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美人汤》 楔子 安史之乱之后,大唐镜花水月一般的繁荣转瞬化为幻影,似乎那曾经夜不闭户的盛世只在顷刻间便化为断井残垣。 “爹爹,我走了。”一个二十多的年轻女子将缠好布条的剑背在背上,走到病榻前对着榻上的男人拱手道,“家中大小事务皆已托付阿弟,无需父亲烦心。” 男人点点头,瞧着面前一身布衣的飒爽女子:“一个人在外,无论遇着什么都要多留个心眼。无论情况如何,都记着早去早回。” 闻言,那女子不由得笑了起来:“爹爹怎么还碎碎念起来了?这样不潇洒,怕是叫以往那些人看了不知要怎么笑话讷。” 男人畅快地笑了一阵:“他们自己觉得我合该做个醉酒的仙人,便兀自将我贬出了人间,瞧我过得怡然自得都觉得仿佛只是落魄而不可说。这样的人学了一辈子也是墨归墨,纸归纸,只能做些刻板文章,谁乐意听他们说什么?我自喝酒赏明月去咯……” 女子翻出斗笠戴上,神态戏谑地回头一笑:“少喝点爹爹。您现在可不是斗酒诗百篇了,弄不好就要斗酒一抔土了。” 春夏之交,暑气蒸熟了徽州的山水,从草庐望出去,山下是一片繁忙景象,宣城的城楼在不远处,灰色的一片砖墙上嵌着一道通红的门。 带着暑气的微风吹过李平阳的发丝,她远望着青碧色的山水一重连着一重:“多好的山水啊,这次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了。” · 白家孝照例去河上捕鱼,他已经有月旬不曾下河捕鱼,眼下正有大展拳脚的干劲。 前月有个官老爷死在了村道土地庙里面,封路了十多天,因为县里来的官差都是人高马大生人勿近,他们虽然心里存着怕,却不敢说。只能暗自啐那大老爷死得活该,死得不是时候。 等好不容易官差撤走了,又恰好遭逢一场暴雨,小河里浑浊地起了斡旋,翻滚着挤入长江的水道。大水冲得村里的老房子东倒西歪,石头土块晃晃荡荡地垮塌成土馒头的形状,只剩下一两根梁柱顶天立地站着,颇不和谐地耿直伫立。村里处处都是大撮的房子,小撮的人,个个都瘫着坐在烂泥里面,看不出本来的形貌。 当时的惨状历历在目,万幸自家倒是没丢了孩子没死人。 白家孝这么想着,找到自己的船,多少大船都倾倒翻覆了,这么小的船居然借着一棵树活下来。他把船里的水捞出来,跳上去放开绳索,小小地一艘仿佛一片大叶子似的,晃晃荡荡载着他往河中间漂去。 先往水里砸了好些糠菜,就这么等了一会,渔夫看着水下浑浊里开始晃过一片片黑影,才把网撒下去,取下斗笠晃动着扇风:“这天儿,闷热的哟……” 河川尽头是一望无际的长江,据说也就是楚汉争霸时候楚霸王项羽自刎的地方。与大多务农当家的人一样,白家孝不通文墨,对那些劳什子诗词歌赋没有兴趣,对什么流行的什么诗佛诗仙更是嗤之以鼻,不过他喜欢楚霸王项羽。 身为男人,能生长在乌江边上,长在楚霸王自刎的地方,白家孝认为是缘分,他总觉得哪怕就按照出生来说,自己也当是天下一等的人物。 他是和楚霸王有几分缘分的,说不定当年想要接楚霸王过江的渔夫就是他的祖先。这样想着,白家孝忽然张开嘴打开喉咙,畅快地喊了起来:“力拔山兮——气盖世!” 他哼唧了一句,却又觉得无聊和乏味,好像下面的话都是很不吉利不应当说似的。这么想着这渔夫便闭上嘴不说话了。太阳跟着江水走了一阵儿,白家孝站起来准备收网了,这一网子下去比平日里沉了不少,他一边吃着劲拉网,一边嘀咕:“奶奶的,一场水后鱼还肥了?这一网子抵上平时两网了。” 滑腻腻的鱼儿落了一船,鱼鳞像瓦顶似的一片片排布得格外齐整,鱼嘴张成一个圆形,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白色肉粒顺着鱼嘴吐出来,与其他网上来的大小不一的肉块一起散落在蹦跳的鱼群中。 “这是啥玩意啊?”白家孝嘀咕了一声,蹲下来抓起一块白色的东西瞧了瞧。那白色的东西沾着水底的淤泥,摸上去软软的带着些许弹性,手搓开淤泥就能从缝隙看出白色的东西上密布着细腻的纹理:“这是,肉?” 是肉,还是熟的肉,更确切说,是煮熟的排骨。 那肉块切作适合入口的大小,大一点的大约是一截指骨的长度,小一点的只有指甲盖大小,还有些细细碎碎被鱼吃落下的渣滓,东一块西一块的,好像有人把一大锅肉汤倒进了水里。 “这人有病不是,好好的肉不吃——往水里倒了喂鱼?”白家孝觉得有些荒唐——据说县里有老爷用黄米喂那不能吃的红色鲤鱼,他已经觉得仿佛是奢靡到难以想象的地步,这边倒来了个更加离谱的,“这是哪家啊?用肉汤子喂鱼?就是瘟猪也舍不得啊?” 周遭无人,一片寂静。 在这寂静里,白家孝渐渐地思考出了个主意:自从安史之乱后,日子一日不如一日,肉在眼下可是稀罕玩意,纵使这水里泡了的肉人吃不了,但是肉毕竟是肉,喂猪总是可以的,再不济给它搅和起来浮在水面上引更多鱼儿过来也算作物尽其用。 就这么想着,白家孝收拾了蟹篓出来,将肉块扒拉到一处丢进去,这第一网居然就捞上来半斤熟肉:“哎哟,这不得了呢!多来几网可不得有个两三斤肉出来?” 这下白家孝干得更加激情四射了,第二网很快就撒了下去,大约是觉得不得劲,白家孝另拿了网兜,朝着水底泥沙搅动半天,提上来的细网里面挤挤攘攘着十多块熟肉。 第二网抄上来,大约是这熟肉吸引来不少鱼,鱼获已经装了半个鱼舱。两三条肥硕的鱼落在船板上,左右蹦跶几下,圆形的嘴巴开开合合,里面塞着一条带着弯曲的肉乎乎的钩子。 白家孝心里一阵嘀咕,走上去捉住那条最大的鱼:“乖乖,你这吃的啥啊?” 鱼的尾巴左右奋力摆动着,圆圆的无利齿的嘴里塞住一根肉,在露出的部分的顶端,泡着一块硬质的甲,圆乎乎的从肉里长出来,那是一小块煮过的指甲。 是人的指甲。 白家孝瞬间浑身冷得发紧,还来不及反应,瞬间便将鱼砸向船板。只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鱼奋力地跳了两下,红色的鳃肉几乎要将附着其上的鳃骨顶开,手指从嘴里掉出来,落在不远处,像是一条厚实的玉龙。 “死人,死人啊——!” 第一章 商人妇许平阳 百忧镇城落了一宿的雨,街巷上到处都是一洼一洼的积水,天照旧是灰蒙蒙的,人照旧不多不少,一个月前的新鲜事已经被人忘到脑后,只偶尔茶余饭后想起时候忽然才会说一句:“哎,药铺里面闹鬼的事儿解决了吗?” 被问的大抵也是一脸茫然:“不晓得,似乎是没有。” 说完便各自做自己的营生去。 又过了一会儿做活做得闷了累了,便抬头又问起来:“葫芦头那破庙里死人的事儿解决了吗?” 被问的也照例回答:“不晓得,似乎是查着呢。” 于是又低头,做活儿去了。 百忧镇不算大,一道石拱桥从中心跨过小河,因这灰蒙蒙的天,浣衣的人家倒是不多,水上也偶尔有渡船漂过,艄公也多是懒洋洋的模样,好些索性盖着草帽随波逐流,小船优哉游哉地在镇上的水道漂流而过。 一个穿靛蓝色衫子,挽坠马髻的女人从拱桥那一边走来,臂弯里挎着个麻布做的包袱,背上背着一把比起身形矮不多少的长棍,用布裹着,步子虽然急切,速度却快不起来,仿佛踩在棉花团上似的,每一步都透着柔软无力的娇弱:“哎呀,这天儿当真闷死了。” 坐在桥头墩子上纳鞋底的纪家妇人抬起头,上下打量那陌生妇人一眼,热络地让了些位置出来:“是闷得很,快坐下歇歇脚。哪有正午赶路的道理?” 那女人也不客气,脸上堆出一汪热络的笑意,顺着纪家妇人让出的位置坐下,将背后布条缠好的长棍放置一旁,从怀里掏出两个果子,俯身在凉水里涮了涮,递给身边人一个:“我原想着天上雨云稠密,大约还能凉快些,却没想天儿跟个大蒸锅似的,闷热得人心慌——这果儿酸酸甜甜的,好吃着呢。” 纪家妇人也不多推辞,接过果子咬了一口,顿觉一阵甜一阵酸,口舌生津神清气爽:“倒是真好吃呢,夏天吃着真爽快——你不是本地人?” 女人一笑,两道柳叶眉便带着新月上弯的弧度,瞧着和善又可欺:“我姓许,老家是安西四镇的碎叶城,后来我祖父举家移居巴蜀。” 镇上罕见这么远来的人,纪家妇人生出几分好奇:“那你便是从巴蜀来这里的?走水路么?可远着讷!” “那都是父辈的事情啦,我可未曾走过这么远的路。”妇人抬起腕子沿着下颌抹过去,脸上露出些笑:“我打小长在鲁东。因丈夫行商,便只能与他一同四海飘零。” “哎呀,那可是不容易呢。”纪家妇人上下打量瞧着便柔柔弱弱的许氏,“嫁了商户的免不了总有这样的委屈,要不跟着丈夫伺候,免不了鞍马颠簸,要不然独守空房,心里空落落的。” “都习惯啦。”许氏眼尾耷拉,一垂眼浓密的睫毛便扫过一片黑色的氤氲,“嫁到这样的人家还能怎么办呢?” 纪家妇人想到自家那山一般的男人,想着他干活背后汗湿的衫子,想到自己夏日里捶打衣服洗去的白色盐霜,不由得打从心里生出些窃喜。却又忽然觉得仿佛有些对不起面前的苦命人,只能跟着啊呀啊呀地安慰几句:“好多事情没办法的……都这样,不容易呢……” 两人闲话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前面市口突兀响起喧哗,纪家妇人探头一看,下一刻便蹙眉啐了一口:“我就说哪里来的动静!又是那老不死的混账!” 许氏不明所以地跟着站起来,朝后面撤了一步,手一伸便握住那裹在布条里的东西。下一秒她却忽然又把东西背上,腰一歪怯生生问:“什么动静?” “一个老流氓罢了!”纪家妇人说起那人,牙咬着显出又怕又怒的模样,“黄貉,他外甥统摄咱们这片的征兵,本也不是他做主的,这舅舅倒是豪横起来了。”她一边骂,一边着急收拾东西,“都一样,得了点权势便作威作福,你要是得罪了他,万一遇到了征兵他有得给你使绊子呢……都是一帮混账玩意。” 她正要离开,见许氏神态张皇,心里登时软了:“你家汉子呢?” “应在驿馆?”许氏答了一句,便垂下眼,露出可怜的模样,犹豫好一阵子后小声哀求:“姐姐,看在咱们有缘,让我上你家躲一躲,等这人走了我便离开,可行?” 纪家妇人眼瞅着黄貉过来了,心生些怜悯:“那你跟我来。” “唉!走什么啊?”黄貉提着草绳扎起的二斤肉,晃晃荡荡走上来,斜着眼上下打量一番低着头不敢说话的许氏,“倒是个生脸儿。怎么见着我就要跑啊?” 许氏吓得嘴唇发白,眼都不敢抬,只垂眼盯着地面,身体微微倾斜着。 纪家妇人硬着头皮端出笑脸:“这不是黄老爷吗?您老身体贵安?这妇人是陪同夫君来走商的,我俩正好遇到,就多聊了几句。” 黄貉听完,眼神瞬间就索然无味起来:“走商?走什么商?” “回老爷,做些药材买卖。”许氏开口,声音又软又轻,像鹅毛挠着手心似的。 黄貉本来都已经转了目光,听闻此言,仿佛被小虫子挠着心肝似的。扭头再上下端详一番那垂着头不敢瞧人的妇人,从她的可怜里觉出几分趣味来。不由得挺了挺腰板:“最近乌江不太平,还闹出人命,都是你们这些刁民惹出的事端。你们可都要安安分分着,听到不曾?” 纪家妇人也不知这事儿和他有什么关系,几时轮到他来指点,却也只得点头:“听着了,黄老爷教训的是。” “你夫君也真是,偏偏捡了个多事之秋来这里。”黄貉说着,伸手和蔼地拉住许氏的手指,“不过你们不要怕,凡事都有官老爷做主呢。” 许氏吓得说话都不利索,手缩回去也不是,放在对方手上也不是,悬在半空仿佛是受了惊的雀儿一样发着抖:“老爷,多谢黄老爷。” 第二章 金吾卫张峒道 “叫什么老爷,我可不是什么大老爷——我只是心里头善,又喜欢结交朋友,总是忍不住打抱不平罢了。”说着,黄貉笑眯眯地拽住许氏的手,“我瞧你长得亲切,像我的妹子,倒是有缘分呢。你那夫君现在何处,我找下头人去送个信,你们一同去我家吃顿便饭如何?” 许氏抬眼只瞧了一样,便忽而吓得低下头去了,哼哼唧唧出来一句软乎乎的拒绝:“这不大合适,老爷,小女与夫君出生微寒,实在……” “唉,咱们都是大唐的子民百姓,谈什么合不合适的。”黄貉凑近些,脸上笑容瞬间消为一副凶煞模样,“除非,你看不起我,不想跟我交个朋友。” 此话一出,那一身仿佛都是软骨头的女人便更端出一副惊弓之鸟的战栗模样,说话都带着结巴:“怎,怎么敢呢?我们上赶着高兴来不及呢。” “行,高兴就行,高兴就去我家吃顿饭,你瞧瞧你瘦得,家里兄弟倒也不帮衬着,换了我肯定舍不得妹子受这般委屈……”黄貉说着,也不管那许氏到底如何模样,拽着她的袖子就要往自己家带。 许氏看着已经没有胆子拒绝,只是半推半就着:“我,民女……” “什么不识好歹的刁妇!”黄貉却忽然怒喝,几乎要暴起似的瞪圆眼睛,“我见你像我妹子,亲切得很,你却如何看我?这饭你吃不吃大方着说不就行了,何必弄得这样不干不净,旁人见了还以为我要欺侮你!” 许氏忽而愣住了,在一旁又着急又委屈,掉着眼泪说不出话,只糊糊涂涂要跟着走。却听得一声呵斥自南面传来,却见一阔肩窄腰的少年大人踏着一双乌皮六合靴,器宇轩昂地走上前,单手扶住腰间佩剑,眼光垂下瞟一眼身量不过六尺的黄貉:“你这厮又是哪家的蠹虫,怎么有胆子当街调戏妇人?” 黄貉上下狐疑地打量一番那陌生的少年,目光落在其明晃晃挂在腰间的佩剑上,只一瞬脸上便堆了笑,一个拱手大礼,旋即热络地凑上去:“这位官爷,苍天可鉴啊,老头我哪里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瞧见这个姑娘便想起自家妹子,想要邀请她和丈夫去家里吃个便饭。怎么能闹到这样子呢?” 那少年大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冷哼一声,转头看向战战兢兢的许氏,语气柔和不少:“夫人,您家夫君现在何处?” 许氏抬眼,一双砚台上挂着墨的眼睛往高处瞧了一眼,便匆匆躲开,葱白似的手指从袖子里露出来,指着远处一片屋子:“就在前面驿馆。” “张大人!”一个副将匆忙来报告消息,忽然见得这场面,一时愣住。 那少年大人摆摆手,示意他附耳来说,在听完后一对浓黑的剑眉不由得蹙起一个川字:“你且先去等着,我随后就到。” 他转头看向许氏,目光从她那柔顺的神态扫过,转头对着看热闹的人高声道:“本官初来乍到,不知这里的规矩,不过这百忧镇既然是大唐的土地,就要遵守大唐的律令,我《唐律》里面可从没有没有写过仗势欺人欺男霸女的道理。你们中有些人,要是手不老实,我便砍了不老实的手,要是心里不老实,我就挖了不老实的心!” 围观者一片噤声,倒是有几个在外围暗自叫了好。 那位张大人倒也不管围观众人,转头看向许氏,瞧她还是低着头,说话细弱得蚊子哼似的。不由得叹一口气,规劝的语气登时温和不少:“你也是!若不愿意便大声喊出来,就是闹到官府去你也是占道理的。我知弱女子生存不易,不过他人的百般同情到底抵不过自己的半分刚强,总要拿出些勇气来应付这世道。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女子掉了几滴眼泪,一对微微垂下的柳叶眼里氤氲着泪光:“大人说的是。不过民妇若有大人半分勇毅,哪里落得这般可怜呢?” 张大人黄黑的脸庞上闪过一瞬局促,隐约居然透出几分红晕,声音不由得又降了半分,小声嘟囔起来:“你这话真是,我哪里是这个意思——蒋大,送这位夫人回驿馆。”说罢,这飓风似的少年人一个转身便匆匆离开去了。 许氏抬眼望向那人的背影,目光随即转开。蒋大倒是个多事的,见她神态缱绻,不由得凑上去问了一句:“夫人,可是在看我们大人讷?” 许氏收回目光,眼里流过一丝落寞,嘴边却带了笑:“大人天威浩荡。这位小官爷,可否告知民妇方才大人名讳,等逢年过节上香祈福时,我可为大人请炷平安香。” 蒋大本来已经几乎要脱口而出,却似乎忽然想起什么:“您就喊张大人就好,咱们也就是举手之劳,不需要这般大费周章。” 蒋大和许氏说话的档口,张峒道已经赶到了地方——那是一间荒废许久的砖瓦房,暂时收拾出来停尸,因为夏日闷热,只能铺上厚厚草灰,然而压不住的血腥味道还是隔着老远就能闻到,走近的时候便能看见空中悬停飞舞着不少蚊蝇。两名胥吏神情忐忑地在门口等候着他,见到他来便匆匆迎上:“张大人。” 张峒道对他们点点头,用一旁副将递上来的白布擦洗过双手,又接过白布绑在脑后蒙住口鼻:“又发现了尸块?这次又是在哪里?” “镇子向南去二十里有个小渔村,早上村里老渔夫从河里网上来的。我们本想把他请来问问情况,但是那老丈吓得魂没了半条,在家里躺着起不来。” “找个人暗中盯着他,别让消息传得太狠。仵作在哪儿?可验过尸了?”张峒道一边吩咐一边在那一进出的院落里找起尸体,他步子大、走得又着急,旁人德跑着才能跟上他。 仵作是个上年纪的老头,姓丁,听着这话语气一时委屈无奈:“大人,没办法验尸。” “怎么了?” “熟的,验不了。” 第三章 熟人 仵作老丁先是端上来一盘肉,都是烧熟的透着厚实白色的肉。里面半点红色血丝也看不见,切口的部分剁得并不干净,看得出并非一道剁开的,基本肉块无论大小,边缘处都留下几道不同的刀口痕迹:“力气不大,这样处理要花不少时间。” “把人剁碎就要不少时间,加上这么慢条斯理处理,炖得油都干了。加起来前后要忙上七八天都不为过。”老丁从一堆肉块里翻了半天,找出一截手指,“这是手指,也算是为数不多能认出来的部位。” “内五脏六腑一定下水就被鱼吃了。”张峒道接过手指仔细看了起来,“是男人的手指。这指节宽度不像是女人,不过要是做农活的也未可知——找到被害者的阳根了吗?” “没。目前捞上来的就这些东西。”老丁翻着那些肉块,神态里夹杂着颓然,“这人是把尸体煮熟后抛尸的,衣服鞋子应当也是找不到了。” “水里一定还有些其他遗骨,派几个水性好的继续找,眼下这人是谁都不知道,这案子怎么查?男女、年纪、营生,能多知道一些都是好的。”张峒道将手指拿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先是一股水草的腥臭,而后就能闻到白煮肉的那股味道,末梢了只有一点点奇怪的气味,闻不出到底是什么,只觉得若有似无的。 张峒道不甘心,又使劲闻了闻。这次却闻不出方才那味道,反而感觉到脂肪的油气滚着翻地扑鼻而来,一瞬间他就撇过脑袋,干呕了一声。老丁连忙递了一杯水给他,在旁忐忑提醒:“大人,不能多闻,这东西闻一闻得歇一歇,否则真吐出来口鼻发酸,就闻不到东西了。” 张峒道食指抵着嗓子,后街顺着脖颈滑了一下。咽了那吐意后他抓起杯子灌了半杯凉水下去,明明是晾好的山泉水,此刻咽下去的时候却仿佛带着些脂肪肉块的滑腻感觉:“你也不容易,这活儿上面查得紧,怕出事情,还需要你们细致着办。等会儿你去领点赏钱,回去买些酒压压惊。” 老丁在旁拱手一拜:“多谢大人体恤。” “这里大多是什么部位,可看得出?” “都剁了碎,又煮得烂乎乎,除非手指这种形状特殊的,否则真认不出,大多是胸腹上的皮肉。”老丁把盘子往旁边推了推,“先是魏大人,又来了这么一出,怕是不知道又要闹成什么样子去了。” 张峒道神态肃穆:“县丞如何说?” “老爷知道您来了,自然不敢继续处理这事情。老爷嘱咐我们,眼下县里您要什么只管调度,您说的就是他的意思,不必过问他。” 张峒道点点头,神态稍缓,抬了抬手示意身边蒋二上前:“老二,你去趟县衙,代我与县丞老爷递个帖子去,就说案件紧急,晚辈我改日拜会,替我先谢过他行的方便——其余人,随我去渔村走一趟!” 蒋二虽然领了任务要走,听着张峒道这话倒是挂心起自己的哥哥:“大人,此刻离开大哥送那妇人回来怎么办?” “要是来了也不用去水边,他看骨头厉害,留下来仔细研究这些熟骨头便是了。” 在胥吏的引路下,张峒道带着三四名亲随到了渔村,渔村平日里生活安逸,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又来往不少官差,一个个都躲在暗处瞪着眼睛瞧热闹,姿态倒是卑躬屈膝仿佛微末的,但是神态却贪婪得很,探着脑袋要看个真切。 日头向西走了个弧线,惨白的一轮落在灰蒙蒙的白纸似的天上,天仿佛格外没有生趣一般,闷湿的热气顺着湿润的泥巴路往上蒸腾,这世界就仿佛变成个大蒸笼似的,要把人都蒸得皮酥骨烂鲜嫩多汁。 “张大人,这边!” 张峒道跳下马左右看了看,顺着喊的方向走过去,就见到三四个年轻人脱得上身赤裸正在水里摸索着:“就是这里发现的?” 一旁在水边指挥的胥吏凑过来,哈着腰答应起来:“就是这里,那天那老头儿撒网之后觉得不对劲,比平时重不少,搂了一网子熟肉上来。我听那些人说,一开始这老汉还挺高兴,寻思熟肉好歹可以喂猪。结果捞了一桶之后一翻就看到三两根手指混在里面,吓得他当场昏厥过去,醒来后立刻就报了官——您瞧,那老头的渔船还停在那里呢。” 张峒道顺着胥吏手指方向看过去,就见到一艘小船摇摇晃晃地浮在水上,只靠着一条绳子挂在水边树上,才未曾顺水漂走。 他捂着口鼻走近些,拉住绳索细细地端详一番:“昨儿到今天可有人碰过这艘船。” “没有,那天之后我们特地把它绑在这里——只是昨天傍晚下了场暴雨,雨势急得很,大约入夜后就停下了。这船万幸提前绑好,不然水肯定要把船冲到江里去了。”胥吏带着几分忐忑回答,时不时打量衣着潇洒华贵的张峒道,“大人,这船估计折腾不出大东西了——在河里多捞捞兴许还有收获呢。” 张峒道没有反驳也没有点头,只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木船,忽然发现什么,跳上船后径直走到船尾,拿起捞网顺着细密的网线看过去。片刻后从里面扣下一块上面落着黑斑的崎岖形状的石头,满意地放在手心里找了帕子细细包裹好:“不错,找到一颗牙齿。” 在水下翻找尸块的是仵作老丁的两个小徒弟,一个姓马,一个无父无母,村里人喊他兆丰。兆丰沉默寡言,手脚天生会习惯性痉挛,跛着腿蹚到水边,指着一个竹筐:“老爷,您放这边,这里面都是我和马哥捞起来的。” 马忠是个大嗓门,干了这么个猫嫌狗厌的营生一天天的还是乐呵呵的:“这不网还好,这么网起来数量倒是真不少。估计还要再捞一两天呢,要不大人您先去休息?” 这话儿却让张峒道升起几分怀疑——照道理来说,昨天一场大雨,这小河里的水多少是要向着长江倒灌的。水底淤泥翻腾,尸块又切很小很轻,怎么看也不像是应该有大收获的样子。难不成这其中存有什么古怪? 第四章 可怜人 “黄貉……这人的外甥葛嵩在乌江县城做官,按照常理说倒是有几分可能知道美人骨。真是可惜了,要是那家伙不来碍事就好了。”李平阳咬了个果子,目光盯着驿馆墙上的一张地图,那是一张纯手绘的乌江县地图,精确到每个村每条官道,未曾画好的部分还是灰白的一片,“这帮人到底把美人骨藏到哪里去了?” ——调查“美人骨”,正是李平阳此行的目的。 是年三月,岳州司马贾至一封急信快马送到宣城,信中说起马嵬驿兵变后,杨妃尸骨不知所踪。前些时日太上皇忽然在宫中梦魇,惊呼惨叫往往持续整夜。在昏聩中只是不断哆嗦喃喃,反复重复“江南,有人把爱妃带到江南了”。 虽然朝廷早已封锁消息,只说是太上皇患上癔症。但是流言就像是河里的水,但凡有个水道可以去的,便是怎么都拦不住,太上皇“疯癫”的消息在长安洛阳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 贾至疑心这件事与淮南、江南一代忽然于民间兴起的某种名为“美人骨”的迷药有关,遂写信给在宣城修养的李白,希望李白能前往乌江县调查此事。不过眼下的李白早已不是那“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多年的辗转流放和日渐衰颓的身体让他早已无力再多迁徙跋涉,更毋宁说什么探查消息。 就在李白打算写信回绝此事时,李平阳却主动请缨愿意调查此事。 她本来就不是李伯禽那么温良的性子,一柄龙泉剑使得比起父亲也毫不逊色,一听说有这样的不平事可以去调查,心都跟着飞出去了。 只不过看着容易,做起来这密探可比侠客难办多了。 “美人骨”确实是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传闻不假,但是具体问起来又一个人一个说法,有些说起来就是市井传闻,纯属子虚乌有,有些又言之凿凿,说得头头是道,仿佛当真见过似的。 如果只有这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倒也罢了,最让人难受的是好不容易有一次总算从乌江县衙那边得了点真切的消息,结果她这边还没理明白呢,那边倒是瞬间警觉起来。 李平阳险些被抓,只能连夜逃到百忧镇,化名许氏,随手给自己编造了商人妇的身份,想着等县衙那边不再追查此事,再继续调查“美人骨”。 “也不知道那张大人是个什么来历,那么贵的一身长安少年大人的打扮,看模样倒不应该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啊?”李平阳摸着下巴兀自思考了一会,只觉得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该不会朝廷也派人来查美人骨了?” “万一长安那边来人了,那事情就更不好办了,得加快些调查的速度才行。”李平阳在屋里转了几圈,最终从怀里掏出半张破碎的纸条:“半个月前,李家村桑树边应该发生过一次美人骨的交易。”李平阳在地图上对了一会,最后总算确定了位置,“虽然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保不齐留下点什么证据,总要去看看才是。” 七月十五,家家闭户。空气里弥散着若有似无的烟气,地上东一撮西一撮的堆着不少灰蒙蒙的纸屑。李平阳背着一把剑,在密林里疾步走过,边走边小声抱怨:“这附近怎么回事?白天里围了那么多胥吏。怕不是真的要开始查了?” 这么想着,李平阳心里便多了些着急,她身形在女子中虽然已经算得上高挑,但是五尺的龙泉剑握在手里难免还是有些笨拙,就这么走到水边,只见水边古桑下绑着一艘小船,船儿在水上娴静浮游,这夜里只有一丝丝的凉风从长江的方向飘来,倒也不剧烈,只能卷起发丝,送来些许凉爽。 远眺可见月涌大江流的开阔景致,一轮饱满的黄色明月悬挂于中天,周遭星子都仿佛被映衬得黯淡不少。李平阳眯起眼看着江水上透亮的褶皱:“如果是这里的话,一方可以站在岸边,另一方则行于水上……等到交易完成便迅速分离,两边都不知对方去路。倒确实是个隐介藏形的好地方。” 附近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倒是那条船摇摇晃晃在水上散发着刺鼻的气息,仿佛等待着人去探查的证据似的。李平阳提起手里的剑,飞快跳上船去,随即感觉到一阵熏天的臭气扑面而来,船板上蒸腾而上一股强烈的腐败臭气:“啊,这船怎么不清洗的?” 在那恶劣的味道里,李平阳捂住嘴。低头左右看过去,就见脚边斑驳着破旧的痕迹,几条死去多时的鲫鱼躺在船板上,昭示着那股恶臭的源头:“这小渔船真是古怪,丢下老大的鲫鱼也不要了。” 李平阳正琢磨着,忽然听得身后一阵破风声,她手指下意识抵住剑鞘,正欲拔剑之时,却听得身后一声清亮的呵斥:“金吾卫左中郎将在此,你是何人,为何夜闯案发现场!” ——是白天那人? 李平阳一愣,脑子登时转得飞快。只须臾后,她才转过头,眼里蒙着薄薄一层水气雾霭,透着无限哀愁。在抬眼瞧向那人时候睫毛颤了颤,一滴眼泪便随着眼角落下。再开口的时候,柔缓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惊讶:“您是……白日里那位大人?” 张峒道一愣,刚想要撤开剑尖,忽然又拧起一对剑眉,声音不由得高了八度:“你是白天那位女子?如此深夜为何孤身来此!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李平阳脑子转得飞快,眼里倒还是氤氲一片,抿住双唇扮出一副无辜而哀怨的模样摇摇头:“大人这话什么意思?这里就这么一艘破船,还能是什么地方?” “大半夜的你一介弱女子为何来此!” “我为何来此?”李平阳挤了挤眼泪,大约觉得干流眼泪有些累得很,便把脸埋进手心,嚎啕起来,“那挨千刀的把我抛弃了,我就想要这艘船回家去!这也不可以吗!” 第五章 演戏上瘾 经常有人说,演戏这个事儿容易上瘾,倒不一定是在戏台子上,就是在生活里,去扮演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物也是容易上瘾的。 这一点是李平阳的家学,师从那个仿佛只活在他人口中的李太白。那人像个疯子,像是盛世绘卷之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点红,他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天底下他就是离神仙最近的人。 李平阳就是在这种难以捉摸的描绘中拼凑父亲的形象,所以这几年见到父亲后,她反而觉得似乎有些失望——父亲居然也在乎功名利禄,居然也有这般那般的心思,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这一切和那个潇洒的仙人背道而驰。 这种种的背离,最终都被一种成年人的狡黠所解释——人总是趋利避害,但是人的本性不可能躲着害,向着利长得如此恰到好处。所以人是会演戏的,打小就会,从小孩子一直演到垂暮之年。 而演戏之所以让人上瘾,就在于在那扮演的瞬间,仿佛自己都信了自己生来就是想象中的模样,那种畅快仿佛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李平阳哭着推了一把来扶她的张峒道,脸上爬满了眼泪:“你干什么!这条船都废弃了,你们行行好,借我回鲁东去不好吗?连这我也不能拿吗?我拿不得他们家的东西,连条野地里没人要的废船也不行吗?” 张峒道有些急了,把剑垂下,手指卡在剑鞘上,另一只手够着李平阳的方向:“这船,哎呀,这船是有用的!不是废弃的船!许夫人您先下来,这船儿这么小,若是翻了怎么办呢?” “翻了船我就死了算了。”李平阳抬起袖子,豆大的眼泪顺着眼眶就往外落,“被人休弃,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还不如死了呢……”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张峒道急得额头全是汗,见李平阳往船尾躲,着急地一步踩进水边的淤泥里面,“父母生你养你,就是让你为了个混账男人轻贱自己性命的?” “是我想要被抛弃吗?是我想要和离吗?是我收不住心吗?我都已经这样凄惨,难不成连我的命我也做不了主吗?”李平阳一边哭一边往后退,却不想一步踩空,哎呀地喊了一声扑到水里。 一汪平静的河水即刻被搅乱出圈圈的涟漪,扑水声和惊叫声一道和着一道越发惊险,张峒道匆忙往前蹚了两步,慌慌张张从水里扶住李平阳:“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分明是……是看着夫人被那男子欺负,心里替夫人咬牙切齿罢了。你要是心里有苦说不出,朝本大人发泄,在下也是无怨言的。可是为何要曲解在下的好心?” 清亮亮的月光下,李平阳脸上挂着几道泛着光的水渍,一对眼睛抬起望向张峒道的时候,目光里揉碎了月光,黑亮亮的一汪:“大人……” 张峒道见她冷静下来,松了一口气,声音柔和不少:“夫人,天下难道还有比自个儿的性命更宝贵的东西么?” 片刻后,李平阳垂眼笑了笑,脸上月光的阴影照出一个梨涡,再抬眼时候目光便透了几分缱绻:“怎么没有呢?” “哪里有比性命宝贵的东西呢?” 她一笑,倒是带了几分开玩笑的亲切:“怎么没有呢?你们君子不是常说,士为知己者死么?” 张峒道嗓子里一哽,片刻后哑然失笑:“是在下僭越,夫人才要拿在下寻个开心么?” “民女感激大人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拿大人寻开心呢?”李平阳说着,侧过脸手指一抹偷偷擦了擦眼角,“民女姓许,名平阳。这名儿是爹娘取的,他们希望我能像平阳公主那般成就一番事业。只是民女生来平凡,爹娘这般期许,到底落空了。” 张峒道的目光顺着她白玉的指尖划过眼尖,就觉得心尖上也被那藏眼泪的手指挠了一下似的“不过是遭了负心人,怎的期许就落空了?一生长得很,如何此刻泄气呢——水中凶险,在下扶夫人上岸再说话。” 蒋大站在岸边目瞪口呆,看着没过小腿的泥水,拽了拽身边兄弟的袖子:“这齐腿肚子的水也凶险?那我们在雁门关蹚过的没脖子的水算什么?” 蒋二给了哥哥一个白眼:“算你水性好呗,还能算什么?” 张峒道只当听不到手下亲信在背后蛐蛐,扶着李平阳走到岸边,瞧着她衣服下摆沉重地贴在腿上不断滴着水:方才真该多小心才是,这衣服湿透了。” “民女得了大人几句安慰,心里定下来了,这衣服湿了也不要紧,再洗干净就好了。倒是大人的衣服也湿透了。” “这……我们久历沙场,何时在意过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情的?”张峒道低下头看着自己灌了水的马靴,不甚在意的笑了笑。 气氛一时缓和下来,李平阳抬头好奇地扫了一圈张峒道:“啊,这晚上大人带着这些军爷来这里可是有事情要忙?——民女不会坏了大人的事情?” “这……”张峒道一愣,回头看着几个亲信,随即笑着摇摇头,“哪里的事情?我们不过是过来巡查罢了,最近不太平,我们初来乍到,总要多习惯习惯。” “哦,可是这附近有什么事情?” 张峒道闻言声音随即疏离不少,脸上挂上个客气地笑:“这都是官府的事情,许夫人还是不必多过问了。” 李平阳忐忑地点点头,仿佛很可怜又很听话似的。对着张峒道行了个大礼:“嗯,那我也不多问了——多谢大人相救。眼下民女也是想通了,自个儿性命只有自个儿心疼,还是回去先想办法过活。” “慢!” 就在李平阳转身打算离开的一瞬间,忽然被人从背后喊住,她不由得一阵心慌,随即带上无辜转过头:“大人可是还有事情?” 张峒道走上去,上下看着面前面容温软的女子,目光里带着关切:“你一个柔软女子要怎么过活?不如我先给你在县城安排个住处,等你安定下来有了打算,回家也好,做其他营生也罢,也好有个准备。”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一下打乱了李平阳的计划,“这,这太麻烦大人了!” 第六章 确是可怜人 “不麻烦的——在下于县城买了一处民宅居住,本想着自己能住得舒服些,却不想到了这里终日不得清闲,还是住在县衙方便。那处宅子就空了……虽不是什么好住处,不过总算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反正那地方闲着也是闲着,夫人无需和在下客气。” 李平阳心里暗道不妙,她方才为了让张峒道不心生怀疑,也算是言辞激烈彻头彻尾地演了一把被抛弃的可怜女子,然而哪里想到这一看就是高门出生的小子居然还生了几分古道热肠:“大人且放心,民女已经知道性命珍贵,不会辜负大人一片好意。这住房一事,在百忧镇的驿馆里也算不错。住到大人私宅中实在不妥……” “你不用跟在下客气!”张峒道倒是铁了心要管闲事,仿佛今夜不把李平阳接到乌江县去便不甘心似的。 局面一时有些尴尬,万幸蒋二在一旁总算出声打了个圆场:“大人,依属下看这安排也不妥当……许夫人一个孤身女子住进大人的私宅,就是大人不会去,县城里的人难免不在背后嚼舌根,到时候这事情可就说不清楚了。” 李平阳闻言松了一口气,刚刚想要接茬,忽然听到蒋二语调一转:“大人若是真有帮扶之心,倒不如在驿馆替许夫人交上一年的租金,正好我们最近都在百忧镇办事情,许夫人在这里反倒是更好帮衬。” “这,哪里能让你们掏钱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平阳听这话真是一个头两个大,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反驳好了,“我独自做营生多年,手里多少有些积蓄,住驿馆的钱还是出得起的。” 张峒道也是个武夫,倒是不听人说话的,对李平阳颇为笃定地摆摆手:“夫人不用客气,这事儿就按蒋二说的办。你手上的私产,都是今后安身立命的根本,还是要节约着用。不过,夫人要是打算回鲁东去,那……那也是很好的。” 说罢,张峒道愣了愣,眼里忽然生出些小心翼翼:“但是要在下说来,事发突然,这么匆匆忙忙回到家中也并非良策,加上七月酷热,路途颠簸,不如等到中秋节前后再做打算,到时候天凉,走着也不累。” 张峒道有张峒道的心思,李平阳有李平阳的着急:按照话里的意思,这位张大人还要继续在乌江县久居,既然这人要久居乌江县,那么找个什么回老家去的理由后续要怎么办?总不能真的回鲁东去? 李平阳思忖片刻,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想要调查,就得先留下来,想要留下来,这人怕是越不过去了。 说着,她低头微微颔首:“大人这般侠义心肠,民女也不多推辞,在此谢过大人救命之恩。” 张峒道闻言,松了一口气后随即笑起来,他年纪不大,笑容里多是少年人的憨厚耿直:“好说好说,这……我这人就这个性子,遇到不平事就好管一管,无须言谢。” 说着,张峒道对李平阳背后喊了一声:“蒋二,把我的雪雁牵过来——夫人,回驿馆路途遥远,让我身边的蒋二大人送您回去?” 蒋大愣住了,凑到兄弟耳边窸窸窣窣:“从这里到驿馆路途遥远,那我们之前为了行军一日之内衔枚疾走几十里算什么?” 蒋二倒是寡言听话的,扭头就去寻找张峒道的爱驹雪雁,随口还不忘敷衍自己兄弟一句:“算你腿脚好呗,还能算什么?” 等到了驿馆,已经有一位侍女在此等候着,见到李平阳下马匆忙迎上来:“见过夫人。奴婢是张大人府上侍女,唤名宝莲。方才大人差快马命我送来干净的换洗衣服,还请夫人与女婢进屋更衣。” 李平阳被蒋二扶着下了马凳,茫然地左右看过,不明所以地想要去接宝莲手里的衣服,却不想被对方躲过:“衣服湿透,更换颇为不易,还请夫人进屋,让宝莲服侍夫人更衣。” 李平阳神态一阵茫然,随即缩回手,怯生生地一点头:“那民妇也不多推辞了,有劳宝莲姑娘。”说着,李平阳取下背后的长剑,见两人都看着她,不由得把剑抱入怀里,“这剑乃是家父信物,时刻不愿离身。” 蒋二之前便注意到李平阳背后那格格不入的高大佩剑,与她的女子身形极为不相配。这下总算有个由头可以发问,随即问道:“这是令尊的佩剑?令尊现在何处?” 李平阳噙着眼泪摇摇头,低下头一副失落模样:“家父年轻时候游侠四海,后来寻仙问道不知所踪,唯留下此剑作父女凭证。此去多年,家父一直杳无音讯。”她说着便难受地低了声音,“想来或有可能,早已不在人世……” 李白靠在竹榻上打了个喷嚏,一旁接着灯花读书的李伯禽放下诗卷,端了杯凉茶过来:“都说了夜风也要防着,不可贪凉,父亲非不听。这酷暑时节怎么还能受了风寒呢?” “哎呀这夜里风吹着舒服呢。”李白放下茶盏,牵过伯禽坐在自己床边,捞起蒲扇为自己和孩子扇了扇,顺道扫了扫身边的蚊虫,“什么风寒?这分明是你阿姊那个小混蛋不知道在背后如何编排我讷!” 宝莲和蒋二面面相觑,好一会后蒋二才抱拳温和劝道:“夫人还是不要过于悲哀,还是先换衣服才是。” 李平阳垂着头,半晌点点头,跟着宝莲一起进了屋内。 “报。”张峒道从水里抬起腰,扶着树干站起来,看着远远骑着马奔来的蒋二,“宝莲赶到了?她和你说什么了?” 蒋二跳下马背:“宝莲姑娘让属下报告大人,那许夫人身上什么也没有搜出来,背上的长剑乃是其父亲的遗物,身上倒是有些青紫的痕迹,问起来她只说是自己磕碰了。宝莲同我猜测,大约是其丈夫对她动辄打骂。” 张峒道松了一口气,随即皱起眉:“真是个混账东西!如此看来,那位女子确实是可怜之人,等过些日子得了空闲,我再去拜访她。” 第七章 各自筹谋 “……计划全被打乱了。”李平阳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依靠墙望着窗外碧青的树影,“爹娘说得有道理,我这直肠子的人还真做不来那种弯弯绕的事情——早知道这么复杂还不如一路杀过去,问一个杀一个,杀到有人说实话为止。” 李平阳抱怨的嘀咕忽然停了下来,窗外偶然地响起一声鸟鸣,短促地掠过炎热的空气:“眼下还要这么杀人么……” 在安史之乱前,曾经有一段混沌而放荡的时光,那些时日沸腾地熬煮着这盛世,不断冒出翻滚的泡沫。那时候人命仿佛是不值钱的,他们是侠客的砚台、高官的台阶、相互斗争的目标。在巨大的仿佛昼夜也不鲜明的狂欢里,死亡是不可怕的。 一直到安史之乱,五年前,从长安到蜀地,民生凋敝哀鸿遍野,白骨交叠、血肉腐朽,溃败和衰颓惊醒了一场酣梦,前后不过一年时间,所有人都开始怕死。 怕自己死,也怕别人死,看见尸体会浑身战栗,戚戚然仿佛感同身受。 “别说别人了,就是爹不也这样吗?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人终有一死,从前都不在意的事情,怎么忽然间仿佛所有人都长了良心呢?”李平阳嘀咕了一声,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难办啊,本来就不好弄,这张大人还一直出现扰乱计划。” “眼下也不能像之前那么自在,万一那人找到驿馆来也不好交代……虽说那人年轻,但是该有的谨慎也不少,还知道让人来搜身。”李平阳手指摩擦着下巴沉吟片刻,“所以,金吾卫昨夜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如果当真只是夜巡,他何必搜我的身?” “他一定是在找什么人,而我恰好出现在那里……”李平阳从床榻跳下来,忽然觉得仿佛隐约抓到了什么线索,“他在找什么?难不成他也查到‘美人骨’的线索了?” 无论如何,目前似乎有限的情报都指向那个河边。 李平阳将枕头下面的地图拿出来摊开,在河边的位置上打了一个圈:“眼下第一步,就是要弄清楚河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惊动金吾卫的。” “水里面的尸体基本都捞起来了。”老丁拖着矮小的身体,把那些肉块堆在一张巨大的黄色油纸上。分不清来历的堆了一座小山,而能大概看出人形的则排布在另一侧,“我们这边大概都整理了一遍,依照此人脚趾的情况来看,看模样似乎不像是务农的人。” 张峒道蹲下身,捡起那截大拇指仔细看了看:“指甲圆润饱满,确实不是农人。皮肤煮过水之后还是能看出松弛的痕迹,看起来似乎年纪已经很大了?” “应该是老年男性。”老丁直起腰,无奈地摇摇头,“依我这么多年仵作的经历看,跟这玩意较劲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处理到这个程度,咱们能找到的线索应该还没有之前关帝庙里面那具尸体来得多。” “从尸源找不到什么线索了?”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确认死者到底是谁,不然一切都无从谈起,我们在这里白费功夫这么久可能还不如到附近问问来得快。” 张峒道看着那一堆肉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兄弟们都过来下!” 这次查案事关机密,张峒道带的都是身边信得过的人,拢共也就四个兄弟,都是与他交情过命的亲信,分别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蒋大蒋二两兄弟,幕僚陆载,和教授其武艺的陈坷远。 等到四人走过来之后,张峒道示意四人凑近些:“眼下这情况,这具碎尸本身怕是看不出什么门道了,方才仵作老丁倒是建议我们反其道行之,看看能不能反过来找出到底是谁遇害。我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想要听听你们怎么想。” 四位下属面面相觑,出于对张峒道往日的了解,倒没有太多忌惮的意思。直脾气的蒋大还是首先说话:“这手法虽然可怖,但是未必当真和魏无命之死有联系。我们拦下尸体只是害怕其中万一有什么瓜葛,要早县衙的人一步验尸才行,又不是真的把两次案子放在一起了。” 蒋二跟着点点头:“大哥说得不错,谁也没说两起案子一定是同一人所为。虽然手法都比较极端,但是目前两者之间联系还没有建立。” 张峒道点点头:“陈大哥,你觉得呢?” 陈坷远较他们年长不少,留着浓黑的长髯,身形高大。他略思索了一会儿:“确实还没有证据能佐证这是连环作案,这个提醒倒是对的。眼下我们最重要的还是找出这次的死者是谁,唯有确定这个人是谁,他是否和魏无命之死有关系,才能再做打算。” 张峒道点点头,把目光转向陆载:“陆先生,您以为如何?” 陆载躬身行礼:“回大人,三位大人所言极是。依小子之见,眼下首要确定的是此人到底是谁,一旦确定此事与魏无命之死无关,则应当将尸体送去县衙做一般命案查办。” “你这不是废话吗?关键是这家伙都碎成渣渣了,我们能查出个子丑寅卯啊?” 张峒道无奈地回头瞪了蒋大一眼:“不可无礼——” 陆载捻须思考片刻:“在下倒是有个大概的方向。这人指甲圆润,身形高瘦,指节比较粗大。既不像是贩夫走卒,也不是锦衣玉食的乡绅老爷,想来极有可能是个从事手工业的人。我们去找找附近最近走失的木匠、尤其是擅长编织、做东西的人,或许可能找到些线索。” 张峒道满意地点点头,心里似乎有了主意,带着几人回到停尸的地方:“陆载,明日你和我一同去附近村庄走访,找找有没有失踪的人。蒋大蒋二,你们明天带丁仵作去县城,一来把这些尸块整理好送到县衙安置下,二来你们再费心查一查卷宗,看看这段时间除了这两期案子外还有没有上报什么失踪案件,尤其注意是否有符合陆先生说的条件的人。” “陈大哥,明日胥吏应该还会在附近检查一天,现场这里就拜托你了。” 几人各自答应下,张峒道踌躇满志地点点头:“万事拜托各位,务必要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第八章 另一桩案子 李平阳手上挎着一个竹篮,慢慢悠悠走在百忧镇的石板路上,目光左右瞟了半天,最终落在一个熟悉的人影身上,连忙掐着嗓子边喊边追上去:“姐姐!” 纪家妇人茫然地回过头,瞧见李平阳挎着篮子朝她跑来,脸上不由得露出些惊喜的笑:“哎呀,是你呀?我昨儿下午还想着去驿馆找你呢,结果驿馆说你出去了,我都想着你是不是已经走了——昨儿晚上你去哪里了?” 李平阳露出个有些尴尬的笑,伸手热络地挽着妇人:“这,这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姐姐可有些空闲?眼下太阳正毒辣,我请客咱们去前面茶坊喝茶吃点心啊?” “这怎么好意思呢?” “哎呀什么好不好意思的?昨儿要不是姐姐替我解围,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总要给我个机会报答才是,再说了我人生地不熟,也不是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姐姐就当陪我溜达溜达,给我介绍介绍咱们乌江这边的好吃的呗。” “哎呀这镇上哪有什么好吃的,你看你,真是太客气了……” 百忧镇地处淮南道与两江南道交界处,安史之乱的流离失所被隔在徽州往西北看去的一重重山水中,这里的人虽然知道这件事情,也未尝没有感受过动荡与变化,但是比起切真感受到震荡,连性命也显得无足轻重的长安那边,这里依旧安逸地像世外桃源一样。 “我家原本在洞庭湖一代,后来长安那边又是败军又是匈奴,据说连皇帝也跑出来了。当家的合计觉得不成,这么弄下去怕是越来越危险,我们就转来投奔乌江县的亲戚了。” “这年岁,到处都不得太平,咱们百姓想要讨口饭吃真不容易啊。”李平阳咬着鸭油烧饼,含糊地敷衍回答着。 沈缎娘抱怨连连:“谁说不是呢?” “就是这边也古古怪怪的。”李平阳神神秘秘地左右瞥了一眼,示意沈缎娘附耳过去,“我昨听说白家渔村那边出事了,原本想过去凑凑热闹,没想到隔着老远就遇到官差,真是吓死个人了。” “哎呀,你也听说那事儿了?”沈缎娘左右看了一圈,绕了半个位置坐在李平阳身边,“你不知道耶,真是吓死个人了!” “那边到底咋啦?” “死人咧!还能咋啦?”沈缎娘一拍膝盖心有余悸地碎碎叨叨,“真是的,上个月才死了一个,这个月又来了一个,真是吓死人了。” 这答案与李平阳预想中可完全不同:“死人了?” “哎哟你不知道,可吓人了,眼下官差都不让说,还把那边封上不给捕鱼了——要我说不封上也没人敢去啊,那鱼都是吃了死人肉的,这十里八乡都知道了,你的鱼卖给谁啊?现在别说河里的鱼了,你去集市上看看,基本都没有卖鱼的。” “这也夸张了?” “一点也不夸张!我听他们说哦,那个人是被切得碎碎的,还煮熟了才丢到水里去的,跟下鱼饵似的。你光是想着你不恶心啊?再说了眼下又不是吃不起饭,我就是吃糠菜也不想吃这时候的鱼啊。” “哎哟,这么吓人?” “那可不,白家渔村白村长那个侄子,就是他发现的,现在还躺在家里发蒙呢。据说晚上一直说胡话,说什么不要吃我、不要吃我之类的,你说吓不吓人?” 李平阳心里纳罕得紧:“美人骨”的接头点,怎么忽然变成抛尸的地方了?难道这两件事内部还有什么联系不成? “难不成镇上那些官爷就是来查办这件案子的?” “唉——他们不是来查这个案子的。他们查的是之前关帝庙里面另一出案子。” “另一出案子?” “哎呀,就是关帝庙那个无头尸体的案子啊!” 百忧镇外山林稀疏处有一座关帝庙,由乌江县的富商杜旭出资修建。那座庙不佛也不道,含含糊糊地遵循着一切血脉承接自五斗米教的传统。 五斗米什么传统?没有传统。 李平阳站在庙前面,晃动的树影遮蔽了日光,这不见天日的幽暗房子正中间摆着一尊威风凛凛的关公塑像,美髯长须,手持长刀,倒是眉眼刻意没有雕刻成金刚怒目的武将打扮,而是做成垂眸慈悲的神态。 这表情绝非毫无根据,之前有个老和尚似乎说起过,说关云长乃是佛家诸天里面的菩萨。有了老和尚就有了老道士,和尚刚刚给封了个菩萨,道士转头就封了个大帝、天尊。最后含含糊糊的,关老爷又成了菩萨,又成了天尊。 李白讲这话的时候笑得见牙不见眼,觉得仿佛荒谬极了。 李伯禽对此似乎有些茫然,他更像是母亲许氏,聪明但是缺少一些真正的疯癫,生来便温、善于照顾他人、缺少冒险的勇气。所以他只是跟着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什么。 李平阳白了一眼父亲,无不调侃地抱着手臂:“爹您可别笑了,保不齐百年之后也有人给您封个没劳什子用的菩萨罗汉,给您塑个金身呢。” 这下李白笑不出来了,一时间陷入颓唐郁闷:“保不齐真的能干出这种荒唐事呢。身前名声能换酒,身后名能干啥?” 思绪回到现在,李平阳对着关公像恭恭敬敬一拜,扭头开始寻找线索痕迹,今天她可不是来伤春悲秋的。据沈缎娘所说,一个月之前,一名武官打扮的中年男人被斩断头颅倒吊在这间庙宇之中,当时发现的人是一个小乞丐,据说他是打算趁着清晨那会儿偷点贡品吃,但是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地上滴了一大滩褐红色的液体,再抬头看过去,就见到人仿佛是风干的腊肉一样悬挂在横梁上摇摇晃晃的,断裂的颈部裸露着一圈红通通的肉,豆大的血珠从里面不断渗出,悬在断面上。 “救,救命啊——!杀人啦!” 乞丐的惨叫被沈缎娘绘声绘色演出来,李平阳抬头看向几乎遥不可及的横梁,又蹲下身看着地面上已经浸入黄泥之中,几乎和土地融为一体的暗褐色血迹:“这里死了一个人?交易的河边也死了一个人?那个张大人他们之所以把两个案子合在一起查,该不会其中有什么联系?” 第九章 乞丐王多儿 六月十三日,暑气渐浓,又到了一年之中最难熬的日子。 这天气连地里也长不出东西,总要一场大雨把土地浇透了,地里的种子才能活过来。村里彻头彻尾到了农闲的时间,多的是人在自家破败的小屋子里抄一片叶子扇风打盹。 王多儿打小在百忧镇长大,他娘生他的时候落下病根,在床上垂死地喘了三天的气后就没了,他爹在外面给人做短工,据说做了些手脚不干净的腌臜事情,被主家打断了腿,后来也就杳无音信。王多儿的姓是改不多的,名字是胡乱起的,他祖父母被叔叔接走了,王多儿没人要,便独自在家里那看起来要塌的房子里长大了。 十八年,摇摇欲坠的房子没塌,瘦小干瘪的王多儿也没死,真是个了不起的奇迹。 王多儿不仅没有死,还不知道哪里长出一身的野蛮力气。他六尺的身高,头发浓密蓬乱,瘦得尖嘴猴腮的脸上挂着一对大且黑亮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就像是那些山林里逃窜的山魈鬼魅,平添些凛然和鬼气。 不过王多儿虽然有着一把蛮劲,却依旧沦落到需要行乞为生。他没有父母扶持、也没有族亲帮助,没有门道入仕或者去找个活儿做,也没有分到地可以耕种。 之前他开过一块荒地,但是后面被人占了去,他想要去找个说法,可惜最后这块地的事情就很村里那么多事情一样不了了之了。 后来王多儿就懒得开垦新的地了,反正开垦出来也不是他的,反正总归会有人不要脸地据为己有——王多儿没有成亲,不需要养家。他知道自己大约是有些懒的,没有那种把命都要吐出去就为了赚上一点小钱的觉悟,但是他懒得心安理得。 春秋季节他会去做些短工,但是能够按时付钱的主顾也很少,他攒不下太多钱,冬季和夏季难免陷入拮据的窘境。 这几年从岳州、西南逃来不少人,短工价格压得更低,平日里面前还能攒个吃饭的钱出来,这段时间却只能勉强度日。王多儿打小吃百家饭长大,夏天冬天难熬的时候他就跟小时候一样上相熟的人家去讨米汤吃。 村里人心善的多,在细节处总是温情脉脉,说饿了肚子多少都会给一口的。给了之后就要叹一口气:“多儿,不是婶子话多,你总要找个法子安定下来,你要多吃点苦啊。” 王多儿嗯嗯啊啊地答应了一句,抬头看着农妇,心里暗自对比着亲缘谱系,最终确定了这人是占了自己弟的那个混账的嫂子。 占了王多儿地的人是王多儿的叔叔,算起来是王多儿祖父的兄弟家的一个读书人。之前几年总听说他仿佛要考秀才了。后来秀才的事情却不了了之,那个不了了之的秀才拿不知道从哪里读书得到的道理,弯弯绕绕解释了一通为什么王多儿的地应该是他的地。 “有时间不要在家里躺着,要多努力在外面做活儿,你一个大男人,有这么一大把力气,眼下不努力以后老了怎么办呢?” 王多儿没接茬,心里仿佛生了一股子邪火:努力努力,再努力开出一亩地,再给别人占去。 今年夏天,乌江闷热得吓人。王多儿到附近几个村子问了问,所有人都懒懒的,没地方要用短工,药铺的冒蘅冒姑娘送了王多儿一小袋米,然而夏天到了,吃什么都没有胃口,王多儿于是想起关帝庙前面偶尔会放些供果,于是便趁着天不亮想去庙里偷一些。 然而就在那东方微微透着白的时分,在那暗影笼罩的关帝庙里面,王多儿瞧见一道黑影在晨雾里像是一道坠儿一般晃动着。 “然后呢,你就发现那具尸体了?”李平阳的剑抵在王多儿脖子上,她脸上蒙着黑纱,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王多儿对血腥场面的过度复述,“说重点,那个人到底是谁?” 王多儿吓得两股战战,欲哭无泪地举着双手:“大侠,大侠我真不知道啊!那人脑袋都没了,脖子上碗口大的疤,也就能看出是个汉子,其他的我能看出个吊来啊!” 李平阳在面罩下不耐烦地撇撇嘴:“一句有用的没有,听你讲了半天什么劳什子的血泪史……我问你,那人据说是个武将打扮?” “武将不武将的看不出来,倒是身上确实穿着甲!衣服挺好的,我看着反正不像是百姓穿的,确实应该是个当官的。”眼下被剑逼迫着,王多儿自然有一句没一句全都交代清楚了,“这么想起来,应该是个武将不错!” “你报官之后官府就来人把地方封住了?” “没,一开始就来了俩胥吏老爷和丁老头那个仵作,带着小徒弟过来把尸体抬走了,这杀人的事情虽然不常见也不是没有,一开始也就是街头巷尾传那人死得惨,场面吓人极了。倒是隔了好几天,县衙忽然来人就把庙封了起来,大约七八天前那几个官爷就来了,据说是长安来的金吾卫,我心里也犯嘀咕呢。” 李平阳停了一会儿:“……对了,你在这里听没听过一个东西叫‘美人骨’?” 王多儿一脸茫然,手贴着褂子挠了挠:“那是啥东西?” 李平阳目光一转,收剑入鞘:“实不相瞒,我乃是天姥山修士,寻仙问道修行多年,此番下山只为解救人间疾苦。我听闻在乌江一代有一种药名曰‘美人骨’,有人借此行骗,贻害百姓。你若知道线索,尽可以告诉我。” 王多儿茫茫然地摇摇头,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什么:“您就饶了我。我真不知道什么美人骨,不过药铺的冒姑娘可能知道,一来她是开药谱的,二来她见的人比我多。要不大侠你去问问她看看呢?” ——药铺的冒姑娘? 李平阳心里有了主意,对着王多儿一抱拳,提起剑就跨出门去。 王多儿满脸狐疑地盯着早已人去楼空的门口,半晌之后摇着头略带嫌弃和费解地嘟囔一句:“这人没毛病?怎么跟喝多了似的?” 第十章 药铺冒姑娘 镇上只有一家药铺,在镇中心的位置,药铺冒掌柜只有一个独女,名为冒蘅。早些年内廷选拔女官时候,冒蘅凭借出众的医术被选入内廷,这本是光耀门楣的一件大好事,却不想在天下的巨大变故翻覆中,好事顷刻就成了祸根。 安史之乱爆发,长安多有消息传来,半真半假,一会儿来个人说在岳州看见冒姑娘,一会儿来个人说冒姑娘早在长安就已经遭遇不测遇难,真真假假的消息雪片似的淹没了冒家夫妻,那落雪也染得他们一夜白头。 大约两年后,冒蘅几经辗转才回到家中,那时候已经是安史之乱的第二年年尾。冒家药铺的老掌柜,冒蘅的父亲于秋天病逝,至死未曾确定女儿是否健在。唯有冒蘅母亲尚且活在人世,躺在床上,目光昏昏沉沉,唯有听到那声“阿娘”的时候,蒙尘的明镜台一般的眼里透出了许久未见的光彩。 结了蛛网落了灰尘的药铺忽然有一日重新开张,一切仿佛从没有变化过,除了留着短须的冒老头换成了挽着藕色头巾的冒姑娘。 镇上的人照例来买药,照例来看病,照例和冒姑娘唠唠家常,偶尔想起来就问几句长安、明皇、大明宫的事情,仿佛听故事似的感慨几句。 冒姑娘是个脾气好的,别人撺掇她讲些故事,问她杨妃好不好看,明皇是不是真的抢了自家儿媳妇,又问他见没见过李白,高力士到底怎么骗皇帝的。她知道的便说几句,不知道的便老实说不知道。大约不是讲故事的材料,她说什么都是干巴巴的。 不过对连长安都没见过的百忧镇人来说,那几句热闹也够了。所以冒姑娘自然也成了镇上最小有名气的人物,多少人都喜欢来药铺坐坐,听她忙碌之余的几句故事。 李平阳走进药铺的那一刻便暗叫不好。 张峒道回头瞧见她,微微一愣之后走过来笑道:“许夫人?怎么会药铺?”他隔着一段距离上下瞧了一番李平阳那柔柔弱弱的模样,“可是身子不舒服?” 又一次莫名其妙遇上对方,李平阳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心里再一次后悔没事自己演什么“被弃的可怜妇人”,眼下见他一次就得演一次窝囊,可是累死了。 “没想到能在此处遇着大人。”抱怨归抱怨,有张峒道一个长安金吾卫罩着,起码吃住不用自己掏钱了,该演的戏码她也不能含糊,“多谢大人关怀,民女身体康健。此来药铺是想要抓点乌梅、山楂、陈皮、桂花,回去做些解暑的饮子。” “你要做饮子?”张峒道听李平阳这么说,脑海里已经回味起来那股酸甜冰凉的味道,“这个天适合的呀。你打算做多少?要不顺带给我们做点?正好这几日在外面跑得头疼脑热的,倒馋那一口了。” 李平阳不说话,只是抬眼似嗔似娇地瞟着张峒道,嗓音软软地抱怨起来:“大人倒是不客气,平白把民女的话抢了去——我一个妇道人家,生来便不是金贵命,要吃什么饮子?” “你为什么不吃?”张峒道茫茫然地问了一句,半晌像是想起什么,“又是你那夫君说过什么混账话了?怎么,买得起有什么不能吃了?行商多年妻子吃点甜的都供不起?那行个鸟商,安分种地科考去得了。” 李平阳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方才有意打岔准备好的说辞都差点忘了。气得她差点没压住本性,拽住对方那惹眼的圆领好好骂一顿那囫囵脑子:“这……” 好在张峒道不懂,身边的陆载倒是明白人,随即拽了拽张峒道的衣摆:“大人,许夫人不是这个意思……”他对上张峒道那光明正大写满疑惑地眼神,忽然放弃一般叹了一口气,“算了,这也说不通。” “什么说不通?”张峒道越发不理解,左右看了看,气闷地嘟囔起来。 陆载也不理会他,朝李平阳拱手笑道:“许夫人,饮子的事情就劳烦您了。” 李平阳也收拾好表情,笑着摆摆手:“不劳烦,我在驿馆本也无事,能有些机会报答几位大人,心中反而畅快。” 张峒道目光在两人间不明所以地晃了晃,听了这话后转身问道:“那夫人身上盘缠可够?我们几个喝东西都是牛饮的,淡了也不好喝,你且多买点,账记在我身上就好。” 李平阳心里叹了一声,心说自己可真是能给自己找事情,等会儿还得去熬汤。 不过张峒道既然说了这话,李平阳也不客气,特地多称了些药材。趁着冒姑娘忙碌的间隙,李平阳拉家常似的问起来:“我方才从驿馆过来,在茶坊听说前夜里我去的那地方好像发现了尸体?我想想心肝都颤呢?” 张峒道和陆载对视一眼,张峒道开口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你在茶坊听到了?” 听着张峒道的声音,在柜台里忙碌的冒蘅不由得笑了起来,忙里不忘调侃一句:“早几日都传遍了,军爷难不成还觉得能锁得住消息?百忧镇就这么大,什么事情还能瞒得住?那白家渔村早上出的事情,下午就满城皆知了。” “你也知道了?”张峒道颇有些颓败,自己还在这里仿佛要瞒着似的,也不知道瞒给谁看。 冒蘅倒是爽快伶俐的性子,一句带着笑的吐槽堵得张峒道哑口无言:“我算是早知道的,眼下,破庙里的乞丐怕是都知道了。” 看着张峒道那怅然的表情,李平阳在好笑之余不忘安慰几句:“大人不必忧心,普通百姓也就是听个乐子,真假都不一定知道,传着传着就邪乎起来。后面估计有新的热闹也就没人看着这个了。” 张峒道从前在大理寺学习,也算是颇有些探案的本事,不过这深入民间办案别说他,哪怕是幕僚陆载也是头一遭。百忧镇的百姓比起洛阳长安那样精通闭目塞听的百姓不同,他们似乎天然就缺乏紧张感,有点乐子就要侃。 事已至此,陆载也只能安慰新官上任头一遭的张峒道:“大人无需太过忧心,百姓知道了也好,问起来反而方便。” 第十一章 杜家小红 张峒道闻言也只能点点头,算接受了现状:“行,知道就知道了……这里的百姓有时候真的是……”后面半句他也只能藏在话语间囫囵过去。 “还不是一重一重的山幕把长安洛阳隔在千里之外了吗?”冒蘅笑了起来,“当年我在内廷服侍的时候也是一句话不敢多说,回来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那紧张感仿佛荡然无存似的,逐渐也就似乎丧失了保密的能力。” 这话大约是引起了张峒道的共鸣,他叹了一口气,不由得笑了起来:“能在洛阳长安放肆的,大约只有李太白一个人了。” 听到熟悉的名字,李平阳在旁边反倒笑了一声,斜靠着柜台叹息一声:“有时候哪里是自己想要放肆呐?是那帮人就是想看他放肆呐,他就是不守规矩,做仙人模样,才能在他们面前混得开。不然后面他努力做儒家入世模样,想要博得世俗功名,那帮人怎么反而不理他了?” 这话说得抱怨连连,李平阳自己都不由得不由得一愣,转头看着神态带上些诧异的张峒道,匆忙里挤出略带羞怯的一笑:“我、我自幼喜欢诗词,对当世诗人多少有些了解……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愚见。” “不,你说得有几分道理的。”张峒道眼里倒是多了几分欣赏,“没想到你这样柔弱的女子能有这般见解!” “大人见笑——闲话还是今后闲暇时候再说,大人今日来药铺本是为何来着?”见张峒道没有怀疑,李平阳松了一口气,连忙把话题绕开。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也就开门见山问了。冒姑娘,你经营药铺,对周遭颇为了解,最近你可听说镇上有什么人不见了吗?大约半个月左右,应该是个精瘦的男人。” 李平阳心想这大概是在查第二起案子的被害者,见张峒道此次没有要她避开的意思,便跟在旁边偷偷听着。 “最近倒没听说什么人不见了。”冒蘅思索起来,“不过我平日里接触的大多是生活在镇上的人,附近村里倘若有人不见了估计也不大能知道——棺材铺的宋方荣宋掌柜的倒是经常要送棺材去村里,官爷们可以找他问问。” 又出现了一个新地名,张峒道不由得叹了口气,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这镇上最近当真没有人不见了?那些做工的人,最近就没有忽然不见的?像是什么打板凳、修柜子,就是做这些活儿的,一个都没有么?” 这话倒是引起了冒蘅的思考,她正在低头想着呢,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呼喊,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丫头隔着门槛跳进来:“冒姐姐,我来抓药了,照旧抓上五副药。” 闯进来的小姑娘一对葡萄似的大眼睛,左右看着里面的生人,瞧着张峒道的一瞬间捂住脸,笑了一声躲到柜台边上去了。探着头又露出一对大眼睛,眯着眼笑了起来。 张峒道看着她觉得好玩,蹲下身柔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娃娃?” 小女孩含着手指,笑嘻嘻地眨巴眼睛,大约是极其高兴的,她眼巴巴瞧着张峒道,脆生生地回答道:“我是杜老爷家的小红,我来抓药的。” 冒蘅在柜台里面笑着包了药,将五包用麻绳编在一块递给只有柜台高的小红:“包好了,一起记在账簿上面了。”说着,他又从里面案台上掏出一块果脯递给小红,“这块自己拿着吃,早些回去。” 小红得了好处,回头笑得格外高兴:“谢谢冒姐姐。” “这杜家一直在这里抓药吗?”张峒道忽然对冒蘅开口问道,“我瞧你也不给问问症状,就直接这么抓了药?” 冒蘅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杜家夫人素来有旧疾,杜老爷为此特地请了一位大夫居住在家中,为夫人调养身体。平日里夫人就吃这固本培元的方子,要是有什么变化,那大夫自然会另外开了方子要人带过来的。” 张峒道拿起方子瞟了一眼,瞧着都是些“茯苓”“人参”之类的药材,也便不继续问了。 倒是陆载目光在其间转了转,忽然问道:“杜老爷,可是周遭经常听到的杜旭大善人?小娃娃,你可是他们家的仆人?” 小红看向手摇折扇,书生打扮的陆载,大约是想起来那些拿着戒尺的教书先生,反而露出几分怕来,怯生生地点点头:“我是杜家的。” “你既然是杜家的仆役,那你最近有没有发现家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比如有什么人不见了?”陆载笑着问道,“不要急,你且仔细想想再和我说。” “家里人不见了?”小孩吃着手指,皱着眉努力思考起来。 李平阳一下便理解了陆载的用意:江南一代的乡间多的是乡绅世族,家里一般都有不少仆役侍奉,这些人其中照顾内院的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要是死的人是在府邸内部侍奉的人,那真是死无对证无从查起。 “没有人不见了。”小姑娘回忆了半天,最后摇摇头,“只有前些日子采薇姐姐回了趟家,但是昨日也回来了,其他叔伯婶嫂哥哥姐姐的,我最近都看见的。” 陆载叹了一口气,神态倒也没有失望,站直身子抚摸着小姑娘的羊角辫:“说话倒是口齿伶俐的。多谢小妹妹了,这东西你拿去玩。”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绳编制的祥云坠子,看着小姑娘欢天喜地跑出门去。 小红离开后,张峒道和陆载似乎有了新的主意:“大人,眼下在村里多少也筛过一遍了,不过这么多肉光是炖煮也要好些日子,眼下时值盛夏,家连续烧火这么些日子,多少都会被注意。倒是镇子外面那些富商乡绅,家里日日都要烧水洗澡,他们做这事情更容易些。” 李平阳在不远处听着,心里颇有些赞同。张峒道自然也是欣然点点头:“就依先生的主意,咱们先把村子的事情放一放,去拜会拜会百忧镇附近这些人家。” 第十二章 书手许氏 陆载这计划说得倒是妥当,张峒道正要出发,却忽然听到柜台后面传来一个声音:“二位大人稍等片刻。” 冒蘅包好了乌梅,匆忙从柜台里跑出来:“我倒是想起来一个人,最近确实总看不到他,方才被小红打断了,眼下差点又忘记,还是快些告诉你们才是。” 张峒道和陆载对视一眼,似乎隐约想起方才小红的贸然闯入确实打断了对话:“那失踪的人是谁,还冒姑娘告诉在下。” “是棺材铺的一个伙计叫于老四,他是棺材铺负责抬尸体的,之前他隔着几天就要去隔壁茶铺喝酒,我昨天听到有人抱怨十几天都没看见他了。” “于老四?这人多大?” “五六十?于四叔抬尸体钉棺椁都是一把的好手,这个活儿虽然有些渗人,但是比起种地之类的其实还轻松不少。”冒蘅跑出来指着街角的一个黑黢黢的店面,“前面店门口挂着黑纱的就是宋掌柜的棺材铺,你们去问问就知道了。” 张峒道道了一声谢,带着陆载转头便向棺材铺走去。 李平阳心里颇有些好奇,抱上几包炖饮子用的药小跑着跟上去,扮作凑热闹的模样。 张峒道发现她就这么跟在身后,回过头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好一会,李平阳便又怯怯地抬眼委屈地望着他:“民女从前只在话本里见过探案,尤其是狄公案之类的传奇,真的是好不喜欢——我能跟着去看看嘛?就看看,绝对不在旁边捣乱的。” 张峒道为难地看了看身边的陆载,粗声粗气地咳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故作生硬的姿态:“照道理来说,实在是不合适啊。” 李平阳听着这语气,心里暗自琢磨似乎还有点戏,随即撇着头有点落寞地叹了一口气“到底是民女没有福气,本来我还想着,大人和话本里的狄公一样威风凛凛,民女多少能体验些许紧张刺激的传奇经历……” “夫人怎么能拿在下和狄公比呢。”张峒道面上有点憋不住笑,还要努力看着远方摆出皱眉的表情,“再说,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玩的,查案本就是枯燥无聊的。” 看着张峒道的模样,陆载都忍不住有些怀念起那对莽夫兄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顿下脚步打算看看自己家上司要如何解决眼下的局面。 闻言,李平阳不由得叹息一声,扶着脸颊背过身去,语气里平添些哀怨:“也是,我这般柔弱女子本就不是什么大人物。虽然年轻时也未尝不曾想过快马仗剑,但是如今看来……这事情也是一步错步步错,到底是我自不量力了。” 说罢,她转身便要走。 张峒道这下有些急了,脱口而出叫住了李平阳,使劲挠了挠他的头冠,砸了个眼神给一旁抱着胳膊看热闹的陆载,就差没把“想想办法”写在脸上了。 陆载瞧着面前这一场好不热闹的大戏,本是没有什么参与的想法的,但是自家大人都递眼神过来了,再不做反应确实有点不够意思。 陆载瞟了一眼李平阳——他可不是年轻气盛的张峒道,那么轻易就打消了怀疑。虽然说一个被夫君抛弃,性格柔顺怯懦又带着点调皮的女子,在大多数男子那里多少能激起些同情和怜爱,但是他是张氏的门客——虽然属于门客士大夫的时代已经在科举的冲击下日渐败落,不过陆载依旧还是效仿着千百年来的传统行事。 张峒道可以偶尔昏头,他却不能,他就是为了在任何时候帮助张峒道做出更好的决定而存在的——就包括目前这种情况。 这个事情说起来陆载觉得也有点离谱,张峒道的姑母乃是当今淑妃,张氏权倾朝野,几乎就要成为下一个杨氏。张峒道又生得一副好样貌,才干品性无一不优,早在长安时候就络绎不绝有人上门提亲,也不是没有高门小姐们私下相许。 当时张峒道也没这五迷三道的模样啊? 陆载挠挠脸,心里第一次对自家大人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怀疑:别不是就好这口?模样可怜、性子温顺柔软、又被人抛弃,更显得无依无靠…… 这一番联想之后陆载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里大约有了底。 不过这妇人,难不成真的这么简单吗? 想到此处,陆载忽然有了些主意:“大人,我们俩人去询问那掌柜的难免有些东西容易忘记,身边多少少了个人帮忙记录下内容,回来也好整理。正好许夫人想要去看看咱们官府到底怎么查案,不如就让她负责记录?” “这……”张峒道一阵高兴,不由得还是要端上架子,“这样合适吗?” “咱们查案子本就是越过县丞的,眼下找个人做些笔头工作也正常。只是——”陆载颇有些意味深长地望向李平阳,“只是不知道许夫人是否识字,知不知道怎么记录?” 李平阳愣了愣,随即笑起来:“识字?家父儿时曾经教过我,这么多年也未曾忘记!虽然说不会做文章,但是只是记录些东西是不成问题的。” “你父亲还是个读书人?”张峒道有点好奇地问了一句。 “略通文墨罢了。他出生高门,早年学习不少经史子集,只是后来对那些都没有兴趣,转而投去寻仙问道游侠四方了。” 张峒道点点头,转头对陆载板起脸点点头:“既然许夫人有这个心意,能帮我们记录下来巡访的内容也是不错的——那咱们准备准备等会去棺材铺。” 陆载答应了一声,倒没有太多言语,只是盯着许夫人的背影,心里暗自惴惴不安。 ——这女子无论怎么看都太过“恰好”了。恰好跟随夫君来到百忧镇、恰好被夫君抛弃来到抛尸现场、恰好有个通文墨会剑法的父亲,恰好对狄公有所了解喜欢这些刺激的事情……这么多的“恰好”难不成真的是巧合吗? 陆载按下心中的诸多猜测,跟上前面两人的脚步:无论如何,这许夫人应当是和百忧镇的案子有些什么联系的。眼下将这女子安置在身边,也正好透过此事探探她到底有什么能耐,又是想要做什么。 第十三章 棺材铺宋掌柜 百忧镇的核心是一条石砖铺就的八乘马车可畅通无阻的车马道,由此青砖道向两侧延伸,形成一个整体呈狭长形状的繁华城镇。 冒蘅的药铺位于几乎正中的位置,而宋家的棺材铺则较为偏僻,大约是因为类似避晦之类的问题,棺材铺孤孤单单地矗立在街道尽头,门头不大,从外面看不出到底是做什么的,只是系了一条黑布在房檐下。这个点店里没有客人,店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懒懒散散打算盘和敲木头的动静,都是慢吞吞的,像是被刻意拉长了似的。 李平阳跟在两人身后,从门缝探头探脑看了半天,棺材铺里面昏暗一片,张峒道推开门的一瞬间,一股刺鼻的檀木味道扑面而来,那股混着灰尘和昏暗,呛得人喉咙发痒的气味几乎是从门缝里挤出来的,仿佛溢满而出。 两三架棺材悬空放置在屋内正中心的架子上,乌黑的板凳模样的架子将一副楠木乌黑油亮的棺材架在半空中。那大约是店里最为昂贵的商品,不仅比其他两副用来展出的棺材更大,而且做工也更加考究,接着窗外天光看过去,还能瞧见在那漂浮着白色尘埃的空气里,楠木棺材的外表雕刻着暗色的纹样,最多的还是“寿”字文,在棺材右侧外围的凸面上密密麻麻刻着《大般涅盘经》,左侧则画着仙鹤与祥云。 柜台里矮胖的老板停下打算盘的手,上下打量一番进来的三人后,从柜台里面慢悠悠地走出来:“几位家里是有着急有白事要做吗?最近几个月周围楠木供不上货,要做棺材只能做杉木的。如果还要做楠木的,那价格就要比平日里高一些。” 张峒道把金吾卫令牌拿出来晃了一下:“金吾卫查案,烦劳配合。” 老板看着那令牌愣了会神,不由得摇摇头:“前些日子县衙不是来问过一次了吗?城外破庙里面死的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啊。” “不是关帝庙的事情,今天来,是有旁的事情要问你的。”张峒道对着李平阳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回应,准备着纸笔开始记录起来。 “你是叫?” 宋掌柜大概有些不明所以,也只能老老实实回答:“小的姓宋,叫宋方荣,这附近一般都喊我宋掌柜。” “家里可有妻儿老母?” “回大人,父亲于去年五月份殡天,家里尚有老母在堂。妻子柴氏乃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膝下有一双儿女,闺女已经出嫁,小儿正在准备科举考。” 张峒道答应了一声,示意李平阳把东西都记录下来,接着问道:“你店铺里有几个伙计?” 这越问越细致的意思弄得宋方荣有些忐忑,回答的声音更细了一些:“回大人,有五六个伙计是一直在面前干活的,还有十来个分散在各村子里,一般是到了哪个村子就喊上这个村子里常联系的短工。大人您问这些是要做什么?” 张峒道抬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宋掌柜:“自然是有案子牵扯上你们铺子里的人了,不该问的别问,老实回答就好。” 这话说得宋方荣表情更加忐忑,慌忙点点头,也不敢说话了。 “那五六个铺子里工作的汉子最近可都有来上工?可有人最近行为古怪?”张峒道瞟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宋方荣,讳莫如深地拉长了调子,“他们中间可能有人牵扯进了大事情里面,你可不要包庇,有什么就快些说来。” “哎,是的是的。”宋方荣点点头,随即掰扯着手指算了起来:“眼下在后院做棺材的是一对叔侄,那叔叔在我这里干活有几十年了,我去外地走亲访友的时候,有时候还会把铺子交给他。这叔侄俩最近照旧干活,性子也都是忠厚老实的。大人要是不信,等会儿我让他们出来跟大人交代交代。” 张峒道摆摆手:“这俩位先按下不表。继续说,还有几个呢?” “余下有一个是管账本的老冯,老冯确实这两天没来,不过他是因为害了热毒,眼下在自家休息呢,昨儿我家孩子才去看望一番,带了些饭食给他。” “余下是一对兄弟,都是很孝顺的孩子,家里没有什么田产,爹娘又都有些疫病落下的残疾。他们没办法糊口,便来我这里求我给个活路,我就让他们跟着于老四学抬尸体。这活儿不好找媳妇,不过给自己谋个生路倒是也不难。” 听到了想要的名字,张峒道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李平阳,示意她注意听:“其他人眼下都在镇上,那你说的那个于老四呢?” “于老四啊。”提起这个名字,宋方荣表情里倒是带了点踟蹰和疑惑,“大约一个月前?于老四说累了不想干了,大概隔天就回乡下去了。我也纳闷呢,这人干了几十年了,就是要回村上去,也不该这么着急啊。” “哦?”张峒道顺着话接了一句,“他一个月前忽然就回乡下了?没有什么征兆吗?” “有倒也有一点,但是倒不是我亲耳听到的——于老四是个酒鬼,喝醉了就喜欢跟人侃大山。我之前去茶坊那边买点心的时候跟人聊起他忽然回乡下的事情,就有个于老四的酒友说,之前于老四有次喝醉了,在那边嘀嘀咕咕地说他发达了,打算去讨一房媳妇。” 一个穷苦半生的老搬尸匠忽然说自己发达了,这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陆载看向张峒道:“大人?” 张峒道点点头,转头继续问道:“他就说自己发达了?你们都不觉得这事情古怪吗?” 宋方荣摇摇头,神态倒是坦然:“谈不上古怪。这于老四之前就曾经说过,他有一房福贵的亲戚住在长安,照宗谱他应该叫一声叔叔。据说那人家里没有子嗣,又加之年事已高,之前就打算告老还乡,把身后事交给于老四操办。我当时就想着大约是那人回来了,于老四得了家产,自然不会继续干这个了” 第十四章 于家村 ——这个于老四有个远在长安的有钱人家的亲戚? 这话别说三个人就没一个相信的:家族里有那么一个有权势的亲戚,只要不是犯了什么事情,如何会沦落到在一个小镇上做搬尸匠呢? 李平阳在短暂记下来之后,也忍不住抬起头对着张峒道嘀咕了一句:“大人,这不合常理啊?” 张峒道点点头:“宋掌柜,之前那于老四跟你说起这个叔叔的时候你就没疑惑过吗?在长安的富贵人家的侄子,为何要在百忧镇做一个搬尸匠呢?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 宋方荣闻言不由得笑起来:“大人说的是这个道理,要是这叔叔真的做的是个正经行当,那于老四早该投奔他去啦,哪里还用留在百忧镇呢?就是因为这于老四的叔叔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行当,于老四才没去投奔他的。” 