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冰融又一春》 第1章 从吕耕田下台说起 开篇话 多山县因山得名,但县城却坐落在大平原上。 昂首镇远离县城往东百里有余,依山傍水,一条滹沱河,汇聚九沟十八洼之水,在昂首山脚下,冲刷出一片肥得流油的土地,成了这一方人们养家糊口、繁衍生息的宝地。 小镇因山得名,高耸的昂首山,湍流的滹沱河,见证了乡村人在历史浪潮中爱憎分明、拼搏进取的精神面貌。昂首镇儿女在平淡生活中,绘制出各种各样五彩斑斓的画卷,演出各种各样可歌可泣的人生。 民谣:杂姓五花村,十家九连亲,吕家多谋略,金家多英雄,仇家多美女,苟家多善人,卜家人忠厚,天生一根筋。 八十年代,大红大紫的吕耕田被改革浪潮打翻;不可一世的金大浪失去了造反派司令的光环。村里人对此各有己见,有的说“灵芝草变成了臭黄蒿”,有的说“老天有眼,报应不爽”,而夜猫子巴耳根却说是“金盆洗手,不再伺候人们”了。那就先从吕家说起。 吕耕田祖上本是平头百姓,几代人都过着与世无争、半农半商的生活。几亩薄田,一条货郎担子,寄托着一家大小全部生活来源。在那种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年代,历经艰难,饱经风霜,生活十分拮据。为了生存,吕家人过光景不得不精打细算,待客人不得不小气吝啬,做买卖不得不斤斤计较,遇纠纷不得不小肚鸡肠。在左邻右舍眼里,那就是一户“软尖损毒”人家。 可每每事与愿违,越软越有人欺负,越奸越有人暗算,越损越有人逼迫,越毒越有人谋害。加上荒旱歉收、兵痞敲诈,血本无归,生计无望。真成了古秀才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在逆境中,吕家人逐渐琢磨出自己吃亏的道理来:要想改变命运,必须出人头地。要想出人头地,必须当官掌权。 从吕耕田父辈起,取名儿就带“官”位,父亲吕文相,叔父吕武将,名字叫得响亮,可没有一顶官帽落在他们头上。父辈们总结教训:要想人前显贵,先得当好孙子,学会溜须拍马、趋炎附势、阿谀奉承。 总算盼到解放,吕文相积极投身土改运动,往年那些被欺凌、逼迫、暗算、坑害的仇恨,一股脑儿宣泄出来。他能把地主老财一绳子捆死过去,然后再撒尿浇醒过来。吕文相的表现得到贫民团长尚步正的赏识,很快,一顶朝思暮想的官帽落在吕文相头上。他被荣任为锄奸队队长。从此,他成了昂首村风云人物,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心狠手辣,村里人背地里叫他“蝎子”。 父荣子贵,两个儿子,一个叫吕天,一个叫吕地,从小耳濡目染,也把欺负他人发号施令当做最大乐趣。经常用绳子捆绑无能的孩子,用鞭子抽打不听话的小伙伴。 吕天、吕地跨进学校大门后,老师觉得他们的名字实在有点过大,给他们改名叫吕耕田、吕耕地,希望他们做个本分的庄户人。 吕文相虽然不喜欢耕田、耕地这种名字,但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当了官了,应酬多了,也顾不下计较儿子们的名字叫啥了。他结识了几位酒肉朋友,一位是卖豆腐的金不换,一位是鞋匠米希范,一位是摆小摊的魏常善,他们摸准了吕文相贪杯好色、爱占便宜的秉性,乐见吕文相酩酊大醉的狼狈相,更愿意看到吕文相老婆拿笤帚疙瘩擂男人,河东狮吼的闹剧。 可惜,吕文相的官运并不长,在土改复查运动中,他的过激行为受到批判,丢了官帽,变成了平头百姓。他把希望寄托在儿子们身上,每每教导他们:“记住了,官帽下边没有穷人!” 史无前例的大革命,把争强好胜的吕耕田、吕耕地推出了校门、推向了社会。他们只懂得拉帮结派,无情斗争,老子独大,不懂得柴米油盐的艰难,更不懂得人情世故的珍贵。看看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吕文相犯愁了。儿子该娶媳妇了,首先得给他们安顿个窝槽——盖几间房子。他瞅准了村南破庙断垣下的根基石料。“娘的,那么多石头,得省多少钱呢?先下手为强,别好活了别人!”说干就干,时不我待,他抡起镢头,汗流浃背地干开了。一块块条石被他滚到壕沟外,越干越来劲,突然从石缝中滚出一枚袁大头来,这可真是上天所赐,该俺吕文相发财了,他大喜过望,迅速把银元捡起来装进肚兜内,像着了魔似的往前猛刨。 金不换卖豆腐路过,看到吕文相灰头土脸、乌烟瘴气趴在壕沟里往外滚石头,看看那还没有完全倒塌的残垣,提醒吕文相:“刨着啥宝贝了?那么卖力?小心把前面的破墙刨倒了!不听人说‘千年老墙等死人’吗?” 吕文相骂道:“呸呸,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见老子刨着宝贝了?尽说你娘屁股隔壁的丧气话!” 此时,那堵破墙根下的石头缝里又露出一点闪闪发光的东西,吕文相欣喜若狂,又一枚大洋到手了!但他不愿意让金不换知道,便一屁股坐到那个发光的地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金不换:“有烟吗?给俺一支!” 金不换调侃道:“有眉眼哩!渴了吗?俺这儿有现成的豆浆水哩!” 吕文相怒道:“金不换,自从老子下了台,你就像躲鬼似的躲着老子,真是个王八蛋!老子就是再渴,也不稀罕你那酸浆水!快滚蛋!” 金不换冷笑着说:“少老子老子的数落老子!你还当自己当着官哩?成天向俺们要酒要菜,白吃白喝!老子现在有现成黄酒哩!”说着话,金不换拉开裤子,向墙沟里的吕文相撒下尿去。不管吕文相怎样破口大骂,金不换系好裤腰带,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吕文相慌忙从石缝内抠出那枚发光的东西,原来是一个破瓷器片子。他失望地骂了声“日他娘的!”,举起镢头狠命地向那瓷器片儿砸去。轰隆一声,破墙坍塌,把吕文相压在墙下。 走出不远的金不换,听到响声,回头一看,吕文相那边尘土飞扬,急忙撂下担子,跑了过去,眼前黄烟滚滚,一堆破砖碎瓦,不见了吕文相的身影。他大声呼叫起来:“来人呐!快救吕文相啊!”等人们闻讯赶来,从瓦砾中刨出吕文相时,早就血肉模糊、气绝身亡了。 母蝎子抚着男人的尸体,哭天呛地,大骂老天爷不睁眼,错杀了她的男人。 光阴荏苒,眨眼十年,正当吕耕田官运亨通、前途一片锦绣时,郭兰英高唱“绣金匾”、小岗村人偷偷摁下手印儿,中华大地刮来改革开放春风。吕耕田被浪潮打翻。 吕耕田是如何爬上去又摔下来的?还得从大革命开始说起。 那时候正在中学读书的吕耕田,不忘父亲“官帽下边无穷人”的教诲,学习成绩优异,真是步入大学的好苗子,谁料大革命一声“炮”响,,击碎了他出人头地的美梦。以金大浪为首的一群造反派,“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把自己的师长们一个个掀翻在地,狠批猛斗,实行无产阶级专政。那真是风起云涌,唯我独尊。从此,学校再也听不到上课铃声,昔日敬畏的老师,变成了孙子,吕耕田成了金大浪的左膀右臂,扛起造反大旗,离开了学校,步入了社会,确实“轰轰烈烈”了一番。 文革后期,昂首村进驻整党建党工作组,吕耕田凭着聪明伶俐的头脑、能言善辩的口才、见风使舵的机谨、溜须拍马的本事,得到了工作组闫组长的赏识与重用,填写了入党志愿书。 改日,闫组长命令他和民兵积极分子甄惠到清水洼村找张庚调查党员张玫“是否漏划富农?”、“是否有反攻倒算行为?”,闫组长充满期待地说:“有人反映张玫是漏划富农,是阶级异己分子,土改前雇张庚当长工,土改运动中逼迫张庚离开昂首村,住到清水洼,张玫霸占了张庚的胜利果实,是反攻倒算行为。今儿个你们去找到张庚,一定要说服张庚,讲明阶级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想办法让张庚说出真话。如果确有其事,在咱这昂首镇可算钓着大鱼了!这样,既说明了阶级斗争的必要性,又证明了俺们的工作是有成绩的。你们俩要求进步,向党靠拢,这是考验你们的关键时刻,希望你们不要辜负领导意图,争取攻下这座堡垒。俺等着你们凯旋而归的好消息!” 清水洼在离昂首镇十五里的恶虬山下,这里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土地肥沃、自然恬静。这里的人们勤劳质朴、与世无争。守着自己的家园,过着清淡的生活。张庚就住在村头那几棵高大的银杏树下。 张庚是张玫的本家哥哥,幼年父母双亡,叔父张源收留了他,让他白天与张玫一块儿上学读书,晚上与张玫一个炕上睡觉。怎奈张庚天生愚钝,不喜欢读书,偏喜欢干活。几次逃学,不敢回家。张源怕把孩子逼出个好歹来,只好让他呆在家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别看张庚对读书一窍不通,可对农事活儿一点就通,干啥像啥。几年后,张庚长成一个五大三粗、体格健壮的小伙子。成了庄稼地里一把好手,耕种锄耧、收割扬筛样样精通。而文文弱弱的张玫高中没结业就走向社会,进了一家粮行当了雇员。在抗日战争中,秘密为我武装力量传递情报。 张源虽有几十亩土地,却靠自耕自种,自食其力。 日本鬼子投降了,昂首镇解放了,土改运动开始了。“吃大户”的贫民团,在尚步正的率领下,把红旗插到张源家大门口,海吃一顿后,勒令张家拿出一百块大洋,喊着“打倒地主老财!”的口号,扛着大红旗走了。 张源担心自己的成分被划高了,牵连了侄儿张庚,急急忙忙给张庚娶了清水洼一位山村姑娘,并悄悄地把他们送到清水洼居住,给他们带去一应生产、生活用品,算是分门另户、两无瓜葛了。 后来,土改工作队,根据真实情况,按照土地法大纲,把张源定成团结对象——上中农成分,一场虚惊过去了。 时隔多年,不知哪位向闫组长揭发张玫是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有反攻倒算行为。闫组长把这件事看得特别重要,这是一件典型的阶级斗争事例,现身说法,教育群众,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立竿见影的作用,所以,派吕耕田、甄惠去清水洼落实此事。 吕耕田、甄惠都是削尖了脑袋、无孔不入、一心想出人头地的人物,机会难得,岂有轻易放过?岂不充分表现自己对党的忠诚? 十五里山路跋涉,腰酸腿疼,浑身冒汗,在一群家犬的包围、狂吠中,他们胆战心惊地走进清水洼村。几株高大的银杏树下,一盘石碾子,一张大木槽,一头闪着亮光的黑毛驴,一群懒散啄食的芦花鸡。三间土坯房,院墙矮矮,栅栏门敞开,这就是张庚家。 几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子,把吕耕田、甄惠领进栅栏门后,喊了一嗓子,“庚爷爷!有人找!”,蹦着跳着追逐着玩去了。 年过花甲的张庚夫妇,热情地接待了两位贵客。当听明白他们的来意后,张庚暴跳如雷,大声追问:“是哪个烂了心肝五脏的胡说八道来着?俺找他去!”张庚老婆也气愤地说:“张玫待俺们比亲兄弟还好,俺们可不做那歪良心的事儿!” 吕耕田如遇当头棒喝,意识到事情难办,三角眼飞快地眨巴起来,满脸堆起笑纹儿说:“大叔,看把您激动的!你还不相信党的政策?实事求是,不放过一个坏人,不冤枉一个好人,你就实话实说,你怎说,俺们怎记,回去一交差不就完事儿了!” 甄惠马上附和道:“您放心,咱既不扩大,也不缩小。亲不亲故乡人哩,您们应该相信俺们!” 话说到这份上,张庚两口子打消了疑虑,谈了自己的人生经历,特别讲述了当年叔父张源的恩高义厚、体贴照顾,他们眼泪汪汪地说:“张玫是天底下最忠厚善良的好人,俺叔叔在俺们身上花的钱远比他多,可他从无怨言,俺叔叔不在了,他还一如既往地接济俺们。你们说,俺们能昧着良心说瞎话吗?” 谈话结束了,吕耕田把一份写好的证明材料递给张庚说:“大叔,来,摁个手印!” 张庚目不识丁,害怕被人捉弄了,犹豫不决,难为情地说:“不是俺信不过二位,实在是,实在是怕给俺兄弟惹下麻烦。你这上边写的啥,俺是两眼一抹黑,真不放心哩!” 吕耕田十分尴尬,甄惠马上说:“大叔,让耕田给你念念,哪点不恰当,当面改过来,您看行吗?” 吕耕田瞪了甄惠一眼,心里骂:“娘的,好人都让你当了!”,脸上强挤出笑纹儿来说:“好,好,俺念一遍,您听着:兹证明,俺弟张玫为人厚道,没有做过对不起俺的事情,请工作组同志不要冤枉了好人!证明人张庚,某年某月某日。” 张庚问:“完了?” 吕耕田答:“嗯,完了。就这么简单!” 张庚心里打着问号,老伴却表态了:“好好,这就对了!” 张庚嘟囔着:“这世道,人心隔肚皮,红卫兵还造他爹的反哩!谁能信得过谁?” 老伴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没仇没怨的,人眉溜眼的,谁干那没屁眼的事哩?” 甄惠说:“这老汉大概是让人糊弄怕了,连乡里乡亲都靠不住了!” 吕耕田指天发誓:“娘的,好人难当哩,俺要是有害人心,不得好死!” 张庚不太情愿地摁下手印儿。 老张庚沽酒杀鸡,招待贵客。吃饱喝足后,亲自把他们送出村外,一再叮嘱他们,“照顾好俺兄弟”。 在回昂首村的路上,甄惠说:“耕田哥,俺这心里不落忍哩,总觉得对不住张庚这顿酒肉哩!” 吕耕田说:“你这家伙叫‘真坏’(甄惠)没叫错,娘的,好人都让你当了,还说这种风凉话哩!这年头,大丧良心大发财,不丧良心不发财,张玫,张玫,就该倒霉!” 一份证明张玫是漏划富农、有反攻倒算行为,搞阶级报复的证明材料送到闫组长手里。闫组长非常兴奋,大大表扬了两位革命青年一顿。准备明天召开群众大会,公开批斗混入我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张玫。让吕耕田下去琢磨几条斗争口号,以壮声威。 谁料第二天清早,闫组长被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张庚堵在门口。 “你是工作组?” “是。有啥事?” “急事!” “啥急事?” “揭发张玫的事!” “好,进屋谈。” 闫组长心中暗喜,有人上门反映张玫的问题,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啊! 张庚跨进屋门,闫组长热情地递给他一支香烟,张根摆摆手说:“俺有水烟,抽不惯那洋烟卷儿。” 闫组长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张玫还有啥重大问题,但在张庚面前表现的很从容,他划着火柴,点着香烟,吸了几口,吞云吐雾一番之后,慢条斯理地问:“你是谁?张玫还有啥问题?慢慢地说。” “俺叫张庚,昨天两个年轻人到清水洼找俺,去得急,走得快,很多问题俺还没谈,他们就火烧屁股似的走了。如今的人真靠不住哩!请您念念昨儿个那份字据,哪里有出入,俺好接着补充。” 闫组长一听来者是张庚,非常高兴。今天的批斗会如果张庚能现身说法,当面揭发张玫的问题,这可是一堂生动的阶级斗争的教育课。他毫不犹豫地拿出那份证明材料,清了清嗓子念道:“兹证明,土改前俺在张玫家当过长工,做牛做马十多年,土改时被他们赶门在外,应分的胜利果实被他们霸去,俺无家可归,只好到清水洼岳父家居住。证明人张庚,某年某月某日。” 闫组长刚念完,张庚伸出颤抖的手,猛地一把抢过那份证明材料,撕得粉碎,大声呼喊着:“两个黑了心肝的东西!欺负俺这睁眼瞎子!敢黑笔头斩人!俺找他们去!”他怒气冲冲,冲出门去。正好撞上兴高采烈拿着一份口号单子的吕耕田,张庚指着吕耕田的鼻子骂道:“伤天害理的东西!坏了心肝的王八蛋!你就不怕遭报应?不怕雷劈了你!” 吕耕田面如土色,哑口无言,一步步往后退,脚下一滑,趔趄倒地。张庚又骂道:“娘的,毒,像你爹一样毒!蝎毒!”人们越聚越多,吕耕田抱着头窜进闫组长屋里。此时,甄惠知道坏事了,躲在人群后,悄没声地溜着墙根逃了。有人问张庚,“到底出了啥事了?”,张庚气愤地说:“俺也懒得说了,你们问问吕文相那缺了八辈子大德的儿子就知道姓吕的多毒了!” 无凭无据,批斗会自然开不成了,张玫算是逃过一劫。吕耕田、甄惠不知又使了什么手段,反正在闫组长手里加入了党。吕耕田当了村革委会主任,甄惠当了村副业厂厂长。 改革春风吹遍祖国大地,土地承包打破了旧的格局,也打碎了吕耕田的仕途美梦。吕耕田在处理集体财产时,浑水摸鱼,借机大捞一把,廉价占据生产队大院,圈墙盖房,发了大财。群众意见纷纷,干群关系恶化。新任昂首镇党委书记刘祥鉴于各方面意见,责令吕耕田停职反省,交代问题。大红大紫的吕耕田下台了。 以高广、卜元为首的年富力强的新班子走上了政治舞台。 第2章 桃花运 民间俗语:卖豆腐置下河湾地,汤里来,水里去。人才不等,缘法要紧。 也不知金家哪辈子烧了高香,卖豆腐的金不换娶媳妇娶回个活财神,一夜之间成了昂首村的暴发户。至今说起来,金不换仍为自己的明智选择沾沾自喜。 那年,二十郎当的金不换除了继承祖业卖豆腐外,还伙同发小米希范、魏常善做了几次倒贩牲口的买卖,发了一点小财,日子稍有起色。爹娘就张罗着给他圆房那个自己不待见的童养媳妇,金不换说啥也不同意。那个只知道自己叫妞妞的女孩子,是从河北逃难过来的,相貌平平、个子矮矮、木木呐呐、岂是金不换钟意的? 日本鬼子投降了,昂首镇成了党的天下,尚步正主持村里工作,金不换通过尚步正,与妞妞解除了婚约。又由尚步正出面介绍,让那位异乡女子与本村老实本分的张二斗配成一对儿,一顶花轿把妞妞从金家抬到了张家。 妞妞嫁人了,金不换去了一块心病,一下子轻松起来。三月清明,心情豁朗,便约了米希范、魏常善上昂首山游玩。初春季节,滹沱河冰雪融化、流水潺潺,堤岸边小草纤纤、柳枝绽绿、红杏含苞。南来的候鸟在树枝间穿梭,婉转地歌唱,赞美这大好河山、无限春光。金不换他们顺着河堤朔流漫步,不觉来到昂首山山脚下。仰望半山腰那座镇虬古寺(后改名叫大觉寺),虽不算金碧辉煌,但也气势雄伟。他们沿着石阶步步登高,山坡上点缀着丛丛取灯儿花,好像插在庙前的香烛,散发出阵阵清香。他们陶醉在青山绿水鲜花之间,忘情地被大自然拥抱着。突然,一顶青布帷幔的小轿在一群人簇拥下顺着石阶来到镇虬寺前,轿帘儿挑起,下来一位一身缟素的女子,款款步入庙门。金不换、魏常善、米希范哥几个好奇地尾随而至,他们都想看看进庙的是何许人也? 他们刚靠近庙门,就被几个系宽腰带的粗壮汉子拦住了。一位胡子稀疏、眼睛眨巴的老先生客气地说:“几位请留步,俺家大少奶奶正在拜庙不便被陌生人打搅,请各位自重。” 在金不换他们脑海里,能称得上小姐、少奶奶的都是些高贵的有钱人,土老百姓平时很难见到,今天既然遇上了,就想看看这位少奶奶是啥模样。于是就耍起横来,出言无状,大吼大叫:“娘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拜你的庙,俺烧俺的香,有啥自重自轻的?” 米希范、魏常善也随声附和:“小娘们儿能进去,俺爷们也能进去!” 他们要往里闯,那几位壮汉马上围了上来,说时迟,那时快,几个嘴巴子抽在他们脸上,火辣辣地疼。金不换挨了打,玩起了滚刀肉那套本事,嘴里骂着粗话,低着头向对方撞去,那壮汉手腕儿轻轻一拨,金不换立足不稳,跐溜钻在刚出庙门的了空尼姑裆下。了空尖叫一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不要撒野!” 金不换从了空裆下钻出来,猛抬头,看到一位面如桃花的娇滴滴的女子站在跟前。啊!世界上竟有如此美艳的人儿!金不换痴呆了,早把受辱胯下忘掉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位美女,一动不动。那女子好奇地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愣头小伙子,忍俊不禁地噗嗤一笑,四目相对,把个金不换兴奋的骨头都酥了:“俺的娘,今儿个俺真见着观音菩萨了!” 了空把那位女菩萨送上小轿,那女子回头盯了一眼金不换,对了空道了声“打搅了!”,放下轿帘子,一群人相随着迤逦下山而去。 金不换慌忙拦住了空,恭敬地问道:“师傅,刚才那位是谁?好大的派头啊!” 了空笑道:“你这愣头青,那是见口村杨家大少奶奶!男人殡天了,见庙敬香还愿,一来超度亡魂,二来占卜前程。” “占卜啥前程哩?” “出家人不打诳语,好像有反穿罗裙之意?可哪有配得上她的主儿呢?” 金不换唐突地问:“您看俺行吗?” 了空笑道:“你!?够呛!不过,人才不等,缘法要紧,就看你有那命!” 金不换心存一丝希望:“师傅,你给俺保媒,俺不会亏待您的!” “你找错人了!出家人只会烧香念佛,俺是不染红尘的!” “俺多给您银子!” “算了,人家大少奶奶一进庙就给俺三百两香油钱,你有几个铜子儿送俺?” 金不换傻眼了,摇着头叹道:“可惜啊,俺没那福气了!” 了空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真不忍扫他的兴儿,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后生,刚才俺见少奶奶真不讨厌你哩!或许……可能……你只要肯花钱,那位仇管家可是个智多星哩!你不妨求他出出主意!” 金不换心中的那把火又被点燃,他向了空鞠了一躬,拉着魏常善、米希范飞快地追下山去。 说起本镇见口村杨家大院,老财主杨林家资万贯,财大气粗,家规森严,远近闻名。不仅有良田千顷,而且在北京城还有买卖字号,不能说日进斗金,那也是财源滚滚。杨家是名门望族,老爷子治家有方,里里外外无人敢在他面前放肆。老爷子最忌讳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因为那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他宁愿让大儿子抽大烟,也不让他去那种地方。在他看来,抽大烟能拢住儿子的心,偌大家业是抽不败的。他老人家疏忽了重要的一点,抽大烟会使人意志消沉,抽大烟会使人变成大烟鬼,当儿子骨瘦如柴、弱不禁风、沉溺于床榻烟枪时,已经无可救药了。 老杨林和城里张家大户联姻,为的是传宗接代,后继有人。女方叫张桂芬,大家闺秀,生得标致,识文断字,针线活儿,无一不精。不料新婚燕尔,不到半年,大少爷便一命呜呼了。老爷子讲究三从四德,无心让儿媳妇改嫁,偌大一处庄园,只有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年轻小寡妇守着,死气沉沉,没有一点活泛气息。 张桂芬失去丈夫,失去欢乐,整天闷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大院里,实在有点煎熬难耐。就借拜庙求神之名,出来消愁解闷儿。满脑子封建贞节操守意识的老杨林,害怕儿媳妇在外边不守妇道,干出招蜂引蝶、伤风败俗的丑事来,自己又不便阻拦,只好派管家仇章带几个看家护院的壮汉跟随着,暗中监视。老人家吩咐仇章:“小心伺候,花钱多少不在乎,千万别出了岔子,丢了面子!” 对老爷子的耳听面命,仇章自然知道老东家的意思,所以,十分小心。 再说金不换等一路小跑,一直追回昂首村,看见那顶小轿停在观音殿庙门外,仇章等一伙人在门外候着,急忙跑回家包了五十个银元,揣在怀里,匆匆来到观音殿庙门前,口内打着“嘘嘘”,向仇章招手。 仇章见金不换向他挤眉弄眼,心里很烦,低声喝道:“你这后生,又来做啥?怎还阴魂不散哩!” 金不换小声说:“老管家,俺是来求人的,不是来闹事的,您,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金不换把仇章拉到拐角处说:“您能让俺再见少奶奶一面吗?” 仇章摇着头说:“这可不行,让老东家知道了,俺就没饭碗了!” “看把您吓得,俺只求见她一面,又不能把她拐带跑了,能让您丢了饭碗吗?再说俺又不会白劳您的大驾哩!” 金不换把怀中的银元偷偷递到仇章手里,“不多不少,正好五十块,算是孝敬您的,请收下。” 钱是好东西,仇章见钱眼开,急忙揣在怀里,捻着胡子,眼珠子眨巴着说:“你去买包点心送进去,就说是俺让供奉观音菩萨的,不过,你见了大少奶奶可不敢胡说八道!”金不换飞快地从孙家糕点铺买了一包上好的细点心,溜进观音殿,噗通跪在张桂芬身旁。闭目祈祷的张桂芬,睁眼看到金不换,吃了一惊:“你,你,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你要干啥?你懂不懂规矩?” 金不换十分恭敬地说:“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哩!您忘了俺了,俺可忘不了您呐!刚刚在镇虬寺,您还对俺笑来着,怎么一眨眼功夫就把俺忘了?” 张桂芬没有忘记这个傻傻地看着自己的小伙子,她还真有点惦念这位陌路人哩。小伙子虽然土里土气,但却生得眉清目秀,一笑两酒窝儿,挺招人待见的。尤其是他那虎虎实实、健健康康的身板儿,那是死去的大少爷望尘莫及的。现在再次相遇,她有点意动神摇,不能自已。“难道这是老天安排?”她低声问道:“俺到哪里是不准有人打搅的,你怎么会进来?” “是仇管家让俺送点心供奉您这位活菩萨的!这可是孙记出名的点心‘到口酥’,不信,您尝尝!” 张桂芬嫣然一笑,瞄了金不换一眼说:“你这人还懂得关心人哩!俺不饿,你快走!” “俺想多呆一会儿,您知道,俺见您一面多不容易啊!” “你为啥要见俺?” “俺想,俺想……”金不换脸红脖子粗地说:“俺想娶您!” 这么来的直接,是张桂芬始料不及的,一刹那,心跳加快,血液上涨,脸红至耳朵根儿,眼含泪花儿,摇着头说:“别做白日梦了!难呐!” “只要您答应俺,上刀山,下火海,俺都不皱眉的!” 张桂芬犹豫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面小镜子,酸楚而动情地说:“谢谢你的点心,这面镜子是俺随身之物,送给你,留个念想!” 金不换斩钉截铁地说:“镜子俺收下,人俺也想要哩!” 张桂芬在那个冰冷的家庭里,得不到一点温暖,眼前这个小伙子,像一团火烘烤着她,他的心几乎被融化了,她是个有虚荣、有尊严的大家闺秀,是个有身份的阔少奶奶,岂能如此随便?便问道:“你叫啥?哪村的?俺怎能轻易托付终身呢?” “俺叫金不换,昂首村人,卖豆腐为生。俺有浑身力气,养活俺待见的女人,不会让您受半点委屈的!” 金不换的表白,深深打动了张桂芬,她相信,他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这样的人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自己看对的人,要比听媒婆胡诌真实得多。错过这次机会,恐怕再难找到,她情真意切地说:“金不换,仇章能让你来见俺,就有办法成全你。今后你就找他拿拿主意!时候不早了,你快走!” 金不换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迈出庙门。 张桂芬回到见口村后,把仇章请到自己居室,打发走身边佣人,问道:“仇管家,是你让那个愣头青进庙见俺的?你老实说,收了人家多少钱?” 仇章一哆嗦,连忙申辩道:“大少奶奶,俺可不敢擅自主张!” “不说实话,俺找老爷子去!” 仇章慌忙说:“俺,俺是收了那后生几两银子,不过他说是您愿意见他,俺才斗胆……如果您烦这事儿,从今往后,俺再也不敢如此唐突,求您千万别让老爷子知道了,闹得今后再无出门儿的机会。” 张桂芬道:“仇章,俺可告诉你,你既能安排他和俺见面,就得为俺想个万全之策!” 仇章明白了少奶奶的心思,就毫无顾忌地说:“自古道留人难留心,心不在了,自然啥都无所谓了。这就好比拴在树上的马儿,只要把缰绳解开了,马儿就自由了!” “说得轻巧,怎解?请明示!” “这还用俺教您?想法子让老爷子烦你!老爷子怕什么,你就来什么。等老爷子烦透了,自然就该解缰绳了!” 张桂芬给了仇章十两纹银:“请多费心。你出去。”她独倚床头,苦思冥想:老爷子怕什么呢?老人家苦心经营一辈子,闹下这么大光景,地上掉下一粒粮食都要弯腰捡起来,当然最看重的是这份家业。因此她故意找茬儿,摔坏了中堂上陈列的名贵古董,撕坏了粉壁上悬挂的名人字画。烧火取暖,不用柴炭,而是烧仓库里的粮食,莜麦、麦子、黄豆、黄芥、胡麻,见啥烧啥。 管家仇章不得不大惊小怪地向老东家报告:“您去看看,这可不是过光景的来派!您血一点汗一点闹下的产业,可不能就这么糟蹋了呀!” 老杨林哈哈大笑着说:“烧,烧,那能值几个钱?只要少奶奶高兴,只要媳妇守着,俺就放心了!你们也别大惊小怪的出去瞎撒扬,坏了俺杨家名声!” 老杨林令行禁止,庄园上上下下把守的铁桶似的,真是插翅难飞。张桂芬无计可施,决定以死相拼,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等死。老爷子知道后,不急不躁,捋着长冉,冷笑着说:“这才是俺杨家门里贞洁烈女哩!看来,俺儿子阴曹地府有伴儿了!好事哦,好事!” 这几天金不换坐立不安,一天几趟到街口找仇章探听消息。白花花的银子一次次送到仇章手里,这位“忠贞不二”的奴才,在“方孔兄”面前把良心背到后脊梁上了。他趁老爷子休息,悄悄溜进少奶奶居室,看到躺在床上面容憔悴的张桂芬,叹息不已:“您真傻啊!少爷在世时,每年光抽大烟就得耗费万两银子,哪在乎您烧那几粒粮食!您如今寻死觅活的正好了了老爷子一桩心事,你死了,少爷坟里有人陪伴,这是老爷子求之不得的好事儿,难道您愿意就此了结此生?您就不想想昂首村那后生有多失望哩!” 张桂芬知道自己犯糊涂,差点掉进死亡陷阱,从床上爬起来,扑通跪在仇章面前流着眼泪哀求道:“仇管家,俺不想死啊!俺更不愿意到地下去陪那个大烟鬼啊!您得帮俺脱离苦海呀!您要多少银子?俺给!只要能离开这憋死人的地方!” 仇章慌忙把张桂芬搀扶起来,左右为难、无可奈何地说:“俺仇章跟随老爷子数十年,从来没干过出格的事儿,更没干过对不起老爷子的事儿,这种事真叫俺作难哩!一方面是老爷子对俺仇章有知遇之恩,一方面是大少奶奶,俺又不忍心您年纪轻轻寻了短见。人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罢罢罢,俺就给您出个歪点子,老爷子一生最重名节,您,也别顾啥脸面了,到了晚上,您就到老爷子那屋耍赖去!怎么做,用不着俺教您?” 张桂芬心领神会:“俺只有撕破脸,不顾羞耻这条路可走了!” 仇章点点头,悄悄地退出房门。 那天晚上,初更时分,张桂芬穿着半裸的内衣,夹着鸳鸯被子,闯进公爹的卧室。躺在炕上假寐的杨林,睁眼看到几乎赤身裸体的儿媳妇把被子放在自己身边,冲着他妩媚一笑,搔首弄姿,不由勃然大怒,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喊道:“你,你这是要干啥?” “干啥?你说俺能干啥?男人死了,没人陪俺,孤零零的,俺害怕!俺想找个男人,这里里外外就你还算个男人,俺不找你找谁?” “啊呸!不要脸的东西!你,你疯了不成?竟然变得如此下作!你,赶紧给俺滚出去!” 张桂芬也拉下脸来,撒泼打滚地喊道:“下作也罢,下贱也罢,俺不想活守寡!俺实在是熬不住了!” 老杨林气极了。老杨林服输了。他仰天长叹,自知无法挽回。他回头看了看年轻貌美、娇艳如花的儿媳妇,心中万分痛苦。儿子死了,媳妇花样年华,与其在家出丑,不如由她去。就对张桂芬说:“留人难留心呐!你既然不愿守着,决意改嫁,俺还留你干啥哩?俺只提一个条件,不管是何等样人,十日之内,拿来八百五十块现大洋,你就可以脱去孝服,反穿罗裙离开老杨家了!” 老杨林来到祖先堂,双膝跪地,老泪纵横:“列祖列宗在上,家门不幸,晚辈无能,大逆不道,无颜面对,别无选择。望在天之灵宽恕!” 金不换接到仇章的信儿,高兴坏了,也愁坏了。自家的全部家当也不值八百两银子,更何况爹娘对他与妞妞解除婚约一直耿耿于怀,一听说他要花八百五娶一寡妇,坚决反对。“一个二茬寡妇花那么多钱,傻不傻啊!” 金不换顶撞道:“俺愿意,不用你们操心!” 金不换跑遍所有能去的地方,找遍所有能找的亲朋好友,七拼八凑了三百块,加上自己积攒的二百多块,实在再无门路可投了。眼看十天期限快到了,着急上火,满嘴燎泡。正好仇章来为张桂芬打听消息,金不换只好实话实说:“仇管家,不瞒您,俺只凑得五百多,下剩三百能不能宽限几天?” 仇章说:“老东家的脾气俺是知道的,一口唾沫一个钉,恐怕难办哩!” 金不换又去找他那些发小们:“哥儿们,众人是圣人哩,求大家给俺想想办法,高利贷俺也认可,怎样?” 魏常善、米希范说:“俺们再给你跑跑腿儿,只是别为了个娘们儿,拉下一屁股还不清的债啊!” 第二天仇章又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说:“你小子真有这命哩!竟碰上个倒贴的!呐,三百块,张桂芬给的!明天抬着花轿迎亲去!” 万事俱备,一顶花轿,三个鼓手,吹吹打打,把张桂芬抬进金家门儿。 昂首村人们说起张桂芬无不伸出大拇指夸赞,夸赞她的美貌,夸赞她的聪明,夸赞她的执着。人们把她的身价当成她的名字,说起“八百五”,人人知道,说起张桂芬,年轻后辈不大清楚。 张桂芬给金不换带来一笔财富,带来一生好运。金不换买下三间店铺,开了一座酿酒缸房,置了十亩水浇地,过起了衣食无忧的好光景。 “金不换交了桃花运,娶媳妇娶回个活财神!”昂首村人们都这么评论。 二十年以后,人们不再赞许金家,怀着异样的、复杂的心情,重新评价金不换:“不知哪辈子造了孽,养出两个狼崽子来!” 第4章 夜来香与老无能 民间传话:烈性女子纯情汉,相依相伴上刀山。 老牛嫩草山里红,少妇老夫馋死人。 金大浪被捕,肖香妹积压多年的胸中闷气、怨气、恶气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她打开一瓶老白汾,满满斟了三杯,一杯递给老无能田八斤,一杯递给女儿田迎春,一杯自己端起来:“来,她爹、闺女,为老天爷睁眼干杯!”一仰脖子杯子见底儿。喝得太猛,一阵咳嗽,两行热泪,双手捶胸。老无能赶紧拿来热毛巾为她擦拭脑门上的汗珠子:“她娘,别喝了。咱高兴归高兴,记住今儿个是个好日子就行了!” 田迎春说:“娘,金大浪那是罪有应得,与老天爷睁不睁眼有啥关系?您可别高兴出个好歹来!多少年了,过去那些怨恨就忘了!” 那场灾难,无法让肖香妹忘却。金大浪那刺耳的怪笑,至今想起来都让她恶心、气愤,她诅咒那个灰暗的时代,诅咒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 那天,她被架回司令部,金大浪说:“牛头不烂,多费柴炭,狠狠地批,狠狠地斗,多会儿软了,多会儿拉倒!” 于是一场更加猛烈的批斗开始了,她咬紧牙关挺立不动,接受着一轮又一轮狂轰滥炸。一天多水米未进,虚弱的身体承受着巨大折磨,她又一次晕过去了。吕耕田打着哈欠说:“折腾了一天了,人困马乏的,俺们走。大浪,你就留下来陪陪这位破鞋!” 那个罪恶的晚上,野兽似的金大浪毁了她的贞洁,玷污了她的清白。她承受了那种生不如死的打击,她要和金大浪拼命,金大浪溜走了,黑暗中她沙哑地呐喊着:“大灰狼!活牲口!俺和你拼了!”她凄厉的喊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黑暗包围着她,她不知道仇人在哪里。 夜静更深,村革委会高音喇叭传来金大浪的吼叫声:“肖香妹不服管制,畏罪逃跑了!赶快搜捕!赶快搜捕!” 不一会儿,一盏盏手电光在昂首村大街小巷扫来扫去,不远处人声鼎沸,脚步声逐渐清晰。 肖香妹绝望了,她不愿再受凌辱,她无法也无力与金大浪抗衡,她想到了死。摸索到金大浪家大门口,解下腰带,挂在门楣上,绾了个死扣儿,一狠心一闭眼,把脖子伸进套索里,身体悬空,一阵窒息,她仿佛行进在昏暗的阴界路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耳边似乎听到响声,她试着睁开发涩的眼睛,想看看这阴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但头昏脑胀、天旋地转,又昏过去了。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知觉逐渐恢复过来,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个暖暖的地方,眼前好像有个人影儿晃动,她下意识地问:“谁?”那个人影儿停下来,惊喜地说:“是俺。羊倌田八斤,你认得俺哩!” “俺没死?俺还活着?” “唉,要不是被俺碰上,你的小命恐怕这会儿在阎王殿报到哩!多玄啊!” “是你救了俺?” “算是。” “你不该救俺!俺真不想活了!”肖香妹失声痛哭起来。 “看你说的,这种事儿谁碰上能不救命?人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阳世三界疙磨着’,只要命在,迟早有阳婆出来的时候,要是死了,什么都没指望了。那不正好可了害你的人的意了?再说你死了,丢下那老的小的谁管呀?千万要想开点,别干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啥事了!” 肖香妹啜泣着问:“俺这是在哪儿啊?” “在俺放羊的窝棚里。” 肖香妹在昏暗中挣扎着坐起来,吃力地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发觉自己光着下半身,又急又羞:“俺的裤子?!” “唉,你的裤子脏得不能再穿了,俺给你刚洗干净了,就晾在外边羊栅子上,不过,俺可没歹意,俺敢对天发誓!” “大哥,俺不想连累你,你还是让俺走!” “不行,常言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金大浪到处搜寻你,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万一他们找到这儿,不是连你也害了?” “这你放心,谁也不会来这西荒头羊场闹革命来的,等过几天,风声小了,俺不会强留你的!” 经历了一连串的生与死的磨难,肖香妹那虚弱的身体再也扛不住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痛的地方,嗓子冒烟,四肢乏力,头重脚轻,实在爬不起来了。田八斤为她花去了所有积蓄,煎汤熬药、端屎送尿、无微不至地关怀照料,肖香妹渐渐起死回生,活过来了。 每天老无能总是乐呵呵地给她带来一些可口的饭菜,瞅着她一口一口地吃下去,然后,把一缸子热腾腾的羊奶递过来:“趁热喝了,这东西可保养人哩,要不,你能好得这么快!”等她喝完了,便招呼一声“好好歇着!俺去把羊圈好了。” 夜静更深,气温下降,肖香妹睡在暖暖的被子里,老无能却蹲在窝棚门口一袋接一袋抽着旱烟御寒。肖香妹看着他蜷缩在那儿的样子,于心不忍,便督促道:“大哥,快把脚伸进被子里热热,为了俺,别把你冻出个好歹来。” 老无能说啥也不:“俺这双脚粪叉子似的,臭浑浑的,再把你晾着了,不是白保养你了?” 肖香妹生气地掀开被子:“俺没那么娇贵!俺也没那么多讲究!” 老无能不愿意惹她生气,就说:“依着你”,慢腾腾把双脚洗干净了,小心翼翼伸进被子里。 肖香妹长夜难眠,想起死去的男人、想起年迈的婆婆、想起可怜的女儿,不由泪流满面。想起坑害她的那些仇人,不由怒火满腔,握紧了拳头。 肖香妹行动自如了,能够自理了,田八斤才把她的下落告诉了婆婆,老人家老泪纵横,不知道怎样感谢媳妇的救命恩人。小迎春感冒咳嗽,睡梦中都在呼叫“娘,回来!”,田八斤鼻子酸酸的,实在不忍见孩子那可怜巴巴的样儿,便把实情告诉了肖香妹。肖香妹心如火焚,挨到天黑,不顾一切地向家里跑去。小院内顿时传出阵阵压抑的、凄厉的嚎哭声。 夜猫子巴耳根奉金大浪之命,蹲守多日,今天总算有了收获,他们不惊动肖香妹,而是把老无能五花大绑到红卫兵司令部,金大浪狞笑着问:“老流氓,说说,你是怎样勾搭上那骚货的?”田八斤像个哑巴,一言不发。 吕耕田逼视着田八斤问:“老无能,你知不知道包庇、窝藏牛鬼蛇神是犯罪行为?”田八斤仍然一言不发。 金大浪吼道:“老流氓,不给你点颜色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来,让这老家伙坐坐飞机!” 巴耳根嘿嘿笑着,给田八斤松了绑,逼他上了一条窄窄的板凳,让他单腿直立,伸开双臂,弯下腰来,不许晃动。若稍有晃动,就拿棍子敲他的踝骨。田八斤咬牙忍受着,忍受着,那钻心的疼痛,一下比一下强烈,巴耳根幸灾乐祸地说:“好硬的骨头哦!”再次拿起棍子使劲敲打田八斤已经红肿的踝骨,田八斤疼痛难忍,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金大浪瞅着跌得鼻青脸肿的田八斤,问:“说不说?不说!让你尝尝‘凤凰单展翅’是啥滋味!” 一条细单索拴在田八斤的一只手臂上,金大浪命令:“吊起来!” “哐当”一声,肖香妹闯进门来,扑上去抱着田八斤大喊:“放了他!你们有啥手段冲俺来!” 金大浪得意地问:“他是你什么人?你为啥要护着他?理由站得住脚,俺就放人!” 肖香妹毫不犹豫地说:“他是俺自找的男人!俺要跟他结婚!” 田八斤急得青筋暴跳,呼喊着:“香妹,你疯了?这可使不得!” “俺铁了心了!非你不嫁!” 金大浪瞅瞅四十郎当的、灰头土脸的田八斤,瞧瞧二十出头的、青春靓丽的肖香妹,心中涌起莫名的酸味、苦味,眼馋嫉妒恨,琢磨开来:俺费尽心机抢到手的一朵鲜花,硬要自个儿插在牛粪上,这老家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捡了这么个便宜?转而一想:这是肖香妹使得缓兵之计,谁不知道老光棍是个窝囊废?根本不能干那事,这样也好,晾她年轻轻的守不住活寡,迟早都是俺手上的玩物。就慷慨地说:“肖香妹既然愿意改邪归正,喜欢上这位老掉牙的瘦牛,这棵嫩草就归他了!不过得到公社办个结婚手续,免得人们又说你们是非法同居,乱搞男女关系。去!俺也算做了一件好事,了了一桩心事。” 肖香妹扶着一瘸一拐的田八斤走出了那个罪恶的房间。 “香妹啊,你还年轻,应该找一个配的上你的小伙子。谁不知道俺老无能是个残废,你这不是刚离开火坑又跳进灰坑吗!何其苦拿自己的幸福赌气呢?” “你是不是嫌俺脏,配不上你这老好人?” “俺可没那想法,俺是觉得配不上你哩!” “事到如今,无路可退,你不同意也得同意。俺只求有个安安生生的窝,有个打里照外的人。放心,俺不会嫌弃你的! 就这样,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们以特殊的方式生活在一起。直到婆婆去世,直到女儿长大,直到改革开放、分田到户,直到现在。 肖香妹常对人说:“俺头一个男人上恶虬山修路时给伙房砍柴掉下悬崖摔死了,现在的男人上恶虬山摘松塔掉下松树把蛋子儿摁破了,恶虬山害了俺两个男人。古秀才说俺这是命里注定,俺才不信啥命哩!俺那是没赶上好时候!” 现在,肖香妹的“香味饭店”很红火,为了赚钱,她也不计较生活小节,有时候陪着客人喝喝酒、聊聊天,难免有点不在乎、不检点,甚至“卿卿我我”,让人把她看歪了。人们给她送了个不雅的绰号——“夜来香”,其实那些想占她便宜的人,都碰了钉子,都知道那女人不好惹。 夜来香对老无能非常体贴,不准任何人伤害他。老无能也对夜来香关怀备至,言听计从,任劳任怨。女儿田迎春亲昵地躺在他怀里撒娇,一口一个“爹”,叫得他心花怒放。 “俺这辈子哦,值了!”老无能经常对人们慨叹。 第5章 仇月鲜 民间串话: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 酒肉朋友,米面夫妻,同床异梦,无情无义。 金大浪进了监狱,对妻子仇月鲜来说,并不感到吃惊、意外,担心、害怕,反而有一种被解脱的轻松感。她知道金大浪那是罪有应得,她只是后悔自己当初瞎了眼,找了个欺骗自己感情的坏蛋。她和金大浪的结合,爹娘兄弟都坚决反对,只怪自己一时糊涂,生米做成了熟饭,肚子里怀上了金大浪的孽种,不得不一条道走到黑,一屁股坐在金家炕头上。今日的结局是人们早就预料中的事,她只是羞于见娘家人,羞于见邻里亲朋,尤其是怕见曾经爱过她的卜元大哥。她常常一个人呆呆地坐着,静静地躺着,可心中波澜起伏、追悔莫及,那份惆怅,那份焦虑,搅得她坐卧不安。 她怕见卜元,又想见卜元,她不是想求卜元营救金大浪,而是想当面表白自己被骗的痛苦,得到卜元的谅解。 往事如烟,而往事又恍若昨天…… 在那大唱革命样板戏的年代,十七岁的仇月鲜像出水芙蓉似的登台亮相,赢得了台上台下一片掌声,她的演技、她的扮相、她的美艳,倾倒了一大片年轻男生,尤其是暗恋着她的卜元、追逐着她的金大浪,他们竞相为她拍手,为她叫好,为她呐喊,为她疯狂。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仇月鲜那甜润的嗓子,征服了台下的观众,那个叫“醉驴儿”的酒鬼站起来大声喊道:“好妹子,俺可真思量你哩!”他的话逗乐了大伙,却惹恼了金大浪,因为金大浪正眯缝着眼睛如痴如醉地跟着节拍摇头晃脑地哼唱着,突然被醉驴儿这么一搅和,台上台下一片哗然,演员、乐队都笑得前仰后合,锣鼓点儿暂停。金大浪怒气冲天,揪住醉驴儿就打:“你这家伙,敢扰乱秩序,破坏革命样板戏,典型的现行反革命!” 醉驴儿不服,大骂金大浪是“灰菜旗杆!癞皮狗!真流氓!”,“日你娘的,老子嘴脏心不脏,不像你,尽干缺德葬良心的事!” 时任民兵干部的卜元,害怕影响了演出,好说歹说,总算把醉驴儿劝住了。台上又敲起了锣鼓点儿。金大浪递给卜元一支香烟:“娘的,让这小子一搅闹,好好的一场戏没看好,真他娘扫兴!等谢幕时,俺非让仇月鲜独唱一段儿,弥补弥补!” 卜元笑着说:“表弟,不至于迷成这样?” 金大浪挤眉弄眼地说:“表哥,俺知道你也喜欢仇月鲜,可你就是不敢明着来,不像俺,看对谁就敢直接去追。不过,表哥,俺知道你的人品比俺强,俺争不过你。你要真有心,不妨表白出来,让人家知道真有人待见着哩!说不定就能成了!” 卜元脸红脖子粗地说:“俺不像你,啥屁都敢放!俺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嘴里说不出口去!” “这有何难?你给她写封信,俺给你当红娘,她同意了更好,不同意,就当没这回事儿。这样,谁也不丢面子。” “你能办这人事儿?” “看你说的,谁叫你是俺表哥来!” 卜元确实爱上了仇月鲜,仇月鲜也很喜欢、尊敬卜元。只是没挑开那层窗户纸而已。爱火燃烧着的卜元,真的相信了表弟的话,把一封充满爱意的情书递到金大浪手里。金大浪惊叹卜元为了爱竟有如此勇气,一翘大拇指:“真有你的,俺这就给你送去!” 卜元忐忑地等待着,金大浪转了个弯儿,偷偷拆开信封,卜元那工整的字迹跃然纸上: 月鲜,你好! 俺有满肚子话想跟你说,可当着面又说不出口来,一怕惹你生气,二怕让你难堪,三怕被你耻笑,四怕面子上挂不住,下不了台。 可俺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俺真正体会到人想人这种魂牵梦绕、刻骨铭心的滋味了。 月鲜,你为咱村争了光、添了彩,俺为有你这样的先进典型感到高兴自豪,俺祝贺你,谢谢你对民兵工作的积极贡献。 月鲜,你可知道,你一登台亮相,就把俺的魂儿勾走了!你是昂首山,俺愿做山上的小草;你是滹沱河,俺愿做河里的小鱼;你是天上的月亮,俺愿做围绕着你的星星;你是辽阔的大海,俺愿做海岸或小岛——拥抱着你或被你拥抱。 千言万语,表达不尽俺对你的爱意!只要你召唤,俺愿为你付出一切,甚至生命。 请你相信俺的真诚,求你给俺个回信。此致,敬礼!卜元。某月某日。 金大浪看完这封凝聚感情的书信,惊诧不已,娘的,没看出卜元他还真有文采哩,连俺都有点感动哩,如果让仇月鲜看到了,那不感动得稀里哗啦掉眼泪!俺自己不就成了猴子捞月亮——一场空了?他狞笑一声,把信藏到衣兜里。“表哥,对不起了。爱情是自私的,俺不能把俺想得到的让给你。谢谢你为俺写好的情书!” 隔了几天,金大浪对热切期盼回音的卜元唉声叹气地说:“表哥,仇月鲜翻脸了,把信撕了,还说你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说让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模样?” 像一瓢冷水当头浇下,卜元感到羞辱、气恼,无地自容。他真想当面质问仇月鲜,为啥这样抬高自己,贬低他人? 金大浪说:“仇月鲜说了,他不想再见到你这张丑陋的黑脸!” 不久,卜元报名参军,离开了昂首镇。 金大浪使坏,气走了卜元,没有了竞争对手,便成了仇月鲜的影子。他对仇月鲜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关爱。只要仇月鲜想到的,他首先为她想到了。只要是仇月鲜需要的,他立马为她拿来了。他一改过去的地痞作风,变得温文尔雅起来,他在仇月鲜面前花钱出手大方,办事公平合理,待人宽容大度,渐渐赢得少女的芳心。他通过革委会主任吕耕田,加入了昂首村文艺宣传队,鞍前马后伺候仇月鲜,形影不离。 金大浪忒会掌握火候,鱼儿上钩了,加一把佐料,味道更鲜美。他把卜元写给仇月鲜的那封信,照抄一遍,具上自己的大名,塞到仇月鲜手里。 天真善良、纯洁无瑕的姑娘,看完那封信,感动的热泪盈眶。不知不觉落入金大浪为她点燃的爱的火坑。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排练节目后,金大浪护送她回家,在路过小溪流边的小树林里,金大浪拥抱着她,热烈的亲吻着她,被爱火烧糊涂了的少女走进了伊甸园,献出了宝贵的禁果。 