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等你归》 序章 正康二十一年,冬。 萧逸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七岁的他跪倒在清壶山下的雪地上,遍地是尚还温热的尸体,士兵们在他眼前擦着刀剑,鲜血一滴一滴坠落,染透了皑皑大地。 片片霜雪凝在枝头,他的四肢像枯树干一样僵硬,浑身透骨冰凉。 世人以山河为名,将当今武功大成者捧在最高处,奉若神明,可现在,以“侠”字着称的六江,其中一位就在他眼前。 周明放走过来,高高在上俯视着萧逸,面上却露出几分不忍,“别怪我们心狠,要怪就怪你出生在帝王家,我们只是按照吩咐办事罢了。” 萧逸被压在树下,身后的士兵举起了长刀,锋刃反射出一道银光,有些刺眼。 大刀将要落下,有人说道:“周兄,二殿下的命令是将他活着带到约定地点,如果违抗” “萧彬是怎样一人你不清楚吗?你大可回想他府上那些幼童的下场,这是他所忿恨的亲弟弟,将这孩子送去荒山野岭交给他,未免太不人道。”周明放对着行刑人点了下头,“动手!” 嘶骑声就在此刻乍然响起,众人纷纷回头。 那道身影越来越近,英气迫人的女子持一杆长枪跳落马下,清雪于她肩头洒落,大风扬起她的衣带,她有着极为温润的眉目,却自带风雷啸而不惊的气场。 这是萧逸初次见到裴奈,只此一眼,他却终生难忘。在许多年以后,他也常常梦到这幅场景,梦里有个女人,孤身一人,横穿千里疆土,只为接他回家。 “来者何人?”周明放开口问道。 女子将枪身一转立于身侧,“裴家枪,裴奈。”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萧逸的眼皮抖动了两下。 母亲曾经告诉他,他的哑巴舅父娶了个顶厉害的女人,他的舅母,乃是裴家唯一的后人。 年幼的他彼时还无法体会其中的份量,等他又长了两岁,他才渐渐明白,那句话意味着,在他舅母身后的,是整个裴家军。 “上三山,逐北枪?”周明放打量着裴奈,动也没动,嘴角似有几分薄笑,“裴昊将军已死,郭旻远在边疆,就凭你小小年纪,也敢自称裴家枪?” 裴奈没有栓马,只踏过厚厚的积雪,一步步走来。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横尸,眼神露出几分狠戾,“我不愿与你废话,交出萧逸,可留你们全尸。” 周围响起无数讥笑声,周明放同他们笑着,不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看你一人来此,可是你丈夫顾瑾珩派去啸阳关的人都中了计?” “你们的主子萧彬也就只有收买太监这点本事了,不错,我去晚几步,他们已经中了陷阱,”裴奈话锋一转,“不过,你们也不好奇一下,我又如何得知这里的方位?” 周明放脸色一变,“啸阳关的人” 裴奈颔首,“你们的人口风不严,临死前把什么都招了。” “单靠你一个人吗?”周明放露出怀疑的神色,说着,拎起了一旁的古银长斧,“那我倒有些好奇,想见识见识所谓的裴家枪了。” 他将长斧高举,快步朝裴奈猛冲去,长斧越过头顶,他两手使力,令斧背向下,随即朝裴奈狠狠砸去。 裴奈侧身一避,躲过他的攻击,黢黑如墨的枪身随她右手一转,划过半道圆弧,险险与斧身相错,割过周明放右臂和前胸,鲜血溅在斧柄上,周明放泄了几分力,忙将斧子回撤。 “你不该让我。”裴奈失望地看着他。 周明放看着胸前的伤,眼中出现兴奋,他将斧子一回转,再次斜劈下去,裴奈连忙转身避开,但周明放的下一击立刻接了上来,他动作越发迅猛,裴奈渐显吃力。 在长斧持续的进攻中,裴奈抓住唯一的破绽,以枪身格挡住斧背,断了周明放的招式。 “辟地三斩,你是陶江天斧,周明放?”裴奈不解地瞧着他。 周明放笑了笑,“眼神不错,罕逢敌手,今日便可痛快一战!” 天斧的主人完全摒弃后手,斧子再度抡起,招招都是不死不休的威力。裴奈躲避着他的攻势,还是难忍满腔怒火,斥骂道:“陶江后人为何要给萧彬当狗?” “是你们裴家不明形势,站错了队。” 周明放再不露破绽,裴奈一直找不到机会反击,在攻势渐弱之时,她一咬牙,抬枪硬接了天斧的一斩,利刃砍在枪身上,堪堪停住。可横断江流、破土碎石的古银天斧也未能深入,只擦过长枪表面,留下微末的创伤。 周明放歪了下头,“虽然你手中的不是逐北枪,但也有点意思。” “此枪名为归墨,即将成为枪下亡魂的你,该知道它的名字。”裴奈带枪连转,在最后一刻横劈出去,锐利之气划破半空,众人肉眼可见,似有一道白弧朝周明放胸前撞去,在他胸口切出一道血痕。 周明放长斧撑地,强撑站着,在所有人以为他将倒下之时,他低低念了一句:“裴家枪第三式‘拨云穿甲’一称,果然名副其实。” 裴奈正惊讶于他轻松点出了自己的招式,周明放随即一提斧柄,斜斜抛出。 长斧在空中化身巨大的旋镖,直朝裴奈而去。 萧逸在一旁喊出声,可裴奈已经慢了几分,身形一移避开了要害,但斧刃无情割过她的左臂,剌出深深一道血口。 裴奈身形一晃,单膝跪地,似有些无力。 周明放朝横插在雪地里的长斧走去,嘴里说道:“大意了,逐北枪后人。” 裴奈低着头,面色铁青。 “其实你没必要,谁都知道逐北枪对于天下的意义,没人敢动你们裴家,你们只需态度中立,不论皇位上坐着谁,都少不了你们的好处,明明能安稳度日,何必要拿裴家几百年的名誉来赌呢?”周明放拿起雪地里的武器,走到了裴奈身后,语气里满是对临终之人将死的惋惜。 “乱世当头,谁又能够独善其身?”裴奈将左臂的衣袖上拉,遮盖住血口,她用右手捧起一把雪,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隔着布料,将雪捂在了不断淌血的伤口上。 清雪裹携着至极的冷意,将疼痛瞬间逼出,使创伤麻痹。 裴奈咬着牙,“太子愚庸无能,萧彬恶行多端,我拼死救阿逸,不止因为他是我的外甥,也因为他是天耀唯一的希望。” 周明放的目光还落在她的伤口上,眼中却已流出钦佩之意。 在凛冽的寒风中,裴奈遽然笑了笑,右手已经松开,她捡起了地上的长枪,说道:“你是我目前所交手的人中最厉害的那一个,不过,也只会是从前。” 七尺长的枪棒在裴奈手中竖直一转,掠地扬起尘雪,裴奈借势站立回身,枪锋直朝周明放划去。 周明放用斧身一挡,便发出金属撞击的巨响。 裴奈也不退,归墨枪顶住他的长斧,她连冲两步,右手稳定着枪身,却不断前滑,临近时顷刻间一个转身,左右手互换,长枪又一次给了斧身压力,她却同时借转身一个后踢腿,踢在了周明放胸前。 周明放胸口有伤,吃痛后退。 裴奈左臂带枪转过半圆,腿落地的同时,枪尾已精准撞在斧柄上。 斧头一侧,立时朝裴奈砍来,却因力道不稳失了威力。裴奈收枪避开,连转两圈,有劲风卷地而起,携雪四扬。 枪杆顶在地上为她做了支撑,裴奈跃地而起,目标只有一个,便是眼前的周明放。 长枪自上而下狠狠劈去,锋芒乍现,似白虹追月,强大的气流斩裂大地,狂风击起两道雪墙,又在瞬间轰然倒塌。 裴家枪第九式,江山移步。 滚滚的血液涌入地缝,裴奈落地起身,周明放跪倒在地坑中,已然面目全非。 如能遗忘呼呼作响的风声,四周该是一片死寂。 没人能相信陶江天斧会死在女人的枪下,惨败至斯,他的手下们渐渐回过神来,怒喊着一齐冲去,裴奈转身相迎,枪锋划过平白雪地,犹如带血行笔。 金石相击,琅琅作响。 与裴家枪一比,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仿佛初习武学的稚童。 那是浑然天成的一招一式,对敌之人无不被气势所压迫,这便是撑起天耀江山,守护万土和平的力量,逐北裴家枪 所有人都能发现,眼前的女人枪法自片刻前更加稳准精进,在一次战斗中就能得到如此提升,这究竟是怎样的武学天赋?他们这样想着,就在疑惑中一一倒下。 利刃划过空中,似闪电脱云,又似流星追陨,电光火石间,是一次又一次击杀。 血落满地,哀嚎铺疆。 当每一个招式都施展到近乎完美,裴奈,便犹如战场上的修罗。 当长枪落定,最后的敌人也跌入遍染红色的大雪中,周遭唯剩下磨人心弦的阒寂。 裴奈一步步朝萧逸走来。她的嘴唇好像有些干涩,什么也没说,只是向一直跪在地上的萧逸伸出了手。 萧逸维持着扬头的动作,面前的手如玉笋般美丽,此刻却沾满了血滴。他的右手已冻得青紫,艰难地搭在她的掌心,裴奈拉他,他却起不来身。 “腿部受伤了吗?”裴奈向下观察后说道。 “嗯。”萧逸用鼻腔发出声音。 裴奈转身蹲下,“上来,我背你离开。” 萧逸说不清自己的情绪,只是将身子一点点挪过去,等他整个人趴在了裴奈背上,裴奈才托住他的双腿缓缓起身。 不远处有一些动静,那是血泊中的周明放。 裴奈知道他没有能力再反抗,便背着小小的萧逸,向远处受了惊吓的马匹走去。 他们慢慢靠近了周明放,听到那人用极微弱的声音说道:“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帮萧彬吗?” 周明放仍在原地未曾移动,身体不住颤抖,咳出血来。 这是临死的回光返照,他已经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艰难开口,“你的丈夫是个很有野心的男人,裴家该提防一些,就算事成,只怕这天下也未必姓萧。” 裴奈和萧逸都没有接话,随着最末的话音消逝,周明放的身体彻底僵住。如果在场还有其他人,也定会感叹,好一代侠者六江,死后尸身不倒。 裴奈没有多看,继续朝远处走去,“你不害怕吗?” 背后的萧逸顿了下,“害怕什么?” “死了这么多人。” 萧逸没料到出生在将军世家的她,会以这种问题开口,便说道:“见惯了。” “你怎么小小年纪,说话这么老成?” 这个问题萧逸以前也未曾想过,他以为同龄的孩子也该是这般模样。 他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为什么帮我?你的祖先战功赫赫,没有哪个家族的荣誉会达到这样的顶峰,你明明可以像那人所说,置身事外。” 裴奈侧着头看了他一眼,“一代裴家人守护一代疆土,服从一代君主,不巧,裴家传到这一代就剩我了,而萧家这一辈能入眼的,只有还没长大的你了。所以没法子,看样子命中注定,我要为之赴汤蹈火的人,是你。” 她的马先前没有拴,此刻受惊跑到了远处的土坡附近,裴奈又抬了下萧逸的腿,好像有些吃力。 “放我下来。”萧逸有些不忍心。 裴奈摇头,“没事,你腿上的伤走不了几步的,我倒感觉还行。” 萧逸眼前闪过裴奈方才拼死相护的画面,总觉得这真是个爱逞强的女人,便说道:“你本只是个女子,不必承担祖辈留下来的责任。” “我并不认为身为女子会成为我所选择道路上的阻碍,我的身体的确相较你们男性具有弱势,但身体条件并不能决定一切,我从出生开始就在为此努力着,努力改变世人对妇女的看法。何况,这不单是裴家的责任,无论男女老少,保家卫国是每个人应尽的责任。” 裴奈继续驳他,“我享受了逐北枪给我的荣誉,受到过国家给我的庇佑,轮到我,我就在所不惜!” 萧逸有些惊讶,这种话会从一个女子口中吐出,可她说得自然,仿佛这一切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没人再说话,安静了一会儿后,裴奈忽然问道:“萧逸,你想做天耀的皇帝吗?” 他的头渐渐沉下去,声音有些低哑,“想,因为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母亲多年承受的委屈。” “好,我会全力助你。” 似有一道气流滚过,萧逸心中有些东西在不断翻涌。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的哑巴舅舅?我听说他是个很可怕的人。” 裴奈摇了摇头,“他并不可怕,只是他无法言语,脾气又很古怪,那些人畏惧他,才会那样形容他。” “你不怕他吗?”萧逸有些疑惑。 “不怕,我倒是还挺喜欢逗他生气的。” 萧逸没有再接话,他只觉得,和人们口中所描述的不同,裴奈眼中的,仿佛是另外一个顾瑾珩。 再之后,他们上了马,向都城朝阳赶去。 清壶山离朝阳有数天路程,裴奈担心会有其他追兵,便不曾带着萧逸住店,他们白日赶路,夜里就在郊外寻个地方睡下,或是荒废的破庙,又或是隐蔽的山洞。 夜晚总是无尽的寒冷,裴奈当他是个孩子,二人便常常靠在一起取暖。 那些寂静的夜里,裴奈给他讲了很多故事,从三山五岳,讲到中川六江。 萧逸没有忍心告诉她,其实这些故事他都听过,什么西寒孤刀逐北枪,南域羌剑无上将,这些武侠传说在民间早已被编为话本,家喻户晓。 但不知为何,尽管这些故事没有新意,听着裴奈的声音,他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回到朝阳的端定侯府,萧逸终于又一次见到了自己那位,名叫顾瑾珩的舅舅。外界传闻不虚,那张俊逸无双的脸,足以弥补言语上的缺憾。 只是萧逸没想到,裴奈此行并非顾瑾珩的意愿,在下人通报后,他的哑巴舅舅匆匆赶来,他眼中满是怒意,在顾瑾珩出现的那一刻,萧逸能感受到周围被一股强有力的气压所笼罩,下人们浑身胆战,通通跪倒。 唯有裴奈,仍旧无所顾忌地笑着,跑上前和他搭话,告诉他近日发生的事情。 萧逸也清晰地看到,他舅舅眉间的冷厉怒气,正在一点一点消退。 在接下来的三年中,萧逸便一直待在端定侯府,他见证了那场残酷的爵位之争,见证世袭爵位后的哑巴舅舅如何斡旋于波云诡谲的朝野纷争,逐渐壮大势力。 有时候萧逸常常想起周明放临死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有些事情外人看得或许更透彻,他的哑巴舅舅,的确是个很有野心的人。 长久困于府宅中,裴奈便成了萧逸最亲近的人,萧逸也明白,因为裴家的缘故,他的舅母成了全天下男人都想征服的对象,可就是这样一个活在传说中的女人,却刚好看上了他的舅舅,她身后的裴家军,也因此可为顾瑾珩所用。 没有人能搞懂顾瑾珩对待裴奈的真实感情,但至少,顾瑾珩从未有过除她以外的其他女人。 萧逸本以为那其中就算没有男女之爱,至少也该有些相互陪伴的亲情,可谁也没有料想到,裴奈会得到那样的结局。 正康二十四年,圣上驾崩。 三年前所罹患的膏肓之疾,令他长期失去意识,间或醒来,亦是痛苦难耐,御医举全国之力寻找治病良方,却终究回天乏术。 陛下宾天当夜,太子遇刺身亡。 二皇子萧彬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却不料城内本应协助自己的卫戍羽林军临时倒戈,城外的军队反被包围。 失势的他连夜出城,在无数人的保护下死里逃生,成功躲避了端定侯人马的追击,在云城与其本部兵马汇合。 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萧彬,在没有后手的情况下,做了件让天下人瞠目的事情,他选择寻求了历代都是最大威胁的邻近敌国——邬族的援助。 为了达成合作,他愿以天耀西境六城中的关城和淄城作为交换。 可西境六城以长城高墙相连,位处天耀与西部邻国的边界,不止是往来贸易的集中地,历来更是抵御外敌的军事要塞。 为了那身黄袍,萧彬丧失了心智,这不止是将两座城池拱手让人,更是将整个天耀推入危险的境地。于是局势瞬息万变。 那日边关来报,邬族率二十万精兵压境。 正是深夜,端定侯府灯火通明,彼时已身居高位的顾瑾珩,和幕僚连夜商讨着对策,作为他们口中所扶持的未来君主,萧逸有幸坐在一旁瞻听。 他的手下各有良策,虽然顾瑾珩无法言语,可每当他预备吩咐行动、下达命令时,空气便会瞬时一滞,人们能感受到周身压强的变化,整个议会厅也会立时安静下来,等候他用手势下发指令。 在场所有人,从一品将军到御史士大夫,无论官职大小,皆不敢异议。 他们说,北有萧彬居兵云城,西有邬族大军压境,首要任务是阻止两军的会合,可他们现有的兵马无法先后战斗两次,一旦被敌方包夹,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国无储君,天下大乱,四方诸侯各守着封地,想让他们调兵简直难上加难。 这些人在很多问题上争论不休,只是有一点无人质疑,裴家军,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四月前,裴奈的伯父郭旻为国捐躯,自此除了裴奈,无人可承裴家帅印。 裴奈自然没有拒绝顾瑾珩的提议,在前往裴家军驻地承袭帅印后,亲自率军参战。 在大本营里,当着裴家军各任将军的面,顾瑾珩提出了作战计划,与裴家军约定了进攻的路线。 凭借裴家军的实力,那本会是万无一失的计划。 可谁能料想,危急关头,裴奈会被自己的枕边人所放弃,孤立无援的她,率领着裴家军正面迎战了邬族的铁骑大军。 那是可载入史册的一战,邬族全军覆没,裴家军以少胜多,大获全胜。 消息传进都城那日,在耳边无数的泣涕声中,萧逸想起了他和裴奈逃亡的那些夜晚。仿佛所有的英雄都有着相同的宿命,而故事的结局,免不了悲壮。 裴奈以逐北枪对战敌方首领,三山之一,西寒孤刀拓跋霍。逐北枪和西寒孤刀同为上三山,数百年来难分高下,裴奈身为女子,在力气和经验方面都处于劣势,可她硬是以一己之力,扞卫住了逐北枪的尊严。 她击杀了拓跋霍,代价是:同归于尽。 他的哑巴舅舅顾瑾珩,为借助裴家的势力娶了她,最终也因忌惮裴家的兵权,亲手为她设下死局。 从前裴奈常领萧逸去画舫酒家,听琵琶唱弹。 船舫的头牌琴女尤善《美人泪》,弦凝指咽声停处,万种悲情,那歌里有段唱词,彼时萧逸难以体会,此后每每再想起,几欲垂泪。 “两心曾与青山老,今日长风将泪遮。 君自举杯枯一笑,无情对面是山河。” 第一章 十年重生 漆黑与阒寂。 没有四肢的重量,裴奈始终感觉浮在半空之中,似一根轻羽,飘乎独立。 无法调动任何的身体机能,亦没有意识,此刻的她,没有躯体,周遭混沌未分。她不知道时间流逝的长短快慢,无法估量。只依稀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 乍然生了一股力,将她向外拉扯拖拽着。然后这股力徐徐而止,再一瞬身体脱了长久的轻柔,变得格外沉重。 等等? 一阵头昏脑眩,疼得像是什么要炸裂开。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真实的感觉?在她再次昏过去前,有一道沧桑嘶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打破了她许久的宁静:“机缘已到,是时归兮。” 睁开眼的一瞬间,大片白光刺得她双眸生生作痛,不得不再次合住。 周侧有人在惊呼,裴奈眼睛缓缓眯开了条缝。 模糊的物相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片绣床的镂花顶。四侧悬着罗帐,绛紫色,恬静淡雅,无不彰显着女儿家的秀丽,却不是她喜欢的颜色。 裴奈心里一沉。 侧了头看去,一位打扮颇为庄重的妇人离得近,坐在床边的木椅上。 妇人约莫半老而立之年,一袭藕丝琵琶衿上裳,发髻之上是雍容的花枝华胜,珠玉步瑶晶莹剔透,无不彰显着这户人家的富贵。 妇人注视着她,眼中透露着几分惊喜,转侧对婢女说道:“明枝终于醒了,快去派人告知她父亲。” 婢女得了指令匆匆忙忙离开房间,但仍有两个丫鬟站在远处,低埋着头,溜着眼偷偷打量这边的情况。 裴奈有些莫名其妙,尝试着用肘臂撑着坐起来。妇人扶了她一把,然后从下人手里接过杯盏,递给她,“快饮些水,一定渴坏了。” 裴奈抬眸瞧她,但只见妇人眉目间透着柔蔼,不像有害人之心,便接过瓷杯,一饮而尽。她端量了一下妇人的五官眉眼,总觉得有些熟悉,却找不到熟悉的源头。 “这是哪?还有,你是何人?”裴奈将杯子递还给丫鬟后问道。 妇人眼中露出茫然,“这是鞠府,我是你的姨母,是你母亲的姐姐,你母亲她”妇人一顿,疑惑地向旁边人问道:“对啊,明枝的妈妈呢?她怎么不在这?” 旁边人弯下腰,恭敬而小心地提醒道:“夫人您又忘记了,明枝小姐的母亲年前去世了,也是因为这样,明枝小姐的父亲才带她来了都城,暂住在鞠府。” 鞠夫人的脸色渐渐变了,从袖中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嘴边不断嘀咕着:“怎会这样?” 裴奈摸不着头脑,思忖了下,只能摆出悲伤的模样,抚了抚鞠夫人的肩膀。 可此时最令她困惑的,不是眼前妇人的反应,而是自己出现在此处的原因。方才饮水时她曾留意了自己的手,她常年习武,手上多有薄茧,可刚刚自己催使端起杯子的手,分明白嫩细腻,与从前大有不同。 醒来前她曾听到一道沧桑的声音,同她说:“机缘已到,是时归兮。”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眼前的鞠夫人收了收自己悲伤的情绪,两眼通红地对裴奈说:“明枝别见怪,我这人记性有点差,近几年总是记不住事。” 裴奈尴尬地对她一笑,极想问出,真的只是“有点差”? “明枝,你饿吗?先吃些糕点。”鞠夫人十分热情,并且似乎忘记了裴奈方才对自己身份的疑问。 裴奈摆摆手,正要委婉推拒,忽觉舌头之下有块硬物,格外不适。 她转过头去,避开其他人的视线,伸手一摸,立时脑中“嗡”的一声,她意识到,舌头下面这块异物,乃是“浑树片”。 她知道这东西的名字,是因为在她幼时,她的父亲裴昊曾经把一块刚从沸水中捞出的,形似树片一般的东西,嵌在她的舌头之下。 那东西在接触到舌头的瞬间,即伸出了根系,狠狠钻入她的舌身之中,与之结为一体。 “树片”并未给她带来疼痛,只是她能感觉到树须在舌头里蠕动,奇怪非常。她问她的父亲,父亲说那是“浑树片”,可护眼明目、抗衰老,对身体没什么害处。 虽然裴奈彼时觉得父亲是拿了枸杞的功效出来哄人,但因是父亲给予,便索性由它去了,从未想过将那树片摘除。随着时间推移,“浑树片”渐渐向内融了些,几乎与舌头合二为一,父亲离世后,除了她与顾瑾珩,再没人知道这事的存在。 可现在,她经过了久久的沉睡后醒来,出现在别人的身体里,连“浑树片”都再次凸起,犹如初次结合,令她不适。 “怎么了,明枝?”鞠夫人在一旁关切地问。 婢女又站了出来,提醒糊涂的主母道:“明枝小姐应该是舌头不太舒服,昨天那位大师在她的舌头下面放了一块药材,说是能救小姐的性命。” “大师?”鞠夫人想了想,“对,昨日好像是有这么一位老僧。” “大师将药材从滚水里捞出,放在小姐舌头下面,小姐立刻就有了呼吸。”婢女带着崇拜之意,又补充道。 鞠夫人的记忆清晰了一些,“是啊,明枝都断气好几个时辰了,硬让他救活了,这老僧真乃大罗神仙转世,我们该好好谢过人家的。” 婢女很无奈,但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您谢过了,夫人。” “我谢过了?”鞠夫人在努力回忆着。 裴奈想起父亲曾经和她提到过一位夷凉的僧人朋友,顿时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一些关联,急忙打断她们,追问道:“那位老僧现在何处?” 鞠夫人回头望着身边的婢女,婢女意会,解释说:“他在府里住了一夜,今早离去了。” “朝何处去了?”裴奈又问。 “北面,他说要回夷凉,应当是从北城门出发。” 裴奈着急就要下床,她从未见过那位夷凉老僧,心里却有一个执着的想法。她必要问问清楚,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分明之前还在前往关城的路上,不日就将迎战邬族,为何一觉醒来,却身在此处? 不对,裴奈低头看了看下面,连这副身体都不是自己的。 她惦记着事情,一心只想解开谜团,习惯性翻身下床,可身体还未恢复,谁曾想一用力,便一头栽了下去。 还好鞠夫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托住,扶她坐回床榻,让她侥幸摆脱摔死过去的厄运。 裴奈欲哭无泪,她人生头一回,体会到了身体娇弱的滋味。 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有人推开门。 “怎这般巧?明枝刚醒你就来了。”鞠夫人回头惊讶道。 婢女在旁提醒:“夫人,是您方才派人去通知唐知县的。” 中年男子身着浅绿色的官服,眼里隐隐含了层水光,走过来说道:“明枝,醒来就好,爹很担心你。” “我”裴奈不忍心告诉他们实情,暗自咬了咬牙,信口胡诌道:“我这病醒之后,将所有事情都忘了,谢谢父亲和姨母的关心,但明枝现在想追去寻那位大师,一定要谢个恩,才能求得下半生的心安。” 众人听她自言忘记了所有事,彼此面面相觑,好一阵默然。 鞠夫人犹豫了下,了然点头,“姨母现在就叫人去备马车,再带上几个护卫,你先别急。” 可老僧早上就已离开,裴奈如何不急? “不必麻烦,给我一匹良马就好。”裴奈连忙说道。 鞠夫人低下头,小心翼翼开口:“明枝,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不会骑马?” “我”裴奈强稳住心神,心想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您说得对,我把这事忘记了,那还真得劳烦姨母为明枝准备马车了。” 鞠夫人温柔地回她一笑,“那你先换衣服,我们出去外面等你。” 屋子里的人陆续离开,只留下了一个伺候她更衣的小丫鬟。丫鬟抱来一沓衣物。裴奈接了过来,抖开来看,是一件拖地烟笼百水裙,却近乎纯白色。 她略皱了眉,自她睁了眼后看到的所有布料颜色,都是她往日所不喜的。极致般的清雅素净,适合大家闺秀,却不适合她。 “有没有不这么素雅的衣服?”何况就出行来说,这长拖及地的裙子委实不利于行动。 这般素白扎眼 她便搞不懂,为何如此矜重? “小姐,今个乃是英武夫人逝世十年的祭日,上面旨意下来,今年需作国祭日来对待,出门须穿素衣,这是规矩,您就穿着。”小丫鬟注视着她,尽显无辜。 裴奈暗自咂嘴。 这谥号,英武夫人顿时一个高大的女性形象浮现在她脑海,魁梧壮硕,橐橐自前走来。哪位皇帝给起的谥号,还英武夫人,叫得好听,咋不至尊无双神武大夫人呢? 等等!皇帝。 裴奈忽然想起来,记忆断片后,稀里糊涂出现在这里,她有很多事情尚未弄个明白。 “那个,今夕是何年何月?” “回小姐,崇德九年,七月。”丫鬟恭敬地回答着。 “崇德?”裴奈嘴里默默念叨着,再三确定之前从未听过崇德这个年号,继而又问道:“那如今皇帝的名姓呢?” 却没想到小丫鬟一愣,急匆匆跪磕在地:“小姐莫难为奴婢了,奴婢怎敢念叨圣上的名姓?” 那膝盖碰地“嘭”的一声,饶是她这个在军营长大的人,都听得心里一抖。“别跪了,快起来,你们的膝盖可真厉害。”裴奈感叹道。 丫鬟起了身,拍拍棉麻布裙膝下的灰:“谢小姐荣恩。” 私议皇帝名讳确是违反例律的,估摸着她是不会说了。那便换个方法,裴奈道:“那我问,你点头或是摇头可行?” 小丫鬟真诚地点点头。 “先皇之二子,萧彬?”裴奈根据已换年号,试探地开口。小丫鬟想了一下,摇摇头。 “那便是,先皇之三子,萧逸?” 看着小丫鬟点了头,裴奈重重松了一口气,“那你知不知道顾瑾珩?” 小丫鬟腿一软,差点又跪了下去,她左右看了看,慌张地说:“小姐,不能私下里议论端定公,传言他的内力极强,能够听到五里外的声音,一旦被听到了会杀头的。” “端定公?”这是又升了爵位?裴奈一笑,“哪有那么夸张,他听不见那么远,你但说无妨。” 小丫鬟摇摇头,不敢多发一言。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裴奈锲而不舍地追问。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回答她道:“这个奴婢不知道,不过奴婢知道,端定公府和鞠府只隔了两条街。” “对了,你刚刚说,这是崇德” 小丫鬟补充道:“崇德九年。” 裴奈猛然一惊,萧逸登基后年号就会更换,那么现在是十年后?!! 她完全愣在那,小丫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姐?小姐?” 裴奈片刻才回过神来,消化了一下这难以接受的现实,将那股压在心口抑郁难抒的感觉消下去。“那你知道十年前发生了哪些大事吗?可否给我讲一讲?” 小丫鬟为难地摇摇头,“奴婢知道的也不多,何况奴婢嘴笨,说不清楚的。” “那端定侯不对,是端定公,他先前的妻子裴奈呢?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裴奈一头雾水,亟待他人的解答。 “小姐,您说的可是端定公的发妻,裴家最后一任继承人,裴家军前主帅,上三山逐北枪,天耀举世无双的巾帼英雄,裴奈?” 裴奈嚯了一声,在小丫鬟念出这些身份称谓时,她嘴巴都合不拢,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怕不是她们口中所说的那个人。 然后她试探地点点头,“应该是。” 小丫鬟真诚地说道:“她就是奴婢方才和您提到的英武夫人啊,今个是她的祭日,十年前英武夫人殒命沙场,以身殉国,死后被追封为英武夫人,哦,不过这是简称,封号的全称是:至尊无双神武大夫人。” 仿佛有一道雷劈在了裴奈头顶,她傻了。 第二章 她的祭日 很多很多年前,她曾经同顾瑾珩和萧逸开过一句玩笑,若是将来他们事成,不妨封她个至尊无双神武大夫人做做,还随口感叹了一句:这封号真是霸气极了。 可那真的是一句,无聊时候的玩笑话啊! 裴奈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小丫鬟瞧着她此刻狰狞的面目,小心翼翼地开口:“您也觉得至尊无双神武大夫人这封号太矫情了?百姓都这么觉得,所以民间一般只说简称,便尊其为英武夫人。” 裴奈又傻了。 换完衣服后,裴奈走出房门。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半天不能回神。 他们望着眼前神情态度简直变了一番的明枝,内心充满惊讶,为何一个人病前病后,会有如此大的差别?那眉目间,有着从未出现过的威严,浅浅带出,却让人无由来地想要折服。 裴奈同众人短暂告别,便随着鞠夫人出了府宅的大门。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车夫已等了许久。 裴奈拽着舆轿上的绥带,正欲抬脚上车,目光只随意一扫,却险些怔在那里。 这个地方,她很熟悉。 哪怕时光变迁,物是人非,场景多多少少有着变化,她还是能一眼认出,这是朝阳,是天耀的都城,亦是除却了军营,她唯一熟悉的地方 裴奈有些感叹,一朝失忆,相隔十年光阴,她还是回到了这里,天耀的集权中心,一个充斥着明争暗斗,却又最繁盛华美的地方。离她的往事,那么远,又这般近。 呆呆钻进车厢里,侍从们抽了车轫,耳畔銮铃作响。 鞠夫人在她临行前交代了很多事情,不但在车厢里给她备好了零嘴和茶水,还放了两件保暖的披肩绒衣,再三嘱咐一旦天黑了就即刻回家。 裴奈应了,却没想那么多,她掀起车窗的帷帘,对外面望着。 街上人来人往,车马络绎,叫卖声与吆喝声不断,这是最好的盛世纷繁。路旁的店铺大部分换了牌子,还有些传统老店依旧生意红火。 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却又有些不对劲。 人们穿得太过素朴了,单看百姓衣着的话,仿佛置身酆都罗山、地府鬼城,裴奈这般想着,浑身一个激灵,瞬时又反应过来,对今个好像是她自己的祭日。 裴奈挠挠头,颇为无奈。 天色有些暗沉。 若是按照这个速度,待得月升星灿了,她可能都追不上老僧。 如今只能沿着官道大路找,且夜逐渐黑了,老僧可能会寻别的住处住下,再找起来更是难上加难,等不了了。 裴奈忙喊住车夫:“停一下。”在车夫的愣神中,她利落地跳下车。 马车被车夫勒停在半路,裴奈走到马车后尾随着的几个侍卫跟前,对着他们座下的每匹马审视一番。她摇摇头,四肢不够端正,耆甲也过低,皆非良马,裴奈有点失落。 “小姐,有什么事情吗?”有侍卫开口询问。 “啊,无事无事,挑匹好马。”裴奈边说边转了身。 倏地,她眼神一亮放了光。 前方两匹拉车的马中,有一匹枣红色的马,颈长且眼大胸满。疾走几步,她提手在马身上摸了摸,好马啊好马。 她忙把连结马和车的流环都拆了,只留下绁马的辔头。 车夫只能在一旁安静看着,不敢阻拦。裴奈随即牵着绳子,把马拉回车后方,对离她最近的一位侍卫喊道:“来来来,下马。” 侍卫听从了命令跳下,懵在那里。 裴奈熟练地解了他的马鞍,又熟练地将其安到了枣红色的那匹马背上。 “给我。”裴奈瞥了眼看傻了的侍卫,伸了手过去。 侍卫反应过来裴奈是在叫他:“啊?” “马鞭!”裴奈又抬了下手。 侍卫赶紧把左手里握的马鞭递给裴奈,裴奈持了鞭子后踩着马镫侧身上了马。 俗话说得好,登高而望远。裴奈上了马,才发现有些不对劲。不,是很不对劲。 道路两旁人们都已经不自觉地停下步子,目光同时汇聚到了她的身上。不知道是看了多久,人群已经围了数层,绕着她们这波人形成了个大圈。 裴奈扯了扯嘴角,如今的百姓都这么闲吗?! 懒得理会了,追人要紧,裴奈甩下一句话:“你们先回府,告诉鞠夫人叫她莫担心,我会尽快回来。” 人们自觉地给她让开了一条路,她即刻驾马启程,徒留下好奇张望的人群和自家呆愣着的车夫和侍卫们。 那日有一道轶闻,几乎是在骐骥过隙间传遍了朝阳的大街小巷: 在日落之前,一名貌美的女子当街劫了一匹拉车的马,在朝阳向北的主大道上策马穿驰而过,女子白衣蹁跹,衣袂猎猎,似一道流光隽逸划过,仿佛出画入尘的谪仙。 待得裴奈本人知道这件事时,她才终于意识到路边群众胡编乱造的能力有多强大。 可此刻她还急不可耐地驾马在路上穿行着。她行得快,巧妙地避开了路上的各类车马,很快就到了北大门,却在出城时被守卫拦了下来。 裴奈不解。 守卫给的说法是:“近日杀人案件频发,且遇害的全是官府要员,上面下发了命令,严查所有出入人员。那边有列队,看到没,去排队,一一过审。”指了指靠着路边的一列队伍。 裴奈一看则骇了一跳,好家伙,比肩接踵地都快排到下一条路上去了。 这要是过完审,莫说追人了,怕是天都亮了。 “有没有不排队就能出城的法子?”裴奈认真地问。 守卫很严肃:“没有,除非你从我身上踏过去。” 裴奈微抿唇,歪了一下头,似是思考了一下,随后突然说道:“那对不住了。” 语罢她极速弯腰甩出手里的马鞭,朝着守卫手里的长矛一卷,伸手握住。长矛的木柄狠狠一摆,砸在守卫的右胸上。 这一连串动作太快,守卫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右侧袭来的力道击摔倒地。 “日后有缘我必亲自赔罪” 这句话随着裴奈的策马扬尘飘散在空中,只剩下捂着右肩的守卫,瞅着被裴奈撂下的长矛瞠目结舌。 裴奈沿途问了许多赶路的旅人,在每条分叉路都要确认一番,最终才确定了老僧所走的路。 夜在天空拉开一道黑幕,繁星点缀其上。 裴奈还是没有看到老僧的身影,有点烦躁。赶了数个时辰的路,她渴极了,这时前方出现几道微弱的光。 裴奈靠了近,借着月光,看清那是一座茶寮,坐落在山弯间。 第三章 中川神僧 青砖黛瓦隐在层层叠叠的绿叶间,这般晚了,郊野里仍开着张的店铺也是不多了。 石狮子迎在门前,两盏灯笼悬于檐下。 裴奈走进去,正坐着休憩的店小二忙起身走过来:“客官里面坐,要喝点什么?” “劳烦了,一壶竹叶青。” “好嘞,您稍等。” 裴奈挑了靠着窗的一桌坐下,窗内是内院里的景致。眼睛随意一瞟,恰好看到院子回廊里有个座位,而在廊柱遮掩间,露出了半五袈裟。 裴奈心里扑腾了一下,会不会是老僧?她起身,跨过门槛走过去。 僧人盘腿蒲团之上,面前摆着一张矮桌,莲服坠拖身后,正提手细呷着一杯清茶。 裴奈先前并没有见过那位老僧,像是老僧只活在他人的讲述中。她尚在思索如何开口寻问这人的身份。 老僧双目所视从飘在杯盏中的茶叶移到她身上,缓缓开口:“醒了?” 裴奈一愣,这老僧有点自来熟? 她寻思二人先前不认识啊,为何开口是这俩字? “醒了。”为了获取她记忆部分缺失的原因,以及在他人身上苏醒的真相,裴奈还是认了怂。 他搁下茶盏,手掌摊平示意裴奈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夜有些凉,裴奈甩开衣裙跪坐下,风儿满满,被她拢入怀袖。 “是不是忘记了很多事情?”老僧的声音极为沉稳。 裴奈用力点头,“晚辈先前还在随军去往关城的路上,再次醒来就在这女孩的身上了,包括我舌头上的树片,这一切令晚辈十分糊涂,还请前辈为我解惑。” “去往关城的路上?”老僧想了想,明白了什么,淡然一笑道:“想必是忘却了最痛苦的那段记忆,不过无妨,等到你的身体完全接纳了浑树片,你便会重新记起。” 裴奈蹙起眉头,最痛苦的记忆?她不解,因何故而起? “我曾听家父说起过您,所以,您是他的旧友?” 老僧微微颔首,“算是。” 算是?裴奈细细一琢磨,总觉着这句话背后有什么故事。 还未及她问出口,老僧又道:“老衲和你的一位祖辈交情很深。”这算是对前一句话的补充。 “那这浑树片,可是有救人一命,起死回生之功效?”裴奈疑惑地开口。 老僧另取了一侧的新瓷杯,执了茶壶,缓缓倒着,“老衲曾向一位故人发过毒誓,不得将此事宣之于口,所以请施主见谅。” 嫩枝伴着沸水落下,茶香浓酽。 裴奈的目光落在了老僧的右手上,那双手粗糙布满了风霜,只是在他小指另一侧,又较常人多生出一指,略显突兀。 “晚辈斗胆一猜,前辈可是中川神僧,钟老前辈?” 在武功派系三山五岳、中川六江中,三山和五岳都是世代传承的大家族,只是逐北枪、西寒刀、南羌剑分处三个大国,并立于武林巅峰,他们统兵称将,承担着保家卫国的责任,是国家武力的体现,也是安定各国民心的保证。 这三个家族被世人尊称为上三山,人人心明,枪在、刀在、剑在,因而国在。 五岳也为正统大派,皆有百年底蕴。唯有六江是代指近几十年来冠绝一时、天下仰风的新辈豪杰,又称侠者六江。 除此以外,江湖上还留有中川一脉的传说,他们含明隐迹,不露人前,神龙见首不见尾,只知历代中川都是一位孤寡僧人,他们会在年迈时收养一名孤儿,并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中川一脉的神功也由是得以传承。 世人只知中川神僧习的是定光慈悲掌,相传定光慈悲掌有穿云裂地之威力,一力千钧,可当万军。而袭承慈悲掌之人,都会因神功威力的反噬手部畸形,犹以六指出名。 “是也不是,一介虚名罢。” 听到老僧的回答,裴奈眼睛都已睁大,“我们既相逢于此,何不是命运使然?” 钟老前辈直视着裴奈,表情有些微妙,似在示意她有话直说。 裴奈作了个揖手礼,“晚辈斗胆,想向您讨教几招。” 钟老前辈仰天一笑,“你这脾性,倒是和我那位故人有些相像,不愧是一脉单传。”他含着笑摇摇头,一甩衣袖道:“罢了,都是因果业报啊。” “老衲身无长物,只一套定光慈悲掌,勉强能上得台面,你若不嫌弃,可学个两招,在没有武器的危急时刻,便足以防身了。” 裴奈一听,当即就往蒲团旁边的空地跪去,她这一跪,却是有拜师的意味了。 钟老前辈在她叩首前伸手制止,“不必了,天色已晚,可省去繁文缛礼,你静静心,我们便开始。” 裴奈做好准备,点了点头。 钟老前辈便说道:“定光慈悲掌赫赫有名,曾经有无数士者前赴后继来向中川挑战,只为从掌法中窥睨到其中的一点奥秘,他们照搬照做,也终究难成其形,何以故?” 裴奈好奇地摇头。 “因世人不知,定光慈悲掌实有两层。它的前身是万恨掌,当历经大彻大悟,使掌之人能够真正放下了,它才被叫做定光慈悲掌。”钟老前辈解释着。 裴奈蹙起眉头,“是那激起江湖无数血雨腥风,将两个宗派灭门,手法惨绝人寰的万恨掌?” “不错。” “可”裴奈十分疑惑,“万恨掌不是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绝迹了吗?” 钟老前辈眸中萦着一层淡淡的雾,好像有故事浮起又消逝,百转千回,待人诉说。可他只是浅浅一笑,你能看到无言的悲欢离合,可感受到的却是极致的平和。 就在方才短短一刹那,裴奈透过钟老前辈的双眸,体会到一种玄妙而无法言说的东西,那仿佛是她窥探到的,一丝涅盘灭度后的大圆满。 “这两种掌法早已合二为一,它们彼此对立,却又相生相助。若无苦痛,便无慈悲,二者互相成就,不可分割,所以不如说:如今的万恨掌仍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裴奈静静听着,未作言语。 钟老前辈的双手轻轻抬起,裴奈便立时感受到周遭气压一变,无数气流自四面八方而来,推开门扇,积转于地面之上,蓄势待发。 衣襟在阵风中狂舞,钟老前辈又一抬掌,内院里的小桌、扫帚等物品便离地而起。 由下而上冲天而去的劲风令裴奈的长发飒然四散。 第四章 定光慈悲掌 可最让裴奈惊讶的并非于此,而是在他落掌后,滞空的物什皆原样平稳落地,除了大开的门窗,裴奈几乎找不到钟老前辈方才起掌的痕迹。 这是怎样的掌控力?能够以气御风,同时把握威力,张弛有度。 裴奈讶然。 他只一缓,复又起手,只是这次全无方才的柔和之意,变得凌厉霸道,群风受掌法驾驭,狂放地向四周推击,带着凶狠的侵略意味,似要吞噬一切。 裴奈心知肚明,若非钟老前辈刻意控制,周遭的屋墙势必尽毁。 “这是万恨掌的第一式,注意手移动的轨迹,曾有人评说:‘万恨尽出、天地哭嚎’,老衲在开悟后已达不到这种地步,失了万恨掌的本根,只能拿捏出几分意思,你自可灵活取用。” 裴奈痴迷其中,双手不自主地模仿起来,但始终觉得两手空空荡荡,全无风的涌动。 “重要的不在于动作的精准,而在于对风力风向的把控,万人的手掌有万种不同,你需要闭上眼睛,调动身体去感受风的行迹。”钟老前辈提醒道。 裴奈呼出一口气,如是照做。 她停下来手中的动作,努力去感受万恨掌一招一式中,风的碰撞与交互。 初时全无门路,裴奈集中了气力去体会,以至头脑发晕,青筋暴跳,仍不知所以。 又扛了一会儿后,忽有一阵凉风刮过她的鼻梢,随后有数缕细风联翩而至,她顿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如同置身海洋,在万波中起伏漂荡。 这些温柔而细微的力量逐渐交合,涌成一股大幅的劲风,朝远方席卷而去。 裴奈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对面的钟老前辈恰好停下向平地侧推的动作,满意地颔首。 “你很有武学天赋,不愧是他的后人。”钟老前辈夸奖道。 裴奈忙言:“前辈谬赞。” “第二式,离恨天!” 一瞬时狂风骤起,带着排山倒海的磅礴气势,裴奈不敢马虎,定睛观察着万恨掌的招式,在钟老前辈第二遍传授时,便合上眼睛,去探寻每个招式里风的行动轨迹。 她渐渐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直到钟老前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裴奈等待片刻,发现风已停止了流动,周遭愈静,方才睁开眼睛。 裴奈眼中仍充斥着对新鲜事物满满的期待。 “这已是传授于你的第五招了。”钟老前辈无奈地说道。 裴奈回过神来,将一直以来的疑惑问出:“那定光慈悲掌呢?” “时机到了,你自然而然就会了。” 然后裴奈憋着话,静静望着钟老前辈。 前辈饮下一口茶水,瞧了眼她,又道:“还有事情?” “晚辈愚钝,只悟到了一些浅显的东西,可否请前辈再传授几招?”裴奈感觉脸上痒痒的,大概是脸皮又厚了一层。 钟老前辈笑着摇摇头,似想起什么,直叹道:“又是一介武痴。” 他再次起手,便是万恨掌全新的招式。 裴奈不敢犹豫,因为这可是江湖上失传近两百年的万恨掌啊,如能再度问世,将会引起怎样的轰动?裴奈想都不敢想。 只知道,钟老前辈此刻的每一个动作,都千金难求。 许久过后,钟老前辈再次停下,可裴奈仍旧眼巴巴望着他,不言而喻。 钟老前辈看着满眼渴求的裴奈,也不言语,只将方才斟了茶的瓷杯递给她。 裴奈犹豫了下,但思及眼前之人不仅救她重生,还将神功传授给她,怎会害她性命? “谢过前辈,晚辈刚刚一直在向您讨教武功,还未及询问,前辈将我唤回来的原因是什么?”裴奈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说道。 “你会知道的。” 听完这句话,茶水刚入了喉的裴奈便开始目眩,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在晃动,天旋地转。 钟老前辈的声音也开始慢慢变得虚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倒下前,裴奈听到了钟老前辈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回去,有人在等你。” 端定公府。 林省涛走进祠堂时已是亥时,二更。 内堂正是灯辉摇曳,照得通亮。林省涛叹了口气,走至门外站着的侍卫跟前,问道:“爷还没出来吗?” 侍卫们点点头:“从昨夜到现在了,滴水未进。” 林省涛又重重叹了口气,他在端定公手下任职没几年,未曾见过端定公的原配夫人,只听过那些事迹。 烛光倒影在窗棂纸上晃了一晃,林省涛走上前,在院子的空地上跪下。 他拱手对着紧闭的内堂大门,因不敢在祠堂过分吵嚷,刻意压低了声音,禀道:“爷,下午有一女子当街劫了一匹拉车的快马,击倒了阻拦的守卫,未过审便闯出城门,事情闹得大了些,按律例是要关一段时间的,但属下派人查了清楚,这女子是鞠夫人的外甥女。鞠言去金川办事了,还没回来,属下担心这一个小姑娘家,怕是扛不住牢房的一系列审讯流程,所以这才来禀报您,看看此事能否先压下来,由鞠言另行处理?” 林省涛知道端定公一定听到了他的话,但祠堂内却迟迟没有传来答复。 恰好管家带着几个仆使进了院子,仆使手里端着各样清淡的素食,管家愁眉不展,大抵是来劝说端定公进食的。 林省涛不敢再过多言语,仍旧跪在原地。 李管家朝内堂走去,小心翼翼通报了一声,听到里面的回应方才推开门。 正门敞开,林省涛看见了内部的构造,祠堂正中摆放着顾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其下有焚香和各式各样的贡品,但端定公并不在正中的垫子上,而是跪在五丈外左侧墙壁下。 那里白壁空空,只悬着一幅画。 画上的女子年轻貌美,银黑盔甲及身,笑得灿烂耀眼。 大门重新闭合,林省涛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他在外面静静等了一会儿,李管家再次将门推开走了出来。 下人们紧紧跟着李管家,似有畏惧,不愿在里面多待。 食物一口也没有动过,皆原样端了出来,李管家走到林省涛面前,“林大人快起来,鞠夫人外甥女的事,爷应允了。” “谢过爷。”林省涛再一行礼,终于松了一口气,算是对鞠言有了交代。 “林大人,一起走?”李管家说道。 林省涛颔首,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和李管家等人一同离开了祠堂。 他们在祠堂外的路上走着,李管家忽然说道:“鞠夫人外甥女的事,我听说了。这小姑娘也是幸运,恰好选在今天这个日子。” 林省涛不解,“此话怎讲?” 李管家似乎回想到很多年前的往事,不禁笑了笑。 他摇摇头感慨道:“这小姑娘的行事作风,倒是和英武夫人有些像。” 第五章 古怪的鞠府 当裴奈醒来时分,已是东方既白。 她睁了睁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客房的床上。她坐起身,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万恨掌与定光慈悲掌,她学了大概十招,再然后便被那杯茶水迷晕过去了? 她不过是多问几个问题而已,裴奈挠挠头,心想:不至于。 还有昨天钟老前辈的最后一句话,有人在等她? 究竟是指谁呢?裴奈觉得钟老前辈并未替她解惑,反而这么一遭下来,她此刻更加困惑了。 她走出房间,恰好遇到正在打扫内院的店小二,她还没吭声,倒是人家先了她一步开口:“昨个那位前辈功夫可了不得啊,你知道他什么来头吗?” 裴奈一听,好心提示他道:“又是僧人,又是登峰造极的神掌,你说呢?” 店小二张大了嘴巴,紧张地有些啃巴:“难难道是传说中的中”裴奈兴奋地朝他点头,却没料到他紧接着说道:“中川接班人,净觉高僧?” 裴奈的笑容一下子僵了住,忙问道:“中川还有接班人?” “可不是吗?中川都近几十年未现世了,民间都传言中川一脉已经断了,六年前南寺的方丈大师收了个天资超凡的徒弟,短短几年时间,那套不二金刚掌就已修炼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自他现世后,整个南部地区的强盗匪徒都变少了,他本人还在前年的登云英雄大会技压群雄,一举夺冠,人们都说啊,中川算是有了接班人了。” 裴奈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她以前怎么没听说哪里有举办英雄大会呢。 她左右看了看,没瞧见钟老前辈的身影,“昨天那位前辈人呢?” “今个天还没亮就走了,两间客房的费用他已经付过了,他还让我给你传达一句话,他说你有你自己的机缘,他不该破坏你人生的轨迹,点到即止,后会有期。” 钟老前辈是因为不忍心拒绝晚辈的请求,迫不得已才下了狠手? 裴奈揉了揉脖子,有点怪不好意思的,而且她好像忘记问钟老前辈她重生前后发生的事情了。 她扭身回房间收拾了东西,和店小二道别后,出了茶寮的大门。 那匹枣红色的马还拴在昨晚茶寮门口的一棵树上,头顶的枝条正伴着微风颤动,沙沙作响。 看到她过来,红马原本收卧着的四蹄绷上劲,顷刻站了起来,抖了抖鬓毛,威风凛凛地看着她。 裴奈摸了摸马的头,解了绳子,“走,我们回去。” 马儿吐气扬蹄,载着裴奈上了大路向朝阳驶去。 进城时她下了马,跟在排队的人群后面,轮到她时,守卫却只是登记了一下她的信息。 “不抓我吗?”裴奈瞠目,却没有人理她。 裴奈在不打扰到别人的情况下,绕到了昨日被她撂倒的年轻守卫面前,可守卫扭开了头,偏不看她。 裴奈又走到他的另一边,守卫气气地瞪了她一眼,将头扭了回去。 居然没有人追究她昨个擅闯的责任。 裴奈咂了咂嘴,感叹道:如今的天耀治安这么乱吗? 她也没法子,就骑马回了鞠府。 路上她瞧见了端定公府的大门,她想了几想,最终没有进去。她下意识觉得,十年前的事情必有蹊跷,万一连累到顾瑾珩和萧逸就不好了,便下了决定,还是等查明了情况,再同他们相聚。 裴奈勒马离开,与一辆入府的马车险险相错。 她回到鞠府,发现鞠夫人已经完全忘了昨日她出城的事情,她回到“自己”的院子,借着病痛伤了脑袋的理由,向丫鬟们问清了很多事情。 唐明枝的父亲名叫唐世杰,原在茴州的一个小县城做知县,后来唐明枝的母亲过世,年后没多久唐明枝又染上了恶疾。 茴州的郎中试了各种药方,但唐明枝却久病不愈,为了给女儿治病,唐世杰辞官来到都城,希望能借助鞠大人这边的关系,请到太医院的医者来为唐明枝诊治。 太医是请到了,可他们也束手无策,直言唐明枝罹患的是绝症,只开了几副药,说是能缓解病痛。 昨日钟老前辈到来前,唐明枝就已没了呼吸,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断了气。 丫鬟们很庆幸唐明枝被救活了,可裴奈却知道,这般看来,唐明枝已在昨日因病去世,她却是借尸还魂了。 正当时,下人来禀,她的表哥鞠连丞前来探望她。 “鞠连丞?”裴奈低声复述了一句,她感觉这个名字十分熟悉。 想着想着,她脑子里的一根弦突然崩掉,她好像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鞠府,鞠夫人 裴奈咽了口唾沫,顾瑾珩身边有个谋士,从顾瑾珩还是侯府二公子时便跟着他,顾瑾珩的那一盘大棋,少不了他的出谋划策。 他便是万典智士,鞠言。 鞠连丞是鞠言的长子,幼时常随父亲来侯府做客,裴奈闲来无事,领过他不少次。 转眼鞠连丞已到了门口,门没关,他象征性地敲了敲,然后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看清他长相的那一刻,裴奈惊了,小时候长得皱皱巴巴的,怎么长大了却是剑眉星眸,一表人才? “我娘让我来看看你,”他顿了一下,不解地挑眉,“你作何这副表情?” 裴奈摇摇头,“没什么,看你长得好看,多看两眼。” 鞠连丞蹙了蹙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先坐,”裴奈转头对唐明枝的丫鬟吩咐道:“清竹,去倒茶。” 丫鬟推门出去了,鞠连丞朝雕花木椅一坐,靠在椅背上,脸上仍有几分疑惑,“看你面色红润,气色较往日好了太多,那老僧的神药真有这等奇效?” “可不是吗?仙丹。”裴奈随口揶揄道。 鞠连丞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你昨日见到那老僧了?” 裴奈颔首,“见到了。” “你可问清此人的身份?我存了些疑虑,我幼儿时期曾与中川有过一面之缘,可惜当时尚在襁褓之中,被遮住了视线,但我记得他的声音,与前日那位相差无几,所以他极有可能是失踪数十年的中川神僧。” 裴奈听得一愣一愣,“幼儿时期,襁褓之中,记得人家的声音?” 鞠连丞没有回话,小丫鬟清竹端着托盘进了屋子,将茶具一一放在桌上摆好,然后退了下去。 裴奈有些渴,将壶里的茶倒在杯子里,随手滤了两遍,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她饮得随意,嘴角沾了几抹茶水,便右手五指摊平自然微弯,从左向右横向一拉,用小指内侧擦去了唇边的水珠。这个细节恰好入了鞠连丞的眼。 她刚搁下杯子,却见鞠连丞定定看着她。 “你不是唐明枝。”鞠连丞语气坚决。 裴奈虚虚把眼睛移开,含含糊糊说道:“为何这般说?” “唐明枝讲话从不会使这般气力,掌这般气度,这种语气、倒茶方式和擦嘴的习惯,我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过。” 裴奈瞪大眼睛,“谁啊?” “英武夫人,裴奈。” 第六章 过目不忘 裴奈倒吸一口凉气,总觉得对面在诈她,“她去世的时候你才多大,那时候记东西能有多清楚?” “唐明枝从小长在深闺里,说话从来温声细语,喝茶也怕烫,和普通大家闺秀一样,总是细呷慢呡,嘴边很少会留有水珠,就算有了,也都是用手帕擦净。唯有英武夫人,因常年习武,握完长枪后手上沾着灰尘,只能利落用最干净的小指内侧抹干嘴角,哪怕她先前并未碰过长枪,这个习惯也一直伴随她。何况如今你连我记事的能力都忘记了,还有必要伪装下去吗?” 裴奈试探地问道:“你记性很强吗?” “正康二十年皋月十六,我们初见时你穿着一身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耳上带了红翡滴珠细坠,你说的第一句话是‘鞠言,你儿子长得好像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裴奈叹为观止,“这你都能记住?” 鞠连丞点了下头,“裴夫人”裴奈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向门窗的方向望了望,确定这些话不会被人听去。 “嘘,我不希望惹来麻烦,看在你小时候我照顾过你的份上,帮忙瞒一下?” 鞠连丞顿了一下,冷漠地说道:“我记得你在我不懂事的时候,给我梳过女孩子的发髻。” 裴奈心里有点不好意思,虚虚一笑,“不就把你打扮成小女孩了吗?总不至于记仇到今天?” “我无法忘记任何事情,无论好坏。” 裴奈“哎呀”一声,解释道:“我没有自己的孩子,顾瑾珩的门客要么没成家,要么一个个生的都是小男孩,我没给小姑娘扎过发髻,就想过把手瘾。萧逸从小早熟,碰也不让我碰一下,我只能对你下手了,我又没有让别人看见你被打扮成女孩子时的样子,我给你道个歉,别生气嘛。” 鞠连丞点到即止,“你为什么会在唐明枝身上?是仍有阳间的夙愿未了,这是”他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借尸复魂?” 裴奈一脸茫然,“不知道,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一睁眼就在她身上了,问中川前辈也没能得到个清楚的答案。” “怎么会这样?”鞠连丞喃喃念道,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 裴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对了,你知道我前世是怎么死的吗?” “英武夫人裴奈,殒于崖谷之战。十年前你率军抗敌,曾令逐北枪再现人间,因此一战封神,只是为了减少伤亡,你最终选择和敌方大将拓跋霍同归于尽,以身殉国。” “上三山,西寒刀拓跋霍吗”裴奈嘴上碎碎念着,又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这么厉害吗?” 鞠连丞的嘴角依稀抽动了两下,面部十分僵硬,“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需要我们帮你通禀那两位吗?” 裴奈明白他说的“那两位”指的是萧逸和顾瑾珩,但她摇摇头,“我被唤回来一定有原因,我得先私下里查清楚。” 鞠连丞又不做声了,裴奈想起方才的谈话,结合对鞠夫人的认识,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你娘亲有随记随忘的失忆症,而你却连十几年前不要紧的生活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鞠连丞看着裴奈,冷淡地点了下头。 裴奈头次见到这么奇怪的人,可她好奇极了,便迎着人家的冷脸继续追问:“除掉我们初见的记忆,其他事情你也记得像这般仔细吗?” 鞠连丞很无奈,裴奈也能感觉到,鞠连丞本不想过多解释,大抵是想起了裴奈的身份,担心裴奈日后参他父亲一本,才勉勉强强开口。 “事无大小,对我来说,所有经历过的事情都无法遗忘,就像一幅幅相连的画卷,储藏着声音气味,只要我想看,它们随时都在眼前。” 裴奈瞪大了眼睛,“那岂不是学武一学一个准?旷世奇才啊!小连丞。” “”鞠连丞脸色发青,“过誉了,我只是记性好,并无武学天赋。”他的心里话好像已经写在了脸上,一行字遒劲有力、闪闪发光:别打我的主意。 就在这时,鞠夫人推门走了进来。 她抬头瞧见裴奈和鞠连丞,慈爱地笑了笑:“连丞来看妹妹了啊,这才对嘛,你当兄长的,平日里该多照顾她才是。” 鞠连丞看了裴奈一眼,起身一拱手说道:“母亲和明枝先聊,连丞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打扰你们了。” “唉,怎么走了?”鞠夫人看着鞠连丞离开的背影,同裴奈感叹道:“你哥哥就这样,他那个脑子不忘事,坏情绪多了些,脾气古怪,你多担谅一点。” 裴奈颔首,“我觉得还好,厉害的人脾气大多古怪,很正常。” “脾气古怪?谁啊?” 裴奈:“”她百感交集,内心十分复杂,就想找个人感叹一句:鞠夫人忘事的速度,未免太快了? 闲云野鹤般的日子转眼就已过去两周。 这天清晨,裴奈从北城门外的小树林练了武刚回来,在将从铁匠铺买的黑铁长枪藏起来后,发现丫鬟们正在整理屋子。 反正她闲来无事,也来帮忙。 无意间瞟到一本《女诫》,那铁画银钩的两个字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穿透漫漫冗长的岁月,给她看那些回忆。 在她和顾瑾珩大婚后的某一日,先端定侯夫人把裴奈叫到她院子里去,想要在裴奈面前立立威信,便拿了女子的德行素养说事,对她一顿训斥,数落她过于张扬跋扈,毫无仪态,给顾家丢了颜面。 她甩下那些话,随即让人去书房取了一本《女诫》,要求裴奈逐段背会,做不到循常习故、规行矩步,就不配为端定侯府的女眷,倒不如早点让顾瑾珩休弃了去,也省的丢了端定侯府的脸。 裴奈当时也气啊,吓唬谁呢,御赐的婚事,你又不是顾瑾珩亲娘,你说休就休吗? 她恨不能把那书甩到先端定侯夫人脸上,也是看在顾瑾珩的面子上,忍了又忍才只是摔门走开了。 直气的先端定侯夫人一揽桌子,把东西全部砸到了地上。 她顾不得贵妇的形象,指着裴奈离开的方向,怒目圆睁道:“真是目无尊长!这就是裴家的教养?!我倒要派人去问问郭旻和你母亲,他们就教出这么一个好女儿?!看看你们裴家唯一的血脉,你们裴家也就这样了!不知礼义廉耻、长幼尊卑,连我这个端定侯夫人都不放在眼里!你真当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裴家后人吗?!” 在裴奈看来,摔门虽然态度恶劣了一些,但没有打起来已经算她给了这侯府很大的面子了。 可她的做法却扰了顾瑾珩的计划。 顾瑾珩晚上回来,脸上带着不悦,用手语不解地质问她:“她名义上是咱们的母亲,我不是说过吗?现在时机未到,明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你冲撞她做什么?” 第七章 明月楼 裴奈坐不住了,起身道:“不是我故意冲撞她啊,这分明是她刻意找事,她明知道我的性子,知道我厌恶俗世对女子的各种规矩,还让我背《女诫》。” 顾瑾珩眉头蹙得更紧了,他用手势表示道:“可正经未出阁的女子都是熟读过《女诫》的,读了总归不是坏事。” “你这般的意思,倒是我的问题了?”彼时裴奈只讥笑道。 顾瑾珩已是不想理会她,拂袖转身离去。 那晚,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分房睡,也是大婚几年内,除却离别以外,唯一的一次。 感情这种东西,先服软的人,永远是投入感情最深的人。她的尊严在顾瑾珩面前永远像是见不得光,拿不出手。 第二日,终究是裴奈耐不住性子,“你莫气了,我开始读《女诫》了,要吗实在不行,我给她道个歉?”她极少有过,那样的低声下气,只是为了哄他开心。 裴奈明知《女诫》有着对女子一重又一重的桎梏,却还是为了顾瑾珩耐着性子读了下去,只是希望他能更喜欢她一点。 在当时的端定侯府,她一点点收敛起自己野马脱缰似的性情,一点点展现给外人她温婉的那一面。 日子也一天天的过去,爵位之争前夕,先端定侯夫人病逝。而裴奈却知道,那只是对外宣称的罢了,实则是被抓到与外人私通,铁证如山。 先端定公怒不可遏,派人秘密将其沉了塘。 先端定侯夫人崇尚《女诫》的观念,却最终间接因《女诫》累世经年对世人的影响而惨死。 至于先端定侯夫人的罪名到底真实与否,裴奈却是不知的。 只是每想到这里,她总是会不自觉地向顾瑾珩看去,因为在背《女诫》那件事情过后,顾瑾珩曾经告诉过她,他会给她一个答复。 裴奈也终于明白了,答复的内容是什么。 但裴奈不想纠结这个问题,世族间的诸事云谲波诡,数不胜数的人躺死在权力的脚下,是是非非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更何况先端定侯夫人手里枉死的人命更多,她本就不是好人,一切皆是因果业障的报应罢了。 其实顾瑾珩对她也还不错,至少爵位之争以后,她再也没有受过委屈。 长辈们都不在世了,顾瑾珩也懒得整天督促她收敛性子,在端定侯府里,裴奈仿佛燕雀归了长空,撒开了欢任性而为,整日无拘无束,所有条条框框都被她抛到脑后去了。 顾瑾珩一直没有纳妾,裴奈也乐得自在。 朝堂间的阴谋诡计在外不断,而对那时的裴奈来说,端定侯府,宛如一片桃花源,在尘世喧嚣间辟了块净土,交由裴奈避世。 说起来,她还是十分想念侯府故人的,不知顾瑾珩和萧逸,是否安好? 这两周,她托人查阅了很多古籍资料,并没有找到有关“浑树片”的记载,重生之事毫无头绪,倒是官员遇刺案接二连三,在这节骨眼上,十分可疑。 裴奈这几日一直到街上各处有意无意探听消息,帮丫鬟们一起收拾完屋子,她拾掇拾掇就出了门。 阳光正好,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裴奈路过一家卖扇子的店铺,买了柄折叠木扇。其上手工绘着水墨的竹子,行笔流畅,婆娑有致,竹叶亦有聚有散,饱满的用墨间透着清丽俊逸。 拿在手里,有种翩翩贵公子的潇洒倜傥。只叫裴奈爱不释手,出了店铺的门还一路赏玩着。 路旁有位店员拦住一位过路人,正在招揽客人:“这位爷,要不要进来看一看?节目马上又要开演了,一两银子一位,明月楼今日可了不得,我们的萱舞夫人亲自来压阵演出,位置可真是不多了。” 明月楼是坐落于朝阳南面的一个剧院演出场所,不论男女老幼,若是有了闲情逸致,便可以去看看演出,就是入场票贵了些,寻常人家只会过节偶尔奢侈一把来享受。 二人对话声音有点大,裴奈只抬头瞧了一眼,又低头把玩扇子。 “萱舞夫人?你说的可是‘那位’国公爷身侧的萱舞夫人?”路人也是有些壮硕的汉子,提到“国公爷”的时候带了几分崇敬,两手抱拳拱向皇宫的方向。 “是的呀。”店员答道。 还未待路人继续回话,另一位旁边稍瘦弱一点的青年也凑了过来,询问道:“你们说的是哪位国公爷?” 壮汉一脸鄙夷地望向那个青年,言道:“能配得上那等位置的,还用问?自然是人们不敢提名字的那位了。” 青年恍然大悟,左顾右盼了一下,谨慎小心地压低声音,“端定公?” 店员点点头。 这段话入了裴奈的耳朵,“端定公”三个字像是一顶黄钟,重重敲开,在裴奈心头和耳畔雷鸣。 裴奈抬头。 顾瑾珩的夫人?!什么情况?! 这是明月楼的侧门,三个大字立在匾额上,有种笔走龙蛇的气势。裴奈走了过去,撂给店小二一个银元宝,“带我进去,给我说说她。” 店员莫名其妙就请到了客人,居然还是女客,赶忙把银元宝塞进了荷包,一边带着裴奈走了进去,一边有些兴奋地介绍:“好嘞,我们萱舞夫人原是明月楼附属的凤栖楼有名的花娘之一,尤善乐音,后来呀,得了端定公的垂青,给她赎了身,恢复自由后,萱舞夫人就不再做旧行当了,端定公便让人把明月楼买下来,重新修整了一番,交给萱舞夫人了,这不,恰逢重新开业的三周年,萱舞夫人决定亲自上场,演奏一场《秋水踏月》助助兴。你想想啊,萱舞夫人平日可是为端定公这样的贵人演奏的,现在屈尊于此,只要买了票就能欣赏到那高高在上贵人们日常所欣赏的东西,贵客您这回可是有了眼福喽。” 凤栖楼?她倒是知道的,历史悠久,朝阳城内最大的青楼。 不过一个花娘而已,久居风尘之所,顾瑾珩居然将整个明月楼送给了她,为了取悦这个女人的欢心吗? 裴奈心里说不出的苦涩难受。以前从来都是她试图讨好顾瑾珩,时刻关心于他,爱得深切,而他却从来没有对她这般示过好。 他喜欢上了别的女人?裴奈心里酸酸的,能让顾瑾珩耗费心力取悦的女子,她真的很好奇。 第八章 出手一颗瓜子 明月楼统共八层,中央是个大的半环形舞台。 半圆这侧由一层接一层的看台构成,用矮的木栅栏围起,挨着栅栏便是一张张茶桌。 第一至三层及六至八层是普通观众之座,而第四、五层因观赏角度最佳,被设置成贵宾席,并用竹帘将每张茶桌隔开。 店员实诚,在裴奈给了那个银元宝后,就直接把裴奈带至了五层的贵宾席。位置不多是真的,其他层几乎可谓是坐得满满当当,也就只是四、五层还剩下几张空桌子了。 还未开场,人群正嘈杂嚷闹着。 裴奈寻了个空桌子坐下,另一位店小二就携了杯子来倒茶。她又点了些鲜果和糕点,便静下来等待开场。 俄顷,奏乐起,人群也才逐渐安静下来。 霓裳着身的舞女们从两旁侧门上了台,旖旎着,齐整地迈着步子,长及地的袖子甩动像彩瀑飞流,翩若惊鸿,伴着节拍随着音乐轻轻舞动。 整齐如此,的确震撼绝艳,有男性观众已经鼓掌欢呼起来。 一曲终了,接下来是一场比武。 参赛的二人已经登台,正活动手脚,跃跃欲试。 裴奈的目光扫过其中一人的武器,微微一愣。 二人一高一矮,那偏高者携着一把裴奈有些熟悉的长斧,紧盯着眼前的对手。那矮者持一柄不起眼的长剑,眼里缺了些自信。 似乎结局不言而喻,彰明较着。 果不其然,此刻观众们兴致盎然。 每一层都有店员持了记赌注的本子出现,在走廊间来回走动,本着自愿的原则,若有观众想要加赌注,便可呼喊将店员招来。 一时观众席热闹非凡,但绝大多数人都把注下在了偏高那人身上。 店员走来时,裴奈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瓜子,店员热情地开口:“这位客官,您要下注吗?” 裴奈点了头,放下了手里的瓜子皮。 店员笑眯眯问道:“小姐要在哪一位身上下注?” “矮的那个,三十两。”裴奈毫不犹豫从荷包里掏了银子递给店员。 这话说完,周侧一下子就静下来了,附近的人纷纷寻着声音望了过来,他们十分不解。 隔壁桌一男子看她孤身一人,以为她初来乍到,缺些见识,便好心提醒道:“那高个子是陶江天斧周明放之子——周禹良,是明月楼专门请来助兴的,姑娘总不会连六江都不知道?” “知道,但我更看好对面那使剑之人。”裴奈礼貌地回应他。 男子摇摇头,将身子转了回去,和同桌的人相视,皆露出略带讥讽的笑容。 店员也好心,朝裴奈说道:“小姐您可得想好了,比赛一旦开始,这钱就退不了了。” 在裴奈看来,决心这种东西,一旦下了,就像弩弓飞射出了机,绝然不能回,况且她有自信,这钱她赚定了。 “思索好了,你且记上就可。”裴奈说。 店员刚记上,还未走。裴奈背后的竹帘遽然被一双柔荑从下掀了起,指排削玉。 帘子背后是个年龄应同唐明枝一般大的女孩,挽了朝云近香髻,着一件刺绣妆花裙,带了几分疑惑:“你怎如此确定那剑士会赢?” 呀,美人,螓首蛾眉。 美人养眼,裴奈也就心悦,利索地答道:“因为陶江天斧易被剑法克制,这明月楼的主人萱舞夫人也是个明白人,特意请了个不打眼的剑士做周禹良的对手,既能骗得观众纷纷押注,又能靠自己人操纵反买,大额回收赌资,他们既然这般做了,肯定就有把握剑士获胜。” “可再怎么说也是陶江天斧,这剑士又没什么名气,一般的剑法真能管用?万一只是巧合呢?”美人又问。 “临阵磨枪亮不了,但有高人指点就不一样了。” 美人露出疑惑的神情,“怎么说?” “你且只看那人的手,他手所握,恰好是一柄剑最适宜回撤反攻的位置,而对抗斧类武器,最重要的就是避其锋芒,他剑柄之上处处皆新,仅有的磨损也被他的手遮挡住了,一定有专人对他进行了针对性的训练,就是为了今天的这场比赛。” 隔壁桌又一位男子听不下去了,高声驳道:“简直是胡说八道,尽是没有凭据的揣测,你习过武吗?依我看来,他不过是换了一把新剑而已,什么握剑的位置,老子走闯江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裴奈自顾自端起茶杯,没有搭理他。 小美人瞥了那人一眼,低声问道:“说真的,你怎知磨损被他手遮住了,万一那剑是他新换的呢?” 裴奈喝了口茶,润润喉咙,接着说道:“你且看他的剑格。” 剑格靠剑身的一侧损得厉害,凹凸之痕远了看不清晰,却能看清光泽不再,只余暗沉。 小美人瞬时明白了,剑尖、剑刃与剑脊可以打磨,但剑格不行,却也不是不行,只是很少有人愿意花费心力去收拾自己的剑格。 “厉害啊,我相信你!”美人称赞道,又拍出两个金元宝,对店员言道:“给我也加赌注,就加矮的那人赢。” 嚯,金光闪闪,有钱,裴奈暗暗想。 店员记下后收了钱离去了,底下的比赛正式开始,周围不再有人过多言语,大家都集中注意看着比武。 那二人好一通对打,剑斧相撞不断发出“铿”、“锵”之声。 周禹良举斧一劈,对手收剑反身一避,天斧劈空砸在舞台地板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对手抬剑凌空一斩,周禹良收斧不及,只能撒手后撤,徒留古银长斧卡在原地。 众人一阵唏嘘,当观众以为周禹良已陷入劣势之时,他却迅速抓住对手的空当,跃起一个空翻,脚踢在斧把上,把长斧从缝隙中救了出来,他灵活地接过斧子,随即横砍出去。 对手像是早有防范,合腰低头错过攻击,再直起腰来,便使出一套漂亮的剑法展开反攻,短时间内竟呈现出靡坚不摧之势,令周禹良应接不暇。 可惜这套凌厉的剑法,却在最后一刻被周禹良举斧破掉,他用长斧硬接此招,锐利的斧锋生生劈断了对手的长剑。 对面的剑士看着已缺了头的武器,站在那似乎有点茫然无措。 “这就有点以武器优劣欺人的意思了。”裴奈淡淡说了一句。 她从盘子里拾起一颗瓜子,向下方抛去,精准砸在了天斧斧身的一个位置。 第九章 萱舞夫人 虽然这一下没有任何威力,毫不起眼,甚至没什么人发现,但却入了场上剑士的眼。 他咬咬牙,紧盯着瓜子敲过的位置,连续几个后踢腿,都重踢在斧身之上。 周禹良握着斧柄的手上虎口受震生疼,已使不上力气,长斧一头堪堪落地,对手的残剑已对准他的胸膛。 场面瞬间地覆天翻。 剑士收了剑,呼出一口气,做了一礼,“承让。” 观众们这也才反应过来,随即就是震耳欲聋的掌声。 裴奈却觉得,这周禹良相较他爹,差得远了些,如今的陶江天斧,已没了六江的实力。 她收回目光,发现隔壁几桌人在看着她窃窃私语,眼中都有些惊讶,裴奈也有点奇怪,她觉得自己那颗瓜子扔得极为隐蔽,不至于被邻桌的普通人发现啊。 “太厉害了!真的让你说准了!”背后的小美人又转了过来,面露崇拜之色,伸了一手过来,行握手礼:“认识一下,我叫王依曦,你呢,怎么称呼?” 裴奈一愣,仔细瞧了瞧,的确有广平王妃的气质,是她没错。 王依曦,先帝亲赐的晨昭郡主,广平王的幺女,广平王有八子,却只得这一个女儿,是以分外珍惜。 她满月的礼还是裴奈亲自挑选的,王妃把孩子递给裴奈抱了抱,让她过了把手瘾,那时依曦还小,长得皱巴,谁曾想长大后竟出落得如此美丽。 “唐明枝。”裴奈也伸手握了过去。 王依曦思索了一下,“你是鞠连丞的表妹?” 裴奈点点头,心想此处乃是都城,世家子弟互相之间有联系,倒也不足为奇。 “那这周禹良,同你有仇吗?”王依曦又问。 裴奈心里扑腾一下,小心翼翼开口:“你看到了?那颗瓜子。” 王依曦做了个很无奈的表情,指了指下面。裴奈转过头向下看去,周禹良不知何时捡起了那颗瓜子,正仰头朝她看着。 裴奈做贼心虚地把自己这边的竹帘轻拉了下,把自己藏在帘子后面,耳朵烧得有点红。 她干干笑了下,回王依曦道:“他的长辈同我的家里人有些宿怨。”裴奈扯了个倒也和实情差不多的理由,总不能说是她和周禹良他爹干过架,还是为了保护年幼的当今圣上。 王依曦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只叹了口气,“这周家的故事也是令人唏嘘,他父亲周明放行侠仗义了一辈子,最后不知为何想不开掺进夺嫡之争中,他自以为忠义,却选了条错路,结果留了一世骂名,当今圣上差点就死在他的斧下,他一死了之,周家这些年的日子却不好过。” 裴奈起了好奇之心,便顺着周家的事情,将江湖上近些年来发生的诸事都问了一遍。 二人渐渐聊了起来,也觉得投缘,扭着头聊天她们脖子也酸痛,王依曦便邀请她同桌而坐。 底下的节目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裴奈时不时瞅几眼,生怕周禹良找上来和她算账。 她们越聊越起劲,最后想到什么说什么。裴奈觉得有一种快活和豁达的气度从依曦言语中不断透出,十分对她胃口。 两个人聊得火热,时间竟飞速而过。 未曾想本该压轴的萱舞夫人都即将上台了,众人忙停住了言语,看向舞台。 裴奈可没忘记,她来此的目的。 在众人的欢呼中,十几道鼓声陡然一同响起。 咚咚。 咚咚。 敲击的鼓点节拍齐整,磅礴撼地,徒生出一种震撼人心灵的气势。随后击鼓的频率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揪着人的心,鼓声咚咚咚。 以最终重重一敲戛然而止,在这最后一敲的同时,舞台之上的天花板坠下无数根红绸带,一头连着天花板,另一头垂落下,每根红绸带都隔着些距离,在空中虚虚飘着。 裴奈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刚刚有店员在走廊间来回穿梭,开了一部分的窗子,原是做了此用,开了窗通风,让红绸带能够随风轻摆。 舞台最中央,一位红衣女子抱着琴从天缓缓而下。 三根红色粗绳在女子身上牢牢系住,让她能够在空中自由活动的同时,还拽住她护着安全。 这便是萱舞夫人了,明月楼的现老板,亦是人们口中,如今伴在端定公身侧之人。 像是站立在空中,腰身不盈一握。 红衣裙摆随着飘在空中的红绸缎,一同舞动摇曳,微微的弧度,与每个红绸缎间不远不近的距离,让观众能够看到她与琴的同时,又生出了几分朦胧之感。 在旁人探着身子,想要更加清晰地看到萱舞夫人的面貌之时,“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如同一线烟花在裴奈脑中里炸开,刹那之间火星飞舞,她懵了住。 如此那萱舞夫人,竟与她当年身为裴奈时的长相似了八分。 一瞬间,她甚至以为是朦朦铜镜中的自己。 会不会是像她的灵魂附身到了别人身上一般,有别人也附身到了她身上? 不,那绝然不是她。 还是有差距,很大差距,和常年习武的她完全相反,萱舞夫人的骨架和身形都小,很明显不可能是她。 顾瑾珩将她从未获得过的宠爱,在她死后,全数给了另一个能够替代她的女人。 她心里一凉,油然而生满满的失望,还未冷静下来,突然头部乍疼。 耳朵里有各种声音,极为嘈杂,眼前一白,出现了断断续续的画面,她又一次看见全军将士兵器齐落,大地轰鸣中,传来齐整的听令,“裴家军全军,从将帅令!” 其后画面一转,她看到了一轮明月。 头部由内炸裂般疼痛起来,她痛苦地捂住脑袋,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可曾说过他心仪于你?” 紧接着她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回答,喃喃出声:“从未。” 脑中的声音越来越乱,分不清来源,她明明什么也想不起来,却清楚地听到了那些声音,有人低声说道:“不要太相信顾瑾珩!”另一人在广阔的平原上高喊:“别忘了,你们是为了家国而战!” 最后是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念的却是她的名字:“裴奈!!” 第十章 饮酒 王依曦不断拍着她的肩膀,“明枝?明枝?你没事?” 眼前的一切终于停了下来,她的手颤巍巍地发抖,她突然意识到,在她暂时丢失的那段记忆里,发生了一些远超过她承受范围的事。 她向舞台看去,萱舞夫人微笑着,唇齿间点绛流丹,无端透出一股妖娆,一腿盘曲,将琴搁在腿上,启始了她的演奏。 十指曼若,在琴弦间穿梭,一首《秋水踏月》在乐声中勾勒了一幅美妙的画面。水光粼粼,月倒映着,湖上的月影随着轻波徐徐荡漾开,细腻感情间带着柔肠百结。 可裴奈却缓不过劲来,无心欣赏。 “你头怎么了?” 裴奈摆摆手:“没事,方才偏头痛犯了,这会儿又好些了。” “好些了就好,我娘说这萱舞夫人和已逝的英武夫人像极了,英武夫人去世时我还小,不记得她的模样,可依我看,除了那副皮囊,全无半点相像,英武夫人单是气场这一项就远胜于她,要不然她怎会跟在端定公身边多年也没个名分。”依曦不悦地评价道。 裴奈还在想这其中的缘由,依曦的话她并未听进几分。 依曦却感觉到了身侧的不对劲,回过头:“明枝,你说我这话可在理?” “啊?在理。”裴奈下意识地回复。 依曦看了看裴奈的眼神,想着裴奈可能是瞧着萱舞夫人的姿色瞧痴了,便说道:“你莫这般,她长得又不算顶好看的,只是像了几分英武夫人罢了,我认识几个一等一的美人,绝不比送进宫中的那些逊色,回头介绍你认识认识。还是说,你头疼还没缓过来?” 裴奈摇摇头:“缓过来了,只是有些乏了,想好好休息。” “这样啊,我本来还想邀你结束之后去我家赏茶呢。”依曦有些遗憾。 一曲毕,萱舞夫人将腿上的琴抱起,便在空中躬身。 三道红绳把她慢慢往下放,直到落地,落地一刹那所有红绸缎也都一同坠落,铺就似一条绵长红毯。 “感谢各位贵宾的到来,令我明月楼蓬荜生辉,这是明月楼重新修整后开业的第三年,是因为众位的支持,明月楼才有如今的模样……”萱舞夫人在舞台上说道。 因为众位的支持不如说是因为顾瑾珩的支持。裴奈心里酸极了,脸上却不愿表现出来,她缓缓移开视线,收了方才的厉色。 这萱舞夫人也看完了,天色也暗了,是该回家了。 她婉拒了依曦的邀请,二人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便在明月楼前别过。 转眼已是月明星稀时分,裴奈回到鞠府,在门口恰好遇到正准备坐上马车出门的鞠府之主——鞠言。 裴奈深知此刻自己只是个不相干的远房亲戚,便只简单问了声好。 鞠言点了下头,又道:“朝阳最近不怎么太平,晚上尽量少出门。” 裴奈也一愣,他是说最近的官员遇刺案?听说凶手下手狠戾,受害者死状极惨。她虽然不怕这个,但也还是回了句:“明白。” 鞠言打量了她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继续上了马车,催促车夫离开了鞠府。 夜越发静谧。 京城中的楼阁殿堂万家都还悬着灯,汇聚着像一片星河,花晨月夕。 鞠言从下人们口中得知端定公此刻正在府邸的最高殿顶,便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他上去时,端定公正坐在瓦檐之上,痴痴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酒盏杯壶凌乱摆放在他身边,有不少已经洒出,一滩一滩向下滴着,整个屋檐上一股酒气。 十年前姬威和姜文陶被处以死刑后,鞠言便成了跟随端定公时间最长的人。 他知道白天端定公同圣上就青州地动驻军派遣的事宜起了争执,圣上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没有让步。二人常年不合,文武百官立在一旁怕被牵连,大气也不敢出。 鞠言很替他的主子不值,是端定公扶持着年幼的圣上自登基后一步步走到今天,可圣上日益成熟稳重,成为了英明果断的好皇帝,便也开始忌惮起了,他舅公滔天的权势。 圣上亲自栽培起来的那批人近来动作越发频繁,端定公都清楚,却什么也没有做。 鞠言也知道,端定公是在试探圣上,他在等着看,看陛下的股肱耳目是否可靠,看陛下坐在皇椅上是否真正成长,看他做事是否已经谙练通达。 端定公在默不作声地通过观察,判断他的外甥是否能够脱离他,真正成为一代明君。 鞠言心知,自己本不应打扰眼前饮酒的主子,但手头之事十分紧急,需要他的决断,再三思索轻重后,鞠言还是走了过去。 端定公又提起一壶酒,自上浇下,灌进喉间,酒沿着他的下巴与脖颈淌下来,此刻的端定公贵气与优雅不在,带了几分痞气和豪迈,还有些说不出的落寞。 “爷?”鞠言喊了他一句。 端定公早已听到他上来的声音,只是置若罔闻罢了。 鞠言叹了口气,跪下来劝慰他:“别喝了,您这副样子,若是夫人在天有灵看到了,该多难受?” 四周的空气中忽地涌起一股波动,屋顶上的瓦片随之猛烈抖颤。 鞠言知道,这是爷情绪起伏的表现。 端定公淡淡看了他一眼,已是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他兀自一笑,竟有些悲凉,“鞠言,你知道吗?她是故意的,崖谷之战,若她心里存了活着的念想,以她的能力,不至于赴死。那些能避免的牺牲,不过是她不愿见我的理由。” 鞠言听得心里一酸,他看着端定公,只觉得这些情情爱爱的事,一旦超离了生死,些许就变成了执念,便就劝不得,说不得。 有些时候他在想,能让人在十年后还念念不忘的感情,是比深入了骨髓里还要可怖的,是怎样的悲怆? 忘不了,戒不掉,改不了。 端定公自嘲地笑了笑,眼里藏着隐隐的沉痛,“世人都说她敢爱敢恨,她担得起这词,她的爱意浓烈,可连恨,也这般极致。” 他一直看着远处的景色,鞠言不敢再多言语,只在一旁静静待着,他要等端定公主动问起,才能将正事禀告。 在岑寂的夜里,鞠言瞧着淡月笼纱中的主子,陡然想到一句话。 这世上林林总总多少阴晴与圆缺,总有人瞧着万家悲喜燃着灯火,在提醒他丢了他的那盏温热。人生不过一场悲喜,死别带走欢喜,唯留生者徒悲。 第十一章 上三山无羌剑 正是清晨,草蒨鸟鸣。 裴奈一大早就从鞠府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翻墙溜了出去,像往常一样,带着长枪去城北郊外的小树林里练武。 