张峒道挑挑眉,语气里颇有些轻慢:“噢?他叔叔又是做什么的?” “他叔叔是个道长,但是没正经进过道馆。原来在这附近叫魂,有时候还能请鬼上身。后来这人自觉有些本事,就孤身去长安闯荡,据说赚了不少钱。” “道长?我看就是个江湖骗子。”张峒道对这种事情向来是没什么兴趣,颇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后撇撇嘴,“——因为这叔叔是个叫魂的道士,所以也没有子嗣,赚了钱还是打算回到家乡送给这个老侄子?” “差不多,不过他们家干的都是这种事情,胆子娘胎里就大,是天生吃这碗饭的。”宋方荣笑了笑,脸上的肉跟着抖了抖,“我们就没这胆子,我开个棺材铺都惴惴不安,要不是家产就这个铺子,我也早不想干了。棺材棺材,谁都说是升官发财,谁也都知道,进了棺材里的人既谈不上升官,也发不了财咯。” 说着,宋方荣摆摆手叹息一声:“说着好听,心里都门清这个事情晦气着呢。等过几年我也不干了,到时候跟儿子搬到乌江县城外面去。” 他一番感慨说得倒是颇有些引起了共鸣,连张峒道也没有继续反驳,只是叹了一口气,声音柔和不少:“一个人一个命,棺材铺养活了你家孩子,也不亏了。” 宋方荣点点头,混着油光的脸上露出些热络地笑容:“正好咱们家炖了汤,几位官爷小姐要是不着急,不如吃了饭再走?” 后院里传来隐约的沸腾咕嘟声,油汪汪的肉香仿佛带着滑腻的脂粉气一般从后院飘来,油香的气味登时在屋里弥散开,宋家的夫人从后院走过来,自门框外面露了半张脸。 说来也奇怪,宋家夫人分明应当与宋掌柜的一般年纪,看起来却仿佛是及笄的少女似的。她脸上滑腻腻的透着猪油一般的润白,短而丰盈的手里握着一个陶瓷做的盐罐子。脸上大约是涂了些胭脂,双颊透出三月桃花的粉嫩,盈盈小口挤出笑来:“哎呀,几位公子小姐就别推脱了,都炖好了汤,吃了再走。” 李平阳忽然感到一阵不舒服,说不清那种感觉来自何处,只觉得面前这人端的一副少女娇俏的姿态,却生了一对饱经世故的眼,那错位感带来异乎寻常的诡异。 不单单是李平阳觉得害怕,连陆载都觉得有些毛毛的,倒是张峒道确实是个粗神经的,还笑了起来:“宋老板,您这夫人瞧着年轻啊?” “惭愧惭愧,我喜欢她漂漂亮亮的,所以总是叫夫人多打扮,让大人见笑了。”宋方荣目光转向身边妻子,目光里透出几分缱绻,好一会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望向一旁的李平阳,“不过家妻不过一庸常妇人,比起大人之妻那真是犹如微茫比皓月,葱兰见牡丹啊。” 张峒道登时笑起来,随即慌忙开口:“哎,可不能瞎说,这位夫人是……在下的知己朋友。” 李平阳在背后瞧着张峒道一副乐呵呵地模样,再看看那诡异的宋家夫人,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这人真是,天生心大。” 宋家夫人虽然看着有几分诡异,但是到底是各家的家事,多做过问也不礼貌。加上眼下三人有了新的目标,也没有什么心思留下来吃饭,匆忙从掌柜那里问到了于老四住的村子——一个没名字的村子,因为村里姓于的多,大多数时候就叫于家村。 但是和相对稳定的白家村不一样,于家村的人似乎都有点邪乎。许多村里人都从事着阴暗上不得台面的行当,搬尸、叫魂、占卜,还有些更不能说的。这一脉似乎子子孙孙都有些仿佛牲畜野兽般的钝感,他们天生就比一般人更加不怕死,甚至特地会去做更危险的事情,长相也是类似的干瘦、黝黑、驼背、吊梢眼。 因为从事的行当大多需要走南闯北,加上见不得光,所以村里很少人会娶亲,偶尔有人成亲,要不是是种地捕鱼的,要不就是神汉娶了个神婆。 久而久之,于家村的人越来越少,村子很快就趋于荒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还在此居住,其中就包括搬尸匠于老四。 ——眼下查了这么久,也就于老四还算个线索。如果于老四当真就是烹尸案的被害者,那么再去查凶手姑且比一开始无头苍蝇似的跑可强太多了。 李平阳这么久了也没找到什么“美人骨”的线索,也是有些着急了,有心想要跟去一探究竟。 不过张峒道似乎并不想让她一起去,为难地上下打量着她:“不成不成,你可不知道真的死人有多可怕,你见到了还不要吓得做噩梦了,这绝对不成!在镇里我保护着你,玩一玩倒也罢了,真到了那种穷乡僻壤,万一遇到个什么事情怎么办?” 李平阳看着他坚决的态度,抿着嘴有点无奈地挣扎:“可是……” “而且你一个柔弱妇道人家,哪里受得了鞍马颠簸呢?这些地方都是走野路,马跑得又快又急。我带着你也不方便,马车也过不去……不成,你还是在镇上等我们。” 话说到这份上,李平阳也知道没啥回旋余地了,便叹一口气:“那我在驿馆准备些酒菜,等大人回来一块吃。” 张峒道这才放心一笑:“成,有劳许夫人,那我们早去早回。” 第十五章 得想个法子 “我就说一开始定位就不对,我到底为啥要演个劳什子的商人妇啊?这都快憋屈死了!”李平阳郁闷地托着下巴,灶上热气沸腾,紫红色的饮子在锅里冒着泡,卷上来搅碎的乌梅、陈皮、还有些许未曾化开的糖霜。 酸溜溜的香气随着灶台冒出的白烟弥漫在伙房内。李平阳一边老老实实地调着味道,一边思考着怎么有办法自己去一趟那个于家村:“首先得找一匹马才行。” “一开始就是太冒进了,在县里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要不然何必在这里弄得这么委屈,早直接杀到村里去看看情况算了。” 憋屈归憋屈,眼下却也不是暴露的好时机,还是得老老实实地炖乌梅汤饮子:“那厮倒是个心性纯粹简单的,不过他身边那个先生不好对付,万一被发现了,到时候也说不清。” 这一等就是半天过去了,却没想到先回来的不是张峒道和陆载,而是陈坷远。 陈坷远比他们都年长一些,行伍出生,最初跟着高仙芝大人,后来回到长安成了禁军校尉。张家看重其剑术过人、踏实稳重,让其教授张峒道拳脚功夫。两人相伴也算有个十多年了。他大约本想到驿馆歇息一会,看见李平阳也只是远远打个招呼。 李平阳别有用心,招呼他过来吃饮子:“陈官爷,外面热着呢。我刚刚炖了些饮子,你也来吃一些?” 陈坷远本来有心拒绝,李平阳匆忙盛好一碗递给他:“大人不用客气,张大人如此照拂民女,民女感激不尽,眼下只能做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聊表心意,您就尝一些?” 这话说得分外客气,陈坷远也没有继续推脱:“有劳许夫人了。” 李平阳递给他一个白瓷的勺子,手在蔽膝上擦了擦,坐到陈坷远身边:“今儿张大人好心,带我去见了见世面,我第一次见识了怎么盘问,真是刺激讷。” 陈坷远从碗里抬起头:“大人让夫人一起去了?” “是我说的,因为实在是太好奇你们的事情了。”李平阳叹一口气,手扶在脸侧,“从前我的生活就是家里那四四方方的天井,如今虽然遭人抛弃,却忽然觉得仿佛畅快自由起来。我冒昧僭越问大人能不能起码让我感受一次查案到底怎么做的,大人大约是怕我想不开,想带我解解闷,就同意了,还让我做了书手。” 说着,李平阳颇有些骄傲地将自己记录的东西递给陈坷远:“我们方才去询问了棺材铺的宋掌柜,您看,这就是我做的记录。” 陈坷远结果记录,愣了一会:“夫人的字不错,倒是飘逸奔放。” “家父习惯行草书,我便跟着学了。” “记录得倒是很详细——这个于老四失踪了?大人是怀疑于老四就是被害者吗?” 李平阳点点头,偷偷瞟了一眼陈坷远:“眼下张大人和陆大人往于家村去了,大约就是去调查于老四的去向。” 陈坷远性格温和沉稳,他转头对李平阳和蔼地笑笑:“夫人记录得不错,比起大人自己记录的东西清楚不少。他们怎么没有带上你一起去呢?” 李平阳害羞地笑了笑:“大人谬赞了,张大人照顾我身体孱弱,没办法骑马,也见不得那些可怖的场面,所以让我在镇上等他们回来。” “你还是想跟他们一起去看看的?”陈坷远已经对面前人畜无害的年轻妇人毫无防备,听她话里委委屈屈的酸溜溜,不由得笑起来。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谁心里能不向往那种快意洒脱的侠骨气呢?”李平阳话里透着些遗憾,“不过我对自己倒也知道得清楚,大约真的见到死人,我能吓得晕过去,也知道大人是在保护我。” “诗词歌赋里面难免把事情写得过于潇洒,真的杀人场面是很吓人的,夫人见到后难免不会惊厥害怕,大人担心得有道理。”陈坷远一口气闷完剩下半碗饮子,“加上那地方穷乡僻壤,万一遇到些贼寇,难免有危险——夫人还是留在镇上比较好。” “我去于家村看看情况,夫人在驿馆若是呆着无聊,可以去外面走走,我方才看到镇子难免好像有卖糖人的。”陈坷远起身一抱拳,“多谢夫人,在下先行告辞。” 等到他离开后,李平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们都不问问我到底会不会骑马吗?一个个就直接认定我不会骑马了?” 然而,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月上三竿。蒋大蒋二进了驿馆和坐在桌边的李平阳面面相觑,两人眨眨眼睛,蒋大指着李平阳左右看看空无一人的驿馆:“大人他们呢?” 这下总算给了李平阳发挥的功夫,她匆忙站起身,对两人行礼,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态:“两位大人,可曾看到张大人他们?都已经入夜了他们还没归来,我心里颇有点担忧。” 蒋大蒋二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蒋二把哥哥拦在身后:“出了什么事情?夫人知道他们去了何处吗?” 李平阳又把棺材铺于老四的事情从头嘀咕了一遍,手里绞着一条手帕,目光里透着担忧:“原本张大人答应了晚上早点回来的,我还特地准备了饭食。可是这都月上中天了,他们怎么还没回来?会不会遇到什么意外了?” 蒋大闻言随即皱起眉来,望向自己的兄弟:“哎呀,怎么会这样?我们也去看看!” 事发突然,行事沉稳的蒋二也点点头:“骑马去。” 李平阳总算抓到了点希望的小尾巴,仿佛落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一把抓住蒋大的胳膊:“大人,求求您了!带我一块去!” 蒋大被拽得差点往后倒过去,扭头看着李平阳,话语不由得结结巴巴起来:“夫人,夫人您这是何意啊?” 李平阳心里暗笑:何意,赖上你们了呗! “民女遇人不淑、无依无靠,若不是张大人相救,怕是早已投身江水中。眼下他们许久未归,民女心里实在忐忑,请两位官爷不要嫌弃,多个人好歹多些力气,眼下天色已晚,民女还能为二位指路,就带着民女去看看。”说罢,李平阳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两人。 第十六章 夜访荒村 兄弟两人为难地对视一眼:“这……” 大约是吃准了兄弟俩算是除了张峒道以外最好骗的,加上此刻天时地利把理由都送到嘴边了,李平阳拍着胸口噙着眼泪:“我知道于家村怎么走!求求你们带上我,我实在不放心……万一,万一张大人他们再有个好歹……我还不如……” 李平阳侧过头,睫毛轻颤,欲说还休地抿上嘴,挤了挤眼睛,总算让一颗眼泪顺着眼眶落下来:“求求你们了……” “老二,带着她一起去。”蒋大首先心软了,拽住李平阳的袖子,“再说了这个时间不知道于家村在哪里我们也寸步难行啊。” 蒋二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行行——那夫人,您和我一匹马可以吗?” 李平阳匆忙行礼:“情势紧张,大人怎么安排民女便怎么做。” 寂静无声的乡村野路上,唯有冰冷的月色透出些微的光。四面的杂草丛林里飞出星星点点的碧青的光点,在空中晃晃悠悠。沙哑的蝉鸣应和着喧闹的蛙鸣从幽暗处传来,马蹄声惊破仿佛有鬼似的夜色。 “夫人您抓紧些!”蒋大又急匆匆地嘱咐一声,随即又抽了一鞭子,“前面还有多远?” “棺材铺说过了桥就靠近了。”李平阳拽着蒋大的衣服,装着瑟瑟发抖的模样,脚上恨不得帮他夹几下马肚子好加速,不断忍着才能压抑住那种本能。 “大哥,这里情况不大对劲。”蒋二在前面勒停马,左右看了看,指着两侧废弃的屋子,“这两边怎么都是些废弃的房子?这里真的是村子吗?” 带着冷气的夜风透过东面的屋子,从窗户透过废弃的门,又刮到西面的屋子,黑暗处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道黑影跳入一旁的杂草堆,惊起一片萤虫。蒋大不由得勒马停下,警惕地环视一圈,“奶奶的,这什么鬼地方?长得跟他妈鬼村似的。” 李平阳缩在蒋大背后,指着前面的一座土桥:“棺材铺宋掌柜的说,过了桥就是于家村了……他当时说着,这个村子里面都是些怪人,几乎已经成了荒村。这么晚来,有些吓人啊。” “奶奶的,别说你害怕,我都有点瘆得慌。”蒋大嘀咕一句,翻身从马上跳下来,转身将手递给李平阳,“许夫人,咱们下来走,我看着这里有点邪门,保不齐有什么事情呢。” 李平阳将手递给他,忽然抬起头,惊喜地指着桥那边几个在黑暗中晃动的身影:“二位大人,你们看那几个黑影,是不是张大人他们?” · 匍匐在草丛里的时间已经很久了,面前三人就这样坐在火堆边上,毫无防备地把背脊露出来,一身轻便的软甲形同虚设,那映着篝火的脸上露出鲜活而神气的神态:“张氏的后裔……” 眼下的犹豫并非来自是否能杀死这个高门少年大人,而在于究竟要不要杀。 毕竟张峒道如果死在这里,那么更多的金吾卫就会来到这里,主顾并不想看到事情越闹越大,除非必须,不然事情都应该悄摸悄地解决才好——不过,主顾的想法不一定是爪牙的想法。在杀不杀张峒道这件事上,眼下他就是唯一的决策者。 “找了一个晚上,这村里总不能一个活人都没有?是不是走错了?”张峒道抱怨起来,掰了一口白面馍馍塞到嘴里,“亏我还让许夫人做好饭等我们,结果找了一个下午连毛都没有找到,眼下不知道她会不会着急。” 陈坷远和陆载对视一眼,在彼此映着火光的眼里都看到相似的无奈:“大人,属下冒昧直言,您关心那位夫人太过了。” 张峒道抬起头,随即提高声音:“怎么过了?她被夫君抛弃,差点要投水自尽,我不过是怜惜她的性命罢了,怎么过了?” “给她钱让她能在驿馆住一段时间也是怜惜性命?” “让她做书手也是怜惜性命?” “叮嘱她准备饭食也是怜惜性命?” 张峒道看着面前两人,哑口无言,不由得拍着腿一个人瞪了一眼:“你们俩!什么意思?眼下合起伙来欺负我是?你们不就想说那什么,说我对许夫人有……有点意思嘛?要说就好好说,干嘛阴阳怪气本大人!” “您也知道啊?”陆载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打开水袋喝了一口,“大人,在下倒不是别的意思,那许氏来历不明,总要再仔细观察才好。” 张峒道哼了一声:“她一个弱女子,就是有些心思,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你们又不是没有看到,她见到什么东西都瑟瑟缩缩的,胆小得跟那小兔子似的。我自然会小心谨慎,但是你们也不用太过忧虑,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难不成还能杀人么?” 伴随着张峒道那轻松的声音,一把匕首抵住躲在草丛里多时的杀手脖子上,悄无声息的动静让向来谨慎的刺客都不由得一惊,一个低哑带着几分调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杀人还要等?难怪眼下刺客越来越不堪大用了。” 微凉的兵刃抵在脖颈上,黑衣的刺客动作不改,只觉得一只手掰开他手里的弓弩,对着张峒道背后的箭矢被抽开。然而刺客无力反抗,脖子里的那一股寒意让他明确相信,只要他有任何其他心思,下一秒他的头和身体就会分离:“你是谁?” “这话该我问你。你是谁?为何要杀张峒道?” 刺客没有回答。 李平阳看着他沉默的背影:“不回答?不回答也没事——你没杀他,应该不是仁慈,而是有人嘱咐对?你背后的人应该害怕张峒道在这里查到什么?” “……你既然猜到,何必问我?” “我享受拆穿你们的感觉。”李平阳手里的匕首在脖子上越压越紧,在那刺客颈间割出一道血痕,“你知道‘美人骨’吗?” 那刺客忽然一怔,什么都没有说,李平阳嘴角不由得勾起来:“你果然知道。” 第十七章 忸怩的冲突 李平阳本意还要问出些其他东西。不过刺客听到“美人骨”,居然顾不得脖子里的匕首,一脚踹向着李平阳腰间踹过去。 顾及着还在不远处的张峒道,李平阳不能闹大动静,猝然遭到反击也只能往后退避半步。那刺客也不停留,瞬间便往深林中逃去。 李平阳没有半分犹豫,对着背影飞掷出匕首,只听得一声利器穿透皮肉之声,前方黑影晃了晃,努力稳住身形一个飞跃闪入黑暗之中。 “可恶,被他跑了……”李平阳转头看着背后在火边无知无觉地几人,咬牙停下追击的脚步“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既然专门找了刺客来,也就是说村里有着重要的证据不能让张峒道知道,弄清楚于家村到底有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李平阳眼下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或许张峒道手里在查的连环杀人案和她想要调查的“美人骨”里面有着紧密的联系,甚至可能就是同一件事。 心里有了些底之后,李平阳从黑暗中匆忙走出,瞧见几人后羞怯地一转头:“大人?” 那三人瞧见李平阳均是一愣,张峒道站起身走到李平阳面前上下惊疑地打量一番:“许夫人,你怎么会……” 蒋大蒋二从背后骑马赶上来,瞧见李平阳之后松了一口气。蒋大跳下马忍不住抱怨起来:“许夫人,你说你要解手就在附近啊,刚刚我跟老二找你半天,你这是走到哪里去了?” 李平阳一听这话,映着篝火的脸霎时间红通一片,低着头讷讷不言。蒋二见状用力捣了兄弟一肘子:“不会说话别说!” 张峒道左右看看,还是最后把目光递给蒋二:“老二,怎么回事啊?” 蒋二一抱拳:“回大人,我们回到驿馆的时候,许夫人告诉我们大人到于家村调查,未曾归来。我和大哥本打算两人来看看情况,但是许夫人害怕大人出事,就拜托我们带上她。许夫人认得路,要是我俩的话,路上都没有人问的。” 张峒道听完愣了一会,转头瞪着蒋大蒋二:“你们,你们怎么回事?不知道这荒村野地多危险吗?我都未曾按时归来,不就意味着更危险了吗?你们还能把一个妇人卷入其中,怎么能这么糊涂?” 李平阳匆忙拦在两人前面:“张大人,不关两位大人的事情,都是我……是我自己非要来的!我说如果不带上我,民女就不告诉两位大人于家村到底在哪里。都是民女自作主张,大人非要怪罪,就怪罪民女一人!” “你!”张峒道一口气堵在喉咙里,看着李平阳怯生生的模样,声音顿时又弱下去,“你当真以为这种事情好玩吗?万一真的遇到什么事情怎么办?” “民女、民女也是担心……” “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张峒道声音没憋住,终于还是吼了起来,“我们需要你担心吗?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查案就是扮家家酒!半点危险没有!今天万一有个人当真把我们暗杀了,你跟着蒋大蒋二来算什么?送死吗?” 吼完,张峒道一愣,只见李平阳拧着眉,柳叶眼浸润着泪水映出一片通红,委屈地只是吸气,眼泪一颗一颗地冒,却不见反驳。 “我不是……不对,本大人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张峒道看她那模样,责怪都有些心虚,前半句还撑了语气,后半句又泄了气,“听到了,听到了就可以,又没有怪你的意思。” “你这个混蛋。”李平阳忽然一拳捶在张峒道胸口,收力气收得胳膊都起了青筋,一抬头就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分明是大人叫我做好饭食等着,分明是大人自己说的会早些回来吃饭。我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连担心也不可以吗?大人觉得我是那没心肝的人,对自己的恩人半点都不担心吗?” 攻守之势异也,张峒道一时间气势就弱了下去,手悬在空中连挡住那粉拳也觉得不忍心,只是一边挨打一边委屈地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呢?” 张峒道向自家先生和师父目光求救,陆载和陈珂远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往后撤了一步,摆出一副看热闹的嘴脸。 两位兄长不理会,张峒道又把目光恶狠狠地递给蒋家兄弟,蒋二左右看看,往后也退了一步,只当什么都没看到。倒是蒋大不明所以地左右看看,往前一步呵斥起来:“许夫人!不要哭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做错了事情……”“你给我把嘴闭上!” 张峒道头皮发麻,匆忙打断了蒋大,干咳了一声:“别,别哭了。我知道你良善,但是我们姑且也是金吾卫,颇有些身手,用不着夫人担心。” ——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刚才就已经飞升仙山了。 心里虽然这样吐槽,李平阳面子上还要继续把戏做全了,毕竟哭这一圈她总要讨点好处才行,不然这戏可不用演这么全。 “我怎么能不担心呢?”兔子似的红眼睛抬起来,她带着鼻音的甜腻腻的话语里藏着几分羞怯,“我这样的妇人,被人抛弃,流离失所,多亏了大人相救,才能苟活于此。眼下要是大人有个三长两短,我要怎么办呢?好不容易心里才仿佛安定了些……所以只是想到大人有可能遭遇不测,我都……” 她说到此处,便只是抬眼望着张峒道,片刻后害羞似的垂下眼。 张峒道瞪着眼呆了一会,随即耳尖一点点红起来,粗声粗气地咳嗽几声:“夫人的心意某自然明白,这个,在下自然会注意安全……快坐下休息,晚上吃没吃东西?” “倒是准备了一桌好菜,但是担心着大人,也没有心思吃饭。”李平阳温顺地坐下来,看着张峒道埋着头给她掰白面馍馍,篝火上不断炸开细小的火苗,刚刚的一场争吵已经过去,场面比起方才反而更加温暖而热闹,“大人,民女不饿。” “怎么可能不饿?这里没有别的,你先将就点垫垫肚子。”张峒道执意塞了一大块馍给李平阳,又把自己的水袋递给她,“今天没回去主要也是没找到什么东西,等太阳升起来之后还得接着找呢。” 第十八章 创造巧合 他们在火边上这么说着,李平阳的目光却不由得望向旁边的萤火虫。眼下她对于这个五人小队有了些粗浅的了解,他们聪明稳重、官职不低,最大的漏洞可能就是除了那个真正上过沙场的陈坷远,其他人其实并不是探案侦查的老手。 ——在他们右侧后方,有一片地方的萤火虫格外密集,那是一种天然的信号。 李平阳对这种草木自然的变化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这点可能是继承于她那总是能写出惊世文章的父亲。只不过父亲把那种敏锐与想象力结合,造就了千变万化的文字,而她则是放大那种敏锐本身,并不去投身文章道德规训礼法。 有一具尸体就在他们右侧后方,时间不长,腐朽正在进行。肉身总在招蜂引蝶,夜晚比白天更难看出他们的踪迹。那具尸体也许埋得比较深,也许伪装得比较好,但是蠹虫们无孔不入,早就指示了它的所在。 李平阳慢悠悠地咬起饼子,那白面馍馍并不是江南这边的做法,似乎融合了一些长安流行的胡饼的烹饪方式,麦子的清甜和香气吃得人格外畅快。 今天她已经做了太多容易引起怀疑的事情,只不过是早就腐朽的尸体,又不会长腿跑了,明天再找也没什么问题。 李平阳正在心心念念着这个发现,忽略了身边张峒道时不时瞥来的眼神。他把饼又分给了几个兄弟,此刻坐在李平阳身边的木桩上,忽然张开口,却又对着那张出神想着事情的侧脸,缓缓咽回去想要说出口的话。 清晨,一阵喧闹的鸟鸣惊破了李平阳的好梦,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盖在她身上的披风便滑落到膝盖上。蒋大躺在草地里还在呼呼大睡,蒋二带着一脸水走过来:“许夫人醒了?” 李平阳打个哈切,站起身抻了一下胳膊:“嗯,劳烦几位大人守夜了。” “这话说得,还能让你守夜不成?”蒋二指了个方向,“那边有河,可以去洗一把脸。张大人和陈大哥都往北面去了,陆先生就在河边。” 李平阳点点头:“多谢大人,我这就去洗洗脸。” 此刻大约寅时未到,黑蓝色的天穹从东面透出白色的天光,从东面的起伏矮山之间,蒙蒙的白已经照亮了周围。水边弥散着一些水气雾气交织的薄烟。陆载从水边直起身,用宽袖擦了擦脸,回头和李平阳打了个照面:“许夫人。” 李平阳双手合拢虚置于腹部,微微屈膝低下头,行了一个万福礼:“见过陆先生。” “不必拘礼。”陆载让开一条路,“张大人在前面发现了一座破庙,想着先去看看。这村子哪里是人少,就是一个荒村鬼村,一个人都没了。” “昨儿找了半天都没发现吗?” 陆载在路边石头上坐下,提起昨日的经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来也离谱,三个人,找了几个时辰,最后却是一无所获。最关键的是我们根本找不出于老四到底住在哪里,这么多房子都长得一个样子,压根无从查起。” “怎么会呢?”李平阳听着也有些奇怪,“照常理说不应该啊。” 听闻李平阳此言,陆载也有了些兴趣,抬眼问道:“为何不应该?许夫人何出此言?” “照常理来说,一个村子就是落寞也是人一点点搬走,肯定是有的房子早就破旧不堪,有的才刚刚荒废。如果于家村真的如普通荒村似的一点点搬空,只要找到最后几户落寞的,生活痕迹还比较明显的,不就能找到了吗?除非——” 李平阳说着说着,见陆载只是颔首微笑,却没有惊喜之意,渐渐意识到问题可能的所在:“除非,这个村子里大部分房子,看起来都是同时空置此处的?” “许夫人果然聪慧过人。”陆载点点头,一声叹气,“昨日我们三人从村头走到村尾,除了几处坍塌的房屋,其他看起来仿佛没有差别,这处拉下一件褂子,另外一家还晾着半碗水,这些痕迹数不胜数,看起来似乎整个村子都是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搬走的。” “找不到于老四,也找不到于老四的住处?” 陆载叹了一口气:“大人想要再去试试,若是还没有什么线索,我们打算去镇上请宋掌柜的来一趟,看看他能不能认出于老四随身的物件。我本想着这线索可能也就是碰碰运气,现在反而觉得可能是个关键所在——这村子实在古怪。” “那于老四好像是个搬尸匠,干这个行当怪邪乎的,天天把人往土里埋……我看,别不是于老四也被人埋在土里了。” 陆载做出一个害怕的表情,笑起来:“夫人怎么忽然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你们没看过吗?话本里面都这么写。”李平阳笑嘻嘻地说了起来,“那种故事可吓人了,什么搬尸体的最后就被当作尸体埋在土里闷死,看得我晚上不敢睡觉呢。” “在这里听夫人说,我都有些害怕呢。”陆载笑着调侃一句,忽然低下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埋在土里?好像,倒也不是不可能?” 李平阳一听陆载似乎有点开窍,回过头茫茫然地问道:“什么不可能?” “把人埋在土里啊?不是夫人刚刚说的吗?” “啊?我说的是话本里有这样的,怎么可能真的有啊?那些都是骗孩子玩的,不过是写出来给我们这种足不出户妇人聊以解闷的,怎么先生还当真了?” “可是……”陆载似乎已经被带进去了,“你这么说起来,似乎空气里一直有一股腐败的尸臭,昨儿我还想这里确实挺难闻的。” “噫,您别吓人啊?再说了,这个于老四不是被人抛尸了吗?大人是觉得于老四被人抛尸才来的,难不成抛一半,埋一半啊?”李平阳笑了起来,恰好走到昨晚的地方,随手抄起一根木棍用力插进土里,“您啊,别跟着我瞎想啊?” “总不会我这一下,还能捅出个尸体?”李平阳笑着把棍子掘开,就看到随着棍子撬开泥巴的一瞬间,一截白乎乎的骨头紧随其后破土而出。 第十九章 又一具尸体 陈坷远和张峒道站在废弃许久的私庙里面:“大人,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打斗。” 张峒道仰头看着横梁与墙壁高处的褐棕色,那一摊又一摊呈现放射状污渍:“这血都飚到房梁上面了,要不然砍了头,要不然就是刺了大腿,才能飚到这个高度。” “而且就单单看眼下还残留的血量,也不是一个人能造成的,这里起码应该死了三个人以上,并且全部都是大出血,才能造成这种现场。” 张峒道看着一片琳琅满目的血墙,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怎么死的人越查越多了?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啊?” 陈坷远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得空气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等到陈坷远和张峒道赶回去的时候,就见到陆载在一旁安慰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李平阳,蒋大蒋二围着一堵破墙不知道在看什么。蒋大回过头瞧见两人赶回来,立马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大人,陈大哥,许夫人牛的咧!刚刚一棍子插出来一具尸体!” 蒋二用力捣了一下自己的兄弟,拿起手里的铁锹向陈坷远交代情况:“大人,刚才许夫人在这里无意间发现了一具死尸,我们正在挖呢。” 李平阳还在旁边惺惺作态地害怕颤抖,大约是为了安慰她,陆载在她肩上小幅度拍了拍。 张峒道走上前,先是安抚似的给了李平阳一个眼神:“怎么会发现的?” 李平阳倒没有哭,只是怕得脸色发白,听到张峒道问她,好一会才犹豫不定地指着那个方向:“我起来洗脸的时候在水边和陆先生聊了几句,我想起来之前看的话本小说里面经常会把事情弄得很凑巧,比如搬尸匠就会被人活埋,厨子就会被人烹煮,用此来弄出好像是报应不爽的感觉。陆先生说我说的未尝不是一种解法。” 李平阳说了一会儿话,大约是缓过来一些,神态总算又活泼起来:“我当时心说这不是离谱吗?之前大人您也说了,来于家村是来寻找那个河边的碎尸案的死者是不是于老四,于老四既然在河边,怎么可能又在村里呢?” “我当时也是觉得这事儿离谱,随手拿了根棍子想要掘两下土做做样子,结果……”李平阳说到此处,便抿起嘴不再说下去了。 那一边,蒋大蒋二已经合力将尸体拖了出来,那是一具穿着衣服的男性尸体,身体呈现弯曲状,皮肉腐败严重,有部分白骨已经裸露出来。 伴随着挖掘的开始,空气里逐渐开始弥散开一股浓烈的腐臭,等到尸体彻底暴露出来的时候,几人都不由得皱起眉,连见惯了尸体的陈坷远也不由得抱怨了一句:“之前雨下得可真不是时候……” 乌江镇的雨季从六月半开始,连绵下了接近一个月,时而大时而小,放晴的日子屈指可数,这具尸体一直被浸泡在泥土里面,加上本身损坏严重,破坏的程度比一般尸体快得多。 张峒道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递给身边的李平阳,接着俯下身开始仔细观察尸体的情况——尸体属于一位五十岁以上的男性,脸部被钝器拍打,血肉模糊,五官损坏严重,几乎不可辨认,血迹已经和泥土融为一体,只能从那些土块里面看出颜色似乎比旁边的正常泥土要更加深厚。身体向右蜷缩,手指呈现握拳状态,脚腕、手臂、脖子和胸口除了遭到钝器殴打而留下的青紫痕迹,在皮肤下面还透出大片大片的青紫色痕迹。 陈坷远蹲下身,在那面目全非的脸上扣了一会,总算找到嘴巴和鼻子,手指顺着微微张开的牙冠伸进去,抠出来一些粘稠的泥土。 “张大人,这个人应该是还活着的时候就被埋进来的。”陈坷远把那些粘稠的黑泥一样的东西擦在手帕上,“我怀疑跟私庙里的械斗应该有些关系。” 张峒道点点头,示意陈坷远让开。 “大人,这该不会真的是那个于老四?”蒋大颤颤巍巍跟上来嘀咕了一句,“那河边死掉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张峒道给了他一眼:“谁说这就是于老四了?先把他身上的东西收拾收拾,等会儿我们拿着东西去镇上先找人辨认清楚才行。我们也是,到这里来一个案子没有破,又找了两具尸体,真是造了孽了。” 李平阳躲在最后仔细观察着,心里大概确定了这就是昨天有人想要刺杀张峒道的原因。 为什么要杀死这个男人,又为什么要把他的脸砸烂,为什么要把他活埋在这里?这一切的答案目前还无人知晓,但是李平阳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个失误是那未知的敌人的第一个失误,以至于他们想要杀人灭口,那么这个尸体身上一定藏着重要的证据。 决心在后面的位置弱弱提醒几句,看看能不能打开点思路:“好奇怪啊,为什么要把尸体埋在这里啊?” 张峒道翻着死者白骨裸露的皮肤,不甚在意地接了一句:“为什么不能埋在这里?” 李平阳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歪着头指着挖出尸体的地方:“那边就是乱葬岗,旁边也都是荒郊野岭,甚至往北面走就是四下无人的山林,如果他们当真要掩埋这具尸体的话,不管是抛尸荒野,还是埋在乱葬岗,不都比埋在这里隐蔽吗?” 蒋大看向四周,恍然大悟地张开嘴:“真的啊?他们埋在这地方,别说隐蔽了,还挺明显呢。” 陆载站起身,他看向这一堵已经倒塌一半的墙。被土掩埋的男人藏得并不浅,为了隐藏他的尸体,这里的墙根下面起码挖出来一个八尺高的竖洞。这也是为什么哪怕连日暴雨,男人的尸骸也没有暴露出来的原因。但是这个位置选得确实格外显眼,大路边、第一处坍圮的房屋,仿佛并不是为了隐藏,而是为了让人找到。 “会不会,有人特地把尸体埋在这里,就为了让人找到呢?”几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相似的猜想。 第二十章 美人骨(上) 张峒道从无休止迷思中将自己解救出来:“我们在前面的于家村私庙那边发现了械斗的痕迹,起码有三人死在现场。这个人脸上被重物拍击,他的脖子上又有着明显的刀痕。我认为这个人应当就是在私庙被人打死然后运到这里掩埋的。” 陈坷远点点头:“依照大人的推断,一个月前在于家村私庙应当发生过一场涉及数十人的混战,在这其中有人受伤,有人死亡,起码有三个人的血飚到横梁上。而这个时间,也恰好对应着村里剩余的十几家会一起消失的时间。” ——尽管还有许多事情不清不楚,但是眼下已经可以肯定,在一个月前,这个诡异的于家村,曾经发生过一场暴戾的事件。而这场事件的线索,很有可能就是棺材铺的宋掌柜提及的于老四酒后失言说出自己要发财的事情。 “一个月前,于老四告别宋掌柜回到于家村,他说自己要发大财了,最终全村都下落不明。”张峒道说出了自己的判断,“那个发大财的契机,很有可能就是这次村中械斗出现的原因。” 陆载点点头:“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去私庙看一看,找找线索。” 李平阳听到这句话却不由得担心起来,见他们都要出发,指着墙根下面的尸体:“既然这具尸体是被人故意埋在这里的,我们就不能把他丢在这里。万一有人来带走尸体要怎么办?大人,民女觉得不如留两位军爷在此看守?” 这番担忧不无道理,张峒道对她点点头:“许夫人说得有些道理——这样,我和许夫人去村北面的私庙看看,诸位兄弟在此等候。” 此话一出,连蒋大也察觉出一丝不妥,不过蒋二及时给了他一肘子,反而抱拳答应道:“是,我等在此等候,请大人与许夫人速归。” 李平阳手指都开始热身了,一句“你们先去私庙探查,我留在这里看着尸体”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忽然就被这话吓得抬起头“嗯?”了一声。 ——这莫名其妙的安排,孤男寡女,不知道的以为你别有用心呢。 张峒道顶着李平阳的眼神,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半晌后大约是意识到什么,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拽着她的袖子走了几步之后有点不自在地看着地面哼唧:“我没别的意思,那个死尸你看着不舒服,所以我们先去私庙那边。万一真的有人,只是把蒋大蒋二放在那里,我怕他们出事。” 李平阳听着觉得有些好笑:“你身为金吾卫长官,担心下属吗?” “下属怎么了?都是爹娘养的孩子,谁不是挣扎拼命地过日子呢?” 不知怎的,李平阳听完之后只觉得心里颇有些感慨,嘴里倒没有忘记笑嘻嘻地调侃:“那大人也可以把陆先生一起带来啊,陆先生总不至于也有些不为人知的好功夫在身上?” “陆先生乃是文弱书生,需要有人保护,所以最好和夫人分开。” 这下李平阳笑不出来了,愣了好几秒追上去几步:“你!大人这是变着法儿说我是累赘!” 听到这番控诉,方才还绷着一张脸的张峒道终于忍不住噗嗤了一声,嘴角笑出一颗小虎牙:“没有的事情,在下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两人就这么说着话一路走到村北面的私庙,于家村北面过了河的地界整体上的结构是一个相对规整的正方形,北面背倚着一座不知名的荒山,东西均是茂密的深林,唯一可以进入村落的就是南面的石桥。这里一共有三十多户人家的房子,房屋相对规整的排布在村中间的大路两侧,而路走到尽头就是于家村的私庙。 私庙从外面看起来比起村里其他房子要雄伟开阔不少,毕竟是供奉村里长辈牌位,商议大事的地方,房屋看起来在村中一堆土屋子里面瞧着鹤立鸡群。张峒道站在外面,用脚指了指已经飞溅到屋外的几点血迹:“我昨天便存着一点疑惑,怎么想都觉得十分古怪。” “依照大唐的律令,这于家村几乎全部从事那种怪力乱神的行当,根本不能修建私庙。而且这于家村看着并不富裕,修建私庙的村子,要不是村里出了大富大贵的人家,要不就是村里各家各户联系格外紧密。这于家村跑得天南海北、做的都是占卜算卦、寻墓搬尸,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能建立起私庙的村子。” 张峒道这么说完,李平阳也觉察出些问题:“依照大人所言,这村子还真是处处透着邪门啊……” 走进祠堂,李平阳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接近二十尺高的房梁,,灰白色的墙壁上炸开一摊又一摊的褐色痕迹,这种大面积的创伤,这种混乱不堪的痕迹昭示着这里发生过如此惨烈的一场混战:“溅得好高啊……” “不用怕。”张峒道蹲下来开始找东西,还不忘安慰李平阳一句,“许夫人,你能帮我记录下这里的情况吗?就像之前你记录我们盘问宋掌柜一样。” 李平阳点点头,在祠堂门槛外坐下取出包袱里的蒜头笔,用随身常备的墨汁稍微润湿笔尖后伏在门栏外问道:“我要怎么记录呢?” 张峒道自己走进祠堂翻找起来:“先记录一下位置,事情应该发生在一个月前,案件类型就暂时先记录为于家村多人械斗。具体情况我等下告诉你。” 李平阳坐在门口,一边写一边念出来给里面的张峒道听:“地点,乌江县百忧镇于家村北面村中私庙内,时间,目测为乾元二年六月十五日前后,案件,于家村多人械斗……还需要记录别的吗?” “嗯,先记录一下现场预估有三……这是什么?” 忽然,祠堂内张峒道的声音似乎被什么发现打断了,李平阳放下手中笔,有点好奇地起身走入门内:“大人,您怎么忽然不说话……” 张峒道走到了供奉牌位的神龛背面,而在那里贴近地面的地方,褐色的陈旧血迹赫然在石壁上留下三个字——美人骨。 第二十一章 美人骨(下) “美人骨?这是什么东西?”张峒道嘀咕着,手指在墙上附近摸了摸,“这个写在这里应该是特地为了留下什么讯息的,但是谁会留下这个讯息呢?” 李平阳在看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愣了愣,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心里不由得确定起一个早就有所预感的想法:张峒道他们正在调查的杀人案或许真的和她需要调查的“美人骨”之间存在着联系,既然两件事情或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那么不如…… 李平阳笃定了主意,捂着嘴故作惊讶地吸了一口气:“美人骨?” “许夫人,你知道这个美人骨吗?” 听到张峒道这么问,李平阳点点头,带着些许怯意说道:“我确实听到过……实不相瞒,这次我非要夫君带我来此也是为了找这个‘美人骨’,可惜其实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来此也不过是碰碰运气罢了。” 见她居然听说过,张峒道不由得心中一喜:“不要紧,你先将你知道的告诉我。这‘美人骨’到底是什么东西?莫非在民间很有名气吗?” “倒也谈不上有名……”李平阳这撒谎从不打草稿的主儿,一个流畅的故事随即编了出来,“我父亲不知所踪,母亲又早早亡逝,只留下我与胞弟相依为命。我的亲事便是由族亲商定,嫁给了鲁东一个药商人家的独子。我那夫君最初倒也是好的,除了不大与我说话,总是流连花柳地,倒也在努力跑商担负家庭,也偶尔会资助幼弟读书考学。” “只不过,大约一年后,因我身子是不争气的,总是没有子嗣,加上我性子本就无趣,夫君便越发不满起来,那时候他恰好生意做大了一些,虽然我家宗族还有些人脉,不过我与弟弟无父无母,他们也不会真的帮扶我。久而久之,夫君便开始想着纳妾。” 张峒道一时听愣了神:“怎么会有这种人?” 李平阳低下头叹了一口气,不由得苦笑起来:“从前我常常听人说,无情最是商人,我还在想到底是未必的,后来才觉得仿佛也有些道理。夫君一开始想着纳妾,但是因为是商贾,加上我才进门一年时间,按照律例他不能正式纳妾……所以我夫君才会想到应当与我和离。” 说着说着,大约是有些入戏,李平阳不由得擦了擦眼角。 张峒道在一旁,难得没有催促她快些讲,反而是默默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不过从今以后,你便又是自由身了。” 李平阳对张峒道笑了笑,随即低下头:“我当时心慌意乱,生怕被他抛弃。一旦夫君当真写了修书,我母家无人可依靠,总是遭了欺负,告到官府去,他们也不会多理会的。所以我就想着,倘若我能更加年轻一些、漂亮一些,是不是就能留住夫君了。于是如此,我便四处暗地里去询问有没有能让人容光焕发、青春常驻的药。” “后来,我就从另一个游商那里知道,在江南一代的乌江县,有一种名为‘美人骨’的秘药,可以熬煮成汤,喝了这碗美人汤之后,便能永葆青春、容貌熠熠。所以这次夫君说要来乌江县做买卖,我便苦苦哀求他带我来到此地。” “却没想到,他竟然在此地将我抛弃……”说着,李平阳不由得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如此看来,他大约早已厌烦我,我纵使万般努力,不过徒劳而已。” “也不能这样说……你说你来此的本意就是想找到‘美人骨’,那你来这里找到了吗?” 李平阳摇摇头:“来这里之后我也曾询问过不少药谱,没有人知道美人骨。市井上倒是有些传闻,只不过半真半假,许多人都说这种东西好像是从兴平县那一带偷偷运过来的,据说是当时太上皇逃往川蜀时候遗失的宫中秘宝。” “宫中秘宝?”张峒道低下头思忖片刻思考起来,“如果是安史之乱的时候,似乎确实是一路走一路丢,乱七八糟的简直不像话。可是两年前宫里已经开始重新清点丢失的物件,倘若这‘美人骨’当真有这样离奇的功效,怎么可能宫里不派人前来寻找呢?” “这,民女就不知道了。”李平阳疑惑地摇摇头,“但是民女想过,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那‘美人骨’和杨妃之死之间有着莫大的联系,故此,才没有能大张旗鼓地寻找呢?” “杨妃之死,马嵬驿兵变,倒确实似乎是有些联系……这么说来,许夫人是觉得这个所谓的‘美人骨’是当年杨妃遗失的珍宝?” “民女也不清楚,只是猜着可能是这样……”李平阳说着,偷偷看了一眼张峒道,“之前一直找不到什么踪迹的时候还想着说不定只是民间的流言蜚语,或者什么骗人的玩意。但是看这个血字和私庙里死的这么多人,反而觉得,好像真的有这么个东西似的。” “杨妃,美人骨……”张峒道沉吟片刻,站起身,转头看了一眼李平阳,“许夫人,在下有一个请求,不知夫人可愿答应。” 李平阳没想到说完之后是这个反应不由得眨眨眼:“大人这是何意?” 张峒道深吸一口气,认真地望向对方,他五官刚毅俊美,这样专注地凝视他人的时候,饶是李平阳这种江湖浪子也不由得一阵脸红:“在下受命来到乌江县调查,然而一直找不到线索,像是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今日得到许夫人提醒,才觉总算有些拨云见日之感,仔细想来,前面能寻找到被藏起的尸体也是因为夫人相助。在下认为,这应当是冥冥中上天指引,让夫人来帮助在下。所以,在下冒昧想问问许夫人……” “怎,怎么?”李平阳忽然有点结巴,这场景在暧昧中又带着几丝率真的浪漫,仿佛下一秒就要发出什么不得了的发言一般。 张峒道眼神热烈真诚:“许夫人可愿帮助本官共破此案!若此案可破,本官自当以千金良田相赠,届时夫人何求没有安身立命的资本?又何必再受制于人?夫人觉得此计如何?” ——闹了半天你就要说这啊! 第二十二章 试用转正 李平阳扬起脸故作惊讶地欲拒还迎了一句:“这,民女、民女怎么能介入这样的机密事情里面呢?民女这样寂寂无名的妇人,怎么能有这样的好运气,能够参与调查呢?” “怎么不可以!我们来这里已经有六七日了,本来都不知道从何下手,就是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你,仅仅两日,案情调查就突飞猛进。”张峒道语气越说越激动,他伸手就要抓住李平阳,最后一秒又自己努力压制下来那股子兴奋,变成握拳的姿势。 “这,这不过是运气……”李平阳嘟囔了一声抬起头,略带些惊喜地问道,“大人真的觉得我发现的东西对案情有帮助吗?” “当然!是莫大的帮助啊!” 李平阳听着便笑了起来,眼里也仿佛更亮了一些:“那民女的记录大人也觉得,还可以么?” “哎呀,你记录比蒋大好多了!我们正好也缺少一个人记录,你来做书手,也省得我们再去请县衙的人来帮忙,而且你不是一直想要体验体验这种刺激的生活吗?”张峒道越说越觉得这安排是极其好的,“如果你真的成了书手,我也不用再与你遮遮掩掩,咱们自然可以集思广益一起破案,岂不妙哉?” 李平阳面上装得极其兴奋,内心却也忍不住哀嚎:这安排虽然极其顺遂她的心意,未免也太过于顺利了。这么危险的案子派了这么个心眼缺了不少的家伙来,当真经历了一场浩劫,长安没什么人可以用了? 不过想虽然这么想,但是对方都已经把话递过来,李平阳自然欣然接受:“我,民女真的可以吗?民女也能像大人那样成就大事吗?” 见她神态且惧且喜,张峒道脑子一热,匆忙点点头:“行,当然行,为什么不行?我说可以就是可以的!”说着说着,张峒道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不由得一愣,声音也小了下去,“只是探案之事辛苦,今后怕是还要面对今日那种死尸,夫人……” “我不怕的!”李平阳失声反驳,匆忙间拽住了张峒道的袖子,大约是自觉僭越,又小心翼翼地放开手缩回去,轻声重复了一次,“我不怕的,什么能比被弃之后院,只能面对一方不变的天色更可怕的呢?” 这话说得张峒道一阵心酸,随即点点头:“好,那等咱们回了驿馆,本官拟一道文书,请夫人暂时担任书手一职,可否?” 李平阳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蒙大人不弃,民女自是没有半点理由要推脱的。” 此时的张峒道还沉浸在那种英雄救美的喜悦之中,满心以为自己做了一笔合算的买卖,既帮助了这孤苦无依的女子,又为自己充实了人才,还为今后查案寻得方便。 他及冠之年,自小生长在富贵人家,连那场兵变也未曾打扰他稳定的生活。他尝过读书习武的艰苦,却没尝过人世险恶的精明算计——倘若一个人的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柔弱但是却不会拖后腿,胆小却不会掉链子,心细如发却又能宽以待人,灵巧机敏却又朴实仁厚,那么这个人必然是假的。 世上从没有什么恰到好处的人,纵使是男子往往容易看不上的弱女子,如果其身上的一切看起来都是称心如意的,那么这人也是应当小心的。 不过此时的张峒道还未能明白这浅显的道理,他只是自觉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叫每个人都舒心畅快,心里对自己满意得不行。 事情定下来之后,两人相视一笑,便各自扭开视线,过没一会,张峒道指着美人骨,清了清嗓子,回到了正题:“既然定下来了,那我也开诚布公——我此来乌江县,并非为了碎尸案,而是为了一个月前在乌江县县城外关帝庙内发生的‘无头男尸案’而来。” 李平阳已经打听到这段事情,但是张峒道说起来她还是点点头作为回应:“无头男尸?” “是,一个月前,在关帝庙内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被倒吊在房梁上。县丞知晓此事兹事体大,便快马上报,最终不过七八日便报到皇庭内,我便是奉旨来彻查此案的。” 李平阳听着觉得有些迷糊:照道理来说,虽然死人的事情确实可怖,却也远远不需要八百里加急送消息到长安去,怎么连这里的县丞反应都这么快呢? “可是,这事情为什么需要一直上报朝廷?这死人的事情,眼下难不成查得这么严?” 张峒道摇摇头:“是死的人身份特殊,所以县丞一看便知道要立即上报。” “那,这无头男尸是?” “此人姓魏,魏无命。”见李平阳还是一副茫然的模样,张峒道缓缓解释,“此人乃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手下副将,当年马嵬驿兵变之时,他正是监刑之人。” 李平阳闻言也是一阵意外:“这么说来,此人和杨妃之死有着密切的关系?那杨妃的秘宝,如果是他偷窃的……” “哎!可不能乱说!”张峒道慌忙阻止李平阳说出更多,“不过,这位魏副将本身并非乌江县人,在此地也没有亲眷,却无端出现此处,确实有些可疑。当年马嵬驿时候,我并未跟随队伍,但是据亲历者所言,几乎是混乱不堪,尤其是处死杨妃那几日,杨氏的亲眷族人、杨妃身边的侍女仆从、杨妃私藏的琳琅珍宝,在杨妃死后那几天几乎都被洗劫一空,谁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谁趁乱偷走的,也没有人想要去回溯那段不齿的往事。” 李平阳听着,不由得想起父亲曾经和她说起过的那个“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绝世美人,心中免不了升起唏嘘感慨。 “这位魏副将,名声有些不好。从前他在从伍之时,便有不少人说他常会勒索手下兵士,克扣钱粮,之前本官也一直在想是不是有人寻仇。但是一旦从马嵬驿之时思考起来,在马嵬驿兵变的兵荒马乱里,魏无命确实有些可能……”张峒道说着,抬眼看了李平阳一眼,将后面的话就此咽了下去。 第二十三章 遇袭(上) 李平阳思来想去想了半天,觉得仿佛有些合理,又有很多地方需要再商榷一番:“那于家村呢?为什么乌江县下面一个村子会和美人骨扯上关系?” 张峒道和李平阳蹲在一起看着面前的血字,哼哼了半天之后摇摇头:“这个嘛,暂时还不知道,但是这里这个血字应该也不是做假的,本官觉得一定是还有我们没有调查到的地方。” “那那个什么烹尸案呢?真的跟这些有关系吗?”李平阳有点犯嘀咕,她心里猜测的方向和张峒道虽然一致,但是也疑心张峒道是不是因为突然得了线索而过于冒进,“会不会有点牵强附会了?” “要是那个烹尸案的死者是于老四,可不就说得通了嘛?” “可是那个人真的是于老四吗?” “很有可能就是于老四啊。” “那我们刚刚挖到的又是谁?到底哪个才是于老四嘛?”李平阳摇摇头,心里暗自嘀咕张峒道确实是沾着点年轻人的鲁莽,还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呢,他就是看了个苗头,都已经自己唱完一出大戏了,“大人,民女觉得这种猜想虽然有破局之相,咱们还是不能一下子钻进死胡同里面去。” 张峒道挠挠网帽,虽然有点郁闷,倒也是安静下来,好一会捣了捣李平阳:“那夫人觉得应当如何?” 李平阳知道张峒道这话也不是什么试探,实在是一瞬间信息太多反而他昏了头。这时候她倒不用顾忌着放肆不放肆,反正就是此刻说出什么,有些没主意的张峒道也只会觉得灵光一现:“眼下还是应当先把那具尸体带回百忧镇,验明是不是于老四……至于之后的事情,民女哪里知道那么多呢?” 张峒道恍然的笑了笑:“对了,我也是糊涂了,先把眼下解决了才是。”说着,他便站起身,递出手肘让李平阳能扶着,“夫人先把‘美人骨’这三个字和位置记录下来,我再来找找有没有其他线索,等会儿我们就回去找他们。” 话说到此处,接下来要做什么便又鲜明了起来。李平阳点点头,走到门口处拿起笔继续记录下来:“于家村私庙佛像后石壁近地面处,见血书‘美人骨’三字,血迹已经干涸,颜色与一旁其他血迹相似,目测为械斗发生时留下。大人,还要记录什么吗?” “这里有一把铁锄,”张峒道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从木质把手来看应该是常用的农具。由熟铁制成,锄板呈半月形,中部有凸起的横脊,锄头处有大面的棕色血迹,已经干涸,从喷溅状况来看,应该是被人举起来,然后以尖头处锤击。” 李平阳记录着,忽然愣了愣:“那不是恰好能对应那具死尸脖颈后的伤口吗?” “不错,咱们想到一块去了。”张峒道从里面跨步走出,手向外一丢,一把完整的铁锄和三四个扇形铁片一起砸在地上,“看起来这帮人杀了同乡之后,连凶器也没有带走。这倒是方便了我们辨认那具尸体是不是死于这次械斗。” 四五个沉重地模样不一的东西堆积砸在地上,李平阳好奇地看过去:“这两个弯钩状的应该是铁镰,这块蒲扇似的铁板是什么呀?” “我在洛阳游学的时候看过,这也是铁锄,这种用来松土比较好,倒是北方用得多。”张峒道提起那块窄腰、宽刃、呈抹角梯形的厚实铁片,“夫人看着这个形状是不是有点眼熟?” 李平阳茫茫然地摇摇头:“这形状倒是有些奇怪,哪里眼熟了?” “那死尸脸上五官都已经被拍击变形,不可辨认。”张峒道翻过那铁片,将沾满褐色脓液,已经干透的一面展示给李平阳,“现在可眼熟了?” 看到那一滩狼藉,李平阳不由得发自内心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大约是由于她的剑法师从裴旻的剑舞,多少带了点文人雅致,主打一个杀人不过风拂柳,一点寒芒照明月。不仅要杀,还要杀得漂亮,杀得优雅,最好杀完之后身上滴血不沾,气息纹丝不乱。 走南闯北这几年,李平阳逐渐从民间的各种野路子里面反思自己曾经的不足,意识到自己老爹当年那《侠客行》写得虽然漂亮,但是真到了以命相搏的时候,谁还想端着架子,谁就是先死的一个。 由此,李平阳开始反省自己,也经常感慨于一些村中壮汉的缠斗、恶斗是如何凶残,就比如用这铁锹不停地拍击面部,只怕是青红白能溅一身,不过从结果来看,这种粗蛮无章法的猛烈攻击却能在一瞬间占据上风:“……这么近的距离砸下来,用铁锹砸人的那汉子,估计从上到下都要浸透血污了。” 张峒道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李平阳,似乎有些疑惑她为何忽然这样说。 “且不说这一身血污走到哪里都要被人报官抓起来,就是要藏入深林,为了隐匿踪迹不吸引豺狼虎豹,他们也不能这样跑了。所以这伙人就是要四散而逃,也一定得先洗干净自己身上的血污。” 张峒道恍然大悟:“夫人是说靠近的水边可能还有他们洗去血迹的线索?” 李平阳见他反应过来,抿着嘴笑咪咪地点点头:“大人,民女说的是不是有些道理?” “然也,然也!”张峒道以拳击掌,目光里从一开始的怜惜带了些欣赏,“夫人提醒得有道理,这些乡野之人如此近距离械斗后纵使洗干净血迹,总不会洗干净,我们应当去水边找找线索——我来收拾这些农具,先去和陈大哥他们汇合,然后便去找找水边可有线索!” 就在张峒道俯身捡起那些作为凶器的农具之时,李平阳忽然听得远处一声箭矢破空而来之声,不由得本能踢脚飞踢,以蛮力将那箭矢硬生生踢歪过去,沿着张峒道额边过,没入身后门槛。 李平阳本是四平八稳的鹤立架势,一看张峒道要抬头看向自己,顺势向后在地,瑟瑟发抖地指向张峒道身后飞羽:“啊呀!大人,那是什么!” 第二十四章 遇袭(中) 张峒道转头看去,神色一凛,顾不得什么礼节避讳,伸手捞住李平阳的肩膀侧过身将她护在身后,一个翻滚两人便躲入私庙之内,藏匿于摇摇欲坠的乌木门后面。 张峒道在昏暗处回头看了一眼李平阳,见她尚且安好,才高声喊道:“宵小之辈,只敢躲在暗处放冷箭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出来,我自与你堂堂正正兵刃相接!” 这边张峒道满脑子都是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刺客,李平阳却已经想了一肚子歪脑筋。 昨夜为了击杀刺客,她身上的匕首已经丢了一把,眼下只剩下脚边的还藏了一把。只不过这匕首可不像昨天那把可以随意丢出去——这把匕首万一弄丢了,严重程度大约只堪堪比弄丢了龙泉剑好那么一点点。 她身上另一把匕首叫“伯禽”,乃是胞弟李伯禽在鲁东特地为她找铁匠打制的礼物,据说仿制了当年荆轲刺秦用的鱼肠剑,也算是姊弟情深的信物了。丢了龙泉剑爹回去少不了一顿痛骂,丢了伯禽刀,李伯禽那个臭小子少不了阴阳怪气她个一年半载的,这两样物件怎么想都丢不得的。 不能随便丢出去,那也就没办法扮作飞刀杀人,余下也不过是正面对决。 ——可这就更不可能了。 这时候要是真的拿出力气和对方硬碰硬,自己会武功之事肯定是要暴露的,平时倒也罢了,不过眼下刚刚从面前金吾卫做中郎将将军这边讨来了便宜。一想到那些扮柔弱无辜骗来的好处都要尽数收回,李平阳就跟亏了本的商人似的,心疼得不行。 更何况真的暴露武功,别说什么开诚布公,弄不好两人还能兵刃相接。这人性格又轴,到时候别再怀疑到她头上。 逃走说是容易,不过好不容易得了父亲应允,掺和这么一出光怪陆离的热闹,她可还没玩够呢,此时若被赶出乌江,那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这前思后想、左顾右盼,李平阳一时之间居然半点两全其美的方法也想不出来,只能装着害怕似的叹了一口气,躲在张峒道背后瑟瑟发抖,预谋着先看看情况的变化。 张峒道这边喊了一声之后,外面倒是一片寂静无声。 他等了好一会,从门缝里偷偷扒着看了好一会,不由得抱怨了一句:“这个时候不应该出来亮个相正面来一场对决吗?” 李平阳躲在身后给他送了个白眼,目光顺着门缝那一线天的视野左右摇摆了一会,很快便将目光锁定在西侧的的丛林之中。 这厢李平阳还在思考对策呢,忽然被人掰着肩膀一把压在身前藏在到暗处,鼻尖抵住了对方的带着急促起伏的绸衣,甚至能摸到柔软布料下的软甲。张峒道低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要凑到门缝那里看,小心冷箭难防。” 李平阳隔着软甲戳了戳对方的胸口,感觉手指仿佛戳在绵软带着微弹的牛乳糕上面,又觉得好像是新鲜的鹿腿肉,回味悠长地又戳了两下之后被一把抓住手指。暗中,张峒道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才嘟囔一句:“夫人,情况紧急……” ——嗯,确实挺难防的。 李平阳不急有李平阳的道理,张峒道着急自有张峒道的理由。 张峒道低下头,瞧着那一条靛蓝的发带绑着头发,绾出一个轻便随性的发髻,不由得担忧地皱起眉——那刺客开弓的力气如此霸道,箭矢没入门槛之中,要不是开弓歪了一点点位置,他大约已经命丧黄泉了。此人与他的功夫就在伯仲之间,或许还略高一筹,他以命相搏都不一定能胜过对方,更何况眼下还要保护着面前这位“许夫人”。 “夫人。”张峒道凑近李平阳低声耳语,“等会儿我出去找那人,你且躲在这里不要妄动,无论如何都不要出去。知道了吗?” 李平阳一愣,比起感动最先涌上的是切实的担忧,张峒道虽然说基本功不错,看得出也有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过这世间高手何其多也。李平阳目测判断也知道张峒道去打外面那人那是必死无疑:“大人,您打……那您怎么办呢?” “你先顾好自己,无需管我。” “大人,虽然民女对武学一无所知,但是民女也能感到外面那人应当是很难对付的,大人还是不可鲁莽行事才是!” 张峒道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着急地打断了李平阳的絮叨:“我自然知道!眼下我与那人缠斗,村子不大,动静一定能把陈大哥吸引来此。你在他们来前一定要藏好踪迹,听到没有?” 李平阳听他这么说,心里这才有些震动:本以为这人是不知天高地厚,却没想到张峒道居然是在心里筹谋了这样的打算。 心里忍不住唏嘘片刻后,李平阳开始暗戳戳地建议:“大人,其实我有一计,或可让我们都能脱险于虎口。” “什么?” “让我去和那人谈。”见张峒道怒目圆瞪,李平阳连忙把他嘴捂住,“——先听我说完!大人,这人来肯定是冲着您来的,您要是贸然出去,岂不是正中下怀?我一个柔弱女子,他又能怎么对付我呢?届时您飞速去搬救兵,再来救我不就好了。” 李平阳算盘珠子打得响亮。只要张峒道一走,对付面前这个小毛贼还不是手拿把掐的,运气好还能问出些消息:“等会儿我出去之后先喊那人出来,然后大人您趁乱逃走。岂不是美哉?” 可惜,李平阳的想法虽然美好,现实却没有给她半点发挥的余地,张峒道瞪着眼看她:“你,你当真以为他们在乎杀不杀一个普通妇人?” 说罢,张峒道反而更坚定了一些,站起来直接从门后走出来,拇指推开刀鞘,抽出腰间佩刀:“我知道你是对着本大人来的,眼下本大人就在此等着你,只敢在暗处放冷箭算什么好汉!出来和我决一死战。” 只听周遭一片寂静,片刻后,一个如鬼魅般的黑影从树林中缓缓走出,手持一把利剑,在张峒道对面沉默地站定。 第二十五章 遇袭(下) 李平阳看着那人当真走出来都觉得离谱:难道在眼下这个时代,搞暗杀都要有点所谓“君子光明磊落”的格调才行吗?那搞什么暗杀?这些人到底有没有尊重过暗杀的所谓“暗”字? 不过眼下确实是个叫人抓耳挠腮的情况,虽然在遇到张峒道之后,大多数时候情况都在不可控的路上一路狂飙,但是这次的紧急程度显然还是最高的——张峒道这点功夫也就在他们那衣食无忧的长安公子内部够看的。在外面到底能撑几招李平阳还真没数。 她咬咬牙,手摸了摸脚边的匕首,万一情势不得已了该上还是要上,总不能真的让张峒道为了救她命丧于此,那真是太不是东西了。 张峒道看着面前那一抹诡异的黑影,在惨白炽热的阳光下,仿佛是正午时分的一抹鬼影,模样格外可怖。他颠了颠手里四尺长的横刀,雪白的刀刃在日光下反射着冷冷的金属光:“将死之人,报上姓名。” 那黑影未曾说话,两人就这么对峙了好一会,张峒道又开口朗声道:“你既然前来送死,必然知我名讳!今日纵使你当真杀了我,明日你也别想活下去!” 李平阳躲在门后看着,听到这话却好奇地转头看看张峒道——这话说得虽然硬气,内里的含义倒是和“你知道我家里什么背景吗你就敢打我”如出一辙,弄得李平阳一时也有点好奇,这位左中郎将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这话总算是把那条黑影说得有了几分反应,那晃动的黑影发出些笑声:“金吾卫左中郎将,淑妃张氏族亲,张珙,张峒道。” 张峒道微微一愣,随即举起横刀摆出起手式:“既然知道,却还敢拦在我面前,看起来你们倒是不怕生出事端的。” 那刺客冷哼一声手中,手中长剑抡出一个剑花,只见一道黑影闪过,倏忽间那人已经出现在张峒道眼前,手中剑刃一道寒芒闪过。张峒道提刀堪堪挡住,双脚后撤两步卸去力道,鞋跟抵在门槛的瞬间,手臂借力向前一步压过去。 刺客大约是疑心他有意对抗力气,手腕力道更强,却不想张峒道忽然收刀,从他身边一个鹞子翻身,借着刺客的背脊瞬间翻到背后,落地未稳,一刀便又从低处向上斜刺。 这一刀角度极尽刁钻,在门缝后面看热闹的李平阳都忍不住在心里叫了声好,毕竟从下方斜刺实在难以招架,加上张峒道借势绕到背后,怎么看这一招都颇有些威胁。纵使堪堪接住或者跳起躲避,张峒道下一招也大可以借着前一式的剑走偏锋而随机应变。 然而那刺客的应对身体却忽然好似一条蛇一般向后软倒在地,直接躲开了那诡谲的一剑,倒地的瞬间腿上动作迅速变化,一招兔子蹬鹰踹在张峒道的小腿上,不知为何这仿佛并不起眼的一脚居然踢得张峒道险些失声叫出来,往后踉跄两步以刀撑住地面。 “奇怪了?”李平阳正纳罕呢,却见张峒道小腿上暗红色的布料逐渐氤氲印出一摊颜色更深的水渍。再看向那刺客的鞋底,果然在刺客短靴的边缘处隐约可见几处尖刃的反光 李平阳恍然大悟,随即咬牙切齿地嘀咕了一句:“下作手段,果然还是搞暗杀的。” 张峒道的小腿被刺出一道伤口,向后踉跄了一步,随即挺直脊骨,咬紧牙关提起刀再次向那人砍去。这一招比起先前略显虚浮,大约是由于脚上受了伤,难免着力不稳,手臂虽然使出了十成的力道,刀尖的指向却带着几分漂移不定的内弱。 这一刀造不成什么威胁,果不其然被刺客轻松化解,那黑衣人提膝一脚踹在张峒道手腕上,这一招倒是让门缝里偷看的李平阳看清楚他脚上的机关。这人应当擅长腿脚功夫,便特地在靴子的尖头处装上了暗器,那并不是单纯的尖刺或者小刀,而是一种带着“棱”的独特铁刺,在普通的尖刺上另开一条血槽,刺入伤口的一瞬间就会造成一个巨大开放状的疮口。 李平阳气得跺了跺脚,小声嘀咕起来:“个二愣子,你可快点跑,这厮比你强还比你坏,这能打个锤子出来!” 张峒道堪堪躲避开此招,手腕还是被割了一道口子,几乎瞬间血便浸透了手腕。他握着刀柄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跳开一点距离,非但没有退意,反而改为双手持刀。 李平阳一个头两个大,眼看着那刺客举起手中长剑:“等!等一下!” 一声格外突兀的脆生生带着颤抖的尖叫打破了一触即发的局面,张峒道手脚疼得发软,又猝不及防被喊了一句,差点没一步软在地上。他脑子里糊糊涂涂地过了过,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私庙门口,李平阳就这么半点防备都没有的出现在门口。 张峒道血气上涌,差点一口血跟着喷出来:“你!” 李平阳大约是怕得发抖,从里面战战兢兢扶着门框走出来,慌乱里从地上吃劲地抬起一块早已破旧不堪的铁锄的锄板,略有点滑稽地抱着那块沾满脏污的锄板:“你,你你你,你要是再伤害张大人!我我我我,我就要动手了!” 她这模样可怜中带着几分滑稽,一时间不要说是那刺客,就是张峒道都忽然生出一些无力的感觉:“……许平阳,我让你躲着,你在干什么?” “你闭嘴!”李平阳总算有点耐不住了,看着那人站都站不稳还在逞英雄,不由本性暴露,一句话堵了过去,随即感觉不对,立刻找补了几句,“大人你不许说话!我现在很生气!还有,你,你这个刺客!您,不对,你要是要伤害大人,就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说完,她还低下头回味了一下自己刚刚的发言,似乎对方才自己说的话格外满意。 张峒道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伤的,感觉一口血都噙在嗓子里:“许平阳,你到底懂不懂这是什么场合!你就往外冲!” 倒是那刺客,居然放声大笑起来,转头对着李平阳:“哈哈哈,倒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不是从你的尸体上踏过去吗?我就成全你!” 第二十六章 借刀杀人 张峒道看到他再次举起剑,伸手就要阻拦,却不想小腿一阵刺痛,一步跪在了地上,手指尖和那夜行衣在空中擦过:“许平阳,快跑!” 许平阳抱着那块锄板,慌乱中往后退了两步,居然又躲回了最开始的私庙门后面的黑暗处。那刺客紧随其后,身影也隐没在张峒道视野看不见的盲区。 张峒道顾不得腿伤,飞快用刀撑起身体,刚想跑起来又是腿上一软跪在地上——那靴子上的棱刺结结实实刺穿了他小腿,因为利器特殊的形状,他腿上的伤口血越流越多,左腿已经几乎无法动弹了 他看着那黑影就这么消失在暗处,嘴一撇居然露出个不知所措似乎几乎要憋不住哭的表情,拖着一条腿沿着地面蹭了半步,吼了起来:“你出来!你这个混蛋你出来!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东西!有本事与我再战啊!” 话分两头,那刺客在黑暗中对上一对带着些许狡猾的弯月似的笑眼,多年刀尖舔血的直觉让他瞬间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本已经呈现攻击姿态的长剑忽而转为防守拦在身前:“你到底是谁?” 李平阳竖起手指抵在唇上,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一般这句话是别人问你?” “你和张峒道不是一伙的?” “你这人真奇怪,我一个赤手空拳的柔弱女子,怎么要这样咄咄逼人呢?”李平阳丢下手里的锄板,手指关节跟着轻轻动了动,“你不会觉得,我还能杀了你?” “你到底是谁!”那刺客只觉得手上一阵发抖,见那女子还是阴恻恻地笑着,半点不见刚才的可怜,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她瞬间引入了一个暗处的蛛网,眼下铺天盖地已经无处可以逃离,“你为什么要来查美人骨!你又知道什么!” 忽然,李平阳表情一变,神态变得可怜又无辜,她伸手猝不及防地拽住刺客的衣服,将他几乎拉到自己身上,厉声惨叫起来:“张大人!” 刺客一惊,知道背后张峒道一定已经追上来了,不过饶是他想挣脱,那两只手上的力道居然仿佛铁钳一般难以挣脱,让他的背脊像是靶子一样暴露无遗:“你!” 刺客的话语卡在喉咙里,李平阳左手便从正面对着他脖子一击手刀,速度之快连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完的机会都没有便感觉脖子和嗓子仿佛被硬生生折断一般,连带眼前都发黑起来:“大人!快啊!我,我要撑不住了!” 张峒道撑着一条伤腿,从地上胡乱捡起一根铁镰,从背后用尽全力地撞上去,只听得那生锈的镰刀以一种近乎缓慢的速度逐渐破开血肉,伴随着骨肉分离的裂帛声和沉重的撞击自斜后方猛烈冲撞上来,刺客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仿佛钢筋铁骨一般把他钳制在原地的力道骤然撤去,在他最后的视线里,面前的女子放松似的甩了甩手,对他咧开嘴颇为不屑地笑了笑,那口型分明还在对他说话:“——是我成全你。” 那居高临下、傲慢里带了几分轻蔑的笑容被凝滞烙印在他的眼里,成为亡命之徒沉入黑暗之前所能看见的最后一眼。 张峒道带着那刺客一起扑在地上,在身体重重落地的那一刻,他感觉仿佛一瞬间全身都失却了力气,只能依仗着自身的重量将对方按在地上,胆战心惊又虚弱地忌惮着对方的反抗。 在寂静无声的好一会之后,张峒道脸色惨白地一点点坐起来,一只手不放心地压在那刺客颈侧,见他还是没有动静,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想站起来,又因为撑在一摊从手臂滴在地上的血迹上而滑开,力竭地倒在那已经没有声息的杀手身边。 李平阳“哎呀”地叫了一声,匆忙提着衣摆跳过倒在地上的刺客,扑到张峒道身边:“张大人?张大人您还好吗?” 张峒道喘着气,半天说不出话,只是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事情。 李平阳顺着他进来的方向看过去,却见从方才手上的地方到张峒道倒下的地方一路上都是滴滴答答的血迹,在门槛处甚至还能瞧见门框上的一个血手印。 这场面看得李平阳稍许有些心虚:要是她早点把那家伙引进来解决掉,张峒道还不用吃这老些苦呢。 这一路淅淅沥沥的,看着都疼。 她这边还在不太真诚地自我反思着,忽然感觉手背上被人挠了挠,转头就看张峒道大约已经恢复了一些,惨白的脸盯着她:“……受伤了吗?” 手指倒是有点抽筋,毕竟最后那刺客也不是找死的,挣扎的力道并不算轻。李平阳抿着嘴摇摇头,低下头绞着手指:“手,手好像有点酸,不过不要紧……大人才是,受了这么重的伤!” 张峒道见她还在巴拉巴拉地说话,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眉间的褶皱都淡了不少,伸出手示意李平阳把他扶着坐起来。 李平阳乖乖把他扶坐起来,大约因为没有支撑,张峒道身体晃了晃,最后才勉强定住。然而定住的第一件事情,既不是李平阳畅想的感激,也不是对胜利的欢呼:“我让你躲好,我叫你不要管我,你为什么不听!” 李平阳甚至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张峒道在质问什么,登时委屈得百口莫辩,差点本性都给憋出来:我刚刚才救了你的性命,就是你反应慢意识不到我的功劳,起码刚刚解决了一个刺客,人还躺这边呢你就跟我算旧账? “我,我……”李平阳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吞吞吐吐了几个字,正在思考是低头认错还是故技重施再哭一波,就觉得背后忽然一紧,鼻子撞在了肩膀的软甲上。 “我堂堂一个金吾卫中郎将,几时需要别人去担忧?倘若你当真因为我出了什么事情,今后你要我怎么办才好?一个柔弱女子居然为了保护我而死,你是要我下半辈子都不得安宁吗?”抱怨和委屈的声音从肩头传来,“你要是再敢这么胡来,就不要做什么书手了!也不要掺和这些事情了!你自己回鲁东去!” 李平阳琢磨了一会,眉头微微一挑,顺着怀抱拍了拍张峒道的后背,也不反驳,只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颇有些狡黠地笑了。 第二十七章 煮熟的鸭子飞了 两人就这么挨在一块,很久之后李平阳才听到肩上传来一声叹息,接着张峒道直起腰,有点为难纠结地望着她,随即像是忽然缓过神似的尴尬生硬地移开目光:“许夫人,失礼了。” 要是平时李平阳多少要和他再演一段,不过看着张峒道这唇色惨白瞳孔涣散的模样,她也没心思再玩那些有趣的小把戏,扶着张峒道靠在门框上:“大人在此稍等,我去喊陈军爷他们过来,这贼人既然前来刺杀,身上必然有什么线索。” 虚弱到站起身都有点费劲,张峒道也只能点点头:“小心点,快去快回。” 李平阳得了应允,才跑出去一步,忽然就愣住了。 私庙正门外,两个穿黑衣的人持剑拦在路中,恰好和抬起头的李平阳打了个照面,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里面确实还横着一具尸体,不由得小声嘀咕抱怨起来:“真是吓死人了。我还以为这玩意跟土龙似的,开个半还能各自活呐……” 张峒道靠着门看过去,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李平阳低头瞟了他一眼,皱起眉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手指已经开始热身,目光沿着左侧扫到右侧,脑海里不断思考着两个人会如何攻上来。嘴里带着几分无奈喃喃道:“这也不是装的时候了……” 变化突现,她一步才踏出去,却忽然觉得被人从后面扯住了衣角,还没转过头呢,就感觉身后一股力气把她直接扑在地上。饶是李平阳武功高强,这毫无章法的一扑还是让她的下颌撞在地上,成功地超越了她抽筋的手指,成为她今日伤得最重的地方:“啊!” 张峒道没有关心李平阳蹭破了皮的下巴和疼得眼泪都挤出来的红眼睛,一手持刀一手按住她,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两人:“许夫人,在下只要还有一口气,今日必然要保你平安。” 李平阳都有点无奈了,眼见着张峒道重伤还能屈膝半跪摆出个打虎的姿势,好不威风——要是她不是那被按着头压在的地上的虎那就更好了。 她捂着红通通的下巴狼狈又可怜地被张峒道护在身后,一句话憋在嗓子里泫然欲滴:要不你放开我呢,我保证今天没气的肯定是前面两个。 那两人却不废话,一起攻上来。 李平阳才握住手上匕首,忽觉情况不对,手骤然放松。 只见其中一人直面张峒道而来,却没有取其性命之意,只兵刃相接一合,便翻身后跃,落到远处。张峒道堪堪接下一击,身体一歪被李平阳扶住肩膀,惊愕地转头看去:“不对!他们不是来杀我们的!” 再看向两人时候,身后未曾攻上来的刺客肩上已经多了一具软趴趴的尸体。 李平阳扭头看去,却见刚刚还躺在地上的刺客尸体,已经被人劫持到几步之外:“大人,他们把刺客的尸体偷走了!” 张峒道转身看去,两道剑眉瞬间拧出一个疙瘩:“……欺人太甚。” 李平阳已经顾不上他了,满眼都是要被带走的刺客尸体,对方转身消失的那一刻,她几乎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又被张峒道本能地按回地上:“你还想追!不要命了!” 这泼天的委屈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李平阳余光瞧着树影由近及远晃动过去,心知已经追不上了,只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大人,可是,线索又没了……” “他们实力在我之上,今日……能……能保下性命已经实属不易。”张峒道的手紧紧拽住李平阳的衣角,“不可莽撞、来日方长。”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减弱地消失在齿间,张峒道头一歪,上半身便压在了李平阳怀里,连呼吸也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眼见着周遭已经恢复安静,连一点多余的风也没有,李平阳扭头看着私庙从里到外的地面,除了那些早已斑驳成黑色的血迹外,又新添了大片的暗红色,最大的一滩血就集中在张峒道身下,在他的小腿和手臂下方,各积聚成一洼血池,由于各自不断晕开,两摊血已经在地上连接成一汪。 李平阳看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扶着张峒道在门框上靠住:“在兵刃上开血槽的都是什么异端分子,正常的功夫没练到家才总想着这种腌臜办法——这下可好了,到手的线索就这么在眼前丢了,这事情可真是没完没了。” 