那个,天冷?多穿点儿?” 江雪翎又是一怔,许久,迟迟没任何反应。 仿佛整个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寸寸崩坏。 就如他身上那些伤,那些层叠的疤痕,那些往日连绵不去的血腥,已经有了裂痕的瓷器,就算重新拼凑,也难以回到从前那副最完整的模样。 正好这时, “言小娘子,您在家没?” 屋外,突然传来一名中年汉子犹犹豫豫的嗓音。 言卿往屋外一看,也不知那人在此张望多久,此刻正一脸尴尬,同时那脸上还好似带上几分畏惧。 祥林一见言卿朝他看来,憨厚脸膛老实巴交,身子也是高高壮壮,但此刻竟莫名抖若筛糠。 活像是变成一只小鹌鹑,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只小鸡崽子藏起来。 他吞吞吐吐说,“那个……老族长让我来传话,咱们准备上山挖水渠,您看您家翎哥儿有空没?能跟咱们一起上山不?” 说完这话祥林又立马低下头,不敢多看,不敢多瞄,活像眼前那位不是什么小娘子,而是什么能把人活活撕碎的索命罗刹。 “……翎哥儿?” 言卿又看了一眼那淡如烟雾的柔弱少年,想起这人浑身是伤,顿时又再度头疼。 “我看他不太舒服,能否容他在家修养一二?” 祥林一愣:“什么!?在在在,在家!?” 那少年江雪翎也怔住一瞬,旋即才长吁口气, “祥林叔,没事的,只是一天而已。” 一天,或许能平安度过。 在此之前,已经煎熬了一整年,这一天,短短的一天,真的不算什么了。 可祥林脸色却突地一变,又看了看那位言小娘子,才说:“那,那……那我先找老族长问问!看看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 说完又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江雪翎,然后牙龈一咬,他猛地一转身,竟然就这么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一路闪电带火花,连鞋底子都甩没了一只。 不久,祥林便满头大汗地喊道:“老族长!老族长?不好不好了,出大事了!” “翎哥儿叫他妻主按在家里了!!” 村子东边有个青砖大瓦房,这青砖大院看起来很是气派,但细看一下就能发觉,也早已是一副破破烂烂的模样,碎砖烂瓦,也不过是勉强住人罢了。 此刻院中愁云惨雾,院里停放着几具尸体,而那位白发苍苍的老族长则是沙哑问道。 “昨天,又死了几个?” 有人呜咽着,“四个……昨天又死了四个!” 可这全尸的,只有三个,还有一个,竟然连一具全尸都没能留下。 老族长牙龈一咬,一瞬就红透了双眸,他双目充血,仿佛被激出些许血气,可转念一想,又一阵哀恸,一阵沧桑,却不得不忍下喉中这口翻涌的老血。 但有人一脸悲愤地扬声道:“族长,老族长!” “这都一年了,难道咱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都死了多少人呢?” “再让她们继续下去,咱江氏宗族迟早有天得全部死绝!” 那人拎起一把锄头,满目的悲恨,似乎只要老族长一声令下,他宁可拼着自己这条命不要,也得拉上几个妻主娘子当成垫背的。 然而老族长一脸沧桑,他沙哑地道:“若不反,等来日那些妻主娘子离开后,我江氏宗族或许还能有人幸存,可若是反了……” “就得像那周家庄,远近闻名的人口大村,足足一千来人,只因忍无可忍,弄死了几个妻主娘子,回头就惹来了官媒和衙门。” “鸡犬不留,无一活口,血都染红了一整个山头。” 那么大的一个地方,那么多的人,就这么被夷为平地,官媒和衙门素来强横,有官媒为那些妻主娘子撑腰,他们便是不忍,又能如何? 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其余族人们,多想上几分。 而这话一出,刹那之间全场死寂,直至有人不堪忍受,崩溃一般嚎啕出声。 这一年多来,他们这地方,早已变成一个人间地狱。 这时,老族长又强打起精神看向祥林:“你刚才说翎哥儿怎么了?被言小娘子怎么了?” 祥林支支吾吾,才红着眼眶说:“我方才按您吩咐,本想看看能不能把那个言小娘子骗过去,但谁知……谁知,她不让翎哥儿出门,硬是把翎哥儿留在家中。” 说完,祥林又一脸着急:“翎哥儿他大哥、三哥,早就已经出事了,他二哥五哥又被送进了刑狱,他四哥也忙着在县城那边疏通关系,如今家中就只剩下这小六翎哥儿一个。” “老族长,他们一家以前帮咱族里建私学,带着大伙儿一起过上好日子,这可不能不管啊!” “甭管咋的,也得尽量把他从家里捞出来,不然我看他那个模样,兴许、兴许……真撑不了多久了。” 祥林说完百感交集,从前这江氏宗族也曾富裕过,只是自从那些妻主娘子到来后,所有一切全变了,昔日的富裕变成如今这副难以饱腹的贫穷,那些被选作夫侍的族人也陆续死伤。 有人万念俱灰绝望投河,也有人在那些妻主娘子的折磨之下变成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 所有人都是泥菩萨过江,其实早就自身难保,却还得为了别的族人们,自个儿多忍受一些,直至忍到死为止 ,忍到再也承受不住为止。 老族长深吸口气,又思量片刻,才沙哑地说:“点几个人,跟我走一趟。” 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尽人事,而听天命。 第4章 跪地请罚 江家。 祥林走后,言卿又皱了皱眉,只觉祥林那个反应不太寻常。 她猜出原主是个恶毒妻主,是个人渣,但也没想到在自家之外,旁的族人居然也那么怕她。 正思量着,突然见那名少年徐徐转身。 不得不说,这还真是人如其名,肌如白雪,轻若翎羽,满满一身全是那仙灵之气,简直就不似个凡间物。 只是这一身破碎,一身柔弱,一看就是个脆皮儿。 “那个,你……” 言卿正要开口,就见少年转身捧来一份面汤。 等把面汤放在桌上后,他徐徐一垂眸,旋即一副恬静轻语的模样。 “四哥在山下,尚未归来,家中存粮已然不多,恐怕要委屈妻主将就一下。” 说完,他又转了一个身,取来挂在墙上的藤条。 突然就当着言卿的面儿,双手捧着,温驯柔弱的跪在了地上。 “雪翎伺候不周,没能尽心侍奉好妻主,此为雪翎错,请妻主责罚。” 言卿懵了一瞬, 就一碗面汤而已,有得吃就算不错了,这至于吗? 竟然还下跪,竟然还请罚? 脸一凛,她再度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重新评估原主那糟糕至极的心性。 旋即红唇一抿,她一步上前。 “起来!” 她用力一扯,但那少年薄唇轻抿,旋即又徐徐合眸,好似在温柔浅笑。 “妻主,还请您莫再消遣雪翎。” 他那语气依然轻轻的,柔柔的,仿佛不含半分烟火气。 只是当重新看向言卿时,那双如烟似雾的眼眸,眼底雾气也更深了些,眸中神色也越发朦胧。 “雪翎方才没与您行房,本就已是犯了为夫者的大忌。” “而您之前婉拒祥林叔,将雪翎挽留在家中,想来也是心中不快,是心有怒气。” 他又忽而一笑,只是那笑得很浅,神色亦有些飘忽, “既是错了,既惹您不喜,便理当领罚。” “还请妻主您责罚。” 言卿心中又是一哽,看着眼前这张脸,想起从前那副盛世之景,想起她每次带队出生入死,也不过是为了扞卫身后的一方乐土。 但如今心里蓦然一揪, 或许是因这张脸,与她从前那些华人同胞太过相似,像极了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民族,她很难不感同身受。 原主到底都干了什么? 怎么就把人作践成这样? 心里直发着堵,她一把抢走少年捧在手中的藤条。 而少年见了这,也只是微微一怔,旋即在此弯眸浅笑,如往常一样,没什么神采,就只是平静等待,好似在等待那些鞭笞凌辱依次降临。 可谁知,突然咔嚓一声。 “您!?” 他一脸错愕。 那藤条上曾沾满血迹,有他自己的血,有他其余几位兄长的血,每当沾血之后放在水中浸泡,总是要染红一整盆清水。 可如今,那根血腥的藤条,竟然就这么,被这位妻主当着他的面儿,狠狠地折断了。 “且不提从前如何,” “但从今往后!” 言卿深吸口气,只觉惨不忍睹。 “从今往后!” “这种东西,凡是用来虐待人的刑具。” “全都扔了,撇了,丢出去!” “全部作废!” 她一把撇开那根折断的藤条,远远地丢开至门外。 这是不对的,不该这样的,她甚至觉得那藤条很是烫手。 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得人心里酸酸涩涩地发着疼。 而江雪翎又是一怔,须臾,才好似反应过来,但那神色里带上点儿恍惚,带上些惶惑,仿佛很是不安。 眼前这个人,依然还是那张脸,如玉的面容洁净无瑕,就好似那遥不可及的天边皓月。 可那双冷冷清清的黑眸,竟又好似一把燎原野火,眉眼之间全是他前所未见的英气凛然。 可是,为什么? 她仿佛突然变得很陌生。 就仿佛他从未见过她,也从未认识过她。 “起来!!” 此时言卿已寒着一张脸上前。 她力气很大,也不知是原主本就天生神力,又或者是她穿越之后把上辈子的磨炼多年的体质也一并带来。 总之这少年在她看来就是轻飘飘的,没任何重量,轻而易举就把人从地上薅了起来。 而那少年身形一怔,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正好此时,门外再度传来一阵敲门声。 “……言小娘子?” “我在!” 言卿立即转身开门,只是心中也有狐疑。 不是妻主吗,不是已经娶夫了吗?但怎么竟然被人称作“小娘子”,而不是“娘子”? 这听起来仿佛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原主到底几岁?成年了吗? 心里思量着,她一把拽开了房门。 老族长带着祥林,还有另外几名族人,他小心翼翼地问:“是这样的,方才衙门来人,好像是昀哥儿那边出了什么事情,想找您家小六问问情况?” “小六儿?”言卿回头一看,瞧了瞧那个那个少年小六江雪翎。 心里琢磨着,那位“昀哥儿”,估计是这人兄长,又或者是亲戚之类的? 没再多想,她点了一下头,旋即便侧身让开了几步。 而江雪翎则是心神一震,一瞬他双眼有些充血,没了方才那种淡然柔弱,仿佛立即揪紧了一颗心。 “我二哥,我二哥……他们怎么了?” 他跌跌撞撞,踉跄上前,险些摔上一跤,好在老族长及时扶住了他。 “走,先出去再说。” 又警惕地看眼言卿那边,老族长连忙拽着江雪翎走远,等走出了一段路,才长吁口气:“别担心,没事儿,刚才也不过是撒了一个谎,你二哥他们没事……” 他这般说着。 而那少年又是一怔, “……没,没事?” 他迟钝许久,才好似反应过来,由蓦然一笑,仿佛如释重负,发自内心地笑,可那双如烟似雾的眼眸,却好似一瞬漾起了满溢的水汽。 “没事就好。” 他这么说, 真的,没事就好。 第5章 疯子?你全家都是疯子 晌午, 言卿抱出屋里几套发潮发霉的被褥,搭在屋外的晾衣杆上,把面料抖开,又用手拍了拍。 她这人不管干什么都带着一股利索劲儿,仅仅一上午而已,就把屋里屋外收拾一个遍,也是在这期间发现了一些猫腻儿。 “怪了!” 之前收拾柴房时,曾看见一把古琴的残骸,已经叫人用斧子劈烂了当柴烧,但那古琴是上好的料子,就连琴弦也可见精湛的工艺,想来一定价值不菲。 另外她还曾从桌子底下发现几本用来垫高桌角的书籍,那些书籍已经落满了灰尘。 古时候想要读书可没那么容易,所谓的君子六艺全是有钱人家的把戏,至于乡下? 糊口活命都艰辛,哪有闲情学那些。 但很快她又甩了甩头,比起那个,当务之急,是尽快解决眼前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没有原主回忆,很多事情都很不方便,我甚至根本不知从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就连这个恶毒妻主的人设都是我自己连蒙带猜,才猜想出来的。” “而且,妻主、夫郎,女尊、男卑……” 上辈子潇洒惯了,一直单蹦一个,也没空谈什么恋爱。 如今突然魂穿,开局就已成妻主,附赠小夫郎。 但言卿试想一下,倘若是她,整天被人打被人骂,被人虐待成那副凄凄惨惨的,搁她这脾气,天灵盖儿都拧开!脑浆子都能给人掏出来! 更甭提是继续搭伙过日子了。 总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言卿也没打算像个大冤种一样莫名其妙地去洗白。 突然变成个人渣,这本来就够闹心的了! 被误解,被排斥,被厌恶,被鄙夷,又或者是其他种种负面环绕,一觉醒来突然就成了这样,她也委屈着呢,她也是个受害者好吗! 所以,洗白?那真是洗不了一点儿! 哪有一个受害者,帮着一个加害者,去向另一个受害者洗白赎罪的? 这合理吗?这不是脑子有坑吗? “所以处理眼下这情况,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赶紧想办法散伙,往后划清界限,也省得人家见了膈应。” 而她自己也可以天高任鸟飞,继续去过自己单蹦一个母胎lo的潇洒生活。 这多好?何必硬是凑在一起惹人嫌。 只不过,在那之前,她得尽快下山一趟,她想看看这地方有没有书斋书店之类的,先买几本律法大全为自己扫盲,总之先搞清楚此地规则是肯定没错的。 这么想着,她立即转身,回屋揣上一小包银子。 只是当她出门时,附近正好有户人家看见了,竟然猛地惊悚起来。 那人慌慌张张,赶紧拿出木头哨子用力一吹! “咻!!” 哨声仿佛鸟鸣,凡是听见这道哨声的,几乎全是脸色骤变。 “不好,有妻主娘子出门了!” “赶紧躲起来,可千万藏好,千万别叫那些妻主娘子们抓走!” 村中众人一脸惨白,甭管是下地干活的,还是出来挑水的,那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着急忙慌地往家跑。 甚至还有人住处离的比较远,就近找地方隐蔽,又或者埋头就往山里钻,再往草丛里一趴, 小心翼翼地憋住一口气,屁都不敢放一个…… 言卿:“?” 突然眼皮子微微一抽。 这破地方本来就够荒僻了,如今? 呵,那简直跟鬼子抄家似的,全跑没影儿了, 这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是一个鬼村呢。 … 山下,嵊唐县。 “那那那,那不是江老四吗?” “他他他,他咋又来了?” 闹市之中,一家商铺外栽种着秋日的海棠,这海棠树下一名年轻人正笑吟吟地弯着唇。 然而来往之人瞧见了此人,分明那人正笑得愉悦,却叫四周纷纷惊悚,恨不得立即退避三舍。 有人心惊胆战,并畏惧地直吞口水。 但也有人一脸奇怪, “江老四?哪一个江老四啊?” “至于这么怕吗?那小子瞧着不是挺正常,也没多吓人啊?” 然而被问之人一脸心慌,像是回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时竟满脸煞白,两腿都跟着打起摆子来。 “呦,” 正巧这时,那海棠树下,那人笑吟吟地瞧来一眼,眉梢也跟着微微地往上一挑。 “这是谁来着,嗯?来让我好好想想……” 黑衣墨发,他目似霞飞,眉眼就好似那璀璨寒星,眸中盛满了春意盎然。 他神色颇为愉悦,又好似混着些儿轻慢,多少有几分懒散, 但狂风一掀,他墨发飞扬,分明该是一副俊美至极的模样,却又偏偏平生出些许冷魅。 尤其是那一身缭绕不散的血腥之气,当额前碎发叫狂风拂过,才叫人发现他左侧下颚不知从何处溅上一行猩红瘆人的血迹,这也衬得他越发鬼魅,让人打从心眼里发憷。 “我……不不不,别!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一阵惊悚叫声响起,那人竟怂得屁滚尿流拔腿就逃。 而那个“江老四”,则是神情轻怔,旋即又嗤笑一声。 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刀,那刀子在他冷玉似的指尖旋转飞舞。 他眉梢一挑,也撇了撇嘴,看那模样居然还挺嫌弃的。 “啧,没用的东西,就这点出息?” “前儿不是还骂我疯子来着?” “疯子?” “你才是疯子,你全家都是疯子!” 他脸一沉,本是俊俏至极,但如今那俊美的面容跟个恶鬼似的,一瞬就生出几分阴鸷来,叫人一看心里瘆得慌。 就他这模样,保不准有点大病在身上,说他不疯那真是见仁见智,总之这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儿。 第6章 小刀剌屁股,开了眼了 正好这时, “不好了不好了,大伙儿快关门!城外来人了!” “是个小娘子,来了一位小娘子!” 城门外跑来一个报信的,那人一水地招呼着,霎时整条长街都沸腾起来,就连江斯蘅都是一怔。 接着,他饶有兴致地瞧了瞧, “言小娘子?姓言?” 这天底下姓言的不少,可这姓言的小娘子,那还真是不多。 尤其是在这个嵊唐县,若他所料不差,也就唯有他江家妻主一人而已了。 想起家中那位贪得无厌令人作呕的言姓妻主,他眉眼之间划过阴郁,但旋即又冷笑一声。 “这又是在耍什么新花样?” “前阵子把老二他们送进刑狱还不够,莫不是又想来找我麻烦?” 他倏地一眯眼,旋即神色沉沉看向远方的城门。 … 言卿依旧一袭素雅白袍,腰束玉带,头戴玉冠,满头长发只拢起一半,剩下一半则是顺着那修挑柔韧的肩颈披散而下。 说起来,她目前为止还从未见过除自己以外的女人,甚至就连男人,也没见过几个。 之前出村时,没等她走近,那些村民族人离老远就鸡飞狗跳赶忙向四方逃窜。 半路上曾遇见几个上山砍柴的,那些人也全是瑟瑟发抖,一见她就跟活见鬼似的,嗷地一声连砍柴刀都不要了,撒丫子上演一个夺命狂奔。 等来了这县城,也还是一个样式的,没等进城门,就见城门外那些值岗的守卫,以及那些挑着扁担,背着麻袋,本是欲排队进城的老老少少,轰地一下作鸟兽散。 就跟潮水似的,汹涌着退了个一干二净。 言卿:“……” 很好,她对自己的认知又清晰了许多呢。 淦!! 这怕不是被人当成索命罗刹了。 瞧着这破破烂烂的小县城,长街之上一片萧条,连个喘活气的都没有,她也真是一个大写的服气。 无语了片刻,又继续往前走了走,但就在这时, “笃!笃!笃笃笃!” 突然一阵奇奇怪怪的声音响起, 就好似有什么人正拿着匕首,或者是刀柄,在轻敲着木台案一样。 言卿:“?” “嗯?” 她猛地一扭头。 当循声一看,就见一家商铺外,一个黑衣人,俊美邪肆又冷魅,一副目似霞飞的模样,多少沾着点儿邪气,可那眉眼又轻佻得很,平生出些许妖娆散漫。 他此刻正斜倚着一间商铺的大门,眉眼娇娇地瞧着自己这边。 “呦,” 那人眉梢高高一挑,接着又上上下下打量她几眼,可那神色,不知怎的,真形容一下,大概就是“又娇又病”的,还微微有那么一点子骚气。 “这不是言小娘子吗?言妻主,好久不见了呢。” 江斯蘅一开口就阴阳怪气。 言卿:“?” 这“言妻主”,听起来怎么像是“王小姐”、“李女士”一样? 莫不是这地方都是这么叫的? 旋即又眉心微蹙,“咱俩有仇?” 这人一看就是认识她,不过这咋还带贴脸开大的呢? 而江斯蘅听得一愣,旋即呵地一声,那神色也冷淡下来,“您还真好意思说。” 有仇? 可不正是有仇! 他江家又有几个跟她没仇的? 真若没仇才怪, 想起这位妻主的卑鄙、无耻,以及那些卑劣下作的小把戏,他又是呵地一声, 眼底染上阴霾,却也笑得越发轻快,活像一个眉眼恹恹的愉悦疯批。 言卿:“……” “行,” 那看来就是有仇了。 她头一甩,把人无视得干干净净,径直向前方走去。 然而正阴着一张脸的江斯蘅:“?” 他突然一愣,像是有些意外她怎么这个反应? 旋即眼皮儿一耷拉,那神色再次阴鸷了一些,他身形一晃,就懒洋洋地跟了上来。 “言妻主这是要去哪儿?”斜瞥言卿一眼,他眸中神色凉凉,人看着也仿佛越发惫懒了。 但心想还真是奇了,这是小刀剌屁股,开了眼了? 难得见她这么好脾气,竟然没恶言相向。 怎么,这狗嘴里吐不出半个象牙的言妻主心血来潮了?洗心革面了? 他又是呵地一声,那薄唇一扯就讽刺得紧。 言卿没回头,就只是冷不丁地问了句:“您家住海?” “胡扯,这嵊唐地界儿哪有什么海,又不是白骨山那边。” 言卿停下,回头一看,就见他一身懒散,依旧是一副又娇又病的模样。 而言卿深深吸了一口气,笑不露齿说:“我的意思呢,是您家住海呀,不然怎管得这么宽?” 江斯蘅:“?” 顿时一噎,接着本就阴鸷的神色又阴翳了许多,整张俊俏的脸都跟着拉长了起来,越发地像个俊俏丧批了。 言卿理都没理他一下,头一甩,就继续往前走。 在她看来那人也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纯纯闲的,这不是上赶着找怼吗? 俩人此前有仇,那还聊个屁的聊,寒暄半句都嫌累,还不如各走各的道儿,别交集才好。 身后,江斯蘅噎着半口气,又阴恻恻地磨磨牙,突然再度跟上来。 他突然扬起了下颚,眉梢儿也高高挑起,带出三两分傲气,如闲庭信步,两手背负在身后。 可那说出来的话,却是怎么听,怎么不入耳。 “几日不见,您言妻主这嘴上功夫还真是见长,只不知鞭法又是精进的如何?” “哦对了,前几日曾听闻言妻主大半夜的不睡觉,妄想脱光了爬上老二的床,可谁知人家老二没那个兴趣,” “这不,一推之下,就叫言妻主摔了个屁股墩儿,回头就把这事儿闹上了官媒。” 第7章 这泼天的艳福,我言某人配吗? 嵊唐当地共有两大府衙,一个是常规意义上的县衙,由县令做主,主要负责治理一县治下的大小所有事。 而另一个就是官媒,这官媒论起权威由在县衙之上,主要负责处理这些妻主娘子们的事儿。 比如朝廷派人过来配种,就是由这官媒进行分配的,又比如哪位妻主心情不好,或是家中夫侍不够听话等等,也全是靠官媒来从中解决的。 换言之官媒主要为这些妻主娘子服务,形同走狗犹若獠牙,指哪打哪,指谁杀谁。 江斯蘅讽刺一笑,旋即又轻飘飘地说道:“哦对了,还有还有!” “听闻小五来劝架,但貌似也叫言妻主狠狠申饬了一番?” “据传言妻主恼羞成怒,甚至还当场狠狠给了小五一耳光?” 言卿:“……” “?” “!” 等等! 什么情况? 已知原主是一位恶毒妻主,家中有个小夫郎,换言之这是一个已经成了亲的,但竟然爬上别人的床? 这是想干啥? 出轨? 不对! 言卿又突然一僵,那一脸震惊,活像是惨遭雷劈。 咱就说,这有没有可能,这地方,就像以前那些常规古代一样? 从前那些男子三妻四妾,而这里则是三夫四侍? 也就是说,一妻,多多多多多多夫!??? 轰地一下,言卿天灵盖儿差点没炸开, 当然这全是她单方面的猜测,可问题是,这猜测,是真有那么亿点点的靠谱啊,是真有那个可能性啊! 一妻!多夫!? 窒息了好片刻,言卿才又定了定神。 她瞥眼那个阴阳怪气俊俏貌美的黑衣人,不动声色道:“大惊小怪,我爬床怎么了?难道不可以?” 她引着他多说两句, 而江斯蘅一听这话,也不知是想起什么,突然又是呵地一声冷笑起来, “可以,怎么不可以?反正您们这些妻主娘子生来尊贵,又哪有什么不可以?” “说起来老二也真是的,这不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换成旁人兴许早就巴不得被您宠幸了,也就他,偏在那儿矫情……” “!” 言卿只觉天雷滚滚,刹那眼前一黑。 得了,破案了,这居然还真是一个一妻多夫的破地方!并且若不出意外,家里那些夫侍们,没准全是一户人家的亲兄弟? 这泼天的艳福!我言某人配吗? 三观都快震碎了。 心里憋住一口气,甭管内心多崩溃,但那明面上,照旧冷冷清清的一张脸。 哪怕脑瓜子已经嗡嗡的了,但愣是一脸的素雅淡然,半点异样也没表现出来。 而江斯蘅心不在焉,忽然就有些惦记家里那个小六儿。 平时她们这些妻主出门在外,总会带上几个夫侍,有那讲究排场的,恨不得把家中夫郎全都拉出来遛遛。 就算不讲究的,至少也得带上一两个,主要是山路不好走,这些妻主又娇气, 况且山中有猛虎,真若出点什么事,这些妻主可惜命着呢,自然不可能轻易犯险, 所以那些夫郎即是个代步工具,也是危急关头推出来挡刀用的,要么则是被当做掏钱付账的的钱袋子。 总之总得带几个,不然回头若叫官媒发现这些妻主身边无人伺候,兴许就又是一场兴师问罪,又是一场严刑责罚。 可这回她独自一人, 小六呢? 六儿为何没同她一起? 是出事了,像以前那般挨打了,又或者本就身体不好,又病了一场? 江斯蘅想着想着就出了神,接下来两人谁也没吭声。 … 言卿在这个小县城转悠好半晌,但奈何大伙儿全都躲着她。 她咬紧腮帮子,又琢磨好半晌,到底还是投降了。 不得不转身问那唯一见到的活人, “能帮忙指个路不?” “嗯,” 江斯蘅敷衍地应上一声,心不在焉地耷拉着眼皮儿,也没再像之前那么阴阳怪气。 言卿也不知他这是怎么了,明明之前怼她怼得挺欢的,可怎么一转眼就又蔫儿了唧的,活像个秋黄的小白菜一样,无精打采,蔫头巴脑。 她又忍不住多看几眼,才问:“这附近有没有书店、书斋、书局、又或者是书坊之类的?” 总之就全是跟书有关的, 江斯蘅皱了一下眉,但没说什么,活像突然变成个哑巴,已经懒得吱声了。 他就只是瞥她一眼,又冷淡地收回视线,旋即走在前方为她带路。 言卿:“……” 心情还怪复杂的。 嘴巴那么欠儿,但没想到居然还挺乖? 这算什么,口嫌体正直? 又或者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傲娇? … 东三大街。 “掌柜的,那江老四到底是咋回事?” 这边有一家书斋,新来的伙计正一脸懵懂地直挠头。 “我刚看大伙儿似乎都挺怕他的,他到底都干过啥事,咋就让大伙吓成那样儿?” 掌柜的坐在一把椅子上,悠哉悠哉地晃悠着自己手中的竹扇,一听这话嘿地一声。 “你呀,你是岁数小,又是一个外来的,不是咱本地的,所以才不知道那些事儿。 “我可告诉你,往后见了那江疯子,可一定得远远的绕路走。” “疯子?”伙计一听有些呆住:“我看着……他那人有点凶,脾气不大好,阴晴不定的,但也不像疯子啊?” 掌柜一听翻个白眼,“笨!那是因为没犯病!一旦犯了病,那可是真疯,不提别的,就好比是十年前!” 掌柜的又突然压低了声音,他神秘兮兮道:“你应该听说过?十年前,咱们这儿,发生过一场灭门惨案。” 第8章 言某人不要面子的吗 “当时有个毛头小子,也就十来岁,竟然把他亲爹捅了,捅了几十刀!还有他亲祖父、亲二叔,也全叫他用绳子勒死了!” 说完,掌柜声音更低了,仿佛是讳莫如深:“我可告诉你,那事儿,就是那江疯子干的!” “啥啊??” 伙计吓了一大跳,“这这这,不是?这都敢!?那可是大不孝!况且他当时才多大?咋就下得了这么狠的手?” 掌柜的又哼笑一声,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他优哉游哉地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团扇。 “总之,从那往后,那江斯蘅就成了咱嵊唐县远近闻名的一大疯,他也算破罐子破摔,谁跟他不对付,他就把人往四里头弄,后来在赤牙钱庄寻了个差事,往后就成了专门帮钱庄讨债的疯狗,总之手里人命可不少。” 但这边正聊着,突然就听:“哐哐哐!哐哐哐!” 书斋外传来一阵大力拍门声。 “刘信义,出来!” 那人吼了一嗓子,而刘掌柜一听就直瞪眼:““哎呦我地天!这煞星咋来了?真是禁不起念叨,” “赶紧的,麻溜把他打发走,谁知道他是不是又刚宰了几个,让他进门我都嫌晦气……” 刘掌柜小声逼叨,然后就猫着腰儿想悄悄溜走。 可谁知,那轻佻妖气的嗓音带着几分寒煞,阴森森冷飕飕地从书斋外传来。 “别装死!知道你在里头,再不出来爷今儿就把你这个破铺子给掀了!” 刘掌柜:“!” 顿时就瞪起眼来。 他爷爷个腿儿的!个生孩子没屁眼的玩意儿,威胁谁呢这是? 还真以为别人管他叫声江四爷,他就真是一个爷了? 当我老刘怕他吗!? “哎呦江四爷,这哪来的一阵风啊,咋还把您给吹来了?” 刘掌柜当场变脸,生意人主打一个和气生财,颠颠儿地跑过去给人家开门。 可这大门一开,一抬头就先看见一张俊美阴翳,似笑非笑的脸。 接着,一个一袭白衣,神色冷清的年轻女人,从那人身后走了出来。 “这就是你们这儿的书斋吗?” 言卿往店门里头瞅了瞅, 刘掌柜:“?” “雾草!” 姓江的还要不要脸,莫不是长了顺风耳吗? 想他老刘刚不过是私底下念几句闲话,这咋还一转眼就把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娘子带过来了? 等等! 这大梁王朝女尊男卑由来已久,已有妻主的男子身为人夫,若同旁人有染,那可是要一刀阉了再处以车裂极刑的! 甚至甭提是跟旁的女子有染了,哪怕是跟自家妻主以外的女子走在一起,那也是不贞不洁。 若叫有心人撞见了,一旦上报官媒,至少八十大板跑不了。 这江老四心眼子黢黑,刘掌柜就不信他不明白那些个利害, 除非, “四爷!!这是您妻主!??” 刘掌柜猛地一开口,门外,江斯蘅俊脸一阴。 妻主? 就这姓言的也配? 言卿:“?” 她微微瞠目,忽然就瞳孔地震。 什么玩意儿!? 我,他?我,妻主!?? 忽然言卿眼前一阵发黑, 难怪了, 难怪这人之前提起什么老二、小五,如数家珍,难怪这人一见她就阴阳怪气, 她之前猜测这地方有可能一妻多夫,有可能自己家中不止一个小夫郎而已, 没想到这么快! 竟然! 这竟然也是她夫郎? 言卿:“……” 只觉她这脑瓜子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呦,怎么就这么倒霉,竟然要被这些人,这些事,连续暴击? 无语之下,她扶了扶额。 一旁,江斯蘅本是余光一瞟,但突然问:“怎么了!头疼?” 那语气生硬,脸色也不好,眉眼间的轻佻散漫淡了些,一副紧张过度的模样,像是一瞬想起什么惨事。 村中曾有一位林娘子,与这位妻主一样,是一年前被官媒安排过来配种的。 但那人酒后不小心刮破了一层皮,只浅浅流了一丝血而已,可回头官媒知道了,立即大发雷霆。 甚至来了个杀鸡儆猴,当众处死那位林娘子的所有夫侍,事后又从族中挑选一批,重新填补房中空虚。 以至于,此刻见言卿这样,江斯蘅便心神一沉,立即脸色一变。 就连刘掌柜都是一阵心惊,赶忙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这这……言小娘子?您可是有哪儿不适?那那那,那个用不用请个大夫?” 这些妻主娘子是真金贵,真若出点什么事,他老刘那可真是有嘴说不清。 官媒可从不管他们无辜不无辜。 只要这些妻主娘子们过得不顺心,哪怕只是一皱眉,只是打个喷嚏罢了,那都是一条命,甚至是几条命。 甚至还动不动就株连。 反正世间男子是这些妻主娘子的几十倍几百倍,死得起,也杀得起,身为男子全是天生贱命。 言卿:“……” 再度无语片刻,才生无可恋地说:“没事,就是有点头晕,已经好多……” “你干什么!?” 忽然神色一凛,她甚至没能看清江斯蘅到底是怎么出手的,下一刻就已经被那人扛在了肩上。 脸上呆滞片刻,旋即她撅着腚,头朝下,屁股朝上,就那么挂在人家肩膀上,整个人都快裂开了。 艹!! “放开,放我下来!” 她立即黑脸,挣扎着想拨开他的手,奈何这阴阳怪气的玩意儿也不知是吃什么东西长大的,黑衣墨发,显得颀长挺拔,但那衣服底下很是有料,一摸全是硬邦邦的肌肉。 尤其那胳膊,死死地箍着她的腰。 而他眉心一皱,“别闹!” 旋即扛着她,转身就往外面走,这书斋隔壁正好是一家医馆。 言卿气得一抽抽,她言某人不要面子的吗? 那可别怪她开大了啊! 第9章 脑子坏了,驴蹄子踢的 抡起拳头突然一锤。 “唔!” 这一拳落在江斯蘅背上,也叫他身形一僵,一瞬就发出闷哼,那脸色都跟着苍白许多。 言卿跟个活驴似的,嗖地一下就跳了下来,同时立即与他拉开距离。 “我说了,我没事,还有,别扛我!” 撅着屁股像什么样子,她一脸警惕,像生怕人家故技重施。 但就在此时,又突然一愣,狐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就见不知从哪儿沾了一些血迹,血液的颜色已经染红了她的手。 她愣住一瞬,想起之前捶过江斯蘅一拳,又慢了半拍地看过去。 “你受伤了!?” 江斯蘅:“……” 冷淡地掀了掀眼皮儿,突然又一脸散漫,“装什么糊涂?” 自从一年前这个姓言的成了他江家的妻主,江斯蘅就不常回家,主要是这姓言的不待见他。 前阵子好不容易回去一趟,就只一个晚上而已,命都差点没交代在她手里。 至于这伤不伤的,那更是早就习惯了,以往俩人一见面,那肯定是得有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 不用寻思,那险些叫人抽死、打死、把头摁进水里差点溺死,又或者险些被一把火烧死的人,铁定是他江斯蘅无疑。 但此刻言卿根本不知那些事,她压根就没有原主的记忆。 突然脸一沉,她皱眉道:“走!” 一把扯住他臂弯,但这回轻了点,都没敢使劲,生怕这人衣服底下又有啥暗伤。 她瞥眼旁边的医馆,才闷闷地说:“先看大夫。” “……脑子坏了?叫驴蹄子踹了?” 江斯蘅翻个白眼,接着一把甩开她, “我看您确实没什么事,也不像是头晕的样儿,那言妻主您要是没别的吩咐,请恕斯蘅不再奉陪。” 说完,他长袖一甩,不久就没影儿了。 而,言卿:“??” 不久,隔壁街有一条窄巷, “砰!”地一声, 江斯蘅闪身进入巷子后,身形一晃,而后脸色苍白地靠在了巷子红砖砌成的墙壁上。 他重重地闭上了双眼,又沙哑着呻吟了起来, “怎么力气这么大?” 就刚才那一拳,差点没把他疼死在当场。 若非跑得快,准得在人前露馅,准要叫那人看出几分。 反手摸了摸后背,沾了一手湿黏的血迹。 从前在她手中挨过一顿鞭子,那些鞭伤本就尚未痊愈,如今更是崩裂开来,血流的越来越多,也叫他脸色渐渐发白。 但其实,江斯蘅这心里头,也有点奇怪。 那姓言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就跟撞邪了一样? 今儿一见面,并未像往常那般凶狂呵斥,甚至还反过来关心他? “她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又沉吟片刻,他清脆一声,眼底阴郁也一闪而逝。 这时远方有人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四爷!不好了,您家二哥出大事了!” 江斯蘅神色一冷,突然就朝前方看去。 … 江斯蘅走后,言卿无语许久。 看了看沾在自己手上的这些血,突然就心梗得厉害。 许久,她烦躁地皱皱眉,又往远方张望了几眼,这才皱着眉,重新回到了书斋。 她买了一些书,全是跟婚俗嫁娶、风俗传记,以及与朝廷律法有关的那些东西。 本想来柜台结账,奈何刘掌柜一听就满脸惊悚,差点没当场跪下。 “言小娘子,您可别再消遣我老刘了,这钱我哪敢收啊?” 他冷汗都快流下来了,今儿若收了这笔钱,回头官媒就得找上门,这不是自掘坟墓么? 要说这大梁王朝,身为妻主娘子那完全是生来享福的。 从出生开始,朝廷每月初一十五让当地衙门派发来此银粮补贴,平日衣食住行全部由官媒包办,若是看上什么东西也不需付账,直接拿走便是。 而那些商家店面则是打个条子,回头再由官府衙门来进行报销。 当然,这些优待全是针对那些未曾婚配的小娘子的,为了让这些妻主开枝散叶,朝廷规定,女子十五及笄,年满十五便可婚配,最迟十八必须娶夫。 而一旦成婚,朝廷对这些妻主的供养立即削减,往后这些妻主出来买东西,也是继续挂账,不过这方面的支出不再由官府报销,而是由家中那些夫侍们合力承担。 倘若一个夫侍养不起,那就几个,几十个,反正只要夫侍足够多,总能养得起。 也是因此,这大梁朝的妻主娘子花起钱来多是大手大脚,并且通常出门总要带上几个夫侍作为钱袋子,没人敢直接收这些妻主娘子们的钱。 否则回头真出点什么岔子,轻则几十大板,重则当场没命。 此刻,刘掌柜一脸忧郁地说:“您若当真过意不去,不如先在我这儿挂账?等月底了,又或者回头有空了,再让您家那些夫侍过来清个账?” 言卿一时窒息,就不明白, 她人在这儿,钱也在,又不是没钱,何必赊账,何必费那二遍事? 但一看这刘掌柜冷汗涔涔,心想估摸着又是这女尊世界某个奇奇怪怪的风俗,果然得尽快了解这地方的风俗习惯。 “成,那就先挂账。” 本来还想再逛逛,可因着这一茬儿,她也没了那兴致,于是捧着一摞书,满头雾水地往城外走,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县衙这边。 “我听说,你之前去过刑狱一趟?” 突然一个有些耳熟的嗓音骤然响起,言卿循声一看,就见县衙门外乌压压地聚集着不少人。 其中一人黑衣墨发,俊美阴柔,那满面风流,好似混合了一些阴鸷冷戾。 那一开腔就满满的阴阳怪气,实在是太叫人熟悉了,那轻浮口吻正是江老四无疑了。 第10章 是杀,是罚,又或者别的什么 只是此刻江斯蘅那脸色绝对称不上好,眉眼间的阴翳几乎欲流淌而成,狭长凤眸乌黑深邃,阴沉得仿佛浓墨一般。 他神色阴冷地看向不远处,一个长相粗犷的男人唇角带血,正一身狼狈。 那人咬牙切齿地叫嚣道:“姓江的!!你也不过是赤牙钱庄的一条疯狗罢了,若无孙娘子为你撑腰,你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老子是去过刑狱,可那又能如何!” 这陈衙役怒火中烧,他与江斯蘅积怨已久,之前几杯黄酒下了肚,于是就去城外刑狱走上一圈儿。 他是拿这个江斯蘅没什么办法,这人平日跟个没事人似的,但其实一疯起来往往刀刀夺命杀人见血,况且还背靠赤牙钱庄,而那钱庄的幕后东家乃是一位盛名在外的妻主娘子。 可他对付不了这个江斯蘅,却不代表对付不了江家那个老二和小五,那两人身在刑狱本就是个阶下囚,而他又正好在衙门当差。 所以之前曾动过一些小手脚,叫那二人伤上加伤。 但谁知, 江斯蘅忽而一笑,他薄唇殷红,阴冷之中又好似妖气横生,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当狂风拂过,乌黑墨发飞扬而起,可分明是如此俊美的一张脸,却一瞬好似化作厉鬼,化作修罗,化作那杀人不眨眼的屠夫侩子手。 那眼底像是再也没了任何人性,只剩一身的阴鸷狠戾。 他徐徐一步走上前,又突地费解一笑,问:“姓陈的,你哪来的胆子?” 他好似十分想不通,突然狠狠地一记窝心脚,就在这府衙门前,就在陈衙役那些同僚的包围之下,他猖狂至极,就那么一脚踹得陈衙役干呕,口中甚至抠出了一大滩鲜血。 他又忽地一把薅住陈衙役的头发,哐地一声残忍又狂暴的狠掼在地面之上。 “敢挑衅我,还敢拿我家二哥和小五来威胁我?竟然还敢对他们动手??” 他好似再度气笑了,那一身的阴气,狠辣,直叫人不寒而栗,就连四周众人也已是毛骨悚然,恨不得立即退避。 陈衙役牙龈一咬,“姓江的!你有种就弄死我!你也不过是一条钱庄走狗!” “我就不信了,倘若死了一个衙役,就算那钱庄东家是一位娘子又能如何?难道衙门还能继续忍气吞声?” 他也笑出一脸嘲讽。 正巧这时, “言小娘子!您您您咋来了?” 外围,有人认出言卿,一看见这言小娘子就不禁哆嗦起来。 而那陈衙役也是一怔,须臾蓦然一笑。 “还当真是老天助我,就连天意都站在我这一边!” 说完他再次咳出了一口血,又恨恨地瞪眼江斯蘅。 而江斯蘅眉心一愣,那俊美的脸色跟着一沉。 陈衙役则是笑出了一脸疯狂,“言小娘子,您大概还不知道?” 他存了心地挑衅。 “按咱这大梁律例,为夫者当以妻为尊,若同旁的女子不清不楚,那便是冒了天下大不讳,礼法难容,当依法论处!” 莫名被cue的言卿:“??” 她就只是一个路过的,怎么,这关她什么事儿? 刚才她也听见了,那陈衙役完全就是欠儿的,自找苦吃,所以才激怒了那个江家老四江斯蘅。 但这人:“?” 言卿又古怪一笑,似乎一眼就已看穿了什么。 陈衙役说:“您这四夫江斯蘅,早已是一有妇之夫,却与钱庄那位孙娘子不清不楚,我看保不准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兴许两人之间早已有过一腿?” “呵,这为夫者不贞不洁,便是当众斩首都算轻的,而您若是一声令下,便是将他凌迟活剐,那也是情理之中。” 他可劲地怂恿,而一旁的江斯蘅神色一阴,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手中把玩着一支飞镖暗器,只是那张俊美而又阴柔的面容,却是冷冽直接,冷得直叫人心惊。 这分明就是一借刀杀人,算不上多高明的阴谋诡计,但有用就行。 天下女子生来霸道,又怎能容忍自家夫侍生出外心? 哪怕是污蔑,是诋毁,全是不实之词又如何? 左右那人也没有脑子,脾气一来,还不是像旁的妻主娘子一样,对家中夫侍喊打喊杀? “呵,” 江斯蘅又蓦地一笑,手中飞镖骤然掷出。 “啊啊啊啊啊!” 陈衙役猛然惨嚎,却在下一刻,被江斯蘅一脚狠狠踩住了那张脸,踩住了那颗头,并不断用力的往地上碾。 “放心,我江斯蘅若是好不了,你也别想活,舌头拔了,抽骨剥皮,便是我今儿死在这儿,好歹也能拉你当个垫背的。” 在他身后,钱庄那些管事,爪牙,全是一脸铁青,场面至此僵持不下,若不是碍于一位小娘子在此,怕是早已拔刀立即火拼。 但陈衙役那边也有人心生不甘,咬着牙上前问:“言小娘子!他江斯蘅德行不端,有违人夫!如此行事何等猖狂!他……” 那人还想再说几句,可言卿突然冷淡一瞟。 那人愣了一瞬,这才噤声,一瞬想起, 并不是人人都像那个江斯蘅一样,一身疯性,一身魔怔,便是当着这些妻主娘子的面儿也敢行事如此偏激。 真若是把那些妻主娘子惹急了,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并不是人人都像江斯蘅那么不怕死。 而此时,江斯蘅也冷着一张脸,那神色平淡到惊人,仿佛死寂的漆黑子夜,并无多少情绪。 两人隔空对视时,他眉眼之中添上了一两分厌倦, “那么,言妻主又是想如何处置?是杀,是罚,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言卿皱了一下眉,突然问,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第11章 妖娆迷人眼,淬血的剧毒 江斯蘅听得一怔, “就没什么想说的?” 呵, 那自是有的,自是有无数话想说。 可便是说得再多,有用么? 便是磨烂了一张嘴皮子,又能有什么用处? 她们这些妻主娘子从未将家中夫侍当人看,又怎会管他是否冤枉,怎会管他是否无辜? 莫说那姓陈的没安好心,便是没这番指控,没这些挑拨离间,以她心性,不也是兴致一来,想打就打,想罚就罚? 又何曾考虑过其他? 言卿仿佛一眼看穿他在想些什么。 “你若不说,又怎知有用没用?人家都快骑你脖颈子上撒尿了,你就这么放任,任由被人泼一身脏水,就这么当一个哑巴?” 江斯蘅突地一怔。 “言小娘子!?”那陈衙役正欲从地上爬起,听了这话一脸愕然。 言卿脸色一冷, “我自家事如何还轮不到你一外人在此掺合,此外,我懒得被人当枪使,你算计到我头上,想借我之手去铲除我自家夫婿,你又到底安个什么心?” 陈衙役听得一惊,唰地一下,他吓出了满身的冷汗, 本以为这言小娘子狂妄自大挺好忽悠,可谁知? 言卿又冷冷地审视这些人一眼,旋即轻淡转身,竟然就那么走了。 她懒得多管,那陈衙役完全是罪有应得,他们的恩怨关她屁事? 少来攀扯! 而她身后,江斯蘅一阵怔然,眸中光彩明明灭灭,似乎足足过去许久,才勉强回过神来。 “她……” 他心中自是意外,他是真的没成想,本该是一场风波浩劫,可谁知居然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按她的性子,就算不大发雷霆,至少也该当众扇他几个耳光,甚至像对待老二小五那样,一怒之下将他送进刑狱。 可她怎就:“??” 这时,一名钱庄管事犹豫着凑上前来,“那个,江四爷?” “您家妻主似要出城,这山遥路远,山里也并不安全,这万一遇上了什么事……” 江斯蘅薄唇一抿,又突然冷瞥一眼那个陈衙役,他眸中寒光闪逝,旋即又长吁口气。 “点几个人,暗中跟着,护她周全。” 说完,他又一把薅起了陈衙役,无视陈衙役那满脸的惊惧,红唇一扬,妖气之下,竟是笑得勾魂夺目,迭丽生姿。 “想坑我,嗯??” “看在你好歹是个带刀衙役的面子上,我也确实不能拿你如何,总得留你一命,给衙门那边一个交代。” 但这天底下,想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却是多得是。 思及此处,他又嫣然一笑,眼底的疯魔,阴鸷,病态,就好似那血红的罂粟, 妖娆迷人眼, 却也是淬了血的剧毒。 … 言卿出城后顺着山路往回走,半路上发现有人悄悄尾随在后头,她回头一看,见是江斯蘅派来的人,也就没当一回事。 不知何时乌云聚拢,轰轰隆隆的雷声在天边炸响,秋风狂刮,秋雨瓢泼。 她顺着半山腰往回走,不禁举手遮挡在额前。 等拐了一个弯儿,就见雨下的村庄宛若升起了薄雾,村外一名少年正忧心忡忡翘首以盼。 “妻主!?” 当看见言卿时,江雪翎松了口气,他连忙举起一把黄油伞,一路匆匆朝她迎来。 言卿狐疑问:“雨下得这么大,怎么没在家待着?” 她又不禁看眼他脸色, 这深秋时节本就天冷,而他衣衫单薄,也不知在村外等了多久,冻得整张脸都微微发青,本就看似孱弱的少年,也越发地惹人心疼。 而江雪翎只是清清浅浅地回了句:“雪翎担心您。” “!” 言卿猛地一吸气。 最怕这猝不及防的撩。 只觉心里痒痒的,许是这少年神色太坦然,语气也太过轻柔。 但转念想起这人一身伤,想起那些个青紫,言卿心里又直叹气。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身上有伤本就不好受,本该在家养养才是。” 但江雪翎仅是扯了扯唇,并未言语。 方才一回来,就见家中空无一人,他当场就变了脸色。 他怕,怕她心血来潮,怕她是在家里待腻了,怕她找其余族人的麻烦。 可谁知转眼便是好几个时辰。 村子里静悄悄的,江氏宗族也无大事发生,这难得太平叫大伙儿好一阵窃语,都觉这言小娘子转了性儿。 可只有江雪翎,他心中总有一份徘徊不去的担忧。 … 两人回了家,见她淋了雨,头发湿了,衣服也淋湿了一些,江雪翎忙烧了一锅热水。 “妻主,雪翎伺候您洗漱。” 门外的少年眉眼低垂,言卿刚要颔首,可一听那个“伺候”? 她连忙摆手:“不不不,不用了,自己来,我自己来就成。” 许久之后,江雪翎守在门外,听见屋里水声停了, 又隔了片刻,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江雪翎这才清了清嗓子道:“妻主,您洗好了吗?” 某人生怕他进来伺候,之前热水一进门,就直接把他关在外头了。 当下,房门一开,左手一个桶,右手一个盆,言卿从屋里出来了。 江雪翎赶忙要从她手中接过,可言卿瞟瞟这个脆皮儿, “还是我自己来?”这万一不小心把人累出个好歹来,那多罪过。 这一看就柔柔弱弱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而且身上有伤,甚至没准还有几分病气在身上。 来回两趟,脏水泼了,她处理干净了。 而江雪翎不知从哪儿捧来了一盆炭火,火盆摆在了屋里头,又开着门通风。 言卿看了他几眼,见他似有些无措。 “不如回房歇歇?你身上有伤不是吗?” 她对江雪翎,跟对江家那位四哥江斯蘅,完全是两种态度的。 主要是江斯蘅那嘴太欠儿了,没火儿都能拱出几分火气来。 至于眼前这少年, “?” 言卿一瞧,就又觉得有点牙疼了。 太脆了,真太脆太脆了,这一看就是个脆皮,叫她下意识地收敛些,甚至不敢对她讲重话,仿佛但凡嗓门大点都能把他吓嘎过去。 第12章 为他撑起一把伞 江雪翎:“?” 神色一怔,旋即又看了看言卿。 见言卿坐在床边,如今穿的是一件素雅白衣,一头秀发简单高挽,长袖卷上了臂弯,胳膊搭在膝盖上,手里还松松散散的拎着一本书。 她看起来很松弛,眼底眉间挂一抹淡笑,那神色气质更是由内而外的平和, 然而看着看着,江雪翎又突地一怔。 雨还在下,暴雨惊雷,天光也早已昏暗。 可是从今早,到如今,已经整整一天了。 家中这位妻主静悄悄的,既不曾折辱,也不曾申饬,这足足持续了一整日。 分明就在昨日,这人还曾捞起一条凳子往他身上砸,后来又提起烧火棍子往他身上抽, 可为何, 突然就变了? 突然想起,上一次她这般安静时,是半年前,三哥死时。 而上上次,是大哥死时。 难不成? 悚地一惊, 江雪翎倏地一下看了过来, 他哑然许久,才颤抖着问:“妻主……” “您方才,可曾下山?” 言卿一怔,“对啊,是下山一趟,不过我……”也只是买了几本书而已。 然而,“轰隆!”一声, 屋外闷雷炸响,淹没了她所有声音,而那门前的少年更是血色全无。 他突然一颤,似是摇摇欲坠,接着猛地一转身,竟夺门而出。 “江雪翎!江雪翎?” 言卿也惊住了,可她喊了几声,但那少年踉踉跄跄,也没撑伞,竟不管不顾地冲进了暴雨之中。 他满脑子都在想, 她方才,曾下山, 山下有谁? 山下有二哥、四哥,还有五哥! 以往每当她如此安分,家中总有大事发生, 那么这次是谁?这回死的人又是谁? 会是二哥吗? 不对,二哥被她送进刑狱,和五哥一起被狱卒看管,哪怕她是妻主娘子,若无特殊原因也很少会去那地方走动。 那,是四哥吗? 突然想起了他那个四哥江斯蘅。 其实他们哥几个,并非同一个父亲。 四哥生父一言难尽,四哥也因此自幼便吃了许多苦。 江雪翎并不是跟他四哥一起长大的,初见四哥是在十年前, 当时四哥也还只是个小少年,但瘦骨嶙峋,活像个警惕的狼崽子,一脸阴鸷地被大哥从外面领了回来。 后来大伙都说四哥是个小疯子,杀了亲爹,弄死了亲祖父,拿绳子勒死了亲二叔,小小年纪就丧尽天良,竟然做出如此灭门惨案, 若不是幽州自古便是流放之地,此地风气混乱,衙门也尸位素餐,不然像四哥这种,怕是早已叫人送上了断头台。 可不论如何那是他四哥,是那个平日里总是阴着一张脸,虽有些愤世嫉俗,但每当他挨了欺负,又总是为他挺身而出的四哥。 也是那个一年前,当头一回撞见妻主鞭笞他,而后便疯了似的挑衅妻主,替他吸引火力,分担所有伤害的四哥。 他嘴上没说,可他所行所为,却全是兄弟之间的拳拳爱护。 少年在雨中奔走,不知何时便已出了村,这山路太泥泞,他踉跄着往前一扑,摔进了满地的泥泥水水之中。 顾不得查看自己磕青流血的双腿,他强撑着爬起来,看向通往山下的那条路。 “四哥……” “江雪翎!!” 言卿拎着一把伞追了过来,她一把扯住少年的臂弯,然后又看了看他那煞白的跟鬼一样的脸色,还有那一身泥泞,她心里是真忍不住叹气。 “……又怎么了?”言卿问。 江雪翎看着她,突然就感觉浑身发冷,少年的隐忍像是裂开了一条缝儿, 颤栗的哭音从喉中传来,似烈火灼烧,使他嗓音变得格外沙哑。 “妻主……” 他身形微晃,在雨中摇摇欲坠,言卿撑着的那把黄油伞撑在他头上,为他遮挡这满天的风雨。 可他还是感觉好冷,好冷,一阵严寒如从心底里散发。 “我四哥,他怎么了?” 他到底怎么了? 是,死了吗? 言卿愣了愣,“他?他好着呢!” 不太明白少年为何这么问,但一提那个江老四她就无语得不行。 只是又不禁看眼这个身形微颤,脸也煞白,仿佛下一刻就能因惊悸过度而昏厥的少年,言卿心里又一哽。 只觉心里发噎,但旋即又轻轻放轻了声音, “听着,他之前跟几个衙役起了冲突,但也没吃亏……” 本是想安抚江雪翎,可这话一出,又突然想起江老四那一件陈旧的黑衣,想起那人背上的伤,以及曾沾在自己手上的血。 言卿:“……” 突然就有点窒息。 不出意外的话,那应该也是原主干的。 江雪翎听着,听着,恍惚了许久。 “四哥,他没事?” 他又是一晃,忽然像浑身都没了力气。 “当心!”言卿连忙扯了他一把,又抿了一下嘴。 “我刚才就已经说了,我是下山一趟,但也只是下山买了几本书而已,不过当时雷声太大,你可能没听见……” 又看了他几眼,言卿突然道,“拿着!” 手里这把黄油伞塞进了江雪翎手里,她背对着他,把他扯上自己的背脊,然后背着他往回走。 只是她心情复杂,语气也直发闷。 “雨下得太大,山路本就不好走,若还是不放心,不如等明日天亮后,等明日雨停再下山看他。” “他那性子跟条疯狗一样,旁人轻易欺负不了他,倒是他欺负旁人还差不多……” 比起担心江老四,还不如多担心担心他自己,这脸都白成什么模样了? 言卿正念叨着,但突然之间,头上的黄油伞歪了一下,接着,少年重重垮在了她肩上,柔嫩的脸颊贴着她脖子,薄唇轻启,喷洒出温热而又孱弱的气息。 言卿一怔,微微侧首,才发现他竟然闭着眼,已经不省人事了,好似睡着了一样。 也是这时才发现,少年的嘴唇本是像娇嫩的玫瑰,但不知何时,早就淡得没有血色了。 受惊过度,是真的很怕? 言卿唇角一抿, 她顿住许久,才又深吸一口气,继续背着他往家走。 睡梦里,江雪翎好似做了一个梦, 第13章 老公们的一万种死法 梦见那乌云笼罩的雷雨天,梦见了天光昏沉,梦见了阴霾笼罩,也梦见了满满一整个小村庄的朦胧雨雾。 可这个过程中,好似有风雨从伞外飞来,也捎来一抹女子的发香,很清淡,很清淡,带着几分皂荚的味道, 而那人身上也传来一份温暖的温度。 明明从前冷冰冰的,有时看着她,仿佛在看冰冷的毒蛇,在看那些冷血的猛兽,但这份温热突然让他觉得。 或许,她也曾是一个人,一个温热的人。 可为何这样温热的人,所行之事,却总是那般冷酷? 他甚至不禁怀疑,如今所感受到的这份温热当真存在吗?又或者这不过是他绝望之下的想象? “啾啾,啾啾啾!” 江雪翎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 窗外阳光明媚,昨夜秋雨洗涤了晴空,那份蔚蓝带来了秋高气爽。 突然他弹身坐起,回忆着之前那些事,又一看天色,“不好!” 匆忙起身,他连忙往外走,但起身之际一阵头晕,一摸额头才发现竟早已滚烫。 但他完全顾不上这个,已是日上三竿,以往这时候他早就已经煮好了早饭,甚至早已侍奉那位妻主用完早膳。 可如今一觉睡过头,他心中不安。 但出门时, “吱呀”一声, 恰好隔壁那扇房门叫人推开, “……醒了?” 江雪翎突然一激灵,而后侧首一看,本是有些忐忑,但这一看之下竟然愣住了。 “……妻主??” “呵,” 言卿僵硬地咧了咧嘴,一脸惨笑。 她披头散发,熬了一整夜,一宿都没睡。 昨儿把少年背回家后,她就点灯熬夜,拎起之前从山下买来的那些书,疯狂看书,疯狂吸收这个女尊世界的常识。 可是, 淦!! 如今书还没看完,只堪堪翻阅了一本,还剩下好几本没看,但单只这一本,就如同原子核弹一般对她造成莫大的心理伤害。 言卿三观都碎了,她得出一个令人作呕的结论。 “这狗日的地方!狗日的世道!狗日的女尊,狗日的一妻多夫,狗日的大梁律例!” 她又咬着牙狠狠吸了一口气。 其实言卿不傻,她早就发现了很多东西,比如原主是人渣,对家里这几个夫郎家暴, 又比如这哥儿几个应该是恨她的,怕她的,但出于一些原因又不得不处处顺从。 就好像家里这个小六江雪翎,也好似山下那个阴着一张脸,毒舌又嘴欠,看似阴阳怪气,但只要她提出要求,就不得不从的江老四。 言卿觉得这种关系很畸形,她一个现代人受不了这个,不论是这糟心的处境,还是这令她头皮发麻的一妻多夫,她都很是受不了。 在此之前曾想着,先把这大梁律法研究明白,然后看看能不能写个“放夫书”之类的,还他们自由,也好过像现在这般僵硬着。 可谁知!!? “《夫律》第一篇有言,为夫者当以妻为尊,世间男子一生只侍奉一妻,妻弃者死,若妻早逝,则为夫者殉葬。” 因为那书上写的全是文言文,言卿是掰开了揉碎了又品了好几遍,才好不容易搞明白那些文言文究竟是个啥意思。 也就是,男的,这辈子,就一个老婆! 老婆不要他们了,死! 老婆短命比他们先走一步?死! 有了老婆必须忠贞,若胆敢婚内出轨,还是死! 所以,休夫? 不存在的,休了就死! “我特么的。” 言卿磨着嘴皮子,就觉得大事不妙了,坏了,这不沾包儿了吗? 这辈子都得跟江家兄弟绑在一起了,这辈子都得是这户人家的妻主了,这辈子都不能过她单蹦一个的潇洒生活了。 这特么哪里是夫婿?这比签了死契的奴才还奴才, 妻主一声令下直接仗杀,生生死死全叫人拿捏着,不过是人家一念之间。 还有那个《夫律》,还叫啥夫律啊?直接叫《老公们的一万种死法》! 上头条条框框写的全是各种各样的刑法刑罚,满清十大酷刑都得在这本《夫律》面前跪下喊爷爷。 言卿心里的崩溃简直甭提了, 她天灵盖儿都快炸开了,这到底是个什么破地方? 而此时,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远从山下而来。 那些人身骑骏马,手握缰绳;长相或是温润,或是英俊,或是凌厉,或是冷酷,总之形形色色,应有尽有。 而这些人护送着一辆古朴而华贵的马车,车前垂挂着藏蓝色的马车帘子,那车帘上还以飞针走线绣了个猩红獠牙的标志。 这排场,这阵仗,一看就气派的不得了,像是来自某个底蕴深厚的大户人家。 老族长本是在家吃饭,但突然看见这一幕,他立即一惊,而后连忙起身,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小老儿江氏宗族江文远,不知尊驾是?” 他小心地偷看马车,但车帘垂挂,车里的人也并未发话。 反而是在前开路的一位锦衣公子,他眉眼轻狂,神色倨傲,此刻微微扬起了下颚道:“我家娘子乃是姓孙,今日前来贵宝地,乃是听闻此地有一言姓妻主,不知那言妻主可在?” 老族长听得一愣,言妻主?那不就是言小娘子吗? 可言小娘子啥时还有这关系了,从哪儿认识的这些人? 老族长心里直打鼓,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这……回禀郎君,我江家村是有一位言妻主没错……” 那锦衣郎君眉梢一挑,旋即冷淡地道:“前方带路,我家娘子特来拜访,容不得丝毫延误。” 老族长:“……” 越发不安。 但也不敢忤逆,单看这锦衣郎君的一身行头,甭提车里坐着一位娘子,便是只这锦衣郎君一人,也足够他江氏宗族喝上一壶。 心里琢磨着,老族长走在了前方。 妻主,娘子,姓孙,孙娘子…… 等等! 那马车里的娘子,姓孙? 孙娘子? 坏了! 这莫不是跟蘅哥儿有关? 第14章 全是好看跟好看 “妻主……” 江家这边,少年江雪翎只见自家妻主阴着个脸,活像叫他家四哥附体了似的。 这妥妥一个黑面神,直接化作玉面女罗刹。 正好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车马行驶的声音,江雪翎回头一看,就见老族长正行色匆匆。 “族长爷爷,您这是?”他不禁看向那辆马车。 老族长冲他使了个眼色:“那是孙娘子,赤牙钱庄的那位孙娘子。” “孙娘子?” 江雪翎从未见过孙娘子,但孙娘子之名叫人如雷贯耳。 早在十多年前,这位孙娘子便已来到了嵊唐县。 起初跟他家这位言妻主一样,是被官媒送过来配种的,但不知不觉经营起一份家业,不过那些家业通常都是由孙娘子的那些夫侍们代为打理,而孙娘子本人则是稳坐幕后。 江雪翎之所以能知晓此事还是因为他四哥江斯蘅,毕竟他四哥早在很多年前就开始为赤牙钱庄做事,时至今日也算钱庄那边的话事人之一。 只是自从一年多前,这孙娘子突然出了趟远门,此后便没了消息。 但今日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 江雪翎蹙了蹙眉,而后深吸口气,他转过身,然后:“……” 就见自家妻主阴着一张脸,仿佛一副很不顺心的模样。 他迟疑片刻,才轻声提醒:“妻主,有贵客来访。” 女人家的事儿,他们这些男人从不敢胡乱掺和,已为人夫的男子,更是要懂得避嫌,平日若是见了旁人家的妻主,甚至半个字也不敢多言。 免得落入有心人手中,被平白栽赃那不安于室的罪名。 “贵客?” 言卿听得一愣,旋即往门外一看。 正好瞧见了院外那些人。 那人高马大的,足足十来个,长得全是好看跟好看。 恕她文化浅见识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些男子的花容月貌。 此时,那锦衣郎君翻身下马,他自持身份,在老族长面前很是倨傲,仿佛在端着架子,可如今见了言卿,反而又是一副恭敬模样,丝毫没敢托大。 “锦之见过言妻主,言妻主贵安。” 这人看起来像个勋贵子弟,也不知是何来头。 等行完礼后,就立即转身,撩开了马车帘子,从里面扶出一名中年女子。 女人看似上了岁数,但保养不错,一袭紫衣,雍容华贵,满头的珠摇玉翠。 她长相很是美艳,但神色气质反而惊人的温婉平和。 言卿:“?” 眉梢一挑, 突然就觉得,挺不容易的。 之前跟她打交道的那些人,不论是这江家村的老族长,又或者是山下嵊唐县的书斋刘掌柜,那些可全是男的,一个女的也没有。 如今竟然看见一个女的了,多少有点稀奇了。 不过, “敢问您是?” “这便是言妹妹?” 女人弯了弯唇,一副浅笑和煦的模样,“免贵姓孙,孙秀荷。” 她轻柔地开口,似教养极好,身上有种很特殊的气质,是岁月沉淀的积累,也是一种雍容成熟的风韵。 言卿眉梢一挑, 突然想起之前在嵊唐县,曾见陈衙役与江斯蘅起冲突。 当时那陈衙役妄想挑拨,曾提起一位姓孙的娘子,暗指江老四跟这孙娘子不清不楚,还说这孙娘子对江老四有知遇之恩。 莫不是陈衙役当时所言,便是眼下这位? “有话直说,不知孙娘子登门造访是为何意?” 孙娘子轻笑一声,旋即拂了拂手,那锦衣郎君以及其余十几名美侍便立即退下。 而她则是眉目浅浅,温温柔柔地轻声道:“实不相瞒,今日来此,正是为蘅哥儿一事。” 言卿:“?” 她眉梢再次一挑, 又忍不住仔细盯着这位孙娘子看了看。 这人至少得有三十多岁,甚至没准得有四十多岁,看起来像一位长辈。 只是, 她眼底划过一抹思量。 而此时,孙娘子也徐徐开口, “说来也巧,之前因家中出了一些小事,我这一走便是一年多,直至昨夜回到嵊唐后,才听闻官媒派人过来,且蘅哥儿家中竟然还多了一位妻主。” “据传日前蘅哥儿曾回来一趟,也不知是怎的,竟惹了妹妹不喜,还曾为此挨过一顿鞭刑?” 言卿想起江斯蘅那件渗血的黑衣,想起那些曾沾在自己手上的血迹。 她问:“所以您这趟过来,是想为蘅哥儿出头?” 孙娘子一怔,而后又是一笑,“想来妹妹应当知晓,蘅哥儿这几年一直在为我那赤牙钱庄做事,他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实在是不忍他受那些皮肉苦,这才想来劝说一番,还请妹妹看在我的面子上,往后对他善待着些。” 言卿倏地一眯眼, 突然就品出几分猫腻来, 不禁重新审视那位孙娘子。 一旁,江雪翎也微微变色。 他猛地看向言卿,心底突然不安,“妻主……” 他似乎想帮江斯蘅解释什么,只是不待他上前,就见言卿古怪一笑。 “你这人还真是挺有意思。” 言卿瞧着孙娘子那边,神色也冷淡下来。 孙娘子微微扬眉,“不知妹妹此话何来?” 言卿呵地一声,“这左一个蘅哥儿,右一个蘅哥儿,乍一听是真没什么,好像你全是在为蘅哥儿着想,全是在为蘅哥儿考虑,可我怎么觉着,你是没安好心呢?” 孙娘子不禁一愣, 而言卿已长吁口气,她身形一晃,斜倚在自家墙壁上。 “你今日来此应该也是提前打听过,知晓我是什么性格,又到底是什么脾气。” “不提别的,就你刚才那些话,按“我”的性子,蘅哥儿他怕是不死也得残。” “难道在你们这些人看来,我当真就长了一副蠢人样儿,就那么好糊弄?” 第15章 六龙有失,聚首之日 山下的陈衙役如此,如今这孙秀荷也还是如此,原主到底有多无脑? 怎么随便来个人都以为轻易就能忽悠她? 言卿又忍不住笑了。 她哪怕并未继承原主的回忆,但也从些许细节推测得出,那就是一个人渣,渣女,而且还是个家暴犯。 脾气不好,又凶又恶,好比江雪翎、江斯蘅,这哥俩身上那些伤,十有八九全是原主干的。 就这么一个人,乍一听,别的女人竟然亲亲热热地管自家夫君叫“蘅哥儿”,还一口一个不忍,甚至贴脸开大,说什么让她看在她的面子上,往后对蘅哥儿善待些? 呵,言卿敢打赌,倘若原主还活着,倘若今日在这里的人是原主,善待? 不抽死蘅哥儿就算不错了,不弄死那个江老四都算她输。 而这孙娘子显然明知原主是什么性情,却还是故意弄了这一出儿,又能是什么好心? “您也算让我大开眼界了。” 这相当于老公单位的大领导来窜门子,结果这大领导竟然是个老小三。 这老小三在她跟前儿含沙射影,但其实并不是为了横刀夺爱。 而是为了激怒她,拾掇她亲手弑夫? 反转,太反转了。 言卿又嗤笑一声,“话不投机半句多,您慢走,寒舍简陋,恕不招待了。” 孙娘子神色一凝,本是一副温柔模样,但此刻那份温柔淡了淡,眉眼间溢出几分凌厉来。 末了,她又是一笑,“倒是小瞧你了。” 言卿挑眉,“同样是人,你也没比我多生几个脑子,承让了。” 孙娘子:“……” 又沉默片刻,才道:“也罢,那便叨扰了,有缘再见。” 再见? 不, 最好再也别见! … 孙娘子这些人就这么走了,只是下山路上,那马车帘子垂挂而下,没人见到,她脸色早已铁青。 那副阴沉模样,同此前温婉贤淑的样子大相径庭,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而江家这边,老族长心有余悸,等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早已不知不觉地吓出一身的冷汗。 他攥着袖子蹭了一把脸,这才又战战兢兢地看向那位言小娘子。 方才那短暂交锋,甭看只是几句话的功夫,然而一个弄不好,这可是要出人命的。 只是老族长也想不通,那孙娘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对蘅哥儿有知遇之恩吗? 此前也一直相安无事, 这怎么突然之间就包藏祸心?这完全是把软刀子,一下子就对准了蘅哥儿的命门。 为夫者求存不易,女子为妻,妻为尊,轻易便可定他们生死。 甭提是出了这种事,人家都找上门含沙射影了,就算没有这一出,那也是想打就打想杀就杀的,轻而易举就能把人弄死,还不用负任何责任。 但更令老族长想不通的是,这言小娘子,以前有这么伶俐吗?有这么聪明吗? 孙娘子那些潜台词,就连老族长,一开始都没能听明白,也是在言卿开口后,他才心有余悸地反应过来。 “这……言小娘子?” 察觉气氛不对,老族长战战兢兢,心里也忍不住担忧。 言卿正一脸沉思, 她回过神后,长吁口气,接着又皱了皱眉。 “族长爷爷。” “啊,啊?” 老族长受宠若惊,从前一直被骂老不死的、老东西、老杂碎,泥腿子、贱骨头等等,如今突然被她喊上一声族长爷爷,那简直是毛骨悚然! 他看言卿的眼神活像言卿叫什么脏东西附体了。 但言卿心里揣着事儿,脑子里头也正在琢磨着,并未注意老族长的诚惶诚恐。 她思忖道:“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找个腿脚快的,尽快下山,让蘅哥儿回来一趟。” 老族长又是一怔。 完了! 高兴太早,这言小娘子到底还是气疯了吗? … 山下,嵊唐县,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平房小院。 此刻江斯蘅依旧是那副轻佻模样,这人天生俊美,一副风流面相,瞧着就挺轻浮浪荡。 但此刻眉眼一沉,那眼底眉间不经意地流露出几许阴翳之气。 就仿佛那一身轻率风流浮于表面,而那份阴沉,阴狠,阴鸷,才是他真正的底色。 此刻江斯蘅身旁聚拢着几个人,这全是他手底下的班底,平时跟着他一起干,帮赤牙钱庄收缴欠款。 但眼下众人全是一脸凝重。 “四爷……”有人犹豫许久,才突然开口:“方才城外有消息传来,说是、说是……孙娘子,她回来了。” 江斯蘅本是一脸思忖,他还在琢磨刑狱那事儿,琢磨着如何尽快将老二小五从刑狱捞出来。 但此刻一听这话他神情微怔:“回来了??” 怎么这么突然? 外界盛传,那孙娘子对江斯蘅有知遇之恩,但唯有少数几人知晓,什么知遇之恩? 便是当真有知遇之恩,也并非那人所为。 而他这阵子一直留在山下县城,也是因他上个月曾遇见一位老道。 那老道曾说,他兄弟一家,但六龙有失,若得贵人帮衬,或可有再度聚首之日。 介时文成武就,或有立于万万人之上的一天。 但江斯蘅对此嗤之以鼻,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信口胡扯,他又怎会轻易信服? 何况老大老三早就死了。 老大死在一年前,老三死在半年前,这人死如灯灭,又哪来的聚首之日? 难道要等他们哥几个全部死绝后,再一起去那阴曹地府相见吗? 所以对于此事,江斯蘅那是压根儿连个一撇一捺都没信。 然而那道士又说,“你这命格生来特殊,但自幼便如潜龙入渊,乃是多灾多难,命运多舛。” “若有朝一日,当你发自内心认可谁时,你一家将与她相辅相成。” “换言之,你这是天生的旺妻命,一旦情关开启,于你,于她,皆为好事,将脱胎换骨,有大运加身,可心想事成,福泽临门。” 这话一出江斯蘅立即变色,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当时是在城门口,本就人多眼杂,那老道士上赶着为他算了一卦,那铁口直断也立即便被许多人偷听了去。 有人见道士一身寒酸,如江斯蘅这样,并未当真,但也有人暗暗起了个心眼。 当时江斯蘅就知道,坏了! 这怕是麻烦大了,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第16章 心眼子黢黑的江二哥 所以自从老二他们被自家那位言姓妻主送入刑狱后,他就一直忙着为此事奔波,甚至就连小六儿那边都顾不上了, 不然他本该留在家中严防死守,以免那位妻主心血来潮对身娇体弱的小六儿动手。 可如今他根本没那个时间,他怕来不及。 倘若那场大祸当真来临,那他势必得先捞出老二和小五,至于往后的,也只能往后再另作打算。 须臾,江斯蘅神色微沉,那眉眼也似阴翳许多。 “她从前一心求女,为此甚至请来一座“送女娘娘”的金身神像,还曾为此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之前这一年多,也一直忙着在外修建神庙……” “恐怕心中早就起了执,早已魔怔了。” 老道曾说他情关开启,便可助人心想事成,这相当于锦鲤命,只不过不是直接旺自己,而是先旺他心中所钟爱的那个人,等那人福泽加身后,再反过来反哺于他身上。 而按那赤牙钱庄孙娘子的性情,一旦得知此事又怎会轻易作罢? 那人为求一女,连求神拜佛这种事都能干得出来,更何况是江斯蘅这样的旺妻命? 但凡是有一丁点可能,她都绝不会轻易错过,所以那孙娘子势必要对江斯蘅动手。 可是,江斯蘅又一琢磨, “我这已有妻主,甭管私下相处如何,但妻生则我生,妻死则我殉。” 这好歹也算是一有妇之夫,真若跟了别的女人,真若为别的女人繁衍子嗣,那又算是什么事儿? 不提旁的,官媒,衙门,那边儿一旦得知定当屠刀斩落。 且这大梁铁律实行连坐,换言之,既已为人夫,若当真不轨,死的可不仅仅只是他一人而已,而是一死死全家,甚至是一死死全族。 逃吗?又能往哪儿逃。 家中共六人,但大哥老三死了,老二小五人在刑狱,家中只剩一个小六儿,就算他能逃,可小六儿呢? 就算他能带着小六一起逃,那二哥他们呢? 就算他连二哥小五也带上了,可他身后的老族长、祥林叔,山上那个江氏宗族,那整整四百多条人命呢? 总归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事儿其实已经走进一个死胡同,这是一个死局,一盘死棋。 许久,江斯蘅又长吁口气,只是那眉眼之中似有挥之不散的死气,许是心中知晓,如今已是穷途末路。 “尽快打听刑狱那边的动静,不论如何,得尽快把我二哥他们弄出来。” 二哥那人心眼黢黑,论起心思谋略,江斯蘅活了这二十多年,除了自家那位英年早逝的大哥外,还从未见过有谁能比得上二哥。 倘若二哥出狱,或许此事能有转机,兴许能把这场死局盘活。 但若二哥一直被困刑狱,那么,他也不得不尽快做好心理准备。 正在此时, “四爷!不好了!” 有人从院外一路飞奔而来,同时着急忙慌地说道:“山上来人,说您家妻主喊您回去!” 江斯蘅:“?” 他怔住一瞬,旋即才费解地问,“那女人又想干什么?” 这又是在作什么幺蛾子? … 江斯蘅回村时已是晌午,一进村子就碰上一些熟人,全是老乡亲,全是一个宗族里头的。 但那些族人们一看见江斯蘅就纷纷低下了头,一个个讳莫如深。 别看这人如今看似一副正常模样,顶多是轻浮了些,但那是因为没犯病,一旦犯病,那是真疯。 从前只因一位族人推倒了小六江雪翎,他不知怎的受了刺激,立即发疯,抄起一把长刀闯入人家家中,差点没把那几个族人给当场剁了。 顺着村中泥泞一路往回走,远远就见家中烟囱升起了炊烟,江斯蘅又不禁皱了皱眉。 等来到家门外时,看着这熟悉的农家小院,江斯蘅短暂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这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他眉梢高高一挑,本就阴阳怪气,如今瞧着也越发轻佻。 “小六,她人呢?” 首先是直奔厨房,里头烟熏火燎得,灶坑里早已点燃了炊火,农家铁锅咕咚咕咚地冒热气。 接着坐在灶坑旁边的人,手里拿着一本书,猛地一抬头:“嗯?回来了?” 言卿揉了揉酸硬的脖子,又不禁伸了个懒腰。 而江斯蘅则是猛然一怔:“你!?” 他微微瞠目,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 这竟然是他江家那位娇生惯养好吃懒做的言妻主? 她在干什么? 她竟然在烧火、添柴,她竟然在煮饭? 江斯蘅后退几步,又狐疑地看看四周,确认是自家没错,他也并未眼花。 但, 这事儿怎么就这么离奇呢? 言卿莫名其妙,“嗯?怎么了?” 江斯蘅:“……” 诡异地僵硬了一瞬,旋即才似笑非笑。 他身形一晃,懒散地斜倚在房门边,“您这又是在发哪门子疯呢?” “会讲人话吗?” 江斯蘅眉梢一挑,“我倒是会讲,但主要是怕您听不懂。” “所以你这是在拐弯抹角阴阳我?” 江斯蘅呵呵一声,“呦,一夜不见如隔三秋,您怎么还变聪明了,这是突然长了个脑子?” 言卿:“!”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而,江斯蘅:“!” 也同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双方对视时,灶坑里的火苗都在噼里啪啦,满满一屋子呛人的硝烟味儿。 确认过眼神,是想刀的人! “……四哥?你回来了?” 就在双方火气持续拔高,眼看就要发出嗡鸣警报时,厨房外,传来少年困倦的嗓音。 然后,俩人又十分默契,言卿唰地一下扭开头,江斯蘅也面无表情地撇开脸。 “嗯,回来了。” 江斯蘅转身看向小六,就见江雪翎那脸色有些苍白。 “怎么回事,又病了?” 他家六儿从小身体不好,兄弟几人同母不同父,江斯蘅小时候并未在江家长大,他直至十来岁时才被江家大哥从外面领回来。 当时就曾听说,六儿小时候身子弱,险些养不活,从前像个小药罐子似的,小五从前学医,也是因为想治好小六。 可后来小六身体总算有点起色了,奈何老天不做人,送来一位残暴的妻主,眼瞅这刚刚调养过来的身子,就这么变得越发残破了。 第17章 他心里全都记着呢 江雪翎摸了摸额头,轻嗯一声,“可能是昨日淋了雨,稍有些风寒入体。” 自今儿一早起来后,他就头晕目眩的,孙娘子走后,妻主派人下山喊四哥回来,也发现他脸色不大对劲儿,就把他撵回屋子里。 江雪翎本来是心惊胆战的,奈何当时妻主一把按住他,不让他起身,甚至还一直盯着他,非得见他躺下睡着后才肯甘心。 只是…… 少年人的眉心微微一蹙,突然心情复杂。 可另一边,一听说他昨天淋雨了, “呵!?” 江斯蘅薄唇一扯,他本就俊美风流,那薄唇也殷红妖娆。 如今笑不达眼,突然那阴冷的视线瞥向言卿,就好似一尾伺机而动的毒蛇。 言卿:“???” 好端端的看她干啥,有病吗? 她翻了个白眼。 心想她跟这人犯冲,这江斯蘅每次跟她见面总是阴阳怪气,而她呢,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就冲着人屡次嘴贱挑衅,没一拳捶死他都算万幸了,自然也很难有什么好脸色。 江斯蘅又是掀唇一笑,只是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一些往事。 但凡熟悉江斯蘅的,都知道这人不喜欢阴雨天。 阴冷潮湿的下雨天,总能勾起他心中过许多雷区,那全是不愿触及不愿回想的噩梦 当初年仅十一岁,本是跟着亲爹生活在一起,却被亲爹贱卖,险些被那群老女人糟蹋,在暗无天日里足足煎熬了一个多月, 那时候就总下雨,天气也总是阴着的,那份阴冷仿佛在往他骨头缝子里面钻,叫他总是不由自主在雨天发抖。 他最怕打雷,最怕下雨,后来他更怕了。 想起一年前,大哥死时,正是一个深秋雨夜, 半年前,老三也死了,那一天也是灰蒙蒙地下着雨。 还有小六,曾在雨天长跪不起,又曾发着高烧在雨雾之下倒地不起。 关于雨天的回忆实在太多,可那些回忆全是刀子,每当想起,总像是猝不及防地捅他一刀。 “看来妻主还真是一如既往。” 他突然古怪一笑,“还是那么喜欢让人罚跪。” 言卿:“?” 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见江斯蘅又问:“所以这次妻主让人找我回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难道是觉得近日天气不好,也想让我在门外跪一跪?又或者家里有了六儿这个病秧子还不够,还想再多添我一个?” 见这人神色偏激,言语轻佻,满身的愤世嫉俗,她突然一怔。 旋即又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这本《夫律》。 “四哥!!” 江雪翎突然出声,并用力扯了江斯蘅一下。 奈何这少年是一个脆皮儿,身体又太过孱弱,哪怕使出吃奶的力气,可他四哥依然颀长挺拔,好似香柏松竹牢牢扎根于此,反而是他自己,力气没使明白,趔趄着差点摔上一跤。 江雪翎:“……” 短暂凝噎后,才说:“妻主并未罚跪,况且……况且昨日是我误解妻主,便是被罚,也是应得。” “呵,我说六儿,这种谎话一次两次也就够了,你当我傻?” 江斯蘅只觉心气不顺,他们哥几个总是如此,大抵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论在外发生了什么,但对内总是报喜不报忧。 他是如此,六儿是如此,就连如今人在刑狱的老二小五也是如此。 为的也只是怕家中兄弟平白担心。 其实那些担心很无用,就算担心又能够怎样? 可这道理全都明白,偏偏就是无法不为彼此而担忧。 一吐心中闷气,江斯蘅神色一凉,他斜瞥着言卿那边说:“还请妻主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山下还有事,没那个闲情跟你废话。” 言卿牙关一咬,本是没想理他,但这人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她敏感点上蹦跶。 她突然一扭头,那神色很冷,那眼也很冰。 小六儿江雪翎见了,立即心里一咯噔,而江斯蘅则是满不在乎,甚至还眉梢一挑,那薄唇也掀出一抹讽刺弧度。 就这般僵窒了许久, 言卿说:“我突然改变主意了。” “什么?” “我管你死活!” 旋即,“啪!”地一声,被她紧紧攥在手中的那本书,那一本跟刑法大全一样的《夫律》,重重地砸在了他脸上。 下一刻,言卿一扭头,用力撞开他肩膀,冷着脸就走了。 不久又是“砰”地一声。 她回了房间,房门也被她大力甩上了。 而江斯蘅怔了怔,愣愣地接住从脸上掉下来的那本《夫律》,看那模样似乎很是茫然。 江雪翎:“……” 唇角一抿,才轻声开口:“我刚才,是说真的,这次真的没骗你。” “妻主没罚跪,没让我跪在屋子外淋雨,反而是我,我以为……” “我昨天以为,以为你出事了,本是想下山,后来是妻主把我背回来的。” “……啊??” 江斯蘅懵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接着那眼皮儿一抽。 是他耳朵有毛病,还是小六他终于疯了? 背了谁?谁背了谁?谁把谁背回来? 又或者老二的担心终于应验了,六儿到底是熬不住了,到底还是像其他人那样疯狂崩溃了? 江雪翎:“……” 面对亲哥的不信任,突然扶了扶额,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分无力地看向窗外秋高气爽的艳阳。 … 许久之后, “所以,你说真的?” 江斯蘅一脸费解,还一脸的不可思议,简直像在听个天方夜谭。 江雪翎轻点一下头,“妻主让人找你回来,想来是为了孙娘子的事情,她看出孙娘子没安好心,想借她之手对付你,所以……” 所以他刚刚,是真的误会了? 江斯蘅深吸口气,旋即又扶了扶额,只觉是有些头晕。 但许久之后,他又轻啧一声。 “六儿,不是我说,但这种事,换你你信吗?” 江雪翎一时被问住。 而江斯蘅则是摇了摇头。 “在我这儿,咱们那位言妻主,她从前干过多少事,我可全一笔一笔给她记着呢。” 他没提老大老三的死,他知道如果他提了,小六会伤心,会难过。 可老大老三是因为什么死的? 第18章 请妻主恕罪 因为她! 因为这姓言的妻主! 老大老三又是死在谁手里的? 也是她! 死在她手上! 就这么一个人,跟他们兄弟之间,有着两条命的恩怨,她竟然会反过来帮他? 呵,怎么可能? 更遑论他们哥几个平时过得都是什么鬼日子? 这一身的伤,这一身的疤,往往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这些又都是拜谁所赐? 须臾,江斯蘅又神色一黯,他惯常轻佻的嗓音变得沙哑了些。 “我自认没那么大魅力,若说这事放在老二身上,我或许还能理解,毕竟她前不久还想爬床,她是真喜欢老二那张脸。” “如果不是老二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她,或许也不至于把她惹毛了,但总之,什么好意不好意,什么好心不好心,我是半点也不信。” 说完,他扭头就走,而小六望着他背影,一时哑然。 许久之后,又一脸恍惚。 江雪翎想,这日子是真的很难过,他是这样,四哥也是这样。 如果不是因为一旦妻主死去,那后果太过严重,如果不是因为害怕连累全家,害怕连累整个江氏宗族,若不是因为有这些顾忌,或许四哥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忍不住对妻主动手。 他只是为了他,为了他们,所以才强行按下那份杀意而已。 毕竟他这个四哥,可从不是良善之辈,也从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儿。 须臾, 江斯蘅抿着嘴,他站在院子里许久,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最终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旋即,迟疑片刻, “砰砰砰!” 他举步走去,并皱着眉用力地拍了拍发闷。 “出来!” 他阴沉低喝。 屋内, 言卿已经上了床,本是和衣躺下了,而且还闭着眼。 但突然听见这阵咣咣擂门声,唰地一下立即起身。 接着她健步如飞,冲出房门,同时长腿如鞭猛然横扫! “砰!” 门外的人眉心一皱, 当这凌厉腿风朝他袭来,轰地一下,他身体倒飞出几丈,撞塌了家中一面残破的土墙。 言卿愣了愣,有些错愕。 “四哥!!” 厨房那边,本是守着灶台,正在往灶坑里添火的江雪翎听见了,他心中一惊,连忙踉踉跄跄地往外跑。 就见土墙成了一片废墟,而江斯蘅满身灰尘。 昨儿下了一夜雨,就算今日放了晴,但地面仍是有些泥泞的,他不但沾了一身灰,也染了一身泥。 此刻一声闷咳,旋即从废墟中起身,依旧没什么表情,就这么带着满身泥泞,带着这满身污泥,再次走向了言卿。 “继续!” 他只说了这一句。 他江斯蘅一人做事一人当。 之前挑衅了那么多,若不让她出一口恶气,那么等他一走,回头遭殃的肯定是小六无疑。 言卿看他许久,问:“为什么不躲?” 他若想躲,他能躲开,可他刚刚完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任由那一记腿鞭落在他身上。 江斯蘅说:“我让你继续,这不是你拿手好戏?” 言卿:“……” 心里有火,她又不是泥人捏的,况且兔子急了都还会咬人呢,何况还是一个大活人。 可这一刻言卿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火发了吗?发了。 但又好像完全没发泄出去,像是空有百斤力气,全都打在了棉花上,丝毫没觉得有任何解气。 她突然就感觉很无力。 “四哥……”江雪翎不禁上前,扯了扯江斯蘅的手臂。 但江斯蘅一把甩开了他,又冷笑着嘲讽一声,“你没听见?我让你继续。” “呵,” 言卿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回了屋,从床底下拖出一口樟木箱子。 “这里面有不少绫罗绸缎,能卖的全卖了,现钱总共十六两零四十八文,对半分,我拿八两零二十四文。” 她这话一出,叫两兄弟全愣在门外。 言卿从中数出自己这一份银子,又拎出两件衣裳卷成一个小包袱,接着又把自己昨儿从山下书斋买回来的那些书籍塞了进去。 突然想起,书斋那边还没付钱,不过这个容易,大不了回头让别人帮忙跑一趟就是了。 她又冷淡地瞥眼那哥俩。 “现如今这个情况,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有那些铁律政令在,休夫是不可能的,一旦休夫就等于让你们去死,以我个人来讲,我实在没法做出那种事。” “但显然这日子也过不下去了,所以我看不如这样。” “分家。” 那两人又是一愣,而言卿说, “往后各过各的,从今天开始,这份妻夫名义依然存在,官府、衙门、官媒,那些人如果想追究,你们可以来找我,但除此之外,我希望别再有太多交集。” 说完,她拎起自己打包收拾好的这些东西,作势就准备出门。 树挪死,人挪活。 她何必呢? 然而, “你威胁我!?” 突然江斯蘅脸色丕变,他一个健步挡住房门,也拦下言卿。 言卿冷冷地一抬眼,“你听不懂人话?” 江斯蘅抿了抿唇,又僵硬地看了她许久,两人对视,一个轻佻阴柔,而另一个,则是满身的清淡,冷淡,就连眉眼都没多少波动。 可越是这样,越叫人无法看透。 “妻主……” 江雪翎深吸口气,而后徐徐上前,他刚要撩起衣摆,但突然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他。 是他四哥。 不知何时,江斯蘅已双目赤红,那双狭长凤眸本是风情万种,但如今好似染上几许血色。 接着,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挥开了江雪翎, “砰!” 他双腿一弯,重重的跪在了地上,而后双手按住地面,并徐徐俯首,向她叩首。 “斯蘅……知错!” “望妻主恕罪!” 言卿一怔, 不知过了多久,但这让江斯蘅感觉很漫长。 一室的压抑,仿佛连风声都已凝固,屋外的鸟儿不再热闹,清风白云也好似逐渐从这里远离。 直至那个冷清的声音徐徐响起。 “你以为,我想走,是为了逼你低头,逼你下跪吗?” 江斯蘅没再言语,依然是那副深深叩首的模样。 言卿说:“我想走,是因为我有点受够了,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说到底在我看来,你们其实更像是……” 言卿一怔, “我其实是……” 言卿又是一怔。 第19章 官媒上山 对我来讲,你们更像是陌生人。 我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原主所做的一切,跟我没任何关系。 在我看来,我就像一个莫名卷入这些恩怨纠纷的无辜者。 从我来这里之后,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也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只是倒霉,倒霉来到这个世界,倒霉穿进这具身体里而已。 言卿想说这些,却仿佛被迫消音,仿佛被迫住口,半个字眼儿也没办法吐出。 就算勉强为之,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 沉默许久后,她长吁口气, “我没有威胁你,我只是想分开过日子,你们怕我,惧我,我很清楚,既然如此不如一刀两断,也免得相见两相厌。” “请妻主责罚!” 他还是那句。 而他身后,江雪翎也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垂了垂眸。 虽然四哥之前曾阻挠过他,但此刻在四哥身后,他同样屈膝下跪,如四哥一样,俯首,叩首。 “请妻主责罚。” 因为听见了他的声音,江斯蘅身形微僵。 他牙关轻咬,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但双目之中,血丝越来越多。 可言卿看了这一幕,突然费解的,荒谬的,无能为力的,嗤笑了一声。 “你们还真是……” 还真是,兄弟情深。 还真是,团结。 有事一起上,还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突然她就有点泄了力,须臾转了一个身,背对着那兄弟二人。 “起来,都出去。” 她说。 两人俱是一愣。 但足足过了许久许久,那兄弟二人依然还是那副老模样,没人起身,在此长跪不起。 言卿没回头,只是手一松,之前才刚收拾好的家当就这么掉在了地上,碎银从包袱中滚落而出。 而她自己则是慢吞吞地走向了屋子里那张小床。 她和衣躺下了,翻了一个身,背对着他们。 “……” “…………” 这份煎熬,越发漫长。 不论是她,还是他,又或者是他。 … 言卿从中午躺到了晚上,那兄弟二人也从中午跪到了晚上。 直到她缓过这个劲儿来,从床上起身。 见那俩人还在跪着,她全当没看见,径直越过了他们。 还能怎么办,让她怎么说? 都已经让他们起来了,他们还在这儿犯倔,她又还能够怎样? 当言卿从二人身旁经过时,江斯蘅呼吸一滞,身形也跟着一僵。 本以为想象中的责罚终于还是来了,可谁知,她就那么从他身旁走过。 而他身后,则是小六江雪翎。 言卿路过江雪翎时,身形微顿,但也就仅只微不可察的一下,旋即便再次迈出了步伐。 她渐渐走远了。 她走远之后, 江雪翎才颤颤巍巍地松开了一口气。 “四哥……” 听出他嗓音沙哑,江斯蘅嗯了一声,想要起身,想转身看看小六情况如何,但跪了这么久,两条腿早就木了,强行缓解了半晌,才踉跄着起身。 当被他扶起时,江雪翎虚喘了一声,才问:“还跪吗?” 江斯蘅:“……” 难得沉默,无言以对。 许久,才摇了摇头,“不跪了。” 可紧接着,他又皱了一下眉,那模样仿佛越发疑惑。 “她到底……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懂,不明白,实在是想不通。 仔细说来,好似之前在山下遇见这位妻主时,这人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只是他一直不愿相信。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早已是他们兄弟的真实写照。 江雪翎沉默了片刻,一边轻按着麻木的双腿,一边皱眉说:“我也不清楚,所以昨晚一听她下山,就以为是你们出事了。” “我没事,”江斯蘅答了一句,又皱了皱眉,本来想把老二他们的事情告诉小六,但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还是先别说了,说了也只会让小六担心。 半晌,江斯蘅又说:“走,回房。” “我还是不太放心,而且明日官媒例行巡查,还是先把明日应付过去再说。” 江雪翎问:“那钱庄那边?还有孙娘子那边?” 江斯蘅薄唇一抿,眼底阴霾暗涌,却并未言语。 … 言卿走进厨房,发现灶坑里的火早就灭了,锅都已经烧干了。 不过她也没什么胃口就是了,舀了一瓢水,稍微喝了点,然后又垂着眸,慢慢吞吞犹如上刑似的往回走。 唯一叫她稍感安慰的是那哥俩似乎想通了,那两个长跪不起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在她进门时,隔壁突然吱呀一声,江斯蘅从隔壁走出。 两人对视了一眼。 言卿这边只是冷淡一瞥,而江斯蘅则是抿了抿嘴,旋即好似敛起一身阴阳怪气的坏脾气,难得驯服地低下头。 他这次没再开腔嘲讽,许是怕像之前那样把人惹急,只是言卿也已经懒得感慨了,实在是没那份心力了。 回屋后,看见地上的包袱,还有那几两散落的碎银子,她弯下腰,一样接一样地捡起。 身后,房门外,江斯蘅再一次抿了抿嘴,他僵硬许久,才沙哑地说:“若妻主心气不顺,可像从前那样拿我出气。” 言卿没搭理,全当他放屁。 江斯蘅又抿了抿嘴,说:“明日是十五,每月初一十五官媒都会按照惯例下乡走动。” 言卿轻怔,半晌后,才直起腰,她嗯了一声,“知道了。” 江斯蘅:“……” 再度沉默后,又看了她几眼,她始终背对着他,而他则是皱着眉,突然一股焦躁从心底盘旋升起。 又过了好一会儿,屋子里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言卿来到房门前,发现他依然站在房门外,她全当没看见,直接当着江斯蘅的面儿关上了房门。 而江斯蘅则是抿了抿唇,但并未言语。 时间悠悠流逝,后半夜时,言卿屋子里的烛火熄灭了,但江斯蘅依然守在门外,活像是一座雕塑。 像是在担心里面那人突然不见,也像是在担忧明日官媒上山巡查之事。 他从傍晚站到了天黑,又从天黑站到了天亮,直至翌日曙光乍现时,山下也再次来了一支车马队伍。 不过这一次,来的人不是孙娘子,而是来自山下嵊唐的“官媒”。 第20章 没穿底裤? “崔大人,您请您请。” 老族长点头哈腰一脸谦卑,而那位崔大人则是一名中年女子。 身着一件大红官袍,指尖涂抹豆蔻,她看起来并不年轻,但狭长的眼底满是凌厉。 这大梁境内,官府衙门通常都是由男子当值,官媒主要是负责处理那些女人们的事情,而这崔大人正是嵊唐官媒的负责人,官至七品,真若论起来,甚至比那官居八品的嵊唐县令赵大人还要高一级。 她身后跟着几名男侍卫,其中一人恭恭敬敬地捧来一份名册。 崔大人随手翻看了几页,旋即问:“那些娘子如何?近日过得可好?” “好,好,都好,”老族长赶忙应着, 崔大人道:“成,那就先这样,不过我总得看上几眼才能安心。” 就这么一路往前走,随行的还有一位老郎中。 每月初一十五例行两次,一是为这些妻主们号脉问诊,以免浪过头使身体出什么问题。 而另一个则是为了核对人数,以及确保这些妻主在当地生活无忧。 当然,一个弄不好,这每月初一十五也往往是死人最多的日子。 动辄杀人砍头,动辄当众处刑,并且往往一旦开杀,就不止是一个两个,有时是死十几个,有时是死几十个,甚至抄家灭族鸡犬不留也是常有。 … “妻主……” 江家,天刚亮时, 小六江雪翎从屋中走出。 昨天他跟四哥都有点担心,怕妻主不告而别。但因他身上有伤,而且还风寒入体高烧不退,江斯蘅愣是把小六按在屋子里,而他自己则是在言卿门外当门神。 只是当曙光乍现时,江雪翎起来后,江斯蘅也顶着攒了一夜的秋寒,僵硬着退到了一旁。 江雪翎看了看他四哥那边,心底无声叹气。旋即像往常一样,端来一盆热水,准备服侍妻主洗漱。 但, “不用了,我自己来。” 江雪翎一怔,就见那狭窄简陋的屋子里,言卿已拢好了一头长发,如瀑秀发并未挽鬓,而是用一条浅色发带随意扎好。 她把过长的袖子卷上臂弯,眉眼冷淡地从房中走出,可江雪翎不知怎的,突然心口一紧。 不知是不是他太敏感,但这位妻主,好似又有点变了? 从前暴戾恣睢,粗鲁蛮横!令人又敬又畏,又惧又怕,又厌又恨,偏又没任何办法。 可自从前阵子,突然发现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就算偶尔心烦,她也能自控,仿佛一下子就有了修养,有了教养,人若修竹,干练爽快,与从前一比判若两人。 但从前,她那些冷淡里混杂一些浅浅的温和,带着几分温热平和的色彩,可如今一夕之间冷彻入骨,仿佛再也兴不起任何波澜。 少年又悄然凝睇她许久,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前两日,那时她看自己的眼神,总是夹杂几分小心,几分关爱,可如今那些东西不见了。 仿佛他成了一粒沙,一粒尘,渺茫至微不足道,将他排斥在外,也将他无视的一干二净。 “……” 再度沉默许久,江雪翎这才低下头,他唇角轻抿,悄然退至了一旁。 他其实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昨日四哥下跪,他也跟着一起下跪。 他或许错了。 他不该那样,只是当时根本来不及多想。 但此刻突然就想起这位妻主当时的模样。 和衣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们兄弟二人,一室的冷冷清清,仿佛孤立无援。 是他有错在先,是他们有错在先,是他们先把她排除在外,那一刻清晰划开了界线。 所以,被她如此对待,也算情理之中,甚至她不曾像从前那般粗暴打骂,就已经算是别出心裁网开一面。 ‘人生如棋,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江雪翎突然想起家中那位二哥,想起二哥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他突然就觉得,或许如今,便是那所谓的‘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 一时无话。 言卿洗漱之后,就见老族长那边派人过来,正是那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祥林。 “言小娘子!” 祥林满头大汗,一见言卿就忍不住有点畏惧。 “那,那个……官媒来人了,崔大人说,请您们这些妻主去族长家集合?” “好,知道了,谢谢。” 祥林一愣:“?” 谢谢? 真是稀奇了,他们为这些妻主抛头颅洒热血也是应该的,何曾从这些妻主口中听见过半个谢字儿? 这言小娘子到底在抽什么疯? 言卿简单整理一下,便身着一件素雅白袍从江家走出,期间手里拎着一本书,时不时地便低头翻上几页。 江家兄弟对视一眼,而后沉默着跟上。 祥林走在一旁,小声嘀咕问:“咋回事?出啥事了?” 这一看就不对劲儿,这几人的气氛实在太怪。 江斯蘅抿了抿嘴,才又抹了一下脸,说:“没怎么,就是我昨日有些失控,脾气一上来就有点没收住。” 祥林:“……” 欲言又止。 半晌之后,才又叹了口气:“其实这几日言小娘子已经不咋打人了,蘅哥儿你也真是的,何必自讨苦吃。” 江斯蘅:“……” 没再吭声,就只是低下了头,看起来心不在焉。 祥林:“……” 再度无语。 接下来几人没再吭声,就只是远远地跟在言卿身后。 言卿走着走着发现附近人渐渐多了起来。 本是犹如鬼村,村里也总是荒凉,总是静悄悄的。 可如今挨家挨户走出一些遍体鳞伤的男人,有人心如死灰,有人一脸麻木,有人鼻青脸肿,也有人疯疯癫癫。 还有一些女人们。 江家村总共四百多人,但女人,算上言卿在内也仅仅只有十人而已。 那些女人穿的是绫罗绸缎,一副餍足模样,浑身散发糜烂的气息。 姹紫嫣红的衣裳,金银珠宝的首饰,把她们衬托得华贵不已,满身的胭脂水粉,似是欲望的化身。 当看见那些女人时,言卿神色一顿,她驻足审视。 “呦,这不是言妹妹吗?” 有人一身慵懒地打了个招呼,分明已是十月天,这深秋季节冻人不冻水,何况最近又总是下雨,天色也清寒许多。 可那人一身清凉,衣着暴露,淡粉色的纱衣几乎透出里面的肉色,腰带也只松垮垮地系着, 就这还嫌热,不停地拿手在脸颊旁扇风。 而当秋风一吹,掀起她轻薄的裙摆。 “?” 不知是不是言卿眼花, 但这人,好像没穿底裤?? 第21章 她家夫郎身心干净(端午加更) “见过林娘子,” “见过言小娘子。” 四周有一些村民面黄肌瘦,但全是诚惶诚恐,一脸担惊受怕地向二人行礼。 “好说好说。” 那位林娘子懒洋洋地摆摆手,她生了一副春情妩媚的模样,活色生香的妖精一个,红唇也鲜红得像血一样。 但当那水涟涟的眸光瞟向言卿身后,瞧见了江家那两个兄弟,她又眉梢一挑。 然后携带着一身香风,好似一只花蝴蝶似的朝言卿这边扑了过来。 她十分亲热,一双藕白的手臂勾住了言卿的脖子,整个人都在往言卿身上贴,就好似半挂在言卿身上,那语气也是娇娇弱弱的,好似在撒娇一样。 “言妹妹,左右你年不满十八,还是一个崽子呢,就先让我爽爽嘛,好不好?” 她猩红的舌舔弄着妖艳唇瓣,眸子里也全是一股勾人的意味。 言卿合上手中这本书,冷淡地瞥一眼,“怎么爽?” 林娘子弯弯唇,又忍不住贪婪地望眼那兄弟二人,“他们两个,让他俩来伺候伺候我?” “当然,姐姐我也是个大方的,我这边的夫侍随你挑选,如何?” 玩得还挺花。 言卿身后,江家二人猛然变色。 尤其是江斯蘅,他心里一咯噔,突然一把扯住小六的臂弯,瞬间将人拽到了身后。 而那平日总是俊美轻佻的一张脸,此刻也骤然一沉,阴冷骇人地紧瞪着林娘子那边。 言卿神色淡了淡,瞥眼那依然挂在她身上的林娘子。 浑身的炙热,滚烫,仿佛在忍受着某种难耐的煎熬,如狼似虎。 “你也说了。” “什么?” “那哥俩是我家的,你胡言乱语些什么?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别觊觎别人的东西。” 说完,言卿一把推开了林娘子,又长袖一甩,继续向远方走去。 林娘子为之一呆,她愣了半晌才回过神,“她她她,她干什么呀!?” 她气急败坏,“不就是想换着玩玩而已,她生什么气呀?况且我也没委屈她,我家这几个也让她挑了呀!” 约莫八九人,一个个低着头,浑身僵硬,像木头似的杵在这林娘子身后。 听了这话,那眼底也没起多少波澜。 倒是旁边一位姓沈的娘子出声嗤笑。 “说得轻巧,人家言小娘子那几个好歹还是雏儿,全是身心干净的,可你这些呢?都不知道叫你玩过多少回了。” “用这些烂货换人家干干净净的新鲜货,你也敢想?你是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那沈娘子说着风凉话,而林娘子则是娇媚地翻了个白眼,“怎么哪都有你,烦!” 然后林娘子就甩着手,慢悠悠地继续往前走,而出行的队伍也越来越多。 言卿这边人算少的,只有江斯蘅江雪翎,以及之前来通知报信的祥林。 但其余人,像是林娘子、沈娘子、王娘子、陶娘子等等……这些人后头,少说也得八九个,有些人后头甚至跟着十来人,甚至几十人。 言卿:“?” 走了这一路,也算开了回眼界,但那脸色越来越冷,如似冰封。 … “崔大人,人来了。” 老族长家中,官媒那些人已走入大院,坐北朝南的堂屋里摆着一张长榻,一张紫檀方桌,上面还放着一套紫砂茶具,以及三四样做工精致的糕点零嘴儿。 这些东西全是叫那些侍卫从马车上挨个搬下来,又重新布置一番的。 崔大人依旧一袭大红官袍,她斜倚在长榻上,凌厉的眉眼透着些漫不经心。 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也风情万种,那满身风韵好似成熟的蜜桃,丝毫没比言卿曾见过一面的孙娘子差多少。 她此刻冷淡地嗯上一声,又拎起名册翻了翻。 “崔大人!~” 林娘子来时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旋即便一阵香风扑过来,一屁股坐在长榻上,娇娇气气地挽住了崔大人的臂弯。 “您怎么才来呀?我跟这边的姐妹们可是想您好久了呢。” 崔大人对外本是一脸凌厉,可如今见了这几位娘子,反而作出一副温和模样。 “你这哪是想我?分明是想我带来的那些东西。” 林娘子撇嘴,“每月初一十五只有两次补给,哪像是从前?” “没来幽州时,我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官府衙门隔三差五便要送些东西来。” 她又不满地噘了噘嘴,“说到底还不是这地方太穷,这里的人哪怕稍有些姿色,但论起金银财力远不如外界,我家共九人,可他们几个加一起,竟还养不起一个我。” 林娘子越发不忿,只觉都好废物,全是没用的东西。 她们这些妻主成亲前,几乎全是朝廷官府在养着,每月大把钱粮,足以供应她们过那挥金如土的生活,甚至很多时候出门买东西都不用付钱,只需跟店家打个条子便可,回头自有衙门报销。 可一旦成了亲,官府这边削减支出,每月也有补贴,但对比从前,那真太少太少,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林娘子不禁拢起了一对儿眉头,旋即又一脸不满地看了看院子外头。 那些男人们全在院外等着,附近有持刀侍卫在旁盯着,唯有这些妻主娘子们才能进入这青砖大院。 言卿来时四处看了看,见那些娘子们像花蝴蝶似的围绕在崔大人身旁,一个个如林娘子那般叽叽喳喳,她懒得凑热闹,就随意捡了个位置便坐下了,而后便翻起自己带来的这本书。 书名叫《女妻风物》,写的全是女人间的事儿。 比如生了女婴有多少嘉奖,而那些女婴完全是在金钱堆里养大的,跟那本《夫律》完全是一天一地。 若说《夫律》上的刑法刑罚是针对男子的阴间地狱,那这本《女妻风物》便是女人的天堂。 方方面面全在告诉言卿, 生为女子,在这个女尊男卑的地方,那就是一活祖宗。 必须人人敬着,人人供着, 绝不能让这些祖宗们有任何不快,更不能有任何不喜。 否则便是杀人夺命,不死不休。 第22章 今世错生男儿身(全员安康) “言言这是怎么了?” 突然听见有人开口,言卿抬头一看,就对上了崔大人打量的眼神。 “怎今日这般奇怪,上次不还吵着,向本官抱怨你那些夫侍伺候不周,怎今日竟这般乖巧?” 崔大人笑得还算和悦,一旁林娘子悄悄转了转眼珠儿, “崔大人 ~~~” 她嗲声嗲气说,“左右言妹妹还没满十八,而且又不是很喜欢那江家哥几个,不如把他们让给我可好?” 林娘子又舔了舔娇嫩的唇瓣,她妖里妖气说:“我倒是满喜欢那一家子的,就是可惜了。” “那户人家的老大老三竟然死了,尤其是那个江家老大,那张脸……还真是一绝,怕是天下罕见。” 言卿:“?” 死了!谁死了? 江家老大,老三? 突然像意识到什么,她猛地一回头,看向院外的江斯蘅和江雪翎。 与其他人一样,那兄弟二人站在人群中。 但此刻,一个俊美阴沉,因林娘子提起老大老三的死而脸色发青。而另一个,则是如烟似雾,朦胧恍惚,但恬静柔美的面容也已微微苍白。 “!” 言卿心神一沉,那感觉就仿佛蓦然被人捅了一刀,惊讶地发现了一件从未设想的事情,震惊之中又有意外,心中也有短暂的烦乱。 老大,老三,死了。 但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其实不用想,兴许跟原主有关,兴许是原主所为, 兴许是死在原主手上。 忽然一些事情变得那么合理。 比如那个老四江斯蘅,每次见了言卿总是一副压抑不快的模样,心中的那些刺儿藏都藏不住,不刺上几句都难以罢休。 言卿本以为是他本性如此,可如今才突然明白,原来是因血海深仇。 在他们看来,原主就是言卿,言卿就是原主,而原主杀了他们的血浓于水的至亲之人? 害死了他们的大哥,三哥? 突然心中一瞬揪紧,言卿一瞬攥紧自己的指尖,捏得自己指节发白。 此刻这青砖大院,几人还在闲聊。 崔大人说:“确实,那个江家老大的确人世罕见的仙品绝色,他们一家要属那位长子大哥的容貌最为出挑。” 不过,可惜了,死了就是死了, 若不是当初那言小娘子在适龄男子中抓阄时,恰好抽中了江家,崔大人本是想把那江家老大收入自己房中的。 真是想想都觉得很可惜。 “言言以为如何?那江家还剩哥四个,你若不喜,不若让给林林,再重新分配一番?” 言卿定了定神,才道:“不了,我近日觉得,他们还算不错。” 她又瞥眼院外,林娘子那些夫侍人人带伤,不但人人带伤,看起来……也全如她家那位小夫郎,江雪翎一样。 初见时江雪翎那神色,总是如烟似雾,朦朦胧胧,可后来言卿才慢慢发现,原来那是一种了无生趣的表现, 那些烟雾之后,其实藏着的,全是深深死气。 他们这些人,或许早就穷途末路,在这份苦难中艰难苟活,反复煎熬。 好似就在这么一刻,言卿突然对这个地方,有了更深的体会,更深的感触。 崔大人说,“好了,你也别再觊觎人家那几个,你自己家的那些难道还不够你玩儿的?” 她笑着调侃林娘子,而林娘子皱皱眉,嘀咕道:“我玩腻了嘛,想换点新鲜的。” 旋即又气鼓鼓地看向言卿,没能得逞不太舒服。 可她这话一出,院外那些男人们,突然有人一怔,旋即又蓦地惨笑出声。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那人身着一袭粗布麻衣,单论姿色称得上清隽雅致,而那人本是林娘子的夫侍之一。 此刻竟突然癫狂起来。 “……玩,腻了?” “腻了?呵,呵呵呵呵哈!” “就只是因为想找个乐子,我几位兄长,几位叔叔,还有家中幼弟,就这么全死了?” “事到如今竟说腻了?” “呵,呵呵呵呵哈!” 那人仰起头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眸中溢出了泪,而后又摇了摇头,他一脸惨然。 “今世错生男儿身,比之猪狗都不如,轮回路上是疾苦,便活人间也如坟!” “妻主!妻主?什么是妻,什么是主?统统不过是一群肮脏卑劣的刽子手!” 那人一脸凄绝,旁边有人吓了一跳。 “桐哥儿!慎言!” 可这位桐哥儿一把甩开了对方,接着又是一阵阵惨笑, “这人间如烈火,是烈火!烈火!焚了所有人,我等所有人!” “枉读圣贤书,我等不过全是这些妻主的玩物!全是玩物!呵……呵呵呵呵哈!” 他仿佛泣出血泪,可笑声也越发尖锐。 院子里,崔大人本是和蔼的神色也渐渐一冷,“放肆!!” 她拍案而起,那些女人们也皱起眉来。 言卿眉心一颤,正要开口,但突然之间,“杀!” 崔大人一脸狠戾,她一声令下,立即有人锵地一声拔出长刀。 “别!” 言卿一步窜出,但没等阻止,下一刻刀光迸现,一捧鲜血骤然飞溅。 头颅高飞,无头尸体轰然倒地。 那些血迹好似一场血雨,在半空中洋洋洒洒,落在一些人的身上,脸上, 而院外众人鸦雀无声,有人双目通红地垂下头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太快太快,根本来不及阻挠。 这是言卿来到这里后,第一次眼睁睁地看见有人死在她眼前。 仿佛一把尖锐的刀子,骤然挑断她敏感的神经。 这也是她首次真正目睹这个女尊治下的强权。 一个人,一条命,就这么死了? 只因那三言两语,只因那一副疯癫模样,便就这么死了? 她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在这一刻被狠狠撼动。 这时一瞬想起的,是从前,是上一世,是海清河晏盛世强国,是夜不闭户安居乐业,是满城的欢声笑语,纵使人活在世总会遇见一些各种各样的问题,或许生活之中会有烦恼。 可对比那一切,在对比如今,言卿心口突然一颤。 好似骤然从一个和平世界,突然闯入这种人杀人的地方。 那些岁月静好在她心中逐渐崩碎,叫此地的血色寸寸染红。 第23章 本官成全你 为什么? 就算他们女尊男卑,就算一口一个妻主,就算他们蓄起发长发穿一身长衫,可他们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华人的模样。 就像她从前的那些同胞。 五湖四海是一家,哪怕是不同的长相,但肤色相同,人种相同,那就是一家人,一国为一家!是兄弟,是姐妹,是同胞! 那不是外人。 她也很难把他们这些人,当成“外人”。 甚至这一点,也是自从穿越后,在这个处处陌生的地方,唯一的一件,令她稍感安慰的事情。 就仿佛她并未与从前彻底地切割开来,仿佛她与从前依然有所牵连, 她来这里并未有多久,却已经开始想家,已经开始想念她从前那个国。 言卿眼底一瞬染上了血色,双手垂在身侧,在此刻发颤。 对比院外的凝重,院内几位娘子倒是平平淡淡,仿佛习以为常。 林娘子托了一下腮, “诶?怎么又疯一个,真是无趣。” 她又噘了一下嘴,似乎很不满,“这下我就只剩八个夫侍了,真烦,竟然垫底了。” 另一名娘子掩面轻笑, “哪呀?言妹妹那边的夫侍不更少?原本有六个,如今却只剩下四个。” 林娘子伸了个懒腰,“也对,好歹比言妹妹好些,我算倒数第二?” 接着她又眉眼妖媚地笑了。 人命在她们眼中,仿佛不过是一场儿戏。 此时崔大人一步踏出, “江文远,给本官滚出来!” 当崔大人低喝时,老族长身形一颤,旋即才在族人们紧张焦急的注视下,他颤颤巍巍地走上前,行了个五体伏地的跪拜大礼。 “小老儿江文远,御下不严!族中儿郎叫有失分寸,叫诸位娘子和大人看了笑话,小老儿……在此请罪。” “哼!” 崔大人一声冷哼,旋即便一挥手,“来人!拖下去,杖毙!” “族长!?” 院外有人突然低吼出声,若不是一旁有人死死拦着,兴许早已冲上前来,但一双眼底也是早已充血。 江斯蘅那俊美的面容骤然一阴,就连身旁那向来恬静的少年小六江雪翎,也紧跟着薄唇一抿,他心里发着颤,眸中的烟雾,一瞬朦胧他所有神色。 突然那老实巴交的汉子祥林满是悲愤,他站了出来, “大人!草民江祥林,愿代族长受过!” 接着,又是一人, “大人!草民江寻实,愿代族长受过!” “大人!草民江斯蘅!江雪翎!愿代族长受过!” “大人!草民江子芳,愿代族长受过!” “大人!草民江孟黎,愿代族长受过!” “大人!草民江叙州,愿代族长受过!” “大人!草民江煜杰,原代族长受过!” “大人!草民……” 突然声浪沸腾,聚集在此的村民,足足上百人。 除去少数一些神色麻木,一脸呆滞,如之前那位已被斩首的桐哥儿疯疯癫癫外,其余的,几乎全都站了出来。 “草民!” “愿代族长受过!!” … 他们这些人,谁没受过老族长恩惠? 甚至年幼时无父无母,也无亲朋长辈可依靠,全凭老族长接济长大, 能活着是不容易,可族长,是所有人的族长,在他们心中的份量,如父亲,如祖父,如至亲,如长辈! 他们跪地请命,而老族长一时哑然, “糊涂,糊涂啊!!” 他一拍大腿,已是老泪纵横。 可这般浩大的阵仗,也叫崔大人气得脸色铁青。 那些娘子们则眉梢一挑,冷眼旁观,甚至有人捻起一枚小糕点,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活像看戏似的津津有味。 “好,好,好!” 崔大人气笑,她眼底杀机渐浓,“好一个江家村,好一个江氏宗族!” “你们是要反了不成?” “既然你们一心求死,那本官就成全你们!” “来人,杀!!” 她一声低喝,院外那些军士卫兵,也立即亮剑出刀。 刀之所向,正是那满村的人口。 可就在这时,一道冷冷清清的嗓音,似乎染上一些不为人知的沙哑,就那么突然响起。 “崔大人。” “且慢!” 崔大人一脸肃杀,猛地一扭头,眼底杀意未散,可一见开口之人是言卿,是一位小娘子,她又勉强缓和了一些。 那些娘子们也纷纷诧异。 林娘子一脸夸张问:“言妹妹,不是?你难道是想帮那群贱骨头求情?” 她瞠目结舌。 跪在院中的老族长,以及院外那些村民们,也全是一怔。 就连江家兄弟,也纷纷抬首,带着几分震惊,几分不敢置信地看了过来。 言卿唇角一抿,旋即又敛了敛神,眸中血色已被悄然压下。 女尊,强权! 她心中反复品味着这女尊之意,还有这份冷酷暴政的强权,须臾才又敛了敛神。 “我近日见书中记载,官媒女子皆是身负重任,是为传宗接代繁衍子嗣而来,若想离开幽州,也只有一条路可走,生育女婴。” 这是她从书上看来的,《女妻风物》上写的。 “不过……” 言卿思量片刻,才沙哑地说:“我来之前其实找人算了一卦,人家说我命中无女,估计这辈子都没法离开幽州。” “我也懒得再去寻其他地方,懒得适应新环境,这边我已经熟悉了,所以我之前就在想,能不能按这大梁律例,把这片土地划分给我?” 这是明文记载,自愿留在幽州,往后不再离开的妻主娘子,可以在此划分土地。 但在场众人听得一愣,林娘子更是结结巴巴:“啥啥啥?命中无女?” 她瞪圆了眼,接着又一脸古怪地看言卿半晌, “居然命中无女?” 这也太倒霉了?生不出女婴,那岂不是这辈子都没什么盼头了? 就连崔大人都是一怔。 按理这些妻主来到幽州后,若生育男婴,则是由当地那些夫侍们抚养,生了女婴则由官媒抱走,女婴也等同一张通行令,妻主们进入此地后,若想离开,必须在完成这生育女婴的重任后。 但也有一些人运气不好,连着繁衍多年都无法生育女婴,就好比山下那位赤牙钱庄的幕后东家孙秀荷,不过就算生不出女婴,官府对其也会有诸多优待。 崔大人皱了皱眉,旋即才说:“你不妨再仔细想想?这江家村也没多好,以前还算富裕,但这一年下来,早就变成一处穷乡僻壤,实在没多少油水。” 言卿看了看院外那些人,足足四百来人。 第24章 命中无女? 她整颗心都在发着颤。 她做不到冷眼旁观置身事外,也做不到眼看着官府屠刀杀伤那么多人命。 她是人,是华人,她不是冷血到底的畜牲,是人就一定有共情,就一定会有同理心,会在见到与自家亲友相似的那些人时,而心生不忍,心生动容。 或许有人思想偏颇将这强行曲解为圣母,或许也会有人认为,反正与我无关,何必帮忙,何必袒护? 可对于言卿来讲,这其实更像是举手之劳的一件事。 女尊之下,身为妻主娘子,她可以轻易救活这些人的命,她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他们的生死,她甚至连伤筋动骨都算不上,不过是拿出一个态度,就可以立即盘活这个必死的局面。 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可事实上像她这种人,当过兵,她是人民子弟兵,不论贫穷或富贵,不论自身处境如何,但凡人民有需,总会奔走在第一阵线。 更遑论是如今? 遑论那些人,那一张张脸,处处皆有从前的痕迹,他们的黑发,他们的长相,甚至是他们的语言。 全都像极了从前那个养她长大,给她荣耀,让她乐意为此拼搏一生,便是万死也不曾有过任何退缩的地方。 言卿突然一笑。 “穷就穷,这不是还有人吗?不过您要是把这些人全杀光了,以后就算想让他们挣钱为我改善生活也没法改善了,那我往后岂不是真要两袖清风?” 听见她这话,妻主们的自私自利体现的淋漓尽致,崔大人倒是并未多想,反而还笑了。 之前那外放而出的杀气也跟着收敛一些。 “也是,不过……我瞧着,隔壁山头有个地方还算不错,你若真想在这地方安家,还不如选那边,土地肥沃,村民也多,是个一千多人的人口大村。” 言卿摆手,突然像一副懒骨头似的,她懒洋洋地坐下了, “那多麻烦?我懒得搬家,况且来这地方这么久,附近有什么,也算摸清了。” “正如先前所言,我实在是懒得折腾,懒得再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适应新环境。” “所以还是这儿,就定在这里了。” 崔大人又皱了皱眉,之后叹息一声,“也罢,那就依你。” 但紧接着,她又冷冷地瞥眼老族长等人:“不过是一群泥腿子罢了,但这运气倒是不错。” “你们可要感恩戴德!一旦划分领土,你们这些贱命便全由言言一人掌管,若往后再有什么差错,莫说是我,便是言言,也可以轻易处死你们所有人。” 这一番敲打叫众人一怔。 院里院外,老族长,还有那些族人们,全是一脸愕然。 分明就在不久之前还曾险些迎来一个足以灭绝全族的死劫,可转眼之间,有人保住了他们。 划分领土,从此这江家村,江氏宗族,将尽数归她一人所有。 换言之,这片土地成了她的私人土地,这些人口也全部成为她一人的私产。 而那些妻主娘子们,从此将是客居在此。 若无言卿发话,若无这位小娘子授意,便是那些妻主娘子,也无法再轻易将他们这些人处死。 或许从前总是被死亡笼罩的江氏宗族将能迎来一个莫大的转机,哪怕往后依然有人身死,却至少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说杀就杀。 从前对于他们来讲,最大的威胁,来自官媒,来自族中这十位娘子,可从今往后,划分领土,便是官媒也不得干涉,十位娘子,便是十位阎罗。 但如今这十位变成了一位,只要哄好那位言小娘子,或许他们就可以活命。 哪多哪少,这笔账,他们算得清,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是一个极大的转机,至少从此压力骤降,他们心中的担惊受怕也将大大减轻。 可所有人都仿佛做梦一样, 因为对于一位妻主娘子来讲,划分领土,这事儿所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太大。 那意味着从此她与他们绑死在一起,她这辈子,如不出意外,都再也无法离开幽州。 哪怕曾有预言她命中无女,可倘若呢,可万一呢? 一旦划分领土,就算她往后当真繁衍女婴,也再也没法离开了。 这等于一举切断所有后路。 老族长心中一噎,一瞬便红透了双眸,他颤颤巍巍,在此五体伏地行了个大礼。 “小老儿,谢言小娘子!谢救命之恩!” 言卿垂着眸,察觉有人朝她看来,仿佛在暗中审视。 她不动声色,仅是一副慵懒调调,随意地摆了一下手。 “乌烟瘴气,像什么样子?我来时发现村中灰尘颇多,着实碍眼得很,赶紧带人将那些房屋打扫干净。” 她便顺理成章地支开了院外众人。 在族人们的搀扶下,老族长又一步三回头。 只是临走前,那人群中的少年江雪翎,他不禁回了一下头,有些茫然地往这边看来。 “命中,无女……” 或许言卿方才那番话,成功蒙骗了许多人。 但只有江雪翎知道 她从前一直说,她想离开幽州,只等年满十八,繁衍了女婴之后,她便可换取通关凭证离开幽州。 她平日那般凶恶,对他们兄弟诸多残暴,也全是因这日子过得太慢,迟迟不满十八,迟迟无法完成那生育任务,所以才越发焦躁。 所以她也把这份焦躁与急迫,发泄在了他们这些人身上。 可是为什么,危急关头,她又放弃了一直以来的坚持,还撒了个弥天大谎,就只是为了划下这片土地? 就只是,为了护住这数百族人的周全? 什么命中无女? 旁人信,可江雪翎不信。 ‘镜水庵向来灵验,镜水师太亲自为我卜卦,我有送女娘娘赐福,定能让人连产十女!’ ‘我若当真有十女傍身,待我离开幽州便可授封千户!’ 开枝散叶,繁衍有功! 连产十女赐千户,享良田万亩,得数县合力之供养,乃是许多幽州妻主为之奋斗一生的泼天富贵。 而这也曾是江雪翎于某一个深夜,亲耳听见的酒后狂言。 那位妻主,并非命中无女, 她命中有女, 有十女。 第25章 此后,有主之地 “行,那就先这样。” 院外那些人走后,崔大人又重新落座,与这些娘子们聊了聊,便让老郎中上前,挨个为几人把脉。 而后又一挥手,让人把带来的东西分配一番。 多是一些上好的丝绸,珍品的茶叶等等,据传是从幽州之外运送而来, 有人见了家乡特产一脸欢喜,但也有人嘟嘟囔囔抱怨份额太少。 崔大人临走时说, “你既然决定在此安家,这领地名称也该尽快想想。” “这江家村位于青山境内,到时亲自去县衙办一些手续。” “另外按幽州这边的规定,单只一个江家村,人口不足,土地也太少,不足以当真作为一位妻主娘子的私产,介时兴许会将附近的村庄土地也一并划分给你,此事会交由衙门来办。” 言卿点着头,但旋即又看了一眼林娘子等人, “那她们……” 崔大人说,“往后林林你们几个老实一些,这江家村既已被划分,便不再是无主之地,可切莫再像从前那般想打就打想杀就杀,这既然是来做客的,总得像个做客的样子。” 换言之此后言卿作为东道主,这江氏宗族就是她的家,她有招待这些妻主娘子的义务,但在她这一亩三分地上,那些妻主娘子也必须得遵守自己的规矩。 不然,谁见过一个来旁人家中做客的,拿起人家的东西说摔就摔说砸就砸,主人家的招待,是客气,是好客,但这远道做客的,也得识些抬举,否则便是成了蹬鼻子上脸,给脸而不要脸了。 只是有人对此不以为然。 林娘子眼珠一转,又瞧了瞧言卿那边。 等崔大人上了马车之后,她立即亲亲热热地追了上来。 “崔大人 ~~~” 她矫揉造作的嗓音娇里娇气,瞥眼一旁的官媒侍卫,又瞥眼远方正在目送的言卿。 旋即眼光一闪,悄然说道, “大人,这依我之见,那言妹妹这般行事,虽说许是因命中无女,这辈子都得困死在幽州,但有没有可能……她其实,是想帮那些贱骨头脱身?” 林娘子又眉梢一挑,“若当真如此,那她十有八九是那天地盟的人,这可是犯了朝廷的大忌。” 林娘子想起一年前,他们这些人被官媒人马护送着进入幽州这片地界时,恰好曾撞见血淋淋的一幕。 人头滚滚。 死的竟全是女子。 这大梁王朝女子稀缺,明面上男女比例十比一,但这已经几百年前的老数据了,而今真实比例怕是要几十比一,甚至是几百比一。 主要是因从前大梁境内发生瘟疫。 也不知是因女人体质娇弱,又或者是因别的什么,总之当时死的最多的,全是女人,且后续多年,女婴的出生率也在连年锐减。 在这种情况下,任意女子,任意妻主,不客气地讲,那简直就是举国盛宠的瑰宝。 可天地盟的那群疯子却不一样。 大梁女尊不但是因女性稀缺,更是因为这里的女人一旦年满十八,便会拥有信香,而信香这个东西几乎无所不能。 让人生则生,让人死则死。 便是让一男子挥刀自残,他也会毫不犹豫照做不误。 可天地盟的那些人,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毁去她们自己的信香,她们与朝廷对立,甚至设法推翻女尊治下的强权统治,换言之全是谋逆之辈。 一经核实,便是女子又如何?也当立即斩首! 崔大人闻言失笑,“你还真是小心眼,她不就是小气点,没答应同你换夫而已,怎还奔着她性命去了?” 林娘子眉梢一挑,倒也坦荡,“坏了,大人怎这般睿智?竟是被您发现了呢。” 她笑得妖媚又狡黠,但崔大人却是摇了摇头。 “此事慎言,我大梁律例虽以女子为先,可这等事,也是万万容不得的。” “除非你想去军中,往后余生都要在边关为军中将士繁衍子嗣,否则万不可轻提此事。” 她淡淡地警告一句,而林娘子脸色一僵,突然那一脸娇媚嬉笑就渐渐淡了。 直至崔大人的马车渐行渐远,她才轻啐一声,又翻了个白眼儿。 “呵,吓唬谁呢,管你唤一声大人,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还不是老女人一个,跟那姓言的一样,命中无女,所以才在这种破地方当了个小官儿而已。” 林娘子又风情万种地撩了一下自己的长发。 她的野心可远不仅幽州而已。 幽州苦寒,她只等着完成这繁衍重任便要离开幽州。 这等残破之地,若非傻了,否则谁愿意在这种破地方活受罪。 … 这些娘子们渐渐散了,等人全都走光了,言卿才长吁口气,并抬指按了按眉心。 “这破地方!!” 她心底压着一口闷气,此时院外只剩下一滩血迹,早在老族长等人离开时,那无头尸体,被一刀砍下的头颅,就已全部被人抬走了。 天色是昏沉的,乌云再度笼罩了此地,大片阴霾下是无尽的压抑。 村子后方直通后山,那深山老林中,埋藏着一座又一座坟丘,粗略一看怕是要有七八十个,密密麻麻的连成了一片。 其中甚至还有江家老大、老三,这两人的坟墓。一座坟墓下葬着的是残尸,而另一座坟是尸骨无存的衣冠冢。 此刻老族长一脸沧桑,那模样仿佛苍老了许多岁,眉眼之中尽是暗无天日的阴霾。 他老泪纵横,而其余族人们正在挥舞着铁铲,忙着为那位桐哥儿下葬。 “桐哥儿……桐哥儿!!” 有人扑在一旁,手里紧紧握着一抔土,看着那已被族人放入土穴之中的尸首,已是泣不成声。 这位是桐哥儿的亲族,最终哭晕了过去。 桐哥儿下葬后,这山上又多了一座荒凉的坟丘,族人们则心事重重。 许久,老族长才道:“都散了。” 他沙哑地说:“今日林娘子死了一位夫侍,怕是又要闹上一番,介时……” 他看向几名年轻的族人,那些全是侍奉林娘子的人。 “你们……” 老族长有心宽慰,知晓那林娘子有得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 但那些人反而洒脱一笑,“如今这处境,总比从前好许多,至少不必再像往日担惊受怕,被旁的妻主娘子强抢了去。” 有主之地,与无主之地,那简直天差地远。 此事在嵊唐县,也已是开天辟地的独一份儿。 这嵊唐当地从未有任何妻主划分土地。 而老族长听了这话也不禁恍惚, “那言小娘子……” 回想今日种种,虽不知那位到底是何打算,但护住他江氏全族却是实打实的恩惠。 老族长下意识地看向一旁,就见江家哥俩,江斯蘅,江雪翎,二人正一脸怔忡,沉默着看向另外两座坟。 那坟里,分别葬着江家大哥,还有江家三哥。 二人神色晦暗,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但许是复杂难言。 第26章 百感交集 言卿送走了崔大人,回去路上独自一人。 说实话,今日这些事,对她冲击很大。 回想那位桐哥儿突然发疯,声声惨笑,只因三言两语,便被崔大人下令斩首。 又突然想起江氏宗族那四百多人,就在方才险些屠村。 回到江家,言卿的心情迟迟无法平复。 她看了看这破屋烂瓦,又看了看窗外层层叠叠的乌云笼罩。 越是深入了解,就越是发现,这种地方,这种铁律,这些强权催生而出的畸形暴政,就好似天边那些沉重雾霭,像极了夺人性命的无情铡刀,而那悬浮在所有人头上。 “人无分男女老少,善恶与性别无关。” 任何生命都值得敬重。 可是在这种地方,人命如草芥。 上位者稍有不喜,便可屠村灭族,那些妻主娘子也在拿人命当儿戏,眼见桐哥儿血溅当场,却仿佛在看一个乐子,当成一处闹剧,她们心中除了戏谑便是赏玩。 人命不如一粒灰,不如一粒尘,那在她们那些人看来,是那样的无足轻重。 滥杀,嗜杀! 这甚至根本不是什么女尊不女尊的问题,不过是一方强权鼎盛,而另一方沦为弱势群体,强权者的屠刀可肆意杀伤,强权欺压于弱势之上,也凌驾于弱势之上。 只不过因为此地以女为尊,所以那些强权恰好掌握在那些女人手中而已。 但其实这种事,并不稀奇,纵观神州五千年,类似的事情也曾发生于历朝历代。 这本质上,就好似一个纨绔子弟杀伤了平民百姓,却因其家世斐然而不用负任何法律责任,其亲朋好友或是袒护,或是为之叫好,又或是在茶余饭后当成一个用来调侃的谈资。 而穷人的命就不是命,穷人死了也白死,既然没有那尊贵的出身,那么穷人生来就只能被奴役,被压榨,被剥削,任由那些纨绔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无法为他们自己发声,便是发声也没人在乎,旁人在笙歌燕舞,没人会管他们的死活。 朱门酒肉臭,不识冻死骨。 那位崔大人,那些妻主娘子,不正像是那些草菅人命的纨绔? 言卿想着想着便有些失神。 正好这时, “……妻主?” 房门外传来一阵清浅的脚步声,言卿抬头一看,就见那兄弟二人不知何时回到家中。 此刻,那俊美邪气的老四江斯蘅正站在院门外,那神色复杂,似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而少年小六则是有些忐忑,他双手交叠在一起,微微攥紧了手心,带着些担忧,又好似有许多话想说。 然而言卿只冷淡一瞟就收回了视线。 之前赶在崔大人屠村前,她胡扯一个命中无女,借此划分了这一片的土地。 但她也只是做了一件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而已,无法置身事外置之不理,无法眼睁睁看着那四百多的老老少少在她面前被屠杀,那么以当时的情况来看,此举无疑是最行之有效的。 至少就结果来看,一箭双雕,既把人救了,也不至于太过出格得罪崔大人,没叫崔大人发现自己不同于这些女尊妻主的异常之处。 然而那又关这兄弟二人什么事? 她做她想做的,与他们无关,又不是为了他们才如此,她心里还在气昨天的事情。 “……” 而,房门外, 江雪翎见此,忽地心中一窒,大抵是明白他自己不招待见。 本就纤弱,心性敏感,又如何能不知,她如今,这是心中有怒。 可是,她哪怕这般恼怒,也不曾像往日那般动辄鞭笞、动辄打骂,不曾放纵那些怒气胡乱伤人。 可越是这么想,他心中反而越是不好受。 唇角轻抿,小六儿江雪翎渐渐低下了头,他眼底眉梢,也好似悄悄地晕染出一抹红。 须臾,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垂眸,安静转身。 他想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尽量远离她视野,免得……她看了心烦。 而一旁,江斯蘅瞥来一眼,他眉心微蹙,旋即又看了看言卿这边。 不知为何心中突然翻涌出许多情绪,好的,不好的,往事历历在目。 分明一身鞭伤还在,永远也忘不了这长达一年的漫长酷刑,那些血腥,那些伤疤,那些血肉翻卷带来的惨烈痛楚。 可为什么,这人,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呢? 他回想之前发生在老族长家门外的那些事,想起了崔大人,也想起了那些妻主娘子们。 不论如何他江家,他江氏宗族,是既得益者。 今日如果不是这位妻主,如果不是她挺身而出,兴许此刻的江家村早已沦为一片血腥坟场,早已尸首遍地,早已被尽数屠杀。 可她护全了所有人,那足足四百多人! 算上他,算上六儿,总计四百三十一人。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命,因她一人而得转机,她为他们所有人强行续上了一段命。 不管是有心也好,又或无意也罢,但总归是太过震撼,也让他…… 很难,再像以前那般,用固有的眼光来审视她。 这样的恩惠,这四百多人的活命大恩,可比山川,可比瀚海, 而从前的那些个私怨,对比这样庞大而又厚重的恩情,竟是变得那般低微和渺茫。 “您……” 他沙哑开口,不知不觉便已用上了敬语,但砰地一声! 言卿当着他的面儿,直接甩上了房门。 江斯蘅:“……” 哑然许久,末了,又颓然一笑,旋即便也低下了头。与六儿一样,全是一副垂首模样,竟是没了往日的那些轻佻桀骜…… 一门之隔,言卿正蹲在地上,房门后正好摞着几本书,全是她之前从山下书斋买来的。 她蹲在这个犄角旮旯,拿起那些书本翻了翻。 这地方用的全是繁体字,笔划太多,看得她一阵眼晕,阅读起来稍为吃力,但也不至于当真像个瞎子文盲一样不识字。 主要是翻了翻关于妻主私产,以及划分土地这一块儿的内容。 首先是丈量领土面积,不过这个通常是由官府衙门派专人负责,她这边只需统计人口,以及递交一份名册便可。 “……这名册类似族谱,但,族谱?” “这玩意儿应该在老族长手掌,看来得去找老族长问问?” 第27章 为她,他心生柔软 说干就干! 她立即转身,旋即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出。 本是杵在院门外的江斯蘅已不见踪影,她也没太当回事儿。 说到底,凭什么让她像个缩头王八一样持续被那些人误解? 背负那莫须有的罪名,为了一件与自己毫无任何干系的事情,而认为自己欠了谁谁谁,然后再跪舔着去赎罪? 跪什么,舔什么?她又到底做错了什么? 从前那些事,不论有多少深仇大恨,可那全是原主干的,跟她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她指使的,又或者是她按头让原主作恶的,那把刀架在原主脖子上逼她做出那些事情的? 都不是! 那凭什么让她委屈自己背负别人的憎恨!? 真是一想都来气。 言卿甩手往外走,而这时,“吱呀”一声, 小六江雪翎本是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本是安静地待在厨房里像闭门思过,但一听她这边的动静,便连忙起身。 “妻主……” 他那双如烟似雾的眸子像往常一般望了过来,可是望来的这一眼,又好似与平日不同,似乎糅合了一些更外复杂,更深层次的东西。 且本就纤柔,本就娇弱,外加风寒入体高烧不退,这弱不禁风的模样也真是越发地惹人怜爱,叫人一看就忍不住心中发软。 言卿:“……” 晃了一下神,但很快就又是一副冷淡模样,她目不斜视直奔院门外。 而见此,少年小六一时哑语。 他眼梢的红,似乎晕染得更深了些。 他知道,他或许错了,他昨日不该像四哥那样,不该与四哥一起在她房门外长跪不起。 而眼前这位妻主,对比前两日,似乎突然造起一面墙,一面冰墙,那冰墙把他隔绝在外,排斥在外。 甚至就连她看他的眼神,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没了那份冷淡之中的柔和,也没了那些不为人知的纵容,其实她的变化,他都有看在眼里,他心中也有感觉。 只是,总觉得不像真的一样,总觉得不太真实,总是下意识地多了几分戒心,可这份戒心,却也伤到了她。 想着,想着,江雪翎就又再次低下了头。 谈不上好受不好受,他没资格说那些。 但从前二哥教过他,说有错就要认。 而今的江雪翎,便是认为自己错了。 他错了,那他便该认。 然而,就在这时,言卿已经走出院门。 可一想那人病歪歪的,之前淋过一场雨,本就风寒入体,之前还发高烧来着,如今看着也没好多少,一身的病气儿,跟个病秧子似的。 又想起那人眼梢红红的模样,她:“……” 突然一咬牙。 “病还没好,瞎操心什么?有那空闲不如好好歇歇!” 说完她拉拉着一个脸,直接就推开了院门。 江雪翎:“!” 忽然一抬头,却只来得及看见她背影, 可望着这一幕,不知怎的,他反而扬了扬唇,旋即眉眼微弯,那双如烟似雾的眸子也不再朦胧,反而清澈了些,也柔和了些, 可紧接着,他又倏地一怔。 忽然轻抚自己的唇角,摸见那份上扬的弧度,他一瞬愕然,突然就不知所措。 “我……” 我这是,怎么了? 内心某一处,仿佛突然塌陷了一些,为了那个人而心生柔软。 可这份柔软,所带来的,竟是一种绵绵密密的疼。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竟然在期待那位妻主的回应? 此刻想起的,是深山雨雾,是惊雷暴雨,也是那乌压压的天色下,那个人为他撑起的一把伞,为他遮挡那满天的风雨。 他也想起,就在之前,在崔大人险些下令屠村时,她巧妙地为所有人化解了那一场死劫。 可他心中仿佛金戈烈马,仿佛两军相交,两种完全不同过的情绪在来回拉扯。 他时而觉得,她恩重如山,时而又想起一年前,想起半年前,想起人死不复生,想起尸身破碎残缺不全的大哥,还有被她下令,让人抛尸洪水之中的三哥…… 忽然就一阵窒息。 江雪翎这辈子,从未有任何一刻像如今这般。 心中摇摆不定。 一边,是那人一袭白衣昭然若雪的模样,仿佛置身于朗朗的晴空下。 可另一边,却是无尽阴霾,无尽血腥,无尽的疾苦,伴随兄长的惨烈身亡。 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坠落,一瞬便已压弯他脊梁。 他突然觉得,发自内心地觉得, “叛徒……” 他好似成了个叛徒。 他背弃了他那些兄长, 他有愧于大哥,有愧于三哥,甚至是有愧于人在刑狱之中的二哥和五哥,他有愧于这一年来数不尽的伤痛,以及那些昼夜里,血泪之中的煎熬。 可是怎么办? 哪怕心中有愧,那份因她而生的柔软,却依然那么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却依然还在那儿, 无法泯灭,无法抹杀。 “呵……” 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忽而一笑,只是那嗓音沙哑破碎,那眸中的烟雾水汽,也好似堆聚的越来越多…… … “族长爷爷,您在家吗?” 那边的事情言卿暂且不知,她根本不懂自己为那个看似柔弱的少年,带去怎样的烦恼。 此刻她已直奔老族长家中。 “吱呀”一声,当老族长推门一看,立即惊悚起来:“言小娘子!?您怎么来了?” 眼神里的警惕才刚升起,但紧接着,老族长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时神色微僵,又带着些似乎感激,似乎畏惧,也似乎很是复杂的心情朝她望来。 言卿唇角轻抿,旋即才长吁口气,“您老先别急,我来找您只是想问问您这儿有没有族谱名册,关于土地划分,我打算尽快落实这件事。” 老族长又愣了一瞬,这才悄悄地长吁口气,“有的,有的,您稍等,我这就去拿来!” 说完,老族长正欲转身,可就在此时,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凄厉至极的惨叫, 突然就那么毫无预兆地, 从不远处的一户民居中传来。 第28章 言卿:敢跟我耍横? 鲜活的人手落在一处泥泞之中,仿佛还带着些体温,瞧着竟像是叫人一刀斩断的。 此刻,院内已是一片血腥,大量血迹喷涌而出。 跪在地上的男人捂住断臂伤处,他疼得满脸煞白,惨叫着在院中来回翻滚。 可那屋檐下,一女子衣着清凉,本是美艳不可方物的一张脸,如今竟满是森然,满是那份残暴和歹毒。 “林!林娘子……” 老族长眼一黑,他颤巍巍,认出那人正是林娘子。 此刻林娘子心气不顺,她本就穿着一身轻薄纱衣,那衣裳甚至透出里面的肉色,可她还是觉得热,浑身的燥热。 她扯了扯衣领,而后又拿手在脸颊旁扇风,本是娇里娇气的一张脸,如今已满是煞气。 “还愣着作甚!?” 她突然看向一旁那几名夫侍,其中一人神色麻木,脸上溅了一些血,手里还拿着一把刀。 他看向那名因断了一臂翻滚哀嚎的族人,方才正是林娘子下令,而由他亲自动手。 这种事在林娘子这边时而发生,她们这些妻主心如蛇蝎,可他们这些夫侍,又能干净多少? 不是自愿为恶,但也不可反抗,否则一旦反抗,那后果远比如今还要严重许多。 何况这些娘子皆有信香,便是他们心不甘情不愿,便是他们心生抵触,不愿遵从,又能如何呢? 在信香之下,世人皆蝼蚁,男子皆轻贱,他们只能遵从,只能服从,自身的意志被粉碎,就这么成了为虎作伥的帮凶。 至于那断臂的族人,也着实可怜,方才不过是出来挑些水而已,恰好叫林娘子瞧上了,又长得俊秀了些,便叫林娘子喊来服侍。 可这人从未有过那方面的经验,伺候时未免笨拙了些,许是手上用力太重,于是叫林娘子踹下了床,接着就是这一幕。 林娘子冷冰冰地道:“都死了不成?还不快剁了他!” 她凶神恶煞地喊道,又不禁揉了揉自己的胸脯,那咬牙切齿的模样着实骇人得很。 而她那些夫侍神色迟钝,直至许久,那提刀之人,才一脸哀绝,双目无声地朝族人走去。 可就在这刀抡起之时, “住手!”突然一声低喝从院外传来。 林娘子一怔,当皱眉一看,就见言卿白衣如雪,那衣袍穿在身上显得松散,但也莫名的衬出几分飒爽清贵的气质。 她眉梢高高一挑,“呦,这不是言妹妹吗?” “这是哪来的一阵风,竟然把妹妹吹来我这边?还是总算想通了,想同姐姐我换夫了?” 言卿:“?” 这语气,她险些以为这林娘子叫江老四附体里,一听就全是阴阳怪儿。 言卿瞥眼那名断臂的族人,回头对老族长道:“麻烦您请孙大夫过来一趟。” 而后她又重新看向林娘子,微微地一眯眼,眼底也溢出了清冽。 “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妹妹这叫什么话,” 林娘子不以为意,那娇气的眉眼也闪过几分不屑,“不过是个贱骨头罢了,不识抬举的狗东西,有这下场是他应得的。” 之后她翩然转身,问:“妹妹来此是为何事?若不是为了换夫,那么门在后头,慢走不送,可甭在这儿耽误我找乐子。” “呵,乐子?” 言卿不能理解,这特么也能叫乐子?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一步上前:“你可能忘了一件事。” “容我提醒,这地方,姓言!在我私人领土内,你们没资格作恶!” 林娘子听得一怔,也懒得再假惺惺的一口一个妹妹了,她心里正烦着呢,方才那一口一个贱骨头,一口一个狗东西,其实并不是在骂那名断臂的族人,而是在阴阳这个姓言的。 年不满十八,小娘子一个,在她们这些人看来,还只是一个崽子呢。 一个小崽子而已,霸占了江家那哥儿几个,她若当真睡了也就罢了,叫旁人碰过的男人她还嫌脏呢。 可她占着那些人,偏又睡不了,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此前曾提议换夫,本以为也不过是递个话的事儿,可谁知,这人竟折了她颜面。 林娘子心里怄火得不行,对言卿这边也就没了好脸色。 “怎么,你还真是那天地盟的人不成?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连这种事都想管?” 她又是一声嗤笑,“看来还真是好日子过够了,巴不得背上那谋逆造反的大罪?” 言卿眉心一蹙, 天地盟? 听起来像是在反抗这地方的女权,不喜这地方女尊当道,等等! 好家伙,这居然还带打小报告的?敢情这姓林的早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阴了她一回? “呵呵,” 这可有意思了, 言卿心里想着,突然冲林娘子招了招手,“来,过来。” 林娘子叫她弄得一懵,不懂她这挨了一顿奚落,怎还笑吟吟的,这又是在演哪一出儿? 可接着,言卿抡起了胳膊,突然“啪”地一声。 狠狠的一个大耳雷子,直接把林娘子扇在了地上。 林娘子又是一愣,“姓言的!!” 等反应过来时,她完全气炸了,就连她那些夫侍也全是一怔。 而言卿则是眉梢一挑,顺手抄起一根棍子朝林娘子走来。 “知道我这辈子最讨厌什么吗?” “一,不同我讲道理的,做人不讲理,不讲仁义的。” “二,明面上跟我矫揉造作和和气气,私底下反手冲我捅刀背刺的。” 很巧,这林娘子两样全占了。 而林娘子听得有些发傻,她刚要开口,可谁知, “哐!” 那棍子凶狠抡下,对准了她的嘴,嘎嘣一声! 满口的牙都碎了,叫她含了满嘴血,疼得眼前直发黑。 “嗷!!” 她不禁惨叫,可接着又是狠狠的一棍子,这回抡在了她身上,抽得她惨嚎声戛然而止,一口气含在嗓子里,好险没活活噎死。 “找人告状是,随口胡扯是,跟我耍横是?” “姑奶奶我当年耍横时,你特么还玩泥巴呢!还敢跟我横?” “来,接着来?再跟我横一个试试!?” 她连着好几棍子哐哐哐的全抡在林娘子身上了。 林娘子气得直哆嗦,她也想横啊! 可问题是,满口牙都叫她一棍子崩碎了,嘴里全是血。 这一棍又一棍的,好歹让她喘口匀乎气儿啊,不然想横那都横不起来的。 突然, “哐!”地一声, 第29章 作孽呦 言卿又是一棍子甩出, 林娘子“嗷”地一声,接着头一歪,竟然在这番胖揍下疼得晕厥了过去。 看着像条死狗一样的林娘子,言卿狠狠地吐出了一口气。 “就这点能耐,还他爷爷的敢跟我横?” “还敢下令让人砍手?” 她眉眼飞出戾气,那一脸的冷煞尚未收敛,直叫四周众人退避三舍。 而林娘子那些夫君们,则是一脸迷茫,一个个活像跟做梦似的。 做梦? 可不正是做梦! 那真是言小娘子,那真是林娘子? 其实在这些妻主中,真若论一论,这言小娘子作恶算是少的了, 死她手上的也就只有江家老大、江家老三这哥俩而已。 平时哪怕凶狠了些,也顶多欺负欺负江家哥几个。 可别的妻主们,哪一个不是手上有着好几条人命的,甚至十几条、几十条? 后山那些坟丘里葬着的,可全是惨死于她们这些妻主手中的无辜族人。 以往每一日,这村子里时常有惨叫哀嚎,可那些哀嚎无一例外,全是来自江氏宗族,全是那些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凌辱的族人。 何曾见过一位妻主娘子被人打成这样? 那满脸的血,那浑身淤青,甚至大腿骨都断了,胳膊也折了,保准得有不少裂骨之伤在身上。 这下手是真狠啊! 几名夫侍悄然对视,而后,有人脸上的麻木渐渐消散,当察觉自己上扬的唇角时,又连忙心头一凛,急匆匆地垂下头,像生怕谁看见。 言卿则是狠狠吐出一口气,她猛地一转身,看向那些族人们, 只觉得心里还是不好受,心底直发堵。 “你们几个!” 登时一惊,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可下一刻,就听那言小娘子咬着牙,冷冰冰道:“有谁腿脚快?” “让他走一趟!” “是哄也好,是骗也罢,让那些娘子过来一趟!” 女尊是,不讲理是,罔顾人命是? 那她今儿就来立个法! 别的地方她言卿管不着,她如今也没法管,可在这个村子里,在她这一亩三分地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这到底都是什么乌烟瘴气的烂风气? 今儿若是不把它掰正了,往后岂不是天天得死人? 她还真就跟这世道杠上了! … 言卿狠狠地吐出一口气,但殊不知,在她那话一出时,所有人都脸色一变。 她之前让老族长请孙大夫过来,但因她跟林娘子起了冲突,老族长没敢转身,可接着发生的这些,实在是太过突然。 尤其是在看见那林娘子掉了一口牙,叫她抡棍子揍得爹妈都认不出时, 诚然解气!也解恨! 可解恨之后呢? 老族长突地一哆嗦,佝偻着背脊身子一颤,竟噗通一声,猛的摔在了地上。 言卿一怔,“您这怎么了?” 她手握棍子随手一挽,棍风响起的同时也甩掉了沾在棍上的血迹。 而老族长张了张口,又闭上,又张了张口,又闭上, 末了,这老族长一拍大腿,活像是死了娘似的,“坏了!” “完了,全完了啊!!” 老族长悲从中来, 这哪里还是人过的日子啊? 今儿崔大人来巡察,这才刚走没多久,林娘子就成了这样儿。 林娘子贵为女子,生来尊贵,可这言小娘子也是女子,也一样尊贵, 回头若崔大人得知,哪怕林娘子伤得重,她也顶多是申饬言小娘子一顿罢了,顶多是口头上训斥一顿罢了。 可一位娘子重伤,这乃是大事儿!总得有人为此负起责任, 介时又是谁负责?自然是他江家村,是他江氏宗族! 而那时,他族中这些儿郎们,又要死多少?又得死几个? 又或者像半年前那惨遭屠村的周家庄一样,鸡犬不留,杀遍全村? 老族长越想越是怕,心里直颤悠,好悬没崩溃地哭出来, 而言卿又一怔,接着像明白过来,一时好笑,一时又有些苦涩,总之心中五味杂陈。 “好了,您老先起,” 她放下棍子,又亲自弯下腰,将瘫坐在地的老族长搀扶起来。 但旋即,她又垂了垂眸,语气冷清,但也坚定地言语, “此事既是我做的,那我定然承担起相应的后果!” “官府衙门若有意见,大可让他们来找我!” 她可没那个让人背锅的爱好,况且,方才看似莽撞,但若不是心里有底,也不至于对林娘子痛下黑手,她早在动手之前就已想好了对策。 可老族长心如死灰,耷拉着脑袋没吭声,只觉整个人都麻了, 作孽呦,这还咋活啊? 言卿不禁失笑,“族长爷爷,我讲真的,并不是信口开河,也并不是在戏耍于您。” 老族长听得一怔,当好不容易抬起头,老人家还无精打采着,可这一看之下,就见眼前人眼底盛满了涓涓笑意, 与方才那副凶神恶煞意气用事的模样大相径庭, 老族长又一阵恍惚,不知怎的,突然就觉得,好似无尽雾霾下,死气沉沉的黑土上,陡然降下一束金灿日光, 那日光所过,遍地生辉, 好似就在这一刻, 笼罩在他心中,笼罩在所有人头上的阴霾灰惨,竟突然被冲淡了许多。 … 总之不论如何,既是小娘子吩咐,没人敢不听。 老族长让林娘子那些夫侍跑了一趟,不多时就把几位娘子请了过来。 这江家村算上言卿在内,总共十位娘子,如今林娘子已昏迷,那浑身是血,那叫一惨呦, 甚至还叫她拿根绳子捆了起来, 等几位娘子抵达时,远远一看,就立即一惊。 “言妹妹!林姐姐??” 有人瞪着眼,一脸的匪夷所思。 艹! 昨儿没睡好,今日又起太早,这是还没醒吗? 不然咋看见了这般匪夷所思的一幕! 只听, “啪!” 言卿穿一身白衣,手里还拎着个小皮鞭,那鞭子狠狠抽在了地上。 而那林娘子正耷拉着脑袋,因为碎了满口牙,嘴唇子也受了许多伤,纵使昏厥人事不省,但此刻嘴巴正哗哗哗地往外淌血。 并且她不但叫人绑了起来,居然还叫人捆在院里一个木头桩子上。 “这……这是在干什么啊?” 一位娘子哆哆嗦嗦,满脸懵逼。 恰好此时,言卿又是一鞭子甩出,鞭子抽在地上,她甩手背在身后,她眉梢一挑,神色冷淡,但也骄矜。 接着,她徐徐地笑了, “几位娘子,来得巧啊?” 可这既冷淡,又轻狂的语气,听在那些娘子的耳中,竟莫名心慌。 第30章 实不相瞒,我天生霸道 几位娘子神色不一, 有人瞧了瞧林娘子那边,毛骨悚然。 也有人则是反感地直皱眉,脸也拉长了起来。 这其中有位姓沈的娘子,这人从前没少挤兑林娘子,她跟林娘子不对牌。 可如今瞧见林娘子这副凄惨模样,竟当场就脸色一沉, “谁干的!?” 她杀气腾腾地看向四周,眼底似渗出冷意。 那冰冷的眸光挨个儿扫过了老族长,以及林娘子的那些夫侍们。 但就在这时,言卿眉梢一挑,“我干的,如何?” 沈娘子一怔,“什!什么?” 她狠狠地吃了一惊,旋即便满脸的不敢置信,甚至不禁瞪起了眼睛。 “怎么,很吃惊?很意外?” 言卿反而一副笑模样。 可这何止是吃惊,何止是意外而已!? “言小娘子!” 沈娘子不禁直皱眉,“你为女子,林娘子也是女子,像我们这些妻主之间,哪怕平日称不上和睦,但总归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 “不知那林娘子又是哪里惹了你?而你让人把我们喊过来,又是何意?” 这沈娘子是个聪明的,几句话而已,就已直奔主题。 言卿把玩着手里那条小皮鞭,她慢悠悠地说道:“我呢,我这人脾气不好。” “实不相瞒,天生霸道!” “这江家村往后便是我个人领土,江氏宗族也将全是我的人,诸位娘子客居在此,总得守些规矩不是?” “至于这林娘子,我想这不守规矩的下场诸位娘子们也看见了,那就不需我过多赘述了,对不对?” 沈娘子心中一沉,另外几位娘子也猛然瞠目。 “言小娘子!您这是何意?” 有人不知不觉地涌上了敬语,只是那脸色可远远称不上多好。 “遵守规矩?我等生为女子一世尊贵,这天底下还从未有谁要求过让我们这些妻主娘子守规矩!” “哪怕往后这江氏宗族要划归你名下,可你这也太过了?” “从前那些个在当地安家的妻主娘子,哪一个不是睁只眼闭只眼?这些事儿早就蔚然成风,相应成习!又何来规矩这一说?” 那些娘子气坏了,你一言我一嘴,扞卫她们自身的权益。 那言小娘子的意思已是明摆着,往后她们若想在这江家村过得好,那就必须得遵守她姓言的制定的规矩! 但,那怎么可能呢? 这群妻主娘子全是豺狼一样,平时早就骄横惯了,向来只有她们吩咐别人,为别人制定规矩的份儿,又怎么可能低头遵从别人的? 哪怕制定这些规矩的人是一位小娘子,那也不成! 沈娘子没吭声,但也冷着一张脸,任由那些妻主娘子七嘴八舌地声讨言卿。 言卿突然古怪一笑,“诸位伶牙俐齿,看来还真是没白长一张嘴?” 这话一出,叫人又是一噎,就不知咋的,咋听咋不顺耳,咋听咋不是滋味儿,就很不对劲! 言卿则是手握那个小皮鞭,鞭柄是木作的,一下又一下地轻击她自己的掌心, 她徐徐踱步,围着这些人走上一圈儿。 霎时之间,有人汗毛都炸了,不禁一捂头,抱着脑袋往旁人后头躲。 也有人吓得一张脸青白青白的,就觉得这言小娘子很是不善,不禁磕磕巴巴问:“干、干啥?想干啥?” “言小娘子,我等可不是好惹的!” “你年不满十八,没那个信香,真若打起来,那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呵呵?” 言卿突然一笑,信香那玩意儿她知道,在《女妻风物》上看见过, 那玩意儿很邪乎,也是这些妻主娘子最大的底气。 甚至若非信香能制衡于男子,恐怕这地方的女尊制度也不至于畸形扭曲到这么可怕的地步。 她瞥眼四周,见老族长、林娘子的那些夫侍们,正一脸心惊胆战。 陆续也有一些族人见这边情况不对,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活像生怕这边出啥大事儿似的。 但言卿只瞥上几眼就收回了视线,她突然拿起一块儿砖头,握在手中来回掂掂。 那些娘子们又毛了! 主要是这不毛不行啊,君不见那林娘子都成啥样了吗? 那一脸血渍呼啦的,可忒吓人了!叫人一看都觉得疼呐。 “诸位且看,” 言卿突然道,而那些娘子们一怔,下一刻,“咔咔咔!” 硬实的砖头在她手里竟跟个面团似的,那素手芊芊,看似柔弱无骨,可不过是那么捏巴捏巴,好似都没费多大力气, 接着,那砖头子就碎了,碎成了粉末,扑簌簌地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掉落。 “嘶!!” 当这一幕呈现在众人眼前,所有人皆是惊的猛吸口气。 老族长更是面色惨惨,后知后觉,他心生后怕! 天爷诶,翎哥儿他们咋这命大? 这言小娘子跟那哥几个过了一整年,竟然就只弄死了俩? 翎哥儿他们命硬啊,这命忒硬了!他江氏宗族也命大啊! 不然,就这言小娘子这样的,倘若像旁的娘子那样整天出门逮人,不是抓走了这个就是抓走了那个,就她这力气,那还有命活吗? 没有,妥妥的没有! 介时还不知得死多少人呢。 就这白白净净的漂亮小手,真若发起狠,还不得一拧一个脑袋瓜子,一拧一个天灵盖子? 脑浆都得掏出来! 老族长又颤巍巍地后退几步,只觉是越想就越发可怖。 而言卿震慑了全场,反而弯眸一笑,“诸位,乖一点好不好?不然,牙掰掉!” 众娘子们:“!” 有那娇弱的,心理承受力弱的,好悬没一口气嘎过去。 真尼玛的忒吓人了! 这姓言的她真的还是人吗? 可就在这时,也有人天生反骨。 沈娘子突然道:“言妹妹这一招杀鸡儆猴,敲山震虎,玩得是真够漂亮。” “只是言妹妹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等为女子,生来便只需享乐,什么规矩不规矩,我等便是不去遵守,又能如何?” 估计在这沈娘子看来,她们贵为女子,有官媒撑腰,这大梁律法也尽皆偏向,便是彼此内讧,又能内讧到哪儿去? 便是不听言卿的,又能如何呢? 第31章 他爷爷的,杀疯了 可言卿突兀一笑,那眉眼不知怎的就带出几分慵倦的味道。 “问我如何?也不如何。” “不过嘛,我这人还偏偏真就挺喜欢像沈娘子您这样的硬骨头。” 唱反调? 很好,她还真就贼喜欢这个! 若不唱反调,她如何出手? 若师出无名,她又如何理直气壮? 若不理直气壮,她怕呀, 怕万一等下手软,万一见不了血呢? 玩味又古怪,言卿神秘地笑了, 旋即, “啊啊啊啊啊!” 那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浪交织成一片,叫人听得头皮直发麻, 唯老族长一瞪眼, 看着那拎着个鞭子,在娘子堆中杀进杀出,活像个杀神附体似的言小娘子, 霎时,这老族长又一拍大腿, “完了,真完了!全完了!” 他爷爷的,这咋还杀疯了呢? 不过,言卿下手也是有些分寸的。 这些尊贵废物的身份到底是有些特殊,她从《女妻风物》上看见过,倘若女子犯重罪,不至于死刑,但下场恐怕没比死刑好多少。 介时将送入军中,此后充军,美其名曰为军中士兵繁衍后代,但在言卿看来那跟军妓也没差多少。 总之,杀又杀不得,也只能先揍一顿了,不然万一当真弄死这些人,那她自己肯定得充军。 等到言卿停下时,满地的血渍呼啦,一个个的甭提多惨了,全跟那林娘子一个样式儿的。 “言小娘子,您看?” 老族长都快跪下了,头皮都炸了,但心里担忧,又是解气,又是贼拉地痛快! 以至于百感交集,甭提老族长那表情有多复杂了, 就好似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一脸痛快地笑了,偏偏还得忍着些,一张老脸都因此而扭曲了。 言卿总算放下了鞭子,但正欲开口时,突然听听见一阵怒吼声传来。 “姓言的!” “我定如实禀告崔大人!” 她那眼神仿佛在警告言卿“你给我等着”。 “蠢货,” 言卿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旋即就一把扶住颤巍巍的老族长,问:“我看这村子挨着后山,那山里可有一些隐蔽所在?” “嗯??” 老族长一懵, 而言卿则是笑了,只是那眉眼清清淡淡,多少带出几分寒意来。 “听过熬鹰吗?” “先找个地方,把她们关起来,饿上几天,等学乖之后,再谈其他的。” 那些娘子有靠山,官媒跟崔大人便是她们最大的倚仗, 可这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言卿还真就不信那个邪了, 就不信治不了她们! 她眼底锋芒一闪,而后又敛了敛神,看向远方那苍莽群山,山峦叠嶂。 这人世,这日月山河,本不该如此, 她也越发怀念她的祖国了。 … 此刻,江家, 自从言卿一走,家里的少年就成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他双目无神,一脸怔忡地杵在这儿许久许久,直至好半晌后,突然身形一晃,又一个踉跄,他也从那些怔然中惊醒了过来。 然而清醒之后,江雪翎只觉地转天旋,一阵又一阵晕眩扑面而来, 同时身体也传来阵阵不适。 许是因为昨晚淋了雨,他今儿一觉起来便觉得头昏目眩,本就有些发烧,如今那滚烫的体温更好似一把火一样, 就连那张娇嫩的唇瓣,所轻吐而出的气息,都好似点起了一把火,热得像岩浆。 沉默了片刻后,他正欲转身回房,可就在这时突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声音。 “真的假的?” 江雪翎循声一看,就见两名鬼鬼祟祟的族人,此刻正一脸狂喜,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哪能有假?我之前藏在屋子里亲眼看见的,我家正好住林家隔壁。” “那林娘子不是啥好人,看看她那些夫侍,都让她虐待成啥样了。” “不过这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真是没成想,那言小娘子还怪厉害的。” 这话一出听得对方又一阵错愕,“咋?那林娘子被言小娘子收拾了?” “嘿,何止啊!” 那人又偷偷摸摸地看了看四周,才又道:“可不仅仅只有那林娘子,还有沈娘子、苏娘子、陶娘子……” “所有娘子全加在一块儿,那叫一个惨呦。” “也不知她是抽啥疯,但总归这个对咱是好事儿,咱得感激她,不然放任那些娘子们,还不知咱江氏宗族得死多少人……” 那人又一脸欷歔,谁能成想呢? 从前他们这些人对那言小娘子畏之如猛虎,可这回对方竟无意中为他们出了口恶气。 可就在这时, “大杨叔?” 突然听见一名少年的嗓音,那大杨叔一回头,就正好看见一脸煞白,但脸颊不知怎的,竟生出几分滚烫红晕的江雪翎。 “这不是翎哥儿吗,咋啦?”那大杨叔回了一句。 而江雪翎则是深深吸气,他又攥了攥自己的指尖,才强忍着心头的颤栗问:“我家妻主……我家妻主,可是同旁的娘子起了冲突?” “这……” 大杨叔一时不知该咋回答,而江雪翎见此,突然心中一紧。 他微微颔首,“好,我知道了。” 大杨叔:“?” 咋,知道啥了?他还没开口呢,他啥也没说啊! 可那少年踉跄着,已颤巍巍地转身,他垂了垂眸,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长袖一甩。 分明一副柔弱模样,看似弱不禁风,但此刻看向前方,他竟好似乘风而起, 衣袍在深秋的冷风下鼓胀,乌黑的秀发也在风中缭乱飞扬。 江雪翎想,不论从前如何,不论过往如何, 可如今,他江家村,他江氏宗族,都欠她一份天大的恩情。 不论她是有心,还是无意,但之前崔大人盛怒,曾险些下令屠村,若非她及时站了出来,若非她划下这一片土地保全了所有人,兴许这全村上下老老少少,都已沦为刀下亡魂。 单只这一点,他就欠了她,四哥也欠了她,整个江氏宗族这四百多人都欠了她。 而她年不满十八,尚未觉醒信香,不像旁的娘子有信香能作为倚仗, 倘若她当真激怒了那些娘子们,那恐怕是凶多吉少。 “妻主!!……” 他心中一紧,向远方呼唤。 第32章 买鞭炮庆祝? 林家附近, 言卿刚从山上回来, 她之前狠狠抽了沈娘子那些人一顿,然后让老族长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把那些人关了起来。 如今办完事,正跟老族长一起往回走,孰料突然听见少年轻颤的嗓音。 她一怔,猛地一下抬起头, 就见阴霾的天色下,少年苍白着一张脸,他看起来很孱弱,他人也很清瘦, 那张脸没多少血色,他来得太急,喘得也太仓促, 可在看见言卿时,他倏然一怔,旋即又担心地看了她许久,仿佛在确认她是否安好。 “怎么了这是?” 言卿只觉一阵莫名,她还是头一回从江雪翎脸上看见这种表情。 而他又是一怔,“妻主………” 仿佛狠狠泄了一口气,在这口气松下的同时,他突然一个踉跄。 “当心!” 言卿一个健步窜过来,他正好撞入她怀中,鼻息间全是她身上那冷清淡雅的馨香, 江雪翎突然发现,他好似不太记得,不记得从前的她,身上是否也有这如冬阳暖雪一般清冽又干净的香气, 她真的变了很多,他甚至有些想不起她从前的模样, 可一旦他这般想,那阵尖锐的痛,就好似一把冰冷的刀,猝不及防地从心底里钻出,并残忍地割开了他心防,使他疼的痛不欲生。 “您没事就好……” 他嗓音沙哑了些,而后身形一晃,竟突然身子一软,晕厥在她怀里。 “江雪翎!!” 言卿吓了一大跳,连忙把他揽入怀中,也是这时才发现,这人好热,好烫,好似一把火。 连忙摸了摸他额头,那份滚烫几乎灼伤她的手。 “族长爷爷,孙大夫呢?孙大夫家在何处?” 她连忙把人拦腰抱起, 老族长说:“这……孙大夫下山了,他如今没在村子里……” 之前林娘子那些夫侍一身伤,其中一人甚至还被斩断了手臂。 孙大夫懂些医术,但并不是很精通,从前也只是在药店当过几年跑堂,略懂一些这方面的知识而已。 所以一看见那样的重伤,孙大夫也吓坏了,连忙跟着几个族人一起送那名夫侍下山求治。 言卿唇一抿,她冷静地道:“那我先带翎哥儿下山,他烧得太重了,我担心他出事。” “……担心?” 没等老族长反应过来,就见言卿已大步如梭,她抱着怀中少年直奔村外。 恍惚之时,老族长突然心想, 原来小娘子的心中竟也有担心, 原来她们这些妻主娘子,竟然也会担心人? … 江雪翎迷迷糊糊时,仿佛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年前,梦见那个大雨瓢泼的深夜。 那一片深山老林,那具残缺不全的尸首, 天上的秃鹫在盘旋,地上的野狗在啃食,兄长们狂怒的脸,那些狰狞的仇恨。 他又梦见了半年前,当时山里发大水,冲垮了家门,也冲垮了许多屋子, 洪水浪涛中大浪翻扬,而他自己被人按在泥泞里,不论他如何挣扎,如何哭求,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哥的尸首被人抛入那洪水之中,浑身是血的尸首叫浪涛重走。 “大哥、三哥……” 他模糊梦呓,只觉是撕心裂肺。 等从梦魇中苏醒,窗外的鸟儿在叽叽喳喳,叫得好不热闹,好不活泼。 窗前挂着竹帘,那竹帘已被卷了上去,此时已是晚霞西照,深秋的斜阳带来暖意,也驱散了这一室的秋寒。 “……醒了?” 床边有一张竹椅,橙黄的夕阳好似金粉,暖融融地洒在那个人身上,而那人一身白衣,手里拿着个湿润的帕子,旁边是一盆清水。 她神色似有些复杂。 江雪翎恍惚片刻,才轻嗯一声,他想起身,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场高烧,他喉咙干哑,人也憔悴,四肢更是没任何力气。 “几时了?您可有用膳?您稍等,雪翎这就……” 没待他讲完,言卿突然用力一按,让他重新躺回床上,并为他盖了盖被子。 “好了,我一顿不吃死不了。” “况且人家医馆大夫也说了,你风寒入体,人也虚弱了些,还是老实养养比较好。” 江雪翎为之一怔,似乎这份关心体贴令他无措。 他还想开口,可此情此景,又如硬石噎在了他心口。 突然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言卿又看他几眼,旋即轻抿一下唇,把手中沾了水的帕子放回黄铜水盆,而后不着痕迹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出去转转,看能不能买点东西回来。” 她端起水盆走出房门,只是房门一关,又倏地垂了垂眸。 回想之前带少年下山,想起下山路上,这人便开始梦呓。 人都烧糊涂了。 他一直呢喃着,大哥、三哥,发出一声声破碎的哭腔,就好似黑夜之中,淋了雨,无处皈依,满身湿漉的狼狈幼猫。 那一声又一声啜泣,没来由便惹人心疼。 言卿突然挺不好受的。 她其实挺聪明,单从一些蛛丝马迹就能分析出不少东西, 也知道原主从前作恶,造下了许多仇恨。 并且,她也明白,是因为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所以他们这些人连报复都不成。 假意卑躬屈膝,也只是为了保全更多人。 不论是这江雪翎,还是江斯蘅,又或者是山上的老族长等人,他们全都活得太沉重。 人间尽是不平事,但纵使忍无可忍,也只能继续隐忍。 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听起来很壮烈,似乎很痛快,可他们敢吗? 整个江氏宗族,那老老少少加一起共四百余人,他们所有人都在如履薄冰,在这人世活得战战兢兢。 他们牵挂太多,同宗,同族,有太多牵绊,所以敢吗? 任何一个人,一旦出了错,死的不止他一个,而兴许是全家,是全族,是那四百多人命! 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所以他们,没人敢冒险,没人敢莽撞, 甚至这都不是为他们自己,而是为了他们身边那些人,为了他们身后那些人。 言卿突然感觉很压抑,有些喘不上气来,她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强行使自己冷静些。 但正欲举步走出医馆时,突然听见隔壁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 “诶?那江老四真的出事了?” 这家医馆开设在书斋隔壁。 此刻书斋刘掌柜后腰插着个团扇,正喜滋滋地问店里的伙计。 “他爷爷的,这不是老天开眼了吗?那江老四还真遭天谴了?” “这高低得买个鞭炮庆祝庆祝!” 第33章 柔弱少年,冷硬的刀 刘掌柜乐得直拊掌,但突然就见那伙计一脸煞白地冲他疯狂使眼色。 “咋了、咋了?眼皮子咋还抽搐了?要不上隔壁看看?” 反正他们隔壁就是医馆,方便得很。 但伙计一阵阵哆嗦,“掌掌掌,掌柜……看,看看看身后!” “哈啊?” 刘掌柜一转身,“哎呦我地天呀!” 噗通一声,他吓得直接就摔了个屁股墩儿,然后又连忙老老实实地跪得板正。 “言言言言小娘子,您您您咋还来了啊?” 刘掌柜那脸苦的,活像家里死了人似的。 他爷爷的,这不惹祸了吗,他这个破嘴啊!刚才没乱讲啥不好听的? 万一叫这言小娘子听见了可咋整啊? 刘掌柜捂了捂嘴,心生惨然,那叫一欲哭无泪。 言卿皱了皱眉,旋即狐疑问:“我刚听你们说起江老四,江斯蘅他怎么了?” 刘掌柜一愣,旋即又支支吾吾满脸犹豫。 言卿看向那伙计,“他到底怎么了?” 伙计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也跟刘掌柜一样诚惶诚恐。 他战战兢兢地回答:“这、这……小人也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 “听说那赤牙钱庄的孙娘子召见陈衙役,之后陈衙役便带着人满城搜捕……” 这肯定是来自孙娘子的授意,不过当时江斯蘅人在山上,早就被他家妻主喊回家了。 直至有人报信,声称陈衙役那边放了话,倘若他再不现身,就要拿他家二哥江孤昀开刀。 这不江斯蘅坐不住了,匆匆忙忙赶回来,双方一见面,立即起了一场大冲突。 只不过这冲突没持续多久,就见孙娘子那边派人过来,接着就把江斯蘅带走了。 言卿听完不禁怔然, “孙娘子!孙秀荷?” 她还真是叫那个江老四气糊涂了。 本来之前把人喊回来,就是为了孙秀荷这件事,但后来火气上头,她都懒得管了。 可谁知不过一转眼,竟然出了这种事。 “成,我知道了,这回有劳,多谢二位。” 她冲二人轻点一下头,旋即转身往外走。 刘掌柜见此一脸虚脱,那伙计也活像是劫后余生。 但没人发现,隔壁的医馆之中,言卿一走,床上的少年就已徐徐起身。 他侧首看向窗外的艳阳,听见那些模糊的话语,忽而眼底像是起了雾。 江雪翎来这人世间,总共也才十六个年头。 他十六岁了,再过一阵子,便是他年满十七的生辰。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每当生辰那一日,总是一家人齐聚。 那时大哥还活着,三哥也活着,他们这些人都有些命苦,同母不同父,起初分散在各地,后来是被大哥挨个接回来的,就像四哥那样。 他们就这么成了一家子,兄弟之间血浓于水,手足情深。 又突然想起,前几年的生辰时,江家远非如今这么破败,那时他坐在窗前抚琴,大哥唇边噙着一抹笑,眉眼娇慵,人也懒洋洋的,靠在一旁闭目养神,还时不时地调侃一句院外习武,将一把长枪舞得威风凛凛的三哥。 院中本有一棵海棠树,秋日海棠开,树上也结满了果实。 二哥那人冷得好似寒山雪,坐在树下看着身前的棋盘,一字落定如运筹帷幄,又因那海棠果实砸乱满盘棋子而眉心轻蹙。 还有五哥,五哥手执书卷,研读医书,时不时翻弄檐下晾晒的草药。 他又想起四哥, 四哥那人讲话不好听,大哥骂他狗嘴吐不出象牙,平日阴阳怪气,好似挑剔得很,可那其实已经是极尽收敛克制之后的结果。 那一日四哥头上似乎有着一根针灸针,五哥一边看书,一边为四哥针灸。 五哥调侃问:“你能不能少发几回疯?你看大伙儿都怕成什么模样了?” 但四哥翻了个白眼,照旧阴恻恻的一张脸,怼得理直气壮:“那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谁让他们欺负咱家小六?” “六儿性子软,若咱这些做人兄长的不多护着一些,那岂不是要叫他被人欺负死?” 性子软吗?其实并不,小六江雪翎一直是个绵里藏针的性子,只是他心底的那些刺儿,从小就藏着。 他们各有各的苦,人这一生并非一帆风顺,他年幼曾是个病秧子,也曾有过诸多苦楚。 可后来大哥带回一位又一位兄长,家里的人渐渐多了,他岁数小,是兄弟中最年幼的一个,也因此而叫大家护着。 性子软吗? “呵,” 少年徐徐一垂眸,好似在笑,又看了看手中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刀身冷硬,绽放寒光。 “四哥……” 总有一些事,是他能做的,也非他不可。 许久,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少年一副恬静模样,将那匕首收入袖中,而后和衣躺下,他一副安然模样,好似已陷入熟睡之中。 言卿进门时手里拎着一份清粥小菜,只是之前出门买东西时可把她难了个够呛。 主要是那粥铺老板不敢收她银子,没奈何只好像隔壁书斋那样先挂账,等往后再一起结。 “咦?睡着了?” 她一进门就见少年沉沉静静的,那脸是苍白的,也没多少血色,人看起来也越发孱弱。 言卿突然就觉得, “果然啊,” 像一抹薄入雾霭的青烟,看着都让人心疼,好似哪怕一抹轻如细雨的微风,也随时能将他吹散了一般。 一个人怎能弱成这副模样? 她放下东西,而后轻手轻脚地凑近一些,俯身为少年盖了盖被子,这才又退出了房门。 当房门掩好那一瞬,竹床上的少年也徐徐地睁开了双眼。 只是看一眼自己身上盖的这条被子,她曾碰过这被子,她身上有种冬阳暖雪的清香,那份馨香也好似沾染在这条被子上…… 他又是怔忡片刻,旋即便又重新合上了双眼。 就这么,入夜之后,医馆打烊。 万籁俱寂时,月已至中天,竹屋之中逐渐响起一些轻微的声音。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好似有人从床上起身。 接着,一只苍白而柔弱的手,虽看起来很孱弱,却也带着些少年人特有的清削骨感, 那冰冷的指尖将窗扇推开了一条缝,银亮的月光从窗柩外洒入,也衬得这一室月色凉薄如水。 须臾, 那扇窗子寂静敞开,在这夜色里悄然无声, 可窗前的人却不见了, 只余窗外土壤芬芳,带着些雨后的湿气,一行清浅的足迹逐渐延伸向远方…… 第34章 家兄,江斯蘅 “喵呜~喵呜喵呜~~~” 深夜长街寂静无人, 饿瘦的黑猫遍体鳞伤,就连毛发都已干枯无光,不知怎的弄伤了一只小爪子,此刻正瘫在雨后的巷弄旁哀哀惨叫。 城镇灯火阑珊,孱弱的少年从远方走来,依旧是那样柔美的一张脸,但他袖里藏着刀。 他途经此处身形微顿,而后徐徐弯腰,长发也因此而顺着肩颈倾洒而下。 “喵呜?” 猫儿歪了歪头,琥珀似的猫瞳凝望着这个月下的少年。 少年弯了弯唇,唇畔好似带出一抹笑,忽然轻轻将猫儿揽入怀中,又缓缓揉了揉猫儿的头。 他走得并不快,甚至可以称得上缓慢,就那么一步又一步,在夜色中远去。 附近有户心善的人家,江雪翎从前曾下山采买,也知那户人家颇负盛名。 不久,房门被轻声敲响,当主人披着衣裳出来一看,就见那只黑乎乎的小猫被人放在了房门口,而一旁还堆放着几十个铜板。 那已是少年身上全部的家当。 这夜,是越来越深了。 … “言小娘子、言小娘子?” 医馆这边,后院之中。 那坐堂的老大夫战战兢兢,正期期艾艾地望着眼前这名一身白衣的小娘子。 姣好的面容有些冷清,那眉眼也清澈凛冽,长发松散地披散而下,衬出几分松弛洒脱。 但此刻,她怔怔出神心不在焉。 “言小娘子!??” 老大夫又唤一声,言卿这才醒过神来。 “啊,嗯?怎么了?” 她按了按眉心,而后不着痕迹地长吁口气。 自打从隔壁书斋听说江老四的事情后,她就心事重重。 老大夫赔着小心道:“您家那位小郎君伤了肋骨,身上也有许多淤青,何况还因这些外伤以及风寒入体高烧一场,暂时不易挪动。” “您看这天都黑了,这房间如何?我已让人提前打扫过,被褥也全是崭新的,若不满意……不如再给您换一间?” 老大夫心想这些妻主娘子向来不好伺候,他们这医馆有个单独的房间,就是专门为这些妻主准备的。 言卿没什么精神,但也不得不感慨,这服务真是没谁了。 她算是明白了,在这个女尊男卑的世道,像她们这些妻主娘子,那全是特权物种。 必须好吃好喝地供奉着,见了也必定得恭恭敬敬的,没任何人敢对这些妻主娘子们放肆。 她再次轻叹口气,“不用那么麻烦,我有个能睡的地儿就行了。” 她安抚了老大夫一句,旋即转身,“我不太放心,我去看看他。” 也不知江雪翎睡醒了没,若是醒了应该吃个饭,不然本来就带着病,万一再饿着肚子…… 哎!也真叫一个愁。 胡思乱想时,言卿已来到这边, 但就在她即将举手敲门时,突然脸色一变,而后猛地一下,她旋转开房门。 “人呢!?” 呜呜的风声从窗外刮来,但这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本该睡在竹床上的少年不知所踪,唯有那敞开的窗子外,那湿润的泥土中,残存着一抹清清浅浅的足迹。 言卿愣了下,三两步窜至窗前,当她探头往外看,正好瞧见隔壁的书斋。 书斋早已打烊,可她神色突地一变, “坏了!难不成?” 恐怕是她下午找刘掌柜询问时,被那少年听见了。 一想那个脆皮儿,本就弱不禁风,跟个瓷器似的。平时温驯恬静,可谁知竟然蔫了唧憋了个大的。 言卿捂了下脑门,原地转两圈儿,又皱着眉看了看窗外的足迹。 “啊啊啊,真该死呀!!” 她重重一咬牙,然后翻窗而出, 皱着眉检查地面这些足迹,捻起了一抹湿润的泥土,然后立即起身看向了远方。 从前学过不少寻踪侦查方面的技能,可她万万没成想,有朝一日竟要用在这个女尊男卑的地方。 不消片刻,言卿锁定了一个方向,旋即蹭地一声冲进这满天的雨雾之中。 … 此时夜色已深,破旧的县城里漂泊起淡淡的白雾,那些白雾捎来几分湿冷之意。 那名身形孱弱的少年,身着一件单薄的衣裳,从远方的雾气中走来。 这深秋时节本就天寒,夜里湿润的雾气也好似使他眉眼挂上了薄霜。 不久,他微微驻足,恬静文弱地徐徐仰首, 只见这是一家铺子,大红灯笼高挂,匾额上的字体龙飞凤舞。 ——嵊唐赌坊。 这嵊唐赌坊和赤牙钱庄一样,同是孙娘子名下产业,且皆由孙娘子那些夫侍们代为打理。 江雪翎以前曾听四哥提起过这个地方,据传这家赌坊的话事人姓温,是孙娘子的侧夫之一。 思忖之后,他举起了手,轻叩赌坊大门。 “谁呀?” 吱呀一声,守门的伙计探出头来。 只见门外的少年微微弯唇,好似在笑,可那神韵气质却又很是哀伤。 他看起来格外恬静,柔美的脸颊既有几分俊丽,也有几分温柔,但并不女气。 “小郎君,您这是?” 伙计有些意外,只觉这人气质太过清澈。 好似一汪水,也好似一汩清泉,与赌坊这边的乌烟瘴气格格不入。 真若形容一下,这门外的少年不像个赌徒,没那些猖狂贪婪,反而柔美进了骨子里,叫人一看,就觉得像是个良人家的小郎君,本不该出入此地。 “劳驾,我是为寻兄长而来,”恰在这时少年徐徐开口,他嗓音轻柔,却又好似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 “家中妻主向来性急,见兄长外出未归,这才遣我来寻上一番。” “敢问店家可否通融?” 那伙计又是一愣:“妻妻妻……妻主?哎呦,小郎君,您咋不咋说?” 伙计吓一大跳,这妻主娘子们的事情可耽误不得,不然万一把人惹毛了,那可是要小命不保的。 那伙计连忙让了一步,旋即道:“您请您请,不过您家兄长是何人?可是咱们这地方的常客?若是常客只要您报出大名,我准能认得。” 江雪翎微微垂眸,一抹清风刮乱了他的发,他抬起了手,将脸颊旁的碎发挂回耳后,旋即又恬淡地弯了弯唇,说:“家兄,江斯蘅。” “什么!?” 第35章 也曾名动四方 不久, 赌坊后院有一凉亭。 只见一白衣男子正与一锦衣郎君分坐棋盘两端。 两人一个手执黑子,一个手执白子, 一个俊雅无双,另一个则眉眼桀骜。 倘若言卿在此,准能一眼认出,那桀骜之人正是当日在前开路,曾陪伴孙娘子一起前往江家的锦衣郎君赵锦之。 此刻,赵锦之眉心一皱,他一脸不悦地嘟囔:“遥哥,你说咱们娘子到底是怎么想的?怎就突然看上那个江斯蘅?” 赵锦之一子落定,指尖微一用力,雪白棋子撞击棋盘,发出了啪地一声。 他一脸心烦,且越想就越是不悦, “那江斯蘅我也是知道的,不过是钱庄养的一条疯狗罢了,对外也算钱庄那边的话事人之一,但他疯人疯性,到底是上不得台面。” “且听闻此人不但年少弑父,似乎还患有脑疾?从前在钱庄发疯,可着实闹出过不少事情来。” “也就这几年,他家小五医术精进,每隔一阵子便要为他针灸一番,这才不再像从前那般正常发疯。” “可他到底不是正常人!娘子留着这么一个疯子在身边,万一哪天他突然暴起,万一伤着娘子可如何是好?” 赵锦之忧心忡忡,而那白衣男子闻言浅笑, “好了,怎还是这般莽撞?娘子行事自有用意,我等只需听凭吩咐便是。” 但赵锦之皱了皱眉,他身份贵重,从前也曾是个小霸王,乃是这嵊唐县令赵大人独子,若非阴差阳错,也不至于早早便叫孙娘子收入房中。 至于那俊雅男子,则是名为温白遥,他看起来应有二十六七,比赵锦之年长许多,为人也更加温和,更加儒雅。 赵锦之嘀咕道,“我就是气不过!” “此前娘子一走就是一年多,咱们这些人就跟那苦守寒窑似的,平白空耗了这般久。” “结果她好不容易回来了,居然连你我二人房中都不曾去过,反倒是一门心思扑在那江斯蘅身上!?” 赵锦之又咬了咬牙,他心里直发堵,突然压低声音问:“我就不明白,娘子她是撞邪了,还是中蛊了?又或者是沾上什么脏东西?” “不然行事怎越发荒谬!?” 温白遥听后失笑,他多少有几分无奈,“好了,你这性子真该改改,此话可莫要再提,” “不然若娘子知晓,怕是又要对你申饬一番……” 二人正聊着,但恰在此时,只见赌坊伙计匆忙而来。 “温郎君、赵郎君,小的见过二位。” 那伙计先是行了个礼,旋即才小声问道:“方才赌坊外面来了一人,自称江雪翎,是四爷家中幼弟。” “据传此次是因他家妻主发了话,让他来咱们赌坊寻四爷,可是四爷那边……” “您二位觉着,咱是将他打发了,还是?” 伙计心里不落底,实在是因一边是他们东家孙娘子,而另一边则是一位同样尊贵并且有官媒撑腰的小娘子。 这二位哪个都不好得罪,不然但凡今夜江雪翎没搬出他家妻主的名头,可能这伙计早就暗中将人撵走了。 赵锦之听见这话也是一愣:“什么?江雪翎?江家那个小六儿?” 他回忆了一下,那少年他记得,柔柔弱弱的,据传从前被江家那几位兄长保护得很好。 说起来这哥几个从前在嵊唐县,也算是远近闻名。 一个美人绝世倾国色,一个冷似寒山雪, 一个威猛粗犷又豪迈,一个俊美疯癫又毒舌, 还有一个谦谦君子温如玉,以及一个浑身柔弱满满破碎感。 赵锦之突然想起前些年,那时的江雪翎绝对可以称得上含章秀出。 那一身挺翘,俊秀不凡,穿着一袭青烟色雪纺薄纱的衣裳,怀抱一把古琴,冰雪似的脚腕戴着一串红绳编织的纯银铃铛。 就连气质也好似雨后清荷,每当莲步轻移便有空灵仙音响起,冰肌玉骨清秀出尘。 想当初这江雪翎也算名动四方,虽年幼但精通音律,不论古琴、箜篌、古筝,又或琵琶等等,全是信手拈来,随意一曲便可轰动全城。 奈何自打那言小娘子来到这嵊唐县后,江家诸人面目全非,甚至还死了两个,家境也从原先的富裕变成如今这副入不敷出的模样,算是叫那言小娘子祸祸穷了。 赵锦之看向一旁的温白遥,“遥哥,你看此事该如何是好?” 温白遥思忖片刻, 须臾, 手中捻着那黑玉棋子,他一子落定。 “罢了,既是那位言姓妻主的吩咐,我等总不好唐突。” “去,将人带来。” 不久, 在伙计的带领下,少年从檐下走来。 他依旧是那副如烟似雾的模样,在这朦胧的深夜雨雾下,犹如一抹清冷凄寂的冰雪,好似要在深夜中融化。 那份美不似人间所有, 而温白遥看着这少年,不知怎的就一阵恍惚。 突然想起很多人,很多故人。 那些人也曾心存死志,也曾一腔孤勇,而后又化为一地残肢,甚至死后都没能留一具全更尸…… “江氏雪翎,见过二位郎君。” 少年长袖一拢,旋即徐徐向二人行了个礼。 温白遥神色微顿,旋即才轻叹着起身,“娘子人在府中,且随我来。” 说完这话,他转身带路。 第36章 生是她的人 当少年江雪翎跟着温白遥走出赌坊,准备乘坐马车前往孙家时, 夜色之下,也有一人正在雨雾中狂奔。 她身姿轻盈,踩碎了一地的水洼,脸上也沾染了些许水汽。 “这地形怪复杂的,怎么巷子这么多?” 言卿皱着眉,一边急促喘息着,一边用手抹了一把脸,她这一路轰轰隆隆,跟个失控的小疯马似的,着实是出了不少汗。 此刻不禁低头看看这满地泥泞,心想真是多亏了这场雨,多亏这一地的泥污,凡是行过必留痕迹,不然怕是真不好追踪。 “呼!” 她又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脸颊发热,人都快冒烟了,仰头看了看赌坊上方的匾额。 “怪了,” “人是在这儿不见的,莫不是进去了?” 四处打量了半晌,突然她身形一窜,双脚借力一蹬,旋即顺着赌坊大门悄悄爬上了屋檐。 房顶之上,碎瓦湿滑,她压低了身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赌坊里看起来挺正常的,并未出什么乱子,但江雪翎人不见了。 究竟是被人带走了,还是藏起来了,又或者? 心里正琢磨着,突然余光一瞟,言卿猛地看向前方,就见少年垂首,一副恬淡之姿,他跟着温赵二位郎君,正欲穿过赌坊后门。 言卿眉心轻拧,“那人……那人好像有点有些眼熟?” 她盯着赵锦之看了看,旋即又不禁看向那柔柔弱弱的少年。 只觉得一阵头疼。 这长得白白净净的,可这胆子咋就这么肥呢? … 须臾,孙府之中。 这宅子古香古色,尽显华美之态。 此刻一间屋舍房门大敞,那门口摆着一盆烧红的炭火,灰烬火光之中有着一只施展烙刑的铁钳。 除此之外一旁还有一个血淋淋的刑具架子,上头依次陈列着长鞭、短刺、弯钩、铁刃,其中一些甚至还沾着些血迹,夹杂着猩红的碎肉。 “啪!!” 突然一道凌厉鞭声响起。 一名女子雍容华贵,这正是赤牙钱庄那位孙娘子,孙秀荷。 但此刻她正满面霜寒,一脸铁青。 “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倒是小瞧了你,竟然还是个硬骨头。” 她眉眼森寒,冷瞥那名黑衣破碎,浑身血迹的年轻男子。 那人披头散发,此刻被人扯开双臂,用铁索、铁环,吊在了房梁下。 他但衣衫不整,衣如烂褛,数不清的鞭伤、刀伤,甚至是惨烈烫伤,在这满室的血腥中,格外地触目惊心。 只是,“呵,” 那人薄唇一挑,嗓音嘶哑了些,眉眼也阴鸷了些,可他不知怎的竟然笑了。 孙娘子脸色一冷,突然一把撇下手中长鞭,她又锐利地眯了眯眼。 许是心气不顺,她一开口便夹枪带棒。 “怎么,我怎不知道,那姓言的到底哪里好?” “年不满十八,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 “你便这般忠贞?宁可舍下一条命,也要为她守身如玉?” 江斯蘅长吁口气,旋即缓缓地抬起脸,但突然之间,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直咳得他撕心裂肺。 今夜挨了这一遭,不仅外伤严重,浑身布满那些血淋淋的伤痕,也受了不轻的内伤,仿佛之内脏都已经破裂,疼得他钻心刺骨。 他强忍着咽下喉中这一口腥甜,努力平复了一番,才沙哑地说道: “我这人天生没什么脸皮,自幼也曾有过许多不堪回首,家中那位妻主我自是不喜。” “可这不喜归不喜,一日为夫终身为夫,我江家六人早已同她绑定在一起。” “且生是她的人,死了也必须埋葬在一起。” 第37章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生是她的人,死了也必须埋葬在一起。 依然是那俊美至极的一张脸,美得惊心动魄,勾魂夺目,眉眼里妖气横生。 只是,大抵是因为之前被人灌过一大碗催情散,如今那神色迷蒙些,那暗哑的嗓音也变得色气,浑身都好似沸腾,那份情火像从骨缝里燃烧。 然而对比平时,少了几分轻佻,倒是多了些许惆怅,大抵是自知活命无望, “总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换妻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 江斯蘅疲倦地合上眼,他也算是看开了,左右人生走一遭,吃过苦,也尝过些许甜,只是不知为何,如今脑海突然浮现出一幕画面。 ‘蘅哥儿,走!’ ‘快走!’ ‘跑!’ ‘别回头,不要回头!’ 年幼时的那个家,乌烟瘴气,赌鬼酒鬼,他们哥几个虽同母,却不同父。 从前他一直跟着亲爹住一起,直至后来出了事,才被大哥带回来。 他想起当年那个男人,分明已三十有余,但总是一派儒雅,时而像个文弱书生,时而又像个胡闹顽劣的稚童。 那人爱笑,眉眼总是含几分轻佻,神色也总是带着些许慵懒,仿佛天塌了都不算大事儿。 可后来,那个雷雨轰鸣的深夜,那人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呵,” 江斯蘅又是一笑,“只怕小六儿又要伤心了。” 他心中在这般自语。 然而,孙秀荷冷瞥他一眼,问:“你莫不是以为,我当真拿你没任何办法不成?” 江斯蘅听得一怔,而孙秀荷已是一脸冷笑。 “如你这般特殊的命格,便是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我也未必能再碰上另一个。” “但想让一个人服软,像狗一样跪地哀求,可不仅仅只有鞭笞凌虐这一条路可走。” 这话叫江斯蘅一怔,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些不安。 而孙秀荷已脸色一沉,她突然就一声厉喝:“来人!!” 恰好此时,门外有人禀报。 “娘子,温郎君、赵郎君,二位侧夫回来了,并且那二位还带回一个人。” “据传……那人名叫江雪翎?是江四爷……江四爷家中的幼弟??” 孙娘子眉梢一挑,颇为意外。 而江斯蘅猛然变色,他突然心慌至极。 “孙秀荷!!你敢!?” 一瞬间,他再次想起当年那个人。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我?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名沈丛吟。’ ‘说起来你我也算沾亲带故,我家有一幼儿,名唤雪翎,按你们两个的关系来算,你应是翎哥儿的四哥……’ ‘……翎哥儿?不认识,没听过,不知道!你别跟着我!我烦!’ 可那人就只是笑,一味地笑,不像他亲爹,不像他祖父,也不像他那个亲二叔。 不像那些人总是醉醺醺,要么酗酒,要么嗜赌,也不像那些人总是一脸凶恶,反而眉目温和,轻佻随意,一身令人艳羡的潇洒。 那人是轻浮的,分明看似像个文弱书生,却一次又一次朝他走来。 第38章 他来,接四哥回家! 江斯蘅这辈子过得太苦,真的太苦,年少时从未有过一天好日子,在亲爹亲祖父的毒打叱骂下度过。 没等懂事就已先学会挨打,一次又一次,不知流过多少血,不知断过多少根骨头,能活下完全算是他命大。 他人生头一回吃了顿饱饭,是因沈丛吟。 人生头一回有暖衣可穿,也是因为沈丛吟。 头一回受伤之后有人为他包扎、为他心疼,还是因为沈丛吟。 ‘你要不要跟我走?我已与家中提过,翎哥儿他们也都很想见你,他们都在等你回去。’ 他想,但他不敢。 他那个亲爹,亲祖父,亲二叔,就好似吸血水蛭。 一旦他跟那个人走了,他那个亲爹也准会趁机闹事,准会赖上人家,那人早已赌红眼,也早已输得倾家荡产了,为了再上一次赌桌,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所以他说, ‘我才不要!我自己有家!我也有爹!’ 沈丛吟听了笑得很是无奈,‘小狼崽儿,也不怕伤人心。’ 江斯蘅说:‘你以后别来了。’ 但沈丛吟并未回话。 而就在两天后,沈丛吟死了,六儿的亲爹,沈丛吟,他死了。 那一日惊雷电闪大雨滂沱,他那个亲爹又喝醉了酒,且不知从哪儿打听来一条路子,想把他卖给那群年过半百的老女人们。 那些人有特殊癖好,不知弄死了多少人,死在那些老女人手里的,多是一些年岁不满十四,且相貌姣好的少年,一些更为年幼的,甚至也才四五岁大。 而沈丛吟,那个有些轻佻,有些浪荡,却又满身诗书香气的男人,为他拦下他那个亲爹,挡下了面目赤红的祖父和二叔。 ‘蘅哥儿,走!’ ‘快跑!’ ‘逃!’ ‘别回头!’ 雷雨轰鸣时他跌跌撞撞,当他惨白着一张脸踉跄回首,却见沈丛吟一身血迹。 如文弱书生,帮他艰难拦阻他那个亲爹、亲祖父、亲二叔…… 后来冰冷的刀刃,突然从后刺入,就那般狠狠捅进了他心脏。 刀刃很薄,但也尖锐,尖尖利利,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傍晚,好似闪烁冰冷的微光…… 那一幕又一幕就这般猝不及防,一下突然冲入江斯蘅脑海,搅乱了他甚至,叫他眼底一瞬升起了血色。 “沈丛吟……沈叔!六儿!小六儿!!” 好似一直以来强行镇压他内心那些疯性的枷锁,突然就这么断了,碎裂了一地。 再也束缚不住,也再也无法管束了。 ‘江斯蘅是个疯子!’ ‘他干下灭门惨案!杀了他自己的亲爹!杀了他亲祖父!还有他亲二叔!’ ‘疯子,疯子!他是个疯子!!’ 十年前那些事历历在目。 他是疯! 他因十年前而疯,因当年那个唯一对他好的人而疯! 亲眼目睹那人的惨死,却死得没任何价值。 被亲爹一家卖进那样一个地方,一室阴冷,暗无天日,毒虫蝎蚁,漆黑里传来的无数惨叫, 他被那些人活活逼疯! “孙秀荷……沈丛吟!小六!翎哥儿,小六儿!!” 突然他嘶吼出声。 轰地一下,脑海又一阵空白,好似那些平日强行撑起的冷静,清醒,全在此刻炸成粉碎。 “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蓦然笑了起来, 阴鸷的眉眼死气沉沉,再也看不见任何一丝一毫的光亮。 … 不久, “白遥见过妻主,” “锦之见过妻主!” 当孙秀荷从房中走出,温白遥二人立即拢起长袖向孙娘子行礼。 而孙娘子一副心情正好的模样,那眉眼虽然依旧淡淡的,看起来没多少喜怒,不过那红唇微微一弯, 她半眯着眼,又敲了敲二人身后那名孱弱恬静的少年, “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 江雪翎低着头,垂着眸,也与那二位郎君一样向孙娘子行礼,旋即才轻声言语。 “孙娘子谬赞了。” “家中妻主思念四哥,差遣雪翎迎四哥回去。不知娘子可否行个方便?” 孙娘子嗤笑一声,“这么多年了,倒是罕少有人敢来问我要人。” 她抚摸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突然冲一旁使了个眼色, 候在一旁的下人瞧见后,先是一怔,接着立即朝江雪翎走去, 可就在这时, “你做什么!??” 赵锦之只觉臂弯一紧,突然被人用力一扯,旋即还没等看清,只觉一条冰冷的手臂,像蛇,像藤蔓,也像绳索,猛然勒紧了他脖子。 他脸色突地一变。 他是习武之人,可那少年太过柔弱,又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他从未设防, 也从未想,这少年竟如此的胆大包天! “放开!!” 他正欲挣脱,但突然之间,少年的臂弯又是用力收紧,藏于袖中的匕首已经亮出, 那匕首开了刃,锋利又尖锐,刀尖已对准他脖子,并刺入了一些, 一行殷红的鲜血,也在此时,猩红湿润又粘稠,顺着赵锦之的脖子流淌而下,一路没入了衣领之中,染红了那一袭锦衣刺绣的华服。 至此,那看似恬静孱弱的少年,才徐徐地抬起眼, 夜风拂过他的发,也驱散他眼底无尽的雾, 那样一双眼,满是清冽的眼,如星辉,如皎月, 他就那么冷冷地看向孙娘子, 好似心中,眼底,除了这一份冰冷与决然,已再也容不下任何多余的情绪。 “我来接四哥,” “放了我四哥!” 子夜之时,月至中天, 而那夜色下,少年清楚地言语。 他来,接四哥回家。 第39章 算无遗策 所有人,他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 就连一旁那俊雅无双,总是一副和煦模样,人也看起来很是沉稳,很是儒雅的温白遥,眼底都已划过一抹深深的惊异。 孙娘子也是一怔,她瞳孔微微一缩,旋即又一声冷笑,竟好似气笑了:“你威胁我!??” 她一脸的难以置信, 生平头一回,她活在这人世已近四十载,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事。 他们这些人,往好听了说,是什么正夫、侧夫,是什么夫侍、郎君,可其实呢? 妻主之下皆蝼蚁!为妻者贵不可言,生来便已是权威,而为夫者注定要匍匐,注定生来便低贱。 可就是这么一个东西,这么一个玩意儿,竟然也敢威胁她!? 顷刻之间,孙娘子脸色一沉,夜风中似稍来一抹异香, 那糜烂至极的香气令人作呕,如熟透的黄杏,好似生了虫,好似已腐烂了大半, 在场这几个,不论是那些夫侍,还是一旁的下人们,又或者从远方赶来的护院,全是一脸的惊愕, 可唯独那少年,神色没丝毫变换,他就只是平静地说, “你最好住手,” “赵锦之为赵大人独子,虽许给你孙家,做你孙秀荷的侧夫,但你若释放信香,想借信香操控我放了他,那你不如先看看,是你那一身信香传播得更快,还是我手中刀更快。” 那锋利的匕首再次收紧了一些,刀刃也没入得更深了一些, “妻主!!” 赵锦之脸色大变,他惊恐至极地看向孙娘子, 而孙秀荷则是死死咬住牙,“放肆!!” 她一声怒吼,一声呵斥,双目之中也蓄满怒意。 “江雪翎!你胆敢威胁我!你以为单凭一个赵锦之……一个赵锦之!又算得了什么?” 她双眸之中满是怒火, 而赵锦之听了这话身形一震,他满是不可思议地看向孙秀荷,仿佛眼前人突然变得很陌生。 “妻……妻主……?” 不该是这样的,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他自十六那年便开始跟了孙秀荷,此前也曾一度得宠,甚至敢以侧夫之位与正夫争锋,所倚仗的,并不仅仅只是他那位身为嵊唐县令的父亲赵大人, 也是因为来自孙秀荷的宠爱, 可怎么,如今他的命,在妻主看来,竟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而那个少年,江雪翎,他就只是平静地说,“一个赵锦之,或许算不得什么,但赵大人呢?” “赵锦之为嵊唐县令赵大人唯一独子。” “我曾下过山,曾来山下采买,听闻赵大人虽为男子,却素来与官媒那位崔大人交好。” “倘若赵大人之子今日因您而死在此处,那么不知县衙会如何,今后官媒会如何?” “而那位崔大人,又会如何?” 他接连三问,三个“如何”,却叫孙秀荷哑口无言, 她阴冷地看了江雪翎许久,“看样子你是有备而来。” 可江雪翎说,“我本不想来。” “现在,孙娘子,可以让人放了我四哥吗?” 孙秀荷咬了咬牙,末了,她突然又嗤笑一声,“我倒是没成想,你们江家这些人,竟全是这么个脾气。” 江斯蘅如此,那刑狱中的江家二子江孤昀、五子江隽意,也是如此, 如今就连这看似最为柔弱,最不起眼儿,一直活在那些兄长爱护下,也就这一年多因家中来了一位妻主才稍吃苦头的六子江雪翎,竟也是如此。 孙秀荷长袖一甩,“白遥!!” 她语气之中满是寒意,一旁温白遥摇了摇头,略带几分惋惜地看眼江雪翎,旋即轻应一声:“妻主,白遥在。” 孙秀荷深吸口气,才冷冰冰地道:“去我那妆奁,拿那把黄铜钥匙,将铁锁打开。” 她怒气一收,突然就化为了平静。 而江雪翎依然紧握着手中刀,并未放开分毫,那看似柔弱的手臂,也依然死死勒住赵锦之的脖子,锁紧了赵锦之的咽喉。 温白遥则迟疑片刻,末了又一声轻叹,到底还是撩起了长袍,他一步走入孙秀荷房中。 只是,温白遥也不禁在想, 何苦, 这又是何苦呢? 明知不可为,偏要来为之, 那江雪翎是真不明白吗? 今日来此一遭,他要冒多大风险,甚至一个应对不得当,兴许连他自己都要惨死在此处, 何况赵锦之身份特殊,乃是县衙赵大人独子,那赵大人又是官媒崔大人的老相好,二人早就暗中好上了, 只不过因赵大人年轻时曾侍奉过一位妻主,虽然那位妻主已离开幽州,但到底算是许过他人,到底也算是一个有妻之人, 依这大梁律例,男子一生只许侍一妻,妻生则夫生,妻死则夫殉, 倘若这事传出去,赵大人定难以脱身,便是官媒那位崔大人也未必能保全赵大人,所以二人这份首尾也仅是暗中往来罢了,没敢拿到明面上, 但不论如何,就算今日江雪翎能带走江斯蘅,可明日呢,以后呢? 他又是想将人在刑狱的江家老二、小五置于何地,将他身后那些同宗同族置于何地? 就只为了一个江斯蘅,搭上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这当真值得吗? 可旋即,温白遥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脸色骤变,又猛然回首,看向门外那个正手握一柄锋利匕首,正挟持着县令独子赵锦之的江雪翎。 这一刻他心底仿佛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 因为他突然产生一个离奇至极的猜测! 只是, “这怎么可能!?” 江雪翎,他今年也才刚满十六岁而已,虽说按照大梁惯例,年满十六的男子便可婚配, 可他到底年少了些, 他今日来此需冒很大风险,他定不可能舍得那些同宗同族,也定不可能拿他另外两位兄长的性命来犯险, 否则,早在今日之前,他们这些人,也不必忍着他江家那位姓言的妻主,更不必忍着村中那些其余娘子。 他既舍不得,他却还是这么做了,那恐怕只有一个可能! 所有一切,他全都算准了! 他挟持赵锦之,是因他知晓,以赵锦之的重要性,以赵大人和崔大人的关系,定能使孙秀荷投鼠忌器,也定会叫他如愿, 只要孙秀荷让步,他便可带走江斯蘅, 那么带走江斯蘅的下一步呢? 又当如何? 他又会去做些什么? 又如何才能逃得过衙门追责,如何才能逃得过官媒迁怒? 如何才能保全,他所想要保全的这些人? 第40章 粗重,滚烫 温白遥自诩多智一生,但生平第一次,却突然发现竟难以看透, 分明是那般孱弱的一个少年人, 可怎就能有这般的心智? 而此刻, 江雪翎也徐徐垂了一下眸,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小六,你怕死吗?” “二哥,我不怕。” “那二哥告诉你,倘若往后,若当真发生我所预料的那种事,而我又鞭长莫及时,你该如何,才能救老四……” 江雪翎并无那般多心智, 但,他二哥有, 算无遗策的二哥, 江孤昀。 只是,就在他重新抬眼的那一刻,当他看向前方时,突然那扇敞开的房门内传来了一阵嘶吼, 与这嘶吼一同传来的,则是温白遥那惊慌失措的声音, “江斯蘅!?” “江斯蘅你住手!!” 那般惊惧,一听便知已出了变故, 随后又是一声闷哼,仿佛有人在隐忍,而后屋内传出铁锁铁链一齐晃动的声音, 也有桌椅,刑具,一起掉落的声音。 那些声音听似杂乱无章,而突然又是轰地一声! 一个浑身是血,一个遍体鳞伤,一个浑身缠满铁锁的男人,突然破窗而出, “……四……哥?” 江雪翎倏地一怔, 他再次想起了人在刑狱的二哥江孤昀, 想起一个雨后的傍晚,二哥曾说, “老四这些年看似无恙,可其实当年那病一直没好,” “他许多时候都难以忍住,若他讲话难听了些,别同他计较。” “别让他再去受刺激,否则……” “大哥已经死了,老三也死了。” “一旦真发生了那种事,没人能治得住他,” “也没人能打得过他。” 那些话言犹在耳, 可偏偏在这个深夜,二哥当时所言却在此应验。 … 那个人一袭陈旧黑衣,但那黑衣早已破烂,脱至腰际,露出那本该精壮,本该如苍白冷玉一样的肌肤, 那样的肤色本是充满了病态,如阴间鬼魅,可如今那大片冰冷的肌肤上,肌肉纹理依然鲜明,却绽放出大片大片的血色, 翻卷的皮肉看来十分可怕, 他双手抱着头,他在低声嘶吼,每当他一动,那浑身的铁锁、手铐、脚镣,便也在跟着动,跟随他晃动, 晃出金属相击的沉重声响, “疼,好疼!!” 他平素里伤得无论有多重,却从未在人前喊过半生疼,总有些轻佻,有些骄傲,有些爱惜脸面,可此刻却疼至整张脸都已狰狞, 那双眼,也全是猩红,血丝已密布,他突然冷森森地看了过来, 那般可怖的模样叫江雪翎心口一钝, “放开!!” 趁着所有人失神时,赵锦之突然一把扯住了他手臂, 江雪翎连忙定了定神,但还是有些晚了,那把匕首险些从他手中脱落, 而赵锦之自幼便常年习武,他一身力气远非江雪翎可比,突然轰地一声,他将少年掀飞了数丈远。 江斯蘅猛地看过来,就见夜下少年一声未吭,他狼狈地摔在花圃之中, 枯枝划伤了他脸颊,从线条柔和的颧骨笔直划向了唇角, 一丝血,就这么,自那细缝一样的伤痕中渗出, 猩红的伤痕,像一条血线,血珠儿顺着那张苍白而又柔美的面颊滴滴坠落, “来人!来人!!” 赵锦之脱困之后气急败坏,“还不来人?都愣着干什么?” “把他们两个给我绑了!立即!!” 县令家的公子一向飞扬跋扈,除非是在妻主娘子们面前,否则从不收敛那一身倨傲, 他此刻脸色铁青,有人反应过来,而也是在这个时候,江斯蘅徐徐地抬起头,那双阴鸷的眼竟不似活人,好像理智被近一步震碎,如恶鬼一般盯牢了赵锦之。 哪怕是赵锦之,在这般狠戾的目光下,也是不禁心口一颤,一瞬就有些不安, “砰!!” 突然只听那满身铁锁响起,下一刻,赵锦之腹部重重挨了一脚,他踉跄后退,旋即便弯腰干呕, 可还没等呕出来,又是沉重的一拳,如山如峦,就那么重击他背脊, 好似有骨裂之声从背部传出,这一切都快得叫人目不暇接, 同一时间,“不好了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 “救火啊,快救火啊!!” 不知从哪儿窜出的一阵浓烟惊动了全府,熊熊大火瞬间点燃, 那些浓烟飞快蔓延,突然一只手,飞快一薅,竟然一把扯住了江斯蘅的手臂。 可这用力一拽,竟然没能拽动, 刚偷了孙府油桶放火烧家的言卿顿时一懵,须知她这力气可是出气的大, 但男人抡起的臂弯又是一拳砸在了赵锦之身上,这抡动的臂弯竟然也险些将她给甩飞? “雾草!??” 遇上对手了, 她一瞪眼,“赶紧的,快撤!不然收不了场了!” 但凡这地方没那该死的女尊男卑,但凡这女尊治下的强权没那么恶心,言卿今儿都能有几十种办法带这兄弟二人走人, 可没奈何,单是救走这二人还不算完,还得考虑以后该如何善后, 否则不论是衙门那位赵大人,还是官媒那位崔大人,都足够江家,足够江氏宗族狠狠地吃上一壶。 而今这把火便是言卿想出来的办法之一,不过这个暂且不提, 此刻她不禁多用了些力气,一把扯走江斯蘅, 而江斯蘅双目充血,依然那副又冷又戾,人如鬼魅的模样,那一身的戾气还未消散,看模样似乎也不大清醒。 “起来,赶紧走!” 言卿直奔江雪翎,正要把人扯起,可那少年惊愕地看了她一眼,便迅速定了定神, 来不及多问她为何在此处,只是说:“妻主,赵锦之!带他走,带上他一起!” 否则二哥当初说的那些,言传身教的那些,所布置的那些,怕是要全部作废。 言卿只愣了一瞬,赶紧把江斯蘅推给了江雪翎,然后又噌地一下,跟个飞毛腿似的,在滚滚的浓烟之中,扛起那挨了一顿毒打,此刻人还懵着的赵锦之, 她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走!!” 孙府这边已经乱成了一套。 “娘子!孙娘子!” “温郎君、温郎君?快来人哪!温郎君受伤了,温郎君昏倒了!” 温白遥重伤昏迷是江斯蘅神志不清时干的, 当这边兵荒马乱时,言卿已带人逃出了孙府,并立即直奔城外而去, 可就在出了县城后,突然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身后袭来, 她一脸警惕立即转身,而后砰地一声, 突然撞进人怀里, 而鼻翼间,所缭绕的,全是浓郁的血腥气, 以及从头顶上放传来的,那些粗重的,炙热的,却也滚烫的,狂乱的喘息…… “江……江斯蘅?” 当她抬头一看,顿时心里一咯噔。 “坏了!!” 这怎么,怎么还,突然发那个什么情了呢? 第41章 帮帮我,救救我 言卿一脸紧张,她悄悄吞咽着口水,不知怎的,她突然就有点怂。 着实是如今这情况太过诡异了。 这搁谁受得了? 平日总是阴着一张脸,一见面就阴阳怪气,嘴贱又招欠儿,毒舌的要命,也气人得要命的江老四,他如今竟然跟个狼一样。 眼珠子都快冒出绿光来,直勾勾地盯着她,还在那儿疯狂粗喘个不停。 那喘息声听起来很色,也很沉重,还带着一些些儿沙哑。 “四哥!?” 江雪翎心中一惊,一看江斯蘅这副模样,只觉大事不妙。 他匆匆而来,正欲查看,可谁知江斯蘅猛地一扭头,那双阴鸷的凤眸竟然盯紧了他,那样的神色里全是血腥杀戮。 江雪翎心里一咯噔,他一瞬心凉了半截儿。 坏了! 他心想, 方才在孙家,四哥哪怕失控,可好歹还算认得人,所以才痛揍了那县令之子赵锦之一顿。 可如今,这分明是六亲不认了,印象中四哥从前也曾疯过一回,当时差点拿刀捅了二哥,但那时三哥还活着,当时是三哥薅着四哥的胳膊,把四哥打服的, 后来因为四哥迟迟不清醒,有一阵子哥几个轮流照看四哥,轮流看管着他,直至五哥妙手回春,为四哥针灸,这才逐渐唤醒了他。 可如今三哥死了,五哥又人在刑狱,家里如今只有他跟妻主两个,这又该如何是好? 江雪翎心气一沉,但又立即敛了敛神,“四哥,我们回家,行么?” 他试探着,缓缓地冲江斯蘅伸出手,然而眼前的男人突然又低吼了一声。 下一刻! 江雪翎只觉一阵风掀起,吹乱了他长发,黑发也糊在了他脸上,他不觉闭了一下眼,等再度看向前方时,就听—— “江老四!江斯蘅!?艹又扛我!”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江雪翎只来得及看见一道背影,如矫健的猎豹,扛着他家那位言妻主直奔深山老林。 “四哥!” 他心中一惊,立即要追,可这时一旁发出声呻吟,竟是那县令之子赵锦之。 江雪翎又神色一顿,顷刻之间,少年看似柔弱,但一把扯开自己的腰带,直接就把赵锦之绑了。 这个人很重要! 这将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他甚至还扯下一截儿袖子塞进赵锦之口中。 但这么一耽误,等他再度看向远方夜色,哪还有那两人的影子,他四哥早扛着人跑远了。 “四哥……” 心中忧心忡忡,江雪翎又定了定神,不禁攥了攥自己的手心。 “如果是二哥,如果是大哥……” 面对这种情况,他们又会怎么办? 须臾, 江雪翎站起了身,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双恬淡的眼眸轻瞥一旁被五花大绑,眼神中既是震惊又是憋屈愤恨的赵锦之。 他薄唇一抿,而后弯下了腰,双手穿过赵锦之腋下,吃力地把人拖走,找个隐蔽的地方暂且藏了起来, 又捧来一些枯草,做了一些遮掩,这才又一转身,借着那皎洁的月光,在这杂草丛生的山林里,踉踉跄跄地寻找起他家四哥的身影。 “但愿别出什么事……” 他心神不宁地低语。 “砰!” 林子深处,言卿只觉天旋地转,下一刻被人扔在了地上。 但幸好这土壤带着点潮湿,也还算柔软,并未摔疼,但险些啃了一嘴土。 她一脸没好气,两手按地上,刚要爬起来,可突然之间,有人笼罩住他,那坚硬的胸膛贴在她背上,就这么叫她面朝下,背朝上,把她摁在了地上。 言卿:“?” 整个人都不好了。 “江斯蘅!你敢?你再乱摸一个试试?” 她杀气腾腾地一回眸,同时连忙按紧自己的裤子。 雪白衣袍沾了土,早已脏得不行,身后的男人一脸焦躁,赤红着一双眼,粗鲁地扯着她衣裳, 仿佛是想扒光她,仿佛是想扒了她裤子。 言卿没客气,抡起拳头就要揍他,可谁知他竟不偏不倚,反而还把整张脸凑过来。 那模样仿佛急得不行,也难受得不行,偏又不知其法,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唔!” 言卿突然咬唇闷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无师自通,那人一手按着她的肩,一手按住了她后腰。 两人衣裳并未脱,可他拼了命的想往她这边挤,那气喘声如雷。 “疼,好疼……热!”他胡乱低语,但实在是没经验。 言卿:“?” 短暂一愣,就又黑了脸,“姓孙的不干人事啊!” 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她要是再不明白那可就真太蠢了。 从昨日至今,长达十几个时辰,天晓得那孙秀荷都对这江老四做了什么。 估计是给他喂了什么药,这才叫他变成这副模样。 可问题是,他竟然一点也不懂那方面的事情? 太叫人吃惊意外了。 但转念一想? 幸亏他不懂! “起开!” 言卿黑着一张脸,就觉得这事儿挺糟心的。 不用想都知道,如果是平时,这人犟得跟什么似的,嘴贱又毒舌,看似阴柔轻佻,实则一身骄傲硬气,又哪可能让人见到他这一面? 而身上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一开口,就叫言卿又是一怔。 “帮帮我……” 不知怎的,那嗓音,本该是华丽明亮的公子音,他那音色是天生贵气。 可如今听起来,竟可怜巴巴的,好似还有些委屈,有些无措,有些难过。 言卿一抬眼,接着就见他眼梢染上一抹红,人依然很焦躁,可平时那双眼总是阴恻恻的,看人的眼神也是讥讽得不行,但如今竟染了些水汽,变得雾蒙蒙。 那张俊脸也通红,脸颊红得仿佛能滴下血一样。 言卿:“……” 忽然就一哽,头皮发麻了。 “你别这样啊!你这样、你这样……你这样我也很难办啊!” 她也会不知如何是好,他现在这个样子,就仿佛快哭了似的,仿佛在用眼神求她一样。 偏巧言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他若是浑身带刺儿,言卿大可直接赏他一个大耳雷子。 可如今这一身伤,一瞧就惨兮兮,还偏偏做出这副惹人心软的模样,这也叫她无措了起来。 而身上的人吸了吸鼻子,“帮帮我……” 他眼底水汽越来越多,也握住了她的手,往他自己身上带。 言卿头大如斗, “冷静!冷静!” “你真的明白你到底在做什么吗?” 可他根本听不进去,只觉得浑身燥热,焦灼地想扯开他自己的衣裳,想扯开他自己的裤子。 很难受,不舒服,胀得他发疼,可他到底应该怎么办? 突然他看向言卿, “救救我……” 沙哑的嗓音,仿佛带上了哭腔儿, 言卿:“!” 突然一哽,心里也一噎,只觉像是遇上了克星。 第42章 萝卜萝卜 “妻主!” “四哥?” “你们在吗?” 已是后半夜,林中的少年跌跌撞撞,他四处寻人,直至来到了这一片林子。 而林子深处,言卿一脸麻木,想挠挠头,但又看看自己的手,赶忙往地上蹭了蹭,为此沾了一手土。 她整颗小心肝儿都在发着颤,手都酸了。 太羞耻了! 生平头一回,竟然涨了这种新经验?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大萝卜,这让她以后如何面对大萝卜? 如何吃她最爱的牛腩土豆炖萝卜! 又一脸牙疼,咬紧了腮帮子看向身旁,裤子已经提上了,人正躺在那儿,没了之前的疯,没了那份神志不清的委屈。 她多少有几分意外。 原来这人睡着后,竟格外安静,仿佛那浑身的刺儿都软了下来,不算多无害,但至少没了往日那些阴阳怪气的攻击性。 “妻主!四哥!??” 也是这时听见那少年的嗓音,言卿赶忙甩甩头,驱散了一脑子杂念,但也是止不住地尴尬。 “这边!我们在这儿!” 她回应了一声,不久少年循声而来。 江雪翎首先看了看江斯蘅那边,见他四哥似乎没事,不过……怎么睡着了? 从前发疯时,连着三天三夜不合眼,闹得就连脾气最好的五哥都有些受不了他。 怎么这回这么安分? 又突然想起四哥之前的异样,江雪翎心中一紧,连忙又看了看言卿。 见言卿衣裳穿得好好的,除了脏一些,乱一些,没别的痕迹,他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然…… 不然回头这份疯劲儿散了,等四哥清醒过来后,怕是得羞愤欲绝。 要说江家这哥几个,别看老四江斯蘅平时一脸的轻佻样儿,但偏偏是所有人中最守男德的一个。 好比平时,旁人嫌天气太热,可能扯一下衣领,又或者撸一下袖子,可他不论何时,总是穿戴得严严实实。 除了那张脸,那脖子,还有那双手,便是连手腕处的皮肤都很少能叫人瞧见。 哪怕是自家亲兄弟,也只在他洗漱时撞见过几眼,至于平时在外,那一身衣裳总是整齐。 并不是为谁守身如玉,只是纯粹的抗拒抵触,甚至江雪翎曾一度觉得,他这四哥恐怕多少有点厌女症在身上。 “妻主?您还好吗?” 江雪翎没再多管他那个四哥,而是直奔言卿。 正好言卿从地上起身,一听这就脸一僵,“唔,还好。” 她目光闪躲,没敢与江雪翎对视,活像是干了啥坏事,并且生怕被人发现一样。 但也忍不住地甩了甩手,这手是真酸,她简直想捂脸。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 “咳,我去洗一下手,”说完,她转身走向一旁的小溪,溪流是顺着山顶瀑布流淌而下的。 江雪翎见此又是一怔。 正狐疑时,借着那皎洁的冷月,突然看见这一地的冷清,也看见不远处,潮湿的土壤中似乎落了一些浓白的痕迹。 轰地一下!少年短暂惊慌,而后又涨红了整张脸,连忙又转了一个身,只觉耳根子直发热。 只是,他不明白, 这怎么可能? 大致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但那些妻主从来都是为欲而生,从来都是直奔主题,何曾这般纡尊降贵,竟然为某人纾解? 明明从前只有他们这些夫侍尽心取悦,尽力讨好那些妻主娘子们的份儿, 可今夜怎竟反了过来? 问题是在发生了那种事情后,他四哥竟然还活着? 不对,是还活着? 忙又看了他四哥几眼,就见他四哥睡颜恬淡,呼吸起伏也很正常,没被人剁碎了什么,又或者是踩烂了什么, 江雪翎这才又悄悄松了一口气。 … 不久,言卿洗完手回来,甩掉沾在手上的水迹,就见江雪翎正一脸吃力,想把他四哥背起来。 不过,到底是少年,小身板儿太弱,忙活半晌也没能成功,反而累得他自己一张小脸儿汗涔涔。 言卿就觉得不自在,越看这哥俩就越觉得尴尬,但想起了正事儿,又连忙敛了敛神。 “行了,别忙活了,我来。” 她走过去,背起了江斯蘅,又问:“那个赵锦之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非得带上他?” 她问起之前的事情。 江雪翎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月夜之下,她步伐轻快,哪怕背着一个人,那人双手垂在她胸前,安睡的脸枕着她肩膀,也没见她有半分吃力,而那皎洁白皙的脸颊,也好似今晚这柔和的月色一样。 可看着看着,又想起她跟四哥发生的事情,江雪翎突地面红耳赤。 他垂下了头,竟难得有几分支吾,“是二哥说的……” “嗯?” 言卿步子一顿,回头看来。 江雪翎轻点一下头,才继续道:“二哥被……二哥和五哥被衙门抓走前,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于是提前叮嘱过我。” 言卿一听这话, “哈啊!??” 抓走了? 啥时候抓走的? 不是这怎么还被抓了呢? 等等! 突然言卿脸一僵,后知后觉想起了一件事。 她跟江斯蘅初见那一日,是在山下嵊唐县,当时江斯蘅就曾提过一嘴。 貌似是原主看上了那位江家二哥,甚至曾企图爬床,不过人家不乐意,于是原主就恼羞成怒,把这件事情给闹大了? 但当时因为某人讲话实在是太不好听,言卿都气迷糊了,也就把这条重要线索忽略了。 好家伙! 难怪这阵子只见过小六跟老四,没见过老二和小五,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山下,嵊唐县。 “娘子!您没事?您还好吗?” 孙家大火已被扑灭,损失并不严重。 然而孙秀荷脸色铁青。 当下人上前关心时,只听砰地一声,她拍案而起。 “江家!!” 今夜之事,她注定没完。 神色一狠,她厉声喝道:“来人!立即去官媒和衙门,把崔大人和赵大人给我请来!” 第43章 悄悄的,我睁开了眼 但事实上是,哪里用得着她请。 孙家失火已是深夜,本来衙门那位县令赵大人早就睡了,可一见火光燃起,府衙这边的下人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屁滚尿流来通报。 “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孙家失火,孙娘子那边着火了啊!” 赵县令半醒半梦,突然听这,那是立即一激灵。 “什么!孙家失火?那孙娘子呢?还有锦之呢?” 孙娘子贵为女子,自是贵不可言,而锦之是他独子,他也同样担心。 赵县令忙披上衣裳匆匆出门,那下人则是苦着脸道:“这、这……暂不知情?但孙家那边浓烟滚滚,您看?” “那还愣着作甚!陈衙役呢?尽快喊人,立即救火!” 丢下这话赵县令立即让人准备马车,等他这边抵达时,正好赶上孙府的下人想出门报信。 他一脸紧张,下了马车长袖一拢,立即向那孙娘子行了个大礼。 “下官赵宥冕,见过娘子,娘子贵安。” 娘子二字在这大梁王朝乃是敬称。 只是当抬头一看,一见那孙娘子面带不善变,赵县令心中便立即一紧。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本来两位侧夫该随侍在旁,但如今孙娘子身边只有一名管家,以及几名地位等同妾室的夫侍。 不但没赵锦之,就连那侧夫温白遥也不知所踪。 赵县令呼吸一窒,又看了看孙府这火光,下人们正忙于在火场奔走,那水是提来了一桶又一桶,冷水直往火上泼。 心惊肉跳的赵县令不禁问:“敢问娘子,我儿锦之何在?” “哼!” 孙娘子脸色铁青,她长袖一甩,又砰地一声拍案而起,“赵大人。” 她气息一沉,旋即又冷冰冰地道:“今夜有宵小在我孙府作乱,不但掳走我那侧夫赵锦之,更是放火烧毁我府邸。” “你为一方父母官,本该严查市井,治理一县,可难道这便是你的治理之方!?” 孙秀荷满腔火气,委实不吐不快,而赵县令听后竟为之哑然。 “掳……掳走了?我儿锦之,竟被那宵小掳走了?” 他双目一瞠,接着心乱如麻,他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赵家也就这一个香火,倘若锦之当真出了什么事…… 赵县令牙龈一咬,“娘子放心,此事本官定当严查!” 他义不容辞,并不仅仅只是为了这贵为女子,理当一方独尊的孙娘子,也是为了他那唯一的血脉赵锦之。 不久之后,官媒崔大人也已赶来。 不用提, 这崔大人本就杀性重,这嵊唐县内但凡因得罪了妻主娘子,而导致灭门屠村的惨案,几乎全是这崔大人一声令下的。 如今孙娘子这边失火,似乎没死人,但饶是如此崔大人那眉心也是突突直跳。 她肝火正旺,立即低吼了一声:“来人!立即封城!” “我倒是要看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还当真活腻了不成!?” 她这边大发雷霆,但殊不知那纵火行凶的肇事者早就逃之夭夭了。 此刻山林之中,言卿背着江斯蘅,正一路往外走,一旁跟着那跌跌撞撞的少年小六江雪翎。 她蹙了一下眉,旋即道:“我大致是听明白了。” “按这大梁律例,男子一生只侍奉一妻,那赵县令早年已有一妻,哪怕那位妻主走了,但他到底还是个有妇之夫。” “而他与崔大人暗中往来,如叫人知晓难免要多生事端,甚至一个弄不好,不但头上那顶乌纱帽没了,就连他本人没准都要被处以凌迟。” 凌迟三千刀,这是那本《夫律》上所明确记载的。 凡是有妇之夫,凡是已侍一妻者,一旦与旁人有染定当凌迟。 果然她当初那想法没错,那哪是《夫律》,分明该叫做老公们的死法大全,各种死亡方式五花八门,简直都叫人叹服。 江雪翎轻轻颔首,“正是如此。” “此前曾听二哥讲,官媒那位崔大人哪怕夫侍不少,但心中最为偏爱的正是这位县令赵大人。” “并且二人暗通款曲,此事知晓之人并不是很多,而这秘密既然是秘密,便意味着不可曝光。” 言卿心底“嘶”地一声,就觉得,哪怕尚未见过那位二哥江孤昀,可这人,这心眼子, 啧啧啧,就挺脏的。 听起来像个运筹帷幄多智如妖的人物,老谋深算城府深沉。 “所以按他的意思,是想以此为把柄,威胁那二位大人,借此保全你与江斯蘅全身而退?” 江雪翎再度颔首,“崔大人执掌官媒,赵县令执掌府衙,这二位皆是嵊唐当地的实权人物。” “且这赵县令爱子心切,因此带走赵锦之,也可更加稳妥。” 这相当于多上一道保险,若想平息此事,势必先与赵崔两位大人交涉。 手中拿捏着赵锦之,先不提崔大人,只说那赵县令,他定投鼠忌器。 不然若无赵锦之作为筹码,兴许那二人直接下令开杀,介时便是有再多阴谋诡计,在那二人的屠刀之下也是无用。 须知若想遮掩一个必须死死瞒住的秘密,往往灭口能来得更加有效。 言卿思忖片刻,“听起来似乎可行。” “不过,” 她又瞧了瞧一旁的少年,总觉得这不大保险。 按那江孤昀的性子,估计方方面面全已安排妥当。 但言卿跟那人不熟,对其也不够了解,况且她更习惯做两手准备。 “这样,等下先回村,先让族长爷爷带着你们藏起来,之后咱们再分别行动。” 这话叫江雪翎听得一怔:“分别行动?您的意思是?” 言卿弯弯唇,她看向山下的浓烟。 火光已被扑灭,但孙府那边依然浓烟滚滚。 “不然你又以为,我之前为何要放火?又为何在浓烟升起之后才将你们几个带出来?” “那些人没看见我,也不知我在场,而既然如此,接下来也能更方便我运作。” 江雪翎:“?” 他突地一怔,只觉这人叫他越发看不懂。 她似乎,似乎很聪慧? 可从前她凶则凶矣,狠则狠矣,但她似乎并无这份智谋。 可如今的这份睿智,计谋,又究竟从何而起? 少年一时迷惑,只觉她如翻天覆地,当真就如变了一个人似的。 而此时,悄悄的,悄悄的,有人他悄悄的醒来了。 但睁眼一看, 江斯蘅:“??” 第44章 就当他死了叭! 江斯蘅醒来时身形一僵。 他第一时间就已经察觉不对。 奇怪,怎么,怎么,他怎么被人背在身上? 接着就听见了那位言姓妻主与他家小六对话的声音。 而他心口一窒,呼吸一紧, “怦怦怦,怦怦怦!” 悄然无声间,他心跳声突然加快,血液如同奔涌的岩浆,一片血气更是直冲上头。 叫他整张脸都烫了起来,就连一双耳朵都红得仿佛能滴血。 江斯蘅:“??” 他倏然瞠目。 艹! 他之前,他刚刚,到底干了什么糊涂事!? 他竟然、竟然……像头山猪似的,企图往人家身上拱? 还,还隔着衣服!往人家身上……蹭了蹭? 接着,他妈的!他居然还夹着嗓子,夹出几分哭腔,求人家帮帮他,救救他? 江斯蘅活像是惨遭雷劈,整个人差点没裂开。 但旋即又想起后来发生的事情, 深山,丛林,泥土的湿润,那个人的手,那一份柔软,那些无奈,还有……他自己的喘,那些低沉的闷吼。 “……” “咕咚!!” “嗯?” 言卿狐疑, 一旁,江雪翎问:“妻主,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对?” “我刚刚……我刚刚好像听见什么声音?” “有吗?” 面对江雪翎的茫然,言卿一脸糊涂,难不成是她听错了? 感觉刚刚好像有人在吞咽口水似的,又狐疑地看了看四周,突然迟疑了起来。 “……江斯蘅?” 唰地一下,江斯蘅立即闭眼,面无表情,枕着人家的肩膀一副呼吸均匀,甚至还发出微微的鼾声来。 接着,好像是生怕人家起疑,他居然还唧唧嘴巴,然后悄悄转了一个头,从埋首在人家颈间,变成了面朝森林的模样。 言卿:“?” 再次狐疑了一下,“难道是我多想了?” 就在刚刚,她差点以为是这江老四睡醒了。 “妻主,累么?”这时江雪翎凑上前来。 言卿摇摇头,“不累。” “走,先去找那个赵锦之,他之前被你藏起来了,对吗?” 江雪翎轻点着头,很快话题转移,而言卿背上,某个正在装死的家伙也悄悄的,悄悄的,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浑身直发烫,手心里都攥了一把汗。 真是艹!!!! 这一刻,甭提江斯蘅心里骂得多脏了。 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万万没成想,有朝一日,竟成了这副模样! 简直无地自容,恨不得直接刨个坑把自己埋了算了。 他脸颊上滚烫滚烫的,偏又生怕被人家察觉,死死地闭着眼,不敢露出任何异样来。 有些人,他分明还活着, 可是,他宁可死! 就当他死了叭! 他爷爷的!! … 不久, 言卿一行人找到了赵锦之,这赵锦之甭提多憋气了。 之前在孙家挨了老四江斯蘅一顿胖揍,之后又被小六江雪翎捆成个粽子,甚至就连这张嘴都被堵住了。 娇少爷自幼张狂,身为县令独子,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那简直都不能忍! 他气得浑身直炸毛! 然而, “赵郎君,你也不想莫名其妙死在这儿,被人毁尸灭迹?” 言卿不过是轻飘飘地来了句,顿时:“!!” 赵锦之猛地一抽气,接着那浑身炸起的毛毛全都软了下来,那简直乖顺的不行,恨不得直接把“温驯”二字糊在他自己的脑门儿上。 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忍!! 不然,死了可就真的死了啊! 就算他是县令之子,但,人家言小娘子贵为女子,人家可比他尊贵多了。 他赵锦之今儿就算当真死在了这儿,那也是白死! 哪怕他爹赵县令知道了,也只能含泪哑巴吃黄连,半个屁也不敢放。 “很好,” 言卿点点头,“麻烦配合一下,走!雪翎,你看着他一点,一旦他想跑,不用客气,直接腿打断!” 赵锦之:“?” 嘴里塞着团破布,那是江雪翎从胳膊上撕扯而下的袖子,他口不能言, 但一听这话就直瞪眼,连忙把脑袋摇晃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这话,言卿说起来可比江雪翎威严多了,也更具信服力。 至此,赵锦之算是彻底服软了。 毕竟,活着不好吗?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 言卿这一路很注意行踪,她负责背着那试图装死的老四江斯蘅,而小刘江雪翎则是负责押解着被五花大绑的赵锦之。 几人悄悄进了村,但并未惊动任何人,而是趁着夜色悄悄摸摸地找上了老族长。 老族长本来好梦正酣,谁知竟叫翻墙进来的言卿吓了一大跳。 “言小娘子!?您这是?” “嘘!” 言卿竖起食指贴在唇边,她小声交代道:“江斯蘅和江雪翎正在院门外,您老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他们两个藏起来,我这边还有点事就不多留了。” “有什么不明白的,等下直接问他俩就是。对了,孙大夫回来没?如果回来了,麻烦让帮江斯蘅看看……” 言卿匆匆吩咐了几句,而后提气一跃,她按着墙头翻出这个大院子,接着迎向那无边的夜色,不过片刻就已没了影儿。 而此刻一处院墙外,江斯蘅正面无表情地闭着眼,面无表情地躺尸在此。 当老族长将信将疑地走来时,一旁的小六江雪翎轻叹一声。 “好了,四哥,睁眼。” “妻主已经走了。” “!” 江斯蘅一激灵,立马恼怒道:“什什什什么妻主!?” 江雪翎见此叹了口气,“五哥跟二哥被衙门抓走前,分明千叮咛万嘱咐,” “让你冷静,一定要冷静些!否则五哥人在刑狱可没法向往常那样为你针灸……” 江斯蘅抿了一下嘴,接着又闷闷不乐地瞪了小六一眼,“你还敢说!?要不是……” 他本来想回怼,他向来嘴下不饶人,但嘴欠归嘴欠,他又不傻。 末了,他从地上起身,胡乱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算了,反正,下回再有这事,你可千万别再逞强。” 江雪翎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只是直至此刻,似乎终于见危机解除,他才后知后觉, 那种发自内心的颤栗蓦然袭来,他双手也在微微轻颤。 他回想之前在孙家, 拿刀,是生平头一回, 至今赵锦之脖子上还有一条浅浅的血痕,血已经止住了,但那血曾没入衣领中。 不是不慌,不是不怕,可是江雪翎想,到底还是成了,到底,还是把四哥救出来了。 那就足够了。 而另一边,江斯蘅咂摸一下嘴,就感觉浑身哪哪不对劲。 他一时看看自己这手,又低头看看自己这裤子,突地那张本是俊美阴鸷,也总是带着几分病态苍白的面容,一下就染上几分可疑的红晕。 “咳!” 他以拳抵唇重重一咳,然后面无表情地挺胸抬头,尽量已平稳冷淡的声线说:“那什么,我有点不放心,我先去看看。” 江雪翎:“?” 没等他问,江斯蘅就已噌地一下窜出好几步。 想想又觉得不对,飞快折返回来,冲进老族长家中抓起一套干净衣服,然后就又跑了! 不久之后, “谁!?” 言卿猛地转身,警惕地看向了身后。 第45章 怎么,他就这么见不得人? 言卿一脸警惕地看向四周。 就在刚刚,突然有种寒毛直竖的感觉,仿佛自己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一样。 然而,当回头看向身后时,四周静悄悄的。 甭提人影了,连个鬼影儿都没有,仿佛这片山林中,只剩风吹枯叶的飒飒声。 “怪了,莫不是我疑心病又犯了?” 她抓抓头,又皱皱眉,接着又眯眼看了看身后,但深夜的山林十分寂静,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垂了垂眸,她收回视线,接着继续往山下走去。 只是,眼底寒芒一闪,噌地一下,她提气一跃猛然窜向一片丛林中。 不远处,一棵参天老树下,某人屏息凝神,身体紧紧地贴在树干上,大气不敢喘一声, 可那神色又羞恼得不行。 “我这是干什么?” 江斯蘅用力皱了一下眉,他怎么莫名其妙就变得像个贼似的? 明明只是因为担心,所以才跟上来瞧瞧罢了,可为何方才一见那人转过身来,他就下意识噌地一下藏到了树后? 怎么,他就这么见不得人? 心里不舒服,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又继续耐心等待了片刻,直至确定自己并未被那姓言的发现,他这才小小声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人呢?” 他看了看四周,突然一皱眉。 坏了! 竟然叫那言姓妻主给甩开了。 不好,那人肯定没憋好屁,保不准这会儿下山是想干些什么,这玩意磕了碰了…… 江斯蘅越想,那脸色就越发凝重,而一只柔软的手,雪白,好似葱白软玉一样的手,那纤纤玉指沾着一些浊白的东西,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闯入他脑海。 噌地一下! 他头皮差点没炸开,赶紧甩甩头,尽量甩去这一幕画面。 “冷静,冷静!” 他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强行让自己淡定点,然后又敛了敛神,凝视地面试图寻找那人的足迹,看那人离开前是否曾留下过什么痕迹。 就这么兜兜转转,他一路顺着山林往外走,也渐渐走入了一簇草丛中。 突然之间, “嗖!” 旁边大树上,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像个猴子似的,立即扒在了他背上。 两条长腿紧紧盘住他的腰,同时那胳膊勒紧了他脖子,立即就给他来了个锁喉。 “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言卿伸手一薅,抓着他头发,将他往自己这边扯,迫使不得不转过头来。 两人对视那一刻,言卿一愣。 而江斯蘅“嘶”地一声,疼得,头发都快叫这姓言的给薅掉了。 可接着又反应过来,不好! 啧,这心思也忒坏了,敢情在这儿守株待兔呢。 就这心眼子,都快比得上他家老二那个心黑的货了。 “江斯蘅!??” 言卿一脸懵逼,而江斯蘅僵硬片刻,突然, “吼!!” 他做出一副双目赤红的模样冲着言卿直龇牙。 言卿:“?” “咋回事儿,又疯了?还是之前那个疯劲儿没散呢?” 说完,才反应过来,她此刻还扒在人家背上呢,两腿夹着人家腰。 腾地一下,她这脸颊也热了下来,赶忙松开他头发,也噌地一下跳远些。 “咳!” 多少有点尴尬就是了,她抿抿唇,一言不发地看着江斯蘅。 “……” “………” 俩人都有点尴尬。 这叫什么事儿啊? “吼!!” 江斯蘅脸一沉,突然又发疯了,咣地一拳捶在不远处的山体石壁上,然后一扭头,拔腿就跑。 “诶?” 言卿伸出手,想喊人,可谁知这家伙跟个飞毛腿似的,这跑得也忒快了。 三两下就不见人影儿了? 言卿满头大雾。 “他到底是来干啥的?” “还有江雪翎呢,江小六怎么没看住他呢?” 她皱了皱眉,仰头看了看夜色,又看了看远方。 江斯蘅正好是朝江家村那边跑的,那应该没啥事,不过说起来,就算曾听人管他叫做“江疯子”,但也没料到原来他是真疯啊? 本来还以为是个诨名外号,或者旁人调侃打趣之类的呢。 “算了,得尽快下山办事,再耽误就来不及了。” 言卿又深深一吸气,然后扭头就走。 转眼,嵊唐县。 “如何!?可有寻到那贼人?” 城门这边已经戒严,满城的人心惶惶,那些衙役捕快四处搜捕, 而此刻,崔大人满脸阴沉,看那脸色似乎很不好。 她面前的这位正是赵县令。 赵县令咬牙道:“恐怕是封城封的太晚了,没准他们已经逃走了。” 崔大人又是一怒:“当真是胆大包天!还反了他们不成?” 她重重一掌拍在了桌案上,旋即满面的杀气腾腾。 但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屁滚尿流地跑进来汇报,“崔大人,赵县令!不好了!” “孙娘子那边又出事了!” “你说什么?” 崔大人一听直接一懵,“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这等风口浪尖竟也有人敢顶风作案? 今夜因为那场火,孙府不得安宁,而孙府附近也安置了不少衙门这边的人手。 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来报信的一脸恐惧,哆哆嗦嗦地说道:“听、听说……是是是,是一位小娘子!” “她方才从医馆跑来,直接就一脚踹开了孙府大门,咱们的人不敢拦着,生怕伤着了她,她就那么闯了进去……” “大人!您快过去看看,听说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崔大人听得又是一懵, “小娘子?” 他们这地方,称呼那些已婚的妻主,多是为娘子,而这所谓的“小娘子”,则是用来称呼那些年不满十八,尚未来信香的。 也就是说,这闹事的小娘子,竟然还是个崽子? 霎时,崔大人的脸色又是一变,她飞快地拿起一本名册翻了翻。 嵊唐县这附近并不仅仅只有江家村这一个村子,县城总共管辖十八村,并且因着僧多肉少,平均每个村子只分配了十名娘子而已。 其中多是一些像林娘子那样早已成年的,至于这小娘子…… “是她?” 崔大人眼底闪过了一抹诧异, 她很快就锁定了一个名字。 言卿。 祖籍梁京城,现居幽州嵊唐江家村。 “这怎么还闹腾起来了?” “不行,走!” “赶紧的,准备马车!” 放下了这本名册,崔大人立即动身, 第46章 好好好,跟我来这套是吧 此刻, 孙家之中, 偌大府邸弥漫着呛人的浓烟,其实火势并不大,是从柴房那边着起来的。 主要是因最近天气阴晴不定,时不时地下上一场雨,湿气太重,潮气也太重,木柴点燃后浓烟滚滚。 方才那阵仗,比起火势,倒是那些浓烟更呛人。 “小娘子!您这是做什么?” 此刻孙家这边,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一脸惶恐,既是担惊,又是受怕,还时不时地拿眼神偷瞄一眼孙娘子那边。 若今日闯进孙家的是一个男的也就罢了,管家早就喊人乱棒打出去了。 可问题这是一个小娘子,这就跟一烫手山芋似的,这谁敢碰啊? 谁碰谁沾包! 甭管人家有没有受伤,但凡他这边稍微甩个脸色,又或者招待不周,回头官媒就能让他狠吃一壶。 言卿脸一沉,“我做什么?我还想问问你,你们又在做什么!?” 她嗓门儿极大,似乎气坏了。 “本来我都懒得来跑这一趟,可也不看看,这黑灯瞎火的,这都几时了?” “你孙秀荷抓走我家的夫郎,结果扣押到现在,这像话吗!?” “天底下还从未听说过谁家夫郎在旁人家里过夜的!我告诉你,今儿要是不把人给我交出来,这事儿我跟你没完!” 那叫一飞扬跋扈,她怒视着孙娘子,活像受老委屈了。 言卿之前下山后,首先是回了一趟医馆,在那边稍作布置,比如哐当一声踹开大门,又比如一路上骂骂咧咧地来找孙秀荷麻烦。 这会儿她情绪已经酝酿起来了,死瞪着孙秀荷那边,一副都快气抽过去的表情。 孙秀荷皱了一下眉,“言小娘子,你太过了。” “呵,我太过了?” “我自己家的人,你孙秀荷想抓就抓,你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说起来你之前上山找我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你这人很不对劲了,结果今日又搞了这一出儿。” “怎么,你是真以为我心盲眼瞎,还是以为我好拿捏了?” “弄出那么大阵仗,让那个姓陈的衙役大肆抓捕,你这跟贴脸开大有什么区别?” “你这简直等同一耳光扇在我脸上!” 孙秀荷又一皱眉,“言小娘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若是为你那四夫江斯蘅而来,那大可不必。” “你也知晓他这几年一直在为我那赤牙钱庄做事,我确实曾让人请他过来一趟,但他早就走了。” “你管不住自家男人,寻不到他踪影,说到底应该算你没本事才对,又哪有跑来管我要人的道理?” 言卿听了这话眉梢一挑,“呵!” 她真是气笑了。 今儿特地来演这出戏,本就是为了彻底解决这个孙秀荷。 可没成想,还他奶奶地小刀刺屁股,开了眼了! 听听,这也叫人话? 人是她派人掳走的,江斯蘅身上那些伤也全是她弄的,甚至还给江斯蘅喂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才导致那人之前不但发疯,甚至还…… 总归,说一千道一万,事儿全让这孙秀荷做了,可她自己竟然还有脸反过来推得一干二净? 人才,当真是人才了!就这神鬼莫辨的口才,就这比城墙还厚的脸皮,还真他奶奶的是个人才! “你上下嘴皮子一掀,我以为你说人话,可怎么听起来全是在放屁?” 言卿又冷瞟一眼,冷笑说道:“别的我不管,我只知晓,你之前让陈衙役满城搜捕我那夫婿,后来也是你让人将他带来孙府。” “而自从他来了这里后,就再也没有旁人见过他。” “今儿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你也必须将人给我交出来!” “不然……” 言卿突地眯了一下眼,“你做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既然你先招惹我,那也别怪我掀了你这破烂的府邸!” 言卿这话一出,顿叫孙秀荷脸面一寒。 她锐利地眯了一下眼, 就在此时,“崔大人到!” 府外传来一名男子的通报声。 接着,就见那崔大人披着一件黑衣大氅,皱着眉行色匆匆地在众人簇拥下朝这边走来。 赵县令也紧跟在崔大人身后,他一看见这边的情形,便立即察觉了不妙, 忍不住看眼一旁的崔大人,就见崔大人问:“言言这是怎么了?听闻你与孙娘子起了争执?” 言卿眉梢又是一挑,接着,眼光轻闪,她立即一步上前扯住崔大人的胳膊,然后气愤地说:“崔大人,您可得为我做主啊!” “有她孙秀荷这样儿的吗?” 她稍微回忆了一下林娘子那些人,在崔大人面前的语气、态度,此刻就主打一个矫揉造作。 活像个娇里娇气的小女儿家。 “她竟然抢夫!抢人夫!我来找她要人,她居然还不想还我!” “她太过分了她!” 言卿说完又重重跺了一下脚,就气得不行, 然而,她心里的小人儿无声干呕:呜呜呜呜呜,好恶心呀!这娇里娇气的好恶心啊!! 崔大人又一皱眉,她不禁看向孙秀荷。 “孙娘子,言言所言,是否属实?” 孙秀荷眉心一跳。 之前府中失火时,她只说是有宵小纵火并掳走了侧夫赵锦之,但却并未提过言卿,也并未提过江斯蘅江雪翎二人的姓名。 其实所为的,也正是怕此事闹大,她尚未想好该如何善后,如何将此事影响减低至最小。 可谁知…… “崔大人,单只听这言小娘子的片面之词,恐怕不好?” 她抚摸着手中的白玉扳指,又冷淡地瞧了瞧言卿, “总之我并不知晓那江斯蘅人在何处,我这边的人也全可以为我作证,” “不信的话,崔大人大可以问一问他们,相信他们会很乐意如实汇报崔大人。” 言卿:“?” 呵呵一声, 好好好, 跟我来这套是? 孙府这些人全是孙秀荷的人,给她作证? 本就是一个鼻孔里出气的,甚至是一张床上睡的,生死都拿捏在她手里,也能给她作证? 言卿笑了, “孙娘子……” 第47章 我忍你很久了! 她笑吟吟一步上前, “您这话可真有意思,您这是想抵赖到底了?” 孙秀荷皱了皱眉,“本就不是我所为,又何来抵赖一说?” “呵,” 言卿又一声冷笑,突然走向孙娘子身后。 孙秀荷皱了一下眉,而言卿从一处反倒的桌椅中抽出了一截儿碎布。 “这碎布染血,这料子我是认得的,江斯蘅平日总一袭黑衣。” “你既然说并非你所为,那这碎布,你又要如何解释?” 孙秀荷瞳孔一缩,“不过一截儿碎布罢了,又能代表什么呢?兴许只是凑巧罢了。” “这天底下喜穿黑衣的人,可并非仅仅只有那江斯蘅一个。” 言卿失笑,她将那截儿碎布翻了一个面,“这应该是从他袖子上扯下来的。” “他们哥几个似乎有个习惯,许是家中兄弟人多,怕穿错衣裳,我曾见江雪翎衣袖内侧缝了个“翎”字,而这碎布上,也恰好有一个“蘅”字。” “这天下之间穿黑衣的人虽多,但偏偏这么凑巧,袖上缝了个“蘅”字的人,我想应该并不多。” “所以孙娘子您这是要狡辩到底吗?” “证据都已经摆在这也了,您还想再继续抵赖吗?” 孙秀荷眼光一寒,那脸色也蓦然阴鸷。她没再开口,但牙关紧紧地咬在了一起。 言卿转了一个身,她走向崔大人:“大人,我曾熟读《女妻风物》。” “根据此书记载,我大梁律例皆是偏向于妻主娘子,遇杀则不杀。” “换言之,只要不是谋逆、造反、叛国这等不可饶恕的大罪,那便是遇死不死,哪怕是犯下滔天过错,也可赦免,没有死罪。” “然而无规矩不成方圆,妻主娘子们真若犯下什么大错,也自然会有相应的惩罚。” “就好比那《女妻风物》第十三篇所记载,夺人夫者,强抢人夫,若夫之妻愿出面问罪,将处以一年以下,半年以上的劳役。” 江家那个老二江孤昀纵有诸多心计,也敌不过这世道强权。 这事儿也只有言卿才能干! 因为人家那书上写了,必须“夫之妻”!也就是说必须是妻主,才有权决定是否追究此事,至于那些夫侍郎君? 别开玩笑了,告不了一点儿!甚至根据这大梁律法,为男者状告女妻,需先熬过二百大板。 这压根就没给人活路,有那下手重的,几十大板就能把人活活打死,更何况是二百大板了,压根就是断了他们这条路。 所以今夜言卿放火,趁着浓烟弥漫捞走了那兄弟二人,没让任何人发现她参与在其中,也正是为了今夜在此发难。 之所以让江雪翎他们先藏起来,也是担心这孙秀荷狗急跳墙。 总归,要么不出手,要么一出手,就利用一切所能利用的,一巴掌将其按死! 这便是言卿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 但孙秀荷那脸色早已铁青,她牙关暗咬,突然冷不丁地看向衙门那位赵县令。 而赵县令一怔,只觉眉心突突一跳,但转念想起了赵锦之,他儿锦之毕竟是这孙娘子的侧夫。 几经犹豫后,赵县令咬了咬牙,到底还是站了出来。 “崔大人,言小娘子……这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必因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说完他又不禁看向了崔大人。 崔大人本是皱着眉,但见此神色也一缓,她看向言卿道:“此言在理,同为妻主,同为娘子,又何必偏得闹成这副模样?” “与其结仇不如交好,不若这样,此事确为孙娘子有错在先,我让她割地赔款以显诚意,你看可好?” 但言卿眯了一下眼,“大人!!我也实话告诉您,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您可知这孙秀荷还干过什么?” “她之前曾带人上山,在我面前含沙射影,那语气,那态度,分明是在拾掇我弑夫,她拿我当傻子,她妄想拿捏我,妄想利用我。” “而今夜又闹了这一出儿,她接二连三的这般待我,那些轻视还用我说?” “我等同为娘子,大人您不妨易地而处,你我生来从未受过这般苦,却平白被人给了一肚子的火气受,您若是我,您又是否能海涵,是否能大度不与她计较?” 说完,言卿又说:“她孙秀荷今日能抢我夫,明日也能抢旁人之夫,大人又怎知她不会抢到您头上?若她也如今日这般,掳走了您崔家夫侍,那么……” 言卿又呵呵一声,而崔大人皱了皱眉,脸色已渐青。 倒不是因为被言卿说动,她好歹执掌当地官媒,谅那孙秀荷再有一百个胆子也未必能抢到她头上。 就算当真抢到她头上,女尊治下,这些妻主娘子虽不可轻易处死,她也有得是办法对付这孙秀荷。 而这孙秀荷,总不至于蠢到那般田地,总不会与她对着干才是。 所以崔大人如今皱眉,是因看出来了,言卿今儿就没打算善了,这小妮子也真是个刺头,哪怕她说和,那也是无用的。 恰在此时,言卿又神来一笔。 “说起来,赵大人您长得好像有点眼熟呀?” 那县令赵大人闻言一愣。 言卿突然拍了下脑门,“我想起来了!赵郎君,赵锦之,对?” “听说那赵锦之是您独子,也是孙秀荷的侧夫?我曾见过那位赵郎君,您父子二人长得可真够相似的,方才我竟险些认错人……” 崔大人:“??” 猛地一愣,旋即那脸色立即变了。 “放肆!!” 她一声怒喝,而后也冷下了脸,杀气腾腾地看向了孙秀荷。 “孙娘子!你可知错?竟胆敢行如此之事,当真丢尽了我等女辈的脸面!” “来人,且先将她控制起来,明日便送往钟山窑矿!” 言卿听后眉梢一挑, 果然这崔大人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之前假意在这儿和稀泥,如今因她提起赵县令跟赵锦之相似,却一下子坐不住了,一下子火气就上来了。 双标,忒双标!但双标才好啊, 此事没准还能再利用利用。 赢了一局的言卿微微弯唇,她回首看向孙秀荷那边, 就见孙秀荷咬牙切齿,目中已溢出了阴狠之色, “呵,好,好好好,” 她又阴冷地看了言卿半晌,突然长袖狠狠一甩。 “言小娘子可莫要高兴太久,须知我花开后百花杀,这人间万千事,皆是无定数!” 换言之言卿别得意,这还没笑到最后呢。 但言卿眼皮子一跳, 突然就一个阔步冲上去。 “敢威胁我?” “你怕不是不知道,我忍你很久了!” 第48章 欠了她的 言卿冲上去噼里啪啦一顿揍,大耳雷子狠狠抽在孙秀荷脸上。 那模样简直没眼看,叫一旁的崔大人眼皮子直抽搐。 许久, “行了,再打就该死人了。” 过了好半晌,言卿这边也算出了一口气,崔大人直摇头,一把将她扯回来。 言卿拉长一张脸,“她过分!!” “嗯,她过分。” 崔大人居然还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旋即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那孙娘子,接着又看向一旁的赵县令。 赵县令哑口无言,早已是目瞪口呆,他都僵在这儿好半天了。 “崔……” 他刚要开口,但崔大人冷冰冰地收回视线,“走,今夜已深,你是去我那里休息休息,还是安排马车送你回村?” 言卿转了转眼珠儿,“我还没找到我那四夫江斯蘅呢,等我先把人找到了再说。” 接着,她又好似随口一提,“对了大人,我那二夫江孤昀,还有五夫江隽意,关了这么久,是不是也该放出来了?” 崔大人一愣,“不是你说的吗?说那二人不听话,让我多关一阵子,给他们一点苦头吃,让人帮你好好调教调教?” “哈啊??” 言卿一瞪眼儿。 人,也傻了。 坏了! 梁子结大了, 原主咋又坑了她一把? 就头秃。 … 诸般事了,言卿耷拉着个小脑袋,活像个小丧批,哆哆嗦嗦地顺着山路往回走,并婉拒了崔大人为她安排马车的好意。 但这山中有猛兽,崔大人那边到底还是不放心,便遣了几个衙役一路护送。 直至回村后,言卿手一挥,让那些衙役们离开,接着又拢起一对儿小眉毛,自己乱七八糟地直琢磨。 “这可咋整呢?” 若不出意外,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了,没准崔大人会以为孙秀荷拿赵锦之当做赵县令的替身,依崔大人那脾气,肯定受不了这个。 换言之今晚算是祸水东引了,往后有那俩人折腾的。 而孙秀荷至少得在钟山窑矿待半年以上的时间,相当于坐了一个牢。 不过按这女尊男卑的尿性,这所谓劳役也不外乎是把人关在煤矿附近而已,并不需要她劳作,甚至还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言卿又抓了抓头,“崔大人说让我明天去县城领人,关押江孤昀他们的刑狱似乎并未在县城内,而是另一个地方……” “一想都脑壳疼,真烦。” “烦什么!?” 突然,一个声音冷不丁地从身后响起。 这深更半夜的,这村子又跟鬼村似的,言卿是真的吓了一大跳。 “谁!?” 一回头就看见了江斯蘅,她一愣:“你好了?不疯了?” 江斯蘅身形一僵,冷冰冰地瞥她一眼,旋即阴阳怪气:“什么疯不疯的?我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已,说起来我怎么在这儿,难道又睡糊涂了……” 言卿:“?” 看着那个眉眼轻佻,四处打量的江老四,顿时就有点无语,“你难道全忘了?不记得?包括孙秀荷叫人把你抓走的事情?” 某人心里一突突,但强行忍住了,面无表情地一点头:“这我知道,她让人把我带走,给我灌了点东西,之后就不记得了。” “……” 言卿无言以对。 而江斯蘅不着痕迹地打量她。 心想,应该没看出来,没起疑? 他耳根子都直发烫。 他也是琢磨了许久,才想出这么个昏招,可是一照面,一看见这个人,依然浑身不自在,跟长毛毛了似的。 言卿又龇牙咧嘴了一阵儿,才问:“咱就说,您还真失忆呀?” “您这失忆之后弄了一身伤,别的能忘,可这伤总不能忘?” “!” 江斯蘅瞳孔一缩,旋即立马回答:“哦,这个啊?小五说了,我梦游,这正常。” “……” 言卿服了,她懒懒摆摆手,“算了,不跟你说了,我去找雪翎。” 江斯蘅猛地看过来:“雪翎?” “就是你家六弟。” “我当然知道那是我家六儿!可你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管他叫雪翎?” 言卿一脸纳闷儿,“那不然我该管他叫什么?” 江斯蘅阴着一张脸,不知为何那脸色就越来越黑,“你以前分明都是一口一个江雪翎!看来还是没安好心,这亲亲热热的,连雪翎都叫上了。” “呵,” 他又冷笑一声,“你少打六儿主意!” 说完他头一甩,阴着个脸扭头就走,大步流星。 言卿:“?” 气得都撸袖子了。 江老四你他妈脑子有病啊!一天不怼我能死啊!? 气死了都, 另一边,江斯蘅耷拉着眼皮儿,面无表情地走了一路,直至来到村子后头,进入一户无人的人家,又掀开板子走进地窖。 “咋样?外头咋样?没出啥事?” 老族长心神不宁,正陪着江雪翎一起待在这地窖里,一旁则是惨遭五花大绑还被堵嘴的娇少爷赵锦之。 江斯蘅垂了垂眸,然后又摇摇头,“没事,她回来了,她之前下山时我也暗中跟过去了。” “她在孙家大闹一场,把孙秀荷送进钟山窑矿了。” 老族长一听,一下就有些发懵,那叫人捆成粽子的赵锦之则瞳孔一缩, “唔唔唔!!”他口不能言,但双目直瞪。 江斯蘅本就心烦,一见这毫不客气,直接一巴掌糊在了赵锦之的后脑勺上。 “你唔唔什么唔唔?那老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的?亏你竟然还能把他当成一个宝儿!” “你以为她能有什么真心?她当年把你收入房中,让你做侧夫,也不过是为了发展她那些钱庄酒楼,不过是为了跟你爹赵县令扯上关系,顺便再搭上官媒那位崔大人而已。” 一个蠢货,被人利用了还不知情,以为孙秀荷从未鞭笞他,从未打过他,就是心里有他,就是心里喜欢他? 怎么可能! 她们那些妻主,娘子,哪里有什么真心,哪里有什么真情? 江斯蘅想着想着,薄唇又一抿,又突然想起之前在山下的所见所闻,想起他家那位言姓妻主的所作所为, 他心中多少起了点波澜。 