唐明枝自小多病,身体素质较差,用这具身子使起兵器来格外吃力,重生这两个月以来,裴奈每日清晨都会来到此处训练,为的是让这具身体更快地适应打斗的节奏,莫在紧要关头因身体机能的原因吃亏。 裴奈从小到大没少听到旁人的冷言冷语,什么“女人习武,浇风薄俗。” 那些人的嘴脸十分清晰,大抵不过是:“一个女人,能练出什么好功夫?”“你?要不是裴昊只生出来你一个孩子,你以为你作为女性,有资格练这裴家枪吗?” 仿佛她身为女子,就要被剥夺一切独立自主的权利。 这个世界,人们对女性,总是轻视却又苛责,所以她得要加倍努力,比他们都要努力,直到说她不行的人,最后都被她打到跪地求饶。 她常常这样鞭策自己。 很多时候累得虚脱,最终却也咬牙扛了下来。一天天过去,她清楚感受到这具身体日复一日的变化,她能感受到自己曾经的力量在日益恢复。 就连丫鬟都用相同的一句话,势必要在她耳边磨出茧子,“小姐,您的气色又变好了!” 裴奈想着,觉着这些小丫鬟也挺好笑,手底的万恨掌风力又弱了些。她猛地摇摇头,自己居然开小差了,忙把注意力又转移回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树枝动了动,裴奈察觉到一些动静,忙拾起一旁立着的长枪。 “什么人?”裴奈质问道。 有脚步声出现在她身后,裴奈忙回头,男子拥有异国人的长相,浓眉大眼,着一身绛红掩襟丝绸锦裳,满是异域风情,十分的亮丽扎眼。 他带着赞赏的笑容鼓了鼓掌,“姑娘好耳力。” 他话音刚落,方才有动静的那棵树上便跳下一名不苟言笑的白衣男子。 裴奈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红衣男子,“你们是何人?” “我们是岐鲁国的使节,今日便预备进城入宫,朝觐陛下。在下达奚安,有缘与姑娘相遇,实乃三生有幸。” 裴奈眯了眯眼,如果她没有记错,达奚是岐鲁国的国姓。 岐鲁国原是一个与天耀南部接壤的大国,但据她两个多月来了解到的信息,五年前岐鲁国的沽亲王连结周边三州乘势起兵,欲篡帝位,大战瞬起,国家大乱。 岐鲁国皇帝寡不敌众,请求了天耀的外部支援,天耀及时派兵给予援助,协助平息了战事。 这场内战大损了岐鲁的元气,三年前岐鲁已请求成为天耀的藩属国,虽受天耀册封,须得“称藩纳贡”,但天耀历来采用怀柔政策对待下面的藩属国,即不干预其内政,双方友好合作,天耀将无偿为其提供保护。 “那你们赶自己的路,来这个小树林做什么?”裴奈继续发问。 达奚安撇撇嘴,天耀话说得却流利漂亮,“小姑娘满身戾气,可别那么凶嘛,方才在朝阳北城门外驻足歇息时,我的侍卫感受到此处有不寻常的风力波动,像极了消失多年的定光慈悲掌,我们便赶了过来,本着瞻仰的态度看个热闹而已,姑娘不必惊慌。” “姑娘可是师从中川神僧,钟老前辈?”那名严肃的白衣侍卫徐徐开口。 裴奈打量着眼前的白衣侍卫,她只这样一看,便可笃定此人一定不简单,“兄台好眼力,不知如何称呼?” 她没料到,对面之人直接拔剑出手,轻功移步,没给她片刻时机,一柄玄光清波长剑便径直朝她刺来。 他走的轨迹极为刁钻,裴奈伸手推风一震,缓了他的攻击,同时侧身大退一步。 裴奈一惊,若是寻常人士,他这一剑便可直取对方性命,而他既然如此出手,就说明他一定料到,裴奈有能力躲开攻击。 “子笙,对面是个女孩子啊,你也忍心动手?”他的主子达奚安在一旁着急地跺脚,“你冷静一下,别伤到人家啊。” 白衣侍卫又同裴奈短时间内过了两招,爱理不理地甩了他一句:“人家姑娘比你厉害,不需要你担心。” 达奚安好像被刺激了心灵,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比我厉害?你真确定?!” 裴奈嫌他太吵,在对打之余分出一只手来,随手朝他的方向撂了一掌,达奚安从袖子里甩出一把黑铁折扇,忙摊开来将面部遮住。 但见劲风扑面撞来,衣摆发丝顷刻狂曳不止,周遭树叶破碎扬坠,枝断凄寥。 达奚安吃惊之余,还是嘴里叨叨着:“真狠心呢你,怕你吃亏受伤,你还这般对我,没良心。” 裴奈懒得理他,一边拿对面之人练着万恨掌的掌法,一边琢磨这诡谲的剑式,分析白衣侍卫的剑法派系。 她抬手一摆,狂风卷地而起。 无数衰残的落叶枯枝伴着这股风,带着无坚不摧之势,朝白衣侍卫席卷而去。 白衣侍卫的玄光长剑也毫不畏惧,瞬时迎了上来。 一转一劈,剑意煞人,仿佛以剑驭风,将大风股股破开,不受毫厘伤害。 在大风将灭之时,他一剑戳进风眼里,顺势一卷,群风便随剑而去,伴剑横空斩来。 裴奈瞪大眼睛,急忙身形一闪,躬身捡起方才撂在地上的长枪,携枪一转,直撞上他的长剑,挡下致命之击。 “你是上三山之一,南域无羌剑,公羊子笙!”裴奈看着波形长剑上如水流淌的三条凹凿细纹,笃定地张口。 上三山分为逐北枪、西寒刀和南羌剑,它们分别为三个国家效力,逐北枪象征着天耀军魂,而西寒刀和南羌剑,则分居邬族神国和岐鲁国。 岐鲁在以前一直是可与天耀、邬族并肩的大国,而南羌剑的公羊家族,也一直是岐鲁的百将之首。 公羊子笙将清波长剑撤回,“姑娘的定光慈悲掌有些奇怪,无愁无恨,无悲无悟,空有表形,路数也和定光慈悲掌有很大区别,但风的余韵却同定光慈悲掌像了九分,姑娘的反应不像是初习武学,可这掌法却略显生疏,令在下十分疑惑。” “公羊兄台说得极为在理,因我自身经历有限,难悟定光慈悲掌的精髓,威力有限,只能拿空架子哄哄普通人,不过”裴奈顿了下,看了眼身侧的长枪,“愿以本门武功再与公羊兄台切磋一二!” 第十二章 双山初遇 一旁的达奚安又嚷:“你都说了他是上三山南羌剑,还和他打,你是不是傻?!” 他看着眼前已持枪再度迎上无羌剑的青衣女子,目光里透着掩不住的欣赏,只是仍摇着头,自言自语说着:“犟死了。” 公羊子笙的剑法飘逸灵动,长剑一划,敲开裴奈直击的枪身,沿长枪枪杆向前滑去。 似有一股水流,奔突骇然,汩汩冒进将长枪缠绕。 直攻裴奈的薄弱之处! 裴奈及时撒手,长枪自上而下坠落,她后仰躲开无羌剑,右脚向前一踢,精准踮起枪身,长枪一个跳踉,再度落入裴奈掌心。 她扭身一转,枪峰与剑刃相碰,发出金属之声。 公羊子笙及时收剑,再一顿挫,清波长剑即走偏峰劈落,剑壁击风锐响,如于空阔深林,剑意悠远绵长,又似扁舟一叶,度万壑千岩,越溪深处。 裴奈踩树身横跃而上。 剑气划来,险险割过裴奈脚下的粗壮树干,大树随即脱根,飘摇欲倒。 “惊绝天下的‘和光同尘’一式,名不虚传!”裴奈感叹道。 她从树梢跳落,长枪高举,直朝公羊子笙斩去。 罡风刹起,与南羌剑意相撞,周遭形成一大圈白波,带摧残之气向四周扩去。 裴奈轻功落地,一招暮景烛天,阳光穿透枝叶落在枪尖,如有烈日新生,随一招一式,左沉右没,如山岌岌云中出。 达奚安刚刚躲开那道伤人的白波,还来不及埋怨,就被裴奈此招惊得说不出话来。 公羊子笙兴趣越发浓烈,身形更加灵活,他自如地拆着裴奈的招式,反手一式便已堪臻境。 一开一合,如有天雷涌动,剑剑势如破竹。 裴奈渐显吃力,用普通的黑铁长枪咬牙硬接着他的南羌剑。 她心里起了一股无名火,一想起十年前的史书记载,人们口口相传她打败了西寒刀,她就想骂一句,放他娘的屁,她根本打不过上三山,连六江都得玩命,胜负还不一定。 她记忆还未恢复,有点心疼十年前的自己,父亲和郭旻伯父死后,她暂时顶个虚名,也不知道十年前怎么硬扛下来的。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连丞,这种顶尖的对局你见过几次?” 裴奈和公羊子笙听见声音,双双停了下来。 王依曦和鞠连丞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金属的碰撞声夹杂着嚯嚯的风声,使裴奈忽视了周遭的脚步声,不知他们的到来。 “连丞浅见寡识,这是第一次亲眼得见两个上三”山的对局,鞠连丞及时止住,像是担心暴露了裴奈的真实身份。 公羊子笙不苟言笑地立在原地,眼里充满疑惑。 他还剑入鞘,说道:“自十年前最后一任逐北枪传人裴奈战死后,世上再无裴家枪的踪影,不知姑娘从何处习得这失传多年的逐北枪法?” 裴奈觉得鞠连丞是个聪颖会说话的人,不像是无意将话吐露,倒像是故意为之,她带着隐隐的薄怒,瞪了鞠连丞一眼。 她这两个月以来约了他无数次,想要了解下他这些年靠自己独特的记忆方式,都偷学了哪些别门别派的招式,试图深入合作,探讨探讨。 谁知鞠连丞不知忌讳着什么,她每每遭拒。 裴奈就觉得他是记仇,仍对自己被打扮成女孩子的事情念念不忘。 他常常对她避之不及,整日一副淡漠疏离的模样,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倒是跟在依曦身后来见她了? 裴奈没有正面回答公羊子笙的话,反倒问起了依曦:“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依曦提起裙摆,踏着青草跑了几步过来,牵住裴奈的胳膊,“我早上去鞠府寻你,下人说你不在,我又刚好遇到了正要外出的连丞,他说你应该在这里,又担心我孤身一人出事,便陪我一同来了。” 担心?鞠连丞不像是爱管闲事的人啊,裴奈眯了眯眼看向他,只见鞠连丞及时避开目光,不敢看她。 有鬼! 裴奈心里有了过来人的猜测。 这小子莫不是喜欢依曦?难怪依曦一开始就知道唐明枝是鞠连丞的表妹!裴奈好像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情。 “你来找我何事?”裴奈又问道。 “过几天就是冬至了,皇上赏了一些东西给我父亲,里面有不少上好的布料,想和你去黎锦绣坊一起做几身衣服。”依曦朝她眨眨眼睛。 裴奈也明白,依曦方才分明是看她占了下风,已无回转之势,才张口打断了他们的比试。裴奈憋住话,准备离开之后好好夸她一夸。 裴奈已探到公羊子笙的底,感受到了南羌剑法的凌厉清狠,也知道了二人的实力差距。 她也不急,这公羊子笙早已过而立之年,年龄大了她十几岁,担得起上三山南羌剑一称,待她多修炼几年再与之一较高下。 她转身欲同依曦离开,公羊子笙却抬起未出鞘的剑将她们拦住。 达奚安缓步走过来,“在下活了二十三年,从未见过像姑娘这般风华绝代的女子,达奚安十分欣赏姑娘,不知姑娘可否留下名姓,在下也好前去提亲。” 裴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握着长枪的手有些颤抖,这人居然比她当年还不要脸!! 连不远处鞠连丞的那张厌世脸上都出现了难忍的笑容,他仿佛从未见过如此有趣之事,为了增添些乐趣,他多余开口:“她是我的妹妹,唐明枝,现暂住鞠府。” 裴奈怒瞥他一眼,不敢对上热情的达奚安,埋头就要拉着依曦离开。 达奚安满脸笑容,一副风流公子的做派,“你还没说逐北枪法的来源,子笙是个执着的人,凡事寻根究底,古板得很,你不说的话,他晚上都睡不着觉。” 裴奈咬咬牙,算是借机会把刚吃的亏还给鞠连丞,“我的表哥鞠连丞有着过目不忘的超凡记忆,他幼年曾和英武夫人接触过一段时间,偷学了很多招式,都教给我了。” 鞠连丞没想到被反将一军,正要开口解释,裴奈狠狠盯着他,眼睛里满是威胁之意。 裴奈怕暴露得太多,未敢再多说一言,急忙拉着依曦离开。 她没想到此番,竟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第十三章 宫宴 转眼就是冬至。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自古以来,二十四节气中的春分、夏至、秋分、冬至便是个大日子,只要不出别的岔子,通常宫中都会举行宴会,宴请皇亲国戚以及众臣子与其家眷。 在四时到来之际,共同祈求天下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自陛下登基后这十载以来,外无纷争,内无斗乱,可谓国泰安康,因而今年的冬宴要正常举行,亦不例外。 唐明枝本不在进宫参席的名单里,但依曦好心邀请裴奈同她一起,裴奈想看看顾瑾珩与萧逸的现状,便应下了。 她重生前后的事情仍然没能调查清楚,所以此番她只是想远远地,跟着百官众臣的家眷,埋在人海中,单纯见他们一眼。 当日上午,裴奈跟着鞠夫人和鞠连丞,坐同一辆马车进宫。 朱漆宫门缓缓打开,一辆辆马车辘辘驶进,便能看到了远处宫殿屋顶的五脊六兽,以及最明显的,皇宫最中央高高在上的神霄绛阙。 众人来得早,恰是晌午,而宴会正式开始还在晚上,中间的这段时间,除却几大主殿、御膳房或个别禁区,客人们都可自由活动。 今晨朝堂休沐,停早朝一日,身居要职的官员们如有要紧之事禀告,便可趁着这段时间,去金銮殿面圣。 下了车后,有宫人来领路。 刚走未几步,裴奈就看到不远处摇挥手笑眯眯的依曦,应是等了好一会儿了。 依曦快步走了过来,这一身服饰如此繁琐,她却还这般敏捷,裴奈也是佩服。不过依她这性子没有跑起来,也是被这凡尘俗礼束缚得够呛。 “鞠伯母好,许久未见,依曦这厢有礼了。”依曦对着鞠夫人行了礼。 好在鞠夫人虽然记性差,但也还是对依曦有印象的,她盈盈一笑,“是广平王府的晨昭郡主啊,真是兰心蕙质、秀外慧中的可人儿,难怪我家连丞对你念念不忘。” 鞠连丞满脸无奈,“娘” 这次轮到裴奈憋笑了,她暗地竖起大拇指,鞠夫人真是一位好母亲,俗事能忘,儿子的喜好却记得一清二楚。 依曦有些尴尬,裴奈忙上前牵过她的胳膊,又对鞠夫人说道:“姨母,我和依曦还有事,先行离开了,晚宴见。” 鞠母可掬一笑,点点头,“去,但要注意安全,皇宫比不得咱鞠府自由,做事当点心,不要乱闯。” 裴奈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笑说:“遵命,明枝一定谨慎行事,不给姨母惹事。” 鞠连丞仍旧面无表情,寡淡地提醒道:“你们待会儿记得早点去卉芳殿。” 卉芳殿是此次宴会的主殿拂绛大殿不远处的偏殿,自这皇宫建成,长久以来就是皇后接待贵妇们的场所。裴奈以前也没少去那和妇人们寒暄交谈,还是知道的。 迄今为止圣上未纳皇后,正宫尚空,由严贵妃掌管后宫大权,圣上幼年时便失了其母淑妃,登基后才将其追封为歆德太后。因而此次接待贵妇来宾的应是严贵妃。 与鞠夫人他们道别后,依曦暂时不敢开口,直到距离远了,才兴奋地说道:“明枝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皇宫内部大大小小的殿宇错落似蜂房水涡,道路曲折回旋。 裴奈一边猜测一边跟着依曦绕来绕去,直到依曦把她带进了御花园。 “你说的好玩的地方就是御花园?”裴奈挑眉道。 依曦瞅了她一眼,撇嘴道:“怎会?若就是来带你看这个,那我也太没品了,路过而已,穿御花园走小道更近。” “好好好,你说啥都好。”裴奈妥协。 跟着依曦稀里糊涂走了半天,又转过了几个弯,裴奈一愣。 这是御花园湖边的一座亭子,经专人的定期修缮,仍保留着十五年前的模样,她十分熟悉这里,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顾瑾珩的地方。 依旧在林木间,只是曾经的回忆里乃是夏至,而今则冬,寒意让这枝头枯廖,变了副场景罢了。 故人不在,只余空亭。 复又走了许久,二人方才走出御花园。 过了两道廊,迎面顶是一幅牌匾,跌宕遒丽,“渊霄阁”。 裴奈不识此楼,但见其坐落于后,高至遮天,耸入云霄,真应此名。 她刚刚远远看到,这楼阁之顶竟险与金銮殿同高,也是弥足珍贵了,此阁应是这十年间新修的建筑,因而裴奈不识。 “怎样?这是整个朝阳城第二高的楼宇,第一高自然是金銮殿了,一般进不去,我也只被召见去过两次。不过金銮殿是托于台基就建得高,而这渊霄阁却是实打实层层叠加的高。”依曦说道。 裴奈肯定地点点头:“确实。” 依曦牵过裴奈的臂弯,道:“走,我们四处转转。” 渊霄阁内多是书架,偶有几处品茶之地,摆设雅致中透着奢华,每层都有宫人守着等待伺候宾客,书架快占了满,可却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难怪会对客人开放。 渊霄阁有两个辅楼,稍矮一些,依侧而建,与主楼间用阁道式浮桥相连。 裴奈二人挑了几本书,在东辅楼的最高层寻了个位置坐下,这处靠着窗,裴奈觉得这里视线便已良好,主楼总有人来来回回经过,这里还清净一些。 宫人过来在二人旁边支了火炉,二人便看起书。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裴奈正是瞧一本戏本瞧得入神,依曦遽然拽了下她的衣袖,裴奈抬起头。 依曦给她指了指楼下,两个世家女孩正有说有笑地朝渊霄阁走来。 “是我清云书院的同窗,京兆尹的长女江清月以及礼部侍郎的第二女金玲儿。”依曦皱紧了眉头。 裴奈看出来了,这二人和依曦的交情并不大好。 “但愿别走到东辅楼这里来,她们话很多,极为麻烦。”依曦撇一眼楼下,气呼呼地说道。 可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你不寻事,事自寻你。 在依曦低声嘟囔第四十八次“千万别来”的时候,那二人踏上了通往东辅楼的浮桥。 裴奈偷偷笑着,她觉得依曦的反应极为有趣。 “呀!”金玲儿连上三层楼,作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这不是晨昭郡主吗?” 依曦挤了抹干笑,言道:“好巧。” 裴奈看着依曦说此话牙都咬紧了些,险险笑出声,也是拿手中话本遮了一遮才挡住这一瞬的神情。 “此处风景甚好,我和玲儿也想坐在此处,晨昭郡主应该不介意?”江清月倨傲地说道,完全没给依曦拒绝的余地。 第十四章 渊霄阁重逢 与金玲儿过于活泼呆板的性子不同,江清月和人说话语气多轻慢,但也可理解,京兆尹主管都城的行政事宜,权力大,江清月又是长女,条件出众,自然从小被惯养得傲气。 可依曦也是被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女,当即就预备出言拒绝。 裴奈忙在身侧轻推了她一下,对着她们朝前面的座位摊手:“坐。” 她深知依曦不久就将及笄,及笄意味着她的亲事就提上了议程。这种时候,姑娘家的名声极为重要,渊霄阁是皇家地界,依曦无权决定他人的行为。 若这二人因被拒心生恼怒,散些闲言碎语出去,说依曦把渊霄阁当作了自己的地盘,必会对依曦的名声造成影响。 这种时候,能避免的麻烦还是避免了为好。 江清月和金玲儿在她们对面坐下,二人也不取书,江清月看着裴奈,无话找话地开口:“这位是?” “我叫唐明枝。”裴奈忍着聒噪回道。 江清月满脸疑惑,“唐明枝?我未曾听过这个名字,可是垚城唐家?” 裴奈摇摇头,觉得京兆尹的长女绝非善茬,明显是带着敌意而来,可是不理睬的话,明显对面也不会善罢甘休,便道:“我和父亲从茴州来,暂住在鞠府。” “那你和鞠府是什么关系?”江清月喋喋不休问着。 “鞠夫人是我的姨母。” 江清月和金玲儿对视一眼,露出几分轻蔑的笑,“原是前来投靠的表亲,山野村姑也敢领进宫,咱们晨昭郡主也有不怕自掉身价的一天。” 依曦气急,终于忍不了了,一拍桌子,厉声质问道:“你说谁山野村姑呢?” 她怒火中烧,江清月似是被镇到,一时没有做声,场面一度尴尬不止。 金玲儿感觉情况不对劲,忙劝道:“依曦你消消气,清月她也不是有意这么说的。” “你怎地不说让我消消气?”裴奈冷笑着挑眉。 这世上多的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乐于依附权贵,却自是狗眼看人低。裴奈并不生气,只是觉得金玲儿的这句话很不合礼。 金玲儿有点后知后觉,愣了片刻,满脸歉意地笑着,言道:“明枝姑娘你也别气了,清月她就是随口一言,不是有意的。” 裴奈本不怎么气,揪住依曦摇了摇头,不想和江清月过多计较。 依曦消了消气,和她继续看书,权当对面两个人是空气。 可江清月像是故意要在她们面前炫耀,四处找着话茬,“玲儿,先生布置的谈论‘家’的文章下周就该交了,你写完了吗?” “啊,下周就该交了,我还没准备呢!”金玲儿忽然惊呼。 裴奈皱了皱眉,礼部尚书家的女儿,这礼字做不周全也就罢了,还整日一惊一乍,性子忒浮躁了些。 “你写了吗?”金玲儿反问道。 江清月不似她这般冒冒失失,轻飘飘看了裴奈与依曦一眼,带了几分傲气淡淡道:“我已是完成了,并不怎难。” 金玲儿状作惊讶,“啊?可先生强调那文章是需论据的,要至少走访询问三位德学之士,你也都问过了?” “德学之士”这四个字范围甚广,凡是有才学的鸿俦鹤侣之辈皆可谓之德学之士。 然若想得到佳文,并给先生极好的印象,还是有个隐秘的规矩,自然是所询问之人地位越显赫身份越高,引用他的观点,文章便越有说服力。 江清月既然这么说,自是所问之人身份都不低。 果然,江清月回答金玲儿说道:“前些日子我弟弟百日宴,来了不少贵人,我去问了明章王、归德大将军和赋阳侯,不过他们屈尊回答我,也应是看在我阿爹的面子上。” 江清月此话字面上来看写满谦逊,但由她口中吐出,却莫名带了几分洋洋自得。 归德大将军唔,周伟国伯父吗?裴奈想。 “清月,你可真是厉害。”金玲儿称赞道,江清月也不推拒,莞尔一笑。 谁知金玲儿怎么想的,突然对此刻望着书而低头不语的依曦问道:“那依曦你呢,都问了哪些贵人?说来听听呗。” 金玲儿内心本纯良,就是脑子缺了根筋,因而她此句话并无恶意。 依曦随口答道:“我只问了两个人,一个是左丞相,一个是翰林院的掌管季天明学士,文章还未及写。” 江清月刚被依曦怼了一句,心中难免不服,刻意挑事,说道:“这次是个好机会,不如咱们单坐这,待会儿楼下来了贵人就下去问,不论来者身份的高低,看看谁运气更差些,又是谁先畏惧退缩。” 依曦瞥她一眼,说道:“你随意,我奉陪。” 裴奈看向依曦,心里笑了下,依曦这是仍带着气呢。 这赌局算定下来了,裴奈和依曦仍旧看书,江清月说道:“玲儿,注意看着点,待会儿我们先来。” 她们望着窗外,等了一会儿,金玲儿忽然有些激动,拉了拉江清月的袖子。 裴奈和依曦听到动静,也向下面看去,院子里进来了一位衣着华贵、体态姽婳优雅的妇人,妇人身后跟了两位婢女,一行人正朝主楼走去。 她们在楼上,从窗边看着,太远了裴奈瞧不真切,可依曦见的次数多,却认得,说道:“霁瑶大长公主。” 这下裴奈就知道了,霁瑶大长公主——当今圣上的姑姑。 刚刚说好了江清月和金玲儿先行,她们下去之后,依曦在裴奈耳边悄悄说道:“别担心,能应付的,待会出现的只要不是端定公,都好说。” 此话逗乐了裴奈,“为什么端定公不行?” “你没听说过惹怒他的人的下场吗?那些人死法极惨,听说他的内力深不可测,杀人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而且他脾气太古怪了一些,本身摄政多年,权势又那么大,人们在他附近大气都不敢出,当今世上没人敢正眼看他,怎么有人敢主动和他说话?”依曦说着,打了个寒战,做了个害怕的表情。 裴奈还是没搞明白,外人为何那么怕他。 她心里想着,便越发心生怜惜,可怜兮的,连个主动和他搭话的人都没有,裴奈兀自叹了口气。 江清月二人此番运气好,碰到了个好说话的主,也未收到刁难,下去后没一会儿就得到解答上来了。 于是便轮到了依曦。 众人也不说话,江清月与金玲儿拭目以俟地望着窗外。约莫过了一刻钟,终于又有人迈过门槛,他出现的那一刻,众人皆愣在原地。 恰好有道冬日的风带着凛冽寒意,从窗外穿来,突地割在裴奈脸上,十分刺冷。 那种痛感于她来说莫名的熟悉,仿佛她这样等了他,很多年。 第十五章 她笑 有片段记忆突然钻出来,引得裴奈头部剧痛。 她听见了大漠的沙声,不断有凄厉的夜风呼啸着刮过营帐顶,吹得人心萧疏。她就站在枯井旁,看一旁朔风卷起旗,巴巴望着远处。 片段一闪而过,她却从中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 所以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金玲儿语气颤抖地道出他的名号,亦提醒了裴奈这人此时的身份。 “端端定公” 是啊,端定公,当今圣上萧逸的亲舅舅,权势滔天的国公爷,还行使着摄政的权利,他拥有着至高无上的身份,和她此刻有着云泥之差。 裴奈心里涩涩的,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就在那里,披着一件灰色裘衣,踩着步云靴,容仪俊伟,纡佩金紫,一场相别,于她只是至多一季,而于他却是十年 十年有多久? 枯湖换了阡,那人眉间也显了纹。 岁月刻下痕迹,收了他全有的稚,但却赠了他硬朗成熟,而立之年的顾瑾珩,更让裴奈移不开眼。 渊霄阁的东辅楼之上。 众人已从惊骇中缓过劲来,只有裴奈还在发愣。 “这”依曦看着对面的二人,压低了声音开口,“应该不算在赌约的范围内?” 江清月心底越发得意,连苍天都在助她,还恰好安排了端定公在此时出现。 她觉得自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便存了刻意刁难的心,嗤笑道:“为什么不算?咱们方才的赌约里可没规定这算意外事件,怎么?咱们的晨昭郡主也有害怕的一天?” 裴奈回过神来,想起刚刚的赌约需得作数,江清月和金玲儿已经问过先前的人,接下来轮到依曦了。 她看向依曦,却见依曦脸色铁青,她传递给裴奈的眼神里写着几个大字:我也太倒霉了。 江清月心里庆幸自己不像她这般倒霉,此刻却存了几分看热闹的意味。 谁愿意忽视自己脆弱的小命,扛过端定公周遭的气压,前去搭话呢? 江清月本以为这次能看到依曦出丑,却没想到裴奈先一步开口:“这种小事怎么好叨扰我们依曦,她看,我替她去。” 江清月和金玲儿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张大了嘴巴,“小事?” 依曦拉住她的袖子,眸里清晰写着“不要”,但裴奈想见顾瑾珩,此番是去定了,她问宫中侍女道:“有纸笔吗?” 江清月再一次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要纸笔做什么?” “端定公不能言语,我又不懂手语,有纸笔才能更好地沟通啊。”裴奈和顾瑾珩一同生活了五年,自然懂得手语,只是她记着自己现在的身份。 她现在是唐明枝,她懂,唐明枝可不懂。 众人惊讶地看着她,江清月脸部抽搐了几下,不悦地说:“唐小姐是活在上个朝代吗?还是说,你真是活在村里,长久同外界隔绝?端定公的病十年前就治好了,如今言谈流畅,你在发什么疯?” 裴奈完全怔了住,顾瑾珩的哑症治好了? 这个消息虽然颠覆了她的认知,却让裴奈在瞬间想起,顾瑾珩幼年曾拜师六江之一的霍江阴功厉三娘,就是为了习承丹道神炁阴功,以炁功打通气血,从而根治他的哑疾。 如此看来,顾瑾珩的阴功,已堪大成。 裴奈这般想着,也有些替他开心。 窗外顾瑾珩带着侍卫走进了渊霄阁的主楼,已瞧不见他的身影。 裴奈对江清月付之一笑,当急就要下楼。 在她们看来这是一个艰难的赌局任务,可在裴奈看来,只是同最熟悉的故人说几句话罢了。 依曦在她离开后火急火燎地追了上来,边追边喊让裴奈等一下。可裴奈下楼梯走得委实快,已连下三层上了东辅楼通主楼的浮桥,就是不停下。 浮桥之上依曦终于拉住了她。 裴奈转身说道:“不是,你拦我做什么?” 正在上楼的顾瑾珩一愣,迈了几步,推开镂花的侧窗,望了去,却只看到两个女童在说话。 皇宫今日的声音很杂,她们先前在做什么,顾瑾珩并不知情,但从他踏入渊霄阁大门那时起,他便清晰听到这几个女孩在讨论和他相关的事情,当然,他也同时听到,其中有个女孩,竟仍然当他是个哑巴。 顾瑾珩推开窗,不过是因为,刚刚那女孩无意间冒出的一句话,像极了裴奈当年帮人出气却被拦下时常说的,语气音调和当年的裴奈毫无二致。 有一瞬间仿佛她音容宛在这个念头顷刻间乱了他的心。 他轻微自嘲一笑,那里有什么,不过是一众稚童罢了。 冬天的风透了大开的窗,直刮过脸上生疼,顾瑾珩闭上眼睛缓了片刻,转过身子径直离开,下人们将窗子合上。 浮桥上,依曦抬起一根手指压在唇边,示意裴奈轻声一点,又凑在她耳边解释道:“明枝,命重要啊,这种时候,管他什么赌局呢?面子这种东西又不能吃,点背输她们一局不会怎么样,咱们大可一走了之,端定公气场太盛,文武百官上前都随时提着胆子,万一你正巧冲撞了他,我和鞠夫人都保不下你!” 裴奈也是在最近才知道,原来在他人眼中,顾瑾珩是这样的人 可究竟顾瑾珩是怎样的人?哪怕裴奈曾和他同床共枕五年,也依旧说不清楚。不过她知道,顾瑾珩不会刁难一个小姑娘就是了。 “怕什么?他又不会吃了我,我只不过是去问他一个问题罢了。” 依曦还准备说些什么劝一劝她,但裴奈还未等她说出口,就立时扭头离开了。 转眼裴奈已走进主楼,依曦不敢发出喧哗之声,只能万分担忧地跟在她身后。心想一旦出了事情,她以广平王嫡女的身份去求个情,不知管多大用? 依曦绝望地摇摇头,越发埋怨自己,闲的没事和庸人打什么赌?若是将明枝搭进去了,她真是一死难赎其罪。 裴奈过去时,顾瑾珩正立在一个书架前,宫人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皆俯身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裴奈心里了然,原来他是来找书的。 御书房藏书众多,但许是今日宫宴,本该在早朝禀报事务的官员都于下午去面圣,以汇报职务,所以萧逸的御书房这阵可能人数众多,因不方便,他才来了这里。 裴奈思索了半天如何开口。 她来此的原因应该早已入了顾瑾珩的耳,她说什么应当都会被当作闲得发慌的废话,估摸着他都不会理会。 那却不如直说好了,她压住心跳。 “小女子拜见端定公,端定公万福金安。” 裴奈依女子的礼仪道了福礼。 顾瑾珩神色冷峻,视线在书架上,并未看她一眼。 裴奈有些忐忑,顾瑾珩身边生人勿近的气场的确是愈发强烈了,“小女子的朋友刚刚和同窗打了赌,她们书院的夫子前不久提了个论答,关于家庭的认知和看法,我需要从您这得到答案,才算完成任务,可以向端定公请教两句吗?” 顾瑾珩似乎有些不悦,气流霎那涌动,裴奈感觉呼吸一滞,像被人勒住了脖颈。 他身旁的银甲侍卫对此已十分熟谙,走上前来,准备将裴奈拖走。 她大概明白是什么原因,不急不慌吞气至丹田,经气从任督起始,沿各脉运转到身体每处,紧绷着的身体,在真气打通的那一刻,放松了下来,同时她也摆脱了窒息的异样。 顾瑾珩终于抬眼,女孩正两眼含笑望着他。 没有畏惧,亦没有因他方才的举动而气恼。 她的这一笑,仿佛穿透了岁月,让顾瑾珩回到了十几年前,他清晰记得,曾有个女孩,常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那个拦下马车当街问他心仪何人的女孩,那个满眼满心都是他的女孩。 这一层的人都能感受到四周空气传来的压力正在逐渐减轻。 顾瑾珩心里一软她不止说了相像的话,连这莽莽撞撞直接冲上来开门见山的性子,也和彼时的裴奈有些相像。 正要上前的银甲侍卫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阻拦。 顾瑾珩终于开口,“那你呢?” 第十六章 顾瑾珩的回答 这是顾瑾珩能够言语后,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低沉浑厚,略带沙哑,十分入耳好听。 裴奈想了想,他应该是在问她对于家的看法?便答道:“在我看来家是归属,是可以避风遮雨,让人放下所有防备,安心温暖的归属。” 顾瑾珩的目光越发寒冷,他的语气仍稀疏平常:“本公没有家。” 裴奈微蹙了眉,有些怀疑道:“没有?怎会?” 顾瑾珩缄默地从她身上移开了目光,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没有再回话。 “偌大的端定公府不是你的家吗?”裴奈还坚持问着。 端定公的近身侍卫着实佩服她,敢一连抛出这么多问题来问端定公,他今天也算是长了见识,头次得见。好在端定公今日心情好,没有同她计较,也算是她的幸运了。 顾瑾珩不再看她,取下书,在宫人们颤巍巍的“端定公慢走”中转身离开,徒留裴奈在原地发愣。 他这番话像是如来拈花,迦叶微笑,让人摸不到底。 顾瑾珩下楼后,依曦就快步走了过来,她这半天一直回惶不安,急忙给裴奈一个拥抱:“吓死我了,你直接冲进去,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有没有被伤着?” 裴奈想着顾瑾珩玄而又玄的答复,摇摇头。 “你开口和他说话了吗?” 裴奈撇了下嘴,实打实同依曦说了。依曦听完之后,后怕地拍拍胸脯,叹道:“明枝,你命太大了。” 她们随后返回了东辅楼,江清月二人亲眼看到裴奈与顾瑾珩交谈并全身而退,她们已是有些讶然。 不过,即使惊愕于她的勇气与魄力,她们心里却不太舒服,也不愿过问裴奈对话的细节,装模作样找了几本书看,头也不抬。 裴奈二人也不愿再和她们待在一起,便让宫人把书放回原位,先行离开了。 宴会还早,二人便在偌大的御花园里转了转,随即又去了卉芳殿,殿中热闹非常,贵妇家眷品着点心聚坐闲谈,也没人在意她们两个小姑娘。 日自西落,天色渐些昏暗了下来,在严贵妃的带领下,众人一齐朝拂绛大殿走去。 进去后,宫女把每个人领到不同的位置上,便自行退下。 天已近黑魆,宫宴即刻开始。 她们所坐的是圆桌,此刻也几乎是坐满了人,与她们这些家眷不同,天耀排得上名的王侯将相每人一张长形桌,就搁在天子的高台龙椅下方,方桌桌长,每人身侧还布置了正室的位置。 裴奈朝龙椅下方最近的位置远远望去,果不其然,顾瑾珩早已到了。 印象里这是他的习惯,从不迟到,只是 裴奈想起那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她曾在荒漠苦等的人,会不会就是顾瑾珩?她这样猜想着,却不能够确定。 圣上还未驾到,周遭嘈杂,珠围翠绕,王侯大臣都有佳人在伴,顾瑾珩他身侧那个位置却是空的,是那方唯一的静。 遽然裴奈眼前出现一双手,遮挡住她的视线摆了几下。 “你在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裴奈收回目光,朝手的主人看去,她没能想到,此人竟是前些天北城门外小树林里偶然认识的岐鲁皇子达奚安。 他换了一套全新的锦服,却仍旧是绛红色,看上去如火热情。 达奚安朝裴奈眨了几下眼,脸上满是遮不住的笑意,他的五官深邃,拥有天然优势,勾了下嘴角,便是媚态横生,万种风情。 裴奈一个激灵,他怎么也在这? 然后裴奈忽然想起,达奚安是代表岐鲁国来天耀供奉朝觐的,这几日一直住在宫里,倒是她满心想着能见顾瑾珩和萧逸一面,忘记了他的存在。 突然殿外传来一道太监尖细的声音:“陛下驾到。” 裴奈心想,萧逸来得太是时候了,忙推开达奚安,低声说道:“快回座位,晚宴要开始了。” 达奚安撇撇嘴,略带遗憾地走开了。 萧逸进门前,所有人都起身跪下,高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少年皇帝带着随身的宫人,从大殿正门走进来,浩荡恢弘。拂袖坐至龙椅之上,抬手道:“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 众人坐下后,皇上便要寄语来年,无非是些祈求风调雨顺国泰安康的话,裴奈也听不进去,只看着龙椅之上那人 剑眉星眸,临风般俊逸,她的阿逸转眼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龙袍加了身,他做得很好,举手投足间尽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她曾经和萧逸拉勾上吊,她说她会回来,一百年不变,这是第十年,她从未想过她真的会回来,很想走到他面前,告诉他:“舅母回来了。”一百年没有变。 可她暂时无法与萧逸相认,在她没找到十年前的真相之前,在她没调查明白她重生的原因之前,她不能同他们相认。 从小到大,她亲眼看着所爱之人一一死去,曾有人说过,她的命太硬,身上有邪气,克父母克长辈,仿佛一种诅咒,在她身上一一应验。若真是如此,她不愿顾瑾珩和萧逸也受到伤害。 当故人在她面前,她却无法相认,他们三人中间隔了太多东西,有种感觉,让她想落泪,她错过的不止是十年,是一辈子。 “裴奈”的一辈子。 少顷开了宴,御膳司的女官指挥着宫女们将菜肴一道道呈到每张桌上,八珍佳肴,玉盘珍馐。 司乐殿的众舞女在中央的空地上轻舞。 长袖曳地,流风回雪,伴着这世间顶级乐师的六马仰秣,悠远妙极。 龙椅之下左边第六座坐着一位年青男子,正在给身边貌美的夫人箸菜,从盘子中挑挑拣拣,放至夫人的碟碗里,时不时侧着脸回头看一下夫人,眼里脉脉含着情,好不腻歪。 裴奈戳了戳依曦,小声问道:“那方东面第六座的男子是谁?” 依曦刚吃了一口佛手金卷,听裴奈这句话,回头看了一眼。 因她们是在其侧后方,依曦也认了半天,本着寝不言食不语的原则,等口中食物都嚼咽了下去,方说道:“那就是我今天提过的,翰林院的掌管——季天明。身旁是他的妻子席氏,二人伉俪情深,恩爱至极。” “看出来了,是很恩爱。”裴奈赞同地点点头。 她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方才顾瑾珩看了那二人片刻。 彼时季天明正在给妻子挑菜,殿里这般热闹,恐怕只有裴奈这样时不时盯着顾瑾珩瞧,才能注意到他的目光曾经在那里停留过。 她看见顾瑾珩又低下了头,视线放到了面前的肴食上,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却没有拿起筷子,亦避开了酒,只拿起了茶杯,饮了几口,又搁了下去。 “诶,你怎么老是往那个方向看?”依曦突然说道。 第十七章 岐鲁进贡 裴奈急忙收了目光,“没有,只是好奇。” 依曦却不怎么信,也望了过去,那个方向有什么特殊的吗?能坐到那边的,大多都是些半白了头发的长者,除了皇上和端定公 没什么啊。 啊,端定公!依曦突然反应过来。 依曦将声音压得极低,“明枝,你该不会” 她说了一半止住,想到端定公超凡的听力,便牵过裴奈的手,在她掌心写道:“对他有什么想法?” 看裴奈摇头,依曦才松了口气,她本想再说些话,提醒裴奈爱护自己的性命,远离端定公,但碍于端定公在场,便只能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那就好!” 依曦的视线微微一移,遽然整个人僵在那,她立马低头。 裴奈不解地回头,却见远处的顾瑾珩正望着自己,二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裴奈也急忙慌张地低头,依曦局促地拿起筷子给她夹菜,试图对二人方才的小动作做掩饰,“这个绣球乾贝好吃快尝尝,酥脆香口,宫里御膳房的手艺又提升了。” 裴奈点点头,忙不迭把食物往嘴里喂。 过了好半天,那股芒刺在背的感觉才逐渐消失,再抬头,顾瑾珩已经移开了目光。 依曦耸拉着的脑袋也终于敢抬起来,她打了个寒颤,对裴奈做了个害怕的表情。 裴奈也很奇怪,顾瑾珩耳力虽好,可现下大殿如此嘈杂,足够干扰他的视听,她们从头至尾也未曾提到他的名字,总不至于依曦用手指写字他也能感觉到? 还是说,除她以外,别人都不敢直视顾瑾珩,她方才频频看他,被他发现了?这倒是有可能,裴奈心里有点虚。 自己应该未曾露出什么端倪?裴奈安慰着自己,故作镇定地开始吃东西。 一舞终了,舞女有序地退去。 太监高声喊道:“岐鲁国二皇子携使节团前来觐见!” 萧逸神情威严,“宣!” 人们纷纷抬头,伸着脖子向拂绛大殿正门望去。 大门缓缓打开,达奚安带着众使节一步步走进来,队伍里的人手中抱着贡品。 到了大殿中央,达奚安便率先跪下,“臣达奚安,带领岐鲁国使臣团朝见陛下,臣代表父皇,特为陛下献上昭山净白玉圣雕佛像一座,延年益寿山雪莲五株,上品冰绫云锦布料五百匹,南疆天山灵芝、地华人参各二十斤,以表敬意,愿祝陛下圣体安康,祝天耀人寿年丰,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裴奈也愣呢,这人不是刚刚还在殿里吃饭吗?难道刚刚吃一半跑出去了?就为了在宴会上走一遍朝贡礼拜的形式? “平身,代朕谢过岐鲁明皇,众卿旅途奔波,来天耀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达奚安起身,拱手道:“感谢陛下挂念,朝阳人杰地灵,使节团一路上也十分顺利,不过臣倒是有一事相求。” 每年都是达奚安负责率队北上朝贡,但这是他头次向萧逸提出请求。 萧逸也有了几分好奇,大气地一伸手:“岐鲁二皇子请说。” 达奚安回过头,笑着朝裴奈的方向看来,他的目光巡梭一番,精准地落在裴奈身上。 人们也纷纷回头,顺着他的目光朝裴奈这边看着,人们私下轻语,不知岐鲁的二皇子所为何事。 只有裴奈心里猛然一跳,默念一声:完了。 “臣欲向陛下求娶鞠府的唐明枝小姐。”达奚安声如洪钟,这话传到了大殿的每个角落。 殿上没几个人认识她,连萧逸都是在身旁太监的提醒下才看向了裴奈,只是人们议论纷纷,裴奈感觉有不少人已通过他人的指引看到了她。 裴奈如坐针毡,但她着急地对着萧逸摇头,希望萧逸能明白他的意思。 萧逸看了她几眼,朗声说道:“若是天耀的物产瑰宝,二皇子尽管开口,朕必满足于你。只是朕的舅母,天耀的英武夫人,曾在朕幼年时教导过朕,婚姻之事非同儿戏,关乎着两个家族的幸福,只有两情相悦才算得上天付良缘,这么多年,朕一直谨遵她的教诲,从未因私配婚,乱点鸳鸯,请岐鲁二皇子谅解,朕暂时无法应允你,若你能求得明枝的欢心,带她一同来见朕,朕一定亲自为你们赐婚。” 裴奈几乎要给他鼓掌了,说得太好了! 听听,她的教诲,教得多棒,多少适婚年龄的世家子女都因为她的这番话,才避免了被乱点鸳鸯、身陷囹圄的困境。 达奚安回头望了望她,有些遗憾,但还是退了下去。 顾瑾珩目光淡淡,从头至尾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裴奈也明白,他不会在意一个陌生人的事情,只是方才这一出插曲牵扯到两国联姻,险些成为国事,才承他抬眼一看。 鞠连丞就坐在裴奈这一桌的对面,作为在场唯一得知裴奈重生内情的人,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达奚安、萧逸、顾瑾珩和裴奈,嘴角忽然带了抹难以被察觉的笑。 裴奈已经没有精力翻他白眼了,低头躲着人们的视线。 依曦在旁同情地夹给她一块雪焙酥肉。 岐鲁的使节团撤下去后,舞女们又再次上场,宴会仍旧继续,只有人们零散投来的目光提醒着裴奈方才发生的一切。 宴会结束夜已深了,桌上唯余了些残羹冷炙。 皇上已回了宫,王侯诸大臣兴却未消,在殿门口寒暄,家眷们都等在侧。 裴奈站在殿门口高阶之上,却看到有一个人已远远离去,见圣驾不能带侍卫,他也遵了此理,下午在渊霄阁跟随他的侍卫不在他身侧,应是在马车附近等他,他走的那个方向便是宫门的方向。 这里尚还热闹,可,为什么自己内心涩涩的。 每个人都互相陪伴,说说笑笑,只待坐了马车,一同回家。 月色如练,银辉映地浸了林木枝影,他就默默走在路上,背后是喧嚷,前方是清冷,孑然。 这幅景象却是像了他的半生,他走向江山,却回不去从前。 他,是否也会孤独? 裴奈突然很想跑下这高阶,冲进他怀里。 像多年前一样,挽起他的臂膀,在青石板上,回家路上,跟他抱怨御厨烧的哪道饭变得难吃了,或是探出头,用手抚过他额间,瞧他是否有了醉意。 尽管以往每次他总会蹙了眉,微恼着做手语:“没有礼貌,这是在外面!” 裴奈却不管不顾,只当他羞了,依旧乐此不疲。 可世事难料,一朝重生,她已距离他太远,这一阶一阶台阶就成了天堑,迈不过去。 裴奈仰头望着天边繁星,无奈地默念着。 孑然,孑然,谁又未尝不是? 第十八章 奈字 窗外古树葱郁,枝叶翠翠层叠,随风抖动。 茶楼下的戏台上说书人一尺拍案,“赤山一战,郭旻将军死得悲壮,那邬族竟同萧彬勾结,意图谋取皇位,得知郭旻将军的步步计划,提前布置了陷阱……” 这音朗朗,抑扬顿挫,代入之感太浓烈。 下午裴奈走进这家茶馆,上到二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点了茶,一楼的戏台上此刻恰好开始说起了裴家军的戏。 其实她一进门就应该想到的,说书人当时在讲历朝历代的英雄,说起英雄,怎么会轮不到父亲和伯父? 可茶都点了,总不好浪费,裴奈也就听下去了。 说书人讲得很好,只是有一件往事无端地让她想了起,未经历的往事,从她父亲口中听到的往事。 镇国大将军夫人常年随军,当大医号脉得出夫人怀孕结论之时,已在行军路上。 回府路途漫长,尽管路上有人照料,为了避免奔波中伤了胎儿,将军夫人还是决定跟随军队一同到达距离更近的驻地。 于是裴奈便生在了军营中。 不久后的一日,镇国大将军裴昊把军师郭旻叫到主帐里去,带了几分苦恼:“我书念得不好,你快帮我想想看,该给我女儿起什么名字?” 郭旻将军想了想说:“都说女肖父,你这从来急躁不得一点耐性的性子可不能遗传到你女儿身上,就单名‘耐’,不过放女儿家名上似乎有些粗鲁了,但可取这谐音‘奈’。” 裴昊略微思索,不得果:“如何写得?” 郭旻提笔,推砚平开宣,蘸了些墨落纸。 只见一个“奈”字其上,鸾飘凤泊。 “裴奈,好好好啊真是好。”裴昊附掌大笑。 裴奈的名字就这般定了下来。 虽然这么多年她仍是改不掉这急躁的性子,但至少她知道,这名字中含着父亲和伯父深深的期盼。 薄茶已斟了半盏,过往刹不住,她竟是以茶代了酒。 裴奈苦笑,往事啊往事,你可真是磨我心神。 “上三山的故事中还有一位巾帼英雄,那便是大名鼎鼎的英武夫人,她是裴昊之女,上三山逐北枪唯一的传人。”楼下说书人拍案说道。 裴奈竖起耳朵,想听听说书先生那,有没有关于十年前她赴死那场战役的小道消息,顺带着其实她也想听听民间是怎么夸她的。 “我们将在本月廿八,于城西清风阁开专场评说讲会,专门讲述她的传奇经历,届时请大家多来捧场,一两银子一座,此刻就可以提前支付定金,我们将为预定的贵宾保留座位。” 隔壁桌已经有人和同伴商量了商量,掏出了荷包,起身下楼去交钱了。 裴奈脸色发黑地看着这些人,有些郁闷,现在她从别人口中听自己的故事,还要额外加钱? 裴奈越想越气,不禁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茶也喝足了,裴奈搁下杯子,起身,下了楼。 这家茶楼裴奈以前常来,和老板、老板娘也熟络,可惜那是以前,现在的裴奈,于他们而言,是生人。 “老板,结账。”裴奈走到柜台前。 正拨弄着算盘的老板抬起头,对客人露了微笑:“好嘞,八十文钱。” 裴奈从荷包中掏了一些碎银轻叩到桌子上,“莫找了。” 老板的茶楼地段好,生意也红火,这点钱没多惊讶,却也是开心的:“诶,那您喝好下次再来啊。” 裴奈也回了笑,正欲转身离开,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黄口孺儿,两只小手抱住她的腿,话还说得不全,只痴痴地傻乐:“嘻嘻,美夫人。” 裴奈听得一愣。 “言儿,别乱叫,这是未出阁的小姐,不能叫夫人。”老板着急,搁了算盘就绕过柜台欲把他的儿子拉开。 弯了纤腰,裴奈食指轻勾一下小孩水嫩的脸蛋,“乖,再叫一声。” 小童咧开嘴笑:“嘿嘿,夫人。” 茶馆老板的孩子,已经会叫人了呢。如若曾经一切顺安,那么她和顾瑾珩应有了孩子,怕也该长得这般大了。 掏了点钱币出来,塞进小童的手里,“真乖,拿去买糖吃。”裴奈忍不住这份可爱,又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脸蛋。 老板走到小童背后,对裴奈面上带了几分歉意:“对不住啊客官,小孩子不懂事,乱称呼人,您可千万莫计较。” 裴奈摆摆手:“无事。” 随后又对着小童笑了一下,转身出了茶馆。 出了茶馆的独院,是一片阴翳树林,还要走一段曲折的小径方能到主路上去。 茶馆坐落在八卦商街之上,这里一共有共八个建筑群,许许多多店铺统建为三排,围中而成一圈。有些隔开小径,有些则连联一整排,以此区分不同建筑群,此乃是用楼宇组造了一个大型八卦图。 北坤南乾西坎东离,中心则是一座起伏不定的山坡,其间亭台楼阁交汇,又分出众多庞杂商铺与院落,道路缦回,令人常陷迷途。 因其中未曾绘制两仪,唯由八方建筑的卦形来演绎原始亦无穷的太极。 八卦街的名头由此得来。 商街历史气息浓郁,自本朝建立初期便已存在,而百年时光并没有为那些建筑添了斑驳。经历代修缮,只能从些许阶上青苔和山坡间耸立的古松能瞧出岁月的痕迹。 而裴奈此刻,正在中央那起伏不定的山坡之间。 刚走没几步,听脚步声前面过来了两个人,那二人步子迈得很着急,待得裴奈从树木间隙中瞅到前方来人模样的时候,已是迟了。 “小姐!您怎么又一声不吭地出门了,奴婢们找您找的好辛苦呢!” 裴奈一拍脑门,又被发现了。 鞠夫人派给她的小丫鬟贝菊和清竹转眼已到了近前,神色慌张,“唐知县刚刚找不到您,都发怒了,他说您整日乱跑,没有闺中待嫁女子的样,马上到了婚嫁的年龄,这样下去是没有夫家要的!” “这么夸张吗?”裴奈很惊讶,不过她已经熟悉了唐父,知道他是个因循守旧、顽固不化的刻板老头。 “小姐,快跟我们回去,不然我们没法交代啊。” 裴奈一想起鞠府的“构成”,就心底发怵,早出晚归连影子都见不着的鞠言,看她不爽的小心眼厌世脸鞠连丞,糊里糊涂的热心肠鞠夫人,外加一个抱令守律、泥古不化的唐明枝父亲。 她猛地摇头:“跟你们回去,我对自己没法交代。” 第十九章 登云英雄大会 “可我俩若是没把您劝回去,我们回去是要挨罚的。”小丫鬟贝菊又着急又委屈。 裴奈拍拍她的肩,“好了好了,咱们折中一下嘛,鞠府多沉闷啊,你俩跟着我好好在外面放松放松,我们到时候一起回去,他们要是问你们,你们就说刚找到我,二话不说立马给我拽回去了,这不就行了?还给他们一种你们尽职尽责在外面奔波了一下午的假象,多好?” 贝菊和清竹面面相觑,反驳不出话来。 “我和依曦约了在八卦街的东侧入口见面,反正你俩的小身板也扛不走我,不如就一起呗?”裴奈半忽悠半诱惑地和她们商量。 两个小丫鬟纠结了半天,最终愁眉苦脸地点了头。 裴奈在前面走着,她俩就默默跟在她身后,走了没多远,转过一道弯,裴奈就看到了提早过来在等她的依曦,依曦欣忭地朝她招招手。 她们到了跟前时,依曦迫不及待地拉过她,“快看!” 裴奈朝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八卦街外的城市主街上挤满了人,人们摩肩接踵,将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怎么这么热闹?”裴奈好奇地问道。 “今天是一年一度登云英雄大会的报名日,马上截止时间就到了,截止时间一到,观众和参赛者就可以入场了,”依曦指了指旁边的三层高墙,“呐,就在隔壁八卦商街的离卦区,叫做圣火武斗场。” 八卦商街的离卦区裴奈早有耳闻,离的卦象中虚,所以这片区域最中间一排的商铺楼宇须得断开,由此便腾出了一片空地,后经过拆迁改建,将所有楼宇都变成了三层高的梯形观景平台,上面布置了座位,中间的空地则扩大变成了武斗场。 依曦又笑着说道:“票是我父亲给的,咱们是观赏角度最佳的贵宾桌,我知道你肯定喜欢,特意带你来的,我们现在就进去?” 裴奈自然高兴,她喜欢看比武,此刻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们朝着拥挤的武斗场入口走去。 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伯出现在裴奈视线里,裴奈忙说:“等我一下。”然后大步走过去,掏荷包买了三根糖葫芦。 她握着糖葫芦的签子,避开来往的行人返回来,递给傻站在原地的两个小丫鬟,“一人一根糖葫芦,不准再拧巴着脸了,笑一个!” 贝菊和清竹接过了糖葫芦,神情缓和了几分,都带出了笑意,“谢谢小姐。” “对嘛,笑起来多好看。”裴奈又将另一根糖葫芦递给依曦,依曦摇摇头拒绝了,裴奈有些遗憾,心想这根多余出来的糖葫芦怎么办? 身边就是拥挤着等候入场的人群,有两个人的对话清晰传入裴奈耳中。 “你知道吗?今年登云英雄大会的终极奖励,是传说消失了十一年的上古神兵,珲洗鞭。” 裴奈听到那三个字,身子一僵,手中的糖葫芦险些也没拿稳。 那人的同伴讶然,“是三山五岳中,五岳之首的万岳血鞭?!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噱头呗,登云英雄大会已经在天耀拥有足够的名气和地位,但如果想要其他国家的英雄好汉也前来朝阳参赛,没有足够吸引人的奖励,他们怎会千里迢迢地赶来?你没看四周有多少异国人吗?依我看,这届比赛绝对比往年精彩得多。”陌生人流露出几分憧憬。 他的同伴充满了疑惑,一时间竟有些愤慨,“官府不管吗?韩家功勋卓着,世代参军,哪一辈不出几个大将军,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将军世家,也是裴家军曾经的半边支柱啊!逐北枪是天耀武力的象征,那万岳血鞭也是千千万万天耀人的信仰,怎容他一届比赛玷污?!” 旁边听热闹的陌生人插话进来,“兄台不知,韩家唯一仅存的血脉,当年的左骠骑将军韩睿泽,得罪过端定公,这比赛的终极奖励,也是经由官府默许的。” 韩睿泽 裴奈的眼中再次闪过零碎的画面。 少年坐在荒滩之上,眸底有熠熠明光,看着她意气一笑,无边银河也由之晦暗。 她怎么会忘?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他们在军营里长大,在习武的日夜里互相陪伴,曾是总角之交无猜嫌,鲜衣怒马共少年,只可惜岁月错过,她一朝为人妇,而他跃将臣。 再次见面,他们已是裴、韩两家仅剩的后人,肩上有祖辈的重任,远方是祖国的疆土。裴奈也终是接过逐北枪,披上了和他相同的战袍,成为了他的主帅。 裴奈喉头一哽。 她心知,万岳血鞭成就了裴家军,而裴家军,成就了上三山逐北枪。 可逐北枪现在就在天耀的中心广场上高高悬起,由士兵没日没夜地守护,供世人瞻仰。万岳血鞭却在十一年前,韩睿泽的长兄殒身沙场时不知所踪。 那鞭子,甚至没能到韩睿泽手中。 路人的对话仍在继续,“我知道韩睿泽在十年前的崖谷之战后,就已经归隐山野,你说这场比武,他会来吗?总不能让珲洗鞭流落到外人手中啊。” “唉,圣上和百姓都不愿看着万岳血鞭沦落至此,端定公此举,定是在用珲洗鞭逼韩睿泽让步,毕竟这么多年了,英武夫人仍葬在荒郊野外,地点无人知晓。” 裴奈正要说话询问,身后传来了一阵骚乱,她回过头,只见方才卖给她糖葫芦的老伯已倒在地上,草木棒子和糖葫芦散落一地,四下一片狼藉。 路人都停下脚步对他瞧着,不知发生了何事。 一个背着锤子、体格健壮的男子立在老伯近处,怒气冲冲地咒骂道:“狗东西,没长眼睛吗?往我身上撞?” 他的一名玄衣同伴在旁拦住他,“啸仁,这么多人看着呢,时候不早了,现下更要紧的是比赛之事。” 背着锤子的男子狠狠瞪了地上的老伯一眼,在同伴的催促下带着侍从离开了这片区域。 裴奈本想过去搀扶老伯,但他已经先一步被人扶起。 “这什么人啊,这样冲撞老人家?”清竹气呼呼望着那伙人离开的背影说道。 依曦亦十分不悦,“看着面生,该是异国之人。” 裴奈眯了眯眼,盯着那人后背的一对子母锤,沉声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人是风雷八梭锤邢台钊的长子,邢啸仁。” 第二十章 六江邢家 依曦恍然大悟,惊讶道:“是六江中如今最恶名昭着的邢家?” 裴奈颔首,在三山五岳,中川六江中,六江常以侠着称,但窗间过马,弹指上百年,这些豪杰世家的现状也早已今非昔比。 如果说其中几个家族的衰败是造化弄人的话,那邢家如今的境遇便完全是咎由自取。 邢家的祖先本是江湖人士,以一套难逢敌手的风雷八梭锤闻名于世,后得了自己国家国主的垂青,因此拜将封侯,驻守一方。 手握了权力,邢家也一跃成为河魏国显赫的世家。 这对于一个草莽英雄的后人来说,已是巨大的恩惠,可他们不安于此,四十年多前,邢家的第三任家主起兵谋反,内战打了一年,叛乱最终被平息。 邢家失败前夕将年幼的继承人送出了河魏国,算是保住了邢家最后的血脉。 那名年幼的继承人便是邢啸仁的父亲,邢台钊。 邢家人被自己的国家驱逐出境,没有国家愿意容纳篡位者的子嗣,邢台钊便和侍仆常年四处流浪,以四海为家。 邢家从前声名显赫,江湖上也还有不少拥趸者,他们也终于在邬族旁边的一个小国另起炉灶、重新扎根,邢台钊利用邢家残存的势力,慢慢积攒起了威望。 十六年前,在河魏国张灯结彩、举国欢庆的上元节当天,河魏国的君主于宫中遇刺身亡,刺客留下血写的“邢”字,在无数大内高手的围堵之下全身而退。 此事引河魏国大乱,在整个北域大陆轰动一时。 邢家多年苦心经营,终于借助一朝复仇,成功翻身。他们从不讲孝悌忠信,凡事有仇必报,却从来没有人敢站出来替天行道,整治他们。 邢家人也因此越发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在其他国家的领土上屡屡犯事。 如今竟然都把手伸到天耀的地界上来了! 看热闹的人群往后退了退,谁也不想做出头鸟,纷纷给难惹的邢啸仁一伙人腾出一条路来。 邢啸仁走到报名桌前,将一锭银子拍在了桌子上,“记上!宣江风雷八梭锤,邢啸仁。”他又指指身旁的那位玄衣同伴,“灵岳机关术士,张晟!” 四周一片骇然。 街道上站满了人,今年的登云大会,竟然出现了五岳及六江的后人! 东大街人山人海,人们都朝报名桌望着,俨然邢啸仁和张晟已成了主角。 旁边一位由多人簇拥的鹤发老者率先发声,打破了周遭肃然无声的情形。 他不屑同邢啸仁搭话,只对张晟说道:“你是五岳之一,山谷之国机关术士张厉呈的儿子?你父亲知道你和风雷八梭锤邢家的人在一起吗?” 张晟皱起眉头,“家父他” “老不死的东西,我和张晟结伴出行,与你有屁的关系!”邢啸仁破口大骂。 “放肆!”鹤发老者身旁的贴身弟子反击回去。 “这是天耀的长行帮帮主,谦旋上人,你嘴巴干净点!我家上人急公好义,不忍心看尔等丧家之犬耽误了人家良家子弟,好心出言相劝,这是天耀的地界,你在此处犯浑,最好掂量清楚。” 长行帮裴奈知道,在天耀有些名号。 他们在全国各地都有江湖驿站,连成一张密网,小道消息十分灵通,他们与各个江湖门派之间的联系也很紧密,在外声誉极好。 邢啸仁嗤笑道:“谦旋上人?没听说过,出了天耀国门,外面只认三山五岳和中川六江,你算什么玩意?一把年纪了还来报名参赛,也不怕丢人?” 又一位壮汉站了出来,“休得无礼!谦旋上人是为了万岳血鞭而来,他就是担心珲洗鞭落入你这样的贼子手中,才亲自出山。” 邢啸仁冷冷一笑,他父亲以前从不敢踏足天耀的领土,正是因为三山五岳、中川六江中,三山之一的逐北枪、五岳之首的万岳血鞭,甚至六江中的其中三位,都在天耀境内。 可今昔不同往日,逐北枪的裴家十年前就已绝后,万岳血鞭的韩家也只剩一人,早已离开天耀,现居住在南境的花云寨。 在他们看来,如今的天耀早已没了凌驾众国的实力。 他也难得有机会,能够好好恶心一下这些所谓的忠义之士。 “万岳血鞭?你是说大名鼎鼎的韩家吗?他们人呢,邢某怎么来了天耀一趟,没见到呢?”邢啸仁看了自己的手下一眼,忽然大笑出声,“哦对,你上次和我说过,我想起来了,好像是韩家死的就剩一人了。” 遽然有一根糖葫芦在空中抛来,狠狠砸在他的头上,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顺着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肤如凝脂、香娇玉嫩的姑娘站在不远处,灿然一笑说道:“哟,不好意思啊,手滑了!” 邢啸仁暴怒,正想从后背上取下锤子,谦旋上人又教训他道:“韩家兴旺时,老百姓没少受他们恩惠,他们的子孙把一生都献在了保家卫国的事业上,韩家忠义如此,该当千古凭吊,怎能受你如此侮辱?” 裴奈丢完糖葫芦,还觉得不够解气,她听不得别人歪曲事实,毁韩家声誉。 “这种人都能参加登云英雄大会,我觉得我也能,”裴奈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上前来,掏出银子,搁在桌子上,“记上,唐明枝!” 她报名其实是为了珲洗鞭。 只要她在世一天,她就不能看着万岳血鞭落入他人手中。 这不仅关乎一个高门大户的百年尊严,更是裴家对韩家的承诺,甚至这根鞭子的下落,也关系着整个天耀的荣辱。 裴奈的那根糖葫芦砸在邢啸仁头顶,断了他嘴里的厥词,加上由一位小姑娘口中冒出的嘲讽之言,重重驳了邢啸仁的面子,十分大快人心。 不过真要让一个碧玉般的小姑娘去登云英雄大会,和一堆大老爷们打架,路边围观的平常老百姓也实在不忍。 有一位素朴的中年男子先发了声,“小姑娘,咱们骂他两句就行了,参赛还是免了,刀剑无情,万一再伤着你,拿回珲洗鞭的事,就放心交给咱们天耀的各位豪杰志士,大家现在同心协力,为的就是这根珲洗鞭,要相信他们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第二十一章 武斗场 “对,我们不会让大家失望的,一定将珲洗鞭拿回来!”周遭报了名的侠客们纷纷喊道。 依曦也在方才跟了过来,站在裴奈身旁。 “明枝,你” 她担忧地轻声开口,却在看到裴奈的眼神后,把嘴边的话都咽了下去。 她从来没有在一个女子身上,见到过那样自信坚定的眼神,仿佛她欲上前,世间万物,便无可阻挡。 裴奈的表情仍十分轻松,“众位且放心,明枝习过一段时间的武,此番也是想见识见识所谓的登云英雄大会。” 她话音刚落,比赛的副办执事人就拉开了武斗场的大门。 “时间到,可以入场了!大家不要拥挤,请按先后” 执事人话还没说完,等候的大堆观众便一拥而入,他也被大家推到了门后面,正挣扎着继续喊道:“按先后次序入场!” 记录参赛名册的伙计被这阵势搞得浑身一抖,“今年的观众,还真是有点太热情了。” 他把头转了回来,看着眼前已不再受人关注的裴奈,拿着笔问道:“姑娘还确定要参赛吗?如果确定,我可真记上了。” 裴奈颔首,“当然记上啊。” 负责人低头写上了唐明枝的名字,合上了参赛名册,高喊一声:“报名截止!” “小姐!” 贝菊和清竹两个小丫鬟一齐唤她。 清竹娇嗔道:“奴婢不知道您以前在茴州的武功学得怎样,但去参加这种比武大会,未免太危险了,您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和贝菊许是要被乱杖打了赶出府去,您不能去啊!” 贝菊和清竹不知道她重生的事,听她说会武功,只以为是过去在茴州学的。 裴奈转过身,握住清竹的手,轻轻将她手里握着的糖葫芦送进她的嘴里。清竹嘴里含了半颗糖葫芦,再说不出话来,徒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她。 “放心,我很厉害的,不信你问依曦。”裴奈给依曦使了个眼色。 依曦想起令陶江天斧周禹良惨败的那颗瓜子,还有那根可在上三山南羌剑剑下全身而退的普通黑铁长枪,不得不由衷地点了点头。 裴奈满意地颔首,“这阵人少了些,我们快进场。” 依曦却拉了拉她,“我们不走这个门,跟我来。”她将裴奈她们领到了不远处另一个稍小些的武斗场入口。 这个入口小且精致,不仅铺了毯子,还配有专门迎宾的人。 “欢迎户部尚书之子大驾光临,贵宾桌十八号,这边请!”迎客的伙计弯腰躬身,一人领一桌客人,向里面走去。 依曦还未说话,眼尖的店员就已将她认了出来。 “晨昭郡主,这边请。” 他向负责领路的伙计喊道:“晨昭郡主大驾光临,贵宾桌四号,不得怠慢!” 领路的人将她们带上了三楼,安排她们在四号桌坐下。 这是一张四角木制方桌,共三个带靠背的椅子,上面搭了大红地缂丝椅披,都朝向武斗台放置,唯靠近正台的一侧没有放置木椅,该是为了避免阻挡视线。 桌子中间放了四盘茶点,依曦觉得桌上的角灯碍事,都让撤了下去。 裴奈看了看圣火武斗场的整体构造,一共有四座观赏楼,都围绕着最中央的大型武斗台建造。 每座观赏楼的观众席共三层,除了最上面一层的贵宾席是各种小桌之外,下面两层都是密密麻麻的单个阶梯形座位,一人一个蒲团座。 观众已经入场,现下有很多人都在寻找位置,场面略显混乱,单从人数看来,这次的登云英雄大会竟可以说是座无虚席、观者如堵了。 她环顾四周,这武斗场居然比她想象中还大。 四座观赏楼的贵宾桌,粗略数来起码几十张,但已经上座的人不多,可能是尚未入场。 依曦父亲广平王给的票位极好,可以说是贵宾桌的中央位置之一。 裴奈看到武斗台下面,登云英雄大会的负责人已经在招呼选手了,便预备离开。 桌子只有三个座位,贝菊和清竹不敢坐,依曦叫来了店员,想要再加个小圆凳,裴奈拍了拍两个小丫鬟的肩膀。 “你们坐,我要下去准备比赛了。” “小姐,您真要下去啊?”贝菊脸上写满了担忧。 裴奈颔首,拒绝她们跟在后面,一个人走了楼梯下去。 “唐姑娘!” “唐姑娘” 一下到武斗台附近,刚才等在外面的一些人便已认出了她,纷纷唤着她的名字。 还有热心肠的人多嘴说道:“唐姑娘可要量力而为啊,大家都是些大老粗,也担心伤着姑娘,只要姑娘到时候说一声,和你对试的人肯定不会过多难为你的。” 他这么一说,裴奈就想起了自己的儿时回忆。 本是金钗豆蔻之年,当其他闺中小姐都在梳妆打扮学女红时,她却在军营里一次次挑战新人,林华将军安排了不少新兵与她对试。 当时军营里那些士兵也说过像这样类似的话。 不过后来不论是新兵,还是那些说过这类话的老兵,都浑身青紫躺在地上翻滚着起不来,嘴里骂着她一个小姑娘,下手这么狠,还是不是人。 裴奈心下这般想着,却委婉一笑,对那位热心肠的侠士拱手道:“希望待会儿抽签能够有缘碰见兄台,请兄台指点一二。” 那人摆摆手,“好说,能指点唐姑娘,也是在下的荣幸。” 裴奈忽觉身后有一股儿凉意,如芒刺背。 她回过头,却见方才被她扔了糖葫芦的邢啸仁,正在不远处凶神恶煞地盯着她看。 他目光里有几分阴冷的凶狠,徐徐开口:“邢某,也很期待遇到唐大小姐。” 裴奈交过手的高手多了,像他这样说话欠揍的,还是头一个。 她也不屑于和邢啸仁这种人面兽心的败类放狠话,只轻蔑地瞥他一眼,移开了目光。 “唐姑娘,快来看,分组出来了。” 长行帮的一位弟子在不远处喊她,他们簇成一团,正拿着名册长单看着。 裴奈朝他们走了过去,有人惊叹道:“哇,唐姑娘运气真好,第一轮就轮空了,可以直接进入比赛的第二阶段。” “还有轮空的?”裴奈的神情有些复杂。 第二十二章 珲洗鞭 “此次英雄大会的参赛人数远超往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八十七人,比赛是传统的两两对局,如此下来,便划分为了七个阶段,因为人数不合适,所以第一轮、第四轮、第六轮都会多余出一人,以抓阄的形式抽取,直接轮空,进入下一轮。”有人解释道。 裴奈的嘴角抽了抽。 她委实不相信这个抽签规则,“怎会这么巧,刚好第一轮就是我轮空,大会主办真的是抓阄抽取吗?” “你是女孩子嘛,大家当然要让着你,再正常不过。”众人无所谓地说着。 裴奈心底十分郁闷,她明明是为了拿到珲洗鞭才来参赛的,怎么如今被迫浑水摸鱼? 是不是有点,太丢逐北枪的人了? 这样想着,裴奈更加坚定了念头,绝不能在此次大会中露出本门武功裴家枪,八十七个参赛者,就她一人轮空。 丢人,太丢人了。 附近又有人凑了过来,善意地提醒裴奈她轮空了,可以直接进入第二阶段。 裴奈从半天自己的待遇就能看明白了,她作为登云英雄大会唯一参赛的女子,在这些男人们中间,的确是有点过分受欢迎了。 可分明实力差距就不是这么回事,裴奈的目光扫过周围抡刀提剑的壮士们,这些人十年前她就能一个打三个。 被人瞧不起的感觉,真生气。 裴奈的视线一转,却看到了一位眼熟的人,竟是先前在明月楼,被她一颗瓜子扔输了比赛的陶江天斧周明放之子,周禹良。 她心里一虚,想着能避则避,忙借着长行帮某位弟子的肩膀欲遮挡一下,却不料周禹良已经看到了她。 “姑娘好久不见。”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裴奈也躲不掉,干脆不躲了,客气地朝他笑了笑,“好久不见。” “周某不知,是否过去曾经得罪过姑娘,才引得姑娘在明月楼中出手?”周禹良真诚地询问道。 “哟,听起来,禹良和唐姑娘有几分渊源啊?”有人在旁边奇怪地问道。 裴奈知道自己当时忆起了周明放的事气血上头,再加上看到双方的武器优劣对比太过明显,一时义胆攻心,就随手帮了他对面的剑士一把。 但她也不能实话实说,只能硬着头皮扯谎。 “在下的师父和周公子的父亲有些夙愿,明枝当时一时冲动,若是伤害了周公子,还请周公子不计前嫌,原谅明枝。” 周禹良脸上也有了些歉意,“家父当年做了一些错事,周某心里有数,明月楼那件小事周某并不计较,也希望唐姑娘能放下成见,周某愿和唐姑娘交个朋友。” “好说好说。”裴奈笑了笑。 周围的气氛十分融洽,大多数参赛者都是天耀人,部分异国人也较为和善,大家随意聊着,倒也没有对武前的紧张。 等候开场前,裴奈仰头看向四侧的观众席。 还是希望没有熟人在场,这样她才能放开手脚她心里还没想完,就看到了西侧观赏楼的三层贵宾座上,达奚安正朝她挥着手,身旁还坐着公羊子笙。 裴奈眼角一抽。 怎么哪里都有他们,这些外疆人,什么热闹都不放过吗? 红绸在四幢观赏楼的两侧落下,开幕仪式的爆竹声过后,登云英雄大会的总主办在人们的呐喊声中走了出来。 他手里托着一条墨黑似铁的曳地长鞭。 鞭柄是平滑的弧形,鞭身由绝无仅有的极坚贡山玄石制成,贡山玄石本身扞格不入、坚不可摧,但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武器铸造师孚泽与山谷之国机关术士先祖的合作锻造下,玄石被雕刻以及二次铸烧,分割成一个个尖锐仿似刀片般利薄的玄石片。 鞭子的内部有着无人能够破解的机关之术,串连嵌起无数玄石片,使之能够如普通皮质软鞭一般挥甩折叠,挞击自由。 人们的目光都落在珲洗鞭身上。 在那一块一块层层叠加的细小玄石片下,隐隐透着如血的深红,令人望而丧胆,畏步难前。 这便是,传说中的五岳之首,万岳血鞭! 登云英雄大会的总主办缓缓走向最东侧的白玉梯台,他在鞭架面前停下,突然双手利落抬起,将鞭子高举过头顶,引得万人齐声高呼。 他将鞭子高举了三次,人们也放声高呼了三次,声音响彻云霄,回荡朝阳城。 在人们热切的目光中,他将鞭子慢慢放置在支撑架上。 ——登云英雄大会,正式开始! 武斗台地方宽阔,因参赛人数众多,为了节约比赛时间,在第一及第二阶段,大会的场地被均等分成了四片区域,同时八人四组开始决斗,胜利者将晋级下一轮。 如出现一炷香的时间还未分出胜负,则算作平局,双双淘汰。 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第一阶段时间最长。 裴奈没事干,干脆转身回了贵宾席。 她也很庆幸,达奚安和公羊子笙坐在她们对面的观赏楼。裴奈从来不会对任何人产生畏惧,只是达奚安太过热情麻烦,委实有些折磨人。 遽然有个念头浮起,莫不是在很多年前顾瑾珩的眼里,她也是这样黏人又麻烦的人?难怪顾瑾珩从未表达过对她的喜欢。 她又摇摇头。 许是自己多想,现下最重要的还是比赛的事,不能过度分心。 裴奈转眼就回到了四号桌前,贝菊连忙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自己去搬了个小圆凳,坐在了裴奈旁边。 四组比武中,有两人已经扛不住进攻摔落武斗台下,在人们的唏嘘声中结束了比赛。 空下来的场地换了其他两组上来。 其中还有犯了众怒,为人们所关注的邢啸仁,他抡着一对锥刺八梭子母锤,正对上一位手持鸳鸯子午双钺的青年男子。 铁器相击,锒锒作响。 裴奈侧头一瞧,依曦和两个小丫鬟正看得目不转睛,清竹察觉到裴奈的视线,转过头来,似乎憋了很久的问题,终于想起来问她。 “小姐,我听说珲洗鞭一出,势必破血,这万岳血鞭是不是三山五岳、中川六江中最残忍的宗族了?” 清竹自己说着都有些被瘆到。 裴奈摇摇头,“万岳血鞭并不残忍,只是韩家的家规,如非自己或他人性命堪忧的危急时刻,如非面对恶贯满盈之徒,不可出鞭。珲洗鞭一出,势必见血,否则无法收鞭。这个规定是为了让韩家子孙时刻警醒自己,不可仗势欺人,动武之前三思而后行。” 第二十三章 棍法 裴奈又想了想,补充道:“韩家是很正义的世族大户,三山五岳、中川六江中,最残忍的应该是六江之一的霍江阴功。” 贝菊和清竹长大了嘴巴,满脸惊讶。 贝菊说道:“可是霍江阴功出自山阴宗,这次也有山阴宗的人前来参赛,看起来没什么恐怖的啊。” 依曦也望着裴奈,目光里似有几分疑惑。 她从小到大,接触到的都是最全面广泛的知识,但她也是头次听说霍江阴功乃是三山五岳、中川六江中最残忍的武功。 裴奈一边回忆,一边说着。 “山阴宗的功夫自五十年前就已分成了两个派系,真正的霍江阴功并不是山阴宗的本门正统武功,也并非山阴宗宗主,真正的霍江阴功,指的是现任山阴宗宗主的师伯,厉三娘。霍江阴功一旦出手,轻则断人脉络,重则榨干精气,那人必将难逃一死。” 依曦回问道:“那厉三娘不是已经死了吗?这样说来,真正的霍江阴功,还有后人吗?” “后人吗?”裴奈闭了闭眼,想起了顾瑾珩身上的周天邪气。 “还有一个。” 武斗台上。 手握子午双钺的青年男子躲避灵活,在邢啸仁的风雷锤间闪转腾挪。 就在他寻找到了时机,左钺的刀口对准了邢啸仁胸膛的时候,八梭子母锤的子锤从下而上重重敲在他的胳膊上。 锥刺伤了青年男子的皮肉,鲜血喷涌而出。 邢啸仁毫不让步,风雷母锤随即跟上,砸在青年男子的腹部,将其击摔场下。 他高举起双锤,引得部分以强者为尊的异国战士振臂高呼。他在场外的所作所为早已传开,令天耀民众愤慨,人们七言八语,没什么好脸色。 裴奈琢磨了琢磨,觉得这些招式兵法种类繁多,天下高手此刻云集,都是为了珲洗鞭,她也不一定能站到最后。 鞠连丞过眼不忘的记忆,没准能在必要时给予她帮助,便开口道:“贝菊和清竹,你俩回鞠府一趟,帮我把你们家少爷鞠连丞叫过来,就说这里有个登云英雄大会,斯事体大,关乎万岳血鞭,我需要他。” 贝菊和清竹静静听她说完,一脸为难的样子。 “小姐,我们怎么可能叫得来少爷啊?少爷脾气古怪,理都不理我们,叫不来的。”贝菊十分不情愿。 裴奈朝依曦的方向点了下头,“呐,你们就说依曦也在这,看他来不来。” 贝菊和清竹不知道鞠连丞喜欢依曦的事情,疑惑地对视一眼,却被裴奈推了推。 “快去快去,就照我说的做,你们的任务非常艰巨。早点回来才能早点看比赛。” 倒是最后一句话对她俩有吸引力,二人起身离开,回鞠府通知鞠连丞。 激烈的比赛仍在继续,刀剑无情是真,台下失败了的参赛者多多少少都受了伤。 除了依靠祖先的名望,本就声名在外的邢啸仁和机关术师的后人张晟,裴奈在上面还注意到了几个实力深不可测的人。 其中一个是受众人推举的长行帮帮主谦旋上人,再一个就是方才贝菊提到的,出自山阴宗门下的申镇涛。 还有一个少年也令裴奈感到奇怪,他身穿着天耀士兵的铠甲,明明是最普通的武功招式,他却能够收放自如,以普通的长刀压对面一头。 他的身手不掺任何派系的影子,倒像是依靠着自己的理解行刀出手。 裴奈这样想着,微微一怔,若真如此,这个少年的天赋便有些强得可怕了。 第一轮比赛即将结束前,裴奈就提前起身走下了观赏楼,受了伤的参赛者已经被尽数抬走,晋级下一轮的人都坐在板凳上休息。 裴奈大致一看,到了这个阶段,留下的都是有些实力的人。 第二轮的分组也很快安排下来,大家都凑到跟前,拿着名册长单讨论着,长行帮的弟子们又热情地喊裴奈过去。 “唐姑娘,好巧,你首局对上的,就是我们魏康师弟。”有人说道。 他们一齐向旁边一位眉清目秀的长行帮弟子看去。 魏康师弟挠挠头,有些腼腆,头都不敢抬,大概是和女孩子讲话不太好意思,引众人发笑。 “唐姑娘你好,我是长行帮的六弟子,魏康,待会儿请多多指教。”魏康自我介绍道。 裴奈点点头,只听周围人又揶揄魏康道:“六师弟待会儿下手轻一点啊。” “不必,魏康师弟尽管使出全力对待这场比赛,这样我也才忍心下手。”裴奈这样说着,却被其他人当成是玩笑话,引得众人捧腹大笑。 在第二阶段的比赛中,武斗台被均等分成了两块,同时进行四人两组的比试,而裴奈和魏康就是率先登台的一组。 魏康师弟使的是一根硬木木棍,裴奈没带武器,瞧了瞧他手里的木棍,上台前便随意从武器架上取了根相似的木棒。 “原来唐姑娘习的也是棍法!”魏康师弟惊讶地说。 裴奈没有解释,她怕澄清了自己的本门武功并非棍法,面前的对手又要想办法让着她。真要如此,她进攻不是,不进攻也不是,真是过分为难。 上台之前,裴奈抬头看了观赏楼依曦所在的四号桌方向,那里此刻又多出三个人来。 鞠连丞正坐在她的位置上,和依曦不知道说着什么,几个人都朝她这里望着。 裴奈勾唇一笑,这小子果然来了。 她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发现鞠连丞虽然被过目不忘的特殊能力困扰,对万事都提不起兴趣,他常对这个世界感到厌烦,但是他似乎一点也不反感依曦,他喜欢和依曦相关的一切事情,每当依曦在旁时,他面部的表情都会柔和几分。 裴奈心想,这大概就是真心喜欢了。 她收了收心思,比赛也很快开始。 站在了武斗台上,裴奈感觉自己吸引了全场所有观众的目光,魏康师弟挠挠头,立在那头有些夔夔的拘谨,终于施施然走来。 看出他和女子对武有些许不自然,裴奈摆开长棒示意,耐心言道:“无需谨小慎微,抛却男女之差,只将我看作一名真正的战士便是。” 魏康师弟点点头,拱手作了个礼,随即持着木棍冲了上来,未敢伤及裴奈要害,向下一挥冲着她的肩砸去。 第二十四章 初胜 裴奈灵活地侧身一避,闪过木棍,反倒抡着长棒横向一扫,朝他腹部袭去。 魏康师弟收棍顺势一摆,格挡住裴奈的长棒,另一手也随即握住棍头,双手压着裴奈的长棒用力一推。 裴奈步子后撤。 魏康师弟两手一转一抬,握着上面棍头的手顷刻一松,木棍以长棒中心为轴,划过一个大圆,直朝裴奈头部砸来。 魏康师弟的部分动作都是依据下意识的反应而来,他出手之时自己也是一惊,紧张地提醒裴奈道:“唐姑娘小心!” 裴奈忙向后弯腰,她庆幸唐明枝腰肢柔软,手里的长棒忙跟了上来,撞开了魏康师弟的木棍。 她左手借助万恨掌轻微的掌风,将自己推起。 这次她先一步挥舞着长棒斜向上甩去,打在魏康师弟防守的木棍上。 魏康师弟准备反击,但裴奈不给他这个机会,一下接一下猛砸过去,逼着他被迫防守。 裴奈再一改出棒的轨迹,径直用棒头向前一探,长棒和长枪都是圆条柱状的武器,裴奈直接对准了他的棍身,落点极为精准。 她这一下,压得魏康师弟的木棍打到了自己。 魏康师弟吃痛,脚步一退,却忘记了裴奈方才的进攻几乎已经将他逼到了武斗台边缘。裴奈长棒向前横向一劈,他欲后撤避开,却没想到裴奈的长棒自带一股烈风,那强劲的风撞在他身上,给他向后的冲击力。 他脚下一滑,朝后仰面栽了下去,魏康师弟反应力不错,一个空翻稳稳站到了地面上,但下台即算作失败。 四面已经传来如潮般的掌声,唯有魏康师弟仍站在地上,诧异地望着裴奈。 能用棍棒甩出如此迫人的罡风,饶是他习武多年,想做到如此地步,都要看时机和运气,有些艰难。 可眼前被人低估的唐姑娘,仅是随手行云流水这么一摆,便已堪棍术的上乘之境。 在场除他和少数高手发现了这隐秘无色的棍风,其他人只以为是唐明枝钻了魏康招式里的漏洞。 观赏楼上。 达奚安用岐鲁的语言赞赏地说道:“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 周围的人能听到他说话,却不知他具体说了什么。 唯有公羊子笙用岐鲁语回他道:“她的实力绝不止如此,不过很奇怪,她为什么不用裴家枪呢?” “裴家枪对天耀人有特殊的意义,她可能想低调一些。”达奚安仍旧说着岐鲁话。 依曦所在的贵宾区号极为靠前,那附近都是给一品以上大官留的座位,可位高权重的都有正事要做,只有寥寥几人将票给了妻妾或是子女,因而那片区域是整个武斗场唯一冷清一点的地方。 尤其特殊布置、独立隔出的贵宾一号桌,每个进入过武斗场的人都曾经抬头仰望过那个位置,但人人清楚,那张桌子从来没有坐过人。 其他观赏楼的贵宾区都比那边热闹许多,客人大多都是朝阳城世家贵族子弟,彼此互相认识,此番已经沸沸扬扬地讨论起来。 “这女子就是鞠连丞的表妹,先前在大殿上被岐鲁二皇子达奚安求娶的唐明枝?”有人问道。 隔壁桌的人插话进来,“可不是吗?你看鞠连丞就在那边四号桌坐着呢。” “不过这唐明枝什么来头?以前怎么没听说茴州有这么一号人?” 众人议论纷纷,坐在人群中的江清月脸上露出不悦,她本来是六号桌的位置,可那片区域太过空荡,还有她讨厌的晨昭郡主王依曦,她便来了金玲儿在的这桌。 况且她本就喜欢在都城世家子弟聚集的地方待着,因她父亲的原因,她总是众星捧月般被周围人拥护着,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状态。 可如今已经连续好几次,眼前的这个唐明枝都抢过了她的风头。 江清月原本恶狠狠地盯着裴奈,却在转头同他人说话时恢复了温和的模样,她说道:“这个唐明枝挺爱出风头的啊,我觉得方才不像是她依靠自己的实力取胜,倒像是运气,下把她可就没这样的好运了。” “清月说得有些道理。”有人附和着。 身旁的金玲儿瞧了江清月一眼,没有应声。 在三楼的某个贵宾桌上,有人从头至尾都在默默观察着裴奈使棒的动作和路径,他招手叫来了侍从,压低声音在其耳侧说道:“去查这个唐明枝。” 属下听了令,未多言一词,点头退了下去。 在人们的讨论中,裴奈已然朝观众区和魏康师弟依次拱手行了礼,跳下了武斗台。 其他选手一面恭喜着裴奈,一面拍着魏康的肩膀,可惜道:“魏康师弟粗心了啊,竟然让唐姑娘抓住了机会。” 又有人调侃道:“这是中了美人计了啊。”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裴奈还没来得及休息,却见风雷八梭锤邢啸仁又再次登了场,在他对面的正是魏康的师兄,长行帮的大弟子,徐丰铭。 徐丰铭正是最开始在邢啸仁对谦旋上人语出不敬时,第一个站出来喊说“放肆”的贴身弟子。 裴奈有种不好的预感。 邢啸仁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裴奈砸他一根糖葫芦,他的眼神都恨不得剐了她一般,而徐丰铭当时气急,曾骂他是“丧家之犬”。 全天下人都心知,宣江风雷八梭锤的邢家,最避讳的就是这“丧家”一词。 此番恰好让邢啸仁抓住了机会,他必不会放过这个一雪前耻的好机会,徐丰铭也带着匡扶正义之心,想要为天耀百姓出口恶气,想必这场比赛并不会轻松。 裴奈有些替徐丰铭担忧。 二人都没有向对方行礼,邢啸仁不知道说了什么,只有在他对面的徐丰铭看清了他的口型。 徐丰铭顿时脸色一白,举剑就向前方杀去。 他一出招,剑剑都带着不死不休的敌意,没人知道邢啸仁说了什么,但都看出了他的那句话触碰了徐丰铭的逆鳞,将他彻底激怒。 他的长剑劈砍在八梭锤之上,发出尖锐刺耳的金属之声。 二人经过一阵对打,邢啸仁乘他下一剑落下之时,抬起母锤,使徐丰铭的剑刃卡在了风雷八梭锤锤壁的锥刺间,他随即乘势一抛子锤,直朝徐丰铭砸去。 第二十五章 摄命双雷 徐丰铭大惊,轻功跃起,从邢啸仁头顶翻过,连带着抽出长剑,落地前剑锋猛烈一划。 逼人的剑气直朝邢啸仁飞去。 邢啸仁的子锤方才已经出手,虽砸了空,但他像是早有预料,母锤向前伸探,颠起子锤,使之改变了落地的方向,重新落回他手中。 他迅速一个回身,将手中的双锤一齐甩出。 母子锤呈协作之势,迅如云间的两道闪电,盘旋回转,双锤在快速行进中相互磁吸作用,其间似有电光杂烁,直冲徐丰铭头首而来。 “摄命双雷!兄台小心!”台下有参赛者心急地提醒道。 裴奈心里一惊。 这邢啸仁竟是比她想象中还要狠,这一招直冲面部,满带着充沛的杀意,他是想要徐丰铭死。 裴奈心中的想法快速闪过,实际上武斗台上只过了短短一瞬。 徐丰铭劈来的充沛剑气已然被冲得七零八散,他下意识挥剑挡去,同时身形一低,预备从锤下轻跃避过。 可一品铸剑怎敌得过世间神兵? 长剑在顷刻间破碎断裂开,残刃随碰撞那一刻产生的爆烈气流四下飞射。 武斗台附近的人都迅速退开,连旁边另一组都停下了战斗,和平地避让至武斗台一角。 其他人都能躲过,可从锤下跃过的徐丰铭却无法躲过,有一片残刃直直戳进他的胸膛。他也被这爆裂的冲击力按倒在地面上。 “大师兄!”长行帮的弟子们高喊道。 他们怒目圆睁,眼中满是血丝。 风雷八梭锤被长剑卡入阻挡了速度,双锤结为一体的状态也被打破,斜向下掉了下去,堪堪砸落在武斗台的边缘。 邢啸仁在众人的目光中缓步走过去,拾起了双锤。 