她颇有点同情地转过头看着张峒道叹了一口气,蹲在地上托着下巴:“真是一道道迷雾拨不散,一重重山峦走不出啊。你说是,中郎将?” 张峒道醒来前,先闻到的是一股刺鼻的药香,接着能听到窗外的蝉鸣,以及床边那清脆又懒散的声音,仿佛是在用小锤敲着瓷碗边沿似的。 ——大约是许夫人在备膳?是已经回到百忧镇了吗? 他晕乎乎地想着,身子虽然沉重,却能感觉好像所在的地方还是干爽而舒适的,甚至还能感觉有微风一下一下顺着扑打扇子的动静拂过自己身上。 带着一丝轻松和懒散,张峒道努力了好一会才睁开眼,朝床边看去,就看到蒋大坐在床尾一只胳膊吊着,单手把玩着一只碧青镀绿釉的陶铃。坐在他旁边的蒋二正对着床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神态比起平时倒是略显疲倦,手上打扇子也是有一下没一下的。 张峒道看着旁边两人,内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老大,老二?” 蒋大先回过神来,见张峒道睁开眼睛,一瞬间瞪大眼睛,用仅剩的胳膊扯过身边的蒋二:“嗨嗨嗨!别睡了,大人醒了!”蒋二一瞬间从那种迷迷瞪瞪里面惊醒,扭头看见张峒道睁眼,刚想站起来行礼,忽然一步摔回旁边的榻上。 张峒道看着他们两人一个伤了胳膊一个伤了腿的狼狈模样:“你们俩怎么回事?” 蒋大为难地给弟弟递了个眼神,蒋二扶着榻沿坐直:“属下有一事不得不报——大人让我等看好那具尸体,可是不知从何处忽然冲出七八个刺客,不由分说与我等缠斗,陆先生、陈大哥,我兄弟二人均不能敌,最后被他们将尸体抢走……我等未曾完成大人嘱托,还请大人降罪。” 第二十八章 养伤 张峒道眼睛瞪大了一瞬,片刻后靠在竹枕上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刚刚找到了两具尸体,又知道了美人骨的线索,本以为情况终于有了峰回路转的迹象,即将拨云见日,却不想在一瞬间,两处尚未调查的尸体均被人掳掠,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了原点。 这是张峒道第一次正式的查案,也是张峒道第一次真正地受挫。 除了安史之乱,金吾卫从来没有受过挫,他们生长的环境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受挫,“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长安、雕梁画栋堪比天上二十四京的大明宫、天下至高至尊的大唐天子御前,守卫这些的金吾卫,怎么可能遇上挫折? 张峒道闭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望向身边:“陈大哥和陆先生可还安好?许夫人又去了何处?” 蒋二放下扇子,他满脸都是恹恹的青灰,回话倒是依旧简洁利索:“陈大哥为了保护陆先生伤得比较重,陆先生虽然只是轻伤,到底是文弱读书人,大约是受了惊吓,在隔壁已经一夜高热不退了。许夫人刚刚出去了,应该是去拿药?” 张峒道点点头,示意蒋二将一旁的水喂他喝两口。等到喝了几口水之后,他才轻轻咳嗽了几声,继续问道:“你们都伤到哪里了?” “陈大哥还昏迷不醒,他伤得最重,好在没有伤及要害,和大人一样都是血气亏空。药铺的冒姑娘来看过,眼下说只要等着醒过来就好。陆先生发了高热,应该是受伤加上惊厥所致。我和大哥一个伤了胳膊一个伤了腿。倒是许夫人,莫约是大人保护着,只受了些轻伤。” 闻言,张峒道在万般无奈之中倒是生出一丝庆幸:“人没事最重要……先去休息,不用帮我打风了。” 蒋大蒋二也没有坚持,在张峒道身边的竹榻上睡下。 驿馆一共有五间房,大门开在南面,正对着一间厅堂,东西两侧各分列两间,整体围绕着在一个小院子而设置。 一阵穿堂风从一侧的窗户飘到另一侧,在最初的失落之后,张峒道渐渐彻底冷静下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苦涩的药香里晃神了很久:“老二。” 蒋二虽然躺下了,并没有睡着,听到张峒道喊他,便笨拙地想要起身:“大人?” “不用起来,躺着——等咱们好起来一些后,再去一趟于家村。”张峒道盯着深褐色的木制天花板,在疲倦和疼痛里面,心里居然烧起一股邪火,“他们走得匆忙,一定还有东西没有遗留下来的。” 蒋二转头看着张峒道,好一会放松地叹了一口气:“是。” 迷蒙在药香中的午睡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屋外由远及近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张峒道皱皱眉,睁开眼转过头去看,却没想到看见的是一道颇有些陌生的身影。 冒蘅手里提着几包药,茫茫然地站在院子里面,眼瞅着驿馆里面病号倒是不少,却没个能起来跟她交代下情况的:“这,我这药放哪里啊……张大人?几位军爷?可有人在?” 冒蘅喊了好一会,才见东面厢房门缓缓打开,半梦半醒的蒋大吊着胳膊扶在门框上,面上满是惊讶和不解:“冒姑娘,怎么是你来送药的?” 张峒道还起不了身,被蒋二扶着坐起来,在蒋大后面哑着嗓子喊:“你问下冒姑娘,不是许夫人去拿药吗?” 蒋大废了一条胳膊,一边走一边拐,身残志坚地帮着冒蘅把药提过来:“冒姑娘,怎么是你送药来的?许夫人去哪里了?” 冒蘅把药递过去,闻言不由得愣住了:“平阳没跟你们说嘛?” 蒋大愣住了,下意识回头看向屋内的张峒道和蒋二,见两人均是一脸茫然:“没,没啊。许夫人到底做什么去了?” “平阳她见路上恰好有牛车可以去乡里,就让牛车等等她,说是要先去于家村拿点东西再回来。她让我把药送过来给各位大人,我,我还以为她跟几位大人说过了……” “什么?”蒋大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吊着胳膊朝厢房的方向跑了几步,扯着嗓门就喊了起来,“大人,许夫人她、她去于家村了?” 张峒道只觉得眼前一黑,下意识想要踩在地上,却不想恰好是受伤的左腿踩在地上,险些直接瘫坐下来,堪堪才扶住床榻。 冒蘅看着突如其来的鸡飞狗跳,吓得一句话不敢收,左右看看之后结结巴巴开口:“大人,大人们不要着急,那个牛车是刘老汉家的!很安全的!” 张峒道扶着榻边摇摇晃晃总算站住了,拖着一条腿蹭到门口:“不是牛车的问题!是……”他移目望向冒蘅,惨白的脸上闪过一丝闪躲,“是,是她怎么能乱跑呢?” 冒蘅还是不明所以,瞧着张峒道一脸的冷汗还要往外走,匆忙拦住:“不要紧的大人,民女为平阳已经检查过了,她没有受伤,精神倒也还挺好的。而且去于家村也不远,过不多久应该就能回来了。” 蒋二扶着墙一高一低地走过来,扯了扯张峒道的袖子,对他摇摇头:“大人……” 张峒道垂眼抿着嘴沉默了一会,总算把那焦躁的邪火压下去:“不好意思,在下方才多少有些失态,还请冒姑娘不要怪罪。” 冒蘅倒是好脾气的:“没什么,我见得多了。受了伤的人总是刹不住气,可能也是病痛天然带的……不过大人也不用着急,要是傍晚平阳还没回来,我就去老刘家问问可好?” 张峒道闻言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微微躬身点头示意:“有劳姑娘了——蒋大,去取些碎银来谢过姑娘。” 冒蘅做的就是药铺生意,倒也没有推辞这点赏钱,简单客气几句之后便收下一小袋碎银走了。等她消失在门口时候,蒋二随即扶着张峒道在榻边坐下:“大人,大病未愈,不可过于焦急。” 张峒道嘴唇抖了抖,低下头懊恼地哑声道:“都怪我,非要提什么书手……这样的寻常女子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厉害,万一她遭遇什么不测,都是我一时冲动……” 第二十九章 捡鸭毛的小姑娘 在竹榻上坐了没一会,张峒道就拖着一条腿吵着要去于家村,被蒋大蒋二好不容易拦住之后张峒道便沮丧地坐在原地,像风化的石碑似的,盯着驿馆门口,一句话也不说。 蒋大蒋二自然知道他的懊恼,但是眼下都不用别人来打,他们一伙人伤得重的还未曾醒来,就是最轻的蒋大都至少有一段时间不能挥剑,眼下都不用遇到刺客,光是鞍马颠簸就足够把张峒道弄得够呛。蒋大回头看着快枯坐入定的张峒道,带着几分犹豫望向弟弟,蒋二撑着一条腿瞪了蒋大一眼,一副“你要敢自己去我就揍死你”的凶神恶煞。 大约太阳偏西的时候,陆载的热度退下去一些,陈坷远也总算醒了过来。最后还是陆载顶着一块湿透的麻布拖着病体去煎药。余下几个状貌凄惨的伤病号各自拖着病体在集中张峒道的卧房中:“傍晚将至,许夫人还未曾归来……我们得去看看才是。” 陆载扶着额头靠在一旁,玉琢冰雕般的脸上透出病恹恹的绯红:“大人,此举有失妥当。还是应当先去县衙,眼下我等均无力与刺客抗衡,唯有告知县丞,派胥吏官兵前往才是。” 蒋大连忙反驳:“这消息只能我们送,又不能委托外面。就是咱们中伤得最轻的我,现在也没办法骑马,坐牛车去县里要个时辰,再搬救兵还要时间。等到明天,黄花菜都凉了。” “那些人来路危险,怕是县里也难应付。”张峒道摇摇头,“他们知我名讳,还敢如此猖狂,绝非等闲之辈。” 屋内陷入一阵焦躁的沉默,还是蒋大沉不住气,左右看了看:“那怎么办?总不能不管她了?许夫人人真的挺好的……我不管,等会我去外面拦车往村里去,我良心上过不去!” 蒋二咬着牙把他按下来:“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说什么了,我就说点真心实意的话也不行?反正就我一个人腿还好着,我要去哪里不是我的自由?”蒋大脾气也是上来了,挣脱开弟弟的手又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回来!”张峒道只觉得头都疼得慌,仿佛被人用刀捅入颅骨一同不知死活的搅和。他伸手哑着嗓子骂了一句,“你去顶个屁用!到时候谁保护谁还说不清。” 蒋大被喊停下来,一开口记得眼底血红肉眼可见地爬向瞳孔:“那怎么办,大人?我们真的就不管了吗?” 张峒道手跟着话一阵急促的颤抖,他惶惶然地低下头,压抑的话在嘴边一边打转一边碎碎叨叨地打着转:“你让我想想,你们都让我想想,一定有办法的。” 大约几秒之后,他舒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几个下属:“蒋大,你拿着我的令牌去镇上杜家借他家那辆马车,去县里借人。陈大哥,你身体可还能撑得住?你跟我去包一辆牛车去于家村。蒋二和陆先生留在这里。” “大人!” 张峒道一挥手:“好了,我意已决。快些各自准备应该做的事情——大哥,你扶我一下。”陈坷远本想要说什么,望着张峒道拧着眉头的神态,最终只是默默叹了一口气,自己缓缓地挪过去,吃劲地把他扶起来。 就在三个病号走到门口的时候,隔着门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轻快的《将进酒》歌声,声音倒是活泼清脆,就是那调子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似乎有些跑调。唱到高处的时候,那声音忽然劈了叉,随即隔着门传来一阵咳嗽,夹在期间的还有些霹雳乓啷金属相撞的动静。 张峒道和陈坷远对视一眼,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神态带着几分狐疑。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啦啦啦~唯我太白留其名~噫吁戏!”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歌声,就这么东倒西歪地越靠越近,跟着轻快的脚步和晃动的琳琅作响,最终停在了门的另一头。 “五花马——嗯?”门拉开的瞬间,李平阳直接和站在门口的张峒道打了个照面。她瞪着眼鲜活又精神十足地抬起头,本是弯月似的的一双眼睛,此刻难得瞪得圆溜溜的,水汪汪猫眼珠似的眼睛转了转,目光落在张峒道身上,“大人?您怎么起来了?” 张峒道一时说不出话,只是低头看着李平阳。 她脸上干干净净,还带着些刚刚劳作完的汗渍红晕,下巴上倒是贴着一大块药膏,也不知是在哪里伤到了。 李平阳手肘上挎着个蒙蓝布的篮子,背上驮着一大袋钉钉挂挂的东西,麻绳和粗布将背后巨大的包袱牢牢绑在她身上,隔着粗布料只能勉强看出应当是重量不轻的铁器。 大约是发现了张峒道注意到她背后的东西,李平阳汗淋淋还透着红的脸上瞬间露出骄傲的笑容,转过身炫耀一般给里面的一众伤患展示了她背后的收获:“这是我们在祠堂发现的那些械斗用的农具,我都背回来了,是不是很厉害!” 里面的五个人毫无反应,李平阳一腔热情跟淬火钢被泼了冷水似的,半点没回应不说,几个人表情还各有各的严肃,连蒋大脸上也没有什么笑意。 “……各位大人,为什么不说话啊?”李平阳见几人都没有回应,有点委屈地从左看到右,带着些不服不忿小声地抱怨起来,“挺重的呢,我背回来花了好多功夫……你们都不稍微夸我一句吗?” “你,你就这么自己回了于家村?”最后还是张峒道先反应过来,一边缓缓往旁边挪,一边几乎是痛心疾首地说道,“我们差点死在那里,你扭头就自又去了一趟?你都不担心那些刺客再来一次吗?” 李平阳挠挠脸颊,闭着嘴扮乖不说话:她倒是想着去会会那些刺客呢,可惜这次去还真的是一个人都没遇到,别说刺客,连个死人都没看到。 “你!”张峒道的目光落在李平阳下巴覆着的纱布上面,急匆匆地问道,“你的下颌怎么了?是谁伤着你了?你有没有遇到他们?” ——这个下颌才不关那些刺客的事情!分明你才是罪魁祸首! 第三十章 一包大礼 李平阳捂着下巴憋了好一会,最后也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能委屈兮兮地低下头开始解身上的绑带,随着那勒在她身上的麻绳尽数落地,那些捆在麻布里面的锄板镰头也跟着叮铃乓啷地落了一地:“这都是我们在私庙里找到的农具,这块铁板子我也带回来了……只有那个镰刀没了,应该是还没拔出来被一起带走了。” 她语气低落地打开已经几乎兜不住的粗布,把里面那些沾着血污铁锈的农具抹开胡乱排列在地上:“还有这个。” 李平阳蹲在地上,打开旁边一个被夹在大包袱里的小布裹儿。那叠得厚实平整的布裹儿在东西落地的瞬间弹开两下,软趴趴像个沙包袋似的折在地上。 打开,里面放的是两个银圈和几颗金豆子:“这些金豆豆是我趴在私庙地上找了好久发现的,它们滚到神龛地上有个裂缝里面去了。这两个银圈一般是戴在手腕上的,看大小可能是小孩子手上戴的,这俩都是我在水边发现的。” 陈坷远把门带上,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到李平阳面前,喊了一声身旁毫无动静的张峒道:“大人,其他事情按下不表。许夫人此行也辛苦了,我们先让她回去客房休息。” 张峒道没有回答,从刚才起他就好像被夺取五感似的全然失去反应,白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眼里灰蒙蒙黯淡的一片,除去偶尔会缓慢眨动一次的眼睛,当真好像已经失去意识似的。 李平阳蹲在地上把自己的发现铺开一地,捏着手里还没有打开的包袱忸怩瑟缩着站起身:“大人,民女不是有意不辞而别的。” 张峒道身体往前撞了半步,忽然重心不稳地左右一阵摇晃,匆忙间李平阳连忙扶住他的手肘:“大人?” 张峒道低着头,上半身像是枯萎的荷花无力地弯下去,能勉强支撑不倒下几乎全靠着后脊背仅剩的力气。他好一会说不出话,一开口就是粗重到与老旧风箱媲美的喘息。 李平阳被吓了一跳之后手里的力气默默增大了一些,托着张峒道手肘的位置将他向上扶了一把:“大人,是气乱吗?可疼得厉害?” 张峒道重伤未愈,甚至腿上血都没有完全止住,又遭遇了下午这一遭,心里大悲大喜且不多提,光是刚刚都是强撑着一股气力在往外走,眼下在焦急惊讶之后,随着一点点松懈下来,到底是支持不住身体,连喘气也觉得全身像被针扎似的疼。 旁边几人也各自拖着病体七手八脚地上前。 张峒道头几乎埋到了李平阳的胸口,整个人像是要控制不住蜷缩起来似的,问什么也不回答,只是一边发抖一边沉默又沉重地呼吸着。 李平阳愣了愣神,下意识看向陈坷远,正打算喊“陈大哥”来接应着带张峒道回房间躺下,就见到陈坷远自己都摇摇晃晃的,还得扶着脸上一片绯红的陆载。 ——这几个人到底怎么能把自己搞得这么惨的啊?这点功夫到底谁派他们来查这个事情的啊?这不是送死吗? 李平阳憋了一肚子话说不出,看看这情况再靠别人也是靠不住,整个院子最有活力的除了她,就是墙角刚刚一闪而过的大黑耗子。 张峒眼见着还在往下滑,李平阳着急之下随手把怀里的包袱丢开,那装得圆鼓鼓的包袱在地上弹了两下,安安静静地定在粗布上面。 她捞着张峒道,直接张开手把他抱了个满怀,扶着他的脖颈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情急之下还不忘向后踉跄一步做柔弱吃力状:“大人?大人你慢慢呼气!您先调整气息!” 张峒道的额头仿佛石头似的压在她肩上,疼痛让他的气息时断时续又格外吃力。在四方小院的寂静里,那种无声的自我缠斗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峒道呼吸才一点点缓慢下来最终近乎于虚弱。李平阳松了一口气,拍拍对方的背脊:“大人,我扶您进屋。” 几人缓慢移到屋里,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刚刚的事情。李平阳倒是当真活力四射,扭头又旋到地灶台前面的小火炉,把药罐子挨个检查一遍,里面浓黑的苦药汤分别盛起来,捂着鼻子送到每个人手里。 东厢房一共有两张榻,张峒道睡在上面,背后依靠着一团软乎乎的被子,手里捧着瓷碗,恹恹地抱在手里,蒋大蒋二靠在他旁边的竹榻上,陈坷远坐在张峒道床头。陆载从外面被赶进来,抱着一块凉水浸透的麻布贴在额头上,默默找了个圆凳坐下来。 几人就这么沉默地待了一会,就见到李平阳抱着圆乎乎的包袱又进来了:“你们怎么不喝药啊?都快点把药喝了先!” 蒋大懵懵懂懂地听话,叫喝药便把药喝下去,端着碗一边喝目光顺道瞥到了李平阳背进来的一个包袱。那藕灰色的包袱从一开始就显得格外突兀,圆圆的一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许夫人,你这个包里装的是什么?” 他一问,屋里几个人都看向李平阳,目光全都聚集在那团圆乎乎的东西上面。 李平阳坐下来那一刻习惯性地岔开腿,刚想上炕,余光瞟到面前五个人的目光,随即改为柔软地并拢双腿微微塌下腰肢,柔柔软软地坐下,将鬓角一丝乱发撩到耳后:“那些刺客那般凶残,又将大人们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尽数掳走,实在是太可恶了!” 她说着说着像是生气似的握紧了拳头:“别说各位大人,就是我也看不下去这样的事情!所以民女心想,虽然他们抢走了尸骨,但是慌乱之中一定来不及把东西清理干净。所以我就急匆匆赶去于家村把能搜集的证据全部带回来啦!” 说着,李平阳炫耀般地打开包袱,两根半腐烂的萝卜根模样的手指首先滚了出来。李平阳从里面掏了掏,拿出一只已经泡得发胀、挤在鞋子里几乎撑开布料的脚。 蒋大一口药还没咽下去,差点没憋住喷出去:“不是?” 第三十一章 一颗人头 李平阳把脚放在一边,低下头继续不知道在那诡异的包袱里又翻了多久,一边翻还一边嘀嘀咕咕:“这只脚就是从我们当时挖到尸体的地方刨出来的!就是被抢走的那具尸体的脚。” “我在牛车上一直想着要怎么办才好,忽然看到路边有一只野鸦正在啄食硕鼠的腐肉,那腐肉从中间断裂开,左边一摊右边一丛。我忽然就茅塞顿开——咱们找到的那具尸体在土里埋了起码一个月,风销雨噬、日晒土融,就是单单咱们挖出来的时候,许多地方骨肉都分离了。那些黑衣人在匆忙中怎么来得及检查?肯定拉下不少东西没有带走!所以我又沿着那个坑挖了下去,都没挖多少,就隔着薄薄一层土,果然就找到了这只脚!” 蒋大走上前,残破的脚面上可以看到一截白骨突兀地刺出来,黏在白色骨骼上的肉裸露在外的部分有些萎缩变形,呈现出灰白的红粉,细密的纹理上黏着碎屑和砂砾,骨头是空心的,内里透着褐色,从粗糙的骨管里爬出来一只半大的白色小虫。 这只孤独的脚露出来的部分格外狼狈,没有露出来的部分缺饱满地好像一只鼓囊囊的水袋,水袋外面撑开了一只灰色麻布面的土布鞋。 蒋大提起脚看着鞋子,转头惊喜地望向张峒道:“大人,这麻鞋是新制的,这个布面应该是他死前不久才购置的。这是重要的线索啊!” 李平阳颇有些小得意地点点头:“是不是很有用!——等等,还有呢!” 她站起身,将包裹放在位置上,一层层打开:“上次不是说应该去水边找找吗?我见时间早,就顺道去水边走了一圈。然后我就找到了几块丢掉的丝瓜囊和几块破旧的麻布,再往水边努力找找,我就发现了这个——” 李平阳让开身体,让其他几人看到包袱里藏得最深的东西:一颗已经面目全非的人头。 “这颗头被埋在水边的丛林里面,我看到好多蚂蚁在往同一个方向爬,就想着里面或许存着什么问题,翻开树丛一看果然有收获。”李平阳让开半个身位,站在一侧相当满意地俯视着自己的发现。 女人的手指顺着那皱巴巴黏在白骨表面的干瘦的人皮摸过去,两只眼珠早已经被鸟虫分食用,留下两个藏污纳垢的黑漆漆的窟窿,她随手扣出里面一只虫子。 “难怪回来的时候觉得身上又痒又疼,这里面我都挖了半天了怎么还没把虫豸扣干净啊?” 小声抱怨了一句,李平阳复扭过头,满意地看着自己手下面的人头:“这颗头,样貌、伤口、还有头发上的绑带一应俱全,只要他在百忧镇附近生活过,顺着这颗头找过去不可能不被发现——虽然他们抢走了我们的线索,但是输赢胜负还早着呢。” 李平阳说完,志得意满地望向几人。 片刻的沉默后,陆载放下手里的毛巾,眼睛转动消化了很久,慢慢皱起眉,吞吞吐吐地问道:“许夫人,你、你不害怕吗?” 这毫不相干的一句话却瞬间把李平阳问住了,愣在原地陷入了思考:她要害怕这个?为啥?活人难不成还要怕一颗死人头吗?虽然这东西还挺恶心的,上面爬满虫子,但是怕虫子也不是每个人都非要怕的…… 那他这话问得什么意思? 李平阳转过头看向几人,目光忽然落在脸色苍白但是带着些疑惑犹豫的张峒道脸上,不由得呼吸一滞:坏了,刚刚提起那颗人头实在太兴奋,她一时居然忘记自己在作假身份了! “额,那个……”她眼睛左右晃了晃,最后还是落在张峒道身上,“因为我想通了!大人!我彻底想通了!” 她顾不上避讳,坐到脸色苍白还有点迷迷糊糊的张峒道身边,眼波流转目光缱绻,试图以直白又热烈的目光掩盖她刚刚令人发指的行径:“之前我被夫君抛弃的时候,我满心只是觉得上天不公平,我觉得委屈,想要一死了之。就好像我如果客死他乡,我那薄情寡义的夫君也能收到惩罚似的。” “但是在看到大人被那黑衣人所伤的时候,我不再那么想了。”她低下头,手指小心地勾住张峒道的手,见对方没有躲开,才极其珍惜地双手合握,拽住对方的手指,“我头一次感觉到很愤怒——我那时候是真的觉得,我要打过他,我必须赢过他,这样才能保护大人。” “自己的性命唯有自己才会万分怜惜,用旁人的错处去惩罚自己,试图指桑骂槐让罪魁祸首因此而受伤,这本就是荒谬的想法。我得克服自己以往那种软弱,要变得更强,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也能在以后,保护身边想要保护的人……” 话到此处仿佛含了一口蜜似的越发黏黏糊糊,李平阳抬眼看向张峒道,神色里带着三分欢喜三分羞怯:“就是想到了这些,我才不害怕了。后来真的拿在手里,也就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嘛。或许可能打从一开始,这世间就没多少真的该怕的东西。” 不过这次说完,张峒道没有像往日那样喜上眉梢,看着神态依旧是有些恍惚混沌,甚至是颇带些阴郁不悦的。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李平阳不由得嘀咕起来,就是张峒道再怎么迟钝,眼下自己这顾头不顾腚的情况,怎么的他都要看出不是了。 她又不是什么狐狸精,当真能靠着几句花言巧语能言善辩就糊弄得对方找不到北? “你当真信我?” “民女,我……”李平阳看着对方的眼睛,不觉渐渐失声而忌惮着不敢说下去。 张峒道鼻若垂胆,眉似飞剑,一对狭长而深刻的明眸状如柳叶,藏在挺拔的眉骨之下,乍一看颇有些鹰视狼顾的锐利狠辣。 李平阳脑中飞转,抬头扫过一屋子病号,缓缓出了一口气,下意识要去拔匕首的左手顺势撑在床板之上:“是,民女确实信大人之言……而且结果也是好的,不是吗?” 张峒道眉间皱出一道阴影,片刻后他移开审视的目光,手指擦过眼底小声喃喃道:“谢谢,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闹了半天你那个表情是感动啊! 第三十二章 重整旗鼓 李平阳带着几分无语地松了一口气,眼里含着些说不清的情愫柔声道:“大人为何言谢,是大人劝我勿要浪费自己的性命,也是大人带我领略了这快意刺激的日子,大人还在刺客的刀刃下解救了民女的性命。为何反倒是大人言谢?” 张峒道垂眼好一会没有说话,很久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身体跟着放松下来,抬眼专注地望着李平阳:“夫人如此聪慧,怎会不知呢?” 李平阳闻言,脸颊和着窗外落日,镀一抹晚霞,接着低下头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么凝滞在玉露琼浆般醉人的氛围里好一阵子,蒋大在旁瞠目结舌地旁观着,拽拽自己的胞弟小声嘀咕:“许夫人回答的和大人问的是一个事情吗?我怎么不大听得懂啊?” 蒋二等了他一眼,压着声音咬牙切齿嘀咕:“你都知道听不懂还问,闭嘴!” 气氛眼见着缓和下来,李平阳和蒋大去准备些饭食,留下剩下四人对着李平阳带回来一堆尸骨研究。等到做好了饭,太阳已经沿着山坳落下去,但是夜色还未完全地降临。似乎夏天总会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天幕呈现瓦青靛蓝的一片,既不至于乌黑而不可见物,也谈不上青天白日,万物昭昭。 李平阳抽空去厢房点上灯,回来之后打开炉灶上的木盖,一股白雾色的蒸汽扑面而来,她烘了两张脸盆大的胡饼,又热了一个月亮馍,就着这些主食煮了一锅子菜汤。大约是考虑到病号多少要吃点油水,从自己买来的腌肉上面割了一碟子,就着蒸汽烤软之后,暗红色的肉片上泛出润亮的油光。 “等会儿再研究!都是重伤未愈,各位大人军爷吃饭要紧。”李平阳说着话就进来把东西包了包丢在墙角,搬过来一张桌子把胡饼和月亮馍拿上来,菜汤放在中间,旁边摆了一小碟蒸咸肉,油滋滋地冒着香气。 张峒道撕了一块胡饼,给自己盛了一大碗菜汤,慢悠悠地一点一点撕开胡饼丢进汤里面:“许夫人,这几日叫你花了不少钱,还让你置身险境,我等实在惭愧。等会儿吃完饭陆先生你去点二两银子给许夫人作为谢礼,然后另取五两碎银交给许夫人……可以去割点羊肉。” 李平阳从碗里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张峒道略带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再低头看看自己碗里的菜汤,恍然大悟:“啊!大人莫非是吃不惯?” 张峒道有点不好意思,梗着脖子喝了几口泡软了的饼子:“吃得惯,行伍之人有什么吃不惯的?只是担心你不知要准备什么,毕竟今后若还在驿馆,肯定少不了劳烦许夫人帮忙准备饭食……先准备些钱总没错的。” 陆载总算退烧了,听到这话不由得笑起来,只是用汤蘸着饼子,也不反驳。 倒是陈坷远笑着瞟了一眼张峒道,转身对李平阳说道:“许夫人有所不知,长安地处北方,与南方不同。我们那里不太吃菜汤,单凡有条件能吃上一口肉的,汤里面总要带些肉的油水,这样泡饼子才香呐。” 李平阳吃法和陆载相似,都是沾着汤,她一边吃一边好奇地问:“哎呀,我这都没有考虑到……那你们吃鱼吗?我本来还想着要不去抓几条鱼回来炖汤呐,这么想来好险没去弄。” 听到这话,蒋大飞速从碗里抬起头:“有鱼?那感情好啊,再割点羊肉弄个鱼羊鲜!那不比水盆羊肉还香呐!” “你怎么不点个龙凤烩啊?还想吃鱼羊鲜!案子破了吗就点上菜了!”张峒道憋了一天了,最终还是被这句话刺激了,声音陡然升高骂了起来。 蒋大被骂得缩起脑袋,委委屈屈地挨着弟弟坐下来:“鱼羊鲜多好吃啊,乌江这边鱼还多,说不定比长安那边做得还好吃呢。就吃一次嘛,又不耽误的。” 李平阳笑得眼睛弯弯的:“正好我也有点馋了,明日我去附近村里买几条鱼,再割点羊肉回来。眼下几个大人血气亏空,正需要滋补。” 张峒道本还要阻止,一听这句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带着笑看向李平阳:“既然如此的话,那就有劳许夫人了——大家今日休息,明日蒋大你去趟县衙,把之前关帝庙案的卷宗抄一份回来。蒋二、陈大哥,你们和我明日一起验尸,这些尸体的事情暂时不要外传,免得他们又找上门来。陆先生,明日若身体还可以就麻烦您去布庄走一趟,问问最近于家村有没有人来买过做鞋面的麻布。” “许夫人找到的这些东西来之不易,一想到我之前也有些颓然,便自觉惭愧——许夫人,在下着实佩服你今日之举,就以汤代酒敬你。” 李平阳霎时间有些慌乱,连忙摆摆手:“不用不用。”见拗不过,才带着点害羞地拿自己的碗轻轻碰了一下张峒道的碗沿,“大人真是客气了。” 他们碰这一下大约是激起了蒋大的兴趣:“等下等下,我也要碰个碗。”“哥,有你什么事情啊。”“我就是想碰嘛……” 第二日清晨天刚刚微微亮,李平阳便提上钱袋子笑嘻嘻地出发了。 等走出了一段路,她左右观察环视一圈,脚尖轻点从山坡上三步跃下,瞬间藏入深林之中:“可算是有点机会独自调查了。” 眼下李平阳正等着张峒道他们调查完卷宗后的结果,预备着等他们有了方向再说。眼下案子一团糊涂:那人头到底是谁,那只脚又是谁的?贸然行事只会徒劳无功,唯有等到这桩事情有了结果,她也才能知道要向何处继续自己推进调查。 所以今天的目的,和案子的调查并没有什么关系。 李平阳从怀里掏出一块黑布,蒙住脸,将衣服扯下,露出里面的夜行衣。等到换好了衣服,她便又将平日穿的衣服压在石头下面藏好,随手在路边用竹竿做了柄玩具似的竹剑,握在手里掂量一番后,在握在手里满意地挽了个剑花。 “你们就好好看卷宗分析案子,我来帮你们先把隐患打扫了。” 第三十三章 吃人的人 于家村还是那沉闷死寂的状态,荒败的杂草间想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蓬头垢面地赤着脚小跑,怀里抱了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娃娃,像只大老鼠挨家挨户地闯空门, 李平阳跟上去,那孩子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忽然撒开脚丫往前跑去,正欲追赶之际,却见前面那小娃娃一扭头,把怀里的襁褓往身后砸去。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李平阳飞快赶上伸手捞住孩子,打开襁褓一看,居然真的是个皱巴巴的活婴孩,刚刚被猝然抛下,还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她本以为那襁褓不过是小乞丐博取同情的障眼法,却没想到真的是个孩子,难以置信地抱在臂弯里颠了颠,扭头看向撒开丫子往前跑的小屁孩,“这小混蛋!” 衔蝉才跑了几步,就感觉背后一阵劲风,再一抬头恰好撞在一个人身上,没站稳直接往后摔去,“哎呦”一声差点没摔个翻个跟头。 李平阳抱着孩子弯下腰:“小混蛋,自己家弟弟也不要了?送我了?” “放屁,才不是弟弟,是妹妹!”衔蝉大吼起来,像个小狸子似的扑上来张嘴就要咬李平阳的小腿。 却没想李平阳躲都没躲,反而用脚尖踢了一下衣摆,倒是给了孩子方便能一口咬下去。衔蝉像个野猫似的扑过来,抱住李平阳的脚踝,一口下去牙齿和脚腕相撞,居然发出来钢筋相撞的一声脆响。 衔蝉门齿撞上去的一瞬间直接硬生生啃在了钢板上,登时陷入眼花耳鸣之中。 李平阳看着他晕头转向的模样冷哼了一声,从他双手间将脚抽了出去:“你这小子,像蜥蜴断尾一样把自己的妹妹丢给我,眼下又跟断脊之犬似的气急败坏咬我。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说,你是谁?为何带着这个小娃娃挨家挨户偷窃!” “你把妹妹还给我!” 李平阳晃了晃怀里的小婴孩,低头颇为不屑地笑了笑:“真有意思,你自己把她丢给我,反倒哭着叫我还给你?你连面对我的勇气都没有,要拿自己襁褓里面的妹妹做诱饵,眼下又愤怒给谁看?” 说着,她提起怀里的小孩晃了晃:“还你?那别想了,你自己把小娃娃丢给我,还指望我好心还你?正好手头上紧张,我要拿她换酒钱去咯!” “你,你这个混蛋!坏人!你要拿我妹妹去干吗!” “哎呀,这个经常有人说‘婴孩嫩如乳糕’,这喜欢吃小孩的人可多了去了,我把这个小女娃娃卖了去给人当菜,有的是人争着抢着要来买呢。我可要发财咯~” 衔蝉如遭雷劈,下一瞬间从地上爬起来,尖叫着发了狂一样冲向李平阳。李平阳也不打他,变着身法向后躲闪,双脚游蛇一般灵活往后退去,稳稳保持在差一点让那个孩子追上,又怎么都抓不到的距离。 她脸上憋出一个恶劣的笑,游刃有余地看着对方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怎么了?不是你亲手把妹妹丢给我的吗?不是你把她抛弃了吗?眼下你发怒给谁看?你不会觉得我会好好对待你的妹妹,视如己出?可惜啊,我可不是那种侠客,你既然把这小娃娃送给我,我自然是要物尽其用啦对不对?卖掉她也是为了生活,毕竟你把她丢给我不也是为了自己逃命吗?” 在李平阳逗猫的动作和恶劣的话语刺激中,衔蝉越发急躁,最后一步踩空,脸朝下扑在泥地里,把自己砸得全身发软,瘦弱的身上沾满了碎屑的黄土。 李平阳停下脚步,手里拍了拍已经睡着的小娃娃,朝着那蜷缩在地上的孩子冷哼一声:“人生于世,居然将骨肉血亲性命系于他人之手,何其愚蠢。” 那倒在泥浆里的孩子忽然暴起,脸上挂着两道鼻血,眼瞪得滚圆,仿佛一只受伤的幼兽张扬舞爪地扑过来。李平阳哼了一声,向后连退两步,看着他又一次扑在地上:“此刻你倒是想起来义愤,怎么刚刚想不到呢?” “你不许卖我妹妹!”衔蝉趴在地上尖锐地叫了起来,“谁知道你也会吃人!你不许卖我妹妹!不然我就告诉他们,让他们把你吃了!” 李平阳一愣,伸手提着衔蝉的衣服把他拽起来,声音陡然沉下去:“你说什么?” 衔蝉见她语气变化,反而得意起来,黝黑的小手擦过自己的鼻血,骂骂咧咧地指着李平阳,眼睛里冒着火:“你怕了?快把妹妹还给我!” “我问你除了我谁还在吃人!”李平阳走上前,不耐烦地一把扯住衔蝉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压低声音威胁,“你再说这些废话,我马上就砍了你的脑袋!” 衔蝉被吓得一愣:“谁?” “我问你,谁在吃人?你刚刚说让他们把我吃了,那个他们是谁?” “他们,他们……他们就是你这样的大人。”大约是根本看不明白李平阳这突如其来的态度变化是怎么回事,衔蝉回答结结巴巴地,刚刚才积攒起来的气势荡然无存,“我哪里知道他们是谁,你把妹妹还给我!” 李平阳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一手抱着小婴孩,一手将衔蝉放在地上:“这样,你告诉我他们是谁,我就把妹妹还给你。你要是不老实说,我今晚就把你妹妹卖到酒楼里面!” 衔蝉脸上白了一瞬,随即焦躁地挠了挠脸颊,好一会撑起来架势:“我,我凭什么信你!你万一骗我怎么办!你,你那么坏,肯定听我说完就把妹妹带走了。” 李平阳喉咙一哽,居然一时间也觉得这孩子说得有几分道理:“哼,你当然可以不信我,但是你妹妹反正我是卖定了。你要是信我,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怎么选你自己想想。” 衔蝉忌惮地盯着她好一会,忽然大喊:“我不说!我说了,你就会把妹妹卖给他们了!” 这小孩梗着脖子倔强地闭上嘴,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见他这模样,李平阳反而一个头两个大了——这孩子倒是似乎知道什么,只不过她已经坐实了是吃人的坏人,对方怎么都不相信她,这可怎么好呢? 第三十四章 强行托付 虽然刚刚确实是怒火中烧于那大孩子如此轻率地抛弃亲眷,但是李平阳也不是当真打算吃小孩,真要说把他们卖了肯定不可能。 李平阳抬眼看向这百里荒芜的于家村,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许不忍。眼下这孩子看起来也就五六岁的年纪,瘦得跟猴似的,脚上绑着两块枯草编得鞋底,头发上面盘旋着几只绿头大眼的苍蝇,大约已经在那臭不可闻的蓬草一样的发丝里做了窝。 当真把他丢在这里,一个小娃娃抱着一个更小的娃娃,明日大约就没命了。上次那伙刺客估计还在附近、饥饿病痛几天就能要两个小娃娃的命、要是追求些特立独行的死法,这山里未尝没有豺狼虎豹…… 李平阳看着面前的小怪物似的孩子,就见他全身都一副反骨模样,瞪着眼睛看他,仿佛周遭其他威胁全然都是不存在的,他就这么只盯着面前打不过的李平阳,咬紧牙关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自己当年初出茅庐也没有这么驽钝啊? 李平阳一声叹息,脑子里转了几个圈,不由得嘀咕一句:“不识好歹的小东西,等我给你们找个看管的阿嬷,你们就老老实实交代去。” 她这话说得又快又轻,只是自顾自的嘀咕,说完便扯住小孩的领子,粗声粗气地扮恨:“我改主意了,只卖你妹妹一个人太便宜了。你这小鬼虽然年纪大些,价格自然是上不去的,但是到底还能卖点钱。我要把你俩都卖了!” 衔蝉忽然一愣,片刻后嚎啕着哭起来:“你!你!” 李平阳任由他哭着,畅快又恶劣地大笑起来:“你哭!这方圆百里连个活人都没有,你哭给鬼听去!再说了有人又怎么样,除了——暂住在百忧镇驿馆内的官差,老子怕谁啊?你就是把人哭来,我顶多多杀一个人罢了。你还指望别人能救你?” 她说完,把小女娃夹在怀里,提着衔蝉那只手的胳膊下面夹着个半大只会咯咯咯笑的小奶娃,就这个姿势抽出竹剑,对着一旁矮墙竖批下去,只听得爆裂之声与砖石断裂之声响作一片,李平阳丢开手里废弃的竹剑,指着那已经被劈成两段的矮墙:“要是让我看到你再哭闹,我就像劈这石头一样把你劈成两半!你还以为有人能救你吗?” 小衔蝉吓得忽然噤声,腿抖了好一会,最终哭还没憋住,居然又被吓得打起嗝来。 李平阳也不安慰他,扯着领子就往前走:“哼,我可告诉你,这镇上除了那——暂住在百忧镇驿馆内的官差,旁的人我可不放在眼里,你就是求救也白搭!” 她提着两个小孩一路轻功飞回百忧镇,一路上没名字的小女娃裹在襁褓里面不知道想什么一直在咯咯咯地笑着,倒是大一些的衔蝉眼泪仿佛不要钱似的一路往外流,一边流眼泪一边无声地哭,哭得累了就开始打嗝,打嗝打得呼吸不上来,哭得就更可怜了。 李平阳看他那样就头大,脚上步伐越快,飘忽若神,于草木山间如履平地。这么一路上下辗转腾挪半个时辰,最终李平阳从一棵树上跳下,看着眼前的百忧镇,藏在面纱后的脸上露出些曙光——总算能把这俩小孩托付出去了。 “哼,可恶!居然还是要从镇里经过!”她粗声粗气地解说着,“喂,小鬼!等会我们要走到那个门口,你可千万要给我保持安静!那里面可是住着格外厉害的军爷,你要是惊动了他们,我肯定杀了你!听到没有!” 小衔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色哭得惨白可怜。 李平阳看他回答都不顺溜,不由得内心暗暗叹了一口气,在心里不断模拟着要如何恰好走到驿馆门口假装摔倒,好惊动里面那几个孱弱的小病号:“快跟我走!” 就这么逐渐靠近驿馆,李平阳忽然感觉手里的小鬼呼吸明显急促起来。她低头瞟一眼,照旧抱着小婴孩往前走。 等将要路过驿馆门口之时,李平阳只感觉手上一阵挣扎,顺势松开手,只见那孩子冲出去一步,忽然回过头,在短暂地带着恐惧的愕然后,他神态一变,挺起胸膛螳臂当车一般拦在她面前,脸颊涨得通红,眼底爬满血丝。 李平阳步伐微停,就听得一声尖利的呼喊:“救命啊!有人,有人抢我妹妹!救命啊!” 她一阵赞叹,嘴里却恶狠狠地喊起来:“谁让你这么大声的!快回来!” 衔蝉吓得瑟瑟发抖,忽然扑上来抓住了李平阳抱着小娃娃的手:“救命啊!有人抢我的妹妹了!你把妹妹还给我!” 李平阳趁势脱手,害怕摔到小孩子,还特地放低了手臂,刚刚好让裹在襁褓里的小孩滚到衔蝉的手里。衔蝉抱住妹妹的时刻,驿馆的门恰好被向内打开,扶着拐杖的张峒道见状倒吸一口气,一手还拄着那根木拐杖呢,另一只手提着剑就一瘸一拐走过来了。 “你是谁!” 李平阳暗喜于一切居然如此顺利,心里本意有几分想要和张峒道过几招的冲动,毕竟张峒道的功夫虽然一般,但是到底师出名门,算得上世家出身的武学。李平阳这段时间行走江湖,遇上的都是以命相搏的路子,好久没体验到对招的闲适乐趣,眼下也算是有点馋了。 不过想归想,扭头一看到张峒道那身残志坚的模样,心里不由得还是软了下来。 李平阳借着势头高声喊道:“可恶的小鬼!居然真的把官爷喊出来了!你等着!这次先放过你!要是被我再抓到,我一定要把你和妹妹剥皮抽筋!” 说罢一个鹞子翻身后撤几步,随即便在张峒道和那对孩子的目光里飞快地跳上房梁高墙,消失在视野之中。 张峒道有些不明所以,看着那飘忽如鬼魅的黑影,不由得嘀咕了一句:“什么情况就走了?”再看看眼前抱着个奶娃娃的小孩,内心还是生出些不忍,“你是谁?刚刚那黑衣人又是怎么回事?” 衔蝉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呆愣愣转过头看向张峒道,又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熟睡的妹妹,忽然哇得一声大哭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 衔蝉与妹妹 李平阳提着鱼篓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蒋二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娃,眼睛还盯着面前桌板上的几根指骨在那拼凑,等到孩子有哭闹的架势,他就抱着孩子颠颠,顺便拿起调羹从一旁的小碗里面舀一勺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米糊塞在孩子嘴里。 饶是见多识广,李平阳也被面前左手做着仵作活儿,右手奶娃娃的画面看得一愣。片刻后笑着放下鱼篓:“军爷,这是哪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 瞧见李平阳回来,蒋二仿佛见着救兵似的,难得多说了些话:“许夫人,你可算回来了。劳烦您把这孩子抱去讨些奶喝。我这这二十来块骨头拼了一个时辰,眼下越分辨越乱,总要留个心在孩子身上,实在做不了事情。” 李平阳把孩子从蒋二怀里接过来,她早些年带过刚刚出生的二弟颇黎,对照顾孩子本也是手拿把掐,方才那骗孩子的戏码,也多是在颇黎身上练出来的。 那小女娃比起她哥滚刀肉似的烦人性格,倒是格外乖顺,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大部分时候也只是笑,虽然瘦瘦小小的看着有些骇人,但是好在性格惹人喜欢得很。 “这娃娃,是从哪里来了的?” 蒋二手里得了空闲,总算松了一口气:“张大人一开门就看到一对小孩被刺客挟持,那黑衣刺客大约怕事情闹大,将两个孩子丢下就逃走了。孩子一大一小,大的是个男孩,他自己说自己叫衔蝉,小一点的就是这个女娃娃。” “两个孩子?哦,那大一点的孩子去哪里了?我看正厅关着门,应当是大人在议事,就没敢进去。莫非那孩子在正厅?” “这倒没有,大人和陈大哥与陆先生在里面研究关帝庙案的卷宗呢。那孩子一身尘土血污,大人就派兄长带孩子去擦洗身体,顺便买一身衣服回来——许夫人,您先想办法去给这孩子讨点吃的?这些米汤是我拿粳米冲出来的,就是喂了这孩子也吃不饱。弄得在下也是焦头烂额的,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李平阳知道自己目的已经达到,闻言也不多推辞,抱起孩子先出门去讨口奶喝。最后在镇子大陆边上的茶铺找到老板娘,用两枚鸡蛋换了一顿奶,与那妇人闲聊几句之后便抱着吃得肚子微微凸起的娃娃回去驿馆。 回到驿馆的时候,里面开会的几人已经出来了。那个给李平阳腿上绑腿用的钢板来了一口的小屁孩正在灶台旁边刮鱼鳞,那架势仿佛娘胎里就在干这个活儿,利索麻利得不得了。 见到李平阳抱着小女娃回来,小孩甩着两只沾着鱼鳞水渍的手跑过来:“妹妹!妹妹!” 这前后两张脸的模样看得李平阳心里嘀咕,面上还是不由得笑起来:“妹妹已经睡着了,我先把她抱到房间里。你怎么自己在杀鱼?几位军爷放心你一个小娃娃干活吗?” 他用手肘擦了擦额角的汗渍,乖巧得不像话,根本不像是那个夜猫子一样不受控制的小孩:“张大人说不用我来做,但是我觉得自己和妹妹给大人添了麻烦,一定要想办法报答才是。我还这么小,也没有其他办法,就只能帮忙做点活儿了。” 李平阳蹲下身,笑嘻嘻地拍了拍小女娃,让衔蝉可以凑近看看,随口拉起家常:“听军爷说你们刚刚被坏人劫持了,是你大喊救命才救了你和妹妹的?” 提起此事,男孩颇为骄傲:“对,我要护着妹妹!” 李平阳毫无身为坏人的自觉,笑着点点头:“真棒!说起来你爹娘现在何处?” 那孩子却忽然不说话了,哼哼唧唧好一会之后指着门外:“我们被那个坏人带到这里的,本来我们在村里找吃的。” “你们本来就在这里吗?” 衔蝉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就,就在前面那个村子,然后那个黑衣人忽然就把我们带过来了!他,他还说他要吃小孩!要把我和妹妹卖给那些吃人的坏家伙!” “吃人?这附近有吃人的坏人?”李平阳故作惊讶地一愣,“莫非,你见过那些坏人?” 衔蝉一把抓住李平阳,神态紧张又害怕:“你安静点!你以为这是可以随便说的事情吗?” 他突如其来的反应让李平阳有点意外。 衔蝉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拽着李平阳蹲下身子,圆乎乎的小脸上露出格格不入的严肃表情:“这件事情很厉害,你这种只是给大人做饭的妇道人家就是知道了又能有什么用?要是你出去随便瞎说,这帮人肯定会把你也吃了!” ——光顾着纠正你要看护好亲人了,怎么忘记纠正你的思想了呢? 李平阳语调夸张地附和一句:“哇哦,这么严肃啊?那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一定要和张峒道张大人说明白啊。” 衔蝉严肃地点点头:“我正是这么打算的!那个坏家伙说得对,只有张大人才能把那些坏人全部都消灭干净。这些事情,我只和张大人说!” 李平阳将孩子送到厢房内,放在蒋二床边,顺道去和张峒道打了个招呼。张峒道似乎依旧对这俩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到底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古道热肠,这两个孩子来得糊糊涂涂,他也就糊糊涂涂地照顾起来了。 “许夫人。”张峒道看到李平阳手里提着猪肉走过去,神态略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几个这副病恹恹的模样真是不成样子,还要劳烦夫人照顾我们。” 李平阳笑着摆摆手,只说不用如此客气,眼睛瞥了一眼那旁边的小孩:“说起来,刚刚蒋二军爷跟我说,那俩小孩本身是被一个黑衣刺客挟持,后来见到大人,就把那两个小孩抛下了——大人这是救了两条人命啊?” “我都快头疼死了。”张峒道无奈地笑了笑,“还好是懂事的孩子,也不哭闹,自己还知道要帮着我们干活……等过几天问问附近人家有没有丢孩子的,要是还是找不到爹娘,就准备点钱找一户好人家送去。” 第三十六章 线索连起来了 眼见着张峒道似乎没有意识到两个孩子的重要性,李平阳连忙开始旁敲侧击:“大人,民女刚刚跟那小孩说过话,刚刚那个大孩子说,他好像看过吃人的人?” 张峒道也被吓了一跳,转过头疑惑地看向李平阳:“吃人?” 李平阳点点头,抱着胳膊露出有些怕的表情:“方才那孩子说起这些的时候,民女便想到了第二个案子里那些烹煮过的人肉……只是想着便觉得心里惴惴不安。大人,您说该不会?” 张峒道眉头蹙起,示意李平阳跟他先去正厅。 正厅里面已经上灯,陆载坐在桌边伏案研究卷宗,见到张峒道带着李平阳进来,面上略微露出几分意外:“大人,许夫人这是?” “陆先生不必多问,我们查到的事情和许夫人讲明白便好,今后她负责案件记录,要是她不知道原委,难免会出现各种偏差。” 陆载点点头,也没有继续反驳,只是示意两人靠近一些:“许夫人,今日我们阅读的卷宗乃是一个多月前关帝庙内无头男尸的那一桩。在卷宗之中,我们发现了几个细节很是值得注意,既然大人授意,在下便讲给夫人听:首先就是那颗不翼而飞的人头。” 陆载翻了几页记录,指着上面的一行字给李平阳看:“夫人请看,这位魏无命副将的样貌记录如下,他豹头虎頿,皮肤黝黑,环眼浓眉。而最为关键的可辨识此人的特点,便是他在马嵬驿兵变中被割伤了脸颊,留下一道两寸多长的粗犷伤疤,伤疤上方从鼻梁山根处斜向下一直延伸到颧骨下方耳垂边上。” 在陆载的描述里,一个熟悉的人脸渐渐出现在李平阳脑海里,她不由得看向张峒道,神态里带着几分惶恐:“不会?” 张峒道点点头:“不错,你昨日带回来的人头虽然已经趋于腐朽,面目几乎不可辨认,但是这几个特点却都能吻合上,尤其是脸上的伤口——你在水边挖到的应该就是魏无命的头颅。” “魏无命的头在……于家村水边?”李平阳略思索片刻,吸了一口气,“这不正是两起案件连接之关键吗?这于家村中失踪的村人必然和关帝庙之案有关啊!” “不错。”张峒道点点头,目光中透出些欣赏之意,“多亏夫人回去寻找,这头颅可真是关键之证据啊!” 陆载跟着点点头:“不错,但是倘若只有这一颗头颅,难免孤证不立。” 李平阳瞧着陆载脸上神采奕奕、嘴角带笑,不由得跟着笑起来打趣道:“陆先生这表情可不像是遇到孤证不立的样子,看起来是又发现了什么?” 陆载畅快地拍案笑道:“夫人聪慧!另一重发现总算是将两件事情织入一张网之中——这位魏无命将军自回到长安便请辞龙武将军,带着些亲近仆人告老还乡。然而他将家中老幼送回许州后,却只身前往和州,最终落脚在乌江县。” “这,这位魏将军看起来也并非喜好山水之人,为何辞官后独自来此?” “夫人有所不知,这位魏将军来到此地,为的绝非欣赏江南山水,而是为了销赃。” “销赃?他果真把长安大明宫的东西带出来偷偷卖掉了?” 张峒道接过话:“不错,当年逃离大明宫的时候,魏无命就像许多兵士一般,于混乱之中掠夺私占了许多珍宝。尤其是杨家覆灭之后,杨妃的随身珍藏几乎都被当年参与兵变的将士瓜分干净。魏无命早先在许州已经处理掉一批珍宝,这次来到更远的和州,应该是为了将更为珍贵、更加不可告人的宝物处理掉。” “难不成,是神龛背后的血书?” “不错,正是‘美人骨’。”陆载翻开卷宗,示意李平阳上前查看,“夫人请看,这位魏将军虽然行事缜密,未曾泄露过机密,但是他不泄露,卖家却没有那么警惕。在金陵城中曾有一富商接待过这位魏将军,后与人抱怨,说‘问之美人骨千金可取,却不得答复’。这话显然说的就是,这位魏将军来此地要卖出的就是那个所谓‘美人骨’的东西。” “魏无命的头,美人骨这条消息……”李平阳抬起头颔首道,“如此看来,于家村果然还藏着猫腻!说不定就是那村里的人杀了魏将军!” 张峒道示意李平阳小声:“眼下这发现着实可喜,然而上次的事情之后,在下也反思了自身。我本以为我们奉天子之令来此查办案件,本应当毫无阻拦,然而与那些刺客交手之后,我方知天下绝无应当之事。” “这次重整旗鼓,我们务必低调行事,若非必要绝不可打草惊蛇。” 知道这些消息之后,李平阳心中喜悦非常,至于张峒道说到的什么“低调行事”,她只当听听就好。张峒道遭了这一遭重创之后,自觉应当学会收敛锋芒,而李平阳则恰好相反,在看到他们被打伤之后,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早点找到贼窝,进去杀个干净。 且不说他们心里如何南辕北辙,面子上倒是都是一副好心情的模样。 等用过晚膳之后,张峒道将衔蝉喊到自己面前。眼下衔蝉听话得跟那副扑上来咬脚脖子的小狗模样全然不同,乖乖地就走到张峒道的跟前,还没等张峒道说话呢,自己先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给他磕了一个头:“大人,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吩咐?” 这表现却让李平阳生出几分古怪,心里暗自琢磨起来:依照道理,一个在外流浪的不过六七岁的娃娃能懂个什么下跪,然而在对着张峒道的时候,这孩子居然好像无师自通似的就这么跪下来了,就好像也不是第一次给人下跪了,姿态问话都拿捏得格外熟练。 这一琢磨似乎不对劲的地方越发躲起来,且不说别的,这孩子的名字便透着些古怪,叫什么不好,偏偏还是个文绉绉的所谓狸奴的雅称:“衔蝉”。 ——莫非,这孩子另有什么来头? 第三十七章 衔蝉行记(上) 张峒道让衔蝉站起身后,给李平阳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可以准备好开始做书手的工作了:“你好好回答本大人——你从什么地方来?你叫什么名字?” 张峒道这一套问询的方法据他所说是跟着当年在狄公手下干活的老胥吏学习的。将真正要问的问题藏在一堆看似关联实则无关的问题里面,这样既不会引人怀疑,也能够降低警戒。 衔蝉局促地在小板凳上坐好,抬眼看着围着他的一众官差,说话微微有些结巴:“我,我叫衔蝉,小的是我的妹妹,她还没有名字,我们俩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我也不知道是哪里。” 这话说得几个大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陈坷远稍作总结:“这个年纪的孩子本来就是记不住事情的年纪,大人您不妨问问他爹娘哪里去了。” 张峒道点点头,转向衔蝉:“你爹娘在哪里?为何你和妹妹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爹娘……”那孩子又一次陷入了沉默,片刻后,他摇摇头,“爹娘都被坏蛋杀死了,我和妹妹都是被人抓过来的。” “这么说来,是有人杀了你爹娘,还掳掠了你和妹妹?”张峒道干咳两声,端起一副青天大老爷的架子,“本官乃是长安金吾卫,你且把经过一一道来,本官一定为你和妹妹讨回公道,将那些坏人绳之以法。” 衔蝉听得热泪盈眶,跟当时憋着一股子劲儿就不愿意说实话的样子天差地别,眼里蓄满眼泪,泫然欲泣。李平阳看这孩子几乎已经要放弃了,连忙在旁边添了一把火:“衔蝉,你不要怕,这位张大人乃是长安来的大人物,你有什么委屈都可以跟他说,在这里就没有张大人惩处不了的坏人。你不要怕,眼下要是不说的话,万一大人有其他要紧事忙去了,你还能跟谁说啊?” “我,我……我全都说!”衔蝉不过是个孩子,这样被一刺激,随即便着急地说了起来,“我本来被一个奶奶带大,奶奶给了我个玉佩,说是我家里人留给我的,然后带着我一路逃难,我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就一直跟在奶奶身边。” 说着,衔蝉把脖子里的玉佩掏出来,急急向前一扑,险些摔倒:“那个奶奶说了,这块玉牌上面是我的名字。” 张峒道撑着拐杖站起来,接过玉牌,只见那羊脂玉奶白色的温润质地上刻着两个字:衔蝉。 李平阳凑近看了一眼,颇有些意外:“大人,这玉牌看起来挺贵的啊?” “是雅州上供的黄玉。”张峒道把牌子翻过去看了一眼,“确实是宫里的东西……” 蒋大惊讶地瞪大眼睛:“大人,莫非这孩子是宫里跑出去的?” 张峒道摇摇头:“我只说了这玉牌是宫里的东西,但是小兄弟,这块玉牌应该本身不是你的东西,上面记录的也不是你的名字。” “怎么会?”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却仿佛五雷轰顶似的炸在衔蝉头上,他难以置信地喃喃一句,“这,这就是我的牌子!我没偷!” 张峒道摇摇头:“本官不是说你偷东西,再说了,你这黄发小儿再怎么厉害也偷不到宫里去,怎么可能是你偷的呢?这块牌子在如今淑妃养在身边的玄猫身上也有一块,质地、样子都是一模一样,我从前见过,才能如此笃定——这块牌子根本不是给小孩子带的,而是宫娥后妃豢养的狸奴脖子上佩戴的玉牌。” 这倒是让李平阳也大感意外,她行走江湖,纵然听起父亲描述过大明宫的奢靡繁华,却也不曾想过居然会给狸子做玉牌:“宫里的狸奴都有玉牌?” 张峒道倒是对这种富贵习以为常,闻言不由得笑起来:“这有什么了?我记得我像这孩子这么大的时候,那会儿长安真的仿佛有用不完的金银珠宝。我们小时候逢年过节进宫去给皇上杨妃请安,有时候看着娘娘歪在榻上,大约瞧我们这些小娃娃好玩,就抓一把金豆子往天上撒,我们满地跟着捡,捡着了都是自己的,捡的多的还另外有丰厚赏赐。” 张峒道说着,却忽然收了声音,微微叹了一口气,脸上透出一抹暮气沉沉的老迈。不只是他,自从安禄山叛变,唐皇逃过一次川蜀后,这天下似乎每个人都一夜间平白地长了几岁。冲天的壮志豪气,飒爽的少年意气,就像是大明宫被戳破的纸灯笼,只留了一抹灰在风中飘摇,余下什么都不剩了:“后来……后来,以后再说——这牌子我来这里之前还在宫里见过,要不是看过一模一样的,本官也不敢如此笃定。衔蝉,这牌子不是给你的,这上面的名字,也不是你的名字。” 衔蝉坐在小板凳上,茫茫然地抱着自己的玉牌,只是小声嘀咕:“怎么会?奶奶说了,这就是我的名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算算年纪你一两岁的时候恰好是安史之乱,那时确实乱得可以的,未尝没有后妃子嗣走散。但是衔蝉,叛军也好,禁军也罢,哪怕在那种情境之下也不可能让如此荒唐之事发生。若你真是唐皇的子嗣,又是个男孩,你要不已经死于乱剑之下,要不然就是早已被找回长安,怎么会让你有机会跟着一个老妇人逃到和州这里?” 李平阳这才明白第一次见着衔蝉,这孩子谈吐为何如此彬彬有礼,看来是误以为自己是什么后妃遗失在外的孩子,才会如此要求自身,也不怪这孩子被拆穿之后,表情如此怅然崩溃。 “我,一定是奶奶藏得好,当时那么乱……” “你若真是后妃的孩子,那时只会是宁可错杀而不放过,怎么可能让你逃出来——以本官推断,衔蝉你的母亲应当是宫中侍女,在混乱之下她将你和这块玉牌一起送出来,这块玉牌恐怕根本不是为了指示你的名字,而是为了报答愿意收养你的老妇人。” “本官猜测,你娘亲也未曾想到这老妇人如此仁厚,却不大识字,也不知道‘衔蝉’是什么意思,只以为那玉牌上是你的名字。便没有卖了玉牌,反而把这东西留给你。” 第三十八章 衔蝉行记(下) “……”衔蝉一阵恍惚,低下头好半天也说不出话。 这一番合情合理的说辞几乎将他的身世说了个干净,就仿佛那被他自己在黑夜中无数次描摹的身世忽然就被轻飘飘地揭开了。 张峒道倒是不怎么关心孩子的心情变化:“后来呢?那老妇人去了何处?你又是如何遇到这个小女娃娃的?为何明明不是亲兄妹,却要称呼她为妹妹?” 张峒道板着脸的时候颇有些气势,被他这么一问,衔蝉也下意识接着说了下去:“后来,后来来了一伙儿人,蒙着脸我不认识,他们把奶奶推在地上,又把奶奶的钱财都抢走了。我想帮奶奶把东西抢回来,就爬上了他们的马车,偷偷藏到箱子里……后来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关到一个黑乎乎的山洞里面,和好多好多闪闪发光的首饰什么的关在一起。那些黑衣人在说着要把这些东西卖出去。” 张峒道点点头:“如此看来,这老妇人应当除了玉牌还收了些宫中贡品,那些人大概就为了那些东西抢掠了老妇……衔蝉,你可还记得那些人说的什么话?长什么样?大约多少人?” “这,这我记不得了。”衔蝉摇摇头,自从戳破他的身世之后,衔蝉便表现出一种无所适从的自卑和彷徨,他一下子就显得瑟缩起来,甚至在无意识中展现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卑微。 张峒道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什么,或者他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问题,但是李平阳却感到一阵不自在,她想要暂停这个话题先问问衔蝉此刻在想什么,可惜事情有轻重缓急,很显然眼下问出这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在哪里看过吃人更加重要。 “我只记得他们有很多人,说的话有些我听得懂,有些我听不懂——不过!不过里面有个人说过一些很奇怪的话,就在他说完那些话的晚上,我看到他们吃了一个人!” “……他说了什么?” 衔蝉略微思索了一会,回答:“他说,‘他们不要这些破烂,他们只要没人骨’?” “美人骨?”李平阳接过话。 “嗯,他们说的就是这个!那个,美人骨!” 陆载也在记录着,听到这句话抬起头看向张峒道:“大人,看起来这帮人应该是在倒卖宫中的奇珍异宝的同时,秘密兜售那种‘美人骨’?” 张峒道点点头,示意认同这种说法:“或者说就从这句话来看,他们是以倒卖一些寻常宝物为幌子,真正的目的就是售卖美人骨。”他低头沉吟片刻,复望向衔蝉,“你是说,他们在说完这句话的当晚吃了人肉?你怎么知道他们吃的是人肉?他们是怎么吃的?” 这话说得李平阳在后面挠了挠脸颊,小声凑近张峒道耳边嘀咕:“大人,您这问题是不是问得太直接了?这孩子才五六岁的年纪,您就这么问他?” “没事!没事!”衔蝉慌忙地回答道,他大约有点勉强自己,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但是依旧着急地打断了李平阳的话,进而近乎谄媚地看着张峒道,“大人,我不怕的,我这就跟您说那天的情况……那天傍晚的时候,每天傍晚就会有一束光从山洞外面照进来,我一直躲在那堆珠宝里面,我看着他们带了个陌生人进来,好像说要他帮忙修什么东西。后来有个人就从后面把他打死了。” “把谁打死了?他们带来的那个陌生人吗?” 衔蝉急匆匆地点点头:“就,我当时快吓死了,但是……他们就把他打死了,然后吊起来就开始割他的肉。” 几个成年人均是一愣,陈坷远家中已经有了孩子,看着衔蝉的眼神也透出些怜惜,他慢慢走到衔蝉面前,伸手摸了摸小孩子的额头:“孩子,这些话可不能瞎说的,你真的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他们,他们把那个人像猪一样吊起来,然后从上面把他切成一块一块的!旁边有人煮了汤,然后我就看着他们吃了起来……那人一开始还忽然动了起来!后来,后来他不动了,我当时感觉好难受,我怕他们发现我就要把我也吃掉。” 陈坷远在他脑后摸了摸,隐隐皱起眉,小声安抚了一句:“乖,不用怕了,我们会保护你的。” 张峒道难得给了点时间让衔蝉缓过来,等到衔蝉不再发抖之后,他又继续问了下去:“小孩,你的意思是,那些人把那个你不认识的陌生人骗到山洞里,然后割了他的肉煮水吃了?” 衔蝉瘪着嘴点点头,下意识拽住了陈坷远的裤腿。 张峒道皱起眉,手指在膝盖上点了点:“这些人可是吃不上饭,所以骗人杀害以充饥?” 衔蝉愣了一会,摇摇头:“没有,他们吃得可好!我看他们天天都吃肉呢。” 张峒道思考了片刻,又问道:“那这些人在吃人之前可有什么怪异的举动,比如做法、祭祀或者也有可能是跳舞?” 衔蝉继续摇头:“没有,就是放到锅里,煮了一会就吃了,我看着好像就是吃饭似的。” 这两点都被反驳之后,张峒道反而陷入了思考,眉头紧皱:“奇怪了,一伙人既不是饥不择食啖肉饮血,也不是因信而杀戮。那好端端的,最多不过是杀人,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吃人呢?而且听描述,似乎还是预谋已久的事情。” 陆载明白了张峒道的意思,蹲下身凑到衔蝉面前,轻轻拢一下他的胳膊:“孩子,我们知道这有些为难你,但是你能不能努力再想想——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吃人?或者,你听到他们说了什么没有?” 衔蝉闻言点点头,像是憋着一口气一样想了半天,才慢慢抬起头,语气里似乎有点不解:“我记得他们说,味道差不多?其他记不得了,就记得好几个人吃了肉之后都说,差不多、或者味道差不多!就这句话!” ——味道差不多?跟什么味道差不多? 李平阳提着一口气半天没有呼出去,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在她的心里逐渐成型。 第三十九章 灯火葳蕤一夜间 陈坷远带着衔蝉回房间睡觉去了,贸然让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回忆起那么可怕的事情,今晚要是还没有人陪着他睡觉,怕是要哭到天亮。小女娃被交给陆载照顾,正好与陈坷远在一间厢房中,兄妹俩也算晚上可以看到彼此。 蒋大蒋二听完那些事情已经困乏得不行,与张峒道报备了一声便打着哈切回去休息。倒是李平阳习惯了昼伏夜出,又得了这么多消息,就跟猫一样瞪大了眼睛,坐在张峒道边上,看着他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举着卷宗叹气:“越来越复杂了……” 李平阳连忙揉揉脸,把自己那跟猫见了耗子似的闪着精光的眼神换成水波盈盈的温婉眼神:“夜已经深沉,大人身上还带着伤,这些卷宗明日再看也不迟。” “夫人。”张峒道抬眼看向李平阳,忽然拍了拍榻边的位置,“夫人若不急着回去休息,可否来这里陪在下说说话?” 李平阳脸上挤出一丝绯红,欣然地坐下:“大人想说些什么?” “你觉得那孩子说的是真的吗?”张峒道犹豫片刻,看着面前摊开的记录,“我曾经听大理寺一些前辈说起,说孩子有时候会分不清现实,哪怕无意说谎,也容易将自己幻想中的事物和真实发生的事情和在一块说得含含糊糊。衔蝉说的,当真是真的吗?” 李平阳看着他纠结的模样,不由得一笑:“大人,真的不真的民女也判断不出,但是在咱们查案的过程里,这件事情真的还是假的,当真很重要吗?” “此话怎讲?” “这孩子所说的事情,与案件契合,无论真假都提供了一种可能。”李平阳将矮凳上的药递给张峒道,“大人,您本是为了调查魏无命将军的命案来到此地,然后又接连发现了白家渔村抛尸和于家村械斗两件事情,倘若当真如调查预料的那样,这件案子背后牵扯到的正是宫中某样不知名的秘宝‘美人骨’,那么背后有一个较大的销赃团伙是不是也在情理之中?” 张峒道眼睛转了转,从榻上吃力地坐直起来,眼里瞬间就亮了起来:“对啊,这事情肯定牵扯甚广,也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背后若是有一伙儿人,自然也是不奇怪的。” “更何况,于家村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眼下还没有方向,不管是他们就是犯人,还是他们被人控制了,这几十个人都不算一个小数目。” “这孩子说他一个多月多前逃出来之后捡到了那个小女娃娃,一个月多月的时间他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要说真的跋山涉水也是不可能的,最大的可能还是在这一代附近徘徊。也就是那些人确实是在和州附近。” “这么多人居住的山洞,想来这附近应当也不多,等您好起来了就当顺带着去问问看如何?”李平阳对着张峒道笑了笑,“那孩子或许有夸张,但是肯定不全然是夸张。最起码我们已经见识过那些刺客是正经存在的,而且绝不止一人,能够驱动得了这么多亡命之徒的,背后必然有着不可见人的事情啊。” 张峒道点点头:“你说得对——之前我还曾经想过,要夫人来做书手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主意,眼下看来这大概是我这段时间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了。” 李平阳略带羞涩地一笑:“大人谬赞了,平阳不过是一妇道人家,蒙大人不弃才能参与到这惊心动魄的事情里面,哪里配得上大人这般赞美呢?” 灯花在墙角一阵晃动,葳蕤的火光映着李平阳的侧影温婉中又带着几分灵动,鬓角一缕碎发恰好顺着耳边滑下,张峒道下意识伸出手刚想要拂过,却猝然停在半空,转而干咳一声。 李平阳下意识撩过碎发,一对黑中透着亮的眼睛瞟过来,扭头茫然地看向张峒道:“大人怎么忽然咳嗽起来了?” “清风明月照远山,蔓柳流霞到江南……”张峒道忽然开口低声吟哦,说完这两句,却低下头再不言语,只是耳尖落了一丛绯红。 两人之间空气陡然安静,李平阳的眼睛转了几圈,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大人怎么忽然吟诗起来了,这……是哪位先生的诗句?我怎么没听过呢?” “我……随口说着玩的。”张峒道哼唧起来,像是生怕被李平阳听到似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就是,忽然想到了就说了。” 李平阳一时愣住了,忽然用手背捂着脸,仰着头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她这一笑,张峒道的脸越发涨红起来,急得甚至拽住了李平阳的袖口:“你,你,夫人你笑什么?我,我就是不会写诗,随口随便说说还不行嘛?” “不是不是,我只是笑好多年没有看过人在我面前作诗啦!”李平阳止住了笑意,一对眼睛里还含着些快活的神气,“真的,好多年,好多年没有听过人就靠得这么近地写诗了?忽然就觉得真是好怀念啊!” 张峒道有些意外,他早就觉得李平阳虽然模样仿佛一等一温婉,但是却总能时不时流露出些灵动而洒脱的傲气:“是你那个离家的父亲吗?他不仅修仙,还是诗人?” “我爹修仙不成气候,诗也就写那样,不过是喜好如此罢了!”李平阳笑嘻嘻地摆摆手,“大人这诗写得不好,虽然有诗画之境,却难免落入窠臼,少些灵动之感。” “这……”张峒道没想到自己随口嘟囔的一句诗反而还要遭了批判,一时间也反驳不了,只哼唧着找托词,“我也没学过那些平仄韵律,怎么能这样苛责……” “谁说平仄啦?我是说这诗的内容——清风明月在诗词文章中虽是相伴而生,然而既然是照远山,那清风怎么能照远山呢?流霞在天边游走,飘忽不定,倒是能到江南,可是这蔓柳就生在地上,这不长脚的东西怎么到江南呀?” 李平阳说得言之凿凿,颇有些趣味。张峒道瞧着她那仿佛得趣的模样,最终还是满腹牢骚化为一声无奈的轻笑:“我俩这到底是谁跟谁对牛弹琴啊,可真分不清楚……” 第四十章 两份请帖 然而纵使得了线索也没办法,眼下几个人瘸腿的断手的,实在也不像是能完成一次需要跋涉深林的探案的样子。张峒道是最着急的那个,也是伤得最终的那个,哪怕是陈坷远身中三刀也没有遇到带了血槽的棱刺。 他的伤需要的时间最长,哪怕他身强力壮活力无限,但是遇到这种创口他依旧毫无办法,这种兵刃留下的伤口并不像一般刀剑留下的那样,皮肉会重新粘合在一起,一旦被那种棱锥刺伤,伤处便像是被剜掉一块肉一样,伤口两侧的肉悬空着无法碰着彼此,只能借助外力将他们积压到一起,让肉和肉尽可能地贴合起来,再稀里糊涂地彼此长在一起。 这个过程需要时间,虽然张峒道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但是现实不会因为他焦急而发生什么巨大的变化,一旦伤口再裂开只会需要更多时间,他也只能过上了乖乖看卷宗、养伤、偶尔去镇上走走的日子。 衔蝉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留在了驿馆,连同他没有名字的在路边捡的妹妹。他好几次似乎意识到留下来这件事情是不应当的,但是他没有提,只是每次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就会又警惕又惊愕地瞪着其他人。 衔蝉似乎很想知道这帮成年人最终到底要怎么处置他,但是他并不开口问,似乎生怕那个结果比眼下仿佛一条小狗或者一只小猫一样留在这里更加糟糕。 好在陈坷远很照顾两个孩子,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他有时候还会坐下来教衔蝉写两个字,或者教他扎马步。 大约就这样难得悠哉悠闲地过了四五天,转眼便到了七月二十日,这本来并不是什么大日子,七月半刚刚过去,各家才烧过纸钱,眼下都在忙着种地浇灌,为秋收做些准备,镇上也显得较为冷清,除了几户店家还在经营之外,只有些游手好闲的短工坐在墙角搭着草帽打瞌睡。 命案的热闹已经彻底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仿佛热了七八趟的炖菜,再端上锅的时候已经引不来什么兴趣,顶多激起几声抱怨:“怎么又是那件事情,都聊了多少次了!” 查不出案子的着急和偶尔听到类似话语的羞耻让张峒道越发着急。不过他着急李平阳却没那么着急——既然查出来背后牵扯甚广,那么对方一时半刻也不会消失,与其着急忙慌地以命相搏,还不如好好修养下精神,理清思路之后一鼓作气擒贼先擒王。 不过就在这燥热的午后,还是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棺材铺的宋掌柜带着个弱冠之年的男子过来递了个帖子,说是盛家邀请张峒道去参加白事。 虽然面子上客气地接过帖子,张峒道心里却也不由得犯嘀咕:“照常理来说,若是有什么喜事来宴请我们也就罢了,可是这白事也请我们这样的陌生来客么?” 这边还没等张峒道想出个子丑寅卯呢,那边杜家的二少爷杜樾也亲自登门来访,照例是递了一张帖子,打开一看居然也是一张白事的请帖,恰好是同一天,地点也在一块儿,就是死的人不一样。先前的帖子是盛家早夭的稚子,这次送来的帖子居然是杜家病逝的女儿。 张峒道饶是再怎么不信怪力乱神的东西,也不由得一阵恶寒。伸手示意杜大善人家的二公子在一旁坐下,将放在案几上的另一封请帖递给他看,语气里也不由得带了些不客气的怒意:“本官长安出生,不懂得你们南方这些弯弯绕绕的,你杜家和盛家一家就这么送来一副白事的请帖倒也罢了,这两场还放在一块。这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杜樾看到另一张请帖也吓了一跳:“啊呀,盛家已经把请帖送来了?” 这话说得张峒道更加无话可说:“……这么说,这还是特地安排的?你们两家这是打的哪门子算盘,本官只听过成亲两家一起请人的,哪有丧事两家一块办的?” 李平阳端着药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张峒道坐在靠椅上,神态带着几分忌惮和不悦,过去放下药碗,在他身边站定,对着来人拱手行礼后低声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张峒道一时没有回答,倒也不避讳,将两张请帖直接递给了李平阳让她自己看着。李平阳接过一看也愣住了,不由得又两张放在一起看了老半天,最终挠挠头,似乎也被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弄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又将两张帖子递还给张峒道。 杜樾见两人这副表情,大约也知道代表家里做这事情难得到什么好脸色,连忙赔了个笑脸:“张大人有所不知,这虽然明面上说着是丧事,实际上却是我们两家的喜事,故而才会贸然请大人赏光的。” 张峒道看了李平阳一眼,见对方一脸茫茫然的,便知道李平阳还没听出里面的意思,他不由得一拍手,震得桌子发抖:“我当你们什么心思,原来是打的这个算盘。冥婚这事儿可是说到哪里去都是不合礼法的,你们在私下要怎么做也就罢了,居然还敢请本官,当真不把大唐律令放在眼里吗?” 杜樾见张峒道发怒,匆忙跪下:“张大人,我们怎么敢呢?只是,我家小妹生来病弱,出不得大门,也就偶尔盛家登门拜访时候,那盛家的小少爷与小妹打趣说话,每逢这时候,小妹脸上才会难得有点笑模样。” 杜樾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们本想着等到小妹大一些之后就让她嫁给盛家那小少爷,小妹听着也甚是欢喜,身子都跟着好了不少。哪里想到七月十五前几日小少爷忽然在家中惊厥晕过去,本想着应当没什么,却不想小少爷没几天就殁了。小妹听闻消息,不过几日跟着也……” “若这合婚祭只为了传宗接代,大人这样说我自然无话可说。小妹与盛家小少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等也不过是为了完满他们未竟之愿,才会如此操办。不然一场这样不光彩的事情,家父为何要如此大操大办呢?不正是出自舐犊之情吗?” 第四十一章 白事红事 杜樾说得情真意切,说罢还不由得抹起眼泪,仿佛是思念起了自己的小妹妹,神态极为凄楚哀伤:“小子也曾与家父言明,此事到底不光彩,希望家父能够再三斟酌。然而家父思女心切,对我说道,汝妹殁而为未嫁,乃我毕生之憾,今若不了此心事,死难瞑目。” 说到此处,杜樾大有些杜鹃啼血之哀:“大人,我们何尝不知此事,只是为人父母者,谁能不怜惜子女。小妹与盛家小公子先后夭亡,家父家母虽求尽名医却无破解之法,只能以一场冥婚相送,也算是了却了家父家母对小妹的最后一点心意。” 杜樾说罢,又擦着眼泪哀求了好久。 等到送走了杜樾,张峒道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手里捏起两张请帖:“这算怎么回事啊?” 李平阳修道多,对于这种家族立法继承下来的规矩本就不了解,看着张峒道那头疼的模样有些意外:“这死后怎么还要结婚?这不是纯演给活人看嘛?” “配冥婚呗。”张峒道好奇地抬起头,“许夫人,难道你没听过?” 李平阳老老实实摇摇头:“我家里人没说过这事儿,人死万事成空,本就是脱离肉身的好事情,怎么还反而要给他们上一重桎梏呢?” 张峒道想到李平阳那不知所踪的父亲,心里暗自揣度对方应当是道家出生,才会不大理解这种配冥婚的执念:“主要是之前总有些说法,说如果没有婚配就早夭,这孩子会变成孤魂野鬼,所以很多人家希望孩子哪怕到了黄泉路上也能有个伴儿。” 李平阳撇撇嘴,颇有些不屑。大约是忽然感觉自己仿佛本性暴露了,连忙做出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那要是不喜欢的伴儿,还不如没有呢。” 张峒道端着碗喝着药,那姿势倒不像是喝药,反而像是喝酒似的。