崔大人前来视察,险些下令屠村时,她挺身而出划下这片土地,保全了所有人。 他江斯蘅就已经欠了她一回,欠了她一命。 今夜,他一时失控,小六也心神失守,他知晓自己犯病时多不正常,兴许一个弄不好,他与小六都得折在孙府之中。 可还是她,一把火,一场浓烟,她又救了他们一回。 接连两次,他已经欠了她两次, 欠了她两条命。 不知怎的,江斯蘅一瞬就红透了双眼,心中,也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江雪翎?族长爷爷?你们在吗?” 正好这时,地窖外,传来那人呼喊的声音。 第49章 就像是你们兄弟 在听见这个声音时,江斯蘅身形一顿,突然呼吸一窒。 他绷紧了一张脸,许久都没敢放松下来喘口气,整个人都是硬邦邦的。 就好像一块儿大石头僵硬在了这儿。 “妻主,我们在,” 这时小六江雪翎开口,他本是席地而坐,身下是个破旧的蒲团,此时起身顺着梯子爬出地窖。 而他一露头,言卿就已循声找了过来,见此连忙搭了一把手,将他从地窖扯出来。 然而柔弱的少年身形一晃,踉跄着险些摔倒,她赶忙扶了一把。 “你没事?……你怎么抖成这样?” 言卿是真的一愣。 当侧首一看,才发现少年脸色已是雪白,那种雪白透着一种冰清玉洁的感觉,但气色实在太淡,就连以往娇嫩如玫瑰花瓣的嘴唇,而今也已失去原有的色彩。 江雪翎也怔住一瞬,旋即才轻笑着回答:“妻主安心,雪翎无碍。” 言卿张了张口,却莫名地觉得嗓子里头有些发堵。 她突然想起,在今夜这些事情发生前,山下书斋,那张空无一人的床,那一扇敞开的窗,那凉薄的夜色,甚至还有当时拂面而过的清冷秋风。 最终看了看这少年,她到底是什么都没说,“走,回家。” 他定是怕的,定是慌的,只是不论多怕,不论多慌,总是习惯性隐藏,并未叫旁人看出。 江雪翎垂了垂眸,渐渐看向自己的手腕,那人的手正紧紧牵着他的手,仿佛怕他找不到家,仿佛很多年前,有一次自己在山里走丢了,当年大哥找到他时,便是这般紧紧地牵着他。 大哥…… 心口一涩,他又回头看向了身后。 他四哥并未跟过来,更好似融入了那片阴霾暗影中。 须臾,黑暗中好似传来四哥沙哑的嗓音。 “你们先回,赵锦之人在这儿,我不放心,我留下来看着。” 说完,江斯蘅那边便也没了动静。 江雪翎唇角轻抿,旋即轻轻点头,“好,我们先回。” 他们之间不必说太多,因为四哥的心情,四哥的想法,他真的都懂。 不久,两人就着夜色,在月下漫步,耳边好似能听见远方山林传来的豺狼之声,山野的风也很静谧。 言卿走了几步,忽然驻足停下。 “妻主怎么了?”江雪翎也跟着停步,并立即看了过来。 言卿看向远方,她突然道:“天亮了。”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远方浓黑的夜幕亮起一抹泛青的颜色,那一抹淡青朦朦胧胧,尚处于晦暗之中。 可江雪翎看着,看着,却不知怎的,突然觉得那像深渊中的一束光。 或许那光线并不明亮,但,却好似黎明的预兆,让人情不自禁心生向往。 两人就这么伫立在这儿,身旁是村中土路,是那破败屋舍,直至那片大清晕染而来,驱散了越来越多的浓黑,这片天地有了光亮,晨曦的第一抹曙光也从云层之中洒落而来。 江雪翎突然觉得那光很耀眼,他不禁眯起了一双眼,却不愿用手遮挡这份温暖的阳光。 这个夜晚真的不平静,也真的发生了太多事,分明在昨夜之前,他所经历的那些,依然还历历在目。 可在这个晨光初亮的早晨,他却不知为何竟突然觉得恍如隔世。 “妻主。” “嗯?” “为什么?” 他心中有许多疑问,这些疑问压在心底许久,但在这个清晨,他到底还是转头看来,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言卿一时哑然,“什么为什么?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江雪翎愣住一瞬。 言卿说:“你知道为什么寒暑交替,为什么一日分昼夜,为什么一年有四季,而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其实言卿自己也没有答案。 她停顿片刻,旋即又做了一个深呼吸,转过头来与他对视,那眼好似弯了弯。 她好似在笑, 只是这脸实在太冷清,就算笑起来,也总是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疏离感。 但她说:“在我看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秋收,夏虫冬眠。” “人这辈子挺苦的,但其实也有很多来自命运的恩赐。” “就像是你们兄弟,你舍命救他,他也愿舍命护你,不是吗?” “人说亲兄弟明算账,利益面前都如此,何况是生死?” 江雪翎一时失语, 他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感受。 但是晨光之下,她一身白衣,她面容皎洁,她眉眼温和,就连那神色,都突然变得,惹人心动。 许久,他才长吁口气,等回过神时,就发现言卿早就已经走远了。 她从晨光中转过身来,高举着手冲他挥了挥:“还愣着干什么?回家了!先休息一下,晌午还得下山去接你二哥他们呢。” “二哥?” 江雪翎愣了愣,连忙迎着晨风而来。 “二哥他们怎么了?二哥五哥可是要回来了?他们、他们……他们还好吗?” 方才还恬静温驯的少年,这一刻突然变得很多话,而温暖的阳光洒在两人的身上,脸上,风中也好似捎来了一声不易察觉的轻笑。 他们两个就这么渐行渐远,而不远处的一棵香樟树下,一个背靠树干的男人,本是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但此刻徐徐睁开了双眼。 江斯蘅看了看那那片金色的晨光,浩瀚辽阔的云海都好似被染成灿金的颜色。 那些晨光从天而降,洒满群山,就连那些荒芜枯萎的秋草,都在晨光的映衬下重新焕发苍劲的生命力。 他突然就有些恍惚,许久之后,背靠着树干,身体徐徐下滑,长腿一曲一直,最终坐在了树下。 他仰起头,一手搭在膝上,一手用手背遮挡在眼前。 这个早晨,终究,还是太耀眼了一些。 朦胧,美好,温柔又安逸,竟像梦一样。 然而几多欢喜几多愁, 同样的早晨,刑狱之中。 “小五!小五!?醒醒!醒一醒!?” 阴暗的牢房里,一个狼狈至极的男人,本该是满身清冷,他就好似天山寒雪,然而却沾染了一身血污。 此刻双目之中布满红丝,而他怀里正抱着一个人,一个遍体鳞伤的人…… 第50章 他来了 牢房地面已全是血腥,发霉的稻草叫鲜血染红。 那些鲜血干涸了一层又一层,新新旧旧,混杂融合。 而这阴暗的牢房中,那个人披头散发,状若疯鬼,不知是怒是悲。 但那一身戾气越来越浓,可那神色,那脸色,反而更像玄冰冷玉,冻结人心,也冷彻人心。 “二哥……”一声孱弱的呻吟突然响起,江孤昀眉心轻蹙,旋即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 “如何?可还撑得住?” 那人面若薄纸,看起来格外虚弱,但一笑时有时满身的君子温润,好似由内而外,散发出谦雅平和的气质。 哪怕是这种阴暗血腥的处境,他也好似能平淡处之。 “没事,别担心,撑得住,也不过是六十鞭而已。” 可江孤昀听得心头一颤,他一瞬红透了双眸,但旋即那份红又好似被寸寸冰封,所有情绪,所有憎恨,全部深深锁回了心底。 他长吁口气,才微微收紧了双臂,将人紧紧地抱住,用那清冷至极,如冰雪般清透冷彻的声音说:“再坚持一会儿。” “短则一日,长则三天,我们一定能出去!介时二哥为你请大夫,再多撑着一些!” 可他怀里的人突然一阵闷咳,似有血从口中涌出,本就算不得多好的气色,一下像溢出了死气。 他轻嗯了一声,“好,我一定能再撑三日,我自己就是大夫……” 可说这话时,他却咳出越来越多的血,他每咳一声,都会叫兄长眼底更红一分。 可那份红终究又全忍了回去。 “孤昀,照顾好他们。” 他想起一年前,大哥离家那日曾这般叮咛,他当时在树下应了一声好,可谁知转眼数日后,再次见大哥,便已是在那片深山老林,已成一具支离破碎的尸首。 唯有那锁骨处,一抹朱砂红得烫人眼。 “活下去,” “不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就算死,也绝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绝不能死得这么没任何价值!” 他重重咬住自己的薄唇, 可一个时辰后,怀里的人呼吸减弱,就连心跳声也几不可闻。 无论他怎样呼唤,那人都再也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江孤昀定了定神,他并没有慌张,三日,他只需要三日! 甚至一日也好! “撑下去!” “撑下去!” 他翻出一根银针,这是小五悄悄藏下的,那些狱卒没能搜出。 他按着小五从前教他的那样。 “二哥,你看好,这是心穴,也叫定命血,一针刺入便可保命,至少能吊住一条命……往后只需精心调养,小心看护,总归能有醒来的一天……” 可如今他双手却在发着抖,他扯开了小五的衣裳,而后那冷冰冰的银针,刺入了小五的定命穴。 定住这条命,为保这一口活气。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哈!” 江孤昀不知为什么,但他突然就笑了。 可笑过之后,这湿冷的牢房中,一行清泪顺他猩红的眼角流淌而下, 可他脸上却再无任何表情,也再无任何情感,好似只剩满心薄凉,如那塞外冰雪一般。 “大哥让我看好你们。” “可老三死了。” “如今,小五也被我连累成这副模样。” “下一个,又会是谁?” “老四,还是小六?” “呵,” 他又笑一声,而后那神色彻底沉寂,像一池死水,像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江孤昀!江隽意!” 突然一个声音从牢房外传来。 他徐徐一抬眸,就见此前连续数日,负责对他们兄弟用刑的牢头,此刻拿着一串钥匙朝这边走来。 “官媒传令,你二人立即乘车回城,莫要叫家中娘子久等!” 那钥匙,解开了他们身上的手铐脚镣,但牢头也突然一愣,不禁看了看像具死尸一样,连呼吸,连气音都微不可闻的江隽意。 “别碰他!!” 不知为何,江孤昀突然反应过激,他狠狠一用力,一把推开了那牢头,同时珍重又小心,不顾他自己也是满身伤,颤抖着双手将人轻轻地抱了起来。 “别碰他,” “别!碰!他!” 他突然看向那牢头。 而牢头一惊,突地瞳孔一缩。 等回过神后,却见江孤昀已踉跄着,抱着人徐徐走远了。 牢头又望了一眼他背影,这才颤巍巍地松了一口气。 方才,那人,那个江孤昀? 一个人,一介凡夫俗子,又怎么会有那般,冰冷,凉薄,甚至充满杀气的眼神? 仿佛千军万马,也像极了尸山血海。 … 晌午, “你四哥呢?” 言卿一觉醒来洗了一把脸,从床下拖出那口用来装放衣物的樟木柜子翻了翻,那满满一大箱子的姹紫嫣红叫她看得眼皮儿一抽。 院子里,江雪翎抖开一件刚洗好的衣裳搭在了晾衣杆上。 他抻平了雪白衣料上的褶皱,又轻抚片刻, “四哥说他赵锦之身边还是留下一个人看守比较好,他早上是在祥林叔那边吃的饭。” 言卿嗯了一声,然后拎出一件衣裳换上,也算矮子里头拔将军,挑出一件浅色的。 那些动辄花花绿绿大红大紫的颜色她实在接受无能,索性全都包起来,打算等会儿带下山,看能不能低价处理。 “走,我们下山,去问衙门要人!” 也不知老二江孤昀,还有那个小五江隽意是什么情况,言卿临走前特地带上一大袋银子,不过没揣自己兜里,而是全塞少年怀里了。 毕竟以她如今这情况,那真是有钱没地儿花,那些掌柜伙计没人敢收她银子。 对了,等下先看情况如何,若情况允许,得把书斋刘掌柜那边的银子结一下,还有昨儿在粥铺买粥是挂账,送江雪翎去医馆问诊也是挂了账, 这些账单尽快全处理一下,不然她还怪有负担的。 就这么,两人顺着山路往下走,但这一路少年出奇地沉默,也有些忐忑。 直至下山后,来到了嵊唐县。 当临近官媒府衙时,远远就见衙门外停放着一辆破旧的马车, 不远处还有数名狱卒衙役做看守。 也恰在此时,那马车内,徐徐地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很好看的一只手,骨节分明,如玉如修,素雅如雪山玉兰, 此刻那手拨开了垂挂在马车前方的帘子,接着,车里的人也徐徐侧首, “二哥!!?” 江雪翎看见了那人, 他跌跌撞撞,立即朝那人跑去。 第51章 那年春树梨花开 江雪翎心急如焚,他扑向马车,着急地问:“二哥!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五哥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这话一出,江雪翎自己心中也是一惊,他脸色脸色骤然苍白。 突然微微瞠目,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辆马车,可车中唯有他二哥江孤昀一人。 一袭青衫,衣袂飘飘,神情冷漠而又淡然,宛如谪仙降世一般。此刻正微微垂首,眼眸深邃如海,令人难以窥视其中的情感。 但他这副模样,却叫少年越发心慌。 “五哥呢?五哥他……他怎么了?”江雪翎沙哑着嗓音问。 只觉一阵绝望恐惧,瞬间涌上心头,几乎无法呼吸。 他有些无措,慌乱地看向江孤昀,那眼神里甚至带上了祈求,他希望能听见一个令他安心的答案。 然而江孤昀仅仅只是沉默地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没任何表情。 江雪翎心口一沉,突然呼吸急促了起来,他薄唇轻颤,就连嗓音也带上几分强行忍耐的沙哑。 “二哥……五哥呢?他,他还好吗?” 这一刻,仿佛凝固了一样。 须臾,江孤昀不着痕迹地瞥眼言卿,才垂了垂眸,徐徐开口,“小五他……他没能熬过来,他去了。” 这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犹如重锤,叫少年心中那些希冀骤然破碎。 “不,不会的……怎么可能呢?五哥他学医,他医术那么好,怎么可能呢?” 他身形一晃,只觉如晴天霹雳。 不怎的,这一刻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一年前,大哥死时,是深山老林,那一夜雨下得很大,他们几人为大哥收尸。 可天上的秃鹫在盘旋,地上的豺狼在啃食,大哥尸身早已残缺不全。 他又不禁想起半年前,三哥死时,是在家里,山里发洪水,冲垮了许多房屋。 那一日当他们赶回时,就只看见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后来,后来三哥的尸体,被人抛入了滚滚浪涛的洪水之中,被大浪冲远。 他试图寻找,从山上到山下,他徒步丈量,他和另外几位兄长一同在泥泞中寻找,可是什么都没有,连片衣褛都没能带回。 江雪翎突然捂了一下嘴,一瞬双目通红,又突然想起今早的晨光,仿佛被人从阳春三月打回了冰雪连天。 “……为什么?” 他双目之中越发朦胧,他们这些人就只是想活着而已,可怎就这么难? 他们又到底都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何要遭此劫难? 倘若这当真是报应,可报的是什么,应的,又是什么? 孱弱的少年身体发抖,他徐徐矮下身去,而马车上,江孤昀神色微顿,置于衣袍之上的手,也微微攥紧了几分。 须臾, 他才再度开口,“雪翎。” 少年恍惚着看了过来,那双眉眼如烟似雾,好似一瞬叫大雾遮挡,已不仅仅只是朦胧而已,也盛满了水汽。 江孤昀嗓音沙哑了些,末了,又重重合上眼,才道:“还记得那一年吗?那年春树梨花开,小五都曾对你讲过什么?” 江雪翎又是一怔,那是两年前的春天,那时妻主尚未入主江家,那正好是个四月天,天朗气清。 那年树下因五哥要上山采药,他曾为五哥送行。 而五哥笑着揉了一下他的头,“不过是出趟远门罢了,过阵子就能回来,别担心,我没事,也出不了什么事儿。” 江雪翎想起了当时那一幕,又重新看了看眼前的二哥的江孤昀。 淡漠的男子徐徐俯首,他凝视着他,眼底凉薄,又好似噙着些哀伤,“小五以前最不放心你,别让他担心。” 江雪翎忽而颓然,这一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许多许多东西。 他茫然地回过头,茫然地看向了言卿。 分明不过数步之遥,可这一刻,却恍然觉得,横亘在他与她之间的,竟好似千里万里。 “妻主……” 既是妻,也是主。 尊她为妻,奉她为主。 今早的晨光,依然明媚,依然刻在心上,可他竟险些忘了,原来有些人就算近在咫尺也是天涯。 原来彼此之间的鸿沟,永远也无法填平,他到底是被什么迷了心,竟有那么一瞬,当真遗忘了过往。 他竟当真是一个叛徒。 江孤昀走下马车,途经少年,他神色一顿,旋即抬起的手,落在了他肩上,好似轻轻的拍了拍。 而后,风中一袭青衣,衣袂在秋风里扬起,他就好似那枝头寒雪,他朝言卿走来。 “妻主。” 长袖一拢,他向她行礼。 “孤昀归来太晚,还望妻主海涵。” 言卿早已怔在当场, 江孤昀说江小五死了,言卿不知这是假的,她是真的以为,又有一人没了命。 她看了他许久,突然后退了半步。 江孤昀怔住一瞬,而后徐徐抬眸,那冷清淡漠的凤眸朝他看来。 他们兄弟的长相,其实是有些相似的,好比他这双眼,与老四江斯蘅一样,同是丹凤眼。 可江斯蘅的丹凤眼,邪气横生,溢出妖气,勾魂夺魄,像炽热的烈焰,就算有时脾气不好,讲话也阴阳怪气,可其实那人是张扬的,张扬之时又有轻佻。 但眼前这人,分明是相似的一双眼,却又好似寒霜冰雪,那般凛冽,那份冷意,坚如磐石,锋利如刃,仿佛无坚不摧,在人心上划出一道见骨伤痕。 言卿唇角一抿,半晌,才长吁口气,好似冷静了下来。 “他人呢?”她问。 眼前的人眸光低垂,而后才淡漠地轻语:“今早官媒崔大人派人传话,小五那副模样浑身是血,为免污了妻主您的眼,孤昀便将他葬了。” “带我去。” 江孤昀眉心轻拧,但转瞬又一派从容且平静:“妻主您请。” 他伸出了手,让出一条路,直通那辆低调的马车,那辆马车来自官媒,一旁的衙役也纷纷看来。 言卿抿了抿唇,像是想起什么,突然道:“稍等一下,我去去就回。” 她转身就走,而江孤昀则眉眼寡淡,就那么冰冷地凝视着她。 总共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当言卿回来时,脸上全是汗,但紧绷着一张脸。 她手里还拎着一个大袋子,里面装满了东西。 第52章 自称姓言 “走,上马车。” 她低着头,行色匆匆,旋即一个健步窜上马车。 与往日的骄纵跋扈相比,此刻她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仿佛一夕敛去所有的凶恶蛮横,这叫江孤昀怔住许久。 他眉心微蹙,旋即又一番沉吟,这才看向一旁的少年小六江雪翎。 “二哥……”少年的嗓音沙哑至极,本就一副柔弱模样,如今竟好似变得越发脆弱。 他眼角泛着红,想强忍着那不为人知的哽咽。 “稍后……该如何是好?” 今日之事太过重大,二哥瞒天过海,安排五哥假死,一旦此事叫官媒察觉,那后果定不堪设想。 江孤昀抬起手,为少年整理鬓边凌乱的发丝,“一切会好的,再撑着一些,行么?” 江雪翎突然哽咽,又连忙掩了一下唇,足足过去许久,他才哑着嗓音,带着些颤栗地轻嗯一声。 “我知道。” 因为,其实,分明已经开始变好了,不是吗? 只是这份好,来得实在是太晚。 须臾, 江孤昀深吸口气,他一把握住小六的手腕,牵着踉跄的少年一起上了车。 这一路几人心思各异,各怀心事,都很沉默,并未有任何交谈。 直至马车停在城外。 言卿下车时,看了看四周,就见这地方很是荒僻,且紧挨着一片乱葬岗,蚊蝇围绕着那些残缺的尸体在飞舞,一地腐肉恶臭的气味,甚至还看见有人抬着一个草席子来此抛尸。 那些死去的男子多是被凌虐至死,死后也无处安家,就这么屯放在此。 不知怎的,她突然哑声一笑,然后又转身看向了江孤昀。 “小五在那边,”他看向一旁的林子。 秋黄的树木,叶子都已经凋零,但那林子边耸立着一座小坟丘,看起来真是越发荒凉。 那是一座新坟,坟前立着碑,只是那碑并不是常见的墓葬石,而是一块简单的木料。 那木碑上叫人刻了字,首先看见的,是六个字。 “妻为言,言之夫。” 而后才是江氏宗族,江隽意。 右下角是那人的生辰八字,以及死期。 言卿从未见过这位江家小五,也不知那人长什么模样,她拿出一支火折子,在坟前点燃了一把火,而后又解开手里拎着的那个袋子,取出许多的黄纸钱。 还有一只烧鸡、一份水果,全是贡品。 这些东西一出,江孤昀狠狠一怔,那双寡淡寒眸突然像掀起剧烈的涟漪,旋即锋芒毕露,他猛然朝言卿看去。 但言卿仅是低垂着头,她沉默着拿起一些纸钱放入火中,橙红的火光烘烤着她的脸,可那眉眼却又平静的像一池死水。 没多少情绪,叫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妻主作甚?” 身后传来男人那冰冷寒冽的嗓音,就好似数九寒霜,但言卿并未回答。 直至又过了许久,烧完了带来的那些东西,她才徐徐起身,沉默着看了这座坟许久。 “走,回去。” 她转身回到马车上,这马车是官媒那边的,这片乱葬岗与江家村完全是两个南辕北辙的方向。 一个靠近西城门,另一个靠近北城门。 回去这一路,她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但依稀感觉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仿佛在暗中观察,暗中打量。 但她并未睁眼。 直至重新返回县城,她才睁开眼,看向正一脸恍惚,仿佛失魂落魄的少年说:“你那儿应该还有些银子,带你二哥去医馆看看。” 江雪翎一怔,“那妻主您?” “我去逛逛,稍后会去医馆接上你们,介时再一起回山上。” “……好,” 少年轻应了一声,见她转身走远,不知为何,那一道窈窕的身影,竟无端萧瑟,让人看着莫名地心生惆怅。 “六儿,” 突然一旁传来二哥那冰冷的嗓音,少年心中一惊,忙垂下了头。 江孤昀只看他一眼,本来想问些事情,想问一问那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他竟感觉,这般违和? 可见了江雪翎这副模样,他又是一阵失语。 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最终却什么都没说,他仅是往后一仰,背靠着那辆马车,抬起的手背遮住了双眼。 但也不过片刻功夫,等再次睁开眼时,眸中已入冰霜覆盖,像万里冰封,封锁了所有驳杂情绪。 … 嵊唐县的两大府衙是紧挨着的,衙门对面便是官媒,不过衙门这边看起来更加肃穆,官媒倒是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就连匾额也是朱红,看起来倒是格外喜庆。 而今也不过是刚过晌午,几名衙役在此当值,突然看见长街尽头走来一位小娘子。 那几个衙役心中一惊,立即有人转身道:“有娘子过来了,快通知崔大人,快准备茶水待客。” 这些娘子向来尊贵,没人敢含糊,没等那位小娘子进门,就已有人先一步奔波起来。 衙门后院,一座厢房之中,传来一阵暧昧声响。 浑浊的喘息,伴随女人的低笑,大红的纱帐已洒落而下。 崔大人已褪下官袍,只披了一件白色里衣,但衣带没系,里面也没穿什么东西。 被她压在身下的人正是县衙那位赵县令。 “崔大人……下官实在担心,锦之被掳至今已有一夜,下官、下官……实在是……” 赵县令实在是没那个心情,但女子向来强权,崔大人听后眉心一皱,“你为县令,本官执掌这官媒,锦之一事定会调查清楚。” “既他昨夜是被掳走,而非被一刀毙命,便代表那暗中贼人应是心有所求。” “而既然是有所求,只需等着便是,用不上多久定会传来消息。” 从昨夜开始,他们这边已下令搜城,甚至不止搜城,还开始让人盘查附近的一些村落庄子,看是否有人可疑。 奈何查了这么久,一直没结果,赵锦之如今应该还活着。 只是,这赵锦之是赵县令的儿子,又不是这官媒崔大人的,崔大人自然要淡定许多。 “可……”赵县令还想开口,但崔大人脸色微沉,露出了几分不悦之色。 正欲开口时,突然房门外传来一名衙役的通报。 “大人,外头有人来了,是一位小娘子,自称她姓言。” 崔大人听后一怔,“怎么又是她??” 第53章 硬刚!就是不服! 崔大人过来时,正好与一下人擦肩而过。 那下人满头大汗,手里捧着托盘,看样子是进去送茶的。 但从大门走出时,险些叫门槛绊了一下,一脸的惊魂未定,活像是看见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崔大人眉梢一挑,旋即看向那大门之内,就见一人正负手而立,一袭素雅的浅色衣裳,与昨日的白衣相比更衬出几分清宁洒脱。 此刻那人秀首微抬,正凝睇着墙上高挂的一块匾额。 崔大人问:“言言怎有空过来?” 言卿并未回首,只是凝睇着那张牌匾说:“大人难道不觉得,这匾额甚好么?” 崔大人颇感兴趣,“哦?怎么个好法?” 言卿说,“上承帝旨,下治黎民,此为佳话,叫人心神往之。” 崔大人听得一怔,接着又古怪一笑,“我倒是小瞧了,原来言言竟也通笔墨?” 或许在她们这些人看来,从前的言卿大字不识一个,草包无脑,不识笔墨,但言卿听了这话不禁一笑。 “我只是觉着,这字甚好。” “我还曾听闻过一副对联,大人可想知晓?” 崔大人觉得她好似有些不对,但也没当一回事,走向那把黄花梨木的椅子坐下后,她捧起了一碗茶说:“但说无妨,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那倒不如听上一听。” 言卿徐徐回首,她说:“那对联写得很不错。” “上联: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下联: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 等她说完,崔大人愣住一瞬,旋即也微微眯起了眼。 “言言这又是何意?本官怎不知,你何时起,竟也学会这指桑骂槐了?” 这就差没指着崔大人的鼻子,骂她不配为官了,不然又何须此言? 言卿失笑:“大人,我也不过是突发感慨,不过今日来此,也确实是有件事情,想找大人问上一问。” 崔大人神色冷淡了些,但也像是强忍着一口气,“说!” 言卿笑了笑,她走向一旁,那里陈列着一柜子线装的书籍,随手从中抽出几本。 她仿佛是闲话家常,那眉眼也没见多少怒火,似乎不过是闲聊罢了。 “今儿我家里死了一个人,我那五夫江隽意,此前曾与二夫江孤昀一起被送入刑狱。” 崔大人闻言皱眉,但神色多少缓和一些,““我本还纳闷你到底在耍什么小脾气,敢情是为了这个?” 她一副“多大点事”的模样。 接着便道:“说起来,那江家村十里外便有一处庄子,那边有户人家,共兄弟四人。你本六夫,如今却只剩半数,不若我回头让人带你去瞧瞧?” “若是喜欢,那领回来比便是。” 换言之,既然有人死了,夫侍只剩半数,那再多找几个就是了,左右这事又不稀奇。 但言卿垂了垂眸,倒是再度笑了,“人是可以换,可付出的感情又该如何换?” “大人怕不知,我对那江隽意真心喜爱,他这一死,也正如在剜我这心头肉,又哪能轻易便割舍得下。” 崔大人眉一皱,那神色也带上了几分不满。 “当初你们这些娘子来幽州时,我便曾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们切莫对那些夫侍们动心,怎么,你莫不是忘了不成?” 听出她话语里的责备,言卿垂了垂眸,又看了看自己手中这些书。 “大人既执掌官媒,那想来应是熟读《夫律》。恰好我前些日子也曾心血来潮,将此书翻过一些。” 她眉眼逐渐冷下来,那嗓音也好似如玉石,直击人心。 “《夫律》第八篇!为人夫者,生死皆由为妻者掌控,当以妻为尊!” “若妻不喜,可送予当地官媒,由官媒代为调教。” “所以我今日来此,主要还是想问问大人,为何我那夫君竟突然死了,他死于何人之手?又有何人该为此负责?” “我为他们的妻主!他们的生死,只有我能做主,也只有我能决定!在我放话前,任何人,都没那个资格!” “没资格这般对待他们,更没那个资格!夺走他们的性命!” 崔大人腾然起身,她一声怒喝,“言卿!!” 那神色已是布满锋芒,“不过是为了一个贱骨头,你竟当真要与本官翻脸不成?” “念在你年纪尚轻,本官不愿同你计较,可你最好该先弄清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而什么人,惹得,什么人,又万万决不可招惹!” 这已是明摆着的警告,但言卿嗤笑一声。 “既然大人提起这个,那我也有一句话要讲。” “我前些天曾看过一本书,名为《幽州百年志》,那上头曾有一些记载,乃是三十年前的真人真事。” “据传府城的柳大人曾定下铁律,严禁官媒擅自对那些夫侍动用私刑。” “调教归调教,可除非是那户人家的妻主发了话,否则决不可见血。” “大人您执掌这嵊唐官媒也算有些年月,莫不是已将此事忘了不成?” 面对言卿的反唇相讥,崔大人神色又是一冷。 而言卿倒是一派清淡,她徐徐合眸,闭了闭眼。 她就是在硬刚! 她就是不服! 她受够了 她受够了这狗屁倒灶的世道,受够了这些窝囊气! 她更受够了那些动辄血腥杀戮践踏生命的不合理! 那江孤昀哪怕已提前被官媒清洗过一番,甚至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衣裳,可那脸色惨白得跟个鬼一样,那衣裳底下也在散发着浓烈至极的血腥气。 想来定是伤得极重,哪怕那人隐忍克制,一身节制,可乘坐马车时,那人有几次曾短暂晕眩,若非凭借毅力强行支撑,恐怕早已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过去。 这些细节言卿全看在眼里,她并非粗心大意之人。 不论是老四江斯蘅,还是小六江雪翎,都曾提过一件事。 从前那位原主,对这位江家二哥很是迷恋,当初因求欢被拒恼羞成怒,所以才把江孤昀送入官媒,小五江隽意完全是在原主盛怒之下才被连累。 起初言卿不懂,可后来见过了林娘子,却也有点明白了, 越是深入了解这个地方,越是深入了解那些夫侍的处境,她就越是发现, 原来那个残暴的原主, 对比旁人, 竟已算是仁慈? 第54章 疯狂告状 她把江孤昀送进刑狱,只是为了磨一磨那人的一身傲骨。 让其低头,让其服软,让其乖巧一些,听话一些,但心里原来竟是喜爱的。 不然她大可像林娘子那样,大可大开杀戒,肆意打杀。 便是死了又如何? 谁能为他们撑腰?谁会为他们出头? 这样的世道,弄死几个男人,甚至比踩死几只蚂蚁还简单。 人家蚂蚁遇了事,察觉了大祸,还能逃,还能跑,可他们呢? 他们盘根错节,他们连体同枝,他们从来都不是单独的一个人,而是一家,是一族。 他们又要如何逃,如何跑? 若当真能逃,当真能跑,昨夜江斯蘅不至于落入孙娘子手中,江家那个老大、老三,也不至于身死。 正是因牵挂太多,顾忌太多,那些牵挂顾忌强行锁住了他们,所以才逃无可逃。 所以不公,不平,灾厄,祸乱,不论是什么,他们都只能忍着,受着,哪怕是一死。 言卿又突然想起当日被崔大人下令削首的桐哥儿, 那人临死前其实就已经疯了,被林娘子逼疯的,也是被这个世道逼疯的。 这样的地方,疯癫,疯狂,竟然才是正常的。 可是,这不对! 言卿想,这不对! 不该如此,不该这样! “崔大人,此事我势必追究到底,否则,大不了,咱们就在府城相见。” 说完这话,言卿长袖一甩,或许这并不明智,可她宁肯骄傲地活着,也不愿跪着融入那些污流之中。 “对了,请您切记,可千万别妄想遮掩,别想顶罪。” “我现在要的是人命!” “是谁杀了他,” “是谁对他们动的手,” “我就要谁的命!” 丢下这话,她一步跨出了大门,身后传来砰一声巨响,好似崔大人一把摔碎了茶碗。 “言卿!!” 她面沉如水,那神色也阴鸷得瘆人。 … 言卿从官媒出来,找了一家卖笔墨纸砚的铺子,一如既往人家没敢收她银子,挂账之后她当场接连续写下好好几封书信,又直奔附近的镖局,车马驿站等等。 挨个儿让人送上一封,地址填的是幽州府城。 之后她才回到医馆这边。 “族长爷爷,您这是怎么了?” 本是想过来问问江孤昀的情况,她只知那人伤得重,却不知具体是多重。 但万万没成想,来到这边后,竟然撞见一堆人。 江氏宗族那位老族长,祥林叔,老族长家的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甚至还有一些孙儿辈的, 人人脸上挂彩,一副伤得不轻的模样,简直像是一堆老头带着家中小辈打了场群架。 而且看这模样,好像还打输了? “言小娘子?”当言卿进门时,老族长猛地一回头,旋即张了张口,半晌又苦哈哈地合上了嘴巴。 言卿往里面一看,就见一抹血迹晕染开来。 江孤昀依然身着那一袭青衣,清冷如谪仙,冷然如寒雪,那眉眼凉薄寡淡,却被老族长这些人簇拥着。 仿佛是一个主心骨,都在等他拿主意。 对这,言卿有些意外。 “妻主,” 当看见这位妻主时,江孤昀本是坐在一把椅子上,但此刻起身,本是欲向他行礼。 但突然一只手落在了他肩上,将他按回椅子上。 言卿转身看向那些族人们:“说说,出什么事了?” “这……” 众人面面相觑,到最后,老族长一咬牙,说:“是那平安粮坊。” “……粮坊?” 言卿听得愣住一瞬。 突然想起,这时已是深秋,山上的庄稼早已收割,按理来讲大伙儿应该留下一部分粮食自用,若有剩余则是卖了换钱。 难不成? 老族长说:“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今日祥林带着大伙儿运送了一批粮食去平安粮坊,这事儿本是早已谈好的,就只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 “可谁知那边突然反悔了,甚至还……”甚至还派人打了他们一顿! 祥林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这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一看就憨厚,像个一根筋,似乎不大聪明,也不大灵通。 估计之前打架时他没少出力,此刻瘸着一条腿,正叫另外几名族人搀扶着。 他瓮声瓮气说:“那些人可真不咋地道!而且不止平安粮坊如此,咱族里的小子去油坊买油,竟然也被轰了出来。” “还有那个林家布庄!今儿有人去那边,见天气冷了想扯几尺粗布做些衣裳,竟然也被轰了出来!” 其余族人也是愤愤,一脸生气,疯狂告状。 言卿听后若有所思,而江孤昀则是心生错愕。 依然是那副凉薄寡淡的模样,眉眼也依旧冷清,可他不禁看了看那些族人们,又看了看言卿。 突然就觉得,这怎么,怎么变成了这样? 活像是一群孩子挨了揍,家里没个顶事的,为此受了一顿窝囊气。 结果如今见着自家的阿爹阿娘了,迫不及待立即诉上苦了。 可,这怎么可能? 从前这些人,见了他家这位言妻主,不向来敬而远之吗? 为何…… 为何如今,虽也有些惧怕,可那言语间,神色间,竟又透出几分亲近来? 江孤昀眉心微蹙,他正沉吟着,就听言卿问:“这些粮坊布庄总不可能无缘无故便联合起来。” “应是受了旁人的指使,又或背后有人暗中吩咐。” 说到这里,言卿神色微顿,“孙家。” “孙娘子,孙秀荷。” 出了这事她不做他想。 昨儿在刚把那个孙秀荷弄进钟山窑矿,那人应是今儿一早从嵊唐县出发的。 并且那人曾冲她放过狠话。 敢情是在这里等着呢? “呵,” 言卿突地笑了, “衣食住行,她处处封堵,处处封锁,这倒是有趣了。” 言卿又笑一声,旋即说道:“不慌。” “不就是粮油作坊,不就是米面布匹而已。” “想要解决,轻而易举。” 江孤昀听得一怔,他倏然看来。 就见那一袭素衣的女子,眉眼清淡,却含着浅笑。 那份睿智,那份淡然,前所未有。 第55章 她,很不对劲 “言小娘子,您的意思是?”老族长上前一步,他也有些不知所措。 甚至根本不知这场祸事是从何而来。 突然之间他江氏宗族的大家伙儿,就买不来任何东西了,并且那些商家店铺一看见他们的面儿就开始黑着脸赶着。 活像他们一夕间变成了瘟神似的。 言卿做了一个深呼吸,旋即才道:“此事我可以解决,但首先,还请诸位见谅。” 她徐徐俯身,仿佛在致歉,然而这把众人惊得不轻。 就连江孤昀都诧异许久。 “言小娘子,您这是作甚?”老族长慌里慌张,想上前搀扶,他可受不起如此大礼。 但言卿摇了摇头,“族长爷爷,您且听我说。” 她又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了在场这些族人们。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医馆的大门。 这边坐堂的老大夫,还有那医馆的跑堂伙计十分有眼色,赶忙退出了医馆并为众人关上了大门。 言卿这才轻声言语道:“我从不认为这天下间全是理所当然,全是应得的。” 这一句开场白叫众人一怔,而她道:“此事是因我而起,不出所料应是那赤牙钱庄的孙娘子暗中授意,因而从这件事情上来看,是我连累了诸位。” 因此道歉是必须的,至少在她看来是如此,这些族人完全是枉遭那池鱼之殃。 “此外,还有一件事。” 言卿轻语道:“敢问今日,若族人们像从前那样,依然畏我惧我,偏巧又在此时,因我一人而断了你们所有人的生路,族长爷爷,您会如何?而这江氏宗族的族人们,又会如何?” 老族长瞳孔一缩,突地竟惊出了一身冷汗。 言卿道:“那孙秀荷在跟我玩一招杀人不见血,这是阴谋,心计阴柔。” “恐怕她是想借此把大伙儿逼上绝路。” 而介时,老族长的隐忍是为了江家村,为了江氏宗族,但倘若被孙秀荷逼上了穷途末路,那么那些隐忍也就没任何意义了。 介时他们这些人又会做出些什么? 反正都得死!何不死前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所以言卿一听这事儿,就立即明白。 那孙秀荷看似只是吩咐几句,禁止城内店家售卖货物给他们,但其实,是奔着自己这条命来的。 她年不满十八,也无信香傍身,不像旁的娘子能借由信香的操控将人变作悍不畏死的死士傀儡,如今能安然无事,仅仅只是因为背靠官媒而已。 这些族人若当真想要弄死她,那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因此这孙秀荷其实就是想借这些人之手,来索她的命! 老族长心口一颤,“这、这……这孙娘子怎能!?” 这话一出,老族长又身形一晃,他扶了扶额,又突然在想。 怎就不能? 那些娘子们,不是向来如此吗? 每当娘子们有所分歧,往往死伤最多的,永远都是那些夫侍们,是那些平民百姓们。 又怎就不能呢? 江孤昀目睹了这一幕,他凤眸微眯,眼底也好似划过了一抹异色。 而此时言卿弯了弯唇,“好了,言归正传,诸位大可不必惊慌。” “诚然那孙秀荷家业不少,但也不过是些粮油米面罢了,解决方案也不过就那么几条。” “其一,大伙儿成立一支类似镖局的商队,将存粮等物运往隔壁县城售卖,但这一来一回的采买无疑要拖延时间成本。” “其二,自给自足!” 老族长尚未从之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就突然听见这话,祥林等人也是面面相觑。 “这……自给自足?这又是啥意思?难不成让咱们自己熬油?” “可那东西又咋弄?我只知道肥肉膘里能煎出油来,外头那些油水似乎全是榨出来的?” 言卿失笑,“方子我有,诸位安心便是。” 转眼她便已成功控场,而接下来她与老族长祥林等人聚在一起商议。 江孤昀在旁看着,他薄唇一抿,但那神色之中好似闪过一抹深深思量。 “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很不对劲。 自从今日相见后,她所作所为,全都像个陌生人。 不曾有那些骄纵高傲,不曾有那些凶横跋扈,也不曾颐指气使。 从前对外连个笑脸都欠奉,可如今竟又言笑晏晏,那一身冷清淡雅的气质直叫人如沐春风。 江孤昀凝睇她许久,蓦地,他神色一沉,而后也垂眸思忖开来。 许久之后。 “那就先这样,如果昀哥儿这边无大碍,那咱们就先回山上,旁的事情回头再商定也不迟。”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言卿笑着直起身,而老族长一脸恍惚地看着她。 也不知怎的,但突然之间心里就开始发酸。 “言小娘子……” “嗯?” 老族长嗓音暗哑了些,“您可知,您那法子若当真能成,所造福的,将是咱这江氏宗族的千秋百代?” 不提旁的,外头那些匠人全都敝帚自珍,而这言小娘子方才提起的炼油、制盐、织布等等,全是叫旁人牢牢把持手中不可秘传的手艺。 可这些手艺,竟然就那么毫不设防地交给了他们这些人, 这人,这人…… 老族长心底一涩,恍惚时想起许多从前事,但如今看着眼前这位小娘子,又很难把这人与从前那位联想在一起。 就好似旁人不知,可老族长又怎能不知? 昨夜她之所以在孙家大闹一场,甚至她之所以与孙秀荷交恶,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蘅哥儿,为他江氏宗族的族人。 可她对此并未居功,竟是绝口未提。 言卿诧异地看了看老族长,旋即像是明白了啊什么,她不禁一笑,眉眼也跟着弯了弯, “有些事我实在没法讲,如天机不可泄露。 “但我想要的,从不是从前那般,至于剩下的,您老用心看,用心品,总能明白一些的。” 老族长又是哑然,许久之后,才长吁口气,但不知怎的,心中那百感交集,竟好似淡了些,那神色也多少松快了一些。 但江孤昀冷不丁地瞥来一眼,那神色之中像是突然就多了些什么东西。 第56章 冰吻 下午, 江孤昀伤势极重,但他这人总是一脸淡然,那淡漠模样仿佛就算天崩地裂也能面不改色。 不顾老族长的劝阻,他执意要跟着众人一起回江家村。 只不过这回不像之前那么好命,没了官媒的马车,他们这些人也只能安步当车。 小六江雪翎心不在焉,但走在一旁搀扶着江孤昀的臂弯,祥林叔则是急的直抓头,不知多少回想冲过来把他背起来。 不过这些全叫江孤昀拒绝了。 兄弟二人走在人群之中,江孤昀看了看前方那道素雅身影,那人正在与老族长并肩而行,依稀能听见二人的谈话声。 “炼油这个很是简单,不知如今豆价如何?另外还需要一些石磨,若村中有人擅长这活计能省些麻烦,若不擅长也无妨,我也可以自己来……” 老族长为之一惊,一叠声地道:“使不得,这可使不得!您贵为女子哪能做这些事情?” 老族长那边一阵推脱,而她侧首看向老族长,如雪一样的容颜洁净无瑕,那眉眼里,那脸颊上,那含笑的红唇,竟全是柔和。 江孤昀薄唇微抿,旋即才长呼口气,他压低了嗓音问:“六儿。” 江雪翎突地一僵,然后怔忡地回过神来,只是那眼底烟雾好似越聚越多,越发朦胧。 “怎么了?是不是那些伤口又疼了?”少年嗓音带着些青涩的暗哑。 江孤昀眉心轻蹙,旋即才问:“她这副模样,多久了?” 江雪翎又是一怔,而后才恍惚回答:“好似,也就这几日而已,刚几日的功夫……” 分明不过几天而已,短短几天,比不上从前那漫长的一年,可为何,他竟有些想不起那人从前的模样? 看着那个人,想着那个人,想起的是旭日东升,是满山的晨曦,是那个雨雾朦胧的傍晚那人曾为他撑起一把黄油伞。 也是那人的口是心非,不论多气恼,总是有着最柔软的一面,是那神色中的怜悯,又好似同情,好似心疼。 江雪翎又突然想起昨夜,想起孙家发生的那些事,其实他一腔孤勇,甚至想过,若行事不周,若计划有误,若他死在了那里,又该如何? 她总是那般恰巧地出现,就好似恰巧在崔大人险些屠村时划下这片土地,保住他们所有人。 也好似昨夜危急关头,又那般恰巧地带走了他,也带走了四哥,并举重若轻地化解了一场本该声势浩大的风波。 江雪翎想着那些事,又垂了垂眸,他眸中雾气深深,可那神色本就无多少神采,如今更好似由内而外地散发出几分凄恻之感。 那是一份无法宣之于口的痛,是一份悲哀,一份无力,他不可言语,甚至不可告知任何人。 而他身旁,他那位二哥江孤昀眉心轻攒,须臾之后,他又深深地看了那位言姓妻主几眼,这才敛了敛神,又一脸思忖。 … 众人一起回到江家村,路上正好遇见隔壁村的一位大叔,那人讥笑了一声。 “嘿,我看这江氏宗族迟早要完。” 并未看见人群中有位小娘子,那人又撇了撇嘴,接着一扭头就转身走了。 言卿轻瞥一眼,老族长解释道:“那是放牛沟的人,他们那儿曾跟咱们起过不少冲突,开春时还曾为了抢水伤过咱们几个人。” 言卿轻点一下头,权贵有勾心斗角,百姓有鸡毛蒜皮,这在她看来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正好这时,一个清冷若寒冰,又好似林间箜篌的嗓音,突然自身后响起。 “妻主。” “嗯?” 言卿回头一看,就见那位江家二哥正一副凉薄寡淡的模样。 他轻瞥她一眼,才徐徐地开口道:“不知妻主可还有事?若是无事,能否移步?” “孤昀心有要事,想同妻主相商。” 言卿怔了怔,“好,等我一下。” 转头又跟老族长交代了几句,这才朝他走来。 而江孤昀则是再度瞥他一眼,那凉薄的眉眼,瞧着她那一身干脆利落的仪态,竟有几分飒爽之感,好似春日的风,乍暖还寒。 不过片刻,江孤昀又沉了沉神,他转身走在前方,但那步伐不紧不慢。 直至两人拐进一片林子中。 “带我来这儿作甚?”言卿看了看四周,深山老林,土壤潮湿,枯萎的叶子散发腐烂的气息。 这地方寂静无人,唯有林中鸟雀时而飞起,空中的大雁也在振翅南迁。 江孤昀蹙了蹙眉,他眼底划过一抹深深思量。 本是在背对着言卿,但这一刻,也不知怎的,他突然转过身来。 “!” 言卿根本没任何防备,只见那人倾身而至,下一刻,“唔!” 她后背撞在身后的树干上,一只冰冷的手执住了她下颚,她完全来不及反应。 瞠目之时,那人已俯首而来。 带着些淡香,好似混杂了草木的香气,也好似枝头寒雪,那份凛冽沁进人心。 那张薄唇冰冷至极,又好似不容抗拒,强硬地挑开她唇瓣,往她口中吻,吻得也很深。 “轰——”地一下, 言卿头皮直发麻,整颗心都险些炸开,一瞬一股热气直冲面门。 “江!唔!?”她用力一推,可那人低哑闷哼,旋即吻得越发深入,吞没了她所有声音。 他一手按住她后颈,不断地加深着这个吻,另一手则是从后方按紧了她的腰,使她避无可避,根本就无法后退。 他疯了吗!?? 言卿怒目而视,突然“啪”! 她再度用力把人推开,不假思索地就是一耳光,叫那张清冷的面容转向一旁。 本如冰雪一样的面颊迅速肿胀了起来。 可他垂了垂眸,竟忽而又弯了弯唇, “呵,” “呵呵呵?” 他不知怎的竟突然笑了,唇边溢出了一丝血迹,又徐徐一抬眸,冰冷又阴鸷地朝她看来。 “怎么,妻主怎变得这般纯情?” 他再度倾身逼近。 言卿脸色有些发青,正攥着袖子用力蹭着自己的嘴巴,妈的!嘴都叫他咬肿了! 这人他属狗的吗? 但见此她又是一惊,简直毛骨悚然。 “站住!你又想干什么!?” 她瞪圆眼怒视, 而眼前的人则是苍白着一张脸,那神色有些病态,那眉眼也阴鸷厌倦,看似在笑又笑不达眼。 他人在此处,可看起来,仿佛早已崩坏。 眉眼间是暗无天日,看不见任何光亮,无尽的黑宛若子夜,昏昏沉沉,混沌混乱。 “妻主难道不想?” 他瞥她一眼,令人感觉危险至极,阴鸷又危险。 旋即唰地一声! 他一把扯开她腰上的衣带。 衣衫瞬间散乱,大白娇嫩的肌肤就这么暴露在这山野之中。 第57章 言卿:死变态! “!!” “???” 当言卿低头一看,就见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素衣,因扯开腰带而凌乱敞开。 这地方的女人从不穿肚兜,她那些衣服里也没有这个,这些天一直挂空档来着。 如今一见这大片娇嫩,大片雪白,她整个人都不好了,顿时身子一抽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贼老天!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变态啊!??” 简直崩溃,简直无语,她手忙脚乱噌地一下想拢好自己的衣裳,可下一刻,手腕叫人握住,那人也用力一扯,她踉跄着撞进江孤昀怀里。 人都要气懵了,突然男人那只冰冷的手,顺着她柔软的腰线往上抚,他狭长凤眸溢出冰色,但神色也越发昏沉,如黑夜沉浮。 “怎么,妻主为何如此慌张?” “那日深夜,妻主曾趁夜而来,不但自荐枕席,还曾想扯开孤昀的衣裳。” “此前孤昀不识好歹,一味地拒绝妻主,但如今刑狱走一遭,着实也想开了不少。” “可为何妻主竟反而不愿?” 那凉薄的嗓音一片清寒,他再度倾身,那手也越发放肆,而言卿怔了怔。 那天深夜? 是江孤昀、江隽意,这两人被送进刑狱前? 等等,这死变态难不成? “妻主!!二哥??”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突然,一个惊诧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此刻言卿衣衫不整,仿佛被江孤昀圈入怀中,脑子还有点宕机,那衣袍敞开,大片香肩映入那人的眼, 而那一身青衣的江孤昀则微微俯首,好似在同她耳鬓厮磨,那张淡色的薄唇更是含住她半个耳尖。 两人这模样怎么看怎么暧昧,怎么看怎么让人联想起那档子的事情。 言卿吓了一大跳,噌地一下用力推开江孤昀,自己也飞快转身,拢了拢这一身衣裳,抓起腰带系得紧紧的。 她头皮直发麻,热气直往脸上冲,简直尴尬得脚趾抠地,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避难,真是没脸见人了。 这叫啥事儿呀? 不远处,一人身着陈旧黑衣,那张俊脸活像惨遭雷劈,他眼神都直了。 轻佻的凤眸微微扩张,薄唇翕合了许久,而后又费解地看了看江孤昀那边。 江孤昀则身形一晃,他踉跄着,背倚着一棵槐杨树,那脸色好似越发苍白,本就没多少血色的面容,也变得越发清冷,越发虚淡。 凤眸微阖,他长吁口气,这才冷眼瞥向江斯蘅那边,“你怎么在这儿?” 亏他以为自己挑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以为这地方无人。 江斯蘅又是一怔,半晌,才指了指扛在肩上的狍子道:“小六儿今日跟妻主下山,我就想着进山弄点东西。” 回答之后,他又指了指拴在腰上的两只野鸡,本是心想老二小五在刑狱吃了不少苦,想帮这俩人补补身子的,可谁知? 江斯蘅眼皮子一阵抽搐,又看了他家那位如阳春白雪的二哥,就不太明白。 这人平日风光霁月,多少有些仙气儿在身上,纵使六儿也有仙气,可六儿更空灵,更纯粹,就好似那少不更事的小仙人。 可这位二哥则好似屹立于天山雪巅,运筹帷幄,满身霜寒,那份孤芳自赏,就好似以众生为棋,神祗遗立于世外。 这人不但性子清冷,那脾气也孤傲得很,且生性喜洁, 从前妻主对他颇为偏爱,纵观江家这些人之中,若论鞭笞、谩骂,旁人或多或少都挨过几分,可这位江家二哥江孤昀,他好似只挨过一两回。 由此可见妻主从前对他有多好。 在他们这地方,若想知道一位妻主娘子对男人好不好,只需看那人身上是否有伤,又伤得是否严重。 对于心中喜爱的那些夫侍,这些妻主娘子总是难以避免地珍惜着些,就算恶习难改,下手时也总会稍微收几分力气。 想着那些事,江斯蘅又皱了皱眉,突然心里就直拧巴。 一瞬又想起昨日那个深夜,丛林中,溪流旁,那些个喘息,那一份柔软,还有那一份温热,他不知怎的突然心就乱了。 江孤昀又瞧了他几眼,神色淡淡一点头,接着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言卿那边。 “妻主可知,这是何地?” 言卿一怔,正好刚把自己收拾整齐,那脸还滚烫着。 她是真有点怕了这个江孤昀。 外人都道江老四是个“江四疯”,可在她看来这江孤昀也没好多少,甚至这人疯起来,远比江老四还吓人,还要疯得更厉害。 崩坏得太严重,像个疯狂冷血又无比理智的疯子。 她一言难尽,盯着江孤昀并未吭声。 而那人薄唇微掀,那清淡的凤眸一片疏凉之色。 “一年前,深山老林,当时大哥便陈尸在此,尸身残缺,叫山中豺狼啃得只剩一副残缺,连骨头都已叫那些豺狼吞入腹中。” 他好似恍惚一瞬,而后又沙哑地道:“我兄弟几人曾为大哥收尸。” “那天夜里我们几个正值悲痛,妻主见家中无人侍奉便大发雷霆,后又一路寻来。” “当在此处撞见我们几个时,妻主曾目睹大哥那具残尸,也曾因此而脸色大变。” 他似乎觉得这种事情很有趣儿,忽然又沙哑一笑。 “从那之后,妻主便畏此地为猛虎,许是亏心事做多了,生怕深夜鬼敲门。” “只要一提后山,妻主便闻之变色,仿佛是把此地当成一片不可提及的禁地。” “也是从那往后,哪怕是妻主外出,也总是远远的避开此地,就好似生怕此地亡魂追命索债。” 语毕,他又瞧了瞧言卿,须臾又是一笑,只是那神色也越发虚淡。 “妻主还当真是,变了许多。” 言卿眉一皱,“说完了?” 他一怔, 言卿黑着脸, 她又不傻,早在之前就已经反应过来,这人方才闹得那一出儿,恐怕全是为了试探她。 估计是觉着她变化太大,心里起疑。 可是,可是!! 言卿暗暗直磨牙:“再有下回!!我废了你!!” 恶狠狠的用力瞪了一眼江孤昀,然后她杀气腾腾一扭头,猛地就转身往回走。 江孤昀又是一怔,半晌,才眉宇微敛, 旋即又不禁看向杵在一旁,哪怕紧闭着嘴,但分明有一肚子话想比比的江斯蘅。 第58章 宁可亲条狗 “你来得不太是时候。” 江斯蘅忍了忍,又忍了忍,可到底还是没忍住! 这位二哥在他心中的地位,可远比老大高多了。 年少时老大忙着挣钱,忙着外出,忙着四方奔走,从外地接回一个又一个兄弟,比如江斯蘅就是被老大带回来的。 他们哥儿几个从前不姓江,同母不同父,跟随各自的生父生活在一起,但也正是因为老大常年不在家,几个小的几乎全是被老二带大的。 据传小六被老大抱回来时,还只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小婴儿而已,老二当年甚至为小六换过尿布。 所以江斯蘅平时阴阳怪气儿,哪怕是在自家妻主面前也敢尖酸怒怼,但见了这位二哥是真有点发怵。 主要是以前吃过亏,以前因他讲话不好听,叫老二扇过嘴巴,那是真扇! 骂一句扇一句,愣是把他这个刺头镇压了。 可, 眼皮子又是一阵疯狂抽搐,江斯蘅忍无可忍地低声咆哮:“江老二你疯了不成??” “那那那,那女人!那女人!你也下得了嘴?” 江孤昀听着,忽而一扬眉。 “怎反应这般过激?我怎就下不了嘴?” 江斯蘅砰地一声,放下扛在肩上的狍子,他掐着腰低着头,来回踱步。 然后又狠狠吐出一口气,“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他忿忿怒视江孤昀,“你从前分明嫌弃得紧,宁可亲一条狗都不带亲她的!” 他方才老远一瞅,就看见这江老二把人言妻主按在树上,亲得那叫一个瓷实,把人嘴巴都压瘪了! 恶不恶心!?? “呵,” 江孤昀眉眼厌倦,又是低低一笑,“我不过是在刑狱坐了几日牢,怎的出狱后,竟是全变了?” 江斯蘅突地一惊,一瞬想起昨夜自己发疯时,神志不清,跟那位言妻主之间发生的事情。 噌地一下,他脸膛都烧了起来。 江孤昀则是徐徐仰首,看向远方的苍莽群山,不知怎的突发感慨, “还真是弟大不中留。” 小六儿如此,如今这小四,也是如此。 究竟撞了什么邪,是叫那人下了蛊不成? 不过,那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脸,分明还是那张脸,并无易容痕迹,身子也还是那个身子,他从前曾服侍她沐浴,曾见过的。 就连左腰那一抹小痣都依然还在原来的位置上。 可为何,依然还是那个她,偏偏变化这般大? 自从大哥一死,她就总是畏惧这片山林,大概是因曾见过大哥那副白骨森森,尸身不全的模样,大哥死后那段日子,她连做了许多天噩梦。 往后就把大哥当一个禁忌,也把这片山林当一个禁忌。 来后山时,他便一直留意着,可她闲庭信步,似乎没任何不适,纯粹只是好奇他为何带她来此。 还有后来那些个亲密,那个吻,她所有反应,全都变了。 突然,江孤昀一捂嘴,他好似有些反胃,一手撑在树干上,好似胃液在此刻翻腾。 一张脸渐渐发青,额头也青筋暴起。 旁边江斯蘅见了这,反而是一愣,旋即不知怎的,竟突然放心了许多。 还好,哪怕方才行事孟浪,但还是那个老二,果然,他就知道,让他碰那个姓言的,比上刑还让他难受。 这不,吐了。 … 言卿黑着脸一路往回走,她脑仁儿直发痛。 “神经!!” 回想之前那些事,真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憋屈,感觉挺没面子的。 就不该只扇一巴掌而已,而是应该左右开弓连扇他十几个大嘴巴子才对! 抵达家门前,她猛地一挺身,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平息自己心头那些烦乱的情绪。 半晌,她感觉自己平静下来了,也吱呀一声,推开了江家院门。 但她感觉好像有哪儿不对。 以往每当她回家,那个如烟似雾的少年,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她面前,仿佛是在迎接她,也仿佛是在等待他。 但今日进门许久,依然没见那人的身影。 怪了,江小六人呢? 一想那少年,她愁得脑袋瓜子都快秃噜皮了。 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儿,突然走向厨房,当她推门而入时,只见, 破破烂烂的黄泥土灶前,窗户敞开,一束秋阳从窗外洒入,恰好洒落在案前的砧板上。 那少年沐浴在秋日金灿灿的阳光中,但垂首而立,那神色也全是恍惚。 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刀刃很薄,刀锋落在他自己的手腕上,几乎割开了皮肉,他就这么怔着,怔了许久许久。 “江雪翎!!” 言卿寒毛直竖,砰地一下,冲过来抢走那把刀,胡乱撇向了柴堆。 旋即心惊肉跳地看了看那个神色恍惚的少年。 而少年又是一怔,许久,才又弯了弯唇, “妻主,您回来了。” 他好似无事发生,依然那么恬静,依然那么淡雅。 那眸中盛满了烟雾,又好似一池朦胧的清水, 可言卿突然想起两人初见时的模样。 那时少年也是这副模样,如烟似雾,满身的梦幻,又混杂着些许破碎。 可如今他好似碎得更厉害了,他比那时瞧着更严重了许多。 言卿心里直发紧,不知怎的突然眼底一烫。 她小心地放轻了嗓音,问:“你方才,你刚刚,在做什么?” 江雪翎又是一怔,恍惚地看了看四周,半晌才轻柔地道:“时候不早了,雪翎只是想为您做饭而已。” “您饿不得,您一旦饿了就心情不好,您喜欢吃梗米粥,按两售卖的梗米粥,山下粮坊有粳米,卖得很贵,当了大哥的遗物换钱买……” “那粳米好似吃了半个月,那遗物是长命锁,大哥的父亲是一个好人,六儿的爹爹也是好人,当年他们都还活着,都还在……” 他又恍惚了起来,轻声言语时,那语气平和,人也恬淡,只是那份哀婉好似满溢而出。 须臾,他又再次恍惚了起来。 “他们还在,他们都在这儿,被洪水冲垮的屋子,山上的庄子,林子,大哥,三哥……” 言卿失语, 看着这样的少年, 心底一颤,她忽然就一阵窒息。 第59章 如何是好 屋外阳光正好,可这个破破烂烂的厨房里,反而冷得像冰窟,叫言卿整个人都逐渐发木。 须臾,那少年又回过神来,他扶了扶额,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向一旁的柴堆,“灶房烟大,还请妻主回屋等等,稍后弄好了饭菜雪翎再为您送去。” 他拾起一些干柴抱在怀中,期间看见那把刀,被言卿撇入柴堆的那把刀。 正欲再度恍惚,可突然后脖领子一紧,言卿一把薅住了他,“走!” 她寒着一张脸,柴禾散落了一地,而他踉跄着,叫她一个用力拎走了。 不久砰地一声,屋门一关,她把少年按在那张小木床上。 他坐在床边,而她深吸口气,突然俯身,两手按在他身体两侧。 他有些怔愣,旋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这张床,好似明白了什么。 “妻主是想?” 他微微偏头,笑起来的模样竟很纯净,奈何本就不是张扬的性子,那副恬静柔弱的模样,便是笑起来也有些哀伤。 旋即他徐徐颔首,抬起的手落在了他自己的衣带上,徐徐扯开他自己的腰带,好似欲在此处宽衣。 言卿喉中一哽,突然就好似一阵火烧,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他又是一怔,先是垂了垂眸,而后又面带几分懵懂,那双恍惚的眼眸朝她看了过来。 “……您这是怎么了?”他问。 “那你呢,你又是怎么了?” 言卿凝视着他这双眼,“之前那么久,都熬过来了,为什么现在,就突然崩溃了,突然就活不下去了?” 他瞳光轻颤,而后又是嫣然一笑,“什么活不下去?妻主在说什么胡话。” 他好似真心被她逗笑了,可笑过之后又徐徐一垂眸,“雪翎失言了,不该这般同妻主讲话的。” 而后他又徐徐起身,看那模样仿佛想下跪请罚。 言卿心中又是一哽,一把扯住了他臂弯,把他拽起来,又重新将他按回了床上。 “为什么?” 今早,他曾问她,为什么。 如今,言卿也在问他,为什么? 江雪翎又是一怔,须臾才困顿的,不解的,茫然的,又好似有诸多疑惑地问:“什么,为什么?” 言卿深吸口气。 她转了个身,按了按眉心,许久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因为江隽意?” 因为他那个五哥,小五江隽意,死了? 言卿一直知道,一个人的承受力,并不是无穷无尽的。 他们这些人就算真被这世道逼疯,也是正常的,可以想象的。 往往一个人的崩溃并不仅仅只是因为那一两件事儿,而是所有人,所有事,垒成了一座山,但突然有朝一日,那山崩了,那地裂了。 就好似满满的一杯水,再也容不下其他,哪怕只稍微加入一滴,也会使那杯水满溢而出。 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言卿看来,眼前这个人,无疑是一头骆驼,雪白的骆驼,本就支撑得很艰难,而今突然垮了,一垮到底了。 江雪翎掀了掀唇,他笑得很静谧,但摇了摇头。 哪怕不知五哥那边具体如何,但他明白,五哥没死,不过看样子,也只是没死罢了。 也只是还残存着一口气,还残留着半条命罢了。 否则二哥又为何要撒下那弥天大谎?还不是因为,五哥那边情况危急,若当真带了回来,兴许不出几日便要当真气绝。 江雪翎其实也不太明白,可他突然之间就累了。 很累。 从前是想杀的人不敢杀,拼尽全力约束心中的恶意,太多牵挂,太多顾忌,为此只能苟延残喘。 她们这些妻主手中人命无数,若不是官媒,若不是那些女子的信香,恐怕这些妻主早已死绝。 平心而论,恨吗?是恨过的。 可为何短短几日就翻天覆地,他其实一直是恨的,可那恨之一字提起来未免太苍白。 可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是恨不下去了。 雨中她为他撑伞,那只是一个开端而已,是因那日崔大人险些屠村,而她护住了所有人。 是因她为救四哥,火烧孙府,同孙娘子交恶。 大哥死了,三哥死了,他们这些人从前也总是遍体鳞伤。 可整个江氏宗族,四百多条性命,这些人的生死足以偿还,足以抵消过往所有伤痛。 兄长们的性命,实在太重太重。 族人们的性命,也很重很重。 他可以遗忘从前在她手中挨过多少鞭子,受过多少伤,流过多少血,又被折磨成多么凄惨的模样。 可是, “江雪翎,好像并不仅仅只是江雪翎。” 他突然讲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他是江家的小六儿,是江氏宗族的族人,是老族长看着长大的,是在族人们的呵护下,在兄长们的爱护下,逐渐成长起来的。 就好似一株幼苗,能平安活过这这些年,全赖兄长族人们的照看。 他是江雪翎,可他也是大哥、三哥的亲弟弟,他们同母异父,但血浓于水。 没人有那个资格,没人能代替大哥三哥释怀从前那些过往,没人能替他们原谅。 江雪翎是一个叛徒,可江家的小六儿不想做这个叛徒。 然而那些深深藏在心底里,从前不敢叫人发觉的憎恨敌意,竟好似一夕间崩塌,已经再也立不住脚了。 他没了这份立足之地,他不知该如何自处。 可转念一想,他好似又有点恨了,恨大哥三哥的死,恨她既已选择作恶这条路,为何不一味往前走,为何她的恶竟这般不纯粹? 她为何要救下他们这些人?这让原本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变得越来越复杂。 可这也不怪她,相反他还应该感激她。 感激? “呵,” 少年突然一笑,只是那笑太过无力,那神色也黯淡不已,就连那双本是如烟似雾的眼眸,也已没了任何光泽。 他由内而外,散发疲倦死气。 “我该,如何是好?” “妻主可不可以教教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人世间最怕情之一字,这并不是指男女情爱。 这世上女尊男卑情爱太少,可是恩情也是情。 他如何是好? 第60章 假设,人间共有十分苦 言卿心头一哽。 他如何是好? 言卿也想知道,该如何是好? 许久,她才长吁口气,问:“那你想我怎么做?” “想要我如何?” 江雪翎摇了摇头,他对她没任何要求。或许以前有,但从未敢诉之于口。 而如今,他是没那个资格,他也提不了任何要求,他甚至连那种念头都不配拥有。 言卿沉默许久,突然就觉得这很棘手,这着实触及她知识盲区,根本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倘若就这么放任不管,兴许未来的某一天,这少年就成了一具尸体,或是割开他自己的手腕,又或者是吊死在房梁下。 别以为那全是她想象,全是她杞人忧天,事实上这种事情言卿早就想过了,像是桐哥儿,像是江雪翎,就算他们真被这个狗屁倒灶的世界给逼疯,那也是正常的,很正常,又有多少人能长期在这么黑暗的生活下生存这么久而不疯? 可是如果管,她又要如何管? “江雪翎。” 思考许久,言卿才道:“这个世界上,人无完人,平心而论我如今也不知如何是好。” “对我来讲,你真的太脆弱,我平时跟你讲话,都总是下意识把声音放轻些,就好像 倘若我嗓门大一点,就会惊到你,吓着你。” “当然,或许你也没我想象的那么脆弱,兴许只是我以貌取人。至少你有胆子为你四哥出生入死,为了兄长你只身一人闯入孙府。” “我想,在昨夜行动之前,你一定已经做过相关的心理准备,你也明白,那一去,兴许会送命,可你依然义无反顾。” 她徐徐弯下腰,想了想,又试探着,轻轻地握住了他双手。 他并未拒绝,他只是恍惚着看了过来。 他坐在床边,而言卿也矮下了身子,仰头望着他,神色逐渐平和下来,但那双坚定冷清的眼睛,又好似在向他传递着某种力量。 “假设,这人世共有十分苦。” “在此之前,你已见过九分,尝过九分,受过九分,只需再熬完最后这一分苦,兴许来日便是海阔天空。” “我知道活着很难,甚至对部分人来讲,活着比死还艰难。” “可是能不能再坚持一下?就只差这最后一分,只差这最后一步,坚持一下,看一看来日的海清河晏海阔天空?” 江雪翎一时哑语,他茫然地看过来。 而言卿则是微微用了些力气,捧着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仿佛在借此鼓励他一样。 “我们再做一个假设。” “人生百年,反正早死晚死都是一死,那为何不稍微晚一些?” “兴许晚一天,晚一月,又或者晚一年,你所面临的事情就能有转机?” “人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不可能永远都只有苦而没有甜。” 少年身形突然一颤,他朦朦胧胧地看向她,不知怎的,突然眸中升起了烟雾,水汽。 那些烟雾水汽越聚越多,他眼角也晕染出一抹令人心碎的薄红。 他突然一个用力,反握住了她的手。 “我……” 他颤抖着开口,“我知道我不能,可是我……” 他或许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他不再愧疚,不再背负那些沉重的理由,一个可以让他释怀,能证明他并没有背叛那份兄弟情谊的理由。 他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可是这一刻,好似心海被人种下了一棵锚。 她让他等一等,若早一天,晚一天,都是一样的结果,那为何不晚一些? 若是晚一些,兴许就是另一种结果。 兴许来日有转机。 兴许有朝一日,他真的可以找到那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可以重新无愧于任何人,无愧于兄长,也无愧于自己。 或许他可以,或许真的能有那一天。 这份希望太奢侈,可这份奢侈,正是如今他最急迫,并且最为需要的。 “我……” 他嗓音沙哑,千言万语全化为哽咽,突然又狼狈地垂下头,好似有诸多情绪在此刻骤然翻涌。 言卿长吁口气,然后想了想,又徐徐起身,伸出的手迟疑了片刻,最后才把人揽了过来。 少年的脸埋入她怀中,好似有一阵湿热传来。 言卿许久都没再言语,只是轻抚他背脊,好似在安抚他,也在沉默中陪伴着他。 屋门外, 不知何时,老二江孤昀、老四江斯蘅,这二人已经归来。 只是此刻两人伫立在屋檐下,许久都未曾言语。 又过了好半晌,江孤昀才蹙了蹙眉,又长吁口气。 他冲一旁使了个眼色。 江斯蘅见此身形一顿,旋即微微颔首。 两人从家中走出,这附近有条河。 等来到河边后,江孤昀又沉默片刻,才压抑地长吁口气。 “小五没死,但伤得太重了。” 这事儿在回来之前他就已经和江斯蘅说过。 江斯蘅嗯了一声,似乎心烦意乱,他不像二哥那么洁癖,在河边捡了个位置席地而坐,捞起几颗小石子用力地扔向了河面。 石子打出了水漂,也溅起了水花,他眼眶微微红了红。 “我就知道,小六那性子,迟早得出事。” 江斯蘅想着之前那些事,其实他们跟那位言妻主也不过是前后脚罢了。 他们两个回家时,正好看见言卿冷着一张脸,薅着小六儿的后脖领子,把人扯进了房门。 当时两人心里一咯噔,还以为这人又像以前那样凶性大发想处罚小六儿。 可等两人匆匆赶到房门外,就隔着一扇门,听见了屋里传来的那些谈话。 江孤昀看向那死气沉沉的河面,他神色有些怅惘,显然心中并不平静。 但不过片刻,他便已调整好自己的心情,“还记得震威镖局吗?” 江斯蘅愣了愣,旋即侧首看来。 依然是那清冷的嗓音,仿若带着几分霜寒之意,但也染上了一些沙哑。 江孤昀道:“老三从前,曾在镖局做事,帮着镖局押镖,那些年走南闯北,也着实结识了不少人。” 江斯蘅当然知晓这个,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他们兄弟六人中,若论琴技音律,这方面的造诣无人能比得上小六儿。 但若论起身手,除了大哥之外,要属他们那位三哥,江云庭最为了得。 第61章 穷一生心智,拿性命做赌 哪怕是江斯蘅,在老三江云庭手里也顶多只能撑几个回合而已。 那人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似乎天生就擅长舞刀弄枪,据传当年江云庭满一周岁时,按照他们这边的习俗曾办过一场抓周礼。 而江云庭左手抓一把刀子,右手抓一把弓弩,死活都不肯撒手。 后来的那些年,凭着一腔血气,英勇至极,为人也很海派,行事作风更是豪放至极。 那般爽烈豪迈的一个人,仿佛生来就顶天立地,也活得光明磊落一身正气。 江斯蘅想着那位三哥江云庭,又不禁想起半年前的那场洪水,许久之后才哑着声音问。 “你怎么突然提起他?” 江孤昀神色飘忽,许久才道:“小五被我安排在廖先生那边,小五那身医术本就是跟廖先生学的,之前在刑狱他伤得太重,不得已只好一针刺入定命穴。” “哪怕保住了小五的性命,但这天底下除了小五自己,恐怕也只有廖先生才能将他唤醒。” 然而那位廖先生行事神秘,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据传数月之前便已外出,住处只余三两名药童在那儿守着。 “我打算,尽快送你们离开。” 江孤昀又徐徐侧首,他凝视着江斯蘅说,“赵锦之是一步棋。” “我入狱前曾交代小六,若见情况不对,便立即挟持赵锦之,但这并不仅仅只是为了从孙秀荷手中保你一命,也是为了县衙那位赵县令。” “他定然不忍痛失爱子,因此只要挟持了赵锦之,便等于拿捏了那位赵县令,而官媒那位崔大人又对赵县令极为偏爱……” “若运作得当,兴许可换我江氏全族存活。” 这份心计纵然卑劣,但倘若能换这江氏宗族四百多人从这片泥泞中脱身,便是卑劣又如何? 但江斯蘅一听这话惊怒交织,他猛然起身,不敢置信地问:“你真的疯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那崔大人纵使执掌官媒,但别忘了她同时也是一位妻主,一个娘子!对于她们那些妻主娘子来讲,便是偏爱又如何?” “姓言的同样偏爱你!可她还不是把你送进了刑狱?” “一个赵锦之而已,或许能够挟制赵县令,但崔大人!那怎么可能!?” 江孤昀神色淡了淡,“一个赵锦之或许不够,但倘若再加上这整个嵊唐县,共计一百八十六名妻主娘子的性命呢?” 江斯蘅心里一咯噔,“你!?” 而江孤昀仅是平静地拂开他的手,又平淡地整理一下自己的衣领。 他嗓音变得越发沙哑,眼底也好似染上血腥,那般疯狠的神色,便是疯名在外的江斯蘅也比之不上。 江孤昀咬了咬牙,才一字一顿道:“我忘不了大哥的死,也忘不了老三的死,还有那些同宗、同族,这一年多来,截止至我入狱之前,已足足死了一百六十多人。” “我江氏宗族从前共有六百余人,但如今只剩这四百多个。” “斯蘅,这种日子,我受够了,我相信不止是我,其实所有人,早就已经受够了。” “但从前是因没办法,不得不忍受,可倘若有办法呢?倘若当真能有一条活路呢?” “我想要的,是迁徙,是带着整个江氏宗族远离这片是非之地,百年之后或许会因没有妻主娘子为我等繁衍而亡种灭族。” “但至少在那之前,你,我,小五、小六,族长,祥林叔,所有人,都不必再担惊受怕。” “这或许是一条绝路,但至少这条绝路距离现在还太过遥远,所以我为何不争?” 为何不挣出一条活路了? 为何,不尽量让所有人活着? 他是真的,再也,再也,不想再看见任何人,如大哥,如老三那样,化为一地残肢碎肉,又或一具冰冷的尸首。 江孤昀又用力闭了一下眼,突然想起之前在刑狱,小五那副遍体鳞伤的模样,许久才又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 “论深谋远虑其实我远远比不上大哥,他那人看似没心没肺,但生前教我四书五经,教我权术心计,所为的,便是担心某一日,倘若他不在了,我兄弟一家,我江氏宗族不会因此而群龙无首。” “他让老三去震威镖局,此为后手之一,他当年同意让你去钱庄当差,此为后手之二。” “他三顾茅庐,以一腔诚意打动了廖先生,使廖先生破例收小五为徒,此为后手之三。” “这些事,他本想自己来,可他已经没那个机会了,但是我想,我总得为他做点什么,为我们,为全族,做一点什么。” “不能让十几年的心血谋算全白费。” 说到了这里,江孤昀又徐徐转身, “我穷一生心智,我拿性命做赌!倘若有朝一日,我当真步上大哥他们的后尘,那么小五,还有小六,就交给你了。” 他这话仿佛在交代遗言。 “到了那时,你就带上他们,带上整个宗族,用你这些年在钱庄积攒的那些人脉,有多远,走多远,永远都别再回来。” … 这场谈话太过沉重,后续这兄弟二人又究竟商议了多少,安排了多少,布置了多少,无人知晓。 江家这边, 言卿看了看怀里的少年,依然苍白着一张脸,眼睫处有些湿润。 或许有些人的悲伤并不是轰轰烈烈,也不曾天崩地裂,但也能在无声中撕心裂肺。 不知何时少年已经睡着了,他太久不曾休息,心弦也一直绷紧。 言卿扶着他躺下,帮他盖了盖被子,但也恰好是这时,院子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不好!后山那边出事了!” “怎么回事?” “我刚刚听见一些动静,眼不成……” 言卿:“?” 愣住了一瞬, 旋即又突然想起,“……后山??” 第62章 初见信香 前几日言卿曾跟林娘子那些人起过冲突,不但狠狠教训了那些人一番,还全部关进一处石洞之中。 那石洞正好是处于后山。 此刻心里一咯噔,她立即起身推门而出。 “怎么回事!?” 当她来到院子外,就见几名族人正六神无主,那些人聚拢在一起,一个个忧心忡忡。 而那些人一看见言卿,立即变色,甚至有人瑟瑟发抖,满面惊惧抖若筛糠。 “……” 言卿眉心轻蹙。 这时一名长相斯文俊逸的男子挺身而出,他眼底藏着些小心,谨慎地挡在那些族人的前方。 “江氏寻实,见过言小娘子,小娘子金安。” “江……寻实?” 言卿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突然想起当日崔大人上山巡察,曾险些处死老族长,这江寻实带头请愿,愿为族长受死。 后来她教训林娘子时,也曾见过这江寻实,这似是林娘子那些夫侍之一。 “后山那边怎么了?”言卿问。 “这……” 江寻实有些迟疑。 在这些妻主娘子面前,他们向来如履薄冰,从前慎重惯了,生怕一不留神便惹其不喜,又或小命不保殃连全族。 只是此刻,江寻实望着言卿那张冷静素雅的面容,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这些日子所遭遇的种种。 崔大人,林娘子,甚至还有之前那位山下钱庄的孙娘子孙秀荷。 这一桩桩一件件全是跟这位言小娘子有关,不论她到底是出于什么意图,可族人因她受惠乃是不可争议的事实。 又突然想起了老族长, “寻实啊,我瞧这位言小娘子像是变了,不论如何,她敢为我江家村这四百多人出头撑腰,何时见过有哪个妻主娘子像她这样?” 就在昨夜,老族长还曾私下这般感慨。 心中思忖片刻,江寻实带着些小心,他试探着道, “之前您把林娘子那些人关进后山,曾吩咐族长先饿上几顿。” “但好歹也过了好些天了,那些娘子滴水未进,老族长怕她们当真饿死,所以方才……” 言卿脸色微变,“他去后山了!?” 江寻实一怔,连忙道,“不,老族长没去,他老人家知晓事关重大,娘子们有信香傍身,倘若有人出入后山,一旦遇见那些娘子,一旦被信香控制……” 那后果岂不是不堪设想? 不提旁的,倘若一名成年男子嗅见那些娘子的信香,一旦迷了心智,便可被那些娘子完全掌控,立即化身为傀儡,听凭其意志,为其做任何事,甚至是将那些娘子放出后山也未可知。 这大梁朝之所以女尊男卑,不单单仅是因为女帝掌权,不只因为那些妻主娘子的数量太过稀少,更是因为“信香”这个存在。 信香一出,制衡男子,让其生则生,让其死则死,此乃先天压制,且不可违抗。 “老族长从族中挑选出两个孩子,也就五六岁大,还不足半人高,让孩子们帮忙去后山给那些娘子送些餐食。” 稚嫩的幼儿力气小,个子也不够高,那后山石洞外堵着一块大石头,只余一道缝隙用来通风。 按老族长想的,本是打算让那俩孩子将餐食通过缝隙塞进石洞之中。 而以那两个孩子的力气,就算那些妻主娘子当真有心利用信香进行掌控,也挪不开堵在洞口的巨石。 这显然要更安全一些。 可谁知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方才后山传来一阵异动,似乎那巨石被人挪开,老族长和祥林叔已悄然前往,想去那边查探情况。 言卿听完再度蹙了蹙眉,“怪了。” “难道她们出来了?到底是如何出来的?” 忽然心中一紧,言卿道:“麻烦你们几个立即在族里通知一圈儿,让大伙儿避开后山,暂时下山,或者是去旁的地方。” “免得等下出点什么变故,介时殃及无辜总归不好。” 江寻实心中一凛,他立即颔首,而言卿也已飞快转身,他直奔后山。 只是,她这边刚走不久,江寻实正带着几名族人四处奔波,但忽然一回头,他面色猛然一变。 “林……林、林娘子!??” 分明秋高气爽,但不知哪来的一阵阴风拂颈而过。 天边飘来大片乌云,一瞬这天色便已昏沉了下来。 那些乌云遮天蔽日,而一个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脸上青青紫紫,身上亦许多伤痕,衣着清凉又露骨的女子,就这么咬牙切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江寻实身后。 正是数日前曾挨过一顿胖揍,叫言卿抽得鼻青脸肿的林娘子。 她这些日子可不好过,秋日本就天气寒冷,尤其还是山里,入夜之时那石洞里冷得瘆人。 没有水喝,没有饭吃,没有温暖的被褥,甚至没有一丝光亮,只能听见山林中豺狼的嘶吼干嚎。 像她们这些娘子,有人胆子小一些,第一晚就吓得晕厥过去,就算胆子大一点,也架不住连续几日又冷又饿的折磨。 其中当属林娘子为最。 她那日从山洞苏醒,没了那些夫侍的伺候,甚至还浑身是伤,她越想越气,但奈何无用,完全是叫天天不来,叫地地不应。 然而,许是凑巧,今日一位樵夫路过后山,那樵夫并不是江家村的人,这些娘子利用信香将其控制,也是因此才脱困而出。 林娘子脱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来这江家村寻仇。 “那姓言的呢!她人呢?” 她嗓音阴冷,话语低沉。 这江家村算言卿在内总共十位娘子,但如今在这儿的,只有林娘子跟沈娘子二人。 而面临林娘子的逼问,江寻实已脸色大变,一瞬之间他只觉如天塌地陷,活像是大祸临头。 见他不肯言语,林娘子的脸色又是一冷, “贱人!!” 她憎恶地骂着,下一刻,突然之间,一阵异香扩散开来,那香气浓如烈酒。 而包括江寻实在内的所有人,全是顷刻之间便已失了神。 他们双目呆滞,不论此前是何作态,此刻全是一副听凭摆布的模样,仿佛完全没了他们自己的意志。 同一时间言卿已匆匆上山。 顺着后山一路往前走,正好遇见气喘吁吁的老族长跟祥林。 “言小娘子,不好了!林娘子她们逃跑了!” “什么!?” 言卿心念电转,突然猛地一转身,看向身后的江家村。 而也是这时,乌压压的一群人,几十上百,他们有人拎着锄头,有人扛着铁斧,他们一脸麻木,双目失神,在一阵浓香的驱赶之下,面目呆滞地包围而来。 老族长见此心中一紧,只觉头皮直发麻。 “坏了,坏了!”这分明就是叫那些妻主娘子的信香控制住了。 言卿也瞳孔一缩, 而下一刻,她看见人群之中,那些村民、族人,簇拥着林娘子。 而林娘子阴狠地直咬牙,“姓言的!!” “你也有今天!!” 第63章 我为女子我为尊 言卿眉眼微微一沉,一瞬便已警惕了起来。 她瞥眼那些毫无任何神智可言的村民、族人,其中甚至发现了不少熟悉的身影。 比如之前见过的江寻实,也有之前曾跟老族长一起下山的那些人。 从前有人心惊,有人畏惧,有人忐忑,有人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但如今的他们前仆后继,仿佛悍然赴死,没了任何畏惧。 他们在林娘子的差遣下对言卿虎视眈眈,无神的双眼之中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这就是,信香?” 言卿深吸口气,只觉得,十分荒诞。 其实最初从书上看见有关信香的那些解说后,她就一直觉得,这玩意儿看起来像信息素似的。 但比信息素更邪乎。 人家信息素仅仅只是能让人发青而已,可这东西是直接主宰人生死,强行操控,使其听取这些妻主娘子的支配。 言卿神色淡了淡,但那眉眼冷静至极,就好似冷冽的一汪水,她慢条斯理地卷起自己的袖子,把袖子折上了臂弯,并一边折叠一边迎向了那些人。 “言小娘子!” 不知何时老族长跟祥林叔追了上来,两人惊呼着,见了这一幕,那真是惊骇至极。 “无妨。” 言卿回头一瞟,“小事而已,不值一提。” 可老族长听得一愣。 小小小,小事儿? 就这他爷爷的,这还是小事儿? 前头几十上百人,全是他江氏宗族的族人! 娘子之间若有龃龉,通常是以信香斗法。 可这言小娘子要等下个月才能年满十八,也唯有十八才能像旁的妻主娘子那样身怀信香。 这也意味着,一旦双方起冲突,林娘子可仗着信香操纵十人百人,而言小娘子则是只身一人,她只能孤身奋战。 这些娘子全是娇养长大的,本质上,若论体质,若论武艺,远不如寻常男子,若不是因朝廷重压,若不是因官媒撑腰,若不是因为这些信香! 单把她们拎出来,很少有人能是男子的对手。 这下场自是可想而知。 然而下一刻, “轰!!” 林娘子身形一震,她脸色仿佛有些苍白,但就在此刻那些信香也越发浓郁。 而那些村民、族人,也嘶吼出声。 “杀!!” 他们身形一震,而后蓦然之间,人潮朝言卿汹涌而来。 这么多的人,实在是骇人至极。 然而言卿仅是神色冷了冷,突然之间, “砰!!” 她一把握住其中一人的手臂,一个过肩摔使其摔倒在地,同时来了一个空手夺白刃,一把抢过另一名族人手中的长刀。 这长刀看起来像个砍柴刀,刀背狠拍而下,击中了对方的后颈,那人身形一颤,旋即便颓然倒地。 “不可能!??” 林娘子见了这,她脸色突地一变,只觉不敢置信。 “这姓言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瞠目结舌,人也在踉踉跄跄地后退。 便是人数再多又如何? 在言卿看来,面前这些村民、族人,空有一把子力气,但不懂战术,更不懂招式配合,他们朝她杀来,朝她砍来,实则是破绽百出。 从前枪林弹雨都没能将她拿下,何况是这点小场面? 长发飞舞时,她又是一脚踹出,如虎入羊群,衣袂翻飞之时,手中那把长刀也叫她舞得虎虎生风。 每每刀背一出,便使人强行昏迷,越来越多的人轰然倒地。 林娘子这边聚拢的人手已是越来越少。 “沈琳!!”她仿佛气疯了,突然大喊一声,高呼着沈娘子的名字。 言卿眯了眯眼,余光瞥向一旁,但就在此时她微微一怔。 反手一掌扇退了朝她蜂拥而来的族人,她看向不远处,只见枯草之中,一名少年垂眸而立。 那人一身布衣,恬静颔首,他神色同其他族人一样,双目怔忡,双眼无神。 那双平日如烟似雾的眼眸,本就神采不多,如今好似干涸的古井,只剩一片死气麻木。 “……呵?” 言卿突然笑了,她牙关暗咬,“看来上回那些教训还是太轻了,是吗!!?” 这话,她讲得咬牙切齿,一眼就已看出这两个东西在跟她玩儿什么套路。 江雪翎! 江家小六,江雪翎! “呵,” 她又笑了,气笑的。 而沈娘子已经拿出一把精美的匕首,那冰冷的刀刃架在少年脖子上,那秀气又修长,像冰雪一样的脖子,看起来十分脆弱。 沈娘子冷笑:“我们两个之前在村里问过,那江寻实起初不愿多言,但在信香之下,他也只能老实交代。” “听闻你近些日子变了不少,甚至对你家那些夫侍也很是不错?” “言小娘子,你还真是变了许多,让我深感意外。” 沈娘子手中一紧,那匕首往下压了几分,霎时便划开一条口子,一抹血迹顺着少年的那冰雪一样的脖子流淌而下。 白得惊人,也红得触目惊心,对比实在太鲜明。 林娘子也在一旁道:“姓言的!!你要是再不住手,别怪我们一刀宰了那个江雪翎!!” 她跃跃欲试,眼神里深藏兴奋。 “哈?” 言卿手腕翻转,那把长刀本该笨拙,但此刻在她手中竟变得格外灵巧。 她突然弯了弯眸,眉眼好似浸染着戾气,但又笑得很是嘲弄。 “还真是蠢的要命,我可是女人,我为女子我为尊,究竟是我的命值钱,还是他江雪翎的命值钱?” “一个夫侍罢了,让我为他送命?哈!!二位,您二位的脑子当真没事吗?” “当真没进水吗?” “没问题,没毛病吗?” “换成你们,能为了一个低贱的夫侍去死?想什么呢?荒不荒谬?” 那俩人突地一愣。 此时数杖外,有人行色匆匆。 那二人,正是江孤昀,还有江斯蘅。 此刻,这兄弟二人一个俊美阴鸷满面邪气,牙关暗咬如杀意沸腾。 另一个则是宛若天山寒雪,每月如皎月冷冽,那神色如冰霜冷冻,似一片冥河死水。 就在不久前,这兄弟二人曾在河边进行过一场极其沉重的谈话。 但接着村子里就出了这种事! 当二人隐蔽着行踪,在丛林中悄然潜行时,突然就看见了这一幕,也听见了言卿那些话。 江孤昀的神色一沉,而江斯蘅则是满面怔忡。 他似是不敢置信,他瞠目看向言卿,而后豁然之间,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片恼火,突然就袭上心头。 “姓言的!” “她怎么可能?” “她怎敢!?” 第64章 愿做她手中刀,为她披荆斩棘 这几日来,她那些变化,有目共睹。 甚至许多族人见了她,哪怕依然畏惧,依然害怕,却不再像从前那般风声鹤唳。 她救过江氏宗族整整四百多条命! 她护住了全宗全族。 甚至就在今日她还曾为整个村子而谋划,她想开启商路,使村民自给自足。 可如今? “呵!” 江斯蘅蓦然嘶哑,突然就觉得,心中好似有着一株嫩芽,那嫩芽实在是太过微弱,从死寂的土壤中破土而出。 那嫩芽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好似生怕叫谁发现,但那嫩芽时而摇晃一下,掀起微不可察的一阵风,时而扰乱他心情。 可如今那嫩芽突然发出一阵强烈的悲鸣,仿佛突然惨遭外力摧毁。 死寂的心海之中,那是一片暗无天日的黑暗,四处全是荒芜,仿佛生机尽灭万物死绝, 突然就变得没了任何的颜色。 “自作多情,真真是自作多情!” 他到底是被什么蒙蔽了一颗心?曾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在想,或许她真的已幡然悔悟。 或许,她其实与那些妻主娘子并不相同。 或许,她已经洗心革面,她是真的有在变好。 不论从前如何,不论她手中是否有人命,至少如今这个她,使整个宗族受益无穷。 甚至就在不久之前,当二哥提起,要用那些妻主娘子的生死性命做赌时,他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也包括她吗?” 当时江孤昀怔住一瞬,而后平静,又有些冷静地看过来。 江斯蘅不知为何突然心烦,他避开二哥的视线,在那一刻他竟有些不敢同这位二哥对视。 他胡乱地转过身,沙哑问:“难道小六没有告诉你?” 二哥神色不解,神情也有些冷淡地问:“……六儿又该告诉我什么?” 江斯蘅听得一哽,好似突然有什么突然噎在了他心口,但他还是道,“前几日崔大人曾想屠村,若不是她,我,六儿,还有老族长他们,早已死绝,这江家村,也早就成了一片无人的鬼村。” “这只是事其一,还有事其二。” “之前我落入孙秀荷手中,我当时一听六儿来了,我怕孙秀荷对六儿出手,也因此受了些刺激,变得难以自控。” “当时那场面,如果不是她突然出现,兴许我跟六儿早已喋血孙府,根本难以逃出。” 江斯蘅又抿了抿嘴,才像是下定了决心,鼓足了勇气看向江孤昀。 “我知道,我没忘,老大、老三,他们的死,我不可能忘!” “我永远都不可能心无芥蒂的原谅她。” “可是二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果她当真被你攘扩在计划之内,我也绝不会坐视不管。” “其余妻主娘子的死活我不在乎,但她不行。” “我欠了她,六儿也欠了她!我整个江氏宗族,都欠了她!” 那时,江孤昀的神色凉薄如水,好似一瞬就已冷进了骨子里。 江斯蘅想,或许是二哥对他失望,他做出一个让二哥寒心的选择。 如果换他是二哥,他也定然受不了。 但后悔吗? 他不悔,江斯蘅不悔, 作为六儿的兄长,四哥!他不悔! 他永远无法原谅她曾夺人性命,曾害得老大老三惨死。 他也无法遗忘从前那些凌辱叱骂鞭笞酷刑。 可是,报复? 报仇雪恨? 他没那种资格! 六儿也没有! 整个江氏宗族都没有! 他们所有人都欠了她! “……我竟不敢置信,她当真能如你所言,那并不是我所了解的那个她。” 江孤昀沉默了许久,才这般说道。 而江斯蘅仅仅只是低下了头, “可她确实如此,她确实变了,我跟六儿,也确实欠了她。” 江孤昀问:“那,倘若当真有人想对她不利,想要她性命呢?” 江斯蘅无声一笑,嗓音也同样沙哑:“若那个人是你,我只能拼命劝你,我只能护着她逃,我无法为她同你反目,但也无法坐视你伤她性命。” “而若那人是旁人,或许,我会成为她手中刀,成为她手中剑,我为她披荆斩棘,舍命报她救我活命的恩情。” 江斯蘅又再度一下,他眼底似有些发红。 “六儿的爹,沈丛吟……我欠过沈叔一命,我们这些人同母异父,但当年沈叔为救我而死。” “六儿这条命,在我看来,比我自己重要,甚至比全族那四百多人加起来还重要。” “所以我不能让她死,不能冷眼旁观,她对我的恩情,我甚至不知该怎样偿还。” 那之后兄弟二人久久无言。 可是如今,亲耳听见那人一口一个“低贱”,江斯蘅只觉有些哑然,好似有一阵火,亟欲发作,又发不出来,心中仿佛有什么在嘲笑着他。 他多愚蠢,他多傻? 就好似吞了一口酒,酒若穿肠火,烧红他双眼,也烧穿了他整颗心。 他突然起身,但下一刻,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按在了他肩上。 “别添乱!” 枯草丛生,草丛遮掩,江孤昀眉心微蹙,一把按住了江斯蘅。 他再次一皱眉,神色也深沉了许多,若有所思地看向不远处那正在对峙的双方人马。 “姓言的!?” 林娘子惊怒之下已吼出声来。 而言卿好似翻了个白眼,突然又冷笑着道:“以为我那日教训你们是因为什么?我不过是纯粹看你们这些人不爽罢了。” “如今想拿江雪翎来威胁我,你怎么想的?” “笑死个人。” “杀,”她突然又扬了扬眼皮儿,那一身松散,松弛,好似当真浑不在意。 “想杀就杀,废话什么?也不过是烂命一条。” “怎么,下不了手?那我帮你们二位一把如何?” 这超出想象的一幕,已经完全震住了林沈二人。 两位娘子只觉憋气至极!本是一张底牌,本是想用来拿捏,可谁知人家竟然不吃这一套? 而言卿长刀一甩,刀背落在了肩上,她扛着刀,但另一手悄然伸向了后腰。 方才混战时乱花人眼,她这人喜欢多留几手,就好比顺手捡来一些刀子,又或者铁刺之类的。 而今腰上挂了一堆的叮叮当当,甚至还背着一把村民平时用来狩猎的弓弩。 沈娘子牙龈一咬,“这可是你逼我的!!” 她突然吼了一声,仿佛在拿那名少年泄愤一般,突然扬起手中匕首想狠狠扎穿少年的脖子。 但同一时刻, “嗖!!” 言卿弯弓搭箭一气呵成, 第65章 杀心 疾驰的箭矢迅如闪电,散发出冰冷而又凌厉的寒芒。 当这道破空声响起, “啊啊啊啊啊!” 一阵惨叫,惊飞鸟雀。 鲜血也立即喷涌飞溅! 沈娘子的手腕被箭矢洞穿,手中匕首也掉落在地,她捧着血流不止的手,目中满是惊恐,惨叫,哀嚎,还带着几分震惊不信。 一旁的林娘子更是吓了一跳, 趁着两人失神的功夫,言卿噌地一下冲向了江雪翎,一把扯住少年的臂弯。 同时咣咣两脚,把二人踹趴在地上! “起来,都给我起来!杀了她,杀了她啊!” 林娘子不甘嘶吼,她看向那些昏迷在地的村民、族人,又开始释放那一身信香,企图控制其余族人。 但信香这个东西并非无穷无尽,她之前操纵了那么多族人,早已耗光了她那点信香,如今便是冲那些族人下达命令,可那些族人也仅是一脸呆滞,并无任何反应,一个个就好像变成了木头一般。 忽然,“啪!!”地一声。 言卿狠狠的一耳光抽在了林娘子脸上。 林娘子立即哑语,她不禁捂住脸,想起那日言卿发疯拎着一根大棍子往她身上狠抽的模样。 眼底藏着深深的恨意,又有些不敢表露出来。 怪物! 这姓言的是一个怪物! 这大梁朝千百年来,何曾见过像她这样的妻主娘子? 一身武艺比男子还高强,身手矫健灵敏如狐,而且那力气也大得吓死人, 方才那一巴掌也不知使了多少力,但林娘子仿佛听见自己面部骨头裂开的声音。 她不禁发起抖来。 言卿脸一沉,又冷冽地一眯眼,手已抚上手中刀。 林娘子立即惊悚:“姓言的!!” 她不禁拔高了嗓音,“你想做什么?你想干什么?你疯了不成?” “你要是敢杀我,你也得充军!听清楚了吗?充军!!” “官媒不会放过你,崔大人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对了,你没钱不是吗?我有,我有得是钱!我把我的钱全给你,我帮你买凝香果!这还不行吗?” 林娘子慌里慌张,她看得出,眼前这人是真的对她起了杀心。 可她不想死!只要繁衍出一名女婴,她就可以离开幽州这个破地方! 介时生育有功,有泼天富贵等她享受! 但如果死了,那就真的死了!那些富贵带不走,什么都没了! 甚至这跟上一回的性质完全不同。 上回她跟言卿起冲突,言卿哪怕愤怒,但其实压根没把她当成一回事儿。 但这次,不知是因她操控那些族人的行为,又或者是因为那个少年江雪翎,总之是真的把这人激怒了,这人也是真的对她动起了杀心。 林娘子一颗心七上八下,但言卿眉一皱,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钱??” 其实江家这边一直有一个疑点。 从种种迹象来看,这江家哥几个以前应该挺富裕的,甚至就连其余族人们,有些房子看似破破烂烂的,但其实并不是年久失修的那种破,更像是从前受过水灾,在洪水里泡烂了,又或者曾叫人拆家洗劫,这才变得残破的。 另外就是官媒那边每隔半个月就要发放一笔银粮,按理这些妻主娘子本该吃穿不愁,可原主手中存款不多。 来这地方一年多了,少说也能存下两三百两,但其实存银算上之前朝廷派遣官媒发放的,总共也才二十多两而已。 那么问题来了,钱呢? 那些钱,都哪去了? 若说买了什么奢侈品,也不至于,家里那点首饰不值几个钱,穿的戴的,几乎全是官媒发放的。 所以钱没了,也没额外添置任何东西,这就很是蹊跷了。 林娘子颤巍巍,摸不准言卿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吞了吞口水,才瑟瑟发抖问:“你不是缺钱吗?不是一直在买凝香果吗?” “你下月年满十八,倘若服用足够多的凝香果,兴许、兴许……兴许那信香品级能够冲出凡品?” “凡品只能控制几十上百人,但倘若是珍品,能控制成千上万人!真若觉醒了珍品信香,不论是在幽州境内,又或在幽州境外,都足以称得上是一方豪主!” “哪怕是幽州府那位权势滔天的柳大人见了身怀珍品信香的娘子,也必须恭敬礼!” 言卿怔住片刻,所以江家这么穷,原主这么穷,是因为之前那些银子,全被原主拿去买那什么凝香果了? 另外这信香竟然还是分等级的!这件事书上可没写,属实是意想不到。 见她怔忡着,眉眼依旧冷冷清清的,林娘子越发心慌。 她不禁道:“姓言的……不!言小娘子,言妹妹?” “说到底咱们这些事儿也不过就是一丁点小矛盾罢了,何至于闹得要死要活?何不把酒言欢,握手言和?” 言卿回过神来,但那神色也冷淡了些。 “像你这种人,我见过很多。” 林娘子一愣,而言卿抚摸着手中那把刀,“杀了你诚然有可能充军,但若不杀,便是养虎为患。” “我喜欢训狗熬鹰,但并不代表我蠢到养虎为患,你如今臣服哀求,不过是因此时胜算在我,但倘若给你机会,你势必毫不犹豫立即反扑。” 换言之,这人,是真不能留。 林娘子微微瞠目,那脸色顿时就变得极为难看。 “你要是杀了我!你也别想要好过!” “说到底,凭什么?” “你又不是官媒!可你当日不但打我一顿,甚至还把我们几个关了这么多天!你根本没有权利那么做!!” 言卿突然笑了,“没有权利?” 她徐步而来,那神色依然如春山白雪,似一池干净清冽的湖泊,但隐隐散发锋芒凌厉。 “这片土地为我所有,你们这些妻主在我的土地上作恶!整个江氏宗族皆已挂在我名下,按理全是我的人,可你们却在此肆意打杀!” “往大了说,这算是女尊至上,女权过盛,是那些偏爱把你们给惯坏了。” “可往小了说,当日我在崔大人面前划分领土,你们这些人也皆是在场。” “你们分明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却还是在我这里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你们又是什么意思?” “你们是拿我言卿不识数?还是真以为我软弱可欺?” 第66章 我叫言卿 这就相当于一个贼,相当于自家闯进一批强盗,在她这儿又偷又抢还拆家, 而她身为户主,理当扞卫自己的私人财产,可如今这个贼却在诡辩,声称她没这个权利? 呵,多可笑! 别人一见她,总是称呼她为“小娘子”,也不过是因她年不满十八,尚未觉醒那个信香,不配,也不足以,认为她没那个能耐同这些妻主娘子们争锋。 所以如林娘子、沈娘子,她们这些人其实一直把言卿看低了一截儿。 在她们眼中,言卿就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觉得她人小好欺负,所以才没把她当回事。 这不就是倚老卖老吗? 仗着比她多活了几年,就自以为能够轻易拿捏她? 林娘子心中一沉,眼看言卿已亮出手中刀,她崩溃一般地嘶吼,“姓言的!!” “天底下谁家妻主娘子像你这样?况且说到底,你之所以出这个头,也不过是为了那些贱皮子,全是一群贱骨头!” “你对他们是不是太好了?也太仁义了?他们何德何能!” “生为男子理当奴颜卑膝,理当尊妻服从!他们跟你非亲非故,没任何关系!便是夫侍又如何?” “那些个夫婿,不过是廉价的消耗品!想上就上了,想杀就杀了,随便一出门,一抓一大把!便是死掉几个,死掉几十上百又如何?反正又没死到你头上!” “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独善其身!这不好吗?不好吗?” “何至于这么上纲上线!何至于这么小题大做!?” “我等女子生来当享乐,生来便凌驾他们那些人之上!私产?他们又算什么私产?” “不过是一群蝼蚁,不过是我等足下的尘埃!不过是一群微不足道任由取舍的东西!” 林娘子在怒吼,她眉眼癫狂之中有阴鸷,或许是因自知逃不过这一劫,她只觉得,眼前这人不像她,不像这女尊治下的任何人。 “私产?呵,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房屋宅邸,这些才算是私产!他们又算什么?他们算什么!?” 甚至比不上那些死物! 言卿拿刀的手一顿,“我之前就说,像你这种人,我见过很多。” 从前她所生活的地方,也曾有过不少这种人。 理所当然的自私自利,便是有人活生生地死在她们面前,她们第一念头也不是冲上去救人,而是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互相当一个乐子,当一场闹剧,当一个热闹,甚至还生怕那可怜之人的血溅她们身上,怕脏了她们的衣裳。 《三字经》上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吃饱喝足了,不再为粮食犯愁了,国家越来越强盛了,读过几年书,认识几个字,就开始自以为是跟风曲解一些词汇的含义。 善良!慈悲!仁义!勇敢!牺牲!勇气!无畏!公正!无私! 这些本该是老祖宗传承五千多年的优良美德,但不知何时,提起善良都让人羞耻,善良成了她们口中的“圣母”,勇敢无私也变成了“自作自受,傻的,蠢的,没有脑子的”。 但凡是心怀善念,帮助过一些穷人,就成了“脑子有坑,扶贫”。 而若是遇见一个即将渴死的男人,不过是给了那人一杯水而已,就又成了“女性之耻,跪舔男权”。 诸如此类,实在太多。 凡是跟“好”之一字沾边的,似乎全都成了错,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不自私自利,不损人利己,不泯灭天良,不丧心病狂,不标榜冷血主义,就好似不配做这个人。 可是从前战火连天,险些摧毁神州大地,无数英烈先辈前赴后继,那些人死伤无数,有人甚至连一具遗骨都没能剩下,也有人落下终身难以治愈的残疾。 他们之中很多人甚至不是为了他们自己,而是为了他们口中的“同胞”,可什么是“同胞”?归根究底,不过是一群陌生人而已! 素未谋面,素不相识,彼此没任何关系,从无任何瓜葛,甚至许多人从生到死一辈子都不曾见过那些人一面,既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甚至不了解对方的品行,不过就只是一群陌生人而已! 可为了那些陌生人,他们悍不畏死,拿命去拼!他们难道就不傻?不圣母?不扶贫? 不是什么人什么事都能用那些侮辱性的词汇来概括。 倘若人人皆冷眼旁观置身事外,国早亡了,家也早灭了,这就是言卿一直以来所接受的教育和信仰! 所以凡有不公,不论何处,她必出! 凡有死伤,但凡所见,她必救! 凡有恶伥,若行歹事,她必惩! 而这些妻主娘子又算什么呢? 在她原来那地方,这些全是杀人犯!甚至她们之中的许多人,所杀害过的受害者,不止一个两个。 但这里朝廷不管,制度不管,法律也不管,任由她们胡作非为,任由她们逍遥法外,任由她们像个连环杀人犯一样,在未来,在以后,以更加残忍的手段,杀害几人,几十人,乃至于上百人! 凌虐辱骂,动辄便砍断人手,丧心病狂毫无人性! 如果在她原来的世界,这些人足以枪毙死刑几十上百次! 她们这些妻主娘子,就是这么个令人作呕的东西。 许久,言卿又闭了闭眼,她好似长吁口气。 她心底好似有一些苍凉而又悲绝的声音,在震耳发聩地回响。 ‘我独自一人,我朽木难支,我也没那么盲目自大。’ ‘从一开始我就明白,单凭我自己,我扛不起一个国。’ ‘我更知道我所想做的那些事,剑之所向艰难险阻。’ ‘这人世间有诸多不公,我分身乏术,我无法管尽天下不平事,许多苦难我不曾目睹。’ ‘但是至少,我希望,我所立身的这片方寸之间,再无血腥,再无杀戮,也再无凌虐和疼痛。’ ‘我想要那些人不再担惊受怕,不再卑微苟活,想要他们活出他们自己的脊梁,想要他们能有正确并且公正的律法,而不是理所当然的受害者有罪,而加害者脱身!’ ‘我叫言卿,我是人。’ ‘一个血还热着,曾生长在旗帜下的人。’ ‘我不是可以冷酷到蔑视生死的神,圣母也好,扶贫也罢,我并不完美。’ ‘可是我问心无愧!’ ‘若有朝一日我赴死,我将光明磊落,我无愧不悔!并且迄今为止,直到此刻为止,我依然深深为这样不完美的自己而感到骄傲。’ 当素手轻扬,一刀斩落。 第67章 送她走? 血, 不过一刹那,便已如潮喷汹涌而出。 一刀抹喉。 那些冰冷的血迹溅在言卿冷清的脸上,又顺着她那张如玉的面颊涓滴流淌,染红了这一袭素衣, 好似皑皑的冰天雪地中,开出了一朵妖娆罪恶的花,猩红,糜烂,也触目惊心,染红了一片。 老族长,祥林叔,还有那些枯草丛中,不知何时已在惊骇之下腾然起身的江孤昀、江斯蘅,他们所有人都身形一震,一脸震撼。 “死……死了……??” 老族长如似做梦,祥林也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他瞠目结舌地望着那一幕。 “真……真的死了……??” 所有人心弦剧颤。 这份冲击,如山呼,如海啸,如携万钧之力,直击人心! 林娘子的尸体轰然一垮,就那么沉尸在此,至死那脸上依然深深惊悸,充满了不可置信。 旁边的沈娘子也是如此,她之前被言卿弯弓搭箭,一箭刺穿了手腕,她捧着自己血淋淋的手,疼得脸惨白,但此刻也是心神剧震冷汗狂涌。 当言卿徐徐抬眸,平静而又冷漠地看去时,眸如死水,无任何波澜。 这一刻已开了先例,而从此刻开始,至少在这江家村,在这江氏宗族,杀一人,还是杀尽这些妻主娘子们,对她来讲已无任何差别。 因为这个口子已经打开了,不论是杀一人,还是杀光剩余那些人,但凡死的是这些妻主娘子,但凡被官媒发现,她都一定无法逃脱来自官媒的制裁。 “言……言卿!!” 沈娘子突然尖叫,而后扯高了嗓子,她踉跄着拔腿就跑。 疯了!疯了!那姓言的是真的疯了!! 她心慌意乱,心乱如麻,也心惊肉跳,心惊胆颤! 她甚至为此毛骨悚然! 然而突然之间,一阵破空之声响起,一把长刀刺穿了她背心。 沈娘子身形一僵,她踉跄回首,低头看了看穿心而过的这把刀,又愕然惊恐地看向了言卿。 “你!你敢!??” 她身形一晃,突然眼底好似迸发惊人憎恨。 “姓言的,你不得好死!!” 她狂乱嘶吼,而下一刻,一股异香扑面而来。 这份香气并不如林娘子那般浓烈,不像林娘子浓如烈酒。 但此前林娘子操控了几十上百人,信香也差不多消耗殆尽,可这沈娘子只控制过江雪翎一人。 如今剩余信香全部爆发,骤然汹涌而出,好似腐烂的橙花,清新的柑橘又混杂几分血锈的气味。 “不好!快走!!” 突然之间,枯草丛中,江孤昀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他几乎第一时间就已屏息,并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拽着江斯蘅后退。 然而就在此时,“小六儿!!” 低沉的咆哮骤然响起,那是来自江斯蘅。 等江孤昀愕然一看,就见那片血腥之地,被所有人忽略的少年小六江雪翎,不知何时从地上拾起了一把刀。 那刀刃锋利,且猝不及防,就这么没任何预兆,猛然刺向了言卿。 呼啸的风声好似响起,言卿身手矫捷,她迅速闪避,但下一刻, “噗!——” 犹如刀刃没入了血肉,一声闷响从身后传来。 她惊愕回首,就见身后半步之遥,一个男人,身着陈旧黑衣,展开了双臂,一副扞卫的模样, 而一截儿刀刃,从后方刺穿了男人的腹部。 两人对视时,言卿眼底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明灭不定,许是惊异,也许是不可思议。 而那人薄唇一抿,唇边溢出了一抹血迹。 “斯蘅!!” 江孤昀咬牙而来,他冷冽着一张脸,突然看向不远处的沈娘子,那沈娘子已气绝身亡,临死前释放所有信香,那已是死前唯一的反扑。 但此刻江孤昀看向那人的眼神,仿佛欲将那沈娘子的尸骸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他心中发着颤,而后又迅速定了定神,沉眉冷目,忽然扬起手刀劈晕了那名神志不清的少年,同时又用力一把扶住了江斯蘅。 “族长!麻烦尽快请来孙大夫!” 他的手在发抖,仓促间冷凝着神色,看似还算冷静,从自己身上扯下了一块布,死死按住江斯蘅腹部的伤口,仿佛想借此为江斯蘅止血。 江斯蘅吸了吸气,他忙问:“我没事,六儿怎样?他如何?” 江孤昀牙关一咬,须臾才道:“他没事,都没事,睡一觉就好。” 言卿在旁看着,眉心一蹙。 “走!” 她突然出手,没等这兄弟二人反应过来,江斯蘅只觉眼前一晃,旋即就叫人握住了胳膊。 他整个人还愣着,接着就被言卿扯了起来。 言卿背着他迅速转身,“孙大夫家太远,一来一回太耽搁时间,还不如直接送他过去!” 说着她红唇轻抿,旋即陡然加快了步伐。 而江孤昀一怔,手里还捏着一块布,那布料上沾满了血迹。 许久又忽然一个用力,攥紧了那一块碎布,仿佛如鲠在喉。 但敛了敛神,他只迟疑着迈出一步,又迅速停下,冷静回头看了看这边的惨剧,两具尸体,两具娘子的尸体! 江家村,江氏宗族的这些人,一个也没死,便是之前叫林娘子用信香操控,曾对那位姓言的妻主出手,但那人也仅仅是让那些人昏迷而已。 今日死的,竟不是他江氏宗族,而是那两位曾作恶无数,也曾残害过数十名族人的妻主娘子。 江孤昀又定了定神,他沙哑地对祥林道:“祥林叔,尽快喊些人来,这二位的尸体立即焚毁!毁尸灭迹!便是半分痕迹,也绝不能留下!” 他目中宛若冰封,旋即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之前叫他一记手刀劈晕过去的小六江雪翎。 方才若不是老四, 不,那位妻主的身手太过灵敏,便是比起老三、老四,也不逊于分毫。 那位妻主不会出事,可老四也正如不久之前在河边所言。 “披荆斩棘吗?” “为了她,愿做刀,愿为盾吗?” 江孤昀沉声自语,而许久之后,又沙哑一笑,只是那眼,不知为何,也已鲜红了起来。 … “撑着点,就快到了!” 言卿背着江斯蘅一路疾行,男人的腹部贴着她后腰,湿漉漉的血迹竟是滚烫的惊人,仿佛欲灼穿她这件衣裳,灼伤她后腰那一片薄薄的肌肤。 江斯蘅咳了一声,脸已疼得煞白,人也有些神志不清。 就连往日那总是轻佻的嗓音,也已变得沙哑至极。 “不用管我,还有另外几位娘子,那些娘子……不能不管……” 他虚弱地道。 言卿眉心轻蹙。 而江斯蘅则是又狠狠地呛咳了一声,口中再次涌出了许多血,那血染红了她肩膀,也染红她雪白的脖子。 他徐徐合上眼,但几不可闻的低语:“赤牙钱庄,管事刘信昌……让他!送你走,就说,我说的………” 她不能留下。 留下必充军。 她该走, 在此事爆发前,在官媒发难前, 必须先把她送走! 第68章 沭阳,姚千音 须臾,孙大夫家中。 村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但孙大夫本人并不知情。 他住的这个地方稍为偏僻,算是离群而居。 当“砰砰砰”的拍门声响起时,孙大夫吓了一跳。 “言小娘子!??” 他心中一惊,首先是看见言卿那身素衣上沾染的大片血迹,当即就觉得不妙,还以为是这言小娘子重伤了呢。 但接着就看见言卿背上已昏迷不醒的江斯蘅,孙大夫又是一怔。 “他腹部中刀失血严重,这伤您能治吗?” 言卿的嗓音格外沙哑,而孙大夫一阵哑然,才忙反应过来,“您先进,您先进!” 他心里是七上八下。 不久,两人把江斯蘅扶上床,“唰啦”一声,孙大夫一把扯开江斯蘅身上的衣服。 他之前在孙府就伤得不轻,那些酷刑全掩藏在衣服底下,如今混杂着淤青、鞭伤,触目惊心,尤其腹部,紧实的小腹,刀伤血流不止。 言卿牙关一咬,脸色也跟着一沉。 就在这时, “妻主。”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冷克制的嗓音。 言卿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江孤昀,不知何时这人竟跟了上来。 这人唇色很淡,本就冷似寒山雪,一身的清冷孤寒,如今眸中一片灰霾,垂在身侧的手也在跟着轻微发颤。 他嗓音极度嘶哑,但听起来似乎还算冷静。 “林娘子、沈娘子,那二位的尸体已处理干净,只是老族长正在后山那边,似乎有事找您。” 他又垂了垂眸,而后紧紧凝睇着孙大夫家中的那张竹榻,凝睇着早已人事不省的江斯蘅。 言卿心中一紧,也是下意识地朝江斯蘅看去。 江孤昀闭了闭眼,才沙哑道:“这边有孤昀处理,斯蘅不会有事,您当务之急是先想想如何解决当前这处境。” 之后他一步上前,而孙大夫早已懵得不行。 啥?? 林娘子,沈娘子,那两个胡作非为的狠毒娘子竟然死了?? 言卿咬了咬唇,突然猛地一转身:“照顾好他!我解决完那边的事情就立即过来!” 纵使林娘子沈娘子已经死了,但不论言卿还是江孤昀,都心知肚明,这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后续的事情必须处理妥当,否则将祸患无穷。 言卿所做的这些事情,看似冲动,看似莽撞,但其实早在动手之前,心中就已有了万全的把握。 只是她这边一走,江孤昀跟孙大夫就立即起身,“快,带上蘅哥儿,咱一起去医庐!” 孙大夫学医不精,虽为大夫,但其实也不过是早年曾偷师过几招而已。 让他看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那自然是不在话下,甚至一些皮外伤他也能处理。 但江斯蘅伤得实在太重。 刀伤从身后刺入,从身前而出,这可不仅仅只是一点皮外伤,这甚至伤及了内脏,一个弄不好是真要没命。 而那“医庐”,则是廖先生的住处。 廖先生是小五江隽意的授业恩师,哪怕廖先生本人正云游在外,但医庐那边有几个药童,那些药童本领不俗,至少比起孙大夫,比起山下医馆那位老大夫,医术绝对要高明许多。 但江孤昀短暂思索后,竟是摇了摇头。 他沙哑地道:“如今族中诸事颇多,孙大夫,斯蘅就交给您了,我会找几个族人陪您一起下山。” 至于他自己?他实在是分身无暇。 今日之事干系甚大,这也扰乱他原本谋算的一些计划,有些事已是迫在眉睫。 不止那位言姓妻主,就连他,也必须尽快思考那破局之法。 不久, 后山这边。 言卿赶来这里时,就见这边的血迹已处理干净,林娘子、沈娘子,那二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老族长让祥林喊来其余族人,之前被林娘子以信香支配掌控的族人不过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如今众人或是搀扶,或是扛起、抱起,背起那些叫言卿一拳打昏,或者是一刀劈晕的族人们,忙碌之中井然有序。 然而众人心中百感交集。 有人因两位娘子的死一脸痛快!一脸解气,一脸悲愤!一吐连日来冤屈怨愤! 也有人回想从前死在那些娘子手中的族人,险些嚎啕潸然泪下。 但也有人忧心忡忡,不知往后该如何是好。 “言小娘子!” 老族长一看见言卿便立即迎来。 他脸还白着,满身冷汗,衣裳早已叫汗水洇湿,那脸上也全是震撼,全是紧张,心里也有许多惊惶。 “这、这……这接下来,咱该怎么办?” 老族长六神无主,属实是今日发生的这些事,太过突然,也太过重大,叫人一想心里都直发抖。 但林娘子、沈娘子,那二人已经死了,不论如何,他们必须尽快想出一个脱身之策。 否则, 言卿思量着,“我杀了两位娘子,这事儿肯定瞒不了多久。” “距离崔大人下次上山巡察也就只剩十多天而已,介时若林娘子她们没出现,依崔大人的性子必然要起疑。 “而一旦她开始起疑,开始追究,那么不出意外,不只我被充军,你们这些人也会被连累。” “……那?”老族长身子一抖,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可言卿眉眼舒展,竟是一副平和模样,“我前阵子曾在书斋买过许多书籍。” “但市面上流通的那些书籍,太过片面。” 但是偏偏巧了,她之前曾去过官媒。 当时跟崔大人对峙,曾见官媒有许多藏书,远比书斋种类丰富,甚至还有许多市面上禁止售卖的禁书。 那时候言卿并未多想,仅是秉着多翻多看多理想,多搜集这女尊王朝消息情报的核心思想,从中抽出几本相对罕见的书籍。 其中不止有藏书,甚至还有几本名册,也有一些官媒内部人员,又或者唯有这些妻主娘子才能翻看,禁止男子夫侍阅读的文书。 也正是因为这,言卿心里有了底气,所以才毫不犹豫地对林娘子、沈娘子下手。 “这幽州之地位于大梁边陲,其中这嵊唐县算是边陲之中的边陲。” “但嵊唐隔壁有一县城,若快马加鞭,顶多一两日便可抵达。” “那地方名叫沭阳县,而执掌沭阳官媒的娘子,姓姚,名叫姚千音。” 官媒有本《县务志》,那上头写的全是关于幽州这些县城以及如崔大人这种官媒执掌者的事迹。 但有件事很有意思,关于姚千音姚大人的那些篇幅,竟然被人用刀划烂 这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干的。 第69章 孤昀献计(加更1) 这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一件小事。 但言卿相信,在这个女权至上,女尊男卑的地方,没哪个男人胆敢私下划烂一位妻主娘子,甚至是一位官媒执掌者的姓名。 便是真有,依崔大人的性格,一旦发现,也定要严惩,怕是不见血不罢休。 所以这事儿要么是崔大人亲自做的,要么则是她允可的。 这就仿佛一个人跟另一个人有仇,但偏偏又拿对方没任何办法,所以狂怒之下拿此泄愤。 换言之,那位沭阳官媒的姚千音姚大人,至少也是一个能和崔大人平起平坐的,要么是二人如今尚未撕破脸,要么则是对方来头太大,又或另有靠山,崔大人招惹不起,所以才隐忍而不发。 “实不相瞒,我之前在山下,去过一趟官媒,之后又找人寄了几封信。” “为了保险一点,分别让镖局、驿站,以及商队等等,总共送出了十封信。” “这些信件填写的地址,全是幽州府,执掌幽州当地所有官媒的柳大人。” 老族长听了这话突然一愣,而言卿则道:“那位柳大人应该是一个好人。” 哪怕是女尊治下,但也不一定所有妻主娘子全是恶棍,她之前能震住崔大人,也多亏了这位柳大人的存在。 “不过山遥路远,幽州之地太过广袤,这一来一回怕是至少得一两个月,所以远水救不了近火。” “如今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 “想要拖延,首先是解决山下官媒那个崔大人。” 老族长听了这话身形一震,“您的意思是?” “驱虎吞狼。” 比如那沭阳官媒的姚千音,姚大人。 在她看来,这事儿若运作得当,甚至没准在幽州府城派人过来前,就能先把崔大人完美解决。 … 言卿让老族长帮她找了个腿脚快的,立即亲笔书信,让人送去隔壁的沭阳县。 当江孤昀赶来这边时,言卿早就不见人影了。 他神色一顿,旋即才长吁口气,问:“族长爷爷,她人呢?” “这……” 老族长突然一颤悠,仿佛脊梁骨直发毛,那脸上表情也怪异得很。 “言小娘子去处理另外几位妻主娘子了。” 正这时,远方好似传来一阵嘶哑惨叫,江孤昀突地就是一怔。 老族长则是心里毛毛的,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日在林娘子家中,这言小娘子就跟杀疯了似的,逮着那些妻主娘子们就是一顿抽,那真是满地惨嚎,直把那些妻主娘子揍得嗷嗷哀叫。 之前曾听这言小娘子提过“训狗熬鹰”,只是老族长不大明白,这究竟是怎样一个“训”法,又是怎样一个“熬”法? 他心神不宁,因忌惮着那些妻主娘子的信香没敢上前,便跟江孤昀一起在此处等着。 不然真要是贸贸然地凑上前,恐怕不但帮不上忙,没准还得反过来添乱。 “言小娘子……她还真是变化很大。” 不知不觉,老族长神色恍惚,像是在心生感慨。 江孤昀垂了垂眸,突然想起刑狱之中所发生的种种,想起如今成了一个活死人正被安置在医庐之中的小五江隽意,又想起如今生死不知的老四江斯蘅。 他想起林娘子、沈娘子的死,想起六儿江雪翎的那把刀,也想起了江斯蘅以身为盾,为那人挡刀。 江孤昀蓦地长吁口气,“从我入狱,到我出狱,也不过才短短半个月而已。” 可为何从刑狱出来后,许多人,许多事,就全都变了? 江斯蘅说,愿做那位妻主的手中剑,愿为其披荆斩棘。 江孤昀心有谋算,但倘若那些谋算用在了这位妻主身上,他定然阻挠。 无法为那位妻主与自家的亲二哥反目,但也断不可能坐视江孤昀伤其性命。 他也当真如实履行了他所言,只是尚未成为那人手中剑,便已先一步成了那人的身前盾。 江孤昀神色恍惚,似有些怅惘。 直至许久之后,暮色低垂,深山之中天光昏暗。 言卿手里握着一把长鞭,衣袂沾染了一些血迹,她一身煞气未散,而她身后的深山石洞也已没了声息。 老族长见此一咯噔,“那些,那些妻主娘子,没没没,没事??” 老族长磕磕巴巴地问。 言卿愣了一下,才长吁口气,“放心,没事,死不了,就只是教她们学了点规矩。” 林娘子沈娘子是这些妻主娘子中的刺头,那两个人死了,剩余那些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不过接下来还是得注意一点,“回头在附近做一个岗哨,又或者竹楼之类的,总之避开那些娘子的信香,让人从远方盯着些,否则一旦她们像这回一样逃出来,恐怕又是一个麻烦。” 老族长忙不迭地直点头,而言卿则是看向了江孤昀,她张了张口,又闭上,想问,又有点不敢问。 但许久之后长吁口气,到底还是开了口:“江斯蘅他情况怎么样?” 江孤昀:“………” 顿住片刻,才道:“伤得太重,孙大夫怕是治不了,只好先让人送他下山。” 言卿僵了僵,然后又哑然许久。 江孤昀凝视她半晌,“方才听族长提起,妻主似乎是想请那位沭阳县的官媒姚大人出马?” 言卿点了点头,但多少有点心不在焉,事情太多,一刻也不得闲,直至此刻,又突然想起那个江家老四江斯蘅。 那人一身黑衣,为她挡下一刀,多少有点复杂,甚至心里还觉得有点离奇。 初见时那人一脸轻佻阴阳怪气,再度见面那人也是一脸冷笑疯狂挑衅,曾在她门前长跪不起,也曾在她门外守了整整一夜。 第三次见面是在山下那位孙娘子,孙秀荷的府邸。 发疯,失控,而后是深夜的丛林中,溪流旁,接着是今日…… 那些滚烫的血,乱了她的心。 江孤昀见她没吭声,也沉默了许久,半晌才道:“此事关乎全族,沭阳那位姚大人便是同崔大人有仇,但也顶多是拖延一番。” “纸包不住火,林娘子二人的死瞒不了多久,倘若传扬开来,您该当如何?” 言卿怔了怔,旋即抬眼看了过去。 而江孤昀薄唇一抿,心中仿佛挣扎,直至又过了许久,他才好似艰难,好似妥协,用清冷而又沙哑的嗓音道。 “稍后,您下山一趟,您需亲自走一趟。” “山下嵊唐县,城南有福客栈天字一号房,那里住着一位齐姓郎君。” “此人或许将是破局的关键。” 第70章 八百个心眼子(补2) “破局!?” 言卿听了这话突然一怔,旋即又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了江孤昀。其实具体如何做,她心中早就已经想好了。 只是,她实在是没有想到,这江孤昀竟然会向他献计? “山下,客栈,齐姓郎君……” 言卿又思忖片刻,旋即才问:“可是那齐郎君有何问题?” 江孤昀徐徐摇头,依旧是那副清冷淡然的模样,只是那眉眼之中好似平添了些许凄凉。 “齐郎君名为齐语冰,本是戏班出身,且极擅仿妆,从前乃是一家戏班的台柱子,每当登台演出,当他扮演诸位妻主娘子的模样时,总能惟妙惟肖。” 言卿:“?” 突然一瞠目,“你的意思难道是?” “妻主为娘子,而那齐语冰因得罪小人,被毁去了一把好嗓子,戏班自然也待不成了,他如今在外云游算是散心,但盘缠即将耗尽,且因嗓音太过沙哑,便是想在当地找份差事用来糊口都成问题。” “换言之,妻主可让那齐语冰扮做林娘子的模样。” 言卿思来想去,觉得这办法不太保险,“你是想让我找他,扮成林娘子的模样,事后借此来应付崔大人的巡察?” 江孤昀徐徐摇头,“假的便是假的,又岂能成真?况且他只有一人,介时巡察之日,两位娘子总不能只出现一个,便是能搪塞一回,也无法搪塞第二回。” “所以孤昀是想,县城西侧有一水路,那水上架着一座桥,但那桥梁年久失修,不若让齐郎君扮成林娘子的模样,再找一族人扮成沈娘子的模样。” “二位娘子一起出游,但此时桥梁坍塌,二位娘子也因此遇害,尸身被河流冲走……” “而就在去年,崔大人曾谎称为修桥铺路,向府城那边预支了一大笔银两,倘若此时两位娘子因此遇害,那她定被追责。” “介时嵊唐官媒兴许换人执掌,她自身焦头烂额分身无暇,两位娘子的死因也将合理化……” 如此,便算是彻底将言卿和整个江氏宗族,从这件事情中摘了出来。 言卿听得心中一颤,旋即又不禁重新审视这江孤昀几眼,突然就想起从前小六江雪翎曾说这人多智如妖。 这何止多智?这都算计到姥姥家了! 一石多鸟!既免除言卿充军,也避免了江氏宗族被追责,不但把二位娘子死因合理化,甚至若运作得当,没准能一举推翻崔大人。 言卿突然就有点心惊肉跳了,又无声地凝睇他许久,并悄然后退了半步,仿佛想尽量离这人远点。 这浑身上下八百个心眼子,叫他心里毛毛的。 江孤昀说完,又重新看向言卿这边:“妻主这是怎了?” “没怎么,” 言卿脸一木,“我就是突然发现,跟你一比,我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我那点后手简直是班门弄斧了。” “……后手?”江孤昀一怔。 言卿抿抿唇,才说:“我之前从书斋买了不少书,这几日一有空,一闲着没事就看书,倒也长了些许见识。” “按我原本的打算,是想换一枚紫金令。” 江孤昀又是一怔:“紫金……什么?紫金令?” 向来清冷从容的男人,此刻似乎真被言卿这话给惊住了。 “《女妻风物》第十一篇末尾有这么一段话,凡为妻者,若于国有功,于朝堂有利,当赏紫金令作为嘉奖,以佑三代之内子嗣平安。” 这话文绉绉的,但其实简单理解一下,这玩意就像一道免死金牌似的,并且只在三代内有效。 而作为妻主娘子,除了通敌叛国谋反篡位无大罪,就算杀了人,也顶多是充军,能赦免的刑罚,也只有这个充军,倒是后辈子孙受益无穷。 假设某位娘子想强行将某个男子收为夫侍,又或这位男子做出某些事情得罪了一位娘子,按理该必死无疑,但只要拿出这个紫金令,就可豁免死罪。 言卿从前当兵,枪械什么的自然精通,不但枪械精通,甚至还关注过一些其他冷热武器,让她手搓手枪,以这大梁朝的工艺来讲肯定难如登天。 但如果只是炼铁炼钢,提升军备品质,又或者是把寻常弓箭改造成攻击威力更为了得的十字连弩等,这对她来讲简直是轻而易举。 她只需随便拎出一件成品,轻易就能换取一枚紫金令。 介时就算被人知道林娘子、沈娘子这二人是她杀的又如何?她可赦免,她可无罪。 至于充军? 那当然是充不了一点。 然而此刻又不禁看了看江孤昀,言卿:“……”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果然古人诚不欺我。 … 两人就这么回到了江家,路上言卿又询问了江孤昀几句,问他江斯蘅是不是被孙大夫送进山下医馆了。 却被那清冷矜贵的男子三言两语搪塞回来。 不过看他这副虽担忧,但又并不是很着急的模样,言卿心里一琢磨,也就明白了,估计江斯蘅那边并无大碍。 不过,到底是外伤,一刀捅穿了肚子,这地方有没有抗生素,万一后续发炎感染可怎么办? 想着想着她就皱起眉来。 “吱呀~~~” 回家之后,两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言卿回到自己住的那间屋子,江孤昀也已走进他们兄弟几人的房间。 一进门,首先看见一名少年面无血色,本是生了一副冰肌玉骨,但如今看着仿佛病气缠身,那气色也越发地孱弱了。 正是少年小六江雪翎。 娘子们的信香无往不利,但也有些后遗症,一旦使用过度,那些娘子会陷入短暂虚弱,比如头痛欲裂,比如四肢无力。 但对男子而言也是如此,一旦吸入信香,事后必然要昏迷许久,一些严重的,甚至要昏迷个一两日,甚至有人在吸入那些妻主娘子的信香后,成了个活死人,又或在睡梦之中直接咽了气。 对比挨了一刀的老四江斯蘅,江孤昀反而更担心六儿这边。 “小五曾说,这信香无解,有时是药,但有时也是毒。” “有人吸入信香无害,反而精神无比亢奋,可是也有一些人,就好似以前那些族人们……”轻易便因此没命。 江孤昀又看了六儿许久,才徐徐抬手,将他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六儿的心口。 感受着小六胸膛处传来的微弱起伏,他眼底似夹杂着一抹苦涩之意。 “从小就是一个苦命的,就算比起老四也没差多少,怎就这般多灾多难。” 他这般轻语,好似回想起许多往事。 而此时的小六江雪翎,正陷入一场梦魇中。 一场无比可怕,无比血腥的梦魇。 第71章 斯蘅斯蘅,斯人如蘅(补3) 沈娘子气绝那一刻,天气是阴翳的,秋风从山林中卷过。 江雪翎突然就清醒过来。 手中攥着一把刀,那刀刃没入血肉,滚烫鲜血溅在了他手上。 他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便是拼命回想,也只能想起一些残缺而又凌乱的模糊画面。 似乎有一群人突然闯进家门,而后一阵香气骤然袭来。 那是江雪翎头一回嗅见女人身上的信香,但那香气令他作呕。 在意识崩碎那一刻,他下意识转身,似乎想逃,也下意识想起了深山雨雾,想起自家那位妻主曾为他撑起一把伞,曾背着她从村外回来,也想起那人身上淡雅的馨香。 然而不论他多么反胃,多么恶心,多么不情愿,甚至已屏住呼吸,试图闭气抗拒那些信香的入侵,但依然无用。 他只觉“轰”地一声,好似属于他的理智、甚至、情绪,他整个人,他的自我,全在刹那间崩碎。 “醒来,清醒过来!!” 那是一份无声的悲鸣,不断在他心底里回响。 那些娘子不是早已被妻主关押起来? 怎竟突然跑了出来? 她们利用信香控制了那么多的族人,又是想要做什么?又是能去做什么? 突然一张冷清姣美的面容浮现他眼前,一个答案已呼之欲出。 他为此一阵窒息。 “醒来,醒来!一定要清醒过来!” “我不要,我不能,我不想!” 然而无论他如何挣扎抵抗都是徒劳无功,他仿佛置身于浓雾中,那些浓雾一片漆黑,看不见丝毫光亮,仿佛已与世隔绝。 直至沈娘子死,直至他心中的悲鸣不断累积,焦灼如烈火烧灼着他整颗心, “……四哥!??” “妻主??” 当重新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他首先看见的是一袭陈旧的黑衣,是四哥颀长挺拔的背影,展开的手臂,横挡在前方,仿佛在保护着什么,仿佛化为一座山,一座盾。 而他手中的利刃,从四哥后腰刺入,刺穿了四哥的腹部。 “小六儿!斯蘅!!” 他听见二哥惊颤的喊声,没了往日的清冷从容,也没了那份仿佛敢以众生为棋的狠辣谋略,那样的二哥他曾见过两次。 一次是一年前,大哥死时,一次是半年前,三哥死时。 他身形一颤,突然好似明白过来。 “我……” 我这是,做了什么?? 只是没待他反应过来,突然后颈一阵闷痛,接着他便再次没了意识。 二哥情急之下劈昏了他。 那之后江雪翎就仿佛陷入一场梦魇中。 他梦见了十年前,那一年他也才六岁而已,突然爹爹死了,起初他们这些人根本不知情。 是大哥下了一趟山,从山下背回爹爹的尸首,往日总是轻佻从容又很随和的一个人,被人一刀捅穿了心脏,浑身都沾满了泥泞,仿佛被人浸泡在污水之中,没了从前的潇洒干净。 爹爹死后,又过了一个多月,突然有天大哥再度出门。 这回大哥一走就是三日,回来时带回一个浑身是伤,瘦骨嶙峋的少年人。 那人看起来年长他六岁左右,哪怕长相依然青涩稚嫩,但已经能窥见几分勾魂夺目的俊美,与那份惊心动魄的妖气。 然而那人一脸阴鸷,一脸癫狂,他仿佛在不安,他似乎受了很大刺激,并且他身上全是血,他手上也全是血。 他一只手被大哥牵在手中,另一手紧紧地攥着一把匕首。 他的眼神,他的表情,都是那么的狠戾。 后来大哥说:“六儿,这是斯蘅,江斯蘅。” 也是就在那一刻,江雪翎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那个人。 爹爹以前每隔一阵子便要下山一趟,总是为其担忧的睡不好,总是放心不下的那个人。 他同母异父的兄长,他的四哥,江斯蘅。 … 江斯蘅以前不姓江,他姓苏,生父姓苏。 像他们这种人,都是没人要的,那些妻主来幽州配种,生下女儿则由官媒抱走,生下儿子则是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所以通常都是由各自的父亲抚养长大。 江雪翎还记得,年幼时爹爹一脸愁眉苦脸,他说,他在山下遇见一个人,那人没名字,都已经十一二岁了,还像个小哑巴似的,整天臭着小脸儿低着头,连件像样的衣服 都没有,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 爹爹不知多少次感慨,后来爹爹说:“就为他取名斯蘅,这定是个极好听的名字。” “斯蘅斯蘅,斯人如蘅。” 听爹爹说,蘅之一字,意味着充满生机。 这人世虽苦,但愿勇往直前,破除一切悲哀愁苦,愿他来日典雅芬芳,高贵庄重。 那是一份美好的祝愿。 但真正见到他这位四哥时,年幼的江雪翎一转身,他突然扭头就走。 他不喜欢这个四哥。 因为这个素未谋面、素不相识的四哥,他没了爹爹,爹爹成了一个小坟丘,住进了大山里,再也不会活生生的出现在他面前。 六岁的那一年,江雪翎第一次领悟死亡的含义。 死了,就是死了,人一旦死了,就再也无法相见了。 … 那之后又过了很久。 他那个四哥就如父亲所言,像个哑巴,总是一言不发,但这仅仅只是白日之时。 每当深夜,每当天黑,每当刮风下雨,四哥就又开始一声又一声嘶吼,一声又一声惨叫,神色惊惶,胡乱攥着把匕首,胡乱地刺向四面八方。 旁人都说,他这个四哥是疯子,是天生恶童,是大逆不道! 起因是四哥不但拿刀捅死他自己的亲生父亲,连捅几十刀,甚至还亲手杀死了他的亲祖父,亲二叔。 他从前姓苏,可他一人灭苏家满门。 转眼爹爹的祭日到了,也是那天晚上,四哥突然不见了。 大哥带着他们几个找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在后山坟冢发现了四哥。 那个夜晚,阴鸷狠戾的四哥难得没发疯。 但他穿一身陈旧黑衣,他跪在坟前,他重重磕头,他声嘶力竭。 他的哀嚎声,每一声都如椎心泣血。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你不该靠近我,不该帮我,不该来找我!” “我该早点杀了那些畜牲们!我该早一点!如果早一些,那该有多好?” “是我,都怪我!全是我的错!” 第72章 没骗他,但骗妻主了呀 那个雷雨交织的深夜,那些嘶哑的哭嚎在暴雨声中震耳欲聋,就好似天边那些惊雷。 那时的江雪翎还太小,在家行六,从前曾有爹爹的溺爱,自幼便因体质不好而常年生病,据传当年刚出生时险些没养活。 平日兄长们总是忍不住多关心他几分,他是江家娇养的小六儿。 但那是他头一回看见四哥哭,原来平时发疯嘶吼,每当犯病都骇人得像一头恶鬼的四哥,竟然也会哭。 可四哥哭得这么厉害,他也想哭了,他想爹爹了。 他们两个也不知怎的,在那个暴雨深夜,一个悲痛欲绝,另一个呜呜咽咽,而另外几位兄长哄完这个哄那个,奈何始终哄不好。 最后年幼的小六儿吸着鼻子一摸脸,跌跌撞撞地走向他那个四哥,藕白的小手一把抱住了四哥。 四哥身形一颤,而后红透了双眸,将整张脸都已埋进了他怀中。 后来大哥说:“你别看他不爱哭,平时哪怕摔断一条腿,也没见他流过半滴泪。” “但有些人的泪,是流在心里的;他不哭,不代表他不痛。” 大哥还说:“知道他为什么总是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黑衣裳吗?” 六儿摇着头,他不懂,他不知道。 大哥说:“他那人,太过重情,也太过念旧。” “从前在他亲爹那边,险些无衣可穿,险些衣不蔽体,还没等懂事,就先学会了挨打忍痛。” “他身上那件黑衣是沈叔当初硬买给他的,他喜欢吃的包子馒头、面条,也全是沈叔以前带他一起吃过的。” 少时无衣可穿,无餐可食,他能活下来是命硬,也是他命大。 六儿的爹叫沈丛吟,他管沈丛吟叫一声沈叔,可其实心底里早已将沈丛吟当成了父亲。 遇见沈丛吟之前,从未有任何人在乎他死活,也不曾有任何人关心,而遇见沈丛吟之后,他就觉得,旁人口中的父爱,就是沈丛吟这个模样的。 但沈丛吟死了,为救他而死。 苏家想把江斯蘅卖了,那一夜沈丛吟让他逃,但沈丛吟被苏父一刀捅穿了心脏,苏家那些人也把他活捉回去。 此后漫长的一个多月,他无时无刻生不如死,他在阴冷的地窖里回忆着沈丛吟的死,他备受折磨,也是在那一个多月里,才逐渐被人逼疯的。 但不论如何日子还在继续往下过,可所有人都渐渐发现了一件事,江斯蘅似乎有点变了。 他把他自己活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依然有他自己阴鸷狠戾的底色,可从前总是一言不发,像个小哑巴一样的他,渐渐学会了笑,学会了挑眉,学会一副轻佻的神色,甚至学来几分阴阳怪气挖苦人的口吻。 就算眉眼依旧森然阴冷,但他也总是笑吟吟,偶尔眼底噙着一两分愉快,就连这,都好似与沈丛吟如出一辙。 江斯蘅第一次生气,是因为六儿这个小病秧子被族人推得摔了一个屁股蹲,他一怒之下抄起一把刀,就那么闯进族人家中,险些见血,好在后来大哥老三把他制服,将他绑了回来。 他第一次动怒,也是为了六儿,他生平的许多第一次,许多情绪起伏,许多次发疯犯病,几乎全是和六儿有关。 一开始江雪翎不懂,毕竟他太小,年纪太小,见识短浅,也没见过太多的大风大浪。 可是后来江雪翎想,他宁愿四哥不是这个模样。 因为他也会像四哥一样,他的心会痛。 看着那样的四哥,他的心会痛。 … “……醒了?” 夜已经深了,在江雪翎呻吟着睁开双眼时,就突然听见一道清冷的嗓音从旁问。 江雪翎怔住一瞬,等看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时,他突然弹身坐起,并惊魂未定地看向他那位二哥江孤昀。 “四!四哥呢!??” 江孤昀眉心轻蹙,又看了江雪翎几眼,才道:“小声一点,隔壁睡了。” 江雪翎又是一怔,侧首看向窗外的明月,已是月至中天,深夜子时。 江孤昀压低了声音道:“老四那边情况不明,但想来应该并无大碍,毕竟廖先生哪怕云游四海,但医庐那边的药童本领超群,且还留下了许多药物……” 他仿佛在安抚江雪翎,也仿佛在安抚他自己,只是那冷玉似的嗓音莫名沙哑了些。 江雪翎又是怔忡许久,才不太确定地问:“四哥他……他真的没事??不是报喜不报忧??” “!” 江孤昀突然一窒,接着疏离冷淡地瞧了江雪翎几眼,“闲的?” 江雪翎没吭声。 江孤昀问:“我犯得着在这种事情上骗你?” 江雪翎抿了抿嘴。 心想,是没骗过他,但骗过隔壁那位妻主,之前还谎称五哥死了来着。 只是一想那位妻主,少年心中又是一紧。 他抿了抿唇,似有些不安,那双手不禁抓皱了身上的被子,然后余光又悄悄看向窗边的土墙。 墙的另一边,是那位妻主,那位言姓妻主。 … 言卿醒来时听见屋外淅淅沥沥的,又下雨了。 推窗一看,秋雨细朦胧,檐外雨声潺。 滴滴答答的水珠儿顺着屋檐坠落而下,院里院外已是一片泥泞。 “这地方气候不大好,怎么总下雨?不如回头弄点碎砖头?” 好歹把院子里头铺一铺,不然每回下雨,只要一出门,那真是一脚一个泥窝子,一脚一个大黄泥。 “妻!妻妻妻,妻主?您醒了??” 突然听见少年那仿佛紧张至极的声音,言卿侧首一看,就见少年捧着个黄铜水盆,正站在隔壁屋门外。 那脸白白的,身子也僵僵的,而当言卿朝他看去时,他立即身形一颤,眼圈儿都红了。 “嗯?怎么了?”言卿狐疑地问,同时单臂一撑,直接就借着窗户从屋里翻了出来。 她步履轻松,看神色也算轻快,但江雪翎薄唇一抿,而后,“……” 又抿了抿! 那眼圈儿更红了,仿佛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 这时一声沙哑轻咳,突然从隔壁的屋子里传来。 第73章 四哥怕雨,更怕天黑 “六儿,怎么了?她起来了?” 江孤昀的嗓音听起来格外沙哑,甚至还带出几分虚弱之感。 江雪翎立即应了一声,“对,妻主刚醒……二哥你等等,我先服侍妻主洗漱。” 说完之后他转身,竟然踉踉跄跄地跑走,盆中水都险些洒了一地,差点弄湿他自己的衣裳。 言卿:“?” 错愕片刻,接着恍然大悟。 “难道是因为昨天?” 小六儿江雪翎曾险些捅她一刀,估计是此刻尴尬了?或者太纠结? 说到底,怎么回事? 突然之间,言卿又看向隔壁那扇紧闭的门窗。 刚才江孤昀一开口她就听出来有点不对,怎么像是发烧感冒了一样? 正这么想着,突然言卿脸色又立即一变。 “坏了!” 昨儿还想起抗生素这个东西来着,担心老四江斯蘅挨了一刀外伤感染。 但其实那老二江孤昀也是一身的血腥气,也是受了不轻的皮外伤。 江斯蘅那边的情况暂且不知道,可这江孤昀……该不会是伤口发炎了? 言卿这么想着,突然噌地一下推门而入。 “又怎么了?” 昏沉而又简陋的房间里,男人已经换了件衣裳,身上穿的不再是昨日那一身青衣。 说起来那身青色衣裳本是官媒那边让人找来的,这些个夫侍一旦进了刑狱不死也得脱层皮,原本那身衣裳早就叫鞭子抽烂了,甚至出狱后还必须先清洗一番,免得自家妻主因此嫌弃。 此刻就见他长发如墨,那三千青丝披散而下,眉目疏朗,但眼角微红,对比平时也少了些凉薄淡然,倒是多了几分宽容平和。 不过,这副温和模样也仅仅只持续了一刹那。 “原是妻主?还以为是小六儿过来了。” 他又咳了一声,旋即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又薄唇一抹,但两片薄唇的缝隙里溢出一抹血红的痕迹。 随着喉结轻微吞咽,他又再度弯了弯唇,一副神色如常的模样,只是那份疏离也越发明显。 “孤昀今日有些不适,不知妻主可是想要孤昀伺候?” 他坐在床上问,双腿盖着条破旧的被子,手中则是拿着一本书。 但哪怕是一袭粗布麻衣,依然掩不住那通体清贵,当真是华彩生姿,就连这寒酸简陋的破烂房子,都因他一人而熠熠生辉。 言卿用力一皱眉:“你怎么回事?外伤引发高热?伤口怎么样,有没有流脓?” 这话叫江孤昀听得一怔,旋即他又冷淡一笑:“妻主说笑了,不过一些小伤罢了。” 言卿眼皮儿一跳,接着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但那神色也好似随他一起冷了下来。 “小伤啊,行,” 说完这个,她微微一颔首,旋即扭头就走。 江孤昀没什么表情地凝视着他,那神韵气质简直是淡漠进了骨子里。 直至房门一关,又聆听她脚步声渐行渐远,他这才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仿佛已经忍到了极限,如今喷出一连串沙哑的闷咳,直咳得他自己脸面潮红。 喉中直发痒,好似有异物,等好不容易止住这份咳嗽时,他虚弱地喘息了几声。 心想, “一码归一码,还是尽量划清界限比较好。” 昨日那情况是因她连杀两名娘子,不仅仅关乎她自身安危,甚至还会连累整个江氏宗族。 并且,也是最重要的一环,江斯蘅。 否则, 按江孤昀这性子,天生凉薄,又怎会那般热心肠地去为她出谋划策。 不久, “二哥,妻主是不是出门了?你有看见妻主吗?” 小六江雪翎重新打了盆洗脸水,但几经纠结,几经犹豫后,总算是鼓足了勇气,才发现那位妻主竟然不见了。 江孤昀听后眉心微蹙,他沙哑问:“怎么,她又出门了?” “对,我有点担心……”江雪翎说着这话,忽然肩膀一垮,也不禁蹙起眉来。 但江孤昀思忖片刻,便安抚道:“无妨,不必担心。” “你难道知道妻主去哪了?”江雪翎诧异问。 江孤昀有些疲倦,他仰了仰头,背靠着家中土墙,那冰雪似的脖子竟莫名地散发出几分欲气。 他困难地吞咽着咽喉,旋即才说:“应该是下山了,去城南那家有福客栈,去找齐语冰了。” 江雪翎连忙上前,扶着他,喂他喝了一口水,之后又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好像烧得更严重了……” 昨儿从后半夜起,江孤昀就突然开始高烧不退,不过这磕磕碰碰的,从前也早就习惯了。 这回在刑狱伤得有些重,但他也还忍得住。 当小六江雪翎扶着他躺下时,他才有些疲倦地说:“小五和老四在医庐,趁着她出门,你去医庐走一趟,去那边看看,顺便帮我抓些药回来。” “……好,” 江雪翎轻声应着,又帮他掖了掖被子。 这天气太冷,他担心二哥受寒,也担心四哥那边。 从前每当这种阴冷潮湿的下雨天,四哥都会发疯犯病, 后来在廖先生和五哥的医治下,哪怕四哥的疯病已经逐渐稳定住了,但是…… 每当这种天气,也依然会心情不好。 正如每当深夜里,每当天黑后,倘若是在家门外还好,可一旦进了屋子,总要多点一盏灯。 四哥怕下雨,也更害怕天黑。 … 此时言卿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之前小六江雪翎磨磨蹭蹭,她索性飞快洗了一个脸,然后又漱了漱口,就撑起一把伞下山了。 “说起来,这地方好像没牙刷,真好奇他们牙齿怎么那么好?全都白白净净的。” 嘀咕一句,心想回头老族长把小作坊搭建起来开始生产后,就尽快看看,能不能弄一些牙刷出来。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另外几件事要做。 她今日下山时顺便去了族长家一趟,从老族长那里拿到江家村这边的村民名册。 今日一共两个任务。 一个是去衙门登记,正式把江家村所在的这片位置划归到自己名下。 而另一个,则是那个戏班出身但如今已经落魄的旦角齐语冰。 “那江孤昀的办法还怪好的,一石多鸟,帮我省了不少麻烦。” 进城之时,她这么想着,正好路过一间铺子。 突然侧首一看,盯着铺面中陈列的那些东西,突然就抿了抿唇。 “……要不,我就??” 第74章 娘咧,吓死个人咧 言卿又盯着那边看了许久,旋即干咳一声,她神色凛然地走进了铺子。 “小小小、小娘子?您这是?” 可把店家吓了个够呛,那讲话都不利索了。 他这开的是一家食品铺子,平日就算有人来,也几乎全是一些男人们,有人是买了自己吃,也有人是来帮自家妻主跑腿儿的。 何曾见过像这位小娘子一样亲自出来溜达的。 娘咧,简直要吓死个人咧! 店家攥着袖子不禁抹了一把汗,脸上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生怕稍有个不注意就激怒了这位小娘子。 这些娘子的脾气可全都不咋地。 言卿又清了清嗓子,道:“您先忙,我自己转转,我看您这儿货物挺多。” 之后就走向一旁的柜子,她盯着那柜子看了许久,又皱了皱眉。 半晌,才徐徐地伸出手。 但就在此时, 就在即将拿起一个贴着蜂蜜标签的罐子时,另外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那手苍劲有力,是古铜色的皮肤,并且手背上还有一条狰狞至极的刀疤,使这手显得充满了力量感,处处皆传递着凶悍阳刚的气息。 言卿一怔,两人指尖不经意碰在了一起。 她扭头一看,首先见到的,是一片强壮的胸膛。 那人个子实在太高,言卿徐徐仰起头,但也没能看清那人的长相。 穿的是一套蓑笠,这是古代常见的备雨服,稻草长麻编制而成,但那草帽的帽檐外围竟然还垂挂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黑纱。 言卿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但这人一身铁血、刚毅,而又威猛豪迈,满身豪爽霸气,那身姿更如顶天立地。 此时那人微微一低头,隔着垂挂的黑纱,那凌厉的鹰眸突然扫向了言卿,接着他身形一僵,好似就在这片刻的功夫,便已如坠冰窟。 言卿又愣了愣,“您是想要这个?那我拿旁边那个。” 她并未起疑,只当对方是个陌生人,又恰好想跟她拿同一罐蜂蜜而已。 等取下货架上的蜂蜜后,她转身就走,来到柜台前,忍着几分无奈道:“我姓言,城外江家村,江氏宗族的言姓妻主,暂且先挂账,等回头……” 本想说等回头让江家哥几个来付账,但一想那哥几个的情况,她心里就直发哽。 貌似那就没一个健全的!不对,是没一个能活蹦乱跳的! 老二江孤昀刚出狱,曾在刑狱受过一身伤。 老四江斯蘅昨儿挨了一刀,如今情况不明。 江老二那嘴巴长得挺好看,但愣是跟个蚌壳似的,那真是半点口风也没透露。 至于小六江雪翎?更不用提了,柔柔弱弱的,本就一身仙气儿,看起来也跟个小病秧子似的。 还真就没一个好的。 言卿扶了扶额,“等月底清账时,让人来江家村收账。” 不然这店家跟其余掌柜一样,不敢收她银子,言卿总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都快成这嵊唐当地的老赖了。 等交代完自家住址后,她就抱着那罐子蜂蜜出门了。 早上那江老二咳了一声又一声,估计是嗓子不舒服,蜂蜜水润喉,恰好对症。 好歹那人也算帮了她,帮她出的主意是真不错,哪怕她自己也有一套解决方案,但显然还是江老二这个方法效果更佳。 胡思乱想时,她已经拐了一个弯儿,直奔城南那家“有福客栈”。 然而这家店铺里,货架旁,那身材高大,威猛雄壮,披着蓑衣,头戴一顶黑纱笠帽的男子,他依然僵硬在原地。 某一刻,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突然用力,竟攥出一阵气爆之声,仿佛骨节都能捏碎。 而那黑纱笠帽下,所遮挡的容颜,粗犷又不失英气,竟是俊朗至极,只是那古铜色的皮肤太过刚毅,那薄唇如削,也太过凌厉。 仿佛翱翔天际的雄鹰,豪迈不羁,亦有鹰击长空的勇猛无畏。 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男人牙关一咬,那双凌厉的鹰眸犹若冷电,似闪过一阵酷寒之意。 有福客栈。 根据江孤昀所言,那位齐姓郎君名叫齐语冰。 此时客栈房间内,一个长相颇为秀气,身量颀长但看起来有些文弱的年轻人,正急得满头大汗来回踱步。 单看他那张脸,足以称得上秀色可餐,甚至瞧着还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斯文雅气。 可他一开口,那粗嘎至极的嗓音,仿佛锯烂的木头,也仿佛一只公鸭子,实在是难听至极,同他这过于秀气的面容出入很大,甚至显得很是违和。 他忧心忡忡地低声自语:“怎么还不回来?” “仇哥胆子也太大了!他可是衙门那边的通缉犯!万一出点什么事……” “这可如何是好?” 此人正适合齐语冰,他急的在屋里团团转,而他口中的仇哥,他并不知具体叫什么名字,但数月前那人曾救过齐语冰一命。 正这时,突然一阵“叩叩”声从门外传来。 “你回!??” 齐语冰大步上前,一把扯开房门,作势便要把人扯进来,但一看见门外之人的模样时,他瞳孔一缩,接着腾地一下,竟猛然后退了一大步,后腰甚至撞在了身后的柜子上。 他那斯文俊秀的面容刹那惨白,甚至还微微瞠目,活像是撞见了什么蛇蝎猛兽。 “您、您您您?您是……您是一位娘子??” 齐语冰自从嗓子被人毒成这副模样后,没变成个哑巴都算万幸了,但从那之后,每当讲话就总是口齿不清,旁人听着也十分费力,娘子都能叫他念成羊子。 如今一着急,那更是结结巴巴,仿佛叫门外那人吓得亡魂皆冒,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 言卿:“……” 无语了片刻,才平和一笑:“敢问可是齐语冰,齐郎君?” 齐语冰又是一哆嗦,忙左右看了看,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然后又唰地一下,抬起胳膊举起在脸前,用宽松的袖子遮挡住他自己大半张脸。 完了完了,门外这位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莫不是他齐语冰祖坟叫人跑了,出门踩狗屎了,又或者昨儿半夜梦游摔进粪坑了? 咋就倒了这八百字的血霉!! 这门外的小娘子莫不是看上他了? 想强掳他做夫? 齐语冰当真是越想越害怕了,人都要毛了。 “敢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齐语冰心里又是一咯噔,骇然之下,惊恐至极,又是踉踉跄跄地几步,人都差点摔在地上了。 “这这这这这不好?” 言卿一时窒息,也算看出点东西来,刚想表明来意劝他别紧张。 但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雄浑,粗犷,但也威严至极的冰冷嗓音。 “这位娘子,您这是作甚!?” 言卿听得一怔,当回头一看,就见是之前曾在商铺中偶遇一回,那披戴蓑笠且个子极高,左手背上还有一条刀疤的健壮男子。 第75章 仇哥,我跪求您冷静! 他如龙行虎步昂首而来,行走之间,那步伐大开大合,这也衬得他一身草莽之气。 言卿迟疑片刻,看了看那男子,又看了看屋里还在发抖,并疯狂冲男人使着眼色的齐语冰。 “走啊,走!仇哥!!” 齐语冰小声地催促着,但一见言卿朝这边看来,又悚然一惊,忙不迭地闭上嘴,好似当年遭人暗算时,那杯毒酒没能毒哑他,如今竟叫这不知名的小娘子吓哑了一样。 言卿:“……” 不禁按了按眉心,“我这边,有一件事情,想与齐郎君单独商谈。” “郎君若是不放心,也可随我去客栈外,找个没人的地方便是,这青天白日我总不好做出什么来。” 还真是叫人当贼一样防着了!估计在这些人看来,凡是妻主娘子全是那强抢民男的女色狼? 齐语冰听得一僵,“这、这……不知您是哪家的小女娘?又或者是一位妻主、一位已婚的娘子?” “实不相瞒,齐某早已婚配,早已许了人家,乃是已有妻主之人,因此……” 他斟酌着,心想这到底咋拒绝才好?还不能伤人面子,不然这地方离官媒还挺近的,万一这嵊唐官媒知道了,那还不得剁碎了他? 言卿再次以手扶额,“我家有夫君,我对我那些夫君夫侍甚为满意,此行来见齐郎君,也并不是为你想的那些事。” 齐语冰听后一愣,将信将疑。 而那位“仇”姓男子,在听闻这话时则身形一震。 旋即他鹰眸微眯,好似在质疑什么,那凌厉又冰冷的目光,充满气势地落在了言卿身上。 言卿:“……” 真是越来越想叹气了。 这世道,难, 太难! … 总之,经过一番掰扯后,言卿总算勉强说服了齐语冰,让齐语冰明白她真不是贪恋外头这些个美色,也并不是想强抢齐语冰收入房中。 全程那名姓仇的男子一言不发,但那身姿高大,天生就携带着几分沉重的压迫感。 须臾, 几人走出客栈,寻了一个杳无人烟的地方,那姓仇的落后二人几步,如似一道高大的影子,就那般跟在二人身后。 但接下来言卿所言之事不适合让旁人偷听,她看了看四周,于是回眸道:“敢问阁下能否先移步一二?” 那人闻言一怔,许久没言语,但那黑纱笠帽下,那双凌厉的鹰眸好似深深地看了言卿许久,半晌才微微颔首。 “既娘子有令,在下又岂敢不从。” 那嗓音依旧粗犷深沉,但声线也压得极低,雄浑的音质叫人听起来感觉很是稳重可靠。 言卿不禁走神,心想这应该算是低音炮? 但很快就敛了敛神。 等那个姓仇的走远后,她才重新看向齐语冰:“听闻郎君盘缠不多,身上银两即将耗尽,不知郎君可否帮我一个忙?” 齐语冰仍有些警惕,而那个姓仇的则是已退出十丈开外。 他双臂环胸,斜倚在一棵梧桐树下,那双藏于黑纱笠帽下的鹰眸,就那么冷冷沉沉地注视着言卿。 接下来言卿并未言语,只是取出了一封信,这是她提前准备好的,为的也正是怕隔墙有耳,甚至身上还备了火折子,打算等齐语冰看完这封信后就立即烧毁。 齐语冰将信将疑地接过了那封信,但等拆开一看,他陡然惊悚。 “这!这怎!??” 他刚要开口,但言卿一把捂住他的嘴,同时抽走他手中信件用火折子点燃。 当信件烧成了灰烬,言卿好似警告地瞥了齐语冰一眼:“事可不办,但切莫胡言。” 齐语冰心中又是一惊,可这事儿实在是太大了!竟想伪造两位妻主娘子的死因? 竟想让他扮成一名妻主娘子的模样? 那些事干系甚大,直叫他心惊肉跳。 “这位娘子,” 突然之间,不知何时,那个姓仇的步履无声,突然出现在言卿身后。 同时迅如闪电一把攥住言卿的手腕。 他低沉的嗓音夹杂着几分冷厉,就那把深沉地问:“您方才还曾示意,您对家中夫侍甚为喜爱,怎不过片刻罢了,竟又行出这等孟浪之事?” “仇哥!!” 齐语冰听得一惊,那一脸惊恐,活像在问:“仇哥,您是不要命了吗仇哥?那可是一位娘子啊仇哥!您冷静啊仇哥!” “真把人家惹急了,咱俩一死死一双,这嵊唐官媒的崔大人从前可杀了不少像咱们这样的人啊。” 然而那个姓仇的就只是冷冷凝睇着言卿。 而言卿也立即警惕。 这人,这功夫,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简直比得上踏水无痕了,之前分明在十丈外,可转眼就出现在她身后, 而她本是有所防备的,但那一刻竟完全来不及反应? “放手!” 她凝视着那人道。 但那个姓仇的瞥眼言卿,又看向了齐语冰,言卿的手正捂着人家齐语冰的嘴巴呢。 “不如娘子先放可好?” 他那语气带着些轻慢。 而言卿眉心一皱,突然冷不丁地问:“敢问阁下到底是谁?” “你我有仇?” 那姓仇的神色一顿,而后才道:“在下姓仇,区区贱名,又何足挂齿。” 他语气很淡,但言卿听得眉心一皱。 “你我二人当真无仇?” 她总感觉这人好似有些针对她。 而那个姓仇的则是冷声道:“仇某之前便已言语,仇某这般,不过是担心齐兄弟而已。” 说罢,他似乎懒得废话,突然一把推开了言卿,但那力道不轻不重,并未伤及言卿,仅是使言卿踉跄着挪开半步而已。 同时他用力一拽,把齐语冰扯至自己的身后。 “娘子若无要事,恕我二人先行告退。” 说罢,他正欲转身,想带着齐语冰走人。 但就在这时, “慢着!” 第76章 赴汤蹈火 言卿开口,突然叫住了他。 那个姓仇的身形一顿,高大坚硬的脊梁也透出一种僵硬之感。 他深吸口气,而后转身问:“不知娘子还有何指教?” 言卿蹙了蹙眉。没有原主回忆就是这点不好,哪怕遇见一些人,也是两岸桃花不相识。 就好像当初在县城遇见老四江斯蘅时,那人阴阳怪气,一口一个“言妻主”。 这女尊治下,这“言妻主”听起来就仿佛从前的“言女士”、“言小姐”。 这上哪儿能猜得出来去? 不过,江家老大、老三,那两个人已经死了,甚至就连小五江隽意也折在了刑狱里,言卿甚至曾去上过坟,给小五烧了许多金银元宝冥钱纸币。 如今家中六夫只剩三夫,至于这个姓仇的,估计真跟原主有啥恩怨? 按那些妻主娘子的德行来讲,在家凶残,在外凶横,就算真得罪过谁也不稀奇。 要么这人就是本性使然,所以才对所有妻主娘子都不待见? 但言卿也懒得多想了,萍水相逢不过一陌路人而已,没必要太过浪费自己的精力。 她无视那个姓仇的,径直看向那位齐郎君。 齐语冰本是猫在姓仇的身后,一见此顿时就又是一阵激灵。 言卿深吸气,“齐郎君定然清楚,兹事体大,如我之前所言,此事可以作罢,但还请齐郎君务必守口如瓶,否则……” 她冷淡一垂眸,“女尊治下女妻为尊,齐郎君应当知晓会有什么后果,官媒显然更相信一位女妻所言,不是吗?” 这已是明摆着的警告,倘若齐语冰口风不严,泄漏了这件事情,就算当真对簿公堂,也很可能是齐语冰这边吃亏,算是在以卵击石。 而齐语冰听后愣住一瞬,言卿则是冷淡一颔首,旋即便转身走了。 只是, “江孤昀出谋划策,但这齐语冰显然对此很是畏惧,恐怕这事未必能成。” “得多长个心眼子,立即再找另外一人执行这件事,不然万一这个消息当真走漏,恐怕会提前招来那位官媒崔大人……” 言卿心神不宁,可谁知,她身后,齐语冰咬了咬牙,须臾之后,突然喊道:“娘子且慢!” 言卿一怔,回过头来。 而齐语冰心中似有挣扎,许久他才牙龈一咬,问:“敢问娘子能否答应语冰一个请求?” 言卿又是一愣。 殊不知,江孤昀既然做此安排,定是笃定,言卿此行必有收获,那人早就算准了一切,而言卿所担忧的那些也并不存在。 “你先说说,”言卿点了头。 齐语冰则是抿抿唇,才沙哑道:“实不相瞒,语冰来这嵊唐县,是因听闻嵊唐之人恶名在外。” 其实嵊唐县从前并不是这副模样,但自从十几年前崔大人走马上任后,这里就开始发生如屠村灭门之类的事情。 在此之前,像是祥林叔他们年轻的时候,就算也曾死过人,但顶多只有如今的一两成左右,远不像如今这么恐怖,主要还是因为崔大人太过嗜杀。 而在上行下效之下,那些娘子也有样学样。 从前妻主娘子若下手太狠,官媒甚至还象征性地劝上两句,可如今往往是没等那些妻主娘子开口,崔大人就已先一步带人抄家灭门。 时至如今,这嵊唐县早已风声鹤唳,外地人宁可绕一些远路,也不愿踏入嵊唐县半步。 齐语冰不知怎的双目发红,他牙关紧咬,接着又说:“语冰从前乃是戏班之人,那戏班的少班主曾让人送我一杯毒酒,这才叫我这嗓子成了如今这副难以入耳的模样。” “但那少班主也很好命,成了一位妻主娘子的夫侍,语冰来嵊唐是为避祸,是为了躲开那些人。” 这穷山恶水对他而言反倒成了一处避风港,只是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若有朝一日,那少班主,又或那人的妻主娘子来到此地,敢问您可愿意保我一命?” “您若愿,语冰为您赴汤蹈火,便是把这条性命交给您又能何妨!” 齐语冰深吸口气,而后抬起头,那神色凝重,他凝视着言卿这边。 他身旁,那个姓仇的心中一紧,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言卿短暂思索后,才点了下头,“可以,我等下便要前往衙门办理划分土地的公文手续,你若入我江氏宗族,便是我治下居民,我护你为天经地义。” 这本就是一场公平交易。 而齐语冰为此一怔,突然松了口气,整个人都仿佛虚脱了一样。 然而那个姓仇的,反而眉心一跳,他突然看向言卿,但一言不发。 接下来言卿就简单交代几句,让齐语冰尽快回客栈收拾行囊,准备等办完事情后就带着齐语冰一起回山上的江家村。 不过那之前言卿还得去衙门一趟,如今县城正在戒严,主要是因孙府失火,以及赵锦之下落不明,赵县令几乎出动了一整个衙门的人手寻找赵锦之,甚至还张贴悬赏,凡是能提供任何线索者,皆可获赏金若干。 言卿这一路神色自若,但心里想着回头得提醒那哥几个一下。 她总觉得江孤昀让小六江雪翎挟持赵锦之的事情没那么简单,难道当真只是为了拿捏赵县令,从而牵制那位崔大人? 但又一想那人浑身心眼子, “算了,何必庸人自扰。”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她对那人是当真叹服, 也很好奇那人的脑子到底咋长的? 若论心计城府,至少目前为止,言卿所认识的这些人之中,还从无任何一人能出其左右。 不久,嵊唐县衙。 “言小娘子,您怎么来了?” 这边的衙役正在当值,一看见言卿就眼珠子一突,仿佛惶恐又有些紧张。 第77章 青山领 言卿神色还算温和,她微微颔首道:“敢问孔文书可在?” 划分土地这事儿,是由衙门那位孔文书负责的。 而那衙役听得一愣,连忙道:“在呢在呢,自从之前传来有位娘子想要划分土地的消息,孔文书便没敢离开县衙,这阵子可全是住在衙门内,一直在这边等着呢……” 那衙役的态度很是热情,忙恭恭敬敬地把言卿请进门。 不久一位中年儒生模样的男子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这位正是那孔文书。 此人姓孔,而“文书”二字则是其官职。 “言小娘子,您先看一看这个,”孔文书满头大汗地捧来一份卷宗。 娘子划分土地并非等闲事儿,早在得知这件事情时,孔文书便已派人进山丈量土地。 “这江氏宗族的先祖当年获罪,也因此才流放至幽州境内,而后选址在青山安家。” “青山境内包括这江氏宗族,已统计在案的共有一千四百余人……” 言卿正欲拿出她从老族长家中取来的名册,听了这话不禁一怔,“你们提前调查过?” “正是正是,”孔文书忙不迭地点头,但同时也冷汗涔涔, “您为娘子,哪怕要等下月才能年满十八,但到底是贵人事忙,况且一些村中并无名册,所以下官便提前让人准备了些……” 接着那孔文书又道:“按照我《幽州土地限令》所规定,您贵为娘子,往后又要在幽州安家,也便是户籍要落在我嵊唐县中,与孙秀荷孙娘子那般临时租赁的田产并不相同。” “所以您所能划分的领土面积需满百户以上,人口不可低于一千,恰好这青山境内符合要求,所以依照衙门这边的意思,是想把整个青山都划分给您……” 言卿听得一怔,这着实是出人意料,本来能得一个村子就算不错了,可如今竟占山为王? “等等,那赤牙钱庄的孙秀荷名下也有田产,不过她那些土地全是临时租赁的?” 孔文书也被问得愣住了一下,他不太确定道:“……正是?” “孙娘子当年划分领地时,不愿迁户,因此户籍依然在原祖地,但按幽州这边的规定,若不将户籍迁徙至当地,只享用土地使用权,但并无归属权。” 换言之那孙秀荷贼心不死,哪怕多年无女,但依然盼着有朝一日能生个女婴回原来的地方。 人家打心眼里瞧不起幽州,也看不上幽州,自然不可能把户籍落到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来。 不过像孙秀荷这种的,倒是很常见,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反倒是像言卿这种,直接在此地扎根的,那还真是少有。 至少这嵊唐当地,她算是开了回先例,是千百年来的头一份儿。 而且这迁户也意味着,虽说言卿曾自称命中无女,但万一呢? 万一往后有了变数,万一突然走运,万一往后繁衍出一名女婴呢? 这些嘉奖并不仅仅只是为言卿一人,也是因为,一旦她在此地落户,往后言家世代皆是嵊唐之人。 若她繁衍出女婴,那位女婴便可不再被官媒抱走,而是由朝廷、幽州府城,以及嵊唐当地,三方共同抚养长大。 这将是真真正正只属于他们这地方的小妻主小娘子。 若这种妻主娘子的数量再多些,那么或许往后根本不必朝廷从外面派人来幽州,没准幽州能自己繁衍,如此也不怕有断代之类的风险。 接着,孔文书又立即拿出一份卷宗道, “另外,因您是我嵊唐当地首例愿意迁户来此的妻主娘子,按府城那边的规定当得嘉奖。” “朝廷每月让官媒代为发放的银钱、粮食,以及布匹等等,将全部在原来的份额上再翻两倍,这一部分的支出则由县衙和府城共同补贴。” 接下来孔文书又详细讲了许多个条条框框,几乎全是对言卿有利的。 比如,从前每半个月官媒发放十两银子保证她饿不死,每月则是发放二十两。 但翻倍之后,她一个月能拿六十两。 又比如,一旦户籍落在嵊唐当地,她可调遣一成兵马。 且不提这一成兵马究竟有多少,但若用在刀刃上也能见奇效。 还有诸多优待,叫言卿听得一阵眼花缭乱一阵晕眩。 那所谓的迁户,其实就是迁个户口的意思,可这哪里只是迁来一个户口啊? 这分明就是一步登天了! 从一个小村姑立即变成富有豪绅的大地主?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孔文书嗓子眼都快冒烟了,这才忙灌下一口水,并恭恭敬敬地捧来了一本书册。 那书册上所记载的全是身为娘子,在迁户之后,所能得到的诸多优待。 言卿:“……” 真乃叹为观止了! 没啥好说的,直接签字!多眨一下眼都是对这泼天富贵的不尊重。 不过,言卿并未为青山改名,沿用以前的称呼,只不过往后要称作“青山领”了。 这但凡带上一个“领”字的,也就意味着这是某一位妻主娘子的领地,这是人家的私产。 且从今往后不论衙门,还是官媒,若想入青山,定得先征询此地主人的意思。 这件事儿也是言卿来这儿办理迁户手续时才得知的。 “也就是说,我若不同意,便是崔大人,官媒的那些人,也不可擅自踏入我青山领半步?” 孔文书又是一愣,旋即点了点头,“按理该当如此。” “那她们若是硬闯呢?” “这……” 这倒是把孔文书给问住了。 言卿思量半晌,又眯了眯眼,“除了官媒,还有那些娘子们。” “整个青山共计一千四百多人,其中江氏宗族占四百,这也就意味着除江氏宗族外,至少还有一两个、两三个村子,也将归入我名下。” “而我既是青山之主,那么那些住在村子里的妻主娘子又该如何是好?” “她们总计共有多少人?相当于来我这儿做客,但倘若她们做出某些事情令我这个主人家不喜,我是否有权处置,又是否可以将她们送走?” “啊这……” 孔文书再度被她问住了。 毕竟娘子迁户定居这种事儿,在他们这地方,当真是头一回,他也是头一回处理。 言卿:“……” 见问不出答案来,也没再为难,只是心里想着,这迁户的利处,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上许多。 当初完全是一时情急,为保江氏宗族,所以才信口胡扯,但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她反而是觉得。 “这事儿还真是很有搞头?” 心里琢磨着,她收起了一份地契,从此整个青山就全是她的了,至于那些村民,感觉更像是一个附带品,类似于赠品? 她一路往县城外面走,心里又琢磨许久,觉得自个儿还是看书看少了。 回头得再多弄一些书,尤其是跟领地权利有关的这种书。 不久,出了城门,言卿放眼一看,就见齐语冰正背着一个小包袱,已不知在此等候了多久。 只是令言卿意外的是,那个姓仇的竟然也在!? 这人是齐语冰的跟屁虫吗? 这趟下山她已经接连见了那人三次了。 第78章 言之夫,江云庭 只见那人依旧是身披蓑笠的模样但此时两人似乎起了争执。 那人背对着言卿这边,正低声问:“你当真是活腻了,你可知这是与虎谋皮?” 齐语冰心中一苦,“少班主想杀我,这早就是摆在明面上的了,何况他家中还有一位妻主。” 齐语冰又深吸口气,旋即才道:“你也知晓,我来嵊唐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但那位少班主很得他家妻主的宠爱,倘若日后吹个枕头风,让他家妻主出面,嵊唐这边怕是要直接把我交出去。” “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尽快帮自己找个靠山。” 与虎谋皮就与虎谋皮,他知道这事儿危险,但万一呢?人活着总得有点盼头。 “我看那言小娘子像是个脾气好的,便是从前在幽州府城'',也很少能见像她这般和颜悦色的妻主娘子,此事胜算还是大的,值得冒险。” “更何况……” 齐语冰嘴一抿,又不禁想起了言卿拿出的那封信,以及信上所写的内容。 那种事,一旦成了个知情人,若不按人家的意思办事,万一灭口呢? 而那姓仇的则是语气一沉:“她到底给你看了什么东西,竟叫你这般作态?” 齐语冰一噎,“这不能说,这不能讲,知道越多死的越快,仇哥您救过我一命,我可不能恩将仇报。” 但那姓仇的反而心中一沉,只觉不是好事。 正在此时,齐语冰看向城门口,瞧见了言卿,言卿手里又多了一些东西,全是出城时顺手买的。 当然,全是挂账,月底付账的那种。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仇哥,咱自此别过,不过官府那边的通缉令还没撤,您也尽快走,别停留太久,免得被人起疑。” 但那个姓仇的仅是薄唇一抿,却并未言语。 须臾,当言卿朝这边走来时,就见那姓仇的突然一身冷硬地转过身,不久便走向了另一条山路。 “他这是?”言卿狐疑。 齐语冰赶忙道:“家中有事,许是先回家了。言小娘子,您的事情办好了?” 从前曾是戏班旦角,这齐语冰也算圆滑,不着痕迹便已转移了话题。 言卿点头,“办好了,走,上山。” 而另一边,那个姓仇的顺着山路一路疾行,不知何时又下了一场雨,天色也阴翳了下来。 碎雨落在蓑笠之上,他在雨中独行。 直至许久,他绕了一些路,顺着杳无人烟的羊肠小径来到了江家村后山。 这里是一片坟冢,葬着许多族人,有六儿的爹爹沈丛吟,也有江家的大哥、三哥…… 他行走在这片坟冢中,某一刻突然看见一座衣冠冢,看见那衣冠冢前立着一座墓碑。 “妻为言,言之夫。” 醒目的六个字,竖着排列在墓碑上,其次才是那座衣冠冢的姓名。 ——江云庭。 半晌,他长吁口气,又从怀里摸出一张青铜令,那青铜令上写着的,则又是另一个名字。 “仇翼晟……” 仇翼晟,仇翼晟,仇为姓氏,读作囚,如囚笼的囚,但也读作仇,仇恨的仇。 这名字乍一听,像与谁有血海深仇,仇翼晟,不正是仇一生? 有深仇大恨,仇恨着某人,用毕生性命来憎恨。 “那言小娘子好像变了不少?”突然一旁山路中传来几名族人的谈话声。 仇翼晟神情一凛,突然纵身一跃,悄无声息地藏身于不远处的丛林之中。 那些族人全是他所熟悉的面孔,其中甚至还有祥林叔的那张老实巴交,看起来憨厚至极的面容。 “嘘!老族长交代的事情难道全忘了?都把嘴闭严点!” 祥林叔拉长了一张脸,又警告似地瞪了那几个族人一眼。 他憨厚归憨厚,但是又不傻,就昨日江家村发生的那些事,随便单拎出来一件都足够叫官媒屠村好几回。 而那些族人也知事关重大,赶忙一脸警惕,只是那些族人的神色,时而担忧,时而苦涩,像心事重重。 他们推着几个木头做成的手推车,那上头似乎摞着一些东西,途经这片坟场时,祥林叔又是一叹。 心想,也不知往后如何,罢了,本就命悬一线朝不保夕,活一天算一天,想那么多作甚。 这么想着,祥林叔带着人,推着车,逐渐走向那片村落之中。 从此地可看见江家村那一片又一片的屋瓦,破屋烂瓦,烟囱之中也升起白烟,全是一副人间烟火的模样。 从前春耕秋收,安居乐业,族人们笑容淳朴,总有一些孩子在田地中乱晃,偶尔爬个房子、上个树,也引得家中长辈一阵数落。 但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村子逐渐变成了后来那副模样,孩子们被大人关在屋子里,甚至是藏在地窖中,如无要事,就连那些大人也不敢轻易出家门半步。 时不时是一些哀嚎惨叫,不分昼夜从不停歇,隔三差五便有一具破烂的残尸,从林娘子家中、从沈娘子家中,从那些妻主娘子的院门里抬出。 后来那些死去的人,那些尸首,全成了后山的坟冢。 仇翼晟藏身于暗处,他见祥林叔一行人渐行渐远,也顺着那些人的背影向远方眺望。 坟冢下方的村寨笼罩在那些淡灰色的烟雨之中,雾霭深深,就好似从前那片徘徊不散的愁云惨雾。 许久,他突然一转身,重新挺直了背脊,没发出任何声音,只足下一点,便立即横渡了数十丈,不消片刻便已顺着另一条路下山…… 与此同时,言卿也已带着齐语冰回到了江家村。 只是一进入村子,就见老族长正愁眉不展,她立即心里一咯噔。 “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老族长一愣,旋即才连忙摆手:“没出什么事,就是那赵郎君……” 突然察觉有外人在场,老族长看向齐语冰,立即就住了嘴。 “言小娘子,我肚子不大舒服,我先去方便一下。” 齐语冰立即笑了起来,而后就匆匆转身,他特地挑了个离这边最远的茅房。 言卿:“……” 心想这人还怪机灵的。 “那赵锦之怎么了?”齐语冰一走,她便出声问道。 老族长松了口气,旋即又说:“那赵郎君之前一直关在地窖里,只是,不知那位郎君到底该如何处理才好?” 第79章 睚眦必报 毕竟是县令公子,骄纵的小少爷一个,早在许多年前老族长就已听闻过其大名,也就是前些年被山下钱庄的孙娘子孙秀荷收入房中,这才渐渐没了这人的消息,大抵是忙着相妻教子去了。 言卿“害”地一声,“您老可把我吓一大跳,还以为又出什么事了呢,不过关于他的事情我这边了解的也不多,等回头您找江孤昀谈谈,看他具体是什么意思。” 老族长听后也是不禁一笑,但转念一想,最近他江氏宗族着实是发生了不少事。 两人又聊了几句,等齐语冰琢磨着时候差不多了,磨磨蹭蹭地回来时,言卿便把齐语冰交给了老族长。 “麻烦您帮他安排一个落脚的地方,往后这齐郎君便是我江氏宗族的人了。” 说完,言卿又拿出一个印章递给了老族长,她眉眼也温和了许多:“划分土地的事情已经办下来了,这枚印章您先保管着,往后族人们出门采买,又或者是去隔壁那沭阳县通商,有这印章能方便许多。” 这是衙门那边交给她的,这印章是青铜的,相当于见印如见人,意味着这是一位妻主娘子的私印。 当然类似的印章言卿手里还有不少,毕竟像她们这种妻主娘子几乎是不管事的。 就好比那孙秀荷,甭看家大业大,但通常那些产业都是由那些夫侍们代为打理,在孙家,这样的印章孙秀荷那些正夫、侧夫,几乎人手一个。 不久,言卿告别了老族长和齐语冰,她直奔家中。 只是回来时家里静悄悄的,没看见少年小六江雪翎,江孤昀则是待在屋子里,房门紧闭着,仅仅只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隙用来通风。 言卿放下拎在手里的那些东西,之后想了想,又不禁看向之前那罐从山下买来的蜂蜜。 “说起来若不是因为这罐蜂蜜,我大概也不会遇见那个姓仇的。” 但转念一想,就算没买这蜂蜜,估计还是会照样遇上,毕竟那人跟齐语冰关系不错。 没再多想,言卿拿起那个蜂蜜罐子,又从自己带回来的东西中挑出几样,然后捧着这一大堆的瓶瓶罐罐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一门之隔。 江孤昀精神不济,今儿一早他便一副虚弱乏力的模样,如今看着仿佛更加憔悴了,他手里握着一枚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玉佩,本是神色恍惚,但突然听见这道敲门声,他眉眼一寒,立即匆忙收起玉佩压在了枕头底下。 “谁!?” “是我,言卿。” 听见这话,江孤昀像怔住片刻。 “言卿……” 他下意识呢喃,那种感觉有些特殊。 没记错的话,这恐怕还是他头一回听见她如此自称,不是一开口便凶神恶煞,不是那些娇叱喝骂,也不是一口一个贱东西、贱骨头,反而心平气和地报上她自己的名字。 那种感觉很难具体详述,但仿佛突然缩短了彼此之间的差距,就仿佛她从来都不是那些尊贵的妻主娘子,而是将她自己摆在一个与他,与他们,一般无二的位置上。 给人一种众生平等的感觉,不曾以贵为女子的身份自傲,也不曾有任何自矜,那种陌生的感觉就这么猝不及防,再一次袭上了他心头。 … 须臾,江孤昀强撑着起身,等来到房门前,他不着痕迹地做了个深呼吸,这才敛去眼底过于锋利冷寒的神色,而是化作一副清雅淡泊的模样。 “不知妻主来找孤昀是为何事?” 他垂了垂眸,薄唇也微弯,好似在笑,但那神色很淡,眼底也没多少神采,大抵是面子上糊弄一番罢了。 言卿:“……” 突然就有些心梗。 “我早上听你一直咳嗽,正好之前下了一趟山,就买了点东西。有枇杷膏、蜂蜜、还有一些用来止咳散热的,对了!” “孙大夫没在山上,对吗?我也顺便买了一些消炎疗伤的药物,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缺的,如果有你就……” 言卿话还没说完,突然就很是一愣。 她瞳孔微微一缩。 只见眼前人本是一副凉薄淡漠却也清雅至极的模样,但不知怎的,也不知是她哪句话戳到了他肺管子,那神色蓦然阴鸷了起来。 他凤眸虚阖,垂在身侧的手也微微紧攥,当再度开口时,那语气却也生疏、疏离了许多。 “有劳妻主,多谢妻主,孤昀承蒙您厚爱。” “你……” 言卿微微后退了半步,又费解地看他几眼:“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还是有哪里不对?” 但眼前人却只一笑,“妻主何错之有,这天上地下,便是有错,也只能是旁人的错,妻主自是对的,您从来都是对的。” “!” 言卿再度一噎。 江家这兄弟几人,言卿最先遇见的是小六江雪翎,那人看似一身仙气儿柔弱破碎,但其实也有他自己的刺儿,只是那人就算心里长着刺,在言卿看来那刺儿也是软的,像轻飘飘的,没任何重量的羽毛一样。 比起伤人,小六江雪翎那性子倒是更容易自伤,心性太好,太过柔软,不伤旁人,就只能伤他自己。 至于老四江斯蘅,那是一片火,也是一杆烈焰长枪,带来的是一片猩红,却从不对他自己的情绪过多掩饰。 从某方面来讲他甚至很单纯,很纯粹,敢爱敢恨,爱憎分明!若是不喜言卿,便是妻主又能如何?他照样顶撞,照样阴阳怪气,照样一脸讥诮,也照样言语讽刺。 可这个老二江孤昀…… 这人像深渊,深不可测,像死寂的深海,没任何波澜,可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隐藏滔天巨浪,看似无底的深渊也好似在酝酿一些令言卿感到十分可怕的东西。 偏巧这人又心智不俗,从某方面来讲言卿并不讨厌聪明人,甚至可以说得上欣赏,和聪明人打交道总能省许多麻烦。 可聪明到江孤昀这样未免有些可怕,一旦与这种人为敌,会更加可怕, 她心里对他其实是有几分忌惮的,这是在另外两人身上从未体验过的。 就好比此刻,哪怕他也不过是一个神色变换,但言卿敢打赌,一定是因为她踩雷了! 第80章 并不是非他们不可(加更1) 一定是因为她无意中触及他逆鳞,激怒了他。 不过这人就算再如何恼火愤怒,也只是一笑了之,好似压根没往心里去,唯有那眼底眸色越来越阴,漆黑得如浓墨一般。 分明就是一个小心眼,睚眦必报,十分记仇的那种。 “算了,东西我放这儿了,您想怎么处理随便,我先回房了。” 说完,言卿用力地吐出一口气,将那些伤药,消渴止咳的枇杷膏、蜂蜜等等,全部放在了房门外,然后转身就走了。 江孤昀:“……” 淡淡地一抬眼,旋即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孤昀恭送妻主。” 言卿并未回头,而他也仅是长袖一拢深揖到底。 直至听见言卿那边传来一道关门声,他才一副长身玉立的模样,重新挺直了自己的背脊。 然而微微一垂眸,就看见了言卿带来的那些东西。 蜂蜜若用温水泡服,可消渴止咳。 只是江孤昀从不嗜甜,真正嗜甜的另有其人。 他突然呵地一声,沙哑一笑,眼底眉梢也好似染上了一抹残红。 许久他又长吁口气,徐徐侧首看向后山,看向那一片坟冢所在的位置。 印象中,那人向来喜爱甜饮,喜爱吃糖,什么蜂蜜,什么糖糕,凡是甜的,他全都喜欢, 以前家里边边角角的位置总是存着不少糖,年幼时每次下山赶集,但凡遇见卖糖人的,又或卖龙须酥的,那人就挪不动步了。 而每当外头有人调侃时,笑话他像个没戒奶的小娃娃时,那人则又是一身飒爽,浓眉高高挑起,一脸满不在乎,满身的豪情恣意,张扬不羁。 那人曾说, ‘我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们这群不省心的东西出点什么事儿。’ ‘天塌地陷又算什么,何必愁眉苦脸?一日是活一生也是活,苦也一天笑也一天,何必想东想西徒增烦恼。’ 但后来,那人也说,“人生够苦了,就该多吃点甜的,甜了嘴,自然也就甜进了心里。” 那人叫江云庭。 江家那个老三,半年前死于言姓妻主手中,死后尸身被那人下令抛入洪水之中的老三, ——江云庭。 … 言卿回屋之后坐在床上生了会儿闷气,她这股气来得挺邪门儿,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什么而起。 但总之生完了这顿气,她就立即做出个决定。 “算了!” “以后还是别干这种事情了。” 大致也能猜出一些,但当时又是枇杷又是蜂蜜,又是止咳又是上药的,天晓得到底是哪个犯了那人的忌讳。 总之往后还是别再做这种事情了,吃力不讨好,何必呢。 而且,其实她心里也有一个打算,以前住在一起是因为防着官媒,免得官媒没事找事。 但如果,如果这次,按照江孤昀给她出的那个主意,倘若当真能瞒天过海,将林娘子、沈娘子的死因合理化,甚至是加把劲扳倒了崔大人。 那么,或许大功告成之日,也该是她搬出江家之时。 青山这么大,整个青山都是她的,她哪里去不得?并不是非这里不可,也并不是非江氏宗族不可, 就算真要留在江氏宗族,也可以挑个没人的房子,这一年多来村子里死了这么多的人,无主的房屋想来不少。 不在一个屋檐下,少打些交道,也能少一点交集。 这样,他们那些人能活得轻松点,她也可以轻松点,勉强也算两全其美。 言卿想着想着就出了神,许久她双手交叠,往床上一躺,又盯着落满灰尘的房梁看了许久,这才长吁口气,又缓缓地合上了双眼。 “但愿顺利点。” 她这么说。 … 另一边,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县城西侧,临近那片乱葬岗的地方有着一片深山老林,那丛林深处有着一座茅庐,竹篱小院,看似简陋,又有着几分书香一般的气息,那书香里还混杂着几分药香。 不过当地人通常称呼这个地方为“医庐”。 此刻,医庐之中,几名药童正忙得晕头转向,而一间竹篱雅室内,左右靠墙的位置各有一张床。 一边躺着一名脸色惨白,看长相君子谦谦,很是温润的男子。 而另一边则是躺着一个昏迷不醒,腹部缠绕着渗血的绷带,身上也有诸多凌乱鞭伤的男人。 这二人一个是小五江隽意,一个是老四江斯蘅。 江雪翎进门后一看见这二人,便身形一僵,许久,在问过了两人的情况后,他眼梢微红。 “敢问郎君,我五哥他如今……”他嗓音沙哑了许多。 而那药童叹着气:“江师兄被一针刺入了定命穴,那金针尚还在体内,我等不如师父,不敢擅自取针,恐怕要等师父回来之后才能唤醒江师兄。” 小五江隽意师从那位隐世神医廖先生,说起来也算一个正儿八经的关门弟子。 至于这些药童虽常年跟着廖先生四处行医,但其实就连记名弟子都还算不上,管江隽意叫一声师兄,也是合乎情理。 江雪翎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许久,才迈出沉重的步伐走进了这间雅室。 那两人伤得都很重,都有许多皮外伤。 四哥身上那些外伤,一刀是来自于他,其余的,多是那夜在孙娘子府中留下的。 而五哥身上那些伤则是刑狱所为。 江雪翎思量许久,才徐徐伸出手,想掀开五哥身上的被子,但突然之前那名药童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小郎君,我奉劝你还是别看为妙。” “我……” 药童则一叹,“江师兄伤得实在太重,比你四哥还严重,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一针刺入定命穴,强行吊住了这口气,兴许他早已经……” 药童说着就又是一叹,而江雪翎咬了咬唇,须臾,才颤抖着收回手。 “好,我知道了。” 他这么说着,只是他也再度恍惚起来。 突然就想起家中那位二哥。 其实二哥以前,不是这种性子的。 哪怕大哥死了、三哥也死了,二哥的心性早在那时就已经变了,但在被送进刑狱之前,却并不是如今这副模样的。 他们两个,之前在刑狱,到底都经历过什么?又到底都遭遇了什么? 怎么就把五哥变成了一个活死人,怎么就把二哥逼成了那般模样? 可如今这二人,一个是口不能言,而另一个,是江雪翎不忍去问,不忍去碰触那人心中惨烈的伤痕,甚至都不敢提及。 第81章 言小娘子疯了吗 转眼,两天后。 有道是宜早不宜迟, 表面上江家这边风平浪静,整个江氏宗族都出奇地乖巧平静,然而暗中早已忙到飞起。 首先是言卿让人找来林娘子生前穿戴过的衣物往齐语冰身上比划,而齐语冰则是挽发梳妆。 早就听江孤昀说过这人极擅长仿妆,等齐语打扮之后,再搭配那一身行头,那娇里娇气,妖妖娆娆,简直就像林娘子诈尸了一样。 饶是言卿也有点震惊,更不用提旁的族人们了,那一个个脸色白的,就跟活见鬼了似的,好悬没吓得嘎过去。 接下来,在这两日时间内,言卿带着大伙儿紧锣密鼓地彩排,不分昼夜演练了一遍又一遍。 齐语冰负责扮演林娘子,而言卿思来想去,担心计划出什么纰漏,沈娘子这一角儿她决定亲身上阵。 与此同时老族长也去江家那边找了江孤昀一趟,商量了一下关于那位赵郎君赵锦之的事情。 不过具体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只知老族长从江家走出时,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仿佛心事重重。 就这么,第三日。 “都打听好了?” “打听好了!” 言卿这边出发前就见一位族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报信, “崔大人去处理刑狱那边的事情了,那边路远,她又是乘坐马车去的,怕是得晚上才能回来。” “听闻赵县令最近似乎病了一场,正忙着让人搜寻赵锦之,如今也是无暇他顾。” 言卿长吁口气,又看了看一旁的齐语冰,“紧张吗?” 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 齐语冰这辈子就没干过这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但凡出点什么岔子,叫衙门一刀斩了都算轻的,怕只怕凌迟活剐,活剥他一身人皮。 但在其位谋其事,他僵硬着点头道:“还成,有点紧张,但问题不大。” 好歹曾是个戏班旦角,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刻钟,他全当像从前那般登台演出。 言卿又回头看向身后,瞧见了十来人,那之中有不少熟面孔,全是林娘子跟沈娘子的那些夫侍们。 其中一位叫做江寻实,他正站在齐语冰身旁。 言卿深吸气, “该出发了。” 众人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村寨,那神色纷纷凝重,旋即又用力地一点头,仿佛是怀揣着某种义无反顾的决心。 江孤昀那个计划确实不错,但唯有一点,按这大梁铁律,妻生则夫生,妻死则夫殉。 林娘子二人的死讯一旦曝光,像江寻实这种夫侍便是死路一条,必须为妻殉葬。 并且一旦二位娘子死在城外,而这些夫侍当时又并未在场,按崔大人那个狗脾气,天晓得是不是会殃及无辜借此发难,比如直接杀上山,屠了江寻实等人,又或趁机再宰了老族长等人。 为免落人口实,这次必须将他们一起带上,事后再安排诈死。或许往后无法再正大光明地行走于世,但至少好过被人一刀宰了,又或者是在政令铁律的强迫下殉葬。 “二哥……” 村子外,小六江雪翎搀扶着江孤昀,他心里直发紧,担忧地问:“当真不会有事?” 他们是来为这些人送行的。 江孤昀眉心微蹙,又反复思量了几遍,才颔首, “之前让人探过河流水势,今日正好涨潮,且下游已经让祥林叔带人接应,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寻实他们并不全是精通水性。” “但有旁的族人照应着,想来也不会有事。” 江雪翎又不禁望了望前方,言卿已带人下山,她和齐语冰走在最前头,今日一大早便阴风阵阵乌云笼罩,山中天色乌压压一片。 他心中又是一紧,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但须臾又不禁顿住。 江孤昀瞟他一眼,见少年脸面苍白,眼底也好似熏染出一抹淡青之色。 自从那日去过医庐后,小六就总是夜不能寐,偶尔夜间休息,也常被噩梦惊醒。 他心下一叹,“你若实在不放心,便绕路去下游,介时跟祥林叔他们一起接应。” 江雪翎一时哑然,但还是摇了摇头。 “不了,做戏做全套,妻主外出,但村子里也需遮掩一番。” 听他这么说,江孤昀神色一顿,但并未言语。只是再度抬头,看向声势浩荡,正往山下而去的那群人。 其实,这一幕,他便是做梦也想象不到。 虽说这主意是他出的,可在此之前,他们之间犹若针尖对麦芒,彼此针锋相对, 明面上或许假做恭敬顺从,但其实许多人早已从骨子里恨透了这些妻主娘子们。 可世事无常,偏有如此转折, 一位本该娇气贵重的妻主娘子,竟然在为了护住他们这些人而拼尽全力。 思忖之时,他心中忽而一颤,一直以来的淡泊从容仿佛裂出了些许缝隙, 但也不过片刻而已,他便不着痕迹地掩盖个干干净净。 “走,回去,这边也需照计划行事。” 他在江雪翎的搀扶下往回走,那步伐虚浮微微踉跄,平生一种苍凉之感。 而不久之后,老族长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从村子外带回一些人,那全是来自隔壁村的,来自那个放牛沟。 放牛沟这地方从前以养牛而闻名,不过自从官媒分配了妻主娘子后,这些人饲养的家禽牲畜也全都卖了换成银子供那些妻主娘子们挥霍。 本来两个村子多年宿怨,比如开春时为了浇灌田地而抢水,又或平日两个村子之间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而摩擦,双方算是交恶已久。 但,这不是言小娘子划分土地,把此地变成了“青山领”,整个山头都成了人家言小娘子的,住在山里的这些人,自然也就成了附属品。 所以老族长今日请来放牛沟那边的老村长,名义上是来这边觐见的。 “这事儿怎就如此突然?” 牛村长一副心惊肉跳的模样,问:“那些妻主娘子向来娇贵,都嫌咱幽州这地方苦寒,何况咱嵊唐县又是苦寒之中的苦寒,每年冬天都得冻死不少人。” “她们拿这儿当成穷乡僻壤,一个个迫不及待赶紧繁衍女婴好尽快离开。” “可这言小娘子是疯了不成?” “怎就在此地迁户,还在此地安家落脚,划分了一整个山头作为领土?” 第82章 破绽 牛村长自从得知这事儿便急的直上火, 凡是被妻主娘子划分了领土,领土之中的村民几乎就没一个好过的, 甚至一些娘子还会将他们贱卖,使他们自此沦为奴籍,自此成为窑工旷工,又或一时兴起杀伤成片。 总之如今这事儿在牛村长看来,就如一盏铡刀悬在了他们这些人的脖子顶上,为此甚至放下往日恩怨,不得不来江家村这边探探情况。 老族长一双浑浊老眼似忧心忡忡,带着牛村长以及另外几个来自放牛沟的村民一起往前走。 他眼光一闪,突然就叹息起来, “哎!谁知道那言小娘子在想什么,往后咱们这日子,怕是难咯。” 老族长一脸沧桑,等带着众人前往江家时,他开口说道:“那便是翎哥儿他们一家子,本来共有哥六个,但如今……哎,总之那哥几个全是言小娘子的夫侍。” 老族长这么说完,又冲一名族人使了个眼色,那族人也是一个机灵的,赶忙上前叫门, “言小娘子!您在家没?放牛沟的牛村长来向您见安了。” 然而这话刚落,紧闭的屋门内突然传出“啪!”地一声, 好似凌厉的鞭子抽破了虚空,那鞭声骇人至极,隐隐能听见一些谩骂从屋里传出。 外间众人全是脸色一变,有人身子直发抖,有人脸上不禁带上了恐惧。 老族长小心观察众人神色,见牛村长唰地一下冷汗湿透了全身,那脸色都已微微发青,他这才不动声色地长吁口气。 今日这事也是来自江孤昀授意, 言卿带着齐语冰跟江寻实等人一起下山,但江家村这边也需要一个证人,免得回头有人把这事儿牵扯到言卿身上。 来自放牛沟的这群人,正是江孤昀所准备的见证者,等事发之后正好用来应付官媒。 不久,又是“碰”地一声,一阵巨响传出, “滚!!” 在巨响之后,突然听见一声模糊的叱骂, 而后房门一开,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跌了出来。 老族长心中一惊,赶忙搭了一把手,一把接住浑身是血,长发也已被血水洇湿的江孤昀, 他一看这人脸颊发肿,仿佛挨过一大巴掌,顿时便叫老族长心中发紧。 就只是做出戏而已,怎就下手这般狠? 此刻敞开的房门内,有人手持长鞭并未露面,但一抹素白衣角一闪而过,同时重重地冷哼一声,染血的长鞭被那人重重丢弃在地上。 室内已一片凌乱,翻倒的桌椅,一地的血,一看就叫人毛骨悚然。 那人冷哼一声,旋即一副不悦模样,振袖走人。 而牛村长等人吓得连忙低下了头,甚至都没敢多看。 江孤昀斜倚在老族长身上,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那奄奄一息的模样仿佛已重伤濒死,就好像当真挨过一顿狠的。 他惨声道:“家中妻主心情不好,今日怕是没空接见远道而来的各位。” “你这……” 老族长刚要开口,江孤昀已一副虚弱模样,强行撑起了身子,道:“几位还是先走为妙,妻主娘子们的脾气,想来诸位也知晓。” 说完,他又好似苦涩地笑了笑,而牛村长已满头大汗:“对对对,走走走,走,赶紧走!” 这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多留,生怕惹火上身,生怕屋里那位言小娘子一怒之下连他们几个也全部一起宰了。 等牛村长这些人心思惶惶地告辞后,江孤昀和老族长对视一眼。 老族长直龇牙咧嘴, “咋不收着点,咋还把你自己弄成了这样?” 但江孤昀倒是一脸淡然,抬指抹去脸上沾染的血迹, “鸡血而已,不过是看着唬人。” 唯有脸上这巴掌印儿是真的,也只是为了增添几分可信度。 而此时,有人颤巍巍,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袍,悄悄地顺着屋门边张望, “他们走了?” 这正是江雪翎,而老族长见他脸白白的,不知怎的突然一乐, “走了,早走了,赶紧把衣裳换了,”也真是难为这孩子了,估计从小到大还从未干过这种事。 而江雪翎也如释重负地长吁口气,他连忙点着头,转身回去换了套衣裳。 剩下的,就全看山下那边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砰!” “走走走!快关门,有人下山了,是两位娘子!!” 城门口,有人离老远看见那呼啸而过的一群人,立即脸色大变,赶忙跑进城通风报信。 刹那之间,鸡飞狗跳,所有人连忙扛起扁担收拾货物,噌地一下冲进了屋子里。 商铺打烊,饭馆停业,甚至还有人就近找隐蔽的位置藏了起来,一个个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有人正好躲在一处,蹲在一个摊子后头,脑袋上各自顶着一个竹编的箩筐。 “咋回事?这回下山的又是谁?哪位娘子?难道又是那位言姓妻主?” 说起那位最近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邪风,时不时便要来这边出溜一趟,起初搞得大伙儿人心惶惶,但次数多了,大伙儿也渐渐习惯了, 况且那言小娘子每次来县城,从未寻过他们这些人麻烦,倒是也让人松了不少气。 然而对方说:“不清楚,只瞧见是两位娘子,一个穿着紫色衣裳,一个穿着浅杏色的,看起来有些面生,以前应该不常下山……” 这些妻主娘子其实都挺懒的,到了一个地方就不爱动弹,光顾着凌虐夫侍享乐了,便是当真想买点什么东西,也往往是吩咐自家夫侍下山跑一趟,她们自己出来逛街倒是少有。 就这么,等那行人进城时,县城这边已是鸦雀无声,入目所及遍地萧条。 接着,一位娘子娇里娇气,“她”拿起一张帕子掩住自己的嘴巴,旋即不着痕迹地冲身后一名夫侍使了个眼色。 那夫侍见状立即颔首,旋即又假作咳嗽,以袖掩唇。 齐语冰仿出来的妆容几能以假乱真,神韵气质也能拿捏得恰到好处,将林娘子的性子演绎得活灵活现, 但他身上也有一大破绽, 嗓子! 第83章 金蝉脱壳(加更1) 他嗓子曾险些被人毒哑,如今便是没成哑巴,讲话时也总是一把沙哑难听的公鸭嗓,甚至是口齿不清,听起来含糊其辞,就跟大着舌头一样。 不过办法都是人想的,恰好那些夫侍中有人嗓音偏细,言卿这几日排演了这么多回,几乎全用在了这种事情上,手把手地教着那人如何把嗓子夹紧一些,搞得她自己都变声了,如今讲话细细柔柔,嗓子眼儿都有点发紧。 就这么,好戏开锣,众人只听那位一袭紫衣的娘子拿着个帕子甩了甩,接着便一脸嫌弃地红唇轻启, “这都是什么破地儿!怎么连个人都没有?晦气死了!” 身后那名夫侍夹紧嗓子满头冷汗,而这紫衣娘子恰恰时转了一个身,将其挡住。 这时有人问:“娘子,您看时候也不早了,是不是该用午膳了?” 那紫衣娘子对了对口型,立即横眉竖目做出一副心烦样:“废话!有空耽搁,还不如赶紧给我带路!” 接着,她又妖里妖气地瞥眼一旁那身着杏色衣裳的妻主娘子。 “我说沈妹妹,你是属狗的不成?怎么哪儿都有你?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怎么就这般没脸没皮?看不出我不待见?” 那杏衣娘子道:“林娘子这话说笑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县城又不是你家的,怎么你能来得,我却来不得?” 那杏衣娘子冷瞥一眼,旋即又好似冷笑一声,长袖一甩便继续带着几名夫侍往前走去。 留在原地的紫衣娘子咬牙切齿,做出一副狰狞嘴脸,她二人平时不和,没什么大矛盾,但小摩擦不断,这在江家村,乃至整个江氏宗族里都并不是秘密。 此刻她阴郁道:“这个姓沈的!居然还敢冲我甩脸色?等回头见了崔大人,看我不告她一状!” 之后,她好似一脸心烦,又高傲地冷哼一声,“我们走,别管那个姓沈的!” 说罢,便也带着众人往前走去。 而不消片刻,这二位娘子出来游街,一个姓林,另一个姓沈,便立即在县城传开了。 有那胆子大的,悄悄地探头一看,就见那位姓林的娘子长相美艳,仿佛浑身妖气,衣着也清凉得很,路上似乎不顺心,还扭头踹了一脚身后的夫侍们。 城西不但有一片乱葬岗,还有古庙和古塔。 尤其那古塔,据传常有人去古塔之上敲钟祈福,这边也准备了一些斋菜饭食,偶尔一些娘子会来这边转转。 可就在登上桥梁时,突然喀嚓一声,这桥梁年久失修,竟然断了,又正值潮起之时,河面上水涛滚滚。 “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一阵尖利刺耳的惨叫,接着扑通扑通连着好几声,众人就跟下饺子似的,随着断裂的桥梁一起沉入了浪涛滚滚的长河之中。 这地方离西城门不远,县城安排在城门处值守的衙役一瞬惊悚。 “出……出事了??” “不好!!” “通知官媒,快!赶紧救人!!” 男人们的命不值钱,但那些妻主娘子的命,却是金贵,太金贵。 … 桥头绳索早已磨损,桥体也年久失修,早在昨夜江孤昀就已暗中让祥林叔悄悄来过一趟,在桥梁上进行了一番布置,相当于是安装了一个机关。 言卿觉得那人没准懂点奇门遁甲又或机关术之类的知识,总之上桥之后,她一身杏色衣裳,在外人看来她与沈娘子相似,当一脚踩下桥面上的机关,整座桥便轰然坍塌。 她提前闭气,河中水质浑浊,沉重且碎裂的桥梁沉入水下,而她们这些人则是被大浪冲得在水下翻滚。 林娘子和沈娘子的那些夫侍们,并不全是精通水性的,有人在水下呛咳险些溺死,挣扎中就见有人如一尾活鱼,迅速捞起就近的族人。 河流下游已经提前张开了一张渔网, “快!赶紧!桥塌了!” 祥林叔一脸紧张,甚至为了今日这事,孙大夫本是跟着江斯蘅一起去医庐了,但也连忙回来了,如今正背着个药箱子在这边严阵以待。 突然,轰地一下! 陆续有人被暴涨滚动的浪涛冲了下来,水势惊险,幸亏提前布置了渔网,将众人拦下,否则怕是直接就叫这大浪给冲得没影儿了。 祥林叔心里一急:“快!下水捞人!” 他们这边动作麻利,已经有人因为呛水而昏死过去, 言卿、齐语冰、还有江寻实,这几个都是水性比较好的,这一路多亏了几人就近照应着,林沈二位娘子的夫侍问题不大。 等把人抬上岸,片刻也没敢耽搁,一行人立即收走了渔网,并立即打扫此处留下的痕迹,旋即眨眼间便窜入了丛林。 那些昏迷抢水的族人,有人被背着,有人被扛着,等跑出一段远路后,这才堪堪停下。 孙大夫忙得焦头烂额,又是扎针,又是让族人们帮着按人中穴位,又或者是把人提起来狠拍后背控出口中那些积水,总之就是好一顿忙活。 足足过了大半晌,众人才心有余悸地问, “……成、成了?” “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他们至今还有点不可思议,毕竟此事一旦出错那可是得掉脑袋的。 言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迹,又轻点了一下人数,确认并无缺失后这才说道:“走,按照原计划回山,等过几日再过来善后。” 这事儿当然还没完,这一出金蝉脱壳算是成了,但官媒和衙门肯定会沿途打捞,不见尸体不罢休。 既然要合情合理,那总不能死无对证,至于林沈二位娘子的尸体,则是早就已经被江孤昀提前“处理”一遍了。 但这种“处理”并不是毁尸灭迹,而是将两具尸体又加工了一番,并趁着天冷放入更加阴冷的地窖之中用来保存。 言卿心里甚至有个猜测, “没准早在见到那两具尸体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有了这些计划,这人还真是……” 细想之下都有点毛骨悚然,论起心眼子,言卿以前也曾见过不少聪明人,但那些聪明人里却没几个能比得上这江孤昀的。 而且这人才思敏捷,反应也足够迅速,估计事情一发生,就已立即想好了对策,后续那些不过是进一步完善,让这些对策能更加周密地实施到位。 当日下午,刑狱之中。 第84章 命贱,福薄 “姓言的!!她欺人太甚!” “一个毛还没有长齐的丫头片子,居然也敢拿幽州府城那位柳大人压我??” 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处处皆是阴冷血腥,崔大人脸面阴沉,她越想越不顺心,越想越是心气不顺。 那日言卿找上官媒,两人那些争执言犹在耳。 “不就是死了个夫侍而已,又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她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为了一个贱骨头同本官翻脸!?” 砰地一声,崔大人踹翻了不远处的一张老虎凳,那本是为那些夫侍们上刑用的。 这时一名狱卒战战兢兢地凑上前来,“大人……那边已经在催了,您看?” 这狱卒身后还有几名神色麻木,双目黯淡无光的男子,无一例外,全是极好的相貌,只是在一番折腾之下,仿佛被磨尽了性子。 崔大人牙关紧咬:“怎么就调教出这么几个!?这点人哪够?” “说到底那江孤昀和江隽意的品相都不错,若能把他二人调教出来……怎就下那般重手?” “知不知道!这让我损失了多少!?” 她扬手便是狠狠一耳光甩在了狱卒脸上。 狱卒心里一咯噔,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这、这……那二人骨头太硬,虽然灌过不少药,也曾上过刑,但愣是忍了下来,按照咱这儿的规矩,若有那种硬茬子,通常都是直接下狠手的……” 有件事迄今为止从无人注意,经常有一些妻主娘子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将自家夫侍送入刑狱。 然而来到此地的那些夫侍,能活着走出去的,却是极少,且那些活着出去的,要么是容貌有损,要么是体态不佳,总之多少有点瑕疵在身上。 至于那些不但长相貌美,仪态又姣好的,无一例外,对外全是声称“命贱,福薄,死在了刑狱里”。 但到底死没死,恐怕也唯有崔大人,以及刑狱这些看守狱卒才能知晓。 崔大人又强压下一口气,冷冰冰地审视着那些神色麻木呆滞的男子,她阴沉道:“算了,此时追究也没什么意义,立即安排马车,先给那边送去。” “说到底,本来那姓言的让我放我了她两位夫侍,就已经很出乎我意料,只是她提了,又不能不放罢了。” “可谁知她竟蹬鼻子上脸!” “不过是死了一个人而已,又没全死,可她竟然跟我上纲上线……” 说到这里崔大人耿耿于怀。 但心念电转时,又突然问:“对了,听闻那江孤昀自幼早慧,且过目不忘,若非因先祖连累成了幽州罪民,怕是早已入朝为官……” “他没发现什么?” 提起那江孤昀,其一身文才,据传当年也不过才刚满十来岁而已,就已舌辩群雄,曾令一位当代大儒感叹后生可畏, 甚至那那位大儒还曾言语,此人若非幽州罪籍,一旦入仕科举,定能位极人臣,以其才学甚至能有执掌内阁的一天,但奈何却被出身所限,到底还是低贱了些,怕是要因此而被埋没在幽州之地。 崔大人心思沉沉,心里想着,倘若那江孤昀当真察觉了什么,为免风声走漏,恐怕还得想想如何灭口。 但狱卒却说,“哪能发现,您一早就定下了规矩,在这些人偶调教成功前万不可泄露分毫,” “那兄弟二人此前在刑狱也仅是吃了些苦头罢了,关于咱们那些事,咱这些人可是半个字也不曾泄露。” 听了这话,崔大人这才长吁口气,然后又摆了摆手,示意那狱卒可以带人退下了。 但就在此时,刑狱之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骚动的声音。 “大人!大人!” “不好了大人,城西出事了,桥梁坍塌了,两位娘子和其夫侍被河水冲走了!!” 当得知这事时,崔大人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后,她心中一惊,噌地一下立即起身:“你说什么??” “城西桥梁?” “城西那座桥,可是福安桥??它当真塌了!??” 她瞳孔一缩,一瞬只觉双耳轰鸣,一股冷意也瞬间袭上了心头。 去年假借修桥之名,这崔大人曾向府城那边预支了十万两白银,这十万两足够将嵊唐县上下翻新一个遍。 然而那十万两银子早就叫她私自贪墨了,修桥之事自然也不了了之。 可如今却有两位娘子因此而死?? 轰地一下,她心中巨颤,只觉是麻烦大了,恐怕这一身官袍都要保不住了。 … 江家村, 言卿一行人行踪隐蔽,悄然回到了江家村,没引起任何外人的注意。 林沈二位娘子的那些夫侍们,也全都换了一套衣裳,并未回村,而是乔装成尚未统计在案的山中散户,如离群而居的猎户等等, 那些人跟着江寻实一起进入深山之中,这些人的安顿事项是老族长和江孤昀早就商量好的。 深山有一些破破烂烂的木屋,暂时便住在那边,再加上齐语冰擅长这个仿妆之术, 回头等风波平息后,可以试着将那些人的面目稍作修改掩饰,皆是兴许能重新迁回江家村这边。 “妻主!!” 当言卿轻手轻脚地进入江家这个院子时,一抬头就见屋檐下,一名少年衣着单薄,如水中玉莲,满身的仙气破碎。 他看起来依然那么柔弱、恬静,一副在此守候许久的模样。 少年小六立即迎了过来,他见言卿穿的是一套干净衣裳,这是出水之后便立即换上的,以免着凉,但那一头长发湿淋淋的。 深秋时节本就天冷风寒,这一头秀发沾了水,一时半刻也没干,发髻间甚至还夹杂着枯黄的水草。 江雪翎连忙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发现她手都凉了,急忙道:“家中已经备好了热水,您快先泡个澡驱驱寒。” 说完他便匆匆忙忙地去提水,而言卿望着他孱弱而又忙碌的背影愣住了一下。 又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背,只觉少年手中的温度镶嵌而来,突然就让她不大自在。 须臾,她长吁口气。 正欲举步进门时,忽然又听“吱呀”一声。 有人长身玉立,立于窗前,破旧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一道缝隙。 那人站在窗边,就那么凝睇了她许久。 “妻主,” 他薄唇微启,忽而开口。 第85章 阳谋,显着她了 其实江孤昀也等了这位妻主许久,今日之事,事关重大,不止小六江雪翎担心,他也悬起了一颗心。 哪怕他对自己的计划十分有把握,知晓万无一失,但今日城西河流水势湍急,到底还是存了些惦记。 只是他不如江雪翎表现明显。 兄弟二人一个在门外屋檐下,一个隐于门窗后。 如今那一脸的凉薄淡然,也看不出多少情绪。 言卿瞥他一眼,也没多少表情,微微一点头,旋即便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江孤昀:“……” 其实这两日,两人相处一直很僵硬,也幸亏事情太多,忙得分身无暇,只是如今那些弊端到底还是显露而出。 当隔壁传来一阵关门声,江孤昀身形微顿,旋即抬指按了按眉心。 正好小六提着一桶热水从厨房走出,见了这,便不禁问:“二哥?怎么了?” 江孤昀又是一顿,旋即才云淡风轻地回应一句,“没怎么,去,她今日下水怕是沾了风寒,记得备些生姜为他驱寒。” 江雪翎只觉他这二哥有些古怪,但二哥向来心深似海,没等他想明白,吱呀一声,那门窗已经关上了。 屋内一室昏沉,江孤昀徐步走向床榻,不久这间屋子便彻底沉寂,没了任何动静。 分明有人在此,但也好似一座空房,叫人察觉不出丝毫人气儿,就连里面的人,都好似陷入了沉沉死寂。 … 言卿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热水澡,很是解乏,只是期间也忍不住思维跑偏,觉得少年小六很是贴心。 但想了半晌她又突然一甩头,眼底重新恢复了清明。 她这人从不盲目,她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她跟江家,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他们双方恩怨也实在太多。 事到如今已经很难用一个恨字来形容,她自己做的那些事,有些被理解为恩情,大抵是恩仇交织。 “但总归还是太麻烦了。” 她长吁口气,又不禁想着, “也不知沭阳那边是出了什么岔子,这都两三日了,按理派去送信的人早该回来了。” “……难道?” 她眉心轻拧,又再度沉思起来。 无独有偶,当言卿惦记沭阳那边时,沭阳县城,官媒府衙。 “这言小娘子还真是有点意思。” 一个年轻女人看似顶多二十七八岁,她身着一袭湖烟色长袍,那眉眼浅浅,神色轻柔,看起来似乎是个好脾气。 敛去了几分骄狂,人也有些淡然,就好似一株素雅白兰。 而这正是沭阳官媒的那位姚千音,姚大人。 此刻姚千音捧起一杯上好的花茶轻抿一口,旋即又神色淡淡地看了看那个跪于下方,正战战兢兢流下了满身冷汗的江氏族人。 她问:“这当真是那言小娘子让你送来的?” 她放下茶盏,指尖敲击桌案,轻点那封已经拆阅的信件。 除了一张信纸外,这上头还附带了一张残缺的书页。 言卿的第六感很准,往往在做一些事情时,全凭下意识的感觉。 比如当日在官媒,她曾阅览嵊唐官媒那些名册和书籍,曾背对着崔大人,也曾悄然撕下了几张纸。 这书页正是其中一张,上有关于姚千音的记载,奈何被人用刀子划烂大半。 那划烂的痕迹依稀可拼凑出两个字,——贱人! 仿佛有人坐于案前,脸上全是疯魔,口中不断骂着“贱人贱人贱人”!又用刀子一笔一划在这书页上划写出来的。 而言卿把这张书页放在信封中一起送来,等于贴脸开大。 依这地方的女尊习气,但凡是个妻主娘子,都没人能够忍受被人这般不敬。 哪怕那位不敬之人同是一位娘子,甚至是一位来自官媒的执掌者。 那江氏族人诚惶诚恐,他头都没敢抬一下,仅是按照言小娘子和老族长的吩咐道:“小娘子说,她想对您说的话,全在信里了。” “小娘子还说,此为阳谋,您若不喜,也可置之不理,但您若能帮这一回,她定然承下您这份人情” “呵,她倒坦率。” 姚千音忽而一笑,依旧是那副眉眼平和的模样,只是眸中似有凌厉一闪而逝。 道不同不相为谋。 嵊唐那位崔大人,名叫崔盛芸。 按理姚千音本是懒得搭理,两人恩怨是因一场官宴而起。 前几年幽州府城召集她们这些来自县城的官媒执掌者,那崔盛芸仗着虚长她十来岁,便妄想以辈分压人,一口一个音儿,执掌官媒,年少有为。 仿佛一位长辈在提携晚辈。 但,显着她了!?? 同为县级官媒的执掌者,所负责的分地又相邻,二人为平级,根本不存在谁比谁高贵。 那崔盛芸又哪来资格做她姚千音的长辈? 还敢亲亲热热喊什么“音儿”,她也配? 不外乎是踩着她姚千音当筏子,借机在那场官宴上突显她自己。 当然,这姚千音出身贵重,当时也没惯着,立即驳了崔盛芸的面子,叫那崔盛芸很下不来台, 往后几年二人算不上明争暗斗,主要是崔盛芸没那个胆子,她也是后来才知,府城那位贵不可言的官媒之首,竟是这姚千音的亲姑母。 她真若胆敢对姚千音出手,怕是还没等做出些什么,就已先叫那柳大人捋了这一身的官职。 “也罢,” 须臾,姚千音说:“不过一举手之劳,那便走上一趟。” 这阳谋不阳谋暂且不提,主要是那姓崔的不知死活,那自然得成全了她。 当日,姚千音这边便乘坐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 随行的队伍之中单是来自沭阳当地的衙役、军士,负责护送其安全的人员便有上百。 此外还有另外几辆马车,分别乘坐着姚千音府中的正夫、侧夫,以及近日正备受宠爱的新纳夫侍。 这支队伍行了一整夜,期间姚千音在马车上小憩了数个时辰,等醒来之时便已抵达了嵊唐县和沭阳县的交界之地。 “你且回去,去给你们那言小娘子报个信,正好本官也对她感些兴趣,倒也可以抽些空闲见上一面。” 第86章 言妻主不是恶龙(加更1) 素手轻拨垂挂而下的马车帘子,姚千音神色淡淡地吩咐那名江氏族人。 这有道是伴妻如伴虎,这族人心惊肉跳了一整夜,如今听了这话如蒙大赦,赶忙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便着急忙慌地往山上跑去。 姚千音凝睇那人背影蹙眉许久,半晌才轻叹一声,“这幽州对比外界本就乌烟瘴气,这嵊唐在幽州也算瘴中之瘴。” 马车内,一名男子为她剥了壳荔枝,闻言笑问:“那依娘子的意思,不知如何处理为好?” 姚千音又慵懒一笑,“也没什么好处理的,依法便是,那崔盛芸已自掘坟墓,只是嵊唐偏僻,府城政令尚未传达至此,且先看着便是。” “她那官位已然不保。” 说罢,姚千音又含着口中荔枝,她舒展着腰肢,好似伸了个懒腰,不久之后则再度吩咐, “走,去官媒,且看她疯狗乱吠,且看她如何灭亡。” 那夫侍听后也是忍俊不禁,“您还真是促狭,这坏心眼倒是一点没变。” 而姚千音则笑得温柔,她微微倾身,抬起的手轻覆夫侍平坦紧实的腹部。 那眉眼缓和,神色也好似越发温柔。 … 山上。 言卿一觉醒来就去了后山一趟,主要还是为了那些妻主娘子们的事情。 自从林娘子、沈娘子一死,其余几位娘子便再次被关进了后山石洞,她们这回处境更糟。 原本上一回顶多像坐牢而已,顶多也就是饿上几顿让她们没力气没事找事,但那日二位娘子死后,言卿狠狠地抽了她们那些人一顿,转眼这苦难的日子就熬到了如今。 “言小娘子,不知这些妻主娘子,您到底是如何打算?” 其实老族长也看不明白,不懂言卿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私底下找过江孤昀。 那位江家二哥稍作沉吟,便说:“若不出意外,兴许也是一桩好事。” 只是这到底好在何处,老族长却无从知晓。 此刻他与祥林陪着言卿一起上山,身后还跟着另外几位族人。 有人手里提着一些粗粮馒头,也有人拿了些衣裳被褥,这全是今儿一早言卿让她们这边准备好的。 言卿思量着,“您觉得,那些妻主娘子为何如此?” 老族长一愣。 而言卿又说:“倘若换成族长爷爷您,您一出生就发现,您的父亲可以随意辱骂家中妻妾,随意草菅人命,府中女眷日常受伤流血,甚至时常有人因此而死,您的父辈全是以此为乐,死个女人无足轻重。” “若您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生活了十几年,乃至几十年,您对那些人、那些事,又会有如何认知?” 老族长陡然惊悚:“小娘子,这话可万万说不得!” 那些假设叫他惶恐。 妻主尊贵,娘子尊贵,生而不凡,这天底下哪有男子敢这般折辱那些妻主娘子们? 这玩笑可开不得,这可是逆天而行,有违伦常,更是大逆不道,是诛族重罪! 但言卿却说:“在我看来,这人世有善恶,但从不分男女老少,这其实与男女无关,与性别无关。” 试想一下,如果换成她自己,长期处于那样的情境下,从一张白纸,变成被人描绘血红的状态,不曾接受正确的引导,不曾经历前世那些宏观思想的熏陶。 那么,她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假如从一个小婴儿,懵懵懂懂的长大,身边所有人都在错把虐杀视之为平常,血腥也平常,鞭笞刑罚更是平常,所有伤害皆平常。 她又会是什么心性? 或许她也会觉得,死几个人而已,又能算什么?不过是一群卑微低贱的东西,为她提鞋都不配! 她或许也会受身边那些人影响,从此盲从,也会变成与那些妻主娘子并无二致的模样。 “这天底下诚然有不少妻主娘子心狠手辣,那些人确实可恨,但若依法论处,恐怕没几个妻主娘子手中干净,怕是要直至杀到世间无女才能作罢。” “这样一来国也完了,无论男女,若不能无性繁殖,若只剩一个性别,那就是朽木难支,不出百年便会灭种亡国。” 所以言卿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地方病入膏肓,但以她一人之力难以对抗这整个人世汇聚而成的洪流。 林娘子和沈娘子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 当初释放信香支配族人,本就是想要言卿这条命,本就是那二人先对言卿起杀心。 这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成王败寇。 毕竟人家都想杀她了,还偏得要求她心慈手软,偏得留着过年吗?她脑子又没坑。 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是言卿强行关押了那些娘子们,这才促使双方矛盾进一步激化。 但首先有个问题,以她个人来讲,不论心性、三观、乃至于道德等等,都注定了无法与那些妻主娘子们共存。 那些人根本不讲道理!倘若不加约束,别看当时仅仅只是林娘子砍断了一名夫侍的手而已,但今日她砍了她自己夫侍的手,明日就能砍别人。 她可以肆无忌惮践踏自家夫侍,动辄杀伤人命,那么改日她也可能杀了老族长,杀了祥林叔,杀了江孤昀、江斯蘅、江雪翎…… 总有一天,她,又或者是“她们”, 能杀光言卿所认识的,所见过的,所有人,而以言卿的心性来看,绝对不可能眼睁睁的坐以待毙,因此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是个势不两立的局面。 别以为这些是危言耸听,也别以为那些妻主娘子干不出这种事。 就好比山下钱庄那个孙秀荷,在明知江斯蘅已有妻主的情况下,不还是将人掳了,不还是将人虐得一身伤? 但凡那天夜里稍微出点什么岔子,等待江斯蘅的又会是一个什么下场? 卑劣的妻主拿捏人心,心有软肋就注定要被挟制。 就算江斯蘅不从,但倘若以江家其余人的生死性命作为胁迫,若是以整个江氏宗族作为威胁呢?他是顽抗到底带着所有人去死,还是忍辱偷生为其余人妥协? 这些事情言卿心里一直很明白,甚至早在第一次下定决心关押这些娘子时,就是因为看出, “她们就像那些习性凶猛的猎鹰,想让她们听话,必须重拳出击,暂且废了她们用来攻击的利爪和獠牙。” “所以第一步,必须先让她们怕,让她们对这人世有敬畏,有了敬畏之心才能够约束她们的言行,也唯有敬畏之后,她们才能听得进去话。” 所以当时言卿说,“熬鹰。” 熬掉那些人的凶猛习性,熬掉那些人的凶狠残暴,但也不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因为言卿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劝恶向善,也并不是一味镇压,不是让那些妻主娘子从此无底线的屈服顺从和妥协, 真若那般,那么她和这个畸形扭曲的世道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屠龙者终成恶龙。 所以, 第87章 从天而降两口大黑锅(加更2) “稍后这样,然后再这样这样……” 言卿在老族长耳边低语。 老族长听得瞳孔一缩:“您这是!??” 言卿却也只是一笑,“我其实就是想看看,她们这些人,到底还有没有救。” 而心中,又是否有人性? 那些人性又是否能够被唤醒? 她们善恶不分,她们是非混淆,但倘若给她们一个正确的引导,她们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倘若生死关头有人为她们求情,倘若本该必死无疑的宿命被其余人改变,又究竟是狂喜,是感激? 又或者是无情无义,依然狠心轻贱,依然不把旁人性命当回事,甚至哪怕是面对救命恩人,也能狼心狗肺薄情寡义,反手背刺屠人满门? 她所期盼的,其实也只是希望,她们那些妻主娘子,能在这个悲惨人世,对那些无辜者,不曾伤害过她们,不曾有任何招惹的无辜者,怀有一份最基本的慈悲。 可以忽略,可以漠视,甚至拿其当做不存在,至少别再做个肆无忌惮的加害者,人家分明没招没惹,却只因她们一时兴起就没了性命。 … 石洞之中。 外面发生的事情这些娘子并不知晓。 其中有一位姓陶的娘子,她长相更偏向于小家碧玉,看似也就十八九岁,也是来江家村配种的这些妻主娘子中,除了言卿以外年纪最小的一个。 此刻陶娘子吸了吸鼻子,她眼眶红通通的,又不禁在黑暗中看向其余的妻主娘子们。 “乔姐姐、安姐姐,你们还好吗?” 她嗓音虚弱,毕竟被关了这么久,不见天光,石洞阴冷湿凉,而且又断食断水,没得吃、没得喝,挨着饿,还睡不好。 这辈子所有大罪几乎全在这几日的时间内尝了一个遍。 甚至还叫那言小娘子打过一顿。 陶娘子一时委屈,一想那言小娘子的还怪怕的。 而另外两位娘子气若游丝地呻吟着,并未回答,属实是饿得没什么力气了。 以往只知撒泼谩骂,可如今也被迫安分了下来。 陶娘子又瞅了瞅那二人一眼,接着又看向一旁的另外几位娘子,她娇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难道言小娘子真想把咱们饿死吗?” 她嗓音糯糯地问。 单看这副模样,好似很是单纯,就连一双眼都如清澈稚嫩的林中小鹿,又有谁能想得到。 分明就在数日前,面对那些家中夫侍们,她也曾玩着小嘴儿露出一颗恶劣的小虎牙,手中鞭子抽得人见血,也曾有夫侍死去,但她们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她自己的爹爹也是这么死去的,以前在幽州外,被母上大人亲手打死的。 母上大人说,“贱命一条,死也就死了,尽快把尸体抬走,这地方也处理干净,免得招来蚊蝇。” 一条命,那么轻,所带来的困扰,甚至比不上盛夏蚊蝇。 陶娘子又缩着身子,小心地往后挪了挪,起初她怕黑,但被关了这么久,她也好像习惯了,没那么怕了,又或许是因为人多? 反正大伙儿全被关着,最初没这么饿时,她们甚至还同仇敌忾,私底下把那言小娘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有人气得拿石头砸墙。 可后来就全都安分了,是真饿得不行了。 就在这时,轰轰隆隆的声音开始传来, 堵在石洞外的石头、板子,挨个被人挪开了,之后,有人身着一袭素雅白袍,那人从眉眼冷淡,手握长鞭从石洞外的晨光中走来。 陶娘子:“!” 猛然一惊,几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又连忙拿手推了推离她不远的娘子们。 “姓言的!你还敢来?” “你杀了林娘子,杀了沈娘子,你真是疯魔了!” “你还囚禁了我们,你等着!我饶不了你!” 本是有气无力,但突然之间,一些娘子见了言卿,猛地咒骂起来,一个个声嘶力竭,活像是恨透了言卿。 言卿冷淡一挑眉,接着又嗤笑一声:“都在那儿狗叫什么?看来上回挨打挨轻了?” 她这话一出,又顿时叫人激灵灵地哆嗦起来。 陶娘子吓得一张小脸儿都白了,她赶忙往后缩了缩。 先出头的搋子先烂,这道理她懂,看!林娘子沈娘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之前在石洞叫嚣着要弄死这位言小娘子,结果却反倒死在了这位小娘子手中。 陶娘子又是一哆嗦,再度冷颤了起来。 言卿瞥上几眼,从几位妻主娘子中环视,忽然朝陶娘子这边看了过来。 “吓!” 陶娘子吓得一缩脖,赶忙举起小手抱住自己的头,就跟一只小鹌鹑似的,屁都不敢放一个,那是真地怕! 言卿:“……” 忽然放下鞭子,又冲陶娘子招了招手,“你,过来。” 陶娘子听得一怔,一瞬跟死了娘似的,一张小脸儿都白了。 “我……我,我也妹惹你呀!”她差点没哭出来。 但言卿眼一横,她又是一哆嗦,犹犹豫豫又不敢不听话,生怕一会儿又挨一顿狠的。 等她吸着鼻子抽抽噎噎靠近时,言卿又冷瞥一眼剩下的几位妻主娘子们,最终冷笑一声,却也没说什么,直接一扭头,带着陶娘子就走了。 石洞又重新被堵上了,先是一块大木板子,然后又搬来了几块大石头,从里面推不开,也没法逃出来。 陶娘子在旁看着,没敢吭声,但时不时偷瞄言卿挂在腰上的鞭子、别在后腰的短刀,还有刀鞘插入长靴之中的匕首。 她心里一琢磨,又悄悄地怂了,老老实实地在旁边站好。 直至言卿封死了洞口后,拎起一包粮食顺着上方的缝隙扔了进去,免得里头那些人当真被饿死。 她又冷淡地瞥眼陶娘子。 陶娘子:“……” 头皮都麻了。 怯生生地问:“那,那个,言小娘子,你、你……你这是,想干啥?” 这是打算把她放了吗? 不! 才不会, 这小娘子凶着呢,才不会有那么好的心肠! 那又是为啥? 难难难,难道是想把她带到别的地方宰了吗? 言卿脸一寒,突然问:“我听说,你共有七个夫侍,但已经死了三个?” 陶娘子一懵,旋即人都结巴起来,“这这这……是、是死了三个没错,但但但,但是!!” 陶娘子不知从哪儿鼓起的勇气,突然小嘴儿一咧,一副快哭的表情。 “可是那三个,不是我弄死的呀!跟你家那两个,是一样的呀!” “你说什么!?” 言卿先是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 “你说我家那两个?江家老大和老三??” 陶娘子又是一脸懵,然后才怯怯地点了一下小脑袋,“是,是的呀……虽然死了,可不是咱俩动手的呀!” 说起这个她也挺委屈。 而言卿脑子里轰轰隆隆的。 在此之前她只曾听人说起过,江家大哥早在一年前这些妻主娘子刚来江家村时就已经死了,而老三则是半年前死的。 她以为是原主干的,毕竟那人凶残暴虐,从前没少虐待江家那些人,甚至就连老族长、江孤昀,他们那些人,也全是这么认为的。 可原来? “你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死了,但不是原主做的。 那又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两口黑锅怎么就叫她背得这么瓷实? 第88章 羲哥,不是曦哥儿 陶娘子听后一呆,旋即颤巍巍地说:“就、就……就是那个岑娘子呀!” 突然她又一哆嗦,仿佛回想起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当时村子里发大水,你家那个老三,江云庭,他本是在山下镖局,听说这事就立马回山。” 但那时江家村因为洪水淹没了一大半,房屋也冲垮了不少,甚至因为此地有着妻主娘子,官媒那边不得不派人来治理水患。 娇贵的妻主娘子自然不能住在坍塌的房屋之中,崔大人命人将她们送去老族长家中,也唯有老族长那里受灾较轻。 至于那些夫侍们,要么跟着过去一起伺候,要么则是陪同族人一起四处救水,从水中捞人。 江家所在的那个位置比较荒僻,也仅仅只有零星三两户而已。 江云庭回到山上时扑了一个空,家里空无一人,洪水冲垮了几间房子。 他本是想立即出门去找老二江孤昀他们,但谁知就在那时有位不速之客突然登门。 陶娘子又是一抖,才期期艾艾地说:“那日村外来了一辆马车,那位娘子姓岑,你似乎与她很是熟悉,听说她来找你拿什么东西的。” “那日你与她一起回去,正好遇见了那个江云庭,具体发生了什么没人知晓。” “但听说,后来江云庭死了,是你亲自吩咐,让人把江云庭的尸体抛尸于洪水之中。” “可那天晚上,你脸色极其难看,我曾正好撞见。” 当时这言小娘子状若发疯,独自一人在村外,在一片林子里喃喃自语。 那一脸的阴鸷,仿佛恨透了那位岑娘子。 甚至还声声沙哑地说:“岑佑情!岑佑情?她敢!怎敢!?” “杀了她,我定要杀了她!我一定杀了她!” 当时这位小娘子的神色十分可怕。 妻主们的凶暴骄纵,那早已司空见惯,脾气不好也是正常。 可像那般,一脸骇人杀意,满面森然冷戾,那副模样却是极为少见。 陶娘子当时曾偷瞄一眼,然而就只这一眼而已,就吓得她连续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打那往后一见这言小娘子就恨不得赶紧绕路走,活像这是什么玉面罗刹。 但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江云庭的死,确实不是这言小娘子所为,甚至就连这位小娘子本人,也很是憋屈,估计是从岑娘子那儿受了不少窝囊气。 “还有一年前!当时咱们这些妻主刚来江家村配种不久,曾有人看见你和那位江家大哥一起上山。” “你们两个似乎起了什么争执,你甚至还想对他动手,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刀,差点抹了他脖子。” “也是因为这个,所以那些人才认为是你害死了那位江大哥。” “可是那天、那天……那日白天,我正好听说山里的秋海棠熟了,能吃了,于是带着瞳河他们一起上山摘海棠。” 然而这陶娘子天生路痴,不知怎的竟跟她那些夫侍走散了,兜兜转转正好撞见了那一幕。 当时那位江家大哥背对着她,但一袭白衣,一身旷世仙姿。 那人是真美,只可惜平日出门要么是以白纱蒙面,要么是头戴一顶垂挂白纱的笠帽遮挡那倾国倾城的绝色容颜。 然而那身仪态,美好得仿佛不似凡间,当真是出尘不凡,就好似玉树琼花,叫人一看便赏心悦目。 陶娘子曾见这位小娘子语气激动,只是当时离得有点远,并未听清二人到底在争执什么,只知那言小娘子气得一把推开了江大哥,然后一脸阴沉含怒走人。 “我一见这,我就连忙跟上了,毕竟当时刚来江家村,我人生地不熟,我以为你是想要回村的,所以我就追了上去。” “可谁知你竟一路去了山上,坐在河边,抱起一个酒坛子,吨吨吨地一直喝一直喝。” “我跟你打招呼,但你心情不好,不愿搭理我,就只是坐在河边喝了一整坛子的女儿红,事后还躺在河边睡了一觉。” 可谁知回头那江家大哥就死了。 那天夜里,惊雷电闪,大雨滂沱。 她们两个下山时,正好途经后山,雨夜之下围绕着一群豺狼。 江家那些人,有人手握一杆红缨长枪,有人拔出长剑短刀,那些人在雷雨中浴血,驱赶附近的狼群。 也有人捧起一具残缺不全的尸身,而那具尸身正是那位江家大哥,深夜下被人撕破的衣领露出大片如玉的锁骨,其中一抹朱砂小痣红得像血,点缀其中。 但当时江大哥一袭白衣早已破碎染血,那具残尸也是一副支离破碎的模样,早已叫那些饿狼啃得面目全非。 而且言小娘子的反应也很奇怪。 当时所有人都在关注那位江家大哥的尸体,没人注意她,自然也无人知晓,在见到那具惨烈至极的尸骸时,她竟是满面哀恸。 “羲哥!!” 她白着一张脸,几乎是脱口而出,旋即便身形一颤昏厥过去。 至此,陶娘子算是讲完了那些事。 她小心翼翼地偷瞄言卿,其实她也不大明白。 这些事情,这言小娘子本该一清二楚,不是吗?那又为何问她呢? 言卿则是眉心打了个死结,她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又抬指按了按眉心。 江家老大,老三…… 那两人,确实不是原主弄死的。 前者陶娘子可以作证,后者则是源自陶娘子的猜测。 但以当时的情况来看,江老三死时原主在场,不过真正弄死那人的,貌似是那位姓岑的娘子? “岑佑情……” 言卿又思忖片刻,才又敛了敛神,她突然觉得原主似乎没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而且,原主竟然管那位江家大哥叫“羲哥”? 听起来亲亲秘密,一位妻主娘子,竟然管自家夫侍叫“羲哥”?且从那人一些行为来看,她分明是与旁的妻主娘子一样,认为这为夫者低贱如草芥。 可倘若她当真这般认为,又怎会唤一声“羲哥”? “你确定当时喊的是羲哥,而不是义哥儿?” 前者意味着,她拿那人当兄长,又或二人关系不菲。 而后者,如老族长,每当见到小六江雪翎,总是一口一个翎哥儿,偶尔这些妻主也有样学样,不过这点倒是常见许多。 第89章 来人支援 陶娘子又呆滞一下,旋即才点头, “对呀!你当时喊的就是“羲哥”,不是曦哥儿。” 言卿:“……” 见她沉默,陶娘子立即又紧张起来。 她结结巴巴地说:“反反反,反正就是这样!” “你家那两个夫侍,一个是死在山里,不知是谁干的,另一个则是死在那位岑佑情岑娘子手中。” “而我家那三个,也是一个差不多的情况。” “瞳河、瞳光、瞳秀,他们几个本是兄弟一家,最初是因为林娘子。” “她来我家找我,当时日上三竿,但我还没起,突然听见她抽鞭子,出来一看才发现瞳河被她打死了。” “瞳光是哑巴,瞳秀又受了点刺激,后来因为瞳河的尸体从我院里抬出去,村子里的大伙儿就说是我杀了瞳河,还说是我逼疯了瞳秀。害得瞳光瞳秀一个上吊,一个投河。” “可那真的不关我的事情呀!” 先是理直气壮,旋即又胆怯起来,陶娘子是真有点怕这位言小娘子,生怕人家把她一刀嘎了。 她缩起自己的小身板儿,眼珠儿也悄悄转悠,仿佛在伺机逃跑。 可是又偷瞄一眼言卿手中的鞭子、腰上挂着的刀子,立即又一阵牙疼。 这可咋逃才好?怕是还没等逃,就已经先叫人家一刀抹了脖子。 她就是个废废,对这点,她是深有体会,也敢于承认。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平时走几步路都能累死,何况在石洞关了好几日,断粮断水,早已饿得没力气,就算想跑那也是跑不快的。 言卿定了定神,旋即突然一步上前, “哦?是吗?” 故作一张冷漠脸,接着就伸出手来。 “啊啊啊啊啊!” 陶娘子陡然抱头尖叫,“我都说了,不是我!不是我干的呀!你怎么就一点道理都不讲?” 她又气又想哭。 “呜呜呜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 就好气,又好无力。 … 同一时间,老族长正跟祥林,以及另外几个族长一起趴在草丛中。 今日风大,他们只看见言小娘子把那位陶娘子从石洞里带了出来,之后二人似乎交谈了什么,接着陶娘子就开始哭得泪眼巴巴的。 祥林一脸憨厚,老实巴交,他直捂脑瓜子,就有点看不懂这到底咋回事? “老族长,这咋跟言小娘子之前和咱商量的不太一样呢?” 原本按照言卿的计划,是打算先进石洞挑选一位妻主娘子,等把人带出来后,就装出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模样,等危急关头再让他们这些人挺身而出。 奈何,这陶娘子就仿佛那闯进狼群里的哈士奇,她确实没什么善恶是非,但也确实并未做过太多恶事,本是地狱难度,结果被这陶娘子以一己之力拉低成青铜。 不,这恐怕还比不上人家青铜呢,这陶娘子就像纸糊的一样。 老族长心里一琢磨,又盯着那边看了看,就见言卿背着一只手,突然打了个手势。 “计划有变,执行第二套方案!” 老族长看懂那手势的意思,赶忙说道,“祥林,快!你去!就按照言小娘子之前说的那样。” “可可可……可我嘴笨!我怕露馅儿?” “放心,露不了,你给我争气点!” 老族长忍不住瞪了一眼祥林,然后一脚把人踹了出去。 祥林:“?” 瑟瑟发抖,又揉了揉屁股蛋子,这才装出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十万火急地跑向那边, “言小娘子!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您家出大事了,您快回去看看!” 若是旁的,或许确实难为祥林了,但好歹也是一老报信人了。 那飞毛腿时常奔走于江氏宗族各地,但凡有什么大事儿发生,这祥林就总像是个传声筒似的。 言卿不着痕迹地瞟眼那位陶娘子,旋即说:“成,那我先回去一趟,麻烦先把她看好,若是出什么乱子……” 她又警告似地瞥眼陶娘子。 陶娘子:“?” 懵了一瞬,然后拼了命地直点头,就好似在小鸡啄米。 “我乖,我不跑,我不逃!呜呜呜呜呜……”这煞星,可赶紧走! 咋就越看越吓人呢? 言卿又瞥一眼,旋即就转身离开了。 陶娘子眼巴巴地望着,直至言卿转身没入丛林后,她这才如释重负地松口气,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活像是劫后余生。 祥林抓耳挠腮,他还怪尴尬的。 而此刻言卿已轻身一跃,一下子就上了树,借着树枝的遮蔽,她微微地眯起了双眼。 手中把玩着一把刀子,盯紧了陶娘子那边。 虽说那人看起来心眼不多,但有道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那陶娘子作妖呢?万一释放信香呢? 总归还是得看着一些,真若出点什么事,她也能立即出手。 祥林又在原地僵硬了好半晌,这才道,“那,那个……陶娘子?地上凉,不如您先起来?” “可是我腿软啊!!”呜呜呜,都站不起来了。 祥林又尴尬片刻,才说:“您还是快走,我刚才其实是在忽悠那位言小娘子,等回头她发现不对,一定还会回来的。” “您不如趁早下山,去山下县城找那位官媒的崔大人,介时兴许您和另外几位娘子也就安全了?”祥林语气有些生硬,看似也一脸紧张,主要是因为心虚,怕自己这番假话叫人看出端倪。 而陶娘子则是愣了愣,突然就起身道:“对!我得去找崔大人,我要去告状!” 旋即她看向祥林,“你,过来!你扶我一把,我站不起来了,不然你背着我也行,你带我一起下山!” 否则那山路还怪难走的,她若自个儿走一趟那肯定得受累。 祥林:“……” 突然一转身,背对着陶娘子这边,又焦急地看了看老族长的藏身处。 来人呐,赶紧来人呐! 接下来咋办?到底让我咋忽悠? 不行,这脑子不够使了,赶紧来个人支援支援! 第90章 全是戏精(加更1) 老族长一阵气短,“这没用的。” 早知如此就多带几个机灵点的,可谁知,哎!说啥都晚了。 老族长也只能认命一叹。 这一位也算人老活成精,言卿这些个安排,他只需稍微琢磨一下,也就渐渐明白过来。 当即扯乱自己的衣裳,又揉乱了头发,往脸上蹭了一点灰,然后装出一副一瘸一拐的模样朝这边跑来,“快!快跑!赶紧走!” “言小娘子发现了,她杀过来了!” “啊?” 陶娘子一下就懵了,接着,老族长难得僭越,一把攥住陶娘子的胳膊,扯着陶娘子就往前头跑。 丛林之中,另外几名族人见此对视一眼,立即适时地发出一阵惨叫声。 “啊!!” “言小娘子,别别别,你别过来,别杀我!” “啊啊啊啊啊!” 那一阵阵凄惨哀嚎,听得陶娘子毛骨悚然,她完全反应过来。 疯了疯了,呜呜呜那言小娘子一定又杀疯了。 树上,言卿瞧着这一幕,突然发现这江家村竟然全是人才,这一个个戏精附体,嚎得跟真的一样,这若是不知道的,没准还真以为她在这儿大开杀戒了。 她纵身一跃,暗中跟上了老族长和陶娘子。 俩人一个垂垂老矣,年迈岁数大,另一个则是娇娇弱弱的,反正跑了大半天也没跑出去多远,反而把这俩人给累够呛。 老族长气儿都喘不匀乎了,事实上他也悬着一颗心。 这辈子也算见过一些大风大浪了,然而任何一件都比不上最近发生的这些事。 先是林娘子二人的死,而后又是帮着言小娘子忽悠这些妻主娘子们。就连老族长自己都觉得,他是真胆儿肥了。 扯着陶娘子一路飞奔,这陶娘子心眼不多,压根就没发现,两人是往山上跑的,可嵊唐官媒是山下!这压根就是完全不同的俩方向。 须臾,老族长又气喘吁吁道:“陶娘子,累不?要不你上来,小老儿背着你继续跑?” “行行行,好好好!” 陶娘子喘得跟个死狗似的。 老族长这岁数,甭提做她爹了,做她爷爷都行了,那可是个半截儿身子入了土的老人家。 什么尊老爱幼?这大梁朝可从不尊老爱幼。 就算当真有那优良美德,也全是妻主娘子的专供。 倘若如今在她面前的是一位老夫人老太太,她准要推辞准要拒绝,但换成了老族长? 她直接就往人家身上爬! 老族长吃力地把陶娘子背了起来,又往山头跑了一阵子,突然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哎呀!怎么走路的?咋还摔了?” 陶娘子啃了一嘴泥,看那脸色很是不满,而老族长则是老脸一白,立即抱住了一条腿,做出一副腿疼受伤的模样。 “小老儿不中用,怕是跑不动了。” “陶娘子您顺着这条路继续往前,先把那言小娘子甩掉了再说。” 他指着一个方向,浑身发着抖,似乎真疼得不轻,仿佛当真摔断了一条腿。 但其实压根儿啥事都没有,哎嘿,全是他演的! 陶娘子听得一愣, “废物!”她作势发怒。 老族长身形一颤,旋即假装出一脸惨然。 “小老儿所求不多,也不过是想保住我江氏宗族,保住我族中那些儿郎们罢了。陶娘子,您快逃,左右小老儿断了一条腿,就留在这儿,帮您拦一拦,看能不能把那言小娘子给拦住。” 陶娘子这个气! 但又看了看这岁数一大把的小老头,她牙关一咬,忽然扭头就跑,头都没带回上一下的。 不中用,还真是不中用! 她气呼呼地心想着。 然而没多久,言卿悄然无声地从一片丛林中闪身,她弯腰扶起了老族长问:“您可还好?” 老族长摆摆手,“没事儿,都挺好。” “辛苦您了,”言卿神色温和,但老族长忧心忡忡。 “言小娘子,依小老儿之见,您之前那法子,恐怕是不太好搞……” 方才带着陶娘子逃了这么久,老族长却觉收效甚微。 甚至于,何止甚微?那简直就是一点效果也没有。 娘子依然是娘子,脾性也依然是那些个脾性,没见任何变化与转折,依然视一切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他们这些人,便是为其抛头颅洒热血,便是拿命为那些娘子们垫后,也难以换来对方半分感激。 在那些妻主娘子们看来,这本就是他们应该做的,本就该凌驾于他们这些人之上,甚至是践踏于这些人之上。 但言卿却是笑了,“效果还是有的,她方才犹豫了,不是么?” 老族长一怔,回忆着陶娘子方才曾牙关一咬,以为那是气的,但如今一琢磨,难不成? 言卿看了看远方沈山:“这人世间从来就没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她能够感受,能够体会,哪怕那份感受体会很轻微,但总归是个好兆头。” 就好似一颗种子,一簇火,只要持之以恒,终将会有壮大成参天大树的一日。 事实上这已经比言卿预想中的好上许多,她甚至还准备了许多备用方案,甚至还提前让人弄了鸡血。 若不是看出已初见成效,她原是想泼老族长一身鸡血,假装让老族长为陶娘子挨上一刀。 不过如今倒也不必了。 “您老先下山,先休息休息,我再继续跟她一段路,她逃不出这座山。” 至于下山去找崔大人,去官媒告状? 那更是告不了一点儿! 不出意外,在城西桥梁坍塌后,那崔大人本就已经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不远处还跟着祥林和之前那些佯装惨叫的族人。 这些人接应了老族长,护送老族长回村,而这天色也不知不觉阴翳了下来。 陶娘子跌跌撞撞,山林中杂乱丛生,那些枯木枝子划破了陶娘子的衣裳,也在她雪白的胳膊上划出一条又一条血痕。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活像个小耗子似的,很卖力地在这片山林里钻来钻去。 拨开了一片秋黄的芦苇,又穿过了一片泥塘, “轰隆”一声!天上突然打响了惊雷,吓得陶娘子一阵哆嗦。 第91章 咋就这么难伺候 许久之后, 乌云罩顶,大雨滂沱,陶娘子也跑不动了。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喘得肺管子都快炸了,已经是累得不行了。 “这山怎就这么高?这林子怎就这般大?” 她一边喘着气儿,一边茫然又无力地看了看四周。 荒山野岭,四下无人,她自己也是一身乱糟糟,这辈子就从没这么狼狈过! “呜呜呜,我疼……”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那些血痕,她嘴一瘪,就又委屈上了。 她不但疼,她还饿,她还困,她还冷! 她想吃东西,精致的餐食,甜腻的糕点,睡干净的床,洗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从前被众多夫侍伺候着,她从不用为这些事犯愁,可那些习以为常的生活,如今想来竟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顿时她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落。 突然不远处,树梢上传来一个冷冷清清的嗓音, “你疼,但你可曾想过,他们也会疼?” 陶娘子:“!” 猛地一惊,立即紧张兮兮地站起身。 当她循声一看,就见不远处那棵参天巨柏上, 一名女子衣袍素雅,她横坐在树干之上,长腿一曲一直,雪白的腕子搭在了膝盖上。 恰恰言卿瞥来一眼,陶娘子又是一惊,旋即“哇”地一声,嚎了个震天彻地。 “阴魂不散,阴魂不散哪!” 她都逃出了这老远,咋就又撞上了这个言小娘子? 真真是阴魂不散!这是天要亡她呀! … 陶娘子哭得直打嗝儿,吵得言卿不禁捂了下耳朵。 她从树上翻身而下,旋即信步走来。 “闭嘴!” “呜呜呜呜呜嘎?” 突然被迫闭嘴,哭声一收,但在那儿抽抽噎噎的,好不可怜。 言卿瞥她几眼,道:“便是猫猫狗狗受伤流血也会疼,何况是人?你从前拿鞭子鞭笞他们时,又可曾想过他们同你一样,受伤会疼,流血会痛?” 这世上从来就没那么多的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又不是亲爹亲娘,又不是欠了她们的,怎就天经地义必须要对她们好。 陶娘子吸吸鼻子,又小小声地呜咽两声,她扁着小嘴儿问:“你就说嘛,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嘛!你若是想杀我,你直接动手呀!反正我也跑不动了,反正我又打不过。” 她攥着袖子抹了一把泪,她是不聪明,可不聪明不代表她傻啊。 这言小娘子若当真想杀她,又何必来同她废话,所以大概率……她这条小命,还是能挣扎着活一活的……叭? 言卿险些气笑,也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来,咱俩谈谈心。” 她在一旁坐下,又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陶娘子犹豫好半晌,才吱吱扭扭地走过来。 她问:“谈什么?” 言卿拔出别在后腰的匕首递给了她。 陶娘子:“?” 顿时一僵,有点看不懂这一系列迷惑操作,同时不住地摇着头, “我不要,我不接!” 这万一要了,万一接了,万一这言小娘子立即反杀嘎了她呢? 她甚至还微微后退了几步,吓出一脸的怂包样儿。 言卿忍俊不禁,突然把那匕首一丢,套着刀鞘的匕首便落在了陶娘子脚边。 “方才老族长护着你逃了一路,说实话我不大高兴,我若让你杀了他,你能否动手?” “你若杀了他,我就放了你,如何?” 陶娘子:“?” 狐疑了一下, “当真?” 言卿颔首, “自是当真,谁让他惹我不高兴。” 可陶娘子又皱皱眉,突然就有点不懂。 “你为那些人出头,你护住了那些人,可为何又反过来拾掇我去杀?” 言卿眉梢一挑,盯着陶娘子看了几眼,心想这约莫是长出个脑子。 “首先,容我提醒一件事,我这人很有领地意识,我帮着他们,是因在我划分领土后,他们尽数归我所有。” “这就好比那位林娘子,你之前说她曾当着你的面儿,打死了你一位夫侍,那夫侍似乎叫瞳河?” “你的人,却被另一个人肆无忌惮地打杀,你难道当真就一点都不气?一点都不想出气?” 咋不气呢!她老气了! 只不过是心知肚明,对自己很有逼数,知道单凭她一个干不过林娘子而已,所以才只能哑巴吃闷亏。 陶娘子又闷了闷,“那你如今怎又反悔?怎又不护着了?” “我不是说了吗?” “是因为他协助你逃跑,这就好比你名下一位夫侍吃里扒外,帮着外人一起对付你,你能咽得下这口气?” 那大抵是咽不下的,定要抽一顿再说的! 可陶娘子又看了看那把匕首,自个儿咬牙纠结了好半晌,仍是迟迟没能将匕首拿起。 她抿了抿小嘴儿,又盯着言卿看半晌,“那,那……你若真让我杀他,我也不是不能动手的。” “哪怕他这场劫完全是因你而起?哪怕他是为了救你才得罪我?” 陶娘子又是一僵,旋即又是一阵纠结。 她咬咬自己的嘴唇,好半晌都没能开口,总觉得好像有哪怪怪的,有哪说不通, 但奈何就算勉强长了个脑子,可这脑子,也不大好使。 她抠了抠自己的小脑瓜儿,然后又闷闷地看言卿, “那你说!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嘛?” “说让我杀的人是你,反过来质问我的人也是你!” “江家那哥几个真是倒大霉了,怎么就摊上一个像你这么难伺候的!?” 言卿:“?” 好险没笑出声来,这乍一听还真好像是自己没事找事了,不过她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她突然觉得这地方似乎稍微变好一点了。 不为别的,就只是为这份变数,为这些人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只是某些思想已根深蒂固,想要改变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彻底完成的,但好歹有个努力的方向不是? 人最怕的,是看不见希望,看不见方向。 但只要找准一个方向,剩余的,便是扫尽迷茫,然后再拼尽全力去落实。 于是言卿又弯了弯唇,“你可曾有兄弟姐妹父母亲人?” 陶娘子眼神怪怪地瞄她一眼,那自是有的,她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们还在吗?” 言卿问。 第92章 玉无字,夜鸦临世 陶娘子又愣一下,这回没多少反应。 言卿说:“按我目前所见,我觉得,你的父亲、叔伯,又或者是兄弟,那些人不一定全活着,多少是死过一些的。” “若那些人曾是真心对你好,你又可曾为他们惋惜?” 陶娘子突地一呆,一瞬就有些恍惚。 想起年幼时爹爹温温柔柔地抱着她, 可后来爹爹被母上大人活活鞭笞至死。 成了一具尸体,就那么拿草席子一卷就丢出了院子。 她小嘴儿一抿,没再言语。 言卿说:“老族长他们那些人,也曾是旁人的父亲、叔伯、兄弟,甚至是长辈,是那些人心中很重要的人。” “他们若死了,也一样会有人伤,会有人痛。” “可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不死呢?” “倘若本该不死,倘若能活呢?” “那么那些人的伤和痛,是不是也能减少几些?” 陶娘子一时哑然,她眼圈儿微微发红,须臾又渐渐低下了头。 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在那儿抠着自己一双小手,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 言卿又瞥她一眼,才起身捡走之前丢出的那把匕首,说:“走,回去了。” 正好雨势逐渐变小。 而陶娘子一呆,跟上来问:“回哪儿?回江家村吗?你真想让我杀那个小老头吗?” “你说呢?” 言卿冷瞥一眼,陶娘子又是一阵语塞。 或许是福灵心至,她好似突然有点懂了。 这位小娘子,并不是真想让她拿刀杀人。 只是她转眼想起瞳河他们,她那些夫侍, 又想起了年幼时便已死去的爹爹。 许久,她才闷闷地问:“那我又该如何?” “就算我不想,我又该如何?” 她眼圈儿彻底红了。 因为从前,在年幼时,许许多多个深夜里,她也曾想过, 倘若爹爹没死,该如何? 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其实,也不想爹爹死,她也想爹爹能活着。 言卿走在前面,听了这话身形微顿,旋即回眸看来, “你若不想,那便别做,别再勉强你自己。” “就好比方才我曾威胁你,让你去杀老族长,你不也一样是不愿?” “而既然不愿,那就抗争到底,别去妥协。” 陶娘子迷茫了片刻,等回过神后,言卿已经走远了。 她又把言卿那话掰开了揉碎了,咀嚼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那小眼神就突然变得凶巴巴。 既然不愿?就别去妥协? 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 言卿:“……” 此刻丝毫不知,她一时有感而发,不过是嘴皮子一秃噜,又究竟为自己惹来怎样的麻烦的。 又有谁能想到呢,如今这位看似胆怯的陶娘子从此竟一发不可收拾,直接变成个钢牙小白兔, 在往后漫长的日子里,路见不平,四处咬人,惹出数不清的乱子来。 每当言卿为此头疼扶额时,人家就轻飘飘地来一句:“你说的呀,既然不愿,就别去妥协呀。” 所以她不愿,她不想,她不要,她看不惯,那她就直接出手了,有问题吗? 委屈谁都不带委屈自己的! 这是她跟言卿学的呀! …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往回走。 不过,改造尚未彻底成功,言卿并不放心直接将陶娘子带回江家村,而是兜兜转转,来到村外一个小木屋。 