可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徐丰铭受了那样重的伤,口中已吐出血来,仍旧双手扶地,捡起地上已经缺了大半剑身的残剑孤柄,颤巍巍站了起来。 邢啸仁冷冷笑了笑,他不紧不慢地朝回走了几步。 徐丰铭咬着牙,双手举起残剑向他冲去,可他毕竟受了伤,身法也没有方才流畅。 邢啸仁避也不避,轻蔑地抬起母锤,迎上徐丰铭手中的残剑。 两种武器相撞,徐丰铭的剑挡不住邢啸仁透过八梭锤传递来的骇然巨力,他的手一抖,残剑已然偏失方向,一松掉落在地。 邢啸仁的风雷八梭锤无可阻挡,继续向前,重重敲在徐丰铭胳膊上。 徐丰铭因剧痛来袭,双腿一软彻底跌了下去,他还来不及捂住已经受伤的左臂,邢啸仁便一脚踹在他胸膛的伤口上,随即一锤子砸了下去,径直打在徐丰铭那只左臂上。 武斗台上传来徐丰铭凄厉的惨叫声,有不少观赏台上的妇女已经捂住嘴尖叫一声,扭开了头不忍再看。 徐丰铭周遭的地面上鲜血淋漓,场下许多和徐丰铭交情颇深的参赛者在情急之下都喊着他的名字。 长行帮的弟子们更是目眦尽裂,恨不得冲上台杀了邢啸仁。 裴奈也有些不忍心,懂些门道的都知道,风雷八梭锤那一锤砸下去,徐丰铭那只胳膊,该是废了。 虽然裴奈和徐丰铭此前没什么交情,但就在方才一会儿,她就承了长行帮不少照顾,邢啸仁行事卑鄙下作,如此故意伤人,裴奈也不可能不气。 邢啸仁在嘈杂声中拾起徐丰铭的残剑,人们看到他的举动纷纷安静下来,想要看看他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却见邢啸仁缓缓走到长行帮谦旋上人与其众弟子面前,他的手轻轻一松,残剑摔落到武斗台下,重重砸地。 当着武斗场无数天耀百姓和外疆观众的面,他鄙薄地开口:“恕邢某直言,你们天耀的武功,都是些花拳绣腿,无用的垃圾!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谦旋上人气得脸色发白,有弟子要冲上去干架,被周围人拦了下来。 武斗就是如此残酷,回回都是生死无常的战斗,伤人并没有违反登云英雄大会的规定,甚至在比试中这般恶意伤人,都不算触犯天耀的律法。 邢啸仁转身从另一边跳下台,走到了机关术士张晟的旁边,他脸上还带着几分薄笑,不知道对张晟说着什么。 登云英雄大会的伙计们跑上台,将已经失血过多的徐丰铭小心翼翼抬了下去,送去了救治区,那里有一部分方才比武中受了伤的参赛者,也有不少医官,大抵能延缓一下伤势。 魏康和两个已经被淘汰的师兄也匆忙跟了上去。 像张晟这般,为荣誉和万岳血鞭而来的异国人,此番皆站在一旁,大多有些冷漠,毕竟事不关己,他们也没什么反应。 有极少几位外疆参赛者摇摇头,他们心生正义,还好心上前安慰了谦旋上人,似同样为邢啸仁的行为感到不耻。 有天耀的侠士气到极致,说道:“我们大家要同仇敌忾,绝对不能再让他这样一轮一轮晋级下去,现在还不知道下一把和他比试的是谁,第二轮比赛马上结束后,就是停战午休时间,大家要聚在一起商讨一下对策啊!” “说得对,就算倾尽全力,也不能输了这口气!”旁边的壮士回应道。 裴奈叹了口气,她上午的比试已经结束了,中午休息过后才是第三轮比赛,便将手中的长棒放入武器架,转身回了观赏楼。 路上不少擦肩而过的观众满语忿恚,咒骂着邢啸仁。 她也明白,邢啸仁是真的激起了百姓的公愤,天耀人此刻一致对外的决心十分坚定。 转眼就到了三楼,她走回贵宾四号桌,因为鞠连丞也在,贝菊和清竹不敢逾越,都搬了小木凳坐在一旁。 裴奈一到,在空椅子旁坐着的贝菊随即起身,让开了过道供裴奈进去。 “依你的经验来看,这次比赛有哪几位能够站到最后?”裴奈在椅子上坐下,问鞠连丞道。 鞠连丞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就一定明白她是为了韩家的珲洗鞭而来,所以裴奈不需要向他过多解释自己参赛的原因,倒也省了些口舌。 工作人员方才简单清理了武斗台上的血迹,比赛仍旧在继续,只单单裴奈上楼的片刻功夫,就已经有两组人结束了比赛。 鞠连丞眸色淡淡,向下方瞥去,“灵岳机关术士后人张晟、宣江风雷八梭锤后人邢啸仁、长行帮帮主谦旋上人、龙刹门的首座,以及山阴宗的申镇涛,都有些实力。” 第二十六章 挑衅 裴奈“咦”了一声,有些疑惑,“陶江天斧的后人周禹良,你不看好吗?” 鞠连丞摇了摇头,“这是他第三次参赛了,他和他父亲差得有些远,是天赋的原因。不过” 鞠连丞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觉得只要你使出本门武功,这些人都不是你的对手。” 裴奈有些出乎意料,遽然被鞠连丞夸了,她还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这里人多眼杂,我不能碰长枪。” 她这样一说,鞠连丞登时就明白了,也不再多言。 登云英雄大会正午将休赛。 依曦觉得武斗场内提供的食物比较粗糙,难以下咽,声言裴奈需要吃些精致有营养的,也好补充体力,便趁第二轮比赛还未结束,提前带了他们出场。 他们在隔壁街上的竺美斋用过午膳后,下楼时刚巧遇到了同样前来用餐的邢啸仁、张晟一行人。 两拨人一上一下,恰好堵在了楼梯上,场面十分尴尬。 裴奈走在最前面,因为楼梯褊狭,最多可容一个人宽敞上下,下面都是些身躯魁梧的男子,如若侧身让他们上去,就必然会产生不必要的身体接触。 她后面还有依曦、贝菊和清竹,都是良家女孩,身体贴得近了,保不准让这些五大三粗的外疆人占了便宜去。 裴奈心明,不能给他们让路。 她先一步开口,说话也算客气有礼,“诸位抱歉,这楼梯有些窄,二楼空间有限,劳烦诸位腾个路,也算彼此行个方便。” “你们侧身避一下,先让我们过去不就好了?”他们中间一人挑眉戏谑道,引得手下几人发笑。 邢啸仁没说话,只是眼中也有了几分玩弄的意味。 张晟扯住他的衣服,皱眉劝说道:“啸仁,对面有几个女孩子,我们先下去,别在天耀的地界上惹事!” “要我们让路当然没问题,只是鄙人想和唐大小姐打个赌。”邢啸仁嘴角带起了阴恻恻的笑,这种冷笑有些令人熟悉,在他恶意中伤徐丰铭时曾经同样出现。 裴奈也不退却,她勾起了唇角,“有点意思,你不妨说来听听。” “啸仁!”张晟再次拉他。 邢啸仁甩开了张晟的手,眸底现出几分狠意,“大家都是为了珲洗鞭而来,我想要和唐大小姐赌一赌,谁能在登云英雄大会的武斗台上站得更久。” “赌什么?”裴奈道。 邢啸仁锋芒毕露,“如果唐大小姐输了,不妨跪在地上叫我一声爷爷,再给我磕个头,咱们的事就算两清了。” 裴奈忆起了得罪他的那根糖葫芦,忽地一笑,“阁下心胸宽广,真叫明枝佩服。不过,若是你输了呢?” 邢啸仁眼里闪过的讥讽好像在提醒她,这种结果几乎不会发生。 “若是我输了,我会站在台上,就我今日关于万岳血鞭韩家的所有言论,亲自向全场天耀人赔礼道歉。怎么样,唐大小姐敢赌吗?如果不敢,这路还是请唐大小姐等人先行一让。” “没什么不敢,烦请阁下让路。”裴奈向一旁伸出手。 邢啸仁仰天大笑,“唐大小姐够爽快。” 他扭过头,用异国语同队伍末尾的手下说了几句话,众人转身退了下去,给裴奈等人留出了下楼的路。 裴奈走下楼梯时,一旁的邢啸仁再次提醒她。 “唐大小姐可不要忘记了这个赌约,邢某会一直关注你的,祝唐大小姐好运。” 裴奈没有再和他多说一句话,正眼也不瞧他,径直朝门口走去。 最后下楼的鞠连丞也没什么反应,大概不把这当一回事。倒是夹在他们中间的依曦,路过时轻轻瞪了邢啸仁一眼,贝菊和清竹也是有样学样,各甩给邢啸仁一个白眼。 中午时间尚早。 他们先前也是提前出场,为的是错开观众们用餐的高峰,也为了让裴奈能早些到武斗场作作准备。 回到武斗场时,裴奈看到台下聚集着一堆人。 她一出现,长行帮的弟子们又热情地喊她过去,裴奈便没有随依曦等人上楼,倒是想去看看天耀的参赛者都在聚众探讨些什么。 “唐姑娘,比赛现在还剩二十二人,第三轮分组结果也出来了,唐姑娘还是挺幸运的,和赵大哥一组。”长行帮的一位弟子说道。 “赵大哥?”裴奈好奇地问。 正巧有人和她打招呼,裴奈抬头一看,正是第一轮分组名册长单出来前,那位提醒她“量力而为”的热心肠侠士。 热心肠侠士走过来,满脸带着柔和的笑意,“唐姑娘先前还说过,希望待会儿抽签能够有缘碰见赵某,此番看来,赵某和唐姑娘倒有些缘分,待会儿还请唐姑娘赐教。” 裴奈也觉得十分巧合。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长行帮的弟子面露夷愉,又道:“还有件好事要告诉唐姑娘,下一轮对上邢啸仁的,正是我们的师父。” “谦旋上人?”裴奈追问。 长行帮弟子点点头,扭过头朝另一边看去,“其他门派的掌门、首座正在和师父攀谈,这次各门各派也算倾注全力,纷纷支招了。” 裴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江湖上举足轻重的各派高人齐聚于此,严谨地分析着风雷八梭锤的路数招式,不少人手里还比划着动作。 那其中绝大多数高人都并非此次大会的参赛者,在最开始时,不是所有人都像谦旋上人一样,为了万岳血鞭的尊严,能够亲自放下身段,前来参赛。 “真是老天有眼,这次天耀人总算能出一口恶气了!”有人义愤填膺地说道。 热心肠赵侠士也在一旁附和,“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这种场面了,江湖人齐心协力,共图一事,真是自古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啊!” 裴奈颔首。 长行帮帮主谦旋上人的声名她早有耳闻,此人行侠好义、济困扶危,在江湖上也有相当高的威望。 若真是能将珲洗鞭交到他的手中,裴奈也算是对韩睿泽有些交代,便能彻底安下心来。 她和周围人闲谈少顷。 四周陆陆续续有观众用过午食提前入场。随着时间推移,再抬头时,观赏楼上已是乌压压如云满座。 第二十七章 探云月 英雄大会的第三轮只剩十一组共二十二人,已无需同时进行,索性连武斗台上的栅栏都撤了干净,留空阔的大片区域给参赛者大展身手。 比赛一组一组赓续进行,谦旋上人对战邢啸仁的事情不胫而走。 观众们沸沸扬扬地谈论着这场比试,大多已没心思细细关注其他比赛,都是将满怀的期待放在了第八场,谦旋上人和邢啸仁的比赛上。 裴奈也是走运,她和赵侠士的比试恰在第七场。 山阴宗的申镇涛身形瞬变,电掣之间避开对手的利刃,五指蜷缩,呈天翱鸟爪形,乘势抓住对手握刀之手。 他数指使力,对方的手骨便出现“咯嘣”脆响。 随着一声惨叫,对手的双眸上翻,露出眼白,同时四肢百骸猛烈震颤。 申镇涛撤回伏阴爪。 对手的长刀落地,握刀之手暴露在人们的视野中,那上面顷刻便已乌黑遍布,直顺着脉络倒流,迅速袭卷向上扩散。 申镇涛再一出手,两指点住对方肩膀的穴位,却见在对方皮肤上不断蔓延的黑血倏然止息。 他转身向四周拱手鞠躬,只可惜大家的关注点都在台下的谦旋上人和邢啸仁身上,对伏阴爪的狠辣早已见怪不怪。 周围徒有一些漫不经心、敷衍廖无的掌声。 他下台后,便轮到了裴奈上场。 三楼一侧的贵宾席上,世家子弟聚坐一团谈笑风生时,陡然有人喊道:“你们快看,那个唐明枝又上场了。” 金玲儿激动地拍了拍江清月。 江清月嘴角含笑,高声对着隔壁桌的兵部尚书之子开口:“李延乐,你说唐明枝这局能撑多长时间?” 那人也兴致盎然地回她:“最多一盏茶的功夫。” “一盏茶?我觉得不过半盏茶。” 她中午的时候专门咨问了几位习武的人,他们说唐明枝体态纤弱,不可能是从小习武之人,上一把大抵是魏康失误,成全她进了第三轮。 江清月冷笑着说完话,将目光投了下去,等着看好戏。 赵侠士习的是正统规矩的剑法,裴奈上台前瞅了一眼,也从武器架上摸了把普通玄铁长剑下来。 不少观众吸了一口气,直言道:“这唐明枝不是习棍法的吗?” “她怎么又改拿剑了?”台上台下众人皆倍感疑惑。 赵侠士也满脸狐疑,皱眉瞪眼神情夸张,“唐姑娘,你莫不是在逗我?” 裴奈笑了笑,回他一个坚定的眼神,“试试呗。” 她先一步上台,走到了武斗台中央,赵侠士夷犹片刻,也被大家推了上来。 裴奈明白,他大概是觉得和弱女子对打已是不仁,对方还拿了不熟悉的兵器,他要是继续,便算是趁人之危,实属不义。 这倒无所谓,裴奈心想,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他就会在台下,反思自己劝她量力而行的话语有多不切实际。 二人向对方鞠了躬。 裴奈手中的长剑一转,她小时候修习过一段时间的剑法,由裴家军的林华将军亲自教授,是为了更好地熟悉各类兵器的击打和进攻节奏。 她的剑法虽难以在高人手下连续过招,但攻克一般人,足矣。 裴奈向前跃跑,仿似飞燕游龙,脚下步步生莲,近前时提剑凌空劈来,击打在对手的三尺青光剑上。 赵侠士反手一推,予剑压力。 裴奈及时收剑,绕环半圈,破空刺去。 对方一惊,抬臂一转,双剑相撞,裴奈的玄铁剑被挡了开。 二人进守相防,有来有回,剑刃击碰,清音撩耳。 赵侠士起初存了谦让之心,但随着招式铺展,他便越发愕然,唐姑娘的剑法气韵充沛,丝毫不输有十年以上造诣的普通剑士。 裴奈出手凭着下意识的反应,她在努力避免沿袭林华将军的剑术套路,毕竟高手齐聚,虽然林华将军十年前就已归隐,但免不了这里还有可识其剑法之人。 赵侠士的三尺青光剑一刺一划,逼得裴奈左退半步。 她提剑去挡,怎料出手霎时,对方扭身改了剑势,穿空横甩,从右侧斩来,剑光徒现。 竟然有诈! 裴奈心中一骇,下意识使出了半截林华将军的“探云月”一式。 身形虚撤,长剑竖向砍去,打在剑上的一刻,砸了对方的剑路,使之有片刻顿滞,全失主动。 再是一个眨眼间,裴奈抬剑回劈,脚步一偏,完全避开抓人不备的三尺青光剑,一息间,玄铁剑就已停在了赵侠士的胸前。 “你输了。”裴奈的语气没有丝毫急促。 林华将军的“探云月”之式裴奈没有使全,她极力改变剑路,但还是带着几分相似的模样。没有人注意到,三楼的某个贵宾席上,有人望着裴奈的背影,隐在角落里的拳头正不断攥紧。 赵侠士眼中已满是钦佩之意,收剑后撤,还剑入鞘一气呵成,拱手道:“在下佩服!是赵某目光短浅,轻视了姑娘,愿收回先前的话!” 裴奈也拱手还礼,“赵大侠也是好身手,数次致明枝于困败之局。” 从四侧的观赏楼传来掌声,人们的鼓掌欢呼声传入江清月耳中,无疑等同于羞辱嘲笑,她已三番两次质疑了唐明枝的实力,还称其扛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如今唐明枝置棒改剑,反在人前风头尽现,却像是在同辈的世族子弟面前硬生生打她的脸。 江清月烧红了耳朵,感觉周围人都在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这个唐明枝,的确实力不俗,有些武学天赋。”有京都侯府的公子爷客观评价道。 有人应道:“是还不错。” 此事大伤了江清月的面子,她从未有过如此丢人的感受,总觉得背后有人带着嘲讽瞧她,令她绷紧了身子,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江清月不再吭声,只暗自咬紧了牙。 另一幢观赏楼上,依曦正面带喜悦和鞠连丞交谈,她嘴里不断夸着裴奈,话且说了一半,整个武斗场都倏地安静下来。 依曦疑惑地扭过头,看向下面,她为裴奈晋级之事感到欣喜,竟一时忘记了,将要登场的重头戏。 谦旋上人和邢啸仁! 武斗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天耀的尊严之战! 第二十八章 救命一剑 连不少场外百姓都闻说了此事,他们无法进场,却纷纷守在八卦街武斗场外,想要第一时间得知这场比赛的最终结果。 裴奈和赵侠士早已下了台,受万众瞩目的谦旋上人和邢啸仁此刻正站在台上。 谦旋上人手持长而无刃的纯洚双锏,一手负于身后,看起来浩气凛然。 二人都拿的是双手武器,只需简单鞠躬示意就算做足了礼数,谦旋上人长他辈分,地位尊崇,依旧半合了腰,随后抬身。 邢啸仁却站在那一动未动,“别磨叽了老东西,直接上,我会先让你五招。” “你!”谦旋上人怒极,却最终没有开口。 他上前两步,脚底一颠,轻功跃起,双锏平开,似长鹰翱翔,直从半空朝邢啸仁攻去。 一锏在前,锏峰直捣邢啸仁的面门。 邢啸仁的子母八梭锤一抬,将力敌千钧的重锏挡在空中,使之戛止,不进半分。 裴奈虽厌恶邢啸仁的人品作风,但她也得承认,风雷八梭锤作为六江之一,确有实力。 若无拔山扛鼎的臂力,根本挡不住纯洚双锏可破地碎石的重击。 谦旋上人及时一推,顺势将锏抽回,翻身稳稳落在地上,长锏一扫,再向邢啸仁攻去。 子母锤与鸳鸯锏都是重兵铁器,击力骇人,邢啸仁的确一直没有进攻,二人一攻一守中,便是三招已过。 金石相击,铿锵其鸣。 有人在这时走到了裴奈身边,裴奈扭过头,发现是一晌午没见的魏康。 “你大师兄还好吗?”裴奈关心地问道。 魏康摇摇头,神情凝重,“医官说他的左臂保不住了,骨头都断了,不过好歹性命无虞。” 裴奈轻叹口气,也不知如何安慰他。 魏康望着武斗台上难分高下的对局,忽地开口:“唐姑娘,你想知道我大师兄和邢啸仁比赛前,邢啸仁说了什么话,才将我一向性格温良的大师兄激怒吗?” 裴奈点头,她和众人一样,都十分疑惑,“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会拿到万岳血鞭,迟早有一天,亲手用那根鞭上的尖刺割开我师傅的肚子。” 魏康的话回荡在裴奈耳边,她心里一颤。 场上的谦旋上人刚过五招,邢啸仁一改防守态势,双锤重重一敲,以合拢之势砸向直击而来的长锏,用子母锤其间相错的锥刺卡住了谦旋上人的右锏。 右锏难抽分毫,谦旋上人一甩左锏,对准邢啸仁侧撩压来。 邢啸仁身子一跃,连带着扭过牵连右锏的双锤,谦旋上人紧握右锏的手一弯,已是有些吃力,同时另一锏从邢啸仁脚下划过。 双锤紧夹着长锏,不散一力,邢啸仁落地时拼力一压,谦旋上人若不松手,就必被拽断肘臂。 右锏被逼脱手,邢啸仁带着双锤一抛。 长锏掉落武斗台下,在地上连滚,砸墙息止。 “啊!”裴奈身后的观众席传来不少人担心的惊呼声,她回过头,却见所有人都眉头紧锁,屏气凝神望着最中心的武斗台。 人们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谦旋上人,孙老帮主身上。 毋庸置疑,从欺辱卖糖葫芦的老伯,当众詈骂万岳血鞭,再到凌虐他比赛的对手,他屡屡触犯了天耀人的底线。 他看不起的不仅是一根鞭子,他口口声声侮辱的,也不单是韩家那一整个家族。 人们将所有希望寄放,因为那根鞭子,牵扯到国家的威严、百姓的信仰。 刚那会儿有人说圣上也不愿看着珲洗鞭流落民间,万岳血鞭成为登云英雄大会的奖励,是经过了端定公的默许。 裴奈越发想不明白,顾瑾珩和韩睿泽二人有多大仇、多大怨,也不至于把万岳血鞭都赌上来? 她无奈地摇摇头,又看向台上。 谦旋上人手中的纯洚双锏,徒剩下一把。他双手齐握一锏,怒喊一声,使尽全力从上而下直劈过去。 四棱锏撞在母锤之上,发出轰然巨响,如天雷万钧,震人心魄。 邢啸仁轻微后退,手臂颤了几下,随即向前一顶,单锏和母锤彼此对抗,僵持在半空。 谦旋上人声如洪钟,“只要我孙昶还在世一天,就不会允许你们外疆人,碰万岳血鞭一下!!” “你们把这种下乘武功捧得比性命还高,何必呢?”邢啸仁渐渐抬起左手的子锤,“在我看来,万岳血鞭,就像你们这些人的武功一样——” 他的风雷子锤,在以鹰撮霆击之势,重重敲在母锤背后的一瞬间,他高声接道:“不堪一击!” 子锤以全数倾灌的冲击力,助母锤巨震。 顿起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浪,推开了前方的重型长锏。 自古以来,兵之长锏,就是不以利刃喋血杀人的善器,拼的就是一股蛮力。 谦旋上人年逾花甲,气力虽远超常人,可终归状态难及鼎盛之年,如今对上更蛮横霸道的风雷八梭锤,单拼蛮力,必然会身处劣势。 气浪猛烈翻涌,赓续向前,推开了长锏,狠厉打在谦旋上人身上。 谦旋上人受撞向后倒去,他连退五丈,长锏朝后落地一压,脚步站稳,才堪堪停住。 邢啸仁心肠狠辣,他未做停休,子锤脱手一甩,连贯朝刚刚落地的谦旋上人砸来,如流星追陨,带惊人之速。 “孙老帮主小心!” 在无数人担忧的惊呼声中,一柄普通的玄铁长剑携风而去,电掣间穿空划过,神准般直撞在盘旋飞驰的子锤上。 玄铁长剑当空截住子锤,偏了它的方向,使之刚好与谦旋上人擦肩而过,无目标地从武斗台上摔下。 谦旋上人虽然没有被子锤击中,可早已被方才的雷霆气浪伤了肺腑,内伤严重。 一股气血涌上来,他合腰猛吐出一口血来。 武斗场里成千上万的人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们向玄铁长剑飞出的方向看去,俱是一惊。 场下的裴奈将手收回,她知道谦旋上人在被气浪拍击之时就已受重伤,内力受损,根本躲不过邢啸仁抵死一招。 她只是情急之下,救人罢了。 “居然是她”有贵宾席上的世家子弟开口。 金玲儿下意识看向不喜唐明枝的江清月,却见江清月紧皱着眉头。 “她想要做什么?”江清月不解地说道。 第二十九章 百年忠魂 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危急之时出手的,竟然是这届登云英雄大会的话题人物,唐明枝。 长行帮的弟子们已经冲上台,去搀扶受伤体力不支的谦旋上人。 “怎么又是你?”邢啸仁回过头。 他看到裴奈之后,先是惊讶,随后脸上逐渐露出几分邪笑,“怎么?唐大小姐已经等不及了?受不得这个气,想要挑战邢某?” 裴奈面无表情,她定定站在那,一言不发。 “不说话了?你不是很能说吗?怎么现在哑巴了?”邢啸仁嘲弄地指了谦旋上人的方向,“这就是你们天耀的希望?” 全场默然,这种结果让每个人都感到丧气。 宣江风雷八梭锤的邢家在许多国家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一直没有能够对抗他们的宗派出来惩恶扬善,灭一灭他们嚣张的气焰。 天耀泱泱大国,人才辈出,多少人都在等待匡扶正义的英雄站出来。 如今邢家人来到了天耀的地界,不管是天耀人,还是很多外疆人,都冀望着这场比赛的胜利。 谦旋上人渊渟岳峙,鸿俦一生,乃天耀最德高望重的江湖长老,也是人们推举出来,在比赛中最有希望打败邢啸仁,拿到珲洗鞭的人。 可如今比赛的结果就摆在他们眼前,邢啸仁讥讽的话语一句句打在人们脸上,一点点扯碎他们的尊严和信心。 邢啸仁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天耀的希望,真是一场笑话!” 他心中快意,邢家人从前一直不敢踏足天耀的领域。 他父亲邢台钊曾经多次告诫他,一定不能招惹到天耀人,因为他们是大国子民,身后屹立着的,是整个北陆最大的国家:天耀。 天耀军力雄厚,高手如云,邢家迫不得已要避其锋芒。 可现在他来到传说中的巍峨天耀,却只觉现实和传言大相径庭,什么泱泱大国,高手如云,这些人还不是一个个惨败在他的八梭锤下,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要他说,邢家的祖先从前还是太过低调,否则风雷八梭锤怎会只是区区六江?最起码要让三山五岳腾一个位置出来。 他邢家若是早些年来此,天耀人又怎会傲睨至今? 就连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先前都敢骑在他头上撒野。 想到此处,邢啸仁心中恨意难消,他再度开口,“唐大小姐呢?既然抛了长剑,定是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和邢某一决高下?要不要趁现在一起上来,让邢某见识见识你们天耀人的风骨?” 裴奈知道,他大概是担心自己在下一轮被别人淘汰出局,让他没有亲自报仇的机会。 哪怕有那条赌约下跪道歉的惩罚在先,对于有仇必报的邢家人来说,依旧不够畅快。 他不断用话逼着裴奈,“还是说,你也像你们天耀万岳血鞭的韩家一样,皆是避战隐世,贪生怕死之辈?” 她无法再看着邢啸仁这样满语嘲恢,侮蔑韩家,践踏天耀。 裴奈转头看了看身后的观众席。 无数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他们脸上的绝望顷刻入目,令裴奈不禁闭了闭眼。 邢啸仁哈哈大笑,朝着台下为他振臂高呼的手下走去。 就在这时,裴奈睁开了双眼,在她的眸底,隐隐有火光明灭,难以被人察觉。 若有熟悉她的人站在她对面,当她睁开眼时,便会感慨一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 然如今却她一人,空于此地,不过孤芳自赏罢了。 她终于迈开步子,在武斗场所有人的目光中,朝着盛放珲洗鞭的白玉梯台走去。 耳畔是久远记忆里,韩睿泽的声音。 仿佛一夕回到当年,他们也还仍是逍遥自在的少年。 “上次教了你几招,你不是总说拿普通鞭子使不出劲来,这次我问我哥把珲洗鞭借来了,你可以试试。” “这还差不多,有点靠谱。等我过几天去我爹那把逐北枪偷出来,也传你几招,公平!” 裴奈望着白玉梯台的鞭架,心中涌起一股苍凉之感,她有多久没有碰过那条墨黑似铁、遍体冰凉的软鞭了? 似乎,记不清了。 邢啸仁手下的欢呼声戛然而止,他们也停下来注视着裴奈。 “她要做什么?”观赏楼上有人下意识开口,周遭却没有人答话。 邢啸仁发现了不对劲,转过身来,望着裴奈的背影,他的脸上先是出现了不解,随后意识到什么,渐渐露出几分玩味。 裴奈转眼已走到跟前,她迈上白玉阶梯,站在鞭架前,停滞片刻后,她用双手缓缓捧起了面前的珲洗鞭。 贡山玄石擦过裴奈掌心,凉意透进血肉,使她心中有种讲不出的感觉。 说来难以置信,人们就是为了这一条鞭子,在这里争得头破血流可的确,它身上背负的东西,太重。 裴奈转过身,有登云英雄大会的伙计上前来拦她,却已被其他参赛的友人拉住。 “借用一下。” 她对下面的伙计说着,却不作过多解释。 在她看来,珲洗鞭本身就属于韩家,属于天耀,从来不归属于什么英雄大会,她便没有义务,为此向这些人解释。 “唐姑娘,珲洗鞭和普通的鞭子不一样,一般人无法将其伸展,你快放下,很危险!”英雄大会的伙计喊说。 裴奈一摆手,没有吭声。 她用轻功飞身一跃,跳上了武斗台,面朝着另一边的邢啸仁。 “怎么?唐大小姐这是想做英雄了?”邢啸仁奚弄地笑着。 他向准备上前询问裴奈的主办执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插手,开口道:“谁都不准多管闲事,这场,就算作我和唐小姐第四轮的比赛!” 谦旋上人已经被长行帮的弟子们搀扶了下去,此时场上只剩下邢啸仁和裴奈两人。 邢啸仁从下属手里接过掉落场外的子锤。 他眼神轻佻,盯着裴奈掌中的珲洗鞭,继续说道:“不过唐大小姐,你手里的鞭子可不是你平时过家家时的马鞭,这万岳血鞭就算再垃圾,也是贡山玄石做的,你可别到时候伤着自个,却说邢某不够怜香惜玉。” 再受不了他对万岳血鞭的侮辱,在成千上万观众的目光下,裴奈终于开口。 “知道吗?这鞭子对于天耀人的意义。” 她低头徐徐说着,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我们如此珍惜它,不是因为它本身水火不侵、锋利如刀的价值,人们在意它,因为这鞭子上系着的,是韩家的百年忠魂。” 裴奈的手缓缓抚摸过珲洗鞭的鞭身。 “它叫做万岳血鞭,因为持鞭之人流淌的,是万古难凉的热血。” 观众席上,已经有妇女渐渐淌下眼泪。 裴奈抬起头,她的手轻轻一松,鞭子的另一头掉在地上。 “我此时站出来,不是因为你拿话激我,我只是想告诉你,孙老帮主并不是一个人在苦苦支撑,千千万万天耀人,和他站在一起。” 第三十章 七步连破 “我们不如再给赌约增添些乐趣,如果你赢了,我愿意当着所有观众的面,给你磕头认错” 裴奈赓续说着,台下魏康等长行帮弟子急忙出言阻止。 “不可!” “唐姑娘不可!绝不能这么糟践自己!” 裴奈再次抬手,打住了他们的话。 她的目光仍旧定定落在邢啸仁身上,嘴角带了几分薄笑,“但如果你输了,你不仅要向全场天耀人赔礼道歉,同时还要向孙老帮主、徐丰铭等被你恶意伤害过的人,亲自下跪赔罪。” “既然都赌了,咱们就走得极端一点,赌得大一点,怎么样,宣江风雷八梭锤的接位后人,我把你的话还给你,你敢赌吗?”裴奈静静看着他。 “有何不敢?只是不知道,唐大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冒大不韪取下了这根鞭子,随后还有没有能力,安然放回去?” 裴奈勾起一抹轻蔑的笑,“试试?” 邢啸仁大笑,“哈哈哈哈,唐大小姐好大的口气,就看看你有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了!” 他话音刚落,子锤即脱手而出,又是熟悉的一招,直向裴奈砸去。 邢啸仁有些脑子,他深知自己是近战武器,在对上长鞭之时毫无优势,此番是想利用风雷锤可抛击的特性掌握主动权。 裴奈挥鞭一扫。 珲洗鞭在空中展开,与邢啸仁甩来的子锤相撞,将其下压的同时,鞭身内甩,已连绕数圈,将子锤环拿。 裴奈勒住长鞭,向侧边一抽。 伴着她一个自如的转身,珲洗鞭抓扣着子锤,以裴奈为中心,星驰之瞬,立地一转,横扫过大半武斗台。 在裴奈将要回身的一刹那,珲洗鞭尾部恰好彻底脱松。 顷刻之间,风雷八梭锤的子锤被反向甩出,以更迅猛的攻势,砸向邢啸仁。 利刃割空,长风哀鸣! 邢啸仁手中的母锤上前格挡,他一个回敲,在双锤碰撞之际,大力一击,如炸雷滚过天边,贯耳彻云。 无数人在滔天巨响中倏然一震。 候在场外的民众还不知道谦旋上人的事,只当是方才的比赛仍在继续。 当双锤碰撞的巨响袭来,引得人们身心俱颤,一时间人声鼎沸,大家热切地讨论着。 “谦旋上人真厉害啊,和宣江风雷八梭锤的对战竟能爆发出此等威力!” “是啊,太厉害了!” 朝阳城另一侧的端定公府里,察觉到了这声异响,正在批阅公文的顾瑾珩手中的笔一顿。 他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书房外面的暗卫便有了动静。 “请您吩咐。”从窗外传来声音。 顾瑾珩继续在纸上写着字,淡淡开口:“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 话音落地后,内院一切如常,如同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武斗场内。 邢啸仁借碰撞将子锤再度击回,裴奈发力刹劲,提手扬鞭,判其落点。 一鞭下去,子锤再次转返。 这次邢啸仁避之芒锋,他侧身一让,利用子母锤间的吸力,拾母锤锤柄随臂弯一摆,趁子锤减速时伸手一探,重新拿回风雷八梭子锤。 他带锤朝裴奈冲来。 裴奈挥鞭一抖,鞭身打风。 伴着刺耳的呼啸,落地猛击,将邢啸仁逼退。 她心知肚明,邢啸仁屡战屡胜,靠的就是那身可拔山扛鼎的孔武之力,此刻他持锤来袭,内心的想法昭然若揭。 裴奈不傻。 你要跟我拼蛮力,我偏要避力而行! 鞭子灵活地抽扫,次次避开风雷八梭子母锤,以道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邢啸仁无法靠近,他的锤子就像次次击打在泽被万物,绵绵密密,微而无声的柔水中,不痛不痒。 裴奈回鞭一甩,邢啸仁立时侧身闪躲。 她手臂一扭,鞭身跳踉,再次朝邢啸仁横撩扫而去。 武斗场中的上万人,皆是钳口挢舌,面面相觑。 普通的鞭法无法发挥出珲洗鞭的真正实力,甩击的力道不够、挥舞的方式不对,珲洗鞭上的贡山玄石便无法完全打开。 可现在,珲洗鞭已然能够自由伸展,不受束缚! 这是怎么做到的? 每个人心中都倍感疑惑,却无人敢出声,唯恐惊扰了这场对局,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 邢啸仁用风雷八梭锤去挡侧来的鞭击。 裴奈飞身一移,找准时机,长鞭趁势一抖,将母锤箍拿。 她向后一抽,邢啸仁手中的母锤险些脱手,也是亏得邢啸仁气力惊人,才保住了手中的风雷锤。 裴奈瞬时收手,鞭锤分离。 邢啸仁一直找不到机会靠近,已是发指眦裂,咬牙冒着鞭击的风险前冲过来,当是时向前几步,子锤就要出手。 珲洗鞭联翩而至,一鞭一个落点,环环相连。 邢啸仁已是无法向前,他尽力用锤子去挡,他能挡住迎面的伤害,可挡不住的,是一鞭又一鞭砸来的压迫感。 武斗台下的人,越发觉得周身沉重。 他们也都明白,那是韩家人历代戎马倥偬,满刻在鞭上的肃杀之气! 说时迟,那时快。 邢啸仁举锤接住长鞭,用锥刺卡勒鞭身,双锤大力一合,其间似有掣电闪出,誓要将珲洗鞭绞碎。 裴奈一惊,想起韩睿泽曾经教过她防止鞭身被擒的一招。 赶在双锤相击前,身形迅疾前移,脚步极快,一步一抽,连行两步。 珲洗鞭撤回大半,仍是没能躲过尾部的夹击。 轰然一声巨响过后,裴奈终于将全鞭抽出,在看到鞭子实状前,她心里都还有些发颤,可等到拉来一看。 她不禁泄气一笑,珲洗鞭在风雷八梭锤的重碾下,竟是未损分毫。 天耀人看到此处已有些雀跃。 裴奈凝起神思,心下想着,珲洗鞭这样争气,她也不能丢人不是? 身子向前一移,一步一鞭。 劈撩扫抽,各不相同,中直侧压,落点无定! 其声宛如滔滔江水逆流席卷,浪潮涌浮,拍击巉岩,响彻在武斗场内。 邢啸仁已是避之不及,节节退败。 观赏席上,人们纷纷起立。 每个人心中都在数,数裴奈的步数! 五、六 人们屏住呼吸。 ——七!!! 气力重重积压,已至顶点,随裴奈回身一转,长鞭如龙摆尾,割空直甩向武斗台的另一侧。 威力突破困束,于此刹那迸发四泻! 其势如虹,睥睨万物! 若能忽略长鞭带起的屑屑风声,四周该是一地磅礴的死寂。 第三十一章 惊世一鞭 多少人都忆起了那个传说,那是曾在疆场上杀敌无数,令千万人闻风丧胆,一力可当万夫勇的神鞭。 一人一鞭一沙场,珲洗即出,无阵不破! 其中有一招,传说持鞭之人行七步,挞七鞭,一路溃敌疾行,可穿万军丛,直取敌将首级。 故名:七步连破! 就在此刻,在一年一度的登云英雄大会上,“七步连破”再演。 万岳血鞭就这样,以不可思议的方式,重现世间! 珲洗鞭所向披靡,势不可当。 一道白波骤起,重击在邢啸仁挡在前的双锤之上,鞭风锐利,割过邢啸仁的左脸,留下一长条血痕。 邢啸仁受力连续向后退去,险些倒地。 如果不是借风雷八梭锤掩护遮挡,以珲洗鞭的威力,邢啸仁本该命绝于此。 尽管他已做了防御,“七步连破”所积攒的威力,终究避不可避,他脸上的鞭痕已是皮开肉绽,现下血肉森森,十分吓人。 没有人关心邢啸仁。 在她的鞭子落下后,场下有人高呼:“‘七步连破’,这是真正的万岳血鞭!” 这人的声音在整个武斗场中回荡,观众席瞬间像炸开了锅。 人们群情鼎沸,有不少人兴奋地和同伴说着:“我就知道,韩家不会放任珲洗鞭流落民间!” 甚至有不谙世事的垂髫少年仰起头,询问着身边的母亲:“娘,这就是传说中的万岳血鞭吗?” 他的母亲热泪盈眶,“是啊,孩儿,这就是曾经守护过我们的和平,忠义无双的五岳之首,万岳血鞭!” 只是贵宾席上,人们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尽管依曦知道裴奈拥有极高的武学天赋,却仍旧惊愕在那。 她回头看着面上波澜不惊的鞠连丞,不解地开口:“明枝为什么会万岳血鞭?” 鞠连丞摇摇头,不发一言。 西侧观赏楼上,达奚安眼睛微眯,用岐鲁话和公羊子笙说道:“她和韩睿泽是什么关系?” 公羊子笙眉头紧皱,也用岐鲁语回他:“我比你还想知道。” 贵胄子弟们议论纷纷。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裴奈身上,猜测着她和韩家的关系。 坐在人群中的江清月双手发颤,她听着周围人的话语,不敢置信地盯着武斗台中央的女子。 想是不出今日,唐明枝这个名字就将响彻天耀城的每个角落。 她和王依曦关系不好,可这人正是王依曦最好的朋友,她也曾多次在人们面前对唐明枝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日后这些人每每提起唐明枝,都会想起方才那些打她脸的话来。 那是她不堪的一面,现下这个唐明枝不仅抢走了她的风头,还使她落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都是因为这个唐明枝! 江清月咬牙切齿,紧捏着拳头。 武斗台上。 邢啸仁受着面部鞭伤的疼痛,脸上十分狰狞。 他用手摸过左脸的伤口,看着手上的血,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裴奈不觉自己下手狠辣,她所做的,不及邢啸仁凌虐他人手段的百分之一。 “你伤参赛者肺腑,断长行帮大弟子徐丰铭之左臂,方才甚至想夺谦旋上人的性命,恃强凌弱、怙恶不悛,我赐你一鞭,警醒你做事留个分寸,并不过分!” 她又想起邢啸仁曾经说过的话,便定定望着他。 “真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你在登云英雄大会之上出尽风头,借此无休止地诋毁损辱万岳血鞭,可如今感受到了吗?三山五岳再不济,也没有尔等宵小之辈訾议多嘴的份!” 手中的珲洗鞭在颤动,裴奈低下头。 鞭身淬血,不胜数的玄石片饮血翕动,如同沉睡多年,嗜血醒来的怪物。 万岳血鞭,此刻已经完全苏醒。 裴奈不想再继续,只道:“这场比赛,是你输了!” “没那么容易结束!”邢啸仁怒目圆睁。 他将双锤并合,带锤连续回转,速度越来越快。 传说中风雷八梭锤的“破风雷奔转”! 裴奈一惊,邢啸仁是有了想要玉石俱焚的冲动! 脑中的想法一闪而过,这招比之他先前的“摄命双雷”一式,有过之而无不及,使用者耗尽全身气力,大损经脉,孤注一掷,将双锤发极力抛出。 裴奈心明,一旦他抛出双锤,没有什么能够将之阻拦,珲洗鞭打在空中行进的子母双锤上,也必遭损毁! 她身后就是坐满了无辜民众的观赏席,就算她能躲开,观众席上的无数生命也将顶替她,承此一怒,生死难测。 就在此刻,她彻底体悟到了历任万岳血鞭之主的心境。 背后是万里山河、黎民苍生,前方是难以预料的危险,只要有了需要守护的东西,长鞭在手,就必须永远向前! 她心血一涌,带足了悲壮,声嘶力竭地高喊道:“将军英魂,万古不灭!!” 与此同时,她爆发出了全身气力,力量从四肢汇聚到右臂上,在邢啸仁抛出双锤的前一刻,淬血苏醒的珲洗鞭受她牵引,划出一道惊天骇地的白虹。 这一鞭下去,荡魂摄魄,扫尽浑浊! 刹劲的浪斩将邢啸仁掀翻倒地,越过对面武斗场的观赏楼。 鞭风向远方不断彻荡,清光未减,一浪飒沓,直冲云霄。 厉气如刀割云,顷刻长云断裂。 裴奈手中的万岳血鞭,鞭气划破天际,竟生生在雪白浮雾中,劈出一道云海深沟! 层层苍云间,晴空原本的颜色显露出来。 那是如洗的碧空长带,却仿似江河行地,赴海前趋。 上万观众敛声屏气,不敢发出响声,无数人想起了那句曾经用来形容万岳血鞭的话。 一鞭八荒,气凌万古! 那是怎样的威力?观者无不骇怪。 武斗台上,邢啸仁已然倒地不起,嘴里吐出一口血来。 蓄势待发的风雷八梭锤被一鞭打回,邢啸仁反遭自噬,再无力气爬起。 武斗场为裴奈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尖叫声。 人们欢呼雀跃,心潮澎湃,为这骀荡万人之心的胜利。 邢啸仁的手下们冲上台,将战败受伤的他背抬下去。 裴奈看到他还有几分意识,忙说道:“别忘了道歉的事,此刻我就权当你受伤,没有能力履行约定,等你伤愈,必要找个时间,向谦旋上人和徐丰铭道歉!还要亲手写封信,挂在城门口的布告栏上,向全体天耀人赔罪!” 第三十二章 荷包 看邢啸仁没有任何反应,裴奈又补充道:“做人做事一言九鼎,何况你身上背着六江风雷八梭锤的名誉!不要忘记了。” 在经久不绝的掌声中,裴奈走下武斗台。 迎面有一人走过来,堵住她,裴奈扫了眼那双紫色滚边云头靴,抬起头,却见来者正是灵岳机关术士张厉呈的儿子,张晟。 这是来帮同行的邢啸仁讨要说法的? 裴奈冷然道:“让开,我要教训的是他,不是你。” 张晟义正严辞,“啸仁是我的朋友,身为朋友,我理应为他报仇。” 他话说着,便向武斗台摊手,示意要向裴奈发起挑战, 裴奈不以为意,“那谦旋上人和徐丰铭还是我的朋友呢,这账请张公子替我们算算?” 她的话似是说动了张晟,他夷犹了一下。 裴奈拍了他肩膀两下,又道:“比赛还没结束,我们迟早会遇到的,你不必着急。” 张晟没有接话,裴奈便转身走开了。 她之所以对张晟没有恶意,是因为自己曾在幼年见过张晟的父亲,张厉呈。 张厉呈曾多次到访天耀,他和裴奈的父亲裴昊是旧友。作为当之无愧的灵岳机关术士,张厉呈为人谦善,性格温良,与张晟大有不同。 甚至张厉呈曾经还送给过裴奈一个机关木盒作为生辰礼物,可惜工序过于复杂,裴奈怎么也打不开。 年幼的她抱着小小的盒子,四处询问别人,依然毫无头绪。 说实在的,当时的她,用了所有法子,可木盒的机关就是不动分毫,她就差拿刀劈了。 机关术极为复杂,其中蕴藏着常人难以领悟的大智慧,可身为机关术士的后人,张晟竟然和恶徒邢啸仁混在一起! 怕不是脑子烧了?裴奈不能理解。 她向登云英雄大会的伙计们要了清水,准备找个候场的椅子休息,将珲洗鞭擦干净后放归原位。 她刚坐下来,就有不少人凑了过来,纷纷向她道贺。 有侠士欣喜道:“唐姑娘真是敛锷韬光啊!既然会万岳血鞭,都不说早点使出来!” 裴奈尴尬地笑笑,在想要怎么解释。 又有人道:“比赛真是精彩啊!唐姑娘当真算得上是巾帼无双,依我看,都有了英武夫人几分风骨了!” 裴奈: 怎么感觉这个比方怪怪的? “唉,怎么能还唤唐姑娘呢,该改口叫唐女侠了!” “唐女侠!”有人唤道。 裴奈没敢应,她低头掏出手帕来,沾着清水,把珲洗鞭上的血迹依次擦净。 谦旋上人在众人的拥护中走了过来。 他朝裴奈拱手,当即就要躬腰行礼,裴奈一惊,忙起身将他扶起。 谦旋上人满脸感激,“谢唐姑娘的救命之恩。” 他是说裴奈出剑挡下邢啸仁致命一击的事。 裴奈忙朝他回礼,言道:“孙老前辈不必道谢,您在万岳血鞭出事时挺身而出,侠肝义胆,宅心仁厚,是我们后辈学习的典范,该是我们向您鞠躬。” 裴奈刚要弯腰,也被谦旋上人拦住,“使不得,使不得。” 谦旋上人又道:“不过有件事情,孙某不甚了了,不知唐姑娘能否替我们解答?” 裴奈颔首,“前辈请讲。” “按说当今世上应该只有韩家唯一的后裔,韩睿泽,能使出这万岳血鞭,却不知,唐女侠是从何处习得?” “我其实是韩睿泽认的义妹!”裴奈硬着头皮开始胡诌八扯,“我的武功和万岳血鞭,都是他教的。” 她有种感觉,身在那什么花云寨的韩睿泽,此刻十有八九打了喷嚏。 “原来是这样!”众人恍然大悟。 谦旋上人摇摇头,“唐姑娘年少有为,真是令孙某自惭形秽。” “哎,前辈折煞我了,万万不能这样说。”裴奈又抬了下手中的珲洗鞭,“您方才受累了,现下该好好休息才是,晚辈将鞭上的血迹拭了干净,这就到白玉台的鞭架还了去。” 众人又客套了几句,给裴奈让开了路。 走出人群时,裴奈呼出一口气。 邢啸仁之事,她为天耀人泄恨解了气,却是给自己惹了一堆事。 在无数人的目光下,她双手捧起珲洗鞭,将之放归了原处。 裴奈不敢再回等候区,就怕其他人过多询问,她一时说漏嘴,便转身上了观赏楼,重新坐回了四号贵宾桌。 依曦刚要开口,裴奈忙抬手将她打断。 “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我慢慢和你解释,现在看比赛,看比赛!” 依曦满心困惑得不到解答,只好无奈地撇撇嘴。 鞠连丞提起茶壶,将依曦的杯子倒了七分满,带安慰意味地递了过去。 依曦垂眸道了句“谢谢”,随即接过杯子。 裴奈怔然。 大快人心的人是她,费力比赛的人是她,为啥她千辛万苦回到这里,却没有这种待遇? “韩睿泽的义妹?” 顾瑾珩听完跪在一旁暗卫的禀报,眼中闪过几分诧异。 他对“唐明枝”有点印象,这个女孩是鞠言的外甥女,曾被岐鲁二皇子达奚安殿上求娶,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破开过他丹道神炁的束缚。 当时他便心知,这女孩修习过内功心法,受过高人指点。 只是,和韩睿泽有关,道理说不通。 “韩睿泽十年来一直待在花云寨,离开西南边陲的次数屈指可数,行踪下面都有记录上报,他们没机会见面。”顾瑾珩平静道。 “大人的意思是?” “没那么简单,继续去查她的过往经历和人脉交际。” “是。” 属下行过礼后,迅速起身屏退而去。 他离开后,书房又徒剩下翻动纸张的声音。 少顷,顾瑾珩搁下了毛笔,小心翼翼从腰间取下一个鸦青色如意形荷包。 荷包沿边有白色云纹点缀,背面绣了个“珩”字,正面则是两字,“顺安”,能看出缝制者十分用心,只是有些歪扭得可爱。 顾瑾珩用手指轻轻摩挲过荷包表面,目光也变得极为柔软。 他将荷包打开,放在了桌上。 提笔又写道: “久未闻消息,吾爱身康适否?今朝阳登云英雄大会,有女唐氏,令万岳血鞭经年重现,其自言韩睿泽之义妹,唯觉可疑,不明真假,故道一二。旧人皆安,可释远念,惟别后萦思,不尽依依。草率书此,祈吾爱入梦。” 第三十三章 灵岳机关术 他将这段话从宣纸上撕下,卷成小卷。 手指在桌边灯芯上一搓,体炁涌动,汇集到两个指尖,有微火窜起,烛灯顷刻点燃。 顾瑾珩将那小卷纸送入烛火中,待其炙烧了一角,随即取出。 他伸手接住了纸片燃烧的灰烬,将手中的灰屑一点点抖进了鸦青色的荷包中,再次一抽绳子,将之封合,别在了腰间。 若有人在侧,便能在荷包打开之际清楚地看到,荷包里的纸灰,已盈满八分。 时间一晃,登云英雄大会就已进行到第四轮的最后一场比赛。 按照规定,第四轮比赛共十一人,分五组进行比赛,多余出一人,抽签直接进入第五轮。 裴奈方才和邢啸仁临时开始的那场武斗,就算作了第四轮的比赛,因而这次,裴奈没有给英雄大会轮空她的机会。 抓阄直接进入下一轮的是龙刹门的首座。 巧的是现下第四轮的最后一场比赛,参赛者分别是五岳和六江的后人,张晟和周禹良。 一个是五岳之一灵岳机关术士的接班人,一个是六江之一陶江天斧的后人,属实万众瞩目。 如果说先前裴奈用万岳血鞭对抗邢啸仁,都能称得上五岳和六江的碰撞。 那此刻武斗台上正在进行的比赛,就更加名副其实,是真正五岳、六江之间的对决。 周禹良手持天斧,张晟腕有弩弓,先是一阵试探的对打。 二人初初较量后,有一个半掌大小的银制圆球从张晟手腕下甩出,直直砸向周禹良。 周禹良疑其有诈,未敢抬斧去挡。 他扭身避过了银球,却在这时清楚看到平平无奇的银球后端系着一根薄如蝉翼的透明细丝,另一头隐在张晟宽大的衣袂间。 周禹良举斧自下一砍。 天斧割穿了细丝,划过半空收回。 可天斧移开之际,却出现了令无数人骇然失色的一幕。 那根细丝,竟原样相连! “是雪榕丝?!”观赏楼上,依曦惊讶道。 裴奈点点头,“眼神挺不错,正是紧绷时坚不可摧,柔软时却无法斩断的雪域榕丝。” 她话还没有说完,却见张晟抬臂一抽。 银球上的细丝随之一抖,迅速回缩,同时拽动球体。 霎那间严密无缝的银球便四分五裂,化为十数片轮形飞刃,由分叉后微不可察的榕丝相连,森然从周禹良身后回转。 轮形飞刃锐利发光,无序排列,在张晟的控制下,一齐向周禹良割去。 周禹良脊梁一寒,急忙回身。 长斧横截,挡住了大多腾空转割的轮形飞刃。 但银球分裂后波及范围极广,长斧虽宽,却仍有漏网之鱼。 一轮飞刃割过周禹良持拿斧柄的右手,留下一长条血痕,另一轮穿过长斧下方,破开他的衣裤,于他的腿上划开一道血口。 周禹良吃痛,却面不改色。 他身形一移,长斧推着顶在斧身上的轮形飞刃一转,从困境中脱身。 周禹良再举斧,直朝回缩的大堆银刃砍去。 张晟右手一扬,轮形飞刃在眨眼间又重聚成球形,钻入他的衣袖。 斧风凌厉,沿着飞刃的方向,顷刻已对准张晟劈来。 在银球回收的同时,张晟抛下两个柱形圆块,双脚一踩,借助轻功腾空跃起,躲过陶江天斧的锐气。 他跃升之速极快,瞬间便已超过三层观赏楼的高度。 上万人抬头仰视他,发出无数惊叹。 “哇,小姐,他踩的那个柱形块到底有什么玄妙之处?能飞这么高?!”清竹一脸崇拜地开口。 “他们张家的机关术嘛,我反正搞不懂。” 裴奈无奈地想着,要是她够聪明能搞懂这个,张厉呈前辈送她的机关木盒,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在那空放着。 张晟精准停在周禹良上方,一转方向,手中出现一根黢黑的短棒, 短棒竖直向下,遽然从棒锋钻出几根锥刺,以肉眼可见之势向外扩散,层层连结,合成一张细薄的金属大网来,径直压向周禹良。 阳光当照,地面上出现蜂窝般的阴影,两者合一,仿佛已将周禹良裹合笼罩。 周禹良抬斧当空一斩。 斧风飞掣,密网中心有东西霎时破出,像大伞般张开。 斧风与之相撞,激起一层汹涌气浪,不断向外扩散冲击。 周禹良没料到那中央会出现阻挡,气浪拍击而下,尤甚于给他当头一棒。 他用斧尖落地强撑,才堪堪立于原地。 张晟借着这一斧的冲力,顺势压空一顶,翻身稳稳落在武斗台上,手中的短棒已将密网完尽回收。 周禹良强忍虚弱,脚步连行,长斧轨迹一变,斜向下朝张晟砸去。 张晟未退半步,只侧身一避,让过斧击,他的手自如地划过斧身表面,留下一排方正的铁盒。 铁盒接触到斧壁的一瞬间,机关启动。 无数贡山石片钻出盒身,如藤蔓沿墙攀爬,绕过锋刃,成圈将天斧困锁。 周禹良一惊,正要抽斧,已是来不及。 张晟的右手脱离斧身前,从最后一个铁盒中拉出带细链的柱形圆块,朝几步外的地面抛去,正好砸在最开始曾助他弹跳的其中一个柱形圆块上。 两个柱形圆块相吸,牢牢扣合,紧抓地面。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在观众和其他人眼里,不过眨眼工夫,周禹良劈下的长斧还未落地,便被禁锁在原地,难抽分毫! 传言因机关术诡谲多变的特点,每个战败于灵岳机关术下的武人,兵器皆遭禁锢,变得毫无攻击力,因而实力大损,满盘皆输。 现下看来,此言非虚。 但周禹良不甘放弃,他继续抬斧,斧锋向下,牵着锁链坠地一砸。 陶江天斧乃是传世神兵,斧刃削铁如泥。 机关外围虽是贡山石片,但内部都是精密细小的零件,耐不住天斧的重力破坏,已有多处断裂。 周禹良欲再度抬起天斧,他的对手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张晟右手成拳,从衣袖内侧涌出不计其数的鳞片,鳞片形似莲花瓣,向外舒卷,延伸包裹住他的右拳。 汇全身膂力的一拳重重撞在斧壁上,无数人都能听到“砰”的一声。 手中长斧受到冲击,向外一偏,周禹良的吃力顶住,却发现张晟拳上的层层麟片已然外扩,牢牢将斧身锁吸。 在长斧被制掣的同时,张晟左脚横踢过来,云头靴底部竟出现大小不一的刀片,刀锋陵劲淬砺,带动狂风飐飓! 第三十四章 神魔柱 周禹良被逼后退,躲过了张晟的攻击。 长斧摔地,张晟顺势收回右拳,左腕飞弩连射,强逼周禹良走位。 周禹良身形矫健,连移数步,却不小心踩在一个不起眼的黑片上,一瞬又出现熟悉的机关。 无数黑色细片脚下冒出,圈圈叠垒,将他的右脚箍拿。 最后一根飞弩从他耳边几险擦过。 张晟收回手,言道:“你输了。” 周禹良不敢置信地看着脚下的机关,“这是什么时候布置的?” “在我向空中起跳之时,”张晟好心解答,指了指那两个柱形圆块,“都是一起抛下的。” 周禹良认命地自嘲一笑,“真是精妙,所有人都只注意到那两个更大的机关,目光完全被空中腾飞高高跃起的你吸引,怎会看到这个不起眼的黑片?一个小小的柱形机关能做三用,不愧是灵岳机关术,在下佩服!” 张晟向他拱手,未作过多解释。 他走过去,短棍一甩,头部顷刻延长,变成一根渐收的锥形长棍,顶端触碰到周禹良脚下的黑色石片。 机关一下松开,给了周禹良自由,胜负即定。 观赏楼上。 清竹激动地扯了扯裴奈的袖子,“小姐,灵岳机关术好厉害啊,小小的圆盘有这么大的用处,能让人跳得更高,又能锁住武器,最后还能迷惑他人的视线,也太厉害了。” 裴奈轻轻一哼,脱口道:“花里胡哨。” 依曦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连鞠连丞嘴角都出现了几抹笑意。 “笑啥呀,本来就是,他爹张厉呈比他内敛多了,基本上一招就能制敌,哪像他,什么招式都往出甩,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怀里宝贝多。”裴奈撇嘴。 依曦嫣然一笑,将裴奈的水杯推到她面前,“说的就跟你见过他爹一样,快喝点水,马上比赛开始,你又要下去了。” “我”还真见过,裴奈想这么说,及时打住,摆了摆手,“不喝了,我先下去看看抽签情况。” 裴奈起身朝楼下走去,一路上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人们用崇敬的眼神对她望着,给她自带了英雄出场的气势。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裴奈面无表情,心里却一抖,慌张地想:她是不是再也没有办法顶着唐明枝的身体自由出入了? 那查线索、摸真相的事情,是不是从今日起也得受限? 带着隐隐的担忧,连下三层楼后,她走到了参赛者的等候区。 很多已被淘汰的选手仍未离开,正是满脸阴霾,见她到来,皆露出惨然不乐的苦闷神情。 “怎么了?”裴奈瞧他们这样看着自己,疑惑道。 有侠士惋惜地摇头,“唐女侠第五轮对上的,是那灵岳机关术士,张晟!” 裴奈一喜,“这么顺利吗?” 众人如坠五里雾中,大为不解,“凭女侠的实力,起码能走到登云英雄大会的决赛,此时遇到张晟,止步第五轮,岂不可惜?” “不可惜,我和张晟必有一战,我倒希望能够早些领教机关术的威力。”裴奈风轻云淡道。 魏康突然站起来,十分为裴奈忧虑,眉头紧锁。 “唐姑娘,不可大意轻敌,张晟乃是灵岳机关术士的后人,实力深不可测,甚至远超过邢啸仁,前四场比赛的对手无一例外都被夺去武器,大败亏输。” 旁边有人应和道:“对啊,兵器都被夺去了,怎么打得赢?” 裴奈看向不远处的张晟。 却见张晟刚将武斗台上遗留的机关收进了衣袍里,听完手下的禀报,正抬头朝她看来。 二人视线对撞,隐隐有火花四溅。 随后张晟先移开了目光,带着手下转身离去。 第五轮的比赛一共只剩三组,共六人,她和张晟是第二组,夹在中间。 第一场比赛进行时,裴奈坐在一旁休憩,低头琢磨自己一会儿该拿什么武器,用什么招式。 裴家枪?裴奈摇摇头。 不行,这里有上万观众,一旦使出来,难免引起轰动,她的身份也必被人怀疑。 中川前辈传授的万恨掌?她又摇头。 不行,她不得精髓,空有其形,没什么威力。 万岳血鞭?裴奈再次摇头。 更不行,万岳血鞭她会的就那么几招,万一再暴露了缺陷,多给韩家丢人 “这邵历然真有几把刷子,不愧是裴家军旧部的骁骑参领。”身旁有人议论道。 有三个字落入裴奈耳中,引她心中一颤,裴家军! 她正要开口询问,邵历然的对手在这时被击摔台下,胜负已定。 “唐女侠,快来挑一下兵器,该上台了!”英雄大会的执事在武器架旁对她喊道。 裴奈只能将手头上的事情搁下,走了过去。 “唐女侠,棍、剑、鞭子我都给您准备好了,您看看要用哪个?” 执事见她有些犹豫,试探地问道:“您不会又要换武器?” 这话说得裴奈一乐,要不是接下来对战的是张晟,她还真想换个武器逗逗他们。 她抽出长剑,“就这个。” 毕竟这是目前来看,于她而言最稳定的武器了,希望不要有什么大的差错。 她和张晟先后上台。 裴奈注意到,张晟刚刚离开后,换了件更宽大的衣袍回来。 此刻的他身披一身玄黑,如昭明归源,玄妙入神,诡秘莫测。 世人皆知,灵岳机关术士的随身武器,都藏在宽绰的衣袖间,如今张晟直接换了新的衣袍,是想要做什么? 裴奈顿时生疑。 顶着武斗场上万人的目光,二人向彼此鞠了躬。 抬身的下一刻,双方同时出手。 裴奈迅捷前冲,提剑直斩,将将撞在张晟从短及长,一甩而出的铁棒上。 金石戛击,清音铮然! 裴奈收剑转身,借势一个横劈。 张晟侧步一踏,半身回旋,衣裾猎猎,在发力猛转时,衣袍旋飏。 有三枚飞镖随之甩出,射向裴奈。 裴奈拿剑去挡,飞镖撞在剑身上,一一落地。 在她防守的片刻,张晟已至武斗台边缘。 他对准紧靠边沿的一点,将一根雕刻满浮纹、黢黑粗短的柱子插下,柱子的底端霎时生出方才出现的细小鳞片,成为底托,牢牢抓扣地面,立于武斗台上。 柱身镌满花纹,处处精细,极为复杂,手法巧夺天工,仿非人间凡物。 在符文和异国文字中,隐约有神魔雕镂其中,令人不寒而栗。 第三十五章 伏神八卦阵 柱子稳稳立住,顶端突然一节一节攀升,形如竹竿,窜至自身五倍长。 裴奈仰头看着转瞬已有两人高的“黑竹”,心里猛地一跳。 如果没有猜错,这是山谷之国的顶级机关密术。 伏神八卦阵! 相传此阵由八根机关柱组成,每根机关柱皆有不同的用处,整个机关大阵至少需要八位以上术士来运转操控。 阵如其名,一经困束,神鬼莫出! 可此刻武斗台上只有张晟一人,难不成他想以一己之力,来操控整个伏神八卦阵?! 这可能做到吗? 裴奈回过神来,张晟已然立下了第二根机关柱。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裴奈急忙轻功跃起,准备用剑去砍第一根机关柱。 她心知无法将之砍断,但至少也要令其移位。 绝不能让张晟以武斗台做机关阵,将她困于其中,否则按照传说所言,她将再无胜算! 长剑就要落下,忽有无数根银针从面前的机关柱中射出。 裴奈急忙抬剑去挡,空翻回到原地。 机关再次停息,她看清了柱子中部拉向远处的数根雪榕丝,而榕丝的另一端正牵在张晟手上。 所以张晟是通过这几根雪榕丝来操控机关的? 裴奈举剑一劈,和方才周禹良遇到的情况一样,雪榕丝被利刃断开,在空中漂浮的状态不改,紧贴着滑过剑身,被斩断的两端便再次重合。 同记载中一致,柔软状态的雪榕丝无法被斩断,除非掌握特殊训练的技巧,否则根本无法将其移动半分。 该怎么办? 想要伸手将它扯断的想法也不可取,榕丝本身就比钢丝更为锋利,只要接触,没有防护的皮肉就必然损伤。 张晟戴着特制的手套,牵带着榕丝来回移动,他身形迅捷,转眼又放置了三根机关柱。 八根机关柱,唯差最后三根! 武斗台四周充斥着人们焦急的呼喊。 她斗不过这些要命的柱子,唯一的希望就是拦下张晟,裴奈飞身一跃,浩荡的剑气带劈波斩浪之势,直扑向前。 张晟转身躲开了这一击,用手一扯,离裴奈最近的几根榕丝直朝裴奈划来。 裴奈脚步一闪,匆忙避开攻袭。 这时,她身后的西南方坤卦机关柱倏忽张开一个洞口,连续两颗打磨光滑的石子穿越机关洞口,受弹射抛来。 疾如电掣,间不容发! “小心!!”从台下传来人们张惶的提醒。 裴奈感受到身后风声涌动,凭着应激的直觉,举剑回身一撞,精准砸开偷袭的石子。 她再次匆忙转身,却见半场外的张晟手指勾划。 榕丝一绷紧,东南方的巽卦机关柱遽然开合,有劲风乍起,以蜚瓦拔木之势朝裴奈刮来。 裴奈能够感受到强压来袭,狂风掠地倾扫。 她瞬间向斜后方倒去,已无法再向前移动半步。 张晟已连立两根柱子,还差最后一角,伏神八卦阵就将彻底成形。 裴奈冲向风力薄弱的区域,试图绕过强风将他阻拦,却终究晚了一步。 柱子触地便生鳞根,蹿升至顶的同时,一根根榕丝从八方机关柱的两侧和顶端飞射而出。 榕丝交错相连,紧紧黏合,从外围和顶部,将整个武斗台彻底围封。 伏神八卦阵即成! 雪榕丝并不遮光,观众还是能够透过大大小小的缝隙清楚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 观众席上的达奚安有些恼怒,他用岐鲁语开口:“张晟这样做未免太过危险,这可是伏神八卦阵,山谷之国的禁秘之术,他一旦失手,明枝将会有生命之忧!” 公羊子笙紧盯着张晟用以操控榕丝的双手,言道:“相传从未有人能从此阵逃脱,张晟这次,是下了血本了。” 另一侧的贵宾桌上,依曦已是忧心如焚,满目焦急。 “张晟出手未免太狠了,不就是伤了他的人渣朋友邢啸仁吗?至于为了打败明枝,连山谷之国不传之秘的伏神八卦阵都用上吗?” 鞠连丞神情如常,“无需担心,明枝真正的实力还未曾展现。” “还未曾展现?”依曦讶然。 她心里想着,若震天撼地的万岳血鞭都不能算作明枝真正的实力,那她真正的实力,该有多强? “听说邢啸仁现在已经不省人事了。”小丫鬟贝菊小心地插嘴进来。 鞠连丞又道:“他们山谷之国的张家是出了名的讲情义,愿为朋友义无反顾、两肋插刀。何况张晟也是对珲洗鞭势在必得,有此举也是正常。” “该有多识人不明,才能和邢啸仁这种人交朋友?”依曦越发气愤。 武斗台上。 张晟猛拽所有榕丝,无数机关启动声齐响。 机械“咔咔”运转,风声停息,坤、巽两根机关柱上的洞口都已闭合。 裴奈顿觉不妙,眼前的一切,都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她心知自己半只脚踩在悬崖边上,可若将万岳血鞭交给张晟,于交予恶徒邢啸仁何异? 这是韩家的尊严,是天耀的尊严。 她一定不能输! 根据传说所言,伏神八卦阵毫无漏洞,可那说的是由八位术士一人一柱立于阵外操控的真正伏神大阵。 此刻张晟欲一人掌阵,就注定会和她一起,受困于阵中。 只要他在阵内,就必然会有所顾忌,伏神八卦阵也因此必定出现破绽! 而他,就是那个破绽! 裴奈不敢犹疑,提剑朝张晟冲去。 张晟在阵中飞移,走向无定,他左手携丝握转,离卦机关柱有火喷出,焮天铄地,穿燎半场,扫向裴奈。 裴奈立时疾速奔移,她连续跳过榕丝线,拼命躲开烈焰的袭击。 灼热的气浪打在她身上,她额头已有细汗冒出。 将将躲过火焰的范围,艮卦机关柱的底部鳞片开始向外蔓延,如山峦起伏,带排山倒海之势,欲将裴奈抓拿。 头顶是铺满的榕丝,裴奈无法使出轻功。 另外两侧,又有不同的机关接续开启,根本不给裴奈片刻喘息之机。 有无数飞镖从不同机关柱中射出,沿不同轨迹穿空乱射,除了被裴奈挡下的一些,其余飞镖都穿越半场,归于另一个机关柱的洞口中。 纵使裴奈反应再快,也经不住这样接二连三高密度的袭击。 裴奈艰难地躲开各种机关攻击,试图接近半场外的张晟,可那几乎无法做到。 她低估了张晟对于大阵的掌控力。 张晟对伏神八卦阵太过熟悉,每次袭击的安全区域他都了然于心,他一人控制着所有机关,在阵中自如地穿行。 人总有精疲力竭之时,裴奈也不例外。 她绕过一次接一次的火攻,躲过半空的无数飞镖和割人的榕丝线,却终究避无可避,被艮卦机关柱蔓延开的鳞片锁住了脚踝。 裴奈难行半步,她仅剩下唯一的机会,此刻她和张晟之间有一条空路。 长剑脱手而出,飞速回旋,砸向张晟。 巽卦的风口却在此时开启,劲风迎面横撞,将长剑当空刮回。 长剑的距离太近,裴奈避之不及。 “唐女侠!” “明枝!” 在难以计数的惊呼声中,剑身回转,底部剑柄重敲在裴奈的额头之上。 切身之痛瞬袭,耳朵嗡响。 舌头里的浑树片疯狂颤动,有股异样的感觉从舌尖冒出,扩散到四肢百骸。 她抱住头,眼前闪过各样杂乱的画面。 中川神僧钟老前辈的话再度响起,“等到你的身体完全接纳了浑树片,你便会重新记起。” 而此刻,她的头部受到撞击,无数回忆钻入脑海,那是一幕幕曾经真实发生过,却被她遗忘的事情。 就在万人瞩目的武斗台上,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伏神八卦阵里,她重拾了,十年前临死前的所有记忆。 那钟老前辈口中,她最痛苦的记忆。 第三十六章 初见 在顾瑾珩成为权势滔天、朝野侧目的端定公之前,有很多人问过裴奈,她条件那般好,怎会看上顾家的那个哑巴庶子? 一直以来,她从未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 人们猜测这背后有利益交换,是先帝忌惮皇后本族的势力,为了分权制衡而赐的婚。 裴奈和顾瑾珩的爱情故事,在大多数人看来,不过是一套说辞。 天之骄女看上哑巴庶子?除非她脑子有病,或者纯粹痴傻了,才会做出这种不理智的糊涂事。 何况在外人看来,顾瑾珩同她在一起,只是为了裴家的军权罢了。 外界众说纷纭,真真假假,连裴奈也说不清。 不过至少有一点裴奈能确定。 他们说得没错,她的确是痴了,那在她看来仿似镜花水月般如梦的缘分,从始至终,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回忆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 初次见到顾瑾珩的时候,裴奈不过刚刚及笄。 那日正是夏至,艳阳扫得大地酷热。 宫中举办大型御宴,她作为镇国大将军的遗孤,跟着母亲进了宫。 她从小生在军营,长在军营,那是她第一次参加这种宫宴。 母亲早早嘱咐了她,要淑雅端庄,所有名望世家的贵族子弟彼时都会出现在宴席之上。 母亲还说,人们仍尊重她们娘俩是因为很大一部分军权还掌握在郭伯父手中,但她久病,总有一天,她会离开人世去陪父亲,郭伯父也会渐渐老去。 因而裴奈她需要找一个可以信赖的人,照顾她接下来的人生。 那个人会是她未来的夫君。 这些道理裴奈都懂,白天进宫之后,她即乖乖收敛住性子,连糕点都不敢多用。 母亲不久后被其他命妇叫住去聚坐闲聊,可她却从小便和都城世族的同龄人耍不到一处去。 在她看来,那些嫡庶儿女们都是些只会聊诗词和女红的庸人罢了。 她的心傲,因而一个人在御花园里悠然逛着,琢磨她未来的夫婿。 花间隐榭,水际安亭。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孤身一人坐在那座木构黛瓦顶的亭子里。 路人纷纷避他而行,他自毫不在意。 抬手回甘着一杯茶,行止间那般雅人致深。 他丰神俊朗,面如美玉,素衣濯濯,风姿卓越,恍若天人下凡。 与此同时,从他周身传递而来的强大气场,提醒着裴奈,眼前之人武功所到达的境界。 天知道当时她内心的感受,像一头小鹿在无休无止地乱撞,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这就叫做心动吗? 好像是这样。 她自幼长在军营里,在外豪迈不羁习惯了。 裴奈不懂什么世俗礼仪,只是胆大。 她也只知她喜欢这人,于是便大步走了过去,顶着强压,站在他的正对面。 在路人审视与不解的目光中,她做了个揖礼:“在下裴奈,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他听到声音转过头,淡淡瞥她一眼,却并未回应。 裴奈以为是自己过于莽撞,有些无礼,他不愿回话。 御花园里此时过路的人,也多是正在交谈的京都名门贵妇、世族子弟们,很多人都停下步子,望着这边发笑。 仿佛她所做的事情,令人发噱,滑天下之大稽。 裴奈只觉得这些人莫名其妙,正要开口补充,有看热闹的公子哥适时插话。 “他是个哑巴,没办法回你。” 裴奈一怔。 原来乍看完美无暇的“天神”,也有着不可言说的身体缺陷。 可这让她更加心存怜惜,想要接近他。 在她看来,他们是一类人,都是被人轻视,内心孤独的人。 他身患哑疾,人们便对他避之不及;裴奈是女儿身,人们便默认她的父亲裴昊没有后代,声言裴家已然绝后。 自她出生后,有无数人曾经质疑她习承裴家枪的资格,在他们看来,她身为女子,甚至都不配拿起长枪。 极少人知道,她一路走来有多艰难,单凭着自己的满腔热血一天天坚持了下来。 她只是想要证明给人们看看,哪怕她作为女子,也有能力,打倒所有瞧不起她的男人,有朝一日,担得起父辈们留给她的“逐北枪”三字。在她该婚嫁的年龄,她遇到了自己第一眼便心动的男人。 那人自带哑症,四周是人们的讥笑与嘲讽,可他仍旧面色如常,泰然处之。 同她一样,明明不被世人接纳,却有着那股不屈的倔强。 “那你能给我写一下,你的名字吗?”裴奈无视人们的目光,主动上前,坐在了他的身旁,手掌摊开,递到他面前。 他只冷冷看她一眼,未有任何反应。 裴奈对他笑着,可他不以为意地起身离开,徒留裴奈的手傻傻滞在半空。 尽管他已表现得这般冷漠无情、生人勿进,裴奈仍然不放弃,她觉得这人的脾性十分对她胃口。 年少的她当时卯足了劲,回家后就让母亲派人打听男子的名号。 顾瑾珩原来他是端定侯的庶子,于家中排行第三,还未订亲事。 母亲不是很同意,不过庶子而已,既非世子也非嫡出,还是个哑巴,拿什么给裴奈接下来的人生做保障。 但裴奈偏偏看准了他,再的都瞧不上眼。 逼得母亲无奈之下去找人说这门亲。 彼时的端定侯夫人是顾瑾珩的主母,却非他的亲生母亲。 在她看来,顾瑾珩若是说成了这门亲事,身后就有了可仰仗的靠山。 镇国将军府的嫡女,其父虽然为国捐躯,但还有留存下来的势力以及整个裴家军不是? 为了她另外两个儿子不被压制,她并没有告知端定侯和顾瑾珩,将此事隐瞒了下来,让人回绝了镇国大将军夫人,声称顾瑾珩已有了心仪之人,还委婉地表达了一下对两家无法结为亲家的遗憾之情。 事情本该就此结束的,谁知裴奈是那般的性子。 懵懵懂懂刚发了芽的爱情给了她无尽的勇气,推波助了澜,直接当街拦了顾瑾珩的马车,质问他究竟心仪何人。 顾瑾珩这才知道镇国将军府提了这门亲事。 也这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子,毫不掩饰心绪地要嫁给他。 不胫而走,拦马车事件很快传到端定侯那里。 端定侯属陛下一党,为人正直,他一向很欣赏裴昊和郭旻这样为国出生入死的英雄豪杰。在他看来,能和镇国将军府结为亲家真是八辈子修不来的荣幸。 更何况,陛下曾和他提起过,想要让裴、顾两家联姻,将裴奈许配给顾家的嫡长子。 裴昊已死,郭旻暂时掌权,但郭旻之后没有继承者。 逐北枪后继无人,裴家军的势力很快就将分散开来,届时将有无数人插手进来,试图从中分一杯羹。 若能与之联姻,便能保全裴家军的势力,使其继续为陛下所用,何尝不是天大的喜事? 这其中唯一出的一点差错,就是陛下和他都没能料到,裴奈会先一步看上了顾家的哑巴庶子顾瑾珩,甚至当街拦下马车表明心绪,闹得沸沸扬扬。 但不论怎样,只要裴奈能嫁入顾家,他和陛下要做的后续工作,便能够继续。 为此,他严惩了端定侯夫人,又派人备好了谢罪礼,即日登门拜见了裴奈的母亲,之后两家又一同求到了金銮殿前。 陛下亲自为她和顾瑾珩赐了婚。 从这时开始,她和顾瑾珩便开始了相互纠缠的一生。 第三十七章 战事起 史书轻描淡写几句话,却是千万家庭的离散、半面江山的兴衰。 正康十五年。 上三山逐北枪,即天耀镇国大将军裴昊,于西境六城外大败邬族铁骑。 天耀朝得享一段宁靖。 十八年前的那一战,裴昊虽大胜,却不慎中了敌方贼寇暗放的毒箭,不治身亡。 正康二十三年二月。 于历代都是最大威胁的邬族,举兵十三万,由邬族大将,拓跋霍率领,犯我天耀西北边疆。 时隔八载,天耀再次历经严峻的外族侵略。 原已逝镇国大将军手下军师,郭旻,临时被封为平西大将军。他肩负重任,继承了裴昊的遗志,接过逐北枪,领十万裴家军抗敌。 平西大将军用兵之法卓越,精于战事,将邬族打得节节败退,却在最后一战被己方不知何人透了计策出去,遭了敌方的暗算。 参战的裴家军殉了多半,郭旻将军身上中箭,仍咬牙苦撑待援军到来。无奈因受伤力尽,敌不住对方大将拓跋霍全力以赴,右臂被斩,惨死于敌人长刀之下。 辽东王受命带兵前往支援,他日夜加速行军,却还是来迟一步,只得见郭将军尸身。 裴家军的士兵从不言败,浴血抵抗了数个时辰,待得辽东王带其驻军赶到时,裴家军仅剩一万余人。 拓跋霍即刻带兵撤退。 这是一场没有胜负的战争,裴家军死伤半八,邬族也仅五万而逃。 那日大雨瓢泼,淄城西北边的赤山一片血海,可怖异常。 赤山之战发生在裴奈和顾瑾珩成亲的第五年。 那年,裴奈正满二十岁。 当赤山之战的结果传来时,她正领着萧逸在外散心。 路旁古树于上聚拢,为路畔遮了荫。 他们踏着斑驳的树影。 彼时的萧逸约莫九岁,身着银白色金纹小袍,扎着素色飘丝带挽起的发髻。 他面上没有表情,依旧是那般少年老成。 在裴奈看来,那时的萧逸只是个没了母亲,又无法得到父亲关照的孩子。 为了让他开心些,裴奈总是爱逗弄他。 “阿逸,这个泥人如此好玩,你要不要来一个?” 可萧逸却抬头瞧她一眼,不冷不热说道:“你如果感兴趣,可以自己去让他们捏一个,不要拿我做借口。” 裴奈“嘿”了一声,挑眉轻启道:“你才多点大,就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以后咋办?” 萧逸没有理她。 裴奈一乐,扯过萧逸带着云纹的衣袖,“走,捏个小萧逸玩玩。” 朱色廊柱并上斗拱交错,撑得碧瓦而砌,楼阁均三层高,双侧梁架间垂鱼,飞檐走兽精雕细琢,甍宇齐平。 泥人摊就在两座楼阁之间的空地上。 裴奈吩咐完要求,刚要掏钱,传信的人却先寻了来。 头顶之上,枝头随风抚而抖动,叶亦沙沙作响。 传信的人在她面前跪下。 “夫人,前方传来的战报,裴家军在淄城遭遇伏击,郭将军战死了!” 她几乎忘记自己是怎样回去的了,她唯一清楚记得的,就是她曾带着满心的悲痛,等着顾瑾珩回府,将肩膀借给她依靠。 可她等到饭菜皆已凉透,仍未等到他回家。 那些日子的顾瑾珩,总是很忙。 郭伯父一去世,偌大的裴家,自此只剩她一人。 她自幼要强,从未在别人面前哭诉,然而那时,她真的很想有个人能够抱住她,缓解她的悲恸。 可她记得,当时的她,身边只有萧逸为伴。 顾瑾珩很晚才回来,只不过用手势对她说了一句:“郭伯父的事,我知道了,你别太难过。” 人们都觉得,裴奈已足够坚强,坚强到无需他人安慰。 顾瑾珩,亦不例外。 再后来,当裴奈以身赴死前夕,她也才恍然明白。 郭旻伯父去世,何尝不是顾瑾珩想要的? 她依稀记得,赤山之战接下来的几个月,她过得无比混沌。 直到事变当日。 正是月朔,那日所发生的的一切她都印象深刻。 她和顾瑾珩、萧逸正在用晚膳时,宫里传来陛下驾崩的消息。 顾瑾珩连饭都未用完,就准备起身入宫,裴奈准备收拾一下,随他一起。 却在这时,又有十万火急的通禀传来:太子于东宫遇刺,二皇子的军队已调至朝阳郊外。 二皇子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可谁曾想,他所做的这些,顾瑾珩早有防备。 裴奈也不知道顾瑾珩是如何做到的。 卫戍羽林军的几位长官曾经宣誓效忠二皇子萧彬,却在事出时临时倒戈,令萧彬措手不及。 顾瑾珩一时间反客为主,早已驻扎在朝阳五十里外的军队闻讯开拔,将萧彬的军队反向包围,乘隙插足,扼其主机。 萧彬自知失势,在无数手下的以死相护之下,成功逃出生天。 顾瑾珩追击的人马也没能将他拦下,萧彬连夜返回云城,与其本部兵马汇合。 夺嫡之争的由来裴奈也还知道一些。 这么多年来,宫里一共才诞生了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就算加上养在宫外的萧逸,也不过统共三个子嗣。 宫中妃子频频小产,太医诊得陛下身子有恙,乃阴虚之症,因而妃子肚子里的龙种才会受到影响。 可顾瑾珩给裴奈说过,陛下早已有所怀疑,他身子日益恶化,是一种长年累月的慢性毒素导致,有人从中动了手脚。 陛下大致已经查到了幕后指使,只是这个人,连他也动不了。 皇后本族势力极为显赫,其家族势力一日未除,陛下便一日不敢轻举妄动,那是他筹谋已久的分权大计。 因为身体原因,圣上膝下便只得三子一女。 太子与二皇子均乃皇后所生,小公主由一侧妃所生,却也才一岁。 二皇子也是皇后的儿子,比软弱的太子更有野心。 他不甘被自己同胞兄长所压制,有此举也应是谋划多年。 圣上驾崩时,他搜遍了宫中也没能找到遗诏,无奈之下干脆找巧士伪造了一份虚假的传位诏书。 他将朝阳当夜的大乱颠倒为顾瑾珩谋逆犯上、意图篡位,一时间谣言四散。 萧彬欲将所有矛头指向顾瑾珩后,携诏书继位于云城,继而带兵以诛凶殄逆之名,讨伐顾瑾珩。 第三十八章 裴家军驻地 可顾瑾珩手里却有一道真正的圣旨,一道皇帝两年前早已秘密拟好的圣旨。 即刻他便公示了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之三子萧逸,于正康十四年生于大慈寺,生母淑妃。三皇子自幼长于民间,正康二十一年淑妃病重,遂将其托付于其弟端定侯。 三皇子虽年幼,但品行嘉仁,谦睿慎成,必能克承大统。 圣旨公示之日,即传位于三皇子萧逸。布告天下,咸使闻知。——正康二十一年二月】 二皇子想不透真正的传位诏书竟在顾瑾珩手上,待捉摸透了,却是失了先机。 那日边关来报,邬族率二十万精兵压境。 无人料得邬族竟如此之快便已重整旗鼓,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此次打出的旗号: 赴天耀二皇子之邀约,协助平息天耀国叛乱。 于是局势瞬息万变。 已无后路的萧彬彻底失去了理智,为了皇位,他宁愿将天耀西境六城中的关城和淄城献给邬族国君,以换取天耀最大的敌人,邬族的援助。 西境六城以长城高墙相连,矗立于天耀西部边境,和平年代是东西各国往来贸易的集中地,危急时期则作为重要防线,抵御着外敌的入侵。 如若将这两座城池拱手送人,天耀将被烙下开国以来最大的耻辱,留给千万天耀人的,亦是百年遗恨。 从此,天耀也将成为邬族手中待宰的羔羊。 无数人都想过顾瑾珩失败后的结果,邬族的铁骑在整个上北大陆将无人可挡,天耀周边的国家也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如若萧彬称帝后守不住江山,最糟糕的结果会是:天耀被大举入侵,国都沦陷。 从此没有国家能与邬族制衡,整个上北大陆生灵涂炭,邬族铁骑可以驰骋无阻,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 顾瑾珩算准了一切,却也没料到萧彬丧心病狂至此。 北有萧彬居兵云城,西有邬族大军压境,两支军队的实力皆不容小觑。 可顾瑾珩的兵马无法和两支军队先后战斗两次,如今国无储君,天下大乱,四方诸侯各守着封地,想让他们调兵简直难上加难。 几日后,她被顾瑾珩差人叫去议会厅。 他告诉裴奈,他需要裴家军的协助。 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裴家军的主帅,需承烛龙帅印。 同时人们也都知道,能承烛龙帅印的最后一个人,已在五月前战死。 但那是他们的以为。 只有了解内情的少数人知道,还有一人可以 这人,叫做裴奈。 那日她从议会厅出来时,已是日薄西山。 萧逸当时正在教书先生的指导下,反复习读五经。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她跨过书房的门槛时,萧逸刚读至《尚书》,随后,她告诉了萧逸她要远行的事情。 那时的萧逸,说出了令裴奈一辈子难以忘怀的一句话,“我知晓你是重义轻身之人,但是你要好好活着,为了我们。” 裴奈从未听他说过类似的话,此刻已是有些诧异。 在萧逸成长的过程中,历经无数次生离死别,他虽从未提起过,但裴奈知道,那些事情多少在他心里留了下阴影。 裴奈愣了愣,伸出小拇指,粲然笑道:“你不放心的话,按咱们的老规矩,拉勾上吊。” 萧逸面无表情,眼中却闪过一丝沉痛。 他定定看着裴奈,忽地一笑,伸出手来,尾指与她的小指紧绕。 裴奈轻言道:“一百年不许变。” 这是她对萧逸的承诺,在战场上,她一度以为自己再没有机会做到。 未曾想,命运还是安排她重新回来,裴奈和萧逸的约定迟到了整整十年。 拂晓的风吹得凌厉,窗柩间的竹篾纸沙沙作响。 夜总是过得很快。 醒后,她去了裴家的祠堂,那里供奉着一杆长枪。 那是世上最锋利的长枪,也是世间背负意义最重的长枪,天耀——逐北枪。 她的先祖们就是拿着这杆长枪,一路披荆斩棘,乘风破浪,昂首屹立于武林之巅。 泛着金属光芒的枪头两边均有刀刃长七寸,锐锋无比。月白银铁托着枪头印有凸纹,长杆状盈其上铺了黑,尾部银铁纹云圆状收底,刀锐近枪托的部位,刻着金色小字:“碧血丹心”。 全枪统长五尺,和她一般高。 当她用双手将逐北枪捧起时,门外立着的下人们,呼吸都几乎停滞。 裴奈拿枪的动作有些缓慢,这对于她来说,更像是一种仪式,这个动作背后的意义几乎不言而喻。 她能感受到长枪身上带着的肃杀之意,心上有些苍凉。 她望着手中的长枪有些发愣,直到身后传来双手轻轻拍击的声音。 裴奈没有回头都知道,走路没有脚步声,还用左手轻轻拍击右手手背,以此唤她的人,只可能是顾瑾珩了。 她拿着逐北枪转过身,看见顾瑾珩对她做出了手势:是时出发了。 夜幕已经降临。 淡色天空下,此起彼伏的火光在连碧青山间映射过来,显得群星晦暗稀疏。 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终是赶到了裴家军驻扎之地。 军营门前,众人吁停了马在外等候。 角塔上的士兵见此立即吹了号。 少时,有位士官登了塔,声音洪亮:“何人,为何来此?!” 裴奈不识此人,便高声道:“去叫你们的韩将军出来,就说裴奈在此处等他!” 韩睿泽的父亲十八年前就已战死。前一任万岳血鞭,即韩睿泽的长兄,也于数月前死于赤山之战。 因而韩睿泽也是韩家仅剩的人了,整个裴家军驻地,便只有一位韩将军。 士官派人下去禀告韩睿泽。 众人转身下马,裴奈快步走至顾瑾珩身侧。 她五年没有回来,裴家军的驻地对于她来说已是有些陌生,但至少有他为伴,会好受一点,裴奈想。 她对着顾瑾珩绽放了一个笑容,却不曾想,最终僵在了脸上。 顾瑾珩看了她一眼,如对待外人一般,依旧冷峻,毫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其实她早该习惯,顾瑾珩在外从不愿露出对她的半点温情。 一向如此。 第三十九章 烛龙帅印 五年来,她在顾瑾珩脸上看到的笑容寥寥无几。 她一直认为日久便会生情,但渐渐她才意识到,她错了。 他的心太坚硬,她闯不进去。 也许那些无人时他对她露出的些许柔和,也是他的伪装,只是为了裴家的军权。后来每思及此,她都会露出自嘲的微笑。 带着苦楚。 她的笑还未曾收回去,军营的大门便已打开,韩睿泽带着手下走了出来。 她嫁与顾瑾珩已过五载,五载不曾入过军营,亦不曾得见故人。 韩睿泽的五官变得更深邃了,他本就生得俊朗,如今风采更甚当年,不知为何,他总能给人一种少年与成熟相错之感,可两种彼此对立的感觉,放在他身上却一点也不矛盾。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顾瑾珩,最终稳稳落在裴奈身上。 裴奈对着韩睿泽莞尔一笑,“久别无恙?” 韩睿泽嘴角一直隐隐带着笑意,听到此话面部表情极细微地浅浅一收,开口第一句话却是:“你还知道回来啊?” 嫁为人妇后,裴奈再进入裴家军军营便是不合规矩,这也是她一直没有回来的原因。 裴奈也不需要解释,因为她明白,韩睿泽从不会真的怪罪她。 他的视线再一转,与顾瑾珩的目光相撞。 二人彼此对视,裴奈觉得气氛一度有点古怪 她能感觉到顾瑾珩有些不悦,可他又似乎刻意收敛了周遭的迫人气压。 是不愿在韩睿泽面前显露出情绪? 裴奈正想着,韩睿泽又轻飘飘移开目光,他笑容轻佻,说道:“怎么?此番是带着姑爷回门?” 顾瑾珩的手下听此言,剑已开鞘,场面委实有些不太愉快。 抬手做了个手势,顾瑾珩止住手下。 裴奈也很无奈,韩睿泽明明已近弱冠之年,性子却还是同当年如出一辙。 她急忙言道:“先别贫了,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出紧急,需要召集裴家军的所有参将,快点把我们带进去!” 韩睿泽点点头,看了看顾瑾珩手下一堆人已出鞘的武器,转过身前,对裴奈说道:“除了你,其他人的武器进去前都必须先行上交,会有人替他们保管。” 裴奈颔首,军营里有纪律,这样做十分正常。 顾瑾珩的手下们不情愿地将武器递给一旁的士兵,众人很快便随着韩睿泽一同走进去。 士兵们从营帐中走出来围在道路两边,有些较年长的士兵已经将她认了出来,惊呼道:“大小姐!” 她望着那些熟谙的面孔,只得微微笑着回应。 主营帐自郭旻伯父去世后便空置下来了,他们等一行人在此稍作休息后,有人掀了帐帘。 是云麾将军林华和归德将军周伟国。 二人身后跟着各级将领,一时间主营帐入口附近竟是有些拥挤。 周伟国伯父虎背熊腰阔步走进来,胡子拉碴也不收拾,却更显刚硬,他扫视了一圈,看至裴奈时目瞋了一下,问道:“可是奈儿?” 裴奈点了下头。 周伯父随即抚掌大笑,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个小女娃,原先在我们屁股后面追的跑,现在竟是这般大了,好啊,好啊哈哈哈。” 这话说得是不错。 她从小便被当作男孩子来养,幼年练武时被父亲罚扎马步。周将军瞧着心疼,便时常会带她偷溜出去狩猎,生火烤肉给她吃。 于是她虽长久未见了这个长辈,但总能在他身上找到一些父亲的感觉。 轻易便被他感染了,也是冁然而笑。 