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在农村这种事是说不出口的丑事,爹娘只好忍气吞声,由她去了。仇月鲜成了金大浪的媳妇,给金家生了个大胖小子,沉浸在母爱的喜悦之中。 狂热了一阵之后,金大浪逐渐恢复了本来面目,在外酗酒寻欢,回家撒酒疯,摔盆打碗,脏话连篇。仇月鲜以为他是心情不佳,也不和他计较。 金大浪得寸进尺,干脆在外面鬼混,夜不归宿。儿子根儿感冒发烧,引起肺炎,仇月鲜着急上火,不见金大浪的影子,特别生气。三天后,金大浪醉醺醺的闯回家,仇月鲜不在家里,嘴里骂道:“这骚娘们儿,不知道去哪里找野狗去了!”邻居告诉他月鲜抱着孩子去医院看病去了,他才一摇三晃地赶到医院。仇月鲜埋怨他:“根儿病成这样你都不管,真不知道你在哪里鬼混哩!” 金大浪没好气地说:“老子在小面包那儿玩儿哩,你能管住?” 仇月鲜恼了:“真不要脸!” 啪,金大浪给了仇月鲜一个耳光子:“你敢骂老子不要脸!你要脸吗?要不是老子看着你,早他娘给俺戴绿帽子了!” 仇月鲜喊道:“自己坏,不要以为别人和你一样坏!” “俺是坏,俺要不坏,恐怕你这臭娘们儿早就钻进卜元的被窝里了!” “你真是个无赖!怎就又扯到卜元大哥头上了?” “你不清楚?俺今儿个告诉你,俺给你的那封情书是卜元写给你的!俺只是改了改名字,就把你这臭娘们儿弄到手了。哈哈哈……要不然,你能给俺脱裤子?” 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晚了! 仇月鲜清楚地记得,卜元入伍那天,她去送他,卜元那视而不见、待理不理的样子,那冷漠陌生的面孔,那怨恨的目光,让她感到十分委屈难过。现在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对面前这个疯狂“爱”过自己的男人产生了难言的憎恶。她回想起卜元往日对自己的关爱,泪流满面,追悔莫及。看看熟睡的儿子,她无奈、她忍耐,她只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从此,她生活在同床异梦、漠不关心的寂寞之中。 金大浪的被捕,仇月鲜毫不惦念、担忧,反而感到解脱轻松,她希望金大浪永远别回来,自己好重新安排今后的一切。 卜元当兵回来了,卜元娶上媳妇了,卜元当上村长了。一件件事情让她揪心似的放不下,她不敢面对卜元,她又非常想见到卜元,她在矛盾中煎熬着,有时候竟梦见与卜元生活在一起,醒来后就痛哭一场。金大浪不在这段时间,卜元为表弟操心费力,用人帮忙,支撑起肉铺生意,这更让仇月鲜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所措。她真想投入卜元怀抱,倾诉衷肠。可一想起卜元那位贤惠、美丽、聪明、能干的妻子李连玉来,就再也没有勇气往下想了。 仇月鲜真的憔悴了。 第3章 狼夹子 民间口头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持续了很长时间的寒流,使昂首镇街市冷落、萧条,行人稀少。直到春节临近,狂风不再肆虐,气温才慢慢回升,憋闷了很久的人们,开始到大街上走动,买卖交易的、置办年货的、走亲访友的,小镇随之热闹起来了。 田迎春一早起来,把“香味饭店”的门帘拉开,从里到外清扫擦拭干净,她手里一边干活儿,嘴里一边哼唱着“春天的歌儿”,姑娘那甜润的嗓音,赞美着时代的更新,活力四射的身体,蕴藏着使不完的劲儿。 对面肉铺的金大浪,扛着一扇猪肉,啪唧,撂在柜台上。沾满血污的双手,在那斑斑血渍的工作服上蹭了几下,叼起一支过滤嘴香烟点着了,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端详(注视)着田迎春,嘴里咽下一口唾沫,心里冒出一股酸水:“娘的,夜来香就够漂亮了,比她娘更迷人!老子再有十年小,嘿嘿……”他那段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罪恶往事,再次浮现在脑海里。 那一年肖香妹不幸丧偶,丢下一个多病的婆婆和一个三岁的女儿,生活非常艰难。人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一些善良的、不良的青年男子有意地、无意地接近她,肖香妹从来不搭理他们。金大浪虽有几位压寨夫人似的相好的,对肖香妹仍然垂涎三尺,经常对肖香妹动手动脚、出言挑逗,肖香妹从来都不给他好脸色。 恼羞成怒的金大浪,放下狠话:“老子得不到你,誓不为人!”造反派副司令吕耕田眨巴着眼睛说:“这有何难?现在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期,抓起来游街示众,俺保证那小娘们儿变得软绵绵的了,那还不得由你摆布!” 金大浪不由心花怒放,伸出大拇哥儿夸赞吕耕田:“智多星,高,实在是高!” 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群造反派小将不顾老婆婆的呻吟,小迎春的哭喊,把肖香妹关押起来。 金大浪四平八稳地坐在司令部办公桌上,眼斜着将要到手的猎物,摆摆手让吕耕田他们出去。面对金大浪那淫邪的目光,肖香妹感到像绿豆蝇趴在脸上般恶心、难受,浑身发毛。 金大浪围着肖香妹转了一圈儿,那好看的脸蛋儿、那窈窕的身段儿,哪哪都让他眼馋心跳,让他想入非非。他哈哈大笑着说:“你不是骂俺是流氓吗?你马上就变成阿飞了!谁让你长这么迷人的脸蛋儿来着?想一想,游街示众,多不划算啊!” “不,不!俺不去游街!” “那可由不得你!俺说是,谁敢说不是?除非你答应和俺好!” “呸!除非俺死了!” “好,有骨气,俺倒要看看谁将来向俺下软蛋哩!” 金大浪一声令下,肖香妹被五花大绑起来,细绳子下面吊着一块重重的木牌子,牌子上写着“俺是破鞋、卖屄赚钱”八个大字,被一群红卫兵押着,同十几个地富反坏右分子推到街上。“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等口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唾沫星子泼溅在脸上、身上。那些死老虎(地富反坏右)们,早已习惯了挨斗的滋味,一个个低头哈腰默默地承受着,不敢有丝毫差错。只有肖香妹愤怒地挣扎着,高声嚷叫着:“俺不是破鞋!俺不是牛鬼蛇神!你们冤枉好人,不得好死!”围观的人群中投来怜悯的目光,发出阵阵唏嘘之声。 一顿无情的嘴巴子,抽得她满脸开花。她仍然嘶声呐喊:“俺不是牛鬼蛇神!”在炎热的阳光下,她的头不断被摁下去,又顽强地昂起来。摁下去,昂起来。最后,她感到浑身无力,耳鸣心跳,头昏脑涨,一头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已是深夜,红卫兵司令部内,墙角一支微弱的烛光,在黑暗中摇曳。肖香妹觉得有啥东西压在身上,她下意识地一把推开那张丑陋的狼脸,一脚把那畜生蹬下床去。 肖香妹清醒过来了,猛地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被剥掉,一种被凌辱的仇恨压在心头,她想与仇人同归于尽,便咬紧牙关,积蓄力量,缓缓地穿好衣服,扣好扣子,系紧裤带,扫视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她看清楚了,金大浪正坐在林秃子画像下的办公桌上,用淫邪的、征服猎物后满足的、胜利者的目光瞅端着她,嘿嘿冷笑着问:“怎么样?够味儿?这下不就真成了破鞋了!” 肖香妹满腔怒火,咬牙切齿,一声怒吼,“俺和你这畜生拼了!”用尽浑身力气,一头向金大浪撞去。金大浪冷不防被撞翻在地,知道这娘们要玩命,顾不得肋下阵阵刺痛,爬起来跌跌撞撞,仓皇逃出门去。肖香妹呐喊着,脚步踉跄地追赶出来,消失在黑黢黢的暗夜之中。…… 金大浪沉醉于那段卑鄙往事,突然有人把他叼在嘴角的香烟抽去。“哈哈,迷了?”夜猫子巴耳根站在背后,调侃道。 “你这家伙,吓俺一跳。怪不得人们叫你夜猫子哩,走路连点响声都没有,纯粹是鬼日出来的货。” 巴耳根不在乎人们叫他什么,只是嘿嘿笑着说:“土坷垃褒贬泥人人,咱俩一球样。” “你跟老子比,还差一大截儿哩!” 巴耳根用下巴点点对门儿的田迎春,戏谑道:“大浪,怎?睡了老的,还想玩儿小的?” 金大浪嘘道:“少胡说八道!小心夜来香拿菜刀剁了你!” “能啃上这棵灵芝草,死也值得!大浪,给她打打分!” “要说打分嘛,夜来香得十分,这小不点儿应该得十二分。夜来香够味儿,谁敢惹她?田迎春又年轻又漂亮又水灵,自然要多打两分,你说呢?” “有道理,有道理!”巴耳根赞不绝口。 田迎春的漂亮那是远近闻名的——一头乌黑的秀发,像瀑布似的披在好看的肩背上,白嫩的瓜子脸粉中透红,容光焕发,双眼皮、大眼睛、长睫毛像两池波光粼粼的潭水,弯弯的浓眉陪伴着那双会说话的明眸跳动,光洁的鼻子,微翘的嘴唇,时隐时现的小酒窝儿,整齐洁白的牙齿,怎么看都袭人。就连两粒翠绿色耳坠,也为拥有如此美丽的元宝耳朵而熠熠生辉。 田迎春上身穿一件青莲色蝙蝠型鸭绒外套,胸前绣着一串鲜艳的红梅花,下身穿一条暗褐色紧身牛仔裤,脚下蹬一双深红色自制的毛绒绒的平底拖鞋。 明快的色彩,匀称的身材,妩媚的笑脸,悦耳的声音,灵活的动作,大方的举止,无不迸发着少女青春的活力。 田迎春清理好室内,走出店铺,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向对面嘀嘀咕咕的两人落落大方地打着招呼:“大浪叔早!耳根叔早!” “早,早。你也早!”两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尴尬而又异口同声地答应着。 姑娘笑容可掬地转身进屋放下门帘。屋内传出肖香妹憎恶的警告声:“迎春,你个不长记性的东西,小心让狼咬着!” “娘!多少年了?何必呢!”肖香妹的嗓门提高了八度:“你听着,俺到了阴曹地府都不会饶了那畜生!” 金大浪每每听到这话,屁股槽就发麻,脊梁骨就发软。 突然,一辆鸣着笛的警车停在肉铺前,车上下来几个威武的干警,径直向金大浪走去,威严地问:“你就是金大浪?” 金大浪一哆嗦,结巴着说:“嗯,俺是。怎了?” “有人告你拦路抢劫,跟我们走一趟!” 咔咔两声,给金大浪戴上手铐。金大浪脸色灰白,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双腿颤抖着,被拖上了警车。金大浪在踏上警车那一刻,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一眼站在警车后的表哥卜元一眼,心里骂道:“娘的,原来你是叫差鬼!等老子回来再找你算账!”他急忙向张皇失措的巴耳根大喊:“夜猫!快去告诉仇月鲜,让他找村长卜元想办法救俺!” 警车风驰电掣般向镇政府驶去,大街上人们议论纷纷。肖香妹亲眼目睹金大浪被铐走,心里那个痛快呀,无法形容,可意、兴奋、激动,不由高声念佛:“阿弥陀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今儿个老天爷总算睁开眼了!”她回头对女儿说:“去,让你爹放两挂鞭炮!庆贺庆贺,记住这个好日子!” 刀子嘴李煌站在围观的人群中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不糊涂左烨说:“这下大灰狼碰上狼夹子了!” 第6章 李连玉 儿歌: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闹着要媳妇儿。 小女女儿,过家家儿,怀里抱着个布娃娃儿,噢噢哄着当妈妈儿。 贤惠勤快的李连玉从腊月二十三一直忙到年三十儿,她把自己住的五间正房、公婆住的三间窑洞全部清扫粉刷了两遍,里里外外擦拭一新,鲜艳的窗花儿贴在洁白的窗纸上,大红的对联儿贴在各屋的门框上,一盆盛开的倒挂金钟摆放在向阳的窗台上,干净的黄色的绣着桃红牡丹的线毯子,苫盖在叠的齐整的被褥上。屋内阳光充足,暖意融融,窗明几净,清爽怡人,透着一派祥和喜庆的节日气氛。 今天是年唇儿(方言:除夕夜),她把女儿姣姣打扮得像朵鲜花,把儿子铭铭装束得像个卫士,“去,让爷爷、奶奶瞧瞧,俺孩们又快认一岁了,漂亮不?” 孩子们飞出去了,爱美的李连玉开始捯饬起自己来,上身穿一件自织的红底花格毛线外衣,下身穿一条时兴的喇叭腿青色涤纶裤子。她从箱子底拿出一双锃亮的高底儿黑皮鞋,轻轻地擦拭了一番,拍拍脚上的银灰色袜子,轻轻地把皮鞋穿上,嘎噔嘎噔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又轻轻脱下来,擦拭了一阵儿,轻轻放到盒子里,放回箱子底儿。 这是卜元给她买的,平时她是舍不得穿的,即便过年过节,她也只是拿出来试试,欣赏一会儿,又马上珍藏起来。这双鞋只有在同卜元一块儿上大街、一块儿回娘家的时候才肯穿出去。她并不是珍贵那双鞋,而是珍贵卜元待她的那份感情。她抿嘴一笑,又穿上了自己做的千层底儿黑条绒方口布鞋。 李连玉站在大红柜前,对着穿衣镜,梳理起那乌黑的齐肩秀发,瞧着镜子里那张娇艳的脸蛋儿,那双弯弯的柳叶细眉,那双水汪汪的、会说话的大眼睛,那个勾勾的小鼻子,那张上翘的自然带笑的红润的嘴唇,心里泛起阵阵爱的涟漪、情的波澜。仿佛卜元又在痴迷地瞧着她、拥着她、抚着她、亲着她。她向镜子里的自己眨眨眼睛,扑哧一笑:“这娘们够浪人的!”不由用双手捂住自己羞红了的脸。 李连玉生活的非常快乐、充实。她庆幸自己有一个知疼知热的好男人,有一双懂事听话的好儿女,有一个温馨和睦的好家庭。为此,她全身心地为他们操劳,任劳任怨,从不后悔。 每当闲暇时,李连玉常常忆起她跟卜元相识、相知、相爱的那段趣事…… 那一年,被禁锢了很长时间的古装戏允许重登舞台了,昂首山九沟十八洼的村民像潮水般向昂首镇涌来,一场反映宋代杨门女将中烧火丫头杨排凤,为国为民英勇杀敌故事的梆子戏“雏凤凌空”,场场爆满。人山人海,那种热闹、拥挤,兴奋、激动,是空前绝后的。 夏历四月十八,那是一个杏花白、桃花红、柳枝绽绿、河水泛蓝、禾苗破土、燕子衔泥、春光明媚的季节,李连玉和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一路嬉戏着从清水洼那五彩雾霭中走来,她们要到昂首镇逛庙会、看大戏。李连玉还有一件不便公开的秘密——相亲约会。一路上她时不时回头张望,她担心介绍人张庚大叔误了她的好事。姑娘们明明知道她要相亲却故意逗她,“连玉姐,等谁哩?”,她一本正经地说,“谁也不等”,脸却红到了耳根。姑娘们不依不饶,刮着脸蛋儿羞她:“瞒人没好事,好事不瞒人,你当俺们不知道哩!你是等说媒的张庚大爷?”李连玉的秘密被揭穿了,红着脸骂道:“你们这些死妮子,看俺不收拾你们!”大路上撒下阵阵银铃般欢笑声。 当她们路过昂首村头那片菜园子时,被一个醉鬼拦住了去路:“是谁偷吃了俺的小葱?说出来,免你死罪!”姑娘们异口同声地说:“谁稀罕吃你那臭小葱!滚蛋!” 那醉鬼叉着腰蛮横地说:“那边有人见你们拔俺的小葱吃哩!还不认账!那俺得挨个儿吻吻谁有生葱味儿!” 姑娘们急了,一边躲闪,一边大喊:“你敢!” 李连玉发觉园墙外有两个人向这边张望,并且指手划脚争论着什么,她明白了,这个醉鬼在故意使坏。便不慌不忙地走到那醉鬼跟前微笑着说:“这位大哥好面熟啊,好像在哪儿见过?” “谁不认得俺醉驴儿!告诉你,俺姓驴!古秀才都说俺这姓从百家姓里找不到哩,俺叫醉驴儿,醉驴儿就是俺!” 李连玉“噢!”了一声说:“怪不得呢,原来是头驴啊!”她向同伴们指了指路边的蓄水池子,喊道:“姐妹们,来,请这头醉驴清醒清醒!”一群姑娘们围上来,一拥而上,把醉驴儿摁倒在地,扯腿的扯腿,拽胳膊的拽胳膊,李连玉喊着号子“一!二!!三!!!”“扑通”,把醉驴儿扔进蓄水池中。醉驴儿四脚朝天在水里扑腾,一群姑娘们笑弯了腰。 这时候园墙外边那两个人急匆匆向这边跑来。一位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紫棠色黑面皮的青年拽着一个一脸怪相、畏畏缩缩的小伙子,埋怨着:“难怪人们叫你‘不开壶’哩!瞧你办这事儿!谁不知道醉驴儿是个混球,你教他这损招儿占人便宜,这可好,便宜没占着,变成落水狗了!” 不开壶尴尬地搭讪着:“对不起,俺把玩笑开大了。这,这……” “这啥哩?还不把他拽上来!出坏点子有你,办正经事没你!”那黑脸皮青年把手伸给醉驴儿,“上来!醉死鬼别变成淹死鬼!”他望着浑身滴答滴答往下淌水的醉驴儿,忍俊不禁地笑了:“醉驴儿啊,醉驴儿,你啥时候才能清醒点儿?” 醉驴儿一边拧着衣襟上的水,哆嗦着,“阿嚏!”连连:“娘的,俺上了不开壶的当了!大前门没赢着,大姑娘没闻着,反倒喝了一肚子臭水!上当了,上当了!”不开壶扶着他东倒西歪地走了,身后的路上洒下一溜水珠子。那青年摇着头叹息:“唉,这一对活宝!” 大路上赶来一位膀阔腰圆、红光满面的老头子,他那洪钟似的嗓门大老远就响起来了:“孩子们,锣鼓点响了,不赶快去看戏,在这儿磨蹭啥哩?” 李连玉扑哧一笑说:“大叔,俺们在玩儿落水驴哩!哈……” 那青年眼睛一亮:“张庚大叔!是您啊!俺娘叫俺等您哩!您怎才来呐?”张庚哈哈大笑着说:“卜元啊,你瞅瞅,俺清水洼的姑娘们,个个都像仙女下凡,来认识一下,这就是俺给你介绍的连玉姑娘!” 四目相对,卜元只看了姑娘一眼,就被李连玉的美丽迷住了,而李连玉却变得扭捏起来,那张粉白的俊脸,一直红到耳根子上,她也只看了卜元一眼,就被卜元的魅力缠住了。那颗心像戏台上的锣鼓点儿通通通跳到嗓子眼儿里了。李连玉抿嘴一笑,捂着脸向前跑去。一群姑娘们却围着卜元开起玩笑来。这个说:“吆,俺连玉姐夫就这模样儿!”那个说:“俺们清水洼一朵鲜花怎就要插在这堆牛牛牛啥来着?”张庚装着生气的样子呵斥道:“去,去,你们这些没大没小的,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其中一位姑娘大大方方地回敬道:“老爷子,俺可不用你当媒人!俺自己找去了!”姑娘们嘻嘻哈哈跑着向李连玉追去。 那天李连玉被一群小姐妹拖进了庙场院,戏台上锣鼓喧天、咿咿呀呀,面前人头传动,人声鼎沸,她不知道唱得啥戏,她只觉得体内有股热浪涌动,脑子里奇怪地印上了那张紫棠色面孔,挥之不去,若即若离。姑娘动心了,自己问自己:“难道这就叫缘分?” 那天,她跟着张庚大叔迈进了卜家大门,不大的院子洒扫的特别干净,向阳五间主房三间窑洞,简朴整洁,一看就是个勤快人家。卜元爹娘热情地请客人进屋,又是拿烟,又是倒茶,寒暄过后,张庚问:“元儿呢?主角不在,光咱这几个老货,能捏成糕吗?”卜元娘双眼端详着李连玉,嘴里不住地夸奖:“这孩子真顺眼哦!”卜元爹说:“这娘们喜欢懵了,俺让元儿上街割肉买菜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李连玉被老太太看得背过脸去了,可细心的姑娘却专注地打量这屋里的一切摆设,虽不算富有,却也要啥有啥。她又把目光转到墙上挂着的军用水壶和那个夹在相框内的穿着军装的让她心动的卜元的照片上。她定睛看了他很长时间,心里话:这就是俺那个他!直到张庚大叔问他:“连玉,怎样?老叔不骗你!大大方方的,别扭扭捏捏的,满意了点个头,不满意,就当来俺老朋友家串了个门子。来来来,先喝口糖水,润润喉咙!看看,俺侄子回来了!” 卜元提溜着一大包好吃的回来了,见了李连玉心里乐开了花。他热情地问道:“来了,坐,热吗?渴吗?喝水不?”一连串的问候,李连玉不知道怎回答,只是抿着嘴笑。张庚哈哈大笑起来:“侄儿啊,你就不问问俺?”把个卜元逗得不知所措,一个劲地给张庚赔不是:“大叔,对不起您,俺只顾着……” 张庚笑着说:“好孩子俺是逗你哩!老哥老嫂子,走,咱们到你们那神仙个洞坐着去,让他们年轻人互相交流交流!” 李连玉的美艳、聪明、泼辣,把心高气傲的卜元征服了;卜元的敦厚、诚实、稳重,把冰清玉洁的李连玉战胜了。两颗火热的心贴在了一起。李连玉把一块亲手绣制的鸳鸯手绢塞到卜元手里,卜元从墙上摘下那个军用水壶递给李连玉,李连玉笑着摇摇头,把水壶挂回原处,然后从小相框内抽出卜元那张照片,装进自己兜里。 李连玉小声问卜元:“你真的是去村口接俺的吗?” 卜元大声说:“不信,你问俺娘!” 今天一早,母亲就催他:“清水洼你张庚叔捎话来,今儿个领着那姑娘来看你,俺孩穿齐整点,去村东头接他们去!你张庚叔说,这姑娘又聪明又漂亮,你可别瓜里挑瓜,挑得眼花,把好事耽误了!” 卜元自从结识仇月鲜,被金大浪李代桃僵后,就没有看对过别的姑娘,相了好几次亲,都不成功。今天娘又催他,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刚到村东头菜园外,就遇上不开壶耍笑醉驴儿。“从前有个‘难不住’,好跟人们打个赌,说自己能亲吻路过的年轻娘们儿,人们不信,就以一坛老酒为赌注。刚好有位小娘们路过,难不住就喊道,‘嗨!谁让你偷吃俺的大蒜哩?’那女子说‘俺没吃’,难不住说‘俺都闻到蒜味了你还不承认?’那女子说‘哪来的蒜味?’难不住说‘你吃没吃,俺一闻就知道了’那傻娘们儿有急事怕耽搁了,就说‘不信,你就吻’,难不住在那娘们儿脸上结结实实地吻了一口,抱起酒坛子跑了”卜元和醉驴儿都笑了。不开壶指着大路上走来的一群姑娘对醉驴儿说:“驴儿,有本事你也吻一个!俺输给你一盒大前门!如何?” 卜元急忙喝道:“不开壶,闹啥哩?这可使不得!这不是怂恿醉驴儿耍流氓吗?” 醉驴儿拍拍胸脯:“球,怕啥哩?俺就赢你这一盒大前门!”说着话脚步踉跄地拦在菜园子路边。于是就发生了醉驴儿被李连玉她们扔进水池子里的趣事儿。 不久,一根红线两头拴,两个心心相印的年轻人结婚了。结婚那天,表弟金大浪带着仇月鲜前来祝贺,卜元故意把李连玉叫过来指着仇月鲜说:“这是俺表弟媳妇仇月鲜!”仇月鲜十分尴尬,苦笑着点头打招呼:“表嫂真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儿啊!表哥有了你,可算是称心如意了!” 李连玉仔细端详着仇月鲜,心里话:世上真有这么好看的人儿!仇月鲜被李连玉看得有点发毛,慌忙躲到一边去了。 结婚那天,醉驴儿也来祝贺,酒桌前,他喝了很多酒,讲了自己被李连玉她们扔进水池子的过程。他醉醺醺地说:“清水洼的姑娘们个个都像仙女下凡,俺醉驴儿能让她们扔进瑶池里洗了个痛快澡,今世知足了!” 宾客散去,夜深人静,李连玉问卜元:“俺给你的手绢儿呢?”卜元从内衣兜里掏出来说:“是这块绣着一对鸭子的手绢儿吗?”李连玉笑着说:“傻瓜,那是一对鸳鸯!”卜元笑着说:“俺逗你哩!俺早知道那叫鸳鸯!”李连玉撒娇地钻进卜元怀里:“你真坏!真坏!” 每当想起那些有趣的事儿,李连玉就悄悄地笑了,笑得那么灿烂,她陶醉在往日的欢乐之中。 眨眼过了十多年,卜元当上村长了,她为他捏着一把汗,她知道他是个热心有余冷静不足的好人,比起苟成艮的老练、吕耕田的狡诈,他就没有管理别人的能耐。土地下放时,集体那点家当,被吕耕田他们瓜分,村委会如今只是个空壳子,谁愿意干那种捞不到半点油水、受罪惹人、得不偿失的傻事呢?可卜元却不听劝告,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走马上任了。 李连玉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她虽然对卜元的任性不满,但也不干涉男人们在人前出头露面。她要求卜元把村里的那些难办的事讲给她听,她愿为他分忧,她愿为他出谋划策。长期的共同生活,卜元完全信赖妻子,她的聪明才智、远见卓识确实让卜元钦佩。因为,经她指点过的事情,没有不一帆风顺的。 第7章 古秀才 顺口溜:小生四十五,衣破无人补。满肚之乎者,百无一用处。 提起昂首村古秀才,三乡五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坎坷人生,可以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自高自大,自食其果”来形容。他的可悲可叹的人生结局,至今仍然是村里人们谈论的话题。善良的人们遇到同类的事情,往往拿他做镜子、作比较,教育后者,惋惜前者。 古秀才的父亲古一丁,祖上是当地一位殷实的乡村土财主,到他这一辈遇上战乱,家道中落,不得不克勤克俭,维持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古家一脉单传,到古一丁这一代,几乎断了香火。古一丁年逾四旬,没有子嗣,成了他一块心病。人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古一丁两口子虽然感情甚笃,但也因此心中惆怅,感到身后凄凉,愧对祖宗,不免唉声叹气。 那年由大明府来了一位法号圣堃的游方和尚,看准了昂首山这座奇山,昂首村这块宝地,他要在昂首山半山腰靠悬崖建一座“大觉佛光寺”,在昂首村建一座“观音殿”。老和尚走遍了滹沱河两岸九沟十八洼,募集善款,倾其所有,请来能工巧匠,大兴土木,终于完成了自己教化众生、广结善缘的宏图大业。 一日圣堃手敲钵盂、口念真经,来到古家门前化缘,古一丁慌忙将圣僧接至中堂,奉上香茶,献上纹银三十两,一躬到地,虔诚地祈求道:“久闻圣僧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蓬荜生辉,三生有幸也!小小心意,只求笑纳。但愿苍天庇佑,佛祖显灵,赐俺古门一男半女,延续香火,余愿足矣!” 圣堃打了个稽首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有如此善举,自当心想事成,贫僧定为施主诵经礼佛,但愿佛光普照,如愿以偿,善莫大焉!” 真巧,古一丁妻子不久怀孕了,他们相信这是善心感召,上天有好生之德,麒麟下凡,喜从天降。因此,古一丁笃信佛教,吃斋向善,周济邻里,修桥补路,与佛祖结缘。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阵春雨,一片彩虹,婴儿诞生了。在满月庆典时,圣堃和尚登门造访。他把襁褓中的婴儿抱起来,好一阵端详,口中念念有词:“善哉善哉,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让俺出家人赶上了!”他把一绺红线绾成的万字结儿挂在婴儿脖子上夸赞道:“这孩子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必成大器!” 古一丁喜得贵子,满面春风。他深信圣堃之言,感激圣僧大驾光临,设丰盛素宴陪伴老和尚进餐。求圣僧为儿子起个吉祥的名字。老和尚说:“这孩子与我佛有缘,来得巧来得妙,就叫妙儿!” 妙儿的出生,给古家带来无限快乐,老两口视儿子为掌上明珠,那真是顶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口里怕化了,只要儿子高兴,老两口是百依百顺,从不拗他。妙儿从小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久而久之,被宠成了小皇帝,凡事都由着他的性子来。 妙儿长到七岁,古一丁把他送到学堂读书,那位教书先生是位老秀才,非常喜欢这个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天资聪慧的少年,认为这孩子秀外慧中,将来必是得第之人,所以给他取名“文秀”,字“得第”。 老先生精心教导,古文秀学一通十,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幼学琼林、格言联璧六种启蒙课文,很快能倒背如流;五经、四书,心领神会;诗词、歌赋,一点就透。真草隶篆,融会贯通;尤其是柳体书法,工整隽秀;魏碑碣帖,刚劲有力。古文秀成了昂首镇人们心目中的神童。儿子争气,古一丁自然是喜在心头,笑在脸上。逢人便夸,有机会就炫耀。邻里街坊也喜欢奉承,都说这孩子将来必定大有出息,有的人为了讨好古一丁,甚至说“老员外,等着,光宗耀祖、飞黄腾达、大富大贵,尽在这孩子身上哩!这孩子前途无量,俺们这些左邻右舍,少不得跟着沾点光哩!” 谁知天不作美,时运不济,古文秀没有读完高小就赶上了战乱,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踏碎了古一丁望子成龙的美梦。八年抗战、三年内战,古家在兵荒马乱中一蹶不振,再也无力供儿子念书了。古文秀虽有上进之心,欲图到城里深造,但父母担心他的安全,不同意他在外边闯荡。一颗明珠就这样被埋没了! 虽然学业无成,半途而废,但在解放初,古文秀仍然是昂首镇数得着的文化人。辍学后,他曾经做过几家买卖字号的账房先生,长袍马褂、文质彬彬、八字方步、古古板板、之乎者也,人们都呼他古秀才。 弱冠之年,英俊潇洒,能写会算,同龄之翘楚,方圆之美男。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上门提亲者多多,却被古一丁挡驾。他把儿子定格在,攀龙附凤的行列,非要找一个门当户对、有权有势的大家闺秀。岂能“挑在篮里便是菜?”、随便给儿子找一个土里土气的小家碧玉?因此,上门说媒者日渐寥寥。 解放初,百废待兴,缺的就是文化人。古文秀被县工商局招聘为书记员,坐坐办公室,动动笔杆子,人尽其才,清闲自在。年轻有为,青春勃发,迷上了一位同处一室的女同事,岂料事与愿违,在他心中燃起一团爱火的时候,那位女同事却和别人结婚了。古文秀好像当头挨了一棒子,痛苦万分,赌气离开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而又心灰意冷的地方。 县文联为深入宣传各种法律条款,聘用古文秀在全县各区显眼的墙壁上书写。于是古文秀大展才华之长项,他那一笔工整的柳体书法,写遍了多山县各区的大街小巷。“古秀才”的大名不翼而飞,上门求写匾额、楹联的络绎不绝,其中不乏登门相亲的。心高气傲的古文秀不把婚姻当回事儿,古一丁仍然觉得儿子高人一等,条件自然不低——“女方必须是挎挎包的女工作员,否则,免谈!” 当时,有文化的人不多,有文化的女性更是凤毛麟角,古一丁提出的苛刻条件,等于把儿子的婚姻置于难以逾越的地步,真正走进了死胡同。 古文秀在文联兴头了一阵后,在运动中,他又不懂得随机应变,时时处处事事不合时宜,所以,落了个解聘回家的下场。农业合作化后,清高孤僻的古秀才,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当了生产队的会计。皆因其从小娇生惯养,自由散漫,好逸恶劳,不谙世事,不是被撤职,就是撂挑子不干。反复多次,谁也不愿再搭理他了。 在那集体核算、按劳分配年代,父母年迈,丧失了劳动能力,自己又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对农业生产一窍不通,导致分配收入偏低,生活水平直线下降。两位老人不得不把一日三餐分成三等:纯米纯面归儿子享用,因为他是这个家庭的唯一的劳动力;包着糠包着菜的,归父亲享用,因为他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糠团子菜团子便成了母亲的主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古文秀自小如此,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在他认为那些可口的就应该归他。 光阴荏苒,流年似水,古文秀不觉已年过四十矣!尽管自己照着镜子把胡子拔了一茬又一茬,尽管年年自称刚刚“而立”,尽管娶媳妇成了朝思暮想、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但却因生活窘迫、每况愈下、心有余而力不足,为时晚矣! 正当全国人民沉痛悼念伟人相继逝世的时候,与古文秀相依为命的、年逾古稀的爹娘也相继去世,老两口没有看到儿子荣宗耀祖,遗憾地闭上了眼睛。村里人们哀叹他的命运,他却自找宽慰自解嘲:“吾父吾母,也是上天的安排。尊之乎?贵之乎?自知也!”殊不知父母忌日,古文秀扫墓时,阵阵心酸,滚滚落泪,仰天浩叹曰:“水流千遭兮归大海,树高万丈兮叶落根。而今高堂离我去,衣食无依手空空。仰天嚎泣兮命多舛,顿地无声兮泪潸然。青春易逝难寻觅,风华无存不复还。呜呼!悲悲、惨惨、凄凄、怯怯,惶惶、难难。来世若得重安排,却莫错过好姻缘。纸烛遥天化成灰,回顾吾形单影只,呜咽,无颜,无言!” 从此,古文秀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穷困潦倒,一言难尽。真是“小生四十五,衣破无人补”,“光棍忍饥,神鬼不知”。人们背地里都叫他“穷秀才”。 一声春雷,一场细雨,滹沱河泛起波澜,联产承包,使大部分农民过上了自给自足的生活。古文秀虽然也分得了几亩土地,但由于不懂农事,疏于管理,他那一亩三分地里杂草丛生,禾苗萎缩,反而减产歉收。一年之后,土地荒芜,不再耕种。寂寞无聊,百无聊赖,不知从哪儿弄来几本算命、看坟地的“秘笈”,死记硬背、掐诀念咒、装神弄鬼、飘飘然孤芳自赏,自谓“世外高人”。时间久了,居然有人上门求教,于是乎,古文秀成了昂首村人们办红白事宴,选择良辰吉日的“二宅”,现成的典礼司仪。他也乐于助人,起码在大庭广众中受人尊重,还能吃上几天现成的好酒好菜好饭。他常常酒后慨叹:“幸哉,幸哉!人生价值几何?不过一酒囊饭袋也!”此时的古文秀已年逾花甲矣! 岁月的磨砺,把一个翩翩少年、白面书生,脱胎换骨,变成一位颓废的老者,当年那位五官端正、光华袭人、活力迸发的清纯少年不复存在了。那张白净细嫩的脸,变得粗糙消瘦灰暗;明亮有神的大眼睛被下垂的眼线、杂乱的鱼尾纹压缩成两条细缝儿;丰润的嘴巴被稀疏、卷曲、花白的胡子围拢,变成干枯的盐碱地;乌黑油亮的小分头变成蓬松的足有八九寸长的沙蓬草,被他用手拢到头顶后再用一顶破旧的列宁帽严严实实罩住。他那双细细长长、能写一笔好字、能打一手好算盘的巧手,变得肮脏弯曲,指甲足有一寸多长,被卷烟熏的焦黄焦黄。年复一年的套在身上的中山装破旧脱色,油渍麻花的袖口、裤口,磨出缕缕布丝儿,一双斑驳的破布鞋踩倒后根儿趿拉着。单调、空虚、寂寞、无助,古文秀失去了清高自傲的本钱,总爱往人堆里挤,也喜欢人们到他那光棍房里串门子聊天,打发漫长难熬的时光。 经常到古文秀家里串门子的,都是些闲的无聊的、爱红火好逗乐子的人。 今天是腊八节,天寒地冻,古文秀身边围着一伙人,显得小屋里格外暖和。不开壶说:“娘的,就数腊八节过得寡淡哩,一碗红粥就算过节了,真不知道老祖宗是怎样流传下来的?” 刀子嘴说:“庄户人扯球蛋,不是叨屄话,就是叨茶饭。时节好过,日月难过。你吃糠咽菜没人知道,吃肉喝酒也没人知道。” 古文秀说:“古时候腊七腊八,三九严寒,滴水成冰,正是刨冰积雪的好时光,清晨吃上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好干活儿不是。” 二善人说:“俺小时候年年腊七后晌去滹沱河刨冰哩,俺能从冰块里的颗粒中推算出明年种啥收成好。” 不糊涂左晔说:“如今种地讲究科学,谁还信那玩意儿!” “哈哈,俺就是为办玩意儿来请教大家的!”话到人到,任凤鸣带着一股冷风闯进屋内,一屁股坐在炕头上说:“人们既然选俺当会长,俺就得干出个样样来!” 鬼见愁任丑丑闷着头说:“有啥稀罕的?还不是老一套:三个脑哥一条龙,四个斗子一座城,男的女的鬼抽筋,让人看着就闹心。” 任凤鸣说:“俺想多搞点玩意儿,想点老杆,想请古秀才、二善人到老爷庙收布施款,想攒点钱给关老爷重塑金身,请各位帮帮忙,不知?……” 二善人兆归唐有些激动地说:“阿弥陀佛,大会长有此善举,小的能不从命?” 米田共说:“给泥胎花钱?再给泥胎磕头?孝敬泥胎,还不如伺候俺老婆管用哩!” 尚步正说:“口外人们管当龟的叫泥头,俺看你米田共的脑袋最少在泥糊糊里泡过,一说话就带股子鳖味儿!” 古文秀马上褒贬尚步正:“你呀,一说话就举起歪把子伤人哩!尚步正真是上不正!” 李煌指着米田丰调侃起来:“你呀,米田共就是一堆‘粪’!” 醉驴儿爬到米田丰跟前,用鼻子嗅嗅,捏着鼻子说:“哎哟!真有股臭味儿哩!” 米田丰大声为自己正名:“俺叫米田丰!不叫米田共!谁再叫俺米田共,俺,俺,决不答应!”他怒气冲冲跳下地走了。 李煌在屋里大声喊他:“米田共,丢下东西了!” 米田丰答应着跑回来问:“俺丢下啥了?拿来!” 李煌白了他一眼说:“你能丢下啥?丢下一股臭味儿呗!” 米田丰尴尬地说:“你这家伙就会作弄人!” 屋内传出一阵笑声。 古文秀说:“到此为止!” 第8章 苟成艮 俗语:村不露村是好村,家不露家是好家,人不露人是好人。 当孙子比当爷爷好,当儿子比当爹好,当百姓比当官好。 时近岁末,一股西伯利亚寒流卷起漫天黄沙,呼啸着扫荡而来。狂风弹拨出各种刺耳的旋律,像要把大地撕裂。天空阴沉灰暗,像要把大地压垮,风云变幻,一场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落下,远处的恶虬山,扣上了厚厚的绒帽,近处的昂首山披上了重重的铠甲,弯曲的滹沱河亮出一条闪光的丝带,一切一切的污垢都被银装素裹起来,浩瀚的大自然显得那么端庄,那么美丽,就连人们口中呵出得气体,也形成团团迷雾。 腊月二十三,是灶王爷上天述职的日子,谁都希望他老人家“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给自己带来好运。当了几十年村支书的苟成艮不知惹恼了哪位“神仙”,被镇里刷下来了。昂首村成立了以高广、卜元为首的年富力强的新领导班子。苟成艮退居二线,成了一名有无皆可的“顾问”。他说:“老了,该歇歇了!顾问,顾问,顾下了就问,顾不下就不问。俺懂得,这比说俺是梁山泊军师——吴用(无用),好听得多了!” 刚出六十的苟书记,根本不显老。身体高大结实,不胖不瘦,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那宽大的额头几乎占去整个面部的一半,八字眉下一双细长的眼睛眨巴出聪明智慧,鹰钩鼻下两片薄唇吐露出能言善辩。几十年官场磨砺,他能适应多变的政治气候。他学会并掌握了察言观色、趋炎附势、见机行事、敷衍了事等等应对本事。虽然没有文化,但二十四句官场白却能运用自如、得心应手。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改革浪潮中被浪头打翻,沉了底。 苟成艮的童年是不幸的,在他与哥哥苟成乾幼年时,母亲病逝,小哥俩相依相伴,生活之苦不亚于黄连之苦。后来父亲续娶了一位同行的媳妇,(那女人的男人被鬼子的飞机撂下的炸弹炸伤了,临死前,含着眼泪把无依无靠的妻子托付给他)。那女人为苟家接连生了三个小弟弟,光顾着抚育自己生下的孩子,哪有功夫照顾他们两个大的。父亲是个乡村木匠,成天在外东奔西走地揽营生干活儿,关心全家人的柴米油盐问题,只能委屈前妻的孩子“乖乖的,听话,别淘气”。小哥俩都很懂事,宁愿自己受委屈,绝不给父亲添麻烦,看着后娘的眼色行事,干活儿靠前,吃饭靠后,处处让着弟弟们,从小养成了逆来顺受的脾性,生活倒也和睦平静。 父亲有份好手艺,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份手艺传给他们小哥俩,作为将来安身立命的本事。老大成乾是个实诚人,吃得苦、耐得劳,按照父亲的指教学艺,老二成艮不喜欢那些斧斧锯锯的玩意儿,也不愿意受那份罪,父亲每每摇头叹息,“你呀,你就混,早晚受了节制,后悔就迟了!”可苟成艮特别会耍眼前花子,尤其会讨好后娘的欢心。比如,在那兵荒马乱的时候,在逃荒路上,他总是把后娘最疼爱的老五背在背上;平常日子,他能把几个小兄弟耍弄得围着他转,在娘眼前替二哥说好话,背着娘给二哥偷好东西吃。因此哥哥苟成乾经常被后娘责罚,但他就懂得死扛着,也不解释,也不争辩。 苟成艮的青年时代是幸运的,日寇投降了,三区解放了,他和小伙伴们举着红旗、扭着秧歌、敲锣打鼓到村头打着霸王鞭欢庆胜利。抗美时,他和小伙伴们积极报名参加志愿军,让他遗憾的是老三被后娘送上前线,自己却没能如愿。只好乖乖地接受事实,积极地参加民兵训练,红星闪闪,斗志昂扬,要求进步,向党靠拢。他勇于带头,敢于斗争,光荣地加入了党,成了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苟成艮的辉煌历史是从“四清”运动开始的,那时候老一茬村干部退下来了,二一茬村干部光顾着吹牛皮、“放卫星”,勾心斗角,互相攻讦,村子里乌烟瘴气,人心涣散。以苟成艮为首的年轻一代,不怕得罪人,把村里那些四不清问题和盘托出,可怜大队保管员曹二旦成了那些真正四不清干部们的替罪羊,他一不懂出入手续,及时记账,凭单据说话,只懂得凭良心办事;二不敢得罪那些从他手里取走粮油的顶头上司,只希望他们别坏了良心不认账,坑了自己。结果可想而知,他拿不出“白纸黑字”的证据来,那些人谁也不愿为了一个小小的保管员丢了自己的前程。曹二旦只能自认倒霉,忍气吞声,倾家荡产,退赔了所有“四不清”造成的损失。那些跟着他沾了光的小人们,不但没有半点同情心,反而恶毒地在大会上批斗他,往绝路上逼他。细单索困在他的身上,痛在他的心上,他后悔,他痛恨,为什么自己不把他们咬出来?为什么自己要为他们背黑锅?但说啥都晚了!从此,曹二旦一病不起,临终前一再叮嘱孩子们:“宁讨吃要饭,别伺候当官的,别管事儿!” 四清运动结束了,曹二旦气死了,那些坑害他的人的嘴脸也被揭穿了,苟成艮被公社晋书记看中了,由民兵队长到生产队长到大队长到大队党支部书记,几乎是直线上升。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个个都被分派到各个生产队当了队长,就连他靠不住的那个甄惠,也给了个副业厂厂长的头衔。村里人取笑甄惠是苟书记亲封的“十一官”,即除十个生产队外的又一官。人们说苟成艮那才叫“一统江山”,应该“三呼万岁”。 大革命开始,金大浪、吕耕田等造反派,首先把苟成艮拉下马,喊着“打倒走资派”的口号,狠批猛斗。因为他很会装孙,很会见风使舵,很会明哲保身,很会戴罪立功、揭发他人,结果是,刚被任命为村主任的薛弥关成了“现行反革命”,他却官复原职,站到革命队伍里了。 经过大革命的洗礼,苟成艮变得更加聪明,掌握了一套区别对待的办法——尊重文化人,忍让无赖汉,教训老实人。因为文化人手里有笔杆子,那满大街的大字报,大字报上的黑叉叉,能把活人判了死刑;无赖汉不讲理,讲的是拳头,他们不怕王法,敢打敢闹,谁敢和他们一般见识?忍为高;有脾气向那些老实巴交的社员们发泄,他们不会反抗,不会造当权派的反。 自从退居二线,苟成艮只有在村委开会时,坐在旮旯里静静地听别人讲话,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新班子上任,头三把火怎样烧?高广、卜元他们怎样安排,引起他的关注,让他惴惴不安。高广说:“土地下放,是农村改革的一大创举,让农民摆脱束缚,发家致富,是党的政策。可咱们村的集体财产却在吕耕田他们手中不明去向。原十个生产队的账务应该及时清理,大队副业厂几十万资产,应该清仓点库,做到账物相符。大锅饭取消了,但集体经济不能蒙受损失,不能让那些投机取巧的人趁火打劫、从中渔利、发横财。更不能把大家几十年辛苦闹下的这点家当,毁在咱们手里。俺提议,找几个能打会算的人,成立一个清帐组,配合原十个生产队和副业厂的干部,澄清各队旧账,统一到村委会一本账上。这样,几十年后,都有据可查。咱们虽然职位不大,但为官一任,就要做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于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于公对得起父老乡亲。”他的话得到大家的赞同。于是,昂首村几位文化人被推举出来。他们是:刀子嘴李煌、十一官甄惠、穷秀才古文秀、不糊涂左晔、一根筋傅玉成。 会议结束了,苟成艮回家后长夜难眠。他最担心的是吕耕田任村主任那段时间,明着暗着干的那些损公肥私的事儿。自己也得了一点好处,睁只眼闭只眼,不去过问。如今要清账,万一逼急了姓吕的,把脏水泼到俺身上,怎么办?俺没文化、不懂账,到时候有口难辩,不就成了当年的曹二旦,落个冤死鬼啊!自己这辈子的声誉不就全毁了!但又转念一想,自己平时赚的那些小便宜,充其量只能算在多吃多占方面,试问村里那些俺手底下的人们,那个没多吃多占过?都属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想到这儿,他渐渐平静下来了。 他侧转身抽出一支香烟,躺在被窝里边吸边琢磨。把查账组几个人过了一次电影。 穷秀才古文秀,当会计多次,老油条子了,每次移交手续,俺都没难为过他,俺平时也不少照顾他,他应该懂得好赖?他虽识文断字,但却很迂腐,不会藏奸害人的。 刀子嘴李煌,当会计是把好手,就是不好领导,俺别的生产队都能伸手要便宜,唯独没在他们队里捞到一点好处,这家伙好嘴打人,只要抓住人们的毛病,就敢在外边叨叨。只要不伤害他的利益,他也不会伤害他人。这家伙只要二两猫尿下肚,还是很讲义气的。 十一官甄惠,是个见缝就钻的小人,别看他见人一笑两嗤牙,见了俺摇尾巴,这家伙真是条公狗,贪杯好色,见利忘义,敢捧人,也敢害人。要不是俺封他个“十一官”,他能捞那么多好处?当下看他和俺是穿一条裤子的,应该不会与俺作对。 不糊涂左晔,是个牛皮灯笼,里面亮堂着哩。大是大非不糊涂,不管自己的事不过问,凡事宁往后缩,不向前闯。与俺无利害冲突,不会给俺穿小鞋的。 一根筋傅玉成,是让俺最担心的一个。正直无私,办事认真,一丝不苟,这家伙专挑当官的毛病,说起赃官就恨得咬牙切齿,好像当官的与他有仇似的。可他对邻里却热心帮助,受到众人尊重。他的处世宗旨是勤勤恳恳劳动,清清白白做人,是个油盐不进的角色。 苟成艮感到忐忑不安的是,傅玉成曾经当面数落他是“一言堂,家天下,见小利,忘大义,见识短浅,胸无大志,兔子尾巴长不了”。坏事儿就怕坏在此人身上。可他相信姓傅的是个公正的人,不会把他与吕耕田画等号的。他为寻找对付傅玉成的办法苦思冥想。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一桩接一桩亲历过的往事,在梦中浮现,让他兴奋,让他愧疚,也让他无地自容…… 他梦见自己光着膀子、扛着大红旗,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冬季,带着社员们平田整地,疏通灌渠。把昂首村那些妨碍平整的坟墓(包括他亲娘的坟堆),统统铲平,直到他爹去世下葬,怎么也找不到他娘的坟头,不能与亲娘合葬,哥哥骂他“数典忘宗”,村里人耻笑他“今日杀,明日杀,杀来杀去杀自家!”弄得他有口莫辩。 他梦见红卫兵喊着“打倒走资派”的口号押着他在大街上游斗,金大浪、吕耕田勒令他把关帝庙门前那根大旗杆推倒砍断,为了表现自己紧跟革命形势,他抡起斧头,喊着“破四旧,立四新!”把昂首村五百年历史的古庙捣毁。 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偷窃的老鼠,半夜三更把生产队库房里的粮食一袋一袋往自家扛,还在人前谩骂保管员“监守自盗”,“必须赔偿集体蒙受的损失”。 他梦见肖香妹的前夫田小三偷掰集体的玉米棒子,被他狠狠地搧了几个嘴巴子,并发配到恶虬山修公路,小三子给伙房上山砍柴,不幸掉下山崖摔死了。恍惚中,小三子那怨恨的目光穿透了他的心,“姓苟的,你说,是那几个玉米棒子值钱,还是俺一条命值钱?你逮着机会把俺打发远了,好对俺女人下手,当俺不知道?你害得俺家破人亡,俺今儿个向你索命来了!”小三子向他逼近,他胆颤心惊,毛骨悚然。他想呼叫,呼不出声来;想逃跑,迈不开双腿。小三子那双眼睛像两盏探照灯射在他身上,身后是恶虬山悬崖,他两腿发软,无力攀爬,心急如焚,浑身麻木。忽然崖壁上伸下一只手来,那是一只手腕上带着一串响铃的柔软的小手,那串小铃铛是他当年送给她的礼物,通过那串铃声,他们不知有过多少次幽会,那铃那手再熟悉不过了,他急切地抓住那只曾经朝思暮想的给过他无数次爱抚的小手,爬上了悬崖。他和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缱绻缠绵中,他发现她身后站着一个人,那不是她的前夫右派分子潘岂缘吗?两人不是离婚了吗?怎么又?只见潘岂缘正挥舞着手中的笔,在崖壁上勾勒出他和她亲昵的裸像,潘岂缘边画边问:“谁说你苟成艮是清白的?在人前装正人君子,亏心不?这就是你睡俺女人的铁证!你能抹得掉?” 苟成艮害怕了,他想松开她逃走,她却紧紧地搂住她说:“苟成艮,当年俺男人坐禁闭了,没人照管了,俺是肚子饿得咕咕叫,孩子饿得哇哇哭,俺是穷疯了!要不,你能拿着几个山药蛋就钻进俺被窝里?你有胆子睡了俺,没胆量承认,算啥男子汉?俺反正是你的人了,丢不丢人无所谓了!俺只问你到底爱不爱俺?” 潘岂缘手中的笔变成了利剑,直指他的心口窝,苟成艮软了,他想忏悔,自己不该玩弄女性,不该拆散一个多灾多难的家庭,他跪地求饶,陷入可怕的梦魇之中。 妻子米玉佛把他推醒了问道:“你是怎了?啊啊的呼叫啥哩?” “娘的,尽做了些千年古代的梦!” 妻子又睡着了,可苟成艮再也睡不着了。 第9章 除夕夜 俗语:过去多少年,归结为,去年、今年、明年。 