言卿把陶娘子推了进去,并且还在屋外落了一把锁。 陶娘子:“??” 不是,这咋还又把我给关起来了呀!? 但是好在,一扭头就看见这边不知何时已准备好一桶热水,而且还有干净的被褥,有馒头,糕饼,有吃有喝。 “呜呜呜呜呜!” 她险些喜极而泣了。 罢了,关就关,反正有吃有喝饿不死就行,这不比之前那个深山石洞好多了? 陶娘子觉着自个儿一步地狱一步天堂,如今竟还挺高兴的,啃着大馒头,她那幸福感立即就直线上升了。 言卿回村后,没等进家门,就看见祥林叔带着一名族人赶了过来。 “言小娘子,沭阳官媒姚大人来了!还让人传话,说让您下山,让您过去跟她见上一面?” 言卿:“!” 眼光一亮,她难得喜形于色,“来了?来了就好!” 她立即笑了开来。 至此,心头又松了一口气。 此时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出。 言卿心情正好,如今笑意未散,笑吟吟地回头一看,就见江孤昀正好从房中走出。 在彼此目光交缠对撞时,两人也俱是一愣,多少是有几分僵硬的。 言卿笑意一僵,旋即就收回了视线对祥林叔说:“那我先回去换套衣裳,在山里跑了一趟,这衣服也脏了一些,总不能这副模样去见人。” 她这边倒是无所谓,但真若顶着一身污泥烂草去见那位姚大人,难免是有些失礼。 说完她便径直往自己那个房间走去,期间曾与江孤昀擦肩而过。 两人皆目不斜视,并未多看对方哪怕半眼。 祥林在外头看了看,也不知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凑到江孤昀身旁,他小声嘀咕道:“咋回事?你跟言小娘子咋地了?” “你俩闹啥脾气了?” 江孤昀听得神色轻怔。 而祥林则是一脸欷歔, “昀哥儿啊,叔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这死人死了,咱活人还得活下去。” 说着这话,祥林神色也好似惆怅许多。 “往好的地方想,那言小娘子至少已经变了,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不是吗?” 但江孤昀薄唇微抿,突然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怀中揣着一枚玉佩,那玉佩已被他体温烫热。 他神色没多少波动,只是却想起一年前,那个雨夜曾为大哥收尸。 而这块玉佩,曾从大哥怀里掉落。 也曾贴身放着,放在位于心口,最重要的那个位置上。 但这玉佩却并不是大哥所有,而是来自那位言姓妻主。 玉无字,仅有一幅图, 苍莽山河,夜鸦临世。 江孤昀思忖许久,才沙哑道:“我知道。” 他知道,死人死了,但活人还得继续活。 他也知道, 第93章 姚大人这是作甚 其实,她变了。 从刑狱出来后,在山下的嵊唐县,当时江孤昀坐在马车上, 当拨开马车帘子,第一眼见到她时,其实就已经发现, 她变了。 后续那些个试探,也不过是为佐证自己的猜测。 而这块玉佩, 从前,被江孤昀当做一张最重要的底牌。 是一大利器,是必杀之技。 若运用得当,其实,就算是妻主娘子又如何? 纵使她贵为妻主,贵为女子, 纵使她生来为尊,也必死无疑。 可如今,他却不知,这玉,到底该如何处理? 是还给她好,还是继续贴身藏着, 又或帮她遮掩,彻底毁去,使她无懈可击,再不留任何祸引? … 山下,嵊唐县。 言卿来到这边时,离老远就看见官媒外停着几辆马车,另外还有许多骏马。 整个官媒已经被人围堵得水泄不通,附近长街冷冷清清,家家户户全部门窗紧闭,而那些来自沭阳县的百来名军士,则是各个披盔戴甲,手持长刀,一身的血煞之气直叫言卿拍手叫绝,也叫旁人心中恐惧。 “敢问这位……小娘子?您这是?”当言卿朝这边走来,一名军士仔细辨别了一下,才收敛了一身煞气,尽可能展现出一副温和模样。 其实言卿有点好奇,她与其他妻主娘子相比,差距并不是很大,但为何这些人总能一眼分辨出她是“小娘子”,而不是“娘子”? 按照这地方的习惯来看,娘子是称呼那些年满十八已有信香的,如她这种年不满十八的,则是一律称作小娘子。 但,十七跟十八,这差距也不大呀,他们怎就一看看出自己是个小娘子而不是娘子? “我姓言,听说沭阳姚大人来访,所以特地来见见。” 那位军士愣了下,不过显然此前曾得过吩咐,立即大手一挥,身后众人分向两侧,那些持刀的卫兵军士为言卿让出一条通路来。 言卿:“……” 心想, 这阵仗真怪大的,她这哪里是临时请来个救兵,这分明是搬来个大佛。 等进入官媒,就突然听见“砰!”地一声,仿佛有人用力砸碎了什么东西。 言卿循声一看,就见一个长相温柔,神色淡雅的年轻女人,身着一袭湖烟色长裙,看起来知书达理,仿佛书香门第,然而此刻那人正手持长刀。 那长刀落在崔大人的脖子上,而崔大人正脸色铁青。 “姚大人这是作甚!!”那含怒的嗓音许是气急,比起平日沙哑许多,那神色也全是怒火中烧。 倒是那位姚大人,姚千音,她温温柔柔地笑了笑,“本官听闻崔大人极爱在书上刻字,想来书法定然不错,于是便慕名而来,特地来此观瞻一番。” 那手依然稳稳地拿着刀,却冲一旁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恭恭敬敬地捧来一份文房四宝摆在了崔大人面前。 姚千音又是一笑:“还请大人写上几个字,也好让本官瞧瞧,这“贱人”之中的贱字,又究竟能写出怎样的风骨笔法。” 崔大人听得一怔,忽然瞳孔一缩,那脸色也唰地一白。 自从昨日城西桥梁坍塌,得知两位娘子及其夫侍被河水冲走,崔大人便忙着带人下水打捞。 今日听闻这沭阳官媒的姚大人来此,她本就一腔怒气,一腔不满,心想冤家相见真是晦气! 然而因着姚千音来历太大,自知惹不起,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来虚与委蛇,但谁知这姚千音是一点也不装。 双方一照面,就立即下令让人包围了整个官媒,而两人之间也已成了如今这局面。 崔大人长吁口气,突然道:“有人给你通风报信?” 她下意识看向姚千音身后,一整面墙壁的藏书典籍,其中也有许多名册,有幽州各地官员的事迹记载。 当初两人在府城见过一面,那时她不知姚千音身份,只觉这人年纪太轻,而两人治下又相邻。 她本想仗着资历来给姚千音上演一个下马威,谁知这姚千音竟当众给了她一个难堪。 那之后回到嵊唐,有次酒后她越想越是不忿,于是便亲手划烂了那些书籍名册上与姚千音有关的内容,贱人二字也全是拿着刀子,一笔一画刻下的。 所以眼下一听,她直接就明白过来了。 姚千音眉梢一挑,“本官今日来此,本是因为沭阳前阵子发现缺失了几本典籍,便想着带人来这边抄录一番。” “可谁知那些书籍名册缺帧少页,崔大人倒是为我准备了好大一个惊喜。” 姚千音三言两语就把言卿从这件事里摘了出去。 她这人看似脾气好,但也只是“看似”而已。 以她心智又怎会看不出那位小娘子不过是在利用她而已? 但那是她们两个私底下的事情,一码归一码,回头再私下解决便是。 可这崔盛芸又算个什么东西! 胆敢划烂她姓名,销毁那些与她有关的事迹,甚至还在纸张之上拿刀刻下贱人二字? 莫不是真以为她姚千音全凭有个好靠山,所以才能执掌那沭阳官媒? 姚千音又嗤笑一声,“如何,崔大人还愣着作甚?既那般喜欢书法,那何不露一手?这贱人二字,我还当真从未学过,不如崔大人教教我,要如何下笔才合适?” 崔大人脸一僵,余光斜瞥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长刀,一行冷汗顺脸淌下,但她很快就又定了定神。 “姚大人怕不是误会了什么,本官这嵊唐县前些日子突然闹贼,这些书籍名册也全是那霄小所为,本官已下令严查此事!” 她义正言辞,信口胡扯,妄想借此脱身。 然而姚千音听后忍俊不禁:“那按崔大人的意思,那宵小还当真是下贱至极,莫不是嫌她自己命太长,又或是比旁人多长了一只手?” “况且说到底,本官乃沭阳官媒的执掌者,这份官身乃是府城授令,为朝廷钦封!可那宵小如此妄为,岂不是在蔑视朝廷与府城?” “再者,此事既然发生在嵊唐,那定然是崔大人治下不严,不然又怎会叫那下贱宵小钻了空子?” 第94章 贱人崔盛芸! 姚千音又柔和一笑,就连那神色都未变分毫,依旧是一身的从容风采,也依旧一身的温柔淡雅。 可那一口一个下贱,除非是傻,否则又怎会听不出她在指桑骂槐。 崔大人牙龈一咬,又瞥了一眼架在脖子上的那把刀,才强忍着一腔怒火道:“就算是本官御下不严,可姚大人如此也未免太过!” “姚大人可是忘了,你为府城亲授,但本官亦然!” 换言之二人同为县级官媒的执掌者,就算她崔盛芸当真有什么不妥之处,朝廷可以处置她,府城也可以处置她,可唯独这姚千音没那个资格。 事已至此二人已是撕破脸。 “呵?” 姚千音又是一笑,“崔大人,你怕是忘了一件事。” 她素手翻转,一枚深紫底色,鎏金刻字的令牌已出现在她手中。 “崔大人可识得此物?” 崔大人:“!” 瞳孔一缩,呼吸也因此一窒。 姚千音说:“这幽州境内共有三人得这紫金令,不巧,我姚千音是其一,凡是妻主娘子,若持有这紫金令,当遇斩不斩。” “换言之,只要我姚千音不曾通敌叛国,我便是当真在此处死了你又能如何?你崔盛芸死不死不过是我一念之间,而就算你死了,我也不至于伤筋动骨。我依然执掌官媒,不必被朝廷追责,你与我斗,以卵击石?” 姚千音又笑了,寻常妻主娘子若是杀害了谁,下场是充军,可只要有这紫金令,便可免于充军,将所行罪责一笔勾销。 不过,为了一个姓崔的,消耗她一枚紫金令,为免得不偿失。 杀鸡焉用牛刀。 况且若不出意外,这崔盛芸早就已自取灭亡,只需等上一阵子,府城那边自然会下达命令。 更何况,她今日来这嵊唐县,一进城门就得知了一件事。 呵,为了贪墨以修桥铺路之名向府城预支银两,可那桥梁并未修缮,如今又有两位娘子因此身死,便是不提旁的,这崔盛芸也已是在劫难逃。 “写。” 突然,姚千音又说:“且不提那些书籍名册究竟是被何人毁成那副模样,我今日就想看看崔大人那一手好字!这贱人二字,你写,亦或是不写?” “你!” 崔大人一步上前,可砰地一声,姚千音将那枚紫金令拍在一旁的桌案上,那眉眼依旧温柔,可那神色却仿佛在说:崔大人,你可别给脸不要脸。 让你多活这片刻,本就已是大发善心,你若拎不清,便是当真耗费这一枚紫金令又如何? 她姚千音能挣来一枚紫金令,就能再挣来第二枚第三枚! “………” 许久,崔大人牙龈一咬,一张脸已是青青紫紫,青红交错,“好,好,好!” 她一脸阴鸷,突然提笔一挥,在纸张之下写了字。 姚千音凉凉道:“别忘记落款,你若不写你名字,又有谁知这贱人二字是你手笔?” 崔大人又是一僵,旋即脸色铁青地写下姓名。 姚千音拿起一看,见笔墨未干,又笑了。“贱人,崔盛芸。崔盛芸,贱人。” 她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又一字一顿地念了念,丝毫不顾一旁那崔大人早已气得白起了一张脸。 而她则是手一挥,“来人,将这拿去,张贴在城门处的告示板上。” “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贱人崔盛芸”,定然是要请嵊唐之人一起过来看看的,也好让人欣赏一下我们崔大人这一手好字不是?” “你!?” 姚、千、音!杀人诛心!! 崔大人只觉喉口一阵腥甜,眼前都有些泛黑,她杀气腾腾地看着姚千音。 “姚大人,今日之辱,我崔盛芸记住了!!” 姚千音眉梢一挑,“你记住如何,你不记住又能如何?” 那眉眼里添上了一两抹蔑视,“既你辱我在先,那你今日便理当受我所辱!一报还一报罢了。” 只是她姚千音有这个能耐去报复,可她崔盛芸呢? 她有吗? 有那个能耐,有那个底气,又有那个资格吗? 呵,不过是疯狗乱吠,放上一两句狠话罢了。 须臾,姚千音又挥了一下手,立即一名来自沭阳官媒的衙役走上前,“崔大人,您请!” 这分明是嵊唐县,分明是崔大人治下,可姚千音这一手反客为主玩的简直不要太熟练。 而崔大人的眼前则是再度一黑,她强行咽下一口血,又阴鸷冷沉地看了看姚千音,突然长袖一甩,她哐地一声踹门而出。 言卿身形一闪,早在她出来之前就已经先行避开了。 等她走后,言卿才又叹为观止地从一旁走出。 牛! 回想姚千音那一系列的骚操作,这何止是一尊大佛,这是大神下凡了。 正巧这时,里面传来姚千音那清清淡淡的嗓音。 “小娘子来都来了,怎还不进来?难道还想让本官亲自去请你?” 此刻,姚千音已经坐下,手中拿起一盏茶,用茶盖刮了刮那清亮的茶汤。 言卿轻咳一声,旋即扬了扬唇:“姚大人这是哪的话,言卿见过姚大人。” 姚千音眉梢一挑,又垂眸抿了一口茶水,这才冷淡地看了过来。 “你倒是好大的胆子,敢拿本官当枪使。” 言卿眼皮儿一跳,突然道:“大人先别急,也先别气,之前听您提起那紫金令,我这边正巧想搞来一块紫金令。” “而此次大人帮我,我便欠了您一份人情,我也送您一块紫金令如何?” 姚千音:“?” 啥玩意儿!? 虽说她觉得,她往后兴许能挣来第二块第三块紫金令, 可这言小娘子又是什么人,莫不是真以为这紫金令是什么街边大白菜不成? 整个幽州府,也不过仅仅只区区三人才能有幸拥有这紫金令罢了。 其一,府城那位官媒之首的柳大人,姚千音的亲姑姑,本是出身于王侯之家,却自贬身份治理幽州,早年幽州大旱,民不聊生,柳大人倾家荡产四处筹粮,这才换来了一枚紫金令。 其二,也是来自幽州府城,不过那户人家完全是因运气好,紫金令能庇佑三代,先祖于国有功,如今正好传承了第三代。 其三,便是这姚千音。 第95章 她嫌人家丑 这姚千音乍一看温温柔柔, 旁人只知她身份贵重,只知官媒之首的柳大人是她亲姑姑,以为她能来沭阳做官,以为她手中那块紫金令全是沾了柳大人的光。 但殊不知,这人十八岁那年,曾心血来潮,突然想出门走走,谁知这一走,直接把她自己走成一个征战沙场的女将军。 这大梁朝参军入伍、赚钱养家,甚至是入朝为官等等,几乎全是男人们干的活儿,最高成就也不过是封王拜相,然而真正执掌这片江山的永远都是至高无上的女帝。 朝廷并不禁止这些妻主娘子入朝为官,只是许多人都嫌麻烦,何必自找罪受?还不如在家享受。 姚千音当年也不算参军,起初只是心血来潮,想去边关长长见识,谁知恰好战事爆发,草原部落大举入侵,混乱之中砍伤她当时带在身边的一名夫侍。 于是她一气之下单枪匹马深入敌营,仗着信香品级远赛寻常妻主,俘虏草原勇士三千,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这人在边关待了几年,也算闯出几分威名,奈何后来进京论功行赏时倒了大霉,竟然被一貌丑无言的皇子看上了。 她嫌人家丑,又怕女帝强行赐婚,于是谎称旧伤复发自此解甲归田,逃回幽州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但姚千音就琢磨着,她手里是有一枚紫金令不假,但那也全是出生入死用军功换来的。 可眼前这位小娘子? “噗嗤。” 姚千音一笑,“你还真是风大不怕闪了舌头。” 言卿眉梢一挑,又想起姚千音方才温温柔柔地拿起一把刀,刀刃架在崔大人脖子上的模样,当时那手是真稳,抖都没抖一下的。 她又瞧了瞧姚千音那双手,玉指芊芊,雪白柔荑,然而细看指腹轻覆着一层薄茧。 言卿对这可真是太熟了,上辈子常年扛枪,一把军刀也刷得出神入化,类似的薄茧她也曾有过,于是她心头大定。 “姚大人,”言卿慢悠悠地道:“我这阵子看了不少闲书,据传我大梁如今内忧外患,似乎是因从前那场瘟疫而起?” 貌似这个地方,全是女尊男卑,不存在这个国家女尊,而另一个国家男尊,生理构造完全就是女尊化的。 所以从前自从很多年前发生过一场瘟疫后,这些妻主娘子的数量越来越少,大梁这边还算好些,甚至一些小国因此而亡国灭种。 战事大多是因此而起,互相劫掠对方的妻主娘子,是为国家延续,为种族繁衍。 言卿说:“我之前来时,曾注意过您从沭阳带来的那些军士,他们佩戴的刀剑武器全是生铁打造,然而这生铁太脆,不知姚大人可曾听闻精铁冶炼之法?” 姚千音:“?” 突然眼皮儿一跳,她微微眯了一下眼,温温柔柔地笑道:“小娘子倒是见多识广,竟还知晓这精铁之法?” 言卿心想只要时间足够,只要材料充足,精铁算什么,便是精钢白刃她也能弄出来,好歹受过现代化熏陶,本身当兵,也算一冷热武器发烧友,这方面她属实是专业对口。 “我曾见书上说,邻国曾有一百战之师,配备的便全是精铁武器,女帝每年从邻国采购,国库税银几乎全都用在了这上面。” “倘若我能炼制出一批精铁武器,敢问可否换来一枚紫金令?”这原是她最初打算,只不过需要时间来兑现,不如江孤昀那个计策行之有效。 但言卿就琢磨着,这紫金令还是得先拿一块儿才能安心。 姚千音眼皮儿再度轻轻一跳,“小娘子可知那精铁之法被西周捂得极为严实?” 言卿笑,“便是不知,也猜想得到,所以按我的想法是,姚大人能否先为我弄上一批铁矿?事成之后,这功劳归姚大人所有,而我自己则打算进献一批甲胄,用来防御武装,想来若事成,那两枚紫金令应是不在话下。” 姚千音:“……” 见她言之凿凿,突然就有点拿捏不准,这人是真有底气,又或是信口胡扯? 姚千音思量半晌,而言卿则是继续道:“左右试试,您也不亏,我如今人在嵊唐,也不过是一位小娘子罢了,倘若我当真诓您,您便是不直接杀了我,也有得是办法惩治我不是?就好比……崔大人?” 姚千音是她为对付崔大人而搬来的救兵,不提旁的,只需姚千音把此事泄露给崔大人,按崔大人那狗脾气,不恨死言卿才怪。 而姚千音诧异了下,“敢情你全都算好了?” 先是把她引过来,搞一出阳谋,本以为这就是极限了,但恐怕这位小娘子,真实意图是借由她之手,换取紫金令。 不过这人应是没什么钱财,且采矿也需特殊批文,以她自己没法弄来,所以才想了这一出,甚至为了让她安心合作,主动往她手中塞了崔大人这个把柄。 不然她之前大可不必派人亲自送信,只需拐个弯子,将那封信件匿名投寄便可。 姚千音又忍不住盯着言卿看了看,事已至此,她还真有点相信了,相信这位小娘子是真有那份本事,能有这份心计的人,又怎会无的放矢? 但她突然又眯了一下眼,“你就不怕本官介时拿了好处,却将两枚紫金令全部私自昧下?你无权无势,介时便是真出此事,你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无法与本官争。” 言卿往后一靠,那容貌姣姣,玉颜冷清,浑身仪态也很是松散,但她忽地抬指,指尖点了点自己的额角:“我想,我这脑子里的东西,可不仅仅只值那两枚紫金令而已,所以姚大人您觉得呢?” “这合作,您可愿?” 愿? 白捡一个紫金令,那自然是愿的。 姚千音又是一笑,又不禁重新审视言卿许久,有胆有识,又有谋,像这样的小娘子还真是别开生面,倒是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妙人。 第96章 他想要一个答案 谈妥了这件事,言卿便起身告辞,姚大人这边筹集铁矿需要时间,两人约好了三日后交接,而她自己则是在县城里逛了一圈儿。 顺便买了一些烧鸡、熟食之类的,无一例外全部挂账,月底再结。 出城之时,恰好路过城门口的告示板。 言卿突然驻足, 只见那告示板上贴着一张通缉告示。 她本只是余光一瞟,并未太当回事,然而等走出两步后,又猛地一回头。 她凝睇着那张通缉告示看了许久。 “……岑佑情??” 除了一张简陋的人像画外,便是衙门那边写下的通缉文书。 白骨山大当家,仇翼晟,涉嫌行刺幽州巡察使,岑佑情。 而这个岑佑情,言卿曾听陶娘子提过,疑似那人与江家老三的死有关。 “岑佑情……” 言卿又定了定神。 看来,得尽快回山上一趟。 与此同时, “二哥,你当心着些。” 今日言卿下山后,山上的江孤昀、江雪翎,这哥俩也没闲着。 两人挑了一条僻静小路,顺着山路一路往外走,兜兜转转来到了廖先生居住的那座医庐之中。 “二位郎君,你们来了。” 医庐与往常一样,飘浮着淡淡的草药之香,一旁有个小炉子正在熬煮浓苦的汤药汁。 而一间雅室之中,竹门之内传来了一声干咳。 江孤昀本是被小六江雪翎搀扶着,一听这声干咳,便立即快走了两步。 等推门一看,就见老四江斯蘅正苍白着一张脸,如今微微弯腰,正站在小五那张床榻前,为昏迷不醒像个活死人一样的小五盖了盖被子。 他长得俊美,平日又总是轻佻,哪怕神色不自觉地带上三两分阴鸷,但那眉眼里也好似有几分妖气。 只是此刻,大抵是重伤未愈,他虚弱憔悴了许多,就连那张脸,也多少没了些血色。 当听见门外传来的动静,他立即转身:“你们怎么来了?家里如何?族中如何?” 他看起来似乎没少惦记。 而江孤昀看了看江斯蘅,仔细瞧了瞧江斯蘅那因失血过多而虚弱苍白的脸色,才说:“族中无事,一切安好。” 江斯蘅听得一怔,怀疑他这二哥又在忽悠他。 当时自家那位言妻主杀了林沈二人,死了两位娘子又怎么可能一切安好? 这事儿稍有个差错,便是立即殃及全族。 江斯蘅问:“那……那她呢?可是已经走了?” “我之前昏迷时,把钱庄那边的一枚暗棋告诉给她,她可是已离开嵊唐?” 江孤昀:“……” 沉吟片刻,才又摇了摇头,并长吁口气:“她还在,没走,也没动你所说的那步暗棋。” 他听出江斯蘅昏迷前,应该是给出了线索,给那人安排了后路。 倒也像是斯蘅会做的事情。 但江斯蘅一听就有些急了:“她想什么呢?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她竟然还……” “四哥?”江雪翎突然开口,并凑上前轻按住他肩膀,“先别急,妻主没事的。” 转而江雪翎又捧来一碗热茶递给了他,似乎是想让他安静下来。 而江斯蘅看了看这碗茶,又看了看一旁的小六儿,这才强压下满腔的急躁重新看向江孤昀。 “那如今是什么情况?那事儿到底是想如何解决?” 江孤昀:“……” 再度沉默了片刻,才说:“事已无碍,已安排妥当,你若实在不能放心,左右已经已经醒了,在哪养伤都是一样,稍后让六儿下山租个马车,等马车来了,你再和我们一起回去。” 说完这话,江孤昀就徐徐起身,他转身走出了这间竹室。 而江斯蘅看得愣住了一下,他张了张口,似乎想叫住江孤昀,但望着那人苍凉的背影,又实在无法开这个口。 许久,江斯蘅低下了头。 手中这碗热茶依然很热,热气熏蒸之下,也模糊了他此刻的神色。 许久,他才又有些茫然地问:“六儿,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江雪翎听得一怔。 而江斯蘅说:“我觉得我没错,我也不后悔,她夜闯孙府捞出咱们两个,她护住江氏全族四百多条性命。” “我为她挡刀,为她舍下这条命,与她曾为我们做过的,相比之下太微不足道。” “所以我没觉得哪儿错了,恩是恩,仇是仇,但我欠了她,以前那仇没法报,倒是这份恩情实在很难还。” 江雪翎失语许久,想了半晌,才徐徐坐在江斯蘅身旁。 “四哥。” “嗯。” “我觉得……二哥不是因为这件事生气。” 江斯蘅听得一怔,接着就见小六江雪翎看了过来,“真正让二哥生气的,应该是你当时太冲动,太欠缺考虑。” 依二哥的性子,不论是遇见什么情况,总能想出无数种办法去处理。 一年前,大哥死时,二哥没在现场,后来只能去收个尸。 半年前,三哥死时,二哥同样没在家中,回来时只来得及看见三哥尸体被人扔入洪水之中。 有时候江雪翎自己也会想,倘若那时候,二哥人在家中,或许将会是种完全不同的结果。 江雪翎又低下了头,他又抿了抿唇,才说:“不论二哥做过什么,又即将去做什么,我相信,他哪怕放不下,可他为的,从来都不是已经失去的。” “是为了他如今还能拥有的,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活着的这些人。” 江斯蘅听得一怔,然后也和江雪翎一样低下了头。 “我以为二哥会怨我……” 江雪翎摇摇头,“他不会。” 江斯蘅又突然笑了:“真就这么确定?” 江雪翎嗯了一声,“二哥他不会。” 若是要问他原因,大概,只是因为他们管他叫一声二哥,那是他们的兄长,而他们,也是他的亲弟弟,所以他不会。 江斯蘅又长吁口气,“六儿,我想回家。” 他没看小六江雪翎,而是看着对面那张床,看着那变得像个活死人一样,虽然还在呼吸,还有心跳,可衣裳底下全是伤,刑狱走一遭,却变得体无完肤的小五江隽意。 “我突然就很想问问她。” “她当初,到底是因为什么,非杀大哥不可?” “又到底是因为什么,把老三弄成了那副模样?” “还有前阵子,难道真就只因二哥没和她行房,所以就一怒之下把二哥和小五全都送进了刑狱?” “我已经看不懂她了,就像我不明白,我从前从不知道她身手竟然那么好,林娘子释放信香操控那么多族人,可她游刃有余毫发无伤。” “也像是我不懂,她最近,为什么变化这么大?” 江斯蘅说完,又侧首看一眼身旁的想六儿,“我想问问她,想要一个答案。” 第97章 嘿,刺激! 此刻言卿正在后山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木屋中。 陶娘子之前吃饱喝足蒙头大睡,这人长得秀气稚嫩,看面相就跟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似的,怯怯的,还白白净净的。 然而睡熟之后鼾声如雷,还直磨牙,那呼噜声震耳欲聋。 突然被人推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嗯?怎么了?开饭了?” 险些以为是从前身在江家村,被她那些夫侍伺候时。 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她睡眼惺忪就想吩咐人打盆洗脸水过来,可谁知? “言言言!言小娘子!?” 忽然瞠目,登时满脑子的瞌睡虫全都跑了个一干二净,她连忙两腿并拢双手合十乖乖巧巧地在那张小破床上坐好,那脸上表情甚至还带着三两分无辜。 她战战兢兢地问:“那、那个,咋了?又咋啦??” 言卿扶了扶额,旋即才问:“我之前听你提过一位岑娘子,你曾说老三……半年前,江云庭死时,当时山里正好发大水。” “而那一日曾有一位姓岑的娘子来找我,那岑娘子可是幽州府城的巡察使岑佑情?” 陶娘子听得一呆,只觉她这话问的好生奇怪,“是呀,就是那位巡察使大人呀!” “不过旁的我也不是很了解,只知有阵子你经常下山,经常去找她。” “你俩似乎很对脾气,但后来那位江三哥死了,巡察使大人也回府城了,所以你俩也就渐渐没再联系了。” 换言之,这原主从前跟岑佑情关系挺好,但恐怕原主已经为了江老三与岑佑情反目? 但也不一定。 原主这事儿水太深,如今手中线索又太少,唯一能确定的,大概也只有一件事。 这原主恐怕与许多人以为的,许多人想象中的,都不大一样。 只是话又说回来,府城,巡察使? 听起来身份贵重,又为何会与原主这种穷乡僻壤的小妻主产生交集?这妻主娘子之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好比崔大人、姚千音,又好比那个岑佑情,单看牌面上的身份,无疑是要凌驾在其他娘子之上的。 这巡察使应该也算一个大官了,比起县城官媒的执掌者还要更贵重许多,与原主相比一个天一个地,这二人竟然曾“交好”? 言卿越想就越是古怪,越想越觉得离奇。 此时陶娘子期期艾艾望了过来:“那个,言小娘子?” “嗯?”言卿应了一声,而陶娘子立马说, “你想关着我,那没问题!” “我大概也知道你是不放心,可是你之前是不是吃烧鸡了呀?你身上好香呀!” “那个你下次再过来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带只烧鸡呀?我也已经好几天没吃烧鸡了!” 言卿:“??” 鼻子咋就这么灵,她不过是之前在山下买了只烧鸡而已,这还没吃呢,不过是简单过了一下手而已。 又无语地看了看这位陶娘子,真不知是该说这位心大,又或者是太过咸鱼? 既来之则安之,当真就这么躺平了? 言卿又沉吟片刻,忽然一笑,她眉眼弯弯地问:“想吃烧鸡是吗?没问题。” “不过我这边缺点人手。” “你也知道,另外几位娘子还被关在后山石洞之中,我又不可能天天过去帮忙送饭,偏巧她们又身怀信香,更不能让老族长他们靠的太近,否则太过冒险,所以……” 陶娘子难得聪明了一回,“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看着那些娘子们?放心放心,没问题,只要给我烧鸡就可以!” 况且,总这么被关着,还真的挺没意思的,她也想出去放放风呀。 哪怕只是趁机溜达溜达也好呀。 言卿:“……” 不久,言卿找上老族长,拿了些干粮,之后就往那位陶娘子怀里一塞。 “去,我家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陶娘子:“?” 呆滞一下,才问:“你就这么放心?你就不怕我偷偷跑掉,或者是把那些娘子放出来?” 言卿微笑:“你试试?” 手里的刀子嗖地一下剜出个刀花,陶娘子顿时一缩脖,立马就怂了。 说到底她本就胆子不大,她这人欺软怕硬,若是在那些夫侍面前,那当然骄横,可换成了言卿这边? 顶多是被逼急了才敢横一下,不然是真怕人家收拾她。 陶娘子就这么走了,老老实实地去了后山一趟。 她并未挪开挡在外面的石头,而是顺着上方特地留出的缝隙挨个把东西全都塞了进去。 自称“家中有事”的言小娘子心黑得很,敢情竟是来了个钓鱼执法,一直暗中跟踪尾随,此刻正悄然留意着陶娘子那边的动静。 但此时那后山石洞内,也有人闹腾起来。 “姓陶的,你还愣着干什么?” “还不赶紧把外面那些大石头搬开,赶紧把我们几个放了!” 许是以为陶娘子胆小懦弱好欺负,立即有人恶声恶气地开口。 但陶娘子眼珠儿一转,立即抿着小嘴儿说:“这我哪敢呀?我自己还小命不保呢。” 那位小娘子说了,既然不愿,就别去妥协。 所以陶娘子就琢磨着,这江氏宗族共十位妻主娘子。 从前言小娘子是所有人中岁数最小的,年不满十八,连信香都没有,其次就是她了。 偏偏人家言小娘子脾气不好,从前要么一脸凶暴,要么就冷着一张脸,大伙儿不敢去捋她的老虎须,可陶娘子这边就惨了,一看就是个性子软的,自然也就被人狠狠拿捏了。 但如今? “我不!!” 突然赌气似的,陶娘子心说,左右这些人被关在石洞里头,出不来,也打不到我,听她们在狗叫! 总之完成任务后她扭头就跑,身后传来那些娘子气急败坏的谩骂,也不知咋,她心里竟然还小爽了一把。 “姓陶的,姓陶的!” “你给我站住呀,你跑什么?” “你就算不敢放人,那你帮我给那个姓言的带句话行不行?让她过来,让她来把我放了!” 一位姓王的娘子喊个不停,但陶娘子小脑袋一甩,理都没理她一下,捣腾着两条小短腿儿,就十分自觉地回她那个小木屋去了。 等房门一关,她才悄悄拍着胸脯长吁口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还怪刺激的呢!” 但不久之后,陶娘子又想出去放风了,可转身推了一下门, “诶?咋又被人锁上了?啥时候锁的?” 她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准是那位言小娘子干的。 好家伙!差点就中计了。 那位言小娘子竟是如此的神出鬼没,幸亏她老实!不然…… 陶娘子一缩脖儿,心底再次瑟瑟发抖了起来。 与此同时,傍晚时分,暮色笼罩群山。 当江家几人乘坐一辆破旧的马车从山下回来时,远远就见一片田园风光。 第98章 被她担心,被她惦念 村子里时而有人走动。 一些人扛着木材、推着碎砖,一副大兴土木的模样。 甚至碎土之上,瓦砾之间,时而还能看见一些年幼的孩子,怯怯地跟在自家大人的身边,不再像以往那般惶恐度日,如履薄冰。 江孤昀坐在马车内,他瞧见了这一幕,忽而想起一年前。 当时那些妻主娘子刚来江家村不久,这江氏宗族风声鹤唳,为此草木皆兵,但那时尚未像后来那般惨烈。 直至死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孩子也全叫家中长辈藏了起来,这偌大村寨也渐渐变得像荒山鬼村。 可如今那份盘亘一年之久的死寂,好似突然就变了,重新恢复些人气儿,甚至还能听见一些族人凑在一起小声交谈。 “老族长之前让祥林弄了个石磨来,还把咱各家各户存着过冬的豆子取了出来,那言小娘子说豆子里能榨出油水,这是真是假?” “倘若当真能炼油,油水都贵,往后若咱江家村能自己弄这个,那以后是不是就不用花钱买了?” “这天儿越来越冷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得下雪了,去年冬天咱族里死了不少人,今年粮食是够用了,但过冬的衣物尚无着落……” 大伙儿开始操心一些有的没的,但从前那一年多的时间里,便是活在此处,也像住在坟中,人生没任何盼头,仿佛全是在卑微等死。 可如今就连这,也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这马车是从山下县城租来的,虽然破旧,但车内空间也算宽敞,只是老四江斯蘅离江孤昀远远的,连眼神都没敢往这边瞟。 小六江雪翎则是坐在外面赶车,突然看见后山那边走来一道身影,他立即放下手中马鞭。 “……妻主?” 他唤了一声,同时也急忙起身朝言卿走去。 马车内,江斯蘅听了这,身形一震,也立即看了过去。 正好言卿一抬头,两人眸光隔空交汇。 言卿诧异了下,旋即匆匆上前问:“怎么样?还好吗?” 她看了看一旁的小六儿江雪翎,又问马车上的江斯蘅。 江斯蘅:“……” 也不知怎的,突然怪不自在的。 “嗯,还好,挺好。” 他那张脸依然俊美,但比平时少了些轻佻散漫,眼底的阴鸷也不再像往日那么浓郁。而等他含糊着应了一声,就忽然瞧见,那位妻主红唇一弯,好似在笑,“没事就好。” 江斯蘅为之一怔,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小六那边。 没事就好, 从前这话,他曾听小六说过许多次,那曾是藏于心底的担忧,可如今这话却从家中那位妻主口中传出,江斯蘅:“……” 忽然薄唇一抿,又轻咂了一下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但或许,是明白过来。 其实那人有在惦记他,有在惦念他安危。 “正好,我之前从山下回来时买了点东西,你们几个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 没等言卿说完,江斯蘅突然一扭头,“二哥,要不等会儿你做饭?” 江孤昀瞥来一眼。 江斯蘅则是一言难尽地看了看小六江雪翎那边。 虽说他跟小六最亲,但六儿那手艺,那是真心不咋地。 从前他们一家住在山上一个庄子里,庄子里头有下人,哥几个把小六养得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少爷一样。 就算后来,因着家中妻主太败家,庄子卖了,田产卖了,也算家道中落了,一家人也搬来江家村这边,跟族人们住在了一起。 可小六儿那双手,是用来抚琴的,是用来仙音环绕,用来弹奏那些天上有而地上无,被人赞不绝口的仙曲儿的。 至于烧火做饭什么的,哪怕费劲巴力地学了一整年,那这做人得认命,那是真没啥天分。 江斯蘅又忍不住看了看二哥,“小六手艺你知道,至于我,我倒是还成,但伤口没长好,不太敢动弹,所以?” 所以做饭这事儿只能让二哥来了。 江孤昀:“……” 依旧是那副凉薄淡然的仙气样儿,但也不知在思忖什么,突然回眸看了看远方,见暮色之下,祥林叔满头大汗,但脸上仿佛带着些笑容,正跟几个族人一起在那边忙碌。 人间烟火总是迷人眼,这一幕,在从前那一年多的时间里,也不知是盼了多久,却以为兴许这一生都很难再重新看见。 他思绪飘忽,须臾又轻嗯一声,“成,那就我来。” 说完他便撩起衣袍,徐步下车。 而言卿还愣在一旁, “他……做饭??” 瞧着芝兰玉树,跟个高岭之花似的,那满满一身的矜贵从容,一身的书香墨色。 若不是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单看那长相,那气质,那谈吐,那仪态,就跟一勋贵王侯似的,甚至颇有权臣之姿。 可这人,这江孤昀,做饭? 这么接地气的吗? 江斯蘅也已吃力地挪下了马车,他伤势未愈,胳膊搭在六儿肩膀上,被六儿小心搀扶着。 他见言卿这样,不知咋的就觉很是有趣儿。 “您之前不是一直说,想让二哥亲手下厨?不过二哥以前……” 怎么说呢?懒得伺候。 外加又是一个心眼子黢黑的,总能有无数借口迂回谢绝。 所以自从这位妻主来到江家后,二哥还真就很少下厨了,就算偶尔下厨,也都是随手一弄,敷衍应付。 言卿已经转过头,那眼神不禁跟着江孤昀。 就见暮色之下,那人已徐徐挽起手,不知从哪拿出两条红绳,十分熟练地将过于宽松的袍袖提起,顺着两侧肩膀分别用红绳将袖子拉高系上,而后便走进厨房之中。 “!” 这还真会啊?? 不久, 当那些人间烟火从厨房传出,馋得人口水狂流。 “……咕咚!!” 言卿疯狂地吞咽着口水,嘴巴紧紧闭住,生怕包不住嘴里的口水。 都已经女尊了,其实言卿也不太想自己下厨,主要是嫌洗碗啥的太麻烦。 但奈何之前家中只有她跟小六江雪翎,而小六儿那手艺,也真就只是勉强弄熟了而已。 所以这几日为免委屈自个儿的嘴巴,言卿也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可谁知这哥几个之中,竟然还隐藏一个大厨子? 那真是,香! 闻了再闻,闻了又闻。 真香! 这单是闻着,都比得上她上辈子见过的那些国宴大厨了。 直接就把她给香迷糊了。 “咕咚!!” 又是狠狠吞咽了一下口水, 她老老实实地坐在堂屋饭桌旁,伸长了脖子冲厨房张望。 饿饿,饭饭! 赶紧开饭, 不行,这真太香太香了!! 第99章 于掌心之中,握得更紧了些 晶莹碧绿的小白菜鲜嫩欲滴,挂着一层润亮的汤汁,盛放于破旧的粗陶碗盘之中, 精致漂亮的摆盘衬得那粗陶盘子都华贵起来。 深秋山笋已有些发老,但经江孤昀之手,也已变成一副叫人垂涎欲滴。 家中食材不多,但哪怕只是几道简简单单的家常菜,却也烹饪出一副足以媲美国宴的珍馐美味。 “……咕咚!” 言卿看着那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已有些迫不及待。 双手跃跃欲试,想抓筷子拿起汤匙,但回头一看, 小六江雪翎人在屋外,正在整理屋檐下晾晒的干货,老四江斯蘅斜倚在房门旁,手拿一柄匕首,一副正在擦拭保养的模样。 江孤昀解下肩上的红绳,依旧是那满身的清贵淡漠,但在一旁为她盛了碗饭,一副在旁服侍的模样。 “你们不饿吗?”言卿问。 江孤昀眉梢一挑,“您贵为妻主,既是妻,也是主,是这一家之主。” 那语气依旧淡漠,清浅的神色看不出多少情绪,仿佛不过是平铺直叙。 言卿:“?” 竟瞬间了悟。 她无语了一瞬,又尴尬地看了看桌上这满满一桌子饭菜。 清灼白菜,烧山笋,还有一道蘑菇汤,以及言卿之前从山下买回来的烧鸡,也已被摆盘端了上来。 突然感觉自己像个封建毒瘤。 就好似那些封建社会的大家长,传统古板自视甚高,不让其他人上桌同自己一起用膳。 她扶了扶额,“都过来,一起吃。” “礼不可废,”江孤昀说。 言卿猛地一扭头,面无表情看他许久,“坐!” 江孤昀:“……” 言卿眉梢一挑, “你们在旁站着,我自己吃饭怪尴尬的,况且我不是一家之主吗?” 换言之这一家之主都已经发话了,那他们也只能听令。 江孤昀眉梢微挑,须臾才道,“孤昀遵从。” 旋即清冷转身,不久就拿来几副碗筷,并冲着两个弟弟一招手,围着这张桌子,与她一起坐成了一圈儿。 言卿发现这些人虽然坐下了,但居然还在盯着她,一个个也没拿筷子,就只是端坐在那儿,似乎在等她先下第一筷子。 “……” 再度无语片刻,这回她没再多说什么,况且早就忍不住了,真是馋得慌。 等她夹了一筷子清灼白菜,那哥几个对视一眼,这才捧起了各自面前的碗筷。 “好吃!!” 水灵灵的小白菜可好吃极了,言卿眼神卟灵一亮。 自打来到这个地方后,天晓得她过得到底都是啥日子。 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有时屋外下雨,那寒酸简陋的小破房子四面漏风。 平时一日三餐,小六江雪翎手艺不咋地,而言卿呢?倒是强上一点,也不是不会,但主要是她真不爱做饭,有时候宁可饿着都不愿自己动手,每天一寻思吃啥那都直犯愁。 甚至就连山下县城卖的那些熟食也很一言难尽,缺油少盐,烹饪技巧也相对落后,远远比不上她从前。 可如今? 她直接吃嗨了,嫌袖子太长太碍事,直接撸上了臂弯,眼神亮晶晶的,主打一个干饭干饭干饭! 呜呜呜,江孤昀! 这哥们儿的手艺也太好了?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好吃,好吃,好吃! 等往后她若离开了江家,不为别的,单只冲江孤昀这一手好厨艺,也非得狠狠想念他们不可,真太好吃了! 多吃一口都是福! 她吃得专心,也专注,却没瞧见江孤昀面前只摆了一杯清茶,他侧首看向窗外的暮色, 天边最后一抹光彩已逐渐沉入群山之中,堂屋这边点起一盏昏黄烛火用来照亮, 而他神色凄凉旷远,大抵是回忆起以前的什么事儿。 小六江雪翎则是瞧了一眼江斯蘅,而江斯蘅显然也心不在焉,他拨弄着米饭,又凝神看了言卿许久。 直至言卿连干三大碗米饭,那叫一个撑! 总共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能用上,风卷残云,鲸吞海吸。 不过是吃个饭而已,愣是叫她吃出一种两军对垒兵戎相见的气势来。 主要是从前当兵留下的习惯,这若不快点,没准一转眼就得饿着肚子去执行任务。 她坐在板凳上,揉着鼓鼓囊囊的小肚皮,而这人呢,一旦吃多了,就容易犯困,她此刻就有点昏昏欲睡。 “我送您回房,”突然,老四江斯蘅起身。 言卿赶忙一甩头,又看了看饭桌,见不知何时已经只剩几个空盘子。 老二江孤昀,小六江雪翎,这两人也已起身,一副准备捡桌子刷碗的模样。 “我……”既然人家做了饭,那自己总不好白吃,所以她是不是该帮着干点啥? 但没等开口呢,就听, “时候不早了,妻主,您也确实该回房了。” 小六江雪翎捧着一摞碗盘看了过来,但也不禁看了看一旁的四哥。 言卿:“?” 须臾,她这边房门一关,觉得那哥几个好像有点奇怪。 怎么一副巴不得她赶紧回屋的模样,像是在特地撵她似的? 正琢磨着,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 她应了一声,当抬头一看,借着屋中昏黄的烛火,就见来人黑衣墨发。 那一袭陈旧的衣裳能看出一些缝补过的痕迹。 江斯蘅这人向来长情,也极为念旧,就算一些东西已经用了许久,已经破了,烂了,但还是舍不得买新的,舍不得换。 不是因为舍不得银子,而是因为从前那些旧物件儿,更像是一种见证,与回忆有关,与过往有关。 他平日总是一副轻佻模样,俊美至极的长相,目似霞飞,洪流之中暗藏阴鸷,时而散漫,时而浪荡,但时而又在不经意中溢出几分出人意料的耿直。 可如今他神色寂静许多,眼底阴鸷也散开一些。 此刻他手中捧着个黄铜水盆,就那么垂眸走了进来。 当水盆放在地面,他也单膝跪地,然后伸出了手,握住言卿的脚踝。 “你做什么?” 言卿微微用力,试图从他掌中抽出自己那截儿雪白的脚腕,然而突然之间,他手中加了些力气。 有些火热,有些坚定,又有些不容拒绝,反而将她那截儿白皙的脚腕, 于掌心之中,握得更紧了些。 第100章 从前所为,皆有隐情? 气氛一时静谧。 许久, “妻主曾说,在晚间入睡前,想让斯蘅伺候您洗漱。” 他突然提起以前一件事,不过那时他浑身反骨,连个好脸色都欠奉,至于什么洗脚不洗脚? 呵,做梦吗?想得美! 她不如眼一闭啥都有。 他不阴阳怪气地贬损几句,气得她抓狂跳脚都算不错了。 但如今那眉眼低垂,他双手托着那人的脚踝,为她除去了雪白的鞋袜。 然而言卿一激灵,只觉他像被什么脏东西附体了似的。 “这种事我自己来就好,况且你身上还有伤,”她到底是多魔鬼,能让一个伤患单膝跪地为自己洗脚? 那不属于这女尊世界的敏感神经就这么再次被他狠狠挑动。 江斯蘅薄唇一抿,旋即徐徐抬头,突然就那么仰起那张俊美的面容,带着些迟疑,也带着些踌躇,带着些心事儿,也带着许多难以言喻的困惑,他就那么看了过来。 “妻主前阵子,为何非得把二哥他们送进刑狱不可?” 言卿一怔, 而江斯蘅又问, “那种事并非一次两次,为何唯独那一次,妻主突然被激怒?” 她深夜爬床,曾有先例。 家里这些人自从大哥死后,多少都曾挨过这人的鞭笞和责罚,甚至被罚跪的次数也很多。 可唯独二哥,不能说从未挨过任何打,但似乎除了最初那阵子,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很少碰二哥。 白日时不怎么与二哥打交道,夜里偶尔会上演如爬床,如挑逗,如逼着二哥让二哥伺候她的模样。 但二哥心思聪颖,又向来多智,她二人之间的博弈,她从未得逞,二哥也总能不着痕迹地将她挡回去,而她对二哥也格外容忍。 拜这所赐,曾有一阵子,他们这些人一致认为,或许这位妻主对二哥是真心偏爱,所以才舍不得将那些血腥暴戾的手段用在二哥身上。 但不论如何,到最后,她依然还是做出了那种事。 把二哥跟小五送进刑狱,而小五因此变成一个活死人,那也成了压垮二哥,全面摧毁,使二哥彻底崩溃的一个导火索。 崩溃? 可不正是崩溃。 平静之下暗潮汹涌。 依二哥的性子,克己复礼,向来清醒,向来冷静,也向来通透,若不是难以隐忍,前几日从刑狱回来时,又怎会变成那副模样? 如今人前清冷,从容淡泊,好似玉树兰芝高洁若雪,但其实那份清冷更像锋利的刃,那神色也总是带着些审视。 虽然目前为止尚未出手,可江斯蘅知道,一旦等二哥动手时,必然是一招制敌,见血封喉。 “我不太明白,我想六儿也不明白。” 江斯蘅又重新低下了头,撩起的温水泼在她秀气白皙的足面上,突然就有些恍惚, 或许是对比如今,再对比从前,心中诸多复杂难以言语,有太深感触,可那些感触也太过混杂。 言卿:“……” “事实上,我也不明白。” 突然听见她开口,江斯蘅神色微怔。 言卿一把拽起了他,被人伺候洗脚什么的,实在太过了,她到底是难以适应,于是弯下腰自己胡乱洗洗,就拿起一块帕子擦了擦个,然后盘膝坐在了床边。 “那日你跟小六儿一起跪在我门外,我当时很气,还记得吗?” “我当时就想说一些东西,想表态,想告诉你们,让你们弄清楚,可我根本说不出来。” “差不多就像是,一旦我想说清楚那些事,就突然变得像个哑巴一样,仿佛被人强行堵嘴,难以泄露出分毫。” 言卿又突然看了他几眼, “我以前经常打你们,但我最近打过吗?” “以前经常骂你们,但我最近骂过吗?” “你觉得这又能是因为什么?” 她神色那么坦荡,可烛火昏黄下,江斯蘅却是一脸惊愕,“您这又是什么意思?” 言卿深吸口气, “直到我为了划分领土而拿到江氏宗族的族谱名册前,我甚至根本不知道你们兄弟几人具体都叫什么。” “甚至那天在县城,你阴阳怪气,管我叫“言妻主”,我甚至不知你是谁。” “我就算见了你,我也不认识,不清楚,不明白,不了解,更不知道,你和我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话,恍如万钧雷霆轰然砸落,也叫江斯蘅越发错愕。 他僵硬又难以置信地看她许久,仿佛完全愣在了当场, 他想过,兴许她洗心革面,兴许她心血来潮,又或者兴许她…… 总之曾有无数种设想,可唯独不曾想过这个,不曾想过,那日在县城相见时,她竟然完全不认识他? 完全不知他是谁? 回想那时候他的尖锐,他的敌视,他的警惕,如今想来竟仿佛全是对牛弹琴。 她压根儿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难怪她总是一脸无语,一脸的莫名其妙。 敢情竟然是因为这个? 她对以前那些事,甚至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您这是,得了失魂症吗!??” 好半晌,江斯蘅才艰难又费解,生硬地挤出了这几个字。 言卿:“?” 那失魂症是啥来着,听起来像是失忆症的意思? 失忆?? 她尴尬片刻,再度无语。 想要开口,但那种被人强行堵嘴的感觉再次袭来,末了,她也只能一脸僵硬,神色古怪。 须臾。 当江斯蘅捧着那盆洗脚水,一脸迷茫地从房中走出时, 就见屋檐下,他那清冷淡泊的二哥正斜倚在隔壁房门外,正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 显然是全都听见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 “……” “……” 都挺沉默的。 半晌,江斯蘅才泼了那盆水,又回头看了看二哥。 “为什么你好像一点都不吃惊,也一点都不意外?仿佛早就已经知道了一样?” 江孤昀冷淡一瞥,“我又应该知道些什么?” “是知道她兴许并不记得以前那些事,” “还是说,是知道她这个人,以前那些所作所为,兴许全是另有隐情?” 第101章 她也曾走投无路 江斯蘅听得一愣, “隐情?什么隐情!?” 江孤昀:“……” 突然就不太明白,就斯蘅这点心智,一桶水不满,半桶水乱晃。 大哥当年怎么就那么心大,竟然能放心让这人去山下那个赤牙钱庄?甚至还搏出一个钱庄话事人的身份,弄来一个“江四爷”的威名? 这脑子真是半点也没长。 他抬指按了按眉心,那神色依然冷淡,但当冷瞥江斯蘅,那眉眼多少散发点嫌弃。 而江斯蘅则是一脸茫然:“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你别说话说半截儿,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什么叫另有隐情,难不成那位妻主,从前所做的那些,并不纯粹只是因为心性暴戾,不是因她天性残忍,而是有什么特殊原因? 然而, “重要么?” 江孤昀突然开口,这也打断了江斯蘅的思绪,这叫江斯蘅怔在当场。 而江孤昀则是徐徐看向远方的夜色,“无论起因是什么,重要么?” “就好比不论她从前是真有隐情,又或者当真是以凌虐为乐,在受过她那么大的恩惠之后,你都已经决定要尽力护着她,所以重要么?” 江孤昀这人比起过程更看重结果。 一年前,当那些妻主娘子来到此地配种时,那时他江家住在山上的庄园中,庄子里仆役成群,有车有马,有金银翡翠,亦有古董字画。 那时江家富裕。 但按照此地习俗,一旦成婚,一旦有了妻主,田产、房屋、地契、金银储蓄等等,这些身外之物全部归那些妻主娘子所有。 那人一声令下,他们卖了庄子,卖了马车,也因此而搬回族地这边,从此捉襟见肘, 但那大笔银钱不知被她挥霍向何处。 此外,那人所做的一些事,也很是奇怪,就好比最初那阵子,她很少对他们动手,而每次鞭笞、谩骂,也几乎全是有外人在场,全是当着外人的面儿。 私底下房门一关,那人总是闭门不出,也很少与他们这些人打什么交道。 但这种日子并未维持太久,也不知她那边是出了什么事,有次外出回来后,突然变本加厉。 也是从那时开始,不论家里还是家外,总能看见那人一身凶横的模样,又过了不久,便是深山老林,为大哥收尸。 大哥死后,江孤昀也有一种很直观的感受,仿佛那人受了很大刺激,像是穷途末路,走投无路,被什么人什么事逼上了绝路一样。 对外,她一副对他极为偏爱的模样,但其实只有江孤昀自己心里清楚。 “什么偏爱?” 本质上,其实是一种畏惧,是一种忌惮。 故意对他动手动脚,演出一副垂涎模样,全是为了故意恶心他。知晓他多智,生怕他靠近,生怕他起疑,也生怕他看穿些什么,生怕因为他,而引发她暴露。 那个人谁也信不过,她不信任何人,从某方面来讲,也算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拼尽全力掩盖一切。 甚至就连之前把江孤昀送进刑狱,也是因此而起,她觉得江孤昀似乎起疑了,似乎发现了什么,她担心放任江孤昀的存在会暴露的越来越多。 所以索性将人安排进刑狱,只是她大概也没想到刑狱之中竟是那般模样。 “其实对我来讲,不论她是善是恶,不论她到底有什么企图,又或者是有什么隐情,都并不重要。” 他看的不是过程,他看的是一个结果。 而这个结果,就是他江家,因为那个人,大哥死了,老三也死了,小五也成了如今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所以重要吗? 并不重要。 哭着捅人一刀,又或笑着夺人性命,这其实没什么差别,总归还是有人因她而没了性命。 说到底她的那些“隐情”,又与他江家有什么关系呢? 平白被连累,就这么死了人,成全了她自己,她用他们这些人的性命做掩饰,就算真有隐情又如何? 刽子手,依然仍是一个刽子手。 所以那真的没那么重要。 转眼,三日之后。 “大人,崔大人!” 山下嵊唐县西侧,顺着那浑浊的河流,这边众人依然在忙着打捞。 自从桥梁坍塌之后,崔大人就为此忙个不停。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些夫侍死也就死了,没人关心那些夫侍的死活,但两位娘子生来贵重,哪怕当真死了,也必须妥善处理,为二人收尸,不能任其曝尸荒野。 只是一日没见那二位娘子的尸身,崔大人便一日怀揣着几分侥幸,心想兴许那二位还活着,只是水势高涨,被河水冲得太远了,也兴许是在河岸下游被什么人救了,这都是不一定的事。 然而,她那些希冀在今日被全面粉碎。 “林……林娘子,还有沈娘子,她们的尸身,已经被人从河里打捞出来了……” “轰!” 崔大人心头一震,先是眼前发黑,旋即腾然起身。 “在哪!?那二位娘子,她们在哪儿?” 前来报信的衙役一见她脸色青白,刹那间便狠狠一抖,旋即才哆哆嗦嗦道:“在四岔河,河流下游有一交汇处,仵作已经赶过去了,正在为二位娘子验尸……” 崔大人身形一晃,旋即脸色再度发青。 “走!” 她翻身上马,一脸的杀气腾腾。 … 江孤昀早已提前安排过,言卿曾一度怀疑,或许在二位娘子身死之时,这人心中就已有了一个完美的善后计划。 当日他曾让老族长带人妥善销毁山上的痕迹,一滴血迹也不留,全部就地掩埋,而两位娘子的尸身先是叫他藏入地窖,而后又放入水潭之中。 对于这些事言卿并未掺和,一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二也是因为她明白,那事儿发生后他们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倘若当真败露,江孤昀与江氏宗族也难以脱身,所以那人一定会拼尽全力。 因此在决定采用那人的提议后,两人算是分工明确。 就好比昨天夜里,江孤昀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于是亲自带着老族长、祥林叔,还有其余几位族人们走上一趟。 “怎么会这样!?” 第102章 天要亡她? 此刻,当崔大人赶来此地,首先看见一截儿破烂的木桩,那木桩刺入沈娘子的心口,心脏位置已被搅碎,整个人都已被泡得发白发胀。 旁边还有许多生锈的废铁,林娘子尸首分离,此刻也已沉尸在一旁。 仵作本就一脸惶恐,一见崔大人这样,他战战兢兢地说道:“方才已经查验过了,当日桥梁坍塌,二位娘子被河流冲走,河水太深,河床之中乱石也不少。” “想来许是叫那些乱石撞上了头部……” “这位姓沈的娘子死因在心脏,河下的木桩刺入她心口,或许是因此而死,而林娘子那边……” 显然林娘子更惨一些。 “恐怕是因水势太大,这片河流水域又有不少废铁,河水冲势,外加那些废铁,所以才……”所以才使林娘子变成这副模样。 头都断了。 崔大人脸色发青,她忍不住看了看林娘子脖子上的断口之处,那骨茬破破烂烂,切口也并不平整,其上甚至还沾染着许多铁锈,顿时叫她眼前又是一黑。 甚至这片地带,除了两位娘子的尸身,另外还有几具男尸。 河流之下暗礁汹涌,那些男尸也同样在水中泡得发白发胀,被一并打捞了上来。 林娘子、沈娘子,这二位娘子的夫侍以江寻实为首,但那些夫侍并未死去,如今这些尸骸全是江孤昀找人从乱葬岗搬来的,提前几日便已放入水中,直至今日与二位娘子一起放进了河流下游。 可崔大人见此只觉是天要亡她,她这嵊唐官媒的位置怕是不保。 此事如今已可盖棺定论,府城那边定要追究,当日桥梁坍塌声势浩大,早已传遍了整个嵊唐县。 若是只有一两人,甚至是只有几十人知晓,她或许还可以灭口,介时再找几个替死鬼,可问题是如今闹得人尽皆知,难道她还能屠城不成? 真若屠城,那得沙空嵊唐境内的所有人,包括那些妻主在内,但哪怕如此也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总之大祸临头,她一时间只觉双耳嗡鸣,喉口也一阵腥甜,体内气血随之翻腾。 就在这时,远方一匹快马驰骋而来。 “报——!!” 那人翻身下马,旋即匆匆说道:“大人!府城来人!” “是那位巡察使,岑佑情,岑巡察!” 屋漏偏逢连夜雨,崔大人眼前一黑,顿时那脸色便难看至极。 这一桩桩一件件,怎么就全都赶在了一起? “走,尽快回城!” 至于那二位娘子,自然是先在义庄安顿一番,容后再找人厚葬,不过那些夫侍的尸体她却没管,不过是一群贱种,又何须她多费心神。 只是她没想到,在她走后,那名仵作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仿佛是吓的。 被人击毙,与被溺毙,这自然不同,也顶多只能做些表面功夫糊弄糊弄那些外行人。 但此刻,仵作心有余悸, 他看向河岸边的那些尸体时,脸上满是冷汗,心里也全是庆幸。 无人知晓,这名仵作竟是江孤昀的人,很久以前便已打入衙门内部的暗桩…… … 与此同时,青山这边停留着一支军队。 一百名军士浩浩荡荡,披盔戴甲,满身肃杀,正簇拥着一辆华美至极的马车。 沭阳官媒姚千音姚大人徐徐从马车中走出,今日是她跟言卿约好的日子,言卿也早在这之前就已提前带人来山下等待。 老族长、祥林叔,以及那些族人们,何曾见过这等大阵仗,全是脸色煞白,哪怕强忍着,但腿肚子都已经开始发起抖来。 此外,江孤昀也在。 老四江斯蘅重伤未愈,小六江雪翎本就体质虚弱,今次江孤昀行走在言卿身后,一副作陪模样。 “这些铁矿你先用着,若是不够回头再让人传信给我。” 姚千音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她这人也算干脆,既然已经决定要与这位小娘子合作,那便也没什么好纠结的,尽管等着便是。 反正就算真有损失,也不过是几车铁矿罢了,况且经历过上次的交锋,她心里也觉得,没准这位小娘子当真能给她带来什么惊喜。 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姚千音又眉梢一挑,她不禁定睛审视言卿几眼。 “说起来,本官这几日在嵊唐县落脚,也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她仿佛随口一提,一脸的漫不经心:“据传半年前那位幽州府城的巡察使岑佑情,曾在嵊唐小住数月,而那时候你二人来往甚密,似是关系不错?” 言卿眉梢一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知大人这话又是从何而来?” 姚千音神色一顿,又深深看了言卿几眼:“我只是纳闷,你若急需铁矿,旁人弄不来,但那岑巡察定然能弄来,毕竟她本就是府城之人,又是为女侯做事。” “女侯?” 言卿听得一怔,但此刻,在她身后不远处,江孤昀本是正带着老族长和祥林叔清点那些铁矿,一听这话,忽然那眉眼一瞬阴鸷。 他罕少会这副模样,平日总是清冷自知,但就在姚千音提起那位“女侯”时,他一瞬想起此前在刑狱所遭遇的种种。 那些个能损毁人心智的毒汤中药,那些仿佛永远挨不完的鞭笞折磨,诸多刑罚,一次又一次体内如热火燃烧,美其名曰是为家中妻主调教他们这些不听话的夫侍,可事实上呢? 他又不禁想起小五江隽意。 小五在刑狱出事,成了活死人,但在那之前,一个深夜里,小五曾经说:“二哥,隔壁那个牢房关押数人,我昨日见其中一人被带走,这地方恐是有古怪……” 小五懂医,自幼便与医庐那位隐世神医廖先生学医,小五提过一种药,——“春情烬”。 那东西会使人上瘾,若长期服用,渗透了这一身骨血,往后便再也离不开那些妻主娘子,要以那些妻主为解药,从此对房事形成依赖,若不与人行房,会七窍流血,因那些沸腾的情火而亡。 江孤昀和小五在刑狱待了半个月,也察觉了不少事,而那些事,便是与姚千音口中的那位“女侯”有关。 此刻,姚千音说:“我昨日听说了一个消息,今次从府城赶来的巡察使,恰好正是那位岑巡察,而非我原本以为的那位。” “小娘子稍后若是见了那位,不如心中品鉴一番,看看该如何摆正位置,若偏东,自是我幽州一派,可若偏西,那我想……你我之间的合作,恐怕还需从长计议。” 她这人不爱玩那些虚的,这话明摆着是在告诉言卿,她与岑佑情阵营不同,让言卿尽快考虑站队问题。 第103章 所谓妻夫,到此为止(加更1) 言卿心中一阵思量,突然道:“大人恐怕不知,我与那位岑巡察,许是有些仇怨在身上。” 姚千音听后眉梢一挑,接着又柔柔笑了,“若是如此,那自是极好。” 不久,言卿送别了姚千音,她也转身带人拉着那些铁矿一起回到了山上。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江孤昀行走在一旁,突然冷不丁地问了句:“妻主这又是何意?” “什么何意?” “妻主从前与岑巡察乃是闺中密友,不知又是何时起,突然凭空多出这所谓的仇怨?” 言卿垂了垂眸,忽而步履一顿,“我听陶娘子说,半年前,江云庭死时,那位岑巡察正好也在。” 江孤昀薄唇轻抿,这件事他自然知晓,那日他并未在家,等回来之时就只见一具遍体鳞伤的破烂尸身,而江家院外有车辙碾过的痕迹。 他一时呼吸受阻,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了心底里,沉沉重重的,闷得人心疼。 “那又如何?” 他沙哑地问:“就算岑巡察当日也在,又能如何?难不成妻主要说,您口中的仇怨,是因云庭而起?” 言卿看他许久,才思量着说:“我就是觉得,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其实江云庭的死与我无关?” 江孤昀沙哑一笑,“看来妻主当真是遗忘了许多。” 遗忘了那一日,她曾手染鲜血,手持长鞭,也遗忘了那一日,她这一袭素雅白衣化为血腥修罗,所沾染的全是老三身上的那些血。 起因如何并不重要,但总归是她亲自下手,是她亲手所为。 而言卿一看他这神色,心里就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老族长和祥林叔他们拉着铁矿走在前方,这边丛林掩映,唯有风声寂寂,山鸟飞鸣。 言卿又思忖片刻,才突然开口, “江孤昀。” “……”他垂眸敛神,就只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并未看他,人也好似一座清冷冰塑。 言卿却说:“这份妻夫名义,我看不如到此为止。” 他一怔,忽然看了过来,那神色之中满是错愕。 言卿重新看向前方,举步往前走。 “你们兄弟有心结,这心结我没法解,我其实也不太愿意去解开这心结。” “你们能否释怀是你们自己的问题,但单就我自己来讲,我所做的这些事,并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让我自己问心无愧。” “总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事情。” “其实我早就已经有过这个念头,只是之前因为那个“一旦休夫,夫必死”的规矩,暂且才忍下了而已。” “我不希望因为我的一些言行而导致无辜者枉死,但我也不愿一直被人这么对待,被误解,被猜忌,被私下里敌视,被人去审视。” 说到这里她神色又一顿,旋即回眸看来:“所以这份关系到此为止。” “我并不认为我欠了你们的。” “你们的恨,你们的沉重,也不该由我来承受。” 当江孤昀愕然看去,却只见那人神色冷清。 分明身后是荒野山风,是万里骄阳,但眉眼仿佛落了冰,再也看不见半分暖融的痕迹。 他一时愕然,而言卿已回过头去,三两步便已追上了前方的大部队。 … 山上,江家。 “你又在干什么?” 老四江斯蘅打了个哈欠,当他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门,就看见院子里小六江雪翎正捧着一件雪白的衣裳, 旁边还摆放着一个洗衣盆子。 江雪翎怔了怔,旋即才说:“我刚看妻主昨天换下来的衣裳有些脏了,所以……” 江斯蘅眉梢一挑,突然又古怪地瞄了小六几眼。 “虽说这洗洗涮涮的,以前也没少干,但我怎么就觉得有点不对呢?” 江雪翎听得一僵,慌乱地转过身,将那件洗好的衣裳搭在了晾衣杆上。 只是唇角抿了许久,半晌才轻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抚平那件白衣,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四哥:“我想为她做点什么。”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江斯蘅顿住片刻,想了半晌才说:“要不过几天我下山一趟?帮你买一把古琴,到时候你弹琴给她听?” 但江雪翎摇摇头,不一样的,那是不一样的。 他觉得,他该做点什么,是偿还她火烧孙府那一夜的恩情也好,又或者是感激她曾护住整个江氏宗族也罢,他总归得做点什么。 四哥曾为那位妻主挡刀,那是诸多阴差阳错造就的结果,他或许无法如四哥那般,可是…… “四哥,你说,到底该怎么做,才算是对的,才算是正确的?” 这话把江斯蘅问得愣住,“什么正确不正确。” 江雪翎垂了垂眸,“我只是觉得,她真的做了很多,也改变了很多,而与她一比,我,我们,似乎处于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按理,从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来讲,本该是深仇血债,本该是血海深仇,就算无法不死不休,也绝不会就那般轻易地冰释前嫌。 可江雪翎突然就在想,那个人,帮了他们那么多,给予了那么多,而他们呢?而他呢? 他又可曾为她做过些什么? 江斯蘅瞧他许久,最终走了过来,依旧一副轻佻模样,但抬手重重地揉了揉他的头。 “想那么多做甚,你不是我,也不必向我看齐,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我应该做的,但你别去比较。” 江雪翎有些发怔,正想再说点什么,但这时院外突然传来点动静。 他回头一看,就见二哥一副清冷模样,垂眸从院外走来。 “二哥?妻主呢??” 之前二哥是跟妻主一起出门的。 江雪翎迎了两步,又往二哥身后看了看,但二哥身后并无妻主的身影。 可他这一问,叫江孤昀蓦地一怔,又不禁想起之前从山下回来时,她所说的那些话。 “……” 薄唇一抿,他顿住许久。 江雪翎有些困惑,她蹙了蹙眉,而此时老四江斯蘅反应过来,突然瞳孔一缩,紧张地问:“你把她怎么了!??” 江孤昀:“?” 猛地一抬眼,冷冰冰地看向江斯蘅:“我又能把她怎么?” 他牙关一咬,旋即才说:“她想走,但也并不是走多远,只是她想……搬出去住。” 说完,他长吁口气,薄唇又再度一抿,转身走进言卿住过的那个房间。 妻夫名义,到此为止了吗? 他看向房间内那些她曾在此地生活过的痕迹,床头的一碗水,床边的一个箱子,衣裳细软,甚至这房间之中还有一些幽浮的淡香。 实在难以说清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 然而此刻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嗓音, “你说什么!?” “搬走!她搬走!??” 第104章 作了个大死 屋檐外,江斯蘅一脸的不敢置信,活像是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神色之中满是错愕,而江孤昀一言不发,仅是清冷垂首,为言卿整理那些衣物被褥。 但江斯蘅已经急了。 他蹭地一步冲上前,问:“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 忽然,当江孤昀回首,江斯蘅又一阵哑语。 眼前之人,那清冷淡泊的神色依然如天山寒雪,但他眉心轻蹙几分,平静地问:“这不是很好?” 他嗓音也照旧带着几分清寒之意,只不知为何稍微沙哑了些。 “此事从前求而不得,你又何必如此紧张?况且她仅仅只是搬走,并不是就此离去,不是么?” “可……” 江斯蘅又一皱眉,旋即狠狠一扭头,他来回在屋檐下踱步, “我不明白!” 他是真不明白,明明在此之前,他们哥几个曾与那位妻主一起用膳。 他知晓有些事情就像一层遮羞布,也好似一层窗户纸,看似和睦但也不过是假象。 但这件事情,怎就这般突然? 况且, “每月初一十五山下官媒例行巡查,眼看这日子就要近了,倘若崔大人上山但发现……” 江孤昀打断了他:“那崔大人早已自顾不暇,府城巡察已抵达嵊唐境内,她早已分身乏术。更何况,便是她当真巡察又能如何?” 他忽而一垂眸,那嗓音再度沙哑了许多, “那位妻主也只是从我江家搬走,她人在我江氏宗族,按她的意思,往后若有类似巡察之事,她自会帮忙遮掩。。” 只是这份妻夫名义名存实亡,往后不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不像从前那般比邻而居,双方之间也不再只隔着一堵墙,她是当真要与他们划清界限。 但江斯蘅听了这话越发心烦, “不行!我找她问问!” 这太叫他无措,他根本不明白她在想什么,更何况…… 他哪怕不如二哥多智,但对于一些事情,江斯蘅自己也是心中有数。 二哥曾说那人从前所为另有隐情,仿佛在强行伪装,不过是为了迷惑世人,所以才演出一副凶暴模样。 而既然是演,那必然是有外人在场。 必然是因这江家村中,有着需要她必须遮掩,必须伪装,迫使她必须那么做的存在。 换言之,很可能,那人从前一直处于旁人的监视之下。 而她最近变化这么大,恐怕早已叫人起疑,早已叫人发觉。 虽说如今那些妻主娘子被关押在后山石洞,但! 临出门前,江斯蘅又猛然回首,他看向房内的二哥。 只见二哥瞳眸低垂,那副冷然若雪的模样叫人瞧不清他心中所想。 可江斯蘅却不禁回想起那日在河边,他与二哥曾进行过的那番谈话。 ‘我穷一生心智,我拿性命做赌。’ 若不是后来那位妻主击毙了林沈二人,以二哥当时的模样,恐怕早已做出什么事情来。 可二哥变成如此,是因大哥,是因老三,是因小五,是因那些人的死伤,是因这整整一年多的诸多不公。 但这江氏宗族,四百多人,像二哥这样的人,难道当真就只这一个? 他江家曾有人死伤,旁的人家也曾有人因此而死伤,那些人又是如何作想? 当真因为那位妻主的恩惠,尽数被其收服感化?又或者不过是如二哥一般,出于某些顾忌隐忍不发? 但总归不论如何,自从那天晚上从二哥口中得知那位兴许有所隐情后,江斯蘅便已知晓。 这江家村,又或者是这江氏宗族,恐怕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平静纯粹, 而那个人,其实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便已置身于那些危险境地,是非旋涡。 … 此刻,村子东头。 “言小娘子,您当真如此?” 老族长一脸拘谨,正茫然地望着言卿。 就在方才拉着那批煤矿回到江家后,言卿便接连安排了许多事。 其一,以青山为界,在这“青山领”境内建造岗哨,她必须完全掌控这片地界。 不提旁的,青山这么大,东山西山,南山北山,前山后山。 这四面八方无人看守,任何人都能轻易闯入。 岗哨是必须的,有了岗哨至少若是山下来了什么,若山下发生什么事,她能在第一时间了解情况。 其二,这青山境内并不仅仅只有一个江家村而已,另外还有几个村寨,如放牛沟,如磐石村等等, 她需要召集那些村民,了解那边是什么情况,毕竟那些人作为这片土地的附庸,相当于衙门赠送,但从今往后已归属于她这片领地。 而那些村寨之中也有不少妻主。 且不提其他,但至少先了解一下情况。 其三,也便是眼下正在提及的这件事。 “您老帮我看看,村子里有没有什么空房子,能住人就行,我不挑。” 但这话叫老族长听得心中一窒, “可是您,您……您之前,不是一直跟翎哥儿昀哥儿他们住一起吗?” 言卿徐徐看了过来,她思忖片刻,才道:“以前那些血海深仇实在麻烦,或许有些误解在其中,但总归他们兄弟是如何看待我的,我心中有数。” “所以不如分开住,也好过往后总是相见两相厌。” 老族长又是一阵哑然,而一旁的祥林叔也是张口结舌。 “那那那,那您这意思,您是想休夫??” 坏了! 祥林心想,那哥几个到底是咋回事,咋就作了个大死? 好日子刚过没两天,就把这位言小娘子惹急了? 而一旦休夫,哪还有那哥几个的活路啊。 若官府衙门知晓,还不得立即处死那兄弟几人? 祥林有心想劝,奈何口笨舌拙,然而言卿仅是清淡一笑。 “祥林叔,您多虑了。” 她眉眼之间全是平和,也看不出多少恼火之意,她就只是清清淡淡地说:“说休夫不太恰当,我没想让他们送死,所以大概可以理解成分居。” “往后一切照常,只是我跟那几人不再住在一起。” “可……”祥林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就在这时,突然听见远方传来一名族人惊讶的嗓音。 “江老四!?” “这这这,这蘅哥儿咋还过来了?” 第105章 山不来就我 言卿循声一看,就见那族人脸都绿了,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 说起来族人们这副惊惧交加的模样,言卿已有许久不曾见过。 起初是因那些娘子,是因崔大人,但自从那些妻主娘子被关押,整个江家村算是焕然一新,大伙儿也逐渐将心防卸下几分,不再像往日那么心惊胆战。 然而此刻,因着村路尽头,那黑衣墨发,颀长挺拔,但俊美邪气,神色又带着几分轻佻阴鸷的男子,那些族人竟再度恐慌了起来。 言卿:“……” 突然想起从前曾有人骂这江斯蘅是个“江四疯”,一时心想,这怎么跟个活阎王似的。 这人犯病时究竟有多疯? 怎么就叫人怕成了这副模样? 当她这么想时,江斯蘅已阴着一张脸,他大步如梭,已经冲至言卿面前。 那眉眼阴郁,就连殷红的薄唇也早已抿成了一条直线,而那深邃凤眸紧紧盯了她半晌,须臾才好似克制般地,他用力地吐出了一口气。 “听说您想要搬走?” 言卿颔首。 江斯蘅眉心打了个死结:“为什么?是二哥拂了您颜面,还是他做了什么,惹得您不喜?” 言卿摇摇头,“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这个问题迟早得面对,我早在这之前就已经有过这种念头了。” 如今也不过是觉得时机成熟,所以才趁势提出罢了。 然而江斯蘅脸一沉,余光一瞟,不着痕迹地审视四周,旋即又再度做了一个深呼吸。 “族长,我刚看南边似乎出了什么事情,您不妨带着族人过去看看?” 这分明是想将人支走,不过是委婉些而已。 老族长也反应过来,赶忙招呼道:“走走走,都甭凑在这儿看热闹,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他就这么轰走了那些人,他自己也带着祥林离开了。 转眼这边就只剩言卿与江斯蘅两人。 风声寂寥,萧萧瑟瑟。 这深秋天色本就一片枯萎干黄,近日天气又冷了许多,看样子仿佛快下雪了。 江斯蘅牙关紧咬,又凝睇了她许久,才皱眉说:“妻主可曾想过,您所做的这些事,实在太过冒险?” 言卿:“?” 诧异地看了过来。 而江斯蘅已经一股脑地说:“我听二哥说,您此前一直在费心遮掩,可既然遮掩了那么久,为何突然就不再遮掩了?是危机已经解除了,又或者是旁的什么?” 他问完这话,言卿又愣住了一瞬,而江斯蘅也是直至这时才想起,这人似乎得了失魂症, 以前那些事,早就已经不记得了。 甚至当初在县城,两人见面时,她根本就没认出她是谁,根本不知,他跟小六儿一样,皆是她的夫。 江斯蘅又薄唇轻抿,才说:“您还是从长计议比较好,这也是为您自己的安危着想。” 言卿听后思量许久,“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不过……” 她又笑了下,“我还是觉得,对比从前,还是眼下更好,你们能少些负担,我也更加自在。” 她意已决,可江斯蘅看着,不知怎的,就突然焦躁了起来。 “怎么就油盐不进!?” 他一脸心烦,那语气也恶劣起来,不自觉地一脸阴冷,一看就是烦得够呛。 须臾又冷冷地看她几眼,他突然一扭头,如来时那般突然,竟然就这么转身走了。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别以为他不知道,老二私底下没少嫌弃他没长脑子,但如今一看,这位妻主恐怕也没比她好多少。 但,大不了,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也不过是挪个窝罢了! 总归还是得盯着她一点儿。 不然她那边的事情那么复杂,这场浑水实在太深,倘若一不留神被什么人给害了呢? 他江斯蘅欠过她一回,六儿也欠过她一回,还有这整个江氏宗族…… 不知不觉,那些恩惠,早已堆积如山。 他实在很难对此置身事外。 “啧,麻烦!” 颓然又轻咂一下舌,江斯蘅埋头一路往回走 … 言卿完全不知那江老四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她这边要忙的事情也真是不少, 比如之前从山下拖回来的那些铁矿,在此之前老族长已经带人收拾出几个空房子,往后用来做炼油工坊之类的。 而今这铁匠作坊也必须提上日常,得尽快弄出一批精铁刀剑交给姚千音那边。 这一忙,转眼就是一下午,天都渐渐暗了。 那铁匠作坊的位置已经选好了,可以想见往后日夜打铁定然噪音不少,所以特地挑选了一个偏僻的地方,而老族长那边也已期期艾艾地带着祥林找了过来。 “言小娘子,您之前安排的事情已经照您的吩咐办好了,村子南边正好有个院子还算不错,已经布置妥了……” 言卿一听,放下卷上臂弯的袖子,她轻点一下头,“麻烦您带路。” 若不出意外,那地方,往后就是她的家了。 估计是前世刻在骨子里的囤房天性在作祟,一想从今往后将有一个真真正正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家,她心里居然还挺期待的,连带着心情都雀跃了不少。 那院子外有棵梧桐树,因从前山里发洪水,这江家村许多房子都被大水淹泡过,看起来全是破破烂烂的,不过那梧桐小院因地势较高,看起来也是一副崭新亮丽的模样。 首先瞧见的是半人高的竹木篱笆,进门之后犹如一个四合院子,中间儿的位置类似天井,陈列着石桌石凳之类的摆设, 而正对面的则是一个堂屋,已经打扫干净了,同样是桌椅齐全。 左右两侧各开了几扇门,房间挺多,院子也大,就算一人一间屋,也足够六七人居住。 言卿问:“这地方瞧着很是不错,为何竟成了一个无主之地?” 她又审视了一遍,但此地完全看不出任何生活过的痕迹,甚至于这梧桐小院瞧着也很新,似乎是刚盖好不久。 但依那些妻主娘子贪得无厌的性子,若是知晓村中有个这么不错的地方,怕是早已占为己有,早已弄得满屋血腥了。 可这地方竟然干干净净的, 干净的都有点不同寻常了。 第106章 赖在这里不走了(加更1) 老族长犹豫片刻,这才尴尬地一咧嘴, “实不相瞒,这其实……其实是沈娘子让人盖的,本来是想搬过来,只是没能来得及……” 人都死了,被眼前这位言小娘子弄死的,自然也就没命享受了。 言卿:“?” 哑然片刻,一时之间:“……” 真不知该如何感慨。 老族长小心地问:“您若是不喜欢,咱也可以帮您再寻另一个房子,或者您等上几个月,让大伙儿帮您重新建个房?” 言卿摇摇头,“不了,这地方挺好。” 对她而言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其实她活得挺糙的,从前也没少在泥泞中打滚,没必要费那二遍事儿。 不久,言卿送走了老族长,等进门时才发现,她那些衣裳、被褥,穿戴用品,碗盘餐具等等,一应俱全,全都叫人送来了,估计是江家那哥几个干的。 她长吁口气,正准备挑选一个屋子作为卧室时,但忽然之间,那神色一凛,眼也跟着警觉了起来。 顺手捞起一根木头棍子,她灵巧的好似一只猫,顺着那崭新的屋檐摸向了其中一间房。 “吱呀……” 当她轻轻的用手一推,旋即突然甩手,手中棍子狠狠抡出。 “嘶!您做什么!谋杀亲夫?” 屋子里,江斯蘅猝不及防险些挨上一棍子,紧急之下连忙闪开,然而这本就浑身伤,肚子之前叫人拿刀捅了个对穿。 本就重伤未愈,如今这动作太大,一下就扯疼了伤处,顿时疼得他呀,整张脸都青了,哗地一下就流下了满身的冷汗,那叫一个惨惨发白。 而言卿手里还拎着个棍子,见此懵了一瞬:“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说到底天都黑了,这家伙不回家,怎么还跑这边来? 又往江斯蘅身后看了看,好家伙,准备的够齐全的。 锅碗瓢盆衣裳被褥,全都搬过来了。 竟然是一副要在此处安家的模样? 江斯蘅捂着腹部的伤口,那神色也幽怨得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妇唱夫随的事儿,这不是很正常吗?” 换言之,她是妻主,是他江家妻主,那她在哪儿,他当然就也在哪儿, 这有问题吗?有毛病吗? 没问题,没毛病,很合理!! 言卿则是一脸无语,就不明白这人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难不成脑子坏了,疯病又犯了?她皱眉许久,又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天已经黑了。” 江斯蘅又嗔了她一眼,“我当然知道天黑了,妻主您是有何吩咐,是要更衣,还是想沐浴?” 言卿:“……” 我是在撵你滚蛋啊! 她深吸口气,正欲开口时,就突然听见这梧桐小院外吱呀一声,仿佛那竹木院门叫人从外面推开。 她回头一看,就见夜色之下,那恬静柔弱的少年,提着一个笨重的食盒,里面似乎装满了饭菜。 他正在往这边走来。 “……妻主,” 进门之后,他恬静颔首,已经一副柔美文弱的模样,那俊丽的脸颊似冰雪一样,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散发出那种如烟似雾的朦胧气质。 就好似一位少年仙人谪落凡尘,偏偏又因体质着实娇弱了些,也染上了几分破碎,甚至连那柔和浅笑的眼神,也好似带着几分不为人知的轻愁感伤。 “怎么连你也来了!?” 言卿真是惊的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今日,她本来还以为跟这哥几个一刀两断了。 就算没一刀两断,往后也是分开过日子。 除非一些必要场合,比如官媒巡察之日合体应付一下,其余的,则是再没任何牵扯了。 可谁知,她这到底是搬的一个什么家? 前脚刚搬走,后脚这哥俩就找上门。 一个带着全副家当,一副要赖在她这儿不走的模样,而另一个则是眼巴巴地提着食盒来送饭。 言卿:“?” 属实是叫这兄弟二人搞得直迷糊。 而那少年,江雪翎,他见言卿这样,心中微微一涩,旋即才轻声地道:“之前见您忙了一整日,也没顾得上用膳,正好家中饭菜已做好……” 他又唇角轻抿,垂了垂眸,没敢看言卿,但踌躇片刻,仍是提着东西走了过来。 “今晚是二哥亲自下厨,家中食材不多,也只能请您先凑合一番。” 他把食盒放在堂屋那张竹桌上,然后又依次取出一道道精心烹饪的美味佳肴。 有醋溜白菜,有干煸蘑菇,甚至还有一道红烧排骨,那叫一个香。 当香味一传开,直接就把言卿香得直迷糊。 老四江斯蘅一步上前,兴冲冲地道:“来来来,小六儿,快坐,还有妻主,愣着作甚?” “再不吃等下饭菜都凉了!” 言卿:“?” 没等反应过来,突然就见江斯蘅夹起一块儿香喷喷的红烧排骨怼在了她的嘴巴上。 她吸了吸鼻子,用力一闻, 香!! 下意识地用手接住,啃了两口才发觉不对。 “等等,你们两个……” “六儿,快吃!不是我说,但二哥这手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 江斯蘅已经拉着小六儿坐下了,同时还拿起一副碗筷塞进言卿手里,飞快地几筷子,夹的全是好吃的,把言卿手中饭碗堆得满满当当的。 而嘴里还叼着一块排骨,鼓起了脸颊来回咀嚼的言卿:“?” 算了,我干嘛跟这些好吃的过不去? 先吃再说! 于是也不比比了,没必要矫情,赶紧坐下,干饭要紧! 与此同时,这边几人干饭干得如火如荼,可另一头,江家之中, 简陋屋舍,破破烂烂,冷冷清清的饭桌边,只江孤昀一人。 他拿起筷子,夹了两口,但又神色一顿,忽而放下了筷子,他垂眸静坐了好半晌。 “……” 太安静了,像死一样静谧。 不知怎的,他突然回想起之前一家人曾一起共用晚膳的模样。 那人吃相极香,吃到喜欢的东西眼神都好似亮晶晶,仿佛散发出光芒。 可今日那人已经搬走了。 不但她搬走了, 老四,小六儿,那两人,也跟着她一起走了。 江孤昀食不下咽。 突然就觉得, 他好似不知不觉, 竟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第107章 心照不宣(加更2) 吃饱喝足后,言卿打了个饱嗝。 又不禁捂了一下嘴,看了看桌上那堆空碗,空盘子。 这一不小心就吃多了,方才只顾着卡卡炫,卡卡炫,言卿忽然有点担心,怕再这么下去自己撑出胃病来? “那么,妻主,雪翎就先回去了。” 此时小六江雪翎已经收拾好那些碗盘,挨个放回沉重的食盒之中,老四江斯蘅见了立即起身。 “天太黑了,我送你。” “不了,不过是几步路而已。” 少年浅浅一笑,然后又看了看言卿那边,而言卿正微微地蹙着眉。 说实话她一旦吃饱就容易犯困,脑子也不太好使,每当这时候总是看起来很倦,仿佛昏昏欲睡。 不过她还记着之前的事情。 “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 她有些费解,仿佛实在是不明白,这哥俩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斯蘅眉梢一挑,一副阴阳怪气样儿:“妻主该不会当真如此狠心,当真想始乱终弃?” 言卿:“?” 什么叫始乱终弃,咱们之间除了一份妻夫名义,明明清清白白的好吗! 她顿时就被江斯蘅给无语到了。 倒是小六江雪翎,他恬静地笑了笑,“妻主只需继续做您想做的事情便可,您贵为女子,女子远庖厨,近日又实在太忙,恐怕这饭食问题不好解决。” 他那语气依旧轻轻柔柔,恬静温软,听不出,也看不出半分的攻击性,好似摘了所有棱角,圆润得仿佛一抹暖玉。 他就只是轻轻地道:“您之前帮了族中许多,类似这样的小事,本就是应有的回报。” 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又仿佛那么的合理。 因为受过她恩惠,所以想要回报她,听起来仿佛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言卿沉吟片刻,“我做那些,并不是为了这个。” 她突然就有点尴尬,不知怎的不太自在。 其实在言卿看来,人,之所以是人,正是因为在做很多事情时,全是为了自我满足。 想要荣耀,不惧牺牲,想做理想中的自己,满足自己这一腔情怀与热血。 或许这事儿于旁人有利,又或者在一些人看来这种行为很傻,但其实作为当事人,本身就已经从那些行为中满足了自己。 那种收获不是金钱外物所能衡量的,是一种心态,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言卿也是这样。 “我做那些,其实更像是在自我满足而已,我从中得到了一些在我看来很重要的东西,所以那没什么值得挂齿的。” 比如信念,比如借此作证她并没有任何改变,比如为自己竖一道警钟,以免自己不知不觉中被这场人世的洪流所同化等等。 人都是利己主义,这一点她并不否认。 许多看似善举,其实又何尝不是在帮助她自己谨守这一份底线,能让她继续坚定地做她所喜欢的自己。 但江雪翎只是轻柔一笑,“可是,雪翎与四哥,亦同样想像妻主这般。是自我满足也好,是旁的也罢,但总归是发自内心想要这么做。” 他这话依然温软,可说到了这份上,倘若言卿再说其他的,反而像在剥夺人家享受生活的权利,那与她性格之中的某些内核冲突矛盾。 但她也忍不住多看了江雪翎几眼, “你还真是……”有点出人意料。 这人看起恬静文弱,但并不绵软,并不是没他自己的主见,反而相处越久,越能发现,这人其实进退有度,并且还是一个绵里藏针的性格。 以及,当他真正决心想做某件事情时,哪怕看似依旧柔柔弱弱,然而所展现出来的态度,却是温软之中带有强硬,着实叫人很难拒绝。 须臾,“吱呀”一声。 江家这边,桌上的碗盘已经收走,寒酸简陋的房舍之内点燃了一盏烛火。 江孤昀一袭布衣,手执一本书卷,但昏黄的烛火之下,他瞧着心不在焉,手中那书也看了许久,但始终停留在初始的第一页。 直至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神色微顿,仿佛回过神来。 但也并未做太多反应,只是悠悠然地翻了翻书,做出一副专注入神的模样。 不久,又是吱呀一声,少年小六轻手轻脚地走进了房门。 当看见床榻上的二哥时,他唇角轻抿,才说:“四哥今晚住在那边。” “嗯。” 他应了一声,接着将手中书卷又翻了一页。 江雪翎又瞧了他几眼,才轻声道:“四哥……似乎很喜欢今晚那个醋溜白菜,明天可以接着吃吗?” 江孤昀又嗯一声,依然没多少反应。 但心里想着,哪是老四斯蘅喜欢吃那什么醋溜白菜,那人向来讨厌酸的涩的,只是从未对外言语过而已。 分明是那位,是那位妻主喜欢,所以六儿才把这事儿安在了老四头上。 忽然想起之前饭菜做好后,六儿说老四人在外头,去了那位妻主那边,担心老四那边没吃没喝,盛走了许多饭菜,然后就提着食盒出门了。 可他哪里是惦记老四? 分明就是在惦记着那位。 是怕天色太晚,是怕那人饿了,怕那位没吃没喝才对。 又过半晌,江孤昀眉眼微沉,旋即收起手中书本,吹熄了室内的蜡烛。 当这简陋寒酸的房舍陷入一室昏沉,小六江雪翎躺在一旁,他听了听二哥那边渐趋平稳的呼吸,一直紧攥的手心悄悄松开来,也不着痕迹地轻轻吁出了一口气。 对于江雪翎来讲,这辈子其实都没讲过几次谎,更何况是扯出那些谎话来骗自家的兄长。 可是其实他也知晓,其实二哥心如明镜,以二哥的心智又岂会当真被他蒙混过去? 不过是心照不宣,不过是并未说破而已,彼此之间也十分默契地绕开了那一切。 他又盯着昏沉的屋梁看了半晌,旋即才徐徐地合上眼,一时又不禁想起了四哥那边。 也不知四哥那边如何了,之前回来时,那位妻主似乎不太愿意让四哥留下。 不过四哥脸皮厚,死赖在那里不肯走,气得那位妻主为此无语了许久。 而一想这,不知怎的,小六江雪翎悄悄弯了弯眼睛,但反应过来时,又悄然屏息,悄悄偷听了一下二哥那边。 身旁传来二哥平稳的呼吸声,似乎已经睡着了。 但其实江孤昀不过是闭目养神罢了。 许是心神不宁,心中一时翻涌出许多东西,也回忆起了许多事情。 长夜漫漫,但又好似不过一眨眼,窗外的天色便已逐渐亮了,远方也已传来了鸡鸣之声…… 言卿起床时正好看见屋外有人在烧火, 第108章 被他温柔以待(加更3) 她睡眼惺忪,哈欠打了一半突然僵住。 “你在做什么?” 她一脸狐疑地看向院子外,就见那棵叶子掉光的梧桐树下,江斯蘅正背对着她。 此刻浑身全是大泥巴,双手也全是大黄泥,而他身前不远处,已经用红砖和黄泥垒成了一个炉子的形状。 他回头一看,见言卿披头散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旋即问:“怎么不多穿一点?” 说完他又站起身,洗了洗手,又接着道:“我看天气冷了,算算日子也快入冬了,这边是新盖的院子,所以就琢磨着想弄个取暖的炉子。” 他想起去年冬天,这位妻主曾因天气太冷而大病一场。 但也算凑巧,赶在官媒上山巡察前,那场大病就已经痊愈了,不然按官媒那边的作风,还不知当时得生出多少事情来。 言卿狐疑问:“冬天很冷吗?那怎么不盘炕?” “炕?那是什么?” “?” 见他一脸疑惑,言卿窒息片刻,旋即才道,“跟炉子差不多,只不过是在屋里弄个大通铺,留下一条火道用来烧火取暖,若是冬天冷,还是盘炕效果更好点。” 江斯蘅愕然片刻,又忍不住看了看自己弄的那个小炉子:“换言之,相当于把人放在炉子上?” “那不热吗?不烫吗?万一烤熟了呢?” 言卿眼皮儿微微一抽,“算了,总之先试着弄弄,不过你,呃……” “你身上有伤,凡事当心着些,村子里人这么多,不管盘炕还是垒一个炉子,都有得是人手。” 江斯蘅跟着她走了几步,活像个大尾巴似的吊在她身后,但一听这话又忽地一僵,忍不住垂眸盯着她的后脑勺看了好半晌。 “……妻主还真是体贴呢。” “啥!?”她不过是随口一提,她哪儿体贴了? 而江斯蘅则是眉梢一挑,道:“若早知妻主本性如此……” 若早知…… 可就算早些知晓,又能怎样呢? 他薄唇一抿,心中突然翻涌起许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但也不过片刻功夫,那些个迟疑迷惘就已散了个一干二净。 正这时,小六江雪翎像昨天那样,提着一个笨重的食盒犹如跋山涉水而来。 今日这食盒里的东西有些多,全是汤水米粥,还有蒸得松松软软的糕饼馒头,以及几道用来佐餐的爽口小菜,和昨儿那道被言卿格外钟爱的醋溜白菜。 “妻主,四哥。” 他一看见院内二人便先弯了弯唇,浅浅含笑的模样格外好看。 言卿本是走向脸盆架子,已经洗了两把脸,额前碎发叫清水洇湿,但一听这,嗖地一下,那眼神藏着些儿雀跃,悄悄望向少年拎在手中的沉重食盒。 “来了?” “嗯,” 江雪翎轻点着头,旋即又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不知为何,从前每当看见这位妻主时,他总有些心惊胆战,那份心慌无处不在,总是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他。 其实他从前真的很怕她靠近,不论是她那些凶恶狠戾的神色,又或颐指气使的语气,甚至是那些谩骂,那些鞭笞,从前一个个午夜梦回,总能叫他因恐慌而惊醒。 但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像是如今这么看着她,他的心情竟格外平静。 甚至除去平静之外,更有一种难以道明的安心之感。 又怎会安心呢? 明明从前那些不安全是因她而起,全是被她带来。 可现在,好似只要与这人挨得近一些,再近一些,便能无所畏惧,再也不必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像从前那般如履薄冰。 这些心事悄然流转,但也不过是刹那而已,他提着食盒走进堂屋,接着向昨天那样依次取出今日的早膳,而在这个过程中言卿早就已经来到饭桌旁乖乖坐好了。 那眼神不自觉地发亮,甚至微微挺直了背脊,伸长了脖子悄悄冲食盒中张望,仿佛在好奇今日能有多少好吃的? 闻起来就香极了! 旁边,江斯蘅:“……” 突然就觉得,眼前这位,像极了六儿从前的模样,不过那大概是六儿六七岁的时候,当时年幼的六儿就曾极度乖巧。 只是,这“乖巧”这二字,放在一位妻主娘子身上? “哈,” 言卿:“嗯?你笑什么?” 江斯蘅悠悠一瞟:“哪有?我笑了吗?妻主您怕不是看错了。” 言卿:“?” 你当我眼瞎呢!?? 江老四他刚刚是不是嘲笑她了,啊? 那笑得阴阳怪气的,除了他,又还能有谁啊!! 言卿不禁瞠目,瞪了他许久,而人家已经像个没事人似的,扭头就跟江小六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了。 言卿:“……” … 等吃完了早饭,没再管家里那两个,言卿换了身衣裳就出门了,不过临出门前小六江雪翎叫住了她, “妻主,您等等。” 她回头一看,就见少年捧着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朝她走来,那皮子她从未见过,也不知这江小六是从哪里掏出来的。 但一想江家从前有些家底,心里琢磨着,估计是以前藏起来的私房? “天冷了,您多穿一些,别太累了。” 他抖开那件大氅披在了言卿身上,又垂了垂眸,亲自帮她系上了带子。 言卿:“……” 其实感觉挺奇怪的,还挺不自在的,她如今心境完全变了,跟从前相比简直就像两种完全不同的境地。 从前住在江家她多少约束一些,就仿佛自己在那儿是个外人,所以生疏放不开,多少有几分拘谨。 但现在不同,这整个梧桐小院都是她的地盘,甚至整座山都是她的,并且她也已经与江孤昀说清楚了那些事情。 所以,被人这么温柔以待,她心里有点狐疑,有点尴尬,也有那么一点子无措,总归是百感交集。 “咳,那个。” 等少年为她系完领口的带子后,言卿又抿了一下嘴,看了看这人单薄的衣裳,又看了看不远处江斯蘅那一袭陈旧的黑布旧衣。 她皱了皱眉,然后心里像是叹了一口气,“能麻烦你一件事情吗?” “您说?” 第109章 哪怕是个尊贵的废废(加更4) 言卿掏出一包银子。 “我之前在山下书斋,还有别的地方,都曾挂过账,本来约好月底让人过来收账的,不过我就觉着……” “天气怪冷的,这件狐裘也挺值钱的,不如你抽空下山一趟?一是帮我把那些欠账结清,另外则是买些衣裳,又或者是用来御寒的袄子之类,总不能一直只穿这一身儿……” 其实她早就发现了,江家如今是真穷,不论江孤昀,江斯蘅,还是江雪翎,这哥几个的换洗衣裳也不过就那么一两套而已。 本来觉得这不是自己应该过问的事情,但,吃了人家好几顿饭,总不好白吃白喝,何况如今还白嫖了这么一件狐皮大氅。 总觉得怪理亏的!所以还是尽快一笔勾销比较好。 而江雪翎怔愣了一下,没等回过神,言卿就一把抓起他的手,把那包银子拍进了他手中。 里面足足二十多两,足够他们添置过冬的衣物了。 之后,言卿一扭头,披着那件雪白的狐皮大氅,就这么出门去了。 而江雪翎驻足于原地,凝视了她许久许久,直至目送她走远,忽地手中一紧,攥着那包银子,只觉曾被她触碰过的那只手,突然变得滚烫滚烫。 … 接下来这几天,言卿一直挺忙的,不过不论多忙,早中晚三餐全是跟那哥俩一起吃的。 她有时觉着那江小六就仿佛一个报时鸟似的,到点儿了必然能看见那人提着个食盒来找她。 而江斯蘅呢,脸皮厚,哪怕言卿明示,暗示,但他就仿佛听不懂一样,依然我行我素,反正是赖在言卿那边不走了。 没辙,言卿也就随他去了,看在他曾为自己挡过一刀的面子上。不然她怕是早就薅着衣领子把人丢出家门了。 当然,这期间也曾发生过几件小插曲,就好比,陶娘子。 此刻,后山这个小木屋中,陶娘子一脸不敢置信问:“言小娘子,你说真哒?真哒不再关着我啦?” 其实早在前两天,陶娘子睡着的时候,言卿就已经趁夜来过几回,悄悄打开了木屋的锁头。 不过这陶娘子很是乖觉,哪怕门没锁,但只要言卿没开口,她也没敢踏出这小木屋半步,顶多是把房门推开一条缝,藏在门后悄悄张望木屋之外的景色。 言卿嗯了一声,“不过那之前我需要约法三章,首先……” “我懂我懂!”陶娘子立即小鸡啄米似地直点头。 这阵子她俩可没少打交道,几乎每一回都是因为言卿需要派人去后山石洞为那些娘子们送水送饭。 陶娘子自觉她已经把这言小娘子的性子给摸透了,“首先不能乱跑,其次不能下山,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不能使用信香对不对?” “放心,我心里有数!”她板着小脸儿一脸严肃,就差没竖起三根手指怼天发誓了。 言卿忍俊不禁,突然就在想,若只是这么看着,这人还真就像个不谙世事但略微有点小聪明的小姑娘一样。 她轻嗯了一声,“差不多就是这样,另外后山那边往后就交给你负责,也不需要做太多,每日去送一次食水便可。” “好的呢!我肯定能办妥!” 哪怕她是个尊贵的废废,但不过是帮忙跑个腿儿而已,难不倒她的。 只是,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陶娘子又突地一脸迟疑,她来回偷瞄了言卿好几眼。 言卿本来交代的差不多了,就准备走了,毕竟村子那边又是炼油又是炼铁的,一堆事情等着她去处理呢。 但见了这她眉梢微微一挑:“怎么?有话要说?” “这……”陶娘子又犹豫片刻,然后又抓了抓头。 她支支吾吾道:“其实是因为后山那边有位姓王的娘子,我之前去后山石洞给她们送饭时,那些娘子就没少闹腾。” “尤其是那个王娘子。” “她一直说,让你放了她,让你去见她,还说只要我把话带到,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反正你肯定会过去的。” “……肯定?”言卿微微眯了一下眼,“她哪来的底气,怎么就这么笃定?” 陶娘子摇摇头,她也是觉得有点奇怪,所以才把这事儿告诉这位言小娘子的。 言卿又思量半晌,想起与原主有关的种种,也想起江斯蘅曾透露,江孤昀曾说原主做的那些兴许有隐情。 而既然是隐情,既然是被迫伪装,那么定然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就好比,其实在此之前,原主一直处于某人的监视之下?活在某人的窥伺之中? 可这份监视,窥伺,又究竟是从何而来,又究竟是何人所指使? 须臾,言卿突地笑了,“有点意思。” “看来我还真是不得不走上这一趟了。” 与此同时,后山石洞。 “不行,我熬不下去了!” 几位娘子面若枯槁,一个个蓬头垢面,那一身的脏污,一身的恶臭,早已没了往日的飞扬跋扈。 其中一个娘子苦着脸道:“那言小娘子到底是想要怎样?怎么陶娘子能出去,咱们几个却出不去?” “她倒是露个口风啊!她到底是想咱们怎样?难道还真想把咱们关一辈子不成?” 这话一出,另外几位娘子也是一脸惨然,只觉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实在是受够了这样。 但这之中却也有着一名眉眼英气的娘子,这人本就一脸心烦,如今听她们叽叽喳喳个不停,那可真是烦上加烦。 这怎么跟一千只母鸭子似的,石洞并不宽敞,就这么几个人而已,但愣是吵出一副活像一群鸭子呱呱叫的模样,简直就是魔音穿耳。 “都吵什么吵?” 她没好气地吼了一嗓子,而她吼完后,那些娘子们一惊,显然是有点怵她的。 而这位,也正是陶娘子之前提过的那位王娘子,一直闹着要见言卿的那一个。 正好这时,有人从石洞外走来,而听见了那人的脚步声。 王娘子猛地站起身,她哪怕因石头遮挡看不见来人长相,但一听就能听出来,那人步伐干脆明了,不像陶娘子那么拖拖拉拉,准不是那个糯叽叽的陶娘子。 “好啊,你个姓言的,你总算是来了!” “老娘还真以为你是打算把我饿死在这儿,又或者是把我关押到死为止呢!” 王娘子恶狠狠地咬着牙,一股子怨气噌地一下就从心底里升起。 然而细听之下,这埋怨归埋怨,恼火归恼火, 但怎的,竟好像并无多少怒意? 第110章 九转那个十八弯呀(加更5) 石洞之外,言卿正好刚刚驻足,突然就有些狐疑地皱起眉来。 “难不成是我想错了?” 来之前,本以为这位王娘子,很有可能是被人指使,负责在此处盯梢原主的暗桩。 可一听王娘子这语气,又实在不太像。 与此同时,石洞里的王娘子已经跟她对上了暗号:“赶紧的,把石头挪开,你说你,你关她们几个也就算了,你关我干什么啊!?” 那埋怨的语气再次一出,然而这么一听,竟好似这王娘子与原主关系不错似的。 难不成这二人之间有什么私交不成? 言卿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陶娘子,然而那陶娘子顶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颊,满脸清澈的愚蠢。 她一见言卿的神色,福灵心至,赶忙就摇摇头,把小脑袋甩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我不懂,我不造,我啥也不知道!!” 言卿:“……” 须臾,又按了按眉心,这才道:“把石头搬开。” “我??” 陶娘子指了指她自己。 言卿瞥过来,“那不然呢?难道我来?” 天儿怪冷的,大石头冷冰冰的,她又不是闲得慌,懒得自找罪受。 陶娘子:“!” 不做人,姓言的不做人。 这小娘子果真不是个善茬儿。 呜呜呜,嘤! 人家也怕冷嘛,人家也不想搬这个大石头嘛, 呜呜呜呜呜。 … 然而,陶娘子到底还是把吃奶的力气都给使出来了,她哼哼哧哧地搬开那些大石头,露出里头的木板子,正要将木板子也一并挪开时。 却砰地一声,里面的人已经迫不及待了,一脚踹开了那个木板子,然后噌地一下,扭头赶在其他人反应过来前,又重新把这个石洞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王娘子做完这一切,又长吁口气,接着那英气的眉眼瞥向陶娘子说:“还愣着干什么,帮忙啊!赶紧再把那些石头搬过来,不然一会儿堵不住,里头那几个可全都出来了。” 陶娘子:“??” 气得一抽抽,一瞬就有些眼黑。 他爷爷地,言小娘子也就罢了,打不过,凶不过,横也横不过人家。 可这个王娘子又算哪个大瓣儿蒜呀?凭什么呀!?? 陶娘子气得小腮帮子都鼓起来了,但转眼之后,又悄悄比较一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瘦溜溜的,一掰就折。 再偷偷瞅瞅那虽不是虎背熊腰,却也手长脚长,浑身透着一股子利索劲儿,而且比她高了大半个头还多的王娘子。 陶娘子:“!” 嘤!! 呜呜呜呜,贼老天呀,这日子木法过啦,是真的木法过啦! 呜呜呜呜,不带这么欺负人地呀! … 须臾, 石洞重新堵住了,王娘子冲言卿使了个眼色,旋即就一步当先,扭头就直奔旁边一处林子。 言卿:“?” 就觉得,这人,还真是怪得很。 心里闪过一抹思量,她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而不久之后,林子之中,王娘子插着腰,背对着言卿,却是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 就在言卿心里琢磨这王娘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时,这人又噌地一下转过身来,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说你是不是虎!啊?是不是虎!?” 她抬起的手指险些戳在言卿脑门儿上。 接着她噼里啪啦就是一顿骂。 “你自个儿活腻了就直说,你连累我干什么啊?我可是给了你一大笔银子!你难道全忘了不成?” “万一叫山下那个姓崔的知道咱俩干过的那些事,那回头还不得活劈了咱俩?” “不不不,不对,活劈不至于,她没那个胆子,但她万一上报,万一把事情闹大,万一叫上头那些人知道呢?” “到时候不仅是你,就连老娘也别想能有好果子吃!” 说完这,王娘子又是狠狠地吐出一口气,那叫一脸的杀气腾腾,一脸急躁,一脸焦灼,活像是天都塌了,麻烦大了。 可,她跟个连珠炮似的,但这些话落入言卿耳中后:“??” “不是,等等,啥意思!?” 言卿微微瞠目,“什么叫做没有好果子吃,什么叫做把事情闹大?” 王娘子呵呵一声,旋即狠狠翻了个白眼:“你可得了你,你跟我装什么装?” “你家那个老三当初还是我帮你找人送走的,是我帮你给那边通风报信的,不然他八成早就凉了。” “都是千百年的狐狸修炼成精了,你跟我玩什么聊斋呢你!” 说着这话,王娘子又是一脸的没好气儿。 属实是被关在石洞里太久,她吃不好睡不好,心里怨气是真大。 偏偏她跟这位言小娘子做的那些事儿,是真不好同旁人言语,但凡多一个知情的,都是多一分风险,甚至一不留神没准就得像天地盟的那些妻主娘子们一样,没准连这条小命都难以保住。 可言卿听后,又是微微瞠目:“你说……老三?我家老三?” 她家老三,不就是半年前那个被原主下令抛尸的江云庭吗。 可那个江云庭不是已经死了吗? 但听这王娘子的意思,怎么像是那人没死? 而且那人能保命,竟然还与这位王娘子有关? 正当言卿为此愕然时,王娘子又恶狠狠地一皱眉,这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儿。 只是就在王娘子即将开口时,突然她神色一凛,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你怎么回事!?” “姓言的,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你看得我瘆得慌!” 属实是,这言小娘子看她的眼神,实在是太过冷清,且那冷清之中有透着几分陌生。 而这王娘子,大抵是夜路走多了,做贼心虚,她这警觉性也真是一绝,几乎一下子就已看出几分不对来。 言卿:“……” 扶了扶额,又无语片刻后,接着唇角又一抽。 “这样,你先跟我走,我带你见个人。” 说完,她就转身为王娘子带路。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 这弯弯绕绕的,跟那九转山路十八弯一样,这动脑子的事儿还是让别人干去,她是真懒得琢磨了, 这主要是琢磨起来真怪累得慌。 于是,须臾, “江斯蘅,你有空没?” “有空就帮我跑一趟,把你二哥叫过来。” 第111章 没死 因为天气太冷,又即将入冬,江斯蘅最近在家养伤,但也如言卿所想的那样,他是真的闲不住。 所以自从言卿提过“盘炕”这件事情后,他就开始琢磨起来。 不过,当言卿带着王娘子从后山回来时,江斯蘅正坐在院中一个石墩上,他手里捧着一个小本子,正一笔一划地在上面书写着什么。 “肆佰叁拾壹,” 这是一个数字。 江氏宗族,算他江家在内,族中共有四百三十一人。 “壹,” 这又是一个数字, 他为那人挡刀一次。 只有这么两个数字, ‘四百三十一’是债,也不知如今算不算是还上了‘一’份? 如果算,那他还欠她四百三十。 只是在写完‘壹’这个数字后,他又不禁想起那日的情形,其实他当时不假思索为她挡刀,但其实以那位妻主的身手,完全可以自己避开。 换言之不论他有没有挺身而出,那人都很安全,所以他挨过的那一刀,似乎也谈不上还债? 想了半晌,他再度拿起笔,把之前那个‘壹’字划掉,而这样一来,这笔债,就再次变成了原原本本的四百三十一。 在崔大人险些下令屠村时,被她护住的那四百三十一。 “江斯蘅!你有空没?” “有空的话帮我跑一趟,把你二哥叫过来。” 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他心中一紧,赶忙抓起那个小账本胡乱塞怀里藏好。 等他茫然起身后,那双邪气凤眸回眸一看,接着就又是一愣,而后眼神里也像是带上了深深的警惕。 “她怎么在这儿!?” 他骤然冰冷了神色,那轻佻俊美的面容除了邪气,也飞出了几许阴鸷。 王娘子,王素娥。 这些娘子从前胡作非为,手中人命皆是累累,而这位王娘子,便是比起林沈二人也没差多少。 从前一夜之间,她曾弄死过十来人,打那之后,对于一些族人来讲,这位王娘子的危险程度,甚至犹在林娘子和沈娘子之上。 而见江斯蘅这般警惕,王娘子不悦地撇了撇嘴。 她其实也不大明白,这言小娘子葫芦里是卖什么药?不过因有江斯蘅这个“外人”在场,她也没多提就是了。 言卿见此扶了扶额,接着对江斯蘅说到:“是关于老三江云庭的事情。” 她又指了指王娘子那边, “根据这位所言,江云庭似乎没死。” 听了这话,江斯蘅猛然一怔:“什!什么!??” 就在这么一瞬间,他双耳嗡鸣。 眼前的人,眼前的事,荒芜山水,秋凉景色,都好似变得一片模糊。 “……老三没死!??” 可,怎么可能? 那日他们分明看见,老三遍体鳞伤,已经死了,而后又被…… 被眼前这位妻主,一声令下,让族人们抛尸,扔进那浑浊滚动的洪水之中。 江斯蘅怔住了好半晌,而那王娘子也是一惊,她一把扯住言卿的臂弯:“你疯了不成!??” 王娘子瞪起眼,简直是难以置信,心中抓狂不已。 言卿示意她稍安勿躁,“尽快让江孤昀来一趟,我觉得这件事,你们兄弟还是听听为好。” 江斯蘅又是一怔,旋即才像是渐渐反应过来,那样子有些僵硬,有些麻木,而忽然之间,他大步如梭,仿佛一道疾驰而出的箭矢,猛然冲出了这个梧桐小院,直奔江家那边。 … 前几日言卿曾给过小六江雪翎一包银子,让他买些衣裳用来过冬,不过小六江雪翎下山一趟,也仅仅只是把言卿之前在山下赊欠的那些旧账给结清。 如今他正在屋中翻箱倒柜,拿出几套旧衣服,思量着该如何改动。 一旁江孤昀坐在简陋的床榻上,照旧是一副手执书卷的模样,但微微一抬眉,不着痕迹地瞥了江雪翎一眼。 “……我昨日整理东西时,发现沈叔以前穿过的那件狐皮大氅不见了。”许久,江孤昀突然道。 而江雪翎怔了怔,才轻嗯一声。 他之前拿去给言卿的那件狐皮大氅,是上好的裘皮,一件至少也要价值几十两,甚至没准近百两。 江家从前是真富,是有过好日子的,而那件狐皮大氅,其实是六儿的爹爹,沈丛吟的遗物。 平时六儿很珍惜,连他自己都舍不得拿出来穿。 江孤昀又看他许久,那神色照旧平淡从容,没多少波澜,可拿着书卷的手却微微一紧,捏得自己指尖发白。 江孤昀想,总这样,也不是办法,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六儿,还有老四,这两个人逐渐偏斜向那位妻主。 这又算什么? 身在曹营心在汉? 末了,他心中好似怅然一叹,旋即放下了手中书籍,抬起了手,用手背搭在额前,也掩住了一双眼。 “二哥!二哥!!” 正好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惊惶未定的声音。 一听那语气中的惊乱无措,江孤昀心神一凝,他猛地起身直奔房外,但出门时险些跟江斯蘅撞了个正着。 他一看江斯蘅的神色,立即神色一凛。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语气宛若凝结成冰,清冷之中是极致的冷静,只是那眉眼也好似因为压抑而变得暗沉晦涩。 江斯蘅双目无神,他杵在房门口,看了看二哥,看了看屋里的六儿,须臾才一副仿佛做梦的模样,呢喃着, “妻主、妻主……她让你过去?” “她说老三……老三,三哥他好像没死?” “!” 江孤昀倏地一怔,就连屋中正准备拿起针线缝补旧衣的六儿江雪翎也跟着一脸错愕。 “……你说,什么?” 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怀疑是不是自己双耳失聪了,不然又怎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全都跟老四江斯蘅一样,简直像做梦似的,又或者就连做梦,都梦不见这种事。 而江斯蘅也突地一颤,他似乎清醒过来,一把攥住江孤昀的臂弯。 “走!不管是真是假,总归是先过去看看!” “如果老三没死,如果老三没死……” 那当初,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一日他们几个没在家中,江斯蘅人在钱庄,为钱庄做事,当时钱庄出点问题,他正好被绊住了。 小五从前学医,当时山中洪水冲垮了许多房子,也有不少族人受伤,小五忙着为那些族人医治,二哥和六儿则是帮着小五一起打下手。 等他们得知消息赶回时,老三就已经变成了那副模样。 第112章 对他们念念不忘 伤得那么重,显然是活不成了。 并且当时已经没了气息,而后又被抛尸沉河扔入洪水,被那些滚滚的浪涛给冲走。 可是没死?怎么可能没死? 真的没死吗? “你兄弟一家,六龙有失,但若得贵人相助,或可有重新聚首的一天。” 不知怎的,他一瞬想起当初那个老道士,想起老道铁口直断,曾为他算卦卜命。 六龙有失,是指他兄弟六人? 他当时嗤之以鼻,但倘若,那老道所言没错,倘若,老三当真没死呢? 而倘若老三没死,那么,老大呢? 大哥呢? 老三尸体被洪水冲走,不知所踪,但当初深山老林,他们亲自为大哥收尸,难道那也能有假? 可是,倘若呢,假如呢? 忽然之间,这些念头,犹如一柄劈天巨斧,就那么狠狠地一板斧,一瞬劈裂他心中某些坚固的认知,使他深深锁死在心中的那些东西,此前不敢触及的那些东西,骤然翻涌,扬起了巨浪百丈高。 激昂着,仿佛再也难以压回心底深处,再也难以像从前那般故作不知。 … 梧桐小院。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此刻,院子里,王娘子急得来回团团转,她哪怕怒到极点,也不得不压低了声音,像生怕隔墙有耳。 “你明知道此事风险有多大!多一个人知晓就是多一分风险,你难道忘了当初那些事?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说到底你之前隐忍了一年多,怎么突然就忍不住了?这么大刀阔斧整改这个江家村,一旦消息走漏,万一真叫山下那些人起疑,你是当真不怕死不成!??” 王娘子咬牙切齿,心中全是忧虑,简直要叫这言小娘子给气疯。 言卿正裹着那件雪白无瑕的狐皮大氅坐在自家屋檐下,她手里捧着一杯热茶,那长相虽冷清,但神色算得上温和。 “急什么?况且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注定了我跟他们是同一个阵营。” “就算他们当真知晓,又能如何?难道还能传出去不成?” “江云庭是他们的亲兄弟,他们哥几个也没那么无脑,不论是因为什么,都势必会掩盖到底。” “可……” 王娘子还是不放心,她信不过江家那些人。 只是心里一琢磨,又觉得言卿这话,好像也还算有点道理? 正是这时,院子外,一行人行色匆匆。 一个满面清冷,如肃然寒雪, 一个俊美轻佻,但心急如焚, 还有一个跌跌撞撞,一身破碎,如梦似幻。 当那几人来到这边时,一进门,江孤昀就猛地看向了言卿。 只是这一看,神色又微微一顿。 其实自从言卿搬出江家之后,老四江斯蘅,小六江雪翎,这两个人没少往这边跑,甚至江斯蘅直接赖在这里不走了。 反正这梧桐小院屋子多,言卿住在东主屋,他正好捡了一个离言卿最近的位置,就住在言卿隔壁。 然而比之老四和小六儿,这江孤昀多是在江家那边深居简出, 这都好几天了,哪怕是住在同一个村子,可两人愣是从未碰过面,竟然再也没见过。 而今,也算是自那日之后,首次相会。 深吸口气,江孤昀又定了定神,旋即才长袖一拢,克制着,忍耐着,按下了心中那些沸腾而起的急躁。 “江氏孤昀,见过妻主,见过王娘子。” 他徐徐一行礼,旋即才又重新看向言卿问:“之前听斯蘅说,云庭没死,且妻主因为此事而让斯蘅唤我过来,不知此言……是否有虚?” 言卿看向王娘子,直至这时才说道:“以前的事情我不记得,我没任何印象,你们两个可以好好聊聊。” “正好,我也挺好奇。” 平白背锅这么久,江家那位大哥并非是原主所为,那人之死与原主无关, 但老三那件事,当日的知情者,除了原主、老三江云庭本人,便只有那位巡察使岑佑情。 然而言卿这边没有原主的记忆,此前也仅仅只是从陶娘子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原主兴许无辜,但当日具体发生了什么,她是真不知情。 而王娘子听了这话忽然一呆。 “哈啊?” “啥玩意儿!??” 他爷爷个腿儿的! 这姓言的刚才说啥? 不记得?没印象? 这他爷爷的都是个啥玩意儿? 到底是她听错了,还是!? 没等王娘子反应过来,言卿已转身,推开了堂屋一扇门,又对众人道, “先进来,进来再说。” … 须臾, 堂屋之中,门窗紧闭,几人或是坐在饭桌前,或是伫立在一旁,屋里还摆着一盆用来取暖的炭火。 王娘子一脸扭曲,一脸牙疼,整张脸都快皱在了一起,仿佛直至此刻才消化了言卿所言。 她又忿忿地瞥眼言卿,旋即才又狠狠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爷爷的!!” 又骂了一嘴,才一咬牙,仿佛是破罐子破摔。 “其实我所知道的,也并不是很多,这姓言的以前狗狗祟祟,行事太过隐秘。” 她又牙龈一咬,旋即道:“我姓王,但我亲爹!他姓江,是这江氏宗族的!” “我娘当初来幽州配种,本来不想走,她们那一代的情况还没恶化到咱们现在这样,但奈何当时祖地那边出了事,她不得不回去奔丧,之后就被绊住了,转眼便是好些年。” “我十岁那年我娘因病过世,但我从小就听她提起幽州,提起江家村,提起我的亲生父亲,还有她当年那些夫侍们,以及我那些同母异父的亲兄长。” “我长大之后,费了好大力气跑来幽州,也是为了这个。” “我娘对他们念念不忘,至死都还在惦记,至死都还留下遗言,让我往后帮她来这边看看。” 然而真正来到这边后,王娘子就发现事情不对。 官府重压,朝廷铁律,官媒猖獗,不法者层出不穷! 这大梁上下并非全是这种风气,至少这王娘子从前生活过的祖籍之地,并非是这种风气。 第113章 活着呢,没死呢 然而幽州这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古便用来流放,生活在此地的人也皆是罪籍,在外界被称作罪民。 而那些前来此地配种的妻主,其实说白了,全是人渣,全是废物,全是生活在最底层的蛀虫。 哪怕有官府朝廷养着,可但凡是个正经点的妻主都嫌弃,都看不上她们,就仿佛一群令人不齿的地痞无赖,又或者是一群恬不知耻只知道伸手硬讨的乞丐,总归是叫人唾弃的,不是什么好人。 朝廷接连颁布多道政令,许以重利,诱使这些妻主来幽州配种,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所以才来到这边,妄想以生女有功来搏一条富贵出路。 在这种情况下,可想而知这些妻主娘子品性如何。 换言之相当于一个野猴子,在外界只能做小伏低装孙子,但来了这地方一瞬变成个山大王,小人得志气焰嚣张。 王娘子的亲生父亲早就死了,听说前些年去县城采买,正好挡住一位妻主娘子的轿子,就这么被活生生的杖毙在街头。 而她来到江家村后,发现林娘子、沈娘子,那些人盯上了她那些同母异父的兄长。 为了护住那些兄长们,所以只能先下手为强,谎称是看上了那些人,将那些人划拉到自己身边。 但这亲兄妹之间,哪怕不是一个爹的,也肯定不能做那种事,久而久之肯定瞒不住,所以她必须尽快想个办法,尽快将那些兄长送走。 然而她一个外地来的,在此地没家没业,也没人脉,想干成这件事无异于难如登天,直至…… “直至我找上这个姓言的,我知道她有办法。” “我当时倾家荡产软磨硬泡,足足给了她四百多两银子,软硬兼施,除了求她,当然也威胁过她。” “就结果来看,我也算是如愿了。” 江孤昀坐在一旁,那神色沉静,他凝睇着桌上的茶碗,须臾问:“这么说,从前王娘子曾亲手促使我江氏宗族共计十三人惨死,而那些人……” 王娘子掀了下眼皮儿:“那是我哥!全是我哥!亲生的哥!” “活着呢,没死呢,活得好好的呢。” “……” 江孤昀又长吁口气,他问:“那么,王娘子曾说云庭未死,不知此话,又是从何而来?” 他瞳眸低垂,看似沉静,但一只手放在桌案边,不知何时,那玉色的指尖已然紧攥。 王娘子为之语塞,她下意识地看向言卿那边。 但这看过之后才想起, 看啥?看了也白看! 她爷爷的,这言小娘子如今啥也不知道! 心里又一阵烦躁,她磨了磨牙,才不情不愿说, “这事儿我知道的也不多,你家这位言小娘子嘴巴太严,倘若她存心不想告诉我,那我就算问了也没用,问了也白问。” “总之,我记得当初山里发洪水,而那之前江云庭曾外出押镖,似乎正是因为此事,他引起那个岑巡察的注意,应是得罪了那位岑巡察。” “所以那日他前脚刚回来,后脚岑巡察就找上门,本来岑巡察是想亲自动手,但倘若她当真动手,江云庭必死无疑。” “也是因为这,当时言小娘子演出一副与她沆瀣一气的模样,装作大发雷霆。” “江云庭身上那些伤确实是她干的,但伤人是为保命。” “并且江云庭当时看着伤得严重,不过这言小娘子……” 王娘子又看了看言卿,才说,“我觉得她这人应该很有几分本事在身上。” “虽然平时看不出任何痕迹,但她从前兴许习过武,且力气极大,一身本领很是不错。” “并且她那些手段,就算是刑狱那些狱卒、刑头儿,都未必能比得上。看似惨烈,但偏偏下手又极有分寸。” “当然,” 王娘子又说:“那岑巡察也没那么好糊弄,虽说只是在做戏而已,但江云庭那身伤至少得有八成以上是真的,否则也无法瞒天过海。” 所以就结果来看,当时虽惊险了些,但其实结果是好的,那位巡察使岑佑情以为江云庭死了,于是心满意足地走了。 不过, 当时江云庭一息尚存,只是若他当真活下来,一旦消息走漏,那岑巡察势必起疑,所以那言小娘子也只好做戏做全套。 人还活着,不能埋了,不埋也不合理,那就只能先让这个人消失。 也是因此,这人当时才一声令下,对外谎称江云庭已经死了,并让人将江云庭扔入洪水之中,伪装出一副尸体被洪水冲走的假象。 但其实早在那之前,她就已经提前找上了王娘子。 王娘子从前住在江南水乡,且自幼便精通水性。 当时两人里应外合,一个下令抛尸,另一个则是避着人悄然接应。 事后也是王娘子,亲自下水捞起那江家老三江云庭,之后又为掩人耳目,随口扯了个幌子借机下山。 “当时城南那家客栈住着一个姓仇的男人,他身材魁梧,个子也挺高的,不过是不是因容貌有损,我当时见他身披蓑笠,帽檐下还垂挂着一层黑纱,神秘兮兮的,叫人看不清他长相如何。” “……姓仇?身披蓑笠!??” 言卿一听就愣住了,按王娘子这个形容,怎么就,这么熟悉呢? 忽然想起齐语冰,齐语冰口中的那位“仇哥”,恰好姓仇,而且也恰好个子很高,遮挡真容。 难道是他? 言卿正诧异着,王娘子一脸幽怨地看过来,一副“你插什么嘴,到底还听不听了”的模样。 言卿语塞,旋即悻悻然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她自己则是重新端起了热茶。 王娘子接着说:“当初言小娘子告诉我,那人是白骨山的大当家,草莽出身,曾是贼寇,说白了就是一个土匪头子。” “我也不是很清楚言小娘子与那位到底有过什么瓜葛,但总之我按照小娘子的交代找上那个姓仇的,对了,他叫仇翼晟。” “这仇翼晟当时二话不说,立即与我约好了碰头时间,当天晚上就带人上山,接走了被我藏在一片林子里的江云庭。” 第114章 时日无多? 梧桐小院,堂屋之中。 一室的静谧,落针可闻。 自从王娘子开始讲述这些事,江孤昀脑海便时而闪过一幕幕以往兄友弟恭的情形。 那时的相处画面,那时的冬阳暖雪,不论贫穷富贵,总之他们这些人同气连枝。 便是同母异父又如何? 自从他们几个依次被大哥从外面接回来,大哥说:“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 而既是一家人,便该不惧艰险,生死与共。 其实他们这些人之中,出身最好的,是大哥,真正姓江的,也只有大哥一人。 至于他们这些,则是在被大哥接回来之后,才渐渐上了族谱,渐渐随着大哥姓了“江”这个姓氏。 有人是如老四斯蘅那般,发自内心地厌恶从前的姓氏,想与从前做一个了断,也有人是被迫,不得不改头换面,不得不隐姓埋名。 但总之从前天各一方,但最终被大哥聚集起来。 从前大哥说:“你怎总是心事重重,何必总是犯愁?” “天塌了自有旁人顶着,何必苦了自己?” 那人总是那副模样,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绝色姿容,不知曾令多少人惊艳感慨,但性子里又总是带着些散漫。 在他看来似乎真就天塌了都不算大事儿,眉眼慵倦,似笑非笑,有着那么几分不着调,但时而散发出的一些东西,又好似雄狮猛虎令人不寒而栗。 论狠,没人能比他更狠。 论心思毒辣,也没人能比他更为毒辣。 但若是论起清风霁月、君子风骨,仙姿玉色、文成武就,亦同样无人能与之相比。 江氏宗族如今落魄了,但祖上曾入朝为官,曾封王拜相,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嫡系犯了事,也害得那些庶出旁系被牵连,于是全族被流放至此地。 大哥便正是那位犯官之后,真若论起来,或许大哥该称那人为曾祖父。 江家从前传承下来的,是君子六艺,是权谋心术,是从前曾封王拜相的深厚底蕴。 哪怕沦为罪籍之身,但大哥自幼所学,所言,所有见识,所有眼界,接人待物,处事作风等,也皆是那些往后子嗣理当该有的勋贵模样。 后来大哥死了,江孤昀就在想,从前大哥让他少操心,少管事,不必想太多,也不必去筹谋太多。 但那是是因为有大哥在,是因为大哥抢先他一步,为他,为所有人,营造出一片桃源净土。 那么大哥不在了,往后那些事,就得由他来继承。 他生来多智,过目不忘,也曾自负于这份心智,可谁知不过是一错眼而已,老三云庭便出了那种事。 那对他来讲,那不仅仅只是亲生弟弟的一条命,更是一份挫败,摧毁他所有傲气,足以颠覆他整个人生的挫败。 而他恨透了那份挫败,也恨透了那份挫败带来的无力。 或许他怨的从来都不是那位妻主,他所怨的,所恨的,是没能处理好这一切,没能护全所有人的自己。 倘若他再缜密一些,倘若他智谋再多一些,倘若他更果决一些,倘若他能如大哥那般,倘若能将大哥的本事仿来三四分, 那么,是不是能使他们这些人,少受几分苦,是不是老三云庭,便也不至于死去? 刑狱之中如天穹坠落,亲眼目睹小五成了那副模样,仿佛当初的噩梦卷土重来,让他想起老三云庭的死,那份悲哀也再一次接踵而来。 心防崩溃不过是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毁去所有,毁去所有不公,所有不平, 可其实他更想毁去他自己,毁去这个哪怕耗尽了一腔城府,却依然难以颠覆那些惨绝人寰的自己。 只是偶尔想起大哥,想起大哥从前说:“曾祖父当年被流放,也因此而连累了全族,我嫡系一脉于族中有愧,我总归是想为族中做些什么。” 他想起那些,想起大哥想要做的那些事,所以才强行为自己戴上一把锁,强行锁住那岌岌可危的清醒与理智,试图挣扎着让自己再多撑些时日。 希求着,哪怕有朝一日当真赴死,但至少在那之前,为这江氏宗族谋一条出路,也为了老四、小五、小六儿,为他们这些人,还活着的这些人,尽他所有可能地搏出一条生路。 但他有时也会想,倘若是大哥,换成了大哥,又会如何?又会怎样? 又是否能有更好的办法,能带来更多的转机? “二哥……” 这时,一旁传来六儿江雪翎的声音,江孤昀定了定神。 他神色依旧清淡,不论心中有多跌宕起伏,总是习惯用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作为掩饰。 但当他那看似凉薄的目光落在那位妻主身上,就见那人捧着一杯热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屋内炭火烤得正旺,王娘子热得出了一身汗,此刻正拿手在通红的脸颊旁扇风, 可那位妻主玉容无暇,依旧一副昭然若雪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江孤昀突然就觉得,这人,或许是气质,或许是神色,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竟有那么几分像极了大哥从前的模样。 只是她时而如凌厉疾风,时而又似通透的冷玉,时而沉静如皎月,也时而温柔似春风, 不像大哥那般随性,也不像大哥那么举重若轻,好似城府权谋也不过是玩弄于股掌之间,全在一个个轻描淡写的谈笑之间。 “所以,当初云庭之死,虽与妻主有关,但其实妻主,当时也是为了救云庭,为了护全他一命。” 这听起来不是疑问,更好似在总结,在平铺直叙。 王娘子瞥他一眼,说:“那不然呢?其实照我说,你们家这位言小娘子心肠还怪好的。” 江孤昀听后垂了垂眸,而后又深吸口气。 他徐徐起身,旋即长袖一拢,并缓缓地弯下腰, 首次如此郑重,如此肃然,如此不含任何阴冷杂念地向那个人俯首。 他向言卿行礼,并以那清冷而又沙哑的嗓音说, “从前错怪,是孤昀错了。” “若妻主心中有怒,理当听凭处置。” “但,” 忽然之间,他又重新看了看言卿。 心中那些坚硬的寒冰,好似在此刻裂出一条微弱的缝隙,一瞬心中诸多心绪翻涌。 他顿住片刻,才又沙哑地说:“您恐怕,已时日无多。” “还请妻主,请王娘子,尽快随我走上一趟。” 两人听得一愣。 “时日无多?” “什么时日无多?” 王娘子一脸茫然。 她们可是妻主,是娘子!哪来的时日无多? 活得好着呢,活蹦乱跳的,这江孤昀到底在乱放什么屁? 怎么还带危言耸听的呢? 第115章 他们疯了吗 “你说,什么!?” “时……时日无多?” 突然听见了这种话,老四江斯蘅、小六江雪翎,这两人也是俱是一愣。 以他们两个对江孤昀的了解,自然知晓,这位二哥从不无的放矢,除非是迫在眉睫,除非是确有此事。 并且按这人的性子,若非十分笃定,早已有完全把握,也绝不会轻易地开这个口。 那就只能证明,恐怕自家这位妻主,还有那王娘子,确实已危在旦夕。 只是, “怎么会?” 小六江雪翎一脸惊惶,他匆忙上前,不停地望着言卿这边。可他反复审视了许久,却并未发觉有任何不妥。 江孤昀薄唇轻抿,旋即又沙哑地道:“你们,难道就没觉得,这天气,着实是太冷了些?” 然而,他虽说着这话,可那双凤眸却看向了王娘子那边。 自从王娘子一进门,就一直一副燥热的模样,包括方才讲话时,也是时不时地扯扯那衣裳领子,又或者是撩起衣袖,再不然则是拿手在脸旁扇风, 一副热得不行的模样。 江孤昀说:“若我所料不错,妻主,与王娘子,确实已时日无多,甚至于……若非那位林娘子已经死去,恐怕第一个出事的,该是那位才对。” 当他这话一出,小六儿江雪翎瞳孔一缩,仿佛是明白了什么,忽然又看向一旁的王娘子。 只见这位娘子一身脏污,但衣裳单薄。 如今天气这么冷,屋中甚至要用炭火来取暖,可这人竟一身湿汗,一身燥热。 甚至不止这位王娘子是这副模样,还有从前那位林娘子,总是一身清凉,衣着暴露,不论多冷的天,也从未见那人多加过半件衣裳,恨不得就连身上那件本就轻薄的纱衣都一并剥去才好。 沈娘子,陶娘子,还有那些关押在后山石洞中的娘子,她们全是这副模样,全像是得了“热症”一般。 区别只在于,有人症状轻微些,也有人要来得严重些。 江雪翎想着那些事,忽然就心中一颤,他又立即朝言卿这边望了过来。 “妻主……” 当一声‘妻主’唤出,他所想起的,却是前些日子,这人突然心性大变。 可是在那之前,曾有接连数日,这人深更半夜焦躁地轻喘着,满身的炙热滚烫,曾于夜下将整张脸埋入盆水之中,也曾提起木桶,在院子里冲凉,满满的一桶冰水,就那么兜头淋下。 江雪翎曾担心怕那人受凉,也曾想过上前阻挠,却反而挨了那人一顿申饬,险些为此挨一顿刑罚。 突然心中又是一紧,他强行定了定神,才三两步走至言卿的面前,旋即又试探着轻轻触碰言卿的手,在指尖相触时,他又忽然一个用力,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妻主,别怕。” “没事的,您不会有事的。” 说完,他又立即回头看向江孤昀:“二哥,我想……我想带妻主去医庐。” 就在这么一刻江雪翎想了许多。 以前崔大人每隔半个月便要上山一趟,并且每次上山巡视总要带上几个郎中大夫,那些郎中会挨个儿为这些妻主娘子号脉问诊,倘若发现了什么问题定不敢有所隐瞒。 除非那些郎中大夫,便是为这些妻主娘子号脉无数,但依然不知情,依然被蒙在鼓里,依然没能发现这件事,这才使所有人都被蒙蔽在其中。 这也意味着,这份“热症”,恐怕十分棘手,寻常郎中难以察觉,更甭提是将其彻底根除。 然而医庐不同。 就算那位隐世神医廖先生在外云游,但留守医庐的药童却本事不俗,那几个药童的医术虽不及被廖先生收作关门弟子的五哥,却也要远赛于旁人。 为今之计,恐怕也只能去那里,也只有去那里,才能搏一份转机。 江孤昀见此哑然许久,而后,他长吁口气,又看了看言卿,才轻微地颔了颔首。 但此时老四江斯蘅却急了:“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六儿,二哥,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 “怎么就时日无多了?妻……妻主她,她不是好好的吗?” 言卿:“……” 轻瞥江斯蘅一眼,又看了看江孤昀和江雪翎,“走,路上再说。” 她又不傻,单凭王娘子那一身汗湿燥热,再加上江孤昀曾提起林娘子,又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心里已经猜出几分。 而王娘子也是脸一沉,显然也已明白过来,只是一瞬咬紧了牙关,那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 “砰!”地一下,王娘子拍案而起。 “他们疯了不成!?” 这明摆着是遭人暗算,也不知是被何人所害,更不知是做了什么手脚。 真是难怪了,难怪这些日子她人在后山那个石洞里,每当入夜,按理石洞阴冷潮湿,本该很不好受才是,可她竟然一点也没觉得冷。 难怪了,本以为或许是她风寒入体,又或者是高烧体热,感染了什么病症,可原来!? 王娘子又深吸口气。 “到底是谁!?” “难道当真就不管不顾,当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咱们这些妻主娘子皆是生来金贵,倘若当真出点什么差池,他江氏宗族也别想全身而退!” “到底是谁这么阴损,不但想害咱们这些妻主娘子的性命,甚至还想扯上整个江氏宗族去一起陪葬?” 显然王娘子是想到了什么。 平时她们这些人罕少下山,除了这江氏宗族,罕少接触外人,若是被人所害,也只能是这些人干的。 言卿眉心轻蹙,她逐一回想着族中那些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她眼前飞纵即逝。 突然她心中一顿,想到了一个人,只是心中思量片刻,又有着那么几分的不确定,并未表现出来。 须臾,她说:“走,趁着天还亮,尽快下山。” 王娘子一阵气急,她闷闷不乐地拉长脸,这换谁能好受? 但她也知事关重大,也只能暂且先忍下心头这一口恶气。 不久, 几人顺着山路往下走,一路上行色匆匆。 医庐离这边挺远,远在城西,远在乱葬岗那边。 几乎横穿了一整个嵊唐县。 直至天将暗时,终于抵达了一处秋黄的竹林,而那座医庐雅舍掩映在竹林深处。 “到了。” 就在此时,走在前方的江孤昀忽然回首,他朝言卿看来。 见老四一脸急躁,而六儿则是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位妻主身旁。 他神色微顿,旋即才用那越发清冷,也越发沙哑的嗓音说:“这里,便是医庐。” 也是小五所在。 是小五江隽意,所在的地方。 第116章 破冰 推开那扇竹门,首先看见一桩浅黄色的竹案台几。 那上面摆着一个粗陶小瓶,里面插着一束晾干的芦苇作为装饰,而后就见竹黄的卷帘门卷起至上方,几绺穗子自然垂下,室内的屏风旁还有一口咕嘟咕嘟正冒着热气的小药炉。 “江二郎君,您怎么来了?可是您家四郎又出了什么问题?” 一名少年模样的药童朝这边走来,长相清秀,脸上点缀几颗小巧的雀斑,手里还捧着一个竹编簸箕,里面全是炮制好的中草药材。 江孤昀不禁回首看了看身后,为免唐突,言卿和王娘子正站在医庐外面,小六和老四在一旁陪同。 而江孤昀则是道:“小药师,我家妻主身体不适,不知可否劳您出手,为她诊治一二?” “什!什么?” 这药童姓叶,药师不过是一种尊称罢了,但此刻这叶药童一听这话便张口结舌,那脸色都微微变了。 小五江隽意是廖先生的关门弟子,他们这些药童是不记名弟子,比不上江隽意与廖先生的亲厚,但好歹管江隽意叫一声师兄,也知晓那位隽意师兄何等凄惨, 甚至隽意师兄如今“一针定命”,成了这个活死人,以及身上那些伤,也全跟那位妻主有关。 叶药童嘴一咧,他脸都白了许多。 “江二郎君,这,这这这……” 说实话他是不大乐意的,可是又不敢拒绝。 人家好歹是一位妻主娘子,万一把人家惹怒,只需随口一句话,就能让衙门派人把医庐这边夷为平地。 江孤昀似乎看出什么,他神色微顿,旋即那份清冷稍微溶解,他做出一副温和模样说, “妻主从前虽诸多不好,但如今也已时过境迁。” “且此次关乎性命安危,若非如此紧急,孤昀也不敢登门劳驾。” “还请药师帮忙出手,为她看上一二。” “孤昀以性命做保,不论事后如何,妻主绝对不会难为药师。” 他长袖一拢,向那叶药童行了个礼,而叶药童张张口结舌,一时震惊,也很诧异。 因着隽意师兄的缘故,他自是没少跟江家这些郎君打交道。 可这位江二郎君江孤昀,印象中分明是个清冷若天山寒雪,风采似玉树兰芝的人, 那一身清寒,凉薄,从容又寡淡,好似早已屹立于深雪之中,那满身清寒更是叫人有种可望不可及,疏离到骨子里的感觉。 可这样的一个人,分明一身清高冷傲,如今却又这般低声下气,姿态摆得极低不说,甚至还为此俯首低头。 而这,竟然是为他家那位言姓妻主?言小娘子? 叶药童越想越觉不可思议,又犹豫了好半晌,这才放下手中的药材皱眉道:“罢了!那、那……” “江二郎君,我可事先说好,看在隽意师兄的面子上,稍后真若出什么差错,您可一定要护着我一些?” 叶药童心里直打鼓,就觉七上八下的。 而江孤昀松了口气,他弯了弯唇,旋即又一颔首,“药师安心便是。” 说罢,他转身出门,不久便把言卿一行人带了过来。 叶药童的心里依然有点紧张,但瞄了一眼那位江四郎君江斯蘅,还有那江六郎君江雪翎,突然就品出几分不对来。 咋回事儿? 这些人咋全都围绕在那言小娘子的身旁? 简直就跟那众星拱月似的。 分明从前一旦提及这位小娘子,这些人要么冷笑,要么不屑,要么嗤之以鼻, 总之心中一百个不待见。 若不是被那份妻夫名义所束缚,以他们的性子怕是早就远远走人了,恨不得离那言小娘子越远越好。 更甚至,因为江家那位大哥江虞羲,还有那位三哥江云庭,这兄弟几人平日隐忍。 本是与那位言小娘子有着深仇大恨,只是奈何对方身为女子,太过尊贵,才只能忍而不发罢了。 但如今怎么就全都变了呢? 叶药童稀里糊涂的,但也没敢多问。 娘子如猛虎,不能捋她老虎须,得小心奉承着,免得一不留神小命不保。 “那个……言小娘子?还有这位娘子?二位请坐?” 这医庐药童不止叶药童一个,只不过另外几个有事在身,今日恰好没在医庐之中,只余叶药童一人留在此处看家。 他先是捧来了茶水,又匆忙取来几份糕点。 王娘子之前被关在后山石洞,那真是吃不好也睡不好,此刻一见这茶水,一口就干了,抓起一把糕点就往口中塞,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儿都有点吓人了,活像是饿死鬼投胎似的。 她甚至还忿忿地拿眼珠子剜了言卿几眼,就仿佛在说:“看你干的好事!” 言卿:“……” 身形微僵,旋即讪讪,接着她又看向那位叶药童。 “药师不必多虑,我与这位王娘子的身体似乎出了些问题,还请药师帮我瞧瞧,看有无大碍。” 说完,她正欲撩起袍袖亮出那一截儿细白的皓腕,但此时江孤昀垂眸走来。 言卿下意识地瞥他一眼,就见他薄唇轻抿,但那双如玉的手却徐徐伸出,帮她解开了带子,又为她除去身上这件雪白的狐皮大氅。 那大氅是真的白,一看就温和暖实,就那么挂在他臂弯上,而做完这些,他便微退半步,只是人看起来心不在焉。 医庐很热,这边摆了不少火盆,整个竹屋雅舍都被那些炭火烤得暖烘烘的。 言卿又瞧了他几眼,只觉怪不自在的,就莫名觉得,他好似对她亲近了许多? 从前如玄冰,好似二人之间隔一道冰墙,但如今那些冰寒似融成了水迹。 虽依旧清冷寒凉,却也不再像从前那么疏冷排斥。 这时叶药童已朝言卿走来,他年岁不大,看起来也就与六儿江雪翎相当,只是当指尖搭在言卿的脉门时,突然他神色一凛,那张清秀稚嫩的脸上突然划过一抹凝重。 但紧接着,他又突然一愣, 像是在震惊什么,猛地抬头看向了言卿。 一旁,小六儿江雪翎本就心事重重,见此连忙问道:“叶药师,敢问我家妻主情况如何?” 叶药童僵硬一瞬,又一脸离奇地看了言卿好半晌,才喃喃说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是我学艺不精?” “可是不对呀!?” 第117章 咋跟个呆头鹅似的 这位叶药童简直要怀疑人生。 他忽然想起王娘子,又连忙说道:“这位娘子,可否把手腕露出来,让小人帮您号个脉?” 他又重新看了看王娘子,一身燥热,一身湿汗,内焦外燥,眼底微微有些不太明显的血丝,那神色也像带着几许难以忍耐的烦躁,这看起来才是正常的。 而王娘子下意识地看了看言卿,这才递出自己的手腕,“喏,你摸。” 叶药童:“?” 一时语塞,觉得这话怪怪的,但赶忙又如之前那样,小心地将自己的手搭在了王娘子的脉门上, 可紧接着,他仿佛确定了什么,又开始狐疑起来,那眼神一个劲地往言卿身上瞄。 他那些狐疑困惑全写在脸上,实在是太过明显,况且江家这几个…… 且不提心智成谜的老四江斯蘅,单说老二江孤昀和小六儿江雪翎。 这二人一个运筹帷幄城府深沉,另一人则是心思纤弱但也生来敏感,全是心细的,几乎一眼就已发现了不对。 “敢问药师究竟如何?我家妻主,难道是……?” 这二人心中已有了几分不好的猜测。 但叶药童张张嘴,又抓抓头,半晌才说, “这热症我是认得的,书中有记载,廖先生从前也曾提起过。” “但这热症既非病,也非毒,而是一种蛊,名为“一寸灰”。” 凡是中了这种蛊的,多是死于热症。 而所谓的“一寸灰”,只是一个比喻罢了。 暗指能把人燃成灰烬,但其实中蛊之后,多数是因体热而死。 可问题是…… “怪了,当真是怪了!”那叶药童喃喃自语, “从脉象来看,您家这言小娘子没什么问题。” 但偏偏正是因此,所以才极为奇怪。 “按理来讲,这一寸灰,一旦进入人体,轻易不死,除非宿体身亡,在宿体气绝的同时,这一寸灰也会自然而然的灭亡,溶于血液之中,不留任何痕迹。” “换言之这二者应是共生的关系,共生,也共死。” “可……” 叶药童又狐疑费解地看了看言卿, “您家言小娘子虽然种过这一寸灰,但这一寸灰不知怎的,竟然消失不见了?按理她也应该,应该死了才对……” 可怎么还活蹦乱跳的? 这不是活得好端端的吗? 叶药童还从未听闻过这种事,太过惊世骇俗了。 江孤昀听得一怔,就连言卿也跟着一愣。 旁人或许听不懂,但她又岂能不明白? 这简单理解一下,大概就是原主死了,所以体内的一寸灰也死了,消融于血液之中,后续兴许是随着汗液排出体外了。 至于言卿? 其实来时路上她就曾仔细思量过了。 王娘子这些人一身燥热,衣着清凉,但她自己却并没有这种燥热的感觉,当时心里就琢磨着,兴许是因为自己的症状比较轻微,尚未显露出来? 可听了叶药童这些话,才算是明白过来。 敢情是因为原主已经死了,那“一寸灰”已经叫原主用一条命给带走了,所以她才啥事也没有。 江孤昀、江雪翎,这兄弟二人也是茫然片刻。 旋即,江孤昀蹙了蹙眉,又忽然薄唇微抿,他看了言卿许久。 ‘也就是说,按理来讲,眼前这个人,已经是个死人?’ ‘又或者,其实早就已经应该死去?’ ‘可她偏偏还活着。’ ‘她为什么活着?’ 这么想着,江孤昀又神色一顿,暂且敛了敛神,旋即看向王娘子那边:“不知这一寸灰是否能解?” 这话一出,问得叶药童一阵词穷,他有些窘迫地说:“这,这……我并不深谙此道。” “医蛊之术差距甚大,倘若廖先生云游归来或许能有些办法,又或等隽意师兄清醒过来,隽意师兄兴许也能有所办法。” “但我……” 他又赧然了一番,属实是比不上那二位的厉害。 可偏偏廖先生神出鬼没,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而隽意师兄又因那“一针定命”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所以此事,怕是无解。 言卿正在整理自己的袖子,但此时突然一懵:“你说什么?” 她诧异地问:“隽意师兄?清醒过来!?” “小五江隽意?” “什么“清醒”过来,他不是死了吗??” “啊?”叶药童也是愣了愣,接着才像是反应过来,赶忙捂了一下嘴,又一脸心虚内疚地悄悄偷望江孤昀那边。 而江孤昀则是身形微僵。 言卿忽然僵硬地扭过头,狐疑地看了江孤昀几眼,而后, “呵呵。” 红唇一扯,笑得很僵,好似是翻了个白眼。 “好家伙!” 这还有什么好不明白的?敢情自个儿竟一直被人耍得团团转? 回想那一日江孤昀出狱,却说小五江隽意死在了刑狱之中,这人也当真是算无遗策,竟然还提前弄出一个坟头来进行掩盖,方方面面全料想周到。 言卿想起那日自己曾去乱葬岗附近上坟,甚至当时那心情是真有些凝重,还买了不少金银元宝,为那坟中人烧了不少冥币纸钱。 可结果呢? “呵呵,” 她又是冷笑一声,当真是气赖了。 小六儿江雪翎赶忙上前一步,拿起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言卿。 “妻主,您先喝茶,”消消火,败败火,这茶是凉茶,正巧对症。 老四江斯蘅也悄悄捅咕江孤昀一下,然后咳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微微挪了个位置,把身后的二哥挡住了大半儿。 “那个什么,妻主?我看这时候也不早了,您饿不?” 说完他又急忙看向那位叶药童,“叶药师,我记得这医庐有个闲置的小灶,能借我们用用不?” 说着还连忙从袖子里拿出二两银子塞进叶药童手里,同时还冲他二哥使了个眼神。 他爷爷的,还愣在这儿干啥呢!? 还不赶紧跑? 这都露馅儿了!! 平时挺聪明一个人,咋这会儿跟个呆头鹅似的? 就这也好意思嫌他脑子不好使,嫌他没智商? 江斯蘅悄悄鄙夷地撇了撇嘴。 但此时,江孤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徐徐从老四身后走出。 他凝睇言卿片刻,这才撩起了衣摆,当着这所有人的面儿,就那么徐徐跪在了言卿的面前。 他两手合拢,贴于面额,并深深地一叩首。 “孤昀,听凭处置。” 没什么好狡辩的,这事儿,是他做的。 既有错在先,那便理当领罚, 任何处置,都是他应得的。 第118章 琼花玉树,君子笑面 江孤昀在此长跪,俨如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 仿佛不论是怎样的责罚,他都照单全收。 言卿坐在椅子上,就这么看着,但心里突然又有点费解。 或许,是这人太过坦荡? 在他看来,错了,就是错了。 他所重视的,从不是起因,也不是过程,他只看重结果。 从前的憎恨是因此而起,原主做的那些事其实任谁来了都要误解,那人也从未告知过他们,甚至从未有任何暗示,就这么背上了两条命,就结果来看,就是江家这些人,认为老大老三的死是原主所为。 所以他恨,他忌惮,他心有设防,他心中有怒。 可今日王娘子的出现带来了转机,本以为是个血腥的屠夫,谁知竟是为了护全老三江云庭,换言之算是间接救了老三一命。 所以他心底的那些戾气散开一些,所以,在此事之中,不但有原主功劳,更有王娘子的功劳,因此他带着二人前来医庐,他推算出二人时日无多,想借此为二人续命, 这其实是他用来报恩的方式。 言卿忽然就在想,‘这个人,纵使心智不凡,但恐怕也有笨拙的一面。’ 令她意外的笨拙,又或者并不是笨拙,只是太过磊落。 所以不曾反驳,也不曾为他自己辩解开脱,他若当真想,他并不是无法巧妙化解这一切,只是他认为他错了,从前曾有诸多误解,从前忘恩负义,错把恩情当仇敌,所以他自愿领罚。 他在试图借此弥补些什么。 “……” 言卿心里那些火气突然就散了。 其实她本就没多生气,因为在她看来那根本犯不上,也非常不值当。 说到底,打从一开始,她就企图离开江家,离开这些人,又或者是与他们撇清关系,压根儿就没把他们当成自己人。 什么是自己人? 出生入死,同甘共苦! 她愿以生死相托,亦能为其赴汤蹈火。 就好似从前她那些战友,曾无数次结伴一起勇闯鬼门关,为彼此甘愿以身为盾以身做刀。 江斯蘅在她这儿,其实已经差不多算是一个自己人了。 小六儿江雪翎,则算是一个熟人,稍微熟悉一点儿,相处过一阵子的。 至于江孤昀? 吃过这人做的几顿饭,曾短暂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说不上陌生,但也谈不上多熟。 既然并不熟悉,既然算不上多好的关系,那又何必在意,何必在乎? 人世间沧海茫茫,倘若随便遇上一个人她就在意得要死要活,那还不得累死她?那根本在意不过来。 所以既然不在意,那就不在乎,而既然不在乎,又何必为他浪费自己的心神? 她又不是闲得慌。 “起来,” 言卿起身,冷淡说完,便转开了头。 她不喜欢下跪,她从不跪别人,也不愿别人跪自己,甚至有时觉得,不论男尊女尊,这种行为都相当可笑。 难道唯有卑躬屈膝才能衬托另一人的权威高贵? 可高贵从不是旁人给的,那是自己挣的,心性,修养,涵养,素养,这些东西的高贵,并不是别人跪一跪就能立即拥有的。 权威,权势,这些凭的是智谋是勇气,是决策是果断,是清醒是心胸,却不是建立在践踏别人之上的。 当她转身,江孤昀神色微怔,他徐徐抬眼看她许久。 其实心有千言万语,其实心中仍然有着许多困惑与猜疑。 他擅权衡,知利弊,本就生性多疑,只是如今那些“猜疑”,悄然间翻天覆地。 不再像从前那般疑心她是否心怀恶意,而是在想, 眼前这位妻主,为了护住老三,甘愿冒那般大的风险,做事可称滴水不漏,且嘴也很严,此前竟从不曾泄露分毫。 他那些心结主要源自大哥和老三的死,可倘若老三这事儿不是她做的,甚至,她还施恩,于他江家恩重如山。 那么,大哥呢? 一年前,大哥死于深山老林,当时一具残尸,尸身残缺破碎不全。 从当时那副惨烈至极的模样来看,仿佛生前曾遭人残忍凌虐。 可这么一个人,像她这种人,如今他所知道,所了解的这个人,又怎么可能做得出那种事? 倘若她当真做了,那她又何必救下老三? 她能悄然送走老三,悄然掩盖此事,蒙骗了所有人,证明她亦有心计智谋。 她不会不知那是养虎为患。 所以,恐怕, 一个答案已呼之欲出。 恐怕就连大哥的死,也与她无关,并非她所为。 “……妻主?” 这时,小六江雪翎悄然上前。 他小心地看眼言卿的神色,才轻声道:“自从那日出狱后,五哥便被二哥安顿在此处,如今正在隔壁,您可想去见见?” 言卿轻怔,一时间想起江家那个小五江隽意。 自幼学医,如玉树琼花,君子谦谦温润如玉,这些全是她从旁人口中听来的,侧面了解到的,但还真就从未见过对方,从未打过任何交道。 想了半晌,她才轻点一下头。 而六儿江雪翎则是微微弯眸,也好似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他又不禁回头看看二哥那边,见四哥上前,扯住二哥的胳膊,仗着力气大,一下子就把二哥从地上薅了起来。 江雪翎又再次弯了弯眸。 他眸中本是烟雾深深,可自从之前在梧桐小院的那场谈话后, 自从王娘子讲述起三哥江云庭的那件事情后, 他心中,他眼底,本是挥之不去的沉重,仿佛突然散去了许多。 水漾的眸子,如一池清辉,水光粼粼,依旧如烟似雾,却又好似洗尽铅华。 须臾,他恬静垂眸,那张瑰色的薄唇又浅浅地弯出一抹笑, 这才莲步轻移,走在前方为言卿带路。 … 竹屋雅舍内,此处点燃一支线香,香雾缭绕,熏染出几分淡淡的清香,又好似混杂着一些微苦的药香。 然而言卿一进门就察觉不对,她猛地一扭头,看向一旁的床铺。 那是一名孱弱至极的年轻人。 他青丝如瀑,身形颀长,如林间玉竹,却也是天生笑面。 清隽俊逸的长相足以叫人一见倾心,哪怕处于沉眠之中,也依然薄唇微弯,仿似笑吟吟的,随时能吟诗一句作赋一曲。 且看起来不但满身才情,更是由内而外的温和,浅笑,轻盈,甚至还有着几分朗若熹光的灵性。 第119章 所谓妻主,也不过是猪狗 他不像江雪翎那么恬静柔弱,也不像江斯蘅俊美至妖邪阴翳的程度, 他更不像江孤昀那么清冷凉薄,孤高自洁。 但这人却又好似云卷云舒,有种轻描淡写间的松弛洒脱。 只是言卿一看这人就皱了皱眉。 “他伤得很重?” 方才一进门,除了那些熏香外,更是嗅见一股子犹如腐肉流脓,血肉腐败的溃烂气息。 就好似一株玉兰沉入血肉苦弱的肮脏泥沼。 并且如今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人面若薄纸,苍白至极,清隽俊逸的面容已无半分血色,反而只剩一片灰惨衰败的气息。 江雪翎走在她身后,见此长吁口气,“五哥……之前在刑狱,确实伤得不轻。” 一针定生死,针入定命穴,是为定住住这条命。 哪怕成了一个活死人,可是好歹,好歹一息尚存,好歹,还活着。 … 他听见雨声。 他听见刑狱阴冷的风。 他听见二哥悲痛之下宛若声嘶力竭的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 他听见二哥犹若泣血,声声撕心裂肺的沙哑低吼。 江隽意想,这人世间从不美好,只是因为一些人,一些事,而使这个并不美好的人世,多少带上几分美好的模样。 就好似从前的二哥,也好似大哥,好似三哥他们,像他们所有人。 只是这有些难办了。 他师从于隐世神医廖先生,那位廖先生名叫廖艳辉。 但数月之前,师父突然一走了之,走时也很匆忙。 对外谎称云游,但恐怕是因为出了什么急事。临走前甚至没来得及同任何人道别,就连叶药童他们也只是在翌日清晨,才在师父房中发现一封简短的留信而已。 他其实能听见,也能够感知,只是他无法苏醒过来。 日子是漫长的,天亮又天黑,昼夜交替间,六儿来了,四哥也来了, 家里似乎出了不少事,似乎全是与那位妻主有关。 江隽意或许并不如兄长那般多智,但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除了那一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得尽了廖先生真传,甚至连廖先生都要甘拜下风的医术之外,便是那份从容,温和,豁达也洒脱。 千人万事心头过,但许是身为医者悬壶救世,见惯了生生死死,能在他心中留下痕迹的实在太少太少。 他或许是整个江家,整个江氏宗族,活得最轻松的一个,也是最看淡生死的一个。 所谓生死,恐怕是这天底下最为公平,也最为平等的一件事。 不论贫穷富贵,不论妻贵夫贱,不论有怎样的出身来历,是权势滔天也好,是卑微苟活也罢,但来这人世走一遭,总是难逃一死。 诚然像他们这些夫侍,犹如身处炼狱,可那些妻主娘子们,难道当真就能比他们好多少? 若说事事顺心,处处如意? 也不尽然。 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江孤昀出狱到现在也已经有一阵子了,为什么江隽意的伤势还是这么重?” “……是治不好吗?还是缺些什么?缺少草药?” 他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但与许多人相比,他没那么恐慌,没多少憎恨,甚至没多少恶感。 整个江家之中,若论通透,其实没人能比得上江隽意。 当所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去憎恨去排斥时,唯有他总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对那位妻主谈不上厌恶,当然也算不上喜欢,不过是平淡视之罢了。 这人活得太通透,心思太聪颖,论起过目不忘的本事甚至不输那位二哥江孤昀分毫,只是他跟江孤昀性子不同。 他心里没那么多执着,所谓君子,所谓风骨,看似淡然,实则是因无欲无求。 诚然他们这些夫侍人活不如狗,但其实那些妻主娘子们? 恐怕比他们更可悲,愚人者被人愚之,而不自知。 就好比那些妻主不曾把他们这些夫侍当做人看,可事实上,朝廷养着那些妻主,又可曾把她们当人? 配种? 什么叫配种?畜牲,家禽,牲畜,牛马猪羊,这些才叫做配种。 可想而知朝廷拿她们当什么,也就唯有她们当局者迷,还当真以为那是一份尊贵,一份爱护,一份偏爱,一份宠爱。 可其实在朝廷看来,幽州之地猪狗不如,这些来到幽州配种的妻主娘子,也同样是猪狗不如。 当然,江隽意心中多少也有几分困惑。 ‘怎么突然就变了?’ ‘变化这么大。’ ‘听起来六儿他们似乎与她冰释前嫌。’ ‘倒着实叫我有些在意了。’ 平日一副君子笑面,可其实骨子里疏凉至极,看开了也就看淡了, 但此刻十分难得,他突然碰上一件让他很感兴趣的事情。 ‘到底怎么回事?’ ‘真想问上一问。’ ‘可惜了。’ 没法问,他跟个尸体一样,像个活死人一样,就跟没张嘴似的,木木愣愣僵硬在这儿当一个哑巴, 又让他如何问? 只能自己琢磨了,也只能支棱起一只耳朵在旁偷听了。 不久,六儿斟酌着说::“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但我之前来过医庐,曾听叶药童说,五哥之前在刑狱似乎被人灌了药,那药不是好东西,除此之外则是许多皮外伤,以及一些外力震伤了内脏,肺腑出血,内外堪忧。” 曾有人劝说江雪翎,让他别看,那些伤势太过惨重。 可当那些药童离去后,江雪翎到底还是看了几眼,触目惊心。 五哥全身上下,恐怕也就只剩那一张脸,一双手,算是完好,衣裳底下,早已是体无完肤。 二哥从未提过刑狱之中到底遭遇了什么,甚至到现在为止,从未有任何人见二哥脱下衣裳,也从未有人见过他身上那些伤口,没人知道他到底伤得有多重。 可这都好些日子了,他一身血腥仿佛凝结,那些血腥从未消散过分毫,哪怕尽力遮掩,哪怕尽力掩饰,但其实也并未恢复多少。 有时看着二哥,江雪翎甚至觉得,那人好似强弩之末,不过是在凭着一口气,在强行撑着不让他自己倒下罢了。 第120章 多长几个脑子 家里这些人,自年幼开始,其实江雪翎最为心疼的,就是二哥。 总比旁人多想许多,多谋算许多,多承担许多。 他从不邀功,从不认为他做了什么就值得嘉奖,但该他做的,不该他做的,他却又总是一件不落,总是会下意识地为其他人设想周全,考虑周全。 可这样的二哥,却活得很累,太累,从不敢松懈分毫,不敢有丝毫大意,这样的二哥很难叫他不心疼。 江雪翎说:“我听叶药童说,是药三分毒。” “五哥之前被刑狱那帮人灌了太多药,那药性太杂,融合为毒,而后又毒素沉积。” “并且与如今所使用的这些金疮药相克,所以哪怕用了许多药,但始终难以根治五哥这一身伤。” 也是因此,五哥那些伤势恢复得很慢,时日在流逝,可那些血肉翻卷的伤口却是不停溃烂,丝毫没见半分愈合的迹象,反而是越发恶化。 “不过,只需等上一等。” “五哥从前自幼学医,师从于医庐那位行踪不定的廖先生。” “廖先生如今没在嵊唐,但只要等他回来,或许这些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而到了那时候,或许五哥也能从沉睡之中苏醒过来。 言卿:“……” 听过之后,她抬指按了按眉心,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床榻之上,那名清隽俊逸,却也孱弱至极的年轻男子。 分明该是一副美好模样,该是君子如兰,可如今却苍白憔悴,重伤孱弱,变成了这副模样。 言卿思忖许久,才又长吁口气,而江雪翎见了,也不禁薄唇轻抿。 他从这位妻主的神色中,看见了几分怀念,几分惆怅,还有许多更为深层次,更为复杂,却也叫此刻的他难以理解,难以读懂的那些东西。 他只知她心情不好,她似乎在回忆什么,也仿佛在怀念什么。 本来带她过来,是因想帮二哥解围,但此刻江雪翎觉得,或许他错了。 或许根本不该带她走上这一趟,不该让她见五哥。 她分明是因此心生触动,分明是因此而被撬动了回忆中的某些东西,所以她才会这般沉默。 “六儿!妻主!” 突然,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 江雪翎回头一看,就见他那个四哥江斯蘅神采奕奕,一副黑衣墨发的模样,但此刻那邪气凤眸却兴冲冲的。 他一看见二人就立即问, “等会儿吃什么?” “我刚已经跟叶药童说好了,用一下他们这边的小厨房,另外就是天太黑了。” “山路不好走,不如咱几个在这儿待一晚,等明日天亮再回去?” 江雪翎几乎是条件反射,脱口而出,“醋溜白菜!” 妻主喜欢这个,每次吃到总会很是开心,连眼神都带起光彩,眼底会悄悄发亮,很适合用在此刻改善心情。 他又下意识地看向言卿,而江斯蘅也跟着一看。 但, “嗯?怎么了?又在想什么?” 江斯蘅有点狐疑,因为这人,她一看就是在琢磨什么东西。 主要是那垂眸不语,皱眉沉思的模样,与他家那个“不懂事儿”的老二,实在是太像了。 太像太像了。 可能是这俩人都比别人多长了几个脑子叭? 言卿皱了皱眉,旋即才说:“我只是在想,那个“一寸灰”,到底是何人所为。” 江斯蘅:“?” 一瞬就黑了脸,本就轻佻俊美,又带有几分风流阴翳,但如今眼底那份阴鸷几乎像浓墨一样流淌而出。 本是兴冲冲的神色也骤然冷沉了下来,那张殷红的薄唇更是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别让我知道是谁干的!’ 他心想, 而那神色也阴恻恻的,冷冷惨惨,就好似一尾毒蛇,已经悄然嘶声,亮出他自己那阴狠淬毒的獠牙。 江雪翎听后倒是怔了怔,“您难道……” 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他诧异问:“难道您知道??” 这人一看,分明是已经有了什么头绪。 言卿瞥他一眼,轻嗯一声,旋即徐徐转身。 一边往外走,一边以平平淡淡的嗓音说:“其实这事儿也没那么稀奇,稍微想想也就明白了。” 江雪翎:“?” 江斯蘅:“?” 兄弟二人惧是沉默。 言卿没回头,就只是一边走,一边说: “首先,如果我没猜错,我,王娘子、陶娘子,之前那个林娘子、沈娘子,还有关押在后山石洞里的那些妻主娘子。” “我们这十人应该已全部中招,全都被人下了蛊,那个名为“一寸灰”的蛊。” 而原主已经因此而死,林沈二人是被她所杀,剩余的几人还活着。 “并且从你们几个的反应来看,你们应当并不知情,也与我们几个一样,被那人蒙在鼓中。” 江孤昀倒是知晓,不过那人本就聪慧,心智不凡,又正好是个心细如尘的。 他能从一些旁枝末节中发现端倪,并且借此推测出言卿等人时日无多,倒也算是正常的。 但除了江孤昀,其余人对此一概不知,这证明那暗中之人有心隐瞒。 既然隐瞒,那便代表并未借这些夫侍之手。 所以, “那蛊虫总不可能隔空飞过来,而他既然能下蛊,就证明要么是与那些妻主娘子有过接触,要么就是他能够在这些人的饮食饮水之中动手脚。” “而又有什么人,能顺理成章地做成这一切?” “我想那个人应该与你们这些夫侍的关系颇为不错,哪怕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你们附近,甚至是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你们家中,你们也不会有任何怀疑。” “基于此,我能够想到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而已。” 等言卿说完,嗡地一下, 江雪翎只觉双耳之中一片轰鸣。 他身形一颤,那张恬静柔美的面容也已变得微微发白。 就连老四江斯蘅,也是瞳孔一缩。 他不敢置信地问:“……是他!??” 可是,这怎么可能? 那个人,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那个人,是他们从未有过任何怀疑的那个人,也是他们无论如何都绝不会去疑心的那个人。 他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心计,甚至是这样的胆色,甚至还这般决绝? 怎么可能!? 第121章 他慌了,他怕了 这一刻,这兄弟二人想起的,是同一个人,同一张脸,同一个名字。 祥林, 江祥林! 他们口中的祥林叔。 江斯蘅的脸色微微变换,“不能……” 怎么可能是祥林? 一想到祥林,就难以避免地想到那黝黑的脸膛,那一脸的憨厚,一脸的质朴,看似老实巴交,心眼也不多的模样。 甚至从某方面来讲,那人愣头愣脑,可称笨拙。 然而,言卿之前已具体分析,并且通过那些线索圈出一个可供怀疑的范围。 而唯一符合那些要求的,就只有祥林。 “老族长是长辈,平日不算深居简出,但每次出门,必定是族中有大事发生,又或者是有什么事情非他处理不可。” “他年过半百,岁数大了,腿脚也不便,到底是比不上年轻人,自然不可能挨家挨户的慰问视察,便是当真出点什么问题,按理,也该是这些小辈前去会见长辈。” 所以老族长可以排除,而除了族长之外,便是祥林。 祥林正值壮年,每当族中有大事发生,老族长总是派其跑腿儿,又或通传消息等等,他有这个便利,足以顺理成章地接触那些妻主娘子们。 并且作为一位族叔,他比那些夫侍们年长,平日关心一番,讲上几句掏心窝子的好听话,轻易就能换取人好感。 言卿问:“他此前可曾以接济之名,将一些粮食,又或蔬果之类的赠送给你们?” 江雪翎听得一怔,而言卿一看她这个反应,心里就已经明白了。 言卿接着说:“估计那些蛊虫应当是藏在粮食之中,且他送来的粮食定然只有这些妻主娘子才能入口,所以应当是品相不错,又或一些较为难得的东西。” “以及,蛊虫,这东西我并不是很了解,但既然是虫,那便是活物,生米白面之类的不至于,更有可能是藏在糕点、蔬果,这一类方便入口的东西中。” 不然真若是生米,一旦烹饪,便是蛊虫又如何?怕是早就烫熟了,自然也不至于引发这些事。 而江雪翎则是一脸愕然,许久之后,他才沙哑地说:“大概是半年多前,那时候也才刚开春而已。” 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冬雪融化,但盛夏未至,地里的庄稼也才堪堪播种而已,莫说他们本就住在深山之中,哪怕是山下的县城,那种时候也没多少花样儿,没多少能吃的东西。 然而这些妻主娘子娇贵惯了,曾几度大发雷霆,闹得族中人心惶惶。 后来也是祥林,声称:“我看城里有家糕点铺子,那儿卖的糕点都挺好看,不如咱大伙儿凑些银子,买些糕点,再送去给那些妻主娘子?” “她们若是能少发一些火儿,大伙儿的日子也能跟着好过些。” 老族长当时一想也是,于是就这么,挨家挨户拿出些铜钱儿,凑出了十几两银子,祥林带着几个族人一起下山,回来之后也是祥林亲自跑了一趟,把那些糕点分发给那些妻主娘子所在的人家。 江雪翎回忆着那些事,突然又用力地合了一下眼,他整颗心都在发着颤。 “当时我在,当时我也在。” 祥林送来那些糕点时,他分明就在一旁,可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丝毫没有起疑。 其实江家这位六儿,江雪翎,论起心智他不如二哥,可他本就敏感,不似四哥那么粗枝大叶。 所以此刻他也不禁多想了几分。 妻主得了失魂症,不记得从前,不记得过往,这份变化来得太突然,但有没有可能,是与那“一寸灰”有关? 那是蛊,据传南疆巫蛊盛行,那些巫蛊之术能轻而易举地改写人心智,谁知那一寸灰除了夺人性命外,是否还有别的用途? 妻主如今还活着,却没了记忆,已然算是万幸,这于他江家来讲也算因祸得福。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假如呢? 假如祥林当真得逞,假如这位妻主,因此而死呢? 江雪翎想着想着,便又不禁抬起了头,他凝视着眼前这位妻主,一袭白衣,素雅至极,眉眼冷清,但细看之下又有温和。 自从心性大变后,她向来如此,她素来如此。 皎如云间月,冷似枝头雪,其实这位妻主,某方面,既与大哥相似,也与二哥有些神似。 而江雪翎只要一想,或许,这个人,如今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兴许会被那“一寸灰”害死,他心中就好似被人撕开了缝隙。 从前曾无视的,曾被他刻意忽略的那些东西,那些隐晦的,不知名的,他暂且难以言喻,也难以理解的那些情绪,便骤然因此而泛滥成灾。 突然,看似恬静的少年猛然一转身,然而下一刻,言卿忽然扯住他臂弯。 “去哪儿?” “我想回去。” 他嗓音沙哑,听语气依然那么轻柔,可那份颤栗反而更深了些。 言卿定睛凝睇他许久,半晌才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你们这些人,久住深山,甚至不经常下山。” “而江祥林既然是江氏族人,那他应当也和你们这些人一样。” “蛊虫这个东西,应该并不常见。” “那么这江祥林,又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蛊虫?” 江雪翎听得一怔。 而言卿见他神色像是冷静了些,这才松开他臂弯,并轻声道:“我能想到的,大概有三种可能。” “其一,他自幼在族中长大,自幼便藏拙,自幼便精通那巫蛊之术,只是他隐瞒了所有人。” “但既然是隐瞒,便代表这背后恐怕有什么东西,什么事情,不宜被人知晓,不宜被人所知。” “其二,他起初只是一个寻常的庄稼人,但他遇见了什么人,换言之,他背后有人,被旁人指使,也是那幕后之人给了他这个名为“一寸灰”的毒蛊,指使他谋害这些妻主娘子们。” “其三,江氏宗族死了那么多的人,兴许其中某一个与他关系斐然,而他无意中发现了购买这种毒蛊的渠道,所以他是为私仇,为报复,所以才出此下策。” 第122章 她还气么 言卿又看了看江雪翎的神色,这才接着说:“敌暗我明。” “如今这情况,我们不知他背后是否有人,是否藏有主谋,以及他动机为何,贸然之下打草惊蛇,除了使他起疑,没任何益处。” “那难道就这么放任?”问这话的,不是江雪翎,而是一旁的江斯蘅。 不知何时,这人已咬紧牙关,那眼底里像是升起一团暗火。 他是不如六儿心细,但哪怕是他,也深切知晓祥林下蛊一事意味着什么。 以前老族长在忍,二哥在忍,他在忍,六儿在忍,所有族人都在忍! 不是因为没那份血性,更不是因为她们贪生怕死,而是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 整个江氏宗族的性命全部系于他们这些人身上,所以不得不忍。 否则但凡行差踏错,便是灭族之灾。 一旦这些妻主娘子有任何损伤,势必要殃及全族! 所以他们才在忍。 不能冲动,不能报复。 甚至很多人不敢有任何微词,便是心中再恨也没敢表现出来,生怕让那些妻主娘子看出他们心中所想。 哪怕是二哥,从刑狱出来后,曾在疯狂之下,决心想做点什么,但就连二哥也十分谨慎,并没有只凭一时意气便冲动行事,反而是筹谋,是谋划,是精心布局,耐心等待。 除非能有万无一失的把握,除非能护全所有族人,否则二哥绝不会轻易动手。 可祥林呢? “他想要的,是两败俱伤,是玉石俱焚。” “这已经不仅仅只是在冒险而已,他一定很清楚,一旦出了什么事,全族必死无疑。”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这都只能证明一件事,他早就已经舍弃了我江氏宗族所有人。” “他已经不在乎了,是死是活,是否全部丧命,是否全部陪葬,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江斯蘅的嗓音越发沙哑,言卿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失望,听出了心寒,听出了许多复杂至极的情绪。 而她则是思忖片刻,旋即说道:“先按兵不动,先尽量把他底细摸索清楚。” “等一切真相大白再处理也不迟。” “可他……”江斯蘅有些心急。 言卿瞥上几眼,仿佛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安心,此事若是不知也就罢了,但既然已经知道了,我又怎么可能心不设防任由他继续害我。” 往后自会十分警惕,不过蛊虫那个东西令人防不胜防,此事还是尽快处理为好。 须臾, 因受这事影响,几人心情不佳,不过期间小六江雪翎出去一趟,回来时端着一盘醋溜白菜。 江斯蘅见此强打起精神,之后也跟着起身,与小六儿一起来回跑了好几趟。 言卿:“?” 坐在桌子边,看了那些饭菜许久。 三荤三素,总共六道菜! 热菜,凉菜,用来佐餐的甜汤等等,全是色香味俱全,这一看就是出自何人之手。 她沉默片刻,又抬头看了一圈儿,问:“他呢?” 江雪翎听后神色微顿,旋即才说:“二哥在反省。” “反省?” 如何反省? 而江雪翎则是下意识地看向竹屋雅舍外。 此刻天都黑了,但那边亮起一盏昏黄的烛火,依稀能看见朦胧的烛光之下,有人执笔书写着什么。 这已经是个老毛病了。 打从江雪翎记事开始,他这个二哥轻易不犯错,可一旦犯了,永远只犯一回,永远没有下次。 他会一笔一划地写下来,写上几十遍,上百遍,乃至上千遍,直至牢牢铭记于心为止。 并且将在此后的人生中引以为戒。 就好比如今,那人手边已经摞起一沓厚厚的草纸,看这模样恐怕还要振笔疾书一整夜。 言卿也跟着看了一眼,想了半晌又皱了皱眉,重新看了看桌上这些饭菜。 “怎么不吃?不饿吗?”老四江斯蘅问,顺手为她添了一碗汤。 言卿:“……感觉怪怪的。” 仿佛她是什么万恶的资本家,自个儿在这儿享用别人的劳动成果,而那辛辛苦苦洗手作羹汤的人反而顶着大冷风,可怜巴巴地缩在烛光底下饿肚子? 反正就感觉不大对劲儿。 又过了好半晌,“吱呀”一声。 听见竹屋这边传来的动静,江孤昀徐徐抬头,就见小六儿江雪翎捧着一份饭菜朝他走来。 江雪翎一看他这个二哥就有点想叹气。 他轻声说:“妻主说了,让你先吃点东西。” 江孤昀愣住片刻,才问:“……她还气么?” 江雪翎:“??” 迟疑片刻,才将那份饭菜摆在二哥手边。 之后,他斟酌着说:“其实,我觉得,妻主本来就没怎么生气。” 或许气了,但也就气一下而已,也就只有这一下而已,没有更多了。 可江孤昀听后却是沉默,他垂眸看了看自己面前这些纸张。 没气么? 应该是一件好事才对。 那人胸襟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宽广,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便怒不可遏。 可是,换言之,倘若心中毫无在意,毫无在乎,那么,自然也就不痛不痒。 人有悲欢,但多是因心有欲求,若是无欲无求,自然也不会因此而有半点伤痛。 换言之,她不曾期许,所以无欲则刚。 思量片刻,江孤昀又沉沉吐息。 他重新看了看摊开在面前的纸张,那上面的字迹如银钩铁画,力透纸背,与他平日的清冷淡泊不同,倒是气势磅礴。 “——仁义礼智。” 这是他之前书写的,也不知写了多少遍。 此为君子四德,也被称作君子四端。 可是, 大哥之死或非那人所为, 老三性命是她所救, 她护江氏全族, 她为老四小六夜闯孙府。 她使族中迎来太平, 她在缔造安逸之景。 这一桩桩一件件,所换来的,却是他的疑心,是他的猜忌,也是他的心防与警戒。 如今细细回想,才陡然发觉。 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他就已经成了一个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之人。 枉他熟读三书六礼四书五经,这四端四德,他当真是半点也没能学来。 … 转眼翌日。 山上,江氏宗族。 “祥林叔,要去后山啊?” 相熟的族人跟祥林打了个招呼,祥林此刻手中拎满了大包小裹。 他一脸憨厚笑呵呵地直点头,“言小娘子之前不是说了吗,后山那几位娘子由陶娘子负责。” “这不,时候也不早了,该去给那边送饭了。” 那族人听他提起那些妻主娘子们,没再像往日那般心惊肉跳,倒是舒心一笑,只觉那不再是令人生畏的蛇蝎猛虎。 只要有言小娘子在一日,就能镇得住那些人一日,而这日子也真是过得越来越有盼头了。 也正好是这时,一旁有人道:“咦?言小娘子?您什么时候下山的?” 祥林一僵,本是背对着这边,但此刻徐徐回头,他看向村外的山路。 就见一行人正在朝这边走来。 第123章 死穷死穷的 村外山路, “我是不是要死了?” 王娘子木着一张脸,满面灰惨。 她昨儿没跟言卿她们一起吃饭,光顾着自闭了。 乍然得知自己种了那个什么‘一寸灰’,且时日无多,医庐那位廖先生归期不定, 这玩意儿就仿佛砒霜一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要了她的命。 为此她整整一宿没合眼,如今无精打采,眼底也全是血丝。 言卿轻轻瞥一眼,“那要放弃吗?” “就这么放弃,就这么等死?” 王娘子突地脸一黑, “姓言的!汝人否!人言否?” 听听,这叫什么话! 江孤昀下意识地瞥来一眼, 小六江雪翎微挪半步,不着痕迹地隔开了王娘子, 而老四江斯蘅则薄唇一抿,突地就拉长了一张脸。 王娘子正心烦着呢, 她一脸闹心说:“能活着谁想死啊?可这玩意儿以前听都没听过,再说了,巫蛊巫蛊,南疆以巫蛊而得名。” “这东西肯定是从南边传来的,可咱这幽州位于大北边,一个是北方国境线,另一个位于南边国境,完全南辕北辙俩方向。” 越是这么想,她就越是心里戚戚然。 真是没成想, 这幽州走一趟,竟然还得把自己这条小命给搭上。 言卿说:“左右你没打算坐以待毙,那就先干了再说。” “干?干什么干?”王娘子一脸发懵。 言卿说:“嵊唐若是治不好,那便去幽州府城,幽州府城若还是治不好,那便想办法离开幽州,去京城,去南疆。” “总归方向还是有的。” “尽量把自己该做的,能做的,全部都先做完。” “介时尽人事听天命,就算当真无法扭转,但好歹尽力了不是?也不至于留太多遗憾。” 王娘子一时语塞,心中略有触动。 确实, 如今这情况,还真就像这言小娘子所说的一样。 若不拼尽全力为自己争取活路,那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可若努力一下,好歹她尽力了,把自己能做的全做了,若还是死了,那也真就是命了。 但问题是, “说得容易,可这让我咋努力啊?我上哪儿找那精通巫蛊的大夫去?” 言卿失笑,本是冷清的眉眼多添几分促狭之意, “你难道不知?有钱能使鬼推磨。” “若十两银子请不来,那么百两、千两、一万两、十万两呢?” “假设我们这边开出一个百万两黄金的悬赏,你猜会有多少人动心?” “介时甚至不需我们亲自登门去请人,只要消息持续扩散,传入那些能人异士的耳中,我信其中有人清高视金钱如粪土,但我更信人性本贪。” “所以在我看来,只要银子砸得足够多,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十人之中至少能收买五人。” 江孤昀又轻瞟她一眼,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小五。 小五是君子,为人也通透, 可真若论清醒通透,恐怕这位妻主也并不逊色于小五。 这般想着,他凝睇着言卿那一袭素雅白衣的身影,不知怎的又突然想起另一个人。 ——江家大哥,江虞羲。 那人也如她这般。 其实他们兄弟几人身上,皆有一些与大哥相似的地方。 好比老四斯蘅那一身轻佻,不止是受六儿的父亲沈丛吟影响,也是因家中大哥总是不着调,时而便有吊儿郎当的一面。 又好比小六儿江雪翎从前以琴乐仙音而闻名, 但少有人知,六儿能精通音律,是因大哥从前曾为其启蒙。 而此时王娘子一脸无语,她面无表情地看了言卿好半晌。 “你是不是忽略了什么问题?” “嗯?”言卿瞥来。 王娘子一脸抓狂,薅着她自己的头发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首先得有钱啊!没钱还谈个屁?” “我之前所有家当全算在一起,总共也才四百多两银子,但那些银子全叫你这个周扒皮给扒了个一干二净了,我如今兜里比脸还干净,哪还有什么银子啊?” “真要是想凑够几十万或者是上百万两,那还不如让我把整个嵊唐县的夫侍全娶了算了!” 一旦成婚那些男子的家产就全成了他们这些妻主娘子的私有财产。 但王娘子就琢磨着,这地方死穷死穷的。 恐怕整个嵊唐县加起都未必能凑得出百万两白银,越想她越是丧气。 言卿忍俊不禁:“犯不着,真心犯不着。” 她摆摆手说:“挣钱这事儿我已经有点眉目了,不过我还缺点帮手。” 王娘子猛地一扭头。 她也不蠢,闻弦音而知其雅意。 “啥眉目?你缺人手?你想让我帮你做事?” 言卿眉梢一挑,“近日族中变化较大,开了许多铁匠作坊、油坊、磨坊等等,这些东西总得有人管理,另外就是后续兴许还要制盐。” “制盐!??” 这玩意儿可是暴利! 民间也有私盐,但多是在临海地区。 可这嵊唐县顶多也就一穷乡僻壤,四周全是大山大林,哪有什么海啊。 此时言卿垂着眸,她看着自己脚下这片大地,心想这青山面积挺大的,也不知内部有无矿产? 甭管金银铁矿或铜矿,但凡掘出一个都足以暴富,不过这事儿得讲运气。 况且天地这么大,她往后未必一直留在青山,等把这边的事情全处理妥当,兴许也会出去走走。 反正,来都来了,当然得四处转转,否则若是一直待在一个地方还怪腻歪的。 几人正聊着,就见前方有人迎了过来。 “言小娘子,您咋下山了?这啥时候的事情?刚老族长还问起您来着?” 言卿淡淡一抬眉,就见祥林虎背熊腰,那黝黑的脸膛依然一脸的憨厚质朴,看起来也真是越发老实。 而一看见祥林,王娘子这边倒是好说,她压根儿就啥也不知道, 可老四江斯蘅身形一僵, 小六江雪翎忧心忡忡, 老二江孤昀则是眉眼清淡,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 恰好是挡在了两个弟弟的前方。 他与言卿并肩而立。 “您这是要去哪儿?” 江孤昀瞟眼祥林手中那些东西。 祥林‘害’地一声:“这不是要去后山吗。” “对了,昀哥儿,你们哥几个咋跟言小娘子在一起?” 第124章 他也挺一言难尽的 江孤昀神色清淡, 不过他平素里清冷惯了,此刻这云淡风轻的,愣是没叫人瞧出半点端倪。 他说:“昨儿妻主突然想下山逛逛,您也知道,这山路崎岖,不太好走,我们兄弟总不好让妻主一个人下山,总归还是得多陪着一些。” 二人仿佛闲话家常, 而此刻,祥林突然做出一副惊恐模样,仿佛直至此时才终于发现了王娘子。 “王……王王王?王娘子??” 他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利索了。 王娘子心里正烦着,爱搭不理地瞥他一眼,突然像想起什么。 她自打来这边配种,就经营过一个人设, 当即就一脸凶横,很不耐烦地吼道:“王什么王?滚一边儿去!少在这儿碍眼!” 旋即她袖子一甩,仿佛她多不待见似的。 而祥林一哆嗦,那模样也真是越发惊恐了,赶忙老老实实地退至一旁,屁都不敢放一个, 甚至就连那大脑袋都耷拉了下来,仿佛恨不得把他这大高个子缩成一只小鹌鹑。 言卿:“?” 瞟上一眼,无声闷笑。 但也仅是一刹那,就又恢复成平时那满面温和冷淡的模样。 “行了,你那脾气收敛着些,胡吼什么呢?” 王娘子略有微词,但瞄了言卿一眼没吭声。 言卿则像往常那般同祥林打了个招呼,而后说:“回来时走了一路,我这边也有点累了,祥林叔您先忙着,我就先不跟您聊了。” 祥林忙点头如捣蒜,活像这些人是什么瘟神似的,巴不得他们这些人赶紧走远点才好。 可等他们这边走远后,一直老老实实缩在旁边闷不吭声的祥林才又徐徐地抬起头。 他凝视着那些人的背影,那张憨厚的脸上突然就没了多少表情。 他就那么看着,看了许久, 直至一旁传来些动静, 有族人朝他这边走来。 他这才又一脸老实,做出一副笨拙模样,而后拎着手里的那些东西去后山了。 一切照常, 如昨天,如往日, 如周而复始, 岁岁年年。 … 梧桐小院。 这边房子是真多,地方也是真的大。 王娘子昨儿一宿没睡,如今一进梧桐小院,言卿给她指了个屋子,就她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进门了,不久就呼呼睡着了。 然而屋外,江孤昀蹙着眉,突然冷瞥一眼老四江斯蘅和小六儿江雪翎。 “你们两个,跟我来。” 他那神色不但冷,还很冰,叫二人面面相觑,不久便也跟上了。 等推开一扇门,走进一个空屋子,房门关上后,江孤昀脸色一沉。 “怎么发现的?谁告诉你们的?是她!?” 这两个不省心的,一个性子太耿直,容易憋不住事儿,另一个虽心思敏感,但到底是阅历较浅,经历的事情也稍少几分。 方才在祥林面前,若非江孤昀反应及时,单这两人的模样,兴许就得叫祥林起疑。 小六江雪翎一看这位二哥的神色,顿时心中一涩,旋即才颔首:“是妻主昨日说的,那‘一寸灰’,兴许是祥林叔所为……” 老四江斯蘅当啷一句:“什么“兴许”?那哪是兴许?虽然没证据,但这事儿保准是他干的!” 他也说不出什么太好听的话,但他家妻主分析的头头是道,咋听咋有理。 所以那下蛊之人准是祥林没跑了。 江孤昀:“……” 看了这哥俩半晌,突然就很是心累。 “你们两个,还真是……” 他深吸口气,把那未尽之语咽了回去。 但旋即,那心累的感觉又更深了几分。 他抬指按了按眉心,才思忖着道, “祥林背后定然有人,当下不易将之惊动,真若狗急跳墙没人知道他能做出什么来,都把这事儿烂死在肚子里,往后同他相处时也注意着些……” 说完,想了想,江孤昀又道:“算了,还是别相处为妙。” “往后见了他,就赶紧离他远点。” 不然万一这二人憋不住,兴许还是得露出马脚。 真若叫祥林看出什么端倪来,恐怕又要滋生事端。 老四僵硬一瞬,心里依然有点不忿,但瞅了一眼他二哥。 “嗯?”江孤昀又冷瞥一眼,徐徐地抬起了手,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他自己的衣袖,见袖子上沾了一小片墨迹。 江斯蘅:“!” 噌地一下, 几乎条件反射,连忙捂着脸往后退, 这主要是小时候叫这人给扇怕了。 就他这性子,那真是天生刺头儿,七不服八不愤的。 以前画虎不成反类犬,学人家沈丛吟的轻佻随意,学大哥的潇洒从容漫不经心,但奈何没学明白,跟个四不像似的,反而讲话总是阴阳怪气的,更何况他还有个疯病在身上。 以至于…… 那真是,没少挨扇。 小六江雪翎见了这,倒是扶额扶额,他轻点一下头,“好,我会看着四哥的。” 江斯蘅急了:“我又不是狗!你看我干什么?” 江雪翎:“……” 突然有点能够理解二哥的心情了。 如今瞧着他四哥,他也挺一言难尽的。 这边的事情言卿并未干涉, 她回屋之后换了套衣裳,心里又重新复盘了一遍。 “王娘子、一寸灰、祥林……” 忽然她眉心一皱。 昨儿事情发生太多,倒是忽略了一个盲点。 王娘子曾说,当初原主让她下山,联系那个仇翼晟。 而若不出意外,那仇翼晟便是齐语冰口中的“仇哥”。 言卿之前也曾见过仇翼晟几回,不过, “怪了!” “按王娘子的意思,那仇翼晟与原主的关系应该挺好才对,否则也不至于提着脑袋帮原主办事。” 老三江云庭当时没死,但应是一个重伤濒死的程度,但不论如何,此事与那位来自幽州府城的巡察使岑佑情有关。 岑佑情本就已是一名妻主娘子,在这女尊之地,地位超然,更何况对方还有一个官身。 那巡察使的官名虽不知到底是几品,但想来就算比起当地官媒也没差多少, 甚至没准还要官高一级,甚至几级。 第125章 也不过是一抹灰而已 换言之, 这也就是进展顺利,期间没出什么岔子。不但但凡出点什么事儿,那仇翼晟肯定脱不了干系。 而那人甘愿为原主冒这么大的风险,那肯定是关系匪浅。 然而, “那仇翼晟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论是当着外人时,又或者私底下相处时,他可从未透露过分毫。” “甚至从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就仿佛根本不认识我,仿佛和我一点也不熟一样。” “而且,若老三江云庭在他手上,那总得先问问情况。” “重伤濒死,多少跟一个‘死’字沾边儿,也不知江云庭如今如何。” 那哥几个虽然没问,但其实心里也全在惦记,只不过之前被那一寸灰闹的,没来得及细说罢了。 思量半晌,言卿又突然起身, “看来得先找齐语冰问问,又或者难道是我猜错了?” “难道齐语冰口中那个“仇哥”,并不是仇翼晟?” “可按王娘子的描述来看,那两个人又分明极像,而且还全是蓑衣笠帽的装扮,就仿佛同一个人似的……” 心里嘀咕着,言卿又一把捞起那件雪白的狐皮大氅,披上之后推门而出。 “吱呀”一声,当她出门时,正好撞见一个人。 当抬头一看,顿时她一脸错愕。 “你怎么还在这儿?” 怎么还没走? … 梧桐小院,屋檐之下,就见那人一袭布衣,但身若修竹,亦有松柏之姿,满是清冷之色,仿佛凉薄进了骨子里。 那眉眼也依然淡漠,满身的清贵如华彩生辉。 只是那神色太从容,太清淡,也太过平静了,倒也瞧不出多少情绪,全部深深地敛进了眉眼深处。 然而面对言卿的质问,江孤昀:“……” 忽然像是噎了一下,旋即才说:“孤昀尚未向您致谢。” 方方面面,诸多种种, 她所做的这些,不论曾经,还是现在,都足以当得起一个‘谢’字。 但他这么正式倒是把言卿给整不会了。 她皱皱眉,才说:“如果你是指最近这些,那我可以说不用,本来我做那些也只是为了让自己高兴。至于以前那些……” 言卿心里想着,或许她该抽个空,给原主建座坟? 人生而有来处,死后亦要有归处,可她占了那人的身体,除她之外没人知道那人已经不在了。 所以言卿就想着,至少一座衣冠冢,还是该帮其立的。 言卿说:“至于以前那些事,我不知全貌,自然也没法评说,更没资格去为此表态。” 说完,她微微一颔首,示意这场谈话到此为止,旋即便一步迈出,与江孤昀擦肩而过。 但突然一只手,轻碰她臂弯。 似乎想要挽留她, 然而指尖轻触,那人又身形微顿,并收回了手。 言卿狐疑一看,“怎么?还有事?” 江孤昀:“……” 不知怎的,这一刻突然想起老四和小六儿,这位妻主,在那二人面前,似乎从不是这副模样。 甚至于,在江孤昀看来,这位妻主对他那个四弟江斯蘅,可称纵容。 就好比老四死活都要赖在这梧桐小院,这人也曾撵过几回,但见撵不走,也就作罢了。 但为何作罢?还不是因她有心放任。 否则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倘若她当真铁了心想驱逐老四,她有得是办法,真若玩心眼,老四那点心眼子,肯定玩不过她。 所以她其实就是在纵容,纵容也意味着亲近,那并不是单凭一张嘴,又或者几句花言巧语就能伪造出来的。 她是个实干派,她每一个态度,每一个一举一动,都在切切实实地告诉所有人,明明白白摆明了全是对老四的偏袒,让人轻易就能分辨出来。 不然除了老四,又有谁能在她这儿有这待遇? 至于六儿,如今处境也算不错,但多少沾了几分光,类似爱屋及乌,因为老四,所以被她当成半个自己人,勉强在她这里占据一小块地方而已。 只是这么一想,江孤昀又不禁想到了他自己,顿时就薄唇微抿。 “此外,今日过来,也是为另一件事。” “您若信得过,不妨将那件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他并未明言,但言卿却懂,他指的是祥林那件事。 言卿思量半晌,旋即才正色问:“你想如何处理?” 这份正视倒也难得,毕竟在此之前,江孤昀甚至觉得,在这位妻主看来,仿佛自己不过只是一抹不起眼的灰尘,充其量也顶多是个做饭比较好吃的灰尘。 他再次长吁口气,但人也轻松了些, “摸其底细,见其真章,直捣黄龙,全盘摧毁。” 言卿:“……” 这倒是跟她想的不谋而合了。 又仔细看了他几眼,言卿稍作迟疑, 江孤昀心中微顿:“此事不但与您有关,也与我江氏宗族息息相关,于情于理,孤昀都绝不该置之不理。” 至此,言卿的神色才总算松动。 “好,” 她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这人的办事能力她是信得过的。 但,不久之后, 言卿已经走远了,而江孤昀:“……” 本就心细如尘,又如何能看不出来?其实她心里对他并无信任。 甚至于,上次林沈二人死在江氏宗族,注定了江氏宗族难以脱身,若非如此,就算江孤昀为她出谋划策,她也未必会将之采纳。 她只是很清楚,当时那情况,他根本就没得选。 不论他心里到底怎么想,总归以当时那处境,双方在同一个战壕里,面临相同的危机,算一场临时合作,只能为同一个目标而齐心协力。 就连这一回,也还是这样, 但凡江孤昀没多补充一句,没说此事与江氏宗族有关,她也未必会允许,未必会用他。 这人防心其实很重,轻易信不过那些外人,而如今的江孤昀对她来讲就是个外人。 “……呵。” 想着想着,江孤昀又突地自嘲一笑。 他到底是怎么, 怎么就把自己搞到这步田地? 第126章 怎么哪都有他? 其实对于江孤昀来讲,他主动揽下这件事,本是想借此缓和一下二人的关系。 说到底,他们与她,早已是同气连枝。 妻死夫必殉。 所以任何于她有害的,也皆是在与他为敌,是与他们所有人为敌。 但,又仔细回忆了片刻。 江孤昀觉得,这位妻主,看似冷淡,冷淡之中又有温和,可其实温和之内,也全是疏离。 她或许能轻易交好许多人,看起来没什么架子,似乎是个外冷内热的。 然而那些交好也仅限于“点头之交”罢了。 真正想与其交心,却是很难。 就好比她和老四江斯蘅。 那完全是因老四主动,是老四拿命换的,是因老四曾为她挡刀。 所以她愿意将老四当成一个自己人,甚至对其多有纵容。 可旁人,她不曾受过旁人恩惠,她也自认不曾负过谁,她从未有任何亏欠,她也活得堂堂正正。 可这份堂堂正正看似光明磊落,却又何尝不是一种凉薄寡淡? 便是比起江孤昀,怕也没差多少了。 正这时, 隔壁有人探头探脑, 那人瞥眼江孤昀,突然就阴阳怪气地呵呵了一声, “该!!” 江斯蘅看了场好戏,嘚瑟完,麻溜地脖儿一缩,赶忙捂着脸重新掩好了房门。 屋里,江雪翎:“……” 屋外,江孤昀:“……” 怎么哪都有他? 烦!! 油坊。 “齐郎君,您还有这手艺?您慢着点来,可千万别累着咯。” 一筐又一筐的豆子叫人从外面拎了过来,一些是江氏宗族本来就有的储备,另外还有一些则是花钱从附近那些村子收购来的。 这阵子整个江氏宗族都是一派繁忙,欣欣向荣。 自打言卿教诲他们如何榨油之后,那些从豆子里榨出来的油脂已经囤积了好几桶,如今家家户户做饭啥的都舍得放油了,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可怜巴巴地只拿油布蹭一下。 老族长甚至觉着,如今他江氏宗族已经在用油这方面已经能实现自给自足了,等回头再存个一两天,就可以让祥林带着这些豆油下山走动了。 嵊唐县那边因被赤牙钱庄的孙秀荷封杀,如今那些商家店铺依然不敢卖货给江氏宗族这边,但那孙秀荷就算真想只手遮天,也顶多是在嵊唐县内威风威风。 “还是言小娘子妙呀!” 老族长乐得直拊掌。 这小娘子一想一个招儿,而按小娘子的意思,回头他们大可避开嵊唐县,大不了走远一点,把这些豆油卖到隔壁的沭阳县去,介时可全是大笔的银子进账。 齐语冰自打亲身参与了桥梁坍塌事件后,整个人都闲了下来,他平时无事可做,便也来油坊这边打打下手。 你还别说,看着这豆子被榨成油汁,顺着凹槽流淌进木桶或陶罐之中,居然还挺解压的。 也不知为啥,反正就挺赏心悦目的。 此刻这边正忙得如火如荼,而屋外突然有人招呼一声, “言小娘子!您咋来了?” 言卿笑着问:“我听说齐语冰在这儿,他人呢?” 一听这,齐语冰连忙抹了一把汗,急匆匆地就往外头走。 他从前被戏班的少班主毒伤了嗓子,讲话依旧跟拉磨似的,含糊不清,难听得很,为此他轻易不开口,每当开口说话也总是带几分别扭。 “小娘子,您找我?” 言卿颔首, 不久,两人移步至一旁的小树林。 有人冲这边张望,突然眼珠一转, “言小娘子跟人钻小树林了!” “啥?言小娘子霸王硬上弓把人睡了!?” “哎呦天为被地为床,小娘子玩得怪花的。” “嘿,你还别说哈,那齐郎君长得还怪好看的捏。” “齐郎君不是说他已经有过妻主了吗?只不过他妻主生完女婴就走了,离开幽州了。” “哎呀,那这算人夫?” “小娘子竟然还好这一口儿咧。” 谣言的传播往往只在一瞬间,越传越不靠谱了。 此刻,树林。 言卿打量齐语冰几眼,见这人颇为拘谨,她温和一笑:“齐郎君最近过得如何?吃穿住宿可还习惯?” “习惯,习惯!都挺好的,大伙儿也挺好!老族长,祥林叔,都对我挺不错的!” 齐语冰连忙回答, 他如今已在这江氏宗族安了家,甚至自打他被言卿领回来之后,就被老族长将名字写上了族谱。 这江氏宗族其实并不全是姓江的,也有像齐语冰这种,本来是个外人,但后来在此地安家,所以才登上了族谱。 不过像他这种人,通常写在族谱上的名字是这样的, “江齐语冰”。 需先冠上‘江’这个姓氏。 又好比祥林, 听说祥林叔也是一个跟他差不多的情况。 大概是几十年前,那时候祥林叔的亲爹死了,娘的话,也不知在哪儿,估计是生完女婴就立即拿着通关许可离开幽州了。 总之祥林叔是被人从外面抱养回来的,他在族谱上的名字叫“江甄祥林”, 这意味着他在加入江氏宗族前,本是一个姓甄的。 “……那个,小娘子,您找我是有啥事情不?” 齐语冰多少有点忐忑,但好歹曾在戏班待过,又曾是一个台柱子,哪怕算不上八面玲珑,但接人待物多少也有几把刷子的。 这不,此刻齐语冰搭眼一瞅,就觉得这言小娘子八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言卿倒是笑了下,旋即一脸清淡,好似在闲话家常似地说:“郎君别紧张,我来找你也不过是想跟你打听一个事儿罢了。” 说完,她又一垂眸,眸中好似流转一份神秘的微光,但那和颜悦色的模样,瞧着倒是也越发地温和了。 “敢问郎君,可曾听过白骨山?” 第127章 夜行衣 齐语冰:“?” 懵了一下,才问:“什么白骨山?” 言卿见他茫然,这模样可不像作假。 怪了,难不成这齐语冰不知道? 这么想着,言卿索性就开门见山了。 “前阵子我去城南客栈找你时,曾见你身旁有一郎君,那人姓仇,看体格很是魁梧,而我曾听你管他叫仇哥?” “正好,也算巧了,之前我在山下看见衙门张贴通缉告示,而那被通缉的人,也正是白骨山的大当家,仇翼晟。” “仇……仇翼晟!??” 齐语冰又是一懵,忽然像想起什么,他猛地一激灵。 其实在齐语冰看来,他所认识的那位“仇哥”还怪神秘的。 两人初识于数月之前。 当时也算凑巧,戏班那位少班主继毒伤了齐语冰的嗓子后,存心赶尽杀绝,而仇翼晟又正好在被官府通缉追杀。 逃难间隙,仇翼晟顺手救了齐语冰一命,不过对他来讲那仅仅只是一件小插曲罢了,甚至压根就没当一回事。 而齐语冰呢?只觉得这人挺奇怪的,整日身披蓑笠。 哪怕有着过命的交情,但他居然从未见过其真容,甚至连其姓名都不知,有关身份来历,全叫那人掩盖的严严实实。 就算后来曾问起,也只知那人姓仇而已。 但此刻一听这个通缉令,又想起仇翼晟被官差追杀一事,齐语冰脸色微变。 只是,此事到底是不宜声张,衙门通缉,万一当真风声走漏,那仇哥他…… 齐语冰定了定神,接着才谨慎地说:“这……这兴许只是凑巧?” “仇哥以前住在仇家村,不过那地方离嵊唐挺远的,”他随口胡扯了一句帮仇翼晟遮掩。 言卿:“……” 瞧了几眼,心中多少有几分戏谑,又怎会看不出这齐语冰是在帮衬那人打掩护。 她思量片刻,旋即又说:“也不知他人在何处,不过他若不是那仇翼晟也就罢了,但若是,恐怕他接下来麻烦大了。” 齐语冰:“?” 瞳孔微缩,一瞬便有些紧张。 而言卿则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也不过是随口一提。 “听说那位仇大当家从前曾行刺过幽州府城的巡察使岑佑情,恰好最近岑巡察来到这嵊唐境内,若是双方一不小心碰上了,以那位岑巡察的脾气,想也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过此事应该不用担心,毕竟只是凑巧都姓仇而已,并不是同一个人,不是么?” 说完言卿又笑了。 然而,齐语冰:“!” 心中一阵阵惊颤。 不久, 言卿打了个招呼,声称自己这边还有事,就这么施施然地走远了。 可齐语冰却是面无血色,一脸虚脱。 完了,坏了! 这下子麻烦可大了。 自从来到这江氏宗族,他便没再见过仇哥,也不知那人如今如何,但倘若当真碰上了那位岑巡察…… 这可如何是好? 齐语冰心事重重,他忧心忡忡地往回走,之后一整个白日里,当着众人的面儿,他依旧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 然而天一黑,当万籁俱寂时, 一户不起眼的农家小院中,齐语冰悄然起身。 他拿起提前准备好的钱财和干粮,小心地推开房门向院外张望,见四下无人,这才提心吊胆地趁着夜色往外走。 然而,殊不知。 “这人还真是屈才了,唱什么戏,不如搞谍报。” “是个好苗子。” 离齐家不远,言卿难得脱下那一袭雪白衣裳,如今穿着一袭劲装,那劲装像夜行衣似的,满头长发高高拢起,以黑布束缚,脸上也蒙了片黑布。 她本是斜倚在一棵大树上,背靠着树干,正头枕双臂优哉游哉地晃着腿,但此刻侧首一瞟,就见齐语冰怀里抱着个小包袱,猫着腰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那模样一看就很是谨慎。 “啧,”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可盯了他一天了,就知道这人准要坐不住。 单手一撑,她身姿轻盈,从树干上一跃而下,旋即便窜入了草丛之中。 而后,便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 深山老林风声呼嚎,远方也传来一阵阵狼嚎之声,四处黑黪黪,阴森森,这大晚上的当真吓人得很,好在圆月高照,多少有几分月色能照亮山路。 山下,嵊唐县,这边倒是一副歌舞升平的模样。 “岑巡察,那崔大人又来了。” 这是一家酒楼, 岑佑情以巡查之名来到此地,转眼也已过去几日,但这阵子她似乎存心晾着那位执掌嵊唐官媒的崔大人,每日在县城醉生梦死,时而是喊几个伶人过来,又或是瞧谁姿色好,收那么一两个夫侍来房中伺候。 而此刻这家酒楼灯火通明,岑佑情也一副微醺模样。 “她还真是心急得很,”岑佑情一脸嘲讽。 那脸长得竟是极为美丽,足以称得上艳冠群芳,而一袭锦色衣裳更是衬得她华贵万千。 并且看年纪顶多也就二十八九岁,珠宝首饰虽不少,但所渲染的却是一份雍容华丽,而非艳俗廉价。 她仿佛生来高贵,瞧着便家世不菲。 一旁作陪的男子则是小心回答:“您也知道,您此次前来是为传达府城政令,可那崔大人之前谎称为修桥铺路,向府城那边预支了一大笔银钱,如今城西桥梁坍塌,甚至听闻还死了两位娘子,她怕是早就坐不住了。” 生怕被追究,也生怕头上那顶乌纱帽不保。 然而岑佑情听后却又是一脸嗤笑,她摇了摇头, “真不知女侯在想些什么,如刑狱那等重要之地,竟然交给这么一个人负责。” 说罢,她又瞧了瞧手中的白玉杯,仰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罢了,多少也晾了几日,照她这势头,怕是不见本官便不会罢休。” “让人将她带过来。” 说起来半年多前,岑佑情便曾来过这边一趟,当时还曾小住过一阵子。 奈何那时崔大人忙于刑狱那边,足足一个来月没能回城,所以两人也就这么错过了。 然而没人知道, 就在此刻,这酒楼顶楼的房梁之上, 一名男子身材魁梧,看似刚猛雄壮,依旧一副身披蓑笠的模样,但手持长刀。 而那黑纱笠帽之下,那张英俊粗犷的面容则满是冷戾,似有无尽的杀意,在那双锐利的鹰眸里沸腾。 “岑佑情……” “刑狱,大哥……” 仇翼晟神色一凛,又定了定神,而后接着挪开的屋瓦碎片,瞧向了下方的酒楼。 第128章 柳暗花明? 崔大人的马车停泊在酒楼门外,旁边还有另一辆马车,正是这嵊唐县的赵县令,只不过自从孙府失火一事后,赵锦之便下落不明。 这阵子赵县令把能想的办法全想了,更是没少耗费人力物力寻找赵锦之,他可就赵锦之这么一个儿子,然而石沉大海,音讯全无,那赵锦之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至今赵县令也没想明白, “到底是何人掳走了锦之?” 当日之事怕是也只有那位赤牙钱庄地的孙娘子孙秀荷知情,那人是锦之妻主,奈何之前因强抢人夫,被一位姓言的小娘子送进了钟山窑矿,怕是至少也得一年半载才能回来。 赵县令按了按眉心,为这独子赵锦之,他已连续多日心神不宁。 “看来得尽快派人去钟山一趟,去找孙娘子问问,兴许她那边能有什么眉目。” 这般想着,突然听见酒楼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赵县令又定了定神,接着就见隔壁马车的崔大人撩开帘子。 她匆忙下车,问:“如何?岑巡察可愿见我?” 崔大人心急如焚,这几日她没少求见岑佑情,奈何全被人挡了回去,她实在摸不准这位巡察使究竟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她要是没记错,这岑巡察应是刚上任不久,貌似直到去年为止,才突然有了这份官身,而从前此人生活在幽州之外,据传似乎是某个世家出身。 赵县令见此也垂了垂眸,旋即唇角微抿,他也跟着走出自己的马车,一言不发地站在崔大人身旁,只是那一脸的心不在焉,明显就能看出是有心事。 而对方则说,“崔大人,岑巡察发了话,邀您上楼小叙,不过这位赵县令……” 赵县令敛了敛神,才一副儒雅和悦的模样道:“下官在此等着便是。” 他也知趣,立即便后退了一步,只是当看向崔大人时,他那眼底好似闪过些什么。 外人以为二人是同僚,少有人知他二人早已有过床笫之欢,但也还有另一件事,怕是只有这赵县令心知肚明。 他曾有妻主,只是那位妻主早已离开幽州,只给他留下一个儿子赵锦之。 那一年赵锦之尚且年幼,而不久之后这崔大人便新官上任,执掌了嵊唐官媒。 渐渐的,两人就成了如今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然而,真若提感情,或许崔大人对他多少有些,可他…… 赵县令又不着痕迹地深吸口气,旋即便垂下了头,那神色沉沉,可心中所想,却愣是没叫人看出半点端倪来。 此刻崔大人已顾不上其他,一听岑巡察同意见她,便已三两步地走进了酒楼。 等被人带到楼上的雅间之时,才发现整个酒楼都已被岑佑情派人包下。 如今夜色已深,酒楼掌柜、跑堂,全是战战兢兢,小心地伺候着这些人,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万不敢有丝毫唐突。 而雅间之中也是莺莺燕燕。 一些男子身着清凉的衣裳,有人怀抱琵琶,也有人轻歌曼舞,而岑佑情则是斜倚在一把黄花梨木的椅子中,手持白玉杯,一副慵懒松弛的模样,冷淡地瞧着那些男子为她翩翩起舞。 “岑巡察!” 一进门,崔大人便已迫不及待地开口。 岑佑情冷淡一瞟,这才微微一抬手,那起舞的,奏乐的,便全都停下了。 她又一摆手,那些人便面面相觑,旋即眼观鼻、鼻观心,深深地垂着头,低头一路后退着,直至退出了这个位于酒楼顶层的雅间。 “崔大人,闻名不如见面。” 岑佑情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同时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把座椅,示意崔大人先坐。 但崔大人心里着急得很,近日烦心事太多,她为此愁的直上火,甚至已有连续多日不曾睡个好觉。 此刻她沙哑地问:“敢问巡察此次前来,究竟是所为何事?” 岑佑情又似笑非笑地瞧她几眼,“府城政令,往后幽州官媒不可擅自滥杀。” 事实上这个规矩由来已久,自从那位官媒之首柳大人上任,便曾不止一次强调,奈何天高皇帝远,幽州地域辽阔,欺上瞒下之事也是不少。 “此外柳大人曾命本官彻查嵊唐当地近十年的死伤数目,听闻崔大人自从来到嵊唐后,这边人口便持续锐减,就连每年按例上交的税款额度都已不如从前。” “此事已引起府城那边的高度关注,崔大人不若尽快想想,该如何脱身才好。” 崔大人听后一僵,一瞬那脸色便难看至极。 而岑佑情又瞧了她几眼,心想,倒是蠢货一个。 便是再不拿那些男子当人,也不该如此滥杀,就算当真滥杀,也该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才是,可这姓崔的或许当真缺了点儿脑子,不过听说这人从前本是一平民妻主,能得这官身也算是走了个大运。 这就好比穷人一朝暴富,小人得志可想而知,另外听闻这人似乎曾因早年发生过的一些事儿,对那些男子很是排斥敌视,认定了那些男子皆为坏种,这份滥杀也算有所出处。 但,如此行径也只会将她自己推入火坑。 岑佑情漫不经心地想着,之后又再度为自己斟酒,她摇晃着那白玉杯,突然道:“不知大人可认得这个?” 她拿出一条象牙雕饰放在手边的桌边上,那雕饰像一条链子,似是环于手上,又或是戴在脖子上的。 崔大人本是满面灰惨,但一看这象牙雕饰,她就又是一怔。 “这!?” “……您难道!??” 她猛地看向岑佑情,眼底像是带上了几分不敢置信,也好似瞧见了几分转机。 而此时岑佑情已放下酒杯,她一袭锦衣,并徐徐起身。 “女侯有令,这些年你为她打理嵊唐刑狱,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此次出发之前,女侯曾特地让人飞鸽传书,让本官保你一命。” 崔大人:“!”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万万没成想,这岑巡察,竟然是那位女侯的人? 就连那屋瓦之上,那身披蓑笠的仇翼晟也是一怔。 女侯!? 神威侯府? 刑狱? 突然之间,仿佛他心中所怀疑的某些疑点,一瞬便已串联在一起。 刹那之间,仇翼晟神情一凛,也噌地一下握紧了手中长刀。 第129章 死(爆更1) 眸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仇翼晟深深吸气。 忽然就想起半年之前,当时他伤得很重,几乎去了半条命。 从昏迷中苏醒,起初瘫痪在床,完全无法动弹。 骨头折了,血肉翻卷,被人带到了白骨山。 只是当初于他有活命之恩的那个人却因事外出。 后来白骨山那边出了一些事,因二人身材恰好相似,他便被众人临时推举了出来。 就这么,他成了如今这个仇翼晟。 与此同时,那酒楼之中,崔大人面上惊喜交织,一时衬得那表情极为古怪。 好半晌后,她又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女侯之恩,我崔盛芸当真是无以为报。” 一旁岑佑情因为这话听得直皱眉,她对这崔盛芸当真是嫌弃得很。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得劳烦她来帮其擦屁股,也不知女侯怎就重用了这种人? 莫不是因为当年那件事? 罢了,反正她也只需听凭吩咐,等日后回到府城述职,也只需伪造一些卷宗名册,便可将这崔盛芸滥杀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正这么想着,突然之间, “轰!!” 伴随着一声巨响,屋瓦之上,那身材高大一身魁梧的男子,抡动着健壮的手臂,重重一拳砸塌了屋顶。 而后随着随一阵灰尘簌簌,碎瓦叮零坠落,那人也手持长刀,顺着屋顶的缺口轰然降落于雅间之中。 岑佑情见此愣住一瞬,旋即又一脸震惊,“是你!?” 她一看那人穿戴,那龙行虎步,高大威严,甚至是那魁梧健壮的体态等等,满身的草莽之气。 几乎一眼就已认出这人的来历。 白骨山,仇翼晟。 但,这怎么可能!? 难不成是刑狱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否则这仇翼晟又怎会出现在此处? 岑佑情一瞬想起数月之前,那时这位白骨山的大当家曾带人行刺,事后曾短暂逃亡,但没过几日便已被官差俘虏,只是府城那边发出的通缉令并未撤除。 后来这仇翼晟便被她下令送进了刑狱之中。 刑狱并不仅仅只有一个,也并不是只有嵊唐当地才有刑狱,但超过大半的刑狱,皆由神威侯府暗中掌控。 按理这仇翼晟进了刑狱不死也得脱层皮,那地方折磨人的手段总是五花八门,后续的事情岑佑情没再关注,但这人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为何她竟连一点风声也没听见? 难不成? 似乎是联想起什么,岑佑情的脸色立即难看无比。 但在此时,根本来不及多想,那仇翼晟已手持长刀,如有万钧之力,雪亮刀锋悍然斩来。 岑佑情的脸色又是一沉,“放肆!” 她高喝一声,“来人!!” 刹那之间,她那些夫侍,以及从府城带来的那些人手,本是在门外把守,但此刻全部闯了进来。 “岑巡察!” “妻主!” “娘子?” 有人惊诧,有人骇人,也有人提剑而上妄图阻止,可十几人包围而去,却见那仇翼晟手持长刀横斩而出,轰! 如力携万钧,瞬间便震飞众人,叫人撞翻了桌椅屏风,倒地之后捂着胸口呕血不止。 而后那凛冽刀锋再度直奔岑佑情。 岑佑情脸色一白,“仇翼晟!你敢!?” 她似是恼怒,忽然就一声低叱,也是这时,轰地一下。 一阵醇如烈酒的异香骤然扩散。 “死!!” 她双目之中满是狠辣之色,这女尊治下,妻主娘子无往不利,但凡信香一出,无论那人是盖世群雄,又或为一方豪杰,皆要在信香之下俯首称臣,皆是只能听凭信香的摆布和掌控。 她让他去死,那他便不可违抗!他便非死不可! 然而,很快岑佑情就一脸错愕。 “噗——” 长刀刺穿了血肉,她一脸愕然地低头一看,或许终究是被信香影响了一些,使那长刀偏离了咽喉,避开了要害,然而也已没入她肩膀。 那身形高大的男子则是一个踉跄,旋即猛然屏息,他提气一跃,“砰!” 竟陡然撞穿了窗户。 这里是三楼,他从天而降。 下方,酒楼外,赵县令本是伫立于马车旁,突然听见这一声巨响,旋即抬头一看,就见那人已踉跄转身。 手中长刀血迹未干,而他头也不回,突然又纵身而出,登上了不远处的屋瓦,顺着屋瓦一路疾行,只几个起落就已消失于浓夜之中。 “岑巡察!岑巡察!?” 酒楼之中,崔大人已反应过来,但她一看岑佑情这模样就知大事不妙。 自从挨了那一刀,岑佑情便脸面发青,且肩膀上的伤口也血流不止。 那流淌而出的血迹并非常人殷红的色泽,而更像是闪烁着不详的乌紫之色。 仿佛那血有毒,又或是那刀,那仇翼晟手中的那把刀,竟是提前淬过毒? 岑佑情摇摇欲坠,突然呕出了一大口鲜血,就连这血也是发黑的颜色。 她眼前一阵阵晕眩,在临昏迷之前,只来得及交代一声,“给我追!杀无赦!!” … “死!” “给我去死!” “死死死!” 浓夜之下,一个尖锐至极的声音仿佛能震破他耳膜,在他脑海不断咆哮,不断嚎叫。 如凄厉的鬼怪,杀气腾腾。 他的喘息声有些粗重,步伐也越发虚浮,重重咬了一口舌尖,咬破了舌头,疼痛刺激他清醒。 而含着这一口血腥,他按照出手之前就已提前制定好的计划,提气一跃,施展轻功飞檐走壁,趁着夜色就这么离开了县城。 “死!” “死死死!” 那个声音仍在他脑海,在干扰他神智。 那是岑佑情释放信香时所下达的命令,而那信香被他吸入了一些,那些命令也直达他脑海。 像是欲操控着他,令他几度想提刀抹了自己的咽喉。 脸色一凛,仇翼晟又勉强定了定神。 “一个时辰……” 白骨山也曾有一位娘子,不过那位娘子已经年迈,此次回到嵊唐之前,他已在那人的帮助之下试过多次,只需意志坚定,或许能够熬过信香的控制。 一个时辰,只需熬过这一个时辰,那份控制便会逐渐淡去。 今夜之事本该万无一失,他提前演练过无数回,甚至他此次来嵊唐,也正是为此而来,正是因为听说了岑佑情会来此地巡察。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也是直至此刻才发现,那岑佑情的信香着实是太过霸道。 第130章 喵呜,在不?(爆更2) 妻主娘子们的信香也分品级。 听人说,寻常妻主所掌控的信香,不过是最为低级的凡品。 凡品之上,尚有珍品。 幽州当地,身怀珍品信香的妻主娘子并不是很多,林林总总加一起,恐怕还不足那一手之数。 而岑佑情为幽州巡察,她此前不显山不露水,但所持有的信香却是珍品以下的第一人。 换言之,她的信香纯度虽不及珍品,但也要远超寻常妻主娘子的凡品,可称半步珍品。 从前曾有一地召集兵马聚众起义,单她一人便可掌控上千兵马,而真正的珍品,则如姚千音那种,曾领兵打仗,可掌控上万军士,更不要提这珍品之上的其他品级。 “死!” “死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那个尖锐又嘈杂的声音不断往他心眼里面钻,一寸又一寸摧毁他的冷静,摧毁他的斗志,令他感到万念俱灰,也令他逐渐变得越发麻木,甚至想一刀了断自己。 他双目之中逐渐浮现出血丝,牙龈一咬,又再度提气一跃。 嵊唐县外, “应该是这儿……” 齐语冰趁着夜色走了一路,他怀中紧紧地抱着那个收拾出来的细软,其实他也没多少家当,当初若非盘缠即将耗尽,也不至于冒死帮那位言小娘子铤而走险。 但此刻他心里惦记着仇翼晟那边,把身上所剩不多的银钱,还有准备好的干粮全部装在了一起,他心想倘若仇翼晟当真是那位白骨山的大当家,那么眼下这情况当然得趁早跑路。 不然万一叫那个岑巡察发现了,那哪还有好儿啊。 此刻,荒山破庙。 齐语冰警惕地张望了一下,见四处静悄悄的,而那庙宇之中也是乌漆墨黑的。 事实上在此之前,哪怕是齐语冰住在城南客栈时,这仇翼晟也是住在破庙之中,除非有事,又或进城采买一些必要的生活物资,否则他绝不会轻易踏足城池半步。 如今齐语冰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又搂紧了他怀里那个为仇翼晟准备好的小包袱,猫着腰儿冲破庙大门学了声猫叫。 “喵呜~” “喵呜喵呜~~~” 仇哥,在不? 仇哥在不在,在不在? 这是俩人的暗号。 仇翼晟那人向来谨慎,曾有一回齐语冰来这边找他,忘了学猫叫,差点没叫他一巴掌抡死,打那之后齐语冰就学乖了,也吸收了那血泪惨痛的教训。 可奈何他猫在草丛里,喵呜了好半晌,可破庙那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完全没听见任何的回应。 齐语冰心里一咯噔, “坏了!”难不成出什么事了? 登时他神色一凛,抬头望了望上方天色,只见圆月雪亮,依然高挂,皎洁的月色犹若银河在夜幕中流淌,满天的星辰带来了深秋寒意。 心里一琢磨,齐语冰又皱了皱眉,急忙起身,却也带着几分小心地走进了破庙之中。 “仇哥!仇哥!?” 这边黑咕隆咚的,一进庙宇那破破烂烂的残败大门,首先看见一座残破的神龛,而后是一片乱糟糟的稻草。 他遍寻许久,冷不丁一回头,突然吓了一大跳。 “仇……仇哥!??” 黑暗之下,那人仿佛隐没于阴影之中,使人无法瞧清,但那人嗓音却是格外沙哑,那气息也粗重了些。 “你来做什么!” 他语气生硬,那雄浑的嗓音仿佛久渴之人,听起来似已干涸。 齐语冰松了口气,“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我听说岑巡察来到嵊唐县了,你赶紧走!这是我给你准备好的干粮,里头还有几套换洗衣裳……” “衣裳是我的,估计你穿身上肯定不合身,但先将就一下,总之先离开嵊唐再说……” 他喋喋不休,正欲拎着包袱靠近仇翼晟,但那片浑浊的黑暗之中,仇翼晟突然开口:“站住!” “……仇哥?”齐语冰一脸茫然。 而仇翼晟的嗓音已越发沙哑, “东西我用不上,你留着自己拿回去。” “可是……” “并无大碍,你先回去!”他再次驱赶。 齐语冰皱了皱眉,心中有些犹豫,又不禁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他依然很是担心。但私底下与仇翼晟会面,而且又是正值如今这样的风口,其实他也冒了很大的风险。 他踌躇片刻后,才说:“那东西我先放这儿了,这东西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况且里头还有干粮呢。” 说完他把那个小包袱放在了破烂的神龛上,但忍不住又看了看那片黑暗所见,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瞧见有人坐在那边,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 齐语冰抿了下嘴,旋即又心下一叹。 你说这叫一个什么事儿? 他也不傻,他听得出仇哥保准是出了什么事情,但不愿让他靠近,不想被他发现,所以他才没靠近,只是这心里头提心吊胆的……哎!! 心里又一叹,齐语冰说:“时候也不早了,那我先走了,你一切当心。” 说完他便一步三回头,转身离开了破庙。 等他一走,那黑暗中的人也松了一口气,他抬手掩住自己的双眼,眼底已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血丝,原本手握长刀,可如今那长刀被他远远丢至一旁,确保自己无法拿起,而另一只手则是被他自己用绳子捆绑在破庙的一根柱子上。 “死!” “去死去死去死!” 那个声音如魔音穿耳,依然持续,从不停歇。 从县城回到破庙这一路,不知干扰过他多少次,想让他自裁,想让他自戕,仿佛欲将他逼上绝路。 而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忍! 又或者是熬着,是煎熬。 但就在此时, “什么人!?” 突然像是听见了什么,他耳骨微动。 旋即神色一凛,那双鹰眸锐利如隼,机警之中全是野性,仿佛山林里的豺狼猛虎,猛地就看向了破庙之外。 而此刻,“……” 月华如洗。 但破庙之外空无一人, 唯有风声,虫鸣,夹杂着远方传来的狼嚎,在这幽幽的深夜里回响。 第131章 朝三暮四,不守夫道(爆更3) 言卿穿着一身夜行衣,悄悄尾随在齐语冰身后。 这片荒山正好是位于青山隔壁,大半夜的齐语冰先是下山,本以为他会去县城,甚至竟然摸到这种地方来。 接着又眼睁睁看着那人喵呜喵呜了半天,言卿:“……” 怀疑她跟那齐语冰保准得有一个有点啥大病,要不咋全都半夜不睡觉,一个在那儿学猫叫,另一个藏身暗中听人学猫叫。 不久,齐语冰走了。而等那人一走,言卿也打算进入破庙探探情况。 可谁知, “什么人!?” 那冷戾的话语,不怒自威的语气,还有那天生低沉磁性的嗓音,突然就从破庙中传来。 言卿:“……” 斟酌片刻,才道:“是我。” 她冷得一哆嗦,这夜行衣到底还是太薄了,但穿小六儿江雪翎给她的那件雪白大氅又太过显眼。 估计是有点着凉,她吸吸鼻子,觉得自己这嗓子也沙哑了些。 破庙之内,仇翼晟突地一怔, 什么“是我”?是谁? 怎么如此理所当然的语气,难不成庙外那人认识那个白骨山的大当家? 仇翼晟,又或者该说,他其实叫做江云庭,江家那个老三,自幼学武,练武奇才的江云庭。 他如今披着“仇大当家”的这层皮,然而若是白骨山的那群弟兄还好说,那些人他认得,好歹曾相处过几个月,可除了那些人外,以前那仇大当家认识谁,又或者说曾与谁打交道,他完全是两眼一抹黑,问啥啥不知。 这状态跟某位姓言的妻主也挺像的。 想当初某人初来乍到,也是跟他一个情况,那完全就是满头雾水,全靠自个儿连蒙带猜。 心里正琢磨着,就忽然听见庙宇外传来一些细微的声音。 江云庭皱着眉一看,就见枯枝抖动着秋叶,有人从树上一跃而下,看那身手很是轻敏。 一头黑发,腰肢不盈一握,整体看似偏瘦,但四肢修长,身形窈窕,一袭的夜行衣,脸上还蒙着块黑布。 但倘若他方才没听错,倘若他此刻没看错,这蒙面人分明就是一位娘子。 一位妻主娘子!?? 且, 这身形怎么感觉有点熟悉呢? 忽然脑海之中闪过一张脸,闪过那人的凶恶暴戾,也想起了半年前,霎时他眉眼一阴,本就锐如鹰隼的双眸,此刻也不禁散发出些许寒意。 而言卿已三两步走进这破庙之中,她一把扯下脸上那块黑布,整张脸都露了出来,姣美白皙,如白璧无瑕,就好似今夜的冷月, 她眉眼清淡,神色也冷清,之后又微微一侧首,看向那片黑暗凝聚的地带。 月色流淌,那些月华洒落在她身上、脸上,更将她衬出了几分清贵来。 可那片黑暗之中,江云庭却突地瞳孔一缩,一瞬之间,他仿佛再次被拖回半年前的那场噩梦之中。 … “小娘子真是有趣儿,特地交好本官,不知又是在为哪般?” 那日山中洪水,江云庭本是在山下镖局,但得知之后立即赶回了江氏宗族。 然而进门之后却扑了一个空,家中已空无一人。 正当他准备出门问问时,就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一辆马车停泊在江家的院子外,而那位妻主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正好拦下了从马车走出的岑佑情。 江云庭一看见岑佑情,其实心里便是一咯噔。 因为那几日他身在镖局,正好听说了一件事,与大哥有关,也与那岑佑情有关。 听闻家中妻主与那岑佑情交好,又撞见了那一幕,他当时便已知晓大事不妙。 匆忙之下便想顺着后屋的窗户翻窗逃走,可那时突然嗅见一阵烈酒醇香。 那是岑佑情的信香。 岑佑情说:“倒也是有趣儿,本官心血来潮,来这嵊唐转转,谁知先是小娘子上赶着拜山头,而后又是你家这位夫侍死盯着本官不放。” “也不知这人究竟是何企图,他近日可没少在本官附近打转。” 岑佑情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走进江家,而那位妻主则是低着头,但也紧随在其身后。 “让我想想,该如何处置这江云庭才好呢?” 当时岑佑情眉梢一挑,仿佛戏谑,也好似赏玩一般,抬起的手如剧毒的蛇,紧紧锁住了江云庭的咽喉,而那时的江云庭被信香所控,他完全无法抵抗,也无法阻挠。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逐渐窒息。 可就在那时, “贱人!!” 那位妻主突然低喝一声,顺手抄起挂在墙上的鞭子,狠狠就甩来一鞭。 那鞭风凶狠又凌厉,险些扫在岑佑情手上,叫岑佑情惊呼着后退了半步。 而那位妻主则是咬牙切齿,“不安于室的东西!已有妻主竟还敢生出外心?” 她似乎极其愤怒,突然冲过来一脚将江云庭踹倒在地。 而岑佑情惊讶了一番,接着便又是冷淡一笑:“小娘子这是作甚,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而那位妻主则是凶狠回眸,脸上戾气未散,而她的手则是一把薅住江云庭那满头长发。 她仿佛在不满:“他三心二意,不守夫道,此为不贞不洁!又究竟是想置我这妻主娘子于何地?” “他为我夫,我是他妻!” “他理当三从四德恪守本分,理当为我守身!可他如此分明就是瞧上了岑巡察您,他这分明是明摆着在羞辱于我!” 那位妻主讲得理直气壮,而岑佑情则是若有所思,眉梢又一挑,接着便挑了一把椅子坐下。 她慢条斯理地问:“那依小娘子的意思,又是想如何是好?” 那位妻主则是冷笑着说:“又能是如何是好?” “如这等三心二意、朝三暮四的下贱之人,那自是直接解决了更为合适。” 岑佑情问:“哦?小娘子当真舍得下手?若小娘子不舍,不如由本官代劳如何?” 她勾唇冷笑,但那位妻主却冷哼一声:“不过是个贱骨头,又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而接下来,那些事情就那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整整的一个时辰。 那些鞭子,刀子,刑具,依次落在了他身上, 岑佑情起初曾释放过信香,可后来那信香已被她全部收走,她如看戏一般就那么赏玩儿着,就那看眼睁睁地目睹着江云庭那一身血腥,与满地的血迹。 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江云庭并不是很清楚,但神智涣散时,他或许曾想过,那应该是距离死亡最近的一回。 只是太可惜, 第132章 他爷爷的,似曾相识呀(爆更4) 他所知晓的那些事,他所掌握的那些线索,尚未来得及告诉二哥,尚未使二哥得知。 他若当真一死,他又如何能甘心? 若当真带着那线索而死,又怎么可能会甘心!? 之后再度醒来,便已是将近一个月后,而他人也已经出现在白骨山中, 听说是那位仇大当家把他带回去的,但那位大当家却已下落不明,又过了两个月左右,则是传来了那人暗杀行刺岑佑情,正处于逃亡之中。 两人身形相似,江云庭披上一身蓑笠,企图为那人打一个掩护,于是那人往南逃,而他往北走,哪怕并未见过面,但也吸引了部分火力,引走了许多官差,也是那时他偶然之下救了齐语冰一命。 但奈何那人到底还是落网了,到底还是被捕了,转眼便已是如今。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这时,突然听见眼前人开口。 江云庭回过神来,他薄唇一抿,嗤笑着问:“什么怎么回事?” 言卿皱了一下眉,见这人依然一身蓑笠,她三两步走上前,却听那人突然低喝:“别过来!!” 他身形微僵,似乎在下意识地痉挛。 言卿狐疑,“你这是……你很怕我?” 说来,两人初见时是在山下县城的一家铺子,当时正好要拿同一罐蜂蜜。 那个时候,这“仇翼晟”见到了她,也是身形一僵。哪怕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并迅速地做出了几分掩饰,可那一幕依然落在了言卿眼中。 只是身为妻主娘子人嫌狗厌,她当时曾以为这“仇大当家”的僵硬是因自己的性别,因自己是一位妻主娘子,毕竟刘掌柜那些人见了她,也全是一副诚惶诚恐坐立不安的模样。 但此刻心里一品,又觉得有点儿不对。 江云庭冷冷地凝视她,却一言不发。 而言卿则是一脸心烦,她长吁口气,旋即开门见山地问道:“我来找你是因为最近突然听说了一些事,江云庭呢?” 她问完之后,又说:“他人在哪儿?在白骨山?” 江云庭神色一冷:“言小娘子问这个又是想作甚?难不成一次没把人弄死,还想再来第二回?” 可他心里也在想,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与那位大当家相识? 她认得那位仇大当家? 并且,如今她开口要人,这又是因为什么?她难道早就已经知道,当初将他带走,并救了他一命的人是那位仇大当家? 两人此刻完全是鸡同鸭讲,言卿就只觉得纳闷儿:“怎么回事?难道王娘子当初没跟你说?” “什么?” 言卿按了按头,旋即又长吁口气,“说到底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奇怪?” “我就琢磨着,咱俩关系应该也挺好的?” “可你之前装出一副不认识我的模样又是为哪般?” “倘若是因齐语冰在场,倘若是怕人知晓,倒也还成,也还算合理。” “可问题是之前咱们两个也不是没有单独相处过,私下独处时,你又有什么好装的?” 她发现她实在是看不懂这位“仇大当家”。 可另一边,江云庭早就已经听懵了。 什么意思,什么王娘子,什么关系挺好的? 他完全不知道,完全不清楚! 那仇大当家跟这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定了定神,才沙哑地问:“你到底还想要干什么?来这儿找我又到底有什么企图?” 额头青筋在突突直跳,同时鼻腔之中还好似残留着几分烈酒醇香 ,他仿佛再度听见之前那个尖锐的声音。 “死!” “去死!!” 那是岑佑情透过信香对他下达的命令,在一步步蚕食他心智,在瓦解他意志,他又狠狠甩了一下头,只觉是有些神志不清。 言卿叹息,“我不是说了?我是想知道江云庭到底怎么样了,他那身伤到底恢复的如何,江斯蘅江雪翎他们也挺惦记的,所以我……” 正说着,突然就听砰地一声,那黑暗之中,阴霾之下,有人身形一晃摇摇欲坠。 “你怎么回事?” 她心神一凛,蹭地一步凑上前,刚想着伸出手,想搀扶他,可谁知,“别碰我!!!” 突然又一阵痉挛,他猛地嘶吼出声,背脊紧紧贴在了冰冷残破的墙壁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然锐利,甚至也好似染上了几分惊惧和憎恶。 言卿被他吼得一愣,“……你!??” 他爷爷个腿儿的,这到底啥情况? 这姓仇的到底是有什么大病!? 她深吸气,深吸气, “不生气,人生不过一场戏。” “不生气,气死了自己无人替。” 呼! 又用力吐出一口气,很好,她可以了,她完全调整过来了。 面无表情地后退了数步,冷冷冰冰地斜睨上一眼,然后就见那人轰地一下摔落在地上。 一只手绑在破庙柱子上,手臂被扯高了一些,而他单膝跪地,一手按着地面,突然五指一缩,攥紧了一把干枯发霉的稻草。 喘得很厉害,听气息也很沉,很重,那喘息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沙哑。 言卿:“……?” 迟疑了一下,突地脸一变。 然后下一刻,她噌地一下冲出了破庙,然后又满是警惕地回过身,一脸古怪地紧紧瞪着庙里那个人。 艹!! 这他爷爷的似曾相识啊。 貌似,当初火烧孙府那一夜,江老四似乎也曾这么喘过? 不但喘得跟个漏气的风箱似的,还直往她身上贴,拼命地往她身上挤,甚至带着几分哭腔求她救救他,害得她事后手酸了一晚上…… 不是? 难道这人也跟江老四一样,像当时那情况,被人下药了,然后发那个什么情了? 越想言卿越僵硬,只觉是人间大恐怖。 赶忙又后退了几步。 而此刻那破庙之内,江云庭死死地咬紧了牙关,突然抬手按住头,头上那顶笠帽也早就歪了,被他这么一按,整个儿就掉在了一旁。 没了黑纱笠帽的遮挡,月色穿过了云层,也叫言卿瞧清了那人的长相。 她愣住一瞬, 很英气,很英俊,很粗犷的长相,用她上辈子的话来形容,就是很an,男人味儿爆表,五官凌厉,轮廓立体,就连眉眼也极为深邃。 古铜色的皮肤看起来微微发黑,可这身黑皮更衬出了一身野性, 眸若冷电,鼻梁高挺,看起来就很狂,也很豪爽桀骜。 第133章 黑皮狼狗成了精(爆更5) 但此刻那人正一脸痛苦。 他一口咬住自己的薄唇,咬得很重,一抹血迹顺着那张薄唇流淌而下,那神色里也似乎带上了狰狞…… “闭嘴……”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他突然低吼,一面紧紧按着额头鼓起的青筋,一面嘶声沙哑地怒吼,仿佛正在被什么人,什么声音,干扰着一样。 那声音吵得他心烦,叫他满面的暴戾。 言卿:“?” 又看了半晌,才渐渐品出几分不对来。 “……你怎么了?” 虽说这狗脾气不咋地,跟个狼崽子似的,但好歹跟原主合作过,况且还把江老三给带走了,不管怎么说都算是帮过原主一个忙, 如今见这人这样儿,她她倒是也反应过来。 这看起来可不像是发什么情,倒更像是,怎么有点疯? 难不成跟江老四一样,脑子不好使,又或者是有点什么疯病在身上? 但那人根本没法回答,他抬起的手重重的攥握成拳,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他自己头上,紧闭着双目,脸色也在逐渐发青。 忽然他又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大手骨节分明,指节也修长有力,竟然就那么锁紧了他自己的脖子,眼看就要捏碎他自己的咽喉。 言卿眉心突突一跳,忽然就一个健步冲了过来,抬起长腿,立即一脚,踹开他那只手,同时欺身而上,闪电般地将他那只手反剪至背后。 接着又瞥眼一旁的绳子,那绳子绑在柱子上,电光火石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你该不会……”是为了防止他自己自残,所以才将他自己一只手给绑住的? 然而此刻的江云庭牙关轻颤。 “滚!” “别碰我,别碰我……” “闭嘴……” “闭嘴闭嘴闭嘴!别碰我!!” 他低吼了一声又一声,却仿佛已经糊涂了,试图挣扎试图反抗,险些将言卿掀飞出去。 但言卿眉心一拧,突然一记手刀重重劈在了他脖子上。 他那些挣扎和反抗也全部一窒,而后头一垂,那高大健硕的身体也颓然了下来,他闭着眼昏迷在了这儿。 “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言卿心有余悸,又看了他半晌, 心说,“奇奇怪怪,神神秘秘。” “到底怎么回事?” 她又皱了一下眉,觉得他身上好似有些酒香,但这香气闻着又有些奇怪。 他应该没喝酒才对,那又是从哪儿沾来了这个? “难不成!??” 言卿突地一扭头,接着,就看见不远处,一把长刀,血迹未干,染上了猩红鲜血的光泽。 坏了, 估计是县城那边出事了。 之前曾见衙门张贴告示,通缉这位白骨山的大当家仇翼晟,而这人之所以被通缉则是因为行刺过那位巡察使岑佑情。 如今岑佑情来到嵊唐,这人正好也出现在嵊唐,没准是因上回行刺失败,于是贼心不死又来一回。 也不知那岑佑情是如何了,但不论是死了,又或者是重伤了,这都绝非是什么小事儿。 “一位巡察使在嵊唐出事,那崔大人本就焦头烂额,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介时兴许会派人四处搜捕,若嵊唐县内没发现这位仇大当家的踪迹,那么一定会向城外扩散。” “介时兴许会搜山,直至把这姓仇的搜出来不可。” 可问题是,青山,青山领,江氏宗族!那能搜吗? 万一此事连累青山这边,那她之前关押那些妻主娘子的事情不就瞒不住了? 真若如此她自己这边麻烦也大了。 “不成!” 这危机必须得摁死在摇篮里,不然真等搜山说什么都晚了。 一念至此她立即一步踏出,正准备回去,但又突然一顿,像想起什么,猛地一回头看向之前那试图自尽的男人。 眉心微蹙,她心里直嘀咕,然后又咂摸一下嘴, “烦!” 但紧接着噌地一下冲过来,三下五除二,嘁哩喀喳地把那人来了个五花大绑, 甚至还从人家身上扯下一大片袖子,团成一团,掰开了嘴巴直接把嘴塞住了。 不然如今那江老三下落不明,万一这人当真自尽了呢,当真死了呢? 万一绑住了手脚,但咬了舌头呢? 总之多防一手肯定是对的。 等做完这一切,又琢磨片刻,言卿四处一看,突然把人推进破庙那个残破的神龛底下,又来回几趟,搬来一些破烂木头和稻草之类的给挡住了。 至于那把刀也被她一并扔了进去。 直至确定此地没留任何痕迹后,她这才急匆匆地往回走。 而,大概是天亮之际。 “嗯……” 当江云庭呻吟着苏醒时,还没等睁开眼,就突然察觉到不对。 他心中一惊,猛地弹身坐起,却突然“咣”地一声, 撞在了神龛上方的板子上,他又是一怔, 接着才错愕地发现, “唔唔唔!??” 姓言的昨晚劈昏了他,甚至还把他绑了? 就连嘴也给堵住了! 她!?? 忽地又一阵气短,他狠狠地挣了挣,然而双手被捆绑在身后,那绳结也有些特殊,系得特别紧,恁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挣脱。 直至他心气一沉,忽然浑身肌肉鼓胀,那双胳膊坚硬的像石头一样,然后又用力一震,竟然把那绳子挣断了。 他这才没好气地一把扯下塞在口中的破布,等从神龛底下爬出来时,满身的灰尘,灰头土脸,那眉眼也阴得厉害,越看越像一条黑皮儿大狼狗成了精。 但当晨风拂来,撩起他额前的几绺碎发,他又是一惊,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这张脸。 “……” 被她看见了。 那她准会认出他来。 若是知道他没死, 那她又会做出什么来? 若知他分明没死,却迟迟没回家,她又会如何? 生气?动怒?又或者,是拿二哥小六儿他们撒气? 突地薄唇又一抿,他下颚绷紧了一些。 此刻,青山。 梧桐小院静悄悄的,这大清早的晨光正好。 某人抱着一颗枕头,撅着屁股在床上睡得乱没形象的,被子早就踢开了,一大半儿掉在地上,只剩一个小小的边边角角勉强盖住他半截儿长腿。 好梦正酣,他张着一张红艳艳的薄唇睡了个四仰八叉,然而突然之间, “砰!!” 有人像是一阵风,猛地就冲了进来。 正处于睡梦之中的江斯蘅耳骨微动,旋即几乎同一时刻,他激灵灵地睁开眼。 那阴鸷的凤眸猛地一扫,同时下意识地伸手按住挂在腰上的一把短刀。 然而等看清门外人的模样时,他又愣住了一瞬, “……妻主!??” 这大早上的,咋突然这么热情呢? 这急火火的是想要干啥!? 第134章 天上掉馅饼?(爆更6) 江斯蘅抱着个小枕头盘腿坐床上,他看了看门外那人,又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眼角,然后才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言卿蹭地一步冲过来, “我记得你之前在钱庄当差,那你肯定在山下有很多熟人?” 江斯蘅刚睡醒,脑子还有点迷糊,他稀里糊涂地点点头,人看起来不大清醒,甚至还身子一歪,靠在了旁边的床框上。 他哈气连天地点着头,“对啊,是有不少熟人。” 不过,鉴于他这性子不好相处,另外还有个疯名疯病在身上,那些人估计宁可不认识他,宁可与他不熟。 “怎么了?需要用人?”他又问。 言卿皱眉道:“山下怕是出事了,之前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们,王娘子曾说江云庭是被那位白骨山的仇大当家带走的,而那个仇翼晟最近正好出现在嵊唐县,他又与岑佑情有仇……” 她把自己之前跟踪齐语冰的事情讲了一遍。 “那人昨晚应该去行刺了岑佑情,暂时还不知山下是什么情况,但为稳妥起见,咱们这边最好尽快准备,另外也需派人去城中探探情况。” 江斯蘅听后一激灵,“那这事儿不如找二哥,我那些人办事不够周全,容易叫人看出马脚,但二哥那边不同。” “……江孤昀?”言卿诧异。 江斯蘅已飞快起身,他弯腰套上鞋子道:“之前城西桥梁坍塌后,衙门派去帮两位娘子验尸的仵作就是二哥的人,不然那二位娘子的死因可没那么好糊弄。” 说完,他又接着补充道:“你别看二哥平时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好像清清淡淡的,但论起礼贤下士结交人脉这种事,哪怕是小五也比不上他……” 听他提起小五江隽意,言卿又愣住一瞬,但转念一想,江小五是个大夫,这悬壶济世,轻易就能获取旁人的好感。 只是这江孤昀…… 见她皱眉,江斯蘅又拍拍她的肩膀说:“总之这事儿让二哥出手更稳妥,有他出马能省不少麻烦。” 说完他就转身往外走。 言卿按了按额角,心想这哪儿歇得住,在她看来如今已是风雨欲来,迫在眉睫。 “走,我跟你一起,”她三两步追上了江斯蘅,而江斯蘅回头瞅了她几眼。 就见晨光之下,那人脸颊白白净净的,看着粉粉嫩嫩的,分明是如冷玉似的一个人,但又总让人感觉像春风一样温暖。 他看着看着,突然眼珠一转,然后就又收回了视线。 倒也没说什么,仅仅是慢下了步子,走在她身边而已。 只是回想她方才一袭夜行衣,脸颊又雪白皎洁的模样,一时间又想远了许多。 想到以前发生的那些事,想到这些日子的相处等等,忽而心中一软,仿佛叫人搔到了痒处。 但那感觉怪怪的,他又有点形容不出来,只觉得仿佛心跳声悄悄加快了一点儿。 江斯蘅故作自然,俩人就这么出门了。 不过走在半路上,言卿有点饿了,下意识地揉了下肚子。 这忙活了一整夜,不饿才怪呢,昨晚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消化干净了。 正琢磨着稍后回来吃点啥, 可谁知, “咚!” 突然天上掉下个东西。 言卿:“?” 狐疑地抬起头,看向那南飞的大雁,又不禁低头看了看精准无误掉进自己怀中的这颗果子。 “啊这……” 啥情况? 大雁采摘的果子,咋还掉她怀里了? 这跟天上掉馅饼一样。 又仔细琢磨一下,“难道是我运气太好了?” 刚一寻思饿了,立马就有吃的,这怎么还想啥来啥呢,莫不是她这个非酋突然转运了? 说起来她是属于那种辛勤之中丰衣足食的类型,换言之必须脚踏实地一步一脚印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从来没有偏财运,上辈子喝了那么多汽水,甚至连个“再来一瓶”都没见识过。 就这么,在一脸的莫名其妙下,言卿与江斯蘅来到了江家。 不过家中只有小六儿江雪翎一人,倒是江孤昀竟不知所踪。 六儿也是一副刚起的模样,少年穿着一身轻薄的衣裳,似乎刚刚洗过脸,那俊秀恬静的面容上沾着几分清新的水汽。 他听了二人的来意,稍作沉吟后便道,“二哥应是在族长家中。” “他去那儿做什么?”江斯蘅一脸奇怪地问。 六儿说:“四哥莫不是忘了那赵锦之?” 江斯蘅:“……” 心想,若六儿不说,他还真就给忘了。 而江雪翎一见他这副模样便有些好笑,“那赵锦之这些日子一直关在族长家中,不过,也不算关,顶多是找人看住他罢了。” “平时好吃好喝地供着,倒也没算是苛待。二哥偶尔会去那边瞧瞧,昨儿听一位族叔说,那俩人甚至还在族长家一起下过棋呢。” 人质不像人质,绑匪不像绑匪,江雪翎也不知他二哥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个什么药,但总之二哥做事肯定有他自己的用意。 而这么想着,不久之后,言卿、江斯蘅,还有小六儿江雪翎,这几个人便一起前往了族长家。 他们几个过来时,隔着一扇院门,正好听见那赵锦之嘀嘀咕咕的声音,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还想要关我多久?” 这边院里摆着一个石桌,江孤昀手执一枚白玉棋子,又不着痕迹地扫眼一旁。 族长家的床架子坏了,今儿一早祥林就过来了,此刻正蹲在屋里拿着个小锤子在那儿叮叮当当的一顿敲。 一枚棋子落定后,江孤昀淡然地道:“郎君不妨放宽心,左右我对你并无恶意。” “没恶意?呵呵,糊弄鬼呢?你真若没恶意,何必把我扣在手里这么久?” 但江孤昀却只是淡笑,他弯了弯眸说,“我听闻郎君当年对孙娘子一见钟情,为此不惜绝食,甚至是自贬身份,不论如何也要嫁给孙娘子为侧夫。” 赵锦之听得一僵,他作为县令独子,从前就跟一小霸王似的。 而他与孙秀荷的那桩婚事,外界皆盛传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传是赵县令安排,但殊不知当年赵县令曾想反对,奈何这小霸王铁了心地想进孙秀荷后院儿。 第135章 心思太脏(爆更7) 他脸上僵了僵,旋即含糊地哼上一声,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当年我也就十五六,谁还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但江孤昀仅是再度拿起一枚棋子,轻置于棋盘之上。 赵锦之这人其实很有意思, 看似倨傲,颇有点看不起人的公子调调, 然而细观其棋路,看似莽撞实则细腻,多少有着几分城府在身上。 果然不得以貌取人。 这么些年了,真正能做到表里如一喜怒皆形于色没什么心眼的,江孤昀也只见过他家老四江斯蘅一人而已,那人活得太纯粹了。 但江斯蘅这人也是够怪。 他人在家中很是松弛,但凡跟动脑有关的事情从不自己来,颇有些反正天塌了有旁人顶着的意思。 只要是身在江家,身旁有其余兄弟在,他完全是混日子,换言之也可以理解成一种信任和依赖。 但其实对外,他也曾有过一些小算计,也有诸多阴毒狠辣的诡计,与在江家面前全然不同,或许唯有在家里这些人面前,他才能卸下心中的警惕。 又是一子落定后,江孤昀又笑了, “我听闻赵县令早年曾有一位妻主,那位妻主也便是郎君您的生母,不过那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离开幽州。” 赵锦之怏怏不乐,似乎不大痛快:“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讲话跟遥哥一个调调儿?难道做人就不能简单点儿?” 他提起孙娘子的另外一位侧夫,温白遥。 心想,还不如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最烦跟这些表面清风霁月实则黑心烂肺的打交道。 心思太脏了, 一不留神没准就得叫人坑进泥塘子里头, 总之他压力怪大的。 江孤昀拿起最后一枚棋子,霎时之间,棋盘之上,这白玉棋子将黑方杀得溃不成军,已再无任何翻盘的可能。 他徐徐起身,状似随口一提:“我前些年曾偶然听说过一件事,据传令堂……并未离开幽州。” “!” 赵锦之突地一抬眼,他瞳孔微缩, 然而江孤昀已神色淡淡地整理一下衣袖,旋即便施施然地转身走了。 “郎君且安心等着便是,时机到了,你心中所求,自然会有所眉目。” 说完,他已推门而出,恰恰与言卿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而屋子里头,嘴里叼着个铁钉,手里拿着一把小锤子,本是背对这边的祥林则是神色一怔,接着又狐疑地皱了皱眉。 他背对着这边,众人也无法瞧清他表情,只是, “赵县令……” 他心里想着,到底还是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 赵县令曾有妻主,曾为人夫,甚至曾为那位妻主繁衍子嗣。 但如今却与官媒那位崔大人暧昧不清。 那二人的事情知晓之人并不是很多,不过,也算凑巧,祥林多少有点渠道,也算了解几分。 他短暂思量之后,又做出一脸憨厚,继续埋头敲敲打打,帮老族长修理着那破破烂烂的床架子。 至于院子外,江孤昀见到言卿时,先是怔愣了一瞬,旋即才问:“这是怎了?” 他语气较轻,本该是清清冷冷,如玉似的一个人儿,但如今又好似化作一抹晨间的微风,倒是没了从前的那些生疏冷冽,只剩一片寒泉清水的柔和。 言卿抬眸看了他几眼,正欲开口,她身旁的江斯蘅就已抢先出声:“妻主说山下可能出事了,想让人去山下打听点消息。” 江孤昀又是一怔,看了看江斯蘅那边,又看了看自家那位妻主。 而言卿则是轻轻点头,“是这样没错。” 江孤昀:“……” “好,” “劳烦妻主先去休息,不出晌午便能有所消息。” 言卿倒是挺纳闷的,突然觉得这人挺像个情报贩子似的,好像啥啥都知道。 而且主要是江斯蘅之前说他二哥礼贤下士什么的,看起来似乎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但到底是怎么结交的? 分明看上去一脸的凉薄寡淡没什么人气儿,像是一生孤寡没朋友的那种天煞孤星,但貌似手底下人力不少? 着实是有些稀奇。 她忍不住又多看了江孤昀几眼,而江孤昀仅是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仅是一副含笑模样任她打量。 … 不久,言卿这边就重新回到了梧桐小院,小六儿江雪翎也跟着过来了,十分勤劳地抱来几捆柴禾。 先是点火,然后烧水,又让他四哥把这洗澡水拎进妻主屋里头。 期间他也回家一趟,而等再度回来时,手里就出现那个早已叫言卿眼熟无比的漆木食盒。 照旧是三菜一汤,因为这边吃饭的人足足有三个,所以分量很是可观。 某个厨子在这方面总是有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讲究,摆盘也总是十分精致赏心悦目,甚至让人有点舍不得下筷子。 不过老四江斯蘅牛嚼牡丹,他可从不管好不好看,反正东西做出来不正是为了让人吃的吗?直接开造就是了! 可说是十分地朴实无华。 一晃,便已中午了。 “族长爷爷,麻烦您回头抽个空,让人在山下多建几个岗哨。” 这事儿其实早就提过,奈何之前忙着建造打铁作坊、榨油作坊等等,倒是把这件事情给耽误了,直至如今言卿才旧事重提。 老族长当即一点头,忙把这件事情给记下了,一旁祥林憨厚地笑着说:“我看这事儿不如让我来,我木匠活儿还挺不错的。” 言卿瞧上几眼,也只一笑。 江孤昀说了,祥林这边的事情他自会负责,摸其底细,见其真章,而后再直捣黄龙全面摧毁。 那么祥林这边的事情她便不需太过费心,反正已经有人处理。 等安排完这件事儿,言卿又拿出一张令牌看了看,这令牌是当日她划分领土时得来的,凭借此令可调动县城那边的部分兵力。 她心里连转了好几个念头,而在这时有人敲响了梧桐小院的大门。 第136章 难道三哥回来了?(爆更8) “谁?” 言卿猛地一扭头,等顺着窗户往外看,就见竹屋小院外,一人清冷若仙,长身玉立,正是江孤昀。 “这就有结果了?” 之前听江孤昀说不出晌午就能有消息,她看了看天色,果然离晌午还有阵儿功夫,她揣起令牌急忙起身,三两步就已窜向了院门。 江孤昀:“……” 心情颇有点微妙。 许是被这人冷惯了,如今突然见她兴冲冲的,多少带几分热情,他竟突然有点不适应。 “嗯?怎么了?” 言卿一把扯开院门,见他只垂眸凝睇着她,照旧一副超凡不俗的出尘模样,却迟迟没开口讲话,她心里一咯噔, “难不成县城……” 见她急了,江孤昀也回过神来:“妻主安心,” 他斟酌片刻,而后说道:“听闻昨夜有人行刺那位岑巡察,似是刀上有毒,岑巡察重伤之后便因剧毒昏迷不醒,如今已危在旦夕。” “崔大人命人召集嵊唐周边那些医术出名的大夫,且山下封城,全城戒严。” 他江氏宗族也有一位大夫,那大夫姓孙,不过那人学医不精,顶多也就看个跌打损伤头疼脑热,倒是因此逃过了一劫,不然青山离山下县城这么近,怕是早在昨夜出事之后孙大夫就已叫人抓走了。 而言卿听得直皱眉,“全城戒严?” “那恐怕是崔大人如今忙得脱不开身,城里定然已在搜查,而若城里搜不出,势必会向外扩散,介时搜到青山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就算此地乃是一位妻主娘子的领地又如何?哪怕官府盖过章,但事关一位巡察使,绝不会含糊。 言卿一念至此,又深吸口气,“眼下当务之急是先处理两件事。” “其一,是那些被我关押在后山的妻主娘子们,必须先使她们统一口径。” “而其二,赵锦之。” 她又不禁看了江孤昀几眼。 从目前这情况来看,这人留着赵锦之肯定是有所大用的,类似好钢用在刀刃上,只是他具体打算如何使用她却不知。 但提起赵锦之江孤昀倒是一笑:“那位赵郎君的事情,妻主大可不必担心。” 赵锦之这边很好处理,他之前已经适当留了个钩子,便只是为了那个钩子,赵锦之也一定会妥善配合。 况且再不济,也可将赵锦之转移,毕竟如今山下县城无人知晓赵锦之是在这江氏宗族。 而言卿听后则是长吁口气,“那么,看来我得尽快去后山一趟。” 江孤昀轻微颔首,旋即敏感地发现了一件事:“斯蘅他们呢?” 他是从江家过来的,家中除他之外再无旁人,本以为老四和六儿是在妻主这边,可谁知却并未瞧见那二人。 