另一位林华伯父随父亲打仗的时间最久,如今已是发间泛了白。 赤山之战他臂膀间中了箭,伤还未愈,裹着白布。 赤山一战郭旻伯父及数位将军以身殉国,裴家军内部有资历的大将仅剩他俩还在世。他们的能力都极强,却不能统领裴家军,原因无他,只是承不住帅印。 裴家军的帅印,需得裴家枪来承,两位将军武功超群,却习的不是裴家枪。 营帐中,鞠言代顾瑾珩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 在计划中,裴家军先行一步抵达沛州,将关城的百姓转移出城,随后和关城守军一同驻守,短时间内顽强抵抗,两日后佯作战败撤军弃城而去。 拓跋霍性子鲁莽,由裴奈带兵,托于他对于女子的轻视,和亲手解决逐北枪最后一位后人的野心,拓跋霍定会不疑有他乘胜追击。 裴家军领其至百里外关城东南方的郦山。 彼时早已埋伏好的顾瑾珩的军队从其后侧包抄,攻拓跋霍个措手不及。 裴家军和顾瑾珩联手,解决拓跋霍决不在话下。 随后两军再一同朝东北方行进,直面本来欲和拓跋霍会合朝此而来的二皇子萧彬。 出乎意料的,林周两位伯父平日里总是不和,可此时却意见统一了一次,均表示了认可,这让裴奈也有些讶然。 出兵的计划就这般敲定了下来。 顾瑾珩本应当晚就走的,毕竟朝阳那边等待他解决的事情还很多,可他却执意要留下来,说等第二天裴奈承了帅印再离开。 他能多陪自己一夜,裴奈心中自是感动的。 甚至在许久许久后,她也一直在思索,顾瑾珩既然不爱她,何故要多陪她这一夜。但后来她也想了明白,是因为顾瑾珩早已知道,这将是他们能相处的最后一夜。 翌日。 黎明之时,天色尚还朦胧。 裴家军全军将士已列队完毕,等待承印仪式的开始。 士兵们都极为兴奋,对于承印礼的期待,再加上对于将诞生历史上第一位女将军的期待。 虽然昨夜有部分人甚至激动到难以入眠,可严厉的军纪下,每个士兵都仍站立如松柏。在表面上,没有人能看出他们的情绪。 裴奈一袭银甲着身,她右手紧握着逐北枪,登上了高台。 高处视野开阔,她能俯览到军队的全貌,也能看到她最爱的人站在台下,随众人一起仰首注视着她。 狂跳不安的心,却在一步步靠近高台中央时慢慢平息。 奇怪的站在那里,她竟不再胆怯。 是不是骨子里流淌的血液赋予着她勇气?她似乎感觉父亲和郭伯父从不曾离去。 随后林华将军携其副将也登上高台,二人神情庄严肃穆,橐橐地朝裴奈走来。 副将手上捧着一个黑色雕木长形盒,尤为瞩目。 因为那里面盛的,就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裴家军帅印——烛龙印! 第四十章 不破不归 林华将军双手将烛龙帅印取出,极慢地放到裴奈的左手之上。 她手心之上正中的龙首狰狞着,披开龙鳞汇成锁链,环环扣绕,一只龙爪呈踏地状,像是下一瞬就要凌空跃起,而另一只龙爪则半勾起,呈握拿状,其内则空,在等待“它”的归属。 从小到大,裴奈见到烛龙印的次数恒河沙数,在父亲的肩上,在郭旻伯父的肩上可她却只见过一次承印礼,那是在父亲去世后的不久,当时承帅印的人,是郭伯父。 如今轮回流转,成了她。 身边的二人已经走下去,独留裴奈一人在高台岿然站着。 她缓缓闭上眼,霎那万籁俱寂。 帅印是凉的,可莫名有股热流顺着接触涌了过来,让血澎湃。 像是传承,又像是命数 她睁开眼。 右臂带动着手,一个半弧间,逐北枪被高高抛起,在她的头顶划开劲风,一圈接一圈地旋转,一丈两丈所有人的视线也随着上移。 裴奈收了手,只是眨眼间,便是左手在上右手斜下,烛龙印被她完全拉开。 约莫四丈的高度,逐北枪顿住,随即猛地旋转向下落。 裴奈右脚后撤跬步,借着动作单膝下跪。 她高喊道:“裴家枪裴奈——” 最终一圈,逐北枪尾部朝下,呈破地之势,在众人的目睹下,直穿过半握的龙爪。 逐北枪触地前一刻,裴奈左手持帅印疾速后甩,龙尾贴肩而过,逐北枪被力一拉,在空中又是反转半弧,烛龙抬头。 肩部与锁链一刹那的冲击让龙身的内置机关启动,整个烛龙印紧卡在裴奈肩上。 龙身缩起的同时,龙爪也随着机关收握,将逐北枪牢牢掌控住。 亦在此时,裴奈赓续喊道:“接将帅印!” 空谷传来的回响还未至,裴家军从上到下,在此刻统统跪下,身侧的武器一同齐落,震石裂地。 他们并声喊道:“裴家军全军,从将帅令!” 那是裴家军的听令,场面摄人心魄。 裴奈左肩的银色烛龙怒目圆睁,双眼凶神恶煞地注视着前方,让空气降了温,扑面的寒意。 它一只龙爪斜握着长枪,另一只恰好踏在裴奈的兽吞肩甲上,似虎视眈眈,其欲逐逐,但比之更威严、更凶戾。 银黑铠甲将她的身姿勾勒,她的骨架较正常女子的大,穿着战服数不尽的英姿飒爽,而整条烛龙则盘附在裴奈肩头,其势非凡,更为她平添了几分霸气。 那一声齐齐的落击,齐齐的听令,气吞山河。 高台之上,山谷间的景象一览无余。 裴奈内心被震撼,原来只有在千军万马的衬托之下,此刻方知,何为天地浩大。 她有一种传承的感觉,从她的父亲,到郭伯父,再到她。 也许在过去的千百日间,他们的精神与灵魂早已与整个军队融为一体了。 站在高台上,满腔热血与壮志豪情便不自主地涌上来。 “你们中的部分人在过去就已与我相识,就算不曾认识我,也必定听过我的名字,我是裴昊之女,端定侯之妻,你们的现任主帅,裴奈!”她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铿锵有力。 裴家军的军制极严,士兵们皆是昂首挺胸,不曾移动分毫。 她在高台上极缓慢地走着,审视着全军。 “我知道有人质疑我是女子,有何资本掌领全军,质疑得好!我给你们知道答案的权利。” 随即她反手从后拔出逐北枪,于头顶疾速转了一圈,将长枪底部猛地锤地落下。 一瞬震耳的声音传响山谷。 彼时的她,着实霸气。 “谁想先得到答案?”她问。 可山谷间鸦雀无声,寂静得唯能听到厉风在呼啸。 没有人敢挑战裴家枪,哪怕是再不服气。 裴奈神情不变只略作遗憾之色:“竟然没有?既然无人敢上来挑战,那便罢了,我们来说说正事。” 她暂缓了下喉咙,为了接下来能够声如洪钟。 “你们都是天耀的子民!与国俱荣,与国俱损!萧彬叛国,引那邬族侵我天耀,无数百姓将要历经颠沛流离,无数家庭将要面临妻离子散,天下危亡矣!国难当头,再加上这郭旻将军被害之仇,裴家军与其邬族和萧彬不共戴天。事已至此,你们可愿与我并肩抗敌?!!我等将不破不归!!!” 回音还未落地。 在林华、周伟国以及韩睿泽等数位大将带领之下,全军将士均将自己的武器抬高,重拍向左侧胸膛,无数的剑鞘和矛杆与护甲撞击发出的声音震聋发聩。 众人齐声高呼:“不破不归!!!……” 目光侧移,她看到顾瑾珩。 她看见他站在那里,唇角极为难得地勾起了几分弧度,对着她点了下头。 行军已近一月,他们抵达天耀西北边境关城的前一天。 裴奈重生后所携带的记忆,便停留在这。 她唯一记得清晰的,就是那夜的孤月皎白,在天幕之上高挂,繁星点点间映衬得亮暗分明。 大漠的夜风极为凄冷,马毛猬磔,沙砾自飘扬。 越是靠近西北边境,越是荒凉。 她失了眠,许是因为常年的习惯,枕边空了,便睡不踏实。 心里也似是缺了一块,有些分外难受。 遂起身穿了衣,她缓缓走出营帐,琢磨着在外吹吹风疏解下情绪。 她和顾瑾珩分别已经一月了。 在承印礼后,他即与随行的部下驾马赶回朝阳外的驻地,裴奈还记得那日他离开时的画面。 寒风凄凄中,她将顾瑾珩送至兵营大门口,嘴上一直叨叨着要交代的生活琐碎,类似于多加些衣物、不论再忙也需记得用膳之类的话语。 顾瑾珩一路默默听着,时不时点头应承一下。 临别上马时,她有些不舍,抵不住心里的别离忧愁之意,没忍住,还是扑到了顾瑾珩的怀里。记忆里,他的怀抱在冷风中很是温暖,半晌后他推开了裴奈,用手势说道:“快些回去,外面风大。” 她寻不到其他可说的话,终是只能默默地“嗯”了一声。 顾瑾珩便带着手下策马离去了。 她瞧着顾瑾珩的身影在视野里缓缓变小,直至在山弯间消失。 彼时的自己委实不争气,顾瑾珩连头都不曾回,自己却还一直眼巴巴巴地望着。 不过很久后她才意识到,那却是她以原来身体的双眸,看的顾瑾珩最后一眼。 第四十一章 孤月与空漠 出征半月后,她还曾提笔给顾瑾珩写过一封加急的信,但他尚未回复。尽管成亲了五年,可那却是她给顾瑾珩写过的第一封信。 裴奈和顾瑾珩同床共枕五年,却还是摸不透顾瑾珩的想法。 她一边走着,一边猜测他收到信后的反应,猜测他未曾回信的缘由,又猜测是否是他嫌弃信中的字不够娟秀,猜测来猜测去。 猜得心烦。 倏地抬头,她发现自己无意识间绕到了不熟悉的地方。 正准备提步返回去,后面突然出现了一道声音。 “睡不着吗?” 韩睿泽正两手环胸靠在一旁的立柱上,挑眉带了几分戏谑看着她。 她点点头,说道:“嗯,睡不着,你怎么在这?” “你方才出帐门时我听到声音了,怕你这般秀色可餐,若是被人拐卖了,我对不住裴韩两家的列祖列宗。”韩睿泽笑了笑。 她觉得格外有趣,言道:“原是这天底下还有人能拐的了我?” 韩睿泽撇了下嘴:“有道理。” “跟我来,带你去个地方。”韩睿泽继续说道,随即转身离开。 她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策马跟着韩睿泽走了许久。 一路蜿蜒盘旋,辗转几圈终于上了一个高坡。眼界一瞬间阔了开,这是在苍穹之下的一片高地。 四周沿边缘向下陡而成崖,高出了平地约莫五丈。 高地之上,星辰更加近了,月光下的远方一览无余。 韩睿泽将她领至高地东南方,指给她看。 那里是一片颇为有名的巨石阵,绵延两里,至今无人得知其形成原因。 她以前也只是听说,当有幸从上方欣赏到此绝景时,只觉得委实震撼。 韩睿泽寻了些枯的胡杨枝,生了火,席地而坐。 将随身带的包裹拆开,掏出了个煮酒的铁架,放至篝火上,又取出了两个酒壶,温了起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她目瞪口呆,韩睿泽却瞅了她一眼,道:“愣什么愣,快坐下陪我小酌几杯。” 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诶,你还有没有军规?林华将军若是知道了不得训你?”她说。 韩睿泽倒很是理直气壮:“你莫说出去不就好,再说如今你是这军队里最大的官,堂堂逐北枪,裴家军主帅。你若是护着我,他还敢罚我?” 她审视着眼前这个无赖,随后也缓缓坐了下来。 “你到底是带我来看风景的,还是带我来陪你喝酒的?” 韩睿泽一边用铁夹拨弄着火上的壶,一边言道:“我知道你有心事而酒是疏解心事的妙方,既能暖身又能疏怀,你看我是多么的贴心,早知如此当初嫁我多好。” 她有些无言,撇嘴道:“嫁你?那不得整日被烦死。” 随后她望着那片广阔的天地,闻着鼻尖酒香清冽,心绪澶湉开。 四周岑寂下来,裴奈能够感觉到韩睿泽一直看着她。 她不解地转过头,韩睿泽却忽地一笑,皎皎明月倒映在他的眼眸中,令裴奈一瞬有些滞然。 韩睿泽的笑容收了收,他遽然开口:“离开我的这五年,你过得怎么样?” 裴奈被他吓到,脱口而出:“什么叫‘离开你的这五年’?你把话说说清楚,我过去应该没把你怎么样?” 韩睿泽笑了笑,示意他只是顺便开了个玩笑,他慢慢收了轻浮的一面,有些严肃地问道:“顾瑾珩对你好吗?” 她本想很快答复,但当她认真思忖这个问题,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可悲,她甚至连这个小小的问题都回答不上。 “不知道我之前一直骗自己说他对我很好,但细细想来,不过是一个男子对自己夫人应有的态度罢了。” 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她曾经听到的话:男人在自己深爱的女子面前,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可在所有人眼里,顾瑾珩总是冷若冰霜遥不可及,甚至连裴奈也不例外。 心底一阵苦涩,倒只有她,在面对着顾瑾珩时,偶尔显得有些蠢笨。 韩睿泽似乎有些生气,他嗤了一声,又向她伤口上撒了盐巴。 “若是有心的男子,怎会让自己的妻子上战场?他眼里只有他和自己外甥的宏图霸业,你当时为何非要嫁给他?” 裴奈须臾间有些伤感,但韩睿泽说的确是有理。 她无可奈何,只得喃喃道:“感情要如何才能控制住?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喜欢他,从初见第一面开始” 韩睿泽忽然意识到自己戳了她的伤心之处,忙取了酒递了过去。 “那你在战争结束后,有什么打算吗?”他又问道。 裴奈摇摇头,“没什么打算,一切重归平静,以前如何,以后便如何。” “都城的生活,你不会感到乏味吗?你是裴家后人,生来便注定是猛虎蛟龙,不该被宅院困束。你该拥有更辽阔的天地,何必为了他一个人,牺牲自己一辈子的自由?”韩睿泽认真地说。 裴奈淡淡一笑,没有正面答他,只道:“你呢?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没有成家?” 韩睿泽移开了目光,他望着远方的星空旷野,自嘲一笑。 “因为我在等一个人。” 裴奈提了几分好奇,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是哪家小姐?能让我们韩大将军守身如玉至今,这般倾心?快说来听听。” 韩睿泽仰起头,灌酒入喉,他用衣袖抹开唇际,涩然一笑,“是个蠢姑娘,似乎永远无法明白我的心意。” 他又摆摆手,“不说了,你不问问我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吗?” 裴奈就觉得他是在试图转移话题,不过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她也能够理解,韩睿泽不愿意说便罢了。 她接过酒试了试温度,平静了下心绪,跟着韩睿泽的话题继续说下去:“怎么找到的?” 韩睿泽开始比划着回忆,“那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不对,记错了。” 裴奈噗嗤笑出声。 韩睿泽看她乐了,嘴角又深了几分,“那是在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裴家军在这附近扎营演练。朱鸿这小子” 他徐徐说着,裴奈便在一旁小口抿着酒静静听着。 高崖之上间或响起裴奈的笑声,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从前。 她没有嫁人,他们也还是少年。 哪管明月西落,浮云何去,战争也未可惧,只要他们都还在,只要共从容。 第四十二章 兵临城下 第二日申时,裴家军抵达了天耀西北边陲——关城。 在和平年代,关城、淄城等六座城池曾是往来上北大陆东西方的重要贸易中心。 这六座城池如同塞北的六颗星宿,分割开上北大陆最大的两个国家,天耀与邬族神国。 邬族好战,他们始终觊觎东方的资源,几百年来不断扩张,屡屡侵略周边诸国,天耀与邬族间征战不断。 天耀遂开始修筑用来抵御侵略的防御工事。 以两丈宽的高墙南北相连,与六座城池的城墙严丝合缝。是以邬族若是想要进入天耀境内,须得先从这六座城池考虑。 这些年来局势紧张,六座城池虽仍继续东西方的贸易往来,但严加了防守。 此前拓跋霍夺下淄城,破城后屠守军,进行了大规模的烧杀抢掠,淄城百姓四散流离。邬族战斗迅速,只攻不守,在短短十天内急行军连攻下包括淄城在内的四座城池。 郭旻伯父受命领裴家军进行拦截,每战每胜,将邬族打退回淄城以外。 但最后一战在赤山因二皇子萧彬的出卖遭了暗算。 战后淄城额外部署了大队守卫,以防邬族再次偷袭,并逐渐恢复重建。 百姓在四月间都陆陆续续还了家。 自四月前两军开战,边境的六座主城都已紧闭西城门,断绝了与西边的一切贸易往来。 赤山之战后,朝廷派兵驻扎在淄城,以填补因上次战争而造成的防守漏洞,可拓跋霍像是提前知道了这些部署,直朝关城而来。 关城守兵连守了近一月的城,没让邬族打进,附近城池配备的驻军都已前往支援,方圆百里内所有城镇的物资、人力为此几乎耗尽。 裴奈等人五日前就已收到了关城方寄来的加急信件,上面言明城门受损,即将支撑不住,形势危急。 关城的守将得知裴家军今日抵达,便大开东边城门亲自带人迎接。 裴奈只拨了几千精英随她进城,大军则于关城东郊驻扎。 前有拓跋霍狼子野心,后有萧彬虎视眈眈,关城所处的地势又容不得长期坚守,因而计划中关城需得弃。 所以她的职责之一,便是撤散关城的居民。 拓跋霍兵临城下已一月,大多数百姓都已举家逃亡,但仍有部分居民坚守着不愿离去,是以裴家军需得挨家挨户搜查,才能保证有百姓没有被漏下。 若干家庭太过固执,士兵们费尽口舌,又告诉他们关城的百姓在漠城将得到安置和救济,耗时许久才得以成功劝说。 邬族在西边攻着城,裴家军前去增援守卫。 直至日暮将至,拓跋霍暂时收兵休整,关城同时也方才完尽撤空。 她在督查的间隙随守将去城墙之上走了一遭。 邬族大军的营帐扎在劲弩射程外,只得远远望见其规模宏壮。 然而真实情况比想象中还要严峻,我方已经有不少守卫中了流箭被抬下去救治,其中不乏裴家军刚刚参与防守的士兵。 城墙下亦有被投石砸死还未及收尸的邬族人,血红遍地。 巨大的城门受不住破城锤的长期冲撞,已经开始松动,短时间内无法修补。 “城门最多还能维持多久?”她侧头问向身旁守城的副将,副将答曰:“不过明日。” 这句话让她倦了眉。 若是早一日弃城而去,彼时顾瑾珩的军队将赶不到郦山,到时腹背受敌的有可能不是邬族,而是裴家军了。 但若是将城门彻底封死,倒是能拖延时间,待得邬族全部登长梯而上,却已是离裴家军弃城之时较晚了,拓跋霍不一定会乘胜追击。 思索片刻,她说道:“若是用铁水沿城门中心缝隙浇灌,对两侧稍作支撑,可坚持到后日否?” 副将略带沉思后点头:“应是可行的。”便得了令下去吩咐士兵。 在高墙之上瞻仰了一下天际,裴奈冀求天耀的战士得到庇护,让这些伤亡尽量减少。 随后抬手放至于青砖之上,闭上了眼,心中虔诚。 待得已感受不到指间冰凉,她遂转身从阶梯下了城墙。 那夜是注定难眠的一夜,全军枕戈待旦,等候天光破开云层。 天明之时,上三山之一的西寒刀拓跋霍作为邬族主帅,率全军列阵城下。 拓跋霍用邬族语高喊道:“哈!裴家军的军旗?不是听说新一任的逐北枪,是一个小女娃吗?还接得住裴家军的帅印?怎么,传说中的烛龙印这么好承?不如丢下来给本将瞧瞧,看看是不是人人都能做这裴家军的主帅?哈哈哈哈,小女娃人呢?怎的不出来让本将见上一见?” 邬族全军在拓跋霍说话间隙发出一阵接一阵的讥笑。 天耀将士虽然听不懂他说的话,但从邬族人的反应便能听出来,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城墙另一边,韩睿泽担忧流箭危险恐伤及裴奈,一直阻拦她登上城墙。 可当裴奈终于劝说了韩睿泽,登上城楼时,底下邬族笑声更是重了几层。 拓跋霍笑得张狂,直接用天耀话开口:“还真是个女娃,郭旻一死麾下裴家军竟是连个像样的男人都没有了,哈哈哈哈哈哈。” 裴家军的士兵们难受此辱,牙咬得狠厉,手中武器亦是紧握了几分,空气中莫名出现了肃杀之意。 和人丁单薄的逐北枪裴家不同,西寒刀拓跋家人丁兴旺,他们不分什么血统正派、嫡庶之卑,向来只以强者为尊。 只有最强的人,才有能力继承先人的衣钵。 拓跋霍大概有数十个兄弟姐妹,可他能够稳坐西寒刀接班人之位,想必实力极其出众,这般不可一世,也属正常。 裴奈怒了眉,朝下喊道:“对付你们邬族的无耻贼徒,至于用得上天耀的各位豪杰壮士吗?你会知道,就算是我一介女子,也足够让你们滚回自己的贫瘠之地了!” 拓跋霍却是不当回事,笑得越发张狂。 “壮士豪杰?本将四月前可真是领教过,堂堂逐北枪在我手下也走不过十招,郭旻的实力亦不过如此,何况是你一介小儿?传言逐北枪能够一枪扫天下,哈哈哈哈哈哈,枪峰绑上地麦,用来扫地都够呛。堂堂天耀,堂堂逐北枪,竟然一次又一次成为天下的笑话!” 尽管裴奈已做好了准备,但在拓跋霍脱口侮辱郭旻的话之时,还是忍不住,险些将逐北枪甩了出去。 心中发了誓,有朝一日定叫他拿命偿此句话!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想到,分明她越是狂妄拓跋霍对他们的戒心就越低 所以忍什么忍! 裴奈提手从旁边士兵手中夺了根长戟过来,使了六成力投向拓跋霍。 第四十三章 纷飞战火 拓跋霍所在之处着实远,恐难以射准。 于是她打算浅藏实力,留待第二天,此时单给个下马威便够了。 臂腕间猛一挥,银甲绚了光反出,长戟自手而脱。 “嗖”一声穿空划过半弧,尖锋破地一震。 距拓跋霍及其他将领约莫两丈,锐风疾厉,惊得数马蹄起,脖颈后仰。 有一两个将领险些勒不住马摔下,一时场面无比混乱。 她鄙夷俯视道:“怎么?连马都驭不住,这就是你们的能耐?我郭伯父当时受了箭伤,拓跋老贼你胜之不武,还敢提及,真是不要了这颜面,我身为女子都替你感到羞耻!何不赶快滚回你们的地界去,莫在我泱泱天耀之前,丧了这副丑恶的嘴脸。” 拓跋霍看着竖插在地面上的长戟,片刻惊诧于她的气力,转念却想到,将军世家出生,女子会武也没什么稀奇,只激了激便底数尽露,果真妇人之仁。 随即他接了骂仗,道:“你懂些什么,身为妇人之辈,不遵你们祖上的妻纲回去相夫教子,上什么战场?!莫不是你太过野蛮粗鲁,你丈夫端定侯对你压根提不起兴趣,后宅苦冷,你寂寞难耐?不过瞧你还是有几分姿色的,不如来跟了本将,本将定待你不薄哈哈哈哈。” 语罢打了手势,示意全军进攻。 嘴上仍对她嬉笑说着:“快些下去躲着,莫被流矢伤着这如花如月的小脸。” 邬族士兵冲上来前,其箭队先行一步。 她和守卫们急忙寻了掩体躲下,待得停息时箭矢已堆落满地。 有士兵不幸还是躲闪不及受了伤。 邬族离得越发近了,她看准时机,喊道:“弩手准备!” 一时无数彍弩从城墙的射口探出。 “放!” 万弩俱发,铺天盖地的箭雨朝邬族大军而去,弗能挡之。 她听到城墙下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可奈何邬族大军人数众多,也俱是不怕死之徒。 他们扛着破城锤,一波又一波跨过己方的尸体,逐渐接近了城门。 韩睿泽指挥早已在城内放置好的抛石机,用以平衡的重锤在人力操纵下瞬地垂坠,甩出炮石。 飞石重六十余斤,掷出三百步开外,砸向邬族大军。 那场守城战持续了很久。 连发弩再厉害,也敌不过视死如归的战士。 破城锤连撞了几十下,因浇了铁,外部看不到城门的实际情况。 而城内,士兵都知道,西城门险些撑不住了,两侧的焊接处早已变了形。 城内的人紧张得要死,她也是心惊肉跳。 一旦城门被破开,形势将截然不同,一切计划将被打乱,将士们的命也危矣。 万幸之中,不知内情的拓跋霍鸣金收了兵,所有人高悬起的心才落了下。 天是朱赤色的,不知是因晚霞而起,还是因那血染红了天际。 战争自古便是悲怆的。 邬族士兵因首领的利欲熏心而赴死,天耀士兵则是为了家国大义。 是是非非,却是苦了忠魂白骨。 她如是想。 黑暗之中的寅时。 秣马厉兵后的裴家军和关城守军在夜的掩护下,悄然轻息从东门转移了出,依计划向东南方郦山撤去。 在这时,韩睿泽抓住了一个溜出队伍的士兵,刚要审问时,那人却咬开了嘴里的毒药,在韩睿泽眼前七窍流血而亡。 韩睿泽告诉裴奈,他是在西城墙脚下发现此人的,所以不可能是逃兵,一定是裴家军内部出了奸细。 四月前郭旻伯父在赤山遇伏,就是行军路线走漏,定然也和裴家军内部的这个叛徒有关。 可当夜时间紧急,需按计划行事,顾不得那么多了。 裴奈摇摇头,示意继续赶路。 林华将军令人将一部分的军旗弄脏撂至地上,队末驾马踩出混乱的蹄印,除军备物资和重要物品,其他东西一律不准带走。 伪装出匆忙间逃亡的情景,以免邬族人看出端倪。 待得邬族发现城空之时,裴家军已是行了一半路程。 细作的情报没来得及留给邬族,拓跋霍不知所以,果真鲁莽地追了来。 距离郦山还有二十里时,已是晌午。 前方斥候来报,顾瑾珩及其军队尚未抵达郦山。 周伟国伯父横眉怒眼:“什么情况!按理一个时辰前他们就应守在那了!” 军心顿时乱了。 她为了压住众人的怒气,急忙解释道:“应是突生了变故,莫急。” 勒了绳调转马的方向,她接着下令:“全军继续前进!” 语调平稳,没人能发现她的异状。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十分慌乱。 若是突生变故,顾瑾珩定会派人传信通知,可当时什么都没有 彼时她还天真。 不知道她只是一枚棋子。 一枚顾瑾珩指掌间握了很久的棋子。 怀揣着不安的心,她到了郦山。 但顾瑾珩他始终没有来。 偌大的裴家军、肩负着的数万计的生命,她顾不得悲伤,便要即刻做出决定。 她将众将领叫去一旁,问道:“拓跋霍还有多久追到?” 一位策士答说:“约莫不足两个时辰。” 顿了顿,她言道:“再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援军若不到,全军向东北方行进。” “东北方?”有人问。 裴奈颔首。 韩睿泽也发现了那处正是巨石阵的方向,询问她是否预备用巨石阵来对敌。 可在她的计划里,巨石阵只是个伪装的工具。 她当时还对顾瑾珩的到来存在一丝冀望,只道:“此时莫问过多了,等到那一步了,我会详细告知于你们。” 她下达命令:“大军在此短暂休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援军抵达则准备开战;若否,全军启程东北方向巨石阵。” 又对负责侦查的两位斥候说:“你二人速往朝阳方向去,打探端定侯那边出了何事?找到之后告知他时间紧迫,我方不能在郦山留守了,需转移到巨石阵,让他到巨石阵与我们会合。记住!一定要快!” 斥候得令,立刻驾马离去。 她一直在等。 全军将士也陪她在等。 可半个时辰转眼就到了。 从郦山到巨石阵的那一段路,她没有印象。 那时的脑中只是一片空白,像是一只僵硬的木偶,她呆滞地让马牵连着动。 晡与日入的交接之时,队首终于远远望见了巨石。 视野中有马踏尘而来。 “有人来了!”士兵们大喊。 第四十四章 兵者诡道 她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待得离得近了,却发现只是己方的斥候。 “禀主帅,端定侯此刻正在征讨云城的路上。” 那是让她彻底绝望的一句话。 这时她才知道,在顾瑾珩眼中,裴家军的用途。 裴家军精英荟萃,从建国以来就直接隶属于当朝皇帝,裴家军也只听从圣旨和烛龙帅印。 可他居然,连她也不信! 西去征伐,平息内乱,他弃了整个裴家军的生死于不顾。 用裴家军来挡邬族,却是绝了两个后患。 邬族,以及裴家军。 萧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结局已经注定。 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能阻挡顾瑾珩借萧逸的帝位,掌控这天下了。 气血涌上心头,险些从马上跌下了去。 她抑制不住那股悲凉。 手抖得不行,早已握不住马缰。 “你们可确定?!”林伯父问道。 马下的二人回禀道:“我方留守在朝阳的士官刚送来的消息。” 她知道斥候不会说谎。 且除此以外真的没有能让顾瑾珩迟到的理由了。 像是被风沙迷了眼,她的眼睛有些许的睁不开,悲凉过后就是极致的心痛。 她想放声痛哭,天知道那一刻她的悲恸。 可万军当前,她乃主帅。 主帅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一种权利,叫做脆弱。 她还不曾从悲戚中缓过神了,便察觉到了旁人异样的眼神。 带着审视和质疑。 士兵逐渐失了对她的信任。 她是接过了祖先遗志的逐北枪后人,是端定侯的妻子,也是她带领裴家军到了此处。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 她失了所有的亲人,就连枕边之人,也拿她换了这天下。 下一瞬韩睿泽打破了这份死寂。 他持了长鞭向一侧对她露出质疑目光的士兵抽了去,长鞭挥过半空,“啪”的一声直甩在士兵脸上。 士兵受不住这气力,匆忙间摔在地,捂着脸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血透过指缝沿着半边脸流淌下来。 韩睿泽那时的样子她可能永远忘不掉。 他皱起剑眉,一双怒目扫视着众人,“若是不信任你们自己的主帅,不如现在就滚!裴家军不需要连自己主帅都质疑的将士。” 可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是以林华将军接下来的话在这黄土沙地上广广撒布了出去,低沉浑厚:“你们别忘了,你们是为了家国而战。” 这话敲在他们心头,士兵们倏地被点了醒。 逐渐有人朝她跪下,右手持剑拍向左胸,“属下请主帅恕罪!” “请主帅恕罪。” 于是一声一声接续,气壮山河。 她只能先收了所有的沉痛。 “事不宜迟,我有个计划,希望你们可以信我这最后一次。” 她不是那种只会哭啼的后宅妇人,受郭旻伯父的从小教导,她知道,也能将手下士兵的威力使出那么八九分。 邬族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将追上他们。 她让韩睿泽带上全部的弓弩箭队,向北顺向沿高地绕半圈,沿着他们那天夜里走的那条路,上去后在靠巨石阵的崖边埋伏好。 高地宽阔,绕半圈再从高地上回来约莫一个半时辰。 再让林华将军带上五万人,也顺向跟着韩睿泽,但他不同,他和那五万兵马需得绕一整圈,直到绕回此处。 绕一圈约莫两个时辰,待得林华将军归来,却刚好能回到邬族的后方。 三方一同夹击。 兵者,诡道也。 没有顾瑾珩来做伏击,她就只能自己造一场伏击。 她对韩睿泽说:“你到了之后切莫提前发箭,只需准备好,等林伯父到的同时,我等三方同时开战。” 那时有人问她,拓跋霍的军队不足一个半时辰就将抵达,三方抵达的时间完全不同,怎地一齐开战? 问得好,那就是她到巨石阵的目的。 她和周伟国将军带兵守在巨石后,邬族并不能瞧出他们的人数,甚至都会想到这是他们早早布置好了的陷阱,以诱敌深入。 不甘心撤退,所以彼时他们必定会在看到巨石阵之后,停住观望而不前进。 从西南边而来,所停之处,必是崖下。 但还不止如此。 她食指从崖下一处在空中划向远方开阔地带,指给他们看。 “到时你们带上火箭,朝这个方向放,我们会在这里埋下一串引燃物。” 周将军性子忒急,还未及等她说完就打断询问:“引燃之物?我军未曾备过这个,哪来的引燃之物?” “把火器拆了。”她说。 火器内装设有柳炭、铁滓、磁未、砒霜、硫黄之属,即可燃烧喷射并放出毒烟。她知道这些火药量不足,但每处洒埋得少量,便能将火势连成一串。 这能把邬族的队伍从中间打散,让他们分开。 混乱中失去了纪律的军队最是脆弱不堪,裴家军将得到极大的优势。 林华伯父开始指挥大家布置火药。 在马背之上,裴奈抬起头仰了仰天,她有话想对老天说,愿天助她这最后一次可转念想了想,有什么可愿的呢? 这世上已没人再需要她,甚至她祈求了半生的平稳安顺,最终也不过轮了个这般下场。 亲人大多死了个透,仅剩的家人为了权力和大业,做出了选择。 宁愿将她无情割舍。 一个半时辰在那刻难论快慢。 她带着一半的兵马藏躲在巨石之后,在数不胜数的巨石遮掩下,没有人能判断出他们的人数。 太阳慢慢西落。 也同样,在数不胜数的巨石遮掩下,没有人能看到巨石阴影里,她的表情。 大规模的马蹄声,震得天地颤动。 邬族到来,如同预料中一般,拓跋霍疑前方有诈,停了住。 “莫要负隅顽抗了!女娃子,你那点妇人般莫须有的小伎俩,是个人谁料不到?藏和逃都是没用的,你能逃到哪去?逃回朝阳城吗?哈哈,快些带兵出来归降,还能饶你们不死!” 拓跋霍先开了口。 可饶不死? 呵,裴家军里从来没有废物,世人皆知。 拓跋霍他绝不可能留着这么大的威胁,没有武器的裴家军人,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俘虏! 第四十五章 将逐日 这个谎言简直虚假得可笑,但她不能吭声,得顺着他演下去。 唯有沉默才能体现出末路穷途,所以她得让拓跋霍相信。 没有人发出声音,一片寂静。 拓跋霍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高喊:“小女娃,你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裴家祖上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有能耐便让本将瞧瞧,不要总缩在石头背后!” 他想着这句话总能逼出她,却不然。 她能忍住。 拓跋霍不敢轻举妄动,便持续骂着极为难听的话,逼裴奈自己走出来。 裴奈一直忍着,因为不止要让拓跋霍相信她是无路可退,同时她也需要拖延时间。 但拓跋霍的下一句话,真的过分到了极致。 “你可知道你伯父的手臂去了何处?曾挥舞过裴家枪的手臂哈哈哈哈哈哈,也不过是被我拿去喂了狗!” 当时郭旻伯父的尸体运回朝阳时,的确是失了右臂,但当时横尸遍野,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是混杂在战场的死人堆里找不到了,悲痛之余也不曾有人多想。 可谁曾知竟被这种小人掠去,侮辱至此! 她再也忍不了。 那便不忍了,就让她用另一种方式拖延开战的时间。 她想。 持着长枪,她阔步从巨石中走出。 银甲在夕阳照射下散着光,异常地刺着敌方的眼。 她此前一直告诉自己,开战了下手一定要狠,绝不能像往常比武,给对方留下活路。 可当时似乎一点也不需要提醒自己。 因为她根本挡不住她的恨意! 这是多么完美无缺的计划,还能顺带让她报了仇。 周伟国将军看见她走出,怒目圆睁,赶忙叫她,却叫不住。 逐北枪的枪锋在沙地里拖着,从巨石丛间而出,划出一串曲曲折折的线。 裴奈自顾自地往前走。 受到这种极致的侮辱和轻蔑,心里压抑着的悲愤止不住地往出涌。 她开口间,寒意逼人:“赤山之战你胜之不武,赢得耻辱。与你卑鄙的获胜截然不同,郭伯父他就算败了,仍带着荣耀!” 这话她要说给两军生死在天的战士在听,说给广阔无垠的天地听。 她缓缓走着,缓缓说着。 “你生得迟,未曾碰到过我父亲,你侮辱逐北枪,因为你不曾见识过真正的逐北枪。如今裴家只余我一人,我是个女子,虽不才,却也有义务灭一灭你肮脏骨髓间冒出来的狂性。” 恨意沉了甸,并上家国离仇,她早已与这拓跋霍不共戴天。 逐北枪在她掌间甩了一轮,由后拖着,迅疾间,变成了尖峰之锐直朝着前方。 枪杆与大地水平,她弓了步。 “上三山逐北枪裴奈,请西寒孤刀赐教!” 虽然不能保证一定能把对面的西寒刀拓跋霍剿斩枪下,但她势必要拖延时间。 拖到林华将军带兵围至,拖到敌军大乱之时。 眼前似有一道曙光,些乎晃了晃,告诉她,不远,胜利不远。 她相信。 拓跋霍驾马冲了过来,以雷霆之势,携整个邬族神国最锋利的武器,上古神兵——鸣渊玄月刀,自她身侧而过时,刀偏了斜下,欲斩之。 她仰身向前滑去,避开锋芒,长枪跟着一扫,拓跋霍的马两蹄被斩,跌冲伏地。 他随即跳下马背。 就着跳马的动作,拓跋霍一瞬凌空劈来。 刀气森然,带彻骨的寒意。 裴奈避开了利刃破空之气,回身将之格挡,顺着力道侧身一转,收了枪朝前挑过去。 拓跋霍一闪避开。 她这一枪走了空,随后再一甩撵着他划去。 一进一退间,刀剑之气扬沙四起。 突急之时她反手摆开玄月刀的攻击,携着枪连转数圈,最后一下横劈出去。 平山破浪。 拓跋霍躲闪不急,利锐之气伤了两臂。 可他胸前戴了护甲,未曾伤之要害,只连退几步,攻势微弱了下去。 逐北枪在裴奈的掌中便仿佛和她融为一体。 一升再随即斜下划去。 似要划破长空的刀刃之声几乎穿透耳膜,但硬生生被拓跋霍接了住。 “小丫头可以啊,我竟看轻了你。” 拓跋霍使尽全力,压开她的枪,长刀右上砸来。 她忙后仰了头。 刀尖与下巴相错,罡气却避无可避,在她下颚上擦出一道细红血口。 寒气侵入伤口,裴奈的下巴顿时感受到一阵僵冷。 有血点渗出,随她的动作一甩,自上溅落,落地时却已结成了血色冰珠。 还未及裴奈哑然,鸣渊玄月刀便重重锤击在她胸前的银甲上,砸出骇人巨响。 与此同时,有雪窖冰天的寒意从胸口开始,渗入皮肤不断扩散,仿佛身临雪域,令她一瞬几乎失去了意识。 裴奈身体受到撞击,险些扛不住力道倒下,也是借了逐北枪的力道才站住脚。 这才是真正的上三山吗? 邬族的最强战力,传说中西寒孤刀的十三任传人,拓跋霍。 裴奈此前从未与如此强大的对手交锋过,曾经她交手过最厉害的人,不过是六江之一的陶江天斧周明放。 可那傲视群雄的陶江天斧,和如今的对手比起来,却也不堪一提。 拓跋霍被称作西寒刀百年来最有天赋的传人,此番看来,绝非浪得虚名。 原先能伤得了他竟是因他未使出全力。 不知是瞧不起女子还是如何,大战当前还方方然藏了拙。 喉咙间涌起一股血,裴奈抿紧嘴,咬着牙吞了下去。 可仍有几滴抵不住从嘴角滑落。 虽不曾皮开肉绽,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刚刚那一刀对她的身体内部冲击伤害多重。 肺腑受了创,内伤远比外伤要痛苦得多。 何况她能感受到,身体内部的寒意,正在一层一层加重。 抹开唇侧的血,裴奈握紧逐北枪。 她要拖延时间,等待林华将军的到来。 甚是有趣,自她来到这关塞,就一直在努力地拖延时间,拖时间等出城,拖时间等顾瑾珩,此刻又是拖时间在等林华将军。 等。 多么讽刺的字眼。 她将两手都放到了逐北枪杆柄上,以固定的角度一转。 光照到锋刃间,聚拢反射出去,包括拓跋霍在内的敌军,刹那间被强光刺闭了眼。 赤阳璨璨,逐日而上! 第四十六章 死生 这是比逐北枪第十八式“暮景烛天”还要强势的一招,又名:将逐日! 收光己用,一转一停,如烈日牵系,所立方中。 这是她第一次使出这一招,不过是因为,这个招式只有逐北枪才能做到。 在对战之时,有光之地,就有艳阳的片刻相助。 她从前只觉得这一招略显卑鄙,可她也在此刻意识到,每个兵器都有它的优势。 鸣渊玄月刀的特性在于它能聚风传寒。 逐北枪却与之相反,它能够借助日光的力量,传递给枪头炙热的极温,在吸收热量的一瞬间将无数耀光反射,于攻击以帮助。 裴奈始终觉得反射光芒的特性会干扰对手的视线,实非能上得了门面的手段。 可此刻面对招招悚骨凛寒的西寒孤刀,她急需要改变枪锋的状态。 此刻又想起了郭伯父的遭遇。 说起卑鄙,有什么能卑鄙过面前这个,以多欺少趁人伤重时袭击的拓跋霍? 卑鄙一词,呵。 不过以彼之道还至彼身罢了。 拓跋霍的双眼急眯开一条缝,试图适应这股强光,下意识接了她一枪。一挥动,逐北枪角度便不复存在,强光即刻消失。 刺眼的光芒消散,所有人都能注意到,逐北枪的枪锋已然遍布赤红。 那像是武器锻造时的通体灼红,又似滚滚上蹿的火焰焰红。 随着枪身移动,裴奈周围出现股股热浪,连空气都在随之波动。 两军将士在侧,数十万人的视线都在他们二人身上,此刻无数人瞠目,他们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西寒刀和逐北枪举力相击,仿佛冰与火的碰撞。 二人又是一阵对攻,裴奈却渐显吃力。 她的耳边响起父亲的话,那是悠远岁月里的回忆:“奈儿,你还小,爹接下来说的话,你此时不一定能够理解,但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逐北枪每代传人都有自己行枪的方式,裴家枪的招式固定不变,但怎么理解,就是每代传人自己的任务,你对自己枪法的认知和理解,会影响你战斗的每一处细节,那是你自己的路数,也是你的逐北枪魂。” 父亲为人豪迈,他从不拘泥细节,格局没有限制,他的逐北枪魂,蛮野且霸道。 郭伯父的人生坎坷波折,他深明大义,巧捷万端,他的逐北枪魂,不露锋芒,纯朴如尘。 如今逐北枪传承到她手里,那,她呢? 拓跋霍的鸣渊玄月刀极快速地挥动,刀光伴着血在空溅着,戾气四溢。 裴奈看不清刀划过的路线,难以避闪开。 根本接不住,没有银甲护卫的地方一处一处受着伤。 她咬着牙硬扛着剧痛,四处的伤不断有寒意渗入,钻心刺骨的疼。 拓跋霍的动作稍微一缓。 裴奈看到了他面上的表情,那是嘲讽,也是蔑视。 这种神情令裴奈熟悉。 只不过因为她是女子,只不过,因为她的身体更加弱小。 她从小在执着什么呢? 心中有些东西逐渐变得清晰,她承认自己身为女性不可改变的柔弱一面。 她只是想证明,女子也能够不输男子,用天赐的温柔,来驾驭这世间最坚韧的东西。 正所谓,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她是女子又如何?! 万物皆有相生相克的规律,她不会改变自己偏向女子的一面。 她要的是如水柔和,却无坚不摧! 这,就是她的逐北枪魂! 在她顿悟的这一瞬间,浑身气息一变。 她的行止更加灵动,枪身和缓,落点却更加精准。 裴奈避开了拓跋霍的攻击,就着风声凛冽,长枪猛地一进,险些刺中拓跋霍要害,只擦了边,枪锋上立刻淬了血。 这下逼急了拓跋霍,直接用了最猛烈的招式。 面前这鸣渊玄月刀快似孤云掠影,一道一道极寒之气扑来,她躲开了刀刃的直面攻击,却躲不过气流中无匹的寒意。 裴奈知道眼前这招式的名字,万刃牵寒! 式如其名,已经破口的创伤内部,停滞不前的寒意霎时窜涌,裹合着外入的冷气,向内刺去。 痛苦至极。 她对于自己的逐北枪魂领悟太迟,先前受过的伤,此刻成为她的牵制。 裴奈的意识尚只残存一丝,身体完全变得迟缓。 下一刻拓跋霍的刀狠厉向她头部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有无数沉重的马蹄由远及近跺地踏尘而来。 响彻云霄。 拓跋霍听到这片声音,长刀缓了一下。 裴奈咬牙,调回全身的力量,靠枪身传来的热意,抵抗住身体内部的一部分寒气。 她反手破开了攻击。 拓跋霍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军队已经被包围。 随即有无数支火箭从旁侧的山壁上齐发,铺天盖地而下,顿时火光四起。 落地之时惊起一阵爆响,感觉军队间有什么炸了开,一瞬间一道火墙扑起。 那道又高又密的火墙硬生生将整个军队分了开。 与此同时,身后巨石阵方,周伟国将军也带着其余裴家军的六万士兵和关城的驻军,从巨石后冲出,战况一时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拓跋霍想要前去指挥军队,可她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 她拿一柄长枪挡住拓跋霍的路,说得嘲讽无比:“怎么,要认输了?” 拓跋霍一时怒火攻心,摆开玄月刀,再次迎了上来。 她扛着,短时间内又和拓跋霍过了几招,拓跋霍急着统兵,下手狠辣异常。 寒气在裴奈身体内部翻涌,她的动作僵冷,势头逐渐弱了下去。 油尽灯枯,她几乎没有胜利的希望。 但她知道,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让拓跋霍回到军队里! 邬族有着压倒性的人数优势。 此刻群龙无首,裴家军趁着其乱才能占据上风,若是他归队,形势会变,到时裴家军的伤亡将会大大增加。 她对自己说,不可以,一定不可以。 她决不可以输! 所以当拓跋霍再次持玄月刀刺过来,她眼前闪过一道光,她知道是时候了 决不可以输,意味着也有一种办法,叫做:——平。 只是同归于尽罢了。 其实在她紧急制定的计划里,她顾全了所有,唯独弃了她自己。 这个世上已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留着这条命回去,又有何用? 多救一个人,她对于裴家军的负罪感就能少一些。 拓跋霍就在她的对面,她不败,裴家军即胜。 最终也可以算是她赢了 她扑上前,将腰间没有铠甲护卫的最薄弱之处送进拓跋霍的刀尖。 拓跋霍一愣,再反应过来时已是抽不出刀。 她用尽她最后一丝力气,将逐北枪自上而下刺出去,枪锋穿透了拓跋霍的脖颈。 四下血流了一地,分不清来源。 拓跋霍双眼一直维持着最后的惊愕,似是不敢相信他的结局,双膝无力跪了地。 她腰间那里插着鸣渊玄月刀,穿透了去,痛到几乎窒息。 可她却有些欣慰。 至少在最后一刻,先一步倒地的是拓跋霍,而不是她。 她没有给裴家丢人。 耳畔的杀伐之声仍没有停歇,但邬族已呈现溃败之势。 这一战是天耀胜了。 她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轻,朦胧间倒了地,有什么东西走马灯似地浮到眼前。 她还记得,母亲病重时曾将裴奈和顾瑾珩叫到了榻前。 顾瑾珩向她保证过,一定会照顾好裴奈。 那句话她记得清楚,她甚至记得顾瑾珩用手语表达这句话时的神情,没有丝毫假意的真挚。 可是好一个照顾照顾得让她去独战荒北,心如大地旱了几载般,裂得四分五散。 此一诺甚重,然君却是不记。 恨吗?称不上恨,毕竟爱了这么多年。 只是想问问他,凭什么? 她不想恨他,人生兜兜转转这么一轮回,若只顾着恨,还有什么意义? 就让她用满腔深情抵了这缘孽,用满腔爱念抵了所有的怨恨。 自此她不恨他,不怨他。 只是断了这恩恩怨怨,亦不爱他。 传说临死之人脑海里浮现的,会是心上最重要的东西。 而她想到的,却满是顾瑾珩。 可惜,她和他的这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场妄念,经不起岁月的波澜。 意识涣散殆尽前,好像有很多人在叫她的名字。 但都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 第四十七章 韩睿泽番外一 今年是崖谷之战结束的第十年。 韩睿泽近来学了作画。 有时候不假思索地落笔,纸上便会平白多出个垂髫小姑娘。 那人的音容再次浮现。 他只能苦笑,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依然能将她画得如此相像。 画上的姑娘仍未长大,看上去粉嫩娇小。 他记得,小时候的裴奈常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童声稚稚地喊他“哥哥”。 大将军夫人总将裴奈的头发扎成双平髻,每回她一跑动,发髻便也随着她晃。 那时的裴奈,永远笑得灿烂无比。 裴奈是为数不多被允许待在军营里的女子,虽身为女子,可她却是同龄人里在习武一事上最具天赋又最孳汲努力的那一个。 兀兀穷年。 似乎她对于长枪有着天生的热爱。 哪怕是小时候,她小小的身体也能爆发出令人震悚的力量。 说起来难以置信,不过讲真的,不论是习武前还是习武后,他从来没打赢过裴奈。 那时他们同辈兄弟们的武功都是由林华将军来教导,只除了裴奈。 曾经有次,他们去找林华将军,说想要个休沐。 林华将军的答复却是:“等你们能够打赢裴奈,再来找我要。” 那次韩睿泽拼尽了全力,可还是败了。 精疲力竭的他躺在校场的沙地上,烈日当头,刺得他睁不开眼,一只手臂放在眼睛上遮住光线。 他怒喊道:“裴奈,你到底还是不是个女人啊?” 他曾经想着,这般暴戾的女子,怎么能嫁得出去? 可在大将军去世的第三年,大将军夫人将裴奈叫回了都城,三个月过去裴奈还未归营时,他却无缘故地有些担心。 “裴奈怎么还不回来?”他问朱鸿。 朱鸿却说:“你还不知道啊?这一遭她回去就该嫁人了。” 何时对裴奈起了心思?他不知道。 只知他彼时十分难受,食难下咽。 驾马奔波了半个月,韩睿泽才赶到都城。 那日他敲开了镇国将军府的大门,向裴奈表白了心绪。 却终是晚了一步。 裴奈甚至以为他是开了玩笑,只说道:“又戏弄我?这次晚了一步,我已经订好亲事了,是端定侯的三子顾瑾珩。” 彼时他强扯出微笑,顺着裴奈以为的玩笑接了下去:“是吗?那他还挺可怜。” 裴奈死后的每一年他都在想,如果当年再执着一点,死缠烂打将裴奈娶回韩家,该多好? 那样她还能活得好好的。 依旧能对着他笑。 可当时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酒楼大醉了一场,随后驾马离开了都城。 假装能忘记她。 再次见到裴奈,是在五年后。 他在营帐里,有士兵来禀,军营主门口有一队人马造访。 还有位女子,自称是裴奈。 平静已久的内心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霎时一抖,心湖随即开始翻涌。 沉了五载的相思,再度浮了上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路上,他心脏跳得有多快。 推开了军营大门,她就站在远处,仍是从前他记忆里的模样。 可唯一不同的是,她身边已有了相伴之人 甚至是为了那人而来。 压住了心里涌起的苦涩,他换上了无所谓的表情,以故友的身份将他们相迎。 随后便是那场计划的安排,可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个看起来完美无缺的计划,实则一开始就是个谎言罢了。 顾瑾珩布了一手好局,就连裴奈,都成了他手中的棋子。 议完事后,裴奈和顾瑾珩离开先去休息。 他们其他几人仍待在营帐里。 林华将军敲了下桌子,叹气道:“也不知道夫人将裴奈嫁给顾瑾珩这人,究竟是对是错。” 是啊,连枕边人都能当作自己实现宏图霸业的工具,这人的城府未免太过深沉。 这样的顾瑾珩,有什么资格能够拥有裴奈? 第二日,裴奈在高台上接烛龙印。 说实话,尽管他熟悉裴奈对于长枪的掌控程度,却也在那时有些担心。 如果长枪落下的位置受风力影响错失了精准怎么办? 如果长枪旋转时偏了些,割伤了她怎么办? 可当他看向顾瑾珩,看到的却是依旧如常的神色,甚至他的脸上没有出现丝毫的波动。 韩睿泽不懂,他如何才能冷淡得像个局外人? 为裴奈的不值便再次涌上心头。 他站在台下,目光几乎一直落在裴奈身上。 那日的裴奈,换上了战衣。 她将镶银玉冠束发于脑后,发虽完全束起,却仍长垂至腰间。 走起步来青丝摆荡,却是像了马尾,一晃又一晃。 她身穿着量身定制的铠甲,银色主黑色为辅,两侧肩臂兽吞,胸甲上沿长至脖颈两边,而祥云截边扣至锁骨下一寸。 银黑锁链于左腿开口护至膝上。黯黑色皮制护腰上绣着黑色瑞兽纹,遮了胸甲锁链边缘,于腹部紧扣。 荼白色长靴及膝。 里衣与底裤均是漆黑布制,却只露于肘与膝间。 纤细臂腕间扣着银色腕甲。 裴奈生而骨架大,此衣衬得她更是英姿飒爽。 昨个她说,这套盔甲是郭旻去年托人送至的生辰礼物。 郭将军十分有眼光。 这套银甲,是很配她。 裴奈不负众望地完美接下烛龙印,成串动作迅猛而霸气。 让他几乎回不过神,只下意识地随着众人一同将武器扣地,高声喊道:“裴家军全军,从将帅令!” 这是脱离顾瑾珩庇护之外的裴奈。 在本该属于她的地方,她强大的内心也一点点显露出来,一举一动,刚毅却优雅。 他敢打赌,这世间能将英气呈现得如此完美的女人,再挑不出第二个。 霸气的同时,却又不失女人的魅力,令无数人心潮澎湃。 军队的士气高涨,是时出兵了。 裴奈心悦,走下高台后,对着他们露出了一个微笑。 朝阳从山间露了半角,而此刻她的笑竟是比那身银甲还要耀眼刺目。 阳光和裴奈的笑。 是他记忆深处最暖的东西。 他看得有些痴了。 直到反应过来她是别人的妻。 方立时收了目光,将他的心绪隐藏。 不动声色。 第四十八章 韩睿泽番外二 三十日后的郦山。 他们最终还是没有等到顾瑾珩的援军。 韩睿泽算着时间,缓缓走向他的马,解了拴马的绳子。 伸手抚了抚,捋顺了它头顶褐色的鬃毛,瞧着那乌黑圆大的眼睛。 他轻叹了口气,牵着马走向裴奈。 着黑银色战衣的女子立在枯石旁,纵目东方朝阳的方向,看着委实有些凄凉。 他猜得到裴奈此时的低落。 然而时不待人,邬族大军离此越来越近了,他终还是开了口:“该走了,我们不能等了。” 裴奈点了头,转身去牵马。 那般黯然神伤。 他记得, 裴奈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巨石阵前。 她吩咐完任务,又嘱咐道:“一定要给林华将军指清接下来的路,莫迷了方向。” 他刚点了头,转身继而又被她叫住。“等等!谨慎行事,注意安全。” “好。”他应下。 可她让他注意安全,却不顾了她自己。 他和弓弩箭队卧在高地之上,看着远处她与拓跋霍的对决。 没有命令,他便不能有任何多余的行动。 没人知道那场战斗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期望着林华将军快些,再快些。 裴奈和拓跋霍二人的动作太过迅猛,外围的人透过尘土四散看得迷朦。 多数士兵参军时长尚短,未曾见过传说中的一枪扫天下是何等情形。 一介女子对上上三山西寒孤刀,竟能丝毫不落下风。 他看见周侧士兵目光中深深的震撼 是啊,裴奈是谁? 是极少数能让他佩服之人。 当拓跋霍破开裴奈的攻击,重劈在裴奈铠甲上时。 韩睿泽心里颤得厉害,险些叫出了声。 裴奈受了伤。 极致的红衬得她那时妖冶不可一世,抹开唇侧的血。 她又接了上去,将一招一式都挥洒如虹。 林华将军带兵围至的瞬时,三方齐发。他们占尽了优势,几乎定了胜局。 可谁能想到裴奈为了减少伤亡,选择了与拓跋霍同归于尽。 韩睿泽永远记得那一刻。 高崖之上,他喊着她的名姓,眼看着他最心爱的女人死去。 血漫了一地。 裴奈就这样倒在血泊中,可他却过不去。 邬族最后被全歼。 裴奈的死让将士们难掩愤怒,甚至连林华将军都没有阻拦。 当韩睿泽终于下了高地,裴奈的尸体已被安放好,似乎每位士兵都寻了块石头,垒在她身边。 他就踏过那些石头,走了过去。 那是他第一次拥抱裴奈,却触不到一点温度。 近一半的裴家军自愿跟随着他离开。 他们带走了裴奈的尸体。 一路向南,植被也愈来愈繁茂。 寻了处风景极佳的地方,背靠着主山脉,四侧流水潺潺,山环水绕,亦有朝山案山相护,藏风聚气,风水甚好。 他们将裴奈埋在此处,可他却执意不让立碑。 他还没忘,战后传来了消息,顾瑾珩已胜萧彬,收复了云城。 顾瑾珩的外甥萧逸,不久就将龙袍加身,荣登大宝。 人人心明,萧逸尚还年幼,如今这天下的一切,又何异于掌握在顾瑾珩手中? 在他们的江山,顾瑾珩若是想沿着这半数裴家军此番走过的地方寻个墓碑,绝不是什么难事。 可凭什么?顾瑾珩误了裴奈此生。 在裴奈死后,他又有什么资格来祭拜? 差人去商贩那买了两匹子母骆驼,他们将母骆驼宰杀在裴奈坟前,带走了母骆驼所生的小骆驼。 从此以后,除非子骆驼的带领,否则没有人能够找到裴奈。 这江山掌握在顾瑾珩手中又如何?他休想在裴奈死后,再得到她。 天耀的最南端有个花云寨,位处于天耀与岐鲁国的交界,诸山蜿蜒盘绕,入寨之路险阻。 此处便形成了天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个寨子男丁稀少,甚至到了极为严重的地步。 于是当老寨主得知他们来此的原因后,便邀请他们留下来。 他们帮助花云寨修筑了抵抗外敌的防御工事,亦帮助寨子逐渐发展。 老寨主给予了他十足的信任,甚至将所有权力都逐渐下放给他。 入寨的第二年,他便正式接管了花云寨。 增添了人口,寨子里有了充足的劳动力,慢慢的便能够自给自足,防御及基础工事也都变得完善。 因不受官府管辖,竟成了外人口中的一处桃花源。 在他接管花云寨的同一年。 顾瑾珩带兵到来。 他将供寨中居民出入的山口围封,让韩睿泽交出裴奈的尸身。 韩睿泽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可不知为何,过了几日顾瑾珩仍没有下令进攻,彼时他们猜想因是念着寨中尚有妇孺的缘故。可到了第六日,顾瑾珩却做了一件事,没有人意料得到。 他跪在了寨前。 那般高傲不可一世的人,他跪下了。 是因为他自知罪孽深重?亦或是裴奈的死唤醒了他? 韩睿泽不懂,但最终他还是告诉了顾瑾珩,说裴奈已被葬在某个未名的青山间,却隐瞒了骆驼的事,只说寻不到了。 顾瑾珩便撤了军。 往后的每年,都能听说顾瑾珩又派来了人,沿着巨石阵到花云寨一路找寻。 也听说萧逸登基后,顾瑾珩一直在旁辅佐着,却再未娶妻。 原是顾瑾珩这样的人也会痴情 每想到这时,韩睿泽都有点嘲讽地想笑。 他知道顾瑾珩做事一向不择手段,可他也没能料到,对裴奈尸体的执着,会让顾瑾珩失去理智,极端至此。 为了逼他说出裴奈的葬身地点,不惜允许已流失十年的珲洗鞭成为登云英雄大会的最终奖励,胁迫他先行让步。 只是顾瑾珩没算清楚花云寨的闭塞程度,当外界消息流传到隔绝已久的花云寨时,登云大会已接近尾声。 就差一场决赛,便能决定珲洗鞭的最终归属。 有各种江湖传言,人们都在说,登云英雄大会上出现了一位奇女子。 手持珲洗鞭,令万岳血鞭再现人间。 他听了一乐,许是万岳血鞭离开人们的视野已经太多年,模糊了他们的记忆,便听得三夫之言、无稽之谈。 会使万岳血鞭的女子百年来,也不过一个裴奈罢了,甚至还是他私下教的。 又哪来的第二位奇女子? 众说纷纭,韩睿泽也只能一笑置之。 好在珲洗鞭的最终归属能够让他安心,顾瑾珩也未能如愿得到埋葬裴奈的具体地点,算是两两扯平。 其实裴奈死后顾瑾珩的反应,让韩睿泽有时候都说不上来。 究竟他和顾瑾珩,谁对裴奈的爱更深一些? 白日的花云寨满巅秀云,林雾萦绕,夜晚灯火也透过竹楼上的窗子透出,映得辉煌。 日子就这样一天接一天过去。 这天下也逐渐安定。 裴奈, 裴奈 第四十九章 万恨尽出 崖谷之战的记忆重现在裴奈脑海的一瞬间。 疼痛几乎湮灭了她全部的躯体。 在武斗场的上万观众看来,伏神八卦阵里且过了短短一息,可对于裴奈,却如同过了很多年。 仿佛有杜鹃啼血声响起,生生撕得人心鲜血淋漓。 看见裴奈头部被砸,张晟手中的榕丝一顿,伏神八卦阵的攻击暂缓,但裴奈脚下束缚她的艮卦鳞片仍未松开。 四周有不少人担心地唤着她的名字。 裴奈也恍惚间回过了神,她一朝重生,此刻是在一场比武大会上。 为了遗失多年的珲洗鞭。 裴奈冷冷一笑,顾瑾珩真是好狠的心! 那是代表韩家历代忠义之名的万岳血鞭,可他连此都能弃之不顾。 这世上究竟有什么,是能够引他在意的? 裴奈抬眸,看向四周的机关柱,张晟虽然停下了攻击,但无数机关口仍旧对着她,蓄势待发。她的目光渐渐移到张晟身上。 张晟心中一惊,清楚看到,她眼底迸射出迫人的寒光,仿佛变了一个人。 怎会?且只不过一弹指顷,她周身的气息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察觉到危急,张晟十指一动,机关再启。 榕丝划过半空,离卦的火焰再次喷出,无数飞镖从四面八方射来。 震卦机关柱中心闪过一道白光,有“滋滋”如细小雷电般的闪光,顺着外围榕丝迅速延伸。 绕满一圈的瞬间,场内被张晟牵拿的榕丝线一抖,平地惊雷,飙举电至! 就此一刻,雷电立现! 武斗台下、观众席上,传来无数焦急的呼喊。 可裴奈静静站在原地,没有丝毫闪躲。 她只不经意的一个起手,便引四面群风乍起。 在重拾记忆后,仿佛有千万种情绪涌向她,几乎占满了她的身躯,试图将她撕裂。 尘尘伤情,万绪难堪。 该知,三千世界如火宅,生宇黯暗如浪海。 她要如何掩盖愤怒与深恨,在被最爱的人背叛以后? 当悲伤将她吞没到极致,一刹那间,她仿佛触碰到了钟老前辈口中,万恨掌的本根。 她能感觉到,恨意夹杂着滔天的愤怒,漫出了身体外,将她每次出掌时难以突破的那道隔膜,彻底击破! 一时风云流涌,交错相抱。 甚至就连天色,也由之晦暗 人们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大地被突来的乌云遮挡,无数人的衣摆和发丝都随之狂舞。 如同突现的风暴,而风暴的中心,就在武斗台之上。 张晟已经有些站立不稳,难以计数的榕丝受狂风飐飓,在空中飞荡。 他用内力稳住身形,勒紧榕丝,一拉一拽,烈火与震雷齐同席卷,直朝裴奈击来。 裴奈终于抬臂。 双手顺着风浪一转,无数气流交涌而来,朝她汇聚,带呼啸天地的磅礴之气,令风云为之变色。 仿佛万物受她掌控,皆为她所用。 乌云犹在轰鸣! 万面鼓声中,裴奈眼前又出现斥候来报的画面。 甚至在半柱香以前,她还一直以为,顾瑾珩多少对她有些感情。 可如今她才真正明了,那里面究竟几分真情几分假意,都只不过是他用过的权宜之计。 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 自作多情,却连累了无数无辜的人。 崖谷之战,天耀共五万英烈牺牲那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是上万家庭的悲恸。 这个数目,原本应该更少的! 裴奈的双眼隐隐泛起血丝,仿佛有万古的遗恨化作烈酒,从天际倾洒,被她饮进肠肚。 在火焰烧至的一瞬间,戳心灌髓的痛苦化千钧之力,沿一道玄秘至极的轨迹,将劲风拍出! 烈火像被看不见的圆形屏障阻挡,形状十分可怖。 下一刻,狂风压过火焰,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前肆掠,刮开沿路所有的飞镖和榕丝,直直撞向张晟。 张晟反应极快,他已然估到这一掌的力度。 可四面都是榕丝线,将武斗场紧紧包围,他根本避无可避,只能在裴奈出手的一刻,借助脚下的机关鳞片,牢牢立在原地。 同时从他袖间钻出无数细密的鳞片,形成一张大盾,挡在面前。 厉风撞击的瞬间,顿起一圈白波,向四周横扫。 周遭所有榕丝受风力拉扯,向外鼓出,拽动八根机关大柱,使之有了些微松动。 阴霾的天空,夹杂恶鬼哭嚎般的风声,每一个在场的人都被这股力量牵带,感到万分压抑,难以自控。 鳞盾挡住了裴奈直面的攻击,他仍稳稳站在原地,可双腿已经有些受不住这样粗暴的撞击力。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裴奈的下一掌随即接踵而至。 张晟知道,如若再多阻挡这程度的攻击一次,箍拿他双脚的地鳞或许安然无恙,但他的双膝必遭创害。 他松开了脚下的鳞片,再度勒紧榕丝,靠着榕丝另一端的八根机关柱于他的拉力,迎上了裴奈的第二掌。 可他未能及时看出,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曾经惊骇一世的失传神功,万恨掌。 便低估了,其真正的威力。 伏神八卦阵的机关柱立在武斗台上,本就无处扎根,全靠吸地的鳞片才能稳立高台。受到第二次更加猛烈的撞击,先前已然摇坠的机关柱,顷刻垮倒。 群风掀天揭地,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整个伏神八卦阵冲撞得支离破碎。 张晟后翻倒地,几乎摔出武斗台,身体受创,方方停稳,便气血翻涌,吐出一口鲜血来。 飐风翦翦,不断旋踵向上,破开了暗淡的冻云,意欲曙天。 随一抹天光的出现,慢慢消逝。 风声止歇,哪怕是武斗场外,皆是死一般的寂静。 人们望着令风云变色的狂风,茫然生畏。 武斗场内,已有包括谦旋上人在内的各派长者先一步开口。 “这是万恨掌?!!” “不可能!” “怎么可能?!万恨掌已经绝迹两百多年了!” 说话的这些人皆是江湖上举足轻重的各派高人,均为习武多年的武者,声音的传播范围本就比一般人更远,何况此刻天耀城早已只剩下空荡的阒寂。 是以他们的话,几乎入了武斗场内所有人的耳中。 第五十章 裴家军旧部 没有内功基础的普通人此刻听得这些话,却仍旧难以回神。 人们大多呆滞在原地,动弹不得。 江清儿满脸震惊,她双手颤抖,身体却受强压影响,根本不受控制。 怎么会?怎么会? 她明明咨问过有经验的人,唐明枝身体瘦弱、骨骼平庸,一没有过往习武的痕迹,二也不具备武学天赋。 怎么可能习得这些失传的绝世神功? 另一座观赏楼上,达奚安的目光也充满了惊讶与不解。 他望向一旁的公羊子笙。 公羊子笙向来冷静,此刻却也有些晃神,他用岐鲁语低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达奚安皱眉,用母语回他,“你说的是哪样?” “定光慈悲掌的前身,是万恨掌!” “真的是万恨掌?”达奚安讶然,他看着远处的裴奈,眼里探究的意味越发明显。 他喃喃开口:“这个女人,究竟经历过什么?” 端定公府。 顾瑾珩望着窗外诡谲的天空奇象,波澜不惊的眼眸中有东西在涌动。 如此深的恨意? 暗卫刚刚现身,正要禀告,便被顾瑾珩抬手止住。 “我听到了。” 暗卫才跪下的身体有片刻停滞,圣火武斗场和此处相隔了半座朝阳城。 他在唐明枝击出那一掌后,立时轻功跃飞回府,以在第一时间向端定公禀报。 他之所以能够这样快,因于他所承袭的武功,太江般若步。 可现在端定公已经能够听到半城以外的声音,这个距离未免太过可怖。 连他这种常年跟在端定公身边的人,都已然摸不清,端定公的丹道神炁阴功究竟修炼到了哪种地步? 还是说,因为万恨掌风过后的朝阳城万籁俱寂,才使得这些声音能够久远传来? 他的思绪一闪而过,端定公视线一移,落在了他身上, 威压袭来,出自下意识的反应,暗卫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 顾瑾珩依旧面无表情,神色冷峻。 “夫人忌日那天,中川神僧来过朝阳?” 暗卫应声道:“是,夫人忌日前夜,住在鞠府。” “他在朝阳都见过何人?” “只停留过鞠府,为唐明枝治了病。” 顾瑾珩眉头一皱,“治病?” 暗卫点头,“是,太医院那边断为不治之症。” “第二日骑马强闯城门的也是她?” “是。” 顾瑾珩的眼睛微眯了一下,“师承中川,还是韩睿泽的义妹,如此惹事生非,此前不该没有她的消息。” “据说自她病愈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原因还在细查。” 顾瑾珩颔首,收回目光,再次执起笔搁上的毛笔,“尽快去查她的过往。” “是!” 先前被裴奈摧残的云团已然淡去。 此刻正是落日熔金,晚霞满天。 裴奈离开了武斗场,沿小巷朝鞠府走去,身边无人跟随。 依曦和那两个小丫鬟本想送她一道回府,被她直言相拒,原因无他,只是重拾的记忆未免太过伤情。 她现下唯想一个人静静。 方才她用钟老前辈传授的万恨掌,击塌了张晟的伏神八卦阵,走下台时,她便已有些站立不稳。 只是强撑着,当作无事发生。 顶着无数人的目光,坐在那里,等待第六轮比赛的开始。 几乎所有江湖长老和仍然在场的参赛者,都围在了她的身边,急切地朝她问询,大抵不过是万恨掌从何处习得,到底还有多少深藏不露的绝技之类的话。 可这些问题她都无从答起,只是解释说万恨掌由她义兄韩睿泽所赠秘籍中记载,便伸手止住了他们接下来要说的话。 第五轮比赛结束后,本次英雄大会便只剩三人。 她、邵历然,还有山阴宗的申镇涛。 申镇涛被抽中,直接轮空,进入五日后的最终决赛。 她和邵历然则要进行第六轮的比试。 当人们翘首跂踵,等待她再次上场之时,她却选择了退赛。 并非她放弃了万岳血鞭,而是在第六轮比赛开场前,她再次验证了邵历然的真实身份。 哪怕时过境迁,裴家军的人也从不会放弃万岳血鞭。 邵历然正是裴家军旧部如今的骁骑参领,是被将士们选出,代表他们夺回珲洗鞭的最佳人选。 他的身上,被赋予着整个裴家军旧部的希望。 裴奈险些落下泪来。 那是裴家军上万将士血忱的心意,她又怎么忍心干预? 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话,裴奈唯能向他拱手,心甘情愿认输,在为其让出了决赛的名额后,转身离去。 暮色苍茫,天地越发昏暗。 裴奈尽可能避开了人群会走的大路,行走在朝阳城的小巷中。 方才间不容发之际,她使出了钟老前辈所言,具备真正威力的万恨掌。 思及此,她不禁自嘲冷笑。 此刻最令她难受的不过一点,当她使出万恨掌的那一刻,便意味着她败了。 败给了过往的经历,败给了自己的感情。 没有甘心首疾的深爱,又哪来弥天彻骨的悲恨? 临终前,她曾想过的,用深情抵了所有缘孽,用爱念抵了全部怨恨。 自此她不恨他,不怨他,亦不爱他。 可她似乎都没能做到。 她有些出神,以至于巷口出现别人时,竟是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达奚安站在远处,带着满脸的笑意候着她。 难得一见,公羊子笙竟不在他身旁。 他在这做什么? 裴奈倍感疑惑,向前走了去。 还未等她开口,达奚安便立时问道:“明枝是否婚配?” 裴奈蹙了眉,“问这个做什么?” 达奚安似在笑她愚笨,“明早提亲的人大概会将鞠府的门槛踏破,我这算是,先一步下手。” 又是这种话 裴奈不想搭理他,为了让他死心,只敷衍道:“有过婚约,那人过世了,我现下正在守望门寡。” 她欲绕过达奚安离开,却被他用身子挡住去路。 达奚安低头望着她,含笑摇头:“你是为了拒绝我,我不信。” “那你想一想,我掌法的恨意从何而来?“裴奈回怼他。 达奚安目光由之一暗,他略微怔神。 裴奈一笑就要离去,却见达奚安双眸间的星火顷刻扩散,一息燎燃。 “无妨,我可以等你。” 裴奈愕然,“我克夫,你不怕吗?” “那是他命不够硬。” 第五十一章 忤逆 裴奈恍然觉得,达奚安这人还是有几分意思的。 若是换作寻常家的闺秀,大抵早已被他的魄力征服。 可她只觉得,自己身体里装着的,早就是个腐朽的灵魂了,再承不住这样深切的感情。 正要婉拒时,从她身后的巷子另一端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她和达奚安同时感知到了那边的动静,一齐看去。 “谁在那?”裴奈开口。 此话一出,墙后隐着的人听到声音慌不择路地跑开了。 达奚安望向裴奈,言道:“依脚步声来判,是两个和你一般大的姑娘,要追吗?” 裴奈摇头,“不用。” 她也有些茫然,为何她身边的男性友人,听力一个胜过一个强? 达奚安还在等待她的答复。 裴奈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明枝愿意交二皇子这个朋友,他日达奚兄台有难,明枝必竭诚相助,只是你作为岐鲁的二皇子,你的姻缘大事,势必升为国事,不可草率!” 达奚安有些话尚在嘴边。 裴奈赶紧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作罢为好,作罢为好” 随即侧过身子,与达奚安相错,赓续向前走去。 她大步流星,头也不敢回,和上次一样,脚底似抹了油,逃得十分狼狈。 好在达奚安没有追来。 鞠府正门围满了人,都在探头向内观望。 壮观的场面骇住了裴奈,她默不作声,绕去了鞠府的侧门。 刚将侧门关阖时,有鞠府的婢女路过,瞧见了她,手一抖,水盆里的水都几乎洒出来。 “唐小姐回府啦!”婢女立时高喊。 裴奈有些迷惑,消息传得这么快也就罢了,反应需要这么大吗? 她听见有不少人匆匆忙忙赶过来。 鞠夫人走在前,贝菊和清竹已经回来,正随在她身后。 裴奈本以为鞠夫人会责问今日登云英雄大会上发生的事。 走进了,却瞧见了鞠夫人焦急的神情,她言道:“明枝,你父亲出事了!” 裴奈心知鞠夫人说的是唐明枝的父亲,唐世杰。 “发生了什么事?”她急忙问道。 “大事,你父亲他早年间的一篇文章被人呈供,其中内义正左了陛下前不久颁布的改革变法,招了圣怒,已被下令押入了大牢,等待候审。” 裴奈一惊。 可她心明,自己既然占用了明枝的身体,就有责任替明枝照顾好她的亲人。 鞠夫人短时间记住的东西有限。 裴奈从她的贴身侍女那细细听了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 然后她便明白了大致过程。 这件事的源头,在端定公和陛下身上。 二人的矛盾由来已久。 萧逸这些年培养起不少自己的心腹,为的是从顾瑾珩手中夺权。 双方免不了明争暗斗,有不少人就被牵连。 不久前颁布的变法,便是萧逸的股肱之臣所提出的,针对风俗和法度的全面变革。 唐世杰随鞠言一道,站在顾瑾珩这边。 他的那篇文章创作于多年以前,此番是被萧逸的人拿出来,当作行事的箭靶,以打压顾瑾珩之党的风头。 唐世杰的罪过本不至此。 真正引牢狱之祸的,是他同时被人奏表的,另一篇谈论女德的文章。 章中部分言段冒犯了已逝的英武夫人,犯了忤逆大忌。 原本顾瑾珩的势力足够帮他平安脱身,但问题就出在了第二篇抨击英武夫人的文章上,那些言辞同样激怒了顾瑾珩。 明枝的父亲被当作了双方引战的工具,可如今却被己方放弃,无人愿意相助。 监牢里的衙役被人专门交代过,候审前必不会让他好过。 裴奈也没料到自她去世后,顾瑾珩和萧逸会产生如此大的矛盾,斗争这般激烈,牵连进无数人,甚至连她都被当作了起事的缘由。 十年前发生的事,虽是为了扶持萧逸登基而进行的谋划,可并非萧逸本人的意愿。 裴奈分得清楚。 从始至终背叛她的都是顾瑾珩,萧逸与她无仇无怨。 只是不知,现下她遇到了困难,萧逸是否还愿意认她这个舅母,为她甘愿悔掉自己下出的一步好棋。 萧逸对她一向很好。 只是她离开了太久,不知这些年,他是否发生了改变。 因而她不敢笃定最终结果。 但她为了救出明枝的父亲,甘愿一试。 第二日清晨。 裴奈罕见地没有去练武。 她收拾了收拾,准备先去找依曦。 鞠府今早来访的闲杂人有些多,日出时分就聚在主院里,走来走去,十分吵嚷。 在她预备离府时,却被鞠夫人叫了住。 她以为是有什么要事相商,去了正厅才发现鞠夫人已然忘记了唐明枝父亲尚在牢里的事。 鞠夫人喜形于色,当着一屋子妇人的面,拉过她。 笑着说道:“明枝,姨母先前还正愁你的亲事呢,不知今日发生了什么事,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提亲的人。” 裴奈环顾四周,对上喜眉笑眼的媒婆们,浑身一激灵。 这就是达奚安昨日说过的,踏破门槛的提亲之人? 还未等她说话,鞠夫人又道:“我让她们把男方的画像和家世背景都准备好了,编撰在一起,你来看看,有没有自己钟意的人?” 裴奈猛地摇头,她从未经历过这些,脑子里迅速想着拒绝之辞。 在她熟悉的人里面,唯有朱鸿在提亲时曾被姑娘拒过。 当时人家姑娘怎么说的来着? 有了。 裴奈定了定心神,开口道:“家君膝下只明枝一女,明枝还想给父亲再尽两年孝。” 众人脸上露出些许遗憾的神情,但仍没有放弃。 她们七言八语地说着好话,令裴奈头有点昏,开始发懵。 还是贝菊和清竹机灵,一人一边牵过她的胳膊,以晨昭郡主还在等候为由,拉着裴奈离开。 就连府门口,都有几个将将赶来的媒妁。 裴奈越发头疼。 当她抵达广平王府,告知依曦,她需要依曦带她进宫时。 依曦几乎怀疑她是因昨日受伤,发了高热。 “明枝,宫里不比外面,外面你惹事了我们还能替你扛一扛,宫里犯事是要杀头的!”依曦为了劝她,还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裴奈没别的办法,只能将唐父的事一五一十与她细说。 广平王也是亲端定公的一派,依曦昨夜便从她的几位兄长那听说了这件事,深谙背后的门道。 可她更知道,此事几乎已成定局,只等御史台断审了。 她怜惜屡遭磨难的明枝,本打算今日造访,在这种时候好好陪伴她,却不料明枝竟先一步找上门。 还预备入宫面圣? 依曦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第五十二章 重逢 “你只需要把我带进去,相信我,绝对不会出事。”裴奈信誓旦旦地说道。 依曦原本的目光还有些夷犹。 在裴奈说完这句话后,那种迟疑便慢慢消失。 依曦知道的,眼前的女人说过的每句话都能做到,哪怕是面对五岳六江,她也未曾却步,从未食言。 依曦思忖片刻,决定以拜见她的姑母令荣太妃为理由入宫。 届时裴奈可以伪装成她的贴身婢女,随她混进去。 二人这般商议后,准备好了东西,便动身出发。 这是裴奈重生之后第二次进宫,因依曦时常入宫看望自己的姑母,便与宫门的负责侍卫相熟,加之她又是先帝亲赐的晨昭郡主,一路便未受到阻拦。 她们只递上令牌,很快通过了循例确认。 快走到令荣太妃的净仁宫时,四周空寂了下来,路上终于没了其他人。 依曦拍了拍裴奈,“敬祝事祺,一切顺遂,” 裴奈轻松地对依曦笑了笑,随即转身离开。 她过去来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不甚熟悉道路,宫庭楼台曲折回旋,尤似蜂房水涡,她一时竟有些迷失方向。 何况她都不知萧逸此时在何处。 正当她在道路间昏头转向,失了头绪之时,身后传来一道厉声。 “什么人?!” 裴奈一回头,便见到了身后正在巡逻的侍卫队。 她一惊,心下想着,反正看不到路,索性现在也不用走的了。 脚下一用力,轻功跃起,直接翻过了身侧的高墙。 她落在隔壁的宫苑里,有正在扫地的宫女茫然无措地看着她,随后尖叫出声。 大内侍卫同样一跳,越过宫墙,随了上来。 “有刺客!” 附近有人訇然大喊,引整片后宫嘈杂扰攘起来。 跳起至高处时,她便能识得了方位。 她赌萧逸此刻在乾明殿处理政事,加快了速度,向那边赶去。 宫中侍卫从四面八方包过来,裴奈不想伤害他们,躲得有些艰难。 终于到了乾明殿附近,她却瞧见了萧逸的背影。 无数人守在他身侧,护着他离去。 裴奈猛地一跃,落在了乾明殿顶,殿顶的琉璃瓦有些滑,她一个不慎,向后栽倒,屁股坐在了殿顶的正脊上。 好在她反应快,用掌风托了下。 阵风扬来,刮起她的发梢,伴上衣襟猎猎,竟平白为她添了几分潇洒俊逸。 倒也算是挽回了她的一些面子。 抬手翻起一股强风,推向四下追来的侍卫,拦下他们。 “陛下请留步!”裴奈高喊。 萧逸就在这时回身,他的眸中仍旧清明,只是看到殿顶的她时,略带出几分错愕。 裴奈迎着清晨的日光,朝他恣意一笑。 “我有一颗栗子,左右轮换不定,若你将它猜出,便可收获福运。” 裴奈的双手鬼魅般多次交替,随后各自握拳,伸举在胸前。 “陛下可猜,是哪只手?” 太监总管斥道:“放肆!御前侍卫何在?还不赶紧把她拖下来!” 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陛下在这时不咸不淡地抬起手,止住了要上前的人。 他眼中似有一些情绪在翻涌。 周围十分安静,无人再敢出声,无数人望着殿顶宛如天神下凡般的女子,听到陛下答她。 “左手。” 裴奈摊开手心,两掌间皆是空无。 众人吸了一口气,为她的胆大而感到惶恐。 但陛下竟没有恼怒,他只是低下头,用手摸过龙袍的鞶革,待得抬起手来,掌中竟多出一颗栗子。 他忽地一笑,双眼中仿似带了恍如隔世的一层薄雾,将他的情绪遮盖。 “我回来了!”裴奈胸口一滞,又继续说道:“一百年没有变。” 陛下的手臂一转,那抹栗色消失于袖口。 他未作声地抬眸,望着裴奈。 不计其数的御卫层层叠防,将她包围。 可她仍旧泰安自若,稳坐原处,笑容随着话语浅浅一收,在对上他目光时,又再度绽开。 阳光倾洒,在她脸上画出一道柔和的光。 这样纵放旷达,不受拘束的笑容,萧逸已然想不起,有多久未曾见过。 他没有移开视线,只是平静地一挥手,是屏退之意。 “陛下?”太监总管不确定地问询。 “都退下。”萧逸再次重复。 “嗻。” 无数人在这时躬身低头退去,渐渐撤空了乾明殿前的院子。 大门关上后,裴奈跳下殿顶,落在地面上。 “你竟是比我还高了。”她徐徐开口。 “十年了,每个人都在成长,唯有你,一去不回。” 萧逸一向不易将情绪显露,可这句话,裴奈却从中品到了几分涩意。 她向来信守承诺,可唯有同萧逸的那次约定,她无力办到。 裴奈的笑容有些僵,“抱歉,这句‘回来了’,迟到了十年。” “昨日的登云大会,我听说了,他们禀上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像是只有你能做出来的事。” 萧逸环顾四周,说道:“先进殿。” 他大概是担心对话被无关的人听到? 裴奈颔首,随他一同朝殿阶走去。 将殿门合住后,萧逸自下打量了她一眼,转身带她去了侧殿。 他边走边道:“你是如何变成了如今这样?” 裴奈摇头,“我也是云里雾里,自崖谷之战后再次醒来,便在唐明枝的身体里,算是借尸还魂,与中川神僧在她身上放置的‘浑树片’有关。” “浑树片?”萧逸疑惑道。 裴奈摆摆手,“说来话长,日后再与你细谈。我来找你,是为了唐明枝的父亲,唐世杰。” 萧逸微微一怔,继而反应过来,冷冷说道:“你可知他是如何谈议你的?” “大致能猜到些,唐父是个拘泥陈法、顽固不化的人,只信俗世那一套,要的是女子端庄稳重持礼,未嫁从父,既嫁从夫,信的是三纲五常,必然看不惯我。” “那你又何必?”萧逸看她。 “我既然占了唐明枝的身体,就理应替她照顾父母,否则太过不义,何况不过是一些詈语,我人都死过一回了,要那死后的身名有何用?” 萧逸没有答她。 进了休憩的侧殿,他示意裴奈先坐,然后去旁边拿过了茶壶。 裴奈如是坐在了一旁的小叶桢楠木椅上。 萧逸执起茶壶,寻了个新茶盏斟了七成满,递给她。 裴奈一愣,“使不得使不得,您现在是九五至尊,于礼不合,民女要损福折寿的。” “原来你还懂礼,这次能上乾明殿顶,下次再消失,我莫不是要去金銮殿顶寻你。”萧逸面不改色地打趣道。 裴奈笑了笑。 她也算是养育过萧逸的长辈,便接过了茶盏,饮了几口。 搁下茶杯后,再次习惯性地手掌横摆,用小指内侧抹去了唇角的茶水。 萧逸目光淡淡扫过她的动作,神色如常。 他坐在了裴奈的对面。 “顾瑾珩知道你回来的事吗?” 第五十三章 訾议纷飞 裴奈的眼眸闪过一抹痛楚,她转开了视线,“我希望他永远都不知道。” 她的话语里有些笃定的意味,萧逸知道过去的事,也大抵明白她的想法。 “唐父的事,你不必再费神。”萧逸又道。 裴奈略感欣忭,萧逸这是愿意帮她的意思。 “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鞠言是他的人,你若待在鞠府,如同在他眼皮底下,迟早会被他察觉。朝阳城唯一不受他掌控的地方就是宫里,你要想入宫,我可以安排。” “这倒不必,我还是希望出入自由些。”裴奈答他。 萧逸再次为裴奈添水,不急不慢道:“你是何时回来的?” “我第十年忌日的时候。” 清水汩汩下淌,茶香四溢。 萧逸将茶壶放在一旁,“可曾见到中川神僧?” “见到了,还跟他学了几招掌法。” 萧逸疑惑地看过来,“那你方才提到的浑树片,还有重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可问了清楚?” 裴奈挠挠头,尴尬一笑,“他玄之又玄地吐露了几句,没讲太清楚,我也没听懂” “那浑树片现在何处?” 裴奈张开嘴巴,舌头从内卷起,仰头给他看了下。 萧逸细细一看,略微皱起眉头,“疼吗?” 裴奈摇头,“不疼。” “你总这般倔强,我九岁那年的生辰,你为我亲手做了贺礼,手被木片扎了刺,当时问你,你也说不疼,我只知你做了件和木头有关的物什,还未等我找到你将它藏到了何处,你便带兵去了战场,自此一去不回。” 裴奈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挑眉看他,“我真的是裴奈,你别试我了。线索就藏在你的砚台下面,凭你的能耐,不可能找不到。” 萧逸无奈地轻笑,“总瞒不过你。” 他回想起什么,补充道:“那个木雕很精巧袖珍,我都怀疑不是经你之手做出的。” 裴奈也没跟他计较,只是有些兴奋,“是不是很像你?” 萧逸对上她的目光,勉强答道:“有几分神韵。” 裴奈笑道:“之前在八卦街上,本来要为你做泥人的,结果出了事,就此搁置。也算是为你补上了遗憾。” 萧逸嘴角勾着弧度,也没和她计较到底是谁的遗憾。 “刚刚试探你,并非不相信你,只是这事太过怪力乱神,我得确定,你是不是他培养的人。” 裴奈明白,那个“他”,说的是顾瑾珩。 她摆摆手,“没事,我大人有大量,并不在意。” 萧逸没再说什么,只问道:“用过午膳了吗?” 裴奈摇头,“未曾。” “我出去和他们说一声,今日我们便在乾明殿用膳。” 许是皇帝做久了,萧逸言语里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语气也和从前大相径庭,好像没给裴奈选择的机会。 裴奈微微一愣,还是点了头。 她都能想到,羽林军此刻估计早已将乾明殿包围,正是层层戒严。 萧逸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先一步出去将这些人撤走,以免吓到她。 不过无妨,她也的确很久很久没和萧逸一起用过膳了。 待得她和萧逸叙完旧,已是夕阳西下。 霞光万道,瑰丽似锦。 坐在萧逸专门安排送她出宫的马车上,裴奈看得有些晃神。 在宫内时,她让萧逸差人去和依曦打过了招呼。 因依曦无法在宫内久留,她觉得依曦担心于她,定也不会直接回广平王府,十有八九在宫门口不远的地方等着她。 果不其然,下面的人传话上来,已在宫门外将裴奈的原话告知了晨昭郡主,晨昭郡主便就先行回府了。 思及此,裴奈嘴角不自主地上扬了些。 