遇过多少事,回首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除古文秀不在,(据说是给一家有钱人看坟地去了),其他几位清账组成员都到齐了。高广、卜元给他们开了个短会,让原先各个生产队会计把账簿、单据全部交上来,村委会腾出一间房子,由残废军人何水清看门子并保管账簿,清账工作庄严地开始了。 望着那一本本账簿,一堆堆单据,李煌首先嘟囔起来:“娘的,狗(苟)摘去官帽,驴(吕)脱去蟒袍,丢下一摊子烂事,谁愿把心操?谁能管得了?与其白费劲,不如躺着好!” 左晔打着呵欠说:“你们先查着,俺先睡一觉!” 甄惠专门拿出副业厂一本往来账,一边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领导让咱查,不查也不好,咱也别硬查,咱也别睡觉,旧账倒新账,合拢就行了。糊涂账好算,大家都知道。咱又不求功,交差就行了。学会和稀泥,你好我好大家好!” 只有傅玉成不发表意见,认真专注地一笔一笔核对账目,他把有疑问的单据都画上“?”号,誊写在本子上。李煌说:“老傅呵,你是没吃过亏哩!从集体化到现在,有哪本账是清楚的?要是清楚了,当干部的吃什么?运动像一阵风,看似黑云压顶,其实是雷声大雨点儿小,该吃的照吃,该占的照占,老百姓还不是干瞪眼!” 左晔说:“难得糊涂,难得糊涂,糊涂没害处!” 要不怎说傅玉成是一根筋呢?他这人从来不干消极怠工、不讲原则的事情,他说:“纲举目张,大队是纲,生产队是目,目不清楚,纲就有误。这就是说,小账不清楚,汇总到大账上也不清楚。这也好比居家过日子,不知道家底儿薄厚,不摸自己屁股冷热,纵然当了家,也只能糊里糊涂当家,马马虎虎度日,这有什么好处?” 李煌说:“难怪人们叫你‘一根筋’哩!你是没吃过‘精明’的亏哩,俺也知道有问题,可查出问题来,谁管哩?查出谁来,不得在心里给你划一杠子,这叫费力不讨好。说不定啥时候,人家背后给你一闷棍,把你打晕了,你都不知道谁下的手哩!” 甄惠点着头说:“这年头,有了功劳是人家的,惹下人是自己的,何其苦呢!” 傅玉成靠耍手艺为生,把诚信看得特别重要,只有认真负责,一丝不苟,才能让对方满意,才能有活儿干。今天遇上这么几位,真是没法沟通,进退两难。“娘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撂下账簿走了。 剩下几位,大眼瞪小眼,有的摇头,有的叹气,吊儿郎当地各自拿起账簿或算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何水清不耐烦了,嘴里嘟囔着“这叫啥事儿?磨洋工似的,活活憋死人哩!” 李煌没好气地说:“嫌慢吗?你来呀!” 何水清说:“俺是不识字,可俺看得出来!娘的,这要是上战场,俺早端着枪冲上去了!” 结果,坚持了两天,都借故请了假。高广知道春节将至,家家忙着过年的事,也不勉强,就让何水清把账簿锁好,贴上封条,清账工作暂停。 过了腊月二十三,古文秀又像往年一样忙着给人们写春联。过去他是根据各家的情况编写成联的,又要对仗,又要押韵,吃力、劳神、费时。今年他找来一张登载着春联的报纸,不管合适与否,都照报抄写。虽然省时省力,却也闹出不少笑话。老太太门上贴着“搞好计划生育,杜绝多胎超生”,哑巴门上贴着“一曲高歌赞盛世,万众欢呼迎新春”人们取笑,他却说:“都是吉庆话,没错。”他自己门上的对联是自个儿编写的:“读万卷书书中有宝,写千行字字里含金。”横批是“学问无价”。他正捋髯自得地欣赏着为自己量身定制的自以为贴切不过的抒发情怀的自身写照,刀子嘴李煌瞅瞅那副对联,瞧瞧古文秀那怡然自得的表情,觉得好笑,想挖苦一下“穷秀才”,就故意开玩笑调侃起来:“古秀才,俺给你这幅对联添两字,那才合适哩!” 古文秀认真求教道:“说说看,添哪两个字?” 李煌笑着说:“读万卷书书中有宝——活宝,写千行字字里含金——神经!”、“横批‘学问无价’加四个字‘价值几何?’怎样?” 古文秀恼了:“刀子嘴啊,你是骂俺是活宝,是神经病,是个不值钱的货!” 李煌赶紧赔不是:“对不起,秀才,开个玩笑而已,你要不高兴,赶明儿个给俺写一幅损俺的对子,贴在俺门上,不就找补回来了?” 古文秀在众人面前拿回了面子,为了缓和一下尴尬气氛,转怒为喜:“俺有个笑话,从前有一家三口人,过大年想编一幅吉利的对子,爹说‘新年好’,娘说‘晦气少’,儿子说‘不打官司’,一家人都很喜欢,便请人把这三句话写成对联,贴在门上,来往者一见那副对联就笑。因为对联是要两边对称,字数一般多,所以就写成了‘新年好晦气,少不打官司’,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李煌说:“秀才,赶明儿就把这幅贴俺家门上。” 鬼见愁说:“这对子送给一人最合适。” “谁?”人们问。 “大灰狼呗!”不开壶张升升抢着答。 转眼间到了“喜辞旧岁,笑迎新春”年三十。家家张灯结彩,贴对联、搭旺火、收拾贡品,迎接祖宗,烧香烧纸,以最高礼遇恭敬各路神仙。这一天是人们最虔诚、最隆重、最庄严、最肃穆的时刻,只有这样,才能感天动地,才能确保来年一帆风顺、万事如意。 除夕夜是古文秀最难熬又无法躲避的长夜,平时常来串门子的都在自家陪着老婆孩子熬年守岁包饺子,享受天伦之乐。只有他形单影只、孤苦伶仃、灰锅冷灶、倍感凄凉,没挂灯笼、没搭旺火、没放鞭炮、没有一丝欢乐,只有任凤鸣来看过他,“秀才,烦劳您,明天一早去老爷庙收布施,这不,庙门鈅匙俺刚从苟书记那儿取来了,您拿着,开门关门方便。另外还有一事相求,您抽空儿给元宵节写一篇起龙祭文,村里像您这样有文化懂礼数的再没有了,这就叫能者多劳啊!拜托了!” 古文秀被任凤鸣奉承的心里舒服,瘦脸上的皱纹挤成一朵多瓣菊花,开心地说:“大会长的吩咐,敢不从命!放心,举手之劳尔!” 人凤鸣一躬到地;“谢谢,俺这里先给您拜个早年!祝您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恭喜发财!” 古文秀还礼道:“发财,发财,你也发财!” 人凤鸣兴高采烈地走了,再也无人光顾这间小屋。古文秀又陷入孤单寂寞,漫漫长夜。他不会做饭,连煮山药蛋都不懂的洗净了泥沙再入锅,更不会捏饺子。要不是下午二善人、不开壶帮忙,恐怕明早连饺子都吃不成。李煌挖苦他,“别人过初一十五,你过初二十六,总是晚一天哩!”想到这儿不由长叹一声“奈之何!”抬手关了灯,摸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逝去的爹娘,想起失去的一切,不由低声吟唱曰:“嗟乎!曾几何时,英俊少年,潇洒风流,熟稔否?‘关关之雎,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春梦难回首。到今日,青丝变白发,日暮风烛,俱晚矣,别无所求。尝人间冷暖,堪前途无度,凄凉如斯,涕泪交流。呜呼,呜呼!吾命真苦!”吟到此,古文秀潸然泪下,用被子蒙住头,呜咽起来。 除夕夜,一群年轻人聚在村委会看电视,春节联欢晚会的精彩节目吸引着他们的视线,相声风趣幽默,让观众忍俊不禁;小品逗得人们捧腹大笑;“超生游击队”引出很多话题。任巧巧低声问田迎春:“迎春姐,你看那两口子,怀里抱着、背上背着,肚里怀着,东躲西藏的,图啥哩?” 田迎春说:“这是教育人们少生优生,像那样,不得活活累死!” 任巧巧说:“娘噢,这么多孩子,吵也吵死了,累也累死了!” 弥勒佛刘和接过话茬儿说:“俺这人不怕吵,不怕累,赶明儿个,让俺老婆生一大群孩子,俺就大虎二虎三虎四虎五虎六虎……排着叫。” 巧巧白了刘和一眼,脸红红的撅起小嘴呛白道:“不害臊,啥也敢说!” 这时,高广、卜元拜访过几家军烈属、五保户刚进门,就听到刘和那不着四六的玩笑话,高广从背后狠狠地弹了刘和一个脑瓜蹦儿:“弥勒佛!胡说八道,该打!” 刘和笑着作揖打躬道:“开个玩笑嘛,俺是想着来着,可孩子他娘还在丈母娘那儿吃奶哩!” 曹小海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任巧巧说:“这家伙早就有心上人了,就是不知道人家是啥态度。” 刘和急忙说:“打住!别自找不痛快!俺这德信,谁能看上俺哩!” 曹小海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当俺们都是傻子,看不出你那点小九九来?” 刘和说:“俺恐怕是小炉匠的挑子——一头热啊,哪像你小海与梅梅情投意合。” 一直和小海厮守在一起的江梅梅脸上挂不住了,她猛地擂了刘和一拳说:“少在这儿胡说八道,俺们还八字没见一撇呢!” 此时鬼见愁突然闯进屋来问:“俺巧巧在吗?” 巧巧马上站起来说:“在哩!爹,您怎么来了?” 任丑丑高声呵斥道:“这闺女越大越不懂事!大年时节,不在自家守岁,疯到这里干啥?走,回去!” 刘和说:“丑大叔,说话那么难听,谁疯了?” 任丑丑脸上挂下霜来:“俺不跟你说!武大郎似的,除了没死的心,啥心都有!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啥东西!” “爹呀,俺回去就是了,怎么出口伤人呢?”任巧巧撒腿跑了。 除夕夜,苟成艮家里没有了往年的热闹,显得冷冷清清。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炕中央,两碟菜、一壶酒,自斟自饮,十分乏味。 往年大年夜,苟书记家是令人羡慕的最热闹的夜晚,门口红灯高挂,院内爆竹声声,十个生产队一个副业厂,几十号头面人物,一波一波登门拜年,祝福声不绝于耳,香烟味和着白酒味,欢笑声和着干杯声,那真是热气腾腾,开心开怀,欢欢乐乐,晕晕乎乎。可今年,时过境迁,除擦黑时任凤鸣来找关帝庙鈅匙,抽了一支烟,说了几句客套话外,再没有人跨进他家的门。“唉,人心冷暖,世态炎凉啊!”他问老伴米玉佛:“孩子们哪儿去了?” “早玩儿去了!祖宗牌位还是俺供上去的哩!你就别指望他们了!” “真是些没心没肺的东西,出去撞,早晚撞出满头疙瘩就知道疼了!” “看你这人,大年时节尽说些啥话!大人有大人的圈道,孩子有孩子的伙伴,难不成让他们老守着咱这老圪桩过一辈子?” 苟成艮把桌子一推,酒菜泼洒了一桌子,生气地说:“整掇,铺炕,关灯,睡觉!” “你这倔驴,生哪门子气哩?看这年过的。”米玉佛边整掇边埋怨,随手拉灭了通大门口的灯。 突然大门口传来十一官甄惠的叫声:“哎哟!苟书记,怎这个时候就关灯呢?让俺一进门就跌了个大马趴!” 米玉佛慌忙开灯,甄惠一瘸一拐地跨进门来,拍打着身上的土说:“俺来给苟书记拜个早年,怎?黑灯瞎火的,不欢迎俺来?” 苟成艮脸上绽开了笑纹:“欢迎,欢迎!老伴儿,拿烟!倒茶!端菜!斟酒!” 当苟成艮、甄惠对坐小桌前,喝下第一杯酒,苟成艮不无感慨地说:“甄惠啊,还是你够交情!来,在干一杯!” “苟书记,俺理解您今儿个的心情,俺感谢您从前对俺的关照,俺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为了几十年的交情,所以,俺来看看您!” 苟成艮鼻子酸酸的,握着甄惠的手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呐!” “苟书记,高广他们想查账,您知道,副业厂那摊子是吕耕田说了算,俺只是个聋子的耳朵——摆设,土地下放前,俺已经被人家排挤出去了,大权由吕耕田掌着,会计是他的小舅子,他们捞油水,那是明不假的事儿,别把俺带到沟里。要是将来查出了啥问题,到时候您得为俺说句公道话哩!” “这个自然。吕耕田欺俺是个文盲,明着暗着在副业厂搞鬼,俺心里有数哩!要是他们狗急了跳墙,栽赃陷害俺,到时候你也得替俺说句公道话哩!”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甄惠一叠连声地说。 苟成艮举起酒杯说:“来,为友谊干杯!” 甄惠举起酒杯:“干杯!” 第10章 “夜猫子”巴耳根 那是个五花笼头戴全了的牲口,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社会一渣滓。 这阵子“夜猫子”巴耳根为自己逃过一劫而高兴。一想起金大浪被戴上明晃晃的手铐那一幕,就心惊肉跳,后脊梁发麻。记得那天金大浪把他拉到背巷里神秘地问他:“夜猫子,俺有个发财的门道,你干不干?” “啥门道?说说看。”“俺打听好了,小面包家住着个外地客人,是个专门收购黄金白银的大款,那真是个腰缠万贯的主儿!狗日的今天要离开这里,准备晚上坐火车南下。俺想,火车站离咱村五六里,咱正好埋伏在半路上下手。如果得手了,咱往后就不愁了,要啥有啥,肥吃大用,要多舒心有多舒心。你,干不干?” 巴耳根这几天点儿背,场场输,一听有这么好的发财机会,哪有不愿意的?马上点头道:“干!”金大浪吩咐道:“保密!”巴耳根回答:“放心!”金大浪叮咛:“晚十点村南大桥上见!”巴耳根保证:“不误事儿!” 他们分手后,巴耳根被几个赌徒拉进了郝守英家里,他想:财神叫门,老子今晚要发大财了,赌大点何惧?结果输得更惨。他身无分文,逼急了就耍无赖,“娘的,耍钱账,拳头晃,晃过明天不认账,老子今儿个没钱,你们能把俺怎样?” 赢了钱的赌徒们恼了,要剥下他的衣裳抵债,巴耳根火气上升,掏出刀子来威胁对方,真有不怕死的,拽着他的领口子不放,被他用刀子刺伤了手臂。事情闹大了,他们被派出所拘押讯问。派出所判定:所有赌徒每人罚款伍佰元,巴耳根另加赔偿伤者一千元。巴耳根死猪不怕开水烫,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在派出所里整整蹲了三天,直到大哥巴眼窝凑足钱,才放他出来。因此他错过了与金大浪合伙作案的时间。 再说金大浪,那天晚上,在桥头整整等了两个小时,不见巴耳根的影子,暗暗生气:“娘的,一定是害怕不敢来了,真他娘软蛋一个。”时间不等人,他只好折回村把当年追随他的一个小痞子叫上,为他把风盯梢,他藏在路边一座坟墓的大树背后,用黑布蒙着半边脸,腰里插着当年从文艺宣传队偷来的一把道具手枪,刚装扮妥当,小痞子从路口方向传来几声“咕咕”的鸟叫,那个倒腾金银的大款匆匆走来。金大浪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用手枪顶住对方的脑袋,压低声儿吼道:“举手!转身!老老实实把东西丢下!不然,打烂你的脑袋!”那位爷爱财更怕死,战战兢兢地任由金大浪摆布。金大浪得手后,命令那人“滚蛋!”,那位爷连滚带爬地跑了。金大浪发财了,他赏了小痞子十块票子,“你小子,球也揽不成,人走远了,你才报信儿,迟了!” 金大浪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被劫的家伙十分狡猾,偷偷地尾随着他返回昂首村,认清了金家门户,问清了强盗姓名,径直到多山县公安局报了案。人证物证俱全,金大浪难逃法律追究。 就在巴耳根后悔没能参加抢劫,眼馋金大浪吃了独食,找金大浪打听消息时,亲眼目睹了金大浪被捕的经过。当时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后脊梁阵阵发麻,禁不住尿了一裤裆。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后怕,他又为自己没有参与抢劫而庆幸。“娘的,要不是被派出所押着,这会儿肯定和金大浪一块儿蹲着哩”,这真应了古秀才的话,“因祸得福”了! 为了庆幸自己没有贪上官司,他同醉驴儿进了香味饭店,一瓶老白干没尽兴,又要了一瓶,喝得醉驴儿直呼肖香妹“娘”,瘫倒在桌子底下。巴耳根摇摇晃晃地走出香味饭店,又东倒西歪地迈进对门仇月鲜的肉铺,拍打着栏柜撒酒疯:“喂,小娘子,大浪不在了,守着个空房子,难受不?不想要个临时的?” 仇月鲜怒不可遏,把他推出铺外骂道:“真牲口!”巴耳根嘴里念叨着:“仇月鲜,守活寡,等个啥?等个驴球大鸡巴!……”天黑路滑,酒劲儿上涌,头重脚轻,两腿不听使唤,一个跟头栽到排水沟里,乎乎地睡着了。掌灯时分,好心的老无能把他扶了起来,“夜静了,寒气重,小心着凉,快醒醒回家!”巴耳根爬起来,浑身哆嗦,站在当街,拉开裤子,撒了泡尿,便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走了。刚拐弯儿,在黑暗中和米田丰撞在一起。米田丰没好气地骂道:“眼瞎了?不看道在哪儿!”他回敬道:“你不长眼,还好意思褒贬别人哩!”米田丰闻到一股呛人的酒味儿,“嘿,酒鬼一个,俺不和你计较!”便消失在黑暗中。 巴耳根认得那是米田丰,“娘的,肯定是小面包又勾搭上相好的了,这活龟儿又出去串门子,给小面包腾地方哩!俺倒要看看今儿个这位嫖客是谁?要是有门儿,俺也尝尝小面包是啥滋味!”他四顾无人,溜进了米家院子,蹑手蹑脚爬到小面包窗前,竖起耳朵,听到小面包浪荡的叫声:“十一官,你吃了俺的面包,得为俺办件好事儿!” “啥事儿?”屋内传出甄惠那公鸭子似的嗓音。 “俺看上村委会门口那块空地了,你给俺说说话,让卜元批给俺。” “那球大点地方,有啥用哩?” “俺打算在那儿盖两间门面。” “干啥?” “一来想开个饭馆,赚点钱;二来离你又近又方便。嘻嘻……” “行,应该不成问题。如今鼓励发家致富,俺帮你办!” “那就谢谢你了!” “怎谢俺?” “嘻嘻,由你呗!” “哎,俺就喜欢你这身细皮嫩肉哩!” “你真坏!”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来!” 两个扭曲变形的影子印在窗子上,又搂抱着倒在床上,阵阵浪笑,阵阵呻吟。 淫荡之声飞出窗外,巴耳根像触电似的浑身发抖,难以自持。野性的欲火在体内燃烧,那种如饥似渴的欲望战胜了理智,他喘着粗气,咽着唾沫,下意识地站起来,真想破门而入。屋内传出小面包的催促声:“十一官,该走了!别让俺家老米撞在枪口上!” “球!米田共精着哩!俺一来,他就走,可会掌握时间哩!俺还想来个二进宫哩!” “嘻嘻,你这家伙比驴还有劲哩!” 在浪笑声中,又掀起一阵高潮。 巴耳根几乎把耳朵贴在窗子上,仍然觉得耳朵不好使,直到把窗子弄出响声来,屋内马上静下来,窸窣声中小面包说:“定是老米回来了,你快走!” 甄惠说:“娘的,还没尽兴哩,就回来了。小面包,够味儿!俺走了!” “十一官,别忘了给俺办那事!” “记着哩,忘了别的,也忘不了你啊!” 巴耳根急忙像狗似的爬出去,米田丰也迈进大门来。他躲在一边,伸长脖子听着。他想知道米田丰遇到甄惠是啥结果,要是两个人厮打起来,那才有看头哩!扫兴的是米田丰进门前先咳嗽了几声,等甄惠从屋内走出来问:“回来了?”米田丰说:“慢点走!”小面包隔着窗户吩咐:“十一官,常来啊!老米,关大门,睡觉!”然后就鸦雀无声了。巴耳根骂道:“娘的,米田共,真是个活王八!” 半夜里,巴耳根推开了自家门,爹娘已经习惯了,不搭理他,翻了个身睡了。他钻进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着,小面包那诱人的浪笑,淫荡的呻吟,仍然在耳边回荡,他疯狂地迫不及待地手淫起来。 巴耳根失眠了,他想找一个女人,她掰着手指头数着昂首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心渐渐凉了。他想到的那些女人们,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他清楚自己的为人,比米田共香不到哪里去! 他猛然想到一个女人,就仿佛在漆黑的旷野摸索前进中,看到一缕亮光。这个女人似曾对他有所表示,只是自己当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他脑海里搜索着那些几乎被他忘却的记忆…… 去年村里唱大戏,巴耳根两眼不停地在女人堆里扫来扫去,有一个女人站在他身后,用一双媚眼儿瞧着他,这女人围着他转了好几圈儿,在人们拥挤时,故意倒在他怀里,还嘻嘻哈哈地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并抛给他几个飞眼儿,几声浪笑。 今年秋天,他路过她家门口,她欣喜地把他叫住,求他帮忙堆放一下柴草,还留他吃了一顿可口的饭菜,还陪着他喝了几盅好酒。那娘们有意解开衣襟,露出雪白的胸脯佯装擦汗,并紧挨着他给他擦头上的汗水,她把那软绵绵的胸脯贴到他的膀头上,他嗅到那女人肌肤内散发出的热香味儿。当时他真有点手足无措,头脑发热、蠢蠢欲动。要不是金大浪闯进门来,说不定那天他们就…… 巴耳根联想到前几天那件事:他被几个赌徒拉到她家玩牌,她像见了久别的亲人,热烈地欢迎他的到来,亲自把他扶上热炕头,说:“你们玩,俺给耳根相牌。”她坐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让他赢了不少钱。他兴奋地脱光膀子,她高兴地趴在他背上,一个劲用乳头摩挲他的膀背,怪痒痒的。他不自禁地心猿意马起来,光顾着用脊背去迎接她的乳房,一连误了好几胡,结果转胜为败。为了在那女人面前维护自己的尊严,显示男子汉气概,他当着她的面,用刀子扎伤了那个要钱不要命的赌徒。虽然遭了一场官司,家人们都不愿理他,那女人却亲自到派出所探视他,丢下一包好吃的,还掉了几滴眼泪。临走还撂下一句话:“等你出来了,俺好好地犒劳你几顿!” “这女人是看上俺了。”巴耳根越想越兴奋“生得也挂眼,就是浪了点,年龄大了点。” 他忽然想到了她的男人蓝玉,达到沸点的温度,一下子降到了零下。蓝玉是煤矿工人,工资高,条件好,有房子,有积蓄,有儿有女,生活优越,是村里数的着的富户。自己是一个一无所有、一无是处的穷光蛋,社会上的小混混,和人家相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唉!难呐!”巴耳根叹了口气,他盘算来盘算去,翻来覆去睡不着,“娘的,好主意赖主意总得拿个主意,先勾搭上再说,露水夫妻也是夫妻,总比打光棍强!”转而又想:“要是人家不愿意呢?球!不借给米还能当去半升子?硬叫碰了,别叫误了。一定得试探试探!” 就这样自问自答、自圆其说、胡思乱想,扎腾到黎明,才头昏脑涨地睡过去了。 第11章 迎喜神 儿歌:过大年,响大炮,家家户户齐欢笑,女儿穿上花棉袄,儿子戴上瓜壳帽,高高兴兴喜神到。 正月初三,喜神东南,昂首村男女老幼,穿着节日盛装,带着香纸、爆竹,怀着崇敬心情,络绎不绝来到村东南滹沱河边那片滩涂上,迎接喜神爷。整个上午,在那片不毛之地上,爆竹声声,香烟缭绕,纸屑翻飞,人声鼎沸。善良的昂首村人们,延续古老传统,期盼未来发展,一个个面向东南,顶礼膜拜,迎喜纳福。 据说喜神爷每年都要莅临此地,给人间带来喜气。他老人家不分忠奸善恶,一视同仁。只要虔诚相待,就会送你喜气。只要礼数周全,就会赐你福禄。刀子嘴李煌开玩笑说:“这喜神爷和人类差不多,也喜欢人们奉承哩!” 其实现代人们,并不完全相信什么喜神、财神。新春伊始,新春后第一次走出家门,乡亲们在村头聚会,本身就是一件喜庆的事儿。白发苍苍的老人们互相嘘寒问暖,互相祝福,互盼健康长寿;精力充沛的中年人,热情洋溢,互相交流春播打算、发家门路,互相“恭喜发财”;朝气蓬勃的青年人,欢天喜地、互相追逐。互相编织着美好前景,进入那旖旎的感情世界;兴高采烈的少年儿童,花团锦簇、欢蹦乱跳、互相嬉戏,寻找他们的美妙的梦幻天地。这不就是一群喜气洋洋的喜神吗! 如今,发家致富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人们心目中的喜神、财神已经具体化了! 田迎春在人群中张望,他在等待江梅梅,也在等待高广。不知为什么,她想见到高广,一天不见,好像缺少了什么似的。“难道俺是喜欢上他了?”她有点心慌意乱起来。“不,纯粹是为了村里的事儿。他让俺筹备元宵节文艺节目,俺既然答应了,就得办哩,这和喜不喜欢是两码事儿!怎就往那上面想呢?真不害臊!” 就在她茫然失神之际,高广的妹妹小洁站在她面前,冲着她嘻嘻地笑。田迎春猛然回过神来:“鬼丫头,笑啥哩?” “嘻嘻,迎春姐,俺猜你一定是在等一个人!” “等谁?” “等俺哥!” 田迎春脸一红:“瞎说,俺是等梅梅她们哩!” “言不由衷,脸都红了,还嘴硬哩!” “不许你胡说八道!” 小洁故意把小嘴一撅说:“唉,俺哥也真傻,人家根本不等他,干么叫俺跑腿子传话哩?哼,走了!” 田迎春急忙拽住小洁:“小妹,真的?” 高小洁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嗨,露馅儿了?在俺跟前装,装不下去了?哈……” “你这鬼丫头!人小鬼点子多,看俺不收拾你!” 高洁讨饶道:“姐,俺哥在村委会等着哩!俺把话捎到了,再见,未来的嫂子!”一溜小跑着钻进人群。村头又涌来一群年轻人——刘和、曹小海、傅向东、江梅梅、任巧巧、米云云、任菁菁等追逐着,神圣的祭祀场所,变成他们喧嚣戏谑的地方。田迎春向他们招手呼叫,他们像一阵风似的向村委会刮去。 年三十下午,二善人、不开壶等帮着古文秀包了一百多个肉馅儿饺子,不开壶把一枚硬币包在饺子里说:“古秀才,新年吃到钢镚子,大吉大利大发财,祝你好运!” 古文秀一边笨拙地擀着饺子皮,一边苦笑着说:“就俺一个人吃,跑不到别人嘴里去!自欺欺人尔!” 可是,古文秀前两天真的没吃到那个钢镚子,直到正月初三,他才把剩下的冻饺子全部倒进锅里。他听了二善人的说法,“硬叫煮透,不叫生吃”,结果真的煮过了头,有的饺子变成片汤了,“熟乎?熟乎?烂之乎也!”他赶紧把饺子捞到盆里。刚出锅,醉驴儿一头闯进屋内,“老叔,俺给您拜年来了!”咕咚跪下磕了个响头。古文秀慌忙拉起他来说:“驴儿,如今不兴这一套了!俺可受不起你这一头。俺又没有压岁钱给你!” 醉驴儿嗅到热腾腾的饺子香味,馋得直流口水,咽着唾沫说:“娘的,一过时节,俺娘就生气,嫌俺不争气,连顿饺子都吃不起,这不,拿笤帚疙瘩把俺赶出来了。俺没地方呆着,就跑到您这儿来了。压岁钱俺不要,正赶上饺子出锅了,俺就替您尝尝饺子香不香!” 古文秀无法拒绝,只好递给他一双筷子。醉驴儿也不客气,狼吞虎咽般大吃起来,边吃边夸“好吃,真香!” 古文秀看着驴儿那不雅的吃相,摇着头说:“慢些儿,看噎着了”他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做着示范动作。一盆饺子古文秀没吃几个,就被驴儿吃光了。古文秀望着空盆想起那枚硬币来,他感到纳闷,口中念念有词:“锅不漏,汤还在,灶王爷也不作怪,一枚钢镚儿飞天外?不可能,真奇怪!是这小子使了坏?佯装不见藏起来!” 醉驴儿打着饱嗝问:“老叔,您念叨啥哩?” “驴儿,你,你没吃到那个钢镚子?” “没有呀!” “这就奇了怪了!” “管它呢,有它不多,没它不少。老叔,俺白吃了您一顿饺子,您歇着,俺给您洗洗锅!”古文秀拦不住他,醉驴儿挽起袖子,把锅里的饺子汤舀在盆里,端起来倒在门外边。正巧,夜来香家的黄花狗嗅着鼻子赶来了,它伸出舌头舔食泼在地上的饺子汤,一舌头下去,舔出一枚明晃晃的钢镚儿。醉驴儿弯腰捡起那枚硬币,大声呼叫起来:“俺的娘呀!俺驴儿的命真苦啊!俺还不如夜来香家的黄花狗有福哩!” 古文秀闻声走出门来,接过驴儿手中那枚钢镚儿叹道:“时也,运也,命也!岂能由人乎!” 吕耕田一家四口也来迎喜神。妻子柳棉花选择了一块干净地方,一家四口齐刷刷跪在地上,点燃香烛,烧化黄表,在吕耕田的指挥下,全家人面向东南,恭恭敬敬地作揖磕头。当他双手托地,弯腰低头磕下头去的一刹那,发现一双穿着开花破棉鞋的臭脚正好戳在头跟前。他猛抬头,原来是醉驴儿乜斜着眼瞅着他乐的合不拢嘴。吕耕田生气地骂道:“醉驴!眼瞎了!不看俺在磕头吗!” 醉驴儿笑眯眯地说:“谁拦着你了?磕呀!俺正等着接收你这头哩。谁都知道俺是梵聃转世,天生的讨吃鬼。今年俺的运气败透了,还不如夜来香家的黄花狗有福哩!你就给俺多磕几个响头!俺保你今年事事不顺心,处处不如意!灰气入肚,多灾多难!” 吕耕田啥时候受过如此欺辱,胸中燃起无名大火,脖子上青筋暴跳,一个高儿蹦起来,大声骂道:“醉驴儿,王八蛋!别看老子下台了,你敢欺负老子,看老子不宰了你!”醉驴儿不肖地说:“你给老子磕头,还想宰老子,俺告你小子忤逆不孝!” 吕耕田真是火冒三丈,真想把醉驴儿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但他知道,醉驴儿不值钱,觉得和他换不着,僵持中,犹豫间,身后轰地一声震响,吕耕田的大儿子吕敏文光顾着看老子发虎威了,不小心把手里拿着的炮仗碰在燃着的香烛上,爆炸了。两个指头炸的开了花,鲜血直往外喷,疼的在地上打滚儿。吕耕田两口子顾不得与醉驴儿作对,急急忙忙扶着儿子向医院跑去。 巴耳根也来村头迎喜神,他无心磕头上香,而是在人群中寻找那个他想见到的人,那个他谋划好的猎物。终于,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儿出现了!他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去。四只冒着野火的眼睛不期而遇,对视了很长时间,都想把对方融化了。巴耳根激动地压低声音说:“俺想你了!” 得到的回答是:“俺也想你哩!” 问:“啥时候能?” 答:“这几天不行,俺那口子在哩,等等!” 问:“等到啥时候?” 答:“大概得过了正月十五!” “这么久?” “急什么?是你的多会儿也有你的。” “那,俺去串个门子行吗?” “行是行,不过你得放规矩点儿,别急猴子似的,让俺那位瞧出破绽来!” 两个人离开人群,相跟着钻进小巷子里。 第12章 郝守英与蓝玉 民间串话:什么鸟垒什么窝,什么鈅匙开什么锁。 宋江热恋阎婆惜,奴家爱的不是你。 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了。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透着喜气的新春佳节,爆竹频频报平安;透着喜气的元宵盛会,花灯熠熠献瑞彩。透着喜气的红男绿女们,把上年的劳累荡去,带着梦想,带着期盼,融入狂欢的人流,展示自己的才华,抒发对时代的赞颂。 昂首村人们遵循着历代传统模式,举行元宵节庆典活动。这中间有唯物的,有唯心的,亦有唯情的。尽管人们随着时代的发展在努力地、一点一滴地,改造着、变化着、完善着这种传统的物质、文化生活框架,但像古文秀、赵归唐、任凤鸣等仍然在不遗余力地保留着、传承着、宣扬着那些迷信色彩浓厚的东西。 昂首镇的元宵节是周围十几个村落共同庆祝的节日。花灯、烟火、玩意儿、戏,应有尽有。那真是灯烛辉煌,锣鼓喧天,烟花与月色媲美,旺火与花灯璀璨。表演者忘乎所以,尽情狂欢;参观者目不暇接,流连忘返。因此,每年的组织者都很辛苦,尤其是改革开放后,人们生活好了,精神头足了,心情愉快了,爱动好玩儿了,眼界开阔了,花样翻新了,当会首的,尤其是当大会长的,忙上加忙,忙得不亦乐乎! 大会长任凤鸣决心把这次元宵庆典搞得有声有色,好上加好,所以从进入腊月到现在,忙得真是废寝忘食。他不图什么,就图个红火热闹。人们叫他“大全人”,是指他对三教九流、婚丧嫁娶、礼仪程序,似乎了然于胸;天南地北、天文地理、古今中外都似乎无所不晓。加上他为人办事腿勤、手勤、嘴勤,热心负责,可谓当会长的不二人选。 任凤鸣有两个弱点,一是爱戴高帽子,人们一奉承他,不吃不喝不睡觉,累死也心甘;二是好酒贪杯,逢酒必醉。一次酒后醉卧街头,夜来香家那条黄花狗舔食他吐出的食物后不离窝儿醉倒在他的身边,他搂着那条狗整整睡了一天。他醒了,那狗仍然未醒,人们嘲笑他,他倒不以为然,反而拍拍醉狗的脑袋埋怨起狗来:“酒量不行?醉死过去了?娘的,没本事就少喝点!省得人前出丑!”更可笑的是那条狗落下个毛病,打它骂它都不惧怕,就怕人呕吐,一见人呕吐,就没命地逃跑。人们屡试不爽,成了人们开玩笑的话靶子。 还有一次,任凤鸣喝醉了,跪在老爷庙点将台前,一边磕头,一边祈祷:“关老爷,您听清,今儿个喝多了有点晕,向您讨个解酒方儿,景阳冈上逞英雄。眼不花,耳不聋,越喝脑袋越清醒,别再给人留话柄……” 刀子嘴给他编了一段顺口溜:“关老爷,您听真,小人名叫任凤鸣,人送外号大全人,今天没事干,庙前来讨封,大官够不着,小官也能行,大小给个官,好歹能管人。…”任凤鸣知道李煌如此损他,骂道:“刀子嘴,你就损!等五月十三关老爷磨刀时,小心割下你那舌头来喂狗!” 闲话少说,正月初五,巴耳根和郝守英结伴来找任凤鸣,要求安排他们在元宵节表演“夫妻推车”。任凤鸣很为难,他了解郝守英与蓝玉的家庭问题,他害怕那个名存实亡的家庭因为他的疏忽而彻底破裂。他又不能断然拒绝,所以十分婉转地说:“守英啊,蓝玉才回来几天,你不好好地陪陪他,搞啥玩意儿哩!再说,俺早安排停当了,就不用麻烦你们了!到时候你和蓝玉两口子相跟着看玩意儿,多好!” 郝守英不爱听任凤鸣絮叨:“大全人,俺知道你向着蓝玉!俺告诉你,玩意儿俺非参加不可!能把蓝玉气死了那才根心哩! 任凤鸣无可奈何地说:“你这人是怎了?好话一句都听不进去,大概是吃的肚皮白了,不知道啥叫受罪了!俺也没时间和你争吵,你自个儿看着办!” 郝守英说:“俺也不跟你费唾沫星子了,俺找卜元去,俺不信离了你大全人就能让尿憋死!” 在郝守英看来,她与蓝玉的结合,本来就是个错误。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是月下老儿喝醉了酒,晕头转向错配了鸳鸯。 蓝玉天生一只眼有毛病,左眼珠子正中间长出个灰蓝色花花,容貌的缺陷,成了一些人拿他开玩笑的地方,说他比别人贵重,眼里多了块蓝色宝玉。所以,一个文雅、形象、刺激的外号——蓝玉,取代了常天明的本来名字。而常天明三字却很少有人呼叫,有些青年人甚至不知道常天明是谁。 相比之下,郝守英生得确实有几分姿色,白净的面庞,淡淡的眉毛,大大的眼睛,挺挺的鼻子,小小的嘴巴,怎么看都很顺眼。尤其是那双勾人魂魄的媚眼,回眸一颦一笑,水蛇腰一扭一晃,手指儿一勾一招,真像西游记里的白骨精,让那些不本分的男人们情不自禁地跟着她跑。她自己也毫不避讳地说:“小半仙给俺相过面,说俺是苏妲己转世,命犯桃花,该着千人骑万人压哩!” 蓝玉父母早丧,无依无靠,应招到省城当了煤矿工人,别人大吃二喝,他却省吃俭用,一心想攒点钱娶个媳妇,完成父母遗愿,延续常家香火。苦熬了六七年,年近而立,回了一趟昂首村,一来给爹娘上坟,二来想托人给自己找个对象。 那天,穿戴整齐的常天明出现在关帝庙前,他很恭敬地向一群在点将台上聊天的人们问好,并大方地掏出香烟分送到每个人手里。乡亲们自然高兴地对他问长问短,问他营生怎样?能挣多少钱?他说:“俺在省城西山煤矿上班,那可是个有上万工人的大煤矿,俺的营生清闲,每月最少能挣一百五十块钱。”在当时农村社员每个劳动日只有两角钱的分红,蓝玉的工资是农村人的几十倍,谁不眼红?尤其是穷困潦倒的郝运来(郝守英的父亲),恨不得自己有这么个儿子。便问蓝玉:“那孩,你有对象吗?”蓝玉说:“没有哩。俺就是想拜托各位叔叔大爷给俺找个看门子的,人样儿好赖俺不在乎,只要能守住俺爹娘留下的那几间房产,俺回来有个热炕头就行了。” 尚步正说:“可惜俺没有闺女,要是有就给你了。多好的条件呀!”他见郝运来欲言又止、踌躇不定的样子,心里一顿,就问:“运来,你不是有个大闺女吗?这不正好是一对儿吗?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茬儿哩!” 郝运来确实动心了,但他不能这么轻率就答应,他得称量称量蓝玉有多重的身子,能不能把他从瀚泥圊里拉出来,所以说:“事情是好事情,可俺不能自作主张,俺得回去征求一下家里人的意见哩!” 尚步正说:“商量个屁!谁不知道那个家你说了算!要知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要拿主意,赶紧的!” 好运来是个出了名的懒汉,宁愿饿肚皮,不愿卖力气,游手好闲,穷困潦倒,脸皮厚,嘴又馋,整天在街上转悠,发现有人下食堂或打平伙,就尾随而至,不管人家礼让不礼让,挤进去拿起筷子就吃,拿起杯子就喝,这都是吃大锅饭惯下的毛病——“允许你们当官的吃喝,就允许俺吃蹭饭!”后来队干部为了躲避他,给他分配了一些清闲活儿——到野外看田去,至少不影响当官的吃喝雅兴。至多他从庄稼地里怀揣肚揣几个玉米棒子、山药蛋之类的东西,无伤大雅,不去计较。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郝运来已经抽了蓝玉三支香烟,两只耳朵上还掖了两支香烟。临走还把剩下的半盒烟装进自己兜里。 尚步正吆喝道:“成不成明天给个话!你不成,俺去别家说媒去!不能在你一棵树上吊死!” 郝运来回家后直夸蓝玉如何如何有钱,如何如何大方,如何如何有出息。说有心把闺女许给蓝玉,就是不知道闺女同意不同意。女人是个没主见的人,穷怕了,饿怕了,听说蓝玉是个肥茬儿,就同意了。 十六岁的郝守英坚决反对,她是个特别爱俏、爱美的姑娘,当时就把头摇的拨浪鼓似的大声说:“俺不愿意!俺一见他那只长着花花的蓝眼睛就恶心!就想吐!” 娘说:“人家除了眼睛有点毛病,那点都比咱强。俺还害怕人家不愿意和咱攀亲哩!看看咱这光景,破锅漏房烟窑洞,没个好姑爷扶持着,啥时候能从瀚泥圊里滚出去?” 郝守英说:“谁愿意谁去!俺就是不同意!” 郝运来一拍炕沿,喊道:“反了你了!上哪儿找像蓝玉这样的女婿?眼蓝怕啥?眼蓝钱不蓝!俺要的是钱,只要有钱,就能过上吃不愁穿不愁的好光景!” 娘噙着眼泪劝道:“孩子,你爹眼不蓝,可手蓝(懒),咱娘们跟着他一天好也没有 。这两口子过日子,头三天看人样儿,以后就得看谁会过光景了。说句没大小的话,其实这人儿,吹灭灯是一样样的,能过上好光景才是最重要的哩!” 面对父亲的逼迫,母亲的劝诱,涉世不深的年轻姑娘,过怕了穷光景,把个人幸福寄托在有钱人身上,只能低头屈从,但泪水却在哗哗地流淌。 在尚步正的撺掇下,蓝玉送给郝运来五百块彩礼,下食堂吃了一顿酒饭,就算把婚事定下来了。蓝玉半月假期刚过,郝守英在父亲的威逼下,跟着蓝玉到省城西山煤矿结了婚。 婚后,蓝玉时时处处事事依着郝守英,可郝守英就是不待见蓝玉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尤其是那些满口脏话、满脸煤灰、眼睛里喷着野火的窑黑子们,一见了她,就说些荤话、混话、时不时在她身上摸一把。说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摸得她像被蚊子叮咬似的难受。她一天也不想待了,吵着闹着要回昂首村去。蓝玉拗不过她,只好把她送回来,请人把祖遗三间房子拾掇了一遍,置办了一应家具、柴米油盐,丢下几百块零花钱,回了矿山。 男人多在外少在家,月月按时把工资寄回来,郝守英不愁吃不愁穿,还能接济爹娘,生活的舒心自在。 年轻的少妇成天闷在屋里,无所事事,渐渐耐不住寂寞,学会了串门子,学会了玩牌,迷上了赌博。从白天玩,发展到夜间玩,进而到不分昼夜通宵达旦地玩,从和几个闲的没事的妇女玩,发展到男的女的一块儿玩,进而到她一个女的和一群男的玩,在玩的过程中,什么脏话、浑话、荤话、她都不在乎,而且爱听爱说,现蒸热卖,取笑逗乐。时间久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赌棍们,开始对她动手动脚了。“手是媒人脚谈话,觉得不行就打岔”,那些男人们很会掌握火候,终于,郝守英把持不住自己,跳进了狂乱的爱河而游不回彼岸。那些闻到臊味的男人们几乎把她的门槛碰断了。 一年后,郝守英生了个儿子,三年后郝守英又生了个女儿,她知道那都不是蓝玉的种,但儿子是蓝玉香火继承和工作接班人,女儿当然姓常,管蓝玉叫爹。郝守英那些相好的常常拿两个孩子开玩笑,争着让两个孩子叫他们爹,孩子们不懂事,哄高兴了就叫一声爹,旁边的人就埋怨孩子:“别瞎叫,俺才是你亲爹哩!”第三个人就会纠正:“爹多了,谁知道该叫那个爹哩?最好在爹前面加个干字,叫着体面些。”郝守英护犊子,就骂那些坏蛋:“日你娘们的,尽放驴屁,”吩咐孩子们:“谁让你们叫爹,俺孩们就叫他们‘王八蛋’!” 在那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期,郝守英几乎因为品行不端而挨了批斗,是相好的金大浪通知她到蓝玉那儿避避风头,客观上让那个濒临破灭的家庭暂时维系下来。 岁月如流,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儿成人女长大,儿子接班了,女儿嫁人了,蓝玉马上要退休回来了,那种无拘无束的、浪荡不羁的生活要结束了。为此,她心里焦躁不安。她不敢想象蓝玉一旦整天守着她,看着她,会发生啥事情。那群馋嘴猫们能忍得住,她可忍不住。多年来,她讨厌蓝玉的一切,甚至讨厌蓝玉寄给她的钱,她把它们倒贴给那些她喜欢的男人们,因为他们能满足她亢奋的性生活,能让她爱得死去活来。她想结束和蓝玉这种不死不活的家庭关系,她想找一个情投意合的生活伴侣。在她眼里,哪一个男人都比蓝玉顺眼,她想在他们中间找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人,但她尝试了很久都失望了。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谁都不愿意舍弃属于自己的天地,他们和她只是玩玩而已。她无法插入她想占有的地方。 经过长期观察,反复比较,她认定光棍汉巴耳根身上有她喜欢的条件。其一,巴耳根年轻体壮有精力;其二,巴耳根是条男子汉,敢耍刀子,没人敢惹;其三,巴耳根好赌,与她有共同爱好;其四,巴耳根近来一见到她就主动靠近,就有那意思。所以,她打定主意,先征服了巴耳根再说。所以,迎喜神那一幕,已经是水到渠成,只待时机。 第13章 醉驴儿——小丑办正事 酒醉心里明,要强不认怂。别看没哈数,外丑里不丑。 关帝庙地处昂首村中心,几经风霜,破败不堪。它的辉煌过去,上了年纪的人们至今津津乐道。现在仅存三间空壳儿正殿和殿前的一块平整的高台。这里成了村里人们没事儿聚在一块儿聊天、解闷、逗乐子的地方,人们诙谐地称它“点将台” 元宵节前,这里搭起一座节庆牌楼。翠绿的松枝,鲜艳的彩旗,大红的柱子,耀眼的串串灯,七彩的网眼绦,装饰的十分壮观。柱子上贴着古秀才书写的金色对联,上联是“载歌载舞喜庆昇平盛事”,下联是“火树银花欢度元宵佳节”,横批是“普天同庆”。二善人正在大殿内给各路神仙安排“座位”,古秀才正在给元宵庆典撰写祭文,大会长任凤鸣忽然想起庆典上还缺一位主祭的灯官,马上在村委会大喇叭里广播,希望有人报名担此重任。直到正月十三,也不见谁来报名,这可急坏了任大会长。如果明天起龙仪式上没有“灯官”,那就等于庙内失去了方丈,使整个庆典变得无头无尾,逊色多多。这不说明自己办事疏忽,丢底跌帮没面子吗?再者,古秀才拟好的庆典程序不容更改,这可怎么办呢?万般无奈,任会长张榜自己花钱雇人来当“灯官”。 偌大个村子,为啥没人出来凑这个热闹呢?在人们心目中,凡是当灯官的,都是村里最穷的或者是半吊子,谁当灯官谁倒霉。其实这都是历史造成的曲解。在旧时代,有钱人高高在上,中等人家不愁养家糊口,只有最穷的人才愿意当灯官,因为在庆元宵这三天内,“灯官”大人能够在村公所放开肚子吃到自己过大年都吃不到的好酒好菜好饭;这三天“灯官”大人能够“莅临”各家各户查灯、查旺火,伸手向沿街商户要点烟酒糖茶类贡品,也可以利用这三天“当官”的权力整治那些平时为富不仁、欺压穷人的奸商财主。因为灯官是“登州府”头衔,所以在旧社会县太爷为了表示“与民同乐”,在大街上遇到“灯官”也要下马拜会。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有钱人,新年佳节本着破财免灾的意念,图个和气生财,图个大吉大利,只好在“灯官老爷”面前佯装的恭而敬之、点头哈腰,忍气吞声地满足“灯官老爷”的“勒索”了。三天之后,穷光蛋脱去“官服”,仍然是穷光蛋一个。 在改革开放的今天,人们的生活普遍有了好转,谁还愿意当那象征贫穷、倒霉的“灯官”呢? 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正月十三深夜,醉驴儿一溜歪斜撞进村委会,醉醺醺地说:“俺当灯官,给多少钱?” 焦急的大会长任凤鸣像遇到救星似的,拍拍醉驴儿的肩膀说:“驴儿,好样的!三天管吃管喝,外加一百块赏钱,怎样?” “不行!人们说俺是个二百五,俺就要二百五!” “行!给你二百五!不过你的说话算话,千万别误了俺的大事!” 醉驴儿拍拍胸脯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如啥来着?一言既出,四匹驴那啥来着?”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如墨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任凤鸣纠正道。 醉驴儿说:“对,就那话!先给俺五十块定钱,就算定死了,谁反悔,谁是这个!”他伸出指头做了个乌龟动作。 任凤鸣痛快地扔给醉驴儿一百块钱说:“定死了!”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娘的,总算有着落了!” 正月十四“起龙”日,对于古文秀来说,是个庄重的日子;对于醉驴儿来说,是个既欢乐又拘束的日子;对于任凤鸣来说,是个检验他工作能力的日子。 黎明四点,高音喇叭打破了往日的宁静,吵醒了熟睡的人们,任凤鸣那有点沙哑的声音不断地重复着“全体会首,全体办玩意儿人员,各位善男信女,赶快起床,赶快到村委会化妆,到关帝庙敬香!九点前务必出发到滹沱河摊参加起龙典礼!” 昂首村从沉寂中苏醒了,一年一次的元宵盛会,将拉开节日的帷幕。 是为了逗乐,还是历代人们有意戏谑?堂堂登州府正印,被化装成小丑模样——鼻梁正中涂着白色方块,眼睛周围描着黑色圆圈,嘴巴由红白黑相间的色彩收缩成鸡屁眼。一顶纸糊的纱帽顶在头顶上,圆圆的纱帽翅儿颤颤悠悠不停地晃动;又宽又短的红袍只有齐膝盖那么长,穿着它人变成了铃铛心儿,前胸后背画着白色圆圈,圆圈内写着“糊”“涂”二字;一条竹子片裹成的“玉带”斜挎在肩上;一双从县秧歌剧团借来的破靴子蹬在脚下。打扮停当后,醉驴儿从镜子里瞅瞅自己那副德行,不由的笑了起来:“真他娘像个耍丑的!” 耳边仿佛又响起他娘的唠叨声:“你个灰嘎渣子,三十大几的人了,就知道吃喝玩乐,你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呀?老张家怎就养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啊!” 他嬉皮笑脸地回敬老娘:“吃喝玩乐是本事,打光棍是省心事,愁您给俺找不下个有钱的后爹,还怕俺找不下个粜黄米的女人!”气得老娘拿起笤帚打他,他却做了个鬼脸儿跑了。 醉驴儿的父亲就是娶了金不换童养媳妞妞的张二斗,是个老实憨厚的庄稼汉,妞妞虽然有点木讷,但操持家务却很勤快。驴儿出生那天,门外有头毛驴嗷嗷大叫,庄户人没文化,见啥叫啥,讲究个长命百岁,不在乎名字好听与否。这孩子从小体质就弱,一哭就背过气去了。爹娘十分溺爱,就惯下个驴脾气。十岁那年,张二斗被村里派往恶虬山修公路,不幸山崖塌方,张二斗临危不惧,救出了别的工友,英勇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为此,公社给死难者开了个追悼会,表彰张二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高贵品质,英雄事迹。责令苟成艮从各个生产队收缴玉米七百斤,抚恤二斗家属,以示党的关怀。从此,母子相依为命,苦度岁月。 驴儿从小少调失教,不受管束,嗜酒如命,整天晕晕乎乎,人们管他叫醉将军,他觉得自己一个小人物不配叫将军,“干脆叫俺醉驴儿得了,这样,俺就改姓驴了!”这是因为他看过“窦娥冤”,六月下雪,千古奇冤,害死窦娥的,是一个也叫张驴儿的坏蛋,他不愿意和坏蛋叫同一个名字,多次埋怨娘:“给俺取个啥名字不好?猫儿狗儿都行,偏偏取个坏蛋的名字,俺能学得了好吗?” 木讷的娘真不知道孩子为啥讨厌这名字,只是说:“等俺死了,问问你爹。” 醉驴儿曾经问过古秀才:“老叔,俺不姓张,改姓驴,行吗?” 古秀才说:“百家姓里没有姓驴的!” 醉驴儿高兴地说:“俺就姓驴了!将来阎王爷让判官打开生死簿,查不到俺这号人,俺不就长生不老了!” 文革时,他跟着金大浪当过几天红小兵,唱过“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王八儿水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经常把词儿唱反了,气得金大浪揍了他一顿,没收了他的被看章,让他滚蛋了。 土地下放,他自己家那几亩地出租给别人,收取少量租金,全买酒喝了。没钱了,酒馋了,就打几天短工或给外地牲口贩子牵个线带个路什么的,得几个赏钱,再进酒馆里消费。一次他刚挣了五十块钱,被金大浪拉上戏台子:“来,驴儿,看对那个唱旦的了,点一段清唱!”他仗着酒劲儿说:“俺想听荤的,谁给俺唱段十八摸,俺给她五十块!” 这是个金大浪请来的杂凑班子,素质低,技艺差,啥钱都愿意挣,在金大浪的怂恿下,那个唱旦的扭扭捏捏地唱了一段“跳墙头”,淫词滥调,不堪入耳,金大浪拍手叫好,醉驴儿只好掏干了腰包。急着等米下锅的老娘,气得大骂他“不孝”,插着门儿不让他回家。 闲言少叙,单讲今天。