言卿:“……” 无语片刻,才说:“去隔壁山头了,我把那个仇大当家的位置告诉给他们了。” 江孤昀:“?” 与此同时, 老四江斯蘅照旧是一副黑衣墨发的装扮,他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又忍不住一脸嫌弃地瞥眼跟在后头气喘吁吁,并颤颤巍巍的小六儿江雪翎。 他眉梢往上高高一挑,“我早就说,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过来,你跟着干什么?这不是没苦硬吃?” 六儿停下来,不禁扶着大树虚喘了两声,旋即又攥着袖子轻拭额角的汗水。 他鼻尖儿坠着一抹细汗,但那双往日总是如烟似雾的眸子,却好似透出几分清亮的笑意。 “五哥以前说过,你每次犯病之后都需注意着些,况且你身上有伤,若不跟着,我实在是不放心。” “瞎操心,” 江斯蘅翻个白眼儿,但眼珠一转,又干咳一声,“来,上来,我背你。” 他背对着小六儿蹲下来,但江雪翎忍俊不禁:“四哥,我说过,你身上有伤,况且你也知道,我只是看着弱了些而已。” 自幼便体质不好,但或许是得益于五哥妙手回春,其实他也只是看着有点脆弱而已,如今爬了这么久的山路,除去出了一些汗,其实也没怎么受累。 江斯蘅又蹙了蹙眉,回头瞥他几眼,“那你要是撑不住了就和我说。” “好,” 江雪翎又是一笑,轻声应着,神色也跟着温软起来。 不久,两人抵达言卿跟他们说过的那个破庙。 昨儿没把仇翼晟带走是因事出突然,而且她也惦记着青山那边,但如今她人在族中,总觉得把人留在破庙之中不太保险,于是这哥俩才走了这么一趟。 可谁知, “怪了!人呢?” 江斯蘅弯下腰,顺着神龛低头一瞅,底下像个柜子,也像个笼子,按照他家妻主说的,分明是把人绑起来塞在神龛底下才对,可人咋没了呢? 小六江雪翎则是皱了皱眉,他原地踱步,发现这庙宇之中虽然破烂,但能看出一些生活痕迹,比如神龛不远处有着一堆烧成灰烬的篝火,这些倒是寻常,倒也无法让人起疑,更不至于叫人联想到那位仇大当家的身上。 偶尔会有一些行商的小贩天黑之后在破庙过夜。 只是当眸光扫过某一处时,江雪翎又突地一怔。 他急忙快走了两步,旋即徐徐俯身,从那枯黄凌乱的稻草之中拾起一物。 突地他瞳孔一缩,“四哥,你来!” “你看这个,像不像是三哥的?” 江斯蘅闻言愣住一瞬,“你说什么?” 他匆忙转身,接着就看见,六儿手上拿着一块深红色的旧布,那旧布像布条。 从前三哥自幼习武,练拳时总会先用布条缠裹住双手,起初那布是白的,可后来有次三哥双拳见血,那时六儿年岁还小,性子也娇气,被那些血迹吓哭一回。 打那往后三哥就换成了这种深红色的布料当做绷带,这样便是双手被血染红,轻易也看不出来。 江斯蘅:“!” 他瞠目片刻,才喃喃问:“老三、三哥……?” “难道三哥回来了??” 第137章 关押之地(爆更9) 江斯蘅瞪圆了眼,本是一对儿天生邪气的凤眸,但此刻或许因太过惊愕,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愚蠢之色。 突然他当啷一句:“啥情况?妻主之前不是说,这破庙里只有那姓仇的一个人吗?” “难不成,其实老三跟那个仇翼晟在一起?咱三哥其实已经鸟鸟悄悄回到嵊唐县了?” 这不做人的!这狗东西! 回到了嵊唐县,居然没回家? 害他们之前以为他是真的死了呢,也不知道往家里递个消息? 霎时,江斯蘅只觉一阵邪火直冲天灵盖儿,他三哥如今若是在他的面前,搁他这脾气,非得把老三活拆了不可。 小六儿江雪翎扶了扶额,“总之这事恐怕还得找那位仇大当家问问。” 他又不禁看向不远处的绳子,约莫猜出几分。 估计是在自家妻主离开后,那位仇大当家苏醒过来,于是挣开绳子跑了? 只是这样一想,江雪翎心中也不禁萌生出一个和言卿一模一样的疑惑。 那位大当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之前听王娘子的描述,妻主分明与那人很熟,想来应该私交不错才是,可为何如今又这副模样? 难不成那位仇大当家因为什么事情而与妻主反目了? 但倘若如此恐怕麻烦大了,毕竟三哥还在那人手中。 只是又看了看一旁阴着张脸不知在琢磨什么的四哥,江雪翎又心下一叹, “走,先回去,别让妻主等急了。” 他这么说着。 但就在这哥俩走后不久,破庙之外,丛林之中,有人从满山的枯木林中走出。 那人依然一副身披蓑笠的模样,只是在那顶黑纱笠帽下,他那张冷峻的薄唇也微微一抿。 “老四,小六儿……” 江云庭逃出之后并未走远,昨夜那女人将他绑了,又将他藏于神龛之下,一看就是怕他被别人发现,并且若不出意外那女人事后应该会回来一趟。 只是他没想到,他在暗中守株待兔这么久,等来的却是老四江斯蘅,与小六江雪翎。 但想着想着,江云庭就又一皱眉,“怪了。” 他失神呢喃,“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何老四他们提起那位妻主,竟然……竟然是那种语气?” 很随意的语气,但那种随意却并非轻视,并非厌倦,也并非不喜,仿佛已真真正正地将之当做自己人。 但,怎么可能呢? 就冲那女人从前做过的那些事,怎么可能? 若说老四他们与她冰释前嫌,那更不现实,绝无可能,毕竟恐怕直到现在为止,家中那些人,怕是依然以为当初他们在深山之中收敛的那具尸体是大哥,根本不知大哥其实并未死去,更不曾死在那人手中…… 心中谜团诸多,他又忍不住想起昨夜,若非那位妻主及时阻止,兴许他早已掐碎了自己的咽喉,若非那位妻主一记手刀劈晕了他,或许在那之后,他还会继续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还有老四、小六儿,那二人之前似乎特别笃定他没死,可分明山上已经立了一座衣冠冢,不是吗? 思来想去,江云庭又长吁口气,“若我是二哥就好了。” 若是二哥,定然能想明白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只是此时的他实在不宜与二哥他们过多牵扯。 一念至此,他又薄唇一抿,旋即神色沉沉地看向山下的嵊唐县。 嵊唐,岑佑情…… 没人知道,昨夜行刺,本就只是一场戏而已,打从一开始,江云庭就没想当真一刀了结了岑佑情。 刀锋提前淬了毒,然那毒无解。 若是想救岑佑情,也唯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透过刑狱,惊动“那位”存在。 白骨山那位大当家如今被困刑狱,另外当初大哥那件事似乎也与刑狱有关,换言之江云庭此举更类似于引蛇出洞。 他想知道“那位”在何处,他想看看能不能借由岑佑情这件事,使崔大人,或岑佑情那些夫侍们为他带路,从而顺藤摸瓜,找到他那位兄长,以及那位大当家被人关押的地点。 “但愿一切顺利。” 而若不顺,或许他终将一死。 既注定一死,又何必相认,何必相见? 倒不如让他们以为他已经死了,如此一来,倘若往后当真出了什么事,也省得连累家中那些人。 这么想着,仇翼晟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旋即提气一跃,立即飞入山林之中,不消片刻便已从远离了这片荒山…… … 青山,江氏宗族。 此刻言卿与江孤昀兵分两路,一个负责安顿赵锦之,另一个则是前往后山那座小木屋。 此时已经晌午了,陶娘子像往常一样,在给后山石洞里的那些娘子送完粮食后便溜溜达达地回到了这个小木屋。 你还别说,这破破烂烂的小木屋住久了还真挺有几分山林野趣的,她如今已是适应良好。 言卿并不是独自一人过来的,身后还跟着那无精打采的王娘子。 “所以按你的意思,是打算在崔大人搜山之前,提前处理好那些妻主娘子的事情?”她实在没什么精神,一想那一寸灰,一想自己时日无多,那都闹得慌。 言卿颔首,“是这么打算的,关了这么久,那些人的棱角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当然也得防一手,免得她们当面糊弄我,等回头见了崔大人又开始去告我黑状……” 言卿正说着,王娘子就突然瞟来一眼:“我说你是不是傻?” “嗯?”言卿一怔,旋即回头看来。 王娘子像是无语了一瞬,“你说你这人平时看着也挺聪明的,怎么在这种事情上却犯了糊涂?” “想解决她们,想让她们听你的话,那还不简单?” “……简单!??” 言卿眼皮儿一跳,“杀不得,打不得,已经死了两个了,不能再死了,否则若青山这边的妻主娘子接连出事,哪怕真是个傻子都能明白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王娘子再度无语,“算了算了,我懒得跟你多说,总之这事儿让我来,我保准帮你办得妥妥的。” “哦??” 第138章 美滋滋(爆更10) 言卿眉梢一挑,而王娘子脸色一僵, “你那么看我作甚?你之前不是说你这边缺些人手吗?” “反正我现在是好死不如赖活着,那还不如尽量帮帮你。” 但话锋一转,王娘子又干咳一声,尴尬地说:“总之我琢磨来琢磨去,我除了娶夫纳侍外是真不知该咋挣钱,那还不如暂时跟你混。” “等往后……” 王娘子又恍惚一瞬,“往后,若是真有那么一两分希望,你看在我这么尽心尽力的份上,也求你能帮衬我一把。” 她这话讲的明白,其实也是为一条活路,也是想帮自己拼一个出路,就像那死马当作活马医,这是一个道理。 言卿沉默片刻,才忽然抬起手,重重拍拍她的肩:“我跟沭阳那位官媒姚大人还算熟悉,回头我先找她问问,看看此蛊是否有人能解。” 王娘子:“?” 忽地一下瞪圆眼,“这承诺是不是给的太快了?我还啥都没来得及做呢?” 言卿倒是笑了,“你已经决定要帮我,那我当然也得拿出些诚意,先不提以后如何,单说离咱们近一点的,” “我觉得那姚大人很有几分东西,她来自府城,人脉也深广,想来医术高明的大夫也能认识几个。” 总归这事儿是有希望的,甭管如何,先做了再说,当然也不能让人白帮忙,至于具体该如何请动那位姚大人,她心里也有谱。 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可通神鬼,“钱”之一字也可以视为利益的代称。 换言之只要让利足够多,只要能让姚千音从中得到些好处,想来她一定愿意并且乐意帮忙运作。 而也因为这么一个小插曲,王娘子扬眉吐气,一扫往日的颓态,突然就鼓足了干劲儿。 “走!那姓陶的呢?等会儿让她帮忙给我打下手,至于你?你就在一边儿看着。” “不就是几个妻主娘子而已,收拾她们还不简单,保准让她们往后全都老老实实地闭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定叫她们一次全都弄明白。” 她这般夸下海口,而那脸上也带上了几分轻快笑容,总归是有了一点奔头,也不至于太过绝望。 须臾, 那小木屋里,王娘子推门而入,拎着陶娘子一阵蛐蛐,直把陶娘子吓得瑟瑟发抖,属实是这王娘子真不好惹,那模样一看就又冷又飒的,而陶娘子又本就是个胆小的。 可听着听着,陶娘子就又是一呆, “诶??” “真真真,真的要这样吗?” 陶娘子一脸怕怕,而王娘子斜睨一眼,与言卿交换个眼神,旋即就做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 … 后山石洞, “我就不明白了,凭啥啊?” “先是那个姓陶的,然后又是那个姓王的。” “那言小娘子怎么还区别对待呢?” 几个娘子邋里邋遢,人均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 但因陶娘子之前来这边送过饭,眼下正值吃饱喝足,有人一脸不悦,也有人心生怨忿。 “这有道是不患寡患不均,那言小娘子若将咱们几个全关着也就罢了,可这都已经放出去两个了,可为什么偏偏是那两个?为什么不是咱们呢?” 有人闷闷不乐,但也有人已经认命了,话都懒得说,斜躺在一旁昏昏欲睡闭目养神。 正好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是那些石头和木板被人挪开的声音。 突然就有人爬了起来。 “王素娥!?” 当看见从石洞外走来的王娘子时,有人一愣,接着又呵呵一声,一副没好脸色的模样。 王娘子眸光一转,斜瞥了那几人一眼,接着嗖地一下,直接窜过去甩手就是一个大耳雷子。 “跟谁俩呢!?还敢冲我翻白眼?脸皮痒了就直说,老娘这就帮你止止痒!” 王娘子一脸的冷笑,而那人气得直抽抽:“你敢打我?” “我呸,打的就是你!以前没少给我穿小鞋,没少在官媒那边抹黑我?不就是因为我抢先下手,抢走你看上的几个夫侍而已,你就暗地里在崔大人面前告我黑状。” “你还真当我不知道?我看你跟那林娘子就是一路货色!” 说完,王娘子又是长袖一甩,旋即冲身后的陶娘子使了个眼色。 言卿并未露面,因为在过来之前,王娘子就已经说了,让她在一旁看着就成,她特地寻了一个视野较好的位置,三两下爬上了树。 “这还挺适合吃瓜看戏的,可惜了,早知道就从家里带点小零嘴儿过来了。” 她正这么嘀咕着,就听,“唧唧唧,唧唧唧!” 言卿侧首一瞟,就看见一只小松鼠抱着个大松子儿,正用那黑豆子似的小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 然后小脑袋一歪,突然之间,“唧唧,唧唧唧!” 那只小松鼠又叫了起来,忽然树上一大群松鼠呼啸而过,一路上搬家的搬家,蹦跶的蹦跶,还时不时地抖落出几颗大松子儿,而那些松子儿全都落在了言卿的怀里。 言卿:“?” 狐疑了一瞬, “……啊这?” 似曾相识啊。 貌似就在今天早上,南飞的大雁突然送她一颗果子,如今这些小松鼠又送她一大堆松子儿。 这怎么还带心想事成的呢?每一次都是正好她在想一些吃的东西,然后就立即得到了。 这咋有点邪门呢?咋就这么邪乎呢? 而且她以前貌似没这心想事成的体质,是今日开始才有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远在某一处,正带着小六儿江雪翎辛苦爬山的老四江斯蘅:“阿嚏!!” 他猛地打了个喷嚏,又疑神疑鬼地看了看四周,“奇了怪了,是谁惦记我呢?” 有道是一想二骂三念叨,这准是有人想他了! 而转瞬之间,也不知是脑补了什么,突然卟灵一下,那惯来轻佻阴鸷的邪气凤眸竟然好似亮了亮。 他不禁回头催促身后的小六说:“赶紧的,快一点儿,再磨蹭下去太阳都快落山了。” “赶紧回家,等到家的时候正好天将黑,没准能赶上跟妻主一起吃晚饭……” 他美滋滋地念叨着,一看就心情挺好。 另一边,石洞这边, 又迟疑了片刻,言卿又皱了皱眉,才看向那些松鼠说:“那个……谢谢?” “唧!!” 对方叫得很是嘹亮,莫名软萌得很。 同一时间, 陶娘子狂吞口水,旋即拎着一把菜刀,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从王娘子身后走了出来。 而对面那些妻主娘子则倏地一惊,一看那菜刀就瞪圆了眼。 这一刻,那是真慌。 怀疑这俩损货是想把她们剁了。 第139章 两个选择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瞄一眼陶娘子手中的菜刀,又哆哆嗦嗦地看向那一脸冷笑的王娘子。 这些妻主娘子简直要魂不附体,毛骨悚然。 啥情况? 难不成那言小娘子终于受够了,终于再无顾忌了,所以派这俩人来嘎了她们? 可耻不可耻啊! 怎么就轻易屈服了? 怎么能为虎作伥呢? 这两个人竟然成了那言小娘子的帮凶! 这种好事咋就没轮到我们呢? 咋不让我们来呢? 我们也想活啊,我们也不想被宰啊! 江氏宗族共十位妻主娘子,死了两个,不算言卿、王娘子、陶娘子,这边一共还关着五个。 而今这五人有的脸色煞白,有的满面畏惧,也有人瑟瑟发抖,活像是快叫那把菜刀吓破了胆。 陶娘子:“?” 本来之前王娘子拎着她商量,跟她好一阵儿蛐蛐儿,让她拎刀吓唬这些妻主娘子们。 她胆小,一看就是很好欺负的那种,也因此提心吊胆, 可如今? “!” 好家伙,我可以了,我又勇了!! 突然一挺小胸脯,她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些娘子们,颇有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架势。 “都给我老实点!听清楚了没?” 奶声奶气地一吆喝,虽然长得不凶,可奈何她手里的那把菜刀凶啊, 登时吓得几位妻主娘子抖若筛糠。 而王娘子见火候差不多了,她呵呵一声,唰地一下,她自己也摸出了一把小刀,一脸凛然地直奔那些妻主娘子们。 “啊啊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霎时便有人抱头尖叫了起来,但王娘子可不惯着她们。 像她们这种妻主娘子也是有个小圈子的,从前原主被排除在外,主要是原主太过孤僻又太过凶恶,而王娘子呢,是因太过耿直,看不惯的直接开抽,陶娘子则是胆子太小,从来只有旁人拿捏她的份儿。 也不知这是什么运气,反正这十人之中分成好几个小团体,而她们仨全是不招人待见的那种。 此刻三两步窜至那些妻主娘子的面前,王娘子忽然伸手一掏,然后啪叽一声,一个土褐色的丸子叫她拍进那名妻主娘子的口中。 “啊!!” 那人捂着脖子跟个尖叫鸡一样,瞪圆了眼珠子质问:“王素娥!你喂我吃了什么?你想害我?” 王娘子呵呵一声,又分别从怀中掏出几个土褐丸子道:“你们几个,若想活命,就把这吃了,否则,今儿我跟小陶的刀子也不妨见见血,左右死一个是死,死一群也是死!” “!” 几位娘子听呆了,也吓呆了,而陶娘子突地一瞠目,然后又不禁探头瞅了瞅, 让我康康,那是啥?那到底是啥? 咋以前没见过呢?听都没听过,王娘子从哪儿弄来的呀? 她还怪好奇的。 而那些妻主娘子的脸已经绿了,有那聪明的已经反应过来,寒着脸问道:“你想给我们下毒?姓王的,你别以为我真怕了你!” “既然早死晚死都是一死,那还不如给我一个痛快!” “呵,这可是你说的,”王娘子拎刀就上了。 突然陶娘子一哆嗦,想起王娘子之前在小木屋跟她蛐蛐的那些话,赶忙一挺身站了出来,并飞快地一把拽住了王娘子臂弯, “王姐姐,这不行呀,不行呀!言小娘子说了,暂时得留她们一命,不能让她们死呀,若她们实在不乖,还敢闹事,那往后再处置也不迟呀。” 王娘子仿佛很不甘心,旋即一脸忿忿又充满嫌弃地瞥了瞥那些妻主娘子们, “此物名为“三日散”,每隔三日必须来找我取一回解药,否则当魂飞魄散,毒发身亡!” “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立即就死,而另一个,则是服下这“三日散”,再跟着我一起走出这深山石洞,往后都安分着些,也规矩着些。” “只要循规蹈矩,至少有你们一口吃的一口喝的,但若还敢像个刺儿头一样没事找事……” “呵呵,林娘子,沈娘子,那二人便是你们几个的下场!” 这王娘子活像是什么丧心病狂的刽子手,而这话一出,也叫几个妻主娘子愣在当场。 好半晌后,才有人犹犹豫豫问:“只、只要服下这三日散?就能从这地方出去?” “往后能像以前那样过日子?只要我们听话,老实,就让我们活命?” 那人问得期期艾艾,这阵子陶娘子每天都会来送饭,然而那些粮食全是言卿严格控制的,也就勉强让这些人垫垫肚子罢了。 这哪是人过的日子,这辈子都没吃过这样的大苦。 而王娘子依旧冷着一张脸,“要么服毒,要么立即就死!你们没别的选择!” 说罢,她再次攥紧了手中的小刀。 而那人又是好一阵犹豫,最终牙龈一咬,突然一步上前,硬着头皮拿起那三日散。 有人惊怒:“安娘子!!” 那些人低吼着,像是想上前阻止,可安娘子却是一脸崩溃, “我不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啊,” “只要听话,只要往后规矩一点,每三日服一回解药,好歹是能活的,不然难道真要死吗?” “难道真要在这石洞里被关到天荒地老吗?” “我真是受够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真要跟那言小娘子对着干,也只能是以卵击石,除了听她的,又还能怎样?” “难不成真被人一刀宰了吗?” 说着说着,这安娘子又啜泣一声,然后愁眉苦脸地服下了那三日散。 但她背对着几位娘子,没人发现,这安娘子竟悄然跟王娘子交换个眼色。 顺带一提,从前原主在这江氏宗族人嫌狗厌,那些妻主娘子都不带她玩儿,王娘子的处境也算差不多,但私底下多少也曾与人交好,而那人正是这安娘子。 俩人心明镜似的,彼此默契不需多言,只一个眼色便可迅速了悟对方的意图。 而有了安娘子带头,剩下那四人也就好办了。 树上, “咔咔咔,咔咔咔。” 言卿手里攥着一把大松子儿,这玩意儿不曾炒熟,吃起来有点回生,但也颇有些山野之间的原汁原味儿。 第140章 那是谁 这场戏她算是从头看到了尾, “好家伙!” 果然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这王娘子厉害呀,就好比这办法,她此前就从未想过,难道是她太过正直了? 至于那什么三日散,分明就是胡诌出来的。 来时路上言卿曾看见这王娘子抓起一把土,手搓了一堆泥巴小丸子,那哪是什么毒,分明就是泥巴捏的。 她忍俊不禁,但转念一想,这青山领地内可不仅仅只有一个江氏宗族而已,还有另外几个村子,那些村子之中也有不少妻主娘子。 本来言卿一想这事儿都头疼,但如今她悟了, “很好,就照这么办!” 往后那些妻主娘子的事儿,不如就交给王娘子。 这是个人才, 耍得了狠,也很有些心眼儿,脸一冷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保准能帮她办得妥妥的。 这么一想,如同去了一桩心头大患,顿时言卿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不久, 王娘子带头,带着那些妻主娘子从深山石洞中走出,言卿也已抬手一拍,身姿轻盈地从树上跳了下来。 当她翩然落地,竟还把那些妻主娘子吓了一跳,着实是叫这言小娘子揍怕了,也是关得太久,关出阴影了。 此时王娘子冲她使了个眼色,仿佛在示意她说点什么场面话。 言卿神色淡淡的, “那三日散是我弄来的,往后每隔三日我会给王娘子一些解药,介时你们去找她领药便是。容我提醒,毒发之际痛不欲生,还请诸位谨言慎行,莫要临到头来才悔不当初。” “往后我青山境内,禁止妻主娘子胡乱体罚,随意杀伤,只要你们能管得住手脚,约束言行,遵守我青山领境内的规矩,这日子还是能过的,吃穿用度也全部照常。” “当然,若是那些夫侍或族人,欺到了你们头顶上,也并非一味忍受。” “先找王娘子,由她定夺,若当真是那些人有错在先,也定当严惩不误。” 言卿想把青山打造成一片公平且公正的地带。 人无对错,事无完美,世间之事与性别无关,善恶之心也从不分男女老少。 有男子杀妻,亦有女子弑夫,她想惩的是奸恶,而不是女妻或男夫。 这事儿就这么暂告一段落,不过言卿那些场面话也叫几位妻主娘子面面相觑。 本来还以为从今往后没准立场对调,没准只能夹起尾巴做人,又或者像从前她们苛待那些夫侍一样,反过来被那些夫侍们苛待, 可谁知? 或许是一个大棒一个甜枣,又或者是此前言卿立威有效,总之这些人心里预想的处境太过悲惨,如今倒是喜出望外。 “先把她们带回去,让老族长统一分配房屋,洗了个澡,再吃顿饱的,换套干净衣裳。” “往后你们两个就住在她们附近,”言卿又看了看王娘子和陶娘子, 陶娘子小鸡啄米似地直点头,反正她啥啥不懂,听话就对了! 而王娘子则是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些妻主娘子们,她也慎重地点了一下头。 不久之后,安排完这件事,言卿就开始往回走,可谁知走出几步后,王娘子竟又追了上来。 “言小娘子!” “嗯?怎么了?” 言卿回眸一看,就见这王娘子正皱着眉,一副不太乐观的模样。 “从前那些事,你当真就一点也不记得了?” 言卿愣了一瞬,才又点了一下头,“是不记得。” 王娘子又抿了抿唇,突然一脸犹豫地问:“那,谢羲和,这人,你也不记得了?” 言卿:“?” 又是一愣,不禁狐疑了片刻,“谢羲和?那又是谁?”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也是因为这,猛地瞳孔一缩。 一瞬之间,一个猜测,陡然浮上了心头。 … “二哥二哥!饭做好没?” 江斯蘅和江雪翎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了江氏宗族。 此刻夕阳西斜,他回到村子便第一时间直奔梧桐小院,奈何扑了一个空, 也不知妻主是去哪儿了,总之是没见着人,于是就又带着小六儿回到了江家这边。 此刻厨房之中,那满身清冷的二哥江孤昀正一身的烟火气,四菜一汤已预备齐全,他回头一看,瞧着活像个饿死鬼投胎一样的江斯蘅,不禁:“……” 沉默。 最近这些日子,不知怎的,老四好像变得越来越活泼了。 其实从前也曾有过这模样,不过那是大哥活着时,自从大哥一死,这人轻佻邪气的眉眼就总是阴恻恻的,总是冷飕飕的,那一脸的阴翳凶煞活像个索命阴神一样。 倒也不是不知这份变化从何而来,只是江孤昀心中也难免感慨。 这时小六儿江雪翎说:“我和四哥刚去了妻主那边,但妻主没在家,她……” 六儿神色难免担忧,那双如烟似雾的眸子里似染上了几分忧虑。 江孤昀心下一叹,才冷淡地道:“族中并无大事,她应是去了后山。” “后山?”江斯蘅立马转身, “后山那地方不太安全,狼群也多,这万一出点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不行,我得去瞅瞅!” 而江雪翎也紧跟着踏出半步, 虽说知晓那位妻主身手不错,很有几分自保的本事,寻常人根本难以招架,便是当真遇上了豺狼猛虎也能安然脱身。 但万一呢?万一真出点什么事呢? 只是走出几步,他又不禁回眸看了看二哥, 就见二哥已打开食盒,正挨个儿一样一样地将那四菜一汤放入笨重的漆木食盒之中。 等做完这一切,二哥似又无言地轻叹了一声, “罢了,一起去,正好也该开饭了。” 但等几人一前一后地赶来这边时,就见后山一片丛林,王娘子一脸犹豫地问, “那,谢羲和,这人,你也不记得了?” 第141章 夜莺(补1) 言卿本是一副轻松模样,她心情还挺好的。 但因这话,突地神色一凛,她也慢慢沉下了脸色。 “你说的谢羲和是?” 王娘子长吁口气,“我之前说,为了救我那些同母异父的兄长,我不但给了你四百多两白银,还曾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我曾威胁过你。” 这话全是真的,丝毫不掺水分。 “而那之后,你曾逼我发下毒誓,让这事儿烂死在我肚子里。” “只是我方才又琢磨了一下,依照如今这个情况来看,觉得还是趁早跟你讲清楚比较好……” 言卿神色又是一肃,“你说,我听着。” 王娘子深深吸气,旋即才又接着说:“一年前,咱们这些妻主刚来这江氏宗族不久,也正好是那时,江家那位大哥江虞羲出事了。” “但其实当日死在深山老林的,那个人,他并不姓江,他姓谢,叫谢羲和。” “你管谢羲和叫羲哥,你们似是青梅竹马,偏巧那人与江虞羲身形相似,又爱穿一袭白衣。” “那日你们在深山相见,曾有人看见远远瞧见过一眼,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你曾扇他一耳光,你们两个闹得不欢而散。” “也是因此,后来有人在深山发现了那具残尸,错把那人当成了江虞羲,并且认定是江虞羲激怒了你,而你则在盛怒之时痛下杀手。” 可其实那日死的人,是谢羲和,那人也并非是死在言卿手中, 当日王娘子正琢磨着该如何送她那些兄长们离开,恰好发现了此事。 那谢羲和也不知是何来头,但看其气质十分不俗,仿佛是勋贵出身,如世家子嗣。 也是因为这个谢羲和,所以王娘子才能找上这位言小娘子,并且她笃定了这言小娘子一定能帮她,只要这言小娘子愿意出手,那么,她那些兄长将万无一失。 那时正值她为兄长之事心烦意乱,躺在后山一片林子里喂蚊子,本是闭着眼,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的那阵争执。 “你可知这是在以身犯险!?倘若你的身份被人发现……” “我知你心有不甘,但绝不该操之过急……” “这些事自然有人去做,但做那些事的人绝不该是你!” “倘若你当真暴露,那些人绝不会容你活命,一定会赶尽杀绝!” “莺莺,你该离开,你我手中暗桩那么多,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也不过是一张通关凭证罢了,往后离开幽州,何必卷入这是非之地?” “夜家只剩你一人,” “夜莺,你已经是夜家唯一仅存的血脉!” 后来双方各执一词,显然意见并不统一,直至冲突升级,那谢羲和的某句话似乎戳中了言小娘子的痛处,也因此才挨了那一巴掌。 “我如何做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此事是我夜家之事!” “我父,我兄,我所有亲族,皆是因此而死!” “朝廷欠我夜家一个公道,这幽州,神威侯府,还有那些人,他们草菅人命,灭门血仇!我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诚然有些事,总得有一些人来做,可既然那些人能,为何我不能?” “血仇当以血来报!早在夜家覆灭那一刻,这人世间就已经没了夜莺!” “你所认识的夜莺,也早在那一刻,早在夜家灭门,被满门抄斩时,就一并成了那些人刀下的一缕亡魂……” 这曾是言小娘子亲口所说。 王娘子不知这夜家的“夜”,究竟是哪一个夜,却也知晓那人背负着血海深仇,且来历不小, 只是那一场不快之后,言小娘子大概也没想到,不过是一整个白日之后,再度相见,那谢羲和就已成了一具残尸,并且因那一袭白衣,因锁骨上的朱砂小痣,因豺狼啃食,容貌被毁,被人误当成了江家那位长子大哥江虞羲。 那事之后言小娘子大病了一场,也着实消沉了许久, 江家那哥几个以为,她兴许是因江虞羲的死,因那残尸死状太过可怕所以受到了惊吓, 可其实只有王娘子知晓,那是因为她心有在乎,她心里在意,她所为之悲痛的,并非是江家那位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就人间蒸发的长子大哥江虞羲,而是她口中的羲哥,谢羲和。 … 言卿在听完这一切,忽然蹙眉:“所以……我其实,不姓言?” 原主也姓言,被人一口一个言小娘子叫着,可原来这不过是一个化名? 她其实叫夜莺? 身负血海深仇,曾被满门抄斩,被灭满门的夜莺? 而在此时,当啷一声,一旁忽然传来些动静。 言卿警觉,立即回首一看,同时几乎下意识就已握住挂在腰上的短刀匕首, 却见不远处, 江家那几人,有人愕然,有人迷茫,也有人看似清冷,却又好似心中掀起了惊天巨浪。 江孤昀提在手中的食盒已掉落在地,汤汤水水全洒了出来,而他心中也是一阵阵惊悸。 其实,早便有这种预感,早在得知老三未死时,得知那人为保老三一命而做出的那些努力时,心中便已猜出几分,甚至觉得,或许大哥那事,也是有所隐情, 直至此刻乍然得知这样的真相,仿佛一直以来,悬在心头的那件事,总算是水落石出,总算是尘埃落定,总算,是拨云见月,彻底驱散了那些个迷雾。 “妻…主……” 不知是出于怎样一种心情, 他神色迷惘又恍惚, 轻声吐出了这样两个字。 其实他们这些夫侍,按理都该尊称自家妻主为“妻主”,可旁人提起家中妻主,总是习惯性地把妻主二字叫做“娘子”。 就好似赵锦之,之前提起山下钱庄那位孙秀荷,也是声称“我家娘子”如何如何。 也好比旁人。 妻主这样的称呼太过正式,平时很少见人挂在嘴上,可江家却不同。 妻主妻主,既是妻,也是主, 为妻者主宰人生死,是不可抗衡的铁律和洪流,是血腥酷刑,是生死谈笑,是人命如草。 从前那一声又一声妻主,乍一听似是恭敬顺从,可其实全是嘲讽,全是厌倦,全是深深刺入骨血之中的悲哀与厌憎 当然这件事如今已有所改变, 不知从何时开始,或许那一声又一声的“妻主”,已不知不觉带上了些许真心。 第142章 路过的野狗都想踹两脚(补2) 其实就算是江孤昀,在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后,内心也已有所松动, 一日为妻夫,终生为妻夫, 既注定要生生死死皆同在,那何不仔细培育这一份关系,何不使双方处境改善一些? 他从前是这种想法,也多少带着几分认命, 可如今才恍然惊觉,认命的“认”字,本就是屈服顺从,本就是有违本意, 可心中那最后一根刺,突然就这么消融于无形, 一时间很难说清到底是什么感受。 有些庆幸,也有些空空落落,有些茫然,又好似眼前所有,迷障尽褪,像是业火之中迎来的新生。 “你们怎么在这儿?”此时言卿突然问。 江孤昀又长吁口气,才弯腰垂眸,收拾地上的食盒, “本意是想接您回家,回梧桐小院。” 他这么说。 而江斯蘅则是一脸的不知所措,江雪翎也是一脸迷茫, 王娘子则是猛地捂了一下嘴, “坏了!被他们听见了!” “这可咋办?” “杀人灭口?” 言卿:“?” 猛地一扭头,无语至极地看向王娘子。 想什么呢,您至于吗? 夺大仇夺大恨,杀什么人灭什么口? … 接下来,几人顺着山路往回走, 王娘子耷拉着脑袋,越想越不顺心, “我可是发过毒誓的啊,若违此誓就叫我诸事不顺百劫缠身天打雷劈,我可是发过誓要把这事儿烂死在肚子里,绝不能让除你我之外的其他人知道的啊!” 简直崩溃, 他爷爷的,先是一个一寸灰,如今又自己作死,莫不是真要天打雷劈? 不就是想要活命而已,可咋就这么难! 啊?咋就这么难? 她真是越想越丧气。 言卿险些叫她给逗笑, “好了,若当真打雷那就让它劈我好了,况且这事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至少知道江虞羲没死,此事他们兄弟也该知情。” 她斜瞥一眼江家几人,那哥几个正安安分分地跟在后头。 但转念一想,言卿又问:“不过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跟我说这事儿?” 王娘子闷闷不乐地瞪了她一眼:“还不是因为你?” “当初那个谢羲和说,这江氏宗族有人盯着你,有人在监视,你在这地方待的越久,就越容易暴露。” “不过我听他当时那语气,那人应是一位娘子,并不是这族中之人。” “如今为了应付官媒巡视,你把她们全都放了,万一那个暗地里盯梢的向外头传递消息,那你岂不是危险了?” 言卿:“……” 微一垂眸,她又思忖片刻,觉得这事儿确实麻烦。 可谁知,就在此时,江孤昀突然开口,“此事倒也不必太过忧虑。” 俩人立即回头,朝他看去,就见他神色依然有些恍惚, 但他却说:“与其被动防守,不如引蛇出洞。” “若当真是有暗桩眼线,近日族中诸多变化,那人定要尽快上报。” “所以找人暗中盯着便是,一旦那个眼线当真做出点什么,势必当场暴露。” 言卿一想也是, “你帮我盯着她们一点,”她对王娘子说。 王娘子立即一点头,想了想又觉得不放心,“那我不跟你说了,那姓陶的不但胆子小,还跟一小糊涂蛋似的,倘若那些娘子当真有如此心眼儿,她怕是招架不来。” 说完她就立马转身,毕竟如今她与言卿也算同一阵营,成了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事儿可轻忽不得。 而江孤昀则是垂眸思量, 须臾之后, 几人回到了梧桐小院。 他又思忖片刻,才徐徐抬手,从怀中拿出了一枚玉佩, “我想,此物,应是妻主所有。” 一年前,他曾以为那具残尸是大哥,这玉佩也是从那具残尸身上捡来的。 玉无字,却刻着一幅图。 苍莽山河,夜鸦临世。 但回想王娘子所言,江孤昀却又心想,恐怕是他想错了。 并非是什么夜鸦, 而是这人的本名, 夜莺。 此图也该是,苍莽山河,而夜莺临世。 … 那玉是好玉,哪怕言卿并不识货,并不懂行,也能一眼看出,这玉色通透,怕是至少要价值千金。 然而看见这东西后她突然一呆,“咦?等等!” 她忽然转身,进门之后拖出一口樟木箱子,这箱子里全是原主的东西。 金银首饰,珠宝玉器等等。 她记得以前曾从那箱子里看见过一枚类似的玉佩。 翻翻找找之后,果然,她拎出来一块, “你看。” 她转身把那个玉佩递给了江孤昀,而江孤昀倒是错愕了一瞬。 相同的质地,相同的雕刻手法,也同样是无字之玉, 只不过言卿拿出的这枚玉佩,上面的图案变了。 羲和,羲,羲之一字自古便有朝阳昊日之意。 江孤昀从谢羲和那具残尸上捡来的,是夜莺临世, 而言卿拿出的这枚,则是昊日当空。 他一时怔住。 突然之间,一旁老四江斯蘅眼皮儿一耷拉,旋即阴阳怪气地说道,“原来妻主心里早就有人了呢。” 他又猛地瞥了言卿一眼,只是看那神色不大愉快。 言卿:“??” 不是,这家伙又在乱放什么屁? “什么有人?我明明只是觉得这两块玉佩有点相似,所以我才……”呃!突然一僵,也反应过来。 这地方多少遵循古制,跟她上辈子不同,而且,这一男一女之间,谢羲和拿着原主夜莺的玉佩,而原主夜莺则是拿着代表谢羲和的玉佩, 这又能是意味着什么? 这俩人不但是青梅竹马,这两个人竟然还是一对儿的? 换言之两小无猜,兴许是未婚妻夫?总之是有点情情爱爱在身上的? 而江斯蘅又呵呵一声, “难怪以前妻主总是盯着大哥的背影出神,大哥死了,不对,大哥不知所踪后,妻主又开始盯着二哥,敢情他俩全是替身呗?” 突然一翻白眼,他扭头就走, 阴着张脸活像个丧批,就连那邪气凤眸都不再轻佻,薄薄的唇角都跟着耷拉下来了。 他家二哥某些地方与大哥神似,权谋心智全是大哥亲手教导出来的, 以前都说妻主痴迷于二哥,但怕不是痴迷的另有其人, 而且还是个死人。 活人又怎能比得过死人? 呵,当真长情得很,敢情是对人家念念不忘呢。 又突然想起从前不止一次,曾看见这位妻主拿着那枚象征着谢羲和的玉佩怔怔失神, 那分明就是想人家了,想那个谢羲和了。 呵,用情还怪深的呢,还挺刻骨铭心的呢,还…… 他爷爷个腿儿的! 烦!! 一股脑地冲出了梧桐小院,江斯蘅突然就觉得,心情不美了,也不乐呵了,就连路过的野狗都想踹两脚。 瞅瞅这山水,咋看咋不顺眼,就连这傍晚刮得风,天边的夕阳,都直叫他碍眼。 反正就是各种不顺心,就是心里烦闷得厉害。 第143章 看他那不值钱的样子 江斯蘅就这么走了,可言卿却一脸迟疑。 她满头雾水地回过头,下意识地看向江孤昀。 “他怎么回事啊??”属实是莫名其妙,她到底是哪儿戳到了那人的肺管子,怎么就突然叫人气炸了? 而且那模样就仿佛一个深闺怨夫似的,仿佛在吃醋一样,但至于吗? 她跟他之前,顶多算是哥们儿,算是姐妹,算是一个刚开始熟悉起来的自己人,哪有那么多的粉红旖旎啊? 就算、就算…… 忽然想起当初那边丛林之中,那人炙热的体温,喘息也色气,可那、那……那分明就是权宜之计! 不过是被迫而已,不过是不得不为而已,但不是早就掀篇了吗? 他如今一副醋夫模样又是为哪般? 言卿属实是难以了理解那江老四的脑回路,而江孤昀呢,这人聪明,城府也深,心智颇多,于是她几乎下意识寻求帮助般地看向江孤昀。 来,赶紧的,赶紧给我分析分析!那江斯蘅到底什么情况?难道脑子又抽了? 而,江孤昀:“……” 江雪翎:“……” 这哥俩一个城府深沉,另一个纤弱敏感,何况江斯蘅那模样太好猜,也太过率直。 但这两人此刻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妻主您……” “嗯??”言卿一脸坦然地看过来,丝毫没见半分扭捏。 江孤昀噎了一下,旋即不知怎的,又蓦地低笑一声,“不,没怎么,就是想问您,您饿吗?” “啊这……”还真有点饿了,但总吃人家的是不是不太好?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 而江孤昀一看就懂,他薄唇微弯:“那孤昀这便为您准备晚膳,还请妻主稍等一番。” 本来饭菜已经做好了,奈何之前食盒摔在了地上,他打算重新为她做一份儿。 只是临走前又不禁看了看言卿。 心里想着,这人或许心智不俗,亦有智谋,然而她某方面与斯蘅相比太过相似,比如太过纯粹,是非黑白在她眼中清楚明了。 她似乎从未想过那种可能,可他们这些人,分明是她的夫,就算当真对她有什么企图,又或者对她心动,其实也是人之常情,是合情在理。 可为何她就从未这么想过? 而这份妻夫之名,在她看来,又到底算是什么? 这般一想,突然之间,江孤昀又想起言卿那日所言, “这份妻夫关系,到此为止。” 原来是这样。 江孤昀倏然恍悟。 这人或许真是发自内心的,并未把他们当成她的夫,哪怕是老四江斯蘅,哪怕已经被她当成了自己人,可这个“自己人”,也可以理解成许多不同的含义。 家人,挚友,又或其他,皆可是她的“自己人”,可唯独与风月无关,与那些男欢女爱无关, 她怕是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老四竟已悄然心动。 不过关于这件事,也仅仅只是刚露出一个苗头而已,恐怕就连老四本人都尚未察觉。 这般一想,江孤昀又敛了敛神,突然就觉得,无情无爱或许是一种幸运,老四未来怕是要有一段很坎坷的路要走。 至少从这位妻主的性格来看,并非那种重色之人,也并不会轻易就对某个人交付真心,又或对某人蒙生好感。 怕是就算付出十成力,也未必能换来这人半分的心动。 “妻主,您先坐,” 江孤昀走后,小六儿江雪翎打来了一盆水放在一旁,然后拿起一张帕子浸在水中,之后又捞出拧干。 他朝言卿走来,一副想帮言卿拭手的模样, 但言卿接过帕子三两下就自己擦干净了,还拿着湿帕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又蹭了蹭脖子。 江雪翎:“……” 微微一窒,又不禁瞧了她几眼,那神色里好似带上些浅浅笑意。 “你笑什么?”言卿问,觉得他多少有点莫名其妙在身上,不过,这少年倒也让她顺眼了不少。 至少最近,这人心性上,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些些变化,不但是他,就连江孤昀也是如此。 似乎突然卸下了许多担子,在她面前也变得越发自然,也多少有了些自在,不再像往日那般,总是一瞧,就像极了背负着许多难以轻言的沉重。 江雪翎徐徐摇头,“只是想起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事?” 六儿闻言又一声轻笑,旋即回眸看向房门外。 这梧桐小院外栽着一棵梧桐树,此刻那树下有个人,正阴着一张脸,咣地一脚踹在了树干上,然后又双手插着腰,咬牙切齿地在那边来回踱步。 仿佛心烦得不行,看谁都不爽,整个儿像是变成喷火龙一样。 便是没人招他惹他,他也仿佛一副随时都能喷发出来的模样。 “我就是觉得,也不知四哥能忍多久。” 看这模样,怕是也憋不了多久。 四哥那人不喜迂回,更不喜那些弯弯绕绕,他其实更擅长瞄准一个目标而后精确出手,只不过如今他自己大概尚未意识到。 等他觉醒这方面的意识时,恐怕日子会变得很有意思。 六儿想着又是一笑,而言卿瞧他几眼,又不禁看了看院外的江斯蘅。 此时暮色缭绕,已是近晚时分,本就天冷又刮起了寒风。 她眉心一皱:“你到底在干什么呢?疯够了没?还不回来?” 江斯蘅正一脸不痛快,可一听这话:“哎?来了来了!” 麻溜应上一声,不知不觉就已挂上笑容,并颠颠儿地跑了回来。 江雪翎:“……” 属实是没眼看, 恬静的少年徐徐抬手,以手遮面,又不禁浅浅遮住自己的双眼。 … 山下,嵊唐县。 “如何?岑巡察如何?” 此刻官媒后院的宅子中,崔大人正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床榻之上,岑佑情昏迷不醒,那脸色苍白,口中含着一枚人参切片,仿佛是用来吊命的。 岑佑情从府城带来的那些夫侍和护卫,各个面如死灰。 一位巡察使在此地遇袭,这些夫侍和护卫也难以逃过朝廷的追责。 而崔大人只会比她们更急! 毕竟她还指望让这位岑巡察帮她保住头上这顶乌纱帽呢。 第144章 比起六儿都不如 一旁已经聚集了不少大夫,有一些是来自县衙的,也有一些是为官媒做事的, 门外还有许多老郎中,是听闻医术不错,从城外各个山头连夜抓来的。 如今人人面如考妣。 其中一人道:“这……这毒着实古怪,也不知是何来头,我等、我等……已经尽力了。” “废物!!” 崔大人一听便立即狂怒,她杀气腾腾道:“没用的东西!怎么连这等小事都办不好?” “倘若岑巡察当真出点什么差错,不但本官要受牵连,你们这些庸医也别想要活命!” 她大发雷霆,长袖一甩,登时丁零当啷的声音接连响起,茶桌上的茶盏杯盘全部被她扫落在地。 而四周众人则是扑通一声连忙跪在了地上,一个个抖若筛糠,显然是恐惧至极。 就在这时,一名在官媒当差的衙役犹豫着凑上前来,“大人……” 那人欲言又止说:“您看,要不要去刑狱那边?” 这人讲话时,言语神色很小心,像是生怕泄露了什么,又或生怕激怒了什么。 他斟酌着道:“刑狱那边的郎中论起医术要远超于外面这些,何况刑狱之中还有“那位”坐镇。” “据传那位擅毒,也擅解毒,兴许只要把岑巡察送过去,或许能有救?” 崔大人听了这话一阵哑然,同时那脸色发青,仿佛是想到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她当即心头一凛。 “不行!” 她几乎想也不想,便立即回绝,只是一看床上那昏迷不醒的岑佑情,顿时又一阵犯难。 似乎也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 但若是可以,她真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同“那位”打交道。 哪怕,那是一名男子,一名在她看来,本该被轻贱,注定被人予取予求,甚至可以轻易就一刀斩首低贱男子。 但…… 崔大人又蹙了蹙眉,犹豫许久后,她才牙龈一咬,略带着几分不痛快地吩咐道:“算了,让人备马,准备马车。” 总归,岑佑情绝不能死在她这边,绝不能死在嵊唐,况且府城那边也唯有岑佑情能帮忙应对,更何况这人还是那位女侯的人, 能当上这个幽州巡察使,定然是很受女侯的器重。 综合考虑,似乎也只能如此。 不久,夜色已深,但今夜乌云胧月,天光漆黑昏沉。 官媒这边出动了几辆马车,崔大人翻身上马,带领一些军士、衙役,亲自在前开路,而岑佑情也已被人抱上马车,她那些护卫和夫侍则是一路陪同。 就这么一行人穿过西城门,直奔城外那神秘而又荒僻,曾令无数人提起来闻风丧胆的刑狱。 然而暗地里,一名身材魁梧健壮的男子,依旧是一副身披蓑笠的模样,但在这夜色之下,他锐利如猛虎,机警如豺狼,他压低了身子在丛林中一路疾行,紧跟着崔大人所带领的队伍,悄然在暗中尾随。 同一时间,嵊唐县,衙门这边。 一名仵作思量许久,又小心谨慎地环顾四周,旋即取来一只白鸽,霎时振翅之声响起,那白鸽立即飞向远方的夜色…… … 青山,江氏宗族。 “……二哥?” 江家这边,屋里点燃着一支蜡烛,小六儿江雪翎取来一套被褥在床上铺好,而后又忍不住看了看坐在窗边,瞧着窗外夜色的江孤昀。 江孤昀轻嗯了一声,而江雪翎则是垂了垂眸,那神色依然很恬静,看起来很柔弱,但沉吟片刻后,他突然问:“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搬过去?” 江孤昀听得一怔:“搬过去?搬哪去,梧桐小院?” 江雪翎唇角轻抿,旋即才又轻嗯了一声,“我就想着,这些日子四哥一直住在妻主那边,况且……” “况且今日王娘子所言,你也听见了,倘若当真有人在暗中监视妻主,也难保那人会不会做出什么对妻主不利的事情。” “如果搬过去,就近看着,也能放心一些。” 江孤昀听后思量片刻,又忍不住深深地看了看故作恬静的六儿。 半晌,他才道:“也罢。” 江雪翎眼光微亮,忽而抬眸看了过来。 但江孤昀却是一副清淡模样,他清冷地说:“但首先你得先问问那位妻主的意思,看她是否同意。” “斯蘅可先斩后奏,但你却未必。” 从此就能看出,他们这些人,在那位妻主心中的地位,早已是高下立见。 江雪翎微微愕然,之后又看了看二哥,“……那你呢?” 他听出二哥没想过去,没想搬去梧桐小院。 江孤昀神色微顿,才又道:“我何必去碍眼,何必讨人嫌?” 若说六儿不如老四,那他怕是连六儿都不如。 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而江雪翎听后不禁无言。 正在此时,江孤昀耳骨微动,像是听见了什么。 他突然起身,“我出门看看,你早些休息。” 对此江雪翎也早就见怪不怪了,他知晓二哥时常会处理一些事,那些信鸽每隔几日便要往这边回来一趟,有时一日甚至要飞来好几只信鸽,而每一只信鸽都会带回一些消息或情报。 须臾, 夜色之下,那只白鸽悄然落在江孤昀的肩膀上,已经收起了翅膀,正咕咕咕地低着头,啄着它自己那一身雪白的羽毛。 江孤昀从信鸽身上拆下一支细小的竹管,这竹管之中藏着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等展开一看后,忽然他眉心一蹙。 “崔大人,岑巡察,刑狱……” 突然他瞳光微颤,一瞬便想起当初在刑狱所遭遇过的种种,以及刑狱之中,那个年过半百,瞎眼毁容,满脸褶子,头皮上也大片烫伤的疤痕,头发灰白参半稀疏寥寥,并且总是一身脏污血腥的老人…… 他脸面一寒,而后又用力闭了闭眼,只是当时那一幅幅,一幕幕,惨烈至极的画面,那些鞭声,那些弯钩铁刺,那些落在小五身上的刑具,却叫他又是一阵阵心颤。 “……白骨山,仇翼晟……” “那位仇大当家既然提前在刀锋上淬了毒,既然敢去行刺岑佑情,又为何不提前寻一些见血封喉的剧毒?” “为何偏要给那岑佑情留下这一线生机?” “刑狱,夏老……” 刑狱之中,那位瞎眼毁容的老人,且不知真名为何,但刑狱众人对其很是敬重, 小五曾说其擅毒, 且那人曾被刑狱尊称为“夏老”。 第145章 他心里没底 转眼就这么过了两天, 虽然心里明白岑佑情遇刺,崔大人暂时脱不开身,但本以为到了日子,崔大人就算不亲自上山巡察,也得派几个人过来,为此她这两日一直琢磨着该如何把这江氏宗族打造成铁板一块儿。 甚至跟着大伙儿加班加点地建好了山下的临时岗哨。 然而, “那边还是没动静?” 晌午,言卿捧着一大碗鸡公煲,昨儿她突然想吃这个,闲聊时跟六儿嘀咕了几句,结果回头这东西就出现在了她的饭桌上。 浓稠的汤汁可香极了,均匀地铺在饱满的米饭上,用料很足,言卿这一碗全是剔了骨的鸡腿肉,另外里面还加了些配菜,全部浸润着浓香好吃的汤汁,每吃一口都十分满足,属实是人间美味了。 六儿江雪翎坐在一旁,他闻言轻点一下头, “祥林叔这两天一直在山下帮忙建造岗哨,城里那边依然封城,除了崔大人曾带人外出,就再也没人出来过。” 言卿又皱了一下眉,“估计那崔大人是被岑佑情的事情绊住了。” 说起来她其实对岑佑情这事儿还挺好奇的,这人准有点东西在身上, 且这人从前试探过原主,估计已经怀疑原主了,否则当初也不至于发生老三江云庭那件事,仔细一琢磨,原主当时既是为保江云庭性命,也是在给她自己打掩护。 “对了!”言卿突然道, “我之前似乎听谁说,江云庭的性格很爽快?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对此她还蛮好奇的。 而提起了这个,江雪翎那本就恬静的神色也跟着柔和了许多,他拨了拨碗中的米饭,甚至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三哥人很好。” “有多好?” “三哥……为人很仗义?讲义气,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以前作风海派,为人也豪迈,但从前有阵子乱花钱,四哥没少为这跟他吵架。” 言卿心想,懂,大概是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主儿,但下意识地看了看一旁空置的座位,她拿筷子的手刮了刮后脑勺, “江斯蘅呢?” 今儿自早上开始就一直没见人影,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这倒是稀奇。 毕竟在此之前,言卿甚至怀疑没准那人有点什么死宅属性在身上。 往往在这梧桐小院里,他一待就是一整天,有时实在闲不住了,就在院子里打上几套拳。 江雪翎听得一笑,“您之前不是跟四哥提过想要盘炕吗?” 这日子已经越来越冷了,虽说他跟四哥没见识过那东西,对此将信将疑,但又觉得自己妻主从不无的放矢,所以就琢磨着,没准妻主说的是真的。 若那东西当真能御寒,当真可过一个舒服的暖冬,那当然得趁着入冬之前尽快把盘炕这件事弄好。 “院子这边没有余砖,族中之前倒是在附近的砖窑买过一些,但因为要搭建岗哨,也全都运去山下了。所以今儿一早四哥就下山了,打算从山下拉点碎砖回来。” 言卿瞠目:“他身上还有伤呢!” 江雪翎不禁抿着唇笑,他轻嗯一声,“四哥皮惯了。” 那是个皮糙肉厚的。 事实上,一个从小就在挨打被骂中长大的人,不就是受点伤而已,哪怕其实很怕疼,但也早就习惯了。 江雪翎又心不在焉地想着,看来回头得再去医庐一趟,四哥的伤药已经用的差不多了, 还有二哥,二哥身上也有伤, 虽说二哥平时像个没事人似的,很容易叫人忽略了这个, 但心细的六儿却全都帮他们记着呢。 言卿吃饭的动作慢下来,想了半晌,又说:“等下午我也下山一趟。” “嗯?”江雪翎不解地看过来。 言卿飞快地扒了几口饭:“想要盘炕,砌火墙,肯定得用不少东西,江斯蘅一个人我不放心,况且他也未必能忙得过来,另外就是……” 言卿又看了看六儿。 江雪翎虽然想搬来这边,但这都过去两天了,一直没想好该如何与自家这位言妻主开口。 二哥说了,首先得争取妻主的同意,若是妻主点头应允,那他才可以像四哥那样住进来,可若是妻主不愿…… 他怕她不愿,心里没底, 所以压在心中的那些话,迟迟没能找个合适的机会说出口。 言卿说:“我看你们江家那边也没土炕,顺道多弄点红砖黄土之类的,到时候你们那边也砌一片火墙,省得冬天冷到。” 江雪翎:“……” 轻轻一垂眸,分明这饭菜鲜美得很,可他竟有些食不知味。 突然觉得,也许就算自己大大方方地讲出来,妻主也未必能同意,她似乎压根没有考虑过让他住进来的可行性。 少年又微微地一抿唇,才黯然地轻嗯了一声。 言卿其实是个挺聪明的人,但这聪明也分时间、分场合、分事情,更是得分地方。 若是明摆着要与人斗智斗勇,那她自是拼了命也得机关算尽,可日常生活中,若连一丁点芝麻蒜皮的小事儿都得全部算计一个遍,那也太累了, 所以若无大事发生,其实她日常是很随意的,也懒得想太多,鉴于此倒是也没能发觉某个脆皮儿少年那纤细脆弱的小心思。 等吃完饭她嘴巴一抹,这就往山下走去了。 “妻主等等,” 江雪翎提起精神,他追了上来。 这回手中拿的不再是那件雪白的狐皮大氅,而是一件棉袍。 他抖开棉袍轻轻披在了言卿身上, “天气冷了,您多穿一些。” 言卿怔了怔,又看了看眼前这柔柔弱弱,好似不带什么烟火气,可眉眼中又满是柔和的少年, 不知怎的,忽然心中某个角落像是在微微发软。 她定了定神,才又重新审视一番, “别总顾着我,你自己也多穿些,对了上次给你的银子怎么没见你用?不是让你多买几套过冬的衣裳吗?” 来这儿这么久,对这地方的物价也差不多算是摸清了,二十来两银子,足够他们哥几个从头到脚全部换新一遍了。 可江雪翎怔了怔,反而又柔柔地笑了, “如今处处缺钱,家中无银,族里也并不宽裕,况且您也快满十八周岁了,年满十八便也该觉醒信香了。” 第146章 仇翼晟,全家福 言卿听得一愣,而见她这样,江雪翎是真有点想叹气了。 “信香觉醒其实很危险,您真应该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危险?”言卿听得直皱眉。 江雪翎轻嗯一声, “听人说,妻主娘子年满十五及笄便可婚配,然而在十八之前很少会有人与夫侍行房。” “并且在年满十八时,必须有一个或多个夫侍陪同在一旁。” “从前曾有一些娘子在觉醒信香时恰好落单,身边没夫侍,等被人发现时,已经七窍流血而亡。” “另外那日林娘子临死前,曾提到过“凝香果”。” 神色一顿,江雪翎忽然想起,以前那些事,这人已经不记得了。 既然如此,恐怕连那“凝香果”是什么都未必清楚。 突然他神色凝重了些, “信香的觉醒没那么容易,妻主娘子的数量这么稀少,也与这有很大关系。” “一旦觉醒失败,兴许会有面临死亡的风险。并且在觉醒之前,必须服用足够多的凝香果。” “而您之前那些银钱,也几乎全部用在了这个方面。” 言卿心里一咯噔:“……觉醒失败,竟然会死?” 江雪翎颔首,“凝香果看似起来神似茱萸,但一颗只有指腹大小,且一枚凝香果便要价值至少十两白银。” 从前这人为确保十八周岁时万无一失,从吃过大量的凝香果,江家之所以变卖了从前的田产庄园,变成后来那副家徒四壁的模样,也与这有很大关系。 林娘子、沈娘子,这二人死了,但这二人也留下了不少财产,那些财产除了一部分是属于二人那些夫侍的,其余全是二位娘子从幽州之外带来的私产。 而这些私产按理也该归言卿所有。 其实如今她并不缺钱,但江雪翎却在为她精打细算, 他甚至打算回头问问二哥四哥,看看能不能为她多买一些凝香果,而品相越好的凝香果,便也越昂贵,功效也越好。 一枚十两,这也不过是个起步价而已。 听闻幽州之外,甚至个别品相极好的凝香果,一枚能价值上万两黄金。 言卿深吸了一口气,“好,我知道了。” 她慎重了些,“我会尽快多了解一下这方面的知识。” 距离这具身体年满十八就只剩半个多月而已,在那之前必须狠狠恶补一番,尽快全面了解跟这信香有关的事情,否则万一到时出了岔子…… 言卿又皱了皱眉。 就这么,她忧心忡忡地走出家门,沿途遇见一些族人同她打招呼,那些人有点拘谨,但面上却不再像从前那般惶恐,反而是带上几分紧张,却也透着几分亲近的笑容。 “言小娘子,您这是要去哪儿?” 言卿一抬头,发现村子外,一行人正拉着几个手推车,那些木板车上堆着的全是红砖黄土。 她也看见了江斯蘅的身影。 那人依旧黑衣墨发,照常阴着一张脸,轻佻的眉眼阴阳怪气,看谁都好似不怀好意,还时不时地呵呵冷笑几声。 鉴于他本就是这个狗脾气,又有那个疯病在身上,族人们也早就习惯了,不过大伙儿全有志一同地退避三舍,像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只是一看见言卿他就眼神一亮,突然眉眼飞扬了起来:“妻主??” “您这是要下山?” “想去哪儿?带我一个!” 他兴冲冲地迎了过来,而祥林一副憨厚模样,但见此不禁瞥来一眼。 言卿则道:“我想多弄些红砖回来。” “这哪里用得着您自己上手,族里又不是没人了,看!” 他回头,示意让言卿看向那些族人们,接着又阴阳怪气地呵呵一声, “祥林叔是个热心肠呢,一听说我想盘炕,哪怕不知盘炕是什么东西,依然带着大伙儿帮我弄来了好多红砖呢,呵呵。” 言卿:“?” 这真是又娇又病的, 人在家中分明耿直的不像样,活像个没啥心眼的一根筋,可对外居然又完全是另一种面貌,这倒是有点像两人当日在山下县城初见的模样了。 或许他其实一直如此,只是在她面前,从前因那些误解恩怨而多少沉重了些,后来想通了,心结也没了,倒是拿她当成了家人,这才在她面前显得单纯了些。 “走,回家!” 江斯蘅一步上前,忽然一把牵住言卿的手,同时直嘀咕。 “天怪冷的,没事少出来,别再冻着了。” 言卿:“?” 为此倏地一怔,这对她来讲倒是有些稀奇。 肢体接触,其实并不陌生,不过那全是以前跟人打架的时候。 近身搏击、散打格斗、拳击擒拿术等等,难以避免地会发生双方碰触。 可像现在这种,被人牵着?仿佛梦回小时候,回到从前年幼时。 又看了看一边牵着她,一边大步如梭走在前方,挺胸抬头颇有些神气得意的江斯蘅, 言卿:“……” 怎么感觉自己像是变成小孩子一样? “怎么了?是我走得太急了?”突然他回头问。 言卿摇摇头,“没。” 但微微挣了挣,故作自然地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多少是有几分不自在。 而手中一空,江斯蘅:“……” 突然就觉得, 这心, 就跟这手似的, 一下子就空空如也了,那叫一空落落的。 今日风刮得厉害,他抿了一下嘴,然后又低下头,又好像噘了一下嘴,像是不开心。 而言卿突然就挺尴尬的。 但也正好是这时, “轰!” 远方传来一阵坍塌巨响。 言卿回首一看,而江斯蘅也猛地转过身,突然他脸色丕变。 “不好,二哥!!” 瞳孔一缩,他几乎想也不想,突然噌地一下向远方窜去。 出事的地方,正好是江家那边。 今日没下雨,有灰尘扬起。 江家那个破破烂烂的院子,早在半年前洪水之时就已冲垮了大半,仅剩三两顶小破屋子而已,可谁知也不知怎的,如今房梁垮了,房顶也塌了。 就这么轰然砸落了。 … 烟尘如碎粉簌簌扬起,坍塌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呛咳之声。 “二哥!” 等江斯蘅赶来时,就见废墟之中,破烂土墙塌了大半,而满地的灰尘里,他那二哥怀里正抱着几幅画卷长轴。 旁边有碎土抖落,地上也有摊开着一幅画卷,而那泛黄的画卷上共有六人,山庄之中小桥流水,造景山石,万千花卉争奇斗艳姹紫嫣红, 而那六人或是坐着,或是躺着,或在池塘旁抚琴,或是在凉亭中品茶,也有人在一旁手执棋子,这分明就是一张全家福。 “怎么样?” 就在这时言卿紧随而来,但等来到这边后,突然看见了那幅画。 她狠狠一怔, “……仇翼晟!??” 第147章 言卿:我被骗了? “咳!……” “还好,没事,” “什么仇翼晟?” 江孤昀拍了拍面前的灰尘,灰尘太大,呛得他狠咳几声。 也算他命大了,又或者该说,从前大哥老三教导斯蘅练武时,他多少跟着学了一些强身健体,哪怕顶多只能算是一个门外汉,自认论起身手比不上家里很能打的这三人,但多少是有几分底子在身上的。 所以房梁天塌的那一刻,他本是在整理柜子中的那些书法字画,情急之下连忙躲开,倒也算是逃过了一劫。 只是此刻见言卿面色有异,他又不禁蹙了蹙眉。 而言卿则是一脸茫然,她弯腰捡起了那幅画,又愣住好半晌。 接着, “艹!!” “我被骗了??” 她瞳孔一缩,电光火石,许多此前觉得迷惑,觉得难以解释的那些东西,好像一下子全都合理了,全都说得通了。 根据王娘子所说,当初老三江云庭出事后,那位白骨山的大当家帮原主善后,悄悄带走了江云庭。 按理这两人应是私交不错。 然而言卿初见“仇翼晟”,那人身披蓑笠,遮掩真容,并且看起来极为警惕,甚至还曾暗暗挤兑她几句,总之不像什么友好的模样。 那跟王娘子所言完全不同,仿佛两人从不相识,甚至就算是曾有过什么交集,也保不准是一些仇怨,而绝不会像王娘子所言,那般肝脑涂地的为原主做事。 本来言卿心中还觉得这事儿挺奇怪的,感觉挺自相矛盾的,但此刻,却一下子全明白了, 那简直就是大彻大悟了好吗。 “怪不得,” “真真是怪不得!” 她简直都气笑了。 “呵,” “呵呵呵,” 感情是这么一回事儿。 言卿下颚一绷,旋即又重新看了看这幅画。 也不知这张全家福是出自何人之手,但从笔法足以看出,这名画师的画功极为精湛,那些人物从身材长相到神韵气质,全部描绘得栩栩如生。 只不过画卷之上,一名白衣人背靠松柏,那松柏枝繁叶茂,因角度问题正好遮挡住他整张脸,只余下一截儿白衣身段,却出尘得很,雍容矜贵,却也潇洒不凡,一看就让人感觉是一个美人,且还是个洒脱至极的美人。 想来这应该是江家那位大哥江虞羲。 而不远处的池塘旁,一名男子英俊粗犷,手持一杆红缨长枪正舞得虎虎生风,那眉目之中满是豪情,满是爽朗, 而那满身恣意,像意气风发,生来就该快意恩仇。 并且这张脸,这哪里是什么白骨山的大当家仇翼晟,这分明就是那个江家老三,江云庭! 心气一沉,言卿突然就变得面无表情。 她冷冷淡淡地放下了手中那幅画,而江孤昀见此则是眉心轻跳。 “您这是……怎么了?”他仿佛有某种预感,那嗓音也好似染上些微沙哑。 言卿“哦”了一声,又凉凉地瞟了他几眼,旋即没什么表情地说, “你那个三弟江云庭,不出意外应该已经回到了嵊唐县,而且之前身披蓑笠,对外化名仇翼晟,顶替了那位白骨山大当家的身份。” 她就这么轻飘飘地把那人身份给揭穿了。 江孤昀听得一怔, 而不远处,江斯蘅也微微瞠目。 “什么!?” “那仇大当家竟然和老三是同一个人?” 他一脸茫然,仿佛在发懵,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与此同时,江孤昀也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心中发紧,就连那双深邃凤眸也跟着颤栗起来。 “……仇翼晟?” “……云庭,仇翼晟?” 他身形一晃, “你怎么了?”言卿下意识地问, 见他摇摇欲坠,那颀长的身子也往自己这边栽歪过来,不禁伸手扶了他一把。 而江孤昀则是脸色发白,他抬指按了按眉心,旋即又喉结轻咽,似乎很是艰难才讲出接下来的这番话。 “两日前……入夜后,山下嵊唐曾有仵作飞鸽传书,那位白骨山的大当家曾尾随崔大人的车马队伍前往刑狱。” “而倘若那位仇大当家,当真是云庭假扮而成,那么……” 他脸色再度白了白。 刑狱之中极为凶险,而那些事情没人能比他更清楚。 倘若这人世是苦海无涯,是人间炼狱,那么那所谓的刑狱,便是苦海之中的苦海,炼狱之中的炼狱! 当初江孤昀与小五江隽意身陷刑狱,其实江孤昀之所以能活下来,全是凭着小五妙手回春。 小五学医多年,也总是习惯往身上多藏一些伤药,尤其是在这位妻主来到江家之后,小五总是多带着一些,总是贴身带着。 若是没有小五,若单只凭江孤昀自己,恐怕根本难以从刑狱之中存活下来,更别提抽丝剥茧,从刑狱之中窥见那些与神威侯府有关的惊天大秘。 可如今,老三,江云庭,那人却化名为仇翼晟,并且尾随崔大人的车马前往刑狱? 他又是想要做什么? 又到底有什么企图? 而他既然还活着,为何不回来? 就算不曾归家,就算心中有怨,就算不愿被这位妻主知晓他还活着的消息, 可他为何,要连自己的亲生兄弟也一并隐瞒? 是信不过吗? 不, 在这江氏宗族,在这江家之中,倘若连这些手足至亲都信不过,那么恐怕这天下之间,也永无可信之人。 他们可以为彼此交付生死,更何况是那区区几分信任而已? 所以,除非, 他有着不得不继续假死的理由,他认为他活着,与死了,其实并无太大差别。 所以还不如让他们以为,他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死了,也省得他们再为他伤心一回。 换言之, “他以身涉险,他拿命去拼。” “而又有什么,能值得他去冒这样的风险,甚至是不计生死,不惜性命?” 江孤昀神色怔怔,倏然之间,他朝言卿看了过来。 一瞬想起王娘子曾说,一年前,惨死于那片深山老林的,并非长兄江虞羲,而是,谢羲和。 一个恰好穿一袭白衣,身形与大哥相似,且恰好锁骨上生了一抹朱砂红痣的男子。 第148章 家臣,只做他一个人的家臣 老三云庭其实很固执,他身份也有些特殊。 这江家之中,真正姓江的,只有大哥一人。 大哥的曾祖父,本是入朝为官,是朝中重臣,但因获罪而被流放,从此后代子孙沦为罪籍。 但当年鼎盛之时,久居京城,府邸之中也有幕僚,这些幕僚犹如家臣。 江云庭,生而为臣,却从来只是一个人的臣,是大哥的臣。 愿出生入死,愿以命相护,愿不计代价,愿不惜一切。 换言之, “大哥没死,” “而他知道。” “并且,大哥之事,应与刑狱有关。” 言卿听得一阵怔愣,而江孤昀则是嗓音沙哑,却蓦然一笑,那像是惨笑,也像苦笑,像是在嘲讽,也像是在讥诮。 他与老四江斯蘅不同,他平日克己复礼清冷自制,他罕少会有情绪外放,也罕少会作出这副模样。 突然他说, “我该想到的,我早就应该想到的。” “神威侯府,刑狱,大哥……早在得知大哥没死时,我就应该想到的!” 他去过刑狱,但大哥未必在刑狱,可大哥人间蒸发,甚至一度被他们误以为惨死,这整整的一年,恐怕皆是与神威侯府,与刑狱有关。 老三如今单刀赴会,恐怕行刺岑佑情也是因此而起,但倘若老三那边出点什么事…… 心中再度一紧,旋即江孤昀便定了定神。 “收拾一下,东西挪一挪。” 而后又对言卿说:“危房灰尘重,还请妻主移步。” 言卿怔了下,又不禁看了她几眼,这才看向一旁的江斯蘅。 江斯蘅突地脸色一沉,仿佛在认真思忖,然后又重重一点头,“对,二哥说得对!” 然后拎着言卿的胳膊就开始把人往外扯。 言卿:“……” 一忙好几个时辰,江家那边已一片狼藉,小六儿江雪翎听说时匆忙赶来,期间走得太急还差点摔上一跤,之后把那些东西整理了一番。 但房子已经塌了,没地儿住了,小六儿看了看二哥,又不禁回头看了看妻主,那眼巴巴的模样怪招人怜爱的。 言卿:“……” 属实是有点招架不住,她按了按头,才说:“先去梧桐小院。” 江孤昀怔住一瞬,而后又愕然许久,这才轻点一下头,“多谢妻主。” 接下来一整个下午风平浪静,甚至是,太安静了。 入夜之后,言卿心里琢磨着。 “神威侯府……” “之前听王娘子说,原主姓夜,叫夜莺,原主也提过这个神威侯府……” “到底是什么来头?” 夜莺孤身一人,夜家满门被灭除她一人再无活口,曾说神威侯府欠她一个公道,朝廷也欠她一个公道。 而偏巧江家那位大哥江虞羲的事情也与这神威侯府有关。 言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不觉夜色渐浓,一盏圆月当空高挂,突然隔壁传来“吱呀”一声。 声音很细,也很轻,仿佛有人悄悄地推开了房门,像是生怕惊醒什么,然后鬼鬼祟祟地蹑手蹑脚往外走。 “深更半夜的,果然,我就知道。” 她腾地一下坐起身,然后一个健步窜至窗户前,把紧闭的窗扇推开一条缝,悄然往外看,就见梧桐小院外,不知何时,江孤昀、江雪翎,还有偷偷摸摸做贼似的老四江斯蘅,几人正凑在一起商量着什么。 月色下,那江二哥的脸色凉薄如水,与平日的清冷淡泊不同,眉眼间像凝聚着一股子森然狠戾的冷煞。 六儿脸色微微发白,但用力点了一下头,而老四江斯蘅也没了平日那份轻佻,只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握紧了挂在腰上的那把短刀。 须臾,六儿伫立在院子外,忧心忡忡地目送两人走远,等两人走入夜色,六儿又咬了咬唇,心中满是担忧焦虑,眼圈儿都已经红透了,他一脸颓然地往回走。 这边房间挺多的,就算六七人也能住得下,不必再像从前那样兄弟几人挤在一间狭窄简陋的残破屋子里。 小六江雪翎的房间在言卿正对面,正好是一开门就能看见对方的房门。 等小六儿进屋后,门窗紧闭,一切重新陷入了安静,言卿则是思忖道:“就知道他们兄弟肯定得做点什么,但那两人身上有伤还未痊愈,况且崔大人如今也在刑狱……” 只要信香一出,所向披靡,精神控制,精神统治,也不知江孤昀到底是有什么打算,总不可能为救老三而搭上他自己和老四, 肯定不是上赶着送菜的,肯定是心有成算的,并且认为此事可行,但也未必安全。 言卿又轻叹一声,“罢了,不过……” 她又悄然看了看小六儿那边,对面那个房间静悄悄的,一想那小脸儿惨惨发白的模样,本就纤弱敏感,本就恬恬静静柔柔弱弱,一副脆皮儿模样。 看起来挺不禁吓的。 “算了,还是别告诉他了,免得他胡思乱想瞎操心。” 说完,言卿就转了身,她这屋后方也有一扇窗户,并未走正门,而是走后窗,蹬着窗台就轻松利落地出去了。 不为别的,好歹,江老四为她挡过一刀呢,况且对于这个一根筋,直肠子,虽然偶尔有点阴阳怪气,但她并不讨厌。 大概当初言卿自己也没想到,曾毒舌到叫她恨不得缝上他一张嘴,甚至是一见他就来气的江斯蘅,竟然能与她相处成这样。 但总归为她挨过一刀,那她就得护他一护。 不过言卿没打算直接露面,甚至没打算让江斯蘅知道这件事,该怎么说呢? “倒也不是做了好事不留名。” 而是心里有种预感, 总觉得,万一叫那人知道了,那往后若她想离开青山,离开嵊唐,又或者是离开江家,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是她的第六感,来自她直觉,而她十分从心,甚至出发之前还特地蒙上脸,穿上了一套夜行衣…… 转眼, 嵊唐城西,刑狱这边。 因为青山离这边比较远,完全是南辕北辙的方向,刑狱的地理位置又实在偏僻,深山老林路不好走。 第149章 他担心妻主呀 天已经亮了,但这一大早就灰蒙蒙的,乌云笼罩,阴风呼啸,这边不知为何给人一种十分惨重的氛围,又充满了肃杀之感。 枯萎荒草的掩映之中,刑狱犹如铜墙铁壁,能看见一些铁门上锈的痕迹,有人在此把守,但看起来很是清闲,似乎并不紧张。 “你说那崔大人是怎么回事?之前突然带人来刑狱,还来这边找夏老,她不是向来不愿同夏老打交道吗?” 几名值守交头接耳在此闲谈,甚至有人手里还拿着一壶酒,斯哈斯哈地说道:“这天儿可真冷,估计快下雪了?” “好像是。” “来,接着。” “这烧刀子闷一口,倒是暖和了不少。” “话说回来,那白骨山的大当家还真是个英雄豪杰,居然敢行刺府城那位岑巡察,而且竟然还真叫他给得手了。” “呸,什么英雄,这话也敢说,怕不是活腻了?” “嘿,不就咱私底下聊聊罢了,着急什么。” 暗处,一双深邃的凤眸正冰冷地看着这边。 丛林深处,江孤昀指尖微碾,一枚枯黄的叶片被他捻在手中。 他又冷眼瞧了瞧一旁,那边有着几道车辙痕迹,估计是前两日崔大人带人上山时留下的。 老四江斯蘅也是眉眼一阴,他与江孤昀一同蛰伏在暗处,倘若言卿在此,见了他这副模样,准要大吃一惊。 那俊美无俦的面容依然妖气冲天,邪气四溢,森然阴冷宛若毒蛇,却又好似厉鬼一般有种冷魅之感, 甚至就连那双轻佻的凤眼,也没了平时的耿直轻快,而是一片乌压压的,乌黑又冷肃,平白染上些沉重。 “我一看这地方,就想起当年那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月。”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暗无天日的地牢,阴冷,潮湿,也曾被人关押,被人囚禁。 六儿的父亲沈丛吟死后,他亲爹一家曾把他卖给那些人,他一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被打昏了带走,睁开眼就已是那血腥的地牢,饿极了甚至生啃腐烂的老鼠肉,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后来他几度濒死,大哥来了,大哥把他救了出来,只是当时他神志不清,根本不记得那附近的地形,也不记得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好像闻见了血腥味儿,”突然江斯蘅看向一旁的二哥江孤昀。 江孤昀轻微颔首,“有血才正常。” 这刑狱之中总是血流成河,那些惨绝人寰触目惊心,不曾亲身走一遭,根本不知此地的惊险。 此时一只白鸽扑楞着翅膀朝这边飞来,那白鸽精准地落在了江孤昀的肩膀上。 江孤昀敛了敛神,旋即取下信笺一看,这才长吁口气:“稍后会有几辆运送粮食的过来,到时候借由粮油掩护进入刑狱,但在找到云庭之前,尽量别与刑狱有任何冲突。” 说完江孤昀又转身拿起一个包袱,从里面拎出一套衣服扔给了江斯蘅,“换上。” 江斯蘅皱着眉,低头瞅瞅自己身上这套陈旧的黑衣,又看了看二哥扔过来的皮衣布甲,这跟刑狱那些看守是一个样式的,一模一样。 江斯蘅拿起来问:“这哪儿来的?是销金窟的,还是醉情楼的?” “问那么多作甚。” 江孤昀没好气地瞥他一眼,而江斯蘅则是龇牙咧嘴, “我这不是担心咱家妻主吗?你看,咱家其实没那么穷,就算庄子田产全都卖了,但其实也就是左手倒右手。” “而且她也快满十八了,她缺凝香果,以前吃的都是那种十两几十两的果子,但效果不好,万一她觉醒信香时出点什么事……” 江斯蘅又咂摸一下嘴,突然就有点难受了,他希望那人能顺顺利利的,别有什么风险,也别有什么危险。 江孤昀仿佛气笑,但转念也不知想到什么,才说:“已经让人去找了。” 幽州这地方,想找那些上品的凝香果可不容易,备用的也已经准备好了,品级虽低,却也远超于市面那些寻常货。 这事儿其实江孤昀早就在做了,当初得知老三没死时,就已经暗中吩咐了,只不过小六儿不知道。 家里那个省吃俭用的小六儿还生怕银子不够用呢。 而江斯蘅听得一喜,“可以呀,二哥!” 论起人脉,论起暗中经营的那些东西,恐怕没人能比得上二哥。 不久, 几辆运送粮油蔬果的牛车来到这边,带队的是一名老汉,提前派人来接应, 兄弟二人穿着与刑狱看守一般无二的皮衣布甲,甚至就连挂在腰上的刀具也是一模一样,就那么钻进了两个木桶之中。 “站住!”刑狱看守瞥了这些牛车一眼,而那老汉则是点头哈腰,讨好又谄媚,赶忙拿出一份文书双手递给看守进行检阅。 “您看,咱是西河村那边的,是按规定来送粮食的。” 看守瞥上几眼,似乎是觉得没什么问题,这才大手一挥:“放行!” 沉重的铁门徐徐升高,这边是有一些机关的,厚重铁门露出一条通道,而那老汉攥着袖子抹了一把汗,这才连忙踮着脚,小心地带着那些村民和牛车一起走进了刑狱。 … 另一边,言卿蒙着脸,穿着一套夜行衣,歪头看了看今日那灰压压雾蒙蒙的天色,又来回瞧了瞧刑狱附近的地形。 她正在琢磨该如何混进去。 “翻墙?不行,墙太高了,” 而且刑狱内部有人巡逻,看起来像个铁笼子似的,唯一的出入口就只有那扇上锈的大铁门。 来之前言卿还真就没想过是这种情况,那上锈的铁墙怕不是要有四米多高了,两米多她还能翻一翻,但三米多若无处登高借力当真是有些困难。 “但要是从正门进去?也不行,” 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况且如今崔大人正在刑狱,俩人之间又有点子恩怨,真若那般也容易叫人起疑。 短暂思索后,言卿又皱了皱眉,“这地方像是一个出入口,虽说不一定真会有人敢壮着胆子来堵门,但万一呢?这刑狱建造的时候难道没考虑过这点?” “一旦发生点什么事,被人堵在了家门口,没有侧门,也没有后门,那刑狱里的那些人又要如何逃生?” 忽然言卿神色又一顿,“地道,暗道,又或者是……逃生通道?” 她微微转了转眼珠,突然就有了主意。 第150章 重要人物 其实言卿来到这边已经挺久了,毕竟江孤昀他们之前一直潜伏在暗处,而她也曾趁机悄悄观察过一番。 刑狱那边,别看那些守卫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仿佛全是酒囊饭袋,但其实每隔一两个时辰,便要有人出来巡逻。 另外则是…… “怪了,我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运气就变得这么好呢?” 言卿又瞧了瞧那些守卫,接着好似弯了一下唇,从前非酋附体,但如今不知怎的,好似从前几天开始就突然转了运似的。 不久之后, “秦叔,来,尝尝这个烧刀子,快喝几口暖暖身子。” 这寒风好似刮得越发厉害了,一名守卫走向一名疤脸壮汉。 那人生得一副生人勿近不苟言笑的模样,看年纪应是能有三十八九岁,然而那身材却极为壮实,浑身的肌肉隆起,从眉心划向左耳的狰狞刀疤为他平添了几分戾气,也使他平生出些许的凶悍之气。 “不必。” 言简意赅地回了两个字,秦长洲冷淡一瞟便又收回了视线。 而那守卫顿时便有些尴尬,他估计是烧刀子灌多了,人也有点微醺。 “害!秦叔,何必呢?咱都是同僚,都是一起当差的,咋还整天板着一张脸?” 多少是觉得这人有点不合群了。 然而秦长洲冷淡一瞟,那人顿时熄声,不知怎的竟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须臾,秦长洲突然起身,“走,该巡逻了。” 他又冷着脸瞥眼身后那些军士们。 刑狱外并非仅仅只有几个看守大门的守卫而已,也有这些看似戎马长枪的军士,只不过这些军士是一刻钟前才从刑狱里头出来的。 而那些军士也是言行令止,似乎对秦长洲很是信服。 不过秦长洲带人走远后,不多时,就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下,那些军士也早就见怪不怪了,纷纷两人一队结伴开始向四方巡逻。 而秦长洲则是将手中长刀横放在腿上,就那么正襟危坐地闭目养神。 然而, “嗖!” “什么人!?” 他猛然起身,同时欲拔出手中长刀,可下一刻,一柄冰冷的匕首压在他脖子上。 “别动。” 那声音听起来极其沙哑,而秦长洲神色一凛,“阁下何人?” 那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地道何在?” 同时手中微一用力,那匕首险些割破秦长洲的脖子。 秦长洲眯了眯眼,“什么地道?阁下怕不是找错了人……” 但这话刚一出口,就突然察觉脖子上传来了一阵刺痛,接着一丝血迹湿漉漉地滑入了他的衣领之中,这叫他身形又是一僵。 “你是想死,还是想告诉我那地道到底在何处?” 秦长洲:“……” 冷冰冰地紧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了好半晌。 而言卿则是抬头看了看上方天色。 这么一耽搁,江孤昀、江斯蘅,那兄弟俩已经进入刑狱小半个时辰了,虽然知道江孤昀是个心有成算的,可是一想那多少有点缺心眼的江斯蘅,她心里有难免担忧了起来。 于是那嗓音也跟着一冷,“说!” “你披盔戴甲,且一身盔甲皆是精铁,与凡铁不同,重达至少八十多斤,且腰上还有一枚“刑字令”,想来身份非同寻常……” “旁的军士或看守,或许未必知晓那地道所在,但你,却一定知晓!” 要不言卿怎么感叹自己运气好呢? 之前隐藏在暗中,就已经瞧见过这个秦长洲,那明晃晃的一块“刑字令”竟是黄金铸造,那可是黄金! 尤其令牌又沉甸甸的,这跟旁的军士可不同。 而秦长洲挣扎了片刻,才长吁口气,抬手指了指一侧,“东南侧,乱石林。” “带路!” 不然她怎么知道他有没有骗她。 秦长洲:“……” 就这么,言卿拿着匕首,挟持着秦长洲,从始至终都是那沙哑至极的嗓音,听起来雌雄莫辨,且从未叫秦长洲看见过她正脸。 虽说就算看见了也没什么,毕竟她还蒙着面呢,但总之还是稳妥一点比较好,否则万一发现她是个女的那可就遭了…… 又过了不久,当两人来到乱石林,就见这边有个极其隐蔽的山洞。 在进入这个山洞后秦长洲突然不动了。 言卿的匕首依然架在他脖子上,不禁瞄了他一眼。 秦长洲:“到了。” 言卿:“……” 四处看了看,发现这山洞内部四通八达,像是通往十几个不同的地方,而且这山洞所在的位置也足够隐秘,从外面看上去就仿佛是被一些嶙峋的山石给掩盖着一样。 言卿又看了看秦长洲, “打开。” 她其实压根没瞧出那地道究竟在山洞何处,但那嗓音冰冷至极,仿佛一切已胸有成竹。 秦长洲又顿住片刻,这才认命地走向一旁,这期间言卿手里的匕首依然紧紧地架在他的脖子上。 从开始到现在,言卿就跟个背后灵似的一直立身于秦长洲身后,不论这位中年汉子是往哪边走,她总能第一时间调整步伐,既避免了他转身,也避免他瞧见她真身。 就这么,秦长洲拧动了一块与山洞熔为一体的灰褐色石头,那竟然是一处机关,言卿:“?” 幸好,挟持着这秦长洲一起过来,不然这让她上哪儿找去,这山洞里坑坑洼洼到处都是那些相似的石头,乍一看根本就难以辨认。 也是在机关启动的那一刻,“砰!” 不远处的地面突然弹起一块厚重的石板,这石板抖落下陈年老灰,也不知这地道到底有多少年不曾开启过了,言卿甚至闻见一股子潮湿发霉的味道,还挺呛得慌,实在是很难言喻。 “阁下可否把匕首拿开?”这时秦长洲僵硬着问。 言卿瞥了他几眼,突然一抬手,一记手刀就要削在秦长洲的脖子上,可就在此时,身材健壮又不苟言笑的中年人猛然转身,作势便要拔出手中佩刀。 然而在看见一袭夜行衣又蒙着脸的言卿时,不知怎的,他瞳孔突然一缩,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惊愕之中。 第151章 美人他绝世风流 只是奈何大概天生面瘫,那张刀疤脸依然是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就连那眼神里也没见多少情绪,而在他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言卿已抢先出手。 “咣!” 先是一脚将人踹飞,然后趁着秦长洲没能爬起来之前,冲上去就是一记手刀劈在了秦长洲的脖子上。 “坏了,” “到底还是被他看见了!” 这不露馅了吗? 整个嵊唐县的妻主娘子也不过才区区一百多人而已,若是查一下谁会武功,谁身手厉害,言卿之前是露过几手的,肯定得在第一时间被人当成可供怀疑的人选之一。 可若是就这么一刀宰了? “愁!” 眉心一皱,她原地踱了两步,忽然想出个主意,抽出秦长洲的腰带就把人五花大绑了。 然后一个用力,仗着她自个儿力气大,竟然就这么把人扛进那山洞的地窖中。 吱呀呀的声音徐徐响起,地道入口逐渐关闭,直至轰地一声,又是一阵粉尘掉落,而言卿的视野已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砰地一声,她手一松,被五花大绑的秦长洲就那么被她扔在了地上,而她此刻身处黑暗,完全成了个瞎子,什么也看不清。 这总不能让她钻木取火 自制火把,何况这地方也没木材啊,更没有火折子……对了!火折子! 飞快的,她噌地一下冲向了秦长洲,摸着黑伸出了一双手,最终从那被她一个手刀劈昏过去的中年人身上掏出个火折子点燃了。 总算有了一点光亮,言卿这才长吁口气,借着这微弱的火苗看见墙壁上沁润了煤油的火把,看起来像个陈年的老物件儿,结果居然还能用? 略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她就这么举着火把走向了地道深处。 “砰!” 同一时间,这是一个简陋的房间,乃是刑狱那些狱卒用来休息的地方。 但此刻房门紧闭, 一名男子满身的草莽之气,那双鹰眸像是噙着几分深深的狠戾,平日豪迈雄浑的嗓音已变得粗哑至极。 他反剪起一名狱卒的手臂,将人狠狠摁在那冰冷的墙壁上:“说!那夏荣芳,他人何在?” 刑狱长,也便是那位夏老,正是叫做夏荣芳。 然而被他按在墙壁上的狱卒却是一脸惶恐,“这、这……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听那语气像是恨不得立即给江云庭跪下磕一个。 狱卒哆哆嗦嗦说:“这,这……小人不知,小人当真不知!” “夏老平日神出鬼没,又是我刑狱司的刑狱长,小人我哪敢过问呀……” 江云庭神色一凛,他牙关暗咬,像是在为此不甘。而那双锐如鹰隼的眼眸中也满是寒芒之意。 许久,他又深吸口气,像是在尽可能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突然又冷冰冰地瞥眼那狱卒, “碰!”一记铁拳顿时抡来,那狱卒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眼前一黑昏死在地。 而江云庭则是薄唇一抿,他一脸烦躁地来回踱步。 那日暗中尾随崔大人的马车,期间见车队曾停下修整过一回,他便趁人不备悄悄扒在了马车底下,就这么随着马车成功混入了刑狱之中。 然而这片血腥之地,昼夜不息的声声惨叫令他如魔音穿耳,额头青筋不禁鼓涨起来,双手也反复地攥握成拳。 据他所知,一年前,大哥声称出去一趟,去去就回,可接着便在深山老林发现了那具不知名的尸体。 当时他们所有人都以为,那具凄惨残尸是大哥,甚至以大哥之名为其下葬,他也着实悲痛了许久。 打那之后二哥便将他撵下了青山,生怕他一时失控对那位妻主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来。 然而半年前,被白骨山那位大当家所救,虽未见过那位大当家本人,却也曾听闻过一些与那位大当家有关的事迹。 除此之外江云庭还了解到另一件事情。 或许, 或许, 他江家那位兄长,并没有身死。 “……一位美人绝世风流,论其姿色当名传千古,可惜了,竟在那种地方活受罪。” 这是他从白骨山那边的一个弟兄口中听来的,那人曾见过一位白衣人,被数名军士押解着送入嵊唐刑狱,听其描述竟是像极了他江家那位本该死去多时的兄长。 “也不知是被谁抓来的,但刑狱那地方,一旦进去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过我曾听说,那地方似乎也有些猫腻儿?” “像是与那神威侯府有关……” 当时那人提起神威侯府时神神秘秘,也是那时江云庭才得知了一个惊天大秘。 历年来,这幽州境内,几乎每年都有无数男子死于刑狱。 可其中的一部分,并不是死了,而是被人悄然转移了出去。 至于负责此事的,也正是刑狱之中的刑狱长,以及当地的官媒执掌者。 … 许久之后,江云庭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冷静,冷静。” 他心想着,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急不得。 等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后,他这才大步流星地冲上前,拎起了那名狱卒,三两下扒下其身上深红色的衣裳,又飞快地套在了他自己身上。 这深红长衫黑腰带,乃是这些狱卒的标配,似乎是为掩盖平时沾染的那些血腥。 而两人身形恰恰相似,这深红长衫穿在江云庭的身上倒也合适。 至于他所换下来的那套蓑衣笠帽,则是被他卷成了一团,与那名昏死过去的狱卒一起,一并推到了床铺底下,当然也没忘了从怀中取出一瓶“三日昏”。 这东西相当于迷药,又或者是蒙汗药,凡是服用此药者,当一梦三日,连续三日昏睡不起。 不久,吱呀一声,房门被江云庭大力推开,他手里也拿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这面具是乃是刑狱这边的标配。 这些狱卒也不知为何,平日皆是佩戴着这样狰狞丑陋的面具,唯有少数人才肯摘下来。 可那些摘下面具的狱卒无一例外长相丑陋或貌不出众。 而在戴上面具那一刻,江云庭也昂首阔步,丝毫没有半分怯意,就那么笔直地朝前方走去…… 第152章 她怎么在这儿? 言卿顺着地道走了很久很久,这地道幽长且昏暗,火光映照在森冷的墙壁上,越是往前走,霉气味就越淡,反而是熏人作呕的血腥直冲鼻子。 渐渐她也不禁皱起眉来,因为此时已经能听见一阵又一阵惨叫,那些凄厉的惨叫声如恶鬼哭嚎,直叫人毛骨悚然。 前方渐渐有了光亮,而她也熄灭了手里这个火把。 “快走!听说前头出事了。” “又出事了?这才安分多久啊,这回闹腾的又是哪个刺头?” 只隔着一扇铁门,铁门中洒入一道光线,门外有人行色匆匆。 言卿听后神色一凝,忽然就心中一沉。 哪怕她并未耽搁太久,但万一呢? 难不成是江斯蘅和江孤昀那边出事了不成? 而铁门之外,有人扯着一名狱卒的胳膊道:“害!好像是地底下,你也知道,前两天官媒那位又来了,不过也是怪,这回竟然住下不走了。” “听说还带来一位大人物,那大人物似乎受了什么伤,这不,这几日夏老都没咋出来,一直在底下帮那位大人物疗伤呢。” 另一人莫名其妙,“可你不是说前头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还不是前阵子送进来的那几个,听说全是硬骨头,不愿伺候家中妻主,偏偏长得又挺好,那妻主不甘心,就送过来让咱帮着调教调教。” “害!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儿呢。” 那人道,但狱卒却说:“那几个全是刺头,尤其是其中一个,不知从哪抢来一把刀,险些把咱兄弟脖子给抹了。” “啥??” “他爷爷的,胆肥啊,走,抄家伙!” 那人顿时气得撸起了袖子,而铁门之后,言卿一听先是心气一松,旋即又蹙了蹙眉。 她顺着铁门的缝隙悄悄向外面张望,突然看见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 猝不及防! 这一袭红衣,又戴着个狰狞丑陋的鬼脸面具,那身材健壮,领口衣襟微微敞开了一些,露出大片坚硬雄壮的古铜色胸膛。 可那些昏黄的烛火映照在那人身上,映照在那张鬼脸面具上,真真是骇人得很,仿佛整个人都开始泛起冷硬的金属光泽。 言卿悄悄咽了咽口水,又定了定神,平复一下自己微微起伏的心跳,但旋即她就品出几分不对来。 “嗯??” “江云庭??” 这不是江家那个老三江云庭吗? 以前见面不相识,那是她因为她没有原主夜莺的记忆,也从未见过江云庭,不知对方长啥样,更不知对方身高体态等特征。 后来那人顶着“仇翼晟”这个身份,两人算是打过几回交道,哪怕如今如今顶着一张鬼脸面具,也不再是身披蓑笠,但单从那昂首阔步刚忙健劲,一身的雄伟健壮,就足以叫她认出他来。 唰地一下! 那红衣人微微侧首,犹若雄鹰翱翔的锐利眼眸猛然看了过来,那份气势叫言卿微微一窒,但迅速地侧身一闪,就避开了。 江云庭:“……” 冷冷地瞥眼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铁门之上好似溅落着一些陈年老血,但那血迹早已干涸。 他若有所思地又瞥一眼,旋即便收回了视线。 不久,言卿屏息,直至听见那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有皱了一下眉。 “怎么全是一袭红衣,全是戴着一张面具?” 之前那两个狱卒也是这副模样。 又微微思索片刻,言卿想道:“看来这夜行衣还是太扎眼了,还不如像江云庭那样?” 须臾,又耐心等待了片刻,直至有一名路过的狱卒被她一记手刀劈晕过去,然后拖了进来,拔下人家身上的深红衣裳,拿起面具戴在了自己脸上。 等做完这个,又低头瞄了瞄自己胸前,“不行,这个得勒紧一点,免得等下穿帮。” 突然有点怀念她前世的搓衣板了。 搓衣板多好,减重,没负担,干啥都方便。 … 须臾,言卿穿着一袭红衣,脸上戴着个同款的青铜面具,就那么溜溜达达地从铁门后面走了出来。 然而刚走了没两步,突然之间:“你去哪了?” 听着那低沉雄浑的嗓音,她瞳孔猛地一缩,但迅速定了定神,回头看向了身后。 只见墙边正好有一堆杂物,那些老旧的木头箱子盖着稻草,摞得很高,一名红衣人背靠墙壁,斜倚在那边,正低着头,垂着眸,那领口处敞开的胸膛瞧着是越发健壮。 言卿沉吟片刻, 心想, ‘这江云庭不是走了吗?’ ‘怎么又回来了?’ ‘他在这儿多久了,他看见了多少?’ 又或者说他认识之前那个被她一记手刀劈昏过去的狱卒? “怎么不吱声?” 面具底下,他似是浓眉一拧,旋即放下环胸的手臂,挺直了身体朝言卿走来。 言卿瞥他一眼,忽然“咳咳咳”地一阵猛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还捂着她自己的脖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江云庭:“……” 冷瞥一眼,而后说:“本来就是个哑巴,还尽惹麻烦。” 说完他扭头就走,没多久就拿来了一壶水。 言卿吨吨吨地灌了大半壶水,别说,从昨晚出发至今,啥也没吃,啥也没喝,还真有点饿了也渴了,突然就有点想念某人那堪比国宴大厨的手艺了。 只是,哑巴么? 看来这江老三认识之前那个狱卒? 那倒是还成,这么一来倒是方便多了,不怕露馅。 说到底言卿也算高挑,身材修长,平日长得冷冷清清的,那气质也是冷冷清清的,真若说起来,从外表来看,就好似一冰山美人,像个御姐儿似的。 之前她可是特地挑了一个跟自己身高胖瘦差不多的。 而江云庭又瞥她一眼,这才转身:“走,还有事要忙。” 说完他就一步当先。 然而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攥成了拳头。 活见鬼了!! 她怎么也在这儿? 鬼鬼祟祟神神秘秘, 跑来这种地方又是想要干什么? 第153章 否则我就杀了他 如言卿见江云庭第一眼就认出他一样,其实在言卿之前走出那扇铁门时,他就一眼看穿了她,只是没声张而已。 面具之下,江云庭眉头紧皱,一时之间那神色时而冰冷,凶戾,时而又面色如常,但最终这些汹涌的思绪,全部被他深深压回了心底。 “你们两个!哪个牢房的?” 突然前面传来一道粗嘎的嗓音,江云庭神色一凝,立即提起十二万分的精力全身应对:“丁字级八号牢房。” 说完,他拿出一枚腰牌,上面正是刻着“丁八”两字,那人查看之后这才点了点头,“赶紧去前面,那边需要人帮忙。” 接着,那人又突然瞟来一眼,上上下下地扫视着江云庭,而江云庭神色坦然就那么任人打量。 “你这身子……倒是不错?”那人一咧嘴就露出一口老黄牙。 江云庭额头蹦出一条青筋来,好在叫那鬼脸面具挡住了。 这面具是青铜质地,青面獠牙,他哑声说:“大人过誉了。” 但那人却又挪了挪眼,看向跟在江云庭身后的言卿,“你这……” 他若有所思,虽然穿一身红衣,脸也被面具挡住,可那双手,那脖子,却是雪白雪白的,看岁数应是不大,没长喉结,估计还没发育完全,应该是某家的小郎君,换言之少年一个。 看那皮子倒是挺嫩的。 “虽说个子矮了些,但也没准会有妻主娘子偏爱这一款?” 言卿:“?” 这老登到底在胡扯些什么玩意儿? 谁矮了,谁矮了? 夜莺一米七多,她前世也差不多这个身高,到底谁矮了?这不是挺好吗? 但,瞄了一眼身旁那直奔一米九的江云庭,言卿:“……” 嘴一抿,又收回了视线。 恰在这时,江云庭突然一步上前,恰恰正好挡住言卿的身影,同时从袖中取出二两银子塞进那名狱头的手中。 “大人您说笑了,”说完,又忍不住回头瞥眼言卿,他才压低了声音道:“这位可动不得,上面有人罩着的,特地私下吩咐过。” 那狱头掂了掂手里这二两银子,顿时又一脸惋惜:“害,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成,你俩赶紧去前头,也不知那边要闹到什么时候。” 说完那狱头就顺势把银子揣进了怀里,然后背着两只手,大摇大摆地走了。 江云庭:“……” 言卿:“……” 两人沉默好半晌,那心情出奇地一致。 什么东西! 这刑狱里的阴暗面,他们算是见识到了,那人意思已经是明摆着的了。 两人又齐刷刷地摇摇头,但等看见彼此这份神同步后,又蓦地一僵。 不过片刻,江云庭长吁口气,压低了嗓音道:“走,先去前面。” 看来得尽快找个机会,把这人完完整整地送出去,不然家中二哥,还有老四、小五,小六他们,真若有点什么闪失,怕是那几人也得挨她连累…… 然而殊不知,此刻被江云庭惦记的老二老四,那俩人也换上了一袭红衣戴上那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 刑狱对他们而言,最难的一关是如何悄然潜入,等潜入进来后,因为这地方的特殊性,因着那些红衣和面具,倒是更方便于他们行事。 此刻那边正闹闹腾腾,吵吵嚷嚷。 “让开!否则我就杀了他!” 一名年轻男子,看长相较为瘦削,但也足以称得上俊逸,只是也不知在这惨无人道的地方受了多少折磨,身上那件白色里衣早已被鲜血湿透,能看出一些鞭伤以及用刑的痕迹。 说起来幽州这地方,最便宜的,反倒是用于外伤的金疮药,而稍微贵一些的,则是那“续体膏”,那些妻主娘子脾气一上来,动辄便将人凌虐致死,哪怕是轻微一些的,也总是体无完肤。 然而分明人是那些妻主娘子们打的,可事后反悔,嫌弃那些伤疤碍眼的又偏偏还是这些妻主娘子们,所以“续体膏”便应运而生,主要是用来消除身上的那些个伤疤,当然也卖得远比寻常金疮药要贵上许多倍。 言归正传,如今那男子挟持狱头。 刑狱这边身着红衣的皆是低等狱卒,这些低等狱卒平日不敢摘面具,把自己那张脸护得很严实,但也有一些身着黑衣或蓝衣的狱头,从某方面来讲算是那位刑狱长夏荣芳的亲信,安全是有保障的,平日也懒得戴面具。 如今这位黑衣狱头便是如此。 他脸色难看得紧,咬牙切齿地冲众人示意,“还愣着作甚!?还不快让开!” 他低声咆哮的同时,身后那人则是也咬牙攥紧了手中的刀子,这把弯刀也是从狱头手里抢来的。 四周众人纷纷退避。 而那名挟持狱头的男子,身后还跟着另外几人,全是一脸的担惊受怕,有人相互搀扶,有人唇边溢血,一看便是伤得不轻,人人皆已身负重伤。 他警惕地带着那些人,挟持着狱头往外走,期间不敢有丝毫的分神和大意,冷汗甚至已顺着额角流淌而下。 人群外围,戴着那鬼脸面具的江斯蘅看见了这一幕,悄悄伸手捅咕一下身旁人,仿佛在用眼神问:“如何?” 他二哥同样是一身红衣面具的装扮,不轻不重地瞥来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足足十几个红衣狱卒纷纷后退,而那名男子则是咬紧牙关,警惕地带着他身后几人继续往外走去,然而就在这时,在这些人身后,不知从哪儿走出一名狱卒,突然抡起长刀就要狠劈过去。 江孤昀神色一顿,立即冲老四江斯蘅使了个眼色。 只是没等他们这边动手,突然之间。 “砰!” 眼前是一片火红,一片红衣掀起,那人一副雷厉风行的架势,突然重重一脚踹翻了那名挟持狱头的囚犯。 接着,则是那雄浑至极的嗓音:“瞎了你的狗眼!” 那人怒骂着,冲上去又是一脚,趁着那名囚犯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一脚将人踹昏了过去。 接着那人又弯下腰,探了探囚犯的鼻息。 分明还有气儿,可他转过身来,却抬头挺胸,正气凛然,并理直气壮地说:“大人!属下知错!一时情急,这身板太弱,挨了一脚竟是死了。” 那狱头:“??” 江孤昀&江斯蘅:“………” 第154章 主子? 言卿提起一口气,攥住了拳头,但此刻正一脸茫然。 有人把她活儿抢了!本来她是想上的,可谁知嗖地一下。 她只觉眼前一花,江云庭就跟个炮弹似的,猛猛地轰了上去,然后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言卿迟疑片刻,眼底缓缓弹出个问号:“?” 而脸上戴着张青铜面具的江云庭一身坦荡,大义凛然,胡诌起来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那狱头也不知怎的,好似一口恶气卡在了嗓子眼,不上不下的,是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出气了吗? 出气了! 但好像又完全没一点解气是咋回事? 恨恨一咬牙,狱头捂了捂脖子,旋即恶狠狠地转身看向那名囚犯的同伴,“来人,把这几个拖下去,都给我宰了!” “谨遵大人之命。” 这时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接着一名芝兰玉树的身影从中走出,后头还跟着另一个。 两人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绳子,三两下就把那几人绑了。 在做这事时,江孤昀眉目浅浅,神色清清淡淡,而江斯蘅则是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偷瞄了一眼他三哥那边。 江云庭本是已迈开长腿,但突然看见了这俩,江云庭:“……” 太熟悉了,好歹是一家兄弟,哪怕戴着个面具,那也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何况他二哥可并未像他这样,因担心被那位妻主认出身份而刻意压低了声音。 只是,那人清清冷冷芝兰玉树的人是二哥,那眉眼邪气的是老四,但这俩人不好好在山上待着,咋全跟那位言姓妻主一样跑到这种地方来? 他们这又是想干什么? 正这么琢磨着,突然之间,江云庭感觉一道清冷视线落在了他身上,他一看,正是他二哥江孤昀,此刻正跟老四一起押着那几人准备往外走。 一瞬之间,向来骁勇善战,勇猛无畏的江云庭,突然就感觉毛骨悚然,头皮都差点没炸开。 面具之下,他唇角一抽,然后又僵硬片刻,才微微收回迈开的长腿。 “完蛋,” “失算了!” 他二哥心眼儿比蜂巢还多,这准是一眼就已经认出他来了,按理他本该是个“死人”,江氏宗族的后山坟场还有当初族人们为他立起的衣冠冢呢。 此事涉及大哥,危险无穷,他深入这龙潭虎穴,本就已经有所觉悟,兴许来日将会一死,也是因此才不愿牵连家里,不愿把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传回家中,就是怕他们往后多难受一回。 但现在这情况? 蓦地,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江云庭突然皮子直发紧。 … 言卿隐在人潮之后并未上前,但她又不瞎,自然也一眼就认出了江孤昀二人,不过那俩人似乎并未瞧见自己。这样的碰头是她意想不到的,她悄悄往一旁藏了藏。 须臾之后,“晦气!” 那狱头又骂一回,然后一脸心烦地挥了挥手,“都散了,回你们各自的牢房,记得等下调教时多用点心,若有刺头一律从严处理,免得再发生这种事!” 说罢,那狱头阴着一张脸便甩袖离去,只是路过言卿时,他瞥上一眼,突然就瞧见那副修长窈窕的模样,瞧见了那雪白柔嫩的肌肤。 狱头眼底淫光一闪,“你,跟我来!” 大梁女子这般稀缺,许多男子兴许从生到死都未必能有妻主,而在这种风气之下,自然也滋生出许多龙阳断袖。 好比山下的嵊唐县曾有风月之地,但那些地方的娼妓全是男子,且接待的客人并非女子。女人高贵,作为妻主娘子,但凡看上,直接带走就是,那等同恩赐与赏赐。 往往是于几十上百人中精挑细选,且挑走的全是颇有姿色的上品之色,因此凡是夫侍,皆是容貌不俗,或气质出挑,以妻主们的高傲,绝不可能屈就于那些委身于人的烟柳妓子。 所以像狱头这种长相差强人意,又无多少出彩之处的,自然就是被人挑拣剩下的,而那些风月之地,也主要是用来招待像她这种人。 言卿眉梢微微一挑,突然就弯了弯唇。 此时江孤昀和江斯蘅都快走远了,但听这话,江孤昀蹙了蹙眉,他回头一瞟,接着那清冷凤眸微微愕然。 “二哥?怎么了?”江斯蘅小声问。 江孤昀神色一紧,“这几个人你先带走,到时候看看情况能否保住,尽力而为便可。” 说罢他便立即转身,三两步便已从此处消失不见。 江斯蘅:“?” 一脸的莫名其妙,瞥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然后那邪气凤眸看向被五花大绑的几人,故作凶神恶煞地说道:“还愣着作甚?还不快走!” 然后就粗鲁地推搡了起来。 另一边,老三江云庭心里一咯噔,他蓦地沉下了一张脸,那鹰隼似的黑眸也陡然划过了几分戾气。 他冷冰冰地看向那名狱头,接着就见那位言姓妻主十分温顺地低眉垂首。 那模样简直不敢认,印象中这人向来粗俗残暴,何时竟有这般温驯的一面? 且此刻这瞳眸低垂的模样,不知怎的,竟是像极了家中小六? 活似叫六儿附体了一样。 言卿就这么顺从转身,跟着那狱头一起走了。 但江云庭牙关一咬,突然就要追上前,然在此时。 突然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如玉似的手,就那么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手寒凉如冷玉,可那手劲儿极大,仿佛是要捏碎他的肩胛骨。 江云庭又是一僵,没等回眸,就听他二哥那云淡风轻的嗓音从身后响起:“倒是多日不见。” “老三,长本事了?” 江云庭:“……” 接着江孤昀又冲他使了个眼色,旋即冷哼一声,长袖一甩,这才直奔妻主而去。 可那意思已是明摆着, 不像话的, 回头再收拾你! … 与此同时,那幽长昏暗的地道之中漆黑一片,伴随着一声沙哑冷闷的呻吟,地道的入口处,之前曾被言卿挟持过的秦长洲也徐徐转醒。 但睁眼的一瞬间他又猛然瞠目,“主子!” 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接着发现自己绑的结结实实,一瞬眼底像是染上了些许困惑。 第155章 好家伙,全看穿了 大概是两个月前,秦长洲本是远在幽州另一处军营,某一日突然接到一个命令,主子让他来嵊唐刑狱,负责照应,也负责接应。 但需小心行事,不可让人知晓,且不可被任何人知晓他为主子效力。 关于这位主子秦长洲其实并不熟悉,也只在从前远远见过一面罢了,但那已是多年前。 边关之地黄沙漫天,当时的主子意气风发,满脸尚未褪去的稚气,古灵精怪顽皮淘气,如众星拱月,被诸多暗卫簇拥着。 据传这位小主子来自京城,但具体一些的,秦长洲则并不知晓。 “刑狱有秘,我或时日无多,江家六子心智不俗,其中以江家二子江孤昀为最。” “五子江隽意深谙岐黄,有他傍身,可为江孤昀多上一道保险。” “那刑狱或与神威侯府有关,不日我将送他二人去刑狱,愿他二人能查出真相助力江虞羲脱困。” “你且从旁照应,务必保他二人性命。” 这是信中原话。 然计划赶不上变化,秦长洲明面上是幽州一处军营的百夫长,这军职调动没那么简单,外加当地匪患不绝,恰好上头下令让他们这些人剿匪。 这一来二去也便耽搁了。 等秦长洲来这边赴任时,正好是前些天,但那江家二人早就出狱了。 他与主子向来是单线联系,不知主子何在,不知如何上报如此情况,便只好按兵不动暂且蛰伏,可谁也没成想。 “怪了!” “主子绑我作甚!?” “莫不是主子并未认出我来?” 回想数年前,两人也不过是有过一面之缘罢了,这般一想貌似也合情合理? 主子贵人事忙,麾下可不止他一人而已,像他这种无名小卒,主子记不住也是正常。 这么想着,秦长洲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却吃力起身,废了好大力气挪动被反绑的双手,又掏出后腰一把小刀,这才总算是割开了绳子。 “也不知主子今次前来所为何事,提前也没打个招呼,这嵊唐刑狱可远比主子信中所言危险许多……” “不行,我不放心……” 这么想着,本就冷峻的一张脸,又陡然一凛,他立即看向地道深处。 此时,秦长洲口中的那位主子,哦不,应该说是言卿,她此刻已低眉顺眼地跟着那名狱头走进一个昏暗狭窄的小房间。 墙壁上悬挂着一张虎皮毯子,那人一进门便色心大起,见言卿转身关门,便立即扑了过来。 “小郎君,你这脾气倒是嫩,白晃晃的还真是好看……”那双黄毛大手朝言卿抓来,然而言卿落下了门栓之后,忽然冷笑一声,接着,突然砰地一下! 长腿如鞭横扫而出,轻盈的身体腾飞而起,只一击而已便迅速制服了那名狱头,甚至赶在那人发出惨叫声前,又突然薅住狱头的头发,哐地一声,直接撞在了门框之上。 门外,正举起了手,准备敲门,思量了诸多对策,甚至是想为言卿解围的江孤昀:“……” 倒是白操心了,看来是关心则乱。 以那位妻主的身手,自然不可能叫那下作狱头占去便宜。 他收回了手,又按了按眉心,就听里面砰砰之声不绝于耳,不消片刻便已没了声息。 而余光一瞟,就见老三江云庭不远不近地跟着,此刻正浑身僵硬,那眼珠子直勾勾地望着他这边。 江孤昀冷瞥一眼。 老三江云庭:“……” 皮子又是一阵阵发紧。 毛骨悚然。 若说江家这哥几个,最怵的,还真就不是那位长兄大哥江虞羲,而是这二哥江孤昀。 从小就被收拾惯了。 老四是刺头,被收拾的最多。 至于这老三江云庭,年少时曾因意气用事,被这位二哥骂作莽夫无脑,又是一个屡教不改的犟脾气,谁也不服,就只听大哥的,只信大哥的,跟这二哥对着干。 后来…… 这玩权术的,心都脏。 那都没脸提了。 反正别问了, 他至今一想都觉得两股战战的。 …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 言卿瞥眼那个不知死活的狱头,只觉心中是一阵阵恶心,她一屁股坐在床边,长腿踩在那狱头身上当脚踏,双手环胸冷静地思索起来。 “首先,这嵊唐刑狱肯定是有点秘密。” “从这个风气来看,但凡相貌好些的狱卒都要戴上这青铜面具,青面獠牙,还是个鬼脸,叫人一看瘆得慌。” “与容貌有关,或与姿色有关?” “江孤昀出狱后从未提过刑狱之事,但老三江云庭是为那位江家大哥江虞羲而来。” “江虞羲这一年多被误以为死了,但其实没死,而是失踪。” “失踪……” “这怎么像选美一样?这刑狱在遴选美人?而这些美人又是被送往何处?” “送去江虞羲所在的地方?” 言卿又皱了一下眉,看来这水深得很,还得继续探探情况。 倒是江孤昀那边不必担心,难怪那人有恃无恐胸有成竹,大抵是明白,只要混进刑狱,这面具一戴,红衣一穿,就能减少暴露风险。 只需小心着些,很难被旁人识破。 言卿抖了抖腿,又抬手抠了抠自己的太阳穴,觉得这事儿怎么这么烧脑呢? 可惜她不想暴露,不愿正面跟那哥几个打交道,免得往后离开江家时被绊住腿脚。 不然这事儿倒是可以问问江孤昀…… “呼!” 她又长吁口气,站起了身,“左右想这些也没什么作用,不如出去多找找线索,不过这个人渣……” 她又冷冰冰地瞥眼那狱头,狱头满脸是血,尚且昏迷。 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悄然之间,一把匕首从袖中亮出,言卿的神色也再度冰冷了一些。 若为善者,自是理当宽宏,若为恶者,多杀一个,都是普度众生。 … 须臾, “吱呀——” 言卿推门而出,但出门那一刻,又忽然一怔,猝不及防地便与门外之人撞了个正着。 “妻主。” 那人清冷开口,虽然依旧戴着张面具,可那清冷凤眸似一池天山寒水。 而就这么被人叫破身份的言卿:“??” 轰地一下,脑门儿差点没炸开。 不是, 这江老二怎么过来了,啥时候过来的。 她怎么就突然暴露了呢? 另一边,江云庭也朝这边瞟来一眼。 好家伙,敢情这江老三也是个戏精? 就这模样,就这么一看,她还有啥好不知道的。 分明这江老三也早就认出她了。 言卿:“……” 唇角一抽,眼皮子轻轻一跳。 做个屁的伪装。 她算明白了, 白忙活! 他们这几个,谁也没能骗过谁,全叫彼此给一眼看穿了? 第156章 莫挨老子 那一瞬间言卿是满头黑线,心情莫名尴尬,小心翼翼了这么久,结果全是无效遮掩? 但转念一想,这些人也全被自己一眼看穿了,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心里又平衡了,好歹这智商方面没算输得太厉害。 只是一想此次来意,她又唇角一抽,然后清了清嗓子:“嗯,好巧。” 江孤昀:“……” 是挺巧。 同样的一身红衣,同样的戴上面具,也同样的潜入刑狱。 他不禁扶额,“妻主这是?” “哦,来这儿逛逛,”她这语气仿佛这龙潭虎穴是什么菜市场似的,任何人都能过来溜达遛弯儿似的。 转念一想,她又道:“我来查一些东西,但没想到你们也在这儿。” 总之听清楚,不是为你们而来的!别太自作多情了! 她是想表达这个意思的,不愿双方关系因这而越发复杂化。 江孤昀一言难尽地看她半晌,但言卿挺胸抬头,也知道这话忽悠不了这心眼贼多的江老二,但反正咱只是想摆出一个态度罢了,信不信随她,所以她丝毫不虚。 江孤昀又轻叹一声,而后瞥眼门后那名狱头,看见了一些血迹,他冲老三江云庭使了个眼色:“处理干净。” 江云庭:“……” 那真是大气不敢喘一声,屁都没敢放一个,他理亏,他麻溜地走进去,把那狱头身上的黑衣全扒了,露出一件白色里衣,又往那雪白里衣上蹭了一些血,使其披头散发遮挡住面容。 就这么他扛起狱头就走了,仿佛是一名不堪重负,惨死刑狱的夫侍一般,来了这地方好几天,这刑狱里头的弯弯绕绕老三已经摸清了不少。 不久, 刑狱有个专门用来运输尸体的地方,这些尸体通常都是集中摞放在一辆或几辆牛车上,等天黑之后再由专人赶车下山,将这些尸体送到城西那处乱葬岗。 换言之乱葬岗中枉死者无数,但其中那些尸体,多是来自刑狱这边,而每隔一个月,或尸体数量积攒太多时,衙门那边会派人专门处理,比如放火烧光等等。 江云庭扛着尸体来到这边时,正好看见江斯蘅噼里啪啦一顿拍,把那名囚犯的同伴全都拍晕了过去,然后塞进了尸堆的底下。 之前那名囚犯挨了江云庭两脚还没醒,也被江斯蘅一并带了过来。 此刻哥俩一个往前走,一个功成身退正准备转身,就这么目光对撞在一起。 江斯蘅:“!” 倏地一撇嘴,然后阴阳怪气地呵呵一声,“呦,这是哪来的冤魂啊,都死了半年多了,大白天地跑出来晒太阳不怕魂飞魄散呀。” 老三额头青筋爆满,一下子就捏紧了铁拳:“我看你是想跟我练练!” 江斯蘅一伸脖子,“练就练,怕你不成!自己不回家你还有理了是?知不知道六儿为你偷偷哭了多少回?” 越提这个越来气,而老三一僵,喉头也一哽,接着抿抿嘴垂下头来。 等把狱头塞进尸堆后,他烦躁地捋了把头发,才说:“别瞎扯,办正事要紧,走,先去找二哥。” 江斯蘅磨着牙,依然不忿,心生不快,但也知孰轻孰重。 他恨恨地瞪了一眼江云庭,然后用力地一甩头,还冲着他三哥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那一身劲儿劲儿的,一看就老不痛快了,浑身都仿佛散发着“莫挨老子”的气息。 江云庭见了,也只能继续理亏,薄唇一抿,安静如鸡地跟在了江斯蘅身后。 不久,两人回来时,就见那个房间里,一名红衣人坐在个小板凳上,旁边家中二哥在忙着端茶倒水。 江斯蘅懵了一下:“二哥你得了失心疯啊!?” 就他二哥这性子,那叫一阳春白雪,骨子里可清高得很,这怎么还突然变成一狗腿子,瞧那个殷勤劲儿,把人伺候的可舒坦了。 “你没事?” 江斯蘅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又嫌弃地瞥眼那红衣人,“这小子谁啊?啥来头?不怕折寿啊?” 言卿:“?” 正手握一杯热茶,一听这话不禁满头黑线。 也行,伪装还是有点用处的,至少这江老四今儿出门没带脑子。 老二老三都已经认出她来了,可这江老四竟然没认出来。 “脑子不好使,回头你就多去医庐治一治,”江孤昀冷瞥一眼那不争气的四弟。 江斯蘅:“?” 猛地一瞪眼,不是你埋汰谁呢,谁脑子不好使了? 等等! 忽地,江斯蘅又一瞪眼,他错愕地看向言卿那边。 之前只是没往这方面想而已,但如今他怎么瞧那红衣人的身形体态越发眼熟呢? 那冷冷清清的神色,那一身气质,也是越发眼熟了。 忽然之间,江斯蘅懵了一瞬,“妻……妻主?” “……嗯,” 言卿应了一声。 江斯蘅咔一下,人仿佛都裂开了,一下子就傻在了这儿。 不久,房门一关,几人围着言卿坐成一圈儿。 但老三江云庭特地捡了一个最远的位置,双臂环胸耷拉着眼皮儿,那面具已经摘下了,粗犷英俊的面容满是豪迈,只是那神色乌压压沉甸甸的,看不出多少高兴劲儿。 倒是老四江斯蘅眼神亮晶晶的,自己搬了个小马扎就兴冲冲地往人家身边凑,恨不得贴着人家坐。 “咳咳!” 江孤昀清了清嗓子,又瞥了一眼江斯蘅,这才道:“上次我与小五来刑狱,也曾探过这边的情况,几乎每隔几日,那些被妻主娘子送进来的夫侍便会被带走一些,但暂时不知是送往何处。” “小五曾说,这刑狱下方还有一层,那位刑狱长夏荣芳通常是待在地下暗室之中。” “至于这回,我和斯蘅来到这里后,也曾找人旁敲侧击,那崔大人,岑佑情,还有那夏荣芳,如今应是皆在地下暗室。” “所以若想搞清楚这件事,得先找到那地下暗室的入口?”言卿思忖着这么问。 第157章 啪!那狠狠的一耳光呀 江孤昀轻微颔首,只是又看一眼言卿,难免有些担忧, “……您来此地,怕是不太安全。” 何况她与崔大人有仇,与那岑佑情也肯定有些恩怨在身上,若是叫那二人知晓发觉,便是将她弄死在这儿,回头也可轻易寻个由头遮掩过去, 所以在江孤昀看来,此一行,这位妻主所要面临的危险,远比他们这些人还要大上许多。 言卿蹙着眉,又摇了摇头,“也不一定,反正来都来了,总得有点收获。” 不然岂不是白跑一趟? 而且一想都亏。 本来是想悄悄的,不引起这些兄弟的注意,悄然从旁协助,又或者危急关头搭把手之类的,可如今这都暴露了。 沉没成本太大了。 非得捞一票再走才行,不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言卿暗暗磨着牙,而一听她这话,江孤昀便立即明白,她这是心意已决。 他沉吟片刻,半晌又心中一叹,不禁回眸看向斜倚在房门边的老三江云庭。 就见江云庭此刻正浓眉紧皱。 什么玩意,什么情况? 老二跟小四这态度咋不太对劲呢? 尤其小四,看那个热乎劲儿,都恨不得贴人家腿上了,还顺手拿起一把干果帮人家剥壳子。 以前他这四弟是个刺头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江云庭只是正直了些,眼里容不下沙子,容不下半分奸恶,从某方面来讲这点与言卿有些相似。 但江斯蘅却不同,他这人亦正亦邪,甚至可以说,这人心性,邪性更多些。 从前只要一见这位妻主,要么阴阳怪气,要么没好脸色,要么一脸讥笑,反正是咋气人咋来。 有时候江云庭都觉得,他作妖那么久还能侥幸没死,真乃是老天爷不开眼,不然就冲他那动不动呵呵冷笑的阴阳劲儿,换成旁的妻主早就几巴掌糊死他了。 可是,他也不过是离家半年而已。 怎么这些人,这些事儿,二哥小四对那位妻主的态度,怎就变得这么古怪呢? 一时之间,江云庭不禁陷入了费解之中。 而江孤昀搭眼一瞅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下再度一叹,才拿起了那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道:“你跟我来。” 他将面具戴在脸上。 老三薄唇一抿,瞥他一眼,也跟着带上了。 他冷冰冰地瞥眼那位言姓妻主,却见他那个没出息的四弟眉毛一竖,直接就瞪了过来。 看那护犊子的架势活像立即就能跟他撕起来似的。 江云庭:“……” 无了个大语。 到底撞了什么邪? 脑子坏了吗? 这不是认贼作父吗? 呸! 这不是认贼做妻吗? … 房门外, 江孤昀一袭红衣戴着面具,神色清冷地带着江云庭来到一处无人之地。 他又四下一瞟,耳边传来远方回荡的鞭笞和惨叫,刑狱之中几乎每一日都是如此,从前他曾在这里煎熬了半月之久,对那些血腥酷刑早已见怪不怪。 他又冷淡地瞥眼江云庭,这才问:“这半年来,过得如何?” “还成,”江云庭不太自在地回答。 “呵,还成。” 他二哥一笑,江云庭立即心头一凛:“我,我也是因为有点事情要处理,所以才没来得及回家……” “狡辩,你接着狡辩。” “我……” 在二哥那清冷如寒冰一样的注视下,江云庭渐渐收了音,也不禁闭了嘴 。 江孤昀突然就很心累 。 “与大哥有关?” “!” 江云庭瞳孔一缩,猛地一抬头看了过来,那瞠目结舌的模样似乎很是震惊。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像也正常。 毕竟从小就是这样,不论他如何费心遮掩,也总是瞒不住二哥。 他所做的那些事,在二哥看来漏洞百出。 这般想着,江云庭又颓然地垮下 了肩膀。 在二哥的注视下,他也只能闷闷地嗯上一声 。 既遮掩无用,那也只能坦白交代, “大哥应该……应该没死,且这一年来,应是被刑狱送走 。” “这刑狱有人为神威侯府做事,侯府在幽州之外 ,我等身为罪籍,是流犯之后 ,永生永世无法踏出幽州半步 。” “不过……” 江云庭又想着,根据 他这边所掌握的线索,这幽州除了刑狱之外,还有另一个地方,类似一个集中营,专门负责收管那些如大哥一样姿色不俗的美人,似乎是统一教化,在教化成功后才会送去幽州之外。 虽然已事隔一年之久,但江云庭就想着,或许还能来得及。 就算来不及 ,或许他也可以 借此摸清楚那集中营所在的方位,皆是在想办法去那边打探消息 。 江孤昀又看他半晌 ,才又叹了口气。 “往后,你对那位妻主,尊敬着些。” “你说什么!??” 江云庭猛然看来,那双鹰眸一瞬染上了凶戾之色。 “就算大哥没死 ,可她从前所做的那些事总不可能有假!你难道忘了,当初六儿他们挨过多少鞭子,多少次被 她打得险死还生?还有我,我半条命险些交代在她手上!若非我运气好被恩人所救,兴许我……” “啪!!” 突然之间,江孤昀长袖一甩,反手便是一耳光,手背从左向右,打偏了江云庭的脸,也使江云庭唇角 溢出些血迹,就连脸上那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都因此被扇掉。 江云庭愣了愣,旋即不敢置信地看过来:“江孤昀!!你打我干什么!??” 他低吼的咆哮声如被激怒的猛兽,捂着自己肿起的半边脸,脸上火烧火燎。 但江孤昀仅是冷瞥他一眼, “你可知,那白骨山的仇翼晟,乃是因她所托,所以才救你一命将你带走?” 江云庭一怔。 而江孤昀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又继续说:“你出事之前,可是曾从岑佑情身上发现过什么,并且因此引起岑佑情怀疑?” 江云庭又是一怔。 而江孤昀接着说:“我虽不知事态全貌如何,但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必然是你露出马脚所以才引来岑佑情。当日那位岑巡察也在场,我们那位妻主若不出手,那么岑佑情势必取你性命。” “换言之,你这命,到底是谁救下的,是谁保下的,难道还需赘言?” “你又是哪来的底气 ,在那里怨天尤人,在那里气她,怒她,恼她,责怪她?甚至是嫌她厌她,憎恨她?” 他这话,仿佛是对老三江云庭说的,但其实,也是对他自己说的,对从前那个自己。 第158章 打脸来得太快了 “她对我江家恩重如山。” “便是不提从前如何,单只最近,若是无她,我江家,我江氏宗族,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兴许早已被人屠宗灭族尸骨无存。” “这桩桩件件皆是活命大恩,没人有资格去错怪于她,更没人能有那个资格去误解于她。” “这话你最好老老实实给我记在心里头,否则我的手段你清楚。” 江孤昀又冷瞥一眼江云庭,而此刻的江云庭却活像是在做梦一般。 “什……什么!?” 他这条命,竟然是她,是那位妻主,那个女人,保下的? 甚至就连白骨山的那位大当家仇翼晟,也与那人有私交,是因有她所托,所以才将他带走,并寻来大夫好生医治?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呢? 江云庭一脸的震撼之色。 然而电光火石间,却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当初他因伤势太重昏迷许久,等清醒过来后,并未见到仇翼晟,那时候仇翼晟已经去行刺府城巡察岑佑情。 白骨山中有位年过半百的老娘子,那位老夫人曾说:“小仇也算运气好,当年曾被一位小娘子救过一命,说起来那位小娘子与旁人真是不同,这救命之恩自是大过于天,此次前去行刺那位岑巡察,怕也是为了当年那位小娘子……” 回忆至此,江云庭又一阵愣然。 倘若二哥所言皆是真的,那么,恐怕当初那位老夫人所说的“小娘子”,便是他江家这位,是他江云庭的妻主…… … “妻主,来,快尝尝这个。” “真没想到,那狱头居然藏了不少私货,这莲叶糕在外头可不好买。” “虽说比起二哥的手艺多少差点意思,但你先垫垫肚子,别饿着了,免得胃不舒服……” 那哥俩回来时,就看见老四坐在小马扎上,不知从哪儿翻出一袋子糕点,正在往人家嘴上怼。 言卿唇边已经沾了不少糕点碎屑,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就已经吃了个半饱,此刻一把推开黏糊糊的江斯蘅,然后抹了一把嘴立即起身。 “回来了?那就尽快打听消息,尽快搞清楚那个地下暗室到底在什么地方。” 说完她拿起面具往脸上一扣,一步当先向外走去,期间连个眼风都没甩江云庭一下,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装的了。 而老四江斯蘅则是屁颠颠地跟在她后头,顺便把她吃剩的糕点往自己怀里一揣,心里想着虽然这东西算不上是啥好东西,但万一等会儿妻主又饿了呢? 嗯,还是得带着一点的,等回头离开刑狱后,再让二哥给妻主做点好吃的多补补…… 他一边想着还一边连连点头,顺便还不忘回头催促一声, “快呀,你俩还愣着干什么?再不快点妻主都走没影儿了。” 这俩玩意拖拖拉拉的,神烦, 算了,不等他们了! 江斯蘅嗖地一下迈开长腿直接就追上了言卿。 而江孤昀:“……” 江云庭:“……” 俩人一个直扶额,另一个则是满面的恍惚还有点难以置信。 着实是这样的转折,实在太匪夷所思,对江云庭来讲,恐怕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彻底消化。 那边的事情言卿懒得管,她这会儿是真对这个刑狱感点兴趣了。 只是身后 跟着仨男的,领着这哥仨在这刑狱里兜兜转转了许久,但关于那地下暗室的入口是连个影子也没能发现 。 江孤昀见此不禁回头,问身后一直紧紧地闭着嘴抿唇不言的老三:“你比我们早来几天,可曾有发现什么异样?” 江云庭摇了摇头,“起初为隐藏身份我不得不小心行事,且不宜与那姓崔的和姓岑的有太多接触,我只知那入口是在这片区域。” 江孤昀:“……” 又冷冷瞧了江云庭许久。 江云庭心头一跳,看他二哥眼皮子一耷拉,他就立即 知道 ,这准是在心里骂人呢, 这是嫌弃他 ,嫌他是没用的东西,摸进来 好几天,居然连这都没查清楚。 若不是因为脸上戴着个面具,他真想扶额了, “行行行,就你聪明,就你脑子好使!” “可你脑子这么好使 不也跟 我一样吗?” 江孤昀横瞥他一眼,然后微微上前,不轻不重地握住了言卿的臂弯,“妻主,往这边来。” “你发现了?”言卿诧异地看过来 。 江孤昀颔首,“上次我和小五来刑狱,主要是在外围牢房,不曾深入腹地,但此地已算核心区域 ,且东南方虽有巡逻却无人把守,另外从刑狱结构来看,那边虽是一片铜墙铁壁,但那铜墙之后应该另有一处隐藏区域。” 换言之那片隐藏区域很可能便是直通于他们之前所说的那个地下暗室。 言卿一琢磨觉得很有道理,“走!” 她立即转身 ,而江孤昀又冷冷瞥眼江云庭。 方才还一脸心烦忍无可忍闷声吐槽的江云庭:“……” 他爹的,打脸来的太快,就知道不该瞎逼逼, 但也无妨,反正早就习惯了。 他深吸一口气,旋即挺胸抬头,昂首阔步,走在了队伍的最后头 。 与此同时, “秦叔?您怎么回来了?” 几名负责在此巡逻的红衣狱卒一看见那腰挂金腰牌,冷峻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秦长洲,便立即上前问了一个好 。 远方有人一脸好奇地问:“说起来这姓秦的是前阵子才刚调到咱们这边来的,他到底啥来头?怎么我瞧着,大伙儿对他似乎都挺敬重呢?” 另一人说:“嘿,你是不知,他本是幽州守军,但别看只是个百夫长,但我听说啊……我也是听人说的,” “这秦长洲以前似乎是某个正规军的大统领,是从幽州外头过来的,因为得罪了贵人,这才被发配幽州,沦落到这副 籍籍无名的模样……” “啥?还有这来头?难怪看他这一身穿戴就觉得价值不菲,你看他那把长刀,一看就不是凡铁……” 这边有人叽叽喳喳,而秦长洲则是冷着一张面瘫脸,本就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外加那太过冷峻的长相,多少 有着几分 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来这边找人,”说完他又看了看四周。 这都转悠大半天了,可 主子到底在哪儿呢? 那位主子竟然跑来这种地方,也不知有没有带些帮手,这万一没有,万一出点什么闪失,那后果实在严重,怕是没人担当得起。 正这么想着,突然瞄见了一行人。 秦长洲 又是 一愣,旋即又定睛仔细观察了几分,突然道:“你们几个,过来!” 言卿:“??” 日! 这姓秦的咋还醒了呢? 是我绳子绑得不够紧 , 还是我之前那记手刀劈轻了?? 第159章 他,罪加一等 言卿有点怀疑人生。 好在也算见过大风大浪,心神一凛,便迅速冷静下来。 与此同时,江孤昀一步上前,江斯蘅也迅速横挪一步挡在了言卿身前, 反而是那老三江云庭,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落后了几步,一副负责断后的模样。 江孤昀问:“不知这位大人有何吩咐?” 秦长洲蹙了蹙眉,又审视这几人几眼:“废话什么!?夏老让我帮他送点东西,东西太多,也太重,我一个人搬不过来。” 说罢,秦长洲又看了看言卿那边。 然而,那一袭红衣戴着张青铜面具的江斯蘅把言卿挡得严严实实,哪怕神色带着些按捺,但若细看也依然能看出那眉眼里飞出的些许邪气,那模样满是警惕与防备。 秦长洲瞧上几眼,心里也就有了数,立即隐晦地冲着几人使了个眼色, 而江孤昀沉吟片刻,那模样若有所思,旋即悄然冲身后众人打了个手势, 这才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这么尾随秦长洲而去。 他们这些人在众目睽睽下走进一间尘封的仓库。 当仓库大门一关,秦长洲点燃了镶嵌在墙壁上的煤油灯,在转过身来那一刻,突然一把按住膝盖,并单膝跪地,同时用力一垂首,手握成拳重重扣在自己左胸膛。 “卑职秦长洲!拜见主子!主子金安!” 这猝不及防的一幕叫言卿狠狠一怔,饶是江孤昀在此之前心中曾有诸多揣测,但见了这,也是愕然了片刻。 “……主子??” 江斯蘅一脸狐疑,本来跟个刺猬似的随时准备炸毛,甚至一只手已经按紧了腰上的短刀,但如今来回瞅瞅,一会儿看看言卿,一会儿又看看秦长洲那边,那神色可古怪得很,那眉眼也极为困惑。 他不禁抓了抓头,又抠了抠自己的太阳穴,这才狐疑问:“什么主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秦长洲照旧不苟言笑,但闻言那冷峻的眉宇狠狠一皱,“还请这位郎君莫要胡言!” “秦某生而为主,死亦为主,早在三年前便已发下血誓,此一生皆只为主子一人效力!又岂会连这都能认错!?” 那语气似添上些火气,仿佛这是对他的侮辱。 而紧接着,一看见言卿那边,秦长洲又再次谦卑至极地恭顺垂首。 “长洲办事不利,日前主子曾命人传递密信,差遣长洲尽快调来这嵊唐刑狱,然因一些琐事耽搁计划,长洲来时那二位江姓郎君早已出狱……” 秦长洲说完这话,就仿佛在请罪一般,可这听在江孤昀耳中,无异于平地一声雷。 他猛地一回首,充满愕然地看向了言卿。 “什么江姓郎君?等等,难道是二哥跟小五?”江斯蘅也微微瞠目, 一时之间,他和二哥一个模样,全是满面惊骇。 说起来,人在家中,在二哥身边,江斯蘅是真不愿动脑,但当初二哥出狱前,江斯蘅也曾纳闷过。 从前这位妻主一副对二哥垂涎欲滴的模样,不知多少次上赶着求欢,但二哥这人不愿就是不愿,论起硬骨头,论起那一身的清高傲气,可没谁能比得上二哥, 当然以二哥处理这种事也是游刃有余,往往不至于拂了人颜面,总能恰如其分地化解危机。 可偏偏那天晚上,当又一次求欢失败后,这位妻主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突然就大发雷霆,二哥和小五也是因此才会入狱。 当然,事到如今,他们所了解的东西也算不少,比如妻主从前也是迫不得已,人前被迫伪装,人后独自神伤, 但唯独这点他始终想不明白。 直至此刻, “难道是故意的?” 江斯蘅似反应过来,一脸懵然问:“故意把二哥和小五送进刑狱的?” 闻言,老三江云庭神色一紧,那眉眼依旧锐利,也依然冰冷,对他来讲一些认知早已根深蒂固,并不是轻易就能扭转过来的。 然而想起之前那狠狠的一耳光,想起二哥所说的那些话,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到底怎么回事?” 言卿:“……” 我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秦长洲,她眼皮儿轻轻一跳, “起来,先起来再说。” 敢情竟是同一阵营, 若是早知道,她也不至于一记手刀劈昏他了。 况且说到底, 言卿就只是言卿,并不是夜莺。 看来回头得想个办法,让他们尽快明白,不论是恩也好,是怨也罢, 可那皆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那是夜莺,却并不是言卿, 又怎能不劳而获,怎能心安理得去霸占别人辛苦打拼的成果? 此时,江孤昀像想到什么,他突然问, “敢问阁下,可是“千百八十一”?” 秦长洲也说:“阁下可是江氏郎君,江孤昀?” 另外几人有些狐疑地看着这二人。 而江孤昀则再次长吁口气,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砸落,一瞬之间,竟是沉重的,叫他感到难以背负。 他眼底眉梢也似是染上了一抹残红,多少也有些恍惚。 等回过神后,他才徐徐转身, 那薄唇用力一抿,凝视了言卿许久,仿佛在透过眼前这个人,回想这人从前的模样。 “孤昀,罪加一等。” 他以为他错了,以为他做错了许多,但原来他所做错的,远比那些他所以为的,还要来得更多更多。 “此前诸多错怪,事到如今方才知晓,原来妻主竟一直暗中协助。” 不论是江斯蘅他们,还是言卿,全因这话一脸茫然。 而江孤昀心中那最后的几分傲气,也好似被突然瓦解,就这么一刻,一瞬溃不成军。 当初被家中妻主送进刑狱时,初来乍到的第一天,江孤昀就已发现了许多疑点。 只是那时他与小五自顾不暇,也不过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便是发现了也没什么用处。 刑狱教化人的手段也不过就那么两种, 一是上刑,鞭笞酷刑,体无完肤,事后再涂抹伤药,尽量使那些狰狞可怕的皮外伤恢复成原样, 二则是那个“春情烬”,昼夜不息地持续灌药,企图将他们这些人调教成离不开女人的淫夫荡妓。 对江孤昀来讲,那“春情烬”其实还好,可凭意志抵抗,但长达半月身若火烧,在欲海煎熬,那之中的艰难可想而知,保持清醒属实不易 然而更可怕,却还是那些永无休止的刑罚。 第160章 难以赎清,如何偿还 为了辅助“春情烬”磨灭那些宁折不屈的意志,烫红的烙铁烧焦了皮肉,盐水鞭子接连抽在身上,弯钩铁刺也接连使用,一次又一次想残忍击溃他心防。 小五的伤肉从身上掉落,被狱卒粗鲁拿起塞入他口中,逼迫他吞咽。 这事儿,并不稀奇。 他没死,但或许真有些被逼疯了。 而小五之所以濒死,也是因为某次被人发现私藏伤药,酷刑翻倍,这才成了那副模样。 他一直认为是他害了小五,短短的半个月,并不长久,但那份暗无天日令他至今想来依然心颤至极。 所以他恨! 曾一度恨透了她, 恨透了她们这些妻主娘子, 恨透了这个人世,恨透这人间炼狱, 恨透这朝廷铁律! 恨透了诸多种种,他连他自己都恨!! 此次来刑狱,斯蘅曾说,他一看这地方,就回想起十年前,乌压压的天色,血腥的刑狱,上锈的铁门,触动了那些尘封的回忆,全是不愿回想的往事。 但其实对江孤昀来讲,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甚至因为那些事儿,是前阵子才刚刚发生过的,他感触更深,他也抵触更深,他心中如暗夜汹涌,时时刻刻皆因此作呕。 从刑狱出来后,其实他就有些见不得血,多了一个晕血的毛病,只是没人知晓,他掩饰得太好, 他也吃不得肉,他每次下厨,每次切肉,所回忆起的皆是刑狱之中的历历在目。 那就仿佛是一场恶心至极的血腥噩梦,他也曾为此而深感绝望。 然而绝望尽头也有转机,那份转机便是来自他之前所说的那个“千百八十一”。 “从前大哥时常外出,起初是因刑狱一名负责收尸的狱卒与我接头,提起了这个“千百八十一”。” “那狱卒曾暗示我,最多三日,便会有人调动来此助我脱困,让我再撑三日,再熬三日。” “我曾以为那兴许是大哥的人,大哥人脉向来很广。” 只是他从未想过这“千百八十一”,竟然是秦长洲,是家中那位妻主的人。 一个营救的暗桩,一个用来给他保命的小五,若不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之前的刑狱之行,虽然必不可免会吃些苦头,但总归收获更大。 若能因此而把大哥救出,莫说只是一些皮肉折磨,便是拿这条命去拼又如何, 值得。 可那位妻主做了那么多,却从未言语,从未告知任何人,就只是因为他的不知情,因为他们这些人的不知情,他们甚至曾一度恨她至死。 多么荒唐何等滑稽,他又如何能安心自处? 此后余生怕是都要因此而耿耿于怀。 她怎么就可以这样? 怎么就能这样? 旁人死活与她何干,她又何必为了他,为了他们……为这么一群人,殚精竭虑到那副模样? 一时之间,心中的某些东西,突然变得岌岌可危, 他好似听见什么碎裂的声音,轰然炸碎,不再留任何情绪,而汹涌沸腾的诸多情绪,也蓦然之间翻涌而来。 饶是江孤昀,此刻竟也难以自持。 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触,但总归是亏欠太多,愧疚太多,也懊悔太多。 更何况, 江孤昀又看了看言卿,一时那眼似是更红。 年少时也曾看过一些话本, 话本上,贫穷书生被山魈鬼魅附了体,就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如今这位妻主很好,非常好,这位所行之事,并不比从前那位逊色分毫,也曾屡次拯救他们于危难。 其实他心里已经渐渐明白,只是并无证据,所以只能算作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而已。 但他此刻不禁自问, ‘那般大的恩情,那般大的亏欠愧悔,’ ‘单是眼前这位,我便无以为报。’ ‘若从前那位,并不是我所认识,所了解,所见到的这一位,’ ‘我又该如何去报答,’ ‘如何去偿还?’ 他无法确定那些光怪陆离的猜测是否为实, 他想去赎罪却不知该如何施为, 人最怕晚,哪怕只是晚一天,晚一个时辰,若那人已经不在了,又还有什么意义? … 江孤昀这些心事,无人所知,在场的这几个并未关注他那些言语, 而另一边,秦长洲说:“秦某少时便已参军入伍,此前曾在幽州之外,也曾随军出征漠北,险些被敌军坑杀活埋。” “当时与秦某一起遭遇此事者共计十万余人,然这十万人皆因主子力挽狂澜而得以获救。” “秦某曾有功勋在身,因而这排名也算靠前,正是被主子从漠北救出的第一千八百八十一人。” 所以这“千百八十一”,也是因此而起,是因他想借此牢记当年之事。 到了这步田地,几人也算听明白了。 只是秦长洲忧心忡忡,他一脸担忧地问道:“主子,您可还好?” “您曾在密信上自称时日无多,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是谁竟胆敢害您?” “此事楚盟主,谢郎君,他二人又是否知晓?” 言卿:“……” 沉默了许久后,才问:“你所说的……谢郎君,又是何人?” “谢羲和么?” 秦长洲听得一愣,“您怎么?您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一脸糊涂, “您难道,难道忘了吗?” “您与谢郎君两小无猜,据传您二人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幼便定下婚约,但您二人也曾一起出生入死,曾深情相许……” 当年漠北,这位主子与谢堂主不忍见十万兵马被敌军坑杀,亲自率领三千铁骑深入敌军施以援救。 那一年,这位主子也才刚满十五岁而已,正及笄而已,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 但一身银霜铠甲,身负红缨长枪,巾帼须眉也不外如是。 大梁妻主并非全是废物,朝堂真正做主的永远都是女人,但那些女官多是文官,武官却十分罕见。 军营之中亦有娘子,但要么心智超群稳居幕后为军师,且信香品级远超常人,要么则是一些平民妻主因得罪了贵人,或自身曾犯下什么滔天血案而被充军, 但哪怕是被充军,身在军营的地位也极为超然,千人供养万人推崇,所过之处皆为敬从。 倒是像主子这般,身无信香,又太过年幼,却磨练出一身令人拍手称绝的好武艺,甚至不惜率领铁骑冲杀前线浴血厮杀,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第161章 言卿:“我想为她做点什么” 那时候主子曾假作生气说, “谢羲和你真是没大没小,我往后可是你妻主,你若继续胡闹,等来日我觉醒信香,看我不狠狠整治你。” 而那谢羲和则一脸好笑,“又何须等你觉醒信香,你想如何,我甘之如饴。” 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那漠北黄沙烟尘漫天, 可那二人一个出尘似仙,另一个则眉眼英气却也暗含娇媚,如似一对璧人,像极了一双神仙眷侣,曾不知叫多少人心生艳羡。 甚至一些年轻的军士曾感慨, “若来日能有幸得一妻,若那妻主是像主子这样的人该多好。” 但也知晓那不过是白日发梦罢了。 那人太好,也太尊贵,土鸡瓦狗又怎敢高攀。 然而后来秦长洲虽因主子所救而活命,却也卷入军中权势争夺,不出数月便被发配幽州,自此被迫蛰伏。 幽州消息闭塞,外面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对于那位主子与谢羲和的出身来历他也并不知情, 本以为此生无以为报,直至兜兜转转,主子差人传信,这才使他有了一个能来此效劳的机会。 但为何提起那位谢郎君,主子的语气竟这般古怪? 生疏,不解,竟好似并不认识那人一般? “我这边出了点问题,以前的事情我完全不知,另外……” “若那谢郎君当真是谢羲和,恐怕早在一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且还是被人虐杀惨死,死后尸身残缺不全,被当做江家长子入殓下葬。 而秦长洲一听这话,那本是冷峻的神色竟似是掀起一场惊涛骇浪,便是连瞳光都在不住轻颤。 “死……死了!??” 秦长洲像难以置信,许久都难以消化这样的噩耗。 而言卿薄唇轻抿,又深深地吸了口气,问出了最关键的一句。 “我……夜莺,到底是什么身份?” 秦长洲似乎受了莫大的打击,也是恍惚许久,才沙哑至极地说:“卑职……卑职并不知晓。” “但卑职私下也曾耳闻几分。” “如不出意外。” “您,” “恐怕是来自京城。” “且与军中有关,与朝廷有关。” “您若想查清此事,恐怕还得去一趟天地盟,去一下天地盟中的“地盟”。” “据传那位地盟之主楚熹年,是您的兄长,您的义兄。” 言卿一时哑然。 许久许久之后,才轻点一下头,“好,我知道了。” 夜家满门皆灭。 谢羲和死了,夜莺也死了,而这个夜莺又与那天地盟扯上了关系。 回忆起这些日子所发生的种种,她突然为那二人感到深深的不平。 谢羲和,这人,她了解不多。 可是原主,原主夜莺,从其做的这些事,所背负的那些东西,血海深仇,却不曾为憎恨迷失。 江家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人心向善,尽她力所能及地帮上一些,送江孤昀来刑狱是为此,让小五江隽意陪同是为此,派遣秦长洲为其保驾护航,尽可能消除潜在之中的危险,也是为如此。 好人?又岂是区区这么两个字,就能彻底言喻的。 可这么一个人却死了,在经历了家破人亡后,昔日的心上人惨死,目睹心爱之人的尸身,她却不能明目张胆地为其哭诉, 谢羲和死后甚至只能顶替别人的身份,别人的名字,她连光明正大的为其吊唁都不成,她甚至还得尽量粉饰太平,尽量故作无知,装作她自己并不知情, 然后又孤身一人去应付那一切,在旁人的虎狼环伺下,在危机四伏中,去强行忍耐忍受着那一切。 直至把命烧成灰,心中所愿还未来得及实现,却死于那个一寸灰。 那一寸灰应该是出自祥林之手。 祥林,江祥林。 言卿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冷声道:“尽快解决刑狱之事,然后回青山,去找江祥林!” 她想为她做点什么。 这人世太艰难,好人存活不易,恶人寿数百年,天道时有不公,人世不曾开眼。 善不能善报,恶不能恶报,可至少那个人,那个叫夜莺的人,她绝不该被人如此轻贱一条命,不该如此被辜负。 … 许久,当几人从仓库走出,各自捧着一个装满了各种刑具和一些瓶瓶罐罐的箱子, 言卿手里这个箱子是最轻的。 虽说一行人心思各异,神色各异,各自有各自的狐疑不解和感慨,但那些事距离他们还太遥远,当务之急是先弄清楚刑狱这条暗线,以及那江家大哥江虞羲到底是被人送去了何处。 “夏老今日可有外出?” 秦长洲面色如常,多亏了平日就是一面瘫,如今倒也不需多加遮掩,那面无表情的模样本就很能唬人。 把守在此的狱卒一脸客气,连忙摇头道:“您也知道,夏老这几日正忙着为那位大人解毒,也不知是何人胆大包天,竟敢下如此毒手,那毒性棘手了些,夏老已忙得连续两日不曾合眼……” 说罢,那人又连忙转身,扳动了一旁的机关,接着一处暗门徐徐升起。 言卿也敛了敛神,然后屏息垂眸,冷静地跟在了秦长洲身后。 她身后不远是江家那个老三江云庭。 自打从仓库出来后,江云庭便时不时地朝言卿这边瞥来几眼。 哪怕是他,在几经愕然后,也是满心的颓然和无力。 错了。 大错特错了。 难怪二哥之前扇他一耳光,难怪二哥之前那么说。 他们所知晓的这些,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但也皆是为此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窒息。 他们这些人,何其有幸? 他们这些人,又是何等的忘恩负义? 哪怕并不知情, 哪怕此前并不知晓, 并不知晓其中竟有这么多的隐情, 可江云庭这辈子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从未做过任何一件亏心事,自诩活得堂堂正正从未对不起任何人。 如今却是头一回,有了亏欠,也有了愧。 原来早在不知不觉时,他们这些人,就已经欠下了那么那么多。 正这么想着,突然之间, “放肆!!” 这地下暗室中,伴随一阵低喝,一只茶盏突然朝此处飞来。 江云庭神色一凛,他噌地一下挡在了言卿身前,那茶盏砸碎在他额头上,他微微偏了一下头。 旋即鹰眸凌厉,而又冰冷地看向了前方。 第162章 该是她的,没人能抢 在江云庭挺身而出的同时,秦长洲几乎想也不想,立即按住腰上的佩刀, 他不怒自威,一双虎目散发骇人至极的气势。 冷凝地看向前方,同时分身留意着言卿这边,见言卿不知何时已后退数步, 恐怕就算没有他们两个在此挡着,她也能毫发无损。 从她站姿甚至神色就能看出,她其实正处于一种警惕谨慎并且无懈可击的状态。 秦长洲眼底划过一抹深深赞叹, 主子就是主子, 果然不愧是主子! 然而当秦长洲满目着迷崇拜时,言卿却皱了皱眉,那眼底也好似划过一抹思量之色。 “妻主!您没事?” 这时江斯蘅急火火地凑过来,嫌弃他三哥碍事,一个用力就把他三哥扒拉开,他凑到言卿身边小声问。 言卿定了定神,同样压低了声音道:“没事,没伤着。” 只是又忍住看了一眼秦长洲和江云庭,她那眉心是皱得越发厉害了, 回想这些日子,自从来到这个地方,她也算是经历了不少。 最初对她改观的是江家小六江雪翎。 少年心思敏感,又不轻易言语,那些心事全藏在心底,但言卿多少能察觉几分。 然后就是这个老四江斯蘅。 但之前又是崔大人险些屠村,又是火烧孙府那一夜等等,言卿护住了他,护住了小六,而他恩怨分明,所以他为言卿挡刀。 这事儿其实也没什么,言卿也觉得,这些转变还算合理。 倘若是自己,在危急之际被人施以援手,她也一定多多少少会为对方改观, 接着就是江孤昀。 但江孤昀这人看似清冷,有谪仙之姿,那冷然淡泊的模样就好似一捧不染尘埃的天山寒雪,心智超群,聪慧过人,城府深沉谋略惊人, 可在言卿这儿,他其实更像一张亦正亦邪的混沌牌。 起初对她有敌意,哪怕深藏内敛,但言卿心中其实有数。 说什么“妻夫关系到此为止”,也是因为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想为夜莺赎罪,没想为人背锅,虽然事实证明夜莺所做那些事也有诸多隐情。 但换言之,她心里有着一杆秤,她也向来很清楚,夜莺是夜莺,而言卿是言卿。 夜莺是好也罢,是坏也罢,从前救过谁,为谁筹谋过,曾施恩于谁,有过多少能耐等等,又或者曾被多少人误解,曾被多少人冤枉,那都是夜莺。 可那不是言卿。 而既然那并不是言卿,她的坏,她不去帮她洗,那她的好,她怎就能心安理得坐享其成? 秦长洲曾单膝跪地奉献忠诚,那是属于夜莺的忠诚。 江孤昀江云庭这二人如今大概是得知真相心生愧疚,这与性别无关,与美丑无关,纯粹只是因为曾有那么一个人救过他们,而他们在不知情时反而埋怨过对方。 所以他们有愧,倒也并不是因为什么男女之情,哪怕夜莺不是一名少女,而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他们也照样是这种心情。 但这份愧疚,这份亏欠,也全是属于夜莺的,是因夜莺而起,是因他们知道,夜莺是他们的恩人。 ‘果然还是得尽快想一个办法,尽快解释清楚,让他们明白,我不是夜莺,真正的夜莺早就已经死了。’ ‘秦长洲可以忠诚,江孤昀可以愧疚,但忠诚不该给错人,那些愧疚也不该用在另一个人身上。’ ‘但问题是,每次只要一涉及真相,我就仿佛被人强行堵嘴,一下子变成个哑巴,半个字也讲不出来。’ ‘我到底要怎样才能把这些事情说出口?才能让他们明白,我和夜莺并不是同一人,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言卿想着这些事,又长吁口气, 她在江斯蘅的注视下,从江云庭和秦长洲的身后走了出来。 ‘罢了,当务之急是先处理眼前这些事,总归急不得,况且那些事情,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讲清楚的。’ 但只有一点她很确定,夜莺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 该是她的,没人能抢, 更没人能有那个资格去与她争抢。 与此同时, “夏荣芳!我看你当真是活腻了!” 顺着铺满石阶的机关暗道走下来,就见四周墙壁上镶嵌着壁火,一束束火把燃烧着幽黄昏暗的火光,而一间暗室之中,此刻正房门大敞。 之前那只茶盏也正是从这间暗室里飞出来的。 此刻崔大人正值盛怒,手边桌案上的茶盏、杯盘,已叫她扫落一地,她双目猩红地怒视着那个名叫“夏荣芳”的老人。 言卿只看见一道苍老枯瘦的背影,破破烂烂的旧布衣裳,血迹斑斑,手上拎着一条沉重上锈的铁锁,那铁锁上也沾满了猩红的血迹和碎肉。 对方头部似乎曾受过重伤,稀疏的头发灰白参半,乱糟糟地披散在肩膀上,而另一半头皮全是虬结丑陋的伤疤,凹凸不平,在烛火之下莫名瘆人。 “呵,崔大人……” 老人嗓音嘶哑至极,好似水中泡至腐烂的朽木。 这地下暗室中也很是闷热,潮湿、发霉,在炭火的烘烤之下,说不清是中药,又或者是某种恶臭的气味从老人身上散发而出。 “大人既求夏某办事,好歹也得像个求人的模样,又或者大人在这嵊唐执掌官媒,这是威风惯了,以为老夫像外头那些儿郎们,能由着大人你拿捏?” 夏荣芳神色阴冷,接着又讥笑一声,看那模样对这位崔大人并无什么敬畏,甚至还很是不屑。 只是这大梁自古便是女尊男卑,妻主娘子凌驾于男子之上,也不知这夏荣芳的底气又是从何而来。 崔大人气得直发抖, “放肆!!” 她重重拍了拍桌案,眼底甚至溢出几分怨毒, “若非你当年曾为女侯解毒,曾施恩于女侯,像你这种不人不鬼见不得光的老东西,怕是早八百年前就已经被人弄死了。” “你这个老毒物,蹬鼻子上脸的老东西!” “我可告诉你,岑佑情与本官不同,她乃幽州巡察,来自府城,又深受女侯器重!” “倘若她当真有什么好歹,别以为你能置身事外!女侯绝不会容你如此阴损拿她试毒!” 第163章 动手 但夏荣芳听后也仅是一声冷笑, “大人这话又是从何而来?老夫虽深谙毒道,但也从未有过害人之心,至少从未想过去害那位岑巡察。” “以毒攻毒乃是解毒的法子之一,大人若不懂,还请闭嘴别再言说,一个外行人在这儿乱指挥什么?” “你!” 崔大人又是一恼,而此时一阵“嘶嘶”声响起。 就见不远处的一张石床之上,岑佑情依然昏迷不醒, 但一条碧青的毒蛇正顺着石床爬上岑佑情的双腿,一路蜿蜒着往上。 冰冷的蛇皮紧贴着薄薄的衣裳在蠕动,也不知岑佑情是不是尚且残留几分意识,昏迷之中那脸色微微发白,脸颊两侧也好似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而就在这时,那青蛇竖起了半截儿身子,黑豆似的眼睛盯着岑佑情看了看,旋即迅如闪电,突然对准了岑佑情的脖子狠狠一咬。 “岑巡察!” 崔大人面露惊恐,她一把推开了夏荣芳,直奔那张石床。 青蛇剧毒,毒素顷刻扩散,岑佑情的脸色已迅速从苍白转至乌青,而后又逐渐发紫。 夏荣芳倒是见怪不怪。 孱弱的老人拎起了手中铁锁,踱步至一旁的茶桌边坐下,正准备喝上一口茶,却瞧见了暗道入口处,瞧见以秦长洲为首的一袭红衣人。 “是长洲啊,怎么有空过来?” 夏荣芳冲着秦长洲招了招手。 秦长洲心中一凛,旋即大步踏出, “之前听说您老这边缺些材料,这不就点了几个人手帮您送上一趟。” 他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几名红衣狱卒,人人脸上皆戴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倒是把那容貌遮挡得严严实实,且人手一个大木箱子,正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像不敢旁观,不敢多看,更不敢妄言。 这乍一瞧倒是乖觉得很。 然而, 言卿分神瞟了一眼四周,却突然一怔, 她盯紧了江孤昀,又仔细地看了看。 虽然戴着面具,看不见那人的清冷淡泊,可那如雪一样的下颚,那修长优雅似傲气自成的清冷颈子,却瞧着没多少血色。 本就如一捧雪,可如今更苍白,更惨然,甚至衣领处已开始潮湿,不知何时竟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然而他的手很稳,他姿态也恭敬,除去那一身的汗意,再无任何纰漏。 面具之下,言卿眉心轻蹙。 想起这人曾在刑狱待过半个月,一时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不着痕迹地走上前,挡在了江孤昀身前。 而江孤昀见此神色微怔,但也仅仅片刻便回过神来。 夏荣芳…… 他很难不去回想那些事, 很难不想起, 上一次被“那位”妻主送入刑狱后,起初仅仅只有一些狱卒对他和小五灌药用刑, 后来某一天,这位刑狱长夏荣芳拎着一把铁锁,肩上盘着一尾青蛇,就那么一身血迹地从远方走来, 那张丑陋的老脸被人毁容,像是烫伤,也像是别的什么,全是多年前的痕迹, 那人嘶哑下令,也是在那人下令之后,狱卒抄起一块从小五身上掉落的碎肉,就那么粗鲁地塞进他口中,强逼着他吞咽。 而那位老人却一脸的冷笑,活似在看一场戏,欣赏他手脚被缚,被人绑在行刑架子上,欣赏他双目一寸寸染血,欣赏他在那处血腥的牢房中发出狰狞的嘶吼。 如今回想竟是像极了一场梦,却也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 他并非无坚不摧,只是未触及软肋。 … 此时夏荣芳抿了一口杯中茶水,那张毁容的老脸看不出多少情绪,可那双浑浊的老眼却让人感到阴邪至极。 “说起来,刑狱最近可是又添了人手?” 他平时不太管事,多是在这暗室之中研制毒物,也就心血来潮才会出去走上一趟。 秦长洲说:“大概是四日前?当时听说刑狱人手不太够用,于是便又招收一些。” 夏荣芳放下了手中茶水,“难怪,这几个瞧着倒是眼生得很,这身段,这体态,倒是不太常见。” 说罢,他站起了身,提着那把沉重的铁锁朝这边走来。 衣裳底下,秦长洲的双臂骤然绷紧,但他指了指一旁, “你们几个,把东西放下,记得摞好,莫要弄乱了夏老的东西。” 言卿见此立即走在最前方,避开了夏荣芳,身后跟着江斯蘅,然后是江孤昀,再之后才是江云庭。 但夏荣芳瞧见了这一幕,倒是眉梢一挑。 等几人放下东西后,正欲转身, “慢着!” 夏荣芳突然开口,又盯着几人的肩膀、腰身,甚至是那肩头比例,仔细地瞧了瞧。 美人在骨不在皮,这可不仅仅只是在指容貌而已。 这几人便是不知容貌如何,但看那身材体态,骨相却是极好。 夏荣芳又思忖着眯了一下眼,“把面具摘了。” 他似乎在琢磨什么。 言卿心中顿时一沉, 现如今,他们在场的这几人,言卿就不用说了,女扮男装的小娘子一个,与崔大人有过恩怨,一旦摘下面具,那崔大人定然能一眼认出他。 江孤昀曾来过刑狱,保不准曾给夏荣芳留下过什么印象,同样风险很大。 至于江斯蘅,江云庭,也未必保险,毕竟崔大人每月初一十五都要上山巡察,保不准也早已记住了这二人。 摘面具? 那自是不行的, 万万不行。 “动手!!” 突然一声低喝,言卿也迅猛而出,那矫健的身手犹如猎豹,却并未直奔夏荣芳,而是第一时间锁定了崔大人。 身为嵊唐官媒的执掌者,同时也是一位妻主娘子,这崔大人名叫崔盛芸,身怀信香。 而一旦信香释放,言卿这边的人手立即全废,所以比起擅毒的夏荣芳,在言卿看来倒是这崔大人危害更大。 江云庭心头一凛,“当心!” 他立即而上,秦长洲则是毫不犹豫拔出手中佩刀,抡起了长刀直斩夏荣芳。 江斯蘅自也不在话下。 几人之中唯有江孤昀后退半步避开纷乱,但他冷静旁观。 夏荣芳见此脸色一变:“胆大包天的东西!找死!!?” 他那双浑浊老眼满是锋芒,几乎刹那之间便已了然, 敢情这全是一伙儿的,来了个里应外合!而那秦长洲竟也跟这些人同流合污? 他竟是看走了眼! 夏荣芳突然抡起手中那把沉重的铁锁, 但就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斯蘅!” “斩他右手,切他毒路!左避三步,攻他右下!” 江斯蘅神色一凛,立即照做不误。 左挪三步,避开夏荣芳抡飞而起的铁锁,而后手中短刀猛斩夏荣芳右手。 刹那之间, “啊啊啊啊啊!” 惨叫之声,一瞬回响, 第164章 残忍,当冰雪被猩红玷污 血色,刹那之间飙飞,滚烫的鲜血溅在江斯蘅那张青铜面具上,就连雪白的脖子都沾染了一些。 一条手臂就这么掉在了地上,手中握着一只装满剧毒的瓶子,就这么被狠狠斩落。 然而江斯蘅的神色却并未有任何波动。 一旁的秦长洲则迅速补上一脚,那刚劲狂猛的力道震碎了夏荣芳几根肋骨,令夏荣芳呕血不止。 旋即二人有志一同地看向言卿那边, “别动!” 此时言卿早已摸至崔大人身后,赶在崔大人反应过来之前,便已手握匕首狠狠压住了崔大人的脖子。 当薄薄的利刃往下一压,刹那便割开了皮肤,一丝血线顺着伤口没入衣领之中。 崔大人瞳孔一缩, 第二次! 她上一次被人挟持,被如此对待,还是那来自沭阳官媒的姚千音。 可她瞥眼言卿那深红色的衣角,心想这红衣狱卒又算什么?竟也敢如此胆大包天? “轰!” 刹那之间,崔大人身形一震, 她脸色铁青,几乎想也不想地立即释放出信香。 然而, “退!” 江孤昀冷静地看着这一边,在崔大人释放信香的同时,便一把扯住了离他最近的江斯蘅, 秦长洲也满面警觉,几乎下意识地就已屏住了呼吸。 然而言卿却忽然抡拳, “砰!” 她重重的一拳将崔大人击倒在地。 虽然同为妻主娘子,她可免疫这信香操控, 然而这味道太过难闻。 有点类似雨后的青苔海藻,阴冷湿润又带着些微腥气,并且这信香实在太过浓郁。 崔大人挨了这一拳,险些被没背过气去,所释放的信香也被迫打断。 但她心中却一惊, “你到底是什么人?” “信香对你无用,你是天地盟的人?” 这天底下,身为男子夫侍,注定要被妻主娘子所掌控,除非对方同为妻主娘子,才可不受这信香干扰。 言卿却不愿废话,她立即说道:“你最好别再耍什么花招!否则大不了我直接一刀宰了,活口只需留一个便是。” 说完她又冰冷地问, “刑狱那些夫侍到底被你送往何处?” 远方江孤昀也猛地看来一眼,那位刑狱长夏荣芳已被制服。 断了一条胳膊,血流不止,哪怕暂且没死,但也不过是吊着半口气而已,如今正由秦长洲负责看管。 而崔大人脸色微变,信香无用,这等于废了她手中刀,眼下这情况,她唯一的底牌便也只有这信香。 那神色阴晴不定了半晌,她突然说道:“本官听不明白,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言卿微一眯眼,忽然出手,抡起的匕首就那么捅入崔大人的肩膀。 刀刃没入血肉,并在血肉之中来回搅动。 “啊!!!” 崔大人不禁惨叫,一张脸疼至发白,整个人都已瑟瑟发抖。 言卿却冷冷清清地问, “你若不说,我便去问那夏荣芳。” “你二人谁先回答,我便容谁活命。” 江孤昀心领神会,他立即走向瘫软在地上,身下已是一片血泊的夏荣芳。 “说,那刑狱之人到底被你们送去了何处。” 夏荣芳的神色满是怨毒,“一群宵小,胆敢重伤老夫,别以为你们能安然脱身!你们全部都别想活命!” 许是伤势过重,夏荣芳的嗓音沙哑至极,但江孤昀垂了垂眸,突然看向一旁的江斯蘅, “刀。” 江斯蘅愣住半拍,这才连忙解下自己腰上的一把短刀递给了江孤昀。 那如玉的手可好看得很,手中把玩着这把刀,而后又慢条斯理地徐徐弯腰, 突然从夏荣芳脸上片下了一块肉,又强硬地掰开了夏荣芳的嘴,将那模糊的血肉全部塞入夏荣芳口中。 夏荣芳惊悚之下不禁瞠目,口中不断发出呜呜之声,可江孤昀却死死按住他的嘴,那眉眼全是无情的冰冷。 “你说,亦或不说,对我而言并无差别。” “生食血肉的感觉如何?” 可曾作呕,可曾悚然,可曾为此反胃几欲想吐? 他那双清冷的凤眸仿佛叫血色覆盖,一时好似再度被人拖回当初曾在刑狱之中几经生死的噩梦,那手中也在不断用力,叫夏荣芳被迫吞咽着猩红血肉,险些为此窒息。 江斯蘅愕然地看着怎么一幕,先是惊悚地后退了半步,可紧接着又像是反应过来,突然冲上前咣咣两脚踹在了夏荣芳身上, “说!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不老实交代,今儿我就把你的胳膊腿儿全卸下来!让你生食你自己!” 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架势,说完又有点担心地看了看他二哥。 他二哥手上染着血,苍白的肌肤,如玉的手,分明那般残忍,却又好似一抹冰雪叫猩红玷污, 不禁让人感到有些不忍。 可就连江斯蘅自己,也不知这份不忍是从何而来。 言卿只瞧了那边一眼,便收回视线,她重新看向崔大人,“我数三个数,你若还不回答,休怪我刀下无情。” “三,二,一……” “我说!!” 崔大人冷汗狂涌,她连忙道:“我说,我都说,我全部告诉你!” 她神色阴沉,却也充满了戒备之色。 因为这一刻,她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纵为妻主娘子又如何? 眼前之人同为妻主娘子,以她的信香品级完全拿对方没任何办法。 事已至此那就只能束手待毙, 否则若当真因为这种事情而死了,未免太不值得。 崔大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才道, “钟山窑矿……” 言卿一怔,钟山窑矿? 这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呢? 电光火石间突然想起赤牙钱庄那位孙娘子,孙秀荷。 那人之前被她以强抢人夫为由送进了钟山窑矿。 可怎么,刑狱这边对外谎称诈死,实则暗中送走的那些貌美夫侍,竟也在钟山窑矿? “钟山煤矿连续挖掘了几十年,山体内部早已遍布暗道,其中一条便是通往“集秀营”。” “而那“集秀营”乃是女侯麾下,专为女侯网罗天下美人……” 这么说也不太正确,所谓网罗美人,也仅仅只限于这幽州之内。 在幽州境外,便是那神威侯府,也没那个胆子敢如此猖狂行事。 无非是吃定了,这幽州相当于三不管地界, 而那位幽州府城的官媒之首柳大人, 便是有心想管,也是有心无力。 第165章 螳螂捕蝉 对比神威侯府,区区一个幽州官媒,实在是太不足为道。 而言卿则是怔神片刻, “集秀营,集秀营……” 她呢喃着,仿佛欲深深记住这件事,而后又长吁口气。 这所谓幽州,还当真是惨无人道。 从前所见,从前所闻,几乎处处血腥,皆与生死性命有关。 且那位江家长子是因神威侯府而失踪,原主夜莺也曾提过神威侯府,助纣为虐,此为帮凶…… 哪怕夜家满门皆灭非侯府所为,但恐怕这神威侯府也一定脱不了关系。 事情牵扯到幽州之外,这场浑水实在太深。 正当言卿为此思忖时,突然石床之上传来一个沙哑虚弱的声音, “言小娘子。” 言卿一怔,那崔大人也是一愣。 当二人循声一看,就见岑佑情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眼,此刻正徐徐起身,但那神色似很是不快。 “装了这么久,怎么终于不装了?” 她眼底似是掀起一片嘲讽。 大概是半年多前,岑佑情听闻嵊唐这边有人在暗中探查女侯底细,于是便随意找了个借口,谎称来此小住,实则是为了调查此事。 可谁知查来查去,竟然查到嵊唐当地那个十分不起眼的威远镖局。 那江家老三江云庭曾在镖局做事,起初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但几年经营下来,也已成了个副总镖头。 当时江云庭正好在外押镖,且无意中听闻了一些与神威侯府有关的事情,并且因此而起了探寻之意。 岑佑情也是因此想对江云庭灭口,不过当日却被那言小娘子抢了先。 另外就是, 岑佑情一副虚弱模样,但那神色里多少透着几分处变不惊。 “自从当初本官来到嵊唐,你便主动来与本官交好,本官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对。” 至于为何不对? 是因其心性,其所表现出来的那些东西。 “我大梁妻主,多为凶暴之人,但也并非天性如此,并非天生嗜血。” “而是因年满十八之后,觉醒信香,那信香虽无往不利,却也有一弊端。” “以至于但凡是已成年的妻主娘子,但凡是身怀信香者,多是残暴嗜血。” 可这言小娘子不过年不满十八,尚未觉醒信香,又是哪来的这份残暴? 又或者是她本性如此?那也不至于如她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凶横。 对此岑佑情倒是觉得,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人从前也不知是在何处长大的,竟连这种常识都不懂,费尽心机地掩盖她自己,殊不知那份掩盖反使她暴露。 那时岑佑情游刃有余,抱着陪她玩玩的心思,看她那些拙劣的把戏,不过后来出了一些事,迫使岑佑情不得不离开嵊唐,但有关这言小娘子,既然明知古怪,自然也不可能姑息。 也不过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罢了,想看看这人身后是否隐藏了别的什么,而暗中又是否有人指使罢了。 但当她提起这些,言卿却是一怔,接着眉梢又微微一挑,“岑巡察倒是好眼力。” 这无效伪装还真是屁用没有,江家那边也就算了,与她朝夕相处,对她感到熟悉,能单凭身形长相认出她来也算合情合理。 可怎么这岑佑情也认出来了? 看来还真是只能一刀宰了。 此时岑佑情已徐徐挪下了石床,她身上有伤,且还中过毒,夏荣芳那以毒攻毒的法子确实有用,但昏迷不醒这么久,几日连只能被人喂些流食,又本就失血过多,以至于如今一副体虚模样。 但她有恃无恐,似乎并未太把这些危机当成一回事,只是又戏谑讽刺地瞧了言卿几眼。 而此时崔大人已咬牙切齿:“姓言的!!你!!” 她真是万万没成想,若不是岑佑情开口叫破言卿的身份,她又哪里想得到,这女扮男装打扮成红衣狱卒的宵小,竟然是那青山领的言小娘子? 崔大人又捂了一下自己被言卿捅伤的肩膀,那眸中怒火熊熊,显然是恨至极处,气得险些没咬碎了牙关。 但言卿仅是冷瞥一眼,突然,砰! 熟悉的手刀砍翻了崔大人。 这人留着还有用,保不准回头能从崔大人口中挖出点什么。 但这个岑佑情…… 她又神色冷冷地看了过去。 “岑巡察似乎一点也不紧张?” 岑佑情失笑,“本官又何须紧张?倒是言小娘子,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莫不是当真以为这刑狱重地能如无人之地任你来去?” 言卿瞳孔微缩,也几乎就在这时,一名长相俊秀的男子从暗中走出。 “娘子,您醒了。” 看那人姿态十分恭敬,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身着一袭湖绿色衣裳,白净的面容很是斯文,略带着几分书生之气。 这是岑佑情的夫侍之一,向来与他形影不离。 言卿这边之前与崔大人和夏荣芳动手,但因并未波及岑佑情,所以这名夫侍也并未现身, 直至此刻。 岑佑情轻嗯一声,“拿下。” “喏。” 那俊秀夫侍应了一声,旋即又笑吟吟地看向言卿,“小娘子,得罪了。” 刹那之间他雷霆出手,言卿心头猛然一凛,只觉像是一阵清风拂面,那一抹湖绿色骤然从眼前消失,紧接着便有人从身后接近,秀气的手也倏然伸向她咽喉。 可就在这一刻, “轰!!” 言卿手持匕首向后斩去,却斩了一个空,同一时间,一名高大巍峨的男子已狂暴出手。 “个不长眼的!当老子不存在吗?早就知道这暗中藏了人,防了你一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江云庭此前一直没掺和,整个江家论起能打,除了大哥没人能比得上他。 他一直暗中尾随言卿就近提防,直至此刻,健硕的手臂骤然抡出,狠狠一掌重击那名俊秀夫侍。 旋即便是一阵轰然巨响,那人被他一掌打出了十余丈,身子连续撞翻了诸多架子,古董花瓶碎落一地, 而那人也摔在地上狼狈咳血。 江云庭收手之后又矫若猛虎,迅速逼近一把锁紧了对方的咽喉,手中一用力,便掐着那人的脖子,整个将人举高了起来。 而后又是砰地一声,他狂暴一甩,将那名夫侍狠狠抡向了另一面墙壁, 在巨大的撞击声中,对方头部一歪,竟是不堪一击,就那么昏死了过去。 而他则是杀气腾腾地一回眸, 突然那脸色又是一变。 “妻主当心!!!” 第166章 他一定会保护妻主 烛火昏黄,这地下暗室中一尾青蛇嘶嘶嘶地吐着蛇信子,它竖起身子突然瞄准了言卿。 江云庭见此脸色丕变,他下意识地就想上前,可是咻咻两声! 言卿手中匕首蓦然掷出,将那条青蛇钉死在石床上, 同时一片枯黄的叶子竟也从她身后飞掷而来,恰好洞穿了青蛇的七寸。 言卿愣了一下,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江孤昀。 她懵了片刻,“你会武?” “并不,略懂,仅是随着大哥学过一些内功罢了。” 但论起拳脚把式却比不上老三老四。 言卿:“……” 这到底都是哪来的卧龙凤雏? 敢情整个江家就老四江斯蘅和小六江雪翎这俩最单纯? 其余的,就连看似不沾人间风月的江孤昀都是身怀一手,深藏不露? 无语片刻,言卿又定了定神看向岑佑情。 而岑佑情红唇一抿,她微微后退,身上的信香似乎在跃跃欲试,但言卿想了想,突然窜过去一拳头砸在岑佑情头上。 岑佑情:“!” 瞳孔一缩,连声质问或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头一歪落得一个跟崔大人一模一样的下场。 言卿冷着脸说:“走!” “这地方毕竟不安全,他们算是吃了防守的亏,以为外面有人把守就能万无一失。” “先回青山,旁的容后再说!” 关于那个“集秀营”,她回头还得跟这岑佑情和崔大人好好问问, 想也知道,那钟山窑矿整天挖煤,山体内部的矿道错综复杂,跟个深山迷宫一样,另外还有神威侯府那边。 有些事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言卿自己心里也明白,夜莺那些事,不是她不去想,不去思考,不去沾上关系,就真能置身事外的。 从她个人来讲,她对夜莺多少有几分同情惋惜和敬意, 而以她的处境来讲,就算她能跟江家这些人把事情讲清楚,但总不能四处宣扬闹得人尽皆知。 而在其余人看来,她就是夜莺,夜莺就是她! 夜家的血海深仇是她的,夜莺所做的那些事情也是她的。 一旦挖出与夜莺有关的那些东西,想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所以与其被动不如主动,赶在那些人把她当成夜莺,并且对她出手之前,先直捣黄龙,将之粉碎!如此才能彻底消灭日后隐患。 秦长洲双目之中满是崇拜,甚至那面瘫脸上都不禁露出了几分狂热模样,他连忙搬来几个破木箱子道, “主子,依卑职之见,不如将那几人藏入这木箱之中?稍后出去时随便寻个借口便是。” 左右这地下暗室平时很少有人过来,若不出意外,至少也得再过几天刑狱这边才能发现夏荣芳几人消失不见,但到那时黄瓜菜早凉了, 况且言卿这些人之前在刑狱并未露出多少马脚。 真正识破她的也只有岑崔二人,外面那些狱头或狱卒无论如何也疑心不到她身上。 言卿又盯着秦长洲看了看,才说:“成,那就这么办。” “不过,你又该如何?和我们一起走?” 秦长洲立即挺直了身板儿, “主子不必为属下操心,夏荣芳若是出事,刑狱绝不可能群龙无首,卑职不才,但在这刑狱之中也算有着几分话语权,况且当初调来嵊唐刑狱时,也曾带来不少人手。” 换言之,他这是想接手刑狱,一旦能执掌刑狱,往后在调查神威侯府那边时,兴许也能多为主子派上些用场。 言卿:“……” 又沉默着看秦长洲许久,心里突然一噎。 她思量之后,才哑声说:“等回头处理好这边的事情,你抽空来青山一趟。” “我有些重要的事情,介时再与你详说。” 秦长洲愣了一下,然后既是严肃又是高兴地直点头。 只是此刻的秦长洲还不知,就在数日后刑狱大局初定,当他前往青山时,所瞧所见却是一双坟。 人间形单影只不成双,死后并排葬, 一人尸骨已凉,一人只剩衣冠。 那是夜莺和谢羲和,并肩而立的两座坟。 … 天已经黑了,夜色正浓。 青山,江氏宗族外, 一名身形单薄的少年正在夜色里向山下张望。 “妻主去哪了?” “难不成是和二哥他们一起走了?” “若当真如此,也不知妻主如何了,” “二哥他们应会护好妻主才是……” 江雪翎眉心轻蹙,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言卿离开江家时他并未听见任何动静,以为妻主一直在家,直至今早敲门,想看妻主醒了没,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甚至就连床上的被褥都整整齐齐,没任何睡过的痕迹。 心中好似突然缺失了一大块儿, 本就为二哥他们担忧不已,如今那心境更是难言,就如雪上加霜,令他为此焦灼不已。 直至此时, 看见山路中走来的那几道身影,江雪翎先是一怔,旋即才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 “妻主!二哥,四哥……”他连忙迎了过来。 但紧接着又是一怔,“三……三哥……??” 夜色之下,那长相粗犷英俊的男子神色凌厉,豪气十足,可那分明就是他三哥,是江云庭! 从刑狱回来这一路算是有惊无险,离开刑狱时他们几个推动着那些破木箱子,秦长洲则负责为他们几个打掩护。 但那深红衣裳和鬼脸面具太过显眼,破木箱子也已不便携带,所以出了刑狱之后,管秦长洲借了几套衣裳和麻袋。 如今几人一袭粗布麻衣,且老三老四分别扛着两个麻袋,那麻袋里分别装着岑佑情、岑佑情的夫侍,以及崔大人,还有夏荣芳。 江云庭愣住片刻,张了张口,神色又几经停顿,突然有点类似近乡情怯的心情。 他看了小六儿江雪翎半晌,才粗犷低沉地嗯上一声,“是我。” 六儿长吁口气,半晌,又忽然一笑, 夜下的少年眉目恬静,眉眼释然,可笑着笑着,眼角也好似染上了一抹酸红,似乎回想起这半年来, 三哥“死”后的这半年,所发生的种种,所经历的种种。 第167章 心防瓦解,放在心上 须臾,他又轻轻吸了吸鼻子,只是本该清润的嗓音也好似沙哑了些,“能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本以为再不能有团聚之日,可大哥应是没死,如今家中,就只差大哥和五哥了,大哥下落不明,五哥身在医庐, 但总归比起从前,已经是好上太多太多了。 少年又是破涕一笑,只觉心中似是在翻涌什么,然后又看向了言卿那边, “妻主……” 柔和的嗓音,温温软软,却好似比起平时多了许多难以言喻的意味,好似那些心防已彻底瓦解,心防全面敞开,正在迎接她的入驻。 也是真真正正的,把她放在了心上。 只是对此言卿却没怎么注意,因为早在刑狱之中,她就已经决定了一件事。 她回头看向江斯蘅,这些人之中她和江斯蘅最为熟悉。 “你帮我看着点岑巡察她们,千万别让她们苏醒过来,否则她们有信香,你们几个容易吃亏。” “那您呢?您这是要去哪?”江斯蘅急忙问, 而言卿眸中一片冷寒,“祥林,江祥林。” 说完她又看向江孤昀。 “这件事原本我答应过,要交给你处理,但是我现在已经等不及了。” “我想反悔,我想尽快解决,你觉得呢?” 她问完,却见江孤昀一笑,“与您一样。” 他更擅迂回,三思后行,以求万无一失。 原本想顺藤摸瓜,查清楚祥林给这些妻主娘子下‘一寸灰’的事情究竟是出自他本心,又或者是旁人的授意。 而若是旁人授意,那人又是何人,又究竟居心何在? 可是此次刑狱走一遭,关于夜莺那些事,言卿着实受到了不少冲击,深深为那个人而感到不平。 但其实对比江孤昀,她所受到的那些冲击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佳人已逝,恩人已死,但活命之恩,筹谋之恩,那人从前处处皆是为了帮衬他江家。 从前在医庐,那位姓叶的药童曾感到震惊,为何一寸灰消失不见了,按理这位妻主也该死了才对,可为何这人分明中过一寸灰,却又活了下来? 江孤昀想,他或许能明白一些。 因为那一寸灰确实带走了一个人,也确实带走了一条命。 那些恩情比天重比海深,他江孤昀便是心性薄凉也从不愿忘恩负义。 所以事到如今,他能为那位做的并不是很多,但是至少,查清那人的死因,接替那人尚未完成的遗愿,这理当是他分内之事。 哪怕那所谓夜家的灭门惨案,他也只是道听途说,哪怕对那人的了解,也并不是很多,哪怕这件事情,远比他想为江氏宗族谋一条退路还要艰难百倍。 可若无那个人,或许他们兄弟一家再无聚首之日。 单只是为了这,都理当拿命去偿还,又怎能去惧怕那所谓的风险。 恩,就是恩!与风月无关, 就只是因为那个人,对他们有恩。 … 早已是万籁俱寂,村子西边有个寒酸简陋的破房子,这破屋烂瓦藏于夜色,并不显眼。 此刻屋里点着一盏油灯,几人正捧着一张图纸在灯下研读。 这图纸上画的是几条地龙,入冬的日子已经近了,言卿之前曾提议盘炕,不止江家那边把这当回事,这消息也传入老族长耳中,许多族人都在琢磨这事儿的可行性。 眼下祥林这边便聚拢着几名闲来无事的族人,几人共用一盏烛灯,正凑在一起商讨个不停。 “祥林叔,那言小娘子说的当真可行?” “去年十三太爷就是因为冬天下雪被冻死的,还有安福叔家里的小娃,也是被冻僵了,好像是伤了腿,至今腿脚都不大好。” 那些人人围着祥林坐成一圈儿,不远处还摆着一个用来取暖的火盆,有人搓着手,将手掌对准了火光,好歹也算沾点热乎气,勉强也能暖暖身子。 祥林挠挠头,然后瓮声瓮气说:“那言小娘子是从幽州外头过来的,兴许是见多识广?但按这张图上画的,估计确实是可行的。” “等明儿天亮,咱就试试,左右也不耽误啥,咱都一把子力气,不就和点泥,再垒几块砖而已。” 这时有人说:“说起来都一整天了,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不但没看见言小娘子,就连昀哥儿、蘅哥儿,他们也不见了,也不知是干啥去了。” 祥林神色一顿,然后问:“……不见了?咋回事?难道又出啥事了?” 那族人说,“谁知道呢,不过今儿老族长让我去给翎哥儿送东西,我看见只剩小六翎哥儿一人在家,我倒是想问,可翎哥儿那性子你也知道。别看岁数小,但有时候一些事做的是滴水不漏,就跟羲哥儿昀哥儿似的。” “所以我就琢磨着,没准是言小娘子交代过?” 那人又寻思片刻,才说:“估计也不算啥大事,这几日风平浪静的,真若有啥大事,肯定早就把老族长给惊动了。” 祥林听着这些没再说话,又过许久才收起了那张图纸说:“行了,少想那些有的没的,我看时候也不早了,都回去,明儿还得继续干活呢。” “成,那我们就先走了啊。” 这些族人陆续起身,而祥林把人送走后,房门一关,他也倏地抿了一下唇。 昏黄的烛火映照在他脸上,可那神色却不似平日的憨厚朴实,反倒是深邃许多,叫人看不清他心中所想。 就在此时, “你该走了。” 夜色下,隔着一扇门,突然一个声音响起,而祥林也噌地一下警觉起来。 “走?怎么就让我走了?你……” 他连忙转身,正想推门而出,但门外人却道:“那些妻主娘子虽已被言小娘子放了,但她们体内那个“一寸灰”也已经差不多了,若不出意外,也该死上几个了。” “介时若有人顺藤摸瓜把你翻出来,于我不利,于那些谋划不利。” 祥林听后一时愕然,门内门外皆是沉默。 而就在此时, “不好,快走!” “来人了!” 门外那人似乎看见了什么,突然低声催促,而祥林也回过神来。 他顺着窗户往外一看,就见夜色下,首先是那言小娘子,眉眼冷沉,杀气腾腾。 其次是江孤昀,后头还跟着一个,但因夜色太深,那人长相如何却没能看清,只依稀瞧见一个高大壮硕的轮廓。 祥林心中一紧,不知怎的,突然就一阵不安。 第168章 什么妖魔鬼怪 言卿正低头疾行,袖中藏着一柄削铁如泥的锋利匕首。 说起来她这匕首是从江斯蘅那边摸来的, 这一家子武器不少,不过平时都是藏着,要么是贴身携带着,很少当众拿出来。 她一边走一边说, “那一寸灰之前听叶药童说与南疆有关。” “假若祥林当真是苗疆之人,若他精通蛊毒本事,那么接下来还需当心,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 换言之言卿是担心那人利用巫蛊之术对付他们。 她之前猜想诸多,比如祥林是受人指使,又或者是祥林本身便已因为一些隐情而恨透了这些妻主娘子。 但不论如何这是个危险人物。 “您且安心,有云庭在这儿,便是甄祥林他擅长巫蛊,也绝对会抢先制服,防止他当真出手。” “甄祥林?” 言卿听得一愣,这才想起,祥林在族谱上的姓名,确实是“江甄祥林”。 江之一姓是后来才冠上的,这意味着他原本姓甄。 她又不禁侧首看眼一旁的江孤昀。 敢情这人早已在心中将那人逐出族谱了,提起祥林,连一个“江”字都不愿带上,已不再把祥林当做他自己的族人。 见她这副神色,江孤昀似是好笑, “不论是我,还是六儿,又或者是斯蘅,我们都曾有一个共识。” 无论再如何艰难,都要设法保住这江氏宗族。 他相信祥林给这些妻主娘子下蛊,一定是事出有因,毕竟世间诸事皆是因果相循,今日这恶果不过是从前种下的一个因。 可他们双方之间,一个在倾其所有地设法顾全这江氏宗族的四百多人,另一个想的却是不管不顾,为一己私仇让这四百多人一起陪葬。 若说妻主娘子拿他们这些人的性命当儿戏,那么祥林所为又能有什么不同? 皆是从未把这四百多人当回事,人命成了博弈之下不值一提的散沙。 “他总归是与我不同,与我们不同,与老族长,与族人们,亦不相同。” 看似是在害那些妻主娘子,却又何尝不是在株连这整个江氏宗族? 而这件事儿,便是老四江斯蘅,那么单纯直白的心性,都早已一眼看出,更何况是江孤昀。 “到了。”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江云庭那低沉雄浑的嗓音,言卿也敛了敛神。 夜色深沉,乌云胧月,一抹凉薄月色穿过厚重乌云。 深夜的青山起了雾,而他们前方是一座看似很不起眼的低矮平房。 农家小院,破破烂烂,也如其他人家一样,因从前曾发生过一场洪水,被冲垮了院墙,残留一些废墟痕迹。 如今屋里亮着一盏烛火,昏黄光线从门扉中泄露。 言卿立即使了个眼色。 身后,江云庭微微一点头,下一刻便提气一跃,直接向后方包抄,防止祥林从后院逃跑。 而言卿则是深吸口气,“走!” 她带着江孤昀一步当先,轻巧地翻过了院墙,但在进入这个农家小院时,她神色一顿,“……有人来过?” 幽州这边总是多雨,哪怕已快入冬,但山里时不时便一片泥泞。 而今相邻这院子里诸多脚印,看起来很是凌乱,似乎来过不少人。 她蹙了蹙眉,旋即压低了身子,在夜色中潜行,步履灵巧没发出任何声音,同时也握紧了手中的那把匕首。 但江孤昀却皱了皱眉,他似乎在仔细聆听什么,突然神色微变,“砰!” 他一脚踹开了房门,但一门之隔,室内空无一人。 那烛火还在燃烧,但柜门是敞开的,被人拎走了一个包裹,看样子仿佛是早已收拾好行囊。 “云庭,追!” 他脸面一寒,又再度看了看桌上的烛盏,这人定然是刚走不久。 但之前他们几个一路赶过来,又正值深更半夜,并未惊动任何人。 怎就这般凑巧? 他们来了,祥林却逃了。 门外虽有不少族人的脚印,却并不祥林留下的踪迹。 所以,在此之前,曾有人来过? 有人为祥林通风报信? 这意想不到的一幕也叫言卿眉心微蹙,她听见后屋传来一阵脚步声,仿佛有人直冲个三两步,而后又纵身一跃,当她向后窗看去,就见夜色下,那江云庭如大鹏展翅,更像翱翔天际的雄鹰,那轻功着实了得。 一时她有些失神,论起拳脚本事她颇为自信,但这飞檐走壁的轻功? 轻眨一下眼,暂时把心里那些念头按在了心底。 “我不放心,我先出去看看,你自己当心点。” 转头对江孤昀交代了一句,言卿立即出门。 祥林若是走前门,肯定会和他们几个碰个正着,所以若不出意外应该是从后院逃走的。 她绕到后院,借着幽晦的月光看了看四周,又将臂弯搭在了膝盖上,伸手丈量地面一个凹陷的脚印。 “东南。” 江云庭之前飞走时,正是顺着东南方而去的,估计也是发现了。 言卿重新起身,看向东南方的那片深山,枯木老林与此接壤,而此刻祥林肩上挎着个行囊,正狼狈地奔走于山林之中。 山路陡峭,实在难走,夜又太深,他不小心被绊了一下,却连声闷哼都没敢发出,连忙爬起来再度向远方逃去。 “怎么就暴露了,她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说到底,那言小娘子为何没死? 按理来讲,中了一寸灰,起初只是一枚蛊卵,而后卵虫在体内孵化,这虽然需要一段相对漫长的时间,但只要那毒蛊成熟到一定地步,势必会带走一条人命。 他算出那人的死期,当初昀哥儿、意哥儿,这二人身在刑狱,蘅哥儿在山下县城为二人奔走,家里就只剩一个小六翎哥儿。 那日上午天气发阴,因那些妻主娘子作恶,村子里又一次死了人,老族人惦记翎哥儿,生怕翎哥儿在那言小娘子的手底下遭遇不测,于是派他过去,想看看能不能把翎哥儿给弄出来。 这也正合他的意。 “十月初八,死期!那一寸灰已经成熟了,她本该死在十月初八,可为什么她竟然活过来了?” “竟然连一寸灰都拿她没任何办法。” 那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 第169章 小娘子,您来得太晚了 然而正这么想着,突然心中又是一顿。 祥林忽然回忆起,这江氏宗族最近发生了许多事,一扫从前的颓废和死气,仿佛被人注入全新的生命力。 而这些变化,全是那位言小娘子带来的。 他下颚绷紧了些,但须臾又无声惨笑,也在此时听见了一道破空之声。 “砰!” 当一道身影从天而降,那人身材高大,巍峨健硕,且目如鹰隼,眸若冷电。 “祥林叔这是要去哪儿?” 那雄浑的嗓音在深夜中响起,天边乌云散去些许,凉薄的月色洒落在那人身上。 而祥林看着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突然一怔, “你是!你是……霆哥儿!??” 本该已死去的人,就这么活生生的出现他面前。 而江云庭却是一步踏出。 他神色如似冰封,从前曾豪情万丈,但此刻却又是一片冷凝,一些过往逐渐从眼前翻飞。 想起年幼时,刚被大哥带来这江氏宗族时,他其实是个倔脾气,也曾时常犯犟,他就只听大哥一人的话,排斥所有人靠近。 但奈何大哥并不经常在家,他那时候与家中那些兄弟相处的很不愉快,独自一人坐在山岗上,或是气闷,或是发泄,有时则是拎着一杆长枪在山岗上耍得虎虎生风。 印象中祥林是个没什么脾气的老好人,憨厚,老实,一脸的朴实,甚至乍一看还很笨拙。 那时候祥林坐在他身旁,拍着他的肩,从树上打下几只雀鸟,跟他一起烤麻雀,还上赶着跟他分肉吃。 祥林说:“你二哥就是那性子,咱们早就习惯了,可你别看他那样,他那人啊可护短得很。” “你家六儿打小身体就不好,族里娃子不懂事,也曾有人笑话过六儿,说他是个小病秧子。” “你二哥知道了,直接找上人家的大门,也就十来岁的少年人一个,可嘴皮子利索,愣是把人说得面红耳赤一脸惭愧。” “他呀,不是看不惯你,他就是那脾气,太有远见,也怕不及时掰正,怕你过刚易折……” 那些苦口婆心言犹在耳。 这是一位族叔,是一位长辈,仿佛生来一副热心肠,不论谁家有事儿,总能见到祥林帮着人家忙进忙出的身影。 信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儿。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众所周知的“好人”、“老好人”,弄出那个“一寸灰”。 江云庭看了祥林许久,才突然说:“我记得,大概是三十年前,幽州境外,曾有苗疆之人谋害朝廷勋贵,使用巫蛊之术欲将其毒害。” “后来东窗事发,朝廷派兵抓捕,那通缉令和悬赏甚至就连幽州各县都曾有所耳闻,不过最终这件事不了了之。” “也正好是那阵子,族叔您来到我江氏宗族,是被您阿爹带过来的,就这么成为我江氏宗族的一份子。” 祥林抿了抿嘴,半晌,又好似笑,也好似叹,仿佛突然就有点累了。 或许是在见到江云庭这一刻,就已经知晓,大势已去,逃生无望。 既已东窗事发,被这些人发现了,也就没什么生路了。 “对,” “是为逃脱追兵追捕,才上赶着羊入虎口。” “阿爹带我来幽州,可谁知这幽州竟是这般的模样。” 巫蛊之术向来神秘,世人避讳,朝廷也将之妖邪化,所以他哪怕从阿爹身上学来不少本事,但从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这么多年藏着掖着,竟也渐渐习惯了,真拿自己当成一个山野闲汉。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可谁知, 祥林又一笑,听见身后再度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就见那言小娘子从枯木林中走来。 “小娘子,您来得太晚了。” 言卿听得一怔,突然觉得这话一语双关。 祥林又笑了笑。 年少时曾听阿爹提起,那些妻主娘子骄奢淫逸,无恶不作,越是底层的妻主娘子,就越无胸襟越无涵养,越是放纵心中那些无边的恶意。 后来亲眼所见,才知阿爹所言并未夸大,反而还保守许多,多少是口下积德,为那些妻主娘子留了些体面。 可那些人分明比起恶鬼还可怖,怕是就连修罗夜叉都没她们那般残忍的心性。 而在此之前,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也会有一位妻主娘子,能像这言小娘子一般。 挺身而出,护持全族。 大兴土木开设作坊,炼油炼铁传授他们一技之长,使他们拥有足以安身立命的本事和底气,为这江氏宗族,为这些在她们看来本该低贱如尘埃,本该死不足惜的轻贱之人,谋出这么一条不一样的生路。 可为何从前就没这样? 此前那一年多,若她打一开始便是这样该多好? 一步走错步步皆错,事已至此怨不得人。 这时江云庭已横挪一步,他挡在言卿身前,同时暗暗伸手将言卿往身后推,似乎生怕祥林做出点什么。 这人一身的巫蛊本事不得不防。 他自拦下祥林后,之所以没急着出手,便是因为祥林已经将手探入怀中。 他不知那怀中有什么,但估计不是什么好东西,万一当真是什么巫蛊,而今小五重伤未愈昏迷不醒,那位隐世神医廖先生也已下落不明。 他江家欠下的恩情已太多,他绝不能再让这个人有任何的闪失。 又仔细看了祥林几眼,江云庭问:“为什么?” 祥林也只是笑笑, “做了就是做了,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真若寻一个理由,也不过是忍无可忍。” “毕竟这天底下,并不是人人皆如你们,也不是人人皆如老族长,便是被人碾进了泥地里,便是被人残忍杀害肢解了亲友,也能继续忍气吞声下去。” “活着看不见任何希望,也看不见公道,没任何盼头,连个努力的方向都没有,就只能被困在这般悲惨的处境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老族长总说忍忍就好,忍过了这几年,等把这些妻主娘子送走后,这江氏宗族便可休养生息。” “可她们这些妻主啊,这么多年来,来了一批,走了一批,走了又来,来了又走,永远没个停歇的时候。” “就算忍了这几年,可往后呢?余生漫漫几十年,难道就这么忍上一辈子?” 第170章 可怕的未来(加更,1) 祥林又是一声惨笑,突然说, “阿爹他身体不好。” 在带着他来幽州前,就在朝廷追捕下受过重伤,而来到幽州之后,这地方气候苦寒,那也自不必多说,外加被朝廷通缉,那些巫蛊本事,与苗疆有关的任何东西,都不敢暴露分毫,日子过得小心翼翼。 曾有那么一阵子,祥林也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其中也有几户人家,几乎拿他当成亲子。 十岁那年,山里来了一批妻主娘子,有人因此而死。 十四岁那年,又来了一批,又有人死去。 十八岁那年,又是一批,再度死人。 就这么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从年幼,到壮年,死了太多太多人。 但其实也还算好些,至少当时的情况没那么严重,直至一年前。 只因林娘子不小心擦破一点皮,流了一丝血,杀性极重的崔大人便一声令下,当众斩首林娘子所有夫侍,并让整个江氏宗族前去观刑。 人头滚滚的掉落,滚烫的鲜血四处飞溅,而当时死去的那些夫侍中,曾有一人,算是祥林最后一分牵挂。 就连那最后一个所在意的,所重视的,被他视为至亲的,都已成了刀下亡魂。 此后人人自危,死的人也越来越多,不出数月,一具又一具死状千奇百怪的尸身被运往后山,成了族群坟场中的一座座死坟。 其中一些人甚至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收殓遗骨时艰难得很。 每死一个人,祥林便带着族人去收尸,搬了不知多少具尸体,立起不知多少座坟丘,一条又一条的命,转眼就那么消逝。 后来有人找上了他。 “叔,族长已经老了,他总说以大局为重,可再这么下去,咱们这些人,迟早全部被杀光!” “没人能置身事外!那些妻主娘子的手段您也看见了,桐哥儿一家早就被那林娘子逼疯了。” “还有那沈娘子、王娘子,甚至就连那言小娘子也是一样的,她们哪一个清白?哪一个手上没点人命?” “再这么下去,我们所有人都要步上他们的后尘!那为何不多拉几个垫背的?” “朝廷不公,律法不公!” “这世道偏颇!身为女子,她们养尊处优,我等人命不过是她们嬉戏的把戏!既然争也是死,不争也是死,那为何不争上一争?” “难道就只是因为那高贵的性别?只因她们是尊贵的娘子,所以我等便只能忍辱负重被凌辱至死?” “叔,我不想这样,我知道您也不想,我也知道您来历,知道您家地窖中都藏着些什么,您帮我,我们一起反了她,反了她们! 那个深夜里,一场谈话后,因砒霜管制严格,他们弄不到如砒霜这种见血封喉的剧毒,但这些年祥林一直私下养蛊,地窖中也存了不少毒卵。 其中便有这一寸灰。 她们这些妻主娘子没一个好人,没一个无辜,全是罪孽深重! 朝廷给不了公道,他们有苦无处诉,也没人能为他们主持公道,那就只能靠自己,所以这件事,也就渐渐变成了这样。 祥林又怅然一叹,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言卿那边,此刻言卿已从江云庭身后走出。 江云庭有些紧张,但言卿微微一抬手,制止了他,而江云庭犹豫片刻,最终站在了她身后,但并未有丝毫松懈和大意。 言卿审视祥林许久,突然就觉得很是可悲。 先说一个假设,假设她能耐逆天,能废除那些妻主娘子的信香,她也绝不会废除,绝不会那么做。 为什么? 因为男多女少,这地方的男女比例太过夸张,几十比一,甚至是几百比一,女性的出生率连年锐减,并且多数女子无一技之长,完全由朝廷所供养。 这些女人力气比不上男子,个别人甚至就连智慧也比不上男子。 所以大多数的妻主娘子,没那么聪明,没那么厉害,完全是凭借信香才能作威作福,信香这个东西也是使她们能够实现女尊统治的重要支柱。 一旦没了这个,她们的悲惨处境可想而知,就以当下这情况来讲,双方积怨多年,无数人命在其中,男子世世代代祖祖辈辈被压迫。 多少人心中有恨,却因信香,因朝廷律法而不敢轻言。 像祥林这样的人,绝不是第一个,也永远不会是最后一个。 归根究底,这其实不是女尊不女尊的问题,而是这个地方的法律出现了问题,没有公正平等的善恶制度,没有正确的法律,所以妻主娘子杀人可无罪,而如祥林这些人的生路则全部被堵死。 就算心有冤情也无处陈述,没人管他们死活,那就只能剑走偏锋越发偏激,试图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来解决。 而在这种情况下,这地方已埋下一个巨大的隐患,一旦有谁研发出克制那些妻主娘子信香的东西,那后果将十分可怕。 要么这些女人沦为玩物,要么直接被屠戮一空,这信香等于她们防身的武器,一旦失去制衡这些男子的重要武器,那就只能任由这些男子去宰割。 而一旦积累压抑多年的仇恨全面爆发,那样的报复将会十分可怕。 但再做一个假设。 假设此地有公正的律法,妻主娘子犯罪可择情宽容,但若当真十恶不赦也将立即处决。 若是能有这样的法律,言卿相信能够约束许多人,而这些男子就算再遇见类似的事情,他们的第一念头不再是隐忍,又或私下里不惜一切地报复,甚至为此不惜殃及无辜。 他们大多数人会做的选择只有一个,通过正轨渠道,索要一个说法,有冤伸冤。 这也相当于一种平衡,而这平衡之道并不是为了偏袒某一单独的群体,而是为了维护所有人,扞卫所有人,也去保护所有人。 这就是言卿心中所认为的平权,有生之年,她心有宏大理想,来都来了,她想尽量试试,看能不能推行这个。 否则长远来看,万一她所担心的那种事情当真发生,万一这些妻主娘子当真失去了信香,介时生灵涂炭,介时死的,恐怕就全是这些妻主娘子了。 而如今,像现在这样,这么看着祥林。 言卿思考许久,才突然道, “我想说的,其实也就只有三件事。” “我所知道,我所目睹,甚至是我亲身经历的那三件事。” 第171章 他其实,挺想的(加更,2) 祥林听后一怔, 而言卿已经冷静地开口。 “第一件事。” “你或许认为那些妻主娘子全是恶人,但你应该知道陶娘子。” “她其实不懂什么善恶是非,只要给她一个正确的引导,她也可以成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祥林又是一愣。 而言卿接着说, “第二件事。” “王娘子死了十几个夫侍,但你可知,那些夫侍并不是夫侍,而是她同母异父的兄长。” “她自贬身份来幽州配种,正是为了寻找她那些兄长,她想尽一切办法保全那些人,并且早在这之前,就已经将那些人送走。” “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其实一直有人在为此暗中努力。” 祥林又是一怔。 言卿接着说:“第三件事,是我。” 又或者该说, 是她, 是夜莺。 “江虞羲没死,江云庭也如你所见,他同样没死。” “像我们这种人,有一个,就会有十个百个,人性本恶,但也人性本善。” “假若现在一名老人杀了谁,这老人是个恶人,那我是不是可以说所有老人都是恶人?没一个好人?所有上了岁数的老人都该死?” “假如现在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杀了谁,这孩子是个恶人,那我是不是可以说,所有年幼的孩子都是先天恶童,天生坏种,他们全都不应该活着,全部都该死?” “换成这些妻主娘子,也是一样的道理。” 封建时期曾有历史人物,或是文人儒士,或是文臣武将,为当时处于弱势的女性群体四处奔走,一次又一次为弱者发声。 战争时期也曾有外籍洋人,顶着长枪短炮,为护我华人同胞而屡次涉险。 这人世太大了,千人千面,亿万人也有亿万张不同的面孔,哪能那么轻易去定义,哪能只因一个或者几个人犯了错,就去以偏概全。 而祥林身形一晃,仿佛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某个东西,突然就这么毫无预兆,在这些言语的摧毁下,轰然垮塌。 他瞠目许久,张口结舌,半晌之后才眼眶一红。 “晚了,” “太晚太晚了。” 他不停地摇着头,不断地往后退,而言卿蹙了一下眉。 祥林却突兀一笑,“可惜了,不知今年冬天会是什么样子,族中那些作坊才建好不久,小娘子的主意很好,那些火炕若真是弄成了,兴许今年能多活一些人,少冻死几个……” 可惜了, 太可惜了。 “江云庭!!” 言卿脸色一变,而几乎在她开口的同时,江云庭也仿佛有某种预感,突然提气一跃,直奔祥林。 但也正如祥林所说。 晚了,还是太晚了。 自见到江云庭那一刻开始,他的手便已探入了怀中。 他们以为,他精通巫蛊,他是想反击,他兴许会有什么后手,那些谈话是拖延时间,也是一种等待,在等他露出破绽。 可其实没那么复杂,因为他知道晚了,太晚了。 一寸灰已经下了,这言小娘子不知为何竟然还活着,但其余娘子却未必能这么走运。 这言小娘子给这江氏宗族带来了太多,希望,转机!不一样的生机! 可这份生机于他而言,却是太晚太晚了。 祥林姓甄, 他叫甄祥林。 可他这个姓氏之前,也冠上一个江字,他也是江甄祥林。 虽不曾生于这方土地,却也是这方土地将他养大,错已铸下,于他而言,就是太晚。 一抹毒血自祥林口中溢出,而探入怀中的那只手,则是捏开一个瓶子上的泥塑,细小的蛊虫已顺着心脉钻入他皮肉。 他其实, 其实挺想看看雪后的模样。 看看小娘子口中所谓的盘炕,一屋子的热烘烘,不再冷得直发抖,冻得身子都发僵。 他也想看看,想挑着扁担,带着族人,带上油坊榨出来的那些油脂,去沭阳那边走一走,把那油脂卖几桶,换成银子拿回来…… 他其实,真的挺想的。 “祥林叔!!” 这人世走一遭,而他所听见的,最后一个声音。 是纵使在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后,依然有人愿意管他叫声祥林叔。 “庭哥儿……” “当心,” “天地,盟……” “江……” 于深夜气绝。 江甄祥林,死于三十六岁这年的深秋,初冬未至,冬雪未来。 … 林间刮起簌簌的风。 江云庭半捧着祥林的尸身,除去唇边挂上的那一抹紫黑色毒血,旁的,看起来如常。 依旧是憨厚老实的那张脸,满面的质朴之气,就仿佛是睡着了一样。 可看着这样的祥林,他喉中一哽,心中直发堵。 许久之后,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将祥林抱了起来。 “我……” 他转身看向言卿。 而言卿也正一脸惊愕。 他们两个,不论是谁,都没有想到,祥林的后手,不是为杀人,不是为他们准备的,更不是狗急跳墙,而是为他自己而预留。 言卿抿了抿唇,许久才说,“走,回去,去找你二哥,还有老族长。” 祥林这事,至少老族长必须知情。 江云庭沉默了片刻,才恩上一声,沉闷地点了一下头。 两人回来时一路无声,没任何交谈,一个走在前方,一个带着祥林走在后方。 而祥林的屋子里,那农家小院外,江孤昀已在此逗留许久。 云庭办事他放心,以老三的本事绝对能追上祥林,但那个为祥林通风报信的,又到底是谁? 他蹙了蹙眉,又看向四面八方,这地方四通八达,连接后山,毗邻东南方的荒山,有枯木老林,地势开阔但也复杂。 “到底是谁……” 他思忖片刻,又抬指按了按眉心。 正好这时听见一阵脚步声,当他循声一看,首先见到的,便是老三江云庭,以及深夜之下,正闭着眼,唇边也挂上了一抹毒血的祥林。 江孤昀沉默片刻,又看了一眼言卿那边,才说:“夜已经深了,您不妨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言卿:“……” 确实很疲倦,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昨夜至今一直没睡的缘故,她忽然感到很疲倦。 另外,这大半夜的,分明天气降温,可为什么她反而感觉自己体温在逐渐升高? 并不明显,但总归是有些浑噩。 “好,你们记得早点回来。” “明天……” 她思量许久,又看了看江孤昀,说:“明天,我想收拾一些东西,想去后山,在谢羲和的旁边,立一座新坟。” 第172章 敬从前,敬过往 转眼已是第二天。 言卿本以为睡过一觉能好受不少,谁知今日醒来时,只觉头昏脑沉,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人也越发晕眩。 她起床时莫名烦躁,尤其这天色也是乌压压的,叫人一看都压抑得不行。 她皱眉许久,才深吸口气,“走,去后山。” 江孤昀和江云庭是后半夜才回来的,昨儿俩人带着祥林去找老族长,具体发生了什么言卿并不知情,不过老族长曾召集全族, 后半夜时族长家门外,全是火光,大伙儿举着火把,聆听了一场训话。 祥林的尸身被停放在族长家门外,有人震惊,有人不解,也有人不敢置信,只是这些事情并未惊动那些妻主娘子。 老四江斯蘅昨儿一直暗中看守后山那边。本来那个后山石洞是用来关押那些妻主娘子的,但如今那些娘子已经被放了出来,崔大人和岑佑情却被关了进去。 至于岑佑情那个俊秀夫侍,以及刑狱长夏荣芳,这两人则是被关押在另一个地方,没与那二人一起。 如今一大清早,江孤昀忙完江氏宗族那边的事情,就带着老三江云庭,也顺道把老四江斯蘅给喊了回来。 小六儿江雪翎忧心忡忡,不知为何突然就有些不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二哥……” “先听妻主的,先去后山坟场。” 江孤昀这么说着,见言卿转身,从屋里取出一口樟木箱子,那是她昨夜回来之后,收拾出来的。 来这地方这么久,言卿多是一袭白衣,又或一件素雅白袍,夜莺那些遗物她并未动用多少,如今则是全部整合在一起。 她身形与小六相似,如今身上穿的是一件翠色长衫,这是管小六江雪翎借的,而夜莺那些衣物、首饰、玉佩等等,则全部被她装进这口樟木箱子中。 江孤昀沉默着走了过来,与言卿对视了一眼,这才接过她手中的箱子,“您脸色有些不好,可是昨夜没能休息好?” 言卿皱了皱眉,才嗯上一声,“大概是心里有事。” 忽然她又是一怔,有些意外地看了过去。 直到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昨夜她曾提出今日要去后山建一座新坟,可这江孤昀从未多问,甚至连丁点疑虑也不曾表露,为什么? 这么反差,这么突然,这么莫名其妙的行为,他怎就一点都没起疑? 又或者他其实已经知道了?但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怎么了?”他问。 言卿摇了摇头,心想,算了,知道也就知道了。 反正本就想跟他们几个讲清楚。 不久, 后山坟场。 这边依然是那副荒凉模样,那些坟冢散落在山林之中,谢羲和的那座坟,顶着江虞羲的名字,坟前立了碑,也是江虞羲的碑。 言卿看着这座坟许久,许多事她不曾亲身经历,她也不知那谢羲和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但她比较相信夜莺。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而能被夜莺在意,能被夜莺在乎的谢羲和,应该也是一位可敬之人。 许久之后,她带着江家几人,在这里重新起了一座坟,将那口装满夜莺遗物的樟木箱子放了进去。 江家这几人,其实真正察觉出一些端倪的,也就只有江孤昀一人,其余几个自是满面疑虑,不懂她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但他们也有一个优点,或许是见气氛太沉重,并没有多问。 直至大功告成后,言卿用力吐出一口气,她拍掉沾在手上的那些土,也一屁股坐在了坟墓前。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她突然说。 而江孤昀一怔,才道,“妻主且说,孤昀洗耳恭听。” “以前有一窝兔子,繁衍了几千年,族群也越发壮大,有容乃大海纳百川,哪怕是一些狮子老虎,最终也被吸纳进来,被兔子发展成自己阵营的一份子。” 江孤昀听得愣住了一瞬。 而言卿则是看了看远方的群山,那张姣美的面容露出些许温柔。 “兔子们生存这么久,也是有好有坏,贤明的君主,圣明的帝王,当然也不乏其中一些兔子成了种族败类,只要生命还在延续,就永远一定会有所分歧。” “但不论如何,天灾也好,战争也罢,到底还是顽强地挺了过来,哪怕被外族打落谷底,也只用了区区几十年便重塑昔日的辉煌,追赶上其余强大种族的进度,甚至将那些强族远远地甩开了一大截。” “这些兔子永远是那么顽强,虽然其中很多事都是由公兔子做主,母兔子被困在家庭之中,被称作“后宅”,好似是那些公兔子的附属品,被看成附庸。” “但以前战争时期,面对敌军的严刑拷打,活剥一身皮,各种酷刑,那些母兔子亦有民族气节,宁死也不肯投降。” “这是一条血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一代又一代,先行者为后来者铺路。” 江孤昀又是一怔,他一脸愕然地看了过来。 而言卿则是笑了笑,然后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后来有一只兔子,自幼所学,便是为国为民,保家卫国,上战场,救战友,维护盛世,维护自己身后那一方严禁任何强族侵犯的领土。” “但谁知有一天,她睁眼一看,突然发现全都变了。她不再是一只兔子,她变成了一只鸟,一只笼中鸟。” “不管是笼子内,还是笼子外,全是血腥,全是不公,全是不平,死亡也在随时随地的发生。” “这只鸟以前胡乱啄人,所有人都以为这只鸟很坏,兔子也这么以为,感觉她自己可真是倒霉,可后来才逐渐明白,原来看似伤人的行为,其实是为了救人。” “但那只鸟儿已经死了,在笼子里撞的头破血流,悄然无息地被兔子取代,却没什么人知道,鸟儿其实已经不在了。” “所以,兔子想给这只鸟儿立一座坟,想为这鸟儿正名。” “不管是感激也好,愧疚也罢,总归,皆在鸟儿那一座坟中。” 说完,言卿又垂了垂眸,她拿起了一壶酒。 这是来后山这片坟场之前,特地从梧桐小院翻出来的。 她把那壶酒洒在了坟前。 “敬从前,敬过往。” “敬生命的消逝,敬一切理当被人铭记的,也敬那些曾被辜负的。” “今世太苦。” “但我愿你来生平安,顺遂,一切皆胜心如意。” “展翅高飞!” 第173章 如果她想走 碎雨从阴翳的云层中洒落,浅灰色的哀伤愁苦,仿佛冥冥中有人在为此感伤。 后山那片坟冢,依然屹立着许多新旧老坟,江家几人驻足在言卿身后,有人惊愕,有人震撼,有人一脸恍惚,也有人心神震动。 六儿江雪翎的感触或许最深,因为第一个见到她的人,是他。 他大概突然明白,这位妻主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 是那一日,那个天气阴翳的上午,那一反常态的一天,突然就好似变了一个人。 但原来不是“好似”,而是真的变了。 从那一刻开始,彻彻底底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本该与他,与他们,从无任何交集的这个人。 那些小心,那些藏在心底的埋怨,如今想来是何等可笑? 也真就如她所言,她当真是倒霉透了。 江雪翎又看了看那一座新坟,虽有碑,却无字,并未镌刻夜莺的姓名。 如今局势尚未明朗,私底下暗潮汹涌,而有关于夜莺的那些事,哪怕只要稍微想象一下便可得知是何等凶险,那人的名字不宜写在此处,至少此刻还不行。 而此刻,妻主轻抚那座无字碑,她又是在想些什么? 她是否在惋惜,是否是觉得,她所做的这些还不足够? 她就算为其立起一座坟,可到底还是遗憾了些,她目前还无法光明正大地去为那人书写下名讳。 而老三江云庭则是一脸怔然,但心中早已掀起一片惊天骇浪。 他们所有人都明白,那个“故事”,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去告诉他们,那个被辜负,也该被铭记的人,其实已经不在了。 江云庭突然就有些无措,从无这般深刻的感触。 人可以做错一些事,就如他,曾恨过,可那些仇恨根本立不住跟脚,但也曾以为,他可以弥补,可原来并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会留在原地等待他弥补。 事已至此又要如何去弥补? 那些错怪,错恨,已随着那个人的死去,而成了一场空,他突然就感到有些无力,也不禁下意识地看向了二哥。 突然再次想起,其实除去年少时,二哥已经很少对他们动手了。 可那一日身在刑狱,二哥却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二哥当时又究竟是种怎样的心情?是不是那时候就已经明白了什么? 知晓从前那个人,不该被憎恨, 也知晓眼前这个人,对他们一家人而言,从来只有纯粹的恩情,并无任何的伤害? 所以不论哪一个,都不容他诋毁,更不该被他去错怪? “……妻主,你到底在讲什么啊?我怎么没太听懂啊?” 突然江斯蘅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言卿一怔,当回头一看,就见那人一脸茫然。 “……” “罢了,没听懂就没听懂。” “走,回去了,不然一会儿雨该下大了。” 她再次抬手扶了扶额,从昨日至今一直不太舒服,那种晕眩的感觉也越发严重。 此时小六沉默着走上前,为她撑起了一把黄油伞,就像是从前,像极了那一日, 当小六误以为四哥人在山下出事,惊慌失措地顺着山路往外跑时,她也曾追上来,也曾在满山的雨雾中为他撑起过一把伞。 而不远处,江孤昀却是蹙了蹙眉,他看向江斯蘅那边。 只见那人一袭陈旧黑衣,本是一脸茫然,但此刻却沉默着低下了头。 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攥紧,眼梢也好似染上了一抹残红,就连那张薄唇也已紧紧抿在了一起。 他哪里是不知,哪里是不懂? 他真的没那么蠢。 虽然人在家中懒得去思考那些勾心斗角,可他也只是松懈了些,只是因为太过信任家里这些人,知晓二哥更有心计,也知晓比起自己冥思苦想,还不如让二哥来做这种事,因为二哥更擅长,而他只需如实执行便好。 但此刻,江斯蘅却突然慌了。 他也开始怕了,他为此不安,为此难过,心中一瞬涌起诸多难以言述的心情, 妻夫妻夫,一日为妻夫,终生为妻夫。 夫以妻为天,夫为妻附属,大梁男子一生只许侍一妻,妻死则夫殉。 夜莺已经死了,而她是言卿,她不是夜莺。 她与他们之间,也从无任何关系。 换言之,她,言卿,不是他们这些人的妻主,而他们,也不该是她的夫。 可是江斯蘅所想要的,所承认的,从来都不是夜莺。 他也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以后她想走,他根本留不住。 所以他宁可不知道,他真想不知道,真想从未听过她所说的那个“故事”。 如果那个故事,真就只是一个“故事”该多好? 但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六儿惊慌失措的声音, “妻主!??” 江斯蘅猛地一看,突然就脸色一变,只见那人已软倒在六儿怀中,一副气虚体弱的模样,似乎已神志不清。 而脸上的那些,不知是雨,还是汗,早已湿透了全身。 就好似一抹冷寂的冰雪,一脸的苍白,仿佛即将从眼前消融。 “妻主……妻主??你怎么了?” “醒醒,你醒一醒!?” 江斯蘅急忙跑了过去,手忙脚乱,想要碰碰她,却又不敢,仿佛生怕弄坏了她。 而江孤昀也眉心一蹙,就在这么一刻,突然嗅见一抹十分浅淡的异香。 他突然想到什么,刹那间神色一凝。 “走,立即送她去医庐!” 与此同时,嵊唐县外。 一名身着青衣长衫的男子,一副文人儒士的模样,看其神色和煦有礼,然而此刻男人手中紧紧搂着一个名贵的紫檀木匣子。 他心急如焚,正在不断催促:“快点,再快一点!” 算算日子,一别数月,莺儿怕是要撑不住了,那一寸灰实在棘手得很。 但愿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一定要赶上! 而此刻,倘若江家有人在此,一定能一眼认出。 这马车里青衣长衫的中年儒士,竟是医庐那位隐世神医廖先生,——廖艳辉! 小五江隽意的授业恩师。 但同时他也有另一个身份。 他曾姓夜。 第174章 等等,江老三抱着的是什么? 山林之中,几道身影纵身一跃便是几十丈。 老三江云庭一脸凝重,他打横抱起言卿。 从事发至今也不过一刻钟而已,可怀中之人时不时呻吟,已是神志模糊,且那十分复杂难言的异样香气从她体内持续扩散。 这香气很特殊,像是两种异香混合在一起。 其中一种冷似皎月,仿佛山间清泉,清冽至极,寒凉入骨。 可另一种又好似炙热的岩浆,融合着一些血腥气,让人不禁联想起金戈烈马的杀戮气息。 如今这一冷一热的两种异香相互碰撞,江云庭仿佛只觉体内气血震荡,仿佛有什么无名的东西,在不断地冲击着他,令他阵阵晕眩,险些难以维持自己的理智, 并且心中莫名生出几分焦灼躁动的情绪,感觉很是难熬。 “妻主!妻主!……” 江云庭身后,江斯蘅落后了一大截儿,他一把扯住六儿,背着六儿紧跟在三哥身后,但那双眼紧紧望着言卿那边,他同样心慌意乱。 而二哥江孤昀则是远在几十丈开外。 家中这几个,老三老四全是练家子,江孤昀也曾修炼过内力,论起身手不如二人,这轻身功法也生疏了些,但好歹比自幼便因体弱不曾练武,对此一窍不通的六儿要强上许多。 下山时几人无暇他顾,但就在此时远方一名看似沉默寡言的疤脸车夫赶来了一辆古朴无华的马车。 那马车看起来并不显眼,旧灰色的帘子垂挂而下。 恰好那位隐世神医廖先生拨开了车帘,他探头一看,突然神色一凝, “江云庭!?” 这人怎么回来了? 不是被莺儿送走了吗? 等等,那江老三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莺儿!?? 廖先生脸一变,立即高喝一声,“江三郎君,停下!” 说完这话,他也匆忙下车。 而江云庭一行人正心急如焚,余光一瞟便瞧见了一袭青衣文人儒雅的廖先生,这几人全是一怔。 到底还是江孤昀反应快些,他此前忙于赶路气息不稳,如今匆忙行了一礼,便强行冷静着道:“廖先生,您回来了?” “我家妻主似是信香觉醒,不知能否请您帮她看看?” 廖先生来不及同他寒暄,一看言卿那副模样就已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暗暗叫糟, 坏了! 光顾着惦记那一寸灰,怎么竟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在此之前,不论言卿,又或者江家这些人,全都先入为主。 曾听人说再过半个月夜莺这具身体便要年满十八,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觉醒信香的日子是在半月之后,可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 江孤昀不禁想着,从前那位夜莺来历不明,但自打来幽州配种一直对外谎称姓言,户籍文书可见造假。 而既然文书造假,姓名有伪,又怎知那生辰八字就一定是真的? 所以很可能夜莺的生辰,并非半月之后,而是近日,也因此他们这边本以为时间充裕,结果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信香觉醒打了个措手不及。 “快,立即上车!先回医庐!” 廖先生匆忙吩咐,那神色也凝重了些。 只是,怪了, 这大梁妻主便是觉醒信香,也仅仅只觉醒一种而已,那信香就仿佛是妻主娘子们的标志,一人也仅仅只有一种标志而已。 可为何莺儿身上竟有两种完全不同的香气在弥漫? 冰火两重天,一冷一热,却也着实古怪得很。 等江云庭把言卿抱上马车,廖艳辉立即探脉,接着那神色又是一怔,他一脸惊愕。 “……一寸灰呢??” 许是太过吃惊,他竟忘了掩饰,当这话脱口而出,哪怕声如蚊蚋,但也依然叫离他最近的江孤昀听入耳中。 只是此刻实在来不及细想,他不禁看眼言卿那边,见那位言姓妻主正在蹙眉呻吟,不知怎的他心里突然不太舒服。 或许,他还是更愿意看这人平日那副冷冷清清,或是疏离淡笑,或是眉眼羲和的模样,而不是像现在这种,被那信香折磨得浑浑噩噩,神色也溢出难以忍耐的痛苦…… “廖先生,不知可有纾解之法?” 江孤昀问完,老三他们也已挤进这小小的马车。 那看似寡言的痕脸车夫已甩出鞭子,马车直奔县城,从县城穿过,又直奔城西。 廖先生那医庐位于城西的乱葬岗附近。 他皱着眉瞥眼这些江姓郎君,旋即又取出了一套金针。 一针刺入言卿眉心,而另一针刺入言卿心脉,那针尾在轻颤。 “堵不如疏。” 在他说这话的同时,又迅速点住言卿身上几处穴位,刹那之间,那些潜伏在言卿体内,本就已跃跃欲试躁动不安的香气,顷刻间如泄洪一般汹涌而出。 一冷一热,一冰一火,实在是浓烈至极。 就只这么一刹那的功夫,马车内的几人全是怔忡,在这份来自信香的冲击之下,险些难以维持清醒, 便是外头那名车夫也是一脸呆滞,一瞬全僵硬在这儿。 但微风拂过,已是近冬时节,马车外的寒风从帘外掀来,驱散了这满车浓烈的香气,也令处于窒息之中的其人稍微清醒了几分。 “这……” 老三江云庭迟疑片刻,又不禁看了看二哥那边, “这好似……这似乎,并非凡品信香?” 他们对这没什么经验,但不论是江氏宗族的妻主娘子,又或者是这嵊唐县其余的妻主娘子,哪怕是那位执掌嵊唐官媒的崔大人,也全部都只是凡品信香而已。 而在凡品之上则是珍品,整个幽州也总共才三人而已,并且其中一位便是隔壁那位沭阳官媒的执掌者,姚大人,姚千音。 江云庭此前从未见识过珍品信香,但那个岑佑情号称信香品级远超寻常妻主,距离珍品也仅只半步之遥,可哪怕是岑佑情那样的信香,也远不至于像这位言妻主一般。 没这般浓烈,更没这般骇人的攻击性。 甚至那些香气中并无任何个人意志,仅仅只是一抹香气的散发都险些叫他们这些人被冲成傻子。 但凡其中蕴含一些个人意志,那般的蛮横又不容违抗,这所造成的杀伤力绝对会远超常人的想象。 第175章 十九叔 江孤昀听了这话并未言语,仅是看向廖艳辉那边,却见廖艳辉眉心紧拧。 他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那神色也带着些儿困惑。 怎么会这样? 为何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信香? 一冰一火,一冷一热, 热的这个像岩浆,像烈火,夜家祖上也曾有过一些妻主娘子,这岩浆一般炙热的倒是可以理解,与夜家师出同源,乃是一脉相承。 可那个冷得像冰一样的,像万里冰封一样的,又是从何而来? 还有那个“一寸灰”,那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就不见了? 按理一寸灰本该无解,哪怕是那下蛊之人也肯定没有解药,否则数月之前,他也不必为了此事亲自外出,甚至是不惜动用夜家那边残留的势力,紧急让人从南疆那边调来了南疆圣物。 想到这里廖先生又不禁看向他辛辛苦苦才从幽州之外拿回的那个紫檀木匣,他心中没来由地不安,总感觉好像有哪不对,这事儿实在太难解释。 “冰冷的信香,消失的一寸灰,一寸灰……” 须臾, “廖先生,您回来了?” 医庐这边,叶药童本是正蹲在竹屋雅舍外熬药,不经意地抬头一看,就瞧见了廖先生的那辆马车。 可等马车停下后,车内数人一脸匆忙地鱼贯而出,那小小的马车里竟是塞了好多人。 其中一人还抱着一位妻主娘子。 叶药童一脸错愕,当定睛一看,又再度吃惊。 “言小娘子??” 而此时廖先生已迅速吩咐, “童儿,立即去天字仓,把第一排第一格的药匣拿过来。” “还有你们几个,带上言小娘子,立即跟我来!” … 医庐后方有片私人区域,江孤昀他们来过这地方很多次,但从未去过后方那间雅室。 从前曾听小五江隽意说过,那地方是廖先生用作起居的地方,平日别提像他们这些外人,哪怕是小五,无事也很少过去。 甚至就连那个叶药童,据传本是一弃婴,廖先生心善将其收养,但年幼时曾太过莽撞,未经通报便闯入雅室,向来对人和颜悦色的廖先生却为此大发雷霆,狠狠地给几人立了个规矩。 然而此刻那神秘的雅室就这般敞开,墙壁之上悬挂的全是刀枪短剑,甚至门侧还屹立着一套白银盔甲。 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同寻常,与廖先生那隐世神医的身份完全相悖,更像一位沙场名将的住处。 室内有一张竹编长榻,廖先生指挥着几人放下言卿,旋即再次为言卿号脉,连续施针了几回, 言卿身上那些信香也是时而浓烈,时而浅淡,不知不觉廖先生额头便已悬挂起许多冷汗。 当叶药童送来一个药匣后, 他立即说:“你们几个,先出去。” “可是妻主他……” 江斯蘅望着言卿那边心神不宁,但廖先生冷瞥一眼。 江孤昀神色微顿,旋即一把扯住了江斯蘅,又冲旁边的江云庭和江雪翎使了个眼色。 兄弟几人就这么退出了这间雅室。 等几人出去后,房门一关,廖先生也神色一沉,并长吁口气。 “莺儿,你听着,你要学会操控它,而不是被它所操控!” “妻主信香事关重大,便是我妙手回春,可在这种事情上,十九叔怕是也没办法帮你,这只能靠你自己。” “去克服它,去收服它,去掌控它,去镇压它!” “别轻易服输,别轻易投降,与男子交媾乃是下下之选,不到万不得已,否则绝不能使用那种方法。” 世人皆知这大梁妻主重欲嗜血,却罕少有人知晓,一切根源来自信香。 人说上天是公平的,得到什么,便失去什么。 女尊治下,完全是以这信香为基础,身为妻主娘子所获得的所有优待,也大多是因信香而起。 她们的贵重从不是因为她们数量稀缺,又或掌握生育之力担负起繁衍大业,而是因为信香能够实现对男子的究极统治。 天生的人上人,注定了要与那些凡夫俗子有所不同,而每当信香一出,哪怕身材娇小,哪怕力气比不上男子,哪怕智谋也逊色于人,但单凭这信香就足以使她们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女尊统治的根基,也是她们得以存世的根本。 然而在得到这些特权与掌控的同时,她们也失去了许多东西。 在觉醒信香之前,或是骄纵,或是猖狂,官媒宠着,朝廷惯着,所有律法都在倾尽全力地袒护着,在这种情况下变得盲目自负恃宠而骄也无可厚非,但真若说什么大奸大恶,也不至于。 然而年满十八,一旦信香开始觉醒,心中那些欲念便会被无限放大,而倘若此时做出点什么,轻易便会使人上瘾。 初期多是焦躁、暴虐,一旦此时伤人,往后便留下个嗜血的毛病,不见血誓不罢休, 若不小心在此时杀害了什么人,往后必要持续用人命镇压信香所带来的副作用。 而若此时与男子行房,也会在信香的催化之下,再也离不开那些男子,贪色重欲,一生都要在信香的驱策之下,沦为那等只知苟且满心色念的重欲之人。 此事乃秘辛,平民妻主无人知晓,唯有那些世家大族,又或真正身居高位的顶级权贵,才会世代相传初窥几分。 信香的觉醒不仅仅意味着这些妻主娘子的统治和掌控,也在代表人性的沦丧,天性中那些美好的部分被近一步摧毁, 但那些残暴其实更像是某种宣泄,此后余生都要受此所苦,长年累月的煎熬之下,所以才催生出越来越多的血腥与凌虐。 然而这人世间总有一些人,或是有意对抗,或是无意抗拒,不愿在信香之下变得六亲不认,不愿变得面目全非,有些人熬了过来,但实在太难。 因为难,所以更多人选择的是放纵,是沉沦,行房寻欢,嗜血暴戾,这些其实都是她们的药,是为了缓解她们自身那些痛苦而存在。 与此同时,言卿只觉浑身燥热。 “信香,信香……” 她口中发出微弱的呢喃,神志不清,眼前是一片模糊。 她看见一名满面风霜的儒雅中年,自称是夜莺的十九叔,那人似乎说了什么,但她听不清,也看不清。 一把火从体内升起,小腹深处,心底深处,那些燥热烧得她浑身发痒,烧得她空虚难忍。 而在这个过程中,前所未有的凶悍,狠戾,蛮横,暴躁,那些负面情绪犹如溃堤,就这么声势浩大地朝她席卷而来…… 第176章 颠覆 言卿浑浑噩噩时,仿佛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可怕的噩梦。 但说是噩梦,其实更像是幻觉。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当初刚来这个地方的时候,恬静柔弱的少年一身残破,仿佛一件精美而又破碎的瓷器,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她心中的某些恶念似乎被无限放大,那些幻觉中,她扑上去一把掐住少年的咽喉,眼睁睁看着少年窒息,可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她拧断了少年的脖子。 她也想起了江斯蘅,初见时是在嵊唐县城,那人黑衣墨发,唇枪舌剑一身的阴阳怪气,眉眼阴鸷又嘲讽。 说实话,他当时看她的眼神令她很是不喜,而在那些扭曲的幻觉里,她心中的暴虐持续攀升,她急需宣泄!她将那人踹翻在地,她残忍地剜去那人一双眼,她一双手变得血淋淋,却前所未有地痛快。 仿佛燠热烦闷的心情都突然平息了许多。 她又想起了江孤昀。 当初那人从刑狱出来后,曾把她带去后山来了场试探,强吻,甚至扯开了她衣裳。 那时候言卿因为江孤昀身上有伤,没敢下重手,怕一拳闹出人命来,气得只能放几句狠话然后转身就走。 可如今她昏昏沉沉,再次想起当初那件事,却突然恼火到难以隐忍, 依然是那片山林,风声呼啸。 她力气是真的很大,上辈子是当兵出身,身体素质本就杰出,这辈子无缝衔接,听人说夜莺从前学武,体质自不在话下。 而她看见自己硬生生地撕裂了江孤昀的一条手臂,那断臂处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她一脸,可那些血腥味儿却刺激着她,叫她感到越发的兴奋,亢奋。 残忍地一把按住那人的头部,凶狠的撞向一旁的树木,一下又一下,头骨碎裂,叫那人面目全非。 她却只觉得高兴。 来自体内的燥热让她陷入那些可怕的幻境,可偏偏脑海之中的一份冰冷又仿佛将她整个人切割开来,另一个更偏向于冰冷的意识见证了这一幕,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那还是她吗? 仿佛挣断了所有枷锁,再也没了任何底线,一瞬让她想起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 凡为妻主娘子者,多是为恶,可她此刻不禁在想一件事。 倘若那些妻主娘子的残暴全是因此而来,那又该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她如今对江家那些人并无多少恶感,甚至对江斯蘅、江雪翎,与这两个人算是亲厚,算是亲近的。 可哪怕是在这么亲近的情况下,回想起从前那些事,那一丁点的不愉快,甚至都能激起她心中无尽的杀意,若是换成旁的呢? 若是换成江氏宗族的其余人,换成那些从未有任何交集的陌生人呢? 尸山血海。 她仿佛看见整个江氏宗族,人人自危,在她手中逐渐化为一片人间地狱,所有人都在支离破碎,鲜血浸泡着深山土地。 言卿从未因任何事而恐惧,但从前那份钢铁一样的意志,却好似在这一刻,在被什么东西逐渐摧毁。 她逐渐红透了一双眼。 这不是信香。 这是一场颠覆! 一场对她个人而言,足以摧毁她所有信仰,所有坚持,所有人格的颠覆。 她将面目全非。 … 没人知道言卿此刻正在经历什么。 雅室之中,廖先生拿起之前让叶药童送来的那个药匣,那匣子里盛着的是一枚果子。 凝香果。 寻常妻主娘子服用的凝香果,皆是凡品,外表酷似茱萸,可如今这药匣里的凝香果,却是通体辉煌,贵重的金,流光溢彩。 因保存得当,放在陈年老木雕琢而成的药匣之中,竟依然保持着当年刚采摘时的状态,果香扑鼻。 廖先生取出这枚宛若鎏金的凝香果,捣碎了放入茶盏之中,又兑入一些清水,而后扶起言卿喂他喝下。 “这等品级的凝香果怕是寻遍整个大梁也未必能有几枚,然而这种圣品仅仅只是针对夜家血统,能弱化那些炙热的信香。” “可那些冰冷的信香又到底是从何而来?” 廖先生也是担忧。 然而就在这一刻,忽然他神色一顿,仿佛是想到什么。 廖先生,名叫廖艳辉,但他从前姓夜。 他曾叫夜厌爵, 但年轻时旁人提起他,多是尊称一句十九爷。 十九爷年轻时也曾戎马沙场镇守边关,但以出身来讲,他顶多算是一个不起眼的分支旁系,对比偌大的夜家,又或者说是夜氏一族,实在是不值一提。 而夜莺这一脉,才是真正的嫡系。 但正好是十八年前,那时候夜莺刚出生不久,嫡系一脉察觉风向不对,于是开始秘密疏散。 本是边疆统帅的夜厌爵于一场战役中壮烈身亡,半年后幽州这地方就悄悄来了一位游方郎中,自此他就成了这位隐世神医廖艳辉。 此后多年因嫡系一脉生怕牵连他们这些人,从未与他们有任何往来,天各一方地独自活着,一直到一年前。 “十九叔,我是夜莺。” “再过几天,我打算去青山,官媒应该会将我分配到那边。” “听说你收了个关门弟子,那人正好是青山出身。” “我让人瞧了,那江隽意家中共兄弟六人,且皆是姿容极好,便是在幽州之外也极其罕见。” “与我一同去青山的妻主娘子定不会放过他们,所以我打算抢先下手,不过我这边也需遮掩一些东西,到时可能会使他们一家受些苦楚……” 那是一个深夜,一场密议, 也是直至那时廖艳辉才得知,原来三年前夜家嫡系虽满门皆灭,但夜家养子楚熹年,还有这位嫡出幼女夜莺,虽生于京城,却并未在京中长大。 京城那边虽知她其人,却从未见过她真容,她也因此才侥幸逃过了一劫。 那时候廖艳辉说,“活着就行。” 这世道,活着就行,真若是让隽意几人落入旁的妻主娘子手中,等待他们的下场要么一死,要么生不如死。 可到了夜莺这里,至少夜莺会给他们几个留条活路,那么这就够了。 第177章 破门而入 而大概是数月之前,又是一个深夜,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夜莺突然一脸苍白地过来找他。 “我似乎,似乎是不小心中了招,十九叔医术出群,能否帮我瞧瞧?” 当时她已经发现她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也是那一夜廖艳辉发现她被人种下了蛊毒。 一寸灰,无解的一寸灰, 除非能寻来南疆圣物才可化解。 就这么廖艳辉连夜出发,只留下一张字条自称在外云游,他夜家嫡系就只剩下夜莺一人,无论如何都必须要保住夜莺,他也为此在外奔波了数月之久。 可夜莺心里却明白,且不提那南疆圣物是否能拿得回来,单说这山遥路远,幽州这不毛之地与南疆相距甚远,单这一来一回就得耽搁不少时间。 恐怕来不及,恐怕赶不上,他们两个全都心知肚明。 只是廖艳辉不想就那么放弃,心里存着几分侥幸,如果呢?万一呢? 万一能赶上,万一来得及呢? 可如今他回来了,却发现那本该带走一条命的一寸灰,不见了。 这依然是夜莺,可夜莺这信香也出了问题。 不再是夜家祖上传承下来的烈火信香,甚至与夜莺生母的信香也完全不同。 那份冰冷,浩然,那样凛冽的冷香,一往无前,无坚不摧,他听都没听过,更是见都没见过,太过陌生的存在。 “莺儿……” 廖艳辉突然踉跄一下,他似是有些头晕。扶了扶额,而后又重新看向床榻上的言卿, 但那神色却是渐渐的变了,担忧少了,淡漠多了,也没了之前那份心急如焚。 许久, 他才又突然沙哑低语, “天不佑夜家。” “到底还是,天不佑夜家。” … 门外, 江家几人正翘首以盼。 有人忧心忡忡,有人心烦意乱,也有人来回踱步,满面焦急。 “已经一刻钟了,怎么廖先生还没出来?” “之前听人说,每当妻主娘子觉醒信香时,身边必须有夫侍陪同。” “那《夫律》上的第一页第一篇,写的就是这个,信香这事儿含糊不得,夫侍必须在场。” “可为何廖先生要把咱们几个撵出来?” 江斯蘅本就不是多稳重的性子,如今已经急得红透了双眼,他二哥三哥还算比较能沉得住气,而六儿则是攥了攥手心,虽未诉出口,但眼底眉间满是深深的忧虑。 此刻,江孤昀正心不在焉,他不断地回想着。 想起之前在山下遇见那位廖先生,廖先生许是太过震惊,当时脱口而出一寸灰,还有妻主身上那一冷一热,一冰一火,两种完全截然相反的信香。 突然他眉心轻跳, “老三!” 伴随着一声厉喝,他眉眼也随之一沉。而一旁的江云庭瞳孔一缩,一看二哥脸色便心中一紧,他赶忙上来,“砰!” 抡起了手臂便是凶猛一拳,他暴力地破门而入。 江斯蘅和江雪翎也全是愣住了一下,但没等二人多想,就看见室内那张竹编长榻旁,那廖先生一袭青衣,手中却握着一把利刃。 “你在做什么!!”江斯蘅突然怒吼出声,他二话不说直奔廖艳辉。 而廖艳辉神色一怔,他回过头来,神色淡漠之中,也好似带着几分讥讽。 “你们几个……” 他沉吟着,似乎想问,想说,他们是否知晓? 而这件事情,又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廖艳辉这一生不信鬼神,这人世如此疾苦,若当真这人世有鬼神,为何那些鬼神从不显灵? 可是消失的一寸灰,两种完全不同的信香,无一不在向他阐述一件事,夜莺,已经不在了。 那这个人是谁?为何她长相与莺儿一模一样? 为何她能同时拥有两种信香? 为何其中一种,那烈火信香,与夜家师出同源? 她又到底是什么时候顶替了莺儿,而真正的莺儿又在何处,是死了,还是,被何人所杀? 但此刻江孤昀已一个健步冲至言卿身旁,他看眼言卿的情况,并未好多少。 这人本是浑身炙热滚烫,但如今那些火焰岩浆似的信香已被压制,取而代之是一片冰霜冷意,她冷得直发抖,身体也在不停地痉挛,仿佛有寒刀刮骨,正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整个人像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那张本就姣美冷清的面容,更是没了任何血色。 江孤昀神色一凝,旋即当机立断,一把揽住言卿的肩膀,将人拦腰抱起。 同时他冷冷地看向廖艳辉,“就在今日。” “就在之前。” “她曾亲自为夜莺建坟。” “若我们几个没及时闯入,廖先生,您又是想做些什么?” 廖艳辉听得一怔, 而江孤昀说:“您为小五的授业恩师,我兄弟一家自是感激,但您既然知晓那一寸灰,便也该知晓,夜莺若死,又是因何而死!而我怀中这位,她从未伤夜莺分毫。” 廖艳辉又是一怔,而江孤昀已敛了敛神,“斯蘅,走!” 在场这几个,老三江云庭一直跟在二哥身旁,六儿惦念着妻主这边的情况,无暇去关注其他,倒是江斯蘅,早就已经目眦欲裂,那副阴鸷的模样隐隐流露出几分疯狠的癫狂。 从前他每次犯病,几乎都是与沈丛吟,与六儿有关,可今日,可此刻,他那敏感的神经却再一次被挑动。 他其实不太懂,为什么人生在世如此艰难?为何想要护住的,总是护不住,总是事与愿违? 就仿佛全天下都在和他作对! “斯蘅。” 二哥再次开口,那清冷的声线叫江斯蘅勉强维持住几分理智,猩红的凤眸逐渐恢复了几分清明,他冷冷地看了廖艳辉几眼,忽然一言不发立即转身。 但一看见靠在二哥肩上依然神志不清的妻主,他心底一涩, “……怎么办?” 第178章 他舍不得(加更1) 他仿佛在求助,难过地看向了二哥。 江孤昀深吸气,旋即沙哑地道:“先走,先离开这儿。” 那廖艳辉是个不安因素,这地方已经不能再待了,小五如今尚未苏醒,但他并不担心小五,以那二人的师徒情谊廖艳辉不至于对小五下手。 可是这位妻主…… 江孤昀又再度敛了敛神,他就这么抱着言卿往外走去。 “慢着。”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江孤昀冷静回眸,而廖艳辉正紧皱着眉,须臾,忽然抄起一个白玉瓷瓶朝这边扔来。 “春心药,助兴用的。” 说完,廖艳辉转了个身,也垂了垂眸,但那神色似有些颓然。 老三身手好,一把接住那瓶春心药,又愕然地看了看他二哥那边。 江孤昀长吁口气,“多谢。” 说完他一步踏出,带着几个弟弟从这边离去。 … 幽州这边也曾有一些春宫图,不过那东西是禁书,尊贵的妻主娘子怎能被画于纸上供那些低贱的男子来观赏,那是对妻主娘子的亵渎。 所以这东西早几百年前便全叫朝廷下令集中烧毁了。 妻主娘子的数量太过稀少,鉴于此,许多男子可能从生到死都是一个雏儿,个别一些人滋生出断袖之癖,但毕竟也只是少数。 而在首次与妻主娘子行房时,这些夫侍通常都会服用一些药物,这些用来助兴的东西很有必要,不然夫侍们心中敬畏,或是恐惧,在那等生死关头很难能全心投入。 如今这情况,医庐这边显然指望不上,那现在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然而县城人多眼杂,言妻主这个情况显然不适宜去人多的地方,身上信香持续扩散,烈火信香已被压制,但寒冰信香逐渐染上了暴虐,那冷冽的香气甚至已经开始影响他们这些人的心志和思维。 “二哥,我来?”这时江云庭一步上前,见二哥步履踉跄,想把言卿从他手中接过,但谁知老四江斯蘅抢先一步。 他双眼红通通的,一把抱走了言卿,然后又吸了吸鼻子,问:“现在应该怎么办?” 江孤昀瞥他一眼,忽然道:“我记得医庐附近有户人家,已成绝户,前几年唯一活口也因上山砍柴摔进河里淹死了。” “走,先去那边。” 他走在前方为几人带路,那地方确实离医庐不远,废弃的农家院子,破破烂烂,房门都歪了一扇,室内全是灰,墙角挂满了蜘蛛网。 小六儿一进门便立即扯下自己身上这件外衣,铺在了地上,屋里有床,但那破木床榻也早就塌了,显然是没法住人。 江孤昀驻足于门外,他见江斯蘅抱着那位言妻主走进了破烂的屋子,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小六铺好的那件外衣上。 他再度长吁口气,忽然拿起廖先生之前扔来的那瓶春心药,“你来?” 江斯蘅愣了愣,六儿也在一旁怔住了片刻。 许久, 江斯蘅用力一点头,而六儿则是唇角轻抿,垂了垂眸,什么也没说,仅是无言地退出了这个破烂的房间。 就这么,一门之隔,屋外的几人背对着房门,那心情很难说。 许久小六儿江雪翎才问:“四哥……四哥能行吗?” 江孤昀看他一眼。 而六儿低着头,那神色也似乎有点恍惚,“依照惯例,妻主娘子年满十五便算及笄,但真正与人行房多是在十八之后。” “听闻觉醒信香风险很大,常有夫侍因此而死。” “而我大梁男子在年满十六时,通常会去当地官媒,由专人负责教导。” 但江雪翎自幼便体弱多病,那时候也恰好感染了一场风寒,而四哥当初年满十六时,一提这事儿就满脸的不耐烦,想方设法地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如今。 江雪翎不知该如何做那些事情,兴许心中明白几分,但毕竟没具体实践过,至于他四哥? 估计也是一个跟他差不多的情况。 而江孤昀听后顿住了半晌, “他不至于……”那么蠢? 这话刚出,突然砰地一声,有人急火火地从哪破烂屋子里跑了出来。 老三江云庭猛地一转身,震惊问:“这就完事了!??” 江斯蘅愣了愣,那眼睛还红通通的,衣裳有点乱,但一听这话就难受得很。 他吭吭哧哧地说:“我,我……我怕她疼。” “什么?” 江斯蘅抿抿嘴,突然像破罐子破摔,“我说我怕她疼!……” 之前,六儿出去后,他也是头一回,知道这事儿拖不得,他就赶紧扒了她衣裳, 可她身子直发抖,本就被信香折磨,他刚想做点别的,她就疼得更厉害。 他从来没见过她那副模样,就仿佛比六儿还脆弱,让他想小心翼翼地捧着,却不敢再做旁的,生怕弄坏了她,也生怕摔碎了她…… 江孤昀:“……” 沉默许久后,又长吁口气,真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 “是她活命重要,还是她怕疼更重要?” “舍不得让她疼,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江斯蘅听得一怔, 他明白,都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他哪会不明白?妻主娘子因信香而死曾有过先例,可他,可他明白归明白,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狠下心,又是另一回事。 “我……”江斯蘅眼梢一红,然后又抿了抿唇。 而二哥冷冷地看他半晌,又回头看了看老三江云庭,想起这人粗手粗脚的,突然脸一冷,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看向六儿。 小六江雪翎则是檀口微张,还在看着他四哥那边,那眉眼之中担忧更深,一看就是跟他四哥一个德行,仿佛在思考,到底该怎么办,才能既要且要,既能不弄疼了那位言妻主,又能成功帮助那人抚平信香。 江孤昀:“……” 怎么这一个两个就没个中用的? “在这儿等着!” 说完,他脸色一寒,长袖一甩,转身走进那个破烂的房子。 而江斯蘅见此微微开口,但半晌又再度垂下了头。 她是真的怕疼。 他裤子都脱了。 可是她怕疼。 他就,舍不得她疼。 第179章 你想做什么?(加更2) 江孤昀进门时,首先看见一地的凌乱。 灰尘之中,六儿身上那件浅翠色的外衣铺陈在地面,而那位妻主玉体横陈,外袍已经被人解开,衣带也已散乱,双腿被人分开,但身上也盖了一件黑衣,那江斯蘅的黑衣。 他眉心轻蹙,又用力闭了一下眼,旋即没再耽搁,立即朝她走来。 言卿此刻的情况并不是很好,事实上,糟糕透了。 之前廖先生喂她喝了一些东西,那东西果香扑鼻,接着那烈火信香就沉寂下去了,不然在那之前真真是冰火两重天,就跟在上演一场拉锯战似的,她整个人,或者说整个灵魂,都要被那一冰一火撕裂成两半。 但烈火信香虽然沉寂,可那些寒冰信香依然存在,那份冷意渗进了骨子里,冷得她直发抖,那份冷意往她心眼里钻,往骨缝里钻,像是在被人活剐这一身的血肉,仿佛有刀子从四面八方而来,在她身子里残忍地翻搅。 雪白的额头已经布满了汗水,这份疼,这份冷,叫她面无血色。 而她所看见的那些幻觉也开始变了。 “杀!” “不好,快走,快逃!” “走啊,快走!” 依然是她所熟悉的村落,江氏宗族人人自危抱头鼠窜,而她如闲庭信步,手中提着一把刀,随手一扬,便是一条人命的消逝。 她走了一路,也杀了一路,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残暴,也难以从中获取任何愉悦。 不再因杀戮而痛快,而是变得冷漠,漠然,像是突然从那些混乱残暴演变成另一种冷酷到灭绝人性的极端。 杀了也就杀了,没任何感觉,无论那些尸首有多么惨烈,也难以令她心中有半分波澜,甚至觉得很是无趣。 所有人都很无趣,甚至就连她自己,活着也很了然无生趣,甚至心里还好似带上一些厌烦的情绪。 不在乎旁人的生死,甚至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仿佛冥冥中被什么不知名的存在,引导向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 对她来讲度日如年,每一时每一刻都好似变得漫长无比。 忽然一份炙热贴了上来,那人有些笨拙,紧张又窘迫,她想睁开眼,想“醒”过来,想摆脱那一切,眼睫颤得越发厉害, 可突然那份炙热落荒而逃。 不久又是一人走了过来。 她知道那是谁,那人似乎天生体寒,那如玉的手本是很冰,但如今不知是不是受她这份信香影响,那般冰冷的手,竟在她自身的冷意下,被衬得有些温暖。 当那人撩起她身上的衣服,言卿眉心一蹙,突然就睁开了眼,并一把捏住了他手腕。 “……醒了?” 他垂眸看来。 言卿轻喘了一声,才问:“你想做什么?” 江孤昀沉默片刻,语气放轻了些,“您是不愿吗?” “对,我不愿!” 可抓住他的手,却更紧了,仿佛很难松开他。 不论是之前那份燥热,还是如今这份冰冷,在剧烈的痛楚之下,都有着一种惊人的渴望。 那份渴望在叫嚣着,在陈述她此刻的需求,仿佛是一份本能,但她不愿,她就是不愿! 江孤昀又沉默了片刻,才说:“曾有妻主娘子因觉醒信香而身死,死时七窍流血,体内经脉寸断,但多是因为身边并无夫侍,所以得不到纾解。” “而若是身边能有夫侍,通常事后死的则是这些夫侍们。” 因为是第一次,妻主娘子们神志不清,夫侍们或许太过粗重,总归是难以避免发生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事后这些妻主娘子觉得不舒服,自然是叫那些夫侍拿命相抵。 但江孤昀信她,无论事后如何,她总不会像那些妻主娘子一样,所以之前才肯放心让江斯蘅与她独处。 可问题是, “廖先生似乎已经发现了,知道你不是夜莺,我也不放心继续将你留在他那边,那么解决这件事,就只能用这种方式。” “俗称泄火,宣泄,是打也好,骂也好,又或者是与人行房,总归你平时可以隐忍,但唯独这种关头,真若忍下去,百害而无一利。” 【有关上瘾这种事,乃是只有权贵才可得知的机密,言卿之前神智不清,而这兄弟几人也对此并不知情,综合来看,如今江孤昀所言,确实已是最优解。】 但言卿还是忍不住问,“难道除了这个真的就没别的办法?” “或许有,但我不是廖先生,也不是隽意,我不知。” 言卿:“……” 她也不知。 她重重咬了一下唇。 但忽然她又问了句,“泄火……也就是说,只需要泄出来就好?” “嗯,” 他轻点着头。 “……我自己来。” 江孤昀听后又是一怔,而此时言卿试着想起身,将手臂压在地面,想撑起自己的身体,可刚撑起一些,就又重新瘫软了回去。 她眼角有些发红,又试了一回,可依然是那么无力。 而这时她好像听见有人在轻叹。 接着,忽然一只手蒙住了她双眼,那个人也伸手一捞,让她背对着他,靠在了他怀中。 他那惯有的,清冷淡泊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您只需当成一场梦,这种时候没必要和自己较劲,您若是不想,那就只需发泄出来便好,不一定非得到那种地步。” 言卿一僵,她哑然许久,轻颤的眼睫刷过了他掌心。 而他说, “今日之后,什么都不会改变,不会有任何变化,您也不必有任何负担,不必想得太复杂,继续保持您本心便可。” 江孤昀是真的聪慧,知晓她在意的是什么,看穿她所有想法,他或许不曾言语,然而全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她一直想走,她为江氏宗族安排生路,却从未为此而居功,后续也不曾过度干涉,似乎是完全放权,一些事情甚至交给老族长做主。 她其实一直在撇清关系,就像是她搬进了梧桐小院,斯蘅跟着她去了,看在斯蘅为她挡过一刀的面子上,她就算曾驱赶,但也作罢了。 可其实那真的不能代表什么,她平时与他们并无多少暧昧,她心里有着一些他所不懂的坚持,而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似乎并不愿意让这些关系复杂化。 就好似她悄然尾随去刑狱,若不是被他们认了出来,她或许会一直隐藏于暗处,她就算帮助他们,也不愿他们因此而多想,不愿他们因此滋生出什么不必要的感情。 其实,她并不想要他们。 第180章 其实他也是第一次(加更3) 可一旦有了妻夫之实,她多少要承担一些东西,而那是她所抗拒的。 这个人平日冷清,可责任感太重,道德底线太高,对她自己太过约束,她应该是三思后行那种人, 在遇见大事时,会先设想她是否能给出一个完美的结果,如果她可以,她或许会去接受,但如果她认为她自己做不到,那她就绝不会迈出那一步。 “我……” 言卿又定了定神,刚要开口,但忽然之间,那人一手蒙着她双眼,一手拂过她腰肢,肆意的撩拨叫她瞳孔一缩,一瞬便又用力咬住唇,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不愿去发出任何声音。 信香让她变得脆弱,不但脆弱,当被人碰触时,平日里的半分感觉,都会化为几十分,几百分。 溃不成军也不过就那么一刹那,突然脑海一阵空白,再也无法去思考其他,就那么软在了他怀里,除了浑噩又急促的气息,再也听不见其他…… … 时间似乎过得很漫长,从天亮到天黑。 江斯蘅几次上前,歪掉的破木门板正好挡住了那房子的入口,他几次三番地想进去,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情况,但不知怎的, 女尊治下,一妻多夫,分明是个很正常的情况,一家一妻,兄弟共妻等等,都是他自幼所见,都是合情合理,是他们这些人习以为常的。 可他此刻只要一想里面在发生着什么,突然就有些怔忡茫然,心底像是划过了许多异样,却又难以说清那到底是什么感觉。 直至入了夜, 屋里逐渐传来一些轻微的声音,江斯蘅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他一脸麻木地看过去。就见二哥衣裳整齐,只是袖口、衣襟,被人抓皱了一些,衣摆处也沾染了一片洇湿的水迹,浑身都是那冷冽如雪松一样的香气。 他揉了揉手腕,又蹙眉看了江斯蘅几眼,“她累了,已经睡下了,先带她回去。” 江斯蘅一怔,而这时六儿已行色匆匆,越过了江斯蘅直接走进那破烂的房屋,进门就见那位妻主似乎被人整理过,衣裳整齐,长发汗湿了一些,可之前那汹涌外放的信香,却好似收敛了些。 他松了口气,然后轻轻将人扶起,试着想将人背起来,这时四哥的脚步声传来,“……我来。” 江雪翎怔了一下,又看了看四哥,这才轻嗯一声。 回去这一路异常沉默。 江斯蘅背着言卿走在前面,小六江雪翎抱着衣裳跟在后方,仅落后了半个身位,而几丈之外则是二哥江孤昀,和三哥江云庭。 “……之前祥林叔临死前,跟我提过一件事,说让我当心天地盟。” “可我跟天地盟并无任何关联,我思来想去,咱家之中,有可能和天地盟有关的,除了大哥就是你。” 