只是她心里还有些惆怅,多了点悒悒之感,约莫是离开了萧逸,前往鞠府,她在这时,全没了归家之感。 一时竟不知,哪里才是家? 马车很快便抵达了鞠府正门,这里也没了先前的热闹之象。 裴奈安了安心,下了马车走进鞠府。 她一回去,下人们又火急火燎地跑去通知了鞠夫人。 鞠夫人也没等她休息,便将她唤了过去。 和裴奈想的差不离,鞠夫人找她又是议亲的事,只是她没想到,这些达官显贵家竟比她想得猖狂。 已有些高门世族借着和鞠夫人关系好,先一步将纳采的礼品送了进来。 这是逼着他们尽快做决定的意思? 裴奈分外无奈。 她劝鞠夫人派人将礼送回去,声明自己并无嫁人的意愿。 鞠夫人也说自己被这些人搞得有些措手不及,还没见过双方尚未议亲,便将纳采之礼送来女方家的事情。 今天已有些晚,她预备明日便让人将东西退了去。 裴奈还担心她忘了此事,预备次日专门提醒她。 可谁曾想 待得第二日清早,还正是晨光熹微。 未等她们派人将礼送回,那些媒妁们便又再次敲门拥了进来,却已是脸色大变。 裴奈今日被事情耽搁了一下,出门练武晚了些。 正要翻墙出去,却听到鞠府正门那边传来的嘈吵之音。 她想了想,还是将长枪搁回,准备去看看。 “纳采之礼男方那边就不拿回去了,但唐姑娘先前在茴州已有过婚约,虽还未成亲,却分明已是有了污点,先前不说清楚,这不是戏弄我们吗?”有媒婆高声喊着,为了讨个公道。 其他媒人也在旁边应着声,“对啊,我干这行几十年了,从未见过这种事!” 她们站在主院里,大门敞开着。 无数过路人在门外探头看着,想要一窥究竟。 “你们不要信口雌黄,我们明枝干干净净,何时有过婚约?”鞠夫人气急。 媒人们顾及着自己下半生的饭碗,只觉得这事就是鞠府理亏。 何况这次她们身后有的是贵人撑腰,便不客气地回顶过去:“鞠夫人您记性不好,唐姑娘的事兴许您早就忘了,不过她有一个过世了的未婚夫婿,可是她亲口承认的,作不得假!” 裴奈就在这时走了出来。 带头说话的媒婆大概是有些忌讳登云英雄大会后有关她的传言,脖子缩了下,尾声一哑。 “你们是从何处听得了我有过世未婚夫婿的言语?”裴奈诘问道。 第五十四章 赏赐 说到此处,媒婆底气又足了些。 “外面沸沸扬扬都已经传遍了,有人亲耳听到你说自己有个已逝的未婚夫,正在守望门寡!” 裴奈略一思索。 当时她说这话,是为了摆脱缠着她不放的达奚安。 可将这话散播出去的,绝对不是他。 当时他们的话曾被人偷听过,达奚安从脚步声判断,偷听的人是两个同她一般大的女孩,所以会是谁呢? 她正想着,又有人开口,语气极为难听:“唐姑娘,你有克夫之嫌,却将我们这边的男方家戏弄了这么久,男方家膈应得紧,要个说法不为过?“ 裴奈也不让步,“要什么说法?我并未欺瞒过你们,也从未答应和任何男方家议亲。” 有人打断了她,“唐姑娘的名声已然尽毁,却有没有想过,昨日来提亲的男方家,也因为你,少不了日后遭人訾议?” 这人说得气壮理直。 鞠府门外不少路人也在门口指指点点,鄙夷地看着裴奈,不知道说些什么。 正当时。 大门口停下了一辆形制极大、雕饰奢丽的马车。 从车上下来的,正是裴奈昨日在宫里见过的太监总管,张公公。 外面围观的百姓为他让开了路。 张大总管施施然走进来,“哟,奴家很久没见过鞠府像今日这般热闹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鞠夫人身边的下人和四周的媒妁都已经见势弯了腰。 “张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鞠夫人先声言道。 “鞠夫人还记得老奴,真是老奴的荣幸啊,老奴此番前来,是代陛下宣旨的。”说着,他看向了裴奈,满面慈祥,嘴角带着谄笑,说道:“唐姑娘,接旨。” 一道明黄色的圣旨在他双掌中拉开。 众人见此,统统跪下。 裴奈有些疑惑,萧逸想做什么? 但此刻有无数外人在场,裴奈便未曾表现出来,只如是跪下领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唐氏长女明枝,凝正气以渊深,禀五精而英秀,轨度端和,敦睦嘉仁,于登云英雄大会扬天耀国威,护万岳血鞭有功,当为我天耀之表率,朕甚嘉之。特赐宅邸一座,黄金千两,蛟龙尚明银甲一身,天丝雪缎十匹,西海夜明珠三颗,翡翠首饰一箱,钦此。” 张公公一口气念完了赏赐,媒婆们眼睛都直了。 裴奈只觉得那句“轨度端和,敦睦嘉仁”是萧逸故意说来讽她玩的,但还是跟着鞠夫人一起磕头,“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鞠夫人虽也有些发懵,但只当是自己忘掉了一些事情,起身后掏下随身的玉佩,就要塞给张公公。 “这等薄礼,还望公公笑纳。” 张公公客套了两句,并未收礼,脸上一直带着笑意,又道:“老奴跟在陛下身边十年了,还没见过他对谁这般上心,这次唐姑娘的事情,很多都是陛下亲自安排的,就算是宫里的娘娘也没有这个待遇。” 裴奈觉得他们似乎误会了什么,可是这事好像也没法子解释。 怎么解释? 说陛下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孝心深厚? 不太合适 她脑子里琢磨了一下,张公公又道:“唐姑娘,陛下的赏赐已经送到新宅去了,唐大人这会儿应该也回去了,不过老奴还得遵陛下的旨意,接您进宫一趟。” 张公公话未明说,但裴奈明白,这是已为唐父消了罪的意思,便点头,和鞠夫人交代了两句,便随他离开。 众人静默无声地看着马车启驾。 鞠夫人才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得的冷冽。 “都听见了?纳采之礼还请各位代男方家尽快拿走,连被人议论两句都受不住,别再惹出其他祸及身家的事来。” 媒妁们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 她们先前还以为已经闺名尽毁,在朝阳城从此再无出路的唐明枝,却转眼便得了陛下的垂青。 今日她们仗着背后有其他世族撑腰,多次针对于她。 若是改日她飞黄腾达 都城的媒婆接触的都是显贵大族,平日见风使舵惯了,却未曾想今天栽了跟头,心里越想越后怕,很多人脸色铁青。 还未等她们说什么。 鞠夫人便说了一句:“管家,把昨日收的礼都拿出来,让她们带走。”随即转身离开。 离开了众人的视线,鞠夫人才小心翼翼开口,问贴身的侍女道:“明枝何时入了陛下的眼?” 侍女也说不知,只将前日登云英雄大会的事又再同她叙述了一遍。 鞠夫人有些茫然。 “不会啊,明枝何时习了武?” 她顾着和下人交谈,却没注意到身后的屋顶上有卧伏的人影一闪而过。 萧逸宣裴奈进宫,不过是闲来无事,邀她下棋罢了。 顺带着找宫人替她量身做了几套衣服,还有那套御赐的银甲,也需要照她的身形改良。 离开皇宫又是薄暮时分。 听闻萧逸赠她的宅子早已布置好了,她准备今日便先住进去,等明日天亮,再回鞠府收拾旁的东西,顺带将贝菊清竹领来。 这座宅子五进五出,和鞠府一般大,院中甬路相衔,佳木葱茏,她和唐父带着些仆人住,却是有些过于空荡了。 她在去往自己院子的路上被唐父叫住。 “明枝,跪下!” 裴奈一回头,却见唐父艴然不悦地站在不远处。 “你怎么能妄说自己有一个过世的未婚夫婿,好端端毁去自己的名声?!” “明枝只是” 唐父勃然大怒,“休要狡辩!跪下!” 裴奈想到自己该替明枝尽的这些义务,眼睛一闭,曲膝跪了下去。 唐父走过来,怒发冲冠道:“你知道你随口说的那些话,会对你以后的人生造成怎样的影响吗?!” “端定公丧妻十年,别人也未曾多言。”裴奈心底仍带着一股气。 唐父用一根板子,恨铁不成钢地重打在她背后。 “还敢顶嘴!端定公岂是你能妄议的?你如今还不知错?!” 裴奈硬生生挨了痛打,却一声未哼,“明枝不知自己有什么错。” 唐父怒极,再一板子狠狠砸下。 裴奈又道:“明枝不明,为什么世俗偏见对男女的差异如此大?为什么女人们要忍气吞声,为什么情人间感情背离,人们总下意识觉得是女人吃了亏,便用异样的眼神看她,为什么少女失贞,未被玷污她的人所娶,这一生就毁去了?” 天已近黑黢,裴奈的话在廊亭回荡,“男人们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便为常理,女人失了贞操就是十恶不赦?我就是想知道,凭什么?” 第五十五章 牵线 “放肆!休得口出狂言,你这些思想简直是颠倒伦常,眩碧成朱!!” 唐父大发雷霆,继续斥她道:“女子须讲妇德妇行,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你通通丢到哪里去了?!” 裴奈不言。 她抵死不认错的态度再次加深了唐父的怒气,他愤到极致,用尽全身膂力,将硬木板再度甩下。 裴奈没有躲避,准备将他的怒火全然承受。 就在木板落下的瞬间,有两个刚刚到来的人慌张地扑上前。 一个人拉住了唐父的胳膊,另一人挡在裴奈身后,下意识就要用自己的后背替她扛下这次重击。 “唐大人息怒啊!”贝菊大喊。 唐父的手骤然停下。 裴奈就在这时回头,正好对上清竹秀气的脸蛋。 清竹害怕地缩了脖子,紧闭双眼,后背却没感觉到疼痛,这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复又急忙跪下,替裴奈求情。 “唐大人,明枝小姐刚刚大病初愈,身子柔弱,木板太硬,她受不住啊。” 裴奈觉得她是有些睁着眼睛说瞎话,怎么就受不住了? 不过想归想,她们的行为还是令裴奈有些感动。 宅院里新添的下人都围在附近,却没人敢冲撞唐父的怒火,未曾想却是从鞠府赶来照顾她的两个小丫鬟,在这种时候将她相护。 唐父一甩手,将木板砸在地上,言道:“我不知你何时偷偷习的武,也不知陛下为什么赐了你宅子,但你既然毁了自己的名声,朝阳城便是待不下去了。” 他一甩衣袖,撂下一句话,“过些日子便回茴州去,如若还有人家愿意要你,尽早嫁了。” 继而转身离去。 他走后,贝菊和清竹急忙搀着裴奈起身。 她只觉得自己本没有那样娇弱,让她们这样一扶,也便有了那种味道。 “小姐,您为什么不向唐大人认个错啊,这样也不必挨打了。”清竹心疼她,有些无法理解她的固执。 “因为有的时候,信仰比生命更重要。”裴奈淡淡说道。 贝菊和清竹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裴奈将腿拍了干净,带着她们向外走去,言道:“我希望有一天,当女性受到欺辱而选择和离时,哪怕她怀有身孕,哪怕她生有孩童,人们也不因这些原因苛责于她,只当这是件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加冷薄的言语在她身上。” 她叹了叹,“如果有这样一天,该多好?” 第二日,裴奈带着贝菊和清竹回了鞠府。 她预备将自己的东西整理后带到新宅去,顺带着寻求下鞠连丞的帮助。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登云英雄大会还剩最后一场决赛,可她没有十足的把握,邵历然能够战胜山阴宗的申镇涛。 珲洗鞭的归属无法确定,她便始终落不下心来。 她已经找人给邵历然带了话,他们约在午后的未时,于城北的小树林里见面。 邵历然听闻是她,答应得爽快。 裴奈想为他做些指导,可邵历然习的是长刀,武功派系有别,她能做的事情极为有限。 但鞠连丞不同,他可以凭借自己的记忆,原样重现每位参赛者的招式动作,申镇涛的伏阴爪亦不例外。 唯一的问题就是,鞠连丞的脾气太过古怪 就连他先前接受了裴奈的邀请,前往武斗场观赛,都是因依曦在场的缘故,裴奈早有预料,她若直言相邀,十有八九不成。 思忖片刻,她想起了不久前自己和贝菊、清竹二人的对话。 “你家少爷为什么不用去学堂?依曦她们不都要去清云书院读书吗?” 一旁正在收拾屋子的贝菊答了她:“书院的夫子说书本里的知识少爷都掌握了,他们没什么可教的,少爷不用去书院。” 清竹新沏了壶茶,补充道:“不过咱们夫人觉得少爷明年就该去参加科举考试了,还是需要学士的指导,便为他请了专门的教书先生。” “那教书先生呢?”裴奈问道。 贝菊小心翼翼地说:“来回请了好几位,都让少爷气走了。” “夫人知道吗?” “夫人知道,但都忘了,若是有人不小心提醒了夫人,夫人就会想起来,然后气愤地去教训少爷。” 清竹和贝菊一唱一和,悄悄说道:“所以少爷警告了下人们,不许有任何人在夫人面前提起此事。” 裴奈当时就觉得,她又发现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所以当她向鞠连丞提出请求,希望他能帮忙破解山阴宗的招式,却惨遭他拒绝时。 裴奈只轻飘飘说了一句,“那算了,姨母在哪?我病已大好,准备去找她,让她也帮我像你一样,请个教书先生来家里教导。” 鞠连丞顿时眯了眼,大概是掣肘于人,他半天没有说话,只犹豫片刻,方才开口:“明日几时?” “未时,城北小树林,不见不散。” 临走前,她还拍了拍鞠连丞的肩膀,“我不是为了偷学他们的招式,是为了更好地破招拆招,克敌制胜!我不会亏欠你的,放心。” 次日,鞠连丞如约抵达。 作为回报,裴奈请他在城里的竺美斋吃了顿大餐。 顺带着,恰好兵部尚书李质前不久喜得贵子,要在后一日为他的第三个儿子举行满日宴。 依曦也要参加,裴奈便邀了鞠连丞与她们同行。 她在努力为鞠连丞创造机会,因她听闻依曦的亲事已被摆到了台面上。 先帝亲赐的晨昭郡主,还是广平王府的嫡女,她的姻缘大事也算是引了大半个朝阳城的关注。 依曦看着那些条件适宜且父母认可的男子画像愣是看花了眼,就让裴奈帮忙参谋,可裴奈看这个,觉得太过瘦弱,再看那个,又觉得太过魁梧。 这个人的母亲善妒且脾气暴戾出了名,恐依曦嫁去会受苦,那张画像上的人传闻酒品不好,万万嫁不得。 却也不是裴奈挑剔,她觉得对比这些人,鞠连丞还是有些机会的。 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裴奈决定为他俩牵牵线。 裴奈计划了一夜,可她没想到见面时依曦却说,广平王及王妃已有了意向,是太傅长子俞任。 她想要裴奈在这次宴会上帮她参谋着看看,此人究竟是不是合适的人选。 裴奈脑子一懵。 只想着,如果鞠连丞现在表白心绪后去提亲,还来不来得及? 第五十六章 十年与君逢 马车路过了鞠府。 鞠连丞就站在门口,等候已久。 裴奈掀开帷裳,鞠连丞踩着下人摆好的马扎,登上马车。 他坐在裴奈和依曦对面,视线扫过她们,目光在依曦身上微微停滞,却并未多言。 裴奈心中喟叹,心想:可怜的,还不知道自己心仪的姑娘要跟别人跑了。 銮铃一响,马车渐渐启行。 裴奈咳了咳。 “依曦,那伯父伯母为你定下的未来夫婿,太傅长子俞任,你可熟悉?” 她这并非没话找话,只是她暂时无法和鞠连丞私谈,唯能通过和依曦聊天,明示他这件事,希望他早些行动。 裴奈的话一出口,鞠连丞便望向依曦,眸色极深。 难得一见,他眼中竟突兀地出现几分慌乱。 依曦并未看到他的神情,只侧看着裴奈,回说:“不甚熟悉,虽然外面对他的风评不错,但我还是不大放心,需要你们帮我看看,他是否合适。” 平静的语声在此刻却仿似带了刺。 裴奈真替鞠连丞感到揪心,她悄悄觑看了一眼,鞠连丞已然低下头,瞧不出在想什么。 她赶快又换了个话题,将马车上的时间渡了过去。 一路上鞠连丞都未曾说话。 到了李府,他们便要分开,裴奈和依曦需先随其他妇人们去后宅,将贺礼带过去,顺带为新生的婴孩搭搭花线,添份祝福。 鞠连丞不好与她们同去,他要随男性宾客先去宴会的厅堂。 李府夫人刚坐完月子,不能做太多的活动,裴奈和依曦一进屋,便被代为主持的老夫人和几位侧室姨娘招呼着过去坐下。 不少有身份的夫人们正围在床边,广平王妃也在其中,她们语笑喧阗,聊着一些有趣的琐碎事。 婴儿被吵得哇哇直哭,奶娘急忙又抱着哄。 看着他水灵十足的小模样,有宾客夸说哭声有力,必是个活泼又伶俐的孩子。 又引众人笑出来。 就在这时,有李府的丫鬟叫住了裴奈,告诉她鞠连丞在院外等她。 裴奈一愣,还是走了出去。 鞠连丞说他一会儿便不去宴会厅室了,让裴奈在宴席开始后,宾客都大多聚在一起之时,转告依曦,他在后花园的假山附近等她。 裴奈明白他要做什么,赞赏地看了看他,十分配合地答应了。 后宅这边的事情一结束,她们便随着人群转移向宴会厅。 李府的老夫人慧心敏智,她将依曦和裴奈安排在了一处,同时担心二人年龄尚小,不宜独坐,便将广平王王妃也安排了过来。 裴奈坐下后左右环顾,果然没有看到鞠连丞的身影。 各桌都渐渐坐满,开席后裴奈一直找着机会想要告知依曦,可奈何同桌其他人的关注点一直放在她身上。 人们因近来发生的事,对她的过往十分好奇。 有问她师承何人的,也有问她韩睿泽近况的 虽然人们避开了前日被传得满城风雨的,她那荒谬不存在的婚约之事,但裴奈还是能感受到周遭异样的眼光,只是她不甚在意就是了。 就在这时,依曦四顾着看了看,忽然道:“鞠连丞和我父亲怎么都不在?” 裴奈正要趁着这个机会,将鞠连丞在等她的事转告依曦。 遽然间,有人从厅外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下,整个大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婴儿尖锐的啼哭声,一阵一阵。 那人慌张到五官有些扭曲,声音都止不住地在抖,说出来的内容更是引得全场惊骇。 “老爷死了!!!老爷死了!!!” 老夫人和李大人的几位侧室仍愣在那里,大厅内有妇孺发出訇然尖叫。 有尚还冷静的朝廷官员拨开人群,严肃急道:“你说清楚些!” 那人发着颤,“在书房里,在书房里老爷被人用长枪戳穿了身体,在血泊中小人也只只见了一眼。” 他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禁卫军首领鞠言大人已经带兵带兵围了府,方才差人速禀端定公,端定公此刻也已从府中赶过来了” 人心惶恐,妇孺们栗栗危惧,尖叫更剧烈,大厅内一时十分混乱。 裴奈听到有人说:“这是半年内第五位遇害的官员了。” “还还有,鞠连丞公子也遇袭受了伤。” 裴奈情急之下匆忙起身,准备离开,却在门口被进府的禁卫军士兵拦住。 “我去书房看我的表哥,你们鞠大人的长子鞠连丞,你们拦我做什么?” 士兵正言厉色道:“鞠大人下了令,任何人不得离开大堂,请您配合。” 依曦快步跟了过来,替裴奈说话道:“这是前几天登云英雄大会战胜了灵岳机关术士和宣江风雷八梭锤的唐明枝姑娘,我父亲此刻应当也在书房,我会带她一起过去,她的武功能派上用场。” 士兵听到“唐明枝”三个字,态度有所改观。 有士官闻言上前,对一队人说道:“你们带晨昭郡主和唐明枝小姐过去。” “是!”他的下属领了命。 李府,书房。 端定公刚到不久,鞠言正在给他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仍是官员的连环遇害案,但这次居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李府正在举行宴席,汇集了大半个都城的达官贵人。 在这个情况下,主人兵部尚书却惨死在自己的书房。 刺客杀害了李大人后,绕至后花园准备离开,却刚巧撞见了鞠连丞。 二人经过一番打斗,鞠连丞肩部受伤,却将刺客擒拿,就在其他人闻声赶到前,刺客却突然跪地暴毙。 书房现在站了不少人,但大多是这世上如今权势滔天之人。 仵作在验尸,有太医已经赶来,在一旁为鞠连丞包扎。 “李质不去宴会,来书房做什么?”京兆尹江岳滕不解地问。 李府的管家跪地,说只知道李大人先前一直在宴会厅,开宴前匆忙赶回书房,不知缘由。 监察御史蹲下身子查看了刺客的尸体,抬头看向鞠连丞,“他是如何在你眼前暴毙身亡的?” 鞠连丞摇摇头,“不知,但我和他过了手,李尚书武功远在他之上,不该死得如此干净没有防备。” 监察御史点点头,“说得不错,李大人身上的伤乃是一招致命。” 他的话刚说完,院子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 仔细辨认,有几道声音格外引人注意。 “长官有命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入。”禁卫军敬业尽责,就算宴会厅的士官已经同意她们的请求,但书房外把守的士兵却丝毫不为所动,再次将她们拦下。 “你就去通禀通禀,我表哥受了伤,现在都在里面。”裴奈坚持道。 被外面的声音扰的不行,江岳滕大声问道:“外面什么人?” 即刻有人来禀:“是晨昭郡主和唐明枝小姐。” 第五十七章 万军归箭 众人听到“唐明枝”三个字,都想起近来的传言。 她自称是韩睿泽的义妹,不仅在登云英雄大会上使出了万岳血鞭,还令已失传上百年的万恨掌再现于世。 近日听闻她又得了圣宠,频繁入宫,一时间声名鹊起,无人不知。 因她和陛下、前左骠骑将军韩睿泽都有些关系,众人便纷纷望向了人群的中心,端定公顾瑾珩。 周遭的压力并未改变,端定公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情绪变化。 鞠言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言道:“让她们进来。” 当即就有人出去传话,守卫松开戒备,放了裴奈和依曦进去。 除了鞠连丞一直盯着进门的依曦外,其他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裴奈身上,端定公的视线扫过她,不带一丝情绪。 “唐小姐武艺超群,见识广,可以上前来检查尸体,看看这种杀人的手法是否相熟?”监察御史抬头说道。 裴奈还未来得及言语。 就在这时,正为刺客验尸的仵作突然抬头:“因毒致死,毒性在一瞬间蔓延全身。” 林省涛皱眉道:“畏罪自杀?” 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毕竟在接到消息后禁卫军包围李府速度极快,刺客却在这时撞上了鞠连丞,被擒之时自知已没有逃出生天的希望,为保守机密,选择自行了断生命。 监察御史又抬起死去刺客的胳膊,袖口一提,隐隐露出几道青紫色的痕迹,站在房间最里面的顾瑾珩遽然开口:“还有其他人。” 他直接下了结论,众人尚有些不解,却深知端定公每句话的份量。 鞠言跟了顾瑾珩多年,自然能完全清楚他这四个字所蕴含的信息,即刻对身侧的副官道:“传令下去,对李府大规模进行搜查,每个除宾客以外的相关人员,依次搜身,排查可疑之人,如若未果,所有宾客也依次接受检查。” 命令下去后,众人又陷入一阵的惶惶不安。 裴奈不得不说,顾瑾珩做事依旧果断,哪怕是这种危急关头,也没有人能猜透他的想法。 大概这世上真的没有任何事情能让顾瑾珩失去冷静。 裴奈将思绪转移回来,她看了看鞠连丞的伤口,见已包扎好,随即将心放下了些。 自她重生后,便一直在查中川神僧将她招回的真正原因,但她始终毫无头绪,近来唯一反常的事情,就是官员的连环遇害案。 她虽然对此有疑虑,却一直没有机会正面接触相关案情,便无法寻找线索。 此次也正好是个机会,她连顾瑾珩都懒得看一眼,默默跟着依曦,站到了广平王的身后。 她们进来后,仵作便验出了刺客的死因,众人忙着查看尸体,也忘记了她的事。 兵部尚书李质死于长枪,这正是她擅长的领域,论起长枪,她敢说当今世上没有几人比她更熟悉。 继而又悄悄往前挪了几步,想要通过尸体上的伤口来判断使枪之人的路数。 监察御史拉开刺客的衣袖,其手腕上的乌青随即裸露出来,那道伤痕沿着血管脉络的走向几乎爬到了上臂,越往上,黧黑之色便越深。 裴奈一惊,这手法有山阴宗门的影子,隔空施以强压,大损心脉,断阻血液的流动。 甚至和顾瑾珩的武功,都有几分相像。 “报!”外面有人急喊。 众人向外看去,只见禁卫箭步如飞地走进来,拱手禀道:“抓住了可疑的人。” “带上来。”顾瑾珩淡淡开口。 禁卫们压来了一个穿着杂役衣服的人,那人一直垂着头,众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从这个角度看只觉得长相普通,以至于扎在人堆里没有人会多注意他一眼。 “国公爷,这是从他身上搜出的行看子。”禁卫直接走到房间最里面,恭敬地将卷起来的图递给顾瑾珩。 顾瑾珩将图隔空平开,众人都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让兵部尚书惨遭毒手,但没有人敢凑近去看。 “军事布防图。”顾瑾珩看了一眼,将卷轴收紧。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骇,不敢想象,这个东西如果落到敌人手中 江岳滕怒目圆睁对着那人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谁知那人徒然把头抬起,凌乱的发遮了半张脸,让人觉得阴森。 他带着笑,说了一串无声的话。 每次张嘴都有无数血沿着唇缝直沿淌下,带给人无限的惊悚。 那句话一时也在众人心里掀起巨大波澜。 “邬族天下” 他睁着眼睛缓缓倒地。 监察御史走过去,掰开了那人的嘴,证实他服了毒,应是提前把毒藏在了牙龈最里侧,事情败露后吞毒自尽。 这是邬族的人,不知朝阳城内还有多少细作,像他一样,隐藏在各处。 如今他一死,也无法顺藤摸瓜,找到给他部署命令的上级。 又多了一具尸体,留在这也没有用,御史就让手下先拖走,去监察司再在尸体上寻找线索。 念在往昔旧情上,广平王想让李质死得体面一些,遂在监察御史走后不久,便靠近李质的尸体,蹲下身把长枪从尸体上拔了出。 为了腾出手整理一下李质的衣物,他把长枪顺手向后递去,恰好裴奈离得近,就接了过来。 她此时注意力也放在李质的尸体上,广平王倏地递来,她便也下意识地接来。 可她忘记了,她接枪的习惯和常人接枪的习惯不同,裴家枪持枪的法子虽和其他派别并无太大区别,可接枪的动作只此一派。 中指与无名指分开,分别和食指、小指紧紧并拢,四指同时微弯,用离分的隙夹住枪身。 这样能够更好地在一瞬间改变方向将枪使出去,也许正常人可能无法驾驭,甚至无法用力,但如若从小就这样接枪,手指早已练活,便成了制敌的无上利器。 毕竟在战场之上,一个须臾的转变就能反转一切。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除了顾瑾珩。 韩睿泽的义妹,惊现于世的万岳血鞭,突然进京的中川神僧 分明只是个未出阁的后宅姑娘,却拥有能够破开他神炁阴功的内力。 突然所有的巧合都不再是巧合,顾瑾珩脑中涌现的猜测让他心中重重一震,即刻有什么东西生根发了芽,按耐不住。 他从身侧的桌上拿起一个瓷杯,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挥手间直直甩出,砸向裴奈和依曦的方向。 顾瑾珩笃定她能够将瓷杯挡回,他要试的,只是她回击的方式。 如若,如若她用拇指将枪身抬起,往前一挥再用枪锋将瓷杯原路砸返,那么 顾瑾珩真的了解裴奈,从小到大无数次的历练,练出了裴奈的敏捷。 出于本能的反应,裴奈躲不掉。 她,真的这么做了。 瓷杯经不住这样一击,在空中已经裂碎开,其中最大的一个瓷杯碎片在长枪的作用下,冲向顾瑾珩砸去。 他没有闪躲,只是以极快的速度接住了本应砸向头部的瓷片。 巨大的冲击割了他的掌心,他却无意识地捏得更紧,像是没有痛感般,可血刹那便沿着掌纹汩汩淌下,刺眼的暗红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万军归箭。 第五十八章 泣血 在场有资历的人皆惊到愣住。 他们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次见到真正的裴家枪。 甚至还是这曾经叱咤战场,一枪将流箭挡回击杀射箭之人的,最震撼的“万军归箭”一式。 顾瑾珩脸色煞白得骇人,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怎么。 他左手一握,掌中的碎瓷片顷刻之间化作了齑粉,尽数洒下。 裴奈第一次,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的癫狂。 她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此番落入了陷阱,身份已完全暴露,一瞬慌张占据了胸腔。 顾瑾珩微仰了一下头,深吸了一口气,似在竭力地控制自己,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周遭空气骤然变得熏灼。 威压一瞬来袭。 包括依曦在内没有太深武功基础的人,此刻已是站立不稳,几欲倒下。 鞠连丞也顾不上自己还受着伤,上前将依曦扶住。 “韩睿泽的义妹?” 顾瑾珩话语里是十足的寒冷,“如今你宁愿用这个身份,也不愿和我扯上关系是吗?” 裴奈没有吭声。 顾瑾珩的双眸不再是往常般的波澜无惊,有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他瞳孔中翻涌。 裴奈看不清那里面都包含了什么,只是她能确定,顾瑾珩已失了全部的冷静。 他向裴奈一步步走来。 “怎么,想说你的逐北枪也是韩睿泽教的,然后继续演下去?”顾瑾珩的话带来无尽的寒意,“为了不见我,煞费苦心至此,十年了,还不能抵消你心中的恨意。” 哪怕顾瑾珩再聪明,也猜不到重生这种事,裴奈想,顾瑾珩大概以为十年前她是假死,才会这般说。 他盯着裴奈的双眼,慢慢靠近。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怔住,周围的气压令人感到恐惧。 他们疑惑端定公的话所谓何意,但无论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皆无人敢上前阻拦,所有人都让开了路。 裴奈的心跳不争气地一直在加快,快到呼吸都乱了节奏。 她的脚步向后一退。 裴奈从来不敢想,如果顾瑾珩知晓她还活着,会怎样? 而现在,他知道了。 十年了,她以前便无从得知顾瑾珩对她的感情,更别说过了这么久,久到时间能抚平一切,就算有微末的感情,也会消散的。 那他会怎样做? 杀了她,隐瞒当年两军的约定;还是将她关起来,让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永远封存 依曦以为是裴奈下意识的举动惹恼了端定公。 立刻站出来,着急地为她求情道:“明枝是着急我的安危,下手没了轻重,才会误伤了端定公,还请端定公看在她尚且年幼的份上,绕她这次。” 顾瑾珩看了她一眼,怒道:“全部出去!” 所有人都必须听令,不敢再多看一眼,依曦也被她的父亲广平王拉了出去。 大门关阖。 一下子,偌大的书房,只剩下顾瑾珩与裴奈两人。 到了这时,顾瑾珩却反而半天没有说话。 他已到了近前,目光厉得迫人,逼得裴奈不得不向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背靠至墙。 事已至此,裴奈心中唯一冀求的,是他能看在往日曾朝夕相处的情分上,还她一个自由,他们此生最好再无交集。 待她查明了重生的原因,她会离开朝阳,去往别处。 就此两两别过,再也不归来。 可当顾瑾珩的脸就在面前,那血丝,泛红的眼眶,他所透露出的情绪,似乎不是恼怒。 他的眼底,竟有几分莫名的悲伤,带了隐隐的苦楚。 此前裴奈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竟能从顾瑾珩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一时也有些滞然。 顾瑾珩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探向裴奈的脖颈,裴奈反手一掌拍去。 他用带血的左手去挡,乍起的劲风撞在他的掌心,尽数湮灭消散。 能挡下万恨掌爆发而出的一击,哪怕顾瑾珩的武功已至臻境,深不可测,刚刚一瞬的撞击,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实则也是动用了丹道神炁。 他左手掌心的伤口再度撕裂,此刻鲜血淋漓,已有了难止的架势。 裴奈没想到他极端至此,说道:“你疯了!” 顾瑾珩却不管不顾,用带血的左手将她的右臂拘箝,仿佛感受不到痛苦。 他的右手便在此时落下,抚过裴奈的脖子,却唯触到了光滑的肌肤,没有丝毫不平整的地方,他未曾寻到他以为会出现的边缘凹凸。 声音不再威严,压低了许多,反而带了些沙哑。 “不是人皮面具?” 既已被发现了,逃也逃不掉,裴奈一把将他推开。 带了些讽刺的意味,勾唇道:“哪来的人皮面具,你找的人十年前便死了,如今是魑魅魍魉,借尸还魂罢了,你不怕吗?” 顾瑾珩注视着她,半晌没有言语。 裴奈的眼神里只有清冷和疏离,“你可当我没有回来,左右你想要的都已经拿到,我不欠你的,亦不会再碍着你的大事,等我查明我想知道的事情,便会离开,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一别两宽,各自” 顾瑾珩在这时上前一步,打断了裴奈的话。 他紧紧用双臂把裴奈纳入怀中,受伤的左手却不敢触碰到她的身体,徒在空中悬着。 裴奈欲意反抗,厉风却皆被破开,身边没有武器,她只剩下身体的力量,可对比顾瑾珩,她的力气完全被压制。 二人的身体有微微的颤栗,不知是谁带出的。 他终于再开口,“最初便是你找到了我,你不能再将我抛下” 裴奈闻到熟悉的味道,带着一丝丝的龙涎香,曾经让她无数次内心悸动的气味,让她一瞬间失去了推开的勇气,就这样呆愣着。 沾之即妄顾瑾珩,就是她的毒药。 这句话将她的心说得有些软。 直到顾瑾珩掌心淌出的血“嘀嗒”落在地上,冲破了阒寂。 裴奈的灵台刹那清明了,内力涌出,反将顾瑾珩的威压挡回,一把将他推搡开。 无数画面再次重现在她眼前,那种极致的疼痛袭来,霎时气血上翻,她终于将自己想问很久的话问出,却是字字泣血。 “究竟是谁将谁抛下?十年前你为什么不来?我带着裴家军一直在等你!我等到心被冷风刮得荒芜,等到裂得四分五散,等到整个人哀毁骨立,却始终等不到你!你做了承诺的,你为什么不来?!!” 说到最后,她竟有几分声嘶力竭。 顾瑾珩深深望着她,眼中一痛,却不开口。 此时此刻,仿佛他从未修至霍江阴功的大圆满,仍是那个未经世事,遭人嫌弃的哑巴。 无法言语。 第五十九章 马车同行 裴奈忽觉自己有些失态,甚至不像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言道:“我无法宽宥你,只当一切错,都因十五年前我纠缠于你而起,你有了你想要的大业,你眼前的人如今也不叫裴奈,我们就此放过。” 她的话语里透着彻骨的冰凉,同时避开顾瑾珩拽她衣袖的动作,朝大门走去。 顾瑾珩在她离开时轻轻抬起的手,被她甩开,悬于半空良久。 众人离开了书房,出于安全考虑,便没有走远,仍聚在院子里,在裴奈推开门的一瞬间便朝这边看来。 像鞠言、广平王这种精明世故之人,心中已是有了大概的猜测。 但仍有部分人,目光里尚带着疑惑和诧异。 裴奈大步向外走去,在开门之时,她本想喊说:端定公受了伤,速去请太医前来包扎。 可转念一想,既然日后再无瓜葛,她又何必多管闲事。 便只在路过依曦时,说了一句:“我先回去。”随后坚决地转身离开。 她没有回头,但能够感觉到顾瑾珩一直在望着她的背影。 她知道她走得漠然,这头也不回的执着,是否谓之一报还了一报。 心里此时很乱,乱得失了方寸。 可是裴奈心里清楚,她再也不能回头。 裴奈走得有些气喘。 不知是这出府的路太长,还是唐明枝的身体素质太差,本不该的,怎么会喘 可她忘了李府已被围封,没有顾瑾珩的口谕,她怎能出的去? 终是被禁卫军拦在了门口。 院内院外沿墙边都立着禁卫军士兵,层层戒备,秩序森然。 大门是敞开的,有一辆马车停在远处,是裴奈熟悉的仪仗。 宫人看到裴奈的身影,走到近前,拿出腰牌,对门口的士兵说道:“陛下有旨,宣唐明枝小姐入宫。” “唐明枝小姐请随我们来。”宫人礼貌言道。 裴奈心想,萧逸收到消息的速度未免太快,他是知道她已经暴露,特意来接她进宫,躲避风头的吗? 不过哪怕来接她的宫人已经这样说,阻在门口的禁卫军士兵却依旧未曾移动分毫,裴奈明白,这些人听的是顾瑾珩的命令,顾瑾珩若不开口,他们不会放人。 她正要与这些人交涉,身后有几个银甲侍卫驾马而来。 裴奈眯眼,是顾瑾珩手下最精良的银甲卫,那不出意外,顾瑾珩应当就在后面。 果不其然,转角另一侧缓缓驶出一辆黑楠木马车。 她不愿与顾瑾珩再碰面,回头便对拦了她路的士兵说道:“陛下的旨意你们也敢违抗?真当有端定公为你们撑腰,就不会被问责吗?” “请唐小姐谅解,军令在上,不得不从。” 裴奈右手已经抬起,“那我也请你们谅解,我急着出门,可能你们接下来一段时间,要休些无谓的病假了。” 士兵们表情一变。 可还没等裴奈出手,转眼银甲卫就已驾马到了近前。 他们一齐下马,拱手跪地道:“夫人,爷说带您回府去拿归墨枪。” 裴奈一恼,“不要乱叫。” 话虽说了出口,可她仔细想了下自己那把从铁匠铺买来的黑铁长枪,的确是有些用不顺手。 掂量了下,不过是忍一路罢了,等她拿了归墨枪便离开。 倒也无碍 “帮我转告陛下,我先去拿枪,他能理解。”裴奈向宫人解释完,便朝银甲卫身后的马车走去。 侍卫掀开车帘,顾瑾珩正坐在里面,光线有些阴暗,裴奈瞧不见他的面色。 她犹豫了下,登了马车。 侍卫放下帷帘,车马缓缓向前驶去。 裴奈坐在顾瑾珩对面的车厢另一角,离他有些远。 二人都没有说话。 小案几上搁着茶水,株株叶芽在水中沉浮,隐在雾气蒸腾里翻滚。 裴奈的目光轻轻扫过茶具,顾瑾珩就在这时动了下。 他将一杯已倒好的茶水移到了裴奈面前。 “这杯凉些。”声音竟略些沙哑。 裴奈却没有动。 顾瑾珩看她如此,又再次沉默。 路旁时不时传来小贩的吆喝叫卖声,络续夹杂行人来往和马车驶过的尘寰之声,让车内显得没那么安静。 俄顷,他终于又开口,陡然说道:“为何萧逸都知晓,你却独瞒着我?” 他说的是裴奈回来的事。 裴奈没想到,治好了哑疾的顾瑾珩,说话也总是删繁就简、惜墨如金,习惯往短了说。 她不禁笑了笑,“国公爷这话问得有趣。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不过是那被弃之物,既也回不去,又何必自寻烦恼?” “你是在逝世十年那日回来的?”顾瑾珩忽然一转话锋,问道。 裴奈蹙了眉,“你怎知道?” “那日唐明枝病愈,中川神僧也恰好进京。”顾瑾珩继续言简意赅。 裴奈又挑眉,有些不可思议,“凭这就能推测出我重生的时间?万一只是巧合呢?” “当夜有人给我禀过,你驾马强闯城门封锁的事,而她本不会骑马。” 裴奈恍然大悟,说的却是:“你查我?” 顾瑾珩一时语塞。 裴奈不打算将钟老前辈和“浑树片”的事告知于他,亦对他的想法不感兴趣,便没有刨根问底。 李府距端定公府很近,马车驶过两条街便到了。 顾瑾珩先一步下了车,转过身来接她。 裴奈记忆里的顾瑾珩,不论是神色、目光,还是做事的方式,都很冷,总也无法让人感觉到温暖。 过去参加宴会或是其他大的场合时,裴奈总会羡慕起别的夫人。 其中一点便是,当马车抵达时,众人都从不同的车上下来,他人的夫婿总在一旁相扶,而每次她下车时,顾瑾珩却已然走远。 大抵是他从来都觉得裴奈够独立,不需要帮助。 在那种时候,裴奈心里多少都会有些惘然,她能察觉到其他妇人传来的异样眼光,只是她从未和顾瑾珩主动说过罢了。 怎么如今,他倒是注意到了这种正统外的礼节? 裴奈瞧了他一眼,避开他的手。 “从前没有过,现在也不必了,再也没有合适的身份和理由。” 第六十章 端定公府 她利落地下了马车,又往前走了几步,到了空地上。 顾瑾珩的目光黯了黯。 裴奈抬头望着眼前令她熟谙又陌生的大门,心中有些怅然,涌上几分涩意。 熟悉的是感觉,陌生的是它经屡次修缮后的样子。 这曾是她的家,可是从今天拿完归墨枪以后,这里就和她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她有些奇怪的是,顾瑾珩已经到达常人望尘莫及的高度,怎还住着这最初的老宅? 按理说,他童年在这里有过很多不好的回忆 她正想着。 顾瑾珩在后面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进去,府内的构造没怎么变。”他说道。 裴奈尽量避免与他交谈,只点了下头。顾瑾珩给旁边的属下交代了几句话,她也听不清内容。 左右与她无关,便在侍从们的指引下向内走去。 府内的变化的确不大,院落道路和她记忆中一致,草木也仍在它们原有的位置,她甚至还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她侧头看了看远处的廊亭,再一回头,顾瑾珩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的身侧。 裴奈心里一惊,居然连她都没有感知到顾瑾珩的气息。 他的霍江阴功究竟修炼到了何种境地? 裴奈没有顾忌地审度了他几眼。 顾瑾珩开口道:“怎么了?” 他这样接二连三主动找话,让裴奈还有些不大适应。 裴奈的目光向下一移,落在他的腰间,捕捉到那抹鸦青色,给自己看他随便找了个理由,“这荷包居然还在?你不是不喜它吗?” 顾瑾珩略微皱眉,“我何时说过不喜它了?” “我记得我送你之后,你从未带过。” 顾瑾珩的头微不可察地低了几分,也并没有为自己解释,只是顿了一会儿,才道:“我很喜欢。” 喜欢以后也没了自己买去。 裴奈在心中默默嘀咕了一句,随后将他们的对话拉回了主题。 “归墨枪放在哪个院子?你无需拨冗陪我,找个下人带我去取就好。” 她以为自己的话暗示得很明显,她不愿与他同行。 可顾瑾珩像是故意装作听不懂她那句话更进一层的意思,“它被收了起来,我已经派人去找了,需要花些时间。” 裴奈略带怀疑地看了看他,收到哪里需要找这么久? “也好,趁这段时间,我去看看有什么没带走的物什,这次也一并收拾了带回去。”裴奈这样也算是和顾瑾珩打了招呼。 她觉得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是天经地义的事,可顾瑾珩却没有点头。 “宴会上出了事,你应当也没有好好用膳,来时我让东厨做了些你从前常吃的菜,很快便能备好。”顾瑾珩在旁说道。 裴奈侧着头看了看他的左手,那处已被包扎上了药,只还有血透了布子渗出来。 “我并没有答应留下来用膳。”她移开了目光。 顾瑾珩半天没有说话,大概是不愿让她将东西带走,却找不到其他让她留下的理由。 “可有什么想做的?”他问道。 裴奈冷冷回道:“我没什么想与你一起做的。” 她说得绝情,却未曾注意到,此刻的顾瑾珩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眼中闪过伤痛,每每看她,却又收回目光。 裴奈想得很开,顾瑾珩不愿让她取走东西,那便罢了。 反正除了那柄归墨枪,这府里如今也没什么让她牵挂的。 她这次没再咨问顾瑾珩的意见,恰是一条分岔路,她便往后花园走去,顾瑾珩也默默跟了上来。 二人一路无言。 下人们都刻意避开了这片区域,四周一片岑寂。 顾瑾珩几乎没有脚步声,裴奈只能听到自己走路的声音,但她知道,顾瑾珩就在她身后。 她在池塘岸旁的岩石块上坐下,俯视着下方清洌可鉴的池水,看其间花色斑驳的锦鲤来回游弋。 顾瑾珩不说话,她也愿当作这人不存在。 弯腰捞起几块小石子,朝远处一抛,碎石敲空,在池面连跃数下,推开波光,泛起层层涟漪。 水波荡漾开,借了洒下的阳光,潋滟无边。 裴奈依稀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她曾在这里教过顾瑾珩用石子打水漂。 她怎会相信,这世间竟有人从小到大都没做过能够愉悦身心的活动,只闷在自己的一方天地,连打水漂这种寻常事,此前都闻所未闻。 真不知,在遇到她之前,他可曾做过什么令他自己开心的事? “疼吗?”顾瑾珩遽然开口。 裴奈听见声音,不解地回头,“什么?” “拓跋霍的那一刀。”顾瑾珩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在了水面上。 裴奈微微一怔,凝神间,唐明枝的身体告诉她,周遭那股气压已变得极微弱。 她嗤笑了一下,扭回了头,“疼的不是那处伤。” 顾瑾珩再不言。 又过了一会儿,管家派人过来,通禀顾瑾珩膳食已备好,可前去用餐。 下人说完话,立在一旁。 “饭菜已经备好了,总不好浪费。”顾瑾珩看着她,在等她的反应。 中午没怎么吃东西,她确是有些饿了,也没有推拒,从岩石上跳下,“带路。” 顾瑾珩有一瞬怔神,是没想到她俨然将自己当作了客人,他心里明白,裴奈尚还记得路,只是故意这样说罢了。 他好像有些无奈,还是乖乖走在了裴奈前面。 嘉肴美馔在桌上摆了满,顾瑾珩拉开了她从前常坐的那把椅子,裴奈瞧了一眼,坐在了其他位置。 顾瑾珩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晦暗。 他将木椅重新推回去,坐在了裴奈的旁边。 裴奈望着眼前的各类菜式,不禁哂然一笑。 “我记得你应该会爱吃这些菜。” 顾瑾珩的眼中隐隐透出些不安,只是极淡,几乎难以被人察觉。 裴奈执起筷子,也没看他,只言道:“我以前常让厨房做这些菜,不是因为我爱吃,只因其中一半菜式是你所喜欢的,另一半菜式更能和这些荤素搭配,滋阴养气,有助于你练成霍江阴功罢了。” 周遭空气有片刻滞然。 裴奈也没跟他客气,自顾自夹菜吃了起来。 顾瑾珩却半晌没有其他动静。 第六十一章 落寞与骄傲 裴奈吃了几口,心中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是驳了他的一番好意。 “没事,反正我也不挑食,吃什么都一样。”她补充了一句。 语罢她还觑了顾瑾珩一眼。 却只看到他深邃的侧脸轮廓,没瞧出什么反应。 顾瑾珩握起筷子,在盘中夹起一块嫩黄的鱼肉,汤汁沿着肉片一侧滴落。 他将那块肉放在了一个干净的小碟中。 裴奈收回目光,心想自己真是闲得没事干,看他做什么? 吃完这顿饭,她拿回归墨枪,从此以后便是陌路殊途,再无交集。 又何必像从前一样,总是那般在意他的想法。 屋子里太过安静,一如往昔。 当他们独处时,裴奈若是不语,四周便只剩下层层沉寂。 她想起了过去遇到这种时候,自己会做些什么。 心中不忍发笑,大概像个跳梁小丑,常常担心顾瑾珩会感到孤寂,想方设法让房间热闹起来,做了不少糊涂事。 如今想想,他或许是从小孤独惯了,根本无需她的陪伴。 她的那些关照,在顾瑾珩看来,十有八九便成了麻烦。 她虽不愿再做这种傻事,可有些话,还是要现在问问清楚,才最为妥当。 裴奈心知肚明。 很多事情,哪怕她调查三个月,结果可能还不如顾瑾珩一句话来得快。 “你可知钟老前辈现在的行踪?”裴奈问道。 顾瑾珩低头,不甚熟练地挑着碟中的鱼刺,“不知,跟踪他的人,出城不久便被甩开了。” 裴奈侧眸一瞥。 瞧着他的动作,心中腹诽一句:顾瑾珩如今真讲究,一整块鱼肉,非把刺一股脑儿挑干净了才吃,属实服气。 “那官员遇刺案,可有了头绪?你们有没有推测出可疑的人物?”裴奈又追问。 许是裴奈看错了,顾瑾珩的嘴角一侧竟勾起了淡淡的弧度。 这细微的表情一闪而过,裴奈有些纳闷。 顾瑾珩开口回她:“有。” 这话理直气壮地只说了一半,裴奈懵了,脖子略微前倾,侧头看他,总觉得自己是被戏弄了。 “是何人?”她蹙眉问道。 “下次议事时,我可派人去接你,只要你愿意,可以自己来听。” 这样一说,岂不是日后还要与他相见? 裴奈一气,顾瑾珩不坦然直说,还要拿这个做要挟,不知是何居心。 她低声嘀咕了一句:“小气鬼。” 她知道这话顾瑾珩能听见,她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顾瑾珩没有言语,他将碟子里拨了半天的鱼肉,尽数箸在裴奈碗里。 原是为她准备的? “干嘛为我把刺挑出来?”裴奈不解地看着他。 顾瑾珩毫不避讳地同她对视,“别人家的夫君都是这样做的。” 裴奈又发懵了,她咋没见谁家夫君这样做过? “明日会去登云大会的决赛?”顾瑾珩的话好像多了起来。 “不知道。”裴奈敷衍他。 谁让他不告诉自己官员遇刺案的线索呢? 裴奈低头,赓续吃自己的饭。 她的速度很快,顾瑾珩碟子里的白灼虾壳还未拨下,裴奈就已搁下了筷子。 顾瑾珩碗里的饭,从始至终没有动过。 因而她也看明白了,那虾,十有八九亦是拨给她的。 顾瑾珩眼中似有溟蒙薄雾,遮盖住他的情绪,令之微茫朦胧。 裴奈能看出来,有些话已在嘴边,他却欲言又止。 最终他移开了视线,只是轻叹了口气,“可吃饱了?” “嗯,饱了。” 裴奈心中还有些疑惑,他方才是想说什么呢?这里不是军营,可以吃得慢些? 只是,原来他也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权利说出这种话。 裴奈又补充说:“没事,你继续吃,让他们把归墨枪给我,我自己回去就好。” 顾瑾珩面如沉霜,他也放下了筷子。 “我送你。” 回府途中的马车上。 裴奈将归墨枪的尾端置于脚下,上半部分抱在怀里,从上到下端视良久。 归墨枪这些年来分明被打理得很好。 枪锋没有变钝,整体也未曾受到一丝磨损。 不像是被搁置在需要找很久的地方,裴奈抬眸,带了几分怒意,看向又一次诓了她的人。 顾瑾珩视若无睹,只再次为她添了茶水。 熟水散发出热气,向上翻涌蒸腾,他徐徐开口。 “接下来几日都有什么打算?” 裴奈不正面答他,只问出了自见面以来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莫不是对我还有感情?”也不知羞。 “嗯。” 顾瑾珩应了声,他的眼中一甩晦暗,反是有些璨,不知是光的倒影还是怎地。 这算是二人相识相知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向裴奈表明心迹。 裴奈的心脏也由之微跳。 可眼前突然闪过无数刀戈相撞的画面,她终是换了神态,冷笑着说道:“你莫这样,终究是死生契阔,旧情难续,那些花晨月夕便忘了。” 顾瑾珩没再看她,只是声音较往常哑了些,“破镜还能重圆,何况我愿意想办法将它补好。” 裴奈绝然无法相信,顾瑾珩也会说出这种话。 一瞬间,有一个似乎永远和顾瑾珩沾不上边的词,竟徒然这么出现在裴奈眼前。 委屈。 让他褪去了一身的骄傲。 马车在这时忽然停了下来,他们已抵达了唐府。 裴奈没有犹豫地直接跳下车,顾瑾珩也紧随其后走了下来。 不知他从何处拿出一件带着毛领的纯白外袍,抖开来披在裴奈身上,“夜冷,快些进去。” 此刻天已黑了,乌蒙一片,唐府门檐前悬着两盏灯笼。 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到顾瑾珩眼中现出了温柔,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画面。 她无法将之堪透,却深深为之着迷。 暗骂自己不争气,继而转了身,裴奈朝唐府正门走去,连告别的话都不曾多说。 待她进去后,下人便将大门闭合,上了门闩。 裴奈走得急,不曾回头。 便没有看到,顾瑾珩眼底那份再也无法遮掩的落寞。 天际了无星色,唯有一轮孤月空挂。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肩头。 他望着已关阖的大门,仍立在原地,许久未曾移动。 第六十二章 她身旁 晨曦正初露,习习清风,带来破晓时分的丝微凉意。 裴奈将昨日取回的归墨枪握立在地面上,刚刚练完武,身子有些喘,她静闭上眼,调整了一下体内运转的气息。 早先和邵历然、鞠连丞他们约好了,登云大会决赛当日上午他们在邵历然家中会合,帮邵历然做些武斗前的准备,找找状态。 因而她今晨便没有去郊外的小树林,只在唐府空荡的后院里练了一段时间武。 结束后,裴奈回屋换了身衣服。 正在梳理头发时,她听见门外传来微弱的动静。 裴奈的手顿在半空,“谁?” 她沉了嗓子,音如敲冰,响响递传出去。 可屋外没有任何回应。 裴奈走过去,推开门,左右张望了下,院子里没有丝毫异常。 就在这时,清竹推开了她的院门走进来,手里端着为她备好的早膳,神色自然,看到她时,脸上还露出了笑容。 “清竹,你方才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清竹有些迟钝地摇摇头,在看到她的反应之后,五官一下子僵住。 她好像抖了抖,“小姐,您别吓我。” 裴奈能确定自己不是幻听,但还是为了安抚清竹说道:“没事,大概是我听错了,你和贝菊待会儿随我一起去登云大会。” 清竹听这话有些欢喜,忻悦一笑,点点头,迈了小碎步快步走过来。 裴奈在清竹之后进屋,她的目光快速巡睃一圈,再没瞧见其他怪异之处,这才转身回到房间。 她和鞠连丞抵达邵历然家中时,看到一院子的人,也是吃了一惊。 裴奈在其中还认出不少熟悉的身影,都是曾经裴家军的士兵,现下大多换上了其他军队的军服,受了重新编制,如今皆是上了级别的武将了。 是都惦记着韩家那根珲洗鞭,不放心,来邵历然这看看情况?裴奈猜想。 贝菊和清竹跟在她身后。 众人见他们四人进来,变得分外热络。 裴奈在对上他们的热情时,险些没忍住,将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随后发现,大家会这样毫不避讳地接纳她,原是真的将她当作了韩睿泽的义妹。 算了,也差不多裴奈欣然接受了这个身份。 大伙也怕打扰他们,便都结伴离开,先行去武斗场等他们。 裴奈陪邵历然活动了下筋骨,邵历然朝一旁的鞠连丞问起面对伏阴爪时需注意的点,鞠连丞一一答他。 邵历然上次便说过。 有位高人,曾在登云英雄大会开赛前给予过他指导,因而他对申镇涛的伏阴爪已有了初步的了解。 当裴奈问他那高人尊姓大名时,邵历然却又不答,只说不能说。 裴奈也是满心疑惑。 但她知道,那人提醒了邵历然很多他们无处得知的伏阴爪招式细节,如此明晰,该和山阴宗有些渊源。 临开场前半个时辰,他们一行人乘马车到了武斗场门口。 观众们来得都早。 场内已是座无虚席,人声喧闹,沸反盈天。 裴奈和邵历然一进来,又引观赏席一阵骚动。 邵历然先去了备战席,裴奈和鞠连丞同他暂别,去了三楼的贵宾区。 依曦仍在老位置等他们,看见他们,兴奋地招招手。 裴奈刚一坐下,便望到对面穿一身妖艳红衣的达奚安,正带着毫不掩饰的笑容瞧她。 裴奈略带警告意味地瞥他一眼,示意他收敛。 可只见达奚安笑得更灿了。 她还觉察到很多异样的目光,如果普通百姓是崇敬与好奇,那从各个贵宾桌传来的目光,便过于奇怪了。 是昨日在李府发生的事情无胫而走造成的? 裴奈正琢磨着。 再一转头,依曦此刻的神情便入了眼。 裴奈看出来了,她有很多话想问,但或许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法宣之于口。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但应该和你所猜想的差不离。抱歉,依曦,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 裴奈话音刚落,就见依曦怔了一下。 依曦她很快回过神来,掩着嘴用只有他们五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道:“端定公真的上当了啊?以为你是仍然在世的英武夫人?” 裴奈感觉似乎有些地方不对劲。 只见依曦又继续说道:“虽然我觉得你那招万军归箭使得着实逼真,如果不是我太过熟悉你,连我也差点信了,不过你既然要替韩睿泽将军达成美人计,之后的性情就该收敛一点,以免和英武夫人差距过大,被端定公瞧出端倪,到那时陛下也不一定能救下你。” “等等,什么美人计?”裴奈打断她。 依曦有些茫然,“难道不是因为英武夫人的墓地快被端定公的人寻到,再加上这次珲洗鞭的事,韩将军为了扰乱端定公的布局,派你过来短时间内假扮英武夫人的吗?” 裴奈终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奈极了,“我的性情怎么和英武夫人差距过大了?” 依曦好心提醒她。 “英武夫人大气温婉、刚柔并济,你虽有她的霸气,待人也温柔,可性格实在太过于莽撞了,而且英武夫人一向贤良,做事定会再三斟酌,不会似你这样爱出风头,还这般冲动。” 鞠连丞在一旁笑了出声。 裴奈哑然,她一时竟说不上来,她死后的声名,究竟是好是坏。 但她没再和依曦争论。 视线一偏,落在南侧的观赏楼上。 在最高一层的贵宾席下方,专门辟出一片区域,坐了些特别的人,哪怕相隔了大半个武斗场,裴奈都能感受到彼方传来的强大气息。 “那边坐的都是何人?”裴奈转移了话题,疑惑问道。 依曦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解释说:“从左至右,依次是登云英雄大会第一年的冠首:沈宁川将军,第二年的冠首:长行帮谦旋上人的师弟——明丰上人,第三、四年的冠首南寺净觉神僧和齐岳白棍嫡系传人。” 裴奈一边听她说着,一边记忆着他们的长相与身份,点点头。 就在这时,裴奈察觉到前方的观众席陆续有人在身边人的指引下回头,望着裴奈这个方向,俱是大惊失色,顿口无言。 裴奈从他们眼中读出了颤栗与恐惧。 整个武斗场逐渐安静下来。 人们的目光尤胜武斗会最紧张刺激之时的统一。 裴奈不解地回头,却正看见沿走廊另一头朝她走来的顾瑾珩。 登云英雄大会的主事在前面不断躬身合腰,将他领到了那张从未有人坐过的一号桌旁。 可顾瑾珩的脚步未曾停留,直朝她们所在的四号桌走来。 在武斗场所有观众的注视下,他的脚步落定。 裴奈仰头看他,眼里分明写着:做什么? 依曦和贝菊清竹还有些滞然,鞠连丞拉了她们一下,三人也反应过来,连忙随鞠连丞起身。 四人未发一言地离开座位,默默在大会主事的安排下,走到了旁边空置下来的六号桌坐下。 明明这里有上万人,可四周静寂得有些渗人。 裴奈清晰记得。 从前的顾瑾珩是个会在意颜面的人,至少十年前,他绝不会在外露出对她的一点亲近之意。 主动的人永远是裴奈。 顾彼忌此,才是他对待这段感情的常态。 现下顾瑾珩毫不避讳地坐在了依曦他们刚刚腾出的位置上。 裴奈就傻了眼。 第六十三章 大会决胜 人们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之色。 这么多年,只有涉及国家利益的重大政事端定公才会露面。 除却贵宾席上的名门权贵,绝大多数普通百姓和外域异国人此前从未见过这位活在恐怖传说里,轻而易举就能左右半个上北大陆局势的男人。 人们只是在一瞬间感受到空气传来的压迫感,随场内感知到这股力量的武林高手们,一同回头。 结合那张从未开放的一号桌,和此刻贵宾席众人的表情,只要有点脑子的人,几乎都能猜出他的身份。 这是有上万观众在场的登云大会决赛,何人曾见他出席过这种场合? 甚至还主动坐在了五天前出尽风头,却又因退亲事件为大街小巷热议的唐明枝身旁。 因为传言中端定公可怖的听力,无人敢在此刻拿此事与他人谈议,只是每个人心中都有深深的疑惑。 唐明枝是韩睿泽的义妹,可端定公和韩睿泽有不可释解的恩怨,甚至连珲洗鞭都是因此才出现在此处。 那其中因果,路人皆知,根本毋庸赘言。 达奚安望着对面仿似有些生疏,彼此间却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二人,有片刻出神。 一旁的公羊子笙用岐鲁语说道:“如此看来,你的对手真是一个比一个难解决。” 达奚安听到此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少见地皱了几分眉头。 另一栋观赏楼上,金玲儿听到身边一道细微的声音。 那话语里带着颤抖和不可思议,“怎么会?!” 她从吃惊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正巧捕捉到江清月眼中尚未隐去的癫狂。 似乎面前的一切已经颠覆了江清月的认知。 联想到前几日发生的事情,金玲儿的身体不自主地向后退了几分,却一声未吭。 人们目光所汇聚的中心,裴奈和顾瑾珩皆沉默不语。 不过所有人都发现了,周遭那股令人不适的气压已然渐渐淡去。 似乎端定公的神情,也并非传说中那样寒冷。 就在这一会儿功夫,登云大会的主事便已下了楼,他站在武斗台上,声音落地远扬,配合开场的爆竹声,将活动拉回了正轨。 决赛日添了表演活动,为最后的决战助兴。 舞女着旋服襦裙陆续上台,人们都在下方的声音响起后络续转回了头,哪怕心中有万千疑惑,此刻也不敢因好奇心驱使而再扭头多看。 人们的视线散去。 顾瑾珩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早膳吃了吗?” 裴奈瞥他一眼,这是什么浪费时间的问题,索性也不答他。 顾瑾珩的目光方才大多还在热闹的武斗场中心,只偶尔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上。 此刻见她不愿言语,视线便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可仍旧憋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今晨有人去了你的院子。” 裴奈听此话,眉头微抖一下,“你怎知道?” 顾瑾珩又不言。 不知道是他理亏,还是自重生以后,裴奈和他说话的态度与从前相距太大,令他无所适从,他这两日多次故意忽略她的问题。 “你派人跟踪我?”裴奈一向是个执着的人。 顾瑾珩解释,“是保护。” 他三个字说出口,却是让裴奈不禁莞尔。 “保护?”她轻笑了下,“最伤人的从不是敌人。” 顾瑾珩的眼底黯淡了几分。 武斗场下方。 登云大会主事又一次举起了珲洗鞭,场内万人齐声欢呼。 裴奈端起茶杯,将嘴巴微微遮了下。 杯子在指尖转了转,她的声音隐在天震地骇的呐喊声中。 没有人听到她说了什么,只除了顾瑾珩。 “我也算是裴家的一代家主,崖谷之战的事暂且搁下,敢问端定公,这万岳血鞭的账,总该算一算?” 顾瑾珩没有表情,“万岳血鞭只是相挟韩睿泽的手段,我从未有过折辱它的想法。” “你就不怕它最终被心怀恶意之人赢去?”裴奈追问。 顾瑾珩毫不犹豫地答她,“不会。” 他怎敢如此笃定? 裴奈有些疑惑,但碍于武斗场太过嘈杂纷乱,免不了被有心之人注意,说多错多,她便没有过多询问。 抿了一口茶水,将杯子搁放在桌子上。 她望着底下的表演,二人彼此无话地相处了一段时间。 裴奈赏舞赏得不甚安宁,因顾瑾珩从这舞的过门旋律响起时便一直凝睇着她。 她被看得有些烦了,讥笑道:“如何?换了副长相,是不是看得别扭?” 顾瑾珩未做表示,仍旧沉默。 就在这时,有人从走廊另一端的楼梯口出现,朝他们走来。 这人在顾瑾珩身后停下,俯身轻言了几句。 说完后,后退两步,立在一旁。 顾瑾珩面色平稳,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他对裴奈说道:“我有事情需要处理,离开一段时间,大会结束前来接你。” 裴奈没应声,心想:走就走,接她干嘛? 顾瑾珩离开后,裴奈便换到了依曦那桌,依曦和鞠连丞知趣地没有多言。 但清竹哆嗦地问了她一句:“小姐,您是什么时候认识端定公的?” 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 裴奈这样想,却不敢真这样说,正巧开场的舞蹈结束了,邵历然和申镇涛准备登场。 她指了指下面,转移了话题,“快看,马上开始了。” 可她发现,最终决斗也不足以吸引人们的视线,自顾瑾珩走后,回头频频看她的人越来越多 行完礼后,场上的二人同时出手。 申镇涛伴轻功迅影前行,似鹰爪蜷握的五指发劲,带无坚不摧之势袭向邵历然。 邵历然侧身避过,长刀瞬时一抬,立刻反击回去。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之时,邵历然连招齐出。 申镇涛毫无招架之力,根本无法接近邵历然半分,最开始便落于下风。 他的伏阴爪每每出手,都被邵历然措置裕如地一一化解。 邵历然这小子竟深藏不露至此?! 裴奈激动地几乎要站起来。 刀光森然,劈斩之间,几绺青光飞旋。 申镇涛已经被渐渐逼到了武斗台边缘,他的伏阴爪向来以攻袭对手使用武器的肘臂为长,可一向狠辣精准的招式,此时却一次次犹如打在棉花之上,无处着力。 像是伏阴爪的命门,被邵历然拿捏在手上。 第六十四章 惊骇 邵历然的武功,如此克制伏阴爪吗? 裴奈一头雾水。 “他对山阴宗门武功的理解,比我们想象中要深。”鞠连丞徐徐开口,“其实他无需你的帮助,没有拒绝你,只是出于对你的尊重。” 这话很伤颜面,裴奈却不觉然。 她一笑,“看样子当时将晋级的名额留给他,是个正确的决定。” 邵历然的长刀诡谲难测,毫无派系套路可循。 像是他依靠自己的意识,凭空创造了这套玄妙的刀法。 连裴奈都为他异禀的天赋感到惊讶,何况他年纪尚轻,将来前途该不可限量。 在申镇涛一个失误时,邵历然的长刀顺势一进,刀尖点在他的脖颈处。 二人的动作双双停下。 刀锋闪过一道锐光,胜负已分,无数人起身欢呼。 申镇涛并没有收回双手,他缓缓扭头看向了北面的观赏席,没人知道他在看谁,可霎那间他的眼神就有了变化。 他的双眼涌上红色,面部的血管凸起,道道黑紫沿着外突的血管从脖颈处向上蔓延,在武斗场所有人的注视下,周身竟渐渐冒出黑烟。 裴奈恍然觉得,申镇涛的眼中似乎有着绝望后的视死如归。 “邵兄小心!”台下有人喊道。 话音未落,申镇涛登时出手,他的两只手全然肿起,一片冥黑之色,不顾一切向邵历然抓来。 刀尖虽已落在他的颈边,但邵历然也不敢真的伤他性命,只得收回长刀,方寸间乱了节奏。 一退一闪,转眼失了所有优势。 申镇涛双膝一弓,左手探抓而来。 邵历然拿刀去挡,却被申镇涛箝住刀身,他并不松手,邵历然显然一惊。 殷红的鲜血沿着切刃淌下。 邵历然抽刀之时,申镇涛左手的位置被迫移到了刀的顶部。 可他仍不松手,左手狠狠用力,将刀尖按进了掌中,整个穿透过去。 已经有孩童喊叫着扑进了母亲的怀中。 眼前血腥的一幕令所有人都无法理解,这分明是自废左手的举动。 可紧接着,更令人骇然的事情出现了 穿透他手心的刀锋,在浸满鲜血的同时,受力脆断。 裴奈从未听过山阴宗有过这样邪门的武功,甚至比霍江阴功看起来还要瘆人。 她不能明白,申镇涛为何会因为一个大会的冠首之争,拼命至此? 他先前的表现都还是正常的,直到他看了北面的观众席,那里究竟有何人? 裴奈朝北楼的观众席望去。 她游目细视,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却并未发现可疑之人。 场上又是一阵激烈的打斗。 邵历然干脆弃了长刀,凭身法和他对打。 短时间又过了几招,邵历然不能和他硬拼,在申镇涛向前扑空时抓住机会,身子一侧,右手探其腹部。 他速度奇快,五指并拢微弯,用力一敲,对准申镇涛一指下丹田,人身正中的黄庭,断其胎息。 再一按,反阻其精气运行的河车路。 裴奈向来对别人武斗时的动作观察入微,她看见邵历然最后一击打在了申镇涛心、脐中心的玄牝处。 祖窍受创,申镇涛瞬时吐出一口黑血。 他再不能动弹半分,身子颤抖了几下,眼神逐渐变得空洞,整个人瘫软倒地。 邵历然忧心他的生命安危,喊医官上来查看。 可山阴宗的大批人先一步闯上台,挡了医官的诊治,将申镇涛带走。 人们还有些无法回神,底下一片混乱。 直到登云英雄大会的主事出来主持。 秩序逐渐安定,主事宣布了邵历然的胜利,人群再度激奋,雀跃欢呼声逐浪高涨,经久不息。 过程有些坎坷,但结果总归是好的。 裴奈终于放下心来,她想起顾瑾珩刚刚离去时说过,大会结束前要来接她 “我有事需要进宫一趟,先走一步。”她起身说道。 “为何这般急?”依曦不解地问。 裴奈答不出来,总不能说是为了躲顾瑾珩。 清竹、贝菊也准备起身,被裴奈拦下,“不用跟着,你俩今天也别回唐府了,去鞠府。” 二人面面相觑,“小姐,为何要我们回鞠府?” “唐府守卫不够森严,鞠府安全些,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还是小心为上。” 裴奈解释完,招了招手,和他们告别,在鼎沸不息的呐喊声掩护下,先行离开。 萧逸先前给了她一个腰牌。 裴奈借助它,十分顺利地进了宫。 宫人看见腰牌,立时去备轿辇,让裴奈稍作等候,裴奈直言拒绝,她让宫人领了路,将她带到了萧逸面前。 萧逸已收到了通禀,知道她入宫的事。 裴奈进殿时,萧逸正在批阅奏折,抬头瞧了裴奈一眼,说道:“那边桌上备了小食,茶已经沏好了,我这边很快便能处理完,你可先四处走走。” “你先忙。”裴奈回道。 她坐下喝了几口茶水,视线巡睃一圈,看到了离萧逸不远的书架。 她本就闲不住,索性现下无事,便走了过去。 裴奈翻着架上的书,萧逸在身后启言,“顾瑾珩认出了你,那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先查清楚我复生的事,一切结束后我会离开朝阳。” 萧逸又道:“离开朝阳?你要去哪?” 裴奈翻书的动作顿了顿,“天下很大,这里已没有我的家,除了你和依曦,我也没什么留恋的。”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可以先去各个国家游历一番,听说韩睿泽和部分裴家军的战士定居于花云寨,我或许会去找他们。” 萧逸笑了笑,“你该知道,他不会轻易放手的,哪怕是掀了整个花云寨,也会将你找回来。” 这正是裴奈近日所苦恼的地方。 她怎么也料不到,顾瑾珩对她还有感情,多年执念未消。 她回过身,望向萧逸,“你是知晓了我被顾瑾珩认出,担心我无法脱身,昨日才派人来接我进宫的?” 裴奈的话语一出口,萧逸手中的笔便停住。 他抬起头,与裴奈对视,眼中有复杂的情绪,他说道:“我昨日,未曾派人去接你。” 裴奈脊背一僵,意识到什么,周身随即有凉意袭来。 第六十五章 纠缠 既然不是萧逸派来的,那昨日去李府接她的,究竟是什么人? 敢在朝阳城内公然用宫廷仪仗,伪造圣上口谕行事,如果说在她出现以前,那股势力只是隐藏在阴影里暗中行动,现在便可以算作堂而皇之、明火执仗。 甚至他们声称奉陛下的旨意接她进宫,如何才敢认为,用这个理由能够带走她,并且不会令她起疑? 越来越多问题摆在眼前。 今晨出现在唐府的刺客、杀害兵部尚书李质的凶手,以及假冒宫人来接她的,是不是同一伙人? 这些人又为何冒着暴露的风险,也执意要带走她?她的重生,和官员的连环遇害案,到底有什么关系? 裴奈如坠五里雾中,越发茫然。 她不知其他官员的具体死因,只知道李质 死于长枪! 裴奈心里一惊,言道:“那些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萧逸已经搁下了笔,“很有可能,但不能确定,能肯定的只有一点,自你出现后,他们的行动越发频繁。” 裴奈尚在思索。 萧逸又道:“不知顾瑾珩有没有告诉你,今晨卯时闯入唐府那人,是杜凌去追的,但他没有追到。” “杜凌?可是太江般若步的那位杜凌?”裴奈有些愕然。 那是几十年前曾经轰动整个武林,六江之一的太江般若步。 可日行千里,急步趋行,甚至难觅其迹,神影无踪。 江湖传言,立谈之间,跨城之事,咄嗟便办。 当时的太江般若步,是指杜凌的父亲杜秦宁。但裴奈十年前便有过听闻,杜凌的疾行之速丝毫不落其父。 萧逸颔首,验证了她的猜测。 他似是知道裴奈接下来要问什么,“顾瑾珩数年前帮了他一个忙,从那以后,杜凌便开始为顾瑾珩做事。” “你的意思是,杜凌被顾瑾珩派来,做我的隐卫?”裴奈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萧逸没有否认。 她知道萧逸安排了人暗中保护她,她本着万一有大事发生,能多出人手来传递消息的想法,就没有多言。 但那些人一直在唐府外围活动,从未逾越。 所以当今日清晨她的房门外出现其他动静时,她才感觉到不对劲。 她没想到有分属于顾瑾珩、萧逸的两批人一直护在她身边,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其中竟然还有太江般若步这种堪级六江的高手。 正想着,她遽然又反应过来,明白了萧逸前一句话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杜凌都没能追到,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此人趋行的速度远在杜凌之上,但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出现。 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此人利用地形,将自身完全隐匿遁藏,躲过了杜凌的探查。 世上极少有人知道,太江般若步的修习已经超出了武学的范畴,能够突破世间生物的速度极限,源于杜秦宁在邬族以南、岐鲁以西的卢国接触到的一种藏在奇石内部的物质。 传言在劈开石头后,那种物质瞬间沿石身融入了他的体内,从那以后他便能感知到流走于人体经脉内另一种形似真气的精微物质。 这种能力同样遗传给了他的儿子杜凌。 据说,这种精微物质在普通人体内尤其盈盛,随着武功修炼的境界提升而逐渐减弱。 杜凌都觉察不到今晨那人的气息,就意味着 此人武功,已臻化境! 裴奈在宫里用了午膳,不愿打扰萧逸处理政事,下午就离开了皇宫。 她先去了鞠府,预备看望一下鞠夫人,顺带接贝菊和清竹回唐府。 去后又得知,登云英雄大会来的各路豪杰自发组织了一场宴会,今夜在朝阳城内最大的酒楼广聚轩,庆贺邵历然在大会中夺魁。 清竹告诉裴奈,她不在时候已经有好几拨人找过来,邀请她参加晚上的宴会。 那些人还说,今晚必不可缺的两个人,一个是邵历然,另一个便是她。 裴奈听到清竹的转述,先是惊了惊。 随后一想,左右晚上无事,倒不如去看看,便在鞠府待到了日暮,拉上了鞠连丞与她同行。 广聚轩的酒楼呈半环形,统共三层。 一二楼分别是大厅和包厢,三楼没有壁墙,四周挂着珠帘,多了些朦胧微茫之美。 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 他们抵达时,天空已然曛黑。 华灯初上,歌舞笙箫。 今晚的广聚轩,繁嚣尤胜往昔。 宴会在三层举行,众人见她到来,极为欢喜,大多数人裴奈在大会时便已打过照面,倒也不生疏。 人们并未聚坐,在各桌间随意走动,随酒言欢。 广聚轩的酒楼环对着朝阳城内的与衷湖,不远处聚集着大量的画舫船坞,四面悬灯结彩,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众人正在兴头上时,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随着气流凝滞,周身的压力增大,原本吵闹的宴会一下子安静下来。 人们望着走进来的端定公,讶异到说不出话。 他竟然也会来这种地方? 何况,在场的所有人都心明,珲洗鞭落入险境,便是他一手为之。 他怎好意思来此? 大家心中忿恚,却不敢表现出来。 看了看周围人的的表情,裴奈不禁觉得,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顾瑾珩都是一样的不受人欢迎。 他的视线扫过人群,落在裴奈身上。 出乎意料之外,第一个开口的人,竟然是邵历然。 他主动迎了上去,身子笔直地一拱手,“国公爷终于来了,我今晚一直在想您会不会赴宴。” 众人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所言何意。 顾瑾珩来此,是受他的邀请? 邵历然行完礼又回过身,向众人说道:“各位友人不知,邵某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地赢下决赛,正是因为”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顾瑾珩打断,“不必介绍,我不是来参宴的。” 邵历然一愣,“那你是来?” “找人。”顾瑾珩淡淡道。 人们在这时齐整地转头看向了裴奈,裴奈也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却见顾瑾珩点了头。 她无奈,在众人面前,她唯能遂了顾瑾珩的愿。 下楼时,裴奈走在前面,顾瑾珩保持着距离,一直走在她身后。 穿过酒楼的花园,到了岸边。 四周再没了别人,顾瑾珩才终于开口,“跟我回府去住。” 裴奈难以置信,他竟然能将这话说得如此自然。 仿佛他们二人间从未有过生死离别之隔,她就是一个生了丈夫的闷气,暂住在娘家的小妻子。裴奈只当自己没有听见那话。 “邵历然之所以能那么顺利地破解伏阴爪,是因为你的指导?” 顾瑾珩微微颔首,“我说过,从未有过折辱万岳血鞭的想法。” 自看到邵历然刚才的反应后,裴奈便都明白了。 他将万岳血鞭定为登云英雄大会的奖励,的确是为了警告韩睿泽,可珲洗鞭若是如此容易地回归,联想到韩家的遭遇,未免引民众哀叹,于天耀上下的士气无益。 但当“万岳血鞭”陷入危机,关乎民族荣辱时,反而会引天耀万民齐心,每个人心底与国俱荣、与国俱损的豪情都将被点燃。 直接送回裴家军,或是最终由裴家军旧部的人亲自取回,意义截然不同。 他这般,是愿意自己做了那恶人。 第六十六章 净觉神僧之死 裴奈又不言语。 顾瑾珩眼中似有些茫然,大概从前都是她没完没了地说话,如今这样冷漠,令他有些无措。 他滞了半晌,又道:“那股势力在试图接近你,你住在外面,我总无法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现在的形势再怎样,也比不得从前危急,十年前你能放手,十年后又何必挂心。”裴奈没有看他,平淡地说道。 霍江阴功自带的威压在她能感知到的范围内层层减弱,此刻低得竟让她觉得有些可怜。 顾瑾珩没有还口,他们身后却响起了脚步声。 二人在瞬间一起回头。 却是一位身着莲服的僧人,裴奈瞧他有些眼熟,正是先前在登云英雄大会决赛上见过的,被称作中川接班人的南寺净觉神僧。 他双手合十,对着裴奈诚挚道:“阿弥陀佛,小僧法号净觉,可否请施主借一步说话?” 裴奈虽不知净觉神僧为何找她,却还是看了眼顾瑾珩。 顾瑾珩领会了她的意思,“我在外面等你。” 他走后,裴奈开口道:“不知净觉大师此番找明枝所谓何事?” 净觉神僧上前几步,“小僧知道施主乃是还生之人,也知道浑树片和您本来的身份。” 裴奈听到此话先是一愣。 他怎么知道这么多?难不成,他还真是中川神僧钟老前辈的接班人? “小僧在遁入空门以前,曾是卢国中人,在七年前随亡国的难民流浪至天耀境内,被慧善方丈收作徒弟。” 七年前卢国整个国境线被邬族攻破,邬族铁骑在卢国疆域肆意行进,长驱直入,直至占领卢国都城。 自此,卢国国破。 邬族本就是好战的民族,士兵在卢国境内毫无秩序可言,暴戾恣睢,无恶不作,卢国百姓陷入水火之中,日子苦不堪言。 到最后,几乎演变成种族的屠杀。 天耀开放了西南边境的一道关口,接纳了一部分逃亡的难民。 裴奈知道这件事,但没想到净觉神僧竟也是卢国人。 “在此之前,小僧的家族一直在守护一个秘密,等候传说之人的到来,此刻看来,小僧终于等到了。” 裴奈惘然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施主”他的这句话刚开口,裴奈感受到利刃割开空气的反常波动,暗器来临的前一刻,及时断出杀气袭击的方向,将眼前人拉开。 三柄飞刀在他们面前飞过,如若不是裴奈反应敏捷,或许净觉神僧现下已经身首异处。 暗器从酒楼的方向发出,裴奈向那边望去,却没有看到来源。 她再一回头,不料对上的却是净觉神僧全然苍白的面庞。 裴奈立觉不对,扶住了他将将倒下的身体。 与此同时,裴奈瞧见了,在他后脖颈处插着的三根无影针,周围一片皮肤已然变得黑紫,该是淬了极毒。 杜凌闪现在他们附近,又在瞬间消失,应是去追拿暗刺。 净觉神僧所中的无影针,是从酒楼完全相反的方向射出,裴奈怎么也没有料到,他们竟从两个方向同时下手。 无影针细如牛毛,杀人无形。 他们被飞刀吸去了注意,根本觉察不到这三根细针的存在。 “去南寺找我师父,取卢国霖伤水”净觉神僧在她耳边,用除她以外,连顾瑾珩都无法听见的音量,艰难地开口。 “那是什么?”裴奈追问。 净觉神僧还想说些什么,目光却渐渐呆滞下来,彻底失去了光亮。 顾瑾珩听见动静赶了过来,眼中罕见出现几分慌乱,他的视线从上到下扫过裴奈的身体,“可有受伤?” 裴奈摇摇头。 眼前晃过一道黑影,杜凌停在他们面前,将一具身着黑衣的死尸撂下。 杜凌朝顾瑾珩屈膝半跪下,“属下追到他时,他已服了毒。” 又有隐卫紧随其后现身,“报!在三楼发现一具死尸,身上搜出了柳叶飞刀和飞蝗石,尸体无外伤,疑为服毒自尽。” “又是服毒自尽?”裴奈惊道。 顾瑾珩看着杜凌,“和今晨的人是否同属?” 裴奈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但杜凌答道:“不是同一批人,这人体内的鸿蒙罡气留存太多,且流向与速度都对不上,是截然不同的武功派别。” 裴奈讶然,“有两股势力?!” 顾瑾珩颔首,“根据先前的探查,已经能够如此断定。” 他的目光落在净觉神僧身上,“他刚刚说了什么?” 众人都明白,是因为净觉神僧要告知她一些事情,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裴奈将净觉神僧的尸身小心翼翼地放下。 她在此刻终于意识到,单靠她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与藏在暗处的那些势力斗争。 裴奈站起身子,“他只说了他和他的家族在守护一个秘密,其他的话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她分不清四下还有没有其他眼线,无法相信任何人,但至少她能确定,起码顾瑾珩在这件事情上和她的目标一致。 裴奈故作腿软,自然无力地靠在顾瑾珩怀中。 她能感觉到顾瑾珩的身体顷刻僵住。 指尖下是他难掩的心跳,裴奈隔着衣物,在他胸膛上断断续续写下了几个词。 南寺,他师父,卢国,霖伤水。 在她写下那十个字的时候,顾瑾珩大概就已有了安排。 所以当裴奈上了端定公府等候在外的马车,看见车内同她衣装、身形几乎一致的另一位女孩时,一瞬间有些傻眼。 她能理解顾瑾珩的意思,那些人在暗处一直盯着她,他们不知净觉神僧究竟和她透露了哪些讯息,如若她在今夜之后消失,那么南寺成百上千的生命,都将陷入危险之中。 因此来这一出“狸猫换太子”,避免打草惊蛇。 裴奈只是没想通。 方才参宴的人纷纷下楼,场面一时有些混乱,顾瑾珩又派人去通知因戒规原因未曾赴宴的南寺其他弟子,只耽误这一会儿功夫,他就能将替身安排好? 别说裴奈想不到,饶是给暗处行事那些人每人分十个脑子,也想不通。 将替身送回唐府后,裴奈同他回了端定公府。 马车驶入府内,裴奈仍不敢说话,正在思索怎样才能在不被人看到的情况下离开马车。 顾瑾珩就在这时开口:“下去,外围有层层戒备,隐卫一直在巡逻,外人进不来。” 裴奈安下心,随在他身后下了马车。 “明日几时启程?”裴奈问道。 顾瑾珩想要扶她,却又没能来得及,眼眸低了低。 “不可太早,我们明日要坐府内拉货的马车出去,出城后再换车,刚开始这段路程可能要委屈你了。” 裴奈从前想象过顾瑾珩治愈好哑疾的样子,但无论怎样想,也该和人们口中冷漠寡言的他差不离。 怎知,他如今的废话这样多? 还是说,他们都城里长大的人矫情惯了,连坐个拉货的马车都叫做委屈? 裴奈撇撇嘴,“客房的位置没变?我挑一间?” 第六十七章 十五年生辰 “你可以睡主院,对你来说会更习惯。”顾瑾珩说完这句话,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布衾寝具都换了新的。” “不必,如今我用的是明枝的身份,还是少惹些言语为好。” 裴奈遽然又想起她那把被放在唐府的归墨枪,“我的长枪还在唐府,约莫是拿不回来了,明日出门,能否帮我找一把暂时替代着?” “我就在你身旁,能够护住你。” 月光映在顾瑾珩的眼眸中,澄净通明,为他平添了几分温柔。 裴奈按耐住心中的异样,徐徐说道:“从前的经历告诉我,你这句话,并不值得信任。” 