一匹白龙马,披红挂绿,两个短打扮的马弁,动作麻利地拉马拽蹬,四个穿着“警服”,挎着“盒子炮”的赳赳青年“保镖”前拥后护,两名皂隶扛着“肃静”“回避”牌子站立马前,一个地保模样的人,手提一面铜锣在最前边等待着出发命令。 眼看九点快到,巴耳根才一瘸一拐地走进村委会大院,人们问他:“你的搭档呢?”他说:“来不了了!”任凤鸣问:“怎了?”巴耳根说:“两口子打起来了!来球哩!”任凤鸣说:“俺怎说来着!你们就是不听。这倒好,临上场了,不能来了,这让俺怎办?俺还是看看去!” 任凤鸣急匆匆来到蓝玉家,郝守英躺在炕上蒙着被子装睡,蓝玉坐在炕沿边生闷气,打碎的盘碗碎片满地皆是。他问:“这是怎了?” 蓝玉大声吼道:“日他娘的,这光景不能过了!” 郝守英一挺坐起来,把被子掀到一边嚷道:“谁愿意跟你过?离婚!” 任凤鸣摇摇头说:“嗨!都压压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孩子都成家立业了,离什么婚哩!真是胡闹。起龙时间快到了,俺实在是没时间数落你们,走了!” 时间紧迫,郝守英不能到场,任凤鸣只有临阵换将,他心急火燎地大喊:“救场如救火,谁愿意顶替郝守英哩?” “俺试试!”十一官甄惠毛遂自荐“俺就顶替郝守英与巴耳根过几天!” 任凤鸣高兴地说:“好,好,快去化妆!” 甄惠急急忙忙抹了两个红脸蛋儿,涂了个红嘴唇儿,头上包了块花手巾儿,耳朵上戴着两个红辣椒儿,穿了一身不合体的花衣裳,手里拿着一个笤帚疙瘩,扭扭捏捏登场了。 轰轰轰!三声铁炮,任凤鸣宣告“出发!”二十四个年轻小伙子一水黄色唐装,黄绸包头,手里举着一丈高的彩旗,排着四路纵队,雄赳赳地走在最前面,他们是灯官老爷出巡的仪仗队,他们是整个庆典活动的开路先锋。 地保敲着锣“嘡嘡嘡!”鸣锣开道,灯官老爷被扶上了高头大马,衙役们口里喊着“嗷嗷”的号子,前呼后拥,威风八面。此时的醉驴儿,别提有多高兴了,心里美滋滋的:“娘的,俺这辈子算是没白活一遭!俺娘骂俺给祖宗丢脸,俺那些祖宗谁有俺今儿个这么露脸?”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在马前爆响,白龙马失惊,喷着鼻子,“呼儿呼儿”大叫,前蹄腾空站起,醉驴儿光顾着高兴,放松了警惕,马弁急忙搂紧缰绳,在那匹马前蹄落地瞬间,醉驴儿头朝下摔在地上。 当衙役们再次把他扶上马背,他再也不敢疏忽大意,双手攥紧缰绳,双腿夹紧鞍辔,身子俯伏在马背上,紧张地瞅着马蹄下的路面。任凤鸣几次喊他:“挺直腰杆子!要有点当官的威仪!”他垂头丧气地呛白道:“俺已经跌成狗熊了,还威风个屁!嫌俺不威风,你上来试试看!” 前边鸣锣开道,后边锣鼓喧天,二踢脚乒乓震响,大起火火星乱窜,白龙马没经过这种阵势,着实有点惊慌恐惧,瞪着两眼,打着鼻响,竖着耳朵,甩着尾巴,真想逃离此地。两个马弁好容易勒紧缰绳,在马脸上抚摸了一会儿,才慢慢稳定下来。 紧跟灯官的是舞龙队,二十四个棒小伙子,一水的天蓝色武夫装扮,他们各自扛着龙头龙身龙尾,偃旗息鼓向滹沱河冲去。 跟着龙灯的是田迎春她们组合的青年女子秧歌队,着装鲜艳,舞姿优美,吸引眼球。 其后是曹小海带领的老中青三结合的高跷队,福禄寿喜,八仙过海,唐僧师徒,桃园三结义,工农商学兵,步伐铿锵,诙谐幽默。 再其后是大头娃娃队,少儿舞蹈队,天真烂漫,人见人爱。 再其后是跑旱船队,乘船的都是村里拔尖的美少女,有任凤鸣的女儿菁菁,江锁柱的女儿梅梅,米田丰的女儿云云,在悠扬的唢呐声中,诙谐的老渔翁刘和,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握船桨,表演着解缆、推船、荡桨、撑舟、跑船等舞蹈动作,他口中念念有词:“老汉六十八,家有三支花,渡河寻女婿,摇橹走天涯!伙计们!今儿个是元宵节,咱们顺着滹沱河到昂首镇去,一来观灯,二来给闺女们找个如意郎君,开船啰!”另外两个扮作渔夫的也高声答道:“好嘞!”。花枝招展的姑娘,花团锦簇的渔船,随着唢呐的旋律,跟着渔翁的节拍,高低起伏,缓缓地、稳稳地乘船前进了。他们的表演配合默契,给人一种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仿佛真的置身江河之中的美感。从启航、行船到抛锚,动作惟妙惟肖,喝彩声不断。元宵节跑旱船的姑娘们充分展示了自己的靓丽、成熟与才华,成了众多男子欣赏、崇拜、追逐的目标,这一年上门提亲的恐怕要踏破门槛了。 再其后是脑歌队,打扮得花骨朵似的孩子们,在欢快的唢呐吹奏声中随着下边扛者的扭动而翩翩起舞,淘气的“愣小子”在空中翻着跟头,嘻嘻身边的女孩儿。一群女孩儿挥舞着马鞭子,追赶着愣小子,玩得十分开心。仿佛把观众拉回到童年,喜悦、惬意、甜蜜。 再其后是威风凛凛的狮子舞,令人捧腹的渔翁斗海蚌舞,哑老背妻、二鬼跌跤。在激昂的鼓点中,舞者反转腾挪、进退自如、滑稽可笑。 在其后是“小媳妇骑驴”、“夫妻推车”,甄惠故意急跑猛退,把个腿脚不利索的巴耳根累的浑身冒汗,腿疼的直咧嘴儿。他们嘴里尽是脏话,荤话,大姑娘、小媳妇都躲的他们远远的,都说“那是两个真毛驴”。 最后是供销社的支农彩车队,各机关合办的威风锣鼓队。彩车上那袋化肥像座小山,出奇的大,供销社职工们站在上面,打着快板搞宣传;另一辆车上放着一面特大的鼓,四个矫健的汉子共同敲击,配上大锣大镲,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他们振臂高呼:“威风锣鼓,振兴昂首!”鼓舞人心,催人奋进。 人们集中在村南滹沱河岸,鼻青脸肿的醉驴儿被马弁们搀扶着,站在早已备好的香案前,他的左边站着“秦叔宝”,右边站着“尉迟恭”一切执事人等分列两边,舞龙队把龙头龙身龙尾系到一块儿,来到河边,河边竖着两面巨幡,幡上绣着两行大字:“出龙宫行细雨五谷丰登”、“入海藏收云雾四季平安”。举着龙头者在大幡下立正,大会长任凤鸣用一面镜子在龙头上晃了几晃,算是给蛟龙开了眼光。举龙头者把龙嘴放在冰面上,象征着龙在喝水。数声铁炮轰隆隆惊天动地,锣鼓齐鸣,那条蛟龙开始上下翻飞,舞动起来,霎时间烟雾弥漫,欢声雷动,昂首村这条神龙起飞了! 滹沱河两岸人山人海,共同祝福这一庄严时刻。二善人双手合十,不停地念诵着“阿弥陀佛”,各种玩意儿依次在滹沱河怀抱里表演了一番,慈祥的滹沱河接纳着自己的乳汁哺育下的儿女们。啊!又一个春天来临了! 古秀才表情严肃、虔诚地指挥醉驴儿焚香上供,叩拜天地,祈祷上苍,宣读祭文。醉驴儿不识字,只好由古秀才代读。古秀才整整衣冠,清清嗓子,对苍天深深一揖,对大地深深一揖,然后拉长声调之乎者也地宣读祭文。从“某年某月某日元宵节吉时为滹沱赤子、昂首儿女永享泽福,斋戒沐浴,焚香祈祷,顶礼膜拜”开始,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化育之灵,我佛有慈悲之本,诸子有向善之心”,什么“天佑、地佑、佛佑、神龙保佑”,什么“日月昭昭,诚心所致,吾辈有幸,金石为开,顺天意之亘亘,庇苍生之忧忧”,什么“上苍垂怜,祥光普照,大地垂怜,厚德载物”,什么“神龙施恩矣,风调雨顺,甘霖润大地,苍生有幸也,喜逢盛世,国泰民安也”,直到“昂首村一介草民,一任灯官,张驴儿叩首,叩首,叩首!伏惟尚飨!”古秀才读罢祭文,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让驴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头,把祭文焚化。起龙仪式宣告结束。浩浩荡荡的队伍向村中央关帝庙进发。 关帝庙前早已挤满了善男信女,大庙廊柱上贴着一副对联:“乾坤无边唯圣独尊,庙堂虽小诸神同乐”横批是“欢聚一殿”。二善人把所有能想到的各路神仙,都在关老爷领地摆设了香案,这里不再是关老爷独自的行宫,而是诸神聚会的公共场所。也算是一大创举! 庙前旺火正旺,爆竹连连,各种玩意儿依次表演了一番,人流逐渐散去。 最后,灯官大人下马进殿,在二善人的引领下,向诸神焚香化纸,作揖磕头,醉驴儿不知磕了多少头,累得腰酸腿疼,脑袋发晕,嘴里骂骂咧咧,脏话不断。总算在二善人“善哉善哉”声中唱完了“起龙”这场戏。 第14章 斑斓灯火斑斓事儿 敬神如神在,不敬也不怪。嘴善心不善,钵盂敲得稀巴烂。喜欢不过人帮人,苦恼不过人想人。 下午,一群爱红火热闹的青年,簇拥着醉驴儿骑上白龙马,耀武扬威地上街巡视灯火去了。扮演地保的在前面鸣锣开道,高声呐喊:“父老乡亲们听着!灯官老爷出巡!沿街商户,清水洒街,黄土垫道,高挂灯笼,搭好旺火,如有不尊不办者,老爷怪罪下来,或责或罚,自己承当!” 醉驴儿经过了上午的教训,学会了骑马。在两个马弁保护下,抓紧缰绳,扣牢脚镫,挺直腰杆,端坐雕鞍,好不威严。他脱去官服,换成便装,头戴灰色宽边礼帽,身穿灰色长袍,外罩黑色马褂,脚蹬一双大头黑皮鞋,为了遮挡上午掉下马来碰伤的额头,戴了一副大号的墨镜,看什么都是黑咕隆咚的,“娘的,天像阴了似的,看啥都不明亮,真难受!” 一群人熙熙攘攘、挨门挨户走过,所到之处,无不笑脸相迎,端茶倒水、点烟斟酒。醉驴儿心里美滋滋的,“难怪人们争着抢着当官哩,俺驴儿长这么大没人待见,没想到就这三天的荣耀,竟如此受人抬爱,娘的,俺这辈子是没出息了,等俺有了儿子,也想办法让他当官去。” 他正在遐想,马弁突然报告:“大老爷,仇月鲜家既没有挂灯,也没有搭旺火,请老爷裁夺!” 醉驴儿知道,金大浪不在,仇月鲜一个女人家支撑着,挺可怜的。不罚不行,罚又下不了手,就问那个地保:“你说怎么办?” 地保是个好心人,就回答道:“此户家遭不幸,求老爷开恩,少罚或不罚,给个口头惩戒就行了!” 那两个马弁嘟囔“要是这么着,俺们人马三进的图啥哩?” 醉驴儿明白他们的心思,就挠着头皮说:“那就割仇月鲜二两肉!” 地保吃惊道:“老爷,这可使不得!从身上割肉,要出人命的!” 醉驴儿说:“谁说要割仇月鲜的肉?俺是说割二两猪肉!” “二两肉够谁吃哩?呐,把这条迎宾烟拿去给弟兄们抽!”卜元及时赶到,扔给醉驴儿一条香烟说:“不破坏大家的规矩,灯笼马上挂,旺火马上搭,请!”队伍浩浩荡荡地走了。 不开壶哈哈大笑:“娘的,醉驴儿今儿个公鸡戴嚼子——兜起来了!俺平时小看这小子了,当了灯官,竟然想着仇月鲜那二两肉哩!” 卜元骂道:“你这不开壶,站在大街上啥屁都敢放!” 不开壶一伸舌头说:“对不起,俺忘了您是这家的表哥哩!” 醉驴儿在香味饭店门前翻身下马,碎步儿走进门来,老无能招呼道:“哎哟,灯官老爷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今儿个想吃点啥?想喝点啥,请吩咐!” 肖香妹闻声从里屋出来,一见驴儿这身打扮,不由扑哧一笑:“驴儿,今儿个变成这副德行,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姐高兴,说,想要点啥?” 醉驴儿一见肖香妹,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从小到大,他记不得白吃白喝了肖香妹多少东西了,肖香妹从来没有责怪过他,有时还让他带点好吃的孝敬他娘,肖香妹拿它当小弟弟看待,他也真把肖香妹当大姐姐尊敬,有时候喝高了,还叫肖香妹“娘”哩! 今天驴儿“发迹”了,但这是一时三刻的“荣耀”,他首先想到了“报恩”二字,他庄重地把肖香妹、老无能两口子摁到凳子上坐下,一躬到地,有点激动地说:“大姐、姐夫,你们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俺驴儿不争气,俺欠你们的太多了!俺没脸再要你们的东西,俺想给你们磕个头,表示俺的这份感激心情。有朝一日,俺驴儿真的发达了,一定加倍孝敬您们!” 肖香妹见不得驴儿这可怜巴巴的样子,一把扶起驴儿,鼻子酸酸的,忙用手绢儿擦去眼角的泪水,说:“驴儿,听姐的,好好做人,多孝敬你娘,有啥难事,找姐!老头子,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去,拿两条好烟,两瓶好酒,包二斤糖蛋儿,给俺兄弟们接个喜气!”老无能答应着照办去了。相跟着的一群小青年都高兴的合不拢嘴儿:“今儿个跟着驴儿沾了光了!”古文秀无意中目睹了这温暖的一幕,竖起大拇哥,感慨地说:“夜来香,女中豪杰也!” 吕耕田本不想与醉驴儿面对面交锋,可他又不想失去整治醉驴儿的机会。他早早地把大红灯笼挂在门口,门口墩了个大油桶,油桶上搭了个大大的旺火,手叉腰站在那儿观望。“大年时节的,谁不图个吉利?”他只是想看看醉驴儿在他门前找不着便宜,狗吃刺猬,没法下口,灰溜溜离开的败兴样儿。到时候损狗日的几句,以泄迎喜神时被作弄的愤恨。 地保鸣锣开道,灯官老爷威风凛凛骑在马上,三班衙役停在吕耕田跟前。醉驴儿仔细观察了一阵儿,寻不出一点毛病来,觉得扫兴,挥挥手,准备离开。地保高喊:“起驾!”,当醉驴儿调转马头时,吕根田狠狠地在白龙马屁股上擂了一拳,那马受惊,一尥蹶子,把吕根田踢了个驴打滚儿,醉驴儿也被掀下马来。醉驴儿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问:“谁在背后下黑手,陷害本官?衙役们,给爷打狗日的四十大板!罚狗日的一年俸禄!” 吕耕田大腿上挨了一蹄子,钻心的疼,挣扎着爬起来骂道:“醉驴儿,你他娘的把老子踢倒,老子没找你算账,你倒猪八戒倒打一耙,找起老子的不是来了!” 醉驴儿嘿嘿一笑:“遇上本官,你就自认倒霉!信不信俺能把你的灯笼打碎,旺火推倒?让你百事不顺,一年倒运!” 柳棉花怕把事情闹僵了,万一醉驴儿耍赖,躺在地上不起来,那可损失大了。急忙拦在前面,陪着笑脸说:“别闹了,花钱免灾,俺们认罚!”她让儿子吕敏文拿出三瓶劣质酒,两条变了质的顺风烟,把醉驴儿扶起来说:“大兄弟,得是好为人哩,乡里乡亲的,犯不着脸红脖子粗的,见好就收!” 醉驴儿就坡下驴,说了声:“不客气!”正要开路,吕耕田双手捧着一大茶缸白酒拦在马前,狡黠地笑着说:“今天不小心,闯了灯官老爷的马屁股,多有冒犯,特敬老爷水酒一杯,深表歉意,您大人有大量,请饮此杯,那才算英雄好汉哩!”他把缸中酒举过头顶,一股酒香扑鼻而来,驴儿馋涎欲滴,把控不住自己,接过缸子,咕咕咕咕,一饮而尽。嘴里大叫:“痛快啊痛快!”吕耕田接过空缸子,皮笑肉不笑地夸奖道:“老爷真是好酒量,再来一缸子?”保长慌忙说:“吕耕田,算了。你想灌死他吗?”吕耕田说:“没见过你这么向主的!怎?是他自个儿喝的,又不是俺硬灌他的!醉死活该!”柳棉花急忙说:“大家别误会俺家的好意,快点走!” 醉驴儿被衙役们簇拥着走了,嘴里含混不清地叨叨着:“好酒,好酒!再来,再来!”没走多远就醉得啥也不觉了。 夜幕降临,昂首村家家灯明火旺,大街上各种玩意儿围着旺火表演,人流如潮,欢声雷动。真是灯的海洋、火的海洋、人的海洋。二善人请剧团画布景的画了一幅关老爷像,悬挂在老爷庙正殿墙上,这可给空落落的庙宇增色不少,一群善男信女们刚刚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开光仪式,便有人把大把的钱放在老爷的画像前。二善人不住口地诵念着“阿弥陀佛”,“关老爷会保佑你们发财的!” 今晚,吕耕田与邻家好友杨九如为恭贺关老爷画像揭幕,献上一对高空飞机烟火表演。对于一毛不拔的吕耕田来说,这可是个新鲜事儿。对于挥金如土的杨九如来说,五百块钱,小菜一碟。这么悬殊的两个人,怎么会联起手来干这么一件漂亮事儿呢?这得从柳棉花说起。 杨九如是个爱交朋友、尤其是爱交女朋友的富家子弟,吕耕田是个见利忘义、算计他人的刻薄男人,柳棉花是个见钱眼开、见有钱男人就痒痒的浪荡女人。杨九如性情豪放,花钱大方,与吕耕田过从甚密,对柳棉花十分恭维,日久生情,两情相悦,风花雪月,只是瞒着吕耕田。 去年杨九如曾经孝敬关老爷一百块,祈求发财。当年到大同某矿承包了一段工程,他请当地一位银匠制作了一尊金佛,送给那位工程主管,当然“一切好商量”,因此捞得了“第一桶金”。他崇拜关老爷是个守信用的好神道,与现在某些爱送礼的当官的差不多,准备今年给关老爷点一场烟火,保佑自己发大财,当然还得给那位主管一件更值钱的礼物。“一本万利的买卖,不做是傻子”。 腊月二十三,杨九如登门造访,送给吕耕田两瓶好酒,送给柳棉花一盒化妆品,吕耕田留杨九如一块儿喝酒,杨九如爽快地端起酒杯,三杯过后,柳棉花问:“九如,听说你发财了,俺好眼红哩!今年俺家耕田没一点做向,要不跟着你出去沾点光、发点财,怎样?”杨九如说:“可以。不过人的命,天注定,就看神神帮衬不帮衬。说实话,俺如今最相信关老爷了,俺准备正月十五给关老爷点一场烟火,你们要有意,也孝敬他老人家一场,老爷高兴了,就会保佑你发财哩!” 柳棉花说:“你点烟火算俺家一份,花多少俺和你均摊,行吗?” 吕耕田平时不愿意人前显摆,今天一方面是柳棉花怂恿,另一方面是村里要清算他的那些见不得人的贪占问题,这不正好是个躲灾避难的机会,“娘的,你高广、卜元想整老子,老子给你们个不见面,等老子发了大财,哪个当官的不替俺说话!说不定老子能翻过身来整掇你们哩!”他点头答应“行!咱来个新鲜的,做两架飞机,装满炸药,轰它个地动山摇!” 酒足饭饱,柳棉花把杨九如送出门来,拉拉杨九如的衣袖悄悄问:“得花多少钱哩?别把俺那口子花得疼了!” 杨九如用手指刮了一下柳棉花的鼻子笑着说:“你这娘们儿,挣钱不觉疼,一花钱就觉疼,大不了俺一个人全出了!老爷老儿家不扶你,别怪俺!” 柳棉花生气地说:“你个没良心的,忘了你怎求俺了?十次有八次白吃白喝白闹,俺啥时亏了你了?” 杨九如嘻嘻一笑说:“这是求神,不是求人!” 正月十四晚,关帝庙前,人声嘈杂,人流涌动。灯火、旺火映红了半边天,两架纸扎的大飞机,悬在空中,机翼上绑着很多“炸弹”,机腹内藏着各种“武器”,这就是吕耕田、杨九如花了上千元给关老爷的大礼包。好奇的人们正抬头仰望这两架新鲜玩意儿,等待着参观、评论它的价值。 李煌慨叹道:“关老爷如今时来运转了,被冷落了这么多年,谁想到老来发福,有这么多儿孙孝敬哩!” 不开壶说:“啥孝敬?听说吕耕田的奶奶是被母蝎子磕打死的。如今有两臭钱儿,在人前显摆,纯粹是钱多烧的!” 二善人说:“阿弥陀佛,行好积德哩,胡褒贬啥哩!” 不管人们怎样议论,吕耕田点燃了飞机下的火药捻子,迅速离开人群,站得远远的欣赏狂轰滥炸下的人们如何逃离战场。 关帝庙前,顿时变成一片火海,炮声隆隆在人们头顶炸响,榴弹咝咝向人们身上袭击,空中烟雾弥漫,撒下无数星火,在烟雾里,在火光中,一种闪着光芒的粉末铺天盖地降落到人们头上,附着在人们的皮肤上,那种火烧火燎般奇痒,实在难以忍受,人们这才知道上当了,不顾一切地四散奔逃。霎时间骂声叫声孩子们的哭声搅合在一起,欢乐祥和的关帝庙前,成了鏖战后的狼藉战场。要不是刘和、曹小海、田迎春他们及时赶到维持秩序,恐怕真要酿成踩踏伤人事故了。原来是吕耕田在“飞机”肚子里装满了莜麦毛毛,那东西连加工莜麦的农民都害怕它落在身上,他能把人们的皮肤刺的奇痒难耐。忠肝义胆的关圣大帝果真有灵,绝不会坐视几个为富不仁者如此拿众人寻开心,更不会接受这样的善举? 卜元布置好今晚的民兵执勤工作后,准备回家带着李连玉及孩子们观灯、看玩意儿。碰上仇月鲜站在巷口向他招手。 “月鲜,有事?” “嗯。” “啥事?” “到俺家再说。” 卜元犹豫了,他不愿意招惹是非:“对不起,俺有急事哩!” 仇月鲜眼含泪花说:“俺在家等着,不去也得去!俺的事比你的事还急哩!” 仇月鲜那乞求的眼神、可怜巴巴的样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拗劲儿,使卜元改变了主意。“好,你先回去,俺一会儿就到。” 自从金大浪被捕后,卜元无私地帮助月鲜摆脱困境,这让月鲜十分愧疚。一想起金大浪在她和卜元之间使坏,欺骗了她的感情,就恨得咬牙。她后悔自己瞎了眼,上当受骗,嫁了个披着羊皮的狼。由于自己的失误,给卜元造成的伤害无法弥补,无法挽回。她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卜元,她不愿意让他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她不愿意自己在卜元眼里是个薄情寡义的女人。 今天下午,醉驴儿巡街,在她门前闹腾,卜元又为她白贴了一条烟,还为她挂上灯笼,搭好旺火,为她解了围。她没来得及说声“谢谢”,他就走了。她恨自己,为啥不把他拉住呢?她告诫自己:不能再踌躇了,满腹的话,快要憋死人了,不吐不快。 儿子根儿看玩意儿去了,她坐卧不宁地想心事,她真想一头钻进卜元怀里,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可表嫂李连玉那明亮的双眸,明媚的笑脸,甜蜜的柔情,对卜元的关爱,那是个多好的家庭,多善良的人儿啊!她立即打消了那种不该有的痴心妄想。但她对卜元那份感激、爱慕之心是永远熄灭不了的。她现在只想当面求得卜元的谅解。她在街头等着他。 卜元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仇月鲜家门,当他站在她面前时,像一块磁铁牵引着她,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扑到卜元身上,他胆怯地劝她“不要这样”,她不听,反而抱住他不松手。 卜元急了,用力把她推开,她再次把他紧紧抱住,他给了她一个耳光子,她才松开了手。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把仇月鲜积压已久的痛苦、怨恨、追悔一股脑儿迸发出来,“啊!谁知俺的心啊!” 卜元惊惶地大声喝道:“月鲜!你要这样,俺马上就走!” 仇月鲜马上清醒过来,她意识到自己的哭声会给卜元带来麻烦,哭声戛然而止,她泪流满面,抽泣着问:“元哥,请你说实话,你当初真的喜欢过俺吗?你真的给俺写过信吗?” 卜元点点头说:“月鲜,过去的事不提了。怨俺不自量力,怨俺自作多情。现在说起来俺都脸红哩!” “俺知道,为这个你一直记恨俺。” “月鲜,你捎话骂俺是癞蛤蟆,俺当时真生气哩,事后想想还是俺做事欠考虑,你不那样说俺,俺能死了那份心吗?” 仇月鲜扑通跪地,指天发誓:“元哥 ,俺仇月鲜若说过那种伤人的话,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大灰狼,你个挨千刀的!啥葬良心的事你都能做的出来啊!” 卜元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后悔自己听信了金大浪的鬼话。把好好一桩事办坏了,让金大浪得了便宜又卖乖,给仇月鲜造成的伤害远比自己受点委屈大得多。他把月鲜拉起来说:“月鲜,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俺也恨他,可他毕竟是俺的表弟,木已成舟,也就那样了。再说,如今俺有你表嫂了,俺心里喜欢她,她也喜欢俺,俺真的心满意足了!” 仇月鲜擦着泪说:“俺知道表嫂待你很好,俺只是想留你说会儿知心话,俺死也不会破坏你们那美满幸福的好家庭的!” “什么死呀活的!月鲜,把事情看开点,有啥困难找俺,俺一定帮你的!” 仇月鲜、卜元都是性情中人,他把她揽在怀里,她忘乎所以地抚摸着他的胸脯,感情的闸门像滹沱河决了堤,无法控制。仇月鲜伸手拉灭了灯。卜元提醒自己“别干傻事”,仇月鲜滚烫的嘴唇已经印在他的腮上,“哥,怕啥哩?就这一次!俺保证以后不再纠缠你!” 卜元心软了,卜元投降了,卜元做了仇月鲜的俘虏。一失足成千古恨,卜元从此走进了一条死胡同,生活在一种两难的境地。 仇月鲜那颗报复金大浪、补偿卜元的心,虽然得到暂时的满足,她哪里料得到事后会带给她无尽的惆怅。她对惶惶不安的卜元说:“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 卜元匆匆离开仇月鲜,匆匆回到李连玉身边,一切似乎平静如水,一切又将波澜起伏。 唉,人呐,如此奇怪,如此脆弱,如此昏庸!斑斓灯火,斑斓情感,斑斓人生,怪谁?怨谁?恨谁? 第15章 点老杆 民谣: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 民间观灯曲:一轮明月灯,二龙戏珠灯,三阳开泰灯,四季平安灯,五福同寿灯,六六大顺灯,七夕相会灯,八仙过海灯,九盏宝莲灯,十全十美灯。这个灯,那个灯,瞎子观灯黑咕隆咚。 正月十五闹元宵,红火热闹,点老杆是重头戏,是当地一项民间烟火秀。场地就设在村北那块空地上。正面搭一小棚子,摆一香案,案上供着一尊人人不敢惹的瘟神像。人常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可千古流传,不得不请。每年元宵节,十四日起龙那天,当会者把瘟神从观音菩萨坐下请出来,恭而敬之,以礼相待,让他享受三日人间烟火,等到十六日元宵节结束,就不客气地用炮火把他赶回菩萨莲坐下,面壁。这一年就算平平安安了。真的吗?谁知道呢?传统习俗而已。 下午,大会长任凤鸣请老书记苟成艮和他的弟弟苟成兑帮忙“起老杆”。苟成艮有丰富的经验,苟成兑有洪亮的嗓子,数丈高的老杆,要想把它竖起来,并非易事,没有经验、没有权威、没有统一步调,那是办不成的。在苟成艮的指挥下,上百号人用上百根长椽顶在老杆一侧,四根长绳子分别拽在老杆四方,苟成兑蹲在老杆上,手里摆动着小红旗,嘴里喊着号子,拽绳子的拽绳子,顶长椽的顶长椽,在“一!二!一!”的号子声中,老杆一点点地站起来。此时的苟成兑随着老杆的升高而升高,红旗摆动,喊声高亢,显示出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风度,直到老杆完全竖立起来,四条绳子牢牢固定,起老杆任务才算完成。尽管苟成兑蹬着人们递给他的长椽,艰难地从老杆半腰爬下来,手心里划出血来,但内心里那种成就感却是十分满足的。参与起老杆的人们好像完成了一项神圣使命,手舞足蹈,欢声雷动。唢呐高奏,玩意儿绕着老杆转一圈儿,庆祝老杆顺利竖起。 老杆是这里庆元宵的一项烟火晚会。它分四大节、十二中节、二十四小节,代表着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为了尊敬天地,在四大节上下各加一大节,曰天节、地节。每一大节绑一横杆,横杆两端都装着“软包”,软包内分别是对联、纱灯、九莲灯、猴子撒尿、鸭子下蛋、狮子滚绣球等烟花玩意儿。老杆正中第一大节上安装着“老爷大开门儿”,第四大节上安装着“月圆”、“月食”,老杆顶端安装着“二龙戏珠”,最上面插一面红旗,迎风招展。 老杆的十二中节的每一节,都装有大炮、金蛋、起火各三十枚,代表着每月日日见响(饷);二十四小节都装有二踢脚、灯花炮、大花筒各二十四枚,代表着二十四节气节节顺利;从下到上,每一节中间都挂着一串三百六十响鞭炮,代表着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兴旺发达。 今晚是元宵节正日,观灯的人特别多,县秧歌剧团的演员们也来助兴,他们化装成各种角色,在大街上跑旱船、推小车、蹬高跷、耍狮子、舞龙灯……专业水平,惟妙惟肖,引人入胜。 一直玩到深夜,人们才从四面八方聚集到烟火场,等待观赏点老杆这一古老的烟花燃放绚丽美景。 这时候烟火场各个角落不间断燃放着各种“零碎”烟花。看呐!大起火带着一流火焰划破长空,又从高空垂下五颜六色、光芒四射的金蛋儿来。看啊,转子莲儿旋转着扶摇而上,从空中洒下串串光辉。看啊,灯花炮火花四溢,吸引来一群好奇的孩子,突然花炮炸裂,一声巨响,孩子们四散而逃。快看,供瘟神的小棚前,一排特大花筒长时间喷射出金花、银花,噗噗的一喷高过一喷,足有两丈多高。哎哟!那边二踢脚闷雷似的一声巨响,把数枚炸弹送上高空,而后爆炸出朵朵彩云,飘向苍穹。人们都在惊叹左晔的高超手艺。 午夜时分,在鼓乐声中,大会长任凤鸣头前引路,会首们抬着插满烟花的城楼,扛着四个大斗子、四小斗子,舁着两棵枝繁叶茂的金树、银树,走进烟火场。任凤鸣指挥大家把城楼安放在烟火架子上,把小斗子安放在架子四角,把四个大斗子分立在城楼四方,把金树银树固定在老杆东西两侧,一切就绪,等待灯官老爷参拜瘟神毕,开始点老杆。 今晚醉驴儿没有乘白龙马,而是被四个青年抬在一张椅子上,一路嬉笑着进入烟火场的。二善人已经恭候多时,领着灯官绕着烟火场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供着瘟神的小棚前,醉驴儿瞅着那尊只有一尺多高的、披着红斗篷的、满脸堆笑而又斑驳不堪的小泥人儿,不由笑出声来。一边规规矩矩磕头,一边说话:“哎,谁把你舞弄成这样?比俺驴儿还难看哩!论长相咱俩差球不多,论个头,你得管俺叫大哥!咱两今儿个就算结拜了!兄弟,往后多接济着哥点!” 二善人急忙制止驴儿信口雌黄:“阿弥陀佛,你就不能不说话吗?真是老财的儿子——冰巴凉!” 醉驴儿问:“二善人,老财的儿子怎么就冰巴凉了?是喝酒醉死了?还是睡女人凉炕上了?” 二善人露出一丝笑纹儿说:“俺忙着哩!没空儿和你嚼舌头,呶,那不是刀子嘴吗?你找他问去!” 李煌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咱县的一个故事,老财主过生日,儿子给老子拜寿,刚磕下头去,家犬正好蹲在儿子面前,儿子骂道:‘娘的,给狗磕了一头!’老子生气了,骂道:‘不会说人话的东西,难怪人们叫你冰巴凉哩!’儿子说:‘谁叫俺冰巴凉俺日他祖宗!’老子拿起拐杖打儿子,把饭桌子碰翻了,一桌子生日宴洒在地上,儿子看见家犬舔食,便说:‘可惜了得好东西,给狗过了生日了!’驴儿,二善人拐着弯儿骂你也是个冰巴凉哩!” 醉驴儿笑着说:“这二善人骂人能骂出典故来,还不带脏字儿,佩服,佩服!” 这时,烟火场内又发生了一件令人想不到的趣事儿——孝子魏有才藏在衣兜内的爆仗突然爆炸了,要不是衣裳脱得快,几乎酿成大事故。讲迷信的人们说魏有才偷了烟火架上的爆竹,触怒了瘟神爷,给了他一个现报,真有那么灵吗?只有二善人相信。事情得从魏有才的老爹说起: 耄耋之年的魏常善,耗尽了聪明,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听见铁炮响,非说是“鬼子进村了”,让儿子有才带着老婆孩子逃反去,有才说:“爹呀,今儿个是正月十五!你听街上,锣鼓咚咚的,唢呐哇哇的,耍玩意儿的出来了!” 魏常善说:“你哄俺哩!这不是米希范送行吗?米田丰那个窝囊疙蛋,听他媳妇的,不给他老子吃喝,还骂他老子是个没尾巴的老毛驴,硬把个老米气得寻了短见!唉,老天爷怎不长眼呀?还不雷劈了那个不孝的东西!” 魏有才说:“爹呀,米希范死了好几年了!您真老翻了!” 魏常善说:“俺也想死哩,可阎王爷不收俺,有啥法子?”老人家又想起前几天那件事——那天他在关帝庙台阶上晒太阳,缕缕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落山,眼前一片昏暗,“哎哟,该回家了!”他慌忙起来,却忘了回家的路,拐弯抹角走进了手工业加工厂。他看到铁匠炉子火苗儿呼呼的,人们赤着胳膊抡着大锤叮叮当当地打铁,火星儿蹦在他脚上,烫的他赶紧离开。他又看到木匠们甩开膀子,嘶啦嘶啦地拉大锯,那么粗一根木头,被锯成了两半,嘎巴倒在一边。人们立眉瞪眼地呵斥他:“来这受罪的地方干啥哩?快回去!”他又闯进了一间亮着灯的屋子,看到两个文绉绉的人坐在桌子前,一边念着人名儿,一边噼里啪啦地拨拉着算盘珠子,一个当官的进来了,忙把他搀扶着送出大门,指给他回家的路说:“老爷子,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快回去!”他不愿意就走,央告着那位当官的说:“俺已经来了,就让俺在这儿。俺想见见俺的爹娘哩!”那当官的笑着说:“老爷子,你的爹娘不在俺这儿!” 魏常善糊里糊涂地回了家,糊里糊涂地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就对儿子说:“有才呀,俺昨天去过阴曹地府了,那儿和阳间一样,也有铁匠,也有木匠,可红火哩!俺不想回来,可那判官和叫差鬼核对名单时没有俺魏常善的名字,你说气人不?那个阎王爷说话随和,可就是不收留俺,硬把俺推出来了。唉,啥时候才能轮到俺哩?” 魏有才笑着说:“爹呀,您就等着,等俺有空儿给您去走个后门儿,说不定管用哩!” 有才媳妇说:“这老爷子又犯迷糊哩!” 魏常善说:“你才迷糊哩!这炮火连天的,能有好事?” 魏有才说:“爹呀,俺和您争不出的上下来,俺出去给您要几个大炮去,在咱家院子里点着玩儿,您就相信今儿个是元宵节了!” 老爷子不再吱声,乎乎地睡着了。 魏有才也真够孝顺,他去找任凤鸣,想要几枚爆竹,任凤鸣很为难地说:“有才哟,俺这儿都是数过数儿的,敬神的东西,谁敢胡乱送人?再说你拿走了,数儿不够了,怎么办?要不,你去找找左晔,或许能?” 魏有才有点不高兴了:“娘的,不给算了,还拿神道爷吓唬俺,俺才不信哩!”心里话“俺不求你,照样能弄到几个烂炮!” 正好机会来了,任凤鸣指挥会首们放铁炮,指挥鼓手们吹唢呐请烟火,魏有才主动上前帮忙,抬着那座插满烟花爆竹的城楼子,趁机顺手从城楼上揪下十几个炮仗,塞到衣兜里,又揪下两个大玩意儿,藏进怀里。等到了烟火场,一切安排停当,人们散开时,就那么凑巧,不知从那儿飞来一枚燃烧着的转子莲儿,一点火星子,不偏不倚正好蹦到他的衣兜里,哧溜火光一闪,乒乒乓乓衣兜里点起了烟火,把个魏有才炸的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上衣炸成碎片,冒着白烟,迸着火苗,火星子又窜到裤兜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火花四溅,裤子着火了。魏有才来不及脱掉衣服,在地上打着滚儿。人们七手八脚地帮他脱去还在冒烟的衣服,才发现他内衣贴肉的心口窝里还藏着两枚大麻雷,任凤鸣急忙把大麻雷抢出来,刚扔到地上,轰隆!轰隆!两声巨响,地面震颤,飞起两团烟雾,魏有才好像失去了知觉,脸色煞白,木头桩子似的钉在那儿动也不动了。 任凤鸣心有余悸地说:“俺那天爷爷呀!这两个大家伙真要在身上响了,你这条小命儿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多危险啊!” 这时候魏有才害怕加寒冷,浑身颤抖,上下牙打架,想走挪不动步子。老无能扶着他说:“回,别再冻着了!”魏有才从恐惧中醒过来,大叫一声:“娘呀!真有神哩!”连滚带爬地跑了。 二善人借题发挥向空中连连作揖,念诵着:“过往神灵,神目如电,迷人无知,请莫见怪!弥陀佛,俺真的相信三尺头上有神道爷哩!” 一段插曲,一场虚惊,一阵混乱,老无能提溜着魏有才丢下的那几件破衣裳说:“俺给他送去,好歹还算件衣裳,补补还能穿哩!” 任凤鸣一声令下:“左晔!点火!” “咝!”的一声,一条火蛇从远方射向老杆靶心,点燃了引线后,又“咝!”的一声返回原处熄灭,这就是左晔家族特制的点火技术,俗称“走兔儿”。 同时,老杆下两棵金树银树也被点燃,那满树的金花、银花,含着滴滴耀眼的光芒,在雾霭中缤纷落下,金光银光互相呼应,互相媲美,极为壮观。那真叫“火树银花不夜天”哩! 老杆引线冉冉上升到第一节,三百六十响鞭炮如炒豆般炸裂;金蛋划破夜空,放射出金黄、赤红、翠绿、鲜蓝、橘黄、浓紫等夺目光泽;起火儿像无数条飞舞盘旋的火龙在长空中翱翔;二踢脚先声夺人,震耳欲聋,射向高空,爆出满天星斗;一排排灯花炮喷发出缕缕光华后骤然炸响;一溜溜小花筒从空中洒下朵朵鲜花。云雾中仿佛真有仙女从此路过,罗带轻飘,袅袅而去。火花伸向第一大节两端,“呼!呼!”两团烟雾,从花朵中垂下一幅荧光流彩的对联——“天下太平”、“五谷丰登”仰望的人们,欢呼起来。 “嘎巴”一声脆响,老杆正中间两扇关闭的门打开了,一盏明灯下关云长捋髯夜读春秋,人物造型清晰可见,叹为观止。观者欢声雷动“看啊,老爷大开门儿了!一方平安好年景啊!” 又一阵烟花爆竹,把天空装点得五彩缤纷,第二大节两端,烟雾散去,垂下两盏纸糊的纱灯,纱灯上印着“吉祥如意”、“恭喜发财”八个鲜红的大字,光芒四射,十分逼真。 刺眼的光芒,轰鸣的响声过后,火苗儿窜向第三大节两端,一阵猴子鸣叫,两只顽皮的猴子现身,它们窜来窜去,向下边撒尿,从高空洒下道道银线。“猴儿撒尿了!”人们笑着叫着。 火苗儿窜到第四大节,又一阵声光色的汇聚,空中留下一片彩云,一对九莲灯闪现在云雾之中,朵朵莲花绽放出美丽柔和的祥光,不由让人遐想到多情的三圣母思念凡间生活,腾云驾雾而至的神话传说。 倏忽间,老杆中间出现一轮皎洁的明月,让观者为之惊叹,分不清哪个是天上月,哪个是杆上月。让观者更惊叹的是杆上月在不断变化,由缺了一豁子,到变成半圆,到只有一个月牙儿,到完全失去光泽。人们紧张地为月亮的命运担忧、唏嘘。此时大会长任凤鸣高声喊道:“月蚀了!快救月啊!” 霎时间锣鼓声、唢呐声,呐喊声交织在一起,四个斗子一座城点燃,各种烟花射向高空,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此时声光色达到了听觉视觉的高峰。月光在各种响声中缓缓露出了光亮,由月牙儿变成半圆,变成一轮满月,完全露出了笑脸。人们为救活的月亮欢呼,也为左晔那精湛的技巧折服。 紧张九月之后,人们刚平静下来,第五大节上出现了一对笨拙的鸭子,憨态可掬,滑稽可笑,它们一伸脖子,一撅屁股,“哧溜哧溜”,掉下一颗颗圆圆的鸭蛋,“嘎嘎”叫几声,又洒下一颗颗鸭蛋。“鸭子撂蛋了!”人们拍手叫好。 一节比一节精彩,直到第六大节,在茫茫夜色中,一对五光十色的绣球从高空滴溜溜滚动着徐徐降落至地面。这就是出名的狮子滚绣球,数丈高的老杆,是如何控制绣球降落的速度的?只有左晔知道他们家族为此付出的辛苦。 最后,老杆顶端的大圆盘徐徐转动起来,盘中央现出一颗斗大的火球,光芒四射,两条金色的蛟龙环绕着火球,随着圆盘的转动而腾挪飞舞。圆盘越转越快,万朵金花从空中洒下,无数火球穿越苍穹,观者的兴致达到了忘我的地步。 点老杆结束了,人们仍陶醉在那万紫千红、美轮美奂的奇异世界之中,真有点流连忘返,一步一回头地慢慢离开烟火场。几个顽皮的小伙子,点燃了背在背上的“背架”,火光夹着榴弹向人群冲去,刚走出烟火场的人们,遭到突然袭击,惊慌逃窜,有谩骂的,亦有欢笑的,红火自不必说,危险自然存在。任凤鸣想制止小青年们胡闹,却挨了几颗榴弹,一边摩挲着衣服上的火星子,一边呵斥道:“你们这几个坏小子,尽干些没屁眼的事,伤着人怎么办?”那几个小伙子钻进小巷子逃跑了。 已过午夜,皓月当空,舞台上响起锣鼓声,县秧歌剧团开演了。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16章 班子.点子 乡间笑话:山里人没见过世面,山里的村干部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权威,发号施令惯了,常常闹笑话。县里召开三干会,走出山区就能坐上火车,好容易快到火车站了,火车却鸣叫着启动了,一着急便追赶着火车大喊:“火车!你给俺站住!俺是去县开会的干部!”火车岂能由他指挥?他看着远去的火车,摇头叹息:“娘的,不尊重领导,不听从命令,自由散漫,有你受节制的时候!” 人们用“点罢烟火唱罢戏,死了老婆卖了地,丢了乌沙下了狱”来形容热闹过后的萧条、扫兴、失落、难受、甚至伤感。元宵节那种人山人海、灯火如织、烟花纷飞、锣鼓喧天、忘乎所以的狂欢场面,一下子消失,显得格外冷清。尤其是那些兴奋过度的年轻人,连做梦都在手舞足蹈,追逐嬉戏。让他们忘却那段美好的时光,谈何容易! 安静下来的昂首村渐渐步入平常的生活轨迹,村民们在节庆文化活动中,舒缓了筋骨,陶冶了情操,到了养精蓄锐、安排春播生产,迎接更大挑战的时候了。 村委会年前暂停的清账工作又开始了,镇党委书记刘祥对清账组人员下达命令:“清查到底,解决到底,绝不半途而废”,李煌等只好认真查兑起来。苟成艮、吕耕田在职期间,十个生产队都存在往来出入问题,尤其是大队副业厂,账实不符,亏损严重。苟成艮说自己不识字,不懂账,全是吕耕田他们一手操办的,把责任推了个干干净净。而吕耕田跟着杨九如去了大同包工,柳棉花说“俺那口子说了,浑身无病症,不怕冷风吹,你们就命长一点等着他回来质对!”当事人不在,无法当面核对,清账工作只好再次阁下。 原大队会计久病不愈,甄惠早就盘谋着取而代之,可高广对他一直不够信任,他就把主要精力用在溜舔卜元上,整天围着卜元转,看着卜元的眼色行事,卜元觉得甄惠又听话又有眼力劲儿,又是党员,虽然在副业厂期间搞得一塌糊涂,但那是因为受吕耕田辖制,有才难发挥,有力使不上,让他当个村委会会计,应该没问题。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荐甄惠,苟成艮在刘祥书记跟前敲边鼓:“领导班子应该健全,老会计不能干了,也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啊,换一个能干的不就得了!俺不知道领导们有啥想法,就这么拖着,是啥意思?”刘祥问:“你觉得谁合适?”苟成艮说:“俺这人没文化,眼又拙,最好是让卜元他们挑选一个能干的。” 于是,选择谁当村委会会计,摆在了桌面上讨论起来。高广说:“说真心话,俺真不放心甄惠哩!看看副业厂那本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账,就知道靠住靠不住了!”卜元坚持自己的观点:“那不能尽算在甄惠头上。这么大一个村子,每天都有经济往来,没个会计怎办?”苟成艮说:“俺看先试用一段时间,行了继续,不行另换!谁又不是固定不变的。”刘祥点头同意“试试看”,高广说:“为了避免从前那种混乱局面,那就另找一个出纳。”卜元说:“田迎春就合适。就怕他娘不愿意哩!”刘祥说:“不愿意就做做工作嘛,要你们这些人做啥哩?” 对于甄惠来说,这真叫瞌睡了给了个枕头——想啥来啥,再好不过。接到卜元的通知后,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他庆幸自己有眼光,有主见,总算没白溜舔追捧卜元这么长时间,他也当然感激苟成艮老书记的真心提携。今天他打扮的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上任了,真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之感觉。 田迎春愿意为大伙办点实事,可肖香妹却不愿意让女儿出头露面。一来她讨厌如今那些当官的,觉得好好的一个人,一旦当了什么官,或与当官的勾扯上了,就变得不真实了,变得不近人情了。二来他怕影响了自家的生意,没有女儿支撑着,她家这门脸儿就冷清了。他知道闺女喜欢高广,她不想让人们误会自己爬高枝儿。偏偏高广来做她的工作,这让她很难驳高广的面子:“孩子,你叫俺怎说哩?让迎春去帮帮忙可以,可咱把丑话说在前头,帮忙就是帮忙,咱不图村里一个半个,不吃村里一顿饭,不挣村里一分钱,不算村里的干部,到那会儿咱也问心无愧不是?”高广笑着说:“婶子,咱一个农村小干部,只不过是为大家跑跑腿儿,办点力所能及的事儿,哪个脱产了?”肖香妹点头同意了,老无能说:“怕啥哩?瞎操心啥哩?孩子们比咱可有出息哩!窝在家里,有啥好哩?”肖香妹嗔怪老无能:“你这多嘴的老东西!懂得什么?闺女光顾忙村里的,咱这买卖做不做了?”高广说:“俺保证绝不耽误您的生意!” 加上任菁菁、刘和、曹小海,村委会领导班子总算定下来了。新班子要有新气象,这头三把火怎么烧,能不能赢得村民们的拥护,早就成了村民们议论的话题。 高广是昂首村历届村干部中最年轻的党支部书记,他是个待人宽厚、平易近人、才思敏捷、柔中带刚的青年人。高挑的个子,红润的脸庞,浓眉大眼,说话自带三分笑,办事稳重不急躁,他与苟成艮相比,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儿,缺几分历练磨砺的圆滑。他与卜元相比,倒显得刻板执拗,不会随机应变。高中毕业后,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立志改变家乡面貌,积极上进,吃苦耐劳,公私分明,办事公道,很受群众欢迎。他第一次带领本村基干民兵去县里比武,就荣获第一,他的总结报告实事求是,条理分明,语言精练,言简意赅,被评为全县标兵连队,赢得领导青睐。当他把鲜艳的大红旗扛回大队部时,苟成艮心里有一股酸酸的味道,他感觉到自己的座位有点摇晃。表面上嘻嘻哈哈,背地里使开了绊子。借全县重点审计农村经济工作之机,推荐他到其他乡镇搞清理账务工作。美其名曰“出去历练历练”,其实是让他滚的越远越好。连高广自己也没想到,镇里突然把他从外乡镇抽回来,命令他披挂上阵,接替苟成艮的大位。 为了摆脱昂首村贫困落后的面貌,促进昂首村经济繁荣发展,高广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召开了一次村两委扩大会议,请来一部分关心集体、热心办事、有一技之长的的能人、能手参加。 自从土地承包后,再没有大集体那阵子经常开会的习惯了,今天第一次召集这么多人在一块儿议事,大家都有点既怀旧又生疏的感慨。 卜元主持会议,清了清嗓子:“安静!安静!很长时间没开这样的大会了,新班子成立以来,赶上了过大年,过元宵节,今天把大家请来,给俺们出出点子,想想办法,为改变村里的面貌献计献策。现在,请高广同志讲话!”他带头拍起巴掌来。 高广在掌声中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在座的人们鞠了一躬说:“各位前辈,各位大哥大嫂,各位兄弟姐妹,人常说‘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今天请来的都是咱村有威望的人,关心集体的人,发家致富的带头人,各行各业的能手。这么多有本事、有才能的人聚到一块儿,为咱村的繁荣发展,出谋划策,俺相信依靠大家的智慧,一定能想出好办法,谋出好点子,为昂首村改变面貌献计献策,添砖加瓦。俺相信咱昂首村人才济济,大有希望。俺们这一届村干部年龄小,经验少,能力差,全靠在座各位大力支持哩!俗话说得好,‘三人并一心,黄土变成金’,希望大家为了昂首村的明天,为了父老乡亲过上好光景,多出点子,出好点子。俺不想把会开成一言堂,想先听听大家的主意,众人是圣人,谁有好点子,请奉献出来!” 卜元问:“谁先打头炮?” 一阵交头接耳过后,种粮大户曹拴牛首先发言了:“俺去年种了二百亩地,除了完成全村粮油征购任务外,纯收入确实超过了万元。俺今年准备扩大种植面积,多种经济作物,俺算计着把一万变成两万。有愿意多种地的,不怕吃苦受累的,俺愿意帮助解决肥料籽种,俺是说话算话的。因为俺明白一个道理,一人富不算富,大家富才是真正的富。”他的话赢得一阵热烈的掌声。 江梅梅低声对曹小海说:“看不出你爹的境界挺高哩!” 曹小海洋洋得意地说:“那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嘛,要不,你怎能看上俺哩!” “去你的,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聋子刘恕很少人前显摆,今天有点反常,他看见曹拴牛说话,但听不见说的什么,他跟着人们拍手,知道那一定是说的人们心里高兴。他站起来说:“俺知道拴牛种地发了财了,可谁有他那么大辛苦哩?起五更睡半夜的,那都是血汗钱呐!俺也是个闹养种的,俺知道小河没水大河干的道理,俺也想多种点地,多打点粮,过的富裕点。咱们手里干了多少年,集体闹下的那些家产,真可怜呐!最近俺发现有些人竟然把中干渠闸门的石头拉回自家去了。希望村干部们多到田间地头转转看看。”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苟成艮说:“有些人不自觉啊!大渠口的石头被他们拉去盖了房子,一些机井里的管子也不知啥时候被人偷走了,说轻点这叫损公肥私,说重点这叫破坏水利设施,应该引起重视了。” 刀子嘴李煌接过话题说:“这种事谁做谁知道,可瞒不过群众的眼睛。好人不办好事,光耍嘴皮子,谁信呢? 苟成艮满脸不自在,尴尬地坐在角落里,用手绢儿擦拭脑门上沁出的汗珠子。 卜元问:“苟书记,村西那百亩果园到底是承包给谁了?您给大伙儿说说,因为至今没有承包合同,有人问,俺心里没底哩!” 苟成艮说:“说起来话长,早些年,光顾着‘抓革命促生产’了,好好的一园子果树,缺乏管理,发育不良,变成了‘老头树’,不开花不结果,摆在那儿装门面,真是糟蹋了那百亩好地了!后来俺让左晔去果园管理一段时间,因为左晔人又细心,又学过果树管理,俺们有言在先,左晔如果能够把果树摆弄的开了花结了果,他可以白收获二年,补偿他投进去的人力物力。去年才有点收成,今年就签订合同,有点说不过去,显得俺当年说的话不算话了!” 左晔说:“这有啥算话不算话的?时代变人也得跟着变。去年俺已经收获了一年了,俺不想占村里的便宜,从今年开始,俺和村里签订承包合同!有愿意承包的,俺们可以公平竞争嘛!” 高广说:“左晔付出了辛苦,谁都知道,当然有优先权。为了公平起见,咱也文明一回,来个‘公开招标’‘择优录取’如何?”大家拍手同意。 有几位经商的议论的话题引起高广的注意,“自古咱这里就是靠买卖字号发展起来的,俺们做了点小买卖,手头就活泛多了!只可惜能做买卖的门脸儿太少了,硬生生把人们憋穷了!要是村里把那些临街的闲散地利用起来,盖成门面,包给想做买卖的人们,对个人对集体都有好处,也省得被供销社一家把市场垄断了,这不是一件该做的好事吗?” “对呀!”