江云庭正皱着眉,今日这些事他倒是没多少感觉,他甚至不太明白为何此刻气氛这么古怪,老四一言不发,小六儿也比往常沉默,甚至就连二哥…… “二哥,二哥?” 他看了看一旁的江孤昀,“想什么呢,喊你半天了,我刚跟你说的,你听见了吗?” 江孤昀又定了定神,说:“听见了。” 他看起来神色如常,照旧的一脸清冷,一脸凉薄,那神色都淡漠得很,然而,心底到底还是起了些波澜。 虽然没那么彻底,但那些柔软,白皙,那人软在他怀里,沙哑地叫着他名字,紧紧攥住他衣袖,难耐难安的模样…… 那些声音,画面,还有记忆,实在是太过深刻了。 其实他也是第一次,他也不曾有过那样的经历。 神色顿住片刻,他神色淡了淡,尽量让自己清醒一些,别再受那些事情的影响。 “大哥以前为了你们常年在外奔走,托人办事,结交人脉,难免要使些银两,他那些生意摆在台面上的没几个,其余的,便是我,也只知道六七成而已。” “不过大哥应与天地盟无关,毕竟一旦跟天地盟扯上关系迟早得掉脑袋,他便是只是为了我们这些人,也绝不会去蹚那些浑水。” “可是祥林……”江云庭欲言又止, 而江孤昀摇了摇头。 “他让你当心天地盟,更有可能是因为他知道些什么,且是与妻主有关。” 江云庭身形一震,“……不能?之前那个秦长洲不是说,那天地盟的楚盟主是夜莺的义兄?” 但江孤昀却神色淡淡,“人心易变,以前是义兄,以后却未必。” 医庐那位廖先生不也是如此? 看起来似乎很看重夜莺,但心生猜疑却险些亮刀。 永远别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这人世间心智不俗者比比皆是,一下子变化太大,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但凡稍微有点脑子,势必要因此起疑。 所以江孤昀对于那位楚盟主,算是一种观望心态,暂不知是正是邪。 但倘若那人如廖先生一样,又或者比廖先生更甚,那么于那位言妻主而言,绝对是祸非福。 “此外,你可知那天地盟为何叫做天地盟?” “所谓天地,乃是一天一地,天为女,地为男,天地相合,相辅相成,这才是天地盟。” “以前曾听人说,这天地盟最初是因律法不公,企图变法,企图为世间男子争一条活路,与其说为对抗朝廷而存在,不如说,最初纯粹只是想帮助更多人活下来。” “然而时至今日,那天地盟中也早已分裂。” “天盟之主隐世不出,天盟成员销声匿迹,地盟则是由那楚熹年把持,但单只这个地盟也是混乱至极。” “数月前周家庄因不堪迫害,暴起之下杀害了几位妻主娘子,导致整整一千多人的人口大村被官府屠杀。” “这事儿虽是崔大人下令,可暗地里鼓吹周家庄对那些妻主娘子动手的,却是那个地盟,且那些妻主娘子身怀信香,若无天地盟暗中协助,单凭那一千多人,也未必能奈何得了那些娘子。” 江孤昀当初在刑狱,最绝望的时候,曾抽空分析过这些事。 而刚出狱的那阵子,甚至也曾想过,不如铤而走险与天地盟联手,然而不到万不得已他也绝不愿与虎谋皮。 那个天地盟,尤其是那个地盟, 极端之下越发偏激,恨不得与全天下为敌,甚至想杀光世间所有女子,由此可见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而江云庭听了这话神色一凛。 “那要是按这么说,咱们如今,岂不是前有虎后有狼?早已被龙潭虎穴所包围?” 一方是朝廷,一方是天地盟,还有涉及夜莺的那些事,乃至于与大哥有关的神威侯府,简直是四面楚歌。 “倒也不必太过忧虑。” 江孤昀说后,又忽然想起医庐那边。 “小五应该快醒了。” “?” 江云庭一脸错愕。 而江孤昀则是想着, 或许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小五就已经醒了。 第181章 双生 江孤昀料事如神。 之前在医庐发现情况不对,担心言卿这边有所不测,于是立即让老三破门闯入。 带走言卿时,他说,言卿曾为夜莺立坟,就算夜莺已死,廖艳辉也该明白夜莺是因何而死。 但除此之外,有关旁的,他却并未多言。 然而他们这些人一走,医庐这边,那位隐世神医廖先生却沉默片刻,而后徐徐踱步,来到窗前坐在一把竹编的椅子上。 他轻抚着座椅扶手,那儒雅面容深色沉沉。 “一寸灰,一寸灰……” 其实他这边,他唯一能够确定的一件事,就是之前那位小娘子,哪怕容颜与莺儿相似,但那绝不是莺儿。 起初他曾以为,兴许是那位小娘子出于某些原因,先杀了莺儿再来顶替莺儿的身份,可如今回想,那人脸上并无易容痕迹。 而且还有一件事情令他很是在意。 “那人不但长相与莺儿相似,身上还具备两种完全不同的信香,其中一种烈火信香分明是与夜家一脉相承。” “她若非夜家之人,又为何会有那烈火信香?” “可若她当真是夜家之人,又为何以前从未听闻?” 夜家这一代,众多子嗣中,仅仅只有莺儿一人是女子,其余者皆是男丁。” “这人究竟是从何而来?” 忽然之间,他像是想起什么,一瞬便有些愕然。 从前曾有一位老道,险些被奉为国师,那人道号为天机真人,但因不愿入朝,不愿涉及皇权,于是一走了之,远离了京城那些血腥争夺。 而夜家这位十九叔,当年之所以化名为隐世神医廖艳辉来这幽州,也是因听闻曾有人在幽州境内见过那位行踪不定的天机真人。 那人曾预言,夜家必有一劫,然死境含生。 这十九叔来到幽州,其实一直在暗中寻访那位天机真人的下落,他想寻一破局之法,想知晓那死境之中的生机,又是从何而起,只是接连多年一无所获。 并且,当年那人曾为夜家算过一卦。 “贵府有双姝,一为骄阳一为冷月,然冷月先于骄阳,天地逆乱阴阳,但此二人命格特殊,又是身系天下兴亡,怕是将要一死一生。” 轰地一下,这位神医廖先生一脸震撼,他猛然起身。 “难,难道是她!??” 夜家确实只有夜莺这么一位嫡女,但那也仅仅只是活下来的,活下来的,只有夜莺这一个。 然而十八年前,夜家产女,一举双胎。 先出生的那一个,取名为卿,后出生的那个,取名为莺。 可那个夜卿,不是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大概是夜莺六岁那年,这些事儿,这位十九叔也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 据传当年因天机真人预言这姐妹二人一死一生,于是在二人出生后,夜家便将二人送去一处风水福地,企图借此镇住二人的命格,以保二人平安双生。 自幼姐妹二人相伴习武,同吃同住,不论做什么都总是一起的,犹如一对并蒂同生的连体婴。 只是姐姐夜卿的性子更沉稳,也更清冷漠然,叫人一见总是赞誉不绝, 而年幼的夜莺则是上蹿下跳,活泼爱动,嫌弃练武太辛苦,动不动就扮鬼脸,总叫夜族那些人一脸好气又好笑。 然而好景不长。 大概是六岁那年,因为贪玩,一时任性,夜莺甩开了众多跟随,却也因此遇上危险。 孪生姐姐夜卿为救她身死,如天机真人预言的那般,双姝二人一死一生。 也是从那往后,夜莺那顽劣的性子才渐渐变了,渐渐收敛起来,此后不论学文,还是练武,都刻苦不已,从未再抱怨半句,就好似从前那个夜卿一样。 “十九叔,我如今避开那些人的眼线来幽州,用的也是一化名。” “往后您若在外见了我,可千万要记得,千万别叫破我真名。” “我叫言卿。” “言是王父的言,卿是阿姐的卿。” 那个雾霭弥漫的深夜,星月当空,少女本该如骄阳,却立于夜色如冷月。 她浅笑温雅, 她说,她叫言卿。 言是王父的言, 卿是阿姐的卿。 … “廖先生?” “您这是怎么了?” 医庐这边几个药童全是一脸紧张,大气不敢喘一声,主要是之前那事儿闹得他们心思惶惶。 并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可这气氛着实太凝重。 而就在这时,有人见这位十九叔一脸焦急。 十九叔怔了下,突然看向不远处,“……隽意那是怎么了?” 他今日才刚回来,尚且不知江隽意的事情。 而叶药童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说:“这……前些日子,那言小娘子将江二郎君和隽意师兄一起送进了刑狱,等二人出来后,隽意师兄就成了这副模样。” “乃是因金针刺入定命穴,虽借此保住隽意师兄的性命,但也使他沉睡了许久……” 十九叔听得一怔,而后又深深吸气。 他本是想直接去青山,但此刻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与其舍近求远,还不如就近问问。 “去取些金针来。” 他说完,叶药童赶忙转身,不多时便已小心翼翼地捧来了一盒金针。 而十九叔也已走进那间竹屋雅室,先是号了号脉,而后又开始施针,最后忽然一掌拍在江隽意背上,一根带着血迹的金针缓缓从江隽意的心口浮现而出。 须臾,一身通透,温白如玉的男子,神色虽有些虚弱疲倦,但他薄唇一弯,又缓缓的,慢慢的,徐徐睁开一双清透干净,好似一池清水一样的眼眸。 那样的一双眼,清澈可鉴,清晰明透,且那神色也全是温润,全是平和。 而他一看这位夜家的十九叔,便先笑了声, “师父,” “您回来了。” … 此时夜雾散开些许,青山之上,梧桐小院。 满室的冷冷清清,江雪翎取来一盆炭火放在床旁,又看了看床上那名女子,一袭白衣,肤如白雪,仿佛正处于沉眠之中。 昏黄的烛火映照在那人脸上,而那人眉心微蹙,仿佛正处于一场梦魇之中。 第182章 心乱如麻 “您是王女,乃是王长女!” “生而不凡,来日定当继承王爵之位!” “略略略,阿姐好无趣呀,我不跟你玩了~” “学武有什么好的?听闻外面的小娘子全是只需吃喝玩乐便好,为何王父偏要让我们学这个?” “我才不要,王父好无情,他是不爱我们了吗?甚至都不让我们去京城,阿兄他们也不常来这里,好没意思呀……” “阿姐,阿姐……阿姐你醒醒,你醒一醒啊好不好,以后我全听你的,我再也不胡闹了,你醒醒好不好……” 一整个白日,一整个深夜。 先是信香觉醒,被折磨得浑浑噩噩,而后又……又发生了那种事,虽然没做完全套,但那也是言卿前世今生两辈子加在一起的头一次。 等倦极而眠后,本以为总算能安稳一些,可谁知又开始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是一片青山绿水,古香古色的庄园宅邸,偌大的演武场,雕梁画柱美不胜收,身着黑衣的死士暗卫,把守其外的重甲士兵,长刀短剑,金银翡翠。 梦里有一个小姑娘,看起来年岁不大,总是咯咯笑,顽皮捣蛋,有个口头禅。 “诶,好没意思呀,” “诶,今晚吃点什么呀,” “诶,阿姐,我们出去转转呀?” 看起来天真烂漫,不过这梦太模糊,没法看清那个小姑娘到底长什么模样,却觉得那人很爱撒娇,顽劣的像个小魔鬼,真是让人一看都头疼。 然而那个小姑娘一口一个阿姐跟在她身后团团转。 梦里的她也有些奇怪,一板一眼的,看起来像个小古板,不怎么爱笑,被寄予厚望。 身边所有人都在说, “您是王女,王女乃是女君,仅次于女帝之位的女君,待来日成年之后定要承袭王爵之位,您生而注定贵不可言……” 似乎是背负了许多东西。 后来这个梦开始变了。 一片废墟,满地是血,死了许多人,她自己先是被人一剑射穿了肩膀,背上挨了一刀,心脏也被一柄长剑捅穿。 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有蒙面人喊打喊杀。 而那个顽皮捣蛋的小姑娘不知所措,煞白着一张脸,手上沾满了她的血,紧紧地抱着她,怕得直发抖,也哭得泣不成声。 “阿姐,阿姐……都怪我,是我的错……阿姐,阿姐你醒一醒,阿姐……” “…” “啾啾,啾啾啾!” 窗外传来一阵鸟鸣,天色也已经亮了。 言卿一脸疲倦地睁开了双眼,依然有些浑噩,感觉有些恍惚,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仿佛连续渡了好几场劫。 她徐徐起身,昨天身子软的没力气,如今也没好上多少,体内的那些冷意依然存在,她甚至能感觉自己体温很低。 “这个信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感觉还在继续,似乎还没完事?” 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梦,乱七八糟的。 难不成是因为自打穿越之后身边全是古代人,所以给自己脑补了一段古装剧的片段? 言卿扶着额,又摇了摇头,也没太当回事,一想上辈子也曾做过一些奇奇怪怪的梦, 比如漫天的黄纸钱,一袭白衣的少年,又比如刚执行完一个任务,就梦见自己再次抡起长枪冲锋陷阵什么的。 怪梦太多了,只不过之前做的那个梦,实在太悲了。 醒来时已经不太记得了,仅仅只是留下一层浅浅的印象而已,可那种感觉叫她心里直发堵。 “……妻主,您醒了?” 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个声音,言卿循声一看,就见少年小六江雪翎正伫立在房门外。 瞧着依然很恬静,一副柔美文弱的模样,好似一株水仙花儿,实在是赏心悦目。 然而一想昨天发生的那些事,信香觉醒,医庐附近那个破破烂烂的屋子,言卿:“……” “咳,嗯!” 胡乱点了一下头,又别开了脸,眼神瞟了瞟四周,就突然觉得尴尬的不行。 她要是没记错,当时,江孤昀帮她那什么的时候,江斯蘅,江雪翎,还有那个老三江云庭,这几人全在房门外? 艹!! 唇角一抿,言卿又深吸口气,再次瞧一眼门外的少年,莫名脸热,也口干舌燥。 “那个……江孤昀呢?”她尴尬了好半晌才问。 少年一怔,而后轻声说:“二哥昨日回来后,便去了族长家,似乎是因祥林叔的事情,族长爷爷已让人将祥林叔下葬了。” 言卿又是一哽,但转念一想, 没在家? 好! 正愁不知该怎么面对呢,但这种事逃又逃不了,就算没真的做到最后一步,可…… 烦! 赶紧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处理这件事,怎么面对,又到底该用什么态度应对这些人才好。 简直是心乱如麻。 她此刻的感觉就仿佛一个大闺女,喝了一顿酒,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跟人睡了,不对,不算睡,但反正摸是摸了,抱也抱了,就只差那最后一步而已。 又不禁想起,昨天那江老二一直蒙着她双眼,不让她听,不让她看, 她甚至不知当时那人到底是什么表情,什么感想,如今回想,竟只记得当时被那人蒙住双眼后的一片漆黑,以及那些缱绻温柔,却又激烈至极的感觉。 突然又轻轻咽了下嗓子,言卿长吁口气,感觉没来由的燥热。 而见她想起身,江雪翎垂眸走了过来,他文弱,顺从,一身的恬静驯服, 但不知怎的,言卿却突然想起当初刚来这地方的时候。 明明,早就已经悄然转变了,不是吗? 他对她的态度,她能察觉出一些变化。 可怎么突然之间,这人像是回到最初的模样? 变得很有分寸,很妥帖,不再柔柔浅笑,而是垂眸内敛,像是藏起了所有心事? 就连那双如烟似雾的眸子,那些烟雾本是散了才对,可如今烟雾冉冉,又使这人变得如梦似幻,朦胧起来。 到底怎么了? 言卿满头雾水,又不禁看了他好几眼,而此时江雪翎已搀扶她起身。 “您是想先用膳,还是想先洗漱?” “呃……先洗漱,我自己来。” “……” 少年身形微顿,旋即轻嗯一声,依旧是那副文弱恬静的模样,他垂眸退至了一旁。 “妻主呢!怎么样了?妻主醒来没?” 梧桐小院外,有人满身露水,拎着一只山鸡风风火火地往回跑。 等进了院门正好看见他三哥从屋里出来,他抹了一把脸,气息尚有些不稳,却立即当啷一句开口问。 第183章 是谁被排除在外 江云庭正打着赤膊,光着膀子赤着上半身。 那强壮的胸膛,结实的腹肌,有力的手臂,身上有些疤痕,但那些疤痕反而为他更添了几分男人味儿。 他手里拿着衣裳,往肩膀上一甩,又瞥眼老四江斯蘅才说:“估计是醒了?” “刚好像听见那边传来点动静,六儿已经进去了……” “噌!” 江云庭话还没说完,就只觉眼前一花,穿着一身陈旧黑衣的江斯蘅已经跟个弹簧似的直接冲了过去。 “妻主!!” 手里拎着的山鸡还没来得及放下,这是他特地进山打来的山鸡,要给妻主补身子用的。 等进门之后,就见六儿恬静垂眸伫立在一旁,而言卿正坐在床边弯腰穿鞋。 江斯蘅眨巴一下眼,突然之间,唰地一下,那眼圈儿直接就红透了。 然后薄唇一抿,嘴角也瘪了下来。 “嗯?怎么了?”言卿抬头一看,属实是满头雾水。 江斯蘅又抿了抿嘴,忽然一转身,“没怎么!我杀鸡去!” 然后拎着那只山鸡就走了,浑身劲儿劲儿的,整个人都散发出沉闷的气息。 言卿:“?” 无了个大语。 我哪儿惹他了? 忽然又一僵, 猝不及防地想起了一件事。 等等, 她要是没记错,昨天……在江孤昀之前,曾有一个人,似乎扒了她衣裳,扯开她腰带? 然后, 箭在弦上,但没发,贴上来笨拙地试了试,就又突然慌慌张张地跑了。 “?” 事儿大了。 敢情不止江孤昀,还有一个老四江斯蘅? 这到底是什么人间地狱究极刑场? … 言卿僵着一张脸出门洗漱,真若形容一下她此刻的模样,就跟长满了虱子跳蚤似的,浑身哪哪都不自在。 六儿不远不近地跟着,但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神色微顿,又再度恬静地垂了垂眸,他发出一些轻微的动静。 等言卿转身一看,就见六儿已徐徐转身。 言卿:“……” 呼! 再次松了口气,但也觉得,怎么就这么棘手呢? 正琢磨着,她又轻咽了一下嗓子,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再次涌来,身子也隐隐燥热, 这叫她身形一僵。 再次想起昨日发生的那些事,但那神色也跟着一冷,眼底像结了冰一样。 “果然,还没完没了了……” 这信香觉醒并不是只有一日而已,她这分明还在觉醒,到底何时才是一个头? 这么想着,她又神色微敛,但攥着手中用来擦脸的方巾,那脸色却也越发地冰意冷然。 “……四哥。” 梧桐小院有个单独的厨房,这厨房可比江家那个宽敞多了。 江雪翎一进门,就见他四哥一脸阴鸷,活像个阴翳的丧批,手起刀落,喀嚓一下砍掉了鸡脖子。 那力气贼大,鸡毛都快叫他薅秃了。 江斯蘅心气不顺,恹恹地瞥来一眼,无精打采问:“你怎么来了?妻主呢?不用伺候她?” 江雪翎心中一涩,旋即才沙哑轻语,“妻主从来不需我伺候。” 他眸中似染着一层黯然的光,那神色也像是沾上了些许涩然。 言妻主名言卿,并不是那位夜莺。 而第一个遇见她的人,是他, 最先与她相处的人,是他, 发觉那些变化的人,是他, 最先开始对她改观的人,是他, 甚至最先…… 怦然心动的人, 也还是他。 只是从前一直忍着,忍着,按捺着。 以为有血海深仇,以为自己成了个叛徒,愧疚,负罪感,那些难以言喻的心情接踵而来,彼此拉扯,也仿佛将他活活撕裂。 他独自消化着那一切,无法接受自己竟然会对一个仇人产生那样的好感。 排斥,抵触,无能为力地想要抗拒那些不该滋生的情愫,可谁知回过神后,才蓦然惊觉, 原来她身边的那个人,离她最近的那个人,也是她最亲近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他。 就好似昨日, 所有人都只看见四哥为她着急,却没看见他也在担忧。 离开医庐,二哥带着他们去了那个破烂的屋子,他见灰尘太大,于是除去外袍,特地把那件外衣铺在了地上,他怕弄脏了她。 她看似不拘小节,但其实清冷干练也很爱干净,就像五哥一样天生喜洁,哪怕偶尔松散,可那衣裳多是穿得整整齐齐。 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她所喜爱的所有东西,他每发现一处,便一定会牢记于心。 或许他不如二哥那般算无遗策,也不如三哥勇武豪迈,更不如四哥一腔热血的赤子之心,可江雪翎却是整个江家,最知她喜好,也最了解她的那一个。 了解到,哪怕她只是一个心念微转,他都能立即知晓她是喜是悲,她是在意,还是从未在乎。 可偏偏,他把她放在心上,不由自主地追随,下意识地寻找,总是悄然看向她,注意她,在乎她,但临到头来才发现,他自己,竟好似从未入过她的眼。 好似一抹灰,一粒尘,那般的无足轻重,叫她转眼就忘,也难以在她心中留下任何痕迹。 这就好像昨日她信香觉醒,她大概是需要与人行房才能镇压信香,而二哥首先想到的人是四哥,因为她对四哥的接受度更高,四哥与她关系最好,四哥出来后二哥又看向三哥, 他江雪翎似乎永远都是一个下下之选。 不该这么想的,他知道,不该贪心,不该计较,不该强求,更不该去有那份得失之心。 自幼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们,所谓妻主,永远不能只属于一名夫侍,而是他们这些夫侍“属于”她。 永远不可能一妻一夫,势必要与许多人分享。 旁人对那些那些妻主娘子敬而远之,尤其是行房这种事,大多如入鬼门关,可是就连江雪翎自己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便是想入这鬼门关,也苦无门路,无处可入, 他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一个。 “妻主昨日一整日没能进食,稍后餐食还是清淡些为好。” 他垂眸上前,在四哥身旁打下手,而四哥愣了下,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头, “气糊涂了,这都忘了,她昨儿一直没吃饭,从早上开始就没来得及吃。” “不行,我找二哥去!得让二哥做点清淡爽口又开胃的,不然饿瘦了可咋办……” 第184章 他,岌岌可危 嘀咕完,江斯蘅就蹭地转身再度风风火火地往外跑,而厨房这边只剩江雪翎一人。 他看向桌案上的砧板,又忽而红透了一双眼。 “……气糊涂了,么?” 四哥就连心酸赌气都可光明正大理直气壮,而他突然发现,他竟从未有任何一刻,能像如今这般, 这么的嫉妒四哥, 嫉妒到,难以疏解,如鲠在喉。 … “二哥,二哥!” 晨曦隐没于云层深处, 江斯蘅就跟一头活驴似的,不管不顾地冲进了老族长家中。 等来到这边,一推门才发现,二哥衣袍松散,正斜倚在窗柩旁, 那冰雪般白皙的额头抵着窗框,窗外的晨光清清薄薄地洒在他身上,却有着难以掩饰的疲倦。 他此刻似乎正在小憩,像极了倦极而眠,但不知怎的,那耳根竟有些发红。 “江孤昀……” 梦里,满室的灰尘,在金色艳阳的照耀下漂泊在半空,那人依偎在他怀里,沙哑又无助地轻唤着他的名, 像是在催促,但也像极了抗拒。 那只手素雅白皙,又微微带着些清削之感,紧紧地攥住了他衣袖。 她呼吸时很急,她身上全是那凛冽如冬雪一样的冷香,就好似从前见过的雪山松木。 那份冷意像是渗进人心里,冷冽之中,也伴随一份狂乱,逐渐混淆他清锐的意志。 “江孤昀……” “江孤昀……” 那人唤着他,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他, 他不禁有些失控。 虽未言语,虽不曾让她看清他的脸,遮掩了许多情绪,却也亲眼见证她如何在他怀中寸寸崩溃。 人世间爱欲纠葛,他曾不屑于顾,可不知怎的,那一刻竟突然觉得, 原来这个人,这种事, 那些狂乱迷离, 竟也能美得那般震撼,迷魂摄目。 “二哥!!” 突然一只手粗鲁地推醒了他。 江孤昀怔了怔,只恍惚了一刹那,便神色一清,但一身的气血好似在沸腾汹涌。 他轻嗯一声,才神色如常问:“怎么了?” 而后那手腕微抬,长袖拂过了膝头,好似将手搭在腿上,可宽松的袍袖也恰恰掩住了那腹下之处。 看起来依然似那芝兰玉树的高岭之花,不近人情的凉薄淡漠,满身的清冷孤高,多少有着几分疏离漠然, 任谁也无法看出他半点异样。 江斯蘅说:“你累了?睡着了?怎么不回家?还有,妻主饿了,该做早膳了。” “六儿说她之前一天一宿没进食,还是吃点清淡的比较好。” 江孤昀神色轻怔,才徐徐起身,“走,回去。” 本来还想在外避一避,如今这情况,真若见了面,依照那人的性子,恐怕又会多想。 但起身时他身形一僵,忽然垂眸看了看落于腹部的长袍广袖。 江斯蘅本来都已经转身了,但迟迟没听二哥跟上来,又不禁满头雾水问:“怎么了?不是说要回去吗?” 江孤昀又是一僵,而后那嗓音似莫名沙哑了些,听起来,不知怎的,很欲。 “刚睡醒,有些头晕,许是气血不足。” “那用不用补补?”江斯蘅立即紧张, “要不我回头上山再多打几只山鸡……” 突然噤声,想起前两天在刑狱,二哥曾往那刑狱长夏荣芳的口中塞过一团猩红的血肉,他又连忙住口,两片薄唇也紧紧抿在了一起。 那眼底也好似涌出几分懊恼,仿佛在责备他自己心直口快,不该提起那些事儿,更不敢提什么山鸡。 甚至他还觉得,或许他压根儿不该过来找二哥,不就是一顿饭而已,他又不是做不了。 可是妻主分明更喜欢二哥的手艺,每次二哥准备好膳食,都总能令她胃口大开…… 而见他这样,江孤昀一脸好笑,“少在那胡思乱想,容我缓缓便好。” 江斯蘅噎了一下,才又讪讪看来。 而江孤昀则是用力闭了一下眼,屏息凝神,仿佛在尽力平复着什么。 须臾, 兄弟两人一起往外走, 只是回去这一路,难免心不在焉。 江孤昀就不禁在想, 似乎,无意之中,他已将自己置于一种岌岌可危的境地。 昨日那些事记忆犹新,大抵是为欲而起。 可一旦有了欲,那么接下来,又该是什么,又能是什么? 他江孤昀一介凡夫俗子,到底是做不了那无情无欲的圣贤。 “呵,” 突然听见一声沙哑苦笑,江斯蘅侧首一看,就见他二哥好似忧愁,好似困扰, 当扶额低笑时,那眼底也好似染上许多晦涩难言的复杂。 “?” 江斯蘅歪歪头,又张张嘴,眨巴两下眼,然后直挠头。 咋回事? 怪怪的。 不明白? 没看懂。 … 梧桐小院, 言卿来回转了转,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江斯蘅不见了,少年小六江雪翎在厨房那边,正坐在一张板凳上神色恬静地添火烧水。 分明是一副很正常的模样,以前也曾见过这一幕,但今日不知怎的,就是感觉安静得让她感到很心慌。 言卿又四处看了看,突然见那个老三江云庭不知从哪抄起一把红缨长枪,已经在院子里舞了起来,枪风凌厉,带着那悍勇无敌的暴戾杀意,手臂上的肌理因此而绷紧。 他只穿了一条黑裤子,一双皮革蹂躏而成的长靴,雄壮的身体处处皆是豪放粗犷的草莽之气。 那双黑眸如翱翔天际的雄鹰,漆黑深邃,杀气凌厉。 真是好漂亮的枪法!言卿一时看得有些出神。 “那要不等会儿做点素的?其实素食也挺好的?”突然院外传来江斯蘅小声蛐蛐的声音。 言卿下意识地转身一看,接着,活像是一脸雷劈,整个人都僵在了那儿。 兄弟二人正在往回走,江孤昀神色淡淡,“不必。” “可是你之前在刑狱……” “都已经过去了,人总得向前看。” 困难既存在,便是用来克服的,不论是活人血肉,亦或家禽牲畜,难道此后要让家里这些人跟着他一起食素? 大可不必。 或许初期难熬,但只要熬过了就好。 正这么想着,江孤昀不经意地一抬头,就见家中那位言妻主正一脸僵硬地杵在屋檐下。 第185章 怎么跟个傻缺似的 “那个……” 言卿眼皮儿轻轻一跳,觉得她得说点什么,但这也太尴尬了,她整个人都有些晕眩。 而江孤昀神色一怔,旋即依旧是一副清冷模样,他长袖一拢,人在院外,却遥遥向她行了一礼。 “孤昀见过妻主,归来太迟,望妻主勿怪。” 言卿:“?” 突然就有点懵圈。 又忍不住重新打量他半晌,就见人家像个没事人似的,满身的清淡坦然,就好似昨日那些旖旎从未发生,从未存在。 而对比之下,为此纠结了一整个早上的自己,怎么就跟一个傻缺似的? 又懵了片刻,言卿才回过神来,“呃……嗯,” 她含糊地应了声。 接着就见那人神色如常,进门后先是与老三江云庭谈笑几句,然后便神色自然地转身走进了厨房。 言卿:“……” 这怎么觉着,自己跟天塌了似的,可人家却根本没当一回事,倒是显得她小家子气了? 谁小家子气了!? 突然脸一黑,她面无表情扭头就走,但也不得不说,心里那些重担着实减轻了不少。 但殊不知,厨房里, 江孤昀瞥眼砧板上的山鸡,慢条斯理地卷起一双长袖,然而眼角余光却悄然瞟向言卿那边。 见她转身回房,他微微屏息,旋即又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抬起的手按进自己的心口。 生平,头一回, 因一女子, 他竟心笙跌宕。 “……二哥?” 这时弯腰捡柴的江雪翎抬起头,就见二哥耳垂红的像能烧起来,仿佛在滴血。 但江孤昀神色微敛,照旧一脸的云淡风轻。 他问:“稍后想吃些什么?” 江雪翎顿住片刻,才说:“醋溜白菜。” 江孤昀:“……” 突然就有些头疼, “我问的是你,又不是在问妻主。” 江雪翎唇角一抿,旋即又慢慢低下了头,“醋溜白菜。” 少年罕见的执拗用在了这种事情上。 那个人喜欢这道菜,他其实不太喜欢,他自幼脾胃虚弱,吃不得那些酸辣刺激的菜肴。 可他突然也很想吃上一些, 就好似,这样一来,就能离她近一点。 走她所走过的路,见她所见之景色,尝她所品尝的味道, 就好似这样,他与她,就能勉强有一些关联,让他心有依处,让他不再如此彷徨。 江孤昀:“……” 又沉默许久,而后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等回头,抽空下山一趟。” 拿起青菜清洗干净,江孤昀像是随口一提。 而江雪翎听后有些迷茫:“下山?可家里粮食还够用,上次妻主下山带回许多……” 江孤昀顿感心累, “有些东西,迟早得学。” “况且如今,已是非学不可了,不是么?” 江雪翎又是一怔,等反应过来后,才听明白,二哥是指让他去官媒学学那些……房事,如何侍奉家中妻主,如何取悦,如何讨人欢心,是想让他去学那些房中术。 轰地一下,他俊秀恬静的脸皮儿因此一瞬红得不行,那双眼都变得水润了许多,有些无措,有些羞耻,有点难为情,也有点…… “妻主……” 他下意识地看向厨房外, 另一边言卿已转身回房,刚想坐下来喝口水,然而后知后觉。 “坏了!怎么还把这事给忘了?” 她一拍脑门连忙起身。 江孤昀之前被刑狱关过半个月,而那刑狱长夏荣芳也绝非善类。 自从出狱后,虽二人很少一起用膳,但几乎每一次,当二人一起坐在饭桌前,那人都只是挑些清淡的,从未食过任何荤腥。 再联想之前在刑狱,江孤昀曾削掉夏荣芳一片血肉硬塞进那人口中,言卿又哪还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江斯蘅之前拎回一只山鸡,刚也看见厨房那边有不少血腥,这以前不知道也就算了,可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 她眉心一蹙,旋即一脸匆忙。 但谁知就在这时, “小五!??” 老三那粗犷雄浑的嗓音突然响起,且语气之中还带着莫大的惊喜。 而言卿不经意地一抬头,就见院外已经来了辆马车。 负责充当车夫的叶药童撩开马车帘子,小心翼翼地从马车里搀出一名年轻人。 言卿愣了下, 等看清那人的模样时, 只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清灼淡雅,如玉兰花开。 而那人正好微微一抬眸,当他朝这边看来时,那水漾的眸子满是平和,可那薄唇一弯,却浅笑盎然。 “言妻主。” 他又是清浅一笑,而后才在叶药童的搀扶下,双手交叠贴覆于额面, “江氏隽意,见过妻主。” “见过,言妻主。” 那样的仪态,那般美好,当真是君子如玉,如玉兰花开。 言卿呆滞许久, “江……隽意?” “醒了?” 江隽意又是一笑,他满身的温润,清净,叫人一看便觉岁月静好,好似人间是非皆与他无关。 他平和地看待着每一个人。 而这一点,言卿感触最深。 就好比她与其余人初见时, 小六江雪翎满是敬畏委曲求全,老四江斯蘅夹枪带棒阴阳怪气,老二江孤昀则是凉薄审视心有敌意,老三江云庭也是一副警惕冷笑的模样。 可唯独这个,江家五子江隽意,他看言卿的眼神,太过平静,太过柔和,甚至让言卿有一种感觉, 仿佛他对她,又或者是他对夜莺,从未有过任何偏见? 这时厨房那边,江孤昀匆匆出门,一看见院外的江隽意,他仿佛松了口气。 一下子,悬在心头的重石立即挪开。 而江隽意也朝他这边看了过来,上下一打量,心里便有了数。 之前在刑狱二哥伤得也很重,他们两个其实是半斤八两,只是他运气差些,这才险些濒死,不得不用那“一针定命”来保命。 但二哥如今这模样,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上不少。 果然,他江家那位妻主,不论再如何残暴,却始终为他们几个留几分余地。 这般想着他又是一笑, 而在这时, “意儿。” 身后那辆马车再次传来一道声音, 正是那位化名隐世神医廖艳辉的夜家十九叔,夜厌爵。 第186章 沙场名将夜厌爵 江隽意徐徐转身,他瞧了那位十九叔几眼,才笑着说, “昨夜师父将我唤醒,却问了我许多与言妻主有关的事情,只是那些事情我所知晓的亦是不多。” “所以如今,不如您二位移步一叙?” 他又轻瞥一眼二哥,而江孤昀神色一沉,仿佛就只这么一瞬,就已立即领悟。 一旁老三江云庭眉眼一冷,他蹭地一步挡在言卿身前,手中那杆红缨长枪本已放下,可如今再度一把抄起用力紧攥。 至于老四江斯蘅则是阴鸷冷笑, “怎么!廖先生昨儿没能如愿杀了我家妻主,如今故技重施,是想重来一回?” 他对那事儿可是耿耿于怀,一想昨日医庐那把刀,便很难有什么好脸色。 小六江雪翎则是茫然片刻,突然像反应过来,他连忙来到言卿身旁,并微微吸了一口气,一把握住了言卿的手。 “别怕。” 他轻声说。 言卿:“?” 我怕什么? 稀里糊涂地看了看这江家小六江雪翎,正想把手抽出来,就听那位十九叔开口, “昨日诸多事,廖某心有不解。” “不知小娘子可否为廖某解惑?” 言卿皱了皱眉, 心念电转时,突然想起昨日这人似乎喂她喝了什么东西。 拜这所赐,那烈火信香被压制,否则昨日那情况,冰火两重天,还不知她得变成什么样。 思量片刻后,她才说:“先进来。” 说完就转身。 然而江斯蘅嗖地一下冲了过来, “妻主!!”他皱着眉,冲着言卿疯狂使眼色。 那什么神医不神医的,肯定是没安好心! 昨儿甚至还差点刀了他妻主。 如今把人放进来,那不是引狼入室吗? 言卿不知怎的,一看江斯蘅这副炸毛模样就有点想笑, 她仿佛知道江斯蘅在担心什么,于是说:“别急。” “我昨日,好似听见他管我叫莺儿。” “且他自称是莺儿的十九叔。” 江斯蘅:“??” 立即瞠目。 他又猛地一扭头, “……夜莺的十九叔??” 他眼底阴冷略有松动,他从不是黑白不分之人,他心里明白他们这些人如今能活着,几乎全是得益于夜莺。 那是恩人,活命之恩,恩情很重。 可这个人竟然是夜莺的十九叔? 而那位十九叔则是长吁口气,那神色多少带上些怅然。 “在下来自来夜王府,来自夜王府的第三分支第八旁系。” “曾于旁系之中排名十九,诸位可唤我为夜十九,亦可唤我为夜厌爵。” 十九叔这话一出,言卿不是很了解那夜王府,也就大致猜出夜莺或许与那夜王府有关,可江家几人却齐齐变色。 尤其江孤昀, “老三,老四!” “知道!” 这两个人噌地一下,一个提气一跃便是十余丈,另一个则是噌地一下,一个锁喉掐紧了那叶药童的脖子,猛地一把将人扯入了梧桐小院,同时院门砰地一声立即合上。 老三江云庭则是身在院外,立即巡察了一番,仿佛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确认了附近无人,隔墙无耳,这才一脸凝重地重新回到院子里。 而此刻,那叶药童一脸煞白,他震惊,茫然,也好似不敢置信。 “廖……廖先生??” “您,您是……夜将军??” 可这,这怎么可能? 那位杀神将军夜厌爵,不是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经战死沙场了吗? 叶药童本是弃婴,被这廖先生捡来,并渐渐抚养长大。名为药童,但其实廖先生更像他们这些药童的养父。 而他们这些人,自幼几乎全是听那位夜将军的故事长大的。 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曾八次出征漠北,打得敌军丢盔卸甲。 十八年前,那人也才刚满二十一岁而已,于一场战役中被万箭穿心。 当时那一战正是发生在幽州之外,幽州边界,接壤漠北,若无那位夜将军,若无那一战,漠北士兵将踏平幽州,介时幽州大地将生灵涂炭。 他们这些人全是罪籍,全是流犯之后,许多人都是因被先祖连累,所以才沦为幽州罪民。 如此低贱的出身,没人会管他们的死活,所以换言之,那位夜将军相当于为幽州续了一命,强行从漠北士兵的屠刀之下挽回了这些幽州罪民的性命。 所以夜将军死讯传开,幽州也立即沸腾,当地之人曾万里送灵,白衣素缟,哭声不绝,高举夜族黑旗。 甚至也曾有一些人为其建设庙宇,以香烛供奉,让这位夜将军享人间香火。 只是这些事全部止步于三年前。 当时衙门不知抽了什么疯,突然下令捣毁那些战神庙,自此庙宇变废墟,而这位夜将军,也逐渐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禁忌。 此时,江孤昀勉强定了定神,只是他那嗓音多少变得沙哑了些。 “您当真姓夜?” 夜厌爵沉默片刻,才徐徐自怀中取出一枚黑金令。 浓黑如夜的底色,鎏金的字体,镌刻着夜之一字,而右侧则是一行小字。 十九,厌爵。 “这东西,我想凡是听闻过夜家,听说过夜王府的,都不该陌生。” 而江孤昀一时哑然。 夜家。 夜王府。 夜莺。 夜厌爵。 之前得知夜莺姓夜,但江孤昀并未多想,这天底下夜姓之人何其多? 夜之一字,在这大梁王朝并不罕见,甚至十分普遍。 因夜之姓氏,乃是这大梁第二姓! 若天下二分,至少一半人姓夜,只是早在许多年前,许多夜姓之人,便已改头换面,隐去姓名,不再以夜姓自称。 而从前那些夜姓之人,并非来自同一族群,但有人入朝为官,有人参军入伍,有人或许是一方富商,也有人是贩夫走卒,亦或有人曾被流放幽州,沦为罪籍流犯。 很久以前许多人以夜之一字为荣,以这一姓氏为傲。 而在此之前,江孤昀或许曾想过,夜莺的身世定然来头不小,可这姓夜的这么多,他却根本不知那是哪一个夜。 直至今日,直至此刻。 夜王府, 夜莺。 所有夜姓之人的源头,那个传承至今已有六百多年,曾有建国之功的夜家,无数儿郎前仆后继,为大梁镇守四方边防,为国为民战死了一代又一代的夜家。 曾救死扶伤,护佑国土的夜家。 也是那个巅峰之时,可与女帝平分天下的夜家。 第187章 苦一次,就够了 江孤昀一时恍然。 所谓夜家,所谓夜王府,从前又是何等辉煌? 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且盛极必衰,这夜王府便是从强盛变衰落。 许久,似是总算是平复了那些跌宕起伏的心情,江孤昀看向言卿。 他知晓这人来历,曾生于盛世,长于太平,但对这个国家,这片土地,这个地方,都太过陌生。 夜家那些事他虽知晓一些,可这人,怕是从未耳闻。 一念至此,江孤昀道:“夜乃天下第二姓,而天下第一姓,乃是梁之一姓。” 言卿听得一怔,而江孤昀则道, “女帝出身于皇族,皇族以梁为姓,且当年大梁以梁之一字为国号,寓意为梁女天下。凡为梁姓女子,皆可上位掌权,皆可执掌大统,登临那至高无上女帝之位。” “然而梁之一姓虽尊贵,但除皇室子嗣,除皇亲国戚,其余人一律剥夺,且明令禁止不可姓梁,便是从前曾有一些人以梁为姓,后来也因一些避讳而改成别的姓氏。” 所以这梁之一字,为天下第一大姓,但这个“第一”,是因皇室,因女帝,是因这一姓氏所昭告的尊贵显赫。 然而夜家却不同。 “夜这个姓氏所意味着的,是辉煌,是荣耀,是黎民百姓,是天下众生。” “从前许多人自愿以夜为姓,是因夜家先祖要么上阵杀敌,要么兴修水利,要么广开粮仓,要么修建学堂,要么四处赈灾。” “夜家是民心所向,更受百姓所爱戴,是真正的达则兼济天下。” 这大梁王朝开国以来的六百多年,曾有无数人受过夜家的恩惠。 所以夜之一姓,是钦佩,是向往,是敬重,也是世人对这一姓氏,对那些夜家之人的仰慕,且多是以此为荣。 言卿:“!” 她忽然就有些明白了,不怪夜王府满门皆灭。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夜家在民间呼声这么高,然卧榻之侧又岂容猛虎酣睡?” 那位十九叔听了这话,神色怅惘了许多。 “夜家本是隐于暗处,但许多年前,曾有一位夜王过于高调,自此便与皇族滋生间隙。” “而且,” 夜厌爵神色一顿,又接着道:“夜家尊荣,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夜王府也仅次于女帝皇权。” “且六百多年前,大梁开国时,那位开国女帝曾定下过一个规矩。” 这等秘辛旁人不知,尤其幽州这边又如此闭塞,江孤昀、言卿,还有江家其余人,全部朝他看了过去。 而夜厌爵又惨然一笑。 “夜家,夜王府,凡有女婴出生,居嫡居长者,来日不但要承袭王侯爵位,也要担负监国之责,为辅国女君。” “而若女帝昏聩,女君可上斩女帝,下斩诸臣,肃清朝堂,且夜家女君多为帝师。” 自古便有一传言,这女尊天下,明面上做主的乃是女帝,但暗地里进行掌控的,一直都是夜家女君。 女君为无冕帝王,一个摆在明面上,一个处于暗地里,也仅仅是比女帝少了个头衔而已。 另外这女君的权柄甚至在女帝之上,上斩女帝,下斩诸臣,这天下之间,又还有谁是这夜家女君斩不得的? 身为女帝本该独享江山,但偏偏处处受制于人,又有几个帝王能够忍受这样的局面? 天下之主,理当只有一个,以一人为尊,以一人为主, 而夜家灭亡,其实早已是注定之事。 言卿:“……”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语才好, 突然就有点理解,江家这些人的品行她是知道的,可夜莺此前隐于暗处做了那么多,却从未与这些人交心,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不得不谨慎,不得不小心,也不得不如履薄冰,她绝不能走错任何一步,绝不能轻信任何人,否则她必死无疑。 许久,夜厌爵又长吁口气,忽然就问:“莺儿她,当真已死?” 言卿又一怔,旋即那神色也不禁端正了起来。 “在我来时,她就已经因为一寸灰而死。” 夜厌爵心中一涩,但转念又看了看眼前这位小娘子,一身的冷香,那长相与莺儿如出一辙, 甚至偶尔的一个神色,神态,那份气质,神韵,也是有些相似的。 又或者该说,不是她与莺儿相似, 而是莺儿像她,莺儿与她相似。 早在多年前,就已不知不觉活成了另一个她。 江家这边只曾见过夜莺的残暴狠戾,却不曾见过,那人其实也有月下浅笑,清冷卓然的一面, 更不知若是褪下那些清冷,那其实是个灿若骄阳,艳若桃李,满身馥郁芬香,足以叫许多人见之惊艳的少女。 她是蔷薇,生而带刺,她热烈怒放,不惧风雨,她其实并不是那清冽凌人的月色,她是火,炙热如火,只是她后来逐渐活成了那副清冽冷月的模样而已。 夜厌爵忽然心中直发堵,反复地深吸气,可那神色也越发怅惘。 “……莺儿若能见到你,若是知晓你活着,定会极为喜悦。” 言卿有些愣住,“我……活着?” 这话听起来怎这么奇怪? 而夜厌爵则是沙哑道:“我虽不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你,这些年又究竟身在何处。” “但既然还活着,既然已经离开了,便绝不该再来沾染这些个是非。” “苦一次,就够了,别再来苦第二次。” 他这话叫言卿越发迷惑。 “什么叫还活着,什么叫已离开?夜将军您这是把我当成了谁?” 而夜厌爵听后一怔, 本是有许多不解,许多疑问,许多劝言,可如今,竟是又全咽了回去。 她不记得?她怎么能不记得? 可若她当真不记得,那恐怕也是一件好事,如今的夜家残破至此,又能够给她带去什么? 难道要让她像夜莺那样为血海深仇而拼上一条命,在群狼猛虎的环伺下挣一条生路? 不,够了,真的已经够了,一个夜莺已经够了。 许久,夜厌爵又长须口气,他颓然转身,看向了江斯蘅那边,又看了看那双目通红一脸怔忡的叶药童。 “把他放了,” “我既敢当着他的面儿提起这些事,自曝其短揭露身份,便因我知晓,他绝不会出卖。” 但江斯蘅仅是冷冷地瞥他一眼,那手依然锁死叶药童的咽喉,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他把头一扭,看向二哥和妻主那边。 “那位十九叔既是小五的授业恩师,传授小五一身医术,又是夜莺的族叔,是亲族,我无法拿他如何。” “但此事牵连太大,这药童,不能留。” 第188章 这么神的吗 江斯蘅平时在家,那是真的不带脑子,都是听二哥的,听六儿的,听其余兄弟的,反正都是一家子,听谁的都行,他自己是懒得多想的。 可一旦涉及了正事,他也有他自己的坚持。 妻主不是夜莺。 但在旁人看来,妻主就是夜莺! 夜莺之事牵扯皇权,牵扯那夜王府,昔日鼎盛至极的夜家都已成了这副模样,往后若叫人知晓他家妻主的存在,那么从前夜莺所经历过的那些,她必然要重新经历一回。 那些屠刀,针对,杀意,危机,将全部冲她一人而来。 所以,所谓危机一定要扼杀于摇篮,不可放任其成长。 这药童他信不过! 那就杀! 不让其活,唯有如此才能使她安全。 而言卿错愕瞠目,仿佛有些不认识江斯蘅一样,这一刻的江斯蘅与平时相比判若两人。 但此时一声柔和轻笑突然传来,“好了四哥,别太紧张。” 小五江隽意此前一直沉静聆听,并未插嘴,也并未多言,直至此刻, 他走上前,轻拍一下四哥的肩膀,然后又看了看那双目通红的叶药童。 “想活吗?” 叶药童张口结舌,许久之后,又看了一眼夜厌爵那边,他眼圈儿更红了,他低下头,又摇了摇头。 “……不想。” 药童的嗓音很是沙哑。 他不想活。 是那位隐世神医廖先生也好,是从前那位沙场名将夜厌爵也罢,可总归,他只是一个小药童。 最初也仅仅只是一名弃婴而已,被那人捡回来抚养长大,顶多算个记名弟子,可其实对他来讲,那位夜将军,于他而言,也算如师如父。 他们这些学医的,自幼便见惯了生生死死,年幼时跟在夜厌爵身旁,曾亲眼目睹一对父子。 本是父慈子孝,但在老父重病之后,身为子嗣的那人寻各种借口,找各种理由,舍不得拿钱医治,就推脱庄稼收成不好,说买卖连年亏本, 总之不愿掏任何银两,让老父在家中等死。 又或者曾有一人被妻主娘子看上,那妻主娘子太过凶暴,担心没有活路,就把自家亲弟推入火坑,让亲生弟弟代替他去死。 人性是卑劣的,人性禁不起考验,他此刻坚信,他宁可一死也绝不会泄露任何东西,但以后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准? 若有朝一日遇上了严刑拷问,一日两日,他不忘初心,一年两年呢,三年五年呢?他还能如此坚定吗? 叶药童又徐徐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位隽意师兄,师兄依然一副温和淡然的模样,清澈似一池净水,但细看之下就能瞧出那份骨子里的清透,清透至极,其实也是一种淡漠。 仿佛这人世其实没多少他所在乎的东西。 这人自年幼起,便和许多人都不太一样,他或许懂得很多东西,可旁人悲哀离愁他难以共情。 他学医时,第一次见有人被豺狼咬断了胳膊,伤口血肉模糊,也是面不改色,他从未因任何人而惊艳,也从不因任何丑恶而心生嫌隙。 他就只是很清淡,很平和,甚至相识多年,从未有任何人见他发怒。 因他无欲,无所求,也因他根本不在乎,从未在意过任何人,任何事。 叶药童又抿了一下嘴,然后说:“以后廖先生……夜将军,就麻烦师兄您多为照看了。” 但江隽意颇为有趣地瞧他许久,而后又一转头,对他四哥说:“行了,把人放了。” 江斯蘅眉心一皱,刚要开口,就见江隽意道:“其实处理这事也很简单,我想师父本就是想这般处理。” “不过还是我来比较好,我来,也更为把握。” 家中兄长或许信不过夜厌爵,但定然能信得过他。 他徐徐撩起了衣袖,那素雅的指尖如似玉莲舒展,但手中藏着一根针,一根金针。 叶药童见了这也是一愣,蓦然,那张多少带些青涩的脸,反而露出个轻松的笑容。 “多谢师兄,有劳师兄。” 看来他命不该绝。 … 江隽意就这么把人带走了,带去隔壁的屋子,而言卿几人都很沉默。 她有些不懂江隽意到底是想做些什么,但不禁瞥眼江孤昀,却见那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忽然察觉她视线,本是坐在一把椅子上,但江孤昀突然觉得竟像是如坐针毡。 他喉结轻咽,旋即清冷垂眸,一副凉薄模样,下意识地拿起了一杯茶。 没与她对视, 但耳根逐渐热起来,也逐渐在发红。 须臾, “好了。” 不久江隽意从隔壁回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江家老三江云庭。 本就是习武之人,力气极大,如今肩上扛着一个人,那叶药童也不知怎的,趴在人家肩上竟是鼾声如雷。 分明只是一个少年人,看起来顶多跟小六儿江雪翎的年岁差不多,甚至没准比江雪翎还要稍小几岁,可嘴巴里呼噜声震天,就跟打雷似的。 言卿下意识地捂了下耳朵, 江斯蘅:“这就好了?真没问题?” 江隽意反而笑:“四哥不放心?那不如四哥来试试?” 他再次亮出手中那根金针。 然而江斯蘅瞳孔一缩,嗖地一下退至言卿身旁,同时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你少跟我使坏!万一我真忘了点什么,你别怪我六亲不认!” 江隽意听得很是遗憾,“也罢,那也没必要强求。” 就这般珍贵吗? 江隽意想着,又轻笑一番,他瞧了瞧言卿这边。 四哥就那般在意,就那般宝贝,那些与这人之间曾发生过的那些回忆,有过的那些交集? 还真是把人放进了心眼里。 而此时,夜厌爵也再次开口:“之前曾听莺儿已入殓,能否带我去瞧瞧?” 这话一出,言卿几人对视一眼,而后言卿点了一下头。 “您随我来。” 只是临走时又忍不住望了一眼江小五那边。 怎么回事,催眠术吗? 这么神奇? 这是让叶药童睡了一觉?或者说,是让叶药童遗忘了什么东西? 这人学医,催眠术算医吗?这么神的吗? 而,江隽意:“妻主怎突然看我?” 言卿:“……” “没怎么,就看看而已。” 说完扭头走了,在前头为夜厌爵带路。 江隽意:“?” 第189章 到底怎么忍住的? 后山这边两座坟,一处是夜莺,一处是谢羲和。 他们几个把夜厌爵带到这边后,就很自觉地走远一些,一看那人模样就知道,准是想独处,怕是他心中有许多东西,尚未来得及消化接受。 只是言卿也不禁思忖起来。 “怪了。” “看那位十九叔的模样似乎不愿多说,但他之前不是想杀我?就算没了那份杀心,也不该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 “而且听他之前那些话,他到底是,把我,当成了谁?” 他似乎笃定言卿是某个人,他所猜测的某个人,所以没再问言卿为何取代夜莺,也没再追究为何言卿顶着一张与夜莺一模一样的脸。 不过说起来这张脸本来就跟言卿上辈子很是相似,只不过她上辈子活的太粗糙了,风吹日晒的,血流如瀑的,从前甚至是一头短寸来着,那些女性化的特征并不是很明显。 但假如,假如她没当兵,假如不是孤儿出身,假如被人娇养长大,或许她前世的长相,能与夜莺更像? 想着想着,言卿就不禁有些失神。 而此时不远处,那哥几个面面相觑,然后有人凑在一起小声蛐蛐。 “听懂了?”老三江云庭面无表情地凑近了小五江隽意。 江隽意轻嗯一声,“听懂了。” 江云庭又瞅他一眼,“听懂了多少?” 江隽意眉梢一扬,又微微一笑,那神色真是越发温润了,“自是全部。” “听懂了从前那位妻主名叫夜莺,而其应是有所苦衷,且如今这位妻主不知从何而来。” “对了,” 江隽意又问:“那我们如今,算不算红杏出墙?” 江云庭:“??” 江隽意:“按理大梁男子一生只侍一妻,曾与从前那位夜妻主有过妻夫之名,虽无任何情愫,也从未有任何妻夫之实,但好歹曾有过那么一份名义。” “换言之我们这些人,如今不知怎的竟然换了个妻主,按道理,该是理法难容。” 江云庭听得有些发懵,此刻只觉小五这脑子里都是一个啥,咋想法就这么清奇? 而江隽意则是叹气,“看来往后,可得小心些才是,千万别叫人知晓,否则杀头都算是轻的。” 江云庭:“……” 又忽地脸一木,“算了。” “嗯?” “我发现我跟你聊不到一起去,还是老四好点,单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然后江云庭猛地一转身,就这么大步流星地走了,果然像他这种人,还是只配跟老四一起玩儿。 至于小五? 从小就是怪人一个,那君子如玉也全是假象,什么温润不温润,分明是个天生乐子人,总爱自己找乐子,想法也总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而另一边,江云庭走后,江隽意则是扬了扬眉,旋即又一副清浅平和的模样,笑吟吟地瞧了瞧言卿那边。 只是瞧着瞧着,他又眉心一蹙。 这个人, 这位妻主,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见她第一眼,就已经发现,这人体热,口干舌燥,怕是早就欲火焚身了。 偏偏跟二哥一样,像个假正经,不论自身感受如何,也总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冷然模样。 她那个信香觉醒尚未结束,应该还在继续才对。 按理她此刻怕是很不好受,应该是很想才对,应是想与人寻欢才对。 可她竟然能忍这么久?又到底是如何忍住的? 真有意思, 也不知二哥他们发现了没。 忽然一弯眸,江隽意又瞧了瞧二哥那边,只见二哥清清冷冷,神色依旧那么疏离, 但冷冷淡淡地瞟了那言妻主一眼,然后不动声色,耳根泛红。 江隽意:“?” 哈。 … 后山坟冢, 看着眼前那座无字无碑的新坟,夜厌爵席地而坐,又沉默了许久。 “夜家有愧,夜王府也有愧,你们姐妹二人都太过命苦。” “可天下如此,大势如此,很多事,便是我们这些人想代替你们去做,也无法代替。” 之前夜厌爵曾对言卿说,苦一次,就够了。 确实苦,这孪生的姐妹二人,都很苦。 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因夜卿先一步出生,提前了那么一刻钟,所以成了王长女。 而既然是王长女,注定了要执掌夜王府,注定了要做那担负监国之责的辅国女君,那也意味着,她必须出类拔萃! 夜家女君从无庸才,凡是女君必为治世能臣,必将缔造一个兴隆盛世。 所以尚在襁褓时,夜莺那边是有人抱着,有人哄着,有人拿拨浪鼓逗弄着,小夜莺受宠不已,总是笑嘻嘻,顽皮捣蛋,顽劣淘气。 可王长女夜卿,自幼摇床旁便有人启蒙,读的是四书五经,念的是兵法奇谋,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耳濡目染的“为君之道”。 夜莺抱怨学文习武太辛苦,直接撂挑子不干,扭头四处找人玩儿。 而王长女夜卿,每日只睡三两个时辰,由严师教导,权谋心机,掌权之道,国策国政,如何为国为民,如何软硬兼施,如何治理一国,如何慧眼识人,甚至是宫廷礼仪等等。 那些全是她的必修课。 所喜爱的某个糕点,她只吃一口,永远不多碰,自幼被教导如何克己节制,学着叫人捉摸不透,学着不让任何人懂她喜好,不被人知,不被人看透,不被人了解, 所言所行,全是为了那必将监国摄政的女君之位。 夜卿就这么活了六年。 夜莺小时候不懂,说阿姐古板,像个小老太婆。 可后来阿姐死了,她才逐渐明白,她从前的肆意快活, 全是阿姐为她换来的。 因为这条路太苦,如果阿姐不愿,那就只能她来,两位王女,必有一人去担负。 阿姐从小就知道那有多苦,所以阿姐心疼她,从懂事开始就在照拂她, 夜家也知道那有多苦,所以从前夜氏族人对她那般纵容,那般宠溺,也有一半是他们想宠着,想纵着阿姐,却又不得不被迫收敛的。 阿姐走在她前方,小小的肩膀用力为她撑起一片天,为所有人撑起一片天,所以才有她六岁以前的无忧无虑。 可是阿姐死了,她的天也塌了,她只能活成阿姐的模样。 因为她没得选。 就像从前的阿姐,也没得选。 不论是夜家,夜王府,还是那女君之位,所担负而起的,不仅仅只是个人生死,也不仅仅只是一座府邸,一个家族,而是整个天下,是黎民苍生,是王朝兴衰,那沉重的责任从不可推卸。 这毕竟是女人的天下,毕竟是个以女为尊的地方。 父亲、兄长、族人、叔伯,便是看似位高权重,看似封王拜相,又能如何? 依旧只是浮云散沙,轻易便可被人击溃。 所以身为夜家女,就是夜家,是这整个江山天下,是黎民百姓的第一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这就是她,是她们,是这传承了一代又一代的夜家女君们。 第190章 就只是言卿而已 夜厌爵在这座坟前坐了许久,起身之时,又看了看旁边那座坟。 坟前立碑,刻着那位江家长子的名字,然而葬在里面的人,却是一位世家公子,有勋贵风华。 他再度沉默许久,这才转身,而江家这边听见动静,立即敛了敛神。 言卿被那些人簇拥着,她见夜厌爵一步步朝这边走来,忽然就问:“昨日您曾喂我喝过一些东西,不知那是什么?价值几何?” 在她看来当时这位十九叔大概是把她当成了夜莺,那烈火信香来势汹汹,是阴差阳错也好,是无心插柳也罢,总归对方算是帮过她一回。 夜厌爵有些怔然,而后才道:“凝香果,圣品,价值十万两,黄金。” 言卿一怔,而后点了点头,“稍后我打个欠条,这笔钱我一定会还。” 数目太庞大,按这地方的货币兑换,一贯是一千铜,这一千铜便是一两银子,而百两白银才相当于一两黄金。 换言之,她这是一下子背上了两千万两白银的巨款,相当于两百亿铜板? 这么一算她一瞬就有些眼晕。 夜厌爵哑然半晌,才道:“看小娘子这模样,似乎是要与夜某算清楚,那夜某请问,莺儿为我夜家王女,小娘子为她下葬,为她立坟,我夜家又该如何感激?” 她当真是半点也不记得,可若她不记得,她又为何顶替了夜莺的身份? 莫不是幕后有人指使,又或有人暗中安排?夜厌爵一瞬想多了些。 但言卿摆摆手, “那是两码事,我为夜莺立坟是她值得,是我心中敬她,出自我本心,而并不是在借此牟利。” 夜厌爵又是失笑,“既如此,那十万两黄金便一笔勾销。” “于我夜家而言,一枚凝香果,换来这一座坟,也算……值得。” 他再次沙哑一笑,眼底残红未褪,而后又深吸口气,看向那江二郎君江孤昀。 “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江孤昀定了定神,旋即下意识地看向言卿那边。 言卿:“?” 看我作甚?人家问你,又不是问我。 她还挺莫名其妙的。 而江孤昀僵了僵,一触及她视线,当与她对视,见她冷冷清清的一双眼似霜似雪,也似那秋日清冽的湖泊, 登时他心底又一涩,旋即又重新看向了夜厌爵。 “您请。” 不久,这二人走远了些,夜厌爵负手而立,迎着远方山岗拂来的野风,一身衣袍都在猎猎作响。 他似乎在忖度什么,许久才道:“卿儿的事情你知晓多少?” 这一句“卿儿”叫江孤昀微怔,又忽然想起夜厌爵提起夜莺时曾一口一个莺儿,以及夜厌爵之前那态度,仿佛将言卿当成了某位夜家之人…… “了解一些。” 他蹙了蹙眉,只是那眉眼也慎重许多。 夜厌爵又瞧他几眼,似乎看出什么,须臾才道, “夜卿为王长女,乃是莺儿的孪生姐姐,若无意外,不但是我夜家之主,执掌夜王府,更是要为辅国女君。” “可她早在莺儿六岁那年便已为救莺儿而死,我不知她到底为何活了下来。” “我起初以为兴许是王兄当年另有安排,兴许与我一般是被夜家安排诈死远离纷争,但她似乎完全不记得那些过往。” “她甚至,甚至连莺儿,连夜家,都不再记得。” “我只问一个。” 夜厌爵那眉眼中似有杀意汹涌,那神色也森冷了些,虽是一副儒雅面相,可从前征战边疆也曾如玉面修罗。 他文成武就,向来是儒将,既可出谋划策排兵布阵,亦可策马奔腾冲锋陷阵。 而此刻那一身的冷凝肃杀,哪怕只是无意中流露几分,也足以震慑于人。 “卿儿是何时来此?暗中可有人谋划此事?” “隽意从前声称家中二哥心智超群,便是旁人不知,你也该知晓一些,又或该察觉一些。” 这些话叫江孤昀又是一怔,他瞳孔微微一缩,但转瞬便又云淡风轻,强压心底那些惊涛骇浪。 “夜将军又是因为什么,才如此笃定,我家妻主,便一定是您口中的那位王长女夜卿?” 夜厌爵蹙了蹙眉,随即那神色似乎再度惆怅了些, “世人可移花接木,可以利用一些手法,将自己伪装成别人的模样,此为易容之术。” “这并不是多常见的戏法,但也没那么罕见,昔日我与隽意外出行医,也曾化名易容,可千变万变不离其宗,便是容貌变了,姓氏改了,但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变不了。” “神色,气质,像这些东西,由心而起,便是强行伪装,也容易流露端倪,何况我方才曾仔细观察,她并未刻意隐藏。” 言卿是坦荡的,有松竹之姿,从不是那奸佞之人, 她举手投足不够稳重,不如昔日那位王长女,可那份清冷,那份淡漠,那份骨子里的修养,教养,却全部与夜族之人提过的王长女一模一样。 夜厌爵并未见过那位小夜卿,然而从前书信往来,他也算是透过书信看着这二人长大的。 只不过后来书信之中不再有那位王长女,只剩下夜莺一个,所以他对夜莺的感情才更深厚些。 江孤昀又深吸口气,再度定了定神, “将军所担心的那些,虽是合理,但绝无可能。” 人说目清则神正,江孤昀此刻便是如此,他凝视着夜厌爵道, “一些事我无法言语,便是当真要告知于您,也得先知会妻主,看她是否愿意,看她是否愿意让您知晓那些事,孤昀不可越俎代庖。” “但孤昀可说,妻主初来此地时,乃是孤立无援,孤军奋战,身后无人,更无指使。” “她什么也不清楚,也什么都不了解,在她的认知中,她就只是言卿而已,姓言,名卿。” 夜厌爵怔住一瞬,许久,又回过头,遥遥看向远方。 言卿一袭素雅白衣,正在那边束手而立,身旁是那位江六郎君江雪翎,另一边是那位江四郎君江斯蘅。 而落后几步的地方,则是那江云庭,却是没看见他那关门弟子江隽意,也不知是去了何处。 第191章 咦,好刺激 他那神色再度怅惘了些, “夜家之事牵连太广,我愿她此后余生皆是言卿,永远不要与夜家再扯上任何关系。” 江孤昀所言,不知他信是没信,但夜厌爵确实这么说。 江孤昀沉默许久,才深吸口气,突然道:“不知将军可曾听闻“六福商号”?” 夜厌爵蹙了蹙眉,不知他怎提起这个? 那“六福商号”名字俗气了些,但来历也极为神秘,其产业花开遍地。 名下的酒楼、商铺、钱庄、镖局,涉及了衣食住行等所有营生,甚至就算是在幽州之外也曾听闻过这六福商号的存在, 只是这六福商号之前似乎出了什么事,最近这一年多突然低调了不少,从前曾疯狂扩张,但似乎从一年前开始被紧急叫停。 这么想着,忽然夜厌爵又反应过来,“这六福商号难道是?” 江孤昀颔首, “六福商号,乃是我江家产业。” “许是命运多舛,生为男子存世不易,兄长曾愿我江家六人有福运加身,于是当年开设商号时便取了这么一个俗气的名字。” “将军来日若需金银,或需线索探查,可随时开口。” “夜莺于我江家有恩,我江家无以为报,但夜家这边,我江家愿舍命相助,便是散尽家财也无妨。” 不过这事儿还得大哥来。 六福商号那边的事情,从前全是大哥一人负责的,江孤昀很少干涉,他得先把大哥救出来才能动用六福商号那边的力量, 不然, 若不是因为那些产业链太过隐秘,江孤昀此前想帮江氏宗族谋划后路时,也不至于那么艰难。 他甚至连如何与那边对接都毫无头绪。 不过如今? 想起被关在深山石洞的岑佑情和崔大人,又想起岑佑情那个夫侍,以及被一起俘虏的刑狱长夏荣芳,江孤昀觉得此事已有眉目。 等回头审问几人套出大哥的下落,他便可带着老三他们进行下一步。 若是顺利,最多数月,便可将大哥带回这江氏宗族…… … 一行人回到梧桐小院时,正值那鼾声如雷的叶药童苏醒过来。 他本是被老三江云庭扔上马车,迷迷糊糊地下了马车,又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连忙冲上前, “廖先生!我这?我好像昨晚没睡好,怎么还睡着了呢?” 他懊恼地直挠头,记忆停留在来到江氏宗族后,如今回想,脑海中的那些画面变成另一幅模样。 似乎是他口中这位“廖先生”,在与隽意师兄下了马车后,他便留在马车上等着,然后等着等着就开始打上瞌睡了。 至于什么夜将军,什么夜家?那些事,他根本没任何印象。 夜厌爵瞧他几眼,便上了马车,“走。” 两人就这么离开了,不过小五江隽意却留下来了, 依旧一袭布衣,依旧是琼花玉树温润如玉,眉眼含笑,唇畔也噙着一抹淡笑。 满身的通透,惬意,洒脱, 多少有几分潇洒松弛。 此刻他走在最后面,见四哥一步当先在前开路,推开院门就喊了起来:“二哥二哥?你赶紧做饭啊,妻主还没吃饭呢。” 他二哥似神色不悦,瞥眼江斯蘅那边似有些沉闷,但也连忙加紧了几步。 而六儿则是亦步亦趋地黏在那位妻主的身旁,只有三哥跟个局外人似的,也好似个忠犬门神似的, 大高个子身板儿雄壮,就那么跟在几人的后头,瞅着还怪忠诚老实的。 哈。 江隽意又弯了弯唇,忽然回想起之前在后山,那位夜将军跟他二哥小声蛐蛐时,他其实挺好奇的,就猫在附近的林子里,没成想,竟还真叫他偷听到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 “啧,” “本以为是红杏出墙,可原来?” “六个妹夫一起换妻易主,嫁给了自家妻主的姐姐?” “按辈分貌似这叫大姨子?” “何等沦丧,有违纲常,啧啧啧!” 好刺激。 伸手从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枚果子,这是回到山上前,他从医庐那边顺手摸来的。 此刻咔嚓一声,啃了一口,满口生津,甜津津的。 他就那么弯眸浅笑,跟着前头那一串人一起走进了梧桐小院。 “房间还剩两个,你自己挑一个。” 这时厨房那边,正挽起袖子准备为某位妻主洗手作羹汤的二哥隔着一扇窗户对他说。 “哦,好,那我就挑这个了。” 那位妻主对面住着的是他四哥,左侧是二哥,右侧是六儿, 三哥房间在四哥旁边,只剩下两间。 他也没太琢磨,就挑了一个离二哥和六儿这边近一点的。 如此一来,这一侧便是二五六几人,对面则是一三四几人, 顺带一说,还剩最后一间房。 巧了,等大哥回来正好有地方住了, 真舒服。 江隽意就这么进门了,进门之后伸了个懒腰,然后推开了一扇窗,就那么笑吟吟地单手托腮,眉目浅笑温和地瞧着窗外景色。 厨房那边有人进进出出。 三哥帮着挑水,四哥忙着劈柴, 六儿帮忙烧火,二哥则亲自掌勺。 这么有烟火气的一面,还真是好久没见了。 之前那一整年,不论是出于何种隐情,总归家中总是愁云惨雾,总是压抑得很,而那份压抑,若看得久了,也多少是有几分心烦的。 “果然还是这样比较好。” 他再度弯了弯唇,然后身子一软,像是没了骨头,就那么把一双手臂压在了窗台上,脸枕着手臂,似无所事事,也似是心不在焉, 甚至还抬起指尖戳了戳窗边的蚂蚁,可戳完之后又忍不住一蹙眉, “啧,真脏。” 然后就收回了手。 “叩叩叩。” 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江隽意回头一看, “进?” 言卿抱着一床被子走了进来, “先凑合一下,家里被子不多了。” “懂,我懂,非常懂。” 他巧笑倩兮,笑意嫣然,立马上前将被子接了过来, “家里人这么多,被子能够用才奇怪,回头让三哥他们下山跑一趟,多买点便是。” 然后又微微一垂眸,低头看了看言卿,他笑容清澈地说, “您这衣裳薄了些,该多添几件过冬的衣裳了。” 忽然眼光一转,像是惊喜起来, 然后立即温温润润地扭过头,对着窗外,冲厨房那边喊道, “二哥呀~~~” 第192章 哎呦,还怪害怕地!(为【陌然】加更!) 正在厨房颠勺的江孤昀:“?” 也不知怎的,忽然就一僵,而后又一颤, 一下子想起从前大哥在家时,每当小五肚子里憋了一肚子坏水时,就这么唤他。 那声“二哥呀”,那个“呀”字,像带着一把小钩子,尾音都跟着欢愉地轻颤。 而接着,就听小五笑吟吟地问道, “咱家又不是没银子,就算商号那边找不到人,没办法对接,可以前存下的银子也不少,这天气这么冷,你怎么让妻主穿的这么寒碜呀?” “我若没看错,妻主身上这件好像还是六儿的衣服?” “我江家妻主竟然连一件属于自己的衣服都没有的吗?还有那些首饰头面,怎么一件也无?” “二哥呀~~~” “你这好像不太对劲呢,怎么能如此刻薄,如此苛刻我们自己家的妻主呢?” 江隽意眉梢一挑,笑眼弯弯, 厨房那边江孤昀脸铁青。 突然哐当一声扔下了手中铁勺,额头青筋都气出来一条,他冷意森然地看向小五那边。 而江隽意耸耸肩,居然还歪歪头,然后就一脸无辜,再次冲他笑。 江孤昀:“……” 深吸气, 用力地深吸气。 好歹是亲弟弟。 亲弟弟! 而另外几人则是满脸茫然。 小六儿江雪翎:“……二哥?咱家真有银子吗?不是都穷了吗?” 老三江云庭:“对啊,我也纳闷来着,咱家银子呢?当初虽说妻主……不对,是夜莺,” “夜莺学那些娘子挥金如土让咱们卖了庄子田产,可当时不是左手倒右手吗?” “还有大哥以前的小金库,那私库里的好玩意儿也不少啊,二哥咱家钱呢?” 老四江斯蘅先是一愣,然后突然一抬手,指着他二哥就开始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孤昀:“!” 那素来清冷绝俊的一张脸,此刻都有些裂开,牙关咬得嘎吱嘎吱响。 而,言卿这边, “?” 先是一呆,接着, “哦豁。” 仿佛像懂了什么。 不知怎的江孤昀突然就有点心慌,立马看了过来,但言卿头一扭,转身就走了。 江孤昀:“?” “您先听我解释!” 突然有些绷不住了,三两步走出厨房,跟在了言卿身后。 “之前诸多仇怨,虽是误解,但当时我等不知,只以为真是生死大仇。而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实在来不及去思索其他,所以才……” “没事,真没事,” 言卿回了句,然后又转身,瞥他一眼, “人之常情不是吗?况且那是你们自己的银子,我就寻思着,那也跟我没啥关系?” 江孤昀:“?” 突然一愣, 厨房那边猖獗大笑的江斯蘅也一愣, 江雪翎、江云庭,还有今日刚回家的小五江隽意,也全都怔住了。 几人一脸愕然地看过来。 言卿有点莫名其妙, “怎么了?你们怎么回事?” “看我干什么?难道是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啊, 她仔细复盘一遍, 就觉得,那不是挺正常的吗? 他们自己的银子,爱用不用,确实跟她没啥关系,不是吗? 而江孤昀愕然张口,许久,又徐徐垂首,突然就一副深感无力的模样。 “不,” “您没说错什么。” 若是成了婚,夫侍的财产,便全归妻主所有, 她没说错, 她只是太清醒,也分得太清楚, 只是从未把他们,把他们这些人,当成她自己的夫侍而已。 在她看来,她是她,他们是他们,从不是一个整体,所以她也不会在意。 对她而言,他们这些人,全是她自己以外的人。 就只是这么一个道理而已。 小五江隽意:“……” 坏了, 本来是想找乐子,看个热闹的。 可怎么还捅出篓子了? 他悄悄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然后又鸟鸟悄悄地爬上窗台,伸手够窗, 等把窗户关好后,还悄悄下地锁上了房门, 害! 还怪害怕地, 他这重伤未愈,可禁不住打。 … 言卿回屋就灌了一大壶冷水,她背对着房门。 扯开了领口,扯开了衣襟, 那脸依旧是冷清的,但浑身的燥热难安。 “这信香觉醒到底要觉醒多久?” “早知道之前该跟那位夜家的十九叔问问的。” “呼!” 她又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屋子里只有她一人,不自觉地夹紧了双腿来回蹭了蹭, 可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又活像是惨遭雷劈。 一脸僵硬,无言以对,生无可恋! “……艹?” 这真的很难不爆粗口,然后又抬起了一只手,啪地一声拍在自己脑门上。 而屋外气氛依然沉闷闷的。 厨房那边锅勺颠炒,灶坑里的柴火烧得噼里啪啦,但除此之外再也听不见其他,反而衬出一种诡异的安静来。 许久, 到底是有人憋不住了。 老四江斯蘅闷闷地凑上前,瞅了一眼他二哥,然后问,“咋办?” 江孤昀凉凉一瞟,“什么咋办?” 江斯蘅急了,一下子就立起眼睛,刚想开口又连忙捂住嘴,鬼鬼祟祟地望了望言卿住的那间房。 见那边门窗紧闭,这才安心了些, 他小声地长吁一口气,然后又捅咕他二哥几下子,才跟做贼似地小声说, “你是忘了?咱几个现在住在这儿,是因为咱家房子塌了。” “那,咱家其实有钱,很有钱,那肯定是能盖新房,能把房子重新修起来的。” “那万一妻主回头想清楚这个,万一想把咱几个撵走可咋办?” 江孤昀又是凉凉一瞟,“撵谁都不带撵你的,又不是没撵过。” 要知道那时家里房子可还没塌呢,人家撵了,可有用吗? 还不是死皮赖脸地赖在这里不走了。 而江斯蘅一下就美了,“说得也是,看来我白担心了。” 江孤昀再次凉凉一瞟, 而坐在小板凳上,正守着火坑往里添柴的小六儿江雪翎,也是幽幽雾雾地瞧了过来。 “……” “………” 这哥俩心情微妙相似。 但江斯蘅可不管那个,反正就是心情美了,一瞬心飞扬。 可转念一想, “说起来也真是怪了,咱家房子当时塌的太突然,幸亏没把二哥砸死在里头,还有大哥以前的那些书法字画,幸好没被砸毁……咦?” 突然像发现了什么,江斯蘅后知后觉地看向他二哥,一脸震惊问, “难道你故意的??” 第193章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江斯蘅狐疑地瞅着他二哥。 这怎么越琢磨,越像是他二哥干的? 二哥心眼子黢黑,那也是心黑起来,那也真是蔫坏蔫坏的。 “……” 江孤昀深吸气,又再次深吸气。 他到底是个什么命? 先是一个小五江隽意,又来一个老四江斯蘅,他额头青筋险些再次蹦起来。 终是忍无可忍了, “滚!!” 然后一抬手,袖风一甩。 是他干的又如何? 当时那情况,老四小六整天往这边跑,就剩他一个人,跟个孤家寡人似的,又与那位妻主闹得那么僵硬, 若是再不想办法破局,还不知道自己要独自一人在那个破破烂烂的老房子里坐牢多久。 但,头疼。 他扶了扶额,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那位妻主知道这事儿,怕是他又得罪加一等。 江孤昀又用力闭了一下眼,也不禁自问了一句, 怎么办? 他到底应该怎么办? … 不久,饭菜陆续出锅了,有小六儿钦点的醋溜白菜,搭配着另外几道, 等全部摆上堂屋的饭桌后,小五江隽意闻着见味儿就来了。 “我去喊妻主!”江斯蘅一步窜出, 但小五瞧了一眼六儿那边,见六儿小嘴儿一抿,低着头,也没吭声。 突然他眼光一闪,然后就一把扯住了四哥:“急什么?吃饭之前得先洗手,四哥你去打点水。” 说完又冲六儿那边扬了扬下巴颏儿,“还愣着作甚?赶紧去请妻主过来。” 小六儿江雪翎一怔,蓦地一抬头,就见他五哥冲着他清润温和地笑,依旧那么松散惬意,但那眉眼弯弯的模样, 好似什么都懂, 什么都已经看穿了。 他心中一涩,然后眼圈儿就有点发红。 江隽意则是一脸好笑, “四哥他粗心大意不是一天两天,你想要什么,得先学着自己争,不是所有人,所有东西,都能自己主动走向你。” “所以你该学一学如何去为自己争取。” 而江雪翎有些恍惚, 争取,么? 他看了看正风风火火跑远,没心没肺去打水的四哥,又看了看五哥这边。 而江隽意说完这个,就已经啧啧称奇,围绕着饭桌凑了一圈,又弯腰埋首闻了闻, “真香呀。” 那眼神亮起来,仿佛之前那些话,也不过是随口一提。 … 另一边,言卿一脸焦躁, 衣领子都已经叫她抓皱了,那种烦闷,急迫,需求,叫嚣着,持续不停地干扰着她。 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就连一双眼都已逐渐热了起来,但又重重咬了一口自己的嘴唇,在那张红润润的嘴唇上咬出个浅浅印子, 仿佛在极力地克制着什么,隐忍着什么。 “叩叩叩。” 突然听见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然后是小六儿江雪翎那恬静柔软的嗓音:“妻主,您在吗?该用膳了。” 言卿一愣,然后深吸口气,故作平静道:“嗯,我在,我知道了。” 然后又迅速甩甩头,十分用力地一口气吸到了底,又闭眼平息了片刻。 等不久之后,推门而出,她就已经是副神色如常的模样,依然那么冷清,唯有额前碎发似有些汗湿带来的潮热之意。 江隽意正坐在饭桌边,眼巴巴地等着他二哥给他盛饭分汤,言卿来时他忽地一瞟,然后那眉梢就又悄悄一挑。 还在忍? 哈, 忍得住? 然后他就收回了视线,笑吟吟地接过二哥递来的饭碗。 老三江云庭急忙起身,他一副生疏拘谨的模样,用那低沉雄浑的嗓音说,“妻主。” 那一身僵硬,乍一看,仿佛手脚都不知该摆哪里了。 言卿含糊地应了声,等走向那几人,又忽地一怔。 扑面而来的,是许多气息, 粗犷炙热的,淡雅如兰的,清冷似冰雪,也有妖娆蛊惑的。 她一时竟有些茫然。 对照着那些气息,分别看了看在场这几人, 为什么, 怎么回事? 以前从未发现过, 难道是因为信香觉醒? 她怎么,怎么竟好像,从这些人的身上,闻见了类似信香一样的东西? 而且那些气息仿佛蕴含着某些情绪。 高兴的,忐忑的,复杂的,惬意的,还有忧郁愁虑的, 她突然就有些费解, “难道男人也有信香吗?” 几人一怔, 江斯蘅下意识转身看向他二哥, 而他二哥则是看向笑容浅浅,但那眼神亮晶晶满是一副馋猫样儿,正眼巴巴盯着面前的羹汤,准备等妻主坐下开饭的小五江隽意。 察觉二哥的视线,小五依然盯着那羹汤,但随口回了句,“哦,有的,确实男子夫侍也有信香。” 言卿:“?” 江家众人:“?” “啥!?” “那不是妻主娘子专供的吗?” “不是只有妻主娘子才有信香吗?” 几人全是一脸迷茫。 小五抹了一下嘴,像是咽了咽口水,这才biu地一下,十分艰难地将一双眼珠儿从那羹汤上拔回来。 他抬起了头,看向几人问:“你们自己闻不见,可怎就知道没有呢?” “就好比这人世这般大,你如今人在家中,没看见外界那些人间疾苦,又怎知此时此刻,是不是有人正饿着肚子,连一碗热饭都成奢望?”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而后又接着说, “妻主娘子因有信香,所以才能支配世间男子,但倘若男子无香,又要如何支配?” “这就好似一把钥匙打开一副锁,可若一方是钥匙,一方是青砖,这根本不配套,又如何去打开?所以男子有信香,这难道很稀奇吗?” 他学医,但学的不是寻常医,而是师承夜厌爵, 那夜厌爵从前是位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但江隽意曾听说,当年那人也曾自幼学医,只不过后来弃医从戎,这才成了一位沙场名将。 而夜厌爵自幼便有名师教导,从前又是来自繁花似锦的梁京城,其眼界之开阔,所学之渊博,自是寻常人难比。 而像这些事,也算秘辛,旁人不知,但师承夜厌爵的江隽意却知。 第194章 晴天霹雳,太奇葩了 在几人的注视下,江隽意说, “你们难道就从未想过,为何这世间妻主滥杀,而且还那么难杀?” “滥杀是因信香,天地守恒。” “妻主娘子不如男子威猛雄壮,力气比不上男子,普遍武艺不及男子,于是赋予她们信香,使她们掌握生杀大权,凭借信香足以自保,使得妻主娘子便是数量稀少,也足以处于统治地位。” “但与此同时信香也在剥夺她们的人性,激化她们心中的凶暴,以至于一些人自控力太差,就会逐渐沦陷于其中。” “至于难杀,也是因信香而起,因那些夫侍若心生歹意想谋害妻主,他们所释放的信香会在第一时间向那些妻主娘子进行示警。” 说完这个,江隽意又眉梢一挑,颇为有趣地瞧了瞧自家这些兄弟们, “其实关于这个,有种说法。” “据传从前,这天地之间本无信香,而天地如熔炉,且一直在轮回。” 这话一出,又叫几人狠狠一愣,只觉是满头雾水。 “此事我也是从医庐那些野史杂说中看来的,是真是假无法判定,你们且当一个闲谈听听便是。” “自古便说女尊男卑,然而起初那些妻主娘子之所以为尊,是因其繁衍种族,担负生育大任,十月怀胎分娩产子,使种族得以传承延续。” 这话一出无异于平地一声雷,言卿倒是还好,没什么反应,感觉这很正常, 就好像她原来那个地方,最开始部族林立,原始族群中,女人因为这份生育能力而得敬重,也因此而被庇护,并且从前也曾有过一个以妻为尊的母系社会。 可江家那几个,全是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五哥?” 小六儿江雪翎一脸愕然,一副稀里糊涂的模样问, “可我大梁,不一直是男生子的吗?” 言卿:“啥??” 枉她之前买了那么多的书,恶补了那么多知识,如今一听,她噌地一下,下意识看向这几人的肚子, “男生子?” 男的又没那个部件,男的怎么生子? 突然想起这江家村似乎有几个胖子,有人发福,脸都圆了,也有人挺着个大肚子,可,可…… 肚子有肉,那不是很正常吗? 难道不是发福发胖,而是……怀孕? 男的怀孕? 晴天霹雳!这地方到底怎么回事? 本以为已经够奇葩了,但原来还能更奇葩? 她以前还真是从没注意过这个,直接代入上辈子的常识了。 而江隽意则是轻瞥了六儿一眼,才一副不急不缓的模样道,“急什么。” “那野史来历不明,也不知是从何年月流传而来,但最早确实是妻主娘子们产子,不过后来却慢慢变了。” 所以这就像一报还一报。 “起初妻主娘子们的超然地位是因这份生育力而来,但随着开枝散叶,种族壮大,妻主娘子的数量也不再像从前那么稀缺,这个供求关系自然会发生转变,因此从一妻多夫,过渡到一妻一夫,不再需要数名夫侍合力供养一位妻主。” “然而王朝建立,诸国争霸,战争总是伴随着死亡,妻主娘子的力气与武艺普遍比不上男子,那么领兵打仗这种事多数由男子负责。” “而一旦上了战场,自然死伤无数,那野史记载,曾有一段岁月,男子夫侍因战争消耗,数量甚至远不如妻主娘子,所以这个时候,为了继续繁衍,又从一妻一夫,过渡到一夫多妻。” 这话叫江家几人听得心神俱震。 “……一夫!多妻??” 这在他们看来,实难想象。 老三江云庭一脸呆滞,小六儿江雪翎也是满面茫然。 一夫多妻? 怎么敢的? 妻主娘子们的脾气那么凶暴,当然他家这位言妻主除外, 可其余妻主那般凶狠,便是几个,几十个夫侍,那都不够妻主们杀的,何况还是只有一名夫侍,同时侍奉好几位妻主? 不对,五哥说了,那时妻主娘子们没有信香,但…… 许是女尊男卑的观念灌输久了,小六儿还是很难理解这种事。 江隽意却是一笑, “所以那时候,妻主娘子的地位并不如现在,更甚至,可参照如今我大梁乱象,我等男子如今是什么模样,那么那一时期的妻主娘子就是什么模样,”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必然有反抗。” “从女妻为尊,到沦为男子夫侍的玩物,又逐渐演变成后宅妇人,如被圈禁。” “甚至为全面统治这些妻主娘子,禁止学文,禁止习武,繁文缛节无不束缚,女子不可从商,不可入仕为官,甚至只能作为夫侍男子的附属。” 他这些话叫江家几人听得心惊胆战,任意拎出来某一句,在如今看来,那都是大逆不道! 如犯了天规天条,该拔舌抄斩,该碎尸砍头! 但他本人似乎完全没这个自觉,那是真正的云淡风轻,仿佛就只是在平淡地阐述一段过往曾发生过的历史而已。 “所以在那般沉重的压迫之下,一些妻主娘子决心改变。” “她们不甘于后宅,不甘被称作为妇人,不甘做男子的附庸,但大势如此。” “男子习武先天有优势,身体更强壮,力气也更大,她们无法以寻常手段压制男子,那就只能另寻他法。” “有人为破局,一介女身单独上路,出海远航,也有人曾庇佑一方,借由财力,或一个良好的出身,为那些同样惨遭世道压迫的妻主娘子提供帮助。”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野史记载至少延续了上千年,直至有人寻出一种圣物。” “这圣物便是后来的信香,妻主娘子借由信香压制男子,从此也彻底展开女尊统治。” “但初期依然是女妻生子,直至历朝历代的女医花费了数百年,一代又一代钻研,企图解放生育之苦,避免女妻因生育而死,外加一些外物辅佐,才逐渐演变成如今由夫侍产子的局面。” “而另外则是,” 轮回。 “昔日一夫多妻时,掌权者如何压迫控制那些妻主娘子,那么在这些女妻掌权后,便也全部偿还回来。” “在大梁开国以前,世间男子也是如此,被幽禁后宅,禁止学文,禁止习武,为妻生育子嗣,妻主则入朝为官,世面营生多是由女妻执掌,而男子则需守规矩,三从四德。” 立场变了,但有些事,有些问题,永远存在。 第195章 为兄修身养性(七夕加更1) 六百年多年前,大梁王朝那位开国女帝,之所以能成功上位,便是因其得尽民心,解放了当时处于压迫之中的男子。 这些男子夫侍或是明面上为其冲锋陷阵,或是暗地里提供钱财支持,总归是万众一心,将那位开国女帝推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也是在大梁开国之后,绵延了数千年,男子只可留守后宅的局面才悄然转变,时至今日,有人外出养家,有人封王拜相。 江隽意说,天地如熔炉,且一直在轮回,可不正是轮回? 千古以来换汤不换药,不论是由何人掌权,不论是以女妻为尊,又或者是以男夫为尊,永远都在争一个高下,仿佛一方必须压倒另一方。 而真正受苦受难的,并不是那些富贾权贵,往往是那些浮萍无依的底层老百姓。 就好比如今,他江氏宗族死了那么多的人,幽州之地也死了那么多的人,可听闻幽州之外,一些登临高位的夫侍男子,若是寻常妻主见了,也只能恭恭敬敬地客气言语。 真正伤人的永远是权势,是上位者的私心,是为一己私利而颁布的许多政令,是那些存心引导的蓄意为之。 不过转念一想,江隽意又笑吟吟地看了看言卿, “妻主可知,夜家于民间,为何声望这般高?” 言卿摇摇头,她尚处于震撼中,这江小五看待一些问题时,实在是太跳脱常理,那真的是一种完全公正,完全客观,不曾存在任何偏倚的视角。 这一点也真是许多人都比之不上。 而江隽意继续笑吟吟,“那野史上也有一段记载。” “自古王朝兴衰,朝廷在变,真龙天凤,皇位上的帝王也在变,但唯一不变的永远是这夜之一族。” “夜,隐藏于至黑之处,乃是极夜所在。” “无数年来,不论何人掌权,但天下之间凡有不公,这夜族必出!” “昔日女妻惨淡,惨遭世道压迫,当时庇护世间女妻,出力最多的,便是这夜之一族,既有夜族之女,也有自愿以夜为姓,在当时占据强权,处于主导地位的夜氏男子。” “从前世间夫侍惨烈,前朝针对夫侍所设的刑罚和约束,远比如今更为苛刻,而当时庇护那些夫侍的,也是这夜之一族。” “根据那野史所说,夜之一字,不仅仅只是个姓氏,更像是一种象征。” “以夜为姓,逢乱必出,不为强权锦上添花,何处有欺压,何处有夜家。” 这一家族所作所为,永远是扶持弱小,永远是雪中送炭, 所以千古流传,便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野史,也曾有大量篇幅撰写其记载。 值得歌颂的实在太多,值得铭记的也实在太多。 言卿又晃了晃神,许久,才扶着桌子徐徐坐下。 “那个……” “嗯?” 江隽意眼光清澈,笑容清隽温润地看了过来。 言卿纠结了好一会儿,才一脸费解问, “我就想知道,” “男生子,” “到底咋生的??” 江隽意:“?” 哈, 先是一笑, 可接着又神色一顿,那神色也有些愕然,他回头看了看二哥。 什么情况? 这位妻主虽不是之前那位,但为何连这种常识一般的事情都不知晓? 他十分难得地,眼神里竟然冒出那么三两分困惑。 而他二哥仅是清清淡淡地瞥他一眼, “五儿师从医庐,自幼便学富五车,既博闻广识,不若自己想,嗯?” 说罢,他二哥就转了身,扭头为言卿盛了一份汤,又轻轻摆在了言卿的面前。 而,小五,江隽意:“……” 唇角轻轻一抽,眼皮儿也轻轻一跳。 得,二哥小心眼,这是记仇了。 啧,真没意思。 他眼光一转, “二哥呀~~~” 江孤昀突地一僵,而后那森冷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为兄近日修身养性,我劝你慎言。” 江隽意:“!” 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又反手摸了摸怀里的金针,但谁知竟是摸了一个空。 坏了, 浪过头了,忘记了,今儿没带金针,也没提前准备麻药蒙汗药之类的。 忽然一噘嘴,他一脸无辜地直叭叭, “其实,我就是,想喝汤?” “……呵?” 江孤昀冷冷一瞥,皮笑肉不笑。 你看我信不信就完了。 … 老四江斯蘅之前被小五使唤着去打水,如今捧着一个黄铜水盆回来时,这边已经聊完了,并且全都落座了。 “妻主!妻主?来,快洗手,小五说了饭前该洗手。” 他一脸高兴地凑过来,欢脱的像个狗子似的,浑身洋溢着愉悦的气息,而距离一近,言卿便嗅见了他身上那些妖娆蛊惑的香气。 像是娇艳的玫瑰,浓烈馥郁,也好似混杂着一些山茶苦橙的味道,并不难闻,但就是很香,那份香气像在撩拨她嗅觉,叫她眼前又一阵晕眩。 这时坐在她一旁的小六儿江雪翎不禁担心地望过来, “您这是怎么了?之前就见您脸色不太好,如今又一身热汗,难道是堂屋火盆太多?” 他从袖中拿出一条软帕,想帮言卿擦拭额头的汗水,但言卿定了定神,说:“没怎么,大概……大概是因为昨天?那个信香觉醒?” “估计还没恢复过来……” 这情形太尴尬,她总不好直接说,那个信香一直让她想那什么, 这事儿真是一想都无语,所以能别还是别。 昨儿那种情形是她神志不清,信香觉醒又来得太猛烈,她差不多是处于一种无法自控的状态,但今日哪怕身子不适,可好歹她是清醒的,既然清醒,自然不可能像昨日那样。 然而言卿却没看见, 一听她提起昨日,坐在她对面的江孤昀就身形一僵,旋即又照旧一副清清冷冷的淡泊样儿,神色如常。 他旁边的老三江云庭问,“二哥,你耳垂咋红了?” 江孤昀:“火热,烤的。” 然后一碗饭硬邦邦滴撂在了江云庭面前。 江云庭:“?” 咋回事? 他就寻思着,他也没说啥啊,二哥咋还生气了? 第196章 三生有幸,遇见您(七夕加更2) 就这么,一顿饭吃下来, 小五江隽意笑吟吟,捧着碗扒饭,挡住了嘴巴,可那一双清澈水润的眼睛,那可真是弯了弯,弯了又弯呀, 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又瞧瞧那个,忙得眼神儿都不大够用了,眼神儿都不够使了。 而老四江斯蘅,小六儿江雪翎,这俩人分别一左一右,把言卿夹在了中间。 一个温言软语忙于为她夹菜布菜,另一个满脸高兴样儿,眉飞色舞地跟她聊起来, 那嘴巴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坐在对面的二哥神色浅淡,清冷凉薄, 旁边的老三江云庭则是跟便了秘一样,时不时地偷瞄一眼他二哥,屁股还小心地往外挪了挪,似乎想离他二哥远点。 就这么一顿饭吃出个众生百态心思各异,等吃完之后,言卿早就汗流浃背了。 “我有点犯困,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这话她连忙转身。 小五江隽意瞧她一眼,眼珠儿转了转,忽然伸手扒拉一下正准备起身捡桌子的小六儿。 他跟六儿头挨头,俩人凑在一起小声蛐蛐。 “我就觉着,四哥他太过分了!是不?” “六儿呀,知道美人计吗?” “你这得快一点,赶紧冲冲冲,不然当心往后妻主心中只有四哥一个,再也没有别人的位置。” “所以趁着四哥那边还没反应过来,你可得努努力才是…… 起初小六儿听得云里雾里,但等渐渐明白过来后,突然就有些一言难尽地看向他五哥。 他纠结半晌,才小声地说, “……五哥,你是真不怕挨揍?” “嗯?” 小六儿又想了想,才温温软软地轻声说:“其实,不止二哥打人疼?” “三哥,四哥,他俩打人时,也挺疼的?” 说起来二哥下手有分寸,疼是疼了,但死不了。 可换成四哥你试试, 真把人逼疯了,那跟个疯狗似的,逮谁咬谁, 一不小心弄死某个唯恐天下不乱,姓江名小五的,那也是可以想象的。 但江隽意“呵”地一声,理直气壮:“怕什么?” “我回头就去医庐!多拿几套金针,多准备点蒙汗药,这活儿我熟!” 要不他咋是挨二哥巴掌最少的呢?他们几个全是大哥领回来的,但却是被二哥带大的,真要是死磕起来,江老二都没准得在他手里吃亏。 尤其在他学了一身医术本事后,那胜算自是更多了。 江雪翎:“……” 又一言难尽地看了看他五哥,只觉这人是死不了,就继续作,真真是生命不息作死不止。 旋即,他又徐徐转身望向那位匆忙离去的妻主, 心想, “……美人计,么?” 计虽好,只可惜,那似乎并不适合他。 … 言卿回房后,反手落下一道门栓,然后就扑向她以前从山下书斋买回来的那些书。 连着翻了好几本,想多了解一下信香觉醒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也不知是为维护这些妻主娘子的权益,不愿写得太具体,不愿传得人尽皆知,又或者是出于某些意图, 总之除了妻主娘子可借由信香控制男子夫侍外,其余的,那真是连半个字都舍不得印刷上去。 她有些气闷,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觉不但身子里酥酥麻麻的,酥痒难熬,甚至心里还渐渐窜出一股子邪火,似乎脾气也变得暴躁了许多。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看什么都嫌烦,看什么都碍眼,无端端的生出许多火气,想怒吼,想发疯,想咆哮,甚至是……想伤人。 想杀人,见血,释放那些与日俱增的残忍暴虐。 言卿又用力闭了一下眼,抬指轻按自己的眼角,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 但是没用。 又想了半晌,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她直接给自己上了一套价值观,反复念了好几遍, 努力回想从前在她原来那个地方,所发生的种种,所遭遇的种种,所有荣耀,所有坎坷,所有一心向阳,所有绝境逢生,以及所有如鲜血浇灌,却也意味着顽强不屈的红。 脑海里想着那一面鲜红的旗帜,想了许久许久,眼圈儿也逐渐发红。 “小问题。” “没事。” “问题不大。” 仿佛在安慰自己,然后她又深吸口气,突然起身。 不久,言卿从房中走出, “……妻主?” 屋檐下,小六儿江雪翎正在整理立在墙根处的木头架子。 这东西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好几个,本是用来晾晒山货的,如今上头拴着几串晒干的红辣椒。 说起来这红辣椒貌似当初江家房子塌了时,跟那位二哥江孤昀一起搬过来的。 言卿深吸口气,嗅见了少年身上那份淡雅如兰的信香,她又连忙屏息,像是在借此保持自己的情形。 “江隽意呢?”她问。 江雪翎怔了怔,才道:“五哥他好像出门了?” 言卿:“……” 那人学医,本想找那人问问这个信香的事情,但谁知这么不凑巧。 “妻主您找他有事?” “没什么,不急。” 言卿又长吁口气,接着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的衣领,突然看向不远处, “……下雪了。” 深秋深秋,从来到这里,便是一片荒芜, 但如今灰蒙蒙的天空上,飘下了一朵朵雪花,每一片都薄薄的,伴随着寒风,打着旋儿从云层中洒落。 江雪翎也跟着侧首一看,须臾取来那件雪白的兔毛大氅披在了言卿身上。 “您当心一些,切莫着凉。” 言卿一怔,又看了他几眼,不禁摸了摸这毛绒绒的领子,突然就问起一件事, “活着,感觉如何?” 江雪翎也怔了怔,不知怎的,一瞬想起了那一日。 当时他心防崩溃,岌岌可危,险些就钻进了牛角尖,甚至想过,或许不如一死百了,左右终将一死,为何不提前结束这些苦海煎熬? 看不见希望,没任何盼望,人生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头,然而那尽头却也处处是绝路。 可如今想来,许是早就释怀了,也早就放下了,他忽然一笑,“活着很好。” 他朝言卿看来, “雪翎有幸,才能遇见您。” “也是三生有幸,才能在那时遇见您。” 第197章 那可真是老爽咯(七夕加更3) 言卿听后也是轻笑一声,她眉目缱绻,重新看向檐外纷纷扬扬的初冬落雪, “那就好。” 等他大哥江虞羲回来,会更好。 言卿做事喜欢有始有终,他们一家起初那么悲惨,如今却逐渐齐聚,她一路走来也算是亲眼见证。 她还想再接着看看,再最后看看。 等江虞羲回来后,青山这边应该也已步入正轨,到了那时她也可以彻底撒开手了。 然后,她想四处转转,想出去走走,她对这个地方的了解还是太过片面了。 还有夜莺那边,夜家那边,之前就已经想过,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比起束手待毙,她更想抢先下手…… 言卿又深吸口气, “看来以后,有得忙了。” 而江雪翎就只是侧首凝睇着她, 她在看那檐外雪,却不知她比冬雪还好看, 叫他舍不得挪开眼, 叫他想一直一直,就这么继续看下去, 如果真的可以,那该能有多好。 “妻主……”少年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言卿正欲回首,但突然之间,一只手,轻碰她指尖。 停顿了一瞬,似乎在等待她反应,想看她是否会拒绝。 而言卿一脸错愕地低下头,看了看少年的那只手。 少年薄唇轻抿,又好似试探着,轻轻勾住了她指尖, 旋即,他轻声问, “您以后,会在这青山,会在这江氏宗族待多久?” 言卿愕然了片刻,不知怎的,心底突然像是划过些许异样, 莫名的,就突然有些暧昧。 她有些困惑地看过去, 就见少年依然一副恬静柔弱的模样,但此刻正在垂眸浅笑。 他好像做出了什么决定,忽然又微微一用力。 握住了她的手, 并对她说, “如果有一天,您真的想离开,可不可以带上雪翎一起?” “就算不是以您夫侍这个身份,一个长随,一个扈从,可以吗?” “可以带上我,带上雪翎一起么?” 言卿再度愕然,忽然觉得心口有些烫,被少年握住的那只手,也在微微地发着烫。 眼前的人,其实没多少攻击性,看起来很脆弱,精美的瓷器,让人忍不住想小心怜惜,想要呵护, 她在旁人面前或许可以暴躁,可以不耐烦,但其实她从未对少年讲过半分重话。 他这个性子有点类似以柔克刚,恰好天生克她,而她也正好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类型, 可此刻,与他对视,凝视着那双如烟似雾,如梦似幻,却也温软人心的眼眸,言卿却突然有些无措。 “你……” “言小娘子!!” 突然院外传来一个大嗓门,言卿一怔,方才的旖旎暧昧也好似在刹那消散。 等她循声一看,就见王娘子衣着清凉,正风风火火地从风雪中走来。 只是那王娘子正黑着一张脸,一看就满脸不乐呵,满肚子的不高兴。 “我可真是受够了!你能不能管管小陶那个缺心眼啊?” “不对,那丫头如今可不缺心眼了,她长了心眼子!” “整天拿着鸡毛当令箭,能不能管管她啊!??” 也不知是受了多少窝囊气,总之王娘子一开口就跟崩溃了一样,着实是无语无助又无奈,气恼得很。 言卿定了定神,旋即才问:“陶娘子怎么了?” “呵呵,走!你看看就知道了!” 王娘子伸手一拽,劲儿还怪大的,扯着言卿就冲出了梧桐小院。 而身后的屋檐下,江雪翎望着那二人渐行渐远,突然就想到了一件事。 “我好像……” 他好像, 总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 如今回想,他看她最多的,竟好似是她离去的背影。 她总是在往前走,而他也总是在原地, 总是在目送她远行。 ‘你该学会为自己争取。’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五哥之前对他说的那句话。 江雪翎怔忡片刻,旋即, “妻主,等一下!” 言卿闻言一顿,旋即徐徐转身,朝他看来。 而江雪翎又是一怔, 在言卿转身回头时,他神色微顿。 原来,只要他开口,她就会为他而停留, 她就可以转过身,可以为他回头,也可以看见他,真真正正的看见他。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又是温软浅笑,然后撑起一把伞,从满天的风雪中迎向了她, “雪下得太大了,我想陪您一起,可以么?” 言卿:“?” 像是暧昧,却又多了点似是而非的感觉。 并不鲜明,并不锐利,甚至也并不热烈, 但却似水温柔,涓滴不漏,一点一点地渗透着她,以潜移默化的方式。 “你俩唠完没?赶紧走!赶紧管管那个小陶!” 来不及多想,一旁的王娘子已经不耐烦地催促起来。 而言卿沉默片刻,才说, “走,一起。” 她实在不知该怎么拒绝,况且带上也无妨。 只是,到底是她太敏感,还是她太过迟钝? 这个小六儿,江雪翎,他怎么像是对她…… … 另一边, 江氏宗族的那些妻主娘子从前被关在后山石洞里,自打放出来后就统一管理。 全部跟王娘子和陶娘子住在一起。 不过因为人挺多的,老族长这边特地给几人换了一个大院子,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听话老实的。 好日子没过几天,就有人想作妖,不过那些敢作妖的嘛,下场都不大好就是了。 “啪!” 此刻,这大院子里头,陶娘子雄赳赳气昂昂,一副趾高气扬的小模样。 她手里拎着一条小皮鞭,正在那儿洋洋得意地训斥着一群排队站好鼻青脸肿的妻主娘子们。 “我可告诉你们!谁要是敢不听话,那我就把言小娘子喊过来,到时候让她揍你们!” “你们要是想被关回后山石洞,那你们就直说!” “还有,别忘了,王娘子之前给你们吃了毒药,每隔三日必须从她那里拿解药,谁要是活腻了,那就直接告诉我!” “都听清楚没?” 她讲话依然那么奶声奶气的,那张青涩的苹果脸看起来也有些稚嫩, 分明比起言卿还要大个一两岁,可奈何人家天生面嫩,看起来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似的。 不过这会儿她可神气得很,那可真是老爽咯! 扬眉吐气咯~ 第198章 哎呀,招人喜欢啦 时至今日,陶娘子那简直是幸福的不要不要的, 简直太幸福了好吗! 她以前竟然从不知道,原来作为妻主,作为娘子,作为一个人,竟然还可以有这种活法。 那些人生大道理她并不是很懂,但管她的,反正言小娘子说过,她只需要做自己就好,她喜欢,就接受,她若是不喜欢,那么就不必做。 别的妻主娘子都在伤人打人,那她不喜欢,她就可以不伤,不打,并不是非得跟那些人一样。 起初是因为这江氏宗族,不知怎的,那些族人们渐渐变了。 她和王娘子那单蹦一个过日子的孤家寡人不一样,陶娘子以前也是有着一些夫侍的。 最初她被言卿放回江家村,为方便管理跟王娘子住在一起,以前那些负责侍奉她的夫侍们也诚惶诚恐地过来请罪。 一个个跪在地上,有人双手托举着藤条,也有人则是恭恭敬敬地递来条鞭子。 按理陶娘子本该打他们一顿的,一天打三遍那都算轻的,可她突然就很懒,懒得打了,也懒得搭理了,那些夫侍反而一脸不适,一个个无所适从,仿佛怀疑她在憋什么大的。 然而陶娘子才懒得管他们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每天跟王娘子一起看管这些妻主娘子们,她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了好吗, 哪还有那个心思去关注那些夫侍们战战兢兢的隐秘小情怀。 而且也不知咋的,每天管着那些妻主娘子们,她心里悄悄有点小窃喜,就跟当了个大官儿似的。 仿佛自己在干啥正事,在干啥了不起的大事情一样,总之日子过得可比从前充实多了,甚至觉得这比从前在家玩儿那些夫侍们还有意思多了。 反正就这么过了几天,老族长,江氏宗族,还有她那些夫侍们,对她的态度也渐渐有所转变。 不再那么诚惶诚恐,依然紧张,依然有些畏惧,但时不时有人敢大着胆子多瞅她几眼了,也不再像从前, 从前她们这些妻主娘子一出门,那可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通常连个鬼影儿都很难撞见,可如今居然有人敢跟她打招呼了,还有一些不知事的小孩子流着大鼻涕抓着脏乎乎的小糖糕往她手里塞。 陶娘子突然发现,本来她人嫌狗厌的,如今竟好像变得招人喜欢了?心里头酥酥痒痒的,还怪不好意思的。 但这种感觉她并不讨厌,反而还有点喜欢。 至于此刻? “我可告诉你们!我可是言小娘子的人,我是为言小娘子办事的!” “你们都得听我的,不然我就拎起鞭子抽你们!” “还有你,你给我出来。” “你说,你为啥要打那个江寻实?” 陶娘子指着其中一位姓韩的娘子,对方正一脸恶寒。 这事儿发生在昨天,昨儿也不知咋,那言小娘子突然不见了,一大家子全没影儿了。 而那江寻实本是林娘子的夫侍,林娘子死后便与其他夫侍一起被安顿在深山之中,可昨儿回来拿过冬的衣物,正好叫那韩娘子撞见了, 这不,也真叫一个惨,险些没叫那韩娘子虐出血来。 老族长听说这事儿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言小娘子做主,奈何扑了一个空,不得已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思找上陶娘子求助。 这不,陶娘子抡起一对儿小拳头就上了,逮着人家一顿捶,噼里啪啦的扇了一顿小嘴巴子。 不过,力气不大,也没打伤多少,但这侮辱性挺强,总之跟那韩娘子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此刻韩娘子险些咬碎了一口牙,她阴沉沉说道, “我昨儿就已经说过了,那姓江的想杀我!当时尹娘子也在场,可你凭什么一口咬定是我不对?凭什么一门心思认准了是我想杀他?” “就算我当真想杀他,那也是那江寻实自找的!” 但陶娘子一皱眉,“你说谎!你以前弄死好几个夫侍,有被你活活抽死的,有摁在水里淹死的,还有被你大冬天推出家门冻死的……” “你别以为我傻,你骗不了我!哼!” 旋即,她小下巴颏又用力一扬,她是不咋聪明,但从前经常跟这些妻主娘子打交道,她们那些底细能糊弄得了外人,却绝对糊弄不了她。 毕竟又不是人人都像那言小娘子一样不合群、不爱讲话,不爱跟大家一起相处,而只要人多了,话多了,闲聊时随口带出来几句,也足够叫她记住了。 但韩娘子那叫一个气,牙关都快咬碎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自打从后山石洞出来后,我们这些人确实不适应,但也尽量配合了,毕竟那姓王的给我们几个下了毒,每隔三日就得拿一回解药。” “可那江寻实想杀我,这也是事实!不信你问尹娘子!” 韩娘子一脸的没好气儿,而那位姓尹的娘子貌不出众,脸色发黄,倒不是因为身体不好,而是因为天生这肤色。 细长的一双眼,身子也偏瘦,看起来不大起眼,似乎是个谨慎小心的性子。 她被韩娘子点了名,犹豫片刻后,才说:“确是如此没错。” “陶娘子,虽然这几日我们几人中,也曾有过一些过格的行为,但被王娘子整治过几回,如今已全都收敛了,况且没人会和自己性命过不去。” “你为妻主,身为娘子,你也该懂,信香并非我等妻主娘子的专属,那些夫侍同样也有。” “虽然我等仅仅只是凡品信香,无法像那些贵人们一眼便可分辨出善恶喜怒等情绪,但也模模糊糊有所感知。” “昨日那事我在场,那江寻实看似俊雅,言行妥帖,虽是笑面,但也确实是对韩娘子起了杀心。” 这尹娘子回起话来有理有据,只是一想昨日那情形,她心底里也在直发颤。 像江寻实那种表面不动声色,内心杀机暗涌的夫侍,她们真是见过太多太多了。 此前这江氏宗族,六百多人,变成了四百多人, 死去的那二百人中,诚然有着许多是因无辜枉死的,但也有少数几人,并非无辜。 第199章 言娘子 就好比尹娘子就曾亲手杀过两个这种的, 一个是伺机而动打算徐徐图之的,另一个是妄想出其不意趁她小憩对她捅刀的。 那些夫侍无法感知他们自身的信香,可每当他们兴起杀意时,这些妻主娘子却能第一时间进行感知。 就好似昨日,江寻实那一身信香好似雨后的青草,可那种青草香叫人一闻便心中直颤, 当时那人的模样也有些不对,神色警惕,提防,脸色煞白,可表面却还在强装出一副恭敬顺从的模样。 这种人当真可怕,往往她们这些妻主,最怕这些笑里藏刀的,也最是反感这种懂得掩饰隐藏的。 虽说在信香的加持之下,这份隐藏伪装等同于无,然而如此心机深沉之人,难免是叫人不喜的。 就好似, 那个江家二哥江孤昀。 天晓得那言小娘子是撞了什么邪,从前曾有传言那位小娘子对江孤昀极为偏爱。 估计因年不满十八?否则一旦觉醒了信香,知晓那人凉薄淡然的皮相下全是心机城府,又如何能偏爱得下去? 而就在这边僵持不下时,远方一行人也已徐徐朝这边走来。 “怎么回事?” 言卿与王娘子并肩而立,一袭白衣,披着一件雪白大氅,素颜清冷, 而那位少年小六儿江雪翎则是神色恬静屹立她身旁,手中为她撑起一把伞,风雪落于伞面上。 “言小娘子!??” 陶娘子猛地一转身,眼神直接就亮了,旋即撒欢似的,一股脑地扑向了言卿,还亲亲热热地一把挽住了言卿的胳膊。 “我跟你说,她们坏!” 她甩手一指,立即就开始告上状了。 “昨儿江寻实被韩娘子打了,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兴许他命都没了,可那个韩娘子满口狡辩,还说是因为江寻实想杀她在先!” 但那种事,怎么可能呢? 如今这江氏宗族蒸蒸日上,陶娘子或许不太明白那些大道理,但也知晓这江氏宗族跟以前不一样了, 族人们心中都是有着盼头的,在这种情况下,若去杀害妻主娘子,那不是损人不利己吗? 她就只是单纯了一点而已,可言小娘子聪明呀,王娘子也聪明呀,大抵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总之自打跟这俩人一起玩儿,她觉着自个儿这智商是蹭蹭上涨,可比以前聪明老了,都学会去想一些以前从未想过的东西了。 一想这,她还挺骄傲的呢,自豪地挺起自个儿的小胸脯。 但另一边,韩娘子一看言卿就黑下了一张脸,尹娘子也是有些发憷,下意识地后退了数步,其余几个妻主娘子则是有样学样,甚至低下了头,没敢跟言卿对视。 言卿这几日实在太忙了,况且她很清楚一个道理,如果凡事全自己处理,那还不得把她自己给累死? 所以秉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自打放权给王娘子和陶娘子,让这俩人负责这些妻主娘子的事情后,她就没再过度追问过。 但,架不住有人狐假虎威, 左一个言小娘子,右一个言小娘子,一会儿说言小娘子抽人老疼了,一会儿说言小娘子刀法老好了,刀子一出人头嗖嗖地往下掉, 再么则是说言小娘子厉害,拳脚威武等等, 总之“言小娘子”这几个字儿都快成某人口头禅了,三句不离这言小娘子,也不知是过度吹嘘还是造谣,总之如今在这些妻主娘子们看来啊, ‘坏了!!’ ‘这言小娘子跟个恶鬼似的,’ ‘这索命罗刹咋还过来了?’ ‘到底哪来的一阵阴风把她给吹过来的?’ ‘完犊子了,我等怕不是要小命不保了?’ 那几个妻主娘子瞅瞅陶娘子,再瞅瞅言小娘子,只觉得一阵阵眼晕,脑瓜子直发颤,只觉人头快搬家。 言卿:“?” 倒是还挺莫名其妙的。 不过她并未偏信陶娘子的一面之词。 她仔细瞧了一眼那位韩娘子的脸色,而后问:“你说……那江寻实,想要杀你?” 韩娘子抿了抿嘴,绷紧了牙关,然后生硬地一点头,“对!” 说完,她又好似忍无可忍, 猛地一抬头,冷冷地看着言卿道:“言小娘子!不对……你年满十八了?你觉醒信香了?” 风中捎来一份冷香,太过凛冽的冷香,清冽至极,沁人心脾,但那份香气却很淡。 韩娘子愣了一瞬,只觉有些晕眩。 刚觉醒的小娘子往往学不会收敛,信香持续释放,但,怎么这言小娘子的信香,哪怕只是不经意地外放出一些,竟也能干扰她们这些妻主娘子的心智? 难道是珍品? 据传凡品之上为珍品,寻常妻主娘子仅仅只是凡品信香而已,若是杀了人,杀了某位妻主娘子们,将会充军,被送去边关营地。 可若是珍品,身怀珍品信香的妻主娘子,几乎等同是一张免死金牌, 跟那紫金令的效果差不多。 区别只在于紫金令能庇护三代,在三代人之内有效,且只能使用一次, 然而这珍品信香却不同,只要这位珍品妻主还活着,她杀一人是杀,杀十人是杀,杀百人千人也是杀! 凡品妻主在其面前如蝼蚁,只要珍品信香杀戮的妻主娘子没过一千,便可持续豁免。 可整个幽州,拥有这种珍品信香的,也不过才区区三人而已。 韩娘子心中一颤,那神色也慎重了些,但转念一想又抿了一下嘴。 “言娘子!” 既已年满十八,便不再适合称之为“小娘子”。 韩娘子说:“您当初的确说过,我们这些人既在青山,便要守此地规矩,不可再肆意滥杀,但您也表示过,那也是有前提的。” “倘若有人伤及我们自身的利益,危及我们自身的安危,我等也可出手!并不是逆乱阴阳,并不是逼迫我等女妻从此卑躬屈膝,像夫侍那般顺从,任由他们予取予求。” “那江寻实对我有杀意,既然他先对我有杀心,那么我想反杀他,也是情理之中!在情在理!并未触犯青山任何规矩!” 第200章 多大点事儿(为【陌然】加更!) 一旁,王娘子听了这话也有些发怔, “咋回事?咋还突然闹得这么大?” 她不禁看向陶娘子。 今儿把言卿喊过来,本意是因为,这陶娘子浪过头了。 连着好几天,嘲笑王娘子没夫侍,偏偏还总是顶着一张无辜的小脸儿,一跟她大小声,她就委屈地嘤嘤嘤。 总之可把王娘子气坏了,这窝囊气实在是咽不下去了,气急了都差点抽她嘴巴了,这才把言卿请过来想狠狠整治一下这个日益张扬越来越无法无天的陶娘子。 但谁成想,居然出了这种事? 陶娘子撅了一下嘴,“我也想知道呀,昨儿我赶到时,那江寻实挨了韩娘子一顿拳脚,险些叫韩娘子一刀捅进了心窝子。” “可当时他身上飘出来的信香,分明全是惊恐,全是憎恨,但这也不稀奇呀?” 陶娘子又抓抓头,“这天底下恨咱们这些妻主娘子的多了去了,恨就恨嘛,又能咋地?” “可是那所谓的杀心,我是真一点也没有看见?” 韩娘子听着这话,那脸色又是一冷,想起昨日陶娘子赶到后,那江寻实就晕厥了过去,之后就被陶娘子喊人搬走了。 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总之那人确实想杀我!言小娘子若不信,我也没其他办法。” 说完,她就闭上了嘴。 大抵是觉得没什么希望了。 但言卿蹙了一下眉,她思忖片刻后,问:“江寻实何在?” 这人她是知道的,毕竟当初作为林娘子的夫侍,这人曾亲自参与过城西桥梁坍塌的事件。 陶娘子呆了呆,然后抓抓头,“啊这,这得问老族长?是老族长把人带走的,我也不知是安顿在何处。” 言卿又侧首看向一旁的江雪翎,而江雪翎已轻轻颔首,“您稍等,雪翎这就去将族长爷爷请过来。” 说完便想把手中那把用来遮挡风雪的黄油伞塞给言卿,然而言卿轻摇一下头,“伞你带着,路上当心。” 说完她便与人一起走进那个大院子,里面有房间,一行人移步进屋。 而江雪翎神色稍怔,又看了看自己手中这把黄油伞,他忽而一垂眸,那双淡如烟雾的眼眸,竟好似涌出涓滴柔和。 他好似在笑。 他想, 妻主很好,她很好, 偶尔像现在这样,下意识地为旁人着想,不经意中散发而出的温柔, 沦陷并不难, 可是心中这些个情愫,却又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她对他很好。 到底是为什么,竟为她怦然心动? 江雪翎想起火烧孙府的第二日, 晨曦之下,那人如似清风明月,眉眼之中仿似承载着一片盛世山河,朗朗乾坤,清净明澈。 她当时那模样,当时那神色,看起来仿佛有种一往无前的坚定信念,而那份坚定似能破除所有迷雾。 大抵是因那一份坚定,坚决,他那时突然觉得,她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而也是因为那一份不同,其实后续很多个深夜里,偶尔回想,他也会为此感到深深折服,和着迷。 … 此刻,后山那边。 之前言卿想找江隽意,但六儿说小五出门了。 事实上不止小五出门了,老二江孤昀、老三江云庭,还有老四江斯蘅,这几人也全都出去了,去了后山。 崔大人和岑佑情被关押在后山石洞中,因为要避讳那二人的信香,这两人所在的位置他们没敢擅自接近。 但别忘了当日被一同俘虏的,还有岑佑情那个长相俊秀身手不错的夫侍,以及那刑狱长夏荣芳。 这二人被关押在另一个地方。 也算凑巧,正好是陶娘子此前居住过的那个小木屋。 但如今木屋之中传来一声嘶哑难听的呵斥, “放肆!!” 那位刑狱长夏荣芳正满脸的阴狠阴鸷,他本就被人斩断了一条手臂,失血过多, 事实上方才若不是小五江隽意及时赶来,兴许他早就死了,此前也不过是吊着半口气而已。 但如今,他被喂了药,气色稍微转好,但也被五花大绑,浑身的鲜血淋漓。 在他面前, 一人清冷凉薄,一袭素衣,却是素衣染血,就连那双手,也是极度血腥,染满猩红的血迹。 江孤昀冷淡地瞧了瞧夏荣芳这副凄惨的模样,问, “神威侯府此前曾命令尔等搜集貌美夫侍,送入那“集秀营”中。” “集秀营位于钟山,而钟山乃窑矿。” “那边人员分布如何?兵力如何?共有多少防守,又有多少暗门密道?” 江孤昀神色内敛,那神色从容又冷淡, 然而, “我呸!” 夏荣芳嗓音嘶哑,含着些血丝,吐出一口血沫子。 不远处, 江斯蘅双臂环胸斜倚在房门旁,他似笑非笑地冷睨一眼,照旧一脸的阴阳怪气。 “二哥,还同他废话作甚?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不如直接成全他。” 说完,他身形一晃,此刻这模样,与在言卿面前判若两人。 本就长得俊美,如今又是一脸的阴翳冷魅,那张薄唇也是殷红似血,他忽然一把薅住夏荣芳那稀稀疏疏的头发,将夏荣芳整个儿提了起来。 而他手中则握着一把匕首,那匕首刀背一下又一下地拍在了夏荣芳脸上。 与此同时,他也阴恻恻地压低了声音道, “老东西,之前我二哥和五弟在刑狱可没少被你们这些人招待,但你怕是不知,论起那些刑罚手段,你们刑狱又算什么东西?” 忽而他又一扯唇,凤眸极黑,也极为深邃,似乎回想起一些往事。 年幼时,刚满十岁时,那暗无天日的漆黑地室,那连绵的阴雨天,所有的阴冷潮湿。 那长达一个月里,他也曾遍体鳞伤,曾几次三番地陷入生死绝地。 人间地狱,十岁那年,江斯蘅曾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而那些惨烈,曾全部残忍至极地降临在他自己身上。 只是没等他动手, “我来!” 老三江云庭一步上前,并一把薅住江斯蘅肩膀。 之后神色又顿了顿,仿佛想到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六儿说你前阵子犯过病,还是冷静些为妙,免得回头发疯,惊扰了家中那位。” “!” 江斯蘅眼睛一亮,眼底阴霾刹那驱散,然后一拍自己的脑门, “对哦,差点把妻主给忘了,不行不行,万一让她看见我发疯,我还怪不好意思的。” 然后麻溜就跑了,赶紧离这地方远点,不然万一按捺不住呢? 万一那疯病被刺激的再度发作呢? 小五在旁喀嚓喀嚓地啃着个甜果,本该是君子风骨温润如玉,可如今一瞧他四哥这样, 那眼神呀,那叫一个亮晶晶,比他四哥眼神还要亮。 等囫囵吞枣地吃完手里这个果子,又十分珍惜地舔了一口自己的指尖,嗦走了沾在手上的甜水,他这才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啧,真是麻烦,都让开。” “不就是想让他老实交代吗,多大点事儿。” 第201章 天凉了,斯蘅风寒了 说完,他又从怀里掏了掏,然后摸出一颗药丸子,屈指一弹落入夏荣芳口中。 旋即,他又是一副松弛松散的模样,潇洒惬意,眉眼清湛,就那么笑吟吟地瞧着夏荣芳。 而夏荣芳脸色骤变。 “你喂我吃了什么!你……你这是……?” 那些紧张,警醒,逐渐被淡化,而夏荣芳则木着一张脸,双目无神,仿佛陷入了呆滞之中。 江隽意眉梢一挑,但见了这,他眸中笑色淡了些。 徐徐一步走上前,那份骨子里的淡漠逐渐显露于人前。 “钟山兵力几何?” “钟山……钟山囤兵共计两万余人……” “窑矿之内可有娘子?” “有……充军前线,调回钟山,日前被发配于钟山窑矿的孙娘子孙秀荷,也在钟山……” “共计多少暗道,进出可需暗号?” 他就这么有条不紊地逐一询问。 君子温如玉,公子世无双。 一颦一笑皆清雅至极,有那琼花玉树之姿,却没了平日在兄长面前的招摇顽劣。 江隽意一直认为,人生在世,什么时候,什么身份,什么处境,就该做什么样的事情。 世人皆有千万种假面,在至亲面前,他心不设防,他永远顽劣, 但在外人,在仇敌面前,他亦可如二哥冷清,如三哥般嫉恶如仇,也可如四哥像疯狗毒蛇紧咬不放。 人从不是一成不变的,人也从来都是千奇百怪的,有千万种不同的面貌。 就这么,一旁江家几人瞧着这一幕,见江隽意处理得轻轻松松,他二哥也有闲心打理他自己,拿出一张软帕擦拭沾在手上的鲜血。 自始至终那眉眼都如冰雪一般,好似凉进了骨子里。 然而这木屋之中,可不仅仅只有江家兄弟,也不仅仅只有那刑狱长夏荣芳而已。 还有一人, 岑佑情那长相俊美的夫侍, 当初在刑狱被一招撂倒,之后便和几人一起被俘,然后与夏荣芳一起五花大绑地关押在这木屋之中。 而这人,叫秋宴,郑秋宴。 … 自打这哥几个开始审问夏荣芳,这郑秋宴就开始装死。 老老实实地窝在墙角,耷拉个眼皮儿,仿佛尚处于昏迷之中,仿佛尚未苏醒。 然而那双狭长的狐狸眼悄然掀开一条缝,暗中瞧着这哥几个的一举一动。 当真是人中龙凤,郑秋宴不禁想着。 因是岑佑情的夫侍之一,曾伴随岑佑情在幽州各地进行巡察,他也曾见过许多人,阅历与眼界也远超常人一大截儿。 不过这嵊唐县不显山不露水,怎还突然冒出这么一堆人?又或者这些人一直存在,只不过从前韬光养晦,故意藏拙,所以才没叫人发现而已? 真是像极了那句话,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 尤其是那个江三郎君江云庭,江四郎君江斯蘅,当日曾与这江家交手,这二人的身手令他很是惊艳。 还有那江二郎君江孤昀,一瞅就心眼子贼多,像极了一个智囊谋士。 还有那看起来不咋显眼的江五郎君江隽意,这人…… 本以为是个心计不多的,那眼神太清澈,一进门就忙着啃甜果,甚至瞧着一副不大聪明的模样,就那么鸟鸟悄悄地四处找乐子,四处看乐子, 之前甚至还手欠地戳了夏荣芳断臂处的伤口好几下,可谁知这人竟也是个不好相与的。 如今这神色,这姿态,那份与他二哥相似至极的从容,那能令人吐真自白的药丸儿等等,全是叫人眼馋得紧。 郑秋宴一番思忖,突然就觉得,这兴许是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角色? 平日看似不着调,但一遇风云便化龙? 而如此人杰,若是能招揽进他天地盟…… 忽然,察觉一道视线朝他这边扫了过来。 就见那位江五郎君审完了夏荣芳,微微一转身,脸上的正经之色稍微消退,但他笑吟吟地瞧了瞧郑秋宴。 而郑秋宴心神一凛,立即闭紧了眼睛,那呼吸也几不可闻,胸膛都没多少起伏, 说人话,就跟死了一样。 江隽意:“哈?” 江孤昀:“……” 神色一顿,而后又若有所思。 这时老四江斯蘅等不及地催促起来, “走走走,快回家!审完了是?审完了就赶紧回家!” “这都耽搁不少时间了,妻主之前说要睡觉,也不知她睡醒了没……” 说着,他就已率先转身,同时也没忘一把拉住他二哥。 这地方血渍呼啦的,怪烦人的。 只是转念一想,江斯蘅又问, “对了二哥,咱家那些银子你到底打算啥时拿出来?还有咱家之前塌了的那房子,总得修葺一番?” “不然我就寻思着,万一回头妻主真想把你们撵走,那你们就该没地儿住了,那还怪可怜地……” 他喋喋不休跟个话痨似的,可那一身的嘚瑟劲儿着实叫人气得慌。 江孤昀:“……” 眼白微微往上翻,没什么好脸色。 他一把甩开了江斯蘅,回头看向不知从哪儿掏出个甜果,跟在俩人后头继续咔咔啃的江小五。 “我记得前些年,五儿因嫌我说教,给我下过一回药?” 江隽意眼光一亮,立即看向了二哥:“对呀!后来还因为这个,大哥下令,让三哥把我吊在房梁上来着,然后二哥你还抽我一顿来着。” “那药还有么?” 江隽意眼光一转,突然看向一旁满头雾水像啥也没听懂,不知他俩在打啥哑谜的四哥, 他立即一点头, “有!必须有!” 这就算没有也必须得弄一帖药出来,那肯定得有! 江孤昀轻嗯一声,然后又凉凉地瞧了瞧江斯蘅, “近日天冷,斯蘅不幸感染风寒,怕是哑了,讲不出话了,这嗓子也该歇一歇了。” 江斯蘅:“……” “?” “!” 啥情况? 突地一瞠目, “我去!” 然后赶紧撒丫子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妻主,妻主妻主救命啊妻主!” 他这边尥蹶子狂奔,而江孤昀下颚一绷,薄唇也抿紧了一些。 真是闲的他, 怎么哪儿都有他, 显着他了。 而此刻,他妻主正忙着处理韩娘子和江寻实那件事情呢。 第202章 青山将亡 屋外冬雪飘飞,那些雪花本是零零碎碎,但下着下着就逐渐变成了鹅毛大雪。 屋瓦山峦,枯树老林,全都染上了一层银霜,一副银装素裹的模样。 但这些妻主娘子齐聚一堂,待在一个屋子里。 屋里只有一盆炭火而已,那炭火并不旺,却不知怎的,依然叫她们这些人汗流浃背。 王娘子看了看一旁脸颊红通通的陶娘子,还有一脸心烦地扯着领子直扇风的韩娘子,拿着香帕不停擦汗的尹娘子,“……” 王娘子沉默许久,又下意识地看向言卿。 言卿坐在一把椅子上,她坐下之后,让其他人也坐,奈何那些妻主娘子太拘谨,全都站在了一旁, 就这么等着江小六把老族长带来。 不久,老族长姗姗来迟。 “言小娘子……言娘子?” “翎哥儿方才说您找我,是想问关于寻实的事情?” 老族长进门时战战兢兢,一看见这些妻主娘子就有些犯怵,但转念一想又安了安心,不禁佝偻着腰背,往言卿这边多挪了几步。 言卿也立即起身,不过起身时她晕眩了一下,勉强定了定神,才一副神色如常的模样问, “翎哥儿之前找您时,应该也与您讲过,不知那江寻实被您安顿在何处,他事后又如何?” “可曾有什么端倪,又或有什么异样?” “这,这……”老族长犹豫片刻,才说:“寻实……应该,不能?” 他小心地看向言卿,像生怕这话惹言卿不喜。 “翎哥儿来找我时,确实跟我讲过一些情况,但我就琢磨着,寻实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那性子也算坚韧。” “便是私底下、私底下……有什么不满,但也绝不可能做出那种事,绝不敢拿到明面上?” 换言之,他们这地方,对这些妻主娘子心存怨忒的着实不少,哪怕如今这江氏宗族焕然一新,大伙儿有了盼头,日子又重新过了起来。 可以往那些个恩恩怨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到底是有太多人命在其中,又怎么可能当真冰释前嫌? 许多人私底下悲愤着,但在这些妻主娘子面前也只能装作一副好脸色,不敢胡思乱想,更不敢去有那般害人性命的想法。 而在老族长看来,那江寻实,大抵也是这样的。 然而言卿却摇了摇头,“事无绝对。” 祥林不也是如此。 从前老实巴交的老好人一个,看起来热心肠,又是一副憨厚质朴的模样,可如今这些妻主娘子中了一寸灰,此事在青山,除了江家那边,也就只有言卿和王娘子知晓。 另外言卿一直惦记着一件事。 当日曾有人为祥林通风报信,那人要么是祥林的帮手,要么是暗中怂恿或幕后主使,可问题是如今敌暗我明,她对此毫无头绪,更不知那人究竟是隐藏于何处。 江寻实么? 有可能么? 此时老族长又说,“此事您也不能偏听老朽一面之词,所以不如这样,诸位娘子且随我去?等到了那边,瞧一瞧他,再问清情况,介时是生是死,那也是他的命。” 若江寻实当真对这些妻主娘子起了歹意,那么,老族长很清楚,这人,他护不住,他也不能去维护。 言卿思忖片刻,忽然就问:“江寻实他怎么了?” 老族长一脸难受,眼圈儿也红了一下,他沧桑地点了一下头,“前胸后背全是伤,估计是伤得太重,昨儿一直昏迷不醒,还因此高烧,人都烧糊涂了……” “你胡说什么!!” 老族长这话一出,一直旁听的韩娘子突然变色:“我昨儿是想杀他没错,但那也是因为他先对我起杀心!” “并且我只是踹了他几脚,扇他几巴掌,怎么可能弄得那么严重?” “陶娘子当时赶来的很及时,所以他才侥幸保住一条命!你若是想污蔑于我,那大可不必!” 这韩娘子当真是气恼上了,就连一旁的尹娘子也皱起眉了。 “昨日我在场,那江寻实确实不该伤成那模样。” 而言卿则若有所思,“既不是你们,那就只能是外人。” 到了这会儿,她才突然想到一件事。 青山占地广袤,但这青山却不仅仅只有一个江家村,不仅仅只有一个江氏宗族而已。 另外还有几个村子,比如放牛沟,比如磐石村等等。 那些村子里也有妻主娘子。 而江寻实这些人自从林娘子死后,便没再回江氏宗族,为避免山下官媒巡察时发现不对,一直将这些夫侍们安顿在深山之中。 所以,如果江寻实身上那些伤不是韩娘子等人干的,那么,就只能是外人,是那些青山境内,其余村子里的妻主娘子们。 “走,先去瞧瞧再说。” 言卿一步当先,而韩娘子、尹娘子,还有另外几位娘子,听了这话也不禁对视一眼。 不久,几人就已来到老族长家中。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儿,还有浓烈苦涩的汤药味儿。 简陋的床榻上,一名长相清俊的男子脸面通红,正昏迷不醒。 他肩膀上缠着渗血的纱布,腹部的绷带也已染红,手臂,背脊,肩膀等等,层层叠叠的陈年伤疤,那些疤痕估计是以前林娘子弄的。 而此刻,他神志不清,并且哪怕是昏迷之中,那神色也很不安宁。 “逃……” “青山……” “逃……” 他似乎在不停地呼喊着什么。 昨儿, 江寻实之所以回到这江氏宗族,明面上只是为了取些过冬的衣物和粮食而已,但其实,他是赶回来给老族长报信的。 青山将亡,娘子屠山。 逃! 必须逃! 否则便是死路一条。 不论如何,这江氏宗族,这四百多人,必须尽快撤离! 然而奈何不凑巧,他竟然撞上那位韩娘子,而一看见韩娘子,他明面上笑着应对,实则心中却警惕起来。 一旦那件事曝光,她们这些娘子,绝不会给他们活路! 而既然如此,既然双方之间必有一死,那么从前那些拼了命的忍耐,隐藏,掩饰,又还有什么意义? 死局已成,他们这些人必将一死! 他当时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却不知在这种心念诞生的同时,他的那些想法,也已立即被韩娘子感知…… 第203章 杀光所有人 此时,言卿已来到了床榻前, 她一看见江寻实身上的那些伤便立即蹙起眉来,忽然回头道:“雪翎,去让人问问你五哥在何处,尽快把他喊过来。” 小五江隽意学医,江寻实伤得实在太重,又神志不清,但江小五兴许能将人唤醒。 而江雪翎怔住片刻,也立即反应过来,连忙就要往外走。 但就在这时,只觉眼前一花,然后一道黑衣身影,像个大黑耗子似的,噌地一下从屋外卷了过来。 同时伴随着一阵拔高的尖叫声。 “妻主妻主妻主!” “二哥他想毒哑我!” 杀千刀的二哥整天不做人,江斯蘅三两步越过了六儿,然后直奔他家妻主,又噌地一下窜至妻主身后,两手扯着妻主的胳膊,只从后头探出半个脑瓜尖儿。 而房门外,先是回了一趟梧桐小院,又一路寻来此处的江孤昀:“?” 那清冷绝俊的面容,就那么微微一黑。 身后老三江云庭无了个大语,实在是很不想承认那没出息喊救命的某老四是他亲弟弟。 而正啃着一只甜果的江小五:“?” “哈!” 天爷诶,这热闹咋就这么多,看不完,真心看不完。 这都不用他自己四处找乐子,乐子就上赶着送上门。 江隽意眉眼一弯,然后弯了又弯,那叫一松散惬意。 而言卿一脸莫名其妙:“什么毒哑不毒哑?你得罪他了?还是说话太难听,气到他了?” 江斯蘅噎了一下,然后哼地一声,满脸忿忿,又仿佛在心虚理亏。 江孤昀:“……” 忽然心气一松,又重新看向言卿那边,他反倒突然没那么气了,那神色也平和了许多。 “妻主,” 他上前,带着老三小五齐齐向言卿行礼, 而言卿已经招起手来。 “江隽意,麻烦来一下,帮他看看,看能不能将他唤醒。” 她又指了指江寻实那边。 江隽意只瞧上一眼,就眉梢一挑,“这不是寻实哥吗?” 他刚啃完果子,果子汁水太甜,流在他手上,叫他如今双手黏糊糊的。 下意识地走向一旁的黄铜水盆,先是慢条斯理地洗了洗手,而后一边拿帕子吸干手上残余的水分,一边慢悠悠地朝床榻这边走来。 言卿已经后退几步让出个位置,只是这江小五,怎么让她感觉怪怪的呢? 管江寻实叫哥,看得出江寻实比他年长,而这江隽意的语气也算亲厚,可对方半死不活,他却半点也没着急,仿佛仅是平淡视之? 大概就是那种,看似亲近,又没那么亲近,心底并不关心的感觉? 总之就是有点奇怪的样子,难道俩人以前有点啥过节?并没有表现出来的关系这么好? 旁边,六儿一瞧言卿那神色,仿佛看出点什么,他轻声言语道:“五哥自幼便是这性子。” 言卿:“?” 而江雪翎则想着,甭提只是一位族兄了,就算是亲生兄长,又能如何呢? 当初他们几个误以为大哥死了,错把谢羲和的尸首当成大哥,二哥绝望,三哥悲愤,就连四哥也已阴鸷地红透了一双眼,可唯有五哥,依旧这般淡然,没见多少紧张。 整个江家,甚至是这整个江氏宗族,若论无情,怕是没人能比得上五哥。 二哥的凉薄寡淡浮于表面,本质上既重情,又护短,既有担当又有责任感,算是一手带大了他们这些人,便是心中汲汲营营,但也全是为他人谋略,是想为他们这些人,为江氏宗族寻一条出路,从不是为了他自己而钻营。 但五哥不同,自幼就没什么共情能力,当年被大哥从外面带回来时,分明骨瘦如柴,分明也如四哥一样浑身是伤,但四哥像个狼崽子,时刻警醒,时刻发疯,应激过度,难以平静。 五哥却是另一个相反的极端,他太平静了, 平静地看着所有人,所有事,平静之下是厌倦,不论看什么,都提不起力气,提不起兴趣,生与死在他看来没那么重要,活也就活了,死也就死了, 他心中没任何留恋,生命的意义对他而言就是没意义,他怎样都可,既无法感知旁人喜怒,也不懂何为悲伤哀愁,人世间的所有欢喜疾苦皆与他无关。 哪怕是至亲之人,在他看来也如猪狗,便是他自己,也好似那猪狗一般,他什么都不在乎。 后来…… 也不知怎的,或许是因为大哥?总之渐渐的,这人开始对一些事情感兴趣,只不过这兴趣悄然拐了一个弯儿,演变的越来越恶劣,这才逐渐成了如今这模样。 与此同时,江隽意立足于床榻旁,他先是瞧了江寻实几眼,单看江寻实那脸色,心里就已初步评估出伤势如何,而后又号了号脉,接着又取出金针。 当金针没入江寻实眉心,针尾嗡鸣,发乎轻颤。 也不过是片刻功夫, “喏,醒了。” 说完,他就两手一揣,一双手团进了袖子里,慢悠悠地走了,并四处踅摸,最后挑了一把竹编摇椅坐下了。 等坐下之后,那摇椅优哉悠哉地一晃一晃,而他也满身松散,满身清闲。 言卿:“……” 不禁又多看他几眼,这才收回了视线。 “感觉如何?” 她问江寻实。 而江寻实正一脸茫然,“我这是,这是……在哪儿?” 那神色浑浑噩噩,嗓音也干哑得厉害,只是突然像想起什么,他猛地反应过来。 “不好!” 他看见了老族长,猛地一起身,却扯疼了身上那些伤,血迹再度渗透了纱布, 而这份疼痛也叫他清醒一些,忽然发现不对,一瞬看向言卿,又看向言卿身后的那些妻主娘子们。 他眼底的警惕立即升起,那份敌意也逐渐浓郁。 言卿刚觉醒信香,甚至这信香觉醒尚未结束,尚且处于正在觉醒的状态之中。 但此刻,她却清清楚楚地嗅见江寻实身上散发而出的那些青草香,带着些青草的苦涩。 但如韩娘子、尹娘子,那二人仅仅只能从江寻实的信香中得知江寻实对韩娘子有杀心。 可言卿如今透过那份香气,所摄取的信息量,似乎远比那二位多出许多? 就好比,此刻江寻实的信香,让言卿有这么一种感觉。 警惕!隐瞒! 她们一定会杀了我,一定会杀光我们所有人! 她们为何在此处? 该如何破局,该如何,才能有一条活路,才能与族人们一起活下去? 担忧,畏惧,心惊,不解!迷惑,茫然,恐惧,彷徨…… 难以一言蔽之,而那些混乱至极的心情,全部透过那份青草香向言卿传递而来。 第204章 妻主之死 又仔细观察江寻实片刻,见这人死死地闭着嘴,仅是警惕戒心地看向那些妻主娘子们,却并未继续言语, 甚至那面色看来也算冷静,然而一抹冷汗悬挂于额前,隐隐持对立之姿。 言卿又回了一下头,若有所思道, “王娘子,看来这是误会,韩娘子之前也说了,江寻实伤得这么重,但并非她所为。” “麻烦带几位妻主娘子先回去,这边我会仔细了解一下情况,另外……” 她又看了看陶娘子,见那人一脸单纯活像个傻白甜,不知怎的突然有点头疼。 “是是非非不可轻易盖棺定论,有关这点你们先商量一下,正好也将青山这边的规矩完善一番,以免再有人受这不白之冤。” 韩娘子听了这话心神一松,但也忍不住多打量言卿几眼,似乎对言卿有些改观。 这人跟她之前想的,不太一样,还以为她会无条件地力挺那些村民族人,但原来,不是吗? 原来更像是心中有杆秤,承载着是非,她所作所为,占据的是公理,是道义,是所谓的对与错,而不是任何的偏向?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韩娘子这么想着,而王娘子则是皱了皱眉。 “那行,那我们几个就先走了。” “诶?可是……” 陶娘子那边刚想开口,就被王娘子狠狠一扯,“可是什么可是?能不能有点眼力见?” 那言小娘子,啊不对,言娘子……怎么一管那人叫娘子,就这么别扭呢?估计是之前一直称作小娘子,太过顺口,所以才不适应? 但是总之, “这边的事儿让她来处理,总之跟咱没什么关系,都散了,这大冷的天儿还不如回去烤火呢。” 说完就强行把陶娘子扯走了,而其余几位妻主娘子则面面相觑,有人蹙了蹙眉,也有人狐疑地回过头。 那人悄然打量言卿几眼,但赶在言卿瞟去之前,又忙收回了视线,跟随着几位娘子一起走远。 而言卿则若有所思, 至于江孤昀,则是朝那边冷瞥一眼,声色不露,但神色微沉。 … 等那些妻主娘子走远后,老族长也松了一口气,他连忙上前问, “你这到底是咋回事?这些伤又是咋弄的?” 江寻实攥了攥手心,旋即又薄唇一抿,那脸色依然苍白,他又看了言卿许久。 言卿:“……那要不我也走?” 这话一出,江家那边愕然片刻,而江寻实神色一顿,随后又长吁口气。 一时之间,忽然就想起,当初崔大人曾险些下令屠村,险些处死老族长,而族人们曾自愿请死,自愿代族长受死。 又想起了林娘子、沈娘子,那二人的身死,想起如今这欣欣向荣的江家村,仿佛已焕然一新, 想起族人们那副踏实度日的模样,不再诚惶诚恐如履薄冰。 而那些,全是眼前这位带来的。 不知不觉中,她早已施恩无数,这江氏宗族也着实受过这人太多太多的恩惠。 她与旁的妻主娘子不同。 江寻实心中一涩,而后又眼眶一红。 他强行起身,双手交叠贴覆于额面,旋即又重重下跪,并深深叩首。 “寻实……求言小娘子,求言妻主,救救我江氏宗族!” 那语气在发颤,那嗓音也在发着抖,仿佛正处于极度的不安与恐惧之中, 也好似深陷绝境,已再无任何办法,不知该如何破局,更不知何处有生路。 或许他也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只是为一份希望,一份,渺茫至极的希望。 言卿眉心轻拧,双手托住江寻实臂弯,微微一用力,便将人扶了起来。 “你先说,到底怎么了。” 但此时江孤昀却神色一顿, 他忽然走了过来,一把握住言卿臂弯。 言卿还没反应过来,接着就见那人一步上前,挺身而出挡在她前方,那颀长挺拔如松似柏的身影将她遮挡的严严实实,像是彻底将她与江寻实隔绝开来。 “可是事关重大?” 他就只问了这么一句,而江寻实百感交集地点了点头。 江孤昀微一垂眸,似乎在思忖什么, 须臾,他重新看向江寻实,并冷静地开口, “我家妻主,为我江氏宗族做的,已有太多,足够多了,恩重如山。” “倘若此事,当真事关重大,那你便绝不该牵扯于她,绝不该将她拖入浑水。” 说完之后,见江寻实一脸怔然, 江孤昀又长吁口气,那神色也越发冷静:“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而江寻实则是一脸绝望,许久之后,他蓦然苦笑。 “……有人死了。” “磐石村,那些妻主娘子,有人死了。” 青山这边村子不少,并不仅仅只有一个江氏宗族,就好比那磐石村。 几百多人的大村子,被分配了七位妻主。 这事儿最早发生于三天前,据传当时天光初亮,一位妻主与人大被同床,却突然就没了呼吸,等那些夫侍发现时,那位妻主已毫无预兆,就那么突然暴毙。 死因不明,体表无伤。 此事一出磐石村便立即恐慌,那些村民自知大祸临头,但凡妻主娘子过世,肯定要殃及全村殃连全族。 而旁的妻主娘子也是怒不可遏,那些人本想立即下山,本想报官,找官媒做主。 可就在那时,又是一位妻主娘子,前一刻还在与人大发雷霆,怒叱磐石村的那些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认定之前那位妻主娘子的死,定然与是磐石村所为,与磐石村脱不了干系。 可正说着,突然一阵晕眩,旋即就那么瘫软在地,成了突发暴毙的第二人。 此时这份恐慌也彻底蔓延。 “磐石村有位复姓赫连的妻主娘子,那人察觉不对,怀疑是有人给她们这些妻主娘子投毒。” “然而一日之间,先是死了两个,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起初还想要去找官媒,但那些妻主娘子接连暴毙,赫连娘子也为此震怒。” 大概是知晓,按当时那情况,死因不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恐怕还没等下山,没等找上官媒,就得死在下山报官的半路上。 于是那位赫连娘子大开杀戒,信香一出,所向披靡,既不知是何人下手,那便全部杀光,宁可错杀。 也是因此,整整数百人的大村子,就这么死的只剩下最后几十人,而那些妻主娘子,也无端暴毙了六人,只剩赫连娘子一人尚且活着。 等江寻实说完这事,言卿忽然瞠目。 “……难道是?” 那些妻主娘子的死法怎么这么熟悉? 第205章 全是生前所受 “难道是,一寸灰?” 当初夜莺也是如此,体表无伤,突发暴毙。 甚至因言卿无缝衔接,没引起任何人的警觉。 可若是言卿没来,那么恐怕夜莺也会如那些妻主娘子一样,死得那般突然,没任何预兆,既非外伤,也非剧毒。 而今这相似的情形,竟然出现在磐石村中? “难不成,当初祥林……”不仅仅只是给江氏宗族的这些妻主娘子下了蛊,甚至还波及到外面,比如磐石村? 可青山这么大,青山的村子也并不仅仅只有江氏宗族和磐石村,若这两个村子已被暗下黑手,那么其余的呢?旁的村子,那些妻主娘子,是否也已种了这个一寸灰? 甚至若这一寸灰流传得更广一些,山下的嵊唐县,方圆十里,几十里,那些远从外界来此配种的妻主娘子,如今又究竟如何?是否早在不知不觉时,就已被人暗中种下了这个一寸灰? 言卿越想越是心惊。 此时江孤昀问:“你身上这些伤,也是那赫连娘子弄的?” 江寻实听后一时苦涩, “你也知晓,自从城西桥梁坍塌了,林娘子、沈娘子,那二人的死因过了明路,而我们这些曾侍奉于两位娘子的夫侍,便久住于深山之中。” 因那个“妻死夫必殉”的规矩,当初为保他们这些夫侍的性命,江孤昀让族人们暗中从乱葬岗找来许多无名尸首,用那些尸体顶替江寻实等人, 如今他们这些人虽然还活着,但其实名义上,已经死了,自然不可轻易露面, 何况官媒每月初一十五都要上山巡察,他们这些人早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兴许这辈子都只能住在荒山野岭离群而居。 但好歹还活着,不是吗? “昨儿像往常一样,我去河边提水,那河流上游正是磐石村。” 但当时只见河中一片红,有残肢断臂顺着河流往下漂游,他当时就觉得,那磐石村准是出了事儿。 而磐石村距离江氏宗族也不过才几里地而已,是几个村子中离江氏宗族最近的,一旦那边有什么变故,轻易便可波及江氏这边, 所以江寻实就想着先去探探情况,奈何时运不济。 “昨日我在磐石村外,离老远就看见满地的尸体,有人被剜双目,有人被拔舌,有人挨了一顿鞭子,也有人被一刀划烂了肚子,仿佛死前曾遭严刑逼供……” 那场面实在是太过惨烈,肠子、内脏,破碎的心脏,满地全是,仿佛恶鬼过境,而那些村民甚至很难找到一具全尸。 江寻实当即一惊,那磐石村已经成了个鬼村,死去的人之中,男人,老人,孩子,比比皆是。他下意识转身想逃,却在那时嗅见了一阵异香,就这么落入那赫连娘子的手中。 身上这些伤,也是那时所留,那赫连娘子完全杀疯了,错把他误认成磐石村的村民, 后来是磐石村的那位老村长认出他来历,说起来,江寻实早年曾偶然在山里救过那位老村长一命,当时那人摔断一条腿,险些命丧虎口,是江寻实一路背着那人送去山下医馆急救的, 而或许是为了报恩,也或许是自知磐石村已回天乏术,那位老人与磐石村同生死共存亡,却也带人制造了一场混乱,并让江寻实换上一名夫侍的衣服瞒天过海,这才使他侥幸逃脱。 “磐石村长曾跟我说,那些妻主娘子得了怪病,或许是因这怪病而死,且这怪病在其他地方也曾发生过,比如放牛沟,比如大柳村,也比如……我江氏宗族。” 说到这里,江寻实又心生涩然,他不禁看了看言卿。 “据说那些娘子多是体热,不论天气多冷,总是衣着清凉,一身燥热,那些已经死去的妻主娘子,也全都有这个通病。” “别的地方暂且不知,但至少这青山境内,这些个村寨之中,怕是那怪病早就已经蔓延扩散。” “磐石村仅仅只是第一个,接下来还会有别的村子,其余的妻主娘子也会死,而青山……” 青山将亡,如他所言。 一整座山,那么多的妻主娘子,若全因那怪病而死,于情于理,朝廷都势必得查一个清楚,官府衙门从不管他们这些人是否无辜,那些人只会用人命来填。 屠村灭族! 已经是近在眼前了。 然而江寻实说完这话,却见在场这几人,全是一脸的怔愣。 尤其是江孤昀,那本是清冷凉薄的神色,陡然添上些阴冷之意。 “你说……那磐石村的人,死前曾被严刑拷问?” 江寻实愣了下,旋即才点头,发生了这种事,那些妻主娘子又本就残暴,严刑拷问不也很正常吗? 可不知怎的,江孤昀的脸色反而越发冰冷。 “被剜双目?被拔舌?” “二哥!!” 就在这时,噌地一下,老三江云庭本是把守在房门旁,防止有人在门外偷听,也是为防止隔墙有耳。 但此刻,江云庭一个健步冲上前,本是一副豪迈勇猛的模样,但此刻也如江孤昀一般,全是满面的冰冷。 小五江隽意本是一副悠哉模样,惬意得很,不问天下事,任他风起云涌我自快活安逸,可听了这话,也是眉梢微微一挑,旋即又轻笑一声,徐徐起身。 “这听着,怎么有点熟悉呢?” 老四江斯蘅,小六儿江雪翎,这两人也是如出一辙,猛然冷下了神色。 这一幕不但使江寻实错愕,就连言卿也有些糊涂。 “怎么了?”她回头问。 而江孤昀深吸口气,“当初大哥……当初那位谢郎君,死于深山时,便也是这副模样。” 被人活生生地剜走了一双眼,小五学医,触类旁通,自然也懂验尸仵作。 当时他们这些人,曾以为一年前惨死深山的那个人,是他们江家的长子大哥江虞羲, 小五曾说,那些刑罚,全是生前受的,生剜双眼,活着时被拔舌,鞭刑无数,以及那残肢断臂…… 全是生前所受。 第206章 慌了慌了,他慌了 而言卿像愣住一番,旋即又徐徐一垂眸,“谢羲和……” “夜莺,谢羲和……” 她又用力闭了一下眼,想起了两块玉佩,一个是昊日当空,一个是夜莺临世, 许久,她深吸一口气。 “准备准备,我打算去一趟磐石村。” 江孤昀微一点头, 而江寻实则是心中一紧。 “可那赫连娘子……” 言卿垂了垂眸,而后那神色也逐渐冷了下来, “人有人道,鬼有鬼道,既她甘愿做那杀人鬼,那便不该逗留于人间。” 说完,她冷然转身。 夜莺。 其实很多事,言卿都不敢深想,但又不能不想。 越是了解夜莺,越是知晓夜莺为人,她心中就越是为其不平,不值, 同情,怜悯,悲伤,复杂,难过,敬佩……诸多心情复杂难言,却也相互交织。 且不提旁的, 但这件事情涉及了夜莺,涉及了谢羲和,如不出意外,恐怕当初谢羲和也是死于那位赫连娘子之手。 为什么? 到底是因何而死? 严刑拷问? 那赫连娘子她所拷问的又是什么? 而谢羲和又为何,宁可舍下一条命,宁可受尽那惨无人道的凌虐与折磨,被生剜双目,被人拔舌,被那般凌虐,却依然抵死不肯开口,不曾交代分毫? 他若当真交代,他或许不至于死得那般惨烈。 他在隐瞒什么,又或者,他所掩护的,又是什么? 有没有可能,是夜莺。 是因为夜莺。 所以他甘愿扛下那一切,也受尽了那一切,拼死都不曾交代过分毫。 言卿一时心颤,只觉心里直发堵, 而体内那份烈火信香也仿佛按捺不住,仿佛在蠢蠢欲动,像是在哀鸣着什么,在哭诉着什么,在悲泣着什么…… 须臾, 他们一行人来到村子外, 江孤昀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破旧的马车,看起来那马车似乎上了年头。 言卿已经脱下那件雪白的狐皮大氅,又换上了一身黑衣,这黑衣束发,方便办事,袖中藏着一把匕首,腰后佩戴着一把短刀,另外长靴之中也藏着一把武器。 她神色冷清,但那眉眼也好似冷结成冰。 “……您还好吗?” 江孤昀迎上前,见她长发高束,但那脸色太过苍白,眉眼也好似染上了阴霾。 言卿忽而一笑,“还成。” 只是那神色里没多少笑意,也没那么柔和,反而全是冰冷的锋芒。 江孤昀又看她许久,旋即,才不着痕迹地长吁口气。 就在这么一刻,他突然想起夜家那位十九叔,夜厌爵,也想起那人之前特地告知他的那些事。 其实江孤昀本是不信,本是惊疑,本是觉得太过荒谬。 但转念一想,眼前之人,这位言妻主,并非此世之人。 而就连这么离奇的事情都能够发生,又怎知夜厌爵所言,就一定全是虚言? 可她忘了,可她不知情,她已经不记得了,她没有那一段过往。 人生第一次,江孤昀突然觉得,或许遗忘也是一件好事。 否则若她知晓,其实她很有可能便是那夜族之人,是夜王府的王长女,甚至是…… 夜莺的,亲姐姐, 孪生姐姐。 那她该如何,她心情会如何? 她是否会锥心刺骨痛不欲生,又是否会因此而背负起那些沉重的灭门血仇? 就像夜莺,在暗夜独行,为父兄身亡,为夜王府满门皆灭,而问天下,问朝廷,讨一个公道? 她若当真如此,势必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势必不死不休。 可那般惨烈,那般沉重,是夜厌爵不愿见到的,也是此刻的江孤昀,所不愿见到的。 “……怎么了?”言卿突然问, 但江孤昀也仅是敛了敛神,而后又摇了摇头,“没怎么。” 他只是想,他愿她永远无知。 就算此事当真瞒不住,就算迟早会有一日被揭露,他也宁愿那一日,能晚一些,再晚一些。 她想做言卿,她到目前为止都只是言卿, 他也愿她,永远都只是言卿。 …… 此时,六儿一脸担忧地看过来, 他攥了攥指尖,又抿直唇角,那双如梦似幻的眼眸,全是朦胧的烟雾。 往常凡是这种事,凡是需要动手时,他永远只能留守家中,永远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 自打年少起,就总是病恹恹的,兄长们习武时,他就只有在旁看着的份儿。 可就在这时, “六儿,” 此时小五江隽意一副溜溜达达的模样,他刚才回了一趟梧桐小院。 说起来他这一身伤,本就是重伤未愈,按理本该在医庐那边继续疗养才是。 但青山这边事情太多,且已是刻不容缓。 一个是因那些妻主娘子身中一寸灰,那玩意棘手得很,寻常大夫看不出来,就算有妻主娘子因此而死,仵作验尸也难以查验出来。 而另一个,则是因为昨儿他师父作死,发现人家不是那位王次女夜莺,当场上演一个翻脸无情,甚至还甩手丢来一瓶助兴药。 但紧接着又发现,虽然人家言妻主不是夜莺,但人家是夜莺的亲姐姐,孪生姐姐,而且还是当年那位年少时被人赞誉无数的王长女夜卿。 这不,慌了, 于是就赶紧把他送回来找补,想让他帮忙就近照看一番,免得这位言妻主当真因为那种事儿上瘾。 不过除此之外,这趟从医庐回来,也带回了不少好东西。 其中之一,好比那南疆圣物,专门用来解决一寸灰的。 其二,则是一大盒子专门给妻主娘子服用的凝香果,那是为谁准备的自是不言而喻。 至于其三…… 江隽意笑吟吟地瞧了瞧自己抱在怀中的这个琴盒,然后又眉眼弯弯地看向了江雪翎。 “六儿,接着。” 他用力一抛,而江雪翎只觉眼前一黑,那沉重的琴盒,挺大一个,险些把他砸趴在地上。 他手忙脚乱地连忙抱住,等打开盒子之后又是一怔。 只见那是一张古琴,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仿佛昼夜以焚香熏染,既有几分佛门清净,又好似有着几分古朴不俗的仙灵之气。 小五弯了弯唇,旋即双手一揣,团进了袖子中,“这种“登仙琴”可不好找。” “六儿,” 他像是在想什么,旋即又不禁一笑。 “这一回,恐怕得你出马了。” 而他这话一出,江雪翎便立即一怔,旋即垂眸看了看怀里这把古琴,不知怎的,他忽然一笑,可笑过之后眼圈儿也有些发红。 “嗯,” 他轻点一下头,又好似带着几分克制,沙哑地应了一声,“好。” 言卿正好回过头,见到了这一幕,她有些错愕。 “怎么了这是?” 等问完之后,她又突地一怔。 不知为何,眼前的少年,依旧如烟似雾,如梦似幻, 可怀中那把古琴看似来头不小,而他本是恬静柔弱的气质,也好似发生一些微妙的转变。 风雪从他身后拂过,秀发如墨,他长发自身后飞扬。 而他忽然轻笑, “妻主,” “或许这一次,” “雪翎能够帮到您。” 第207章 卑微如尘埃 从江氏宗族前往磐石村,总共连一个时辰都没用上。 破旧的马车内,言卿闭目养神。 小六儿江雪翎爱惜地抱着那把古琴坐在她身旁, 而江孤昀和江隽意,则是坐在她对面。 一个如她一般冷冷清清闭目养神,另一个则是眉眼弯弯,似乎完全不知恐惧为何物,也不曾见半点紧张,倒是从袖子里摸出一小袋干枣,咔咔咔地啃得正欢。 什么君子如兰温润如玉,分明是副小馋猫模样,那嘴一刻不得闲。 老三老四负责在外面赶车,山路有些颠簸,拉车的骏马是从老族长那儿借的,据传这匹骏马从前本是江家的, 就这么,前方风雪狂刮,漫天白雪,笼罩群山,这风实在太大,雪也太大,一路茫茫白雪,几乎一眼望不到头。 “到了。” 忽然老四神色一沉,前方便是磐石村。 或许是因这场雪,与想象中的血腥惨烈不同,这场鹅毛大雪覆盖所有,村子外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在风雪之下,如被厚雪蒙上了白布,仿佛上苍垂怜,借此愿亡者安息。 老三江云庭立即勒紧了缰绳,他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与江斯蘅一起前往村头。 拨开那些冰冷的积雪,看见一具具冻僵的尸首,脸面已发青,双目之中只露出两个黑幽幽的血窟窿,就连那些死后汹涌流淌的血迹,也在这场冰雪之下被冻结。 两人脸色皆有些凝重。 小五江隽意则是撩开马车帘子,冲外面张望几眼,那神色平静,仿佛秋日沉静的湖泊,倒是没多少变化。 只是望着那白满群山,大雪纷飞掩盖尸首的模样,他却突然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为什么同样是人,他却无法有任何感触?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觉得,自己和这个人世,和身边的所有人相比,都显得那么不同,也那么的格格不入。 可其实最开始,其实年幼时,他并不是这副模样的,并不是天性如此。 人有七情六欲,但年幼时有人磨灭了他的七情六欲,自此便难以感知那些喜怒情绪。 “妻主,您当心。” 江孤昀率先下车,正欲搀扶言卿,但言卿身姿轻敏,已先一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他伸出的手搀扶了一个空,神色一顿后,又顺势看向马车里的小六儿江雪翎。 “小心一些。” 六儿轻嗯一声,旋即背着那把古琴,将手搭在了二哥手上。 几人落地后,顺着大雪往前走,但六儿神色却有些恍惚。 满山风雪,冷冷清清,一切皆死气沉沉。 这样的一幕,令他突然回想起从前。 曾几何时,每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他只要一闭眼,他心中想起的,便全是类似的一幕。 是满山的尸首,是死去的族人,是鲜血,是冷清,是那些浓郁且化不开的死气,是所有村舍房屋沦为死域。 只是那时他所想,是他江氏宗族的灭亡,是族人们惨死,而不是这磐石村。 若是妻主没有来,若家中这位言妻主不曾是这般的心性,那么等待他江氏宗族的,会不会也是一个类似的下场? 六儿不知,没人知。 … 此时言卿来到村子外,她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丛林,就见那片树林中绑着不少死去的村民。 全是死人, 被人用麻绳捆绑在树干上,有的尸首分离,也有人被砍下手臂,全是一身狼藉,一看便已气绝多时。 她甚至还看见一些老人和孩子的尸体,那些孩子年岁小点的,估计也就三四岁,稍微大点的,也才八九岁而已。 言卿:“……” 沉默片刻,旋即重新看向了前方。 “江云庭、江斯蘅,你们两个跟我来,先进去探探情况。” 说完她又回首看向江孤昀,而江孤昀轻点一下头, “六儿这边不必担心,我和小五会护着,若遇那位赫连娘子会提前示警。” 他拿出一支木哨,这哨子一吹,哨声便可传出很远。 言卿清点一下头,“当心着些,注意安全。” 说完她便带人向前走去。 江孤昀办事她很放心,从某方面来讲,她对他的办事能力很是信任,她信得过,她知晓以他心智,绝对能方方面面滴水不漏。 甚至因为老四江斯蘅那个性子不太稳重,言卿对江孤昀的这种“信任”,远比对江斯蘅的,还要多上许多。 … 与此同时, “你们这些人,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是一个破烂的房子,门窗溅满了血迹, 屋里屋外有不少尸体。 而昏沉晦暗的光线下,一名锦衣华贵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手中把玩着一柄短刀。 那刀刃已经沾满了鲜血。 女人不远处,足足十几人,正凑在一起,有人在发抖,有人恐惧到麻木,也有人心如死灰一脸惨然。 而这位娘子看他们的眼神,活像如尘埃,不过是低贱的蝼蚁, 那份骨子里散发而出的轻贱,傲慢,那份高高在上,仿佛生来就凌驾在他们这些人之上 “我虽不知那怪病因何而起,但我却知,那种怪病闻所未闻,绝不仅仅只是一种怪病而已。” “而既然不是病,那大概便是中毒之类的,有人妄想谋害我们这些妻主娘子,此事既然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定然少不了有人从旁策应。” “所以那究竟是何人?到底有什么意图?” “又究竟是来自何方,受何人所指使?” 她微微地眯了一下眼, 仿佛一颗熟透的蜜桃,糜烂之中又有妩媚,妩媚之中又全是那些冰冷的暴戾。 “呵……” 突然有人一声苦笑,疲倦又麻木地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磐石村的老村长姓潘,若论年纪甚至比起江氏那边的老族长还要年长几岁,满头华发已经全都白了。 如今被打断了一条腿,也曾挨过一顿鞭刑审问,如今已是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模样。 他沙哑地说, “娘子要杀要剐,不如给个痛快。” “左右我磐石村,我潘氏宗族的这些人,也就只剩这么几个了。” 第208章 原来是你? 昨儿这位姓潘的老村长掩护江寻实逃跑时,尚且还有数十人幸存,但也不过一夜的功夫,又死了许多。 有人是因忍无可忍,对这位赫连娘子发难,最终死于赫连之手,也有人是绝望之下,一刀送入自己的胸口,提前自我了断。 老村长叫潘崇,他也曾年轻过,也曾有过风华正茂。 回想这大半辈子,从一出生开始,到年少,到血气方刚,又到这垂垂老矣,漫长人生路,着实是太过艰难。 总归逃不过一死,是人谁能不死? 只是生为男子,他们便比旁人多苦一些,多挫折一些,也多了太多的坎坷。 潘崇提不起什么力气, 心痛,悲哀,狂怒,惊恐畏惧? 事发至今已有好几日,他起初心中惊骇,妄想解释,妄想求饶,妄想跪地求一条活路, 妄想牺牲一些人,保全更多人,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曾跪地请死, 企图借此使那位娘子息怒,借此平息一切, 然而无用。 从前生他养他的地方,大好的山水,那熟悉的一切,一夕倾轧,全部被毁。 潘崇又是一声沙哑至极的惨笑。 “娘子只因一个怀疑,便可杀人无数,您们这些娘子的性命,当真值钱,当真尊贵,也当真宝贝得很。” “可我潘氏儿郎,这么多的人,好几百人,便是全加起来,也没您们这一根头发丝重要。” “朝廷算什么?衙门算什么?人命又到底算什么?” 潘崇一脸哀绝。 这话平日不敢说,可到了如今这境地,又哪还有什么不敢? 赫连娘子嗤笑一声,旋即眸光微转,瞧了瞧一个稚嫩的孩子。 那孩子满面懵懂,小脸儿也一片煞白,正窝在潘崇身旁瑟瑟发抖。 “爷爷……” 小孩儿一脸害怕,就连那稚嫩的嗓音都在发着颤,眸中噙着泪,却是不敢哭,生怕哭闹之后反而惹娘子不喜, 那是潘崇的亲孙子。 赫连娘子眉梢一挑,“你若老实交代,或许也不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听说你几个儿子早就死了,就只剩这么一个小孙子?” 潘崇神色一顿,然后又看了看一旁的孙儿,抬起的手落在了孙儿头上, “是啊,就只剩这么一个孙子了。” 那孩子也怔了怔,他年纪小,或许很多事都不懂,可他想起昨天深夜里,他们这些人被关在这个破烂的屋子里, 爷爷曾问他, “乖孙儿,怕不?” 他自然是怕的,但好像也没那么怕,他还有爷爷呢。 而当时,爷爷也是像现在这样轻摸着他的头, “咱们啊,怕是没多久可活了。” “若真到了那一步,爷爷不会让你落到她手里的,她下手啊,疼,太疼了,你三叔那么硬气的人,落到她手里都能活活惨叫一晚上才咽气,” “到时候爷爷得心狠一点,咱也不用怕,咱活着就是生来受苦遭罪的,往后一死了之,死了啊,也就清净了。” 爷爷当时泪眼婆娑, 他以前不懂死是什么意思,但现在他懂了。 小孩儿眼圈儿红红的,又往潘崇身边靠了靠,他稚嫩的小手脏乎乎的,全是干涸的血迹, 这么大点的孩子,也曾帮着大人们给那些磐石村的村民们收尸,也曾跟在大人后头东奔西跑,只是后来死的人太多了,就算想收尸,也根本收不过来了。 “爷爷……” “……孙儿不怕的,” 他小小声地说,糯糯的嗓音在轻颤,又拿小脑袋往潘崇怀里拱了拱。 而潘崇笑了笑,却眼眶通红。 “娘子也不必威胁我,老夫之前也说了,那些事与我们无关,您也曾放出信香,也曾审问,信香一出理当有问必答,可您根本查不出来,不是吗。” “无妄之灾,欲加之罪。” 说完他便将这个小孙子搂进怀中,轻拍一下孩子的背脊,可旋即那手也徐徐落在了孙儿的脖子上。 他一双老眼含着泪,多少有几分怅然。 “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若满天神佛当真有灵,为何苍天却始终不曾开眼?” “人活这辈子,一辈子就够了,没有来生,没有来世,也省得再过来受罪了。” 他又是一声惨笑,可那笑却极苦。 当赫连娘子朝他走来时,他也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双颤抖的手徐徐掐住孙儿的脖子, 在不断用力。 他到底还是落下泪来。 人活在世,实在太苦,当真太苦,怎就能够这般苦? 这孩子没福气,他愿他下辈子,别再投胎到这地方,别再生下来受罪,别再受苦,受这磨难。 而那孩子在逐渐窒息,一张小脸儿逐渐发青,发紫,可那双稚嫩的小手却只是紧紧攥着爷爷的衣摆,并没有挣扎,就那么一点一点,即将合上那双稚嫩的眼, 然而, “什么人!?” 突然之间,那赫连娘子本像是在看一场好戏,可她耳骨微动,仿佛是听见了什么,也因此而警觉起来。 顷刻之间,“砰!!” 她手中短刀骤然甩出,刺穿了门户,刀刃竟入木三分。 单从这一手就能够看出。 这一位,与旁的妻主娘子很不一样。 妻主娘子多为娇贵,嫌习武辛苦的比比皆是,可这人竟然颇有几分内劲儿,应该是练过武,至少是身怀几分内力的。 而一门之隔,言卿垂了垂眸,她身旁的江斯蘅脸色一变,一瞬便阴鸷起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把言卿扯开,但伸出去的手却捞了一个空。 等他愕然一看,就见他三哥冷着一张脸,江云庭已赶在他伸手之前,一把扯走了言卿,将言卿拽到了他身后。 此时赫连娘子也已一脚踹开了房门。 当她看见门外几人时,先是皱了皱眉,而后又戏谑地瞧了瞧言卿。 “原来是你?” 那眉梢微微一挑,接着,又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仿佛就在这一刻,她终于确定了什么。 而言卿也已徐徐抬眼,她从江云庭身后走出。 “你就是赫连?” “是又如何。” 赫连娘子再次嗤笑一声,可下一刻,笑声未落,突然忽地一下子, 只见面前之人提气一跃,竟然凌空而起,同时长腿如鞭,轰地一声朝她横扫而来。 紧随其后, “砰!!” 第209章 因为他,信不过任何人 几乎在言卿出手的同时,赫连娘子便神色一凛,她立即抬手,用手臂硬是扛下了这一记腿鞭。 然而余力无穷,那人力气实在太大,震得她狼狈地后退了数步。 等她踉跄着站定时,重新抬头看向言卿,那眼神里的戏谑少了些,倒是多了几分凝重和讽刺。 “莺王女还真是一如既往。” 她锐利地眯起一双眼,同时活动着因挨了一记腿鞭而有些僵硬麻木的手臂。 “……莺王女?” 言卿冷冷一抬眼,果然,看样子这人是将她当成了夜莺。 而赫连娘子则是上下一打量,旋即再度嗤笑,“真是难怪了。” 她仿佛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一年前,神威侯府那边传来密令,声称夜王余孽渗入幽州,她本是为查此事才屈尊降贵,成了一名前来此地配种的妻主娘子。 然而那夜王府就跟天地盟一样,全是暗地里的蛀虫,蛰伏于暗处,在夜王府覆灭后,那些余孽从不敢光明正大行走于阳光之下。 所有人都在蛰伏,在费尽心机地掩饰。 偏巧那时赫连娘子得知一个消息。 谢羲和。 谢家本是传世之家,谢羲和的父亲曾是当代大儒,这谢家不但是书香门第,更是世家勋贵,祖上也曾封王拜相,但也逐渐远离权势争夺。 但当年夜王产女,一举双姝,曾三顾茅庐请谢父出山,让谢父为这姐妹二人启蒙,做两位王女的授业恩师。 谢羲和也因此,自幼便与那姐妹二人相识,只不过比起那位不幸夭折的王长女,谢羲和与夜莺的关系更为亲厚。 这二人自幼便形影不离,直至三年前, 当时曾发生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首先是因朝廷发兵漠北,然而不幸战败,百万雄狮战死无数,十万军士险遭敌军坑杀活埋。 朝廷对此鞭长莫及束手无策,但就在那时,一杆黑旗横空出世。 王女夜莺率领夜家暗部突袭漠北,不但力挽狂澜救下那十万险遭坑杀的军士,还一路打得漠北闻风丧胆, 迫使那些塞外部族主动求和,自甘臣下,签订国契,往后当以梁朝为尊,自愿沦为附庸附属。 此事一出轰动一时,所有人都在惊骇之中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 “那位莺王女年仅十五,也就刚及笄不久,还只是一位小娘子而已。” “并无信香,并无信香加持,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只凭兵法奇谋吗?” 那一仗,赢得太过干脆,完全是逆风翻盘,出乎所有人意料,并且还收编了一整个漠北,且是以少胜多的战局, 而夜莺之名也因此响彻朝野。 此前十多年,世人只知夜王府有双姝,然而双生姐妹一死一生,夜莺虽幸存,却也被藏得严实,从未在京城露过面,无人知晓其长相。 但此事之后,夜莺之名家喻户晓。 有人说她文才武功皆是了得,也有人说她心怀天下胆识过人, 所有人都认为,此前夜王府的女君已经断代了一百多年,女君之位也空悬了一百多年, 而夜莺出世,必能续写夜王府的辉煌,必能延续夜之一族流传千古的盛景荣光。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当年夜王府通敌叛国,沦为谋逆,朝廷昭告天下,下令将其满门抄斩。” “据传那一日,莺王女远征漠北班师回朝,大军驻扎于城外,而她自己则是低调进京。” “京中无人识得她长相,她曾回过夜王府,按理本该召开宫宴论功行赏。” “但也正是那一日,那一夜。” “城门封锁,王府喋血,夜王,以及她那些兄长,无一例外,全部惨死。” “可事后清点尸首时,却发现唯独王女夜莺不知所踪,有传言当年她和夜王养子楚熹年,在其余人的掩护下侥幸逃脱。” “而留守城外的夜王暗部也在当夜惨遭血洗,饮食与水源被人提前投毒,纵使是百胜之师,却也架不住毒害,所有将士尽皆被屠杀。” “或许有人活了下来,但侥幸存活者也不过寥寥。” 这些事情,全是赫连娘子从旁人口中听来的。 但有一件事是能确定的,自从那一夜之后,夜莺与楚熹年下落不明,而谢家也惨遭牵连。 谢父是文人,满是文人清骨,曾为一代大儒, 却因不愿担骂名,不愿背负那无中生有的谋逆之罪,于是以一种极为惨烈的方式,在黎明之前,于宫门前横剑自刎。 谢家也险些覆灭,但京中百姓成千上万,以命相护,组成人潮,以血肉铸造成扞卫谢家的城防,于谢家之外抵挡朝廷派遣的千军万马。 夜王府的覆灭乃是一夜之间,事发之时正值深夜,许多百姓并不知情。 可谢家出事,却是在天亮之后,所以民怨,民愤,汹涌而起,民意胜天,也胜过朝廷,这些百姓护住了谢家。 但饶是如此,谢家也大不如前。 昔日钟鸣鼎食的谢家为此迁居回祖地,往后几年一直被人暗中盯梢留意。 谢羲和本人也曾被捕入狱,在京城大狱煎熬了一年多,等他出狱时,传言已经疯了,傻了, 昔日清冷自矜的贵公子形销骨立,当街与恶狗抢食,与乞丐互殴缠斗, 本是天性喜洁,却染上了一身的脏污,在恶臭的粪池旁蒙头大睡,直到谢氏族人将其带走。 就这么,看似所有一切都已平息,往后有人提起这夜王府,提起了谢家,也不过是只余一声欷歔叹息。 直到一年前。 “当初夜王府出事后,谢羲和人在大狱成了个疯子、傻子,” “可这么一个疯子傻子,却突然出现在幽州?” “他一袭白衣,他神色清明,他头戴白纱笠帽遮挡住真容。” “甚至他孤身一人,并未带任何亲信心腹,也无任何侍卫暗中保护,就那么一人独闯幽州。” “可他来此,又能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夜莺。 没带侍卫随从,是他知晓人心易变,是他信不过任何人,便是往日那些亲信他也信不过。 事关夜莺他不敢有丝毫大意,他太过谨慎,也太过小心。 他唯一的失误便是一年前,他与夜莺相见的那一日。 第210章 也曾装疯卖傻 那是他来到幽州后,第一次摘下那顶用来遮挡真容的白纱笠帽,却与夜莺不欢而散。 夜莺给了他一巴掌,双目通红地质问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夜莺,夜王府,夜家,这夜氏一族,所有人,所有事,皆与你无关!” “谢羲和,你往后就只是谢羲和,是谢家少主,谢家公子,你与我夜莺,再无任何瓜葛,无任何关联,你我之间早已没有任何可能……” 他不远千里来见她,她却只想推开他,她知晓自己这边是怎样的凶险,她已经连累谢家够多,连累他够多。 她想要他平安,哪怕余生永不相见天各一方。 事后夜莺走了,她去了山顶,在河流瀑布旁酒醉,被陶娘子撞见。 却不知谢羲和心神失守,在原地静立良久,恰好那一日赫连娘子本是想下山,本是想去山下的嵊唐县。 也偏偏就那么凑巧,从前的世家勋贵,一身清骨,一世清流,曾广为流传。 见过他的人不少,见过他画像的人更不少,这赫连娘子也正是其一。 于是之后那些事发生。 “传言郎君已疯傻,但原来从前在京城,也不过是装疯卖傻?” “你独自一人来此处,又是为了什么?想要干什么?” “你来此地是想要见谁?” “可是那位莺王女?” “那位王女夜莺,她在此处?她人在幽州?” 赫连娘子背靠神威侯府,当年夜家灭门惨案也与侯府有关。 若能活捉夜莺必是大功一件,而她贪功。 她想方设法,血腥拷问,但自始至终,谢羲和就只是那么平静又平淡地看着他,如玉的肌肤寸寸破烂,鞭伤无数,处处猩红。 他却从未开过口,从未有任何回应,好似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人世间总有一些人,一些事,值得这一份坚守。 对谢羲和来讲,夜莺就是他的那一份“值得”。 于是赫连娘子剜去他双眼,气不过他不肯交代,于是拔了他的舌。 妻主娘子们的信香无往不利,往往这也是刑讯逼供最常见的手段之一。 然而京城水深,尤其这些出身自世家之人,身怀许多机要重秘,总不可能但凡来个娘子就能凭借信香轻易套取他们心中费力隐藏的秘密。 所以这么多年来,在这方面,其实也算找到了对策。 有人管那叫做“禁言术”,也有人声称那是某一种妖术,又或者是咒术法术。 这些术法来自南疆,有人是凭借心理暗示,下达诸多枷锁,也有人是凭借蛊毒强行约束。 凡是涉及关键,涉及那些不可告人的秘辛时,半个字也无法透露。 便是当真想开口,也无法言语,无法交代出分毫。 谢羲和大概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提前找人对他自己下达了这种“禁言术”。 所以无论赫连娘子如何残忍,如何折辱,如何拷问,全是徒劳无功。 事后那一具残破的尸身,就那么被弃如敝履,满身的狼藉血污,魂断于这片荒凉的山林,直至惊雷暴雨,直至血腥引来了狼群,又因此而面目全非。 他死时沉寂无声,甚至不曾有任何求饶和惨叫,可他护住了他想护住的那个人。 不止夜莺想要护住他,他也同样用命护住了夜莺。 … 赫连娘子说:“我当时见到那谢羲和,他失魂落魄,魂不守舍,手垂在身侧,无力地拿着那顶白纱笠帽。” “我猜他大概是刚与什么人见过面,而那人很可能便是你,莺王女。” “所以他死后,我特地把他尸身留在原来的地方。” “但很奇怪,或许是他那身装束与江氏宗族那位出了名的美人郎君太过相似,事后竟然被人当成那位郎君葬进了江氏宗族的祖坟。” 她本想瞧瞧谢羲和死后,能否钓出那位莺王女,谁知竟然来了这么一场阴差阳错,她除了知晓那人或许在幽州,其余的,却是一概不知。 但此事究竟是不是巧合,尚且两说,所以她暗中联系了一下江氏宗族,让那边的一位妻主娘子帮她观察可有可疑之人,以及在下葬了谢羲和之后,江家那边可有何异样。 可这一整年下来,那边正常的不能再正常,倒是像她自己多疑了。 不过就在前阵子这事儿又发生了几分转机。 一位姓言的小娘子划分了一整个山头作为私人领地,她想试探一番,奈何却无法与那个为她做事的妻主娘子取得联系。 直至今日言卿来到此处。 在见言卿的第一眼,赫连娘子就觉得,就是这个人,没错了,应该就是这个人。 这人的神色,这人的气质,这人的眼神,与旁的妻主娘子太过不同。 那份坚毅,那份冷然,那份英姿,那神色里的清正之色,全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好似浑浊污水中的一池清流。 她从未见过那位莺王女,可既然曾行军打仗,既然曾杀穿漠北,既然曾贵为王女。 那么在她想象中,那位王女,便合该是这副模样,合该这般的清贵冷然。 而在她说这些话的同时,言卿也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这一口浊气。 她沉默许久后,又忽然一垂眸,那张冷清的面容上,好似透出些许微弱的笑意。 “夜莺,谢羲和……” 她垂了垂眸,又重新抬头,一副寒眸冷湛的模样,并一步踏出。 反手伸向后腰,拔出一柄入鞘的短刀,风雪依然汹涌,而她满头黑发在身后飞扬。 “你似乎有恃无恐。” “你说这些,仿佛是想叫我做个明白鬼。” “你如高位者在戏耍人心,你也沾沾自喜,你认定了一件事,便是告诉我也无妨,你一定有所准备,一定有所后手,你认为你胜算颇多。” “可你凭借的是什么?这份底气又是从何而来?” 赫连娘子一怔,接着又一笑,“莺王女当真料事如神。” 但言卿却说,“无所谓。” “不论你这份猖狂的底气是因何而来,都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她只知道一件事,也只认定了一件事。 这个人,她必须死! ---- 今天有答谢【陌然】打赏的加更,正在写,有点卡, 第211章 尘封之处(为【陌然】加更!) 轰然之间,言卿持刀而上, 而赫连娘子脸色一变,刚想闪身躲避,可就在这时, 言卿突然一跃而起,从她面前来到身后,同时攥紧了手中短刀猛然刺出。 “不好!” 身后传来一阵寒意,赫连娘子心神一紧,连忙一掌扇向身后, 她是有武学功底的,言卿肩上挨了一掌,险些被这一掌震碎了肩胛骨,但手中短刀去势未停。 二人缠斗时有鲜血迸溅,转眼便已交手了十几招。 “妻主!!” 老四江斯蘅心中一紧,那双阴鸷的凤眸已满是焦急。 他想上前,想要阻挡。 他看出那赫连娘子是个异类,那是一个练家子,与林娘子沈娘子那些人不同,甚至这人的身手也很不简单。 可就在这时, “别过来!” 言卿又是一刀斩出,她背对着江斯蘅冷静地说:“先救人,看门后有多少活口,尽快全带走!” 她心里有个猜想。 信香。 这赫连娘子的身手不如她,四周也并无人埋伏,那她所能倚仗的,也就只有信香了。 这人的信香恐怕不简单, 而江斯蘅牙关一咬,突然一扭头,笔直地冲进了房门中。 他拎得清,知晓轻重,打从见了他们妻主,那位赫连娘子从未释放信香, 为何如此? 恐怕是为出其不意,来打一个措手不及! 曾经听说,那些妻主娘子们的信香,类似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支配。 比如寻常妻主,凡品信香,能克制他们这些男子夫侍。 可若是珍品信香,不但能克制男子夫侍,甚至还可以克制凡品信香的妻主。 那赫连娘子的信香又究竟是什么品级?她的底气是否也因此而来? “走,快走!趁着那个赫连被我家妻主绊住,你们赶紧走!” 进门之后,江斯蘅双目通红,连续薅起了好几个, 见磐石村的那位老村长正紧紧抱着怀中的孙儿,那孙儿脖子上虽然有个掐出来的印子,但应该没死,尚且还有几分呼吸,仅是昏迷了而已。 而村长潘崇早已呆滞住,此前是逃无可逃,可如今却有了转机。 那赫连娘子如今也顾不上她们,他也反应过来,知晓事关重大,于是踉跄着起身起忙道:“走!咱们先走,先离开这儿,离开这附近!” 否则若留下,兴许便会化为被人操控的傀儡,兴许会化为一把屠刀,对准这些本是心怀善念,想救他们的恩人。 等磐石村的这些人顺着后院离开后,江斯蘅又不禁回眸,那双眼依旧通红。 老三江云庭见他双拳紧握牙关紧咬,浑身紧绷得厉害,突然一步上前扯了一下他胳膊。 “走,接下来,不是我们能掺和的。” “没任何办法,帮不上忙。” “就算勉强留下,也只会添乱,只会害她雪上加霜。” 这道理江斯蘅又怎会不懂,只是说不清此刻到底是什么感受。 他分明知道,分明清楚,接下来肯定很危险。 那个赫连娘子的信香如今已跃跃欲试,但也确实如三哥所说,不但磐石村的那些人必须尽快离开,他们两个,也不能久留。 可他就不明白。 为什么? 为什么偏得由她来? 为什么偏得由她上? 为什么偏得由她一个人,独自面对那一切? 为什么,他就,如此无能为力,无法帮她分毫? 从前江斯蘅,恨透了这个信香,但那却是因来自信香的强权和支配,作为男子,作为夫侍,永远都只能服从,且永远无法与之抗衡。 但现在,但如今,江斯蘅也依然恨极了这个信香。 因为这个信香,他只能远离,他无法上前,否则便只会成为旁人用来对付她的隐患。 突然一转身,他深吸一口气,并沙哑地说, “走,” “去找六儿。” “六儿能帮她。” 村子外,江雪翎看见有人相互搀扶着朝这边跑来。 少年恬静,但此刻神色微顿,然后怀抱那张古琴徐徐上前。 他盘膝于雪地之中,仿佛一人镇守村寨的处处,当素手微抬,那秀气的指尖也搭在了琴弦之上。 “六儿!!” 远方突然传来一声嘶吼,情急之下沙哑至极。 而江雪翎则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静下一颗心, 指尖轻拨,而后慢挑,悠扬的琴声就这般向远方传去, 那琴声清冽如玉石轻击,似一场阳春白雪,远离喧嚣,远离凡尘,分明没任何的攻击性, 却在这么一刻,仿佛整片天地都因此而陷入沉寂。 … 言卿眼底藏着些微警惕,她戒心很足,此前也并未全力出手, 但直至江斯蘅他们离开后,她神色渐渐变了,再无任何顾忌,不必再小心翼翼。 突然就是狠狠的一刀,直取赫连娘子的咽喉。 赫连娘子瞳孔一缩,已是闪避不及,那脸色也微微一白, 可紧接着, “轰!”地一下。 汹涌狂暴的信香蓦然释放。 而言卿一怔,一瞬仿佛被这铺天盖地的香气所淹没。 荆棘木的味道,血腥的气息,像是混杂着几分铁锈味儿,但又十分浑浊,十分混乱。 仿佛那些香气之中混杂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 她突然浑噩了许多,动作也慢了半拍,并且也是在这时, 忽然之间,她仿佛听见一声又一声,模糊的呓语。 那些声音仿佛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并不真切。 “阿姐……” “王长女……” “来日为王,辅国女君……” “阿姐……” 言卿忽然一脸愕然。 赫连娘子的信香,仿佛一板斧,狠狠凿开了她脑海, 那些香气仿佛能将她整个人撕裂成粉碎。 头痛欲裂,像是有一把钻头在往她脑子里面钻,一瞬便已叫她疼得满脸发白。 可与此同时,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寸寸崩碎,在逐渐塌陷。 那些信香仿佛能冲垮一切,像是冲垮了一层坚固的屏障, 而潜意识中,有许多遥远的声音,画面,从那尘封之处,忽然汹涌而来…… 第212章 列阵曲 狂风掀起寒雪,骤然呼啸而来。 言卿手中的那把短刀掉落在地。 她一副茫然模样,双目失焦,两耳失聪,仿佛已怔愣在这儿,一脸的呆滞。 赫连娘子瞥上一眼,旋即又轻蔑一笑。 “王女,这便是莺王女?” “但就算贵为王女又如何?” 此刻,赫连眉眼之中全是惊人的傲气,那份傲慢,似胜券在握,大局已定。 寻常妻主坐井观天,以为那所谓的信香,仅仅只能制约那些男子夫侍。 但殊不知在凡品之上,譬如珍品,这些高品信香不但可制衡男子,更可压制那些凡品妻主,一如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支配与统治。 换言之,这高品信香不但可操纵男子,更可影响一些妻主娘子。 赫连的信香有些特殊,她本只是凡品信香,然而她自幼便生活在神威侯府。 虽然贵为妻主娘子,但同时也是侯府暗中培养的死士之一,所以她自幼学武,自幼便开始服用一些禁药,也是因为那些禁药,积年累月,潜移默化地使她的信香发生了变化。 这信香浑浊又混乱,比起旁的妻主娘子更残暴,且比起操控,更擅长摧毁人心智。 此刻她徐徐弯腰,捡起言卿的那把刀,而后又冷笑一声, “得天独厚的夜族王女,年满十八,觉醒信香,但也算上苍助我。” “这份觉醒似乎出了点什么问题,信香难以自控,尚未彻底驯服,类似一个觉醒初期的状态。” “也亏得这位莺王女竟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这种时候找上我,否则若再过一阵子,等这夜族信香彻底觉醒,怕是就连我,也只有望风而逃的份儿。” 夜家女君断代了一百多年,如今大梁各地的乱象也与这有关。 没了女君的辅佐和制衡,连续几代女帝独享皇权独断朝纲,但传言一百多年前,那些夜家女君但凡出世,皆是王品,且从无例外! 似乎是与夜家血统有关,而那王品信香的威力也十分骇人。 据《大梁史书》上所言,百年前那位夜家女君因不满敌国为患扰乱边关,对大梁子民烧杀掳掠,甚至还在当时残害了许多妻主娘子。 于是那人一怒之下,一人灭一国,信香一出生灵涂炭,昔日那个毗邻大梁的国家,也是因此而从此于天下间除名。 不过,这没成长起来的女君,便也算不上女君,她赫连何德何能,竟斩断了一位女君的登高之路,竟使一位女君中道崩殂? 这等伟绩足够她夸耀一生!且若女侯那边得知,也定要对她更为赏识,定要对她器重有加。 手持那把刀,赫连眉眼一冷,眸中杀机也顷刻释放。 可就在此时, “铮!” 古朴的琴音自远方传来,本若高山流水清净恬淡,可忽然之间那琴声加剧,骤然如一场金戈烈马,汹涌奔腾着呼啸而来。 赫连瞳孔一缩,“列阵曲!??” 她突然慌了,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瞬耳鸣。 那琴音传入她耳中,她却满脸的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 十大禁曲之一的《列阵曲》? 这东西不是早就已经绝迹了吗? 据传几十年前,曾有一个家族,以音律为着,曾名传四海,却也如世外仙人一样避世而居,从不理皇权俗世的纷扰争夺。 当时曾有人称那一家族为“琴仙世家”。 这琴仙世家临近幽州,位于苦海,而女侯一直以来便有一个搜集天下美人的癖好,女侯封地又恰好是在苦海附近。 曾慕名前往,孰料吃了一个闭门羹,一怒之下险些屠杀,但这《列阵曲》一出,当年竟重创了女侯,以及女侯当时所带领的诸多妻主娘子。 那些妻主娘子如赫连这般,自幼习武,乃是侯府死士。 可便是有这《列阵曲》的加持,那琴仙世家妄想反抗女侯也是以卵击石,以至于最后两败俱伤。 女侯这边的妻主死士死了不少,但那琴仙世家也从此被夷平,至于这传闻中的《列阵曲》却是流传了下来。 这曲子本身没什么问题,但与琴技有关,与用来奏乐弹奏的古琴有关,必须使用千年梧桐木制成的“登仙琴”才可实现这样的效果。 所以当年伴随琴仙世家的灭亡,不但这《列阵曲》成了禁曲之一,就连那登仙琴,以及千年梧桐木,也成了这大梁人尽皆知的禁物。 “不好!” 赫连脸一变,几乎拔腿就想逃。 她能感觉自己一身气血正在翻涌,那种翻腾使她气息紊乱,脑子里一阵嗡鸣,仿佛有千万根金针一瞬刺入她脑海,这叫她脸色一瞬铁青。 她企图捂住双耳,但根本没用,那琴声像是在往她心眼里面钻。 “啊啊啊啊啊!” 她突然抱头惨叫出声,而那一身浑浊混乱的信香,本是凝成一束笼罩言卿,可如今也已受琴音影响,被这《列阵曲》所搅散,所打乱。 她头痛至极发出惨嚎,眼底也逐渐充血,双耳之中也已溢出了些微血丝。 可与此同时,言卿对这一切,却是无知无觉。 “阿姐,阿姐……” 她好似听见了一声又一声的呢喃。 仿佛置身于一处空白地带。 四周全是迷茫白雾,那些迷雾仿佛在封锁着什么,像是什么坚不可摧的屏障。 那些声音从屏障之后传来。 在赫连娘子的信香汹涌而来时,那些浑浊混乱的香气钻进她口鼻,直冲她脑海,也好似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 而那些白雾之中的迷障,似乎也因此而破碎。 渐渐有一些光影浮现,那些模糊的呓语也逐渐清晰。 欢喜活泼,天真烂漫,银铃似的笑声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递而来。 那是一片山野,初春之时草木繁盛,一个小姑娘穿着张扬热烈的红裙子,长相十分稚嫩,唇红齿白,那双乌溜溜的葡萄眼也是晶莹又明亮。 她迎着春风裙袂翻飞,嬉笑着奔跑在山林之中,忽然猛地一回头,她笑意欣然地冲她唤道:“阿姐!!” 无忧无虑,稚嫩的眉眼微微上挑,便显出几分娇蛮顽劣的模样。 她眉眼之中盛满万物复苏的春光,生机勃勃,仿佛那个欣欣向荣的春日清晨,晨曦落满群山,金灿灿的春光之下,她恍若披戴着金辉, 而她看她的眼神,全是满满的依恋,信赖,还有许多许多,叫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喜爱。 “阿姐。” 她笑吟吟地唤着她。 第213章 笑得比那莲花酥还甜 画面一转,那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然而山峰内外却有重兵把守。 山峰名叫“双子峰”,双子峰上有着一座古香古色,十分气派,气势恢宏的庄园。 演武场中,一名长相稚嫩但神色清冷的幼女身着白衣,她板着一张白净的小脸儿,像往常一样练习每日的早课,已经在此扎了一个时辰的马步。 另一个红衣女童则是蹲在一旁,两只小手托着腮,笑嘻嘻地冲她龇牙咧嘴,眉眼之中满是顽皮,还时不时地拿着小手戳她几下。 不远处,长廊之下,有人遥望着这一边。 为首之人紫衣华贵气宇轩昂,一副剑眉星目的长相,满身的雍容之色。 但那眉眼也极为深邃,像无尽的子夜,也像沉淀了太多太多的深沉。 不远处则是一名温和儒雅的白衣男子,那人手执书卷,笑着道:“再过几日便是两位王女的生辰,一晃也好几年过去了。” 可那紫衣之人却并未言语,仅是注视着演武场那边。 那中年儒士则是轻叹一声,“您对她,是否太过严格了?” 而那紫衣男子则再度沉默,许久之后才又怅然一笑,“哪里是我要求严格,是那孩子把她自己绷得太紧了。” 辅国女君,必担重任,从无独善其身,生来注定兼济天下。 而那中年儒士也轻叹一声, “到底是年幼了些,便是当真逃不过那样的宿命,可好歹……趁着年幼,该多做一些其他的,多放纵一般,须知揠苗助长要不得,再这么下去,我担心卿王女迟早会有崩坏的一日。” 那紫衣男子听后,也是长吁口气。 “她肩上担子太重,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往往不是身边这些人逼着她去如何如何,而是她想,她选择了那么一条路。” 中年儒士又是一叹, 这时一名身着白衣的小郎君手持一把木剑,一副刚结束完晨练早课的模样,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是温柔,哪怕年岁尚小,却已是满身的俊逸之姿。 “卿王女,莺儿!”他冲那边喊了一声。 蹲在地上不知发现了啥趣事儿,正龇牙偷乐的夜莺猛然起身:“谢羲和你怎么才来呀?阿姐是个小古板,你也太正经,我肚子都饿啦!我还没吃早膳呢!” 那位谢小郎君悄然回头看看长廊下的夜王和谢父,等重新看向夜莺时又悄悄弯了一下眸。 他小心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块莲花酥,“先吃点,垫垫肚子,不过不能贪多,当心往后长蛀牙,牙齿会痛的。” “嘿?” 小夜莺眼神一亮,飞快地跳过来,但眼珠一转,又悄悄望了一眼夜王那边,然后飞快地把那几块莲花酥藏进怀里,用小手捂住, 她一溜烟地钻进旁边的草丛中,还睁着一对儿晶莹剔透的大眼睛望了望阿姐那边。 “卟嘶卟嘶,阿姐,来!快来!” 她伸出小手鬼鬼祟祟,冲着阿姐那边卖力地招呼着。 正好这时,那位王长女小夜卿看了眼天色,于是徐徐收手,不再在这里扎马步,她眉眼凛然地朝自处走来,可一看见小夜莺,好似冰消雪融,小小年纪虽然满眼的冰霜之色 ,但一看见妹妹就软和下来。 她跟小夜莺一起蹲在了草丛里,“怎么又偷吃?不怕王父训斥你?王父昨儿提起这事儿还头疼来着。” “矮油,反正我也就演一演啦,王父耳聪目明,肯定早就看见了,早就知道了,那他没开口,刚刚没训我,那就代表他默认,他也是同意让我偷吃的。” “再说啦!” 小夜莺扬起了小下巴,眼神依旧亮晶晶,却一副骄傲的小模样,“这可不赖我哦,是谢羲和,都怪谢羲和,谁让他一大早就藏着几块莲花酥来见我,” “这可是他上赶着拿给我吃的呦,真的不是我自己想吃的呦!” 说着,还急忙掏出怀里那几块莲花酥,一笑露出个小虎牙,一副狡黠小狐狸的模样, 并将那些莲花酥对半分,两块塞进小夜卿手里,自己手里还剩两块,但她却只留下一块,另一块则是悄悄扯扯草丛外的谢羲和,飞快塞进那位谢小郎君的手心里。 “快吃快吃,吃完咱们去开饭!” 她嘴巴很小,包不住足有巴掌大的莲花酥,白嫩嫩的脸颊都鼓了起来,一对儿大眼提溜转,粉嫩嫩的小嘴巴上也沾满了糕点屑屑。 而那位谢小郎君本是站在草丛外,悄然掩护着二人,温润浅笑地迎视着长廊下的夜王和谢父,但瞥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莲花酥,他也不禁唇角微弯。 “好了,你自己吃,我不饿,而且……太甜了。” “诶?这么好?那我吃咯?” 小夜莺一歪头,却笑得比那莲花酥还甜。 … 双子峰上的岁月总是安逸无争,这里仿佛与世隔绝。 对于小夜卿来讲,每日学不完的课程,练不完的功课,才六岁而已,她却已经开始接触一些关于朝政方面的事情。 夜家女君断代,女君之位空悬了一百多年,大梁如今看似盛景,实则早已内忧外患四面楚歌。 “此事该主战!漠北犯我大梁已不是一次两次,昔日我夜家女君能灭漠北之国,然余孽积怨,百年来趁我女君空悬而再度作乱。” “女帝陛下把持国政,久居京城,当朝国相亦是国舅,他坐视漠北侵犯又是用意为何!?” 高堂之上一片肃穆,身着白衣的小夜卿分明一副年岁不大的模样,她坐于案桌后,桌上已堆满从各地而来的秘信,事关家国大事。 两侧黄花梨木的座椅,已坐满了夜王府的幕僚,堂下也满头大汗地跪着几个。 “王女此举怕是不妥,漠北犯我大梁由来已久,且漠北骑兵诸多,真若开战……” 然而小夜卿却一掌拍于桌案上。 “我大梁边防不可进犯!此时不战,何时应战?” “此为我大梁底线,任其肆虐只会鱼肉百姓苦我天下黎民,所以此战势在必行,且是立威之战!” “诸位莫要忘了,如今我大梁沉疴无数,如漠北一般对我大梁虎视眈眈的不在少数,周围各国如今坐壁旁观,我梁人若不杀一儆百,只会使那些敌国联合一处,介时处境将更为艰难。” 第214章 却再也没回来(加更,1) 她言辞凌厉,清亮而又稚嫩的嗓音却莫名带几分威严。 门外,小夜莺则是扑向檐下的盆栽, 小嫩手当场上演一个辣手摧花, 然后盘着一双小短腿坐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揪扯下花瓣。 “阿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忙完呀,她答应过我的,今儿要陪我一起出去玩儿的。” 那位谢小郎君在旁陪着她,见她小脸儿脏乎乎,不知又钻了何处的狗洞,白净的小脸儿都挂上了灰尘。 于是小郎君一脸好笑,拿出一张软帕,俯身轻轻帮她擦了擦脸颊。 “王长女正在与人议事” “我知道呀,所以我没闹,我在这里乖乖等阿姐。” 于是谢小郎君又是一笑,“嗯,莺儿向来贴心。” “呿,你就知道夸我!” 冲人家一噘嘴,她一拧身子不理谢羲和了, 只是也忍不住嘟囔。 “王父他好懒哦,还有哥哥们,为啥这些事情偏要让阿姐来处理?明明他们也可以做主,结果王父和兄长他们都跟摆设一样……” “十来个大活人,一点用处都没有!” “噫~~~” “等下次见了面,我可要闹了,不让他们上桌了!” “我要给阿姐报仇!不给他们饭吃!” 她气呼呼的一脸嫌弃,并用力鼓起了脸颊。 而那谢小郎君则是一脸好笑,忍不住抬起手,轻揉一下她的小脑瓜儿, 却见她小脑袋一甩,然后按着下眼角冲他吐舌扮了个鬼脸儿。 须臾之后, 当小夜卿忙完正事,那稚嫩的眉眼像暗含忧虑,正垂眸从门中走出,而小夜莺则是一脸惊喜,她眼神亮晶晶地立即跑向了阿姐。 “阿姐阿姐!你忙完啦?” 亲亲热热地唤着,然后一把挽住阿姐的臂弯,她笑得没心没肺。 … 小夜卿的生辰快到了,但越是临近生辰,她就越是繁忙。 她与夜莺乃是同年同日的孪生姐妹,夜卿的六岁生辰,也意味着夜莺同样即将满六岁。 “我打算给阿姐一个惊喜!” 这天傍晚落日晚霞,小夜莺猫在草丛里跟谢羲和悄悄嘀咕, “阿姐特别喜欢吃白菜,尤其是酸酸的那种,可是她从来不多吃,” “我也是观察好久才发现这件事情的。” “听说双子峰下有家酒楼,那个厨子做的醋溜白菜可好吃啦!” “谢羲和,你说,我们把厨子绑回来怎么样?往后让他做阿姐专用的厨子,只给阿姐一人做菜吃!” 谢羲和听得一脸头疼,“王爷前阵子才刚吩咐过,近日不可下山,山下有些混乱。” “呿!怕什么,我可是练过的。” 但谢羲和也只能好言相劝,尽可能地安抚着她。 不过到了晚上,小夜莺翻来覆去,越想越不甘心。 “本来平时就没吃过啥好的,明明那么喜欢,可每次却只吃一口,浅尝而止……王父他们好过分,谢羲和也过分,居然不帮我……” “好气哦!” 可是至少生辰当日,她想让阿姐卸去平日那些个伪装,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仿佛一套盔甲,可她不喜欢阿姐戴上那副冷清的盔甲。 就好像谢羲和的爹爹,谢夫子说的那样,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嘛。 等生辰那日,她想让阿姐过得开心点,想让阿姐笑一笑, 阿姐平时都不笑的。 又一脸认真地思忖了好久,小夜莺突然起身,“决定了!” 她眼神亮晶晶,小手一拍床,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 然后带上她的小木剑,悄悄地钻了个狗洞,竟然避开了巡逻的护卫。 毕竟在这双子峰上生活这么久,她又整天四处跑,早就把双子峰给摸透了。 于是趁着夜色,她捣腾着一双小短腿,就快快乐乐地下山了,那眉眼里也全是欢喜。 “嘿嘿,阿姐……” “等把厨子绑回来,阿姐准会夸夸我,嘿嘿嘿~~~” … 小夜莺就这么不见了。 天未亮,夜卿这边后半夜才睡,只是刚合眼不久就被下人们吵醒了。 “王长女!不好了!莺王女不见了!” 她分明刚醒,但那稚嫩的眼神里却无半分困倦而是一片冷清。 “不见了?来人!” 她立即起身,冷静地指挥着所有人,有条不紊地下令,让人去夜莺平日常去的那几个地方找人,为此整个双子峰都忙了起来。 只因她一声吩咐,所有人都在忠心执行,尽力寻找夜莺的身影。 黎明之际有人来报:“王长女!莺王女她……她好像,她好像下山了?” 谢羲和也在,他听了这话一瞬怔然,“难不成??” 小夜卿立即朝他看去,“羲哥你知道什么?” 谢羲和比她们两个年长三岁,自从谢父来到此地负责两位王女的启蒙和诸多教导,谢羲和便随同谢父一起长居此处。 只是近日局势混乱,谢父和夜王一起回京了,她们那些兄长,足足有十来人,也大多是在京中任职。 如今这地方除了那些忠心死士,暗卫侍卫,便只剩下他们几个。 谢羲和神色一凝,他下意识攥紧了那把平日用来练武的木剑,“昨日莺儿曾与我提起,说她想下山,下去山下的酒楼……” “哪个酒楼?” “……龙祥酒楼!” 夜卿神色一顿,而后那冷清的面容微微一变。 大梁内忧外患从不是假话,外有诸国扰乱边关企图入侵,内也有一些男子夫侍不堪其苦想推翻妻主娘子的残暴统治。 女君之位空缺的这一百多年,朝廷逐步腐败,朝政也在持续溃烂,诸多不公刑罚难以安定天下,迫使一些人铤而走险地走上了绝路。 双子峰山下最近有大事发生,此事夜卿也知,毕竟那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那龙祥酒楼暗中为人做事,以杀尽天下娘子为己任,但夜莺却去了龙祥酒楼…… “来人!立即调遣死士三千,随我下山!” 年仅六岁的王长女却有一身英姿,她翻身上马,眉眼凛然,那双冷清而稚嫩的眼睛带着浓郁的担忧与杀意, 她却不知,她这一走,却再也没回来。 第215章 你该怎么办?(加更,2) 转眼两日之后, 这是夜卿的生辰,也是夜莺的生辰,但这一日雨下得很大。 龙祥酒楼的人发现了夜莺的身份,于是活捉夜莺,并掳去了一处村寨。 夜卿率领三千死士捣毁了龙祥酒楼,又一路抽丝剥茧查出那些人的去向,查出夜莺所在的位置。 “杀!” 自幼便已是上位者,年幼的王女眉目冷然,神色无情,如玉雪冰清,而那些死士为其冲锋陷阵,扬起的黑旗是夜家的标志。 小夜莺就这么获救了,她心惊胆战,但村寨之中却有人埋伏,暗中有刺客突破死士和护卫的封锁。 她一直都那么镇定自若,直至某一刻突然就变了脸色。 “莺儿当心!!” 夜莺这两日吓得小脸儿都白了,正处于惊魂未定中,突然听见阿姐那失去以往从容的喊声,她一愣,接着只觉一抹白从眼前闪过,阿姐一把推开了她。 “阿……阿姐??” 她摔在地上,坐在地上,两只小手无措地撑在身后,茫然地看向前方,就见刀刃,从阿姐身后刺入,已经刺穿了阿姐的心口。 那名刺客则是凶狠, “王长女!” “卿王女!!” “杀了他!!” “护驾!” “来人立即护驾!” 有人在高呼,有人在哀嚎,火光从远方的村寨房舍中燃烧而起,眼前是一片兵荒马乱,而阿姐身子一软,膝盖落地,一袭白衣染上尘土,也染满了血污。 胸前刀伤,大口翻卷,血液汹涌滚滚而出,而她也咳出了一口血。 她似乎有些茫然,她错愕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血,又看了看不远处正处于呆滞之中的夜莺。 “莺儿……” 她微微开口,生来注定辉煌,可总有意外诞生,她自幼所学,所言,全是为了那个位置,全是为了来日,可她或许真的没想到,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王长女夜卿,根本没有她自己,与他们,所期望的那个“来日”。 “阿姐……阿姐阿姐阿姐!” 夜莺突然反应过来,她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一把紧紧抱住了了阿姐,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企图捂住阿姐心口的刀伤,企图堵住那些血,捂住那些血, 她眸中满是惊惶未定,“阿姐,阿姐……” 她好似除了阿姐,再也说不出其他,她好害怕。 而夜卿则是费力地呼吸着,口中血迹还在往外涌,那双总是冷清的眼睛像是起了雾。 “你该怎么办……” “如果我,你该怎么办……” 她那微弱又沙哑的嗓音几不可闻,可她一点一点渐渐没了呼吸,也渐渐没了力气, 这一身的生气逐渐被抽离。 “阿姐!都怪我,是我的错,阿姐你醒醒!” “阿姐你睁开眼,你再看我一眼,我以后都乖,我都听你的!” “我再也不胡闹了。” “阿姐……” “啊啊啊,阿姐!!” 她的亲生姐姐,她的孪生姐姐,就这么死了, 本该尊贵一世,本该登临高位,本该为辅国女君的阿姐,那般出色的阿姐,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阿姐,让她引以为傲又心疼不已的阿姐, 或许有朝一日,她会死于皇权争斗,她会战死沙场,她死时是为国为民,为夜之一族的信仰,为护全她与生俱来便要担负而起的责任,为众生,为所有人, 可她绝不该这般草率,这般遗憾,只因为妹妹的一时任性,一时胡闹,而死于一名卑贱的刺客手中, 是她害死了阿姐,是她终结了一切, “阿姐!!!” 小夜莺紧紧抱住阿姐的尸首,与阿姐脸颊相贴,她嚎啕大哭,她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 人的成长或许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就只这么一瞬间,她好似突然明白了很多东西,懂了很多东西,可这份清楚、明白、了解,懂得,却来得太晚太晚。 夜莺是个被惯坏的孩子,可从那往后,她再也没有资格去被任何人惯坏。 … “也不知妻主怎么样了,” “沈叔以前跟大哥提起过,这《列阵曲》能作为攻击妻主娘子的手段,削弱妻主娘子的信香,虽不知为何能如此,但总之有用就是了。”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 琴声一响,磐石村这边,江斯蘅来回踱步,不停地冲村子内张望,突然他拔腿就走。 而江孤昀见此神色一顿,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小五江隽意。 雪还在下,小五斜倚在树下,依旧一副松散清闲的模样,可那眉眼也好似这满天风雪,冷冷寂寂的,没多少温情与热度。 但他手中把玩着一根金针,突然察觉二哥的视线,他轻点一下头。 “去,六儿这边有我照应。” 江孤昀神色微顿,“注意安全。” 说完他一步踏出,却好似踏雪无痕,他轻功是不错的,内力修为也不错,只是论起拳脚刀剑比不上老三老四那么精通罢了。 老三江云庭留在原地,瞅瞅一身懒洋洋像没了骨头似的小五江隽意,又皱眉看了看二哥,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 “我也去看看,免得万一发生什么事,二哥老四挡不住。” 江隽意:“……” 无了个大语,他懒洋洋地摆摆手,旋即便继续把玩着手里的那根金针。 只是当视线落在小六儿身上时,瞧着六儿在雪中抚琴的模样,他却好似想起了什么,忽而呢喃了一句。 “神威侯府……” 昔日六儿的父亲,沈叔,便是来自那个琴仙世家,若非运气好,兴许也要与其他人一样被侯府覆灭。 还有大哥,大哥没死,但大哥失踪,失踪了一整年。 正好也与这个神威侯府有关。 “侯府么……” 五儿垂了垂眸,但那神色像是凉了些许…… … “妻主!!” 江斯蘅一路冲到这边时,首先听见一阵阵惨嚎。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妻主那边,却见妻主伫立在风雪之中,那肩上已经落了一些雪,眉眼,长发,也好似覆上一层薄薄的积雪。 但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事,江斯蘅松了一口气,这才又一脸阴鸷地看向那正抱着头,满地翻滚,不断哀嚎。 双手用力之下,甚至抓破了她自己的脸皮,抠得她自己脸上全是血迹的赫连娘子…… 第216章 除此之外,还有多少(加更,3) “停下,停下!” “列阵曲,怎么可能是列阵曲?” “该死!你们这些人统统都该死,都给我去死!!” 赫连娘子疼痛至极,痛苦之下气急败坏,嘶吼不断,也没了方才的嗤笑戏谑,没了那些趾高气昂。 江斯蘅神色一凛,忽然手中弹出一把匕首。 “趁她病,要她命!” 此前是因没办法,也无法插手,但此刻这赫连娘子已被小六儿的琴音控住,她已经没法使用那无往不利的信香。 那么当然得动手!不然等什么?留着过年吗!? 噌地一下,江斯蘅欺身而上,抡起的匕首狠狠刺出,可就在这时, “江斯蘅。” 他突然听见一个沙哑至极的嗓音, 当回头一看,又是一脸错愕。 “……妻…妻主??” 不知怎的,江斯蘅突然就有点不安,他错愕地望着眼前那人,却好似从那人身上看见了几分疲倦,几分死气,好似无声之中有暗潮汹涌。 看起来冷淡又平静,却好似有着一份无言的嘶吼,痛至极处的悲哀。 江孤昀也已匆匆赶来,只是刚要靠近言卿,就忽然又是一怔。 “您这是……” 这是,怎么了? 言卿却什么都没说,仅是垂着眸,眉目浅浅,眸光低垂。 忽而她徐徐迈出了一步,她朝那位赫连娘子走了过去。 “这……这到底怎么了?” 老三江云庭过来时也觉得有些不安,这气氛,那位言妻主,那神色,那一身气质,太过奇怪,太过古怪了。 而言卿背对着他们几个,突然沙哑地问了句, “之前听说,” “谢羲和死时,” “曾被剜目,被拔舌?” “还曾被砍断过一条手臂?” 她喉结轻咽,又轻抿了一下嘴,而后又突地一笑。 并徐徐回眸看向了这些人, “除此之外,还有多少?” “都伤到了什么地方,身上那些伤口,可有计数?” 江孤昀怔了一下,才迟疑片刻,说:“脖子上挨过一刀,划破了咽喉,以及心脏也曾被一刀刺穿,整颗心脏被搅碎,另外则是许多鞭伤、刀伤……还有一些淤青紫斑……” 言卿轻点一下头。 然后又重新看向那还在惨叫不止的赫连娘子。 她突然又是一笑。 “人世间的是是非非总是这般离奇。” “一个她想护住的人,一个想要护住她的人,” “堂堂谢家少主,世家勋贵,恩师之子,结果却死在这种人手中?” “呵,” 她又是一笑,而后徐徐弯下了腰。 赫连娘子双目通红,整张脸都已经狰狞了起来。 可突然触及言卿的视线,不知怎的,她突然一颤,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而言卿就只是看着她,审视着她,什么也没说。 直至突然出手,一把薅住赫连娘子的长发,她转了一个身,将人拖进身后那个屋子里,之前用来关押磐石村众人的那个破烂屋子。 江孤昀见此一怔,江斯蘅也下意识地跟了两步,可接着“砰”地一声。 那扇房门却当着他们几人的面儿被大力甩上。 旋即没待众人反应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 “眼,我的眼!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般惨烈的哀嚎,刺耳至极,仿佛已疼得撕心裂肺,疼得人痛不欲生。 那些凄惨哀嚎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屋外冬雪积了半尺厚,猩红的血迹流淌着晦暗的光泽,从门缝之中渗透而出,汇聚成一片暗红的血泊。 可那血泊又逐渐冻结成冰。 满天的寒意,落雪缤纷, 又是几个时辰后,那扇房门之后已经没了多少动静, 死气沉沉的,没任何声息, 而天色也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 满室的漆黑笼罩,除去浓郁的血腥再也看不见其他,也嗅不见其他。 言卿坐在一堆杂物上,双腿自然分开,双臂自然地搭在膝盖上,她手上全是血,脸上也溅了一些血, 长发被迸溅而来的鲜血所洇湿,就那么一绺一绺地黏在那张冷清而又绝美的面容上。 她低着头,垂着眸,一室令人窒息的静谧,像死一样的安静, 就连门外呼啸的风雪,都仿佛离她很远很远。 她仿佛在拼尽全力地隐忍着什么,也好似努力地消化着什么,接受着什么,去面对着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 房门外,传来一阵清浅而又迟疑的脚步声。 那人又犹豫许久,沉默许久,才徐徐抬起手,轻轻敲了敲房门。 “……妻主?” “……您,还好吗?” 门外人是江孤昀。 言卿没什么回应,她其实一直很浑噩,很混乱, 从赫连娘子的信香冲入她口鼻,铺天盖地的淹没她,像是撬动了一把锁,随之而来唤醒那些分明很陌生,却又很熟悉的记忆起, 她就很浑噩。 她其实没有六岁以前的记忆。 一开始是出现在一家医院里,不知身在何处,不知那些医生护士都是什么人,后来听说她其实是一个孤儿。 没有父母,没有亲朋,全靠国家颁布的各项政策,全凭老院长心善,才能平安长大。 九年义务教育,读书写字,她似乎天生就比别的人更聪明,那些在旁人看来繁重无比的课程她应付起来轻而易举。 三好学生,杰出奖状,优秀表率,一路拿奖学金,甚至曾被国内最顶级的知名学府特招。 可是她就在想,没有这个国,没那些福利政策,她一个孤儿,都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国家养大了她,那些好心人的捐款,捐书,捐物,使她有衣可穿,使她生病了能够去就医,人生一路走下来,受过这个国家,受过人民太多太多的恩惠。 是那些人,那个国,养大了她。 所以后来在人生的分叉口,面对诸多选项时,她最终选择了参军入伍, 她喜欢那一身军装,喜欢那种为身后人出生入死拼尽全力的感觉,尤其每次从前线回来,每当执行完一场任务, 枪林弹雨历历在目,可行走在街边闹市,所听所见不过是很寻常的市井喧嚣,可她却能从中找到一丝短暂的安宁。 仿佛实现了什么, 也仿佛, 那就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 第217章 现在,她知道了(加更,4) 然后她来到了这里, 来了这么一个地方,这又算是一个什么破地儿? 什么女尊男卑,什么妻主娘子,什么夫侍卑微,一群理直气壮的杀人犯, 因为这高贵的性别,被朝廷诸多优待,可以无故杀人,可以连续杀害几十人上百人而无罪, 残忍的肢解,灭绝人性,人?仿佛全都活成了畜牲。 她对这个地方有偏见,她并不喜欢这里,可后来逐渐了解到夜莺的存在,了解到这所谓的夜家,夜王府,这夜氏一族所象征的意义,她又渐渐觉得,或许这里也没那么坏。 有人在努力,在负重前行,这是一个国家一个朝代的至暗时刻,但也并非所有人都如她初见时的那般不堪 她们也曾心怀大义,也曾舍生取义,也曾可歌可泣, 然而, “呵,” “原来,我来有来处,归有归处?” 那一声又一声的阿姐,稚嫩的欢呼,雀跃欢喜,还好似在耳边回响。 夜莺, 你该怎么办? 如果我死了,你又该怎么办? 而现在, 她知道了。 又还能怎么办? 她只能被迫成为她。 她只能成为另一个她。 她也只能,作为她的延续,承袭她所未完成的那一切。 那是夜莺。 她的亲生妹妹,孪生妹妹, 夜莺。 … “到底怎么了?” “妻主她到底怎么了?” 屋子外,老四江斯蘅急得团团转,他不止一次想要进去,可每一次都被二哥他们挡了下来。 琴声早就停了,小六儿江雪翎一脸担忧, 而小五江隽意则是皱了皱眉。 “她该不会……”突然想起那人的信香,分明处于觉醒初期,尚未觉醒成功。 难不成是出什么事了?又或许是昏迷在里头了? 倒是也有可能。 于是江隽意看向他二哥,让二哥去敲门,但里头依然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安静。 又过了许久, 吱呀一声, “妻主!!” 当言卿从推门而出,江斯蘅一个健步冲了过来,小六儿江雪翎也急忙快走两步,江孤昀则是循声一看,但紧接着,他那神色就又是一怔。 已是深夜时分, 但风雪已经停了,一盏冷月于长夜中高悬。 冷清的月色洒入门扉,洒在那人身上、脸上,也洒在了她身后。 两条女人的手臂,被斩落在地,满地的鲜血,一双人眼落于血泊,那样的场面太过骇人。 而之前被她拖进去的赫连娘子,根本瞧不出人样,四肢尽断, 谢羲和当初死前所受的那些,终归是百倍千倍地还回那人的身上,甚至没能留一具全尸。 江孤昀一时怔忡,不禁又看了言卿几眼,就见那人神色全是冰封一般的冷清。 仿佛锁住了所有情绪,看不出分毫喜怒。 她好似一下子变了许多, 甚至让人感到有些陌生。 她不像言卿。 她更像那位传言中的王长女,自幼便学着封心锁情,自幼便学着掌权无情的王长女夜卿。 江孤昀突然就有些心颤。 “您……” 而言卿则是平静地开口说,“走,先回去。” 说完她一步踏出,走在了所有人的前方。 而江孤昀也不禁住口。 就在这么一刻,又或者其实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发现了些许端倪。 或许,他心中所祈祷的那件事,到底还是没能成真。 他愿她永远是言卿,永远都只是言卿。 可或许, 她到底还是做回了夜卿。 … 这一路上,几人都没再言语,哪怕是江斯蘅这般焦躁藏不住事儿的性子,也是下意识地心惊胆战。 就这么回到了江氏宗族,回到了梧桐小院, 磐石村的那些人早就已经被老族长安顿好了,当老族长忧心忡忡地赶过来时,却见江孤昀沉默着摇了摇头。 一整个夜晚,从天黑到天亮,这整个梧桐小院都寂静得瘆人,甚至就连江斯蘅江云庭,这俩人一个莽撞,一个平日里粗手粗脚的,但就连呼吸起来都小心翼翼的。 或许多少有几分感觉, 似乎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事情,像一场能焚天灭地的风暴,却于此刻,正在悄然之中隐晦酝酿。 直到第二天上午, 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紧闭了一整夜的房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推开。 “妻主!” 小六儿江雪翎猛地一转身,那神色里全是对她的担忧。 言卿穿着一身白,平日素雅的白衣,却在此刻更为冷清,竟好似在素缟服丧。 就连头上那条用来束发的发带,也是一样的苍白。 而另一边,江孤昀则是手执书卷,他坐在自己那间屋子的窗户前,窗户推开了一扇,分明正值大雪寒天,但仿佛在通风,似乎一点也不怕冷。 他忽然就瞧来一眼,而后神色又一顿。 素缟服丧,白衣加身,她又是在为谁服丧? 为夜莺吗? 恐怕不止。 她是为了她的王父,为那些兄长,为一整个夜王府,为昔日所有的亲友。 江孤昀忽地一用力,攥紧了手中这本书,不知怎的,心底里,突然有一些抽痛。 其实不管是她,还是夜莺,都不该如此,生而尊贵,当繁花锦簇,而不该是一死一生,满门血债,血海深仇,遭世道摧毁,被天下镇压,被皇权屠杀。 不该如此,真真是,不该如此,整个夜家,夜之一族,都不该如此。 是朝廷负了她,负了她夜家。 而此时言卿又忽地一笑,那模样颇有些清隽雅致,似乎比起从前多添了几分清贵的书香气。 “江隽意在吗?” “我稍后想去医庐一趟。” 小六儿闻言怔愣一瞬,下意识地回过头,恰好他五哥推门而出。 但江隽意却是摇了摇头, “那您恐怕要白跑一趟,师父之前下山,若不出所料,应该是已离开嵊唐县,毕竟他那边还有许多事要做。” 夜莺死了,隐瞒了这位王长女的身世,可其余的,或许是受夜莺之死的影响,他那个师父分明是已经忍无可忍了。 所以南疆圣物交给了江隽意,让他回来解决一寸灰,将他留在这位王长女身边,不止是为了杜绝信香催情上瘾,也是为了顾全这位王长女的安危。 甚至就连医庐库房的钥匙都已经交给了江隽意,那人这一走,估计就没打算回来。 又或者其实他心里很清楚, 他很可能,回不来, 如赴死一般,决绝狠烈。 第218章 去往何处 言卿听了这话恍惚许久,心里突然啼笑皆非。 就好似时隔多年,重回故土,然而却已物是人非。 毕竟是隔了这么久,太久了, 十二年, 从莺儿六岁,到莺儿十八岁,漫长的十二年。 她恍惚许久,才问, “他去了何处?” 仇家那么多,仇人那么多, 许是怀揣壮士断腕的决心,许是想不计一切义无反顾地拼死一搏,哪怕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甚至这一走,兴许连两败俱伤都是奢望,而是明知以卵击石,却还是单刀赴死。 或许只是想着,临死之前,拼死一击,不论如何,多拉几个垫背的, 哪怕只是多带走一些人也好,哪怕只是浅浅削弱对方几分兵力也好,就算不能使其重创,但多少能造成一点儿干扰和麻烦,就好似伤敌一百,却自损一千。 然而这一个死了,却还有下一个,上位者担其责,下位者拥其令, 不论是历代女君,还是那些锦衣儿郎,每当处于乱世之时,总是如此,不惜生死,拿命去填。 江隽意沉吟片刻,细细地看了她几眼,那看似清闲惬意的神色,也好似稍微端正了一些, 就连那神色,也好似不自觉地柔缓了许多。 “师父虽没说,但我猜测,他恐怕是去了神威侯府。” 昔日夜王府满门皆灭,似与侯府有关,侯府并非主谋,但当年助纣为虐,也曾在夜家一事上添柴加火。 而若是想找人清算,这神威侯府无疑是离此处最近的一个。 “您也不必太过忧虑。” 他直截了当地说, “师父从前化名为隐世神医廖艳辉,这么多年虽身在幽州,却也凭借那身医术活人无数。” “而他究竟积攒了多少人脉,又究竟在暗中经营了多少,恐怕没人说得清。” 所以就算对上了神威侯府,就算看似形势于他不利,但他也一定能周旋一二。 否则这些年岂不是白活了?蛰伏这么久,隐藏了这么久,放弃以往的姓名,又背负着那般沉重且庞大的深仇血债,夜王府的覆灭其实早已注定, 他当年的诈死,不也正是因为夜王早已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才提前为他安排的后路? 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怎么可能当真坐以待毙? 所以人在幽州,也不过是韬光养晦,恐怕是为了来日的蓄力一击。 而言卿听后怔住片刻,须臾才强行收束自己的心神。 “看来是时不待我。” 到底还是错过了,双方见面时,她尚不知自己是夜卿,如今想找那位十九叔问问夜家那边的事情,可这位十九叔却早已离开了嵊唐。 那看来只能尽快去神威侯府,尽快去与其碰头。 她想知道, 夜家, 夜王府, 究竟死了多少人? 而时隔多年之后的现在,又究竟还有多少,如十九叔这般侥幸留存? … 不久, 小五江隽意拿着一个紫檀木的盒子,这盒子里装着的东西很是古怪,看起来仿佛是一截干枯的树根,而这正是夜厌爵此前奔波数月,才带回幽州的南疆圣物。 专门用来化解“一寸灰”的那个。 “喏,把这东西煮一煮,然后给那些妻主娘子们送去,另外还有另外几个村子的妻主娘子,她们那边最好也送一份。” 不然天晓得如磐石村这样的惨剧,是否也会发生在其余地方。 但小六儿江雪翎正在厨房烧火,听见了这话却有些茫然,“……就这么煮?” 江隽意眉梢一挑,“活命就算不错了,怎么,还挑肥拣瘦?” 他指的是那些妻主们。 江雪翎:“……” 十分无语地看了他五哥半晌,心里琢磨着,就算五哥自幼便缺少与人共情的能力,可是……或许那些情绪,并不是当真不见了,只是太浅,浅到平日难以被察觉? 磐石村一事,或许五哥也在不满,他其实是在厌烦?厌恶赫连娘子的所作所为,厌恶那数百人的村落被屠杀?所以才会这副模样,才那般淡漠,提起了那些妻主娘子,也多少带上几分不喜? “一寸灰不可声张,此事还是得暗着来,我先去找二哥,二哥手艺好,或许可煮一些姜汤。” 六儿说完便徐徐起身,而小五江隽意眉梢一挑,又忽地一转身,就这么出去了,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只不过出门时,正好再度撞见了那位言妻主。 他又不禁回头看了看正转身去找二哥的六儿,旋即又轻眨一下眼。 此刻言卿正伫立在屋檐下,眉眼之中一片冰雪般的冷清,可那份冷清看起来仿佛淡入白雾,给人一种朦胧而又模糊的感觉。 这份朦胧,江隽意曾在六儿身上见到过,可六儿这份朦胧又是因何而起呢? 仔细想来,似乎是一年前,当时他们几个误以为大哥惨死,于是六儿惶然。 从前被兄长娇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多少带着点儿不谙世事,也从不识人心险恶。 可那件事情后,六儿就渐渐变了,潜移默化中,如似一缕朦胧的青烟,也好似这世道之下的一抹尘埃,话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沉寂,越来越恬静,也再不像从前那般恬静淡雅地浅笑言语, 似乎突然就缄默了许多。 如今这位言妻主,给他的感觉和六儿有些相似。 江隽意又仔细看了许久,然后眉梢一挑,身形一晃,就那么斜倚在一旁房门上。 只是心底里,也多少起了那么一两分细微的异样。 “你看什么呢?”老四江斯蘅鬼鬼祟祟地凑过来,并小小声地问道,还拿手捅咕江隽意几下。 江隽意瞟他一眼,“你怎么跟做贼似的?” “我这不是……”江斯蘅又抿了抿嘴,然后又皱着眉,有些无言地望了望妻主那边。 “我就是觉得,家里气氛不大对劲,刚刚去找二哥,想问他来着,可二哥瞅我一眼就不吭声了,我问三哥,三哥居然冲我翻白眼,然后扭头就走了……” 于是,这不,就跑这儿来了, 小五脑子好使,没比二哥差多少,江斯蘅一直认为大哥二哥和小五是家里最聪明的那几个。 第219章 妻主,他搞内讧! 转念一想, 小六儿或许也聪明,但是,一看那人忧心忡忡,仿佛担心得魂儿都掉了,江斯蘅又有点开不了这个口, 觉得万一问六儿,那六儿没准更担心了,更愁了。 江隽意:“……” 忍不住又瞟了一眼江斯蘅,才“啧”地一声。 他也放轻了声音,同时再次看向言卿那边。 “你像现在这么看着她,是什么感觉?” 江斯蘅一愣,“还能是什么感觉?” 屁都不敢放一个,大气不敢喘一声,都不咋敢跟妻主讲话了。 可江隽意却迟疑片刻,才又说, “我大概能明白一些,就好比,旁人口中的同情、怜悯……” 他确实是有这种感触,虽然他自幼便比旁人迟钝,无法与人共情,就连这么一份同情怜悯的感触,也很浅很浅,若不仔细察觉,兴许很容易便将之忽略。 只是,江隽意又觉得,或许那个人从不需要那些无用的同情和怜悯。 她如今和六儿从前的模样很是相似,多少有着那么几分心如死灰的厌倦之情,可她毕竟不是六儿, 她比六儿更坚韧,更顽强,她也更硬气,更有那不屈不挠的风骨,不惧于任何风雨。 就好似一颗弱小的种子,在拼尽全力地破土而出,企图长成一棵足以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 或许此刻,他心中的那一份感触,并非同情怜悯, 而更倾向于, 一种崇敬,钦佩,敬佩, 心中有些许敬意,也有那么一些个折服。 “我突然就觉得,难怪你们会这般的心悦于她。” 四哥如此,六儿如此,就连二哥……如今也时不时地偷看人家,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假正经, 故作无事,故作风平浪静,清清淡淡地掩盖那些持续涌动的心情。 殊不知那红彤彤的耳朵总是出卖他。 而江斯蘅一听这话,活像叫谁咬了一口,立即就急了, “谁谁谁,谁喜欢她了?你可别胡说八道!” 江隽意眉梢一挑,“呀!” 突然他惊讶地叫了起来:“什么?你说什么?四哥你刚刚说什么?” 他仿佛耳背了一样,“你竟然敢说你不喜欢妻主!?” “你!” 江斯蘅一下子就慌了,恨不得冲上来捂住他的嘴,可小五儿早就提前一步跳开了。 他口中啧啧称奇,摇头晃脑道:“妻主,你快看呀,四哥他居然说他不喜欢你。” “哎呦,身为夫侍,已为人夫,居然敢不喜自家妻主,四哥怎么这么大逆不道~~~” 言卿本是心不在焉,但听了这话不禁一怔, 而当她往这边一看,就见江斯蘅黑着一张脸,那气的,眼珠子都红了。 “江隽意你给我过来!你站住你别跑!你瞎说什么呢你?你别在那儿造谣!” 他撸起袖子就想揍人了。 然而噌地一下,小五儿一个箭步窜至言卿身后。 他背对着言卿,又懒洋洋地靠在言卿背上,然后挑眉回眸,就那么惬意一笑。 “怎么,想打我?妻主,他搞内讧。” “!” 江斯蘅一瞬脸又青了,那抡起来的拳头是挥也不是,不挥也不是。 若是冲过去痛揍那不做人的江小五,万一误伤了妻主,那肯定不好。 可若是不揍,就这么咽下这口气,他又噎得慌,噎得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肺管子都险些炸开来。 而,言卿:“……” 微微一扶额,旋即横挪了一步, 本是靠在她背上的江隽意狠狠踉跄了一下,差点没摔个屁股墩儿,然后皱着眉幽怨地看过来。 “啧,妻主好无情,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呢。” 他撇撇嘴,又抬手掸了掸自己衣摆处那并不存在的灰尘。 而言卿则是瞧了瞧江斯蘅,“好了,别闹。” 江斯蘅:“?” 立马乖乖放下那高举起来的拳头,两手贴在身侧眼巴巴地在言卿面前立正。 他真是半点也不敢放肆, 从昨儿开始,他就稀里糊涂的,根本就不明白到底发生了啥, 但就是隐隐有那么一种感觉,知道她心情不好, 很不好。 小五儿也知道。 五儿其实是个很洁癖的性子,从不愿与旁人有肢体接触,甚至就是亲兄弟偶尔碰他一下都嫌弃, 可方才却往这边跑,还懒洋洋地斜倚在人家身后,跟人家来了个贴贴…… 江斯蘅又瞅了瞅旁边一身清闲像个没事人似的江隽意,忽然就觉得,他准是故意的。 而言卿则是又望了望远方的天色,才说, “十九叔那边的事情暂时顾不上,此地离神威侯府实在太远,且侯府在幽州之外,虽与幽州毗邻,但想出幽州却限制诸多。” 江斯蘅懵地一抬头,他瞠目看过来,旋即又僵硬许久,才干巴巴地问:“那,那您……您这是,这是要走?” 言卿摇了摇头,“暂时走不了,” “寻常妻主娘子在生育女婴之前无法离开幽州。” 暂时…… 江斯蘅唇角一抿,旋即慢慢地垂下了头。 而言卿则是在复盘近日以来发生的一切,她思来想去,突然就问, “你觉得岑佑情如何?” “什么岑佑情。” 江斯蘅也没抬头,那模样心不在焉, 而言卿则是若有所思, “那位山下嵊唐官媒的崔大人,崔盛芸,还有那来自府城的巡察使岑佑情,这两个人如今还在后山石洞里关着。” “我暂时还没想好该如何安置这二人,但我想了一下,” “齐语冰擅长仿妆,那仿妆之术犹如易容,当初若非他,林娘子和沈娘子死后也未必能瞒天过海。” “而我与岑佑情高矮相似,倘若我能扮成岑佑情的模样,那么……” 以这位岑巡察的身份,她不但可以立即前往钟山窑矿,摸清那“集秀营”到底是怎么回事,兴许还能借由“集秀营”搭上神威侯府这条线。 夜厌爵那边她实在不放心。 夜家之人,已经葬送了太多太多,就算未曾亲眼目睹,可那份惨烈,也足以想象。 江斯蘅仍然垂着头,整个人都有些蔫了, 他眼圈儿也有点红, 忍了忍, 又忍了忍, 可到底还是没忍住。 第220章 不要他了(为【陌然】加更,1) “所以,您是想假扮成那个岑佑情?” “妻主娘子未生女婴,便不可离开幽州,可那岑佑情是府城巡察,她有官身,她兴许不受这一规则的限制。” “所以只要您扮成了岑佑情,您就可以离开了?” 可她离开了,那他呢? 那他们呢? 他们这些人,又该如何呢? “……您要是就这么走了,那,那……” 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不要我们了? 她若不走,她在这梧桐小院,他可以厚着脸皮搬进来,他也不是不知自己脸皮厚,不是不知她曾想撵开他, 可他自幼所学所见,就是这么痞,就是这么混,尊严是什么?可是能值二钱银子,又或能当饭吃? 他若真那般在乎自己的脸面,或许这梧桐小院根本不会有他一席之地。 可她若走了,他们这些人,全是幽州罪民,全是罪籍出身,他们几个身为罪籍若无朝廷特赦,兴许永生永世都没法离开幽州, 就算当真能离开幽州, 可她愿意吗? 她愿意带他一起吗? 江斯蘅又抿了抿嘴,只觉心里直发堵, 有许多话想说,想问,可又该怎么说,怎么问? 如果她是夜莺,他大可以理直气壮地赖上她,可她不是,甚至就连这份妻夫名义,也跟纸糊的一样, 他没任何底气, 说到底,他们这些人,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又如何才能与她强行锁死在一起? 江斯蘅越是这么想,就越是揪心, 那些大道理他不明白,可他却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无能为力, 仿佛即将被舍弃。 只是这时,突然一道清冷淡漠的声音从旁传来, 江孤昀在窗前坐了许久,也旁听了许久,那窗户其实开了一张也,他脸色直发冷, 但此刻那眉眼却更冷。 “您若是想要假扮成那位岑巡察的模样,也不必那么麻烦,不必去找齐语冰。” “虽说他似乎可以信得过,但您所要做的那些事毕竟牵连甚广,还是多当心一些为妙。” 说完他看向小五那边, “五儿自幼便与您那位十九叔东奔西走悬壶济世,他二人行走在外也曾使用化名,也曾借由易容掩人耳目。” “所以此事不如由五儿来负责。” 言卿:“?” 她像是愣住一瞬,等看向小五那边,就见江隽意依旧是那副松散自在的模样, 但一见她望过来,那人就笑着轻点一下头,“确是如此,二哥所言没什么问题。” 只是眸光一转,小五转了一个身,没让言卿看清他神色,却似笑非笑地看向他那个二哥。 “这易容之术虽不常见,但也没那么稀奇。” “不过二哥可想好了?那岑佑情身边的夫侍和护卫可不少,若妻主一人前往,恐怕会叫那些夫侍看出端倪,若发现什么不妥之处,介时恐怕功亏一篑。” “所以若想彻底实施这件事,恐怕还需有人从旁策应。” 他那眉梢又高高一挑,那眼神里的戏谑好似更浓。 而江孤昀则是神色淡淡的,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 “此事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老三老四可扮作岑佑情的护卫,你与那名郑姓夫侍的身形较为相似,大可扮做那郑秋宴的模样。” “且听闻岑佑情出使嵊唐时,身旁曾有人伺候,六儿可做琴师,至于我…… ” 他神色一怔。 江隽意:“?” 本来还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可一见这:“……” “哈。” 安排了一大串儿,家里这些个算是叫他给安排明白了,可唯独忘了安排他自己, 但总之是想让这言妻主拖家带口,带上他们所有人。 啧啧啧,二哥这小心思, 真有趣儿。 但言卿却皱起眉来,“此事风险太大,倘若……” 江孤昀薄唇微抿,忽而长袖一拢,竟向她这边行了个礼。 “此事,恐怕当真要仰仗于您。” “……仰仗?”言卿听得一怔。 而江孤昀说, “您若想对接神威侯府,定然避不开那个位于钟山窑矿的集秀营。” “而我等那位兄长,大哥,若不出意外,如今恐怕正在那“集秀营”中。” “于情于理我等无法置身事外,而您身形又与那位岑巡察相似,倘若能与您一起进入集秀营,于我们几个来讲,也能减少许多风险。” “所以这件事,还请妻主您能允可。” 言卿再度一怔,半晌之后,又蹙了蹙眉,重新看了看院里这几个,见几人全都朝她这边看过来,仿佛在等她表态。 “若是这样,那倒也算目标一致……” 江孤昀不着痕迹地松口气, 而不远处,小五一见这,眼珠儿微微一转, 哈! 笑死个人了,要是大哥知道,有朝一日他自己竟然成了个筏子,成了二哥谋私的借口,真不知大哥心中会如何作想? 按大哥的性子估计会乱没形象地直接笑出来?然后再反过来调侃一句,小二你也有今日? 哈, 亏二哥能一脸的大义凛然,可这事儿说一千道一万, 之前审问过那个刑狱长夏荣芳,从夏荣芳口中套出过不少情报,就好比那些个密道, 他们几人完全可以借由那密道进入集秀营。 如今也不过是担心这位言妻主的安危罢了,并且二哥心里太清楚,倘若他那些担心忧虑太过直白地讲出来,兴许会适得其反, 所以迂回一番,如此一来,倒是叫那人没法拒绝了, 甚至左一个仰仗,右一个请求,仿佛是他们这边离不开那位言妻主,是他们几个需要寻求那人的帮助, 啧,真有意思, 心眼子不少,可谁知这心眼子竟然用在了这种事情上。 小五瞧了瞧江孤昀,而后从袖子里掏了掏,但掏了一个空。 坏了,他的甜果吃没了,枣子也没了,啥也没有了, 这可咋办, 头疼。 … 总之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不过细节之上还需重新商议,另外在那之前总得先把这个一寸灰解决。 江孤昀拿那个南疆圣物熬了一些姜汤,让老三江云庭拿去送给王娘子等人, 而后又蒸了一些糕点,这些小点心则是被老族长派人分别送给青山境内的各个村寨。 不知不觉,天色逐渐暗了, 而在相同的夜色下,钟山窑矿。 位于地底深处的集秀营,有着一处十分荒僻的隐秘角落。 看起来仿佛一处由巨石垒造而成的牢房。 但这牢房并非常见的铁栏杆,也并非寻常铁门, 而是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四面八方,全由坚硬的岩石所组成,进出牢房必须先通过层层关卡,机关重重。 且这牢房之中,有着一只铁笼子,那笼子也被人落了好几道黄铜大锁。 而那笼子里,关着一个人。 一个美人。 第221章 他是禁忌,也是妖魔(为【陌然】加更,2) 此刻牢房外,长廊尽头,一名身着红铜战甲的军士行色匆匆。 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满头大汗地朝这边跑来。 “赶紧,快!时辰到了,赶紧把这送进天字一号的牢房!” 军士一脸紧张地催促,像生怕耽误了什么,而那将会引发十分可怕的后果。 把守在此的狱卒看守也是一脸着急, “怎么才过来?那位可怠慢不得,别看是个死囚一直关在牢房里,但是万一……” “嘘!不要命了吗?” 那军士脸色丕变,连忙回头看了看身后,他们所处的这个位置正好位于牢房的入口处。 这集秀营位于钟山窑矿的地底,整个地下已被掏空,距离地面甚至足有百尺之多, 而集秀营这处大牢也属机关重地,平日很少会有闲杂之人来到这里。 可饶是如此,军士也是一脸的恐惧。 他立即将食盒塞给了狱卒,同时压低了声音道, “那位的存在一直是一个禁忌,若是隔墙有耳风声走漏,当心你我皆要小命不保!” 这话仿佛在说,要死自己死,可千万别带上我。 而那狱卒僵硬片刻,旋即也是一脸的心有余悸, “我这不是着急么……” 但军士却冷着一张脸,“别磨蹭了。那天字一号的脾气你清楚,万一延误了他的饭口时间……” 忽然,军士又狠狠打了个冷颤,像是想到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而那狱卒也是一阵慌张,再不敢多言, 先是掏出挂在腰上的黄铜秘钥打开了一扇铁门,接着跑出了十余丈,又急忙按下了一道机关。 就这么,在连续通过了四五道关卡之后,墙壁上镶嵌着黑铁底座,那底座上插着燃烧的火把,火光照亮了一切。 可这里居然还有另一道铁门,以及另外一队作为狱卒的看守。 那些人早已急得满头大汗, “怎么来得这么慢?食盒快给我!” 说完这话便立即顺着旁边的窄门抢走食盒,然后拔腿狂奔,活像在与那索命阎罗争抢时间。 那位“天字一号”,没人知其姓名,更不知其究竟有着怎样的来历。 但凡是知情之人,几乎全部命丧,唯有少数人侥幸活了下来。 可每当提起那位,也总是讳莫如深,总是一脸后怕与恐惧。 足足十八道关卡,红漆食盒就这么一路传递,整整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而这镇守最后一道关卡的,是一名身材高大,体魄雄壮的中年男子。 “怎么来得这般晚?”那人一脸不悦,眉眼之中也暗含凶戾。 而那漆木食盒也连续传递了四次,这已经是第四个负责传递送饭的狱卒。 他战战兢兢地说:“这、这……洪统领?” “您看,这是今日晚膳……不如您先查验?” 而那位洪统领则面带不悦,他一声冷哼,等接过食盒后立即取出一支银针用来试毒。 等确认这些饭菜安全后,这才心烦地一摆手,“传令下去!且看是谁延误了今日的餐食,一旦查实立即军规处置!” “这……这,是……?” 那狱卒战战兢兢地点着头,而洪统领已提着食盒转过身去。 这第十八道关卡有一座石门,厚重的石门上镶嵌着两颗龙首,且每颗龙首还衔着一枚青铜圆环。 先是握住左侧圆环用力一扯,而后又握住右侧圆环再次拉扯了几回,而石门之中也发出一阵机关转动的声音。 等石门一开,这洪统领也深吸口气,他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甚至还低下了一颗头,就这么谨慎,又如临大敌地走了进去。 “天字一号,开饭了。” 他将食盒放在一旁,背对着铁笼那边,并以此取出食盒中那些精心烹饪的佳肴。 有鱼有肉,荤素齐全,甚至还有两道精致美味的饭后甜点,以及价值不菲的一壶酒。 可他等了半晌,身后那铁笼始终没任何动静。 突然心里一咯噔,他猛然转身, 就见那铁笼很是宽敞,而笼子内部则是铺着一床上好的天蚕丝编织而成的锦被。 柔软的被褥之间,一人满头白发银丝如瀑。 他只简单地披上一件绣有祥云纹路的雪白长袍,但那腰带却很是松散,领口也敞开许多,衬出一袭的冰肌玉骨。 但那冷如白玉的锁骨上,却好似烙印着一枚朱砂血痣,像极了寒雪之中盛放的一盏红梅…… 接着,就听一个极为贵气声音,不疾不徐,就那么从笼中传来, “洪统领怎来得这般迟?” “你晚了一刻钟。” 听那语气极为平淡,仿佛也不过是随口一问,而那游刃有余的语气,当真是公子风流,满是一身的潇洒从容。 然而一听这话,洪统领却心神一颤,一行冷汗顺颊而下。 “这……许是外面出了什么变故?所以这餐食才来晚了一些?” “……哦?” 那人本是屈起一条腿,一截儿手腕就那么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如今这手腕一翻,竟好似青莲盛开,指尖缭绕着一缕银白的长发,似在心不在焉地把玩。 可那长发看似银白,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位也曾黑发如瀑。 若不是一年前,若不是当初发生的那件事…… 或许也不至于一夜白头,更不至于变成如今这副令人闻风丧胆甚至谈之色变的模样。 许久,洪大人心里直打鼓。 而那人指尖则是打了一个转,缠绕着手中的银白发丝。 银丝如弦,却也能如利刃,可杀人夺命,更可见血封喉。 这洪统领从前也曾上过战场,却从未见过这么恐怖的人物。 初见之时一副清贵平和的模样,令人印象深刻的,除了那清贵的气质,便是那不俗的谈吐,以及那份游刃有余的从容。 当然,或许还要算上那天下罕见,足以称得上是人间一绝的姿容。 那般绝俊的容貌简直不像人间所属。 可后来,一年前, 这人本是言笑晏晏,与人对月饮酒,一副清闲模样谈笑风生, 可忽然之间,也不知他是听说了什么,但突兀地脸色一变。 再之后,就仿佛神灵堕落,成了魔, 也好似仙人叛道,成了妖。 第222章 我愿青山不再埋忠骨 集秀营这地方听起来仿佛只是一处营地而已,但历经多年发展,论其规模早已成为一座城。 一年前,这人一夜白头,一夜疯魔,也在那一夜几乎杀空了半城人。 还有一事亦很是稀奇, 世人皆知妻主娘子的信香可操纵男子,而集秀营中常年有妻主坐镇,幽州明面上共有三位珍品妻主,但其实还有一位神秘的第四人。 这第四人便是来自神威侯府,本是神威侯府的一名客卿幕僚,前几年来到幽州负责执掌集秀营。 那位娘子当时曾与这人交手,珍品信香的可怕程度远超常人想象,可谁知这珍品信香在这位面前竟然成了一个无用的摆设。 竟一点用处也没有,完全无法影响其分毫,更甭提操纵,此事一出自是震惊了所有人。 而翌日黎明之时,天边曙光坠落,但这人杀疯了一整夜,白衣已染血,长枪自手中脱落, 他或许是受了什么刺激,心神损耗太过,以至于曾因此陷入短暂昏迷。 若非如此,恐怕当时这集秀营也无法将其活捉,而为了搞清楚这人到底为何能无视信香,他从此便被关进这被命名为天字一号的牢房之中。 起初曾有人意图上刑,以严刑进行逼供,想弄清楚他身为男子夫侍,为何可无视妻主娘子们的信香,然而也是从那时开始,怪事接连发生, 不论是那些狱卒、军士,还是那些奉命前来提审的妻主娘子,仅仅是与这人对视了一眼而已,而后便像是中了什么妖术,竟被其所惑, 有人为其一见倾心,有人曾设法劫狱,也有人下令决不可伤其分毫,禁止对其动用任何刑罚。 久而久之,就有了一个约定成俗的规矩, 决不可与其对视,决不可直视其真容,如无必要,哪怕是看似闲聊一样的交谈,也决不可超过三句之数。 “昨日曾有人在牢房外巡逻。” 此时, 那人突然开口,那声线依旧清贵而冷淡, “据说,洪振元,祖籍海州太平县人士,于凤仪廿三年参军入伍,曾随同镇北将军夜厌爵远征漠北,而后投身于夜王暗部,曾为暗部第三骑兵百夫长一职。” 那人又忽而一笑, “如何?” “这背信弃义卖主求荣的感觉,到底如何?” 洪统领,洪振元,早在这人开口时便已悄然后退,想尽量远离, 然而此刻一听,却忽地心中一震, “你!??” 他一脸的不可思议, 这种事,这人又怎会知晓?这本该是秘辛才对。 说什么昨日曾有人在牢房外巡逻,仿佛是从那些巡逻卫兵口中得知,可关于洪振元的来历,明明这些年藏得很是严实,并未四处宣扬。 须知自打当年夜王府满门皆灭,所谓夜王暗部,便已沦为余孽,被朝廷喊打喊杀,人人自危。 而洪振元之所以能幸存,也是因危急关头曾投效于神威侯府,为了自保,曾在夜王府灭门之后递交一份投名状,使暗部之中的第三骑兵被侯府派兵捣毁。 他心中一瞬掀起惊天巨浪, 而那人似心不在焉,指尖缠绕着一绺银白发丝,昏黄的烛火映照其身上,脸上, 仙姿玉骨,清风霁月,仿若满天星辉尽加于身, 可偏偏那眉眼又极深极沉。 他瞧着眼前这位洪统领,又微微一侧首,看向石门外的烛火,那神色有些虚寂,好似陷入一份往日的回忆之中。 漫天的黄纸钱,有人在哭丧,一袭白衣的少年,那曾是年少时的他。 扶灵送葬,新棺入土,而他身后是一杆旗帜, 黑如子夜,铁血杀伐。 那是夜家军,夜王暗部的黑旗。 “……呵,” 忽而他又是一笑,而后指尖一松,缠绕手中的银丝白发便这么松散开来。 可下一刻,却见银芒一闪。 一抹银发骤然绷紧,发丝竟是如银针,陡然穿心而过。 洪振元一脸错愕,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而后一把捂住自己的心口。 他怀中藏着护心镜,体外也穿着一套坚硬的盔甲, 可如今那护心镜已彻底碎裂,胸腔之中,本是鲜活的心脏也已被炸碎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他瞳孔一缩,口中也溢出鲜血,忽然往后一仰,就那么轰然倒塌。 而那笼中之人也仅是冷清地瞥上一眼,可那声线仿佛沙哑了些, “我愿青山不再埋白骨,我愿忠义有所偿。” 他这般自语着,却也仿佛一曲哀歌,在悼念从前以往,那些早已逝去的许多人。 … 清晨,天亮了, 梧桐小院。 安静的房间里,床榻之上,言卿正紧皱着眉。她尚未苏醒,却一脸不安,额头悬挂着些许细汗,仿佛被困在一些梦魇之中。 漫天的黄纸钱,她又做了这个梦。 从前也偶尔会梦见这一幕,只是这一次,比起以往,都还要来得清晰许多。 扶灵送葬,新棺入土,大军压阵!黑旗翻扬。 漫天的阴沉雾霾,那些黑铁军士,而那位尚且年幼的王长女正牵着妹妹的手,扬起一张冷清的小脸儿看向前方。 送葬的人群之中,有着一名白衣少年,与另一位白衣少年并肩而立,其中一位要年长几岁,但二人装束却极为相似。 他们目送那支送葬的队伍,而人群之中,所吹奏的并非唢呐,而是战鼓。 “咚!” “咚!” “咚!” 鼓声密集,沉重,却也好似能震碎人灵魂。 忽然又是一记沉闷鼓声传来,言卿也猛然惊醒。 她弹坐起身,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而后抬手拂去脸上的汗水。 “那是……谁?” 之前因为那赫连娘子,尘封的记忆被其撬动,她回想起许多与莺儿有关的事情,但其余的,其实印象并不多。 如今回想着之前那个梦,她又再度按了按自己的心口,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种沉沉闷闷的感觉。 送葬? 可那又是为何人送葬? 那个死去的人,那漆木红棺之中的人,又是谁? “醒了?” 忽然身旁传来一个笑吟吟的声音。 第223章 就算是妻主,也需要补肾 言卿愣了一下,等循声一看,就发现有人侧身躺在他身旁,单手支着太阳穴,眼神亮晶晶地望着她。 言卿愣住了一瞬, “……你怎么在这儿!?” 江隽意一皱眉,又忽然一噘嘴,“妻主当真是无情,天还没亮就听见你这边在哭,这不是担心你,就过来瞧了瞧。” 他也顺势坐起了身, 然而言卿一听这话忍不住又皱了一下眉,“……哭?” 从前便是摔断一条腿,也从未掉过半滴泪。 哭? 她在哭? 她哭过? 她有些啼笑皆非,“你可能听错了。” 江隽意眉梢一扬,却并未与她争辩,仅是挪下床,正欲走人,但忽然想想起什么,又猛地回过头来。 “对了,” 他轻眨一下眼,冲她笑得懒洋洋,虽是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样,可相处久了就能发现,这人似乎有些顽劣,也有些娇贵,眉眼之间多少带点娇慵的调调儿。 就好比此刻,他忽然一歪头,又冲她眉梢一挑,那眉眼慵懒的模样就莫名很娇。 “妻主想不想试试?” “试什么?” 言卿还在皱着眉,纳闷儿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是她睡得太死了? 可她昨晚睡觉之前锁门了,她记得她把房门反锁了才对。 而那人倾身而至,忽然近距离地凑过来,几乎贴在了她脸上,又垂眸瞧了一眼她正微微抿起的唇瓣,才说:“当然是,试试那个?” 他又笑着伸出手,在她腰带上打了一个转儿,但并未继续下一步。 仅是再度凑近了些,在她耳边轻声说:“四哥没学,六儿也没学,但是我学了。” “当年好奇特地去官媒那边转了转,他们两个不中用,但那种事我和二哥却是懂不少。” “三哥也懂,不过这头一回,还是别选三哥,那习武之人太过粗糙,横冲直撞力气又大,估计会弄疼你。” “所以妻主您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和二哥,您选一个?” 言卿:“?” 什么意思。 忽地一下,她像是反应过来,突然就有些心累,而那江小五却笑得很坏。 “毕竟您也是想的,不是吗?” 他又指了指她下意识合紧的双腿。 言卿:“……” “别闹。” 江隽意微微转了转眼珠儿,然后“哈”地一声, “好。” 他稍微退开了一些,但起身时却说,“不过,给您一个忠告。” “虽然对我来说,无论您是禁欲也好,放纵也罢,其实都没多少影响,左右迟早都会经历那些事。” “不过如果您想忍,最好还是从一而终,一直忍到底比较好。” 他说完又忽地一笑,那坏心眼似乎在忍不住地往外冒。 “这信香会使人上瘾,尤其是觉醒期间,这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自古从未见过有哪位妻主娘子能身具两种完全不同的信香,您这个情况有些特殊。” “凡品妻主觉醒之时或许只需一天,而珍品妻主需要三天,听闻王品至少需要一个月,个别王品甚至要连续几个月。” “而您这信香是双王,恐怕要比旁人用时更久。” “所以在觉醒结束前,您最好还是忍住为妙,否则一旦破戒,往后怕是要被心中的欲所支配。” “并且那会产生一个无解的后果。” “往后余生,都再也离不开这些夫侍们,必须与人行房才能稍微缓解。” “??” 言卿听得一愣,这事儿,这事儿…… 等等! 她不禁按了按眉心,仿佛在努力地回想着什么,六岁以前的那些回忆,打从懂事开始,打从她有记忆以来,每日课程便被安排的满满当当。 四书五经,兵法奇谋,当然也少不了与信香有关的这些课程。 而江隽意这么一说,她一瞬便僵硬在此。 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好险。 太险了。 不仅仅是她,倘若那日当真与江孤昀发生点什么,那将难以挽回。 还有这江氏宗族的妻主娘子们,此前被她关押在后山,但满打满算也就半个月左右,恰好是临门一脚,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将那些人全部送进鬼门关了。 言卿一想这甚至都有点后怕,果然她此前了解到的东西还是太少了,回头还是得继续多看书,多填补脑海中的那些空白才可以。 而江隽意则是似笑非笑,“说起来,有件事很是有趣。” “就好比那些凡品信香的妻主,最迟半个月,必须与人行房一次。” “而换成了珍品信香的妻主,虽然珍品信香远比凡品信香厉害许多,但或许因此,需求也更多,” “所以这时限竟然缩短成每隔十日,就必须与夫侍一起过夜。” “至于王品,一旦因为那种事上瘾,最起码也要三天一次,否则兴许便会气血逆流因此送命” “而您这个双王,恐怕这时间还要再缩短一些。” “兴许两天一次,又或者一天一次?甚至是一天多次?” “总之您还是小心为妙,毕竟,哪怕是妻主娘子,万一肾不好,也是需要补肾的,不是吗?” 言卿:“??” “………” 一时竟不知该是无语,还是该如何,但总归,这回倒是多亏他提醒。 “我记住了。” 她轻点着头。 而江隽意又瞧她几眼,忽然眼珠儿一转,又悄悄地坏笑上了, “呐,妻主?” “其实就算您想享受,也没什么的,不是吗?毕竟忍耐起来肯定很辛苦。” “而且家里又不是没人,大不了换着来,一个不够那就几个一起?我觉得三个肯定体力很好,他一个就能顶上好几个……” “不如您还是别忍了?放纵其实很舒服?” 言卿微笑, “江,隽,意!” “啧,” 他一撇嘴,“好。” 看来是没乐子了, 其实他倒是挺想看看的,万一这位妻主选了二哥,或者六儿,四哥该多纠结,又或者多炸毛? 而若是妻主宠了四哥,小六儿会不会悄悄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二哥是不是又会像个假正经一样,开着窗,在窗前心事重重静坐一整夜? 哈,还真是一想就怪有意思的, 可惜妻主不成全, 啧,真无情,害他平白损失一个看好戏的机会了。 算啦,那就再找点别的乐子好了。 心里颇为遗憾,他悻悻然地一撇嘴,然后扭头就走了。 而,言卿:“……” 有些无语地直扶额。 “夫侍什么的……” 不知怎的,可能是与以前那些回忆有关? 第224章 甜甜地冲她笑 言卿微微地蹙起眉来。 在没有那些回忆时,她认为不论一妻多夫,还是一夫多妻,都是犯法的,都是不道德的行为, 那和她从前所受的教育完全相反。 并不是非得坚持一生一世一双人,事实上对于许多人来讲,往往最初喜欢的那个,还真就不一定是后来在一起的那个。 如果日子过不下去了,那么中途一拍两散也是很正常的。 可至少在这份关系的存续期间内,不论男女,双方都该保持最基本的忠诚,而不该有任何第三者存在。 或许有人觉得,都已经女尊了,她坚持这个,那不是矫情吗? 这地方一妻多夫合理化,又不像以前那地方有什么重婚罪,所以她就应该入乡随俗,立即接受这个一妻多夫的女尊制度? 那这里屠杀男子夫侍也是合理的,她是不是也该入乡随俗,像赫连娘子那样屠村灭族?杀害许多无辜之人,哪怕连年幼的孩子也不放过? 这个女尊太过极端,践踏他人人格,凌辱虐待才是正常, 当所有人都在肆意羞辱打骂凌虐时,那她是不是也该入乡随俗, 是不是也该像那些人一样,闲着没事儿就打人巴掌,心情不好就拿人家当成出气筒,动辄砍人手脚,动辄鞭笞上刑? 反正又不犯法,反正在这地方合理,反正从前的法制在这里无效,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严格地制约她? 这是一个逻辑的道理。 “可道德底线这个东西,并不仅仅只是来自那些强硬的法律。” 而是一个人自身的心性和品行。 许多人之所以愿意遵纪守法,并不是因为那些硬性规则带来的制约和惩罚,而是因为她们本就拥有一份优良的品格。 可言归正传, 如今言卿突然发现, 她以往那些本该坚不可摧的认知,似乎在因为六岁以前的那些回忆,而产生一些细微的动摇。 就好比, 在当年那位王长女的认知中,所有人都是一妻多夫,她来日势必也要一妻多夫。 甚至因为她是王长女,这身份太过尊贵,她往后除了一位正夫,还会有几位侧夫,以及诸多男妾。 甚至像夜王府那般显赫的门第,妻主娘子娶夫纳侍往往并不是因为彼此之间有什么情愫,更可能是一种利益交换,俗称联姻,彼此绑上裙带关系,借此结盟。 若不是中途早夭,等岁数到了,及笄之后,又或者是年满十八觉醒信香后,她的夫侍会是什么人? 大概是京城那些最顶级的权贵子嗣。 可能是宫中皇子,也可能是某个王府的世子,可能是某位郡王,也可能是某一位文官大臣的后代子孙, 总之那些人的出身与家世就已是最好的嫁妆, 娶夫纳侍越多,那么她的地位将会越发稳固,越发地不可撼动。 但现在六岁以前,和六岁以后,这一妻多夫,和一妻一夫,两种完全不同的婚恋观念在相互碰撞,相互抵消, 这让言卿感感到十分混乱, “真不知我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而且,这么一看,以前的那个我,还挺可怕的……” 年纪小小,才六岁,就已经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未来与人联姻这种事。 怎么说呢? 绝对清醒!绝对冷静! 也是绝对理智。 利益至上,没有私情,本质无情。 说难听点就是唯利是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能牺牲她自己,从不为她自己所考虑。 个人生死,个人喜好,那又算什么?不值一提,所心怀的是家国安稳,是天下大义, 却唯独对不起她自己。 也对不起那些,正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心疼,所以才难过,所以才不忍她灭绝人欲的那些人。 言卿又想了许久,忽然看向床头的柜子。 她拿起一张镜子,在揽镜自照时,却仿佛在透过这张脸,在看着什么人,在回想着什么人。 “还真是很不让人省心呢。” 她看了镜中人许久,又忽而一笑, 却好似她心里的那个人,也在隔着这面镜子甜甜地冲她笑…… … 须臾, “你刚干什么去了!?” 小五江隽意出门后,顺道去厨房摸了一把葵花籽儿揣进自己袖子里,这是昨儿老族长过来时顺手捎带的。 事实上这江氏宗族时不时地便会往这梧桐小院送点东西。 有时是粮油米面,也有时是一些瓜果点心。 但他正准备出门时,忽然听见一个阴恻恻,冷飕飕的声音,就那么从一旁响起。 “嗯?” 江隽意扭头一看,就见那屋檐下,他四哥穿着一身陈旧的黑衣,怀里抱着个用来扫雪的大笤帚,昨儿雪下得太大,院子里积雪不少。 而此刻四哥正阴嗖嗖的,跟哪来的怨鬼似的,正在那儿一脸憋气地盯着他。 小五眼珠儿一转, 哈! “听见了?” “他爷爷的,我又不聋!!” 这话一出,就仿佛一把导火索,一下子就引出江斯蘅心里那些积攒至今的怨气,就跟点燃了炸药桶似的。 然后又用力瞪了一眼江小五, “谁让你爬床的?她又没召见你,又没让你去侍寝,谁让你过去跟她躺在一起的!” 江隽意眼神一亮,立即咧开嘴儿笑了,“哎呦呦呦呦?” “四哥,你这不大对劲儿呀。” “之前不是还说不喜欢妻主来着,这怎么跟个深闺怨夫似的?” “哎呦这是谁家的陈年老醋呀,醋桶子翻了呀。” “你瞎说什么!?”江斯蘅低吼一声, 可接着那脖子也有些发红,横眉冷目地怒视了江隽意好半晌,就觉得心里老不痛快了。 “切,” 江隽意哼笑一声,然后又撇一下嘴,再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这个四哥半晌,没来由的,竟不知打哪儿滋生一股子同情。 “四哥呀~~~” “你这不行,” “就这点道行,你还得练。” 说完,抬手拍拍江斯蘅肩膀,他溜溜达达地一转身,竟然就这么走了。 江斯蘅:“??” 第225章 自由 那真是气得上气儿不接下气的,瞪眼许久才猛地一扭头, “二哥,你真不管管他?” “整天在那儿拱火,他是真不怕我打死他?” 他二哥江孤昀正好从屋里出来,那眉眼凉薄,照旧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样,颇有几分仙人之色,甚至还透着那么几分出尘之感, 但此刻冷瞥一眼,“你们两个的事情别来牵扯我,自己私下处理就得了。” “而且你要是真能逮得住他,真能打他一顿,我倒是还得反过来给你加一餐。” 