顾瑾珩似乎深吞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有备用的长枪。” “在何处?” 他看着裴奈,“在主院的卧房。” 裴奈怀疑地眯了眯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暂且信了他的话。 移开目光,先他一步向主院走去,顾瑾珩在她身后默默跟了上来。 穿过各院落,进入他们曾经的卧房时,裴奈怔住了。 屋内的摆设与从前几乎无异,仍是十年前的模样,仿佛战争与复生都是她的一场幻梦,梦醒之后,她还是那个端定侯夫人。 裴奈的手轻抚过搁物的翘头案,只是可惜,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枪在何处?”她问道。 顾瑾珩望向一旁的圈椅,又转头看她,“我去取。” 旁人可能不明白顾瑾珩的意思,但裴奈太过了解他,他的视线这样交替,是让裴奈坐下等他。 她坐在桌旁,执新杯给自己倒了茶水。 却见顾瑾珩走到屋内一角,在一个大得超过裴奈理解范围的木箱前蹲了下来。 他拿起一柄被白布包裹的长枪,又从中拾起两个同样被包起的小物件,走了过来。 裴奈从他手中接过长枪,掀开白布,全然被惊艳到。 枪身通彻如镜,中心偏上的杆柄处由冰种的蓝月光石制成,隐约能看到里面细细一根玄铁,将长枪的三段衔连。 寒星点点,熠熠闪耀。 月光石幽幽的光显出来,盯看它片刻,便如坠星河之中。 裴奈心知,这柄枪,比她的归墨枪铸造更为精良。 “这枪叫什么名字?” 她喜欢得几乎移不开目光。 顾瑾珩答她:“凌月枪。” “这么好的枪,拿给我备用,岂不是糟蹋了?”裴奈的手抚过锋利无匹的刀身。 “本来就是你的。” 顾瑾珩说着,将另外两件东西也搁在了桌面上。 裴奈疑惑地看过来,不懂他那句话什么意思。 她将凌月枪放在一旁,拿起其中一块被白布包裹的物件。 打开来看,是一根发簪,红银配色,银底之上雕着簇团的梅花,是她最爱的颜色。 裴奈不解地抬起头。 顾瑾珩言道:“都是补给你的生辰礼物,共十五件,包括成婚五年间我忘却的。” 裴奈怔忡,当顾瑾珩再次转过身去时,她的鼻子竟罕见地有些酸。 烂红如火雪中开,每年当茶花遍开满山,就到了裴奈的生辰。 在那五年间,她收到过郭旻伯父的礼物,收到过韩睿泽的礼物,收到过萧逸的礼物,却唯独没有收到过顾瑾珩的礼物。 她记得她曾和顾瑾珩闹过一次脾气。 只是因为,在先帝病中苏醒的一段时间,他赐给了顾瑾珩一批珍宝,其中包含一副御品师精制的女式马鞍,因鞍底的软垫材料稀有,天下便只得那一件孤品。 这件珍品陛下没有赐给后宫,也没有赐给公主,却是赏给了顾瑾珩。 明白人都知道,这只是换了种方式,将之赐予了裴奈。 可东西送到端定侯府后,顾瑾珩却迟迟没有开口。 过了几日,听闻羽林军统兵将军的夫人在外谈及此事,说羡慕裴奈能收到那副马鞍,顾瑾珩便派人,以裴奈的名义,将天下只此一件的女式马鞍,送了过去。 而那日,是裴奈的生辰之日。 她先前几年都未曾计较,但那日,她计较了,她问了顾瑾珩: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顾瑾珩没有答上来。 他甚至不怎么在意,裴奈赌气离去,整整一天都没有同顾瑾珩讲话。 其实她也很想要那副马鞍,女子的胯骨本就比男子要小,她坐着寻常马鞍,时间久了,总归大腿内侧会磨得很疼。 如果说起来,她比羽林军统兵将军的夫人更需要那副马鞍。 但裴奈知道,同羽林军的合作,是顾瑾珩扳倒萧彬其间重要的一环,想了想那所谓的大业,裴奈次日便原谅了他。 只是在前往边疆的那一路上,每每下马,她都有些站立不稳。 韩睿泽彼时还问过她:“听闻陛下将那副头一无二的女式马鞍赐给了你,怎么没有给马配上?” 裴奈只是苦笑了下,没有吭声。 所以当顾瑾珩折返多次,将一件件生辰之礼依次摆在她面前,最后略显笨拙地从箱子里拿出一副被白布遮盖的马鞍时,她差点没能忍住,眼角的泪险些渗了出。 顾瑾珩仿佛也是鼓起了勇气才走过来。 “做鞍底的材料太过罕见,这副马鞍没有那副好。”他顿了一下,“你先用着,等材料寻得齐了,再让人为你做一副。” 裴奈将头转向了另一边,喃喃道:“何必” 握起一旁如星月般的长枪,她说道:“凌月枪我带走了,以后会还给你。” 她起身离开,没有看顾瑾珩,但她知道,顾瑾珩现下的表情,或许会令她心疼。 半夜熟睡时,裴奈隐隐感觉到,额头上方传来温软的触感。 那是极为温柔的动作。 出于武者的本能,她下意识便要醒来,可不知为何,身体内部血液、真气流动极为舒逸,她不自主地又再次放松,渐渐睡了过去。 再次苏醒时,裴奈不自主地摸了摸脑门,她翻着看了看,并没有其他异常。 难道是做了一场梦? 以至于用早膳时,她还多余问了顾瑾珩一句:“昨夜可有人进过我的屋子?” 顾瑾珩摇头,“不曾。” 大概真的是场梦,裴奈想。 用过早饭后,他们便预备出发。 上了那辆“拉货的马车”,裴奈看着四周的内饰,不禁感叹了一句:“顾瑾珩,府里拉货的马车,如今都变得这样华奢了吗?” 第六十八章 相处 顾瑾珩没有答她,他上来坐稳后,车便缓缓驶出。 骇人的气压在他的控制下减弱到极致。 他将一旁小桌上的食盒打了开,裴奈瞧见了里面的干果和点心。 “我记得你喜欢吃栗子。” 他这样说着,裴奈也注意到了已被人剥好,放于中央的板栗果肉。 裴奈没有辜负他的好意,点了下头,取了一颗送入口中,栗子尚还热着,甜糯味浓,口感极佳,只是 她望着瓷盒里的果肉,“府里的膳师换了吗?怎么剥得这样零碎。” 顾瑾珩看了眼她,别过了目光,没有接话。 还未出城,为避免他们的声音刚好被人探听到,裴奈也不再出声。 她靠在车内特意添置的软榻上,闭上了眼睛歇息。 许久之后,再睁开眼睛时,却见顾瑾珩正专注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令裴奈心头一滞,裴奈调转过视线,微微拉开帘布一角,看了看外面的景色。 想是已经出了边郊,不久后就该换另一辆适合远行的马车了。 朝阳城去往南寺,快马加鞭,一日可达。 但他们为了避免牵连寺庙的僧人,只得尽量隐匿行踪,换乘马车,单程便需两天功夫。 未曾想,她本愿与顾瑾珩形同陌路、再无瓜葛,现在却要共处这样长的时间。 她又想起了昨夜送往唐府的那个替身,“顶替我的那位姑娘接下来可有什么安排?我此前从未长时间居府不出,若没有其他行程,我担心会引起怀疑。” “她今日会去往鞠府,明后两日住在宫里。” 听顾瑾珩这样说,便知他都安排妥当,裴奈也将心放下了些。 顾瑾珩瞧着她,又道:“脖子酸吗?” “还可以。”裴奈揉了揉后颈。 顾瑾珩忽然抬起右手来,探向裴奈的脖颈。 裴奈一个激灵躲了开,往远处坐了些,“你做什么?” “霍江阴功在另一种层面上可以通畅血脉、消散瘀滞。”他难得地和她解释。 裴奈夷犹了下,没有再拦他。 顾瑾珩只是把手放上来,便有源源不断的热意沿着她的脖颈传入身体内部。 不是阴功吗?暖意从何而来? 他的元炁正在她的血液中流淌,将她的经脉一点点舒展开,缓缓遍布全身,令她骨软筋酥。 裴奈想着想着,就渐渐沉睡过去。 曙光难以穿透乌云,留丝毫晨曦于云间洒下,些些刺白只衬得云面越发黑了。 风卷起泛黄的纸钱,那外圆内方像极了此刻被乾而罩的白茫茫大地,它掀了一滚,又落下去。 镇西大将军郭旻裹尸而归之日,裴家军以十列随行,无人得见队伍始末。 百姓们自发前来等候,以祭奠这位抗击外族侵略几十年、在赤山一战中以身殉国的民族英雄。 人群乌压压聚在朝阳城外的主路两侧,哀寂仿似化形,连风都在相伴呼嚎。 远处黑云倾动,天地恍然只剩下齐整的行军声。 浩浩汤汤,气吞虹霓。 一旁着白衣丧服的将士遗孀,由丫鬟们搀扶,浑身瘫软,面颊一片湿润。 裴奈只觉心中悲凉,她看着眼前的景象,却无法移动身体。 正在挣扎时,她被顾瑾珩唤了醒。 她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顾瑾珩。 方才经历的一切太过真实,仿佛她又回到了十年之前,裴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梦到这个场景。 “做噩梦了?”顾瑾珩问道。 裴奈遽然发现,自己正躺在顾瑾珩的怀里,甚至现在都不在原来的马车上。 她急忙坐了起来,离他远了一些,不自然地问道:“为什么换了马车都没有叫醒我?” “想让你多睡会儿,不曾想你却生了梦魇。” 顾瑾珩终于移动,为她倒了茶水。 裴奈摇头,“我睡得挺安稳,就是片刻前突然生了梦境,我梦见了郭伯父的遗骸被送回朝阳那天发生的事。” 顾瑾珩不知想起了什么,右手一顿,淡淡抬眼看她。 裴奈想到了自己当年的状态,又言道:“看着亲人马革裹尸而归,委实是一件痛苦的事,韩睿泽还是善良的,没有让你感受到这种痛苦。” 顾瑾珩搁下水壶,移开了目光,不发一言。 他压制了气场,但裴奈能感觉到,他似乎因为这句话生了气。 若是从前,裴奈大抵已经主动凑上去示软道歉,可如今她没有那样的心力,也没有这种必要。 “我只是想说,你其实根本不必浪费精力寻找我的尸身,我本就出生在军营里,能死在战场上,也算得上死得其所。” 说完这句话后,她也不再吭声。 二人闹了情绪,都静静坐着,直到星行夜空,天已尽黑了,他们才抵达了中转的客栈。 客栈上至掌柜,下至小二,都是顾瑾珩这边的人。 这个客栈本就是作收集情报、行动落脚之用,在这里过夜,比在官吏宿住的驿站更为安全。 掌柜将整个三层空出留给他们,以便更好地安排夜间守卫。 他们刚刚进去,顾瑾珩便仰头看向了斜上方的天花板,“二楼南侧最里的厢房,住了何人?” 此时大厅没有外人,掌柜听到顾瑾珩的问题,两腿一颤,跪倒在地,“禀爷,是南寺的释明方丈,他要去朝阳城为过世的佛家弟子超度。” 裴奈和顾瑾珩对视了一眼,释明方丈,正是净觉神僧的师父。 太过巧合 “是本人吗?”裴奈问道。 顾瑾珩颔首,“我们上去。” 他这样笃定,一定是感知到了什么。 裴奈跟在他身后,二人走楼梯上了二楼,敲了最南边的厢房。 屋内传来一道淳厚沙哑的声音。 “请进。” 顾瑾珩推开门,只见一位高僧盘坐于厢房另一边的蒲团之上,正在冥思修炼。 他们进来后关上了门,释明方丈缓缓开口,“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可是从朝阳而来?” “是。”顾瑾珩说道。 “你们来找老衲,可是与净觉有关?” 这次换了裴奈点头,“他遭人所害,临死前让我来南寺寻你。” “他可还说了什么?” “他还提到了卢国,霖伤水。” 裴奈说完这句话,释明方丈缓缓站了起来。 第六十九章 传说之人 “施主可否将舌头伸出,老衲有一件事需要确认。”方丈双手合十。 裴奈照做。 释明方丈细细看了一眼,说道:“阿弥陀佛,净觉他终于等到了那位有缘人。” “有缘人?此话怎讲?”裴奈问说。 方丈摊平手掌,“二位施主请坐。” 语毕他走向了书案,提笔蘸墨,在一张纸上写画着什么。 裴奈坐在了蒲团上,顾瑾珩却仍站在原地。 方丈很快回来,他将那张宣纸递给裴奈,“这上面所绘,乃是净觉托付老衲传达的方位。” 裴奈茫然地看着纸上的地图,上面指引着一个具体的位置。 “请问方丈,这上面标记的是何处?” 释明方丈徐徐说道:“这是卢国疆域的一处秘境,也是霖伤水的所在之处。净觉的家族世代所守护的,便是这片土地和霖伤圣水。” 他喟然轻声道:“卢国哀鸿遍野、生灵涂炭,这一切诸果,皆因他们所守护的霖伤圣水而起。净觉的家族惨遭灭门,仅剩他一人,为等到传说之人出现,他才跟随流亡的难民来到了天耀。” 方丈闭上了眼睛,“阿弥陀佛,老衲若背负着这样的秘密往生,实在是罪过。” “您的意思是,邬族是为了夺取霖伤水而进攻卢国?”裴奈愕然的同时,问出了她的疑惑。 “是也。” 听到这个答案,裴奈微微呆了下。 顾瑾珩便在这时开口,“他如何得知,明枝是他等候的有缘人?” “净觉曾经提起过,他要等的,是一个并非自愿使用浑树片的人,据他所言,只有此人才能化解上北大陆即将降临的劫难。” 顾瑾珩的目光掠过裴奈,并未显露情绪。 他在裴奈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极快地抓住了方丈话里的重点,“还有其他使用了浑树片的人?” 方丈颔首,“是也,都城里便有一人。” 裴奈背后一凉。 她不自主地抖了一下,急忙追问,“净觉神僧是否透露过此人的身份?” “不曾,他的家族能够以肉眼辨别出浑树片的气息,主动使用浑树片的人,由身体散发出来的气息乃是玄黑之色,但又如雾弥散,方圆十里可见,净觉并不知此人的真实身份。” 裴奈想问,那净觉神僧是如何认出她的? 还未等她开口,释明方丈又补充道:“依净觉所言,若无复生的意识,浑树片便无法与身体完尽相融,黑气亦不可从身体各部发散,唯能团聚成黢黑的球状,困于舌下。” 裴奈明白了,大概她的脑袋里现在就有这么一团黑气。 好在一般人看不见 “至于霖伤水与浑树片的用途,老衲未曾知悉。净觉只道有一幅地图,指引向天耀境内的一个洞穴,那里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 这一层层线索铺展开,却让裴奈更迷茫了。 她问道:“什么地图?” 释明方丈眼中闪过困惑之色,“依净觉之言,此图该为他等候的有缘人所有。” 裴奈琢磨良久,脑中并没有任何地图的影子。 “他是否认错?我兴许不是他口中的有缘人。”裴奈微蹙眉头。 方丈摇了摇头,“霖伤水是破解劫难的唯一门路,净觉将这些事情告知于我,是为了避免他人遭到牵连迫害。老衲如今将这些话转述,也算是替他了却了今生的夙愿。” 他再度双手合十,“邬族一直在寻找卢国的秘境,两位施主需得尽快行事。” “祈佛光注照,将一切善根回向与二位,往昔诸佛所未度,诸有情众我当度,我以所有救生业,及施所生诸福善,愿证佛位度世间,保佑天下苍生安康。” 释明方丈发愿后便坐回了蒲团之上,他低头诵经,示意他们自行离开。 裴奈和顾瑾珩对视了一眼,转身走出房间。 她明白,释明方丈已经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他们三人都有一样的顾虑,若交集过多,必然会牵连到南寺的其他僧人。 关上房门,她和顾瑾珩彼此无言。 他们穿过走廊,走楼梯上到了三层。 裴奈心里大概也有了计划,她没想太多,准备随便找一间屋子住下。 就在推门之时,顾瑾珩拉住了她的胳膊。 “卢国的秘境我会派人过去。”他说道。 裴奈摇头,“我会亲自去一趟。” 顾瑾珩周身更冷了些,“该地属他国国境,由邬族铁骑驻扎,过于危险。” “我因浑树片而重生,这条命不属于自己,更不属于你。释明方丈方才说过,霖伤水是破解劫难的关键,这中间不能出现差错,我必须要过去。”裴奈语气坚定。 顾瑾珩怔了一下,松开了手。 “若你执意如此,我会随你同去。” 裴奈眼神里满是清冷和疏离,“我们早已雨断云销,你总是纠缠我做什么?” 顾瑾珩并未直接答她,他沉吟片刻,说得有些努力。 “生同衾,死同穴。因为你从前的执着,我们才能做到前半句,自你走后,我能执着的不过是这后半句。” 裴奈反应过来,他接的是方才马车里最后的对话。 她说韩睿泽没有将她的尸体送回,对顾瑾珩来说是一件好事。 自她重生后,顾瑾珩第一次在她面前生了气,就是因为她随口说出的这句话。 现在顾瑾珩这样说,是对她的回答? 裴奈脑子越来越乱,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极快地又再次将门关上。 她靠在门上闭了闭眼。 为了不连累其他无辜的人,她必须独自一人前往卢国。 在离开前,首先,她需要从顾瑾珩身边脱身。 晨光尚未与碧空交汇,天仍黑着。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裴奈随即从睡梦中惊醒,她翻身望着房门的方向。 顾瑾珩走路没有声音,其他人未得允许不可能上楼,意识到这个问题,她才会遽然醒来。 正是时,房门被人敲响。 这般大胆,该也不会是敌人,裴奈套上外衫,下床开了门。 顾瑾珩站在门口,神情比往常还要严肃。 他说了一句令裴奈心惊无比的话。 “萧逸在宫中遇刺” 第七十章 地宫 裴奈和顾瑾珩匆忙上路。 路上她又详细听了事情的经过,昨夜宫里闯入了两个刺客,分别在萧逸的寝宫与御书房出现。 进入萧逸寝宫的刺客隐在夜里,在屋内摸索时被起夜的萧逸发现。 那刺客在暴露之时便起了杀心,萧逸在牵制他时被伤了一臂,好在御内侍卫护驾及时,刺客轻功闪离,在房檐上跳跃穿梭,赶回御书房,与同伴汇合。 依据刺客的身法来看,他们推断此人是邬族神君座下的六大御影之一。 诡异的是,当此人进入御书房后,便与同伴双双失踪。 御林军几乎是在他赶到之时就包围了御书房,可两个人就像是在无数人眼皮子底下凭空蒸发,一息之间消失不见。 萧逸的事情紧急,可裴奈和顾瑾珩外出的行踪也不可暴露,否则将为南寺众僧引来祸患。 裴奈心里再焦急,他们也需得坐马车原路返回。 午后日昳时分,二人才终于赶回朝阳城,换乘正式的马车后进了宫。 他们赶去萧逸的寝宫时,萧逸正靠在软塌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他胳膊上了药,裹着白布,脸上少了些血气。 如今主持后宫的严贵妃正跪在一旁伺候。 萧逸听了下人的传禀,淡淡抬头瞧了他们一眼。 他仿如没有看见顾瑾珩,只拍了拍一旁的座位,对裴奈说道:“过来这边坐。” 裴奈总觉得这个举动含有深意,却顾不得那些弯弯绕绕了,大步走了过去。 顾瑾珩寒声道:“陛下如今连礼法都不顾了?是不是需得我提醒你,才记得称呼她时,该带上长辈的称谓?” 在他出声之时,周围的压力猛增,殿内的宫人们几乎无法将头抬起。 就连严贵妃都在此刻压低了脑袋,不知是因顾瑾珩的戾气,还是因裴奈到了她的面前。 萧逸却不为这威压所动,冷冷答他:“朕若是没记错,明枝如今与你没有任何牵连,舅公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阵风袭来,掀起了殿前的帘子,有身弱的宫人承不住力,已然跪倒在地。 “行了,别吵了!”裴奈皱着眉头喊了一句。 话音落地后,四周的空气一滞,顿然减缓。 裴奈也没坐,弓腰检查了一下他受伤的右臂,“行刺之人从何处逃出?可有发现?” 萧逸摇了下头,“二人最后的影踪留在御书房,四周被御林军包围,没有缝隙能够逃出。” “他们既然是来行刺你,为何要在御书房汇合?”裴奈眼中满是疑惑与不解。 萧逸搁下了手中的书,坐了起来。 严贵妃急忙上前伺候。 他穿好了鞋,站起来说道:“他们或许不是冲着我来的。” 萧逸朝寝殿一角走去,裴奈也随了过去。 “父皇留下来的传位诏书便搁在此处,被那人取走了。”他把架上的空木盒拿下来递给裴奈。 裴奈瞧着手中的盒子,却没寻见什么奇特之处。 “传位诏书?”裴奈重复了一下萧逸的话,倦眉道:“他们要那东西有何用?左右你皇位如今坐得这般稳当,轻易也无法动摇,此理未免太不剀切。” 萧逸望向远处的顾瑾珩,“端定公应当也有听闻,邬族各地驻军近来异动频繁。” 他这番话提醒了裴奈,十年前她大败邬族精锐,伤其元气,但十年时间已经足够他们重整兵马卷土重来。 如今的西境诸国如陷火山汤海之中,包括卢国在内的几个国家已经覆灭,山河破碎,百姓流离,一些小国为避免战乱,自愿归顺于邬族。 现在的邬族,实力不可小觑。 但邬族神君身边的御影来这里做什么?联想到兵部尚书遇害当天抓到的邬族细作,裴奈越想越可疑。 “御书房都仔细搜过了吗?”她问道。 萧逸颔首,“没有遗漏,但他们打开了御书房的暗室,不知缘由。” “御书房还有暗室?”裴奈讶异道。 萧逸答她,“不错,不过那里零零碎碎只摆放了一些杂物。” 自方才便一直站在原地的顾瑾珩遽然开口,“你若好奇,不如去书房看看。” 他是对裴奈说的,也没有征求萧逸这个“主人”的同意。 裴奈略作思索,点了头。 她又问萧逸道,“可以吗?” 萧逸的目光瞥过顾瑾珩,没有情绪地说道:“自然。” 顾瑾珩陪她到了御书房。 因那两个刺客还没有被找到,谨慎起见,顾瑾珩的银甲侍卫便先行一步进入。 裴奈进去后并未感知到外人的气息。 “这里是否有别人?”她看向顾瑾珩。 顾瑾珩摇了摇头。 他转动了一个花瓶,“轰”的一声,不远处的一个书架向墙内陷了进去,随后由内翻折,露出一道可供人通过的门。 银甲侍卫先走进去巡视一番,确认无恙后,才出来禀告。 方才进来的四个侍卫立在暗室的四角,其余的人都守在门口。 裴奈随着顾瑾珩走进去。 这暗室布局简单,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布局,侍卫举着火把,裴奈借着火苗发出的光,看见三侧靠墙放置的架子,上面零零碎碎摆了些东西。 “我能翻翻看吗?”裴奈问道。 “随意,你都带走萧逸也不敢多说你一句。”顾瑾珩瞧她一眼。 裴奈听到此话只有一个想法,不知若是在内藏库中说这句话,顾瑾珩还会不会这样答她。 她走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直到走到第四面墙之前,她停了住,这面墙上绘了幅地图,她凑近瞧了瞧,是幅地形图,可她却认不出来绘制的是何处。 “这是什么?”裴奈侧头看向顾瑾珩。 顾瑾珩摇摇头,“不知道,萧逸从前找过不少人来看,都无头绪。” 突然裴奈忆起了什么。 在她父亲的书房里曾经也挂过这么一幅图画,但彼时她还太小,印象不深,只觉得模糊有些相像。 “我似乎在我父亲书房里见过不过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也可能是记错了,但我记忆里那幅图,这里有个红点”裴奈边说着,边用手下意识指了过去。 在她的手和墙壁接触的顷刻,脚下的地面开始猛烈晃动,围绕她的一圈地砖忽然飞速地向墙的内侧收了去。 “奈儿!”顾瑾珩张惶地喊道。 他匆忙间拉住了裴奈的衣服,随她一起重重跌了下去。 离他们最近的那个银甲卫速度迅疾,但仍比不上地砖的收放之速,没能拽住他们,自己也摔了进来。 银甲卫跌进来的一瞬,地砖又完全合拢,不留缝隙。 下面是一个斜坡,他们跌在上面便开始往下滚,慌忙中裴奈已失了意识,只记得顾瑾珩在翻滚中一把拉过了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第七十一章 机关墙格 片刻后他们到了底。 裴奈头昏得厉害,但身上更疼。 耳鸣声外,她听见有人问询她,话语中带着不易被察觉的慌张,“可有受伤?” 是顾瑾珩她抬手使劲拍了拍脑袋。 这几下手掌的击打让大脑刹那间清明了许多。 “无事。” 她缓缓睁开眼睛,却见顾瑾珩扫视着她的全身,似在查看她是否受伤。 就在这时,旁边一同摔下的银甲卫遽然喊道:“爷、夫人,你们快看那边!” 裴奈已经顾不上他的称呼,和顾瑾珩一同回头,他们掉下来的地方是个廊道,而一侧最顶头的墙正在向他们这边移动。 裴奈和顾瑾珩迅速起身。 墙移动的速度比他们想象中要快,他们几乎没有过多停留的时间,便被迫朝廊道的出口走去。 沿着廊道,他们走到了一间暗房。 墙也移动过来,和暗房的墙面齐平,彻底封了廊道,甚至廊道外壁和墙之间几乎没有缝隙,仿如他们凭空进入此处,神工一般精绝。 廊道回不去,便就只剩下这间屋子。 确认再没有危险后,他们才有时间静静地观察这间暗房。 和廊道一样,墙壁间每隔一丈便镶着一颗会发光的珠子,在黑暗中发出光芒,让他们能够看清暗房内的事物。 裴奈本以为那是夜明珠,凑得近了,整个人便怔住。 那如无色白玉的半圆,似乎只是一个外罩,而在白玉里面,是一株浑身发出强光的植物。 “这是什么东西?”她惊讶道。 顾瑾珩看了银甲卫一眼。 银甲卫便在这时掏出匕首,顺着白玉外罩边沿一撬,半圆外罩便在这时脱落。 在接触到空气的同时,那株植物慢慢黯淡了下去。 银甲卫无声地回头,似在向顾瑾珩确认是否将那株植物取下。 在顾瑾珩点头后,他便立时下刀,却被裴奈拦下。 “慢着!匕首借一下。”她向银甲卫伸出手,接过来后割下了一侧的裙边,“用这个垫一下,还是不要直接接触为好。” 银甲卫恭敬从命,“谢夫人。” 他将那株植物从根部切下,植物内部的发光物质也在他们的注视下缓缓消失。 与此同时,有水滴从植物根部渗出。 裴奈戳了下那里的土壤,“是湿的,这后面应该有个供水装置。” 屋子里没有摆放任何事物,极其空荡。 她敲了敲墙,不可置信道:“有人在皇宫下面修了个暗室,就为了养这些奇怪的植物?” 环顾四周,他们此刻正在一个完全密闭的地室内。 裴奈又问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等萧逸派人来救我们?” 顾瑾珩同她一般,敲了敲后面的墙,“这墙的用料特殊,外面砸不开。” “这咋整啊?”裴奈一惊。 听得此话,顾瑾珩遽然极淡地一笑,目光移到她身上,那份柔和让她险些溺进去。 “这里的年代久了,却并未有尸骸与他人留下的踪迹,这里可以出去,不必担心。” 听他这样说,裴奈又问道:“可万一我们是第一次闯入这暗室的人呢?” “刺客。”顾瑾珩打量了下周围。 是哦,那两个刺客凭空消失应当就是进了此处,经他这么一提醒,裴奈才想起来。 但那两个刺客究竟是无意闯进来的,还是早知这里有个暗室?如果早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逃跑,亦或在找其他东西? 不管怎么说,他们极有可能在此处撞见。 归墨枪还在唐府,进宫面圣前她将凌月枪搁在了马车上,没有带下来,现在两手空空,少些底气。 “你带武器了吗?”裴奈扭头问银甲侍卫。 “回夫人,带了。” 裴奈期待地望着他,“给我看看。” 他已将那株植物包严收了起来,从腰间取下佩剑,除了方才挖植物的那柄匕首,他又从身上各处掏出一把短刀和三把飞刀。 裴奈挑了一把短刀,说道:“这个借我,随时准备战斗。” “是。” 银甲卫点头,就算裴奈不说,他也会如此行事,但他没有想到裴奈又补充了一句:“这里没有人需要你保护,必要时候,照顾好自己。” 侍卫觑了一眼自己的主子,却见顾瑾珩看着裴奈的目光滞了一下,失了几分神采。 侍卫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夫人似乎对他一个陌生人,比对主子还要关切。 可他一个下属,管不了家务事,只模棱两可说了句:“属下将誓死保护主子及夫人的安全。” “不要唤我夫人,”裴奈摆了下手,“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章明。” 裴奈也不再继续多问,将短刀别至腰间,拍了拍手,开始沿着墙面寻找机关。 这样一走,果真让她找到了反常之处。 在一面墙上有很多由方形凸纹为边界形成的格子,简单却齐整有规律地排列着。 有点像棋盘,但棋盘是三百二十四个格子,而这里只有六十又四个,横八竖八。 另外三面墙上,除了发光植物和玉罩,再无别物。 看来若有线索,也只可能会在这面墙上了。 这些凸出来的格子边缘有缝隙,似乎可以按下去,可裴奈有了先前的教训,不敢乱动。 “怎么办?”她虽不愿主动和顾瑾珩说话,现下却没有机会给她选择。 顾瑾珩审视一番,说道:“按一个试试。” 裴奈挑了一个格子按下去,随即墙格后面传来“啪嗒”一声,像是什么机关启动的声音。 紧接着右侧的墙壁移出一块,和其他墙壁紧挨住,露出一个新的廊道。 这次章明先进去探路,裴奈和顾瑾珩走在后面,他们刚一走进廊道,墙就再次封住,移动过来,赶着他们向廊道深处走。 这条廊道比较长,中途还折了几个弯,但尽头却是又一间暗室。 依旧是空荡的,只是廊道的位置不一样,这是新的一间暗室? 还是说,他们又绕回刚刚的那处了? 裴奈疑惑。 “还按吗?”她扭头征询顾瑾珩的意见。 顾瑾珩没有夷犹地点了头。 裴奈便又挑了一个墙格按下,此番则出现了另一个廊道,他们和方才一样走进去。 但很明显这条廊道他们一定不曾来过。 入眼是一个深有五丈的大坑,代替了暗室的位置,最底下埋着许多尖戟,立直朝上。 如若不慎摔下去,就会即刻被戟铓戳穿身体,后果不堪设想。 有数十根木桩从坑底一直延伸上来,最上面被砍平,呈圆形,和廊道的地面同高,似乎可以踩在上面走去另一个廊道。 也是在看到这个大坑之时,他们方才明白,他们无意间闯入的,并不是什么暗室。 而是个地宫。 他们在此俯瞰,能看到有一半的木桩已然倒下。 “爷、夫人,您们看那里。” 章明指了一处,他们随着他手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是一把异域弯刀,他们看不清刀柄上的镶嵌和纹饰,但可以确定产于邬族,看来那两个刺客已经来过这里。 这地宫,此刻不止他们三人。 第七十二章 死室 身后正在移动的墙已经逼近他们,再不跳上木桩,他们就将被墙推下。 “走哪根木桩?”裴奈问道。 她不信这种地方没有陷阱,否则修建这地宫的人便没有了设置木桩的意义,因而,有些木桩定不牢固。 她刚说完,顾瑾珩便已迈上一根木桩,“有陷阱的木桩已被前人触发,余下的皆没有问题。” 他回头向裴奈伸出一只手,裴奈却并未将手放上去。 顾瑾珩的目光一黯,他低眸,迅速牵过裴奈的手腕,并未给她反应的机会。 章明还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墙眼看就要压过来,她也不好将顾瑾珩的手甩开,便跟着他向前走去。 章明跟在他们后面,刚走过两根木桩之时,背后的墙完全封住。 三个人顺着木桩慢慢地走到对面石壁上的墙格前,裴奈又按下一格,随即有一廊道在他们左侧被打开。 他们走过去,进入了廊道。 裴奈在这时将手从顾瑾珩的手中抽开,“你顾好自己就行。” 他没有说话,最近一株墙壁上的发光植物已然死去,四周光线有些晦暗,他的脸隐在半黑的环境下,裴奈瞧不见他的情绪。 她狠狠心,扭头走在最前面,没多久,墙壁便在他们身后合住。 这次的廊道格外长。 曲曲折折,让他们早已分不清东西南北。 约莫走了一刻钟,转过一道弯,前方廊道尽头的墙才缓缓打开,随着门的开启,遽然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一身黑衣,正在做出的动作有些诡异。 正是进入御书房后消失的刺客之一! 那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袖口微动,裴奈已做好防御的准备。 就在这时,章明以疾电之速将手中飞刀射出,那人身为邬族神君座下六大御影之一,竟在此刻没有及时闪躲开。 飞刀正中刺客眉心,眨眼间,他就重重倒地。 他死之时仍维持着抬眼看到他们时的惊愕,应是料想不到面前廊道的门会突然打开。 而裴奈也有点疑惑,很明显,刺客是反向往此而来。 可众人都是经过了木桩,怎会在此刻迎面相撞? 刺客死在暗室的正中央,距离他们只有不到五丈,章明正准备过去检查他的尸体,被顾瑾珩叫住,“慢。” 章明立即停住,此刻离他走入暗室只有一步之遥。 “他的手。”顾瑾珩平静道。 裴奈和章明听到此话,立刻都朝刺客尸体的方向看去。 因着黑衣的缘故,初看并不能看得真切,但经细细观察,裴奈震恐地发现,那人的手从手腕处断开,此时暗红的血已在地上逐渐漫开。 再结合刺客方才诡异的动作,她一瞬打了个寒噤。 章明微微低头,离他腹部还有三指远的地方,有一根极细的线,薄如蝉翼,细如发丝,没有颜色,只悬于空中。 顺着视线望过去,这才看到无数根密密麻麻的线正交叉错杂,像铺就成的一张渔网,等着他们自落其中,但这些线中间都有空隙,也决计不止是渔网那样的简单。 章明抬起手,用手腕边翘起的铠甲划过那条线,然线丝毫未动,铠甲却被直直劈开,碎片“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是夆丝。”顾瑾珩道。 这是让人震惊的一句话。 夆丝,传说中的圣物,古籍中才有记载。 如果说雪榕丝是因刚柔相错、极轻极缠而无法被斩断,那夆丝就是因其自身无可比拟的坚硬锐利,刀枪不破。 它的数量极其稀少,早已绝迹,几百年来也不曾有人见过,可这里居然有这么多! 她终于明白为何刺客没有立刻还击,夆丝的存在,令他不能轻举妄动。 身后的墙壁再次逼近。 顾瑾珩回头看了一眼墙壁的距离,“章明,你先走,注意每一根夆丝的走向。” “是。”章明的反应极快,他立刻蹲下,脚跨过第二根夆丝,从第一根夆丝下穿身而过,一个接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毫不马虎。 “奈儿跟着他,一步一步来。”顾瑾珩赓续说道。 裴奈眼睛紧盯着章明的动作,间不容瞬。 当裴奈过了五根夆丝,顾瑾珩还没有移动,眼看着墙壁即将接近,裴奈有些心惊,还是回头多问了一句:“你在等什么?” “等你再向前些,避免我碰到你。”他蹲下身子。 裴奈立刻又避开一根夆丝向前挪了一步,顾瑾珩这才跨进来,他进来的一瞬,墙壁完全合拢。太过惊险,可顾瑾珩似乎眼皮也没抬一下。 裴奈不可理喻地瞪了他一下。 三人都进来后他们就放慢了速度,章明择地而蹈,他每走一步裴奈便跟着他走一步,顾瑾珩随在后。 敕始毖终地向前,等他们按了墙格再穿行到另一道廊道,将近过了一个时辰,汗已浸了满衣。 但他们没有时间休息,就被墙逼迫着沿廊道继续前进,进入地宫后,他们已有数个时辰未饮水进食了。 方才没有时间思索,此刻终于能分心,疑惑之处便浮了上来。 这个刺客为什么会从相反的方向而来?另一个刺客又在何处,他们为何会分开? 这条廊道没方才那么长,裴奈还没有头绪,转眼他们就看到了尽头。 前方的墙壁缓缓移开,露出了下一间暗室,是空的 裴奈刚松了一口气,却突然发现暗室的空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是暗室两边的墙!它们正飞速向内移动,墙在合拢! 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俱是一惊,顾瑾珩就在这时开口:“跑!” 如果不跑,当暗室的墙彻底合拢,他们将被困在廊道中,正缓缓逼来的墙会将他们碾成肉泥,而如若跑得慢了,亦是一样的下场,只是夹死他们的将是不同的墙而已。 在这一瞬,三人一齐冲过去。 裴奈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明枝的身体太过孱弱,在未进食的情况下体力消耗这般大,已是有些撑不住,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但顾瑾珩为了给她让出位置,留在她身后,如果她慢下去,顾瑾珩大概也要和她一起栽在这。 裴奈大脑遽然闪过的想法竟是:真不能满足顾瑾珩“死同穴”的愿望啊,他想得倒美,哪有那么容易? 章明跑在裴奈前三丈,他按了墙格,廊道的门缓缓打开。 他侧身进去,喊道:“爷、夫人,快!” 第七十三章 水池 裴奈终于赶在墙壁将将压至胳膊时跑了到,顾瑾珩因跟着她后面,最后一瞬微侧了身子才过来。 未免太险。 裴奈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修这个地宫的人图了什么?” 没人知道这个答案,折靠在廊壁上的门又收回原位,再次沿着廊道移动过来。 顾瑾珩瞧着她,忽然蹲下了身子,“上来。” 裴奈不解地看着他,随后反应过来,他是要背她。 “不必。”裴奈也未将他扶起,缓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 顾瑾珩起身时眼眸明显低了几分,可走在前面的裴奈并未看到。 过了一会儿,他们抵达了下一间暗室,这间屋子是空的,他们决定在此处稍作休息。 “是不是必须要按到正确的墙格才能出去?”裴奈的后背靠在墙上,有些无力。 顾瑾珩点头,“嗯,有这个可能。” 六十四个格子这才按了五次他们就已精疲力尽,在没有水和食物的情况下,她很怀疑自己能否坚持到走出去。 毕竟前方的路始终未知,而地宫的设计如此毒辣,似乎就是为了屠杀闯入者而存在,谁知还有什么在前方等待着,这般看来,想要活着出去,全靠运气。 “这次谁按?”裴奈问道。 “还是你来,不必有负担。”顾瑾珩答她。 缓了一会儿后,裴奈再次张口:“你们休息好了吗?” 顾瑾珩和章明都点了下头。 裴奈便按了第一竖列第五行的格子,又一条廊道随即开启。 他们迈开步子走进去,面前是一条极长的廊道,裴奈却无端有了不好的预感。 拐过很多弯,尽头的门才打开。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水坑,水面之上不远处浮着一件黑色的布子。 仔细一辨,他们认出是一件黑衣,应当是刺客身上的,黑衣附近还飘着一张明黄色的锦布。 章明用佩剑把那张明黄色的锦布捞过来,拿起来抖干了水一看,言道:“是遗失的传位诏书。” 他双手将其递给顾瑾珩。 裴奈在旁瞟了一眼,她以前也见过这张诏书,但似乎被人沿边缘切开,此刻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身后的墙很快就要压过来。 时间有限,顾瑾珩看了看便将诏书收起来放进了衣袖间。 三人仍不敢轻易下水,他们并没有忘记随诏书一同浮着的是什么。 可以肯定,那个刺客死在了此处。 水下,一定有东西! 正犹豫着,水面有十余处地方泛起了细小的波浪。 顾瑾珩忙伸出手,将身侧的裴奈拦后了几步。 随后有什么东西在水面冒出了头,向他们逐渐靠近。 鳄般坑洼的外皮,畸形丑陋,怪物只露出了身体的一小部分,他们无法确认它们的体积,许是因为方才他们的声音有些大,惊扰了这些怪物。 墙壁在背后渐渐逼近,裴奈拼命压着心中的急躁。 但这些怪物似乎无法出水,且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它们看不到东西,只能通过声音辨别。”顾瑾珩说道。 “你怎么知道?”裴奈疑惑问。 顾瑾珩将腰间的佩玉摘下,解释道:“任何生物经过历代繁衍,都会淘汰对他们而言无用的器官。” 而这里,没有光,所以他们的眼睛可能已经完全退化。 顾瑾珩虽然没有解释完全,但裴奈懂了。 他正准备将佩玉砸向左侧墙上,被裴奈拦住,她知道那是他身上唯一可敲击砸出声响的东西了,但太过昂贵。 她摘下发间的所有头饰,长及腰的青丝一瞬垂下似黑瀑。 步摇上的坠子都被她用力拆下,各种珠饰堆了一手,她拾了几颗向左侧远处的墙抛去,珠子砸在墙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们此刻都不敢再作声,一片寂静中,这道声音格外突兀,在封闭的空间内回荡。 水下的怪物震着抖了抖,又转向朝他们左侧游去。 这样一来,他们面前的去路便空了出。 裴奈将一半的发饰递给顾瑾珩,递过后又打了下手势。 让他凫水游去另一个廊道口,章明去水坑的最右侧按墙格,而她负责用手中的珠子连续砸墙发出声响吸引怪物们的注意。 等廊道开启,顾瑾珩在对面的廊道口用另一半的发饰和珠子赓续接她的任务,此时她再下水,与他们会合。 没有一个人是绝对安全的,但这却是现下唯一可行的办法。 顾瑾珩略作思索,还是应她点了头。 二人慢慢地下了水,裴奈一边将手中的东西间续砸出,一边盯着水下的动静。 顾瑾珩和章明的速度比她想得要快,且并未惊动水下的怪物,只是对面廊道门开启时的声音有些大。 裴奈忙将手中的发饰和玉珠全部投出,压住了机关启动之声。 顾瑾珩抵达后接替了她的任务,她缓缓下水向前游,章明也从右侧慢慢靠过来。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但突然间,顾瑾珩似是感觉到了什么。 他打破了此刻的“寂静”,喊道:“章明,背后!!” 裴奈也看到了那片水面泛起的波纹。 但还是晚了一步。 章明在她右前方发出痛苦的尖叫,随后整个身子没入水中,他再次翻起来,却连头都没有露出,就彻底被拽入水底。 裴奈在水中间游着,她心里一惊,却深知自己无力帮他。 所有怪物都在血腥味和声音的吸引下,发疯般冲来。 四周爆发“轰”的一声巨响,裴奈能清楚感受到身体一沉,同时空气变得模糊。 顾瑾珩嘶声喊道:“奈儿,快!!!” 她知道是顾瑾珩出了手,她的行动变得迟缓,但这种几欲裂石的威力并未对她造成伤害。 反而她明白,所有怪物的速度变得更慢,顾瑾珩正在为她拖延时间。 裴奈拼命向廊道和顾瑾珩那边游去。 若是寻常生物,在顾瑾珩的神炁阴功之下身体或许早已炸裂开,但现在水中的怪物仍在慢慢靠近她。 这些怪物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可怕! 裴奈使出浑身力气向前游动,看着越来越近的岸边,焦急想着:快到了,快到了。 顾瑾珩在岸边一直探出身子,在她靠近后一把将她捞了起来。 出水之后,全身衣物的浸湿感压得她险些喘不过气,她扭头看了一眼,水下的怪物已聚了过来。 如若方才顾瑾珩没有将她一把捞起,她现在定已进了它们的腹。 她又望向章明的方向,但那边已没有了任何人的踪影。 裴奈皱眉,“他穿着铠甲” 言下之意,章明可能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 话音刚落,就有什么东西浮了上来,顾瑾珩用手捂住了裴奈的眼睛。 第七十四章 六十四卦 “那边墙壁之下有个进水口,我们看不到。”他停顿了一下,“银甲挡不住。” 她的眼睛被顾瑾珩挡住,但她却能猜到浮起来的大概是什么 其实对于上过战场的她来说,眼前的场景算不得什么,只是多少有些难过,因为方才也是她提出了行动计划,她做了决定,便有人为此牺牲。 她的负罪感,又加重了一些。 “如果能活着出去,请代我补偿章明的家人。”她说。 廊道口的墙壁再度合拢,在巨石的移动声中,顾瑾珩说道:“银甲卫都是孤儿。” 裴奈微愣,顾瑾珩看了下后面,拉着她向廊道深处走去。 前进了几步,裴奈才反应过来,将他的手挣脱开,却并未言语。 廊道依旧七拐八折,他们始终猜不到当廊道尽头的门打开,里面会有什么。 而这次 他们的眼前,尽是迷雾。 浓雾屯聚,阻了他们的视线。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亦无法估量这间暗室的大小。 有了上次的教训,他们便都不说话。 裴奈望向顾瑾珩,用目光询问他雾中是否安全。 但她也没料到,顾瑾珩看着迷雾,皱起眉头,静待片刻,他摇了摇头。 裴奈从他的神情中读懂,这不是没有危险的意思,而是眼前的浓雾干扰了他感知事物的能力。 不知道雾中是否有东西,顾瑾珩就带着裴奈,二人沿着墙边极小心地摸索着前进。 四下阴森且安静。 他们如临深渊般一步一步贴墙向前走。 廊道门闭合的一刹那,发出的声音在这片空辽中分外清晰,遽然有道凄厉的叫声响起,嘶哑得极其渗人。 雾中果然有活物,他们二人都屏住了呼吸。 但他们也不能耽误,顾瑾珩拉了下她,二人继续往前走。 终于,他们摸到了墙上凹凸有致的方格,顾瑾珩确定周遭没有东西在靠近,即迅速按下一块。 但不知为何,这次按下方格后,机关开启的声音格外大。 他们瞬时一惊,裴奈心中顿时涌起不安。 廊道门在不远处缓缓打开的同时,雾中的怪物嘶吼一声向他们这边冲来。 顾瑾珩拉住裴奈,二人往廊道门的方向飞快跑去,可怪物速度极快,他们根本避不开。 在怪物扑上来前的一刻,裴奈下意识抬手去反击。 万恨掌风拍开了雾霭,却没有对那个怪物起到什么作用。 就在此时,裴奈舌下的浑树片剧烈抖动,令她感到疼痛,似乎怪物对此有着感应,它立时吼了一声,停在裴奈的面前。 她看到怪物似人形,可她同时又能肯定那不是人,它的脸是畸形的,她形容不来,只是可怖万分。 面前的怪物歪了下头,贴近她嗅闻着,她的心脏不断地加快,但她知道,也许静止不动,在这时是最好的方法。 怪物即将接触到她的身体时,顾瑾珩用手攫住了它的脖子。 它凄惨而痛苦地尖叫了几声,浑身颤栗着倒地。 顾瑾珩松开手,却并未说话。 许是担心雾中还有其他生物,他没有夷犹地拉着裴奈离开。 廊道门缓缓关住,他们才歇了口气。 裴奈用手触摸着自己的唇瓣,想着浑树片方才反常的动静,有些愣神 浑树片与这地宫里的怪物,有什么关系? 顾瑾珩似在刚才便看出了异常,此刻定定看着她,“发生了什么?” 裴奈抬眸望他,想了下,还是说与了他听。 “浑树片方才在疯狂颤动。” 顾瑾珩蹙眉,“让我看下。” 裴奈伸出舌头,向上卷起,如此停留一刻,随后复原。 “有些青紫,可还发疼?”顾瑾珩问道。 墙壁已到了近前,裴奈摇了摇头,“先离开这里再说。” 两侧墙壁中间镶嵌的圆罩与发光植物一直没有断过,在这晦暗中幽幽地发出白光,添了这廊道诡异的气氛。 一路走来,他们见到的发光植物不计其数。 裴奈的腿已经酸痛地几乎无法再直立,廊道的末端便是未知的恐惧,这种环境令人有些煎熬。 好在廊道门打开,露出的是一间空的暗室。 他们靠坐在一侧的墙壁旁休息,顾瑾珩从衣袖间掏出方才章明在水上捞到的传位诏书,刚刚经历的事情太多,一路都没有顾及到它。 邬族神君座下的御影究竟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取走它? 这一点令所有人都感到困惑。 顾瑾珩将诏书挤干,摊开来,在诏书的正面并没有发现异常。 内容还是那些,没有变过。 他又将诏书翻了一过,可这次却发现了新的东西。 被水泡过的诏书显出一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堆得有些满,但从头至尾只不过是四个字在不断地反复排列。 “六”、“七”、“八”、“九”。 “诏书上还有这种东西?你们以前怎么没有看到?”裴奈好奇地问。 顾瑾珩无奈地瞧她,解释道:“这些字浸过水才会显现。” 裴奈也觉得自己刚刚的问题有些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问过,继续向下看。 诏书背面的字约有十几行,第一行是:“七七七九七七。” 全是数字? 正好六个,似乎也没什么规律,会代表着什么呢? 突然她有了头绪,“是六十四卦?” 顾瑾珩轻轻“嗯”了一声。 这六个数字依次象征了六爻,从下向上排列,就是卦象。 八卦两两相重,便是六十四卦。 思及此,她心里重重一震,墙上的墙格也是六十四个! 若是一一对应,他们便找到了可以出去的办法! 裴奈忙看向有格子的那面墙,说道:“我不太懂易学,但我记得六是老阴,七是少阳,八是少阴,九是老阳,那七七七九七七全是阳爻乾卦?” 顾瑾珩静静听她说完,脸上阴霾不在,反倒显出轻淡的笑意,说的却是:“你念书时都在做什么?” 裴奈不懂地追问,“不是乾卦,那是什么?” “换个身体脑袋也没变灵光,你自己也知道九是老阳,为何不变卦?”顾瑾珩望着她说道。 裴奈总有种他下一刻就要伸手摸她头的错觉。 但顾瑾珩移开了目光,补充道:“九四阳变阴,上巽下乾,小畜卦。” 第七十五章 第三人 “那小畜卦对应第几个墙格?”裴奈问道。 顾瑾珩一边给她指着,一边耐心地解释说道:“横向从右到左依次是:乾兑离震巽坎艮坤,竖向从上至下亦同。” “小畜卦上巽下乾,所以是第一行第四列?”裴奈顿悟。 “嗯。” 诏书背后小字的行数是十六,这亦代表了十六个墙格、十六个暗室。 也许地宫的出口就是这十六个暗室中的其中一个? 的确有了指向,缩小了一定范围。 裴奈对卦象不熟悉,便让顾瑾珩指给她看是哪十六个墙格。 顾瑾珩也不惮烦,一一指给她看。 但到第五个格子时,裴奈愣了一下,忙说道:“不对啊,我们方才已经走过这块墙格所对应的暗室了,正是水下有怪物的那间。” 难道要再走一遍?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有些发憷。 顾瑾珩知道她的所思所想,言道:“先帝不会将这么危险的暗室写在上面留给萧逸,若是单靠运气就能逃出,这地宫便没有了修建的意义。” 裴奈想了下,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并非一个墙格对应一间暗室?” “嗯。” “按照我们先前在廊道里所走的路程来看,暗室的数量岂不是远超六十四间?”裴奈疑惑,“这要怎么走?难道说按照这诏书背后所列十六个墙格的先后顺序?” 顾瑾珩颔首。 裴奈恍然大悟,难怪刺客进来地宫那般长的时间,都没能找到出口。 “所以他们闯入皇宫拿走诏书,就是为了这个?那为什么他们还会误打误撞,多次闯入有危险的暗室?”裴奈皱着眉头,越发不解。 顾瑾珩用手舒展开她的眉头,“他们该是知道想要的东西就在诏书上,却不知这些字遇水才能显出。” “你休息好了吗?我们试试看?”裴奈问道。 顾瑾珩点了头,依照诏书背后的小字,按了小畜卦对应的墙格。 徐徐打开的依旧是熟悉的廊道,移动的墙壁仍旧撵着他们前进,但所幸,这个墙格通往的暗室还是空的。 无需再继续休息了,诏书第二行的文字是“七八七九六六”,上巽下离,家人卦。 顾瑾珩便又按了第三行第四列的墙格。 再次走进去,第二个墙格连接的暗室,同样里面没有任何东西。 随后接下来的六个格子,分别为: 【上乾下震,无妄卦】空。 【上坤下离,明夷卦】空。 【上震下兑,归妹卦】空。 【上乾下坤,否卦】空。 【上巽下兑,中孚卦】空。 【上坎下艮,蹇卦】空。 他们一一走过,一切都很正常,这诏书指示的,果然都是安全的墙格。 直到第九间夬卦代表的暗室被打开 这是一间极大的暗室,约莫是方才普通暗室的六倍。 入眼不再是单调的石墙灰色,斑斓的色彩在他们视野渲了开,四周整墙都印满了壁画,这色调极其绚丽,彰显出画师的技艺高超,笔墨一挥而就,却粲然可观。 整个暗室的最中央,立着一个石墩,大概有三尺宽,上面摆着什么东西,太远了,他们瞧不真切。 与地宫所有的风格完全不同,这应该就是整个地宫背后所隐藏的秘密。 裴奈如是想。 第一幅图上,土地贫瘠,树木枯竭,一片悲凉中百姓四处流离,饥饿成灾,民不聊生。 壁画右上角的皇宫却与之对比,描绘了一幅酒池肉林、穷奢极侈的景象。 而下一幅图则接连着第一幅图的内容,各地逐渐出现反抗者,战火纷飞,浓烟四起,多支反抗军结成了一股势力,为首的是三个人。 最中间的人持剑,一人手持长枪,直点敌方将领脖颈,另一人则拿着一柄盘龙戟,横侧一甩,无数士兵便受击向后飞倒出去。 画面再一转。 他们带兵攻入都城,最中间的首领在城墙之上将当朝昏君斩杀,城墙之下,无数百姓欢呼雀跃。 他们拿下了江山,中间之人坐上皇位,另二人在旁辅佐着,黼黻皇猷,一片盛世安康。 “剑与长枪,难道这描绘的是天耀的开国?”裴奈注视着打仗时为首三人的兵器。 顾瑾珩应声,“嗯,你和萧逸的祖先。” 裴奈望着使戟的第三人,“那另一人又是谁?怎么从未听说过?” 若是能与太祖帝和逐北枪并肩,后世不该没有他的记载。 何况从壁画看来,这人的开国之功不亚于她的先祖裴宏,为何像是被人从历史中抹去了名字,不留一点曾经存在的痕迹? “擎云天戟。”顾瑾珩遽然说道。 裴奈几乎哑然,“越苍?” 看见顾瑾珩点了头,裴奈恍然又想起那段深藏在武林秘史里的传说。 作为前朝覆灭之时的天下第一高手,却在天耀创立之初,归隐于世,再无影踪。 很多很多年以前,民间甚至还流传着一种说法:若是越苍并未离去,上三山之上,兴许还要再列出一个位置。 他们绕着暗室,随发展继续往后看。 下一幅图的画风突变,一块巨大的天外飞石裂成三部分坠落在大地上,主体落在上北大陆的西境,另外两块则分别位于大陆的南北两边。 “是卢国和山谷之国的疆域?”裴奈细细辨别着那幅地图。 “不错,卢国的秘境、山谷之国的机关材料,多半都与此相关。” 经顾瑾珩这么一提醒,裴奈才将这些事情联系到了一起。 突然间,她感觉很多事情都串连到了一起,彼此相关。 再之后的一幅图上,陨石主体旁边驻扎了军队,他们采挖着石块,将很多材料送上了马车。 马车长途跋涉,驶行数千里,将这些东西运往天耀之都——朝阳。 士兵将货卸下,呈贡给太祖帝。 太祖帝和裴宏、越苍站在一起,低头望着跪地呈递之人。 而裴奈清楚地辨认出,那人所捧红布之上放着的一小堆深棕色的东西,乃是她最为熟悉不过的—— 浑树片! 顾瑾珩也在这时下意识看向了她。 裴奈已顾不上这些,她急迫地往壁画延伸的另一边望去,但 “断了”裴奈喃呢道。 “嗯。” 后面的壁画被人为破坏,只留下些丝壁画曾经存在的痕迹。 约莫,有人不想让之后发生的事被知晓。 所以如今发生的这一切,似乎都在围绕着这浑树片展开,只是他们仍然不明了,浑树片背后究竟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顾瑾珩回头,望向了暗室中央的石墩。 “奈儿,我们还没看那里。”他道。 对哦,裴奈反应了过来,她转身向那边走去。 石墩之上内凹,里面盛着水,植物的光穿透如镜的止水,让他们看到了水底的一块浑树片,沉浑暗浊,孤零地摆在那里。 裴奈小心翼翼地试了一下,确定是清水无疑,这才将手伸进去,拿出了那块浑树片。 浑树片出水的那一刻,她听到利箭横空疾射而出的声音。 第七十六章 人形机关 电光火石之间,裴奈凭借身体反应一闪,躲过了数道直射而来的飞箭。 但她没有料到,从石墩中部伸出了一圈环形利刃,正飞速向外延伸旋转。 危急关头,顾瑾珩反向将她向后推去,却被一把突出的尖锐刀锋割伤了腿部。 好在顾瑾珩行动迅速,锐器割得没那么深。 裴奈先是一惊,确定再没有触发其他机关。意识到顾瑾珩正是因为救她那一下,才会被第二层机关伤到,正要找东西帮他包扎,未曾想顾瑾珩竟踉跄了一下。 “怎么了?”她感觉有些不对劲。 凭她对顾瑾珩的了解,这种小伤还不足以使他虚弱,何况伤口周围渗出的血量很少,该是顾瑾珩在体内运功将血止了住。 但似乎,哪里出了些问题。 “刀锋上淬了毒。”顾瑾珩的气息有些不稳。 裴奈看不到他的伤,心里颤了两下,却未曾表现出来,只问道:“能把毒逼出来吗?” 顾瑾珩摇了摇头,“是化骨水。” 裴奈骇然,这是针尖一点,融入血液不过半柱香便可置人于死地的无上剧毒。 此毒发作极快,中毒之人全身上下的骨骼皆会被腐蚀烧化,尸体仿似一滩软水,死相极惨。 唯一一个好点的消息,便是此毒已有解药。 只是他们现在身处地宫之中,还要经过七间暗室才有可能找到出口,越往后,廊道便越长,他们根本无法估量逃出的时间。 何况,就算能够救回性命,骨头已经受到损伤,后遗症也是无可避免。 顾瑾珩已然闭上了双眼,眉睫簌簌颤了几下。 围绕在四周的神炁威压已经散尽,他面上没有表情,但裴奈不敢想象他身体内部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裴奈目光有些无措,“你将心脉封闭,我们这就出去。” 顾瑾珩睁了眼睛,看了她一眼,“奈儿,你用水泼一下我。” 裴奈闻言,转身从石墩上接起一捧水来,下意识观察会不会有机关触发,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地宫常年没人来,这水为何不干涸? 细细一看,果然,在水底的最角落,有数个小洞,这应当就是进水口了,顷刻联想到前面暗室的水怪,她打了一哆嗦。 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顾瑾珩必须要足够清醒,才有可能延缓毒素的蔓延,搏出一线生机。 冰凉的水洒在顾瑾珩脸上,也让他的神智稍微恢复了些。 “第七行第二列艮为山。”他缓缓道。 裴奈大步跑去有格子的那一面墙,看清楚后迅速按下。 廊道开启的同时,顾瑾珩向前一步,却险些栽倒,裴奈顾不得思考,折回来将他扶住。 裴奈搀着他向廊道内缓缓走去,现下危急关头,也顾不得许多,毕竟他是因为救她才会受伤中毒,更何况她根本记不得卦象的顺序。 他们安静地穿越了一个又一个廊道,裴奈能够感觉到顾瑾珩已经变得越来越虚弱。 耗不了多久了,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出口。 他们离壁画石墩所在的暗室已有了一定的距离,又穿过三间暗室,接下来该按下倒数第四个墙格。 他们此刻都已过度疲乏,但裴奈根本不敢带着他休息,现下他们耽误不起时间。 “下一步该按哪个格子?” “第二行第四列中孚卦。”顾瑾珩回答她。 第二行第四列裴奈心里默念着,找到了这个墙格,正欲按下,却遽然间看到中孚卦墙格与右侧另一墙格间的缝隙中有块凸出来的小方块。 一块新多出的格子? 裴奈有些好奇,却不敢乱按,只轻轻触碰了一下就准备收回手,可就这一触,墙壁便开始轰隆隆的作响。 她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忙带着顾瑾珩向后退去。 但整间暗室却在此刻突然倾斜,墙格所在的墙面不断上升,留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她和顾瑾珩在斜坡中同时向下滑去,像是被倾倒的热水,灌入另一间暗室中。 二人重重摔在地上。 一瞬间的疼痛压得裴奈喘不上气,等她再次反应过来,却看见了满墙的浮雕,可她没有时间观察这些,用双手撑着身子站起,去看不远处的顾瑾珩。 这种落地的冲击,在从前对于顾瑾珩来说或许没有什么大碍,但当他集中心神在体内运转内功抵御毒素时,却几乎致命。 顾瑾珩将将撑着上半身,身体一侧,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裴奈心里一痛,说不出什么感受,蹲下来将他扶靠在一旁的墙上。 “抱歉,我的错,你还好吗?”她问道。 顾瑾珩明明已痛苦地做不出声,却仍旧轻轻点了下头。 “你缓一下,我这就去找出口。”裴奈急忙起身。她环顾四周,满墙的浮雕,刻得十分精细,密密麻麻,难以计数。 她目光随便一扫,却有些发愣。 浮雕之上,一个人携着一杆长枪,无数个浮雕,无数个招式,不一而足。 而她之所以发愣,是因为,这招式,像极了裴家枪。 部分浮雕下还带着字,似是招式的名称,直到她看到了——万军归箭其二,这时她才确定,在她面前的,就是裴家枪。 但为什么她从不知道这些招式,甚至她,也从未见父亲和郭伯父使过这些招式难道说,因为父亲他们也不知晓这些招式的存在? 也只有这个可能了,不然父亲他们没有理由不让她知道这件事 所以在她眼前的,是早已失传的另一半裴家枪! 如果让世人知道,他们曾经见过的名震天下的裴家枪所有招式,都仅只是一半,该引起怎样的轰动? 她有些震撼。 但考虑到现下的情况,她还是逼着自己把目光移开,先找出口才是最重要的。 除了浮雕,这间暗室中央还有一个台子,其上摆着一杆长枪,而长枪不远处的一面墙,有什么东西正嵌在墙里。 呈人形 她打了一个激灵,却不得不凑近几步看清楚。 好在,只是个人形的摆设,一个拿着一柄长枪的摆设。 她绕着这暗室走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墙格和什么出口。 怕是自己漏看了什么,便又来回检查了几遍,她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可仍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裴奈只好将注意移到长枪和人形摆设上面,她先靠近了长枪,但没发现任何异样之处。 握住了长枪柄,她将其举了起。 就在这一瞬间,人形摆设向前走了一步。 第七十七章 另一半裴家枪 它在裴奈震惊的目光中抬起头,持长枪快速向她袭来。 她一闪避开,随后人形摆设手腕带着长枪向下一劈,裴奈慌忙侧身,险些被击中,握紧了长枪,她被迫和它过招。 可人形摆设似乎在她每次出手之时,便知她的下一步行动。 它的枪法,也令裴奈有些傻眼,她熟悉那其中一半,却看不懂它玄妙莫测的另一半招式。 裴奈根本无法接近它! 她想不明白一个摆设,为何能够像活人一样移动? 甚至如此灵敏,比正常的习武之人,都要矫健。 这种超过想象的东西,令她想到了前不久还交过手的——山谷之国灵岳机关术! 甚至这地宫也像是他们的手笔。 可就算是张家的傀儡机关,也需要人为控制,怎会像眼前的人形摆设,仿佛有人的意识一般?突然,裴奈反应了过来。 是她手里的长枪内部有古怪,让人形摆设能够感知到她的动作,从而通过裴家枪的招式预判她的动作。 人形摆设轻一跃,长枪自上砸来。 裴奈用她的枪一抵,却没能承受这份力,犯了习武之人的大忌,手松了开,她的长枪重重落在地上。 却在长枪落地的一刹那,人形摆设停住了接下来的攻击,立在原地。 又过了少顷,它向本来站立的墙中空隙走去,摆回了原有的姿势。 若不是此刻那柄长枪仍掉在地上,裴奈甚至一度会怀疑这一切是否是她的幻觉。 她蹲下身子,又将枪拿起,那人形摆设便再次站了出来。 裴奈把刚刚离地的长枪又再按下,一接触到地面,人形摆设便又后退回去。 原来是这样 随后她产生了一个令人恐惧的想法。 这人形摆设和长枪是房间里唯一能动的东西,所以,她必须要战胜这人形摆设,方能离开此处? 可她从未和另一个掌握裴家枪的人实打实地对战过,甚至,对手熟悉她招式的一切,可她却对其知之甚少。 她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习学墙上那另一半裴家枪法。 化骨水已经侵入顾瑾珩体内许久,他的性命危在旦夕,连意识都在不断消失,她耗不起这时间。 裴奈再次提起长枪,先一步向前攻去。 但片刻后,她便败下阵来。 长枪坠地,挫败感袭来,让她心中十分无力。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顾瑾珩的声音,“奈儿,莫急,你需要将另一半枪法学会,再去” 他突然咳了一声,似乎喉咙涌出了血,又被他咽下。 他缓了下,又道:“击败它。” 裴奈皱着眉头不解地驳他,“但是你的身体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至少需要几个时辰,才能看完这些招式!” “我没事的,相信我。”顾瑾珩言道。 裴奈摇头。 顾瑾珩又再次补充道:“相信我。” 裴奈看着他的眼睛,又转头望向周围的浮雕,呼出一口气。 顾瑾珩说得不错,如果想要战胜它,就必须了解它。 否则这屋子内的人形摆设和这满墙浮雕,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她静了静心,开始一点一点专注地往脑海里记着动作。 最难的是,她无法边学边练,一旦拿起地上的那杆长枪,人形摆设就会出来攻击她。 她渐渐沉浸其中,迅速把这些招式默记在心里,猛然回神,却发现至少已过去了数个时辰。 裴奈回过身,正对上了顾瑾珩的目光。 那眼中有些情绪,却显得浑浊,让她无法看懂。 顾瑾珩竟在此刻还能保持清醒,将毒素控制在要害以外,令她安了些心的同时,感到十分惊讶。 “你还好吗?”她问道。 顾瑾珩并不作声,轻轻点了下头。 裴奈弯腰捡起地上的长枪,这次她赶在人形摆设出来前持枪扑了去,枪锋直戳向它的头部。 但它立时直躬下腰,长枪向裴奈这方一扫,裴奈不得已收枪避回。 却在裴奈闪避的这一刻,人形摆设手中的枪随她袭来,锐锋凌厉,裴奈心中一惊。 她方才在浮雕上见过此招,其名为——无藏无葬。 正如此名,如此狠辣,让她如何躲?怎般藏? 脑中闪过另一幅浮雕的内容,长枪落地猛地一戳,顺着这力空翻一跃,身子一起即收了枪。 一脚踩在了人偶长枪枪身上,向前微倾,手握长枪对准它的面部疾速甩去。 但她不够熟练,这组动作终究慢了一步,人偶将枪瞬时一降,原地连转,破了她的攻势,长枪向她投掷过来。 裴奈双脚刚落地,却在慌忙间被迫要侧身避开。 可她没想到,人偶扔出枪后,自己也半身倚地滑来,人枪分离! 她避开了枪,同时也意味着给它让了位,它扑过去再次接住枪,反身就是一个回击,直朝裴奈而来。 根本,无处藏身! 她急忙松手,将自己手中的枪甩落地上,人偶在她面前停住。 它这招人枪分离妙到了极点,她在浮雕上见过,可想不到竟能运用得如此恰如其分,而她却只有一次又一次地终止比武才能保存生命。 她甚至可以说,哪怕父亲还在世,都不一定能打的过面前这个,没有生命的人偶。 它究竟是什么? 裴奈撂下长枪后又用几息时间平稳呼吸,在人偶转身预备回去之时,她跺地一踩长枪枪尾,长枪从首端弹起。 她接过,朝人偶背后而去,可手中的长枪瞬间便暴露了她的行动,人形玩偶完全不需要眼睛就能感应到长枪的存在,转瞬一闪避了开,裴奈再次击空。 方兴未艾,一阵如火如荼的对攻,可裴奈一直处于弱势。 直到再一次,人偶手中的枪锋几乎快要抵到她的脖子,她才松开手。 她微垂眸向下看了一眼,锋尖离她就只差了不过两指。 但她知道,不能放弃! 再次捡起长枪,重新扑了上去。 持续了很长时间,久到裴奈酸软了力气,承受不住,她一次又一次捡起长枪,却一次又一次败在脚下。 她能感到时间在一刻一时地过去,她心中急着,但无能为力。 她的坚持,她的意志,都在崩溃的边缘,甚至一度有那种感觉,自己不过是枯木朽株罢了,却在此不自量力。 她救不了顾瑾珩,也救不了自己。 “奈儿” 顾瑾珩的声音很轻,从背后传来,引裴奈回头。 仿似时间已至,他已近油尽灯枯,弥留之际唤她回到身边。 裴奈呆滞地走过去。 第七十八章 逃出 “奈儿” 他眼中充满了极致的疲惫,可他却还是认真地看着裴奈说道:“你听着,接下来的三个墙格,分别是第三行第一列明夷,第三行第八列同人,还有第八行第八列,天地否” 裴奈摇头,她心里很乱,“你再坚持一下!不要放弃!” 顾瑾珩的目光复杂里透着温柔,他慢慢抬起手,似乎想触碰裴奈的脸颊。 可裴奈仍旧站在几步外,他便只能再次放下手。 他说道:“你打败它只是时间问题,但我可能很快会失去意识,出口需要经过的路程长短还未知,尽快离开,不必管我。” “你要我把你留在这里等死吗?我不是你,我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人。只要你撑住,我会带你离开这里。”裴奈驳了回去。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顾瑾珩却再没有力气开口。 他的目光一滞,随后缓缓合上了眼。 裴奈急忙向前一步,探了他的鼻息,尚还有一丝,却已弱不堪怜。 几乎是将死的状态。 自她进了这地宫以来,所有压抑的情绪一瞬击破了她的防线。 她蹲了下去,将头埋在膝盖间,眼睛微微泛了红。 原来,面对她最熟悉的长枪,她也有如此无力的一天,无力到看着眼前人一点点失去生命,却无法相救。 弱者,连救赎的权利都没有 她要如何服输,看着这一切失之殆尽。 裴奈回过头,不过一个人偶而已你,终究算不得人。 没有人的思维,就势必会有缺陷。 裴奈起身,走了几步,再次拾起了长枪。 她的行动在这时带出几分凌厉狠辣,携枪又一次在人偶迈出步子前直冲过去。 周而复始,她和人偶,又回到了这一步。 它再快,所有动作却也只是机械地进行罢了。随着人偶躬身摆枪一扫,她也后翻跃起,和方才一样,人偶又一次收枪避开。 裴奈眼睛一直盯着它,她在等,等它的人枪分离。 是时候了,这次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因而不再慌张,全身立住,将所有的力都凝聚在手上,长枪倏地一摆,就如彼时顾瑾珩再次认出她时,她的那个招式。 万军归箭,却是其二! 裴奈一直在想,前半部裴家枪中的万军归箭,和后半部,差别究竟在哪里? 但方才她终于明白。 其一,在归箭。 其二,则在万军。 她挥出的武器击回人偶的长枪,却不止是击回。 万军归箭走的是一个极偏的角度,偏到它的武器刹那间裂了开,一瞬分崩离析。 无数尖锐的碎片都朝一个方向而去,朝它——来时的方向。 每一个碎片都是必杀的利器,广广散去。 谁又能躲得过? 万军归箭,真的不负其名。 当它重重倒地,裴奈终于无力地瘫下。 另一道墙整面上升,开启了一个新的出口,裴奈远望着,又回过头,顾瑾珩还在原地。 她用长枪支撑着自己起来,一步一步挪过去。 裴奈自嘲地笑了笑,“让这一切都先欠着。” 她转过身子,拉过顾瑾珩的双手,在她胸前交叉,她扯下一长条衣布,将他两腕系住。 裴奈半坐在地上,用另一长条衣布将他两腿合并一些勒住,却不敢绑太紧,怕阻碍了血液循环,只在她腰间固定了一下。 她借着长枪撑起的力,背着顾瑾珩缓缓站起。 成年男子的重量真的不是她能够想象的,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手中的长枪此刻如同个拐杖,好在有它的存在,让她哪怕蹒跚,却也能够站住。 裴奈背着他跬步向前走。 过了高墙抬起的出路,到了另一间暗室,她仔细分辨了下,这不是方才那一间暗室,她没有看到那个让她倒霉的小格子。 唔,希望这是本应到达的下一个房间。 从壁画和浮雕的内容来看,说明这地宫和裴家、萧家的祖先也脱不开关系。 老祖宗,可莫再害我了啊,裴奈在心里默默想着。 咱裴家可就剩我一个人了。 她一面按下顾瑾珩最后说过的第三行第一列明夷卦,一面保佑着,若是走错了暗室,他们可就真的回不去了。 廊道缓缓打开,她趔趄地走进去。 又走了很久很久,中途几次险些没能撑住,咬牙一次次硬抗过去。 缓过劲来,又继续机械地向前走。 无论如何,她都要从这不见天日的地宫活着出去。 万幸之中,下一间暗室是空的。 这次她不敢再歇,就像是油尽灯枯的燃火,最后一息了,她得撑着。 又按下倒数第二间墙格,第三行第八列,同人卦。 她的大脑也渐渐地一片空白,只记得,待会要按下的,是第八行第八列第八行第八列 最后的这一段路,如行尸走肉,身体麻木地,耗着她余剩的精气。 直到她按下了八行八列。 天地否。 这次不再有廊道,“轰隆”一声,右侧的高墙沉沉抬起。 风也一瞬呼啸来。 刺激到她浑身的汗液上,带来透骨的凉意。 从未有过这样重获自由的感觉。 风声中夹带着万物的低语,让她霎时清醒了。 她就这样,背着顾瑾珩,走出了地宫,走出了地宫口所在的山洞,走在荒山野岭间。 直到她看见了炊烟,看到了农屋,以及远处交错的阡陌。 她撑着一口气,有农人看到他们,向此赶过来。 残存的意识。 裴奈甩下顾瑾珩的腰牌,在重重栽地前,用着自己最后的一丝力气,说道。 “报官。” 当裴奈再次睁开眼时,她躺在床上。 隐隐约约中,她没有看到人影,只听到床下有人轻声道:“圣上,唐小姐醒了!” 话音落后,便是一阵岑寂。 裴奈能够感觉到,屋内跪了很多人。 有一道跫足之音由远及近。 裴奈眯着眼睛,顺着边侧的脚步声看过去,直到看清那人的脸。 “阿逸” 萧逸已走到床边,问道:“渴吗?” 他顺手接过侍女手中的水碗,预备递来。 看见裴奈正欲往起坐,侍女忙站起身,过来扶她。 坐起后的裴奈接过萧逸手中的水,听他言道:“太医说你并无大碍,只是过度疲乏,超过了身体能承受的极限,过几日便能醒来,只是没想到,你醒来得如此快。” 裴奈看见茅草铺盖的房顶和土堆制的墙,只一眼她便知,他们此刻应在她最后见到的那户农家中。 “我睡了多久?”裴奈问道。 萧逸答她,“不到半日。” 地上跪了不少人,却无人敢抬头,她扫了一圈,御医占了多数,还有些顾瑾珩的手下。 “那顾瑾珩呢?” 萧逸看向了屋子的另一头。 在那边,围满了太医院的人。 但所有人都低头跪着,不敢作声,并未有诊治的行动。 萧逸说道:“毒已深入器官骨骼,他自己封闭了心脉,解药已经不管用了,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至于能不能自行解毒,尚且未知。” 第七十九章 他未知的过去 裴奈缓缓下床,穿过跪着的众人,朝顾瑾珩走过去 他脸上的血色全失,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去,却让人无法察觉到任何气息。 顾瑾珩床边跪着一道孱弱的身影,在周围无数男子的衬托下,很容易被人注意到。 她裙摆曳地,因低着头,长发发梢险与素裙垂合。 裴奈细细认了下,是萱舞夫人 萱舞夫人看见她走来,又跪着后退了几步,将顾瑾珩床前的位置留开。 许是看到了裴奈的视线所在,萧逸沉声道:“所有人都下去。” 屋内来看望的人皆行了不同的礼,随后一一退去。 “鞠言,你留一下。”裴奈适时开口。 她在最后一个人将门关阖之后,从内袖的口袋里掏出了另一块“浑树片”。 确定屋子四周已没有其他人之后,裴奈言道:“顾瑾珩正是因为它,才会中了化骨水。它被放在地宫中心一间暗室的石墩上,我取出它时,触发了机关。” 萧逸认出了那正是令裴奈重生的“浑树片”,从她手中接了过来,“是第二块?” 裴奈颔首,“是,但应该不止这两块。” 她和顾瑾珩在见过释明方丈返回朝阳的路上,皇宫内就出了事,紧接着他们又误闯进入地宫,想必很多事情鞠言和萧逸都不知情。 她又补充道:“净觉神僧能够辨认出使用了浑树片的人,而据他的师父释明方丈所言,都城内就有一人,并且是自愿与浑树片结合。” “可知此人身份?”鞠言问道。 裴奈顶着鞠言外甥女的身体,令现下的对话显得有些奇怪。 她摇摇头,将从净觉神僧、释明方丈那听到的与浑树片、霖伤水有关的细节,以及地宫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 “难怪你们会出现在此地。”萧逸道。 裴奈也反应了过来,自己方才遗漏了这个问题,“我们现在身处何处?” “朝阳城东南方约一百里的长雁山。”萧逸说。 “居然走了这么远,”她低声感叹一句,又问道:“那你们可找到我们离开的山口?” 萧逸颔首,“派去的士兵沿着你们走过的踪迹,寻到了那个山洞,最内部有一面极为光整的墙体,用任何方式都无法打开。” “这地宫像是由山谷之国机关术士家族所设计建造,夫人方才提到,有天外来石一裂为三,掉落在西境、卢国以及山谷之国的疆域,地宫外墙硬度极高,锻造材料该是出自壁画中所记载的陨石。”鞠言剖析着裴奈的话。 裴奈点头,只又追加了一句:“别叫我夫人。” 鞠言没应她,又赓续道:“爷和我之前都认为,近来在朝阳屡次犯案生事的两伙人,至少有一伙是邬族的人,并且这两伙人行事互相冲撞,彼此之间没有合作,但现下看来,不论二者是敌是友,他们的目的都与浑树片有关。” 裴奈有点懵。 不太明白他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却紧接着又听到了让她如饮醍醐的一句话。 “净觉神僧口中那幅指引了洞穴位置的地图,十之八九便是您幼年在裴昊将军书房看到的那幅画,您无意触碰的红点,即为洞穴所藏之处。” 不愧是万典智士,裴奈感觉一部分事情已经慢慢连上了。 “我们会派人过去搜寻,夫人可以放心。”鞠言似乎对她的前一句话置若罔闻。 他停顿了一刻,又说道:“另一伙人藏得很深,绝大多数官员遇害案都由他们所为,这些人的目的及背景我们至今毫无头绪,但可以确定的是,夫人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这一点裴奈听顾瑾珩说起过,但很明显鞠言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们在试图接近夫人,并且带着拉拢的目的,所以我曾建议过爷,由您亲自出面,充当诱饵,探出他们的底细,这会是解决问题最快的办法。” 裴奈听他说完,微微皱眉道:“那顾瑾珩怎么没有和我说?” “他拒绝了我的提议。”鞠言又道。 裴奈低头看着床上一动不动,仿似没有呼吸的顾瑾珩,问出了从在地宫里她便一直困惑不解的问题。 “传言中了化骨水的人,半柱香不到便会因全身骨骼腐蚀灼烧而死,他如何撑了这样久?” 鞠言注视着顾瑾珩,没有将他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只说道:“他不会同意我将此事告知于你。” 裴奈大为不解,究竟是什么秘密,连她都不知情? 她又将目光移到了萧逸身上,而萧逸终于开口:“他幼年去山阴宗拜师的时候,并非孤身一人,至少有三十个同龄的孩子与他一同进山,皆拜厉三娘为师。” 裴奈静静听他说着。 “厉三娘是个疯狂的女人,传言她收纳弟子之时便已身患绝症,时日无多,为在几年的时间内为霍江阴功找到传人,她将年幼的顾瑾珩和其他孩子带入了深山中,不惜采用禁术,以达到目的。” 萧逸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在他们修习过最基础的内功心法后,厉三娘便将他们关入紧闭的密室中,和他们一同被关进去的,还有上百条剧毒蛇种。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他们要凭借细微的声音为自己躲开攻击,也要学会用阴功将被咬的毒素排出。” “厉三娘每日会出现一次,投下食物并带走新的尸体,顾瑾珩在那里待了三个月,他活了下来,也修得了霍江阴功的基础。” 裴奈听他说到此处,已经明白了缘由。 她心中酸涩难受,其一是因为,她和顾瑾珩曾经夫妻五载,可她竟不知顾瑾珩过去经历了这些;其二却是,她意识到,自己此刻竟有些想上去拥住他。 这种想法令她痛苦。 或许当顾瑾珩离世,她会选择原谅他,但朦朦胧胧又有声音对自己说:他一定会醒来。 顾瑾珩的阴功,是在解毒的过程中筑基,他能够抵御化骨水如此长的时间,也说明一切还有希望。 “后来呢?”裴奈还想继续听下去。 “他在深山中跟着厉三娘学了五年的霍江阴功,五年后,只有他一个人走出了山林。如果他此次有命存活,五年内发生的其他事,你可以亲自去问他。” 第八十章 战起 郊外的风有些肆野,从领口钻进衣间,令裴奈竟觉得泛了寒意。 刚刚走出屋子的她,霎时间清醒了许多。 她沉沉呼出一口气,只想着在周围转一转,理理思绪。 毕竟此刻的她,心中五味杂陈,不大好受。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一棵花树面前,她仰头看了看,没能辨出花的品种。 这棵花树只比她高了一头,枝叶稀疏零落,就开了几朵小花,却也近蔫败,周遭没有其他的树,立在那头,伶俜无依。 她又低头观察了一下,发现地上泥土里混杂着无数石子,该是土地贫瘠,花树吸收不到养分所致。 农家院子的篱笆旁立着铁锹和锄头,她想着,或许手头有些事做,会好一些。 拿起农具将树根周围的土铲开,却发现一颗大石块卡住了树根,使之无法移动。 裴奈用力去搬,奈何明枝身体的力气本就有限,她也才苏醒不久,体力还未恢复,终是无果。 就在这时,有人在侍从的牵引下到了农舍附近,翻身下马,将马交给了旁边的人,随后准备进屋谒见萧逸,却被宫人拦下,让他稍作等候。 裴奈大概知道缘由,京兆尹江岳滕方才带了人过来,说有急事禀报,几个人此刻正在另一间屋子里议事。 京兆尹的官位本没有那么高,可江岳滕之所以被赋予了那么大的权力,就连大半个都城的世家子弟都趋附逢迎着他的长女江清月,正是因为当初顾瑾珩将都禁府的实权也交给了他。 都禁府凌驾于各部之上,掌监督职能,同时负责最高刑狱案件的审理。 他虽是顾瑾珩的人,可现下顾瑾珩生死未卜,该是出了刻不容缓的急事,才会在这种时候来面见萧逸。 此刻那人等在外面,当他把脸转过来的时候,裴奈恍然觉得十分熟悉。 随后她反应了过来,又看了看脚下的石块,拍了拍手上的土,便朝那人走了过去。 “唐明枝见过沈大将军,不知可否请您帮一个小忙?” 沈宁川先是一愣,随后手抚胸膛,给她行了个军礼,大概已是知道了她的身份。 他笑道:“唐小姐竟能认出沈某的名字。” “毕竟参加了登云英雄大会,自然能认得登云英雄大会第一届的冠首,人们口中秉文兼武,才而立之年就已武职封顶的沈将军,何况决赛的时候您也有到场不是?”裴奈客套地说着。 她知道,眼前的沈宁川将军,是萧逸近些年提拔起来的武将,虽然实力出众,但升迁之路能够走得这样顺利,也是借了萧逸想要制衡顾瑾珩手下在军中权力的契机。 “不知唐小姐有何事需要沈某帮忙?” 裴奈指了那棵花树,“那棵树所在的土地不适合栽种植被,它汲取不到营养,便像现在这般萎靡,我想为它重新挪个地方,可惜有颗大石块卡住了它的底根,明枝自愧膂力有限,所以来找人帮忙。” 沈宁川点点头,大步走了过去。 裴奈从一旁拾起锄头递给他,但他摇了摇头,示意并不需要。 沈宁川用铲子将石头旁的土清了清,随后将铲子撂下,徒手抬起了那块大石。 裴奈惊道:“将军好臂力!!” 沈宁川将石头抬开,言道:“我幼时孱弱多病,后来慢慢开始习武,才逐渐好转,不然兴许力气还没唐姑娘大。” “沈将军谦虚了,能这般神力,底子再怎也不会差。”裴奈赞许道。 他又准备搬树,裴奈本欲去帮忙,但转念一想,他似乎也不需要。 “种到哪里?”沈宁川问道。 裴奈指了约百步外的林子,“那里,我再去叫几个侍卫过来。” “不用了,这棵树不大,我一个人就可以。”他道。 裴奈也不争,若是再强言帮忙,便是对他的不敬。 这座山已被封了,但仍有一部分禁军还在来回走动巡查,原居于此的农户拿到官府给予的大批补助,都已陆续搬离。 就是可惜了这片田地,再也没人照料。 她随沈将军走过去,但二人都再无言。 在那边挖了个坑,他们将花树埋了进去。 正填着土,农舍那边传来了激动的呼喊声,声音在风中变得有些模糊,半晌后裴奈才终于听清楚。 顾瑾珩的病情突变 她和沈宁川一起快步向回赶去。 裴奈的大脑一片空白,当她慌张地推门进去后,却听得太医向萧逸禀告的话:“气息和脉搏皆已平稳,端定公吉人天相,成功抑制住了毒水,已是转危为安了!” 她的腿有些不稳,向前几步,坐在了床边。 将手伸去探了下顾瑾珩的鼻息,确实如太医所言,方才仅是一息尚存,现下已恢复了正常。 萧逸在一旁看着她的反应,他移开了目光,却并未言语。 屋内一片寂静。 片刻后,萧逸开口说道:“都禁府遭人攻袭,包括副使在内的近一半要员遇害。” 裴奈不敢置信,“光天化日之下,在都城?“ “是。”萧逸又道:“此前官员遇害案,都是都禁府在查的,这批人销毁了所有文本,断了案审的线索,此举是带着警告的意味。” “那么多人一起行动,总不可能全身而退?有没有抓到人?”裴奈追问。 萧逸耐心地同她说道:“没能生擒,但都禁府副使临死之际留下了关键的线索,证据直指湘洛王,此刻他已被关押在大牢内,等待问审。” “湘洛王?!他为什么?有何目的?”裴奈皱了眉头。 “与十年前萧彬串通邬族有关。” 萧逸的目光如常,但裴奈能够明显察觉,旁边的江岳滕和另外三个人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奇怪。 他顿了一下,“还有一件事,湘洛王妃及世子不在府内,他也是受人胁迫驱使,背后的人通过信件下达指令。” “然后呢?”裴奈觉得萧逸还有话没有说完。 “他们从湘洛王府搜出了信件。”萧逸与她对视一刻,随后将手中的信纸递了过来。 裴奈觉得他们的反应越发奇怪,疑惑地将信接了过来。 她低头一看,心中猛的一震。 “我的字迹?!” “嗯。” 裴奈摇头,将信还给萧逸,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从未写过这些东西。” 却也是直说,甚至不存在旧物新用的可能。 萧逸将信接过,回身递还于江岳滕,声音带了几分冷冽,却没有一丝起伏,“听到了吗?有人在仿,回去继续查。” “是。”江岳滕不太信任地看了裴奈一眼,却未敢多言。 萧逸这时又看向了沈宁川,“沈卿有何事要禀?” 沈宁川一拱手,“据我方密探来报,邬族的东北、东南驻军已在今早分批开拔,启离驻地!” 第八十一章 湘洛王 裴奈与萧逸一行一同返回了朝阳。 顾瑾珩身体好转,但他尚未苏醒,在太医的建议下,他们决定将顾瑾珩留下,安排足够多的人进行看护。 事出紧急,其他人必须先行离开。 邬族大军已经启程,他们却仍旧不知道对方的计划和目的。 整个上北大陆的对立形势本就严峻,邬族此次出兵规模如此庞大,无论他们攻打的对象是哪个国家,战争都必将一触即发。 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根据斥候报上来的敌情,依据他们行军的方向,做好防御准备。 在此之前,他们还有一件事没有处理。 萧逸说过,湘洛王与十年前萧彬叛国之事有关。 这让裴奈有一种感觉,湘洛王一定知道一些他们无从得知的讯息。 她甚至有理由猜测,邬族前段时间在朝阳大大小小的动作,闯入皇宫盗取传位诏书的邬族御影,将起的战事,这些或许都有一定的关联。 因而她让萧逸和江岳滕带她来了关押湘洛王的监牢。 可他们没想到,湘洛王在看到裴奈的那一刻,突然变得分外激动。 他从座位上站起,一边挣着手腕扣住的锁链,一边神色惊恐,带着几分癫狂,对着裴奈喊道:“你想怎样?你们想怎样?该做的事本王都已经做了!放了子冉!放了子冉!” 裴奈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湘洛王这些话是对她说的。 她虽不明缘由,但兴许可以借此套出他的话,随即给了萧逸一个眼神。 萧逸带着其他人离开,唯留裴奈和湘洛王二人在此。 想到从湘洛王府搜出的那些用她笔迹写成的信件,再结合湘洛王看到她时的反应。 裴奈沉了下心,大胆地开口:“你做的事,我并不满意。” 湘洛王两手抓住牢门的栏杆,额头之上青筋突起,“还不够吗?!你想怎样?!” “邬族大军卷土重来了,十年前曾经帮助萧彬串通过邬族的你,以为这一切能善罢甘休吗?”裴奈冷冷看着他。 湘洛王极为急躁,“萧彬倒台之后,这十年间我和邬族再没有任何瓜葛!