高广一拍脑门子说:“这个主意好,咱把村中间那个荒废的旧舞台大院利用起来,临街盖成转角门面,那可是个黄金地段,不愁租不出去,那样就变废为宝了!每年村里有这一笔收入,起码能解决村里的办公开支及五保户、困难户的照顾问题,有了储备,咱还能干更大更多的事哩!” 参会者纷纷表示赞同,只有残废军人何水清站起来表示遗憾:“唉,园子里的烈士塔被县里迁走了,再把塔根基也除了,俺连个祭奠他们的地方都没了!” 高广十分同情何水清对战友的那份牵挂,就安慰他:“何大爷,烈士塔被迁走,俺心里也不是滋味,俺老想着啥时候能把烈士塔再搬回来呢!所以,俺保证在俺手里,那个烈士塔的基座儿是不会挪动的。” 说到这里简单介绍一下有关烈士塔的故事:昂首村有两条直通滹沱河岸的南北大街,一条横贯村中的东西大街,南北东西交会出两个十字街心,前文里提到的关帝庙,正好坐落在西街心中轴线上,烈士塔大院地处东西街心东南角。解放初,多山县政府为了纪念抗日战争中英勇牺牲的民族英雄,选择在抗战时期战争最激烈、牺牲人数最多的三区所在地昂首村,建造了一座二层砖木结构六角形纪念塔。塔顶六角挑檐斗拱,正中安装光闪闪风磨铜宝塔顶儿,六角悬挂着响铜铃儿,上下两层都是雕花门窗,廊柱环绕,上有镂雕牙板,下有雕花栏杆,廊柱里是六角形磨砖塔身,下层正门是石刻花边拱顶构造,一幅砖雕对联,“英名常伴台风秀,热血永随沱水香”,道出了人们对烈士们的怀念。塔内,耸立着一尊六角形直通上下两层的纪念碑,正面雕刻着“多山县抗日英雄纪念塔”,背面是序文,沿楼梯而上,石碑上雕刻着337名烈士的芳名。烈士塔落成后,县区领导亲临,唱大戏,扭秧歌,耍玩意儿,点烟火,着实热闹了一番。烈士塔成了老百姓缅怀先烈、参观游览的圣地景观。 十年动乱,苟成艮、吕耕田光顾着争权夺利,谁也没有把烈士塔这块圣洁的地方当回事儿。烈士塔那么好看的门窗不知啥时候被谁砸坏了,有些不道德的人甚至进去拉屎撒尿,金不换把自家的猪圈进去喂养,何水清请求村干部派人修理门窗,可谁也不愿意得罪造反派司令金大浪的老子,何水清要求村里派人看管烈士塔,苟成艮说:“俺跟前没有闲人,要不,你去试试?”何水清说:“试试就试试。” 金不换不愿意给腾地方,还谩骂何水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娘的,是俺的猪值钱?还是死人值钱?” 何水清一气之下,把这事儿告到了县民政局,引起了县政府的重视,责成民政局派人到昂首镇调查落实。苟成艮说:“革命小将们光顾着搞大串联哩!俺们如今嘴里没有风,说出话来没人听,心里干着急,没办法呀!这事都成了俺的一块心病了,俺实在是无能为力啊!”来调查的县领导们,亲眼看到烈士塔残破的门窗、满地的粪尿,捂着鼻子走了。 不久,县里最终决定把这里的烈士塔迁往县烈士陵园,既体现了对烈士的敬仰,又有专人照看管理。便委派县工程队,依样整体搬迁。空地上只留下烈士塔的地基座儿,还有三间破败不堪的戏台子,还有一圈儿七高八低、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好大的一个庙场院,一直闲置在那里。杂草丛生,人迹罕至。 谈到用工用料问题,高广说:“由于咱们家底薄,没力量盖现代化的房子,只能就地取材,省工省钱办大事。原来那些快要倒塌的旧库房旧材料都可以利用上。” 卜元说:“那三间旧戏台又低又小,演个现代戏都不够剧场,演古装戏连背虎旗的都不方便出进,干脆拆了算了。” 谈到用钱问题,高广说:“前一阵子县林业局专家考察过咱村东公路边那片树林子,建议咱村赶快处理掉旧树,更换成速生钻天杨新品种。大家知道,在三年困难时期,老百姓打杨毛毛捋杨叶吃,用石头把杨树干砸伤了,所以那片杨树一直生长不良,有些已经卧荒了,再不处理就会变成一堆朽木,失去使用价值。俺是这么盘算的:向林业局提出申请,把那片老头树放了,作价卖给需要木料的村民,这样不就有钱备料、用人,盖房子了!” 卜元说:“眼下要求宅基地的村民越来越多,干脆把那片树林子当宅基地利用!谁要谁付款,这也是一笔收入哩!” 高广说:“这得看上边批准不批准了,家有三件事,事打紧处来!” 卜元兴奋地宣布:“那就让甄惠写个申请,俺到镇里加注意见后,再到县里找那几位专家帮忙,等林业局批下来,趁春暖花开,咱就大干一场!” 第17章 谁干的 俗语:人前一面,人后一面。说的比唱的好听,干得比大粪还臭。 在处理老头树问题上,大家意见一致,但在具体方法上卜元与高广发生了分歧。 县林业局“准伐证”下来的第二天,卜元的两个表弟就捷足先登,登门拜访了。一个是与金大浪一奶同胞的亲弟弟金二浪,一个是金二浪的叔叔金难换的儿子金骇浪。人们说金不换的两个儿子都没有承袭金家老一辈人勤劳善良的传统,而是遗传了张桂芬娘家人凶恶残酷的基因。张桂芬的老子、哥哥在日寇侵华期间,为了保住自家的财产性命,屈膝投靠日本鬼子,甘当汉奸走狗,为主子通风报信,残害抗日志士,干了不少丧天害理的坏事,八年抗战胜利后,张桂芬张皇出嫁,成了杨家少奶奶,罪大恶极的张家父子被镇压后,又转嫁到金家,才有了金大浪、金二浪两个儿子。 金二浪没有哥哥金大浪那么霸气,但比金大浪更心狠手辣、阴险狡诈,一张土灰色的刀条脸,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一双闪烁的三角眼,从来就不把旁人放在眼里。金骇浪是金难换唯一的继承人,从小就跟着金二浪玩耍,狐假虎威,很听金二浪的指挥,是那种见便宜就上,有贼心没贼胆的货色,一旦见了好处,就变成见了血的狼羔子了。听说村里要处理树木,金二浪就约了金骇浪到表哥家来了。 李连玉知道金家弟兄的为人,不愿意得罪他们,热情让座,递烟倒水。卜元问:“你们两个相跟着来,有啥事儿?” 金二浪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有事求你了!” “啥事?”卜元问。 “听说村里要处理杨树,俺想弄几棵打几套家具,。”金二浪直截了当地说。 金骇浪急忙跟着二哥说:“俺是又批屋地又盖房子,当然得仰仗表哥连木料一块儿解决了。” 卜元“哦”了一声说:“俺明白了,你俩都想买几棵树是?” 李连玉急忙帮腔:“难得你表哥有这芝麻大点权,还能不为自家兄弟办事?公理公道的,还不由着你们尽眼儿挑!” 金二浪白了表嫂一眼说:“啥公理公道?表嫂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俺要是有钱,还用的着找表哥?” 卜元明白了,他们这是想白要哩。俺哪能开这种后门儿!就说:“二浪,如今不同于从前,是众人当家,又不是俺一个人说了算,你要实在没钱,俺可以先给你垫上,等你啥时候宽裕了再还俺。” 金二浪失望了,生气了,嗓门儿提高了:“俺不用你垫!真没想到,俺这热脸贴在冷屁股上,娘的,离了你卜元俺还没办法弄几棵树了?骇浪,走!咱不求他这当官的!” 卜元望着悻悻然出去的两个背影,骂道:“金家弟兄没一个好东西!” 高广在村委会上提出了:公开标价,自愿申请,抓阄决定,不卖人情树的原则,卜元嫌麻烦,说:“树是咱村的,卖给咱村的人,谁买谁掏钱,何必费那么多事呢?” 高广说:“咱们是新班子,要有新章程。往年卖出去的树,没有几棵是下过辛苦植过树的村里人,群众都有意见,咱这样做,从价格到买主都是公开透明的,完全符合上边的要求。” 卜元说:“谁要谁去挑,挑了卖了,何必脱了裤子放屁,多费那道手续呢?” 高广说:“如果挑剩下怎么办?” 卜元说:“俺犟不过你,就依你说的办!唉,太啰嗦了!” 会后,村委会全体成员都到村东树林里,实地查看,根据树株直径、高度,经过公议,明码标价,编号登记造册。第二天经过申请人当众抓阄,按号决定某树归谁所有,村委会限定时间,交款后由护林员何水清监督伐树,事情办得十分顺利。 谁也没有料到,已经卖出去的树,一夜之间被人偷伐去九棵。 护林员何水清在战场上负伤致残,大脑思维出了问题,但对党的忠诚没有丝毫松懈。他对那片林子非常了解,二百八十一棵树,哪棵高哪棵低,哪棵长什么样儿,他都了然于胸。每天清晨,他呼吸着树林里的新鲜空气,听着枝头鸟儿鸣啭的歌声,别提心中有多舒坦了。可今天他的心情却有点沉重,他抚摸着每一棵树干,呼唤着它们的名字,喃喃自语:“大块头,二胖子,歪脑袋,三叉子,双生子……你们好歹都成材了,应该去为人民服务了!可俺就是舍不得你们啊!” 突然,他发现靠古城根儿那一溜“排头兵”不见了,急忙跑过去清点了一下,地上散乱地扔着九棵树头,树干不见了,还有一棵完整的直挺挺躺在那儿。何水清震怒了,大声呼叫着:“谁干的?谁干的?!”他拍打着躺在地上的那棵大树问道:“大个子,你是班长,你是怎样带兵的?你的战友都牺牲了!你你,你怎么躺下了?凶手是谁?是谁啊?”他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慢慢冷静下来:“唉,不能全怪你,你也不是躺下了吗!”他想找出凶手,便在这片狼藉的土地上寻找线索,终于在那个“班长”脚下,发现了几个凌乱的脚印和一滩肮脏的血迹,“弟兄们,等着,俺给你们伸冤报仇去!”他风风火火地找卜元去了。 卜元、高广、刘和等勘察过现场,根据地上留下的血迹,断定伐树者受了伤,至于树木被运到哪里,公路上车印儿太多,无法辨认。只好到派出所报了案,安排民兵们加强夜间巡逻,一旦发现蛛丝马迹,好协助派出所破案。 究竟是谁干的呢?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辆没开灯的拖拉机停在村东树林边的公路上。两个黑影带着明晃晃的锯子钻进树林里。其中一个压低声儿说:“就这几棵。俺白天来扎过盘子,就看对这一排溜了,抓紧点,锯!”两个人蹲在树下,吃力地拉起大锯来。呼啸的风声夹着嘶啦嘶啦的锯声,在林间回荡,轰隆轰隆的树木倒地声一连响了九次,两个偷伐者把倒地的树冠扔到一边,把树干截断,一截一截抬起来,装到路边的车斗里。“二哥,走,俺累得一点劲儿都没了!”另一个问:“几棵了?”回答:“九棵了。”“来,凑个整数儿,再锯狗日的一棵!” 两个人又走进树林里,嘶啦嘶啦的伐木声又响起来了。 这时候公路上摇摇晃晃走来一个人,嘴里哼着走了调的山西梆子:“哎呀!咣齐咣采咣!顾不得头戴乌纱帽,顾不得身穿蟒龙袍,老王爷在世待我好,岂可把忠心一旦抛!儿郎们!与爷……” 两个偷伐者听到公路上有人嚎叫,顿时慌了手脚,正要逃跑,轰隆一声,第十棵大树倒了下来,树干儿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个人的脚上,疼得倒在地上打滚儿。吓得另一个呼叫:“二哥,怎了?” 大路上走来的是醉驴儿,不知在哪儿喝得酩酊大醉,半夜三更在公路上撒酒疯儿,他似乎听到一声震地的响动,似乎听到“哎唷哎唷”的叫声,朦胧之中似乎看到一条黑影儿手持明晃晃的利刃,向倒在地上的人下手。他以为那是绿林好汉在拦路抢劫,行凶伤人哩,顿时吓得真魂出窍,大叫一声:“杀人了!”连滚带爬,逃之夭夭。 倒在地上的是金二浪,被砸伤的脚钻心地疼,嘴里哼哼着骂道:“娘的,碰上醉驴儿了。骇浪,快扶俺一把!” 金骇浪俯下身来问:“二哥,伤哪儿了?” “脚!俺的脚!哎唷!” 金骇浪伸手一摸金二浪的脚,湿乎乎的,凑近了一看,大吃一惊:“娘呀!出血了!这可怎办啊?” 金二浪咬着牙坐起来说:“快走!要是醉驴儿把人引来,咱俩就全完了!” 金骇浪害怕了:“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背着金二浪上了拖拉机,猛踩油门,呼隆隆开着拖拉机从公路上消失了。树林里大风仍在呼啸,只是缺少了伐木声,显得有点单调。 黎明前,几声狗吠,金骇浪把金二浪背回家,睡梦中的薄嘴皮儿,一见金二浪那血糊邋遢的脚板,呲牙咧嘴的样子,登时吓傻了,惊叫道:“娘呀,这是怎的了?” 金二浪马上用手捂住她的嘴巴骂道:“嚷啥哩!你这败家娘们儿,想让全村人都知道吗?” 一夜的劳累紧张,金骇浪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打着哈欠说:“二哥,有啥事明天再说,俺实在是熬不行了。”金二浪点点头,金骇浪步履蹒跚地走了。几声犬吠过后,宁静掩盖了一切。 金二浪躺在炕上整整三天了,他实在仍受不了那只伤脚钻心刺骨的疼痛,打发薄嘴皮儿出去买了一瓶去痛片,不住地扔进嘴里嚼着,那只脚肿得像个明油油的大葫芦,紫黑色的伤口往外渗着淡红的脏水,金骇浪看着那只脚肿成那样,有点担心害怕,就说:“二哥,不能就这么硬挺着了,弄不好会成残废的!” 薄嘴皮儿也着急地说:“赶紧去医院,不能再耽误了!” 金二浪摇着头说:“不行,张扬出去,不等于自己往火坑里跳吗?” 薄嘴皮儿急的在地上团团转,嘴里不住地唠叨:“早知这样,俺就该拦着你们,不去干那种事儿。这可怎办?怎办!” 金骇浪试探着问:“二哥,俺去把谷莠叫来行吗?” 金二浪说:“他一个跑江湖卖假药的,懂得个屁!” 薄嘴皮儿劝道:“死马当活马医……呸呸,看俺这张破嘴,得病乱求医嘛,人家好歹也是个医生,经得见的总比咱多!” 实在疼得无法忍受了,金二浪只好点头同意了。他一再叮嘱金骇浪:“晚上悄悄地把他请来,道个谎,就说搬石头砸伤的,记住了!” “嗯,记住了。放心!” “另外,抽空儿去瞅瞅咱那些要命的东西,别让人揭了窨!” “知道了!”金骇浪匆匆走了。 傍晚,金二浪让薄嘴皮儿整了两个菜,赊了一瓶酒、两盒烟,准备着招待谷莠大夫。 谷莠可以说是个自学成才的有心人,年轻时放荡不羁,经常干些匪夷所思、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好端端一个“秀”字,偏偏加了个草字头,变成了“莠”字,他在自己身上扎针,自己口中尝药,把搜集来的民间偏方在自己身上做实验,然后再瘾应用在患者身上,确实治好过不少疑难杂症。除了好吃好喝好吹牛,人缘儿还是蛮好的。 人定时分,金骇浪领着谷莠从背巷拐弯抹角进了金二浪的院子,刚叫了两声的大花狗被薄嘴皮儿摁住了嘴巴。 金二浪躺在炕上哼哼唧唧地让谷莠上炕坐,看着炕桌上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酒菜,谷莠不由的咽了一口唾沫,但他马上把馋虫逼了回去,掉转头来不无关切地问:“伤势如何?俺看看!” 金二浪硬撑着说:“饭菜凉了就没味了,还是先垫补垫补肚子。” “无功不受禄,还是先看看病再说!”谷莠坚持自己的原则。 薄嘴皮儿撩开遮在金二浪脚上的毛巾,谷莠凑近了一瞧,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哎唷,伤得这么重!怎不早去医院治疗呢?” 金二浪说:“唉,兔子下坡——前(钱)短呗!” 谷莠说:“你这人,人重要还是钱重要?” 金二浪说:“俺懂!别的话甭说了,你就说能治不能治!” 谷莠没有马上回答金二浪的话,而是仔细地审视着那只伤脚,面部肌肉不停地牵动着多变的表情,由惊恐到忧虑,由沉思到镇定,慢慢露出一丝笑容,信心满满地说:“还不至于难倒俺谷莠!想当年俺只身游武当访少林,投名师拜高人,内外兼修,学得一身……” 金二浪马上摆手制止谷莠那一套江湖术语:“谷大夫,别再说你那想当年了,就说眼下俺这脚!” 谷莠眨眨眼睛说:“好,好,外敷内服加偏方,祖传绝技全用上,哪有治不好的道理!只是俺这药都是真材实料,比别人略显贵点,你看?” 金二浪说:“这个你尽管放心,骇浪,你这就出去找钱去!” “行!”金骇浪答应着走了。 谷莠给金二浪把了脉,量了体温,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子,取出自制的跌打损伤回春膏,敷在伤处,然后把两粒黑色的丸药递给金二浪说:“吃下这两粒‘草还丹’,保你立马见效!” 金二浪服下那两颗又苦又涩的丸药,不一会儿,果然疼痛减轻了不少,信服地点点头,露出少有的笑容说:“嗨,真灵。快,快喝酒!” 薄嘴皮儿喜形于色,马上把酒杯斟满,双手捧着递到谷莠手里。 满头大汗的谷莠,此时露出得意的笑容,毫不推辞地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再说金骇浪,从金二浪家出来,站在大门口犯了难,“到哪里给他找钱去?”正犹豫间,被夜间巡逻的民兵发现,“谁?”刘和冲他大喊。 金骇浪一激灵,强自镇定地回答道:“俺!” 在手电光的笼罩下,金骇浪显得惊慌失措,用手遮挡着手电的光柱说:“晃啥哩?干啥哩?没见过俺是怎的?把俺的眼都晃花了!” 刘和盯着他问:“黑更半夜的,你杵在这儿干啥哩?” 金骇浪有点结巴地说:“不干啥,玩儿得夜深了,回家睡觉去,碰上你们了,怎?” 刘和说:“奥。夜游神似的,在这儿戳着,俺还当遇上贼了呢!” 金骇浪头皮发麻:“尽吓唬老百姓,哪有贼哩?”急忙离开金二浪家大门口。 刘和望着金骇浪那失慌落魄离去的样子,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他们?”他默而不宣地沉思起来。 第18章 弥勒佛 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大肚能忍,忍世上难忍之事。 良心良性良行有良知,善心善性善行得善果。 刘和是个聪明、善良、朴实、诙谐、活泼、好动的小伙子。天生一张胖乎乎的娃娃脸,个子不高,脑袋挺大,粗胳膊粗腿,健壮敦实。一双下弯的月牙儿眼睛,明亮有神,一张上翘的大嘴巴,笑口常开。脑子灵、点子多,同情弱者,好管闲事,因此得了个好听的绰号——“弥勒佛”。 刘和家境贫寒,初中刚毕业就回家跟着父亲刘恕干农活,成了生产队里年龄最小的劳动力。在集体劳动中,他不跳尖,不耍滑,肯帮别人,很有人缘。他也爱开玩笑逗乐子,很招人喜欢。他结交了高广、曹小海等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可算得上“抹泥”(莫逆)之交了。高广担任了村党支部书记,他与曹小海积极拥护,全力支持,成了高广的得力助手,左膀右臂。 昨晚巡逻中,在金二浪门口他有意拿话敲打了鬼鬼祟祟的金骇浪几句,从金骇浪言不由衷、张皇离去的样子,他觉得形迹可疑,便不露声色地布开一张大网。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高广:“金家弟兄值得怀疑,第一,金骇浪有拖拉机,拉运方便;第二,金家弟兄好赌好偷,有作案可能;第三,这几天不见金二浪出门子,薄嘴皮儿行动诡秘俺怀疑那个受了伤的盗伐者,很可能是金二浪。” 高广笑着说:“行啊,弥勒佛,分析得头头是道。可,证据呢?” 刘和自信地说:“狗日的做贼心虚,俺们下点辛苦,总能找出点破绽来。” 高广点点头说:“俺也分析过,那么多木头,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蒸发没影了,一定是藏在啥地方了。” 刘和说:“俺看八九不离十是他们干的,俺倒担心卜元是啥态度,毕竟他们是表兄弟,一旦人赃俱获,是依法办理还是网开一面,还真不好说哩!” 高广说:“嗯,弥勒佛自然是善行天下了,一村一院的,谁好意思往死胡同里逼人哩?只要他们洗手不干了,咱的目的也就算达到了。” 刘和乐呵呵地说:“俺就等你这句话哩!你就等俺的好消息!” “有啥好消息啊?”卜元推门进来问道。 刘和眨巴着眼睛,挠挠头皮,嘻嘻笑着说:“俺爹让俺去相亲,俺也想去看看那女的啥模样,要是有巧巧那么顺眼,俺就烧高香了!这还不是好消息?哈哈哈哈……”刘和欢笑着走了。 卜元讥讽刘和:“这家伙,人不打斗,标准挺高,咱这周围有几个像巧巧那么俊俏的姑娘?要俺说,是个女的就配得上他了!真是不自量力哩!相个亲,乐成那样!” 高广知道刘和在说谎,也不便点破,就说:“不乐,能叫弥勒佛吗?” 卜元坐下来问:“刘和他们这几天晚上巡逻有点线索吗?” 高广轻描淡写地说:“发现有人在金二浪门口打转转哩。” 卜元心里咯噔一下子,想起金二浪、金骇浪那天悻悻离去的情景,不禁自言自语:“难道真是这两小子?” 高广问:“你说谁哩?” 卜元答:“金二浪、金骇浪。” “凭啥?” “人凭素行。告诉你,从一开始俺就怀疑他们,卖树前一天,他们就找过俺,他们想不花钱白占便宜,被俺拒绝了。金二浪怪俺六亲不认,说了些难听的话走了,现在想来,俺越发怀疑是他们干的!” 高广试探着问道:“你说,要是真的证据确凿了,咱们该怎处理哩?” 卜元说:“法不容情,该怎办怎办!” 高广说:“卜元,俺相信你的为人,只是眼下不能打草惊蛇,咱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要与人结怨太深了!你说呢?” 卜元说:“要按俺的性子,判狗日的十年八年的才解恨哩!” 果然不出刘和所料。 守候几夜,毫无动静,几个青年人失去了耐心,放松了警觉。狡猾的金骇浪越墙而出,贴在小巷的阴暗处,观察了好一会儿,确定无人盯梢,便猫着腰向村西爬去,他万万没有想到,黑暗中有两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悄没声地尾随着他。 金骇浪一步一回头地爬出村外,扭头看看黑压压的沉睡的村子,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撒开双腿,飞快地向村西五六里外那个人迹罕至、沟壑纵横、杂草丛生的乱葬岗跑去。那里有一处塌陷的古墓,经常有野狼出没,村里人管那地方叫西荒坟,老娘们编出很多妖魔鬼怪故事吓唬孩子,大白天都很少有人到那种危险的地方。金骇浪站在古墓前,打量了一阵,沿着那个可怕的大坑转了一圈,然后折向近旁的沟渠,弯下腰来捡拾大风过后聚拢在那里的枯枝杂草,他把它们一抱一抱扔进那个塌陷的大坑里,往返数次后,坐在坑边,舒了口气,打火抽烟,香烟头的火星儿一闪一闪,他哆嗦了一下,马上掐灭了烟蒂,他害怕火光被人发觉,也害怕失了火把那些木料暴露了。他看看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古墓坑,站起身来,拍打掉挂在身上的碎叶草屑,快步离开西荒坟,像狗一样爬着溜回村,穿巷、越墙、进院、回屋、关门、睡觉。 等得心里发慌的妻子杨春面,低声问道:“俺心慌的睡不着,你怎出去这么长时间?”金骇浪“嘘!”一声后说:“小声点,大门外蹲着狗哩!娘的,一群笨蛋,冻死活该!以为老子除了大门就出不去了!还真认真负责,死守阵地哩!咱睡咱的安稳觉,让狗日的们给咱当门神!”他脱光了钻进她的被窝里,她嘻嘻笑着推开他:“你像个冰棍儿,俺可受不了!把俺弄感冒了,谁伺候你?”金骇浪把手伸进她的腿瓣里说:“你这娘们,不会心疼男人,要吃的菓呀梨呀,要搂抱今呀明呀,真扫兴!”杨春面无奈地说:“脏话一套一套的,俺拗不过你,来!”被子里掀起一阵波澜。 回头再说刘和、曹小海,等金骇浪回村后,他们来到古墓前,拨开乱草,一根根木头露了出来,弥勒佛开心地笑了。 小海慨叹道:“这家伙们真能想得出来!谁能料得到呢?” 刘和说:“也不奇怪,金二浪胆子大那是出了名的,从前跟人们打赌,真的半夜三更把这里的骷髅扛回村里,除了他谁能想到这种地方?” 小海问:“明天怎么办?” 刘和胸有成竹地捏着梆子腔念道:“二军头莫要害怕,山人自有妙计也!” 清晨,一只喜鹊在屋脊上喳喳叫个不停,杨春面一骨碌爬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欣喜地说:“喜鹊报喜,喜气临门,俺得给喜神爷开门去!”她跳下地,打开房门,又打开大门,站在院子里欣赏脊瓴上那只喜鹊的歌舞。“叫,叫,好运来了,谢谢你捎话!” 刘和唱着梆子腔:“一支令箭往下传,哪个胆大不听言?儿郎们与爷把马带,俺要到金家走一回!锵锵锵锵……”一路小跑着闯进金骇浪大门。临明回笼觉正香的金骇浪被妻子推醒,睁开眼睛看到刘和那张胖嘟嘟的娃娃脸在冲着他扮鬼脸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惊慌失措地问:“你,你,弥勒佛,你有啥事?大清早的搅俺的觉哩!” “好事,雇你的拖拉机给村里拉东西!”刘和说。 金骇浪提到嗓子眼儿里的一颗心跌回肚子里了,缓缓地问:“拉啥东西?” “问啥哩,拉大货,挣大钱,去了你就知道了!俺在村委会等着你,快着点,迟了,俺就顾别人了。到时别怪俺没达照你!”刘和哼着小曲儿走了。 杨春面见男人踌躇不定的样子,就催促起来:“快点,财神叫门哩!一定是表哥特意照顾你哩!”她急忙端上早饭来。 金骇浪不再犹豫,匆匆起来,匆匆吃饭,匆匆开着拖拉机进了村委会大院。卜元铁青着脸把他领进办公室,嘭地一声关上门,他这才发现表哥那张黑脸挂下霜来:“骇浪,你们干的好事露了!你是认打还是认罚?自己掂量!” 金骇浪的脑袋嗡的一下,好像失去了知觉。脸变成土灰色,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滚落下来,浑身哆嗦着,口干舌燥,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坐在卜元身边的高广说:“别的话别说了,就按刘和的主意办,给你个改过的机会,先把东西拉回来,只说找着啦,不谈谁干的,只要你们接受教训,往后别再干傻事就行了。” 卜元厉声训斥起来:“表弟呀,要不是大家照顾俺的面子,也不愿意让你小子丢人现眼,依俺的脾气,早就通知派出所把你铐走了!今后你小子要是不知悔改,再干这没屁眼的事,可别怪俺没给你机会!” 高广说:“别愣着了,快去西荒坟把那些见不得天的东西拉回来!” 刘和、小海已经跳上拖拉机吆喝着“骇浪,快着点!” 金骇浪像个木偶似的在刘和的指挥下,开着拖拉机直接到了西荒坟那个藏木头的地方。他们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才把那些木头从墓坑里拽上来,装在车上,运回村委会大院。 路上,刘和递给金骇浪一支香烟,叮嘱道:“记住了,今后不管谁问起来,都说是俺刘和只找到木头没抓着人,明白吗?” 曹小海说:“一村一院的,谁也不愿意看你们的好看,请你告诉金二浪,别不知好歹。俺们知道他受伤了,也不想找他的麻烦,希望他好之为之!” 整个上午金骇浪是在胆战心惊、无地自容中熬过来的,卜元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枚枚重磅炸弹,轰得他体无完肤、魂灵出窍、六神无主。傍晌午,卸下那些要命的木头后,他已经精疲力竭,他失魂落魄地把拖拉机开回自家院子,跳下车,咣当踢开家门,扑通躺在炕上,瞪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像个白痴一样。 杨春面只当他出了大力,累成那样,拍了他一把,伸出手来下达命令:“拿来!” “拿啥?” “别装蒜,拿钱来!” “啥钱?” “拉货挣的钱呢?” “哼,挣钱,挣命!老子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怎了?” 金骇浪满肚的火气爬起来吼道:“问球哩!那事露了!刘和叫俺开车去拉那些要命的东西,真他娘的丢死人了!要是有个地缝儿,俺都想钻进去哩!”金骇浪委屈的眼泪汪汪的。 杨春面着急把火地问:“怎就露了?你不是说藏在‘保险柜’里了吗?怎就?” “谁知道呢!” “没说怎收拾咱呀?” “娘的,还是弥勒佛心肠软,给咱遮瞒着,只说找着了,不说谁干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明显是看在表哥脸面上,这么做的。” “这个弥勒佛还真有一副菩萨心肠哩!得空儿当面谢谢人家才是。” “等有机会补报!不过二哥那头你去通知一声,别让他那坏脾气把事情闹砸了。” 当杨春面把坏消息告诉了薄嘴皮儿,金二浪知道事情败露了,真如滚油浇心般难受。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叹道:“娘的,时运不济,倒霉透了!”本来想靠表哥占点便宜,发点小财,哪知卜元死脑筋不转弯儿,只好出此下策——偷伐。谁料偷鸡不成反而蚀了一把米,把自己的脚砸伤了。欠下谷莠二百元医药费,谷莠立等着拿钱,说多少好话都不管用,要不是薄嘴皮儿急中生智,诬赖谷莠轻薄她,还真难打发这位爱财如命的大夫哩! 金二浪猜不透,那么隐秘的地方,怎么就被找着了?自己受的苦,受的痛,都白受了,辛苦算是白下了。“日他娘的,真是霜打带白冻,倒霉事儿一溜赶串地来了!”他知道,没有扫动他,那是看在卜元的面子上,自己只能忍气吞声,打碎牙往肚里咽了。 薄嘴皮儿说:“要不是有表哥罩着,恐怕……” 金二浪吼道:“哼,要不是他六亲不认,俺还不半夜三更出去受罪哩!等着,等老子脚好了,有他好看的!” “小声点!” “死猪不怕开水烫,俺怕球哩!” 大花狗一阵汪汪叫,卜元气势汹汹地踏进金二浪家门,薄嘴皮儿手足无措地给表哥让坐,金二浪背过脸去,一言不发。 卜元数落起来:“二浪,打一开始,俺就料定是你干的那没屁眼的事。你一个人赖就赖了,不该拉着骇浪去!” 金二浪拍打着炕桌吼起来:“俺赖,赖了俺姓金的了!又没赖着你姓卜的!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俺走俺的独木桥,用不着你来管教俺!” 卜元怒道:“啊,一片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呐!” “哼哼,你当了官了,六亲不认了,还有啥好心?俺看你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哩!你有好心,俺能落到这地步?” “真是屁话,俺算啥官?俺就算有蛋大点权,能由着你胡来吗?这次这事,你让俺多被动?俺可真是左右为难哩!今后让俺怎去管别人?” “你是一村之长,就你大公无私!你有权怎不把俺送进去哩!” “你,你,……”卜元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你胡嚼啥哩!”薄嘴皮儿捣了金二浪一拳,没小心碰着了那只伤脚,疼得金二浪嗷嗷大叫:“你这臭娘们儿,想谋害亲夫怎的?!”薄嘴皮儿一愣,心疼地护住那条腿,又是揉,又是吹,又是哀告卜元:“表哥呀,你别生气,他这狗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他放了个臭屁!说实在的,俺真得谢谢你的关照哩!” 卜元说:“二浪,好自为之!今后干下啥见不得人的事,别来找俺!” “是你上俺门日脏俺哩,俺找你这当官的有啥用?” 薄嘴皮儿推了金二浪一把说:“你就不能少说一句?” 金二浪毫不退缩:“球!俺怕啥哩?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俺就这样了!” 卜元一跺脚:“好好好,是俺自找没趣!从今往后,俺不再管你家的破事!” 第19章 猫吼春 民间俗话:世上三样不受听——磨锅,发锯,猫吼春。 世上三样不正经——背斗,接人,手不稳。 自从发生盗伐事件,昂首村民兵不定期夜间巡逻,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却让夜猫子巴耳根大伤脑筋。他想亲近郝守英的行动,屡屡受到阻碍。有一次他刚抹黑跳进院子,就听到蓝玉的骂声:“哪个王八蛋?半夜三更跳墙头,小心跌断你那狗腿!” 接着传出郝守英的讥讽声:“蓝玉,少他娘疑神疑鬼的!俺想接人你能管得了?明明是猫吼春、狗寻食哩,你连俺都管不了,还想管它们的那种事!” 蓝雨不服气:“俺又不聋,明明是有人跳进院来了,非说是猫吼春哩!俺这就出去看看,到底是哪个王八蛋!” 巴耳根急中生智,学着猫儿“啊儿!啊儿!”的叫声,慌忙翻出墙外。脚刚着地,立刻传来民兵们的呼声:“那边好像有响动,走,过去看看。”几道手电光向这边扫过来。巴耳根心里骂着,“日他娘的,又碰上这群叫差鬼了!”急忙钻进另一条小巷里躲起来。 巴耳根急于得到郝守英,可谓心痒难熬,偏偏好事多磨,到口的肥肉吃不成,弄得他神魂颠倒,坐卧不宁。每当想起元宵节前干柴烈火被蓝玉一棍子扑灭那一幕,就犹豫,就犯蹙,就思念郝守英那热烈的一吻。他们心照不宣,天天鬼混在一起,那段日子,那才叫点甜蜜蜜,“老伴!”“老伴!”地叫着,亲亲热热地搂着、抱着,无拘无束地脏话、荤话玩笑着,欣喜若狂,忘乎所以。他把郝守英身上的零件都摸遍了,把个郝守英抚弄的脸红心跳,背过人还给他一串飞吻,把巴耳根撩逗的欲火燃烧,急不可耐。趁蓝玉不在,闯进她家,猴急地把她摁在炕上,他面颊赤红,淫兴大发,呻吟着“快点!别让蓝玉撞上了!”他喘着粗气,骑在她身上。蓝玉突然推门进来,怒不可遏,操起顶门棍,向巴耳根砸去。疯狂中的巴耳根似乎听到什么响动,猛回头看到蓝玉那张暴怒的脸,那根带着风声的棍子,头一歪,身子一斜,腿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他顾不得疼痛,跳起来,用力推开蓝玉,手揪裤子,一圈瘸一拐地夺门而逃了。闭目浪叫着的郝守英,正在兴头上,巴耳根却突然跑了,他这才看见蓝玉那张五官挪位的丑脸和那只泛着蓝光的眼睛在愤怒地瞅着她。蓝玉举着棍子,向她走来,不由得让她心惊肉跳。她虽然放荡淫乱,但从来没有面对蓝雨干那种丑事,今天是头一次被蓝玉撞着了,她看着蓝玉那凶神恶煞的样子真有点害怕,当她发现蓝玉举着棍子迟迟未落,就料定他不会下绝情打她,马上镇定下来,撒泼打滚,嚷叫起来:“蓝玉,打呀!俺真的不想活了!你今天不打死俺,就不是你老子日下的!” 从结婚到现在,蓝玉一直捧着她、让着她、顺着她,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今天实在是忍无可忍,他把满腔怒火转嫁到餐桌上的杯盘碗筷上,一棍子下去,咣当哗啦,玻璃瓷器碎片飞溅起来。当啷!他扔掉手中的棍子,破口大骂:“你,你这不要脸的坏娘们儿!啥丢人的事都能做出来!你,你真他娘的不是人!孩子都接班成家了,奶奶都当上了,还不收心!你,你还想不想过了?” 郝守英喊道:“俺早就不想和你过了!两条道由你挑,一是由俺,想要谁要谁,你只管吃香的喝辣的,悄没声的当你的活王八;一是一拍两散,各走各的,离婚!” 蓝玉是个爱面子的人,他一不想当王八,二不想离婚,他想有个完整的家,眼看假期快满,他打定主意带着女人回矿上居住,便斩钉截铁地说:“俺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想离,没门儿!” 过了元宵节,蓝玉一边收拾行囊,一边说:“走,跟着俺到矿山看看如今的变化,看看儿子,看看孙子,看看闺女,看看外孙,看看那里的居住环境,保你一去就不想回来了!” 郝守英已经鬼迷心窍,只想着与蓝玉分道扬镳,与巴耳根同枕共眠,蓝玉的话一点也听不进去,见蓝玉张罗着要走,便一把抢过行囊,扔在地上:“不离婚哪都别去!离了婚,爱去哪去哪!” “不离!” “别走!” “俺的上班去!” “俺不管!你信不信,你前脚离开这个门,俺就死给你看!”郝守英使出了治服男人的全套本事:一哭二骂三睡觉,四不吃饭五上吊,弄得蓝玉毫无办法。 蓝玉伤心透了,难过透了,这里虽然是他的家,但他从未感觉到家的温暖,虽然他是这个家的男子汉,但他从未享受过男子汉的尊严。郝守英把她的爱分散给别的男人,他只是个供养她优越生活的忠实的奴仆,他们虽然有一儿一女,可他清楚那不是自己的骨血,他秉性善良,像宝贝似的呵护着他们,儿成人女长大,付出了多少心血,无怨无悔。长期以来,他盼望她随着岁月的流转变得通情达理一点,对他好一点。他不奢求她的真爱,只要求她不嫌弃自己。可事实让他彻底失望了,他恨透了这个少廉鲜耻的女人,真想一刀宰了她。但性情的软弱加上长期在外的见闻,社会阅历的磨砺,他打消了那种违法犯罪的行凶念头。万般无奈,他做出了痛苦的抉择——离婚!他从橱柜里拿出一瓶老白汾,咕咕咕咕,一口气灌下去,嘭!把空酒瓶摔得粉碎,用手臂一抹嘴,揭斯底里地大喊一声:“离!!!” 假寐装睡的郝守英一掀被子,一骨碌爬起来,“你是说话哩,还是放屁哩?” 蓝玉积压多年的怒气一股脑儿迸发出来:“男子汉说话如墨染!不像你这娘们儿朝三暮四,没有人味儿!离开你,俺还能多活几年哩!” 郝守英马上穿好衣服,跳下地:“说离就离,谁后悔谁是王八蛋!走,到镇里婚证去!” “走就走!”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镇政府,闯进刘祥书记的休息室,刘祥问:“你们,有啥事?” 郝守英抢先回答:“俺们离婚!” 刘祥望着蓝玉那老实巴交的样子,便有几分同情;再看看郝守英那得意洋洋的举止,明白这女人不是省油的灯,便有几分厌恶。不客气地说:“你闭嘴,让他说!为什么?” 蓝玉蹲在地上说:“俺说不出口,让她说!” 郝守英恬不知耻地说:“俺养汉子了!俺早就不想跟他过了!” 刘祥怒道:“男人有男人的事情,女人有女人的本分,你这算啥理由?还有脸说哩!管离婚的下乡不在,等春播结束,植树造林任务完成,等村委会调查清楚了,调解不到一块儿去,开出介绍信来,再谈离不离的事!先回!” 蓝玉急了:“俺,俺得上班去!不能老跟她耗着!” 郝守英急了:“俺不等,最好现在就离!” 刘祥一拍桌子:“改革开放了,人们都忙着发家致富哩,哪有像你这样的女人?怎?养汉子光荣吗?滚回去反省半月再说!”郝守英脸红脖子粗地走了。 刘祥拨通了村委会的电话,责令高广、卜元,“耐心调解,安定团结,尽量挽回,不轻易出具离婚介绍!” 巴耳根知道郝守英和蓝玉到镇里去离婚,高兴、兴奋,“娘的,讨吃盼个油炸糕,就等这一天哩!”后来听说郝守英挨了骂,村长卜元又不给出介绍,灰心、失望,“娘的,饱汉不知饿汉饥,遇上这么一群混蛋!”他怕郝守英经不住卜元他们的劝说,反悔了,变卦了,不再爱他了,自己落下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因此他很想见见郝守英,给她打打气、鼓鼓劲。又怕被蓝玉发觉了,闹出事来。蓝玉那一棍子,至今还让他的腿隐隐作疼哩。他饱尝到人想人人盼人这种难熬的滋味,他忍受着,忍受着,可等到天黑,就再也忍受不住了。他避开巡逻的民兵,爬上蓝玉家墙头,跳进院子,猫腰出溜到窗台根儿,学了几声猫叫,竖起耳朵听屋里的动静。 屋内传出蓝玉熟睡的鼾声。不胜酒力的蓝玉,今天破天荒灌下一瓶老白汾,起初只觉得肚内火烧火燎,脑子还算清醒,怂人壮酒胆,跟着郝守英闯进镇政府,被当官的骂出来,就有点晕晕乎乎,之后,卜元数落他,高广劝导他,他觉得脚步轻飘飘的飘回自己家里,两眼皮不听使唤,咕咚倒在炕上,就啥也不知道了。 色胆包天的巴耳根轻轻地叩打了几下窗子,郝守英马上有了回应,轻轻地下地把门拉开一道缝儿,如饥似渴的巴耳根与郝守英厮搂厮抱着滚到炕上,就在醉倒的蓝玉身边,快速地了却了那天没完成的心愿。睡梦中的蓝玉翻了个身,嘴里含混不清地呼叫着,“离,离!娘的,谁想当活王八哩!” 郝守英一激灵,催促巴耳根,“快走!”巴耳根像条舔到荤腥的狗,不愿立即离去。郝守英温柔地说:“耳根,听话,俺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再忍耐几天,等俺和这死龟离了,有你亲俺的时候哩!俺还怕你到时候草鸡了哩!” “那你快着点儿,俺是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哩!” “俺和你一样着急着哩!”郝守英躺在巴耳根怀里,由着他抚摸亲吻,温柔了好一阵儿,才依依不舍地送出门去。 郝守英铁了心,卜元他们调解无效,蓝玉和她真的分手了。当蓝玉在离婚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常天明”时,那位民政干部吃惊道:“你不是叫蓝玉吗?怎么改名了?”蓝玉苦笑着说:“那是人们给俺送的外号!” 蓝玉要走了,他把房子和全部家当留给了郝守英,临行前,他对郝守英说:“这房子是俺爹留给俺的,你可以住,但不能连房子都改姓了旁人,啥时候过不下去了,还到矿上去找俺,至少那里还有你的儿子闺女哩!” 蓝玉前脚走,巴耳根就猴急火燎地钻进了郝守英的被窝里,干柴烈火,如疯如狂,颠来倒去,整整一夜,精疲力竭的巴耳根,情满意足的郝守英,搂抱着睡了个香甜的回笼觉。 直到日上三竿,两人才醒来,她抚摸着他那活儿,呻吟着:“耳根你真是铜钥匙,俺和蓝玉一辈子都不如和你一夜哩!” 巴耳根紧搂着她,说:“你这把‘双簧锁’,俺像在云里雾里飘哩!” “铜钥匙!” “双簧锁!” 两个赤裸的怪物又一次迷恋在云山雾海里。 年轻力壮的巴耳根征服了淫乐成癖的郝守英,她谢绝了从前那些相好的,整天和巴耳根厮守在一起,一日三餐她做好吃的供他享用,晚上,两个性爱狂慷慨地奉献出全部的性爱,爱的翻江倒海,爱的死去活来。 过了一段时间,郝守英说:“铜鈅匙,别光顾红火,把正事忘了,你打算啥时候正式娶俺呀?” 巴耳根说:“双簧锁儿,你定!” “唉!”郝守英叹了口气说:“俺年轻时做不了主,糊里糊涂地跟着蓝玉去了太原西山煤矿,就在那个不大点儿的土窑洞里成了他的媳妇了,整整窝心了半辈子,这一次俺算找这个跟心的,俺想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嫁到你们巴家去,你得满足俺这点要求哩!” 巴耳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俺家穷得球头捣炕板石——叮当响哩,哪有钱风光体面哩?咱就这么先凑付着。等以后……” “这可不行!这房子是俺儿子的,俺老赖在常家不走,这算怎么回子事儿?” “……”巴耳根沉默不语。 郝守英步步紧逼:“你倒是说话呀!” 巴耳根犹豫了好一会儿说:“那就等俺回家商量一下。常言道‘一分钱逼倒英雄汉’哩!俺总的筹划筹划!” “行,俺等着!” 那一晚,巴耳根没有来,巴家上下怎么也筹划不出个好主意来。 第20章 贺喜 儿歌:抠渠渠,划道道,等着盼着花轿轿。 不害羞,不害臊,明着暗着抿嘴笑。 西瓜瓤,撒白糖,甜上加甜没人样。 巴耳根的爹叫巴林,是个本分的庄户人,老祖宗留下点积蓄,一场意外火灾几乎要了老巴的命,家底儿花光了,自然光景变穷了。 那是五十年代的一个春节,家里吃油炸糕,英俊壮实的年轻小伙子巴林,帮着母亲烧火做饭,他把一年只用一两次的小锅头收拾干净,帮母亲把胡油倒进小锅里,往灶膛里塞满干柴,蹲下来点着了火,等着油滚了炸糕。那时候庄户人家吃一顿油炸糕多不容易,即便闻到香味儿,也能晃出馋虫来。他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瞧着锅里渐渐冒泡的胡油,心里想着黄橙橙的油炸糕,喉咙里不由痒痒的咽唾沫。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从灶膛里窜出一股浓烈的火焰,油锅被掀翻了,滚烫的胡油喷溅在他的脸上身上,灶前那堆干柴变成熊熊烈火,把他包围起来。当人们扑灭大火,他已被严重烧伤。多亏当时村里有位退下来的旧军医,用最稀缺的西药施救,才保住了性命。从此,留下满脸奇形怪状的黑疤瘌,那副丑样子,不亚于庙里的太岁爷。人们给他送了个不雅的外号——烟熏太岁。 事情发生后,才知道是弟弟巴山闯的祸。巴山经常和左晔一块儿玩耍,腊月天左家制作烟花爆竹,不让孩子们接近,越是这样,巴山越觉得好奇。一天,巴山趁大人们没注意,把一包火药偷偷地揣在怀里,溜回自家,实在没地方藏,就把那包火药倒在一个小铁盒内,塞到那个常年不用的小灶坑里,等待过大年拿出来点着玩儿。那时候,庄户人家一年吃不上几顿油炸糕,为了省油,家家备一小锅头,又省柴又省油,经济划算。没想到一包火药,几乎要了巴林的小命。 左晔的老子发现自己配制的火药少了一包,也追问过巴山,可巴山一问三摇头,只好作罢。巴林出了事,巴山说出真相,左家老爷子吃惊后怕地说:“真危险啊!多亏是一包搓火药捻子的‘顺药’,要是‘炸药’,连房子都炸塌了,几个巴林都没命了!” 两年后,又黑又疤又丑的巴林,娶了个大疤套小疤,疤上摞疤的疤媳妇,那真是“疤子相疤子,香塌脑瓜子”,两个人投缘对脾气,十分恩爱。疤媳妇结婚三天就跟着巴林出工参加集体劳动,记工时报上自己的大名:“俺叫华彩琴!” 记工员李煌开玩笑说:“好名字,名如其人,‘花芹菜’,叫着也顺口!”就在记工本上写下“花芹菜”三个字。 花芹菜挨肩儿给巴林生下三个儿子,为了弥补自己的缺憾,给孩子们起名字都从五官上来,大儿子眼睛大大的,起名“眼窝儿”;二儿子耳朵大大的,起名“耳根儿”;三儿子嘴巴大大的,本应叫“嘴巴”,可惜先天性聋哑,有嘴巴不会说话,只好叫“三亚亚”了。 大儿子巴眼窝高大结实,脑子灵活,在民兵大比武时,常常领先,在摸爬滚打中,他同同组的女青年孙云娇练(恋)在了一块儿,几经曲折,才勉强领证结了婚,巴家仅有的三间土窑洞,成了小两口的“安乐窝”,巴林只好寻房另居。轮到二儿子巴耳根,要房没房,要钱没钱,人品又不怎么样,年近三十,才遇着比他大一轮的郝守英,有啥体面?要啥风光?一家人罗锅穿袍子,——缺钱没法子。 郝守英有自己的盘算,她跟着蓝玉过惯了有钱的日子,穿戴不愁,吃喝不愁,过不惯穷日子,不愿意让村里人说她“拨拉去火寻灰哩”;她知道巴眼窝媳妇刁蛮难缠,是巴家人眼中的“皇后娘娘”,自己到了巴家,不能拜服称臣。她懂得“钱是大爷”的道理,有钱就有尊严,她等着巴耳根来求她。 果然,巴耳根可怜巴巴的求他来了:“俺知道你这人心眼儿最好,懂得心疼人,你知道,给俺哥娶媳妇已经是穷汉吃豆角——两头抽筋哩,俺实在是有心无力,俺看还是小小巧巧把事办了!” 郝守英看着巴耳根那低声下气的样子,噗嗤笑了,用手指点了一下巴耳根的额头说:“两天没来,想俺不?” “那还用说!俺真害怕你不要俺哩!你让俺到哪里寻这么好的女人哩?” 郝守英心花怒放,亲了巴耳根一口说:“钱,俺有!”她从柜子里取出一沓票子:“这是一千块,算俺借给你们家的,咱可把丑话说在前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得让你爹给俺打个借条!” 巴耳根踌躇了,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嗫嚅这恳求道:“俺给你打个借条还不行吗?干嘛非要俺爹打?” 郝守英瞟了一眼巴耳根说:“真是个傻瓜蛋!俺不这样手里攥着点把柄,你们家那些人不看扁了俺?” 巴耳根明白了,“奥,你这是拿捏哩!放心,没人敢小瞧你这位财神爷!一切由你,俺还愁啥哩!”他接过钱来,亲了郝守英一口,兴高采烈地跑了。 郝守英的一千块,如雪中送炭,解决了巴家燃眉之急。本来嫌郝守英年龄偏大的花芹菜,见了那一沓票子,儿子乐意,也就没的说了。 巴林把租赁的三间房子,腾出两间,收拾干净,粉刷一新,缝了两套新被褥,打了一对马蹄箱,炕上铺了新油布,摆了一张小炕桌,总算按要求把新房安顿好了。请古文秀看了个黄道吉日,按照郝守英的吩咐,邀了一伙自己的和郝守英的朋友,喜事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这是打春后一个少有的好天气,风和日丽,暖气融融,一群老年人在关帝庙前那个“点将台”上向阳聊天,一辆擦洗干净贴着大红囍字的小轿车在爆竹声中,缓缓行进在昂首镇大街上,胸前戴着大红花的巴耳根、郝守英肩并肩坐在小轿内,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观看,“娶媳妇的来了!拦住了,看看新郎新娘般配不?怎么着也得给支烟给块糖!”乡俗如此淳朴,谁不想凑个热闹?巴耳根掏出香烟向乡亲们散发,郝守英把水果糖扔给向他开玩笑的人们。 郝守英今天打扮的十分抢眼,一身大红,喷着香水,满脸脂粉,唇红齿白,一头烫发,波浪翻卷。虽然容光焕发,却难掩岁月留下的痕迹。她身边的巴耳根打扮的更加突出,一身灰色西装,不打领带,不穿衬衣,脖子全露着,不伦不类,不洋不中,怎么看都觉得别扭。虽然按照郝守英的设计,蓄了两撇八字胡子,却掩盖不住正值当年的青春活力。 点将台上一群人在评头论足,有说般配的,有摇头叹息的,古文秀说:“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命运使然,各有气数也!” 李煌瞄了古文秀一眼说:“谁把醋撒了,俺怎闻着有股酸味呢?” 古文秀白了李煌一眼说:“俺觉着有人用刀子伤人哩,原来是刀子嘴损俺哩!俺的躲着点哩!” 妖艳的小面包也来凑热闹,她迈着风摆柳似的步子,趋之车前,目不转睛地瞅着郝守英,扑哧一笑,挤眉弄眼地说:“哟!妹子今天真漂亮!年纪轻轻的,活得那么舒心,那么自在,怎和巴耳根黏糊到一块儿去了?改天你给俺好好说道说道,俺就不明白,你图他啥哩?大概是那玩意儿跟心?嘻嘻……” 郝守英的笑脸一下子拉长了,她明白小面包这是在拿她寻开心哩,往日争风吃醋的老对手,今日短兵相接,她真想唾小面包一脸浓痰。但今天是自己的好日子,她把满腔怒火硬生生压了下去,把脸扭到一边,不再搭理小面包的挑衅。小面包得寸进尺,招呼着街上的行人们:“快来看呐!这才是天仙配呢!” 巴耳根心里的火一窜一窜的,“娘的,你这千人骑万人压的骚货,在这儿显摆啥哩!”他把嘴里抽着的半截烟头狠狠摁在小面包扒在车窗口的手背上。 “哎哟!”疼的小面包抱着手乱跳,“你个挨千刀的,暗算俺哩!瞧,烫起燎泡了!”郝守英转怒为喜,笑得咯咯的说:“活该!” 不开壶抱着女儿也来套近乎:“宁宁,问你新婶子要糖吃!”宁宁看着郝守英说:“不是婶子,是奶奶!”郝守英十分尴尬,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把几粒糖蛋儿塞到孩子手里。掐了开车的杨九如一把说:“快走!”杨九如嘻嘻一笑,一踏油门儿,车尾喷出一股黑烟,把还没发泄够的小面包呛得大声咳嗽。