灌了一口下去之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平阳:“你干嘛非要扮着那么可怜的模样?” 李平阳心里一沉,正以为要被发现了,就见张峒道将碗随意地放在案几上:“你就是没有那么可怜,本官说了的话也不会不作数,再说了你能从悲痛中走出来是好事,明明都已经不在乎了干嘛还要扮着仿佛挂心在那负心汉身上的样子?” 李平阳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在他不远处坐下来:“大约是最近事情这么多,想着那负心人似乎也不觉得多难过了。” “自当如此。终日面对一个东西就是再小也仿佛觉得是天大的事情,等到出去见了真乾坤,回头再看才会发现,过往那些事情都是微末之事。” “大人说的是。” “更何况,我总觉得你啊,本性才不是那样苦楚的。”张峒道说着,身子不由得往前倾,一对明星似的眼睛闪着夺目的光华,嘴角勾出一抹直率的笑,“我觉得你本性应该挺潇洒的,只不过这几年俗事蹉跎,难免多有疲累。” “你得想啊,从今日起你可得了另一番人生了。他抛下你,你未尝没有抛下他,这下天地之大,没了那扇门堵着,你可算得了自由身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大人说得在理,只不过……”李平阳转过脸扶着脸侧,脸上闪过一抹羞怯,“这道理也只有关起门来说得通,说到外面去,一个弃妇活得自在逍遥的,说起来多难听啊……还是应当扮得可怜些合情合理。” “凭什么啊?”张峒道不耐烦地打断了李平阳,“若你还放不下那厮,我虽然心急也无话可说。但是你要是为了叫旁人看了开心才扮着不开心,那我真是无话可说了,自觉病入膏肓自然药石罔医。你自己想想去!” 李平阳本是想给自己找个理由,却不想触了霉头。不过被刺了一番她倒是不着急,瞧着张峒道反而觉得好像更加满意似的,将那狡猾的目光藏起来:“大人说的是,倒是我被那些琐事牵绊了——对了,那冥婚大人决定去吗?” “别提了,我也正头疼呢。”张峒道倒也没有在刚刚的话题停留,扶着额头嘟嘟囔囔,“我倒是想去,这杜家和盛家都是乌镇的大家族,倘若这里当真是倒卖那个什么‘美人骨’的必经之地,这杜家和盛家必然不可能半点不知道。” “夫人可还记得陆先生当时的猜想?” “死者是家仆?” 张峒道点点头:“眼下我这身子去不了于家村,倒是可以从这条路查查经过。所以这么一想,去参加这场白喜事也有好处——只不过,冥婚这事儿到底不为礼法所允,唐律虽未明确禁止,但是依照前代沿革,这事儿还是不允许的。” 李平阳难得遇到个彻底的盲区:“既然律法不许,这事儿这样高调办,他们也不怕报官?” “哎呀,冥婚这事情,在大唐确实挺难办的。”提起这一茬,张峒道脸上露出点尴尬的神色,“你说他允许,眼下科考儒家经典里面还写着呢,禁迁葬者与嫁殇者。但是要是说正经不允许的话——都不说远的,中宗皇帝当年就还将懿德太子与国子监裴氏女配为冥婚。上行下效的,这事儿在自然屡禁不止,眼下也没什么人能管得了。” “噢。”李平阳似懂非懂地答应了一声,不由得嘀咕,“都是一抔土,可真能折腾的。那大人既然有心想去调查了解下,那就去呗。” “去了也是没道理啊,我一朝廷命官,跑去参加喜事也就罢了,参加白喜事算几个意思?这事儿说出去可算给人落了话柄了。” 李平阳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张峒道在担心什么,随即笑起来:“什么白喜事?哪里来的什么喜事,这不是杜家老爷的爱女殁了,老爷心痛万分,大人您听闻消息上门送点礼物权作安慰吗?什么喜事不喜事的?” 张峒道抬起头,眼珠子一转看着李平阳,好一会没说话,最后嘴角一勾:“是啊,这杜老爷也算是乌江镇远近闻名的善人,本官来此查案,听闻他家中遭遇此不幸,带些礼物上门拜访也是应该的。” “可不是吗?”李平阳接过话答应一句,两人相互看着,片刻后都憋不住坏似的笑了起来。 第四十二章 拜访杜家(上) “我俩当时好得都快蜜里调油了,你都不乐意带我去杜家?张峒道我真是看错你了!”李平阳坐在榻上双手一摊倒在被褥间,“你宁可带陆先生那个文弱书生也不带我,我看你再遇到暗杀要怎么办才好!你就自己哭去!” 张峒道想明白之后自然打算去杜家赴宴,只不过就在李平阳满心以为张峒道会把自己带上的时候,张峒道忽然跟她嘱咐喊陆载进来。 两人窸窸窣窣在里面商量许久,最终决定由蒋二驾车,陆载陪伴张峒道赴宴。至于为什么李平阳不能跟着一起去,用张峒道的话来说就是“不得见光之事难免招惹晦气,加上冥婚实在是不吉利,纵使有些好玩的热闹,到底还是一场白事,许夫人还是在驿馆等着我们。” ——这不是纯粹无稽之谈吗! 不过抱怨归抱怨,李平阳倒也没打算就这么安分地等在驿馆。 她是个顶喜欢凑热闹的个性,就是不为了“美人骨”的案子,多少也对那从未见识过的冥婚存着些好奇,更何况她已经有半年不曾吃酒,最近一段时日吃的都是些清淡无味的病号餐,一想到杜家的豪华流水席,心里就闹痒痒。 李平阳在榻上躺了半个时辰,最终一个翻身坐起来——眼下的杜家又是奇闻轶事、又是美酒佳肴、说不准等会儿还有些别样的舞刀弄剑、牛鬼蛇神、冤魂索命之类的热闹,这一台大戏要是她错过去了,估计能后悔个半年不止。 “说去就去,不请自来也算是我老李家的家学了。” 杜府正门前张灯结彩,门口悬挂着泛着光的暗红色绸布,乌木白墙的背后是铺着晚霞将欲沉入黑夜的天空,红绸被风牵扯着漂浮而动,恍若一张张迎风招摇的旗。张峒道手里拿了提着一个食盒,瞧着面前一团其乐融融的喜气:“看着真让人不舒服。” 他手里的食盒里面是吊唁的礼物,东西是陆载为他准备的,张峒道只知道里面似乎有一只咸鸡,至于为什么要带咸鸡,这他也不大清楚,反正应付这种事情陆载肯定是没错的。 陆载提着衣角站在一旁:“大人,杜老爷出来了。” 就见一身华服,甚至特地敷粉的杜旭从门里笑着走出来,跟几个人打着招呼,微微躬下身热络地攀谈。他五六十岁上下,留着一络山羊胡,大约被精细打理过,那胡须黑直而顺。就瞧着门口那热络的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当真要办一场亲事呢。 看到张峒道站在门口,杜旭慌忙和身边人打了个招呼,匆忙地走到张峒道身边,躬腰抱拳:“张大人光临寒舍,咱们杜家真是蓬荜生辉,张大人的车在何处?可曾安排妥当?草民这就安排到后院去。” “不用了,本官的车已经和其他宾客的停到一块去了。”张峒道答应了一声,看了看背后张灯结彩的杜家和不远处显得冷落不少的盛家:“这事儿在杜家办?” 杜旭知道张峒道所问何事,连忙答应起来:“盛家老爷体恤我膝下只有这一个闺女,便说着不如让他家小子做个上门女婿。我承了他这份情谊,还不知道要如何回报呢。”说着话,杜旭让开一条路,“大人,咱们进去再说话?” 张峒道跟着走进去,只见杜府内一派喜气洋洋,杜家亲眷与盛家亲眷,还有些乌江县附近的名门望族家中的晚辈后生,相互热络地聊着天,看起来仿佛平日里也都是相熟的。正厅前停着两口棺材,张峒道凑近看了一眼花纹便认出这正是当时停在宋家棺材铺那一口格外华美精致的楠木棺材。 盛家夫人和杜家夫人坐在一旁,头上绑着白布。盛家夫人一直在念经,而杜家夫人则在一旁枯坐着,若是有客人上前,她便好像忽然醒来似的急急起身,干巴巴地掉几滴眼泪。 张峒道走到两位女眷身边,那杜家夫人又是急匆匆起身,好像起了裂纹的眼角顷刻间便又湿润起来了:“啊呀,我真是命苦,只有这一个闺女,她还这样匆忙抛下我走了。” 张峒道猝不及防被她带着褶皱苍老的手拽住,对上一对哭得几乎没有神采的眼睛,只觉得那轮混沌的黑瞧着很怕人似的:“您节哀,为了杜家其他孩子您也要保重身体啊。” “其他孩子?您不懂啊,这家里认我做娘的只有我的小闺女一个人,我的命就是系在她身上的。她没了我还不如死了呢!”杜家夫人抽抽噎噎地说着,一旁盛家夫人念经的声音越来越响,隐约地透出一股怒气。 张峒道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回头求助地望了一眼陆载,却不想陆载刚刚在棺材上趴着看了一眼,眼下脸色带着些惨白。 “我这苦命的人啊,我儿是被人害死的啊。他们恨不得这家里都是些敲骨吸髓的恶鬼才好,这样一个大魔窟,怎么能容得下我闺女呢?”杜家夫人窸窸窣窣地说着,话语断续零落在哭声的间隙之中,“我陪她一同去了才好呢,我还活着做什么呢?”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呢?”一声斥责从背后传来,杜老爷背着手走过来,宽袖下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指着杜家夫人,“自从洛香早亡,你就天天摆出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平日里几个孩子孝顺,也就随着你了。今日是洛香大喜的日子,你还摆出这一副模样给谁看?我的伤心岂比你少?你这副样子,是连最后的体面也不留给她!” 说着,杜老爷指挥着两个仆役将杜夫人拽起来,半是强迫半是搀扶地送回房间里去,等到瞧着那纸片似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杜老爷这才叹了一口气,扶着额头,显出极其疲倦的模样:“哎……” 他转过身,对着张峒道深深一鞠躬:“真是让大人见笑,数月之前夫人身体便大不如前。加上小女亡去打击甚为巨大,夫人才会变得如此模样。我何尝不是伤心欲绝呢?只是家妻已经变成这般模样,此刻要是我再不振作起来,这杜家要怎么熬过这段时间啊?” 第四十三章 拜访杜家(下) 见杜旭实在悲伤,张峒道也随即附和:“杜老爷身体要紧,趁着这会儿轿子还没到,您还是先去休息休息。” 杜旭看着倒是确实有几分虚弱,由一旁侍女扶着他,背脊微驼,显出极为虚弱颓败的气息:“实在是草民身子抱恙,怠慢了贵客。我家犬子年长些的杜协已经去接应纸轿,次子杜樾此刻应当在后厅安排。小红,你去把二少爷喊来接待张大人。” 头上扎着纸花的小红正好捧着一篮喜饼从后院走过来,还是活泼灵巧的模样。今日她虽然扎着白花,却穿了一身红衣,看得出这孩子似乎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只是这般忙碌地四处奔跑,将那些点心毫无目的地送来送去。 被叫住之后,小红反而显得有些高兴,再看到张峒道神态又惊又喜:“大人,原来是你呀。” 张峒道见她天真烂漫实在可爱,不由得笑起来揉了揉她那俩冲天扎的小辫儿:“是我不假,那日在药铺一别,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重新遇着了。” 小红的母亲是杜家极其重用的侍女,小红从小便伶俐机敏,天真活泼又能通宵这些脸上仿佛蒙着污秽阴霾的老爷夫人们的脸色,所以总有人夸赞她仿佛生来便是要做大丫头似的。 “大人,您怎么受伤了呀?”她踮起脚将篮子里的喜饼送到张峒道手边,“大人吃饼嘛!这饼是桂花蜜做的,可好吃了。” 张峒道笑眯眯地挑了两块,递给身后的陆载一块:“在外奔波,总是难免要受伤的——这杜家看着可大,你能不能带我们逛逛?” 小红歪着头想了想,随即犹豫地皱起眉:“方才老爷说了,我得先带您大人您去见过二少爷才行。要不咱们见了二少爷,我就带您逛逛杜家?” “可以呀。”张峒道答应了一声,故作不经意地问起来,“这杜家建得倒是挺复杂的呀?你们走在里面会不会迷路?” 小红听着觉得仿佛有些奇怪,好一会仿佛这屋子的主人似的仰起头:“才不会呐,我在这么多屋子都伺候过,可熟悉了。” 与长安常见的宅邸不同,杜家的门庭并不开阔,不同的院落通过连廊拱门相互连同,一汪人造池塘位于后院中间处,通过地下水道在各处院落内循环,池塘边造了一处水榭,眼下三四个女客正在水榭上聊着天,藕色的臂膀肉呼呼的搭在暗红色的栏杆上,许是聊起了什么高兴的话题,她们笑起来,身上浅色的纱跟着翻动颤抖。 后厅摆了两排案几,两人为一张,各准备一张绣着暗色荷花纹的软垫。一旁个侍从正在忙着上灯,案几上已经摆好了两三碟凉菜,瞧着样子大约离开席也不远了。 杜樾在后厅中间忙着指挥侍从上菜,他穿了一件暗青色连珠纹翻领袍,头戴开元时期流行的靛蓝色宝象暗纹官样巾子,与张峒道目光相接便匆匆走过来,拱手行礼道:“多谢张大人赏光,杜家蓬荜生辉。” 张峒道摆摆手,摆出一张颇有些冷淡的脸:“张某见杜老爷丧女心痛,故不忍弗其心意,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杜樾连连稽首:“自然自然,张大人宅心仁厚,小妹九泉之下若有知,也必当感激涕零。吉时大约还有半个时辰,难为大人带伤莅临寒舍,大人可需到后厅先行休息片刻?” “不必如此,我乃武将出生,不过区区皮肉伤,本不足挂齿。”张峒道左右看了看,“我见杜家格局布置颇有些趣味,倒是长安瞧不见的样式,瞧着实在有趣。若二少爷不介意,可否找个下人领着本官逛逛这院子?” “能叫大人瞧出几分兴趣,倒也这寻常宅子的福气——小红,要不你陪张大人四处逛逛。别去娘的院子里。”大约是怕张峒道多想,杜樾连忙转头解释,“自从小妹走后,娘亲便糊涂起来,总说些吓人的话。大人还是莫要去看她了。” 张峒道也不多解释,只是点点头,便跟着小红从回廊走上水榭边一条小路,过了一道梅花样式的拱门,便瞧见一方别有洞天的庭院,在竹影树荫之中,藏着一座小小的私庙。上面落了一道锁,四周糊上窗纸:“小红,这地方是什么呀?” 小红歪头看看:“这是,不给我们进去的地方,等到过节的时候才会打开,娘亲要给里面准备饭菜和贡品。”她两个小羊角辫摔得仿佛风中两根苇草似的,“这里不好玩,平日里关着,偶尔打开也不许我们进去——大人我带你去前面好玩的地方!” 小红拽着张峒道又过了一扇圆形的拱门,到了园内张峒道不由得一愣,这院子里居然造了一处矮山,矮山上面还落着一间四面敞开的凉亭,小红扯着张峒道的衣袖,指着高处在树丛遮蔽中的凉亭:“那边是亭子!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杜家,之前小姐可喜欢趴在上面看风景。那边还有古琴和围棋,之前咱们小姐和盛家的小公子在上面下棋,两个人玩得可好了。大人,咱们上去看看?” 张峒道不愿拂孩子的兴致,拄着拐杖慢慢爬上去,等到山路小径到了终点,便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从凉亭望出去,不仅整个杜家尽收眼底,甚至连半个百忧镇都在视野之内,在星星点点亮起来的灯火之上,一轮染着血红的夕阳正在缓慢地沉入山坳之间:“倒是好景色呢。” “我没骗大人!这里可是杜家最好的地方了。” 张峒道低头俯视着杜家庭院,只见刚刚身在其中的一方一方院落此刻宛如地图一般平铺在脚下,他不由得嘀咕了一声:“倘若这杜家真的发生了什么,那这里倒是看得一清二楚呢。” 一语成谶,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忽然见得一团黑影自房梁上翻入高墙内,灵活地游走于不同院落之中,就像是一只黑色的鸦一般最终消失在后院的一团枯草之中。 张峒道一时茫然,不由得嘀咕了一声:“这是,进贼了?” 第四十四章 贼不走空 一身黑的飞贼落在一团枯草之中,借着树荫望向高处凉亭内探出身子四下张望的张峒道,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张峒道你爬那么高望风呐?我当刚刚谁发现我了,居然是你啊!” 暑气将歇,天气比起前几日倒是凉快了不少,不过黑纱蒙面还是热得人挠心挠肺,李平阳穿着一身夜行服本就闷得慌,眼下还被从高处看了个透彻,本就不爽的心情越发恹恹。在树丛里挠了挠脚踝被虫子咬出的红疹:“好不容易跑进来还被人看到了,真是烦人……没事爬得那么高做什么啊?生怕别人看不到吗?怎么那么大个腿伤都没碍着登高啊?” 抱怨归抱怨,杜家这独特的依山而建的地形结构和期间草木山石的布置还是本能让李平阳察觉到些许古怪:“眼下张峒道那个位置可以看到整个杜家……谁家好人家没事在自己家里设一个了望台啊?这家里发生点啥都能看见,实在是有些古怪啊。” 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古怪了半晌,忽而鼻尖闻到一股醇厚的酒香,不由得眼前一亮:“这酒香可是不错啊?” 一路隐匿行踪摸到后厨,只见里面闹哄哄地起着炉灶。几十口大锅支棱在透红的灶火上冒着冲天的热气,来往络绎不绝的仆役着急又匆忙地端着一盘又一盘冒着白气的菜肴往外送。李平阳躲在暗处瞧着那八十八道冷碟热菜依次排开,数了一会便放弃算清楚到底是是否数额相当,目光被其中格外显眼的一道“通花软羊肠”吸引。 那一道菜虽然是荤腥,却摆出一朵牡丹花的模样。碧青的通草里面灌满了羔羊的脊骨髓和鲜嫩羔羊脸肉混合打出来的肉泥,上锅蒸熟后淋上猪油和蒜泥,摆出一朵油亮的牡丹花造型,浮在盘底金色的汤底中。 李平阳伸手掐了一片花瓣放到嘴里,不由得砸砸嘴,将手指又吮过一次:“倒是好吃,想不到小小一个乌江县居然有这烧尾宴才有的佳肴。” 几个侍女端着金齑玉脍匆匆向正厅走去。雪白冰凉的鱼肉被切作晶莹的薄片躺在在碎冰上,其间白色的纹理清晰可见,一旁还配着小碟的杏花醋。李平阳好久没吃着这么上等的生鱼腩,多少有些馋得慌,顾不上还没擦干的嘴角羊油,又偷偷躲在桌子下面用手指够了一片鱼生塞到嘴里:“不错,到底是江南,则鱼可是比鲁东新鲜多了。” 除了还在紧锣密鼓准备的菜色之外,角落里另外支着一口深三尺多的陶锅,周遭用热水温着,里面奶白色的汤里漂浮着一层红红的油脂。大约是最近吃人听着太频繁了,李平阳到底是生出点惴惴不安,偷偷凑近用勺子捞了一把,见着那深不见底的奶白肉汤里面冒出一根鸡腿,这才松了一口气,顺道躲入一旁假山之后。 “这大夏天的喝鸡汤,他们也不嫌弃燥得慌。” 在温热的大锅后面满满当当摆了三排的美酒,酒坛子上面用红布扎着软木塞住坛口,饶是如此,那股绵长而芬芳的酒香依旧馋得好酒之人食指大动,李平阳瞧着那两排泥坛,不由得眼睛都发亮,咽了一口口水之后左右观察一番:“这么多坛酒,抱一坛回去应该也不妨事?” 所见即所得,李平阳可不是那犹豫的人,眼见着面前那么多好酒摆在那里,端的就是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子。李平阳一步跳上高墙,扶着房梁几步小跑到酒架子后面,弯腰猴子捞月手指勾住一坛酒倒着抱在自己怀里,紧接着就翻身跳到白墙另一侧,恰好就落在了私庙所在的寂静庭院之内。 李平阳抱着酒左右看看,松了一口气,从发丝里抽出一根细长的铁棒,单手把私庙上的锁打开,闪身进屋后坐下来背后依靠着门,确认外面没有其他动静了,这才放心地笑起来,揭开酒坛子上面的红布:“正好这轿子还没来,先喝点润润嗓子。” 此刻已经已经接近申时,周遭越发黯淡下来,私庙内部昏暗一片,李平阳抱着酒在怀里晃荡了好一阵子,嗅着酒香在这里嘀咕起来:“这杜家倒是真的做得仿佛一般喜事那样,要不是新郎新娘躺在棺材里面,这谁看得出这还是白事啊?” 她自觉是有哪里透着古怪的,但是又觉得那东西影影绰绰,一时分辨不出。杜家白喜事的古怪并非透过表象而实在展现,反而像是潜底的黑影,一直在深潭里来回搅动黑水,在暗中窥视他们这帮在船上舞刀弄枪的家伙。 ——这杜家小姐和盛家公子前后病逝,当真只是意外么? 想得有些烦闷,此刻还没有入夜,李平阳就是再怎么矫健灵敏,难免要在墙头树影间留下个黑影,于是她打算算着时间等到入夜再行动。就在李平阳准备着对着坛子灌几口的时候,外面响起几个丫鬟急匆匆的脚步的声音:“夫人又怎么了?” “后院来了消息,说夫人又说胡话了,这次更加吓人,据说抓伤了两三个人呢。”另一个人更加急匆匆地回答,“老爷方才说了,今儿日子特殊,实在不行只能把夫人捆上,在舌头上塞糯米,然后用盐水浸透毛巾塞在嘴里。” “今日怎么这么吓人啊?” “谁知道呢?大约是今儿家里来人多,小姐的棺材又一直停在那里,别说咱们夫人素来就是有癔症的,就是盛家夫人刚刚也惊厥过去,眼下被送回盛家稍作休息再来赴宴了。” “前几个月夫人就严重起来了,小姐这一去,夫人怕是难再好起来了。”“嘘!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呀!你小心点!” 李平阳听了这话,眼睛不由得一眨,心里的迷雾居然渐渐被拨开稍许:“不对啊,之前小红在药铺说,夫人情况未曾变好也未曾变坏,家中大夫开的药方也没有变化。既然夫人几个月前就病重了,怎么会方子一直没有变化呢?” 第四十五章 草木之身 李平阳放下手里的酒坛子,此刻她有些喝不下去了——夫人的病越发严重,但是药铺的方子没有换过,这摆明了就是要藏着什么事情。但是他们能藏什么事情呢? 想起问题的时候李平阳就不喜欢喝酒了,酒应当是留着等事情都结束了庆贺用的,眼下可不是好时机。这样想着,李平阳提起坛子,趁着几个小侍女走到里屋才走出来,飞出高墙。将酒坛子藏在树丛僻静处。 一声凄厉的惨叫哀嚎从后院传来:“我的儿啊——!这魔窟杀了我的儿啊——!” 李平阳被那声音里的凄厉骇得一愣,随即翻过墙藏到院墙后面,就见几个端着食盒的侍从急匆匆地赶来:“快,快,汤准备了吗?先给夫人喂一碗汤,等夫人喝了汤,就给她灌些糯米,再把嘴捂上。” 里面忙着的仆从一边忙碌一边胆战心惊地碎碎叨叨:“夫人,夫人您可别怪咱们。今儿客人这么多,您这样老爷也是没有办法的。等今夜客散,明日让小姐公子入土为安就好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捏着杜家夫人的脸颊,逼着她张开嘴,脖子像是鸡一样被高高提起。等到总算将夫人摆出这引颈就戮的模样,那老嬷嬷匆忙接过瓷碗,将奶白鲜甜的汤顺着脖子灌下去,一边强灌一边碎碎叨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夫人您就好了起来,也不用再这样遭罪了。您这样我们这些做下人都是要掉眼泪啊!” 她说得如此情真意切,居然真的哭了起来,手上动作倒是不含糊,一碗冒着热气的热汤不过片刻便灌入那娇嫩的喉咙,嘴里因为热烫而浮起通红的浮肿,从舌尖一路延伸到喉咙。那滚烫的通红的口腔里随即被塞了一拳头糯米。 李平阳从院墙后闪出一道身影,隔着阴影看向屋内,就见到一个衣饰华贵的妇人被仆从一圈一圈捆起来,她耳边的白花仿佛从枝头飘落一般落在床榻上。 “……大夫呢?”她嘀咕了一句,忽然好似想通什么一般猛然瞪大眼睛。 冒蘅无意间的话语陡然回响在她的耳边:“杜家夫人素来有旧疾,杜老爷为此特地请了一位大夫居住在家中,为夫人调养身体。” 那位大夫专门负责杜家夫人的身体,寻常侍女小红遇不到也是正常的。但是此刻这种情况,夫人如此饱受癔症困扰,但凡这位大夫还在府上,怎么可能不出现在这里呢? 河中碎尸的主要特征又一次浮现在李平阳眼前:五六十岁上下,并非重体力劳作之人,可能从事一些较为细致的行当。 “倘若那位大夫是正常离开杜家,为了治疗杜夫人的疾病,杜家早先就该再找一位大夫替代。除非杜家那位大夫并非正常辞别,而是出了什么意外?” 这个猜想水到渠成但是也颇为冒进,几乎没有证据可靠。李平阳自己提出来之后也不由得吓了一跳,不仅皱起眉:“……虽暂时为疑案,但未尝不是一种可能。不过要想问出大夫所在,最好能直接让张峒道去询问杜旭,可我要怎么提醒他呢?” 这边还没有什么主意呢,那边倒是听到了杜旭的声音:“夫人怎么样了?” 李平阳藏到墙根里面,听着外面的动静。 “回老爷的话,刚刚已经喂夫人喝了汤,眼下正用糯米堵住口。” “叫夫人受苦啦,不过今晚宾客甚为尊贵,这也是无奈之举。”杜旭叹了一口气,随即语气一转问道,“我见前厅棺椁处无人看守,盛夫人是去了何处?” “回老爷,盛夫人看着孩子伤心过度,回家先歇息再来。” “知道了,你们等会儿找人守在棺材附近,眼下轿子落地,那里可乱不得,尤其不能让人碰到棺材,耽误了大事。听到不曾?” 几个侍女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句,倒是李平阳听着这句嘱咐觉出些古怪——虽然照常理来说不能碰棺材确实是禁忌,但是也鲜少有人会说什么“耽误大事”,听这位杜老爷的意思,难不成那两副棺材里面还藏着什么不可被撞破的秘密吗? 带着这颇有些诡异的猜想,李平阳趁着此刻筵席已经开始的功夫,又一次越过高墙落在正厅。此刻的正厅还无人把守,两顶红色的纸轿分别停在各自的棺材之前,其后的乌木棺材内睡着盛家的少爷和杜家的小姐。周遭格外寂静,一门之隔是其乐融融一团热闹的后厅,此刻申时已过,天边一团将要消失的赤红顶着夜色的乌青,夜风吹散了稍许暑气的闷热,却又带来了后厅酒菜的油脂香气。 李平阳望着面前苍白的敷粉的娇嫩脸庞,那樱桃小口上上了一层厚厚的胭脂,映着脸上厚重的白粉格外诡异,一对灵气溜圆的眼睛闭着,神态安详而庄重。年幼的新娘小小的身躯陷在一团锦缎棉布之中。红色的喜袍裹在瘦小的身躯上面,她胸口的位置放着一只玉蝉,粉白色油润的质地看起来好像是一块新鲜的肉似的。 一对金童玉女这样无辜又体面地永远躺在这里,再也不会醒来,像是陷入一场永久的安眠之中,此后人世间对他们的戕害和残酷,将再无法伤到他们那凝固的端庄笑容。 在暮色最后一抹的残红落在门外的那一刻,李平阳伸出手,手指隔着喜袍碰到杜家小姐的身体,再缓缓向下积压,只听得那沉重喜服内发出秸秆枯草断裂的声音,身体随着李平阳向下压的手指缓慢地凹陷下去,伴随着草杆折断的声音,那并无骨血的身体逐渐变形,仿佛棉花娃娃一般向身体两侧鼓囊起来。 “……这衣服里面,填的都是草?”李平阳感到一阵恶寒,伸手又按在盛家少爷身上,果然身体里的稻草棉絮又一次下沉,她抬眼看向两颗被绫罗绸缎包裹的端庄的人头,“那,他们的身体去哪里了?” 后厅传来管家一声拉长的吆喝:“为了感激各位到来,杜老爷特地准备了一道珍藏的珍馐——粉妆玉骨汤,请各位贵客品尝。” 第四十六章 杜家夫人 “……不会?”李平阳低头一声嘀咕,随即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后厅的表情都变得龇牙咧嘴,“变态啊!怎么会有这么这么变态的家伙啊!” 两具尸骨均只剩下空壳,余下的躯干不知所踪,那边还在报着什么“粉妆玉骨汤”,自然而然便会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不知依从着哪一条规矩,眼下杜家大门紧闭,听侍从的说法是要等到筵席结束才会再开。后院人声鼎沸一团热闹,李平阳帮着两具尸体扯了扯衣角,躲到暗处,两步爬上高墙,又偷偷潜入后院。 此刻,杜家夫人床前已经无人侍奉,李平阳一步跳下,左右略作观察后随即打开门进入屋内,快步走到床边。只见杜家夫人被捆在床上,衣衫在方才挣扎中稍显凌乱,她眼中挂着泪,脸上憋得青紫通红,见着有生人进来,不由得挣扎起来。 李平阳走到床边,见杜夫人嘴上绑着黄布,却也不急为她解开:“杜家夫人,令爱死于非命,汝心中冤屈无人可诉。可有此事?” 杜家夫人本在挣扎,闻言脸上忽然一愣,身体都随之安静下来。李平阳见她能够听下话语,暗暗松了一口气,拱手行礼道:“我乃是天姥山修士,听闻人间有疾苦,便持剑下山主持正义。若你有冤屈苦楚,可对我一一道来,倘若确有天良沦丧之事,我必然帮你讨回公道。” 见杜家夫人没有继续挣扎的意思,李平阳压低声音:“夫人,我这就为您将巾帕取下,若您当真愿意为小姐讨回公道,可将所知之事告知在下。您切勿高声惊叫,倘若引来杜家家丁,若您听明白在下的意思,便点头作应答。” 见杜家夫人急匆匆点头,李平阳连忙为她取下脸上的巾帕。只见那夫人还未开口,狼狈地翻过身靠着床边呕起来,吐出一摊黏糊糊的糯米饭。 李平阳递了一杯水给杜家夫人,扶着她靠在床头,又喂她喝了一口,见这年迈夫人汗出如浆脸色惨白,嘴唇上泛起乌青,一缕白发散落在额前,不由得想起早逝的母亲,怜恤地为其拍了拍胸口。等到杜夫人脸色稍缓,才再次问道:“夫人,可将杜府中发生之事告诉在下。” 崔氏缓了好一会,再抬眼时看向眼前黑衣人,虽然不得见其模样,却从声音听出乃是个年纪不大的年轻女子,心里不由得升起些亲近,急切地诉起冤屈来:“我儿我婿都是善良懂事的好孩子,他们是被杜家那些恶鬼害死的!” “被害死的?外面不是都说,公子和小姐是害了病才早夭的吗?” 杜家夫人叹了一口气,扶着李平阳的手臂:“此事,我早先便已经深感恐惧可怕,只不过自家男人如此决定,我便也只能顺从听话。但是既然我儿已经枉死,我便也没有什么好顾及的,能为她讨回公道,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再无悔意” “——最近几年,江南地区不知道何时起流行‘食人’的风尚,说‘人乃世间灵长,食之大有裨益’。他们还说什么齐桓公让手下一个厨子把自己的孩子杀了做成菜,齐桓公吃完后能通晓古今,齐国才能如此强大。最初只是些不入流的人以此作为借口猎奇以敛财,但是不知怎的这股风越发兴盛,到大约两年前,有些法外之徒已经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年轻貌美的女子或德行高尚的男子掳掠,做成‘菜人’以交易买卖。” 李平阳听着不由得皱起眉,嗓子里微微泛起作呕的苦涩:“如此荒唐,居然无人管理吗?” “这几年荒唐事情岂止一件两件,只要没有作出什么大动静谁来管这种事情?在这行当中负责抓‘菜人’的这帮人都是亡命之徒,抓住了也只能关起来问斩,里面赚的银子那么多,总有新的愿意继续干下去,杀怎么杀得完呢?” 杜家夫人一声叹气,声音不由得低了一些:“更何况,这掳掠的脏活儿虽是那些氓流在做,但是最后当真愿意出钱买的人,还能是谁呢?” 李平阳听着不由得摇摇头,表情甚是愤慨:“居然为了如此荒谬之言,做出此等草菅人命之事,真是死有余辜!夫人,这件事与杜小姐之死又有何联系呢?” 杜家夫人叹了一口气:“两年前,老爷忽然带回一名年轻女子,特地叮嘱我不要打扰。我只当老爷见我年老色衰另生所爱,我虽心戚戚然却也无奈,想到我膝下子女,只能自我宽解这一生我总算有个着落,日子将就着也能过。却不想大约一年多之前,我儿忽然找到我,说她在高处玩耍时候见到园中那女子住处挂满猪肉。” “我心中疑惑,便借口打扫偷偷去了她住的庭院,在屋后果然看到三具尸体吊在房檐之下,骇得我浑身发冷。见了那些可怕的东西,我六神无主,只能找到夫君言说此事,却不想夫君居然斥责我进入那女子的园子内。” 李平阳眉头一皱:“他们是一伙儿的?” 杜夫人掉了些眼泪,好半天才默默地点点头:“刚刚知道的时候,我未尝没有想过报官,只是这一旦惊动官府,且不说我那几个孩儿今后要怎么办?很可能还要人头不保!我哪里敢做这样的事情,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来小女之死,也是上天的报应。” “这么说,杜小姐是知道了这事情被灭口的?” “我儿虽然身体柔弱,却心性坚定,她与盛家那好孩子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两人志趣相投,均是善良勇毅的好孩子……大约是见我没有怎么管这事情,我儿不甘心此事就此过去,可怜那些无辜枉死之人。便把此事告知盛家那孩子,盛家那孩子本想与自己家中兄长相告,揭发这桩罪行,却不想盛家也早已身在局中。最终两个孩子才会前后殒命。” “盛家也在其中?” “这乌江县还有几户世家大族不在其中啊?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定然是挤破头也要分一杯羹的,盛家与杜家关系这般亲近,自然是早早便入局了。” 第四十七章 不可夺其志 杜夫人的话几乎刷新了李平阳对这件事情的认识,她想起于家村私庙内那冲天的血墙,又想到那“粉妆玉骨汤”,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夫人,您的意思是,这百忧镇最大的两大家族,杜家和盛家,都是运送的掮客,而小姐和公子正是因为想要把这件事公之于众才被亲人杀害?” 杜夫人颤抖了一会,那种颤抖让她像一座动摇的山或者一滩晃动的肉一般游移不定:“是的,是的!是杜旭杀了她!是杜旭杀了他们!就为了那些买卖还能继续做下去,那老不死的就把家里唯一的有良心的给杀了。” 鲜红的血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爬上了杜夫人的眼球,她急切地拽住李平阳的手臂:“侠士!不仅如此,我听到的,我听到他们这么说了!你能不能杀了杜旭,这样狠毒的人,就是千刀万剐也是活该!” 李平阳在惊讶之余,却不由得担心起另一件事情:从杜夫人这边知道的情报,再结合自己摸到的空荡荡的尸体肉身,大概可以知道那对不幸的少年夫妻已经被处理了。 ——这种迫害虽然比起所谓确凿地被杀害似乎不那么严重,但是倘若案件真的要被侦破,那么张峒道总有一天会知道。尽管这种并非是自觉自愿的,也并非是有意为之,甚至更多的是一种蒙骗,但是这依旧会变成不可更改的创伤。 在之前相处的过程中,李平阳已经可以确认张峒道是一位正直善良的君子,纵使他年轻气盛,容易冒进,很多时候会走入误区,但是并不妨碍他秉性如此善良。一个能够挡在萍水相逢的陌生妇人面前的少年将军,如今却要被诓骗。 李平阳此刻陷入一种本不该出现的矛盾之中。 她好不容易得了张峒道的信任,此刻若真的穿着这一身衣服进去与众人缠斗,其一是免不了打草惊蛇,要是当真泄露身份,那真是彻底坏了这一出热闹。但是如果任由张峒道和陆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吃了人肉…… ——于家村的事情又一次重复在眼前,那时明明不过是一飞刀的打算,最后却弄得一屋子全是伤员。她倒是没有后悔过这件事情,纵使张峒道为此受了伤,但是弟弟给予的礼物总归宝贵。只不过人非草木,张峒道给予她的种种照顾也确实颇有些感人,纵使是铁石心肠也应当领受恩情,更何况李平阳是个天生的游侠性子。 她多的是情,也多的是侠义,在这么一个“万里不见白刃,多是老瘦书生”的当下,她这一身独步天下的功夫更是让她有着十足的自信和底气去践行对张峒道的义气。 “我可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地中了圈套,成了这些人的帮凶同伙!”她嘀咕了一句,转头看向杜夫人,“夫人,人死不能复生,万望保重身体——我已知各中缘由,必当将此等恶行昭于白日之下!” 杜夫人闻言点点头,蜷缩在床榻之上用额头使劲撞了撞:“多谢义士相助,万事有劳阁下。” 时间紧迫,容不得分辨,李平阳匆匆告别了杜夫人,从高墙跳出杜家,耳朵里听着后厅报菜名的动静,眼下宴席正是热闹的时候,宾客相互拜贺,后厨的热气从墙外都能看到,一片蒙蒙滚着热气的白雾缥缈在后厨的地方。 ——今晚的压轴大菜,此刻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李平阳捏了捏拳头,时间紧迫已经容不得分辨,此刻要是她再不去阻止,想来张峒道肯定是要被迫做齐桓公了。 “要是一般来说,此刻进去掀桌子大约就可以了……只不过只是掀桌子,也未免太无聊了些。而且就是把肉找出来,那么其他菜人现在何处又未免要成为悬案,眼下要紧的是不能引起杜旭的忌惮。”李平阳眼珠子一转,不由得贼兮兮笑了起来。 “哎呀,这天下可再没有必菟丝花似的小弃妇更叫人生不出怀疑的身份了。” 张峒道虽以伤为托词拒了几杯酒,到底还是被灌了口。这江南的酒看着清冽,吃起来倒是辛辣呛鼻,只不过浅浅的几盏,便吃得人身上困乏。 陆载不善饮酒,又是个白面书生,旁人倒是不怎么留心他。他看顾着张峒道的酒杯,见他脸上微微泛出驼红,便夺下酒壶,偷偷换了白水:“大人,不可再饮。” 张峒道本就不好酒,加上烈酒气味刺鼻,吃着也不大习惯:“杜家那两位少爷有意要灌醉我,期间肯定有些计划,我且想要看看他们在作何打算。” “无论他们作何打算,大人重伤未愈,也不该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陆载叹了一口气,“大人,这场亲事办得如此招摇喜庆,在下总觉有些不安。” 张峒道的目光扫过面前热闹而欢快的杜、盛两家宾客:“太像嫁娶了,这些亲眷脸上无一人有悲哀之色,纵使是阴亲,也不该欢喜到这样的程度。” 就在陆载打算接话的时刻,忽然一声柔软中带着些颤抖的女声从门口传来:“大人!张大人您在哪里!” 张峒道在看清那靛蓝色的身影后不由得坐直了身体,瞪着眼睛愣了好一会,不由得嘀咕起来:“陆先生,我可是喝多瞧见幻觉了?我怎么见到许夫人出现在这里呢?” 陆载望向前厅通向后院的门口,也呆了片刻:“大人,在下恐怕那不是你的幻觉。许夫人当真在此,而且看着,好像是闯进来的?” 张峒道站起身,略向前踉跄半步,闻言不由得欣慰点点头:“不错,能于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围堵下闯进来,倒是厉害呢。” 两三个仆役从后面急匆匆要拦住李平阳,她一抬头又是一张委屈兮兮又惊又怕的模样:“你,你们不要过来!我已经听说了,你们、你们都是些坏家伙!你们杜家就是个吃人的狼窝!不要靠近我!快告诉我张大人在哪里!” 第四十八章 筵席插曲 两个家丁总算是按住了小巧又灵活的李平阳,李平阳像是小鸟一样在两人手臂间扑棱着挣扎了片刻,仿佛瞧见救星一样眼睛亮亮地望着在家丁背后匆匆赶来的张峒道:“张大人!” 张峒道还有些醉,脸上带着少许微醺的红晕,他自觉兴致很高,虽然敏锐地觉察到李平阳不该出现在这里,但是却没有想要怪罪的意思,反而升起一丝喜悦:“许夫人为何来这里啊?” 李平阳趁机挣脱开两位家丁的束缚,小跑着躲到张峒道背后,颤抖着看向众人,最后拽住张峒道背后的衣服把自己埋在里面瑟瑟发抖。 “你这是看到什么了?”张峒道的声音格外和蔼,大约是逐渐清晰地意识到李平阳的害怕有些不自然和夸张,于是他便更沉下声音,端出一副很好的模样,“别怕,我知道夫人肯定不会随意来此……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着急要找我?” 李平阳把头埋在他身后,大口地呼吸起来,好一会才鼓足勇气从背后默默探出头,刚刚打算说些什么,却猝然与杜家的老爷杜旭和盛家的老爷盛乐对视上,短暂的愕然之后,李平阳吓得又被躲了回去。 杜旭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随即笑着站起身:“张大人,这位夫人是?” 张峒道晃动了一下,不由得下意识扭过头看向李平阳,神态里透着略有些困扰的思考,好一会他才想出了个满意的答案:“这位是我的书手,许夫人。” 杜旭神色略有些惊讶,目光上下扫过那安静而弱小的女子:“这位许夫人,瞧着倒是格外朴素干练,相比必然有过人之处?” 这话说得有些不大客气,甚至不像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乡绅应当有的发言,他话语间有一种冷硬的抗拒,似乎不是很欢迎这位不请自来的“妇人书手”。张峒道大约也意识到那种莫名的敌意,他往前一步拦在李平阳面前:“许夫人记录案情详实,心细如发,这样好的能耐就是放在长安也是拿的出手的。本官用她,自然是看中她有着不俗的才能。” 张峒道还没有说话呢,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道尖利又缓慢的笑声:“哎哟,萍水相逢就能看出那么大的能耐,要不说是长安来的大人物呢?” 李平阳循声望去,就见最开始在桥头拦下她的黄貉赫然坐在座位末席。他叼着一根细长的竹签,半张脸蜷缩着,上下打量李平阳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颇有些意味深长地又加了一句:“人家这眼力见咱们可是拍马都比不上啊。” 黄貉说这话的时候颇为阴阳怪气,语气里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揶揄。李平阳本来演着瑟瑟发抖的小姑娘演得多少像那么回事,看到那眼神却在烦闷里生出些疑惑:这黄貉坐在末席,照道理就是乡野匹夫也不该如此嚣张。这样大声地对着张峒道说话,比起打招呼反而像是挑衅一样,如此没有眼力见的家伙也能来参加这场筵席? 张峒道反应比起平时稍显迟钝,他只是盯着黄貉观察片刻,随即便无趣地转开视线,抱拳与杜旭打了个招呼:“杜老爷,在下的书手打扰了筵席,本官且替她向诸位道歉,还望各位贵客不要介意。” 虽然说是道歉,张峒道的态度却带着点嚣张跋扈,这官爷的架子摆了十成十,脸上那表情就差直接明着写“我这就当给了个台阶,你们不要不知好歹”。李平阳觉得有点好奇,平日里见张峒道只觉得他规训严谨,大约是三两薄酒下肚,他反而倒是显出些五陵年少出生世家大族的纨绔气息。 这种气息虽然总有些蛮横,但是李平阳其实并不算讨厌,甚至还很是熟悉。尤其是想到倘若这时候张峒道喝醉了让杜旭给他脱靴子,那就更好玩了。 见张峒道这副模样都摆了出来,杜旭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拱手回礼:“张大人哪里的话?来者是客,既然许夫人来此,草民身为主家自然应当好好款待。来人,为许夫人安排一个位置,另外将饭食准备一份快些送来。” 李平阳眼睛眨了眨,忽然一把拽住张峒道的胳膊,紧紧搂在怀里:“不用了杜老爷!我,民女就坐在张大人身边就好!” 这一下身边看热闹的人堆里不由得窸窸窣窣生出些哗然的嬉笑,连张峒道也有些意外地望向李平阳,他本来大约是想要推开抱着胳膊的妇人,却在两人对视的一瞬间意识到些什么,另一只本打算推开她的手只是在鬓角拂过:“知你怕生胆小,却不知竟然到了这般程度。”说着,他端着笑转身略带歉意地望向杜旭,“杜老爷,真是不好意思让您见笑。劳烦您为许夫人安排一个席位在本官身边。” 两个侍女拿着一张暗红色略显破旧的坐垫放在案几边上,颇有些歉意地解释:“真是不好意思,夫人。本来应当在坐垫上铺上喜布,但是喜布是按照座次定制,一时半会变不出全新的,夫人就请先将就。” 李平阳答应了一声,扶着裙摆在张峒道身边坐下,隔着他跟陆载打了个招呼。 八位穿着艳丽、姿容明媚的舞女正在曼妙地舞蹈,那是江南地区最近十分流行的一支舞曲“隐者入山曲”,其中七人扮演隐士,怀抱阮、琴、玉杯、酒盏等物件,另有一人扮演山鬼,头上插满芬芳的鲜花,身前拿着一支萝条,踩着柔软的步子指引其他几位舞者向仙山而去。 依照民间的说法“隐士入山曲”一般是江南尚古的文人酒宴聚会中的活动,但是在民间也有些地方会有习惯将曲子用在早殇的子女身上,意为子女被仙人带走,远赴仙山,算作是父母自我的宽解。 舞蹈整体上依旧延续魏晋时代留下的清幽柔软的风格,但是在旋转、乐器上却又看出稍许胡旋舞南渐的影响。李平阳看得颇有些趣味,张峒道却心不在焉,憋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拽着李平阳问:“夫人,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第四十九章 灵长 李平阳方才看舞蹈都有点出神,眼下总算被拉回来。附在张峒道耳边小声说道:“有人留了一张纸条给我,他在纸上说,杜旭和盛乐合谋杀死了杜家小姐和盛家公子,还把他们俩做成了菜端给在场的宾客。” 张峒道惊愕地抬起头:手里的竹箸微微一阵抖动,他随即调整好表情,低声地问了一句:“你是说,杜老爷不仅杀害了自己的女儿,还把她做成了菜?可,可乃尸体不是还在前厅吗?” 李平阳更凑近了一些,她意识到杜旭正在注意她的行动,但是不要紧,她想要的就是引起他们的注意:“我方才也是这样怀疑,所以我最开始敲门只说自己是来访的宾客迟到了。但是在靠近棺材的时候我摸了一下。” “摸了一下?” 顶着张峒道惊讶的目光,李平阳点点头:“对,确切说是压了一下。小姐的身体已经空了,里面填满了稻草,只有露出的头的部分才是真的。只是因为喜服很厚重加上棺材非常深,看起来才是一具完整的尸体。” 这猝不及防的变故让张峒道也不由得陷入了沉默,他梗着脖子默默地端起酒,才抿了一口,忽然手用力按在李平阳的肩膀上,那力道几乎不能算是搭而是掐,李平阳被掐得一个哆嗦,顺着肩膀方向看过去,就见到张峒道咬住牙冠,喉结颤抖,时不时在喉咙里挤出一声作呕的声音:“不好……我有点想吐……” 李平阳眉头一挑,连忙匆忙安慰:“没事没事,大人,那道菜还没上来呢。” 张峒道反映了一会,才带着几分期待扭过头:“真的?” “嗯,是压轴的粉妆玉骨汤。”李平阳害怕说多了失言,便只点点头,含糊地给了个名字,顺便扶着张峒道安慰了两句,“我发现那纸条写得或许有可能是真的之后,刚刚情急之下才会闯进来,还望大人不要怪罪。” 张峒道闻言,刚刚已经绷紧到几乎将要破碎的表情这才慢慢柔和下来,他缓缓地出了一口气,改跪坐为箕踞,一只手撑住身体,姿态放松了不少:“你发现了案件相关的事情,愿意冒险面对那些雄壮家丁来提醒我。我要再责怪你,那我成什么人了?” 李平阳在他身后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嘴型打了个“就是”出来,见张峒道转头里面又扮出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到底还是让大人丢了丑呢。” 张峒道闻言不由得从唇间蹦出一声嗤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祖上有些胡人血统,那眉骨平日里看着便格外深刻,明亮的眼睛在其中仿佛藏着的瑰宝玉石,此刻一笑更是“青天削出金芙蓉”:“你怕什么?我要是在这里丢丑,你猜是我难受,还是他们难受?更何况这样要紧的事情,无论真假你都该快些告诉我。今后照旧应当如此。” 大约是放下心中的顾虑,张峒道轻松了不少,接着些许醉意悄悄捣了捣李平阳:“既然入了这摊浑水,便不要怕事,我只怕查不出问题,可不怕生出什么事端,尽情挥霍展现去,没有顾及只求真相——”他说着,转向另一边又捣了捣陆载,“陆先生,对?” 陆载似笑非笑瞟一眼张峒道,用手中酒盏在张峒道杯沿轻轻撞了一下:“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大人有建功之志,我等岂能不尽心竭力?” 李平阳扶着杯盏总算沾了酒,只是碰了碰嘴唇便觉出酒里的甘甜清冽,入喉的润滑辛辣,眯着眼睛把一盏都闷了下去:“真是好酒啊。” “就是呛了点,难怪人家说江南有好酒呢。”张峒道晃着头眯眼看舞蹈,手扶在膝盖上勾着杯盏随性地打着拍子,“这舞到底啥时候能跳完啊?” 他端着一副姿容俊朗气度风流的少年模样,舞者之中抱着如意的女子抬头扫了张峒道一眼,脸上微微飘红,随即低下头,一个转身轻盈地绕到队伍末尾。 李平阳虽然早就偷吃过晚饭,眼下面前真的有了一桌又是另一番主意,她嘴里叼着一截羊肠,恰好瞧见了那舞者略带羞怯的一眼,她觉得倒有些好玩,正想要调侃调侃张峒道,忽而想起自己扮演的仿佛是无依无靠心细如发的驯良妇人,登时觉出些无趣,只能把已经成了形的调侃又咽回了肚子里。 等到舞姬退场,又上了一轮美酒好菜后,终于轮到了那道压轴的“粉妆玉骨汤”,管家传菜的时候,已经酒过三巡的筵席又喧哗起来一阵热闹。 在李平阳背后不远处一桌传来窸窸窣窣的惊喜声音:“啊呀,可算等到了。” 张峒道未置可否地低头捡着菜,过了没一会带着略有些轻佻的笑转过头:“你们说什么呢?什么等到了?” 那两位女眷忽然被搭话,均是一愣,她们两人都是盛家的族亲,虽然知道张峒道乃是今日贵客,只不过见其年轻,甚至还未蓄须,心里难免生不起那种忌惮的尊重,瞧着他更像是瞧着哪家的纨绔公子似的,轻蔑中透着些亲切。见张峒道热络又潇洒的模样,不由得扶着扇子半遮住脸:“怎么,这位大人不知道?” “在下初来乍到,对此地几乎一无所知。二位姐姐指的是?”张峒道凑近一些,扮出一副好奇又嘴甜的模样。 “是上好的汤咧!等会儿就要端来了,你们到别处可是吃不到这好东西的。”其中珠圆玉润些的先做了回答,随即不由得笑起来。 见张峒道神色疑惑,略清瘦些的以扇面掩住嘴,缓缓解释道:“咱们乌江这边山里有一种猿猴,与那些通身黑毛的牲畜不一样,咱们这种猿猴通体雪白叫声凄婉,因为样貌独特又颇有些灵秀聪慧,谓之‘灵长’。吃了这种猿猴的肉啊,可以延年益寿、青春永驻呢。” 说着,她不由得笑道:“平日里我们只听过,哪里有吃到的福气。这东西金贵,一般都是送去金陵扬州,卖给官宦世家。此番这难得有机会可以品尝,在座众人里,不少就是冲着这一口来的呢。” 第五十章 暴雨袭来 说笑的功夫,那碗“粉妆玉骨汤”便已经上桌了。奶白色的汤底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油光,撒一小把葱花,又磨了一些时兴的胡椒粉末,闻着味儿便觉香气扑鼻口舌生津。 张峒道知晓真相之后自然怎么看怎么觉得恶心,将汤盅摆得远了一些。 两名孟家的妇人倒是急切地就准备着品尝起来,她们眼睛瞧着两名侍者总算把托盘放下,还不等侍者手完全撤走,便揽住袖口捻着手指轻轻拿起白瓷的勺子,伸进汤头里面搅和片刻,伸着脖子凑近,将那盛着奶白汤头的白瓷勺送到嘴边,轻轻一吮便吸进嘴里,登时一阵绵长悠远的肉香随着汤汁在嘴里流溢:“当真鲜美无比。” 同伴不由得笑着附和:“确实美味,难怪我爹说这味道只有天上才有呢!要是功效也那么神就好了。”她说着,不由得隔着布帛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凑到密友身边耳语几句,两人不由得欢喜笑成了一团。 身边不少人都已经开始品尝这道来之不易的珍馐美味,杜旭走到他们面前,看了一眼未曾动过的“粉妆玉骨汤”,不由得客气地拱手笑道:“张大人,可是菜品不合口味?” 张峒道摆摆手:“方才听两位女眷说起,这汤乃是用一种名为‘灵长’的猿猴熬制而成。本来素来喜爱猿猴,在长安家中还豢养了几只,故此不忍吃。” 杜旭松了一口气,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大人见笑,是在下招待不周。这‘粉妆玉骨汤’是咱们这地方的特产,通体雪白、味美鲜甜,尝过的几乎没有不喜欢的。” 杜旭虽然有意推荐,却也并不坚决。见张峒道摆摆手婉拒,他也是颇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到底是杜家没有福气。” 张峒道没有接他的话,反倒是转了个话题:“令爱与贤婿打算何时封土下葬?” 杜旭神色一变:“今夜子时——等宾客散去后。” 张峒道就当没有看见他表情的变化,站起身就要往前厅去,杜旭这才终于控制不住表情,慌乱地挡在张峒道身前:“大人,大人何故忽然离席?” 张峒道拾起靠在一旁的竹杖,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杜旭:“本官吃得有些多,想起起身走走,顺道带着许夫人去前厅祭奠,杜老爷您为何如此慌乱?” 杜旭讪笑一声,手臂僵硬地放下:“哎呀,筵席还未散场,此刻去祭奠太麻烦了,纵使这碗‘粉妆玉骨汤’不适合几位的口味,但是后厨依旧准备了其他几道小菜。至于这位许夫人吊唁的事情,等筵席散场之后也不迟啊。” 张峒道有意无意地看过后院的角落,四面都是杜家的家丁和仆从,他不由得笑了笑:“就依杜老爷的意思,等筵席散去再带许夫人去前厅吊唁。” 说罢,张峒道便坐回原处,杜旭以袖口擦了擦额角,与周围宾客寒暄了几句,便回到自己主桌上。张峒道凑到李平阳耳边:“看来那对新人的尸骸果然有问题,他们眼下人多势众,万一恼羞成怒难免不会伤害我三人。眼下还是应当等筵席散场,再做打算。” 李平阳本想说一句倒也不用如此麻烦,不过想来她也没有非要把杜家杀穿,按兵不动且看看他们的手段倒也不错,便顺着张峒道的意思点点头:“知道了,大人。” 三人又坐了一会,大约因为张峒道没有继续饮酒吃菜,只是喝了些茶水。等到酒席将要散去的时候,他身上酒气已经散去大半:“陆先生,等会儿我们和杜老爷打个招呼,去前厅祭奠杜小姐与孟公子。一旦发现尸体有问题,我们便连夜赶往乌江县,调集兵马来此调查,届时必将人赃并获。” 陆载半侧过脸点点头:“倘若许夫人所言非虚,今夜匆忙下葬便是为了早早掩盖罪状。大人,若需调集兵马来此侦查,还是应当先问出堆坟封土的位置才是。” “陆先生说得有理,但是此事不可冒进。今日杜旭已经对我们生出怀疑,再去问其女埋葬之处,恐怕他反而会更加警觉。”张峒道说到此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要是我腿上无伤,起码能偷偷跟随,真是不凑巧了。” 李平阳倒是对此不太担心,偷偷提示这种事情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实在不行她自己先弄清楚这地方的位置,到时候在慢慢讲张峒道一行引过去便好。莫说百忧镇,就是乌江县也不过是个弹丸之地,她难不成还怕两具棺材跑了不成。 “大人,这百忧镇到底不过方寸地方。届时调查起来先查后厨,必有收获,再者若杜旭老爷不愿交代爱女下葬何处,或棺椁内并非全尸,到时候自有我们的道理。” 张峒道点点头:“许夫人说的是——我们准备起身先去吊唁。” 等到三人重新走到前厅之时,便看见两副棺材均已经合棺,在摇晃烛火的映照下,只能看见黑色刷了棕油的光华弧面上隐约照出暗纹。宋老板正在指挥着两个短衣工人检查棺材是否已经严丝合缝地关好。 见着张峒道一行出来,他放下手里活计,迎上拱手行了个大礼:“啊呀,张大人。” 张峒道朝他身后看去:“怎么客人还没走完就急匆匆合棺了?” 宋老板有些为难地笑起来:“棺材铺人手不足,原先于家村倒是有不少短工,最近也不知怎么的他们倒是都见不着了。草民瞧这天儿有些阴沉,害怕要下雨,就想着早点封棺好送两位贵人。” “倒是不凑巧了。”张峒道也没有问及更多,只是让出一条路,“许夫人,您便隔着棺材祭奠公子与小姐。” 一旁宋掌柜也急忙让开:“这次是有些匆忙了。” 他话音未落,忽而听得一声闷声惊雷沉闷地破开寂静,仿佛敲在松弛的鼓面之上。张峒道忽然抬起头,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门口,大约不过须臾,只听得倾盆大雨的嘈杂水声自门外传来。一个浑身透着湿气的棺材铺伙计和刚准备离开的舞姬急匆匆地跑入前厅。 其中一个稍显活泼的舞姬踢起裙角绞了一把,不由得抱怨起来:“哪里来的雨啊?怎么说下就下啊?” 第五十一章 雨夜借宿(上) 杜旭从后厅走来,脸色颇有些难看,他瞧着宋掌柜将两副棺材急匆匆抬到廊下避雨,又瞧见站在门口望向屋外倾盆大雨的张峒道,哪怕在夜色里,那死灰色的脸上依然浮起更加惨淡的表情:“张大人。” 张峒道转过头,拄着竹杖一瘸一拐走到杜旭身边,颇有些懊恼地拍着自己的腿:“杜老爷,你瞧这雨来得多不是时候,本官正欲离开,想不到须臾之间便被这大雨困住。本官瞧这雨来势汹汹,只怕令爱与贤婿的封土堆坟只怕也只能延后了。” 杜旭本来急匆匆想要将棺材下葬,却没想最终居然被天公摆了一道。只能勉强挤出一抹笑:“或可是小女还想在家中少住一两日?真是大不凑巧了。” 张峒道左右瞧了瞧,不由得先发制人:“大雨滂沱,本官尚且有伤在身,实在不便走动。不知杜老爷能否借本官一间客房,暂住一晚再行离开?” “自然,自然。”杜旭连连答应,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陷入了一种短暂的思考,“今夜怕有不少客人要避雨暂住寒舍,恐无法为三位贵客各置一间客房。这位许夫人可否愿意与府内女眷处,将就一晚呢?” 李平阳这边还没有答应,张峒道倒是喊了起来:“不用,杜老爷只管为我等准备一间客房便可,我们自会安排。” 这话说得李平阳都不由得略显嫌弃地望向张峒道:这是在说什么虎狼之词,两男一女一间客房?还自有安排? 杜旭脸上难得露出些怀疑之色,他上下扫过三人,也只能拱手答应:“既然是大人的意思,那草民便派人去安排了。” 张峒道似乎对自己的这番安排颇为满意,不由得怡然自若地点点头后,悄悄附在李平阳耳边小声嘱咐:“此番好雨倒是打乱了杜旭的计划,只不过他对我们已经生出疑心。今夜不知有何种凶险,我们三人待在一处好歹相互有个照应。如此,也只能委屈夫人了。” 李平阳有些无语,尤其是面对张峒道那仿佛自己考虑周全想出天衣无缝之法的神态:“我非有意反驳,但是大人,其实民女是可以冒雨回到驿馆的,而且这样还能早些通知三位军爷做好防范,岂不是比我三人都困在这里要好上不少嘛?” 张峒道猝然回头,片刻后略带些懊恼地自己锤了锤额角:“真是喝糊涂了,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有注意到?” 李平阳抱怨此事主要是因为今夜她本来存了些打算想要夜探杜家——这棺材多停的一夜,正是暴露其中并非全尸的大好时机。只不过若是回了驿馆尚可趁着夜色悄然行动,但是倘若要和张峒道共处一室,那需要顾及的事情可就太多了。 不过事已至此,再回去和杜旭说明要离开反而有些刻意。只能先如此看着情势变化再做打算。 张峒道这才走了几步,忽然被人从背后叫住,一回过头,便瞧见一名着素净齐襦裙的舞姬脸上带着几分羞怯,盈盈望着他:“贵人莫走。在下捡到这穗子,敢问可是贵人所丢?” 那舞姬生得粉面桃花,一对杏眼顾盼含情,发丝间的钗罗微微晃动,从袖口伸出的白皙柔软的手指间捻着一只暗红的坠子:“贵人,这东西可是您丢的?” 张峒道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好一会凑近看了眼,随即摇摇头:“多谢姑娘,只是此物非我所有,姑娘可再问问其他来客?” 那舞姬脸上表情微微僵硬,缓缓放下手里的坠子,匆忙行了个万福礼就离开了。 李平阳在前面自顾自都快走到后厅,一转头就见到这一幕,不由得多看了那舞姬两眼。因为舞姬外貌娇媚可人,纵使是在几位舞姬的对比之下也显得格外出挑,李平阳几乎是瞬间就认出那就是在舞蹈中看着张峒道含情脉脉的那位。 她背着手走过去,有些揶揄地上下打量一番张峒道:“大人好生不解风月。” 张峒道低头瞟了一眼李平阳,闷不做声地笑了笑,领着李平阳和陆载继续往后院走去:“什么不解风月?那女子捡到东西,好心来问我。那东西本又不是我的,我若答应岂不是成了偷窃之徒?” 李平阳原本看这张峒道那表情,满心以为他当真是看不懂对方的意思,听到他却又觉得似乎方才这人也是在装傻充愣:“方才那舞姬,其意并非在物归原主,倒像是心悦大人呢?” 张峒道叹了一口气,拄着手杖走在最前面:“她并非心悦我,而是希望能借我之力脱离苦海——这些教坊艺伎自幼不得自由身,空怀有一身的好本事,却只能取悦于人。对她们而言,若能得一值得托付之人已经是万般幸运,倘若有运气可以成为公子王孙的外室侧室,那这一生都算得上有着落了。” “她未曾与我相谈,未曾知我姓名,只知我身份尊贵,故而以谄媚柔顺之姿意图取悦于我。”说着,张峒道不由得一声感慨,“想来,此举并非风月,而真意在于求生。” 李平阳一时都有些感慨,歪着头回味一阵后,不由得小跑几步跟上张峒道:“想不到大人居然有如此细致的心思。” “你若是身在身在长安富贵名门,也都应当见惯了这些事情了。” · 三人进到屋子里,两位侍女已经将屋子点上灯,此刻正在送着热水进来,大约是由于夏季柴火不多,送来的温水只能绞一把帕子洗个脸。 杜旭给三人安排的房间在私庙后面的第一个院子里,这院子整体上颇为狭窄,园内仅有一处房屋,房屋正对一堵白墙,要从墙的旁边绕过去才能进入私庙,而屋后则令有一处拱门,可以从门中通向一条花廊,再花廊尽头则又再通向下一处院子。 张峒道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又取过巾帕擦拭:“如此看来,整个杜家应该就是一个“口”字环形的结构?依照这么看来,这结构看着倒是有些古怪?倘若真的有客人要去往后面的房间,不是要挨个路过前面的院子吗?” 第五十二章 雨夜借宿(下) 李平阳摇摇头:“换言之,如果夜里有什么人要从里面出来,要不然走我们这一边,要不然就要从那一边的院子走,不是这样吗?” “从我们的院子走到前面就是私庙,再往前才能进入后厅。”陆载取过笔,在一旁画下简要的杜家地形图,“后山是最高处,在位于杜家西北角,而我们所在的则是东侧。眼下棺椁停放在前厅正厅的屋内。杜老爷说想要为女儿和女婿彻夜守灵。” 陆载放下笔,盯着眼前的地形图缓缓叹了一口气:那张图大致将杜家的整体结构画了出来:“也就是说,今晚前厅是杜旭和其次子杜樾在守灵,后厅没有人,我们这里穿过私庙所在的院落可以进入后厅,从后厅才能进入前厅……大概就是这样?” 张峒道点点头,示意陆载将记录收拾好不要被发现了:“许夫人可困乏否?今晚我们三人应当轮流值夜,防止前厅偷偷将棺材运走。” 李平阳其实是习惯值夜的,干脆地点点头,不过答应完难免有些憋屈:“要是能直接冲出去检查那些尸体就好了……省得这老些麻烦。” 张峒道看着也有些郁闷,但是还是拍了拍李平阳的肩膀权作安慰:“要是直接要去掀开人家儿女棺材,一来他们有十足的理由拒绝,二来倘若打草惊蛇难免他们在情急之下不会做出什么过激之举,眼下这般掣肘到底免不了的,还是稍作忍耐?” 三人正在洗脸,就看到屋外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过不多时,脚步声接近门口,接着便听到杜旭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三位贵客可歇下了?” 李平阳看见杜府准备了淘米水,正打算搬到角落里稍微清洗下头发,就听到屋外有人这么喊,随即重新挽了个发髻,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看着坐在桌边的张峒道,不由得小声问:“大人?” 张峒道放下手里的书卷:“未曾歇下。陆先生,去为杜老爷开门。” 一打开门杜旭便满脸堆着笑走进来,他先是左右看了一眼,见到李平阳坐在一旁落落大方的模样,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几位贵客住着可还习惯?我们准备了一些醒酒的汤——是用中草药熬煮而成的,等会应该就会熬好送来,几位贵客可以喝一些再休息。” 张峒道引着杜旭坐下,见杜旭特地强调了一下中草药,便知道他是顾及着晚宴时候张峒道几人对“粉妆玉骨汤”的忌讳:“正好杜老爷来了,我这儿有一件事情还想找您打听打听呢!” 杜旭在桌边坐下,瞧着张峒道热络的表情似乎也有些意外:“您说?” “您之前说道这里那种可以做成汤的猿猴‘灵长’,说其通体雪白、格外机敏,本官当时便生出兴趣。不瞒您说,我这人平生爱好不多,倒是格外喜欢养些宠物,什么狸奴、黄犬,这猿猴长安府中也养了两只,均是棕褐色皮毛,无甚特别。眼下听说这‘灵长’如此特别,我甚是喜爱!不知杜老爷能否忍痛割爱,赠我雌雄两只一对,容我他日带回长安。” 说罢,张峒道还格外真诚地拱手:“本官虽知这番请求冒昧,但是因心中实在喜欢那珍奇异兽,故还望杜老爷割爱相赠。” 杜旭闻言脸色登时难看了不少:“这?” “杜老爷可是不愿割爱?” “此言真是屈煞老夫了——大人有所不知。这种猿猴乃是山中灵兽,数量稀少,且极难饲养,我们都没有怎么看过活的,只能由专业的工匠进山捕捉。况且这种珍兽敏锐多疑,且不说如何难以抓住,就是抓住了活口,一旦他们自觉受困,要不然会陷入疯魔,肆意伤人,要不然就会以头抢地,自绝于此。所以根本就没办法豢养,在下也就没法相赠了。” 张峒道了然地点点头,神态里多了几分怅然:“如此说来,本官到底是与这山间灵兽无缘了——那山间灵猴平日里都吃些什么?” “平日里只吃山中鲜果,且凡离枝落地者均不食。” “那它们喝什么?” “山中清泉,只因刘水而不饮死水。” “它们如何繁衍生息?” “自然与人类相同,一公一母为原配,原配的药用最好。” “它们的味道还有区别?” 杜旭似乎放松了一些,手臂撑在桌上。说起那“灵长”猴的口味,他不由得露出心向往之回味无穷的笑容:“有,当然是有的。一般来说,年幼的最嫩,其骨若糕、其肉如酥,一口抿下去还未碰到舌尖便化成一汪浓汤,顺着喉咙向下滑。那滋味,可真是天下难寻。” “只可惜只有那未长成的才有这般美味,年纪大一些的可就没有这种味道了。此刻肉已经成型,肥瘦相间,其口感若猪肉而略微有差,一般要佐以陈醋蒜泥,若吃得讲究些的人家,则还要切一些胡葱丝,调做蘸水配以食用。” 这一番说完,杜旭颇有些趣味地回味一番,瞧着张峒道神态认真地听着,不由得拱手笑道:“不过这天下美味珍馐何其多也,这‘菜猴’也不过是其中之一,不过是我们这些边陲之地关起门来自吹自擂的消遣零食罢了。” “唉,这灵猴如此奇特,确实天下罕见,杜老爷何必自谦。”张峒道目光里透着几分戏谑,手臂支在桌上,不由得凑近些笑道,“本官本还不觉稀奇,越听您这么说越是好奇——要是当真能有缘分一睹这灵猴模样就好了。” 这话说得杜旭脸上笑容稍显僵硬,只能附和着点点头,好在侍女恰是时候地端着三碗药汤进来了,姑且也算岔开了张峒道关于“灵长猴”的话题。 正喝着汤,杜旭指使两位仆人支开窗户,颇有些骄傲地引着三人望向窗外,只见堂屋窗外便是高墙漏窗,透过梅花的形状可以看到后厅的湖景与杜家最高处的凉亭。张峒道虽然对风景并无什么雅兴,瞧了几眼便只随口符合:“这这漏窗倒是让后厅山水一览无余,颇有雅趣。” 第五十三章 月下白猿 杜旭又和张峒道附和着聊了几句,杜旭便又回了前厅。眼下前厅留下的只有宋掌柜和杜家父子二人,从漏窗看出去可以发现,前厅通往后厅的门应当是已经关上的。 后厅除了水塘之外,最为瞩目的就是一株参天古桑,照杜旭的说法,这院子的整体结构就是围着古桑建的。杜老爷对此颇为得意,说这千年古桑庇护,家中必然百代常青。甚至特地为了将这棵树置于中心位置,而将客房等以环形围绕其四周。 窗外的雨比起早些时候倒是小了不少,透过窗户恰好可以看见杜家后院的全景,在蒙蒙的烟雨之中,可以看到高墙外的矮山上凉亭在树上映出棱角分明的阴影,一团乌黑的树云拢在其上,让那凉亭的剪影显出几分与黑夜融为一体的模糊。 张峒道将屋内一角的灯熄灭了,留下离床稍远的一盏,见李平阳要关窗户,他连忙止住:“别关窗户!今夜反正都是讲究凑活,就这么开着窗休息一阵也是挺好的。” 刚刚的热汤喝下去之后浑身都有些热得慌,李平阳睡意不浓,干脆申请了第一班值夜。张峒道和陆载也是答应,只不过刚刚吃了东西三人都没什么睡意,陆载和张峒道一头一尾地靠在竹榻上休息,李平阳端了一张贵妃椅坐在矮桌旁。 一声沉闷的钟声从远处传来,张峒道半眯着眼睛:“可是亥时报钟?” 李平阳坐在桌边撑着脑袋,虽然谈不上困乏但是多少有些无聊:“大约是?” 陆载倒是当真文弱,此刻是真的有些困了,平日里总拿在手里的折扇此刻半开着遮住他的脸,传出的声音也有几分疲倦恍惚:“此地不远处山坳间却有一座寺庙,寺庙每个时辰都要报钟,想来应该就是那里?” 一般来说倘若生活节奏变化不大,每一日的生活都是今日重复昨日,那么久而久之基本就会形成一种本能,即到了什么时候身体本能就应当准备做些什么事情。不过由于江湖生活漂泊不定,李平阳对时间的概念一直有些模糊:“是亥时吗?” “许是晚宴结束得太迟了,总觉得钟声早了一些?”张峒道翻了个身,没太在意。 就这么又过了一段时间,窗外的雨渐渐停下了,前厅并没有动静。周遭沉在一片寂静之中,不知道就这么坐了多久,忽然又一声钟声响了起来,这一声听起来倒是更远一些,应当是子时的报钟。 李平阳本不想喊二人起来,却不想张峒道似乎也听到了报钟,迷迷糊糊从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可是子时了?” “方才听到报钟声,大约是子时了?”李平阳睡意不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前厅也没什么动静,四周就能听到些虫鸣。” “如此看来,或许杜旭也意识到今日倘若也入夜匆匆下葬实在不妥。”张峒道从竹榻里面翻出来,整理着身上的衣服,“今夜若能顺利度过,下葬必定在入夜之后,我等可以趁着明日先去驿馆寻找接应,再兵分两路,一路盯着杜家,一路赶去县衙调兵。” 李平阳还没回答,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落水一般。 两人下意识看向漏窗,却见到格外诡异的一幕——在森白的月色之下,一道白色的身影忽然向着天空飞去,佝偻的脊背蜷缩成弓状,两条细长的手臂在空中自由地摆动着。一个白得仿佛透光的身影就这么向空中掠过,奔月而去,与之对应的则是一声凄厉而高亢的长啸。 长啸声回荡于寂静的夜色之中,而那白色的猿猴身影也仿佛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仅仅是须臾间便不知所踪。 见到此景,莫说张峒道,连李平阳也跟着呆住了:“通身雪白、长啸山林?真有那种猴子?” “怎么可能!怎么看都是杜旭随口编出的谎话啊!”张峒道大喊起来,匆忙地从榻上把被啸声惊醒的陆载拽起来,“陆先生,快跟来!出大事了!” 陆载扶着额头坐起来,还有几分睡意未曾消解的恍惚:“怎么了?” “哎呀,那灵长猴成真的了!”李平阳着急地拽了一把陆载,“陆军师咱们快去看看。” 杜家的结构没办法从后厅直接到达客房,张峒道一行人只能从马厩先跑了出去,又在马厩看守的两个家仆的帮忙下敲开了正厅的大门。正厅门过于沉重,开了好一会才打开。张峒道都等不及固定住,错开一条门缝的功夫便钻了进去。就见到前厅通向后院的门已经打开了,很显然前厅也听到那声已经带出回响的高猿长啸。 杜樾手里护着一盏灯急匆匆地走上前:“大人,大人可是听到了怪异之声?” 张峒道左右一看杜旭不在,随即大声问道:“二公子,汝父何在?” “家父正在后厅寻找怪声之来源。” 张峒道闻言也不多言,连忙冲向后院,倒是李平阳多留了个心眼,左右扫了一圈,只见棺材铺的宋掌柜还是一副没缓过神的模样,倒是屁股黏在凳子上,似乎对此事没什么兴趣。杜樾手里捧着一个烛台,那烛台本来是点在正厅角落里的,大约是在慌乱之中才急切地抓起来。 李平阳没急着去后院,倒是回头和陆载耳语:“陆先生,这地方的习俗守灵的时候应当开门还是关门?” 陆载一抬头,只见前厅的正堂门户紧闭:“应该开门……只不过如果今夜上半夜时候暴雨如注,或可能是为避免雨水打进屋内才关上的。” 李平阳没有多说话,只是回头叮嘱几位家仆看好门。自己和陆载便赶忙地跑向后院。 石板上积水倒影着月光,个家仆点着灯正围拢在杜旭身边,张峒道接过李平阳递上来的烛台,轻轻摇摇头:“方才的白影不知所踪,这后院眼下什么都没有。” 李平阳左右看了看,比起那惊鸿一瞥的月下猿影,她更加疑惑一件看似不经意的小事。 ——只不过此刻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件小事会成为后续案件的关键。 第五十四章 凭空出现的尸体 一群人在后厅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刚刚白色的“灵长”到底在何处。杜旭和张峒道凑到一块,只见杜旭从怀里掏出一块巾帕按在汗湿的额角:“奇了怪了,刚刚瞧着一抹白影划过,怎么须臾之间就不见了呢?” 李平阳心里有些狐疑,走上前左右看了看院子里,池水中却有两个仆人在摸索,个灯笼加上刚刚点上的几盏灯也足够将后厅照亮水波映着火光,除了两个仆人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老爷,水里没有东西!” 杜旭骂了几声,自己又盯着水面看了许久,不死心地拿着灯照了半天:“不可能啊,难不成真的没有了?” 那本就是无稽之谈的“灵长”猴就这么不翼而飞,只留下那一声猿啼和似真非真的幻影。张峒道又打着灯笼找了两圈,最后也算是没辙了:“看起来大约是不见了。” 杜旭看起来也颇有些懊丧:“张大人说的是。” 这一番折腾,几乎所有人睡意都消散下去,杜旭引着几人来到前厅吃点茶酝酿睡意。两个家仆将后院的门暂时关上。杜旭给张峒道沏了一碗茶,几人就这么坐下来:“刚刚还想着要是能抓到就好了,却没想到还是没有缘分啊。” 张峒道和杜旭一起坐在正厅前的廊下,此刻正厅门已经打开,里面依旧还是摆放着两副棺材,里面倒是没有任何碰过的痕迹。李平阳状似无意地进去走了一圈,封棺已经做好,四面都卡上铁钉,哪怕当真可以搬开,这动静也不可能小得了 李平阳偷偷用拇指顶了一下,确认她的拇指根本无法顶开棺材板分毫之后又走回前厅,与张峒道一同坐下看着门口的位置,陆载在他们身边也寻了个板凳坐下,就这么坐了一会之后,大约是觉得有几分无聊,杜旭又嘱咐家仆去拿两碟点心。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让家仆去后厅,反而嘱咐那人从私庙那条路去往后院住宿处拿自己屋内珍藏的那一盒茶糕来:“你去我房间,只找那盒放在乌檀木柜子上的茶点,那是顶好的点心,我早就想让张大人品尝看看,里面揉了上好的碧螺春,清香扑鼻,非一般点心能比的——你若是找不到,就去喊管家老鲁来,他知道在哪里。” 领了命令的小厮急匆匆地走开了,下过一场雨之后温度并没有降下许多,空气里透着湿热。去拿茶点的家仆半天都没有回来。 李平阳打了个哈切,反而觉得困意有些浓烈。 就这么又过了一阵子,只听得远处的钟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应该是丑时的报钟。李平阳有些惴惴不安地抬起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三次钟声有点奇怪,其中有一声与其他两声似乎有格外地不同。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几人均是一愣,随即冲向通往后厅的门,慌乱之中看门的家仆打开门的速度都比起平时慢上不少。等到一群人冲到后院的时候,只见刚刚才搜查过冰冷的水边躺着一具仰面倾倒的男尸。 “所有人不要靠近!”张峒道一声大喝,“杜老爷,快封锁住两边可以进入后厅的路!” “好,好的!”杜旭脸色惨白,似乎对此颇为意外,“大家都不许进来!” 李平阳小跑回去拿了笔记,回来蹲在张峒道身边:“大人,这人……还活着吗?” 张峒道接过一张深色的毯子遮住其不着寸缕的身体,又掏出一张巾帕扶着那人扭曲的脖子慢慢正过来,在他的脉搏和鼻下各探了一会:“已经没气了。” 李平阳低头借着灯光看向那人的脸,只见他脸上布满了紫色的淤青,在颧骨下颚处能够明显看出抓伤的痕迹,他颧骨突出,头发稀疏,年龄大约在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最关键的是,李平阳并非不认识他:“大人,是黄貉。” 张峒道仔细看了两眼才辨认出来,他顺着后脑摸过去,在颅骨上摸到一块明显的凹陷:“应该是撞到后脑,但是到底是自己倒地撞到的,还是被人从背后袭击,这点还有待证明——等天亮去请仵作来验尸。” 李平阳看着尸体,只见黄貉一半身体趴在岸边的石头上,一半则浮在水中,全身赤裸,满是青紫和划痕,脖子腰部和腿都有着明显的错位,就仿佛被人像一条毛巾似的绞过一般:“大人,这黄貉的衣服怎么不见了?” 张峒道摇摇头,他从布下面摸出黄貉的双手:“有明显的挣扎痕迹,还有这个——”他将黄貉的手指伸到李平阳面前,只见那布满竖条细纹的甲片上卡着几缕纤维,“这应该是他的衣服,也就是黄貉是在死前被剥下衣服的。” “死前?也就是有人强行把他的衣服扒了下来?”李平阳觉得有些恶寒,她看着四四方方的院子,里面空无一物,角落里的桑树还在院内默不作声,那树冠虽然茂密,但是目测起距离是无法将树上的的尸体抛到水塘边的。 “奇怪了,刚刚我们才检查过这里,难不成就这么短的时间这具尸体还能凭空出现不成?”李平阳嘀咕了一声,绕着圈检查了一遍,“树上不可能,太远了,房梁上墙上也不可能……刚刚这边没有人,我们就在唯一的门口守着。倒是有一种可能,就是那‘灵长猴’刚刚一直在蹂躏黄貉的遗体,带着遗体一起躲上树……” ——但是别开玩笑了,都不说别的,那种灵猴本来就是杜旭拿来搪塞食人编出来的谎话,怎么可能确有其物呢?如果不存在“灵猴”,那么在无人的后厅,黄貉的尸体就是凭空出现的。 思及此处,李平阳不由得拍了一下手心,眼睛都跟着亮了一瞬间:“这就是密室啊!” 张峒道听着她的话,不由得转过脸一脸无奈:“快点记录,不要带入那些话本小说啦,什么密室不密室的?先把现场情况搞清楚才是。” 第五十五章 密室与不可能犯罪 李平阳见张峒道对此没有兴趣,反而有些着急了——她混不吝那段时间当够了所谓行侠仗义的侠客,从最初仗剑天涯的浪漫畅想,到重复多次行侠仗义后对此只保留一份机械式的责任担当而全然忘却激情。 行侠仗义,拼的主要是功夫,旁的人不如她,这行侠仗义的趣味便弱了许多。然而做江湖盟主一类她自觉是没有天赋的,毕竟她爹那个劣迹摆在那边,好不容易流放这老些年,被赦免后难免还是影响了伯禽的仕途。 她家一窝直肠子,干不来那调兵遣将勾心斗角的弯弯绕,但是做个孤身剑客又实在是做腻了,能打的恶人打得差不多,余下的大多是官吏皇室,那也不是她一人一剑能搞定的。但是要她这么早就学着颇黎进山做隐士去也不乐意。 想来想去李平阳这才觉得,自己应当改个行当。 从前快意恩仇的剑客做腻歪了,就应该转去去做做破案如神的游侠。这想法早就萌芽在她心里,在那些读着探案话本的日日夜夜里,李平阳不知道畅想过多少次自己是那神机妙算的神探,轻而易举破解了旁人根本无法破解的谜团。 替人报仇雪恨,为人沉冤昭雪,想来都是极其快活的。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想法,这次贾太守送信给李白时候,李平阳才会拦下这个调查的任务——糊糊涂涂一怒杀人的岁月已经过去,眼下她想明明白白把事情研究分明,最好不要再让任何人蒙受冤屈,做出最中肯的评价。 ——不要再让“那种悲剧”重演了,任何事情都应当值得一个真相。 “密室您都不懂?密室啊!”李平阳痛心疾首地分享着她的阅读经验,“就是一个人如果在一个密闭空间里死于非命,那可是极大的谜团啊!” “我怎么在大理寺没听过?”张峒道回答得略有几分敷衍,“什么密室不密室的,人死了找凶手不就行了,分什么密室不密室啊?” 李平阳有点急了,蹲在地上指着黄貉的尸体:“这个就是密室啊!大人您看,咱们刚刚进来找了一大圈,是不是压根没有看到这具尸体?而且出去了之后,这个中厅也是没有人?我们就守在前面的前厅,也没有听到什么古怪的动静——除了最后那声‘扑通’是不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张峒道嗓子里哼出两句:“你的意思是,这就是密室?” “是啊,四面都有高墙,我们在唯一的入口处把守,即使凶手当真有飞天遁地的能耐,难不成除了尸体发出的落地声,他消失的声音半点也听不到吗?”李平阳言之凿凿,“大人您有所不知,这个密室最诡异的一点就是,既然是一个密闭的空间,那么为什么会只剩下死者,而不见凶手呢?凶手一定是运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手段离开了现场!” 听到这话,张峒道总算从他对尸体状态的观察力分出一个完整的眼神,认真地摇摇头:“你觉得是是凶手进入了后厅?我反而觉得,为什么不能是凶手把黄貉的尸体丢进来,自己根本没有进来过呢?” “如果真的是那样,尸体是被人丢进来的,那就是‘不可能犯罪’了!”李平阳眼神一亮,差点没贴在张峒道脸上。 “……你到底是哪里学的这老些新词儿?” “都是小说话本里面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大人您不觉得,假如黄貉真的是被人丢进来的,那么情况就更加不对劲了吗?” 张峒道把手肘支撑在膝盖上,皱了皱眉:“不对劲?哪里不对劲了?” “各个地方都这超级不对劲好!”李平阳立刻反驳道,“那个声音很显然是砸在地上和落水的声音混合而成的,但是大人,您看看周围,哪里有能让尸体砸在地上的高处?” 