小五能活这么大,嘴那么贱都没被家里这些人打死,多亏了那一身轻功。 论起打架的本事他不行,但论起嘴炮逃命他第一。 更何况还有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年幼时把老四惹毛了,那是真差点挨揍,但一是跑得快,另一个则是金针一出,直接就把老四放倒了。 说到底全是大哥作的孽,怎么当年竟然把小五送去学医了? 一念至此,江孤昀又不禁摇了摇头,旋即撩起长袖,走进厨房。 依旧是一副清清淡淡的神仙样儿,那眉目浅浅,目下无尘,却十分认命地淘米煮饭。 家里这些兄弟不中用,他都已经当了好一阵儿的厨子了,整天负责这一大家子的一日三餐,一想都有些心累。 而,江斯蘅:“……” 忽地一瘪嘴,又眼巴巴地一回头,看向哪怕是大雪寒天,依然光着膀子,雄伟强壮,正在院中打拳,拳风声势骇人的三哥。 而老三江云庭没来由地脊梁骨直发麻,他连忙警惕地避开一些,“你看我干什么?” “跟我没关系。” “就算有关系,” “小五那轻功,我也追不上他,逮不住他。” 江斯蘅:“……” 忽地一抽抽,“他爷爷的,” 烦躁地拨弄着自己的脑袋,又是黑脸,又是撇嘴,就跟那哑巴吃黄连一样,只能咽下这口闷气了。 不久,等言卿从屋里出来时,老四江斯蘅已经气鼓鼓地拎着个柴刀上山砍柴去了,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打算拿山上那些木头出出气。 而小六儿江雪翎似乎已在一旁恭候许久,见此忙捧来一盆热水, “……妻主,您先洗漱?”少年依旧恬静,也依旧柔和,但细细地看了言卿几眼。 见她脸色比昨日好了一些,那神色也不再像昨日那般疏凉,心里忽然就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她尚未完全变回从前他所熟悉的那副模样,那份变化终究还是在的,可她似乎正在寻找一份平衡,也在努力地吸收消化着那些变化所带来的影响。 “怎么穿的这么少?”言卿洗了一把脸,又不禁回头瞥他一眼。 而江雪翎一阵错愕,接着又一笑,“方才有些热,所以外袍便脱了。” “当心一些,天气冷,免得着凉。” “好,” 他弯了弯眸,又轻声应着,而此时言卿则是放下那条用来擦脸的帕子,并往院外走去。 老四江斯蘅跑了,老三江云庭接替了老四的活儿,晨练之后胡乱套上一件衣裳,此刻正抡起那大笤帚在院子里扫雪。 言卿出门时正好从他身旁路过,他身形一僵,一瞬便有些窒息,又几乎是全屏下意识的,飞快地抱着那笤帚远离了几步。 言卿一怔, “……你这是?” 而江云庭也一阵僵硬,连他自己都愣了愣,可那浑身壮实的肌肉依然紧绷绷的,没任何松懈。 就算有心想松懈,也松懈不下来。 他浓眉用力一皱,才低沉道:“没什么,就是有点,有点……反应过度。” 说完他又是一抿嘴,似乎不自在。 言卿愣了愣,忽然想起,当初江云庭去嵊唐县行刺岑佑情,事后吸入了一些信香,独自一人逃去隔壁那座荒山。 破庙之中,当时这人的模样很是混乱,而言卿曾想靠近,他却像是应激过度。 全是排斥,全是抗拒,低声嘶吼着别碰他,别靠近,别过来。 言卿:“……” 又忽然想起大概是半年多前,听人说,那一次岑佑情上山,虽然莺儿的出发点或许是好的,是为了保住这人的性命, 可那些鞭子,那些拳脚血腥,也全都实打实地落在了这人身上, 估计是那时候留下了什么心理阴影。 又重新看了看眼前这高高壮壮,一身豪迈气概,本该粗犷飒爽,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江云庭, 她沉吟了片刻,才又说:“如果不是我,别的妻主娘子靠近你,你也会这样?” 江云庭一怔,一时哑语, 言卿一看他神色,心里也就明白了, 不会。 他那些警惕,紧绷,抗拒,全是因她而起。 又或者该说,是因这个人,这张脸,这个身体而起。 言卿又沉默片刻,才说, “我等下要去后山,去见见岑佑情和山下那位官媒的崔大人,崔盛芸。” “等过阵子去完集秀营,你们就自由了。” 江云庭又是一愣,“……自由??” 而厨房那边,正在淘米洗菜的江孤昀:“……” 还有屋檐下,正浅浅弯眸,笑着望来这边的江雪翎:“!” 兄弟二人神色各异。 怕挨揍的小五江隽意不知何时已经窜上了房顶,此刻正坐在屋顶咔咔咔地磕着他之前从厨房里摸出来的那把葵花籽儿。 可一听这话, “?” 哈, 突然亮晶晶地朝这边看过来,满脸的恶趣味,活像在看一场好戏。 而此时言卿已经轻点一下头,而后便避开了江云庭,就这么出门去了。 … 后山, “嘶,这天儿也太冷了。” 王娘子冻得斯斯哈哈的,正蹲在地上烤火。 之前那些妻主娘子被关押在后山石洞时,言卿就曾让老族长在这边盖起一座临时岗哨。 如今王娘子正好是缩在这个岗哨里, 简陋的小塔楼是木头搭建的,也就勉强遮个风而已。 自从俘虏了崔大人和岑佑情之后,因二人身份特殊,此事不宜声张,但总归是得找人看着点儿,以免二人从后山石洞里逃出来,又或者是闹出什么风浪来。 总之为万无一失,在经历了诸多权衡和考虑之后,江孤昀就私底下找上了王娘子,委托王娘子在此充当个看守。 此时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王娘子探头一看, “可算是来人了!” 第226章 传闻中的妻夫像(为【陌然】加更,1) 她冷得跺了跺脚,然后裹紧了一件厚实的袄子,就推门而出,在雪地里跋涉。 之前深秋时节满山荒芜,可之前一连两日暴雪,满山的银装素裹,天气也骤然变冷了许多,简直就跟个冰窟窿似的。 她斯斯哈哈地凑近了言卿,一开口那嘴里头就直往外冒白气。 “咋回事,到底咋回事?” “你家那个江老二嘴巴跟个蚌壳似的,啥也问不出来,而且还怪精明的。” “知道我之前为了把我那些兄长送出去,私底下找你帮过忙,认为咱俩是一根绳上的,就找我过来帮你盯梢。” “不过里头那俩人你到底是咋抓来的?又到底想要咋处理?” 王娘子简直就跟十万个为什么的,而言卿怔了一下,“江孤昀让你在这儿盯梢?” “可不是,你忘了?之前那林娘子沈娘子,那俩以前关在后山石洞里,但也意外跑出来了,所以才发生后来那些事……” “我估计那江孤昀是怕有什么闪失,所以才让我在这儿盯着。” 言卿一时怔住, 江孤昀那人办事稳妥,且心细如尘,能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有些事就连言卿自己都没有想到,可那人却总能不动声色地为她查缺补漏。 她忽然轻笑一声,身边能有一个像江孤昀这样的谋士,倒也算是她的运气。 “你说啊,快说啊,以后到底该咋办?”此刻王娘子已等不及地催促起来。 江孤昀虽未告知她岑佑情和崔大人的身份,可她在这边盯了这么久,也曾听见那后山石洞里传出些动静。 那二人的身份倒是很好猜,但也正因如此她才心乱如麻。 言卿神色淡了些,眉目平静地看向石洞那边。 “暂时还没想好,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杀。” 王娘子:“??” 猛地一瞠目,那简直跟活见鬼一样:“姓言的你脑子没事?” “你没病?” “一个是府城巡察,另一个是嵊唐官媒,这可全是大人物,你竟然敢杀?” 言卿问,“那不然呢?抓都抓了,难不成放虎归山,等着养虎为患吗?” 既然已经做了,那就做得更彻底一些,她如今对那岑佑情很感兴趣,毕竟是与侯府有关,至于那崔大人…… 大概是个底层的小喽啰,所知晓的秘辛,估计也没岑佑情那么多。 但总之到底杀还是不杀,得等把那些情报全部套问清楚之后。 她不愿打没把握的仗,知己知彼当百战百胜。 而,王娘子:“……” 竟是无言以对, 突然就觉得,是她想浅了,如今这田地,还真就像这言小娘子所说的一样。 等把那二人放了,回头这整个江氏宗族都得被那二人给屠了, 所以既然明知双方是死仇,明知对方一定会反击,又为什么偏得给自己留一个隐患? 是该杀才对, 可问题是, “……你可得提前想好,这俩人的身份不简单,可不像林娘子沈娘子的死因那么好糊弄。” “万一她俩真出什么事,府城那边肯定得派人严查,到时候如何应付府城,恐怕又是一大麻烦。” 言卿神色缓和一些,又笑着瞧了瞧王娘子,“办法都是人想的,办法总比困难多。” 说完她又提醒道,“天气太冷了,这边有我,你先回去休息一番。” “对了,江孤昀之前让人给你们送去的那个姜汤,你记得多喝一些,那是用来化解一寸灰的。” “啥啊??”王娘子一懵, “我去你不早说!” 她一下子就急了, 不爱吃姜,更不爱吃姜汤,昨儿那姜汤她是半口也没喝,也不知还有没有剩。 但跑了几步她才又后知后觉, “不对呀,” “那一寸灰不是挺棘手的吗?” “我还以为只能等死了,怎么这么快就解决了?” 这言小娘子还真是蔫了唧地干了一件大事。 但王娘子回头一看,就见那满山的白雪之中,那人一袭白衣,神色清冷,却也风采卓然,就那么朝后山石洞走了过去。 可此刻,她瞧着言卿的背影,却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一年前, 想起那位江家大哥江虞羲。 说起来,偶尔会有那么一瞬间,这二人举手投足时,所散发的气质,还有那些个仪态,竟是颇为相似, 以前曾听江家那边私底下嘀咕过,说这言小娘子某一刻,某些方面,像极了那位江家大哥。 王娘子想着想着又不禁一乐,“真是怪了。” “难道这就是传闻中的妻夫相?” 等说完之后,她又忽地一拍脑袋,心里惦记着那些姜汤,急忙撩起衣摆就风风火火地跑了…… … 后山这边倒是很是安静。 石洞之中,严寒难熬,崔大人和岑佑情脸色铁青。 这二人面对面而坐,只是一个冻得脸发白,咬牙切齿,另一个则是满面阴沉,全是不悦。 “那言小娘子到底想拿我二人如何?” 当日在刑狱,这俩人是被敲昏了带走的,拿麻袋装着背上山, 等醒来之后就已经出现在这深山石洞了。 崔大人从前威风惯了,好歹是个官媒的一把手,何曾受过这种苦,向来养尊处优, 而岑佑情的出身比她过好,只会比她更享受, 全是千金玉贵的角儿,但如今也算落难了。 “如今这情形,恐怕于我等不利。” 岑佑情面沉如水,她俩如今算是阶下囚,虽身怀信香,可这东西能对付那些男子夫侍们,却无法用在同为妻主娘子的言卿身上。 若是珍品信香也就罢了,兴许能有点希望,她们这些妻主娘子的信香向来是阶级分明,上位者可统治下位者。 如王品可统治珍品,而珍品可制衡凡品。 可偏偏,这俩人,崔大人是凡品信香,而岑佑情的信香被称作半步珍品,却到底是不如珍品。 两人忧心忡忡,思来想去后,岑佑情又突然道:“当务之急是先想想如何保命。” “先设法从她手中活下来。” 崔大人阴着一张脸,牙关咬得嘎吱咯吱响,“这道理我明白,可问题是又能如何保命?” “我还真是灯下黑了,我若早知她是这性子,这作风,早知她有这么些手段,我便该提前下手,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第227章 跟她耍心眼?(为【陌然】加更,2) 听了这话,岑佑情皱了皱眉。 她厌烦地瞥眼崔大人,心里再次冒出那个疑问, 这蠢货怎么就一点脑子也没有? 若不是十多年前曾救过女侯一命,以这人平民妻主的身份兴许真就未必能当上这嵊唐官媒的执掌者。 可怎么这么些年过去了,光长岁数,却半点也没长脑子? 心气一沉,岑佑情又冷静地思索了片刻,“她当日没直接弄死你我二人,那必然是因她心中有所图谋。” “换言之,至少目前看来,她应是心有所求,所以才让你我二人得以活到现在。” “那么既然她有所求,这便好办了。” 崔大人听后立即问:“岑巡察莫不是有了什么好主意?” 但岑佑情却也仅是思忖一番,旋即又摇了摇头。 “她总不可能一直这么晾着咱们两个,总之若是与她见了面,你不必开口,一切由我应对。” 不然她还真有点担心,怕这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而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石洞之外传来了一阵声音。 言卿只穿了一袭白衣,估计是因为信香觉醒,浑身燥热难安,这身衣裳看似单薄,但于她来讲却是正好, 体内那份燥热,被外界的严寒所抵消,她挪开封死后山石洞的木板和石头,而后又冷淡地瞧了瞧那岑佑情和崔大人。 崔大人立即一恼,下意识便想呵斥,可一想岑佑情方才所言,也只能暗暗忍下这一口闷气。 至于岑佑情则是平静地回视着言卿。 “言小娘子……言娘子,”她仔细感应了一下言卿身上散放的信香,只觉比这满山冰雪还要冷切, 冷彻心扉,那份寒意直往人心眼里钻。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但这人的信香……似乎有些古怪? 这份冷香,所带来的威力,似乎比起之前在刑狱时还要厉害许多? 几日不见,竟好似有所提升? 岑佑情又皱了皱眉,才问:“不知娘子掳我二人来此,到底是用意何在?” 言卿只冷淡地瞧上一眼,也没急着开口,就只那么身形一晃,斜倚在一旁的山体石壁上。 而岑佑情:“……” 沉默了片刻,也算沉得住气。 可一旁的崔大人却再度一恼。 “姓言的!你这是在与朝廷作对!我与岑巡察乃是官身,乃是朝廷女官!你横行无忌,如此大逆不道!你也不怕朝廷与你清算!” 她忍无可忍地一番呵斥, 岑佑情眼皮儿一跳,忽地那两片唇瓣就抿紧了许多。 蠢货, 这个蠢货! 方才分明叮嘱过,这是拿她那些话当成耳旁风?以为她在放屁吗? 分明让她闭嘴的!可她…… 岑佑情顿感心累,双手抠紧了手心,一时不禁想着,还不如直接把这姓崔的掐死呢。 反正就算死了,回头也可以推到那姓言的身上,就说是那姓言的弄死了这个崔盛芸。 微微一眯眼,岑佑情居然还真的仔细盘算起这事儿的可行性。 此时言卿忽而一笑,“崔大人倒是脾气不小,也不知是不是忘了,您也不过是个阶下囚,早就没了往日的风光。” “你!” 崔大人一拍大腿,猛地冲了过来, 然而言卿神色一冷,忽然一撩衣摆,而后抬脚一踹。 “砰!” 崔大人被她蹬了一脚,捂着肚子踉跄后退,险些没砸在岑佑情身上。 岑佑情:“?” 立即闪身,面无表情地躲开了,于是就见那崔大人四仰八叉的摔在了地上。 “姓言的你别以为能高枕无忧,你!” 崔大人似是气急,本想狠狠冲言卿放一顿狠话,但岑佑情听得脸一沉, 忽然猛地一脚踢向崔大人头部,而崔大人一懵, 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岑佑情, 旋即伴随着一阵巨痛,就这般晕死了过去。 岑佑情松了口气, 这下子,只觉整片天地都清净了许多。 “言娘子不如直言来意,你我明人不说暗话。” “我这边终归是舍不得一死了之,倒也存了几分希冀想要活命。” “所以娘子不妨干脆一些,说说,到底想怎样,又想从我这里知道点儿什么。” 她倒是一副很坦荡的模样, 而言卿则是若有所思,“我记得,岑巡察背靠神威侯府。” “正是,我岑家世代皆是依附侯府而生存,早在先祖时期便已是侯府幕僚。” “岑巡察不妨说说,那神威侯府究竟有多少家臣,兵力又如何?” 岑佑情微微眯了一下眼,“女侯乃是当今国相的远亲,” “幽州毗邻海州,而幽州之外的那片海州,便是女侯所在的封地。” “侯府可调遣一州兵力,人手自是众多。” “至于幕僚,” “那也自是极多,单我所知便已足有数十人,且每一位幕僚,皆是代表着一个附属家族……” 言卿轻点一下头,又轻瞥一眼这位看起来极其识趣的岑巡察。 “那么集秀营呢?那集秀营,又是由何人负责?” 岑佑情听得一怔,一瞬心念电转,“你问这个做什么?那慕婉清我与她素来不和,慕家与岑家一样,皆是幕僚世家。” 言卿若有所思,而后又忽地一笑,“所以那慕婉清,便是集秀营的负责人?” 岑佑情皱着眉,似是不悦,仿佛单是听见那人姓名便已叫她十分不喜。 可言卿却道, “恐怕岑巡察没说实话。” “这慕婉清确实是集秀营的负责人没错,但你与她之间,并非不和,而是交情甚好,应是闺中密友,我说的可对?” 岑佑情:“!” 瞳孔一缩,而后那神色也微微一沉,“言娘子在胡说什么?” 言卿却只是摇摇头,这分明是在跟她耍心眼。 “你那些片面之词,我若当真信了,恐怕会以为那慕婉清与你为敌。” “今后在做一些事情时,兴许我会利用此事,而一旦我利用此事,就相当于在向她传递一个消息。” “你岑佑情,在我手里,相当于在向她传递一个隐晦的信息,而你笃定,她势必会来救你。” “你被困此处,无法与她联系,所以你是想要借我之口,让她来营救你出去。” 第228章 那么的,勾人(为【陌然】加更,3) 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精,只是大概岑佑情也没想到,竟然立即就被言卿所看穿。 事已至此,言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了后腰,但突然余光瞥见被岑佑情一脚踢得昏死过去的崔大人。 她又神色一顿, 一番思量后,便又深深地看了岑佑情一眼,旋即转身出去了,并且重新将这后山石洞封死了。 有一件事情, “江孤昀……” 昔日那山下钱庄的孙娘子,孙秀荷,曾活捉江斯蘅。 那时候江孤昀人在刑狱,但似乎早在入狱之前他就已经料到了这件事,所以曾交代小六儿江雪翎。 一旦此事当真发生,便挟持孙娘子的那位侧夫赵锦之赵郎君。 这赵锦之是县令之子,而这赵县令与崔大人的关系不清不楚, 可问题是此事之后,也不知江孤昀那边到底有什么安排,总之那赵锦之如今生活在江氏宗族,借住在老族长家中, 那人平时很少外出,族人也并未看守,可那人竟像是打定主意要留在这个地方。 以及, 江孤昀当初似乎在为这江氏宗族谋划一条后路,此事恐怕也与那赵锦之有关。 而这崔大人,自然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看来得回去问问他,等问清楚之后再处理这事儿也不迟。” 这么想着,言卿便一路往回走, 而此刻,梧桐小院。 “妻主呢?又去哪儿了?” 老四江斯蘅顶着满身风雪从外头回来,手里还拎着一只山鸡,这是之前上山逮的。 老三江云庭正皱着眉,听见这话他薄唇一抿,才沉声道:“去后山了。” “后山?石洞那边?她去见那个岑佑情和崔大人了?” 一听岑佑情这名字,江云庭便神色一沉,但旋即又深吸口气,他嗯上一声。 只是他也不禁在想,那位言妻主之前所说的那些话。 等过一阵子,从集秀营回来,他们这些人,就可以“自由”了? 江云庭一想这,那浓眉就再度打了个死结。 家里这些人表现的这么明显,他只是看起来粗犷了些,却并不像老四那么粗心。 他确实是一看见那人就忍不住想起半年前,当时是真的差一点就要死在夜莺手里,那人估计是怕岑佑情看出点什么,没敢作假,虽说保他一息尚存,让他有个活路,但其余的,实在真的顾不上。 所以一看见那位言妻主,他很难不想起夜莺,很难 不想起当初的那些个遭遇和经历。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心态不对劲,但这一时半刻的尚未调整过来。 另外就是, 那言妻主想走。 可不说别的,那言妻主前脚抬屁股走了,他家老四,准得眼巴巴地跟上去。 还有六儿,看起来人畜无害柔柔弱弱,那也是一个主意正的,没准得跟老四一样。 还有二哥! 生来就是一个劳碌命,天生就是一个爱操心的,老四小六一走,二哥又岂能坐得住? 就算不为别的,只为了这二人的安危,那必然是得跟上的。 小五是个爱凑热闹的,这么大的乐子肯定少不了小五。 那这么一来,他们江家这几个,全跟她一起走了,岂不是就只剩下他自个儿了? 或许等大哥回来后,大哥也是被剩下的那个。 可兄弟六人走了四个,多他俩不多,少他俩也不少,那自然是也得跟着的。 不然岂不是要天各一方了? 心里琢磨好半晌,江云庭忽地一下再度沉了脸。 烦! 果然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该让二哥来,让二哥想,脑子怪疼的, 老二估计是有什么大病,要不怎么总爱分析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他这只是稍微琢磨了一下,脑子里头就稀里糊涂地直发涨, 算了算了,还是别自找罪受了,到时候他们想去哪儿,他跟着就是了,何必自找苦吃呢。 这么一想,江云庭又长吁口气,算是把这事儿给放下了。 而此时,言卿正好从外面回来了, “妻主,该开饭了。” 江雪翎笑了笑,那神色如常,依旧一副恬静的模样,捧着一杯清茶朝她走来。 厨房那边,江孤昀正好端着一道菜出来, 言卿余光一瞟,忽然怔了怔, 而江孤昀也愣了愣, 不知怎的,忽然就转身,回到灶房打开橱柜, 又看了看手里那道新鲜出炉的醋溜白菜, 他思忖片刻,然后将那盘菜放进了橱柜中,并合上了柜门。 “……妻主?” 门外,江雪翎见言卿一脸怔忡,不禁又唤了一声。 而言卿徐徐回过神来,她不着痕迹地做了个深呼吸,才温和地点了一下头, “嗯,” “外边冷。” “走,先进屋。” 她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而江雪翎愕然地看了她许久, 怎么了? 为什么,她似乎,突然一下子,就好似很惆怅? 可这份惆怅,又是因为什么? 不久, 江孤昀招呼着江斯蘅,端来另外几道菜,等饭菜摆好后,却并无之前那道醋溜白菜。 她一怔,不禁抬头看向江孤昀, 而江孤昀正侧首看向小五江隽意那边,“过来吃饭。” “方才不小心打翻了盘子,所以今日只有两菜一汤,先对付着吃一口。” 小五团着手,两手揣进袖子里,就这么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 但上下一打量,仔细瞧了瞧他二哥, 哈, “我刚刚一直在房顶上吹风,”所以其实正好看见某人把那道“被打翻”的菜,锁进了碗柜里。 江孤昀冷冷一瞟,“嘴是个好东西,但你可以不长。” “那我吃饭?” 江孤昀又冷冷地瞥他一眼,然后就扭开了头。 而言卿看着这兄弟二人,又看了看面前这些饭菜, 她轻轻地抿了抿唇, 又忽而一笑,只是眼底似有些发红。 “江孤昀。” “妻主有何吩咐?” 言卿吸了口气,才看向他,然后摇了摇头, “不,没什么。” 她就只是觉得,好似有那么一刻, 仿佛心中有一处隐秘的角落,就那么猝不及防地被人狠狠撼动。 忽然就有些感激, 很多很多的感激。 而江孤昀与她对视时,只一眼而已,就好似被狠狠地烫了一下。 他猛地撇开脸,狼狈地别过头。 “咳!” 以拳抵唇,忽然轻咳,只是那白皙的耳垂却渐渐染上一层红。 ‘江孤昀、江孤昀……’ 心中翻涌起那一日所目睹的一切,肤如凝脂,身似冷月,却又玉体横陈…… 还有那一天,这位妻主曾紧紧攥住他衣袖,当难耐之时也曾把整张脸紧紧埋进他怀中…… 分明那么清冷,却又那么妩媚,妩媚之中又好似混杂着一两分脆弱。 可那份脆弱,浑噩,却又是那么的迷乱,那么的,勾人…… 第229章 到底是谁在意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江孤昀用力地闭了一下眼,试图整理自己的心情, 他知晓这是因欲而起。 人生第一次,那般亲密地与人相处,事后那些遐思,也不过是因此而起, 可为何要这般在意? 那一日,明明是他说,让她别在意,让她别在乎,就当从未发生过。 可是为什么? 她如他所愿,没去在意,却反而是他自己,竟好似一步步沉沦深陷。 贪看她一颦一笑,会下意识留意她一举一动,甚至就连午夜梦回,所梦见的,所想起的,也几乎全是与她有关。 敏锐地去感知她每一份喜怒,逐渐把她的喜好放在了心上, 就好比之前在磐石村,因为那个赫连娘子,她似乎回想起了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苍穹坠落,仿佛她的人生在寸寸崩塌, 她也曾有那么一刻,曾让人感觉她似乎已被所有人,所有事,一步步推入了深渊绝境, 她其实曾万念俱灰,只是她下意识地去假装淡然。 可当时看着那样的她,不论是磐石村中满天的风雪,她苍白的脸色,还是那眉眼间的凄绝孤寂,又或是她身后的那一片黑暗…… 她在沉默中悲痛,可那份沉默的悲痛,在他听来却是震耳欲聋。 所以也是在那么一刻,江孤昀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他竟然在心疼她。 心疼这个人。 为她的心疼而心疼。 “二哥、二哥?” 这时老四江斯蘅凑过来,一脸纳闷问,“你干什么呢?又在琢磨什么呢?” 江孤昀顿住片刻,又长吁口气,才沙哑地说,“没什么。” 仿佛就在这一刻,他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 “隽意,来一下。” 他突然看向小五江隽意, 而江隽意本是盯着饭桌上那些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跃跃欲试,那爪子都快伸出来了,一听这话咕咚一声咽了咽口水,然后茫然地看向他二哥,“怎么了?” 可二哥却只是那么清清冷冷地看着他,但那神色里,说是平静,又好似有着许多难以轻易言语的东西。 江隽意:“……” 渐渐的,眼神里的那些轻松之感淡了些许,他徐徐一垂眸,然后又重新抬起头, 他看着二哥那边,轻嗯了一声。 … 言卿其实心不在焉,就连那兄弟二人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太清楚,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只吃了半碗饭,但已经没了胃口。 她恍惚地问:“江孤昀呢?” 心里还在惦记崔大人那事儿,那事儿得找江孤昀问问。 六儿说:“刚刚二哥和五哥出门了,好像是去南边了?” 言卿想了想,这才起身,“你们先吃,我去看看。” “唔唔唔唔!”江斯蘅嘴里塞满了大米饭,匆匆忙忙地吞咽后,才一抹嘴巴追上来说:“妻主你等等,我也一起去!” 然后就一脸高兴地跟在了言卿的身后。 六儿:“……” 老三江云庭:“………” 俩人一个小脸一僵,另一个则是一言难尽,搓了搓胳膊,仿佛在搓那些鸡皮疙瘩。 另一边,院子南边, 满林雪景,冬日的冷风刮起了一阵风,但小五江隽意却皱着眉,一脸难以置信问:“你确定??你真放心?”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到底都听见了什么。 之前他这二哥噼里啪啦的一顿安排,却唯独忘了他自己,忘记安排他自己。 本以为这人没准在琢磨该以什么身份跟着那位妻主一起去集秀营,可谁知:“?” 江孤昀眉眼微冷,那神色也像是带上些严厉。 “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得到!一定能保证她万无一失!” “在这方面云庭不如你,斯蘅也不如,六儿更不如,但是你可以。” “你自幼聪颖,从未逊色任何人,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你也一定能从旁照应。” 但江隽意皱皱眉,一脸费解地问:“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从小全家就属这个二哥最爱操心,按理这种事他本该一起跟上的,不然他肯定不放心,可他之前竟然说,他想留下,竟然要留下来? “难不成是和那位妻主闹别扭了?可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明明家里这些热闹我一样也没落下,” “又或者你以前得罪过她?干了什么亏心事?怕人家看见你来气?” 江孤昀:“……” 他沉默许久,才说,“有些事总得有人要处理。” “第一,夜家之人,不能再死,不能再有任何伤亡,这是为了她,也是为了那位莺王女。” 那位妻主曾挺身而出护他江氏全族,而那位莺王女也同样保住了云庭的性命,她们两个是孪生姐妹,又皆是夜家之人,于情于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他们该倾尽全力。 “你那个师父,夜家那位十九叔,他就这么一走了之,就算她嘴上没说,可她心里也急。” “但现在青山这边的问题实在太多,赫连娘子屠村,杀了上百人,一整个村子的人口如人间蒸发,此事必定会引起官府注意。” “还有山下那位官媒的崔大人,崔盛芸,还有那位府城巡察岑佑情,那两个人一定还知道不少东西,但轻易不会开口交代。” “而她们两个其实已经必死无疑,不论如何都绝不能放她们离开,否则一定会后患无穷。” “但依照这二人的身份,不论失踪,还是身死,都一定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其余的,又好比之前曾提过几次的眼线,有人负责在江氏宗族暗中盯梢,夜莺从前应是活在旁人的监视之下,可那个监视之人至今尚未浮出水面。 还有祥林,那个一寸灰,祥林死前曾透露过一些线索,让他们当心天地盟,很可能这江氏宗族有天地盟的人。 这些事情都必须有人善后。 如果让言卿自己来,逐一完善这些事,那么势必还要拖很久。 可是万一当真拖太久,那么夜厌爵那边,又该如何? 那人已置身于危险之中,若是不能将其救下,岂不是又要在那人,在那位言妻主的心头划下一道伤? 所以, “从目前这情况来看,必须兵分两路,必须有一个人留下,也必须有人去处理那些事。” “夜族之人不能再有任何的闪失。” “况且,还有大哥那边,能尽量早一点把人救出来,自然是早一些为妙。” 第230章 听我跟您吹 等他说完,江隽意又怔了怔, 他皱着眉直琢磨,许久才又抿了一下嘴, “……你知不知道。” “什么?” 江隽意微微一翻白眼, “其实不止三哥四哥他们不爱动脑,我也懒,我也不喜欢动脑,” “谁闲着没事干整天玩脑筋,又不是人人都如你,拿那种事情当乐子。” 江孤昀:“……” 听后一笑,但那神色倒是柔和了不少。 “如你所言,你也只是不喜而已。” 不喜,却不代表不能,更不代表不擅长。 一个年仅几岁就能熟读四书五经,将那些医书古卷全部倒背如流的人,又怎么可能当真是一个庸才? 小五为人通透,看待许多问题总是一针见血, 但若无足够的知识储备,若无足够的人生阅历,若不是熟读千万书卷,又曾自幼便与夜厌爵一起四处行医, 若不是早已见惯了人世百态,又怎会拥有如他这般的通透的性情? 所谓通透,不过是见的多了,博闻广识,所以才可一目了然直指核心。 而江隽意又抿了一下嘴,半晌之后才憋屈啦地吐出一口气,似乎很烦。 他闷闷地说, “烧花鸭!” “嗯。” “蒸鹿尾!” “嗯。” “糖醋排骨开水肉,莲子花生甜蜜饯儿!烧鸡烤羊我还要再加一只炖大鹅!” “……嗯。” “那我还要再来一斤肘子二斤猪头肉,三斤鸭脖四斤鸡翅膀,再给我来十壶你当年亲手酿的桂花酒!” “哦对了对了,我还要再加两份佛跳墙,然后还有……” 江孤昀神色淡了淡,“我劝你适可而止,为兄近日心胸狭隘。” 江隽意:“……” 小声比比, “求人办事没诚意,哪有像你这样地!?” 然后又轻啐一声,一脸烦闷地看了看他这个二哥。 半晌,他才徐徐挺直了背脊, 那双一直团着的,揣在袖子里的手,也徐徐放下了。 他神色清正,好似水中玉莲,好似清风自来。 只是那眉眼之中也好似比起平时多了些什么。 “那么,君子一言。” 江孤昀笑着颔首,“驷马难追。” 江隽意又看他半晌,才说, “万事当心,二哥别忘了许给我的那些好处,那位妻主,还有三哥、四哥,六儿,他们那边不必太过担心,一切有我在,我会护他们周全。” “等过阵子我们几人回来后,二哥千万别忘了许诺给我的这些。” “我等着你接风洗尘,为我庆功。” 他们两个都清楚,那些事,想善后,可绝不仅仅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 风险有多大,江孤昀心里明白,江隽意心里也明白。 在他们这些人里,往往最危险的,未必是前往集秀营的那几个。 而是留下来的那个,要留下来处理那一切的那个…… … 许久, 等言卿和江斯蘅来到这边时,却见雪林这边只剩江隽意一人的身影。 正斜倚着一棵雪松,垂眸不语,但那一身的温润,清透,以及那身后的满山白雪,却也当真是君子如玉,叫人赏心悦目得很。 直至某一刻,他突然一抬眸,往言卿这边看了看。 言卿:“?” 不知怎的,忽然就觉得,这不着调的江小五,好像有点变了? 而她像现在这么看着他,甚至突然觉得,竟好似有些陌生。 “来找二哥?”江隽意问。 言卿点了下头,而江斯蘅正东张西望,但他张望半天也没能见到那位二哥的身影, 于是紧跟着就莫名其妙问:“老二呢?二哥哪儿去了?” 江隽意眉梢一挑,然后徐徐朝二人走来, “请援兵去了。” “援兵?什么援兵?哪来的援兵?难道是哪又要打仗了?” 江隽意:“……” 算了,不跟傻子计较。 他仅仅是凝视着言卿,又审视了言卿片刻,想起了二哥那边的交代,而后说, “言妻主,” “我想,我们也该出发了。” 言卿听得又是一怔,也正是在这么一刻,好似明白了什么。 “江孤昀他……” “嗯,” 江隽意轻点一下头。 “虽然师父那边我很放心,但看样子,比起我,倒是二哥更不放心。” “另外既然好不容易有了大哥的线索,那么也该尽快把大哥接回来。” “所以他决定留在青山,为之前那些事善后。” “至于我们,以及您,则应该尽快出发,尽快前往那钟山集秀营。” 但言卿猛地一皱眉,“你刚说他去请援兵,他去了何处?” “青山这边的事情,由他处理太过冒险。” 她看起来很冷静。 但江隽意眉梢一扬,忽然瞧她几眼,然后也掀了掀唇,仿佛在笑。 “妻主这是在担心二哥?” 言卿说:“我不愿他因这些事情而卷入任何危险。” 可江隽意却忍俊不禁,他突然看向四哥那边。 而江斯蘅则是闷闷地说:“能有什么危险,就二哥那性子,肯定是早就想好了,肯定有办法,不然又怎么可能轻易就行动。” “再说了,” 江斯蘅又飞快地瞄了言卿一眼,“就二哥那个心眼子,他早就留好后手了,不然当初为什么要让小六儿挟持那个赵锦之?” “那赵大人可没表面那么窝囊……” 什么姘头不姘头的,那人也跟二哥一样,把皮扒了,全是黑的,黢黑黢黑的。 江斯蘅又抿了下嘴巴,忽然就一把扯住了言卿的臂弯,“走了走了,咱们去钟山!尽快把大哥从那个集秀营捞出来。” “等把大哥捞出来之后,甭管二哥到底能不能处理好这些事情,反正只要有大哥在,那就全都不叫事儿!” 他没来由地一股子底气, 可言卿一脸愕然,“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担心?” 江斯蘅理直气壮:“我为什么要担心?就算二哥处理不了那些事,可好歹也能拖延时间。” “只要他能拖延时间,只要咱们几个在那之前把大哥救出来,那肯定啥事也没有呀。” 他大哥就是一神人!不论任何事,在大哥那儿都能迎刃而解。 但说完这话,江斯蘅又一脸呆滞,突然后知后觉一件事。 家里这位言妻主,貌似对他们大哥的本事,那是一点也不知? 一点也不知晓大哥的厉害? 江斯蘅:“……” 得嘞, “妻主,您听好了。” 听我跟您吹! 第231章 他二哥人不可貌相 江斯蘅逮住言卿就是一顿输出, “我第一次见大哥,大哥衣裳特别白,那时候他岁数也不大,也就十几岁?然后他戴着一顶白纱笠帽,就跟个神仙似的。” “有人找他麻烦,他一拳撂倒一群小喽啰。” “你都不知道,那些小喽啰第一个飞起来,撞在第二个身上,然后第二个也飞起来,撞倒了第三第四个……” “还有大哥身上特别香,那味道闻着就好闻,我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香,” “还有二哥!” “虽说二哥那样平时看不出来,但我听说二哥以前过得挺苦的,” “当年被大哥带回来之后,二哥父家的那些人过来找麻烦,好像是想让二哥交出什么东西……” “那些人声势浩大,可壮观得很,似乎里头还有不少大人物,当然我没亲身经历,我都是后来听老族长他们说的,” “据传当时就连山下那位赵县令都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在那些人面前点头哈腰,” “可大哥一亮相,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危机,直接把那些人全都给撵跑了,往后那些人再也没敢来过咱这边……” 江斯蘅喋喋不休,而言卿听得头昏脑涨。 小至他大哥喜欢吃什么,大至他大哥有过多少丰功伟绩,他一脸高兴洋洋得意,夸他大哥夸的很卖力, 那叫一骄傲神气,就仿佛干成那些事儿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俩人就这么回了梧桐小院, 半路上遇见了小六儿江雪翎,因为天又下雪了,鹅毛大雪呼啸纷飞, 小六儿撑着一把伞,一副恬静模样朝她迎了过来,而江隽意则是落后几步。 他凝睇着前方几人,心想,起风了。 自古情关难破,情之一字也最是熬人, 如今家里,四哥和小六儿已是明牌,二哥也开始有那个倾向,而他自己和三哥则是局外人。 他又思量片刻,等回了家,就立即找上他三哥那边。 江云庭正坐在窗前,他武艺高强火力旺,一把长刀横放在腿上, 此刻正抚摸刀身,好似一天生侠士,一身匪气,但看那把长刀的眼神竟是深情至极,仿佛那是他的命一样。 江隽意说:“三哥你稍后去一趟刑狱那边。” 这几天四处吃瓜,也曾听见四哥和六儿私底下提过之前在刑狱那边发生的事情,他当时曾遗憾,可恨他醒来得太晚,没能赶上那样的热闹,不过…… “刑狱那边有个人,好像叫做秦长洲?他似乎认识那位莺王女。” “崔大人和岑佑情是被你们从刑狱掳来的,那么她们两个的车马也应是在刑狱那边。” “尽量找秦长洲问问,看岑佑情来访嵊唐时究竟带了多少人,以及,将她当时曾乘坐过的马车带回来。” 江云庭皱了一下眉,狐疑地看了小五几眼, “二哥呢?怎么这些事交给你了?” 江隽意又侧首看了看门窗外,就见他四哥依然在那边喜滋滋地一个劲儿的吹大哥,而那位妻主则是一脸的若有所思,吩咐一旁的六儿拿来一套文房四宝。 四哥继续吹,而六儿则恬静垂眸,被看添香,在一旁为那位妻主研墨。 等执笔之后,那位妻主短暂思量,而后便一气呵成地振笔疾书。 他突然有点儿好奇她字迹如何,是否也如她人一般看起来这般地风骨清流? 收回视线,江隽意说:“他去请援兵了,你也知道他手底下生意不少。” 就好比二哥手底下有个“销金窟”,那是一家赌场, 说起来嵊唐县衙的仵作,曾在销金窟一掷千金,输的倾家荡产,后来还曾在销金窟打下过一个欠条,就这么背负上一笔巨债,从此暗中为二哥做事还债。 除了这销金窟外,二哥手里的买卖还有许多,比如“醉情楼”,比如“风月阁”…… 这些地方一听就知道不大正经,准是乌烟瘴气,跟那些风月场所有关, 江小五也是纳闷极了,怎么他二哥那么风光霁月的人物,平日清清冷冷不染尘埃,就跟一广寒仙人似的, 可手里头的买卖,怎么全都不干不净的?这到底是什么恶趣味? 果然人不可貌相, 他二哥也就脸皮儿白了点,其余的,就跟那颗心肝儿似的,一定全是黑黢黢的。 这么一想,小五又一呆,“嗯?好像是粉色的?” “什么粉色的?” 小五:“……” 轻咳一声,催促道:“总之你尽快启程。” 而言卿那边则是回屋一趟。 江斯蘅像个跟屁虫似的,妻主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他见言卿翻箱倒柜,抓了抓头一脸不解问:“您这到底是在找啥呢?” 言卿蹙了蹙眉, “我记得,当初划分领地时,衙门那位孔文书曾给过我一堆私印,另外除了私印之外,好像还有一块令牌?” “那似乎叫做妻主令,见令如见人,且凭借此令可以调遣嵊唐一成兵力。” 江斯蘅听得一呆, “那些兵力信得过吗?”他以为言卿是想带那些人一起去集秀营, 但言卿摇摇头, “且不提是否信得过,但江孤昀既然选择留下,他这边总归是要面临一些风险,而倘若当真出了什么事,这一成兵力将至关重要。” 这些兵力来自自县城驻军,而按幽州这边的相关规定,驻军逢战才出,平日哪怕是山下那位赵县令,也只能使唤些衙役捕快而已,却不得插手驻军之事。” “另外我若没记错,凡是驻军,不论是城防军,边关军,又或者是这些县城驻军,都需要至少一名以上的妻主娘子在军中坐镇。” 第232章 暴发户的快乐 否则若有人心怀不轨,凭借信香,只需派遣一名妻主娘子便可重创军队,那自是万万不可。 言卿总算翻出了那枚妻主令,将之放在一旁,仔细想了想,旋即又再次振笔疾书。 夜厌爵那边变数太多,她心里担心,偏她此前又被青山这些琐碎之事给绊住, 倘若当真等解决了那些琐碎再前往集秀营、探查神威侯府,恐怕一切都晚了。 所以事不宜迟,她短期内必须尽快出发。 那么青山这边又该怎么办?所留下的隐患又该如何处理? 江孤昀大抵是看出她心中那些烦忧,所以才决定留守青山处理善后事宜。 这帮了她大忙,但同样的,她也必须倾尽全力保他平安。 须臾, 言卿一连写了几封信,一封是让老族长找人送去给那位镇守驻军的妻主娘子,另外一封则是寄给隔壁沭阳官媒那位姚千音姚大人, 而这剩下的,最后一封,连同那枚妻主令一起,则是留给江孤昀的。 … “刑狱长,您这是要去哪儿?” 一名红衣狱卒突然看见远方走来的那道高大身影,他连忙迎了上去,但那神色也战战兢兢, 忽然就想起,自从前些日子,这地方突然变天了。 从前那位担任刑狱长一职的老毒物夏荣芳突然就那么不见了,而今这位名叫秦长洲,大刀阔斧地灭了刑狱之中那些与夏荣芳有关的亲信,强势上位,甚至还曾传信于侯府那边负责督管此事的一位妻主娘子, 也不知他是使了什么法子,总之就在今晨,新的任命已经下达,而今这秦长洲已摇身一变,成为嵊唐这边的刑狱长。 秦长洲冷峻地嗯上一声,他向来话不多,此刻身着一套黑衣盔甲威风凛凛,在狱卒的提心吊胆的注视下,顺着那沉重的铁门走出了刑狱。 不过正当他想翻身上马时, “嗖!” 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突然击中他身前一尺处。 且秦长洲身姿高大,又正好是背对众人,那石子飞来的角度也很刁钻,正好被他那高壮结实的身板挡得严严实实,没叫任何人察觉起疑。 秦长洲神色一沉,那凌厉的眸子蓦然看向远方,就见一道身影一闪而逝,可他倒是愣了一下。 主子!?? 那眼底一瞬盛满了光彩,立即策马驰骋,顺着那人离开的方向一路急追。 那日主子离开时,就曾与他约定过,让他抽空去一趟青山,而他今日本就是打算去见主子的, 至于方才那个…… 身披蓑笠,头戴一顶黑纱笠帽。 虽然没看清长相,可那个身高,那个体态,分明就是那个江家老三江云庭,曾在主子身边出现过。 莫不是主子找他有事? 秦长洲越想越是心潮澎湃。 不久,山林之中,秦长洲紧急勒紧了缰绳,这定睛一看果然是江云庭。 “我来找你是想问问,那崔大人当初来刑狱时究竟带来多少人手,以及她们二人失踪这几日,为何山下一点消息也没有?” 秦长洲说, “那事儿被我压下了,刑狱暂时不知她们两个被绑走。” “况且那姓崔的本就提前交代过,因事关岑佑情,她这阵子要一直留在刑狱,至于她们的马车……” 马车倒是还在,正停在刑狱之中。 江云庭心想那就难怪了,难怪嵊唐县那边静悄悄的,崔盛芸大概也没想到,随口一句吩咐,反而使二人失踪这么久,竟没被任何人起疑。 “不知主子如今如何?那日她临走时似乎心情不太好,”秦长洲立即问。 可江云庭听他一口一个主子,突然就想起那位莺王女,以及后山分场那两座无名的坟冢。 他薄唇如削,唇线也锋利至极,一看就粗犷豪放又刚毅,但此刻那薄唇一抿,他沉默了片刻。 “我们这边需要使用马车,另外就是……算了,你不如亲自过去一趟,介时你就明白了。” 其余的,江云庭没再多说,但他仔细想了想那位言妻主的心性品行,就算用光明磊落来形容也并不为过, 而这么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去强抢旁人的功劳。 何况那个“旁人”,还是她自己的亲生妹妹。 … 青山这边,江隽意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分明从前那么不靠谱的一个人,四处拱火吃瓜看戏,但如今就仿佛一夕蜕变。 又或者他本就是这副模样,只是平日太过松散,而今遇了事儿,被委以重任,才收敛起那些顽劣之气, 而他不但使唤了他三哥,也把他四哥安排得明明白白,让江斯蘅下山采买了许多东西, 甚至还带着六儿一起进山,不知从哪个地洞里挖出了好几个大箱子。 等那些箱子被这哥俩气喘吁吁地抬回来时,言卿探头一看,好险没被闪花眼, “哪来这么多金银翡翠?” “哦,大哥以前从各个地方搜集过来的,他似乎格外喜欢这些金银之物,也有亮晶晶的宝石翡翠……” “那岑佑情挥金如土,这大梁妻主多是豪奢,您整日一袭素衣太过素雅。” “稍后易容仿妆,不但这脸要长得像,这衣着行头方面自然也得尽量朝她靠拢……” 说完江隽意就拎出几条金链子、大金镯子、黄金臂钏,还有鸽子蛋那么大的红宝石往言卿身上比划。 言卿:“……” 土豪暴发户的快乐突然就这么享受到了, 可那些玩意戴在身上真不嫌沉?? 好在,江隽意的审美还是挺在线的,没当真往言卿脖子上套一堆大金链子,也没掰开言卿的手套上一堆大金戒指, 而是挑了一些合适的首饰头面,又让小六儿江雪翎去找了一下齐郎君,管人家借来一个塞满了胭脂水粉的妆匣, 他正准备把言卿按在椅子上开始易容仿妆,但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声音。 “五儿,妻主!” 一听那低沉雄浑的嗓音就知道准是他三哥, 回头一看果然一眼就看见他三哥那副威猛雄壮的模样,不过他三哥后头还跟着一个人。 秦长洲并未骑马,连同岑佑情的马车,崔大人那些护卫使用的马匹等等,全部拴在村外一处隐秘的林子里。 江隽意眉梢一挑,“这就是秦长洲?” 第233章 愿君珍重(为【陌然】加更,1) 此刻秦长洲一脸热切地看向言卿那边, “主子!!” 那眉眼之中满是憧憬,满是仰慕,满是信赖,一看那神色,就能看出那全身心的信任和敬重。 言卿神色一顿。 她凝视了秦长洲许久,又沉默了许久。 好半晌,她才说, “你随我来。” 而江家几人则是面面相觑。 小六儿江雪翎有些担忧,下意识地跟了上去,但他五哥一皱眉,伸手拽住了他。 “……五哥?”六儿蹙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但江隽意仅是目送言卿带秦长洲远去,而后又徐徐摇了摇头。 “担心她是好事,但也别甭管什么都过度担心。” “而且,此刻,大概他们两个需要独处,需要私下谈谈。” 六儿一时哑语,许久之后,才又长吁口气, “我只是觉得,那就好似妻主心中的一道伤。” 而那伤口从未有过任何愈合的迹象,仿佛一直在鲜血淋漓地敞开着。 但哪怕是这样,那位妻主却从未流过半滴泪,人前冷清,一脸平静,从未流露过任何的软弱。 可是,昨天夜里,不止五哥听见她梦呓中模糊的轻泣,其实,他也听见了。 六儿不知应该怎么办,可是他想, “有些东西,放在心底里,一直发酵,一直作痛,可是没人能说,她也从未放纵她自己。” “但是五哥,我其实,不想她这样,不想看她这样。” “我反而更宁愿她歇斯底里,宁愿她崩溃嚎啕,宁愿她发泄出来,” “而不是将那些情绪,全部深深压在她心底……” 江隽意看他一眼,想了想,忽然拍拍他的肩,“那就努力!” “努力什么?” 江隽意眉梢一挑, “努力让她信任你,让她依靠你,让她在你面前愿意卸下所有伪装,不再有一丝一毫的逞强。” … 言卿和秦长洲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时辰, 天都黑了,没人知道他们两个到底都进行了一场怎样的谈话,只知那二人去了一趟后山,去那片坟场,去见过那两座无名的坟冢。 而等两人回来时,秦长洲双目通红,一副牙关紧咬的模样双拳紧握。 老三江云庭一见这,猛地警觉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锵地一下,他拔刀而出,以为那秦长洲会对言卿不利, 毕竟这人的忠诚和信赖,全是属于那位莺王女,却并不是为了他们这位言妻主。 而正沉浸在那些悲绝情绪中的秦长洲:“?” “我又能干什么!?” 他微微瞠目,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江云庭, 江云庭:“……” 又冷冷地审视了秦长洲片刻,这才将信将疑地收起了手中那把刀, 但紧接着,他也一个健步窜至言卿的身旁,双手抱刀冷冷地继续盯着秦长洲。 秦长洲:“……” 这怎么跟防贼似的?他真没想干啥! 他又能干啥? 以那位的身份,不提旁的,单只一个姓氏,夜王府的夜,夜家的夜,夜氏一族的夜,他又能做些什么? 他只是没想到,为何天妒红颜,为何红颜薄命,为何主子和那位谢郎君,竟然落得那么一个下场? 虽有坟冢却死后无名,无字无碑,甚至都没能风光大葬, 以那二人的身份,地位,能耐,本领,本该是锦绣前程,风光万里…… 秦长洲想了许久,又恍惚了许久,而后才道:“那么,主……言娘子!” 他抱拳向言卿这边行了一礼, “秦某便先回去了,您往后若有什么吩咐,可随时传信于秦某。” 言卿此刻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小五江隽意拿起一支眉笔,撩起那过长的袖子,正在弯腰俯身为她描眉, 仅是轻描淡写的一笔,便立即修饰了言卿眉毛部分的轮廓。 他从未见过那位岑巡察,不过家里这些人多是有些技艺傍身,如今二哥不在,但六儿已提笔画了一幅丹青图, 那正是岑佑情的画像。 他一边为言卿描眉,一边对照着岑佑情的那张画像,每一处都细致至极,且与那画中人如出一辙。 而言卿看了看秦长洲那边,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许久, 她也只是轻嗯了一声,用微有些沙哑的嗓音道, “愿君武运昌隆,余生珍重。” 秦长洲惨笑一声,而后就那么一转身,一步又一步地走出了这个梧桐小院。 佳人已逝,惋叹无用, 可他秦长洲,当年漠北那险些被人坑杀活埋的十万军士, 所有人都曾欠下那位主子一条命。 主子已经不在了, 从今往后,他们这些人,又该如何是好? 就好似一夕之间,信仰崩塌,怨谁,恨谁?是这苍天,还是皇权? 又或是这么一个哀绝至极的乱象之世? … 转眼,数日之后。 … 这是一支车马队伍,豪华而又宽敞的马车。 马车顶部有一银白色的标志,那乃是白银所铸就,也是岑家的家徽。 热闹的市井之间 ,一名身材高大的红衣侍卫十分高调,看那神情极为凌厉,黑发高束,脸上也有一道刀疤, 那副生猛骇人的模样一看就很不好惹。 他率领一支十余人的队伍在前开路,另还有数十人随行在马车之后。 街头百姓远远见了这一幕,连忙退避三丈。 有人心惊肉跳地小声问:“不知这是哪位大人?怎竟这般排场?” “害!你难道不知?听闻府城那边似乎颁布了什么最新政令,近日时常有一些巡察使出访各地,想来这位应是来自府城的一位巡察……” “对了,你且看那马车上的银徽标志,那马车里坐着的好像是岑巡察?” “岑巡察?这位岑巡察可了不得,听说很是年轻,似乎来自幽州之外,但当初在府城那边立即就已得到了官媒之首柳大人的重用……” “……是吗?可我怎么听说,好像那位柳大人特别不待见这位岑巡察?” “谁知道呢?总之那些大人物的事情,可不是我等市井小民所能非议的。” “走走走,赶紧闭嘴,赶紧让开,须知那岑巡察可是一位妻主娘子来着……” 唰地一下,附近几人听了这话,就跟那活见鬼似的,顿时就毛骨悚然了起来, 第234章 他!飞扬跋扈(为【陌然】加更,2) 而当那支车马队伍行向远方,也有人狠狠地吞了吞口水。 “妻主娘子啊……” 可吓死个人了! 那些妻主娘子,可全是罗刹,全是恶鬼。 就好比日前被发配钟山窑矿的一位娘子,据传姓孙,本是来自嵊唐县那边,似乎叫做孙秀荷? 而那人似乎犯了什么事,听传言是企图强夺人夫,但被人家妻主给狠狠收拾了一顿。 这不,没斗过人家那个夫侍的妻主,等来了钟山之后,就开始拿那些徭役们撒气…… 此处正是钟山县,位于钟山之下。 山上有窑矿,常年开山采石,而那个集秀营,则是隐藏于窑矿之下,位于山体之中。 … “吁!!” 身着深红长袍的高大侍卫勒紧缰绳,这支车马队伍停泊在一家客栈外, 旁边那黑衣侍卫则是一脸急躁,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的马车,然后立即翻身下马。 他手往怀里一伸,直接摸出一个金锭子。 “店家!这客栈我们包了!闲杂人等立即退避!” 主打一个飞扬跋扈,一脸看不起人的高傲。 而那店家诚惶诚恐,“这……这位郎君?敢为那马车之中,不知是哪位贵人?” “那乃是我家妻……那乃是我们岑巡察!废什么话?” “赶紧,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的,我们岑巡察都已经乏了。” 江斯蘅瞪眼那店家,还怪不适应的,那岑佑情身边到底都是啥人啊, 三哥之前去刑狱那边寻马车,正好跟秦长洲一路回来。 听三哥说,俩人半路上说了不少关于那岑巡察和崔大人的事情。 而岑巡察身边的这些人,江斯蘅:“……” 难为死他了。 让他耍狠他可以,这可是他老本行了,但欺民霸市,者横行无忌,这却有点考验他了。 可奈何非得这么演不可,不然可就露馅儿了。 这么想着,江斯蘅又忍不住摸了摸自个儿这张脸, 忽然嘴一撇。 小五那个没良心的,都把他画丑了, 易容仿妆就易容仿妆,可顶着这么一张瘦削阴鸷的脸,一看就不像好人,万一妻主因此不待见他可咋办? 真是越想越烦。 … 不久,这边顺利清场。 客栈掌柜诚惶诚恐,看那模样险些要跪下磕一个,恭恭敬敬地一溜小跑来到了马车旁。 但那高坐马上的红衣侍卫眉眼一冷,不怒自威,再加上脸上那个刀疤,真是越发狰狞,一看就十分能镇得住场子。 掌柜的吞吞口水,才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位郎君?客栈已打扫干净?不知巡察大人是这就入住?还是?” 江云庭正欲开口,但此时马车里也传来一个声音,“妻主近日忙于赶路,不如稍后梳洗一番?泡个热水澡,也好纾解一下这一身疲劳。” 那人嗓音听似很是温润,那语气也似恭敬,多少带着些书香雅气, 可那马车帘子垂挂而下,遮挡其中,全然不知, 此刻那听起来很是恭敬温润的男子,正四仰八叉地斜倚在马车里, 左手一把葵花籽儿,右手揣着一个暖手炉, 这大冷的天儿人在这马车中,可小日子过得那叫一舒坦,那叫一自在。 这自是那江小五无疑了, 整个江家也就他这么奇葩,随时随地,乱没形象的,而一旁的小盏上已经堆了不少瓜子皮。 不远处,六儿小脸点缀着几颗雀斑,看起来虽然秀气但也不算多出众, 如今正怀抱一把古琴,水汪汪地瞧着他五哥。 他们这些人里头,除了使用岑佑情这个身份的妻主,除了顶替那名俊秀夫侍郑秋宴模样的五哥,其余人,那真是没一个好看的。 难怪昨儿在野外停车修整时,四哥曾黑着脸骂五哥其心可诛。 “嗯,” 正这时,言卿那边轻嗯一声,似是一个回应。 须臾,有人撩开马车帘子,小五也正经了些,做出一副鞍前马后低眉顺眼的模样来, 言卿一袭锦衣雍容华贵,那眉眼也娇慵得很,狭长的眼尾略带几分凌厉, 可那凌厉之中又暗藏几分冷淡妩媚,瞧着倒是颇有几分成熟风韵, 但眸光流转时,也好似那岑佑情一样,仿佛不经意间便带出了几分目下无尘的高傲与睥睨。 他们一行人就这么走进了客栈, 等房门一关,言卿也长吁口气,赶忙扶了一下那珠光宝气的金银头面,感觉脑袋像是顶着一块砖,这至少得有个二斤重, 她都有点担心上了,怕长此以往自己得那个颈椎病。 “方才来钟山县时,沿途曾听见一些关于那孙秀荷的事情,你回头去跟江云庭说一下,看看能不能从城里打探出一些东西来。” 那孙秀荷可不是什么省心的主儿,也不知到底在这边闹出了多少事儿。 小五江隽意听后摆摆手,“放心放心,这种事用不着吩咐,为了凑出这么一支护卫队伍,三哥可是把他以前那些兄弟们全都用上了。” “这事儿他心里有数。” 言卿一想随行的那几十人,一时有些费解,“他到底是从哪儿找来的那么多好手?” 全是练家子,底盘扎实,全是练过武的。 小五坐在圆凳上,懒洋洋地往桌子上一趴,下巴颏放在了臂弯上, 他笑吟吟地瞧一眼言卿,“妻主莫不是忘了三哥从前是干什么的?” “土匪?” 不对,那仇翼晟是土匪,江云庭以前也仅是使用了仇翼晟那个土匪头子的身份而已。 小五噗嗤一声忍俊不禁, “才不是土匪呢,他从前在镖局当差,是个押镖的,想当初可是在咱嵊唐县那个威远镖局从一个小镖师混成了副总镖头。” “换言之他曾是威远镖局的二把手,而他上头那位总镖头也曾与他拜过把子。” “这押镖的常年走南闯北,路上遇见点马匪也是正常的,” “前些年他在外头押镖,也算交下了不少生死之交。” “其中甚至曾有不少人与他歃血为盟。” 言卿:“……” 忽然就有些叹为观止。 怎么这江家全是深藏不露的? 第235章 可是所有人,都骗了他(为【陌然】加更,3) 她如今是真对那个江虞羲有些好奇了。 这几日赶路时,也曾从江隽意江斯蘅他们口中听说过不少关于那人的事情。 就好比,六儿的父亲沈丛吟乃是来自琴仙世家,是琴仙世家的幸存者, 但沈丛吟当年因老四江斯蘅而死,那时候六儿尚且年幼,沈丛吟虽曾为其启蒙,但六儿对音律一道也仅仅只是初学了几分皮毛罢了。 后来六儿之所以能有那般造诣,则全是他们那个大哥江虞羲手把手教出来的。 还有老三江云庭,那一身功夫有一大半全是江虞羲教导出来的。 “你们这大哥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感觉他像是铺开一张网,又或者是暗中布了什么局?” “嗯??” 江隽意一扭头,一脸好奇地看过来,同时还拼命支棱起耳朵, “妻主这是有何高见?还是说已经看出点什么?” 言卿摇摇头,“高见倒是谈不上,但我记得以前似乎听江孤昀他们说过,江云庭之所以去威远镖局,是你们那位大哥的安排。” “江斯蘅年少时便去赤牙钱庄当差,也是你那个大哥的安排。” “你去拜师十九叔,也与你大哥有关。” “似乎当年十九叔本不愿收徒,但他三顾茅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才打动了十九叔,使十九叔愿意收下你做关门弟子。” 而以言卿目前所知,那江虞羲似乎是个比江孤昀更加多智的人物, 江孤昀平时一些细节之处,时常会给她一种感觉,仿佛他自愧弗如,自认不如那位长兄大哥。 小五听后“哈”地一声, 旋即眼珠一转,“谁知道呢~~~” 他重新趴回了桌子上,依旧笑吟吟,只是眸光一垂,也好似回想起什么。 但想着想着,小五又猛吸一口气, 他忽然就一脸震惊,扭头很是错愕地看向言卿那边。 不过此时言卿已经转了一个身,正背对着江隽意同她脑袋上的首饰头面做斗争。 太沉了,真太沉了,脑袋瓜子都快被这首饰头面压瘪了。 以至于他丝毫不知,此刻江隽意正一副惊愕至极的模样。 “难道……” “可不对呀,怎么可能呢?”他又皱了皱眉,像是有什么想不通。 “一个在幽州,罪籍之身,一个却是那身份尊贵的王长女……” “怎么可能呢?” 小五一脸费解,可接着又想起出发之前,他跟六儿挖出来的那几个大箱子,里面的金银珠宝,许多首饰头面,大多是女子所用,且全是价值不菲。 其中一些甚至价值连城,莫说幽州,就连外面,也未必能有。 而那几大箱的金银珠宝,也不过是他大哥那些私藏的冰山一角罢了。 “但是如果……” “或许,好像还真有点可能?” 江隽意在那儿嘀嘀咕咕了许久, 而言卿突然一扭头,“你在这儿自言自语什么呢?” 江隽意:“……” 忽地一僵,然后笑不露齿,“没有,没什么,就只是有点感慨。” 大概,或许这天底下,当真有那么一份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她是他江家之妻, 不是夜莺,而是她,言卿, 又或者该说是夜卿。 她本就应该是他江家之人的妻主才对。 他那个大哥, 啧, 还真是处心积虑,用心良苦,真是难怪了。 小五仿佛一瞬明白了什么,接着那神色又松散了许多,重新趴回了桌子上, 只是他心里也在想另外一件事。 一年多前,深秋时节,当夜莺那些人出现在他江氏宗族时, 大哥当时只瞧了一眼,而后突然就忙得不可开交,频繁外出, 那几日家中时常有白鸽传信。 他那时候,又在想什么? 他那时候,又在做什么? “大哥呀~~~” 小五又忽地一笑, 倘若当真是他想象中的那样,那么,大哥当时的心情,恐怕并不好受? 与此同时。 钟山,窑矿之下。 依然是那个名叫天字一号的牢房,也依然是那一处铁笼。 凌乱的被褥中有人好似正在浅眠,却也好似陷入一场梦魇之中。 他眉心微蹙,而那般美好的一张脸,那样绝世的姿容,便是轻皱一下眉,便是仅有那么一两分的忧伤,都足以叫人心碎至极。 而在那些浑噩混乱的梦境之中,他好似听见一位老人沧桑和蔼,虽慈祥却也沙哑至极的嗓音…… “你们两个都太命苦。” “她为王女,那么来日你便将是王女之夫。” “她若为女君,你也当是女君之正夫。” “虞羲,你且切记,” “从王长女出生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注定了,必将与她同生死共存亡,必将一起匡扶天下业,家国大义,” “你是她的夫,命中注定,必为她正夫。” 梦中那位老人曾位极人臣封王拜相,可后来一朝落难,满门流放, 在来到幽州之后,也曾是当地出了名的人瑞, 人瑞二字意味吉祥,是指其长寿,活了一百来岁才善终。 年幼时晴空下有着一棵白杨树,那一日远方有飞鸽传书, 是一喜讯,来自京城, 夜王产女,一举双姝。 “江虞羲,你是夜卿的夫,” “那位王长女,夜卿的正夫……” 梦中那位老人惆怅笑着,却好似已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提前预料到了什么。 或许早已知晓,他与那位王长女,这一生,这一世,必将有那数不清的千难万阻, “可是曾祖父,” “夜卿没活到成年。” “夜王骗了我,” “楚熹年他也骗了我。” “所有人,都骗了我。” 他徐徐从梦魇中转醒,那一双凤眸本该是一副流光溢彩的模样,可如今那凤眸深处却好似全是阴霾, 浓烈到无法化解的阴霾。 这时“吱呀呀”机关转动的声音徐徐响起, 第236章 那就,毁了吧 随着这扇沉重石门的开启,昏黄的烛火下,一个身着白衣长衫的女人背光而立。 她相貌温柔气质婉约,手里捧着一只做工精美黄铜的暖手炉,身上也披着一件雪白的披风。 而当看向那铁笼中的美人时,她那双温婉的杏眼陡然盛满了光彩,满目的痴迷与迷恋。 然而江虞羲瞟上一眼,一见那人满身纯白装束,神色便是微微一寒。 “慕大人……” 女人身后还跟着一名中年男子,那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隐晦又警惕地瞥眼铁笼之中的江虞羲。 当江虞羲冷淡一瞟,而男人心里一咯噔,忙低下了头,再不敢与之对视。 只是,又看了一眼那位慕大人,男人犹豫道:“这……” “这天字一号,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一身妖术。您身份贵重,您可得当心着些。” 这集秀营中,曾有一位妻主娘子是这里的主事人,不过早在一年多前,那人就已惨死于屠城之日。 至于如今这位慕大人,本是来自神威侯府的幕僚世家,姓慕,名婉清,在那之后便因此上位,全权负责处理此地的诸多事宜。 不过听了这话,那慕婉清却眉心一蹙,“有什么好当心的?那笼子乃是玄铁所制,任他有天大本事也逃不出来。” 但男人欲言又止,心说您也不想想,这一年多来,这集秀营都已经死了多少人了? 还有那天字一号也真是邪性,凡是与其打过交道的,要么被其蛊惑,为其痴狂,要么则是非疯即傻,甚至还有人曾横剑自刎。 远的不提,单说前几日,那洪副统领的身手也算不错,本来在此负责看守这天字一号,可谁知不过一顿饭的功夫,转眼就成了一具死尸。 换言之,那人哪怕是被困在牢笼之中,可那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否则又怎会成为一位令人闻之色变的禁忌。 “行了,你且退下,” 就在此时慕婉清摆了摆手,“此前召见他数回,可他却全都回绝了,那本官也只好亲自来一趟。” 说完,那看似温婉的面容竟好似流露出些许倨傲, 而那名男子则是欲言又止,半晌才一脸纠结,说:“那么,卑职告退,您若有需,还请立即示警,此人……” “还请您多加小心……” 说完之后,那人一步三回头,一脸不放心地走向了远处。 然而却不知,他这边刚走不久,慕婉清的神色就渐渐变了。 本是满脸的狂热,着迷,仿佛是被这江虞羲所惑,可如今那份迷恋蛊惑竟全都慢慢淡了下来,倒是反而化作无边苦涩。 她徐徐走进这间牢房之中,又凝视了江虞羲许久,可看那模样,却仿佛是在透过江虞羲,在看着什么人,在回忆着什么人。 “羲哥这又是何苦?” 是啊,何苦? 就好似那个人一般。 而江虞羲则是冷淡一瞟,旋即徐徐起身。 他长腿一曲一直,抬起的腕子就那么随意地搭在膝盖之上,而那银白的长发,也就那么顺着肩颈披散而下。 满身的仙人贵气,似生来便不属人间。 可他薄唇一弯,忽而云淡风轻地笑了,“你这穿戴倒是不错,” 慕婉清听得一怔,而江虞羲则是眉眼慵倦,他微微偏了一下头,侧首看向牢房外昏黄的烛火, 但薄唇一扯,好似在笑,只是就算笑起来,也多少有那么几分的漫不经心。 “每当你穿上这干干净净的一身白,可曾有过那么一丝一毫的心痛?又可曾有过半分懊悔和羞愧?” 身形一颤,慕婉清忽然绷紧了面色,她拿着披风的那只手也不禁一用力,攥紧披风的同时,也攥得她自己指尖发白。 而江虞羲又是一笑,再度冷淡地瞧她几眼,“当你唤我羲哥时,又可曾想过谢羲和?” 慕婉清的脸色再度一变,一瞬瞳孔失焦, 她仿佛被人戳中了心中痛处,陡然粗喘一声:“你何必!?” “你这么激怒我,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她似乎变得焦躁了许多,那神色也越发狼狈, “人是会变的。” “你不是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我知道你怨,怨我背叛了夜王府,怨我背叛了卿王女,” “是!我不该穿这一身白,我不该重回慕家,不该为神威侯府效力,可是我没得选!” “未经他人痛,莫劝他人善!就算我是夜王抚养长大的又如何?终归,夜王,已经死了,卿王女也已经死了,那位来日女君已经不在了。” “就连夜王府都已经满门皆灭了!” “若不回慕家,不投效女侯,难道要让我和夜王他们一起丧命吗??” 不知不觉,慕婉清的脸上已经浮满了汗水,她企图自辩,她试图解释,她想说她也只是迫不得已, 可当看向江虞羲时,却见那人一副平静而又冷淡的模样,与从前相比多少有几分变化,从前潇洒年少,如今却又犹如一片深海,使人看不出半分喜怒,也难以去揣摩分毫。 可看着这样的他,轰然之间,慕婉清心中一震。 多么相似的一双眼? 年幼时,被那位卿王女,从那个地方救出来时,也曾见王女有过这般冷清的神色。 慕婉清又咬了咬唇,她忽然红透了双眸。 “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我的天子,我们的天子,已经不在了。” “江虞羲,你所坚持的那一切,没任何意义,女侯不日便要亲身莅临,这天下依然还是皇室的天下,夜家已灭,” “从此人世无女君。” “早在十二年前,卿王女身死时,” “早在三年前,夜王府满门皆灭时,” “就已经注定了。” “从今往后,再无夜卿,也再无夜氏女君。” 此话一出,江虞羲神色一顿, “那就,” “毁了。” 慕婉清神色一怔,而那牢笼之中,那笼中之人却忽而一笑。 “果然,” “夜王,楚熹年,” “他们两个,还是太了解我。” 第237章 人魔 了解他心性如何,了解他最在意什么,更加了解,一旦夜卿死了,那他必然也无法独活。 只是在那之前,至少有件事,他也非完成不可。 十二年前夜卿之死,三年前夜王府满门皆灭, 太多人,太多事,需千倍万倍以血以命来偿还! 初识尚不懂情爱,可有些人,也总能凌驾于情爱之上,非是因情而起,可那也曾是他赖以为生的一切, 对于他来讲,许是年幼便多慧,自幼熟读百家,天生过目不忘,他生来便比旁人更多智,却也正是因此,这人世间的许多事,对他来讲都是一目了然。 也因此而知,人活在世,本就是一条必死的绝路。 这人世太悲惨,这江山太泥泞,生而为人却如刍狗! 可也曾有那么一个人,让他看见了曙光,而那人所在,便是这人世唯一的净土清流。 所以为了那个人,为了年少之时,她曾亲口描述的那一片来日盛景,他为她穿一袭如雪白衣,为她学起这一身运筹帷幄布局天下的本事, 年少曾有约, “来日你剑之所向,必为我刀锋所指!” 可如今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么, 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杀止杀,以暴制暴! 这便是江虞羲。 世人说他美如仙,却不知昔日年少便已活成魔。 曾经有人为他上过一道锁,给他一方净土,为他描述天下人间, 可他净土被毁,他的那份天下人间也已被摧毁。 那么, 人活成魔,活成人魔。 魔,就到底,依然,还是那个魔。 … 此事发生时,钟山县。 客栈房间里传来一阵阵水声,而门外杵着一道僵硬的身影,老四江斯蘅来回转动着眼珠儿,左看看右看看愣是没敢看那扇近在咫尺的房门。 抬起的手僵硬在半空中,本来是想敲门的,可忽然就一阵脸热, 听着那一阵阵水声,他感觉自己浑身要着火。 隔壁“吱呀”一声,六儿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雀斑脸从房中走出,“四哥,你怎么了?” 江斯蘅猛地一机灵,跟做贼心虚似的,扑上去一把死死捂住六儿的嘴巴,“嘘!憋说话!” 小六儿江雪翎:“?” 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一言难尽地看了他这个四哥好半晌。 等他四哥将他退回隔壁的房门,房门一关正要背靠房门喘口气时,就听六儿幽幽地问道, “……所以,你刚刚,是在偷听妻主洗澡吗?” 江斯蘅:“?” 猛地一僵,然后就急了,甚至还瞪起眼来, “瞎说什么呢!谁偷听了,谁偷听了?况且这妻夫之间的事情怎么能叫偷听呢?” “还有还有,我就是,我就是……想问问她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所以本来是想敲门问她的………” 这话说得越来越心虚,声音也渐渐小下去。 这大冷的天儿,外头白雪深深,天寒地冻,可这江斯蘅一张脸就跟着火了一样, 六儿:“……” 难以言喻地看了他四哥好半晌,才又长吁口气,“三哥五哥已经出去了。” “你跟我说这干啥?我又不是不知道,不过三哥也就罢了,好歹得打听一下那个孙秀荷的消息,带着他那些拜把子的弟兄出门也是正常的,” “可小五呢?他不老老实实地待着,他又出去干啥了?” 六儿再度无语,“五哥说,这客栈的伙食怕是不太行,所以想出去帮妻主看看,有没有什么合口的饭菜,又或者是口碑较好的酒楼饭馆……” 江斯蘅“噫”地一声咧了一下嘴, “这话你也信?就他那个嘴馋样儿,那哪是为了妻主呀,分明是他自个儿肚子里的馋虫闲不住了。” 小六儿:“?” 还真是没往这边想,但如今四哥一说,他又一琢磨:“??” 好像还真的很有可能? 半晌,六儿又徐徐一扶额, 不知怎的,虽然二哥没跟着一起来这边,但此刻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 难怪二哥以前总是动不动就扶额,动不动就也按一下眉心, 因为如今瞅着四哥,想到五哥,他也忽然有点明白了,能够理解二哥的心情了。 正好这时,隔壁水声停了, 接着吱呀一声,隔壁有人推开了房门,“人呢?” 言卿四处一看, 而江斯蘅身形一震,脑子里直嗡嗡,也不知他都想起了啥,总之一听他家妻主的声音,那脸就再次开始往外冒火了。 这时六儿已三两步出去开门,接着,言卿一身湿气地走了进来。 有一说一,江小五这易容仿妆的本事确实了得,本来她刚刚洗澡时还有点担心沾了水会脱妆呢,结果岑佑情这张脸就仿佛焊死在她脸上,愣是一点妆都没掉。 “你们两个刚才是谁?好像在我门外站了很久?”她看着这哥俩问道。 而江斯蘅噌地一下瞪起眼,又唰地一下指向了小六儿, 六儿:“??” 懵了片刻, 而他四哥正在疯狂冲他使眼色。 “……” 六儿心情可想而知,但一想,好歹是亲哥,那,那…… “妻主,您想听琴吗?”想半晌,他才有些尴尬地问。 言卿:“?” 满头雾水地看了他好几眼,这才摇摇头,“不听,你俩刚才没事找我?” “那我先走了,正好出去逛逛。” 她到底还是有点在意那个孙娘子的,毕竟他们几个只打算在这钟山县停留一日而已,明日天亮就得出发去城外的钟山窑矿。 但她转身之时,之前甩锅甩得很麻利的江斯蘅却猛然一下冲过来:“一起一起,我也跟你一起去!” 六儿幽幽地瞄一眼他四哥:“……” 而言卿也没太当回事,不过她头发还没干,就算真出门,也得等头发干了之后的。 就这般又磨蹭了一阵儿,几个人终于裹上冬装出门去了。 而此刻,一家酒馆之中, “哈哈哈!” 一阵豪放的笑声突然响起,接着便听那人问:“竟当真有此事?” “可不是嘛,我当初听说时也是一脸稀奇呢……说起来兄弟你好像不是咱钟山县的本地人?” 第238章 吃瓜吃到自己家(为【陌然】加更,1) 这酒馆之中, 只见一人长腿踩在长凳上,手里拎着一壶酒,一看就豪气千云,穿的是一件暗红色的长袍,领口敞开一些,露出那古铜色的精壮胸膛。 而这人脸上有一条刀疤,不笑时确实冷峻又骇人,可这一旦笑起来,与人推杯换盏时,却又是满身的不拘小节,意气风发,甚至一看就是一个仗义的。 言卿几个恰好从这酒馆外走过,但突然之间,“嗯??” 本来已经走出了好几步,但,之前眼角余光似乎不小心瞄见了什么。 言卿又退回来,顺着酒馆大门看了看, 然后, “……江云庭!??” 她一脸眼晕。 里头那粗犷豪放的汉子,一副大开大合的气势,笑声雄浑又爽快,一看就是一个敞亮人儿, 可这,怎么跟她印象中的江云庭,一点也不一样呢? 本以为这人挺老实木讷的,毕竟平时话少,在她面前话更少。 可原来一旦远离她视野,私底下竟然是这个样子的吗? 六儿顺着言卿的目光望了望,然后又侧首看了看言卿:“妻主??可是要把三哥叫出来?” 言卿:“……” 颇为稀奇地瞧上几眼,然后又摇了摇头,“不了,不过……” 她忽然看眼一旁的实木楼梯,“走,咱们上楼。” 正好这家酒馆是个中间镂空的设计,而那江云庭又是一个大嗓门儿,估计从楼上也能听见他正跟那几人聊什么。 其实言卿自己心里也猜出一点儿,估计那人正在套话,正在打听消息,不过,那人狂放又不拘小节的模样,还真是叫她有些意外…… 另一边儿,此刻江云庭拿起酒壶狠狠灌了一口酒,他背对着酒馆儿大门,丝毫没注意这一幕已经落入某位妻主的眼中。 许是那酒水太辣,他放下酒壶还“嘶”地一声,那酒也如穿肠火,一瞬就已烧红了他双眼。 坐在他一旁的是个钟山县的当地人,那人也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讲话时多少带几分口音。 他与江云庭勾肩搭背,大大咧咧地说道:“兄弟,你是不知啊,咱俩也就是一见如故,我瞧你面冷心热像个实在人,不然那事儿我肯定不敢同你讲。” 接着,这人又四处看看,然后跟江云庭头挨着头,小声地凑在一起蛐蛐了起来。 “就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那姓孙的娘子,她可不是啥好人,而且我听说啊,她同钟山“那位”,交情可很是不错……” 江云庭锐利地眯了一下眼,忽然又痛快地笑上一声,拿起另一壶酒为这人满上一杯,“来,老哥儿,咱慢慢聊。” 等把那杯酒推给了对方,他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之前看您是从一粮仓里出来的,看模样像是那粮仓的管事。弟弟我虽今日刚来这钟山,但好歹也曾听闻过。” “据说那城外窑矿每隔一阵子便要唤一些商家过去送米送面……” 他又话音一转,叹上一声, “害,这不是家里兄弟犯了事儿,即将去那边服徭役,本想使点银子解决这件事,可谁知人家官差压根不吃这一套,弟弟我也是为难,这才迫不得已,只好找人先打听打听……” 而那人听后直点头,“我听说啊,好像是跟府城那边前阵子颁布的政令有所关系,近日各地县城全都夹紧了尾巴做人,甭管衙役还是捕快,全都收敛了许多,不然若换成从前……” “对了,你知道那嵊唐县不?那地方穷得叮当响,但从前曾出过一件大事情,” “据传是有一人,乃是一先天恶童,弄死了他自己全家,亲爹亲祖父都叫他自己一刀宰了,连亲二叔都叫他拿绳子勒死了。” “那可是灭了他自己满门啊!可你猜怎么着?据传那时便是有人使了银子,这才叫他化险为夷的……” 江云庭:“?” 听得有点发懵,这所谓先天恶童,这不是他家老四吗。 而不远处, “哈!” 有那么一人,正杵在墙边儿,两手油乎乎的,抱着一只烧鸡就是一顿啃,听了这话那眉眼一弯, 嘿,吃瓜吃到自己家,四哥他名声可以呀,当年那点儿破事儿竟然从嵊唐传到钟山这边来了。 江小五笑吟吟,继续啃他的烧鸡,而他三哥警觉地瞪他一眼, 接着一把勾住那人的脖子问:“老哥儿,咱言归正传,我听说那孙娘子如今人在钟山窑矿?这妻主娘子可不好相与啊,还有您之前提过的“那位”……” “不知那位,又是哪位??” 酒馆楼上,言卿正凭栏而立,一旁的店家早已战战兢兢,不懂他这小庙怎来了一位如此大佛,这妻主娘子好端端的不在家里头享福,跑出来干什么呀,这乍一看叫人瘆得慌的。 而言卿则是瞧着楼下那一幕,不过那些食客酒客醉醺醺的,这酒馆里着实吵闹得很,本以为那江云庭嗓门大,兴许能多听见一些, 可谁知, 她又看了几眼,只见那人薄唇如削,当两片薄唇来回翕合时,单看口型似乎是提起了那位孙娘子。 她一脸的若有所思, 也正好是在这时, 楼下啃着烧鸡吃瓜看戏的江小五只露出一个后脑勺,但言卿瞧了瞧,突然倾了倾身,在江斯蘅耳边道:“江隽意也在,你去将他领上来。” 她自己并未察觉,但两人此刻挨得太近,江老四只觉他家妻主吐气如兰, 一下子,那眼神儿就有些发直,那脸也跟着有些发热。 “江斯蘅、江斯蘅?”言卿又唤了两声,而落后半步远的六儿微微一抬手,掩住自己的双眼,旋即轻轻踹了他四哥一脚。 “啊,啊??昂,行,我这就去把他带上来!” 说完他扭头就走,但转身时好险没一头撞在梁柱上。 言卿:“?” 略微疑惑地蹙了蹙眉,“这人他怎么了?” 本来就不太聪明,可怎么今儿好像变得更不聪明了? 怎么还傻气直冒呢? 对此她是真有点费解。 而本是吃瓜看戏开开心心的江小五,已经抱着吃剩小半只的烧鸡打了个饱嗝,嘴里那一口鸡肉还没来得及吞下,正鼓起了白净的腮帮子嚼嚼嚼。 然而后脖颈突然一紧,叫人狠狠地扯了一下子。 江隽意脸色丕变,顷刻之间便将那油乎乎的手深入怀中,正准备祭出他藏在身上防身的金针,然后就看清了他身后那人的模样。 “哎呦呦,这不是江侍卫吗,好巧呀,” “你看,你三哥也在呐!” 他居然还冲着老三江云庭那边指了指。 第239章 女中枭雌(为【陌然】加更,2) 江斯蘅脸上的热度还没散,见此狠狠瞪了他一眼,“别贫了,妻主还在楼上等着呢,喊你过去呢。” 说完扯着江隽意的胳膊就把人拽走了。 而江隽意嘴巴上全是油,此刻那小嘴儿撇的, “哎呦~~还妻主呢~~~” 江斯蘅本来没觉得这有什么,可不止咋的,小五这破嘴真是忒烦人了,活像在揶揄他,调侃他,叫他怪不自在的。 “你能不能消停点?你一天不嘚瑟没人会拿你当哑巴!” 江小五又一撇嘴, “哎呦~~妻主还等着呢~~~” 江斯蘅:“……” 硬了。 拳头硬了。 真硬了。 … 不久,这哥俩上楼后,在言卿面前江隽意倒是收敛了些,嘴巴上的油脂已经擦干净了,手上那点油也拿出帕子擦了擦。 他一副温温润润的模样,笑吟吟地向言卿这边行了个礼,“见过妻主。” 言卿嗯上一声,“刚才江云庭那边都聊了什么?” 江隽意笑了笑,“大抵是在聊您之前吩咐过的那件事,另外我曾在旁听过几句,大概是这样的……” 那钟山窑矿,明面上共有四位妻主,当然这四位妻主全是像孙娘子那样,因为犯了事儿,得罪了旁的妻主娘子,比如像孙秀荷那种企图强抢人夫的,所以暂且发配窑矿作为惩罚。 不过,这名义上是为“惩罚”,但这与充军一事相差不大,也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照旧是继续享福,仅是因一些规定,短期内无法离开罢了。 另外就是,在这期间,若这些妻主犯了瘾,那便只能寻找那些徭役来解决,而那些徭役全是下等之人,低级奴隶,这从某方面来讲也算是对那些妻主娘子的折辱。 “不过三哥也从那人口中问出一件事,” 江隽意又瞥眼楼下,此时他三哥酒量惊人,已经将人灌趴下了,那人醉得五迷三道,身子直往桌底下出溜, 而他三哥那是千杯不醉的体质,也就是喝酒上脸,看起来脸庞通红罢了。 江隽意收回视线道:“据传那孙娘子,前些日子曾在这钟山县的酒楼宴请过一位慕姓妻主,且称那位妻主为慕大人。” “若不出所料,那位慕大人,想来便是与那集秀营有关。” 言卿倏地一眯眼,“……慕大人,慕婉清?” “妻主您知道她?” 言卿想起之前曾在青山审问过岑佑情,“那岑佑情有一好友,正是那集秀营的主事人,名叫慕婉清。” 这事儿江隽意还真是头一回听说,但他思来想去,突然“啧”地一声, “那怕是坏了,麻烦大了。” “嗯?” 言卿瞥了过来。 而江隽意则是皱了皱眉,“这慕婉清我并不是很了解,但,我知晓那神威侯府曾有幕僚世家,正是以慕为姓。” “而这个慕家……” “据传二十多年前,慕家有一位妻主娘子,当时曾独排众议,娶了一名戏子做侧夫,然而婚后没多久,这新鲜劲儿就过了,便开始喜新厌旧。” “那戏子侧夫曾产下一女,但大概是十多年前,那戏子侧夫悬梁自尽,侧夫之女也自此下落不明。” “直到前几年,有传言那侧夫之女回来认祖归宗,且那人一身学识很是了得。” 神威侯府位于幽州之外的海州,而海州那边曾有一百年来无人能破的棋局,不知多少才子佳人自诩才情无双企图破解,奈何从无一人成功。 直至当年那位侧夫之女回归慕家,轻而易举便破解了那盘百年棋局,此事传入女侯耳中,女侯也曾亲自召见, 也是从那往后,那位侧夫之女得了女侯的青眼,开始被女侯重用,并且本是后继无人的慕家,也因此一跃而起,成为侯府麾下的第一幕僚。 至于这事儿,也是前两年江隽意跟着夜厌爵外出行医时才偶然得知,不过当时并未放在心上,仅是觉得, 一个百年棋局罢了,貌似前些年他家大哥从前不知从哪弄来一本千年棋谱,拿回来翻上一翻,那些累计了上千年的无解棋谱,全部被大哥轻而易举地破解成功。 二哥那时不信邪,妄想与大哥较量,结果用了一晚上也才堪堪只破解了其中一张千年棋谱罢了,以至于那阵子他们全家都啃半生不熟的土豆子, 大抵是二哥那阵子心情不好,不愿下厨做饭了,于是大哥一脸好笑,再后来家里就多添了几个下人厨子和管家。 说起来,那好像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江隽意想着这事儿,便有些出神, 等回过神后,他又接着说道,“另外还有一传言,那位侧夫之女,也便是慕家那位庶女,据传她不但能文,更是能武。” “前几年那神威女侯险些遇害,当时曾有数十名刺客意图行刺。” “那些刺客来自天地盟,且全是妻主娘子,而当时也正是那位慕家庶女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击退了数十刺客,她也是因此才成女侯的心腹。” 言卿眉心微蹙, “能文且能武,果然,身在这幽州,到底还是眼界太窄了些。” 幽州之地太过片面,像是去其精华取其糟粕,这里放大了大梁王朝的弊端,许多妻主一无是处心性暴戾。 在王长女的回忆中,年幼时其实也曾同一些小娘子打过交道,并不是所有娘子皆如这般, 若论权谋心智,也有一些女中枭雌,单凭心计策略便可决胜千里。 须知从前这大梁开国以前,那时的男子甚至禁止读书,禁止学武,不可擅入学堂,更不可入朝堂, 若非后来这些妻主娘子的数量越发稀少,恐怕这大梁格局还要再变上一变,兴许会延续前朝使男子深居简出三从四德的惯例,而非像如今这般任由男子外出行走甚至入仕从商。 “看来此人需得当心。” 她这般想着,而那神色也慎重了些。 当夜,客栈之中。 老三江云庭今儿为了套话喝了一顿酒,不过他其实没啥事,千杯不醉是真的,只是那脸红得太吓人。 夜里客栈后院,冬雪漫天,夜寒星稀,而他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便拎了一杆长枪来到后院,将那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明日就该出发了,就该前往那钟山窑矿了。 集秀营在窑矿之下,暂且不知那边情况如何,可从目前种种迹象来看,大哥很可能是在那集秀营中。 越是这么想,他那心潮就越发澎湃。 他本姓齐,生父姓齐, 第240章 问就是挺疼(加更,送给你们!) 从前江家落难之前,江家那位曾祖父曾封王拜相,那时提起江家,世人总要称之为“淮西江家”。 淮西江家乃是名门望族,而齐家祖祖辈辈皆为江家附属,以前群雄割据的乱世,淮西以江为尊,更是以江为王,江家之鼎盛,远非如今可比。 更甚至,其实早在江家那位曾祖父封王拜相时,这淮西江家其实就已经没落了。 人说百年皇朝千年世家,这江家便曾是这片天下的门阀世家。 “……也不知大哥那边如何。” 一年了,当初葬于青山之人,并非大哥,可这么久了,若那人还活着,定会知晓家中此前发生的那些事,而若是他知晓,那他定然会回来, 可既然他并未回来,那么…… 大哥他,如今,又究竟是生是死? 现如今江家哥几个,从未正视过这个问题, 他们只知大哥曾被送进刑狱,而后又透过刑狱被人带去那个集秀营,可是之后呢?去了那集秀营之后,又是否安然无恙? 老四盲目地相信大哥那一身本领,事实上他们这些人都有些盲目,然而关心则乱, 所以不敢想,也不敢猜测,生怕心中担忧应验成真。 “……” 江云庭舞出一套枪法,锵地一声,一杆长枪插在了雪地之中,而他薄唇一抿,那脸色也微微一沉。 “……这也是你大哥教的?”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冷冷清清的嗓音,江云庭猛地一转身,之后,就见那客栈的屋檐下,有人斜倚在房门旁,满天月华融入其身,那神色平静而淡漠, 可江云庭看着这一幕,却突然又有些哑然。 “大……” “嗯?” 他及时住口,然后抬手按了按头, 他到底在想什么? 方才那一眼,竟险些将那人错认成大哥。 可是,方才,那人的神色、气质,也确实是与大哥极其相似,就好似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大哥从前也是如此,神出鬼没,看似贵气,却又淡漠,平静之下是无人知晓的波澜壮阔, 江云庭敛了敛神,然后又长吁口气,这才看向言卿问:“夜已深了,妻主怎还未歇下?” 言卿神色一顿,“大抵是最近发生的事情有些多。” 她说完,又抬起了头,瞧了瞧天边那一轮冷月,朦胧月色就那么孤零零地悬挂于夜色之中,一旁点缀着几抹寒星,可那些星辰太过黯淡,并不显眼,这么一看反倒是越发孤寂。 江云庭凝视她许久,忽然想起磐石村中,这人拖走了赫连娘子,而后长达几个时辰,那刺耳凄厉的哀嚎,直至后来那赫连娘子渐渐没了声息。 后来这人从房中走出时,给他的感觉,和这一刻有些相似。 江云庭有些局促, “那个……” “那个,不如找五儿问问?让他给您开个安神助眠的方子?” 言卿听后一怔,而后又好似失笑,“不了,是药三分毒,总归是少吃为妙。” 但说完,她又是微微一笑,那神色有些复杂难懂。 “况且,治标不治本,” “有些事,终归还是要靠自己去克服。” 江云庭听得一怔,而言卿再度沉默了片刻,这才抬头说:“你也早些休息,当心着凉。” 说完,她便徐徐转身, 月华依然高挂,那冷冷清清的月色从寒夜之中洒落而下,可她却一步一步,徐徐走向那些浑浊的昏沉之中,那满室的黑暗,是此刻月华无法照到的地方。 江云庭就这么看着她,愣了许久许久,直至言卿都快上楼了,他才突然反应过来。 “且慢!!” “嗯?” 她步履微顿,回过头来。 而江云庭这声“且慢”脱口而出后,他自己也愣住片刻, 但,都把人叫住了,那…… “妻主……妻主会喝酒吗?” 言卿又一怔, 而江云庭不太自在,抿了抿嘴,才突然拎起一坛子烈酒说:“酒虽烈,但大哥以前跟我说,大酒虽伤身,但小酒却怡情。” 他不是六儿,没六儿那么温软体贴,也不是小五,看似嘴贱,但其实倘若那人乐意,那张嘴也能跟涂了蜜似的,油嘴滑舌把人哄得身心舒畅。 他也不是二哥,与这人之间没多少默契,更不是老四,没老四与这人亲近。 他与这位妻主,其实有些陌生,也很有距离,但倘若就这么放她回去,他又觉得,或许那不太好, 她心情不好,至少这,他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而言卿讶然地瞧他几眼,末了才问:“我记得,你似乎很抗拒,怕我接近你,通常都是尽量能离我多远便多远?” 江云庭一僵,然后讷讷地说:“那您自己不也说了,有些事,总得靠自己克服。” 言卿又一怔,而后扶了扶额,她又笑了。 “好,那就克服。” “一起喝一杯?” 她笑着问。 而江云庭用力一点头,拍开酒坛上面的泥塑,扯下了红封布,在此期间言卿拿来了两只酒碗。 两人一起坐在客栈后院的屋檐下, 酒倒得很满,好似盛着天上那一盏明月, 言卿拿起酒碗一口饮尽, 辛辣的酒水像是穿膛火,一瞬烧红了她双眼。 江云庭看她一眼,但没说话,仅是再次为她满上了一碗。 就这么一碗接一碗, 许久,言卿眼底有些红, 鼻尖也有些红,但她吸了吸鼻子,忽然就笑,“我突然想起,我以前,大概前几年,有次和一些人一起喝酒。” 那是从前当兵的时候,一群姐妹,也有兄弟,彼此嘻嘻哈哈,勾肩搭背,一起听新闻,一起评时事,酒过三巡肆意吹牛,又或者彼此掰手腕,一堆人在一旁起哄。 言卿忽然就抿了一下唇,然后再次一口喝尽了一碗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停顿片刻,才又将那么一口气,徐徐地吐出…… 现如今回想,那一切,离她那么那么远,恐怕是终此一生,都再也看不见了。 她好似又上了战场,只是身边没了曾经并肩作战的那些人。 “……” 江云庭看她半晌,自己拿起酒碗,也喝了一大口, 等放下酒碗后抹了一下嘴巴,才说:“那……那您要是喜欢跟人喝酒,往后我给您介绍几个朋友?” 言卿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而江云庭说:“那些弟兄酒量都不错,而且,也确实很适合做酒搭子。” 言卿失笑,“好啊,要是能有那一天,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 “……” “……” 但此刻的江云庭还不知,未来的某一天他还真把这位妻主拐走了,俩人正跟他那群“弟兄”们一起喝酒呢,然后先是一个白毛,接着是几个黑毛。 后来江云庭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没能下地, 别问, 问就是挺疼。 … 转眼翌日,钟山窑矿。 第241章 娶夫当娶贤 这是一座黑山,黑土覆盖,就算正值大雪寒天,积雪遮掩了黑土,但依然可见一些地方露出一片黑幽幽的土壤。 此处山石嶙峋,且这一座山峦接壤着周遭许多山川,形成一片广袤壮大的山脉。 不分昼夜,不论黑白,这里总能听见为了采矿而不知疲倦的凿石声。 清晨天气尚有些寒冷,一车又一车石头从矿洞里运了出来,劳碌的徭役们全是满脸疲倦, 而一些管事则是手持皮鞭,冷冰冰地看着那些徭役道,“都麻利点!谁要是敢耽误了开采进度,休怪老胡我直接亮鞭子!” 啪地一声,那长鞭重重抽在地上,地面除了积雪还有许多泥泞,那鞭子上也沾染了许多泥水。 正好这时远方山路有一支队伍朝此处行来,管事的回头一看,他霎时一怔, “岑巡察?” 不敢耽搁,他连忙上前,然后顶着冷风严寒做出一副谄媚恭迎的模样。 这支队伍声势浩荡,这也是那位岑巡察惯有的排场,他见领头的侍卫身着一套暗红衣袍,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 他连忙小心地问道:“敢问郎君?那马车之中是何方贵人?可是来自府城的岑巡察?” 江云庭冷瞥那管事的一眼,“正是我家巡察使。” “车马劳累,我家大人上山路上有些不适,还请管事行个方便。” “不适?哎呦,您这找过大夫吗?让郎中看过吗?” 江云庭又是冷瞥一眼,而那管事登时噤声,心道自己还真是多嘴了, 人家岑巡察身份贵重,真若是不舒服,又哪可能忍着? 甭提是一位官身,哪怕是那些寻常妻主也都娇气惯了,从不没苦硬吃。 他一脸讪讪地后退几步, “诸位且请,慕大人前些日子曾有过吩咐,这边住处已经收拾好了,被褥也全是崭新的。” 那管事的再次摆出满脸谄媚,而马车里,言卿则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看样子,那岑佑情此前曾与慕婉清有过约定。” 这边准备充分,而江云庭他们则见机行事, 过了不久,便被那管事领去窑矿一旁的住宿区域。 这看起来有点像个简陋的村寨,住在这边的也并非矿工徭役,多是一些管事,又或者是那些妻主娘子们。 “啊——!!” 忽然听见一声惨叫。 此时言卿也正好在小五江隽意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她忽而侧首,问:“不知那是哪位妻主娘子?” 说起来,像这类惨叫,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过了。 从前江氏宗族也曾有过这种事,可后来言卿整顿了那些妻主娘子们,又拔掉了如林娘子、沈娘子那般的蛀虫,其余妻主如今算安分守己。 可如今来到了外界,竟又再度听见那等哀嚎。 管事的听见那惨叫也是吓得一激灵,旋即顺着言卿目光望上一眼,这才战战兢兢地说, “这……这是孙娘子?” “那边乃是孙秀荷孙娘子的临时住处,她是前阵子才来咱钟山窑矿的。” “也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赤牙钱庄?咱山下的钟山县也有赤牙钱庄的分号,那赤牙钱庄便正是那孙娘子的产业之一……” 言卿:“……” 忽然想起火烧孙府那一夜,江斯蘅曾遍体鳞伤,还有后来,这孙娘子曾吩咐过她手底下的那些商家铺子,明言禁止不再向江氏宗族出售任何米面粮油成衣布料等等,算是变相地阴了她一回。 转瞬思量了这些,她眉眼又是一淡,“让她那边小声点,我这连续赶了几日路,身子太过乏累,莫要让她打扰我休息。” 丢下这话她便向前方走去。 小五人前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在旁搀扶着言卿的臂弯,看起来可恭敬极了,但那双眼水汪汪地四处踅摸着,悄悄打量着,仿佛是想看看这地方有没有啥好吃的。 可惜,啥也没有,顿时他悄悄地一撇嘴儿。 破地方!害他小肚肚受罪。 … 慕婉清让人准备的院子,是这钟山窑矿最干净,也最宽敞的,从外面看甚至崭新,仿佛刚建成不久。 这边房屋全是实木的结构,过冬防寒全靠在室内摆几个火盆,言卿进门时忽然想起江氏宗族。 说起来入冬之前就曾想教大伙儿盘炕,图纸画了,土炕的结构图也早就交给老族长了, 但后来事情太多,也太忙,也不知那边进展如何,还有江孤昀…… 小五之前说江孤昀去请援兵了,他们出发时江孤昀尚未归来,也不知江孤昀那边如何,她到底还是担心了些。 “尽快摸清集秀营,接轨那神威侯府,早一点回去,他也能更安全,免得总是为此提心吊胆……” 她长吁口气,神色也逐渐染上了几分锋利。 而此刻,不远处,孙秀荷那院子里。 赤红的炭火烘烤着室内,滋啦啦的声音逐渐响起,一名男子被人绑在一个行刑架子上,他此刻正眉心微蹙。 仅仅只是一开始时曾发出声惨嚎,但如今哪怕烧红的烙铁烫焦了皮肉,左腰已是鲜血淋漓。 他疼痛至极双拳紧攥,可双臂却被人扯开牢牢绑在那架子之上。 而他脸色则是惨白,剧痛之下也令那苍白的额头浮现出许多青筋…… 这人名叫温白遥,与赵锦之一样,是孙秀荷的侧夫, 长相清俊气质儒雅,看起来应该是个长袖善舞擅审时度势的好脾气,多少是有几分城府在的,如今也不知是哪儿得罪了孙秀荷, 堂堂侧夫,论地位远高于那些低贱男妾,却被孙秀荷折辱成这副模样。 他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似在压下那一份剧痛,一双眼已是暗红至极,眼膜处似乎也已充血。 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孙秀荷身后,那边有着一位病弱郎君,看起来娇娇柔柔,满身的胭脂味儿。 娶夫当娶贤,当选君子端方者, 可那人看似无德无能,只知勾心斗角,却牢牢地霸占住正夫之位。 第242章 大哥的小心思 温白遥再次做了一个深呼吸, 当开口时那嗓音已沙哑至极,好似一片干涸的沙漠,干哑之中又有破碎。 “白遥知错,不该善妒,还望妻主能海涵宽恕。” “哼!” 孙秀荷一把丢下那烧红的烫铁,等回头看向那名病弱郎君,那神色反倒是柔和许多, “渐儿,来。” 乔玉渐眉梢一挑,而后低眉顺眼,做出一步三晃的模样,看起来羸弱至极,他刚一靠近孙秀荷,便身子一晃, 若非孙秀荷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或许他要身娇体弱的摔在地上, 此刻他一副伤春悯秋的模样,那脸长得颇为俊秀,可那神色似乎带着些许哀愁, “娘子莫要动怒,温侧夫许也不是故意的,都怪渐儿,方才竟提及他那位祖父,是渐儿说了不该说的话,这才惹恼了温侧夫……” 然而孙秀荷一听这话眉眼一寒,她陡然看向温白遥, “你找死!!” 温白遥牙关一咬,强忍着红透的双眸,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但他徐徐垂首,做出一副俯首称臣的模样。 “妻主多虑,白遥怎敢。” 孙秀荷又是冷瞥一眼,“你若安分一些也就罢了,可你若当真敢对渐儿起什么歹意,休怪我无情。” 说罢,她又是冷哼一声,旋即便揽着那位娇娇柔柔的乔正夫走了, 而乔玉渐临走前还回过头,一脸轻蔑讽刺地瞥眼温白遥。 不久,隔壁房门敞开一些,只关了一半,而锦被之中翻红浪,那些放浪的声响不断传来, 可温白遥听着,眼底眉间却全是凉寒。 这时有人小心地凑过来为他松绑,一看他这遍体鳞伤的模样险些红透了双眼, “少爷……” “慎言,” 温白遥低声警告,而后又使了个眼色,那下人立即闭嘴, 可一看温白遥身上的这些伤,这些血,便再度心疼悲愤了起来。 以前曾有一个传言,老四江斯蘅曾在赤牙钱庄当差,旁人说这孙秀荷曾对江斯蘅有知遇之恩,甚至暗指两人关系暧昧不清。 但殊不知,那阵子因为江家位于山上的庄子修葺翻新,他们那大哥江虞羲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估计是觉着族中比较热闹? 于是哥几个那阵子住在江氏宗族,以至于江斯蘅一看那破屋烂瓦就以为自家穷得叮当响, 恰好六儿那时病了一场,于是他就琢磨着找个差事,看能不能挣些银子贴补家用。 然而因为他那个先天恶童的名声传得越来越邪乎,亲手弑父,杀了亲爹,亲祖父,亲二叔,自己灭自己全家, 人家那些商家店面都不敢用他这种人,不然万一他发疯把人全嘎了可咋办,何况他那时候也才十岁出头, 直至他后来遇见一位老人。 老人姓温,是温白遥的祖父。 孙娘子名下那些产业,不论是赤牙钱庄,又或一些酒楼商铺等等,从前皆是这温家的,是那温老爷子经营起来的。 … “你又怎么了?” 老三江云庭一来到这边,就带着他那些弟兄们里里外外地排查了一圈,像是在检查这临时住处是否有什么隐患。 等他忙完之后就见江斯蘅阴着一张脸,耷拉个眼皮儿,那眼底似乎隐隐溢出几分疯癫之色。 而江斯蘅薄唇一抿,但那眼角余光下意识地看向了孙秀荷的住处,神色看不出多少喜怒,但双眼之中全是阴霾。 “刚那边传来点动静,我听着,有些耳熟。” 江云庭顿住片刻,“温白遥??” 江斯蘅嗯上一声,又不禁想起了火烧孙府的那一夜。 那天晚上,他浑浑噩噩,但依稀记得,六儿挟持赵锦之,孙娘子让温白遥进来为他松绑, 当时发生的事情,也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旁人全在房门外, 那人见他伤势太重,二话不说喂他吃了一颗疗伤药, 那药价值万金,用来疗伤也有奇效,否则江斯蘅发疯之后,也难以展现那样的战力,更甭提之后几天分明重伤,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四处乱窜, 他想着那些事,忽然道,“烦死了!” “这辈子最不愿意欠人情。” 人情债难还。 其实他早就能离开赤牙商号了,但温白遥那个祖父生前对他是真不错, 后来这些年之所以留在商号当个打手管事,其实也是想就近照应一下温白遥。 但此刻温白遥那边受苦受难,他们这边又不能暴露身份,到底该怎么管这件事? 而若是要管,又该怎么管? 他皱着眉越发烦躁。 “……” 老三江云庭瞥他一眼,忽然头一扭, “五儿。” “嗯?” 屋子里江隽意正两手一揣,两手团进袖子里四处溜达,一听这话立马赶了过来, “咋了咋了?” 那眼神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啥大好事呢。 江云庭浓眉一皱,然后使个眼色示意小五看看江斯蘅。 江隽意搭眼一瞅,哦豁! “多大点事,拿着,不过四哥你来,你先听我跟你小声蛐蛐,这事儿咱不能明着来,咱得偷着搞……” 他先是从怀里掏出一瓶伤药塞进他四哥手里,然后又伸手一扯,拽着他四哥走远了一些。 之后俩人头挨着头,小五蛐蛐个不停,而江斯蘅本来还一脸心烦,可听着听着就震惊上了。 “这不是狐假虎威吗?” “呵呵,她孙秀荷再狂,但到底只是个平民妻主,可咱家这位却不同,好歹顶着一个巡察使的名头呢!” 小五理直气壮说:“再说了,狐假虎威又咋啦?那可是咱妻主!” 他又卡巴一下眼。 不是夜莺,不是那位莺王女。 而是这位, 本就是他江家妻主,理当是他江家妻主。 他就不信了,若不是为了这位言妻主,他大哥这些年来能搞出那么多的事情来? 就好比青山地底跟条龙脉似的,真要是把整个山头都刨了,谁刨谁富可敌国, 绫罗绸缎不好保存,但金银之物,女人的珠宝首饰,那些妻主娘子们最喜欢的各种簪子镯子项链耳环,何止是几箱子而已。 十几年下来怕不是要积攒到几百上千箱了, 第243章 江虞羲:我听见了? 估计那些珠宝首饰某位妻主这辈子都用不完,天天换着戴都不带重样的, 另外还有二哥,运筹帷幄城府深沉,浑身上下长满心眼子,若是处理起内务、内政,那绝对是轻轻松松手拿把掐, 这种人十分适合入主内阁辅佐政事,甚至若某位妻主自己忙得没时间,二哥也能自己来,绝对方方面面给她办的滴水不漏,减轻她负担。 三哥则是武艺出群上阵杀敌能打能抗,分明是奔着军中那条路子走的,往后若有外敌入侵,领兵打仗肯定是得三哥来的。 至于四哥这边,别看在家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可人家在外那也是一狠角儿,也曾叫人闻风丧胆,要不嵊唐县的那些人怎么那么怕这个疯子, 而且四哥或许是因从前的一些经历,天生阴狠,没脸没皮,尊严面子什么的,他其实没那么在乎,就算背尽骂名那也无所谓,他不痛不痒, 像四哥这种人适合做什么?隐于暗处,一旦出刀必夺命见血,乃是疯狗獠牙,更是鹰犬,这恐怕是为王府暗部培养的接班人, 至于自己那就更明显了,这一身医术足以保证那位妻主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 还有家里最小的那个,六儿, 丧心病狂的大哥连六儿都没放过, 单凭小六儿那身精通音律的本事,如《列阵曲》,用得好了,就是帮着那位对付其他妻主娘子的一大杀器, 就算平时没那么多的血腥争斗,弹弹琴听个曲儿,好歹也陶冶情操不是? 这在内安国兴邦把持政务的,在外开疆扩土领兵打仗的,私底下收割人头作为某人鹰犬铲除异己干脏活儿的, 还有号脉问诊当大夫的,外加一个吹拉弹唱哄人开心的, 那可真是齐活了, 啧啧啧,这是打十来年前就已经开始谋划上了,不然咋把他们几个养成了这德行, 分明是处心积虑,早就给人家培养出一个班底了,只等时候一到随时能派上用场, 外加他们这几个还是亲兄弟,手足至亲,相处多年! 若外界有人企图分化他们,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有事一起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了一个就等于动了六个,注定了齐心合力一致对外…… 小五悄悄翻了个白眼,但心里想的那些事儿是半个字也没提, 就只是一个劲儿地跟他四哥一起蛐蛐着孙秀荷那边。 “总之你听好了,你等下先这样这样,然后再这样这样……” … 不久, “江斯蘅呢?” 言卿正欲出门,但发现江老四不见了。 江云庭看了看一旁,言卿也跟着一看,就见孙秀荷那边, 大门外,江斯蘅抬手拍了拍房门,不久吱呀了一声, 一个下人探头问:“……这位郎君?您这是?” 江斯蘅瞥上一眼,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温家小厮,也是温白遥身边的心腹长随。 他听见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但这些动静令他反感至极。 “少废话!我家巡察使已经发话了,你们这边实在太吵!让你们小声一点!” 屋子里头,正忙着与那位乔正夫翻红浪的孙秀荷满身是汗, 可一听江斯蘅那故意粗嘎的大嗓门,那语气能多凶就多凶,能多横就多横, 似乎是有人撑腰,反正哪怕知道这里有着一位妻主娘子他也丝毫不怵,一看就是身后的靠山给了他底气。 孙秀荷:“……” 微微地蹙了一下眉, “……巡察使?” “莫不是?” 她似乎是想到什么, 而此时江斯蘅说:“对了,听说你们来这儿有段日子了?” “你,还有你,你们俩出来,我们巡察使有话要问!” 他随手一甩,指了指眼前这个温家小厮,又指了指脸色苍白憔悴的温白遥。 “这……” 温白遥下意识地看向孙秀荷那边,而孙秀荷则是皱了皱眉,“罢了,既是巡察使传唤,那总不好轻慢。” 她算是松了口。 就这么,温白遥和那个小厮顺顺利利地从这边走出。 言卿远远一瞧,就见江斯蘅高高扬起一个下巴颏,走起来大摇大摆的,心里也就有了数。 只是这瞅着,怎么这么好笑呢? 她忍俊不禁,而后又摇摇头,转身回房了。 不久, 江斯蘅将人带进一个房间,又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温白遥主仆几眼。 “……不知巡察使她人何在?又到底是有何事想问白遥?” 江斯蘅:“……” 那薄唇一抿,穿一袭黑衣,顶着一张易容仿妆后瘦削阴鸷的面容,他忽然丢出一瓶伤药。 “在下此前曾陪同巡察去过嵊唐,在当地受人所托,此药可使外伤尽快愈合,还愿郎君……安康长寿。” 温白遥怔了一下,他接住那瓶伤药,而江斯蘅又看了他几眼,忽然扭头就走。 若只是他自己,暴露也就暴露了,可此事关乎妻主,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所以做到这一步,就已经算是足够了,其余的,也只能以后再说了。 不久,一些热腾腾的饭菜送了过来,而温家那名小厮则是满脸茫然, “……少爷,方才那人?” 温白遥摇了摇头,而后又忽地一笑,“大概是那位江四郎君。” “嵊唐那边,能愿意帮我一把的,除了赵锦之,也就只有那位江四郎君了。” 至于旁的,早就与他疏远了,在那乔玉渐的挑拨之下,逐一被乔玉渐拉拢。 一个家奴,如今竟也翻身做主,当年害死了老爷子,又把他送到孙秀荷床上,短短几年竟从一奴仆成了那位孙娘子的正夫。 “乔玉渐,孙秀荷……” 温白遥又用力闭了闭眼, 如此活着,苟延残喘,可这种日子,又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是一个头? 其实他已经是孤家寡人了。 但转念一想又看了看身边这位小厮,那神色温和了许多, “稍后,你若见了方才那位郎君,帮我去带一个话。” “什么话?”小厮问。 而温白遥也只一笑,“就说,我以万贯家财,良田百亩,金银百箱,有事求他。” 不论他想做什么,在那之前,他总得先把这小厮安排妥当, 钱财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若能借此换来这小厮往后余生被人照拂,也算对得起这些年的主仆情分…… 这边发生的事情言卿并不知晓,只是江斯蘅方才刚借着他家妻主的名头狐假虎威了一番,回头就一脸心虚地自己送上门了。 “那个,妻主……” 他小心地瞧了瞧房门,等犹犹豫豫地进门后,就开始拿那小眼神一个劲地偷瞄言卿。 言卿手里拿着一本书,她轻嗯一声,而后将手中书卷翻了一页,又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 “嗯,怎么了?” 江斯蘅:“……” 扑通一下子,扑过来一屁股坐地上,一把搂住人家的长腿,然后就把脸贴人家腿上。 “呜呜呜妻主我有罪~~~” 小五那个黑心肝儿的,刚刚跟他蛐蛐了那么多,却忘了提醒他先跟妻主通个气儿。 这不是先斩后奏吗?竟然敢瞒着妻主自个儿悄悄地干了那些事儿, 万一妻主生气可咋办? 不行,这认错态度必须得良好! 忽然那脸一板,他一下子就凝重上了。 言卿:“……?” “呵,” 她再也绷不住了,竟叫这人给逗笑了。 与此同时, 言卿此刻所在方位垂直向下,足足有百丈之深的地方, 那暗无天日的牢房之中,铁笼之中, 本是有那么一人正闭目养神,可某一刻耳骨微动,他仿佛听见了什么, “!” 第244章 郎骑竹马来 忽然起身, 江虞羲一脸错愕,竟是没了往日的那份从容有余。 “……斯蘅?” 他微微一侧首,仿佛在努力辨认,但那声音太过模糊,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可那人的音色,却很是熟悉。 须臾,又过片刻,他忽然一怔。 “不对,还有另一个人……” “……那是,” “夜莺!?” 这话一出,他眼底涌上浓烈的惊愕,仿佛掀起一场声势骇人的风暴。 “她怎么在这儿?” 那眉心一拧,周身气息也随之一沉,本就深邃的凤眸此刻便如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似再也无法容纳丝毫的光亮。 一年前,山下官媒突然送来一批妻主娘子,人群之中,他也不过是看了那么一眼而已,却一瞬觉得,许是夜家那边出了变故。 堂堂王女,夜王幼女,一出生便得天独厚,本该享尽天下繁华,本该无忧无虑,像从前那般没心没肺, 结果却自贬身份来到幽州,成了一名前来此地“配种”的妻主娘子? 何为配种? 正如五儿所言,人与人的交欢,又怎能被称作配种?所谓配种,家禽猪狗,那些畜牲,才叫配种! 朝廷从未把他们这些夫侍当成人,但其实也从未把那些前来此地配种的妻主娘子当人看, 明面上那些妻主肆意打杀,似乎有诸多特权,但其实其处境,也只不过是比他们这些夫侍稍微好那么一丁点而已。 可堂堂一位尊贵至极的王女,竟然自贬身份,竟然成了一名来到此地“配种”的妻主? ‘王府有变。’ ‘恐怕那夜王府已经出事了。’ ‘那么,夜卿呢?” “小卿人呢?” “她何在?’ 虽然这二人是孪生姐妹,可早在年少时,他便欲九天揽月, 他所向往的从不是那一目了然的骄阳,而是那清冷的月亮, 不够炙热,却贯穿了他一整个人生。 而这姐妹二人一冷一热,其实很好辨认,甚至真要说起来,就算长相一致,看似一模一样,可那眉眼,神色,气质,以及一些细微之处,却又是那么的不同。 姐姐夜卿自幼冷清,人也内敛,就算心情不好,也顶多是眉心微蹙,可那份变化转瞬即逝,而后又一副淡然模样,神色如常。 但妹妹夜莺更直白一些,每当心烦意乱,又是咬牙,又是攥拳,恨不得跺上两脚噘噘嘴才肯罢休。 就算有意克制,可本质上却到底不同, 相似的只是皮囊,他也从未错认,从未错认过哪怕是一回。 那一次也是这样,官媒走后, 他问:“你为何在此?” 夜莺像是愣了一下,旋即装作一副粗暴模样:“放肆!” 江虞羲说,“我姓江,名虞羲,字流觞,师从谢清儒。” 而夜莺听了这话身形一震,一瞬似想起什么。 谢清儒,那是谢父之名,谢羲和的父亲,便是谢清儒。 可接着她又一脸冷笑:“什么谢清儒?我听不懂,不明白。” 可她却匆忙转身,如落荒而逃。 江虞羲本想继续追问,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小卿人呢,她人在何处? 她如今,又究竟是死是活? 如果小卿还在,如果小卿还活着,那么夜莺又怎会来此? 夜莺本该天真烂漫,本该无忧无虑,本该像小时候那样嘻嘻哈哈养尊处优,从不知人间烦恼忧愁为何物。 可夜莺出门时,他见她步履虚浮,见她分明自幼习武地盘很稳,却下意识地抬起手撑了一下房门,他却突然之间,什么也问不下去了。 从前小卿很喜爱这个孪生妹妹。 而小卿那么喜欢的,那么努力去维护的,他也不忍去伤害分毫。 可他心中的一些东西,却也在那一刻正式破灭。 … 有些事并不是非得从夜莺之口才能得知端倪,还有一个人,夜王养子,楚熹年, 也是两位王女的义兄。 所以江虞羲没再追问夜莺,他试图联系楚熹年, 一次又一次外出,一次又一次飞鸽传书,也曾传令六福商号,他试图从楚熹年口中得知真相, 然而全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直到那一日,几名来自刑狱的狱卒正值回乡探亲,恰好途经青山,当时正好提起一件事, “你说那位慕娘子到底是何人?咱们那个刑狱长连官媒崔大人的面子都敢不给,怎么却对那位慕娘子恭敬有加?” “难不成那位慕娘子能比崔大人来头更大?” 而另外一人则是说:“我听说啊,那慕娘子,名叫慕婉清,” “慕家世世代代为侯府幕僚,崔大人说穿了也只不过是个县城官媒的执掌者而已,又怎能比得上人家那种幕僚世家?” “况且听说那位慕娘子被委以重任,那可是女侯心腹,崔大人又怎比得上这样的心腹近臣?……” 楚熹年那边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迟迟没任何回信,但柳暗花明又一村。 所以他简单地在那些狱卒面前露了一个脸,就这么被带往刑狱, 只是他到底是来晚了一步,慕婉清本是在刑狱做客,但那时正好刚离去不久, 而又过了一阵子,他被转移至这个集秀营。 也在此地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大概是三年前,六福商号蓄力多年,他昔日曾与夜卿有过一个“白马之约”。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你我自幼相识,待你年满十八之日,我定前来赴约。” 不过那时她已成年,而他又本就比她年长,竹马已不再适用, 那便一袭白衣,一骑绝尘,赴她盛世之约。 为了前去赴约,三年前他投石问路,先是将六福商号送出幽州,又转移了许多财物, 但当时家中那几个还太过青涩,勉强也只有孤昀和隽意算是能派上用场,另外几个却还需时间继续打磨,所以他暂且按捺性子留在幽州, 可那时在这集秀营,却遇见一位本该远在幽州之外的管事, “东家!三年前,我等离开幽州后,便无意中打探到一些消息!” 集秀营中有一地下湖,那一日二人在湖边相见,看似小酌, 江虞羲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满身的潇洒自如,神色也从容,眉眼含笑,仪态贵气, 可听着那人的汇报, 神色却逐渐变了, 第245章 夜卿,我等你长大 “当年商号本想派人回来给您报信,可暗中似乎有人出手,” “那些报信之人全部失踪,似是被人暗中拦下,” “直至前阵子,商号那边才想出一个法子,让我等进行伪装,将人员打散,分批从不同关隘回到幽州之地,” “期间也有一些兄弟为此失踪,但许是那幕后拦截之人出了什么事情,兴许是被其他人绊住了手脚,以至于那些负责拦截的人手松懈了些……” “于是我等边伪装成军士模样,又恰逢这集秀营调遣兵马,这才被转移至此处……” 那人说完这些后,又沉默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告知:“东家……” “夜王已死。” “三年前,夜王府满门皆灭。” “在王府灭门的第二日,您的老师谢清儒于宫门前横剑自刎,而谢羲和,谢郎君,也曾被打入天牢长达一年多,谢家为此迁居回祖地……” “还有,卿王女。” 那人似是哽咽起来, 而江虞羲徐徐放下手中的酒杯, 他也徐徐一抬眸,平静而地问, “小卿怎么了?” 那人却越发呜咽, 说, “十二年前,在您赶回幽州的第二日,那边就出了一件事……” 当年曾祖父病逝,江虞羲不得不赶回来奔丧, 以及在曾祖父撒手人寰后,幽州这边的许多事,势必要由他负责,从此很难脱开身。 在他走后的第二天,双子峰山下,一家酒楼被夷为平地, 又过了几日,正值两位王女的生辰, 那一日惊雷电闪大雨瓢泼,附近的一座村庄却在暴雨中大火连天, 然而事后,所有消息皆被秘密掩埋, 人间无夜卿,王女已身死。 可江虞羲听着那样的噩耗,反而突兀一笑。 昔日誓约历历在目,年少那人为他描述这人间盛景, 她曾说,若这世间无净土,来日你我成人后,便亲手造一片净土,还这天下人间朗朗乾坤! “那就说好了,他日你剑之所向,必为我刀锋所指……” 双子峰上,梧桐树下, 年少时的江虞羲伸出双手,穿过那人腋下, 将那个身着一件雪白的小衣裳,贵不可言的小王女举高起来,仿佛愿她乘风而起翱翔九天。 晨曦自梧桐林荫中坠落,而他也笑得很温和, “夜卿,我等你长大。” “待你年满十八时,我来赴你这盛世之约。” 那人本是有些恼,向来冷清的小脸儿沾染一抹红,本想呵斥让他放她下来, 可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反而微微一歪头,冲他露出一抹清澈干净的浅笑, “那就说好了,” “等我年满十八时,你来赴约。” 可她没能成年,没能活到十八, 人间十二载转眼皆成空。 而也正是在那一日,他听人说,青山,有人一袭白衣染血,死后尸身残缺不全,容貌也难以辨认, 却因左侧锁骨一枚血痣,被人错认成他, 就这么以他之名,埋骨青山。 “呵,” 江虞羲忽而又一笑, “一梦十二年,如今梦已醒。” “这天下人间,依然还是那个天下人间。” 没有净土,也没有那人口中的盛世繁景,自此他徐徐起身,转身之际路过一名看守,云淡风轻地一抬手,却拔出那人腰上的佩刀…… “恩师已身死,” “谢羲和也已死,” “夜王惨死,满门皆灭,” “她也死了。” 那么这样的人间,又究竟还能有什么意义? 人间如地狱,却只剩他这么一缕残魂。 … 而今,集秀营中,牢笼之中, 江虞羲又徐徐一垂眸,而后微微抬手,轻抚自己左侧锁骨上的这一枚小痣。 这一盏朱砂小痣猩红如血,但少有人知,这其实从来都不是什么血痣, 所谓血痣也不过是一种伪装, 他又陡然轻笑一声, “胆大包天。” 那眉眼似是逐渐冷静下来, 只是想起地面之上,他头顶上方,那百丈之外,那些声音,那些人, 他凤眸微凉。 “女侯不日莅临,此为是非之地,” “夜莺人在此处并不安全。” “小卿当年那么护着她,从不愿她涉险,也曾为她隔绝所有风险。” 可如今这人却不知怎的,竟主动跑来这么一个危险至极的地方, 不论用意何在,但是总归,小卿所想护着的人,那他也得帮忙多护着一些。 徐徐一抬眸,看向那困住他长达一年之久的牢笼,他那神色冰冷得可怕, “看来,计划赶不上变化。” 也是时候,该出去一趟了。 … 转眼一个时辰后, “轰!!” 一声巨响突然响起, 而另一边,地表之上, 那院落之中,言卿斜倚在一把座椅之中,眉眼之中多少有几分娇慵, 那神色,那模样,恐怕就连岑佑情本人见了都要做出一副活见鬼的表情来, 完全是与岑佑情如出一撤, 而在言卿对面,一名白衣女子,披着一件如雪披风,她笑起来的模样温柔婉约, “你之前不是曾传信,说女侯那边对你另有差遣,” “本以为要过一阵子才会来此,怎么突然提前了许多?” 慕婉清微微一垂眸,拿起了一杯茶,似是轻抿了一口,但其实也只是在唇边沾了沾,并未饮用分毫, 言卿眉梢一挑,以岑佑情的语气说:“这不是那边的事情解决了,就正好过来了。” 慕婉清又一垂眸,而后又瞧了言卿几眼,“你往日可从不穿这个颜色的衣裳,怎么今日竟心血来潮?” 她瞧着言卿身上那一件锦衣, 方才窑矿这边的管事将巡察使岑佑情来访的事情传到了集秀营那边,慕婉清正好闲着没事便立即来了, 可是一来到这边就察觉有些不对, 乍一看倒是没什么,但不知怎的,她就是有些不安。 大抵是一份直觉,而这些年来也真是多亏了这份直觉,很多时候她都能化险为夷。 第246章 巨龙翻身(为【陌然】加更,1) 言卿身子一晃,本就是斜倚在座椅之中,如今瞧着似越发慵懒, 臂弯搭在一旁的小几上,她单手托腮,似乎笑得有些困惑, “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我一向如此不是吗?” 这人是起疑了?这是在诈她? 岑佑情之前被捕时,所穿的便是一袭锦衣,这趟出行,她也一样穿的锦色衣裳。 按理没什么毛病,本不该出错才是。 慕婉清忽然苦恼,“你平时在外虽是这副打扮没错,可是你也知晓,因为从前的一些事,我对这个颜色……不大喜欢,” “所以你我独处时,倒是很少见你穿这个。” 言卿眉梢淡淡一扬,等慕婉清看过来时,就见她忽然皱起眉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在这儿拐弯抹角的试探什么呢?” “我大老远跑过来见你,结果你却疑心病作祟?” “难不成是你这边出了什么事情,所以才提心吊胆?” “此事女侯那边知道吗?” 她站起了身,连续质问了几句,而慕婉清像是狠狠一愣, 错愕了片刻后,她又皱了皱眉,定睛凝视了言卿许久。 半晌,她才一抿唇,“看来……是我多虑了?” 本为慕家庶女,又曾流落在外,哪怕如今已算是执掌慕家,成了女侯心腹,但她到底只是个庶女而已。 自古庶不如嫡,岑佑情虽与她交好,但如今岑家被慕家压过一头,两人难免被人放一起比较,那份交情也因此而逐渐变质。 言卿又瞧她几眼,“你若是想撵人,那不如直说,左右我在这边待的也没什么意思。” 慕婉清顿了顿,这才又温婉笑道:“好了,别生气,” “你也知晓,这集秀营事关重大,我也是怕出什么差错,近日确实不大太平,” “何况女侯即将亲身来此,很多方面不得不多注意几分。” 言卿依然冷着一张脸,仿佛还在为之前事而感到不忿。 慕婉清则是又笑几声,“好了好了,等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就当我赔罪好了,保准能让你心满意足。” 言卿:“……” 这话一听就不像什么好话,像是在意有所指。 再一联想那集秀营,里面一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貌比潘安的美人, 言卿:“……” “行,那就饶你这回,”这事儿好似就这么轻飘飘地掀过了, 然而, “轰!!” 正好是这时,地底之下传来一阵剧烈响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塌方,活像是巨龙翻身, 而四周也立即传来一阵嘈杂声浪。 “怎么了怎么了!?又有矿洞塌方了?” “一年前才刚塌过一回,怎么这又塌了?” 院子外传来一些管事的声音,而慕婉清也神色一紧,她一瞬捻紧了自己的指尖,那张红唇也微微一抿。 难怪方才那般不安, 敢情这份危机并不是因为岑佑情,或岑佑情身边的那些人, 而是来自集秀营? 且方才那些震动来自此处百丈之下, 而那百丈之下…… 天字一号,江虞羲! 慕婉清定了定神,立即说道:“我这边还有点事情,先去处理一下。” 说完她便迅速转身,而言卿瞧了她几眼,又若有所思了片刻。 “……出事了么?” 她这边倒是并不清楚那位于地底深处的集秀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 不过,这出事了才好,一旦出事,也更适合她浑水摸鱼。 旋即言卿立即看向门外,身着一套暗红衣袍的江云庭,还有一袭黑衣的江斯蘅,这俩人一个顶着刀疤脸,一个瘦削又阴鸷, 但一触及言卿的神色,江云庭便立即点了一下头, “你在这边守着,我跟过去看看。” “好!” 江斯蘅一把按住挂在腰上的长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严阵以待。 不消片刻, 慕婉清走向东北方的一处矿道,她行色匆匆, 但与此期间那份心乱如麻的感觉却是在逐渐加剧, 直至走进一处暗道,来到一处隐蔽至极的机关前, “……到底还是失言了。” 她不禁想起之前在天字一号牢房,与江虞羲相见之时。 那人不过是轻描淡写地几句话,便将她激怒成那副模样。 一时口不择言,反而说出了那些与女侯有关的事情, 女侯不日莅临! 迄今为止,留他性命,不仅仅是因那人一身神鬼莫测的本事,更是因为那人能够无视妻主娘子们的信香, 而看来,那人许是坐不住了, 但闹出这么大动静,也不知往后该如何善后。 只是转念一想,慕婉清又长吁口气, “他到底是人,既然是人,便是血肉之躯。” “只是,可惜了。” 她心情突然复杂了些, 想起那人的神色,仪态,想起那一袭白衣,却又有些恍惚,脑海之中,仿佛划过另一道身影…… 同样的一身白,同样相似的仪态。 一个是谢清儒之子,另一个则是师承于谢清儒, 其实不止他们两个,还有当年那位卿王女,他们这些人,全是一脉相承, 全是同门,有同一个老师,接受过同一个人的教导, 甚至后来,就连那位莺王女,也在逐渐向他们这些人靠拢。 慕婉清想着那些事,又用力地吐出一口气, “江虞羲,” “你何苦?” “你若早些归顺女侯,怕也不至于如此。” 她仿佛在失神自语,而后便抬手按下了面前的机关,一道暗门立即开启。 只是等她走入暗门之后,暗门重新合拢,又过了许久许久, 突然吱呀一声,那道暗门再次开启,慕婉清微微眯眼从中走出, 然而往外一看,却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她眉心一蹙,这才又重新退回了暗门之中。 “看来还真是我多虑了。” 但, “……” 良久之后,离这边稍远一些的地方, 江云庭一袭暗红长袍,可那双目微微一瞠, 他立即一转身,猛然往回走,那步履极快, 忽然又提气一跃,犹如一道离弦的箭矢,却也是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仿佛一场狂风过境, 但在冲出矿道之后又迅速身形一闪,避开了其余人,匆匆忙忙地赶回之前那个院子。 “大哥还活着!” --- 【作者忘川秋水】 你们先看着,我继续写,但不确定多久能写好, 第247章 我,还是我(为【陌然】加更,2) 江云庭双目发直。 就在今日之前他还曾为大哥的事情提心吊胆。 他从未对任何人言语,但其实他内心里也不禁在想, 万一大哥出事了该怎么办,万一大哥,其实早在一年前,就死于某个人之手,又该怎么办? 虽然他知晓,若说二哥智多近妖,那么大哥便是那个妖!以大哥的心计,城府,丝毫不逊色于二哥, 甚至如今从二哥身上,也能看见一些来自大哥的影响。 可问题是,这样的世道,对于他们这些男子夫侍来讲,那些妻主娘子,犹如他们的天敌, 只要信香一出,无论有多么厉害的内力修为,无论有多少聪明才智,都只能被那些妻主娘子所钳制,只能任由那些人宰割。 可是方才慕婉清那些言语,却叫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希望。 “大哥还活着!!” 江云庭看向前方,他神情一振,就连那一身气血也好似在因此而沸腾。 言卿本是坐在那把座椅之中,一旁的六儿为她沏了一壶新茶,她手拿茶杯正准备抿上一口,而听了这话,她眉眼也舒展了许多。 “那慕婉清可是说了些什么?” 江云庭一怔,旋即把之前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大概就是这样,那人疑心极重,她大概对您有所猜疑,也可能是因集秀营这边当真出了什么事情才使她那般戒心,只是之前那个动静,似是地龙翻身,到底是使她受了些影响……” 言卿若有所思, “所以,当初刑狱之人将江虞羲送来这集秀营,而按那慕婉清的意思,神威侯府曾想将之招揽,但他却并未归顺,所以才……” 言卿试想了一番,倘若将她放在那个神威女侯的位置上,显然惜才, 而这江虞羲她哪怕并不是很了解,但从此前种种迹象就足以表明此人有多么了得。 这么一位人中龙凤,若能归顺麾下自是如虎添翼,可若不归顺,若便宜了外人,那定然是一大损失,甚至很可能养虎为患。 所以在这份惜才之心下,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那就只能“磨”。 磨一磨那人的性子,寄希望于那人回心转意,又或者是将其关押囚禁,直至那人愿低头服软为止? 言卿一番思量后,竟觉得此事竟是极有可能。 “那位女侯既然如此爱才,那么想来,应该不屑于像刑狱那般,不至于让人对他用刑。” 她这话一出犹如一个定心丸,顿时便叫江云庭松了口气。 而言卿已徐徐起身。 此刻江隽意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小包糕点,正抓着那白白净净的糯米方糕啃啃啃,嘴边都沾上了糕点屑屑, 这江小五人前人后永远是两幅面孔, 人前可君子端方,可低眉顺眼,可恭顺有加,亦可循规蹈矩温润如玉,可私底下总是又懒又馋,还一副顽劣模样,颇有那么几分淘气在身上。 想着想着,言卿神色就又是一顿, 顽劣、淘气…… 这些特质,从前也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到过, 她一瞬想起那些回忆中,喜爱着一身红衣,也总是如江隽意这般嘴馋顽劣,却又远比这人天真单纯的夜莺…… “嗯?妻主您这是怎么了?您看我作甚?” 啃掉了半块糕点,江隽意倏然望来,那神色懵懂,可抓着糕点的手却不禁一紧,就好像眼前这位妻主是什么土匪,仿佛生怕人家抢他的一样。 言卿一脸好笑,而后问道, “方才那慕婉清的长相,你可曾留意?” 江隽意又是一怔, “您该不会想?” “正是,”言卿颔首,旋即看向门窗外呼啸的风雪。 “起初使用岑佑情这个身份,是为了方便在此地行事,” “但如今那集秀营中出了事情,况且你们大哥的事情也有了眉目,” “那么,真若想一探集秀营,岑佑情这个身份,显然不如那慕婉清好用。” 正好,也算凑巧,方才慕婉清过来时,她特地瞧了瞧那人一身穿戴, 言卿平日不爱罗裙,更爱长衫长袍,那些妻主娘子所穿的繁复裙装在她看来实在累赘,所以平日衣着多是以简练为主。 恰好,那慕婉清的穿衣风格与她相似。 但江隽意闻言却不禁皱了皱眉, “如此行事是否有失稳妥?” 他三两口吞掉剩下的那小半块糕点,那糕点都叫他捏得变形了, 只是那眉眼里似也染上些许忧虑。 临行前,雪林之中,二哥曾与他谈话,二哥的意思已经明摆着,此行重任尽量放在他身上,避免这位妻主有分毫损伤, 但问题是…… 江小五突然就有点头疼了, 他还真就从未见过这般娘子。 分明有妻主特权,分明也曾有那般尊贵的出身,她只需随口吩咐几句,自然有人为她卖命, 可她为何总是亲力亲为? 凡事必是亲身上阵。 她这性子简直像一匹独狼! 又或者…… 忽然,江隽意神色一顿,又不禁再度看了这人几眼。 难道说,这位妻主,依然像以前那样,想与他们这些人撇开关系, 所以才不愿使唤他们,更不愿欠他们分毫? 可不提旁的,单只说大哥那边,这言妻主怕是早就已经撇不清了。 正琢磨着,突然听见言卿那边再度问道, “不过,这么一来,就有一个问题。” 她轻眨一下眼,似是尴尬了片刻,“……你们几个谁会梳发?” 言卿平时长发一拢竖起一个高马尾,又或者是只取一半以玉冠木簪等固定, 而岑佑情也差不多是这个风格, 可那慕婉清的发髻实在是太过温婉,也太过柔美,而那一头长发左缠右绕的,言卿真是一想都头大了。 但此话一出, 江云庭、江斯蘅、江雪翎:“……” 这哥儿几个齐刷刷地看向了小五江隽意。 而江隽意则好似苦恼,他皱皱眉,不禁鼓起了腮帮子, 又看了看言卿,这才认命地点了一下头, “我,还是我。” “易容仿妆是我,描眉梳发也是我。” 他认命一叹, 人家妻主都发话了,况且自家兄弟早就把他出卖了, 那还能怎样? 当然是他行他上啦。 第248章 因为她?(为【陌然】加更,3) 集秀营中。 “侍卫长,您怎么来了?” 对比地表之上的寒雪笼罩,这位于地底深处的集秀营平日照明全靠那些煤油灯,又或火把,以及镶嵌在墙壁上的壁灯等等。 这地方四通八达,活像是一个天然迷宫,但把持着暗门入口处的几名士兵忽然看向不远处。 来人是个中年汉子,他手里拎着一壶酒,虽是几人口中的侍卫长,但看起来脾气还不错。 “这不是天儿冷了,咱这地方本就瘆得慌,阴冷得厉害,怕哥儿几个冻坏了,就带了一壶热酒过来。” “还是侍卫长您贴心啊,正想着这一口儿呢!” 几人立即嘻嘻哈哈了起来,不过等几人喝了一顿酒,那侍卫长话锋一转,笑出一副老好人的模样问:“说起来,我之前好像听见南边传来点动静,” “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 而那几人则说,“谁知道呢?今儿上头来了一位妻主娘子,据传是那幽州府城的巡察使岑佑情,” “咱慕大人曾上去过一回,这不,因为那边弄出来的动静,本是叙旧呢,没聊几句就又急匆匆地回来了。” “这样啊,” 那侍卫长点点头,像是在笑, 可那几人却是逐渐迷糊,“怎么回事,我头怎么这么晕呢……” 其中一人扶着额,又不禁看了看那位依然笑面盎然的侍卫长,忽然像是反应了过来。 “李铭鹤!你!??” 那人伸手一指,可接着便一阵摇晃,头一仰就那么摔倒在了地上。 那被叫做“李铭鹤”的侍卫队长则是看了看那几名看守,旋即低声道:“立即派人顶替!” “东家那边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但定然要有大事发生!看来这计划要提前了。” 李铭鹤说完这话,暗中立即走出数名男子。 其中有人脸色苍白像有伤在身,也有人一副伙夫打扮,还有人肩膀上搭着个脏抹布,仿佛是在某处打杂的。 而等他们这边拔下那几名看守的盔甲套在身上,李铭鹤正准备转身去另外一处。 可谁知, “咔哒,咔咔咔咔咔哒。” 身后暗门突然传来一阵机关转动的声响。 李铭鹤神色一凛,那几名来自六福商号,与李铭鹤一起潜伏在此一年多的男子也是心神一紧。 几人齐刷刷地看向了那处暗门。 等暗门打开之后,就见一人白衣如雪,模样倒是温婉得很,唇边也好似噙上一抹柔美的笑容,但她身后却跟着两个生人。 其中一人俊雅温润,另外一人则是脸上顶着一条狰狞刀疤。 这自然便是言卿一行, 此次来这集秀营一探究竟,但老四江斯蘅、小六儿江雪翎,还有江云庭的那些弟兄们,却被留在了上头。 毕竟她们这支队伍人数不少,真若全部带进来怕是要引起什么不必要的猜疑, 以至于此次跟在言卿身旁的,便只有老三和小五。 一个能打能抗,一个妙手回春,当然那脸上易容仿妆,并未使用二人原本的面目。 “……慕大人??”李铭鹤朝这边望来一眼,似乎是有些错愕, 怪了,方才分明说那慕婉清已经从上面回来了, 难不成是又曾离开过一趟? 而言卿瞥上一眼,想了想慕婉清那副总是浅笑吟吟的温柔模样, 她也露出一抹温婉的笑容道:“你们这是?” 她瞧了瞧李铭鹤,又瞧了瞧李铭鹤身后的那些人。 李铭鹤豪爽一笑,立即拎起之前带来的那壶酒,“这不是天气太冷,就送来让哥儿几个暖暖身子。” 言卿微微一笑,轻轻颔首,旋即对身后二人道:“走。” 她走在前方,一步当先,仪态温婉又好似带着些骄矜。 以慕婉清的身份自然没人敢盘问,不过小五江隽意微微抽动着鼻子,像是在嗅闻着什么, 接着,那看向李铭鹤的小眼神就有点变了。 等在前方拐了一个弯儿,他立即贴上来小声道:“那人有问题,” “我知道。” “……妻主看出来了?”他一呆,微微错愕。 他就寻思着,他家这位也不懂医术呀!她咋知道那酒水有问题呢? 难不成跟他一样,天生嗅觉敏感?有个狗鼻子? 言卿则是思忖道:“方才一进来,那些人紧张过度,其中一人下意识将手按住后腰,似随时准备与我动手。” “然而我如今却顶着慕婉清的这张脸,而慕婉清又是何人?” “幕僚世家,女侯心腹,且是这集秀营中的掌权之人。” 换言之,那几人心怀鬼胎,至少与这慕婉清是敌非友。 “看来这集秀营也并非上下一心。” 言卿这么说着,而老三江云庭则是以那雄浑低沉的嗓音道,“方才那些人身后有几个木头箱子,似是堆放着一些杂物。” “但那些箱子之后传来数道呼吸之声,听起来应是已被人放倒。” 言卿轻怔,但也没多么意外,“……莫不是与之前地龙翻身有所关联?”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寻找那江虞羲,尽快带着江云庭江隽意与江虞羲汇合。 于是几人继续往前走, 这期间小五江隽意回想了一下,他曾审问过那刑狱长夏荣芳, 而夏荣芳从前也曾来过这集秀营,不仅知晓矿山之中分布了多少条暗道, 更是知晓这集秀营中的内部情况。 而等几人走远一些后,李铭鹤则是早已汗流浃背,他暗暗握住后腰那把长刀的手,只觉一瞬心跳之声便如擂鼓, 但转念之间他忽然又脸色一变, “不对!!” 那些妻主娘子能通过信香感知夫侍男子的情绪,此事知晓之人并不是很多,但六福商号却有这方面的渠道。 那慕婉清早在数年前就已年满十八,乃是一位身怀珍品信香的妻主娘子, 她定然能从自己方才散发的气息中感知出那一两分杀意, 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可问题是,分明已感知自己的敌意,为何那慕婉清不曾对自己动手? 李铭鹤一脸狐疑地直皱眉,直至许久之后,他才失神道, “……莫不是,因为那位卿王女?” 据传,这慕婉清,曾与慕家决裂,年幼时孤身一人离开慕家,却险些丧命,也因此而恰好被那位王长女所救。 而他们东家,那可是王夫!当年夜王钦点的王长女正夫,两人自幼便已定下了婚约。 莫不是看在这份面子上? “可问题是,那慕婉清,她怎么知道我是东家的人?” “而她若是不知道,那她方才为何没对我出手?” 这着实是说不通,一下子就把李铭鹤给绕迷糊了。 与此同时,慕婉清已行色匆匆,带着许多人手,连续通过了十八道关卡,直奔江虞羲的所在之地。 只是来到这边时,慕婉清忽然一懵。 “人呢!??” 第249章 那一抹银白 “人呢!??” 此刻,这天字一号的牢房外, 只见整个牢房都是由坚硬的岩石所打造,单只一面墙壁便足有一尺之厚, 但如今这牢房塌了大半,剩余的岩石墙壁也布满了龟裂痕迹,且灰尘满天。 而那由玄铁打造的牢笼本该是坚不可摧,里面被褥还在,可本该困在笼中的人却不见了, 铁笼四周的栏杆,竟好似被人徒手掰弯…… “江虞羲!!” 慕婉清眼前一黑,只觉脑瓜子嗡地一声。 女侯不日便要前来此地,可如今本该被困牢笼的江虞羲竟然不见了, 她为此地的主事人,难免得负起责任,至少一个怠忽职守的罪名逃不了, 倘若女侯因此而追究…… 霎时,慕婉清脸色一沉。 “追!立即给我追!务必尽快查出他下落!绝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集秀营!” 她脸色难看至极,而一声令下,她身后那数十人也立即行动了起来。 … 当慕婉清为此勃然大怒时,集秀营中, “慕大人,不知这二位是?” 一名军士恰好撞见了言卿这些人,言卿照旧一副温婉模样,但冷淡地瞧了那人几眼, “不该问的,少问。” 她回想了一下那慕婉清谨慎多疑的心性,虽看似温婉,但恐怕是绵里藏针, 另外就是这地方的妻主娘子皆高傲。 就好比之前二人会面时, 那人看向江斯蘅等人的神色便是没多少尊重,仿佛不过一粒微不足道的渺茫尘埃。 女尊妻主惯有的傲慢,早已根深蒂固,难以免俗。 思来想去,又突然想到之前那个地龙翻身,疑似与那江虞羲有关,而慕婉清也正是因此才会被引走…… “方才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动静那么大?” 言卿问面前的军士, 而那军士一阵犹豫,“这……小人方才已派人去打听,似乎是那天字一号弄出来的……” “说起来,慕大人您不是已经调遣一支精锐前往那天字一号牢房吗?” “怎么您又?” 那人皱着眉,似乎有什么想不通, 言卿:“……” 沉默片刻,忽然一抬手, “砰!” 她二话不说,直接一个手刀劈晕了对方。 那人昏迷之前一脸惊愕,压根就没反应过来, 咋了这是?大人您咋还对我下手呢?小人到底是哪里得罪您了啊? 而等那人倒地之后,言卿思来想去,突然说, “……天字一号?你们那个大哥,如今被关押在那个天字一号牢房中?” 江云庭神色一紧,“如果是客栈,这天字一号,当是客栈之中最宽敞也最干净的一间房,” “但如果换成了牢房……” 江隽意也朝他瞥去一眼, 见他薄唇紧抿,江隽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如果是牢房,那该是一名死囚或者重刑犯,防守一定极为森严。” 言卿轻点一下头, 她又思量了片刻, “这样,咱们现在这个位置比较偏僻,你们两个尽快再找一名军士,换上他们穿的这种盔甲。” “至于接下来……” 她微微一眯眼,而后竟好似笑了, “以慕婉清之名,多喊一些人手,并且把消息传下去,就说……” “有人以易容仿妆的手段,窃取了慕婉清的身份,妄想借此混淆视听,有细作混了进来,打扮成那慕婉清的模样。” 江隽意:“?” 本来那神色凉凉,似乎正因大哥被人关押在那天字号牢房里而感到不快, 但此刻,一听这话,卟灵一下, 那眼神儿直接就亮了。 “妙蛙!” “所以我们这是要走她的路让她无路可走,来一个贼喊抓贼吗?” 那把他给兴奋的,不但一双眼睛卟灵卟灵亮,脸颊儿都红扑扑了。 一旁的老三江云庭:“……” 啪叽一下子,直接一巴掌抽在小五后脑勺上,“少啰嗦,赶紧干活儿去!” 江隽意捂着被他三哥拍疼的脑袋瓜子,愤愤不平地瞪眼他三哥, “你,给我等着!” 哼唧, 等回头这些事儿结束,看他不收拾老三的。 管他叫声哥,还真以为他就是哥了? 老二都不敢轻易抽他脑袋瓜子,破老三他哪来的胆儿? 他怎就敢的!? 冷飕飕地再次瞪眼他三哥,江隽意气哼哼地扭头就走了, 等见到几名看守后,当即脸色一变, “快快快!天字一号出事了,赶紧召集人手!” “有人易容伪装成咱们慕大人的模样,想要分化咱们的兵力!” “集合!全员集合!立即都过来集合!” 他这边吆喝着,演出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 而不消片刻,这一消息层层传递,转眼之间就已经轰动了整个集秀营, 足足上千人的兵马抡起了长刀短剑火速朝这边赶来。 但与此同时, “嗯?” 言卿余光一瞟,忽然一怔, 小五正好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一看这就有些发懵:“怎么了这是?难道又有啥损招儿?” 言卿:“……” 纳闷儿地瞥他一眼,这江隽意是不是对她有什么错误的认知? 不过她再次看了一眼不远处, “我刚刚,好像看见什么人?” 她回忆着, 方才,不远处, 好似有一抹银白身影一闪而逝。 寒风拂过,吹拂起那人一抹银亮的发丝,如似星月加身,满身的星辉月色, 仿佛从冰雪中走来的仙人。 不过没来得及看清那人长相,那人身影就已没入一条巷弄之中。 言卿又蹙了蹙眉, 想起方才那一份震撼,那种令人屏息的感觉,如同勾魂摄魄,夺目至极,难以言喻的那一份冲击,来自美的冲击, “……你们那个大哥,是黑头发,没错?” 正好江隽意踩着轻功一溜烟儿地跑回来, 一听见这话直接就一呆,“是呀!当然是黑头发呀!” 那不是黑发,难不成还是白发啊,真要是头发全白了, 那不成了糟老头子了吗? 言卿:“……” 又蹙了蹙眉,“……可能是我看错了?” 她这般自语着。 可,之前一直听人说,那江虞羲绝色美人,绝世风骨, 方才瞧见的那一抹亮银色,那丝绸一般流光溢彩的亮银色长发,还有那一抹雪白的衣角…… 第250章 恶耗!死讯? 言卿又按了按眉心, “说起来……我听说,你们大哥和我一样,都是喜欢穿白衣?” “昂,对呀,”小五眨巴一下眼, “一个美人,一袭白衣,却唯有发色不同……他个子大概有多高?” 旁边江云庭心中一紧:“您是怀疑?” 言卿又皱了皱眉,“之前听江孤昀说过,刑狱那边会给人灌药,而据我所知一些药物也很可能会导致头发变白。” “我方才看见的那个人,虽然没有看清楚长相,可是……” “确实惊艳。” 江云庭与小五对视了一眼,之后,立即便说:“妻主不妨在此先稍等,我先过去探一探,若是大哥,我便立即将他带过来!” 而若不是,也省得耽误此刻的正事。 言卿点了一下头,而江云庭提气一跃,立即便如大鹏展翅, 顺着言卿为他指出的方向,就这么飞出了老远, 小五不禁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冲那边张望,还顺手从怀里摸出一小把干壳花生, 哎呦哎呦,这可坏咯,这怎么听起来真有点像是大哥呢? 那大哥头发白了,岂不是真变糟老头子了? 小五眼珠又来回转了转, 言卿:“嗯?你看我干什么?” 小五咳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没怎么呀,就是觉着,四哥和六儿他们怕是要开心坏了。” “嗯??” 小五则轻哼一声,扬起了嘴角笑, 可不是开心坏了,最大的竞争对手有可能变成糟老头子出局了, 哎呀,他大哥要是没了那张好看的脸,以后可如何是好,以后咋来面对这位言妻主? 啧啧啧,真是想想都好有意思呢, 坏心眼儿的小五在这里琢磨个不停,而另一边…… … 这巷子很深,似有寒风席卷而来, 有人一袭白衣,那薄如蝉翼的真丝白衣难以御寒,可他似乎并不畏寒, 那神色,那仪态,淡漠之中的卓然清贵,乍一看如松似柏,也好似玉竹修身, 寒风拂起他那银丝如雪的长发,眉眼也好似落满了冰霜, 但双耳之中似乎有鲜血溢出。 “滴答。” 一滴鲜血顺着那冷白的耳垂坠落而下,猩红砸落在肩膀之上,而他微微地一蹙眉。 “……怎么好像听见了隽意的声音?” 他试图再次将内力注入双耳之中,放大此刻的听力,然而嗡地一下, 倒是导致双耳彻底失聪, 风声不见了,呼啸的寒风仿佛骤然挺直,死寂之中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只需过上几日便可恢复。 “罢了,” 须臾,他又是一叹,而后云淡风轻地一抬手,抹去了耳边的血迹。 “总归夜莺正与斯蘅他们在一起,不过,除了斯蘅、隽意,还有谁?” 之前虽听见一些,但这集秀营中喧嚣沸腾。 东南西北四大营,无数哀嚎,数不清的惨叫,还有来自窑矿那边开山取石的巨响,这些噪音无不在干扰着他的判断, “也不知青山如何,但想来应是无碍,毕竟青山之中早已提前部署……” 他这般想着,而后徐徐一步,竟顷刻之间闪现在十余丈之外, 这巷子深处有着一户院子,这里正是李铭鹤的住处。 不过此刻除李铭鹤外还有另外几人,皆是一脸凝重。 “东家此前一直在那天字一号的牢房中,” “以前一直是东家借由那些狱卒、看守、军士,单方面向咱们这边传递消息,” “那地牢之中防守森严,为免延误了东家的大计,咱们此前也不敢擅自接近。” “只是……” 有人一脸的忧心忡忡,不禁又看向了一旁,“你方才所言,当真属实?” 而那人长相俊秀至极,只是一身衣裳全是血,看起来虚弱憔悴,就连那脸色也苍白至极。 当初他们这些人想要重回幽州为东家报信,但奈何有人出手拦截,所以不得不化整为零。 许多人或许葬送在半路上,也有人则是乔装改扮,借用了一些身份,费尽了千辛万苦才通过幽州关隘。 而此刻,这人正是其中之一,不过他运气不太好,曾落入一位妻主娘子的手中。 以至于直到前阵子才几经辗转,来到这集秀营中与李铭鹤等人私下会和。 如今他长吁口气,而后十分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李铭鹤见此霎时一僵,许久之后,才喃喃自语, “坏了!若此事当真属实,若是东家得知……” 他一脸畏惧,而那脸上也多少带上了几分悲愤。 可就在此时, “得知什么?” 忽然之间,有人冷冷清清地问道。 在场这几人吓了一跳,有人瞳孔一缩,有人锵地一声拔出长刀,也有人猛地转身就要往外跑, 但等回头一看,才发现那房门旁,有那么一人, 一袭白衣,银白的长发披散而下,他眸中似噙着一抹淡笑,就那么斜倚在房门旁。 他神色清贵,看起来多少有几分的漫不经心,当薄唇微掀,好似在笑,可那眉眼之中又满是慵倦。 “东家!??” 李铭鹤猛然起身,他一脸惊愕地迎上前:“您这、您这……” 他看着江虞羲那一头白发,可当他开口时,江虞羲却没多少反应, 双耳失聪,如今耳中一片死寂,他只看见李铭鹤唇形翕动,却无法听见任何声音, 这份失聪大概还需几天才能结束, 不过他瞧了瞧,读出李铭鹤的唇语,旋即又看向另外几人, “你们方才似乎提起什么很是有趣的事情,青山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又有什么,这么生怕我得知?” 而那几人身形一僵,须臾,才有人战战兢兢地回答:“这,这……” 那人顶着巨大压力,随后噗通一声,竟然跪了下来。 “东家恕罪,我等办事不利!” “听闻,半年前,青山曾有洪水,而三公子似乎出了什么事,被那位言姓妻主抛尸于洪水之中……” “另外还有管秀,他是近些时日才被人送入集秀营的,听他说,他之前曾在嵊唐城西的乱葬岗看见过一座坟,那那坟,恐怕是五公子的……” “此外,还有江氏宗族,” 第251章 哭什么(为【陌然】加更,1) “听闻江氏宗族,从前那六百多人,已经只剩下如今这四百……” 管秀说完,也是一脸不忍,然而纸包不住火。 那六百多人短短一年就已经死了这么多,想也知道这一年来到底都发生了多少惨烈, 而江虞羲神色一怔,旋即似是沉思了片刻, 夜莺…… “家中那位妻主,虽对外稍为残暴,但她下手自有分寸,以她心性不至于存心夺命,恐怕云庭已被安排诈死,所谓抛尸洪水也不过是为掩人耳目。” “至于隽意……” 他又思量着,在双耳失聪前,他曾恰好听见过隽意的声音,想来隽意也还活着。 只是,也不过一刹那,江虞羲便再次问道, “周文崇何在?” “许娘子、方娘子,还有葛娘子,那三人又何在?” 从前他时常外出,短则几日,长则一年半载, 青山那地方势必要有诸多部署,如此一来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可族中竟是死了那么多人,这不合常理,除非是此前那些部署出了什么意外。 而李铭鹤听了这话不禁一怔,又不禁回头看向那名长相俊秀的夫侍, 那人正是管秀。 管秀双目通红说:“属下之前曾遇见一位妻主娘子,不幸落入其手中,许多事,知晓的也并不是很多。” “但,也曾听闻过一些。” “据传大概是一年前,应该是在您来到这集秀营之后,青山那边曾出过一件大事。” “传闻周家庄聚众起义,因不堪迫害,谋害了包含许娘子、方娘子,还有葛娘子在内的那些人,” “事后官媒大发雷霆,于是那位崔大人便一声令下,屠了整个周家庄,” “足足一千多人,鸡犬不留,无一幸存。” 而那周文崇也正是周家庄的人。 原本是六福商号的一名管事,虽然六福商号九成以上的生意店铺全部已转移至幽州之外, 这边留守的人手其实并不是很多,但偏偏那周文崇正好是其一, 江孤昀曾说他无法与六福商号取得联系,一是因商号那些管事大隐于市,罕少有人知晓其真正身份, 另外便是那周文崇,正好是负责运转嵊唐县、沭阳县,以及周遭另外几个县城的商号管事,早在一年前便已身亡。 而江虞羲则是沉思片刻, “周文崇,周家庄……” “还有那三位娘子……” 苦心部署就这般被废除,究竟是意外,又或者是存心? 又怎就偏偏这般凑巧? 那周家庄不仅人多,也极为富裕,从前曾是青山那边的挡箭牌, 江氏宗族名声不显,但周家庄却极为鼎盛, 那些周姓之人有人开设驿站,也有人开设酒楼,更曾有人奔波于数个县城, 其中一些人则是作为那三位妻主娘子的附属,但凡出点什么事,看在那三位妻主娘子的面子上,也不会有人胆敢那么胆大包天地动他们, 可偏偏三位娘子竟是死于周家庄之手? 而三位娘子死后,也导致了周家庄的灭亡,全庄一千多人因此被屠? 许久,江虞羲才长吁口气, “如此,那看来,孤昀他们这一年,怕是不太好过……” 毕竟,那挡箭牌早已不在,但凡江氏宗族这边出点什么事,也无人能抵抗,无人能阻挡, 也难怪江氏宗族那六百多人,会变成如今这四百多。 而正是这时, “……大哥!?” “谁?” 李铭鹤再度紧张, 江虞羲双耳失聪,此刻就仿佛聋了一样,之所以能与李铭鹤对话,也全是凭借唇语,能够读懂李铭鹤这些人所言, 但他其实听不见任何声音。 不过此刻一见李铭鹤反应不对,他也侧首一看, 接着, 就见一人,顶着一张令他感到陌生的刀疤脸,身上穿的是一套集秀营中的盔甲,盔甲之中藏着一抹暗红色的衣领, 可那人的身材、体态,气势、气质,与那神色,却叫他熟悉至极。 “……云庭?” 而门窗之外,江云庭恍恍惚惚,忽地一下,他鼻子一酸,接着那双眼也一瞬通红。 “大哥!!……” 他心头滚烫,可那嗓音却沙哑至极,仿佛什么都忘了, 就那么莽莽撞撞地扑了过来,门窗都给撞开了。 但等来到大哥面前时,又紧急停下,没敢放肆,而是像从前许多年那般,规规矩矩地站定, 只是那一双眼也越来越红,像是历尽了心酸,总算见到了他想见的那个人, 一时间心潮汹涌,百感交集,竟是难以言语。 反观江虞羲倒是一笑:“哭什么?” 好歹也这么大的人了,都二十来岁了。 江云庭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胳膊往脸上蹭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李铭鹤那些人。 李铭鹤也回过神来,“这是……这是三公子?” “东家,您二位先聊着,属下便先带人告退了。” 他也是一个有眼色的,立即带着其余人退出了房门,临走甚至还把房门关了个严实。 而等清场之后,江虞羲又看了江云庭许久,那神色也不自觉地温和了许多。 “家中如何?” “他们可好?” 江云庭再次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才薄唇一扯,笑出几分爽朗的模样, “好,都挺好的!不过有些事大哥您还不知道,” “就好比小五那个师父,那位隐世神医廖先生,你一定不知道他是谁!他竟然是那个修罗将军夜厌爵!” “听说他来自夜家旁系,排名十九!” “妻主这次之所以来集秀营,也是为了那位十九叔,” “对了!!” 忽然像想到什么,江云庭又说,“咱们那位妻主,你一定不知道,她竟然是王女!” “是王长女,夜卿!” “就是可惜了,可惜夜莺已经……” “………” “?” 江虞羲本是一副浅笑模样,但忽然之间,他身形一僵, 在双耳失聪的此刻,没再解读江云庭的唇语,而是徐徐地一抬眼,他凝视江云庭双眼。 “……你说,什么?” “王女,王长女,” “……夜卿?” 第252章 百日宴 窗外天光昏暗,此地照明全靠那些油灯火把,毕竟是位于山体之中,地底之下。 然而此刻,这房屋之中,江虞羲一脸的恍惚, 江云庭不知他大哥为何如此惊愕,但他一琢磨, 是了, 在此之前,他们这些人,不也跟大哥一样? 以为自家那位妻主就只是一位来幽州配种的平民妻主而已,谁知竟然有着那样的来头,竟远比那些所谓的勋贵还要尊贵! 王长女,可不单单只是王长女而已,更是来日女君! 没错了,大哥的惊愕一定是因此而来。 只是转念一想,江云庭的心情又有点沉重, “其实一开始,我们这些人,曾以为她是那位王次女夜莺,不过后来似乎是因为那位十九叔跟二哥说了点什么……” “前阵子青山那边发生了一些事,有人灭了磐石村……” “当时妻主的反应不太对……” “所以二哥心里就有过几分猜测……” 江云庭试图讲清楚那些来龙去脉,想起当初言妻主曾为莺王女立过一座衣冠冢,以及那位言妻主曾讲过一个故事。 一只兔子,一只鸟儿, 孪生姐妹,夜卿夜莺。 只是他口笨舌拙,让他冲锋陷阵自是不在话下,既可刀刀毙命,也可一杆长枪杀千军万马, 可若是让他叙述这种事,实在是太过难为他,他甚至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觉像是一团乱麻,比起排兵布阵还要复杂得很, “……所以,这也只是孤昀的推测而已?” 忽然听大哥这么问,江云庭愣住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对啊,” 江虞羲又问:“可曾去与那人对峙?而那人又可曾默认?” 江云庭又是一怔,“这……” 这些事儿,说起来,他们之间,好似全是心照不宣? 而江虞羲见此,不知怎的,又是一笑, 接着,他才又问, “……夜莺人呢?那位莺王女,如今又何在?” 江云庭愣了愣,而后,那份因久别重逢,而带来的满腔澎湃,就这么骤然回落了许多。 他抿了一下嘴,似乎一下子想起了很多, 想起当初那人看似残暴,但曾保住他一条命,也想起那人从前所背负的诸多误解,至死都没能洗清, 可恨他们这些人竟还视那人为死仇,哪怕是有诸多隐情,哪怕是因一叶障目,哪怕他们这些人当时并不知晓真相, 可那份沉重的愧疚,却再也无法去弥补, 也是过了许久,他才闷闷地说,“莺王女……夜莺,已经死了。” “大概是两个月前,死于蛊毒,当时正值十月深秋。” “……十月,深秋……” 江虞羲徐徐一垂眸,又再度笑了笑,“我要是没记错,谢羲和当初出事时,也是十月,也是深秋。” 他那嗓音似乎再度沙哑,那神色也晦涩了许多, 而后又徐徐看向门窗外,见窗外有烛火,那些昏黄烛火在风中摇曳。 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的一些事, 那时候因夜王产女,一举双姝,曾祖父在得知消息后,便立即派人秘密将他送出幽州。 初见小卿是在姐妹二人的百日宴上,一个生来冷清,不喜宾客的喧嚣吵闹,于是微微地蹙上一下小眉头, 就只是那么大点儿的一个小女娃,却已有了几分来日清冷矜持的模样。 而另一个则是嘻嘻哈哈,一见人就高高兴兴地咧开小嘴巴,露出一口粉粉嫩嫩的小牙床,乌溜溜的葡萄眼看似古灵精怪,总是咿咿呀呀地冲人吐着口水泡泡,一瞧就很是闹腾。 后来又过了几年,依然是双子峰上,昔日的两位小王女已经稍微长大了一些。 某个午后,在一处山丘之上,夜卿当时坐在他身旁,清冷的小脸儿本是那么青涩,又那么稚嫩,可那双清澈的眼睛,却映照着满山秋色。 他们两个一起看向远方,山野之中荒草丛生,那日天是灰的,风也刮得很大,可那山野之中奔跑着一抹红裙身影,那人肆意顽劣,放起一只纸鸢, 嘻嘻哈哈地一边跑,一边回头笑, 当时谢羲和也在,那一年谢羲和也才刚满八岁而已,俊逸出尘的小郎君一袭白衣,却任劳任怨地追随在那位红衣王女身后,笑得有些无奈,却还是张开手,倾力护着,叮咛着,让那人慢一些,当心脚下。 那日他和小卿,就那么看着远方二人,小卿手里拿着一卷兵书,用那青涩稚嫩的嗓音说, “昨日王父传我去书房,他说,他让我选,这个王长女,我是否真心想当?” “从我出生那一刻开始,很多事就已经被安排好了,仿佛是命中注定,” “没人问过我是否愿意,就那么擅自为我决定了一条路,就好像你一样……” 秋风扶起她额前的碎发,依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可那双清澈至极的眉眼,却没有半分幼女的纯真, 反而好似一眼寒泉,像双子峰上的寒泉秋水。 她说, “我不知父王为何要这般问我,或许是一时心软,又或许是于心不忍,” “可我已知世间事,若我不知,或许还来得及,” “可既然已经知晓,那便来不及了。” 这条路很苦,她不能哭,不能笑,得意时不可张扬,逆境时也不可自弃,就算精疲力尽也不可喊累,就算受伤流血也不能说疼, 她必须没有任何软肋,至少不能让人知晓她软肋所在, 这一年她也才五岁而已,她就这么活到了五岁。 “有些事,总得有人做,我若不做,就只能让莺儿替我做,” “王父心疼我,他在我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他也比起莺儿更加心疼我,所以他突然开始不忍,” “可是我却不愿有丝毫变动。” “莺儿像现在这样就好。” “像现在这么看着她,我有点羡慕,但也只是一点点,” “可我又很欣慰。” 王长女夜卿,生下来就没有童真,可妹妹夜莺就是她的童真。 她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声音也一模一样,有时候看着莺儿,就好像在看另一个她自己, “仿佛那是另一个我,” “一个不必背负任何沉重,可以无忧无虑的我,” 第253章 怎敢 所以夜莺保持如今这样就好, 她对此没有任何怨言,她不能放纵的,夜莺替她去放纵, 她不能哭不能笑,但夜莺会替她笑,替她享受那一切, 那么这就已经够了, 或许一开始,是王父他们,将她推上了这条路,可是从五岁这年开始,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想让莺儿一直能像现在这样,永远都这么无忧无虑,干干净净的世界里没任何血腥争斗, 那是小夜卿五岁那年最大的心愿,而为此她自己则义无反顾地走上那一条血路。 因为对她来讲,莺儿不仅仅只是她妹妹而已, 也是她全部憧憬,也是她对人生的所有想象。 可她不在了, 事与愿违, 夜莺的人生到底没能如她所愿, 她从前那么想护着夜莺,可她到底没能护住, 江虞羲也曾想护住夜莺,因为他很清楚,对他来讲,王长女夜卿,是他的人间净土, 那么对于夜卿来讲,那个孪生妹妹,夜莺,亦是她所憧憬的所有人间。 所以当初见到夜莺的第一眼,他就已经预感到了许多事,他也品味出夜莺的心痛, 所以他不忍追问,宁可自己查,宁可深入虎穴一探究竟。 可为什么,他和小卿这么想护住的人,却到底还是不在了,到底还是没护住? 江虞羲忽而又是一笑, “她留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抹牵挂,也就这么不在了。” “……大哥??” 江云庭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些不安,他猛然看向江虞羲,却也见江虞羲徐徐一抬眸。 “她在何处。” “那个人,她在何处?” 江云庭又是一怔,“……什么那个人,哪个人?大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他不安地问。 而江虞羲长吁口气,那神色似乎怅惘了许多。 “王长女夜卿,已死。” “死于六岁生辰,死于十二年前。” “若十二年前夜卿当真没死,以她心性,早在三年前夜王府满门皆灭时,她势必率兵而起,她绝不会坐视不理,绝不会任由那些憾事的发生,更绝不会放任夜莺来幽州。” “而那个女人来历不明,不但顶替了夜莺的身份,甚至,还谎称她自己,是那位王长女夜卿?” 神色一顿,江虞羲又问:“……夜莺之死,是否与她有关?” “她又到底有什么企图,究竟密谋了多少,背后可有人指使?” “而你们几个,” 他又嗤笑一声, 可当再度看向江云庭时,那眉眼里,似乎平添了许多冷色, “而你们几个,又究竟怎敢?” “怎敢,唤那么一个移花接木,玷污了王女之名的女人,为妻主!??” 江云庭又是一怔,“大、大哥……你,你这是?” 他下意识上前,伸出的手想扯一下大哥的臂弯,可江虞羲长袖一甩, “轰!!” 江云庭被他猛然掀飞,那高大的身体撞穿了一面墙,也惊动了门外的李铭鹤等人。 “东家!怎么了?” 江虞羲又定了定神,而后又再次一吐心中浊气, 他徐徐一步,又云淡风轻地一抬手, “锵!” 李铭鹤腰上挂着一把偃月长刀,就这么被他拔了出来, 长刀出鞘之时,一片寒芒刺骨,却是冷彻人心的冰寒之色。 江云庭按了按胸口,他狼狈的从满地的碎砖尘土,与那坍塌的土墙中爬了起来, 可当抬头一看,却立即一脸惊恐。 “坏了!” “大哥,停下,住手!你想干什么?” “那是妻主!那是王……那是妻主!!使不得,使不得!” “老四会跟你拼命,六儿会哭!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江云庭心急如焚,他连忙飞扑过来,可谁知竟然扑了一个空, 当抬头一看,却只来得及看见一片雪白衣角, 如仙人临尘,却满身杀伐, 然而这一幕却令江云庭心颤不已。 “艹!!” 他二话不说,连忙奋起直追,同时急匆匆地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哨, 鼓足了劲儿用力一吹, “唳——!” 这木哨曾用于示警,犹如以前的江氏宗族,每当有妻主娘子出行时,只要有人撞见,皆会吹响木哨通知其余族人, 又好比之前磐石村曾被人灭村,当时二哥和六儿留守在磐石村外,二哥也曾携带一支用来示警的木哨, 而此刻这哨声响起,顷刻之间,便已传出了很远很远…… 可江云庭大概这辈子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哨声,竟然会因此而响。 … “慕大人!此事当真?” “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 “那人竟敢易容仿妆成您的模样,还调走了一支精锐兵力?” “当真是猖狂至极!” 此刻,言卿这边, 江云庭走后,集秀营的那些军士便已陆续集结,而今聚拢在她前方的兵马已足有上千, 而那些军士正在义愤填膺。 小五江隽意转了转眼珠儿,时不时地朝言卿这边望来一眼, 心说,贼喊抓贼,玩得漂亮! 哈, 这位言妻主还真是有趣儿,跟在这人身边,似乎总有看不见的乐子, 啧啧啧,这些乐子平时就算几年下来都未必能碰上一回,尤其自己家中那几个, 那些兄长,还有六儿,以后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会打起来不? 真是越想越心痒难耐, “咔咔咔咔咔,” 江隽意剥了一堆干壳花生,悄悄转身背对众人,然后拼命地往嘴里塞塞塞,再嘎嘣嘎嘣一顿嚼, 满嘴全是浓郁的花生香, 可就在此时突然听见一阵熟悉至极的哨声, 江隽意神色一怔, “唳!” “唳!” “唳!” 接连三道哨声,且那哨声还在由远而近, “不好!” 三哥不是去找大哥了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顷刻之间脚踩轻功,只一眨眼而已就已来到了言卿身旁, 同时伸手一扯,将言卿拽至自己的身后,同时满面的凌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像是在防备着什么, 显然已是处于高度紧张。 而与此同时,言卿也已徐徐抬眸, “大哥,住手!!” 她看见远方, 江云庭如飞檐走壁,一路追赶着前方那一道出尘身影, 第254章 杀无赦(为【陌然】加更,1) 而那人一袭白衣,满头银发,眉眼冷洁似雪,却又满身的凄寂之色, 风声在呼啸,寒风掀起他一头长发,而那银白色的发丝之下,是一双淡漠冷冽的凤眸, 他居高临下,就那么垂眸轻瞥一眼,手持一把偃月长刀, 就好似,他已经背弃了全天下,再也没什么事值得他去在乎的,也再没有什么是他能失去的, 已经舍弃了最后一丝余地,也因此不再有任何犹疑, 他就那么凌空而起,却又像是处于深渊绝地。 言卿遥遥注视着那人,她一时错愕,“这……这就是江虞羲?” 她不禁问小五江隽意。 此刻江隽意依然坚决地挡在她前方,他慎重地点了一下头, “恐怕是出了什么岔子。” 按理大哥本不该是这副模样,更不该是这种反应,三哥到底都对大哥说了些什么? 为何大哥,竟好似走火入魔? 且这一身杀气…… 江隽意不禁回首,他看了一眼言卿,又不禁回想起临行前二哥的那番叮咛。 虽然他本人无法感同身受,他可以理解二哥、四哥,还有六儿对这人蒙生的诸多情愫,可他自己却无法对此有丝毫感触。 但他只知晓一件事,这言妻主决不可有任何闪失,更不能有任何损伤,否则…… 他回忆着家中今日的氛围,那些兄长时常犯蠢,着实为他带来不少乐子。 他确实是喜欢看热闹没错,也确实是唯恐天下不乱,很多时候他都更像搅起一场混水,使那些人越发混乱才好,越乱,才能越笑料百出。 然而, 此时此刻, “来人!” 江隽意的脸色忽然一变, “天字一号其罪当诛!他擅自越狱,又前来此地,定是对慕大人怀恨在心!” “来人立即保护慕大人!送慕大人离开集秀营!” 江隽意临危不乱,同时不轻不重地伸手一推,使言卿踉跄着推向那些身着盔甲的军士。 而那些军士则一脸紧张,连忙冲过来将言卿这边包围得严严实实, 可言卿心中却是一紧。 “你想做什么?” 她看向江隽意,而江隽意心神一沉, 许是他们这边人多,大哥尚未发现言妻主所在的方位, 但兄长身上那份冷然,凌厉,绝情至极,却也叫他在意至极。 “他那模样明显不对,为您安全考虑,还是尽快离开为妙。” 说完,他指尖金光一闪,一把金针已从手中探出,但他仅是冷静看向江虞羲,并未轻举妄动, 甚至他已打定主意,在大哥发现他之前,发现言妻主之前,他应以稳妥为主, 最好别引起旁人任何注意。 而此时那半空之中,那人一袭白衣,手持那偃月长刀,落于一处屋脊之上, 他眉眼低垂,一身内力再次灌注于双耳之中, 他那神色看似冷漠,且无情,没任何悲喜,也没任何情绪,空泛得直叫人心惊, 然而也不知是否是因之前听力使用过度,当他再次尝试聆听时,哪怕是有内力的加持,可双耳之中一片嗡鸣,除了这份嗡鸣,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眉心一蹙,而后又冷冰冰地看向那些军士, “江隽意!出来!!” 他或许不知那个冒名顶替的女人究竟在何处,但他知晓,隽意在此。 亡者理当安息, 而王女之名,夜卿之名, 也不该被任何人擅自顶替,不该被任何人擅自冒用, 此为亵渎! 既然是亵渎,那便理应当斩, 理应, 杀无赦! 而更令他无法容忍的,是云庭之前那一句句,口口声声的,“妻主”?? 呵,谁是妻,谁是主? 他江虞羲的妻主从来都只有一人,他江家六人的妻主也从来都只有一人。 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已经死了!那人没来得及与他们相见, 但此举与叛妻背主又有何区别? 在此之前,能容忍夜莺暂时霸占住那个位置,就已经是他所能忍受的极限。 至于旁人? 怎敢,怎能,又怎配!? 人群之中,小五眉心突突直跳,他只觉心中越发不安, 说到底他们这些人,很少有谁见过大哥真正动怒时的模样, 但小五见过,江隽意见过! 十年前大哥前往一地,将他从当时那群人手中救出,那时大哥本是云淡风轻, 本是打算暗中来,救走人,再暗中走,来去都不引起任何人注意, 本是这么打算的, 结果就在他为小五松绑时,那一袭白衣的少年仙人突然疯魔, 只因当时关押小五的地方,曾恰好有几名看守路过,而那些人提起过一个人, 原话他忘了,毕竟时隔太久,但当时那几人大概是提起了什么,想要去杀某一个人, 而大哥的耳力实在太好,以至于那一夜,那个地方,那处根据地,被他一人摧毁, 他后来是拎着小五一步步从那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眉眼冷漠无情,就如此刻,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时不时外出,他似乎在布局,似乎是为斩草除根,似乎是清楚当年所毁去的根据地,也不过是一巨大密网之中的一抹残丝, 如今想来当初那事,恐怕便是与夜王府有关,又或是与夜卿有关。 “……你医术了得?” 忽然之间,那位言妻主拨开了数名军士,朝他走来。 江隽意听得一怔,“……这,对?” “只要没死,就能救活?” 江隽意又是一怔,而言卿已冷然抬眸,她遥遥看向那正眉眼低垂,仿佛是想从在场这上千人中,寻出她二人踪迹的江虞羲。 “虽然不想这么做,” “但,也只能留他一口气,” “之后就交给你了。” “什么!?”江隽意听得一惊, 电光火石间似乎想到什么,刚要开口阻挠,却见言卿已走向一名军士, 一把夺走对方手中的十字弩,同时一副冷然模样。 她双手托举,冰冷的眼已经瞄准了远方屋脊, 瞄准了,江虞羲。 第255章 求佛(为【陌然】加更,2) 对于言卿来讲,自从见过老三江云庭的身手,见证过他们这些人飞檐走壁的本领, 以及听人提过江隽意的那一身轻功之后,她就很清楚,自己的短板究竟在何处。 她从前,学的是军体拳、擒拿术、军中格斗,又或枪法,百步穿杨, 她的视力向来很好,拿枪的手也一直很稳。 可跟这些人飞天遁地的本领相比,无疑,她比不上他们。 若不是最近事情太多,她其实想虚心下问向江云庭请教,至少那轻功必须学, 否则一旦遇上什么事,一步快,则步步皆快,显然她要处于弱势。 就好比现在, 那江虞羲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那人明显是过来杀她的, 那就只能先想办法将其制服,但据传那人心智远超江孤昀,一身武艺也远超江云庭, 这么一个人,若是殊死一搏,她胜算很低,也没必要那般费力不讨好, 那么,就只剩这么一个选择, 远攻! 言卿静了静神,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重新看向江虞羲并以十字弩进行瞄准时, 她避开了他心脏这样的要害,但瞄准了他左侧的肩膀, 他似乎是个左撇子,左手是惯用手,此刻左手握刀, 暂且废他一只手!多少能够限制他一些, 而就在此时,忽然之间, 那处屋脊之上寒风凛冽,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如今已被人锁定,他若有所感,忽然一抬眸,朝言卿这边看了过来, 所看见的,是另一张脸,是言卿易容仿妆后,属于慕婉清的那张脸, 而他神色微寒, 忽然提气一跃,翩然落地,长刀之中迸发出一缕刀气, “疯子!是那个疯子!” “天字一号,是他!??” “他怎么逃出来了,跑,快跑!他曾屠城,他杀过太多太多人!” “逃啊!” 此地聚集着上千军士,那些军士早已躁动, 其中一些人曾亲身经历过一年前的屠城之日,见证过当时有多么的骇人及惨烈, 如今一见江虞羲早已吓破了胆,有人在抱头鼠窜, 也有一些后来才被调遣至集秀营的兵力,那些军士则是满脸茫然, “……天字一号?是那个禁忌?” “……白衣白发,是他没错!” 据传凡是见过此人者,非傻即疯,非死即残, 也是这时, 双方之间, 一个双手托举那十字弩,另一个手持那偃月长刀, 人群之中他们彼此对立,也几乎是同一时刻, “咻!!” 那十字弩连发三箭,而江虞羲手中的长刀也已猛然挥出了一片刀气, 可也是在这片刀气挥出之时, 一阵寒风自言卿身后拂过,吹乱了她一头长发,也拂过她额前碎发, 那双冷清至极的眼睛,昭然若雪,皎白如月, 可江虞羲却是一怔, “妻主!” “大哥!” 混乱之中似有人高声喊道,那粗犷低沉的嗓音已沙哑至极, 江云庭一路赶来,飞扑而来,手中长枪打偏了一支黑铁弩箭, 而江虞羲手中的长刀已经挥出,内力催发的刀气来不及收回, 可猛然之间他手腕一偏,凌厉的刀气绕开言卿,几乎是与言卿擦身而过,而后便是人仰马翻, 使得诸多军士倒地,也击溃了不远处的一片岩石墙壁, 当巨石滚落之时,先是叮地一声, 共三支弩箭,其一被江云庭紧急拦下,其二钉在他身前地面, 其三,他没闪没避, 就那么听见弩箭刺穿了血肉,扬起了一泼血,箭矢已穿肩而过,只留下一处猩红的伤口, 大量的血迹,顷刻便已染红了那一袭白衣, 可他神色似乎有些恍惚,仿佛突然就在这么一瞬,卸去了所有力气, 他有些怅惘, 双方间隔不过十余丈,而他凝睇了言卿许久许久, 直至再度看向那额前微微有些汗湿的碎发,看向那双冷冷清清的眼睛, “……小卿?” 他有些不确定地这般问, 却见那人眉心轻蹙,而后唇角也微微一抿, “……小卿。” 有那么一瞬间,他眼底好似染上了一抹红, 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切都太虚幻,就好似一场不真切的梦, 人说画皮难画骨,慕婉清像她,一袭白衣像她,可画虎不成反类犬,小卿那一身冷清之中的温和,被那人学成娇柔虚伪的冷淡温婉, 夜莺也像她,比慕婉清更像, 一模一样的长相,一模一样的声音,若只是单看容貌,就算是当年夜家那些人,也很少有人能分辨出她们两个, 可毕竟她们二人又是那么不同,她们从不是同一个人, 那些细微之处的小情绪不同,那些与生俱来的小习惯也不同, 她一颦一笑带有思虑,她看似冷清实则也有她自己的坚持,明明已经过了那么久, 可有关当年那位王长女的事情,他却依然还记得, 可如今想来那又仿佛已经是很遥远以前的事情了。 而这也令他眉心微蹙,似乎有些费解,也好似正置身于一场难以言喻的虚幻之中。 他已经分不清了, 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就像当初在江氏宗族见到夜莺时,在来到这集秀营之前,在亲耳听闻这个人的死讯前, 他曾无数次祈祷, 江虞羲这一生从不信神佛, 也曾认为所谓神佛也不过是无稽之谈, 可那时候在忙于探查夜王府的那些事情时,他也曾一次又一次前往深山古寺,于寺庙中三跪九叩,一次又一次求一支平安签, 求神佛许诺,求她人间安好, 人只有在绝望时才需要依靠那所谓的信仰,在人力所不足时,在无能为力时,才需要那么一份神佛信仰作为支撑和依托, 他也曾试图寻求神佛仁慈,求神佛赐予开恩, 可神佛却又总是那么的无情。 但如今, 在历经了不知多少次的破灭之后,在他早已认清现实,已经认命,已在接受现状的如今, 从前所祈求的,就这么突兀出现于眼前, 可他已经分辨不清了, 这究竟是一场幻梦,是一时癔症,又或者是其他? 可哪怕是一场虚幻,他也有些不舍,有些贪心, 想再多看几眼, 多看这双眼几眼。 第256章 他真的好香(为【陌然】加更,3) 当那片凌厉刀气袭来时言卿心神一紧,她飞快抄起一支箭筒,正欲再次取出三支弩箭, 可听了这话她也一怔, 而一旁的小五江隽意也悄悄吞了吞口水,瞄她一眼,难得没起哄, 而是悄悄抬起手,压下她手里那把十字弩。 言卿眉心轻拧,又凝视江虞羲许久, “……清醒了?” 之前分明一副赶尽杀绝便决不罢休的模样,怎么又突然冷静了? 而那人就只是凝睇着她,许久之后,也没挪了开眼,就只是轻嗯了一声。 言卿:“……” 至此,才总算放下那把十字弩。 而小五江隽意也松了口气,“你看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儿!” 骂骂咧咧地往前跑,同时从怀里掏伤药,好歹是被那位言妻主射了一箭,肩膀上流了不少血, 那十字弩的杀伤力远非寻常,白衣一旦染血就极为明显,几乎染红了半边身子,连同那银白的长发也已被染红, 但紧接着小五神色又一顿, “坏了!” 方才人多眼杂,可别忘了此刻正聚集着上千军士, 他掏药的手一顿,然后又贼溜溜地看了看四周, 只见尘烟飞扬,全是灰尘, 估计是因为他大哥之前那一刀正好轰碎了一面墙,本就有人恐惧不安抱头鼠窜,在大哥出刀之后墙又塌了粉尘漫天, 倒是没几个有闲情注意这边, 不过小五还是眯了一下眼,盯住了其中几人,一直藏在手中而没机会使用的金针陡然甩出, 那些金针分别飞向十几个不同的方向,命中了一些人的眉心或心脏, 那些人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已猛然倒地, 而对此小五神色中却没多少情绪,仿佛也不过是顺手为之。 谁让他们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 但等他一回眸,却见大哥徐徐走出一步, 一步,又一步, 他徐徐走至那位妻主的面前,与那位妻主对视了许久许久, 而后才又长吁口气,“你……” 言卿:“?” 微微后退了半步, 而江虞羲神色一顿,垂眸看了看她那一袭白衣,又重新抬眸,凝睇她双眼, 短暂的沉默后,他薄唇轻抿,抿了又抿,而后薄唇一掀,好似在笑, 可笑时也是无声,反而像咽下了许多沙哑, 言卿:“……” 不懂,不明白,不知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又微微一蹙眉, 而江虞羲也缓缓地伸出手,“……此处,人多眼杂,” “可否移步一叙?” 言卿又一怔,下意识地看了看江隽意和江云庭那边, 见两人一个眼神亮晶晶的,锃亮锃亮的,而另一个则是满脸冷峻,但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她又蹙了一下眉,似在思索衡量,旋即才又瞧了瞧眼前的江虞羲, 很香, 是那种冰清玉洁的香,似一树琼花,也似瑶池清冷的那种香, 好似梨花碎雨,也好似一盏寒梅的那种香, 以前江斯蘅说过他大哥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如今这话言卿有点信了, 兴许是这人身上的信香?但那香调太过凄凉,太过冷清, 言卿的信香是冷冽,冷冽之中有锋芒, 可这人身上的香气,却好似一捧雪,没那么锐利,也没那么多锋芒,好似只剩那一身深入骨血之中的寒凉, 不过至少这一刻,这人倒是没什么攻击性, “好,” 她轻点一下头,没看江虞羲伸出的那只手,也没将自己的手搭在那人的掌心中,就只是那么冷冷清清地一转身,先他一步向前方走去, 而江虞羲像是怔了怔,有些哑然,凝视着前方那一道窈窕的身影,他徐徐收紧了自己掌心, 可五指之中却什么也没能攥握得到, 依然那么空, 空得他无力, … 小五走不开,本来这种事当然少不了他,奈何这趟钟山之行二哥没能过来, 以至于本该让二哥负责的事情,只好由他暂时顶替上, 好比重新整顿那上千军士,重新聚拢人手,以及查缺补漏,势必将一部分人灭口等等, 老三江云庭在旁帮他打下手,手起刀落就是一条人命, 不过他也忍不住伸长脖子看向远方,属实是被之前的事情吓到了, 他是真有点担心,怕那两个又突然翻脸干起来。 “你胡乱担心什么,出不了事儿,”小五拉长一张脸闷闷不乐的, 可恶!! 这么好看的一场戏,居然走不开,居然没法看。 江云庭一言难尽地瞥他几眼:“担心才是正常?倒是你?你怎么就一点也不担心?” “你真就不怕……” 小五撇嘴翻了个白眼,“因为我没心没肺呗,笨,连这都不懂?连这都需问?” 然后又翻一个白眼,揣着袖子扭头就走了。 而另一边, 言卿已寻了一处稍为隐蔽的位置,在这期间,仿佛一道孤单的影子, 江虞羲没再看她,就只是瞳眸低垂,似乎心有思量, 然而从始至终,他最多落后她半步,就只这么半步而已,就这么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上, 等言卿停下来,忽然一回头,险些撞在他身上, “当心,” 他伸出手,微微托付她臂弯,而后那神色又一顿, 只这么一个简单的碰触,便又收回了手,稍触既分, 而言卿则是皱了皱眉,“你刚刚是怎么回事?如果有误会,还有什么误解,我想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尽快全都讲清楚。” 江虞羲又是一垂眸,而后再徐徐一抬眼,那神色有些飘忽地凝睇着她, “……您似乎,并不认识我。” “……也,并不记得我。” 言卿:“?” 忽然就是一愣, “我们认识?以前见过?”她那模样有些错愕, 而江虞羲微微弯眸,好似在笑,只是那神色之中没多少神采 , 他只是轻嗯一声,“……认识,也,见过。” 言卿哑然, “……不!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不是夜莺,你可能认错……” 而他却摇了摇头,忽然如鲠在喉, 反复做了一个深呼吸,又深深压下眼底的那一抹红, “我知道,” “一直都知道,” “夜莺不是夜卿。” 他又重新看向她,再次凝视她双眼,仿佛在透过这双眼,看一份过往, “而你,” “现在的这个你,出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你,” “我从来都不会认错……” 第257章 等你,一直在等你 眼前人眉眼柔和,笑意缱绻,只是那薄唇一弯,又好似有着几分凄凉孤独, 好似天地之间只独剩他一人,那是一种无声的哀伤。 言卿怔住了片刻,才像是反应过来。 “我们两个……小时候,认识?” “嗯,” 他再次轻点一下头,旋即又深吸口气,似乎有些怅然,也有些释怀,但更多的却是那一份迷惘。 “江虞羲,祖籍淮西,现居幽州。” “十八年前夜王产女,曾祖父秘密送我出幽州,但为掩人耳目,未敢以江自居,而是以谢为姓。” “那时曾化名谢流觞,师从谢清儒,对外以谢氏远亲自居,与羲和以堂兄弟自称。” 他又轻抿了一下薄唇,重新抬眼凝视言卿说:“你我二人曾有婚约,你若为王,我为王夫,你若为君,我亦为正君,” “这婚约,当初,是曾祖父和夜王亲自定下的。” 言卿:“!” 愕然许久,迟迟回不过神来, “我……” 她试图想说点什么,但江虞羲徐徐摇头, “没关系。” 他又抬眸,对她一笑,只是那嗓音似乎又沙哑了些, “没关系。” 他这么说。 言卿:“……” “你身上有伤,先在此稍等,我去把江隽意喊过来。” 又看了一眼他那一副白衣染血的模样,言卿冷静说完,便匆匆转身。但也多少有几分心乱。 天可怜见,这种情况又该如何处理? 婚约?她身上竟然还有一份婚约? 这么说起来,她跟这个江虞羲,难道像夜莺谢羲和那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当初人在磐石村,虽然回想起一些事,可那些事情全是与夜莺有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六岁以前的记忆并未完全恢复。 而这个人,江虞羲…… 言卿又不仅一顿,回头一看,只见昏黄幽暗的烛火下,那人徐徐一垂眸,白衣白发,一身狼藉血迹,就那么孤零零地一个人驻足于那片幽暗中, 仿佛要被那些黑暗所吞没,没来由地便叫人心软。 从前初见江雪翎,她曾觉得六儿很脆弱,可若说那时的六儿,仅仅只是像一个布满龟裂痕迹的精美瓷器, 那么如今的这个人,却给她一种更为破碎的感觉, 了无生趣,不知是在为什么而支撑,甚至那一份茫然,仿佛依然处于一场虚幻之中, 他似乎分不清虚假和真实,就连之前他与自己对话时,也是如此, 仿佛在追忆,在怀念,在回忆。 这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 又或者说,是一个被锁在一段回忆里,困在一段过往之中的人, 仿佛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却只有他,一直一直停留在当年,停留在原地,从未有过分毫改变。 忽然江虞羲微微抬眸,他朝言卿这边看了过来,言卿轻抿一下嘴, 然后长吁口气,匆匆解下自己身上这件狐皮大氅,重新回到他面前,并抖开这件大衣披在了他肩上。 他身量颀长,个子很高,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言卿似乎只到他肩膀左右, 等为他系好领口的带子,她才轻声说, “以前那些事,我暂时还不记得,但无论如何我总归要面对。” “我现在无法做任何承诺,但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像是一怔,而忽然之间,眼底好像有什么在翻涌,心中似骤然滚烫, 忽然他伸手一揽,一手圈住她后腰,一手按住后颈,将她紧紧地按进自己的怀中, 他自己也俯首,将脸埋在她肩上, 就这么过了许久,他才沙哑地轻嗯一声, “好,” 他这么说, “我等你。” 一直在等你。 等你长大, 等你回想起全部。 … 另一边,上千军士已列阵整齐,只不过许多人一脸紧张草木皆兵。 小五江隽意瞧着这一幕不禁眨眨眼,“啧,大哥还怪厉害的。” 人的名树的影,在整编这上千人的队伍时,他难以避免地探听了几句,听人说起那所谓的屠城之日,以及大哥那一头白发…… 他又看了看远方,这集秀营中因是个地下城池,不见星光不见月,总是黑幽幽的,而昔日他大哥就是在这么一个地方大开杀戒, “……” 薄唇一抿,小五斜倚墙壁,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而一旁老三江云庭则是冲着妻主和大哥离开的方向不停张望, 那心神不宁的模样活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急得都快团团转了,叫小五看着怪闹心的, 正好这时, “妻主!” 江云庭压低了嗓音,急忙上前,特地往妻主身后看了看,却没能瞧见白衣白发的大哥, 顿时心里就一咯噔, 一下子就想起妻主之前手持十字弩,这心眼子都快凉成半截儿了。 “大、大……大哥呢?”他木着一张脸,提心吊胆问。 言卿本是心不在焉,直至此刻才凝了凝神, “他还好,不过他之前被我射过一箭,肩上有伤,尚未止血……” “!” 江云庭狠狠地长吁口气,立马冲江隽意使了个眼色,而江隽意则是一副施施然的模样, 拍拍胳膊肘上沾着的灰尘,一摇一晃地朝这边走来, 只是在路过言卿时,忽然那鼻尖耸了耸,像是在闻什么味道, 然后卟灵一下,猛地看向言妻主这边。 言卿:“你看我做什么?” 小五嗖地一捂嘴,嘴丫子都快咧上耳根子, “没什么没什么,我去见大哥!” 说完就一溜烟地跑走了, 哎呦呦,这香的,跟大哥身上的香味儿一样一样的, 这俩人刚才到底干啥去了? 亲没亲?抱没抱? 哎呦还怪在意的呢! 等来到大哥这边时,离老远就看见那人披着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闭目养神, 那件大氅来自言妻主,不过那神色冷清的模样已与方才判若两人。 当听见一阵风声传来,睁眼一看见是小五,江虞羲那神色也平静了些, “你且说说,这一年来,家中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以及小卿……妻主,” “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258章 慕:我咋变成假的了? 老三之前跟他提过一些,但老三是个实诚的,论起话术太过一般,难免牛头不对马嘴, 但五儿不一样, 五儿除了刚来江家那阵子曾一副孤僻模样,后来就渐渐成了个油嘴滑舌的。 小五一边掏出伤药,一边说:“也就那么回事呗,” “不过二哥不做人,之前估计是我把他惹急眼了,他存心跟我卖关子,有些事情并未告诉我。” “我也不是很清楚,那位王长女到底是因为什么变成了咱家现在这位言妻主,但有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她确实是夜卿无疑。” 江虞羲眉心微蹙,那双冰冷的凤眸似有思忖之色,而小五转了转眼珠,贱兮兮地凑过来揶揄他, “咋样?妻主香不香,软不软?嘴巴好亲不好亲?” 江虞羲眉梢一挑,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而后又倏地一笑,“一年不见,五儿倒是长本事了,嗯?” 小五:“?” 懵了一下,之后又唰地一下,警惕地后退了几大步,他干笑两声,但难得没哔哔, 须知,眼前这一位,可不是二哥三哥那些人,远没有另外几位兄长好欺负, 真若是把大哥惹急了…… 咳,小五又不禁摸了摸自个儿的脖子。 人生唯有吃瓜美食不可辜负, 活着不好吗? 活着挺好的。 管住嘴,多吃,多炫,可不能阴沟里翻船。 须臾, 言卿垂眸思量, 此次来集秀营,江云庭等人是为江虞羲而来,如今既已与江虞羲汇合,那么也该盘算一下自己这边的事情了, 她这趟主要是因那神威侯府,是想借此与侯府接轨,从而探查当年之事,以及确保十九叔的安全。 但之前曾听说女侯不日便要前来此地? “看来在那之前,必须尽快掌控这集秀营,” “而那慕婉清则是首当其冲。” 另外她还有另一个想法, 岑佑情。 之前还犯愁来着,不知那岑佑情该如何解决, 此人如今依然关在青山那边的后山石洞中。 但如今? 等下势必要与慕婉清交火,等彻底掌握这个集秀营之后,大可对外放出消息,就说那位来自府城的岑巡察不幸卷入混战之中,且因此而被刺客所杀, 如今这集秀营里共有两个“慕婉清”, 一个为真,一个为假。 只要弄死真的那个,那么这剩下的,便是假的,也成了个真的。 “就是有点可惜了,早知道应该再找一个人扮成崔盛芸的模样,” 这样一来岑佑情和崔盛芸便可实现双死,往后此事也没法查证,倒是能消除许多隐患。 不过奈何有钱难买早知道,来此之前她也没成想,竟然会发展成这种局面, “回来了!” 这时,翘首以盼的江云庭突然回头一看。 言卿想起不久之前那个满是寒梅清香的拥抱,似琼花梨树, 她轻眨一下眼,心底似起了些异样。 而等微微一抬眸,就见小五大摇大摆,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走在最前面,而其身后跟着一个人, 看似貌不出众,身着一套染血盔甲,且是一头黑发,除了那一身气质太过清贵,旁的,倒是平平无奇, 且那长相也陌生得很,但其臂弯搭着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 言卿:“……” “妻主,” 那人来到他面前,薄唇轻掀,而后又徐徐行了一礼。 可是听他唤这声妻主,言卿却仿佛听见这人之前声声沙哑,那一声又一声的“小卿”, 说白了,若说六岁以前算是一辈子,六岁之后当兵算一辈子,重新回到此处便又是一辈子, 那她三辈子加在一起,也是头一回有人这么唤她。 以前有人唤她为“卿儿”、“卿卿”、“卿姐”,又或者是直接叫她全名, 可唯独“小卿”,真真是生平头一回, 她轻嗯了一声,又敛了敛神, “出发!” 长袖一甩,她一步当先,看向那地牢所在, 而江虞羲则神色微顿,旋即上前,如她之前那般,将那件狐皮大氅披在了她肩上, “天冷了,当心一些,以免风寒。” 言卿神色微顿,又摸了摸这件厚实暖和的狐皮大氅,仿佛被那琼花梨树的寒香所包围。 她不着痕迹地做了个深呼吸,才又轻嗯了一声。 而江虞羲瞧她几眼,便一垂眸,看起来极有分寸,就那么退至她身后,但与她之间也不过半步之遥, 比起江云庭、江隽意,离她更近, 在那个她触手可及的位置上,就这么与她一路同行。 曾经也曾有过一些亲密,擅自触碰一直是他独享的专利,那曾是无可指摘的特权, 可如今, 无论有多想, 也必须克制些, 只是这份生疏,疏离,这份僵滞之感,到底还是需想个办法,应尽快消除。 另外则是, 五儿之前说,小卿她……一直想走? 江虞羲又垂了垂眸,须臾又忽而一笑,重新抬头看向前方,看向那半步之外。 走得掉吗? 世间除生死,无处能阻他, 若当真有人阻,那便杀一条血路, 不论如何, 一次就够了, 如那般的分离,如那般的绝望,他这一生之中,绝无法再去容忍第二次。 … “如何?” “那天字一号可有现身?” 地牢这边,慕婉清铁青着一张脸,她这边不断有人回来禀报消息, 但其中一些人有些谨慎警惕地打量着她,那神色里也好似添上了几许犹疑。 之前言卿那边放出消息,声称有细作混入这集秀营中,易容仿妆成慕婉清的模样。 说起来也算凑巧, 方才江虞羲提刀而来,那一身杀意曾被不少人目睹,且那副模样,活像是跟人有仇, 言卿顶着慕婉清那张脸,江虞羲被他们视作禁忌称作天字一号, 而这天字一号去杀地牢之外的那位由言卿假扮的“慕大人”…… 那么,倒是阴差阳错,佐证了那些消息的真实性。 以至于,此刻这地牢之中,那气氛便显得古怪。 第259章 似曾相识(为【陌然】加更,1) ‘外面那位慕大人,肯定是真的!’ ‘不然天字一号又怎会提刀而去?’ ‘可若外面那位是真的,那岂不是说,如今在我们眼前这位,便是一个假的了?’ ‘说起来最近这一年多,也曾有一些人意图不明,妄想混入集秀营,但凡发现便已全部处死,只不过那些人全是夫侍男子,’ ‘难不成那暗中之人坐不住了,想挖我集秀营中的秘辛,所以此次派出一位妻主娘子来?’ ‘这倒是难办了,也不知眼前这位信香品级如何,要知慕大人可是珍品信香,而若这人是凡品信香也就罢了,若是珍品……’ ‘那回头这个假货与慕大人斗起来,岂不是要两败俱伤?’ 有人心里盘算着小九九,然而慕婉清眉心一拧,她陡然看向那人道, “你,出来!” 空气之中漂泊的信香太过混杂, 但哪怕只是凡品信香的妻主,也能通过信香感知部分情绪,更何况慕婉清的信香还是那凡品之上的珍品。 猜疑,焦虑,担忧,不安…… 这些人在质疑她? “看你的模样,似乎对本官颇为不满?” 她嗤笑一声,虽然依旧是副温婉的面相,但那神色之中却有冷意。 而那人心中一紧,一瞬便有些心慌,不论如何眼前这位好歹是一位妻主娘子! “大人饶命!小人怎敢?” “小人只是觉得,那天字一号事关重大,况且女侯也即将来此,怕回头没法交代……” “何况、何况……” “此前这一年来,您曾屡次召见那天字一号,虽那人从未主动见过您,可您也为此来过牢房许多次,” “小人这是在担心,怕回头女侯知晓这件事,疑心到您头上……” 这话也算合情合理,但慕婉清却是怔住一瞬。 在此之前,对外她与许多人一样,仿佛被江虞羲所蛊惑,似是痴心相许痴迷不已, 甚至江虞羲之前被困牢笼那么久,那蚕丝被褥是她让人送来的,那真丝白衣也全是她让人准备的, 以及平日那些荤素俱全的酒水餐食…… 而每当那江虞羲穿起一袭白衣时,她都很难不透过那个人,想起以前的一些人,一些事…… 比如昔日那位卿王女, 也比如, 谢家少主,谢羲和, 那位谢郎君。 慕婉清怅惘了些,但须臾便驱散了眼底那些个迷蒙, “看来,此前一年诸多心软,竟是自掘坟墓,为我自己留下一个这般隐秘的祸患……” 难怪当年那位卿王女曾说, 若想无懈可击,必须没有任何软肋,而一旦有了,那这软肋,便是危险之处, 因为一旦叫旁人知晓,便会如她此刻这般,致使自己陷入诸多烦恼之中。 但也正是这时,忽然有人冷笑出声, “这位娘子,我们慕大人已经带人往这边赶来,” “虽不知您易容仿妆成慕大人的模样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总归纸包不住火,” “如今正主已经得知您的存在,您与其在这儿空耍威风,还不如想想该如何脱身。” “也免得等下叫我们慕大人瓮中捉鳖。” 一名军士满脸的讥诮鄙夷, 这些妻主娘子心性歪邪,若真是那位慕大人也就罢了,便是不喜也只能忍着, 可眼前这人分明是个张冠李戴的赝品,既为赝品便是假货,那也不必担心害怕得罪, 左右用不了多久,另一位“慕大人”就会前来此地与其清算。 可慕婉清却是陡然变色, “你说什么!??” 另一位慕大人?哪来的慕大人?这集秀营中只有她一人姓慕! 可那人却冷笑,“还装?” 说罢,似乎也懒得再多费口舌,竟是转身就走, 而慕婉清瞳孔一缩,像是意识到什么, 也恰好是在此时,远方传来一支兵马整齐划一的声音, 盔甲相互碰撞,手持长枪短刀,军靴叩于地面,声势浩大交织而起。 旋即,远处也传来一名狱卒震惊的声音, “……慕大人!??您您您,您不是在里面吗?您何时出去的?” 接着,另一个冷清淡泊,却也温和些的嗓音响起, “那天字一号从此地逃出,且有人易容成本官模样,那位娘子何在?可有离开此地?” 狱卒大为震撼,大为不解, 而慕婉清的脸色却陡然一沉, “放肆!” “何方宵小!竟也敢冒用本官之名!?” 她凛然着一张脸,眉眼阴沉地从地牢走出, 但等出来一看,却又是一怔。 只见不远处,在无数军士的簇拥之下,那人如众星拱月, 虽是顶着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可那眉眼冷清浅淡, 那神色,那气质,自有矜贵,是她所效仿不来的尊贵, 傲然的脊梁,矜持的神色,清明的眉眼,甚至还有那一袭白衣…… 她忽而恍惚,不知怎的,突然就觉得, “你是……谁?” 为何这人的神色,气质,仪态,乃至那一身与生俱来的尊贵, 那份沉着,那份冷清,都那般的浑然天成, 为何竟如此的,熟悉? 竟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而那人微微一垂眸,当再度抬眼看来时, “砰!!” 趁她失神之际,那人竟雷霆出手,长腿横扫而来, 而慕婉清脸色一变,顷刻之间一掌挥出,然而那人反手一个肘击正中她心口,出手之时迅如闪电,叫她疼得脸色一白, 慕婉清有些心惊,这人身手太过凌厉,像是几经生死,从生死之中磨炼而出, 小五在一旁亮晶晶地看着,“妻主真好看呀。” 打人的样子可真好看,太好看了,他都快要变成星星眼了, 而江虞羲则是双臂环胸,眉眼温和地瞧着那一幕,忽而不知怎的,再度掀唇笑了, 第260章 你到底是谁(为【陌然】加更,2) “确实,” 小卿的身手向来漂亮,从前外人赞誉她文武双修,殊不知,于习武之道,她并非云庭那种练武奇才,最多算是一个中人之姿, 可旁人晨练站桩一个时辰,她趁夜总要多站几个时辰,每日就只睡那么几个时辰,也不怕长不高, 吃了太多苦,拼了命的苦学,自年幼起便付出无数血汗, 这才有了世人所说的王长女, 才有了那副耀眼的模样, 但只有真正了解她,熟悉她的那些人才知晓,比起外在的光鲜亮丽, 往往是那副血汗无数,从年幼起便为肩上的重担,拼了命而学尽一身本事的她,更为夺目,更为耀眼,也更叫人怜惜心软, 小五:“……” 不禁看了看他大哥那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不知怎的,忽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人到底在骄傲什么呢?自豪什么呢? 以前自己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把医庐那些藏书古籍倒背如流,也没见大哥为他骄傲半点, 这怎么换成妻主,虽说妻主揍人确实好看,但又不是什么惊世壮举, 大哥咋就骄傲成这德行? 说到底揍人的又不是大哥,他又有啥好骄傲的? 微微翻了个白眼,小五重新看向前方, 而此时“砰!”地一声, 言卿素手微抬,一把掐住慕婉清的脖子,随着手臂抡动甩出的力道,哐地一声,便使慕婉清一头撞在了墙壁之上, 简单,残暴!但行之有效! 但慕婉清的反应也不慢,她提气一跃,单手如锁喉之势,直取言卿咽喉, 言卿眉眼依然那么冷,却从未有分毫松懈, 早就听说过这慕婉清文采不俗且武艺出群,此次出手这人之前没急着反击,反而更像是在逐步试探自己的底线, 心思太过缜密,如这般缜密的妻主娘子,倒还是言卿这数月来首次所见, 双方交手如迅雷不及掩耳,转眼就已过了几十招,但地牢这边的看守,以及言卿所带来的那些军士,却也仅仅只是旁观, “你到底是谁!?” 此刻慕婉清已开始反击,拳脚生风,那些招式也越发凌厉, 然而与言卿交手时,她却越打越是心惊, 她以为自己已经试探出言卿的上限,这人攻速有多快,拳力又有多重,反应有多敏捷,招式又是什么流派, 可从她开始反击起,便发现无论她拳脚有多重,这人都能稳稳地接下,且从未落下风,一直稳压她一线, 并且这人似乎更擅长近身搏击,但双方近战交手,慕婉清却越发恍惚, “……你是谁?到底是谁?” “……夜王余孽?来自夜王暗部?” “……你是王府死士!?” 她突然停手,脸色虽难看,却似是学过轻功身法,一瞬便与言卿拉开了距离。 言卿举起的拳头没来得及捶在她身上:“……” 轻功。 呵呵, 果然,还是得学。 她看了看如今距她已有数一丈之远的慕婉清,神色也淡了淡, “什么余孽?” 慕婉清红唇一抿,就只是心惊肉跳地看着她, 这人,不知到底长什么模样,但这人一身武艺,那些拳脚招式,虽有些陌生,但根子上,却与从前夜王府培养的那些人,一模一样! 化繁为简! 就仿佛从前那位王长女所言, ‘你们所学招式太过驳杂,但须知真若上阵杀敌,那并非剑舞,无需繁琐,只需直取要害,一击毙命便是!’ 昔年双子峰下,一片荒野之中,包含慕婉清在内,有男有女,无数幼童, 年纪小些的,或许才六七岁,年纪稍长一些的,也才十四五岁, 却也曾有那么一个人,分明比他们所有人都年幼,却能一语道破她们这些人的所有不足, 那人所信奉的武学之道也是如此,大道至简! 慕婉清冷冷地看了言卿那边许久, “我还以为……” 夜王余孽,早已灭绝,可原来,竟还有活口尚存世间? 而她从前曾是王府为那位卿王女培养起来的班底,若那些余孽还在,又会拿她如何? 又会如何对待像她这种背主之人? 言卿微一眯眼,悄然握住一把匕首, 而慕婉清已微微后退, 突然之间她迅速转身, “咻!” 一柄匕首陡然飞出,本是欲刺穿她心脏,轻功言卿是真不行,这是她短板,以后必须得学, 但论起远攻,这准头却是有的, 然而慕婉清足下一点,移步换位,避开要害所在,那匕首刺穿她左手上臂,带出一串血花, 言卿一步上前,下意识就要追,可就在此时, “锵!” 老三江云庭一愣,低头一看,自己腰上挂着一把长刀,那是大哥之前用过的偃月长刀, 可如今唰地一下那长刀就不见了, 等再次抬头一看, “轰!!” 一缕刀气迸发,碎石轰隆,整个地牢岩石滚滚,仿若塌方, 直接就对准了慕婉清,将此处轰出一处废墟,尘烟之中那人被重击在地,后背是一条狰狞刀口,同时喷出一大口鲜血, 似乎是伤得不轻, 旋即“轰隆”一声,岩石砸落, 越来越多的岩石滚滚掉落, 而,江云庭:“?” 江隽意:“?” 言卿:“?” 仿佛处于山摇地震中,轰隆隆抖落的岩石和灰尘叫几人眼前一黑, “撤!” “这地方要塌了,所有人,赶紧出去!” “逃!” 到最后,江云庭猛地吼了一嗓子,又不禁捂了一下脸,无语至极地看向他大哥。 而,江虞羲:“……” “……小卿?” 眉眼缱绻,浅浅一笑, 然后嗖地一下,直接把言卿拦腰抱起,提气一跃就出现在了十余丈外, 小五更是早就脚底抹油了, “艹!” 赶紧跑,再不跑就要被那些破石头给活埋了, 大哥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忘记这是地牢了? 一刀轰出片废墟,这地牢直接被摧毁, 轰隆隆的声音一个劲儿地从几人身后传来,那些军士也吓了一跳, 一个个夺命狂奔,期间小五忙里抽闲,他之前整顿兵马时也曾打听过不少情况, 呵呵,有些人,助纣为虐,为非作歹,杀人夺命,残害无辜! “砰砰砰砰砰!” 接连几脚,把其中一些人踹了回去,然后在岩石砸落之时, “啊!!” 血腥迸溅,那些人发出惨叫。 … 许久之后, 地牢塌方,深陷的凹坑已被碎石填满, 等满天灰尘消散后,言卿依然被人像是抱着个小娃娃似的, 一手揽着腰,一手兜着她屁股,她此刻相当于坐在人家臂弯中, “抱够了吗!?” 她面无表情地耷拉着眼皮儿, 又面无表情地冷瞥了一眼, “撒开!” 第261章 为她效死? 言卿着实是无语至极。她 已经说了好几遍了,让他“撒开”,可奈何这人跟聋了似的, 就那么牢牢地抱着她,仿佛是把她端在她怀里,而且还是用这种犹如抱小娃娃一样的姿势。 她脸一黑, “江虞羲!!” 可那人就只是看向地牢那边,因易容仿妆,一头白发变黑发,那张脸也是平平无奇,但眉心一蹙,若有所思。 陆续有人从坍塌的地牢跑了出来,小五蹦蹦跳跳的,一看就没多少稳重样儿。 虽然出发之前二哥曾对他委以重任,让他不论如何一定要护住那位言妻主的安危,可这,这不是跟大哥汇合了吗? 凡事肯定有大哥在前头顶着,他浪就得了! 基于此,他还挺开心的, 也不枉他们大老远地过来找大哥,果然呀,大哥还是很有用处地。 不过此刻一抬眼,就见那位言妻主僵着一张脸,那脸乌漆墨黑的,然后又看了看他大哥, “卟嘶卟嘶,” 他冲大哥使了个眼色,而大哥一怔,等侧首一看,这才发现,怀里的人早就不高兴了, 那眉心蹙的,那小嘴儿抿的, 估计是顾忌着他肩上有伤,否则她怕是早就一拳凿他肩上了。 江虞羲忍俊不禁,这才徐徐弯腰将她放了下来。 而言卿长吁一气,正欲开口,却突然见他耳中溢出一丝血, “你耳朵怎么了?”她诧异地问, 江虞羲轻笑一声,抬手抹去耳边血迹,“不碍事的,暂时失聪,过几日就好。” 言卿:“……” 原来不是“跟”聋子似的,而是“真”聋了? 忽然就有点心塞,难怪之前喊他好几回,可他跟没听见似的,感情人家还真就压根儿没听见? 但转念一想,这人都聋了,但怎么与自己交流时竟毫无障碍? 那一点儿也不像个聋哑人,难道是因为精通唇语吗? 霎时,这人在她心中的妖孽程度又不禁再度拔高了一大截儿。 “说起来,方才因肩上有伤,出刀之时有失分寸,恐怕是坏了您的计划。” 言卿一怔,而江虞羲说,“看您当时那模样,似乎是想活捉于她,又或是想私下提审?” 大抵是她早就想好了,妻主娘子们的博弈主要是凭借信香,可她当时一见到慕婉清就立即火速出手,完全不给那人反应的时间,也借由凌厉的拳脚强行阻断慕婉清释放信香。 否则那信香一出,恐怕当时在场那些军士们,很快就能分辨出谁真谁假。 另外则是,言卿这信香尚未完全觉醒,许多东西她尚无法动用,目前信香给她带来的唯一便利,便是可以透过这些信香来感知旁人的情绪。 但是总之,她这般应对也给了慕婉清一种错觉,认为她有恃无恐,甚至认为兴许她的信香品级也不低,而在这种情况下,比起释放信香,还不如拳脚搏击, 但论起身手,哪怕慕婉清的本事也足以被人夸耀,却到底是比言卿差上许多。 言卿思量着,“她之前提过一个词儿,“夜王余孽”,看她那模样似乎颇为意外,” “……江虞羲,她以前,是不是认识我?又或者是与夜王府有关,否则她为何是往这方面猜测?” 言卿确实是想生擒慕婉清,主要也是为了这个,想审问清楚。 况且在她看来,像慕婉清这种叛徒,恐怕并不只有一个,人总是有着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若大厦将倾,往往危机并非来自于外界,而是来自于内部这些人, 为了各自的利益,反捅一刀,背刺反水,这些都是她可以想象的。 江虞羲轻点一下头,“她虽是慕氏之女,但从前曾与慕家断亲,年幼时曾在双子峰下遇险。” “……遇险?”言卿愕然,“便是年幼,可好歹是一妻主娘子不是?就算只是小娘子,哪怕没慕家作为靠山,也有朝廷官府的照拂不是?” 但江虞羲的神色凉薄了些,“许多小娘子,在年满十八之前并无自保之力。” 他薄唇一抿,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曾有一些人,常年处于妻主娘子的残暴之下,拿那些身怀信香的妻主娘子无任何办法,可心中又是满腔怨气,而这些毫无自保之力的小娘子,自然也就成了那些夫侍宣泄恨意的出口。” “何况不仅仅只有那些男子夫侍们,” 江虞羲又失笑一声,“一些已成年的妻主娘子,或许是因信香品级太低,日子过得不大如意,憎恨那些身处高位的娘子,也曾有一些平民妻主谋害那些来自世家勋贵的小娘子,事后反而栽赃于那些夫侍,” 这样的世道,好与坏,与是不是妻主娘子无关,也与是不是男子夫侍无关,人性有着肮脏丑陋的一面,利益,争夺,嫉妒,那些人性中恶的一面,自古有之。 言卿沉默了片刻,她大致是听明白了,很多事,很多问题,都是盘根错节,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而是一加一等于成千上万,这并非仅仅是因女尊的问题,或许是因强权而起,但主要还是来自人心险恶。 江虞羲说:“慕婉清便是如此,当年夜莺贪玩,和谢羲和一起下山,他二人正值年幼,恰好撞见慕婉清险些被那些男子夫侍欺辱,为保险起见便立即回双子峰报信,” “而后,” 他与夜卿带着双子峰上的那些暗卫死士亲自下山,事后传唤医官为其医治, 王长女平日要处理诸多琐事,尚在襁褓便已被夜王带去书房与那些幕僚家臣商议政事,耳濡目染之下,所学所言也多是如此,总是要忙得分身乏术, 但夜莺不同,没心没肺的夜莺曾一度与慕婉清交好,觉得那位慕小娘子可怜,当时的慕婉清也确实凄惨得很, 后来她突然下跪,发下血誓,“我与慕家断亲,虽曾依附神威侯府,但如今与侯府已再无任何瓜葛。” “我请王长女收下我,我在这人世无亲无故,也无依靠,便是官府朝廷能护我一时,可到底护不了我一世,” “请卿王女开恩,婉清此生愿为卿王女效死!” 第262章 血仇 那一日江虞羲也在, 当时慕婉清一脸真诚,可小夜卿却皱起眉来, “我并不缺少侍女和追随。” 她只是嫌麻烦,且不喜这双子峰上有外人在,她是个念旧的人,用惯了身边这些人,便很难接受后来的那些人。 可或许到底是心生怜悯, “稍后我会派人送你下山,你可多学一些自保的本事,便是往后觉醒信香,可须知妻主信香也并非无往不利,至于往后如何,如今还言之过早。” 夜王一直在为王长女打造一个往后协助她登临高位的辅臣能士,但那些人在脱颖而出前必须先通过层层筛选。 在那筛选之地,慕婉清学文学武,而她当时的表现并不算是多么出色,论起文武资质也并不出挑,但胜在吃苦耐劳,也因此才逐渐在当年那些班底中占据了一个边缘位置, 言卿哑然,“所以她反了?” 江虞羲轻嗯一声,而言卿则若有所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言卿忽然想起慕婉清之前所言,那一句“夜王余孽”,如今想来还真是讽刺得紧。 她用力闭了一下眼,心中突然有了些恼火,但言语也还算冷静。 “像她这种昔日叛徒应该不少,既然暗部之中都已有人叛变,又怎知旁人全是尽忠至死?” “人往高处走,而水往低处流,若单只是为了寻一条更好的出路,确保她自己的活路,那倒是无可指摘。” “可从她这些经历来看,昔日王府于她有恩,传授她一身本领,也曾养育她多年,” “而当年王府灭门,就算那神威侯府不是主谋,但至少也可算作帮凶,” 这算什么,认贼作母?投效仇人麾下?背信弃义,竟为仇人尽忠职守? 言卿唇角轻抿,又道:“她若死在地牢之中也就罢了,可若没死,或许能透过这慕婉清,揪出更多当年背主之人。” 像她这种人,一定不少,就算她们这些人不曾私下联络,但她一定也听闻过其中一些。 而从前夜王府出事后,夜家一步步没落至此,其中又有多少人,是因他们这些背主之人而身死? 可曾出卖过王府机密? 像她们这种人若想另寻依靠,总得先拿出一个投名状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而这投名状又是什么? 自是夜家,是夜王府,是那慕婉清口中的夜王余孽,是那些人的性命,生死,人头! 而那些人,在从前,兴许是她们的恩师,视她们这些人如亲子亲女,又或与她们情同手足,曾和她们一起出生入死,也曾那般的信任, 有那么一瞬间,言卿眼底好似染上了一些血色, 这是一笔血债! 所谓叛徒,不仅仅只是叛徒而已, 而是一笔又一笔的血债! 沾染夜氏一族的生死,一步步将夜莺她们逼入那般绝地的困境, 当初夜莺亲自来幽州,若非手中已无人可用,若非已独木难支,又怎会如此亲力亲为? 怎会自损身份,成了那么一个来此配种的平民妻主? 甚至被迫演出一副残暴模样,如履薄冰? 这些事,言卿只要稍微一想,就已立即明白。 “慕婉清,叛徒。” “……叛徒,慕婉清。” 她又重重闭了一下眼, 当重新看向前方时,那神色已冷静了许多, 只是那眼底也好似浮现出一抹血丝, “既是血债,当以血偿,” “以这些人命,来告慰在天之灵。” 她嗓音冰冷,凌厉,也沙哑了许多, 就连语气都已染上了沉凝。 … 接下来,言卿这边一连做出许多安排,一方面是让江云庭调集人手,在地牢塌方结束后便开始清理废墟之中的碎石, 如她所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而另一边则是让小五江隽意在集秀营中打听, 小五似乎很擅长做这种事,当真带回了许多情报, “那慕婉清在这集秀营中经营了这么久,也定然会有一些心腹和亲信,就好比之前地牢中的那些军士,其中便有几人时为慕婉清效忠。” “只是当时事发突然,那些人无法分辨她与您究竟谁真谁假,所以才暂且观望了一番……” 小五平时不着调,可如今见言卿面若寒霜,下意识地绷紧了皮子,又不禁看了看坐在言卿身侧,已经卸下一身盔甲,身着一袭白衣的大哥。 江虞羲垂了垂眸,而后为言卿斟了一杯茶, 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是慕婉清位于集秀营中的住处,这地方堆金积玉,倒是与集秀营中随处可见的阴暗模样不同,倒是灯火通明,富丽堂皇。 而言卿仅是一个字,“杀。” 没多少情绪,也没多少语气,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小五怔了怔,只看了她一眼,就又小心地低下头, 他平时那么爱闹腾,但此刻,着实不敢,实在是不敢,竟难得没再那么不着调, 而江虞羲则是淡淡一抬眼,看向一旁正在擦拭一杆长枪的老三江云庭。 江云庭见了立即拎起衣裳,而后抄起长枪转身就走。 须臾,远方好似传来一阵厮杀之声,但不消片刻,又已全部消弭。 “……东家?” 此时李铭鹤等人被人带了过来, 江云庭长枪染血,除此之外也就只有脸上溅了一抹血迹而已,仿佛不过是宰了几只鸡鸭鱼鹅,不值一提。 而江虞羲看眼李铭鹤,也已徐徐起身, 只是他神色微顿,又不禁回眸看了一眼面若霜雪的言卿, “……我听说,此一行,斯蘅和六儿也一并随行?” 言卿怔了下, 而江虞羲弯了弯唇,那神色很是柔和,“上面毕竟并不安全,不妨让他们带人过来?” 这事儿是他从小五那里听说的。 不但听说了斯蘅和六儿留守于地表之上的钟山窑矿, 更曾听闻, 昔日斯蘅为她挡过一刀。 斯蘅亦是第一个入住那梧桐小院, 从前她曾试图驱赶,可到底是没能将斯蘅赶走。 第263章 悄悄地,他眼红(为【陌然】加更!) “……你说大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久之后,小五江隽意走在一旁,送他三哥前往一处暗门地道, 他三哥得了指示,要上去一趟,把四哥和六儿,还有三哥带来的那些弟兄们接引过来。 江云庭如龙行虎步目不斜视,“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江隽意一急,“笨呀!大哥那个态度明摆着不同寻常,他跟妻主很久以前就已经认识了……” “什么!??大哥以前跟妻主认识!??” 江云庭立即一脸震惊, 小五:“……” 忽地面无表情,“算了,我不跟你说了,没意思,真没意思。” 他悄悄一撇嘴,然后自己琢磨起来, 明摆着在意得要死,可方才又为何一脸的云淡风轻? 分明早就已经看出来了,知晓那位言妻主心情不好,可这种时候,按理应该趁虚而入才对? 可怎么还把这种好机会拱手让人了呢? 小五抓抓头,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又或者在大哥看来,此刻比起他自己,比起他们这些人,让四哥和六儿过来,更能顺利哄妻主开心? “啧,” “还真是方方面面,滴水不漏,全都帮人家想到了呢,” 这就是正夫的胸襟吗?如此海涵? 可年份年少的羁绊,尚未演变成真正的情愫,若有朝一日大哥当真对那人生出几分占有之心,也不知会不会后悔? 悔他自己无意中,早在不知不觉时,就已经把他自己坑进了一个个天坑之中? 小五想着这些事儿,又忽地一笑, 那眉眼也跟着一弯, “这还真是,” “越来越有意思了呢。” … 须臾, “妻主!!” 人未至声先至, 有人风风火火,活像是一阵风似地从门外刮来, 而言卿此刻正在沉思,还在想着慕婉清那件事, 就在刚刚地牢那边传来一则消息,废墟已全部清理,但原地只留下一大滩血迹,那慕婉清已经不见了。 倒是命硬得很,竟然还活着, 不过江虞羲之前那一刀险些将那人劈裂成两半儿,估计如今就算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我若是她,当韬光养晦,暗中蓄力,待合适时机再一击毙命。” 而所谓的“合适”时机,又是何时? “女侯。” 之前就曾听闻女侯即将来此,而以那位身为女侯的身份,出行之时怕是声势浩大,且身边好手定然不少, 等女侯来到此地,恐怕就是那慕婉清发难之时。 “之前十九叔似乎是为探查神威侯府才离去,而女侯既然正在朝这边赶来,那么,十九叔呢?” “是否也在随行的队伍之中,又或者是暗中尾随?” “集秀营这边既然能得到消息,那么江隽意曾说十九叔结交甚广,想来这一消息应该早已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他似乎是准备对女侯下手。” “而他那边,又到底会选在何时动手?” 言卿心神不宁,心里思忖着这些事,江斯蘅来时便一个猛子扑了过来, “妻主!~~” 他似乎想一把搂住人家,但又觉得那太孟浪,貌似不太好,于是一屁股坐在言卿手边,仰起了头眼巴巴地望着她。 言卿也因此愣了愣,她暂且敛了敛神,下意识地露出个轻松些的笑容,“你和雪翎在上面可好?” 江斯蘅瞄了一眼她膝盖,又瞄了一眼她那一袭白衣遮掩下的双腿,指尖微微蜷了蜷,似乎想再凑近一点点, “就……还成?”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之前不是把温白遥从孙秀荷那边弄了出来吗,但他后来找上我,告诉我好几个地址,有山上的,有地底的,也有嵊唐县一些民居里藏着的房契地契,” “他想让我帮他照顾他身边那个小厮,” 温白遥其实并不知晓他身份,只把他当成巡察使身边的一位侍卫,以为江斯蘅远在嵊唐,但曾见过这位侍卫,所以才嘱托这个侍卫照拂于他。 小五江隽意这易容仿妆的本事是真心厉害,另外则是,人在家中,江斯蘅瞧着或许心眼不多,可与外人接触时,那心眼子也多少有点。 言卿又瞧他几眼,见他依然坐在地上,长腿一条盘着,一条竖起,手则是搭在那膝盖上,烛火之下他薄唇微抿,提起了温白遥他似乎心情不太好。 “你们两个……以前交集不少?” “嗯,”江斯蘅点了点头,“他祖父,温老爷子……温老头挺好的。” “需要帮忙吗?” 江斯蘅摇了摇头,“人各有命,有些事只能尽力,若尽力之后还是不行,那也是命。” 言卿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她记得这人很重情,好比之前那些陈旧黑衣,本以为是家里太穷所以才一直缝缝补补,但其实是因那些黑衣是当年六儿的父亲沈丛吟买给他的。 当年那十岁出头的小少年早就已经长高了不少,那些黑衣也不合身了,可不论那些料子有多旧,袖子短了就续上一截儿,裤子小了就寻一块相似的黑布重新缝制一下, 就这么一年又一年, 而这么一个重情之人,按理本不该讲出这种话。 但江斯蘅就就只是仰起头,他望了望坐在椅子上的言卿,“妻主像现在这样就好,” 他不敢想得太好,前途千难万阻,对此其实他心里有数, 所以也是因为知晓这个,温白遥那边,便是真要出手,真要救人,他也想自己来, 而不是让她为了自己的事情而分神。 言卿又是一怔,须臾才冲他伸出手,“地上不凉吗?起来,又不是没凳子。” 他眼睛一亮,看了看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玉指芊芊,像葱白似冷玉,可在烛火的映照下又极为好看。 他一把握住了那只手,握得紧紧的,而言卿微微一用力就把他拽了起来。 恰好这时六儿抱着一张古琴走了进来, 首先看见的,就是两人的手,正握紧在一起。 六儿:“……” “妻主,” 少年依然一副恬静模样,而言卿轻嗯了一声,之后便再度看向江斯蘅,说起了江虞羲的事情, 六儿:“?” 心中一涩,而后一双眼,悄悄红透。 第264章 喜新厌旧 人和人相比,或许真的有不少差距。 家中兄长这么多,可四哥一直是走在所有人最前面的那个,真诚又坦率,也是离妻主最近的那个。 六儿心不在焉,找了个位置坐下后,将那张古琴横放于双腿之上, 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忽然就想起以前五哥对他说的那些话。 ‘——你要学会为自己争取。’ 并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会上赶着主动走到他面前,他想要什么,就得学着自己去争取。 其实这些日子,他也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件事,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若当真想要妻主的偏爱,那他恐怕永远也比不上四哥,他没四哥那么直白。 有些时候,某一句简单的话语,某一个简单的举动,四哥甚至都没过脑子,想说就说了,想做就做了, 想缠着妻主,就那么莽莽地粘了上去, 单纯得令人发指,似乎从未有任何多余的考虑。 在江雪翎看来,三哥四哥这两人的性格比较相似,只是三哥比起四哥更稳重,且三哥更忠诚,三哥的忠诚从来都只属于大哥,正如四哥的热情也从来都只属于妻主。 四哥变了, 时而洋洋得意,时而欢喜雀跃,那在从前是江雪翎想都不敢想的,分明是一条阴鸷的毒蛇,可在妻主面前却又总是那么的心不设防,就好像卸除了所有防备,彻底地交付了满腔热情,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往无前,既是喜欢,便轰轰烈烈,从不考虑如何收场,也不会去想万一这份热烈落了空,万一曲终人散,万一分道扬镳会如何。 他只会一条路走到黑,就算撞穿南墙也绝不会回头。 江雪翎的性子其实更倾向于二哥,自幼便是被二哥一手带大的,父亲沈丛吟过世比较早,大哥又总是很忙,时常外出, 以前人在家中,他与二哥相处最多,他一言一行也更加向二哥靠拢,只是比起二哥他又太过青涩, 是有心也好,是无意也罢,他其实不太明白二哥如今对这位妻主究竟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思? 是感激?是崇敬?又或者,其实也多少沾染了一些些,近似于男女之情的暧昧? 但不论如何,二哥其实已经找准了他自己的定位,他在这位妻主心中同样占据着一个不可取代的位置。 信任。 很多事妻主要么亲力亲为,要么则是交给二哥, 交给旁人不放心,但交给二哥她能放一百个心, 而二哥心思缜密,总能把那些事情办得滴水不漏,甚至远超这位妻主的预期。 所以江雪翎虽然嫉妒四哥,但他其实更羡慕二哥,他也更想成为像二哥那样的人,成为这位妻主的左膀右臂,成为她身边无人能顶替取代的那一个。 也只有像二哥这样的人才能陪着这位妻主走得更加长久。 人性本就喜新厌旧,这与是不是妻主娘子无关,便是夫侍们也是如此,今日买的新衣,或许明日就厌了倦了, 所谓偏爱也不过是短暂风光, 而他更想要一个牢不可破的位置,坚不可摧,没有任何人能将之撼动,就仿佛二哥那样。 如果他能像二哥那样,就算不被这位妻主喜爱又如何?可至少得到了这位妻主的倚重,能与她并肩作战,与她出生入死,也能与她相伴更久更久, 这是江雪翎从未向任何人道明的野心, 当然,偶尔撞见妻主与四哥的亲密时,他心里也多少会有几分消沉, 就好似现在这般,实在不知该如何排解此刻这种苦涩的情绪, “……怎么了?” 忽然,言卿抬眸一看,就见少年盘膝坐在不远处,一副恬静模样,好似幽暗夜色下一株含苞待放的玉兰花,满身的淡雅,却又心不在焉, 那指尖如芙蓉粉玉,轻拨慢挑,幽静的琴声也绕梁而过,但他好似心事重重, 江雪翎回过神来,像以往一样,一副恬静浅笑的模样, “雪翎只是在想,来时路上,曾听三哥说那慕婉清至今下落不明,不知是生是死,妻主可是想寻她出来?” 言卿一怔,“你有办法?” 江雪翎又轻点一下头,他悄悄做了个深呼吸,尽量没看一旁正大咧咧坐在那儿为这位妻主剥橘子的四哥,他就只是恬静地道, “有的。” “音之一道,既可摄魂,亦可控神。” 言卿又是一怔, 音律乐器鸣奏之时能使人共情,共鸣之下或许会触景伤情,可六儿这份本事也实在太过出乎她意料, 说起来早在当初在磐石村时,六儿就曾以琴音干扰那赫连娘子,以至于那人像发疯一般,似乎有什么难以忍受的剧痛,将那人折磨得痛不欲生, 但这, “到底是什么原理?” 见言卿似乎困惑,江雪翎双手交叠,轻放于古琴之上, “以前大哥外出,曾带回一些琴谱,那些琴谱之中也夹杂一些古籍文献,” “上次五哥曾说,这天下之间本无信香,后来是因一些妻主娘子为反抗当时朝政,有人远渡出海,试图寻找这破局之法,而后信香才逐渐扩散开来,使妻主娘子拥有了一份足以自保的本领。” “但当初那些夹在琴谱上的文献,却是这么写的,” “数千年前,这信香本不叫信香,而是名为“奴神蛊”,源起于西域,” “南疆之人以巫蛊闻名,但起初南疆只有巫术而无蛊术,是因很久以前,南疆有人前往西域,所以炼蛊之术是因西域而起。” “至于这“奴神蛊”,最早是西域那边用来控制外族奴隶的手段,” 并且这“奴神蛊”犹如子母蛊,其中一种名为神蛊,植入妻主娘子的体内,而奴蛊则是植入夫侍体内,神蛊可控制奴蛊,且蛊卵无形无色,又极为细小,最早是被人洒入水源之中,又经由饮水进入人体, 而一代代繁衍之后,或许是曾有能人异士将这“奴神蛊”进行过改进,以至于神蛊只会在妻主娘子的体内留存,而奴蛊则是扎根于夫侍体内, 并且这寄居之处为头部,所以一些妻主娘子才可借此感知夫侍的情绪,可操控夫侍行为,甚至影响其言行。 言卿:“……” 在听过这些事情后,愕然了许久,才徐徐回过神来。 “……原来,是这样?” 第265章 因心中有愧 她就说,这地方一开始是原始社会的母系氏族,逐渐演变成父系皇权, 可这信香太过超纲,一直以来都在纳闷这信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是这样倒是也能解释得通, “所以这信香其实是蛊虫?” 江雪翎轻点一下头,“也因是蛊虫,沈家的登仙琴主要是为克制这些蛊虫而存在,且这登仙琴所用之木料,也必须是千年以上的凤栖梧桐木,唯此才能有奇效。” “传言是因很久以前,梧桐木上有雁鸟栖息,而那些雁鸟则是奴神蛊的天敌,那些千年以上的梧桐木也沾染了其气息。” “但时至今日,雁鸟绝迹,至于千年以上的梧桐木,也已被摧毁了许多,如今尚且存于世间的,也皆是禁物。” 年份太短的梧桐木,不曾沾染雁鸟气息,便无法克制这“奴神蛊”,虽然可凭音律稍作干预,但其效果实在太差等同于无, 唯有千年以上的梧桐木,才会使那些奴神蛊为之惊,为之惧。 言卿:“……” 又茫然了片刻,才长吁口气,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 “信香本是来自奴神蛊,而千年梧桐木又正好能够克制这种奴神蛊,” “那岂不是说,” 她嗓音干涩了些,心里也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只要这琴音一出,琴声所过之处,所能传递到的地方,不论妻主娘子,还是那些男子夫侍,皆能被你所控?” 江雪翎依旧那么恬静,看起来也依旧恬淡,秀气得少年人畜无害, 然而他轻点一下头, 言卿:“……” 一瞬就有些眼晕, 也是这么电光火石间,言卿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难怪……” 六儿:“?” “妻主这是怎么了?”江雪翎诧异地看过来, 而言卿则是扶了扶额,“之前听你们说,你们那个大哥……江虞羲,论起智谋,便是江孤昀也有所不如,” “而我其实一直不太明白,既然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一年前他失踪时,又怎会一点后手都没有?” 可原来,六儿才是江虞羲当初留下的,最重要的一张底牌, 单凭这一身所学,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琴音所过之处,便是敌方人数再多又如何? 朝廷?军士?那些士兵? 甚至是妻主娘子? 也不过是一场空谈。 没人能拿下他们这些人, 只要六儿还在,就等于他们已立于万无一失的不败之地,任何人休想近他们的身,休想伤他们分毫。 这是一大杀器!足以保全所有人命, 可偏偏事与愿违,偏偏人算不如天算, “我记得,两个月前,我刚来这里时,曾在柴房看见一把古琴残骸,那也是登仙琴?那把古琴又是何时被毁?” 江雪翎又是一怔,不禁沉默了片刻。 许久, 少年唇角轻抿,才有些僵涩地说:“……都已经过去了,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不愿提及,是为她考虑,可言卿就只是那么看着他。 又过了许久许久,江雪翎才徐徐垂首, 他轻捏一下自己的指尖, 而言卿长吁口气,那嗓音也沙哑了许多:“你不说,我大概也能想象得到。” “当初你们几个为谢羲和收尸,错把谢羲和当成了江虞羲,应该是那时,以当时的情况来讲,你们和莺儿之间有杀兄之仇,按常理来讲,若无那份本事也就罢了,可若是有,但凡有那么一丝可能,都一定会报这份血海深仇。” 而六儿的登仙琴,便是他们所有的底气。 只是大概在他们下手之前,那张登仙琴就已经阴差阳错被夜莺毁了。 “应该是在你们忙着为谢羲和入殓下葬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去忙这件事,莺儿一人在江家,对外她演出一副残暴模样,” “身边没有夫侍伺候,未免惹人起疑,她定要大发雷霆,” “而她当时拿家里的一些东西出气,比如桌椅板凳,让人知晓她在为此暴跳如雷,而其中也有那张登仙琴。” “所以登仙琴的损毁,是意外之中的意外,她恰好废了你们最重要的一张底牌,” “千年梧桐木何等珍贵,又何其罕见,也是因为登仙琴被毁,所以此后的你们才那般无力。” “也是因为登仙琴被毁,所以你们才只能眼睁睁看着,起初六百多人的江氏宗族,死了那么多,伤残了那么多,最终只剩如今这四百多人……” “我说的,可对?” 夜莺后来帮他们铺垫了许多,既保住了老三江云庭的性命,又把江孤昀和江隽意送入刑狱,让他们去探查江虞羲的下落, 是否也与此有关? 是否是因,后来的某一日,她无意中得知,昔日被她砸毁的古琴,竟是朝廷禁物登仙琴,而若不是因为她,或许他们这些人根本不必如此艰难, 或许江氏宗族也根本不必死那么多的人? 哪怕是无心之失,可她心中有愧,所以她在尽力弥补? 言卿又深吸口气,再度问道, “我曾听说,江氏宗族第一次死人,是因为林娘子。” “当时官媒那个崔盛芸下令,处死了林娘子所有夫侍。” “这件事又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登仙琴被毁之后?” 六儿又是一阵哑然,许久,他才徐徐起身,来到了言卿面前, 他微微俯身,握住了她一双手,那双手很冰,好似指尖都在发着颤, 这于她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但江雪翎就只是认真地凝视着,他轻声地说:“那都已经过去了,莺王女也不知情,本就只是意外而已,是无心之失,” “那并不是她的错,那也并不是您的错。” “妻主一直以来都很好,莺王女也很好,只是那时我们不知她身份,不知她心性,是我们不够信任她,未与她交心。” “所以您不要介怀,” “如果她知晓,我相信莺王女一定不会那么做,” “这是造化弄人,就只是一场意外而已,这也与您无关。” 可言卿双目通红,“……无关?” 第266章 谈情说爱(为【陌然】加更!) 又怎么可能无关? 许久,言卿才沙哑地说, “……错了,就是错了。” 任何理由,任何借口,都只是推脱罢了。 一个无心之举,所造成的错误,以及这个错误所带来的后果, 是江氏宗族那两百多条命。 全是血腥,是人命, 难怪江孤昀他们当初那么的恨, 他们并非一无所有,很多苦难也本不该承受, 可夜莺当初那个无心之举,断了他们所有后路, 所以他们才那般憎恨,那般敌视, 言卿满心涩然,又重新看了看江雪翎许久,才沙哑地说, “你们那个大哥,真的把你们教导得很好。” 重新看了他们这些人许久, 否则若易地而处,又有谁能轻易释怀? 就算夜莺做过弥补,就算言卿也曾以一己之力护下一整个江氏宗族又如何? 若换成旁人来看,难道能偿还?难道能抵消? 可他们这些人,包括江孤昀在内,心性都太好,容不下太多的锱铢必较,所以曾有怨,但那些怨恨却两相抵消, 所以后来的他们,也没再继续计较, 海纳百川, 言卿忽然就在这么想, 人世中有太多的肮脏丑陋,可在她看来,他们这些人,却太过美好。 也是在这么一刻,仿佛心门被狠狠扣动, 竟一瞬有了许多折服。 江虞羲, 那个人, 确实把他们这些人教导得很好。 … “……差不多就是这样,我让他们在窑矿外面把守,不然这集秀营跟地鼠打洞一样,那些暗道四通八达,” “……那慕婉清若当真逃了,也确实是一个麻烦,我让他们在远处盯着,一旦发现有什么异样,就立即燃烟报信……” 说这话的人是江云庭,他之前去了一趟上面,却也只是接回了老四和六儿,其余那些曾陪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则是留在了窑矿外,并且还仔细部署了一番。 李铭鹤也在场,他来自六福商号, 事发至今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而已,但这集秀营已被悄然血洗了一遍, 与慕婉清有关的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部揪出,全部斩首,而空余出来的位置则由六福商号的这边人迅速顶上, 就这么全部集权于江虞羲手中, 不过幽黄的烛火之下,那白衣白发的人却是容颜绝世,满是一副举重若轻的冷清淡然, 只是也多少有些心神不宁,似心不在焉,若有所思。 “大哥、大哥??”见眼前人迟迟没回应,江云庭不禁又唤了几声, 而等他大哥回过神后,又沉吟少许,突然问道, “雪翎之前用的那张登仙琴来自沈叔,是沈叔遗物,” “但我曾听说,那登仙琴已被损毁,如今用的这个,是隽意前阵子才从外面弄回来的?” 江云庭愣了一下,才点头,“对,听说是小五给谁看病,用医术换的。” 而江虞羲则是蹙了蹙眉, 他再度沉吟, “……这事儿,小卿知道吗?” 江云庭听得又是一愣, 小卿?? 他大哥怎么亲亲热热的,跟妻主关系这么好?居然连小卿都叫上了,虽说也唤妻主,但称呼小卿的时候明显比妻主次数更多, 对了小五之前好像说大哥跟妻主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江云庭稀里糊涂的,旋即才摇摇头,说:“应该是不知道?” “之前二哥私底下曾跟我们说过,让我们别提这件事,估计是怕她知道了心里不好受?” “另外就是……” 江云庭神色又一顿,然后又抿了抿嘴,“好像是大半年前,当时莺王女还活着,” “有次我们几个聊起了这件事,六儿捧着琴谱触景伤情,老四在一旁安慰他,我嘴笨,我就没吭声,” “但屋外好像有人,我出去探查时正好看见莺王女转身回房……” “妻主虽不知,但那位莺王女许是知晓的,” 也是在那之后,才有了江云庭被夜莺下令抛尸洪水这件事。 江虞羲:“……” 眉心忽然轻跳了两下,才又一抬头,道,“斯蘅他们……进去也有一刻钟了,” 他薄唇轻抿,而后又长吁口气,似是叹上一声, “你们几个,可曾听见过琴声?”他双耳失聪,他自己是听不见的, 但江云庭摇了摇头,“没有啊,琴声?没人弹琴啊,小六儿没弹琴。” 江虞羲:“……” 再度沉默, 片刻之后,忽然转身, “剩下的你们先看着处理,我先回去一趟。” 以前外出曾从外界带回不少琴谱,其中有一张琴谱名为《寻踪曲》,恰好可用于此处,可借此将慕婉清找出, 但这么久了,恐怕那边是出了什么事情,否则早该有琴声传出。 就这么,依旧是一副白衣白发的模样,如仙人临尘, 身形一晃便是十余丈,不消片刻便已来到言卿这边, 只是没等进门,就有人冒冒失失地冲了出来。 “咚!” 来不及刹住脚,满头大汗的江斯蘅一下子撞向了他大哥,但他大哥微微一侧步,叫他撞了一个空, 反而是踉踉跄跄地往前跌了几步,然后一头撞在了一根柱子上, “嘶!” 江斯蘅疼得不轻,连忙捂住了额头,龇牙咧嘴地不断吸气, 而等回头一看,见到大哥那满头白发,他先是一愣,然后就急火火地冲了过来, “怎么办怎么办?妻主样子不大对劲儿!大哥你赶紧想想办法!” 他冲过来一把扯住江虞羲臂弯。 江虞羲:“……” 冷冷清清地瞥上一眼,然后又重新看向了房间内, 此刻六儿正背对着这边, “都已经过去了,真的已经过去了。” “……” 江虞羲:“……” 哎,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这才拨开江斯蘅的手,徐徐一步,便施施然地走入房中。 “妻主。” 言卿一脸怔忡地回过神来, 而眼前人也只是轻笑一瞬,那眉眼如琉璃,漆黑又通透,沉静如秋水,却又好似承载了满天星辰, 他忽然伸出一双手穿过她腋下,微微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举高了起来, 衣袂在此刻翻飞, 言卿:“?” “你做什么!”她不禁瞠目,隐约有些恼他, 而他眉眼温存,就只是那么仰起头,好似在端详,就那么瞧了她好半晌, 才轻声道, “带你去个地方。” 卿本佳人,何需凡愁, 比起那慕婉清,显然还是小卿这边更重要, 得尽快哄一哄,让她心情好起来。 说到底斯蘅怎么那么没用,不是与小卿亲近吗,不是最得小卿偏爱吗?不是曾为小卿挡过一刀吗? 看来他自己也该检讨一下了, 光顾着教他们一身本事,却忘了教他们如何去讨人欢心, 又该如何去, 谈情说爱。 第267章 铭刻于心 集秀营外,钟山窑矿。 “那岑巡察是怎么回事,今早才来,怎么这就走了?” 院子外,孙秀荷瞧了瞧言卿一行人之前住过的地方, 好歹对方是个来自府城的巡察使,而她又本就是个从商之人, 本来是想过去瞧瞧,见个礼,请个安,拉拉关系之类的,可谁知竟是扑了一个空, 为此她颇为不快。 她那正夫乔玉渐在旁一副娇柔依附的模样,而侧夫温白遥则是徐徐一垂眸,那神色看似温和而自制,只是往日总是鞍前马后跟在他身旁的小厮竟是不知所踪。 孙秀荷皱了一下眉,问:“松福呢?” 松福是那名小厮的名字。 温白遥徐徐抬眸,而后露出一副温和模样, “近日降温,天气太冷,松福感染风寒,怕他过继给娘子,白遥便自作主张让他去山下疗养。” 他嗓音听起来依然很沙哑,毕竟是有伤在身,而孙秀荷听后皱了一下眉,之后揽着那乔玉渐便转身走了, 独留他一人在这冰天雪地中。 那乔玉渐临走前还讽刺地回过头,讥讽地瞥了他一眼,而温白遥则是徐徐低下了头, 但那眉眼之中却全是一片森然死气…… … 与此同时, “你要带我去哪儿?慢点!” 夜色之下,圆月高挂,银亮的月色犹如薄纱轻轻洒下, 某一处矿道之中,一名身材修长挺拔的男子,紧紧牵着另一人的手,一步迈出便已带着言卿移出了十余丈。 等从漆黑隐秘的矿道出来后,他回眸一笑,满头的白发银丝如雪,也在月华之下好似亮起一层银白的光泽, 他忽然伸手一捞,将人揽入怀中, 言卿:“!” 立即体验了一把如同腾云驾雾的感觉, 太猝不及防了,她并不恐高,但此刻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好险没尖叫出声。 两只手下意识地把紧了江虞羲的肩膀,此刻两人离地已有几十丈, 那人一副轻松有余的模样,足下一点落于枝头,落在一枚干枯的叶子上,而后再度带着她飞跃远去, 言卿:“……” 她定了定神,然后重新看向了江虞羲,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薄唇微掀,白发披散而下, 他眉眼中映照着星河月色, 感觉好似并未过去多久,但此时两人已经来到空无一人的山顶, 当两人翩然落地时,江虞羲又再次握住了她的手,并牵引着她的手指向了前方, “看那边,” 言卿:“?” 顺着他目光一看,又登时一怔。 夜幕之下本该浓黑,如今却又是漫天绚烂,五彩的极光在夜幕中升腾,不断地变换着, 她一时有些失神, 而她看着那些极光,江虞羲却浅笑温和地凝视着她, “钟山自古便有许多灵异志怪的传说,” “曾有人说,很多年前这里居住着一只山妖,那山妖也总是趁夜而行,每当山妖住处门户打开,便可一窥那些炫丽的神光……” 无稽之谈, 言卿心想, 哪有什么山妖,所谓极光也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 可她瞧着那边,那些炫丽光彩映入眼中,她却有些挪不开眼。 确实是罕见一幕,便是从前,也只是听闻,但从未亲自见过。 江虞羲又转了一个身,不远处恰好有一处巨石,他笑着朝她招招手, “小卿,来。” 言卿转身时,才发现他竟然从那巨石后掏出一个泥塑的酒罐子, 她一脸呆滞,而他捧着那个酒坛子,笑着问, “想喝吗?”“你怎么知道?”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而他眉梢微挑,“秘密。” “……”卖关子。 江虞羲又笑着瞧她几眼,才提着那个酒坛子朝这边走来, “之前集秀营有一姓洪的副统领,有次听人说他时常外出,偶尔会来山上追忆过往,这坛千日醉也正是那位洪副统领的珍藏。” 言卿迟疑片刻,“……天气这么冷,没冻成冰吗?还能入口?” 江虞羲:“……” 他家小卿空长了一点年岁,但怎么还是像小时候那般不解风情? 从不懂风花雪月,永远都这么实际。 他暗暗一扶额,而后来到了悬崖边,与言卿一起席地而坐, “既敢拿出,既然提起,那定是能喝的。” 确实有些结冰,但对他而言不算什么,手中内力涌动,融化了一坛冰酒, 而言卿也坐在了他身旁,不禁想起了江云庭。 “……昨天江云庭,也曾邀我一起饮酒。” 江虞羲轻笑一声,“一醉解千愁,” 这是他教云庭的,或许当时是因云庭看出小卿心情不好? 江虞羲又笑一声,然后一把拍开酒坛上的泥塑,又扯下了一截儿红布,他将这坛酒递给了言卿。 酒坛子很大,也有些重,放在腿上,她双手虚拢, “……我小时候,难道也经常和你一起喝酒?但那时候年岁太小,且饮酒伤身,并不适宜。” “当然不,” 江虞羲失笑,“你小时候……” 他仿佛在回忆什么,“你小时候,太忙了。” 时间被安排得太满,永远学不完的各种课程,根本没那种空闲。 他又忽然想起,这人三岁以前的衣食住行皆由夜王那边让人安排,三岁开始就有了她自己的主意,朦朦胧胧地懂得了一些东西,一些道理,从此便开始穿上一袭素雅白袍。 因白无瑕,与那些脏污泥泞有所不同, 只要这人世尚未彻底荡清,只要乾坤尚未重现,只要天地乱景不除,那便以这一身白,来牢记于身,铭刻于心, 那更像是在警示她自己,随时保持坚毅冷静的心性,无一丝放纵,也无任何沉沦, 是在用那一身白,提醒她自己, 她所选择的是什么,她所背负的是什么,而她往后所为之筹谋一生的,又将是什么。 江虞羲又轻笑一声, “想听一点以前的事情吗?” 言卿抿了抿唇,然后轻嗯一声,也捧起酒坛轻抿了一口。 而身旁的那个人则是往后一仰,一袭薄衣,如雪一样的白衫,却又一副松散安然的模样, 他就那么躺在她身旁的雪地中,雪地冰晶衬得他不似凡人,那些银白长发凌乱地散落于积雪之中,更衬得他冷清出尘, 可这么看着他,不知怎的,言卿突然想起了小五江隽意, 江隽意身上,有着一些与他相似的特质, 甚至于就在此刻,她突然觉得,或许江小五比任何人都像他, 第268章 竟然想退婚? 神色像,气质像, 就连偶尔一些行为举止,所给人的那种氛围感,也有着几分微妙的相似, 然而一想江小五那个性格, 言卿:“……” 又觉得兴许是自己看错了。 这么一个风光霁月的江虞羲,又怎么可能像那个四处拱火的江小五一样? 然而,江虞羲却轻笑一声, 他躺在那些积雪之中,凝望着那满天星辰, 今夜寒星璀璨,那些寒星也比以往要更加明亮,不再是一副碎星晦暗的模样,倒是醒目许多, “你和夜莺出生那年,曾祖父让人将我送去双子峰,这份婚约是他与夜王私自定下的,事先并未征求我同意,但或许他们两个早有打算,” “倘若夜家无女,我江家日后许是为臣,又或许如以往那些祖辈一样,明面上与之争斗不和,暗地里却舍命协助。” 夜江两家向来如此,乃是世交,世世代代延续而来,有着同样的向往,也有同样的处世关键, 不为掌权,是为平定乱世灾祸, “我自幼所学便是忠君护主,忠的这个君,是夜氏女君,护的这个主,也是夜王府的来日之主,” “但大抵是年少桀骜,自诩经纶无数,对于曾祖父的安排我也曾很是抵触。” “所以当年去双子峰,本是想……” “退婚。” 言卿愣了一下,才有些迟疑地看过来, “……退婚?”那他怎么还一口一个妻主? 小卿、妻主,妻主、小卿,这些称呼他是混着叫的, 但他与常人不同,就好比此刻,他给言卿的感觉,仿佛是那种无论什么情况,无论任何人,都无法强行使他低头的性格, 看起来我行我素,以他自己为先,随兴就好,从心就好,换言之任何人都无法勉强。 江虞羲瞧她一眼,眸中依然含笑, “此一时彼一时,当年确实想退婚没错,并且早在去之前,就已经想好了。” “他日我可为臣,若来日明主当真有那个本事能令我折服,便是忠君辅佐也未尝不可,但所谓婚约在我看来何其儿戏。” “曾祖父或许是想自幼培养你我二人的感情,但我心中所想,却并非如此,不过你那时还太过年幼。” “婚约乃是长辈所定,不经我允许,惹得我反感,可我若趁你尚在襁褓,便私自去与夜王退婚,在不征求你意愿的情况下擅自解决这件事,那么我所为,又与曾祖父他们有什么不同?” “所以,” “我当时曾想,且先等着,等你稍微长大些,等你了解所谓婚约的含义,等你能为你自己做主,我再与你单独商谈这件事。” 言卿一时哑语,“所以,你就这么在双子峰上待了好几年?” 但江虞羲摇了摇头。 他回想当年初见,是在两位王女的百日宴上, 当时在场的,几乎全是夜王府的幕僚,夜王的亲信、心腹,生死追随的武将,亦有一些文人,看似儒酸却也忠肝义胆。 那一年江虞羲也才刚满七岁而已,但凭着天生聪慧,过目不忘举一反百,已将曾祖父那一身所学掏了个干净,而他那位曾祖父曾封王拜相,从前曾是世人口中权倾朝野的江国相, 由此可见,年幼时的那个江虞羲,得是聪慧成什么模样,才能年仅七岁,便已学完曾祖父那一生所学。 他虽桀骜,却也有着足以与那份桀骜所相匹配的学识与底气,而对于那位与他定下婚约的王长女,他心中虽不喜,但这份不喜仅仅只是针对莫名其妙被人规划好人生,被人擅自决定好一切, 却并非是针对那位王长女本人。 于是百日宴上先是向夜王见礼,而后踱步至一旁,瞧了瞧那两个尚在襁褓的小女娃, 一人以银锦长缎包裹住小身子,另一个则是左手抓着小木剑,右手抓着从谢羲和身上抢来的玉佩。 两人一看便知性情如何,一个冷清淡漠,一个活泼爱动,可冷清些的那个,当时一脸困倦, 许是嫌诸多宾客太过吵闹,微微蹙起一对儿小眉头,多少有些不耐烦, 稚嫩的眉毛看起来很清淡,也仅只是冷淡地瞟了他一眼,便细声细气地打了个小哈欠, 就那么安静乖巧地合上了双眼。 想着那些事,江虞羲徐徐抬起手,他看向浓夜之中悬挂的清冷明月,似在隔空描绘,也好似欲九天揽月,将其牢牢握住,就那么全部占有, 可他那神色却又是冷清了许多,冷清里带一些怅惘, “百年前,上任夜氏女君病逝,从此朝局混乱,” “六十年前,曾祖父曾任国相,但一朝落难,人说帝心难测,上任女帝借曾祖父之手铲除异己,而后又鸟尽弓藏,多方周旋后,曾祖父虽保住一命,却也因此落得一个全族流放。” “而我长相大抵是随了曾祖父,一看便知是那位江国相的后辈子孙,所以当时离开幽州时,对外自称是谢家远亲,化名为谢流觞。” 百日宴后,他依照曾祖父的安排,拜师于谢父谢清儒,但在江虞羲看来,谢清儒学识尚可,看似儒雅,是一青衫儒士,为一代大儒,也曾桃李满天下备受世人绝赞与美誉, 可那人在他眼中却是过刚易折,虽有一身高风亮节,但也太过坚韧不屈, 若一生顺遂也就罢了,可但凡不顺,但凡遇上什么重大变故,很可能会因那一身文人傲骨而落得一个惨烈下场。 拜师之后,谢清儒曾试图考校他学识,却发现论起君子六艺,年仅七岁的江虞羲竟还要在他之上, 江国相苦心栽培,亲手教导出来的,能送来这双子峰,甚至是早早便已定下那正夫之位的,又岂会是池中之物。 可虽然以谢清儒的学识无法教导江虞羲分毫,但他也发现个问题, 那时的江虞羲可称横行无忌,若不加以引导,或许来日会为祸患,而非福禄。 第268章 只有他(为【符大】加更!) 那时夜王府的一位幕僚说, “此子心计太过可怕,生来便懂如何践踏,权谋心术在他看来也不过尔尔,” “虽是聪慧,但也太过桀骜,自诩不凡,也因这份不凡而轻贱万物。” “与他以沙盘演练排兵布阵,他只冷淡地瞟上一眼便可轻易翻盘,” “但最终结果却是敌我双方玉石俱焚,哪怕已有胜算,却还是葬送了所有士兵将领的性命。” “且事后与他复盘,他对此竟毫无半分悔改之意,也无半分怜悯惋惜。” 那位幕僚曾问他为何如此, 他分明可以不废一兵一卒,于那场沙盘演练中获取胜算,为何偏要如此极端?甚至在演练之时让所有人赴死? 而当时年仅七岁的江虞羲曾一脸嘲讽,冷淡,讥笑着说, “左右也只是一场演练,本就是假的,并未真正伤于谁性命。” “更何况,” “这人世本就如此,便是再如何挣扎反抗依然永远无法逃脱强权制裁,除非能推翻女帝暴政,使这江山改头换代,然而妻主娘子的信香却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我等男子生来便已是这般宿命,既早已跌入深渊泥足深陷,又何必为那些残暴之人护佑江山?” 那时的江虞羲心无大义,心中无善,他玩弄生死,玩弄人性,也玩弄于人心, 旁人的生死离别苦与他何干?他目空一切,他心中也并无任何坚守,无任何向往, 有人反驳他,说他从前在幽州,许是因幽州情况特殊,因此他所见的妻主娘子皆为残暴,但并非世间娘子皆是那副模样, 可他却又说, “我所言这些,并非是因我与那些妻主娘子打过什么交道。” “好人虽有,但却太少,” “这天下之间为恶者太多,为善总比为恶难。” “朝廷辜负我淮西江氏,上任女帝对我曾祖父鸟尽弓藏,” “曾祖父为官清廉,在任期间曾屡次为民请愿,为这天下苍生谋求福祉,奔波无数,” “可我江氏一族落难之时,曾祖父落难之时,那些人又何在?” “又有多少人曾浑水摸鱼,曾落井下石?” “而既然这天下人早已行辜负之事,那我又为何要为了那些人,那种人,去汲汲营营筹谋于一生?” 当时那位小郎君笑得荒诞,许是觉得这太过荒谬, 夜王等人所坚持的一切,在他看来太过愚蠢,没任何意义。 这天下之间有太多人在他看来完全不值得,那些人便是活着也如脏污恶臭令人作呕,让他去为那种人拼死拼活,怎么可能? 他顶多是独善其身,不去伤人,但真若逼急了,便是反了又如何? 这便是江虞羲,年仅七岁但亦正亦邪,嘲讽天下睥睨天下,便是这大好山河在他看来也不过如此,不值一提, 曾经长达一年之久,他这性子没少令众人头痛, 而那时每当他闲来无事,摆脱了谢清儒的循谆教诲,甩开了那些幕僚的百般说教,便去找那位尚在襁褓的王长女说说话, 有时是一把抢走人家小夜莺拿在手里的拨浪鼓,趴在王长女的摇床旁摇晃着小鼓逗人家, 又或者是直接把王长女抱起来,举起来,揽在怀中,放于腿上,让人家靠在他怀里, 第一次有人为她摇鼓,是他, 第一次有人喂她吃糖,也是他, 第一次被人偷走,被人藏在怀里悄悄带去山下看市井繁华,还是他, 在她懂事之前,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思虑着该如何教导她克己自制,如何使她斩灭天性无人欲,如何约束她言行,如何使她成为一名手握重权登临高位的女君, 也只有那个年仅七岁的江虞羲,带着她上山下海, 只有他,想让她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 小孩子就是该哭则哭,该笑则笑,就像她那个孪生妹妹夜莺一样, 而在此期间,江虞羲也曾说, “你那王父脑子进水了,你夜王府那些幕僚也全是儒酸!” “他们做他们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好,可为何偏要让我与他们一样?” “本就道不同不相为谋,为何偏得让我认可他们,成为他们?” “说到底天下苍生关我什么事?不曾予我半分恩,却想让我以命偿,那些大人的自说自话实在是让我很烦躁。” “甚至还有你,” “小夜卿你与我同病相怜,你也与我一样,可你现在还不懂,你还太小,还不明白,你我都是生来就已被人规划好一切,” “他们称这为宿命,可这宿命又是何等的荒谬?” “世间又有几个小娘子,会如你这般?” “尚且在襁褓,摇床旁摆着的不是拨浪鼓,不是那些哄小娘子开心用来逗趣的小玩意儿,而是一本又一本的四书五经,与你讲兵法奇谋?” “也不想想你才多大,又究竟能听懂几分?” “他们所做的一切,一直是扼杀,一直是剥夺,扼杀你我天性,剥夺你我选择,” “但又有谁曾规定?你我二人生于这世间,就必须听凭他们的摆布?” 他来此,本是想退婚,可兜兜转转了一整年, 却又发现,这天大地大,只有他与小夜卿,好似一直都是同一国, 他们两个,如他所言,同病相怜。 而每当他讲那些事情时,小夜卿则是哈欠连天,瞅他一眼就合上眼,就犹如对待那些在她摇床旁念经的文夫子一样,嫌他吵,懒得搭理, 甚至有时江虞羲痛痛快快地抱怨完,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怀里的小娃娃已经发出细微的鼾声,竟然睡相香甜。 … 一年之后, 一位夜王府的幕僚提议, “此子心性如妖,一旦他成长起来,定要为害一方!” “日前我曾带他一起外出剿匪,他不但文能通天,武亦不俗,可他心性不正,竟然放跑了一批山匪,他行事遵从本心,只做他想做,不顾全大局,” “王爷!此子决不能留!以此心性,更绝不适合做王女正夫!” “来日王女为辅国女君,若有这么一个正夫,恐怕于王女也是不利,介时将内忧外患祸事无穷!还请王爷您三思!!……” 那是一场密议,那一年江虞羲八岁,却因百无禁忌,早已招惹来众怒, 就连从前那份曾叫无数人惊为天人的天资绝伦, 也在那一年成了使人深深忌惮的心头大患。 第270章 这也太损了 但当那些幕僚肆意贬低指摘时,夜王却也只一笑, “他所学终究太浅,空有满腹经纶,却也全是纸上谈兵。” “那依王爷您的意思是?” “送他下山,让他独自历练,派几个人暗中护着便是,也该让他看一看,我等所扞卫的天下江山,究竟是何等模样,又究竟是否值得……” 江虞羲就这么被人撵出了双子峰, 且这夜王阴损至极, 临行前本是给了他不少盘缠,事后却派遣几名暗卫伪装成小毛贼,趁他熟睡之际悄悄偷走他所有银两,人心之险恶算是当头给他来一棒。 以至于,就这么, 八岁那年,他与她分别, 年少的小郎君身无分文,因无钱住店被客栈撵了出来,独自一人流落街头, 但其实对于夜王所做的那些事,他心中有数, 只是想着,他江虞羲从不是依附旁人的吸血水蛭,自力更生便是。 … 此刻,那雪山之上,言卿听着那一段过往,沉默许久后,终于是绷不住了。 她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你小时候……” “意外?” 他眉梢一挑,笑着朝她看了过来,那眉眼慵倦,也好似染上几分诱人的蛊惑, 言卿顿了一下,才斟酌着说:“有点难以想象。” 她又思量半晌,然后抱着那坛千日醉连喝了几大口,才又重新看向远方山峦之中的炫丽极光, “这些事儿听起来更像江隽意做的,他看起来更有那个倾向,” 虽然江小五总是笑吟吟,看热闹不嫌事大,为人虽通透,但其实那人其实活得很自我,就好像从前的江虞羲一样。 而江虞羲闻言失笑,他忽而一下坐起了身,衣袍掀起一些碎雪,当碎雪落下,他伸出了手, 言卿又是一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这坛酒,然后才把酒坛子递给了他。 而他单手提起酒坛,仰起面额张开了口,酒水灌入口中,也有尚未来得及吞咽的酒水顺着他唇边流淌而下,一路蔓延过那雪白的下颚,修长的脖子,微微凸起的咽喉,而后又没入了衣领之中, 等咽下之后,他又长吁口气, 抬指抹去了唇边的酒水,与她一起看向远方的山峦叠嶂, “我第一次遇见小五,也是在那一年,不过我当时并不知晓,他竟然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言卿愣了一下,“……你离开双子峰后,回幽州了?” 江虞羲摇了摇头, “幽州防守森严,通关着实不易,何况那时行事也需小心一些。” 所以自打离开幽州后,他不但化名谢流觞,也曾戴上一张银白面具遮挡这张脸,便是在那双子峰上,也罕少有人知晓他长相如何,夜王算是其中之一,而后便是他那位恩师谢清儒, 当初在双子峰上,那些人的说教令机器窒息,但唯有在那个年幼的小夜卿,能令他稍做喘息,也唯有在夜卿面前他才能放下心来做他自己。 如今回想,大概也就只有这三人知晓他真容,所以夜莺当初见他第一眼,竟并未认出他, 夜莺知晓“谢流觞”,甚至知晓当年那个谢流觞曾与她阿姐有过一份婚约,却并不知晓那谢流觞到底长什么模样。 “大概过了半年多,夜王睿智,我那时确实桀骜,目空一切,无视一切,但真正在那人世里走一遭,性情也多少发生些转变。” 身无分文,无依无靠,从前一身所学虽足以他安身立命,但哪怕是多智如妖,哪怕擅那些兵法奇谋,可这人世之间诸多复杂,从不是非黑即白。 “我曾见乞丐与恶狗抢食,曾见一些遍体鳞伤的夫侍无家可归,也曾见娘子出行鲜衣怒马侍卫开道,更曾见雨天泥泞,有人衣不蔽体惨死街头。” “这些全是寻常,幽州随处可见,而幽州之外也在发生,毕竟那些平民妻主才是大多数,虽为人身却无人德,也毫无人心,不曾修心。” “可除此之外,” 他长吁口气, “我也曾见年迈的老夫人乐善布施,曾见地主之家的娘子开粮赈灾,也曾见勋贵娘子一杆长枪策马奔腾,却又于市井之中扬起长鞭惩奸恶,”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夜王让我下山,是为了让我明白,让我自己去感悟,” “这天下夫侍亦有为非作歹者,妻主娘子也曾行侠仗义,世人善恶与此无关,众生百态,虽有不同活法,虽恶者诸多,但也依然有人一生扬善。” 从前他所知所见太过片面,自幼熟读史书,然从史书上所见,却是女子残暴,女子掌权, 为这份女子尊贵滥杀无数,枉死者未必有罪,大多只是顺手而为, 为夫者命贱,任人宰割便是那所谓的宿命,史书上虽也曾记载一些清官女臣,但在他看来却远不如那些女尊治下的血腥暴政, 可是那时候, “有人送我衣穿,有人见我病了收留我于寒舍之中,亦有萍水相逢的贩夫走卒,分我一张饼子与我闲聊打趣,” “其实我知晓,那些人中,也有一些是来自双子峰,来自夜王的安排,但确实也曾有一些无关者,毫不知情,却只因一面之缘便予我善意。” 行走在市井之中,所见的众生种种,确实为他带来些许触动,然而他的认知早已固定, 心情虽有转换,也只是觉得,谁于他有恩,他便倾力去偿还, 可那些无关者,凭什么让他往后余生去为那些人、那种人,殚精竭虑耗尽一生? 他依然还是不愿的,他这一想法根深蒂固。 大概又过了半年,夜王再次派人演了一出戏,企图感化他,企图让他明白这天地人世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不堪,可他却突然有些烦躁, 于是趁夜甩开了夜王派来盯梢的暗卫,仗着轻功不俗连夜横跨了几座城池,就那么开始过起闲云野鹤的日子, 只是那时候也不禁在想,双子峰上,那个小夜卿不知如何? 夜王他们揠苗助长,那对小夜卿来讲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心里颇为惦记, 或许是因他觉得二人命运相同,因着那份同病相怜,而有了几分惺惺相惜。 所以其实那份“闲云野鹤”,也只过了一个多月,他便有些熬不住了,他想回双子峰上看一看, 然而路上却出了意外, 夜间宿于野外,却恰好撞见了一些蒙面人, 第271章 药奴 那些人的武艺实在是太过高强,在发现江虞羲后本想灭口,但一番打下来,却是越打越心惊, 或许是觉得,他是什么可造之材,直至有人放出迷烟,这才将他给放倒。 而等再次睁开眼,他就已经出现在另一个地方。 “隽意其实没比你大上多少,我第一次见他便是在那个地方,” “他当时年岁还很小,身子也很小,衣裳破破烂烂,浑身死气沉沉,” “被人以锁链穿透了琵琶骨,肩背上有血痂,小小的一个,可全身皮开肉绽。” 那些伤口之中有蜈蚣在爬,有幼蛇在咬,而他就只是那么坐在地上,一声不吭, 锁链锁住细小的手腕,没哭也没闹,浑身的血污,仿佛早就习以为常。 “他肩上,左边肩膀这里,有一块胎记,看起来像青莲,” “我那时并不知晓他与我同母异父,但曾看见他肩上的青莲,多少有几分印象,” 他想起江隽意当时的模样,冷冰冰的一双眼,了无生趣,死气沉沉,丝毫没有半分稚嫩与天真, 在那个地方,被人洞穿了琵琶骨,被人浸泡在青铜古鼎中,古鼎之内全是浑浊如墨的黑水,那些黑墨一样的东西全是剧毒, 那时候别人管隽意叫小哑巴,说他脑子有问题,从不哭从不叫,自打出生后就被人抱去了那个地方,之后就那么以草药为食,以剧毒为食, 从未食过半粒米,也从未喝过半口清水,没吃过半点人该吃的东西, 就那么一年又一年,渐渐从一个小婴儿长成一副年幼的模样, 有人管隽意叫“药奴”,称他为“药人”,说他虽以剧毒为食,但一身血肉却珍贵至极,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是极其罕见的血肉宝药。 也有人说,如他这般自幼便以剧毒,以那些名贵草药喂养长大的药奴,本是有着数百个,但其余皆已夭折,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 还有人说,隽意这个“血肉宝药”,是为某个大人物所准备,日后必有人食他血,碎他骨,活剐他一身血肉,说这就是他的命。 但那时江虞羲并不知晓两人同母异父,也仅仅是有一面之缘,不久隽意便被人送走,似乎是被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至于江虞羲,则是在那个地方,熬了三年, 浑浑噩噩的三年,生不如死的三年, 人活成魔,活成人魔, 每天一睁眼,等待他的从无例外,全是无尽杀戮。 一场又一场的血腥厮杀,起初包含他在内,十人关在一个笼子里,只有一人能活命,他成了最终活下来的那个。 然后是几十人,上百人,成千上万人中往往能活下来的不过是寥寥之数,尸横遍野中也仅仅只有那么几人才能从泥泞的山野中走出。 人为了活命总能毫无底线,勾心斗角,背叛!明面交好,反手捅刀,看似结盟,却另有所图, 整整三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从前的桀骜,也逐渐被扭曲的面目全非,成了一种恨不得杀尽天下,血洗一切的残暴, 没人能救赎,也没人值得去救赎, 本就并不怜悯人世间,也因那三年而变得越发凉薄, 直至三年之后, 昔日双子峰上的小夜卿,也已经四岁了, 穿上了一身白,学了些兵法奇谋,于练兵一道小有所成,本想直接上战场练手,可夜王到底还是疼她的,怕她这般年幼有什么闪失, 于是便寻了另一个地方,本是为了剿匪,谁知剿匪之后,竟然发现匪窝深处藏着那么一处如人间炼狱的生死试炼场, 所以号角吹响,黑旗翻扬, 那些夜家军身着黑铁盔甲,战刀之下是罪恶的消亡,仿佛在无情摧毁人世所有悲惨与不幸, 那一天江虞羲手持一把短剑,单膝跪于血泊,已是一副少年模样,却披头散发犹如恶鬼, 满眼的血红,满脸的狰狞,脖子上架着一把刀,本就已重伤,眼看就要被人一刀削首, 可远方那位年幼的小王女一袭白衣高坐马上,从怀里摸出一只精巧至极的小弹弓,石子瞄准那人的左眼, 惨叫声中屠刀偏移,江虞羲也趁势而起,将手中断刃送入那人的心房, 一刀夺命。 死里逃生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过头,而后在四周的厮杀声中,满天的灰惨雾霾之中,一眼看见了她, 也一眼就认出了她。 … 雪山之上,想着那些事,江虞羲又垂了垂眸,忽然提起那一坛千日醉,痛饮了许久, 才又长吁口气,重重地将酒坛放在了一旁。 而言卿则是皱了一下眉, “这么说……”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江虞羲说,当年小五江隽意曾是“药奴”,曾被人称作血肉宝药, 而江孤昀曾在刑狱受过重伤,可出狱之后也仅仅是短暂地发过一场高烧,曾喝过一些常见的中药,之后便像个没事人似的, 那人确实清冷,也确实自制,太过内敛不形于色, 可他伤势恢复得那么快,是否也与这有关? 与当初在刑狱,那刑狱长夏荣芳,曾使他吞咽过小五的血肉? “走,” 就在这时,江虞羲突然开口,“反正都已经出来了,不妨去山下转转?” “山下有家酒楼,这钟山县酒楼的招牌菜倒是不错。” 他神色自然地起身,想了想,又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就那么温和浅笑地瞧着她, 而言卿愣了一下,迟疑片刻,才把手搭在他手上, 这一刻好似与过往重叠, 他想起当年,耳边传来无数厮杀,满地的血腥,满地的尸骸, 他力颓之下瘫倒在血泊之中,也曾满身脏污, 而那位一袭白衣的小王女就那么冷冷清清地朝他走来,在盔甲侍卫的扞卫下,在忠心死士的护送下,穿过混乱的人潮, 她也曾伸出一只手, “你是……?我见过你。” “见过你的画像,” 那一年,那位年幼的王女曾这么说。 第272章 姓寒,他是寒家子 言卿和江虞羲就这么下山了,山下的钟山县倒是颇为热闹,酒楼之中人声鼎沸, 他们点了满满一大桌子菜, 江虞羲说:“没关系,吃不了可以带走,带回去给小五。” 言卿:“……” 而被江虞羲视作厨余垃圾桶的小五江隽意,此刻人在集秀营, 房门紧闭,屏风后传来水声,看似君子温润,但那白皙秀致的背脊却布满了伤疤, 左肩之处有淡青胎记,如青莲绽放, 他徐徐起身,黑发顺着修长的肩颈背脊洒落而下,满身水汽地跨出浴桶,又披上了一件白衣, 等推开一扇窗,瞧了瞧这集秀营中的幽火烛火,位于地底深处看不见星辉月色, 但其实眼前的这些,令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就好像很多年前。 说起来,大哥以前似乎说过一句话, “其实很久以前,我就已经见过你,但当时也不过是一面之缘,” “大概你已经不记得了……” 确实不太记得,对他来讲,第一次见到这位兄长,是在大哥将他救出来的那一年, 第一次吃到人该吃的东西,是大哥给的, 受伤之后自己拿着毒虫放在伤口中,也是大哥拍掉他的手,帮他洗干净一双手,帮他包扎伤口,又往他手中塞了一块很好看的芙蓉糕, 粉粉的芙蓉色,好看又好吃, “当人不好吗?” “这人世间的山珍海味不好吗?” 大哥当时曾这么说, 小五觉得挺好的, 以前没吃过,以前吃的都不是人吃的, 想着,忽然伸手掏了掏袖子,掏出一个栗子,剥了壳儿往口中一丢, 然后他又忽然想起一件事, 好像也是刚被大哥救出来的那一年,他那时候没什么表情,就只是冷冰冰地问他那位兄长, “……你为何救我?寒家与你江家世代为敌,本是世仇,为何要冒险来救我?” 大哥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好像是说,因为某一个人,那个人很重视这份手足之情,大抵是因那人而起, 所以大哥在得知他们这些人的存在后,才会挨个儿把他们这些人接回来,找回来, 以前江隽意不太明白那个人是谁,但最近已经懂了,大概就是那位王长女, “……真好奇呀,他们两个到底咋回事儿?” 小五嚼了嚼口中香甜的板栗,但转念又想起当初刚被大哥带回江家时, 其实那时候一直想逃,怀疑他那个大哥没安好心,保不齐是跟其他人一样,是在惦记着他这一身肉。 所以那阵子就四处拱火,暗地里挑拨离间,没少给他大哥造谣, 他并不是哑巴,但小时候也确实不爱讲话,有人说他性子古怪, 但, 笑话, 从小就待在那种鬼地方,又有几个能像正常人一样? 况且,似乎从前,也曾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因为那时每当他一哭,就有人来哄他,那人每次来,总是不敢靠太近,总是很克制, 可后来那个人身份暴露了,就那么死在他面前,死得四分五裂, 不论他如何哭喊,那个人也没再像从前那样笨拙地安慰他,没再起身来哄他, 没再揽着他说,“别怕,爹爹一定想办法,一定救你出去……” 后来亲爹死了,他也不再哭不再笑,就那么从一个地方,被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又熬了几年,才被他那个大哥江虞羲救出来。 不过如今一想, “……说起来,当初做的那些事,好像确实挺过分?” 比如刚到江家时,没被打死那真是万幸了!绝对是有那么点子运气在身上的, 就好比大半夜的趁着他大哥睡觉,他自己裤子一脱,想呲他大哥一脸, 奈何呲了一个空,眼前一花他大哥人就没了,接着砰地一声被他大哥一拳垂在了枕头上, 嗯,是被他呲得呱呱湿的那个枕头, 然后又被他大哥连同那枕头,那呱呱湿的被褥一起吊在了房梁上, 而他大哥则是慢悠悠地拖来一把椅子,轻佻地瞧一眼,就坐在那儿笑吟吟地看戏,笑吟吟地见他在那儿面红耳赤地哇啦哇啦叫, 也算是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然后他还往二哥被窝里扔过一群死耗子,气得他二哥那个小心眼子连着几个月都没搭理他,一见他的面儿就寒着一张脸浑身嗖嗖冒冷气, 估计若不是上头有大哥镇着,他二哥是真想亲手弑弟了, 还有三哥、四哥、六儿,貌似全叫他祸害好几遍, 当然他这屁股也真没少遭罪, “啧,真是的,还亲兄弟呢,揍起人来一点也不带手软的,” “多亏我往后学医,自己伤了自己医,也能给他们几个下药,不然没准这屁股还得更遭罪……” 又琢磨好半晌,小五摇摇头,然后两手一揣,团着袖子就出门了,决定找点乐子去。 那位妻主被大哥带走了,不过这边乐子也不少, 就好比他屋外蹲在地上扒拉砖缝拿着小棍儿戳蚂蚁的那个, “四哥呀~~~” 小五一出来,一瞧见活像个大黑狗被人遗弃的江斯蘅,就娇娇地唤了起来, “矮油,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也不知大哥是把妻主带到哪里去了,” “啧啧啧,妻主之前可是亲口说了,大哥一头白毛,可好看得很呐~~~” 他在这边阴阳怪气个不停, 而背对着他戳蚂蚁的江斯蘅身形一僵, 旋即活像个丧批附体,耷拉着眼角拉长脸,面无表情地扭头看过来。 江小五:“……” 溜了溜了,惹不起惹不起, 他四哥要是气得嗷嗷叫,那反而证明事儿不大, 可若是一声不吭,那保准是真想揍他了, 于是他脚底抹油,嗖地一下就没影儿了。 而江斯蘅依然面无表情,半晌之后,忽地嘴一瘪,眼圈儿红了, “为啥不带上我?” 大哥咋就只带走了妻主? 为啥!?? 第273章 想要的,却留不住 须臾, 言卿和江虞羲从山下回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妻主!??” 蹲在墙角戳了一晚上蚂蚁的江斯蘅猛地一抬头,然后轰隆隆地就冲了过来, 一看见言卿他就嘴一瘪, 言卿:“?” “咋了这是?” 突然就有点发懵, 而江斯蘅一脸的闷闷不乐,蓦地看向落后她半步远的大哥, 看着大哥那一头白毛,想起小五说的那些话, 江斯蘅:“……” 手里攥着一个火折子, 眼珠子都红了, 看那模样像是恨不得把他大哥给点了。 而他大哥眉梢一挑,接着就冷冷清清地瞟了过来,看那神色很是和煦,然而眼底笑意却又极浅, “四儿这又是想作甚?” 他又瞧了瞧江斯蘅手里那个火折子,眉梢挑得更高了。 忽然就觉得,他恐怕也挺命苦的。 年少陆续把这几个找回来,先是差点被小五呲一脸,又曾险些在斯蘅发疯犯病时被其咬一口。 大抵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不然怎就摊上这些不省心的? 江斯蘅闷闷不乐,又盯着他大哥的白毛瞅了好几眼,那可真是咋看咋不顺心, 他哼唧一声,悻悻然地收起手里的火折子, 算了,还是别用火了,不然万一毁容呢? 回头找把剪子! “给,” 见他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言卿也早就习以为常了。 她并非空手回来的,此刻转身从江虞羲手中接过一份用黄油纸包裹起来的糕点递给了江斯蘅, “也不知你爱吃什么,但之前听山下酒楼说这百酿米糕的味道很不错,你尝尝?” 江斯蘅猛地一抬头,睁大眼惊讶地看过来,然后嗖地一下,几乎像抢一样,一把夺走那百酿米糕搂在了怀里,还不禁咧开了嘴儿, 嘿嘿嘿~~~ 言卿:“…” 江虞羲:“……” 江斯蘅乐淘淘的,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如视珍宝一样地捧着那百酿米糕,连他家妻主跟大哥是啥时候走掉的都不知道。 他要是没记错,这好像是妻主头一回送他东西? 其实不大喜欢这些甜腻腻的玩意儿,他又不是三哥,跟没忌奶的娃子似的,整天不是吃龙须酥,就是喝那百花酿,尤其蜂蜜,甜滋滋一直是三哥的最爱。 但这可是妻主送给他的呀! 江斯蘅又低下头,稀罕拔插地瞅瞅怀里这份糕点,然后又一皱眉,突然就有点苦恼上了。 “……这得赶紧吃,不然万一坏了呢?” “……可是又不想吃,想留着,但它不方便保存,” “……现在天气冷,估计也就能留天?天后估计就不能吃了?” “……万一发霉烂掉呢?” 他又抓抓头,然后不禁摸摸自己身上这件陈旧的黑衣, 一时竟然想起六儿的父亲沈丛吟,也想起沈丛吟生前给他买的那些衣裳,他哪怕很珍惜,很宝贝,可穿了这么多年,也早就旧得不行了, 哪怕是从前哥几个住在山上庄园时,几位兄长总是英姿勃发长袍崭新,唯有他总是破破烂烂的,有那么几次还曾被人误以为是几位兄长身边的打手或下人, 这百酿米糕就像他身上这陈旧黑衣一样,他想留着,可偏偏这入口之物不是穿在身上的,留不住, 江斯蘅又忽然一怔, “留不住……” 他徐徐转身,看向妻主离开的方向,但已不见妻主踪影,已不知是去了何处。 “……留不住么?” 就好像那位妻主一样,就像那位一直想走,想离开他们,与他们分道扬镳的妻主一样。 她曾和三哥说,等找到大哥后,就会离开这里, 那么,是不是,等再过一阵子,这趟钟山之行结束后,等他们重回青山,就该是与她分别的时候? 这般一想,之前那雀跃的好心情不翼而飞, 江斯蘅抱紧了他自己怀里这份百酿米糕,抱得紧紧的,好像是想留住什么,像想抓住什么, 忽然打从心眼儿里感受到了一阵冷,像刺骨的严寒,由内而外地散发着…… … 言卿从山下带回的东西很是不少,多是一些适合入口的,此刻拎着其中一份往前走,只是心里也不禁在想, “说起来……” 她忽然发现,她对他们的关心很少很少, 就好比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对她喜好了若指掌,可她却不太清楚,他们又究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小五江隽意表现得太明显,那是一个好养活的,几乎是来者不拒,能吃就行,从不见他挑食, 老三江云庭则是嗜甜,两人初见是因一罐子蜂蜜,自从江云庭住进梧桐小院后,也经常能看见小五跑去他屋里偷那些小甜点,小糖果之类的。 可是其余人呢? 江虞羲,江孤昀,江斯蘅,江雪翎,他们又都喜欢什么?可有什么偏爱? 言卿又忽地一怔,不禁顿住了脚步,她渐渐垂下眸, 也是在这一刻意识到了一件事, 或许早在她不知不觉时,他们用在自己身上的心力就已变得越来越多, 比如六儿,温温柔柔的性子,看似恬静娇弱,实则骨子里也有一份坚韧,却总能在她需要时递来一张帕子,捧来一杯热茶,为她添一件衣裳,又或者是其他。 还有江孤昀,算无遗策,面面俱到,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独特的定位,他们也总能处理好那些与她有关的任何事。 可是她呢? 又可曾有过回馈?可曾有过在乎?可曾有过偏袒,又或哪怕只是一丝丝、一点点,最基本的关怀? 言卿想着这些事又突然愣了愣,她徐徐抬首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分明心是热的,人也是活的,可她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冷冰冰呢? 她怎么就,从未为他们考虑过呢? “……妻主??” 这时候,一旁墙根儿底下探出个脑袋,有人鬼鬼祟祟地往这边看来一眼, “卟嘶卟嘶,您啥时回来的?好香呀,手里拎的是啥好吃的?” 言卿下意识地侧首一看,就见小五江隽意头发湿漉漉的,正扒着墙根儿, 那温润的眉眼弯呀弯,眼神亮晶晶的,红润润的嘴巴,嘴唇很薄,却在那儿“卟嘶”个不停,还抬起一只手,冲她招着手, 仿佛生怕被什么人发现一样。 可看着这一幕,“轰”地一下,言卿脑海一阵空白, 第274章 竟想欺负她? 她忽然就想起六岁以前, 双子峰上,晨练结束,一袭白衣的谢羲和给了夜莺几块小糕点, 而莺儿似乎也是这样,藏了起来,猫在一旁的草丛里,甜甜地笑着冲她招着手,还脆生生地喊着阿姐阿姐,快过来…… “妻主??” 江隽意歪歪头,有点困惑地望着她,不懂这人怎么愣住了? 而言卿又怔住了好半晌,才又徐徐的,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一副神色如常的模样朝他走来, “给,” 她将手中的东西递了出去。 江隽意眼神一亮:“这么好!??” 那叫一惊喜,但刚要伸手接过,又忽然愣了一下, 他好似僵硬在那儿,眨了眨眼,才又徐徐收回手, 两只手搭在了膝盖上,但仰起头,蹲在墙角仰头望着她, “……妻主?” “嗯,”言卿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江隽意又看她半晌,转了转眼珠,才问:“妻主怎么突然给我买吃的?” 问完之后又再度转了转眼珠,“哎呦呦~~~跟着大哥一起出门潇洒,居然还惦记着我,哎呦呦~~~那大哥要是知道了,那还不得把我皮扒啦?” 他就那么继续望着她, 但此时,“咳咳!” 有人在一旁轻咳, 江隽意看向不远处,这才看见他那个白毛大哥,他大哥被六福商号那个卧底集秀营的管事李铭鹤拦住了,两人似乎正在商量什么事情, 但大哥眼角余光瞥向这边,当江隽意看过去时,就见大哥眉心轻蹙,似是在警告他什么。 江隽意平时没少乱拱火,这就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但也只对自己人这样, 他只跟自家这些兄弟们胡乱,可在言卿这儿,他从来都是恭敬更多些,言辞也从无任何过分,一眼就能看出远近亲疏, 就好似在自家人面前,可以毫无形象做自己,想怎样就怎样,但其实对他来讲,这位言妻主,更像个外人, 有些时候看似恭敬,但其实是一种对待外人的生疏,与客气。 可刚刚连着好几个“哎呦呦”,却好似故意的一样,故意在刺人家一样, “……嘛,有劳妻主,多谢妻主。” 江隽意又看了看大哥那边,这才老老实实地起身,乖乖在妻主面前站好,双手也接过言卿给他从山下带来的那一大包好吃的。 只是看着手里这包东西,他又冷不丁地看了看言卿:“……妻主好端端的,干嘛给我买东西?” 言卿依然心不在焉,只是回了一声“都有”,然后就转身走了。 江隽意:“……” “……原来都有吗?” 并不是只有他才有?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然后拆开外面包着的黄油纸,发现里头装的竟然是一只烤大鹅,难怪之前闻见了肉香味儿。 他撕下一只鹅腿啃了起来,只是又不禁直勾勾地盯着言卿看了好几眼, 江小五这人多少有点大病在身上, 就好比当年刚被大哥领回来时,起初胡乱拱火,是为了趁机逃跑,是觉得他大哥心怀不轨居心不正,肯定是没安好心,肯定是别有所图,肯定是在惦记他自己这一身肉, 可人心都是肉做的,后来渐渐发现,大哥对他并无恶意,家中那些兄长们不论他如何顽劣,也总是忍着一些, 虽然在学医之前,没少被二哥收拾,尤其是在大哥外出时,上面没人压着了,二哥就是老大了,只要逮住他,那是真的往死抽, 他小时候也是挨过二哥巴掌的,当然,二哥那人平时清冷自制克己复礼,能把那人气得风度全无直接抡巴掌,他江隽意也算是很有几分本事的。 但其实他心里也有一个小秘密, 他就喜欢欺负他们! 就喜欢看他们,分明被气得满肚子恼火,却又总是忍着,不曾当真对他下狠手的那副模样, 换成别人他肯定早就被人家宰过好几回了,没准坟头草都长过一茬又一茬了, 可家里那些人虽然气他,虽然也曾揍过他,却远不是那些恶意的伤害, 他们对他的容忍,他渐渐明白一些,所以长大后,他其实也已经收敛很多了。 可是,二哥他们容忍他,是因那份手足之情,二哥他们对他好,也是因为那血浓于水的至亲之情, 可那位言妻主又是怎么回事? 既不是他娘,也不是他姐,更不是他妹,惦记他干嘛? 江隽意啃着那个大鹅腿,啃得满脸油,然后又不禁想起言妻主说的,都有, 那估计就只是顺带而已,顺手给他带一份而已, “……” 悄悄松了一口气, 啃着香喷喷的烤鹅腿,他含糊不清说:“是顺带就好,不然……” 不然, 还怪想欺负她的, 就像欺负四哥他们那样。 但真要是欺负了那位言妻主, 江隽意就琢磨着,咱都不说这事儿能不能成,但万一呢?万一真成了呢? 那八成明年忌日就得是他江小五的死期了! 四哥他们,还有大哥,还不得直接活撕了他呀? “惜命惜命,” “天下美味还没吃完,我可得好好活着,得惜命一点,离她远点……” 不然万一哪天那人真的对他太好,他怕是真忍不住,也按不住自个儿心中那些恶劣的成分, 可真要那样,那后果可太严重了。 … 不过说是这么说, 啃完了一只烤鹅腿,又觉得有点渴, 对了! 言妻主之前手里好像还拎着一大罐蜂蜜来着? 那肯定是给三哥准备的! 眼珠转了转,他“哧溜”一下,仗着轻功好直接就滑行出了好几丈,捧着他还没吃完的烤大鹅就贼溜溜地尾随跟上了那位言妻主…… 第275章 黑心肝的言妻主(为【陌然】加更,1) 言卿从山下带回来的东西确实多,几乎一人一份, 给老四江斯蘅准备的是百酿米糕,小五江隽意那边是烤得外酥里嫩香喷喷的一整只大鹅,这是钟山县的特色菜, 老三江云庭那边的,是一罐子野蜂蜜,而六儿这里则是一份粉粉嫩嫩的芙蓉糕,那糕点样式很是秀气,一看就好看又好吃, 然而突然身后一阵风刮来,言卿神情一凛,几乎下意识就想拔刀,然而噌地一下, 那人速度实在太快,几乎就只看见一道残影, 然后手里的蜂蜜和芙蓉糕就不见了。 言卿:“??” 等定睛一看,就见远方几丈远外,那人美滋滋的,左手抓着一只大烤鹅,右手是蜂蜜和芙蓉糕,还洋洋得意地冲她扬起了下巴颏儿, 一副“来追我呀,来追我呀”的模样, 有些欠打。 言卿:“……正好,麻烦帮我给江云庭和江雪翎送过去。” 江小五:“?” 愣了一下,而言卿已转身。 江小五:“……” 坏了, 咋感觉好像被这言妻主坑了一把呢? 她让他送,那他送是不送? 他要是不送,那回头嗜甜如命的三哥知道他自己的福利被自个儿克扣了,那肯定得抡起一杆子长枪跟他打一架, 不过三哥不可怕,可怕的是六儿,万一小六儿幽幽怨怨地望着他呢?万一小六儿像小时候那样,被他抢了肉包子,抿着小嘴儿抽抽噎噎呢? 江小五:“……” “呔,心黑的言妻主!” 难怪老二竟然心动了,感情他俩竟是一路的,阴死人不偿命的。 小五悻悻然,又一撇嘴,闷闷地扭头去给人家跑腿儿了。 他就多余手欠来抢,这不是没苦硬吃吗,这不是自找罪受么? 他愤愤地又是狠狠一口,捧着烤大鹅咬下一块肉,鼓起了腮帮子嚼嚼嚼,啃得他自己满嘴流油。 … 夜已经深了,深夜里的集秀营格外静谧,只偶尔有卫兵巡逻走动的声音传出, 房间里, 言卿坐在床边,沉默了许久许久,昏黄的烛火映照着那冷清的神色, 她时而想起夜莺,想起从前在双子峰上度过的那段岁月,又时不时地想起如今,想到江家六人,想到远在青山处理诸多善后事宜的江孤昀…… 徐徐抬起了手,搭在自己的额头上,其实自从信香觉醒,她就一直很不舒服,那种酥痒,需求,与日俱增,但江隽意也说过, 必须忍,先不提她本就想忍,就只说这一旦破戒,一旦开了先例,往后伴随的诸多后遗症就足够使她头痛, 身子再次燥热起来,分明穿的衣裳很薄,分明正值冬日严寒,这集秀营又因位于深山地底而阴冷瘆人,可她依然满身潮热,额际甚至也渗出了些许细汗, 其实如果白日还好,如果身旁有人,不论是外人,还是江家那些人,她都能勉强打起精神,尽量强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尽量不让人察觉端倪。 可是,一旦当自己一人独处时,那些防备就松懈了许多,也很难再故作平静。 “呼……” 言卿长吁口气,又不禁扯开了衣领,心中好似有许多念头在来回拉扯, 纾解,还是不纾解?要是纾解当然是得自己来, 可是,这份纾解也很容易使症状变得更加严重,甚至往后兴许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为长远考虑还是只能忍, 忍,忍,忍!! 言卿又再次做了一个深呼吸,旋即用力地闭起了眼睛,尽量清空心中杂念,只是被这份燥热折磨得睡意全无。 其实之前一连几天也全是这副模样,只是那时知晓江斯蘅江小五他们住自己隔壁,所以才尽量没露出任何异样。 但此刻或许是连日忍耐耗尽了她心力,今晚竟变得格外难熬。 “……叩叩叩,” 忽然一阵敲门声响起, “……睡了吗?” 言卿腾地一下坐起身,“……江虞羲?” “嗯,” 门外的人应了一声,而言卿定了定神,又拢了拢自己凌乱的衣裳,这才甩甩头,尽量恢复成平时的冷清模样,举步朝门边走去,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开门时她下意识地这么问,认为他是有事才来找他。 而江虞羲则是细细瞧了她几眼,才说:“我刚刚想起一件事,你已经年满十八,按理应该觉醒信香。” 今日事情太多,一些事曾问过小五,但小五也只是挑重要的讲了一遍,关于言卿信香这事儿,也不知小五是怎么寻思的,竟是压根儿没提, 估计那个乐子人又想看乐子,是想让他大哥自己去发现,等着看他大哥知晓二哥做的那些“好”事后,会如何反应,又会有如何表情? 而此刻言卿听后也是一愣,“对!已经……” “不如,先进门再说?” 言卿:“?” 有点紧张,也有点怔愣,但并未让步,“……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吗?” 江虞羲:“……” 眉眼一抬,似是觉得有些好笑,他倾身而来:“小卿这是在害怕什么?” “是怕我做些什么?” 言卿:“!” 僵硬了一下,才冷静地说:“我只是,有点累了,想要休息。” 江虞羲轻笑,又摇了摇头,抬起的手落在她头上,他揉着她的头,也叫她皱了一下眉, 但他神色却很温和,“好了,不逗你了。” “虽然未必能彻底解决,但应该能帮你缓解一下。” 说完他拨开自己的衣领,那是一片如玉的锁骨,很美,好似冷玉,其上烙印着一颗殷红小痣,这痣红得像血,也好似朱砂一般, 言卿被那颗血痣吸引了视线,看得愣住了片刻,莫名觉得很诱,也有些撩人, 而眼前人分明冷清淡泊,一副仙人临尘的模样,可这血痣似人间红尘,忽然叫人平生几分亵渎之心。 她喉结轻咽,才艰难地挪开了目光,“别诱惑我。” 她苦恼地皱起眉, 或许是发现自己的意志力太过薄弱,那枚血痣在她看来太过蛊惑。 江虞羲:“……” “虽然为夫对此甚为欢喜,至少证明这身皮囊有点用处,能够蛊到也算一种本事,” “不过,你怕是想偏了。” 第276章 梦寐以求【为【陌然】加更,2】 他似乎是觉得,她这副模样颇为逗趣, 于是又不禁轻笑一声, 只觉很是难得,难得见她竟这般苦恼, 不过他也没再卖关子,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她, “昔日夜王取你一滴心头血,从此化为我骨中痣。” “这样的血痣,我有,谢羲和也有,历代王女正夫皆有,” “王女尊贵,自是不言而喻,又怎能像寻常妻主,被那些信香引发的恶习所影响,若是因此心性大变,那么此前那些苦心栽培也必将功亏一篑。” “如此风险危害甚大,自然要设法免除,所以从前便有人推陈出新,想出了这种破解之法。” 时至今日整个大梁之中,凡为勋贵之家,凡是有女婴出生,几乎全是自幼便已定下婚约,所为的,也正是这个,就像当年的夜家双姝。 在姐妹二人出生后,夜王为其选夫,选中了江虞羲与谢羲和。 而江虞羲锁骨处的这颗血痣,是十二年前,得知曾祖父死讯,离开双子峰赶回幽州奔丧前种下的。 “取王女心血,熬炼共计七七四十九天,而后喂养血蛊,再将这血蛊植入正夫体内,以正夫血气进行温养。” “而等时日一久,这正夫之血,便是王女的药,” 听说很久以前,大概是大梁开国以来的第二任女君,本是不世之材,却因信香变得极为残暴,且又因女君之位,至高无上,手握如此重权,曾险些引发一场祸及天下的惨案。 而那位女君有一正夫,自幼青梅竹马的情谊,与其相伴长大,却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在年满十八后一步步走向崩溃的绝路,每当沉沦人欲,沉沦于那些嗜血暴戾,或许一时畅快, 但偶尔清醒之时,总要为此痛不欲生,那位女君也因此而被信香一步步逼疯。 女君正夫本是自幼学医,可悬壶济世,救尽了天下人,却唯独救不了他自己的心爱之人, 所以某一个深夜,当女君险些自刎时,那人调配了一杯香饮,使女君于睡梦中薨逝,此后那人也销声匿迹, 此后毕生研读医书,寻遍诸多古籍,勤学巫蛊之术,为此耗尽一生,也转眼从黑发变白发,他已老去, 某一日那位正夫重回夜家,奉上这破解之法,而后前去女君坟前,就那么与女君墓碑相伴,晚霞夕照,走完了他人生最后一段路,至死都还倚在那墓碑旁,可手中所握也不过是一捧坟上土……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往往是前人数不尽的血泪,才换来这么一个微小的变革。 “所以从那往后,每当有王女诞生,王府皆会为其定下一份婚约,这份婚约其实是为温养血蛊,是为避免王女被信香所控。” 言卿听后失神许久, “我……” 她又徐徐一垂眸,心里有些明白,难怪她和夜莺皆是自幼便已定下婚约。 可是, “……曼珠沙华,你听过吗?” 江虞羲一怔, 此时正啃着烤大鹅,见大哥来找妻主,于是悄悄猫在门外偷听小墙角的江小五也一愣。 一门之隔,言卿说, “听说,那是生长在黄泉彼岸的一种红花,” “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 “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 江虞羲又是一怔, 而言卿则是徐徐一抬眸,眼底带着一些红,她又徐徐长吁一口气, “十二年前,夜卿死了,” “两个月前,夜莺也死了,” “所以花叶成一体,相见永无期。” 江虞羲猛地看向她, 外面正悄悄偷听的江小五也瞳孔一缩, 手里捧着的烤大鹅叫他东一口西一口啃得乱糟糟, 或许是太吃惊,那烤大鹅差点没掉在地上, 他满脸错愕, 什么情况! 咋回事? 江小五忽地想起,他曾问过二哥,曾想知道自家这位言妻主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当时因为他太欠儿,二哥懒得搭理他,呵呵一声扭头就走了,还说让他自己想, 但这他哪能想得到? 于是曾私底下问过三哥,奈何三哥白长一张嘴,东拉西扯,一会儿说什么兔子,一会儿说什么小鸟,一会儿又说什么言妻主坟前讲了个小故事, 总之是听得他晕头转向, 小五觉得没准三哥是故意的,兴许是为了报复他小时候在河边偷走三哥的裤子,让三哥洗完澡光着屁股蛋儿满山遛大鸟? 没准还真有可能, 而一想从前闯的那些祸,他也就歇了继续去找其他人问问的心思,他自个儿有多惹人嫌,他多少心里也有数。 可谁成想! 我地老天娘耶, 听听,听听,快看我都听见了什么? 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神鬼怪志的事情? 言妻主那话常人或许听不懂,就好比他四哥那个笨蛋脑瓜子肯定听不明白,但问题小五他一点就通呀, 这不明摆着是说,借尸还魂, 姐姐用了妹妹的身体,妹妹死了,所以本是死在十二年前的姐姐活过来了, 于是这花叶成一体,才有了那句相会永无期? 因这二人一死一生, 六岁之后,夜莺活着时,她却死了, 而她活了,夜莺却死了? 是这个意思不? 小五那脑瓜子转得跟个风火轮似的,脑瓜仁子差点没把他给干烧了, 一不留神竟然吃了个惊天大瓜! 今儿到底啥日子?? 而那房屋之内,江虞羲也怔住了许久许久, 好半晌后,他才有些恍惚地看向言卿, “重逢自是欢喜,可我一直没有问,这些年,你人在何处,又过得如何?你可安好?” 言卿也沉默了片刻,才又忽地一笑,“很好,” “我过得,很好。” “不是阴曹地府,没那么可怕,甚至过于美好,像一个世外桃源,一个……六岁以前的我,梦寐以求的那种地方。” 这般一想,言卿也忽然觉得,她何其有幸?又何德何能? 曾为神州子女,当真耗尽了她一生气运,比起夜莺,她真的幸运太多太多。 第277章 为了她,因为她【为【陌然】加更,3】 幽暗的烛火在燃烧, 江虞羲凝视她许久许久, 在他看来,她神色里依旧冷清,但冷清之中也有深深的眷恋、怀念,惆怅复杂,有许多难以言语的悲伤,却又偏要强装平常, 诸多心绪尽皆遮掩在那份冷清平静之下。 少时她曾畅想过一张宏伟蓝图,她曾向他描述一个前所未有的盛景,世世代代的夜氏女君也皆是在为了那份盛景山河而致力于一生, 昔年夜王曾企图感化他,改变他,扭转他心想, 但夜王失败了,夜王那些行为或许有些意义,但意义并不大,并没有成功。 可夜王没能做成的事情,却被当年那个小夜卿做到了, 许久,江虞羲又笑了笑, 他徐徐走来,忽然一把揽住了她,将手放在她后颈,好似在轻抚,也好似在传递着什么, “虽然你已经忘了,” “但是没关系,我没有忘记,” “夜卿,你不仅仅只是王长女夜卿,你也是你自己,” “你有悲伤的权利,你有哭泣的资格,你不必无懈可击,你所有疏忽我来补足,” “当年梧桐树下我就曾对你说过,” “十二年后,待你年满十八时,我想让你做一个,可以像夜莺那样的夜卿,” “你可以肆意的哭,肆意的笑,去随着你的喜好,按你自己的意志,做尽一切你想做的所有事,而不必再有任何的隐忍,克制,压抑,顾虑。” “你可迎风而起,也可坚韧不屈,但我永远希望那是遵从你自己的本心,而不是来自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压迫束缚与勉强。” 漫长十二年,六福商号因此而起,孤昀他们几个,也是因此而来, 所有人,所有事,其实就只是为了这么一个人, 为了她, 为了解放一位年幼的女君, 为了让这位女君,按她自己的喜好,活成她本就该有模样, 属于夜卿的模样。 … 满室静谧, 近在咫尺的,是那如琼花玉树一样的冷香,是那人沉着,稳定,却也略带着几分起伏心跳, 他也一样在隐忍,为她的隐忍而隐忍, 言卿很难说清这一刻的感受, 这些话,从未有任何人对她讲过,从未有任何人对她说,你要先做你自己,你也不必去逞强,因为一切有他, 可以不必怕犯错,不必那么的严谨,可以有失误,可以有任何不完美的地方,也因为有他, 对言卿来讲,那是一种震撼,似是天威,似是海啸,震耳发聩,就忽然那么全面击溃了她心中的一些东西,使一直以来所坚守的一些事物,突然就溃不成军, “我……” 当她再度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早就已经哑得不成模样,徐徐抬起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抓住了他衣角, 我辈行孤路,独道只一人,心在荆棘处,人在崎岖中。 ……她一直一直,都只有一个人, 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后,很多时候,她都这么觉得, 无依无靠的孤魂,她告诉自己她根本不需要依靠,她想要什么,她就去改变什么,她可以! 可是现在,却好像有那么一个人,在试图推翻她心中所坚持的那一切, 你别怕, 你还有我, 你也从不孤单, 因为你有我。 “……” 言卿徐徐低下了头,并未从他怀中抬起头, 烛火虽幽暗,但也不至于目不能视,可如今却不知怎的,所瞧见的那一抹雪白,却是一片模糊, 他怀中似乎有一些洇湿的痕迹, 而她长睫似悬着一抹雾气, 许久许久她都没再言语, “……谢谢,” 又过了好半晌,她情绪似是稳定了些, “不过以后的事情,还是以后再说。” 江虞羲微微一怔,旋即也只是轻嗯一声, “我先去找隽意,” 他慢慢放开了她,“这种情况,这蛊中痣,这血蛊未必能对你有用,但隽意或许能有些办法。” 言卿低着头,也没再看他,只是轻嗯了一声, 这个深夜,她似乎突然就有些软弱,但她更清楚,这份软弱只是一时的, 未来并不平静,今后的路到底该如何去走,她其实尚未想好, 那就好像, 她其实一直不敢太过关心他们这些人, 江家这些人, 怕一旦失了那份分寸,就会变得难以取舍,就会将他们这些人卷入进来, 于她而言,他们的存在或许可以视作一场雪中送炭, 但对于他们自己来讲,却要承担太多太多的风险。 所以其实一直想走, 在知晓这些身世,与夜家有关的那些事情前,她想走,想去看看这份女尊山河, 但在知晓了那些事情后,却不再是她“想”走,而是她,必须走。 相处至今不长不短,但两个多月,其实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也在她心里留下了些微痕迹,只是她不愿那些痕迹继续去加深,去扩散, 那会使一些原本很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又麻烦。 而江虞羲则是驻足她身前,又沉吟片刻,忽然一个用力将她拦腰抱起。 言卿一怔,刚要开口,就已经被他送上了床。 而他坐在床边,为她盖上被子,又为她整理额前的碎发, 他似乎叹息了一声, “别胡思乱想。” “如你所言,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言卿:“……” 一时哑语, 而他说, “睡,” “总会过去的。” “所有一切,都会过去的。” “………” … 这个夜晚是漫长的, 大概又过了许久,床榻上的人渐趋平稳,似乎当真已经睡下了, 江虞羲想了想,这才起身。 等出门后,他轻轻掩上了房门, 旋即像早就已经发现了什么,忽然对四周说:“出来。” “……” 啃完了一整只大鹅,只剩满地骨头架子的小五江隽意:“……” 抿了抿嘴,这才慢慢吞吞地从墙角处挪了出来, 江虞羲瞟他一眼, “……” 双耳失聪,听不见其他,但就知道,五儿这性子又怎么可能那么老实, 哪里有事,哪里有情况,只需喊他一声,十次里面至少九次他一定会蹦出来, 江虞羲又扶了扶额,这才冲他使了个眼色, “走,” 此地不宜闲谈,免得将人吵醒, 好不容易才睡下,也不知到底多久不曾休息过,那双眼睛,那眼底其实有太多太多的憔悴, 他心底微微发着疼,旋即又定了定神,轻抚自己这枚锁骨痣, 若当真对小卿无用,那又留它何用? 不过,那血蛊之中有着小卿从前的一滴血, 一滴心头血, 这么一想,又忽然好受了许多, 不久,一个无人的房间里, “……那个,大哥?” 小五颤巍巍地看向他大哥,就莫名地有点发怂。 第278章 瓮中之鳖 江虞羲第无数次费解,单看隽意这副怂包模样,他以前到底是哪来的胆子总在那儿作妖拱火? 偏偏还屡教不改,作完妖后他自己还忍不住心虚,总怕人家收拾他。 不过想起这人从前的一些经历,他神色也多少松动了些。 “都听见了?” 江隽意偷瞄他大哥的脸色,眼珠儿一转,立即松了一口气,然后点头如捣蒜,“嗯嗯嗯,听见了,都听见了!听得特清楚!” 他是典型给几分颜色就敢开染坊,这下子也不紧张了,笑呵呵地洋洋得意,仿佛在炫耀他耳力多好似的。 而刚冲他露出几分好脸色的江虞羲:“……” 微微一扶额,旋即眉眼浅笑,“那此事可有破解之法?” “这个还得再研究,我得先取一些你的血,做一些对比,看看到底是何处有所不同,以及既是血蛊,那我恐怕需要不少巫蛊文献,” “南疆那边的本事向来诡秘,可惜祥林叔已经死了,否则或许可以从他那边下手,毕竟他可是南疆出身,而且自幼便学巫蛊,之前还曾搞出过一个一寸灰,险些害了青山那边所有娘子……” “……祥林?一寸灰?”人在集秀营,坐了一年牢,江虞羲突然觉得,这世道是怎么了?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祥林来自南疆这事儿,他知晓,昔年祥林的父亲曾妄想行刺女侯,据传那场行刺失败了,后来父子二人就成了通缉犯,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本以为时过境迁风平浪静,但怎么? 江虞羲又长吁口气,“你且细说,” 他定了定神,而小五“嘿”地一声,立即抄起一壶茶,给他自己满了一杯,然后就开始叭叭上了。 但与此同时,六儿那边也没闲着。 深夜里的琴声悠扬而起,对于一些人来讲这些琴声更有利于助眠,导致一些卫兵为此昏昏欲睡,深夜的集秀营能如此静谧,也与这有几分关系。 事实上,自从之前发觉妻主心情不好,妻主被大哥带走之后,小六儿江雪翎便开始抚琴,这《寻踪曲》一连弹奏了好几个时辰, 只不过这边离言卿住的地方比较远,所以言卿回来时才没听见而已。 此刻, 老三江云庭怀中抱着一把长刀,他坐在窗户边,长腿踩在窗台上,那满身的豪迈不羁一看便粗犷豪放。 只是那眼神儿也不近斜着瞟,盯着小五之前送来的那罐子蜂蜜看了好几眼, 正在抚琴的六儿:“……” “三哥想吃就吃,何须矜持?” 江云庭立即不苟言笑:“我就看看!” 六儿心想,对,就只是看看,他三哥一点都没馋,虽说那眼珠子都快黏在蜂蜜罐子上了。 但说是这么说,他也不禁看向琴案上的那份芙蓉糕,粉粉的芙蓉色, 其实六儿以前见过比这更加精致美味的糕点,就好比二哥那一手厨艺是大哥亲自教导出来的,钟山酒楼卖的这些糕点可远不及兄长们亲自烹饪的美味, 但此刻在那幽黄的烛火之下,他瞧着那份芙蓉糕却有些出神,或许是因知晓,这是妻主从山下带回来的, “妻主……” “但愿尽快找出那个慕婉清,妻主曾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至少要掌握其行踪,以免那人出其不意做出什么事情来……” 小六儿江雪翎敛了敛神,旋即气息一沉,再次沉浸于琴音之中,而江云庭则是冷不丁地朝他这边望上一眼, 他平时粗枝大叶,没二哥心细也没小五聪颖,可如今瞧着六儿,哪怕是他都已品出几分, 好似有点变了, 江云庭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类似“我家郎君初长成”的欣慰和怅惘, 与此同时,某一处隐秘的地底暗道中, 此处一片狼藉,有人披头散发,手臂上,肩背上,竟全是血迹, 那些血水顺着伤口流淌而下,染红了原本穿在身上的一袭白衣,且因之前牢房塌方,沾染了满身灰尘,红血混杂着淤泥,这样的狼藉放在一位娘子身上倒是少见, 而此刻那人脸色煞白,她双目赤红,袖子已经被撕下了一截儿,竟是堵住了她自己的嘴,她双手按着地面,反复抓挠,攥紧了一把碎土,用力之下,竟然掀开了一片指甲,露出那猩红的软肉。 她自是疼的, 可那些琴声如魔音穿耳,从她听见开始,已连续响了一个时辰, 在琴声出现时,她起初并未起疑,但也不过片刻功夫,竟变得头痛欲裂。 烦躁,焦虑!那种想要嘶吼的欲望越发强烈。 停下,停下! 到底是谁?深更半夜竟然在弹琴? 这琴声不对,这琴声有古怪! 难道是多年前被女侯灭门的琴仙世家? 那事儿慕婉清也仅仅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过几句而已,但当时也曾轰动一时,琴仙世家,以音律为生,在诸多音律之中,又当属琴之一道最为出彩,那曾是琴仙世家安身立命的根本, 可那些人不是早在很多年前就已被女侯派兵剿灭了吗? 眼下这情况,她该趁早逃出这个集秀营,否则、否则…… 忽然又想起牢房之中,曾与那名易容成自己模样的娘子对峙,那人应是来自夜王府,而在从前,夜家那边一旦动手从无败仗, 慕婉清也是想得多,觉得明面上只有言卿一个,但保不准此刻这集秀营中早已云集了许多余孽,而但凡那些余孽发现她这个叛徒,都绝不会手下留情! 说起来也算阴差阳错,她当时没敢使用那珍品信香便是因此,是觉得,言卿敢对她出手肯定是有恃无恐,兴许与她一样,也是一位身怀珍品信香的妻主娘子, 甚至没准对方的信香品级还要在她之上, 要知道这所谓信香,凡品之上为珍品,珍品之上为王品, 但珍品几乎就是一道分水岭,也是从珍品开始细致划分, 而后续发生的这些事,侥幸没死,企图联系自己从前培养的那些人手,却发现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部被斩首殆尽,慕婉清反而觉得, 这像极了夜王府那边的行事作风,或许她的猜测是对的,此刻自己已经成了个瓮中之鳖, 而此时若是再闹出点什么动静来,那么,岂不是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她牙关直颤,咬着口中碎布,拼命地隐忍着,想要忍下那些琴声对她造成的影响, 可就在这时,那琴声陡然一变, “铮——” “啊啊啊啊啊啊!” 第279章 讽刺 在那声惨叫传来之时,一直守在六儿身旁,斜倚着窗柩的江云庭耳骨微动,他神色一变,立即起身,“找到了!” 噌地一下, 当江斯蘅来到这边时,只见有人身形一颤,而后飞冲而起,顷刻之间便已消失无踪, 他愣了一下,手里拿着一块百酿米糕,糕点上的米油涂得他整张嘴都微微润亮了起来, 那一大包的糕点他几乎全吃了,除了手里这个,还有一块是揣在怀里的,打算是留作珍藏的。 但此刻见他三哥这样,他反应也不慢, 嗖地一下守在了房门之外,接替了他三哥的工作,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警惕地看向四周,防止任何风吹草动危及六儿。 江云庭并未打草惊蛇,大哥那边的意思他清楚,其实是想顺藤摸瓜,也就是说放长线钓大鱼,首先是想锁定这慕婉清所在的方位, 看慕婉清那模样若是审问逼供未必能交代,那人是有几分狠劲儿的,所以这一回主要就是为了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 只是当他循着那声惨叫找到慕婉清之前所在的那条隐秘地道时,此处除去一片血迹,竟已是空无一人, 然而江云庭微眯了一下眼,那双鹰眸漆黑至极深邃异常,他似乎在聆听着什么,不过片刻功夫,便再度举步走向那暗道之内, 并未发出任何声音,如同鬼魅一般, 又过了一会儿,暗道尽头出现了一扇暗门,暗门之后四通八达犹如迷宫, 那些隧道纵横交错,但江云庭也并未苦恼,仅是仔细地看了看地面上的那些血迹,见一些洒落的血迹通往左侧暗道, 可他却蹙了蹙眉,竟噌地一下转身,背道而驰! 挑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并未被慕婉清故布迷阵的线索所蒙骗。 那人心计深,总不可能留下这般大纰漏,妄想以血迹指引追踪之人去左方,那她本人便定然选了一条与其相反的道路! 奋起直追,没多久便听见前方传来一些虚弱至极的喘息,而江云庭也已身形一闪,悄然藏躲于一个拐角处, 他就这般暗中盯着慕婉清,暗中尾随,无人知晓他存在, 直至, 天色, 终究还是亮了。 … 昨夜又下了一场雪,满山积雪,白满群山,而在钟山之下,那官道之中,一面蓝色旗帜应着冬日寒风在此飞扬, 来人足有一千整,威风凛凛身骑骏马,在前开路的竟是两位身着红铜盔甲的妻主娘子,其后是诸多士兵, 而队伍前进时,就连那马蹄声都是整齐划一,可见其训练有素, 且队伍中断有着一辆气派至极马车,仿若镶金,车顶是一枚血红宝石,而宝石雕刻出“神威”二字,在晨曦之下折射出炫丽而又夺目的惊人光彩, 此刻那马车之中,一名身着黑衣蟒袍的中年男子气势雄浑,那眉眼也深沉,眼角虽生出些许细纹,看得出已上了年纪, 然而那亦正亦邪的模样,却也有着几分叫人不敢触犯的威严。 “正君!前方便是那钟山窑矿!” 此时一名卫兵前来汇报,而这位“正君”也正是女侯的正夫, 他姓萧,名为萧长慎。 此刻冷淡地嗯上一声,又不禁回首看眼身后, 一个女人正一副困倦模样,侧卧于马车之中,看那身段竟很是妖娆,颇有几分勾魂模样, 但却瞧不出年岁几何,按理本该上了年纪,至少也得三十多岁, 毕竟这位女侯曾是侯府庶女,但十多前为了夺权曾亲手带人截杀赵锦之的母亲,也便是神威侯府从前那位居长居嫡的世子女, 可偏偏那人身上出了几分成熟风韵,竟又好似有着几分少女一般的青涩稚气,瞧着倒是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说起来,那慕婉清此前曾传信,自称不知那天字一号姓何名谁,更不知那天字一号从何而来?” 如今萧长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而那卫兵愣了愣,旋即点了一下头, “慕大人确实曾这般言语。” “呵,” 萧长慎嗤笑一声,他抬指微微拨开马车上的方窗,见满山积雪和严寒, “这慕婉清从前效忠于夜王府,王府满门皆灭后又上交一份投名状重回慕家,以幕僚之身归顺我神威侯府,可好歹从前在夜王府待过多年,” 他神色又一顿,而后说:“去年那位谢家少主曾来幽州,本君听闻,她似是曾与那谢郎君见过一面,” “也是自那之后,那谢郎君便不知所踪,便是本君所派遣而出的眼线,也仅仅只是知晓其失踪于青山附近,” “你说,此事又是否与那慕婉清有关?” 卫兵听后心头大骇,“这……卑职不敢妄言!” 卫兵重重一抱拳,心情忐忑地躬腰垂首。 萧长慎却又沉吟着道, “以前听说过一件事,” “当年王府覆灭后,朝廷曾将那谢家少主打入天牢,但那之后,咱们这位慕客卿却曾想不自量力将人救出,” “说到底,那谢少主到底是莺王女自幼便已定下婚约的正夫,若非王府灭亡,来日本该尊为王女正君,” “而如此身份悬殊,便是垂涎,那些心思也只能勉强忍着,” 但此一时彼一时,王府灭了,莺王女疑似逃过一劫但也成了丧家之犬,谢羲和亦非孑然一身,身后有谢家,一整个谢氏族群, 那二人之间已再无任何可能,所谓王女正夫自然也成了空谈, 而在这种情况下,恐怕那慕婉清便是想忍,也已忍耐不住, 毕竟是惦记多年。 卫兵小心留意着这位萧正君的神色,他迟疑了片刻,才小心地问:“……您难道是怀疑,那慕婉清归顺是假,实则是为了想帮那谢家少主打掩护?” 萧长慎又嗤笑一声,“人性这东西,可没那么美好,至少我们那位慕客卿,可远不如你所言。” 说罢,萧长慎便徐徐合上了眼,似是在闭目养神, 只是那薄唇一掀,却又好似讥诮,好似嘲讽,竟是满腔的嘲弄之色。 而在此期间,他身后,马车内的那位女侯似无知无觉,依然酣睡香甜…… 第280章 蜕变(为【陌然】加更,1) 言卿睡醒时,已是辰时。 外界虽已天亮,但这集秀营因位于地底,依然不见半分日光,多数是漆黑一片,只能用烛火照明。 而今她坐在床上,被褥堆在腰腹以下,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桌子上点燃了一支蜡烛,那蜡烛似乎是刚换的,似乎是有人担心她怕黑, 其实她胆子很大,也没那份畏惧,不会只因置身黑暗便惶惶难安,可那人依然会为此着想,兴许她怕黑,万一她怕黑,万一她苏醒之际一室的漆黑,万一她因此而心中不适…… 她此刻突然想到江孤昀,江孤昀似乎也是这么个性子,很爱操心,所谓面面俱到,其实是一种心细如尘。 又不禁想起昨夜,想起江虞羲,那人曾揽着她的腰,将手放于她后颈,仿佛在安抚一只伤痕累累的疲倦幼猫,当时曾给她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难免多想了几分,但也不过片刻,眼底便又再度恢复了清明。 “……六儿,妻主起来了吗?” “……怎么还没醒?” “……大哥似乎想亲手下厨?” “……说起来大哥手艺是真好!二哥手艺也好,但有些菜做得不如大哥入味,大哥做的东西最好吃!” “……对了,你说我往后要不要也学着下厨?其实我要是烤山珍野味的话也挺好吃的,不如回头我多抓几只山鸡?我也想让妻主尝尝我的手艺……” 小六儿江雪翎看着他喋喋不休的四哥,突然有点纳闷,从前对外阴鸷冷笑一脸邪佞的四哥怎么就变得跟个话痨似的? 莫不是因为妻主吗?三句不离妻主, 江雪翎轻叹一声,旋即扯了扯四哥的臂弯,他小声提醒:“你小声一点,” “大哥说了,妻主昨日深夜才睡,她这阵子一直没休息好,让她多睡睡,别把她吵醒。” “?” “!” 江斯蘅一瞪眼,然后猛地一把捂住嘴,拼命地直点头,表示他听见了,明白了,他闭嘴不吵了。 但此时“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出,“你们两个一宿没睡?” 言卿打眼一瞧,就见这哥俩精神还行,但六儿那神色难免疲倦了些, 江斯蘅惊喜地看过来,一看见妻主就双眼直发亮,“我睡了,天亮之前我抽空睡了一个时辰,不过六儿好像一直没睡。” 言卿看向江雪翎,而少年则是浅浅一笑,“还好,等下用完早膳,若没其他事,那我再去休息一下。” 言卿轻点一下头, 之后像往常一样,六儿像个勤劳的小蜜蜂,想围着言卿团团转,想去打水服侍她洗脸,但他四哥一把将他挤开了。 “你熬了一整夜,还是赶紧歇歇,这些事我来就行,我来就好!” 眼睁睁看他四哥风风火火地跑走,江雪翎:“……” 突然觉得他四哥假公济私, 或许是真的有点心疼他,但恐怕更多的是想在妻主面前献殷勤? 六儿有些无语,但转念一想,又弯眸浅笑地看向妻主这边,“您感觉如何?昨夜休息得可好?” 言卿轻点一下头,“感觉舒服多了,没那么疲倦了。” 江雪翎又弯了弯唇,又不禁瞧了她许久,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轻轻地问:“雪翎想唐突一回,可以么?” 言卿:“?” 一怔, 而没等她回答,少年已来到她面前,并徐徐抬起手,轻碰她唇角,然后将她唇角轻轻往上推高了几分, “大哥已经回来了,一切有他在,妻主也可以放松一些,大哥一定能帮上您许多,” 您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就算偶尔笑起来,眼底也总是那么的愁绪深深, 而他有看在眼里,所以想为她分忧,昨夜几乎抚琴一整夜,便也是因此而来, 甚至起初是为了寻出慕婉清,可后来他抱着那把古琴来到妻主的房间外,想让妻主睡得踏实些,可谁知琴音一出太过轻柔,倒是四哥在一旁坐着坐着,听着听着就困得眼皮直打架, 江雪翎又轻笑一声,“别把您自己绷得太紧,忧思过重郁气伤身,” “虽然雪翎不懂医术,在这方面不及五哥,但至少这个道理我明白。” “以及,您其实,从不是单打独斗。” 大哥在,他们这些人也在,他们想要一直陪着她,也愿意一直陪着她, 全看她如何,全看她是否愿意接受往后余生这份漫漫长路的陪伴。 而言卿愕然了许久,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这时江斯蘅捧着一盆热水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江雪翎也顺势后退了一步, 可言卿还在愣着, “咋了?你俩干啥呢?” “你俩怎么了?” 江斯蘅狐疑地看了他俩好半晌, 六儿刚刚背对他这边,刚刚好像跟妻主挨得很近?六儿碰妻主了? 他俩到底说啥了?到底干啥了? 而言卿则是怔着,徐徐回过神,才轻碰一下自己的唇角, 温柔, 似水一样的少年,如春风微拂,江小六最近好像真的变了许多, 在她不知不觉时,便已悄然蜕变着,而今这份蜕变如同她这个信香,仿佛还在持续,还在继续, 言卿又深吸口气,他们这些人的神色,容貌,平日的相处,点点滴滴,以此从心中掠过,忽而又像是聚集在一起, 分开来看,那分量并不是很重,可六个人加在一起,陡然令她心中兴起许多难言的感受,仿佛心底也因此而掀起一些明显的涟漪, … 许久, 言卿洗漱之后,便问起了慕婉清以及集秀营如今的现状, 一整个晚上过去了,这集秀营看似依然老样子,但其实变化也挺大, 就好比几人昨日来集秀营时,最初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但如今那些惨叫几乎已绝迹, 江雪翎轻声说:“昨夜发现了慕婉清的行踪,三哥已经暗中追上去了,不过三哥尚未归来,估计还在盯着慕婉清那边。” 言卿心中一紧,“可慕婉清那个信香……” 江雪翎轻轻摇头,“您也不必太过忧虑,” “三哥是以有心算无心,家中除了大哥,便要属三哥耳力最好,信香所波及的地方,远不如声音所传播的范围,他只需远远跟着不靠近,便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言卿:“……” 她长吁口气,才轻点一下头, 此时江虞羲也已朝他们这边走来, 第281章 气死了,爆哭!(为【陌然】加更,2) 看他模样似乎净过手,指尖水迹尚未干, 如今松开挽起的袖子,一边与商号管事李铭鹤对话,一边朝他们这边走来, 当抬头一看,瞧见了言卿时,他笑了一声,“醒了?” “嗯,醒了。” 言卿点了点头,但也突然有点拘束,有点不自在,或许是因昨夜那些事而起, 因那个怀抱,因他所说过的那些话,因那时,那份……稍为亲密的模样。 江虞羲也只一笑,“正好,也该开饭了,饭菜还热着。” 他神色自然,而言卿见了这,也愣住一下,旋即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心底那几分不自在竟是烟消云散了。 他待她的态度更好似那种相处多年的挚交好友,虽然让人感受到温暖,但并无多少沉重的暧昧, 虽然让人看不透,却也让人很安心,很放心,正如言卿此刻的感受。 … 江斯蘅说他大哥手艺好,那可真不是吹的, 等他们几个来到这边时,就见小五蹲在桌子边,两手把着桌子,只露出一个脑瓜尖儿, 可那贼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些热腾腾的饭菜,哈喇子都快馋出来了, 有好几次甚至急得想直接上手抓,可大哥在家时,向来大哥先动第一筷子,大哥不在了,则是要等妻主先动第一筷子, 总之人还没来,不论多馋他都得忍住,拜这所赐他直接吞了几大口口水。 终于见了人,他立即高高兴兴地站起来:“妻主来来来,快坐下,快吃饭,” 十分殷勤地鞍前马后,亲手拉开一张椅子,让自家妻主坐于主位, 一扭头见他大哥似笑非笑,又急忙如法炮制,“坐坐坐,大哥也坐,” 而六儿本是恬淡垂眸,见大哥的位置在妻主左侧,他十分自然地走过去,就比他四哥快了那么一点点儿而已,神色贼自然,稳当当地坐在了妻主右边的位置上。 江斯蘅:“??” 伸出的手僵硬在半空,本来是想自己拽凳子的,可是六儿已经抢先坐好了, 他似乎是有点发懵,又僵硬着举起手抓抓后脑勺, “啊这,” 咋感觉好像有哪儿不太对劲? 以前是真没注意, 但以前在青山那边,在梧桐小院吃饭时,他总是坐在妻主身边,而妻主另一边,通常都是被二哥霸占着, 这还是头一回,这位置居然变了? “四哥这是怎么了?是还不饿吗?”小六儿恬静地弯起唇,柔柔笑着朝他望过来, 同时拿起一只小盏,为妻主夹了一些酸甜清爽的开胃佳肴, 虽然桌上的饭菜没有那道醋溜白菜,但妻主其实喜欢吃那些酸酸甜甜的东西,他甚至还看见一盅山楂酿, 这应该也是大哥特地为妻主准备的,于是就顺手拿过来摆在了妻主的手边上。 江斯蘅看着那神色极为自然的江小六,就觉得有点想不通,脑袋瓜子跟打结了似的, “噗嗤!” 小五在边上看着,一捂嘴,偏过头偷着乐, 总之这顿饭吃得江斯蘅云里雾里的,屁股底下跟长了针似的,坐在妻主对面儿,瞅着他大哥时而侧首与妻主对话,而小六儿则是忙着为妻主倒茶、添水、布菜,人家是一片岁月静好的, 可他这心里头咋就这么不得劲呢!?? 他心气一沉,又盯大哥六儿瞅了瞅,似乎暗暗地磨磨牙,总算是明白了什么。 果然! 还是得抢! 下回他也抢! 心疼弟弟归心疼弟弟,但上手抢人,抢位置,这可绝不能含糊! 江斯蘅闷着脸,捧起了饭碗疯狂扒饭,而一旁江小五则是两眼亮晶晶, 开开心心地给他自己夹了个鸡翅膀,啃的那叫一欢实, 可高兴死啦!(▽) … 饭后他们这些人重新易了一遍容, 言卿依然顶着慕婉清的那张脸,但昨天慕婉清那些人手,虽然被江云庭雷厉风行地解决了不少,但其中也有一些是被拖到暗处解决的,没让任何人发现, 那几人的身份便正好由他们哥几个顶上。 “脔宠!??” 江斯蘅被小五按在凳子上易容时,本还因为那顿早饭而闷闷不乐咬牙切齿, 可一听小五分配身份时,他立即就两眼直冒光, “哎嘿,那姓慕的玩得怪花的?” 啊哈,看来那人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江斯蘅双臂环胸,坐在那儿直点头,一看就知对此满意得不行, 然而小五拿起一盒胭脂,嘴里含着一块儿桂花糖,莫名其妙地问了句:“你傻乐什么呢?” “啊?” 江斯蘅一懵, 小五江隽意说:“虽然那慕婉清身边确实有几个脔宠没错,可你这体格不行,太高了,” “等下要把六儿画成那个脔宠的模样,至于你?” 小五又上上下下一打量,“你这个头太高了,与你身形相似的虽也有一个,但那人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平日主要负责集秀营内的巡防工作……” “啊!??” 江斯蘅又一懵, 而六儿坐在一旁,闻言悄悄瞄过来一眼,又浅浅地悄悄弯了弯那双清澈水灵的杏眼, “那那那,那你呢?你跟大哥呢?” 小五挖出一坨深色的胭脂糊在江斯蘅脸上,涂黑了江斯蘅整张脸, 他仿佛是随口一说,“哦,这就不用你操心了,那慕婉清之前还养过一名画师,我等下伪装成那画师的模样,” “至于大哥……” 小五又回头一看,见大哥一副慵懒模样,斜倚在房门旁,正垂眸与那位言妻主对话, 这二人之间,似乎有着很深的羁绊,分明大哥也才刚归队不久而已,但论起进度,似乎走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面, 就连四哥都有点比不上大哥了,那两人之间似乎有种旁人难以深入参与的氛围, 小五说, “侯府曾经送给慕婉清一名夫侍,那位宠夫与大哥身形相似,且平时也总是穿成一副白衣模样,大哥只需占住那位宠夫的身份便可。” 江斯蘅:“……” 琢磨来,琢磨去,忽然就拉长脸, “为啥你们一个是脔宠,一个是画师,一个是什么宠夫?” “就我这么不合群!?就我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就我是个离妻主最远的身份?” “江小五我告诉你我最近也妹惹你呀!你皮痒了你直说!不带像你这么欺负人的!” 江隽意:“?” 见他四哥一脸忿忿直接无了个大语,“你以为我像你?” 满脑子除了妻主妻主就没别的了? “要怪就怪你自己个儿太高腿太长四肢太修挑,与你身形相近的就那么一个!” “闭嘴给我坐好,别耽误我干正事儿!” 他也是有脾气的,损了他四哥一通,而他四哥继续一脸憋屈个不行, 那,他就寻思着, 也不是他自己乐意长成这样的啊? 他也想当脔宠,也想当宠夫!凭啥就他是个破侍卫啊? 他不干! 可是,一瞅妻主,一瞅大哥,又瞅一眼正拿起黑笔为他描眉修饰轮廓的江小五, 江斯蘅:“……” 呜呜呜呜呜太欺负人了! 毒蛇猛嚎,疯狗嗷嗷! … 近午时分,来自神威侯府的那些人马终于上山了, 第282章 廖神医 在侯府那边抵达之前,言卿等人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这消息主要分为两个渠道,一个是老三江云庭以前押镖时走南闯北认识的那些“弟兄”们, 之前那些人曾伪装成侍卫与他们同行,后来则是分散在四周,既是为监督慕婉清,防止慕婉清逃脱,另也在留意女侯那边的动静。 其二则是六福商号的李铭鹤,在全面掌握集秀营后,江虞羲也将一些人手分了出去,让以李铭鹤为首的这些人去打探神威侯府那边的事情。 如今集秀营东侧,这边有一条密道通往窑矿另一侧,相对来讲这边清静些,矿工管事等也要较少一些。 言卿身着白衣,披着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身旁一左一右,分别是易容成慕婉清宠夫模样的江虞羲,以及顶替了脔宠这个身份的小六儿江雪翎。 江隽意给他自己安排的身份是画师,他稍微落后数步之远,至于江斯蘅则是冷着一张脸,站于所有护卫的最前方, 他气息低沉,此刻仿佛被他三哥附体,颇有些不苟言笑的冷峻架势, 但那神色却极为锐利。 闹情绪归闹情绪,但正事儿却决不可耽搁! 那话叫啥来着?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么想着,他又忍不住望眼言卿那边,俩人离得挺远的, 他悄悄长吁口气,然后再次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注意力。 “驾!驾!吁——” 当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朝他们这边奔腾而来,言卿心中暗暗一凛, 乌压压的一群人,队伍排出老长,行军之时整齐划一, 整整的一千之数,而她们这边为免侯府起疑心,就只带了几十人而已。 “慕大人,” 打头两位高坐马上的娘子不禁一笑,而后翻身下马,与顶着慕婉清身份的言卿打了个招呼, 言卿也定了定神,回想着慕婉清的模样,一副温言软语的模样道:“山路崎岖,总归是难走了些,劳驾两位大人了。” 那二人眉梢一挑,旋即其中一个露出一副舒心的笑容,“哪里,谈何劳驾,都只是为女侯办事罢了。” 两人正说着,另一边,那马车之中也已传来一名男子低沉但又轻柔的嗓音, “还困是么?没事,那就继续睡,” 那人语气似有些无奈,那嗓音虽低沉,可听着却不知怎的,竟好似有着一种缱绻悱恻的意味, 不过马车里的那位女侯并未下车,只是困倦地“嗯”上一声,因双方距离太远,言卿也没能看清具体如何, 直至不久后,有人上前拨开了马车帘子, 只见那是一名中年人,但气势雄浑,而且…… “萧正君,您当心一些。” 有人低着头凑上前,同时还搬来了一把木制的轮椅, 这侯府正君萧长慎竟是个不良于行的。 而萧长慎抬眼一瞟,倒是笑了:“有劳廖神医。” 言卿:“……” 江虞羲:“……” 江雪翎:“……” 江斯蘅:“?” 至于江隽意则是蹭地一下眼光一亮,然后暗暗地“哈”了一声,便又一副乖顺模样低下了头。 就只见,某人身着一件儒雅青衣,看似一副青衣儒士的模样,眉眼温和,满身书香, 可这所谓的“廖神医”,分明就是夜家那位十九叔夜厌爵! 言卿不禁朝那人多看了几眼,碍于此刻的身份和处境不易上前,但细细打量着,见那位十九叔气色还成,她这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而后又重新看向那萧长慎。 这一瞧,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尤其那亦正亦邪的面相,乍看虽有些阴柔,却也是气势磅礴,仿佛一位手握重权的大人物。 言卿又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眉,短暂思量后,便立即柔柔地笑着朝那位萧正君走去。 “正君贵安,” 这份知书达理倒是挑不出错来,那慕婉清亦是有些书香味儿在身上的, 萧长慎坐在轮椅上,他漫不经心地整理着长袍,一边抚平袖口,一边又冷淡地瞧了瞧言卿, “慕大人近日可好?” 言卿心中一顿,转瞬又笑了起来:“日前曾有宵小闯入我集秀营中,但也尚且,还算顺遂。” “……哦?” 萧长慎又嗤笑一声,再次瞧了她几眼,可这人便是笑着,那眉眼之中也仿佛全是亘古不化的冰寒, 言卿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远在青山的江孤昀, 与之相比,江孤昀的清冷沉着更多些,如今也没这么讥诮,没那么愤世嫉俗, 这萧长慎就好似一柄尘封的战刀,岁月为其洗礼,锋芒也已收敛,看似宝刀生锈,实则却也增添了许多深沉, 且这人比江孤昀更具有攻击性,这看起来,倒是一个挺危险的人物, 可那种仿佛为掌权而生的气势,却又与江孤昀相似至极, 与此同时,当言卿几人与萧长慎碰面时, 远在青山, “……江孤昀!江孤昀?” “江孤昀……” 满山积雪,冬日严寒,言卿他们离开至今已经有段日子了, 昔日总是热热闹闹的梧桐小院一片冷清,晨风拂过,屋内仅余一盆炭火的余温,但木炭已经烧成了灰烬, 室内装饰格外简洁,简洁之中也带着几分典雅, 这正是言卿此前曾住过的那个房间。 床边有张椅子,以前言卿在家时,每当入了夜,随手脱下的外袍会搭在那把椅子上, 但如今有人坐在那张椅子上,垂着头,看其神色似有些疲倦,而那手则是搭在一旁的床榻上, 可那床铺冷冰冰的,没任何温度, 他似乎坐在这里睡着了, 梦中是绚烂的金光,阳光正好,犹如片片金雾, 残破的屋子中,满室的灰尘,就连那些灰尘都在光线的渲染下化作为金粉, “江孤昀……” 有人在唤他,倚在他怀中轻泣,紧紧地攥住他一截儿长袖,鼻音很重, 软玉温香在怀, “妻主……” 梦里的他似乎也在回应着那人,手中不断用力,握紧那人的臂弯,好似将人整个收容,藏入怀里,纳入心间…… 第283章 愿她凯旋 这场梦已经困扰他许久。 自从那日的事情发生后,起初只是偶尔会梦见那件事,可后来,越发频繁, 且梦里的自己,也不再像当日那般自制,没了那份清冷,渐渐有了些许变化,有了一份…… 难以言说的贪欲。 “昀哥儿!昀哥儿!?” 屋外忽然传来老族长的喊声,江孤昀徐徐睁开了眼, 苏醒之时尚有些恍惚,下意识地看了看一旁的床铺,依然空空落落的,如那位妻主走后的每一日, 他心里忽然就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昀哥儿在吗?已经巳时了,” 老族长的声音再度从院外传来, 江孤昀定了定神,才沙哑地应上一声, “在。” 而后起身,但刚要出门,又身形一僵。 他垂了垂眸,当看向下方时,又忽然一扶额, 用力地闭了一下眼,平息了许久,那些沸腾的感觉才算是稍微压制了些, 当日小五说他二哥出去请援兵,当时情况紧急,言卿没多久就出发了,出发之前虽也安排了一系列部署,却并不知晓这“援兵”是何人, 但其实也没那么复杂, 这事儿主要还得从沭阳官媒那位姚千音姚大人开始说起, 而今幽州府城那位官媒之首,统帅所有县级官媒的柳大人乃是姚千音的亲姑母, 这姚千音自然是站在柳大人那边的,然而这几年神威侯府持续渗透,侯府爪牙已没入幽州,如崔盛芸,也比如岑佑情,便是侯府那边安插进来的人手。 相当于那柳大人正在与侯府分庭抗礼,双方相互斗法, 此外则是岑佑情虽然顶着一个府城巡察使的名头,但事实上如她这种巡察使并非仅仅她一人而已,她隶属于神威侯府的派系,来这边主要是为城西桥梁坍塌那件事,奉命帮崔大人擦屁股罢了, 府城那位柳大人,则是派出了另外几位巡察使,那些人是真正致力于改变幽州现有的这些大环境,企图世间能少些伤亡的, 总之,也不知江孤昀是如何运作的,他离开数日,回来之后,没过几日,便有一位巡察使莅临青山,此后在此坐镇,镇压一切牛鬼蛇神, 当然,暗地里也是凶潮暗涌。 此刻,老族长一看见江孤昀从屋里出来,就不禁战战兢兢地问道:“磐石村那事儿已经爆发了,那事儿肯定瞒不住,妻主娘子全都死光了,另外几个地方的妻主娘子也开始恐慌,” “还有那村子被屠,其余村子也有人兔死狐悲,他们开始怕了,有人想对那些妻主娘子们动手,想和那些娘子们玉石俱焚……” 江孤昀眉心轻蹙, 旋即又定了定神,“看来,也该进行下一步了。” 他又忽然想起妻主离开之前,曾写下的那几封信,一封是给沭阳官媒姚千音姚大人的,近日青山已经拿出几批精铁与姚千音交易。 一封是转交给当地驻军的,驻军那边也有一位妻主娘子,而言卿的妻主令可以调遣当地一成兵力。 还有另外几封信则是单独留给江孤昀的。 他下意识地将手按进心口,那几封信他一直贴身携带,仿佛在借此牢记着什么。 “愿你平安,” “愿你凯旋。” 人在青山,他所能做的,也只有一个。 在她回来之前,镇压所有纷乱,以免她回来之后还要再继续为此费心。 “走,去见赵锦之。” 这步棋,也该动一动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还有那个崔盛芸,崔大人和岑佑情至今依然被关押在后山石洞中, 那二人也该寻个办法将之解决了。 … 这边所发生的事情,言卿并不知晓, 此刻她已经带着那位来自神威侯府的萧正君回到了集秀营中, 大部队留在集秀营外,驻扎于山野之中,从始至终她都没能见到那位女侯, 那位一直在马车之中,并未露面, 似乎这些杂事全是由这萧正君代为处理的。 萧长慎坐在轮椅上,那神色依然冷淡,此次与他一起通过暗道进入集秀营的,总共也才百余人而已, 但他身边还跟着两名身着红铜盔甲的娘子,看两位娘子的神色似乎对他很是敬畏, 甚至于,那敬畏之中,隐隐还带有几分恐惧? 而萧长慎则好似漫不经心,突然瞧了一眼言卿这边, “说起来,昨日行军路上,本君曾听闻一阵异动,似是地震山摇,” “且那地震源头,似乎正是钟山这边?” 言卿神色微动,旋即叹上一声,似是无奈地笑了:“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萧正君您,” “之前也说了,曾有宵小闯入我集秀营,似乎是想帮助那天字一号越狱,为此甚至捣毁了那天字号牢房。” “哦?”萧长慎眉梢一挑,“那天字一号如今何在?” “这……”言卿瞧着萧长慎的神色,可这么打眼一看,却也瞧不出深浅,看不出多少喜怒, 果然是个心深的主儿, 言卿又叹一声,“人虽在,不过因担心那些宵小再次来劫狱,所以只好临时转换了一个地方,另寻一地将之关押。” 萧长慎也仅只是眉梢微挑,而后又似笑非笑地瞧了瞧言卿, “本君乏了,来时路上舟车劳顿,不知这边住处可有准备妥当?” “有的,正君您请。” 言卿在前方带路,不久就抵达一处精美屋舍,他们这边提前了解过情况,每当侯府那边派遣重要人物来此时,总是在这个地方进行交代。 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萧长慎便随意地挥挥手,示意言卿可以退下了, 但他却瞧了一眼言卿身旁, 那是一个年轻人,一袭白衣,却是黑发,看其长相有些冷清,说起来……那眉眼与那位谢家少主有些相似,甚至就连那身量,那体态,也与那谢少主相似至极, 萧长慎又忽地一笑, 这是慕婉清身边的宠夫,备受宠爱,说起来不但这宠夫,就连那名脔宠,也是一袭白衣,与年少时的谢羲和有几分神似,颇有其年少时的几分风采, “让他留下,” 萧长慎突然指了指那名宠夫, 第284章 妻主呀(求为爱发电,加更!) “让他留下,” 萧长慎突然指了指那名宠夫, 言卿:“……” 瞧了江虞羲一眼,心中多少有些揶揄,但顺势点了一下头,便带着其他人退出了房门。 此刻的萧长慎还不知,眼前之人早已换了个芯子, 这哪里是什么宠夫? 分明是那江虞羲易容仿妆后假扮而成, 等人都退下后,萧长慎往后一靠,身体深陷于轮椅之中,那模样倒像是有了几分雍容, “昔日送你来此,本就是为了就近盯着那慕婉清,她对此亦是心知肚明,” “到底是曾为夜王府效力,我神威侯府便是愿意重用于她,也未必能信得过她,” “如这等背主之人,能叛乱一次,自然也可两次,终归是一不忠不义之人。” 江虞羲垂了垂眸,而后瞧了一眼萧长慎的神色,他走至一旁为萧长慎斟了一杯茶。 萧长慎接过之后,才又问:“那天字一号究竟是什么情况?” “而那慕婉清,当真不知那天字一号的来历?” 江虞羲心中失笑,但面上却一副为难模样:“您也知晓,她对属下有防心,这等事又怎会轻易告知属下?” “只不过明面上,她时常传召那天字一号,属下以为,兴许是那天字一号的神色,又或是那一袭白衣的模样,与谢家那位太过相似?” “兴许她只是想寻一个替身,如对属下这般,明知来历不纯,却还是放于身旁放于眼前,也不过是为睹物思人。” “呵,” 萧长慎倏地嗤笑,“演出这么一副长情模样,可当初又在想什么?” “说起来,让你查的那件事究竟如何了?” “当初那慕婉清见过谢家少主一面,之后那谢少主便销声匿迹。” “谢羲和之事与她有关,却不知如今是生是死。” 江虞羲:“……” 忽地眉眼一凉, 这事儿,他还真是不知。 谢羲和当初去青山之前,曾见过慕婉清? 忽然他好似明白了什么。 当初夜莺来幽州,明摆着不愿拖谢羲和下水,不愿连累谢家与谢羲和, 她这一路定然极为隐秘,也极注意行踪,谢家那边也一直有朝廷的人从旁盯着,谢羲和本人能来幽州已实属不易, 他又是如何那般凑巧找上青山的? 他从哪儿得知夜莺竟人在青山? 因为慕婉清? 心中一瞬闪过诸多念头,但明面上却是声色不露, 江虞羲也仅仅只是摇了摇头,“暂且不知,此事还需探查。” 而萧长慎似乎对此并不满意,但皱了皱眉,也并未多言。 … 与此同时,言卿则是沉吟着, 六儿在一旁轻声问道:“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言卿思量片刻,才又道:“那萧长慎心机不少,此人城府怕是极深,另外我有点担心慕婉清那边。” 那人消失到现在,估计是想憋一个大的,应该是想等侯府来人后再出来一举揭发她, 只是从昨夜开始,不但慕婉清不见了,老三江云庭也不见了, 一想信香与生俱来的克制,言卿这心里头难免便有些担忧, 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江雪翎又轻瞧了她几眼,才恬静地安抚道:“若那边出什么差池,三哥定然早已让人过来报信,” “如今既然没有消息,那就证明,慕婉清那边应当尚未行动。” 言卿又长吁口气,许久才又点一下头, “算了,不想这事儿,十九叔并未和萧长慎一起来集秀营,我等下想再上去一趟,” “至少先和十九叔碰面,以免之后发生什么事,反而误伤了自己人。” 江雪翎在旁恬静颔首,而小五江隽意则是睁着亮晶晶的一双眼,他盯着言卿的后脑勺瞧了一眼又一眼, 忽然想起昨夜妻主从山下给他带回的那只烤大鹅, 还挺香的咧。 “妻主呀~~~” 言卿:“?” 冷不丁地一回头,有点莫名其妙,江小五这语气怎么不大对劲儿? 以前通常都是喊什么二哥呀、四哥呀、三哥呀,或者是六儿呀, 头一回用这种语气叫她,以至于她有点反应不过来, 而小五则是转了转眼珠儿,忽然一拍肚子,挺胸抬头,理直气壮说:“人家饿了呀~~~” 言卿:“?” 又懵了片刻, “饿了你吃?” 江小五:“……” 啧,无聊, 没意思, 嘴一撇,然后耷拉着眼角儿,就感觉不是滋味儿了, 原来他家妻主这么笨的吗? 他是想让她拿东西给他吃呀! 这都听不出来? 哼唧, 小五又幽幽地瞥来一眼,霎时,也没啥心思了,没再继续作妖了。 … 另一边, 被言卿所惦记的江云庭,此刻正匍匐于雪地之中,身上全是厚厚白雪,打眼一瞧已与四周积雪融为一体, 巧了,这地方正好是在窑矿那边,有人释放信香,控制了一名窑矿管事,命令其拿来一件御寒的外袍,将她自己遮挡一个严实, 而后埋头疾行,竟是一路走回言卿他们之前以巡察使岑佑情的名义居住过的那个院落, 只是一来到这边,慕婉清就发现不大对劲。 “人呢!??” 昨日那么多的人,岑佑情,以及岑佑情身边的那些护卫,以及一个脸上全是小雀斑的少年琴师等等,怎么全都不见了? 她眼下必须找外援,这岑佑情本该是个现成的外援才对,可谁知岑佑情竟然不见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为何自己竟是不知? 又或者…… 岑佑情离开的消息,传给了那个顶替自己的假货,并未传到自己手上? 勉强定了定神,她又深深吸了口气。 “夜王府,夜王暗部,那些……“余孽”……” 眼底似有些发红,一时之间,她这心情也有些复杂。 她其实,早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在叛出夜王府时,为了归顺神威侯府寻求庇护,上交了一份投名状,导致暗部一个聚集地被侯府派兵摧毁时,她就已经没任何退路了, 更何况, 谢羲和已经死了,被人当做江虞羲下葬青山, 可她知晓那人已经死了。 且谢羲和的死,其实,跟她也算有点关系, 算是,她间接所致。 第285章 他心之所向 慕婉清一直没敢面对这件事,她一直在逃避,可是她又有什么错? 错在没有王女那般尊贵的出身,还是错在没像夜莺那样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十几岁情窦初开,那时她依然效力于夜王暗部,如她从前所言,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们这些人原是归属于王长女夜卿,但夜卿死了,夜莺上位, 属于夜莺的班底要重新培养,而王长女从前用过的那些人,则是分别打散,由明转暗,这是为避免三心二意,也是方便夜莺集权, 当然夜王府也不至于亏待他们,只是她们身份变了,不再是为未来女君培养的近臣,就算有朝一日能身居高位,也远不如从前预期。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当时慕婉清正带领几名小娘子一起训练,事后她一张香帕掉在地上,是那个温润的少年拾起了那张香帕,并笑着递还给她, 就在那么一刻,那人的一袭白衣,温润浅笑, 哪怕心知他就是这么一个性子,从无任何架子,对任何人永远都是这般疏离客气又颇为有礼, 可那日明媚的春光,柔和的清风,以及少年那浅笑温和的模样,依然那么毫无预兆地使她沦陷, 这是她一厢情愿的情思,起初也曾试图抗拒, “不可以!” “谢郎君是谢家少主,自幼便与莺王女青梅竹马,等莺王女成为女君之后,他也一定要成为女君正君,” “不可以,这是大忌!”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要再想!不要再惦记!” 她不知多少次曾这般警告自己,可越是这么抵触,那份感情反而越深, 那份贪婪、渴望,想要将那个人占为己有的心愿,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地鲜明浓烈, 她就仿佛一个生活在臭水沟里的脏老鼠,在觊觎着一份从未归属于自己的美好,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与谢羲和之间绝无可能。 那是夜王钦点的王夫,自幼便与夜莺两小无猜,那二人从前同吃同住,据传双子峰上二人房间也仅仅只隔了一堵墙而已, 当初卿王女死后,曾有长达一年之久,每当夜里,夜莺总是惊梦,总是哭泣着惨嚎着从睡梦中醒来, 而每当那种时候,总是谢羲和第一个赶至隔壁,也是谢羲和将夜莺揽至怀中温声安慰, 那二人的感情甚至早已超脱世俗定义的男女之情, 对夜莺来讲,谢羲和几乎就已是她的全部,她在走阿姐从前走过的那条荆棘路,她为了掌权,为了担负起阿姐从前担负的重任,学着阿姐那样灭人欲斩天性, 可她毕竟不是阿姐,她本性热情,也太过重情,那对她来讲远比习文学武还要困难, 而在这种情况下,随着局势逐日家中,夜王等人忙得分身无暇,每当她气馁,每当她挫败,在那种时候陪在她身边的永远都是谢羲和,他们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在共抗未来, 对夜莺来讲谢羲和就是她生命中的不可或缺,她绝不可能放手! 倘若王女本人不肯放手,那么作为王夫,谢羲和这辈子便是死,也只能以王女正夫的名义去死,死了之后都要与王女合葬, 更何况不但夜莺不可能放手,谢羲和,也绝对不会放开夜莺。 他也仅仅只比夜莺年长三四岁而已,但从夜莺出生那一刻开始,他就在被灌输,被教导,如何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王夫, 就算起初不懂王夫所意味的含义,儿时仅仅只把夜莺当成一个小妹妹,可昔日那个小妹妹一天又一天,出落得亭亭玉立,又与他那般亲厚,二人走到一起完全是水到渠成, 正如有次慕婉清小心地试探他时, “郎君自幼便被这般教导,又怎知这份情愫不是因长辈心愿而起?或许并非出自您本意?” 那人是世家勋贵,自有一副文人清骨,他总是和颜悦色,可当时慕婉清这话一出,谢羲和的神色却冷了许多, “虽是长辈所愿,但亦是我心之所向,” “从莺儿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我合该去属于她,” “就算起初因年纪太小,仅是一份兄妹之情,可她一日日出落得亭亭玉立,你可曾见过除了卿王女外,比她更为夺目的小娘子?” “可有何人心性比得上她,学识比得上她,容貌比得上她,能力等等,比得上她?” 当时慕婉清哑口无言, 而谢羲和说:“我知她所有软弱,亦知她所有苦痛,且我深信不疑,就算没有这份婚约,就算我不是谢家少主,而她亦非王女,但只要我二人相见,只要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去认识她,去了解她,去知晓她一切,我也定然会像如今这般与她生死与共。” “唯有夜莺能令我心甘情愿,可这份情愿,却从不是因王女而起。” 他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他认定的从不是那个王女的虚衔,而是夜莺,就只是夜莺这个人而已。 但当时那人看慕婉清的神色却是冷极了,好似秋寒之后的冰雪,一瞬便已冷彻了所有, “往后还愿慕副官慎言,须知既生来便与骄阳比肩,又怎会屈居于一处瓦砾,何况此生已定,我只恨不得这份情缘能生生世世,自然也容不下其他。” 他自幼文武双全,亦曾有谢父和夜王府的精心教导和栽培,他也擅识人心,当初慕婉清不过只刚开一个头儿而已,就已被他全部看穿, 既是羞辱,也是拒绝,不留任何颜面。 直至夜王府覆灭前,那是慕婉清最后一次与谢羲和谈话,后来哪怕偶尔有相见的时候,也只能从人群中遥遥一望,隔着人山人海去远观, 他与骄阳比肩,而她却无法与之争辉。 曾有那么一阵子慕婉清曾为此痛不欲生,但夜王府出事时那么突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夜莺与谢羲和杀穿漠北班师回朝,没能等来论功行赏,却在大军驻守城外那一夜,成千上万的将士水源之中被投毒,就这么丧失战力,在皇城脚下,在本该最安心的地方,被人彻底屠杀, 夜王府也已满地血腥,只不过一晚上而已,先是血流成河,而后又一把火烧光,火光冲天,沦为废墟, 自此夜莺销声匿迹,谢羲和被困京中昭狱, 第286章 为何执迷不悟 天牢之中慕婉清曾为他奔走,打点关系,使了银钱, “郎君何苦?王府已灭,莺王女已是丧家之犬!” “只要你反了王府,只要你供出那些余孽,以女帝胸襟定能网开一面!” 她急得不行,而那时谢羲和一身残破衣裳,昔日一袭白衣不染尘埃,可当时白衣残乱,浑身是伤,血水滴落而下,而那人嗓音却是沙哑, “……丧家之犬?” 他好似在笑, 可在慕婉清看来却是那般执拗,近乎顽固,他冥顽不灵! “我父自刎宫门前,夜王也已被削首,王府众人死后尸身被悬城示众,她已经失去了很多,” “可是,” “我还是想让她心有归处,她并非一无所有。” 至少她还有他,所以他还在坚持,还在熬着,熬着一口气,熬着不让自己死,熬着等待一个结果,全天下任何人都可以背弃她, 可唯有谢羲和,永远都不会。 就这么他苦熬一年,而当时夜王余孽人人喊打,朝廷重拳出手,哪怕人说民意胜天,可女帝连续颁布多道旨意,存心灭绝所有夜氏之人,一时之间风声鹤唳, 那时候已经有人为了自保而投效其他势力,递交一张又一张的投名状,每一张投名状后都是夜家之人的身亡与惨死, 慕婉清知道,她必须尽快行动,否则迟早有一日,她兴许会被那些叛徒牵连出来, 她必须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来应对接下来的那些风暴,所以她回归慕家,慕家世世代代皆为侯府效力,她归顺于神威女侯, 以自己从前在夜王府了解到的那些情报,手中所掌握的一些东西,换来女侯的庇护,而这期间因为这件事,夜家有一旁系,足足一千多人,一个旁系族群, 本是大隐于市,有人从商,有人学医,有人投效朝廷,有人是安插于某处的眼线等等, 但这些人全部揪出,也全部死无葬身之地,上至七旬老翁,下至刚出生不久的幼童,全员斩首。 就这么,她来到幽州,但也不知是存着什么心思,一直让人暗中打听谢羲和那边的情况, 得知他被困昭狱大牢一年多,似乎成了一疯傻之人,出狱之后昔日君子谦谦的温润贵公子,与地上的饿狗抢食,与乞丐毫无章法地缠斗在一起,时而惊悚狂叫,时而又满面痴傻地疯癫发笑, 所有人都以为昭狱那一年,逼疯了谢羲和,天下人亦为之惋叹,昔日才学惊艳的谢清儒之子,书香门第的谢少主,到底是跌入泥潭,沾染了满身泥泞,不复从前那份风光风景, 直至一年前, “幽州北部由你负责,近日有一密报,当年那位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莺王女似乎已来到幽州,你且盯紧幽北之地,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务必立即上报。” 那时侯府那位萧正君如此吩咐,而慕婉清听得心中一紧,按照这一吩咐,她在幽州北部各个县城皆是安插了不少人手,比如…… 青山磐石村,那位赫连娘子,正是因她吩咐,才从一名侯府死士成了个屈尊降贵的配种妻主,本意是想借由这一身份打掩护,在青山附近探查夜莺的下落, 一年前,慕婉清与赫连娘子约好要在山下一家客栈见面,但她提前抵达嵊唐县,没来得及通知赫连娘子,也正好是那一日,惊鸿一瞥,瞧见了一袭红衣的夜莺, 她当时心中一惊,立马让人跟上,探听出夜莺竟然和赫连娘子一样,成了一个来此地配种的妻主,家中亦有六名夫侍。 该如何抉择? 杀吗?还是将消息上报? 如果她将消息上报,夜莺必死无疑!可是谢羲和呢? 听说谢羲和已经疯了,长达一年的牢狱之灾,已经把那人给逼疯了,但万一呢? 倘若有朝一日谢羲和不再疯癫,并且得知她所做的一切,可会恨她,又可会怪她? 她为此寝食难安,也迟迟没做出决定,可谁知偏偏那么凑巧,就在隔日晌午,一袭白衣的温润公子,头戴一顶白纱笠帽,就那么出现在嵊唐县中, 他在找人,徒步丈量,他不敢向任何人询问,他只能旁敲侧击,看有无与夜莺相似之人,他混迹于酒楼茶馆之中,他没带任何护卫随从,他身量比起从前清减了许多, 那一袭白衣本该合身,可穿他身上竟有种形销骨立的宽松之感, 就算他费尽心机地遮掩,可或许是慕婉清对他太过了解,也太过熟悉,依然还是从那仪表之中的痕迹认出了他,从那份举手投足,从那沙哑疲倦的声线之中认出了他, “……原来你没疯,” “……可你为何还要来?” “……夜莺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为何偏要还来蹚这场浑水?” “……你当真就这般难以割舍?就这般难以放弃?” “……可是你知不知道,夜莺来幽州,她是来配种的!她已有六夫,从前那位尊贵的王女,已经低贱如猪狗,” “……何为配种?唯有畜牲,相互交欢,才称作配种!” “……她堕落至此,她不再是你心中骄阳,你又为何还是要执迷不悟?为何还是……还是这般的,死心塌地?” 这些话,全是慕婉清的心里话,她并未问出,她甚至没敢在谢羲和面前露面,以这叛徒之身,她根本就不知该如何去面对那个人, 但她做了一件事, “该让他认清现实,该让他醒悟过来。” … 那是一个深秋傍晚,暮光霞照,慕婉清遣了两个侍卫,让那二人打扮成平民百姓的模样,让那二人当着谢羲和的面儿,演了一出戏, “哎?你听说了吗?青山那边有个江家村,前阵子送去一批妻主娘子,其中有个姓言的,” “听说那言小娘子叫言卿?家中有六个夫侍,” “我有个亲戚正好也是江家村那边的,听说啊,昨儿那言小娘子大被同床,与六夫同欢,啧啧啧……听闻那六人倒是受宠得很,这言小娘子对其可喜爱得很……” “对了,我还听说那言小娘子似乎有块玉佩,那玉佩上雕刻着一幅图,好像是什么“昊日当空”,似乎挺值钱的……” 两块玉佩,一个是夜莺临世,一个是昊日当空,象征夜莺的那一块,在谢羲和手中,而象征谢羲和的那个皓日当空,则是在夜莺手里, 外加夜莺当时使用的化名,是言卿,言是夜王的言,卿是王长女的卿。 那位言小娘子到底是何人,其实已呼之欲出。 第287章 再也藏不住 大被同床,六夫同侍, 来此配种,已有六夫。 那六人似极其受宠,很得那位言小娘子的喜爱…… 这些事,这些话语,全部被谢羲和听在心上, 而那一日慕婉清坐在不远处的一座茶楼中,亲眼看见那人身形一顿,似僵住许久,才又徐徐转身, 他拦住慕婉清派出的那两名侍卫, “劳驾,之前听二位提起青山,不知那青山何在?可否请二位帮忙带路?” 他使了些银两,与那二人一起出城, 嵊唐县外,青山之下,人烟罕至处,他手起刀落,便已灭口。 事关夜莺,任何有可能暴露夜莺身份的,都不应活着, 他于深山独坐一夜,不知在同样的夜色下,那近在咫尺的地方,那所谓的大被同床该是如何模样,直至肩上落满了秋日寒露,直至第二日天亮之后, 他与夜莺见了一面, 他想劝她走,又或者带她走,可他挨了一耳光,被她驱逐, 她说他们两个已经再也没有任何可能。 她走后, 那位赫连娘子听说慕婉清来到山下,于是想要下山去见慕婉清,偏巧,那赫连娘子遇见了谢羲和, 而他临死之前, 在误以为心爱之人已有六夫,在得知与人大被同床时, 他又究竟是种怎样的心情? 可曾心如刀割?可曾心碎欲绝? 但哪怕是那般模样,也依然还在煞费苦心地为其遮掩,至死都从未供出过有关夜莺,有关夜王府的一分一毫…… … 如今满山白雪,却好似早已冷进了骨子里,就好似年少慕艾时,那个看似和煦的白衣少年,那冷冽的神色,那番直截了当的拒绝, 当时也曾有过类似的寒意,却远不及如今半分, 她真的从未想过害他,她只是想让他清醒,想让他放弃,他的骄阳早已面目全非,他所追逐的那些已不复存在, 她只是,只是不愿再看他心系夜莺,她只是想让他放下夜莺, 可怎么他就没了命? “……您是?” 这时,忽然吱呀一声, 钟山窑矿,孙秀荷的院子本是房门紧闭,但此时有人从中走出, 慕婉清定了定神,她披着兜帽,遮掩真容,却并未掩饰自己的嗓音,使人一听就能知晓这是位娘子, “这可是孙娘子的住处?我有事找她。” 温白遥怔住一瞬,虽然慕婉清低着头,但看了看那宽大的兜帽长袍,似乎是从某一管事身上抢来的,再看一眼那身材高矮,他心里也就有了数, “正是,娘子稍等,白遥这便去通报。” 只是转身之时,温白遥也不禁在想, 怎么是那位慕大人?慕婉清为何在此处? 如今来找孙秀荷又是因为什么?而且,那人身上缭绕着一种血腥味,似乎身上有伤,且身旁并无夫侍,也并无随从…… 眼底划过一抹深思,温白遥很快便敲响一扇紧闭的房门,听见门内传出木床摇晃时的吱呀声响,他将此事汇报给了孙秀荷, 而院子外,慕婉清则是恍惚想着, 没有退路, 她从来,从来都没有退路。 就算不曾背叛夜王府,但倘若那些人知晓,谢羲和是因她而死,那么她的下场只会更加凄惨,而绝无活命的可能。 事到如今,她也就只剩下这么一条路,她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莺王女,夜莺…… 或许知晓那人所在,便已是她如今最大的底牌,若运用得当,或许可以近一步取信侯府,取信于那位萧正君,也或许可以借由夜莺来进行布局,将那些余孽全部铲除。 此前没动手,是因为谢羲和,因为逃避和不敢面对, 可事已至此,又哪还有什么不敢, 她蓦地一笑,眼底一瞬血红,那神色也好似带上了狰狞。 而远方,积雪覆盖之下, “……” 怪了! 那慕婉清找孙秀荷又是想要干什么? 孙秀荷说到底,也只是一名商人而已,仅仅只是个平民妻主而已, 眼下这情况,就算慕婉清当真找上了孙秀荷,孙秀荷又能帮她多少? 又或者不过是缓兵之计,或者是想让孙秀荷帮她传递什么消息? 江云庭蛰伏于冰雪之中,但积雪之下他耳骨微动,细细地聆听着那边传来的动静, 只是不久之后,孙秀荷一副惊讶模样走了出来,将慕婉清请入房中,接着一阵惊呼声响起,似乎是慕婉清伤重之下力颓昏迷, 她临昏迷之前只来得及留下一句“不可声张”, 而江云庭微微一蹙眉, “看来得尽快把这事儿告诉大哥和妻主。” 又定了定神,等确认四周无人后,他噌地一下转过身,钻进矿洞之中顺着矿道一路飞奔, 而与此同时,言卿已经顺着地底暗道,出现在钟山窑矿的另一侧, 也正是侯府千人大军用来修整的那片山林, “我家大人吩咐,诸位一路赶来舟车劳顿定然辛苦,命人多备了些薪柴和热饭,特地给诸位送来驱寒。” 江斯蘅一步踏出,他身后跟着数十人,人人手中接拿着不少东西,后方暗道也有人陆续将炭火、木柴,以及热气腾腾的汤饭从暗道中抬出, 立即便有人笑道:“大人心细,劳驾大人体恤。” 言卿弯了弯唇,又与这些人寒暄几句,接着话锋一转,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外边这般天寒,怎的正君竟将女侯留在马车之中?” “说起来女侯似有些嗜睡,” 她笑容温婉,而对方则说:“害,您也知晓,女侯这些年一直身体不太好,似乎是因当年那些事,先是险些被巫蛊所害,又曾遭遇诸多行刺,这几年一直在忙着养身,倒是外头那些事,多是由萧正君全权负责……” 此事也算不上秘密,知晓此事者不少,明面上侯府以女侯为主,但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全是那位萧正君下达的命令, 不过这萧正君等同女侯,代妻行其权,倒也算正常, 但言卿眉梢却微微一挑,又忽地笑道:“其实我近日身体有些不适,方才看见女侯随行队伍中有位神医?那廖神医在幽州当地也算颇为出名,不知可否帮忙引荐一二?” 她没忘正事儿,这趟过来主要是为了和十九叔碰头。 而对方一听愣了愣,立即便道:“大人这是哪儿的话,您是娘子,自是尊贵,身体有碍可轻忽不得,” “您稍等片刻,卑职这就将那位廖神医请来。” 与此同时, 那马车之中, 化名廖神医的夜厌爵徐徐收起了针灸针,而这马车内,那本是困倦的女子,如今竟是一身威仪,清醒而凌厉的凤眸与萧长慎眼中的嗜睡模样全然不同, 她红唇微抿,又绷紧了下颚,而后才看向一旁的夜厌爵说:“有劳夜将军,多谢出手相救。” 而夜厌爵则是微微一抬眼,薄唇翕合,但低不可闻道:“女侯当心,隔墙有耳。” 而那位女侯则是牙关暗咬,但眼底一时间阴云聚拢,已是满面阴霾布满其中, 萧长慎!!…… 她指尖微攥,可眉眼间的那份杀意与锐利,却好似再也藏匿不住。 第288章 竟想抢妻主? “廖神医,您在吗?” 正这时,马车外传来一名士兵小心忐忑的声音,那人特地压低了嗓子,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又或者是吵醒了什么。 兴许以为女侯如今正在小憩,那人小声地说:“慕婉清慕大人来了,听说她身体不适,不知您可否行个方便帮她看看?” 而马车内,夜厌爵听了这话眉心微蹙, “……慕婉清?” 他本旁系出身,年少时参军入伍,此后一直带兵打仗,直至十多年前于战场诈死,那时候两位王女也才刚出生而已。 此后多年化名廖艳辉,隐居于幽州之地,也从未去过双子峰,更不曾见过暗部那些人, 不过,他虽未见过,但他看一眼那位女侯, 而神威女侯则是脸色一沉,她抚摸着手上的扳指,又徐徐颔首, 夜厌爵见了登时神色一寒,“原来是她……” 前几日趁那萧长慎不注意,女侯曾悄然传递出一个消息,那慕婉清乃是叛主之人,夜家出事时她不但背叛了夜王府,甚至还导致旁系之中的一个族群因她而被灭。 “好,我这就来,” 夜厌爵应了一声,低头收拾好手边那个医药箱子,旋即叮咛道:“还请女侯切莫心急,苦心多年,莫要功亏一篑。” 他深深地看了女侯一眼,而后便转身下车, 而那位女侯则是长吁口气,“功亏一篑……么?” … 不久, 等夜厌爵来到这边时,就见几人正簇拥着将士口中的那位“慕大人”。 而那“慕大人”则是浅笑温和, 一名士兵脸庞通红,支支吾吾地问:“慕……慕大人?不知您家中可有夫侍?” 言卿:“?” 正顶着慕婉清这个壳子思量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比如与夜厌爵碰头后该如何行动等等,可谁知竟突然听见了这话? 而一旁有人打趣:“想什么呢?你还真是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 “如慕大人这等温柔和善的性子,肯定夫侍不少,况且也早就年满十八了,怎么可能缺人伺候?” 而那人面上一窘,却说:“就、就算不是夫,当个侍也行啊!像慕大人这么和颜悦色的,这幽州之地那是当真少有,” “况且我也只是问问,就只是问问……” 然而, 怀抱一张古琴,以脔宠身份陪同言卿身旁的小六儿江雪翎:“……” 伪装成画师模样正在四处望风溜达的小五江隽意:“?” 离这边最远,正盯着那些卫兵搬运薪柴热汤的江斯蘅:“!” 这几人一个神色幽幽,一个卟灵卟灵两眼直发亮,还有一个瞪着眼,眼瞅就要炸毛了,险些一蹦三尺高, 言卿扶了扶额,“劳烦壮士抬爱,但家中夫侍尚且够用。” 那人听后再度窘然,也多少有些失落之色, 害! 看来是没那个命, “哼!” 江斯蘅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起开起开,别在这儿添乱,我家大人日理万机,哪有闲情去谈那个,” 他嗖嗖几步冲上来,粗鲁地把人推开了。 想什么呢?想得美! 本就僧多肉少,单他江家这些人都不够分呢,这到底是哪来的大瓣蒜?竟然也想勾搭他江家妻主…… 江斯蘅越发地闷闷不乐,那嘴儿都快能吊酱油瓶子了, 而夜厌爵远观这一幕,突然狐疑了一瞬, “这……” “廖神医!您来啦?”忽然,人群中一名看似青年画师的男子两手一揣,团着袖子溜溜达达地朝他这边走来, 那人笑吟吟的,可乍一看神采奕奕,那眉眼间还透着几分古灵精怪, 就仿佛在说:猜猜我是谁,快点猜猜我是谁! 夜厌爵:“……” 沉默稍许,才长袖一拢,遥遥向言卿那边见了个礼:“不知大人可有何吩咐?” 此处人多眼杂,言卿笑了笑,而后道:“近日我身体不适,还请神医帮我看看,” 她徐徐一抬手,拨开袖口,露出一截儿雪白皓腕, 而夜厌爵则是再度一怔,他又细细看了言卿几眼,又瞧了瞧一旁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青年画师, “……” 又过片刻,夜厌爵抬起的手落在言卿脉门,但在为言卿号脉时,言卿也只是一副浅笑模样,神色如常,可夜厌爵身形一震, 他瞳孔一缩, 仿佛直至此刻终于确定了什么! 他猛地一抬头看向言卿, 但那嗓音已是低沉了许多, “大人这病问题不大,山下郎中或也可医治,只需开个方子便是。” 言卿眉梢一挑,几乎立即就已听懂,看来是这脉象令十九叔确定了她的身份,而十九叔这话,说的可不是病,而是鉴于此地人多眼杂,在拐弯抹角地问他, 她怎在这儿?她为何来犯险? 言卿又是一笑,她徐徐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这一截儿长袖,“久闻廖神医大名,实不相瞒,其实已慕名已久。” 这说的是,她来找他,且早就想要见他了。 夜厌爵长吁口气,才道:“大人这病虽并不麻烦,但好歹也需仔细调养,这样,您且派个人,同我走一趟,也好让我帮您开个方子,往后再按方抓药。” 言卿轻点一下头,“那便有劳神医了。” “大人谬赞,” 夜厌爵再度行了一礼,旋即又往四周看了一圈儿,其中一个他已经认出来了,定是他那没心没肺的弟子无疑,正在那儿亮晶晶地活像在看一出好戏, 可除了隽意之外,此地又是否还有其他人? 此时六儿上前一步,他将那把古琴交给了江隽意,而后空着手走向夜厌爵, 眼下这几人里要属六儿这个脔宠的身份最为合适, 夜厌爵又看了看言卿,见言卿轻点一下头,他这才安下心,带着六儿转身走人。 等走远一些后,夜厌爵低下头,取来笔墨佯装在写药方,实则那笔锋却有些滞涩, (不知郎君是何人?可是江家之人?) 六儿一副恬静模样,轻点一下头,柔情似水的少年仿佛在此认认真真地聆听医嘱, 夜厌爵再此提笔问道, (王长女……卿儿她,近日可好?) 六儿再度轻点一下头, “娘子还好,只是为寻神医有些费神,今能在此相遇,也算全了娘子心愿。” 夜厌爵沉默片刻,又定了定神, 见远方有人朝这边走来,他立即挥笔写下一段话,而后折叠起来交给了江雪翎, 第289章 国舅爷 “郎君且按方抓药,等回头廖某这边的事情忙完后,再前去会见大人,为大人复诊。” “有劳神医,” 六儿将那张方子放入袖中,他徐徐一行礼,那模样很是妥帖,任谁也挑不出半分错处,却也好似清风流云,令夜厌爵看得一阵怔神, 上次相见,距今也不过月余而已,可这位江家郎君却好似变了许多, 看这弱风拂柳的模样,似是娇柔脆弱,令他想到了江家那位六郎君,可这人也好似化茧成蝶,与当初一对比,当真是变了许多,有了些许难以道明的风采。 须臾, 江雪翎垂着眸,一副恬静模样重新回到言卿身侧,并从他五哥手中接过了之前放下的那把古琴, 言卿瞧一眼,见夜厌爵在远方与她隔空对视,她又长吁口气,而后微微地一颔首示意, “走。” 她们几个就这么转身回去了, 但等回到集秀营后,六儿从袖中取出夜厌爵之前开的那个方子, 那纸条上的字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务必当心萧长慎!萧为现任萧国相之姓,萧长慎为国相庶子,而国相身兼宰相,亦是当今国舅!” “……国舅?” 言卿攥着这张纸条了看了片刻,而后走向一旁的烛台,用烛火将之点燃,不久便已化为一捧灰烬, 萧长慎,萧国相,而这国相也是国舅? 这位国舅爷应该是女帝的舅舅,可这地方向来是女子称帝,以女为尊,女帝的舅舅,应该也是皇室出身,从前为皇子,就算当真受封头衔,也该是个亲王才对, 可怎么竟然还成了一个文臣之首的国相? 且这国相一职,言卿若是没记错,江家那位曾祖父,从前便曾被人称作江国相,只是后来落难了,才被发配流放来幽州。 所以当年在江国相出事后,这萧国相才后来者居上? 另外就是,此人有可能并非女帝的亲舅舅,有可能是先帝养子,又或者是先帝认下的干儿子? 这么说的话,似乎也能说得通。 短暂思量后,言卿转身问:“江虞羲呢?” 守在门外的正是打扮成一副侍卫模样的江斯蘅,他连忙探头说:“妻主您想找大哥?等着,我这就去喊他过来!” 说完那叫一利索,直接飞奔走人, 活像得了什么圣旨似的, 而言卿看得一怔,随后那神色不禁柔和些,面上也带出几分笑意来, 她望着江斯蘅的背影,望了许久,只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忽然身形一滞,而后那些笑意一一回落,化为了一副疏离而又克制的模样…… … 与此同时江云庭已经重新回到地表之上,在与他大哥传递了消息后,他便来到孙家附近,继续潜伏,继续盯着那慕婉清的一举一动, 江虞羲来到这边时,就见言卿正若有所思, “来了?”当听见那人的脚步声,她不禁抬头一笑, 江虞羲也弯了弯眸,细细看了她几眼,才说:“萧长慎似并未起疑,暂且将他安抚住了,另外他这次过来是为了那天字一号,是因为想要知晓那所谓的“天字一号”,到底为何能不受信香掌控。” 言卿:“?” “天字一号?你?” 不受信香所控制? 这事儿,她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毕竟这大梁之所以能够女尊统治,便是因为女子信香生来便克制男子, 可一旦没了这个,一旦失去信香这个优势,那些妻主娘子的人数太过稀少,远不如男子夫侍数量繁多,甚至其中一些位于底层的平民妻主也已被养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知享乐作恶, 而在这种情况下,一旦信香无效化,这个朝代,这个国家,这整个江山天下都将彻底颠覆! 介时那些妻主娘子又将置身于何地? 在妻主娘子与男子夫侍交怨多年的如今,双方冲突早已极端恶化,一方肆无忌惮,一方忍辱负重,也不过是因信香压制而被迫屈从, 换言之这信香便是所有女子安身立命的根本,一旦丧失了这个,那些男子、夫侍,势必会反,介时群起而攻之,那么那些妻主娘子又会如何? 甚至也正是在此刻,言卿一瞬想远了许多,并且越是深想就越是心惊肉跳, 江虞羲瞧了她许久,忽然倾身而来,“按理来说,无视信香这种事,若换成旁人定要斥为天方夜谭,可我不过只轻描淡写地讲上几句,为何小卿竟深信不疑?” “就这般信得过我?从未考虑或许我在蒙骗于你?” 言卿摆摆手,“你不会。” 她心思明显没放在这件事情上,正在想其他东西,似乎也不过是随口一答,本能上就觉得他不会,也从未考虑过那种被他蒙骗的可能,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与这人相识最短,毕竟并不记得六岁以前与他相处时到底是什么情形,可短短的几日,她对他的信任,早已比得上江孤昀,甚至还要超出些许, 而江虞羲不知怎的,忽然笑出声来,那眉眼之间尽是松弛,也尽是愉悦, 言卿来回踱步,她神色越发凝重, 忽然她猛地一转身,问江虞羲:“我曾听说,前朝暴政,那时前朝严禁男子入仕为官,市面上的营生也严格禁止男子参与,” “在前朝,相当于女主外,男主内,女人考取功名鼎立门楣供养全家,而男子则禁止学文习武,不准其参与任何营生,相当于被幽居于后宅的宠物?” “甚至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遵从所谓的三从四德,在家从母,出嫁从妻,妻死从女,以及夫德、夫言、夫容、夫功?” 这全是古时那些妻主娘子曾受过的那些苦,但前朝之时也曾全部反转,报应在那些男子夫侍身上, 江虞羲笑着轻点一下头,“是这样没错。” “而大梁开国之后,才逐渐演变至今,成了男主外,男子夫侍在外奔波,而妻主娘子则是被供养起来?” 江虞羲再次笑着轻点一下头, 可言卿的神色却越发凝重, 第290章 惊天筹谋 “……男子学文,男子学武,男子经商入仕,而那些平民妻主却文不成武不就,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虞羲瞧着她,可那眉眼之中好似全是春风,全是温柔,激赞,赏识,全是推崇, “大概是三百年前。” “三百年前,那时的风气远非如今这般,但朝廷曾有一些人鼓吹新政策,也就逐渐有了如今这迹象。” “几代人,十几代人,一代又一代延续下来,所以大梁成了如今世人所见的模样。” “而这一情况的加重,则是因几十年前突然爆发的一场瘟疫,当时死的几乎全是妻主娘子,且瘟疫之后,娘子们的数量变得越来越少,女婴的成活率也越来越低,” “许多女婴未等出生便因一些不知名的原因胎死腹中,” “为免亡种灭族,所以朝中有男官提倡,将供养妻主,大力偏斜,此后便是十恶不赦,但只要不是通敌叛国,最多也仅是充军罢了。” 但所谓充军也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享福,依然可以享受来自朝廷的诸多优待, 反而是男子夫侍被欺压的越发厉害, 长达三百年的时间,一步步走至如今这副田地。 而言卿则是长吁口气, “换言之,早在三百年前,就已经有人在蓄意为之,” “企图养废这些妻主娘子,引导其横行无忌,激化双方矛盾,使双方仇怨越来越深?” 江虞羲再次笑着点了一下头, 当真是与有荣焉, 他就知道,小卿总是一点就通。 可言卿却越发凝重。 有人在致力于推翻女尊统治,这萧家应该便是其中之一, 不仅仅只是想废除这份女尊强权,甚至于起初的大梁远非这副强权模样, 初代所提倡的,也远非这份强权, 但从三百年前开始,一代又一代,那些入仕为官的男子想使世间夫侍重回主导地位, 为此不惜捧杀,养废了许多妻主,这不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过程,这是一代又一代人,历经了长达三百年的布局, 为此牺牲无数,损耗无数,引导一个错误的认知,提倡一个错误的方向, 这一切全是长达三百年的潜移默化,在养废那些妻主娘子的同时,也死了十倍百倍千倍的男子夫侍,大量的人命, 就只是为了双方对立,为了蓄力,待有朝一日时机成熟,只要一方揭竿而起,势必江山沦陷,整个天下将全部卷入这场争斗之中, 而到了今日,其实这份女尊统治早已岌岌可危,信香的存在可勉强压制,但若是没了信香,顷刻之间便可改天换日。 言卿又长吁口气,她扶着桌案,徐徐落座, 只觉这份筹谋太过可怕, 她甚至一瞬想到夜家的灭亡, 之前曾听人说,夜王府是因被人污蔑通敌叛国才被满门抄斩, 可如今看来,恐怕远非如此,不仅仅是寻常的朝堂争斗, 而是因自古以来,这夜之一姓逢乱必出,夜家向来中立,不偏不倚,所维护的是太平,而从不是只单单维护于哪一方, 但有人想搅混水,夜家的中立就已成死罪,想要推翻女尊统治,势必使黎民陷于水火,夜家也势必会参与其中,会阻其路, 所以夜家当斩, 女帝下令灭夜家,殊不知夜家护天下,也是在维护女帝座下的天凤之位, 除掉了夜家,等同自断一臂,这究竟是何等昏聩,何等愚昧? 才会做出这等伤敌一百自损千万的荒谬之事, 又或是现任女帝太过短视所以才听信谗言? 言卿只觉可笑,也不禁摇了摇头, “萧家在其中定然占据一个重要位置,数百年的布局,一代又一代,这并不是单独某个人,某一个家族就能做得到的事情。” “时至今日那位萧国舅为文臣之首,应是权倾朝野,至少如今这一代,在这件事上他处于主导地位。” “且他们这些人为此蓄谋三百年,应有诸多同盟,而那些同盟也皆为帮凶。” 江虞羲神色一顿,旋即捧起了她双手, 她手中发冷,指尖满是冰意,而他捧起他双手,口中呵出一口暖气,似是想要帮她焐热这双手。 “怕么?” 他问, 可言卿却仅是摇摇头,但双眸却有些发红, “我这次来集秀营,本是想透过集秀营接触神威侯府,从而找到十九叔,再借由十九叔之口,想看看夜家如今是什么情况,又究竟还有多少人幸存。” “另外也是因为,我想知晓,当年夜家被灭,到底都有谁,曾参与到其中。” “但现在,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是萧家。 “是以萧国舅为首的那些人。” 冤有头,债有主, 既是因萧家而起,那么也理当从萧家索回。 … “叩叩叩。” “进。” 另一边,萧长慎本是坐在一把轮椅上,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 但此时突然有人敲响了房门。 此次与他一起前来集秀营的,共有两位妻主娘子,大军则于集秀营外的山林之中进行修整, 而今其中一位娘子推门而入, 那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身着一套红铜盔甲,但腰线曼妙,乍一看倒也颇有些英姿飒爽, 然而房门一关,那位娘子却笑了笑,而后徐徐解开了那一身盔甲, “正君就这么把女侯留在上面,也不怕旁人为此说一些闲话?” 沉重的盔甲丢于一旁,而萧长慎则是徐徐一抬眼,见那人扯开了腰带,并徐徐朝他走来, 眼底含嗔带媚,倒也当真是活色生香, 他臂弯落在轮椅扶手上,单手支着额,而后又一招手,笑着问:“怎么,浣儿可是在嫉妒?” 那位名叫浣儿的娘子则是轻笑一声,“正君倒是知我心,那不知正君又想如何补偿我?” 她翩然而来,就那么直接坐在萧长慎腿上,并一把勾住了萧长慎的脖子, 两人这模样,看起来可熟稔得很, 绝不是一次两次了, 而萧长慎则是抬起了手,顺着她柔软的腰线往下抚,那眉梢也跟着微微一挑, 一室情热,眼看一触即发,伴随女人越发沙哑暧昧的喘息, 可就在这时,忽然又是一阵敲门声响起, “正君,此地不对!怕有古怪!” 门外是随行队伍中的另一名娘子,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此刻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疑点,正隔着一扇房门恭声汇报。 时至今日整个神威侯府,内部之人无人不知,明面上侯府以女侯为尊,实则暗地里掌控一切的,这么多年来,却一直是这位正君。 所谓女侯,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一个被架空的傀儡。 第291章 是生是死? 而今,这华美的房舍之内, 萧长慎微微蹙眉,而那个名叫“浣儿”的娘子则是暗暗地一撇嘴,旋即一副扫兴模样, 她讪讪起身,心不甘情不愿地穿回自己的衣裳,也捡起之前卸下的盔甲挨个套回了身上。 不久,等这边穿戴整齐,萧长慎道:“进。” 吱呀一声, 门外的娘子推门而入,但看见浣儿娘子后她先是一愣,旋即像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地皱起眉来。 等来到萧长慎面前,她立即一抱拳, “启禀正君!” “卑职上月曾来过这集秀营一回,而今这集秀营中人员似有变动,” “且卑职曾听闻,岑巡察昨日似乎曾来过集秀营,但我等上山时,却并未发现任何车马下山的痕迹,可听人说岑巡察似已消失不见。” “另外便是那天字一号。” “据传天字一号曾想斩首慕大人,可卑职仔细问了问,按理当时在场人不少,但竟无人了解具体情况,无人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甚至此事最终不了了之,就连最后是如何收场的,都没人能够说得清……” 许是她太过谨慎,又或太敏感多疑, 但那慕婉清本就是一背主之人,既能背叛养育她多年的夜王府,又怎知不会背叛这神威侯府? 况且正君之所以收用那人,明面上是因“女侯爱才、对其赏识有加”, 可实际上,却是当初慕婉清上交的那个投名状确实太叫人心动, 另外则是正君这边也有安排,夜王余孽未必已全部落网,留着这人也相当于是在放一只诱饵, 若那些余孽得知慕婉清的所作所为,定不会坐视不理,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这几年因为慕婉清,陆续有人来暗杀或行刺,又或企图摸进侯府打探消息, 可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部被正君秘密处死, 这就相当于放长线钓大鱼。 而萧长慎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摩挲着轮椅扶手,忽而又古怪一笑, “看来这边确实是出了不少事。” 他又凤眸微眯,一副讥诮讽刺的模样问:“本君曾听说,那天字一号一袭白衣,与昔日那位谢家少主极其相似,” “她许是爱屋及乌,但不论如何,本君此番来此是为提审那天字一号……” 他又神色一顿,而后道:“准备一下,随我出去一趟。” 他倒是要看看,这集秀营中,到底都隐藏了多少猫腻,而那慕婉清,又到底是用意何在。 不久, 萧长慎带着二位娘子,看似不经意地在集秀营中转了转, 他坐在轮椅上,浣儿娘子在身后推着他轮椅,而他冷眼一扫,又眉梢一挑, 接着唤来几名驻守于集秀营中的卫兵,不过是几句旁敲侧击,而后他神色便冷淡许多, 果然如之前那位娘子汇报的一样, 之前这集秀营中出过一件大事,可那事儿却仿佛被人遮掩起来, 事关天字一号,慕婉清事后封口,避免消息走漏,其实也算正常, 毕竟那天字一号对萧家来讲太过重要, 倘若能够弄清楚那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能不受信香控制,以及若将此法全面推广开来,那势必能令萧家少走许多弯路。 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去传慕婉清,让她来见本君。” 短暂的思量后,萧长慎如此下令。 … 与此同时,言卿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她情绪已经平静了许多。 “本来这次过来,是想确保十九叔的安危,但看样子十九叔尚未暴露,暂时不用操心。” “另外就是那个萧长慎……” “他萧家意图颠覆国策,他亦与夜家被灭有关……” 此人,当斩! 但问题是,又该如何去斩? 集秀营外驻扎一千兵马,全是萧长慎从侯府带来的精兵良将, 而萧长慎如今人在集秀营,看似只带了几十侍卫,似乎优势在言卿这边,毕竟他们如今已经全面掌控了集秀营, 但别忘了萧长慎身边还有两位娘子保驾护航。 那些侍卫其实像是充数的,真正负责保障萧长慎人身安全的,也正是那二位娘子, 而这两人的信香品级绝对不会低,绝对远非寻常的凡品妻主所能比拟, 且一旦信香释放,便是言卿这边已全面掌控又如何? 信香一出,那些人在信香的支配下轻易就可以反水,换言之萧长慎已是立于不败之地。 另外则是,言卿自己也有信香,可奈何她这个觉醒没完没了, 王品信香全面觉醒,本就比起其他品级耗时更久,何况她还是双王, 她如今等于空守一座宝山却无法取用分毫,就算身怀信香,但这双王信香却根本派不上用场。 所以敌众我寡,敌方占据优势,而她其实是处于下风,若想解决萧长慎,首先得想办法攻克那二位娘子。 见她一脸凝重沉眉思忖个不停,江虞羲轻叹一声,而后忽地一抬手,抬指戳中了她眉心, “你干什么?”她有些发愣,同时撇开头,避开他的手, “别皱眉,”他面上含笑, 只是看那模样也有些无奈, “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嗯?” 江虞羲又笑了笑,那神色娇慵得很,也清淡得很, “你似乎忘了我,也忘了六儿的音律。” “萧长慎身边虽有二位娘子,可你身边亦有我与雪翎,” “以我二人足以废他兵马、除他倚仗,从他来到集秀营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一件事。” “他是生是死,已不再是他自己所能掌控的,而是你,” “你若想让他生,他便可苟延残喘,” “你若想让他死,他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言卿听得瞳孔一缩, 而江虞羲则一脸好笑,“你似乎总是这样,一旦遇见什么事,总是在想,以你自己,单凭你自己,你该如何处理,如何解决,” “可你从来都不是独自一人,你也并非孤军奋战,你该把你手中这些能够动用的人手,全部攘扩其中,” “真正占据上风的人是你,优势也在你,敌明我暗,你又何须去为此费神?” 第292章 她已经很在意了 给她培养的这些班底,本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昔年夜王为她准备了不少人手,可那些人江虞羲信不过, 他只信得过自己,也只信得过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这些人,也认为只有孤昀他们,才能真正确保万无一失,且永无任何反水背叛的可能。 所以,其实她所需要的那些,不论人力,还是物力,又或其他,他都已为她准备周全, 可她却总是下意识地忽视这一点,又或者说,是她自己,故意无视了这点,她不愿去正视。 言卿沉默了片刻,放于膝上的双手微微攥紧了一些, 她抿唇凝视江虞羲许久, 忽而暗哑了嗓音, “江虞羲。” “嗯,我在。” “……值得么?” 她仰起头,就那么直直地望着他。 “你所做的这一切,对我而言是雪中送炭。” “可局面如此,夜家不再是从前的夜家,一个弄不好,你们所有人都要因此而全军覆没。” “甚至就连我自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又究竟能够活多久,” “我也无法保证你们这些人的安全。” “你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又为何还偏要带着所有人与我一起去送死?” 她眼底似有些发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心底里沸腾, 江虞羲顿住片刻,忽然又一扶额,似乎有些无奈,但也笑得越发愉快, “……你笑什么!??” 言卿一脸费解,只觉他莫名其妙, 而江虞羲则是摇摇头,“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人心都是肉做的, 而她,看似冷清,但并非从无感觉, 当她开始为他们这些人考虑时,当她下意识地开始回避时, 当她想要走,想要离去,想要确保他们这些人的安危,宁可独自一人去面对今后那些血雨腥风时, 其实就已经证明了,她早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开始在意起来了。 因为在意,所以才不愿牵连,也是因为心中在意,所以才会妄想保全他们所有人, 更是因为那份在意,不确定是否能够给出一个令所有人都能感到满意的答复和回应,所以她将自己困在了原地。 其实已经很在意,很在乎了,却又不敢太过纵容她自己, 或许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如今已经处于一个临界点, 而一旦迈出这最后一步,她就再也无法反悔,她也势必会因此一步步沉沦深陷, 江虞羲又笑了半晌,才抬起手轻揉她的头,“慢慢来,不要急。” 言卿:“?” 有些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而后眼角一抽,“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说……” “嗯?” “你干嘛总是动不动就胡乱揉我??”她眉毛都竖了起来。 他每次一揉她脑袋瓜子,就让她感觉自己突然降智仿佛变成一个小孩子一样, 他眉梢一挑,“你不喜欢?” “……” 倒也没那么不喜欢, 但就是,别扭, 她又幽幽扫了他一眼,而他暗笑, 须臾, 外面恰好传来一阵敲门声,“大人,萧正君派人请您过去。” 是小六儿江雪翎的声音,估计是因有外人在场,此刻腔调稍微端起来一些,全是满满的恭敬之感。 而言卿一听这,眉眼直接就寒下来, “呵,” “成,这就来。” 说后她立即起身, 但江虞羲却忽然勾住她的手,按着她后颈,将她护在了怀中, “做你想做的,想杀直接杀,你不必有任何顾虑,你所顾虑的一切皆可放心交给我来。” 他在她耳畔轻语,温热的气息又好似带着些清冷,就那么从她耳边拂过, 而她怔住一瞬后,忽然腾地一下,只觉耳根一阵酥麻,一阵热气也轰然闯上了脸颊, 突然伸手用力一推,旋即她飞快转身,低着头行色匆匆地出门去了, “……呵?” 身后,是那人的笑声, 似乎有些揶揄,也全是藏不住的愉悦,只是当转念一想,江虞羲也神色一顿, “说起来……” 不知为何,她脸红起来的样子,让他有些心痒。 当初那位年幼的小王女,到底还是长大了,早已亭亭玉立,早已成了一副娘子该有的模样, 抽长的身量,柔软的腰肢,还有身上那些若有似无的信香…… 江虞羲又忽地一笑,“这可怎么办,” “我好像,有点被五儿传染了?” 竟有些想闹她,想看她无措时的模样,想让她在他面前做出更多更多,不一样的神色,不一样的表情,不一样的反应…… 毁了那一份冷清,粉碎那一份遏止,摧毁她所有伪装,让她露出那份最真实的本相…… 而这些想法实在是太过诱人,竟叫他很难忍耐得住,很难抗拒那般浓烈的诱惑…… … 来到萧长慎的房间外, 言卿定了定神,闭目片刻,又不着痕迹地做了个深呼吸,这才抬手敲了敲房门。 “正君。” “进,” 里面传来那名男子的嗓音,当言卿推门而入,就见萧长慎手执一枚棋子,正在与那个名叫浣儿的娘子于窗前对弈, 分明这不过是很寻常的一件事,两人在窗边下棋而已,但问题是这孤男寡女,其中一个还是有妇之夫…… 言卿心中一瞬闪过许多思量,旋即又清浅一笑,问:“不知正君唤我是为何事?” 正好一子落定,萧长慎也徐徐抬起头来, 只是他刚要开口,忽然听见一阵悠扬轻缓的琴声从远方传来, 言卿也怔了一下, 等萧长慎推开窗户向外看去,言卿也跟着瞄了一眼, 并未看见那抚琴之人,却看见一处漆黑之中,一盏烛火之下,一袭白衣的江虞羲正斜倚着墙壁闭目养神, 而其不远处是手握一支画笔,正像模像样来回比划,仿佛在准备绘制丹青的小五江隽意, 再稍远一些的位置,江斯蘅身着盔甲手握长刀,带领着一些护卫在附近巡逻, 言卿:“……” 突然想起江虞羲说的那些话, 她从不是孤军奋战,也不是独自一人, 就在这么一刻,看着江虞羲几人,听着六儿不知从何处弹奏而起的琴声, 她突然就有了这么一份深刻的体悟。 第293章 还差一个 “是何人在弹琴?” 此时,萧长慎已收回了手,那扇窗户也因此而合拢, 言卿道:“是我那脔宠,他恰好懂些音律,近日倒是颇爱这个。” 萧长慎又瞧了她几眼,才说:“之前听你说,那天字一号已经被转移,不知又是转移去何地?” “你该知晓本君是为何而来,那天字一号,又究竟是当真被另寻一地进行关押,又或者,是你怠忽职守,已将人放走?” 言卿眼皮儿轻跳,旋即佯装一副皱眉模样, “正君这是哪儿的话?在下又怎敢有那种胆子?倘若真将人放走,那岂不是成了欺上瞒下?” 萧长慎却只一笑,“本君欲提审那天字一号,让人将他带来。” 言卿也一笑, “那恐怕要劳烦正君您等等,之前出事后,那人便被我连夜送去另一地关押,这一来一回怕是至少要几个时辰。” “本君等得起,”他又冷淡地瞧了她几眼,但那眼底的讽刺已逐渐浓郁, 到底是有些起疑,而一旦起疑,此前并未注意的一些东西,如今也已逐渐浮现在眼前, 这人…… 似乎是真有些不对劲,那神色看似恭敬,但对比平时却是少了几分敬重和恐惧, 那慕婉清在他面前向来是如履薄冰,毕竟那叛徒身份稍有个行差踏错便会立即翻船, 可眼前之人虽然和慕婉清一样,是一副温婉清淡的模样,但那眼底的冷清却更加坦然, 这么一想,萧长慎又下意识地轻抚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 他忽然说:“本君上月曾传信于你,不知信中所言,你处理得如何?” 言卿似有些诧异, “什么?正君曾传信给我?可……可为何我竟从不知晓?” “难不成是哪个环节出了错,那信件被旁人拦截了?” 萧长慎:“……” “罢了,你且退下,别忘了尽快将那天字一号接引过来。” 言卿微微一点头,“谨遵正君之命。” 萧长慎:“……” 一脸费解, 莫不是他猜错了? 方才有那么一刻,曾怀疑此人是移花接木,虽顶着一张与慕婉清一模一样的脸,但兴许并不是慕婉清? 可刚才诈了她一回,却什么也没诈出来。 “对了,” 就在言卿即将出门时,萧长慎再度开口, “近日夜王余孽不太安分,有人曾来侯府就近探查,怕是又要起不少风浪。” “你那边的人手也该知会一番,好歹如今已算归属于我神威侯府,若有损伤难免不值。” 言卿身形微顿,才道:“有劳正君提点,卑职记下了。” 夜王余孽,么? 呵, 余孽? 言卿心底突地一笑, 这萧长慎不是想要“提审”天字一号吗? 正好,关于他萧家,言卿也有许多想要“提审”的地方, 就是不知,介时这萧长慎还能否像如今这样坐得住。 眼底锋芒一闪,言卿推门而出。 她看向了江虞羲,而江虞羲也微微一笑, 只一眼看来,就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寒风起,势必有流血伤亡。 却是那萧长慎的血,是那萧长慎的伤亡。 … 此时,钟山窑矿, 孙秀荷所在的那个院子里。 “慕大人,您醒了?” 孙秀荷坐在床边,一副关切模样,而慕婉清的脸色有些苍白, 她昏迷至今已有好几个时辰, 见她想起身,孙秀荷连忙出手搀扶,而她坐稳之后,先是接过了一杯茶,借此润喉, 旋即才沙哑地道, “此次有劳娘子帮衬,消息可有走漏?” 孙秀荷瞧她一眼,才说:“大人昏迷前曾说此事不可声张,我便没敢透露外传,” “做得好,” 慕婉清长吁口气,她气色不佳,但身上那些伤口已被简单包扎, 左思右想后,她忽然道:“还请娘子帮我一个忙,若此事办成了,本官日后必有重谢。” 孙秀荷闻言一笑,“慕大人这是哪儿的话,您有何需要直接吩咐便是。” 但她眼底精明之色一闪而逝,不生女婴,便无法离开幽州, 可这慕婉清与侯府有关,若能与其交好,兴许可以让这慕婉清想个办法将她弄出幽州? 幽州这鬼地方,她当真是待够了,一刻也不想忍受。 “你且附耳过来,” 接下来,慕婉清简单吩咐了几句,而孙秀荷听得一阵惊讶, 但在这院子外,一处不起眼的雪地之中,老三江云庭匍匐在此。 他耳骨微动,似乎在聆听什么,只是这风声太大,而且那二人谈话时声音又太小, 他只模模糊糊听见一些与“女侯”有关的字眼, 忽然眯了一下眼, 又过片刻, 只见孙秀荷那个正夫乔玉渐似是领了什么差事,急匆匆地披上一件棉袍便往远方走去, 江云庭刚想起身跟上,可谁知, “那是?” ……温白遥!? 只见那位温侧夫竟尾随在乔玉渐身后, 江云庭皱了皱眉,在原地留下个暗号,这才提起一跃窜入了雪林之中,不远不近地跟着二人。 直至拐了一个弯儿, 密林深处,满是霜雪寒色, “啧,女侯啊,只是若孙秀荷当真搭上女侯这条线,等离开幽州时……” “也不知那老女人是否会将我一并带上?” “这事儿倒是有些难办,如今看似受宠,但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而若是她当真独自离开,剩我一人在幽州,那恐怕……” 乔玉渐忽地一皱眉,想起那赤牙钱庄,嵊唐县的一切,又不禁想起那个温白遥, 当年若非他从中作梗,温白遥根本不至于委身于孙秀荷,甚至若非温白遥被孙秀荷收作夫侍, 赤牙钱庄的上一任老庄主,那位温老爷子,也未必会因此郁结于心重病身死, 那姓温的此前多年跟个没事人一样,但乔玉渐心里明白,那人也不过是因有孙秀荷压着,所以才没敢拿自己如何, 可一旦没了孙秀荷作为掣肘,温白遥绝不会放过他! “不论如何,得提前想个办法弄死那个姓温的,否则孙秀荷一走,那我好日子可就过到头了……” 眼底闪过一丝阴狠之意,乔玉渐似乎做出了某个决定,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警觉转身, 但下一刻, “噗!” 一柄锋利的匕首寒光毕现, 有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那把匕首,就那么用力一推,送入了乔玉渐的心脏之中, 温热的血顺着匕首流淌而出, 而乔玉渐则是一脸愕然地低下头,看了看那把插入自己心口的刀, 又徐徐抬头看向那面相儒雅,眉眼平静,却无端有种疯狂之感的温白遥, “……你!你敢!??” 他瞳光扩散,血从口中汹涌而出, 而温白遥则是用力拔出那把匕首,乔玉渐也轰地一声倒在那满地的积雪之中, “……女侯么?”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迹,又徐徐弯下腰,取来一些冰雪,用冰雪擦拭这些血迹, “孙秀荷……” “还差一个,孙秀荷……” 第294章 罢辽,天生地劳碌命 雪林之中,温白遥垂眸自语,那神色冰冷又平静。 而不远处,目睹了这一切的江云庭:“?” “……” “!” 他瞳孔一缩,当真是万万没成想, 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温白遥思量着,忽然转过身,竟然疾步走向一旁的矿山隧道。 江云庭眼皮儿一跳,连忙跟上, “……他难不成?” 暗中尾随,观察着温白遥的一举一动, 江云庭似是猜出什么,又不禁浓眉一皱。 又过了好半晌,温白遥败阵而回, “在哪呢?那个地方,到底是在哪儿?” 他在寻找集秀营的入口,只是这入口太过隐秘,他又并不是言卿等人,事先仅是知晓这钟山窑矿暗藏玄机,但并不知晓那集秀营到底在什么位置。 之前在孙家院子里,那慕婉清与孙秀荷商议事情时,温白遥也曾听见过一些, 大抵便是一出偷龙转凤,而慕婉清本人伤得太重,希望孙秀荷能帮忙,派人把这个消息通知女侯那边。 换言之,乔玉渐之前外出本是想去寻找女侯,但温白遥一刀了结了乔玉渐, 不论孙秀荷还是慕婉清,这二人皆是身怀信香,冒然与这二人对上,单凭温白遥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解决,他势必会被信香压制。 那么此刻唯有一法可助于他,敲山震虎,借力打力! “……你在找什么?” 突然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粗犷的嗓音,温白遥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把染血的匕首, 等回头一看就见对方神色冷峻,只是那神色里多少也有些疑窦。 “……您是?” 温白遥稍作迟疑, 江云庭如今同样是易容仿妆,并非他本人的容貌,也非之前伪装成岑巡察侍卫的容貌,而是一张看起来平平无奇貌不出众的模样, 这般陌生的面相叫温白遥心生警觉。 而江云庭又皱眉看了他半晌,而后又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跟我来!” 丢下这话,他率先转身,不多时二人便已穿过一条隧道,直奔通往集秀营的隐秘暗门。 与此同时言卿正在思量,江虞羲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她若想继续玩这场无间道,那便由着她心意,可她若不想,那也不必有任何畏惧,大不了就正面死磕, 江虞羲和江雪翎的存在足够应付那二位娘子,而萧长慎及其余人也很好解决。 手握一把好牌,她根本不必担心那些有的没的,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在这些胜算之上,再添几分保障,用来确保所有人的安全。 等想清楚后,她立即拟定了一个计划。 当这计划开始实施时,江云庭也已带着满脸茫然的温白遥来到了集秀营中。 “大概就是这样……” “我之前一直盯着那慕婉清跟孙秀荷,那乔正夫刚出门不久就被这小子一刀宰了,下手够狠,也够果决……” 简单把事情讲了一遍,之后江云庭就看向了前方,只见他大哥已洗去脸上的易容仿妆,露出那冷清而绝俊的仙人模样, 一袭白衣,银丝白发。 而一旁的妻主倒是跟之前一样, 顶着慕婉清那张脸,但或许是那气质太过矜贵,若她不刻意伪装,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二人有所不同。 言卿朝沉吟片刻,忽然看向一旁的江斯蘅, “……你来处理?” 江斯蘅愣了愣,须臾又薄唇一抿,才闷闷地点了一下头, 而与此同时,温白遥则是一脸紧张, “不知几位大人这是?” 他又忍不住看了看江虞羲那边,那般的仙人绝色属实罕见, 等等!仙人?绝色? 就在这么一刻温白遥如福灵心至,好似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难不成……” “难道你们是!?” 他愕然瞠目, 但此时江斯蘅已皱着眉,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子,同时伸手扒拉一下小五江隽意, “走,先找个没人的地方,然后咱们再商量商量。” 小五:“?” 正抓着一把干果啃得欢,同时还忍不住瞄瞄他家言妻主,再瞅瞅言妻主手边摆着的小糕点, 那意思已是明摆着,想让言妻主把糕点拿过来给他吃, 奈何这就跟抛媚眼给瞎子看一样,他家言妻主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那点儿小心思,直至差点被他四哥扒拉一个大跟斗, 他也懵了。 “不是,” “我就寻思着,这关我啥事呀?” 所以为啥带上他? 但看他四哥脸色不好,他也只能撇撇嘴,一脸的长吁短叹,委屈又认命。 罢辽罢辽, 看来在这个家,除了大哥二哥外,他江小五也是一个天生的劳碌命, 真是好气呦! … 江斯蘅找了一个无人的房间。 等房门一关,他绷紧了一张脸,似乎是想说点什么, 可易地而处,甚至不需易地而处,他只要想象一下从前的自己,从前的江家, 那时与夜莺之间有诸多恩怨,对夜莺亦有诸多误解, 何等相似的处境? 他们这些人也曾险些走上绝路,所以温白遥这样,他完全可以感同身受。 只是一时之间,他又突然想起温白遥的祖父,温老爷子。 当年大哥不做人,家里分明很有钱,早就富得流油了,偏偏因为修葺庄子暂时住在江氏宗族的破房子里,又恰好小六儿病了一场, 心眼实诚的江斯蘅就这么先入为主了,以为自己一家当真穷得叮当响, 于是为了挣银子,为了帮六儿治病,他就下山寻差事,但因他弄死了亲爹亲祖父等人,没人敢用他。 只有温老爷子,那真是一个老善人。 有人说上天都是公平的,今日你所失去的,他日必定会找补回来,只是方式略有不同而已。 就像是他自己的亲祖父不是什么好人,以前他从不知所谓的和蔼慈祥是什么模样,直至遇见了那位老人,那就仿佛是一位祖父该有的模样, 富有智慧,言传身教,从不烂赌,一派温和,偶尔还诙谐打趣, 年少时的江斯蘅其实很羡慕温白遥,曾一度觉得温白遥命好, 但或许是那份隐秘的羡慕被温老爷子察觉,渐渐的,老人送温白遥笔墨纸砚,也总会为江斯蘅多准备一份,老人差人从外面买回糕点,也总不忘给江斯蘅多备一份, 他心里其实曾不止一次想过,若那位是他自己的亲祖父就好了。 可如今那位老人唯一的孙子,竟然被逼上了绝路, 若老人知晓,又该是何种心情? 第295章 这回旋镖终究是来了 江斯蘅想着那些事,心情难免沉重。 许久,他才沙哑开口, “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一个,稍后这集秀营势必大乱,那慕婉清和孙秀荷肯定活不了,你且从旁看着,做一个见证,” “等尘埃落定,那二人死后,我家小五会出手,让你遗忘所有,把这些事儿从你脑子里清空,他可以洗去你这些记忆。” “而另一个,是让小五立即动手,剩下的一切交给我。”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跟那孙秀荷也同样有仇,不仅仅是因为她曾将我掳走,也是为了你那个祖父温老头。” 小五正掐着一把瓜子杵在一旁,听见这话不禁悄悄翻了个白眼, “反正说白了,不管他选哪一个,都必须让他忘掉这些事,忘掉咱们几个曾和妻主来过这地方?” 江斯蘅僵着一张脸,“那不然呢?” “温老头我信得过,可他温白遥毕竟不是老爷子。” “而且就算他真是温老头,我信得过温老头却信不过外面那些人,何况人心也经不起考验。” 大是大非他拎得清, 看在温老爷子的面子上,他肯定不能拿温白遥如何,不然直接灭口多方便? 死人更能保守好秘密。 否则若消息走漏,那他们此行又是乔装打扮,又是易容仿妆,所有遮掩都将付之一炬。 但就算不杀,不灭口,他也绝不能放任这温白遥成为一隐患, 这人已经认出他们,猜出他们的身份, 不论如何都必须洗去这人的记忆。 小五见他四哥闷着一张脸,他眼珠一转,卟灵一下变得亮晶晶。 “啧啧啧,这心里有了人就是不一样?” 蠢东西都学会动脑了呢,须知从前在他们这些人身边,四哥可是从来都不带脑子的。 江斯蘅脸上一臊,忍不住低吼起来,“你瞎说什么呢!” 小五伸长脖子,“怎么地怎么地?不就是说你心里有人而已,难不成你还想否认?你敢说你对言妻主一点企图都没有?” “啧啧啧,也不知道谁,整天跟个狗子似的围着人家团团转,只要一看见人家那眼珠子就黏在人家身上了,拔都拔不下来……” 正这么说着,小五江隽意又忽地一僵,那简直跟晴天霹雳了一样, 活像是一脸的惨遭雷劈。 嗯?? 不对呀, 这回旋镖怎么好像扎他自己身上了? 貌似自打言妻主给他带回一只烤大鹅之后,他也逐渐有这个倾向? 完了完了完了, 想他江隽意自诩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该不会他以后也会变得像四哥这样? 这可万万不能够! 脑子若是喂了狗,那也太可怕了? 他只想在一旁开开心心地看这些人的热闹,可不想参与进去,不愿自己也成为那些热闹中的一份子, 这可如何是好? 江隽意懵了又懵,手里抓着瓜子儿,但整个人都好像傻了似的, 而这时他四哥已气得面红耳赤,冲过来一把勒住他脖子,用胳膊锁住他,同时还握拳钻着他的脑瓜壳儿, “就你爱哔哔,整天乱哔哔!能不能闭嘴?不哔哔你能死呀!!?” 江小五疼得嗷地一声,连忙一把推开他,同时脚底一抹油,嗖地一下窜起来,直接跳上了房梁。 他坐在房梁上,只是那眉毛眼睛全耷拉下来,似乎正苦恼得不行, 这到底怎么回事? 分明是很难与人共情的不是吗? 如今提起那位言妻主,他心里也没多大感觉,可为何却变得跟四哥他们一样,总是下意识地多关注几分,下意识地看向那个人? 莫不是他坏掉了吗? 小五陷入沉思,而温白遥在旁看着,似是有些恍惚, 蓦地又忽然沙哑一笑, “……就连记忆,竟也可以洗去么?” 江斯蘅举着拳头本来还想追着揍小五,但听了这话闷闷一点头, “对,能洗去,我家小五能做到。” 而温白遥又怔住许久,才沙哑地说,“那么,” “我想,亲眼看她死。” 他选了第一个,他想亲眼做见证, “然后,遗忘所有,忘记与她有关的那一切。” 若当真能活得干干净净,又有谁愿身染脏污? 这些年,每一次虚与委蛇,每一次假意迎合, 每一次心中百般不愿又不得不笑面相对时,每一个令人作呕的亲密,甚至是每一次行房、侍奉, 哪怕只是一想,都总会为此心中作呕。 若当真能忘,他也想忘,真若忘记了,也就轻松了,不必再担心被那些肮脏恶臭的回忆猝不及防捅一刀。 “郎君大恩,白遥无以为报!此次,便有劳二位郎君……” 他长袖一拢,两手贴于面额,深深俯首,向二人作揖行礼。 而江斯蘅唇角一抿,又看他半晌,才突地一转身,嘴里直嘟囔, “我又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温老头……” 老爷子一生积德,也合该以善回报。 … 按江斯蘅的意思本是想在一切结束前,暂时把温白遥留在集秀营这边, 不过乔玉渐已经死了,孙秀荷和慕婉清那边还需应对,需先设法将人稳住, 温白遥主动请缨。 “不如我回去一趟,就说女侯事忙,乔玉渐暂时被那边的事情拖住了。” 他意已决,他总归是想着帮忙多做点什么,而不是全凭这些人奔波,全凭这些人相助,并不愿闲闲无事坐享其成。 江斯蘅看他几眼也就点了一下头,但温白遥离开时恰好遇见了江虞羲, 那位江家大哥若有所思,也不知是看出什么,突然说道:“还请郎君替我带个话。” “您客气了,您且说便是,” 温白遥立即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而江虞羲则是瞧了一眼身后的房门,那正是言卿所在, “吩咐谈不上,只需转告那慕婉清,就说女侯已经知晓这边的事情,然夜王余孽所图甚大,让她尽量通知其余人手,务必尽快于钟山集结。” 温白遥听得一愣,但也没多问,仅是仔仔细细地将这话记下, 从始至终,言卿和江虞羲明知慕婉清在孙秀荷那儿,却并未立即出手,所为所图,也正是这个。 是想借由这慕婉清牵扯出其余叛徒,她们那些人盘根错节互通有无,私底下定然有所来往, 而眼下让温白遥放出这么一个假消息,那意图也很明显,不外乎是想趁着钟山这一回,将包括慕婉清在内的那些叛徒全部一网打尽。 就算无法一网打尽,也势必要多杀一些,将之重创。 第296章 淮西江氏 这些事就这么安排下去, 且不提温白遥回去后,孙秀荷得知这件事,是如何毛遂自荐,为了溜须讨好慕婉清而参与其中,而慕婉清又是如何强撑着伤重之躯写下一封又一封密信让孙秀荷传送出去, 就只说言卿这边, 转眼天已经黑了,不过这集秀营中,天黑天亮没任何区别,位于地底之下,需以烛火照明, 但她与萧长慎约定的时间也已经到了。 “大人!” “正君已在催促,不知那天字一号到底何在?” “此事大人到底还要拖多久?” “莫不是那天字一号其实已经逃了?又或者是被大人暗中放走了?” 那位名叫浣儿的娘子一脸冷笑朝言卿走来, 萧长慎那边对言卿起疑,连带着这浣儿娘子也是看人下菜碟儿, 而言卿则是笑着起身, “娘子来得也巧,正好我本就要去通知正君,那天字一号已转移回集中营中,还请正君与我一同前往关押之地。” “哦?” 浣儿娘子眉梢一挑,又不禁瞥了她几眼, 心说难不成他们这边猜错了?本以为这集秀营中藏了不少猫腻才对。 又思量了片刻,浣儿这才点点头, “那大人便先稍等,我这便回去禀告正君。” 言卿淡笑着目送浣儿远去,等那人走远后,她侧首问一旁的小六儿江雪翎, “你大哥那边可准备妥当?” 六儿抱着那张古琴,恬静地笑着颔首,“万事俱备,妻主无需多虑。” 而言卿则是长吁口气, “如此,甚好。” 又过片刻, 浣儿将这个消息带给萧长慎,而萧长慎则是一番思忖,忽然道, “不急,让人备些热水,本君想先洗漱。” 浣儿愣了一下,旋即心里直嘀咕,怎么萧正君这个臭毛病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太有仪式感了,每当提审重要人物时,又或者是出发前去处理一些重要的事情时,总是要先焚香沐浴, 按正君原话所说,这是为求神颂灵,以保顺遂平安。 一桶又一桶的热水由萧长慎带来的那些盔甲侍卫提进门, 就这么足足耽搁了小半个时辰,萧长慎才带着两位娘子姗姗来迟, 他从侯府带来的那些侍卫倒是并未出现,左右有两位娘子保驾护航,其余侍卫也不过是添头罢了。 “走,” “且先看看,那天字一号究竟是多硬的骨头,竟能将那信香秘辛埋藏了一年之久。” 他神色淡淡地坐在轮椅上, 而言卿眉梢一挑,也是一笑,“正君您请。” … 言卿走在最前面,江斯蘅紧跟其后高举火把,小五江隽意、小六江雪翎,这二人紧紧跟上, 幽暗的地牢塌方了大半,从前用来关押江虞羲的石门牢房早已废弃化为废墟, 但这集秀营中的牢房可不仅仅只有那么一个而已, 等绕过了那片废墟,此处碎石早已清理干净,前方有一牢房,来自六福商号的李铭鹤等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手持长刀,似是在严防死守, 那神色警惕,似是不愿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萧长慎坐在轮椅上,瞧见了这一幕微微颔首,“这几人警觉性倒是不错。” “正君谬赞了。” 言卿回应一声,而后来到石门前,拧动一旁的机关,而后石门徐徐升起, 当萧长慎冷眼一看,就见一个巨大的铁笼,笼中有一男子,雍容,绝色,白衣白发,那眉眼冷清,似满身的星辉月色云集一身, 可一看见那人的长相,萧长慎就愣住了一瞬, “是你!??” “不,不可能,” 萧长慎又摇了摇头,“你不是江国相,那江国相已过世多年,况且真若活着,也早已一百多岁的高龄,你是其后辈子孙?” 他眼底似划过一抹诧异, 昔年那位江国相,曾权倾朝野,说起来当年江国相那事儿也是萧家做的,罗织了一些罪名,促使一位国相被罢黜官衔,从此全族流放, 当年江氏全族流放时,也算是死了不少人,比如这淮西江氏的许多嫡系子弟,那些能文能武者几乎全已身亡,最终活着抵达幽州之地的,也全是一些不堪重用的分支旁系罢了。 江虞羲这张脸,与他那位曾祖父年轻时,实在太像, 而那位曾祖父曾被称作千古名相,其画像也曾在京中广为流传。 铁笼之中,江虞羲神色冷清,就那么淡淡地一抬眼,他朝着萧长慎看了过来, “你倒是有些眼色,”他似心不在焉地这么说, 萧长慎微微眯眼,旋即那神色里也溢出了几分讽刺, “说起来,当年若非江国相失势,我萧家难有出头之日。” “昔日国相力压朝野,便是比之从前的夜氏女君也没差多少。” “只是这虎落平阳被犬欺,一朝落败,昔日那钟鸣鼎食的淮西江氏,也已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接着,萧长慎又是一笑, “原来那天字一号竟是江氏后人,若是如此,倒也说得通,难怪你竟可无视信香……” 言卿下意识地朝萧长慎看去一眼, 而江虞羲则是眉梢一挑,“看来你知道的倒不少?” 萧长慎又是一声冷笑,“传言昔日曾有妻主娘子远渡重洋,从西域之地弄来那“奴神蛊”,后经一代代改革,那“奴神蛊”最终演变为信香,” “当年那位妻主娘子,被后世称为“贤德女圣”,” “曾有传言那位女圣虽是以夜为姓,然而夜之一族却是一种象征,一种荣耀,乃是民心所凝聚,是万民之向往,” “而那位女圣本是姓江,本是出自淮西之地。” 换言之那位女圣相当于江家先祖,既然能弄出信香这种东西,又怎会没有破解之法? 毕竟信香于妻主娘子有益,但对那些夫侍来讲却是泼天大祸,总不可能苦了自己便宜外人,眼睁睁看自己的后代子孙因此受辱, 而这么多年来,也曾有一些人,曾想对女圣的后代子孙下手,以至于这淮西江氏也算几经大起大落, 某一个朝代,天下无江,而时隔数百年,这淮西江氏又再度卷土重来, 夜氏一族传承悠久,每逢乱世夜家必出。 但真若细说起来,这淮西江氏的传承同样古老,只不过比起夜家却更为隐晦, 也更善于藏拙。 第297章 人呢? 江虞羲又是一笑, “正君审我,若是为那破解之法,恐怕是白费苦心。” “我江家嫡系一脉的血统,生来便可克制信香,这骨血之中的事情,早在数千年前就已注定,此事乃无解,正君也无需再追问。” 萧长慎脸色一冷,而此时言卿已走至一旁, 江斯蘅、江隽意,这二人已悄然退出了牢房,小六儿江雪翎被这二人护在身后, 趁着江虞羲吸引几人注意时,言卿抬起了手,忽然按下一旁的机关。 “轰!!” 沉重的石门骤然砸落。 石门之内,是萧长慎,与他所带来的两位娘子。 石门之外,则是江斯蘅、江隽意、江雪翎,以及来自六福商号的李铭鹤等人。 几乎在石门落地的同时,李铭鹤等人顷刻远离,头也不回便立即向外狂奔, 小六江雪翎则是盘膝坐地,那张“登仙琴”横置于双腿之上, “铮!!” 当琴音奏响,隔着石门传递而入,竟是如金戈烈马杀伐果断。 《列阵曲》! “你们?” 浣儿娘子脸色一变,她噌地一下拔出长刀,同时便要释放信香,另外一位娘子的反应也不慢,她怒叱了一声:“慕婉清!你胆大包天!” 说罢她便要拔刀斩向言卿, 可就在此时, “轰隆!” 看似上锁的牢笼被人掀翻,江虞羲一跃而出,那一抹白衣犹如鬼魅,冰冷的手直锁那名娘子的咽喉, 而在《列阵曲》的干扰下,那名娘子突发惨叫,只是在被锁喉的同时,随着一阵骨骼断裂的声响,这份惨叫也是戛然而止。 同一时刻,言卿也已迅速出刀。 浣儿娘子的信香已全面释放,她不慎吸入了一些,那是珍品信香,比起寻常妻主的凡品信香还要更具威力, 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汹涌,一些模模糊糊的画面一闪而过, 双子峰上,梧桐树下,漫天晨曦,那个身着白衣的少年,眉眼温和面带浅笑,用那双温柔的手将她托举而起…… 只是来不及细想, “嗖!” 她闪身至浣儿娘子的身后,一刀抹喉。 “!” 浣儿娘子至死都不能瞑目,像是深深震惊,质疑,不敢置信, 而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似乎也不过一刹那, 两位娘子已毙命, 石门之内残余几分信香, 而那轮椅之上,萧长慎下颚一绷,面沉如水,一瞬那神色便已是阴沉至极。 “好,好,好!!” 他牙关紧咬,这突发变故似远超他预料,那毒蛇般阴狠的视线看向言卿二人, 可就在这时,见他指尖微动,言卿瞳孔一缩, “江虞羲,当心!” 世间男子有信香,妻主娘子可透过自身信香来感知对方的情绪, 这萧长慎此前一派深沉,身上熏染着浓重的紫檀香,这些紫檀香干扰了言卿的判断, 但此前这人看似平静实则慎重,但就在方才那么一刹那,这人的情绪完全变了。 荒谬! 滑稽! 可笑? 讥讽! 甚至还带着那么三两分的狠劲和嘲讽,分明已死到临头,可他竟丝毫不慌,且就在这么一刻他所释放的信香,竟是充满了杀意。 言卿想也不想,忽然扑向了江虞羲,而江虞羲只一番轻怔,便敞开怀抱接住了她, 他踉跄着后退了数步,双臂紧紧收紧,环住了言卿的腰肢, 而后又长袖一甩,内力在此刻荡开, 同一时间,萧长慎一把扯开身上的引信, “你二人定必死无疑!我侯府大军势必血洗!” 那萧长慎仿佛在赌咒发誓,随后便是一声轰然巨响,引信一端在萧长慎身上,另一端连接轮椅底部, 轰然爆炸,所掀起的气浪余波叫言卿气血一阵翻腾,可见已是受了内伤, 而江虞羲脸色丕变, 一刹那便已冰冷了神色,他迅速转身,紧紧地将言卿按在了怀中,崩塌飞溅的碎石砸落他背上, 这牢房之中已是鲜血淋漓, 一些皮肉碎片落在言卿脚边,言卿定了定神,刚要定睛查看, 就听江虞羲忽然道, “不对,” “这不是萧长慎!” 言卿:“?” 猛地一回首, 爆炸余威散去时,就只见之前那名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已被炸得四分五裂,许是因炸药余威的冲击,一张残破的人皮面具翘起了边角。 言卿三两步冲上前,一把扯下这张染血的人皮面具,底下竟是一张瘦削的面孔,而这张脸言卿见过! 之前萧长慎来集秀营时除了两位娘子外,也曾带过几十侍卫,这人便正是其中之一, 又忽然想起在来这处牢房时,萧长慎那一身水汽,长发湿润未干,似乎曾沐浴,一瞬电光火石她便已想通了一切, 偷梁换柱! 此人不是萧长慎,那萧长慎人呢? 难不成? “妻主!大哥?” 这石门之中的爆炸也震惊了门外众人,江斯蘅连忙冲了过来,六儿也立即起身,而小五江隽意则是眉头一皱,飞快地从袖中取出几瓶用来疗伤的丹药。 言卿长吁口气,她看起来还好,只是脸色苍白了些, 立即按下石门开关,当石门升起,门外几人一股脑地涌了进来。 “怎么回事?” “萧长慎死了?” “妻主您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江斯蘅急得团团转,六儿也脸色发白,小五江隽意则是二话不说,只瞟了一眼言卿脸色,便飞快地取出一粒丹丸赶在言卿开口时塞入言卿口中。 “疗伤用的。” 说完他便匆匆走向江虞羲,“大哥,你如何?” 江虞羲摆了摆手,“无碍。” 而后又看向言卿,言卿也回过头来,“萧长慎若不在此处,那恐怕是已回女侯那边。” “事态失控了。” 那人当真阴险,也太过谨慎,而方才那声爆炸弄出的动静定然不小,那声爆炸的初衷并不是为了重创言卿和江虞羲,恐怕是为了借由声响来向萧行慎示警。 “这破地方太不结实了,走!先离开再说!” 江斯蘅突地一把搂住了言卿,将言卿整个拦腰抱起,小五江隽意也飞快地冲向了六儿,胳膊底下夹着六儿的古琴,扛着六儿就紧跟在四哥身后往前跑, 江虞羲则是一脸思量,又原地沉吟了片刻,这才长吁口气。 与此同时, 第298章 好似一抹晨曦落心头 离这边不远便有一处暗道。 当那声爆炸响起时,一名侍卫打扮的男子徐徐抬起头, 而身旁的护卫则是脸色一变:“正君!” 那人似是紧张,已一把按住了腰佩长刀。 这打扮成侍卫模样的男子,正是萧长慎。 他起初坐在一张轮椅上,世人皆以为他不良于行,一直以为他是个残废瘫子,但殊不知这人身强体健,所谓的不良于行也不过是一种掩护。 试想一番,一个瘫子,被困于轮椅之中,逃也逃不了,走也走不掉,真若出点什么事,因他是个坐在轮椅上的瘫子,旁人难免会懈怠几分,不至于太当回事。 狡兔三窟一直是他拿手好戏, 每逢一些重要时刻,在心中不安,又或觉此事并不保险时,他总会来上这么一出, 所谓焚香沐浴,求神颂灵以保顺遂平安,也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 神佛无用,神佛若当真有用又怎会看不见这人世疾苦?如他这种人,又会将自身生路寄托于那虚无缥缈的神佛? 而方才洗漱,也不过是为了方便金蝉脱壳,临时换了个替身罢了。 又细微地眯了一下眼,他嗤笑一声,道:“看来我们这位“慕大人”,已是有了那不臣之心。” “走,回地表之上,” “立即发兵!” “灭奸除慕!” 他长袖一甩,便率先转身,带领身旁那几十个侍卫一并走入暗道之中, 等言卿几个出来时,萧长慎早已走远, 而同一时刻,地表之上, 那位化名隐世神医廖艳辉的夜家十九叔,此刻正一副儒雅温和的模样,一边与人闲聊,一边在旁捣药, 但忽然之间他耳骨微动,下意识地看向一旁,就见地道出口出现数十道身影。 夜厌爵神色一凝,而那几十个侍卫皆是萧长慎的心腹,那些人簇拥着萧长慎,隔绝四周的视线,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全面掩护,众人愣是没能瞧清这萧长慎如今是什么模样。 不久之后, “来人!” “传正君之令!” “即刻发兵,围剿慕婉清!” “凡有阻拦者,一律杀无赦!” 有士兵传令,而此地修整的人马足有一千,众人听得一愣,着实不懂,那慕大人好端端的,到底是哪里惹了正君的不喜,竟惹来正君如此杀心? “谨遵正君之令!” “谨遵正君之令!” 须臾之后,这上千人马如山呼海啸,人人携带军刀,拿出战弩, 此间局势已是一触即发, 而暗处几名娘子身着盔甲,共计四人, 这四人之前不显山不露水,混迹于千人队伍之中并不醒目,其中一人因容貌过于硬朗甚至女扮男装伪装成车夫模样, 但此刻这四人翻身上马,眉眼冰冷,号令士兵,与萧长慎一同看向那集秀营的方向。 旁观了这一切的夜厌爵:“……” 那集秀营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长女,卿儿她,如今又如何? 以及,那萧长慎既想灭慕婉清,可如今集秀营中的那个慕婉清,却是卿儿假扮而成。 如此一来…… 许久,夜厌爵又长吁口气。 “看来这份隐秘蛰伏,也该暂时告一段落。” 这般想着,他暗中看向那负责带兵的四位娘子,与其中二人对视片刻,又冲另外几人使了个眼色, 顷刻之间,这份战火便已是酝酿而起。 … 集秀营中已一片兵荒马乱, “全员听令,把守四方出入口!” 言卿之前受了些内伤,但小五的丹药显奇效,暂且平息那份汹涌的气血, 此刻她面前摊开一张堪舆图,这堪舆图上绘制着整个集秀营的地势走向,是集秀营中的地图, 她只简单看了一眼便立即看向江虞羲:“江云庭人还在外面,他从镖局带来的那些弟兄也在外面暗中支援?” “先给他们传个消息,让他们尽量避开!” “其次,” 言卿又深吸口气,她看向了小五江隽意,“将咱们的东西拿上来。” “好!” 遇上正事儿江小五从不含糊,此刻飞快转身,不久就带着几人搬来几个大箱子。 这趟从青山来集秀营,他们这边准备周全,这集秀营位于钟山窑矿,乃是深山地底,言卿特地找人采集硫磺硝石等物配置炸药, 她这个炸药的威力,可远非寻常可比,本是想着若无法以假冒身份混入集秀营,兴许要开山炸石强攻而入, 但没成想,竟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人手暂且分为三,” “其一携带炸药,集秀营共有七七四十九道门户和出入口,东北方向十二道门户全面舍弃,一旦萧长慎敢带兵闯入,立即点燃引信给我炸!” “其二,从南侧八门撤离集秀营,护送集秀营中那些夫侍与寻常杂役尽快远离,” “其三,随我一起,从西侧密道绕出钟山,避开萧长慎行军路线,从后方包抄,拦截围堵断他后路!” 她神色清醒言语冷静,在安排这些事情时一副有条不紊游刃有余的模样, 有些人生来就适合战场,此前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这场战役激起她一身血性。 久违了, 这种烽火狼烟的日子,当真是久违了,或许这才是她所熟悉的一切。 而那清冷眉眼亦好似烈火燎原。 小五江隽意本是蹲在一旁清点炸药,但此刻忽然抬了一下头,望了望言卿那边,忽然就有些失神, 不知怎的,他突然就觉得,此刻的言妻主,很令人着迷,是那种光芒万丈的感觉,使人贪看,竟有些舍不得从她身上挪开眼, 她没那么端庄,此刻甚至有些狼藉, 之前地牢爆炸,她一袭白衣沾染灰尘,也溅上了一些血迹,发髻也散乱, 凌乱发丝从雪白前额洒落,就连脸颊也不知何时沾染上一些血污, 可她这般缭乱的模样,在他眼中竟偏偏成了一副光彩照人的模样。 那仿佛是一种信念之美,是力量之美, 如寒刀冷刃,似有一份开天辟地,破除一切阻碍的强硬决心。 而这般的锋芒毕露,这般的强势硬气,也叫江隽意越发失神, 就好似,年幼时那暗无天日的牢房,他置身剧毒与药物混合而成的浓汁之中, 蜈蚣毒蛇,蟾蜍脓液与他为伴, 可某一日那门扉不慎裂开一丝细微缝隙,一束晨光就那么强硬地闯入那满室的毒气与漆黑之中。 死寂的情绪骤然起涟漪, 他好似听见心头鼓噪,如雷鸣,如此刻紧张的局势,也好似战鼓惊天, 亦如当年那一扇门扉,那一抹晨光, 如晨曦临世,震彻人心。 第299章 兵分三路 东北方向共计十八条暗道,江隽意轻功出群,若是遇难也可自保,他亲自带人安好炸药, 果不其然, 几乎就在他们这边布置结束, 那些密道之外突然传来一声低喝, “杀!” 是一位娘子的声音,那人率领四百兵马分走十八条暗道,隐隐甚至能嗅见些许信香,那些信香能干扰人心智, 但江隽意特地离远了一些, 那些人还在地道中,当听见士兵行军时轰轰隆隆的脚步声时,他心里暗暗掐算着时间, 直至某一刻, “点火!” 随着他一声高喊,身后数人立即抄起火把点燃地上的引信, 一串火光立即迸现,长长的引信飞快燃烧,就这么带着一路火花冲入那些密道之中, “轰!” “轰隆隆!” “轰!” 接连炸响的爆炸之声一瞬便已响彻整个集秀营, 东北方向十八密道全面崩塌。 “啊!!” 有人在惨叫,但很快这些惨叫便被塌方的山石全部掩埋。 南侧密道之中,察觉远方传来一阵地震山摇,小六儿江雪翎怀抱一张古琴,他脸色有些苍白,心情亦有些紧张。 他与那位来自六福商号的管事李铭鹤一起带人护送那些夫侍与杂役, 李铭鹤担心地说:“六公子,您可还好?” 江雪翎其实悬着一颗心,他担心五哥那边,也担心妻主和大哥那边, 但他很快又看向前方。 密密麻麻的一群人,几乎全是老弱病残,年轻貌美的夫侍,上了年纪的杂役老人,浑浑噩噩满面麻木,几乎全是身上带伤。 早在昨夜这些人就已经被集中起来, 而今他们这些人走得并不快,相互搀扶,步履踉跄,甚至有人是被一旁的同伴背在肩上,也有人袖口或衣摆淋漓流淌着鲜血。 活过了今天没明天,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并不知晓这集秀营到底发生了什么,常年处于这么一个地方,生存早已成了一种奢侈的妄想。 可天下之大,此时此刻,在其余地方,又有多少这种人?被奴役,被驯服,被教化,以鞭笞酷刑作为手段,以药物作为辅佐, 粉碎他们的心智,磨灭他们的意志,这仿佛是很多人的缩影,很多人命中注定的劫难。 江雪翎徐徐地吐出一口气,而后又再次抱紧了怀里的这张“登仙琴”。 “我没事。” “妻主和大哥让我送他们离开,” “我与其担心他们,不如先与你一起做好这件事。” 这是他能做的, 其余担心也无用。 可哪怕是无用, 他也依然在由衷地祈祷着, 愿妻主平安, 愿大哥与妻主此战大捷,顺遂平安。 … 西侧门户之外,雪山冰晶,夜色之下圆月高挂,但这片雪林之中却有一路人马行色匆忙。 言卿走在最前方,身上那件狐皮大氅她嫌碍事已经脱下,况且那件大氅乃是六儿父亲的遗物,六儿给了她,她平时没说,但其实也很爱惜。 易容成慕婉清后,梳着一个温婉精美的发髻,但头上的珠玉钗子被她全部摘下,长发一拢,全部竖起,那眉眼之间的英雌之气便再无法遮挡。 “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她一边赶路,一边问身旁的江虞羲,而二人身后则是从集秀营中带出的那些人手, 其中带队的是像李铭鹤那种来自六福商号的核心人员,但底层士兵并不知晓具体发生了什么情况,但这事也并不难办。 士兵天性是服从,往往上面怎么说,他们就怎么信,随口胡扯个借口,就能使这些人手信以为真。 而面对她的关心,江虞羲弯了弯眸,他忽然凑过来,在她耳边问:“小卿这是关心我?” “为夫心中甚为欢喜。” 言卿:“……” 得, 本来还有点担心,地牢之中不但她自己受了些内伤,这江虞羲哪怕内力出群,但当时光想着护着她,他自己似乎也伤了一些, 但一听他这话,那应该就是没事儿的意思。 都有闲情插科打诨了,那肯定伤得不重。 “加紧速度,免得他反应过来!” 这么说着,言卿重新看向远方的深山雪林。 … “启禀正君!” 东北方向那十八条密道外,在密道发生爆炸后,这边众人便脸色骤变, 因地道坍塌太过突然,一位负责带兵的娘子已与那些士兵一起葬送其中, 而余下的一些人尚未来得及进入,此刻也纷纷是面露恍然。 “那集秀营中定然早有准备!那慕婉清的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 “还请正君移步!与女侯先行下山,以免此地战事扩散波及您二位!” 一名娘子这般汇报,而萧长慎此刻已回到马车之中,但他闻言皱了皱眉,那神色也说不清是不悦,又或者是其他,总归是一片的深沉。 而他身后,那位女侯依然像白日时那样,像之前抵达钟山时一样,蜷在马车之中,身上盖着一张薄毯,睡相酣甜又安逸,甚至还透出几分乖巧的意味来, 萧长慎抚摸着手上的白玉扳指,他思量着道:“务必活捉那慕婉清!” 他又微微地眯了一下眼,这才一摆手道:“来人,起车,随同本君一路下山……” 夜厌爵混迹于人群之中,正在此地安抚伤患就地医治, 他并未挨得太近,但他从前征战沙场,也曾是一习武之人, 此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同时暗中冲一位娘子使了个眼色, 那人悄然颔首, 旋即立即上前。 “正君!您与女侯乃是重中之重,还请正君许可,属下愿亲自护送!” 萧长慎只瞥上一眼,便点了下头,之后又蹙眉看了看马车中那位好梦正酣的女侯,他眉心打了个死结。 “罢了,那便一起。” 他仿佛在思索什么,凝睇着那位仿佛不知愁苦安睡如初的女侯, 末了那眉眼之中又划过一抹促狭之意, “总归,这杀手锏,还是省着用为好。” 他仿佛自语, 可那位女侯却身形微僵,呼吸亦短暂停顿,而后又恢复如常…… 不久, 山上燃放起烟火,那似乎是某种用来调兵遣将的信号, 言卿等人此刻已来到绕到东北方向, “来了,” 狭路相逢! 她匍匐于积雪之中, 冷静而又警惕,借着雪林山石的遮挡,沉神看向前方, 只见那是一支车马队伍, 来时一千, 但如今随行护卫只剩一百, 暗道之中葬送了不少,剩余人依然留在山上, 如今只这一百,与一位娘子,正在护送那位女侯与正君。 第300章 杀? 前方山路崎岖,积雪山石极为陡峭, 冷月于长夜高悬。 言卿微微压低了身体,气息也随之一沉, 人说擒贼先擒王,但对于言卿来讲,若想拿下萧行慎,务必先解决那位带队的娘子,以及马车上的那位女侯, 总之先解决信香,否则她所带来的这些人手并不占优。 所以眼下最合适的作战方案便是分别击破, 她微微一眯眼,而后悄然摘下背上的弓弩,借着山石遮挡弓弩上箭一气呵成,而那箭矢也已经瞄准了领头的那位娘子。 那位娘子姓方,她身骑白马,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实则眼底余光一直在暗中审视着四周, 再过十里地便要抵达山下,可回想之前在山上,那位十九爷曾冲她使过一个眼色,方娘子又徐徐握紧了手中长刀。 “停!” 她忽然一扬手, 身后马车传来萧行慎的声音,“如何?可是有何异动?” 方娘子立即翻身下马,此时言卿也已屏息,手中弓箭也已绷紧,处于一个蓄势待发的状态。 方娘子迅速走向那辆马车,她双手抱拳恭声汇报, “启禀正君!此处怕是有些不对!” “哦?” 此时萧长慎拨开马车帘子,他冷淡地瞧了瞧, 刚要开口时, 却突见一缕寒光盛放, “萧长慎!你受死!!” 方娘子陡然出刀,一手托举,一手用力一推,那长刀向上倾斜,竟猛然刺向了萧长慎。 而萧长慎脸色一变, “放肆!” 他骤然挥出了一掌,同时又用力一拍身下,整个人腾空而起撞穿了整辆马车, 方娘子这一刀并未得逞,本想出其不意,但奈何没能如愿,她脸色立即一沉, “轰!”地一下, 顷刻之间,属于珍品娘子的信香彻底释放。 “给我杀!” 那一百护卫突遭如此变故,本是惊讶骇然, 只是这信香一出,浓似烈酒,霎时冲得他们这些人心智全无, 皆如提线木偶,就那般麻木地举起了长刀, 而此刻言卿则一怔,本是箭在弦上,险些射杀了那位方娘子,但见此她皱了皱眉, “难不成……” “是十九叔?” 她迟疑片刻,而后暂且放下了那把弓弩,打算再观望观望。 “方茹云!你胆大包天!” 此刻萧长慎已是气急败坏,似极其惊怒, “你常年服神药,唯有本君才可从京中拿回神药的解药,你竟敢谋逆?你不知死活!” 他似极为愤慨, 然而那位名叫方茹云的娘子却一声冷笑, 神药? 那哪是什么神药,分明是剧毒! 如她,如浣儿娘子,她们这些娘子本是生来高贵,却被迫屈服于这萧长慎,处处看其脸色,必须听其指挥, 明面上是侯府死士为女侯效忠,可其实多年来一直处于那些剧毒的控制之下。 她不愿废话,在释放信香操纵那上百士兵包围萧长慎的同时,她本人也再次抄起长刀围剿而上, “杀!” 夜色之下,这方娘子已是杀机毕露,但那萧长慎曾学武,且武艺高强, 此刻那人一掌挥出掀翻数人,同时面沉如水地低喝一声, “女侯!你还不出手!?” 他这般喊道,那一身杀意也已外放而出,而那马车已残破,本是蜷在马车内的女侯身上盖着一条毯子,酣甜的模样仿佛正睡得很熟, 可听了这话,她徐徐地睁开了一双眼。 稍作沉吟,这才起身,本该是一双凌厉凤眸,但如今看似有些懵懂, 而那萧长慎则是阴狠下令:“给我杀了她!” 女侯神色一顿, 此刻萧长慎已与人连续过了十几招, 这天底下能无视信香的仅江虞羲一人,萧长慎可没那个本事, 他能控制那些娘子多是以一些阴损手段,而这些手段自是京中秘闻,也是来自他本家,来自萧国舅府上。 女侯被他视为杀手锏,无他,长达十几年,这位女侯早已成为他手中的一具傀儡,让她杀,她便杀,让她死,她便死! 她心智被磨灭,平日一副痴傻的模样,为免旁人看出端倪,所以萧长慎这边曾放出一个消息, 谎称是因三十多年前,曾有南疆之人利用巫蛊之术企图谋害女侯,而那时女侯尚且年幼,虽保住性命,但身体每况愈下,所以才染上个嗜睡的毛病。 外人不曾深思,往往是掌权者怎么说,而百姓们便怎么信,就这么一晃多年。 但此刻那位看似痴傻的女侯微微垂眸,忽然想起了夜厌爵,那位夜将军, 隐忍多年,切莫功亏一篑。 她心气一沉,而后又一副懵懂模样,迷蒙地看了看那萧长慎, 就在萧行慎想再度催促时, 忽然之间, 好似一阵风雪拂过,而后是那似春花夏树一样的信香, 被方娘子控制住的上百护卫此刻突然一僵,而方娘子的脸色也陡然一变, 在女侯释放信香的同时,那春花夏树的香气一瞬便已盖过方娘子的烈酒信香, 轻易变已夺过了方娘子对那些护卫的掌控, 她的信香品级在方娘子之上,那是不可抗衡的权威,看似无任何攻击性的信香,平和的香气似一片岁月静好,却没费任何力气便已压制所有。 “哼!” 萧长慎见此长袖一甩,他冷冰冰地看向那方娘子, 而方娘子双目通红, “萧长慎你拿命来!” 她已经不管不顾了。 世间妻主向来多夫,沉鱼落雁任妻挑选,她却不禁想起当年她及笄时,一个深夜里,萧长慎就那么来到她房中。 仿佛妻主娘子成了那个任君挑选的,而那些被“挑选”的妻主娘子,通常不敢有丝毫反抗。 因其是国舅庶子,国舅是现任宰相,且常年以剧毒控制她们的生死,这些摆布和信香何等相似? 所以她们这些妻主娘子,就算身怀信香,却也受制于人。 有人如浣儿娘子拿这当一种享受,可也有人如方娘子,只觉作呕! 一介残花败柳,不贞不洁,毫无男德可言, 分明是有妇之夫,却不尊妻纲,不守夫道,同时周转于多位娘子之间, 这又是何等的肮脏恶臭,真真是恶心至极! 第301章 狡兔一百窟 上百护卫朝方娘子杀来,但方娘子却无视那些刀剑,怒吼着杀向萧长慎, 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 今日便是死在此处,她也必须先了结了这个萧行慎! 她脑海之中仅剩这么一个念头。 而残破的马车之中,那位女侯依然一副痴傻呆滞的模样,只是余光忽然瞟向远方, 有三两名侍卫护送着一名看不清容貌但身形却极为挺拔的男子,在混乱爆发的一瞬间,那人便以一副盔甲侍卫的打扮,在亲信心腹的护卫下一路撤离向远方。 女侯眉心微跳, 呵, 这阴险诡诈的狡猾东西,险些又中了他的计! 方才若是没释放信香,那恐怕…… 也是在这时, “不对,那不是萧行慎!” 言卿一行人藏匿于暗处, 她之前已经上过一回当,受过一次骗,此次便很仔细地留意着那“萧长慎”的神色,乃至于一些细微的表情, 而看得久了,也就渐渐品出几分。 萧长慎其人深沉有城府,可如今方娘子刀锋所向,那人少了些稳重,多了些猖狂, 那可不像萧长慎心性。 狡兔三窟!又何止是三窟?分明狡兔一百窟! 看来这姓萧的是金蝉脱壳玩上瘾了? “走!” 忽然之间,言卿低声下令, 而那残破的马车上,女侯看了看四周,突然苍白着一张脸,竟然吐出了一口血, 而后又瞧一眼那萧长慎留下的替身,就这么身子一垮,一副昏厥模样,重新躺回了马车之上。 至于那些如春花夏树的信香,也自然而然地消散了。 如此变故令方娘子愣了愣,但她反应也不慢,在女侯信香消失的同时,她立刻催动自己这身珍品信香, “杀!!” 她一声怒吼,双目已通红,重新操纵那上百侍卫包围了萧长慎的替身。 而那替身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同时也懊恼非常, “女侯!!” 他怒吼着, 但那女侯一副恬静模样,唇边还挂着一抹血迹, 他吼他的,女侯继续闭着眼,表示她早就吐血昏迷不省人事了。 “啊!!” 当长刀砍来,四面八方的护卫围剿那个替身,顷刻之间替身便已浑身染血,竟叫以方娘子为首的这些人乱刀砍死。 其中要属方娘子砍得最凶,捅了那替身一刀又一刀,直至力颓之时,她长刀杵在地上,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那眼底也满是畅快,仿佛多年屈辱终于在今夜全部洗刷。 可紧接着方娘子又一愣, “不对,让开!” 她一把拨开那些护卫,冲上去摸索替身耳后,突然“撕拉”一声, 一张人皮面具,被方娘子从替身脸上狠狠地撕扯而下。 “不是?” “这是个假货?” 一瞬天堂一瞬地狱,拎着那张人皮面具,方娘子突然傻在了此处, 以为屈辱洗刷,以为大仇得报,可谁知? 此刻悲愤,真真是笔墨难书! … 荒僻的雪林之中, 萧长慎正在两三个侍卫的簇拥下疾步前行。 他们一行人专挑那不引人注意的深山窄路,但积雪太厚, 哪怕一路上已很注意行踪,也难免要留下些许痕迹。 就在此时, “咻!” 一道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正君当心!” 一名护卫飞身而来,扑倒了萧长慎,用自己的后背为萧长慎挡下这远方射出的弓弩, 而顷刻之间,另一名护卫也已拔出长刀, “什么人!?” 那人警惕地看向身后,可就在此时,漫天白雪犹如尘烟一瞬飞扬, 那些洋洋洒洒的碎雪之人,有一抹绝色出尘的白衣身影翩然而来, 他身形一晃便已挪出了十几丈,护卫一刀砍空,还没来得及惊悚,便见那人长袖一甩挥出一掌,立即叫护卫吐血身亡。 而萧长慎和另一个护卫则是心中一跳, “……你??” 他看向江虞羲的眼神中,似是有些疑惑, “你是天字一号?” 白衣白发,与那位天字一号的特征一模一样。 而那人眉梢一挑,神色也微微一顿, 此时又有一人,从其身后走来。 那是一名女子,同样的一袭白衣,但黑发高束,眉眼之中也尽是冷清,并且那人手上还拿着一把弓弩。 只是等走得近了,言卿又忽地一皱眉。 “你也不是!” “你不是萧长慎?” 若是萧长慎,绝不会认不出江虞羲,毕竟之前地牢中那个自爆身亡的替身都能一眼认出江虞羲的出身来历,更何况是萧长慎本人? 所以这只能证明,这人也和之前那替身一样,不过是个烟雾弹! 而既然此人是个烟雾弹,那真正的萧长慎,他又到底在何处? … 此刻,山下,钟山县。 这是一个大户人家,看起来颇为富裕,只是这份富裕并不出格, 传言这户人家的主人是一位商人,只是早已年迈,且膝下无子。 但如今这府邸之中,一个看似貌不出众的男人徐徐抬手,撕下脸上那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相对阴柔的面容。 一旁的下人立即捧来热水为他净手, 而他简单梳洗后,接过下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便转身坐在一把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 旁边有人问, “正君,您看接下来又该如何?” “崇七已经死了,也不知崇八、崇九,他们两个能不能活……” 这几人正是萧长慎留在山上的那几个替身。 萧长慎不紧不慢地拿起了一杯茶,他眉眼思量,似乎是在忖度什么。 又过了片刻,他才徐徐开口, “日前曾有秘报,夜王余孽不知安分,欲对女侯下手,可偏偏这些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而这份平静,本身就已是一份异常。” “此外,我们那位女侯,也是有些古怪。” 他又忽地一笑, 世人以为,这神威侯府的现任女侯,当年乃是庶女上位,而那位真正的世子女,早在十多年前便已惨死于庶女手中。 但殊不知,当年也仅仅是活捉了那位而已,并没有直接弄死,而是关押在某个地方, 那阵子萧长慎听从父命,按他父亲萧国舅的意思寻找克制妻主信香的法子,曾在那位世子女身上做过不少试验,也因此而取得了一些成果, 至于那位庶女,也曾短暂掌权,奈何大概是小人得志太过猖狂,有阵子接连娶夫纳侍,没过两年就得了一身脏病,最终死在男人床上。 侯府不可无主,所以萧长慎就让人把那位世子女从关押之地带了过来,自此这世子女归位,成了这所谓的女侯。 顺带一提,如今这位女侯,当年的世子女,还有另一个身份。 嵊唐赵县令之妻,县令之子赵锦之的亲生母亲。 第302章 在你身后呢 “按理来说,女侯虽受制于我,但也并未完全痴傻。” “以前在海州还好,四周全是本君眼线,她轻易不可逃脱,何况那赵家父子是她逆鳞,便只是为那二人着想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既然来了幽州,以她心性定然会寻个法子与赵家联系,就算再不济,至少也得先想一个脱身之策,又或先保全那赵家父子。” “可偏偏她没任何举措,这般安分倒是不太像她。” 所以也是因为这位女侯太过安分,再加上前些日子截获的秘报,萧长慎心中起疑。 “恐怕是有什么人暗中接触过她,与她达成了什么共识。” “而那人也算能耐,竟能在本君的眼皮子底下行如此之事。” 神威侯府内部其实已是一池浑水,也是这事令萧长慎察觉,恐怕侯府这边早已被人渗透。 今次来钟山,固然是为那天字一号,但其实也是想借此事,看一看他身边这些人,到底有谁依然忠心,又有谁早已被人暗中策反。 果然,一切如他所料,局面越乱,那些人便越是不加以掩饰。 “且吩咐下去,” 饮下了一口茶,萧长慎神色淡淡地说道,“传令钟山驻军,调遣驻军兵力,那位驻军娘子若有异议,便说是我萧家下令。” “围剿钟山,生死不论!” 可一旁的护卫听见这话却心中一惊:“那女侯又该如何?” “倘若女侯有什么闪失,而您如今好歹是女侯正君,但只冲这份名义,恐怕……” 妻死则夫殉。 女侯一死,萧长慎身为其正夫也必须陪葬,何况女侯的信香一直是他手中的一个杀手锏,这十多年来,女侯的信香一变再变,时至今日,若全力施为,恐怕就连萧长慎,也难以想象那信香究竟会引发怎样的威力。 但萧长慎却是一笑,“女侯既已暗中与那些叛党余孽有所往来,那么那边定不会伤她性命。” “而钟山驻军自然也没那个胆子去清缴一位女侯,况且以她信香,想要自保并非难事。” 换言之,那位女侯安全无虞, 但旁的,怕是没那么好运。 钟山一战,他势必要一网打尽。 … 山上, 言卿本是想审问萧长慎那个替身,但奈何那人见势不妙便直接服毒自尽, 等她重新回到之前那个地方,就见方娘子坐在雪地之中,身上脸上沾的全是血,而那脸上神色 却是悲愤交织似哭似笑, “萧长慎,萧长慎!!”她如似魔怔了一般, “今夜之后我已暴露,定然拿不到下月解药,我定一死,可为何没能杀死他?为何就没能拉他当个垫背的!” 不甘心,她是真真不甘!眼底的怒,心底的火,全在这么一刹那狠冲而上,烧得她心焦,也叫她眼底浮现出血丝。 言卿沉默了片刻,等这方娘子冷静下来,她才上前道:“敢问娘子,是听凭何人之命?” 方娘子怔了怔, 言卿如今还顶着慕婉清的那张脸, 只是没等方娘子开口,身后就已传来一个女人沙哑虚弱的嗓音,“自是听凭夜将军。” 说完,那人又虚弱一咳, 言卿回头一看,就见那位女侯正坐在那残破的马车之上, 而方娘子眉心一拧,当看向女侯时,那神色也隐隐透出几分不善来, 她可没忘了,这人向来对那萧长慎唯命是从。 但那位女侯却只是虚弱地摆摆手:“你我本是一路人,你身中剧毒,而我亦被拿捏软肋。” 方娘子又是一愣, 言卿思来想去,又看了看那位女侯,心情一瞬有些复杂, 事已至此又怎会不知?怕是此前一直恨错了人, 曾以为诸多憾事皆是因这位女侯而起,但如今看来,恐怕这女侯也不过是萧家筹谋之中的一环, “先回山,看看那边情况如何。” 这些人言卿信不过,她倒是更想听听十九叔是如何看法,又是如何安排。 … 而此刻,夜厌爵那边也已尘埃落定, 萧长慎此次出行,明面上只带了两位娘子,那二人已死在集秀营中, 集秀营外留守的四人,其中一位是方娘子,反杀萧长慎但没能成事, 剩余三人之中,还有一人也是夜厌爵这边的人, 先是出其不意击毙一位娘子,而后又展开信香与夜厌爵一起打了套配合,另外一名娘子也已毙命。 这边已尘埃落定,但满山尸首,鲜血已染红了深山积雪。 一个脑袋从雪堆之中探出来,那人灰头土脸的, “师父!师父!??卟嘶卟嘶!” 小五江隽意本是负责留在集秀营中点燃炸药,但他那边早就结束了,早就完事了。 之前夜厌爵这边混战时,他也曾游走于边缘之外,仗着轻功出群,补了好几刀,也宰杀了不少人。 而今这边还活着的,还剩下的这些,几乎已全是夜厌爵这边的可信之人。 “你怎么在这!?卿儿呢?她如何?” 夜厌爵匆匆行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问。 小五撇了一下嘴,“哎呦呦,还卿儿呢,卿!儿!呢?” 啧,看这一脸关心仿佛真情实意,但也不知是谁,当初在医庐险些亮刀,险些一刀捅死他家那位言妻主, 后来发现言妻主不是莺王女,直接丢了瓶助兴药过来,分明知晓一旦行房会使人上瘾,但完全不在乎, 双标的不要不要的。 啧啧啧,现在居然关心上了,惦记上了,您也是真不嫌晚? 江小五悄悄翻了个白眼,正好此时忽然看向远方雪山,他卟灵一下,眼神亮了, 一瞬想起之前在集秀营,当那位妻主排兵布阵时,那份坚毅而冷静的神色,那横推一切的强硬和决心, 他心跳悄悄加快了些许, 接着,又干咳一声,并伸手一指, “喏,在那儿呢。” “正好回来了,在你身后呢。” 夜厌爵:“?” 回头一看, 第303章 他或许,是有些着迷 寒夜之下,有人正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几十护卫,还有一辆残破的马车。 当先一人一袭白衣,黑发高束,虽顶着慕婉清那张脸,可那神色却清冷似今夜这星辉皎月。 夜厌爵怔住一瞬,旋即张了张口,而后又心情复杂地薄唇一抿, 其实当初那件事,他至今想来都后怕不已, 或许起初曾因夜家祖训,也曾背负天下大义,当他还是当年那位年少成名的十九爷时,也曾以为人生一片坦途,也曾对外有着一片怜悯之心, 可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后,被夜王安排诈死,化名隐居多年,甚至家族也早已灭亡,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已叫他心性逐渐转变, 真正在意的不多,夜家那些人自是他所牵挂的,可除了夜家人之外,旁人,外人,其实他已经不怎么在乎了。 当初以为言卿不是夜莺,便把言卿当做“外人”,而一个外人是否因信香觉醒而沉沦于人欲,是否往后会因此心性大变, 又能与他有多少关系? 可事后知晓了,无地自容,心生羞愧,也恐惧于险些损伤这位王长女, “……” 言卿望着夜厌爵那边,她先是松了口气,而后又长吁一气,道:“十九叔。” 她眸中似有浅笑, 夜厌爵见了,也不知怎的,忽然心里那些内疚,似乎在言卿这一笑之下散开些许,但也就只是“些许”而已, “嗯,”他喉中直发堵,但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可这时,那残破的马车之上,那位女侯一副体弱模样,她看起来像个病秧子,如今倒是没再装睡,只是时不时便要闷咳两声, 如今听言卿竟管夜厌爵叫十九叔,她诧异了一下, “二位这是?” “一家人,” 言卿笑着回了一句, 而夜厌爵一阵恍惚,许久又蓦地笑叹,当真是自愧弗如。 这般胸襟,这般海涵,他从前虽知晓王府有位王长女,但当年他人在边关带兵打仗,而这人则和莺儿一起久居于双子峰上, 他从未见过这人,只曾从旁人口中听过夜王等人对其赞誉有加, 后来每当夜莺提起这位孪生姐姐,也总是生怕她自己做得不够好,怕比不上长姐, 可那些听来的,到底不如当下这般亲身体会。 “……厌爵日前疏漏,险些铸成大错。” 他向言卿行礼作揖,论辈分,他为族叔,可论身份,她为王女,他为臣下, 所以夜厌爵此刻行的是一个臣下之礼, 但言卿仅是道,“人之常情。” 没什么好计较的,当初双王信香,一寒冰,一烈火, 两种信香一起发作。 若不是夜厌爵拿出那圣品凝香果帮她压制那份烈火信香,天晓得言卿如今会变成什么模样。 如今深受其苦,也仅仅是因自身的寒冰信香罢了,至于那烈火信香则已被压制, 不然若烈火信香也一并作乱,那自然是雪上加霜,她甚至未必能像如今这般维持清醒理智。 说到底这人当初也算帮了她, 当然最重要的,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他姓夜。 夜家,已经死了太多太多人, 而她如今所知,这位十九叔,是除她以外的硕果仅存。 双方就这么沉默了片刻, 女侯来回看看这二人,时而蹙眉,时而疑窦,似有些不解,但一想言卿口中那个“一家人”, “难不成……娘子姓夜?” 言卿只轻嗯一声,但具体的却并未多言。 此时小五江隽意噌地一下冲过来, “妻主主!~~~” 那嘴儿一噘,眼神亮晶晶地望着言卿, 他细细地看了言卿好几眼,旋即便像是有些失望, 此前曾见过一份震撼,那份震撼之美在他心底刻下了影子, 可如今的言妻主又变成了平时的模样。 那份震撼人心的英姿飒爽,排兵布阵时的坚决冷魅,竟好似烟消云散隐匿无踪, 寻不着半点影子, 她就好似化为一杯平淡白水,没了之前的锋利多彩。 “怎么了?”言卿问。 江隽意蹙蹙眉,然后又摇摇头,只是忍不住地又望了她几眼, 她之前那模样, 真的很美, 那也是他生平头一回,认为某一个人很美,美得能在心中留下痕迹,能叫他念念不忘,甚至起了几分贪心,想再看看,再多看看…… 他或许是,对她当时的模样,有些着迷。 … 东北十八密道已被炸毁,但之前那千人大军哪怕减员大半,但也留下了不少军备,以及之前用来扎营的帐篷。 夜厌爵这边让人打扫出几个干净的帐篷,他们这些人也已转移到帐篷之中,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但基本上,在场这些人,全都明白,这事儿还没完。 此刻这营帐之中,不知怎的言卿竟坐于主位,仿佛是在场这些人下意识地将她拱上了那个位置,而她左手边是江虞羲,右手边分别是十九叔夜厌爵和那位神威女侯。 “依那萧长慎的心性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这边也该尽快早做准备。” “以当下情形来看,他从侯府带来的一千士兵,其中大半已葬送于钟山之中,剩余那些也已被十九叔收编,” “就算他狡兔三窟,但如今这钟山县中他已是无人可用。” “可他定然会趁热打铁,既然如此他便只能寻求外援,以他萧家庶子、或侯府正君的身份,来使唤当地的那些驻军。” “恐怕用不了多久钟山驻军便会与他一同上山,介时将是一场硬仗。” 言卿思量着这般道,一旁的江虞羲为她斟了一杯热茶,就那般含情带笑地凝望着她。 小五江隽意本是杵在一旁心不在焉,可当言卿开口时,唰地一下,他眼神又亮了, 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样, 他立即抬头望过来,就连手里的花生瓜子都不香了,都没再吃了,仅是那么神采奕奕目光灼灼地望着言卿, 她在那儿思量此后对策,平稳的语气之中却有一份强大信念, 仿佛再次回到了数个时辰前,当她冷静果决地排兵布阵时。 江隽意望着她好久好久都舍不得挪开眼, 第304章 本该如此 一旁江斯蘅则是满脸烦躁地抓抓头, “可是咱们这边的人手肯定不够,我以前曾听说县城驻军至少上万。” “以前曾有夫侍造反引发暴动,所以这些驻军平时不管事,除非有谁造反时,才会出面暴力镇压……” 而眼下他们这边,集秀营中的人手虽然不少,却到底是比不上钟山驻军, 况且如今言卿能使唤那些人全凭易容仿妆的这张脸,那些人把她当成了慕婉清, 但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言卿沉吟道, “此战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思量之后,她忽然看向一旁的女侯, “不知女侯可愿帮忙?” 女侯愣住一番,而后笑了:“娘子但说无妨,韶容与诸位本就同一联盟。” 韶容是她的名, 说起这神威侯府,本是以“赫连”二字为姓,就像是从前那磐石村的赫连娘子,那人是神威侯府培养的死士,所以得侯府赐姓, 但在这位女侯看来,昔日化名安韶容,这摘除了赫连一姓的“安韶容”,才是真正的她, 而言卿也舒心地笑了笑, “那萧长慎百密一疏,他只顾着自己逃命,却并未将您带走,这对他来讲,本就已是最为致命的疏漏……” 接下来言卿简单安排了一番,女侯听得微微惊讶,旋即不由得面泛异彩,而后又忍不住看了看夜厌爵, 而那夜厌爵则是一脸恍惚, 就在这么一刻,因着那人的沉稳,他却回忆起许多故人, 骤然想起当年的夜王,一别至今已有多年,可夜王已死,夜家已灭,但昔日这位被寄予厚望的王长女,却有着几分近似于夜王的风采, 夜厌爵心底并不平静,他又深吸口气,旋即拿起一杯茶一口饮尽, 强压诸多纷扰心绪,只是心底始终堵得慌, 惋惜,恨意! 天地不公,世道不公, 为何他夜家竟落得一个如此下场? 先祖多年努力付之一炬,曾一心想保这江山人世海清河晏, 可朝中诸人为一己私利冷眼旁观,帝位之上的那个女人,本因夜家才能稳居为女帝,然而却反过来灭他夜家满门。 又怎能不恨? 只是这些心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他也并未将心中恨意言语出来, 唯有一阵暗火,烧得他心焦,也叫他眼底逐渐蓄满了血丝…… … 这场谈话并未持续多久,况且天早就黑了, 夜色太深,人总不是铁打的,也该各自休息一番。 不过等把女侯送走后,言卿转身问夜厌爵, “您与那位女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您最初是想暗杀女侯?” 夜厌爵听后一声长叹,“本该如此,本意确实想如此。” 言卿:“?” 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而夜厌爵则是继续说, “当时,我本是想着,当年夜家覆灭,有这神威侯府从中作梗,虽主谋乃是萧国舅等人,但这神威侯府也没少从旁辅助。” “国舅远在京城,况且京城水深,那边离我太远,但这神威侯府与幽州毗邻,海州乃是其治地。” 或许是因听说夜莺之死,他心中多少悲绝,绝望之下也曾想与这神威侯府同归于尽, 隐世神医廖艳辉这个身份他经营多年,任谁也不会起疑,但等以神医身份混入王府之后,却发现真相远不如表面那般。 “侯府自三代以前,便已被萧家暗中掌控,” “当年韶容娘子虽以赫连为姓,乃是侯府世子女,但上一任的神威女侯并不愿意让她卷入那些纷争之中,” “昔日她不争不夺,在外人看来仿佛已被侯府养废。” 这神威侯府其实就是泥足深陷,设法自救,奈何又无力自保, 本想故意藏拙急流勇退,谁知当年萧家误以为韶容娘子当真不堪大用,于是便让萧长慎扶持庶女上位,所以才有了后来所发生的那一切。 “前阵子我本是想直接行刺,但见过韶容娘子后,便一眼认出了她,” “昔日嵊唐赵县令与她鹣鲽情深,而那时我也曾亲眼目睹,” “’甚至曾有一回只因她风寒体热,那赵县令便心急如焚,连夜带人亲自来请我出诊……” 言卿本是一脸严肃,可一听这话她微微一懵, “等等!赵县令??” 夜厌爵点了点头,旋即才说:“差点忘了告诉你,那韶容娘子昔日化名安韶容,是赵县令的妻主,传闻中早已抛夫弃子离开幽州的那位。” 言卿又是一懵,“可……可赵县令,还有那嵊唐官媒的崔盛芸……” 那两个人的事情虽非人尽皆知,但其实知情者也是不少。 从前言卿曾听江孤昀说过,昔日赵县令的妻主突然失踪,似乎已经离开幽州, 但赵县令笃定对方定是出了意外,兴许已经死了, 为了查一个明白,发现此事与崔盛芸有关,那崔盛芸似乎是个知情者, 于是不惜以身饲虎,委身于崔盛芸,只为了套取情报,为了弄一个明白。 甚至还有那县令之子赵锦之,当年之所以成了孙秀荷的侧夫,也是因为孙秀荷名下产业不少,赵锦之想借孙秀荷这份通商之力查探此事。 那父子二人其实全都念着安韶容,多年以来成了心疾, 可如今这安韶容成了世人口中的神威女侯,且十九叔还说安韶容从前与赵县令感情极深,那么…… “赵县令的事情,她可知晓?” 夜厌爵摇了摇头,“此事不该由我相告。” “昔日被萧长慎生擒,那萧长慎曾以她试药,” “侯府那些死士的信香之所以那般古怪,源头便在这韶容娘子身上,是因萧长慎曾在她身上做过诸多试验,” “她也并未乖乖就范,但萧长慎拿赵县令父子二人的安危威胁于她,这才使她投鼠忌器。” 一个,为了营救,又或者为了调查妻主死因,总之就连世间男子看得比生死性命还要重要的贞洁都已不顾,舍弃了一身皮囊,强忍憎恶只为查一个明白。 而另一个,也是为了心中所爱,十余年来活得生不如死, 萧长慎拿安韶容试药,这期间定是危机无穷, 她具体经历过什么,遭遇过什么,又到底是凭着怎样坚韧的信念毅力活到如今,没人能说得清。 且这试药之事并非一点风险也没有, 第305章 嘤嘤嘤,好可怜呦 前阵子刚见安韶容时,其实这安韶容已是一副濒死之相, 是夜厌爵凭着一手过人的医术才强行救回她这条性命。 那时女人瘦弱,满室的锦衣金银,但她却好似一把枯骨, 可那眉眼之中却全是惊人的顽强,无论如何也不愿就那般死去,无论如何都想再撑一段时日,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没能见赵宥冕,没能见赵锦之,她便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况且就算她当真必死,也得先想些办法,将那父子二人远远送走,以免萧长慎拿那父子二人开刀。 生死不重要,她只是惦记自己的夫郎和子嗣,为此才煎熬了许多年,不然或许早在许多年前,就已因不堪忍受而自我了断。 人世间总有许多人,许多事,能比自身生死性命还重要, 对于赵宥冕来讲,昔年那位下落不明,不知是生是死的妻主娘子,便是如此,比他自身的生死荣辱还重要。 而对于安韶容,也一样如此,从前那位县令夫郎,以及两人的儿子,便是她赖以为生的一切。 言卿听着那些事,忽然沉默了许久许久, 她遥遥看向远方明月,星夜疏离,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自古便是难两全。” 很多时候,错的或许真就未必是某个人,某件事,而是一切的根源。 时代的一粒灰,个人的一座山。 如安韶容与赵宥冕。 也如, 言卿与夜莺, 如夜家的生死兴衰。 … “啾啾啾,啾啾啾!”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营地之中燃起炊火 , 言卿昨晚直至后半夜才睡。 冬日的清晨,雪林之中有鸟雀落于树梢,积雪从树杈的缝隙中簌簌抖落, 天光有些刺目,顺着营帐缝隙斜斜洒入,而大帐之中摆着几盆用来取暖的炭火。 “嗯……” 半醒半梦时,那份潮热、躁动,再一次汹涌而来,她无意识地呻吟出声, 那嗓音有些沙哑,也好似比起平日的冷淡,多添了几许情糜, 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一只手悄悄掀开她被子, 顺着她的腰肢轻抚了两下,然后又做贼似的悄悄往上爬,似乎在揉按她身上的几处穴位, 言卿呼吸急促了些,陡然一声惊喘,她也惊醒过来, “江隽意!??” 睁眼那一刻,只见身上压着一个人, 那个人一双长腿左右分开,仿佛整个人骑在她腹上, 此刻那黑润的秀发似青丝,就那么顺着他修长的肩颈披散而下,而那张脸也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那神色里竟是神采涟涟, “妻主醒了?”他亮晶晶地望着她, 言卿突然发现,这人唇很红,虽然是一张薄唇,可上嘴唇上有一颗圆润的唇珠,而且有时一笑左边脸颊还会露若隐若现的小酒窝, 看起来很甜, 尤其此刻, 他一双清透的凤眸仿佛在熠熠发光,而那双手正轻抚着她细腰,带着些暧昧地来回摩挲, “……你干什么!??” “你怎么在这儿!?” 她腾地一下坐起来,可江小五还骑在她肚子上,压在她腿上, “哦吼,” 他身子往后一仰,然后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搂住她的腰, 之后又亮晶晶地低下头,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那,您是妻,我为夫,我不在这儿又该在哪儿呢?” 他居然还挺理直气壮的, 而言卿一僵,之后磨了磨后槽牙,“起来,” “我!不!~~~” 他居然还扬起了下巴颏,一副她能拿他怎样的模样,还一脸小得意地用眼角余光斜瞄着她, 言卿:“……” 忽然一抿嘴, 福灵心至有了一种新奇的感悟。 这人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又或者是个天生滚刀肉? 而江隽意则是眨巴眨巴眼,忽然又凑过来, 那张薄唇贴在她耳边,当他讲话时,薄薄的唇瓣温温热热,也好似不经意地吻在了她耳边, “妻主干嘛一大早就这么大火气?” “在人家面前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知不知道我有多辛苦?” “天刚亮,你就难受得不行,我又正好听见了,所以来帮你按摩穴位纾解一下,” “可妻主怎么能这么无情呀?真是伤人心~~~” 他眉尖微微一蹙,居然还一脸委屈。 言卿:“?” 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才说:“……我谢谢你?” “下去!” 江小五:“……” 又一撇嘴, 忽地满脸不爽地看她好几眼, 就不明白, 他是不是撞邪啦? 眼前这言妻主跟二哥似的,像个冰坨坨, 为何他昨夜竟会觉得这人很好看? 他眼瞎了! 可像如今这么看着她,他心里竟然痒痒的, 想捉弄她,想逗逗她,又或者…… “妻主~~~” 娇里娇气的,仿佛在撒娇, 两只手已经摸上人家的肩膀,又顺着人家的香肩往上,两手勾住人家的脖子, “无情,太无情!” “你对大哥他们分明不是这样的。” “你看我都气成什么模样了,” “你怎么还不哄我呀?” 言卿:“??” 人言否?汝人否? 你大哥他们也没像你这样啊! 没像你这么动手动脚,手脚不规矩啊! 正好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言卿下意识伸手一推,想让他起开, 可谁知那江小五活像是什么戏精附体了,嗷地一声滚下床, 然后衣裳领子歪歪斜斜的,就那么歪在地上,忽然一抬手,一掩面, 长袖遮掩弯起的唇角,嘤嘤嘤地如泣如诉了起来, “哥~~” “大哥呀,你看呀!” “妻主竟竟竟,竟然家暴可怜的我呀!” 言卿:“?” 而正好领着老四进门的江虞羲:“?” “造什么谣?” 几人看着这一幕,全是一脸的一言难尽, 老四江斯蘅眼皮儿跳了跳, 瞅瞅床上无了个大语的言妻主, 又瞅了瞅歪在地上楚楚可人嘤嘤不停的江小五, 他双臂微抬,左手攥拳重重撞进右掌心, “呵呵!” 那叫一凶气冲天,那笑得一脸狰狞, “你来,你先给我来解释解释!” “一大清早的,为什么你会在妻主的帐篷里?” “还有你鞋子咋回事!谁准你脱鞋的?” “你刚刚到底干啥来了!?” “江隽意你他爷爷个腿儿的竟然还长本事了?竟然还敢爬床了?” 江隽意一下就懵了, 眼见他四哥大步流星杀气腾腾地朝他冲来,且还伸手朝他薅来, “哎呦坏了!” 他手脚并用赶忙爬起来就跑,鞋子都没穿,仗着轻功出群就想甩开他四哥, 然而他那个白毛大哥仅是清清淡淡地瞟上一眼,就不动声色地伸出了长腿…… 第306章 忽悠,接着忽悠 “咚!” 江隽意被绊倒在地,来不及喊疼, 下一刻他四哥铁拳如期而至, “嗷嗷嗷!~~~” 一瞬就嚎出了猪叫, “呜呜呜轻点轻点,疼,轻点轻点!别往脸上揍!” “呜呜呜妻主,救我救我救我!救救我呜呜呜~~~” 言卿:“……” 听着某人的狼哭鬼嚎那真是越发无语,简直要满头黑线, “咳,”直至江虞羲轻咳一声, 江斯蘅正薅着小五的衣领子,抡起的拳头下意识停下来, 他大哥清清淡淡地瞟一眼,“一大清早为何吵闹?” “要吵出去吵,要闹出去闹。” 江斯蘅:“?” 难得脑子聪明一回, “你给我走!你等出去的,你看我不收拾你!” 他扯着小五的后脖颈子就把人给薅走了, 这都几回了?好像两回了? 以前似乎也有一次,别人都没敢,但就小五敢,居然一大清早就摸进妻主屋子里, 他都没敢的! 他还是四哥呢! 兄弟之间不是该讲先来后到吗? 怎么就小五这么爱显呢? 凭什么他想进屋就进屋,想爬床就爬床? 问题是他爬床之前咋就不喊他一起呢?明明他也想跟妻主一被窝…… 忽然老脸通黄,但江斯蘅脸蛋越红,那表情就越凶, 出了帐篷薅着他家小五就又是一顿捶! “嗷呜你公报私仇!” 小五气死了,烦! 臭老四你给我等着,你等我回头配副药, 你看我放不放倒你就完了! … 帐篷外闹腾个不停,但帐篷内却又是另一片岁月静好, 但言卿多少是有点担心的, “……江隽意该不会真被打死?” 这嚎得真跟杀猪似的,不知情的没准还以为有人对他动用酷刑呢, 江虞羲忍俊不禁,“无碍,他若真疼,反而不会吭上半声,不过是闹着玩罢了,” “况且斯蘅下手心中有数。” 言卿:“……” 您这一家子我是越发看不懂了, 这嚎得震天彻地,原来也只是“闹着玩”么? 而江虞羲瞧她几眼,忽然转念道:“此前曾有一事,一直想说,却没来得及找机会告知。” 听他提起正事,言卿也微一点头,收回了放在营帐之外的注意力。 而江虞羲停顿稍许,才徐徐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手,仿佛在借此传递着什么力量,像是想让她知道,还有他在。 “是关于夜莺的,” “也与那慕婉清有关。” 言卿听得又是一怔, 而接下来,随着江虞羲的言语,她那神色越发冰冷,眉眼也越发锋利, 好半晌后,她眼底似染上了一抹血红, “呵,” 她忽然笑了, 可那份冷清之中,也多少带出几分戾气,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一年前,青山,谢羲和, 那一场雷雨,那一场送命, 慕婉清!! … 窑矿这边, “慕大人,您还是歇歇,您昨儿可是一直没合眼,” 孙秀荷笑盈盈地朝慕婉清走来, 慕婉清身上有伤,此刻依然一副苍白憔悴的模样, 她放下毛笔,揉了揉自己酸疼的手腕,这才长吁口气,“这是最后一封信,麻烦娘子帮我送往府城。” 昨儿孙秀荷派出乔玉渐,但乔玉渐一直未归,反而是那侧夫温白遥, 听说侯府军队确实已抵达钟山,只不过那支队伍驻扎在钟山另一个方向,离她们这边有点远, 另外则是,根据那温白遥所说,乔玉渐打算留在那边,若女侯有什么吩咐,或接下来有什么动静,他也可以及时回来报信, 以及女侯曾让慕婉清召集从前隶属于夜王府的那些死士暗卫来钟山汇合, 思前想后,也不知怎的,慕婉清总觉得好似有哪儿不对,但一时半刻又想不明白。 她当然想不明白,她与孙秀荷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丝毫不知,那乔玉渐早就死了,而温白遥也不过是与江虞羲那边里应外合,来了一处假传旨意罢了。 “对了,” 慕婉清将那封书信封装起来,在把信封递给孙秀荷时,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昨儿有地震余波朝此传来,当真是矿道塌方?” 孙秀荷愣了一下,而后回头看向温白遥, 温白遥正垂眸而立,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见此他温声道:“回禀大人,昨夜那场震动发生后,白遥便曾外出打探,似乎是北山那边的一处矿洞因工人采石不慎这才凿穿,似是死了不少人,” “那边的管事曾为此大发雷霆。” 这温白遥也算一人才,昨儿那场震动分明是言卿他们炸毁东北十八密道时弄出来的,他当时也确实曾外出查探,只不过没走那么远,大抵是猜到了几分, 眼下忽悠人眼都不带眨一下的,说完便又仔细瞥眼慕婉清的脸色,见慕婉清将信将疑,他又故作一副疑虑模样, “只是此事有些古怪,乔正夫至今未归,但白遥曾听人说……” “说了什么!?”果然慕婉清神色一变。 温白遥再度垂首,一副迟疑模样道:“白遥曾听说,昨日曾有人在北山那边听见一些砍杀之声,且后半夜似有人搜山,恐怕是与那集秀营有关……” “呵!” 慕婉清突地一笑,旋即便一脸解气解气, “那人虽不知是何来历,可她既敢打扮成本官的模样,易容仿妆,妄想取替本官的身份,那她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看来是侯府那边出手了,萧正君这人向来心思缜密,且城府极深,一旦正君出手,怕是那人插翅难逃!” 从昨日至今,她心里一直有些不快,也算愠着一口气,甚至心想若能活捉对方,她定要亲自开刀将其碎尸万段。 她慕婉清这辈子就没受过这种苦, 人生两大劫,一次是年幼时,被那位卿王女从几名低贱夫侍手中救出时,而另一次,便是这一回, 她颇有些扬眉吐气, “准备准备,本官欲去参见正君。” 温白遥眼皮儿轻跳,他思忖着该如何拖住慕婉清,只是转念一想…… 昨日他从集秀营回来时,那江家老三江云庭曾跟在他身旁, 那人看似粗犷,一副豪爽模样,但那性情中人一根筋,性子是真直, 不过也拜这所赐,那人不爱拐弯抹角,曾与他直接言语, “你也不必太过多虑,只要别露出太大马脚就会没事,我会暗中盯着那慕婉清,而你则尽量以自保为主……” 第307章 夷平钟山 自保么? 他这条命,连他自己都未珍惜,却在有人劝他自保,别太极端,也别急着走上绝路, 忽然又看向一旁的孙秀荷, 温白遥想着,若上苍垂怜,愿老天保佑,他温白遥有生之年当真能亲眼目睹此人死期! … 孙家院子外,远方一片积雪覆盖,忽然那厚厚的雪面一阵抖动,而江云庭也噌地一下飞跃而起, 这地方本就隐蔽,不过就算不隐蔽也没什么,他提气一跃,像阵狂风般直奔不远处的一条矿道, 这边有名男子打扮成采矿工人的模样。 江云庭来到这人身旁,小心地压低声音道:“你且回去,尽快报信!就说……” 而那人则用力一点头,转身便冲向了矿道深处的暗门, 这人是江云庭从镖局带出的一位弟兄。 而江云庭望着那人的身影,则是不禁在想, 从昨夜开始,那慕婉清便连续写了几十封信,陆续交给孙秀荷,再由孙秀荷找人送信, 但过了一整夜,也差不多了, 那慕婉清已经没什么价值了, 能牵扯出的叛徒已经全部被她牵扯而出,剩余的,要么是她自己觉得就算写信也没用,对方不会来,要么则是远在幽州之外,就算想要赶来,也难以赶来, 总之接下来,就全看大哥和妻主那边是想如何行事了。 但转念一想, “妻主……” 江云庭又皱了皱眉, 其实,他还怪不适应的。 打从一年前,官媒分派妻主时,家里骤然多了一位妻主,不论那妻主是从前那位莺王女也好,还是如今这位言妻主,他都不大适应, 莫不是从前野惯了?也粗糙惯了? 有了妻主就得注意自己的言行,就得适当约束自己的性子,不能太过狂放,不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妻主妻主,既是妻,也是主……” 就好似被人强行套上了枷锁, 可转念之间,又忽然想起言妻主前些日子说的那些话, 等这趟钟山之行后,等把大哥营救出来后,她大概便要离开了,往后则是桥归桥,路归路, 江云庭:“……” 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就有点不自在,也突然想起前些天,在钟山县城,雪夜客栈, 那人满身的冷清,凄寂,以及那份浓到惊人的……孤独, 孤独? 或许正是孤独,就好像从前的二哥, 从前二哥也曾这般,仿佛天大地大,无处容身,人世如潮,却也是了无牵挂, 心已死,情已绝,看似平静,却也不过是满心寂寥,独自支撑。 “但好像自打跟大哥汇合后,言妻主就有点变了,不过不太明显……” “也不知是不是我感觉错了?” 罢了,想这些作甚?还是别想了, 反正大哥和妻主那边的吩咐,他照做便是,其余的,真若想太多,那岂不是成庸人自扰了。 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个瓷器活,他懒得琢磨这些事儿, 于是一转身,就悄然飞上一棵参天老树隐匿起来, 但此刻的江云庭却还不知, 就在不久之后,家中小五陷得越来越深,他自己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以至于,懒得琢磨,只是因为懒,却并不代表真没那个脑子, 到那时他都琢磨出花儿了,整天想着如何哄人家高兴,如何讨人家欢心,如何向大哥他们偷师,又如何自学成才, 甚至为此屡次将小五气到直炸毛…… … 集秀营中,言卿这边刚与江虞羲结束那场沉重的谈话, 但她长吁口气,并未意气用事,仅仅是冷静地说:“冤有头债有主,那赫连娘子背后有人,听凭某人之令查探夜莺下落,” “恐怕这慕婉清就是那背后之人,何况羲和之死也与她有关,” “她死局已定!只是也不必操之过急。” 江虞羲见她口齿清晰,思量片刻,才轻嗯一声, 旋即抬起的手放在她头上,轻轻地揉了揉。 以前每当他这样,言卿总会一脸恼怒或无语,直接拨开他的手,又或者打开他的手, 但此刻她只是攥着手心儿,双手放在腿上,红唇一抿,就那么沉神坐于床榻旁, 江虞羲心下一叹, 罢了,急不得,只是这人当真绷得太紧了, 有些东西早就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那身杀意收放自如,不论心中如何狂怒,也总能一副清醒冷静的模样,绝不会只因一时冲动便莽撞行事。 可看着这样的她,他却突然感到很心疼。 她也本是白纸一张,本该喜怒哀乐形于色,似乎她正在逐渐朝着从前那位小王女靠拢,甚至因心智更成熟,她那份冷静心性也藏得更深了些, 当年的王长女甚至都远不如她这般,那人许是岁数小,就算被迫成了一副沉稳性子,但私底下也时常烦躁,也曾有过忧愁,只是自幼便已学会如何克制罢了, “慢慢来,” 他忽然道, 而言卿顿住片刻,才又重新抬起头,凝睇了他许久许久, 不知怎的,心里似乎好受多了, 很多时候,她需要的从不是那些来自外人的同情怜悯或惋惜, 可也有一些时候,哪怕只是这么一份平平淡淡的陪伴,都能令她心中舒展许多。 “江虞羲。” “嗯?” “……谢谢你。” 她在道谢,可他听后诧异一笑,旋即又摇了摇头,“你我之间何需言谢?” 她刚要开口,可他俯身而来,突然抬指竖在她唇边, “难道虞羲在你心中,当真便如此无足轻重?生疏礼貌皆是留给外人的,” “而你若真要如此见外,那我当真要为此伤心。” 言卿:“?” 懵了片刻,才又忽地垂眸一笑, “你们这些人,还真是……” 她好似在感慨,但感慨许久,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 转眼一个时辰后。 钟山之下, “正君!!” 有人疾步走向一辆马车,并重重一抱拳,恭敬地汇报道:“钟山驻军现已全部集结!” “驻军娘子也已抵达!” “一切万事俱备,只等正君一声令下!” 而那辆马车之中,萧长慎微微一扬眉, 旋即他又冷冷地看向钟山那边,苍莽雪山白雪皑皑, 他眼底似隐有锋利之色, “传我之令,” “即刻起,夷平钟山!” “凡有阻拦者,一律,杀无赦!” 第308章 活像是见鬼了(求为爱发电,加更!) 山上, 孙秀荷差人找来一顶轿子。 虽说她在钟山这边人手不多,但好歹是一位娘子,且那些窑矿管事也都忌惮于多, 很多时候很多事,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随口吩咐一句,便立即有人为她准备齐全, 此刻她与慕婉清坐在轿子里,有轿夫抬起轿子,而温白遥则是一副顺从内敛的模样,他于雪地中跋涉,行走在软轿一旁。 但余光一瞟,瞧见了身材高大,但脸上因易容仿妆而显得平平无奇的江云庭, 在看见江云庭时他悄悄松了一口气,只是他也纳闷儿, 这慕婉清打算去东北十八密道,可那边不是早就出事了吗? 为何这江家郎君并未加以劝阻?难道就不怕此事暴露? 他们这些人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 昨夜东北十八密道,又是爆炸,又是砍杀,但因离慕婉清她们太远,她与孙秀荷倒是并未听见什么动静,仅是察觉几分地震余波罢了, 等来到这边后,就见此处有人在集中搬运昨夜那些尸体,山石塌方,地道被毁,四周也残留着许多打斗之后留下的痕迹, 而就在这时有人笑吟吟地凑上前来,“敢问可是慕大人?您可终于来了!” 那人眼神亮晶晶的,正是江小五无疑,不过此刻他再度换成另外一张脸,瞧着好似一名在侯府当差就近伺候的男侍。 慕婉清矜持又冷淡地嗯上一声:“不知正君何在?婉清今日来此是为拜见正君,以及商议那些夜王余孽的事情。” “……夜王余孽?”小五江隽意微微眯了一下眼,转瞬又笑道, “昨夜出了许多事,萧正君如今带人亲自追捕那些余孽叛党的下落,不过女侯也在,” “正好女侯也想见您一面。” 慕婉清听得愣住一番,“女侯!?” 神威侯府一向由萧正君掌权,至于那位女侯,怎么说呢? 听说这些年身体不太好,不愿为这些事操心,所以被萧正君荣养了起来。 但继而又一想,不论如何那都是一位女侯,于是慕婉清点了一下头。 一旁孙秀荷眼底精光闪过,她连忙做出一副搀扶模样,“慕大人,您当心着些。” 她在旁搀扶。 江隽意瞧见了这一幕,则是唇角一翘,不着痕迹地弯了弯薄唇, 旋即轻盈转身, “慕大人,还有这位娘子,您二位请。” 他为那二人带路。 等穿过了几座帐篷,孙秀荷又看了看四周,却突然问道:“不知郎君可曾见过我那正夫乔玉渐?” “哦,乔正夫啊,他颇为机灵,正君对他颇为赏识,似乎是有什么地方用得着他,于是便将他一起带走了,” 江隽意仿佛不过是随口一回,但孙秀荷却因此隐隐心中火热, 慕婉清就算再尊贵,也不过是个为侯府办事的狗腿子,但倘若她与乔玉渐能搭上侯府真正的主事人,比如那位女侯,比如那女侯正夫萧正君,那么…… 孙秀荷心中隐隐激荡起来,又连忙深吸口气,暂且压下了这些心思。 须臾, “二位娘子,到了。” 江隽意站定在一顶帐篷外,他笑着转身,眼底似藏着些狡黠,又仿佛是有那么几分的恶趣味,一脸意味深长地瞧了瞧那慕婉清, 而慕婉清则是皱了皱眉,隐隐觉得似有些不对, 正好这时,帐篷内传来一个女人温柔恬淡的嗓音,“进来,无需多礼。” “慕大人!慕大人?”孙秀荷在旁催促, 而慕婉清也长吁口气,又定了定神,这才举步走进营帐之中, “慕氏婉清参见女侯,女侯金安。” 她长袖一拢便行了个礼,只是行礼之后,她又抬头一看,猛然僵硬在当场。 一瞬之间,那瞳孔一缩,竟是浑身发抖。 四肢百骸传来那一阵阵冰冷之意,整个人都仿佛坠入到冰窟之中。 “你……你??” 她不禁瞠目,竟是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而此刻,就见那营帐之内, 床榻上铺着一张虎皮毯子,中间安置着一张矮几茶桌, 上有一盏熏香,也还有一张棋盘, 而那棋盘两端,分别是女侯安韶容,以及另一个…… 一袭白衣,冷似皎月,清冷出尘,眉眼疏离却也温和淡然的年轻女子, 那人手执一枚白玉棋子,唇畔似含带浅笑,衣袍简素却平生贵气,并以玉冠束发, 此刻她一子落定,夹在指尖的白玉棋子轻按在棋盘之上,发出一道不太明显的脆响, 而后她又弯了弯眸,眉眼和煦地看向那位女侯说:“韶容娘子,您输了。” 女侯则是一呆,旋即不禁睁大眼仔细看了看那棋盘,接着似笑又似叹,“我可就这点本事能拿得出手,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她一脸好笑,那模样虽憔悴了些,但看起来精神似不错, 接着,她捧起了一杯热茶,又笑着瞧一眼慕婉清, “慕客卿这是怎么了?” 慕家世世代代皆为神威侯府的幕僚,但说是幕僚,其实也可以理解为家奴, 而侯府这边称呼慕婉清,也向来是以“客卿”二字。 但此刻的慕婉清早已是花容失色,她直直地望着与女侯一起下棋对弈的那名女子, 死死地凝睇着那张脸,望着那人冷清的神色, 忽然她身形一晃,似是受了很大冲击。 “……怎、怎么可能??” 她摇着头,又不禁后退了两步,此刻整颗心都仿佛要炸开,甚至有了一种想落荒而逃的冲动, 她是当真恐惧。 “……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一旁的孙秀荷也是满脸震惊, 而此时,那名一袭白衣,神色疏离冷清的女子,则是微微一抬眸,她身上自有一种松弛和洒脱,但看起来却并不是很好接近, 当那双冷若冰晶,清似冰凌的眸子朝慕婉清看去时,就好似九天皎月,平静之中又有着几许寒凉之意, 而在这份目光的注视下,噗通一声, 慕婉清膝盖一软,下意识地跪在了地上, 她不停地发着抖, 却也在仰起脸直直地望着那名冷清之人, “王、王……王女殿下??” “……卿王女殿下??” 她那嗓音之中似有惊骇哭腔, 殿下这二字,不只适用于皇室,也适用于另一人, 女君! 那位生为女君,为夜王长女的殿下, 夜卿。 第309章 愿她扶摇直上 孙秀荷站在一旁,她此刻也有些心慌。 主要还是慕婉清那个神色、反应,那份恐惧,让她很是发懵。 一开始搭上慕婉清这条线,本就是为了尽快离开幽州,是为了那张通关文凭和以后的荣华富贵,前来参见女侯,也是为此, 好歹能在那位尊贵的大人物面前刷个脸,长久考虑是利大于弊。 但她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言卿? “什……什么王长女?什么殿下?” 孙秀荷的脸色隐隐发白, 之前若不是那个姓言的,她又怎会被扣上一个强抢民夫的罪名,甚至还被送来这钟山窑矿, 难道说此人还有什么大来头不成? 但慕婉清仅是浑身发着抖,她无暇理会孙秀荷,她仅是望着那名与女侯一起坐于上首位置的白衣女子, 一颗心仿佛悬到了嗓子眼, 就只是这么一刻,她突然回想起许多往事。 为上者,当恩威并存。 昔日那位年幼的王长女便是如此, 虽与那人相处不多,起初也曾以为,对方不过是个年仅四五岁的幼童而已,一个孩子而已,就算比起当年的慕婉清也还要年幼几分,她也曾为此心存轻视, 但昔日年少时,曾有一名暗卫被派遣至夜莺身边当差,那时候夜莺顽劣任性,有次进山游玩却引来猛虎,而后猛虎啸声竟又引来狼群, 那名暗卫竟临阵脱逃,事后夜莺命大,听闻恰好是谢羲和赶去,两人虽狼狈,但好歹无大碍, 然而也正是那一夜, 双子峰上一支铁骑护送一辆华贵至极的马车,年幼的王长女夜卿一袭白衣,手持一柄镶满宝石的精美短剑, 粉雕玉琢的小王女就那么走下马车,也让人聚集了所有暗卫, “我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 “一个,是从此留在我夜家,留在我夜王府,但此绝无背主求荣,当生死与共。” “一个,便是立即走人,此后隐姓埋名,将与我夜王府,再无任何的关联。” 那一日人头滚落, 青涩稚嫩的王长女手持短剑亲自了结了那名临阵脱逃的暗卫,一袭白衣虽染血,可她稚嫩的眉眼却无任何波动, 仿佛生来便已是无情之人,并不怜悯任何生死。 那是一出杀鸡儆猴, 从前的王长女在许多人看来,太过年幼,年纪太小,或多或少曾有人如慕婉清这般心存轻视,只是因夜王等人在上面压着,因彼此之间的尊卑而做出一副恭敬模样, 可那一回,却让所有人都明白,她夜卿之所以是夜卿,并非是因那份王女身份而起,而是因她本人。 此后长达大半年,直至夜卿死,她亲手参与对这些暗卫的调教,一群少年男女在她的指挥之下屡次击破一个又一个悍匪巢穴, 她在立威! 虽年幼,却以心计,以兵法奇谋,也以那份心性,而赢得了那些暗卫的忠诚,赞赏!起初的宣誓效忠或许只是权宜之计,可那半年来的每一场大小战役,每一次派兵布局,却真真切切地让所有人见识到这位王长女的天资, 且为此折服,为此而充满激情,所效忠的是一明主,而那位明主便是年幼也已不凡, 那是独属于夜卿的铁血威仪。 所以后来夜卿死了,夜莺上位,但从前隶属于夜卿的那些人手,却只能被搁置,只能被人冷处理。 不论这姐妹二人的音容笑貌有多么相似,哪怕这二人单从长相来看如出一辙,可夜莺不是夜卿,这人世之间再无夜卿,昔日她亲自打造的暗卫兵团,也仅仅只会拥护她一人, 其余人,就连夜莺也不行。 甚至也是因为夜卿的死,为救夜莺而死,一些人便是嘴上没说,可心里都在怨,甚至是憎恨, 恨上苍无眼,甚至恨夜莺, 因为在一些人看来,是夜莺害死了夜卿。 “……” 此刻,慕婉清回忆着那些事,突然发自内心地感到无力。 “您……这些年,到底在何处?” 本是死了,死在十二年前,因为夜莺,为夜莺挡下了一刀,所以这位王长女身死, 暗部的那些人,有人悲愤,有人无力,有人便是继续为夜王府效忠,也仅仅是因她一人, 因为知晓,若她还活着,她也一定不愿见那些人叛出夜王府, 可既然她还活着,那三年前夜王府覆灭时,她人在何处? 她那般心疼且喜爱的孪生妹妹来幽州时,她又在何处? 昔日这位王长女曾说, “王父曾教导于我,既我生来便已注定上位掌权,那也理当冷心冷性无任何私情,” “否则我若太过在意,这份在乎看重,总有一天会化为屠刀斩向我最为在乎的那个人,” “那人将成我逆鳞,但成了逆鳞,便也是软肋,是我唯一的破绽,” “会有人借着拿捏这一破绽,从而来制衡于我……” 但倘若她手中权势足够多,若她足够使人畏惧,若她自身威望能使人投鼠忌器! 又有谁敢去对夜莺动手? 这份姐妹之情,自年幼起,她想给夜莺的,不仅仅只是一份无忧而已, 不是让其隐匿于长姐的威望之下,做一粒不起眼的尘世尘埃,而是更想谋划一份惊天盛宠。 她既在乎,她便送其扶摇直上遨游九天, 而不是顾忌这个,畏惧那个,想爱而不敢爱,想关心而不敢去关心, 在年幼时她就已经明白这种事, 她必须足够了得! 心性,本领,谋略,武艺等等,各个方面,她都必须出类拔萃! 否则待来日之后,为了保护这唯一的妹妹,她恐怕只能忍痛与其疏远, 这也是为何历代夜氏女君都必须冷心冷情灭绝人欲,那是因祖上曾有如此憾事, 所在意之人被当面斩杀,支离破碎尸首分离,为此女君也在悲痛之下陷入疯魔, 可是夜卿不愿。 她既不愿因这份在意,害了她所在乎的那个人,亦不愿因此而畏手畏脚,与之渐行渐远, 所以年幼时她便曾有豪言, “若我足够了得,我便可昭告天下,便可让所有人知晓,” “哪怕莺儿是我软肋又如何?是我逆鳞破绽又如何?” “若我所掌握的一切足够多,” “那么便是将莺儿明晃晃地摆在所有人面前,那些人又能如何?又敢如何?” 第310章 这可是妻主用过的 她想让所有人知道,就算夜莺是她的破绽,但这个破绽无人敢惹,无人敢碰! 事关她自己,她或可容情,事关夜莺,她只会恨不能夷灭十族。 只要她够狠,就一定会有人敬畏,只要她足够强大,她就可以保护她所想要保护的一切, 她在不断往她自己身上加码,年幼时的刻苦勤学,不单单是因夜家使命,不单单只是为了来日身为辅国女君掌权朝政, 也是为她心中所想,为光明正大,能与她在乎的那个人同出同入,而不必有任何担忧,更不必被迫疏远的那一份未来。 而现在,这位王长女还活着, 从见到这位王长女的那一刻开始,慕婉清就已经明白, 死期已至! 她不会留情, 她不止会杀她,她还会杀慕家,会杀所有一切,与她有关之人, 真若偏得问上一句为什么,恐怕不仅是因她曾背叛夜王府。 也是因为谢羲和,因为夜莺在意谢羲和,因谢羲和的死,让夜莺伤了心。 那这,便是不可饶恕,是罄竹难书的罪过。 … 此刻这营帐之中,慕婉清不禁苦笑,而后又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看向言卿, “您这是,已经知道了?” 言卿眉梢一挑,仅是拿起一杯茶,笑出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问:“知道什么?” 慕婉清摇摇头,后又长吁口气,“您一向如此。” “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便绝不留任何余地。” 她又苦笑一声,说:“谢郎君……谢少主,您那位恩师之子,已经死了。” “与我有关,算是因我而起。” 言卿仅是眉梢一挑,就那么从容平静地看着她,那眉眼里却没多少喜怒, 而慕婉清的嗓音已越发暗哑, “一年前,萧正君似乎曾接到什么人的密信,得知莺王女来幽州,于是派遣我等在幽州探查。” “青山磐石有位赫连娘子,算是隶属于我管辖,我为其直属上司。” “而谢羲和……” 她仿佛恍惚了一下,“他起初并不知晓莺王女在青山。” “是我,因为我,所以他去了青山,也因此才死在那赫连娘子的手中。” 慕婉清又是一阵苦笑,边笑边摇头,而本是跪在地上的她,此刻也徐徐起身, 却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我也不敢想,不敢回想当初那些事,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没死……” “可他死了就是死了,人一旦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至于您,像您这种,倒是罕见了些,许是当年夜王知晓朝中局势不对,提前安排您诈死,将您藏了起来?又或者是其他?” “但总归谢郎君却没您那样的运气,” 她又是一阵惨笑, “事已至此,您是想杀,还是想活剐?一如当年,当年处决另一名叛主之人时,” “当众行刑,人头落地?” 她知晓逃不了,从来到这里,从见到这位王长女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知晓, 逃不了,逃不掉,必死之局,难以破局。 言卿又瞧了她半晌,才徐徐起身:“看来你对我,倒是很了解。” 只是她并未急着开口,仅仅是看向一旁。 孙秀荷本还懵着,一脸震惊, 此刻一触及言卿的视线,她瞳孔一缩,猛地后退了几步。 慕婉清称呼那人为殿下,王女殿下!可见其身份至高,王爵乃在侯爵之上, 她到底是得罪了怎样一个大人物?问题是堂堂一位王女怎会来到幽州变成一个来此配种的平民妻主? 孙秀荷心中焦乱,她猛地一转身,突然就开始往外逃, “让开,让开!滚开!!” 她飞奔出帐篷,已是急得满头大汗,一把推开了挡路之人, “哎呦~~” 小五江隽意踉跄一下,本来正扒在帐篷门口偷听小墙角,可谁知猝不及防叫人用力一推,差点没摔上一个屁股墩儿。 他立即一恼,有些生气地看向那惊慌之下妄想逃跑的孙秀荷, “没长眼呀!不会看路呀?我这么大地一个大活人……” 他倒是怨念不少, 一脸嫌弃地拍拍之前被孙秀荷推过一下的肩膀,仿佛那上头沾了什么脏东西,而他想扫掉。 但言卿仅是对帐外的人说道,“方娘子。” “在,” 帐外有人阴着一张脸,活像个丧批附体, 此人正是昨夜企图反杀萧长慎,谁知一顿输出猛如虎,杀了半天才发现杀了个替身,为此崩溃了一整宿的方娘子。 她此刻眼皮儿一耷拉,那丧批脸看起来越发厌世了,但她学过武,足下一点凌空而起便挡住了孙秀荷去路。 孙秀荷正急于狂奔,险些没撞在方娘子身上,她一见方娘子拦路,那一身信香便已蠢蠢欲动。 而方娘子心情不好,本就因为萧长慎那事儿憋屈烦闷得要命, 如今眼皮子一抽,那可真是一点也不客气,直接抡圆了胳膊,一个大嘴巴子糊在了孙秀荷脸上, “看你娘呢看!?” 她没好脸色,又冲上去补了一脚,噗通一声踹得孙秀荷倒地惨叫。 而温白遥则是在不远处看着,一脸的怔然, 忽然之间, “你还愣着干什么?” 江斯蘅不知何时过来了,手里还拎着一把弓弩, 本来想把这弓弩递给温白遥的,但转念一想?不对呀, 这弓弩可是妻主用过的! 那不行不行,万万不行, 于是一把夺走旁边侍卫背着的弓箭塞进温白遥手里, “以前听温老头说你学过骑射,那些本事没忘?” “来,拿好,瞄准一点儿!” 说完他又指了指孙娘子那边, 而温白遥又是一怔,“我……我亲自,我亲手来?” 他似有些茫然, 江斯蘅则瞅他一眼,又看了看四周, “放心,这附近全是我三哥从镖局带来的那些弟兄,剩下那些则是我大哥那个六福商号的,” “总之全是自己人,不是外人,就算真把她杀了,也没人会把这事儿捅出去,况且我就寻思着……” 江斯蘅又不禁看了他几眼, “这事儿,比起旁人下手,你更想亲自来不是?” 冤有头债有主,旁人帮忙报的仇,哪有自己亲自来痛快? 这份同理之心,江斯蘅懂, 而温白遥哑然了好半晌,才又突地一笑,只是那双眼也已悄然红透…… 第311章 报应反噬 孙秀荷此刻还懵着, “温白遥!你想做什么!?” 事已至此,她已经意识到了,今日这一出,乃是鸿门宴,她与慕婉清一起上赶着走进这龙潭虎穴。 二话不说,她立即催动一身信香, 然而方娘子眉一皱,“烦不烦!?老实等死就得了,你瞎作什么妖?” 说完又是一个大嘴巴子扇了过去,同时轰地一下子,一身烈酒一般的珍品信香,直接将孙娘子那凡品信香给碾压成渣。 妻主娘子们的信香,既可锁定目标只控制某一个夫侍,也可在信香传播范围内控制所有人, 并且上位者可对下位者进行压制,如珍品碾压凡品,而凡品碾压更为低级的夫侍。 所以这方娘子一出手,孙秀荷的信香立即溃散,她脸上也再度涌出了惊慌, “温白遥!我可是你妻主!你以下犯上!你敢??” 她惊怒交织,在嘶吼同时,也在手脚并用地不断往后退, 而此刻, 温白遥已徐徐举起手中长弓,一支箭矢搭于弓弦之上。 他双目似有血色, 有悲哀,有讥嘲,有怅惘,有哀恸, ‘白遥白遥……吾孙温白遥,是我温家骄子,” ‘愿他生来皎白,不染烦愁,此一生虽漫长,可遥遥人生路,愿上苍垂怜,佑他安康喜健……’ 想起年少时父亲因病过世,由祖父他老人家抚养长大, 可后来因为乔玉渐,因为孙秀荷,祖父抑郁成疾, 最终祖父过世,温家产业也早已易主,赤牙钱庄本是姓温,却成了这个女人的私产…… 温白遥又蓦地一笑, 风雪在飞扬,可拿起弓箭的手却越来越稳, 当手中一松,箭矢破空而过,他仿佛听见孙秀荷的嘶吼, “不!不,不——!!” 噗地一声,箭矢穿心而过,而那人身形也一僵,从近乎崩溃的恐惧,到尘埃落定的愕然, 她瞪直了眼,死死望着温白遥,像是万万没料到,他竟当真敢如此, 而后风雪再度拂来,那些殷红血迹染红了满地积雪, 温白遥则是双目通红,他看了那具尸首许久许久,才颓然地放下手,松开了手中的弓箭, 并徐徐地弯下腰,将整张脸深深埋进了掌心中…… “……祖父……” … 营帐之内,言卿目睹了这一幕,那神色看似平静,只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家一代又一代,那些坚持,那些信仰,为的又是什么? 或许是盼着,这人世之间,能少一些像温白遥这样的人, 也少一些,像女侯安韶容,县令赵宥冕那样的人, 对与错?当真只因一人而起?若 朝廷有作为,若律法能约束,又怎会至如此田地? 若掌权者无那些阴狠私心,无太多私人恶欲,朝野上下,又怎会如此? 她思量了许久,才有徐徐转身, 就只是那么冷冷清清地看着,看了慕婉清许久许久,仿佛在透过这副皮囊,看皮囊之下的那颗心, 那颗鲜活跳动,也曾血红的一颗心, “现在,” “轮到你了。” 袖中弹出一把短剑, 言卿手持短剑,徐步朝慕婉清走去。 … “杀!!” “传正君之令,夷平青山!!” 大概是两个时辰后, 且不提营帐这边如何,只说山下那些钟山驻军,已策马疾驰, 成千上万的士兵手提屠刀冲入山中,而那萧行慎则是稳居于大后方。 只不过碍于这人曾几次三番金蝉脱壳,利用那些替身充当烟雾弹, 事到如今也没人能说得清,如今在此指挥这场战役的,到底是不是萧长慎本人。 与萧长慎一同在此坐镇的,还有另一人, 正是负责镇守当地驻军的一位娘子, 只不过对方已上了岁数,看起来似已年过五十,却是生得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然而就在此刻, “放肆!!” 忽然远方传来一声娇叱, 那位驻军娘子眉梢一挑,隐隐好似嗅见一些浓若烈酒的信香, 当定睛一看,就见远方出现数名身影, 其中一人正是那方娘子, 大军冲杀的脚步被迫停下,驻军心智受其信香影响,手中一松,本是高举的屠刀骤然落地, 仿佛这成千上万的人马,一瞬之间便已成了一具具空洞的傀儡。 而萧长慎见此神色一寒,他坐在一把轮椅上,立即向那名驻军娘子拱手道:“还请高老夫人出手相助!” 而那高老夫人也在一旁几名中年夫侍的搀扶下徐徐起身, 她手中拄着个龙头拐杖,苍老的双眼看向方娘子那边。 事到如今萧长慎身边已无妻主娘子,便是真有,也难以说清是否早已如方娘子那般暗中策反, 如今这情况,倒是使用这些“外人”,倒是更趁手些。 然而此刻,方娘子那边却再度呵斥:“下方何人!竟敢闯来此地扰女侯清净!?” 这话是言卿她教的,而方娘子的底气也挺足, 尤其看见了萧长慎,那真是又气又恼,本是三两分怒火,如今也已演出一个十成十。 而那位老夫人则是诧异道:“女侯?” 她不禁回首看向萧长慎, “来此之前,萧正君可从未告知老身,也并未提过女侯也在山上。” “刀剑无眼,若是当真伤及女侯,老身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萧长慎却是嗤笑一声,而后又一副阴柔的模样道:“老夫人此言差矣,” “今次萧某命人请来老夫人助阵,便正是为营救女侯。” “女侯人在山上,奈何被那宵小挟持。” 高老夫人的脸色这才稍微好转,但本就只是临时同盟,碍于萧长慎的身份才不得不走这一趟而已, 真若说起来,两人之间也谈不上什么信任不信任。 但就在此时, “住口!区区贱侍,怎敢猖狂!?” 方娘子深恶痛绝地瞪着那个萧长慎,而后又立即看向那位高老夫人, “敢问阁下可是镇守钟山的驻军娘子?” “女侯如今人在山上确实不假,但昨夜有夜王余孽在此作乱,先是伪装成慕大人的模样迷惑我等,后又与其同伙一起掳走了萧正君,” “我等正忙着搜山寻找正君身影,难怪搜了一夜也没能发现那余孽!” “原这余孽竟是与那叛党一个招数,易容成了萧正君的模样!” 这话颠倒黑白,倒打一耙,信口雌黄! 直接就把那高老夫人听懵了,也不管那萧长慎到底是正主还是个替身,反正一律咬死,假的假的,全是假的!不是萧长慎本人! 而方娘子这话一出,不但那高老夫人心中暗惊,就连萧长慎,也是噌地一下,冰冷了神色, 沉下了脸色。 金蝉脱壳用久了,左一个替身右一个烟雾弹, 但只能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不,报应来得挺快的, 这就被这报应反噬了。 也是此时,方娘子再度大喝出声, “来人!将人带上来!” 第312章 翻盘! 萧长慎皱了皱眉,只觉其中有诈, 但没待他反应过来,突然瞳孔一缩,看那模样似是有些惊愕。 “这……这怎么,怎么两个慕大人?” 那位来自钟山驻军的高老夫人也是一脸震惊, 她平日镇守钟山,而慕婉清又是此地集秀营的负责人,早在一年前来到这边时,就已曾亲自面见高老夫人拜山头, 所以这高老夫人对慕婉清也是有些印象的。 但此刻,就见一名白衣女子走在前,那白衣之上满是血迹,且好似身负重伤,左侧袍袖空空荡荡,似是断了一条手臂, 那满面苍白,发髻也散乱得很, 这赫然正是慕婉清。 可问题是,在这白衣女子身后,竟还有一名看似黑瘦的侍卫,拖着一名仿佛历经严刑拷问,已经晕死过去的女人, 那人也同样的一袭白衣,满身狼藉,但那人瞧着倒是一副四肢健全的模样,只是此刻已昏迷不醒, 而这人竟和慕婉清长得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萧长慎也皱了皱眉,仿佛就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微微眯起一双狭长深邃的凤眸。 他萧长慎可准备替身,让那些替身易容成他的模样,那又怎知旁人不会与他一般? 天底下精通人皮面具或易容仿妆之术的能人异士并不少,虽是旁门左道,但运用得当也可如现在这般,可迷惑旁人, “原来……” 此前竟是他看走了眼,那真正的慕婉清竟早已被生擒?而此前所见,竟是由旁人假扮而成? 方娘子瞥眼那白衣断臂之人,隐晦与对方交换个眼神,这看似断了一臂的白衣人,正是由言卿假扮而成, 左手反背在身后,只留一条空荡的衣袖,又特地弄成一副身受重伤的苍白模样。 “高老夫人!” 方娘子挺胸抬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道:“如您所见,有人易容成我们慕大人的模样,昨夜那些贼人掳走了萧正君,妄想取慕大人而代之,” “慕大人与之死战,奈何竟被那贼人斩落一臂!为此竟身负重创!” 高老夫人也沉下了一张脸,当再度看向萧长慎,她眼底已逐渐带上了不善。 “老身倒是看走了眼,这位郎君,你可当真是将老身蒙骗得不轻。” 萧长慎神色一沉,“高老夫人!那些贼子奸猾狡诈,且那方茹云本就已被旁人策反,而这贼子所言又怎能轻信?” “呵!贼?” 方娘子一听这话,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此刻是再也忍不住了, “你说谁是贼人!区区贱侍也配如此评价本娘子?” 眼看这方娘子一腔怒火险些憋不住,言卿却是笑了, 狂风拂起她空荡荡的左侧衣袖,手臂藏在衣服底下悄然背在了身后, 她瞧着那萧长慎,却忽然说了句,“动手。” “嗖!!” 在她身旁不远,江云庭已与他们几个汇合,此刻听了这话忽然抡起手中那杆长枪猛然投掷。 当破空之声传出,顿时便有人惊呼,“不好!” “护驾!” “立即护驾!” 有人扑向萧长慎,但还是太晚了些, 江云庭动手之时太过突然,眼见那杆长枪已杀至面前,他眼底阴云再度汹涌, 忽然忍无可忍,“砰!” 他一掌拍在身下这张轮椅上,等翩然起身落地于一旁,那投掷的标枪也已轰碎了座椅。 “你!?” 高老夫人的脸色再度一变, 而言卿则是冷淡一笑,说:“如您所见,世人皆知这神威侯府的正君萧长慎乃是不良于行,可眼下这位郎君倒是身康体健,此前坐于轮椅之上,也不过是一种伪装罢了。” “我想这已能证明,谁真谁伪。” 但萧长慎却是面沉如水,他阴冷地看向言卿道:“我倒是小瞧了你们。” 事已至此他又怎会看不出? 他此次本是想借钟山驻军来对付这些叛党余孽,可之前那方娘子一口咬定他身份有伪,并让人带来真假慕婉清, 这二人长相一模一样,其中必然一个真,一个假,也可借此让高老夫人相信,此刻在她身旁的萧长慎并非正君本人。 甚至那假扮慕婉清的白衣人还当众揭穿他并无腿疾,偏偏他此前对外人设经营得太好,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不良于行的残疾…… 如此局面已对他不利,且他也知晓这些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倘若诸位以为单凭这三言两语,便可不费一兵一卒使驻军退兵,那么诸位怕是打错了算盘。” 说罢,这萧长慎竟徐徐从怀中取出一枚赤金令牌。 那赤金令牌上正是刻着神威二字, 这正是女侯的妻主令,见令如见人,既可象征女侯的超凡身份,也可借由此令调遣当地兵力。 而类似的妻主令言卿也有一枚,只不过她那块妻主令是寻常的青铜材质,也仅仅只能调遣当地一成兵马罢了,可女侯的赤金令,却可调遣县城全部驻军, “高老夫人!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他冷目看向那位老夫人, 然而此刻言卿却是嗤笑一声,“那赤金令虽可代表女侯,但到底不是女侯本人,” 她也微微眯了一下眼,而后冲一旁使了个眼色, 也恰好是这时, “慕家世代为我侯府效力,倒是你这余孽,究竟从何处而来?我那正君乃是国舅庶子,你既已取代正君身份,不知正君如今是死是活?” 女侯安韶容在几人的搀扶下,一副强撑病体的憔悴模样,她徐徐朝这边走来。 言卿曾说, 这萧长慎之前光顾着他自己逃跑,左一个替身右一个烟雾弹,却只考虑到他自己,而并未将女侯也一起带上, 而这将成为他最为致命的破绽! 也正如此刻。 “女侯!!?” 高老夫人不禁上前,眼下已是两军对垒,驻军一方无疑人多势众,对比之下钟山这边,言卿她们手中所掌握的兵马反而更像一群乌合之众, 真若打起来,或许她们这些人因是娘子不至于有太大损伤,可底层士兵却必然要死伤无数, 而眼下女侯的出现,竟是将此事完美化解,也可避免那些不必要的战火和牺牲。 第313章 你是二百五 萧长慎瞳光微晃, 末了,他又牙关暗咬, “女侯……” 百密一疏,当真是百密一疏, 本是万事俱备,本已胜券在握,可谁知? “呵!” 他又突地心气一沉,眼底似有杀意酝酿, 然而就在此时, “全军听令,给我杀!!” 那高老夫人此前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但如今已是一脸冷意, 此人胆大包天,竟敢蒙骗于她!如此恶行,当严惩不贷! 在高老夫人下令时,方娘子也已双眼通红第举起长刀, “杀!!” 她凭着一腔热血,一股脑地带人杀向萧长慎, 今日这些驻军本是为剿杀言卿等人,但如今局面已顷刻反转, 敌我双方统一战线,高老夫人释放出犹如陈年古木的信香,而那些驻军的刀剑则是早已对准了萧长慎, “啊!!” 一名忠心侍卫被人砍伤,萧长慎的脸色也是一冷, “屏息!” 他立即示警,并屏住呼吸,借此来避免吸入信香,以免被那些信香所掌控, 然而这信香乃是一种蛊,就算他曾学过龟息之法,但也仅仅只是能将信香威力适当削弱,却无法彻底无视, 且这并非长久之计, “女侯,安韶容,还有那易容成慕婉清的女子……” 他眼底似闪过阴冷狠意,又深深地看了那二人一眼,突然一把扯下腰上的玉佩,同时轰地一声! 在玉佩摔碎的同时,大量迷烟顷刻释放,那些迷烟如浓雾笼罩了大片山头, “不好!” 方娘子见此脸色一变,“萧长慎你哪里逃!” 她完全是个早已杀疯的模样,奈何处于这迷烟浓雾目不能视, 一刀砍空,反而还险些误伤友军, 她为此又急又怒, “该死!!” “他怎么就总有这些手段,总能如此层出不穷?” 别提方娘子的脸色有多难看了, 她就只有一个目标,她恨不得一刀宰了萧长慎,可奈何这宰了一回又一回,竟是一次也没有宰成, 委实是叫她憋屈恼火又无力! … 山岗之上,女侯见了这一幕微微瞠目,而后又不禁一脸愕然地看向言卿, “王……娘子还真是,料事如神!” 安韶容本不知言卿身份,但主要是之前出过慕婉清那事儿,言卿曾与慕婉清对峙, 而安韶容当时也在,自然也已知晓这位言娘子到底是何人, 如今不禁回想起昨夜, 昨夜他们这些人曾具体地商议过,主要是为了避免与当地驻军交战。 否则真若开火,她们这些娘子兴许能够保存,不至于有太多损伤,但底层的军士,却未必能幸免于难, 而当时言卿曾说, “那萧长慎不负其名,果真谨慎,” “但像他这种人,既谨慎,又颇有城府,既有了这一身本领,那想来心性也足够自傲。” 而这份自傲,说白了,其实也是一种自负。 连续在言卿手中吃瘪数次,那人又怎会善罢甘休? 所以他带兵反扑乃是必然,但言卿却不愿因为此事而使己方人员有太多死伤, 所以此战能避则避,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出,让方娘子和女侯安韶容配合她演戏,让那高老夫人误以为萧长慎是一个假货,以为是被萧长慎蒙骗, 至于这慕婉清, 本来计划中并无这一环,但在慕婉清主动送上门之后,才又临时加了这出戏, 此刻她思量着, “剑走偏锋,行事极端……山下可有准备妥当?”她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江云庭, 江云庭立即颔首,“早在昨夜就已经安排妥了,今日钟山驻军上山前,那山下县城就已落下了城门,严禁任何人进出。” 不但如此,甚至就连萧长慎和高老夫人都不知,从他们这些人出现在钟山附近后,一举一动便处于言卿的暗中监控之中, 江云庭手中有不少镖局弟兄,那些弟兄在萧长慎带兵上山后就立即在山下布置好一道防线,几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倘若萧长慎想下山,绝对难以逃过他们的耳目,介时一方出事,十方皆知,消息很快便可借由点燃狼烟传递到言卿这边, 这是为了困死萧长慎,是打算瓮中捉鳖! 而言卿又沉吟片刻,旋即长吁口气,“他方才突然消失,但他一定会再度出手,” “钟山驻军无法为他所用,那么他现在就只能依凭他自己的力量。” “首先是挟持女侯,一旦挟持了女侯,便等同挟天子以令诸侯。” 而另一个,便是言卿自己。 那萧长慎绝不会放过她,对这她心中有数。 所以接下来,萧长慎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个是立即下山伺机而动,犹如调遣钟山驻军这般,从旁处拉来一批人马重新攻山, 但考虑到其余县城离此太远,这不大现实,况且只要他一下山,言卿这边势必知晓, 而另一个,则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场鸿门宴,就只看他到底接是不接了。” 不止他萧长慎心有筹谋, 言卿这边也早已准备妥当, 就看能否如愿实施了。 … 夜里, 钟山集秀营。 “搜!” “山下一直无人报信,那萧长慎定然还在钟山之中!” 有巡逻护卫正高举火把寸寸搜寻,甚至就连窑矿那边也是如此, 那些矿工与管事已被集中看管,按照人头,按照名册,由诸多士兵时刻盯紧, 人员的进出管理也很是严格,双方碰面甚至要对接暗号, 然而正当这支巡逻的队伍朝远方走去,在途经一处巷子时,队伍末端的最后几人却被人捂住口鼻飞快掳走, 不消片刻, 另外几人便已伪装成那些侍卫的模样,举起火把悄然跟在了队伍的最后。 又过了一会功夫, “……慕大人断臂一事到底是真是假?” 一个小侍卫正揣着一把干壳花生忙里偷闲,那嘴巴忙得跟个小松鼠似的,两边脸颊都已撑得鼓了起来,嘴巴里面包满了香香脆脆的花生, 可一听这话,“嗯??” 小侍卫猛地一扭头,只见身后是数名士兵,那些士兵竟是陌生面孔, 小侍卫眼珠儿转了转, “……天王盖地虎?” 对方:“……” 共七人。 其中一人声色不露,笑着答了句, “你是二百五。” 第314章 收尾! 小侍卫:“……哎你怎么骂人呢?换一个换一个!慕大人想出的这个暗号是真不好听,” 他嘴巴一撇,好似一脸嗔怪,然后又再次往口中丢了颗花生。 而对面那侍卫则蹙了蹙眉,才又道:“气势猛如虎?” “再换!” “……宝塔镇河妖?” “再换!” “……勇者无畏惧?” 这就跟对联似的,只不过这上联却是对应着好几个下联。 那小侍卫又转了转眼珠儿,然后弯了弯眼,“亲人呀!一家人呀!” 他冲上去就想与人勾肩搭背,然而另一名侍卫却心中一紧,赶忙上前一步,提前一把勾住小侍卫的脖子,并不着痕迹地将他与之前那人隔离开, “咳,小兄弟,咱几个是从侯府过来的,也不知到底是咋回事,但之前好像曾见那位慕大人断了一臂?” 小侍卫悄悄一眨眼,然后说:“是呀!可不是嘛!” “昨儿有人假扮成咱慕大人的模样,慕大人与那人大战三百回合,那人也是一个有手段的,竟然砍掉了慕大人一条胳膊,” “害!慕大人伤得重,就在方才曾传来消息,说慕大人似乎已经昏迷了,哎,真是天可怜见呦……” “……哦?” 最早曾发话询问的中年侍卫微微一眯眼,“看来我们那位女侯,倒是对那慕大人关照得很。” “那是!”小侍卫小嘴儿直叭叭, “听说慕大人得了女侯的青眼,只要此次不死,那定是必有后福~~” 中年侍卫神色一沉, 而此时小侍卫突然抱着肚子“哎呦”一声, “不行了不行了,我这管不住嘴,估计是吃坏了肚子,兄弟们帮我盯着点,我去方便下!