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小车停在插着红旗的巴家大门口,在人们的戏谑声中,一对新人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时近中午,郝守英在新房里重新捯饬了一番,司仪大全人任凤鸣高喊:“新婚典礼马上开始,请新郎新娘!”在一伙青年人的胁迫下,巴耳根把郝守英搂搂到肩膀上,站在大庭广众面前,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围了一圈儿,嘁嘁喳喳、指指点点、挤眉弄眼、说三道四。三亚亚伸出小拇指唾唾沫,口里不停地“哑哑”着摇头。显然,他是不满意脑门上已显皱纹的新嫂子,花芹菜慌忙把三亚亚拉到一边,向他做着数钱的动作,摊开双手,表示无奈,伸出大拇指,表示欢迎,三亚亚才不再吵闹了。 大全人开始赞礼,“好男好女好亲朋,巴家迎来有福人,郎才女貌成双对,红红火火过光景!”他本来想多说几句祝福的喜庆话,烘托一下气氛,可面对郝守英,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只好干咳了一声,郑重宣布:“典礼开始,请主婚人巴林两口子上坐!” “慢来,慢来!”十一官甄惠挤出人群狎笑着,指着洞房门上的对联说:“请两位新人先念念这幅喜联儿!”郝守英与巴耳根都是半文盲,识字不多,但知道那上面没有正经话,巴耳根说:“俺球大的字不识一升,它们认得俺,俺认不得它们哩!” 古秀才平时对对联而颇感兴趣,想看看究竟是副什么联儿,走近前一看没好意思念出声来,抿着嘴笑道:“玩笑而已,玩笑而已!”对联是杨九如、甄惠编写的,明为调侃,实带挖苦。上联是“半夜睡觉发迷糊,不知怀中是谁,是娘?是子?是娘子。”下联是“五更鸡叫才明白,原来同枕是你,是夫,是妻,是夫妻。”横批是“熟地遇新犁”。郝守英心里自然清楚那些老相好们都在发醋劲儿,这些对巴耳根犹如对牛弹琴,毫无伤害矣。 东首山汉不像县城,礼数不多,所谓庆典,就是给长辈亲戚磕头,说白了,就是向他们要钱。 巴林、花芹菜端端正正坐在正面接受二儿子、二媳妇的参拜,局促地站起来,眼巴巴地望着大全人,大全人马上喊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养儿成人第一功,大礼收到了!” 当轮到巴眼窝、孙云娇时,不开壶与醉驴儿硬把他们拽过来摁在凳子上坐下,接受弟媳妇的礼拜,这可难为了郝守英,面对比自己小十多岁、尖酸刻薄的大嫂子,实在有点不好启齿,尴尬扭捏,面红耳赤。没提防金二浪在她身后用力一推,郝守英站立不稳,跌爬到巴眼窝怀里,巴眼窝承受不了这突然袭来的重量,压歪了凳子,撞翻了供桌,花馍馍撒落在地,郝守英与巴眼窝重叠在一起,在地面上挣扎,打滚。 郝守英好容易爬起来,又被金二浪拽着趴在巴眼窝身上。金二浪笑弯了腰:“哈哈哈哈!看呐!小婶子钻到大伯子怀里跳滚地舞哩!” 巴耳根一上午被人们耍弄得憋气窝火,没处发泄,听到孙云娇埋怨呐喊:“哪有这么闹腾的?大喜的日子,把供桌推翻了,上拜馍馍撒了一地,多晦气!这不是上门欺负人吗?”看到金二浪仍然揪着郝守英往大哥身上贴,一股无名大火在胸中燃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跳过去给了金二浪一个嘴巴子。金二浪哪吃过这种亏,怒气冲天,扭回头给了巴耳根一拳,两个人扭打在一起,郝守英尖叫着跑回新房。 任凤鸣等好不容易拉开他们,巴耳根口角出血,要和金二浪拼命,被甄惠死死地抱住;金二浪鼻青脸肿,摆开架势,冲锋陷阵,非要与巴耳根一决胜负,被醉驴儿紧紧拽着。两个人对骂起来。“夜猫子!俺日你娘的,你欺人太甚!老子看在俺哥份上,搭礼掇敬你,你个球也不懂的牲口,‘三天没大小’,开个玩笑也不过分,你竟然打起上门客人来了,真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东西!有种的你敢向老子动刀子才算好汉!”“二灰狼!俺知道你是昂首村的‘灰菜旗杆’!今儿个上门欺负老子,老子也不是吃素的!你再骑在俺头上拉屎,看俺不拿刀剁了你!” 见多识广的任凤鸣从未经历过这种场合,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收场。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三亚亚推开众人,“哑巴!哑巴!”地呐喊着,一头把金二浪撞的跌趴在地,金二浪叫骂着刚爬起来,三亚亚又一头撞来,看到三亚亚那不要命的样子,金二浪胆怯了,他的脚伤刚好,行走仍然有点不加力,自料不是三亚亚的对手,他也不愿意和一个哑巴争高低,便恶狠狠地说:“老子不愿意和你这不通人言的哑驴拚命!巴耳根,你听着!今日之仇,非报不可!咱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他一瘸一拐地走了。 一场闹剧过去了,结婚典礼半途中止,草草收场。任凤鸣吆喝道:“各位亲朋好友,遇上这种事,谁也没法子。饭菜早已齐备,没给拜钱的回头交到礼房古秀才那儿去!这里不再浪费时间了,请见谅!现在请大家入席,马上就餐!”人们涌向餐桌,刹那间,人声鼎沸,杯觥交错,饥肠辘辘的宾客们,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起来。 酒至半酣,不开壶提议:“新娘子应该出来给咱们满酒才对哩!”醉驴儿举手赞成:“那才喝着有味儿哩!”甄惠说:“应该的,应该的!”一呼百应,郝守英在巴耳根的催促下,只好出来应酬。 第一杯酒先敬给古秀才,这位不近女色的老光棍,正出神地瞧着既熟悉又陌生,妖媚的郝守英,内心涌起一股酸楚,一阵感叹:“美啊,想不到一个年近半百的女人,打扮起来,仍有如此魅力!可叹自己命运多舛,不知失去多少良机,如今孑然一身,孤苦伶仃,能怪谁呢?人乎?运乎?命乎?”当郝守英把酒杯送到他口边时,他才回过神来,慌忙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谢谢,谢谢!”他似乎感受到了女人的温暖,闻到了女人身上的馨香。 当郝守英把第二杯酒斟给杨九如时,这位昔日的老情人故意托大,连损带挖苦地开起玩笑来:“真是没大没小,连老叔都不称呼一声,这叫恭敬长辈吗?”郝守英脸一红眼一瞪,抢白道:“去你的!喝不喝?痛快点!看俺不把酒倒你脖子里!”杨九如伸手在郝守英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接过酒杯,“喝,侄媳妇的喜酒,当然要喝!”他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掏出一百块塞到郝守英手里:“别嫌多少,祝侄媳妇明年生个大胖小子!”“呸,不说一句人话!”郝守英在杨九如膀头上拧了一把。 轮到十一官甄惠了,他说:“看在顶替郝守英扮玩意儿的份上,俺当过巴耳根的大老婆,你的叫俺一声姐姐才合情合理哩!”郝守英笑道:“今儿个你再替俺入回洞房,那才算哩!”甄惠摇着头说:“哎哟!俺可受不了巴耳根那驴也似的玩意儿,还是你们原铆合套的好哩!”在一阵大笑中,甄惠喝下杯中酒。掏出五十元说:“别嫌姐姐寒碜,表个情谊!” 下边该不开壶了,他站起来说:“小婶子敬酒俺得喝,不过你们得满足俺和醉驴儿一个要求!”醉驴儿斟了满满一碗酒,说:“俺没见过两口子怎亲嘴儿哩!当下来个带响的,俺就干了这一大碗!”巴耳根知道他们在难为郝守英,与其扭捏,不如干脆,他猛地捧起郝守英的脸,结结实实亲了一口。不开壶摇着头说:“俺没听到响声儿哩!不算!”郝守英明白这是在故意刁难,便主动抱着巴耳根说:“来,带响的!”几个带响的亲吻,反而把在座的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古文秀脸红脖子粗地说:“你们喝,俺退席了!”撂下筷子走了。巴耳根像打了胜仗似的,逼着不开壶、醉驴儿喝酒,醉驴儿拍拍胸脯说:“喝!大不了喝得再遇到鬼打架!”不开壶问:“真的假的?哪有鬼哩?”醉驴儿灌下一碗酒,舌根儿发僵,点着头说:“对天发誓!俺那天真的遇着鬼打架了!家伙明晃晃的,一个把另一个打伤了,惨叫着在地上打滚儿哩!那声音可瘆人哩!吓得俺汗毛都竖起来了,只恨爹娘给俺安得腿短了,俺是连滚带爬才逃出那恶鬼的追杀哩!” 十一官不敢把金二浪偷伐树的事儿挑明了,就说:“准时那天又喝高了,脑子里产生了幻觉,哪里有啥鬼哩!别听他胡说八道!咱们还得进行下一个节目哩!”十一官做了个擀面的动作,喊一声“擀毡了!”呼啦!涌上一群后生,七手八脚把巴耳根、郝守英脸对脸卷在毛毡里,在地上滚过来滚过去,甄惠问郝守英:“擀好了吗?要不要再来几下?”郝守英被震得浑身出汗,大声求饶,才被放开。人们在笑声中散去。 夜半,米颂、尚良等青年人把一包烟熏剂点燃,从新房门缝塞进去,把门反锁了,迅速溜走了。滚滚浓烟使正在云雾中遨游的一对新人突然跌到谷底,呼吸困难,咳嗽不止。想逃又拉不开门,敲打着房门呼喊救命。 睡梦中的巴林听到了异乎寻常的响动,急忙起来,打开房门,巴耳根、郝守英从烟雾中跑出来,巴林不敢看他们那赤身裸体的样子,急忙钻回自己那间屋子。他一生最害怕的是烟火,便斥责起花芹菜来:“你给烧的炕?究竟烧了啥了?想呛死人是怎的?”花芹菜分辩道:“俺给烧的是大柴棒子,早没火了,怎会冒出那么多的烟呢?该是惹着灶王爷了?” 巴耳根返回屋子,扔出一包还在冒烟的烟熏剂,嘴里骂骂咧咧“日他娘的,一包烟熏剂!差点熏死老子!难怪米颂那小子说有点好东西赏俺哩!哼!等你小子办喜事时,俺也让你小子尝尝这滋味好受不好受?娘的,没事了,睡!”他把蜷缩着的郝守英抱起来回了新房。郝守英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说:“这些挨刀货!耍笑得出格了,看,把俺冻感冒了!”巴耳根把被子蒙在郝守英头上紧紧地搂着她说:“来,俺给你发发汗!”郝守英浪笑着说:“嘻嘻,你就这点能耐!” 第21章 忙春 地方小戏无厘头唱词:正月里说媒二月里娶,三月里生下个小儿郎,四月里爬喳五月里走,六月里叫爹又叫娘,七月里南学把书念,八月里得中状元郎,九月里领凭去上任,十月里告老还家乡,十一月里得了病,除夕之夜死他娘,要问这叫什么段,起名就叫两头忙。 老话说得好,“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 卜元自从当了村长,早出晚归,忙忙碌碌,尽职尽责。每天清晨,家雀儿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吵架时,他像在部队听到起床号似的,快速起床,走出门去,迎着初升的朝阳,张开膀子,做十几次深呼吸,精神抖擞地顺着滹沱河大桥公路,绕村转上一圈儿,这里是他的领地,是他发挥才干的地方,他熟悉每一个角落,熟悉每一个人,只要与自己的村民们碰上面,打上一声招呼,一村之长的荣誉感油然而生。如果有谁一早向他提出什么建议,或者找他解决什么问题,或者得到某某人的当面奉承,那就会让他喜形于色,深感行使职权的荣耀。他会把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一一记在心里,认真思考,做到尽善尽美。 村民的赞誉,领导的肯定,使他忘乎所以,逐渐变得趾高气扬起来。他对自己那个小家庭关怀少了,一切家务全部推给李连玉一个人打理。除了吃饭睡觉,很少在家待着。工作忙了,应酬多了,认识的人也多了,酒量也增了,身体也胖了,架子也大了。勤劳娴淑的李连玉开始没太在意,老想着自己的男人自己了解,一定是村里的破事多,顾了那头顾不了这头,情理之中的事儿,自己多操劳点家务,就当帮自己的男人“为人民服务”了。后来,卜元竟然好几次夜不归宿,不问则以,一问火气就来,责备李连玉“嘴碎了不是?别操心俺,操心多了不耐老哩!你看看人家仇月鲜,遇到那么大的事,跟没事人似的,那才活的坦然哩!”李连玉是个要强的人,不爱跟别人比较,卜元的话刺伤了她,“仇月鲜怎活着俺不知道,你怎知道?”她两眼瞪着卜元问。这一问,把卜元问得不知怎样回答合适,吭吭哧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卜元的失态,使李连玉感到一种担心,一种威胁,一种无法挥去的不安。 工厂搞厂长责任制,企业搞经理责任制,农村也搞村长责任制,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村长说了算。镇党委书记刘祥明确指示:“村长要发挥主导作用,党支部书记协助村长搞好各项工作。”这正是卜元希望的,啥事都得听高广的,实在有点瞻前顾后,别别扭扭,怎能叫大刀阔斧哩?这下好了,自己说了算,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了!这样,卜元的担子加重了,一件件具体的工作,一个个具体的问题,都由他支配、解决。卜元真成了大忙人了。废寝忘食、精疲力竭、坐卧不宁。干脆把行李卷儿搬到村委会,既省得听李连玉的唠叨,又能静下心来考虑村里的繁杂事务。一件一件按轻重缓急去处理。 土地承包问题比较顺利,吕耕田留下的一些不合理的土地问题,经过调整,基本得到解决。村委会留下五百亩机动地,合理承包给几家种粮大户,几十亩菜园子,由几家菜农续签了合同,做到了皆大欢喜。可是,在村西那百亩果园承包中,发生了纠纷。 百亩果园就在村西滹沱河畔,那儿是苟成艮当年掌权时用来撑门面的形象工程。在那吃大锅饭时期,社员们连温饱都无法保障,哪还有心思去照顾那些半死不活的树苗苗?同时栽植的果树,别的村已经长成大树,果实累累了,可这里的果树却像有病的孩子,低矮瘦弱,枝枯叶黄。 土地下放时,苟成艮也想把果园承包出去,但没有人愿意花钱摆弄那些不结果的死秧子。不糊涂左晔提出“让俺先试试看”,苟书记同意先由他管理一段时间,等有了起色再商量承包的问题。左晔亲自找来专家,为果树把脉治病,虚心求教,在专家的指导下,把没有希望的死树砍掉,换成优种果苗。他买了很多有关果树管理的书籍,认真学习,刻苦钻研,专家被他感动了,手把手教他如何剪枝,如何嫁接,聪明的左晔很快掌握了林果管理方面的基本知识。按季节松土、施肥、除虫、灌溉、剪枝、嫁接,利用树株间空地,种些瓜菜类经济作物,填补果园经营中的花费。辛苦不负有心人,两年后,那些果树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左晔看着一株株变得茁壮的果树枝干泛着青光,枝桠间那凸起的花苞在融融春日将要绽放的花骨朵,别提有多高兴了。他抚摸着甚至搂抱着那些树干说:“辛苦没有白下的,乖乖,马上就有回报了!”那一年他把前两年的投入收回,便主动提出签约承包问题。 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金二浪早就眼馋那片能结出鲜美果实的园子了,那满树闪闪发光的宝贝,真让他馋涎欲滴,“娘的,是宝贝就应该有俺一份儿!凭啥让他不糊涂独吞了?”他几次到果园里寻衅闹事,故意把树上的果子扑打下来,咬上一口扔掉,再扑打,再咬,再扔。左晔不愿与他一般见识,只当没看见。有些人看不惯金二浪那飞扬跋扈、欺人太甚的作为,埋怨左晔太软弱。左晔笑笑说:“俺见过厉害死的,没见过日怂死的!” 金二浪听说左晔要签约承包果园子,就让薄嘴皮儿找表嫂李连玉给想办法,李连玉明知金二浪不是吃苦耐劳的货,碍于面子,又想缓和他们表兄弟间的隔阂,就吹起枕头风来。卜元说:“你也是,金二浪是个好了疮疤忘了痛的混蛋,又不知道耍出啥花花肠子来哩!俺明儿个还是‘公开招标,大家评议’,看他有没有那人缘再说!” 第二天一下子出现了三家愿意承包果园的,一是金二浪,一是左晔,一是聋子刘恕。 卜元把他们三家召集到一块儿,希望有一家能退出竞争,他白了金二浪一眼说:“自己有几斤几两谁都清楚,自己有啥能耐自己知道,承包果园那得有辛苦,又得懂那门技术,不是闹着玩儿的!谁把果园糟蹋了,都得承担责任!” 金二浪知道卜元在指桑骂槐,给他敲警钟,忽地站起来,蛮横地说:“集体的东西,人人有份儿。有俺一点红,没俺办不成!” 左晔说:“俺已经辛苦了二年了,总算摸出点门道来了,你和俺争啥哩?” 刘恕看不惯金二浪那唯利是图、蛮不讲理的样子,说:“凭良心说,二浪不是那块料哩!要说胆子俺没你大,要说受苦,俺比你强!你该不是看着人家树上结了果子眼红了?” 金二浪一把揪住刘恕的领口子:“娘的。谁眼红他了?” 卜元推开金二浪说:“你这是干啥哩?这是搞承包,不是搞打架!既然三家互不相让,干脆,分成三段,听天由命,抓阄决定!” 作业摇着头说:“不行,不行,花同样的钱,若要抓住中间那片不就吃了大亏了?”由于中间地势高,难上水,大部分是刚更新过的的小树苗,当下难受益,所以卜元他们商量决定,中间那段暂不承包,谁愿下辛苦将来挂果了谁优先承包,刘恕愿意摆弄那些小树苗,金二浪看中了东头那片最好的果树说:“抓球啥哩!俺就要东边的了!”左晔只好要下西头那段。 刚解决了果园承包问题,镇政府又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内容很简单:“按耕地面积分配化肥”,可具体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 原来是本县化肥厂盲目生产,没有打开销路,积压过剩,资金无法周转,工人发不了工资,工厂濒临倒闭。多山县政府下了红头文件:为了救活化肥厂,责令全县各乡镇,想方设法把化肥分配给种地的农民,落实到各家各户。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一车车化肥源源不断运到乡下,种地的农民们,虽然喜欢多打粮食,但却缺少资金,只能望着小山似的化肥兴叹,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为此,县政府又作出了信用社大量贷款给农民购买化肥的决定。各村村干部带头,把运来的化肥超负荷分配给各家各户。卜元坚决执行上级命令,挨家挨户动员,费了好大的劲儿,都没如愿完成任务,最后只好把剩下的几十吨暂存在库房里,等待明年再分配。 一家过剩,一家不足,县籽种站不适应形势发展,过低估计了农民对新事物的认识与需求,储备的籽种供不应求,被抢购一空,只好匆匆到外地调运。卜元早出晚归,一连去县城跑了四趟,总算不辱使命,解决了籽种问题。但也埋下有些籽种不适应当地生长的隐患,成了他日后被审计的一个把柄。 刚喘了一口气,镇政府又布置下植树造林任务:每个公民义务植树三十棵,村干部要严格把关,村长填写责任状,一个月后检查树苗成活率,是认真负责,还是马虎应付,直接关系到头上的乌纱帽是否保得住。 当晚,昂首村召开了村民大会,卜元说:“俺在镇里立下军令状了,任务重,要求高,请大家务必踏踏实实地把今年的植树造林任务完成好。” 高广说:“咱们把重点放在农田林网方格建设上,真正做到田路树渠井电六配套,做到定地块、定任务、定人头、定时间、高质量,专人管护树秧子,确保成活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再不能干那种马马虎虎,只栽不活,劳民伤财,得不偿失的蠢事了。” 会上大家提出些具体操作问题,比如划片包干,树株间距,挖坑深浅,取水浇灌,行正苗直等,统一口径,心中有数。最后决定,由卜元明天一早在高音喇叭里做宣传动员,由甄惠按片分组,落实到人,由高广、刘和、田迎春到野外丈量规划,确定所需树苗数量。时近午夜,会议结束。 卜元对甄惠说:“你留一会儿,俺回去吃过饭,就出来替你。” 甄惠打着哈欠说:“快去快回,俺早就迷糊的不行了!” 卜元“吱呀”推开自家大门,李连玉马上拉亮户外的灯。卜元心里暖暖的,“还是老婆关心俺哩!”他一进门就给了妻子一个拥抱亲吻,李连玉“嘘”道:“别把孩子们吵醒了!你今儿个怎回来这么迟呢?” “开会,安排春季植树造林。娘的,饿坏了,快端饭!” 李连玉急忙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烫了一壶酒,夹了两个腌鸡蛋,关切地说:“快吃,热了两次了。”卜元拿起筷子,便狼吞虎咽起来,李连玉说:“慢着点,小心噎着了!没人抢你的!”卜元说:“你也再吃点儿。”李连玉摇头说:“俺们早吃过了!俺等着你,是想问问二浪包园子的事儿。” 卜元说:“你还不知道哩,那才是个搅灰竿子哩,好好一个园子,被他搅闹的分成三段儿,俺真有点对不住左晔哩!只能等到秋后看他金二浪交得上交不上包资再说了。” 李连玉说:“那,秋后不用他,还不是得罪他了?” “那也只能怪他不交钱,怪不得俺了!你们睡,俺还有事,今晚不回来了!”卜元放下碗筷,走了。 李连玉酸楚地叹着气说:“这官当得,快把俺忘了!图啥哩?” 卜元走进村委会办公室,甄惠半开玩笑半埋怨地说:“吃一顿饭用这么长时间,该不是两口子连在一起拔不出来了!” 卜元一本正经地说:“你这家伙,尽说些不上串的话,谁像你似的,一天到晚把那事儿挂在嘴上当饭吃哩。快回,别忘了明天有任务哩!” “得令!”甄惠嘻嘻哈哈地走了。 卜元正要休息,传来噔噔的敲门声,以为甄惠还有啥事儿,就问道:“还有啥事?敲打啥哩?俺还没睡,进来!” 门吱呀一声响,卜元光顾着背过脸整理床铺被子,头也不回地说:“有屁早放,俺要休息了!” “元哥,是俺!”仇月鲜尴尬地站在卜元身后。 卜元扭头见仇月鲜站在跟前,不由吃了一惊,急忙拉灭了那盏刺眼的灯:“月鲜,深更半夜的,你来这里干啥?万一让人看见,俺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快走!” 仇月鲜扑到卜元怀里:“俺啥都不怕,俺就想和你说说话。” “你疯了?这是啥地方?人多眼杂,传扬出去,俺不得身败名裂,丢人败兴吗?你也得为俺想想啊!” “元哥,俺是来告诉你,俺有了!” “有啥了?” “已经两个月没来那个了,这些天俺老想吐,一准是怀上了。” 卜元惊呆了,悔恨交夹,敲打着自己的脑袋说:“月鲜,去医院刮了,这样,对谁都好。“ 仇月鲜眼泪汪汪地说:“看把你紧张的,俺不赖你行了!俺非把孩子生下来,俺还指望这孩子养老送终哩!” “你不是已经有根儿了吗?” “那是金大浪的狼种子,俺不指望他!” “可俺又不能去照顾你,你这不是自找罪受吗?” “俺知道,俺就是受罪的命,俺现在啥都不想,只要能和你在一块儿,哪怕一小会儿,俺也心满意足。”仇月鲜嗒嗒地掉下泪来。 “月鲜,以后俺只要有空儿就去看你,你也要替俺想想,万一俺那口子知道了,她能轻饶了俺吗?那样,咱们谁也当不成人啦!” “俺说过,俺绝不破坏你的家庭!”仇月鲜又扑到卜元怀里。 “没见过你这样追男人的,甩都甩不开哩!” “元哥,是俺上辈子欠你的!”…… 直到黎明,仇月鲜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第22章 懵懂事 俗语: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边藏, 谁能跳出墙外去,心宽体壮福寿长。 “九九又一九,犁牛遍地走”,冰融后的滹沱河两岸农民开始作务自家那一亩三分土地了。 且说卜元身先士卒,带着他的村民们经过十几天的苦战,圆满完成了今春植树造林任务。出勤人数之多,规模之大,质量之好,超过以往任何一年。因此,受到了镇领导的表扬,得到了多山县政府的嘉奖。真可谓春风得意,干劲十足,更加勤奋。一早,他站在滹沱河大桥上,望着冰雪融化后那浑浊不清的河水缓缓向西流淌,远眺昂首山那蒸腾的云雾绕山而行,仰望天空那一群排着长队、喊着号子北飞的大雁,不由心旷神怡,大声喊叫起来:“啊呜哟哎!”在宁静的晨曦中,从山谷里、林梢间、河床上传来缥缈的回声,“啊呜哟哎!”“啊呜哟哎!”他喜欢这种回声,多么亲切,多么诱人啊!连大自然都能传递人的心声,何况自己辖下的村民?你有付出,就有回报,多好的事儿啊!兴之所至,他沿着河岸,顺着山势向上游溜达,爬上一道山梁,回首鸟瞰,青山绿水间这片神奇的大地,真是一幅美丽的风景画啊!那林网方格、那条条渠道、那潺潺流水、那肥沃田野、那遍地耕牛,还有那扬鞭犁地的农民,粗犷豪迈的爬山调,嘟嘟冒烟的拖拉机,这是山间农民的春光曲,这是新时代的交响乐。昂首村农民在春天里撒下种子,期盼着秋的收获。卜元忽然想起红灯记里李玉和的一段唱词:“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来,试着哼了两声,五音不全,走板走调,自嘲自笑起来:“娘的,俺这破嗓子真不行哩,要是仇月鲜唱出来,肯定是字正腔圆哩!”想到仇月鲜,他的心情马上沉重起来,拍拍自己的脑门子,“唉,俺真不该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哩!鬼迷心窍了,越不愿想她,越能想她,这事闹的,怎收场呢?”他不敢想下去,急急忙忙返回村里。 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长期面对黄土背朝天、过惯了被人驱使,集体劳作的农民,反倒有点摸不着头脑,不习惯自耕自种、独自经营的生活方式。他们迟疑了一阵之后,自觉不自觉地投身到这历史的洪流之中,摸索前进。 京城至省城、省城至大峒,两条柏油路,一条铁路,成丁字穿越昂首小镇,昔日荒凉的公路、铁路两侧,凭借改革浩荡春风,突然繁华起来。饭店、酒、加油站、百货、配件、澡堂子,像雨后春笋般,沿着国家大动脉拔地而起。不少外地人涌来与本地人合资创业,搞批发、搞运输、搞物流、开矿山、磨金子、选铁粉,总之一句话,什么闹钱闹什么。因此,小镇人口成倍地增长,街市上一下子红火起来。 原来只懂得春种秋收的农民们,脑子灵活起来了,有的把土地转让给别人,自己进城打工去了;有的放下锄头,拿起勺头,成了小饭馆老板;平时围着锅台转的农家妇女,操起剪刀,加工新潮服装,开起了缝纫店;一双双长满老茧的粗糙的大手,如今作卖作买,能打会算,游刃有余。谁能说俺们农民天生的笨呢?再看看昂首镇大街上,哪里还有空闲的门面?理发的、美容的、装潢的、修家电的、修摩托的、卖豆芽豆腐的、专营水产肉食的、加工糕点的、烧烤的、风味小菜、奶油冰糕、瓜果蔬菜、摆书摊的、拍婚纱照的、玩电脑的……哪一行离得开咱农民的参与与消费呢? 时代在变,事物在变,人也在变。大浪淘沙,难免有极少不和谐音符出现。街市上披着长发的男子、留着短发的女子,他(她)们奇装异服、打情骂俏、招摇过市,几乎难以辨别性别;秃头的和尚、光头的尼姑,结伴而行,明面上庄严肃穆,暗地里拉拉扯扯,连弥勒佛祖都不知该啼该笑;浓妆艳抹的饭店服务员,花枝招展站立在门口,向过往司机、顾客妩媚地飞吻招手,美其名曰“粜黄米”,真不知“文明”二字如何书写。黄色泛滥、赌博成风、吸毒贩毒,不知毁了多少家庭;地痞流氓、黑恶势力,抢劫强奸,给社会治安增加多少隐患!看似红火热闹、繁荣兴盛的昂首小镇变得苦辣酸甜咸涩香臭八味杂陈。 那天,卜元陪上边介绍来的几位大款在丁字路“老米店”就餐,协商在昂首村投资办厂事宜,一群异香扑鼻、袒背露脐的“小姐”,向盘丝洞里的妖精,黏糊上来,“殷勤”伺候,“热情”服务,劝酒陪酒。卜元在眼花缭乱中,被灌得酩酊大醉。等他酒醒后,才知道自己躺在“小姐”床上。那几位大款们“享受”了一夜“优质服务”,“消费”了上万元,看看睡得死猪似的卜村长,埋怨道:“穷胎鬼,没见过世面!难有大作为!”便不客气地自掏腰包,不辞而别了。 卜元一骨碌爬起来问:“俺怎在这儿?”那位小姐不高兴了:“装糊涂怎的?”卜元要离开那张臭哄哄的大床,却被那小姐一把拽住:“走可以,先得赔赏俺的损失!姐妹们儿都赚了千把块,你也得给俺这个数!”卜元两手空空,申辩自己因醉造成误会,那小姐不依不饶,死缠硬要,说卜元“不懂得行规,耍无赖”,吵闹起来。幸得老板娘及时“救驾”,才得以脱身,匆匆离开那肮脏的是非之地。 卜元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惶恐、紧张、羞愧、悔恨,搧了自己一个耳光子,骂道:“卜元啊卜元!你个没记性的东西!贪杯误事,酒后失德,你还是人吗?一个仇月鲜就把自己打扮坏了,还不惊心吗?”他扑通跪在地上,对天发誓:“从今往后,再不酗酒,若要再犯,天打雷劈!” 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卜元夜宿老米店”成了昂首村街谈巷议的一大新闻,直接影响了村领导班子在群众中的声誉,这使卜元心惊肉跳、神情沮丧、如坐针毡、如履薄冰、裹足不前。高广不相信卜元会干出那事,及时邀请刘祥召开党组会议,严肃衷恳地批评卜元办事欠考虑,碰了钉子就退缩,不敢面对现实,改正错误。高光说:“男子汉,大丈夫,跌倒了爬起来,遇到坎儿迈过去,有啥大不了的?” 刘祥书记主动承担责任,检讨自己没有调查清楚那几位大款的来历人品,只想着给昂首村引进资金,贸然推荐,造成恶劣影响,好心办了坏事。鼓励卜元放下包袱,勇于担当,继续奋斗。有刘祥撑腰,卜元兴奋不已,保证不给领导们丢脸,不犯同样的错误。这一篇就算翻过去了。 李连玉无意间听来些风言风语,一下子紧张起来,她亲自去找薄嘴皮儿,探听是否真有其事?薄嘴皮儿好像亲眼见过似的,加油添醋地描述了表哥在老米点量黄米耍赖不给钱的过程,“表嫂啊,要不是人家老板怕影响生意,给表哥做担保,事情可就闹大了!”薄嘴皮儿的一席话,把个李连玉听的浑身起鸡皮疙瘩,愤怒悲伤,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别再说了!”她凄厉地喊着,捂着脸跑了。身后传来薄嘴皮儿嘲弄似的劝告:“表嫂,别太在意!那个男人没点花花事儿?只要不耽误你娘们儿吃喝穿戴使用就行了!叫俺看,表哥比俺那口子本分多了!” 金二浪站在薄嘴皮儿身后惬意地冷笑着说:“娘的,光知道当官荣耀哩,不想想当官也受害哩!让狗日的吃点苦头,别在俺跟前装模作样抖威风了!”不嘴皮儿搡了男人一肘子说:“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宣扬人家的丑事,太损了?毕竟那是你表哥哩!”“哼!他啥时候当表弟待过俺?俺不上门去揭他的短,就算给他留面子了!” 李连玉伤心透了,不嘴皮儿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不由她不信,她对卜元的人品产生了怀疑。从结婚到现在,卜元对她疼爱有加,言听计从,百般呵护,难道是假的?是装出来的?而她对卜元那可是一见钟情、倾心相爱、海枯石烂、坚贞不渝的啊!没想到卜元当了村长后,对这个家越来越不管不顾了,对妻子儿女渐渐冷淡了,甚至做出这样的风流事来。她揪心,她痛苦,她哭泣,她失眠,她不想轻饶他。尽管卜元一再解释“那是一场误会”!尽管卜元赌咒发誓,可李连玉心中的疙瘩始终没能解开。李连玉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心情愉快、心安理得、全心全意地操持家务了,李连玉夜里再也睡不踏实了。 李连玉是个极聪明、极沉稳的人,在公婆面前不显山不露水,在别人面前仍然没事人似的谈笑风生,没有半点沮丧的表情。卜元知道李连玉的厉害,没有李连玉的允许,他是不敢晚上到村委会值班睡觉的。 时间长了,驻守办公室的甄惠有点吃不消了,一天他见到李连玉就开起玩笑来:“嫂子把村长拴在家里,光顾着你们舒服了,不知道俺长期打光棍有多难受哩!” 李连玉是个特要强的人,脸一红说:“对不起,俺让他接替你!” 那天晚饭后,李连玉说:“你去,别回来了!”卜元吓了一跳:“这是又怎了?俺说过不再出去的,你怎不相信俺哩?” 李连玉看着卜元那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噗嗤笑了,这是她近来第一次有了笑眉眼,她原谅了男人,恢复了对他的信赖。“你出去替换甄惠,俺不想听人们说闲话褒贬俺。不过你记住了,做事要凭良心,若再干出那些猪狗不如的事情来,咱俩这辈子就算过到头了!走哪条路,自己挑!” 卜元像接到特赦令,一下子轻松起来,他说了不少体贴的好话,才离开李连玉,迈出那个“画地为牢”的大门。 卜元出轨,也使仇月鲜担忧,难道自己钟爱的元哥又喜欢上别的女人了?她趁着月色抵近村委会窥探,办公室里只有甄惠一个人,刚要离开,被甄惠喊住了:“大美人儿,寻俺的?这可真是前世有缘啊!进来!”仇月鲜啐了一口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就是全世界的男人们都死光了,俺也不会看上你!” 卜元“解禁”后,被仇月鲜拽回家,非要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卜元愧疚地讲述了自己在老米店的遭遇,回家后被李连玉软禁的过程。“月鲜,俺真是浑身是口也说不清楚哩!” “俺说嘛,元哥没那花花肠子,见一个爱一个。除了俺,不会对别人动那念头!”仇月鲜一头扎在卜元怀里。 卜元十分紧张,他实在是被李连玉整怕了,近乎哀求地说:“月鲜,放过俺,你知道,俺那口子是个醋坛子,咱俩的事让她知道了,非把俺活吞了不可!你得为俺想想哩!” “俺说过,俺不破坏你的家庭。咱俩只是这么一点点关系!”仇月鲜柔情似水,卜元胆颤心惊,两个人办完那事,匆匆离开。 时间一长,从家里到家外,一切如常,卜元放松了警惕,而李连玉却忧心忡忡,每当卜元不打招呼,夜不归宿时,她就再也睡不踏实了,她竖着耳朵,希望听到大门的吱呀声,听到男人的咳嗽声,可事实常常使她失望,那种望眼欲穿的滋味让她心焦如焚,无法忍受。她摸索着穿上衣服,悄悄开启大门,踏着偏西的月光,径直朝村委会走去。 刚刚离开卜元的仇月鲜在街口碰到李连玉,吓出一身冷汗,皓月如昼,无法躲避,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那不是表嫂吗?你这是去哪儿啊?” 李连玉有点惊异,但马上恢复了镇静:“看看你表哥在村委会吗,不回家,不吃饭,不打招呼,俺不放心哩!”她看着慌里慌张的仇月鲜问道:“夜深了,月鲜,你这是要去哪儿?” 仇月鲜吭吭哧哧地说:“俺,俺找根儿,今晚没回家,俺不放心,看在他奶奶家不?” 李连玉站在村委会那间办公室窗外,真真切切听到卜元那酣睡中熟悉的呼噜声,那种牵肠挂肚的焦虑烟消云散了。她莞尔一笑,悄悄地走了。她责备自己:“就你小心眼儿!硬是把人看瘪了,干嘛不依不饶的?” 李连玉回家了,仇月鲜可没走,她躲在暗处,盯着李连玉的一举一动,直到确认李连玉真走了,提溜着的心才落平稳了,她擦擦额头上的汗,警告自己:“这儿再也不能来了!多危险呐!” 当她吱呀一声推开自家大门,从门洞里突然窜出一个人来,抱着头窜进小胡同里消失了。仇月鲜一眼就认出,那个人是金二浪。“他来干什么?是不是来监视俺?”仇月鲜害怕了。金二浪是什么人,她很清楚,他比起金大浪来,坏招、损招、狠招、毒招,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知道金二浪藏在门洞里要干啥?但她知道一定没好事。要是她与卜元那事。让金二浪知道了,那还了得!想到这儿,仇月鲜感到后脊梁凉嗖嗖的,不由一哆嗦,她惶恐不安地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再也没有合眼。她反复警告自己:“远离卜元,千万别因为自己把元哥毁了!” 金二浪究竟在干啥?说来可笑:薄嘴皮儿给他生下个女儿,奶水不足,呱呱啼哭,这让他受不了。他打算赌几把,赢点钱,买几个猪蹄、买一副猪下水,好好给老婆补补,没想到手气太臭,输了本钱,拉下饥荒,就想起到嫂子的肉铺来“拿”,哥哥在时,熟门熟路,想多会儿来“拿”很方便,哥哥进去了,他不愿在嫂子面前低三下四,也不好意思再去下手。今天情况特殊,为了刚出生的女儿,再去哥哥那儿“拿”一回,不算丢人。他刚推开大门,摸到内门,正要拨开门闩,仇月鲜推门进来,做贼心虚的金二浪急急惶惶窜出门洞,溜之大吉。 第23章 曹栓牛 民间串话:男人活个调夺,女人活个俏嗦。老要精神,少要安稳。 高广这段时间忙着两件事:一件是奉了镇党委书记刘祥之命,到其他先进乡镇取经,编写适合本镇情况的村规民约;一件是想把村东滹沱河畔葫芦洼那大片河湾滩涂改造成水稻田。 “村规民约”有榜样可据,无非是把“五讲四美三热爱”根据村情民意,更加具体地逐条解读,起到警示作用,规范村民的言行举止,达到寓教于乐的效果。初稿经领导审查修改,定稿打印,挨家挨户发送,家喻户晓,可谓不辱使命,圆满完成任务。 可在滩涂开发利用问题上,卜元抱守成规,表示反对:“说起种稻子,苟书记最清楚,当年为了响应上级号召,几十亩河滩地成了试验田,年年试验,年年失败,不知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就是不见收成。吕耕田在县里吹下牛,请来记者,把巴掌大一片稻子,拍成丰收美景,劳模大会上披红戴花,带回一面锦旗,算是给村里争了光。结果是这么穷的一个村子,被定性为摆脱贫困的富裕村,从那以后,再也得不到上边的关怀了。眼瞅着别的村子又是发救济粮,又是发救济款,俺真眼红哩!他们吹牛屄,村里人跟着受节制,他们当官发财,村里人跟着遭殃,真他娘让人寒心哩!叫俺说,咱没那给村民造福的本事,也不该去出那风头,搞那劳民伤财的事情!” 高广笑着说:“你这家伙就爱翻老账,那是吃大锅饭时期,搞的是平均分配,显不出个高低肥瘦来,吕耕田想出人头地,就得顺应当时的形式,不吹牛能爬上去?现在讲事实求是,咱图的是改变村里的面貌,改善村民的生活,让大家都过上好光景。俺去步量过了,葫芦洼足足有三百亩水田,真能利用起来,种稻子成功了,咱这儿就变成塞北江南了,多好的事儿啊!” “那要是失败了呢?”卜元不无担心地问。 “失败是成功他娘,有问题俺担着!” “你打算怎办?” “发动群众,自愿参加,谁下辛苦谁受益。成功了大家沾光,失败了总结经验教训,继续摸索。即使只剩下俺一个人,俺也会战斗到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卜元被说服了:“好,功过咱俩一起担着!” “这才像个当过兵的!俺明儿个去找曹拴牛老汉,打问一下他当年是怎鼓捣成功的。” 一早,高广就蹲在葫芦洼堤岸上,眼瞅着汩汩的滹沱河水,平展展的大片滩涂,心里勾画着一幅美丽的田园画卷——大片的稻田,在阳光下茁壮生长,微风掠过,泛起层层绿浪;鱼虾在水中嬉戏,青蛙在水面上跳跃,圈圈涟漪,阵阵鸟鸣;那挽着裤腿的小伙子、大姑娘,那沉甸甸的稻穗,那悠扬的信天游……他沉浸在美丽的遐想之中。 身后传来田迎春爽朗的笑声:“想啥呢?迷成这样!” 高广回过头来神秘地说:“俺在编织一个美梦。梦中有你,有梅梅,有刘和,有小海,有村里所有人!” “你这梦够大的!”田迎春脸红扑扑的说。 “梅梅没来?” “怕见未来的公公呗!” “女孩子都这样,搡前屯后的,扭扭捏捏的,喜欢就喜欢,怕啥哩?” 田迎春难为情地说:“梅梅精着哩,她不想当咱俩的电灯泡!故意给咱俩留空儿哩。” “噢,这闺女人大心细哩!啥都往那方面想哩!走!” 一走进喜鹊沟,就能听到曹拴牛吆喝牲口的大嗓门儿,高广站在地头向他招手,曹小海说:“爹,歇歇!”曹拴牛停下犁杖,乐呵呵地问:“高大书记一不鸣锣开道,二不带三班衙役,来到这黄尘波土的野地里,有何训示?” 高广笑着说:“别贫了,啥训示?俺是专门来求教来了,你可不能拿话把俺噎回去!”他们蹲在地头,高广掏出香烟递过去,曹拴牛亮出自己的水烟袋:“俺抽不惯那玩意儿!”他向田迎春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曹小海放下粪笸箩,向高广嘻嘻一笑,蹲在田迎春旁边,小声问:“梅梅没来?”曹拴牛白了儿子一眼,鼻子里喷出一股烟雾,扭头问高广:“有啥事,直说!” 高广说:“俺想问您,当年种稻子的事。为啥有了收成了,反倒不再种了?” “嗨,八辈子的事了,你问这干啥哩?” “俺想开发葫芦洼那大片水地,想知道您当年是怎样试验成功的?” “唉,说来话长,那些年想干啥不由咱自个儿,苟书记让种啥就得种啥,让你怎种就得怎种。头两年稻子长得齐腰高,连穗子是啥样子都没见面,就冻死了。第三年俺不服那不棱儿,提前半月在自家院内育秧儿,吕耕田说俺是自由主义,没有集体观念,非让俺把秧子移到集体秧畦里,经这么一折腾,还是迟下脚步了,穗子是吐出来了,却又被冻死了。第四年,允许留自留地了,俺去县籽种站挑选日期最小的稻种,比上年又提前了半月,用大铁锅在自己家里育秧,这一年真有了收成,但产量不高,颗粒也不饱满,俺寻思着明年再改进一步,没想到吕耕田早在上边夸下海口,又是广播又是拍照,说昂首村水稻获得大丰收,硬从俺家里要走一麻袋,左扬右簸,撒出二三十斤好的,送到县里做展览,俺不同意他这么弄虚作假,他说俺种着集体的地,不听集体安排,是典型的资本主义思想,不割掉俺的资本主义尾巴,显不出社会主义的好来。吕耕田拿着俺的收成在上边邀功请赏,回过头来把俺的小片地全毁了,真可恶哩!打那以后,俺再也不作务那玩意儿了!” 高广说:“叔,过去的那一页翻过去了,谁也不会再干那蠢事了,俺有信心让人们吃上自己种的大米,等俺把适合咱这儿种的稻种买回来,育秧的时候,请您来作指导,行吗?” “行,行!” “一言为定!” 在回村的路上,田迎春忽然笑着说:“小海明明知道梅梅怕见他爹,还怪怨俺没和梅梅一块儿来,这两个人,想见,又不敢大大方方的见面,多可笑!两个热恋中的精明鬼,怎把大脑烧糊涂了?” 高广说:“大概是火候未到!” 曹小海恋上了江梅梅,江梅梅也恋上了曹小海。 两个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年轻人,在元宵节的人流滚动中,第一次悄悄地把手握在一起。从此,两颗火热的心燃烧在一起,融化在一起。山盟海誓,形影相随。曹小海爱江梅梅漂亮、聪慧、善解人意;江梅梅爱曹小海正直、厚道、吃苦耐劳。就这么一对人人羡慕的比翼鸳鸯,几乎被曹拴牛给拆散了。 曹拴牛在昂首村是人们公认的大能人,是个压不垮的硬汉子。高大魁梧,浑身是劲。方脸宽额,头脑灵活。凭着勤劳智慧,过着丰衣足食的光景。村里人说他有七十二般变化,掉到河里也能找出一块干地方来,是个难不住的大能人。 在那缺吃少穿的非常时期,曹拴牛搬到离村三里的村北小淤地居住,他利用房前屋后、地头塄坢、闲散荒地,起早贪黑,垦荒种田,收获超过生产队分配的好几倍,除自家一日三餐满足外,还时不时接济一些实在揭不开锅的困难户。尽管偷偷摸摸地干,还是被吕耕田盯上了。那是个夏末秋初的时节,曹拴牛眼瞅着他苦心经营的小片地,心里乐开了花。那片山药花落坐蛋蛋了,山药蔓蔓下的土壤隆起来了,裂开十字八道的缝儿;那片黄芥成串的荚荚结子变黄,负重垂头,等待收割;那片谷子穗子压弯了腰,叶尖变成褐色,阵阵谷香扑鼻。他对儿子小海说:“再过半个月,又有好收成了!一个汗珠甩八瓣,辛苦没有白下的,值了!”万万没有想到,眼看到口的果实,被吕耕田当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了。 那天,曹拴牛苦苦哀求他们:“吕主任,等等!等庄稼熟了,全归给生产队!你们现在动手,真糟蹋了!太可惜了!俺求求您了!” 吕耕田心硬如铁,不容分说,命令手下:“割!对资本主义的仁慈,就是对社会主义的犯罪!割!”他们挥镰使棒,一顿乱砍乱扑,可怜那些被曹拴牛赋予生命的、很快就要对人类有所回报的、郁郁葱葱的庄稼,顷刻之间,变成一片片残肢败叶,颗粒尽失,汁液流淌,似嘤嘤哭泣,惨不忍睹。吕耕田指着那些被毁的庄稼,践踏着那片片狼藉的土地说:“这就是资本主义的下场!今后发现一次,消灭一次!不服你就再试试!”然后带着那些斗士们,唱着“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的胜利之歌,趾高气扬地向上级汇报去了。 那天,刚刚涉世、血气方刚的曹小海,紧握双拳,紧咬牙关,真想和吕耕田他们拼命,曹拴牛紧紧拉住儿子叮嘱道:“别犯傻!小腿拧不过大腿,此路不通,还有小道哩,条条大路通罗马,咱不能在一棵树上被吊死!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第二年,曹拴牛把小片地开在与上下邻村接壤的地方,邻村以为是昂首村的土地,昂首村以为是邻村的耕田,加之人心所向,人们明知真相,也不愿意揭秘,干那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曹拴牛又稳稳地收获了一年。不过入冬后的整改运动,仍没轻饶他,他被当重点整绰了一顿,罚没五百斤粮食归公了事。 下一年,曹拴牛改变了战术,主动要求到恶虬山水库排洪渠工程劳动。当时社员们谁也不愿来回跑几十里山路,自带干粮,去干那又苦又累的活儿。可曹拴牛却有自己的打算:水库按土方记工,每年只要交够三百六十个劳动工条,就算满勤,他有使不完的力气,每年能挣八百多个劳动日的工分,远远超过其他社员的分红收入,况且剩余的时间归自己支配,这就给了他不少闹钱的机会。比如春季,黎明到大北摊扫碱土熬小碱,换粮食;冬季农闲,到外地做小买卖,赚点零花钱。不过在那个年代,做这些也担着很大风险,有一次他用小碱换粮食回来,被造反派头头金大浪拦在村口,金大浪呵斥道:“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第一,你走村串户,为资本主义道路摇旗呐喊。第二,你与国家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对着干,典型的走资派。给你两条路,一,当活靶子,上街批斗。二,斩断资本主义尾巴,没收所得,捣毁蓄碱池子,由你选择!”曹拴牛自认倒霉,选择了第二条。 还有一次他在外乡做买卖,被本乡一位出差干部听出口音,那位干部是大革命中的极左派,容不得资本主义毒草如此泛滥,立即追问他:“你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他急中生智回答道:“俺是大南沟的,叫爷有名,方围十里八里的人们都认得俺!有空请您到俺家玩儿去!好的没有,玉米棒子由您啃!” 那位干部回本地后,一直想找大南沟的“闫有命”,作为反面典型教育大家,可就是找不到。十几年过去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了,那位激进的干部在仕途上栽了个大大的跟头,一蹶不振的时候,偶遇曹拴牛参加全县万元户颁奖大会,才结识并理解了这位勤劳智慧的老农民。 在改革大潮中,曹拴牛摆脱了种种束缚,承包了二百多亩土地,开垦了一百多亩荒地,两头牛,一张犁,全家上阵,起早贪黑,风里雨里,辛勤耕作,首先跨进“万元户”行列,第一次认识了昂首镇党委书记刘祥,第一次参加了全县劳模大会,第一次与县领导们握手,第一次感觉到劳动者无上光荣!他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居然能和那些运筹帷幄者软绵绵的妙手紧握在一起,这是他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为此,他激动了好长时间。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在领导们面前拍过胸脯,今后要争取更大的胜利。 谷雨节是这里春播的最好时令,寂寞了一冬的田野苏醒了,荡起滚滚尘烟,喜鹊沟那一溜老榆树上架着十几个硕大的喜鹊窝,那些黑白相间的吉祥鸟喳喳欢叫,或在枝头穿梭,或在垄沟觅食,胆大的能在牛背上梳理羽毛,有的甚至敢落到耕耘者放在地头的水罐上喝水。善良的人们从来不加害它们,久而久之,它们与他们结下情谊,它们见了熟人,喳喳叫着,上蹿下跳,盘旋飞舞,表示欢迎。 那大片肥沃的土地上,曹拴牛一手握着犁把,一手扬着鞭子,那对膘满体壮的大黑牛,喷着响鼻驯顺地拉着犁杖,犁下的沃土像滚动的波浪,不断前进。那笔直的墒沟深浅均匀,宽窄一致,那犁过的黄土地,像海绵一样松软而有弹性,只有庄稼好把式,才能干出这样的好营生来。 健壮的曹小海,怀前挎着沉甸甸的粪笸箩,跟在犁后抓粪,他那双灵巧的手,把拌着籽种、造得粉碎的农家肥,均匀准确地抛洒在墒沟里,那刷刷刷刷飞快的速度,让人看着眼花缭乱。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曹小海这身功夫,是他爹言传身教,硬练出来的。庄稼活儿耕抓粑耱锄耧割打,样样精通,加上年轻好胜,精力充沛,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紧挨着曹家地的塄那头,是刘恕家的三亩地,弥勒佛刘和一口气擦(造)了两大堆粪,累得浑身冒汗,瞅瞅已经变成粉末的劳动成果,把铁耙子扔到一边,“娘的,该歇歇了!不做啥不知啥苦哩,往年都是俺爹干这活儿,今年光顾着摆布那些果树了,俺接了这么个班,才知道老人家往年受多大罪哩!”他向塄那边喊道:“曹大叔,小海,该歇歇了!你们不累,那两个不会说话的也该喘喘气了!” 曹小海说:“爹,歇歇。” 曹拴牛“嘚!”一声,两头耕牛乖乖地停了下来。他摸摸牛背上的汗,拍拍牛的额头,那牛蹭蹭主人的手臂,用舌头舔着鼻孔,稳稳地站在那儿。 刘和羡慕地说:“真乖,真听话!除了不会说话,啥都懂的哩!也不知人家是怎调教的?”他把双手放在脑后仰躺在粪堆旁,嘴里哼着小曲儿,闭着眼睛假寐。曹小海蹑手蹑足来到刘和身旁,随手拈起一根小草叶子,塞到刘和鼻孔里。“阿嚏!”,刘和打着喷嚏跳起来。 “弥勒佛,眯缝着眼念啥经哩?” “俺在唱傻媳妇上坟哩!” 