张峒道在周围望了一圈,逐渐意识到什么,这才逐渐严肃了表情:“……继续往下说。” 他有心继续听,李平阳便继续卖弄起那点话本里学的推理知识:“大人您看,黄貉掉落的位置在水边池塘正中心,这间院子里只有两个高点可以完成这件事情,分别是后厅正堂的屋顶和桑树树冠上,但是他们距离尸体都比较远。” 张峒道已经被引入她的思路里了:“那如果黄貉当时还活着,他自己主动飞跃加上有人助力可能飞到水池边上吗?” 李平阳摇摇头,指着黄貉青紫色明显的尸体:“大人,你可以摸摸看这具尸体。” 张峒道摸了摸冰冷的脖颈,刚刚忽略的温度此刻让他忽然一愣。 李平阳见他已经明白,才继续说下去:“且不谈黄貉有没有那个身手,就看这尸体的情况都已经死了有些时候了。死人本来就比活人更加沉重,加上这个四面不沾的地形,想要从空中把尸体抛下来,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杀死他的人是一个独步天下的轻功高手呢?” 独步天下的轻功高手抽了抽嘴角,好不容易才维持住自己温良贤淑的模样,她扶住额头,好一会不曾说话,过了许久才挤出一副温温柔柔的笑容:“大人所言确有道理,但是依民女看来,世间武功需要遵循天道规律,自不可能有过于离奇之处。纵使一个人可以踏雪无痕,行于悬崖峭壁之上却如履平地,但是这搬着一个死人在这地方跳过去的同时还把尸体抛下……这也未免太离奇了。”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这天下武学高手何其多也?未尝没有人能做到这些?” 李平阳略有些无语,心说轻功最高练成什么样我不知道吗?且不说真的能做到这件事情的人本就寥寥,而且大多她也认识,虽然正邪未定,但是这几个人眼下可都不在和州。且不管他们是否在,就单论在半空中携带重物还要不断借力蹬地,怎么可能没有动静?当时后厅确实半点动静没有,这根本不可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武学大师抛尸就跑做的案子。 ——一定是有一个人,他利用了某些手法让尸体凭空出现的! 第五十六章 黄貉之死 等到天明的时候,仵作老丁带着两个徒弟过来收尸,县衙那边来了四五个胥吏,其中资历老一些的来和张峒道打了招呼,说县令与县丞一同前往和州府,眼下暂时赶不回来,主簿宋许目前正在为秋收纳税的事情犯愁,要清算又开垦多少土地这事情,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容易,故而主簿宋许也只能晚点才到。 张峒道对此倒是没有什么不满,虽然黄貉的案子看起来吓人得紧,但是这种案子一般也都是胥吏查完带到县衙去断案,哪有杀人案需要县令县丞赶到现场的?眼下对方愿意多交代几句都算是给他面子了。 老丁坡着脚走过来,神色尴尬地搓了搓衣角,见到张峒道忙活,他便一边交代底下人干活,一边踟蹰着走上来:“大人,小的实在冒昧,但是也不得不想着多问一句——这黄貉是百忧镇上有名的街溜子,况且他死在杜老爷的家里,这跟当时魏将军的死应该是没有关系的。这案子交给我们就好,您还是好生养伤,等到精力恢复再去调查关帝庙一案才是。” 仵作老丁半生没有和活人打过太多交道,这些话他说得别扭难受极了,奉命来说话对他来说难得很,苦着脸硬着头皮说完,才战战兢兢去看张峒道的脸色。 张峒道并未生气,只是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下颌:“没有关系?” 老丁愣了愣:“这,这总不能只要这个镇子上出了命案,就和魏将军的命案有关系?黄貉那厮平日里仗着有个做官的亲戚,便变着法地欺压百姓横行乡里,还曾经放狗咬我,说我是带了死人气的灾星!他平日里结的仇怨可不只是一星半点啊!老头我说句不好听的,就是真的有人要弄他,也是邻里乡亲积怨已久,肯定和魏将军的事情没啥关系。” 张峒道捏着自己的下巴,一时半会儿没有说出话来,忽然他抬起头:“不对?” 老丁看着他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心里也生出些纳罕:“大人?” “老丁,你说倘若是乡里乡亲杀了黄貉,黄貉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杜家后厅呢?”张峒道忽然喃喃自语,“如果黄貉当真死于野道,本官还会如此看重这事儿吗?” 仵作扶着手里的箱子,神态带着几分疑惑:“大人此话何意?黄貉死在杜家,虽说不大吉利,但是死在哪里有什么蹊跷的?等我们验了尸,在到四野去寻找有没有与黄貉结下仇怨之人。届时不就自然真相大白了吗?” “可是若是外人杀的黄貉,为何黄貉的尸体会出现在杜家后宅呢?” “这……”老丁一时语塞,被问住了。好一会他挠了挠手肘,怀着几分不确定继续说下去,“谁知道呢?许是阴差阳错,或者那日晚宴时候就已经死了——” 忽然,他一时顿住,片刻后才紧张地压低声音:“大人,您该不会怀疑杜家的人?” “出了命案,调查主家也不可以吗?” 老丁一拱手,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可以是可以的,但是大人。这黄貉素来与杜家并无瓜葛,要不是看在他那在县衙做官的亲眷面子上,这次也万万是请不到他的。老头我不是帮杜老爷说话,但是这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怎么看杜家都没有必要与他过不去啊。” “更何况昨儿可是杜老爷女儿下葬的日子。眼下家里出了命案,这下可好,棺材又要再停三天。这黄貉是犯了多大的仇怨能让一个痛失爱女的父亲在下葬当日非要在自己家中杀害他呢?这怎么都说不通啊!” 张峒道好奇地看着老丁:“听这意思,老丁你倒是挺替杜家说话的?” 老丁年轻时候极其穷苦,又从事仵作这见不得人的行当,县里镇上许多人欺负他。杜旭从不欺侮他,偶尔还会在帮忙解围,而且家里一旦下人有什么白事需要操办,也都着人喊老丁来处理,一来二去老丁受了杜家不少恩惠。 “大人,杜旭老爷是个厚道人,他会给佃户留下余粮,倘若家仆中有婚嫁者还会包红包,要是谁遇到些难处他也是极其体谅的,就是我这般,杜老爷也总是找些活儿给我做,在前几年县衙有段时间不发月俸,说是长安乱成一锅粥了咱们这边自然没钱,当时要不是杜老爷帮助,我可挺不过那段时间啊。” “非我一人这么想,您顺着这十里八乡问过去,哪户人家不说杜家是一等一地好啊。” 老丁说得情真意切,但是张峒道心里却做了其他猜想。他与老丁敷衍几句之后找到了正在杜府前厅里面写案件记录的李平阳和陆载,张峒道急匆匆地走过来:“许夫人,你能不能把刚刚你说起过的‘不可能犯罪’和‘密室’再说一次?陆先生您也一起听一下。” 李平阳有些不明所以,心里犯着嘀咕又把刚刚对杜家地形的分析和黄貉尸体凭空出现的诡异之处又讲了一次,讲完不由得问了一句:“大人,怎么了吗?” 陆载听完捻须沉吟片刻,不由得摇摇头:“确实,为什么刚刚还检查过的后院里忽然多出一具尸体,且不论是谁做的,就是怎么做到的也难以想象。” 张峒道搬了个小马扎在两人身边坐下:“方才仵作老丁的话,解开了我一些迷思。老丁认为我不应该如此大张旗鼓地调查此案,因为黄貉与周围村民多有怨怼,纵使有人想要报仇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不值得如此调查,何况还把人杀到了杜家后厅,就在我们面前。” 李平阳点点头:“大人的意思是?” “一个市井仵作都知道的道理,这个凶手怎么会不知?如果真的是要杀黄貉,那么时间地点无需考究,自会有人帮忙编出理由。但是他却在最危险也是最显眼的的时刻让黄貉以这样一种死状呈现在我等面前,其原因只有一个——此人不是蓄意,而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不得不赶紧杀了黄貉,哪怕会被发现。” 第五十七章 调查现场 张峒道这句话一说完,李平阳和陆载对视一眼,忽然都恍然大悟起来:“没人会用这么复杂的办法杀黄貉,大人是这个意思?” 张峒道点点头:“然也。黄貉这样的人,媚上欺下,那天他坐在末席,在场的都是他平日里不会得罪的。更何况他就是得罪了那天在场宾客,也没理由会有人布置这么大一个舞台来杀他。所以,黄貉的死肯定不是谋划已久的,也肯定与碎尸案和崔无命案不一样,这很有可能是一起临时起意的谋杀。” “临时起意一般不会这么诡异?”李平阳挠了挠脸,示意张峒道和陆载要不要回现场看看,“要不我们回去再看看?” 三人于是回到后厅,此刻胥吏已经在调查现场,蒋大从古桑的树冠里冒出一颗脑袋:“大人,你们来了呀?” 张峒道朝他摆摆手:“怎么样,树上有什么痕迹吗?” “有几根树枝折断了,其他暂时没发现什么呢。” 水边蒋二正在和老丁的徒弟一起搬运尸体,依照张峒道从大理寺学来的规矩,他们用炭笔围绕着黄貉的遗体画了半圈,等到将黄貉遗体的位置确定下来之后,才指挥两名胥吏将尸体搬运到一旁。 黄貉全身的衣服均已不见,双脚因为在水中浸泡许久,呈现出苍白鼓囊的质感,就好像是一个麻灰色的布口袋似的,脚踝肿胀浮囊,皮肤上透出青紫色的血线:“蒋二,你与赵仵作检查得怎么样了?” 蒋二起身抱拳行李,他腿伤尚未痊愈,起身的动作略有些吃力:“回禀大人,眼下目测的结论与昨日大人夜间调查的结果一致,具体死因还需要带回去仔细检查、剖开身体才能探明。” 李平阳盯着水面看了好一会,忽然有点惊讶地指着水下游过的几条肥胖的锦鲤:“这池塘里鱼还不少呢!昨儿我怎么没看到?” 那些锦鲤养得膘肥体壮,圆鼓鼓地在水下慢悠悠地游过,金红的鱼鳞格外显眼。粗略看去,这样的鱼居然有十多条,他们散乱在池塘各处游得格外缓慢。 张峒道有些意外地摸了摸下巴:“奇了怪了,这鱼我昨儿怎么也似乎是没见到,照理来说,这么漂亮的鱼,还喂得这样肥硕,我总该有点印象才是。” 蒋二不明所以地跟着两人看了一会鱼,大约是没看出什么门道,便继续报告道:“大人,这尸体虽然暂时未曾尸检,但是黄貉的衣服我们却找到了——正挂在湖中心的弯石背面。” 弯石,杜家后厅除了那棵千年古桑外最珍贵的宝物。弯石是一块专供造景用的模样崎岖的太湖石,它整体呈现出斜放如意的美感,一端高一端低,立于池塘正中心,被称为“如意架”。受池水滋养多年,石体通身乌黑油亮。 “黄貉的衣服当时挂在那湖中的石头上?”张峒道语气透着几分难以置信,“这好端端的,为何要把人作弄成这般模样?仇杀多是一刀毙命,但是黄貉满身青紫,手脚骨折,而且还被人剥去衣服——这,这是积攒了多大的仇怨?” 李平阳摇摇头,目光在躺倒的黄貉和旁边沾着水的皱巴巴的衣服上反复掠过,最后她走向了那一滩揉皱的衣服,细致地将它摊开:“不管怎么说,有人扒下黄貉的衣服这是事实,这衣服里面一定有些古怪。” 张峒道走到她身边蹲下:“夫人指的是什么?” 李平阳一边把整张布料打开一边回答:“行凶之人剥下黄貉的衣服,无非为了两种目的,一种是为了让黄貉赤身裸体,另一种是为了窃取衣服。若从为了让黄貉能赤身裸体的目的来看无非两种,其一是黄貉的身体上纹有线索,一般是身上留下了刺字,上面有什么重要的讯息,但是方才看到死者周身并无类似的痕迹,所以便能排除这一可能;其次就是为了侮辱死者,但是倘若真的为了侮辱,为何要在深宅大院夜半三更?这岂不是没什么人能看到吗?既然没什么人能看到,又怎么谈得上侮辱呢?” 说罢,李平阳颇有自信地摇头笑起来:“故而民女推断,行凶之人必然不是为了将黄貉的衣服脱下,而应该是为了将黄貉的衣服带走或者藏起来。” 张峒道点点头,转头看向池中矗立的弯石:“夫人所言确有道理,倘若行凶之人目的在于扒光黄貉的衣服,那么其初衷则是说不通的。如此说来的话……他为何不带走这件衣服呢?一件衣服也没有多重,这人怎么会将它留在现场呢?” 李平阳摊开衣服,她和张峒道一左一右又把几块湿透黏在一块的布料分开来。黄貉的穿着不算太讲究,前来赴宴穿的也只是一件寻常的圆领袍,里面叠穿一件无袖里衣:“所以大人,这也是我们要弄清楚的问题——如果是不想搬运人,那么还情有可原,但是区区一件衣服也不带走,实在是太过于古怪了。” 陆载在他们身边停下,加入了讨论之中:“其实也可说得通,某猜测,此人或许就在杜家做事,一旦将衣服带走,那么事后搜查起来难免沾上嫌疑。况且此人并没有带走衣服的必要,故而干脆将衣服留在院内。” “没有必要,先生的意思是,这人既必须将衣服从黄貉身上脱下,又没有必要带走?”张峒道低头琢磨了一会,不禁摇摇头:“如此古怪,实在说不通。再说了,此人纵使在杜家做事也不必如此,大可以将衣服带走后不放在自己房间内,随处一丢。谁又知道是谁做的呢?” 李平阳忽然从两件衣服的夹缝里摸出一张几乎晕开墨迹的碎片,猛然一愣:“不,如果这人是为了找到黄貉身上某样东西的话,只要东西找到,这件衣服就没有意义了,比如这张纸片。” 张峒道和陆载靠近,只见那张拇指长的碎纸片上赫然写着几个字: ——我知道你的秘密,如果不来的话…… 第五十八章 推演开始(上) 那张纸条看得张峒道和李平阳具是一惊,不由得对视一眼。 就见李平阳飞快地打开干净的一页记事簿,张峒道眼疾手快将残缺的纸片放进去,本子合上,两人就当做无事发生默默转开视线。 张峒道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免不了有些心虚,他磨蹭着衣缝,盯着李平阳手里的书手专用的记事簿:“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那大人还有其他办法吗?或者这么一张小纸片如果真的被当做证物收集起来,大人能确保它安全地存放到我们破案为止吗?” 张峒道沉默了片刻,轻轻拍了拍李平阳的肩膀:“收收好。” 黄貉的妻子总算来到了现场,她跪在一旁的尸体边嚎啕大哭,尖瘦的脸上以为哭泣而扭曲成奇怪的倒三角型:“啊啊啊啊,当家的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 大约是由于她哭得实在过于声嘶力竭,一个上了年纪的胥吏将她拉开一点,防止激动的女人扑在尸体上破坏证据。黄貉的妻子并不愿意起身,而是趴在地上大哭起来,双手不断拍击着地面上的石板,额头急促而猛烈地不断抢地:“我怎么办啊……我到底要怎么办啊!” 陈坷远和陆载去回来,顺便将黄貉的户籍信息的抄写递给了张峒道:黄貉有一房妻子,两二儿一女,家里还有黄貉的老母亲,一家六口人都不事产业,家中的田地交给了短工打理。 黄貉的妻子本来是乌江县一个米商家的二姑娘,生性刁蛮泼辣,左邻右舍都不喜欢这人,总觉得这妇人从不能容人,也不好相处,她若是占了别人的便宜便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如果人家占了她一点便宜,或者甚至只是不愿意由着她欺负了,她就要破口大骂,冲上去用专门留出来的红指甲使劲扣那人的皮肉。 这妇人虽然跋扈,却也有个习惯,她只打女人,男人是不敢去打的。如果遇到男人来欺负她,她就扮作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哭天抢地,直到把那瘦小的黄貉喊过来。倘若这男人无权无势是个白身,黄貉就会摆出老爷架子来斥责他威胁他,倘若这男人更加瘦小,黄貉就会冲上去给他一拳,倘若这是个“老爷”,是黄貉惹不起的人物,黄貉就会给自己的妻子一个耳刮子,用尖锐又刺耳的声音指责她如此粗鄙。 夫妻俩在这样割裂的生活里乐此不疲地享受着一切琐碎的便宜:多占了一厘菜畦、偷用了一瓢水、克扣了一点工钱,往往将人欺负了,还要洋洋得意地嘲笑人家“不懂得如何生活”,连他们家的儿女也是那副模样。 不过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与黄貉有仇的人家可多了,甚至刚刚还听到有人在窸窸窣窣地骂着黄貉死得好,甚至黄貉夫人这般凄惨的哭泣,也没有引来多少同情和安慰。几个镇上的婶子婆姨站在路口抱着手臂,叹了一口气嘀咕:“也是可怜啊。”“是啊,造了多少孽呢?” 后续的调查中间并没有发现什么更有用的线索,大约等到下午酉时,主簿那边又派了一个人过来说明主簿搬书从阁楼摔下来了,今日实在不便走动,等明日借到牛车才能过来。 既然宋主簿来不了,眼见着日头也西斜,张峒道知道这些胥吏都等着快些回家休息,也不多为难他们,手一挥让他们休息去了,只是将杜旭家后厅的两扇门落了锁,几人便匆匆赶回驿馆。衔蝉和小不点暂时交给了药铺的冒姑娘,陈坷远本想回了驿馆就去接他们回来,却被张峒道匆忙拦住:“陈大哥,不急,等会儿再去接俩小不点,我们先要来推演一下。” ——“推演”?“推演”是什么东西? 这个词李平阳虽然并不陌生,倒是第一次在这种场合听。 一般来说,推演都是用于行军打仗,比如汉初张良、韩信在早年间经常学习并编写兵书,依靠的就是沙盘推演不断重复预测估算两军对峙的种种情况。而在蜀地一些民间传说中,武侯诸葛亮在年轻时曾在草庐中以红豆绿豆为两军士兵反复推敲天下大事,最终才能在先主昭烈帝拜谒之时提出《隆中对》。 但是张峒道说的“推演”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探案也可以“推演”吗? 张峒道见众人不解,低下头一边拿出几块木片拼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一边搭积木一边解释起来:“我师父师从狄公,然而狄公更多是断案,并非参与调查。为了能确保拿到准确的现场资料,狄公将岳州一名寻常胥吏擢升提拔到自己身边,这位胥吏姓白。‘推演断案’也正是这位白姓的胥吏和狄公共同研究出来的方法。” 说话间,一个粗简的场景已经搭好了。 李平阳等人上下观察一番:“这是,杜家的后厅?” 张峒道点点头:“这里是池塘,这是桑树,这是后厅的堂屋,而这颗豆子正是死者。” 说着,他捻起一颗红豆,按在池塘和石板的交界处,顷刻间,一个简单的现场还原便展现在众人的面前:“就像是兵法作战一般,只要能完全还原出案件发生的情况,就可以无限次地推演可能的犯罪手法。” “除了尸体场景外,这种‘推演’还可以将各种线索标注在现场,也可以通过移动模型来描述事件发生的变化,可以说,整个案卷可以在这方寸大的地方重复上演无数次。而在这无数次的重复中,不管是犯人留下的证据,还是制造出的假象,都会在反复推演的过程中被一一看穿,最终将案件真相展示在我们面前。” 说着,张峒道从一旁的抹布上撕了一小块下来,搭在先前被摆在池塘中心位置的弯石上面,眼下这个小小的院落里面已经基本复刻了李平阳等人发现尸体时候的诸多细节,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小声笃定地说道: “聚砂砾而见旧影,集管窥而成兽象,方为‘推演’破案的核心。” 第五十九章 推演开始(中) 张峒道的“推演沙盘”已经摆好了,他目光扫过面前几人:“如此,便先由我开始——昨日黄貉尸体出现的时间大约是丑时,因为山间丑时钟声刚刚响过,我们就听到里面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再进入后厅就看到黄貉的尸体倒在水边。” “那大人是何时确定后厅没有人的?” “子时。”张峒道捻起一个白色的棉线团,“子时钟声刚过,我等被一声凄厉的猿鸣吵醒,就看到一道状如猿猴通体雪白的身影高高跃起,我们三人于是从正门进入,在后厅内调查许久一无所获,其中重点检查了池塘,当时并没有注意桑树树冠上和后厅屋顶上是否有东西,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目及范围之内并不存在黄貉的尸体可以藏身的地方。” 陆载接过话:“后来我与大人和夫人一同坐在前厅,后厅在检查完没有异样之后便关了门,两边门各留下一名家仆看守,并且落了锁。我们从子时到丑时一直坐在前厅的廊下,所以基本可以确认那两个门并没有人进出。那个锁到了丑时才打开,打开的时候还费了点劲” “自己家为什么要落锁?”蒋大挠了挠脸,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在自己家里落锁是不是有点刻意啊?” 陆载摇摇头:“这一点在下倒是问过了杜旭老爷,一来是那天恰好在为前厅的杜家小姐和孟家公子守灵,关上门也是把前厅后厅分开,二来杜家一向是有关门的习惯的,因为后厅的池塘虽然不深,却也有些危险,加上后厅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一般到了晚上就是一道锁一落,也不去管了。” “也就是说,在子时到丑时期间,并没有人进入后厅,但是后厅没有传来任何动静,最后在丑时钟声响起之后,黄貉的尸体凭空出现在水边,下半身沉在水里,上半身趴在岸上,全身赤裸,且布满淤青和各种擦伤抓痕。” 几人点点头。 李平阳补充道:“而且我们发现黄貉的时候,黄貉其实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他身体已经开始僵硬,绝不是那我们听到的那摔落在地的声音把他弄死的。” 张峒道点点头,捏起那枚代表黄貉的红豆:“基于以上的线索,我们可以大致从以下得出以下几个推断: 第一种,黄貉可能一直躲在暗处,子时的时候藏匿起来了。当时夜间漆黑,若是他有心躲在什么角落里,我们没有发现也是正常的,等到我们都退出去,他想要做些什么,但是因为身体带着伤,所以到水边的时候倒下了,也就不明不白地死在那里。” “按照这个思路,黄貉一开始躲起来,后来出来是要做什么呢?” 张峒道犹豫了一刻,盯着石头后面的衣服:“依照这个院子的陈设,黄貉一开始不可能在池塘那一侧,那一侧景致舒朗,前面寻找白色身影的时候点上诸多灯火,要是他躲在那一侧一定能够找出来的,这也就证明了黄貉一开始一定是躲在后厅这一侧的。如果我们依照‘黄貉此时已经受重伤并且是主动走向池塘’的观点,那么他最有可能的目的就是这里——” 张峒道手指指向弯石背后的衣服:“当时黄貉是想要拿到被放在石头后面的自己的衣服,故而才必须在受伤的情况下冒险涉水。” 李平阳表情有些狐疑:“但是按照这种思路,不就是有一个人先把黄貉的衣服脱了,然后把衣服甩在弯石背后,留下了一身伤痕奄奄一息还全身赤裸的黄貉消失了?这人要多变态才能做出这种事情啊?” 陆载闻言笑了起来,手中纸扇半开捂着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无论何种情况,只要能依照道理说得通,有证据,那么再怎么离谱都只能是真相。” “这么说,陆先生已经有了证据了?”多年相处,张峒道已经熟悉陆载脸上的表情,瞧他嘴角含笑眼中神采奕奕,就知道这人已经得了主意。 “大人还记得我们听到的那声猿鸣吗,紧接着就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月下。” 张峒道神态扭曲:“莫非陆军师您想说,是‘灵长’猿猴做的?” “唉!虽然我们都知道那是杜旭一时编出的谎话,但是那一抹白影确实也是看到了,我们可以先假定有那么一个类似‘灵长’的人,他在后厅袭击了黄貉,为了某些理由褪下他的衣服,但是这时候别忘记,我们很快就追了出去,所以这个时候确实有可能让那个人在慌乱之中逃跑,所以才会将好不容易抢到手的衣服丢在弯石后面。” “这么说,这个人扒下黄貉的衣裳是为了带走衣服?黄貉的衣服里能有什么?” 陆载递了个眼神给李平阳:“别忘了那张破碎的纸条,如果那张纸条真的是黄貉知道了什么秘密,在对杜家进行威胁,那么他想要从黄貉身上搜出什么东西也很正常。只是没想到被我们和杜老爷打断,只能匆忙逃走。” “而黄貉也许是昏过去了,也许是因为自己赤身裸体,所以反而未曾暴露自身,等到我们走后,他大约是想要拿回自己的衣服,所以走向水中,却没想到在水边倒了下去,就再没有能爬起来。”陆载说完,颇为感慨地叹息一声,“只不过,若是按照这个解法,丑时后的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就没办法解释了。” 李平阳听完,低着头思索了片刻,随即摇摇头:“不对!肯定不只是这样!” “黄貉身上的伤痕并非刀剑相加,也不是拳脚所致,而是一种仿佛被反复摔打的擦伤和挫伤。且不说得要多大的力气才能造成这种伤口,就单说如果要造成这种伤痕,伤人者应该是提起他的脚或者手臂疯狂向着地面摔打,其四肢必然要留下一圈严重的淤青,然而黄貉四肢都没有类似形状的淤血,所以黄貉绝不可能只是被人攻击这么简单。” 她说到一半忽然愣住,看着面前看向她的五个人,张峒道最先打破沉默:“许夫人,您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李平阳这才反应过来她又失言了,一时间汗流恰背:“啊哈哈,我爹当年在云游四方前教过我如何辨认伤口,故而知晓一些粗浅道理。” 第六十章 推演开始(下) 张峒道将信将疑地嘀咕了一声:“令尊怎么好像教了夫人很多东西啊?” 不过好在他此刻心思几乎全然扑在破案上面,没犹豫几秒立刻转了语气:“既然夫人见过,那在下便不耻下问,依夫人所见,这些伤口大概是什么造成的?” “一般来说只有两种情况比较常见,”李平阳见反正话也说出去了,所幸说了个痛快,“第一种就是被全力击飞出去,人的力气几乎做不到,我倒是听说过燕地有一种猛兽名为熊罴,那些凶煞掌大如锅,那一巴掌下去确实能把人打飞。但是一来拥有如此力量的猛兽必然留下攀爬逃窜的痕迹,不可能后厅如此整洁,二来如果当真有非人的猛兽来此,必然引起轩然大波,不会有一只野兽悄无声息潜入宅院恰好杀死一人就离开。” “所以也就只有第二种解释——跌落。” “跌落?” 李平阳点点头,用手指着杜家那座矮山:“就比如,如果有人把黄貉从山上推下去,尤其是这种有一定斜坡的山,那么他的身体就会顺着斜坡这样叽里咕噜滚下去,而且越滚越快,最后停下来的时候全身都会留下这种淤血和擦痕。” 李平阳说着,有些不解地抵住下巴:“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这座凉亭的高度实在是太矮了,这个高度就是顺着山坡滚下来也不会死?更何况如果真的一路滚下来,不应该死在后院吗?这是怎么跑到后厅来的?” 张峒道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还有其他可能吗?” 李平阳歪着头想了想:“要不然就是从高处被摔下来两三次,如果砸在崎岖不平的地方,大约也能造成这种伤口——但是谁能把一个人从高处推下去两三次呢?而且杜家能能造成这种创伤的崎岖不平的地形也就是池塘边上,这不是相当于要把人从半空中扔到地上吗?这谁做得到?” “不,昨日我确实见到一个可疑之人。”张峒道反驳,“当时我与陆先生在凉亭上俯瞰美景,就见到一个黑影忽然飘进杜家,那人轻功了得,视高墙若无物,往来自由不受拘束。我见那人行迹叵测,疑心那人与此案颇有些联系,而且看其装扮,与前日里刺客相仿,或许此人正是破解此案的关键!” 李平阳听得眼睛都大了,心说别人她可能还不知道,那道黑影是啥她还能不知道吗?这夜行衣无非就是一身黑色短衣加上黑布裹脸,也没有其他款式可以选择啊! 蒋大倒是耐不住性子,一听这句话立刻就站起身:“这人如此可疑,又武功高强,我看就是这人做的没跑了!” 李平阳这厢正头疼呢,却见几人相互点头,似乎思绪都被那神鬼莫测的黑影带走了。甚至陈坷远也忍不住说道:“若按照常理,乌江县民风淳朴,极少卷入争端,不应当有如此轻功的高手,此人必然是被人请来办事的!大人,以在下看来此人或有可能就是杀害黄貉的凶手!” 李平阳急得百口莫辩脑子里转了好一会方才接过话:“找到线索自然很好,只是此人既然如大人所言,来无影去无踪,只知道其人来过杜家。这要怎么找呢?” 李平阳此言一出,几人都沉默下来,见着没了主意,李平阳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依民女看来,与其花时间猜测拿到鬼影到底来自何方,是什么人物。倒不如还是从案情本身出发,或许在对案件的梳理之中逐渐就能找到那人的身份了。” 几人点点头,话题总算从危险的地方又绕了回来。张峒道提起红豆,犹豫了一会:“所以,倘若杜家后厅一来未曾有野兽闯入,二来未曾有绝世高手进入,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黄貉的一身伤痕是从高处滚落时留下的?” 李平阳点点头:“从身上淤青留下的痕迹来看,民女只能如此推测。” 陆载似乎对此颇为怀疑:“但是许夫人,刚刚您自己也说了,那凉亭虽然位于高处,但是也只不过是园中假山,从上面摔下去当真可以摔死吗?又是否能造成这么多的伤口呢?而且最关键的是,如果倘若黄貉之死当真和园内假山有关,为何尸体会出现在后厅呢?不应该出现在假山下马?” 李平阳对此确实略有些不解,照常理来说,其实任何地方都能摔死人,但是黄貉全身的青紫必然是在极其陡峭的地方不断翻滚才能撞出的伤痕,杜家后院那座山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吗?还有就是后面尸体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后院,这也是无法解释的事情。 “民女确实有许多不知。” “不知是正常的,我们刚刚开始调查第一天,不可能知其全貌。”张峒道打住几人的讨论,接过李平阳递上来的记事簿:“今日调查,我们已经得知,黄貉的死的时间应该在子时前后,尸体出现的时间是丑时钟声响起后,黄貉的衣服应当是被人扒下来,其目的可能与黄貉怀中破碎的纸条有关,而黄貉身上的伤口是因为从高处滚落不断造成淤青所致。” “在目前的线索下,我们暂时沿着这条路调查:黄貉之死乃是意外与谋杀的结合。黄貉意外知道了一些杜家不可告人的秘密,并以此要挟杜老爷或杜家其他人,想要换取钱财,却没想到反而身受重伤,在子时之前被人带入后厅并扒下衣服,找到了衣服里藏着的某样事关机密的证据,并将衣服随手藏在弯石背后。” “当我们子时进去搜索的时候,其实黄貉已经在后厅,而凶手也早已离开,只是因为天色昏暗我们才没有发现。等到搜查结束,丑时之前的某一刻,黄貉应当是想要找到自己的衣服,于是试图涉水来到弯石旁边,最终力竭倒地死去。” “然而此人到底在何处与黄貉发生争斗,又为何要将黄貉带入后厅?丑时我们所听见的重物坠地的声音到底是什么?这些还需继续调查?” 张峒道总结完,同左右笑笑:“不过,眼下咱们还是先把衔蝉接回来用过饭再说。” 第六十一章 分头调查(验尸篇) 等到第二日,为了能加快搜查的进度。在众人一致决议之下,决定分头行动:蒋二与陆载去往乌江县府衙,找仵作老丁弄清验尸的结果;蒋大和陈坷远去黄貉家中调查情况,寻找纸条上的内容究竟有何含义;李平阳和张峒道第二次去往杜家,调查后院假山是否有过人从山坡滚落的痕迹。 蒋二与陆载均是心细如发、认真负责之人,两人天不亮便从百忧镇坐牛车出发,等到辰时已经到了乌江县。此刻乌江县正是开市之时,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到处都是吆喝叫卖之声。等到蒋二和陆载赶到县衙后门时,宋主簿已经立在门口等待了一会,见两人下车,连忙拱手一拜:“舟车劳顿,二位辛苦。” “我二人名微德薄,怎劳得主簿如此客气?” 宋许生得一副春风拂面的好模样,嘴边天生带了笑似的。据说此人出生的家庭多有不幸,因其曾祖父未避天子名讳,又横行乡里,以至于连累子孙无法无法从仕。好在其祖父志气高远,心性坚毅,既然不能从仕,便转而研究家学,等到宋许这一代总算摆脱了曾祖父的影响,便即刻考取功名:“二位将军哪里的话?素闻金吾卫张大人威名,两位在高人身边相伴,想必必有过人之处——两位请。” 陆载俯身一拜,从牛车上拿下来一些礼盒:“主簿实在客气,大人已经遣信使来送过信,他本欲上门拜访,怎奈案件情势越发复杂,牵扯众多。大人实在难以脱身,只能托我二人将礼物先行带到,聊表心意。” 张峒道准备的东西不多,盒子打开只有一小罐蒙山茶和与之相配的两只白瓷茶杯。宋许似乎对此并无太多兴趣,只是连连点头给足面子:“啊呀,真不愧是张将军,一出手便是如此好茶,入了我等俗人之口,倒是委屈了这好茶呢。” 两厢寒暄之后,陆载便有心要做事情去了:“敢问宋主簿,这仵作老丁现在何处?可否引我们相见?” “老丁眼下正在殓房,昨日尸体送来后我等不敢怠慢,连夜开始调查,此刻应该已经有了些发现。两位大人请。” 跟着宋许绕过公堂,沿着灰白的走廊走到县衙最深处,尚未进门便已经闻到空气中越发浓烈的腐臭气息,那种腐臭并非一时留下的,而是新的叠着旧的,刺鼻的叠着恶心的,浓烈到似乎永远无法洗干净。 蒋二倒是颇为习惯,见到陆载微微皱眉,抽出一根巾帕叠了四折成长条形递给他:“陆先生,围上这个会好一些。” 两人捂上嘴,推开门就看到黄貉呈现灰白色的身体躺在木桌上,从下腹到胸膛已经被剖开又被重新用线缝好,四周点着一些驱除蚊虫的艾草,老丁顶着不剩几根头发的秃噜脑袋走过来,拱手行礼道:“两位大人来了。” 陆载点点头,走到黄貉身边上下打量一番尸体,只见全身的青紫伤痕集中在右侧腋下,在肋骨下方的位置有着一大块仿佛被重器捶打留下的痕迹,与之相比,其他地方的磕碰似乎显得不是那么严重。 陆载沿着那大片淤青摸过去,甚至能明显觉察出皮下骨头的碎裂和血肉的凹陷:“这一块怎么这么严重?” ——一个离谱的想法一时浮上心头,这样的伤口,看起来倒像是被熊一巴掌打飞造成的呢。 老丁走过来:“昨夜我们已经将这人的尸身检查过,脑后的撞击确实是致命伤,除此外在左侧有一处刀伤,因为掩盖在淤血之中,又经过池水浸泡,故而不太明显。” “刀伤?”陆载顺着老丁的话找过去,果然在黄貉左侧肋骨下方发现一处细小的刀伤,刀口位置的肤色比起一旁的淤血反而微微发白,是贯穿伤。造成刀口的凶器尺寸并不大,大约是短刀或匕首之类的小物件。 蒋二走上去,示意陆载后退一些。他在旁边的铜盆里洗了手,伸出手指微微拨开一些皮肉:“伤口不深,而且未及要害,这应该不是致命伤。” “倘若许夫人所言非虚,那么很有可能是黄貉被匕首刺中后从高处摔落。”陆载跟着推断,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问老丁:“丁老丈,我且问你,依照您平日里的经验,这黄貉或可能是什么情况下被戕害的呢?依照您来看,黄貉是否有可能是被小刀刺中后从高处掉落?” 老丁心里对这几位来此不久的长安贵人倒是颇有些好感,一来张峒道待人接物礼数周全,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在验尸过程里很愿意听取建议,而这种做派在其手下也很好地延续。二来嘛,张峒道这伙人到底是富贵人家出生,出手阔绰得很,赏钱给了不少。 陆载这般客气地问起话来,仵作老丁自然也毫无保留。他上下仔细又检查一遍后,颇为笃定地说:“老头我没什么能耐,谈不上什么经验,就依照常理说说了——这黄貉身上的伤,确实有几分可能性是被小刀刺中后从高处跌落所致。” 陆载和蒋二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几分底气。陆载上前一步急切问道:“请问老丈,如此判断有何依据?” “两位大人请看这尸体的手指。”老丁抬起黄貉的右手,示意两人上前查看,“这右手上指甲断裂,甲床出血严重,两块指甲均已经断裂。这就证明此人在生前曾经用手在十分紧急的情况下想要抓住什么。” 陆载恍然大悟:“老丈的意思是,这双手的断甲正是黄貉跌落之时想要稳住自身阻止自己继续下落的佐证?” “而且大人请看虎口处是不是有一道伤口?”老丁用力掰开黄貉的右手,将虎口处撑开示意两人继续看,“虎口处的划痕尚未结痂,看恢复程度应当与腰上的伤口同时留下,很有可能就是黄貉阻止刀刺向自己时候留下的伤口。所以依照老夫来看,就从尸体看来,黄貉被刺后跌落身亡的可能性不小啊。” 蒋二和陆载对视一眼,心里登时有了几分底气。 第六十二章 分头调查(走访篇) “大人倒是轻松了,怎么把这俩孩子也交给我们带?”蒋大怀里抱着个女娃娃,他胳膊才好了大半,此刻尚有些脱力,只能用一条白布把孩子绑在怀里。 小宝宝格外乖顺,吃饱打了个奶嗝就睡得极其乖巧。手指放在嘴里唧唧地吮吸着,就这么几天的功夫小宝宝肉眼可见的圆润不少,看着并不是那种玉琢冰雕一般的可爱宝宝,奶呼呼的小脸蛋上挤着一对弯月一样的眼睛,嘴边留着一朵涎水泡泡。 陈坷远牵着衔蝉在前面无奈地回过头:“你快一点行不行?” 蒋大匆忙走上去,手扶着孩子的头连连抱怨:“是我不想快吗?我一快等会儿娃子醒了不还是我来哄?” 陈坷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摊开双手:“那你给我抱?” “才不要。”蒋大拍了拍孩子的肩膀,有点小心地躲开陈坷远的双手,用刻意压低的声音嘀咕起来,“这是我的孩子,谁都不能抢走!” 陈坷远好一会没说话,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拽起衔蝉的手:“走,别管他们,那个哥哥不会把你妹妹搞丢的。” 照道理来说几个人还要忙着查案确实是没什么时间照顾孩子,但是自从听说这里养自家孩子都是给口饭吃着,能成年的都不足半数,一时间几人也狠不下心将这么一份负担直接甩给某个不知名之人,寄希望于旁人的良心。 衔蝉多带了几分狡黠,他大约知道眼前这几个人心软,于是扮出一副格外乖巧的模样,抱着妹妹就缩在角落里也不给人添麻烦。看着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尤其是已为人父的陈坷远真的是舍不得,最后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照顾下来。 几人商量着等到离开乌江县的时候实在不行就把衔蝉和小女娃一起带走,反正几人都算是不愁吃喝的家庭出来的,到时候放在哪家养大都是方便的。 “陈叔,我们要去哪里呀?”衔蝉跟着走了好长一段,没忍住抬头问道。 陈坷远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登时和蔼了不少:“先把你们送到冒姑娘店里,然后我们要去查案。你们在店里要乖一点,等到傍晚我们再来接你好不好?” 衔蝉不是很想离开,但是只瘪瘪嘴,却不敢说出一个字,只是扯着陈坷远的衣角讷讷地答应。 “说起来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你说原本多威风一家子啊。一转头的功夫这男人死了个赶紧,黄貉他老婆被打断了腿了。” 陈坷远忽然站住了脚步,目光瞧向一旁说闲话的两位妇人,神态带着几分紧张:“黄貉?” 衔蝉机灵地瞧了一眼陈坷远,挣脱他的手,小跑到两个妇人身边,乖巧地问道:“两位姐姐,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呀?” 两妇人本来坐在院子外面纳鞋底,忽然被这不知打哪里窜出来的小孩整得还有些迷糊,好在衔蝉长得灵巧可爱,被搓洗干净之后看起来是个极其周正的孩子,两人也不厌烦,反而笑嘻嘻逗他:“小娃娃,你怎么也喜欢听闲话呀?” 衔蝉一回头,指着愣在路边的陈坷远:“我爹认识黄貉,刚刚恰好听见两位姐姐聊到,故而冒昧询问。请问两位姐姐,可是那个黄貉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吗?” “哎哟,这娃娃嘴可真甜呀!”两个妇人瞧着衔蝉一副激灵懂事的模样,欢喜得不行,拉过他的胳膊拽了拽,亲亲热热地抱在手里,“我们家里的孙孙都要和你差不多大了,你还喊我姐姐呀?” “像模像样的,你是读书人家出来的?” 衔蝉乖乖点点头,转头翻手示意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的陈坷远和蒋二:“这位正是家父,襁褓中的是我妹妹,这位是……”衔蝉目光对上蒋大的时候语塞片刻,似乎不知道怎么介绍才好。 好在两位妇人并不在乎,越瞧衔蝉越是喜欢:“这孩子真是落落大方的,多好呀!”“是呀,一看就是读书人家的孩子,你瞧这孩子多敞亮啊!” 其中绑着臂绳的妇人摸着他的发髻,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你们来找黄貉家,那真是不巧了,那黄貉前夜死在杜老爷家里了,他那媳妇想要去讨个公道,刚刚被人打了抬回家里,可怜哦,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讨个公道?”陈坷远走上前,接话说道,“这么说来,那黄貉是被人害死的?” “这谁知道啊?眼下还有不少官差在那里调查讷。但是死在杜家,那应该更杜家脱不开干系才是——不过咱们这里都知道杜老爷心善得很,怎么会和旁人计较?要我看啊,该不是那家伙自己不知节制,吃醉了酒,摔死在人家家里了。” 说到此处,那妇人瞧了一眼陈坷远,有点尴尬地补充,“没旁的意思,死者为大,很多话我们今日不说,已经是看着自己良心了。” 陈坷远拱手一拜:“夫人勿忧,我等自知黄貉平日为人——只不过您说起那黄貉之妻去杜家讨要说法却被打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您说这事情啊。这事儿我当时去瞧了热闹,那婶子不是去的杜家,而是去了盛家。杜家眼下都是官兵,她过去说些无稽之谈是要被抓起来的。所以她就跑到盛家,我看她就对着里面喊说她家男人知道了杜家的秘密,才会被杜家害死了。你说说,这不是空口污蔑人吗?” “杜家的秘密?”陈坷远皱起眉。 “可不?刚刚我们一起走回来的时候有个住在黄貉家隔壁的婶子说,前夜散席之后,黄貉先回了一趟家,醉醺醺地跟他女人说,说自己知道了一个大秘密,眼下要去换点钱来。这黄貉之妻前天晚上还怪骄傲的,今日死讯传到家里,她倒是半点话说不出了。” “但是到底是个什么秘密这人又说不出,就说些不着四六的谣传。后来大约是说得太难听了,盛家老爷不耐烦,叫下人把她拖进后院打了一顿。找了她家里人来把她抬走,瞧模样打得不轻呢,也是个可怜人啊。” 陈坷远抿嘴垂眼思考了半晌——黄貉回来说的酒话,确实与猜测的动机对上了,正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才会被杀害。 第六十三章 分头调查(杜家篇) 李平阳从张峒道背后冒出一个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矮山,忍不住感慨:“杜家好大的牌面!居然在家里造了这么大一座山?这也太奢靡了!” 杜家内院这座假山以黄山石填褐土堆积而成,整体呈现陡峭耸峻而秀丽小巧的绝妙观感,从山体南面沿着石阶栽种了两排灌木,郁郁葱葱,几乎让白色的石阶都隐没在深翠色之中。 张峒道拄着他那根墨绿色带斑斓点的潇湘竹拐杖,站在台阶高处回头催促:“别感慨了,快往上爬才是——这区区一座假山有什么奢靡的?等以后夫人去了长安洛阳,看了那里的亭台楼阁,才知道什么叫盛世富贵呢。” “这还不奢侈?”李平阳提起衣角,跟着张峒道后面登上石阶。“这些石头可都是黄山石?这里虽然离黄山不远,黄山石比起太湖石又便宜不少,但是石料运输向来不是小买卖,能堆成一座山的石头砂土光是运到这里,怕都抵得上一个镇一年的进账了?更何况这些草木花卉,哪一样便宜着了?” 张峒道笑起来:“夫人倒真是商户家里出来的,帐算得如此清楚。” 李平阳听出他话语间的揶揄,不由得哼了一声:“只有不缺钱的人才不算呢……十年前长安那些富贵人家,盖这么一座假山所耗费的金银,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谷仓少一粟、山林少一木,这么点花销算了干什么呢?” 张峒道不由得笑了一声:“夫人好伶俐啊。” 李平阳撇开头想了想,不由得一声叹息,自顾自嘀咕:“算了,弄得仿佛我不是玉露琼浆养起来的似的。自己都谈不上无辜,何必扮什么好人——这凉亭上倒是开阔?” 张峒道许是听多了类似抱怨与愤懑,本也没太在意她所言的事情,听到李平阳主动转了话题自然没有继续纠结方才的问题,拄着拐杖颇有几分持重姿态地走上凉亭,再次俯视杜家的全景:“这里可以看见前庭后院和两边院落的全部景色。”他手指顺着围墙指过去,“那日那黑衣人便是从这高墙上掠过,姿态轻巧、翩然而过。” “以我观之,此人轻功深不可测,不可不防……只是我等纵使身体康健也未必能追上此人,眼下拖着这条腿如何能找到他呢?” 李平阳抽了抽嘴角,没接话,反倒是指着凉亭附近的山岩:“大人,若黄貉当真是从这里摔下去,草丛里一定会留下痕迹?要不我们四下找找看?” 张峒道点点头:“那我找这半圈,西侧的山坡就拜托夫人了。” 两人就这么趴在山坡上找了好一阵子。最终李平阳眼尖地发现了一丛灌木上面有一小片不自然地空隙,仔细看过去才能发现似乎在灌木之下曾经藏过什么东西,把那一小块的枝丫给折断了:“大人,我这里可能有发现!” 张峒道走过来,扶着拐杖蹲下身:“确实,整株灌木树冠完整,唯独这里缺了一点,是有些古怪——等我去查看一下。” 李平阳连忙拦住他:“大人腿伤在身,还是我去。” “胡闹,此番已经让你涉险多次,山坡陡峭,我自会小心。” “大人您不要逞强了,本来腿还没好,再崴一下还查不查案子了?”“你才是,这案子是我查的,你个半路出家的书手怎的还要违令不成?”“知令有误而不谏,非人臣所为。大人拖着这条腿非要去那陡峭处,本就是非要涉险,我不阻止才是辜负大人信任呢。”“越发能说会道了是?之前奉命都是装的,眼下违命才是真的,我堂堂金吾卫,难不成从未带伤上过战场?这点伤就要你一妇道人家代劳?” 李平阳和张峒道就这么蹲在灌木边上,为了谁爬个几步去看看那个灌木怎么回事这小事,你一言我一语地撕了起来。争执得正酣,李平阳眼尖瞧见背后一道人影,连忙越过张峒道的肩膀指过去:“大人,背后有人?” 张峒道正纳罕呢,转头就看到一个素衣女子躲在石阶上,目光透着些胆怯,隐隐中还含着几分落寞,见两人一同望向自己,吓了一跳,神态里透出几分怯意:“张大人?” 张峒道扶着拐杖站起来,上下打量一番面前女子后微微点头,神态坦荡中带着些许迷惑:“敢问姑娘是?” 李平阳轻轻捣了捣他,恨铁不成钢地小声提醒:“这位是那晚表演“隐者入山曲”的姑娘。” 那女子神态落寞地垂眼:“大人身份尊贵,当是不记得的。” 张峒道这下恍然大悟,走上前摆摆手:“本官想起来了,你是那日在杜家门外捡到穗子的姑娘?你们怎的还未离开杜家?” “主顾家中出了如此大事,官府衙门还要找我等一一调查。班主说在县衙首肯之前我们是不便离开的。”她垂着头答应了一声,转头望向李平阳,神态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张大人,这位是?” 按照道理,舞姬是不应当这样去询问张峒道身边带了什么人的,张峒道也没有义务要对她介绍任何身边人,但是李平阳能够理解对方忽然说出这句话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她走上前主动说道:“民女许氏,鲁东人,现为张大人身边书手,负责记录案情。冒昧问一句姑娘是?” 那舞姬见李平阳并无指责之意,松了一口气:“许姑娘客气,奴本是商州农户女,姓崔,闺名桃红,后因战乱与爹娘失散,不得已才只能进了这个班子,漂泊谋生。” 张峒道似乎对于崔姑娘的来历并没有什么兴趣:“你今日来这里,可是有什么事情找本官?” 崔桃红紧张地绞动手里的帕子,好一会未曾言语,不知攒了多久的勇气,总算是开口说道:“奴前夜做了错事,心里分外不安,奴深知死罪大约是逃不过的,故而向大人自首。望大人能看在奴无心之过的份上,留一条性命。” 张峒道狐疑地皱起眉:“你且说来?” 崔桃红扑通一声跪下:“大人,我,我,我杀人了!” 第六十四章 崔桃红的口述 此话一出,莫要说张峒道,连李平阳也不由得一愣,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张峒道伸手扶住崔桃红的衣袖:“崔姑娘请先起来,你说你杀了人,是杀了谁?” 崔桃红总算将压抑了两天的心事说出,不由得号啕痛哭,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只是结结巴巴重复:“我,我把那个人杀死了,我不是故意的……是他,是他非要行不轨之事,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我才不是故意的!” 李平阳听出几分意思,蹲下身安抚地拍了拍崔桃红的胳膊:“崔姑娘,你先不要着急,将事情经过与我和大人讲来,倘若你当真是无奈之举,我和大人一定会还你公道的。” 崔桃红一点点冷静下来,缓缓点点头。李平阳扶着她走到凉亭中,坐在她身边,握着崔桃红的双手听她讲起那天的事情:“那日暴雨突降,我们戏班被困在杜家,好在杜老爷心善,收留我们过夜。大约亥时刚刚过去的那会儿,雨已经停了,我心里有些不痛快,就借口方便在后院里走走。却没想还没走出多远呢,就看到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在后院张望。” “那人背脊佝偻身材矮小,约莫五十岁上下,看起来格外可疑。那人发现了我,随即向着地面丢下一张纸条,急匆匆地跑开。当时天色昏暗,我不敢只身上前追赶,只能从地上捡起纸条,却没想到纸条上写的是那番话。” “什么话?” 崔桃红一时有些不愿说下去,犹豫地揪着袖口。 张峒道抱着手臂站坐在凉亭另一侧,见她如此犹豫,不由得有些着急,语气随之变得格外严厉:“那,那张纸条上写着‘子时之前到杜家矮山上凉亭一会。我知道你的秘密,如果不来的话,我就要将那件事告诉金吾卫’。” 说到这句话,崔桃红的手不由得发抖:“看到那句话的时候,我害怕极了!也不敢告诉其他人这件事情,惴惴不安许久之后,我还是决定去凉亭赴会。为了自保,我带上了一把匕首,我们这样的艺伎在外面难免不会遇到类似的事情,身上多少会有点防身的手段。” 崔桃红说着,摊开手心,手里躺着一支和手掌差不多长的小匕首,倒是袖珍精致:“这,这就是我当时带去的匕首,我也就是用它杀死了那个人。” 张峒道歪着头思考了一会,皱起眉:“可是你为什么会怕对方那句话,可是平日里做了什么亏心事尚未被人发现?” 李平阳恨不得给张峒道一记眼刀——崔桃红好不容易愿意说出点话,这人要是再给人吓回去那可怎么好?问得这么直接,这是生怕对方继续说下去啊。 却不曾想,崔桃红闻言捂着脸又悔又怕地啜泣几声:“大人说得不错,我、我确实有一件事情不敢让大人知晓……我,我曾经在乌江县有一个相好。此人在码头打短工,初见时候我觉得他是能托付的,便给他了二十两银子,让他再添十两将我买走。却没想那人竟然好赌,拿着我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一走了之杳无音信。我,我无奈,只能继续这日子。” “你不想继续跳舞?” “跳舞?”崔桃红苦笑了一声,“就是选入了太常寺又如何?谁当真把我们这样的舞姬看作人了?面上称赞我们舞姿华丽、翩若游龙,哪个心里当真是干干净净欣赏我们舞蹈的?我平生所愿,当是从此间逃离——却不曾想,第一次遇到了那么个负心人。” “所以,你不希望那人将事情告诉张大人,是这样吗?” 崔桃红点点头:“不错,最近几年班主不打算去长安,只在江南道淮南道一代表演。这次的有钱人家多是商户,精于算计,平日里与我们玩赏取乐从不吝啬金钱,但是一旦问他想要个名分,却大多斤斤计较不说。有些仿佛是痛快的,心里也在盘算如何等过门后侵吞我们的私产——故而,奴第一眼见到大人,便生出些心思来。” “我当时脑子很乱,心里想的就是——那人既然知道我在乌江县曾与一陌生男子交好,我便不能任由他乱来,我必须得去看看他到底想要什么。” 张峒道对此似乎并没有任何意外,甚至对于自己被当作狩猎的目标也没有丝毫异议,只是继续问道:“如此说来,你后来便去了后山,只为了见到这个要威胁你的人。那你见到他以后发生了什么?” “我,我特地回了一趟房间,过一会便再次借口出去上到凉亭。等我登上假山的时候,上面本来是空无一人,我有些害怕,就握紧了手里的匕首。”说到这里,大约是由于恐惧,崔桃红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忽然一道身影从暗处扑向我,我吓得惨叫起来,回头下意识将匕首插入那人的身体。就,就看见那人一点点倒了下去,我一路跑下山,半点没敢回头看那人的模样,飞快回了自己的住处。” “可是我刺了那人,怎么可能能休息得了,等子时钟声响起后,我听着外面声音嘈杂,更是心乱如麻,便又出去上了一趟凉亭,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地上只剩下几根断枝。我见后厅灯火通明,吓得又回去了。” “这么说,你根本没看到尸体?甚至连那人的状貌也没看清楚?”张峒道带着几分疑惑开口,“那日袭击你的当真是黄貉吗?” “身形是像的,但是具体到底是不是……”崔桃红陷入了思考中,最终摇摇头,“我不敢冒言,那日实在是太黑了,我当真不知道是谁,不敢倘若那死者身上真的查出了刀伤,那一定就是他了!” 虽然仿佛是凶手自首,但是奇怪的地方实在是太多,李平阳都忍不住皱起眉:“崔姑娘,我冒昧问题,当时你刺完那人之后,那人是否有摔下假山?” 崔桃红回忆了一会,笃定地回答:“没有,旁的我没有看清,但是那人绝对是倒在地上的!而且他如果真的从假山摔下来,我不可能听不到动静。” 第六十五章 移动的尸体 ——这就奇了怪了,按照崔桃红的说法,这人纵使真的是黄貉,也真的是被她刺死的,但是在假山上死于刀伤的黄貉又怎么能凭空移动到后厅水边的? “所以那人就倒下了,并没有跌下假山,也没用脱衣服?” 这话吓了崔桃红一跳,她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那人虽然模样急切得很,但是衣服确实还没脱下!再说了,也没有行凶之前先把自己脱干净的道理啊?” 李平阳微妙地挑了一下眉,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没忍住憋出半个笑容:“也是啊。”她随即附耳在张峒道耳边说了一句,等到对方点头后才打开记事簿,露出那张被晾干的碎纸片,“崔姑娘,请问这张碎纸片是否就是那日送给你的?” 崔桃红脸色一变,连连点头,手指顺着纸张边缘比划起来:“就是这张!左边和右边都被撕掉了,这是中间的一行字。这张纸条我当时慌乱之中根本没顾忌上,回了屋才发现不知丢在哪里去了。这是哪里发现这张纸的?” “死者身上。”张峒道回答了一声,转头示意李平阳记录,“这纸张明显被人为撕开,如此看来,在崔姑娘之后显然还有人碰过这具尸体。纸片的手脚就是这人动的。” 李平阳记录完后陷入了迷惑:“这人也真奇怪,明明可以将整张纸带走,为什么偏偏要留一截而把左右全部都裁掉呢?” 张峒道摇摇头,总结道:“先不管此人的动机——依照崔姑娘的说法,当时的情况是子时钟声前,你在此地用小刀刺伤了黄貉,随后便离开了现场,等到子时响起后你重新来到此地,却发现此时黄貉已经消失不见,后来你便回到自己房间,再没有出来过。是这样?” 崔桃红愣愣地点点头:“是这样的,我再无隐瞒,还望大人明察。” 李平阳听着张峒道的分析,不由得捏住了自己下巴:“等到丑时钟声响起之后黄貉的尸体已经出现在后厅里。这一个时辰之内,尸体究竟是以什么办法越过高墙落在池边的呢?” 张峒道没有接这句话,只是思考片刻后上去对崔桃红拱手一拜:“崔姑娘,多谢你能将今日之事告诉本官。眼下此事颇有凶险,眼下你看你是愿意暂时待在杜家,还是去乌江县县衙暂避一段时间。” 崔桃红一听县衙吓得摆手:“我,我不想去县衙!我能不能不去县衙!” 张峒道连忙解释:“不是叫你去蹲大狱,是暂时将你保护起来,以防止有人要加害于你。” “我,我能不能和姊妹待在一块……倘若我真的犯了事情应当把我抓起来,那么我是认的。但是倘若还没有到那一步,能不能请大人不要将此事告诉别人!就当是可怜可怜我未来还要生存……” 李平阳看着崔桃红泫然欲泣的模样,逐渐明白过来,走上前向张峒道拱手劝道:“大人,女子本就辛苦,崔姑娘奔波于四海,漂泊无依。名声格外重要,大人若当真抓崔姑娘去乌江,旁人不知要怎么说她,不管是扯上命案,还是之前的流言蜚语,都是风刀雪剑。” “若大人今日是来缉捕崔姑娘,我万般无话可说,认罪伏法本就是天经地义。可如今案件疑点还有这么多,尚未到真相揭开之时。崔姑娘愿意告诉我们真相也是出于相信,我们断不应当为了一己善心反而害她。” 张峒道好歹是个讲道理的,听到李平阳解释他点点头示意:“如此,崔姑娘你需保护好自身,此事暂时不要对人说起,一旦遇到意外,即刻去驿馆寻我们。” 崔桃红听着,不由得笑了起来,做了个万福礼:“奴都记下了。” 等到崔桃红离开后,张峒道和李平阳在凉亭中坐下,张峒道大约是因为父亲尚且年轻的缘故并没有蓄须,于是捻须的习惯便改成捏着下巴,他就这么磨蹭着下颌的一小块皮肉思考了不少时候:“许夫人,你觉得方才那位崔姑娘说的都是实话吗?” “依民女看来,方才那位崔姑娘既然早早来报我们,便不可能全然是假话。若论起弊害,崔姑娘只可能在黄貉是否主动袭击这一点上做些夸张,但是用的小刀,没有滚下假山,尸体不翼而飞这三个关键的事情应当是不作假的。” 张峒道扶着拐杖坐下,将腿伸直放松地舒了一口气:“不错,纵使作假,只要这些信息未曾变化,应当就不影响判断。眼下就等着今晚问问陆先生和蒋二验尸的结果。倘若尸体上当真有符合大小的刀伤,那便有七成把握应当是真的了。” 李平阳却觉得格外不对劲:“可是,尸体到底怎么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进入后厅的呢?而且子时钟声后我们在后厅调查之时,崔姑娘也在这亭中寻找过黄貉。这一段时间黄貉既不在后山,也不在后厅,他到底在哪里呢?” “其实我觉得这件事情应当和另一件一起思考。”张峒道似乎早有发现,提到这一点忽然就变得神采奕奕起来,“许夫人可还记得那张纸条?” “纸条,那张纸条怎么了?” “纸条被撕去了左右两边的信息。一句话是为了不暴露凶案现场在后山而并非后厅,这是有人在藏匿犯案的地点,那另一句呢?为什么要撕去另一边?” 李平阳重复了一遍那句话:“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除了那地名时间,他们撕去的那句话是‘我就要将那件事告诉金吾卫’?这句话有什么不妥吗?” “这句话不妥就不妥在意思太多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理解办法。如果是崔姑娘看到,第一反应必然是这人要告诉我她被抛弃的经历从而阻挠她。可是如果是杜旭等人捡到这张纸,他们心里有鬼,一双棺材目下还在前厅停放着,如果是他们看到,又会怎么理解这句话呢?” 李平阳盯着纸看了好一会,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第六十六章 交换线索 蒋二和陆载是最后回到驿馆的,陈坷远和李平阳已经将饭做好了,两人下了车就被拉到最大的房间里坐下,李平阳抱着一大碗汤饼放在他们面前:“今天大人请客,方才在集市割了三斤羊肉,又买了胡椒粗盐,炖出来的汤正好拿来做汤饼。” 白色的汤里漂浮着碎羊肉和已经浸软的饼子,热腾腾的白气裹着羊肉略带膻腥的鲜甜直冲人的鼻腔。李平阳给衔蝉盛了一小碗让他坐在一旁小凳子上吃,这才又给自己舀一碗,吹开汤上面的浮油,用舌尖先尝了尝温度,接着便仰头喝了一大口:“真舒服!” 张峒道在一旁坐下,他喜欢吃胡饼多过这种软趴趴的汤饼,而且今日在市场上逛了一圈,偏偏那家卖醋的人家早早卖完关门,没了醋他吃饭的滋味都不像那么回事了:“大家调查一天都辛苦了,先吃饭,吃完饭再说调查的事情。” 一片热热闹闹的氛围里蒋大先坐起身,在衔蝉背后拍了几下:“今天多亏了这小屁孩,外面那些平头老百姓害怕我们这些做官的,反而不敢说话。倒是这小鬼过去之后扮得伶俐乖巧的,给我们讨到了不少消息讷。” 张峒道点点头,看着衔蝉眼巴巴盯着他看,不由得笑着表扬了一句:“做得不错。” 蒋二吃饭快得很,加上几人都没有吃酒,一碗汤饼他三两口就呼噜下去了:“宋主簿让我们代问大人好,他说等县丞归来必定亲自来拜访。但是县令应该是到年底都不会归来。” “哦?县令为何在外如此久?” “属下不知,但是听宋主簿的意思,那位县令大人似乎志不在此。” 张峒道生出些不满,捞了一勺子汤饼略带些索然无味地嚼嚼:“再怎么志不在此,自己管理的县总该在任才是,和州府是有什么东西,把他魂都牵过去了。” 等到吃了饭,李平阳温了些羊奶喂小娃娃一口一口吃掉了,又把衔蝉放在小娃娃边上,哄了几句就回去张峒道处。张峒道见她回来招了招手:“许夫人,你回来得正是时候,黄貉左侧肋骨下方果然有一处刀伤。” 李平阳在一旁坐下:“如此看来,那位崔姑娘并没有说谎,黄貉果然是先中了刀。但是这不也就意味着,真凶另有其人吗?” 陈坷远拿出记录:“我们后来去拜访了黄貉的夫人,她受伤颇为严重,模样甚是可怜。因为其精神似乎有些异常,我们没能问到太多有用的东西,只是细化了一下两位妇人所说的事情。那一晚暴雨之前黄貉就已经回到了家,他家和杜家住在相邻的地方,一般走路也就是一小会儿的功夫。” “据妻子说,黄貉大约是暴雨前不久到家的,模样有些兴奋,喝了不少酒。他一坐下来就说自己要发大财了,一边说一边不同地拍着腿,涨得通红的脸皮带着不自然的浮肿。黄貉就这么一边说一边回屋找了笔和纸,写了一张纸条塞在自己怀里。” “大约是觉得他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妻子特地多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情。但是当时黄貉似乎被什么魇住了,只是反复碎碎叨叨说什么,要让那个当官的知道了的话,那女的就要倒霉死了,我看她敢不敢声张。”陈坷远说到这里的时候捻须思考了一会,抬起头加了一句,“我想,大概黄貉当时就在谋划如何勒索那位崔姑娘。” “黄貉的妻子没听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便想问问清楚,但是吃醉了酒又极度亢奋的黄貉哪里还顾得上她?一把推开自己的妻子匆忙地就出门去了。等没过多久就下起雨来,黄貉妻子有些担心,便带上斗笠走到杜家,哪里知道门口家仆说黄貉早已离开。她知道自己丈夫大约要做些不光彩的事情,便没有继续追问,回去等了消息,却不想第二日一早就听到了噩耗。” 陈坷远说罢,蒋大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略带唏嘘地托着下巴:“倘若那夫妻俩心里没有憋着坏事,而是在晚上就积极寻找,我想黄貉未必会死于非命……真是让人感慨啊。” 几人沉默片刻后,张峒道将话题重新拉回案情:“如此说来,似乎案情第一部分的头绪已经弄清楚了。黄貉为了威胁崔姑娘从家里返回杜家,暗中将纸条留给崔姑娘后,在子时之前与其在亭中见面,却无意间被崔姑娘用小刀刺伤。” “但是案件后半部分,即黄貉被刺伤后消失去了何处,以及他的尸体为何会在丑时出现在后厅水边,这两点依旧没有解决。目前状况应该就是这样?” 几人纷纷点头,张峒道见众人并无异议后翻开记录簿:“今日我与许夫人除了崔姑娘之外,还有一处收获。在后山灌木之中,有一处异样。我们扒开草木一看,就看到地上有一个坑,里面可能是压过一根木桩在里面。但是具体到底有什么用的话,我和大人还没有弄明白。” “不管怎么说,我认为目前嫌疑最大的是杜家的人。他们看到这张纸条之后,很有可能以为黄貉已经知道他们杀害自家儿女,倒卖菜人的罪行,于是才会将黄貉杀死——只是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将尸体转移到后厅,如果当真是他们做的,直接抛在后山嫁祸崔姑娘不是更好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李平阳低着头想了好一阵子,忽然以一种犹豫的语气开口:“会不会,是因为那座凉亭不可以作为第一发现现场呢?” “不可以?”张峒道重复了一遍,有些不解地看向她,“不可以是什么意思?” “就是可能,如果杜旭真的怀疑黄貉知道了自己杀死女儿和倒卖菜人的事情,那么从他的立场看,杀人现场是凉亭的话,就恰好指认了他?比如,凉亭是倒卖菜人、或者是他杀害女儿的关键场所,最好调查可以远离这个地方……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陆载思考了一会,转头对张峒道说道:“依在下看来,这可能需要更进一步的调查才行。” 第六十七章 螳螂捕蝉 案件虽然有了进展,却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李平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对啊,那张纸条真的那么简单吗?” 她一边嘀咕一边洗漱,就在洗脸的时候恰好低下头,与水中模糊的自己的照影打了个照面,她自己的脸就这样在水中晃动变化着,以一模一样的表情凝视着望向水面的李平阳。 忽然间,她仿佛意识到什么,倒吸一口气,将巾帕往盆边一丢,飞快拉开门:“我知道——哎哟!” 张峒道恰好站在门外,正举起一只手打算敲门,李平阳就这么恰到好处地撞在他的胸口,随即捂着鼻子,委屈兮兮地退后一步:“大人你怎么不敲门啊!” 张峒道略微有些尴尬:“刚想敲——撞到了?” 李平阳到底是个肉体凡胎,鼻尖这么狠狠撞在软甲上,随即红了一片,仿佛顶了个红鼻子似的,手拿开的瞬间张峒道都没忍住笑了起来:“倒是,有点严重呢。” 撞了鼻子的李平阳委屈兮兮走回桌边坐下,示意张峒道坐在另一侧:“大人深夜来访,想必不是专为了作弄我的鼻子?” 张峒道在她对面坐下,手肘撑在桌上:“不错,我是来找夫人谈及今晚的案子的——方才在下回屋越想越觉得古怪,便想着倘若夫人还没有睡下,便来打扰聊一聊案子。” 门外是一轮弯月,张峒道为李平阳和自己各斟一杯茶水:“今日的推理,乍一看是前半段已经解开,后半段尚不明晰。但是在下总觉得天下没有这样泾渭分明的谜题,那个人就是那么忽然出现的吗?他乘机结果了崔桃红的刀,还是……” 李平阳呼吸微微一停顿,她知道张峒道从另一个方向分析出和他相似的结论。 张峒道转过头,神态带着几分严肃:“还是,我们所分析的一切其实都是真凶希望我们发现的,他从一开始就躲在崔桃红的身后?” “我也有这样的疑虑。大人。”李平阳点头附和,“说不定,从一开始那人就已经设局,崔姑娘从一开始就只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他本希望崔姑娘可以一刀杀死那人,这样就能完全嫁祸给她,却没想到崔姑娘只是伤了那人,于是他只能自己出手。” 张峒道露出了有些头疼的表情,挠了挠头发:“如果真的是杜家的人作案,那么他们的动机应该还是跟纸条有关?” “黄貉在纸条上留下的是‘子时之前到杜家矮山上凉亭一会。我知道你的秘密,如果不来的话,我就要将那件事告诉金吾卫’,而黄貉到家说的却是‘要让那个当官的知道了的话,那女的就要倒霉死了,我看她敢不敢声张’。大人,我刚刚在洗漱的时候有了一个猜想?” 张峒道听李平阳这么说,抬手示意:“请言明。” “黄貉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要勒索崔桃红,也不是要勒索杜家——他真正的目标,是民女。” 张峒道一愣,转瞬的思考之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大人可还记得,我与大人初见,正是黄貉当街仗势欺人,他当时便知道我嫁给了商户,但是他并不知道夫君如何抛弃我以及我如何与大人相识。所以从黄貉的角度看来,我很有可能隐瞒了自己已为人妇的身份留在大人身边。这也是那天我一进入后厅他就出言挑衅的原因——黄貉希望民女能早点注意到他,好心存恐惧。” 随着李平阳的话语,张峒道脸上的阴霾也似乎被一点点剥开:“只是黄貉完全没有想到,其中有这么多波折,他尤其没有想到,你的经历我都是知道的?” “不错。” “但是,如果他本来想要送信的人是你,为什么会送到崔桃红手里的?” “这个就和大人的安排有关系了。”李平阳不由得感慨起来,这一串的巧合让她在想明白的一瞬间都觉得似乎不可思议,仿佛只是差一个环节都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大人还记得,杜旭老爷一开始想要把我安排在后院女眷住处,这也是一般人家安排的女客住处,但是因为忌惮杜家,那一夜我们三人未曾分开,而是不合规矩地挤在了一间屋子里。这个安排,当时已经离开的黄貉恰好没有听到,故而他想要找到我,也习惯性地潜入后院女眷住处寻找。” 张峒道点点头,好一会不由得摇摇头感慨:“真的是,太巧了,就像是老天要他的命一般。” 李平阳点点头,不由得也感到一阵唏嘘:“可能黄貉当时因为喝了酒,本来就不清醒,我身形与崔姑娘相似,加上那一日我们的发型式样都是惊鹄髻,在黑暗之中辨认不清也是可能的。黄貉当时不敢靠近居所,怕被人发现,恰好又看到一个仿佛类似我的人出现,便将这张纸丢给了崔姑娘。” “……确实,这样就对了。”张峒道点点头,忽然又思考了一会,“但是,纵使威胁的人出了差错,这对整件事情的影响又在哪里呢?” 这一点李平阳都是在说话过程中一点点摸清楚的,她本来也在好奇这个问题,如果只是威胁的对象变了,但是达成的成果是一样的,那么这个变数是否存在真的有必要吗? 直到刚刚,她重新读了一遍崔桃红复述出来的完整内容,才恍然大悟:“大人,您现在重新抛弃这张纸的原有立场,也就是他是写给崔桃红的这么简单的一个前提。再看它的内容,您觉得,您会听从上面的话语吗?或者,这张纸具有威胁性吗?” 张峒道打开纸又上下念了一遍,神态微微有几分变化:“确实有些含糊……” “这封信只能是用来威胁民女的,因为我已为人妇的消息,我是知道黄貉知道的,我既然知道,那么黄貉就不需要再写他到底想要威胁什么,所以这封信在我这里才能成立。但是对于此前并没有见过黄貉的崔姑娘来说,这封信真的成立吗?这不是一封彻头彻尾的空头勒索吗?崔姑娘多年闯荡,见过多少居心叵测之人,怎么会对此深信不疑呢?” “——除非,有一个我们都不曾知道的人,在一旁诱导崔姑娘向这个方向想,是他的诱导才让崔姑娘确定了这封信就是写给她的。” 第六十八章 黄雀在后 张峒道神色跟着一凛,片刻后不由得神态激动起来,他站起身在原地踱了几圈,俯下身凑近李平阳,眉眼间都透着豁然开朗的喜悦:“不错,不错!黄貉和崔姑娘此前并无交集,黄貉倘若真要威胁崔姑娘,是应当写清楚他到底知道什么,否则谁会相信这种事情呢?而崔姑娘久历江湖,必然不是那未经风霜的娇儿,在不认识此人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断然就将自己的秘密和一封毫无相干的信紧密联系?” “这封信在许夫人这里是要挟,在崔姑娘那里却是诈。所以必然有一人在暗处转‘虚’为‘实’,才能让这计谋继续下去。”张峒道踱步的脚步渐缓,语气又兴奋转而为思考,走到门边的时候不由得回头看向李平阳,“不过如此看来,崔姑娘应该对我们还有所保留?” 李平阳端着杯子走到门口,仰头看着中天一轮浅白的弯月:“必然有所保留。” “……哎,也是常态,世事混乱多变,人心叵测难辨,能遇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人才是罕见。”说罢,张峒道仰头望向夜空,叹息一声,“只是,若不是夫人机敏,这一重迷雾无法破解,黄貉之死只怕要陷入困境而不得解。纵使他平日里德行有缺,但是一想到其死于迷惘之中,我仍觉不痛快。” “君子也好,小人也罢,在生死之事上都是一抔黄土一条命。”李平阳靠着门框,低头又抿了一口茶,“清清醒醒地活,明明白白地走,天下的不公不白都能得到清算,一切都能有个答案。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人的所作所为才能称得上无愧于心。” “不然,倘若身处混沌之中,哪怕想要伸张正义,又焉能分清黑白?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最终情况一旦变化,却发觉自己又成了帮凶,如此情况何其多哉?唯有知道真相才能伸张正义,唯有明晓一切才能问心无愧。否则,哪怕今日自己已经做足了姿态尽到了力气,明日依旧只有哀恸,和悔恨。” 张峒道笑着抬眼,神态略带些狡黠:“这也是话本故事里说的?” 李平阳答应得从善如流:“是生活之道总结出来的。” 月光落在园内,树影婆娑,借着月光落了一片斑驳的黑影。在那影影绰绰的明暗变化之中,张峒道不由得一声叹息:“要是谁看到那夜发生的一切,将真相告诉我们就好了。” 李平阳听到这句感慨,生出些调皮的心思:“倒是有呢,要不大人您亲自问问他?” 张峒道一愣,旋即回过头:“谁?还有这样的人物?” 李平阳伸出手,指向天空中一轮弯月:“蟾宫仙娥倒是将一切看在眼里了,大人不妨去问问?” 张峒道不由得生出几分无语,摆摆手声音都大了一些:“去去去,我同你好好谈案子,你倒是拿我寻开心呢?还和月亮说话!哪有人和月亮说话呢?” “怎么没有?”李平阳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将水杯举起,敬向明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如此好的月亮,岂会当真一言不发?不过是寻常人问也不仔细罢了。” 张峒道瞧她恣意的模样,不由得笑了一声:“你呀……” 两人约定好明日再和其他几人说明,便各自休息去了。李平阳翻回榻上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大约是忽然间有了巨大的进展,她那淤积在心里的万千思绪也得以畅通,瞬间便觉得神清气爽:“眼下,只需要把崔桃红背后那人抓出来即可。” “崔桃红会将一切告诉张峒道应该也在那人意料之外,她一个弱女子承担不住杀人带来的内心的巨大压力,这是人之常情。但是也真是难为她了,居然都到了这般地步,还是没有把她背后的人供出来,遮遮掩掩把那人保护起来……” 李平阳嘀咕着,脸色忽然一点点变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猛然翻身坐起来:“是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都能说通了!崔桃红知道黄貉被送到后厅,她是知道的,她以为这是在保护她,所以才会不告诉我们那个人的身份!” “如果是这样的情况……崔桃红该不会!”她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出门踩着鞋子去拍张峒道的门,“大人!大人快开门!我们快些去杜家。” ——大部分正常的人并不会脱离自己一般的行事风格,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最终会落在一种相对稳定的套路之中,而这种行动的集合就构成了人格。崔桃红也好,黄貉也罢,他们是被卷入这个惨剧之中,如果这一点是清晰的,那么他们的一切行为都应当可以有一个恰如其分的猜测。 崔桃红为什么会相信那一封没有内容的信,是因为有人在旁边引导她相信。而崔桃红为何没有把那人供出来,是因为她仍然相信那个人。 许多人以为崔桃红这样的女子应当是很难欺骗的,实际上她们只是善于应对叵测人心,而对于安定与善意则有着几乎执迷的飞蛾扑火。对待恶意,她能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但是对待善意,她却无法确凿地去指认。 由此可见,那个人应当不是威胁了崔桃红,而是保护了崔桃红,这才会让崔桃红宁可自己出来认罪也不愿意将那人供出来。这也就最终解释了为什么那个人要大费周章将尸体转移,转移尸体对“将崔桃红定为凶手”不利,但是反过来说,对“隐藏崔桃红刺伤黄貉”一事,反而是有利的。 这是崔桃红最后的谎言,她知道尸体是被从后山移到后厅,并将这一重诡计看作是某个人对自己的保护,而这种笃信,到现在依旧未曾被打破。她看到张峒道查到后山,只以为事情败露,却没有怀疑那个人的居心。 在这种情况下,在两人间信任依旧存在的当下,崔桃红认罪之后,怎么可能不和那人交流呢? 张峒道打开门就看到李平阳满脸写着焦急:“大人!崔姑娘可能有危险啊!” 第六十九章 红拂夜奔 崔桃红走入书房时,就见那人坐在书卷之中,端的是一副公子做派,模样温和。他见到崔桃红走进来微微愕然一瞬间,却也勾起一抹笑,起身合上书卷:“桃红?为何深夜来此?” “来与公子道别。” 男子脸色微微一变,目光缓缓移开,好一会才带着几分冷淡疏远开口:“告别?可是姑娘另谋了高枝?那在下还应当恭喜姑娘得偿所愿了。” 崔桃红绞着衣角犹豫了好一阵,终于抬起头:“公子,奴没能守住秘密。” 一阵寂然的沉默,唯有灯火忽而一动,搅动了照在墙上的两道黑影:“你说……什么?” 崔桃红垂眸,闭上眼睫毛颤抖:“奴今日看到金吾卫张大人已经查到了后山,惊惧交加,于是悄悄跟上,将奴如何刺杀黄貉之事告诉张大人。不过公子无需忧心!奴言语间未曾暴露公子,只说不知尸体如何转移到了后厅。倘若张大人当真要将此事算在奴一人身上,奴能为公子顶罪,也是心甘情愿。” 那人左右一阵摇晃,往后退后半步:“糊涂啊……你,好糊涂啊!” 崔桃红本以为此事揽到自己身上便是一了百了,闻言不由得急了起来:“公子,桃红不曾有半句虚言,奴已经将罪状揽于一身,纵使再怎么查,他们也断然查不到公子这里!” “我知你替我保守了秘密,但是秘密,岂是人力能保住的?”那位公子从桌后绕出来,“你以为此间秘密只在我一人,其秘密则在后山之地。本来那金吾卫无论怎么详查,只要我杜家咬死事情就是在后厅发生的,他们就是再疑惑也无可奈何,只要后山的证据找不出,他们早晚要重新回到后厅调查。” “你以为将尸骨从后山转移到后厅只是为了保护你一人吗?你错了,你我在此事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唇亡齿寒,你都已经暴露,我又能瞒到几时?”那人不由得一声冷笑,“你倒是好算计,早早将自己摘出去,届时只要黄貉不是死于刀伤,你便又清清白白了是?只是可惜我今日要死于你手,也是命啊……” 崔桃红满眼不可置信,她慌张地绞着衣摆:“公子!公子为何曲解奴的心意!非奴有意如此,只是这两日只要一闭眼,奴眼前便是那黄貉的死状,奴实在受不了了。奴为了生存做过不少腌臜事情,也曾委身于人、忍受屈辱,但是,但是奴从未曾害人性命啊!” “我受不了了,我总是看到他,我看到他在飞……还在对我笑,他说是我杀他的,我一辈子逃不开的,我真的受不了,我恨不得把命就这么丢在这里,我也不想再瞒了。”崔桃红说着,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烛火映出两道泛着火光赤红的泪痕,“奴自从家道中落,不得已做这梨园行当,无一日不想着如何回到那寻常日子里,无一日不想能有个平平淡淡的光明磊落的日子——但是我怎么会越活越见不得人呢?” 那人并未说话,只是转开视线,半晌叹了一口气:“你走。” “什么?” “我给你些银子,你逃命去。” “公子。”崔桃红刚刚仿佛回到血肉中的自我忽然就魂飞魄散,她扑通一声跪下拽住了那人的衣服,惊惧交加地祈求,“公子莫要弃我不顾!我甘愿为公子顶罪,明日我就去找张大人,我说是我做的,我说我骗了他们!求您别赶我走,我还有什么活路?您要我走和要我的命又有什么区别?” 那人在晃动的火光中沉默许久,任由女子拽住他的衣袖,期期艾艾地依靠在他身上。 “桃红,没有用了,他们会查到我的,你暴露就是我暴露。” “可,可奴一句话不曾提起公子,后面的事情我也全部推脱说不知晓,他们不会知道的!”崔桃红抱着最后的希望一般急切解释了起来,“单凡公子相关的事情,我半句不曾说!他们就是有通天的才能,又怎么知道呢?” 那人无奈地苦笑一声:“桃红,你糊涂啊……我问你,你若不曾认识我,只是拿到这封信,你是信还是不信?” “自然是信!这信本就是黄貉拿来威胁我的,这有什么……”崔桃红回忆起来信的内容,忽然愣住,话语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若非我告知你黄貉歹毒的用心,你如何能从这半真半假的含糊文字里辨出真伪?这封信连你的名字也不曾出现,也未曾说明他究竟知道了什么,若非我在此,你只会把这封信看做一封寻常诈书不做理会,无论这些官爷是否确定你背后有人指点,只要他们生出这份疑心,我就逃不了了。” “怎么会……”崔桃红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一下坐在地上,“怎么会这样?” 那人并没有给她更多时间,而是近乎粗暴地将她拽起来,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神态狠厉起来:“眼下不走,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他们再来问你,一层层扒开真相吗?你眼下离开,我尚有一线生机,你若是不走,我命休矣。你当真恨我如此吗?” 崔桃红被拽得一个踉跄,露出一个泫然欲泣而近乎茫然的表情:“我,我……” “你还不走吗?惹出这么大的祸,你还打算继续给他们当细作吗?那你快些去驿馆扣门,叫那张大人知道我是怎么杀了黄貉!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我不是,我不是……我走!为了公子,我愿意走!”崔桃红总算点了点头。 那人暗自松了一口气,面上又扮出狠厉的模样,扯住崔桃红的手腕:“那就不要犹豫,安静些跟我走!” 拉开门的一瞬间,杜家的家丁已经拦在了外面,杜旭站在最前,背着手露出带着讥讽的笑意:“真的是好算计啊,老夫就嘀咕着怎么黄貉会出现在那里,果然是有人计划过的。逆子,我怎么生出你这不忠不孝的混账呢?” 月光从一片阴云后重新照亮夜色,那位公子的脸随着月光一点点清晰——正是杜家二少爷,杜樾。 第七十章 父子相残 杜樾下意识将崔桃红拦在手臂后,平日里挂着温柔笑意的脸上露出一抹晦暗的笑:“父亲,父亲何出此言?” 杜旭脸上虽然带着轻慢的笑意,眼神却是冰冷一片:“老夫养你多年,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就是一块石头也应当被捂热了。可惜老夫这些子女,都是捂不热的无情人。你妹妹是这样,你也是,她已经赔上两条性命。如今,你要步她的后尘吗?” 杜樾知道自己是躲不过了,反而放松下来:“孝,从不应当是愚孝。父亲做了错事而儿女不阻止,才是真正的不孝。” “做了错事?老夫若是做了错事,那么天下做了错事的人何其多也?清远,我知道你在恨什么,你恨的和你妹妹恨的是一个东西,无非就是这‘菜人’的买卖。” “但是儿啊,这买卖是爹一个人做的吗?前面有卖儿卖女等着用钱的贫贱夫妻,后面有家财万贯专吃珍馐异宝的富贵人家,爹不过是中间的掮客。你们阻拦不了卖儿女的,也阻拦不了吃人肉的,单单依仗着父子亲情欺负老夫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何其愚蠢!” “莫要惺惺作态,你有何无辜可言?”杜樾冷笑一声,“倘若你尚有一丝良知,又怎么会将女儿杀死烹煮,来款待那些人?” “女儿?洛香何其残忍,居然想要告发自己的父亲,还联合了孟家那小子,他们俩能做什么呢?不过是在其中白白地忙活,还丢了性命。”此刻再无做戏的必要,再提起女儿杜洛香,杜旭神态里闪过一丝狠厉,“若是你那好妹妹当真把我的事情捅出去,到时候不是我一人要死,是整个杜家都要跟着赔上性命。” “你就舍不下那造孽的买卖吗!” 杜旭吃吃地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似的:“你们这几年吃穿用度都是依靠这不光彩的买卖,你身上的绫罗绸缎,屋里的四书五经,哪一样不是靠这个不光彩的钱买的?杜家这么多佣人,这么多花销,最艰难的时候要不是靠这个,我们是怎么活过来的?眼下你吃饱了,忽然长出良心了,反倒觉得老夫不光彩了是?” 杜樾神态晦暗,片刻后苦笑一声:“是啊,我是吃人的你的孩子,我花了你买卖‘菜人’赚回来的钱,眼下我也当真杀过人。我从来不无辜,我也从不以无辜自居。” “但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满身血污,你就无罪了吗?就因为我吃过人,我就没有阻止的资格吗?我阻止的是恶行,与你我都没有关系,我今日就是死在这个院子里,你的恶行依旧是恶行!” “这么多年,那么多人的血泪与苦痛,小妹与孟家公子空荡荡的尸身,最终你反复咀嚼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却只能读出一句不光彩吗?”杜樾指向父亲,笑了起来,“你且杀我,杀了我,下一个就是你!事情已经暴露,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杜旭森然一笑:“杀了你?杀了你,你背后那小娘子怎么办?” 崔桃红一愣,心脏跟着抽搐似的一疼,她飞快地拽住杜樾的胳膊,忌惮又恐惧地偷偷望向杜旭的方向。 杜家的大老爷笑得格外亲切:“姑娘啊,你实在是太相信我这佛口蛇心的逆子了——眼下你还觉得他应当是怜惜你的吗?” “杜旭!”杜樾忽然喊了一声,如鸦鸣一般凄厉而决绝。 “看来,你对于案情当真是一无所知啊——也罢也罢,看在你们总要做一对亡命鸳鸯的份上,老夫就把此事对你道来。”杜旭狡黠地望向那两人,“你是不是觉得我儿善良,为你出谋划策,还替你隐瞒黄貉威胁你之事?” “其实,那封威胁信不是写给你的。” 崔桃红一愣,手指抖了抖,下意识松开了杜樾的衣袖。 “我也是在方才拿到密探的报告,才总算明白过来。前夜赴宴的金吾卫张峒道张大人身边有一位女书手,名为许氏,本为商人妇,后被夫君抛弃,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以跟随张大人。黄貉真正想要要挟的正是这位许夫人,而并非你。” “……什么……” “黄貉不通文墨,却没想到这一封信却愚弄了所有人。那日我这逆子带着这封信找到我,他说这封信乃是黄貉对我杜家的威胁。我那日吃醉了酒,加上张峒道似乎对于‘菜人’之事已经有了些察觉,我便信了他的谎言。” “然后这逆子告诉我他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可以祸水东引,他说他已经蒙骗府中暂住的舞姬相信这封信是写给她的,只需要略施小计怂恿这位舞姬杀害黄貉,杜家便可置身事外。” 崔桃红眼睛缓缓瞪大,一种彻骨的冰冷从指尖缓慢爬满全身。 “为了不妨碍洛香下葬,我们必须让发现尸体的时间在下葬之后,这是将杀人罪名嫁祸给你的关键。本来的计划中,这个逆子会引导姑娘你在后山将黄貉杀害,然后将尸体藏在草丛之中。只要那天晚上没有发生怪事,张峒道绝不会查到后宅,等到洛香下葬后我们便装作才发现尸体,直接去报官,最后通过威胁信将姑娘你供出来,这件事情便能甩干净了。” “可是,黄貉的尸体当晚丑时出现在后厅,这件事打乱了所有计划。” “在见到黄貉尸体的时候,老夫这才明白过来,我们都被这黄口小儿戏耍了,他为的就是用黄貉的尸体把妹妹的棺材留在家里,把事情闹大,最终引导那位大人过来将我们一网打尽。” 杜旭说了这么多,并非全无目的,他朝着地上丢了一把匕首出去,摔在月光中:“姑娘,老夫知道你可怜,我们都被那小子骗了,我害了黄貉那老小子,而你则被骗杀了人。这样,看在同命相怜的份上,老夫给你个机会报仇,也给你一条生路。” 杜旭指着落在月光中的匕首,神态里透着几分讳莫如深的算计: “杀了他,只要你愿意杀了他,老夫就放你一条生路。” 第七十一章 困兽犹斗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杜樾和崔桃红均是一愣,片刻后,杜樾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父亲:“桃红杀我,你当真放她离开?” 杜旭也不说话,只是抱着手臂望向自己儿子,对此并没有任何答复。 杜樾向前走了两步,从地上拾起匕首,那一把比他给崔桃红的要大不少,杀人应当是绰绰有余,杜樾颠了颠手里刀的分量,递给身后的崔桃红:“你都听到了,他没有说错。我从一开始就意识到黄貉威胁的不是你,但是那个时机,最好用的就是你。对此,我没有半句辩解。” 崔桃红没有接过刀,向后退了半步抵在门板上。 杜樾捏着匕首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抖,他转头看向杜旭,笑了笑:“杜子傅,你想看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杀我,还缺了些趣味。我给你出个主意,好让你这出戏更精彩一些,如何?” 杜旭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但说无妨。” “你既然给了崔桃红一个机会,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如果崔桃红只要杀了我就能离开,为什么不能是我只要杀了崔桃红就能离开?” 杜旭愣了一下,忽然拍着腿笑了起来:“好!好!不愧是我的孩子!” 崔桃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动弹不得,就看见面前的杜樾转过身,拔出那把装在牛皮刀鞘里的精致匕首,冰冷的刀锋映照着惨白的月光直直地对向崔桃红:“桃红,把我给你杀黄貉的刀拔出来,今日你与我只能活一个人,如果只能活一个,那就应该争抢。” “大人……” “你不想活吗?也是,你这样无父无母的舞女,纵使死了也不过轻如草芥,倒也不如把你的命送给我,就当给我重新活一次的机会。”杜樾看着崔桃红的脸色,话语间一哽,忽而声音反而更加凛然,“你还不把刀拿出来吗?是要把命送给我吗?那我可是万分感谢了,他日我子孙膝下之时,不会忘记逢年过节上一炷香,遥谢崔姑娘救命之恩的!” 崔桃红忽而一愣,接着那惊疑恐惧的脸上缓缓显出一抹狠厉,她从怀里将匕首抽出,缓慢抽出来:崔桃红觉得这场景又是荒唐又是可怕,但是无论是哭喊还是质问,最终都被近乎疯狂的求生欲倾轧。 ——她想活下来,虽然有过不知道多少次放弃性命的打算,但是此刻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用自己的命为杜樾子孝孙贤的未来垫脚。 杜樾神态微微放松了一些,言辞却越发狠辣:“说什么情深不寿,说什么你为了我宁可放弃性命,最终还不是弄得这副模样?你这花言巧语的妇人,方才还一副胆怯的模样,怎么真到了生死关头,你反而要退缩了?” 他如此挑衅,崔桃红神态倒是越发坚定,方才她还战战兢兢,恨不得一死了之,只想着从这混沌一团的情况里逃出去,无论是拿自己的性命去掩护杜樾也好,或者单纯为了不要过这样的日子重新投胎转世也好,她是不想着活的。 但是此刻,她在那笑声中忽然如梦初醒过来——她的命何其宝贵,经历多少磋磨才走到今天,她为何要在此刻死去?她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和屈辱,难道就是为了此刻拿性命做媒,送他们父子重归于好吗? “公子,人非草木,孰能不贪生?”崔桃红握紧手里的匕首,“公子害我如此,我为何还要,还要执迷不悟……” 杜樾微微皱眉,他屈身不熟练地将匕首握在手中:“好,既然注定一死一活,那么今日倘若你死于我手下,我也无需再为你背负内疚。” 就在两人即将兵刃相交的瞬间,忽然听得一声哀嚎,紧接着便是门板倒地的沉闷声响。就听到拐杖敲在石砖的声音伴随着略带几分戏谑的调侃:“杜老爷,好大的热闹啊?”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屋内众人都安静下来,就看见张峒道扶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来,左右扫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了杜旭身上:“看来本官来得不巧了,打扰了杜老爷的私事。” 杜旭脸色一阵愕然,随即摆出一副笑模样:“啊呀,张大人来访有失远迎,不知张大人深夜到此有何要事?” “本是想来问些事情,哪里想到站在门外却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张峒道自顾自走到石桌边上,扶着拐杖坐下,单手撑着拐杖,“都说这富贵人家是非多,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张大人,可是听着什么了?” “听着了不少,就看杜老爷想问什么了?是二少爷与崔姑娘的好事,还是你倒卖‘菜人’的恶行;是他们反目成仇的经过,还是你杀害亲生女儿的罪状……反正该听的,不该听的,本官倒是都听全了。” “……”杜旭的笑冷在脸上,只剩下那暗自咬着牙的恨意。 “大礼还未曾到,本不该这么早进来打扰。只不过瞧令郎倒是个急脾气,本还能磨蹭一阵的事情他非一不做二不休。无奈之下,本官也只能早些进来打扰咯。” “什么大礼?” “本官去请宋主簿,上门送你认罪伏法的机会,这还不是大礼?” 杜旭表情森然,手抬起轻轻动了动手指,家丁便将张峒道团团包围起来。张峒道眼底闪过一丝愕然,他故作镇定地扶着拐杖:“杜老爷,本官可要提醒你一句,眼下乌江县已经派人过来了,左右不过一个时辰。若你抓紧这一个时辰杀了本官,那么除你一人死罪之外,可还能为你乌江杜氏挣一个三族连坐。杜老爷,你可要想清楚啊?” 此话一出,杜家的家仆面面相觑,均生出几分惴惴不安。被拦在最后的杜樾不由得失声喊道:“父亲,那是朝廷命官啊!这是最后机会了,不可再错啊!” “黄口小儿,既然已是死罪,我还有什么可怕!”杜旭厉声呵斥,转头对杜家家仆喊道,“将此人杀死后藏起尸体,尚有一线生机,一旦他回到乌江县,我们都再无活路。” 第七十二章 侠客行 这句话别说杜樾,就是张峒道都跟着心里怵了一瞬:他刚才本不该如此早闯进来的,毕竟眼下陈大哥他们已经去县衙搬救兵,现在进来无异于自投罗网。 但是就在外面听到杜樾与崔桃红的话之后,张峒道不觉有些血气上涌,倘若今日无法救下两人,来日不知要悔恨多久,故而才会这样唐突闯入。 只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亡命之徒与能做“菜人”这种生意的杜旭的胆子,都已经死到临头的事情,他居然还想要反抗。这时候任何的反抗都已经不顶用处了,照理来说,单凡还有一丝理性在,也要为乌江杜氏一族考虑,或者摆出一副好态度,去求一求那微末的生机。然而杜旭似乎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不是在求生,他是想要再拉一个垫背的下水。 眼见着仆从试探着围上来,张峒道拄着拐杖猛然站起身,一声厉呵:“大胆!我乃是金吾卫左中郎将,奉旨来此查案,尔等好大的胆子,到了这一步还不幡然悔悟。难不成你们家中无人吗?” “这……”其中不少胆小的人退了半步,神态里透着犹豫的怯意。 眼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空白地带又一次空出来了,张峒道心里松了一口气:“你们本是杜家仆役,杜旭罪状,最多教你们受几年徭役之苦。但是倘若你们此时还执迷不悟,甚至要与我兵刃相见,届时性命可就难保了。” 杜旭望着自己的家仆缓缓退开,只觉气闷到头晕目眩:“上啊!不要听此人的妖言惑众!杀了他我们才能有一线生机!” 然而方才血气上涌的一瞬间已经过去,那股愤怒狂暴已然涣散,院中一时间只能听到杜旭一个人愤怒地吼叫,回应他的只有低下的头颅和无边际的沉默。 张峒道暗自松了一口气,远远地望向杜樾和崔桃红。 就在气氛已经缓和的时刻,忽然一个人冲出人群,抽出一把柴刀,当头朝着张峒道劈下去:“呀——!” 此变故格外突然,几乎没有一个人料到这般变化。张峒道撑起拐杖就要拦住那当头劈下的刀斧,忽得见一道白光自那汉子身后一闪而过,伴随着劲烈的破风声,那壮汉一身闷哼,脚步骤然缓慢,最终倒在了张峒道脚边,其背后插着一把寻常的匕首。 张峒道顺着方向看去,就见在那明月之下,一个蹲坐在高墙瓦楞上,动作酷似狸奴的黑色身影恰好遮住一片月色。那人因背对月光,身影仿佛是人的倒影成了精一般诡异,浑身看不出一丝特点,连脸也全然蒙在黑纱之中。 “来者何人!”张峒道盯着那鬼影一般的黑衣人,“你就是那日潜入杜家之人!你到底是何来历,又有什么目的!是谁派你来的!” 张峒道越问越急切,不由得又上前一步:“你,方才又为何要救我!我与你可曾见过!” 那人并不说话。无论张峒道如何高声质问,他却只是蹲坐在高墙上一言不发。 在这种沉默而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不知僵持了多久,只听得屋外车马兵甲之声渐进,灯光透过高墙都能映入其中。其间听得一声呼喊:“大人?大人你在何处!” 张峒道听见蒋大的声音,只一个晃神,再往那高墙之上看去,却已然空无一人,若非那壮汉尸体尚在他脚边匍匐,背后刀柄矗立,方才所见免不了要被看做一场幻梦。 “我……本官在此处!”张峒道回过神,大声回答道,走到门口时候不由得又回头看一眼倒在地上那人,接着飞快转过头,招呼兵士进来院内。 杜旭瞧着周围一圈一圈的人围了上来,最后走进来的是乌江县县衙主簿宋许:“杜老爷,您真是好胆魄啊。”身旁两个司役快步走上,大声报告:“禀大人,方才已经将正厅内两口棺材撬开,杜家小姐和孟家公子的头颅虽在,肉身却不见踪影,衣服内填充的都是干草和棉絮。” 宋许合上扇子,神态显出几分复杂,他望向杜旭,似乎本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默默合上嘴,转开视线。 一切仿佛都再无回转之力,杜旭手上一抖,怆然地摇晃了一阵:“天要亡我啊……” 张峒道缓缓走上前:“不是天要亡你,杜旭,是你罪有应得。” 陆载和李平阳姗姗来迟,李平阳一看这阵仗吓得哎呀了一声,不由得捂住嘴,小声与陆载嘀咕:“陆先生,怎么这么多人啊?” 陆载和宋许笑着打了个招呼,转头小声和李平阳解释:“此番事关‘菜人’一事,非仅为黄貉之死,故而人比较多,许夫人无需紧张。” 张峒道简单和宋许打了个招呼之后便又找了个地方坐下,眼下他腿上开始恢复,比起之前一味的疼痛,眼下这种又疼又痒的感觉反而更加难熬,本以为可以丢弃的拐杖重新拿了起来,老老实实等着伤口。 远远看见李平阳,张峒道不由得招招手:“许夫人,这边。” 李平阳提着衣服盯着宋许有些狐疑的神色,柔柔软软地踩着小碎步跑到张峒道身边:“大人喊我呢?” 张峒道拍了拍身边的石头板凳:“你也坐一会,要清算的事情太多了,不知道要忙活到几时呢,眼下差役正在彻查杜家,不知道还能翻出多少证据。” 李平阳顺着脸颊揉了揉,她看起来有些闷热额角透着细密的汗珠,这倒是让张峒道有些意外:“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还不是为了救你?都断了一条腿还逞英雄,真不知道随了谁。 “方才着急的,还要安顿衔蝉和小娃娃,可能是心急如焚出的冷汗?”李平阳顺着额角擦过去,“所以,最后藏在暗处的那个人,是杜家的二少爷杜樾?” 张峒道点点头,手势虚指向那一对苦命鸳鸯。就见杜樾挣脱开两名差役,厉声呵斥:“说我杀了人,你们有何证据?那一晚我可以是从子时到丑时一直都在前厅,怎么可能杀人!” 张峒道见杜旭那边还在清算着,惬意地站起身:“公子要证据?好,不如我们就来还原一下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七十三章 真相(上) 几人来到前厅,张峒道将示意蒋二和陈坷远去做下准备,他转身看向杜樾又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崔桃红:“其实本官勉强算得上天后朝狄仁杰狄大人的徒孙。” 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甚至略带一些诡异的愉悦,在周遭来来回回忙碌着寻找“菜人”线索的胥吏官差之中显得格外遗世独立。张峒道就这么看着正厅堂屋里重新打开的棺材,转头对杜樾笑道:“其实不论如何,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杜樾咽了一口唾沫,有些局促地捏着手臂。 “杜小妹没有被草草下葬,她残破的尸体最终成为了指认杜旭的利器。你看到这样一个结果,应当是五味杂陈又颇为释然的?”张峒道对杜樾笑了笑,“——所以,你还在紧张什么?” 杜樾瞳孔下意识缩紧,在颤抖中笑了笑:“大人这是何意。” “你不说也不要紧,只要我们将那晚的情况完全复原出来,最终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张峒道一挥手,示意几人跟着他走到后厅,只见远远可以看见后山上有一丛明亮的火光,张峒道晃了晃手里的提灯,“就让我们把那天晚上所有的情况都复现一遍。” “首先,本官想要跟崔姑娘确认一件事情——您应该在那一夜之前就已经认识杜樾公子了?” 崔桃红略有些局促,但是事已至此,她望向一旁的杜樾,也没有继续隐瞒的意思:“不错,奴与公子乃是在准备‘隐者入山曲’时相识,公子性情宽仁,奴不由心生仰慕之情。” 张峒道点点头:“你们并非第一次上门表演,暂住主家时候怎么会贸然出门闲逛。我想你借口说要晚上想要出去逛逛的时候,应当正是和杜公子私会?” “……不错,当时我正在找寻公子,忽然看到前面一抹黑影,吓得差点喊出来。那人看见我便匆忙跑开,只留下这封信。” “当时杜公子与你一同看完信,随即便将这信上的内容同崔姑娘你自己的身世际遇相联系,诱导你相信这黄貉要威胁的正是你。然后便提出愿意帮助你,应该没错?” 崔桃红想了想,点点头:“是这样的。” “也正是杜少爷当时,答应了你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就是他会帮你藏匿尸体,排除嫌疑。” 崔桃红垂眼,有些心虚地绞着衣服,片刻后才又点点头。 张峒道轻声笑了起来,转头望向杜樾:“杜少爷,那一天晚上你非常忙碌,因为你对同一个计划准备了两套不同的说辞,需要分别说给杜老爷和崔姑娘。在你蒙骗了崔姑娘之后,你随即带着信找到了杜老爷,说辞自然就变成了黄貉想要背叛他,告诉本官杜家与‘菜人’之间的联系。此刻杜老爷刚刚喝过酒,应该本来就有几分不清醒,你乘势提出你已经做好了局,计划将此事祸水东引,嫁祸给舞姬崔桃红。” “依本官判断,杜老爷此时并没有完全去判断局势的能力,但是他只需要捕捉到黄貉、嫁祸和崔桃红三个信息点,他就能断定此事关系不大。毕竟一个舞姬有些把柄被一个流氓拿捏,这是多么自然又无足轻重的事情。但是我想,他此时再怎么糊涂也会记得安排你一件事情,那就是一定要让这出嫁祸发生在山上,只有崔桃红和黄貉两个人在。这样,才能坐实了崔桃红的罪名。” “这也是为什么,在白猿鸣叫之后杜老爷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在后厅寻找动静,因为他当时就在担心,这件事是否能在后山解决,他心里有鬼,所以当时的子时的第一波调查才会闹得那样声势浩大。” 张峒道说罢,不由得感慨了一句:“杜少爷,那晚你答应了杜老爷尸体不会出现在后厅,同时答应了崔姑娘尸体不会出现在后山,但是你的心思却是希望我能当晚发现尸体,而且发现的地点最好就是后厅。” “正是这一目的,导致你必须设计一个不同以往的计划,不能在子时就让黄貉的尸体出现在后厅,因为杜老爷一定会第一时间把尸体藏起来。所以最终,你选择在子时用烟雾弹将我等吵醒之后,于丑时正式让尸体暴露在我们面前。” 张峒道敲着拐杖走到杜樾面前:“如果猜不到你的目的,就永远猜不出为什么你要这么将这个案件弄得这么一波三折。” 杜樾回馈张峒道那轻描淡写笑容的,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还是让我们回归案情本身——首先是亥时,崔姑娘在后山上刺伤了黄貉,此刻山上除了崔姑娘,应该还有你,躲在暗处的杜少爷。崔姑娘刺伤黄貉之后,你应当就用一些理由支开她,此刻的黄貉虽然受了伤,但是应当还不算严重,此刻,你的计划才正式开始。” “让我们先来捋一下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子时钟声响起之后,透过窗户我们听到一声鸣叫,接着就看到一道白色的像是猿猴一样的身影。”张峒道对着土馒头似的山晃了晃手里的灯,就听到一声尖锐的空气破鸣声,紧接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山上飞落,然而就在那种下落的趋势越来越快的时候,忽然那白色的幻影又再一次高高跃起,就像那晚一般冲向空中,再一次下落,消失在墙边。 李平阳虽然早已听说过手法的推演,再次看到的时候却依旧忍不住感叹一声。 “这正是子时白猿鸣叫的谜团,而此时那只所谓的‘白猿’并不在后厅,而是刚刚好挂在后厅墙外。”张峒道踱步走在后厅内,“因为白猿的身影超过了高墙,所以在夜色中根本无法看清那身影究竟出现在内还是外。” “就在这个当口,杜老爷对后厅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搜查。这种搜查持续了接近半个时辰,直到我们也加入进来,本官猜测,如果我们未曾起身,你一定还会来到我们的院子喊我们起来,因为你的目的就是要让本官在丑时恰好出现在前厅,好可以第一时间看到黄貉的尸体。” 第七十四章 真相(下) 杜樾愣了一瞬,不由得笑起来:“张大人,鄙人非常钦佩您从狄国老处承袭的绝学,但是从子时到丑时,我可是跟你们一起在前厅,总不能您想说,一直都是由这位崔姑娘打下手,最后还带着尸体翻过高墙,最终还能让尸体出现在后厅正中间?” “人当然是做不到的,但是人力做不到又不是意味着做不成。”张峒道扶了一把李平阳,“姑娘小心点——陈大哥,可以了。” 忽然就听得一声奇异的断裂声。一大团白色的东西飞了进来,包裹在其上的布料在空中散开,悠悠荡荡地飘落,恰好勾在湖中石柱的尖端。而那更为沉重的重物则又向着斜上方飞了一段,最终重重摔在里湖水不远的地上,恰好是在空地之上。 杜樾脸色一变,嘴唇都跟着发白起来。 李平阳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小跑几步蹲在那一大块包着油纸的肉面前:“果然这种成团的肉还是会飞得比人远一些……我以为会刚刚好卡在水边的。” 张峒道跟着拄拐走上去,看着她略有些不满意的模样哑然失笑:“不是早就说过了能恰好落在水边是小概率事件吗?大多数也就这样啦。” 李平阳蹲在尸体旁边嘟着嘴小声嘀咕了一句:“恰好落在水边不是最好嘛。歪了一点有点难受啊……” 看着他们这样闲适,杜樾升起一种似乎被愚弄了的愤愤,他不由得出声抱怨:“张大人演这么一出是何意?莫不成向在下炫耀大人已经解开了谜团。” 张峒道咧开嘴笑得有些恶劣:“虽为了解开你最后一重秘密,但是本官未尝无有炫耀之意。” “既然如此,在下也不打扰大人解密之兴,请大人道来。” “尸体腾飞之谜并没有那么难解,并且也不需要太多道具。”张峒道张开手指,晃了晃手里打结的一根晒干的牛筋,“尸体只需要通过这个,就能飞跃高墙,恰好落在池塘边。” “许夫人曾经把这里叫做密室,然而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这间后厅根本称不上‘密室’,因为虽然四面有四堵墙,但是最关键的房顶可是空着呢。杜少爷,你使用的手法其实就是一个加大的弹弓——只要借助这个手法,无论是什么人都可以完成这一套杀人。” “这种牲畜体内的筋有较大的弹性,你将多根这样的牛筋编在一起,从假山上拉到假山下步道的中央。用一根插销固定在步道中间之后,你又将牛筋的另一头钉在后厅外墙面上,这样,一个简易的弹弓就做好了。” “弹弓最好的肯定还是打石子,为了让黄貉的身体不随意动作,我想你应该是在山上就剥下了他的衣服,然后用衣服将他蜷缩着的身体捆了起来。这样一来可以让黄貉的重心更加集中,二来可以防止留下勒痕,以免暴露这种手法。” “你从山上将黄貉摔下去,黄貉的身体沿着固定在树上的两条牛筋滚下来,所以在山坡上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在这样的坡度这么一路摔下来,他的身体不断撞在牛筋上又被弹起来,而光滑带着纤维的牛筋和麻布的衣服不断地摩擦产生的声音正是——” 张峒道用两根手指绷紧了那环状的牛皮筋,掏出一小块布片在上面飞速擦过,一声刺耳的仿佛金属相互摩擦产生出的噪音听得人本能地难受。 “是的,我们最终听的拉长的猿猴叫声,正是包裹着黄貉的麻布和牛皮筋不断摩擦发出的吱呀声。而那空中高飞的白猿,也不过是不断被牛皮筋弹起又重重下落的黄貉。” 杜樾咬住牙,脸上显出一丝咬牙切齿的钦佩:“真不愧是金吾卫,难为我当时还庆幸于计划的顺利,却没想到你居然能破解这一重计划。” 李平阳在旁边挠了挠脸,半天还是没忍住小声嘀咕起来:“别的不说,到底走哪里搞来这么多牛皮筋的啊?” 张峒道嘴角抽了抽,没有理她,继续说道:“最终黄貉身体裹在衣服里呈蜷缩状倒在地上,就像一颗蓄势待发的石子被压在弹弓最紧绷的位置。我想,黄貉正是在这一连串的撞击中死去的,他手脚都被束缚在衣服里,没有任何办法保护自己的后颈,这一连串的上下撞击最终让他命丧黄泉。然而,你的计划到这里还差最后一步,那就是把黄貉弹进后厅。” “这一点我们研究了很久,包括测验各种定时装置,如何能够恰好在丑时断开卡在石砖间的插销,让黄貉的尸体飞进院子里,但是无论是哪一种,不确定性都太大了。更何况黄貉撞在地上的时候能否恰好落在插销抵住的位置尚且未知,没有人来重新整理他的位置,你根本无法完成这些事情。” 杜樾的脸色一点点发白,他咽了一口唾沫,抿着嘴不说话。 “你当时在前厅和本官一块吃茶,这个整理尸体剪断插销的事情自然不是你做的。在把其他所有可能都思考过之后,本官只能大胆地猜测,应该还有一个人成了你的帮凶。之前本官还有些惴惴不安这样贸然地下判断是不是草率,但是看到你刚刚的表情本官已经笃定——有一个人帮了你,他帮你剪断了插销,让黄貉的尸体能够借助弹力飞入院子。” “而衣服之所以会落在湖中石上,原因是那个人力气很小,当他发现黄貉的尸体并没有恰好落在准备好的位置时候,他只能扯着衣服将尸体调整好,正是在这个过程中,那裹着黄貉的衣服被扯松开来,最终在黄貉快速飞上天的时候衣服散开飘落,而他被禁锢的身体也终于在咽气后重新获得自由,最终撞在了水边。” “没有人帮我……都是我自己做的。我设置了一个定时的机关,没有人帮我!” 张峒道深深地看了杜樾一眼,最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见陆载从正门走进来,走到张峒道身边抱拳躬身说道:“大人,方才属下已经去后院见过杜夫人,她已经将事情都交代了,只不过她坚称人是她杀的,与杜公子无关。” “知道了,辛苦先生。”张峒道抬眼看向已经彻底呆住的杜樾,“这么看来,真相已经大白了,杜少爷。” 第七十五章 分头调查 眼见着杜樾终于垂下头,被两个官差带走暂时关押在私庙的屋子里。张峒道不由得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似乎肩上重担总算轻了不少似的活泛起来,扭头寻找起主簿宋许的身影:“陆先生,宋主簿现在何处?” 陆载拱手答应了一声:“宋主簿正在杜旭的书房先行审问。方才交代若大人这边事情结束,可以去后院寻他。” 张峒道点点头,扭头看过去李平阳已经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两条腿在裙摆里面不停前后踢着石墩子,气闷闷地似乎有点不得劲。瞧着张峒道走过来,她抬眼瞟一眼:“反正又不是民女能去的地方,干脆找地方坐坐好咯。” 张峒道哑然失笑,弯下腰凑到李平阳面前:“怎么,眼下当个书手已经不满足,要做个督军校尉进中帐了?今夜这么多热闹还不够消化?” 李平阳略微有些郁闷,捧着两边脸颊给自己挤出一个小鸡嘴:“这就破了?就这?我当时还迷迷糊糊,以为有什么不得了的手法,最后就这?山顶、墙头、地面弄了个大弹弓把人弹进来?这算个啥计谋啊!我想象中的密室不是这种东西啊!” “你想的什么啊?这已经很有创意了,大部分不就是攮死了往路边一丢吗?”张峒道忍不住笑了起来,顺手在李平阳肩上拍了拍,“我去后院与宋主簿商议要事,夫人倘若真觉得无聊,不如去安慰下杜家二少爷。” 李平阳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我以为大人会让我去劝抚崔姑娘。” “崔姑娘的心结是杜公子,劝也无用,倒不如去劝劝杜公子。”张峒道给了个眼神,“就在私庙那里,你进去送壶茶就好。若是他问起杜夫人,你便说杜夫人仍在屋内,因其并非主谋又年事已高,故而暂时未曾关押。” 他说罢眨了一下左眼,神态略有些顽皮地对着李平阳一笑,便跟着陆载往后厅去了。 李平阳抚摸着下巴砸了好一阵子,最后不由得哑然失笑:“倒还是小孩子,还上赶着叫我去牵红线讷。” 杜樾被关在私庙里面,和一坛酒一起靠在墙边。一个官差似乎觉得有些奇怪,走过来大声呵斥:“喂,这坛酒怎么回事!” 杜樾不说话,有些恹恹地坐在地上,表情颇有些枯槁。 李平阳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画面,一看到那熟悉的酒坛子她不由得暗暗龇了下牙,小跑过去和那官差行了个万福礼:“民女许氏,见过官爷。” 那官差大约是半夜被人拖了起来,神态极其不耐烦,上下瞟了一眼李平阳,抬手便驱赶:“你这妇道人家如何进来的?去去去,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李平阳连忙拱手解释:“官爷容禀,民女乃是金吾卫左中郎将张大人的书手,奉大人命有要事要问杜家二少爷,故而来此。” 那官差神态略有些惊异,上下又打量一番李平阳,语气倒是缓和不少:“书手?我怎么不曾听说?这是个什么官衔?” “回大人,民女职责乃是帮张大人记录案件卷宗,不曾授得官衔。” “哦……”那官差松了一口气,不由得轻蔑地笑了一声,“此人已经被收押,等宋主簿问话我等便要回县衙去,若你当真有话,不如等去了牢里问他。” 李平阳动作微微一滞,心里不由得生出些烦躁。她下意识顺着腰间摸过去,忽而又挤出笑脸来,“我家大人岂能不知,既然大人要我此刻来问这罪人,便有大人的道理,民女不过是帮着做事的,还望官爷通融。” 说完,李平阳有点心虚地在心底嘀咕了一句:“张峒道啊张峒道,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只怕查不出问题,可不怕生出什么事端,尽情挥霍展现去’,过后可不要清算我狐假虎威。” 这话说得那官差不由得一愣,连坐在墙角的杜樾都不由得抬起头,上下又仔仔细细端详着李平阳:“张大人还有事要找在下?” 李平阳隔空对杜樾躬身行礼:“公子于伸大义而不得不行诡计,眼下恶也做了,罪也受了,终于叫这暗处的恶兽现于青天白日之下,为何此时却不发一言?” 杜樾神态微微一动,不由得坐直了一些。 “喂!谁允许你们说话的!”官差见着两边居然要隔着他聊起天来,不由得提高声音发起怒来,“你这妇人给我出去,谁允许你进入这院子,还和这罪人说话的!” 李平阳看着杜樾的神态,知道对方已经有了开口的打算,瞬间就没有继续和那官差继续推拉暗语的打算,在心里对张峒道暗暗道了一声歉:“放肆!杜家牵扯进菜人买卖,这杜樾身为杜家二公子,知道的事情何其多也,眼下便是要争分夺秒问出信息好一网打尽背后的恶徒,此刻难道还慢慢一个人一个人地问过去吗?有那个功夫背后那些人早就闻风而散了!” “你!” “我本看在主簿面上与你客客气气,却不想你这般不通情理!你去看看后院那些菜人,何其凄惨,眼下正是上好的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你却阻拦我我问询此人。亏你身为乌江县县衙官差,竟然不知孰轻孰重!” 李平阳变脸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吓得那官差一时间都说不出话,卡壳了好一会:“你,放肆!我这就去上报主簿!” “呵呵,你且去,宋主簿正与张大人在一处,正好你去问个明白,也给我弄张通行证来。”李平阳说着,潇洒地一摆手,从那人身边绕过去,径直走到杜樾面前蹲下,“——杜公子,若你当真想胞妹瞑目,只是揭露了罪状是不够的,应该把他们彻底铲除才是。你眼下已经害了黄貉的性命,将你知道的一切尽然说出便是唯一的赎罪办法。” 杜樾神态犹豫许久,最终他苦笑一声:“害了黄貉的性命?许夫人,你怎么会觉得黄貉那厮是无辜的呢?” 第七十六章 菜人的交易 这句话说得李平阳却一时有些意外,蹲在杜樾对面:“这么说来,公子是知道黄貉犯了什么事情?难不成他也掺和进‘菜人’交易里面去了?” 杜樾知道再隐瞒也无益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点点头:“我听说你们之前在调查于家村的事情,可有什么收获?” “正要有些收获,却被人偷袭。张大人身上的伤就是由此而来。” 杜樾似乎对此早有了解,轻轻点点头:“这几年,于家村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做‘搬尸匠’,而黄貉,正是杜家与于家村的中间人,这几年他不知造了多少孽。” “‘搬尸匠’?是于老四那种搬尸匠吗?” 杜樾摇摇头:“是也不是,据在下所知那个于老四确实曾经是个普通的搬尸匠,但是自从乌江县成了‘菜人’交易的源头之一后,此‘搬尸匠’便不再是彼‘搬尸匠’了。这些人指的是专门提供菜人的一些亡命之徒,大多出生微末、天性残忍,他们负责找到菜人,进行第一部处理,然后由黄貉作为中间人卖给杜家或者孟家这样的掮客。就在下粗略算来,一年已经有百余人从杜家后门进,又从前门抬出去。” “百余人?”李平阳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他们从何处找来如此多的‘菜人’?” 杜樾抬起眼,眼里闪过一丝义愤,他举起四根手指:“菜人的源头无非四个字:杀、卖、骗、拐。杀就是如果遇到落单的样貌和善之人,便邀请其住下,待到问清楚他家住何处,家中是否有人为官后,若最后探出来此人为白身,家中无有荫庇,便将其杀害,此办法多用于去外地赶考的贫寒人家的书生或游商。” “卖则是诱惑那些穷人家卖孩子,多是女孩。贫穷人家日子本就难过,不少人索性便不好好过了,押着自家妇人生孩子,生了就换钱,换了钱就去赌,赌输了就回去打人。就这么循环往复,只要他们不下那赌桌,于家村就能得到源源不断的孩子。” “骗是对那些孤身在外但是心存戒备的浪子,他们没有依靠,往往最初充满警觉,却渐渐被迫融入这个残酷的交易。其中有些人运气好的成为了最底层的搬尸匠,变成屠宰别人的人,而有一些运气差的则被杀害后做成菜人。” “拐则是对一些富农家里的孩子或妇人,一般来说,若非必要他们也不愿意使用这种办法。因为这种事情毕竟上不得台面,诱拐的孩子多数都是本地的孩童,父母亲族具在,倘若真的惹上了爱子心切的那些爹娘,多少是要被扒层皮的。如果再因此惹出祸来,一层层责怪下来,保不齐是要把命丢了的——不过话虽如此,一旦遇到了急着的单子,出价够高,总有人愿意铤而走险。这也算是万不得已的特殊手段。” “……”李平阳听他这么说着,不觉捏紧了拳头,“这一条条的都是人命,这些人当真如此肆无忌惮吗?” 杜樾不由得低头笑了起来,笑声里透着几分凄苦:“在下也想知道啊,打开书写的都是仁义道德,抬眼望去我杜家的后院里飘荡着的却是一具具如风铃般摇晃的菜人。到底哪边是真的,哪边又是假的?我自然也想知道啊!” “天哪,这也太离谱了。人怎么能吃人呢?”李平阳没说话,就听到背后的嘀咕,一扭头看到方才那趾高气昂的官差居然也蹲下听了起来,半点没有去请示的意思。 她愣了愣,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扭过头继续看向杜樾:“所以杜家的结构才会是这个模样,将前厅后院分得如此泾渭分明,为的就是要隐藏杜家参与了‘菜人’的买卖。” 杜樾点点头,望向自己家后院的方向:“杜家是掮客。需要从‘搬尸匠’手里收足够多的‘菜人’,那些真正的顾客都是些被捧惯的贵人,他们的心思变化极快,经常提出难以达成的要求,若是无法在规定时间内满足其需求,便会失去主顾难以立足。考虑到运输和保存的问题,为了能够及时供货,必须确保手里随时有足够多的货源。” “……黄貉就是杜家负责去收‘菜人’的?” “他精明狡猾,很善于和那些人打交道。比起需要时刻照顾的田地庄稼,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除了泯灭人性似乎找不到其他缺点。” “这一条还不够吗?” 听见李平阳如此质问,杜樾苦笑着摇摇头:“仁义道德只能规训信他们的人,黄貉狡猾精明,没有丝毫同理心,他经常说‘只要没死到他头上,事情就不大’。他会咒骂那些被拐来却自杀的孩子,会对着腐败的肉体骂骂咧咧,会用许多下作手段逼迫那些人提供更多‘菜人’,而他自己则以此为骄傲。” “孟家的小少爷正是他杀死的。我听着他们在后院仆人房里吃酒,吃完了他就跟别人说小妹的肉如何白嫩,又说那小少爷死到临头还在劝他悔改。我听着他在笑,那时候我就想好了,我要把他做成敲钟的钟杵。我要用他的命敲出动静,把这一团腌臜抖在太阳下。” “……这样荒唐的日子,我过够了,纵使背负不孝的罪名,纵使被问斩,总好过百年之后到了阴曹地府再见着小妹,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死了也抬不起头。” 这番话说得很有些决绝,李平阳听完颇感唏嘘:“报仇的时候自己也走上绝路,总归不痛快——这些公子为何不告诉崔姑娘?” “桃红……”杜樾神态忽而有些恍惚起来,方才的冷厉决然似乎突然间破开一道裂口,“事到如今,说这些给她有什么意思?我害得她卷入杀人案中,无可辩驳。她生来凄苦,才会被我所骗,现今目的达成,我不想再利用她的微弱骗她的原谅了。” 李平阳瞧着他那副模样,倒是生出些趣味,她抵着下巴上下打量对方片刻,站起身轻快一笑:“若是民女,对错自然是无可回旋的。但是对于崔姑娘来说,更多事关生存性命的需要尚且未曾被满足,哪里还能天天去说对错呢……公子,此事还是不必如此决然。” 第七十七章 恨其不争 “这……”杜樾一时有些无措,片刻后再又摇摇头,“不成!不成!普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我利用了崔姑娘,眼下又要去求她原谅。不成,不成!杀黄貉,把杜旭的罪名揭露是我的一厢情愿,她本是被我蒙蔽陷害,此刻我怎能求她真的做了帮凶!” 李平阳挑了下眉:“如此说来,公子不是怕崔姑娘不原谅,倒是怕她原谅?怪有趣的。” 杜樾没有说话,只是转头叹一口气:“田地荒废、百业凋敝,为了能继续过从前的好日子,便走上了不该走的路。杜家这几年,后院的血腥气是再也洗不掉了。我身在其中,定然也是吃过人的,纵使没有吃过,我身上的衣服,饮食起居,也都是人堆出来的。” “这和崔姑娘有什么关系?” 杜樾没有回答,片刻后才麻木地动了动嘴唇,却未曾说出话,只是颤抖了一会:“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觉得仿佛一切都是虚妄罢了。在下也好,许夫人也罢,未尝不曾在暗处吃过几片人肉。恍然发现,这世道没人是干净的,‘菜人’能做到这个地步,天也不无辜。如今再说什么,做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李平阳火气噌一下就冒出来了,伸手拽住了杜樾的衣领,“吃过人怎的!你好好一个有手有脚的人,眼下这副窝囊样子给谁看?普天下难不成就黄貉参与了这事情?你若是当真有悔过之意,就该指认更多人,彻底把这些人通通杀了感觉才好。我瞧你不是挺有创意嘛?怎么一个黄貉就灵感枯竭了?” “……”杜樾似乎被吓到了,眨眨眼望着李平阳,半天说不出话来。 “照你这么说,只要骗好人吃一口人肉好人就不是好人了?这是哪个混账得出的屁道理?从前吃,今日起不吃了就可以,日日把年华空耗在岁月史书上唉声叹气,算什么人物!” “这……这谈何容易。”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气势吓到了,杜樾的声音都不由得小了起来。 “不容易?天下的好事情哪一件容易?不容易才更要认真做,好好做,遇到这点道德陷阱就在这里一副寻死觅活的模样,就这点胆子你能成什么大事!” 李平阳越看他那副模样越生气,她想到这些年在外飘零,安史之乱明明逐渐过去,明明那种巨大的创伤总算有了恢复的迹象,但是每一个人,无论从前是胸怀壮志的大丈夫,还是兢兢业业的文臣武将,无论是游离四方的游侠还是勤勤恳恳的百姓,一股将死的暮气笼罩在每一寸土地上,缠绵着阴沉潮湿而无能为力的水气。 “你个妇道人家根本不懂里面的厉害!上至庙堂,下至百姓,其中的关窍何其多也!又岂是你我能撼动的!” “上至庙堂下至百姓的事情就改不了了?阿房宫三百里,天上玉宇,还不是西楚霸王一把火毁了个干净嘛!今日你见大明宫固若金汤,千年后未必其不会付之一炬。” “这里面的凶险哪里是轻易能试的?” “你这人真是不痛快!动不了、试不得,那你杀黄貉干嘛?说得那么义正言辞,扭过脸就说天理不可撼动,你到底是哪头的?你连杀人都不怕了你还怕什么?天塌下来又能怎么样?你瞧瞧那李太白,因为永王一事被贬到夜郎去了,不还能回来吗?” 李平阳站起来,颇为忿忿地嘀咕起来:“脑袋掉了不过就是碗口大的疤,天下岂有不死之人?我平生瞧着你们这样喜欢说丧气话的家伙就烦。” 说完,她似乎自觉仿佛有些不对劲,随即扶着脸颊,忽然端出一副柔弱姿态:“真是的,亏你还是什么君子大丈夫,怎么这般柔弱。” 杜樾似乎没从她忽然变化的那种状态里反应过来,神态带着些茫然。 张峒道撑着拐杖和宋许从屋内走出,走到此地之后瞧着眼前的情况不由得愣了一下:“许夫人,这是做什么呢?” 李平阳瞟了一眼宋许,扶着脸做出人畜无害的神态:“做什么,不过找杜二少爷说说话罢了,想要多记录些案情。” 张峒道趁着宋许还未曾答应抢先答应一句:“哦,本官当什么事情呢。夫人眼下可问得差不多?今日天色已晚,宋主簿打算和我等去驿馆歇息一晚,明日再将杜旭与杜樾押送县衙。” 宋许方才便觉得李平阳有几分眼熟,瞧她那低眉顺眼的模样似乎又仿佛看错。打量半天只得作罢,拱手笑道:“天色已晚,今日回县衙也不好安顿,只能叨扰了。” 李平阳微微弓着腰柔柔软软地行了个万福礼:“宋主簿哪里的话,正好驿馆准备了些粗茶淡饭,若主簿不嫌弃,民女可回去先做准备。” 张峒道连忙拦下,隔着衣袖扯了扯李平阳:“做什么?本官让你记录案件,又不是教你去给我等端茶送水的……”张峒道说罢,笑着拽住宋许拍了拍手背,神态亲近,“今日多亏宋主簿及时赶到,在下才能性命无虞。等会儿在下做东,咱们且去这镇上唯一的酒家吃些便饭,宋主簿意下如何?” “这,公务在身……”宋许推拒之意并不浓郁。 “在下当是有什么事情呢!再怎么样总要吃顿饭才是,这个点不去酒楼吃还能去哪里。宋主簿尽管放心,今晚咱们不吃酒,咱们点个菜吃些便饭,只当是交个朋友,如何?” 话说到此处,宋许也拱手答应:“如此,某也不多推脱,多谢张大人。” 李平阳问了个大概,气也撒出去了,跟在后面背着手摇摇晃晃往前走去蹭饭,忽然背后听到有动静:“夫人,所以在下应该怎么办?” 李平阳回过头,就看见那官差拦住忽然站起身的杜樾:“你干啥啊!你再惨也给我乖乖的,听到没有啊!” “我应该如何呢?” “如何?” 李平阳歪着头想了想:“你如何为何要问我呢?我哪里知道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呢?从你能想到的眼下能做的事情做起呗——比如,先诚恳地对崔姑娘道个歉如何?” 第七十八章 试探宋主簿 “来,来,来!这刀鱼可是这里的招牌菜,鲜美非常,我甚是喜爱。”张峒道捡了一块雪白的鱼肉送到宋许碗里,“可惜今夜无酒,否则配着花雕更显得鲜甜——宋主簿快些尝尝。” 宋许连声道谢,拾起竹箸捡了一小块抿在嘴中,不由得连连点头:“百忧镇正处长江水势斡旋处,多是渔民,这白刀鱼果然肥美。” “长安周遭可吃不到这江鲜,我也是到了这江淮一代,才知道天下居然有如此美味。” 李平阳坐在一旁暗搓搓给自己夹了根鸡腿,偷偷瞟了一眼张峒道那眉眼含笑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处这几天下来,她一瞧那模样就知道张峒道憋着没好事呢。只不过对面也不过是个县衙主簿,莫说她,就是伤了腿的张峒道都能轻易对付这白面书生。 没有危险的时候人便总能生出看热闹的趣味,眼下她乐得观察张峒道到底打算干什么。 宋主簿似乎被说得有几分茫然无措,不知道张峒道要做什么:“张大人谬赞,乡野之地,如何能同锦绣长安相比呢?” “怎么不能?这里的好东西可是在下在长安闻所未闻的新鲜讷……”张峒道上下带着笑细细打量一番宋许,身体微微前倾笑道,“宋主簿能做到今日之位,实属不易啊。” 这话叫宋许猛然一愣,战战兢兢好一会才略带忐忑地含糊回道:“祖母荫蔽,方有今日。” “宋主簿过谦了,主簿聪慧机敏又敏而善学,方能得今日仕途。只可惜君虽然才能远胜于此,却只能久居人下,不得施展才能。”张峒道捏着茶盏在指间转了转,垂眼笑了起来,“子谦心中,就不曾有过郁郁之感?” 这话说得宋许脸色发白,慌乱中差点要跪下来,被张峒道一把拽住双手:“子谦何故慌张,本官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吗?” “这,大人……” “子谦,无需如此惊诧。”张峒道垂首拍着他的手背,亲热地把他拽过来,“县丞县令老爷如何跑和州府那么勤快,却放着这县衙交给你一人打理,此中道理子谦莫非当真不知。他们分明是欺子谦在朝中无人照拂啊。” “治理县衙的事情,纵使忙到死谁又能记得呢?倒是去和州府衙送些礼物,等过几年说不准便得以提拔了。本官身处长安,这样不公平的事情见得多了,自然是知道你的委屈的。” 宋许神态越发不安,罕见地不曾接话。 “子谦莫怕,和州府这棵树对子谦来说还是太矮了。心怀大志之人,怎能屈就于此呢?”张峒道拍了拍他的手背,“在下有一件事情,想与子谦商议——杜旭说起这乌江县一代多是‘菜人’的买卖,因这‘菜人’有些奇效,才会屡禁不止。可有此事?” 李平阳恍然大悟,不由得看了一眼张峒道:好家伙,这人打的居然是这样的主意! “这,臣下不知。臣下只知道,此等恶行,应当人人诛之,圣人典籍只说君子因以仁爱为美德,从未承认过天下可有损人而利己的妖法!”提到这件事,宋许脸色瞬间便白了。 张峒道摆摆手,示意他莫要这么激动,再开口时候语气冷淡不少:“宋主簿何须如此大惊小怪,本官不过是好奇多问几句。宋主簿这般,不知道还以为本官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当真是无趣!” 宋许手臂一阵颤抖,他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张峒道一摆手拦下:“没意思没意思,宋主簿你这人可真是没意思。吃菜!” 李平阳趁着他们一个摆着架子一个食不下咽的当口,偷偷把半碗炖菜扒拉到自己碗里,一边扒拉一边抬眼注意着两边的变化。 “张大人,臣下……” 张峒道摆摆手,神色倏忽间便冷淡得吓人:“宋主簿无需多言,本官本来对这些事情便没有什么兴趣,方才不过是一句玩笑戏言而已。这些话你还是不要说与本官了,省得到时候主簿还要怀疑本官有什么用心。” 场面便这么僵持在这里好一会,宋许低下头,心里不知涌起几多愁绪。李平阳趁着这会儿功夫又夹了一只鸡腿,这次被张峒道用余光瞥见,随即立刻以严厉的眼神试图制止这种一人占二腿的贪婪行为。 ——未遂。 就在李平阳用小碟子一丝一丝地拆鸡腿肉送到嘴里的时候,忽然听得宋许的声音:“张大人,许虽仅为县中小吏,却也读过道德文章,子曰:有君?之道四焉。其??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只有对百姓有恩德,管理百姓遵循礼法之人,才能收获民心,长安之乱到如今已有五年,多少道德沦为空谈,朝廷百姓非相亲而相恨,如此下去如何是好?” “许名微德薄,有一言不得不发——‘菜人’乃是天下之害,人相食便是乱世惨剧,而今却堂而皇之,实在叫人触目惊心。且不论其他地方,单单是乌江县,多少贫苦人家的孩子因此沦为刀下亡魂,多少书生姑娘因此而命丧黄泉,这一桩桩的背后都是人命啊!这本就是骗人的玩意……还请张大人明察,臣以仕途求大人三思啊!” 说罢,宋许从桌前站起来,扑通一声跪下,匍匐在张峒道面前。 张峒道这才不由得缓和表情,蹲下身扶起宋许,见其脸上斑驳泪痕,不由得抬手为其擦了擦眼角:“宋主簿真乃刚正之臣,方才不过试探,还请莫要见怪。” 宋许在大悲大喜之下似乎有几分讷讷,好一会才恍惚想起,擦了擦眼角,不由得低头又哭了几声,大约是方才耗尽了气力,此刻他显得格外脆弱感伤。李平阳瞧着张峒道蹲在地上安慰宋许,一想到宋许方才的话,心里也不由得跟着高兴起来,继续慢悠悠吃她的第二个鸡腿。 就在张峒道还想安慰几句的时候,忽然门被一把推开,蒋大半点犹豫不曾有便踩了进来:“大人,杜旭上吊自杀——大人,宋主簿,你们在干嘛呢?” 第七十九章 畏罪自杀 “怎么会这样?” 张峒道听闻此事的第一句喃喃自语,也正是李平阳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最发自内心的感受。 她还有许多问题等着要问杜旭,尤其是乌江县的“菜人”和“美人骨”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个“美人骨”到底是什么?眼见着好不容易似乎就要有些头绪了,连官府都及时赶到,怎么会到手的证据又从手里消失了呢? 杜家的案子本就事发突然,关键是虽然黄貉命案尚且可以厘清,但是黄貉命案背后“菜人”交易的罪行到底应该缉捕多少人,怎么定罪。杜家上下主仆加起来百余口一时间难以厘清,宋许带的这些人也没办法将百余口人在黑暗中押送去衙门。 这么一来二去的,最终宋主簿才会决定先原地将杜家整个监管起来,仆役不允许出府,而几位主要当事人则被安排软禁在不同的屋子里不允许踏出一步。 杜旭被暂时羁押在杜家的书房内,宋许离开的时候他显得很疲倦,希望能关上门小睡一会,根据他自己的解释,是因为年过半百之后越发少眠。当时的宋许并没有太在意,见他年纪与父亲相仿,便不由得心生些许不忍,只是叮嘱门外官差要听好屋内动静,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便帮他关上门。 却没想就吃个饭的功夫,杜旭却已经悬梁自杀。 “你们怎么做事情的!我不是说了半步都不能擅离岗位,时刻务必听着屋内的动静吗!”宋许气得那鸡蛋白似的脸上浮出愠怒的红晕。他急急地提着衣摆一路走一路斥责,还要小心地绕开刚刚突如其来的一阵暴雷疾雨在石砖地上留下的坑洼的积水。 匆忙的脚步踩起一片一片水花,就像是每一个人的心绪,好不容易有了落地的松懈,却忽然间又觉跌入新的泥淖之中。 “好不容易有机会铲除这些人,好不容易抓住了尾巴……”李平阳跟在身边跑着,因为她维持着和他们一样的速度,所以跑得格外轻松,便能很清晰地听到宋许的低声暗骂。 他的脸映着晃动的火光,那摇摇欲坠的灯花在他脸上照出一片阴影。 ——这个宋主簿,怎么看起来格外懊恼?他这么在意这次杜家的案子吗? 李平阳默默记下心里的疑惑,继续跟着往杜家后院跑去。 陈坷远和陆载依旧把杜家书房拦了起来,几人走到门外便看到一条人形的阴影悬在半空,背对门口,脚尖随着微风摆动,门边倒着一架木梯,在尸体正下方靠内的位置倒着一只破碎的白瓷茶碗,地上还洒着一滩未干透的茶水。 “畏罪自戕……”宋许仰头看向悬挂在梁上的杜旭,最后一丝希望也随着那悬吊于高处的尸体而消散,“居然真的死了。” 一旁一个官差战战兢兢地交代着情况:“我等奉主簿之命在外看守。大约一个时辰前忽然下起了雷雨。我等未敢离开,但是当时雨声混着雷声,有一阵不大听得清楚。我想要打开门,却发现门被反锁上,于是朝里面喊了几声。” “当时杜旭是应了的?” “是!当时杜旭在里面回答说一切安好,只是还想睡一阵。因其话语如常,加上当时却有些懈怠,才没有继续问询。等到暴雨歇下后,后院那边准备好了饭食,臣下便隔着门喊杜旭去吃饭。但是这会儿他却不应。” “喊了好几声却没人回应之后,臣下暗觉不妙,便撞开门……没想到杜旭已经吊死在房梁之上了。”那官差低下头,显出懊丧的表情。 李平阳素来是不善于懊恼的人,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此刻她不由得环视整间书房,想要看出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依照这官差的说法和现场的布置,一眼看过去确实除了自杀并没有其他可能。 首先,虽然这些官差并没有进入屋内,但是他们一直守在屋外,门口有三人,屋后有两人,即使下雨的时候,也只是走到房檐下避雨,五人均没有离开此地一步,无名官差同时盯着一间屋子,除非五人联合作案,否则没有半点可能有外人进入。 可是若说是多人作案,一来实在没有动机,今夜杜家收网本也是随机事件,五名官差都是住在县衙附近的,同样并非预先安排。最关键的是屋子里并没有半点打斗和挣扎的痕迹,除了地上破碎的茶盏和倒下的梯子,一切都井然有序。 同时,在杜旭在屋内的这段时间内,屋内并没有传出巨大的动静,虽然中间有过一小段时间因为暴雨和雷声而受到干扰,但是里面但凡有半点打斗的动静,都是雨声雷声遮不住的,更何况杜旭是吊在那么高的房梁上,若非他自己顺着梯子爬上去,实在很难想象有人能背着他或强迫他在那么短的时间上吊。 李平阳捏着下巴又仔仔细细看起来:尽管眼下似乎除了自杀没有半点其他可能,但是她总觉得仿佛这事儿没这么简单。 ——别的不说,杜旭这样一个会为了保守“菜人”买卖的秘密将自家女儿杀了烹煮的人渣,当真会这么轻易地放弃自己的性命吗? 眼下还没到死局,且不说他还可以将罪过推脱到他人身上,就纵使坐实了杜旭的罪名,这买卖涉及这么多人,其中不乏显贵。若是杜旭当真不想死,去苦苦哀求生路,那些未曾露面的买家未尝不会帮他。 这样一个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无恶不作的人,怎么可能就卡着这一会儿功夫,半点挣扎不做就自杀了呢? 李平阳在这里犯着嘀咕,张峒道却似乎没有这么多细腻的疑惑,他思维谈不上发散,办案子向来是严格按照程序要走一遍才安心的。他仰头看向杜旭那垂下的沉在黑暗中的脸,不由得叹息一声,扭头安慰道:“既然已经如此,主簿还是不要过于自责——这杜旭都吊在这里半天了,咱们还是先放下尸体,交给仵作验尸检查完毕后再是否自杀。” 第八十章 自杀?他杀? 宋许方才略有些慌张,听着张峒道的安排,逐渐回过神来。略带些羞愧地点点头:“张大人说得极是,方才是在下过于慌乱,见笑。” 张峒道拍了拍他的肩膀,略带些肯定地笑了笑:“关心则乱,主簿心里在意‘菜人’的事情,才会有如此反应——先找人把杜旭放下来。” 宋主簿找回了主心骨,匆忙去喊人重新架梯子。张峒道没有继续跟着,而是背着手走到靠近里面一些的书案边,看着插着腰低头皱眉的李平阳:“发现什么啦,许神探?” 李平阳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似乎是在喊她,抬起眼和张峒道对视了好一会,皱着眉指向一张摊开在桌上的纸:“不对啊,这信上的内容不像是要自杀啊?” 张峒道愣了一会,凑到她身边一起看起来:“乌江县衙主簿宋许正在调查菜人一事,必祸及尔等,疾风之下自保为上,切勿铤而走险。可……这是,一封告密信?难不成,杜旭关门是为了写这封信?” 李平阳点点头,不由得皱起眉:“这段话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想着要自杀的人写出来的——而且就是杜旭要自杀,起码也要把这张纸条送出去才是啊?哪里有写了一封密信放在桌上也不寄出去,自己忽然就自杀了的道理?” 张峒道似乎一下也被这封莫名其妙的告密信弄得有点头大:“的确如此,这封信墨迹尚未完全干透,这杆紫毫也还安稳地放在一旁的笔山上。信上最后一个字正好是“可”,应该是杜旭打算给对方出个主意,还没来得及写下,就忽然被打断了。所以杜旭应该是起身准备去处理其他事情,等会儿回来再写?” “而且应该不算是突发事件,因为杜旭还记得要把笔搁好。”李平阳盯着那支毛笔笔尖下案台上一小圈墨渍,看了很久之后,最终没忍住伸手轻轻碰了一下笔尖的湿度,“但是,可能也是一件比较着急的事情,毕竟这紫毫都没有舔就搁在这里了。” 她指着信上的墨迹给张峒道看:“从笔迹来看,杜旭最后应该是写到‘可’这个字的时候恰好需要蘸墨,但是在完成蘸墨这个动作之后他却忽然需要做一件什么事情,所以把笔搁在笔山上。这件事并没有让他慌乱到打翻墨汁或者随手丢下毛笔,但是也没有从容到让他能记得要将笔舔过一遍再放下。” 张峒道揉着下巴思考了半天,略带调侃地疑惑说道:“……这么微妙的紧急程度,莫不是着凉跑肚,或者害了痢疾?” 李平阳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杜旭着急地寻御净轩解手的模样,不由得被这种略带些恶趣味的画面逗笑了:“别说,杜旭倒也是这个年纪了。平日里还吃了这么多造孽的东西,要真是这样,合该是他受的!” 插科打诨了一句,张峒道看着摊开在案几上的信,神态却又困惑茫然起来:“……这封信,确实甚是奇怪,许夫人,劳烦先把它抄下来。或许后面用得上。” 李平阳这边才答应了一句,就听到那边重新搭梯子的几个官差却闹出了些许动静:“哎哎哎!你扶着点啊!这梯子怎么晃荡的呢?”“我扶着容易吗?这地上木板都裂了缝了也不知道重新换一下。你快点啊!把人拆下来怎么那么费劲呢!”“你上来你来弄!这莫名其妙绳子上黏黏糊糊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都快恶心死了。” 宋许在一旁很有些无奈:“你们干活就好好干活,不要抱怨!” 那梯子似乎怎么都摆不太稳当,取下尸体这活儿好一会都没有弄好。最终宋许只能无奈地让上面人先下来,一边喊人去找杜家的管家,一边自己蹲下来摸着地板:“这一块似乎是受潮之后断裂了?” 张峒道蹲在他身边,自己也伸手摸了上去:“这块木头烂了?看着烂了有一段时间了,应该和这个案子关系不大?” 杜家的管家章叔很快被人从伙房带过来,大约是已经听说杜旭死去的事情,他来的时候只是瞧见尸体吓了一跳,并没有太过失态。见到张峒道和宋许两人都蹲在地上指着那款烂木头,一旁的官差手里还抱着那截梯子,他随即便明白过来:“两位大人可是搭梯子不顺畅啊?” 张峒道打量一番眼前模样敦厚的中年人:“你倒是明白得快啊?” “也不是第一次了。总说着要修要修的,从年初说到眼下都八月了,还是没修好——几位官爷把梯子给老朽,老朽来摆。”章叔一边仔细寻找着摆放梯子的绝妙角度,一边仔仔细细将地板破损的事情抱怨起来。 “年初的时候,家里还是好端端的,当时小姐病了半年多,总算能起来晒晒太阳吹吹风了。为了给小姐解闷,二少爷特地寻来了一只小狸奴,性子活泼得很。那小家伙折腾得人呐,是跟着它满院子地跑都来不及收拾,这屋顶上还有几片瓦被它踩空了。” “地上木板本来就年久失修,当时小红为了追那小狸奴一头撞在地上,本来就受潮中空的木板随之断开,这一片都没了支撑,老爷进书房看书都要小心避开这一块走呢。” 李平阳看着那块略有些塌陷的地方,好奇地问道:“杜家也算是挺讲牌面的,怎么这么重要的书房的地板坏了,却一直拖着没修呢?”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主要是今年多雨水,本来木材就少,能和眼下铺在书房内的木地板相当的品质更是少得可怜。一直都没有买到称心的,加上从二月起家里便风波不断,小姐的事情还有生意上的往来都让老爷头疼得很。区区地板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情这事情,自然后来也就无暇管去了。” 章叔说着话,总算把梯子架到一个极其微妙的平衡角度:“在这个位置就不用怕梯子重心不稳了,只是上去以后不能动静太大,不然一旦移开了更加麻烦。” 第八十一章 油光可鉴 章叔的帮助下,几个官差总算找到了一个能够保持微妙平衡的角度,之前爬上去拆尸体的官差去旁边水井旁边洗手,只能换一个人继续。 李平阳觉得有些古怪,仗着自己背靠大树的缘故晃晃悠悠走到院子里,就看到一个模样年轻的官差蹲在一桶水边上努力地洗着两条胳膊:“怎么这么滑啊?” “什么这么滑?”李平阳从身后钻出来,好奇地打量着蹲在水桶边的青年。 那人大约是不认识她,上下打量一番后略带疏远地点点头:“敢问夫人是?” “民女是金吾卫张峒道大人身边的书手。”李平阳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随后便立即询问起那官差,“您刚刚说‘滑’是怎么回事?莫非死尸身上沾到了什么?” 一听到是张峒道身边的人,那年轻官差便放松了神态,举起两条泛着油光的胳膊,颇有些抱怨意味地嘀咕:“刚刚我上去想要解开尸体,没想到一摸上去就摸了一手的油,那麻绳好像在油里面泡过一样,滑不溜秋的。” “那梯子本来就不稳当,这个套绳黏唧唧的。弄得我手臂上都是油。”说着那官差抵着自己的胳膊肘闻了闻,“好像还是菜籽油呢……真是离谱。” “用来上吊的绳子上怎么会有油呢?”李平阳也觉得有些古怪,蹲下身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官差油光浮动的手心到胳膊,“就是要自杀好歹也应该找一根干干净净的绳子啊。” 大约是因为李平阳看起来模样格外好相处,官差也顺着话接了下去:“兴许手边没有其他绳子了呢?只剩下这一根的话,将就点也能用嘛。” “那这也太将就了呀?吊死在油滋滋的绳子上,听着就好埋汰啊。”李平阳嘀咕了一句,不由得吐槽起来,“还是说这乌江县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传统,要用泡了油的绳子自杀吗?” “有的。” 一个突兀的声音插入对话,循声望去,就看到杜樾被两名官拆压着从门口走来。 李平阳琢磨了一会那句话的意思,不由得瞪大眼睛:“真有这种传统?”上吊都如此有创意,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她没想到的。 杜樾摇摇头,看向屋内那随着木梯上官差的动作而晃晃悠悠的死者的双脚,不由得露出一抹畅快的笑意:“如果是其他人的话是没有这个问题的,但是既然是家父,那么这也并不奇怪。” 李平阳挠了挠脸,神态越发不解。 “在下方才在门口看了一眼,杜旭上吊用的绳子,正是当日他勒死小妹用的那根麻绳。”杜樾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他蹲下身,惯执笔的手划过那官差胳膊上的油渍,“外面市场上买到的麻绳多半不是很结实,做‘菜人’买卖的一般会自己准备许多绳子,杜家是安排仆人自己来搓麻绳,为了让麻绳能更加结实,就要泡油晒干。” 那官差挠了挠胳膊肘,把手臂浸泡到水里又使劲扣了起来:“这,怎么搓麻绳也不用你教啊?所以这关这根绳子什么事情?” 杜樾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样,嘴角不由得浮出一丝诡异的笑:“这根绳子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刚刚从于家村送来了一批‘菜人’,小妹终于受不了,决定和父亲谈清楚,希望他能及早悔悟。否则就要将他的事情告诉官府衙门。” “当时父亲随手拿起一根用来捆尸体的麻绳,从后面勒死了小妹,我想要阻止,却被打晕关入柴房。”杜樾素日看起来都是很好的性子,但是也不知是不是认罪后反而卸下负担本性暴露,总觉得这人越发吓人得很,做什么都是一副轻贱生死的病态。 “我还记得当时那根绳子,就是这样带着湿漉漉的油。后来我才知道,于家村在加工绳子的时候,因为不舍得用菜油荤油,干脆就地取材,用尸油来泡麻绳。跑出来的绳子再把尸体捆好送到杜家。” 那官差好一会说不出话,脸色一点点发白,举着两只手臂手足无措:“你,你是说这个油……” 杜樾随之冷冷一笑。 那差役看起来年纪也就十来岁,看对方那表情不由得一下跌坐在地上,两只手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摆才好,哆哆嗦嗦了好一会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 李平阳也被恶心地把手在地砖上擦了擦:“噫……” 里面倒是传来了终于把尸体从房梁上取下来的动静,杜樾背后的官差推了一下他:“快点,进去指认了尸体就赶紧回去待着。说起话来还没完没了了。” 杜樾没有反抗,乖顺地站起身,一边跟着那两人往里走,一边暗自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小声说道:“用捆尸体的绳子杀害亲生女儿的父亲,今日被同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之上,真是报应不爽啊。” 一看尸体终于放了下来,李平阳不由得跟在最后晃进现场,就看见杜旭的尸体已经被抬放在地上,宋主簿和张峒道一左一右地仔细观察着尸体。 李平阳绕过他们向里面走了一些,低头看着已经洒在地上的碎白瓷片,这才蹲下看着面前碎裂的茶盏:“这里面茶水验过毒了吗?” “方才已经用银针试过,又喂了一些给院里那只狸奴,眼下还活蹦乱跳呢。” 李平阳循声看去,果然看到一只黑白花大尾巴的狸奴从门外一闪而过,模样倒是矫健健康。 眼见着茶盏中的水似乎没有什么异样,李平阳又把注意点放在了案几上那一小滩摊开的中草药:“桌上那些花是什么时候放在哪里的?那是什么东西?” 这边还没来得及解释,张峒道从背后喊了一声:“许夫人,拿着记事薄过来做下记录。” 李平阳无奈,只能暂时放下桌上那颇为可疑的药材,蹲在张峒道身边拿起细杆毛笔,仔细端详着面前杜旭鲜活的尸体,第一眼就不由得看向他的脖子,只见那青紫色的泪痕上果然浮动着一层光滑的油渍:“这滑腻腻的看着真难受。” 张峒道似笑非笑瞟了她一眼:“记录我说的情况,不要分神。” 第八十二章 杜家长子 “死者杜旭,白身,淮南道和州府乌江县百忧镇人。死亡时间为七月二十六日申时到酉时之间,死因目测为上吊。”张峒道一边说,一边隔着麻布将杜旭脖子上的绳圈微微剥开。 因为杜旭吊死的绳圈结构非常简单,仅仅是将麻绳绕过最高处的横梁打了个死结。刚刚为了能将杜旭顺利放下来,最终选择是剪开了绳圈,绳子此刻正贴在杜旭脖子上,张峒道挑开绳子的瞬间,臃肿的脖颈上赫然露出两片指甲抓出的擦痕:“脖子上留有指甲抓出的痕迹,应该是在上吊的时候有过挣扎的痕迹。” “死者衣物完整,目测没有内伤。口舌颜色正常,无呕吐排泄反应,所以基本上也不是中毒。也就是说勒死就是他目前最可能的死因。”张峒道说完之后,不由得抵着下巴小声嘀咕起来:“这么看来的话,似乎除了自杀好像也没有其他可能啊?” 李平阳记好了内容,也陷入了思考:眼下最矛盾的一点是,现场几乎所有证据都指向自杀,但是从桌面上的那一封信来看,杜旭又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刻自杀。 就在几人陷入沉默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两名男子争吵的声音。几人循声看去,就见到杜樾和另一名蓄须的书生打扮的男子在庭院里不知为何吵了起来,而且看这模样仿佛越吵越激烈,居然一副要打起来的模样。 张峒道和宋许连忙站起身去阻止,李平阳看两人都出去了也没有很着急,反而叮嘱一旁的官差快点把杯子的碎片作为证物收拾好。 跟着李平阳的官差正是一开始看守着杜樾的那人,他低下头开始收拾破碎的瓷片,脾气似乎倒是好了起来。李平阳站在瓷片边上在盯着他收拾呢,忽然感觉脖子一凉,下缩起脖子抬头望去,就看到头顶黑黢黢的一片房梁。 她嘀咕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后颈,却摸到了一手湿漉漉的,忍着些恶心闻了闻,倒是极其普通寡淡的水的味道:“真是的,哪里来的水啊?” 杜樾在门口吵得酣畅淋漓,素来苍白的脸上泛出怒气上头的红晕:“什么忠孝……小妹死的时候你在哪里!眼下你回来主持什么正义!” “你还要糊涂到什么时候!”那人也是满脸怒气,“我身为长兄如何能不为小妹而伤悲,但是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小妹病逝虽然令人惋惜,但是她到底不过是一个未长成的女娃娃,是闹不成大动静的,杜家的基业只要还在,今后小妹一定还能转世回到家中。” “但是你看看你都闹出来什么!你身为杜家二少爷,居然犯下杀人的罪过,还,你还忤逆父亲!坏我杜家基业!从今往后子孙世世代代,要如何生存?你当真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吗?当真还觉得这是一时意气能决定的事情吗?” 张峒道不悦地走上前,两边各打量一番之后不由得看向那位留着短须的斯文青年:“金吾卫左中郎将张峒道,现于乌江县县衙一同调查杜家之事,阁下是?” 那位男子收起不虞的神色,脸上瞬间堆出客套的笑意,他拱手一拜:“乌江县百忧镇杜家长子杜褚,字子仪,见过张大人。草民本在外行商,听闻胞妹猝然病逝心中戚戚然,本想早先回来送小妹最后一程,天公不做美,在杭州遭逢大雨,只能耽搁了一两日行程。本以为应当是赶不上了,却不曾想,不过离开数月,家里却遭遇了如此多的变故。” 张峒道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我且问你一句,你此去杭州,是做的什么买卖?” 杜褚哑然了片刻,似乎没有想到张峒道半点客套不曾讲,上来便说起了最不客气的话:“这,草民此去杭州,是做了些丝绸锦缎的买卖。” 张峒道没有什么和他废话的心思,态度相当不客气,请问此言忍不住冷笑一声:“真是奇了怪了,我怎么不知道杜家还有经营着布匹的买卖?” 虽然是一母同胞,但是模样同弟弟相似的杜褚气度远不及胞弟杜樾,他精致而圆润的五官略有几分故作世故的油滑,瞧着叫人喜欢不上来:“商人,可不就是什么赚钱卖什么吗?上次草民答应了几个主顾去挑选些布匹送到杭州,这次便想着试试看能不能做得这方面的买卖。” 张峒道听不下去了,抬手勾了勾手指:“把账本拿来我瞧瞧?” 杜褚终于无法继续说话,不由得陷入了沉默。宋许也不愿意给他更多解释的机会:“县衙现在已经在杜家后院的仓库里发现了三具尸体,并且在后厨地库内也找到了处理‘菜人’留下的直接证据。杜家作为‘菜人’交易掮客的事实已经铁证如山,大公子还是不要继续挣扎了。” 这一变化最终让杜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望向一旁的杜樾的时候,神态里不由得带上了怨恨:“自家事情关起门来讨论不行,一个个都变着法倒戈向外人。现在好了,咱们杜家都要死定了,你倒是终于称心如意了。” “你说得什么混账话!”杜樾还没有回答,倒是张峒道先厉声呵斥起来,“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你居然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什么自家事情,涉及到几百条人命的事情,居然还敢说什么‘自家事情’?我看你简直是目无王法、狼心狗肺!” 杜褚似乎也意识到杜家已经彻底暴露,那卑躬屈膝的模样也不再装了。他对着杜樾吼了起来:“好,好!现在你这大善人彻底满意了!你倒是仁义道德去了,咱们今后一落千丈反正也怪不到你的头上!依我看,那杀害父亲的女人应当也是你派去的!” 此话一出,现场诸人忽然都愣了下来,李平阳匆匆跑到张峒道背后站定,看着面前这一时波谲云诡的气氛,不由得探着头好奇地左右看看。杜樾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低声问道:“杀害父亲的女人?什么杀害父亲的女人?父亲不是自杀吗?” 第八十三章 雨中白影 杜褚冷笑一声,似乎完全没有知觉自己方才一句话对案件的形势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哼,要不是我恰好撞见,你的阴谋诡计当真是要骗过所有人了。” “什么?”杜樾极为茫然地皱起眉,一副全然不知的迷茫模样。 “你不要扮作无辜,我可是亲眼看见那女子在屋顶上鬼鬼祟祟,不是杀人是做什么!那女子到底是谁,你且从实招来!你杀害父亲背叛亲族,你这无父无兄之人!”杜褚总算骂了个畅快,自回到乌江县后的茫然和无措总算被稍稍拂去,留下些不可言说的畅快。 他倒是说得畅快起来,只不过一语石破天惊,连一直在旁边默默观察的李平阳都懵了:怎么忽然就冒出来一个神秘的女人?在这杜家眼下,除了她本人还能有如此高手? “怎么可能有那种人!”杜樾脸色微微发白,似乎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不由神色一动,态度反而更加坚决起来,“我看兄长分明是恼羞成怒,要蒙骗好人。” 眼见着杜家兄弟要打嘴仗起来,宋许连忙差使两名胥吏将他们分开。倒是张峒道转头看着高耸的屋顶,神色略带些狐疑,他转头指着屋顶看向杜褚:“你是说,你看到有人趴在屋顶上?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见到张峒道接话,杜褚仿佛忽然就得了道理:“就在方才,大约午时的时候草民回到家中,这才听说家里这几个月的变故。因我前几日不在,故而被安排在后山旁的客房。大约到申时草民有些烦闷,就在两个官爷的陪同下去山上凉亭上面吹吹风。就在此时,忽然天降大雨,草民与两位官爷均被困在山上凉亭之中。” “此时因为大雨突降,我们便在凉亭里小憩,正说着话呢,就看见在暴雨之中,一个一身白衣披头散发的女子趴在父亲书房的屋顶上,模样诡谲可怕,仿佛并非活物似的……肯定是那人杀了父亲,肯定是那人!” 如此荒唐诡异的话让宋许和张峒道均是一愣,尤其是张峒道,挠着脸抬头看向屋顶,不由得嘀咕了一声:“这说法不像是有人暗杀,倒像厉鬼索命。” 