他们是为了十年前没有拿到的那块树片而来!朝阳城有人在帮他们,但我并不知情!” “树片?”裴奈蹙眉,“你说十年前他们想要什么?” 湘洛王似有了几分困惑,渐渐显出怀疑之态,“你们之前就问过我这个问题” 裴奈心中暗道一声不好,面上却并未带出情绪变化,故作镇定地反问他:“何时?我为何不知?” 湘洛王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又继续说道:“萧彬当年和邬族合作,邬族那边除了西境六城中的关城和淄城,还要一个形状很小,长相奇特的干树片。” 裴奈从袖中掏出浑树片,问道:“你说的可是这个?” 湘洛王身体一滞,继而又道:“你们既已拿到,为何还不能放过我们?!” “邬族那边在寻找浑树片的事,你告诉了谁?”裴奈继续逼问。 湘洛王正要开口,外面突然出现一阵骚乱。 门口突然有人急禀,语气惊惶,“陛下,有一匹脱缰的黑马冲进了监牢正门,马身上系着一个包裹是” 那人有些支吾,裴奈身旁的湘洛王听此言,却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浑身颤栗,情绪越发激动。 外面那人又继续说道:“是湘洛王妃的头颅。” 裴奈一惊,湘洛王在这时开始撞门。 他歇斯底里地对着裴奈喊道:“还我子冉!!!” 裴奈知道,“子冉”是湘洛王世子的名字。 “你们裴家到底还想要什么?!!”铁栏杆在湘洛王的猛烈摇动下震颤作响。 裴奈似乎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你知道我是谁?” 湘洛王瞪着眼睛,咬牙道:“从始至终都是你裴奈!事到如今你还在伪装什么?陛下就在外面,你就不怕我把你们做的那些事情都” 他说着说着,眼眶、鼻腔以及嘴角都渐渐淌出血来。 湘洛王面容狰狞,身子已经瘫软下去,他捂着脖子,却说不出话来。 “快来人!湘洛王中毒了,快把牢门打开!”裴奈急忙大喊。 众人听到她的声音冲了进来。 待得牢门被打开时,湘洛王已浑身僵硬,没有了呼吸。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裴奈身上,裴奈深知,湘洛王方才的话外面几乎都已听到。 萧逸此刻正定定看着她,眼中依旧毫无波动。 裴奈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想法,让她恍觉有些可怕。 或许相别十年之后,眼前之人的心思,已变得比顾瑾珩还要深沉,以至于她再也无法读懂。 可遽然之间,萧逸又移开了目光。 “朕和端定公的人,之前一直护在她身边,她做了什么,朕比你们清楚。” 随后萧逸的视线扫过牢内的尸体,撂下了一句:“仵作验尸,查清楚毒是什么时候下的。” 一堆人跪下领命。 他拂袖转身,“起驾回宫。” 却再没有看向裴奈。 “两支军队没有会合?” 站在裴奈身旁的周伟国将军疑惑反问。 此刻的乾明殿里,汇聚了几乎所有的朝中要员。 裴奈和周伟国将军方才见了面,他已经知道了裴奈的身份,但二人只匆匆说了几句话,军情急报就已抵达。 周伟国将军的那句话,同样问出了所有人都疑虑的地方。 “两支军队行军的方向完全相反?!!邬族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是想和两个国家同时开战?!”有武将又继续质疑追问。 “邬族附属诸国的兵力并未集结,如果是朝天耀而来,他们未免太不明智!”裴奈对面一个看不出官职的人这样说道,随后许多人纷纷附议。 裴奈也觉得他们分析得有理,只调动了两支驻军便向天耀宣战,无异于投卵击石,自取灭亡,不像是邬族会做的事。 “两支敌军沿当前路线继续前进,可能开战的地点有哪些?”主位上的萧逸问道。 下面回应:“禀陛下,敌国东北驻军,对我国西北边境、东昌国、山谷之国、河魏国、黎国等均有威胁,敌国东南驻军,对我国西南边境、岐鲁国、天石国、卢国等均有威胁。”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范围未免太广。 第八十二章 邬族之谜 裴奈忽然想起,湘洛王临死前曾说,邬族是为了浑树片而来。 那如果不是天耀,他们的目的地会不会是卢国? 但邬族早已派出铁骑攻占卢国,根本不必再调动这样一支大军,除非他们急需找到卢国秘境,才会这样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代价。 难道卢国秘境里,除了霖伤水,还有其他的浑树片? 裴奈越想头越疼。 霖伤水和浑树片又有什么关系? 净觉神僧为何说霖伤水是破解劫难的关键? 就在这时,鞠言开了口:“你在邬族曾经待了二十几年,对邬族从上到下的情况都十分了解,那你可曾在邬族疆域听闻过‘霖伤水’?” 被他叫到的人曾在邬族做过暗探,他听鞠言说完,仔细思索了下,答道:“不曾但我曾听说过卢国圣水。” 在场知道内情的人不过寥寥几人,听此都有了些反应。 “从何处听得?”江岳滕突然问说。 那人思索着,徐徐说道:“十一年前,邬族第九藩王从异国商人手中转辗购得一个来自卢国的奇物,那奇物在阳光下同普通的清水没有区别,但若是放在夜晚或是黑暗密闭的房间中,它便能发出各色的幽光,因此被人们唤为:卢国圣水。”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四周十分安静。 “第九藩王如获至宝,将一半圣水进献给了邬族神君,却不料开瓶之后,邬族神君嗅闻其味,竟失去意识而晕迷,醒后大怒,削第九藩王封号,以弑君之名诛其三族。” 当场昏迷过去? 裴奈讶然,若是霖伤水作用如此,为何只对邬族神君有效? “七年前,邬族突然派兵进攻卢国,可与此事有关?”周伟国将军忽然问道。 那人摇头,“这一点无法确定,但邬族铁骑的确受命,在卢国疆域内寻找一处传说中的秘境。” “邬族要找的,正是秘境内的‘霖伤水’。”裴奈补充道。 她遽然开口,引得众人的目光。 在场之人眼神各异,却没人敢多说什么。 只是鞠言略带出几分思疑,他看向裴奈,这次没有唤她夫人,只道:“湘洛王临死前曾说,十年前邬族进犯,其中一个目的是‘浑树片’?” 或许其他不知内情的人正是一头雾水,百思不解。 但对于此事前因后果已有了解的人来说,却如醍醐灌顶,久久堆积的疑惑与谜团,都有了出路,一瞬顿开。 裴奈心中震惊不已。 萧逸屏退众人,只留下了鞠言、江岳滕以及他自己的几位亲信。 四周安静下来后,裴奈终于将憋了半天的话说出:“如果‘霖伤水’的作用是毁消‘浑树片’,那邬族神君,正是那个使用了‘浑树片’的人?” 十一年前,邬族神君因“霖伤水”而昏迷,次年借萧彬起势之际大举进犯天耀,目的正是“浑树片”。 太多的巧合,直指向这一个合理的结果。 萧逸颔首,“每代邬族神君都没有留下子嗣,长期以来,神君传位,都是在前任神君崩逝当日,寻找刚出生的转世灵童作为继位者,由是传承。” 一切都似乎能讲通了。 “但邬族建立之初,神君之位则是世袭传承。”鞠言提醒道。 “你们的意思是,这几百年来的邬族神君,都是同一个人?”裴奈的脑子稍微转得有些慢。 她这样说着,看到其他人的点头。 有一个名字涌入脑海,如有一道疾雷在她耳畔炸响。 她缓了片刻才道:“鞠言擎云天戟越苍消失的时间,与邬族神君传位方式大改的时间,是否切合?” 鞠言深深看她一眼,“是。” “邬族神君,是数百年前就已隐世的越苍?!”有一位萧逸的亲信惊道。 众人眼中都已显出震恐。 早在天耀建国之前,越苍就是天下第一高手,是人们口中远超上三山的存在。 那借助“浑树片”活了几百年的越苍呢? 该是怎样的令人骇惧?! 裴奈越想越觉得可怕,“因为他是越苍,所以他知道天耀皇宫之下有一个地宫,地宫内存放着新的‘浑树片’,且出入地宫的方式会写在传位诏书上,才会派来御影,帮他夺取‘浑树片’。” 她从袖中掏出浑树片,“那么邬族此次出征,目的正是这块‘浑树片’?” 似乎这个结论毋庸置疑。 但鞠言却突然问道:“‘浑树片’是否会在使用者去世后,保持原样,可多次重复使用?” 裴奈不解他的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 鞠言大步走向沙盘,众人也慢慢跟了上去。 他指着沙盘上的一点,言道:“我们遗漏了一个地方,邬族东南大军开拔的目的地,并非相邻的某个国家,而是地处天耀和岐鲁中间的——花云寨。” 裴奈的眼睛霎时睁了大,可她已经明白了鞠言的意思,“去花云寨,是因为我的尸体?” “不错。”鞠言颔首。 “可随我一同入葬的‘浑树片’,已被中川前辈取出,现在正缠于我的舌下,他们此行势必徒劳而返啊!”裴奈忙说。 萧逸面上没有任何起伏变化,只道:“越苍并不知道你复生的事,但顾瑾珩花十载时间寻找你尸身的事,世人皆知。何况裴昊将军当年意外去世,你又是女子出身,他会误以为,裴家到了你这代,有关‘浑树片’的一切都已失传。” “他就不怕,万一我父亲连‘浑树片’都没有留给我呢?”裴奈皱眉。 “‘浑树片’在不在花云寨,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花云寨的地理位置,地处天耀、邬族、岐鲁三国交接的花云寨,诸山环绕,易守难攻,穿寨而出可直入两国国境,只要夺下,就算是做中转的粮仓,也占地势之利。”萧逸耐心地向她解释。 裴奈看着沙盘图上被群山环抱的花云寨,心事重重。 鞠言等人已经适时沉默。 萧逸又再次开口,“还有一点,一旦寨破,韩睿泽也将受俘,你比我们都明白,万岳血鞭对于天耀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裴奈点头。 她心明,十年前身为逐北枪传人的她就已殉国,在世人看来,三山五岳,天耀仅剩了五岳之首的珲洗鞭。 临近两国开战前夕,若韩睿泽被俘,天耀上下必然士气大损。 邬族要是再以此为要挟,救之则失城池伤民心,不救伤的不止是民心,亦是迎战的信心。 “我会连夜动身前往花云寨,提醒他们邬族大军将至,协助他们做好战前准备。你们尽快集结军队,前往支援。”裴奈没有迟疑地下了决定。 萧逸颔首,“必要时可弃寨离开,不计任何损失,只有一点,你和韩睿泽,必须活着回来!” 第八十三章 依曦退婚 裴奈颔首,“援军抵达花云寨,约需多少时日?” “这便是朕接下来要同你说的事,调动禁军,从都城到西境,至少需要一个月。若是调动临近三州的驻军以及西南边军,十日即达。” 裴奈微微蹙眉,花云寨的情况根本撑不过一个月,守寨十日,拖一拖或许还有希望。 但明显,萧逸的话只讲了一半。 “不过”他扫了眼鞠言、江岳滕等人,声调平稳,却如寒风侵肌:“朕的命令,那几支戍军,未免会听。” 裴奈更加不解,“何意?” “这要问问咱们的端定公了。”萧逸话中含赜。 裴奈便明白了,这几支军队,实权在顾瑾珩手中,只有他才能调动军队。 “必须要他本人的军令吗?”裴奈看向鞠言,“他刚脱离危险,不知何时才能苏醒,你们可否代他传书?” 鞠言摇头,“爷中毒昏迷的消息已经散了出去,我可以传令下去,让西部各驻军做好准备,但发兵的军令,我无法代为下达。” 裴奈只觉得这是件不可理喻的事,“你能知道他什么时候醒来吗?千里疆土,万万百姓,岂同儿戏,后果你们担得起?” 鞠言恭敬地低了一下头,“半数以上规模的军队调动,需经最高长官批准,这是铁制军规,他们也不得不从。但还有一条军规,当国家领土受到威胁时,则以抗御外敌的使命为先,只要驻地军将级别以上的军官,有超过三人意见统一,即可越过最高长官,立刻出兵。” 这几乎如同明示。 裴奈也不傻,瞬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如果是天耀的附属国发出求助呢?”裴奈追问。 “视情况而议,若将进一步影响天耀边境局势,则同上述军规。” 裴奈向前走了一步,“这就好办了,帮我把相关文书拟好,出兵的理由我会给你们,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领命。”鞠言没有犹疑。 萧逸默默听着他们讨论,倏然说道:“你们别忘了,我们要救的是韩睿泽。若是端定公及时苏醒,却反对派兵增援花云寨,届时,该当如何?” 这个猜测不无道理,所酿成的结果也足以致命。 顾瑾珩曾经背叛过裴家军一次,又为何,不会有第二次? 这个想法令裴奈沮丧,为何她和无数将士的命运,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顾瑾珩掌控? 她思索着萧逸说的那种可能,最后缓缓开口:“那需要你们,帮我带一句话。” 议事结束后,裴奈便准备回府收拾行囊。 如果邬族的目标真是花云寨,那么十天之内大军就将抵达,战争一旦爆发,面对十万敌军,花云寨危在旦夕。 她必须赶在天黑之前出发,争取时间。 可刚踏出殿门,久等在外不敢进门打扰的宫人就立时上前通禀,广平王、俞太傅、前左丞相严老太爷、严贵妃、晨昭郡主等人正候在外殿院。 裴奈乍一听便觉反常。 广平王府和俞家因着依曦和俞任的亲事,倒还有些牵连,但严家的人为何一起? 她回头看了一眼,可这里似乎只有她一人感到了困惑。 按说正值家国危难之际,她不该管这些世族宅第之事,但此事或许与依曦有关,便多嘴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 宫人行礼道:“俞府向广平王府退婚,但广平王认为俞府退亲的理由太过荒谬,有辱晨昭郡主的声名,需请陛下评断。” 虽然不清楚缘由,但裴奈更不解的是:“那同严家有什么关系?” 宫人觑看萧逸一眼,许是观察能不能继续说下去,随后才道:“唐姑娘不知,前日严家为前左丞相严老太爷举办寿辰,太傅长子俞任在酒后轻薄了严贵妃的三妹严惜儿,严、俞两家一并商量,俞家与广平王府退亲,择日上门向严家提亲。” 既然是俞任的问题,那只要俞家给广平王府一个合理的交代,广平王向来宽以待人,不至于过分刁难他们。 此刻三个在天耀地位举足轻重的大家族,竟因为一纸婚约,闹到了御前。 传出去莫不是要沦为世人的笑柄? 裴奈甚觉离谱。 “去唐府帮我带个话,让贝菊和清竹帮我收拾一下远行的包裹,我迟些回去。” “遵命。” 萧逸缓步走到裴奈的身后。 裴奈转过身子,“去看看?” 萧逸颔首。 他们转移到了外殿,宫人将在外等候的众人请了进来。 萧逸安坐于龙椅之上,三家的家主和掌事之人带着所有人叩首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裴奈瞧见站在大殿一侧的依曦,便下阶梯走了过去。 “谢陛下。”众人起身,瞧见裴奈,眼神都显得有些奇怪。 萧逸抬手,脸上略带出几分不悦,“前因后果朕已有所听闻,你们本可私下商议解决,闹到朕这里,是要做什么?” 裴奈站到了依曦身侧,依曦并未多言,却在众人视线范围外拍了她两下,示意她不必担心。 严老太爷须发皆白,气得胡子都在微颤,“俞家长子俞任,谲而不正,行止轻浮,辱我嫡孙惜儿的名声和清白,却无法给我们严家一个交代,还请陛下为我们主持公道!” 俞太傅又站了出来,拱手道:“陛下,俞家教子无方,甘愿受责,我们愿三媒六聘,大办宴席,明媒正娶迎严惜儿小姐过门,这件事,我们也征得了严家的同意,只是需要先解除任儿与晨昭郡主的婚约。” “你们在陛下面前一说,倒成了本王不知好歹、蛮横无理。”广平王怒极,“你们倒是说说,为何要以双方都有过错为理由,解除婚约?你们俞家爱护名声,但何故晨昭要受你们连累?” 俞太傅语滞了一下,似自觉理亏,“那是任儿不懂事,一时胡言乱语的气话,请王爷赎罪,此事全由任儿一人而起,与晨昭郡主无关。” “爹!若不是晨昭郡主,我怎会遭此不幸”俞任不甘,却被俞太傅打断。 “放肆,这是在圣上面前!” 萧逸一摆手,俞太傅便急忙停了下来。 “你说,是因为晨昭郡主,才会发生这件事?”萧逸俯视着俞任,话中透着疑惑,“何出此言?” 俞任便趁势跪倒,望向依曦和裴奈,“人所共知,唐明枝小姐有克夫之嫌,但晨昭郡主长期与之为伴,免不了沾染些不干净的污浊之气,自从我和晨昭郡主订下婚约之后,各类倒霉的事接踵而至!” 他伸出三指,信誓旦旦道:“草民敢对天起誓,那日并没有喝醉,但身体却无比燥热,不受控制地朝着严惜儿小姐扑了过去,如同中邪一般!” “放肆!”俞太傅、严老太爷齐声斥道。 俞任不甘心地将头叩倒,等待圣上还他一个公道。 萧逸却恍然笑了,“克夫?” 裴奈不清楚萧逸心里在想什么。 但作为殿中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他此刻大概只觉得荒谬。 毕竟整个天耀最数顾瑾珩清贵,武功大成,哑疾已愈,实权在握,自与裴奈大婚以后,何遭半点厄运? 他的目光扫过裴奈,看向众人,眼中带了几分锐利:“据朕了解,那不过是明枝在拒绝岐鲁二皇子求婚之时,顺嘴编造的理由罢了,明枝和岐鲁二皇子都未曾放在心上,却不知此言是如何传出去的?” 第八十三章 依曦退婚 裴奈颔首,“援军抵达花云寨,约需多少时日?” “这便是朕接下来要同你说的事,调动禁军,从都城到西境,至少需要一个月。若是调动临近三州的驻军以及西南边军,十日即达。” 裴奈微微蹙眉,花云寨的情况根本撑不过一个月,守寨十日,拖一拖或许还有希望。 但明显,萧逸的话只讲了一半。 “不过”他扫了眼鞠言、江岳滕等人,声调平稳,却如寒风侵肌:“朕的命令,那几支戍军,未免会听。” 裴奈更加不解,“何意?” “这要问问咱们的端定公了。”萧逸话中含赜。 裴奈便明白了,这几支军队,实权在顾瑾珩手中,只有他才能调动军队。 “必须要他本人的军令吗?”裴奈看向鞠言,“他刚脱离危险,不知何时才能苏醒,你们可否代他传书?” 鞠言摇头,“爷中毒昏迷的消息已经散了出去,我可以传令下去,让西部各驻军做好准备,但发兵的军令,我无法代为下达。” 裴奈只觉得这是件不可理喻的事,“你能知道他什么时候醒来吗?千里疆土,万万百姓,岂同儿戏,后果你们担得起?” 鞠言恭敬地低了一下头,“半数以上规模的军队调动,需经最高长官批准,这是铁制军规,他们也不得不从。但还有一条军规,当国家领土受到威胁时,则以抗御外敌的使命为先,只要驻地军将级别以上的军官,有超过三人意见统一,即可越过最高长官,立刻出兵。” 这几乎如同明示。 裴奈也不傻,瞬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如果是天耀的附属国发出求助呢?”裴奈追问。 “视情况而议,若将进一步影响天耀边境局势,则同上述军规。” 裴奈向前走了一步,“这就好办了,帮我把相关文书拟好,出兵的理由我会给你们,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领命。”鞠言没有犹疑。 萧逸默默听着他们讨论,倏然说道:“你们别忘了,我们要救的是韩睿泽。若是端定公及时苏醒,却反对派兵增援花云寨,届时,该当如何?” 这个猜测不无道理,所酿成的结果也足以致命。 顾瑾珩曾经背叛过裴家军一次,又为何,不会有第二次? 这个想法令裴奈沮丧,为何她和无数将士的命运,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顾瑾珩掌控? 她思索着萧逸说的那种可能,最后缓缓开口:“那需要你们,帮我带一句话。” 议事结束后,裴奈便准备回府收拾行囊。 如果邬族的目标真是花云寨,那么十天之内大军就将抵达,战争一旦爆发,面对十万敌军,花云寨危在旦夕。 她必须赶在天黑之前出发,争取时间。 可刚踏出殿门,久等在外不敢进门打扰的宫人就立时上前通禀,广平王、俞太傅、前左丞相严老太爷、严贵妃、晨昭郡主等人正候在外殿院。 裴奈乍一听便觉反常。 广平王府和俞家因着依曦和俞任的亲事,倒还有些牵连,但严家的人为何一起? 她回头看了一眼,可这里似乎只有她一人感到了困惑。 按说正值家国危难之际,她不该管这些世族宅第之事,但此事或许与依曦有关,便多嘴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 宫人行礼道:“俞府向广平王府退婚,但广平王认为俞府退亲的理由太过荒谬,有辱晨昭郡主的声名,需请陛下评断。” 虽然不清楚缘由,但裴奈更不解的是:“那同严家有什么关系?” 宫人觑看萧逸一眼,许是观察能不能继续说下去,随后才道:“唐姑娘不知,前日严家为前左丞相严老太爷举办寿辰,太傅长子俞任在酒后轻薄了严贵妃的三妹严惜儿,严、俞两家一并商量,俞家与广平王府退亲,择日上门向严家提亲。” 既然是俞任的问题,那只要俞家给广平王府一个合理的交代,广平王向来宽以待人,不至于过分刁难他们。 此刻三个在天耀地位举足轻重的大家族,竟因为一纸婚约,闹到了御前。 传出去莫不是要沦为世人的笑柄? 裴奈甚觉离谱。 “去唐府帮我带个话,让贝菊和清竹帮我收拾一下远行的包裹,我迟些回去。” “遵命。” 萧逸缓步走到裴奈的身后。 裴奈转过身子,“去看看?” 萧逸颔首。 他们转移到了外殿,宫人将在外等候的众人请了进来。 萧逸安坐于龙椅之上,三家的家主和掌事之人带着所有人叩首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裴奈瞧见站在大殿一侧的依曦,便下阶梯走了过去。 “谢陛下。”众人起身,瞧见裴奈,眼神都显得有些奇怪。 萧逸抬手,脸上略带出几分不悦,“前因后果朕已有所听闻,你们本可私下商议解决,闹到朕这里,是要做什么?” 裴奈站到了依曦身侧,依曦并未多言,却在众人视线范围外拍了她两下,示意她不必担心。 严老太爷须发皆白,气得胡子都在微颤,“俞家长子俞任,谲而不正,行止轻浮,辱我嫡孙惜儿的名声和清白,却无法给我们严家一个交代,还请陛下为我们主持公道!” 俞太傅又站了出来,拱手道:“陛下,俞家教子无方,甘愿受责,我们愿三媒六聘,大办宴席,明媒正娶迎严惜儿小姐过门,这件事,我们也征得了严家的同意,只是需要先解除任儿与晨昭郡主的婚约。” “你们在陛下面前一说,倒成了本王不知好歹、蛮横无理。”广平王怒极,“你们倒是说说,为何要以双方都有过错为理由,解除婚约?你们俞家爱护名声,但何故晨昭要受你们连累?” 俞太傅语滞了一下,似自觉理亏,“那是任儿不懂事,一时胡言乱语的气话,请王爷赎罪,此事全由任儿一人而起,与晨昭郡主无关。” “爹!若不是晨昭郡主,我怎会遭此不幸”俞任不甘,却被俞太傅打断。 “放肆,这是在圣上面前!” 萧逸一摆手,俞太傅便急忙停了下来。 “你说,是因为晨昭郡主,才会发生这件事?”萧逸俯视着俞任,话中透着疑惑,“何出此言?” 俞任便趁势跪倒,望向依曦和裴奈,“人所共知,唐明枝小姐有克夫之嫌,但晨昭郡主长期与之为伴,免不了沾染些不干净的污浊之气,自从我和晨昭郡主订下婚约之后,各类倒霉的事接踵而至!” 他伸出三指,信誓旦旦道:“草民敢对天起誓,那日并没有喝醉,但身体却无比燥热,不受控制地朝着严惜儿小姐扑了过去,如同中邪一般!” “放肆!”俞太傅、严老太爷齐声斥道。 俞任不甘心地将头叩倒,等待圣上还他一个公道。 萧逸却恍然笑了,“克夫?” 裴奈不清楚萧逸心里在想什么。 但作为殿中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他此刻大概只觉得荒谬。 毕竟整个天耀最数顾瑾珩清贵,武功大成,哑疾已愈,实权在握,自与裴奈大婚以后,何遭半点厄运? 他的目光扫过裴奈,看向众人,眼中带了几分锐利:“据朕了解,那不过是明枝在拒绝岐鲁二皇子求婚之时,顺嘴编造的理由罢了,明枝和岐鲁二皇子都未曾放在心上,却不知此言是如何传出去的?” 第八十四章 情蛊 下面的人纷纷低下了头,无人敢承圣怒。 “没人愿意说?”萧逸冷冷道,“那朕今日便一个一个问!”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知道唐明枝因为登云英雄大会成了陛下眼中的红人,但左右以为这种晦气的事,许是陛下也会避嫌。 怎料竟引得龙颜大怒,看陛下现在这样,此事势必要刨根究底,查个水落石出。 “俞任,既然是你提出,朕便给你个机会,报出造谣者的名姓,御前诋毁诬蔑他人,可算欺君之罪,今日若查不到源头,此罪便由你来担。” 俞任颤巍巍地压低脑袋,全没了方才的底气:“草民也是在一次宴会雅集时听别人议论的,并并不知道谣言的出处。” “列出参宴者的名字!”萧逸并未罢休,“张公公,按他说的,一一去请来,跪在正殿下面,什么时候有人供出了谣言来源,什么时候再放他们离开!” “嗻。” 张公公领旨,带了两名太监,走到俞任面前。 俞任在无数人的注视下,顶着重压,报出了一堆人的名字,太监记写完成后,张公公带人离去。 大殿安静下来,众人越发踧踖不安。 严贵妃面容淡然,俞家冲撞了圣怒,导致议论的中心被转移,但与他们严家无关,她便适时开口,“陛下,在这件事上,惜儿也是受害者,此事还需要您来做主。” 萧逸的目光掠过严贵妃,落在严惜儿身上,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受害者?”他没有感情地说道。 严贵妃大概已觉察到不妙,脸色突变。 她拽着自己三妹严惜儿的衣袖,二人一同跪倒在地。 “俞任,你方才说,那日身体无比燥热,是不受控制地朝着严惜儿扑了过去?”萧逸问道。 俞任终于抬起头,“是的,陛下,草民愿以性命担保!” 众人都寻不透陛下这话的意思,正揣度着他的想法,只见他望向远处,一声令下:“呈上来。” “是!” 殿门口早已候着的两人应声,端着盘子走进来。 盘子上放着一包用锦布裹起的东西,等那二人离得近了,大家纷纷凑过去巴望。 锦布掀了一半,里面露出的,是一堆白粉状的东西。 “严惜儿,你自己说,还是朕替你说?”萧逸神色冷峻,饶是裴奈瞧着,都险些打了个寒颤,如今他眉宇间抵不住的威严,让裴奈都恍觉可怕。 严惜儿看到这齑粉,只不停地张惶着摇头,嘴唇都在颤抖,方才哭过的泪珠沾在长如细羽的睫毛之上,眼中满是慌张。 或许她没有想到,事情居然败露得这么快。 萧逸见她不吭声,眼神越发冷了,“来人,严小姐既然不愿意说,兴许是得要亲自尝一尝才能想起来了,你们帮帮她。” 他话刚一说完,两侧就各上前了五名御卫,直朝严惜儿走去。 严家的人下意识地想护着她,却被御卫无情地推开。 “我说,我说”严惜儿因过度害怕,不断啜泣着,“是情蛊的药引,我把它它加到了端给俞公子的酒里”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方才一直埋着头的俞任此刻几乎难以置信,面目都有些狰狞,“我之所以会控制不住自己,都是因为你?!” 严老太爷气到发抖,拎起拐杖,推开搀扶他的人,恨铁不成钢地将拐杖重重敲向严惜儿的后背。 “那东西是谁给你的?!”严老太爷怒道。 背部的疼痛袭来,严惜儿的眼泪也瞬间泉涌般倾泻而出。 “是江清月和金玲儿她们知道了我爱慕俞公子的事,给了我这包药引和一只蛊虫,告诉我说只要我连续三日用血供养蛊虫,并将药引放入俞公子的酒水中,在他将酒水饮下后靠近他,蛊虫便会自己钻入他的体内。只是” 严惜儿顿了一下,嗫嚅道:“药引我只下了一半就就来了人,我也没想到俞公子在服下药引后会朝我扑了上来,在我被救下后,那只蛊蛊虫就不见了” “此乃胡言!陛下,清月从未沾染过这种巫邪之事,请您明察!”江岳滕从未想过此事会牵连到自身,甚至女儿在别人言语里竟成了主谋。 严贵妃急忙出言:“陛下,惜儿一向单纯善良,此事一定是受人蛊惑!” “是啊陛下,这种荒唐的事一定是外人所为!”严家的人纷纷说道。 萧逸静静看着众人争辩,忽然抬了下手,争吵声便全然停息,大殿瞬时安静下来。 他对着严惜儿说道:“此药已经验过,只是一种烈性的情药,想必那蛊虫,也不过是一种普通的幼虫。” 严惜儿眼中带着悔恨与不敢置信,甚至因为情绪压抑过度,双眼已是一片通红。 “去将她刚刚说的那二人带过来!”萧逸起身,“其他人留在此处,唐明枝、广平王、晨昭郡主随朕来一下。” 裴奈也没料到,本以为要处理依曦的婚事,却牵扯到一场闹剧当中。 把人带来再审,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她刚好想找时机离开。 他们进入后殿之后,萧逸问询了广平王和依曦的想法,大致了解了,在这件事上,广平王府只想要个说法,同时干净地解除婚约。 裴奈也想不留遗憾地离开都城、奔赴边疆,有关她的传闻影响到了依曦,她也想做些什么弥补过失。 她同萧逸打过招呼,带着依曦走到外面一处无人打扰的庭院中。 在这里,裴奈询问依曦,若是和俞任的婚约彻底了结,只跟随她自己的内心,她所心仪的如意郎君是何人? 裴奈等待着她的答案,准备带着此人的名字,请萧逸为他们赐婚。 可她不料,自己等到的却是一个此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答案。 第八十四章 情蛊 下面的人纷纷低下了头,无人敢承圣怒。 “没人愿意说?”萧逸冷冷道,“那朕今日便一个一个问!”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知道唐明枝因为登云英雄大会成了陛下眼中的红人,但左右以为这种晦气的事,许是陛下也会避嫌。 怎料竟引得龙颜大怒,看陛下现在这样,此事势必要刨根究底,查个水落石出。 “俞任,既然是你提出,朕便给你个机会,报出造谣者的名姓,御前诋毁诬蔑他人,可算欺君之罪,今日若查不到源头,此罪便由你来担。” 俞任颤巍巍地压低脑袋,全没了方才的底气:“草民也是在一次宴会雅集时听别人议论的,并并不知道谣言的出处。” “列出参宴者的名字!”萧逸并未罢休,“张公公,按他说的,一一去请来,跪在正殿下面,什么时候有人供出了谣言来源,什么时候再放他们离开!” “嗻。” 张公公领旨,带了两名太监,走到俞任面前。 俞任在无数人的注视下,顶着重压,报出了一堆人的名字,太监记写完成后,张公公带人离去。 大殿安静下来,众人越发踧踖不安。 严贵妃面容淡然,俞家冲撞了圣怒,导致议论的中心被转移,但与他们严家无关,她便适时开口,“陛下,在这件事上,惜儿也是受害者,此事还需要您来做主。” 萧逸的目光掠过严贵妃,落在严惜儿身上,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受害者?”他没有感情地说道。 严贵妃大概已觉察到不妙,脸色突变。 她拽着自己三妹严惜儿的衣袖,二人一同跪倒在地。 “俞任,你方才说,那日身体无比燥热,是不受控制地朝着严惜儿扑了过去?”萧逸问道。 俞任终于抬起头,“是的,陛下,草民愿以性命担保!” 众人都寻不透陛下这话的意思,正揣度着他的想法,只见他望向远处,一声令下:“呈上来。” “是!” 殿门口早已候着的两人应声,端着盘子走进来。 盘子上放着一包用锦布裹起的东西,等那二人离得近了,大家纷纷凑过去巴望。 锦布掀了一半,里面露出的,是一堆白粉状的东西。 “严惜儿,你自己说,还是朕替你说?”萧逸神色冷峻,饶是裴奈瞧着,都险些打了个寒颤,如今他眉宇间抵不住的威严,让裴奈都恍觉可怕。 严惜儿看到这齑粉,只不停地张惶着摇头,嘴唇都在颤抖,方才哭过的泪珠沾在长如细羽的睫毛之上,眼中满是慌张。 或许她没有想到,事情居然败露得这么快。 萧逸见她不吭声,眼神越发冷了,“来人,严小姐既然不愿意说,兴许是得要亲自尝一尝才能想起来了,你们帮帮她。” 他话刚一说完,两侧就各上前了五名御卫,直朝严惜儿走去。 严家的人下意识地想护着她,却被御卫无情地推开。 “我说,我说”严惜儿因过度害怕,不断啜泣着,“是情蛊的药引,我把它它加到了端给俞公子的酒里”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方才一直埋着头的俞任此刻几乎难以置信,面目都有些狰狞,“我之所以会控制不住自己,都是因为你?!” 严老太爷气到发抖,拎起拐杖,推开搀扶他的人,恨铁不成钢地将拐杖重重敲向严惜儿的后背。 “那东西是谁给你的?!”严老太爷怒道。 背部的疼痛袭来,严惜儿的眼泪也瞬间泉涌般倾泻而出。 “是江清月和金玲儿她们知道了我爱慕俞公子的事,给了我这包药引和一只蛊虫,告诉我说只要我连续三日用血供养蛊虫,并将药引放入俞公子的酒水中,在他将酒水饮下后靠近他,蛊虫便会自己钻入他的体内。只是” 严惜儿顿了一下,嗫嚅道:“药引我只下了一半就就来了人,我也没想到俞公子在服下药引后会朝我扑了上来,在我被救下后,那只蛊蛊虫就不见了” “此乃胡言!陛下,清月从未沾染过这种巫邪之事,请您明察!”江岳滕从未想过此事会牵连到自身,甚至女儿在别人言语里竟成了主谋。 严贵妃急忙出言:“陛下,惜儿一向单纯善良,此事一定是受人蛊惑!” “是啊陛下,这种荒唐的事一定是外人所为!”严家的人纷纷说道。 萧逸静静看着众人争辩,忽然抬了下手,争吵声便全然停息,大殿瞬时安静下来。 他对着严惜儿说道:“此药已经验过,只是一种烈性的情药,想必那蛊虫,也不过是一种普通的幼虫。” 严惜儿眼中带着悔恨与不敢置信,甚至因为情绪压抑过度,双眼已是一片通红。 “去将她刚刚说的那二人带过来!”萧逸起身,“其他人留在此处,唐明枝、广平王、晨昭郡主随朕来一下。” 裴奈也没料到,本以为要处理依曦的婚事,却牵扯到一场闹剧当中。 把人带来再审,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她刚好想找时机离开。 他们进入后殿之后,萧逸问询了广平王和依曦的想法,大致了解了,在这件事上,广平王府只想要个说法,同时干净地解除婚约。 裴奈也想不留遗憾地离开都城、奔赴边疆,有关她的传闻影响到了依曦,她也想做些什么弥补过失。 她同萧逸打过招呼,带着依曦走到外面一处无人打扰的庭院中。 在这里,裴奈询问依曦,若是和俞任的婚约彻底了结,只跟随她自己的内心,她所心仪的如意郎君是何人? 裴奈等待着她的答案,准备带着此人的名字,请萧逸为他们赐婚。 可她不料,自己等到的却是一个此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答案。 第八十五章 立后 急雨突来,滂沱如注。 客栈的堂倌踩着楼梯向二楼走来,木板阶梯混在雨声中吱吱作响。 裴奈给自己倒了一盏清酒,恰遇一阵凉风穿堂而过,堂倌放下两碟小菜,转身欲要钩起三侧的疏箔,被裴奈叫止。 客栈位于小镇的边缘,在这二楼的一角,一侧是小镇的雨日街景,一侧是毫无遮挡的远山浓云。 吹些风而已,如此美景,不应辜负。 一楼又走进两位客人,刚下楼的堂倌前去招呼。 “这边,这边!”楼下传来其他客人的声音。 “你们怎么才来?等你们半天了。小二,再上两道菜!” 其中一位新来的同伴还有些微喘:“有件事你们还不知道?官报刚刚下来,告示还没来得及张贴呢。” “何事?你别故弄玄虚了,倒是快说啊!” “圣上立广平王府的晨昭郡主为后,大婚典礼将在三月后举行,届时将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他的话在客栈中引起轰动,楼下变得嘈杂扰攘。 裴奈将清酒饮入口中,想起了那日依曦的回答,那个出乎她意料的名字。 依曦给裴奈讲述了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正康二十二年,那时的依曦刚过孩提之年,她随父王母妃参加了一场宴会,像往常一样,一进府便与其他世族的同龄小孩玩在了一处。 但中途,她发现一位同伴没了踪影,即顺着下人指示的方向寻去,那名与她交往甚好的幼童,正对自己的母亲发着脾气。 她见状躲在一旁并未现身,恰巧从二人的对话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幼童说自己不愿与晨昭郡主同玩,却被自己的母亲一顿训斥:“你父亲在朝堂上无人相助,只有你与晨昭郡主交好,我才能借势在广平王妃等人面前说上话,多与她们搞好关系,日后才好帮一帮你父亲。小孩子家玩闹的事,哪里有什么情不情愿!” 从小众星拱月,走在哪里都被同龄人簇拥的依曦,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受欢迎的原因。 憋着委屈、心里难受的依曦,不愿回到宴会上去,因此她闯入了府宅的后院,在这里遇到了一个让她此后心念了近十年的少年。 少年孤身一人,衣着却极为华贵,看着并不像侍仆的孩子。 他能光明正大出现在这里,却为何不去参加宴会?依曦此前从未见过他,只觉十分好奇,便上前询问。 少年的目光与言语起初都极为冷漠,但依曦并未退却,她主动交流,又用树叶折了两个能吹响的笛子,演示给少年看,逗他欣悦。 少年也慢慢对她转变了态度,不再那般抗拒。 许久后,她的母妃和侯府的女主人一起寻了过来,母妃将她带回了宴席。 离开少年所在的院子前,依曦隐约听到侯府的女主人说了几句话,少年应答了她,然后女主人笑了几声。 依曦就在这时回头,她虽未听到对话的内容,却清楚看到了少年脸上露出的笑容。 而那个笑,无端令她着了迷。 回到王府后,她将当天遇到少年的事告诉了父王与母妃,父王听后却突然严肃,说她不可再去打扰。 依曦不明所以,简单应下,仿佛彻底忘了那件事,却在父王每次前往侯府议事时,想办法让他带上自己。 她借口说是去侯府的书房看书,实则是脱身去寻找那位少年。 少年虽不排斥她的到来,也并不冷漠,可每次却只做着自己的事,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从不越矩,仿佛是大人在应付一个孩子。 他也曾对她露出过笑容,可依曦明白,那种笑容与她初次见到的,判然不同。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直到有一天,少年搬离了侯府,她甚至没能告别,彼此就再没了联系。 后来她再见到少年,是在金銮殿上。 仰视着龙座上的少年,看着他平淡的目光,那时的依曦终于读懂了何为“疏离”。 而这段感情,她再也无法开口。 裴奈听到一半时便已明白,“少年”即是暂居侯府的萧逸,而她正是那个“侯府女主人”。 依曦其实应该早就猜到了她的身份,只是明白她自有难言之隐,便从未过多追问。 裴奈在听完依曦的故事后,终于明白了她的想法,思索再三,还是同她说道:“但我从未听萧逸提起过你,他对你,或许并没有动情。” 依曦摇了摇头,“我不在意,此前我想着,既然无法与所爱之人相守,婚姻之事便遵父母之命,并无所求,不曾想却遇到了这样的夫家。左右男子的心始终无法贞一,今日你又让我跟随自己的内心,我便想着不如圆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念想,结局如何,都算值了。” 裴奈并非觉得有什么不妥,广平王是异姓王,依曦与萧逸并无血缘关系。 只是隐藏在鞠连丞内心深处的情意,还未出口,便永远被扼杀在了萌芽之中,每每想起,裴奈都觉得惋惜。 临行当天夜里,萧逸到唐府为裴奈送行。 他告诉裴奈,金玲儿主动供出了江清月编撰唐明枝克夫谣言的事,同时严惜儿和俞任之事的真相也已查明,同是江清月所为,目的是报复依曦,扩圆唐明枝灾厄之气的说辞,若不是事发时药引只用了一半,几乎无法为江清月定罪。 萧逸问裴奈希望如何处置江清月、金玲儿等人,裴奈想了一下,只道:“别按欺君之罪算,太过严重,看在江岳滕的面子上,从轻发落即可。” 萧逸点了头,却再未多言。 裴奈看着当时的萧逸,想的却是:或许依曦所说的那种笑容,她也很久不曾看到了。 她顿了顿,将依曦想要入宫的事告知了他。 萧逸眼中微有诧异,点头应了下来。 可依曦所期望的并非后位,裴奈也只是转达了依曦的心意,如今这个结果,亦令她有些惊讶。 此前主持后宫的乃是严贵妃,本是封后的最佳人选,如今却受她三妹严惜儿牵连,失了资质。 战争即将来临,此时册立皇后,确有安抚民心的作用。 种种可能,让裴奈也摸不透萧逸心中所想。 雨声渐渐停息。 裴奈的思绪停住,搁下了竹筷。 “店家,来一下。”她喊道。 “客官稍等,马上就来!” 店小二踏着楼梯快步走上来,“客官有何吩咐?” 裴奈指着桌上的碟子,“这几盘菜都再来一份,还有友人要来。” “好嘞,客官。” 店小二转身离去,踩踏楼梯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裴奈面前遽然现出一道人影,拘束地站在一边。 “我吃好了,先行一步。菜给你点了,你吃完追上来就行。”裴奈一拂衣袖站了起来。 杜凌满脸写着无奈,“我带着干粮,不必为我多备一份饭菜。” 这话裴奈已经听过多次了,但还是执拗道:“总吃干粮不太好,让你和我一起吃你又不愿意,何况你追上我也是眨眼间的事,何必委屈肚子。” “其他侍卫都被您甩在了后面,现在您身边没有保护的人,我不能离开您,否则无法向上面交代。”杜凌坚持道。 “还不是因为他们太慢了,人一多,就容易耽误赶路的时间。”裴奈拿起一旁立着的长枪和包袱,“我先走了啊,菜都点了,你别浪费粮食。” “夫人”杜凌在她转身时叫住了她。 裴奈听到这个称呼,不悦地蹙了眉,回头道:“怎么了?” 杜凌缓了一下,说道:“爷苏醒了。” 第八十五章 立后 急雨突来,滂沱如注。 客栈的堂倌踩着楼梯向二楼走来,木板阶梯混在雨声中吱吱作响。 裴奈给自己倒了一盏清酒,恰遇一阵凉风穿堂而过,堂倌放下两碟小菜,转身欲要钩起三侧的疏箔,被裴奈叫止。 客栈位于小镇的边缘,在这二楼的一角,一侧是小镇的雨日街景,一侧是毫无遮挡的远山浓云。 吹些风而已,如此美景,不应辜负。 一楼又走进两位客人,刚下楼的堂倌前去招呼。 “这边,这边!”楼下传来其他客人的声音。 “你们怎么才来?等你们半天了。小二,再上两道菜!” 其中一位新来的同伴还有些微喘:“有件事你们还不知道?官报刚刚下来,告示还没来得及张贴呢。” “何事?你别故弄玄虚了,倒是快说啊!” “圣上立广平王府的晨昭郡主为后,大婚典礼将在三月后举行,届时将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他的话在客栈中引起轰动,楼下变得嘈杂扰攘。 裴奈将清酒饮入口中,想起了那日依曦的回答,那个出乎她意料的名字。 依曦给裴奈讲述了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正康二十二年,那时的依曦刚过孩提之年,她随父王母妃参加了一场宴会,像往常一样,一进府便与其他世族的同龄小孩玩在了一处。 但中途,她发现一位同伴没了踪影,即顺着下人指示的方向寻去,那名与她交往甚好的幼童,正对自己的母亲发着脾气。 她见状躲在一旁并未现身,恰巧从二人的对话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幼童说自己不愿与晨昭郡主同玩,却被自己的母亲一顿训斥:“你父亲在朝堂上无人相助,只有你与晨昭郡主交好,我才能借势在广平王妃等人面前说上话,多与她们搞好关系,日后才好帮一帮你父亲。小孩子家玩闹的事,哪里有什么情不情愿!” 从小众星拱月,走在哪里都被同龄人簇拥的依曦,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受欢迎的原因。 憋着委屈、心里难受的依曦,不愿回到宴会上去,因此她闯入了府宅的后院,在这里遇到了一个让她此后心念了近十年的少年。 少年孤身一人,衣着却极为华贵,看着并不像侍仆的孩子。 他能光明正大出现在这里,却为何不去参加宴会?依曦此前从未见过他,只觉十分好奇,便上前询问。 少年的目光与言语起初都极为冷漠,但依曦并未退却,她主动交流,又用树叶折了两个能吹响的笛子,演示给少年看,逗他欣悦。 少年也慢慢对她转变了态度,不再那般抗拒。 许久后,她的母妃和侯府的女主人一起寻了过来,母妃将她带回了宴席。 离开少年所在的院子前,依曦隐约听到侯府的女主人说了几句话,少年应答了她,然后女主人笑了几声。 依曦就在这时回头,她虽未听到对话的内容,却清楚看到了少年脸上露出的笑容。 而那个笑,无端令她着了迷。 回到王府后,她将当天遇到少年的事告诉了父王与母妃,父王听后却突然严肃,说她不可再去打扰。 依曦不明所以,简单应下,仿佛彻底忘了那件事,却在父王每次前往侯府议事时,想办法让他带上自己。 她借口说是去侯府的书房看书,实则是脱身去寻找那位少年。 少年虽不排斥她的到来,也并不冷漠,可每次却只做着自己的事,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从不越矩,仿佛是大人在应付一个孩子。 他也曾对她露出过笑容,可依曦明白,那种笑容与她初次见到的,判然不同。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直到有一天,少年搬离了侯府,她甚至没能告别,彼此就再没了联系。 后来她再见到少年,是在金銮殿上。 仰视着龙座上的少年,看着他平淡的目光,那时的依曦终于读懂了何为“疏离”。 而这段感情,她再也无法开口。 裴奈听到一半时便已明白,“少年”即是暂居侯府的萧逸,而她正是那个“侯府女主人”。 依曦其实应该早就猜到了她的身份,只是明白她自有难言之隐,便从未过多追问。 裴奈在听完依曦的故事后,终于明白了她的想法,思索再三,还是同她说道:“但我从未听萧逸提起过你,他对你,或许并没有动情。” 依曦摇了摇头,“我不在意,此前我想着,既然无法与所爱之人相守,婚姻之事便遵父母之命,并无所求,不曾想却遇到了这样的夫家。左右男子的心始终无法贞一,今日你又让我跟随自己的内心,我便想着不如圆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念想,结局如何,都算值了。” 裴奈并非觉得有什么不妥,广平王是异姓王,依曦与萧逸并无血缘关系。 只是隐藏在鞠连丞内心深处的情意,还未出口,便永远被扼杀在了萌芽之中,每每想起,裴奈都觉得惋惜。 临行当天夜里,萧逸到唐府为裴奈送行。 他告诉裴奈,金玲儿主动供出了江清月编撰唐明枝克夫谣言的事,同时严惜儿和俞任之事的真相也已查明,同是江清月所为,目的是报复依曦,扩圆唐明枝灾厄之气的说辞,若不是事发时药引只用了一半,几乎无法为江清月定罪。 萧逸问裴奈希望如何处置江清月、金玲儿等人,裴奈想了一下,只道:“别按欺君之罪算,太过严重,看在江岳滕的面子上,从轻发落即可。” 萧逸点了头,却再未多言。 裴奈看着当时的萧逸,想的却是:或许依曦所说的那种笑容,她也很久不曾看到了。 她顿了顿,将依曦想要入宫的事告知了他。 萧逸眼中微有诧异,点头应了下来。 可依曦所期望的并非后位,裴奈也只是转达了依曦的心意,如今这个结果,亦令她有些惊讶。 此前主持后宫的乃是严贵妃,本是封后的最佳人选,如今却受她三妹严惜儿牵连,失了资质。 战争即将来临,此时册立皇后,确有安抚民心的作用。 种种可能,让裴奈也摸不透萧逸心中所想。 雨声渐渐停息。 裴奈的思绪停住,搁下了竹筷。 “店家,来一下。”她喊道。 “客官稍等,马上就来!” 店小二踏着楼梯快步走上来,“客官有何吩咐?” 裴奈指着桌上的碟子,“这几盘菜都再来一份,还有友人要来。” “好嘞,客官。” 店小二转身离去,踩踏楼梯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裴奈面前遽然现出一道人影,拘束地站在一边。 “我吃好了,先行一步。菜给你点了,你吃完追上来就行。”裴奈一拂衣袖站了起来。 杜凌满脸写着无奈,“我带着干粮,不必为我多备一份饭菜。” 这话裴奈已经听过多次了,但还是执拗道:“总吃干粮不太好,让你和我一起吃你又不愿意,何况你追上我也是眨眼间的事,何必委屈肚子。” “其他侍卫都被您甩在了后面,现在您身边没有保护的人,我不能离开您,否则无法向上面交代。”杜凌坚持道。 “还不是因为他们太慢了,人一多,就容易耽误赶路的时间。”裴奈拿起一旁立着的长枪和包袱,“我先走了啊,菜都点了,你别浪费粮食。” “夫人”杜凌在她转身时叫住了她。 裴奈听到这个称呼,不悦地蹙了眉,回头道:“怎么了?” 杜凌缓了一下,说道:“爷苏醒了。” 第八十六章 邬族大将,归墨殒毁 这四个字,让裴奈不经意地呼吸变重。 心中一颗石头滚落在地上,仿佛有些东西轻了些。 “邬族压境的事,他怎么说?” 杜凌答道:“爷对您的决定没有异议,云州及青州的驻军已经调派,西南边军及滇州驻军也已整装待发。” 裴奈颔首,“那就好,你待会儿吃完记得结账。” 杜凌看着桌上的菜肴,束手无策。 苦雨初霁。 远处却仍有眇然薄雾,环绕山尖,如烟如织。 裴奈骑马走在山间官道上。 因了这场大雨的缘故,来往货队、旅人稀少。 山道罕见的空旷,只有迅急的马蹄声回荡在山谷之中。 山势所致,道路已至尽头,需在山脚下急转。 裴奈拉动缰绳,转过急弯,忽然从右前方悬崖边的巉岩上,滚落下一颗小石子。 雨后泥土松软,易发生滑坡,这本是极正常不过的现象,可裴奈常年习武,比常人更易察觉到其他动静。 远方石子滚落处传来一道细微的异响,一种不好的预感从裴奈心中泛起。 她两腿一松,踩着马镫腾空后翻跳落马下。 急速奔驰的快马短时间无法停住,仍向前飞奔而去,在裴奈的注视下撞上了一根将将抬起的细绳。 绳子极其坚韧,马儿跌翻倒地的同时,一道弩箭离弦之声传入裴奈耳中。 利刃破空,转瞬临身! 裴奈来不及辨别方位,凭借本能反应侧翻一避,躲过危机。 箭风险与裴奈相错,她的衣袖都因之退扬。 钝响过后,裴奈低头,一支黑箭穿过沙石,斜立岩土之上,深入五寸,不损毫分。 看着箭身上的图案,裴奈低声呢喃了一句:“云江六合弓—栾霄” 正是时,十几根绳索自两侧悬崖边坠落,数十人顺着绳索滑下,从四面八方有序将她包围。 裴奈反手从背部取下归墨枪,做出防御之态。 有两个人未曾倚扶绳索,轻功跃下,稳稳落在离裴奈不远的地方。 裴奈危险地眯了眯眼。 眼前突然出现的二人令她的身体无端警觉,只是如此靠近,便令她心血翻涌,这是一种极少发生的情况。 她敢说,能令她的身体因即将到来的战斗而兴奋起来的人,当今世上,不会超过十个。 面前的二人分持不同的武器,身形修长的那人一身黛蓝长袍,握着一把玄色古朴长弓。 从方才射出的那一箭来看,此人该是六江之一,明汤国云江六合弓——栾霄! 明汤国数十年前便已归顺邬族,如今是邬族的附属之地。 所以栾霄此行,必然不善! 裴奈目光一移,落在他身旁那人身上。 那人身着重甲,体型魁梧宽硕,他手中所提,是一副令人闻风丧胆、望而生畏的链索流星锤。 少见的是,软索两端的锤头并不相同,一头的锤身之上布满了尖刺棱锥,而另一头的锤身之上则突出数圈利刃,锋芒逼人。 只此一眼,裴奈便可知道了他的身份。 “今日竟能够同时遇到天下遐迩闻名的云江六合弓以及赤岳鸣索流星锤,明枝真是三生有幸。”裴奈感慨道。 栾霄只是作为邬族的盟友被临时召唤,可他身边那人,却是曾经统兵西征,几乎扫平了大半西境的邬族大将。 五岳之一,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修! 如今二人被派来围剿她,如此大的阵仗,不知可是邬族已知悉了她的真实身份? 就算是冲着逐北枪的名头而来,也未免太看得起她了。 “姑娘身手矫捷,眼力也不错!”栾霄眼中显出几分赞赏。 裴奈淡淡一笑,客气道:“二位并未受邀,不知闯入我天耀国境,所谓何事?” “听闻了姑娘在登云英雄大会上的风云事迹,身为万岳血鞭韩睿泽的义妹,却能够使出失传已久的万恨掌,连续击败风雷八梭锤和灵岳机关术士之子,天下已经许久未曾出现像姑娘这般,平地惊雷、震绝八方的人物了,邬族神君对姑娘极为好奇,特命我们前来,接姑娘一叙。” 裴奈只觉栾霄所言不过是些虚话。 邬族大军此次的目标就是花云寨,在这种关头带走她,说不是胁迫都不会有人相信,更何况邬族根本不缺高手。 只是这么多人在天耀国境内自由行事,如入无人之境,未免太过离谱。 邬族在天耀安插的内应,胆子太大了些。 “我若是不愿随你们前去呢?”裴奈反问道。 司寇修似乎不怎么会说天耀的语言,方才一直由栾霄来与裴奈陈说交流,可这句话他像是听懂了,冷漠地吐出几句邬族语。 栾霄听之一笑,眼中有些寒意,“那便请姑娘恕我们不敬了!” 裴奈也全无避让之心,长枪一转,气息骤变。 司寇修手中的鸣索流星锤自后向前甩出,索链疾速伸长,锤头直打裴奈面门,毫不留情。 裴奈侧身一退,避开攻击。 司寇修赓续逼近,链锤回抽,连转数圈侧扫而来。 裴奈快速后撤,在司寇修的连续攻击下根本无法靠近半步。 飞锤的旋转仍未停息,二锤皆出,带掀风卷尘之势,不断向前压迫。 行径极刁,鬼魅难测! 裴奈举枪划空,用力一斩,锐风打在流星锤外围,铮然相冲,发出两侧白光。 司寇修趁她攻势暂缓,抬手一转方向,引锤再度劈来。 前锤重重砸在裴奈上一刻所立之处,深深敲入地面,裂断坚石硬土。 未等他人惊叹,后锤紧接而来,更疾三分。 裴奈步伐渐乱,险险躲开第二次攻击。 她心明,如果找不到机会接近司寇修,长枪便无法施展,她几乎毫无胜算。 于是在第二锤砸下的瞬间,她借力跃起,一脚踩于锤上长链,压其收索之力,腾空高跳,在半空转身,携枪一斩。 司寇修反应迅速,让过中心,但右侧肘臂仍在长枪的锋芒范围内。一道金革之音过后,笼手臂甲已然碎裂,鲜血溅落。 最上乘的甲胄,护下了他这条胳膊。 这点伤对司寇修来说似乎无伤大雅,他眉头都没有皱过,只是目光扫过地面深深的一道凹痕,吐出了几句邬族语。 裴奈听不懂他的话,但见栾霄的表情已是十分严肃,同时她能感觉到,周围其他人握着武器的手亦是紧了几分。 下一刻,司寇修回身一转,同时拉扯索链,刀锤应起,直朝裴奈而来。 裴奈方才落地,后背一凉,立时向前俯身,躲开一击。 但随即另一条索链便已被拉起,从旁撇出,裴奈避无可避。 链锤以她为轴回转,转眼间裴奈的腰身已遭缠绕。 可司寇修仍未勒息流星索锤,刀锤连转,最后狠狠砸向中心受缚的裴奈。 裴奈临急关头两手前后握枪,横挡于身前,扛住刀锤的最后重击。 金属断裂之声轰响在她面前 锤身的利刃在巨力的作用下割切过归墨枪的杆身,在最后半寸堪堪停住。 裴奈的双手被震得生疼,当一切停息,她望着眼前的归墨枪。 双手轻轻一动,归墨枪便摧折断作两半。 司寇修达成目的,拽住索链,将刀锤和裴奈身上的束缚一抽而去。 裴奈来不及为归墨枪的殒毁而感伤,凌月枪系在马上,眼前的二人根本不会给她机会靠近。 “别挣扎了,省些大家的精力,神君让我二人抓到你,却没说死活,你如若继续顽抗,司寇将军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栾霄冷冷说道。 裴奈轻笑了一声,“你看我像是会受俘为奴的人吗?何必多此废话!” 话音将落,右掌的后半枪身落地,再一抬手,阵风卷地骤起。 司寇修一提手中锤索,却被人从背后擒住肘臂,动作遂止。 裴奈目光一亮,是杜凌! 司寇修的身体反应极快,收臂扭身,抬腿便用膝盖撞去。 杜凌不落下风,连续几下闪避反击,与之缠斗,可要紧关头突然从背后射来一支黑箭,为躲开攻击,杜凌只能前倾,也因此承上司寇修的一计肘击,胸腹受创。 杜凌回看栾霄一眼,一降身形,眨眼消失于众人面前,倏然出现在栾霄身旁。 怎料栾霄像是早有预料,张弓反向回身,箭尖对准杜凌。 更让裴奈没想到的是杜凌的反应,她顺着杜凌的视线下移,看到了层层垒叠、攀系着他的双腿,将他牢牢困囿的黑色细片。 这个东西裴奈再熟悉不过,正是登云英雄大会上灵岳机关术士之子张晟曾经使出的圆盘机关。 裴奈蹙起眉头,她有些迷惑,灵岳机关术所在的山谷之国自古便是天耀的盟国,机关术士张厉呈亦和她父亲裴昊是挚交。 为什么邬族之人会拥有山谷之国的机关器具? 栾霄已将杜凌控制,脚下的机关令杜凌无法使出般若步,可司寇修似乎对杜凌先前的举动大为恼火,说了一句他们听不懂的邬族语,栾霄便向后退去,为其让出了位置。 裴奈顿感不妙,带起万恨掌的掌风,向司寇修的方向推去。 司寇修连转数圈,拉起鸣索流星锤的速度,两块锤头的飞动渐快。 两者牵带着索链,在半空穿梭交互,如现罩光。 掌风随近而削,威力皆消。 裴奈的次次攻击,都如同重锤砸在棉花上,不痛不痒,如一场笑话。 司寇修两手一转,招式瞬变,锥锤远抛,向杜凌狠甩而去。 裴奈的神经像是紧绷的弓弦,下一刻就要断掉。 九鼎一丝之时,一根长鞭划破长空,在呼啸声中穿过遒劲的寒风,箝住锤尾的链索,勒甩而 下。 第八十六章 邬族大将,归墨殒毁 这四个字,让裴奈不经意地呼吸变重。 心中一颗石头滚落在地上,仿佛有些东西轻了些。 “邬族压境的事,他怎么说?” 杜凌答道:“爷对您的决定没有异议,云州及青州的驻军已经调派,西南边军及滇州驻军也已整装待发。” 裴奈颔首,“那就好,你待会儿吃完记得结账。” 杜凌看着桌上的菜肴,束手无策。 苦雨初霁。 远处却仍有眇然薄雾,环绕山尖,如烟如织。 裴奈骑马走在山间官道上。 因了这场大雨的缘故,来往货队、旅人稀少。 山道罕见的空旷,只有迅急的马蹄声回荡在山谷之中。 山势所致,道路已至尽头,需在山脚下急转。 裴奈拉动缰绳,转过急弯,忽然从右前方悬崖边的巉岩上,滚落下一颗小石子。 雨后泥土松软,易发生滑坡,这本是极正常不过的现象,可裴奈常年习武,比常人更易察觉到其他动静。 远方石子滚落处传来一道细微的异响,一种不好的预感从裴奈心中泛起。 她两腿一松,踩着马镫腾空后翻跳落马下。 急速奔驰的快马短时间无法停住,仍向前飞奔而去,在裴奈的注视下撞上了一根将将抬起的细绳。 绳子极其坚韧,马儿跌翻倒地的同时,一道弩箭离弦之声传入裴奈耳中。 利刃破空,转瞬临身! 裴奈来不及辨别方位,凭借本能反应侧翻一避,躲过危机。 箭风险与裴奈相错,她的衣袖都因之退扬。 钝响过后,裴奈低头,一支黑箭穿过沙石,斜立岩土之上,深入五寸,不损毫分。 看着箭身上的图案,裴奈低声呢喃了一句:“云江六合弓—栾霄” 正是时,十几根绳索自两侧悬崖边坠落,数十人顺着绳索滑下,从四面八方有序将她包围。 裴奈反手从背部取下归墨枪,做出防御之态。 有两个人未曾倚扶绳索,轻功跃下,稳稳落在离裴奈不远的地方。 裴奈危险地眯了眯眼。 眼前突然出现的二人令她的身体无端警觉,只是如此靠近,便令她心血翻涌,这是一种极少发生的情况。 她敢说,能令她的身体因即将到来的战斗而兴奋起来的人,当今世上,不会超过十个。 面前的二人分持不同的武器,身形修长的那人一身黛蓝长袍,握着一把玄色古朴长弓。 从方才射出的那一箭来看,此人该是六江之一,明汤国云江六合弓——栾霄! 明汤国数十年前便已归顺邬族,如今是邬族的附属之地。 所以栾霄此行,必然不善! 裴奈目光一移,落在他身旁那人身上。 那人身着重甲,体型魁梧宽硕,他手中所提,是一副令人闻风丧胆、望而生畏的链索流星锤。 少见的是,软索两端的锤头并不相同,一头的锤身之上布满了尖刺棱锥,而另一头的锤身之上则突出数圈利刃,锋芒逼人。 只此一眼,裴奈便可知道了他的身份。 “今日竟能够同时遇到天下遐迩闻名的云江六合弓以及赤岳鸣索流星锤,明枝真是三生有幸。”裴奈感慨道。 栾霄只是作为邬族的盟友被临时召唤,可他身边那人,却是曾经统兵西征,几乎扫平了大半西境的邬族大将。 五岳之一,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修! 如今二人被派来围剿她,如此大的阵仗,不知可是邬族已知悉了她的真实身份? 就算是冲着逐北枪的名头而来,也未免太看得起她了。 “姑娘身手矫捷,眼力也不错!”栾霄眼中显出几分赞赏。 裴奈淡淡一笑,客气道:“二位并未受邀,不知闯入我天耀国境,所谓何事?” “听闻了姑娘在登云英雄大会上的风云事迹,身为万岳血鞭韩睿泽的义妹,却能够使出失传已久的万恨掌,连续击败风雷八梭锤和灵岳机关术士之子,天下已经许久未曾出现像姑娘这般,平地惊雷、震绝八方的人物了,邬族神君对姑娘极为好奇,特命我们前来,接姑娘一叙。” 裴奈只觉栾霄所言不过是些虚话。 邬族大军此次的目标就是花云寨,在这种关头带走她,说不是胁迫都不会有人相信,更何况邬族根本不缺高手。 只是这么多人在天耀国境内自由行事,如入无人之境,未免太过离谱。 邬族在天耀安插的内应,胆子太大了些。 “我若是不愿随你们前去呢?”裴奈反问道。 司寇修似乎不怎么会说天耀的语言,方才一直由栾霄来与裴奈陈说交流,可这句话他像是听懂了,冷漠地吐出几句邬族语。 栾霄听之一笑,眼中有些寒意,“那便请姑娘恕我们不敬了!” 裴奈也全无避让之心,长枪一转,气息骤变。 司寇修手中的鸣索流星锤自后向前甩出,索链疾速伸长,锤头直打裴奈面门,毫不留情。 裴奈侧身一退,避开攻击。 司寇修赓续逼近,链锤回抽,连转数圈侧扫而来。 裴奈快速后撤,在司寇修的连续攻击下根本无法靠近半步。 飞锤的旋转仍未停息,二锤皆出,带掀风卷尘之势,不断向前压迫。 行径极刁,鬼魅难测! 裴奈举枪划空,用力一斩,锐风打在流星锤外围,铮然相冲,发出两侧白光。 司寇修趁她攻势暂缓,抬手一转方向,引锤再度劈来。 前锤重重砸在裴奈上一刻所立之处,深深敲入地面,裂断坚石硬土。 未等他人惊叹,后锤紧接而来,更疾三分。 裴奈步伐渐乱,险险躲开第二次攻击。 她心明,如果找不到机会接近司寇修,长枪便无法施展,她几乎毫无胜算。 于是在第二锤砸下的瞬间,她借力跃起,一脚踩于锤上长链,压其收索之力,腾空高跳,在半空转身,携枪一斩。 司寇修反应迅速,让过中心,但右侧肘臂仍在长枪的锋芒范围内。一道金革之音过后,笼手臂甲已然碎裂,鲜血溅落。 最上乘的甲胄,护下了他这条胳膊。 这点伤对司寇修来说似乎无伤大雅,他眉头都没有皱过,只是目光扫过地面深深的一道凹痕,吐出了几句邬族语。 裴奈听不懂他的话,但见栾霄的表情已是十分严肃,同时她能感觉到,周围其他人握着武器的手亦是紧了几分。 下一刻,司寇修回身一转,同时拉扯索链,刀锤应起,直朝裴奈而来。 裴奈方才落地,后背一凉,立时向前俯身,躲开一击。 但随即另一条索链便已被拉起,从旁撇出,裴奈避无可避。 链锤以她为轴回转,转眼间裴奈的腰身已遭缠绕。 可司寇修仍未勒息流星索锤,刀锤连转,最后狠狠砸向中心受缚的裴奈。 裴奈临急关头两手前后握枪,横挡于身前,扛住刀锤的最后重击。 金属断裂之声轰响在她面前 锤身的利刃在巨力的作用下割切过归墨枪的杆身,在最后半寸堪堪停住。 裴奈的双手被震得生疼,当一切停息,她望着眼前的归墨枪。 双手轻轻一动,归墨枪便摧折断作两半。 司寇修达成目的,拽住索链,将刀锤和裴奈身上的束缚一抽而去。 裴奈来不及为归墨枪的殒毁而感伤,凌月枪系在马上,眼前的二人根本不会给她机会靠近。 “别挣扎了,省些大家的精力,神君让我二人抓到你,却没说死活,你如若继续顽抗,司寇将军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栾霄冷冷说道。 裴奈轻笑了一声,“你看我像是会受俘为奴的人吗?何必多此废话!” 话音将落,右掌的后半枪身落地,再一抬手,阵风卷地骤起。 司寇修一提手中锤索,却被人从背后擒住肘臂,动作遂止。 裴奈目光一亮,是杜凌! 司寇修的身体反应极快,收臂扭身,抬腿便用膝盖撞去。 杜凌不落下风,连续几下闪避反击,与之缠斗,可要紧关头突然从背后射来一支黑箭,为躲开攻击,杜凌只能前倾,也因此承上司寇修的一计肘击,胸腹受创。 杜凌回看栾霄一眼,一降身形,眨眼消失于众人面前,倏然出现在栾霄身旁。 怎料栾霄像是早有预料,张弓反向回身,箭尖对准杜凌。 更让裴奈没想到的是杜凌的反应,她顺着杜凌的视线下移,看到了层层垒叠、攀系着他的双腿,将他牢牢困囿的黑色细片。 这个东西裴奈再熟悉不过,正是登云英雄大会上灵岳机关术士之子张晟曾经使出的圆盘机关。 裴奈蹙起眉头,她有些迷惑,灵岳机关术所在的山谷之国自古便是天耀的盟国,机关术士张厉呈亦和她父亲裴昊是挚交。 为什么邬族之人会拥有山谷之国的机关器具? 栾霄已将杜凌控制,脚下的机关令杜凌无法使出般若步,可司寇修似乎对杜凌先前的举动大为恼火,说了一句他们听不懂的邬族语,栾霄便向后退去,为其让出了位置。 裴奈顿感不妙,带起万恨掌的掌风,向司寇修的方向推去。 司寇修连转数圈,拉起鸣索流星锤的速度,两块锤头的飞动渐快。 两者牵带着索链,在半空穿梭交互,如现罩光。 掌风随近而削,威力皆消。 裴奈的次次攻击,都如同重锤砸在棉花上,不痛不痒,如一场笑话。 司寇修两手一转,招式瞬变,锥锤远抛,向杜凌狠甩而去。 裴奈的神经像是紧绷的弓弦,下一刻就要断掉。 九鼎一丝之时,一根长鞭划破长空,在呼啸声中穿过遒劲的寒风,箝住锤尾的链索,勒甩而 下。 第八十七章 故友 有一股熟悉的气息伴随鞭风掀来,恍惚间将她包裹。 “堂堂赤岳和云江,何必刁难手无寸铁之人?”那人不急不缓地开口,声如泉韵。 裴奈尚未回头,却已是心中一震,泛起重重暖意,嘴角已现了笑意。 司寇修的攻击已被打断。 韩睿泽一收长鞭,鞭身逆风割过,气带霞绮。 尽管他手中所握并非珲洗鞭,可万岳血鞭的功底仍旧能透过其他长鞭,携着折胶堕指的煞气,迫胁众人。 裴奈转身去看,韩睿泽骑在马背上,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 一批身着布衣的人从远处骑马赶来。 他们勒绳停在韩睿泽身后,这些人的面孔,裴奈皆十分熟悉。 “阁下可是五岳之首,万岳血鞭的传人——韩睿泽?”栾霄打量着韩睿泽。 韩睿泽既未承认也不否认,“有传言说,邬族大军此次出征的目的地乃是花云寨,此刻见到二位,却是印证了传言非虚。既然大战在即,不知二位擅闯天耀国境,有何贵干?” 司寇修看向裴奈,吐出两句邬族语。 裴奈和绝大多数人都是茫然不解,不知何意,但韩睿泽和他身旁另外两个人却是脸色骤变。 韩睿泽明显没有相信他,只是目光一转,落在裴奈身上,眼中的复杂微不可察。 裴奈没啥表情,因她心里正思索着一件事:咋?她不在的这十年,韩睿泽还学懂了邬族语? “怎么?韩公子不信吗?” 栾霄笑着嘲道,对准杜凌的长弓却并未松弦。 韩睿泽冷笑了一下,“我亲自将她下葬,当知你们的话有多荒谬。” 似是因他们提及了裴奈,韩睿泽脸上已现薄怒,长鞭再松,他不悦地说道:“鞭子久未见血,二位不妨一起?” “狂妄!”司寇修罕见吐出一句天耀话,索锤一转攻势顿起,直朝韩睿泽而来。 但只在同时,栾霄便出言将他叫住。 栾霄严肃地说了几句邬族话,虽不清楚内容,却见司寇修杀意渐缓,鸣索流星锤最终砸地止息。 “我们终有一战,却并非现在!”栾霄话音一出,手中长弓便遽然向下,利箭脱弦,射在杜凌脚下的黑色机关上。 所有黑色细片霎时收紧,最顶上的一圈细片向内转去,割开杜凌腿部的血肉。 杜凌动弹不得,生生受着痛苦,额头青筋暴跳,却不曾呻吟一声。 司寇修做出一道手势,所有人便快速向后退去。 韩睿泽身后的人准备前追,被他拦下。 栾霄瞥了眼杜凌的腿,说道:“机关上有毒,半个时辰内发作,届时毒发攻心,大罗神仙来了也没用,你们还是先抓紧救人,我们很快就将再见!” 尾音刚落,两侧一齐传来炸响。 崖壁崩裂,无数碎石滚下,带着遮云蔽日的尘沙,挡住所有人的视线。 等一切停息,已没了敌人的身影。 好在坍塌之处离他们有些距离,除了马匹受惊,再未有人受伤。 裴奈也顾不上和韩睿泽等人叙旧,先朝杜凌奔去。 韩睿泽身后那些原先从裴家军离开的将士也纷纷下马,赶过来查看杜凌的腿伤。 有人问出了疑惑许久的问题,“姑娘,我们将军的归墨枪为何在你手里?” “我从顾瑾珩那要回来的啊,先别废话了,赶紧搭把手,救人要紧!”裴奈仍专注地低着头。 众人面面相觑,但并未多言,也上来帮忙。 “怎么和我在登云大会上碰到的机关有点不一样呢?”裴奈喃喃说着,随后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 她虽是自言自语,可此话却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姑娘难道就是传言中那位,在登云大会先后击败了邢啸仁及张厉呈之子张晟的女侠?”又有人问道。 裴奈敷衍地“嗯”了一声。 随着此声,她手中匕首一用力,清脆一响过后,机关终于卸下。 已有人先她一步将杜凌扶住。 “感觉怎么样?”裴奈问他。 杜凌摇摇头,“是六光散,我体质不同常人,此毒在我体内发散得很快,撑不了那么久,你们先走,当心其他埋伏” “离这最近的医馆需要多久路程?”裴奈急切地问其他人。 “这附近没有城镇,最近的医馆快马加鞭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但寻常医馆不会备有这种剧毒的解药。”有人答她。 “你还能使出般若步吗?”裴奈蹙眉问道。 杜凌再次摇头,“来不及了,你们尽快离开,不必管我。” 裴奈在脑中飞快想着对策,“我先帮你把经脉封住,这样兴许能够延缓毒发,你不宜走动,在此地等我们,我们尽快去找解药。” “不必”杜凌抬手制止,神情越发痛苦。 身旁其他人也一同劝道:“对啊,哪还有其他办法,难不成这荒郊野岭的,谁会随身带着六光散的解药啊?” 他故意显出夸张的担忧神色,可语气里明显带着笑意,尤带打趣的意味,引周围人哄笑。 裴奈不解地抬头,却见另一位旧友被人从后面一推,被迫向前一步。 “别逗他们了,就算他是顾瑾珩的人,现在大敌当前,还是要同仇敌忾、一致对外。”韩睿泽不知何时已经下马,正站在那位旧友身后。 在众人的目光中,那位旧友拉开外袍,露出内侧各样的瓶瓶罐罐出来。 裴奈登时目怔口呆。 有人解释道:“他娶了位岐鲁国的姑娘,姑娘出生于蛊毒奇术的大家族,就怕他出意外,每次出门都给他备好了各种解毒奇药。” 裴奈一乐,“可以啊李岚,娶了个好媳妇!” 李岚在衣袍中翻找解药的动作一僵,其他人的笑容也乍然凝固。 “你怎么知道他叫李岚?”有人问道。 裴奈挠挠头,不知从何说起,“刚刚司寇修是不是说我就是裴奈来着?” 那两位听懂了邬族语的人点了点头。 “他没瞎说反正”裴奈补充道。 所有人茫然地看了看她,又扭头看向韩睿泽的方向。 裴奈支吾地摆摆手,“先救人,先救人,这些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但众人的神情已变得漠然,仿佛她不小心触碰了无数人的逆鳞。 李岚停下了救治,望着韩睿泽,等待他的指令。 “顾瑾珩派你来,究竟什么目的?”韩睿泽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派我?要不是他中毒昏迷了,我现在多半还在朝阳无法脱身。” 裴奈转过头认真地回应他,“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们相信这种乱神怪力的事,但顾瑾珩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不至于在这种紧要关头给你们使绊子?” 有人冷哼了一声,接道:“那可不一定!我觉得他为了将军的尸骨什么都做得出来。” “张鸣!”韩睿泽喝住他。 裴奈越发无奈,怎么才能让他们像顾瑾珩和萧逸那样快速认出她? 她正发着愁,韩睿泽又继续说道:“你们先给他解毒,唐姑娘?随我过来。” 裴奈也不担心,虽然众人不相信她,但她却明白,这世上如今最值得她信任的人,都在这里了 因而她没有顾虑地起身,将离杜凌最近的位置让了出来,随韩睿泽走到了人群外侧。 未曾想到了这个时候,裴奈竟罕见的有些紧张。 韩睿泽站在那里,身量颀长,容貌依旧如昔,仿似不受时光桎梏。 唯独变的只是如月的眼眸里,少年般的清透不再。 他注视着裴奈,眼底是裴奈从未见过的深沉。 裴奈习惯地对他一笑,视线一落,瞧见了他手心仍在外渗的血痕。 只一眼裴奈便知发生了什么,当万岳血鞭出鞭后未能见血时,为了收鞭,大多会用鞭子在掌心剌开一道血口。 这是韩家世代所被要求的对自我的警省。 裴奈有点心疼,“是你自己的天泽鞭,又不是珲洗鞭,不至于?” 她能够感觉到,韩睿泽的呼吸一滞。 与此同时,她也反应过来,世人管韩睿泽的鞭子叫无名鞭,天泽鞭是这根鞭子最初的名字。 因为一些原因,韩睿泽对外只说他的鞭子没有名字,久而久之,人们便将此鞭称之为无名鞭。 天泽鞭的称呼,就连裴家军内部也是知者甚少。 “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是我回来了?”裴奈将话题拉了回来,同时她说出了自己琢磨了半天后,认为唯一可行的办法,“要么打一架?” 韩睿泽仍旧没有作声,却忽然向前一步。 裴奈也急忙后退一步,“别现在啊,我长枪都没了,好歹让我准备——” 她的话语被韩睿泽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 他的拥抱,像是要将她嵌入身体里去。 那种执念与韧劲,久久不息 第八十七章 故友 有一股熟悉的气息伴随鞭风掀来,恍惚间将她包裹。 “堂堂赤岳和云江,何必刁难手无寸铁之人?”那人不急不缓地开口,声如泉韵。 裴奈尚未回头,却已是心中一震,泛起重重暖意,嘴角已现了笑意。 司寇修的攻击已被打断。 韩睿泽一收长鞭,鞭身逆风割过,气带霞绮。 尽管他手中所握并非珲洗鞭,可万岳血鞭的功底仍旧能透过其他长鞭,携着折胶堕指的煞气,迫胁众人。 裴奈转身去看,韩睿泽骑在马背上,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 一批身着布衣的人从远处骑马赶来。 他们勒绳停在韩睿泽身后,这些人的面孔,裴奈皆十分熟悉。 “阁下可是五岳之首,万岳血鞭的传人——韩睿泽?”栾霄打量着韩睿泽。 韩睿泽既未承认也不否认,“有传言说,邬族大军此次出征的目的地乃是花云寨,此刻见到二位,却是印证了传言非虚。既然大战在即,不知二位擅闯天耀国境,有何贵干?” 司寇修看向裴奈,吐出两句邬族语。 裴奈和绝大多数人都是茫然不解,不知何意,但韩睿泽和他身旁另外两个人却是脸色骤变。 韩睿泽明显没有相信他,只是目光一转,落在裴奈身上,眼中的复杂微不可察。 裴奈没啥表情,因她心里正思索着一件事:咋?她不在的这十年,韩睿泽还学懂了邬族语? “怎么?韩公子不信吗?” 栾霄笑着嘲道,对准杜凌的长弓却并未松弦。 韩睿泽冷笑了一下,“我亲自将她下葬,当知你们的话有多荒谬。” 似是因他们提及了裴奈,韩睿泽脸上已现薄怒,长鞭再松,他不悦地说道:“鞭子久未见血,二位不妨一起?” “狂妄!”司寇修罕见吐出一句天耀话,索锤一转攻势顿起,直朝韩睿泽而来。 但只在同时,栾霄便出言将他叫住。 栾霄严肃地说了几句邬族话,虽不清楚内容,却见司寇修杀意渐缓,鸣索流星锤最终砸地止息。 “我们终有一战,却并非现在!”栾霄话音一出,手中长弓便遽然向下,利箭脱弦,射在杜凌脚下的黑色机关上。 所有黑色细片霎时收紧,最顶上的一圈细片向内转去,割开杜凌腿部的血肉。 杜凌动弹不得,生生受着痛苦,额头青筋暴跳,却不曾呻吟一声。 司寇修做出一道手势,所有人便快速向后退去。 韩睿泽身后的人准备前追,被他拦下。 栾霄瞥了眼杜凌的腿,说道:“机关上有毒,半个时辰内发作,届时毒发攻心,大罗神仙来了也没用,你们还是先抓紧救人,我们很快就将再见!” 尾音刚落,两侧一齐传来炸响。 崖壁崩裂,无数碎石滚下,带着遮云蔽日的尘沙,挡住所有人的视线。 等一切停息,已没了敌人的身影。 好在坍塌之处离他们有些距离,除了马匹受惊,再未有人受伤。 裴奈也顾不上和韩睿泽等人叙旧,先朝杜凌奔去。 韩睿泽身后那些原先从裴家军离开的将士也纷纷下马,赶过来查看杜凌的腿伤。 有人问出了疑惑许久的问题,“姑娘,我们将军的归墨枪为何在你手里?” “我从顾瑾珩那要回来的啊,先别废话了,赶紧搭把手,救人要紧!”裴奈仍专注地低着头。 众人面面相觑,但并未多言,也上来帮忙。 “怎么和我在登云大会上碰到的机关有点不一样呢?”裴奈喃喃说着,随后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 她虽是自言自语,可此话却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姑娘难道就是传言中那位,在登云大会先后击败了邢啸仁及张厉呈之子张晟的女侠?”又有人问道。 裴奈敷衍地“嗯”了一声。 随着此声,她手中匕首一用力,清脆一响过后,机关终于卸下。 已有人先她一步将杜凌扶住。 “感觉怎么样?”裴奈问他。 杜凌摇摇头,“是六光散,我体质不同常人,此毒在我体内发散得很快,撑不了那么久,你们先走,当心其他埋伏” “离这最近的医馆需要多久路程?”裴奈急切地问其他人。 “这附近没有城镇,最近的医馆快马加鞭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但寻常医馆不会备有这种剧毒的解药。”有人答她。 “你还能使出般若步吗?”裴奈蹙眉问道。 杜凌再次摇头,“来不及了,你们尽快离开,不必管我。” 裴奈在脑中飞快想着对策,“我先帮你把经脉封住,这样兴许能够延缓毒发,你不宜走动,在此地等我们,我们尽快去找解药。” “不必”杜凌抬手制止,神情越发痛苦。 身旁其他人也一同劝道:“对啊,哪还有其他办法,难不成这荒郊野岭的,谁会随身带着六光散的解药啊?” 他故意显出夸张的担忧神色,可语气里明显带着笑意,尤带打趣的意味,引周围人哄笑。 裴奈不解地抬头,却见另一位旧友被人从后面一推,被迫向前一步。 “别逗他们了,就算他是顾瑾珩的人,现在大敌当前,还是要同仇敌忾、一致对外。”韩睿泽不知何时已经下马,正站在那位旧友身后。 在众人的目光中,那位旧友拉开外袍,露出内侧各样的瓶瓶罐罐出来。 裴奈登时目怔口呆。 有人解释道:“他娶了位岐鲁国的姑娘,姑娘出生于蛊毒奇术的大家族,就怕他出意外,每次出门都给他备好了各种解毒奇药。” 裴奈一乐,“可以啊李岚,娶了个好媳妇!” 李岚在衣袍中翻找解药的动作一僵,其他人的笑容也乍然凝固。 “你怎么知道他叫李岚?”有人问道。 裴奈挠挠头,不知从何说起,“刚刚司寇修是不是说我就是裴奈来着?” 那两位听懂了邬族语的人点了点头。 “他没瞎说反正”裴奈补充道。 所有人茫然地看了看她,又扭头看向韩睿泽的方向。 裴奈支吾地摆摆手,“先救人,先救人,这些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但众人的神情已变得漠然,仿佛她不小心触碰了无数人的逆鳞。 李岚停下了救治,望着韩睿泽,等待他的指令。 “顾瑾珩派你来,究竟什么目的?”韩睿泽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派我?要不是他中毒昏迷了,我现在多半还在朝阳无法脱身。” 裴奈转过头认真地回应他,“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们相信这种乱神怪力的事,但顾瑾珩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不至于在这种紧要关头给你们使绊子?” 有人冷哼了一声,接道:“那可不一定!我觉得他为了将军的尸骨什么都做得出来。” “张鸣!”韩睿泽喝住他。 裴奈越发无奈,怎么才能让他们像顾瑾珩和萧逸那样快速认出她? 她正发着愁,韩睿泽又继续说道:“你们先给他解毒,唐姑娘?随我过来。” 裴奈也不担心,虽然众人不相信她,但她却明白,这世上如今最值得她信任的人,都在这里了 因而她没有顾虑地起身,将离杜凌最近的位置让了出来,随韩睿泽走到了人群外侧。 未曾想到了这个时候,裴奈竟罕见的有些紧张。 韩睿泽站在那里,身量颀长,容貌依旧如昔,仿似不受时光桎梏。 唯独变的只是如月的眼眸里,少年般的清透不再。 他注视着裴奈,眼底是裴奈从未见过的深沉。 裴奈习惯地对他一笑,视线一落,瞧见了他手心仍在外渗的血痕。 只一眼裴奈便知发生了什么,当万岳血鞭出鞭后未能见血时,为了收鞭,大多会用鞭子在掌心剌开一道血口。 这是韩家世代所被要求的对自我的警省。 裴奈有点心疼,“是你自己的天泽鞭,又不是珲洗鞭,不至于?” 她能够感觉到,韩睿泽的呼吸一滞。 与此同时,她也反应过来,世人管韩睿泽的鞭子叫无名鞭,天泽鞭是这根鞭子最初的名字。 因为一些原因,韩睿泽对外只说他的鞭子没有名字,久而久之,人们便将此鞭称之为无名鞭。 天泽鞭的称呼,就连裴家军内部也是知者甚少。 “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是我回来了?”裴奈将话题拉了回来,同时她说出了自己琢磨了半天后,认为唯一可行的办法,“要么打一架?” 韩睿泽仍旧没有作声,却忽然向前一步。 裴奈也急忙后退一步,“别现在啊,我长枪都没了,好歹让我准备——” 她的话语被韩睿泽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 他的拥抱,像是要将她嵌入身体里去。 那种执念与韧劲,久久不息 第八十八章 初入花云寨 他们走了很长的一段山路,抵达花云寨东北角的山谷时,已经入夜。 树林间有一条极隐蔽的小道,是通往花云寨的捷径,众人下马,从半坡上去,沿着山腰前行。 裴奈和大伙聊了一路,听了听这十年来他们在花云寨发生的故事,也了解了大家的情况。 大家似乎对于她的回归,还感到有些不真实。 “对了,韩将军的人生大事,大将军回来后可要操心一下啊。”一人忽然说道,随后还有深意地挤了挤眼。 裴奈听此言也转过头,看着韩睿泽疑惑地说道:“对哦,你为何还没成家?” 韩睿泽不急不慢地移开了目光,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却带了几分浅笑,随后苦笑了下,“我还在等我那位蠢姑娘。” 裴奈蹙眉挠了挠头,“不是,这都等了多少年了,人家女儿家早该出嫁了。” 韩睿泽又是一哂,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顾瑾珩知道你回来的事吗?”他问道。 裴奈点头,“我无意中暴露了。” “你怎么想?”韩睿泽平静地问道。 裴奈瞅他,“能怎么想?我再傻也不能接连往一个坑里跳?” 说着说着,转过一个弯,道路尽头隐隐露出星星火光。 “到了?”裴奈随口问道。 韩睿泽颔首,“嗯。” 李岚吹了一声口哨,里面的人拉开了门闩,他们的眼前顿然明亮。 韩睿泽先一步走进去,向裴奈伸出手,“来。” 裴奈将手递给他,越过门槛,发现他们正身处于山壁边的一块木质阶梯之上。 木梯一侧连接着崖壁上的木楼,另一侧则直通谷底,因未修栅栏,履步高处,无端带出行险之感。 山壁之上,寨中的夜晚风光毫无遮挡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远山错落着无数民居,家家户户的火光,在夜色中熠熠闪烁。 一时迷离,竟让人分不清眼前究竟是明灯还是星光。 裴奈几乎移不开目光,叹道:“这跟我想的花云寨不太一样。” 张鸣在他们身后开口:“以前不是这样,我们来了之后帮忙重新修建了,这几年人丁也兴旺了不少,只可惜,孩子们尚且年幼,剩下多是我们这些裴家军原来老一辈的人,年龄大了,战力大不如前啦!” 有人接他的话道:“对啊,正赶上咱们青黄不接的时候,放在以前,非杀这帮邬族蛮子个片甲不留!” 韩睿泽下了几节台阶,回头对裴奈道:“走这边,慢一点” 裴奈反应过来,紧紧跟了上去。 台阶下到底,便到了山峦间的平地之上。 林木密布,小径交错,各家门前都挂有灯笼,照亮了寨内道路,有说不出的祥和与柔美。 只可惜,这份宁静不久就将被打破,裴奈惋惜地想着。 不远处有两个姑娘拎着竹筐,瞧见他们便走了过来,“韩将军,听阿爹说,天耀皇宫派来了人,你们今天一早就出寨了。我和阿霜想着你们赶了一天路,一定辛苦了,便摘了些新鲜的果子,来给大家解解渴。” 有人上前接过她们手中的竹筐,“这么沉?辛苦知桃姑娘和阿霜姑娘了!” “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阿霜回他。 就在这时,两位姑娘身后又出现了一批人。 为首那人裴奈十分熟悉,他叫钟麟,是韩睿泽过去的副官,他走到近前说道:“怎么就只有杜凌和一位姑娘?周伟国将军呢?” “周伟国将军?”裴奈听得迷茫了,怎么越传越离谱了? “对啊,杜凌前两天过来报信的时候,不是说邬族大军正向花云寨进发,天耀会派兵驰援,有位陛下钦定的使者不日就将抵达,让我们提前去迎接吗?我问他那位使者是谁,他说‘是你们裴家军以前的大将军’朝阳城如今满足这条件的,除了周伟国将军还有别人吗?” 裴奈看向杜凌。 杜凌腿伤严重,仍由旁人搀着,对裴奈解释道:“我把话撂下就走了,也不知道他们会想这么多。” 裴奈心下觉得好笑,“周伟国将军三日后将和天耀的援军一同抵达,抗过这一战,大家就能好好聚一聚了。” 钟麟和其他人脸上写满了疑惑,“这位姑娘是?” 韩睿泽面上的神情极为认真,带着难以抗拒的威严,“钟麟,拜见你们的主帅,英武将军裴奈。” 如五雷灌耳,众人呆在原地,片刻说不出话来。 这反应和方才李岚、张鸣等人一样,眼前颠覆世间常理的事实,令他们措手不及。 “韩将军,这”有人还是不敢相信。 