曹拴牛坐在塄上边抽烟边纠正道:“听过小寡妇上坟,没听过傻媳妇上坟,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哩?” 刘和蹦到曹拴牛跟前,抢过水烟袋,猛吸一口,呛得大声咳嗽,鼻涕眼泪都下来了,赶紧把烟袋还给曹大叔,说:“大叔,俺这傻媳妇上坟可有典故哩!” 曹拴牛说:“歇着也是歇着,你给俺说道说道,就当解乏哩!”曹小海催促道:“吹,看你能编出啥典故来!” 刘和狡黠地眨眨眼,清清嗓子说:“咱们还是动弹!”曹小海拉住他说:“现原形了?”曹拴牛也说:“瞎吹,没辙了?” 刘和一本正经地说:“俺是怕耽误你老人家的时间,既然不领情,俺就给您说说——从前有个傻媳妇,家里死了一条狗,她伤心地对婆婆说,娘啊,俺想哭咱那可怜的看家狗哩。婆婆说,一条狗有啥哭头?别哭,傻媳妇只好忍住了;过了些时候,家里又死了一只叫明的大公鸡,傻媳妇很伤心,又对婆婆说,娘啊,俺想哭咱那可怜的叫明鸡哩,婆婆说,一只大公鸡有啥哭头?别哭,傻媳妇只好又忍住了;又过了一些时候,家里又死了一头耕地的老叫驴,傻媳妇特伤心,又对婆婆说,娘啊,俺想哭咱那可怜的老叫驴哩,婆婆说,一头驴有啥哭头?别哭,傻媳妇只好又忍住了;直到有一天,傻媳妇的老公公病死了,全家人痛哭流涕,傻媳妇伤心极了,悲痛地摸着眼泪问婆婆,娘啊,俺想哭俺那可怜的老公公哩!婆婆点头说,想哭就放开嗓子哭!傻媳妇就眼泪哗哗地嚎啕大哭起来:俺那可怜的看家狗呀!俺那可怜的叫明鸡呀!俺那可怜的老公公呀!俺那可怜的老叫驴呀!” 曹拴牛不由哈哈大笑:“你小子,真能胡编哩!天底下哪有这么傻的媳妇?” 刘和说:“叔,俺倒觉得这傻媳妇儿傻的可爱哩!” “哦,是你小子想要媳妇了?好,赶明儿个俺跟你爹说说,给你小子从四邻八乡找个傻媳妇回来!看你小子爱不爱?” “叔,笑话归笑话,正话归正话,小海的喜酒没喝,俺着什么急哩!” “弥勒佛,胡说啥哩!”小海喊道。 “喊啥哩?你们家包了那么多土地,人手不足,添个媳妇,多个帮手,不好吗?” 曹拴牛点头道:“当然好了。可,哪有那么容易的?你想找就能找得到?再说这人性脾格有那么合适的吗?难着哩!不是光靠嘴说说就能来的!一辈子的事儿,得踅摸个跟心的哩!” “叔,这事用不着您犯愁哩,小海早就对上象了!” 小海急忙把刘和的嘴捂住威胁道:“你再胡咧咧,小心俺揍你!” 刘和更倔强:“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你还想瞒多久哩?那可是咱村最漂亮的大姑娘啊!” 曹拴牛看看刘和那认真的样子,再看看儿子那脸红脖子粗的窘态,知道刘和说的是真话,也认真起来:“和儿,是真的?谁家的闺女?说说。” 刘和瞄了小海一眼,说:“是锁柱叔的闺女,梅梅。 曹拴牛脸上的皱纹猛地收缩到一块儿,摇摇头又点点头,板起面孔说:“闺女是好闺女,人样儿没得挑,可俺们家这条件,茭秸笼子能圈得住白灵雀儿吗?这事不靠谱,别再提了!小海,干活儿!”曹拴牛捡起鞭子,手扶犁杖,吆喝着牲口,耕地去了。 曹小海责怪刘和:“多嘴多舌的家伙,不说话能憋死你吗?”挎起粪笸箩,追赶牛犋去了。 刘和尴尬地站在地头,自言自语:“这父子俩,二八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哩!” 第24章 至交、挚友 童年游戏歌谣:雉鸡翎,打嘛城,嘛城开,该要谁,哪个猛将敢出来? 刨个坑,尿泡尿,和点泥,打掌故,乒乓打烂泥屁股。 曹拴牛为儿子挑媳妇有自己的标准,一不图人样儿俊丑,二不图文化高低,三不图贫富差距。只要身体健康,能吃苦耐劳,能生儿育女,会过日子,岁数方可就行。老朋友江锁柱的女儿梅梅,聪明漂亮,知书达理,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姑娘,可她从小生活在安乐窝里,细皮嫩肉,杨柳细腰,一副大家闺秀的娇样子,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哪能吃得下农田地这种烈日暴晒、风吹雨打的苦来,与其让孩子们日后落后悔,倒不如现在狠狠心一斧子劈开了好得多,这样,对自家、对儿子、对朋友、对梅梅都没大的伤害,所以,他不给小海留任何余地,一口否决了这桩婚事,并开导垂头丧气的儿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年轻人不懂得过日子的艰难,一时兴起就好上了,就不想想,人家是啥身份,能跟着你受这份罪?一旦翻了脸,你们的事小,可俺和你锁柱大爷几十年的交情就完了!” “爹,梅梅可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可有主见哩!您怎就料定人家吃不下苦呢?再说咱也不能老这样老牛钝车常不闲,靠熬太阳,下死力,刨闹光景,这多累啊!咱得学外地人们,科学种地,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 “天上不会掉下馅饼来!不下苦力,就没有好收成!” “爹,俺想秋后买台拖拉机,配上能播种、能收割的机械,不光解决了人力不足问题,就连这两斗牛都解放了!您还愁啥哩?” “自古道人有打算,天有除扣,别想的太容易了,大财由命,小财由人,老老实实干活!” 曹小海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梅梅,梅梅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他连做梦都是和梅梅在一块儿,人虽跟着父亲干活儿,心早飞到梅梅身边了。曹拴牛看着儿子那失魂落魄、闷闷不乐、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是俺错了?还是儿子不争气?俺要的是会过光景的儿媳妇,不是往家里摆一个好看的花瓶子,他怎就不理解老人的心呢?唉,兴许时间长了,也就慢慢淡了,说到底,还不是为他们好,为俺们老一辈生死与共的交情!” 回头再说梅梅,几天不见小海的面,就像丢了魂似的,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她想去看小海,可又想不出个理由来。心里焦虑,坐卧不宁。她忽然想起田迎春来,田迎春不是从县里买回稻种,今天要去小淤地请拴牛叔指导育秧吗?俺们一起去,不就见着小海了! 一想到这儿,姑娘心花怒放了,马上洗脸梳头打扮起来。她穿上那件心爱的绣着红牡丹的湖色外套,蹬上那双橘黄的翻毛皮鞋,兴冲冲推门就走,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想起小海曾经说过,他爹不待见花里胡哨的打扮,马上返回屋里,把身上的衣服脱去,特意挑选了一身劳动服穿上,把脚上的皮鞋扔掉,换了一双蓝白相间的运动鞋,脖子上系了一条可以挡风又可以擦汗的淡蓝色丝巾,浑身上下收拾的干净利索,站在穿衣镜前照了照,他把早晨刚刚涂上的口红小心翼翼地擦掉,眨巴着忽闪忽闪的睫毛长长的大眼睛,向镜内的自己努努嘴儿,嫣然一笑,用指尖儿点着自己的鼻子,自己调笑起自己来:谁家的闺女这么好看?你要去哪儿?要去见心上人儿?真不害臊!她不由满脸飞红,急忙用手捂住发烫的脸蛋儿。 她从闲房里推出那辆崭新的永久车来,母亲问:“去哪儿?”她说:“找迎春姐玩儿去!”急急忙忙骑着车子走了。母亲埋怨道:“这闺女,一阵阴一阵晴的,又哪儿疯去了!不省心哩!”江锁柱说:“老伴儿,你没看出来?闺女大了,开窍了,多半是有心上人了!”女人问:“谁?” “好像是曹拴牛的儿子。” “真要是小海那孩子,俺看合适!” 两个花样年华的姑娘,骑着两辆自行车,在田间小路上,撒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兴高采烈的田迎春、欣喜若狂的江梅梅,追逐着、说笑着、逗趣着,直奔小淤地那块充满希望的田野。 看见了,看见了,那不是小海和他爹在播种吗?江梅梅站在地头挥着手,忘情地朝着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儿高声呐喊:“小海!小……”当她看到拴牛叔充耳不闻、不理不睬的样儿,感到自己有点唐突,有点难言的羞涩,怯生生地把嗓门儿压到低八度,最后那个“海”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到。 曹小海眼睛一亮,喜形于色,但他马上意识到,当着他爹的面,不好过分表露,便冲着梅梅点点头,淡淡一笑,转问迎春:“你,你们怎来了?”梅梅抢先说:“看看有俺能帮上手的营生吗?怎?不欢迎?”曹小海瞥了他爹一眼,低头不语。曹拴牛看着梅梅那一身朴素的装束,觉得不拗眼,但看着她那站在风地里打晃的身板儿,惋惜地摇摇头说:“俺们这都是些粗手笨脚的力气活儿,闺女还是回家歇着去。” “叔,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不行!孩子,你受不了这份罪!” 田迎春实在看不惯曹拴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表现,就说:“叔,谁天生就会干活儿?梅梅连手都没伸,您怎断定人家受不了这点苦呢?没有您这么小看人的!” “嗨,俺不是小瞧人家孩子,俺是说这平白无故的让人家一个大姑娘帮哪门子忙哩!”曹拴牛说着话扭头就要去扶犁耕地。 田迎春急忙呼叫道:“叔,等等,俺还有正事没说哩!” 曹拴牛扭回头问道:“啥事?” “稻种买回来了,高广让俺请您去指导育秧哩!” “好,今儿后晌俺去!” 这边小海安慰梅梅:“俺爹就这脾气,你也别介意,你先回去,改天有营生了,俺去叫你,好吗?”曹拴牛的冷漠怠慢,或者说不友好,像一瓢冷水当头浇下,热情如火的江梅梅大失所望,尴尬、伤心、委屈,让姑娘从甜蜜的爱情中尝到了一丝难言的苦涩,她一句话也没说,噙着泪花,骑着车子走了。小海出神地望着梅梅的背影,摇头叹息。 田迎春不客气地埋怨曹拴牛:“叔啊,您在俺小辈心里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俺不明白您是怎想的,您不该冷落了人家姑娘一片热心啊!” 曹拴牛说:“闺女,咱是庄户人家,就受苦这点出息,俺是怕耽误了人家孩子的好前程哩!” “叔,您又错了!梅梅是个要强好胜重感情的人儿,您应该相信他们、成全他们才对呀,照您这样,不是把一个好好的儿媳妇推出门去了吗?往后,谁还敢和您挨伴呢?” 曹拴牛也是个重感情的人,他叹道:“说句真心话,俺是怕伤了俺们两家子一辈父一辈的交情哩!” “对,重交情,说明您有义气,您得想想,现在有几个姑娘上门帮忙的?还不是因为看对小海和您的为人,才上赶着讨好您的吗?俺看呐,您是老糊涂了!” 曹拴牛有点悔悟了:“你说的都在理儿,改天有适合那闺女干的活儿,俺让小海请她来。就怕人家多心不来哩!” “这才对哩,俺走了,后晌见!”田迎春骑着车子追赶江梅梅去了。 江锁柱和曹拴牛是从小赤屁股长大的好朋友,那可真是抹泥(莫逆)之交。他们互相了解对方的脾气秉性,情同手足。他们一块儿挖野菜,一块儿砍烧柴,一块儿掏鸟窝,一块儿耍水捞蝌蚪,一块儿联手和别的孩子打架,一块儿出生入死与恶狼搏斗。 记得十六岁那年,小哥两到恶虬山野狼谷砍柴,突然一条恶狼向他们扑来,小哥两背靠着背,互相依傍,呐喊助威,紧握砍柴镰刀,与野兽展开殊死搏斗。狡猾的恶狼围着他两转圈子,猛地窜起来,尖利的爪子搭在江锁柱的肩膀上,千钧一发之际,曹拴牛使出吃奶的劲儿,狠命把镰刀砍进狼肚子里,凶恶的野兽丢开江锁柱,探爪子向曹拴牛面门抓来,说时迟那时快,江锁柱挥镰猛劈,锋利的刀头插在恶狼的软肋上。这时候,闻声赶来几位打猎的山民,那条带伤的野兽仓皇而逃,被猎人用火枪击毙。被恶狼抓伤的小哥俩,惊险过后,相互搀扶着回了村。当猎户们把那只死狼抬到区公所,向人们展示那两把带着狼血的镰刀,打问那两位勇敢的小青年时,才知道曹拴牛、江锁柱这小哥俩的英雄事迹。从此,曹江两家走得更近了。 从土改到互助合作到人民公社,从扫盲到民兵训练到历次运动,小哥俩形影不离,亲密无间。直到江锁柱当了铁矿工人,他们各自承担着家庭重担,忙着养家糊口,见面的时间少了,但两家人心心相印,友谊长存。 如今,江锁柱的儿子铁蛋(大名江龙),接班去了矿山,自己提前退休回家,少不了隔三差五老朋友坐到一块儿,浅酌慢饮,聊聊从前,谈谈现在,谋谋未来,那份真挚的情感,更加浓烈。 老一辈走得近,小一辈更亲热。江锁柱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看上老朋友的儿子了,小海这孩子既聪明又勤快,承袭了曹拴牛的诸多优点,打心眼儿里喜欢。所以闺女和小海来往,他嘴上不说,心里特支持。没想到,梅梅高兴而去,扫兴而回,虽然女儿没说什么,但从女儿那张晴转阴的脸上,猜到女儿碰了钉子。他不便当面问女儿怎了,就溜达到刘恕家,打问刘和。刘和是小海最好的朋友,两人无话不谈,没什么秘密瞒人,实话实说:“拴牛叔不知为啥不让小海和梅梅好,一提这事就翻脸,不过,俺循思不是讨厌梅梅,更不是讨厌您,而是担心梅梅适应不了他们家那环境,伤了你们几十年的交情!” 江锁柱生气了,跺着脚说:“好啊,他如今成万元户了,成县劳模了,看不起俺这平头百姓了!哼,难道俺江锁柱的闺女配不上他曹拴牛的儿子?” 刘和急忙劝解道:“老爷子,别生气,也许是俺没把话说清楚,您等着,俺这就找小海去,一问不就清楚了!” 江锁柱有股子牛劲儿,他摆摆手说:“别,别去问!俺闺女头不秃,眼不瞎,不少胳膊不少腿,为啥低三下四上赶着找他曹拴牛的儿子哩?他曹家看不起俺,俺还看不起他呢!真他娘几十年白交了!”他怒气冲冲走了。 江锁柱在街上溜达了一圈儿,怒火慢慢消退了,回到家里,见女儿那闷闷不乐的样子,觉得自己对刘和说的那些话有点太冲动了,刘和那孩子分析的没错,自己闺女从小没受过苦,曹拴牛又是个干活不要命的人,闺女能适应吗?弄不好不是把两家的感情丢了?他试探着对女儿说:“梅儿,爹知道小海他们家,那是个靠苦力闹光景的人家,爹担心你受不了那苦?……” 梅梅斩钉截铁地说:“爹,俺的事俺做主,不用您操心!” 第25章 雨过天晴 俗语: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东边下雨西边晴,倒是无情却有情。 十年九旱的北方大地,每年都遭沙尘暴的袭击,那呼啸的西北风,飞沙走石、黄尘滚滚、搅动的视野茫茫,甚至天昏地暗,能把行人刮得步履踉跄。曹拴牛不管天气好坏,在原野里摸爬滚打,抢时间播种。几个来回,天地人牛与原野混为一色,连耳朵、眼窝、嘴巴、牙齿都塞满了尘土,那份辛苦,常人难及。 人常说“春风嚎破琉璃瓦”,几场大风刮过,土壤中的水分渐渐变少,辛苦播下的种子,能否及时发芽,真让农家担忧。谁都期盼老天爷赶快下一场及时雨啊! 肆虐的狂风过去了,潮湿的东风带来满天乌云,小海仰望天空,呼吸着湿漉漉的空气,呐喊道:“老天爷,快下点雨!” 曹拴牛说:“东风潮云西风下,兴许明儿个就有雨了。” 果然,第二天早晨,转过风头,阴沉沉的天空压迫的烟囱冒出的浓烟扑向地面,厚厚的云层承受不住气流的揉搓,变成水珠儿从空中筛了下来,整个大地笼罩在茫茫雨雾之中。干旱的土地贪婪地吸吮着上天恩赐的乳汁。庄户人喜形于色,孩子们在雨中嬉戏,拍着节拍,蹦跳着,呼叫着:“老天爷,下大雨,白面馍馍供养你!” 一场及时雨,减缓了持续很久的旱情,曹拴牛满心喜悦,伸手接着雨滴儿说:“只要捉住苗儿,就有一半的收成了!真是一场好雨啊!” 小海问:“爹,天晴了先种啥呀?”曹拴牛答道:“就好墒土,切山药瓣子,种山药!” 小海沮丧地说:“人手不够哩!”曹拴牛知道儿子的心思,故意说:“你去找个帮手!” “找谁哩?都忙乎乎。” “还有谁?梅梅啊!你小子明知故问,试探你老子哩!” 小海又惊又喜,一蹦三尺高:“爹,您同意了?” “愣头青,俺也想明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祖爷置马牛’?人常说‘好儿子不住爷房,歹儿子不住爷房’,俺对你的担心不是多余了吗?现在俺倒担心人家闺女受了委屈不愿意来哩!娘的,这种倒脱靴的事情,俺还是头一回哩!这才是‘为了儿女,下了地狱‘,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爹,您放心,梅梅可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儿!只是这么大的雨,三里多地,俺不能光顾着自己,还是等雨停了再去找她!” 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点不假。春雨润田,大快人心。谁知劳累过度的曹拴牛歇了两天,反而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不舒服,到第三天,晴空万里,暖阳东升,正是播种的好时机,在这节骨眼上,病倒了。头晕目眩,高烧不退,说啥也爬不起来了。小海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着他娘切好的一大堆山药瓣子发愁。娘说:“海儿,快去找个医生来!” “嗯!”小海一路小跑着向医院奔去。 昂首镇医院建在离村二里的滹沱河南岸,人们去医院就诊或请大夫出诊很不方便。 七十年代,昂首镇有两项建设工程:一项是建一座高中学校,一项是建一座地区医院。思想封闭的苟成艮,唯利是图的吕耕田,说啥也不愿意把村中心上好的地段让出来,加之那阵子文教卫生部门的领导们只会照章办事,不懂得灵活变通,苟成艮忽视方便群众的重要性,吕耕田又捞不到半点好处,不仅不支持,反而处处刁难。结果,把高中建在离村三四里的西荒坟,把医院建在离村二里的河对岸。老百姓编出顺口溜来讽刺、发泄心中的不满——“西荒坟,西荒坟,离村三里不见人,古墓枯树夜莺叫,途中学生吓掉魂。路是绕弯路,井是苦水井,酷暑汗如雨,寒冬怀抱冰,知识学多少,满肚西北风。黄了,荒了,选址没选准,黄了多少人?荒了多少人?”没过几年,该校就倒闭了。留下那么大一处空院落,镇里办过挂面厂,村里搞过农牧场,但都寿命不长,最后张榜出售给暴发户孙谷雨,改造成一片果园子,总算有了它的使用价值。这都是后话。 对于那座建在河南岸的医院,当初昂首村老百姓是这样形容它的:河南有医院,来去不方便。条件啥没啥,医生架子大。三片尽难耐(安乃近),两片宁疼死(使痛宁),救治不及时,小病成大病。虽然有故意损贬的成分,但也道出了当时地址偏远、医风不正、条件不好、医术不精诸多问题,使该院几乎频临破产。后来赶上了改革开放,又赶上了合作医疗,老一茬退休,新一茬补上,医疗条件改善,医生素质提高,可谓春风得意,焕发新生。这也是后话。 且说曹小海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河南岸医院,院内冷冷清清,十室九空,门诊室内只有谷莠大夫一个人坐在一把破椅子上打盹儿。他推门进去,谷大夫睡眼惺忪地问:“干啥?”答:“看病。”问:“哪儿不舒服?坐下。”答:“不是俺!”问:“那是谁?”答:“俺爹。”问:“人呢?”答;“在俺家。” “嗨,人不来,怎看?” “俺爹浑身疼痛,头晕眼花,起不来啊!” “抬来呀!” “俺是想请您去俺家给看看。” “噢,你是让俺出诊?” “对!” “可,俺这一摊子怎办?今天轮俺值班,走不开哩!” “这不是没人来么?大夫,求您了!”曹小海急的抓耳挠腮。 谷莠摊开双手说:“唉,别人都走了,里里外外就俺一个人,有病人看病,没病人看门子,看你着急的,闲着也是闲着,救死扶伤,医生的天职,走,俺跟着你出趟诊!” 小海说:“谢谢!” 谷莠慢条斯理地整理好出诊包,带了几样伤风感冒药,锁好门,骑了一辆嘎吱嘎吱响的自行车出发了。小海小跑着在前面带路,从医院到小淤地有五六里路程,且不说小海有多累,连谷莠都是满头大汗。 到了曹家,谷大夫抽了一支烟,定了定神,缓了缓气,搓了搓手,开始为曹拴牛把脉。他一边观察曹拴牛的气色,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左手心肝肾,右手肺脾命,看你面红耳赤、口干舌燥,积火也。一定是劳累过度,四肢倦怠,伤肾也。……” 小海着急催促道:“大夫,您就别‘也也’的了,怎疗治呀?” “这后生,俺比你还着急哩!当然是先降温泻火,服药输液哩!” 谷莠因陋就简,把一瓶兑好的液体吊在窗框上,捏着小小针头,在曹拴牛手背上刺了两次,疼的老曹呲牙咧嘴,直到换了一只手,总算碰到血管上了。曹拴牛哼哼唧唧地说:“俺这是头一次受这洋罪哩!” 按照农村规矩,小海娘马上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躺了一壶酒,招待谷大夫,足足用了两个时辰,几次重新固定针头,总算盼的液体滴完,曹拴牛手背上留下好几个紫色大包,谷大夫可算安全完成出诊工作,吁了一口气,收拾起药包子来。小海娘问:“大夫,多少钱?”谷莠说:“着急啥哩?明天还得输液,一并结算!”曹拴牛摆摆手说:“饶了俺,俺可再也不受这种洋罪了!再说俺也没那么娇贵,扛两天就过去了,干嘛瞎折腾!”谷莠说:“好,留点口服药,乡里乡亲的,说钱就不好意思了,叨扰了一顿酒饭,出诊费就免了!就给五十块药费!” 小海“啊”了一声:“这么贵!” 谷莠摇摇头说:“小老弟啊,知足!这要在别的村,少说也得翻倍哩!” 小海娘说:“年轻人没经过事儿,不会说话,世上哪有和医生讨价还价的?得病破财,天经地义。呐,这是五十块,收好了。” 谷莠收了钱,留下几粒感冒药,还特意留下一包自制的“健身丸”,友善地说:“您是个明白人,货之所值,凭良心,俺可真没多要啊!”他背起药包儿,骑着自行车嘎吱嘎吱地走了。 雨过天晴,当曹拴牛心急火燎,哼哼唧唧,怨天尤人。“娘的,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时候不能上阵,这么好的天让俺给耽误了,活活急死人哩!” 小海安慰爹:“别急,俺这就找帮手去!” “你顾了耕地顾不了抓粪,光找个点山药的,怎种?咱缺的是会耕地的。这时候谁家不忙着种自己家的地呢?” 此时,刘和、梅梅、迎春闯进院来,刘和牵牛,迎春装山药瓣子,梅梅走进屋子说:“大叔,知道您病了,俺爹也坐不住了,他要替您耕地,让俺告诉您,别嫌他耕地技术不如您。” 曹拴牛没想到老朋友这会儿还接济着自己,感动的眼圈儿都红了,点着头说:“孩子,难为你了,俺这人真不会办事,别见怪哦!” 小海一蹦三尺高,“这下好了!你们把俺的愁帽子摘了!” 小海娘欣喜地对老伴儿说:“这下放心了?你这老古董,担心把儿子的好事扦搅黄了!你就躺在炕上好好歇歇!” 梅梅她们一伙怎么会来呢?还得从刘和说起。他为促成小海与梅梅的婚事犯愁,打听到曹拴牛病了,又为小海缺人手着急。便跑到梅梅家央告江锁柱:“叔,这么好的天气,小海一个人顾了撩胡子,顾不了耍大刀,您就不为他着急?” 自从刘和一进门,江锁柱就为孩子们的情分感动了,前两天说的那些气话,早就烟消云散了,他看看女儿那坐立不安的着急样儿,故意不冷不热地说:“俺平白无故着啥急哩?” 梅梅娘拧了老伴一把,说:“你这老货,会说人话?谁家没个急难事儿?” 江锁柱看看女儿那张愠怒的脸,哈哈笑了:“孩子们,啥也别说了,走,咱们一齐去!俺多年没舞弄过犁把了,今天是拐子吃粮——缺人哩,俺就秃子当和尚——将就材料,干!春误一日,秋误十日,走!” 火红的太阳,湛蓝的天空,和煦的春风,多姿的山河,肥沃的土地,忙碌的农民,晶莹的汗珠,喜悦的心情。曹小海望着梅梅那轻盈的劳动姿态,那美丽的、红扑扑、汗津津的脸庞,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望着梅梅爹那一瘸一拐扶着犁把耕地的样子,不禁肃然起敬,老人是因为关节疼痛才退休的,今天忍着疼痛为老朋友也是为未来的女婿上阵,心地有多宽厚啊!他下定决心,要一辈子珍爱这段缘分,善待他们。 刘和对痴情的一对恋人开起玩笑来:“小心了,别从眼里拔不出来啊!” 田迎春笑着说:“弥勒佛,别拿别人取乐,你瞅端巧巧不也拔不出来吗?说人不如人,活活羞死人!” 刘和反转来调侃起迎春来:“俺这人脸皮厚,看谁也那样,俺发现你看高广也是拔不出来哩!” 田迎春脸红了,刘和哈哈大笑着说:“让俺说着了?迎春,俺盼着早点喝你们的喜酒哩!” 第26章 鬼见愁与泪美人 寓言一则:一只美丽的蝴蝶撞到蜘蛛网上,拼命地挣扎,企图逃离这可怕的罗网,扒在网心里的蜘蛛瞅着自己的猎物友善地说:“美丽的小公主,别扑腾了,小心弄坏你那好看的衣裳,你要明白自己的命运,你迟早都是俺口中的美餐!”蝴蝶伤心地哭着说:“俺死不足惜,只是不该死在你这可恶的丑八怪手里!” 刘和是个聪明善良、诙谐好动、助人为乐的好后生,人缘很好,但在婚姻问题上却成了“困难户”,他离当今姑娘们心目中的择偶标准相差甚远。他没有一米八零、挺拔魁梧的个儿,只是个身高四尺半的矮子;他没有眉清目秀的小白脸儿,只是个黝黑壮实的庄稼汉。在某些人眼里他成了“弼马温”的官衔——不入流也! 人常说“人才不等,缘法要紧”,美丽的姑娘任巧巧偏偏慧眼识珠,看上了笑口常开的“弥勒佛”,只要见到他,平时少言寡语的她,就变得话多起来,那张冷峻的脸儿,就像早春绽放的桃花,婀娜多姿,颔首相迎,展示出无限羞怯与爱意。 聪明的刘和知道巧巧待见他,但他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巧巧是那样的美丽乖巧,人见人爱,怎么可能看上自己这个貌不惊人的低个子呢?一想到这儿,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他暗暗警告自己: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妄想而已。喜欢归喜欢,现实归现实,所以,每每面对巧巧时,他从来不敢说一句煽情越界的话。越是这样,巧巧越贴近他,眉目传情,示好示爱,弄得刘和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巧巧不满地骂他是块“木头”。 鬼见愁不愿意闺女在外面招蜂惹蝶,尤其是不愿意让闺女与刘和相好,他经常当着巧巧的面褒贬刘和:“武大郎似的,人没扁担高,谁瞎了眼能看上他?”巧巧针锋相对拿话噎他:个子高,百事不成大草包!” 鬼见愁有自己的人生经历,他为维持自己这个小家庭付出过惨痛代价,想起往事就觉得痛楚难堪。他认为“女人是祸水,尤其是漂亮女人,千万不要太放纵她们。”他和妻子汪玉镯的结合,那真是一出演不完的悲哀的连续剧。 汪玉镯娘家在神仙沟那个连兔子都不拉屎的穷山沟沟里,她是那个村子里最好看的一朵山丹丹花,生的粉眉淡眼、唇红齿白,颇有姿色,且伶俐活泼、招人待见。从小和村里一个小伙伴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谁都夸他们是地造天设的一对金童玉女。奈何神仙沟的神仙庇佑不了这里的百姓,连年荒旱加兵祸,连吃十方的大庙和尚都逃荒在外,村里人揭不开锅的十有八九,为了几斗粮食,为了养家糊口,父母包办,把一朵鲜花硬生生插在一堆牛粪上,逼着汪玉镯嫁给了昂首村富户任丑丑。媒婆带着一个俊秀的青年人上门相亲,连哄带骗地说:“闺女闺女你瞅瞅,丑丑名丑人不丑,家里有驴又有牛,大囤圪堆小囤流,吃不愁来穿不愁,就等你坐热炕头!” 当她被一头瘦驴驮到昂首村,跨进那个柴扉小门后,才发现迎娶她的那个俊朗后生不知去向,而和她双拜花堂的竟是个嘴歪眼斜、举止猥琐、丑陋不堪的男人。恶心、揪心、伤心、痛心,让她失去理智,她想逃,却被他扭得紧紧的,她想死,却被他看得死死的。她想起村里那位自己钟爱的人,心如刀绞般难受,是这个丑八怪拆散了他们的美满婚姻,打碎了他们编织的美梦,她为此痛苦、痛哭,憎恨、疯狂。 她宁死不让他挨近自己,想尽各种办法,施展各种手段,企图逃出任丑丑的掌心。没想到对手是“鬼见愁”,他不软不硬,不急不躁,不喜不怒,不温不火,她串门子他陪着,她去娘家他跟着,她又抓又挠、又切又拧、又踢又咬,他忍着。他像个鬼影子一样,缠着她、绕着他、追着她、围着她、揪着他、拽着她,甩都甩不开。 每个晚上汪玉镯都穿着衣裳睡觉,而且浑身上下都扎得紧紧的,枕头下放一把剪刀,准备随时以死相拼,连睡觉都是睁一眼闭一眼,根本不让任丑丑靠近她。 起初任丑丑想征服自己的小媳妇,企图来个霸王硬上弓,但那明晃晃的剪刀、溜溜细的单索子,使他胆寒了,他不愿意真的闹出人命来,他也不愿意拿白花花的银子换一具尸体,那份煎熬,那份苦恼,除了鬼见愁,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无法忍受的。 守身如玉的汪玉镯,终于等到一次机会——任丑丑感冒发烧、卧床不起了。她像一只脱笼的小鸟,展翅飞回了神仙沟,投进那个她日思夜想的小伙子怀抱,一对有情人就在那荒山野岭的小庙里,如干柴、如烈火、如饥似渴、如鱼得水、如胶似漆、山盟海誓、地老天荒地度过短暂的终生难忘的欢乐时光。等任丑丑找上娘家门时,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被开垦的处女地里,已经孕育着一个小小生命。 出于泄愤心理,汪玉镯变着法子作弄他人,也作践自己。目的就是不想让任丑丑心里好受。她经常打扮得花枝招展,穿大街、游小巷,见了男人们就往前靠,眉目传情,信口雌黄,招惹是非。跟在她后面的任丑丑靠近了,她就问人们:“你们看看,他配得上俺妈?”离远了,她就拉着别的男人说:“相好的,后面那个丑八怪追着调戏俺哩!”弄的任丑丑靠近了不能,离远了也不能。可一旦回到那个憋屈的小院子,独处家中时,她便闷闷不乐、凄凉悲哀,成串的泪珠儿滚滚落下。那真是桃花带露,泪水掩面,村里那些文化人给她冠以“泪美人”之美称。 她的放荡不羁,卖弄风情,令任丑丑忍无可忍,他想出一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狠招儿。 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汪玉镯挺着大肚子从外面回来,任丑丑连拖带拽地把她拉到滹沱河岸边,面对咆哮着的滚滚波涛,汪玉镯拼命挣扎,哗哗雨声掩盖了她的呼喊谩骂,任丑丑像凶神恶煞般,恨恨地把她扔下堤岸,拽着头发把她摁到河水里。浑浊的河水咕嘟咕嘟往她嘴里灌,呛得她喘不上气来,一阵窒息,她被折磨的失去了知觉。任丑丑又把她提上岸来,等她从迷迷糊糊中恢复了知觉,任丑丑怒吼着:“姓汪的,想死想活一句话,想死,俺抱着你一块儿跳下去!想活,你就得跟俺回去睡一个被窝!” 汪玉镯真不想就这样活着,但肚内的小生命却不停地踹她,这孩子是她与她所爱的人的爱的结晶,是她活下来的希望,为了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她不得不屈辱地活着。 当她第一次同任丑丑睡在一个被窝里的时候,她像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麻木无知,只有那苦涩的泪水像滹沱河山洪爆发般涌泄流淌,她盼望着孩子早点出世,盼望着孩子早点长大,认祖归宗。盼望着有一天与心爱的人重续恩爱,谁知道她常常低吟的兰花花“青鲜鲜那个蓝鲜鲜蓝个盈盈的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可怜!”正验证着她的不幸。那个她苦恋着的男人,“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后,英勇牺牲在异国他乡。噩耗传来,如雷轰顶,她那重温美梦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汪玉镯觉得天昏昏,地暗暗,天地间顿时失去了色彩,如倾如覆,如鬼如魅,如疯如狂。她忽而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忽而狂舞乱跳,拊掌大笑,忽而涂脂抹粉,高绾发髻,头上插满花花草草,身披花被面子,扭啊跳啊,说啊唱啊,哭啊笑啊,忽而一丝不挂,赤身裸体,舞刀弄棒,撕肝裂肺地狂呼大叫,她变得喜怒无常,失去理智。可怜的泪美人真的疯了!在疯疯癫癫、不知不觉中,她生下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巧巧。 任丑丑过了几年煎熬、艰辛的苦日子,一方面请医调治汪玉镯的疯病,煎汤熬药、做茶打饭、洗洗涮涮,一方面看护着襁褓中的幼小生命,连疯癫中的汪玉镯如何喂奶都得倍加小心。好在天性使然,母子情牵,汪玉镯再疯再颠,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还是百倍呵护的。只不过有时行为过火,或举过头顶,或搂在胸前,或撂在炕上,都让任丑丑担惊受怕而已。等到汪玉镯慢慢清醒过来,任丑丑那份本来富裕的光景,已经被折腾的一贫如洗了。但病根子未除,一遇烦心的事就发作,这可把任丑丑治苦了,凡事都得由着妻子的性子来,自己只能忍气吞声,不敢违背汪玉镯的“旨意”,更不敢大吵大闹。 岁月如流,巧巧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小天地里渐渐长大,由一个黄毛丫头,出挑成一个少言寡语、不苟言笑的大姑娘。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粉眉淡眼、齿白唇红,活脱脱一个汪玉镯再世。用村里人的土话,那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汪玉镯瞅端着女儿那俊俏的脸庞,看着女儿那亭亭玉立的身材,就心花怒放,就忘记了一切烦恼,往日抑郁的情怀,疯癫的病症,似乎离她而去,很少发作。她对任丑丑虽不是贤妻,但对任巧巧却是良母。她常对人们说:“俺这狗命,这辈子算是完了。就盼着给俺闺女找个可心的人儿,俺就死也能闭上眼睛了!” 任丑丑却有着另样心情,这大半辈子跟一个光棍汉差不多,虽说有个女人,却是毫无感情,虽处一室,却是同床异梦,他为女人、女儿付出了全部心血,却换来累累伤痕,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在他看来,女人的不贞不贤,都是因为长着一副漂亮脸蛋儿,“红颜祸水”千真万确。漂亮女人都是西游记里喝人血、吃人肉。嚼人骨头的妖魔鬼怪,让人听着都毛骨悚然。巧巧一天天长大,“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而他的心却一天天紧缩起来,他怕她将来步了他娘的后尘。他同意古秀才“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点,巧巧初中刚毕业,就不让她继续深造了,他想趁女儿还小,好调教,好管束,紧锁门户,少于外面接触,想把女儿打造成一个任由他摆放的花瓶儿。其结果适得其反,女儿不但不领情,反而做着无声的反抗。“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情窦初开的少女,暗暗向她喜欢的人传递着爱慕的信息。 任丑丑似曾发现闺女对刘和有好感,便心存芥蒂,警惕起来,不给刘和留下半点接近巧巧的机会。巧巧想在元宵节跑旱船,汪玉镯也撺掇着闺女出去露露脸儿,任丑丑却当着刘和的面指桑骂槐:“娘的,坏秧子结不出好葫芦,别想往黑豆地里勾引俺闺女!” 元宵夜,月光如银,人流如潮,灯火如炽,烟花如锦,巧巧追逐着刘和在人群中穿梭谈笑,偏偏被任丑丑瞧见,他从人群中把巧巧拽出来说:“别疯跑了,你娘不放心你哩,快回去!”他回过头来警告刘和:“小子,听好了,再若缠着俺闺女,俺就对你不客气!”为此,巧巧撅嘴变脸不搭理他很长时间,直至开春春播,才顾不上闹别扭,跟着任丑丑出地抢种去了。谁曾想在野地里又碰上更烦心的事儿。 喜鹊沟与拐把子地隔着一条田间小路,刘和家的地与任丑丑家的地同在拐把子地,两家是地挨地,塄靠塄的近邻,往年刘恕打理土地,尽管任丑丑不怪样,薅毛眼扎的占些便宜,刘恕也只当没看见,大家相安无事。今年换成刘和,久不会面的巧巧看见刘和眼睛就发亮,情不自禁地向刘和这边张望,刘和当然也待见巧巧,只是碍于任丑丑那双不友善的眼睛死盯着,不便互相打招呼,只能眉目传情,巧巧莞尔一笑,刘和点头会意。任丑丑看在眼里,恼在心头。 刘和远眺喜鹊沟那边,曹小海、江梅梅相依相傍、亲密无间的一对幸福恋人,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心里高兴,嗓子痒痒,不由自主地想吼几声晋北民歌,抒发一下自己的情感,调侃一下喜鹊沟那对相爱的情侣,就高声唱道:“哎嗨嗨哟!东边那个圪梁梁哦!西边那个沟沟那个洼!哎哟!对面面的人儿呀,一打打拉拉话!哎哟,水灵灵的那个毛眼眼,白生生的牙,越瞅端越让俺放不下!你要是愿意哟你就点点头,你要是那个不愿意哟,你就甩手儿走!……” 刘和越唱嗓门儿越高,乐在其中,忘乎所以。任丑丑越听火气越大,“这小子这不明摆着在撩逗俺闺女吗?”他回头一看,巧巧正停下手里的活儿,朝着刘和那边傻傻地笑哩,士可忍孰不可忍,任丑丑的火气腾腾地往上窜,积压很久的火山爆发了,他扔下牛犋,手提鞭子,向刘和冲去。巧巧慌张地大叫:“爹!你要干啥?” 刘合唱的高兴,小海、梅梅听得喜欢,忽然叭叭两鞭子抽在刘和身上,刘和“哎幺!”大叫:“你,你为啥抽俺?” “让你小子唱!让你小子嚎!”任丑丑扬着鞭子怒喝。 “俺唱俺的,关你屁事?” “俺就是不让你小子耍流氓!你敢唱,俺就敢抽你!不信,你小子再唱一个试试!” 小海、梅梅撂下手中活儿,急忙跑过来把扭在一起的两个人分开,“丑叔,您这是为啥哩?” “这小子耍流氓,撩逗俺闺女哩!” 巧巧面红耳赤地分辩道:“爹!他唱他的,与咱啥相干?这算怎回事?你不嫌丢人俺还嫌丢人哩!” “你,你是让这小子给迷住了!好歹不懂了!” 刘和明白了,苦笑着反驳道:“白平无辜挨了两鞭子,真他娘见了鬼了!” 鬼见愁最忌讳“鬼”字,气得暴跳如雷,唾沫星子四溅,大吼着:“告诉你小子,俺闺女宁找个讨吃要饭的!从今往后,少在俺闺女跟前套近乎!不然,俺是见你一次,抽你一次!” 巧巧的眼泪下来了,抽泣着说:“爹呀,胡说啥哩?丢人死了!败兴死了!” 小海笑着说:“丑大叔,让俺说你啥好呢?哪有你这小心眼的?你的女儿是宝贝,不能连别人唱歌都受限制?如今连电视上都宣传咱山西的民歌有魅力哩,你总不能去电视台抽两鞭子!” 刘和叹了口气说:“昨夜没做好梦,今儿个起得早了,出门撞见鬼了!娘的,俺刘和模样在不怎地,自问品行不坏,就你‘鬼见愁’的人格,把闺女倒贴俺,俺还得考虑考虑哩!” 他们争吵招来不少看热闹的,刀子嘴李煌指着任丑丑的鼻子骂道:“鬼见愁啊鬼见愁,当着这么大的闺女啥屁都能放出来,不怕人笑话你!” 任丑丑一见李煌就绵软了,他们是古秀才家的常客,是一对欢喜冤家,聚到一块儿,有事没事总爱互相攻狎一番,总是李煌占上风,丑丑处下风。丑丑被李煌损惯了,也就不以为然了。时间长了,只有李煌能镇得住丑丑,这就叫“斧打凿子凿入木,一物降一物”,李煌一顿臭骂,众人一顿数落,任丑丑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巧巧拉着梅梅的手抽泣:“梅梅姐,你们家多和美呀!看看俺那个家,憋气死人了!俺娘那病,好一阵歹一阵的,心疼俺也心疼不到点子上,俺爹整天疑神疑鬼的,好像俺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了,不让俺迈出大门一步,俺真的受不了了!总有一天,俺非逃出去不可!”巧巧越说越伤心,泪珠儿扑簌簌地往下掉,捂着脸朝村子里跑去。 任丑丑急了,喊道:“巧巧,回来!” 梅梅说:“丑大叔,你先自个儿干!俺劝劝巧巧去!” 人们散了,刘和再也高兴不起来了。鬼见愁那残酷无情的两鞭子,对他的身体创伤微不足道,但对他的心灵刺激、人格打击是难以抚平的。 小海看着刘和那张委屈的脸,辛酸地安慰道:“弥勒佛,别往心里去,不是有你一副对联吗!‘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笑世界可笑之人’怎?这么点打击就受不了了?” 刘和本来是个乐天派,经好朋友一开导,马上雨过天晴了。他哈哈一笑:“娘的,老鸹嫌猪黑哩!俺再丑也比他鬼见愁强?他越这样待俺,俺还除了巧巧不娶哩!” 小海埋怨道:“你刚才顶撞丑大叔那话,可伤了巧巧的心了!你得赶紧向巧巧赔不是去!” “嗨,俺这脑子一热,就他娘胡说八道哩,俺怕巧巧真的不原谅俺哩!你得帮俺多说些好话哩! “你这家伙,谁绾的疙瘩谁解!恐怕俺的话不管用哩!” 任丑丑无理取闹、轻举妄动,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让要强的巧巧抬不起头来。她确实喜欢刘和,每次见到刘和,就感到轻松、愉快、兴奋不已。可任丑丑却讨厌刘和,反对闺女接近刘和,多次阴阳怪气地拿话伤害刘和,今天甚至动粗抽打人家,还说了那么多粗鲁野蛮的狠话,羞辱人家。她本想有机会当面向刘和赔情道歉,表白自己对他的喜爱之意。可刘和竟然当着那么多人说出那么绝情绝意的话,“你把闺女倒贴俺,俺还得考虑考虑哩!”这话像一枚重磅炸弹,炸毁了她的美丽梦想,让她人前献丑,无地自容。尽管梅梅、迎春一再向她解释,“那都是气头上脑袋发热,话赶话秃噜出去的,事后刘和冷静下来,早后悔了,希望你不要记恨他哩!”她相信姐妹们的话是真的,也相信刘和的为人,不见到刘和的面,心里总感到不踏实,整天闷闷不乐,也不愿意和人们交流,动不动就伤心掉泪。 泪美人儿汪玉镯知道鬼见愁在野地里出洋相,让宝贝女儿受了委屈,从男人手里抢下饭碗,扔到地上,撒泼打滚,抡起勺子敲打鬼见愁,鬼见愁抱着头蹲在旮旯里一动不动地死忍着。汪玉镯骂道:“‘鬼见愁’你个狼不吃的活死人!挨你那刀的!你再拿俺闺女找由头,把俺闺女逼出个好歹来,俺就和你拼命!这辈子你还嫌害得俺不够,又想着害俺闺女哩,你个死不了老王八蛋!还想着吃饭,吃屎!” 第27章 春光春曲 俗语:奸人有奸心,傻人有傻福。不怕不识货,单怕货比货。 田迎春每天都往葫芦洼跑,她在记录稻秧的生长过程,那畦子里绿油油的小生命,让她爱不够,放不下。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让她心急火燎,她跑回家去把家里所有棉被抱出来,没想到高广先她一步,从粮库里借来大篷布,把秧畦子搧了个严严实实,她就喜欢他沉稳细致,遇事总能走在前头那股劲儿,便笑逐颜开地说:“俺又晚了一步!” 高广说:“不晚,留下一张被子,俺晚上用得着哩!你回去!” “不,俺不回去。俺和你一块儿看着!” “不行!” “为啥?” “俺不想让人们嚼舌头根子,败坏你的名誉。” “俺才不怕哩!俺们正大光明,让他们嚼去!除非你不喜欢俺,讨厌俺!” 高广只好说:“回去跟两位老人说清楚,带点好吃的出来,咱也野营一回。” “得令!”田迎春撒着欢儿跑了。 夜晚,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两个相爱的人,头上顶着被子,依偎在一起。田迎春紧紧靠在高广身上,紧紧抓着高广的手问:“你真的喜欢俺吗?”高广热血沸腾,把她紧紧揽在怀里,两颗心紧贴在一起,他们畅谈着明天,谋划着未来。 该插秧了,葫芦洼顿时热闹起来,栖息在堤岸柳丛中的候鸟,在一群娘们儿的欢笑声中,扑打着翅膀“啾啾”叫着飞走了,驯顺的滹沱河水把葫芦娃变成一面透明的镜子,镜子里倒映着女人们洁白的大腿,五颜六色的衣裳,和荡漾的身段。不知是水波把她们映美了还是弄丑了,她们仿佛置身在哈哈镜中,叫着笑着骂着闹着,在大自然中宣泄着娘们儿少有的豪放情感。她们把沉睡的葫芦娃吵醒了!啊,昔日的荒滩,不毛之地,突然变样了。人们的一双双妙手,竟把他打扮得如此美丽,美丽得让这些娘们儿开怀大笑。 女人堆里就数孙云娇活跃,她一边插秧一边哼唱“二姑娘思春”:“一呀么一更里来,好呀么好乘凉,月牙儿挂在树呀么树梢上,二八那个佳人月下坐,手托香腮思情郎。二呀么二更里来,好呀么好心慌,二八那个佳人灯下坐,那十指尖尖绣呀么绣鸳鸯。三呀么三更里来,静呀么静悄悄,大姑娘站在镜前照,梳洗打扮穿新装哟,红绸绸蒙头不害臊……” 田迎春说:“嫂子,来段现代流行的,你唱的这些,俺们听着身上起鸡皮疙瘩哩!” 孙云娇扑哧一笑说:“你们这一茬,和俺们那一茬不一样哩,俺家眼窝当年就爱听俺唱这个哩!”她悄悄地对迎春说:“妹子,俺知道你看上谁了,要不要俺给你上门说媒去?” 田迎春抿嘴一笑:“八字没一撇哩!不劳您费心哩!” “俺是过来人,一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哩!你信不,俺连谁家女人怀上了都知道哩!回头俺也到奶奶庙烧个香纸,求奶奶佬儿也赏俺个带把儿的!” “嫂子,男女都一样哩,再超生要受罚哩!” “俺就算犯了九女星,到第十个总有一个是带籽儿的葫芦?俺不怕罚,真怕在俺手里断了巴家的香火哩!” 二丫问孙云娇:“嫂子真能看出谁怀上了?” “不是吹,你!还有仇月鲜!俺们家小婶子郝守英!都有了!这能瞒住人吗?” 孙云娇善于打听这些小道消息,让田迎春有点惊奇,她不愿意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马上说:“别操别人的心了,干自家的活儿!” 孙云娇不以为然地说:“一只羊一片草,有小不愁大,能生七郎八虎,到底比孤苗苗放心哩!” 春播结束,村两委召开扩大会议,拆旧房,建门市,提上了工作日程。 大喇叭动员村里的能工巧匠,到村委会包揽工程,引起很多人的关注。 来村委会打听消息的人不少,真正想包揽的人却不多。比如不开壶张升升只想傍着工程找点活儿干,米田丰、尚步正是哪儿红火到哪儿,想蹭点油水而已。又如杨九如,与前妻离异后,刚把那位第三者娶回家,新婚燕尔,舍不得离开娇妻,闲着没事,想碰碰运气,捞一把,一听说只包工,不包料,还要求把旧砖旧瓦全利用上,就知道没啥油水可捞,所以坐在一旁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只当看红火热闹消遣。只有金二浪一心想从表哥手里揽下这项工程。在他看来,这事是十拿九稳,手拿把攥的,再无竞争对手的了。他一早就坐在办公桌前,就等着卜元给签包工协议哩。 金二浪讨厌不开壶在他跟前转过来转过去,就问:“不开壶,你来干啥?” “和你一样——包工!”不开壶理直气壮地回答。 金二浪哈哈一笑,奚落起不开壶来:“不开壶啊不开壶,哪壶不开你提哪壶,你百球不懂,在这儿凑啥热闹哩!” 不开壶反唇相讥:“你和俺一球样,茭子面捏球,一色货。老鸹别嫌猪黑,俺想,这么大的工程,还缺俺点营生?叫你这么一说,好像俺真的球也揽不成了似的!” 金二浪怒不可遏,正要用拳头教训不开壶,被刚进门的高广、卜元拦住了。卜元严肃地喝道:“谁想打架请出去!”金二浪乖乖地坐下了。 不开壶说:“这又不是你们一家的天下,怎就没有俺们的份儿?” 高广笑着问不开壶:“说说你会那门手艺?泥瓦匠?木匠?” 不开壶摇着头说:“俺没手艺,俺有力气!” 卜元不耐烦地说:“那得看谁包下工用不用你哩!像你这条件,能揽个看场子下夜的就不错了!” 不开壶真以为卜元要用他看场子下夜,高兴地大嘴咧到耳目叉子,一蹦三尺高:“看场子下夜就看场子下夜!” 卜元知道不开壶当真了,就纠正道:“谁说用你了?瞎起混!” 不开壶死乞白赖地说:“真龙嘴里没空言,哪能反悔哩!就这么的了!”他不等卜元答应,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卜元无可奈何地说:“这家伙,讹上了!” 这时候,一个身穿西装、腿长腰瘦、鹰鼻鹞眼、尖嘴猴腮的中年汉子,大摇大摆地跨进门来,他气定神闲地瞄了一眼屋内的人们,向金二浪点点头,掏出阿诗玛香烟,让金二浪发给大家品尝,金二浪首先向他一一介绍在坐的村干部,那汉子谦恭地向各位村干部一一点头问好。屋里的人们交头接耳,猜测这位陌生人是哪方神道?金二浪洋洋得意地说:“这位是俺请来的赫赫有名的大包工头沙老板!” 沙老板向大家鞠了一个罗圈揖,自我介绍道:“俺姓沙,字承让,城里人,以包揽工程为业,一靠党的政策好,二靠父老乡亲大力支持,三靠手下弟兄辛勤劳动,加之本人指挥有方,所以比大家提前一步跨入‘先富’行列,不能说腰缠万贯,但却也资金雄厚。今天受老表亲相托专程前来投标,承揽此项工程,不知诸位肯助一臂之力否?” 金二浪得意地说:“这条件,谁有?!” 卜元说:“先坐下来,谈谈价钱,如果合适,大家都同意,再商量签订合同的事情。” 金二浪说:“商量啥哩?你是一村之长,当然你说了算,谁不看你的面子!” 卜元急忙说:“二浪,你这话说的不对,好像俺这里是‘一言堂’似的!” 门外突然传来洪钟似的大嗓门儿:“俺有意见!”话随人到,推门进来一位身材魁梧、豹头环眼的大汉。卜元定睛一看,原来是绰号“火炮”的傅金城,铁塔似的站在当地。 傅金城是昂首镇远近闻名的泥瓦匠,十五岁投师学艺,历经苦难,练就一手好手艺,年轻时好胜心强,在建筑行业大比武时屡屡参赛获胜,遭同行嫉妒恨,且因性情刚烈,不惧权势,经常得罪当权者,受到不公正待遇,甚至直接影响到工程队的经济收入。为此,师傅责怪,同行排挤,一气之下,扔下瓦刀,回乡务农,过着那种自由自转、无人管束的生活。他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而对那些倚仗权势欺压善良的奸诈小人深恶痛绝,不留半点面子。有一次,一位公社干部上门找到他,趾高气扬地命令道:“俺已经和你们吕耕田主任说好了,让你给俺家干几天泥匠活儿,由大队给你记工分!