他声音不大,唯有靠得近的李平阳听到了,一时间有些想笑,好一会才控制住板住脸。 宋许走上前,上下很是狐疑地打量一番杜褚:“你说有两名官差和你一块被困在凉亭之上,想必此而然应该也同你一起看到那白衣女子,眼下他们何在?” 不一会就有两个面色凝重的年轻官差被带到众人面前。两人神态中带着些拘谨,似乎还有些畏缩,瞧得宋许一肚子气,瞬间就骂了起来:“你们什么样子,在县衙办事,身上穿着县衙的衣服,神态却如此怯懦,像什么样子!” 那两人耸达着眼皮歪歪斜斜站直身体,倒像是吓傻了似的。 “方才杜褚说起你们曾经被困在后院假山之上,看到一个白衣女子披头散发出现在杜旭书房的房顶之上,可有此事?” 两人却没有即刻回答,沉默了好一阵子后,其中年纪稍大的一人抱拳答应了一声:“的确有此事,宋主簿,只是……” 宋许听完,只觉眼前一黑,平日里的温和良善忽然就被那种怒意遮蔽,他忍不住失声怒吼起来:“什么只是不只是的?倘若今日我不知道,按照自杀定了罪,这不是放任那凶手逍遥法外了吗!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何不早报!” 两名官差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些许犹豫,最终还是其中一人牵头,两人先后跪下,声音里都带了些颤抖:“宋大人明察,非我二人有意隐瞒,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不是人啊,那白影根本不是活人女子,其分明是一道鬼影啊!” 一道惊雷自天边劈开阴云与昏暗,宋许愣在原地,微茫的白色电光沉默了好一会,滴的雨水砸在地面上,旋即便是倾盆如注的暴雨再一次倒灌。张峒道拉着宋许,指挥所有人先到回廊下避雨:“宋主簿?” 李平阳盯着那屋顶的位置,仔细思考着要用什么办法才能悄无声息地爬上屋顶。她倒是没有怎么被方才的话影响,虽然按照道理李家一家除了长子伯禽都是修道修仙修得近乎魔怔的,但是这一家子倒也没有怎么害怕这些神鬼之说。 “就是当真有鬼神,其行踪莫测,有通天之能,当然不可能轻易被凡人捕捉踪迹。所谓俗世神鬼异闻,多半就是人假扮的。” 李平阳左右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可能的攀爬线路:“只是,到底要从哪里爬上去呢?” 她还在想着呢,被人从背后捞了一把,就见张峒道隔着袖子捉着她的手腕:“躲雨呢,干嘛傻站在这里啊?” 本就不宽阔的回廊下登时挤满了人。宋许似乎已经回过神来,示意刚刚那两个官差到他身边去:“你们好好说,为什么会觉得那白衣女子是鬼而非人?” 其中年长者还是首当其冲回答:“主簿,我二人所言绝非夸张,那白衣女子定然不是活人!当时我们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觉得格外可怖,那么大的雨中,斜坡那么陡峭的屋顶,但是那披发的女子却直挺挺地站在屋顶上。等到我想要看清楚的时候,那东西却……” 另外一人大约是忍不住了,连忙补上一句:“那东西却忽然穿过屋顶进入书房了!我,这,这要怎么汇报啊!想来总不能真的把案件托词为鬼神作祟!” “穿过屋顶进入书房?”宋许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次,不禁和身旁的张峒道对视一眼,“你们可是看漏了屋顶上有洞口?怎么可能会穿过屋顶?” “主簿明察,那女子确实是穿过屋顶进入屋内的,倘若当真有人能穿过的那么大的洞口,我等怎么可能半点不察觉呢?”大约是怕众人不相信,那官差脸色惨白地描述道,“那妇人背对我们,原本是直直地站着,后来却好像一摊黏液一样一点点软下去,就这么穿墙而入了!” 第八十四章 鬼魂作祟 那官差的说辞听得李平阳都觉得有些恶心,下意识抬头看向杜樾,暗自怀疑是不是这位手工达人又搞什么破机关了。 张峒道和宋许对视一眼,一时间都有些没了主意,这话实在是太诡异了,弄得他们似乎都有些接不下去这话下一句要怎么回答。 却没想到那官差仿佛被打开了话匣子,方才没有敢说出去的话全部都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了出去,老瘦的脸上爬满惊惶:“宋主簿,老头在县衙里呆了几十年,也算见了不少事情了。今日老头我说句话您别见怪——那团鬼影哪里是什么女人,分明就是民间说的索命鬼啊!一定是杜旭平日里造孽太多,那东西才会找上他的!” “你这说得什么话?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几十年在县衙当差,怎么能说出这种糊涂话来?” 那人神态里带着几分越陷越深的诡异:“主簿,主簿您别不信我的,我是有缘由的!我不是随便瞎说的,那东西是来索命的,要不然咱们兄弟在外面守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地死了一个人要怎么说?” “此事虽然诡异,但是不足为惧,眼下无法解释,只是因为我们未曾找到解法,不能破解其手段。只要我们仔细搜查,早晚能找出真相。”宋许扫了一眼周围的官差,随即扮出一副信心充沛的模样。 纵使他心里也被这场景吓得略翻嘀咕,但是面对着县衙这么多官差,他无论如何也要撑出一副格外稳重胸有成竹的模样:“你不要害怕,我知道这事儿看着总算是诡异的,但是不过是装神弄鬼的把戏——不足为道。” “依本官看来,眼下虽然尚未堪破此人的障眼法,但是必然有人爬到屋顶上做了些手脚,眼下我们应该先去屋顶寻找线索,相比不过几个时辰,那凶手的手法就要被我们看穿了。” 其他几个听到此话的官差不由得笑了起来,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只有亲眼见过那白色鬼影的两人,脸上依旧是戚戚然的,大约是亲眼见过所以格外害怕:“……” 张峒道看了这一出热闹,眼见着此一阵彼一阵的暴雨又一次过去,踩着水从屋檐下走出来:“宋主簿说得有道理,尔等既为官吏,便应当以安世定案、造福百姓为己任,怎么可以因为一时的怪力乱神之说而轻易动摇心智?天日昭昭,清白自分,这显然是恶徒在做障眼法蒙骗恐吓,此刻若是胆怯,岂不是正中此人下怀?” “依本官看来,杜旭之死眼下看手法虽然像是自杀,但仍然存在诸多疑点,比如桌上的告密信为何没有送出,屋顶上的白色女子又是谁,故而调查必须要继续进行,不可鲁莽当作自杀结案,各位兄弟应更为勤勉。宋主簿以为呢?” 宋许跟在身后对张峒道拱手一笑。 眼下张峒道和宋许大约是准备布置点什么计划。李平阳也不喜欢听那些劳什子的东西,便开始东逛西逛,走进杜旭死去的屋子时候,地上一摊水渍引起了她的注意——在书房最深处的案几前,也是方才茶盏打碎的位置,此刻落了一小片雨水,顺着目光看过去,只看见屋顶似乎隐约间有一丝天光透入。在水渍往门口走大约一块砖的位置,躺着杜旭被横着放在地上的尸体。李平阳蹲下身,上下扫了一遍。 “这是什么?” 她低声嘀咕了一句,从地上扶起杜旭的手腕,之间他手指第三个指节上留着一圈青紫的痕迹,看模样就好像是被人特地用绳子绑紧手指,一直压到出了淤血为止。 等到回到驿馆的时候已经又是亥时前后,张峒道本意是想要陪同留下,但是因为错昨晚子时起他便没有休息过,今日又一直忙碌着指挥寻找杜家藏匿的“菜人”的证据。就这样忙到申时好不容易带着宋许和李平阳出来吃口饭,还又被杜旭的死讯叫了回去。 连蒋大蒋二他们都还能有个轮休,张峒道这几天的作息属实是有些极限了。 最后还想帮忙的张峒道和在旁边晃晃荡荡的李平阳一块儿被宋许稳稳当当请出了杜家,留下蒋大蒋二陈珂远和陆载。 张峒道抱怨几句的当口就在门口打了个哈欠,模样让李平阳都有些哭笑不得:“大人,您还是回去先睡一觉,查案也不急这一会儿,老丁都要明天才到呢。” “老丁这几天的工作量都快赶上过去一年了。”张峒道小声抱怨了一句,不由得苦笑了起来,“早知道这里破事情这么多,真该把宝莲留下来的。” 提起宝莲,李平阳倒是有点印象:“可是第一天给我带了新衣服的姑娘?” “宝莲是宫中侍女,早些年随姑母嫁给太子,此后一直在宫中历练,很是果断能干。这次姑母担心我一个人出行难免处处不便,于是让宝莲跟着我。恰好也算给了宝莲一个由头好出宫成家嫁人。” 杜家离驿馆不算远,两人没有骑马,就着月华夜色在土路上缓缓走着。 “那宝莲姑娘现在何处?” “应该那天之后就走了,因为宝莲的夫君家中老母急病,但是她夫君公务在身走不开,只能宝莲先回去照料。”张峒道抻开胳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原本我还想着要是早点能解决了,那么倒也不需要人照料。却没想到抽丝剥茧越查越复杂……眼下真有些怀念宝莲了。” 李平阳挑挑眉:“……娇气。” “什么?” “没什么——那位宝莲夫人既然是皇妃身边红人,想必应当嫁得很是体面?” 提起这个张峒道倒是笑了起来:“夫人不妨猜猜看呢?这人夫人可还认识呢。” 这下倒是提起李平阳的好奇之心,她眨眨眼睛,随即便明白过来了:“莫非是陈大哥!” 张峒道笑着点点头:“他们打小就一起长大,从我几岁他们便在张家服侍了,等宝莲姐姐出宫之后他们几乎立刻就成婚,膝下现有一儿一女。应该说也算是青梅竹马修成正果?” 李平阳听着点点头,脑子里却忍不住吐槽起来:外事用人夫君,内务用人家妻,你怎么就上赶着使唤这一家人呢? 第八十五章 月下门 等到了驿馆,衔蝉和妹妹已经睡下了。 李平阳精力充沛,还不忘去煮了米糊送到他们床边,又把从酒楼打包的荷叶鸡热了热,叫衔蝉起来,又拍着旁边的小奶娃起来先吃饭。 衔蝉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对自己的处境似乎格外清楚。看到有鸡肉眼前一亮,也不管迷迷糊糊地抓起来就吃。李平阳在他旁边抱起小娃娃,一口一口喂了些米糊,大约是因为从睡梦中被拽起来,素来都是格外乖巧的小宝宝也显得有些抗拒,左右摇摆着哼哼唧唧躲开勺子。 李平阳有点没有注意,尝了一口米糊确认没有问题后只能嘀咕:“这可怎么办啊?” 张峒道从外面走进来,循着哭声坐在她旁边,打着哈切揉揉眼睛:“不睡吗?” “刚刚睡着的,但是我怕太久不吃饭饿着,就想要喂了再让他们继续睡。”李平阳拍着小女娃,有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们的时间实在是太不固定了,这样下去很难照顾好这两个小孩的,要不然还是应该找个好人家。” 听她这么说,衔蝉忽然就着急了:“我,我可以喂她!不要紧的,我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了,不要把我们送到其他人家去。求求你们了!” 张峒道似乎有些意外,随手捞起一条麻布给衔蝉擦了擦油乎乎的小手:“想什么呢?就是要把你们送出去,也一定会找一个好人家,怎么会随随便便地把你们送给不知名的人呢?” 衔蝉摇摇头,大约是察觉到张峒道对此态度的随意,他扑上来用力抱住了张峒道的膝盖:“父亲!父亲!别把我和妹妹送给别人,求求您了!” 张峒道吓了一跳,又是困倦又是不解地揉了揉眼睛,好气好笑地拽着衔蝉的胳膊把他提到自己身上,向后倒去:“你这小娃娃真有意思,你不是我的孩子为什么要叫我父亲?再说了,我们是不会轻易把你送出去的,这份责任我们既然揽下来就不会轻易放弃。” 他就这么躺着,衔蝉就像一只小青蛙似的趴在他身上。张峒道眯着眼睛一边打哈切一边拍着他的背脊:“不用担心,你跟小女娃娃既然和我们有缘,就不会轻易把你们送出去的……肯定还是要好好找一户人家……明天我多带钱先去拜托冒姑娘照顾一阵子。” 李平阳看他困得眼皮打架,知觉有点好笑:“大人,您要不睡一会儿?” “嗯。”张峒道打了个哈切,像抱着大抱枕一样紧了紧怀里的衔蝉,翻个身咕蛹半天,总算在竹榻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枕头都没有靠就闭上眼睛,嘴里还发出不满意的嘀咕声:“你怎么都不困啊?” 李平阳心想这才哪里到哪里,她当年寻仙问道的时候在山里经常一走就是好几天,期间一个完整觉也睡不上,加上她勤于锻炼,目前根据她自己的策算,三天不合眼都是可以的。张峒道的精力本来已经算得上很旺盛了,但是奈何“许夫人”精力绝非常人。 “我本来想着……你累了我就休息,这样也不至于太累……但是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完全不会累吗?分明我们从昨天就在一块了?” 李平阳老神在在地听了一会儿,再过不多久,就听到张峒道发出轻微的鼾声。 空气里能听到夏末的蝉鸣,四周幽静而闲适,李平阳又抱着孩子喂了几口,转头把小孩子放在张峒道边上,犹豫了一下又抱起来,放在旁边床上,四周用被子拦了一下:“这么放着应该可以?也滚不下去的?” 衔蝉本来大约就有些困得很,趴在张峒道身上揉揉眼睛就睡着了,李平阳回头看着一屋子安静,起身走出去伸了个懒腰。 平日里这点运动量根本不算什么,更何况这两天她压根没有怎么出手。张峒道大病初愈累了,她可没怎么累,相反还极度清醒,甚至有些亢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睡不着,干脆找了地方坐下来学着张峒道之前教授的开始复盘案情:“杜旭被恶鬼杀害?有意思……” “杜旭是上吊死在自己书房里面,期间屋内没有动静,但是从假山凉亭看过去,却能看到屋顶上站着一个白衣女子穿墙而入——乍一听确实要不就是自杀,要不就是冤魂索命。”李平阳活动了一下手脚,顺着墙连蹬三步飞上房檐,站直试了试之后又从墙后跳下去。 她的动作已经灵活得几乎轻巧到人的极限,然而在踩上屋顶的一瞬间,瓦片之间还是发出了极为明显的碰撞声。 等从屋顶跳下来之后,李平阳仔细揣摩了一遍方才自己的动作:“墙内有官差把手,唯一可能的就是从墙外蹬上去,自外墙跳到墙上,在跳到房顶上,并且不能发出引人注意的动静……”大概思索了半天之后,她极为肯定地点点头,“不可能!目前江湖上也就那两人可能有这样的功夫,只不过他们可不会掺和这种事情……这个人肯定不是正常跳上去的。” 如果说连跳上去也不可能,就更不要谈再跳进屋子里杀人,更何况纵使全部都完成了,最后这人要怎么逃走呢?从屋内爬出去的难度更大,纵使这人能够爬进来也决定爬不出去,更何况进来的方式还是“穿墙而入”。 “看起来,”她眼前一亮,不由得激动起来,“这一定就是正宗的‘密室杀人’了!这次一定不会再有人把尸体当弹球射进来!”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叩门的声音。打开门,正是非常有创意的手工达人杜樾急匆匆站在门口,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 李平阳先是一愣,转而直接向他身后看去,只见背后一个人都没有:“杜少爷?你,你不是被软禁在私庙吗?怎么会在这里?羁押你的官差呢?” 杜樾没有说话,似乎呼吸格外困难,他没有回答问题,只是匆忙地扯住了李平阳的衣袖:“帮帮我!桃红不见了!” 第八十六章 红衣沉溺长江底 崔桃红虽然协助作案,但是顾念着她本身也是被胁迫欺骗,加上倘若此事影响今后名声崔桃红也难嫁出去,宋许未曾将她和其他舞姬分开。 “崔姑娘不见了?”李平阳招呼杜樾在桌边坐下,“这事儿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杜樾一声叹息,从怀里摸出一张白布递给李平阳:“许夫人请看——” 李平阳接过布,上下扫了一眼,不由得读了起来:“珍馐美味何处寻?无辜白骨烹做羹。肉糜滋哺杀人树,报应从此降人间。公子枉死书卷里,犬牙飞乘明月中。老木高悬房梁上,红衣沉溺长江底。从来人间无公道,百年富贵空成灰——这什么啊?写得文辞不通的!说古体又不像是古体飘逸自在,要说格律,这根本就说不通啊。” 说着,她有点嫌弃地摆摆手:“不看不看,这么烂的诗没兴趣。” 看着李平阳一脸嫌弃地,杜樾不由得着急地跺跺脚:“不是写得怎么样的问题,是里面写的这几句诗!夫人您看中间这四句!” “‘公子枉死书卷里’,胞妹和孟家小少爷是在书房里被父亲用麻绳勒死,这句可不就是描述孟家小少爷和胞妹是如何被害的吗?” “与之相对的下一句,‘犬牙飞乘明月中’,这句说的不就是黄貉是如何被在下设计杀害,用了什么手段抛尸。” “哦!”李平阳总算反应过来了,“那这第三句‘老木高悬房梁上’应该就是指的杜旭吊死在书房之中?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威胁信啊!”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东看西看啧啧称奇了半天,指着那张纸眼光闪闪地感慨起来:“原来这就是威胁信?不对,犯罪预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呢?” 杜樾嗓子里哽了一瞬:“……夫人,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我不是高兴!我这是觉得可新鲜了!之前不是只有话本里有这种玩意嘛?留下一些犯案的线索,逼迫神探能快速找到凶手。这,这简直是太刺激了!” “这不是刺激不刺激的问题!这句‘红衣沉溺长江底’不是显然说的是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桃红吗?张大人在哪里,快求他救救桃红!” “等,等下!”李平阳急匆匆一把把着急的杜樾拉着坐下,“什么就崔姑娘要被杀了?我怎么读不出来?这顶多就是说这人要报复你们杜家,你们杜家的事情关崔姑娘什么事啊!” “什么?” 李平阳有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把纸递到杜樾面前:“呐,杜公子你好好看看这首诗的第二联‘肉糜滋哺杀人树,报应从此降人间’,这句话的里的‘杀人树’依照推断,应该就是杜家最出名的那棵巨大桑树,也是杜家的象征。所以联系上联,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杜家参与了菜人的买卖,做了许多恶事,眼下报应终于到了。” “是,不错。” “所以这句话也就说明了,这首诗责骂的是杜家参与菜人交易的事情,所以与这件事相关的死去的人,要不然是与杜家有关系,要不然是与菜人交易有关系,或者与这两件事情都有关系。倘若都没有关系,写在这首诗里面不是跑题了吗?” 杜樾一愣,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似乎,应该是这样。” “如果我们都按照这个思路重新看诗中间的称呼,‘公子’应该指的是始皇帝的长子公子扶苏,也就是说孟家少爷和杜家小姐本身品质是刚正高洁,却因为种种缘故蒙受冤屈而死。” “而‘犬牙’应该是讥讽黄貉是杜家的守门之犬,由他负责当杜家和那些搬尸匠的中间人。” “依照这个原理推演,‘老树’一看就会让人想到杜家后厅的百年桑树,也就是杜家的根基和象征,自然指的就是杜旭,他既是杜家的家主,同时也是杜家从事菜人交易的源头。” 杜樾听着,眉头不由得越皱越深:“是这个道理。” “如果说这些称呼都是可以说得通的,那么‘红衣’应该也是说头的对?”李平阳指着那两个字,“杜公子,您仔细想想,虽然崔姑娘确实有喜着红衣的习惯,名字里也带着‘桃红’二字,但是这件事和杜家和菜人交易有什么关系?崔姑娘是为了表演舞蹈才作为宾客在杜家小住一段时间,虽然她与你确实有些情愫,但是如此浅薄的关系,怎么能解释崔姑娘就是诗中提及的‘红衣’?民女以为其中必然有古怪!” 听完这个解释,杜樾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忽然却又着急起来:“可是,如果这个‘红衣’不是桃红,那眼下她在哪里呢?” 李平阳挠了挠脸,一句“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卡在嗓子里半天没说出来,两人一时之间陷入沉默,场面透着些微尴尬。 “崔姑娘在哪里这事儿先搁一搁,”忽然,一个怨念横生的声音插入了对话,李平阳扭头看去,就见张峒道一脸泛着死气的困乏不耐烦,顶着两只浮肿的眼睛上下打量一番杜樾,“但是杜二少爷,您能告诉本官,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李平阳一时有些尴尬,偷偷瞟了一眼仿佛头顶乌云的张峒道,被敏锐察觉到后被扫射瞪了一眼:“许夫人,我要是再不起来你打算和逃犯聊到什么时候?天荒地老吗?” “……对不起嘛……” 张峒道一看她那副委委屈屈里又透着机灵的劲儿,恨不得就把“不好意思,但是我下次还敢”摆明了写在脸上,不由得又无奈又气恼地叹了一口气:“……走杜少爷,跟本官回杜家去。”见杜樾躲了一下似乎略有不甘,张峒道不由得声音更大了一些:“无论崔姑娘眼下处境如何,你都是杀害黄貉的凶手,眼下你居然趁着宋主簿不查出逃,更是罪加一等。” “可是桃红不见了!” “崔姑娘离开自然有官差去寻找,毕竟她也也是涉案人之一,但是无论如何也不是你偷偷潜逃出杜家的理由。”张峒道回答得没有半点可置喙的余地,强硬地拽住杜樾的胳膊,“眼下快点跟我去杜家!再敢有其他行为,本官连夜把你羁押到县衙狱中!” 第八十七章 伊人何处寻(上) 把杜樾抓回去的过程顺利到难以想象,宋许在杜家几乎已经是焦头烂额的状态,见到盯着乌青眼圈的张峒道押着杜旭回来仿佛瞧见神佛降世似的,要不是还有点面子撑着,李平阳都怀疑宋许是不是打算当场给张峒道磕一个。 张峒道本来精神倒还好些,眼下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又被闹起来,反而比没睡着的时候更加困,打个哈切都是一副阴沉的表情:“宋主簿,就是情势再怎么慌乱也不至于看不住这么一个白面书生?” 李平阳眼下正是精力最充沛的时候,她左右扫了一圈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宋许虽为主簿,然而出生微寒,又和县丞县令绝非一条路上的人。稍微想一想也知道,这些油滑世故习惯的官差怎么可能当真认真地给一个勤勤恳恳要求严苛,却又眼见着没什么仕途发展的县衙主簿好好干活呢? 宋许并没有什么依傍,县衙的底层官差的任免又落在常年在外的县令县丞手里,他这主簿对那些官吏的控制可想而知是极其薄弱的。估计之前看守杜家父子的那几位散漫的官差已经算得上是宋许的心腹了。其他人也不过是装出个干活的样子,实际上瞎晃荡罢了。 ——或者这些人里除了瞎晃荡的,还有些县丞县令留下专门给这位宋主簿使绊子的。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一个如此仔细负责的主簿对那两位至今未归的深谙官场的县丞县令来说,是多么大的阻碍。他们应当巴不得换掉他才是。 李平阳想明白这个道理,立即拽着张峒道示意他附耳过来耳语几句。张峒道本来困得很有些暴躁,在听她说完之后倒是缓缓冷静下来,左右看了一圈后不由得放缓了声音,走到宋许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怪你,单凡县令县丞有一人留下,这里岂会如此匆忙。他日本官回到长安,定要好好查查,这和州府是出了什么大事将两位大人强留许久,弄得偌大一个县衙居然数月只留下主簿一人管理!” 其他官差登时不敢说话,张峒道虽然本性纯良,到底是从长安那名利场混出来的,姿态和派头都拿捏得极其傲慢。他捉住宋许的手,轻轻拍了拍,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宋主簿,本官知晓此案关系重大,你一人担当,着实辛苦。但是眼下情势紧急,纵使慌乱也不可疏忽管理。这次杜公子既然已经回来,本官便不多追究,此事不可再犯,否则当重罪处之!” 宋许神态中透着些许感动,匆忙拱手答应了一句:“是,下官谨记。” 且不管那些油滑世故的胥吏官差如何作想。被压在一旁的杜樾倒是着急地打断了对话:“眼下丢的可不止我!黄貉案涉案人,舞姬崔桃红也失踪了,为何你们不去寻找?” 张峒道默默地瞟了一眼杜樾,把宋许拉到一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好一会才面色凝重地走回来:“……为何要寻找?” 杜樾瞬间愣住:“什么?” “本官已经了解了情况,之前对黄貉案也已经调查清楚。黄貉之死乃是你所为,至于崔桃红姑娘,不过是被你利用而已,不足以定罪,从犯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眼下她心生畏惧想要离开,难不成我们还要拦她不成?” “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杜樾脸都白了,“张大人,崔姑娘是无辜的……” 李平阳在旁边观察着情况,心里本来也有点嘀咕张峒道态度的变化,好一会左右看看,忽然隐约想起一些旧事:当年其父李太白因为永王而获罪的时候曾经写信给好友高达夫,后来信件石沉大海杳无回音。为此父亲起码在李平阳耳边嘀嘀咕咕四五年了,上上下下都是抱怨着朋友怎么会这个样子对待他。 且不论这事情到底谁对谁错,以及这么多年这俩人经历这老些事情怎么还能相互置气这么久。李平阳这些年可没少咀嚼这件事背后的道理——张峒道知道了县丞县令或许布置了心腹就是等着宋许出错,他眼下要保宋许,自然是要把宋许做错的事情压到最低。 眼下情况格外糟糕——杜旭在官差的监视下死去,杜樾在官差的监管下出逃,这两件事情总算暂时被张峒道压过去。但是局势并不乐观,倘若崔桃红此刻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最后多半要怪罪在宋许身上。 张峒道刚刚打算把宋许发展为心腹,此刻怎么可能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故而他打算放弃崔桃红,直接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下一道事后的命令,把崔桃红和黄貉案子的关系撇清,从而让崔桃红的出逃变为正常离开,此后,哪怕她遭遇不测,也是暗处凶手残暴可怖,而非宋许对涉案人管理不力。 李平阳想明白这一层关系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轻笑起来:“小屁孩,年纪不大心眼还挺多,到底是大明宫里练出来的。” 她目光转而落在失魂落魄的杜樾身上,只见他恍惚了好一会,猛然站起身:“可是,可是她分明和黄貉案有关,怎么能让她在此刻出去!一定要把她找回来的啊!” 张峒道沉默了片刻,声音都低沉不少:“崔姑娘和黄貉案的关系是被公子你生造出来的!她最多也不过是因为你的言语挑唆伤了黄貉,这姑娘如此可怜,这点罚金本官替她交了。而你们杜家‘菜人’的交易和她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允她离开,难不成要把她关在这里吗?” “怎……”杜樾一下颓然地坐下。 李平阳瞟了一眼张峒道,敲他那眉间深锁的模样,就知道他心里分明是不好受的。她挠挠头,忽然想起当年父亲在狱中如何遥望明月,想起他盼着信却渐渐失望乃至绝望的模样。 ——长史自然有长史的无奈,但是她却不忍有人再在她面前落入父亲当年体会过的人世无奈之中。 “崔姑娘可是独自离开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摆出一副不谙世事的轻松模样,“这连夜离开多危险啊!她一个姑娘家的,也没车马的相送,真叫人担心。要不我去找找她?” 第八十七章 伊人何处寻(上) 把杜樾抓回去的过程顺利到难以想象,宋许在杜家几乎已经是焦头烂额的状态,见到盯着乌青眼圈的张峒道押着杜旭回来仿佛瞧见神佛降世似的,要不是还有点面子撑着,李平阳都怀疑宋许是不是打算当场给张峒道磕一个。 张峒道本来精神倒还好些,眼下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又被闹起来,反而比没睡着的时候更加困,打个哈切都是一副阴沉的表情:“宋主簿,就是情势再怎么慌乱也不至于看不住这么一个白面书生?” 李平阳眼下正是精力最充沛的时候,她左右扫了一圈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宋许虽为主簿,然而出生微寒,又和县丞县令绝非一条路上的人。稍微想一想也知道,这些油滑世故习惯的官差怎么可能当真认真地给一个勤勤恳恳要求严苛,却又眼见着没什么仕途发展的县衙主簿好好干活呢? 宋许并没有什么依傍,县衙的底层官差的任免又落在常年在外的县令县丞手里,他这主簿对那些官吏的控制可想而知是极其薄弱的。估计之前看守杜家父子的那几位散漫的官差已经算得上是宋许的心腹了。其他人也不过是装出个干活的样子,实际上瞎晃荡罢了。 ——或者这些人里除了瞎晃荡的,还有些县丞县令留下专门给这位宋主簿使绊子的。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一个如此仔细负责的主簿对那两位至今未归的深谙官场的县丞县令来说,是多么大的阻碍。他们应当巴不得换掉他才是。 李平阳想明白这个道理,立即拽着张峒道示意他附耳过来耳语几句。张峒道本来困得很有些暴躁,在听她说完之后倒是缓缓冷静下来,左右看了一圈后不由得放缓了声音,走到宋许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怪你,单凡县令县丞有一人留下,这里岂会如此匆忙。他日本官回到长安,定要好好查查,这和州府是出了什么大事将两位大人强留许久,弄得偌大一个县衙居然数月只留下主簿一人管理!” 其他官差登时不敢说话,张峒道虽然本性纯良,到底是从长安那名利场混出来的,姿态和派头都拿捏得极其傲慢。他捉住宋许的手,轻轻拍了拍,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宋主簿,本官知晓此案关系重大,你一人担当,着实辛苦。但是眼下情势紧急,纵使慌乱也不可疏忽管理。这次杜公子既然已经回来,本官便不多追究,此事不可再犯,否则当重罪处之!” 宋许神态中透着些许感动,匆忙拱手答应了一句:“是,下官谨记。” 且不管那些油滑世故的胥吏官差如何作想。被压在一旁的杜樾倒是着急地打断了对话:“眼下丢的可不止我!黄貉案涉案人,舞姬崔桃红也失踪了,为何你们不去寻找?” 张峒道默默地瞟了一眼杜樾,把宋许拉到一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好一会才面色凝重地走回来:“……为何要寻找?” 杜樾瞬间愣住:“什么?” “本官已经了解了情况,之前对黄貉案也已经调查清楚。黄貉之死乃是你所为,至于崔桃红姑娘,不过是被你利用而已,不足以定罪,从犯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眼下她心生畏惧想要离开,难不成我们还要拦她不成?” “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杜樾脸都白了,“张大人,崔姑娘是无辜的……” 李平阳在旁边观察着情况,心里本来也有点嘀咕张峒道态度的变化,好一会左右看看,忽然隐约想起一些旧事:当年其父李太白因为永王而获罪的时候曾经写信给好友高达夫,后来信件石沉大海杳无回音。为此父亲起码在李平阳耳边嘀嘀咕咕四五年了,上上下下都是抱怨着朋友怎么会这个样子对待他。 且不论这事情到底谁对谁错,以及这么多年这俩人经历这老些事情怎么还能相互置气这么久。李平阳这些年可没少咀嚼这件事背后的道理——张峒道知道了县丞县令或许布置了心腹就是等着宋许出错,他眼下要保宋许,自然是要把宋许做错的事情压到最低。 眼下情况格外糟糕——杜旭在官差的监视下死去,杜樾在官差的监管下出逃,这两件事情总算暂时被张峒道压过去。但是局势并不乐观,倘若崔桃红此刻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最后多半要怪罪在宋许身上。 张峒道刚刚打算把宋许发展为心腹,此刻怎么可能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故而他打算放弃崔桃红,直接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下一道事后的命令,把崔桃红和黄貉案子的关系撇清,从而让崔桃红的出逃变为正常离开,此后,哪怕她遭遇不测,也是暗处凶手残暴可怖,而非宋许对涉案人管理不力。 李平阳想明白这一层关系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轻笑起来:“小屁孩,年纪不大心眼还挺多,到底是大明宫里练出来的。” 她目光转而落在失魂落魄的杜樾身上,只见他恍惚了好一会,猛然站起身:“可是,可是她分明和黄貉案有关,怎么能让她在此刻出去!一定要把她找回来的啊!” 张峒道沉默了片刻,声音都低沉不少:“崔姑娘和黄貉案的关系是被公子你生造出来的!她最多也不过是因为你的言语挑唆伤了黄貉,这姑娘如此可怜,这点罚金本官替她交了。而你们杜家‘菜人’的交易和她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允她离开,难不成要把她关在这里吗?” “怎……”杜樾一下颓然地坐下。 李平阳瞟了一眼张峒道,敲他那眉间深锁的模样,就知道他心里分明是不好受的。她挠挠头,忽然想起当年父亲在狱中如何遥望明月,想起他盼着信却渐渐失望乃至绝望的模样。 ——长史自然有长史的无奈,但是她却不忍有人再在她面前落入父亲当年体会过的人世无奈之中。 “崔姑娘可是独自离开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摆出一副不谙世事的轻松模样,“这连夜离开多危险啊!她一个姑娘家的,也没车马的相送,真叫人担心。要不我去找找她?” 第八十九章 伊人何处寻(中) 张峒道愣了一会,还没等其他几个人反应过来,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提着李平阳的衣领拽起她就往旁边走,李平阳一路“哎哎哎”地叫唤着,就这么被捏小鸡似的提到角落里,人高马大的张峒道瞬间像一堵墙似的挡住她。 李平阳还没说话呢,张峒道一个眼刀就扫了过来:“你疯了!” “什,什么疯了呀……”李平阳缩着脖子,委委屈屈地嘀咕,“我没疯,我就是去找找崔姑娘,再怎么着急也不能大晚上在外面跑啊!” 张峒道颇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压低了声音:“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你想干嘛?你去找?你能干什么啊你就去找!别人没找到又把自己赔上!” 李平阳抱着胳膊,表情冷了不少:“……这么说,大人也猜到崔姑娘可能遭遇危险咯?” 张峒道被她一句话噎死,半天说不出话来。 “既然知道她可能遇到危险,为什么刚刚不派人去救她!”李平阳瞪着眼就这么直勾勾盯住张峒道,目光里满是谴责,“难不成大人觉得,崔姑娘只是身份低微的舞姬,性命便是无足轻重的吗?”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张峒道有点急了,左右瞧了一眼确定没人看过来,才低下头压低声音,“这事儿我是不好解释的,但是用县衙的官差风险太大,我本打算等会私下里叫蒋大暗地里去四处搜查崔姑娘下落。你就不要跟着添乱了!” 李平阳在脑内翻了个白眼:得了!你们一起上都未必能有什么结果,更何况单独派蒋大出去,人命关天的事情就能者居之好。 “什么添乱不添乱!”李平阳扯了扯张峒道的衣袖,示意他附耳过来,“我哪里不知道大人的顾虑?可是就是依着大人的说法,等会儿找蒋大官爷偷摸着去找,这名不正言不顺到时候又怎么说?真遇到事情又要怎么办?” “我为商人妇,心里放心不下崔姑娘,假借送些东西给她的名目去周遭查看崔姑娘行踪,此事合情合理,大人何必惊惶。” “你,你既然明白里面的利害,为何又把自己置于险地?” “眼下崔姑娘安危尚不知晓,大人还不快做决定!”李平阳懒得多和他解释,言辞间不由得暗暗逼了对方一把,“我们尚且不知道崔姑娘所在,眼下若当真有心救她,时间上便容不得半点犹豫。大人明知如此,如此啰啰嗦嗦却是为何!” 张峒道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急得在原地转了一圈,最后才仿佛下定决心:“你若去可以。但是夫人务必谨记,在下只是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名目派人出去寻找,不是当真要你深入虎穴只身犯险!一旦遇到适合的契机即可返程,绝不可拿自己的性命做儿戏!” 李平阳老老实实地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大人!” 张峒道说完,还是一脸忧心忡忡:“眼下天黑路远、情势复杂,你一人到底不成!我让蒋大随你一块去,有他保护你安全,我也能放心点。” 闻言,李平阳微妙地挑了一下眉,随即指着后山那边:“官爷公务繁忙,大人为何不让原本负责看守后院的官差老爷陪我一同去寻找,他们见过崔姑娘,找起来还更快一些呢。” 张峒道闻言,也没细想,只觉得似乎还是个不错的主意,转头与宋许耳语片刻后,只见宋许拱手答应道:“全凭张大人做主。” 张峒道点点头,这下总算能放开声音说话了:“许夫人心念好友离去匆忙,想要出去寻找,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这天色昏沉四下均是山野,崔姑娘一介弱女子,难免不会遭遇什么虎豹豺狼,确实令人担忧。许夫人,你手上书手的职务等会儿暂时交给陆先生去做,你就先去寻找崔姑娘?” 李平阳乐呵呵地走上去,刚准备答应。 却不想宋许不知道从哪里插上来,拱手接过话:“张大人,许夫人乃是金贵之身,独自寻找恐有不妥。下官准备遣两名官差随行保护夫人,请大人应允。” “哎!这里案情紧急,如何能分出人手保护呢?许夫人这也是自己想要去寻找,怎么能为此专门派人保护呢?” “张大人无需推辞,许夫人为案情出力甚多,眼下保护其周全本就是我们应尽之责。大人日夜操劳,在此帮我们乌江县处理案情,我等应心存感激。派人保护许夫人,岂不是我们应尽之责吗?还望大人不要推辞,全我们一份心意。” “哎,既然宋主簿说到这个份上,本官也不再客气,就有劳宋主簿安排了。” 李平阳看着他们惺惺作态演完了这一出,才默默走上前,躲藏着眼神左右略有点嫌弃地看了看,被张峒道一把捞走:“行了行了,演一出好名正言顺的,别又摆那副小眼神。还没读秀才呢学那股酸不溜秋的派头给谁看。” 李平阳小声地嘀咕:“哼,我爹可比秀才厉害多了。” “是是是,知道你爹厉害,但是你爹就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陈拾遗也不成。你这一到大场合小眼神乱瞟的毛病不改掉早晚要吃亏呢。” 李平阳撇撇嘴,倒也没否认这说法:“谁叫那些大场合庄严肃穆都是心照不宣装出来的,一个眼神都能戳破,一个眼神都能戳破的庄严,怪不得要求这么多呢。行行行,今后我可学乖了,到这种场合我就眼睛一闭,等着这默契过去了再睁开不行吗?” “……你这个性子,当真是你被丈夫欺侮了吗?”张峒道扮着咬牙切齿地凑上来,“这样的性子也会受委屈吗?我瞧你都欺负到我头上了!” 李平阳眼珠子一转,隔着袖子拽住张峒道:“夫君那无心之人,不似大人怜我。” 张峒道一句话被说得愣住了,好一会红着耳朵梗住脖子,不知道看着哪里,好一会才从唇齿间滚出一句秃噜话:“说得那么好听,明日还是要不听命令来气我,真是冤孽债。” 第八十九章 伊人何处寻(中) 张峒道愣了一会,还没等其他几个人反应过来,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提着李平阳的衣领拽起她就往旁边走,李平阳一路“哎哎哎”地叫唤着,就这么被捏小鸡似的提到角落里,人高马大的张峒道瞬间像一堵墙似的挡住她。 李平阳还没说话呢,张峒道一个眼刀就扫了过来:“你疯了!” “什,什么疯了呀……”李平阳缩着脖子,委委屈屈地嘀咕,“我没疯,我就是去找找崔姑娘,再怎么着急也不能大晚上在外面跑啊!” 张峒道颇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压低了声音:“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你想干嘛?你去找?你能干什么啊你就去找!别人没找到又把自己赔上!” 李平阳抱着胳膊,表情冷了不少:“……这么说,大人也猜到崔姑娘可能遭遇危险咯?” 张峒道被她一句话噎死,半天说不出话来。 “既然知道她可能遇到危险,为什么刚刚不派人去救她!”李平阳瞪着眼就这么直勾勾盯住张峒道,目光里满是谴责,“难不成大人觉得,崔姑娘只是身份低微的舞姬,性命便是无足轻重的吗?”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张峒道有点急了,左右瞧了一眼确定没人看过来,才低下头压低声音,“这事儿我是不好解释的,但是用县衙的官差风险太大,我本打算等会私下里叫蒋大暗地里去四处搜查崔姑娘下落。你就不要跟着添乱了!” 李平阳在脑内翻了个白眼:得了!你们一起上都未必能有什么结果,更何况单独派蒋大出去,人命关天的事情就能者居之好。 “什么添乱不添乱!”李平阳扯了扯张峒道的衣袖,示意他附耳过来,“我哪里不知道大人的顾虑?可是就是依着大人的说法,等会儿找蒋大官爷偷摸着去找,这名不正言不顺到时候又怎么说?真遇到事情又要怎么办?” “我为商人妇,心里放心不下崔姑娘,假借送些东西给她的名目去周遭查看崔姑娘行踪,此事合情合理,大人何必惊惶。” “你,你既然明白里面的利害,为何又把自己置于险地?” “眼下崔姑娘安危尚不知晓,大人还不快做决定!”李平阳懒得多和他解释,言辞间不由得暗暗逼了对方一把,“我们尚且不知道崔姑娘所在,眼下若当真有心救她,时间上便容不得半点犹豫。大人明知如此,如此啰啰嗦嗦却是为何!” 张峒道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急得在原地转了一圈,最后才仿佛下定决心:“你若去可以。但是夫人务必谨记,在下只是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名目派人出去寻找,不是当真要你深入虎穴只身犯险!一旦遇到适合的契机即可返程,绝不可拿自己的性命做儿戏!” 李平阳老老实实地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大人!” 张峒道说完,还是一脸忧心忡忡:“眼下天黑路远、情势复杂,你一人到底不成!我让蒋大随你一块去,有他保护你安全,我也能放心点。” 闻言,李平阳微妙地挑了一下眉,随即指着后山那边:“官爷公务繁忙,大人为何不让原本负责看守后院的官差老爷陪我一同去寻找,他们见过崔姑娘,找起来还更快一些呢。” 张峒道闻言,也没细想,只觉得似乎还是个不错的主意,转头与宋许耳语片刻后,只见宋许拱手答应道:“全凭张大人做主。” 张峒道点点头,这下总算能放开声音说话了:“许夫人心念好友离去匆忙,想要出去寻找,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这天色昏沉四下均是山野,崔姑娘一介弱女子,难免不会遭遇什么虎豹豺狼,确实令人担忧。许夫人,你手上书手的职务等会儿暂时交给陆先生去做,你就先去寻找崔姑娘?” 李平阳乐呵呵地走上去,刚准备答应。 却不想宋许不知道从哪里插上来,拱手接过话:“张大人,许夫人乃是金贵之身,独自寻找恐有不妥。下官准备遣两名官差随行保护夫人,请大人应允。” “哎!这里案情紧急,如何能分出人手保护呢?许夫人这也是自己想要去寻找,怎么能为此专门派人保护呢?” “张大人无需推辞,许夫人为案情出力甚多,眼下保护其周全本就是我们应尽之责。大人日夜操劳,在此帮我们乌江县处理案情,我等应心存感激。派人保护许夫人,岂不是我们应尽之责吗?还望大人不要推辞,全我们一份心意。” “哎,既然宋主簿说到这个份上,本官也不再客气,就有劳宋主簿安排了。” 李平阳看着他们惺惺作态演完了这一出,才默默走上前,躲藏着眼神左右略有点嫌弃地看了看,被张峒道一把捞走:“行了行了,演一出好名正言顺的,别又摆那副小眼神。还没读秀才呢学那股酸不溜秋的派头给谁看。” 李平阳小声地嘀咕:“哼,我爹可比秀才厉害多了。” “是是是,知道你爹厉害,但是你爹就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陈拾遗也不成。你这一到大场合小眼神乱瞟的毛病不改掉早晚要吃亏呢。” 李平阳撇撇嘴,倒也没否认这说法:“谁叫那些大场合庄严肃穆都是心照不宣装出来的,一个眼神都能戳破,一个眼神都能戳破的庄严,怪不得要求这么多呢。行行行,今后我可学乖了,到这种场合我就眼睛一闭,等着这默契过去了再睁开不行吗?” “……你这个性子,当真是你被丈夫欺侮了吗?”张峒道扮着咬牙切齿地凑上来,“这样的性子也会受委屈吗?我瞧你都欺负到我头上了!” 李平阳眼珠子一转,隔着袖子拽住张峒道:“夫君那无心之人,不似大人怜我。” 张峒道一句话被说得愣住了,好一会红着耳朵梗住脖子,不知道看着哪里,好一会才从唇齿间滚出一句秃噜话:“说得那么好听,明日还是要不听命令来气我,真是冤孽债。” 第九十章 伊人何处寻(下) 宋许和张峒道还有要紧的事情要问杜旭的管家,便匆匆安排了方才看守舞姬的两名守卫,叫他们随行保护李平阳,听从她的指挥调令。 那两人生得几乎一般高大,一个长得细长,另一个则显得魁梧壮实。乌江县虽然富庶,但是在县衙当差的多半并不通文墨,都是些本地大户人家的孩子。那两人都是一副势利眼的模样,在宋许和张峒道面前尚且装着仿佛顺从的模样。等他俩一离开,便斜着眼半死不活地靠在墙根抱着手臂上下打量李平阳。 那种瞧不起和不屑几乎写在了脸上,与其说是不怕人看出来,倒不如说是分明摆着谱要人看明白他们瞧不起眼前这女子——即使李平阳是张峒道这边的人。 李平阳对此是有些心理准备的:要是这俩人当真是宋许身边的心腹,那她还不如前面就应了张峒道的话,让蒋大来保护她,岂不是更加稳妥。 选了这俩人,她别有她的目的在。 她没有理会那两人不耐烦地模样,转而走向后山方向:无论如何,眼下还是应当先问问其他舞姬是否知道什么线索。 杜家暂住的戏班在江南、淮南道一代都颇有些名声。这次上面表演舞蹈的有八名女子,崔桃红是其中领舞,据说她此前曾经去过东都洛阳,在那里的教坊中习艺,因其模样俏丽又勤奋刻苦,最为关键的是识趣而顺服,故而常有客人为其一掷千金。 “崔桃红啊?”其他一名舞姬听完李平阳的话之后不由得冷冷地笑了笑,转头又去绣花了,“谁知道她去了哪里?人家一舞动京城,跟我们可不一样,我们哪里能知道她去了何处。” “她什么都没说吗?” “她从不跟我们说她的打算,谁知道她去哪里了!”那舞姬态度格外抗拒疏离,神态里满满是对崔桃红的不满意,“这位姑娘,我劝你可不要管她!” “嗯?为何?” “那夜我们表演《隐士入山曲》的时候,崔桃红可是眨着眼睛勾了半天,恨不得把您身边那年轻官爷的神魂都勾走共赴仙山去。眼下姑娘怎么还能担心她呢?” 听着那舞姬的话,其他几个女孩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她们聚在一起窸窸窣窣地笑着,神态透着轻描淡写的讥讽:“姑娘,别怪我们没有提醒你,崔桃红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她想要嫁人想疯了,看到个年轻的公子就忍不住贴上去。” 李平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背后两个官差发出恶劣的讥笑声:“那个姑娘啊?” “那女人确实看起来不是什么老实家伙,瞧着谁都是一副如狼似虎的表情,我看她刚刚看我们哥俩仿佛都是馋疯了。当时我其实心里还是有些不忍的,还想着要不然就陪陪她,也算是个可怜人,但是她倒是还拜高踩低呢。” 另一个高胖一些的官差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对,我可还记得呢。都到了这地步,怎么还期望着这些富家公子当真能娶她过门?人家不要脸的嘛?也不知道那副模样装着给谁看呐,真是晦气东西。” 那些舞姬中有人倒是插入了这两位官差的对话:“其实仔细看看,崔桃红也不年轻了,教坊里面多的是比她年轻活泼的女孩。她早几年倒还是挺漂亮的,但是可惜现在都老成什么样子啦?眼下有时候瞧着,觉得仿佛成精的狐狸似的,怪吓人的。” “痴人做梦呗。”分明这些话也是把其他舞姬骂进去了,她们却笑得格外畅快,那银铃似的欢悦笑声中回荡着畅快与明亮的喜悦,“哎哟,许夫人,你可是没看到,那晚崔桃红可还偷偷递了个香囊给张大人。” “可惜人家不领情啊!” “是啊,当时她那个表情,哎哟真是看着就叫人快活呢!” 说罢,所有人笑作一团,笑声里透着畅快。 李平阳不由得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悲凉,她环视屋内嬉笑的众人,这么多的人,居然没有一个人主动说出崔桃红的去向,甚至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她这么晚还可以去哪里:“她到底是你们的同伴,不是吗?你们就连她什么时候不见了,去了什么方向也不知道吗?” 笑得极为畅快的舞姬闻言,不由得冷下脸嗤笑一声:“夫人如此好心,不知是哪家教养出来的好品行。可惜我等身份低微,终日为生存而奔波,自然比不得夫人心善。” 旁边另一个圆脸的舞姬点头附和道:“再说了,世上哪有人上赶着做恶人的?你觉得她崔桃红可怜,不过是信了她扮着乖巧柔顺的模样。她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你又怎么知道?” “我们当初不也把她当做姐妹的?谁想到她是那么个人!暗地里却不知使了多少次狐媚手段,去勾引恩客。我们这里好几个姐妹本也有了相好的,本来好几个都已经好不容易谈好了,要准备赎身离开了,谁曾想她出来横插一脚!” “结果呢?自己也没走成,还连累着姐妹出路也没了。这种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人,谁要对她有好脸色,才是真正的不知好歹的滥好人呢!” 那官吏听着笑起来了:“我当时什么事情呐,这公平竞争合情合理。再说了你们自己看不住男人,怎么还要怪到人家头上去?” “哼,当真愿意和我们厮混玩乐的,除了这偶尔做白事的人家,有几个是好东西!谁信人有真心啊,咱们哪里是去求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借着那人的名头讨个生路罢了。不然当真在这里蹉跎到老?我们能跳几年呀!” “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只要能获得个自由身,能落了户籍,能有个孩子依靠。这辈子也就算有个牵挂了……崔桃红哪里是抢了她们的男人,分明是断了她们的生路啊!” 那人说罢,冷冷哼了一声:“我也不瞒着,早些时候我确实瞧见她应当是被人拽出去绑上了牛车。我也没叫人,反正都是她自己招惹的冤孽,谁知道她去了哪里!死了才干净呢!” 第九十章 伊人何处寻(下) 宋许和张峒道还有要紧的事情要问杜旭的管家,便匆匆安排了方才看守舞姬的两名守卫,叫他们随行保护李平阳,听从她的指挥调令。 那两人生得几乎一般高大,一个长得细长,另一个则显得魁梧壮实。乌江县虽然富庶,但是在县衙当差的多半并不通文墨,都是些本地大户人家的孩子。那两人都是一副势利眼的模样,在宋许和张峒道面前尚且装着仿佛顺从的模样。等他俩一离开,便斜着眼半死不活地靠在墙根抱着手臂上下打量李平阳。 那种瞧不起和不屑几乎写在了脸上,与其说是不怕人看出来,倒不如说是分明摆着谱要人看明白他们瞧不起眼前这女子——即使李平阳是张峒道这边的人。 李平阳对此是有些心理准备的:要是这俩人当真是宋许身边的心腹,那她还不如前面就应了张峒道的话,让蒋大来保护她,岂不是更加稳妥。 选了这俩人,她别有她的目的在。 她没有理会那两人不耐烦地模样,转而走向后山方向:无论如何,眼下还是应当先问问其他舞姬是否知道什么线索。 杜家暂住的戏班在江南、淮南道一代都颇有些名声。这次上面表演舞蹈的有八名女子,崔桃红是其中领舞,据说她此前曾经去过东都洛阳,在那里的教坊中习艺,因其模样俏丽又勤奋刻苦,最为关键的是识趣而顺服,故而常有客人为其一掷千金。 “崔桃红啊?”其他一名舞姬听完李平阳的话之后不由得冷冷地笑了笑,转头又去绣花了,“谁知道她去了哪里?人家一舞动京城,跟我们可不一样,我们哪里能知道她去了何处。” “她什么都没说吗?” “她从不跟我们说她的打算,谁知道她去哪里了!”那舞姬态度格外抗拒疏离,神态里满满是对崔桃红的不满意,“这位姑娘,我劝你可不要管她!” “嗯?为何?” “那夜我们表演《隐士入山曲》的时候,崔桃红可是眨着眼睛勾了半天,恨不得把您身边那年轻官爷的神魂都勾走共赴仙山去。眼下姑娘怎么还能担心她呢?” 听着那舞姬的话,其他几个女孩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她们聚在一起窸窸窣窣地笑着,神态透着轻描淡写的讥讽:“姑娘,别怪我们没有提醒你,崔桃红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她想要嫁人想疯了,看到个年轻的公子就忍不住贴上去。” 李平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背后两个官差发出恶劣的讥笑声:“那个姑娘啊?” “那女人确实看起来不是什么老实家伙,瞧着谁都是一副如狼似虎的表情,我看她刚刚看我们哥俩仿佛都是馋疯了。当时我其实心里还是有些不忍的,还想着要不然就陪陪她,也算是个可怜人,但是她倒是还拜高踩低呢。” 另一个高胖一些的官差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对,我可还记得呢。都到了这地步,怎么还期望着这些富家公子当真能娶她过门?人家不要脸的嘛?也不知道那副模样装着给谁看呐,真是晦气东西。” 那些舞姬中有人倒是插入了这两位官差的对话:“其实仔细看看,崔桃红也不年轻了,教坊里面多的是比她年轻活泼的女孩。她早几年倒还是挺漂亮的,但是可惜现在都老成什么样子啦?眼下有时候瞧着,觉得仿佛成精的狐狸似的,怪吓人的。” “痴人做梦呗。”分明这些话也是把其他舞姬骂进去了,她们却笑得格外畅快,那银铃似的欢悦笑声中回荡着畅快与明亮的喜悦,“哎哟,许夫人,你可是没看到,那晚崔桃红可还偷偷递了个香囊给张大人。” “可惜人家不领情啊!” “是啊,当时她那个表情,哎哟真是看着就叫人快活呢!” 说罢,所有人笑作一团,笑声里透着畅快。 李平阳不由得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悲凉,她环视屋内嬉笑的众人,这么多的人,居然没有一个人主动说出崔桃红的去向,甚至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她这么晚还可以去哪里:“她到底是你们的同伴,不是吗?你们就连她什么时候不见了,去了什么方向也不知道吗?” 笑得极为畅快的舞姬闻言,不由得冷下脸嗤笑一声:“夫人如此好心,不知是哪家教养出来的好品行。可惜我等身份低微,终日为生存而奔波,自然比不得夫人心善。” 旁边另一个圆脸的舞姬点头附和道:“再说了,世上哪有人上赶着做恶人的?你觉得她崔桃红可怜,不过是信了她扮着乖巧柔顺的模样。她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你又怎么知道?” “我们当初不也把她当做姐妹的?谁想到她是那么个人!暗地里却不知使了多少次狐媚手段,去勾引恩客。我们这里好几个姐妹本也有了相好的,本来好几个都已经好不容易谈好了,要准备赎身离开了,谁曾想她出来横插一脚!” “结果呢?自己也没走成,还连累着姐妹出路也没了。这种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人,谁要对她有好脸色,才是真正的不知好歹的滥好人呢!” 那官吏听着笑起来了:“我当时什么事情呐,这公平竞争合情合理。再说了你们自己看不住男人,怎么还要怪到人家头上去?” “哼,当真愿意和我们厮混玩乐的,除了这偶尔做白事的人家,有几个是好东西!谁信人有真心啊,咱们哪里是去求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借着那人的名头讨个生路罢了。不然当真在这里蹉跎到老?我们能跳几年呀!” “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只要能获得个自由身,能落了户籍,能有个孩子依靠。这辈子也就算有个牵挂了……崔桃红哪里是抢了她们的男人,分明是断了她们的生路啊!” 那人说罢,冷冷哼了一声:“我也不瞒着,早些时候我确实瞧见她应当是被人拽出去绑上了牛车。我也没叫人,反正都是她自己招惹的冤孽,谁知道她去了哪里!死了才干净呢!” 第九十章 清虚大师 “崔桃红被人带走了?” 那女子漫不经心地低头瞧着自己的长指甲:“谁记得是带走还是她跟着走的?” 李平阳一时间哑然:“……那她往哪边去的?” “山里的方向。”女子不耐烦地顺着山路一指,“就是那边山上不是有个寺庙嘛,天天晚上敲钟那个,就往那个方向去了——烦死了着什么急啊。” 李平阳也没有继续反驳,也不管背后两个官差,只是往门外走去。 “夫人,明天再去呗?”那两人中高高瘦瘦些的走上前,似乎并没有要陪同的意思。 李平阳回头淡淡瞥了一眼两人:“宋主簿让你二人一切听从我安排,如今怎么反给我提起建议来了。” 杜家内灯火通明,但是开门的一瞬间,漆黑的夜色便笼罩四野,脚下的泥地延伸向不知名的黑暗之中。一阵风吹过深林,掠出呜咽空洞的穿林声,这感觉仿佛回家一般亲切。李平阳也不理背后两人,径直走向牛车停放的栅栏。 那两名官差对视一眼,神色在轻蔑中多了几分忌惮:“怎么办?” 壮实一些的人瞪了身旁瘦子一眼:“什么怎么办!追上去啊!还能怎么办?” 那人左右神态微微一变,拽住身边兄弟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要是她发现了那件事情要怎么办?眼下可还没跑远呢……” 壮汉眯起眼从背影上下打量一番李平阳,颇为不屑地轻哼一声:“空谈正义,有什么屁用!等会儿既然要上山去庙里还不好办?随便把她处理掉不就行了。” “可是金吾卫那边……” “你这榆木脑子活该没前途!金吾卫算个屁,天高皇帝远的,他自己带着自家女的在这里闲逛,还能赖到我们头上?到时候最多就是罢职而已,我们有什么好怕的,等老爷他们回来,可要给我们老大一笔钱讷!” 两人商量好主意,阴恻恻地对视一眼,随即跟上李平阳的脚步。 与此同时,张峒道和宋许正在审问杜家的管家,章叔章福山。 章福山,时年六十有四,消瘦佝偻,胡须薄而短,须发灰白掺杂,神态从来都是低眉顺眼的沉稳,仪态一看便知道是在大户人家伺候许多年的那种叫人放心的精干模样。接连三天之内,先是杜家参与“菜人”交易的事情败露,而后当家老爷杜旭死在屋内,案情目前毫无进展不说,反而朝着更加怪力乱神的方向跑偏。 章福山手里捏着一块灰黄色的麻布,时不时顺着额头擦擦汗:“宋主簿,今儿咱家老爷一直都在书房,您这是知道的,老奴也没见过他,更没有说过话,只是午时前后进去送了一次药,也都是官老爷陪着的。老奴实在是不知道啊。” 宋许示意他不要多解释:“你不要慌,这只是寻常问话,又不是要治你的罪了。眼下这位张大人问什么,你便跟着回答,不要有所隐瞒保留,听到没有?” 章福山有些怕地瞟了一眼张峒道,讷讷地答应了一句,局促地退到一边:“张大人,可有什么要问老奴的?” 张峒道将手杖放在身边抵着墙,示意陆载在一旁准备记录,拍了拍身边的木凳:“来,坐着我们慢慢聊——你在杜家服侍几年了?” “回大人,记不大清楚了——我本来是服侍老太爷起居的仆人,后来老太爷见我灵光,就允许我跟着杜老爷一起读些书,我便做了杜老爷的伴读书童。后来老太爷去世后,老爷掌家。见我做事稳妥,又看在多年情面上,便让我做了杜家的管家。” “这么说来,你这么多年应该从来没有离开过杜旭身边。” “是。” “杜旭是从五年前开始做‘菜人’买卖的?”张峒道抬眼看向面前老者,“你说你从未离开过杜旭,杜家如何牵扯进‘菜人’交易的,你应该都是知道的?” 章福山犹豫片刻,随即点点头:“四年前……之前杜家是做些正经买卖,经营两家商铺,还有不少田地租出去,其实在安史之乱前几年,已经不大行了。府中一直亏空,赋税一再上涨,安史之乱后是彻底维持不下去,要是不做‘菜人’买卖,就没有活路了。” 张峒道皱皱眉:“我问你了吗?你们锦衣玉食,眼下装什么可怜——所以你知道这四年杜家一直充当‘菜人’交易中间的掮客?你作为杜旭的管家,也知道不少交易的细节?” 章福山嘴唇抖了抖,最后还是低下头,颓然答应一声:“是。” 张峒道身体微微前倾:“那你便仔细告诉本官,杜旭有没有什么生意上密切往来之人?” “什么?” 张峒道把在张峒道面前晃了晃,随即收起来:“杜旭在案上留下一封写了一半的信,这封信大概就是他想要告诉一个人官府正在调查‘菜人’的买卖,并且劝这人暂时隐藏自己,不要被我们发现——杜旭已经被我们抓住把柄,自身难保,却想着要保护那个人,这交情可不浅薄啊。所以,他这封信是写给谁的?” 张峒道见章福山神态里带着几分犹豫,不由得加了一句:“你最好想明白,眼下杜旭死了,杜家的买卖倒台了,弃暗投明是你唯一的活路。眼下你还执迷不悟,那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到时候牵连到父母妻儿,可莫怪本官不曾提醒。” “这……”章福山一阵害怕,犹豫了好一会之后才说道,“可能是清虚大师,可能?” “清虚大师?”张峒道疑惑地看向宋许,却见宋主簿也是一脸茫然,“那是谁?” “那是个老师父,据说身宽若墙,住在旁边山里一个庙里面修行。”不知为何,提起那个人的时候,章福山却露出几分惧怕,“大师平日里就在里面静修打坐,偶尔开坛讲经,等到逢年过节还会下山开设粥铺,一般都是我家老爷出钱——那大师背地里干着要命的勾当。” “又是菜人!” 章福山点点头,有些怕地说道:“那人是附近‘搬尸匠’的头头,他是吃人着了魔的。” 第九十章 清虚大师 “崔桃红被人带走了?” 那女子漫不经心地低头瞧着自己的长指甲:“谁记得是带走还是她跟着走的?” 李平阳一时间哑然:“……那她往哪边去的?” “山里的方向。”女子不耐烦地顺着山路一指,“就是那边山上不是有个寺庙嘛,天天晚上敲钟那个,就往那个方向去了——烦死了着什么急啊。” 李平阳也没有继续反驳,也不管背后两个官差,只是往门外走去。 “夫人,明天再去呗?”那两人中高高瘦瘦些的走上前,似乎并没有要陪同的意思。 李平阳回头淡淡瞥了一眼两人:“宋主簿让你二人一切听从我安排,如今怎么反给我提起建议来了。” 杜家内灯火通明,但是开门的一瞬间,漆黑的夜色便笼罩四野,脚下的泥地延伸向不知名的黑暗之中。一阵风吹过深林,掠出呜咽空洞的穿林声,这感觉仿佛回家一般亲切。李平阳也不理背后两人,径直走向牛车停放的栅栏。 那两名官差对视一眼,神色在轻蔑中多了几分忌惮:“怎么办?” 壮实一些的人瞪了身旁瘦子一眼:“什么怎么办!追上去啊!还能怎么办?” 那人左右神态微微一变,拽住身边兄弟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要是她发现了那件事情要怎么办?眼下可还没跑远呢……” 壮汉眯起眼从背影上下打量一番李平阳,颇为不屑地轻哼一声:“空谈正义,有什么屁用!等会儿既然要上山去庙里还不好办?随便把她处理掉不就行了。” “可是金吾卫那边……” “你这榆木脑子活该没前途!金吾卫算个屁,天高皇帝远的,他自己带着自家女的在这里闲逛,还能赖到我们头上?到时候最多就是罢职而已,我们有什么好怕的,等老爷他们回来,可要给我们老大一笔钱讷!” 两人商量好主意,阴恻恻地对视一眼,随即跟上李平阳的脚步。 与此同时,张峒道和宋许正在审问杜家的管家,章叔章福山。 章福山,时年六十有四,消瘦佝偻,胡须薄而短,须发灰白掺杂,神态从来都是低眉顺眼的沉稳,仪态一看便知道是在大户人家伺候许多年的那种叫人放心的精干模样。接连三天之内,先是杜家参与“菜人”交易的事情败露,而后当家老爷杜旭死在屋内,案情目前毫无进展不说,反而朝着更加怪力乱神的方向跑偏。 章福山手里捏着一块灰黄色的麻布,时不时顺着额头擦擦汗:“宋主簿,今儿咱家老爷一直都在书房,您这是知道的,老奴也没见过他,更没有说过话,只是午时前后进去送了一次药,也都是官老爷陪着的。老奴实在是不知道啊。” 宋许示意他不要多解释:“你不要慌,这只是寻常问话,又不是要治你的罪了。眼下这位张大人问什么,你便跟着回答,不要有所隐瞒保留,听到没有?” 章福山有些怕地瞟了一眼张峒道,讷讷地答应了一句,局促地退到一边:“张大人,可有什么要问老奴的?” 张峒道将手杖放在身边抵着墙,示意陆载在一旁准备记录,拍了拍身边的木凳:“来,坐着我们慢慢聊——你在杜家服侍几年了?” “回大人,记不大清楚了——我本来是服侍老太爷起居的仆人,后来老太爷见我灵光,就允许我跟着杜老爷一起读些书,我便做了杜老爷的伴读书童。后来老太爷去世后,老爷掌家。见我做事稳妥,又看在多年情面上,便让我做了杜家的管家。” “这么说来,你这么多年应该从来没有离开过杜旭身边。” “是。” “杜旭是从五年前开始做‘菜人’买卖的?”张峒道抬眼看向面前老者,“你说你从未离开过杜旭,杜家如何牵扯进‘菜人’交易的,你应该都是知道的?” 章福山犹豫片刻,随即点点头:“四年前……之前杜家是做些正经买卖,经营两家商铺,还有不少田地租出去,其实在安史之乱前几年,已经不大行了。府中一直亏空,赋税一再上涨,安史之乱后是彻底维持不下去,要是不做‘菜人’买卖,就没有活路了。” 张峒道皱皱眉:“我问你了吗?你们锦衣玉食,眼下装什么可怜——所以你知道这四年杜家一直充当‘菜人’交易中间的掮客?你作为杜旭的管家,也知道不少交易的细节?” 章福山嘴唇抖了抖,最后还是低下头,颓然答应一声:“是。” 张峒道身体微微前倾:“那你便仔细告诉本官,杜旭有没有什么生意上密切往来之人?” “什么?” 张峒道把在张峒道面前晃了晃,随即收起来:“杜旭在案上留下一封写了一半的信,这封信大概就是他想要告诉一个人官府正在调查‘菜人’的买卖,并且劝这人暂时隐藏自己,不要被我们发现——杜旭已经被我们抓住把柄,自身难保,却想着要保护那个人,这交情可不浅薄啊。所以,他这封信是写给谁的?” 张峒道见章福山神态里带着几分犹豫,不由得加了一句:“你最好想明白,眼下杜旭死了,杜家的买卖倒台了,弃暗投明是你唯一的活路。眼下你还执迷不悟,那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到时候牵连到父母妻儿,可莫怪本官不曾提醒。” “这……”章福山一阵害怕,犹豫了好一会之后才说道,“可能是清虚大师,可能?” “清虚大师?”张峒道疑惑地看向宋许,却见宋主簿也是一脸茫然,“那是谁?” “那是个老师父,据说身宽若墙,住在旁边山里一个庙里面修行。”不知为何,提起那个人的时候,章福山却露出几分惧怕,“大师平日里就在里面静修打坐,偶尔开坛讲经,等到逢年过节还会下山开设粥铺,一般都是我家老爷出钱——那大师背地里干着要命的勾当。” “又是菜人!” 章福山点点头,有些怕地说道:“那人是附近‘搬尸匠’的头头,他是吃人着了魔的。” 第九十一章 杀生罗汉 “他平日里接待香客的时候,便为他们讲经,因为神态和蔼慈善,还有些信徒会从很远的地方来找他解惑。遇到这样的人,清虚大师还会打扫禅房招待他们……有些人会被清虚大师吸引,便留下来随他修行。” 章福山脸色越发惨白,脑海中不禁再一次浮现出那诡异的画面,当时杜旭上山去寻找清虚大师,他们一拍即合,随后清虚大师便拖着沉重的身体,仿佛一座蠕动的肉山般领着知心好友杜旭走入他居住的禅房。 那间禅房上落着一把巨大的铜锁,黯淡的锁身上斑驳着棕褐色的锈迹斑斑,打开门的一瞬间,一股几乎固体化的血腥恶臭摇摇晃晃,便从屋里挤挤挨挨地倾倒冒出来。 随着一阵夜风闯入拨弄,那昏暗的屋里响起一丛又一丛骨片相撞的脆响,就像是无数风铃被同样的风拨响。 杜旭手里提着一盏灯,他的脸沉在那火光的阴影里,目光陡然间显出惊喜的明亮:“大师,这真是,不得了的景致啊!” 清虚大师引着杜旭走入其中,有些已经陈旧干瘪的白骨被用丝线串联起来,不少新鲜的尸骨被刮去血肉,留下骨骼间的软筋自然垂下,晃晃悠悠地吊在半空,看过去就仿佛是腊肉的晾房一般,晃晃荡荡着一具又一具的白骨尸骸。 “世人今日才知人肉的美味,想不到大师早已明了。” 清虚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些乃是贫僧的弟子爱徒。”一座移动的肉山在晃动的尸骸间缓慢地爬过,清朗而平静的声音含着悲悯和释然,“贫僧将他们吃下去,也就是把他们的业障转加在自身,从此后他们便不用受六道轮回之苦,从前的冤孽一笔勾销。” 过度的肥胖让清虚大师身体上散发出一股油腻的腐臭,就像是那些他吃下去的罪业正在他的身体里腐烂发酵:“杜老爷,贫僧已经吃下七七四十九具尸体,等到吃下九九八十一具尸体之时,贫僧便承担了阿鼻地狱之罪业。等到他日圆寂之后,贫僧将替他们偿还业障之罪责,方能修得功德圆满。” “如此说来,大师乃是为了能够救人才会吃人?”杜旭脸上露出一种喜出望外的惊喜,“啊呀啊呀,大师真乃是高人也!寻常寺庙里那些驽钝的和尚哪里能明白大师的苦心呢?他们只知道行些浅薄的善行,以图自己修得圆满。又怎么能明白,他们修功德圆满,也不过是为了下辈子过得好,反而那些受了他们善的百姓,下辈子还要做那牛马畜生。这是多么狡猾的恶行啊——与之相比,大师真不愧为了悟佛法之人。” “大师吃了他们,正是为他们承受罪业,叫他们投胎去好人家享福,而免于受畜生道轮回之苦,这是何等勇气。这才能称得上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清虚大师听着那热切的奉承赞美,不由得笑了起来。臃肿庞大的身体就像一座山一样剧烈地动摇着,在四周摇晃着那些风铃帷幔一般的人。 章福山死死地抱着头,那诡异的画面、畅快的笑声、带着尸臭的空气,以及万籁寂静中陡然响起的钟声,拖拽着他的意识将他拽回那个可怕的夜晚。章福山不受控制地打着寒战:“……那人,不对,那根本不是人了。只能是写信给他的,给山上那个大师的……” 张峒道和宋许对视一眼,宋许走到身边压低声音:“下官也不曾听说过那位清虚大师的名头,那边山上并没有庙宇记录在册,应当是私人建造的。” 张峒道点点头:“既然已经知道山上有情况,明日带着人上山走一趟就行。眼下先问些其他问题再说——章福山,清虚大师的事情暂时按下不表,你先继续说,今日你做了什么?尤其是午时你最后一次见张峒道,觉察到什么没有?” 章福山捏着帕子擦了擦冷汗,好一会才定下神,继续说起来:“今儿我就午时进去送了药,见着老爷倒是和平日里差不多。虽然难免情绪低沉些,但是倒不觉得仿佛要出事似的。” “你方才就说进去送药,什么药?” 说起这些,章福山仿佛忽然松了一口气似的,语气也自然了起来:“老爷素日就有头疼的老毛病,之前一直没什么缓解的法子,有时候疼到半夜睡不着觉,实在是没有办法。后来家里那大夫便开了一种汤药,专门用以缓解头疼的。” “是平日里那种安神助眠的汤药?” “差不多,只是多了一味从长安泊来的名贵草药,其名为‘百花杀’。” 地道长安人张峒道抬起头,神态略有点嫌弃:“‘百花杀’?那又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陆载倒是不甚在意:“许又是借着长安名头的什么东西,这两年多得很,反正长安遥隔千里,也没多少人当真去求证一次。” 张峒道揣摩了片刻,摆摆手却带无趣地嘀咕:“真是的,这几年商户管理也是落下了,什么东西都来借长安的光……等会儿陆先生你去杜家后厨取一点那什么‘百花杀’,回去查一查到底是什么东西再说这事儿——对了,这药怎么吃来着?” “这药平日里是磨碎了做成丸药的,只不过这两日杜家实在不太平,便改为冲水喝。” “冲水?”张峒道捏着下巴想了想,“不是熬药吗?” “这‘百花杀’最好是煮茶,冲茶水、干嚼、做丸药都是可以的,虽然药效差一些。只不过倒是有一处比较麻烦,这药格外金贵,只能用无根水相配……”“大人!” 张峒道正在听着呢,门外却忽然传来陈坷远的声音。 陈坷远进屋的时候似乎也略有些尴尬,对着张峒道和宋许各抱拳打一声招呼后问道:“张大人,属下贸然打扰。” “无妨,何事?” “属下方才听马房的伙计说许夫人借了牛车上山去了?大人可知道此事?” “哦,许夫人是去找崔姑娘了,方才我确实应允……等等!”张峒道表情一变,转头看向陈坷远,“你说许夫人去哪里了?” “门口马房伙计说,许夫人上山去那个敲钟的庙里去了,说是去找人?” 第九十一章 杀生罗汉 “他平日里接待香客的时候,便为他们讲经,因为神态和蔼慈善,还有些信徒会从很远的地方来找他解惑。遇到这样的人,清虚大师还会打扫禅房招待他们……有些人会被清虚大师吸引,便留下来随他修行。” 章福山脸色越发惨白,脑海中不禁再一次浮现出那诡异的画面,当时杜旭上山去寻找清虚大师,他们一拍即合,随后清虚大师便拖着沉重的身体,仿佛一座蠕动的肉山般领着知心好友杜旭走入他居住的禅房。 那间禅房上落着一把巨大的铜锁,黯淡的锁身上斑驳着棕褐色的锈迹斑斑,打开门的一瞬间,一股几乎固体化的血腥恶臭摇摇晃晃,便从屋里挤挤挨挨地倾倒冒出来。 随着一阵夜风闯入拨弄,那昏暗的屋里响起一丛又一丛骨片相撞的脆响,就像是无数风铃被同样的风拨响。 杜旭手里提着一盏灯,他的脸沉在那火光的阴影里,目光陡然间显出惊喜的明亮:“大师,这真是,不得了的景致啊!” 清虚大师引着杜旭走入其中,有些已经陈旧干瘪的白骨被用丝线串联起来,不少新鲜的尸骨被刮去血肉,留下骨骼间的软筋自然垂下,晃晃悠悠地吊在半空,看过去就仿佛是腊肉的晾房一般,晃晃荡荡着一具又一具的白骨尸骸。 “世人今日才知人肉的美味,想不到大师早已明了。” 清虚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些乃是贫僧的弟子爱徒。”一座移动的肉山在晃动的尸骸间缓慢地爬过,清朗而平静的声音含着悲悯和释然,“贫僧将他们吃下去,也就是把他们的业障转加在自身,从此后他们便不用受六道轮回之苦,从前的冤孽一笔勾销。” 过度的肥胖让清虚大师身体上散发出一股油腻的腐臭,就像是那些他吃下去的罪业正在他的身体里腐烂发酵:“杜老爷,贫僧已经吃下七七四十九具尸体,等到吃下九九八十一具尸体之时,贫僧便承担了阿鼻地狱之罪业。等到他日圆寂之后,贫僧将替他们偿还业障之罪责,方能修得功德圆满。” “如此说来,大师乃是为了能够救人才会吃人?”杜旭脸上露出一种喜出望外的惊喜,“啊呀啊呀,大师真乃是高人也!寻常寺庙里那些驽钝的和尚哪里能明白大师的苦心呢?他们只知道行些浅薄的善行,以图自己修得圆满。又怎么能明白,他们修功德圆满,也不过是为了下辈子过得好,反而那些受了他们善的百姓,下辈子还要做那牛马畜生。这是多么狡猾的恶行啊——与之相比,大师真不愧为了悟佛法之人。” “大师吃了他们,正是为他们承受罪业,叫他们投胎去好人家享福,而免于受畜生道轮回之苦,这是何等勇气。这才能称得上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清虚大师听着那热切的奉承赞美,不由得笑了起来。臃肿庞大的身体就像一座山一样剧烈地动摇着,在四周摇晃着那些风铃帷幔一般的人。 章福山死死地抱着头,那诡异的画面、畅快的笑声、带着尸臭的空气,以及万籁寂静中陡然响起的钟声,拖拽着他的意识将他拽回那个可怕的夜晚。章福山不受控制地打着寒战:“……那人,不对,那根本不是人了。只能是写信给他的,给山上那个大师的……” 张峒道和宋许对视一眼,宋许走到身边压低声音:“下官也不曾听说过那位清虚大师的名头,那边山上并没有庙宇记录在册,应当是私人建造的。” 张峒道点点头:“既然已经知道山上有情况,明日带着人上山走一趟就行。眼下先问些其他问题再说——章福山,清虚大师的事情暂时按下不表,你先继续说,今日你做了什么?尤其是午时你最后一次见张峒道,觉察到什么没有?” 章福山捏着帕子擦了擦冷汗,好一会才定下神,继续说起来:“今儿我就午时进去送了药,见着老爷倒是和平日里差不多。虽然难免情绪低沉些,但是倒不觉得仿佛要出事似的。” “你方才就说进去送药,什么药?” 说起这些,章福山仿佛忽然松了一口气似的,语气也自然了起来:“老爷素日就有头疼的老毛病,之前一直没什么缓解的法子,有时候疼到半夜睡不着觉,实在是没有办法。后来家里那大夫便开了一种汤药,专门用以缓解头疼的。” “是平日里那种安神助眠的汤药?” “差不多,只是多了一味从长安泊来的名贵草药,其名为‘百花杀’。” 地道长安人张峒道抬起头,神态略有点嫌弃:“‘百花杀’?那又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陆载倒是不甚在意:“许又是借着长安名头的什么东西,这两年多得很,反正长安遥隔千里,也没多少人当真去求证一次。” 张峒道揣摩了片刻,摆摆手却带无趣地嘀咕:“真是的,这几年商户管理也是落下了,什么东西都来借长安的光……等会儿陆先生你去杜家后厨取一点那什么‘百花杀’,回去查一查到底是什么东西再说这事儿——对了,这药怎么吃来着?” “这药平日里是磨碎了做成丸药的,只不过这两日杜家实在不太平,便改为冲水喝。” “冲水?”张峒道捏着下巴想了想,“不是熬药吗?” “这‘百花杀’最好是煮茶,冲茶水、干嚼、做丸药都是可以的,虽然药效差一些。只不过倒是有一处比较麻烦,这药格外金贵,只能用无根水相配……”“大人!” 张峒道正在听着呢,门外却忽然传来陈坷远的声音。 陈坷远进屋的时候似乎也略有些尴尬,对着张峒道和宋许各抱拳打一声招呼后问道:“张大人,属下贸然打扰。” “无妨,何事?” “属下方才听马房的伙计说许夫人借了牛车上山去了?大人可知道此事?” “哦,许夫人是去找崔姑娘了,方才我确实应允……等等!”张峒道表情一变,转头看向陈坷远,“你说许夫人去哪里了?” “门口马房伙计说,许夫人上山去那个敲钟的庙里去了,说是去找人?” 第九十二章 月下杀意 李平阳坐在牛车后棚里,神态闲适自然,颇有些兴致地撩起布帘,透过缝隙望着山间夜景。 周遭安静得格外可怖,只能听到车轮吱呀作响的声音,偶尔惊起一声鸦鸣,便有一束黑影从草木葱茏之中腾空而起,扑簌着翅膀掠过残缺的弯刀似的月。 一胖一瘦的两个官差坐在一块赶车,两人交换眼神,狡诈的神色里交换过杀意。 