~~” 说完他就猫着腰,脚底抹油嗖地一下朝远方跑去, 只是等跑出一段距离后,那小侍卫又重新直起腰,摸了摸自个儿这张还算俊俏的脸,又忍不住回头往身后看了看, 他眉梢高高地一挑, “呵呵,这老小子,” “早就防了他这一手儿,” 说完,他再次往口中丢了颗花生, 这正是江小五无疑。 … 另一边,那几个侍卫看向中年人问道, “……正君,这可如何是好?” “山下被封,那些人也一直在探查,若想下山势必要暴露行踪……” “且女侯如今下落不明,似乎被那些人藏了起来,而女侯下落似乎只有那个易容仿妆成慕婉清的白衣女子一人知晓……” 听了这话,那位“正君”蹙了蹙眉,而后又一脸阴沉地看向前方那些石砖红墙砌起来的华美屋舍, 其中一个房间之中,有人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似乎是其中有什么伤患,正有人在其中医治, 而门外则是有一名男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白衣白发, 不远处还有一个身着一袭暗红衣袍,满身古铜色的肌肤,身材高大又健壮的男子,也是浓眉紧皱,似乎是担忧得不行…… 这位正君眯了眯眼,他细细思量后,突然道:“为今之计,唯有从那假扮慕婉清的女子下手,先设法将门外那几人引开……” 他看起来还算冷静,只是眼底也有谨慎,并无丝毫大意。 须臾,一名心腹装作十万火急的模样飞奔而去。 “这位郎君!不知慕大人情况如何?” “方才山下传来消息,说是已发现那萧长慎的行踪!” 白衣白发的江虞羲本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但听了这话他脸色一变, “他在何处?” “这……前来报信之人并未言语,您看是先将此事告知女侯,还是您亲自去审?” 江虞羲皱了皱眉,似乎在思量着什么,而后又忍不住望眼那扇紧闭的房门, 这时江云庭说:“左右妻主伤重,一时半刻醒不了,不如你先去处理那萧长慎的事情?”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江虞羲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点点头。 就这么,他跟着那侍卫一起走了, 而江云庭则是手持长枪,犹若门神, 那冷眸如电,似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但忽然之间,一颗石子击向远方, “谁!?” “什么人!?” 他立即警觉,而后竖耳倾听,忽然像发现了什么,手持长枪一步步朝那边走去, 也正是这时,那位正君与几个侍卫悄然从暗处走出, “走!” 几人步履无声,有人推开窗户,立即翻窗而入, 片刻之后便已全部进入了那间屋子,一进来便先嗅见十分浓郁的血腥味儿, 床榻之上躺着一名年轻女子,被人砍断了左臂,肩膀断口处的纱布已叫血水染红, 而那人正昏迷不醒,脸色苍白,但素颜清丽,只是那呼吸也已越发孱弱,似是因这份重伤而陷入高烧之中…… 正君脸色一冷,三两步便已冲向那床榻上的断臂之人, 可就在这时,屋外也传来江云庭的声音, “不好,中计了!” 他似乎反应过来,猛地就拎着长枪杀了回来,同时大喊“来人”! “什么情况?”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 立即有不少卫兵朝此处赶来, 而江云庭已轰地一声踹门而入,当他见到那几名陌生面孔时,一瞬便脸色狰狞, “你们想干什么?放开她!放开我家妻主!” 他说着就想冲过来, 然而那正君神色一冷,眼见四周包围之人越来越多,竟忽地一把扯起了床上女子当做挡箭牌,同时一只手紧紧锁住女人的咽喉, “你们若想她活命,最好还是别轻举妄动。” 江云庭:“!” 看那模样仿佛在投鼠忌器。 然而,此刻这萧正君却不知, 呵呵,他抓错人了。 如今这断臂之人,并非言卿,而是慕婉清!被砍断了一条手臂的慕婉清。 至于言卿本人? “开始了,” 远方一处屋顶之上,隐隐似有寒风拂过,而她神色微微一沉, 遥遥注视着那边的情形, 女侯安韶容竟然也在这儿, “你何须如此麻烦?” “你大可直接杀了那慕婉清。” 但言卿却摇了摇头,“……与其杀她,不如利用她,” “让她用那条命,来为钟山这些事善后。” 不然她白日时便可直接处死慕婉清,又何必费心费力,先是演了一出自己被人砍断手臂,又放出虚假消息, 然后又将那慕婉清安置于房中。 “也不知江孤昀如何了……” 如今钟山这边已在收尾,可青山那边,江氏宗族,江孤昀,她却难免惦记了些…… 而此刻,那房间之中, 对此丝毫不知的萧长慎却是挟持着慕婉清,他阴冷地说道, “都给我让开!” 第315章 完了,共情了 萧长慎挟持着那昏迷不醒脸色憔悴的慕婉清,他身边那些帮手也全是如临大敌。 江云霆脑瓜子一嗡,仿佛整个人都已焦躁起来,也是此时,一道白衣身影如清风流云,他骤然从远方飞来, “果然是调虎离山!” 他手持一柄长剑,凝重地看向萧长慎。 分明方才已被萧长慎的心腹引走,但如今似是因察觉违和之处,于是杀了一个回马枪。 但萧长慎仅是脸色一沉,旋即便又蔑视地冷哼一声。 “天字一号……” 他凝视着江虞羲,但心里想的是,此前就已听闻这人心胸城府样样不缺, 昔日一人一剑,曾屠戮了半个集秀营,为此曾死伤无数,否则也不至于被关押在天字号的牢房中。 对于江虞羲的突然折返,他似乎并不意外,似乎是觉得,倘若这人真被引走,一去不回,倒是要叫他重新审视这人的心智, 但手持慕婉清这个人质,萧长慎心中也没多少畏惧,反而倒是一副颇有底气的模样, “看你们的模样,似乎很在意这个女人?” “你们称她为妻主,莫不是包括你在内,你们这些人,全是她的夫侍不成?” “若是如此,倒也难怪,不怪她竟敢乔装成慕婉清的模样来此营救。” 江虞羲神色一沉,“阁下可是萧正君?你所图谋我自知晓,但正君也该是个聪明人,” “而今这钟山内外已是天罗地网,你若不露面也就罢了,一旦露面,一旦伤害我家妻主分毫,怕是要尸骨无存。” 他眼底已尽是冷色。 一旁的老三江云庭,“……” 抓紧了手中长枪,拼了老命地做出一副愤慨模样,他只需要装担心装生气就好,多说多错,不如闭嘴,安心在此给大哥当个背景板。 而老三身后,带领一支巡逻卫兵冲过来的江斯蘅只觉脑瓜子一嗡一嗡的,实在是很难不共情, 妻主想的这是什么损招儿? 之前假装断臂,就已经让人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了, 如今哪怕知晓,那萧长慎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所擒之人是他家妻主,可这!可这! 江斯蘅却不禁在想,万一真是呢? 万一这姓萧的真把妻主挟持了呢? 居然还掐妻主脖子? 倘若当真是妻主,那,那……那简直都不能想! 稍微想象一下都能气得他原地爆炸的那种。 “狗杂碎你给我放开!我家妻主也是你能摸的,也是你能碰的?你掐谁脖子呢你!” 眼珠子通红,江斯蘅立即就吼上了,根本就控制不住。 “啧啧啧,” 更远的地方,小五正揣着一把瓜子儿在此看热闹,这种大场面,这么大的一台戏,这肯定少不了他在旁边偷看呀, 但他没准备凑上去,反而是余光留意着一处房顶,远远瞧着言卿和女侯,夜厌爵则是带着一些人手埋伏在附近,小五和十九爷主要是为保证妻主二人的安全。 但左思右想,嗖地一下!江隽意他飞身而起。 亮晶晶地望了望坐在屋脊之上的妻主,然后大摇大摆走过去, 等坐下之后又琢磨片刻,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低头瞅了瞅里头的甜果、花生、瓜子,还有一只用黄油纸包好的大鸡腿儿, 这些东西塞得他怀里鼓鼓囊囊的, 他又抓抓头,然后宝贝兮兮地把那个大鸡腿儿拿出来,“妻主妻主?吃不?” 他再度亮晶晶地望向言卿,但言卿注意着下方局势,仅是摇了摇头,并未分神。 旁边的女侯安韶容:“……” 不禁看了看那江小五。 而江隽意倏地警惕,猛地一把拢好自己的衣裳,活像怕谁偷他好吃的, 但转念一想,又支支吾吾,犹豫好久才说:“……那,女侯也想吃?” 说完,又再度迟疑,才抠抠搜搜的,从怀里抠出一个小瓜子递给了人家,还一副十分肉痛的模样。 就一个小瓜子儿,那么丁点儿,甚至都不是一小把,可把他心疼死了, “害,我就大方一点……”然后又把那个小瓜子儿往人家面前递了递, 安韶容:“……” 无了个大语, “大可不必,” 她摇手拒绝。 … “让你们的人立即让开!” 此刻萧长慎已是一脸冷色,同时本就掐住了慕婉清的脖子,呈现一种锁喉之状,而今这手再度一紧,他眉眼之中越发锋利。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女侯!若想她活命,便把那女侯交出来!否则……” 他那威胁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江虞羲神色一沉,又凉凉冷冷地审视他片刻,忽然道:“好说,正君莫急。” 而后,他冲一旁的江云庭使了个眼色。 江云庭仿佛愣了一下,又诧异了一下,这才深深地看眼萧长慎,突然扭头就走。 而萧长慎已是冷哼一声,冷笑了起来, 他们这些人乖乖就范,倒是叫他扬眉吐气,就连一整日的阴郁不快都因此缓解了许多。 不久之后,门外再度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在此等待, 可在听见那阵脚步声后,忽然那脸色又微微一变。 “你敢使诈!??” 他猛地看向江虞羲, 也是同一时间,来人进门, “姓萧的!” 轰地一下,那烈酒信香刹那扩散,来人可不是什么女侯,而是方娘子。 与此同时,江虞羲手持长剑,也猛然出手,凌厉剑招骇人至极,那干脆又利落的剑法满是一副杀伐果断, “啊!!” 有人在惨叫,是萧长慎的心腹侍卫。 方娘子的信香已经锁定了萧长慎一行人,那浓烈的信香在出现的第一时间,便立即直攻几人的神智,似是想摧毁其心智, 一时间前有虎后有狼,萧长慎的脸色再度一变,而江斯蘅也是直冲而上, “你爷爷的傻呗玩意儿!”他甩手就是一耳光狠狠扇了过去, 多方夹击之下萧长慎闪躲不急,江虞羲几人似是想营救慕婉清,然而如此情况却叫萧长慎脸色一狠, 眼见江虞羲已逼至,局面已完全失控,大好优势就这般废除, 有方娘子的信香在,他等下势必要沦为傀儡,而一旦如此…… 第316章 弄死你 心中一沉,趁着思维尚未被完全控制,他立即一掌轰在了慕婉清身上。 而另外几人则脸色骤变, “妻主!!” 仿佛心生大骇, 江斯蘅只觉嗡地一下子,脑子一懵,眼神也有点发直, 眼睁睁地看着那萧长慎一掌扇飞了慕婉清,一瞬好似有骨骼断裂震碎内腑的声音从慕婉清体内传出, 而慕婉清也因此而被扇飞了数丈之远。 江斯蘅下意识地飞身而起,匆匆忙忙地接住那人的身体, 他此刻心情很难形容, 他知道,这就只是一场戏而已,一场提前安排好的, 此刻他们在场的这些人,除了萧长慎那边,其余全是知情之人,不过是在相互配合完成这一场演出, 可大概是妻主之前一直易容仿妆成慕婉清的模样,江斯蘅总是情不自禁地代入几分,以至于那眼梢越来越红,那神色也越发阴鸷。 “如何!妻主如何?” 就在此时,混乱之中,他好似听见大哥这么问。 江斯蘅回过神来,颤抖着探了探女人的鼻息,然后猩红着一双眼,突然起身狂怒, “你敢!?你怎么敢的!?” “我弄死你!我活剐了你!!” 他杀气腾腾,抄起一把短刀猛然冲向了萧长慎,完全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打出了一种不要命的架势, 而其余人见此,也是陡然大怒,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妻主……妻主死了?” “竟然死了?” “萧长慎!!你拿命来!!” 顷刻之间这场战火再度点燃,就连方娘子也是一脸悲愤, 她不但释放信香,她还亲自冲了上去, 萧长慎身边那些心腹很快就已被斩杀于刀剑之下,而萧长慎本人则是左闪右避, 既被那信香操纵,难以抵抗,哪怕凭借他自身的意志力能稍微抗衡,但这份抗衡早已岌岌可危,仿佛彻底沦陷也不过是转眼之事, 而就在此时,江斯蘅一刀砍在他背上,江云庭的长枪隔空投掷刺入他心脏,江虞羲则是冷然一回手,扬起的长剑立即削飞一颗带血的头颅, 萧长慎至死之前,瞳孔一缩,却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来得及有任何惨叫, 而转瞬之后, 这边的事情已经结束, 却好似有抽噎之声响起,有人在喊妻主, 江虞羲:“……” 十分头疼地回头看了看那可怜巴巴的江斯蘅, 就不明白,一场戏而已,这怎么还真情实感上了? 他又蹙了蹙眉,然后深吸口气, “立即严查!排查这集秀营内外,看可有这萧长慎的同党在其中!” 而远方有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一名侍卫仿佛在冷眼旁观,他见此微微地眯了一下眼, 当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从中逃出,这侍卫也立即转身, 不消片刻,集秀营外,钟山之中,忽然一只白鸽振翅而起, 却不知这一幕早已被威远镖局的那些弟兄们悄然目睹。 而那些人:“……” 艹! 又不是?? 方才死的竟又是一替身?? 那几人当真是无语, 不过,好在, 昨夜言卿商定了许多计划,也做出了许多安排,今日这一切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她心里也明白,未必真能生擒或是击毙萧长慎,所以她也有一个后手。 不久,有人顺着白鸽飞走的方向一路追击,而后凭借轻功拦下白鸽,暂时捉于掌中,又取下绑在白鸽脚上的竹管仔细地看了看, 接着,从怀中拿出一物…… … 深夜, 钟山之外, 在前往府城的官道之上,有着一辆看似古朴低调的马车,随行人员也不过才十几个罢了, 其中有一位娘子贴身侍奉。 萧长慎坐在那马车之中,本是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 但就在此时“咕咕”一声, “正君!有飞鸽传书!” 马车外传来一名娘子的声音, 萧长慎徐徐睁眼,“拿上来。” 那位娘子钻进马车,双手捧着那个竹管, 早在昨天夜里,萧长慎便让人传信给钟山驻军,但其实在派人请来驻军的同时,他也悄然离开了钟山县。 言卿说对了一件事,像萧长慎这种人,确实自负,太过聪慧,太过自傲,太有城府,必然自负, 世人如蝼蚁,唯他萧长慎不同,自命不凡,也自视甚高。 并且正因为这份傲慢自负,他绝不会轻易让他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他更善于隐藏幕后把控一切, 也是因为这份自负,他萧长慎乃是国舅子嗣,生来便与常人不同,他为金玉,他为瓷器,而那些叛党贼子不过是土鸡瓦狗,又怎配使他屈尊降贵,去亲自应对? 当然,除去自负,他也更为谨慎,隐隐察觉钟山那边有诸多谋略,似在有人接连布局,而如此不明朗的情况,那便更不能轻易涉险。 如今他接过那只竹馆,从中取出一张卷成一束的纸条,当拿起之后他逐字研读, “……死了?呵,” 这时那位娘子紧张地问道:“何人死了?难道是那位女侯?” 萧长慎摇了摇头,“并非,是那慕婉清,又或说,是那假扮成慕婉清的女子,似乎是曾与慕婉清教授,被慕婉清斩断一臂,本就身负重伤,如今又被崇六一掌毙命。” “此事一出,她那些帮手,多是她那些夫侍,许是难以承受,有人已心如死灰。” 那娘子松了口气,而后又问:“只是这样一来……您就这么走了,女侯那边又该如何?” 萧长慎却只一笑,“她自会归来,她又怎敢?” “能将她控于手中十余年,便可强行控制她一生,她是愿也好,是不愿也罢,总归她是没得选。” 说罢,萧长慎又道:“你且继续打探,看看可有何人身姿体态与她相仿,信香品级可以低些,但信香气味最好与她相似一些。” “这么多年了,能撑到如今也算不易,但她已是将死之人,本君可没兴趣等她死后为她陪葬。” 说完,他好似又嘲笑一声,而后将那纸条揉做一团,随意地丢在马车内用来取暖的火盆之中, 但没人知晓,此刻的萧长慎亦是不知, 当他以为稳操胜券玩弄一切时,掌控了一切时,可其实压箱底的,却是今夜这纸条。 这纸条被人动过手脚,密文由暗号书写,旁人无法破译, 所动的手脚,并非传递的内容,而是那纸条本身…… 第317章 一死死一窝 钟山, “……你说这事能成吗?” 江斯蘅此刻正围着小五江隽意来回打转,他似乎尚未从之前那场激战之中回过神来,而这已经是第二日午时了。 江隽意坐在窗户边,一脚踩在窗台上,手里拿着一个果子抛了抛,然后一脸无语地看向他四哥, “当然能成,怎么就不能成呢?” “妻主当初安排这些事情时也说了,那萧长慎狡兔三窟,一堆后手,又有不少替身,此人很难对付,况且就算真能对付,我们所对付的,也未必是他本人。” 所以之前那些事,若萧长慎亲身下场也就罢了,他们几人必定能将之斩杀,而萧长慎隐藏于幕后,那么他们几个也要借由此事去传递一个消息,那就是,假扮成慕婉清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借此切断线索,免得萧长慎事后追究。 当然,这一点只能算是顺带着的,最重要的,还是那个后手。 “医之一道,既可杀人,也可救人,本就是医毒不分家。” “那东西无色无味,若无解药,只要碰过之后,便算是中了招。” “按妻主想的,本是想直接弄死那个萧长慎,不过她跟女侯商量之后,决定让那姓萧的再苟延残喘一段日子,但是……” “呵,” 江隽意往后一靠,双手交叠放于脑后,那模样可惬意得很, “之前他那个眼线放出飞鸽传书,那飞鸽传书总不可能是交给另一个替身,就算那人真是替身也没关系,只要那个替身摸过那张纸条,而一旦萧长慎接触过那个替身,那么,他死定了!” 江斯蘅:“……” 又皱了皱眉,“为啥?那萧长慎难道成啥瘟疫了?还是说这个玩意还带传染的?” 江小五突然就有点心累,主要是觉得跟他四哥讲话有点费劲儿, 他不禁垮下一张脸,闷了一会儿才说:“传染是会传染的,不过这毒名叫“无尘散”,想要催动需要一个配套的药引,如果没有这个药引,那么就算中了这种毒也没任何关系,不会有任何影响。” “可一旦遇上了“药引”,毒素立即被催发,到时候一息之内便可毙命。” 而这所谓的“药引”,自然是神威女侯,江隽意已将催动之法交给了女侯安韶容。 “听说女侯打算回海州,海州是侯府驻地,” “而且,我倒是巴不得那萧长慎能多蹦跶蹦跶,他如今就是一毒气之源,那毒无色无味,” “你不妨试想一下,倘若这萧长慎回京,接触到了萧国舅,接触到与他萧家联盟的那些人,而那些人也因这萧长慎而中了这“无尘散”,” “介时若药引催动,会是什么情况?” 一死死一批,一死死一堆,一死死一窝! 好钢用在刀刃上,按他家那位言妻主的性子,他日必定要杀回京城,介时萧国舅等人便是她最大阻碍, 而在那种情况下,直接搞死了那些人,那将意味着,往后那人所走的那条路,将是一片坦途,不会再这么荆棘坎坷。 小五转念一想,又不禁摸了摸自个儿的下巴,“这玩意儿,这天下之间唯我能解,哪怕是师父也不行,就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到。” “对于旁人来讲这就是一个无解的死局,不过若想达成理想效果,肯定是需要一点儿时间的,这才能使其扩散不断发酵。” “嘿~~~” 又想起了他大哥江虞羲, 布局天下算什么? 他江隽意又没比大哥差,他也并不逊色于大哥,甚至他比大哥还厉害呢, 就好比这不费一兵一卒,就已捏准萧国舅咽喉,没准能将萧家那些人连根拔起的本事,他大哥有吗?有吗? 能吗?能做到吗? 天大地大,唯有他江小五才有这逆天本领! 哎嘿,可甭提他多得意了。 “算了,不跟你说了,我得找妻主去,听妻主说再过几天咱们就能回去了,不过这集秀营里的好东西不少,可以挑挑拣拣,看能不能多带点回去……” 丢下这话,江隽意就摇摇晃晃地转身走了。 … 此刻言卿正在为女侯送行, “您当真不去嵊唐?” 女侯摇了摇头,“苦熬这些年,忍耐这些年,也不必去急于一时。” “况且那个“无尘散”若想扩散,也非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比起一时团聚,更该着重当下。” “功不在今日,在千古余生。” 安韶容笑得似有些温柔,也好似怅惘怀念,她看似豁达,但终归还是忍不住,终归还是问了句:“宥冕……赵县令,还有锦之,他父子二人如今如何?” 言卿一时哑语,而安韶容见此,沉默了片刻,又忽地一笑, “我曾听人言语,嵊唐风气自官媒崔盛芸掌权之后,便已恶化得越发严重,” “从前也只是穷了点,只是偏僻了些,当年宥冕上任之后一直致力于提升民生,想让县城百姓过得更好一些。” “本来也算有些起色,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而自从那崔盛芸掌权之后,嗜杀滥杀,也开始大行其道。” 她又忽然想起,前些年,曾有一回,那萧长慎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想与她行房,或许所有妻主娘子在其看来都只是玩物罢了, 可安韶容不愿,当时一身信香释放,险些夺了萧长慎的命。 当然那之后,大概有那么几个月,外界传言女侯重病闭门谢客,实则是被关入侯府地牢,倒是很生不如死。 也是那时萧长慎说:“你一心牵挂那嵊唐县令赵宥冕,又可知,他早已不守那为夫之道,承欢于嵊唐官媒崔盛芸身下。” “说起来听闻那赵宥冕当年上京赶考时,恰好曾遇一位小娘子,当时那人尚未及笄,但恰好重病,他年轻时风采不俗,帮其寻医问药,自此便没放在心上,” “可谁知后来那位小娘子成了个平民妻主,且多年来一直惦记着他,奈何再度重逢时,他已为人夫。” “当年上任神威侯重病,你仓促离开嵊唐,你那庶妹之所以能截杀你,说起来也与那崔盛芸有关,正是她报信。” “否则又怎能那般精准算出你所在,算出你那化名之后的身份?” “堂堂的世子女,侯府的继承人,却伪装成安姓娘子,与一县令成婚,屈尊降贵成了一平民妻主……” 第318章 我家娘子,我妻主(为【陌然】加更,1) 当时萧长慎言语讽刺, 世间夫侍总是为妻守身如玉,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些意外, 古有一人为报杀妻之仇委身于山匪娘子,汲汲营营数十年,终是大仇得报,却也在此之后一头撞死昔日妻主之坟前, 男子贞洁? 有人把这贞洁看得比命还重要,可对于一些人来讲,所谓贞洁也不过是夺命的屠刀,是用来伤人复仇的武器。 后来安韶容想了许久, 也只是说了一句,“其实,还活着。” “还活着,就好。” 十余年时过境迁,他二人之间皆有各自的苦楚,或许已经回不到当年,回不到从前,或许多少会有些芥蒂,有那么一些心结在, 可昔日故人还活着,这本就已是一份苦难之下的恩赐。 … 安韶容就这么走了,她决定回侯府见那萧长慎,并等时机成熟时引爆无尘散的“药引”,争取尽量摧毁与那萧长慎或萧家有关之人。 但她临走前也留下了一份解药,“萧长慎当年为控制于我,曾暗中让崔盛芸给宥冕父子下毒,剧毒控制是他萧家绝技,那些娘子也多是因此才听命于他,” “此为解药,我手中也只此一份,烦请娘子转交您那五夫江隽意,看是否能批量制造以此来破解。” “至于宥冕他们……还请娘子,代我多为照拂,韶容在此郑重谢过言娘子。” 安韶容走后又过数日,山下钟山县突然兴起许多谣言,说是侯府正君萧长慎死了,也说钟山之上一位娘子死了,其夫心痛之下竟然拔剑自刎, 诸多谣言陡然升起,且也是这几日钟山附近逐渐出现了些许陌生面孔,那些人训练有素,有人目露杀气,也有人言行谨慎,多是一些外地人, 慕婉清已死,但慕婉清生前曾写出诸多密信,召集她所熟悉的那些叛徒,那些人本是由夜王暗部培养成才,却齐齐反水,反捅一刀, 可这些人在来到钟山之后,悄然无声地死在了客栈,死在了城外, 时常能见有人身着一袭暗红衣袍,一副粗犷豪迈的模样,但那容貌却平平无奇, 有时这人身边跟着的是一黑衣男子,有时则是另外几人, 这场暗中收割足足持续了半个月, 而与此同时,山上那个集秀营已全部清空,从前那些兵力被转移,集秀营成废营, 那些曾被关押在集秀营中的貌美夫侍,或年迈杂役等等,也早就被小六江雪翎带走,由六福商号暗中安置。 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里某一日忽然出现了一支商队,这商队太过神秘,但人人以黑纱蒙面,唯有露出来的眉眼可瞧见几分罕见姿色, 但这些人极为低调,白日不出,黑夜行商,好似隐于极夜之下的魑魅…… “妻主、妻主?” 青山,嵊唐县, 半旧的马车停泊在官道上,江斯蘅窘迫着一张脸,那俊脸都红了,有人本是在与他闲聊,可大概是这些日子太疲惫,聊着聊着就睡着了,等马车一晃,那人身子一歪,就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为此僵硬了一路,直至此刻马车停下,在外充当车夫的小五叽叽喳喳地说看见一家驿站,打算在这里吃顿午饭,而他大哥则是坐在两人对面,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哦,对了,三哥留在钟山那边了,在守株待兔等那些夜王府的叛徒们前去送死,不出意外估计还得再耽搁一段日子才能彻底解决,然后再回来与他们会和。 但此刻言卿浑浑噩噩,她好似做了一些梦,梦见年幼时的满树晨光,梦见了那梧桐树下,梦见昔年的双子峰,以及一片旷野,一片山林…… 阴天的风筝,山野中传来的银铃笑声,一袭红衣的莺儿迎风奔跑,穿着一身白衣的谢羲和在后面追赶,她还梦见一个身着紫衣的中年男子, 威严,深沉,上位者的雍容,那是夜王,她和夜莺的王父…… “妻主、妻主??” 江斯蘅又唤了两声, 言卿醒来后,只觉那些梦境好似逐渐淡去,她恍惚了许久后,才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到哪儿了?” “已经到嵊唐了,今晚就能到家了,”江斯蘅顺手扶了她一把,感觉她热乎乎的, 说起来,妻主虽清冷,但自从信香觉醒,就总是热乎乎的,身上的衣服也总是很容易被汗湿。 言卿侧了侧身,抬手拨开马车帘子,恰好此时看见车外有一顶软轿路过, “快看,那是赤牙钱庄的温郎君!” “温郎君?那不是温白遥吗?我记得他好像是孙娘子的侧夫?” “害!什么孙娘子啊,听说那位娘子出息了,之前在钟山窑矿,被一位女侯看上了,女侯将其收作心腹,跟着女侯一起离开幽州了。” “这温侧夫似乎为此伤情,酩酊大醉后一头磕在了石头上,之后就得了失魂症,似乎全都忘光了……” “哎?还有这事儿??” 恰好那轿子停下,一袭白衣的温白遥徐徐起身,他身边跟着一名小厮,那小厮喜笑颜开地搀扶住他:“郎君,您当心一点,” 而那温白遥轻点一下头,但等走出软轿后,不知怎的,像是察觉了什么,忽然往这边看来一眼, 那神色温和,有种青天白树的风采,好似一扫以往的阴霾,只是看向言卿时,他神色里也好似带上些困惑, “不知这位娘子……可是认得在下?” 言卿:“……” 下意识看向驿站外,正急火火喊着让老板给他拿点大包子的小五江隽意。 半月之前,钟山一切了结后,小五就洗去了温白遥那些记忆,很多事这人都不记得了,他的人生仿佛推回到十八岁前,尚未遇见孙秀荷,尚未与孙秀荷成婚前…… 言卿一笑,“不,并不认识。” 但温白遥不认得她,却认得坐在她身旁的江斯蘅。 “蘅哥儿,” 他笑着打了个招呼,而后眼底也好似有些诧异,像是有些明白了二人的关系。 江斯蘅微微张口,半晌后,才“嗯”上一声, 然后偷瞄一眼言卿, “这,我妻主!这是我家娘子!我妻主!” 我的,我江斯蘅的,妻主。 … 江氏宗族。 第319章 眼里只有她(为【陌然】加更,2) 小六儿江雪翎比言卿他们更早回来, 当初他和六福商号的管事李铭鹤一起带走了集秀营中的貌美夫侍,在处理完后续的安顿事宜后,就先言卿一步回到了青山这边, 不过这些日子他一直忧心忡忡,联想到当时局势,真的很难放下心。 “又在想什么?” 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六儿轻抚着那张古琴,一回头就见他二哥满身风雪地从院外回来, 他起身道:“我就是在想妻主他们,还有大哥……也不知那边如何,那萧长慎似乎不太好对付。” “不必多虑,依我对大哥的了解,他似乎是想让妻主自己去处理,而若是妻主无法处理,他自会出手,此次定安全无虞。” 六儿:“……” 不禁看了江孤昀半晌,只觉二哥身上那些清冷,似乎比起往日更重许多。 另外就是,他们这些人,虽然全都对大哥有种近乎盲目的自信,可这份盲目在二哥三哥身上尤为明显。 “虽然我也觉得是这样,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江孤昀神色一顿,又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从钟山那边送来的一封信,他下意识地看向院外寒雪,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转眼已是寒冬腊月,年关将至。 他又恍惚片刻,才道:“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小六儿江雪翎与他一同看向窗外,而此时的江氏宗族已是大变模样, 从前破烂的房屋许多已修葺重建,几乎挨家挨户都有一张火炕,屋子里头暖洋洋的,不必像往年寒冬冷的冻死人,人在室内甚至只穿一件薄衣就好, 有时若炕火烧得太热,甚至只穿一袭薄衣都还嫌热, 就这么,转眼天色又渐渐暗了, 等入夜之后,这梧桐小院,江孤昀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像往常一样顺手点燃了油灯,又拿起了一本书,窗边有一张矮榻,他坐在那矮塌之上,可翻开的书本许久许久都没能看入眼,反而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积雪与那如墨一般的夜色。 ‘等这次回来,等从钟山回来,介时桥归桥,路归路……’ 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想起这趟出发之前,有一次妻主曾对老三说过的那些话。 分别似已近在眼前, 虽说,听六儿的意思,大哥似很早以前便已与那位妻主相识,两人起于年少,可她此前一直想走,那么,此后呢…… 是走,还是留? 他这般想着,便不禁入了神,又忽然想了许多, 若她不走,那她又是因何而动摇?可是因为大哥? 若她心中将大哥看得这般重,若大哥能够影响其决策,做到旁人都无法做到的事情,那么…… 屋内分明很宽敞,可有那么一瞬间,独自静坐于窗前,江孤昀却突然有种拥挤窒息的感觉。 他心神不宁,半晌又放下了手中那本书,徐徐起身推门而出。 立身于屋檐之下,清清冷冷地看向远方山林,就这么驻足失神了片刻,直至今夜这场雪越下越大。 等他回过神后,才勉强敛了敛神, 正欲转身回房时,却突然听见有人在喊, “二哥二哥!” “我们回来啦二哥!” 江孤昀又是一怔,猛地一抬头,就见小五江隽意坐在马车上,手中挥舞着小鞭子,嘴巴上全是油,手里还拿着个已经冷掉的红豆馅馒头, 他看起来还挺高兴的。 而等马车停下时, “小卿,当心点。” 江孤昀身形一震,而后便死死看向那辆马车。 率先下来的,是老四江斯蘅,站在一旁撩开了马车帘子, 而后是一对儿壁人,那二人皆是一袭白衣,一个先行下车,而后转身伸出了一只手,将那名同样白衣但神色疏离冷清的女人搀扶而出, 等那个年轻女人落地之后,她忽地看向梧桐小院, 她看向了屋檐下, 然后又蓦地弯唇一笑。 “江孤昀。” “!” 瞳光微颤, 江孤昀下意识地一抬手捂住自己的脖子,风雪中传来女人冷清但也温和的嗓音,而他只觉一阵热血直冲而上, 双耳悄然发红, 他怔怔望了对方许久,才又徐徐的,徐徐的,缓缓地吐出一直悬在心中的那口气。 “妻主……” 她回来了, 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于是也不知怎的,他也薄唇一掀,与她遥遥相望时,那神色似是一瞬褪去了许多清冷,化为一片微风似水的模样…… … “饿死我了饿死我了!” “大哥二哥你俩谁做饭?” “六儿我跟你说我们回来路上遇见温白遥了!” “四哥你干嘛呢?你当你是哪来的野狗啊趴在妻主附近一个劲地闻人家身上的味道……” “啊你说三哥?三哥还在青山那边,还得再继续多杀几个,等杀的差不多了也就回来了……” 昔日清冷孤寂的梧桐小院一下子热闹起来,小五江隽意一人就能把这儿叭叭成一副人声鼎沸的模样。 江孤昀则是已走进厨房,唇边浅笑不曾回落,垂眸取来米面,又让六儿从小院的地窖里搬出一些贮存的食材, 他大哥从钟山回来这一路,除非是在马车上,否则一下马车准要戴上一顶白纱笠帽,不过如今人在家中自是没那些顾虑。 他身形一晃,斜倚在房门旁,就那么笑着瞧了江孤昀许久,见江孤昀背对着他忙碌个不停, 想了想,他眉梢又一挑,并徐徐弯起一双长袖,来到一旁给江孤昀打了个下手, “就这么高兴?” 江孤昀瞧他一眼,那神色清冷之中又有平静柔和, “能重新团聚,我曾做梦也不敢这般设想。” 但江虞羲又似笑非笑地瞧他几眼, “我还以为你眼里只有小卿,而没我这个大哥?” 江孤昀:“?” 忽地一僵, 而那双白玉似的耳,也倏然就红透。 第320章 江孤昀:“我,自找苦吃?” 而江虞羲一边洗菜,一边回首看向堂屋那边, 那边倒是闹腾得很。 小六儿江雪翎抱来他那张古琴,坐在一旁给人家弹曲儿, 老四江斯蘅则是眼巴巴地瞅着人家,寸步不离,还时不时地吸吸鼻子,像是在闻着什么香味儿,然后闻着闻着就把他自己闹成一个大红脸, 小五江隽意则是嘻嘻哈哈,手里抱着一堆瓜果糕点,时不时地拿起一块儿塞进那位妻主手里,美其名曰是让人家垫垫肚子, 他自个儿是个胃口大的,也是一个吃不胖的,就总以为他家妻主也像他一样有个无底洞, 尤其从钟山回来的这半个月,这一路上,他渐渐多了一个小毛病,隔三差五就得投喂人家, 就好比今儿晌午,言卿之所以在马车上聊着聊着就睡着了,就全是这江小五害的, 喂多了,把人吃撑了,吃撑就犯困。 而此刻江虞羲瞧着那边,不知怎的又忽然一笑,但接着,他又抬起了胳膊肘撞了一下江孤昀, “她想走,如何留?” “你问我?” 江虞羲眉梢一挑,“那不然呢?” 这个家,其实江虞羲也不大爱动脑。 就好比江孤昀, 可千万别忘了一件事,这位江大哥从前一直是个甩手掌柜来着, 好比弟弟们一个接一个地带回来,但带回之后就撒手不管了,六儿他们几乎全是二哥江孤昀给带大的, 江虞羲是那种平时不爱管事,但真正碰上了什么事情直接一击毙命全部解决的类型,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意义。 但平时过日子? 嘿,有那受苦遭罪操心不完的,但那肯定不是他。 … 晚上这顿饭吃得很热闹,直到后半夜,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老三江云庭人在钟山处理后续事宜,兄弟六人五缺一。 而后半夜时言卿哈欠连天,她困得眼皮子直打架,等她回屋后,那哥几个也散了,各自回房了。 只是江孤昀却枯坐了许久。 “……留下?” 该怎么留下? 怎么才能把她给留下? 说起来,今天晚上,他一直避讳着这件事,没敢提及,也是怕扰了这份过于轻松闲适的氛围,不愿在当下扫及众人的兴致。 但怎么看大哥的意思,“……” 先是皱了一下眉,然后又松了一口气。 看来大哥和妻主之间,倒是也没那么牢不可破坚不可摧,至少没他想象中的那么拥挤。 许久之后,江孤昀又徐徐抬起手,轻按自己的心口,只是那神色里似乎也带上些苦涩, “还真是,没想到,想不到……” 事已至此,又本就是这么一个多智的性子,他又怎会不知, 或许这些情绪,起初只是因欲而起,可那份欲存在太久,下意识地多去注意,很难不注意,而一旦注意久了,便也将那人的一颦一笑放在心上, 但这条路并非一片坦途, 心悦于妻主那样的人,就连在他自己看来,都是一件自找罪受的事情,纯纯的吃力不讨好。 “哎……” 许久之后,这一室漆黑的房间之中,好似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叹息。 翌日, 天亮之后,屋外逐渐热闹起来。 “言小娘子回来了?” “我昨儿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这院子外头。” “山下放哨的那些人也回来报信了。” “她咋样?这趟安全不?” 就好似外出一整年,回家过年时街坊邻里挨家挨户串门子, 一大早老族长就笑呵呵地拎着一袋东西上门了, 如今这江家村甭提那小日子过得多爽了,大冬天的,屋里暖烘烘的,娃子们想出来就出来,不用像以前那样畏畏缩缩地躲在家里避着那些妻主娘子们, 而且言卿之前一直致力于让他们自给自足,她离开这阵子青山这边很是稳定, 好比宗族炼出来的油脂挑去隔壁的沭阳县贩卖,又好比他们试着自己裁衣制衣,总之对比从前多了许多收入来源。 不过老族长带人过来时,言卿还没醒,等她苏醒后,老族长又坐下来跟她聊了聊家常,临走时一脸欷歔,却也是笑容洋溢。 许是年关将至,在这样的日子里难免要有诸多感慨。 而言卿洗了脸之后,一转身,就见不远处的屋檐下正屹立着一道宛若寒雪修竹似的挺拔身影。 她愣了一下,才问:“怎么了?有事找我?” 她拿起长帕擦了擦脸上的水迹,又顺手擦了擦脖子, 江孤昀凝睇许久,才又不着痕迹地做了个深呼吸,但下意识想起,当初这位妻主觉醒信香时,曾依偎他怀中,枕在他肩上呜咽, 那些沙哑又炙热的喘息喷吐而出,薄薄一层喷洒在他颈项之间,他一时便有些恍然, 可这份恍惚也不过是片刻而已,很快便又消散一空,成了平时那副清醒而又克制的模样。 须臾, 江孤昀思量着开口道,“主要是有些事情,昨夜已是太晚,便没来得及告知于您。” 言卿:“?” 忽然有种感觉,就仿佛领导出了一趟差,直属下级来找上司汇报工作进度似的, 这想法逗笑了她。 她轻嗯一声,然后又点点头,“行,你说,我听着。” “首先是那岑佑情和崔盛芸。” 他思量着道:“那崔盛芸我并未轻易妄动,而是将她交给山下那位赵县令。” 言卿:“!” 这事儿还得从上个月说起, 言卿她们这一走差不多一个来月,主要是一来一回耽搁了不少时间,大半时间都已用来赶路。 而在此之前,言卿曾掳走岑佑情和崔盛芸,但这二人失踪也在山下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江孤昀留守青山善后时,觉得此事单凭他一人怕是不好遮掩,外加他此前便知晓一些事情, 比如县令赵宥冕这些年之所以委身崔盛芸,是因一些隐情,是因想查当年那位妻主的死因。 思来想去他便与赵宥冕达成了一场合作, “大概是前些日子,山下那位赵县令找人伪装成崔盛芸的模样,照例率领队伍上山视察各个村落,” “然后天寒地冻,山路难走,崔盛芸的马车不幸坠入山谷之中,经连日打捞之后只发现尸体一具。” “如不出意外,等年节之后,府城那边许会派人接手嵊唐官媒一职。” 第321章 翻天覆地 言卿:“!” 愕然片刻,而后才又徐徐一点头, 看样子那崔盛芸应该是死了,死在赵宥冕手里? 又或者其实还活着,但被赵宥冕控制在手中? 那位也是一个厉害的主儿, 多年如一日,无人看出其破绽,可见其查探女侯之事的决心有多坚决。 “其次则是那岑佑情,近日天寒,她又一直被关在那后山石洞中,关于此人我并未擅自处理,” “不过前阵子雪下得太大,她似是感染风寒,近日已病得越发严重。” 言卿点了一下头,说:“这人可直接处理,之前钟山发生了不少事,我们几个回来之前也曾将一位娘子的尸身伪装成岑佑情,” “当初一路去青山那边高调,如今恐怕所有人都以为岑佑情死在那些混乱中。” 江孤昀也轻点一下头,心里仿佛有本账,如今将岑佑情的名字从账本中划去。 “还有一件事,就是……” “这江氏宗族,此前一直有人暗中盯着您,那人许是赫连娘子的眼线,” “而这些日子我一直让王娘子、陶娘子,还有韩娘子,暗中留意那些妻主娘子们,也算有了些眉目。” 当江孤昀说出一个名字,言卿回忆起当初那些事,却并无多少意外,似乎心中早已有过相关推测。 不过她倒是更在意另外一个, “你说韩娘子??” 那人她记得, 当初磐石村那件事情发生时,村子里有个名叫江寻实的,那人曾是林娘子的傅氏,当时被赫连娘子弄得遍体鳞伤,而这韩娘子曾被卷入其中, 也算受了一场窝囊气,曾被小陶娘子冤枉过,但这人,怎么还和王娘子、陶娘子,一起并列了? 江孤昀见她错愕,眼底也不禁柔和, “您回头若是有空,不如去那边看看。” “那些娘子起初不太服从王娘子管教,但大抵是因当初曾被陶娘子冤枉过,韩娘子起了一个表率作用。” 不就是为言娘子做事吗? 只要老老实实的,不随意嗜杀,日子便可过得很好, 她主要是看不惯陶娘子拿着鸡毛当令箭,大抵是赌气成分,反而叫陶娘子阴差阳错逼上梁山了。 事到如今平时那些妻主娘子若是出了什么事,多是由韩娘子和王娘子带头管理,反而是从前耀武扬威的陶娘子,如今倒是成了一个镶边的。 只能说风水轮流转,昔日冤枉那韩娘子一回,如今却被人家见缝插针地找她麻烦, 不过这也顶多算一些小打小闹,双方之间有点过节,但也没那么严重就是了。 反而是意料之外地多了个帮手。 就这么,两人一个轻声汇总,而另一个听着听着,便是一脸惊讶,又时而一脸好笑,一心感叹, 末了,言卿又不禁看了看江孤昀。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江孤昀神色一怔,而后又笑着摇摇头,“不辛苦。” 但他神色好似越发柔和。 他为她镇守后方,青山一切蒸蒸日上, 但提及这些却也仅是轻描淡写的三两句言语,并未以此居功。 看似一切顺利, 但其实言卿离开之后,也曾有那么一些日子,因这诸多繁琐,他曾夜不能寐。 远的不提,就只说在赵县令父子带走崔盛芸之前,那崔盛芸在嵊唐官媒也有一些心腹人手,那些人察觉她失踪,甚至大张旗鼓地来搜山, 多亏了江孤昀较有先见之明,提前请来沭阳官媒那位姚千音来此镇压。 又好比磐石村死了那么多人,一整个村子被赫连娘子屠得就只剩下那么几个活口,其余村子兔死狐悲,险些聚众而起与那些妻主娘子有流血冲突, 还有那些妻主娘子们,当初死于一寸灰的娘子人数不少,这也是赫连娘子屠村的重要原因, 那些妻主见旁的娘子死了,陡然变得暴戾,局面险些失控,险些将此事闹大, 以及如今青山这边已成铁板一块,其余村子已全部并入这江氏宗族,而这期间所发生的种种, 村与村之间的冲突,江氏宗族与其余人所产生的矛盾等等,又或者妻主娘子的暴行,以及期间死去的那些夫侍等等, 简直就是一片散沙,一团乱麻,而能平衡处理这一切,江孤昀也着实耗费了许多心力。 也是此前那些衣不解带,那些深思熟虑,那些缜密心计接连整顿,才换回如今这片看似太平的安然现状。 他并没有觉得苦,他觉得这是他该做的,而能帮到她一些,于他而言也是心中甚安。 那些个为她担忧牵挂的夜晚,他很多时候都是凭借处理这些事情才熬过来的。 不是不惦记, 只是他更清醒,更明白,比起那些空无用的惦记,更应该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这些事。 …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徐步往外走去, 昨夜回来时天色太晚,当时四周全是黑乎乎的,言卿只觉这江氏宗族似乎多了不少房子,但也没太细看, 如今一瞧,才发现这江氏宗族早已翻天覆地。 “如今这江氏宗族……人口大概多少?” 江孤昀行走在他身旁,“磐石村幸存的那些人已融入进来,另外还有山中其余几个村子,以及那些深山散户,” “合计起来,妻主娘子共三十一人,而总人口应有两千四百余人。” 两千四!对比从前那四百多人口,足足壮大了六倍! 言卿看见了江寻实,这人脸上大概是被齐语冰易容仿妆过,看似一副容貌寻常的模样,与其余死了妻主的夫侍一起以散户之身重新融入了江氏宗族。 如今他们这些人占据宗族东边的一片空地,那里的积雪已被扫干净,仿佛打造成一片演武场, 有用来锻炼力气的铁锁石墩,也有一排又一排的武器架子。 精铁炼制的弓弩与刀剑长枪几乎人手一把。 而那些人此刻正凑在一起晨练打拳, 离老远便可听见那边出拳之时的低喝之声,论起精气神已是焕然一新。 第322章 待得来年春花开 “……这?” 她又不禁回头看了看江孤昀, 江孤昀温和一笑, “之前局面没这般稳定时,青山便已全民皆兵,” “凡是年满十五,而低于四十五以上的男子,纷纷在此组建成民兵,” “山下那些站岗放哨之人,也多是由他们这些轮回值守。” 言卿:“……” 又不禁看他许久。 “怎么了?”他问, 言卿摇了摇头,“也没怎么,我就只是在想,你真的把这些事,全部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靠人不如靠己,妻主令虽可调遣当地驻军一成兵力,但这一成也就千人左右,而今这江氏宗族真若起了什么战事,不仅仅只依靠那些驻军,就连村里的孩子们都人手一把小刀, 这两千多的人口,能战者至少要在一千八左右,甚至就连一些老人看似年迈体衰,但言卿之前曾从老族长身上闻到一些硫磺的味道,估计是随身带着些火药。 她想了许久,又忽而一笑,风雪拂过她冷清的眉眼,而她眼中好似融入了许多东西。 “今日天寒,不若先回去?正好家中也该开饭了,” 临出门时,江孤昀臂弯上搭了件披风,但如今见风雪拂来,一些碎雪落于她肩头,而看她脸色似乎也没之前那般潮热,便拿起披风披在了她肩上。 言卿忽然想起小六儿江雪翎,六儿也曾为她披衣,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 而眼下像现在这样,看着近在咫尺的江孤昀,看见那人眼底的清冷,却也清醒克制的柔和,她心底某一个地方,好似忽然为之柔软了许多。 “……江孤昀。” “嗯,我在,”他轻声应着。 而言卿迟疑片刻,才突然说, “你觉得……这份妻夫关系,到底是什么?” 他被问得一怔, 而言卿则是徐徐一垂眸,又回首看向梧桐小院的方向,风雪之中有人打打闹闹, 一个一袭黑衣,一个笑意盈盈,还有一个跌跌撞撞但好似面带几分无奈, 而院外那梧桐树上,也有人头枕双臂,慵懒闲适,一身白衣白发,就那么坐于树梢笑着瞧向了这边…… 以前是时间紧,任务急,言卿没来得及思考这些, 但她从前一直想着,等江虞羲回来后,等青山这边一切稳定后,她便可以撒开手,便可以离开这江氏宗族。 然而此次钟山之行,她心中的一些东西,也已起了许多微妙的变化。 不知为何,她忽然就觉得,她似乎有些撒不开手了, 有点放不开, 放不开他们这些人。 似是有那么几分眷恋,在干扰她心中所想,总觉得若是就这般离开,或许来日会有许多遗憾。 但就在这时,忽然之间,一只有些冰冷的手,轻碰她指尖,而当她看去时,就见江孤昀闭了闭眼,又用力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些平静似乎起了一些裂痕, 而后他手中一紧,忽然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妻主能否,再多留一些时日?” 言卿一怔, 而当他重新看来时,那嗓音有些沙哑,那眼底也有些暗红。 “人世辽阔,青山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但有些分别,许是一别,便是一生。” “所以您能否再多留一段日子?” “至少,等过完这个年,等这场雪停时,等来年春花梨树开于满山时。” 他们之间或许已经有了一些羁绊,可这份羁绊却不足以将她完全留下, 这种事,江孤昀懂,他也能感知得到。 “冬日雪寒,山路难走,有些事也并不急于这一时,所以妻主能否再多留一些时日?” 留住她,拖住她,至少在那之前,多争取一些时间,而不是就这般放她离开。 哪怕多一日,多一天,也是好的。 他们这些人,总归没那么无用,总归能在她心中刻下几分痕迹, 而现在江孤昀所想,是趁那之前,让这些痕迹更深刻一袭, 以免有朝一日她当真离去,便一去不回, 他总归是想让她多牵挂几分。 … 言卿不知为何有些心乱,她忽然有种感觉,仿佛再不走,就再也走不掉一样, 又或者往后就算她离去,也绝非她从前想象中的孑然一身独自一人,而是兴许会被这些人跟着, 她隐隐察觉自己好像已经来到一个很重要的关键之处,仿佛面对两条走势完全不同的分叉路,只要她做出决定,迈出这最后一步,将有可能是两种完全截然相反的人生处境。 但客观分析,江孤昀说的也确实很对,都已经年底了,寒冬已至,这时候出行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首先是天寒地冻路途遥远山路并不好走, 其次则是夜厌爵那边。 十九叔并未随同他们一起回来,他们与夜厌爵是在钟山那边分别的。 一个是女侯独自应付萧长慎那边难免让人不放心,另一个则是夜厌爵打算统筹人马,召集夜家如今幸存的那些人口。 这些事想要做成绝非一日两日,而言卿也需要一个时间缓冲等待十九叔那边的结果, 一旦夜厌爵那边捎来消息,她将立即动手,而下一步,则是离开幽州,剑指幽州之外, 此后定然烽火硝烟,她几乎已经能够预见来日会有怎样的厮杀争斗。 “妻主,走,回家吃饭啦!” 小五江隽意笑吟吟的,他步履轻盈地走过来,但一瞧他二哥竟然攥着人家言妻主的手,他眼珠儿微微一转。 突然又扭头望了望靠坐在梧桐树上,一身慵懒惬意闭目养神的大哥江虞羲。 也不知是在琢磨什么坏主意,他突然娇里娇气地凑过来, “二哥呀~~~” 江孤昀:“!” 心头一凛,几乎是刹那警觉。 而江隽意则是贱兮兮地看过来,那模样可暧昧得很,“矮油,这说起来,二哥跟妻主~~~” 忽然又好似想起什么,他临时住了口,然后眼巴巴一脸无辜地看了看言卿那边。 言卿:“?” 第323章 你们两个到底干啥了 言卿与他相处这么久,一看就知这江隽意没憋好屁, 但她身形也是一僵,死去的回忆攻击她, 想起当初信香觉醒时,与江孤昀发生的那一切。 言卿:“……” 微微一抬手,徐徐遮住了双眼,然后又轻咳一声作为掩饰, “走,先回家,风有点大了。” 江孤昀松了口气,但也不禁蹙眉暗暗瞥眼江隽意,那神色里像是夹杂冰冷的警告。 小五却微微一噘嘴,“哼唧!” 他这不是闭嘴了吗,不是没接着拱火吗,那二哥还瞪他干什么? 啧啧啧他二哥命还怪好的咧, 这也就是妻主在这儿,不然看他不一把扯碎他那个遮羞布的。 不过那梧桐树上,江虞羲眉梢一挑,而后气定神闲地朝这边看了过来, 瞧见江孤昀冷着一张脸,那模样真是清冷又禁欲,而小五则是斜眼看苍天,小嘴儿都快撇上天了,两手一揣就溜溜达达地跟在了妻主后头, 江虞羲:“……?” 嗯哼? 怎么就忽然觉得,孤昀和小卿之间,好似曾发生过什么? 且还是那些,更暧昧,更情糜,更难以道明的东西? 忽地,他眼底一凉,而后竟也笑了。 只是那笑起来的模样多少有点笑不达眼。 江孤昀:“!” 就这么一刻,突地身子一僵,一瞬有种寒芒刺背的不祥之感…… 几人回家后,清晨寒冷的雪雾还没散, 江孤昀照旧低调地走进厨房负责张罗这一家人的一日三餐,而言卿则是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纸笔在上面涂涂抹抹写写画画,仿佛在衡量什么,又或者是在记录点什么, 江隽意眼神一亮,忽地从门外探进一个小脑瓜儿,就那么眼巴巴地望着他妻主,那小眼神儿,可真是幸福到了,着迷得不要不要的。 六儿则是望了望天色,又伸手轻抚室内的火炕,见炕温并不是很高,于是转身出门,“五哥,帮我一下。” “去去去,一边待着去,” 江小五冲他挥挥手,那亮晶晶的小眼神都快黏在言妻主身上了,可人家言妻主正忙着思量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呢,眉心微蹙,认真专注,压根儿就没那个空闲搭理他。 不远处,江斯蘅本是正在收拾他自个儿的屋子,一见这忽然就拉长一张脸,“六儿喊你呢,聋了吗,没听见吗!” 然后就黑着脸冲过来,一把薅住江小五的衣领子,直接就把人给拽走了。 小五江隽意:“?” “诶?诶?诶?” “你这人咋能这样儿呢!你拽我干什么呀?” 他气坏了,忽然又想起,之前在中山那边曾挨过他四哥一顿胖揍,顿时就很不乐呵了。 反而是当弟弟的小六儿江雪翎,一见这,不禁摇摇头,若有似无地叹一声,然后喊着老四小五跟他一起去外头多抱一点柴火来, 免得等下火坑冷了,万一再把妻主冻着就不好了。 … 厨房这边也是风生水起,江二厨像往常一样在灶台前颠勺,最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简单的烹饪方式, 他眉眼微敛,看似专注,但正欲拿调味瓶时,忽然一只手抢先,拿过之后又递了过来。 江孤昀侧首一看,而后不知怎的,就忽地一僵,那神色本就清冷,如今看起来似更僵冷了一些。 “……怎么了?”他看着他大哥江虞羲问。 江虞羲眉梢一挑,又忽地一笑,那眉眼和煦,端是一副潇洒随和的模样,就连平日那副如仙人临尘的冷清之色,都好似被这驱散了不少。 但他忽然就问道:“说起来……小卿她那个信香一直不大稳定,我曾听小五说因为她是双王,所以觉醒用时比起旁人要来得更加长久,可对?” 江孤昀又是一僵,然而看似自然地轻嗯一声,神色如常, 只是等拿过调味瓶后,那模样却多少溢出几分克制之下的慌乱之感。 江虞羲又再次眉梢一挑,他笑意更深,“我一直没来得及问,她当初觉醒信香时又是什么情况?” “世间妻主一旦觉醒,总是要伴随许多问题,甚至官府那边也曾有明文规定,在妻主年满十八之日,必须有夫侍陪同在旁?” 江孤昀:“!” 喉结微微轻咽,翻炒的锅铲也微微一顿。 但他垂了垂眸,顿住许久后,才又忽地问:“大哥问这个,又是想作甚?” “况且,” 他徐徐回首,看了一眼江虞羲, “大哥可是忘了,妻主亦是孤昀之妻主。” 江虞羲:“……” 那眉眼徐徐一沉,冷清好似檐外冰澌,眼底也没了多少潇洒,也不再像之前那般从容, 乍一看,就只是一副冷冷冰冰的模样,甚至就连那多余的情绪都欠奉,好似一瞬便将所有喜怒全部深锁于心底。 江孤昀又瞥他一眼,才长吁口气,“一妻六夫,那种事,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说完,他自己也徐徐一垂眸, 他们这些人,真若论起什么贞操观念,肯定与言卿从前那地方不同。 一夫只侍一妻,夫与夫之间和平共处,或许偶尔会有一些小摩擦,小冲突,小争夺,但同居一侍,也侍奉着同一名女子, 自幼所接受的教育便是这个,身边的所有人也都是这样,三夫四侍也不过是等闲事,反而是像言卿从前生活的地方,什么一妻一夫,在他们这些人看来才更像是天方夜谭。 所以,注定了无法独占,注定了迟早要经这一关,要走这一步。 又过许久,江孤昀再次长吁口气,“……若这都受不了,以后怎么办?” “大哥昨夜曾让我设法将妻主留下,可大哥应该也知晓,若她留下,便绝不是只为一人,为某一个人而留下。” “当她下定决心留下时,大概也是她真正接受我们这些人之时。” 他又回眸看了一眼江虞羲,而江虞羲眉梢挑了挑,随后又身形一晃,斜倚在一旁。 倒是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那眼底神色,也好似忽然起了一些雾,朦胧了他所有思绪,使人瞧不真切…… 第324章 他想做最特殊的那个 言卿每日早饭不爱油腻,有时清粥小菜清汤便饭便可满足她一肚子馋虫, 吃完之后她便准备出门, 之前江孤昀跟她提过那些娘子的事情,她打算去那边走上一趟,另外还有那个岑佑情,也该解决一下了。 小六儿江雪翎为她披上一件雪白大氅,小五江隽意狗狗祟祟地想要跟上来,老四江斯蘅则是横冲直撞,一副不管不顾的架势直接跟在她屁股后。 江孤昀倒是神色如常,看松下两边长袖,而后拿起一册账本,看那模样似乎是要去找老族长,但也正好与言卿顺路,能陪着言卿走上一段儿。 唯有江虞羲不知所踪, 言卿:“?” 回头望了望,问:“你大哥呢?” 江孤昀迟疑片刻,才说:“估计是,心情不好,又或者,是准备做些什么?” 言卿:“?” 正糊涂着,小五就已猫着腰从老四胳膊底下钻出来,然后一把挽住了言卿的臂弯。 “好了好了,不是要去见王娘子吗?大哥都挺大一个人了,用不着惦记,” “走走走,等处理完那边的事情,到时候我带你上山摘松塔呀!” 说着他就把言卿给拐走了,而慢了半拍的江斯蘅:“?” 以及晚了一步的小六江雪翎:“?” 虽是性情不同,但此刻这哥俩忧忧郁郁地瞅着那个江小五,那神色可真是神同步。 “……烦!” 但烦归烦,到最后还是认命地追了上去,然后江斯蘅伸长脖子跟江小五斗嘴骂架骂了一整路。 “……呵?” 言卿忍俊不禁,一时竟笑意不止。 … 梧桐小院,从前有个屋子一直空着,但在这次江虞羲和言卿一起回来后,就十分自然地住了进去。 此刻门扉半掩,有冷风从室外卷来,而那一铺火炕之上,一人白衣白发,眉眼却如霜雪冷清。 他长发凌乱地铺散在被褥之间,双手放在头后,就那么凝视着上方房梁,一副冷眸沉思的模样。 言妻主已经出门了,家里那几个也全都跟着一起走了,如今这梧桐小院静悄悄的,也就只剩下江虞羲一人而已。 良久之后,他好似在回忆什么, 回忆着昨夜至今,孤昀的一举一动,以前在钟山,斯蘅、隽意、雪翎…… 想起几个弟弟对小卿的态度,那副热切,那份在乎,那些追随,以及每当小卿出现在那几个眼前,那几人的神色,一举一动,那些微妙之中的细节…… 有人明目张胆,有人隐晦内敛,但殊途同归,本质相同。 “呵,” 半晌,江虞羲又薄唇一掀,好似在笑。 他徐徐起身,一头长发如银丝白雪,就那么披散而下,冷白的手腕随意搭在膝盖之上,那副仙人临尘的风采也因此而越发出众, 只是不知怎的,竟也好似有种深沉内敛,令人捉摸不透的威势。 许久,他又长吁口气,抬起的手,顺着那雪白的额头,徐徐往上一拢,撩开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冰冷出尘的凤眸, 虽深邃,却也总好似夹杂些冷意,而每当笑时,其实也多少有那么几分的松弛和玩世不恭, 只是此刻那神色倒也寂静许多,像洗涤了所有喧闹。 “终归是引狼入室,” “倒是被他们几个落下许多。” 他这么说着,又是轻笑一声,但转念一想,又徐徐看向了门窗之外, 风雪依然在呼啸, 事已至此,烦心也无用, 只是,他这个人, 或许是真有那么几分毛病在身上, 不论是出于年少时的那些羁绊,这多年以来的牵挂,从前那份共同的志向,又或者是其他, 分享,从最初他便已知晓, 可有些事也是绝对不能让步的。 他总归是想做她心中最为重要,最为特殊,且无人能与之比较,无人能将之替代的那个。 “那小子倒是给我上了一课,看来是我这阵子过得太过安逸了。” 凤眸微眯,他又忽然起身,转瞬之后, 只余一扇门扉轻晃,似有一抹寒风翩然而出,室内却再也不见江虞羲影踪…… … 几十个妻主被统一管理,言卿来到这边时,远远一看,就见有人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 昔日曾有过几面之缘的韩娘子正寒着一张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跟个监工似的,手里拎着个烧火棍子对那些妻主虎视眈眈。 “你们还真把我话当成耳旁风?背地里拉帮结派,怎么,还真想反了不成?” “说了八百次禁止屠杀禁止凌虐!就这么喜欢糟蹋人?行!” “昨儿下午那事都是谁动手的,全给我站出来!别逼我亲自动手!” 陶娘子偷偷瞄着这一幕,正蹲在一旁瑟瑟发抖,她嘤嘤个不停,忍不住伸手扯扯王娘子,“她咋回事呀?” “她咋这么能呢?” “她咋越来越吓人了呢?” 小陶娘子泪花子都快吓出来了, 王娘子呵呵一声,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呦,这就知道怕了?” “以前那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本事怎么没了呢?” 陶娘子立即痛苦地抱住脑瓜子,“我哪知道她惹不得呀!说到底韩姐她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呀?脸一冷看起来可吓死个人了……” “哦你说这个啊,”王娘子回忆了一番,而后又说:“我之前听她说,她祖母似乎曾是一位驻军娘子?不过她祖母已经过世了,算是家道中落,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来幽州当配种娘子的地步。” 所以这韩娘子也算是家学渊源了,年幼时曾是那位祖母亲手带大的,见过那人带兵,眼界非常人可比。 陶娘子又是嘤咛一声,“……她最近整天给我穿小鞋。” “自找的。” “……她还骂我!!” “自找的。” “……她最近给我安排的差事全是又苦又累的!!” “自找的。” “呜哇哇哇!王素娥!咱俩可是先认识的,咱俩是一挂的,咱俩是最先投靠言娘子的啊,你怎么不帮我,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啊!?” 第325章 真没把她当外人 陶娘子真是要气死,委屈得都快要哭辽。 王娘子似笑非笑,“谁让你自己欠欠儿的,种下什么因,那就得个什么果,至少人家韩娘子可没冤枉过你,给你安排那些苦累差事也是为了让你能练练手,谁让自个儿能力不大行。” “……嘤!” 没法活了,真真是没法活了。 而另一边则是吱哇乱叫,那韩娘子已经拎着个烧火棍子把昨儿惹事的几位妻主收拾了一通,等杀气腾腾地一回头,顿时阴着脸冷飕飕问道:“你又在蛐蛐我什么!?” “嗷~” 陶娘子吓得一蹦三尺高,赶忙屁滚尿流地往后跑,活像是叫人吓破了胆似的。 王娘子见此忍俊不禁,“好了好了,你也别跟她一般见识。” 韩娘子冷冷一瞟,旋即又皱皱眉扔下了手里的烧火棍子,“这不是什么见识不见识的问题,又不是我想存心难为她。” 她跟王娘子倒是挺对脾气的,只是如今一想青山这边的现状也多少有些头疼。 “不管是怎么开始的,反正咱几个现在是在帮那个言娘子做事,” “青山这边不提别的,就只说咱们管制那些娘子,真若传出去肯定得起不少乱子。” “现在要是不把小陶那个性子掰一掰,那以后可就来不及了,保不准得闯出什么祸事来。” 王娘子倒是一笑,“杞人忧天,她怂归怂,但心里拎得清,况且论起见风转舵,咱们两个可未必如她。” 尤其那人又长了一副傻白甜的模样,看起来就没什么脑子,然而小心思也不少,倒是挺能迷惑人的, 并且还有一件事颇为重要,那就是言娘子之前已经给小陶灌输了一些较为正确的观念,才尝到甜头,在知晓被人尊重,被人敬爱,而非畏惧恐慌视之蛇蝎是什么滋味后, 她就犹如吸了五石散,早就上瘾了,根本克制不住,只想让她自己变得更好,也借此迎来更多的爱戴, 韩娘子一想也是,那看似严肃的神色也不禁露出些笑容, 就在这时, “言娘子!?” “言卿她回来了?” 不远处突然有人惊呼, 而韩王两位娘子回头一看,就见之前那怂唧唧的小陶娘子呜呜哇哇地哭嚎着冲向了人家, “你咋才回来呀!你咋才回来呀?你快看看我这过得是个人日子吗?” “呜呜呜他们欺负我呀!” 正走在言卿身旁的小五江隽意愣了愣,然后难得一脸傻乎乎,等眨巴两下眼,才慢慢反应过来, 然后又突地一瞪眼, “好家伙!” 这危机感这不一下子就来了吗? 他以为他自己都够会的了,怎么这姓陶的娘子跟他一个路子呢? 言卿则一脸好笑,“又怎么了?” 忍不住抬手揉揉小陶的小脑瓜儿,总觉得这人像某种软萌的小动物, 陶娘子抽抽噎噎,但其实是干打雷没下雨,人家脸上干干净净的,也就嚎得大声点而已,至于泪珠珠?那是半滴也没有。 她一脸愤愤说:“就韩娘子她们呀!她俩合起伙来欺负我,呜!你可得为我做主!” 说着,就想拉着言卿臂弯一阵摇晃, 然而, “矮油~~~” 小五身子一歪,仿佛崴了脚,还正好倒向言卿这边, 直接敞开了手,一把圈住言妻主的肩膀,那脸颊也亲亲热热地贴上去,蹭着人家的额头, “妻主~~~五儿好疼呀,帮五儿看看好不好,五儿的脚脚好像受伤了呢~~~” 言卿忽地一哆嗦! 那叫一脸的恶寒,赶忙把他扒拉开,活像他被什么脏东西附体了。 “好好站着!好好说话!” 江小五:“……” 嘤! 眼圈儿一红,就那么可怜巴巴地望过来,瘪着一张嘴,满脸的一副:我难受,我心痛,但是我不说~ 却莫名叫言卿内疚起来。 言卿:“……” 又扶了扶额,就不明白,这江小五怎么戏这么多呢? 相处越久他还真就越不拿她当外人! 十分心累地叹口气,又面无表情冷瞥他一眼, 江隽意:“?” “好的,我满血复活啦!我很好,不疼不痛不难受啦!” 立即挺直腰板儿,笑出一脸乖巧,很是见好就收。 此时言卿已朝王娘子走去, 王娘子脸上露出笑容,“这趟如何?顺利吗?” 言卿也笑着点了一下头,“回头请你们吃饭,到时候细聊。” 说完又看向那韩娘子, 而韩娘子皱皱眉,感觉怪不自在的,但也是冲着言卿点点头,而言卿笑得越发温和了, “到时候韩娘子有空的话,不如一起过来?”她直接邀请。 韩娘子愕然片刻,这才点头:“……行,反正最近也不忙。” 有些话不需细说,但总归一方释放友好信号,而另一方也顺着台阶往上爬,就这么稳稳地接住了。 如今这草台班子也算初见规模了。 但又闲聊了几句后,言卿却话锋一转问:“对了,尹娘子何在?” 韩娘子一听愣住了片刻,“尹娘子?你找她有事?” 她又下意识看向王娘子,而王娘子仿佛在回想什么,她点了一下头,“在呢,不过她病了。” “当初磐石村那件事发生后,听说赫连娘子屠了磐石村,那赫连娘子也死了,所以她就突然一病不起了。” “哦?” 言卿又忽地笑了。 … 说起来,言卿其实早就对这人起疑了。 印象中这尹娘子一副老好人模样,论长相并不出众,论性格也没什么出挑的地方, 当初江寻实那件事情,韩娘子险些被冤枉,这位姓尹的娘子甚至还曾出面为韩娘子说好话,一副就事论事的讲理模样。 不过当时有一个小细节,那天江寻实苏醒后,言卿见他神色不对便清场, 王娘子将那些娘子们带走,可那尹娘子临行前却突然回头冷冷地看了她这边一眼, 就这么一个眼神,言卿若有所觉,而江孤昀也从旁看了个清楚, 只是之后便接连发生了许多事,以至于他们两个一直没来得及处理这个尹娘子。 第326章 言妻主和她的狗腿子(为【陌然】加更,1) 如今,这大院之中, 因为住在这里的妻主娘子比较多,那些土墙被凿开,几个院子打通成一片。 其中一个屋子里, 一个看似瘦弱的女人正紧紧攥着被子,仿佛处于梦魇之中, 某一刻她突然被惊醒,猛地弹身坐起, 而后又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四周,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赫连怎么就死了? 那言娘子当初弄死了赫连娘子,这青山也已被其全面把持,前阵子那人外出,但王娘子那些人却严防死守,盯紧了所有妻主娘子,害她就算想要逃跑都找不到机会, 这可如何是好? 此地不宜久留! 但问题是青山之上眼线众多,几乎每隔一刻钟的时间便有人外出巡逻,而她虽身具信香却也只是凡品而已!若王娘子陶娘子一起上,她根本不是其对手。 何况还有一位韩娘子,那韩秋雯当真是个忘恩负义的! 亏她当初竟然还为那个韩秋雯说过好话,可那人竟然也跟王素娥陶妍一样投靠了那个姓言的! 尹娘子想着这些事,牙龈不禁一咬, 而这时一位娘子悄悄进门, “尹娘子,我实在是熬不住了,反正这种日子我是受不了了!” 那位娘子一脸不忿,脸上有些乌青,正是之前被韩娘子收拾过的几人之一。 “我等为妻,本就为尊!那些泥腿子不过是土鸡瓦狗,全是幽州罪籍,是下贱之人!” “我看那姓韩的和姓言的,她们全是一丘之貉!” “那些夫侍伤就伤了,死也就死了,又能如何?凭什么因此管制着咱们?” “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自从江孤昀整合青山所有村落之后,这些妻主便开始住在一起,当然因为她们各自身怀信香,为了保证存活,每隔几天就得传唤各自的夫侍来此侍寝, 而这些妻主娘子也算闹出了不少事情,不过王娘子通常一出马就能镇压了,只是这个局面也很让人心烦。 这尹娘子平时低调不显眼,但论起人缘却很是不错,跟所有人都相处得来, 却无人知晓,那些频繁摩擦,几乎全是这人在暗中怂恿起来的。 此刻尹娘子眼底精光一闪, “王素娥、韩秋雯,还有陶妍,她们三人联合一起,压榨我等,我们必须聚集起来!否则无法与之抗衡。” “可是……可真要是闹大了,姚大人那边又该如何应对?” 沭阳那位官媒姚大人,姚千音,至今依然在青山坐镇,言卿原是打算等处理了这边的事情就去会见姚千音, 而之前这一个多月,也真是多亏了姚千音,否则青山乃至嵊唐的局面,还真就未必能如此稳定。 尹娘子皱了皱眉,也是有些心烦, 若不是那姚千音,兴许她早已顺利脱身。 思量片刻,她突然道, “我前几日听人说,沭阳那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大概不会久留,介时等她一走,咱们这些人便趁乱而起!” “那,那解药呢?那解药又该如何得手?” 最早王娘子为了让一些妻主娘子听话,曾手搓泥丸谎称剧毒,每隔三日便需定期服一回解药。 可后来,这不是小五江隽意回来了吗,江隽意不知是打哪听说了这件事,在跟言卿去青山之前,还真就弄出一堆三日解一回的毒药给王娘子。 这期间也曾有妻主不信邪,但无一例外,三日一满直接毒发,也算是敲山震虎,叫其余人被迫收敛许多。 但尹娘子听了这个,那神色便一阵阴狠, “只要将她拿捏在手中,凭借你我的手段,难道还怕那王素娥不成?” “也不过是解药罢了,介时逼她交出解药,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她们这边正合计着,而与此同时,房门之外, 却有人噌地一下黑了脸。 … 好家伙,好家伙! 当真是个好家伙! 此刻这房门之外,言卿、江隽意,江斯蘅,江雪翎,还有王娘子、韩娘子等人,正全部在此。 屋内二人的密议也叫几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甭提王娘子那脸色有多难看了, 呵! 她甚至都能想象得到,假如姚大人当真离开,这些人联合起来一起作乱,她与韩娘子和小陶娘子还真就未必能压得住。 介时一旦落入那些人手中,那哪里还有好? 单从那些娘子对待夫侍的态度,从前的恶行等等,便可得知绝非善类, 而一旦尹娘子那些人,把当初用在夫侍身上的手段用在她身上,想也知晓,身残貌毁,生不如死,那已是必然。 王娘子气得险些咬碎了牙关,她突然砰地一声,一脚踹开了房门。 与此同时尹娘子脸色一变, “王素娥!你?” 本是惊了一惊,但忽然又是一阵瞠目,她陡然看向王娘子身后,看见了眉眼冷清的言卿,那一身昭然如冰雪的气质,也看见了沉眉冷漠的韩娘子, 忽然一阵危机感袭来,她心头骤然慌乱了许多。 而此时王娘子已一阵快步冲了过来, “尹娘子,我还当真是小瞧了你?” 她似是气笑,而后忽然伸出手,用力一扯,薅着尹娘子的头发就将尹娘子从炕上扯了下来。 尹娘子也脸色一狠,事已至此怎能不知,自己之前那些密议谋划全已叫这些人在门外听见, 她刚要开口,刚要释放出自己那一身信香,然而就在这时,言卿看向一旁的小六儿江雪翎。 江雪翎自从得到这把登仙琴后,几乎就是琴不离身以备不时之需, 而此刻铮地一声,他轻拨琴弦,那琴声并不是很明显,也并不是很刺耳,甚至离远一些都未必能听见, 可那尹娘子瞳孔一缩, 忽然之间,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燥乱,骤然翻腾了起来,随之也带来一份仿佛百蚁噬心的剧痛, 仿佛是在有什么东西在恶狠狠地啃食着她整个灵魂。 “啊啊啊啊啊!!” 她陡然惨叫, 第327章 葬了吧(为【陌然】加更,2) 王娘子猝不及防,也不明白这是咋回事,那登仙琴的秘辛并非人尽皆知, 小六儿江雪翎精通音律这事儿知情者不少,可有关者登仙琴,有关《列阵曲》等等,却真就只有江家这些自己人才了解几分。 以至于这尹娘子突发惨叫,倒是把王娘子给吓了一跳。 “我去!” “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干多了?好端端的咋还遭报应发疯了?” 她赶忙退开几步, 而此时言卿已徐步而来。 “此前奉赫连之命,隐藏在江氏宗族监视我的人,是你?” 尹娘子已疼得不轻,那份剧痛往她脑子里头钻,她已疼至满地打滚, “妖术!” “这到底是什么妖术!?” 此刻她已一阵胆寒, 而言卿只是微一垂眸,冰冷地道:“回话!” 身后,小六儿江雪翎怀抱那把登仙琴,眉眼恬静又柔和, 而小五江隽意则眼神一亮,那眼底像是燃起了一把火,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言妻主那边,仿佛整个人都已被其吸引了过去。 老四江斯蘅则是怀抱一把长刀,正臭着一张脸,神色不善地瞄瞄那尹娘子的脖子,又瞅瞅那人的脑袋瓜子, 然后就眉眼一阴,整个人都阴鸷了起来。 而那尹娘子妄想负隅顽抗,但就在此时,六儿轻瞄一眼言卿,借长袖遮掩,指尖再次轻撩琴弦。 “啊——!” 尹娘子猛然大叫,此次她翻滚得越发剧烈,那份钻心的疼痛翻滚而来,好似能将她整个撕裂。 王娘子在旁看得心里直突突,只觉一瞬瘆得慌, 这人莫不是得了什么大病? 不行不行,这吓得她心里毛毛的, 赶忙后退了几步。 但事已至此所有人都已看出,虽不知言卿这边是如何做到的,但尹娘子这个症状分明是因她而起。 “我说,我说!!” 再硬的骨头也已被折服,尹娘子唇边溢出了一丝血,她双目之中已满是血丝, “对,是我,是赫连娘子安排我,让我在这儿看是否有那可疑之人……” 忽然眼底阴光一闪,她竟陡然亮刀。 “妻主!!” 老四江斯蘅一直紧抱着那把长刀,本就警惕又不悦地瞪着那尹娘子,如今突然高呼,顷刻间祭出长刀, 而言卿长腿也猛然一扫! 砰! 尹娘子被她踹飞出去,江斯蘅的那把长刀也已命中了她心口。 尹娘子瞳孔一缩,愕然地看了看这把插入心房的长刀,她脸色一惨,接着那脸色又再度一变。 “你们……你们!!” “你们活不了!” “一个,也别想活!!” 她突然怒吼了一声,像是耗尽毕生的力气,而后便叫那把长刀钉死在土墙之上,就这么气绝身亡。 江斯蘅见了这,突然就有些无措。 “……妻主?” 他有些心虚地看过来, 他知晓妻主想审那个尹娘子,可方才事发突然,他完全就没来得及反应,完全是条件反射,下意识地就甩出了那把刀。 而言卿则是瞧着尹娘子的那具尸体,她倒是没怎么气恼,仅是一副思索模样, “无碍,” 她回眸看向江斯蘅,见江斯蘅像是松了一口气, 而她则继续沉吟,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有人问。 言卿又徐徐看向门外的风雪, “祥林当初临死前,曾说过一句话,让咱们当心天地盟。” “当时还曾吐出一个“江”字。” 疑似这江氏宗族有人与天地盟有关,而这尹娘子之前已是必死之局却还在威胁放狠话,说一个也活不了,一个也别想活? “有没有可能,是与祥林所说的那个江姓之人有关?” 当言卿这话一出,几人脸色立即一变。 六儿抱紧了那把古琴薄唇轻抿, 就连向来不着调的小五也已皱了皱眉。 “姓江,天地盟,江氏宗族……” … 此事过后稍作安顿,这事儿可把王娘子气得够呛,决心狠狠整治一番, 不过这事儿言卿没再掺和,她倒是去了后山一趟,本来是想顺手了结那个岑佑情, 谁知许是这边天寒,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后山石洞的环境显然不如村子,这岑佑情又本就风寒, 等言卿过来时才发现,那人竟早已死了,尸体都已冻僵了。 小五江隽意为其验尸,而后才说:“估计是昨儿夜里,天气太冷,没熬过去。” “葬了。” 言卿又点了点头,就这么,一行人处理完这些事,便转身打道回府了。 不过回来之后,却发现江虞羲竟然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言卿不禁蹙了蹙眉, 觉得这倒是有些稀奇,毕竟那人平时总是在她视野范围内,不论是之前在钟山集秀营,还是赶回青山这一路, 说起来…… 她们两个,好似一直形影不离? 但江斯蘅几人全是摇头,“不清楚,” “不知道。” “大哥神出鬼没。” “习惯就好。” “经常忽然出现,又忽然失踪。” 言卿:“……” 转眼已入夜,一室的静谧, 门窗紧闭,但对比屋外寒风白雪,屋内却是一片暖融融的。 那火炕很是舒坦, 言卿平躺在火炕之上,只是她那个信香伴随许多副作用,时不时便要发作一番,如今这深夜又再度作祟,那种熟悉的,饥渴一般的感觉再次袭来, 不过已经过了这么久,她也算是习惯了不少,褪下了外袍,只穿了一件雪白单衣, 但还是觉得热得慌。 想了半晌,她忽然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出门。 生怕惊醒那哥几个,她赤足踩在满院的冰雪之中, 分明天寒地冻,而她也衣裳单薄,但却丝毫没任何冷意。 就这么在风雪中独处了半晌,可那份燥热依然难熬, 又蹙眉想了半晌,她这才徐徐朝院外走去。 这梧桐小院的地理位置很是不错,若是春夏将依山傍水,但如今是寒冬,可哪怕是寒冬,附近也有一片冰河,且山上也有一片瀑布和池塘, 这池塘河面已经结了冰。 言卿伫立在池塘旁,看了那冰面许久许久,忽然弯腰捡起一颗小石子,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你在做什么?” 第328章 你爷爷的江虞羲(为【陌然】加更,3) 言卿回头一看,“你怎么在这儿?” 眼前人白衣白发,衣袍松散,且满身的湿气水迹,看起来仿佛刚在某处沐浴过, 言卿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接着,就见池塘的另一边,确实有着一片凿开冰层的痕迹。 ……大冬天的洗冷水澡,还是在结冰的池塘里, 到底是她觉醒信香,还是他? “守株待兔。” 正这时,某人眉梢一扬, 而夜色下,他慵懒又温柔地瞧着她, 那衣袍凌乱,领口也微微敞开了几分, 一枚刻画在锁骨之上的朱砂血痣,忽而红得烫人眼, 也欲得撩人心。 “……” 言卿似乎怔住在这儿, 愣了片刻,才徐徐吐出一口炙热的气息,问:“什么守株待兔?” “难道在等我?” 而他笑了笑,又轻嗯一声,徐步朝她走了过来。 今夜的月色很是明亮,当那些月色霜华洒落在他身上,本就一副仙姿,如今看起来……确实,很是赏心悦目。 而等来到她身前,他微微垂眸,就那么凝睇着她, 像是在想什么,在思考一些东西, 而后徐徐地抬起手, 言卿:“?” 微微瞠目,同时腰肢一软,险些踉跄一下,她这会儿是真禁不起撩拨,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肢体碰触, 而接着,她就撞进男人怀中,额头抵着那人的胸膛,好似听见那人有些暧昧的沙哑轻笑, “小卿,” 他双手握住了她的腰, 而言卿皱了一下眉,这才从他怀中抬起头,那模样似有些苦恼,只是,却也没多少火气, 江虞羲又看了她几眼, 一手抚着她的腰,一手顺着她的腰线徐徐往上游移,那并非一份突如其来,而是气定情闲,也好似请君入瓮,或是如他所言的守株待兔, 但凡她有一丁点儿的不悦,他都可以立即停下并与她拉开距离, 可言卿怔怔地望着他,忽然就有些挪不开眼, 那心底里,也好似起了一些异样。 “你……” 等她想要开口时,身前之人已经握住了下颚。 “你未免太迟钝了些。” “什么?” “等你拒绝那么久,可你迟钝了太久,那现在恐怕有些来不及。” 言卿:“……?” “!” 他背对月色,满天清冷的月辉就那么从他身后照落而来, 而他的手忽然按紧了她后腰,罕见的强势,仿佛不再给她留任何余地, 风雪之中,满天冰寒,他的唇很薄,也很冷,正如这满山冰雪,可那气息又好似带着些情热, 仿佛是某种诱惑,轻微探出一些,撩拨着她,似是在诱使她开口。 言卿:“!” 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忽然脑海一阵空白, 一时之间,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江孤昀。 当初江孤昀也曾吻过他,那一日的深山老林甚至能听见秋日蝉鸣,可她闻见的却是那人刚从刑狱出来时的满身血腥气, 想直接一脚踹开,又或一个过肩摔,可那人浑身是伤,又担心自己出手太重一下子把人弄死, 可那时候,就算惊讶,就算错愕,可至少她思维尚在,她可以思考一些别的,可以针对现状做出分析, 可这相似的一幕在今夜降临,白衣白发,换成了江虞羲,换成现在, 那人含着她的唇,吻得很暧昧,好似蚀骨缠情能一寸寸将她吞噬, 她却根本无法动弹, 仿佛叫他的气息紧紧缠绕,也难以做出任何的反击, 须臾, 他好似在慢条斯理地品尝,那手也伸至她后颈,微微压紧了一些,好似一直在等待克制,可她的茫然等同默许, 她的不曾抗拒就是同意, 那些狂浪火热的攻势骤然汹涌, 好似这冰天雪地里的一场燎原烈火, 像是能把她整个燃烧殆尽。 “!” “……你做什么!?” 言卿忽然一把推开了他,那神色不太清明,抬起的手,用手背压住自己的唇瓣, 红唇之上阵阵酥麻,连心底里,连脑子里都是酥麻一片的。 心跳变得很快很快,总是冷清的眉眼也好似全是水漾的涟漪, 突然就有些无所适从, 而月色下,那人却抬指轻抚他自己的唇, 那神色有些难懂, “若有朝一日,我们小卿当真对某人交付真心,” “那为夫必然要做那第一个!” “否则,若有谁胆敢抢先,是谁,我便毁了谁。” 寒雪自他身后呼啸,他虽在笑,可那神色却好似隐隐有些疯。 言卿不知怎的有些心惊肉跳。 “……你在说什么?” “我说,” 他忽然倾身而来,又再次一把揽过了她,她双手下意识按住他肩膀, 而他则是凝睇着她,凝紧她双眼, “我必须做那第一个,” “那群小子如果敢抢先,不论是谁,我不会容许,这是我最后底线。” … 或许是言卿对他有太大误解, 相处至今所见到的,全是那份温和,全是那份纵容,却忘了当初集秀营,他曾一夜白头,曾提剑而来, 也忘了最早他之所以将江孤昀几人依次带回,全是因她而起, 她忘了许多事,以为他温和无害, 可或许有些人的偏执疯狂,只是藏得深,藏得太深,只是在扬长避短,不愿让她看见他那些偏激,所以才演出一副她所以为的清风霁月, 就好似今夜这个星辉璀璨的寒夜,言卿是第一次从他身上看见那么鲜明的色彩,锐利,又伴随着几分攻击性,嗓音也好似有些暗哑。 他的吻来势汹汹,逼得她无路可逃,根本就难以招架, 但在那一阵阵晕眩之中,她恍惚觉得,或许,从一开始,她也没那么想要去抗拒…… 她大概,大概是, 已经对他…… “啪!!” 又过许久,一个耳光声响起。 江虞羲:“……” 而言卿没什么表情地看过来,“《夫规》、《夫训》、《夫戒》!抄个三十遍给我!” “……” 说完,她扭头就走。 脸在发热。 等走远之后,才忽地一用力,按紧自己狂跳的心脏。 “……” “你爷爷的江虞羲!!” 她恨恨地吐出一口气, 又不禁摸了一下自己滚烫的额头。 感觉, 自己整个人, 好像都已在这个夜晚, 被他彻底搅乱。 第329章 急了急了他急了 “大哥,你脸怎么了?” “怎么这么红?” “大哥,你在笑什么啊?” “你到底在笑什么啊?” 翌日清晨,梧桐小院。 老三没在家,但老四江斯蘅也是一习武之人,他通常都起得很早。 然而一大早晨雾未散,出门一看,就见这院子里有个石桌,满院飞雪,而他大哥正坐在那石桌前振笔疾书。 他凑近了一看,顿时一脸惊悚, 那满篇密密麻麻的,全是什么《夫规》、《夫训》,还有《夫诫》! 也不知他大哥在此誊抄了多久,总之手臂已经累积起厚厚的一沓。 “不,你不懂,” 江虞羲眉梢一挑,笑得颇有些轻佻懒散。 正好这时吱呀一声, 又一个清晨天亮了,江二厨像往常一样,一大早起来便要为这不事生产的一家子烹炒早膳,但见此忽地清冷一瞥,但那神色也好似微微一沉。 而江虞羲则眉梢一挑,“你们,不懂~~~” 为夫者才来抄这个,小卿罚了他,估计是因昨儿他那些狂言妄语,但也证明小卿心里已经拿他当做她的夫, 哈, 他指尖旋转着毛笔,又挑眉瞧了瞧江孤昀那边。 而一大早便寒着一张脸的江孤昀,“……” “呵,” 然后扭头就走。 以前觉得小五他们不省心,如今看大哥这样,差点忘了根子在这儿呢,小五几个加起来都未必能比得上大哥。 什么懂不懂,笑出一脸春心荡漾样儿,也就斯蘅那没脑子的才不懂,才看不明白。 心气一沉,江孤昀又蹙了蹙眉,等走进厨房后冲着门外一招手, “昨夜的炕火估计熄了,捧点柴火来,帮妻主把火炕烧热一些。” 顿了顿,他又思量道:“记得不必烧太热,她如今情况特殊,与我等不同。” “啊?哦,好,” 江斯蘅愣愣一点头,然后麻溜儿地就跑去捡拾柴火了。 而江孤昀则是不着痕迹地长吁气,只是一想,心里又难免有些发堵。 大哥那模样,分明是尝到了甜头,又或者已经验证了什么,而这定然与妻主有关,他莫名有些焦灼, 也有了几分紧迫之感。 等言卿起来时,家里这几个神色如常,不过在吃早饭时,小六儿江雪翎犹豫许久,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频繁往言卿这边看来。 言卿有点纳闷儿。 “怎么了?” 她故意没看江虞羲那边,昨夜之后她心里乱糟糟的,且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这整个江家之中,恐怕那江虞羲才是最为刺头,最不好管的,那人似乎没什么善恶是非,他平时行事,所遵守的善恶,似乎皆与年少有关, 他虽遵守,却并不代表他本人认可,不代表他本人喜欢。 换言之,昔日那位王长女喜欢什么,他就跟那人一样喜欢什么, 那人想做什么,他就帮着那人一起做什么, 可他自己呢? 一想他昨夜说的那些话,言卿至今都惊魂未定,感觉这人一旦失控未免可怕了些。 “我……” 这时小六儿江雪翎犹豫着开口,但不知怎的他脸颊好似有些殷红,那本是清净柔软的神色也好似带上些青涩之意。 心不在焉地拨了拨碗中米饭,江雪翎才轻轻地说, “稍后……雪翎想,下山一趟。” “下山?是有什么事情吗?” 言卿愣了一下,但等问完之后,又觉得有点不对, 其实也不必事事报备,她自己也不该那么问才对, 人家想下山就下山了,没毛病,并不是非得需要什么理由,非得知会她不可。 于是她点了一下头, “那路上当心,我见天冷,多穿一些。” 以为江雪翎是想下山采买之类的,这事儿在言卿这边算是直接掀过了。 然而正坐在一旁手握一杯热茶食不知味的江孤昀却猛然抬头, 他照旧清冷,但凝睇了江雪翎许久,才又缓缓地长吁口气。 那份焦躁、紧迫的感觉,竟是变得越发强烈。 饭后, 老四江斯蘅凑过来跟小六儿一起蛐蛐, “大冷天儿的,你下山干什么?琴弦不够用了?还是想买点什么?” 他显然是没带脑子, 可六儿一看他四哥这样就忍不住想叹气。 “……四哥你是不是忘了?” “嗯?忘了?我忘什么了?” 六儿:“……” 到底是有几分矜持的,他思忖半晌,才一边整理着等会儿下山要带的东西,才一边小声地说, “……我想去官媒,按律夫侍年满一定岁数后,便要去官媒那边的男德学院,由一些夫子统一教导……” 江斯蘅:“??” 忽地闹了一个大红脸, 说起那男德学院,教的东西还怪多的,就好比……避火图? 还有,还有,那个……房中十八式,妻主娘子的欢愉之处等等? 小六儿从前体弱,便没去那边,而江斯蘅以前是对那完全没兴趣, 二哥、三哥,还有小五,尤其小五,从前好奇心太旺,去过一次又一次,对那些事门儿清。 全家好像就他跟小六儿不咋地? 江斯蘅又支支吾吾好半晌,才咳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他挺胸抬头,努力做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 “那个什么?我就寻思着,咱这毕竟住山上,山路不好走不是……” “你一个人下山不安全,大哥他们也肯定不放心,所以、所以……” “不如我跟你一起??” 他脸庞通红地看向六儿,又不禁想起当初妻主觉醒信香时,要是那时、那时他…… 那肯定没二哥什么事儿了! 他再次闹了一个大红脸。 而,六儿:“……” 一言难尽地看他半晌,“……行,” 亲哥,还能咋地? 反正是亲哥,反正都已经是亲哥了。 … 不久这哥俩出门了, 但临走时,六儿还好,神色如常,小五见缝插针地往他怀里塞了几个药瓶子,具体也不知是干啥用的,反正准是防身的没错。 但江斯蘅那边则是鬼鬼祟祟跟做贼似的,还一惊一乍的, 言卿正好要出门,顺口嘱咐二人下山路上当心点,结果也不知为何,那江斯蘅一蹦三尺高,嗖地一下冲远了, 除了扬起一片雪,那真是什么也没能留下。 “……他怎么回事?” 第330章 男德学院 她一脸的莫名其妙, 而小六儿江雪翎则是乖巧恬静地笑, “四哥可能、可能……可能是有急事?” “啊?” 急事?什么急事? 最近明明没出啥事,难道人有三急? 想不通,想不懂,算了不想了。 她看向六儿时神色柔和了些, “防身武器,贴身带着。” 手里拿着一柄匕首交给了江雪翎, 而江雪翎接过之后,又怔了怔,才恬静一笑, “嗯,” 他轻轻颔首,但眼底却全是欣然喜悦。 不过言卿又瞧了瞧江斯蘅跑走的方向,忽然想起一件事, 说起来她之前一直想学轻功来着,只是一直没时间,但最近似乎闲得慌,她目前唯一重任便是留在青山等女侯和十九叔那边的消息, 等那二人传信之后她将立即出发, 倒是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学一下那飞檐走壁的本领, 只不过,这到底找谁学呢? 家里除了小六儿江雪翎,其余几人本事皆不错,但江孤昀似乎拳脚本事不太行,那人擅轻功暗器与智谋,老三江云庭远在钟山,老大江虞羲…… 算了,不考虑, 思来想去言卿觉得小五比较合适,小五江隽意轻功了得, 这么一想言卿立即转身,“江隽意?” “在!” 嗖地一下,有人嘴巴还没抹干净,蹭地一下从厨房里窜出来, 言卿迟疑片刻:“不是才刚吃完早膳?你又饿了?” 江隽意抹抹嘴,“没有呀,我就是喜欢吃,” 然后又亮晶晶地望了望言卿:“妻主找我是有什么事?想带五儿去哪玩儿?” 言卿不禁一笑,很多时候,江小五身上的一些东西,比如那份顽劣,那份古灵精怪,甚至是那份贪吃,都总是让她想起夜莺年幼时的模样, 她又笑了笑,才道:“走,一边走,一边说。” “好哦!~” 江隽意笑吟吟地点着头,同时顺手从怀里掏出一把炒得香香脆脆的花生塞进言卿的手心。 而不远处,屋檐下, 江孤昀:“……” 心中的焦躁、急迫,又再度叠加了几分。 他没有沉着,那双深邃的凤眸一眼望不到底,好似深渊古井,幽幽沉沉。 江虞羲此刻已经换了一个地方,依然伏案抄书,但见此“呵”地一声, 等言卿走远后,他轻飘飘地问:“怎么,急了?” 江孤昀斜瞥一眼,“再急也不及大哥。” 昨儿故意消失一整天,保不准是想引起妻主的注意。 也不知昨儿到底都发生了什么,那一脸的春心荡漾当真不值钱。 而江虞羲则是旋转着笔锋道, “我江家虽一向兄友弟恭,向来兄长谦让幼弟,不过这种事,可不是排排坐分果子,先来后到并不适用。” 江孤昀:“……” 大抵是各凭本事,而不是论资排辈。 事到如今就连六儿江雪翎都已经去男德学院了,想学什么他一清二楚,说起来这件事儿,最早还是江孤昀提的,是江孤昀给出的建议。 忽然就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许久之后,江孤昀又再次长吁口气, 总感觉,看似一片和睦,瞧着也像平静,可那些暗地里的风潮暗涌,也已初露几分苗头。 思量片刻后,他清清冷冷地转过身,房门一关,隔绝大哥那揶揄戏谑的视线,也懒得搭理他大哥那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调侃样儿, 他就不禁在想着, 他的优势到底在何处? 他到底该如何, 才能从她那里,要一份承诺? … “大概这样这样,然后再这样这样,” 江隽意像个猴子似的,围绕在言卿身边上蹿下跳。 言卿:“……” “你当初学轻功,就是这么学的?” “对啊!” 江隽意理直气壮地直点头, “当初大哥教我一套内功心法,主要是修行内力,但我想这个东西你肯定不用操心。” 这身体是夜莺的,言卿打一开始就力气极大,然而这并不是天生神力,而是因为夜莺从前习武,练过内力, 所以轻功这东西,她只需要掌握相关诀窍便可轻松驾驭,而不是像旁的初学者那样从头开始。 言卿:“……” 又看了看提气一跃落于树梢,抖落一些碎雪,又忽然踏着半空中那些碎雪再次升空,掌心朝上抬指接住一抹落雪,而后又翩然落地的小五, “……” 有些人是一看就会, 但也有一些人,她一看就废。 “算了,我回头再问问江孤昀他们。” 小五江隽意大抵是自学成才,这人脑瓜子太聪明,但一个好学生,却未必能当个好老师, 就好比他反复演示,脚一蹬就窜出好几丈,然后回头问她看明白没, 她看明白什么?她又能明白什么? 言卿跟这些天才有壁,她自己是勤能补拙的类型, 就算是从前那位年幼的王长女,看似惊才绝艳,也全是用血汗换的,而非天资出群。 小五江隽意:“……咋啦?” “问二哥他们干嘛呀,不是可以问我吗?” “看!就这样这样,然后这样这样……” 他又演示一遍, 言卿:“……” 只能装出一副高深莫测样儿,一脸深沉地表示, “嗯,嗯嗯,嗯嗯嗯。” 别的那是半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而江隽意心情还挺美, 看,他就知道他厉害! 都把妻主教会了! 已被教废的言卿:“………” … 不久,言卿去了一趟老族长那边,江氏宗族历经扩建之后,族谱名册变得越来越厚, 她这趟过来主要是想看看名册上的那些江氏之人,以及祥林当初所言,与天地盟有关的那人又到底是何人, 然而这趟走下来,却是白来了,依然毫无头绪,只能先把名册带走。 顺带着她也去一趟姚千音那边, 不过这青天白日的,姚千音那边咿咿呀呀的,床都快要摇碎了,言卿没见着姚千音本人,只听了一耳朵就面无表情地扭头走了。 山下,嵊唐县。 “蘅哥儿?” “你兄弟二人怎在此处?” 官媒大门外,江斯蘅顶着一张大红脸,刚跟小六儿江雪翎一起在官媒做好登记, 如今俩人揣着个小册子,只是江斯蘅捂着怀里象征学院证明的小册子,就觉得心里跟长草了一样。 那边说让他们等一等,等下让人过来带他们去男德学院, 谁知竟然等来一个老熟人。 第331章 哎嘿,你打不着 “……温白遥??” 江斯蘅有点懵:“你怎么还来官媒当差了?” 温白遥笑得很是清爽, “前些日子头部有疾,以至于遗忘了一些东西,不知怎的我近日不太喜欢回家,本想开一家学堂,但恰逢这边缺点人手,于是就被临时征调过来。” 他怀里抱着一摞书,正好是一式两份,全是《夫规》《夫诫》什么的, “走,先带你们去学院转转。” “对了,前几年你不是对此嗤之以鼻,怎么突然回心转意了?” 他只是遗忘了与孙秀荷有关的那些事情而已,但他与江斯蘅自年少起便已相识。 江斯蘅:“……” 支支吾吾了好半晌,又突地跟他翻了脸, “问问问,烦死个人!有什么好问的,我就是想学!不成?” 温白遥一脸好笑,对他脾气倒是颇为熟悉,所以见他恼羞成怒也没计较。 “好好好,那先走着,对了,你二人是想走读,还是留宿于学院之中?” 江斯蘅:“……” 又纠结起来。 留宿学院的话,还怪舍不得的,舍不得妻主, 但要是走读,那估计每天天没亮就得下山,等天黑后深夜才能回去, 他倒是还行,经得起折腾,但六儿是个脆皮,这娇娇弱弱的小身板恐怕扛不住, 心里又琢磨了好久,仿佛手心手背都是肉,割舍哪个都不行,半晌他才闷闷道, “那,那……那就先宿于学院之中?在学院住一天,再回家待两天?” 温白遥:“?” 只觉他莫名其妙,这是折腾什么呢, 而一旁的六儿则是清清亮亮地看过来,忽地忍俊不禁,以至于抬袖掩面暗笑一声。 … 那男德学院位于县城东侧, 从外面看来就仿佛一个很寻常的私塾学堂,只是里头时不时传出一些痛叫之声, 此处有妻主娘子负责训话,也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夫侍充当夫子, 一进门就看见一堆人在这大雪寒天里,头顶水盆在学院中的空地上跪得板板正正。 “妻为天!夫为尘!” “为夫者当以妻为尊!” “夫者三从:在家从母,出嫁从妻,妻死从女!” “妻主之命不可违,妻主之令必须尊!” “妻荣则我荣,妻衰则我衰!” “妻生则我生!妻死则我殉!” 那些人一边跪在地上头顶沉重水盆,一边朗朗上口地背诵着《夫规》、《夫律》。 江斯蘅一见这,那真是头皮都麻了,一时间都有点怯步, “六儿……” 他不禁扯扯江雪翎的衣裳,小声蛐蛐道:“咱俩就非得来这地方不可吗?” 六儿眼光清澈地望他一眼:“四哥若不喜,也可以不来,至于我……我主要是想学一学,看往后如何侍奉妻主……” “你你你!你咋变得这厚脸皮?此等淫词浪语,怎也能轻易说出口?” 小六江雪翎:“……” “四哥,你到底都在想什么?为夫者侍奉妻主乃是天经地义,” “而这侍奉二字攘扩诸多,又不是仅仅只有那房中之术,也包含平日衣食住行,如何言行,如何哄得妻主欢心等等,这又怎能算作淫词浪语?” 六儿问得认真, 而,江斯蘅:“??” 轰地一下,脸皮儿又再度红炸了。 “我我我,我就是瞎说的,就是、就是……一时口误?” 六儿:“……” 人艰不拆。 这是他亲哥, 亲生的哥! “哎……………” 六儿仿佛叹出他这一整年攒下的所有叹息。 … 晚些时候,办好了学院入住等手续,这哥俩也从山下回来一趟, 言卿此刻正捧着江氏宗族的名册翻来覆去地研究,但听俩人说起接下来可能要在山下学院住一阵子,她不禁一愣, 然后又看了看小六儿江雪翎, “……学院?” 说起来,六儿这岁数如果放在她从前那地方,还是一个学生呢,上学似乎也正常? 她以为那学院之中教的是四书五经,根本不知那男德学院教的乃是房中术,以及那求宠之道等等,于是立即起身收拾出一堆东西, “既然要在那边住着,衣裳得多带一些,被褥也该准备两套,还有其他的……” 想了想,言卿又觉得,只是去上学,又不是去搬家,于是抬头看向江孤昀, “家里还有多少银两?” 说起来言卿也挺有钱,不说别的,江氏宗族开了那么多的粮油作坊,全都已开始盈利, 族中众人享受分红,但大头部分全被老族长送到梧桐小院这边来, 江孤昀本是心不在焉,但听了这话微微回神, “银钱颇多。” 接着,直接拿出一张百两银票,连带着几十两碎银交给了江斯蘅。 “被褥衣裳等行囊不必准备,回头在山下缺了什么直接去买就是了。” 那孙秀荷虽然曾下令封杀江氏宗族,但孙秀荷人都没了,外人以为她离开幽州,受大人物赏识,跟大人物一起过好日子去了, 外加青山这边的发展势头正凶猛,已有人开始解放从前那些封禁,甚至登门赔罪了, 如今购买一些东西已不像从前那么费事了。 江斯蘅接过银子又挠挠头,然后忍不住偷偷瞄一眼言卿, “又怎么了?” 言卿无语, 这江老四今儿是怎么回事? 早上出门时就怪里怪气的,回来的时候更怪了, 而且那个大红脸…… 她不禁上前,抬手摸了摸他额头, 江斯蘅猛地一抽气,瞪直眼,屏息,整个人都快晕了。 言卿:“……感觉有点烫?” “江隽意,你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 家里有大夫就是这点好,需要用医直接喊一声便可。 然而蹲在一旁像小松鼠囤粮似的江隽意“噗嗤”一声,旋即一本正经地直点头。 “对对对,发骚,我看四哥是真有点发骚。” 某人本就禁不住撩,一听这话顿感心虚,“你给我闭嘴!” 他抡起拳头想揍江小五, “哎嘿?你打不着~~” 小五屁股一扭就闪开了,同时指尖金光一闪,一根金针顷刻飞向了江斯蘅, 而江斯蘅忽地一僵,一下子就跟被人施展了定身法术似的,动弹不得。 小五冲上去,对准他屁股用力踹一脚, “躺下你!” 第332章 人算不如天算 江斯蘅摔了个大前趴子,那叫一狼狈, 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甚至因为小五那根金针,他不但无法动弹,还跟个哑巴似的无法讲话,只能怒睁起双目。 倒是一旁的小五江隽意,那叫一洋洋得意,十分有成就。 而,言卿:“??” 下意识想上前,可一看另外几个,有人老神在在,有人阳春白雪,有人垂眸浅笑,愣是半个紧张的也没有。 言卿:“……” 罢了罢了,打是亲骂是爱,一看这哥俩就是胡闹惯了。 于是她也坐下来,不操心了。 … 第二天老四江斯蘅,小六儿江雪翎,这俩人揣着百两银票一起下山了, 等把两人送下山,小五江隽意从一个雪垛子旁边窜出来,“走呀走呀!今天还练轻功不?” 言卿:“……” 直接就无语住了。 她清了清嗓子,矜持地说,“嗯,我等下有事找孤昀,对了你二哥呢?” “二哥?” 江隽意呆了一下,才说,“之前看他好像上山了,也不知是干什么去了?” “前几天听他说似乎想多建几个岗哨,估计是巡视地形去了?” “……上山?” 言卿蹙了蹙眉,而后也不禁跟着江隽意一起向远方眺望。 山上, 已是日薄西山, “哗啦!” 寒潭之中,突然有人从满池的寒水中起身。 薄薄的衣裳早已叫水迹洇湿, 那一身清冷似天山寒雪,眉眼之间也好似全是化不开的冰寒之色, 他长相俊美,但那份俊美远非江斯蘅那种浓艳妖媚,不笑时清冷至极,当眸光微沉,甚至颇有几分生人勿近,令人不敢触犯的威严。 而此刻,满头黑发顺着肩颈洒落而下,他浑身湿透,就那么伫立于水潭之中。 许久,江孤昀又长吁口气, “江孤昀……” “江孤昀……” 好似重回那一日,耳边再次传来那人的低柔轻唤,这一身血气再度沸腾, 分明四周很冷,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住这一身燥热的气焰。 他到底,到底该如何是好? “你不冷!??”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江孤昀回头一看,就见那位妻主一袭白衣,但那衣裳很是轻薄,当赤足而行时,远方积雪留下一路足迹。 他顿住片刻,才沙哑地道,“……不冷,” 言卿:“……” 好巧,她也不冷。 不但不冷,还挺热。 两人对视片刻,直至江孤昀长吁口气,他敛了敛神,从水中走来。 当上岸之后,正欲拿起之前脱在一旁的外袍披在身上,可余光一瞟,忽然就瞧见一双秀气的小脚,好似白玉晶莹。 未着鞋履,就那么踩在松软的积雪之中。 眉心一蹙,他不着痕迹地轻叹,旋即单膝轻跪她身旁,又伸手轻轻握住她一只脚踝, 好似这是什么易碎的瓷器,那手中的力道全是温柔与呵护, “怎么没穿鞋?” “积雪之下藏枯枝,若是伤了总归不好。” 他皱着眉, 而言卿僵硬一下,“我……近日眉心、心脏,手心脚心,总容易发热,” 所以最近一趁人不注意,她就不爱穿鞋,总是光着脚踩在冰雪里, 有助于降温,凉凉的蛮舒服。 可如今这深山之中,寒潭之旁,分明风雪簌簌,但垂眸看着单膝轻跪于她身前的男人,她却忽地有点不自在。 想要后退,然而,脚腕还在人家手里,人家一手托住她脚底,一手握住她脚踝, 忽然用了些力气,不让她抽离, 又过了好半晌, 他才徐徐抬眸,就那么仰起面额,清清冷冷地自下而上仰视着她。 “妻主……可曾对谁有过点滴心动?” 言卿:“!” 愕然片刻, 突然想起江虞羲,那人的白衣白发,以及之前深夜,也是在这片深山之中,那个吻,强硬又霸道,不给她留任何退路的宣告和狂吻…… 她心脏好像漏跳了几拍,许久都没能吭声。 而见了这,江孤昀薄唇微抿,又轻轻点了一下头, “好,孤昀明白了。” “……” “……” 两个人都很沉默。 直至他又压抑克制地长吁口气,拂掉她脚上沾染的碎雪,忽然起身,又一个用力,将她拦腰抱起。 “你!?” 言卿刚要开口,但他却看向远方风雪, 好似在思量什么, “或许,此前不该将话说得太满。” “什么?” 言卿按住他肩膀,微微撑起自己的身体,想从他身上下来,可谁知他双臂一紧,就那么牢牢地禁锢住她。 江孤昀想,不知为何,这人对他而言,如星如月,如任何向往,迫使他想要追逐, 却也好似一种剧毒,一旦沾染分毫,便无力自保,就只能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断沉沦,清醒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可曾有过分毫抗拒? 有的, 人世间情爱之事向来繁杂,任何事情,一旦沾上这情情爱爱,总要变得麻烦许多。 此前这份妻夫关系有名无实,初时他试图说服自己,他江孤昀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心中对她有了欲,也不过是等闲事, 他可以压制,可以克制,可以静等那些躁动逐渐消弭, 然而结果并不如人意, 受其影响越来越多,那份在意与日俱增, 事到如今其实他早已认清了自己, 他已经再也没有任何办法将自己抽离,也没有任何办法,能让自己置身事外。 不论是暂且合作,又或出于同一志向,同一心愿,同一目标等等,那些客观的借口理由,都再也无法束缚住他。 心中的渴望,越来越深,在这份看似清冷从容的外表下,在那份平静之下,每一刻都在轰然震鸣提醒着他。 他就这么伫立在风雪之中,紧紧将她控在怀中,许久都没再言语, 直至风声渐起,他才沙哑地说, “昔日妻主信香觉醒时,孤昀曾说,当做一场梦便好,那并不会有任何影响,妻主可不必在意,事后可像往常一样,不必有任何忧虑,也不必有任何顾虑。” “可现在,我想,人算不如天算。” “我忽然就想让妻主在意些,再多在意些。” 说完,他又徐徐垂首,凝视着她那双眼,见她眼底闪过短暂的震惊错愕。 而他轻语, “江氏孤昀,心悦于你。” “江孤昀,心悦于你。” “你是言卿也好,是夜卿也罢,” “但总归这份心悦,因你而起。” 第333章 咽不下这口气 言卿完全忘记该如何反应,此刻脑海之中全是空白, 她愕然地望了他许久许久,又忽然一瞠目。 “……你说,你说什么?” 而他好似沙哑一笑,就那么抱着她,徐徐朝远方走去。 “我说,我心悦于你。” “趁着现在来得及,您必须知晓这件事,否则我怕再拖下去,您心里,当真要被旁人占满,当真再无我半分位置。” 依照大哥那个性子,若不是之前从她这里发现了什么,若不是从她这里得到一份近似承诺的东西,又或者是从她的某些态度之中,发现她心里其实有他, 大哥又怎会那般得意,一脸的红光满面。 自从他们从钟山回来后,小五是个健谈的,私底下没少找江孤昀蛐蛐, 小五自幼聪慧,又是一个顽劣性子,很多时候或许只是想打破这位二哥的平静,撕扯那份从容,想见他惊慌失措,或是想见他无法镇定的狼狈一面, 总归多少带着几分坏心眼儿, 小五说,她与大哥年少相识, 小五还说,猜测当年大哥将他们几个逐一带回,便也全是为了她, 小五还说…… 江孤昀不曾参与钟山一行,但多亏了小五江隽意,该知晓的,一样没落下,不该知晓的,也全都听了一个遍。 他行走于风雪之中,但自始至终都没将她放开, 而他嗓音也越发暗哑, “我想从你这里,得一份承诺,” “但我又觉得,那太过突兀,未必可行。” “从前行事以稳为主,除非有完全的把握,否则绝不会轻易莽撞。” “可如今这事态,已容不得我谨慎,” “似乎也只能冒险一为。” “至少我该告诉你,至少该让你知道。” 隐忍,克制,压抑,节制,明知她想走,明知她心中尚无定论,明知这是一步险棋, 或许她会因此疏远他,或许反而会因此而将她推远, 可他已经难以隐忍。 直至来到一片雪林,他才轻轻将她放下, 从这里恰好可俯瞰江氏宗族,那边屋瓦有积雪覆盖,族中可见族人熙来攘往,冷清寒冬却满是热闹, 而江孤昀则是垂眸凝视了她许久,忽而往前迈出一步, 言卿下意识后退,却撞在树干之上, 很相似的情景,好似初见那一日,同样是深山,只是当时满山秋色,遍地荒芜,而今却是积雪深深。 她喉结轻咽,有些发晕,但还是说:“我、我暂时……” “孤昀明白。” 他好似笑叹一声,就只是那么注视着她,注视了许久,才又徐徐说, “我只是觉得,我似乎再也无法放手。” “从前曾想,就算有朝一日妻主离去,孤昀亦可为您镇守后方,外界所有风雨,但只要您转身,只要您回头,您就依然还有一处栖息之地。” “就好似之前妻主前往钟山,而这江氏宗族的安稳是因您而来,也是为您而起。” “可这几日我又时常在想,今后,若再有类似的情形,我是否能心甘情愿继续留守?” “或许会,” 他笑了笑,见她耳边碎发被风吹乱,于是抬起手,轻轻将她帮那一抹碎发挂回耳后。 “或许……我依然愿意,做一条后路,一条万无一失的退路,可与此同时,亦想并肩前行。” “此地与您从前所在的地方,并不相同。” “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心悦于某人,可也有一些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旦有了这个趋势,终其一生都难以改变分毫。” 人心易变,可江孤昀并没有那么善变的一颗心, 他很了解他自己,这辈子只此一次,这一生也只会爱这么一次, 往后就算遇见再多人,更好的人,但已经不是最初令他心动的那个,都将再无任何意义。 或许是他心胸狭隘,实在装不下太多,而有些人一旦放在心上,就很难再给后来者留任何缝隙。 言卿:“……” 心乱如麻。 本来这次摸上山来找江孤昀,是为了学一下轻功之类的,这人轻功也是不俗,可眼下却有些心慌,也有许多茫然。 之前那个夜晚,江虞羲所说的那些,以及如今,江孤昀…… 他们两个都太过明确。 没办法装傻, 也没法故作迟钝当做自己不知情。 其实她已经意识到了。 而一旦意识到了这些事,也很难去回避。 “……我不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 几经思量后,言卿慢慢低下头,又抿了抿唇, “……我不清楚这会带来什么。” 喜欢吗? 其实是喜欢的。 人非圣贤孰能无情,但很多时候,那些心动都是短暂的, 甚至当她自己察觉时,她也在强行扼杀,强行镇压,下意识地不愿放任这些心动持续蔓延。 可现在,她却又不得不正视这些问题。 “夜王府,夜家……” “夜莺谢羲和,还有谢家……” 言卿忽地一笑,可双目却有些发红,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条命,” “甚至直到现在,直到这一刻为止,” “我曾听十九叔说,我王父,我夜家那些兄长,至今仍被悬城示众。” “三年前被斩首,死后被割下人头,人头悬挂于城墙,至今仍然还在那儿,当做诱饵,诱使夜家那些幸存者前仆后继去送命……” “梁京城我势必要去,那是我必须去做的,” “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我更不可能心安理得,偏安一隅,只做这幽州青山的言妻主。” 她又深吸口气,只是当重新看向江孤昀,那眼底已是一片雾气朦胧。 但那并不是脆弱,而是一份一直以来,压抑到如今,从未对任何人言语的愤怒。 第334章 言卿之夫 “六岁那年为救夜莺身死,不论当初还是如今,我从未后悔。” “可是那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对我而言仿佛一场梦。” “而在一梦十二年后的现在,当我重新清醒过来,物是人非。” “王府覆灭,家族不在,至亲身亡!” “我与夜莺是孪生姐妹,可是在我们两个出生之前,王府也曾有世子,嫡系一脉也有许多兄长,足足十几位亲生兄长,但那些人全都死了。” “昔日双子峰,有人鲜衣怒马,有人笑着一把抱起夜莺,有人每次来探望总要带些小玩意,那些都是我们两个的亲哥哥。” “可那些兄长,还有王父,昔日的那些族人、族叔,那些与夜家有关的一切,全已被摧毁,全部被牵连……” “对我而言,这像一场满地疮痍,再也没了从前印象中,我所熟悉的模样。” 是谁造的孽,是谁摧毁这一切? “我终归不仅仅只是言卿而已,我姓夜,” “我是夜卿。” 她又笑了笑,但那神色也逐渐坚定下来。 “江孤昀,我所在意的,甚至不是从一妻一夫变成一妻多夫。” “我毕竟是夜卿,夜卿为王女,我本就是此地人,接受这些对我而言并不难。” “可我认为我没那种资格,” “我甚至连我自己的生死都无法保证。” 而在自己都无法自保的前提下,又要怎样,才能给他们这些人一份保障? 而若是给不起,又为何要将他们牵扯进来? 江孤昀垂眸许久,就那么聆听着,半晌之后倒是笑了。 “可是,又为何,偏得让你来给?” 言卿一怔, 树梢抖落碎雪,而他手腕一翻,掌心朝上,就那么接住那些冰雪,看着那些碎雪在他手中消融。 等那些融化的雪水顺着指尖流逝后,江孤昀才又再次重新看过来。 “排除所有艰难,破除所有阻碍,这本就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情。” “既然已经选择了这个人,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您那些事情,孤昀并非不知情。” “而既然知情,还依然做出如此选择,那便理当一同面对。” “您只需从心就好。” “只需从这一刻,开始试着,将我们这些人,放在心上就好。” 他言语平静,也有一身从容, 可言卿听后却一阵怔忡, 而江孤昀却说, “孤昀所求,只您一份真心而已。” “一时不可,那便一月,一月不可,那便一年,我总归等得起。” “所有阻碍皆是借口,” “若您为此踌躇,那便化为刀锋利剑,斩破所有艰难困阻。” “我想和您在一起。” “真真正正,做您的夫。” “言卿之夫。” … 梧桐小院。 “说起来妻主刚刚上山了,估计是去找二哥了。” “你说二哥到底还能憋多久?” 小五江隽意拿出一套针灸针,而被罚抄书的江虞羲则是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 他眉梢一挑,瞧了过来,“怕是忍不住了。” “真的假的?我看他平日可是很能忍的,”江隽意拿着金针朝江虞羲走来。 之前在钟山因为频繁催动内力,以至于江虞羲一度耳聋,但有小五在,倒也不碍事,如今听力其实已恢复许多。 此刻为大哥施针,而他大哥说:“你恐怕对他有什么误解。” “嗯?误解?” 小五亮晶晶地看过来。 江虞羲却是一副雍容模样,他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地说道:“他那个性子,你以为他当真能克制得住?所谓克制,是因以前并不在意,可一旦心中有了那份欲求,他怕是比谁都急。” 江虞羲似是想到什么,忽然又一笑, 小五转了转眼珠儿,“说起来妻主当初觉醒信香时,我曾听说是二哥帮她纾解的……” 江虞羲凉凉一瞟, 江隽意是典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嘴贱之后还凑过来问:“大哥你真就一点也不在意?” “在意什么?” 江虞羲眉梢又一挑,“他总归越不过我去,况且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一定会发展成这般模样。” 不知怎的,他竟然又骄傲起来, “小卿那种性子恰好克我,而你们几个多少有些与我相似的地方。” 他眼底隐隐亮起了一些光芒,而小五突然一哆嗦,只觉一阵恶寒, 不禁怪了怪气地瞄眼江虞羲,“矮油矮油,还小!卿!呢~~~” 江虞羲再度凉凉一瞟, “说起来五儿你近日似乎松弛许多,可需为兄帮你紧紧皮子?” 江小五:“?” 霎时皮子一紧,不必他大哥动手,他就已经先绷紧了。 “咳!谁让你胡乱搞特殊,人家二哥三哥他们都是喊妻主,就你,小卿来小卿去的,切~~~” 他小声比比,又撇了撇嘴, 但自个儿琢磨了一下,不如他回头也跟大哥一样,学着大哥搞特殊? 他得想想该管那位妻主叫啥比较好, 言言,卿卿?小言?妻妻? 越想那眼睛就越是锃锃发亮, 而江虞羲一脸好笑地瞧着他,忽然问:“你近日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如何?” 小五随口回了一句,又拿起一个药罐子开始捣药, 江虞羲说:“人这面具若是戴久了,便很难摘得下来,那你呢?如今这副皮囊之下,又究竟是什么模样?” 小五听得一怔,忽然那身形也一僵,本还一副跳脱模样,但徐徐一垂眸, 之前那副古灵精怪的模样,忽然就消失无踪,变得没任何表情,就那么直直地看向江虞羲。 而江虞羲倒是松弛得很,仅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活着如何?感觉如何?” 江隽意:“……” 又过半晌,才忽然又翻了个白眼,“闭嘴!你要是再敢刁难我,别怪我把小时候那些事告诉给言妻主,” “就好比某人,想当初被称作什么天生神童,但神童也有尿失禁的时候,听说四岁那年还尿床来着……” “啪!” 他大哥一掌扇出, 小五“嗷”地一声,屁滚尿流地往外跑, “你不讲武德!闹着玩儿怎么还抠眼珠呢!?” 他一边跑一边喊,而那白衣白发的江虞羲已是浑身冷嗖嗖地寒气直冒了。 ……他当年就多余把五儿带回来! 这不是自找罪受吗? 良久,又按了按眉心,就不太明白,他以前…… 貌似他以前,也没小五这么欠啊? 怎么就画虎不成反类犬? 一时之间,江虞羲对此十分费解。 而等言卿回来时,人还有点浑浑噩噩的,之前江孤昀讲的那些话,叫她受到不小冲击, 但推开院门,一进这梧桐小院,就见江小五竟然鼻青脸肿的。 非但如此,本是一副温润如玉的面相,可脑门上被人用毛笔画了个小王八,左右两边脸颊则是分别画上三条猫猫须子, 乍一看跟个小花猫似的, 言卿:“?” 第335章 愿他喜乐无忧 “……你这是怎么了?” “呜呜呜呜呜呜妻主大哥欺负人!” 小五忽地抽噎一声,然后就飞奔而来, 言卿只觉眼前一花,然后就被小五搂了个满怀,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拍小五的背脊,然后看向江虞羲那屋,就见那人一副仙人临尘的模样,手中把玩着一支毛笔,眉眼和煦地瞧着她这边, “回来了?” “嗯,” 言卿点点头。 江小五这个气:“妻主!揍他呀,快揍他!” 言卿:“……” 倒是挺一言难尽的,“咱就事论事,我揍得过吗?” 江小五:“!!” “呜呜呜呜呜,偏心,你太偏心了,要是四哥被欺负了,你肯定揍得过!” 言卿:“?” 很好,我竟无言以对。 她一脸好笑,旋即掏出软帕帮他擦了擦,奈何黑墨水早就干了,这肯定是擦不掉的, 于是言卿一把牵起他的手,“走,带你洗脸去。” 立即,小五眼神一亮,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活泼起来,然后洋洋得意地回头一瞅,冲着他大哥那边歪歪头拧拧屁股还吐了吐舌头, “略略略~~~” 江虞羲:“……” 笑容不变,笑不露齿, 却咔一声,指尖一用力,捏碎了手中的毛笔。 “呵呵,” 他这一刻好似叫老四江斯蘅附体,那叫个一脸阴鸷,阴瘆瘆的,冷森森的。 … 接下来几天日子过得热热闹闹,但江小五突然发现一件事,大哥二哥倒是老样子,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不过二哥看起来似乎有点变了? 比起往日更加干练,就好似本是珠玉蒙尘,如今却拂掉了所有灰尘,露出原本那副光泽模样, 隐隐能看出几分锐利的锋芒,可那冷静的神色比起以往却更加坚定。 他二哥似乎在忙活什么事情,就好比这几日经常有飞鸽传书送来梧桐小院。 另外就是,也不知妻主跟二哥之间到底发生了啥,闲着无事就一副怔怔失神的模样,仿佛魂儿都掉了, 时不时地看着大哥发呆,又时不时地望着二哥那边发呆。 还有一件事比较有意思,这几天妻主经常出门,去找那位沭阳官媒的姚千音姚大人, 然而每次过去都只能听见一些沙哑低吼,或者吱呀呀仿佛要把床铺门窗晃散架子的声音 , 以至于妻主也懒了, “算了,麻烦您帮我给姚大人带个话,等她什么时候“忙”完了,我再亲自设宴款待她。” 又是一天,言卿无了个大语,一门之隔听见一些淫词艳语,真没想到那姚千音私底下竟然是那样的。 她一个女的都能被那姚千音叫得面红耳赤, 难道这是什么适合繁育的季节? 而守门的侍卫是姚千音从沭阳那边带过来的,此刻正一脸尴尬:“言娘子见谅,这阵子正好是每个月的那几天,所以我们大人她……” 那侍卫也真是头疼的不行, 但言卿一听有些纳闷,“……每个月的那几天?” 这地方的女人又没例假,那这侍卫口中的“那几天”,又是哪几天? 忽然又一愣,言卿恍然大悟:“难道是因为信香?” 侍卫尴尬地点了一下头, 凡是妻主娘子,信香觉醒之时,若是与人行房,往后便会因此上瘾, 平时还好,但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是需求特别旺盛的时候,根本就难以控制, 就好比姚千音,言卿来了几次,可那人不是在办事,就是在办事, 言卿:“……” “可怕,” 连忙后退了几步,忽然想起江小五昨儿捣鼓了一些瓶瓶罐罐,里头似乎有一些用来疗伤的, 思来想去,言卿拿出其中一瓶, “嗯,这是愈肤膏,专门用来消肿止疼,促进伤口愈合的。。” 那侍卫听得一懵,忽然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感激地谢过:“有劳娘子,多谢娘子。” 言卿摆摆手,于是就打道回府了。 … “妻主!!” 也算凑巧,她才刚回来,就见院外伫立着一道黑衣挺拔的身影, 她神色柔和许多,“六儿呢?雪翎怎么没和你一起?” 江斯蘅冒冒失失地冲过来,等站定在她面前时,不知为何又有些局促。 “唔,六儿还在山下,学院那边教了不少东西,六儿想趁着年前一口气学完再回来。” 这阵子江斯蘅每隔一天就得往家跑一趟,倒是小六儿江雪翎,在学院那边安安分分的,言卿仔细一想,貌似已经很久没见过六儿了。 殊不知此刻小六儿正准备憋一个大的,打算等彻底“出师”之后,再回来检验成果。 而江斯蘅则是拿眼神偷瞄着言卿这边,“妻……妻主?” “嗯?” “那个,天挺冷的,要沐浴不?” 温白遥在男德学院那边当先生,你还别说,那人还真很有几把刷子, 今儿江斯蘅回来之前,那人可真是教了他不少。 他一脸猴急,都快抓耳挠腮了,但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言卿,言卿没觉怎样,倒是他自个儿,那脸颊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红得简直能跟滴血似的。 言卿费解地看他几眼,说:“我早上才刚沐浴过,” 而这才晌午而已,大中午洗什么澡。 “啊?” 江斯蘅咂摸一下嘴,顿时就挺失望的,但又瞅了言卿一眼,忽然扭头就跑。 言卿被他搞得莫名其妙, 而等她进入梧桐小院时,就见江斯蘅又风风火火地捧着一杯茶回来,“妻主喝茶!” “……你刚才跑得那么急,难道就只是为了帮我倒茶?” “对!妻主是天,妻主是地,妻主最好!为夫者一定要伺候好妻主!” 言卿:“??” 只觉天雷滚滚, 这江老四到底在抽什么疯?怎么还跟背书似的? “噗呲~” 屋瓦之上,小五抓着一只烤红薯蹲在房顶上,见此卟灵灵地亮起一双眼睛来,一副偷着乐的模样。 言卿接过那碗茶,又回头看了看小五江隽意,不知怎的也笑了, 她想五儿身上大概有着一些东西,比如轻松,比如惬意,比如欢快活泼, 那就仿佛年幼时的夜莺一样,时常让她有些羡慕, 而除了羡慕之外,也总会下意识地纵容几分, 有时当小五顽劣淘气,又或者是古灵精怪地一脸机灵时,她甚至能为此而感到安心, 仿佛所有烦恼都离她远去,发自内心地觉得,愿他一直如此,愿他喜乐无忧。 第335章 愿他喜乐无忧 “……你这是怎么了?” “呜呜呜呜呜呜妻主大哥欺负人!” 小五忽地抽噎一声,然后就飞奔而来, 言卿只觉眼前一花,然后就被小五搂了个满怀,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拍小五的背脊,然后看向江虞羲那屋,就见那人一副仙人临尘的模样,手中把玩着一支毛笔,眉眼和煦地瞧着她这边, “回来了?” “嗯,” 言卿点点头。 江小五这个气:“妻主!揍他呀,快揍他!” 言卿:“……” 倒是挺一言难尽的,“咱就事论事,我揍得过吗?” 江小五:“!!” “呜呜呜呜呜,偏心,你太偏心了,要是四哥被欺负了,你肯定揍得过!” 言卿:“?” 很好,我竟无言以对。 她一脸好笑,旋即掏出软帕帮他擦了擦,奈何黑墨水早就干了,这肯定是擦不掉的, 于是言卿一把牵起他的手,“走,带你洗脸去。” 立即,小五眼神一亮,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活泼起来,然后洋洋得意地回头一瞅,冲着他大哥那边歪歪头拧拧屁股还吐了吐舌头, “略略略~~~” 江虞羲:“……” 笑容不变,笑不露齿, 却咔一声,指尖一用力,捏碎了手中的毛笔。 “呵呵,” 他这一刻好似叫老四江斯蘅附体,那叫个一脸阴鸷,阴瘆瘆的,冷森森的。 … 接下来几天日子过得热热闹闹,但江小五突然发现一件事,大哥二哥倒是老样子,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不过二哥看起来似乎有点变了? 比起往日更加干练,就好似本是珠玉蒙尘,如今却拂掉了所有灰尘,露出原本那副光泽模样, 隐隐能看出几分锐利的锋芒,可那冷静的神色比起以往却更加坚定。 他二哥似乎在忙活什么事情,就好比这几日经常有飞鸽传书送来梧桐小院。 另外就是,也不知妻主跟二哥之间到底发生了啥,闲着无事就一副怔怔失神的模样,仿佛魂儿都掉了, 时不时地看着大哥发呆,又时不时地望着二哥那边发呆。 还有一件事比较有意思,这几天妻主经常出门,去找那位沭阳官媒的姚千音姚大人, 然而每次过去都只能听见一些沙哑低吼,或者吱呀呀仿佛要把床铺门窗晃散架子的声音 , 以至于妻主也懒了, “算了,麻烦您帮我给姚大人带个话,等她什么时候“忙”完了,我再亲自设宴款待她。” 又是一天,言卿无了个大语,一门之隔听见一些淫词艳语,真没想到那姚千音私底下竟然是那样的。 她一个女的都能被那姚千音叫得面红耳赤, 难道这是什么适合繁育的季节? 而守门的侍卫是姚千音从沭阳那边带过来的,此刻正一脸尴尬:“言娘子见谅,这阵子正好是每个月的那几天,所以我们大人她……” 那侍卫也真是头疼的不行, 但言卿一听有些纳闷,“……每个月的那几天?” 这地方的女人又没例假,那这侍卫口中的“那几天”,又是哪几天? 忽然又一愣,言卿恍然大悟:“难道是因为信香?” 侍卫尴尬地点了一下头, 凡是妻主娘子,信香觉醒之时,若是与人行房,往后便会因此上瘾, 平时还好,但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是需求特别旺盛的时候,根本就难以控制, 就好比姚千音,言卿来了几次,可那人不是在办事,就是在办事, 言卿:“……” “可怕,” 连忙后退了几步,忽然想起江小五昨儿捣鼓了一些瓶瓶罐罐,里头似乎有一些用来疗伤的, 思来想去,言卿拿出其中一瓶, “嗯,这是愈肤膏,专门用来消肿止疼,促进伤口愈合的。。” 那侍卫听得一懵,忽然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感激地谢过:“有劳娘子,多谢娘子。” 言卿摆摆手,于是就打道回府了。 … “妻主!!” 也算凑巧,她才刚回来,就见院外伫立着一道黑衣挺拔的身影, 她神色柔和许多,“六儿呢?雪翎怎么没和你一起?” 江斯蘅冒冒失失地冲过来,等站定在她面前时,不知为何又有些局促。 “唔,六儿还在山下,学院那边教了不少东西,六儿想趁着年前一口气学完再回来。” 这阵子江斯蘅每隔一天就得往家跑一趟,倒是小六儿江雪翎,在学院那边安安分分的,言卿仔细一想,貌似已经很久没见过六儿了。 殊不知此刻小六儿正准备憋一个大的,打算等彻底“出师”之后,再回来检验成果。 而江斯蘅则是拿眼神偷瞄着言卿这边,“妻……妻主?” “嗯?” “那个,天挺冷的,要沐浴不?” 温白遥在男德学院那边当先生,你还别说,那人还真很有几把刷子, 今儿江斯蘅回来之前,那人可真是教了他不少。 他一脸猴急,都快抓耳挠腮了,但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言卿,言卿没觉怎样,倒是他自个儿,那脸颊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红得简直能跟滴血似的。 言卿费解地看他几眼,说:“我早上才刚沐浴过,” 而这才晌午而已,大中午洗什么澡。 “啊?” 江斯蘅咂摸一下嘴,顿时就挺失望的,但又瞅了言卿一眼,忽然扭头就跑。 言卿被他搞得莫名其妙, 而等她进入梧桐小院时,就见江斯蘅又风风火火地捧着一杯茶回来,“妻主喝茶!” “……你刚才跑得那么急,难道就只是为了帮我倒茶?” “对!妻主是天,妻主是地,妻主最好!为夫者一定要伺候好妻主!” 言卿:“??” 只觉天雷滚滚, 这江老四到底在抽什么疯?怎么还跟背书似的? “噗呲~” 屋瓦之上,小五抓着一只烤红薯蹲在房顶上,见此卟灵灵地亮起一双眼睛来,一副偷着乐的模样。 言卿接过那碗茶,又回头看了看小五江隽意,不知怎的也笑了, 她想五儿身上大概有着一些东西,比如轻松,比如惬意,比如欢快活泼, 那就仿佛年幼时的夜莺一样,时常让她有些羡慕, 而除了羡慕之外,也总会下意识地纵容几分, 有时当小五顽劣淘气,又或者是古灵精怪地一脸机灵时,她甚至能为此而感到安心, 仿佛所有烦恼都离她远去,发自内心地觉得,愿他一直如此,愿他喜乐无忧。 第336章 左白虎,右青龙 中午这顿饭是由江孤昀掌勺,冬日里的山珍别有一番风味,总共四菜一汤, 但言卿刚坐下,江孤昀正欲起身,正欲为她盛汤,谁知有人抢先一步, “来!妻主,先喝完热汤暖暖身子!” 江斯蘅捧着一大海碗的参汤凑至言卿的面前, 人参是个好东西,里面加了枸杞,和野山鸡一起炖了一个来时辰,山鸡都已被炖得脱了骨, 但本就不多,如今又叫江斯蘅拿一个大海碗装走一大半, 不客气地讲,那大海碗比言卿脑袋都大, 言卿:“……” “其实,一小碗便可?不过,还是谢了,” 她笑着接过来,不知怎的莫名尴尬,下意识地看了看江虞羲和江孤昀, 而那哥俩一个白衣白发惬意得很,眉梢微微一挑眼底含浅笑, 而另一个则是清清冷冷,但当眸光转向死命献殷勤的江斯蘅,又蓦地神色一凉, 奈何江斯蘅可能是真的缺根筋,丝毫没觉得这借花献佛有啥问题,美滋滋地搬来一个小板凳,然后就一屁股在言卿身旁坐下了, 同时还抄起一双筷子,“妻主,你吃啥?你说,我给你夹!” 他一脸的欢喜洋溢,跟个撒着欢儿等人夸奖得大狗子似的, 然而殊不知,这可捅了马蜂窝了。 人家江虞羲本来在言卿身旁坐得好好的,左手边这个位置向来是由他牢牢霸占的,左边亦是离心脏最近的位置,自打在集秀营汇合后,哥几个基本心照不宣, 平日就算争抢,也顶多是抢一下言卿右手边的位置,左边这个一致默认是大哥专属的, 但这江斯蘅可好,一下子就把他大哥给挤开了。 江虞羲:“……” 眉梢又一挑,那神色也微寒。 而本是冷着一张脸的二哥江孤昀:“呵呵,” 突然那脸色竟是好了,一副从容清淡的模样,自顾自地拿起一个盘子为言卿布菜, 而小五江隽意则是狠狠冲他四哥翻了个白眼, 啧啧啧, 左白虎右青龙,家中俩兄长牢牢霸占妻主左右两边,他江小五都没敢越雷池呢,他四哥这是皮子痒呀! 此时他大哥已徐徐起身, “四儿,” “啊?” 江斯蘅回头一看,但一瞅他大哥脸色就莫名发怂,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 而他大哥拿起一张帕子冷淡地擦了擦那双好看的手,旋即一副笑不达眼的模样说:“为兄突然想起一件事,近日似忘了检查你武艺。” “走,去院子里练练。” 江斯蘅还没反应过来,“大中午的练啥练呀?而且这都开饭了?” “呵,” 江虞羲眼皮儿一掀,又不轻不淡地问:“就只问你,练,还是不练?” 江斯蘅:“……” 一哆嗦,就觉得大事不妙, 他大哥这样儿咋好像生气了呢? 他就寻思着,他也妹干啥呀! 满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抓了抓自个儿的后脑勺,他才小声嘟囔道:“好嘛,练就练……” 这是真不敢嘴犟,怕一旦犟起来他自个儿没命, 于是他怂哒哒地跟着他大哥一起出去了。 言卿:“……” 这种小插曲,若换做往常,她定是一笑置之,只以为是这哥几个的相处方式罢了,丝毫不会觉得有何不对, 可如今:“?” 福灵心至,先是一怔,而后一僵,接着下意识地看向江孤昀。 而江孤昀已经重新在她右边坐好了, “妻主无需多虑,斯蘅学艺不精,本就脑子不好使,一身武艺也比不上老三。” “大哥如今检验他本领,也是为让他精进。” 说完,他瞅了瞅那个盛满参汤,碍眼至极的大海碗,十分无情地一把将那个大海碗推开了,那冷着一张脸,那叫一面无表情, 转而将一盛着参汤的精致小碗摆在言卿的手边, “嗯?妻主这又怎了?怎这般看我?可是孤昀做错了什么?” 言卿:“……呃,其实也没,没做错什么?” 她也不敢吭声了, 就觉得这一个两个的,那是真心不好惹。 罢了,反正死不了,江虞羲下手肯定有分寸,她老老实实地低头喝汤就是了。 倒是江小五那边,嘴里叼着张饼子,贼溜溜地猫着腰起身,不久就拿来一支沾满了黑墨水的毛笔杆子,冲到他大哥身旁说,“来,大哥,接着!” “都是一家的,都是亲兄弟,刀枪无眼那肯定不行,用这个!” “来,给他画个王八,多画两个!画他个满脸花!” 言卿:“……” … 这场小插曲足足持续了一刻钟, 言卿这边嘴是一刻也没能闲下, 每当听见外头传来“嗷唔”一声惨叫,以及江小五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她就一阵头疼, “揍他,揍他!” “左边,左边!” “大哥,揍他左边!” “揍右边!” 他起哄起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他太聒噪了,他大哥正拎着老四一通胖揍,忽而笑吟吟地一回眸,并冲他招招手, “五儿,来。” 江小五:“?” 雾草!这白毛没安好心! 跑跑跑,赶紧跑跑跑! 奈何刚飞奔两步,就叫他大哥扯着后脖领子拽了回来, 下一刻, “嗷唔~~~~” 那嚎的,石破天惊。 江斯蘅本来都被他大哥给揍懵了,但这下子一看有人比他更惨,顿时那鼻青脸肿都没感觉了,浑身上下一点都不疼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甩手一指,看着被他大哥按在腿上,险些扒了裤子拍屁股的小五大笑不止, 然而他大哥眉梢一挑,又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来,你也来,你也别闲着。” “哈哈哈哈嘎?” “!” 江斯蘅一瞪眼,顿时就笑不出来了。 而另一头,那江孤昀却是一副眉目浅浅阳春白雪的样儿,居然还为他自己沏了一杯热茶,屋外的惨叫在他听来活像是一支小曲儿,全当陶冶情操了, 肉眼可见地和悦起来,眉眼温和,神色浅淡,丝毫没受其扰, 言卿:“……” 神经病啊! 低着头把脸埋进自己的碗里,酷酷一顿吃,吃完就脚底抹油赶紧跑了, “那个什么,我吃饱了,你们继续哈!” 但转念一想, “江虞羲?” “嗯,小卿怎么了?为夫在?” 第336章 左白虎,右青龙 中午这顿饭是由江孤昀掌勺,冬日里的山珍别有一番风味,总共四菜一汤, 但言卿刚坐下,江孤昀正欲起身,正欲为她盛汤,谁知有人抢先一步, “来!妻主,先喝完热汤暖暖身子!” 江斯蘅捧着一大海碗的参汤凑至言卿的面前, 人参是个好东西,里面加了枸杞,和野山鸡一起炖了一个来时辰,山鸡都已被炖得脱了骨, 但本就不多,如今又叫江斯蘅拿一个大海碗装走一大半, 不客气地讲,那大海碗比言卿脑袋都大, 言卿:“……” “其实,一小碗便可?不过,还是谢了,” 她笑着接过来,不知怎的莫名尴尬,下意识地看了看江虞羲和江孤昀, 而那哥俩一个白衣白发惬意得很,眉梢微微一挑眼底含浅笑, 而另一个则是清清冷冷,但当眸光转向死命献殷勤的江斯蘅,又蓦地神色一凉, 奈何江斯蘅可能是真的缺根筋,丝毫没觉得这借花献佛有啥问题,美滋滋地搬来一个小板凳,然后就一屁股在言卿身旁坐下了, 同时还抄起一双筷子,“妻主,你吃啥?你说,我给你夹!” 他一脸的欢喜洋溢,跟个撒着欢儿等人夸奖得大狗子似的, 然而殊不知,这可捅了马蜂窝了。 人家江虞羲本来在言卿身旁坐得好好的,左手边这个位置向来是由他牢牢霸占的,左边亦是离心脏最近的位置,自打在集秀营汇合后,哥几个基本心照不宣, 平日就算争抢,也顶多是抢一下言卿右手边的位置,左边这个一致默认是大哥专属的, 但这江斯蘅可好,一下子就把他大哥给挤开了。 江虞羲:“……” 眉梢又一挑,那神色也微寒。 而本是冷着一张脸的二哥江孤昀:“呵呵,” 突然那脸色竟是好了,一副从容清淡的模样,自顾自地拿起一个盘子为言卿布菜, 而小五江隽意则是狠狠冲他四哥翻了个白眼, 啧啧啧, 左白虎右青龙,家中俩兄长牢牢霸占妻主左右两边,他江小五都没敢越雷池呢,他四哥这是皮子痒呀! 此时他大哥已徐徐起身, “四儿,” “啊?” 江斯蘅回头一看,但一瞅他大哥脸色就莫名发怂,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 而他大哥拿起一张帕子冷淡地擦了擦那双好看的手,旋即一副笑不达眼的模样说:“为兄突然想起一件事,近日似忘了检查你武艺。” “走,去院子里练练。” 江斯蘅还没反应过来,“大中午的练啥练呀?而且这都开饭了?” “呵,” 江虞羲眼皮儿一掀,又不轻不淡地问:“就只问你,练,还是不练?” 江斯蘅:“……” 一哆嗦,就觉得大事不妙, 他大哥这样儿咋好像生气了呢? 他就寻思着,他也妹干啥呀! 满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抓了抓自个儿的后脑勺,他才小声嘟囔道:“好嘛,练就练……” 这是真不敢嘴犟,怕一旦犟起来他自个儿没命, 于是他怂哒哒地跟着他大哥一起出去了。 言卿:“……” 这种小插曲,若换做往常,她定是一笑置之,只以为是这哥几个的相处方式罢了,丝毫不会觉得有何不对, 可如今:“?” 福灵心至,先是一怔,而后一僵,接着下意识地看向江孤昀。 而江孤昀已经重新在她右边坐好了, “妻主无需多虑,斯蘅学艺不精,本就脑子不好使,一身武艺也比不上老三。” “大哥如今检验他本领,也是为让他精进。” 说完,他瞅了瞅那个盛满参汤,碍眼至极的大海碗,十分无情地一把将那个大海碗推开了,那冷着一张脸,那叫一面无表情, 转而将一盛着参汤的精致小碗摆在言卿的手边, “嗯?妻主这又怎了?怎这般看我?可是孤昀做错了什么?” 言卿:“……呃,其实也没,没做错什么?” 她也不敢吭声了, 就觉得这一个两个的,那是真心不好惹。 罢了,反正死不了,江虞羲下手肯定有分寸,她老老实实地低头喝汤就是了。 倒是江小五那边,嘴里叼着张饼子,贼溜溜地猫着腰起身,不久就拿来一支沾满了黑墨水的毛笔杆子,冲到他大哥身旁说,“来,大哥,接着!” “都是一家的,都是亲兄弟,刀枪无眼那肯定不行,用这个!” “来,给他画个王八,多画两个!画他个满脸花!” 言卿:“……” … 这场小插曲足足持续了一刻钟, 言卿这边嘴是一刻也没能闲下, 每当听见外头传来“嗷唔”一声惨叫,以及江小五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她就一阵头疼, “揍他,揍他!” “左边,左边!” “大哥,揍他左边!” “揍右边!” 他起哄起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他太聒噪了,他大哥正拎着老四一通胖揍,忽而笑吟吟地一回眸,并冲他招招手, “五儿,来。” 江小五:“?” 雾草!这白毛没安好心! 跑跑跑,赶紧跑跑跑! 奈何刚飞奔两步,就叫他大哥扯着后脖领子拽了回来, 下一刻, “嗷唔~~~~” 那嚎的,石破天惊。 江斯蘅本来都被他大哥给揍懵了,但这下子一看有人比他更惨,顿时那鼻青脸肿都没感觉了,浑身上下一点都不疼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甩手一指,看着被他大哥按在腿上,险些扒了裤子拍屁股的小五大笑不止, 然而他大哥眉梢一挑,又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来,你也来,你也别闲着。” “哈哈哈哈嘎?” “!” 江斯蘅一瞪眼,顿时就笑不出来了。 而另一头,那江孤昀却是一副眉目浅浅阳春白雪的样儿,居然还为他自己沏了一杯热茶,屋外的惨叫在他听来活像是一支小曲儿,全当陶冶情操了, 肉眼可见地和悦起来,眉眼温和,神色浅淡,丝毫没受其扰, 言卿:“……” 神经病啊! 低着头把脸埋进自己的碗里,酷酷一顿吃,吃完就脚底抹油赶紧跑了, “那个什么,我吃饱了,你们继续哈!” 但转念一想, “江虞羲?” “嗯,小卿怎么了?为夫在?” 第337章 妻主抱抱呀 门外那白毛左手薅着一只鼻青脸肿的小四,右手薅着一只龇牙咧嘴的小五, 却笑得怪好看的, 直叫人如沐春风。 言卿眼皮儿一抽,才含糊道, “差不多就行了。” 说完,那都没敢看小四跟小五,扭头就连忙回屋了。 江虞羲:“?” “哈,” 那心情,就甭提多好了。 … “老大不做人,他咋这样呢?” “我昨儿一整天没回来,我今儿回来是因为想妻主了,又不是想挨打了?” “哎呦疼疼疼,小五你轻点,涂药就涂药,你掐我干什么?” 但他身后小五撇着嘴,“要不是你自个儿没眼色,哪至于连累我?呔,真倒大霉了!” 要不咋就摊上一个这样的四哥呢? 江斯蘅也哀怨上了,“你还敢说?你看我这脸?” 脑门一个小王八,脸颊子一边一个小王八,都是这小五拾掇的, 就连那毛笔都是小五拿来给大哥的,真是要气死! “哼哼,” 小五江隽意冲他翻了个白眼,涂好了药油,悻悻然地收手, 旋即又皱皱眉,突然问:“你到底咋回事?” “什么咋回事?” “在山下到底学了啥?要不咋回家一个劲嘚瑟?” 江斯蘅顿时气得直瞪眼:“谁嘚瑟了谁嘚瑟了?那不是温白遥说的吗?说咱们既为人夫,那方方面面就得周到妥帖,” “妻主吃饭我得布菜,妻主渴了我得端茶,这可全是温白遥教的,还有学院那些夫子先生教的,我这不是觉得挺有道理的吗?” 可谁成想,许是他家情况跟旁人不一样,他这边是献殷勤了,岂料竟换来一顿无情的胖揍, 脸上还被画满小王八! 顿时这江斯蘅也开始哀怨上了。 江隽意:“……” 一言难尽地瞅了他四哥半晌:“罢辽,多挨几顿揍,慢慢也就学废啦。” 撂下这话,他两手一揣,溜溜达达地就转身出门了, 而屋子里江斯蘅拢好自己的衣裳,那模样还气哼哼的, “说到底,老大才怪呢!大哥凭啥打我呀?” “明明都是为人夫侍的,谁比谁高贵?” “再说了,老大心眼咋这小呢?我也不过是挨着妻主坐了一会会儿而已,” “假如一旦靠近妻主就得挨揍,那老大才是那个最该挨揍的!” 那白毛都贴着妻主坐多久了? 每回吃饭都肯定是坐在妻主左边的! 还有二哥! 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可这左白虎右青龙的,妻主身边那一左一右的位置,叫那俩玩意儿严防死守霸占得严严实实的, 底下这几个平时很难沾到半点边儿, 气死了! 江斯蘅嘀咕个不停,小声蛐蛐没少私底下腹诽他那不做人的大哥和二哥, 但转念一笑,又脸蛋子一红,也不知是在琢磨些什么, 突然就有些心虚,冷不丁地往门窗外头望了望, 然后他宝贝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 眼巴巴地看半晌,忽然又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 入夜之后, 言卿近日作息十分规律, 天一黑,点着油灯看会书,渐渐也就睡着了。 不过这阵子,因为她那个信香觉醒,有时就算睡得早,半夜也总会被热醒, 而大抵是因为那个毛病又犯了,半醒半梦时她只觉口干舌燥, 忽然听见“吱呀”一声, 有人跟做贼似的,把门推开一条缝,然后就麻溜地闪身进来了, 接着又反手合上了房门。 言卿蹙了一下眉,然后恍惚地睁开眼, 屋内油灯已经吹熄了,但今夜月色明亮, 借着窗外的月色,她一眼就认出了江斯蘅, “怎么了?”她微微打了个哈欠,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 而黑夜之中,那人两手背在身后,夜色巧妙地遮掩住那满脸通红的模样,可那眼光之中却全是跃跃欲试, 仿佛是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刻。 “唔,那个……妻主渴不?” 他突然问了句, 言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才说:“确实有点,” 伸出了手,正欲拿水,却有人蹭地一步窜过来, 然后反手从身后掏出一个白玉瓶, “来,喝这个,喝这个!那些先生们说了,喝了这个会舒服!” 言卿:“?” 许是刚睡醒,脑子还有些糊涂,也没多疑,就这么接过,然后抿了一口, 可谁知竟是越喝越渴,转眼之间竟然喝光了一整瓶, 而江斯蘅已经拖来一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了,眼巴巴地瞅着她, 思来想去,回忆着这几日学到的那些东西, 听人说,这个白玉瓶,好似叫什么神仙水,妻主娘子们都特别喜欢这个, 那些夫侍也经常给娘子们买这个, 可他家言妻主竟然都没喝过? 那不行! 别人有的,他江斯蘅的妻主那也必须有! 另外温白遥也说了,这神仙水,据说妻主们喝了这个神仙水之后,会快乐得像神仙, 然后,然后……对了! 然后,妻主们就会特别喜欢那些夫侍们,会主动……抱一下? 江斯蘅又悄悄偷瞄了几眼, 咋还没反应呢? 是他离得还不够近吗? 妻主咋还不抱抱呢? 有点腼腆,有点激动,有点紧张又羞涩,他悄悄地自个儿挪了挪凳子,离她更近了几分, 然后悄悄屏息,继续心痒难耐地等待着, 咋还不来呢? 快抱呀,我都准备好啦,快抱呀! 越想他越是按捺不住,浑身都快沸腾了, 而此刻, 言卿:“……” 突然就头昏目眩,浑浑噩噩, 本就因信香觉醒而一身燥热, 此刻,此刻…… 屏息按捺了许久,但那本是带着些困倦的神色,突然好似染上了什么东西, 也不过片刻功夫,眼底隐隐发红,好似那些理智,那些克制,被全面摧毁了一般, 她又忽地看向江斯蘅, “妻主??” 他眼神锃亮锃亮地望过来, 这是要抱了吗?终于要抱抱他了吗? 可随之而来, “砰!!” 言卿伸手一扯,那眼底全是迷乱,全是浑噩, 突然扯着他衣领,将他整个拽过来, 竟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 那喘息声越发浑浊,那一身气息也越发炙热, 清冷的信香骤然扩散, “唔?” 江斯蘅猛然瞠目。 下一刻, “!” 第337章 妻主抱抱呀 门外那白毛左手薅着一只鼻青脸肿的小四,右手薅着一只龇牙咧嘴的小五, 却笑得怪好看的, 直叫人如沐春风。 言卿眼皮儿一抽,才含糊道, “差不多就行了。” 说完,那都没敢看小四跟小五,扭头就连忙回屋了。 江虞羲:“?” “哈,” 那心情,就甭提多好了。 … “老大不做人,他咋这样呢?” “我昨儿一整天没回来,我今儿回来是因为想妻主了,又不是想挨打了?” “哎呦疼疼疼,小五你轻点,涂药就涂药,你掐我干什么?” 但他身后小五撇着嘴,“要不是你自个儿没眼色,哪至于连累我?呔,真倒大霉了!” 要不咋就摊上一个这样的四哥呢? 江斯蘅也哀怨上了,“你还敢说?你看我这脸?” 脑门一个小王八,脸颊子一边一个小王八,都是这小五拾掇的, 就连那毛笔都是小五拿来给大哥的,真是要气死! “哼哼,” 小五江隽意冲他翻了个白眼,涂好了药油,悻悻然地收手, 旋即又皱皱眉,突然问:“你到底咋回事?” “什么咋回事?” “在山下到底学了啥?要不咋回家一个劲嘚瑟?” 江斯蘅顿时气得直瞪眼:“谁嘚瑟了谁嘚瑟了?那不是温白遥说的吗?说咱们既为人夫,那方方面面就得周到妥帖,” “妻主吃饭我得布菜,妻主渴了我得端茶,这可全是温白遥教的,还有学院那些夫子先生教的,我这不是觉得挺有道理的吗?” 可谁成想,许是他家情况跟旁人不一样,他这边是献殷勤了,岂料竟换来一顿无情的胖揍, 脸上还被画满小王八! 顿时这江斯蘅也开始哀怨上了。 江隽意:“……” 一言难尽地瞅了他四哥半晌:“罢辽,多挨几顿揍,慢慢也就学废啦。” 撂下这话,他两手一揣,溜溜达达地就转身出门了, 而屋子里江斯蘅拢好自己的衣裳,那模样还气哼哼的, “说到底,老大才怪呢!大哥凭啥打我呀?” “明明都是为人夫侍的,谁比谁高贵?” “再说了,老大心眼咋这小呢?我也不过是挨着妻主坐了一会会儿而已,” “假如一旦靠近妻主就得挨揍,那老大才是那个最该挨揍的!” 那白毛都贴着妻主坐多久了? 每回吃饭都肯定是坐在妻主左边的! 还有二哥! 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可这左白虎右青龙的,妻主身边那一左一右的位置,叫那俩玩意儿严防死守霸占得严严实实的, 底下这几个平时很难沾到半点边儿, 气死了! 江斯蘅嘀咕个不停,小声蛐蛐没少私底下腹诽他那不做人的大哥和二哥, 但转念一笑,又脸蛋子一红,也不知是在琢磨些什么, 突然就有些心虚,冷不丁地往门窗外头望了望, 然后他宝贝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 眼巴巴地看半晌,忽然又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 入夜之后, 言卿近日作息十分规律, 天一黑,点着油灯看会书,渐渐也就睡着了。 不过这阵子,因为她那个信香觉醒,有时就算睡得早,半夜也总会被热醒, 而大抵是因为那个毛病又犯了,半醒半梦时她只觉口干舌燥, 忽然听见“吱呀”一声, 有人跟做贼似的,把门推开一条缝,然后就麻溜地闪身进来了, 接着又反手合上了房门。 言卿蹙了一下眉,然后恍惚地睁开眼, 屋内油灯已经吹熄了,但今夜月色明亮, 借着窗外的月色,她一眼就认出了江斯蘅, “怎么了?”她微微打了个哈欠,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 而黑夜之中,那人两手背在身后,夜色巧妙地遮掩住那满脸通红的模样,可那眼光之中却全是跃跃欲试, 仿佛是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刻。 “唔,那个……妻主渴不?” 他突然问了句, 言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才说:“确实有点,” 伸出了手,正欲拿水,却有人蹭地一步窜过来, 然后反手从身后掏出一个白玉瓶, “来,喝这个,喝这个!那些先生们说了,喝了这个会舒服!” 言卿:“?” 许是刚睡醒,脑子还有些糊涂,也没多疑,就这么接过,然后抿了一口, 可谁知竟是越喝越渴,转眼之间竟然喝光了一整瓶, 而江斯蘅已经拖来一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了,眼巴巴地瞅着她, 思来想去,回忆着这几日学到的那些东西, 听人说,这个白玉瓶,好似叫什么神仙水,妻主娘子们都特别喜欢这个, 那些夫侍也经常给娘子们买这个, 可他家言妻主竟然都没喝过? 那不行! 别人有的,他江斯蘅的妻主那也必须有! 另外温白遥也说了,这神仙水,据说妻主们喝了这个神仙水之后,会快乐得像神仙, 然后,然后……对了! 然后,妻主们就会特别喜欢那些夫侍们,会主动……抱一下? 江斯蘅又悄悄偷瞄了几眼, 咋还没反应呢? 是他离得还不够近吗? 妻主咋还不抱抱呢? 有点腼腆,有点激动,有点紧张又羞涩,他悄悄地自个儿挪了挪凳子,离她更近了几分, 然后悄悄屏息,继续心痒难耐地等待着, 咋还不来呢? 快抱呀,我都准备好啦,快抱呀! 越想他越是按捺不住,浑身都快沸腾了, 而此刻, 言卿:“……” 突然就头昏目眩,浑浑噩噩, 本就因信香觉醒而一身燥热, 此刻,此刻…… 屏息按捺了许久,但那本是带着些困倦的神色,突然好似染上了什么东西, 也不过片刻功夫,眼底隐隐发红,好似那些理智,那些克制,被全面摧毁了一般, 她又忽地看向江斯蘅, “妻主??” 他眼神锃亮锃亮地望过来, 这是要抱了吗?终于要抱抱他了吗? 可随之而来, “砰!!” 言卿伸手一扯,那眼底全是迷乱,全是浑噩, 突然扯着他衣领,将他整个拽过来, 竟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 那喘息声越发浑浊,那一身气息也越发炙热, 清冷的信香骤然扩散, “唔?” 江斯蘅猛然瞠目。 下一刻, “!” 第338章 揍他!打出血来吧 那是一个来势汹汹的吻。 她的手在用力,攥紧他黑色的衣领,唇舌撩人至极, 而他脑海已完全是一片空白。 或许是吃惊,也或许是从未经历过这种事,瞠目结舌时,那灵活的唇舌已轻易闯入, 彼此气息交融时,江斯蘅只觉气血沸腾,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心口直冲而上, 可他完全不敢动弹,也不敢有任何反应,这已经远远超乎他预期, 整个人仿佛傻在了那儿。 言卿低喘一声,又忽然一个用力, 她本就力气极大,此时将他拽了过来。 一刹地转天旋,凌乱的被褥间,她翻身而上,将他压在身下, “张嘴,” “什……什么?” 他两手在身侧,下意识地攥紧自己的衣裳,浑身僵直僵直的,直挺挺,硬邦邦的, 而她嗓音是暗哑的,满头长发顺着肩颈洒落而下,就那么俯身而来。 一把捏住了他下颚,俯身吻得火热,唇齿也再度交融, 期间似急不可耐,忽然她用力一扯,一阵裂帛声响起, 那手也立即顺着他的腰开始往上轻抚, 江斯蘅只觉自己浑身发着颤,依稀想起她从前体温总是偏冷,可如今在他身上,她又热得好似一把火, 就连那双手,都有些烫人。 忽然他不禁呜咽了一声,耳边传来她急促又暧昧的喘息,那些炙热的气息拂过他颈间, 那火热的吻也来到他颈侧, “妻,妻主……” 他依然僵僵硬硬的,讲话时都有些结巴,心跳就好像擂鼓一样。 不知不觉衣带已被人扯开,一身黑衣已散乱,室内昏沉,却又暧昧得惊人, 那炙热的红唇吻过他喉结,他喉咙不自觉滚动,她好似轻咬了一下…… 言卿以前从未做过这种事,但该懂的知识也都懂,她此刻根本无暇去思考其他, 她只觉得身体里面像是起了一股火, 这火已点燃许久,从前也不过是凭着意志在强行克制, 每一个白日都在尽量压抑,每一个深夜也总是燥热难安, 虽然很少与人提及这些事,但她一直在尽量让自己不受此影响,不因此沉沦, 可方才那一瓶神仙水,却好似粉碎她所有理智,而那些一直以来,被压抑许久的渴望,骤然如山呼海啸汹涌而出, 连她自己都难以控制,仿佛就只剩那么一个模糊的念头, 泄火! 狠狠泄去压抑多时的这些火。 … 寂静的深夜,梧桐小院, 有人和衣而眠。 远方的暧昧喘息,和那些低声呜咽,在风雪中淹没, 而在这个房间里,一室的幽静。 江虞羲的听觉尚未完全恢复,按小五的话来讲,他这纯属自找的。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当初在集秀营反复催动内力换取听力,短暂失聪已算他运气不错,一个不慎甚至没准要聋上一辈子。 如今虽然听不见,可忽然之间,本是浅眠的人脸色一寒,他陡然睁开了双眼。 鼻尖儿好似缭绕着一些淡淡的香气,那份冰冷的香气冷冽至极, 带着几分强势,几分急躁,几分焦虑,像正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可忽然之间,他突兀起身,下一刻砰地一声,身形一晃撞穿了一扇房门, 又是砰地一声! 他破门而入, 今夜月色很是明亮, 那漆黑的房间里并未点灯,但朦胧的昏暗里,似有一人白衣敞开,满身的香汗淋漓,腰带已松散,衣裳斜挂于香肩, 分明是个冷清美人,如今却又好似勾人的鬼魅,一身的艳情妖魅。 而当房门敞开之时,屋外的风雪呼呼涌入,江斯蘅也忽然哆嗦了一下, 他余光扫见门外的人,星辉冷月尽加于身,可那人神色却全是森寒。 “大、大……大哥?”他莫名心慌,也莫名心虚,急急想起身,奈何身上有人压着,不但压着他,还一把按住了他肩膀。 言卿喘得越发厉害,那气息也越发浑浊, 可就在这时, “五儿!” 好似平地一声雷,小五江隽意刚睡醒,而二哥江孤昀也已被惊醒。 等两人过来一看,全是一脸愕然。 至于江虞羲,则是神色一沉,旋即提步而来。 “……小卿,” 他声音放得很轻, 又仔细看了看,见她虽衣衫不整,但到底还是留下几分余地,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 他神色也稍微缓和一些,轻轻握住了臂弯, 但言卿只觉烦躁,那满身狂躁,似在因他阻挠而感到不喜。 “放手!”她嗓音沙哑,急着想要甩开他。 但江虞羲仅是一顿,便将她整个从老四身上摘了下来。 而后小心地呵护在怀中,轻抚着她背脊, “乖,现在还不行,现在还不可以。” 可言卿只觉难熬,忽然一口咬在他脖子上,似乎带着些懊恼,一抹血迹溢出, 而他神色未变,仅仅是抱着她转了一个身,但转身之前冷冷地瞥眼江斯蘅, “你干的好事!” 那一眼之威直叫人如坠冰窟,没任何温情,也没了往日那份从容宽和的随意之色, 反倒全是冰冷,全是锐利。 … 大哥已将人带走,但小五也没闲着, 这屋子里充斥着妻主身上的冷香,那冷香叫人完全提不起反抗的力气,只恨不得立即沉沦, 就连小五江隽意,乍然嗅见这香气,也是一阵怔忡茫然,甚至后腰发麻,只觉浑身都有些酥软。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 连忙跑进来,四处看了看,又捡起之前那个白玉瓶子闻了闻, 顿时一脸的如遭雷击。 “你有病啊!??” 他简直是难以置信,猛地一扭头,气恼地看向江斯蘅, 只是也来不及说些什么,赶忙噌地一下,十万火急地冲回他自己的房间,又拿出一套针灸针,再急火火地赶向大哥那边。 等来到大哥这屋时,就看见那位言妻主被大哥控在怀中, 大哥已扯下头上发带,满头白发散落而下。 “乖,乖,不怕……” “没事的,再忍忍,再忍一下下就好……” 他轻声诱哄,而小五则是一股脑地说道, “妻主喝了那个神仙水,那是烈性催情药!” “她这个情况本就禁不起撩拨,如今又、又……” 小五气得直跺脚,他那个四哥是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什么脑子,竟然连这种事也能干出来? “揍他!” “打出血来!” 第338章 揍他!打出血来吧 那是一个来势汹汹的吻。 她的手在用力,攥紧他黑色的衣领,唇舌撩人至极, 而他脑海已完全是一片空白。 或许是吃惊,也或许是从未经历过这种事,瞠目结舌时,那灵活的唇舌已轻易闯入, 彼此气息交融时,江斯蘅只觉气血沸腾,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心口直冲而上, 可他完全不敢动弹,也不敢有任何反应,这已经远远超乎他预期, 整个人仿佛傻在了那儿。 言卿低喘一声,又忽然一个用力, 她本就力气极大,此时将他拽了过来。 一刹地转天旋,凌乱的被褥间,她翻身而上,将他压在身下, “张嘴,” “什……什么?” 他两手在身侧,下意识地攥紧自己的衣裳,浑身僵直僵直的,直挺挺,硬邦邦的, 而她嗓音是暗哑的,满头长发顺着肩颈洒落而下,就那么俯身而来。 一把捏住了他下颚,俯身吻得火热,唇齿也再度交融, 期间似急不可耐,忽然她用力一扯,一阵裂帛声响起, 那手也立即顺着他的腰开始往上轻抚, 江斯蘅只觉自己浑身发着颤,依稀想起她从前体温总是偏冷,可如今在他身上,她又热得好似一把火, 就连那双手,都有些烫人。 忽然他不禁呜咽了一声,耳边传来她急促又暧昧的喘息,那些炙热的气息拂过他颈间, 那火热的吻也来到他颈侧, “妻,妻主……” 他依然僵僵硬硬的,讲话时都有些结巴,心跳就好像擂鼓一样。 不知不觉衣带已被人扯开,一身黑衣已散乱,室内昏沉,却又暧昧得惊人, 那炙热的红唇吻过他喉结,他喉咙不自觉滚动,她好似轻咬了一下…… 言卿以前从未做过这种事,但该懂的知识也都懂,她此刻根本无暇去思考其他, 她只觉得身体里面像是起了一股火, 这火已点燃许久,从前也不过是凭着意志在强行克制, 每一个白日都在尽量压抑,每一个深夜也总是燥热难安, 虽然很少与人提及这些事,但她一直在尽量让自己不受此影响,不因此沉沦, 可方才那一瓶神仙水,却好似粉碎她所有理智,而那些一直以来,被压抑许久的渴望,骤然如山呼海啸汹涌而出, 连她自己都难以控制,仿佛就只剩那么一个模糊的念头, 泄火! 狠狠泄去压抑多时的这些火。 … 寂静的深夜,梧桐小院, 有人和衣而眠。 远方的暧昧喘息,和那些低声呜咽,在风雪中淹没, 而在这个房间里,一室的幽静。 江虞羲的听觉尚未完全恢复,按小五的话来讲,他这纯属自找的。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当初在集秀营反复催动内力换取听力,短暂失聪已算他运气不错,一个不慎甚至没准要聋上一辈子。 如今虽然听不见,可忽然之间,本是浅眠的人脸色一寒,他陡然睁开了双眼。 鼻尖儿好似缭绕着一些淡淡的香气,那份冰冷的香气冷冽至极, 带着几分强势,几分急躁,几分焦虑,像正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可忽然之间,他突兀起身,下一刻砰地一声,身形一晃撞穿了一扇房门, 又是砰地一声! 他破门而入, 今夜月色很是明亮, 那漆黑的房间里并未点灯,但朦胧的昏暗里,似有一人白衣敞开,满身的香汗淋漓,腰带已松散,衣裳斜挂于香肩, 分明是个冷清美人,如今却又好似勾人的鬼魅,一身的艳情妖魅。 而当房门敞开之时,屋外的风雪呼呼涌入,江斯蘅也忽然哆嗦了一下, 他余光扫见门外的人,星辉冷月尽加于身,可那人神色却全是森寒。 “大、大……大哥?”他莫名心慌,也莫名心虚,急急想起身,奈何身上有人压着,不但压着他,还一把按住了他肩膀。 言卿喘得越发厉害,那气息也越发浑浊, 可就在这时, “五儿!” 好似平地一声雷,小五江隽意刚睡醒,而二哥江孤昀也已被惊醒。 等两人过来一看,全是一脸愕然。 至于江虞羲,则是神色一沉,旋即提步而来。 “……小卿,” 他声音放得很轻, 又仔细看了看,见她虽衣衫不整,但到底还是留下几分余地,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 他神色也稍微缓和一些,轻轻握住了臂弯, 但言卿只觉烦躁,那满身狂躁,似在因他阻挠而感到不喜。 “放手!”她嗓音沙哑,急着想要甩开他。 但江虞羲仅是一顿,便将她整个从老四身上摘了下来。 而后小心地呵护在怀中,轻抚着她背脊, “乖,现在还不行,现在还不可以。” 可言卿只觉难熬,忽然一口咬在他脖子上,似乎带着些懊恼,一抹血迹溢出, 而他神色未变,仅仅是抱着她转了一个身,但转身之前冷冷地瞥眼江斯蘅, “你干的好事!” 那一眼之威直叫人如坠冰窟,没任何温情,也没了往日那份从容宽和的随意之色, 反倒全是冰冷,全是锐利。 … 大哥已将人带走,但小五也没闲着, 这屋子里充斥着妻主身上的冷香,那冷香叫人完全提不起反抗的力气,只恨不得立即沉沦, 就连小五江隽意,乍然嗅见这香气,也是一阵怔忡茫然,甚至后腰发麻,只觉浑身都有些酥软。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 连忙跑进来,四处看了看,又捡起之前那个白玉瓶子闻了闻, 顿时一脸的如遭雷击。 “你有病啊!??” 他简直是难以置信,猛地一扭头,气恼地看向江斯蘅, 只是也来不及说些什么,赶忙噌地一下,十万火急地冲回他自己的房间,又拿出一套针灸针,再急火火地赶向大哥那边。 等来到大哥这屋时,就看见那位言妻主被大哥控在怀中, 大哥已扯下头上发带,满头白发散落而下。 “乖,乖,不怕……” “没事的,再忍忍,再忍一下下就好……” 他轻声诱哄,而小五则是一股脑地说道, “妻主喝了那个神仙水,那是烈性催情药!” “她这个情况本就禁不起撩拨,如今又、又……” 小五气得直跺脚,他那个四哥是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什么脑子,竟然连这种事也能干出来? “揍他!” “打出血来!” 第339章 甘愿为药 小五恨恨地直咬牙,而后又卷起袖子,连着几针落在言卿眉心、额角, 又一把扯开言卿的衣襟,一针没入了心口。 这时江斯蘅已经提着裤子赶了过来:“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然而,一旁, 江孤昀本是眉心紧蹙,此刻突然一转身,那清清冷冷的目光落在了江斯蘅身上。 “二……” “啪!!” 他反手就是狠狠一耳光, 骟得江斯蘅一踉跄,眼角脸庞立即高肿,唇边也已溢出些血迹。 他整个怔住在这儿,当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才又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脸。 “怎……怎么了?”他茫然得不行。 而他二哥薄唇一抿,就只是冷冷地问, “那个神仙水,是春药之中的一种,虽有妻主娘子用来助兴,但那并不适用于她。” 江斯蘅又是一愣,“春……什么?春药!??” 他一瞬瞪直了双眼。 而他二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妻主如今信香尚未彻底觉醒,平日本就艰难,为防止因行房上瘾,百般克制。” “在这种情况下又中了那种药,你又到底想要干什么?” 江斯蘅唰地一下变了脸色,“我……我不知道……” 他是真不知道, 这只是一件意外。 他只是听说别的妻主都很喜欢这个神仙水,所以才买回来,所以才…… 而江孤昀则是深深一吸气,察觉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他指了指不远处, 而江斯蘅抿了抿嘴,忽然一转身,眼圈儿似有点发红,沉默着一言不发,去面壁思过。 … 与此同时,一门之隔。 满室浮动的冷香,像极了这寒冬冰雪。 小五江隽意不禁屏息,他也学过几分龟息之术,但这龟息之术远没有话本儿戏文上吹得那么邪乎。 顶多也就只能坚持一刻钟,超过一刻钟必然要换气,而一旦换气,一旦吸入了那些信香,必然会受信香所影响。 此刻他已满头大汗,而言卿则是轻声呻吟着,她蹙着眉蜷缩在江虞羲怀中,那眼角好似已经渗出了一些水汽, 那双手也紧紧地抓着江虞羲衣襟。 虽然江隽意已为她施针,企图借由针法帮她压制,但这一次来势汹汹,根本就难以镇压。 那一身信香在蠢蠢欲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郁,外加那个神仙水,一时之间,就仿佛当初刚刚觉醒之时。 甚至比那一次情况更糟,那一次她多少还能勉强维持几分清醒,可这一回,所有意志仿佛被磨碎, 似乎是压抑得太久,克制得太狠,一朝爆发便再也按不下去了。 “不行,我没办法……” 江隽意急得团团转,又不禁看了看他大哥,“她这个信香压不住,那神仙水就像导火索一样,彻底将信香引爆了,” “要不……” 虽然那是下下之选,但似乎也只剩那么一个选择, 可一旦与这位妻主行房,不论是他,还是大哥、二哥,又或者是四哥,不论是谁,任何人都好,都难以避免一件事, 那就是此后,她兴许会因此上瘾,介时…… 江隽意又忽地一怔,从前时常在外行医,也曾接触过不少妻主娘子, 那些娘子一旦犯病,那些模样总是骇人无比。 贪得无厌,不知疲倦,分明早已吃不消,可偏偏又无法化解那份瘾,且那是长久的,几乎每个月都要发作一回, 有人症状轻微些,也只是发作几日而已,但也有人症状严重,一旦发作,兴许要持续大半个月, 一月之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日子,是在与那些夫侍行欢作乐, 他很难想象,如果这位妻主变得像那些人一样,那么…… 江隽意又忽地一怔, 一时间,竟然想起集秀营时,这人冷静果敢,神色坚决,于沙盘前排兵布阵,冷静分析当时情况, 举手投足在他看来是那般迷人,那种魅力他直至如今都很难言说,他只知自己贪看她那时的模样, 喜爱她那份决心,喜爱她不具艰险,可若是那些坚毅果决在今夜被摧毁,那又该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情? 分明可以活成长枪利剑,破除所有阻碍,用她自己的方式去大放异彩,却因为这信香,而被迫平庸,从此成为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变得再也不是她,再也不像她…… 又该多叫人惋惜? 而此刻,江虞羲紧紧地将人按在他怀里,他也蹙着眉,在不断思索,“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小五:“……” 沉默许久,才回过神来。 只是他又一脸呆滞,忽然狐疑起来,仿佛是想到了什么。 “……或许?” 他突地看向江虞羲。 而江虞羲一怔, 就只这么一个眼神交汇,两人就好似有了某种默契。 “……你难道是想?” 小五摇摇头,“我不确定,但可以试试。” 说完,他忽然转身,拿来一只小碗,又拿起了一把匕首。 桌案上已经点燃了一盏烛火,他看着手中这把匕首,又抿了抿自己的嘴, 忽然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尚不知这人世究竟是什么模样,日日夜夜浸于古鼎之中,蛇蝎毒虫与他为伴, 那些蜥蜴,蟾蜍,那些流淌脓液的伤口,那些名贵的中草药, 自年幼开始,就早已浸透了他。 小五,江隽意…… 他曾经,被称作药奴。 被那些人视为血肉宝药。 他浑身最值钱的,就是这一身血肉,哪怕是濒死之人,他一滴血,一块肉,也能强行将人救活。 半晌,他又长吁口气,拿起的匕首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当刀锋划破那白皙的皮肤,他却不禁想着, 难道是命吗? 自出生开始,便被人视作药奴,从前分明对此极为厌恶, 可他到底还是成了一份药。 成了那位妻主的药。 偏偏他心底里,竟并未像想象中的,竟并未对此有多少抵触。 第339章 甘愿为药 小五恨恨地直咬牙,而后又卷起袖子,连着几针落在言卿眉心、额角, 又一把扯开言卿的衣襟,一针没入了心口。 这时江斯蘅已经提着裤子赶了过来:“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然而,一旁, 江孤昀本是眉心紧蹙,此刻突然一转身,那清清冷冷的目光落在了江斯蘅身上。 “二……” “啪!!” 他反手就是狠狠一耳光, 骟得江斯蘅一踉跄,眼角脸庞立即高肿,唇边也已溢出些血迹。 他整个怔住在这儿,当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才又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脸。 “怎……怎么了?”他茫然得不行。 而他二哥薄唇一抿,就只是冷冷地问, “那个神仙水,是春药之中的一种,虽有妻主娘子用来助兴,但那并不适用于她。” 江斯蘅又是一愣,“春……什么?春药!??” 他一瞬瞪直了双眼。 而他二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妻主如今信香尚未彻底觉醒,平日本就艰难,为防止因行房上瘾,百般克制。” “在这种情况下又中了那种药,你又到底想要干什么?” 江斯蘅唰地一下变了脸色,“我……我不知道……” 他是真不知道, 这只是一件意外。 他只是听说别的妻主都很喜欢这个神仙水,所以才买回来,所以才…… 而江孤昀则是深深一吸气,察觉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他指了指不远处, 而江斯蘅抿了抿嘴,忽然一转身,眼圈儿似有点发红,沉默着一言不发,去面壁思过。 … 与此同时,一门之隔。 满室浮动的冷香,像极了这寒冬冰雪。 小五江隽意不禁屏息,他也学过几分龟息之术,但这龟息之术远没有话本儿戏文上吹得那么邪乎。 顶多也就只能坚持一刻钟,超过一刻钟必然要换气,而一旦换气,一旦吸入了那些信香,必然会受信香所影响。 此刻他已满头大汗,而言卿则是轻声呻吟着,她蹙着眉蜷缩在江虞羲怀中,那眼角好似已经渗出了一些水汽, 那双手也紧紧地抓着江虞羲衣襟。 虽然江隽意已为她施针,企图借由针法帮她压制,但这一次来势汹汹,根本就难以镇压。 那一身信香在蠢蠢欲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郁,外加那个神仙水,一时之间,就仿佛当初刚刚觉醒之时。 甚至比那一次情况更糟,那一次她多少还能勉强维持几分清醒,可这一回,所有意志仿佛被磨碎, 似乎是压抑得太久,克制得太狠,一朝爆发便再也按不下去了。 “不行,我没办法……” 江隽意急得团团转,又不禁看了看他大哥,“她这个信香压不住,那神仙水就像导火索一样,彻底将信香引爆了,” “要不……” 虽然那是下下之选,但似乎也只剩那么一个选择, 可一旦与这位妻主行房,不论是他,还是大哥、二哥,又或者是四哥,不论是谁,任何人都好,都难以避免一件事, 那就是此后,她兴许会因此上瘾,介时…… 江隽意又忽地一怔,从前时常在外行医,也曾接触过不少妻主娘子, 那些娘子一旦犯病,那些模样总是骇人无比。 贪得无厌,不知疲倦,分明早已吃不消,可偏偏又无法化解那份瘾,且那是长久的,几乎每个月都要发作一回, 有人症状轻微些,也只是发作几日而已,但也有人症状严重,一旦发作,兴许要持续大半个月, 一月之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日子,是在与那些夫侍行欢作乐, 他很难想象,如果这位妻主变得像那些人一样,那么…… 江隽意又忽地一怔, 一时间,竟然想起集秀营时,这人冷静果敢,神色坚决,于沙盘前排兵布阵,冷静分析当时情况, 举手投足在他看来是那般迷人,那种魅力他直至如今都很难言说,他只知自己贪看她那时的模样, 喜爱她那份决心,喜爱她不具艰险,可若是那些坚毅果决在今夜被摧毁,那又该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情? 分明可以活成长枪利剑,破除所有阻碍,用她自己的方式去大放异彩,却因为这信香,而被迫平庸,从此成为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变得再也不是她,再也不像她…… 又该多叫人惋惜? 而此刻,江虞羲紧紧地将人按在他怀里,他也蹙着眉,在不断思索,“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小五:“……” 沉默许久,才回过神来。 只是他又一脸呆滞,忽然狐疑起来,仿佛是想到了什么。 “……或许?” 他突地看向江虞羲。 而江虞羲一怔, 就只这么一个眼神交汇,两人就好似有了某种默契。 “……你难道是想?” 小五摇摇头,“我不确定,但可以试试。” 说完,他忽然转身,拿来一只小碗,又拿起了一把匕首。 桌案上已经点燃了一盏烛火,他看着手中这把匕首,又抿了抿自己的嘴, 忽然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尚不知这人世究竟是什么模样,日日夜夜浸于古鼎之中,蛇蝎毒虫与他为伴, 那些蜥蜴,蟾蜍,那些流淌脓液的伤口,那些名贵的中草药, 自年幼开始,就早已浸透了他。 小五,江隽意…… 他曾经,被称作药奴。 被那些人视为血肉宝药。 他浑身最值钱的,就是这一身血肉,哪怕是濒死之人,他一滴血,一块肉,也能强行将人救活。 半晌,他又长吁口气,拿起的匕首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当刀锋划破那白皙的皮肤,他却不禁想着, 难道是命吗? 自出生开始,便被人视作药奴,从前分明对此极为厌恶, 可他到底还是成了一份药。 成了那位妻主的药。 偏偏他心底里,竟并未像想象中的,竟并未对此有多少抵触。 第340章 乌鸦飞过嘎嘎嘎 那是一碗血,看似寻常,却好似散发清淡的药香。 那些药香甚至冲淡了言卿身上散发的信香。 江隽意割腕放血后,便把那碗血递给了江虞羲,“你先喂她喝,看能不能有用。” 江虞羲看他几眼,而后轻点一下头,等接过之后,本想给言卿喂药,奈何她此刻被折磨得浑身发颤,已经神志不清。 他自己先饮了一口,而后又渡入她口中,就这么反复几次后, 他又轻拍她背脊,观察着她神色, 而小五江隽意则是来到她身旁,皱着眉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号着她脉门。 又过了许久…… “好像有用?” 皱起的眉头微微一松,小五眼光一亮,先是一笑,又一身的高兴劲儿,冲他大哥说:“有用!” “见效了,她好多了。” 而江虞羲仅是揽着言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许久之后,等言卿逐渐安静时,他才又看了看小五, “你……” “嗯?怎么了?” 江虞羲思忖着,忽而又一笑,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还真是,对她颇为喜爱。” “……啊?” 小五一怔,一副“你说什么鬼话”的表情, 但转念一想,他自个儿也僵了僵。 “……有吗?” “有,” 他大哥轻点着头,而后又徐徐转身,将人放在被褥之中,又抬手为她整理耳边被汗湿的碎发。 当垂眸之时,他那神色很是温柔, 但他却说, “我记得,你曾说,此生不愿为药,若一切皆是命,那便反了这份命。” 本是喜怒皆淡,无法与人共情,与江家这些人相处了这般久,他心底究竟在意多少,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就连当初误以为江虞羲惨死深山时,旁人惊怒交织悲痛欲绝,可他其实并没有多少感触。 但这么一个人,如今却有了焦急,甚至为此遗忘了从前那一份厌恶。 分明他对他自己那身血,是那般的嫌弃和痛恨。 若非当真喜爱,又怎会为此让步。 江隽意看着他大哥的背影,之后又看了看已昏睡过去的言妻主, 然后又一脸费解地直皱眉, “可是、可是……我又没像二哥动不动红耳朵,也没像四哥一样动不动就悄悄支棱小帐篷?” 他大哥却说:“人和人不同,表达喜爱的方式也不同,或许有人重欲,但也有人却将这方面看得很淡……” “等等,你说什么?” “帐篷!?” 他大哥本是平和的神色,陡然一寒,突然回眸看了过来。 小五:“对啊!!” “你是不知道,尤其深更半夜,他可悄悄洗过不少冷水澡,裤子都快戳破了……” 江虞羲:“……” 微微眯眼,然后“呵”地一声, “你若不提,我险些忘了。” 今夜这场祸事本不该发生,看来有人也该长点脑子了。 否则,若再有下回,他实在是没有把握,能否继续容忍下去。 说白了,这江虞羲是厌蠢症犯了。 哪怕是亲弟弟,也不行! 缺心眼不是错,但缺心眼,办错事,闯出祸事来,这祸事还险些危及了小卿, 那便决不可容忍。 这般想着,他忽然一转身,“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办点事。” 而后,他一步踏出, 而江隽意:“??” “哎呦,四哥呀~~~” 他惨啦~~~ … 与此同时,这相同的夜色下,山路崎岖,但一名少年正满脸焦急,他跌跌撞撞地趁着夜色行走于陡峭的山路之中。 江雪翎今晚上在学院那边没见着四哥,这倒也正常,毕竟这些日子,四哥总是来学院住一天,回山上住两天, 可问题晚上吃饭时,他曾听温白遥提起一件事, “……方才蘅哥儿买了一瓶神仙水,但我忘记告诉他,那东西后劲有些大,最好再准备一些清凉消肿的药膏,否则妻主们用过之后怕是会身体不适……” 六儿当时就听得愣住了一瞬:“神仙水?什么神仙水?” 许是被兄长们保护得太好,这方面向来是他知识盲区, 况且那些妻主娘子的助兴之物种类繁多,东一个西一个,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名字,这他哪里记得住, 温白遥似是觉得这事儿不好直说,于是就拿来一本书,翻开之后递给了他,“就是这个。” 等六儿看过之后突然脸色一变,“我得回去一趟!” 但愿来得及,他四哥缺根筋,估计没往那方面想过,但妻主那个情况…… 于是小六儿就赶紧走出学院。 只是等回到青山时, “……” 气喘吁吁累得像是没了半条命,抱着他那把古琴抬头一看,就瞧见院子外,寒风嗖嗖的, 有人被扒了衣裳,浑身淤青,脸上也青青紫紫的,只剩下一条裤子, 就那么用一根绳子吊在院外的梧桐树下。 小六儿江雪翎:“……” 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隙,整张脸都已变成猪头,曾挨了二哥一巴掌,又被他大哥拎起一根棍子抽成这样的江斯蘅:“……” 兄弟二人对视时, 远方似有乌鸦飞过。 “嘎!嘎!嘎!~~~” 风一吹,被吊在树下的江斯蘅孤零零地随风摇动着。 六儿:“……” 该!! … 言卿一直没醒,直到第二天傍晚时分, 晚霞夕照,橙红色的夕阳染红了大片天空。 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只觉精疲力尽,但口中似有一些腥甜的味道,像是血液残留,却又混合着几分药香, 她头痛欲裂。 等徐徐起身后,按了按额头,又恍惚地看了看四周, “这是……” 这不是江虞羲的房间吗? “昨天……昨天怎么回事?” 有点断片儿,只记得深更半夜江斯蘅过来找她,两人聊了两句,她喝了一瓶水,之后…… 一些模模糊糊的回忆忽然翻涌而来,言卿一僵, 等又过了好半晌后,“……” 无言以对, 真真是无言以对。 “妻主,您醒了?” 正好这时,少年恬静浅笑,端着一盆热水从屋外走来。 言卿轻嗯一声,开口之时嗓音有些沙哑, “江斯蘅不是说你这阵子要在山下住着,怎么回来了?” 少年却仅是一笑,将水盆放在一旁,又弄湿了一条帕子,凑上前一手撩着衣袖,一手轻轻为她擦拭面部。 他说, “突然很想回来。” “您感觉如何?” “身体可有好些?” 第340章 乌鸦飞过嘎嘎嘎 那是一碗血,看似寻常,却好似散发清淡的药香。 那些药香甚至冲淡了言卿身上散发的信香。 江隽意割腕放血后,便把那碗血递给了江虞羲,“你先喂她喝,看能不能有用。” 江虞羲看他几眼,而后轻点一下头,等接过之后,本想给言卿喂药,奈何她此刻被折磨得浑身发颤,已经神志不清。 他自己先饮了一口,而后又渡入她口中,就这么反复几次后, 他又轻拍她背脊,观察着她神色, 而小五江隽意则是来到她身旁,皱着眉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号着她脉门。 又过了许久…… “好像有用?” 皱起的眉头微微一松,小五眼光一亮,先是一笑,又一身的高兴劲儿,冲他大哥说:“有用!” “见效了,她好多了。” 而江虞羲仅是揽着言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许久之后,等言卿逐渐安静时,他才又看了看小五, “你……” “嗯?怎么了?” 江虞羲思忖着,忽而又一笑,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还真是,对她颇为喜爱。” “……啊?” 小五一怔,一副“你说什么鬼话”的表情, 但转念一想,他自个儿也僵了僵。 “……有吗?” “有,” 他大哥轻点着头,而后又徐徐转身,将人放在被褥之中,又抬手为她整理耳边被汗湿的碎发。 当垂眸之时,他那神色很是温柔, 但他却说, “我记得,你曾说,此生不愿为药,若一切皆是命,那便反了这份命。” 本是喜怒皆淡,无法与人共情,与江家这些人相处了这般久,他心底究竟在意多少,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就连当初误以为江虞羲惨死深山时,旁人惊怒交织悲痛欲绝,可他其实并没有多少感触。 但这么一个人,如今却有了焦急,甚至为此遗忘了从前那一份厌恶。 分明他对他自己那身血,是那般的嫌弃和痛恨。 若非当真喜爱,又怎会为此让步。 江隽意看着他大哥的背影,之后又看了看已昏睡过去的言妻主, 然后又一脸费解地直皱眉, “可是、可是……我又没像二哥动不动红耳朵,也没像四哥一样动不动就悄悄支棱小帐篷?” 他大哥却说:“人和人不同,表达喜爱的方式也不同,或许有人重欲,但也有人却将这方面看得很淡……” “等等,你说什么?” “帐篷!?” 他大哥本是平和的神色,陡然一寒,突然回眸看了过来。 小五:“对啊!!” “你是不知道,尤其深更半夜,他可悄悄洗过不少冷水澡,裤子都快戳破了……” 江虞羲:“……” 微微眯眼,然后“呵”地一声, “你若不提,我险些忘了。” 今夜这场祸事本不该发生,看来有人也该长点脑子了。 否则,若再有下回,他实在是没有把握,能否继续容忍下去。 说白了,这江虞羲是厌蠢症犯了。 哪怕是亲弟弟,也不行! 缺心眼不是错,但缺心眼,办错事,闯出祸事来,这祸事还险些危及了小卿, 那便决不可容忍。 这般想着,他忽然一转身,“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办点事。” 而后,他一步踏出, 而江隽意:“??” “哎呦,四哥呀~~~” 他惨啦~~~ … 与此同时,这相同的夜色下,山路崎岖,但一名少年正满脸焦急,他跌跌撞撞地趁着夜色行走于陡峭的山路之中。 江雪翎今晚上在学院那边没见着四哥,这倒也正常,毕竟这些日子,四哥总是来学院住一天,回山上住两天, 可问题晚上吃饭时,他曾听温白遥提起一件事, “……方才蘅哥儿买了一瓶神仙水,但我忘记告诉他,那东西后劲有些大,最好再准备一些清凉消肿的药膏,否则妻主们用过之后怕是会身体不适……” 六儿当时就听得愣住了一瞬:“神仙水?什么神仙水?” 许是被兄长们保护得太好,这方面向来是他知识盲区, 况且那些妻主娘子的助兴之物种类繁多,东一个西一个,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名字,这他哪里记得住, 温白遥似是觉得这事儿不好直说,于是就拿来一本书,翻开之后递给了他,“就是这个。” 等六儿看过之后突然脸色一变,“我得回去一趟!” 但愿来得及,他四哥缺根筋,估计没往那方面想过,但妻主那个情况…… 于是小六儿就赶紧走出学院。 只是等回到青山时, “……” 气喘吁吁累得像是没了半条命,抱着他那把古琴抬头一看,就瞧见院子外,寒风嗖嗖的, 有人被扒了衣裳,浑身淤青,脸上也青青紫紫的,只剩下一条裤子, 就那么用一根绳子吊在院外的梧桐树下。 小六儿江雪翎:“……” 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隙,整张脸都已变成猪头,曾挨了二哥一巴掌,又被他大哥拎起一根棍子抽成这样的江斯蘅:“……” 兄弟二人对视时, 远方似有乌鸦飞过。 “嘎!嘎!嘎!~~~” 风一吹,被吊在树下的江斯蘅孤零零地随风摇动着。 六儿:“……” 该!! … 言卿一直没醒,直到第二天傍晚时分, 晚霞夕照,橙红色的夕阳染红了大片天空。 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只觉精疲力尽,但口中似有一些腥甜的味道,像是血液残留,却又混合着几分药香, 她头痛欲裂。 等徐徐起身后,按了按额头,又恍惚地看了看四周, “这是……” 这不是江虞羲的房间吗? “昨天……昨天怎么回事?” 有点断片儿,只记得深更半夜江斯蘅过来找她,两人聊了两句,她喝了一瓶水,之后…… 一些模模糊糊的回忆忽然翻涌而来,言卿一僵, 等又过了好半晌后,“……” 无言以对, 真真是无言以对。 “妻主,您醒了?” 正好这时,少年恬静浅笑,端着一盆热水从屋外走来。 言卿轻嗯一声,开口之时嗓音有些沙哑, “江斯蘅不是说你这阵子要在山下住着,怎么回来了?” 少年却仅是一笑,将水盆放在一旁,又弄湿了一条帕子,凑上前一手撩着衣袖,一手轻轻为她擦拭面部。 他说, “突然很想回来。” “您感觉如何?” “身体可有好些?” 第341章 没脸见她 见眼前少年分明长得秀气,可处处皆是那润物细无声的体贴, 好似春风拂面,而他手中的软帕也好似带着些温柔的力道,轻拭她额角,为她净面。 “……” 言卿到底是言卿,不论过去多久,依然很难习惯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挺好的,”她回了一句,然后接过那张软帕自己擦了几下。 江雪翎就那么温和地凝睇着她,直至擦脸之后,又接过那张软帕重新弄湿,执起她的手,为她净手。 言卿:“……” 突然就觉得,她近些日子,好似有些忽略他。 小六儿这性子向来不出挑,这种人其实很容易吃亏。 他没那么闹腾,也没那么显眼,不似一场暴雨轰轰烈烈,也不似雷霆骇人至极, 旁人总能凭一些举动,哪怕是无意中的一些言行,就能为人留下深刻印象,成为不可轻忽的一部分。 但六儿不同,他就好似一场淡烟轻雾,除非有心观察,否则很容易将他摆在边缘位置。 他似乎,变了不少。 与最初相比,与前阵子相比,不知不觉便已蜕变, 那些娇弱依然还在,可娇弱的本相竟是一种清醒稳定,甚至从他身上还能看见几分温和之色, 他越来越像江虞羲和江孤昀靠拢,但又与那二人不同。 “……妻主这是怎么了?” 正这时,江雪翎徐徐回眸,他瑰色的薄唇噙着些笑意,雪一样的肌肤,但眼底又好似一片晴空,没了从前那副烟雨朦胧的模样。 言卿摇摇头,“你近日在学院如何?” 江雪翎不禁一笑,听出她的关怀,“学院虽课业繁忙,但夫子同窗亦很好相处。” 他四哥人在家中一言难尽,但对外总是满面阴鸷,像个活阎王似的一看就很不好惹,动不动就拉长一张脸,让人多瞄他一眼都生怕他立即抡起拳头。 更何况温白遥而今在学院授课,有温白遥的照拂一切都很是顺遂。 只是接触得越多,了解得越多,越是清楚外面那些夫侍处境如何,那些妻主娘子又是什么模样,江雪翎这心底里,就越是感恩。 或许是感激命运的恩赐,感谢上苍能使他江家迎来言妻主这样的人。 他甚至有种感觉,仿佛只这一份相遇,就已耗尽了他毕生的气运。 而越是如此,心里那份珍惜,也便越发浓重,与日俱增。 这般想着,江雪翎短暂失神。 而此刻,房门之外,有人踌躇着想靠近,可看了看那扇紧闭的房门,依稀听见门扉后传来一些闲聊声, 室内静谧,却又好似全是似水柔情。 江斯蘅听了半晌,又闷闷地低下头。 若换做往常,他准是要不管不顾地冲进去,往往想到什么就直接做了,想要获得什么就立即去争取,很少会考虑其他。 可经过昨夜之后他却忽然怯步。 须臾, 他突然转身。 “去哪儿?” 身后传来二哥那清冷的嗓音。 江斯蘅顿了顿,才哑着声音说,“下山,回学院。” 江孤昀又瞧他几眼,半晌,又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那些夫子传授的东西,你最好虚心听讲,从前你在妻主心中多少有些特殊,你自然可恃宠而骄。” “但事到如今,如你一般特殊的,却绝非你一人而已。” 再这么作下去,不论从前有多少好感,也迟早会有被他败光的一天。 人心易变,感情也禁不起考验,那位妻主长情且重情, 但一次两次以她心胸不会计较,可若次数多了,若每天都要来上几次,若积年累月一直如此,又有谁能受得住? 况且,斯蘅这性子,也确实该磨一磨了。 而江斯蘅听后哑语许久,又过了好半晌,才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他分得清好赖,他也知晓自己之前险些铸下大错,所以他现在才没脸见她。 至少现在这样的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也没了从前那份底气, 没法再心安理得地留在她身旁。 … 虽然言卿自苏醒以后,便一副宽和平静的模样,那冷清的眉眼对比往日并无多少改变, 然而昨夜之事对她的影响到底还是太大了些。 证据之一,她苏醒了这么久,始终未出门,仅仅是坐在那凌乱的被褥间。 也不知六儿是不是看出些什么,并未与她多言,仅是叮咛她再休息一番,便捧着那一盆热水徐步走出了房门。 “咋样咋样?” 小五本是蹲在墙角啃红薯,一看六儿从屋里出来,便立即窜过去问道。 江雪翎轻叹一声,“大抵是担心四哥,怕大哥他们对四哥不满,她便是身体不适,也没表现出来。” “噫~~~” 小五顿时一撇嘴,不知怎的忽然像生吞了一颗大柠檬似的,感觉酸酸的。 “就连大哥都未必能有这份待遇,若是二哥那更惨,没准她会呵呵一声,然后扭头无视,然后若是换做咱俩,那……肯定更加没法比。” 小五又啃了一口手里的烤红薯,红薯都凉了,顿感不香了,他又不禁蹙蹙眉。 最开始,只有四哥和六儿在家,那时候四哥为她挡过刀,那也是她最艰难的一段日子, 很多人对她心怀畏惧,或是怨恨,又或者是一些误解,可唯有四哥,头脑简单,就那么力挺于她,就那么站在了她那边。 小五又抓抓头,四处看一圈儿,忽然就问:“你说,如果重来一回,你能不能像四哥那样?” 江雪翎一时哑然,半晌,才又笑叹着摇摇头,“四哥就是四哥,四哥能做到的,就算重来一回,我也未必能做得来。” 他们的性格就是这样,越是聪慧想得越多,考虑也越多,到最后只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就像他,他心里很清楚他始终都不如四哥,甚至不如大哥二哥, 他性子就是如此,心思敏感,总是不可避免地去设想许多,而一旦思维打开反而会困住他自己,就好似当初。 江雪翎又沉默片刻,才道:“如今想这些,也没多少意义,但昨夜之后,就算四哥再迟钝,也总归会认清一些错误。” “他也只能去认清,否则我看大哥不会继续容忍他。” “嘿~~~” 第341章 没脸见她 见眼前少年分明长得秀气,可处处皆是那润物细无声的体贴, 好似春风拂面,而他手中的软帕也好似带着些温柔的力道,轻拭她额角,为她净面。 “……” 言卿到底是言卿,不论过去多久,依然很难习惯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挺好的,”她回了一句,然后接过那张软帕自己擦了几下。 江雪翎就那么温和地凝睇着她,直至擦脸之后,又接过那张软帕重新弄湿,执起她的手,为她净手。 言卿:“……” 突然就觉得,她近些日子,好似有些忽略他。 小六儿这性子向来不出挑,这种人其实很容易吃亏。 他没那么闹腾,也没那么显眼,不似一场暴雨轰轰烈烈,也不似雷霆骇人至极, 旁人总能凭一些举动,哪怕是无意中的一些言行,就能为人留下深刻印象,成为不可轻忽的一部分。 但六儿不同,他就好似一场淡烟轻雾,除非有心观察,否则很容易将他摆在边缘位置。 他似乎,变了不少。 与最初相比,与前阵子相比,不知不觉便已蜕变, 那些娇弱依然还在,可娇弱的本相竟是一种清醒稳定,甚至从他身上还能看见几分温和之色, 他越来越像江虞羲和江孤昀靠拢,但又与那二人不同。 “……妻主这是怎么了?” 正这时,江雪翎徐徐回眸,他瑰色的薄唇噙着些笑意,雪一样的肌肤,但眼底又好似一片晴空,没了从前那副烟雨朦胧的模样。 言卿摇摇头,“你近日在学院如何?” 江雪翎不禁一笑,听出她的关怀,“学院虽课业繁忙,但夫子同窗亦很好相处。” 他四哥人在家中一言难尽,但对外总是满面阴鸷,像个活阎王似的一看就很不好惹,动不动就拉长一张脸,让人多瞄他一眼都生怕他立即抡起拳头。 更何况温白遥而今在学院授课,有温白遥的照拂一切都很是顺遂。 只是接触得越多,了解得越多,越是清楚外面那些夫侍处境如何,那些妻主娘子又是什么模样,江雪翎这心底里,就越是感恩。 或许是感激命运的恩赐,感谢上苍能使他江家迎来言妻主这样的人。 他甚至有种感觉,仿佛只这一份相遇,就已耗尽了他毕生的气运。 而越是如此,心里那份珍惜,也便越发浓重,与日俱增。 这般想着,江雪翎短暂失神。 而此刻,房门之外,有人踌躇着想靠近,可看了看那扇紧闭的房门,依稀听见门扉后传来一些闲聊声, 室内静谧,却又好似全是似水柔情。 江斯蘅听了半晌,又闷闷地低下头。 若换做往常,他准是要不管不顾地冲进去,往往想到什么就直接做了,想要获得什么就立即去争取,很少会考虑其他。 可经过昨夜之后他却忽然怯步。 须臾, 他突然转身。 “去哪儿?” 身后传来二哥那清冷的嗓音。 江斯蘅顿了顿,才哑着声音说,“下山,回学院。” 江孤昀又瞧他几眼,半晌,又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那些夫子传授的东西,你最好虚心听讲,从前你在妻主心中多少有些特殊,你自然可恃宠而骄。” “但事到如今,如你一般特殊的,却绝非你一人而已。” 再这么作下去,不论从前有多少好感,也迟早会有被他败光的一天。 人心易变,感情也禁不起考验,那位妻主长情且重情, 但一次两次以她心胸不会计较,可若次数多了,若每天都要来上几次,若积年累月一直如此,又有谁能受得住? 况且,斯蘅这性子,也确实该磨一磨了。 而江斯蘅听后哑语许久,又过了好半晌,才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他分得清好赖,他也知晓自己之前险些铸下大错,所以他现在才没脸见她。 至少现在这样的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也没了从前那份底气, 没法再心安理得地留在她身旁。 … 虽然言卿自苏醒以后,便一副宽和平静的模样,那冷清的眉眼对比往日并无多少改变, 然而昨夜之事对她的影响到底还是太大了些。 证据之一,她苏醒了这么久,始终未出门,仅仅是坐在那凌乱的被褥间。 也不知六儿是不是看出些什么,并未与她多言,仅是叮咛她再休息一番,便捧着那一盆热水徐步走出了房门。 “咋样咋样?” 小五本是蹲在墙角啃红薯,一看六儿从屋里出来,便立即窜过去问道。 江雪翎轻叹一声,“大抵是担心四哥,怕大哥他们对四哥不满,她便是身体不适,也没表现出来。” “噫~~~” 小五顿时一撇嘴,不知怎的忽然像生吞了一颗大柠檬似的,感觉酸酸的。 “就连大哥都未必能有这份待遇,若是二哥那更惨,没准她会呵呵一声,然后扭头无视,然后若是换做咱俩,那……肯定更加没法比。” 小五又啃了一口手里的烤红薯,红薯都凉了,顿感不香了,他又不禁蹙蹙眉。 最开始,只有四哥和六儿在家,那时候四哥为她挡过刀,那也是她最艰难的一段日子, 很多人对她心怀畏惧,或是怨恨,又或者是一些误解,可唯有四哥,头脑简单,就那么力挺于她,就那么站在了她那边。 小五又抓抓头,四处看一圈儿,忽然就问:“你说,如果重来一回,你能不能像四哥那样?” 江雪翎一时哑然,半晌,才又笑叹着摇摇头,“四哥就是四哥,四哥能做到的,就算重来一回,我也未必能做得来。” 他们的性格就是这样,越是聪慧想得越多,考虑也越多,到最后只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就像他,他心里很清楚他始终都不如四哥,甚至不如大哥二哥, 他性子就是如此,心思敏感,总是不可避免地去设想许多,而一旦思维打开反而会困住他自己,就好似当初。 江雪翎又沉默片刻,才道:“如今想这些,也没多少意义,但昨夜之后,就算四哥再迟钝,也总归会认清一些错误。” “他也只能去认清,否则我看大哥不会继续容忍他。” “嘿~~~” 第342章 紧密,无法分割 五儿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又一阵开心,那眼光亮晶晶,吭哧吭哧又啃了几口红薯。 可不是,啧啧啧,昨儿四哥都被吊起来了,就这待遇,不是他江小五吹,全家就他江小五有过! 那还是大哥头一回对他以外的人下这么重的手,而且那脸都被打成猪头了,嘴巴附近一片淤青, 小五就琢磨着,他大哥怕不是在公报私仇, 多少是有那么几分私怨在身上。 … 六儿没急着下山,他跟江斯蘅不同, 他四哥是一桶水不满半桶水晃荡,之前在男德学院学的那些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惦记着家里,时不时就跑回山上, 多少也学了一点,也不能说不认真,但所学也仅是皮毛罢了,光想着如何讨妻主欢心了, 但六儿之前在山下待了那么久,到如今该学的全学了,不该学的也学了,就只差他自己将那些东西融会贯通了。 况且妻主这边他也是真有点不放心。 言卿晚上吃了饭,便再度睡下了,浑身酸痛,头也发疼,不过昨天夜里…… 昨夜信香被那个神仙水引出一些,当信香翻涌时,她好似又看见一些与以前有关的事情。 “说起来……” “好像每一次,我想起那些事,都是因为信香?” 比如第一次信香发作时,当时便想起一些,但那时以为只是一个模糊的梦境。 又比如与赫连娘子交手时,也曾因赫连娘子的信香想起一部分。 还有之前在钟山,那些妻主娘子的信香,也曾勾动她六岁以前的那些记忆。 “信香,记忆……” “记忆,信香……” 她抬起手背放在眼前,遮挡住烛光,又思量了好半晌,心中逐渐升起个念头。 两日之后。 “大人!您没事?” 吱呀一声,有人一副体虚无力的模样,扶着墙根儿颤巍巍地往外走,腰肢一阵酸麻,两腿都直发抖。 虽乍一看满面春情,但那脸色却是惨惨发白。 行走期间好似扯疼那隐秘的伤处,她又“嘶”地一声,一看就疼得不轻。 这人正是隔壁那位沭阳官媒姚大人,姚千音。 言卿从钟山回来时,正值她每个月的“那几天”,以至于这些日子姚千音与家中夫侍没日没夜,没日没夜…… 整天除了吃,就是睡,睡完之后就是宠幸她带来青山的那个夫侍。 那人也算厉害,不然怕是早就叫她榨成人干儿了。 “……我听说,前几日,那言小娘子……不,那言娘子,她来过?” 等坐下之后,姚千音虚喘一声, 按理她这家世也算可以,也该了解一些隐情,比如那些妻主娘子的残暴从何而来,比如娘子为何重欲, 奈何当初年少轻狂不听劝,瞒着家里去边疆浪了好几年,也是那阵子觉醒信香,自个儿意志力薄弱,这便留下了隐患。 守门的侍卫连忙奉上一杯茶,又拿出言卿之前送来的那瓶膏药说:“这是言娘子让卑职转交给您的,听说可用来活血化瘀促进伤口愈合……” 姚千音眼神一亮,这东西她自然有,她主要是高兴那小言娘子的贴心之举。 “哈,好好好,看来我得请她一顿,礼轻情意重,总归要谢的。” “对了,沭阳那边如何?”她好歹也是沭阳官媒的掌权者,之前江孤昀拿她当援兵,请她来坐镇,主要也是以青山这边炼制的精铁作为诱饵。 这边精铁所炼制的刀剑等武器,远比寻常凡铁更锋利,而一旦投入军中,那些军士的战力将立即翻倍,何况除刀枪之外,还有诸多甲胄。 然而以之前那情况来看,青山这边危机重重,若是无人坐镇,兴许冲突爆发时,要么那些精铁被旁人征收,要么炼铁法子被旁人掌控, 当初江孤昀之所以能够请动姚千音出马,主要还是因为这么一句话, “大人您也知,不论那岑佑情还是崔盛芸,皆早已投靠神威侯府。” “而您这一脉与那神威侯府本是敌对,若这批精铁落入那二人手中便相当资敌,此消彼长将与您不利。” 姚千音反问:“呵,想拿本官当枪使?你也不怕本官这便下令屠了青山?先一步霸占那炼铁之法?” 但江孤昀却是四两拨千斤,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说:“孤昀信大人为人,然孤昀更信家中妻主的抉择,既当初妻主与您谈定了这件事情,便证明妻主亦对大人报以赏识。” 姚千音:“……” 罢辽罢辽,禁不住夸,这一下子把她架起来,那还能如何? 只能迁居来青山,为人家坐镇,坐镇同时也是为保证高效产出精铁,巩固自身利益。 说起来那江孤昀还真是个人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十分擅审时度势,更擅长拿捏人心。 这么想着,姚千音又重新看向那侍卫, 而那侍卫则是一阵迟疑, “这……” 他忍不住偷瞄姚千音脸色。 见此,姚千音猛地一皱眉,那脸色也徐徐一沉, “怎么回事?说!” 显然,她一眼就已看出不对。 而那侍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当战战兢兢,满头大汗地汇报起沭阳诸事时, 随着侍卫的讲述,姚千音的神色也愈发冷沉, 甚至那眼底之中,也隐隐溢出了锋利之色。 … 当日下午,梧桐小院。 这几日言卿每天三顿全是药膳,小五江隽意给她开的药膳方子,再由老二江孤昀亲自烹饪,之后则是由小六儿江雪翎端着药膳送入她房中。 这么补下来,她感觉好受多了,至少如今头痛减轻了许多,也能下地走两步了。 只是有时看着院里院外来回忙碌的这哥几个,她也不禁在想一件事。 她是不是,真的该静下心,仔细想想她与他们之间的事情了? 事已至此,兄弟六人如一体,而她自己也能够察觉到,她与这些人,变得越来越紧密,越来越无法分割。 只是直到现在为止,她都没能明确自身,迟迟没能做出决定。 “妻主,姚大人来了。” 正这么想着,忽然屋外传来六儿的敲门声。 言卿定了定神,“她忙完了?” 第342章 紧密,无法分割 五儿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又一阵开心,那眼光亮晶晶,吭哧吭哧又啃了几口红薯。 可不是,啧啧啧,昨儿四哥都被吊起来了,就这待遇,不是他江小五吹,全家就他江小五有过! 那还是大哥头一回对他以外的人下这么重的手,而且那脸都被打成猪头了,嘴巴附近一片淤青, 小五就琢磨着,他大哥怕不是在公报私仇, 多少是有那么几分私怨在身上。 … 六儿没急着下山,他跟江斯蘅不同, 他四哥是一桶水不满半桶水晃荡,之前在男德学院学的那些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惦记着家里,时不时就跑回山上, 多少也学了一点,也不能说不认真,但所学也仅是皮毛罢了,光想着如何讨妻主欢心了, 但六儿之前在山下待了那么久,到如今该学的全学了,不该学的也学了,就只差他自己将那些东西融会贯通了。 况且妻主这边他也是真有点不放心。 言卿晚上吃了饭,便再度睡下了,浑身酸痛,头也发疼,不过昨天夜里…… 昨夜信香被那个神仙水引出一些,当信香翻涌时,她好似又看见一些与以前有关的事情。 “说起来……” “好像每一次,我想起那些事,都是因为信香?” 比如第一次信香发作时,当时便想起一些,但那时以为只是一个模糊的梦境。 又比如与赫连娘子交手时,也曾因赫连娘子的信香想起一部分。 还有之前在钟山,那些妻主娘子的信香,也曾勾动她六岁以前的那些记忆。 “信香,记忆……” “记忆,信香……” 她抬起手背放在眼前,遮挡住烛光,又思量了好半晌,心中逐渐升起个念头。 两日之后。 “大人!您没事?” 吱呀一声,有人一副体虚无力的模样,扶着墙根儿颤巍巍地往外走,腰肢一阵酸麻,两腿都直发抖。 虽乍一看满面春情,但那脸色却是惨惨发白。 行走期间好似扯疼那隐秘的伤处,她又“嘶”地一声,一看就疼得不轻。 这人正是隔壁那位沭阳官媒姚大人,姚千音。 言卿从钟山回来时,正值她每个月的“那几天”,以至于这些日子姚千音与家中夫侍没日没夜,没日没夜…… 整天除了吃,就是睡,睡完之后就是宠幸她带来青山的那个夫侍。 那人也算厉害,不然怕是早就叫她榨成人干儿了。 “……我听说,前几日,那言小娘子……不,那言娘子,她来过?” 等坐下之后,姚千音虚喘一声, 按理她这家世也算可以,也该了解一些隐情,比如那些妻主娘子的残暴从何而来,比如娘子为何重欲, 奈何当初年少轻狂不听劝,瞒着家里去边疆浪了好几年,也是那阵子觉醒信香,自个儿意志力薄弱,这便留下了隐患。 守门的侍卫连忙奉上一杯茶,又拿出言卿之前送来的那瓶膏药说:“这是言娘子让卑职转交给您的,听说可用来活血化瘀促进伤口愈合……” 姚千音眼神一亮,这东西她自然有,她主要是高兴那小言娘子的贴心之举。 “哈,好好好,看来我得请她一顿,礼轻情意重,总归要谢的。” “对了,沭阳那边如何?”她好歹也是沭阳官媒的掌权者,之前江孤昀拿她当援兵,请她来坐镇,主要也是以青山这边炼制的精铁作为诱饵。 这边精铁所炼制的刀剑等武器,远比寻常凡铁更锋利,而一旦投入军中,那些军士的战力将立即翻倍,何况除刀枪之外,还有诸多甲胄。 然而以之前那情况来看,青山这边危机重重,若是无人坐镇,兴许冲突爆发时,要么那些精铁被旁人征收,要么炼铁法子被旁人掌控, 当初江孤昀之所以能够请动姚千音出马,主要还是因为这么一句话, “大人您也知,不论那岑佑情还是崔盛芸,皆早已投靠神威侯府。” “而您这一脉与那神威侯府本是敌对,若这批精铁落入那二人手中便相当资敌,此消彼长将与您不利。” 姚千音反问:“呵,想拿本官当枪使?你也不怕本官这便下令屠了青山?先一步霸占那炼铁之法?” 但江孤昀却是四两拨千斤,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说:“孤昀信大人为人,然孤昀更信家中妻主的抉择,既当初妻主与您谈定了这件事情,便证明妻主亦对大人报以赏识。” 姚千音:“……” 罢辽罢辽,禁不住夸,这一下子把她架起来,那还能如何? 只能迁居来青山,为人家坐镇,坐镇同时也是为保证高效产出精铁,巩固自身利益。 说起来那江孤昀还真是个人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十分擅审时度势,更擅长拿捏人心。 这么想着,姚千音又重新看向那侍卫, 而那侍卫则是一阵迟疑, “这……” 他忍不住偷瞄姚千音脸色。 见此,姚千音猛地一皱眉,那脸色也徐徐一沉, “怎么回事?说!” 显然,她一眼就已看出不对。 而那侍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当战战兢兢,满头大汗地汇报起沭阳诸事时, 随着侍卫的讲述,姚千音的神色也愈发冷沉, 甚至那眼底之中,也隐隐溢出了锋利之色。 … 当日下午,梧桐小院。 这几日言卿每天三顿全是药膳,小五江隽意给她开的药膳方子,再由老二江孤昀亲自烹饪,之后则是由小六儿江雪翎端着药膳送入她房中。 这么补下来,她感觉好受多了,至少如今头痛减轻了许多,也能下地走两步了。 只是有时看着院里院外来回忙碌的这哥几个,她也不禁在想一件事。 她是不是,真的该静下心,仔细想想她与他们之间的事情了? 事已至此,兄弟六人如一体,而她自己也能够察觉到,她与这些人,变得越来越紧密,越来越无法分割。 只是直到现在为止,她都没能明确自身,迟迟没能做出决定。 “妻主,姚大人来了。” 正这么想着,忽然屋外传来六儿的敲门声。 言卿定了定神,“她忙完了?” 第343章 竟想挖墙脚? 那模样还有些诧异。 掐指一算,这姚千音怕是浪了七八天, 之前言卿找她好几次,但全都扑空了,全都正好赶上姚千音忙得没日没夜的时候。 “快快有请,不,我亲自过去。” 对这位她是感激的,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不久, 当言卿出门时,就见姚千音穿着一袭湖绿色衣裳。 她本就是一副温婉模样,看似是个天生丽质的婉约美人,不过如今那脸色苍白些,瞧着多少带几分憔悴, 可与此同时,也好似酥软了骨子,整个人竟然散发出几分食髓知味的妖媚与餍足, “言娘子,倒是许久不见,”她一开口便先笑, 言卿也笑了声, 等她坐下后,小六儿江雪翎捧来一壶热茶,以及几份精致的茶点, 而后便退出了房门。 堂屋这边为了取暖,曾在贴墙的位置砌上一圈儿火墙,而今这边还摆着一盘炭火,屋子里倒是暖洋洋的,与室外的天寒地冻差距甚大。 言卿说:“此前劳驾姚大人,我是当真没成想,姚大人竟能屈尊降贵来我青山。” 姚千音却是一笑,“你那二夫江孤昀是个有能之士,留在这穷乡僻壤的嵊唐县当真是屈才了些。” “他那人审时度势洞察人心,且深谙权术,心智本领皆是不俗,” “难怪当初曾有传言,说曾有一位京中高官告老还乡后,赞许其合该为官,可为治世能臣。” 这番褒赞叫言卿一怔,而后又不禁一笑,那本就友善的眉眼也再度温和了许多。 “大人您谬赞了。” 姚千音嗔她一眼,“本官可不是那江孤昀,即如此言说,那必是心悦诚服。” 说罢,她又道:“这次过来,主要是想亲自设宴,也好答谢你一番。” “说起来你那膏药到底从何而来?还怪有用的,比我之前用过的诸多伤药还要见效……” 两人仿佛闲话家常,就这么聊了开来,转眼已是盏茶时间, 而言卿这边对这位姚大人也是真心感激。 青山之事,人家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没什么是天经地义的,既然承了人家的恩惠,那准是要有所回报的, 所以她说, “原本想等精铁炼制后,换取两枚紫金令,一枚归您,一枚归我,” “但如今我倒是觉得,这两枚紫金令合该属于大人您一人。” 姚千音听了一阵好笑, “可别,左右也不是多大点事儿,真那么做倒显得本官占你便宜了。” “你这份心意我收到了,你若当真想答谢,不如你我再谈另一笔合作,如何?” 言卿:“?” 而姚千音则是笑着说, “本官突发奇想,想将我沭阳兵力全副武装,此后再看看效果,” “若效果足够好,便引荐给我姑母那边,”她姑母是幽州这边掌管所有官媒的柳大人, 算是此地的无冕之王。 “所以我打算,订购三千刀具与防具,且这事儿越快越好。” “当然,老规矩,铁矿这边你不必担心,自是由我负责,且该给的费用我绝不会少。” “在商言商,你我明算账。” 言卿听后忍俊不禁,“也罢,但这笔订单不按原价,我将费用抹掉一半,算是给您一个折扣。” “大人莫和我争,自是知您不缺金银,可承了您这份人情,我总归是想做些什么的。” 她这话一出倒是叫姚千音听得十分舒坦,若说一开始是因双方的利益合作才产生交集,那她如今看这言娘子却是越发顺眼了。 这人办事大气,且心如明镜,该收的收,而不该收的则不收, 如此有来有往,这份交情才能长久。 … 聊着聊着就到了傍晚时辰,晚上姚千音是在这边吃的饭,一如既往是由江孤昀亲自下厨, 也算是盛情款待了。 而姚千音本是觉得,这山野人家的饭菜又能怎样?肯定比不上酒楼。 谁知等饭菜上来后,顿时啪啪打脸。 来时她是溜溜达达自己走过来的,侍卫留在梧桐小院外, 走时却是叫两个侍卫合力搀着,一边打嗝,一边嚼着江小五贡献出来的消食丹药。 而等姚千音一走,言卿忽然眨了一下眼,她扭头问:“你难道……你难道并非天生胃口大?” 而是消食丹药磕多了,所以才永远吃不饱,或者永远吃不撑? 小五甩了一下头,然后马上掏出一瓶说:“妻主也想要丹药?来来来,给你给你都给你!” “你吃鸡腿不?” 说着又要继续往外掏掏掏。 言卿:“……” … 第二日姚千音便带人离开了,临走时还颇为不舍。 当言卿送行时,那姚千音眼珠儿都快黏在江孤昀身上了。 “江二郎君真不考虑考虑?你若来我府,只需负责这一日三餐,金子银子随便你拿取。” 江孤昀笑不露齿,“姚大人,您说笑了。” 姚千音:“……” 顿时就一脸惋惜。 可惜是个有妻主的,不然单凭这一手好厨艺,她保准得收入囊中。 扼腕啊,咋就没早点赶上呢? 而,言卿:“……” 幽幽地瞧着她,冷冷清清没得灵魂地微笑。 姚千音:“哈,我就开个玩笑。” 说完她转身登上马车,又冲众人挥挥手,“那便烦请言娘子尽快,另外我接下来可能会很忙,介时还请娘子亲自走一趟,帮我将那批刀具防具送过去。” 就这么,姚千音一行人下山了,而言卿他们也打道回府了。 但她又忍不住看了看江孤昀。 江孤昀:“……” 耳根子微微泛红,却是一副清冷模样。 “妻主莫要多想。” 言卿:“……我也没多想什么。” 而他眼底似涌出些许笑意。 “孤昀心意不变,便是孑然一身,未有妻主,也只会认准您一人。” 言卿:“……” 一不小心闹了个大红脸,她急忙干咳了一声。 而不远处,“哎呦呦,还心意不变呢~~~” 熟悉的声调,是江小五。 小六江雪翎与他五哥走在一起,见此微微一笑:“二哥真心可感日月,还真是天地可鉴。” 江孤昀蹙了一下眉, 忽然冷冰冰地横去一眼。 第343章 竟想挖墙脚? 那模样还有些诧异。 掐指一算,这姚千音怕是浪了七八天, 之前言卿找她好几次,但全都扑空了,全都正好赶上姚千音忙得没日没夜的时候。 “快快有请,不,我亲自过去。” 对这位她是感激的,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不久, 当言卿出门时,就见姚千音穿着一袭湖绿色衣裳。 她本就是一副温婉模样,看似是个天生丽质的婉约美人,不过如今那脸色苍白些,瞧着多少带几分憔悴, 可与此同时,也好似酥软了骨子,整个人竟然散发出几分食髓知味的妖媚与餍足, “言娘子,倒是许久不见,”她一开口便先笑, 言卿也笑了声, 等她坐下后,小六儿江雪翎捧来一壶热茶,以及几份精致的茶点, 而后便退出了房门。 堂屋这边为了取暖,曾在贴墙的位置砌上一圈儿火墙,而今这边还摆着一盘炭火,屋子里倒是暖洋洋的,与室外的天寒地冻差距甚大。 言卿说:“此前劳驾姚大人,我是当真没成想,姚大人竟能屈尊降贵来我青山。” 姚千音却是一笑,“你那二夫江孤昀是个有能之士,留在这穷乡僻壤的嵊唐县当真是屈才了些。” “他那人审时度势洞察人心,且深谙权术,心智本领皆是不俗,” “难怪当初曾有传言,说曾有一位京中高官告老还乡后,赞许其合该为官,可为治世能臣。” 这番褒赞叫言卿一怔,而后又不禁一笑,那本就友善的眉眼也再度温和了许多。 “大人您谬赞了。” 姚千音嗔她一眼,“本官可不是那江孤昀,即如此言说,那必是心悦诚服。” 说罢,她又道:“这次过来,主要是想亲自设宴,也好答谢你一番。” “说起来你那膏药到底从何而来?还怪有用的,比我之前用过的诸多伤药还要见效……” 两人仿佛闲话家常,就这么聊了开来,转眼已是盏茶时间, 而言卿这边对这位姚大人也是真心感激。 青山之事,人家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没什么是天经地义的,既然承了人家的恩惠,那准是要有所回报的, 所以她说, “原本想等精铁炼制后,换取两枚紫金令,一枚归您,一枚归我,” “但如今我倒是觉得,这两枚紫金令合该属于大人您一人。” 姚千音听了一阵好笑, “可别,左右也不是多大点事儿,真那么做倒显得本官占你便宜了。” “你这份心意我收到了,你若当真想答谢,不如你我再谈另一笔合作,如何?” 言卿:“?” 而姚千音则是笑着说, “本官突发奇想,想将我沭阳兵力全副武装,此后再看看效果,” “若效果足够好,便引荐给我姑母那边,”她姑母是幽州这边掌管所有官媒的柳大人, 算是此地的无冕之王。 “所以我打算,订购三千刀具与防具,且这事儿越快越好。” “当然,老规矩,铁矿这边你不必担心,自是由我负责,且该给的费用我绝不会少。” “在商言商,你我明算账。” 言卿听后忍俊不禁,“也罢,但这笔订单不按原价,我将费用抹掉一半,算是给您一个折扣。” “大人莫和我争,自是知您不缺金银,可承了您这份人情,我总归是想做些什么的。” 她这话一出倒是叫姚千音听得十分舒坦,若说一开始是因双方的利益合作才产生交集,那她如今看这言娘子却是越发顺眼了。 这人办事大气,且心如明镜,该收的收,而不该收的则不收, 如此有来有往,这份交情才能长久。 … 聊着聊着就到了傍晚时辰,晚上姚千音是在这边吃的饭,一如既往是由江孤昀亲自下厨, 也算是盛情款待了。 而姚千音本是觉得,这山野人家的饭菜又能怎样?肯定比不上酒楼。 谁知等饭菜上来后,顿时啪啪打脸。 来时她是溜溜达达自己走过来的,侍卫留在梧桐小院外, 走时却是叫两个侍卫合力搀着,一边打嗝,一边嚼着江小五贡献出来的消食丹药。 而等姚千音一走,言卿忽然眨了一下眼,她扭头问:“你难道……你难道并非天生胃口大?” 而是消食丹药磕多了,所以才永远吃不饱,或者永远吃不撑? 小五甩了一下头,然后马上掏出一瓶说:“妻主也想要丹药?来来来,给你给你都给你!” “你吃鸡腿不?” 说着又要继续往外掏掏掏。 言卿:“……” … 第二日姚千音便带人离开了,临走时还颇为不舍。 当言卿送行时,那姚千音眼珠儿都快黏在江孤昀身上了。 “江二郎君真不考虑考虑?你若来我府,只需负责这一日三餐,金子银子随便你拿取。” 江孤昀笑不露齿,“姚大人,您说笑了。” 姚千音:“……” 顿时就一脸惋惜。 可惜是个有妻主的,不然单凭这一手好厨艺,她保准得收入囊中。 扼腕啊,咋就没早点赶上呢? 而,言卿:“……” 幽幽地瞧着她,冷冷清清没得灵魂地微笑。 姚千音:“哈,我就开个玩笑。” 说完她转身登上马车,又冲众人挥挥手,“那便烦请言娘子尽快,另外我接下来可能会很忙,介时还请娘子亲自走一趟,帮我将那批刀具防具送过去。” 就这么,姚千音一行人下山了,而言卿他们也打道回府了。 但她又忍不住看了看江孤昀。 江孤昀:“……” 耳根子微微泛红,却是一副清冷模样。 “妻主莫要多想。” 言卿:“……我也没多想什么。” 而他眼底似涌出些许笑意。 “孤昀心意不变,便是孑然一身,未有妻主,也只会认准您一人。” 言卿:“……” 一不小心闹了个大红脸,她急忙干咳了一声。 而不远处,“哎呦呦,还心意不变呢~~~” 熟悉的声调,是江小五。 小六江雪翎与他五哥走在一起,见此微微一笑:“二哥真心可感日月,还真是天地可鉴。” 江孤昀蹙了一下眉, 忽然冷冰冰地横去一眼。 第344章 他争任他争 那深寒之色冷似冬水, 但六儿仅是恬静一笑,瞧着便是一副温柔秀致的模样。 至于他们大哥江虞羲,倒是一身清闲,仿佛丝毫没把这个当回事儿。 “他争任他争,我自长逍遥。” 雪白长袖一甩,他背着手,好似临风而立,但那眉眼间却满是和悦。 江孤昀:“……” 言卿:“?” 江虞羲看过来,微笑问:“怎么,难道不是吗?” “若小卿当真说不是,那为夫怕是真要为此心碎了。” 言卿:“……” 压根儿屁都没敢放一个, 但瞧着这一家子,不知怎的忽然就有点头疼。 等回去之后, 思前想后,言卿又突然起身,“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去哪儿?”小五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一看就是想跟着。 但言卿摇摇头, “去找王娘子,以及,我想自己去。” “……自己?” 小五怔住片刻,而正冷着一张脸,也看不出高兴不高兴的江孤昀:“……” 还有方才那无事一身轻的江虞羲:“?”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又朝言卿那边看了过去。 但此刻言卿已推门而出,就这么离开了梧桐小院。 小五挠挠头,又狐疑地看了看身后:“她这是怎么了?” 仿佛,貌似,他要是没记错,妻主刚刚是把他甩开了,不让他跟着? 为啥? 以前不论她走到哪儿,他们这些人之中,总会有几个与她形影不离。 尤其四哥,就跟一条大尾巴似的。 小五又不禁皱皱眉,难不成是因为四哥比较受宠? 所以从前四哥想跟就跟了,而现在四哥没在家,换成了自己,想跟就被拒绝了? 霎时,小五嘴一瘪,忽然就不大开心。 而另一边, “妻主……” 小六江雪翎则是伫立在屋檐下, 他就那么遥遥目送言卿的背影, 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说起来,咱们认识到现在,也算有段日子了,” “可为啥每次我被那几天折磨的死去回来,事后腰酸腿疼仿佛大病一场,可你却啥事儿也没有?” 小陶娘子此刻正颤巍巍的,活像叫疾风暴雨狠狠摧残的小白菜一样,整个人都有气无力了。 王娘子正与韩娘子闲聊,闻言莫名其妙地瞥她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她也不知咋,当初在来幽州前,她生母过世比较早,朝廷负责赡养她长大,平时也算吃穿不愁。 不过她生母忘性太大,大概是记错了她出生的年月日,以至于她觉醒信香时压根儿就没准备。 荒山野岭自个儿熬过去,熬完之后就发现她跟其余娘子有些不同。 说起来她至今还是一个雏儿,还从未有过那方面的经历呢。 对这事一知半解,王娘子只能归咎为个人体质不同。 “许是我身体特殊,以前听说曾有一些妻主娘子不必受此所扰。” 小陶娘子:“……” 听后顿时就一脸羡慕,她咋就没这体质? 她都破皮了啊! 一走道不小心剐蹭一下,那可真是钻心的疼。 顿时小陶娘子就泪汪汪了。 正好这时一位妻主娘子在外喊道:“王娘子,那言娘子来了,说找你有事。” “言娘子?” 王娘子听得眼光一亮,她立即起身。 这火炕可叫她喜欢得紧,天一冷她与其余娘子一样,整天待在屋子里头不爱出门, 有时候坐在炕上,腿上再盖一条被子,再拿两盘瓜果点心,一边闲聊一边享受这满室暖烘烘的火热,甭提那多舒坦了, 这日子过得比她来幽州之前还享受, 要知幽州之外也冷呀,不论南北,一个干冷,一个湿冷,每年冬天都很难熬。 言归正传, 她穿上鞋子直奔门外,就见那言娘子伫立在这个妻主大院外,并未进来。 她一看那言娘子就直哆嗦。 “穿得这么少,你真是一点也不冷啊?”她一看都嫌冻得慌。 寒冬时节,旁的妻主娘子全是能穿多少穿多少,袄子长袍挨个往身上套,可这言娘子依然跟过秋似的,就只穿了一件布料薄薄的白色衣裳。 言卿倒是一笑,“我还好,可能是天生耐冷。” “对了,我找你有点事,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废话,这还用说?”王娘子翻了个白眼,然后冻得斯斯哈哈地朝她走来。 言卿左思右想,最终一转身,竟然带着王娘子去了江家从前坍塌的那个老房子。 这边已是一片废墟,平日也没打理。 最初还曾听那哥几个念叨,说是想修葺这个老房子什么的, 结果日复一日,到了如今,那哥几个在梧桐小院住得是越发自在了,估计早把这事儿给忘了。 又或者是故意遗忘的? 那房子虽然塌了,但柴房倒是完好无损,也没法指望这里多暖和,顶多能挡挡风而已。 等房门一关,满室的灰尘之中,言卿思忖着道,“你试着攻击我。” “什么?” “用信香,攻击我。” 王娘子:“??” “你傻了!”她直瞪眼,一脸的晕眩。 只觉怕不是天儿太冷,把这言娘子的小脑瓜子给冻病了,要不怎么鬼扯呢? “我好端端的攻击你干什么啊?” 言卿失笑, “你也知晓,我年满十八便觉醒信香,不过……” 思忖了一下,她又斟酌着道, “关于那个信香,我至今尚无法完全掌控,所以想来练练手。” 王娘子:“?” 又懵片刻,才点了点头, “那你当心一点,信香这东西其实对妻主娘子也能造成一点儿危害,如果趁其不备,哪怕是平级,也能起到一个暗算的效果。” 说完她才小心翼翼地释放出信香。 说起来言卿还是头一回嗅见这王娘子的信香,这人信香怎么说呢? 有点像是荒野之中的柑橘,清新爽利, 而那小陶娘子的信香,就跟陶娘子那个人一样,奶呼呼的,带着几分奶香气。 当那份橙花柑橘似的香气朝言卿飘来,言卿蹙了蹙眉, 心灵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微微唤醒,但并不足够,太过模糊,仅是有着几分微弱的感应。 怪了, 为何如此? 分明以前只要一吸入这些妻主娘子的信香,就能想起一些与从前有关的事情, 难不成是王娘子太谨慎,怕伤着她,所以特地留手,威力不够充分? 言卿又想了想,说, “你大可放心,我信香品级尚可,就算你全力施为应该也伤不到我。” 王娘子:“?” 第344章 他争任他争 那深寒之色冷似冬水, 但六儿仅是恬静一笑,瞧着便是一副温柔秀致的模样。 至于他们大哥江虞羲,倒是一身清闲,仿佛丝毫没把这个当回事儿。 “他争任他争,我自长逍遥。” 雪白长袖一甩,他背着手,好似临风而立,但那眉眼间却满是和悦。 江孤昀:“……” 言卿:“?” 江虞羲看过来,微笑问:“怎么,难道不是吗?” “若小卿当真说不是,那为夫怕是真要为此心碎了。” 言卿:“……” 压根儿屁都没敢放一个, 但瞧着这一家子,不知怎的忽然就有点头疼。 等回去之后, 思前想后,言卿又突然起身,“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去哪儿?”小五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一看就是想跟着。 但言卿摇摇头, “去找王娘子,以及,我想自己去。” “……自己?” 小五怔住片刻,而正冷着一张脸,也看不出高兴不高兴的江孤昀:“……” 还有方才那无事一身轻的江虞羲:“?”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又朝言卿那边看了过去。 但此刻言卿已推门而出,就这么离开了梧桐小院。 小五挠挠头,又狐疑地看了看身后:“她这是怎么了?” 仿佛,貌似,他要是没记错,妻主刚刚是把他甩开了,不让他跟着? 为啥? 以前不论她走到哪儿,他们这些人之中,总会有几个与她形影不离。 尤其四哥,就跟一条大尾巴似的。 小五又不禁皱皱眉,难不成是因为四哥比较受宠? 所以从前四哥想跟就跟了,而现在四哥没在家,换成了自己,想跟就被拒绝了? 霎时,小五嘴一瘪,忽然就不大开心。 而另一边, “妻主……” 小六江雪翎则是伫立在屋檐下, 他就那么遥遥目送言卿的背影, 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说起来,咱们认识到现在,也算有段日子了,” “可为啥每次我被那几天折磨的死去回来,事后腰酸腿疼仿佛大病一场,可你却啥事儿也没有?” 小陶娘子此刻正颤巍巍的,活像叫疾风暴雨狠狠摧残的小白菜一样,整个人都有气无力了。 王娘子正与韩娘子闲聊,闻言莫名其妙地瞥她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她也不知咋,当初在来幽州前,她生母过世比较早,朝廷负责赡养她长大,平时也算吃穿不愁。 不过她生母忘性太大,大概是记错了她出生的年月日,以至于她觉醒信香时压根儿就没准备。 荒山野岭自个儿熬过去,熬完之后就发现她跟其余娘子有些不同。 说起来她至今还是一个雏儿,还从未有过那方面的经历呢。 对这事一知半解,王娘子只能归咎为个人体质不同。 “许是我身体特殊,以前听说曾有一些妻主娘子不必受此所扰。” 小陶娘子:“……” 听后顿时就一脸羡慕,她咋就没这体质? 她都破皮了啊! 一走道不小心剐蹭一下,那可真是钻心的疼。 顿时小陶娘子就泪汪汪了。 正好这时一位妻主娘子在外喊道:“王娘子,那言娘子来了,说找你有事。” “言娘子?” 王娘子听得眼光一亮,她立即起身。 这火炕可叫她喜欢得紧,天一冷她与其余娘子一样,整天待在屋子里头不爱出门, 有时候坐在炕上,腿上再盖一条被子,再拿两盘瓜果点心,一边闲聊一边享受这满室暖烘烘的火热,甭提那多舒坦了, 这日子过得比她来幽州之前还享受, 要知幽州之外也冷呀,不论南北,一个干冷,一个湿冷,每年冬天都很难熬。 言归正传, 她穿上鞋子直奔门外,就见那言娘子伫立在这个妻主大院外,并未进来。 她一看那言娘子就直哆嗦。 “穿得这么少,你真是一点也不冷啊?”她一看都嫌冻得慌。 寒冬时节,旁的妻主娘子全是能穿多少穿多少,袄子长袍挨个往身上套,可这言娘子依然跟过秋似的,就只穿了一件布料薄薄的白色衣裳。 言卿倒是一笑,“我还好,可能是天生耐冷。” “对了,我找你有点事,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废话,这还用说?”王娘子翻了个白眼,然后冻得斯斯哈哈地朝她走来。 言卿左思右想,最终一转身,竟然带着王娘子去了江家从前坍塌的那个老房子。 这边已是一片废墟,平日也没打理。 最初还曾听那哥几个念叨,说是想修葺这个老房子什么的, 结果日复一日,到了如今,那哥几个在梧桐小院住得是越发自在了,估计早把这事儿给忘了。 又或者是故意遗忘的? 那房子虽然塌了,但柴房倒是完好无损,也没法指望这里多暖和,顶多能挡挡风而已。 等房门一关,满室的灰尘之中,言卿思忖着道,“你试着攻击我。” “什么?” “用信香,攻击我。” 王娘子:“??” “你傻了!”她直瞪眼,一脸的晕眩。 只觉怕不是天儿太冷,把这言娘子的小脑瓜子给冻病了,要不怎么鬼扯呢? “我好端端的攻击你干什么啊?” 言卿失笑, “你也知晓,我年满十八便觉醒信香,不过……” 思忖了一下,她又斟酌着道, “关于那个信香,我至今尚无法完全掌控,所以想来练练手。” 王娘子:“?” 又懵片刻,才点了点头, “那你当心一点,信香这东西其实对妻主娘子也能造成一点儿危害,如果趁其不备,哪怕是平级,也能起到一个暗算的效果。” 说完她才小心翼翼地释放出信香。 说起来言卿还是头一回嗅见这王娘子的信香,这人信香怎么说呢? 有点像是荒野之中的柑橘,清新爽利, 而那小陶娘子的信香,就跟陶娘子那个人一样,奶呼呼的,带着几分奶香气。 当那份橙花柑橘似的香气朝言卿飘来,言卿蹙了蹙眉, 心灵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微微唤醒,但并不足够,太过模糊,仅是有着几分微弱的感应。 怪了, 为何如此? 分明以前只要一吸入这些妻主娘子的信香,就能想起一些与从前有关的事情, 难不成是王娘子太谨慎,怕伤着她,所以特地留手,威力不够充分? 言卿又想了想,说, “你大可放心,我信香品级尚可,就算你全力施为应该也伤不到我。” 王娘子:“?” 第345章 酸死了,美人入浴 艹! 竟把这事儿给忘了,这言娘子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她无语了片刻,“那我开始了啊!” 说完,见言卿一点头,轰地一下,她彻底放开了手脚, 犹如一场山呼海啸,那些柑橘气息笼罩了言卿。 而言卿隐隐约约感受到,脑海之中,仿佛是有一个木塞,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一些东西, 而此刻在那份信香的作用下,这木塞似是微微松动。 然而,还是不够。 好半晌后,王娘子吃奶的力气都已经使出来了,憋得她自己脸通红,而且也已经有了几分力颓之势。 言卿:“……” 又长吁口气,这才说道:“谢了。” 这意味着可以结束了, 而王娘子已经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直喘粗气, 倒是言卿则若有所思。 难不成,是与品级有关? 她忽然想起,之前磐石村那位赫连娘子,虽说只是个凡品妻主而已,但那身信香太过古怪,甚至可比肩珍品, 而除了那人之外,她此前所接触到的那些妻主娘子,每一次吸入的信香,也几乎全是珍品。 而这王娘子的信香却仅仅是凡品而已。 又想起当初那林娘子和沈娘子,那二人也是凡品,可那二人释放信香时,却并未对她有任何影响, 这么看来,恐怕她得先找一位珍品妻主才可, 而她所认识的珍品娘子,也就唯有姚千音一人而已。 但这姚千音又偏偏刚走…… “哎,” 竟是棋差一筹了。 … 许久,言卿将王娘子送回妻主大院,而她自己也回到了梧桐小院。 院子里的气氛静悄悄,也不知那哥几个干嘛去了,她一边思忖着尽快找回记忆这件事,一边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 然而当抬头一看, “……你干嘛呢!??” 微微瞠目,一脸莫名, 就见那铺着竹席的火炕之上,有人妖妖娆娆玉体横陈。 他是侧卧,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抓着个冬日的甜果,那眼光亮晶晶地瞅着她, 而那流畅的腰线,顺着肩颈一路往下延伸,鞋子也早就脱了,衣袍也有些松散。 小五江隽意理直气壮说:“我来给妻主暖床呀!” 言卿:“……” 眼皮儿一抽, 心想, 你也不瞅瞅那火炕, 这大冬天的,本来就已经够暖和的了,这还用暖吗? 她微微脸黑,“别闹。” “……哦,” 小五嘴一瘪,然后慢悠悠起身, 忽然又板起脸,用力瞪言卿一眼,“妻主怎这般无情,明明对大哥,对二哥,对四哥,对六儿他们,都不是这样地!” 他不大乐呵,似乎是不开心。 言卿按了按额角,旋即转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我对他们没这样,是他们没过来暖床。” “瞎说!” 小五忽地冲过来,也没穿鞋子, 冲至她身后,虽未扯着她臂弯让她转过身,却用力瞪着她的后脑勺,瞪完了后脑勺又开始瞪人家那白白净净的后脖子。 “远的不提,就说近的!四哥不也摸进来了?” “虽说当时情况特殊,可妻主事后不也没责备?” “而既然没责备,那不就是默认了,不就是默许了?” “那为什么默许四哥,却不能默许我呢?” “而我比起四哥又究竟差在哪里了?” “四哥能做的,我也能!四哥不能做的,我还能!” “那为什么妻主那些偏爱全给了四哥,却不能分我一点点?” 他似乎越说越气,脸颊子都快鼓起来了。 言卿迟疑片刻,才徐徐转身,“那你想要什么?” 江隽意听得一怔, 而言卿就只是那么冷清地看着他,“想让我上你?”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那你还来撩个什么?” “而若真是为了这个,等发生关系之后,又该如何?又会如何?” 江小五:“?” 一时间脑筋有点打结,本来还理直气壮,但此刻却有点气短。 “你你你……你,你粗俗!!” 说罢,他用力一甩袖,气哼哼地便往外头走, 可走了两步又哼唧一声,扭头回来,来到炕边捡起之前脱下的鞋子,又冲她哼上一声, 这才扬高了下巴颏再次走人。 言卿:“……” “哎!!” 当那扇房门被江小五甩上,她不禁再度叹气。 然而此刻言卿还不知,这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当天晚上, 一桶又一桶的热水提了进来, 小六江雪翎撩起长袖,伸手试了试浴桶之中的水温,觉得这水温正好可用来入浴。 但他垂眸凝视那漾起的水波,一时便有些失神。 许久之后,少年白皙的脸皮儿似有些发红,渐渐的他又长吁口气,这才有些青涩的,徐徐地抬起手,轻轻扯开自己的腰带。 当一件又一件衣裳自身上褪去,少年那秀致的躯干也已显露无遗漏, 每一寸都如冰肌玉骨,好似冰清玉洁的一抹雪落入这凡尘,而他也徐徐迈入了浴桶之中。 门外传来一些人的谈话声。 “……妻主近日似有忧虑,不知可是有何心事?” 那是二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自制。 但言卿却心不在焉,“也还好,只是在想一些事,但……尚未有定论。” 江孤昀看她几眼,才轻嗯一声,“妻主若是心烦,可同孤昀言语。” 言卿失笑,“好,假如真需要的话……” 她这么回应着, 而不久之后,二人在房门外分别,言卿也已长吁口气,那心境多少有些缭乱, 但等进入房中,又忽然一怔。 “……” 何其相似的一幕。 只不过白日时江小五在此玉体横陈,而黑夜中却有人在烛火下于她房中美人入浴。 言卿怔住片刻,直至身后风雪呼啸,她才回过神来。 当转身合上房门,隔绝了室外的寒风,她这才重新看向那一身水汽,在热气的蒸腾下,浑身如芙蓉美玉,染上了诱人粉色的少年。 而那少年掬起一捧水泼在那雪白的肩膀上,青涩又空灵的杏眼,多少带几分仙气, 但看着却没多少羞涩,就只是那么在烛火的映照下,遥遥望着她这边。 言卿抿抿唇,这才举步朝她走来, “你大哥呢?” 江雪翎顿了顿,然后又摇摇头,“好像出门了。” 他徐徐起身,但刚想从浴桶中站起, 忽然肩膀落下一只手, 按住了他。 第345章 酸死了,美人入浴 艹! 竟把这事儿给忘了,这言娘子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她无语了片刻,“那我开始了啊!” 说完,见言卿一点头,轰地一下,她彻底放开了手脚, 犹如一场山呼海啸,那些柑橘气息笼罩了言卿。 而言卿隐隐约约感受到,脑海之中,仿佛是有一个木塞,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一些东西, 而此刻在那份信香的作用下,这木塞似是微微松动。 然而,还是不够。 好半晌后,王娘子吃奶的力气都已经使出来了,憋得她自己脸通红,而且也已经有了几分力颓之势。 言卿:“……” 又长吁口气,这才说道:“谢了。” 这意味着可以结束了, 而王娘子已经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直喘粗气, 倒是言卿则若有所思。 难不成,是与品级有关? 她忽然想起,之前磐石村那位赫连娘子,虽说只是个凡品妻主而已,但那身信香太过古怪,甚至可比肩珍品, 而除了那人之外,她此前所接触到的那些妻主娘子,每一次吸入的信香,也几乎全是珍品。 而这王娘子的信香却仅仅是凡品而已。 又想起当初那林娘子和沈娘子,那二人也是凡品,可那二人释放信香时,却并未对她有任何影响, 这么看来,恐怕她得先找一位珍品妻主才可, 而她所认识的珍品娘子,也就唯有姚千音一人而已。 但这姚千音又偏偏刚走…… “哎,” 竟是棋差一筹了。 … 许久,言卿将王娘子送回妻主大院,而她自己也回到了梧桐小院。 院子里的气氛静悄悄,也不知那哥几个干嘛去了,她一边思忖着尽快找回记忆这件事,一边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 然而当抬头一看, “……你干嘛呢!??” 微微瞠目,一脸莫名, 就见那铺着竹席的火炕之上,有人妖妖娆娆玉体横陈。 他是侧卧,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抓着个冬日的甜果,那眼光亮晶晶地瞅着她, 而那流畅的腰线,顺着肩颈一路往下延伸,鞋子也早就脱了,衣袍也有些松散。 小五江隽意理直气壮说:“我来给妻主暖床呀!” 言卿:“……” 眼皮儿一抽, 心想, 你也不瞅瞅那火炕, 这大冬天的,本来就已经够暖和的了,这还用暖吗? 她微微脸黑,“别闹。” “……哦,” 小五嘴一瘪,然后慢悠悠起身, 忽然又板起脸,用力瞪言卿一眼,“妻主怎这般无情,明明对大哥,对二哥,对四哥,对六儿他们,都不是这样地!” 他不大乐呵,似乎是不开心。 言卿按了按额角,旋即转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我对他们没这样,是他们没过来暖床。” “瞎说!” 小五忽地冲过来,也没穿鞋子, 冲至她身后,虽未扯着她臂弯让她转过身,却用力瞪着她的后脑勺,瞪完了后脑勺又开始瞪人家那白白净净的后脖子。 “远的不提,就说近的!四哥不也摸进来了?” “虽说当时情况特殊,可妻主事后不也没责备?” “而既然没责备,那不就是默认了,不就是默许了?” “那为什么默许四哥,却不能默许我呢?” “而我比起四哥又究竟差在哪里了?” “四哥能做的,我也能!四哥不能做的,我还能!” “那为什么妻主那些偏爱全给了四哥,却不能分我一点点?” 他似乎越说越气,脸颊子都快鼓起来了。 言卿迟疑片刻,才徐徐转身,“那你想要什么?” 江隽意听得一怔, 而言卿就只是那么冷清地看着他,“想让我上你?”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那你还来撩个什么?” “而若真是为了这个,等发生关系之后,又该如何?又会如何?” 江小五:“?” 一时间脑筋有点打结,本来还理直气壮,但此刻却有点气短。 “你你你……你,你粗俗!!” 说罢,他用力一甩袖,气哼哼地便往外头走, 可走了两步又哼唧一声,扭头回来,来到炕边捡起之前脱下的鞋子,又冲她哼上一声, 这才扬高了下巴颏再次走人。 言卿:“……” “哎!!” 当那扇房门被江小五甩上,她不禁再度叹气。 然而此刻言卿还不知,这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当天晚上, 一桶又一桶的热水提了进来, 小六江雪翎撩起长袖,伸手试了试浴桶之中的水温,觉得这水温正好可用来入浴。 但他垂眸凝视那漾起的水波,一时便有些失神。 许久之后,少年白皙的脸皮儿似有些发红,渐渐的他又长吁口气,这才有些青涩的,徐徐地抬起手,轻轻扯开自己的腰带。 当一件又一件衣裳自身上褪去,少年那秀致的躯干也已显露无遗漏, 每一寸都如冰肌玉骨,好似冰清玉洁的一抹雪落入这凡尘,而他也徐徐迈入了浴桶之中。 门外传来一些人的谈话声。 “……妻主近日似有忧虑,不知可是有何心事?” 那是二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自制。 但言卿却心不在焉,“也还好,只是在想一些事,但……尚未有定论。” 江孤昀看她几眼,才轻嗯一声,“妻主若是心烦,可同孤昀言语。” 言卿失笑,“好,假如真需要的话……” 她这么回应着, 而不久之后,二人在房门外分别,言卿也已长吁口气,那心境多少有些缭乱, 但等进入房中,又忽然一怔。 “……” 何其相似的一幕。 只不过白日时江小五在此玉体横陈,而黑夜中却有人在烛火下于她房中美人入浴。 言卿怔住片刻,直至身后风雪呼啸,她才回过神来。 当转身合上房门,隔绝了室外的寒风,她这才重新看向那一身水汽,在热气的蒸腾下,浑身如芙蓉美玉,染上了诱人粉色的少年。 而那少年掬起一捧水泼在那雪白的肩膀上,青涩又空灵的杏眼,多少带几分仙气, 但看着却没多少羞涩,就只是那么在烛火的映照下,遥遥望着她这边。 言卿抿抿唇,这才举步朝她走来, “你大哥呢?” 江雪翎顿了顿,然后又摇摇头,“好像出门了。” 他徐徐起身,但刚想从浴桶中站起, 忽然肩膀落下一只手, 按住了他。 第346章 能不能,多看我几眼 江雪翎被迫重新坐回水中。 侧首看了看那只手,又重新抬头看向了言卿。 “……妻主能否让雪翎真真正正侍奉您一回?” 言卿:“……” 多少是心乱如麻。 她转身拿起少年之前脱下的衣裳裹住他肩膀,那衣裳沾了水,便立即被洇湿, 她牙关轻咬, 而那少年突然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手腕。 “就算没有未来,就算没有以后,就算您并不属于这里,就算您总归还是要离去。” “但是在那之前,妻主能否多看看我,多看看雪翎?” “二哥说,就算未有妻主,他也只会认准您一个。” “但雪翎想说,不止二哥,雪翎亦如此。” “所以您能否多看看我?” “除了大哥、二哥,四哥外,能否也对雪翎偏爱些?” 言卿忽然哑语, 烛火之下,少年神色澄亮,一如既往的神色恬静,可那眼底也好似带着几分如江孤昀那般,深藏极处的克制。 她忽然就觉心头发烫。 “……” 反复地张了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半个字也无法吐出。 而此刻,水中的少年再度起身,他依然紧紧地攥着她手腕。 言卿下意识后退半步,这才恍惚察觉,初见时,曾文弱内秀的少年,似乎悄然长高了许多,四肢抽条,身量也越发修长。 那一件湿衣沾了水,披在他薄弱的肩膀上,可他如今的模样,已快赶上他五哥, 他也不再那么年少,只是她太过习惯用固有的眼光去看待他,总觉得他文弱,觉得他需要呵护,需人去精心照顾, 但其实这么久以来,他或许起初曾是那娇弱的菟丝花,但渐渐的也已成长为一棵妄图遮天蔽日的林荫树, 反倒是他处处仔细,处处周到,是他在处处照料她, 照顾她衣食起居,也照料她所有情绪。 江雪翎微微垂眸,又轻咬一下自己的嘴唇,才朝她看了过来,只是那眸中好似带着些朦胧的水汽。 “妻主曾说,” 他嗓音暗哑了些。 “让雪翎再忍忍,再熬一熬,兴许接下来便是海阔天空。” “让雪翎去看一看来日的海清河晏。” “雪翎听了您的。” “可看了这么久,虽未等来您口中的那份海清河晏,” “可是对于雪翎而言,您这个人,本身就已是雪翎所向往的一切。” “但事到如今,我却有些怕。” “我也有些慌。” “我怕来日分离,怕永无相见,怕人世广袤却再难重逢。” “我想将您留下,若留不下,我也想与您一起。” 他又顿住片刻,才轻声地问, “昔日雪翎曾问您,若有朝一日您想走,可否带雪翎一起?” “您当时并未作答。” “那现在,我想再重新问上一次,您可愿意?” 而若不愿,至少留下些什么也好。 他们这些人,终归是被世俗所约束,为夫者一生只许侍一妻, 而若有朝一日交付了真心,那么此一生至死方休,也会有这么一次,只会对这么一个人,用情至深。 而言卿怔然地望着他,心中似有躁动。 “我……” “叩叩叩,”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江虞羲曾短暂出去过一趟,也不知他是去了何处,但此刻斜倚在房门外,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 “六儿,出来。” 江雪翎:“……” 又一垂眸,而后抿紧了唇。 若是往常,他定然听从,似乎顺服早已成为某种天性。 可此刻他却置若罔闻,他牵起言卿的手,按紧自己的心口,眼底也似染上一层薄红。 “妻主能否看清楚,您眼前的这个人,不仅仅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少年,不仅仅只是四哥家中的幼弟。” “同时也是一位夫。” “有爱有欲,为您而倾心,随时随地,都可以彻底属于您的夫侍。” “雪翎是您的夫,” “言之夫。” “生而为夫,便是百年后化为枯骨,也依然还是您的言之夫。” 他眉眼已红透,有些凄楚,有些怅惘, 而这对言卿来讲,无异于一阵惊雷轰然震鸣。 她忽然就觉得有些烫手,倏地一下抽回了自己的手, 那神色似有些慌乱,也有些窘迫。 而江雪翎见了这,也一阵哑然,末了,好似一阵空虚之感发自内心地汹涌而来,满身的寂寥缭绕不散。 他再度抿了抿唇,眼底那份红也微微加深了几分,旋即又微微弯了弯唇,好似在笑, “……雪翎无状,还请妻主莫要怪罪。” 你要学着为你自己争取。 并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会主动走向你。 昔日五哥那些话言犹在耳, 可五哥却没告诉他, 若他争取之后,依然被冷落,依然难以得到那些梦寐以求的回应,那他又该如何? 往后又该如何自处? 这个夜晚对他而言太过漫长,一时竟也为此啼笑皆非。 而少年那副忽然落寞,哑然失语的模样,也叫言卿看得一怔, 一时之间,一些密密匝匝的情绪,竟好似如排山倒海,骤然朝她冲击而来。 她狼狈地低下头,没敢看任何人,就这么直视着地面, 心中好似有着许多念头,许多想法,在来回拉扯, 她也忽然想到。 或许,她也真该冷静冷静了。 冷静想想, 到底, 该怎么处理这些事, 该如何去回应, 又该如何去解决。 … 江虞羲喊走了小六儿,哥俩走远了一些,他怕六儿把某人逼得太紧,反而过犹不及。 甚至不仅仅小六儿,还有老四江斯蘅,小五江隽意,这几个多少不稳重,不如孤昀那般内敛。 甚至哪怕江孤昀,也早已按捺不住。 更何况,莫说他们,就连他本人,其实也早已有了这个倾向。 在意识到这个问题时,江虞羲便冷静了几分,于是顺便喊上了隽意和孤昀,几人一起来到江家那个老房子。 说来也巧,白日时言卿也来过这里,如今依然是那间柴房, 兄弟几人齐聚一堂, 一时之间,这深夜之中,就听那柴房内时不时地传来一些沉吟,一些苦笑,一些唉声叹气。 具体都商量了什么,估计只有这哥几个自己清楚。 而等回去时,已是几个时辰后, 后半夜了, 夜寒星疏。 最先察觉不对的人是江孤昀,他习惯性地侧耳聆听,忽然脸色一变,旋即直奔言卿那屋。 但等破门而入时, 就见满室的空空荡荡。 言卿不见了, 第346章 能不能,多看我几眼 江雪翎被迫重新坐回水中。 侧首看了看那只手,又重新抬头看向了言卿。 “……妻主能否让雪翎真真正正侍奉您一回?” 言卿:“……” 多少是心乱如麻。 她转身拿起少年之前脱下的衣裳裹住他肩膀,那衣裳沾了水,便立即被洇湿, 她牙关轻咬, 而那少年突然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手腕。 “就算没有未来,就算没有以后,就算您并不属于这里,就算您总归还是要离去。” “但是在那之前,妻主能否多看看我,多看看雪翎?” “二哥说,就算未有妻主,他也只会认准您一个。” “但雪翎想说,不止二哥,雪翎亦如此。” “所以您能否多看看我?” “除了大哥、二哥,四哥外,能否也对雪翎偏爱些?” 言卿忽然哑语, 烛火之下,少年神色澄亮,一如既往的神色恬静,可那眼底也好似带着几分如江孤昀那般,深藏极处的克制。 她忽然就觉心头发烫。 “……” 反复地张了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半个字也无法吐出。 而此刻,水中的少年再度起身,他依然紧紧地攥着她手腕。 言卿下意识后退半步,这才恍惚察觉,初见时,曾文弱内秀的少年,似乎悄然长高了许多,四肢抽条,身量也越发修长。 那一件湿衣沾了水,披在他薄弱的肩膀上,可他如今的模样,已快赶上他五哥, 他也不再那么年少,只是她太过习惯用固有的眼光去看待他,总觉得他文弱,觉得他需要呵护,需人去精心照顾, 但其实这么久以来,他或许起初曾是那娇弱的菟丝花,但渐渐的也已成长为一棵妄图遮天蔽日的林荫树, 反倒是他处处仔细,处处周到,是他在处处照料她, 照顾她衣食起居,也照料她所有情绪。 江雪翎微微垂眸,又轻咬一下自己的嘴唇,才朝她看了过来,只是那眸中好似带着些朦胧的水汽。 “妻主曾说,” 他嗓音暗哑了些。 “让雪翎再忍忍,再熬一熬,兴许接下来便是海阔天空。” “让雪翎去看一看来日的海清河晏。” “雪翎听了您的。” “可看了这么久,虽未等来您口中的那份海清河晏,” “可是对于雪翎而言,您这个人,本身就已是雪翎所向往的一切。” “但事到如今,我却有些怕。” “我也有些慌。” “我怕来日分离,怕永无相见,怕人世广袤却再难重逢。” “我想将您留下,若留不下,我也想与您一起。” 他又顿住片刻,才轻声地问, “昔日雪翎曾问您,若有朝一日您想走,可否带雪翎一起?” “您当时并未作答。” “那现在,我想再重新问上一次,您可愿意?” 而若不愿,至少留下些什么也好。 他们这些人,终归是被世俗所约束,为夫者一生只许侍一妻, 而若有朝一日交付了真心,那么此一生至死方休,也会有这么一次,只会对这么一个人,用情至深。 而言卿怔然地望着他,心中似有躁动。 “我……” “叩叩叩,”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江虞羲曾短暂出去过一趟,也不知他是去了何处,但此刻斜倚在房门外,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 “六儿,出来。” 江雪翎:“……” 又一垂眸,而后抿紧了唇。 若是往常,他定然听从,似乎顺服早已成为某种天性。 可此刻他却置若罔闻,他牵起言卿的手,按紧自己的心口,眼底也似染上一层薄红。 “妻主能否看清楚,您眼前的这个人,不仅仅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少年,不仅仅只是四哥家中的幼弟。” “同时也是一位夫。” “有爱有欲,为您而倾心,随时随地,都可以彻底属于您的夫侍。” “雪翎是您的夫,” “言之夫。” “生而为夫,便是百年后化为枯骨,也依然还是您的言之夫。” 他眉眼已红透,有些凄楚,有些怅惘, 而这对言卿来讲,无异于一阵惊雷轰然震鸣。 她忽然就觉得有些烫手,倏地一下抽回了自己的手, 那神色似有些慌乱,也有些窘迫。 而江雪翎见了这,也一阵哑然,末了,好似一阵空虚之感发自内心地汹涌而来,满身的寂寥缭绕不散。 他再度抿了抿唇,眼底那份红也微微加深了几分,旋即又微微弯了弯唇,好似在笑, “……雪翎无状,还请妻主莫要怪罪。” 你要学着为你自己争取。 并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会主动走向你。 昔日五哥那些话言犹在耳, 可五哥却没告诉他, 若他争取之后,依然被冷落,依然难以得到那些梦寐以求的回应,那他又该如何? 往后又该如何自处? 这个夜晚对他而言太过漫长,一时竟也为此啼笑皆非。 而少年那副忽然落寞,哑然失语的模样,也叫言卿看得一怔, 一时之间,一些密密匝匝的情绪,竟好似如排山倒海,骤然朝她冲击而来。 她狼狈地低下头,没敢看任何人,就这么直视着地面, 心中好似有着许多念头,许多想法,在来回拉扯, 她也忽然想到。 或许,她也真该冷静冷静了。 冷静想想, 到底, 该怎么处理这些事, 该如何去回应, 又该如何去解决。 … 江虞羲喊走了小六儿,哥俩走远了一些,他怕六儿把某人逼得太紧,反而过犹不及。 甚至不仅仅小六儿,还有老四江斯蘅,小五江隽意,这几个多少不稳重,不如孤昀那般内敛。 甚至哪怕江孤昀,也早已按捺不住。 更何况,莫说他们,就连他本人,其实也早已有了这个倾向。 在意识到这个问题时,江虞羲便冷静了几分,于是顺便喊上了隽意和孤昀,几人一起来到江家那个老房子。 说来也巧,白日时言卿也来过这里,如今依然是那间柴房, 兄弟几人齐聚一堂, 一时之间,这深夜之中,就听那柴房内时不时地传来一些沉吟,一些苦笑,一些唉声叹气。 具体都商量了什么,估计只有这哥几个自己清楚。 而等回去时,已是几个时辰后, 后半夜了, 夜寒星疏。 最先察觉不对的人是江孤昀,他习惯性地侧耳聆听,忽然脸色一变,旋即直奔言卿那屋。 但等破门而入时, 就见满室的空空荡荡。 言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