钟麟已先一步低下头,右手握拳代替武器,重拍向左侧胸膛,“属下钟麟,见过主帅!” 其他人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跟随钟麟一同行了礼。 “你怎么这么快就相信了?”裴奈好奇极了,“方才李岚他们可不是这样的,逮着我问了好多旧事,我都一一答上来了,他们还想让我舞个枪看看” 钟麟已将手放下,“想必登云大会上那位重现万岳血鞭的女侠就是您了,除您以外,我想不到别的女子还有这般风采何况,韩将军既然这么说,自然已经能够确认您的身份。” 裴奈忽然反应过来,“和你们见面一时过于高兴,都差点忘了。” 她走到自己的马匹旁边,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布包,揭开外布,里面的肃杀之气顷刻外泄。 裴奈的动作缓了一下,她抬头,却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她将那条黑红色的长鞭握在掌中,朝韩睿泽走了几步。 已经有人在一旁湿了眼眶,或许是为了战场上千千万万的故人忠魂,又或许是为了这份义薄云天的精神情怀。 人们的眼底有着层层深意,以及难掩的哀穆。 裴奈向韩睿泽走了几步,右手握鞭举在半空,却没有说话。 空气几乎凝滞。 韩睿泽看了看她,最终抬手,接过她手中的珲洗鞭。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接过珲洗鞭的那一刻,韩家延续百年的责任便真正落在了他身上。 他又将变成五岳之首,韩家的唯一传人,从这一刻起,他属于国家,属于天下,唯独不属于自己。 身予天耀,以丹心赤血,护苍生黎民,守万土山河 这是他的宿命,也是裴奈的宿命。 气氛一时太过沉重,裴奈摆摆手,上前拍了拍钟麟的肩膀,打趣道:“好歹我也是陛下派来的使者,你们有没有给我摆一桌欢迎宴啊?大家赶这么久的路,可饿坏了。” “有!当然有!”钟麟身后一人主动应和,紧接着就笑了出声,“不过都是周伟国将军爱吃的。” “无所谓,我又不挑食,带路带路!”裴奈示意他们搞快点。 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的两位姑娘面面相觑半天,叫阿霜的姑娘赶紧推了知桃姑娘一下,知桃姑娘似乎极为紧张。 见知桃不吭声,阿霜便替她说道:“韩将军!我们知桃亲手给你做了晚膳呢,都是你爱吃的!” 裴奈随众人一起,露出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韩睿泽回头硬着头皮去接竹筐的时候,裴奈对其他人招招手,做了个撤离的动作,众人憋了笑压低声音离开,将他一人留在原地。 待韩睿泽再回头时,众人已没了踪影。 第八十八章 初入花云寨 他们走了很长的一段山路,抵达花云寨东北角的山谷时,已经入夜。 树林间有一条极隐蔽的小道,是通往花云寨的捷径,众人下马,从半坡上去,沿着山腰前行。 裴奈和大伙聊了一路,听了听这十年来他们在花云寨发生的故事,也了解了大家的情况。 大家似乎对于她的回归,还感到有些不真实。 “对了,韩将军的人生大事,大将军回来后可要操心一下啊。”一人忽然说道,随后还有深意地挤了挤眼。 裴奈听此言也转过头,看着韩睿泽疑惑地说道:“对哦,你为何还没成家?” 韩睿泽不急不慢地移开了目光,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却带了几分浅笑,随后苦笑了下,“我还在等我那位蠢姑娘。” 裴奈蹙眉挠了挠头,“不是,这都等了多少年了,人家女儿家早该出嫁了。” 韩睿泽又是一哂,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顾瑾珩知道你回来的事吗?”他问道。 裴奈点头,“我无意中暴露了。” “你怎么想?”韩睿泽平静地问道。 裴奈瞅他,“能怎么想?我再傻也不能接连往一个坑里跳?” 说着说着,转过一个弯,道路尽头隐隐露出星星火光。 “到了?”裴奈随口问道。 韩睿泽颔首,“嗯。” 李岚吹了一声口哨,里面的人拉开了门闩,他们的眼前顿然明亮。 韩睿泽先一步走进去,向裴奈伸出手,“来。” 裴奈将手递给他,越过门槛,发现他们正身处于山壁边的一块木质阶梯之上。 木梯一侧连接着崖壁上的木楼,另一侧则直通谷底,因未修栅栏,履步高处,无端带出行险之感。 山壁之上,寨中的夜晚风光毫无遮挡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远山错落着无数民居,家家户户的火光,在夜色中熠熠闪烁。 一时迷离,竟让人分不清眼前究竟是明灯还是星光。 裴奈几乎移不开目光,叹道:“这跟我想的花云寨不太一样。” 张鸣在他们身后开口:“以前不是这样,我们来了之后帮忙重新修建了,这几年人丁也兴旺了不少,只可惜,孩子们尚且年幼,剩下多是我们这些裴家军原来老一辈的人,年龄大了,战力大不如前啦!” 有人接他的话道:“对啊,正赶上咱们青黄不接的时候,放在以前,非杀这帮邬族蛮子个片甲不留!” 韩睿泽下了几节台阶,回头对裴奈道:“走这边,慢一点” 裴奈反应过来,紧紧跟了上去。 台阶下到底,便到了山峦间的平地之上。 林木密布,小径交错,各家门前都挂有灯笼,照亮了寨内道路,有说不出的祥和与柔美。 只可惜,这份宁静不久就将被打破,裴奈惋惜地想着。 不远处有两个姑娘拎着竹筐,瞧见他们便走了过来,“韩将军,听阿爹说,天耀皇宫派来了人,你们今天一早就出寨了。我和阿霜想着你们赶了一天路,一定辛苦了,便摘了些新鲜的果子,来给大家解解渴。” 有人上前接过她们手中的竹筐,“这么沉?辛苦知桃姑娘和阿霜姑娘了!” “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阿霜回他。 就在这时,两位姑娘身后又出现了一批人。 为首那人裴奈十分熟悉,他叫钟麟,是韩睿泽过去的副官,他走到近前说道:“怎么就只有杜凌和一位姑娘?周伟国将军呢?” “周伟国将军?”裴奈听得迷茫了,怎么越传越离谱了? “对啊,杜凌前两天过来报信的时候,不是说邬族大军正向花云寨进发,天耀会派兵驰援,有位陛下钦定的使者不日就将抵达,让我们提前去迎接吗?我问他那位使者是谁,他说‘是你们裴家军以前的大将军’朝阳城如今满足这条件的,除了周伟国将军还有别人吗?” 裴奈看向杜凌。 杜凌腿伤严重,仍由旁人搀着,对裴奈解释道:“我把话撂下就走了,也不知道他们会想这么多。” 裴奈心下觉得好笑,“周伟国将军三日后将和天耀的援军一同抵达,抗过这一战,大家就能好好聚一聚了。” 钟麟和其他人脸上写满了疑惑,“这位姑娘是?” 韩睿泽面上的神情极为认真,带着难以抗拒的威严,“钟麟,拜见你们的主帅,英武将军裴奈。” 如五雷灌耳,众人呆在原地,片刻说不出话来。 这反应和方才李岚、张鸣等人一样,眼前颠覆世间常理的事实,令他们措手不及。 “韩将军,这”有人还是不敢相信。 钟麟已先一步低下头,右手握拳代替武器,重拍向左侧胸膛,“属下钟麟,见过主帅!” 其他人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跟随钟麟一同行了礼。 “你怎么这么快就相信了?”裴奈好奇极了,“方才李岚他们可不是这样的,逮着我问了好多旧事,我都一一答上来了,他们还想让我舞个枪看看” 钟麟已将手放下,“想必登云大会上那位重现万岳血鞭的女侠就是您了,除您以外,我想不到别的女子还有这般风采何况,韩将军既然这么说,自然已经能够确认您的身份。” 裴奈忽然反应过来,“和你们见面一时过于高兴,都差点忘了。” 她走到自己的马匹旁边,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布包,揭开外布,里面的肃杀之气顷刻外泄。 裴奈的动作缓了一下,她抬头,却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她将那条黑红色的长鞭握在掌中,朝韩睿泽走了几步。 已经有人在一旁湿了眼眶,或许是为了战场上千千万万的故人忠魂,又或许是为了这份义薄云天的精神情怀。 人们的眼底有着层层深意,以及难掩的哀穆。 裴奈向韩睿泽走了几步,右手握鞭举在半空,却没有说话。 空气几乎凝滞。 韩睿泽看了看她,最终抬手,接过她手中的珲洗鞭。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接过珲洗鞭的那一刻,韩家延续百年的责任便真正落在了他身上。 他又将变成五岳之首,韩家的唯一传人,从这一刻起,他属于国家,属于天下,唯独不属于自己。 身予天耀,以丹心赤血,护苍生黎民,守万土山河 这是他的宿命,也是裴奈的宿命。 气氛一时太过沉重,裴奈摆摆手,上前拍了拍钟麟的肩膀,打趣道:“好歹我也是陛下派来的使者,你们有没有给我摆一桌欢迎宴啊?大家赶这么久的路,可饿坏了。” “有!当然有!”钟麟身后一人主动应和,紧接着就笑了出声,“不过都是周伟国将军爱吃的。” “无所谓,我又不挑食,带路带路!”裴奈示意他们搞快点。 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的两位姑娘面面相觑半天,叫阿霜的姑娘赶紧推了知桃姑娘一下,知桃姑娘似乎极为紧张。 见知桃不吭声,阿霜便替她说道:“韩将军!我们知桃亲手给你做了晚膳呢,都是你爱吃的!” 裴奈随众人一起,露出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韩睿泽回头硬着头皮去接竹筐的时候,裴奈对其他人招招手,做了个撤离的动作,众人憋了笑压低声音离开,将他一人留在原地。 待韩睿泽再回头时,众人已没了踪影。 第八十九章 平原星河 裴奈了解到,韩睿泽在当地很有威望,花云寨的老寨主几年前就已经将寨中事务全权交给了他。 寨民们对原裴家军的将士们都十分信任,因而接下来在备战御敌的各项事宜上,他们不会进行过多阻挠。 几天前,在杜凌通知过后,韩睿泽就已开始安排防御设施的加固工作。 花云寨四面环山,山壁陡峭难攀,只有三条道路可供出入。 一条是他们今日所走的东北角捷径,但此路鲜有人知,大军更是无法通行。 第二条则连接着通往外界的两条大路,两条山谷间的大路在花云寨西北大门前交汇,合成一条通往花云寨的主路,从上向下看,这处的地形更像一个“丫”字型。 寨居高处,到达主路后,需沿着一座不断上升的斜坡才能入寨,斜坡一侧是平滑的山壁,另一侧则齐齐断开,下方是一处低谷,一旦摔下,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当场毙命。 第三条则是一条通往岐鲁国的小径,在群山环抱中与一处广袤的平原相连,唯有从岐鲁国境内才能进入。 裴奈觉得,外界对于花云寨的形容果然名副其实。 只要把守住西北大门,真的可以做到万军难入。 目前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他们缺少精良的作战武器,花云寨平日里没有那么多弓箭、炮石的储备,一旦开战,这将成为最大的隐患。 寨民们特意给她准备了一间屋子,离韩睿泽等人的居所很近。 回屋洗漱过后,裴奈掏出了顾瑾珩送她的那柄凌月枪。 取下外裹着的布子,澄莹如星月般的幽光顷刻显现。裴奈举枪一转,破空之声骤起,相较以往更多几分清冽。 她本想带着它以留备用,未料得这么快便要派上用场。 只是归墨枪乃极北玄铁所铸,硬度仅次于铸造珲洗鞭的贡山玄石,怎会在接触司寇修的流星索锤时脆得如此不堪一击? 除非司寇修的鸣索流星锤,和逐北枪、西寒刀、南羌剑一样,也是由上北大陆西境的那块陨石铸成。 如此说来,凌月枪能否敌得过他手中的流星锤,还是一个未知的问题。 裴奈想了想,又穿上外衣,准备去院子里再适应一下新武器。 开门之时,夜风迎面吹来,裴奈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走在风中,感受四周不断涌动的鲜活气息。 与此同时,地宫浮雕上那另一半裴家枪的招式立时回灌脑海。 裴奈心中发痒,便仍旧紧闭双眼,以风作敌雠,将记忆中的招式一一施展。 枪随身动,风为路引。 渐渐的,裴奈发现她竟然可以做到,挥引长枪穿空,任斩力疾猛,却不作一点声响。 此前她绝然想不到,有一天,万恨掌竟能与裴家枪相协同。 裴奈一个转身,凌月枪带风前推,察觉到不对,狠厉的动作瞬时泄下。 她控制得及时,风撞在那人身上,全无威力。 “力极如此,却还能收放自如,十年了,我依然比之不及。”现身之人双手交叉抱胸,悠闲地靠在树上说道。 裴奈闻言笑了笑,睁开双眼,“真是此生玄妙事之一,裴奈深夜出门,必遇韩睿泽。” “你苏醒不过半载,为何枪数却变得和从前如此不同?”韩睿泽略带疑惑地看着她,“这些招式,像是与裴家枪法同出一宗,可此前我从未见过” 裴奈将枪反收,“这是另一半的裴家枪法,我也是误打误撞,在朝阳的地宫中获得。” 她知道韩睿泽要问什么,继而又说道:“我不确定父亲和其他裴家先祖是否承习了这另一半的招式,但我想不通的是,如果他们知道完整的裴家枪法,为何要刻意将之隐藏?” “或许早在几百年前,这另一半枪法就已失传。”韩睿泽接道。 裴奈皱了眉头,“为何他们要多此一举?” “为了稳定天下的局势,维持上三山的整体平衡,如果有外来力量打破这种持续已久的平衡,那裴家的后辈则将习得完整的裴家枪法,以应万变。” 韩睿泽的话让裴奈脑中的迷雾渐渐消散,眼前有很多事情渐渐清晰。 她说道:“所以越苍就是即将打破平衡的那个人,他离开的时候,我的先祖裴宏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因而和祖皇帝一起,布下了这一切?” “地宫的存在该是如此,但从你讲的其他事情来看,还有多方势力牵涉其中,只不过我们现在还不清楚。” 韩睿泽松开胳膊,朝裴奈走来,“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裴奈跟着他,在寨中绕了不少路,直到隐约有瀑布的流水声出现。 “寨里还有瀑布?”裴奈问道。 韩睿泽点头,“不过寨内看不到,这个地方需要用轻功才能上去。” 他也没质疑裴奈的能力,只说了句“跟着我”,便向上一跃,借助山壁上凸起的石块与下坠的藤蔓,很快登顶。 裴奈紧随其后,跃上山顶的那一刻,眼前豁然开朗。 一如当年在巨石阵的高崖上给她的震撼,山下的土地平原望不到边界,天地仿佛连成一幅画。 昭昭月影,辰星疏落。 大量的山泉水从他们身旁不远处流经,坠落悬崖,一泻而下。 瀑布最终汇聚成一条溪流,蜿蜒曲折,流淌向不知归处的远方,点缀在眼前的山河大地上。 韩睿泽席地而坐,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别客气,当作是自己家。” 裴奈又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要点脸啊韩大少,对面是岐鲁国,真当是你自己家啊?” 韩睿泽随意一笑,向后躺倒,胳膊和腿都伸展开。 望着天空,他说道:“身付山河,心为浪者,天下无处不为家!” 裴奈也好奇他的感受,在他旁边的空地躺下。 风在拂动,面前似乎只有无边的夜空,彻底放松下来,天地便开始旋转。 犹坠天河之中,与自然一体,星辰压来,触手可及。 像人世一场清梦,梦里没有思想的阻碍,山川、星空、凡人再难分。 隐约中,韩睿泽好像对着她说了什么,夹在瀑布声中,裴奈没有听到。 “你说什么?”她问道。 “没什么,”韩睿泽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等这一战打完后再说” 连着赶了很多天路,今日又和栾霄、司寇修等人打了一架,裴奈身体有些疲惫。水声盈耳,不知不觉中,她很快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东方已经露白,而她仍旧躺在原地。 一转头,韩睿泽正看着她笑,“这么能睡?跟猪一样。” 裴奈气极,重重拍了他一下,“你都不把我叫醒吗?是不是想把我冻个风寒出来,然后被迫缩在寨里,你好去统帅?” “这都能看出来?我倒希望如此,谁能拦得住你” 韩睿泽坐起来,“起,洗漱一下带你去看布防的工作进度。” 话音刚落,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表情微变。 裴奈翻起身来,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处平原望去,也怔了一下,“这是岐鲁的军队?” 第八十九章 平原星河 裴奈了解到,韩睿泽在当地很有威望,花云寨的老寨主几年前就已经将寨中事务全权交给了他。 寨民们对原裴家军的将士们都十分信任,因而接下来在备战御敌的各项事宜上,他们不会进行过多阻挠。 几天前,在杜凌通知过后,韩睿泽就已开始安排防御设施的加固工作。 花云寨四面环山,山壁陡峭难攀,只有三条道路可供出入。 一条是他们今日所走的东北角捷径,但此路鲜有人知,大军更是无法通行。 第二条则连接着通往外界的两条大路,两条山谷间的大路在花云寨西北大门前交汇,合成一条通往花云寨的主路,从上向下看,这处的地形更像一个“丫”字型。 寨居高处,到达主路后,需沿着一座不断上升的斜坡才能入寨,斜坡一侧是平滑的山壁,另一侧则齐齐断开,下方是一处低谷,一旦摔下,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当场毙命。 第三条则是一条通往岐鲁国的小径,在群山环抱中与一处广袤的平原相连,唯有从岐鲁国境内才能进入。 裴奈觉得,外界对于花云寨的形容果然名副其实。 只要把守住西北大门,真的可以做到万军难入。 目前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他们缺少精良的作战武器,花云寨平日里没有那么多弓箭、炮石的储备,一旦开战,这将成为最大的隐患。 寨民们特意给她准备了一间屋子,离韩睿泽等人的居所很近。 回屋洗漱过后,裴奈掏出了顾瑾珩送她的那柄凌月枪。 取下外裹着的布子,澄莹如星月般的幽光顷刻显现。裴奈举枪一转,破空之声骤起,相较以往更多几分清冽。 她本想带着它以留备用,未料得这么快便要派上用场。 只是归墨枪乃极北玄铁所铸,硬度仅次于铸造珲洗鞭的贡山玄石,怎会在接触司寇修的流星索锤时脆得如此不堪一击? 除非司寇修的鸣索流星锤,和逐北枪、西寒刀、南羌剑一样,也是由上北大陆西境的那块陨石铸成。 如此说来,凌月枪能否敌得过他手中的流星锤,还是一个未知的问题。 裴奈想了想,又穿上外衣,准备去院子里再适应一下新武器。 开门之时,夜风迎面吹来,裴奈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走在风中,感受四周不断涌动的鲜活气息。 与此同时,地宫浮雕上那另一半裴家枪的招式立时回灌脑海。 裴奈心中发痒,便仍旧紧闭双眼,以风作敌雠,将记忆中的招式一一施展。 枪随身动,风为路引。 渐渐的,裴奈发现她竟然可以做到,挥引长枪穿空,任斩力疾猛,却不作一点声响。 此前她绝然想不到,有一天,万恨掌竟能与裴家枪相协同。 裴奈一个转身,凌月枪带风前推,察觉到不对,狠厉的动作瞬时泄下。 她控制得及时,风撞在那人身上,全无威力。 “力极如此,却还能收放自如,十年了,我依然比之不及。”现身之人双手交叉抱胸,悠闲地靠在树上说道。 裴奈闻言笑了笑,睁开双眼,“真是此生玄妙事之一,裴奈深夜出门,必遇韩睿泽。” “你苏醒不过半载,为何枪数却变得和从前如此不同?”韩睿泽略带疑惑地看着她,“这些招式,像是与裴家枪法同出一宗,可此前我从未见过” 裴奈将枪反收,“这是另一半的裴家枪法,我也是误打误撞,在朝阳的地宫中获得。” 她知道韩睿泽要问什么,继而又说道:“我不确定父亲和其他裴家先祖是否承习了这另一半的招式,但我想不通的是,如果他们知道完整的裴家枪法,为何要刻意将之隐藏?” “或许早在几百年前,这另一半枪法就已失传。”韩睿泽接道。 裴奈皱了眉头,“为何他们要多此一举?” “为了稳定天下的局势,维持上三山的整体平衡,如果有外来力量打破这种持续已久的平衡,那裴家的后辈则将习得完整的裴家枪法,以应万变。” 韩睿泽的话让裴奈脑中的迷雾渐渐消散,眼前有很多事情渐渐清晰。 她说道:“所以越苍就是即将打破平衡的那个人,他离开的时候,我的先祖裴宏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因而和祖皇帝一起,布下了这一切?” “地宫的存在该是如此,但从你讲的其他事情来看,还有多方势力牵涉其中,只不过我们现在还不清楚。” 韩睿泽松开胳膊,朝裴奈走来,“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裴奈跟着他,在寨中绕了不少路,直到隐约有瀑布的流水声出现。 “寨里还有瀑布?”裴奈问道。 韩睿泽点头,“不过寨内看不到,这个地方需要用轻功才能上去。” 他也没质疑裴奈的能力,只说了句“跟着我”,便向上一跃,借助山壁上凸起的石块与下坠的藤蔓,很快登顶。 裴奈紧随其后,跃上山顶的那一刻,眼前豁然开朗。 一如当年在巨石阵的高崖上给她的震撼,山下的土地平原望不到边界,天地仿佛连成一幅画。 昭昭月影,辰星疏落。 大量的山泉水从他们身旁不远处流经,坠落悬崖,一泻而下。 瀑布最终汇聚成一条溪流,蜿蜒曲折,流淌向不知归处的远方,点缀在眼前的山河大地上。 韩睿泽席地而坐,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别客气,当作是自己家。” 裴奈又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要点脸啊韩大少,对面是岐鲁国,真当是你自己家啊?” 韩睿泽随意一笑,向后躺倒,胳膊和腿都伸展开。 望着天空,他说道:“身付山河,心为浪者,天下无处不为家!” 裴奈也好奇他的感受,在他旁边的空地躺下。 风在拂动,面前似乎只有无边的夜空,彻底放松下来,天地便开始旋转。 犹坠天河之中,与自然一体,星辰压来,触手可及。 像人世一场清梦,梦里没有思想的阻碍,山川、星空、凡人再难分。 隐约中,韩睿泽好像对着她说了什么,夹在瀑布声中,裴奈没有听到。 “你说什么?”她问道。 “没什么,”韩睿泽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等这一战打完后再说” 连着赶了很多天路,今日又和栾霄、司寇修等人打了一架,裴奈身体有些疲惫。水声盈耳,不知不觉中,她很快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东方已经露白,而她仍旧躺在原地。 一转头,韩睿泽正看着她笑,“这么能睡?跟猪一样。” 裴奈气极,重重拍了他一下,“你都不把我叫醒吗?是不是想把我冻个风寒出来,然后被迫缩在寨里,你好去统帅?” “这都能看出来?我倒希望如此,谁能拦得住你” 韩睿泽坐起来,“起,洗漱一下带你去看布防的工作进度。” 话音刚落,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表情微变。 裴奈翻起身来,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处平原望去,也怔了一下,“这是岐鲁的军队?” 第九十章 岐鲁援军 还未等他二人做出反应,岐鲁便吹响了号角。 这并非进攻的角声,而是专属于盟国的鸣音,是参战,也是支援。 虽然只寥寥一看,便知来此者不足万人,但已令裴奈心下一热。 一小队人马先于军队一步,朝花云寨的东南侧门而来,为首之人的身影让裴奈感觉有些眼熟。 韩睿泽注视着下方的情况,同裴奈商量道:“走,下去看看。” 寨中守卫已经戒备在东南小门附近,花云寨的原住民较少,现在寨中守卫大多是以前裴家军的士兵。 虽然岐鲁已是天耀的藩属国,且这支军队吹响了支援的号角,但大家出于谨慎,还是做好了防御态势。 裴奈及韩睿泽赶下去时,东南小门已聚集不少人。 “将军!” “将军”不少人喊道。 韩睿泽往前走着,下令道,“张鸣、李岚,你们随我迎接。钟麟,做好御敌准备。” 众人应声:“是。” 有人牵来马匹,裴奈等人纷纷上马,随即侧门打开,他们朝着那支先遣队赶去。 东南边门通往岐鲁境内,需要经过接近两百米的崖下窄路,道路仅可供三人并行,两侧就是山壁,若是骑马,便只允一人通过。 小道长近五十丈,穿过去便是裴奈与韩睿泽昨晚见到的平原。 等到近前了,裴奈才看清那队首之人,果然,这招摇的异族服饰,难怪会让她产生熟悉感。 这人分明就是前不久屡屡和她产生瓜葛的达奚安。 “这人我认识。”裴奈对韩睿泽说道。 韩睿泽微皱了下眉头,表情稍纵即逝,随即打趣道:“看出来了,正对着你笑呢。” “我等奉岐鲁皇帝的旨意,前来驰援花云寨,共同抵御邬族外侮!”达奚安身旁的一位将领大声宣道。 韩睿泽颔首,“感谢岐鲁陛下和贵邦的援助,不知此番有多少岐鲁士兵将参战?” “岐鲁最近的西北边军,精英六千余人,我们还带来了弓箭八百担,火炮五十门。”那人说道。 此次邬族大军仍由西寒刀领兵。 拓跋霍虽已在十年前与她一同死在崖谷之战,但拓跋家族香火旺盛,族谱主脉支脉错杂,和裴家子嗣单薄、一脉单传不同,他们的后代人丁兴旺,家族仍可以推举下一代的最强者接任西寒刀之位。 十年前拓跋霍败给了逐北枪的女传人裴奈,一时间为邬族及拓跋家族蒙羞,但这并不能动摇拓跋家在邬族神国的根基和地位。 拓跋彦是拓跋霍的亲侄子,也是如今拓跋家的最强者,甚至据各方传言称,拓跋彦比他的叔父实力更强,风头更盛,不可小觑。 这次新西寒刀拓跋彦所率领的邬族东南驻军共计十万余人,再加上五岳之一的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修,以及六江之一的云江六合弓栾霄,均作为邬族的大将随同参战。 十对一的人数之差,加上敌方与他们的武器差距,几乎天壤悬隔。 因此虽然岐鲁支援了六千的精英部队,他们加急行军,数日内便带着武器火炮踏过重重弯碕的河道赶到了花云寨,已是极具诚心,可对比庞大的敌军人数,也不过杯水车薪,最多能帮助他们多支撑一段时间。 达奚安补充道:“附近两州的岐鲁军队也已经集结,但在邬族东南驻军来袭前无法抵达,至少还需五日。他们也会尽快赶来,然我不觉得单靠我们,能守到那时。” 裴奈颔首,“了然,我们只能等顾瑾珩派来的三州驻军及西南边军。” 大家都心明,那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如若他再次毁约,这里在场的人也不会甘心受俘,那么大家必死无疑。 “此地平原广阔,离主寨也不远,军队先在此暂歇,待寨中腾出扎营的空地,再请主部队进寨,诸位谅解!”韩睿泽朝众人说道。 达奚安对身旁的人说了两句岐鲁语,那人便返回军队传令去了。 “韩将军客套了,你是明枝的义兄,皆是自己人,更何况整个上北大陆此刻命运同系,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达奚安明明是对着韩睿泽说的这句话,语末时目光却落在裴奈身上,对着她又是一哂。 韩睿泽也淡淡瞥了裴奈一眼,随后看向众人:“诸位请入寨详谈。” 裴奈调转了马返回带路。 达奚安用脚轻磕马肚,加快几步赶了上来。 “最近过的如何?”达奚安问她。 裴奈敷衍道:“还行。”又回头望了眼队伍,问道:“公羊子笙怎么没来?” “岐鲁出了点内乱,他去处理了。”达奚安说这句话的时候,眸中分明闪过了一丝阴霾,眉目现出令她陌生的深沉。 可转眼又换上那副熟悉的笑脸,“明枝难道有我还不够开心吗?” 裴奈翻了他一眼。 但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便也不甚在意,只追问:“你们有内患,还出兵相助,会否有损元气,对你们造成影响?” 达奚安微摇了下头,“无碍,此战不单是邬族和天耀的战争,我们不只为还天耀曾经举兵相助的恩情。也是因为,如果此战败了,让邬族占领花云寨,今后他们驻扎于此,便可肆意穿行深入,此地位处广袤平原,岐鲁难以设防,不出五年,国将不国。” 这话说得不错,此前三国均未对花云寨出手,是心知一旦有一方先动手,大战势必瞬起。 就像是一根平衡木,维持着表面的安宁,可一旦一侧倾倒,顷刻就将垮塌殆尽。 一旦让邬族突破花云寨寨门,天耀、邬族、岐鲁三国之间最重要的关隘就将失陷。 当邬族以花云寨作为据点,此地就将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军事堡垒,重金袭汤,无法再翻盘。 裴奈还未及答话,他们便到了寨东南门口,大家依次下马。 达奚安将马绳交给一旁的寨民,又接了一句。 “再说,花云寨也算你的家乡,我要帮你保护好它,以后我才好上门提亲啊。”他笑得有些欠揍。 刚刚下马的韩睿泽听到这段话,目光转向了裴奈,眼中带了几分问询的意味。 裴奈脸都黑了,“呵”了一声后将视线移开,“真想念公羊子笙,起码人家脑子正常,还能打得过我。” 达奚安气极反笑,“骂我是不是?” 韩睿泽适时开口,“各位长途劳顿,寨中准备了膳食和茶水,可随张鸣去稍作休息,我和明枝还有其他将士随后在议事堂等你们。” 第九十章 岐鲁援军 还未等他二人做出反应,岐鲁便吹响了号角。 这并非进攻的角声,而是专属于盟国的鸣音,是参战,也是支援。 虽然只寥寥一看,便知来此者不足万人,但已令裴奈心下一热。 一小队人马先于军队一步,朝花云寨的东南侧门而来,为首之人的身影让裴奈感觉有些眼熟。 韩睿泽注视着下方的情况,同裴奈商量道:“走,下去看看。” 寨中守卫已经戒备在东南小门附近,花云寨的原住民较少,现在寨中守卫大多是以前裴家军的士兵。 虽然岐鲁已是天耀的藩属国,且这支军队吹响了支援的号角,但大家出于谨慎,还是做好了防御态势。 裴奈及韩睿泽赶下去时,东南小门已聚集不少人。 “将军!” “将军”不少人喊道。 韩睿泽往前走着,下令道,“张鸣、李岚,你们随我迎接。钟麟,做好御敌准备。” 众人应声:“是。” 有人牵来马匹,裴奈等人纷纷上马,随即侧门打开,他们朝着那支先遣队赶去。 东南边门通往岐鲁境内,需要经过接近两百米的崖下窄路,道路仅可供三人并行,两侧就是山壁,若是骑马,便只允一人通过。 小道长近五十丈,穿过去便是裴奈与韩睿泽昨晚见到的平原。 等到近前了,裴奈才看清那队首之人,果然,这招摇的异族服饰,难怪会让她产生熟悉感。 这人分明就是前不久屡屡和她产生瓜葛的达奚安。 “这人我认识。”裴奈对韩睿泽说道。 韩睿泽微皱了下眉头,表情稍纵即逝,随即打趣道:“看出来了,正对着你笑呢。” “我等奉岐鲁皇帝的旨意,前来驰援花云寨,共同抵御邬族外侮!”达奚安身旁的一位将领大声宣道。 韩睿泽颔首,“感谢岐鲁陛下和贵邦的援助,不知此番有多少岐鲁士兵将参战?” “岐鲁最近的西北边军,精英六千余人,我们还带来了弓箭八百担,火炮五十门。”那人说道。 此次邬族大军仍由西寒刀领兵。 拓跋霍虽已在十年前与她一同死在崖谷之战,但拓跋家族香火旺盛,族谱主脉支脉错杂,和裴家子嗣单薄、一脉单传不同,他们的后代人丁兴旺,家族仍可以推举下一代的最强者接任西寒刀之位。 十年前拓跋霍败给了逐北枪的女传人裴奈,一时间为邬族及拓跋家族蒙羞,但这并不能动摇拓跋家在邬族神国的根基和地位。 拓跋彦是拓跋霍的亲侄子,也是如今拓跋家的最强者,甚至据各方传言称,拓跋彦比他的叔父实力更强,风头更盛,不可小觑。 这次新西寒刀拓跋彦所率领的邬族东南驻军共计十万余人,再加上五岳之一的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修,以及六江之一的云江六合弓栾霄,均作为邬族的大将随同参战。 十对一的人数之差,加上敌方与他们的武器差距,几乎天壤悬隔。 因此虽然岐鲁支援了六千的精英部队,他们加急行军,数日内便带着武器火炮踏过重重弯碕的河道赶到了花云寨,已是极具诚心,可对比庞大的敌军人数,也不过杯水车薪,最多能帮助他们多支撑一段时间。 达奚安补充道:“附近两州的岐鲁军队也已经集结,但在邬族东南驻军来袭前无法抵达,至少还需五日。他们也会尽快赶来,然我不觉得单靠我们,能守到那时。” 裴奈颔首,“了然,我们只能等顾瑾珩派来的三州驻军及西南边军。” 大家都心明,那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如若他再次毁约,这里在场的人也不会甘心受俘,那么大家必死无疑。 “此地平原广阔,离主寨也不远,军队先在此暂歇,待寨中腾出扎营的空地,再请主部队进寨,诸位谅解!”韩睿泽朝众人说道。 达奚安对身旁的人说了两句岐鲁语,那人便返回军队传令去了。 “韩将军客套了,你是明枝的义兄,皆是自己人,更何况整个上北大陆此刻命运同系,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达奚安明明是对着韩睿泽说的这句话,语末时目光却落在裴奈身上,对着她又是一哂。 韩睿泽也淡淡瞥了裴奈一眼,随后看向众人:“诸位请入寨详谈。” 裴奈调转了马返回带路。 达奚安用脚轻磕马肚,加快几步赶了上来。 “最近过的如何?”达奚安问她。 裴奈敷衍道:“还行。”又回头望了眼队伍,问道:“公羊子笙怎么没来?” “岐鲁出了点内乱,他去处理了。”达奚安说这句话的时候,眸中分明闪过了一丝阴霾,眉目现出令她陌生的深沉。 可转眼又换上那副熟悉的笑脸,“明枝难道有我还不够开心吗?” 裴奈翻了他一眼。 但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便也不甚在意,只追问:“你们有内患,还出兵相助,会否有损元气,对你们造成影响?” 达奚安微摇了下头,“无碍,此战不单是邬族和天耀的战争,我们不只为还天耀曾经举兵相助的恩情。也是因为,如果此战败了,让邬族占领花云寨,今后他们驻扎于此,便可肆意穿行深入,此地位处广袤平原,岐鲁难以设防,不出五年,国将不国。” 这话说得不错,此前三国均未对花云寨出手,是心知一旦有一方先动手,大战势必瞬起。 就像是一根平衡木,维持着表面的安宁,可一旦一侧倾倒,顷刻就将垮塌殆尽。 一旦让邬族突破花云寨寨门,天耀、邬族、岐鲁三国之间最重要的关隘就将失陷。 当邬族以花云寨作为据点,此地就将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军事堡垒,重金袭汤,无法再翻盘。 裴奈还未及答话,他们便到了寨东南门口,大家依次下马。 达奚安将马绳交给一旁的寨民,又接了一句。 “再说,花云寨也算你的家乡,我要帮你保护好它,以后我才好上门提亲啊。”他笑得有些欠揍。 刚刚下马的韩睿泽听到这段话,目光转向了裴奈,眼中带了几分问询的意味。 裴奈脸都黑了,“呵”了一声后将视线移开,“真想念公羊子笙,起码人家脑子正常,还能打得过我。” 达奚安气极反笑,“骂我是不是?” 韩睿泽适时开口,“各位长途劳顿,寨中准备了膳食和茶水,可随张鸣去稍作休息,我和明枝还有其他将士随后在议事堂等你们。” 第九十一章 云悬之战 花云寨目前最大的问题是缺少弓箭、炮石资源,但岐鲁的援军恰好带了一批弓箭和火炮,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先前他们已经制定了防御战略,却没将岐鲁援军算入其中,如今防御计划便需要重新筹议。 会议结束,岐鲁的六千援军也有序从东南侧门进入寨中,所有人即投入到战前准备中。 杜凌找过来时,裴奈正和人在寨门角楼上查对防御部署。 看着杜凌递上的书信,裴奈极不认可,讶道:“你伤还没好,又去传信了?” 杜凌没有解释,只又将信递近几分。 倔强,裴奈在心中感叹道。 接过杜凌手中的信件,拆开后看到了她无比熟悉的字迹,那是她十年前崖谷之战时曾经无比渴求的东西,但从前的她没有等到。 信上只简明写着一段话:“敌袭时立燃狼烟,以通战况。守寨为先,吾已赴约,冀汝务必平安,待吾到达。” “爷说他写多了您便不会看,您会明白他的意思,无论如何,战时请定先保全自己!”杜凌恭敬地低下头。 裴奈将纸揉碎,未发一言。 杜凌见此便先离开,过了少顷,又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裴奈回过头,便看到了达奚安尚还严肃的脸上忽地扯出一笑。 “何事?”裴奈问道。 达奚安便看了看旁边的原裴家军将领,对方明白了达奚安的暗示,表情有些扭曲,无奈地说:“将军,属下先去检查东北角的布防。” “好。”裴奈颔首,对方便走下角楼,将地方留给他们二人。 达奚安靠在一旁的木柱上,揉了揉鼻梁道:“怎么办?我好像,猜到你的身份了。” “是吗?那你还挺迟钝的。”裴奈接道。 他曾经看到过她使出裴家枪,也看到顾瑾珩和韩睿泽同她的关系,只要稍微一联想,知道真相并不难。 达奚安仍旧带着他的招牌笑意,但眼睛温柔到了极点,似有水光闪过,“我很少有过这样的惶恐,你的出身和你所背负的,令我感到揪心,这远比迎战邬族使我忐忑。” 原来他明白,天耀不会允许逐北枪的唯一传人远嫁他国,哪怕当今圣上是萧鸣逸。 裴奈不想跟他扯到这么沉重的话题,便道:“忐忑就好,忐忑使人居安思危。” 达奚安被她所言整得很无奈,将视线移开,看着远方的峡谷,又道:“你有没有想过,在这场战争后,放下这一切,换一种新的身份重新开始?” 裴奈不傻,明白他的意思,仍是一字一句说道:“关于我的身世和我身上所背负的,我今生从未怨过,从未悔过。” 达奚安笑了下,“你又要劝我放下吗?” “放下才好,释怀洒脱回头是岸。”裴奈赞赏地点头。 达奚安又回头瞧她,“我很羡慕端定公,他可以不付一物,便得到你全身心的喜爱。” “大可不必,我和他已没有关系。但我们也没有可能性,你真的值得更好的女子。”裴奈拍拍他的肩膀。 达奚安眼中流光闪烁,正定定注视着她的双眸。 “若是我许”达奚安正要说的话被寨外的马蹄声打断。 探马回寨,裴奈来不及再和达奚安细聊,匆匆赶下楼。 大家均已聚过来,众人得到的军情不容乐观。 邬族大军进程加快,已在二十里外的山谷口开始安营扎寨,如火列星屯,阵势浩大。 按照这个速度,不到明日午时,敌军就将抵达。 他们没想到邬族竟会开始急行军,像是早早知道天耀的援军两日后就将抵达,决意迅速占领花云寨,拿下这个重要战略点。 成功攻寨,届时以守转攻,可反将顾瑾珩一军。 裴奈和韩睿泽相视一眼,他们都怀疑天耀此次出援的部将里存在细作,在顾瑾珩亲自领兵的军队里也能透出消息,如果真有叛徒,这人职权一定不低。 议事堂的将士们问他们该如何应对。 裴奈皱了下眉,只道:“所有人手集中,将最要紧的防御工作完成,今晚便将寨中的妇孺老人提前安排到地窖,掩盖入口和外围痕迹,确保难以寻查。除了轮班守岗的人,其他人都好好歇息,缓足精神迎接明天的大战。” “那没完成的防御工作呢?”有人问道。 裴奈闭了下眼,“尽人事,听天命。” 可她的眼睛再次睁开,却没有丝毫认命的妥协,有的只是满满的坚定无畏。 很多岐鲁将领都有些惊愕。 他们最初不解为何一介女流可以参与如此重要的军事会议,可后来发现,她不止是参与商讨,而是下令与决策,可偏偏她说的话却能给人极强的心安感。 在场都是久经沙场的将士,但她身上自然散出的气势,让人极为震惊,他们也只在自己国家上三山公羊子笙身上看到过相似的影子。 虽然她只是女子,可众人脑中一瞬顿现的词,令他们心惊。 那便是:天命之子,无上大将! 次日。 天际阴沉,周遭有阵阵刺耳的呼啸风声。 远处传来了隐隐的地动之音。 那是千军万马的踏地之声,将压迫感落到每个人的心里,无数人内心回回惶惶,藏着恐惧与不安。 箭羽凋零剑锋涩,众人皆知,他们的准备仍旧不够充分。 岐鲁的士兵提前埋伏在山路两侧的高崖上,韩睿泽带队在那方负险固守。 裴奈、达奚安和所有两军将士神情都已变得肃穆。 裴奈反手从背后取下凌月枪,对着远处防御高台上的士兵做了个手势。 士兵再扭身对下一个站点示意,将消息传递下去。 烽烟燃起,滚滚热气升腾而上,这是在告知远方驰援的军队,战斗已起。 悲笳声动。 弓弩手和炮兵都快步移动到各自位置,时刻备命。 寨内守卫和士兵均已明晰职责,他们此战唯一的目的就是守住这道寨门。 一个听起来容易,实际却极度艰难的目标。 敌军愈发靠近。 宿鸟扑扑棱棱飞起,但匍匐在两侧高崖上的士兵却湛然不动。 邬族军队浩浩汤汤从山路中现出,为首的三个人骑在高马之上,裴奈看清较后两人的身影。 正是她前不久遇到的,“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修,云江六合弓栾霄” 她略一皱眉,中间那人,便是如今的上三山之一,西寒刀新一辈的接班人拓跋彦。 但裴奈却瞧见了她无比眼熟的武器,“鸣渊玄月刀?为什么会在这?” 当初她斩杀拓跋霍,鸣渊玄月刀就留在了战场上,作为战利品由裴家军缴获。 钟麟没有随韩睿泽去到对面山崖,待在寨口配合裴奈指挥防御事宜,听此话也蹙了眉,言道:“崖谷之战后,鸣渊玄月刀就由林华将军和周伟国将军带走了,没有将之上交朝廷吗?” 裴奈摇头,“未曾听圣上及顾瑾珩提起过,他们或许以为是韩睿泽和你们带走了鸣渊玄月刀,所以未曾追究。” 钟麟眼中仍有不解,“难道林华将军不信顾瑾珩他们,于是将刀带走,但在他卜隐后出了意外?” “确实很久没有林华将军的消息了。”裴奈接道。 但他们来不及再探讨此事,正在他们谈话间,邬族全军已经停下。 栾霄举起六合弓,对着裴奈他们的方向,手指松弦,一支箭径直穿空射来,深深插进裴奈前方的木制围墙中。 所有人未动分毫,裴奈向前一步,探手取下箭上绑的信。 纸上只有一行字:“开寨门归降,妇孺老幼皆活之,若否,屠寨尽杀之。” 裴奈看完后,将纸撕成几瓣碎片,捏进右手中。 她盯着远处的敌首,他们身后便是星旗电戟的浩荡大军。 裴奈右手握拳手心向下,默不作声地松开手,纸屑便在两军所有人的注视下,随风飘散开。 拓跋彦高举起西寒刀,重重一挥,号角钟鼓即响。 邬族全军齐动,以铜围铁马的阵势压来,瞬时马毛猬磔,狂风大作。 钟麟高喊:“听我指示!预备,放箭!” 第九十一章 云悬之战 花云寨目前最大的问题是缺少弓箭、炮石资源,但岐鲁的援军恰好带了一批弓箭和火炮,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先前他们已经制定了防御战略,却没将岐鲁援军算入其中,如今防御计划便需要重新筹议。 会议结束,岐鲁的六千援军也有序从东南侧门进入寨中,所有人即投入到战前准备中。 杜凌找过来时,裴奈正和人在寨门角楼上查对防御部署。 看着杜凌递上的书信,裴奈极不认可,讶道:“你伤还没好,又去传信了?” 杜凌没有解释,只又将信递近几分。 倔强,裴奈在心中感叹道。 接过杜凌手中的信件,拆开后看到了她无比熟悉的字迹,那是她十年前崖谷之战时曾经无比渴求的东西,但从前的她没有等到。 信上只简明写着一段话:“敌袭时立燃狼烟,以通战况。守寨为先,吾已赴约,冀汝务必平安,待吾到达。” “爷说他写多了您便不会看,您会明白他的意思,无论如何,战时请定先保全自己!”杜凌恭敬地低下头。 裴奈将纸揉碎,未发一言。 杜凌见此便先离开,过了少顷,又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裴奈回过头,便看到了达奚安尚还严肃的脸上忽地扯出一笑。 “何事?”裴奈问道。 达奚安便看了看旁边的原裴家军将领,对方明白了达奚安的暗示,表情有些扭曲,无奈地说:“将军,属下先去检查东北角的布防。” “好。”裴奈颔首,对方便走下角楼,将地方留给他们二人。 达奚安靠在一旁的木柱上,揉了揉鼻梁道:“怎么办?我好像,猜到你的身份了。” “是吗?那你还挺迟钝的。”裴奈接道。 他曾经看到过她使出裴家枪,也看到顾瑾珩和韩睿泽同她的关系,只要稍微一联想,知道真相并不难。 达奚安仍旧带着他的招牌笑意,但眼睛温柔到了极点,似有水光闪过,“我很少有过这样的惶恐,你的出身和你所背负的,令我感到揪心,这远比迎战邬族使我忐忑。” 原来他明白,天耀不会允许逐北枪的唯一传人远嫁他国,哪怕当今圣上是萧鸣逸。 裴奈不想跟他扯到这么沉重的话题,便道:“忐忑就好,忐忑使人居安思危。” 达奚安被她所言整得很无奈,将视线移开,看着远方的峡谷,又道:“你有没有想过,在这场战争后,放下这一切,换一种新的身份重新开始?” 裴奈不傻,明白他的意思,仍是一字一句说道:“关于我的身世和我身上所背负的,我今生从未怨过,从未悔过。” 达奚安笑了下,“你又要劝我放下吗?” “放下才好,释怀洒脱回头是岸。”裴奈赞赏地点头。 达奚安又回头瞧她,“我很羡慕端定公,他可以不付一物,便得到你全身心的喜爱。” “大可不必,我和他已没有关系。但我们也没有可能性,你真的值得更好的女子。”裴奈拍拍他的肩膀。 达奚安眼中流光闪烁,正定定注视着她的双眸。 “若是我许”达奚安正要说的话被寨外的马蹄声打断。 探马回寨,裴奈来不及再和达奚安细聊,匆匆赶下楼。 大家均已聚过来,众人得到的军情不容乐观。 邬族大军进程加快,已在二十里外的山谷口开始安营扎寨,如火列星屯,阵势浩大。 按照这个速度,不到明日午时,敌军就将抵达。 他们没想到邬族竟会开始急行军,像是早早知道天耀的援军两日后就将抵达,决意迅速占领花云寨,拿下这个重要战略点。 成功攻寨,届时以守转攻,可反将顾瑾珩一军。 裴奈和韩睿泽相视一眼,他们都怀疑天耀此次出援的部将里存在细作,在顾瑾珩亲自领兵的军队里也能透出消息,如果真有叛徒,这人职权一定不低。 议事堂的将士们问他们该如何应对。 裴奈皱了下眉,只道:“所有人手集中,将最要紧的防御工作完成,今晚便将寨中的妇孺老人提前安排到地窖,掩盖入口和外围痕迹,确保难以寻查。除了轮班守岗的人,其他人都好好歇息,缓足精神迎接明天的大战。” “那没完成的防御工作呢?”有人问道。 裴奈闭了下眼,“尽人事,听天命。” 可她的眼睛再次睁开,却没有丝毫认命的妥协,有的只是满满的坚定无畏。 很多岐鲁将领都有些惊愕。 他们最初不解为何一介女流可以参与如此重要的军事会议,可后来发现,她不止是参与商讨,而是下令与决策,可偏偏她说的话却能给人极强的心安感。 在场都是久经沙场的将士,但她身上自然散出的气势,让人极为震惊,他们也只在自己国家上三山公羊子笙身上看到过相似的影子。 虽然她只是女子,可众人脑中一瞬顿现的词,令他们心惊。 那便是:天命之子,无上大将! 次日。 天际阴沉,周遭有阵阵刺耳的呼啸风声。 远处传来了隐隐的地动之音。 那是千军万马的踏地之声,将压迫感落到每个人的心里,无数人内心回回惶惶,藏着恐惧与不安。 箭羽凋零剑锋涩,众人皆知,他们的准备仍旧不够充分。 岐鲁的士兵提前埋伏在山路两侧的高崖上,韩睿泽带队在那方负险固守。 裴奈、达奚安和所有两军将士神情都已变得肃穆。 裴奈反手从背后取下凌月枪,对着远处防御高台上的士兵做了个手势。 士兵再扭身对下一个站点示意,将消息传递下去。 烽烟燃起,滚滚热气升腾而上,这是在告知远方驰援的军队,战斗已起。 悲笳声动。 弓弩手和炮兵都快步移动到各自位置,时刻备命。 寨内守卫和士兵均已明晰职责,他们此战唯一的目的就是守住这道寨门。 一个听起来容易,实际却极度艰难的目标。 敌军愈发靠近。 宿鸟扑扑棱棱飞起,但匍匐在两侧高崖上的士兵却湛然不动。 邬族军队浩浩汤汤从山路中现出,为首的三个人骑在高马之上,裴奈看清较后两人的身影。 正是她前不久遇到的,“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修,云江六合弓栾霄” 她略一皱眉,中间那人,便是如今的上三山之一,西寒刀新一辈的接班人拓跋彦。 但裴奈却瞧见了她无比眼熟的武器,“鸣渊玄月刀?为什么会在这?” 当初她斩杀拓跋霍,鸣渊玄月刀就留在了战场上,作为战利品由裴家军缴获。 钟麟没有随韩睿泽去到对面山崖,待在寨口配合裴奈指挥防御事宜,听此话也蹙了眉,言道:“崖谷之战后,鸣渊玄月刀就由林华将军和周伟国将军带走了,没有将之上交朝廷吗?” 裴奈摇头,“未曾听圣上及顾瑾珩提起过,他们或许以为是韩睿泽和你们带走了鸣渊玄月刀,所以未曾追究。” 钟麟眼中仍有不解,“难道林华将军不信顾瑾珩他们,于是将刀带走,但在他卜隐后出了意外?” “确实很久没有林华将军的消息了。”裴奈接道。 但他们来不及再探讨此事,正在他们谈话间,邬族全军已经停下。 栾霄举起六合弓,对着裴奈他们的方向,手指松弦,一支箭径直穿空射来,深深插进裴奈前方的木制围墙中。 所有人未动分毫,裴奈向前一步,探手取下箭上绑的信。 纸上只有一行字:“开寨门归降,妇孺老幼皆活之,若否,屠寨尽杀之。” 裴奈看完后,将纸撕成几瓣碎片,捏进右手中。 她盯着远处的敌首,他们身后便是星旗电戟的浩荡大军。 裴奈右手握拳手心向下,默不作声地松开手,纸屑便在两军所有人的注视下,随风飘散开。 拓跋彦高举起西寒刀,重重一挥,号角钟鼓即响。 邬族全军齐动,以铜围铁马的阵势压来,瞬时马毛猬磔,狂风大作。 钟麟高喊:“听我指示!预备,放箭!” 第九十二章 逐北枪现世 星火顿出,带压迫之威射向敌军。 顶着铺天盖地的箭雨,邬族军队的骑兵冲锋而来。 无数人血溅摔落,无数马匹跌冲倒地,战士们跃过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寨门进发。 埋伏在高崖两边的岐鲁士兵们也开始行动,他们推动石块,大量的滚石从半空砸下。 伴随起伏不定的凄厉惨叫声,一声号响,邬族的阵势开始变动。 内部的士兵整齐地向两侧移动,同时举起了厚重的铁盾,另有两列士兵扛来铁架,将铁架支撑在铁盾下,硬是在山路两边架起了两道铁伞廊道,供士兵躲避移动。 必是早知此条山路艰险,算到崖上定有埋伏,以此应对。 这些精意覃思的准备,令人心胆俱寒。 落矢交坠,仍旧挡不住视死如归的邬族战士。 邬族的弓箭手也已就位,箭锋带火,朝寨墙上的甬道射来,有寨中守军中箭,在挣扎中倒下。 尸体遍地,但邬族前锋已踏上寨前的高坡,眨眼便至寨门前。 高坡一侧依山,另一侧断而成崖,崖下空地离寨墙上的甬道约莫十丈,这是让人望而生畏的高度。 然而邬族士兵就在寨墙和山壁下搭起黑铁长梯,环环相接,长梯最上方伸出尖粗的弯钩,直勾住寨墙边缘。 寨墙上的守军及时拿盾牌去挡,但多数长梯仍是挂住了高墙。 黑铁长梯顶部稳稳抓拿,邬族士兵随即将梯子底部的铁叉扎入地下,牢牢固定。 最底下的士兵扶住长梯,其他人开始踩梯登坚,直朝着寨墙上爬来。 “山谷加寨墙共十丈高度,他们疯了!”张鸣喊道。 这是以死相搏的攻法,其实他们着重突破寨门即可,本不必如此牺牲,他们不惜用无数士兵的性命作为代价,只是为了更快攻占,拿下花云寨。 裴奈不知越苍下了什么命令给他们,但一定是失心疯了。 “弓箭手瞄准登梯者,放箭!!”裴奈冷静喊道。 逸箭飕然疾射,电闪般刺入敌方身躯,一批又一批人从高空坠下。 对面高崖上扬过黄色彩旗,这是韩睿泽他们的预警,他们托于位置优势,可先裴奈众人一步看到邬族军队后方的情况。 裴奈定神看着山谷另一侧,有种不好的预感。 “将加固寨门的材料全部推过来!”裴奈下令道。 话正说着,一辆巨大的铁滑攻城车从山间露出头。 槌锋闪着金属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这辆攻城车甚至特制过,并非木材原料,火侵不入,难以损坏。 可还不止如此,数辆投石车正紧随其后,缓缓驶来。 投石车是正常的木制,有两辆在行驶过程中被山崖两侧的岐鲁士兵用落石击垮,但多数投石车扛住了袭击,仍旧完好。 前面有邬族士兵拖离尸体为其开路,铁滑攻城车并不停息,朝高坡而来。 投石车均在靠近战场中央后停下,平衡重锤下坠,长杆立时竖起甩出炮石。 炮石打在山壁上,或越过寨墙砸在寨中,有民居房屋已遭损毁,甚至有一块炮石砸向了寨门,铁质大门出现一个向内凹陷的大洞。 无数守卫心中一颤。 是时候了。 裴奈坚定地看向对侧高崖,便对寨内众人号令:“此刻起,指挥权代交钟麟,所有行动以钟麟命令为准,势必死守!直至我或韩睿泽归队!” “是!” “吾等将以死相守,直待将军归队!”耳侧是将士们的听令。 裴奈快步移至寨门之上,脚下是无数邬族敌军。 抬头望向远方,她眼见韩睿泽用珲洗鞭勒住高崖上的古树,从高处一跃而下。 裴奈勾唇一笑,她就赌他们有这个默契。 这是他们昨日便商量好的对策,如果保守以对,寨门无论如何也守不到顾瑾珩带兵抵达,他们只能自己创造奇迹。 便由裴奈和韩睿泽拼死打乱邬族部署,搏这一条渺茫的逢生之路。 没有丝毫犹夷,裴奈带着凌月枪从寨门上跳下,邬族士兵纷纷后撤,给她留出空地,裴奈稳稳落在高坡之上。 远处珲洗鞭携带厉风一扫,一道白虹割破半场,无数敌军瞬时受击离地,向外侧飞落,堆山倒地。 战场上的邬族士兵逐渐慌乱,失了秩序,尤其是对侧战场,现下已是一片混乱。 韩睿泽扭身再一反手,血鞭挥洒,鞭身跳踉,裹挟着萧飒的杀意。 珲洗鞭的玄石片淬血,开始饮血翕动。 寨墙之上有守卫喊道:“珲洗即出,无阵不破!!!” 裴奈看出了面前邬族战士们心生的胆怯,他们如何不怕? 那一鞭一鞭,都是百年长存的凛然浩气。 万岳血鞭斩杀过多少邬族敌寇,那上面的煞气都足以带给他们的同类以威慑。 裴奈长枪横向一摆,“到此为止了,不会让你们再向前一步!” 有邬族将领在不远处用他们的语言嚷道什么,随后前排的邬族士兵瞪红了眼,举刀剑朝裴奈扑杀来。 裴奈回身一转,长枪劈空,锐气划出巨型半弧。 前排的所有邬族士兵武器断碎,胸口受创破出几乎穿身的血口,刹那殒命,从高坡上栽飞出去。 前两三排的士兵或死或昏,后方的邬族士兵被滚下的战友尸体压扯,统统失去控制,一个绊一个,受到碾压,随锐气白弧滚落高坡。 只此一枪,卷起不淆慈悲的尘浪,令近一半战场霎时只剩死寂 半坡除却她,已经再无活物,寨门压力骤减。 裴奈向下走去。 凌月枪就在她身侧,后世无数史书、传记都为此写道:长枪一立,此界便定! 踏过邬族敌寇的尸体,裴奈也不再给他们喘息之机。 她边走边迅速连转,长枪迅疾在周身刮过银光明灭的斩杀外罩,凌月枪的走影几乎模糊难辨。 四周是邬族士兵的凄厉惨叫,裴奈漠然前推。 起初是杂序的血点交汇,逐渐汇聚成连片的血地,残碎的肢体与肉沫四溅。 裴家枪第六十五式,所见无生! 这甚至是近百年来逐北枪从未出现的招式,仅雕刻于地宫石壁上的另一半裴家枪。 裴家枪的每一式,都全应其名,鞭辟入里。 枪至之处,万物凋落,残忍的死招,直指天耀人一生的仇敌! 前进二十丈,最后斜斩而去,方方停下。 敌人的血液飞溅在她的侧脸上,为她平添几分妖冶潋滟,配上她冷寂的眼神,是战场上难得的绝色。 寨墙之上。 “这是什么招式?!”达奚安舌挢不下,愕然问道。 旁边的岐鲁将领只顾着摇头,甚至钟麟、张鸣等人也皆茫然。 “新的裴家枪招式?”钟麟面上依旧镇定,但擂鼓般的心跳难掩他的激动。 达奚安喃喃道:“究竟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恢复全部记忆的裴奈,掌握着全部的裴家枪招式,又重拾了她自己的逐北枪魂,早已今非昔比。 第九十二章 逐北枪现世 星火顿出,带压迫之威射向敌军。 顶着铺天盖地的箭雨,邬族军队的骑兵冲锋而来。 无数人血溅摔落,无数马匹跌冲倒地,战士们跃过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寨门进发。 埋伏在高崖两边的岐鲁士兵们也开始行动,他们推动石块,大量的滚石从半空砸下。 伴随起伏不定的凄厉惨叫声,一声号响,邬族的阵势开始变动。 内部的士兵整齐地向两侧移动,同时举起了厚重的铁盾,另有两列士兵扛来铁架,将铁架支撑在铁盾下,硬是在山路两边架起了两道铁伞廊道,供士兵躲避移动。 必是早知此条山路艰险,算到崖上定有埋伏,以此应对。 这些精意覃思的准备,令人心胆俱寒。 落矢交坠,仍旧挡不住视死如归的邬族战士。 邬族的弓箭手也已就位,箭锋带火,朝寨墙上的甬道射来,有寨中守军中箭,在挣扎中倒下。 尸体遍地,但邬族前锋已踏上寨前的高坡,眨眼便至寨门前。 高坡一侧依山,另一侧断而成崖,崖下空地离寨墙上的甬道约莫十丈,这是让人望而生畏的高度。 然而邬族士兵就在寨墙和山壁下搭起黑铁长梯,环环相接,长梯最上方伸出尖粗的弯钩,直勾住寨墙边缘。 寨墙上的守军及时拿盾牌去挡,但多数长梯仍是挂住了高墙。 黑铁长梯顶部稳稳抓拿,邬族士兵随即将梯子底部的铁叉扎入地下,牢牢固定。 最底下的士兵扶住长梯,其他人开始踩梯登坚,直朝着寨墙上爬来。 “山谷加寨墙共十丈高度,他们疯了!”张鸣喊道。 这是以死相搏的攻法,其实他们着重突破寨门即可,本不必如此牺牲,他们不惜用无数士兵的性命作为代价,只是为了更快攻占,拿下花云寨。 裴奈不知越苍下了什么命令给他们,但一定是失心疯了。 “弓箭手瞄准登梯者,放箭!!”裴奈冷静喊道。 逸箭飕然疾射,电闪般刺入敌方身躯,一批又一批人从高空坠下。 对面高崖上扬过黄色彩旗,这是韩睿泽他们的预警,他们托于位置优势,可先裴奈众人一步看到邬族军队后方的情况。 裴奈定神看着山谷另一侧,有种不好的预感。 “将加固寨门的材料全部推过来!”裴奈下令道。 话正说着,一辆巨大的铁滑攻城车从山间露出头。 槌锋闪着金属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这辆攻城车甚至特制过,并非木材原料,火侵不入,难以损坏。 可还不止如此,数辆投石车正紧随其后,缓缓驶来。 投石车是正常的木制,有两辆在行驶过程中被山崖两侧的岐鲁士兵用落石击垮,但多数投石车扛住了袭击,仍旧完好。 前面有邬族士兵拖离尸体为其开路,铁滑攻城车并不停息,朝高坡而来。 投石车均在靠近战场中央后停下,平衡重锤下坠,长杆立时竖起甩出炮石。 炮石打在山壁上,或越过寨墙砸在寨中,有民居房屋已遭损毁,甚至有一块炮石砸向了寨门,铁质大门出现一个向内凹陷的大洞。 无数守卫心中一颤。 是时候了。 裴奈坚定地看向对侧高崖,便对寨内众人号令:“此刻起,指挥权代交钟麟,所有行动以钟麟命令为准,势必死守!直至我或韩睿泽归队!” “是!” “吾等将以死相守,直待将军归队!”耳侧是将士们的听令。 裴奈快步移至寨门之上,脚下是无数邬族敌军。 抬头望向远方,她眼见韩睿泽用珲洗鞭勒住高崖上的古树,从高处一跃而下。 裴奈勾唇一笑,她就赌他们有这个默契。 这是他们昨日便商量好的对策,如果保守以对,寨门无论如何也守不到顾瑾珩带兵抵达,他们只能自己创造奇迹。 便由裴奈和韩睿泽拼死打乱邬族部署,搏这一条渺茫的逢生之路。 没有丝毫犹夷,裴奈带着凌月枪从寨门上跳下,邬族士兵纷纷后撤,给她留出空地,裴奈稳稳落在高坡之上。 远处珲洗鞭携带厉风一扫,一道白虹割破半场,无数敌军瞬时受击离地,向外侧飞落,堆山倒地。 战场上的邬族士兵逐渐慌乱,失了秩序,尤其是对侧战场,现下已是一片混乱。 韩睿泽扭身再一反手,血鞭挥洒,鞭身跳踉,裹挟着萧飒的杀意。 珲洗鞭的玄石片淬血,开始饮血翕动。 寨墙之上有守卫喊道:“珲洗即出,无阵不破!!!” 裴奈看出了面前邬族战士们心生的胆怯,他们如何不怕? 那一鞭一鞭,都是百年长存的凛然浩气。 万岳血鞭斩杀过多少邬族敌寇,那上面的煞气都足以带给他们的同类以威慑。 裴奈长枪横向一摆,“到此为止了,不会让你们再向前一步!” 有邬族将领在不远处用他们的语言嚷道什么,随后前排的邬族士兵瞪红了眼,举刀剑朝裴奈扑杀来。 裴奈回身一转,长枪劈空,锐气划出巨型半弧。 前排的所有邬族士兵武器断碎,胸口受创破出几乎穿身的血口,刹那殒命,从高坡上栽飞出去。 前两三排的士兵或死或昏,后方的邬族士兵被滚下的战友尸体压扯,统统失去控制,一个绊一个,受到碾压,随锐气白弧滚落高坡。 只此一枪,卷起不淆慈悲的尘浪,令近一半战场霎时只剩死寂 半坡除却她,已经再无活物,寨门压力骤减。 裴奈向下走去。 凌月枪就在她身侧,后世无数史书、传记都为此写道:长枪一立,此界便定! 踏过邬族敌寇的尸体,裴奈也不再给他们喘息之机。 她边走边迅速连转,长枪迅疾在周身刮过银光明灭的斩杀外罩,凌月枪的走影几乎模糊难辨。 四周是邬族士兵的凄厉惨叫,裴奈漠然前推。 起初是杂序的血点交汇,逐渐汇聚成连片的血地,残碎的肢体与肉沫四溅。 裴家枪第六十五式,所见无生! 这甚至是近百年来逐北枪从未出现的招式,仅雕刻于地宫石壁上的另一半裴家枪。 裴家枪的每一式,都全应其名,鞭辟入里。 枪至之处,万物凋落,残忍的死招,直指天耀人一生的仇敌! 前进二十丈,最后斜斩而去,方方停下。 敌人的血液飞溅在她的侧脸上,为她平添几分妖冶潋滟,配上她冷寂的眼神,是战场上难得的绝色。 寨墙之上。 “这是什么招式?!”达奚安舌挢不下,愕然问道。 旁边的岐鲁将领只顾着摇头,甚至钟麟、张鸣等人也皆茫然。 “新的裴家枪招式?”钟麟面上依旧镇定,但擂鼓般的心跳难掩他的激动。 达奚安喃喃道:“究竟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恢复全部记忆的裴奈,掌握着全部的裴家枪招式,又重拾了她自己的逐北枪魂,早已今非昔比。 第九十三章 敬眼前绝望 官止神行,无数人的动作,她似乎根本不需要用眼睛去看。 将所有无谓的思想冗余剥离,一挥一落,都带着无数逐北枪先辈的身影。 没有学武之人会认不出逐北枪。 邬族和岐鲁的所有士兵将领此前并不知晓裴奈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韩睿泽的义妹,会万恨掌及万岳血鞭,却不知她竟是上三山逐北枪的后人。 逐北枪的女传人不是裴奈吗? 裴奈没有死??!! 这种震惊,不啻于天雷压顶、仙人现世,是对邬族军心的打击。 裴奈招式铺展,和另一头的韩睿泽,二人从对角出发,硬是从万军中辟了条路出来。 长鞭卷拽,长枪袭斩,他们将木制的投石车统统毁坏,高架倾塌,压住不少来不及躲避的邬族士兵。 战场的东西两侧被裴奈和韩睿泽打通,木架碎片落地扬尘,在万人的包围下,裴奈与韩睿泽于战场中央聚首。 两侧山崖上、寨墙上的无数守军,感到无比振奋,这是他们天耀的上三山逐北枪和五岳之首万岳血鞭! 人在,枪在,国在! 忠义骨血,万古难凉! 裴奈和韩睿泽停下动作,暂缓攻势,将后背交给对方,快速排解身体的疲乏,与外围的层层人海对峙。 天色苍茫,边际暗淡。 裴奈不敢去估量时间,一日多,近两日的时间差,他们要如何拖延,才能等到顾瑾珩的援军?意志薄弱的人早已万念成灰。 拓跋彦在远处的马背上举起西寒刀,高喊了几句邬族语。 邬族士兵们便回过神来,有序列队,重整旗鼓。 带盾牌的重甲兵向前围来,长矛兵穿插其间,尖锐矛锋直对着他们二人,形成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其后留出不少空间,摆出鱼鳞阵,便于突击。 超过十万人的军队,在山谷间根本看不到队末,源源不绝,似乎永无止息。 尸体堆积如山,血腥味压得所有人头皮发疼。 连头顶天空的颜色都与此相衬,带来无穷无尽的压抑感。 何等绝境? 裴奈和韩睿泽扫视包围着他们的敌军,竟是相视一笑。 裴奈抬起凌月枪,对韩睿泽微微挑眉,韩睿泽顿悟。 珲洗鞭与凌月枪从接近手部的位置相互一撞,这是他们的碰拳。 “敬眼前绝望!” “敬眼前绝望。”二人朗声笑道。 下一瞬,逐北枪与万岳血鞭气势骤起,自带无上意志。 他们生而为山岳,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长枪击风吟响,血鞭颤栗如泣。 重甲兵举着盾牌也扛不住铺天盖地的击压,逐步后撤,有些人甚至后仰栽倒。 一但从盾牌间露头,轻则毁面割眼,重则斩首暴毙。 邬族攻守兼备的兵阵顿时无存。 韩睿泽用珲洗鞭开路,运斤成风,大开大合。 裴奈杀招紧跟,势势相连。 破开防守,他们便向那架铁滑攻城车转移去。不可让其靠近寨门,否则寨门根本经受不住槌锋的重敲。 铁滑攻城车由两侧共二十人一齐推动,千钧重的战车在并不平坦的寨前空地上行驶艰难。 那二十人有军令在身,望见裴奈及韩睿泽的身影,却依旧松开了手,畏惧使他们下意识想弃车窜逃。 可惜裴奈枪影更快,他们就在离车不过几步的位置倒下。 “轮子也是铁的。”韩睿泽将正在观察战车的裴奈护在身后,一边防守,一边说道。 裴奈用长枪敲了敲车身及车轮,蹙眉道:“无懈可击。” “用尸体来堵路。”裴奈话音未落,韩睿泽便用珲洗鞭卷勒一人,臂膀带动上半身扭转,在收鞭之时用贡山玄石割破对方喉颈,将尸身甩向铁滑攻城车的轮毂处。 裴奈也开始行动,她的力气有限,运不动邬族莽汉的尸体,便用招式将敌人逼到铁滑攻城车附近。 二人配合,俄顷残骸便堆积成一圈尸山,围住攻城车,使之无法再前进。 就在这时,另一头传来轰天震地的巨响,邬族的炮石对两侧的山崖开火,将两处山崖炸塌。 有裴家军旧部和岐鲁的士兵跟着坠石滚下,被沙土掩埋,已没了生气。 无数邬族士兵便沿着坍塌的石堆土坡连踩带爬,登上崖顶。 山崖上的士兵弓箭防御无望,转切刀剑及长矛,刀兵相见,一触即发。 正是时,人群渐渐后撤散开,将后方的人让出来。 邬族的主帅西寒刀拓跋彦已经下马,笑着拍拍手,用不甚熟练的天耀话说道:“不过十一年,就有如此提升,果真配得上逐北枪传人。” “你错了,不是十一年。”是一年,裴奈却懒得真的解释。 拓跋彦尚还年轻,相较他的先辈拓跋霍有几分长相,他只穿戴了胸甲,两臂赤露在外,肌肉虬结,臂膀比唐明枝的大腿还要粗壮,犹如铜浇铁铸。 他的眼睛一翕锐利扫过,“我的伯父曾经在擂台上连克数十位拓跋家的战士,无可匹敌,强悍至极。你小小身板,如何将他绞杀?” “你与他孰强?”裴奈正视他。 拓跋彦仰头一笑,意态猖狂,“十年前只差分毫,如今强出多少,你试试便知!” 这句“试试”带了下流的低俗意味,韩睿泽将裴奈护在身后,长鞭一甩,“杀一只来一只,拓跋狗真是灭不干净。” 拓跋彦表情微僵,一边拔出鸣渊玄月刀,一边道:“万岳血鞭最后的孽种,这次你和裴家后人合该给三山五岳各腾个位置出来。” 西寒刀的刀身周围透着股股寒气,他前冲两步,举刀就是一斩。 韩睿泽扬鞭中截,去阻长刀之威,他的鞭子欲冲挡刀光,同时向后将拓跋彦绞压。 就在此刻,一个布满尖刺棱锥的流星锤砸来,卷过珲洗鞭,止住韩睿泽的攻势。 韩睿泽立时侧身一闪,避开西寒刀无匹的锐光。 拓跋彦下一瞬再次抬刀劈来,裴奈举枪替韩睿泽挡下,双方僵持。 裴奈和韩睿泽一齐看向流星锤锁链另一侧的邬族大将——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修。 上次裴奈与他交过手,裴奈的长枪属于近战,很难接近他,再者,赤岳鸣索流星锤极有可能由贡山玄石制成,归墨枪就是因此殒毁,凌月枪的硬度多半也难以与之抗衡,除非是逐北枪在这里,或许还可以一战。 韩睿泽用力一抽,将珲洗鞭从锁链中收回。 “怎么打?一起上?”韩睿泽眼里带了几分不悦。 司寇修吐出几句邬族语。 第九十三章 敬眼前绝望 官止神行,无数人的动作,她似乎根本不需要用眼睛去看。 将所有无谓的思想冗余剥离,一挥一落,都带着无数逐北枪先辈的身影。 没有学武之人会认不出逐北枪。 邬族和岐鲁的所有士兵将领此前并不知晓裴奈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韩睿泽的义妹,会万恨掌及万岳血鞭,却不知她竟是上三山逐北枪的后人。 逐北枪的女传人不是裴奈吗? 裴奈没有死??!! 这种震惊,不啻于天雷压顶、仙人现世,是对邬族军心的打击。 裴奈招式铺展,和另一头的韩睿泽,二人从对角出发,硬是从万军中辟了条路出来。 长鞭卷拽,长枪袭斩,他们将木制的投石车统统毁坏,高架倾塌,压住不少来不及躲避的邬族士兵。 战场的东西两侧被裴奈和韩睿泽打通,木架碎片落地扬尘,在万人的包围下,裴奈与韩睿泽于战场中央聚首。 两侧山崖上、寨墙上的无数守军,感到无比振奋,这是他们天耀的上三山逐北枪和五岳之首万岳血鞭! 人在,枪在,国在! 忠义骨血,万古难凉! 裴奈和韩睿泽停下动作,暂缓攻势,将后背交给对方,快速排解身体的疲乏,与外围的层层人海对峙。 天色苍茫,边际暗淡。 裴奈不敢去估量时间,一日多,近两日的时间差,他们要如何拖延,才能等到顾瑾珩的援军?意志薄弱的人早已万念成灰。 拓跋彦在远处的马背上举起西寒刀,高喊了几句邬族语。 邬族士兵们便回过神来,有序列队,重整旗鼓。 带盾牌的重甲兵向前围来,长矛兵穿插其间,尖锐矛锋直对着他们二人,形成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其后留出不少空间,摆出鱼鳞阵,便于突击。 超过十万人的军队,在山谷间根本看不到队末,源源不绝,似乎永无止息。 尸体堆积如山,血腥味压得所有人头皮发疼。 连头顶天空的颜色都与此相衬,带来无穷无尽的压抑感。 何等绝境? 裴奈和韩睿泽扫视包围着他们的敌军,竟是相视一笑。 裴奈抬起凌月枪,对韩睿泽微微挑眉,韩睿泽顿悟。 珲洗鞭与凌月枪从接近手部的位置相互一撞,这是他们的碰拳。 “敬眼前绝望!” “敬眼前绝望。”二人朗声笑道。 下一瞬,逐北枪与万岳血鞭气势骤起,自带无上意志。 他们生而为山岳,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长枪击风吟响,血鞭颤栗如泣。 重甲兵举着盾牌也扛不住铺天盖地的击压,逐步后撤,有些人甚至后仰栽倒。 一但从盾牌间露头,轻则毁面割眼,重则斩首暴毙。 邬族攻守兼备的兵阵顿时无存。 韩睿泽用珲洗鞭开路,运斤成风,大开大合。 裴奈杀招紧跟,势势相连。 破开防守,他们便向那架铁滑攻城车转移去。不可让其靠近寨门,否则寨门根本经受不住槌锋的重敲。 铁滑攻城车由两侧共二十人一齐推动,千钧重的战车在并不平坦的寨前空地上行驶艰难。 那二十人有军令在身,望见裴奈及韩睿泽的身影,却依旧松开了手,畏惧使他们下意识想弃车窜逃。 可惜裴奈枪影更快,他们就在离车不过几步的位置倒下。 “轮子也是铁的。”韩睿泽将正在观察战车的裴奈护在身后,一边防守,一边说道。 裴奈用长枪敲了敲车身及车轮,蹙眉道:“无懈可击。” “用尸体来堵路。”裴奈话音未落,韩睿泽便用珲洗鞭卷勒一人,臂膀带动上半身扭转,在收鞭之时用贡山玄石割破对方喉颈,将尸身甩向铁滑攻城车的轮毂处。 裴奈也开始行动,她的力气有限,运不动邬族莽汉的尸体,便用招式将敌人逼到铁滑攻城车附近。 二人配合,俄顷残骸便堆积成一圈尸山,围住攻城车,使之无法再前进。 就在这时,另一头传来轰天震地的巨响,邬族的炮石对两侧的山崖开火,将两处山崖炸塌。 有裴家军旧部和岐鲁的士兵跟着坠石滚下,被沙土掩埋,已没了生气。 无数邬族士兵便沿着坍塌的石堆土坡连踩带爬,登上崖顶。 山崖上的士兵弓箭防御无望,转切刀剑及长矛,刀兵相见,一触即发。 正是时,人群渐渐后撤散开,将后方的人让出来。 邬族的主帅西寒刀拓跋彦已经下马,笑着拍拍手,用不甚熟练的天耀话说道:“不过十一年,就有如此提升,果真配得上逐北枪传人。” “你错了,不是十一年。”是一年,裴奈却懒得真的解释。 拓跋彦尚还年轻,相较他的先辈拓跋霍有几分长相,他只穿戴了胸甲,两臂赤露在外,肌肉虬结,臂膀比唐明枝的大腿还要粗壮,犹如铜浇铁铸。 他的眼睛一翕锐利扫过,“我的伯父曾经在擂台上连克数十位拓跋家的战士,无可匹敌,强悍至极。你小小身板,如何将他绞杀?” “你与他孰强?”裴奈正视他。 拓跋彦仰头一笑,意态猖狂,“十年前只差分毫,如今强出多少,你试试便知!” 这句“试试”带了下流的低俗意味,韩睿泽将裴奈护在身后,长鞭一甩,“杀一只来一只,拓跋狗真是灭不干净。” 拓跋彦表情微僵,一边拔出鸣渊玄月刀,一边道:“万岳血鞭最后的孽种,这次你和裴家后人合该给三山五岳各腾个位置出来。” 西寒刀的刀身周围透着股股寒气,他前冲两步,举刀就是一斩。 韩睿泽扬鞭中截,去阻长刀之威,他的鞭子欲冲挡刀光,同时向后将拓跋彦绞压。 就在此刻,一个布满尖刺棱锥的流星锤砸来,卷过珲洗鞭,止住韩睿泽的攻势。 韩睿泽立时侧身一闪,避开西寒刀无匹的锐光。 拓跋彦下一瞬再次抬刀劈来,裴奈举枪替韩睿泽挡下,双方僵持。 裴奈和韩睿泽一齐看向流星锤锁链另一侧的邬族大将——赤岳鸣索流星锤,司寇修。 上次裴奈与他交过手,裴奈的长枪属于近战,很难接近他,再者,赤岳鸣索流星锤极有可能由贡山玄石制成,归墨枪就是因此殒毁,凌月枪的硬度多半也难以与之抗衡,除非是逐北枪在这里,或许还可以一战。 韩睿泽用力一抽,将珲洗鞭从锁链中收回。 “怎么打?一起上?”韩睿泽眼里带了几分不悦。 司寇修吐出几句邬族语。 第九十四章 蛊毒怪物 裴奈听不明白,皱眉道:“他说什么鬼话呢?” 韩睿泽能听懂,但还不及开口,拓跋彦便替司寇修说道:“他说三山对三山,五岳对五岳,他和我都有旧仇未报,他的父亲就是死在万岳血鞭之下。” 裴奈挑眉看向韩睿泽,“你哥干的?” “我父亲。”韩睿泽回答她。 对敌已定,裴奈便朝拓跋彦走了几步。 “不错,我也想领教下,你比拓跋霍强几分。顺带,一次一次杀西寒刀给这世人看。”裴奈勾唇轻蔑笑着。 拓跋彦的刀尖拖地,隐隐在血色土地上结出冰霜,他一咬牙根,鸣渊玄月刀平起,他一转手臂,刀身划过半空,聚风传寒。 下一瞬对准裴奈的头颅,带刀竖砍而来。 裴奈后退避开,长枪划空压下,再一换身形,携凌月枪横切过去,立时转守为攻。 二人短时间便连过数招。 韩睿泽与司寇修也已交手,鸣索流星锤中遍布利刃的重锤盘袭扫来,韩睿泽旋踵闪避。 同时珲洗鞭抓攫住索链中段,勒甩向外,流星锤的轨迹反改,朝司寇修打去。 司寇修另一锤回挡,破开韩睿泽的攻势,引锤再砸。 韩睿泽反向前数步,让重锤敲地,他扬鞭劈空,气浪扑面而来,鞭气打在司寇修的铠甲上,割出一道内凹的深口。 顷刻见血! 近战,逐北枪对西寒刀,三山决下。 远攻,万岳血鞭对赤岳鸣索流星锤,鏖斗五岳。 很多邬族士兵看得目定口呆,几乎忘记进攻。 云江六合弓栾霄高坐马上,暂代拓跋彦和司寇修指挥大军,他大喊几句邬族语,邬族将领层层传递,军阵再聚,重新逼向花云寨寨门。 他挽弓一拉,黑箭离弦,发出尖锐的啸声,穿过整个战场,射向达奚安。 达奚安身侧岐鲁护卫急忙将他推开,自己却躲闪不及,利箭穿身而过,代替达奚安死去。 达奚安扶住倒地的护卫,看着栾霄,目光怒极。 下一箭又朝钟麟而来,钟麟躬身躲开,黑箭便射入后方的木柱,深不见刃。 栾霄远距离的准度令寨墙上的守卫几乎不敢冒头,现身必死。 爬梯的士兵愈来愈近。 杜凌言道:“我去处理!” 他跳下寨门,双刀一合,伴随着血肉的绞动,身前的敌人便被解决,脚下一跺,般若步即现,仿佛是几下闪影,转瞬即至栾霄附近。 栾霄引弓撵追他的身影,连续几箭都打空射入大地。 邬族士兵将栾霄团团围住,守卫他的安全。杜凌难以靠近,便在周遭折返跃迁,他手中是饮过无数鲜血的杀生刃,一刀取走一命,逼栾霄只能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寨墙上险境暂解,守军迅速反击,将爬梯的敌寇解决。 然而在栾霄的安排下,铁滑攻城车周围的尸体被移开,赓续向高坡驶来。 岐鲁部分士兵正在崖顶与登坡而上的敌人对战,又有炮石对着高崖炸去,岐鲁士兵不想坐以待毙。 下方有铁伞作掩护,他们的弩弓也无法从上方杀敌,便索性拽着绳索从寨侧的崖壁滑下,与邬族主军交战。 西寒刀凌厉连转,刀光远远回荡,连不远处的邬族人都受创跌地。 裴奈长枪点地,高高跃起,翻身躲过此招,半空即是一劈,予以反击。 落地前追两步,凌月枪枪身璀璨的星光流转,她近身击向拓跋彦的咽部。 拓跋彦疾速后退,转刀横向将长枪压开。 刀影寒气彻骨,招式接来。 裴奈不可否认,她在领悟自己的逐北枪魂后,又学到了后半部的裴家枪,武力早已攀升至自己前所未有的高度,可拓跋彦的刀法比拓跋霍也更加卓着。 确实是难得的对手。 拓跋彦招招狠戾,作为女子,她无法与拓跋彦比拼力道。 曾在崖谷之战,她临死前终于领悟,却迟了一步的逐北枪魂,便是在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中,接受自己作为女子柔弱的一面。 以女子之柔,驾驭世间最坚硬的事物,她不要她的枪如玉般华美珍贵,但求它永远处下,若水御万物,以包容抵消锐利,其力,也将势不可挡。 她于此刻,与她的长枪相合! 一进一退,扬沙四起,刀枪相击,轰然响彻。 裴奈的凌月枪绕过西寒刀的进攻空隙,割过拓跋彦的胸甲和左边臂膀。 鲜血喷涌时,很多邬族士兵喊出他们主帅的名字。 拓跋彦抬手止住要靠近的士兵,也不包扎阻血,眼中只露出兴奋,“你确实配得上逐北枪的称号,这样杀了你,我才能超过我的祖辈,为西寒刀带来荣耀!” 他举刀再来,裴奈接招反攻。 当是时,巨大的铁滑攻城车已运上高坡,树身般同宽的粗壮槌棒被铁链向后拉扯,从高处摆荡,尖利锥头重重砸向寨门。 寨门只抵挡了两下,便被破开一个大洞。 其后是新补的堵门材料,材料之后,是数十个站立后靠,用后背全力抵挡冲击的裴家军旧部士兵。 铁滑攻城车的槌锋再度敲来,已有士兵内脏受创吐出鲜血来。 他们紧遵着军令,以命死守!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对面高崖遽然传来无数野兽般的怒吼,那尖锐嘲哳的叫声令裴奈想起了地宫里的人形怪物。 战场上的所有人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去看。 裴奈舌下的浑树片震颤,她的后脊忽地发凉,汗毛竖起,这都是身体在给她预警。 高崖之上不知遭遇了什么,无数裴家军旧部的人发出惨叫,连邬族的士兵也同样声嘶力竭地痛嚎。 一个穿着黑袍的老者站到崖边,衣袍底部随风飘舞。 寨墙之上。 “如果我没有眼瞎,那黑袍老者,是疆岳毒巫猎人——雷来翁?”张鸣惊讶道。 众人望向达奚安,因为疆岳毒巫猎人作为五岳之一,本身是岐鲁国的大族,族人喜好研究草药、风水、鸟兽、蛊术、毒虫,并且多有建树,疆岳一脉犹精药术,曾经解救过上北大陆数次灾厄性的瘟病大患,救黎民于水火中,是为声名远扬的望族。 雷家向来不问政事,不涉战争,不过五年前却犯了戒规,雷来翁作为族长,不知为何带着雷家参与了岐鲁的叛乱。 在天耀的协助下,岐鲁成功平息了内乱,但雷家作为战败方,雷来翁干脆抛下祖上基业,带着族人迁离岐鲁。 达奚安颔首,面上透着异样的失望,“是他,他们一族离开岐鲁之后便下落不明,没想到这次他会参战。” “大家需和雷来翁保持距离,远距离攻击,提防他的蛊毒,不可近战。”达奚安补充道。 “你迟于约定时间了!”拓跋彦对高崖上的雷来翁喊道。 第九十四章 蛊毒怪物 裴奈听不明白,皱眉道:“他说什么鬼话呢?” 韩睿泽能听懂,但还不及开口,拓跋彦便替司寇修说道:“他说三山对三山,五岳对五岳,他和我都有旧仇未报,他的父亲就是死在万岳血鞭之下。” 裴奈挑眉看向韩睿泽,“你哥干的?” “我父亲。”韩睿泽回答她。 对敌已定,裴奈便朝拓跋彦走了几步。 “不错,我也想领教下,你比拓跋霍强几分。顺带,一次一次杀西寒刀给这世人看。”裴奈勾唇轻蔑笑着。 拓跋彦的刀尖拖地,隐隐在血色土地上结出冰霜,他一咬牙根,鸣渊玄月刀平起,他一转手臂,刀身划过半空,聚风传寒。 下一瞬对准裴奈的头颅,带刀竖砍而来。 裴奈后退避开,长枪划空压下,再一换身形,携凌月枪横切过去,立时转守为攻。 二人短时间便连过数招。 韩睿泽与司寇修也已交手,鸣索流星锤中遍布利刃的重锤盘袭扫来,韩睿泽旋踵闪避。 同时珲洗鞭抓攫住索链中段,勒甩向外,流星锤的轨迹反改,朝司寇修打去。 司寇修另一锤回挡,破开韩睿泽的攻势,引锤再砸。 韩睿泽反向前数步,让重锤敲地,他扬鞭劈空,气浪扑面而来,鞭气打在司寇修的铠甲上,割出一道内凹的深口。 顷刻见血! 近战,逐北枪对西寒刀,三山决下。 远攻,万岳血鞭对赤岳鸣索流星锤,鏖斗五岳。 很多邬族士兵看得目定口呆,几乎忘记进攻。 云江六合弓栾霄高坐马上,暂代拓跋彦和司寇修指挥大军,他大喊几句邬族语,邬族将领层层传递,军阵再聚,重新逼向花云寨寨门。 他挽弓一拉,黑箭离弦,发出尖锐的啸声,穿过整个战场,射向达奚安。 达奚安身侧岐鲁护卫急忙将他推开,自己却躲闪不及,利箭穿身而过,代替达奚安死去。 达奚安扶住倒地的护卫,看着栾霄,目光怒极。 下一箭又朝钟麟而来,钟麟躬身躲开,黑箭便射入后方的木柱,深不见刃。 栾霄远距离的准度令寨墙上的守卫几乎不敢冒头,现身必死。 爬梯的士兵愈来愈近。 杜凌言道:“我去处理!” 他跳下寨门,双刀一合,伴随着血肉的绞动,身前的敌人便被解决,脚下一跺,般若步即现,仿佛是几下闪影,转瞬即至栾霄附近。 栾霄引弓撵追他的身影,连续几箭都打空射入大地。 邬族士兵将栾霄团团围住,守卫他的安全。杜凌难以靠近,便在周遭折返跃迁,他手中是饮过无数鲜血的杀生刃,一刀取走一命,逼栾霄只能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寨墙上险境暂解,守军迅速反击,将爬梯的敌寇解决。 然而在栾霄的安排下,铁滑攻城车周围的尸体被移开,赓续向高坡驶来。 岐鲁部分士兵正在崖顶与登坡而上的敌人对战,又有炮石对着高崖炸去,岐鲁士兵不想坐以待毙。 下方有铁伞作掩护,他们的弩弓也无法从上方杀敌,便索性拽着绳索从寨侧的崖壁滑下,与邬族主军交战。 西寒刀凌厉连转,刀光远远回荡,连不远处的邬族人都受创跌地。 裴奈长枪点地,高高跃起,翻身躲过此招,半空即是一劈,予以反击。 落地前追两步,凌月枪枪身璀璨的星光流转,她近身击向拓跋彦的咽部。 拓跋彦疾速后退,转刀横向将长枪压开。 刀影寒气彻骨,招式接来。 裴奈不可否认,她在领悟自己的逐北枪魂后,又学到了后半部的裴家枪,武力早已攀升至自己前所未有的高度,可拓跋彦的刀法比拓跋霍也更加卓着。 确实是难得的对手。 拓跋彦招招狠戾,作为女子,她无法与拓跋彦比拼力道。 曾在崖谷之战,她临死前终于领悟,却迟了一步的逐北枪魂,便是在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中,接受自己作为女子柔弱的一面。 以女子之柔,驾驭世间最坚硬的事物,她不要她的枪如玉般华美珍贵,但求它永远处下,若水御万物,以包容抵消锐利,其力,也将势不可挡。 她于此刻,与她的长枪相合! 一进一退,扬沙四起,刀枪相击,轰然响彻。 裴奈的凌月枪绕过西寒刀的进攻空隙,割过拓跋彦的胸甲和左边臂膀。 鲜血喷涌时,很多邬族士兵喊出他们主帅的名字。 拓跋彦抬手止住要靠近的士兵,也不包扎阻血,眼中只露出兴奋,“你确实配得上逐北枪的称号,这样杀了你,我才能超过我的祖辈,为西寒刀带来荣耀!” 他举刀再来,裴奈接招反攻。 当是时,巨大的铁滑攻城车已运上高坡,树身般同宽的粗壮槌棒被铁链向后拉扯,从高处摆荡,尖利锥头重重砸向寨门。 寨门只抵挡了两下,便被破开一个大洞。 其后是新补的堵门材料,材料之后,是数十个站立后靠,用后背全力抵挡冲击的裴家军旧部士兵。 铁滑攻城车的槌锋再度敲来,已有士兵内脏受创吐出鲜血来。 他们紧遵着军令,以命死守!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对面高崖遽然传来无数野兽般的怒吼,那尖锐嘲哳的叫声令裴奈想起了地宫里的人形怪物。 战场上的所有人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去看。 裴奈舌下的浑树片震颤,她的后脊忽地发凉,汗毛竖起,这都是身体在给她预警。 高崖之上不知遭遇了什么,无数裴家军旧部的人发出惨叫,连邬族的士兵也同样声嘶力竭地痛嚎。 一个穿着黑袍的老者站到崖边,衣袍底部随风飘舞。 寨墙之上。 “如果我没有眼瞎,那黑袍老者,是疆岳毒巫猎人——雷来翁?”张鸣惊讶道。 众人望向达奚安,因为疆岳毒巫猎人作为五岳之一,本身是岐鲁国的大族,族人喜好研究草药、风水、鸟兽、蛊术、毒虫,并且多有建树,疆岳一脉犹精药术,曾经解救过上北大陆数次灾厄性的瘟病大患,救黎民于水火中,是为声名远扬的望族。 雷家向来不问政事,不涉战争,不过五年前却犯了戒规,雷来翁作为族长,不知为何带着雷家参与了岐鲁的叛乱。 在天耀的协助下,岐鲁成功平息了内乱,但雷家作为战败方,雷来翁干脆抛下祖上基业,带着族人迁离岐鲁。 达奚安颔首,面上透着异样的失望,“是他,他们一族离开岐鲁之后便下落不明,没想到这次他会参战。” “大家需和雷来翁保持距离,远距离攻击,提防他的蛊毒,不可近战。”达奚安补充道。 “你迟于约定时间了!”拓跋彦对高崖上的雷来翁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