李平阳没有背剑,匕首虽然带着,却不打算拿来用,她托着下巴,打从刚才起便看上了官差的佩刀,那两人坐在外面一副憋着坏的模样,逗得李平阳生出些可惜:“哎,我现在是多么爱惜旁人的性命啊,纵使是这样的人,想到倘若要命丧于此,都会生出些不忍。” 就在她为自己的仁慈善良而感慨的时候,车外传来其中一人的声音:“许夫人!我刚刚好像看到了有人在前面山路上跑,好像是往山寺的方向去了。咱们可还追吗?” “真的?”李平阳撩开车帘,作势望着四下无人的周围,“我怎么没看到啊!” “刚刚一闪身就过去了,我也是就碰巧看见。咱们要不然去前面山寺里面看看?这种佛门之地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李平阳嗅着空气里丝丝缕缕的血腥气,点点头快活地笑道:“当然好啦!要我说崔姑娘很有可能就在前面庙里面,咱们正好过去问问。” 马车就这样顺着山路颠簸着来到山门外面。李平阳扶着车厢笨拙地跳下车,躲在两名官差身后探头探脑。那山门是正红色,在黑暗中透出几分阴森,里面传来语调平缓的念经声,时远时近,几乎没有一丝变化地不断重复着。 敲了一会门,那念经声停了下来,又等了好一会功夫,门才被打开,一个胖得仿佛像是一座山的和尚穿着一件素净的僧袍满满当当地挤在门口。 空气里那股血腥气格外浓烈起来,那人上下左右都是一般粗胖,仿佛一叠堆在一块的肉山,而那肉山里面似乎有什么地方正在腐烂,从外面不容易看出,那酸臭的味道却已经泄露了秘密——是杀人的味道。 李平阳垂眼,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那大和尚,柔声唤了一句:“深夜打扰,还望高僧见谅。” 堆着肉的脖子左右转了半圈,坍圮的脸上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只见那僧人双手合十对三人行礼,声音格外客气:“女施主客气了,方才贫僧正在诵经,一时未曾听到叩门声。” 他目光扫过面前三人,神态里透出些疑惑:“三位施主为何深夜到此?可是在山间迷了路?” 李平阳走上前,客气地行了个万福礼:“我三人为寻找一名姑娘才会深夜上山。请问大师是否曾经见过一名年轻的白衣女子独自从这里行过?” 那胖和尚略微回忆了片刻,点头答应道:“今日倒是确实来过女客。大约是傍晚时分,有位行色匆匆的女施主曾经路过此地,开门想问问能不能在此住一晚,不过咱这寺庙不收留女客,贫僧便劝她回头下山去百忧镇寻找住处。” “后来那姑娘何处去了?” “她推脱说是从镇上有人追她,只想快些赶路,贫僧便劝她走右侧小路,可以快些到乌江县。眼下她若脚步不曾歇息,应当已经快要走到乌江县了。” “这么说来,这姑娘不是被牛车绑来的,倒是自己走去乌江县的?” 胖和尚摇着脖子上一圈一圈的肉:“不曾,贫僧今日不曾看到有牛车从此经过,那女施主是自己走来的——若几位施主找的是被牛车带走的姑娘,会不会是找错了方向?” 李平阳未曾接茬,只是顺着土路向山里的方向看过去。 傍晚时候下的急雨让泥地里透出一丝湿润,变成软面的烂泥。借来的牛车在山路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而李平阳自己踩过的位置也留下些许脚印的痕迹。可是所有的脚印在寺庙门口却忽然断裂,而和尚指的路上面干净到没有任何足迹:“真是奇怪了,怎么这路上不曾看见那位姑娘的脚印?” 她这话说得天真又随意,仿佛就是随口一问似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胖和尚的脸上骤然间生出几分扭曲,一时间张开嘴却没有能解释什么。倒是李平阳转过头,仿佛没察觉似的烂漫笑笑:“那姑娘可是下雨前走过的?那时辰隔着还挺远,我们追也难追啊。” 胖和尚笑着答应了一句:“那女施主确实是下雨前来的,眼下摸黑去追倒也危险,三位施主不如在山寺休息几个时辰,等天亮再去寻找不迟。” 房檐上停着一只乌鸦,它猝尔大叫一声,振翅飞向夜空。 “大师方才不是说女客不可留宿吗?民女在此歇息不会坏了规矩?” “女客单独留宿确有不妥,不过三位既然是同路,那便没有什么不好的了。”胖和尚缓慢地向门边移动,空出一条缝的位置,“正好瞧三位施主模样有些疲累,我这里还在灶上热着斋饭。你们吃茶用饭,再休息休息,上路寻找也更有力气嘛。” 那胖和尚虽然臃肿,眉目倒是舒朗善良,透着一股超然洒脱的温柔气息。李平阳犹豫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扶着鬓角:“本不想如此冒犯佛门之地,只是确实也是疲倦,两位官爷,不如我们就在这山寺中休息几个时辰,等天一亮便去乌江县寻找桃红姑娘,二位以为如何?” 一胖一瘦两名官差倒是一脸喜色,刻意板下脸后才应答道:“就依夫人,我俩去把牛车停到僻静处,稍后就到。” 由胖和尚引导着,李平阳腰肢款款地小心走上石阶,端的就是那不谙世事的天真柔弱模样。她提着衣摆小心地跨过门槛,在与清虚大师错身而过的一瞬间,只见那堆着油与肉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这……”清虚大师随即回身望向那走在石阶都小心翼翼的背影,好一会才收回视线,缓缓关上了那扇红色的山门。 ——山门外恢复了宁静,除了两道车辙外,就好像从未有人来过似的。 第九十二章 月下杀意 李平阳坐在牛车后棚里,神态闲适自然,颇有些兴致地撩起布帘,透过缝隙望着山间夜景。 周遭安静得格外可怖,只能听到车轮吱呀作响的声音,偶尔惊起一声鸦鸣,便有一束黑影从草木葱茏之中腾空而起,扑簌着翅膀掠过残缺的弯刀似的月。 一胖一瘦的两个官差坐在一块赶车,两人交换眼神,狡诈的神色里交换过杀意。 李平阳没有背剑,匕首虽然带着,却不打算拿来用,她托着下巴,打从刚才起便看上了官差的佩刀,那两人坐在外面一副憋着坏的模样,逗得李平阳生出些可惜:“哎,我现在是多么爱惜旁人的性命啊,纵使是这样的人,想到倘若要命丧于此,都会生出些不忍。” 就在她为自己的仁慈善良而感慨的时候,车外传来其中一人的声音:“许夫人!我刚刚好像看到了有人在前面山路上跑,好像是往山寺的方向去了。咱们可还追吗?” “真的?”李平阳撩开车帘,作势望着四下无人的周围,“我怎么没看到啊!” “刚刚一闪身就过去了,我也是就碰巧看见。咱们要不然去前面山寺里面看看?这种佛门之地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李平阳嗅着空气里丝丝缕缕的血腥气,点点头快活地笑道:“当然好啦!要我说崔姑娘很有可能就在前面庙里面,咱们正好过去问问。” 马车就这样顺着山路颠簸着来到山门外面。李平阳扶着车厢笨拙地跳下车,躲在两名官差身后探头探脑。那山门是正红色,在黑暗中透出几分阴森,里面传来语调平缓的念经声,时远时近,几乎没有一丝变化地不断重复着。 敲了一会门,那念经声停了下来,又等了好一会功夫,门才被打开,一个胖得仿佛像是一座山的和尚穿着一件素净的僧袍满满当当地挤在门口。 空气里那股血腥气格外浓烈起来,那人上下左右都是一般粗胖,仿佛一叠堆在一块的肉山,而那肉山里面似乎有什么地方正在腐烂,从外面不容易看出,那酸臭的味道却已经泄露了秘密——是杀人的味道。 李平阳垂眼,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那大和尚,柔声唤了一句:“深夜打扰,还望高僧见谅。” 堆着肉的脖子左右转了半圈,坍圮的脸上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只见那僧人双手合十对三人行礼,声音格外客气:“女施主客气了,方才贫僧正在诵经,一时未曾听到叩门声。” 他目光扫过面前三人,神态里透出些疑惑:“三位施主为何深夜到此?可是在山间迷了路?” 李平阳走上前,客气地行了个万福礼:“我三人为寻找一名姑娘才会深夜上山。请问大师是否曾经见过一名年轻的白衣女子独自从这里行过?” 那胖和尚略微回忆了片刻,点头答应道:“今日倒是确实来过女客。大约是傍晚时分,有位行色匆匆的女施主曾经路过此地,开门想问问能不能在此住一晚,不过咱这寺庙不收留女客,贫僧便劝她回头下山去百忧镇寻找住处。” “后来那姑娘何处去了?” “她推脱说是从镇上有人追她,只想快些赶路,贫僧便劝她走右侧小路,可以快些到乌江县。眼下她若脚步不曾歇息,应当已经快要走到乌江县了。” “这么说来,这姑娘不是被牛车绑来的,倒是自己走去乌江县的?” 胖和尚摇着脖子上一圈一圈的肉:“不曾,贫僧今日不曾看到有牛车从此经过,那女施主是自己走来的——若几位施主找的是被牛车带走的姑娘,会不会是找错了方向?” 李平阳未曾接茬,只是顺着土路向山里的方向看过去。 傍晚时候下的急雨让泥地里透出一丝湿润,变成软面的烂泥。借来的牛车在山路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而李平阳自己踩过的位置也留下些许脚印的痕迹。可是所有的脚印在寺庙门口却忽然断裂,而和尚指的路上面干净到没有任何足迹:“真是奇怪了,怎么这路上不曾看见那位姑娘的脚印?” 她这话说得天真又随意,仿佛就是随口一问似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胖和尚的脸上骤然间生出几分扭曲,一时间张开嘴却没有能解释什么。倒是李平阳转过头,仿佛没察觉似的烂漫笑笑:“那姑娘可是下雨前走过的?那时辰隔着还挺远,我们追也难追啊。” 胖和尚笑着答应了一句:“那女施主确实是下雨前来的,眼下摸黑去追倒也危险,三位施主不如在山寺休息几个时辰,等天亮再去寻找不迟。” 房檐上停着一只乌鸦,它猝尔大叫一声,振翅飞向夜空。 “大师方才不是说女客不可留宿吗?民女在此歇息不会坏了规矩?” “女客单独留宿确有不妥,不过三位既然是同路,那便没有什么不好的了。”胖和尚缓慢地向门边移动,空出一条缝的位置,“正好瞧三位施主模样有些疲累,我这里还在灶上热着斋饭。你们吃茶用饭,再休息休息,上路寻找也更有力气嘛。” 那胖和尚虽然臃肿,眉目倒是舒朗善良,透着一股超然洒脱的温柔气息。李平阳犹豫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扶着鬓角:“本不想如此冒犯佛门之地,只是确实也是疲倦,两位官爷,不如我们就在这山寺中休息几个时辰,等天一亮便去乌江县寻找桃红姑娘,二位以为如何?” 一胖一瘦两名官差倒是一脸喜色,刻意板下脸后才应答道:“就依夫人,我俩去把牛车停到僻静处,稍后就到。” 由胖和尚引导着,李平阳腰肢款款地小心走上石阶,端的就是那不谙世事的天真柔弱模样。她提着衣摆小心地跨过门槛,在与清虚大师错身而过的一瞬间,只见那堆着油与肉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这……”清虚大师随即回身望向那走在石阶都小心翼翼的背影,好一会才收回视线,缓缓关上了那扇红色的山门。 ——山门外恢复了宁静,除了两道车辙外,就好像从未有人来过似的。 第九十三章 斋饭 “什么!许夫人去山寺了?”张峒道吓得一瞬间站起来,结果膝盖还没好利索,随即又一屁股坐下来,腿疼得一阵抽搐,扶着伤腿抽气还来不及,匆忙指向章福山,“……附近山寺,是否就是方才提到的那一座!” 陈珂远有些意外,上前扶着张峒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章福山也有些慌乱,拿着帕子在额头上按了好几下:“最近的确就是那里。” 张峒道扶着拐杖,急得眼前一时都漫出一片黑,缓了一瞬后才咬牙切齿起来:“真是半点不听话!怎么会独自去那里!那地方是能随便去的吗!” 陈珂远没想到自己就进来问个情况,张峒道反应居然这么大,转头给陆载使了个眼神,陆载也是着急,看一眼张峒道之后匆忙把陈珂远叫到一旁几句交代了情况。陈珂远闻言不由得瞪大眼睛:“什么,那地方居然是……是那种地方?” 陆载愁眉苦脸地一声叹息:“谁说不是呢——大人,勿要慌张,方才不是喊了两个官差陪同许夫人一起吗?倘若三人一块出发,只要两位官差未曾违抗命令,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情。” 张峒道闻言,勉强挤出个笑:“陆先生说的是——宋主簿,那两位官差眼下正在何处?可否差人去问问许夫人为何要连夜上山?” 宋许也知道情况有些紧急,匆忙找人去后院四处问过。最后确定下来李平阳是在问完了戏班的一众舞姬之后才决定借了牛车上山。 听到来人回报说李平阳当时并没有一个人贸然行动,而是和两名官差一同去寻找崔姑娘,张峒道这才觉得松了一口气,刚刚悬在嗓子里的心登时落地一半:“既然有县衙官差保护,本官也不用太过担心——这次回来定要好好说她,就是再怎么担忧也不能这般莽撞,居然不顾夜色深沉擅自到危险之地,真是枉顾我之前还如此提醒。” 听说李平阳是和官差一同行动后,陆载和陈珂远也不由得松一口气,至于张峒道说出去的气话,两人只是随口附和几句,全然不当真。 屋内气氛总算缓和过来,张峒道坐下身将拐杖搁在手边:“既然有县衙官差保护,想必许夫人应当也是安全无虞的。方才是在下有些慌乱,还望主簿不要见怪。” 宋许大约也是生出些亲近的感觉,拱手笑道:“关心则乱,张大人的心情在下亦能体会。” 张峒道也不曾反驳,只是笑了笑:“既然有官差在旁守护,我们便无需多烦心了——接着刚才的问题继续问。” 几人才重新坐定,门外忽然又徘徊来去一位女子,本来大约还在犹豫,闻言却冲了起来:“等一下!我,民女有事要说!” 这一个晚上笔记是开开合合,张峒道看着那舞姬打扮的女子,也只能无奈地伸手示意:“姑娘是何处来的?又为何闯入查案现场?” 那舞姬咬着手指犹豫了好一阵,这才坚定了神态:“方才有官爷到我们院子里问说知不知道那位许夫人去了何处……” 张峒道见那女子犹犹豫豫的,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疑惑:“不错,是我们派人去问的,不过已经知道了许夫人应当是追着去寻你们戏班的崔姑娘了。你可是还有什么事情要说?” 那舞姬犹豫了许久,不知做了多少挣扎,最后还是忍不住:“我,我,我傍晚时候瞧见崔桃红被人带上一辆牛车,他们是绑她走的!我以为是她惹了事情,毕竟她名声不好,我们都觉得她早晚要出事,就,就没敢上去。” 张峒道听出点不寻常地气息,笑容不由得一点点消失:“然后呢?” 那女子说着说着,似乎怕得紧,把衣袖死死拽住:“但是后来我良心还是过不去,大概就是一个转头的功夫,我就把这事情跟当时看管我们的两位官爷说了,我说牛车还没走远,要不他们去看看。但是那两人却忽然厉声斥责我说,说我什么都没看见纯属胡编。” “我,我刚刚才反应过来,那两人明明就应当也瞧见崔桃红怎么被带走的,他们怎么就当没事情发生呢?该不会是共犯!” “那位许夫人正是和他俩一块离开的,我总想着觉得怪害怕的,刚刚来了人也不敢说。只能,只能直接告诉大人您这边……”她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脸色已经是一片苍白。 张峒道才放下的心一时又提了起来,他旋即望向宋许,只见对方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说,陪同许夫人上山的那两名官差,下午看见崔桃红姑娘被强行带走,却一来没有上报,二来还明里暗里威胁你不要说出去?” 他一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不由得喃喃道:“那,那许夫人现在岂不是……” 李平阳正在禅房内的软垫上休息,清虚大师为她沏了一杯茶,又去一旁取了食盒放在她面前的乌木案台上:“这里面是一人份的素斋,贫僧本来是想着装好明日上山可以带着,正巧女施主来此,这一份便算作见面礼了。” 去停牛车的两名官差已经许久未归,偌大的山寺似乎只有眼前这位庞大的“清虚大师”一人修行。幽静的深山禅房之中只能听到如细雨似的风穿过叶片的声音,墙角点着四盏昏暗的灯,灯花一动,两人大小不一的阴影便落在墙上扭曲地摇动着。 分明应当是佛门清净之地,但是空气里却弥散着一股若有似无怎么也解不开的血腥气。 李平阳低头看着面前摆放的茶水和一旁纹满佛偈的食盒,装出一副好奇地模样:“真是不好意思,给大师添了这么多麻烦——如此,民女便不客气了。” 打开食盒的一瞬间,映入眼帘的并不是素净简朴的寻常斋饭,而是三道浓油酱香的荤腥,散发着扑面而来的醇厚油脂香气。 在一碟酱香的肉菜旁边,炖了一盅肉汤。奶白的荤汤之中仿佛是刻意放上去一般,恰好冒出一截人类的手指,那带着肉的白嫩手指此刻已经熟透,正半蜷缩地竖在汤里,直指向李平阳。 第九十三章 斋饭 “什么!许夫人去山寺了?”张峒道吓得一瞬间站起来,结果膝盖还没好利索,随即又一屁股坐下来,腿疼得一阵抽搐,扶着伤腿抽气还来不及,匆忙指向章福山,“……附近山寺,是否就是方才提到的那一座!” 陈珂远有些意外,上前扶着张峒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章福山也有些慌乱,拿着帕子在额头上按了好几下:“最近的确就是那里。” 张峒道扶着拐杖,急得眼前一时都漫出一片黑,缓了一瞬后才咬牙切齿起来:“真是半点不听话!怎么会独自去那里!那地方是能随便去的吗!” 陈珂远没想到自己就进来问个情况,张峒道反应居然这么大,转头给陆载使了个眼神,陆载也是着急,看一眼张峒道之后匆忙把陈珂远叫到一旁几句交代了情况。陈珂远闻言不由得瞪大眼睛:“什么,那地方居然是……是那种地方?” 陆载愁眉苦脸地一声叹息:“谁说不是呢——大人,勿要慌张,方才不是喊了两个官差陪同许夫人一起吗?倘若三人一块出发,只要两位官差未曾违抗命令,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情。” 张峒道闻言,勉强挤出个笑:“陆先生说的是——宋主簿,那两位官差眼下正在何处?可否差人去问问许夫人为何要连夜上山?” 宋许也知道情况有些紧急,匆忙找人去后院四处问过。最后确定下来李平阳是在问完了戏班的一众舞姬之后才决定借了牛车上山。 听到来人回报说李平阳当时并没有一个人贸然行动,而是和两名官差一同去寻找崔姑娘,张峒道这才觉得松了一口气,刚刚悬在嗓子里的心登时落地一半:“既然有县衙官差保护,本官也不用太过担心——这次回来定要好好说她,就是再怎么担忧也不能这般莽撞,居然不顾夜色深沉擅自到危险之地,真是枉顾我之前还如此提醒。” 听说李平阳是和官差一同行动后,陆载和陈珂远也不由得松一口气,至于张峒道说出去的气话,两人只是随口附和几句,全然不当真。 屋内气氛总算缓和过来,张峒道坐下身将拐杖搁在手边:“既然有县衙官差保护,想必许夫人应当也是安全无虞的。方才是在下有些慌乱,还望主簿不要见怪。” 宋许大约也是生出些亲近的感觉,拱手笑道:“关心则乱,张大人的心情在下亦能体会。” 张峒道也不曾反驳,只是笑了笑:“既然有官差在旁守护,我们便无需多烦心了——接着刚才的问题继续问。” 几人才重新坐定,门外忽然又徘徊来去一位女子,本来大约还在犹豫,闻言却冲了起来:“等一下!我,民女有事要说!” 这一个晚上笔记是开开合合,张峒道看着那舞姬打扮的女子,也只能无奈地伸手示意:“姑娘是何处来的?又为何闯入查案现场?” 那舞姬咬着手指犹豫了好一阵,这才坚定了神态:“方才有官爷到我们院子里问说知不知道那位许夫人去了何处……” 张峒道见那女子犹犹豫豫的,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疑惑:“不错,是我们派人去问的,不过已经知道了许夫人应当是追着去寻你们戏班的崔姑娘了。你可是还有什么事情要说?” 那舞姬犹豫了许久,不知做了多少挣扎,最后还是忍不住:“我,我,我傍晚时候瞧见崔桃红被人带上一辆牛车,他们是绑她走的!我以为是她惹了事情,毕竟她名声不好,我们都觉得她早晚要出事,就,就没敢上去。” 张峒道听出点不寻常地气息,笑容不由得一点点消失:“然后呢?” 那女子说着说着,似乎怕得紧,把衣袖死死拽住:“但是后来我良心还是过不去,大概就是一个转头的功夫,我就把这事情跟当时看管我们的两位官爷说了,我说牛车还没走远,要不他们去看看。但是那两人却忽然厉声斥责我说,说我什么都没看见纯属胡编。” “我,我刚刚才反应过来,那两人明明就应当也瞧见崔桃红怎么被带走的,他们怎么就当没事情发生呢?该不会是共犯!” “那位许夫人正是和他俩一块离开的,我总想着觉得怪害怕的,刚刚来了人也不敢说。只能,只能直接告诉大人您这边……”她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脸色已经是一片苍白。 张峒道才放下的心一时又提了起来,他旋即望向宋许,只见对方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说,陪同许夫人上山的那两名官差,下午看见崔桃红姑娘被强行带走,却一来没有上报,二来还明里暗里威胁你不要说出去?” 他一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不由得喃喃道:“那,那许夫人现在岂不是……” 李平阳正在禅房内的软垫上休息,清虚大师为她沏了一杯茶,又去一旁取了食盒放在她面前的乌木案台上:“这里面是一人份的素斋,贫僧本来是想着装好明日上山可以带着,正巧女施主来此,这一份便算作见面礼了。” 去停牛车的两名官差已经许久未归,偌大的山寺似乎只有眼前这位庞大的“清虚大师”一人修行。幽静的深山禅房之中只能听到如细雨似的风穿过叶片的声音,墙角点着四盏昏暗的灯,灯花一动,两人大小不一的阴影便落在墙上扭曲地摇动着。 分明应当是佛门清净之地,但是空气里却弥散着一股若有似无怎么也解不开的血腥气。 李平阳低头看着面前摆放的茶水和一旁纹满佛偈的食盒,装出一副好奇地模样:“真是不好意思,给大师添了这么多麻烦——如此,民女便不客气了。” 打开食盒的一瞬间,映入眼帘的并不是素净简朴的寻常斋饭,而是三道浓油酱香的荤腥,散发着扑面而来的醇厚油脂香气。 在一碟酱香的肉菜旁边,炖了一盅肉汤。奶白的荤汤之中仿佛是刻意放上去一般,恰好冒出一截人类的手指,那带着肉的白嫩手指此刻已经熟透,正半蜷缩地竖在汤里,直指向李平阳。 第九十四章 禅房三问 李平阳一愣,忽而笑了起来:“粉妆玉骨汤啊,倒是老熟人了。” 那大和尚见她神色如常,微微愕然片刻,随即笑了起来:“看来女施主不光有着一身的好武艺,胆识也是格外过人。” 李平阳望向他,见那肉山似的和尚双手合十,端坐于蒲团之上,他面前同样摆着一碗晶莹剔透泛着油光的荤汤。 她松了松肩膀,脸上那温文尔雅的表情收敛起来,四周环视一圈,颇为不屑地撇撇嘴,换了个舒服不少的松散坐姿:“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前几年俗客多是傲慢之徒,有两乘武力恨不得自吹自擂成世间高手,这几年不行了,多的是藏匿行踪的高手,贫僧为求自保,只能使用一些小手段来测试访客是否有功夫。” 李平阳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番,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不由得愣住片刻,随即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是山门后的石阶——我就说你这秃头和尚常年荤腥不忌口,应当是没有这种敏锐程度去闻身上的血腥气的,原来是用了这种小手段。” 大和尚闻言笑了起来,浑身的肥厚皮肉一圈一圈地晃动着:“贫僧寺院门口有七级台阶,它们高矮不一,第三阶和第七阶比起其他几级要高出一些。一般来说第一次走上石阶的施主多少都会被绊一下。至于会些拳脚功夫的,则可以灵巧地避开两级高度不一的台阶,但是脚步却会有一些不同。” “而女施主虽然装着仿佛山路极其难走的模样,在真正高度不一的几节台阶的时候却没有丝毫迟疑,步伐没有任何变化,贫僧一看便知,女施主轻功断然过人。这个时间轻功过人,却要隐匿身份,那么可能也不算多——女施主是来杀贫僧的?” 李平阳眼光微微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你不是修佛吗?问问佛祖咯?说不定我就是佛祖派下来杀你这食人恶魔的。” “阿弥陀佛,为众生承担杀业,贫僧无愧于心。”清虚大师双手合十,虔诚地端起面前的肉汤,他浮动着油光的嘴唇循着白瓷的碗边贴上去,那浓稠,泛着牛乳似的白色的肉汤就这样顺着深红色的嘴唇消失在他的唇齿前。 他喝得急不可耐,喉咙上的肉圈跟着吞咽的频率抖动,但是姿态却优雅而坚决,仿佛是在坐着一件需要毅力与勇气的善行一般,等到他缓缓放下手中白瓷碗的时候,那黏着油汪汪的嘴角微微下撇,神态居然偏向悲悯与深厚:“《六度集经·布施度无极章》种曾有一个故事,帝释天为考验佛的慈悲,于是自己化作一只鹰,而遣手下化作一只鸽。如果佛未曾阻拦鹰吃掉鸽子,则佛见死不救,若佛阻拦了鹰吃掉鸽子,则佛的慈悲只对鸽子,而并未普度鹰。” 禅房内的肉香随着汤一点点冷下来而逐渐散去,而藏在香气背后的血腥又一次弥散看。 清虚大师合十双手,他偌大的身影被灯花投射在空荡荡的墙上,好像是一尊巨大的佛影:“帝释天给予佛证明其为佛的机会,倘若没有这一场考验,佛没有用自己的肉身去饲养那只鹰,那么佛永不可自证为佛。” “……” “世间僧人都愿肉身成佛,而贫僧则不然。贫僧想要做帝释天,贫僧要助他们成佛。” 李平阳目光晦暗地望着他,片刻后在安静而昏暗的斋堂里嗤笑一声:“谬论——若按照你的说法,今日我便是来助你成佛的。” 清虚大师闻言,却仍旧是一副禅静模样:“既然助小僧成佛,为何还不动手?” 李平阳晃着脑袋,摆的就是一副混不吝的姿态,她手肘架在膝盖上,竖起三根手指:“我是来杀你的,但是在杀你之前,我还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其一,杜旭之死与你是否有关系,你知道什么内情?” 清虚大师微微摇头:“杜旭之死祸起萧墙,这件事情是杜家业障的因果报应。与外人无关,与贫僧更加无关。” “你知道是谁杀的杜旭?” 清虚和尚笑了起来,他脸颊上显示出一种参悟得道的欢喜:“知,也并非全知。贫僧知道是谁动手,但是那人到底如何做到的,贫僧却不知道。” 李平阳撇撇嘴,大约是对清虚这种神叨叨的模样有所准备,却并无逼问:“这么说来,这个人是杜家内部的人?” “是。” “第二个问题,有人给杜家的二少爷杜樾送了一首诗,诗里预言了杜家覆灭的场景。这血书可是你送的?” “并非贫僧所为。” “你是全然不知,还是大约知道何人所为?” 清虚和尚摇摇头:“贫僧全然不知。” “你虽然不知何人所为,但是总归比我们更加了解杜家。正好可以问问你。”李平阳摆出一副不耻下问的姿态,“其中有四联我倒是想要问问你——‘公子枉死书卷里,犬牙飞乘明月中。老木高悬房梁上,红衣沉溺长江底’,这前三联都已经发生了,第四联到底要写什么?” 清虚大师低头思考片刻,接过李平阳递上去的手抄的纸条,从上往下仔仔细细读了几遍,不由得赞叹一般摇摇头:“原来如此——这张纸条贫僧不能解,它还有大用处。这首诗的背后是杜家血脉延续的因果轮回,如果不由他们自己解开,反而会招致更大的祸患。” 李平阳有点烦闷地撇撇嘴:“这也不说那也不说的,看着就气人——最后一个问题,崔桃红在你这里?她在哪里?你若能乖乖把她交出来,我或许还能把你交给官府。不然当真由我动手的话,你可不要想着能死得好过呢。” 清虚没有说话,只是放下合十的双手,露出一个诡异中透着些许兴奋的笑容:“崔桃红施主?她一直都在施主你的面前啊。” 李平阳愣了愣,随即低头看向面前那一盅已经冷却的“粉妆玉骨汤”,那漂浮的油花之中,白色的指节还在探出汤面,露出圆润的指甲。 第九十四章 禅房三问 李平阳一愣,忽而笑了起来:“粉妆玉骨汤啊,倒是老熟人了。” 那大和尚见她神色如常,微微愕然片刻,随即笑了起来:“看来女施主不光有着一身的好武艺,胆识也是格外过人。” 李平阳望向他,见那肉山似的和尚双手合十,端坐于蒲团之上,他面前同样摆着一碗晶莹剔透泛着油光的荤汤。 她松了松肩膀,脸上那温文尔雅的表情收敛起来,四周环视一圈,颇为不屑地撇撇嘴,换了个舒服不少的松散坐姿:“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前几年俗客多是傲慢之徒,有两乘武力恨不得自吹自擂成世间高手,这几年不行了,多的是藏匿行踪的高手,贫僧为求自保,只能使用一些小手段来测试访客是否有功夫。” 李平阳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番,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不由得愣住片刻,随即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是山门后的石阶——我就说你这秃头和尚常年荤腥不忌口,应当是没有这种敏锐程度去闻身上的血腥气的,原来是用了这种小手段。” 大和尚闻言笑了起来,浑身的肥厚皮肉一圈一圈地晃动着:“贫僧寺院门口有七级台阶,它们高矮不一,第三阶和第七阶比起其他几级要高出一些。一般来说第一次走上石阶的施主多少都会被绊一下。至于会些拳脚功夫的,则可以灵巧地避开两级高度不一的台阶,但是脚步却会有一些不同。” “而女施主虽然装着仿佛山路极其难走的模样,在真正高度不一的几节台阶的时候却没有丝毫迟疑,步伐没有任何变化,贫僧一看便知,女施主轻功断然过人。这个时间轻功过人,却要隐匿身份,那么可能也不算多——女施主是来杀贫僧的?” 李平阳眼光微微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你不是修佛吗?问问佛祖咯?说不定我就是佛祖派下来杀你这食人恶魔的。” “阿弥陀佛,为众生承担杀业,贫僧无愧于心。”清虚大师双手合十,虔诚地端起面前的肉汤,他浮动着油光的嘴唇循着白瓷的碗边贴上去,那浓稠,泛着牛乳似的白色的肉汤就这样顺着深红色的嘴唇消失在他的唇齿前。 他喝得急不可耐,喉咙上的肉圈跟着吞咽的频率抖动,但是姿态却优雅而坚决,仿佛是在坐着一件需要毅力与勇气的善行一般,等到他缓缓放下手中白瓷碗的时候,那黏着油汪汪的嘴角微微下撇,神态居然偏向悲悯与深厚:“《六度集经·布施度无极章》种曾有一个故事,帝释天为考验佛的慈悲,于是自己化作一只鹰,而遣手下化作一只鸽。如果佛未曾阻拦鹰吃掉鸽子,则佛见死不救,若佛阻拦了鹰吃掉鸽子,则佛的慈悲只对鸽子,而并未普度鹰。” 禅房内的肉香随着汤一点点冷下来而逐渐散去,而藏在香气背后的血腥又一次弥散看。 清虚大师合十双手,他偌大的身影被灯花投射在空荡荡的墙上,好像是一尊巨大的佛影:“帝释天给予佛证明其为佛的机会,倘若没有这一场考验,佛没有用自己的肉身去饲养那只鹰,那么佛永不可自证为佛。” “……” “世间僧人都愿肉身成佛,而贫僧则不然。贫僧想要做帝释天,贫僧要助他们成佛。” 李平阳目光晦暗地望着他,片刻后在安静而昏暗的斋堂里嗤笑一声:“谬论——若按照你的说法,今日我便是来助你成佛的。” 清虚大师闻言,却仍旧是一副禅静模样:“既然助小僧成佛,为何还不动手?” 李平阳晃着脑袋,摆的就是一副混不吝的姿态,她手肘架在膝盖上,竖起三根手指:“我是来杀你的,但是在杀你之前,我还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其一,杜旭之死与你是否有关系,你知道什么内情?” 清虚大师微微摇头:“杜旭之死祸起萧墙,这件事情是杜家业障的因果报应。与外人无关,与贫僧更加无关。” “你知道是谁杀的杜旭?” 清虚和尚笑了起来,他脸颊上显示出一种参悟得道的欢喜:“知,也并非全知。贫僧知道是谁动手,但是那人到底如何做到的,贫僧却不知道。” 李平阳撇撇嘴,大约是对清虚这种神叨叨的模样有所准备,却并无逼问:“这么说来,这个人是杜家内部的人?” “是。” “第二个问题,有人给杜家的二少爷杜樾送了一首诗,诗里预言了杜家覆灭的场景。这血书可是你送的?” “并非贫僧所为。” “你是全然不知,还是大约知道何人所为?” 清虚和尚摇摇头:“贫僧全然不知。” “你虽然不知何人所为,但是总归比我们更加了解杜家。正好可以问问你。”李平阳摆出一副不耻下问的姿态,“其中有四联我倒是想要问问你——‘公子枉死书卷里,犬牙飞乘明月中。老木高悬房梁上,红衣沉溺长江底’,这前三联都已经发生了,第四联到底要写什么?” 清虚大师低头思考片刻,接过李平阳递上去的手抄的纸条,从上往下仔仔细细读了几遍,不由得赞叹一般摇摇头:“原来如此——这张纸条贫僧不能解,它还有大用处。这首诗的背后是杜家血脉延续的因果轮回,如果不由他们自己解开,反而会招致更大的祸患。” 李平阳有点烦闷地撇撇嘴:“这也不说那也不说的,看着就气人——最后一个问题,崔桃红在你这里?她在哪里?你若能乖乖把她交出来,我或许还能把你交给官府。不然当真由我动手的话,你可不要想着能死得好过呢。” 清虚没有说话,只是放下合十的双手,露出一个诡异中透着些许兴奋的笑容:“崔桃红施主?她一直都在施主你的面前啊。” 李平阳愣了愣,随即低头看向面前那一盅已经冷却的“粉妆玉骨汤”,那漂浮的油花之中,白色的指节还在探出汤面,露出圆润的指甲。 第九十五章 你该死 “……大师好快的刀啊。”李平阳低垂着头,与那白瓷的汤盅对视良久,最后忽然发出一声低哑的笑,抬起脸的时候,眼里闪着嗜杀的邪火,“客人下午才到此,此刻倒已经料理好了?” 崔桃红的神态还历历在目,她的狡猾、她的美丽、她的举步维艰、她的坚韧不拔都尚且历历在目,而眼前,只剩下汤碗里的一根手指,膨胀变形、微微弯曲:“崔桃红努力了那么久,却没想到最后会折在这里。”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俯身捞起汤盅,端在手上轻轻摇晃片刻,斜觑向清虚大师:“是你借我兵器,还是就这么开始。” 清虚大师睁开眼,他的眼白几乎填充了整个眼球,只留下一点浅褐色的瞳仁:“阿弥陀佛,施主罪业深重,今日贫僧且来渡你。” 李平阳把汤碗砸向地上,随着一声脆响,白瓷汤盅落地的瞬间便四分五裂成大小不一的碎片。奶白的汤透过竹席浸润了地面,肉香味最后一次浓烈地挥发出来。 李平阳弯下腰,从地上的碎片里挑了一块大小趁手的:“秃驴,你知道吗?其实我打从心里不是很喜欢崔桃红——我们道家讲究缘分,道不同不相为谋,崔桃红的求生之道并不是我的道,我理解不了,也不能理解。”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心存悲悯而包容万物。” “崔桃红想活下来,她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因为她想活下来。她知道自己处境是何等艰难,想要利用这几年年华赶快地找到一个家——她眼下尚且有一个舞姬的身份傍身,但是谁知道以后呢?倘若她不这样急切又努力地去寻找夫君,最终的命运大抵就是沦为卖身女。” “阿弥陀佛,这都是她必须承担的业障。她出身低微,遭逢乱世,被亲族抛弃,孤苦伶仃。然而这样困苦的处境下,她又不断地伤害别人,这又为她埋下新的业障。如此因果循环,不知道多少轮回才能赎清。” “是啊,她为了能脱离苦海早日找到归宿,不止一次伤害了她的同伴,如果只是一个女子厌恶她,多少可能带着私人恩怨,但是那个戏班里,那么多女子都不喜欢他。纵使是为了求生,姿态未免也太难看了。” “天理如此,如何要强求呢?女施主为何要对这样一个可怜的乱世女子如此苛责?” 清虚大师双手合十,本意是想要为崔桃红开解几句。然而就在须臾之间,他那早就已经被无数菜人熏得闻不到一丝的鼻尖久违地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气息,那是在铁锈的酸涩里透着些许檀香气味的诡异香气。 清虚和尚抬起头,上下打量一番李平阳之后不由得笑起来:“阿弥陀佛,看来,女施主身上的杀业似乎并不比在下轻。” “杀业?”李平阳笑了起来,瓷片在手里连续上下抛动,“我们可不讲究杀业,想杀就杀了,以后我都不问,何况来世?” 她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气又一次快速地滚动,那些红色的液体伴随着经脉里看不见的“气”一起叫嚣着重新燃起杀意,她要把眼前人大卸八块。这种控制不住的残忍和畅快让李平阳略感泄气——归根结底,无论从理性层面她多想要一个所谓的结果和答案,她依旧是那个李平阳,那个曾经“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混账。 “既然不讲究杀业,为何杀我要犹豫?” “因为我想要杀得有道理。”白瓷的瓷片在李平阳的指尖上下飞旋,绕着指尖不断旋转,仿佛是一件趁手的手把件似的,“我早就过了只要杀人就能满足的状态了,现在我需要的是答案,我想要确保我杀的人是该杀的,不仅对你,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现在我想最后问你一次,你还知道什么?你还有什么可以交代的?” 清虚大师双手合十,就仿佛被对方的杀意影响一般,他难得感觉自己那再无五感的心里久违地生出愤怒和敌意。他本来已经四大皆空,尘世间的任何苦难都无法动摇他分毫,他可以一边吃人一边面露慈悲,他也会把自己吃完的人吊起来,为他们诵经超度,这一切都与愤怒五官,与嗜杀无关。 吃人是一种修行,一种修罗业障的承担。 清虚和尚的胸口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察觉自己在愤怒,这是比任何事情都更让他动摇的。这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讥讽:“阿弥陀佛,贫僧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众生承担苦果,为此甘愿永世坠入阿鼻地狱。贫僧再无话可说。” 李平阳手指上动作一顿,指尖夹住瓷片,片刻后不由得大笑起来:“你在说什么屁话!” 她脸上笑容逐渐褪去:“你杀人吃人,就是死后真的堕入阿鼻地狱,也是你自己应该的。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你既没有修成正果,也没有帮助别人修成正果。别去想帝释天和佛的那些故事了,你既不是帝释天也不是佛。” “——你只是个吃人的疯子!” 李平阳瞟了一眼清虚大师那滚圆的身体,他在愕然了一瞬间之后,脸上渐渐浮起怒极的血色,而那种血色也让他在残忍和诡异里透出几分可笑。 “清虚大师,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要对崔桃红一个乱世弱女子如此苛责吗?”李平阳笑了一声,手指尖开始发力,“我知道,我知道崔桃红的毛病。我看过这么多人,见过这么多事情,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我知道她的缺点,她的顾虑,她的懦弱,我也能感知到她的狡猾、她对生存的渴望、她耍过的小伎俩。” “但是纵使她再可恶一万倍,她也罪不至死。”李平阳往前伸手,手指间的瓷片顺势飞出,在空中打出一声拉长的尖锐爆鸣,快到只能看见一道黑色残影,甚至火光都未曾来得及捕捉它的阴影,就这样直直朝着清虚大师的面门飞去。 “——而你不一样,你该死。” 第九十五章 你该死 “……大师好快的刀啊。”李平阳低垂着头,与那白瓷的汤盅对视良久,最后忽然发出一声低哑的笑,抬起脸的时候,眼里闪着嗜杀的邪火,“客人下午才到此,此刻倒已经料理好了?” 崔桃红的神态还历历在目,她的狡猾、她的美丽、她的举步维艰、她的坚韧不拔都尚且历历在目,而眼前,只剩下汤碗里的一根手指,膨胀变形、微微弯曲:“崔桃红努力了那么久,却没想到最后会折在这里。”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俯身捞起汤盅,端在手上轻轻摇晃片刻,斜觑向清虚大师:“是你借我兵器,还是就这么开始。” 清虚大师睁开眼,他的眼白几乎填充了整个眼球,只留下一点浅褐色的瞳仁:“阿弥陀佛,施主罪业深重,今日贫僧且来渡你。” 李平阳把汤碗砸向地上,随着一声脆响,白瓷汤盅落地的瞬间便四分五裂成大小不一的碎片。奶白的汤透过竹席浸润了地面,肉香味最后一次浓烈地挥发出来。 李平阳弯下腰,从地上的碎片里挑了一块大小趁手的:“秃驴,你知道吗?其实我打从心里不是很喜欢崔桃红——我们道家讲究缘分,道不同不相为谋,崔桃红的求生之道并不是我的道,我理解不了,也不能理解。”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心存悲悯而包容万物。” “崔桃红想活下来,她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因为她想活下来。她知道自己处境是何等艰难,想要利用这几年年华赶快地找到一个家——她眼下尚且有一个舞姬的身份傍身,但是谁知道以后呢?倘若她不这样急切又努力地去寻找夫君,最终的命运大抵就是沦为卖身女。” “阿弥陀佛,这都是她必须承担的业障。她出身低微,遭逢乱世,被亲族抛弃,孤苦伶仃。然而这样困苦的处境下,她又不断地伤害别人,这又为她埋下新的业障。如此因果循环,不知道多少轮回才能赎清。” “是啊,她为了能脱离苦海早日找到归宿,不止一次伤害了她的同伴,如果只是一个女子厌恶她,多少可能带着私人恩怨,但是那个戏班里,那么多女子都不喜欢他。纵使是为了求生,姿态未免也太难看了。” “天理如此,如何要强求呢?女施主为何要对这样一个可怜的乱世女子如此苛责?” 清虚大师双手合十,本意是想要为崔桃红开解几句。然而就在须臾之间,他那早就已经被无数菜人熏得闻不到一丝的鼻尖久违地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气息,那是在铁锈的酸涩里透着些许檀香气味的诡异香气。 清虚和尚抬起头,上下打量一番李平阳之后不由得笑起来:“阿弥陀佛,看来,女施主身上的杀业似乎并不比在下轻。” “杀业?”李平阳笑了起来,瓷片在手里连续上下抛动,“我们可不讲究杀业,想杀就杀了,以后我都不问,何况来世?” 她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气又一次快速地滚动,那些红色的液体伴随着经脉里看不见的“气”一起叫嚣着重新燃起杀意,她要把眼前人大卸八块。这种控制不住的残忍和畅快让李平阳略感泄气——归根结底,无论从理性层面她多想要一个所谓的结果和答案,她依旧是那个李平阳,那个曾经“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混账。 “既然不讲究杀业,为何杀我要犹豫?” “因为我想要杀得有道理。”白瓷的瓷片在李平阳的指尖上下飞旋,绕着指尖不断旋转,仿佛是一件趁手的手把件似的,“我早就过了只要杀人就能满足的状态了,现在我需要的是答案,我想要确保我杀的人是该杀的,不仅对你,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现在我想最后问你一次,你还知道什么?你还有什么可以交代的?” 清虚大师双手合十,就仿佛被对方的杀意影响一般,他难得感觉自己那再无五感的心里久违地生出愤怒和敌意。他本来已经四大皆空,尘世间的任何苦难都无法动摇他分毫,他可以一边吃人一边面露慈悲,他也会把自己吃完的人吊起来,为他们诵经超度,这一切都与愤怒五官,与嗜杀无关。 吃人是一种修行,一种修罗业障的承担。 清虚和尚的胸口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察觉自己在愤怒,这是比任何事情都更让他动摇的。这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讥讽:“阿弥陀佛,贫僧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众生承担苦果,为此甘愿永世坠入阿鼻地狱。贫僧再无话可说。” 李平阳手指上动作一顿,指尖夹住瓷片,片刻后不由得大笑起来:“你在说什么屁话!” 她脸上笑容逐渐褪去:“你杀人吃人,就是死后真的堕入阿鼻地狱,也是你自己应该的。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你既没有修成正果,也没有帮助别人修成正果。别去想帝释天和佛的那些故事了,你既不是帝释天也不是佛。” “——你只是个吃人的疯子!” 李平阳瞟了一眼清虚大师那滚圆的身体,他在愕然了一瞬间之后,脸上渐渐浮起怒极的血色,而那种血色也让他在残忍和诡异里透出几分可笑。 “清虚大师,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要对崔桃红一个乱世弱女子如此苛责吗?”李平阳笑了一声,手指尖开始发力,“我知道,我知道崔桃红的毛病。我看过这么多人,见过这么多事情,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我知道她的缺点,她的顾虑,她的懦弱,我也能感知到她的狡猾、她对生存的渴望、她耍过的小伎俩。” “但是纵使她再可恶一万倍,她也罪不至死。”李平阳往前伸手,手指间的瓷片顺势飞出,在空中打出一声拉长的尖锐爆鸣,快到只能看见一道黑色残影,甚至火光都未曾来得及捕捉它的阴影,就这样直直朝着清虚大师的面门飞去。 “——而你不一样,你该死。” 第九十六章 裴氏剑法 “哎哟!”小小的李平阳委屈巴巴地向后倒在地上,捂住自己的额头,只见一竹竿下去,她额头上赫然多了一道通红的痕迹,“师父,好痛啊!” 李伯禽吓得脸色惨白,正要跑出去护着姐姐,被母亲许萱一把捞在怀里:“你这弟弟,怎么比为娘的还操心讷?练剑哪有不苦的呀?” 李伯禽眉间皱出了一个大疙瘩:“可是,阿姊看起来好痛啊。” 李平阳捂着额头从地上爬起来,晕晕乎乎地打了个趔趄,随即像小狗一样甩甩头,拾起地上的木剑:“师父,再来!” 裴旻背着手乐呵呵地走过来:“不急不急,歇一歇再练,贸贸然往前冲只是莽夫之勇,你要做天下第一剑客,就不能心急。” 李平阳捂着额头,委委屈屈地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李伯禽见到阿姊总算开始休息,匆忙从娘亲的怀抱里跳出来,捧着一瓶药粉跑过去:“阿姊,阿姊涂药!” 此时的裴旻早已经过了巅峰时期,浑身的伤病让他连出行都只能依赖手杖,但是就是那连抬高都有些吃力的手,方才却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中她的命门。 李平阳乖乖把额头低下来,让弟弟伯禽给她上药,但是她的脑海里却只有方才裴旻那神鬼莫测的一击。明明所有的线路她都想到了,甚至连师父胳膊能在瞬间抬起的高度都被算到了,但是却依旧在最后时刻被打败:“师父,您刚刚使用的是什么招数,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裴旻呵呵一笑,眼下这位曾经以剑圣之名轰动天下的将军不再是那个掷剑入云的无双剑客,而更像是一位和蔼的老人。他坐在另一块石头上,接过许萱递上来的茶:“那不是任何招数,而是老夫面对你那一击的时候,自然的反应。” “这算什么解释啊师父!那不就是说我根本学不会吗?” 看着李平阳颓丧的模样,裴旻示意她走上来。 此刻已经起风,低压的黑云摇摇欲坠地倾倒向鲁东的万里平原。在猎猎作响的风中,裴旻指向远方阴云之中掠过的猝然的亮光:“平阳,修行与练剑,精髓都是道法自然。为师是看着你一步步成长的,知道你眼下遇到了瓶颈。这是你最后一道坎,也是所有剑客必须面对的最后一道坎。” “它看起来无所不在,扑朔迷离,但你把手中的剑练到极致之时,当你以为你已经融汇古今剑法于一身,当你自觉身处九重天之上,应当身外无物之时,却又能时刻感觉到另一股更加强大的道在制约你。” “自以为高飞,却又时时刻刻仿佛自觉困于樊笼,这就是多少剑客终其一生也无法突破的泥淖。”裴旻背手而立,“你眼下已经学会了我的所有剑法,但是这最后一招,是学不会的,它在生活的点点滴滴里面,浸润你的生魂,滋养你的佩剑。” “师父,是什么?” “认命。” 李平阳猛然睁开眼,飞快两步冲上前,一步蹬在墙壁之上,连蹬两脚,从高处借势扑向对方,以手为刀,钢筋铁骨的手臂高高抬起,手肘狠狠砸在对方颈窝里。 清虚发出一声嗡嗡作响的闷哼,他一圈又一圈的肉漾出起伏的涟漪,脚下的石砖在李平阳压下来的那一刻从足底猛然裂开。 李平阳半点不曾犹豫,双脚从背后勾住情绪和尚的背脊,手肘躺倒上下箍住那几乎摸不住的脖子,向右边发力使劲一扭。 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隔着手臂传入李平阳耳朵,面前那肉山从根骨上发出一阵痉挛般的剧烈颤抖,好一会,忽然僵直身体,一动不动。 李平阳从背后跳起,落在地上,从身边随意地捞过一根经幡,在手臂上缠了两圈,目光谨慎而矍铄地盯着清虚和尚。 那清虚和尚僵硬地张开四肢,好一会,他忽然发出洪钟似的笑声,回荡在狭窄的禅房内,火光都在那畅快而洪亮的笑声中晃动起来:“好功夫,阿弥陀佛,施主真是好功夫啊!” 清虚和尚说着话,转过头,他的脖子上迅速浮动起一片淤血的乌青,但是那肥厚的脂肪大约是挡住了杀招的攻势:“贫僧实在不曾想到,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能再看到一次裴家的剑法?世人皆赞裴旻将军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本以为贫僧应当没有缘分再见一次了,想不到居然在这里重新见到了。” “看来,你还是我师父的老熟人?”李平阳抽出原本用来挂经幡的木棍,在手里上下颠了颠,神态有些戏谑地望向清虚,“打不死,踢不动,看起来胖倒也有胖的好处呢。” “阿弥陀佛,施主你出杀招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直奔贫僧命门而来。这样的反应是多少人命才能练出来呢?” “数不清了,谁每天闲得无聊数那些东西。”李平阳双手握住碗口粗的木棍,摆了个起手的姿势,朝清虚和尚挑衅地勾勾手指,“来,大师。既然没有存着不还手被我打死的善念,那我们就好好唱唱对台戏。” 他一声声如洪钟的笑声,僧袍撩开的瞬间,一圈拖地的铁念珠顺着胳膊一圈一圈滚落。清虚大师抬手朝李平阳攻去,在念珠甩出去的瞬间,李平阳身侧的墙上留下一个深嵌的凹洞:“无知小辈,今日贫僧就来清你的杀业。” “驾!”张峒道拽住缰绳,用力牵扯住马匹的笼头,望着远处山寺的灯火,急得满头冷汗,“你这驽马,倒是往上跑啊!停下做什么?” 陈坷远拽住马头,吃力地拽着缰绳小跑到张峒道身边:“大人,空气里有血腥气,这些马不愿意继续往上走了。” 在死寂的缥缈之中,隐约中传来雷霆沉闷的轰鸣之声,然而天幕开阔清朗,未见一丝乌云,仔细听去才能发现,那仿佛锤击胸腹似的可怖雷声,居然出自于人的狂笑。 张峒道低声骂了一句,翻身从马上跳下来,匆忙间将缰绳往陈坷远手里一松:“陈大哥,你找个人把马送下去!快快跟来。”话音未落,他便转头扶着剑,朝山寺的方向疾步跑去。 第九十六章 裴氏剑法 “哎哟!”小小的李平阳委屈巴巴地向后倒在地上,捂住自己的额头,只见一竹竿下去,她额头上赫然多了一道通红的痕迹,“师父,好痛啊!” 李伯禽吓得脸色惨白,正要跑出去护着姐姐,被母亲许萱一把捞在怀里:“你这弟弟,怎么比为娘的还操心讷?练剑哪有不苦的呀?” 李伯禽眉间皱出了一个大疙瘩:“可是,阿姊看起来好痛啊。” 李平阳捂着额头从地上爬起来,晕晕乎乎地打了个趔趄,随即像小狗一样甩甩头,拾起地上的木剑:“师父,再来!” 裴旻背着手乐呵呵地走过来:“不急不急,歇一歇再练,贸贸然往前冲只是莽夫之勇,你要做天下第一剑客,就不能心急。” 李平阳捂着额头,委委屈屈地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李伯禽见到阿姊总算开始休息,匆忙从娘亲的怀抱里跳出来,捧着一瓶药粉跑过去:“阿姊,阿姊涂药!” 此时的裴旻早已经过了巅峰时期,浑身的伤病让他连出行都只能依赖手杖,但是就是那连抬高都有些吃力的手,方才却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中她的命门。 李平阳乖乖把额头低下来,让弟弟伯禽给她上药,但是她的脑海里却只有方才裴旻那神鬼莫测的一击。明明所有的线路她都想到了,甚至连师父胳膊能在瞬间抬起的高度都被算到了,但是却依旧在最后时刻被打败:“师父,您刚刚使用的是什么招数,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裴旻呵呵一笑,眼下这位曾经以剑圣之名轰动天下的将军不再是那个掷剑入云的无双剑客,而更像是一位和蔼的老人。他坐在另一块石头上,接过许萱递上来的茶:“那不是任何招数,而是老夫面对你那一击的时候,自然的反应。” “这算什么解释啊师父!那不就是说我根本学不会吗?” 看着李平阳颓丧的模样,裴旻示意她走上来。 此刻已经起风,低压的黑云摇摇欲坠地倾倒向鲁东的万里平原。在猎猎作响的风中,裴旻指向远方阴云之中掠过的猝然的亮光:“平阳,修行与练剑,精髓都是道法自然。为师是看着你一步步成长的,知道你眼下遇到了瓶颈。这是你最后一道坎,也是所有剑客必须面对的最后一道坎。” “它看起来无所不在,扑朔迷离,但你把手中的剑练到极致之时,当你以为你已经融汇古今剑法于一身,当你自觉身处九重天之上,应当身外无物之时,却又能时刻感觉到另一股更加强大的道在制约你。” “自以为高飞,却又时时刻刻仿佛自觉困于樊笼,这就是多少剑客终其一生也无法突破的泥淖。”裴旻背手而立,“你眼下已经学会了我的所有剑法,但是这最后一招,是学不会的,它在生活的点点滴滴里面,浸润你的生魂,滋养你的佩剑。” “师父,是什么?” “认命。” 李平阳猛然睁开眼,飞快两步冲上前,一步蹬在墙壁之上,连蹬两脚,从高处借势扑向对方,以手为刀,钢筋铁骨的手臂高高抬起,手肘狠狠砸在对方颈窝里。 清虚发出一声嗡嗡作响的闷哼,他一圈又一圈的肉漾出起伏的涟漪,脚下的石砖在李平阳压下来的那一刻从足底猛然裂开。 李平阳半点不曾犹豫,双脚从背后勾住情绪和尚的背脊,手肘躺倒上下箍住那几乎摸不住的脖子,向右边发力使劲一扭。 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隔着手臂传入李平阳耳朵,面前那肉山从根骨上发出一阵痉挛般的剧烈颤抖,好一会,忽然僵直身体,一动不动。 李平阳从背后跳起,落在地上,从身边随意地捞过一根经幡,在手臂上缠了两圈,目光谨慎而矍铄地盯着清虚和尚。 那清虚和尚僵硬地张开四肢,好一会,他忽然发出洪钟似的笑声,回荡在狭窄的禅房内,火光都在那畅快而洪亮的笑声中晃动起来:“好功夫,阿弥陀佛,施主真是好功夫啊!” 清虚和尚说着话,转过头,他的脖子上迅速浮动起一片淤血的乌青,但是那肥厚的脂肪大约是挡住了杀招的攻势:“贫僧实在不曾想到,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能再看到一次裴家的剑法?世人皆赞裴旻将军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本以为贫僧应当没有缘分再见一次了,想不到居然在这里重新见到了。” “看来,你还是我师父的老熟人?”李平阳抽出原本用来挂经幡的木棍,在手里上下颠了颠,神态有些戏谑地望向清虚,“打不死,踢不动,看起来胖倒也有胖的好处呢。” “阿弥陀佛,施主你出杀招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直奔贫僧命门而来。这样的反应是多少人命才能练出来呢?” “数不清了,谁每天闲得无聊数那些东西。”李平阳双手握住碗口粗的木棍,摆了个起手的姿势,朝清虚和尚挑衅地勾勾手指,“来,大师。既然没有存着不还手被我打死的善念,那我们就好好唱唱对台戏。” 他一声声如洪钟的笑声,僧袍撩开的瞬间,一圈拖地的铁念珠顺着胳膊一圈一圈滚落。清虚大师抬手朝李平阳攻去,在念珠甩出去的瞬间,李平阳身侧的墙上留下一个深嵌的凹洞:“无知小辈,今日贫僧就来清你的杀业。” “驾!”张峒道拽住缰绳,用力牵扯住马匹的笼头,望着远处山寺的灯火,急得满头冷汗,“你这驽马,倒是往上跑啊!停下做什么?” 陈坷远拽住马头,吃力地拽着缰绳小跑到张峒道身边:“大人,空气里有血腥气,这些马不愿意继续往上走了。” 在死寂的缥缈之中,隐约中传来雷霆沉闷的轰鸣之声,然而天幕开阔清朗,未见一丝乌云,仔细听去才能发现,那仿佛锤击胸腹似的可怖雷声,居然出自于人的狂笑。 张峒道低声骂了一句,翻身从马上跳下来,匆忙间将缰绳往陈坷远手里一松:“陈大哥,你找个人把马送下去!快快跟来。”话音未落,他便转头扶着剑,朝山寺的方向疾步跑去。 第九十七章 极乐引 “这串念珠名为‘极乐引’,共有九九八十一颗,每一颗都是用玄铁打造而成。重达百斤之上,而其中串联的丝线,更是坚韧无比,一旦被套出,除非脑袋被彻底割下来,否则绝无生还的可能。”佛珠毫无章法地砸向李平阳,没一次落地便留下一声闷响,随着砸出一道裂痕。 李平阳虽然得了一根木棍,左右闪躲,一个飞跃落在稍远的位置,不由得一声轻笑:“念珠是这么用的吗?好端端用来念佛的东西,怎么就被你拿来杀人了?” “因为要普度啊。贫僧不杀他,怎么渡他呢?” “呵,口出狂言,今日就叫你再也说不出那些歪理邪说来!”李平阳双手全力撑开,就仿佛一张拉满的弓一般蓄满力,在短暂的停顿后忽作一道黑影冲上去。 一道黑影破风而来。 清虚大师手中念珠相互发出一串脆响,在碰撞之中飞速缠上木棍,连缠数十圈,且战且退,最后双手一发力,那木棍的前半截瞬间被铁佛珠生生勒断,破碎的木屑飞舞在空中,李平阳反手化刺为劈,用力砸向清虚,就见那破碎的木棍砸在他的衣服上,又被闪身躲过。 “黄口小儿,无知女流,自以为得了裴旻教导,你便当真有他的能耐了吗?” 李平阳后撤两步,手腕上一阵酸麻,低头瞟过一眼,只见那裸露的皮肉上逐渐浮现圆形的青紫色,那是念珠砸在皮肤上留下的淤血。 裴旻的声音再一次在耳边响起:“平阳,你看这自然的日升月落,阴晴雨雪,这便是自然,你的杀伐和平静,都应当来自自然。何为自然,天下万物均为自然,自然依照道而运行,能够参悟道法,就能触摸到自然。” “你看,这低垂丰沛的庄稼是自然,这老幼相扶的温馨是自然,这天下长安是自然,世间诸多美好均是自然。” “但是你再看,这雷霆风暴是自然,这白骨露於野是自然,这尔虞我诈的官场是自然,眼前这虎狼相斗亦是自然。” 丰茂的田野、荒凉的战场、凄厉的惨叫、畅快的欢笑、平静的大河伴随着两岸的猿鸣转瞬化为汹涌的河水顷刻吞没万顷良田。日月交替、四季更迭、沧海桑田,一切都在飞速地流逝过去,而唯一不变的是裴旻的教导。 在那苍老的声音在李平阳不断旋转变化的人生之中越发清楚,越发鲜明。最终,她的目光定格在清虚和尚身上,对方长得仿佛土馒头似的脑袋上点缀着两颗小小的豆粒似的眼睛,那双眼睛不是修佛之人的眼睛,多眼白,细瞳孔,眼尾带着上挑的戾气,就像是豺狼的眼神。 李平阳想起了蜀道之上自己杀过的那匹狼,那畜生也是这么盯着她,四肢庞大得挺立而张开,耀武扬威似的挺起胸膛,长着杂毛的拉长的狗一样的头颅之上露出凶狠的表情,它龇开利齿状的牙,露出上面浓稠的血。低矮的身体守护着背后刚刚被吃空内脏的人。 李平阳很少杀畜生,因为畜生往往不需要出手,只摆摆手就自顾自退去了。但是那一次她结果了豺狼的性命。也正是在那一次,李平阳忽然对于自然产生了一种别样而特殊的认识:她忽然意识到自然是有着极其肮脏而可怕的一面的。 自然,道法自然,道即是万物,而善与恶并非在其上,而只在其中。 后来的某一天,她的剑法和功夫将回到最初的最纯粹的状态,完成返璞归真的蜕变,而那蜕变的关键就在于,那关于自然的最后的教导。 “天下万物,无不受恩于天,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平阳,等到你真的抓到道的哪一天,今日你所在意的一切都会是过眼云烟,等到你真正剑术大成的那一天,你才会真正意识到,这一切都不过是你走向更高处的过客。” 清虚和尚被打得后退两步,靠在墙上,整个房子都跟着晃动起来。 “女流之辈,既来见我,为何不带剑?莫非你这晚辈确有无剑胜有剑之心。” 李平阳听出对方语气间嘲讽,将木棍翻了个个,完好的一头重新对上清虚和尚:“天地虽无恒道,事出皆因有名,道法无情,无情以求真,有真则可见万物。今日对付你,用你寺庙里的经幡送你上路,最为合适。” 清虚高声大笑,忽然仿佛一面山一般冲上来。 李平阳半步不退,反而疾步攻上前,两人颤抖回合后她飞身跃起,将木棍对着清虚的胳膊狠狠地刺下。 只听得首先是皮肉闷鼓似的一震,紧接着便是血肉被一层层贯穿的仿佛用杵捣碎荤油时候发出的嗡响,在那一层红一层黄仿佛被挤出来的大块血肉与粘液之后,便是骨骼断裂的声音。 伴随着李平阳的一声吃劲发出的仿佛要呕出心肺的吼叫,那截木棍最终穿过了清虚肩头的厚肉,直直地插入石墙之中,将这肉墙总算钉在了更加结实的砖墙之上。 李平阳,松开手,她两边手掌因为用力过猛都已经涨红血色,肉眼可见地浮肿起来,瞬间的巨大的发力让她两手都仿佛抽筋似的颤抖,她就这么后退几步,站定后欣赏似的望着面前的清虚和尚,不由得一声讥笑:“这模样才配得上受难的美名啊,清虚大师。” 她模样随性,却不想清虚忽然扯开念珠串,也不顾肩头重伤,居然向她掷出一枚佛珠。那沉重的佛珠撞出空气的一声尖锐的鸣叫,趁着李平阳不查,就这么直直地射入她的肩膀中。 战局忽然反转,只听得李平阳一声闷哼捂住肩膀,不由得虚弱蹲下身。 清虚和尚松一口气,不由得温和一笑:“阿弥陀佛,这念珠寻常人自然是动不得的。关键时候这九九八十一颗佛珠化为的杀器,也是贫僧的最后一招。” “最后一招?”蹲在地上的李平阳不由得轻笑起来,她捂着肩膀的手指顺着伤口扣入自己的血肉之中,“等的就是你的最后一招。” 第九十七章 极乐引 “这串念珠名为‘极乐引’,共有九九八十一颗,每一颗都是用玄铁打造而成。重达百斤之上,而其中串联的丝线,更是坚韧无比,一旦被套出,除非脑袋被彻底割下来,否则绝无生还的可能。”佛珠毫无章法地砸向李平阳,没一次落地便留下一声闷响,随着砸出一道裂痕。 李平阳虽然得了一根木棍,左右闪躲,一个飞跃落在稍远的位置,不由得一声轻笑:“念珠是这么用的吗?好端端用来念佛的东西,怎么就被你拿来杀人了?” “因为要普度啊。贫僧不杀他,怎么渡他呢?” “呵,口出狂言,今日就叫你再也说不出那些歪理邪说来!”李平阳双手全力撑开,就仿佛一张拉满的弓一般蓄满力,在短暂的停顿后忽作一道黑影冲上去。 一道黑影破风而来。 清虚大师手中念珠相互发出一串脆响,在碰撞之中飞速缠上木棍,连缠数十圈,且战且退,最后双手一发力,那木棍的前半截瞬间被铁佛珠生生勒断,破碎的木屑飞舞在空中,李平阳反手化刺为劈,用力砸向清虚,就见那破碎的木棍砸在他的衣服上,又被闪身躲过。 “黄口小儿,无知女流,自以为得了裴旻教导,你便当真有他的能耐了吗?” 李平阳后撤两步,手腕上一阵酸麻,低头瞟过一眼,只见那裸露的皮肉上逐渐浮现圆形的青紫色,那是念珠砸在皮肤上留下的淤血。 裴旻的声音再一次在耳边响起:“平阳,你看这自然的日升月落,阴晴雨雪,这便是自然,你的杀伐和平静,都应当来自自然。何为自然,天下万物均为自然,自然依照道而运行,能够参悟道法,就能触摸到自然。” “你看,这低垂丰沛的庄稼是自然,这老幼相扶的温馨是自然,这天下长安是自然,世间诸多美好均是自然。” “但是你再看,这雷霆风暴是自然,这白骨露於野是自然,这尔虞我诈的官场是自然,眼前这虎狼相斗亦是自然。” 丰茂的田野、荒凉的战场、凄厉的惨叫、畅快的欢笑、平静的大河伴随着两岸的猿鸣转瞬化为汹涌的河水顷刻吞没万顷良田。日月交替、四季更迭、沧海桑田,一切都在飞速地流逝过去,而唯一不变的是裴旻的教导。 在那苍老的声音在李平阳不断旋转变化的人生之中越发清楚,越发鲜明。最终,她的目光定格在清虚和尚身上,对方长得仿佛土馒头似的脑袋上点缀着两颗小小的豆粒似的眼睛,那双眼睛不是修佛之人的眼睛,多眼白,细瞳孔,眼尾带着上挑的戾气,就像是豺狼的眼神。 李平阳想起了蜀道之上自己杀过的那匹狼,那畜生也是这么盯着她,四肢庞大得挺立而张开,耀武扬威似的挺起胸膛,长着杂毛的拉长的狗一样的头颅之上露出凶狠的表情,它龇开利齿状的牙,露出上面浓稠的血。低矮的身体守护着背后刚刚被吃空内脏的人。 李平阳很少杀畜生,因为畜生往往不需要出手,只摆摆手就自顾自退去了。但是那一次她结果了豺狼的性命。也正是在那一次,李平阳忽然对于自然产生了一种别样而特殊的认识:她忽然意识到自然是有着极其肮脏而可怕的一面的。 自然,道法自然,道即是万物,而善与恶并非在其上,而只在其中。 后来的某一天,她的剑法和功夫将回到最初的最纯粹的状态,完成返璞归真的蜕变,而那蜕变的关键就在于,那关于自然的最后的教导。 “天下万物,无不受恩于天,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平阳,等到你真的抓到道的哪一天,今日你所在意的一切都会是过眼云烟,等到你真正剑术大成的那一天,你才会真正意识到,这一切都不过是你走向更高处的过客。” 清虚和尚被打得后退两步,靠在墙上,整个房子都跟着晃动起来。 “女流之辈,既来见我,为何不带剑?莫非你这晚辈确有无剑胜有剑之心。” 李平阳听出对方语气间嘲讽,将木棍翻了个个,完好的一头重新对上清虚和尚:“天地虽无恒道,事出皆因有名,道法无情,无情以求真,有真则可见万物。今日对付你,用你寺庙里的经幡送你上路,最为合适。” 清虚高声大笑,忽然仿佛一面山一般冲上来。 李平阳半步不退,反而疾步攻上前,两人颤抖回合后她飞身跃起,将木棍对着清虚的胳膊狠狠地刺下。 只听得首先是皮肉闷鼓似的一震,紧接着便是血肉被一层层贯穿的仿佛用杵捣碎荤油时候发出的嗡响,在那一层红一层黄仿佛被挤出来的大块血肉与粘液之后,便是骨骼断裂的声音。 伴随着李平阳的一声吃劲发出的仿佛要呕出心肺的吼叫,那截木棍最终穿过了清虚肩头的厚肉,直直地插入石墙之中,将这肉墙总算钉在了更加结实的砖墙之上。 李平阳,松开手,她两边手掌因为用力过猛都已经涨红血色,肉眼可见地浮肿起来,瞬间的巨大的发力让她两手都仿佛抽筋似的颤抖,她就这么后退几步,站定后欣赏似的望着面前的清虚和尚,不由得一声讥笑:“这模样才配得上受难的美名啊,清虚大师。” 她模样随性,却不想清虚忽然扯开念珠串,也不顾肩头重伤,居然向她掷出一枚佛珠。那沉重的佛珠撞出空气的一声尖锐的鸣叫,趁着李平阳不查,就这么直直地射入她的肩膀中。 战局忽然反转,只听得李平阳一声闷哼捂住肩膀,不由得虚弱蹲下身。 清虚和尚松一口气,不由得温和一笑:“阿弥陀佛,这念珠寻常人自然是动不得的。关键时候这九九八十一颗佛珠化为的杀器,也是贫僧的最后一招。” “最后一招?”蹲在地上的李平阳不由得轻笑起来,她捂着肩膀的手指顺着伤口扣入自己的血肉之中,“等的就是你的最后一招。” 第九十八章 英雄救美 话音未落,她扣下了伤口里的念珠,站起身用力朝着清虚掷出那枚念珠,更响而刺耳的破风声之后,那枚刻着金字佛偈的念珠就这样砸在清虚身上,穿过右边身体的皮肉,最终留下砸在墙上的一声闷响。 李平阳摔在地上,暗骂了一句:“偏了!” 她血气上涌,眼下仿佛觉不出痛似的,眼见着那清虚虽然身体往下滑,仿佛坍圮的山峦,但是听着他嘴里还在冒出的喘息声和本能的哀鸣,她依旧撑起身体,往前就要去捡地上佛珠。 忽然,两道黑影挡在她面前,刀尖一瞬间便指上她的脖颈。 李平阳手停滞在半空,手上念珠还不曾放下,她抬眼看向对方,就见那人黑布蒙住全脸,只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她身上紧紧地落着,警惕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是于家村那些人?”李平阳被刀尖指着喉咙,目光看向那人背后又落下的三四个人,那些黑衣人缓缓把清虚从墙上拔下来。 她不由得笑起来,手指缓缓合上,将那颗念珠藏在手心里,慢慢放下手:“行,又不许我杀人是?每一次你们都要带走自己解决,一回生两回熟,我也习惯了。上一次你们带走的那个尸体呢?是不是也被你们吃了?你们这次可以吃个满足了,这家伙够吃好多天呢。” 那黑影不曾说话,只是看着李平阳一点点站起身,最终李平阳站直起来的时候,察觉到自己的身高大约到眼前人的下颌:大约比张峒道略微矮一点,男性。 “你是谁?” “是我应该问,你们是谁?”李平阳晃动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她歪着脖子望着眼前几人,伸出手指指着他们,“既然你们在这里,看起来那畜生应该也和‘美人骨’有关系咯?所以‘菜人’和‘美人骨’有什么关系?” 李平阳没指望他们会回答,却没想到最前面用刀指着她的黑衣人犹豫片刻,忽然开口说道:“‘美人骨’就是最顶级的‘菜人’,现在可以说你是谁了吗?” 这踏踏实实的回答弄得李平阳一愣,随即抬起头大笑起来:“我本是天姥山上修仙人,受人所托,来此寻找马嵬驿杨妃尸骨——真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查了这么多地方,兜兜转转一圈,却没想到居然是在这里得到的答案。” 那人神色一变,李平阳向前一步:“多可怜的女子,被李唐皇室那帮人推出来顶罪之后,居然还要被你们敲髓吸骨。眼下她在哪里?” “明知故问。”那人反手握紧手中唐刀,警惕地将刀尖再一次对准重新站直身体、似乎又再战之意的李平阳。 突然,背后山门处传来匆忙慌乱地脚步,只听得一声焦急地呼喊撞破屋内的剑拔弩张:“许夫人!许夫人!许平阳你在哪里!” 李平阳一愣,就在那片刻之间,几个黑衣人从狭窄的禅房内破门而出,一阵黑风般卷走了清虚和尚生死未卜的身体。李平阳只追出半步,便脚下一软坐在地上,再抬头只能看见禅房外一片寂静:“可恶,逃得还是这么快。” 山门的方向逐渐烧上来一片赤红的灯火,李平阳看着黑暗的围墙,晃晃悠悠地往后退了两步,一下坐在蒲团上,她手压在地上的一瞬间念珠顺着指缝滚出去,手掌压在一个软乎乎却有些硌得慌的肉团上面。 低头看去,就看见地上躺着那根已经煮熟的手指——那是崔桃红的手指,她特地养出来的如葱白一般圆润细腻的纤长手指。 李平阳低下头,她睫毛跟着抖动了几下,最终一切话语在嗓子里反复咀嚼,只是吐出了一声深入骨髓的叹息:“崔桃红。” 张峒道冲入禅房地时候,看到的就是坐在一片狼藉之中的李平阳,屋内墙面上留着大片血迹,进屋就能看到那蛛网似的炸开的暗红的血迹,李平阳就这么颓然地坐在那乱七八糟的屋内,满身血污,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峒道在松了一口气的瞬间忽然又皱起眉,他看见李平阳抬起头,脸上挂着平日里晦暗不少的神色,在屋内看了一圈,最终才落在他身上。 李平阳忽然觉得装傻充愣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她望着站在禅房门口的张峒道,年轻的金吾卫映着火光的脸色写满了生动而刻骨的心疼和庆幸,那些鲜明的情绪忽然让她觉得有些愧疚和麻木。她不知道这种感情来自哪里,这种莫名其妙涌上心头的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以及希望即刻追上去把那些人统统杀个干净的烦躁。 但是她此刻,似乎没有办法演那个“许平阳”了。 “清虚……”李平阳忽然一愣,下意识被带着往后倒去,却被猛然扑上来的张峒道一只手扶着后颈,一只手撑住地面,牢牢地箍在怀里。 “我们来迟了,你没事?”张峒道的脸抵着李平阳肩上,左手从背后用力抱住她的肩膀,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怀里一样,“没事了,没事了,我们知道清虚和尚有问题,等会儿我们就回驿馆,没事的。” 李平阳在那突如其来的拥抱里不由得眨眨眼睛,好一会才默默地低下头,靠在张峒道肩上,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崔姑娘……嘶!” 听到她嘶气的声音,张峒道慌忙松开手,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因为穿着靛蓝色布料,血迹并不难找到,李平阳左半边的身体几乎已经被血迹浸透,那枚佛珠先是打入身体,又被她硬生生抠出来,眼下那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几乎已经称得上血流成河,看得张峒道脸色发白:“……这伤口怎么这么大,是清虚和尚做的?” 李平阳没有讨论自己的打算,伸手扒住张峒道:“崔姑娘!” 忽然,陈珂远从外面跑进来,看见李平阳的惨状不由得一愣:“许夫人,你也受伤了?” 这话问得李平阳一时疑惑:“什么叫也?” “崔姑娘在后面禅房被砍去胳膊,眼下已经陷入昏迷,我们欲快马加鞭送她下山,特来请示大人。” 第九十八章 英雄救美 话音未落,她扣下了伤口里的念珠,站起身用力朝着清虚掷出那枚念珠,更响而刺耳的破风声之后,那枚刻着金字佛偈的念珠就这样砸在清虚身上,穿过右边身体的皮肉,最终留下砸在墙上的一声闷响。 李平阳摔在地上,暗骂了一句:“偏了!” 她血气上涌,眼下仿佛觉不出痛似的,眼见着那清虚虽然身体往下滑,仿佛坍圮的山峦,但是听着他嘴里还在冒出的喘息声和本能的哀鸣,她依旧撑起身体,往前就要去捡地上佛珠。 忽然,两道黑影挡在她面前,刀尖一瞬间便指上她的脖颈。 李平阳手停滞在半空,手上念珠还不曾放下,她抬眼看向对方,就见那人黑布蒙住全脸,只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她身上紧紧地落着,警惕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是于家村那些人?”李平阳被刀尖指着喉咙,目光看向那人背后又落下的三四个人,那些黑衣人缓缓把清虚从墙上拔下来。 她不由得笑起来,手指缓缓合上,将那颗念珠藏在手心里,慢慢放下手:“行,又不许我杀人是?每一次你们都要带走自己解决,一回生两回熟,我也习惯了。上一次你们带走的那个尸体呢?是不是也被你们吃了?你们这次可以吃个满足了,这家伙够吃好多天呢。” 那黑影不曾说话,只是看着李平阳一点点站起身,最终李平阳站直起来的时候,察觉到自己的身高大约到眼前人的下颌:大约比张峒道略微矮一点,男性。 “你是谁?” “是我应该问,你们是谁?”李平阳晃动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她歪着脖子望着眼前几人,伸出手指指着他们,“既然你们在这里,看起来那畜生应该也和‘美人骨’有关系咯?所以‘菜人’和‘美人骨’有什么关系?” 李平阳没指望他们会回答,却没想到最前面用刀指着她的黑衣人犹豫片刻,忽然开口说道:“‘美人骨’就是最顶级的‘菜人’,现在可以说你是谁了吗?” 这踏踏实实的回答弄得李平阳一愣,随即抬起头大笑起来:“我本是天姥山上修仙人,受人所托,来此寻找马嵬驿杨妃尸骨——真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查了这么多地方,兜兜转转一圈,却没想到居然是在这里得到的答案。” 那人神色一变,李平阳向前一步:“多可怜的女子,被李唐皇室那帮人推出来顶罪之后,居然还要被你们敲髓吸骨。眼下她在哪里?” “明知故问。”那人反手握紧手中唐刀,警惕地将刀尖再一次对准重新站直身体、似乎又再战之意的李平阳。 突然,背后山门处传来匆忙慌乱地脚步,只听得一声焦急地呼喊撞破屋内的剑拔弩张:“许夫人!许夫人!许平阳你在哪里!” 李平阳一愣,就在那片刻之间,几个黑衣人从狭窄的禅房内破门而出,一阵黑风般卷走了清虚和尚生死未卜的身体。李平阳只追出半步,便脚下一软坐在地上,再抬头只能看见禅房外一片寂静:“可恶,逃得还是这么快。” 山门的方向逐渐烧上来一片赤红的灯火,李平阳看着黑暗的围墙,晃晃悠悠地往后退了两步,一下坐在蒲团上,她手压在地上的一瞬间念珠顺着指缝滚出去,手掌压在一个软乎乎却有些硌得慌的肉团上面。 低头看去,就看见地上躺着那根已经煮熟的手指——那是崔桃红的手指,她特地养出来的如葱白一般圆润细腻的纤长手指。 李平阳低下头,她睫毛跟着抖动了几下,最终一切话语在嗓子里反复咀嚼,只是吐出了一声深入骨髓的叹息:“崔桃红。” 张峒道冲入禅房地时候,看到的就是坐在一片狼藉之中的李平阳,屋内墙面上留着大片血迹,进屋就能看到那蛛网似的炸开的暗红的血迹,李平阳就这么颓然地坐在那乱七八糟的屋内,满身血污,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峒道在松了一口气的瞬间忽然又皱起眉,他看见李平阳抬起头,脸上挂着平日里晦暗不少的神色,在屋内看了一圈,最终才落在他身上。 李平阳忽然觉得装傻充愣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她望着站在禅房门口的张峒道,年轻的金吾卫映着火光的脸色写满了生动而刻骨的心疼和庆幸,那些鲜明的情绪忽然让她觉得有些愧疚和麻木。她不知道这种感情来自哪里,这种莫名其妙涌上心头的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以及希望即刻追上去把那些人统统杀个干净的烦躁。 但是她此刻,似乎没有办法演那个“许平阳”了。 “清虚……”李平阳忽然一愣,下意识被带着往后倒去,却被猛然扑上来的张峒道一只手扶着后颈,一只手撑住地面,牢牢地箍在怀里。 “我们来迟了,你没事?”张峒道的脸抵着李平阳肩上,左手从背后用力抱住她的肩膀,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怀里一样,“没事了,没事了,我们知道清虚和尚有问题,等会儿我们就回驿馆,没事的。” 李平阳在那突如其来的拥抱里不由得眨眨眼睛,好一会才默默地低下头,靠在张峒道肩上,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崔姑娘……嘶!” 听到她嘶气的声音,张峒道慌忙松开手,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因为穿着靛蓝色布料,血迹并不难找到,李平阳左半边的身体几乎已经被血迹浸透,那枚佛珠先是打入身体,又被她硬生生抠出来,眼下那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几乎已经称得上血流成河,看得张峒道脸色发白:“……这伤口怎么这么大,是清虚和尚做的?” 李平阳没有讨论自己的打算,伸手扒住张峒道:“崔姑娘!” 忽然,陈珂远从外面跑进来,看见李平阳的惨状不由得一愣:“许夫人,你也受伤了?” 这话问得李平阳一时疑惑:“什么叫也?” “崔姑娘在后面禅房被砍去胳膊,眼下已经陷入昏迷,我们欲快马加鞭送她下山,特来请示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