别磨蹭了,跟俺走!” 傅金成见不得这种颐指气使的官派作风,火气十足地呛白道:“俺不认得你,俺也不想挣那种见不得光的工分!吕耕田愿意当你的奴才,那是他天生的贱骨头。像你这种人,就是给俺一座金山,俺都不待伺候你哩!” 残疾军人何水清炕塌了,寒冬腊月烧不进火去,傅金成主动上门给他打炕,滚了满身煤灰,等到何水清把灶膛烧得旺旺的时候,他拍拍身上的灰尘说:“好了,这下不用受冻了!” 今儿个听大喇叭广播,让村里匠人们包揽建门市工程,他本无心与别人争抢,悠闲地在街上溜达,见一群人围着不开壶说道着什么,凑过去一听,才知道金二浪的一位亲戚在村委会耍大牌,显阔气,包揽工程,心里就有火了:“本村人能干的活儿,为啥偏让外面的人干?金二浪是啥货色,难道村干部们不清楚?俺得看看去!”想到这儿,他便大步流星地向村委会赶来。 金二浪一见傅金成,就知道麻烦事来了,他镇定了一下情绪,稳了稳神儿说:“傅大叔,俺们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就等着签合同了,臭行有臭理哩,您这时候来横插一杠子,有点不地道了?” 傅金成说:“俺本来不想插一杠子的,可俺就是靠不住你哩!” 金二浪从凳子上蹦起来:“别以为就你行,俺请来的人,能耐比你大多了!” 傅金成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卜元说:“谁也别抬杠,傅大叔,您是不是也想包咱这工程?” 傅金成说:“俺原不打算争的,可看今天这阵势,俺不得不争一争了!俺先给咱村的手艺人们说几句公道话!” 一直静静坐在那里的高广说话了:“那就听听您的公道话,看看理由充分不充分。” 傅金成说:“理由嘛,第一,村里有的是手艺人,几十年为村里出过不少力,只挣几个工分,从不计较报酬多少,应该有优先权。第二,咱们村硬是让那一茬损公肥私的货挖空了,现在是村子穷,底子薄,应该做到少花钱多办事,不能由着他们狮子大张口,把钱糟蹋了。第三,俺想把村里的匠人们组合起来,村里牵头,为大伙儿谋个出路。” 高广频频点头,卜元觉得在理,金二浪哑口无言,两只眼睛直盯着沙承让,希望他能够扭转乾坤。 抱着来昂首村捞一勺子的沙老板,一见卜元等都倾向于傅金成,就做好了放弃的打算,但他不愿意把到口的肥肉轻易吐出来,正眨巴着眼睛想坏招儿哩。卜元发话了:“二浪,也说说你们的理由!” 金二浪说:“俺是个外行,不过俺请来的老表亲,十有十的把握哩!” 沙承让嘿嘿一笑说:“ 俺本想来昂首镇给二浪撑撑门面,以最低价揽下这点营生,不在挣钱多少,只图留个好名,没想到傅大哥不嫌这种骨头大肉少的买卖,俺就不跟你们本村的人们争了!” 傅金成马上问道:“请问沙老板,你这最低价码是多少?” 沙承让忽眨着眼说:“每平方八到十块!” 傅金成明白沙承让的用意,那就是自己揽不成,让别人赔钱干,真够损的!狗日的算计俺,看俺怎整你!便哈哈大笑着说:“沙老弟啊,对不起呀!俺老傅错怪你了!俺原以为你是屁股上挂勺子——来捞油水的,没想到啊,你是菩萨心肠,只图名不图利,真是难得的好人啊!俺得替昂首村的父老乡亲谢谢你哩!俺不跟你争了,你要的价太低了,俺不忍心让你赔得太多了,俺为你求个情,每平方按十五块包给你!不过俺有个要求,俺不计报酬,给村里当个义务施工员,大伙看行吗?” 沙承让被将在那儿了,高广看看卜元那疑惑不解的样儿问道:“你看呢?” 卜元摇着头说:“这老傅是怎的了?说得好好的怎又让了?” 刘和说:“这还看不出来!双方在斗法哩!” 只有甄惠愿意促成金二浪这桩买卖,拍拍金二浪的肩膀说:“俺看行!” 沙承让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识破了他设下的机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硬是把他挤到悬崖边上,不答应,丢人败兴,答应,死赔不赚。只有傻子才上这当哩!现在是几十双眼睛盯着他,金二浪不知深浅地催着他表态,急的他抓耳挠腮,原地打转转,豆大的汗珠儿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初进门那份不可一世的英雄气概荡然无存。 傅金成知道这小子要拉稀,便穷追猛打起来:“卜元呐,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多好的事呀,你们还犹豫啥哩?快让沙老弟在合同上签字!” 金二浪欣喜地把笔递到沙承让手里,那笔像一根烧红了的火柱,沙承让感到烫手,慌忙把笔放下,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低声说:“怪俺,怪俺不知进退。给俺二十块俺也干不成哩!” 傅金成把脸一变,怒视着沙承让说:“姓沙的,你一撩尾巴,俺就知道要放啥屁哩!你也太缺德了!每平方二十块你都不能干,更何况旧砖旧瓦旧材料都得用上,你这不是挖个坑让俺们往里跳吗?你也太损了!” 沙承让理屈词穷,只好下软蛋:“老哥,是俺有眼无珠,是俺错打了算盘,俺现在退出总可以了?”丢人现眼,他不愿意再多停留一分钟,急忙逃走了。金二浪追出去,不甘心地问:“一平方二十块,怎就不能干哩?” 沙承让说:“你就不想想,咱们干活儿,跟前有个监工的守着,磨道里寻驴脚踪,你能赚了钱?” 金二浪骂道:“日他娘的,煮熟的鸭子飞了!真窝囊!” 沙承让说:“等着,有那姓傅的哭不出来的时候!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 第28章 不开壶 顺口溜:不着调,有点二,冰凉,甩甩炮。 心直口快有点二,口无遮拦乱放炮, 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话办事不着调。 春末夏初,昂首村外,田间地头,包裹在绿色之中,一派欣欣向荣景象。昂首村街中心旧舞台大院,改建转角门市工程破土动工了。村委会作了周密的部署,几十间废弃的旧库房拆掉了,各种材料逐一登记在册,分类堆放在工地旁的空地上,经过预算应备的钢材、水泥整齐地码放在旧舞台上,两辆拖拉机把石料、沙子、砖瓦运来,在傅金成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垛在工地四周。 不开壶软磨硬泡,拦下了看场子下夜的工作,心里特别高兴。“谁说俺张升升啥也揽不成?让他们瞧瞧!俺今天露脸了!俺给他干的漂漂亮亮的,像古秀才说的‘三日不见,刮目相看’,让他们在俺跟前也刮刮木!” 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开壶从未有过这么足的劲头。他在旧舞台一角搭了一个小窝棚,用砖头架起一张床板,板子上铺着毛毡,毡上铺着狗皮,皮上铺着褥子,褥子上放着厚厚的、叠的方方正正的大花棉被子,被子上放着结婚时的绣花枕头,枕头上盖着一方干干净净的大红囍字枕巾。 他从家里搬来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放着暖壶、茶杯、洗脸盆、香皂、牙刷、牙膏、毛巾、碗筷等等,真有当年知青插队,长期安家落户的派头。傅金成见他整落得那么齐全,皱皱眉头说:“你这哪像个看场子下夜的?倒像个驻村干部的办公室。东西整落得挺齐全,就是缺一样!” 不开壶问:“缺啥?” 傅金成说:“手电筒呗!白天好说,除了吃饭,经常有人。关键是晚上,别把东西丢了!” 不开壶说:“您提醒的对,俺这就问卜村长要个大一点的手电筒,您放心,俺是白天黑夜两不误事!” 自从烈士塔搬迁,偌大一片舞台大院,杂草丛生,萧瑟冷清,荒凉的舞台大院,很少有人光顾。这几天一下子热闹起来。傅金成领着十几个能工巧匠和几十个壮工,量尺寸,挖根壕,抬着二百多斤的石硪打根基,那高亢的打硪号子,吸引着不少过往行人驻足观看。 “哎嗨哟!这石硪好比一座城哟!上无有垛口下无有门哟!一根杆子挑大梁哟,咱们八大金刚抖威风哟! 哎嗨哟呀,爱来哎嗨哟呀! 这石硪好比一条龙哟!风调雨顺保太平哟! 改革开放春雷响哟!腾云驾雾有精神哟! 哎嗨哟呀,爱来哎嗨哟呀! 哎嗨!打一个老虎倒偎窝哟! 嗨哟! 打一个狮子大抖毛哟! 嗨哟! 哎嗨!打出一条致富路哟! 哎嗨!打开两扇发财门哟! 哎嗨哟呀!爱来哎嗨哟呀!…… 硕大的石硪,被一次次举过头顶,一次次重重落下,隆隆震响,脚下的土地被砸的索索发抖,它象征着新时代人们迈出的沉重步伐。 兵强马壮,干劲冲天,一个月的时间,夯根壕,砌石基,铺钢筋,灌地梁,布好门口窗口,青砖到顶的墙壁齐刷刷往上蹿,人们赞叹不已,“好快的进度啊!” 每次收工后,不开壶都准时在工地上转悠,不管任何人,只要靠近他划定的防守范围,都能听到他大声呵斥驱离:“干啥的?离远点!” 刀子嘴李煌拿他开玩笑:“不开壶,每天在台子上吼嗓子哩,就是听不出你是哪个行当,说你唱红,嗓子有点哑,说你唱黑,嗓子又有点细。从你那五官看,一双斗鸡眼儿,一个塌鼻梁,倒像个耍丑的。只是你那破嗓子,怎听怎不对味儿!” 不开壶明明知道李煌在损他,但还是憋不住要问:“俺这嗓子怎不对味了?” 李煌说:“站在跟前看,知道是你,走远一点听,就像驴叫唤似的!” “娘的,刀子嘴,你就损,反正俺这里‘闲人免进’!” 到了晚上,工地上静悄悄的,不开壶泡了一杯浓茶,慢慢地品味儿。喝了一杯再续一杯,越喝心里越亮堂,工地上细微的响动都能引起他高度警觉,因而不时传出他那破锣似的喊声:“谁?捣啥乱哩?俺可听见你了!识相的赶快离开!别等老子给你不受看!” 由于他的尽职尽责,工地上一直安安稳稳,没发生过什么事情。 一天深夜,他绕场子转了一圈儿,周围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娘的,今儿个大概没事了!”他打了个哈欠,钻进窝棚,刚躺下打了个盹儿,就听到木材垛子上有响动,他马上坐起来大喊:“谁?!”一条黑影儿在他的手电光一晃间,迅速逃走了。他小跑着来到木材垛前查看,木材完好无缺,嘴里嘟囔道:“是谁呢?半夜三更的,准没好事儿!娘的,溜得倒挺快。这家伙准是藏哪了,找找看!”他小心翼翼地在工地上又转了一圈儿,连犄角旮旯都搜寻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只好空喊着诈唬了一顿:“老子不瞎,别藏着了,该哪发财到哪去!别自找没趣!”他骂骂咧咧地回到窝棚,刚刚点着一支烟,木材垛子上又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他立马蹦起来,本想大喊一声,但马上噎了回去,悄悄地摸了一根棍子,蹑手蹑足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包抄过去,光顾着注视前方,不提防被脚下一堆半头砖绊了一跤,“哎哟”一声,手中的棍子飞了,当啷一声落在远处,刹那间,木材垛子上黑影一闪又跑远了。 不开壶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打开手电,找着棍子,大声骂道:“是哪个王八蛋?成心跟老子藏猫猫!再不识趣,乖乖地离开,小心俺打断你的狗腿!真他娘的,白天是人,晚上变鬼,非等老子现了你的原形才歇心哩?!” 当不开壶第三次回到窝棚,刚坐下,那边又传来哗啦声,他简直怒不可遏,手操木棍,敏捷地跳过去,手起棍落,结结实实打在那黑影身上,“唔汪!唔汪!”几声嚎叫,原来是一条黑狗被打中,疼得在地上打滚儿。不开壶骂道:“娘的,原来是你这畜生,害得俺不得安生哩!”便抬脚向那条狗踢去,护疼的狗,急中自卫,“啊呜”一口,在不开壶小腿肚子上咬了一口,“唔汪唔汪!”叫着,从不开壶裆下窜出去,一瘸一拐地逃走了。不开壶跌坐在地,抱着被狗咬伤的腿揉搓着,好一阵儿才站起来。 不开壶被狗咬伤,说来还得怪他自己。事情是这样的—— 今天二丫因在稻子地里拔草,晚饭迟了,不开壶怕误了事,拿了块冷窝头就上工地了。他啃了几口冷窝头,口干窝头硬,实在咽不下去,随手把剩下的半拉窝头扔到木材垛上。窝头味儿被小面包家那只瘦狗嗅到,爬到木材垛子上找食吃,奈何窝头卡在木头缝里,它想用爪子把窝头刨出来,好几次被不开壶惊跑,它不甘心丢下到口的食物,再次爬到木材垛子上,刚把那块窝头刨出来,就挨了一棍子,为了逃命,它也狠狠地回敬了那个与它作对的人一口。 日子一天天熬过去了,不开壶在舞台墙上划下三十多个道道,渐渐对这份工作厌倦起来。越来越感到孤单寂寞、枯燥无味,再也不像一开始那样精神饱满、劲头十足了。不管人们对他如何褒或贬,他都无可奈何地说:“这叫啥营生?整天熬鹰似的,真没意思!不信,你们试试!”他变得懒懒散散、无精打采,整天躺在被窝里,掰着手指头熬日子。工地上再也听不到他的叫喊呵斥声了。 高广发现了他的变化后,对他说:“升升哥,你如果觉得太累,可以不干,可不能光睡觉不管事儿啊!现在是关键时候,一旦出了事,就前功尽弃了!” 不开壶不忍心半途而废,就说:“放心,俺机灵着哩!没事儿!” 又一晚上,卜元因乱批宅基地,被镇领导叫去教训了一顿,心里觉得委屈,溜达到工地上,发现有人偷偷搬垛子上的砖头,便喊道:“不开壶!哪去啦?有贼哩!”喊了几声,无人答应,到小窝棚一看,不开壶盖着被子,鼾声如雷,睡的正香哩。卜元走到木材垛子前,故意把木材弄得当啷当啷响,不开壶在睡梦中惊醒,揉着眼窝嘟囔:“小面包家这条狗真讨厌,老子不上你的当,你还能追进棚子里咬俺一口?娘的,照家伙!”他摸到一块半头砖,向木材垛子扔过去,差点砸在卜元头上。他却把被子蒙在头上,心安理得地又睡着了。 卜元把他从被窝里拉出来骂道:“不开壶,死过去了?你出去看看,东边那垛砖头少了多少?娘的,不是俺碰着了,连你被人背走了你都不觉!当初俺就不该用你,是你死乞白赖地求俺,拍着胸脯打包票,让俺‘一百个放心’,这就是你的承诺?娘的,照这样,你明天滚蛋!” 听到“滚蛋”,不开壶才真正醒来,意识到后果严重,急忙讨饶:“元哥,实在对不起,俺这几天实在是熬得够呛,不觉就睡着了。不过俺这双耳朵还算好使哩,有点动静就听着了!刚才……” “刚才一半头砖差点打在俺头上!让你看场子下夜,不是让你遭人命!人常说‘贼不怕厉害的,怕勤快的!’你懂不懂这个道理?”卜元拉着不开壶来到东边末梢那垛砖前说:“看看,缺下多少?”不开壶大惊:“日他祖祖的,真有胆大不要命的!元哥,俺向您保证,这种事今后不再发生!” 卜元不愿过于追究,老虎还有一丢盹哩,何况是他,就说:“白天工地上有人,你可以睡觉,关键是晚上,尤其是后半夜,你要多加小心哩!” 不开壶诺诺点头。 工程紧张地进展着,二十多间转角门市,一式钢筋过梁、钢筋雨罩,水泥浇灌。木工组及时架好人字大梁,上好檩条,挂好椽,泥工组开始压栈封顶了。 农历四月初,又降下一场大雨,木工组雨天都不休息,他们在旧舞台上赶做门窗、柜台、货架,把荒材料制成半成品,分类垛在舞台一角,只等干透了组装成成品。泥工组雨停后就和灰抹墙、勾缝儿,等天放晴后,就该和泥瓦房,拆去脚手架,做台阶、涮水了。 不开壶眼瞅着大件木料上了屋顶,砖瓦在一天天减少,零星材料也被傅金成整摞得离舞台近在咫尺,半成品木料都集中在舞台上自己的窝棚边边,心里踏实多了,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了。“娘的,那么大的摊子都管理过来了,眼皮底下这点东西,还能出啥问题?”白天木工们干活儿,叮呤当啷的声音太大,他干脆回家呼呼大睡。赶饭点儿,让二丫去盯一会儿。晚上,木工们加班儿,他也不急着上工地,死缠着二丫,想亲热一下再走,二丫骂他、拧他,他死乞白脸地拿话刺激二丫:“你这娘们儿,俺不在家,你是不是有了相好的了?娘的,俺可不戴那龟帽子!” 二丫气得哭了,骂道:“你个挨刀的,你这没良心的混蛋!为了你这穷光景,俺一个人没日没夜地操持家务、出地干活儿,到了落下这么个结果!俺明天就回娘家去!你一个人过!” 不开壶傻眼了,他最怕二丫怄气不理他,说了很多赔情道歉下小气的话,二丫才不哭了。他着急慌忙地跑了,他虽然惹恼了二丫,但他心里高兴,他庆幸自己娶了个又能干又正派的女人。眼看快要竣工了,几个月都快熬过来了,等挣了钱,还怕换不来二丫的好脸儿? 头头们说过,等竣工那天,大酒大肉犒劳受辛苦的人们一顿,受辛苦者,当然有俺张升升哩,没日没夜地干,辛苦下了千千万,就盼着那一天哩!这么长时间滴酒未沾,对俺这位好酒贪杯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考验。连二丫都夸俺有志气,像个男爷们儿。这“不开壶”的绰号该改改了。 不开壶正在胡思乱想,醉驴儿一头钻进窝棚,手里晃荡着酒瓶子问:“有酒无菜,找你配对。喝不喝?不喝俺找别人去!” 不开壶见酒就馋得流口水,醉驴儿又是手下败将,自己负责看守的东西都在眼皮底下,怕啥哩?酒香扑鼻,喉咙发痒,咽了口唾沫说:“喝就喝!只是别喝高了,误了俺的大事!” 醉驴儿说:“仑共一瓶子,解馋罢了,担心球哩!” 不开壶觉得有理,就吩咐醉驴儿:“你等着,俺去买包花生米来下酒,你替俺看着点,别唱了‘空城计’!” 醉驴儿说:“放心,俺死守阵地!” 不开壶从夜来香那里要了一包花生米,一碟凉拌菜,夜来香问:“你不是给工地看场子吗?怎?家里有客人?” “不是,随便喝点,解馋哩!” “可别喝醉了误事儿!” “知道!”他小跑着回到工地。 醉驴儿早等不及了,已经喝下一大截儿。两个人悠闲地对坐在小桌前,只有一双筷子,先是轮替着使用,后来干脆下了五股叉,手抓花生米,指捏凉拌菜,一递一口喝起来,直到瓶底儿朝天,醉驴儿说:“娘的,这酒劲儿真大,俺有点头晕,再见!”撂下空瓶子,脚步踉跄地走了。不开壶觉得头晕脑胀,靠着行李睡过去了。 真是大意失荆州,当不开壶被人推醒时,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时分,他发现周围站着很多人,都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卜元眼里像喷着火苗儿,厉声呵斥他:“不开壶,你是怎看场子下夜的?放在身边的木料被人偷走了,这会儿还呼呼地睡大觉哩,俺看你怎圆场哩!” 不开壶看看身边的木料不翼而飞,像炸雷轰顶,像冷水浇头,脑袋嗡嗡地响,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那,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揉揉眼,摇摇头,拧拧大腿,确定不是在做梦,便发疯似的呼叫:“怎么可能呢?啊!木料呢?木料呢!谁干的?是哪个缺德鬼干的?啊?作孽呐!”他声泪俱下,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卜元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嚎,嚎你娘的那啥哩!你小子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就脱不了干系!你真要是里勾外连,干下那没屁眼儿的事,就等着戴银镯子!真他娘知人知面不知心哩!” 高广没有责备不开壶,而是领着刘和、田迎春他们在工地周围仔细地查看,在离工地最近的拐角处,他们发现了撒在地上的木料碎末和两道车痕,顺着车痕又看到在金二浪门前留下好几撮木屑碎末,那车痕直接上了村南滹沱河大桥,与其他车印儿混杂在一起,消失在通往县城的省道上。刘和说:“看来木料已经被拉走了。”田迎春说:“那金二浪门口那么多木屑怎?……”刘和“嘘”道:“小声!这或许是个突破口哩!”他们返回工地,让看热闹的人们散去,高广问不开壶:“卜元呢?” “到派出所报案去了。唉,俺算摊上官司了!娘的,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真冤啊!” 高广说:“世界上没有把送殡的埋进坟里的道理,关键是你得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昨个夜里发生的事儿,只要有点线索,理出点头绪来,咱好顺藤摸瓜,把案子破了,水落石出了,也就洗刷清你自己了。” 不开壶说:“都怪俺嘴馋,灌了几口猫尿就睡死过去了!” “和谁喝的?”高广问。 “醉驴儿的酒,俺的菜,就一瓶儿。那不,瓶子还在那儿撩着哩。真他娘倒了八辈子大霉了,辛苦了这么长时间,眼看大功告成了,却出了这事,落了个里勾外连的嫌疑。”他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说:“坏事就坏在俺这张馋嘴上了!” 高广安慰道:“你的为人俺知道,自责也不管用,还是安心看好场子!一切等闹清楚再说!” 第29章 陷阱 俗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怕贼挨着,就怕贼惦着。 酒能治事,也能害事。酒醉心里明,拿钱不给人。 这会儿最得意的是金二浪,沙承让谋划的“一石二鸟”连环计,成功了!郁积胸中的这口恶气吐出来了!看到不开壶痛哭流涕他高兴,看到卜元一筹莫展他喜欢,看到傅金成暴跳如雷他惬意。他那张土灰色刀条脸上掩盖不住开心的笑纹,泛起少有的光泽。 他对老表亲沙承让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真是一条妙计啊!其一,卜元在镇领导面前夸下海口,邀请刘祥书记下月初参加竣工剪彩,这下好了,管理不善、因盗延宕、失去信用、自打嘴巴子,不光颜面扫地,加之财产蒙受损失,当干部的要承担责任,光这几条也够卜元他们受的。谁叫你卜元六亲不认来着?活该!其二,时间拖得越长,傅金成费得工越多,赚的钱就越少,直接影响狗日的收入。其三,不开壶溜沟子舔屁眼,光没沾着,还落下个不负责的罪名。其四,俺门前撒下的诱饵,只要刘和他们上了钩,敢踏进俺大门半步,俺就让狗日的爬着出去!其五,沙承让人不知鬼不觉运走了木料,俺得了一千块辛苦费,这才叫互惠互利,互利双赢哩! 金二浪越想越开心,他让薄嘴皮儿取出沙承让送来的二锅头,炒了一盘鸡蛋,坐在炕头上悠闲地自斟自饮起来。 眼看快到四月十八奶奶庙会了,肖香妹让老无能到砖场子看看有无砌炉灶的土坯子,她要重修炉灶,庙会期间大干一场。老无能清晨来到村北砖场,急着解手,就蹲在土坯垛子后面方便,高高的土坯垛子把他挡得严严实实,天然茅厕,空气新鲜,好舒服啊!碰巧这时,突突突开来一辆拖拉机,停在不远处不动了。少时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声: “骇浪,说实话!是不是你们干的?” “二表哥,春天那档子事,几乎把俺臊死,你再借个胆子给俺,俺也不敢了呀!” “你是省油的灯?俺才不信哩!你就是没直接参与,也一定知道是谁干的!” “俺,俺就是知道也不能说啊!” “是不是二家伙?”问者步步紧逼。 “你,你问他去!俺可没说!”答者吭吭哧哧。 “东西藏哪了?” “俺真的不知道!” “骇浪,你是不是等他咬出你来你才认输哩?告诉你,恐怕到那时你想说也迟了!” “俺只能告诉你,俺这次没参加!” “好,拉你的土,俺这就找他去!” “二表哥,俺告诉你个实底儿,俺二哥早有准备,就等刘和他们上钩哩!你去了没啥好言语!” “哈哈哈!说着说着就露馅儿!” “俺说啥了?你可不能瞎咬嚼!” “嗨嗨!邪不压正,俺可不怕他!” “二表哥!最好让别人去!” “俺心中有数了,你就别担心了!” 问话者是卜元,答话者是金骇浪。卜元走了,金骇浪说:“娘的,一遍失人气,至老没滋味。又让他们瞄上了。不过俺这次是肚里没毛病,不怕冷油糕。大不了断俺个知情不报,能怎地?”他挽起袖子,吭哧吭哧装满一车土,突突突开着拖拉机走了。 他们的谈话全被老无能听到了,他蹲在那儿一动不动,紧张的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拖拉机开走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想站起来,但蹲的时间太久了,两条腿酸麻酸麻的几乎跌坐在自己屙的屎上,他两手托着坯垛子,费了好大劲儿才慢慢地站了起来,系好裤腰带,急急忙忙回家,把自己亲耳听到的,一五一十告诉了肖香妹。肖香妹咬牙切齿地骂道:“挨千刀的,金家这一窝狼,尽干缺德冒烟的事儿!” 老无能说:“金卜两家是表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俺担心,他们会把高广、刘和他们蒙在鼓里。” “去,把闺女叫回来!想个法子!” 这时候甄惠撩开门帘进来,嬉皮笑脸地问:“两口子这是说啥悄悄话哩?” 肖香妹十分讨厌甄惠,但为了饭馆生意,不想得罪村里执掌财权的大会计,只好应酬道:“嗨,家长里短,不算啥悄悄话。大会计稀罕,那阵风儿把你刮进来了?” 老无能笑着说:“家长里短,大会计坐。”一溜身出去找闺女去了。 甄惠眼睛不眨地瞅端着肖香妹,咕噜咽了一口唾沫,挑逗的话随口而出:“真是不减当年呐!人们说你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在俺眼里,你比阿庆嫂还漂亮哩!不知俺有这福气没有?” 肖香妹收起笑容,冷着脸说:“十一官,少放屁!你再这样,俺可真不把你当人看了!” 甄惠死皮赖脸地说:“嗨嗨,这娘们儿,说翻脸就翻脸,真不爱耍笑哩!昨夜俺真得梦见你了,你梦见俺了吗?” 肖香妹大怒:“放你娘的臭狗屁!告诉你十一官,老娘纵然发骚,也骚不到你头上!滚!” “真恼了?至于吗?不耍不笑,误了青春年少。犯不着这样嘛!” “滚!回去跟你娘耍笑去!” 十一官没趣地走了。这事让古秀才亲眼所见,他是这样评价夜来香的:美艳而不娇,柔弱而刚强,含温情而大义凛然,斥狂徒而字字如刀。侠女风范,女中豪杰。 且说高广,费了很长时间才把烂醉如泥的醉驴儿弄醒了,醉驴儿眯着眼睛喊叫:“娘,给俺舀瓢水来!渴死了!”他娘不住口地数落着:“祖上没德行,养下你这个大灰愣,就知道灌猫尿。总有一天醉死在了天野地里。给,灌!” 醉驴儿闭着眼接过娘端来的水瓢,咕咕咕咕灌下肚去,对娘说:“娘啊,俺死在外边了,你身边就清净了不是?俺要遇上一位好心的狼,把俺整吞进肚子里,俺算占着一口活棺材了。俺跟着那狼,今儿个颤颤颤到喜鹊沟叼兔子,明儿个噔噔噔到葫芦洼喝水去,多自在啊!” 娘骂道:“你个灰瞎头的!你要气死老娘吗?” 醉驴儿说:“娘啊,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俺找谁认后老子去?” 娘气的拿起笤帚擂他:“没正行的东西!” 高广好容易插上嘴:“驴儿!俺有正经事儿问你哩!” 醉驴儿一惊,睁开眼看到高广,不好意思地说:“让你见笑了,刚才俺是和俺娘闹着玩哩!俺逗得娘开心了,要啥有啥,俺娘要是真恼了,就别指望给俺做饭吃了!俺这是大孝!” 高广问:“驴儿,和谁喝酒了?醉成这样!” 驴儿说:“除了不开壶还有谁和俺搁帮儿?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娘的,平时俺两不分彼此,今儿个算是输给不开壶了!俺都不知道怎走回来的,真丢人哩!” 高广问:“哪买的酒?这么大劲儿!” “不怕你笑话俺,俺浑身上下连个镚子儿都没有,村里那几个小卖部都让俺赊的遍遍儿的了,谁见了俺都躲哩!今儿个正好碰着那个沙老板在小面包那儿请金二浪下馆子,嫌俺碍眼,扔给俺一瓶酒让俺‘滚’,好久没喝了,俺不在乎滚不滚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南北与东西’。俺的酒,不开壶的菜,俺口大,他口小,俺过瘾了,醉了。那家伙偷奸耍滑,啥事没有。” 听到这里,高广已经明白是怎回事了。就说:“驴儿,你大概不知道?昨夜不开壶醉的不省人事,工地上的木料被人偷了!” “啊!”醉驴儿大吃一惊:“日他娘的,俺这不是挂上红胡髭了?你们是不是怀疑上俺了?天地良心,俺可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儿!” 高广调侃道:“醉驴儿怎不醉了?放心!俺们没那么糊涂哩!别出去乱嚷嚷!” 离开醉驴儿,高广直奔小面包家,小面包脸上贴着黄瓜片子,靠在床头上假寐,她一见高广进来,急忙把脸上的黄瓜片子抹拉掉,白皙的脸蛋儿上留下一个个泛青的圆陀罗。她欣喜地叫道:“哎哟!高广兄弟!你可是稀客哟!来,坐这儿!”她把身边的凳子用手绢掸掸。高广讨厌这种过分亲昵的做作,后退了一步,一本正经地说:“俺想问个事儿!金二浪昨儿个和谁在你这儿喝酒来着? “原来是来问这哩!要不是那个沙老板,单凭金二浪、醉驴儿,俺是不愿意赊给他们酒的!你是不知道,俺是硬让他们赊怕了!” 高广又问:“那个沙老板呢?” “走了!本来说不走的,俺把被子都给他捂热了,结果说来车了,金二浪把他诡兑走了。” 高广不再多问,小面包见高广要走,急忙说:“兄弟,俺有个事想求你哩!” “啥事?” “这事你知道,俺想在村委会门口盖两间房子,开个饭馆啥的,沾沾村委会的喜气儿,发点小财。听说有人不同意?唉,人多口杂,俺能理解。俺寻思着在奶奶庙会时,在那儿搭个临时棚棚,赚个三瓜两枣的,这总可以?” 高广不愿意和她多纠缠,就说:“这事归市管会管,你去找他们!” “甄惠说,你一句顶别人十句哩!你给打声招呼,比俺们跑断腿强得多哩!” “这个甄惠,真会葬埋人哩!”高广快步离开那个脂粉味熏人的房间。 小面包挥着手呼叫:“兄弟!俺不会亏待你的!事办成了,俺会好好报答你的! 综合各方面迹象,高广断定此事与金二浪有关连。田迎春担心卜元知道了也会装聋作 哑,高广认为金二浪布的是迷魂阵,卜元知道了也不会耍手腕儿把别人绕进去。眼下最重要的是,依靠派出所老杨他们有经验的侦查手段,尽快破案。所以,吩咐刘和他们小心巡逻,便拉着卜元到派出所找老杨合计如何配合侦破此案去了。 夜深人静,万籁无声。金二浪摩拳擦掌,拿出一根镢柄,挥了挥,觉得好使,狰狞地冷笑一声:“哼哼,狗日的,谁敢闯进来,老子就让他趴着出去!” 突然有人鬼鬼祟祟地顺着墙根儿溜过来,轻轻敲门,哗啦一声,大门洞开,金二浪蹿出,举起镢柄就打,来人惊惶地倒退着压低声儿叫道:“二哥,是俺!” 金二浪停止了攻击,没好气地问:“你不是怕事不参与吗?这会儿又来干啥?” “二哥,俺越想越害怕,怎么也睡不着,怕你真闹出事来,不好收场哩。听俺劝,见好就收!” 金二浪死硬死硬地说:“哼,没见过你这么怂的!好汉做事好汉当,不用你这怂蛋尿裤裆!”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薄嘴皮儿慌里慌张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小声点!刘和他们在墙旮旯里蹲着哩!高广和二表哥在村委会守着哩!看样子好像他们也有准备哩!” 金骇浪十分紧张,心砰砰地跳,探出头来向巷口张望,见有人影儿晃动,便缩进门洞里嘘道:“真有人哩!” 金二浪看着金骇浪那害怕的样子,气急败坏地吼道:“害怕你就快滚!” 金骇浪刚挪出门外,正好遇到醉驴儿唱着山西梆子白蛇传走过来:“悔不该不听青儿劝,悔不该误饮雄黄把原形现,悔不该……哎,那是谁?干嘛贴着墙边儿走哩?” 金二浪冲出来恶声恶气地骂道:“日你娘的,回回遇着你这丧门星,滚滚!滚蛋!” 醉驴儿朦胧中看见金二浪手里拿着家伙,就问:“你也想拦路抢劫?可惜脑袋没玩圆哩!俺穷得球头捣炕板石哩,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拦着俺算是白瞎辛苦了!” 金二浪咬牙切齿地骂道:“老子真想一镢柄结果了你的狗命!” 醉驴儿骂道:“不怕你二舅,你还敢卖你娘哩!” 醉驴儿慢腾腾地走了。 薄嘴皮儿问金二浪:“咱还等啥哩?” “睡!” 两天后,高广和派出所老杨,从县城一家家具店找到了被盗的木料,家具店老板花了上万元,买了贼赃货,自认倒霉,推说不认的卖主,老杨勒令他把木料全部运回昂首村,等待处理。再找沙承让,早跑得没影儿了。 木料找回来了,傅金成喜出望外,不开壶如获大赦,木匠们看到自己画好线的半成品材料,失而复得,大喜过望,精神大振,立刻大干起来。 金二浪被老杨用手铐子“请”到派出所,事实面前,他失去了往日的蛮横,结结巴巴地回答着老杨的讯问。 老杨指着桌子上的酒瓶子问:“认得它吗?” 金二浪点头答:“认得。” 问:“酒里的安眠药是你放的吗?” 答:“不是。” 问:“那是谁?” 答:“沙承让。” 问:“你们是怎合计的?” 答:“全是沙承让的计谋。学着水浒里智取生辰纲……” 卜元忍不住跳起来:“好一个水浒英雄好汉!这会儿怎变成稀泥软蛋了?瞧你前两天那张狂劲儿,拿刀弄棒的,你想干啥?” 金二浪一言不发,心里暗骂:“姓卜的,你这不是火上浇油、落井下石吗!” 老杨问:“准备对付谁?” 金二浪矢口否认:“没,没想对付谁。” 老杨冷笑着警告道:“人证物证俺都掌握着哩,千万别做白日梦!闹个罪上加罪!” 此时,金不换扶着张桂芬闯进派出所,咕咚跪在地上,干嚎着哀求道:“都怪俺们教子无方啊!请领导们网开一面,饶了俺这不争气的东西!俺家已经进去一个啦,要打要罚俺都认,只求放过这一回!” 张桂芬失去往日的骄矜,跪爬到卜元跟前:“他二表哥,给求个情!怪天怪地,谁让咱是至亲哩!如果二浪再进去了,俺老两口该怎活呀?!”薄嘴皮儿陪伴在公婆旁边,声泪俱下,痛哭不已。 老杨最烦这种事,皱着眉头让他们起来说话,可他们不识相,仍然跪在地上死磨硬缠,嚎叫不止。老杨火了,一拍桌子喊道:“再照这样搅闹,马上把金二浪押到县里去!”他们这才站了起来,不哭不闹了。老杨命令他们出去,他们只好相互拉拽着离开。 卜元望着舅舅金不换回过头来对他投来的乞怜的目光,心里酸酸的。便对老杨说:“杨所长,论国法该当判狗日的罪,看在俺舅舅老了,真经不起打击了!俺看最好是罚狗日的,怎么罚都行,罚得狗日的觉了疼,大概就不敢再发灰了!” 高广也说:“惊吓惊吓算了,只要改了,就行了!” 老杨说:“法律大,人情也不小,这让俺为难哩!这件事上边已经知道了,俺总得打个招呼,照章办事?你们村这股歪风刹不住,对俺也有压力哩!” 结果,金二浪被罚款两千,拘留七天结案。 沙承让真算神通广大,请客送礼,破费了不少,弄了个劳教半年,因病就医,平安无事。 第30章 古庙会 儿歌:拉拉锯,扯扯锯,姥娘门上唱大戏。搬闺女,叫女婿,外孙女,你也去。俺不去,俺怕干锅油腥气。一个糕,不够吃,两个糕,正好好,三个糕,撑倒了,喝点米汤起来了! 不知从那朝那代开始,每年农历四月十八日,昂首村都要举办一次奶奶庙会。 从前,昂首村确有一座规模颇大、建筑宏伟的奶奶庙。庙址在一条南北大街中央,从南到北由大戏台、钟鼓楼、双碑亭、大过殿、东西配殿、三奶奶主殿、双耳禅房等三大块组成。庙山门外直通大街,有一方圆数丈的大广场,庙西北角角门外,有二十亩养庙园地。算得上周围村落中最完整的庙宇建筑了。 大戏台面北而建,一溜五间,高大华丽。戏台两侧拱顶大门上是挑角钟鼓楼,戏台背面大墙四边砖雕精湛,中间粉白墙上是一幅美轮美奂的壁画,画着一个张牙舞爪、鳞甲鲜艳、吞云吐雾的送子麒麟。壁画下方,左右各镶嵌一石刻张口螭首,是戏子们洗盥后排水的出口。钟楼上垂吊着一口明万历年铸造的几乎拖地的大钟,敲响此钟,声震十里之外。 大戏台、钟鼓楼,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势磅礴。大红露明柱上嵌龙首,下压鱼纹柱顶石,镂空木雕花卉牙板,装点在大红柱子两边,六边形彩绘顶棚,赏心悦目,台柱上方凡是犄角旮旯,都有泥塑婴儿,或爬或坐,栩栩如生。每个挑角上,都悬挂着叮当作响的铜铃铛儿。老辈人用“好看不过奶奶庙的台子,淘气不过小溪河的孩子”来形容那舞台的华丽美观,来褒贬小溪河孩子的寡调失教。 大戏台前有能容纳上万人看戏的庙场院,再往北,是五间圆屋顶的大过殿,过殿内壁墙上彩绘着四大天王画像,妙手丹青,毫发可数,形象逼真。过殿两边,各留一月门,为平时僧侣居士出入之用。月门两边便是碑亭,可供游人休憩时欣赏碑文,追忆往事。每逢初一、十五、过年过节、庙会期间,过殿正门开启,迎接各地善男信女穿越过殿,进入奶奶庙正殿,参拜、祭祀、祈祷。 奶奶庙大殿,是本庙宇最高大的建筑,彩凤腾云,金龙绕柱,斗拱挑角,磨砖对缝,工艺精湛。真可谓“五脊六兽排山瓦,上边全是人人马,中间安着三股叉”,马头、柱角、挑角上都有活灵活现的泥塑婴儿,在铃铛声中嬉戏玩耍。正门上方悬挂一面深蓝色镂金大匾,上书“碧霄宫”三个赤金大字。走进大殿,正中是碧霄娘娘鎏金塑像,盘膝端坐,庄严肃穆。上首是云霄娘娘,下首是琼霄娘娘,慈眉善目,俯视苍生。座下排列着站殿将军,黑的丑恶,白的英俊,威风凛凛,颔首而立。墙上壁画精美,云雾缭绕之中,隐现出三位奶奶为千家万户送去小天使的神话故事。莫大功德,让奉拜者肃然起敬。 正殿两侧耳房稍低,为守庙和尚及修行者参禅趺坐休憩之地。东配殿供奉龙王,西配殿供奉火神。整个院落用各色鹅卵石铺就,院中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铁铸香炉,炉内香烟升腾,烟雾弥漫。东北角门通如厕之地,西北角门外便是那二十亩养庙园地。园地中央有一口深井,清澈甘甜,被人们视为“圣水”。 庙宇布局严谨,雄伟壮观。 从前,有钱人到庙里敬香,求儿求女,求的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财产后继有人;穷苦人到庙里磕头,求的是儿女平安,没灾没病,健康成长。封建迷信把老百姓的思想束缚在求神拜佛上,这座庙宇有过它的鼎盛时期。 解放后,摆脱枷锁的广大劳动农民,跟着党打土豪分田地,翻身做主人。奶奶庙成了地方政府所在地,破除封建迷信,庙里的泥胎,被人们扔进滹沱河里,墙上的壁画用白土粉刷掩盖,破铜烂铁支援兵工厂制造武器,消灭敌人。昔日金碧辉煌的奶奶大殿,改造成区政府会议大厅。西北角那片园地,盖起排房,成了区政府各部门办公、休息的场所。奶奶庙从此失去了昔日的辉煌。因为那是一级政府所在地,仍然不失威严庄重。进出庙门的大多是有地位有身份有名望的人物,小老百姓一般不愿随意进去。 庙还在,神离去,云霄琼霄碧霄三姐妹失业了。人间再也不用她们忙碌生儿育女之事了。但传统的古庙会却一直延续至今。即使在那不堪回首的“破四旧”时期,华美的大戏台、壮观的钟鼓楼被夷为平地,也不乏有些迷信的人们夹着香烛供品,偷偷绕到庙后烧香摆供,祈求神仙保佑。为此,还闹出一段笑话。 初解放,民兵们在奶奶庙前,挖出一颗日本人留下的炸弹,一伙年轻人扛着炸弹练举重,那时候刘恕年轻好奇,跟着玩。炸弹突然爆炸,当场炸死两个民兵,跟在后面的刘恕,被震坏了耳膜,经过长时间调治,耳朵稍有知觉,听力仍然不佳。和人们交流主要靠看对方的口型,村里人给她送了个尊贵的外号——朝廷爷。(在这里人们把“朝廷爷”三字解释为皇帝的球头——龙棒子,是骂人的话。) 因为耳聋,人也显得迟钝。那年,流感严重,年幼的刘和高烧不退,刘恕焦急万分,二善人说:“孩子得病,归奶奶管辖,赶紧到奶奶庙烧香拜供,求奶奶姥儿家放过那无知的孩子!”刘恕听了二善人的话,跟着别人到奶奶庙后烧香拜供,虔诚祷告。忽然发现周围的人们都不见了,他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正犹豫间,一群戴着被看章的人向他包围过来。他知道事情不妙,撒腿就跑,结果被金大浪摁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红卫兵们在他脖子上挂了一块大牌子,牌子上写着“流氓”二字,押着他到大街上游街示众。刘恕只以为金大浪他们在声讨他乱搞迷信活动,小事一桩而已。没想到大街上一些不相干的人们都愤怒地踢他、打他、唾他、骂他,他只是一个劲地求饶:“大爷大娘们,叔叔婶婶们,哥哥嫂嫂们,俺再也不敢了!放了俺!俺儿子病着哩!” 老百姓求神拜佛是常有的事,至于这么大动干戈以流氓罪批斗吗? 原来是造反派接到一女子投诉,说在村头遇着一个流氓,拉开裤子朝着她尿尿。她到庙后磕头,他也到庙后磕头,那男子对她动手动脚,调戏她说:“这就算咱两个拜过天地了!”已经熬成革委会主任的吕耕田立即命令红卫兵司令金大浪去庙后抓人,别人都跑了,只抓着刘恕一个。老实巴交的刘恕听不清人们骂他什么,懵懵懂懂地求饶。当家里人知道他被绑到大街上游街示众,白发苍苍的老娘颤抖着赶来,责骂他:“你个灰瞎头的!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媳妇指着他胸前的牌子责怪他:“孩子还病着哩,你不该干那种牲口事啊!”他虽然识字不多,但对当时经常出现在大街小巷上的“打倒”、“批判”、“流氓”、“阿飞”“封资修”等字,请教过古秀才,印象比较深的。当他知道自己被当流氓揪斗了,便哇哇大哭,高喊冤枉。曹拴牛知道好朋友被人诬陷,硬把那位举报的女子找出来,让她当面对质,那位妇女摇着头说:“那个人嘴里镶着金牙,抓错人了!”误会解除,刘恕被放。说起这事,哭笑不得。 因为耳聋,误听误答,在刘恕身上闹过很多笑话。那年他任生产队长,到县参加三干会,会议结束后,社员们和他一问一答就闹出了笑话—— 问:“啥会?” 答:“馒头。” 问:“几天?” 答:“两个。“ 问:“啥精神?” 答:“一碗菜。” 从此“两个馒头一碗菜”,成了昂首村村干部出去开会的代名词。有谁去开会,就说“两个馒头一碗菜”去了。 说的跑题了,还是拉回奶奶庙会来。 近年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昂首村经商的人们逐年增加,集市贸易繁荣起来。古庙会又一次兴盛起来。四邻八乡、外省外县的买卖人云集于此,十分热闹。本来不宽又不长的街道,摊位一家挨一家,一铺连一铺,一直延伸到村外省道上。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各种敛钱活动层出不穷。真个是应有尽有,不应有也有。慕名而来的观光的,助兴演出杂耍的,跑江湖卖狗皮膏药的,“堂堂堂”敲锣耍猴的,“哇啦哇啦”吆喝人们进去看裸舞的,加上绕巷磨剪刀的、蹦爆米花的、套圈的、打气枪的、打莲花落的、算命测字的、躲在犄角旮旯卖黄色刊物光碟的、游方和尚、出家尼姑、练功道士、乱窜的小偷、揽空的地痞等等,百味杂陈,鱼龙混杂,给当地社会治安带来难以预料的隐患与压力。 大会长任凤鸣再一次显露出卓越的领导才能,从筹款到写戏、搭台子、接箱子、安排演员食宿、各庙宇接待信士,种种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妥妥帖帖。 傅玉成领着一伙会首,在地藏王庙旧址上,搭起一个坐南朝北的临时舞台,虽因陋就简,也遮风挡雨。古秀才写得一幅红对联,给台子增色不少:“文艺搭台招来天南地北各方客,经贸唱戏引进发家致富多路财”古庙会的商业活动远大于奶奶庙的迷信祭祀。这大概正是当初创办庙会人们的初衷? 从四月十七日起,通往昂首村的各条路上,赶庙会的人流便向镇中涌来,站在古城堡遗址上,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四面八方人流滚动,真有百川归海之磅礴气势。很快,昂首镇大街上人流汇聚,人挤人、人挨人,喧嚣之声似海潮般不绝于耳了。 今年最热闹的地方要数关帝庙街。在古文秀、赵归唐的安排下,关老爷慷慨地让出一块地方,作为碧霄宫奶奶们暂时栖身接受祭祀的行宫,门前竖一面锦旗,上书“碧霄行宫”,改变了以往人们偷偷摸摸到奶奶庙后敬神的尴尬状况,现在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庙堂,恭而敬之地烧香还愿,这也算那几位忠实信徒的一大创举。被冷落多年的碧霄三姐妹,今天应该开怀大笑,人世沧桑,莫过于此。关老爷沾了三奶奶的光,开怀畅饮,同欢同乐。也没白让出自己的地盘儿。总是好事一桩。 大殿内香烟缭绕,人来人往,赵归唐虔诚地把人们送来的花幡、绣鞋悬挂起来。古文秀坐在供桌旁,埋头登记人们送来的布施。醉驴儿也来庙里看热闹,有两样让他动心的事,一样是人们送来的活鸡,那是最好的下酒美味;一样是那些求儿求女的年轻少妇,他可以混在她们中间,磕头许愿,做做娶媳妇拜天地的美梦。那些迷信到糊涂地步的人们,仿佛被拉回到由神主宰命运的时代,他们模糊了主观愿望与客观存在的科学定义,忘记了推翻三座大山,翻身解放、当家作主来之不易的斗争过程,他们之中某些人甚至放弃了唯物主义世界观,把文明、愚昧、前进、倒退,裹夹在“包容”之中,这真是一件悲哀的、值得深思的事情。当然,人生信仰没错,胡信乱信,不如不信。 过午,人渐少了,赵归唐问古文秀:“秀才,收多少了?” 古文秀伸出一把手说:“五千多!” 赵归唐说:“再攒摞一年,重修庙宇,再塑金身,时机到了!” 古文秀点头道:“等青峰寺老和尚来了,给咱筹划筹划再说!” 十七日晚,两通鼓点儿过后,本次庙会首场戏开演了。市着名剧t团须生白桂枝主演的“生死牌”,把一个刚正不阿、舍己救人、为民请命、不怕丢官、不惧权势、清正廉洁的父母官演绎的真实感人。曲折的剧情,精湛的演技,凄美的画面,悲凉的气氛,使台下的观众如痴如醉、潸然泪下、群情激昂。表演艺术达到如此地步,确实体现出传统文化的无穷魅力,也体现出为人民伸张正义的传统美德。 卜元本打算要跟李连玉一块儿看戏的,却被仇月鲜拽住了:“跟俺来,俺有话告诉你哩。”卜元不由自主地跟着仇月鲜走进喧闹的庙场院。 “月鲜,你这是干啥哩?你不怕,俺害怕哩!”卜元小声责怪仇月鲜。 “俺想明儿个给奶奶姥儿烧个香纸,许个愿,保佑俺母子平安,你能去吗?” 望着仇月鲜那明显鼓起来的肚子,卜元摇着头说:“俺可不敢跟着你去。你也不想想,那不是引火烧身吗?” 仇月鲜一笑说:“看你那点胆子,俺不强求你了。俺在家等着你,你有胆子去吗?” 仇月鲜的那份柔情蜜意,吸引着他,缠绕着他,撩拨着他,使他无法摆脱,又舍不得摆脱。卜元,这个有思维有欲望不会克制自己的人物,在矛盾中挣扎,终究吃亏在矛盾之中。 第31章 扒手、骗手、“圣手” 顺口溜:扒手长着三只手,骗手全凭一张口,狗皮膏药走江湖,自夸自己是圣手。 (1)浑厚沉闷的钟声撞破了将晓的黎明。当!当!当!……!告诉人们,古庙会最隆重的一天到来。四月十八,庙会正日,天气晴朗,火热的太阳直射在头顶上,赶庙会的人们像被放在蒸笼里一样酷热难当。无论男女老幼,都是汗流浃背,抢着道阴凉地方乘凉。卖冰棍的、卖凉粉的、买饮料的、今天真是大吉大利。仇德劭的女人刺玫花瞅准商机,从井里吊上两桶凉水,扔进两毛钱的糖精,搅动几下,担到大街上,狠狠地赚了一把。阳光下满身腱子肉的男人们光着膀子,毫无顾忌地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大姑娘小媳妇们,袒胸露背、光着臂膀、露着大腿,把衣服减少到不能再减,根本不避讳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摇着扇子在时装店里徘徊。 人多街窄,无法避免相互挨挤,互相摩擦。人多,给那些不怀好意的地痞无赖扒手提供了方便条件,有了可乘之机。 汪玉镯拉着女儿巧巧走进一家时装店,巧巧选中一件乳白色上衣,汪玉镯嫌领口太大太露,非给巧巧要那件领口高高的桃红色内衣,巧巧撅着嘴儿说:“俺不买了!”汪玉镯瞪了女儿一眼说:“不买算了!” 带着“执勤”袖章的刘和、曹小海刚好碰上巧巧娘两,刘和难忘挨鞭子的事儿,不愿自讨没趣,溜到一边去了。曹小海正想借机给巧巧、刘和穿针引线,便热情地同汪玉镯母女打招呼:“婶子、巧妹子,好久不见了,你们这是?”汪玉镯说:“衣裳没买成,怄气哩!”巧巧明明看见刘和也进来了,一眨眼不见了,小脸儿一下就拉下来了。曹小海笑着说:“哎哟!巧妹子嘴噘得能拴八头驴了!值得吗?”巧巧低声问:“小海,你相跟的人呢?”小海说:“还不是挨鞭子挨怕了,躲起来了!”巧巧一脸阴霾:“他能躲俺一辈子?”小海说:“早盼着和你解开疙瘩哩!你不理人家,怪谁哩?”汪玉镯难得见女儿和小伙子说悄悄话,站得远远的瞧着,心里高兴,她盼着有个知疼知热的小伙子和女儿谈情说爱哩。曹小海对巧巧说:“找个机会,好好和弥勒佛谈谈!你不给他好脸色,苦恼着哩!”巧巧点头说:“都怨俺爹。” 曹小海对汪玉镯说:“婶子,衣服是给巧巧穿的,他爱啥样的就买啥样的,这有啥该怄气的?”汪玉镯也觉得不该拗截自己的宝贝女儿,女儿的男朋友劝自己,这点面子得给哩,就坡下驴说:“唉,俺拗不过你行了!”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汪玉镯一摸口袋,钱包不见了。她大喊大叫起来:“钱包!俺的钱包呢?”巧巧怕娘犯病,安慰娘说:“娘,算了,破钱免灾哩!咱回家!”汪玉镯哭丧着脸骂道:“枪崩天灵盖的小偷!挨千刀的小偷!雷劈十八瓣的小偷!不得好死的小偷!”巧巧无奈地缠着娘走了。 刘和每每与巧巧相遇,四目相对,有一种难言的酸楚与愧疚。巧巧那忧伤的、埋怨的目光,使他心跳不安,欲言又止。今天汪玉镯被扒手算计,他帮不上忙,心里着急。猛然忆起刚出去的一伙流里流气、贼眉鼠眼的家伙来,就拉着小海说:“走,找那个光头小眼睛上身刺着‘谁怕谁’的家伙去!” 米云云今天打扮得过分时髦,为了凉快,发髻绾到头顶上,用一条闪光的绿丝带扎成蝴蝶结儿,特别惹眼。好看的瓜子脸儿,涂了一层厚厚的增白霜,显得越发白嫩。一对弯月似的眉毛,画的又细又长。一双明媚的杏眼,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抹着暗灰色的眼影儿。丰润的嘴唇上勾勒着玫瑰色口红。小耳朵下坠着两个硕大的荧光圆圈儿,在膀头上摇曳闪烁。淡绿色紧身半袖衫儿,翠绿色超短裙儿,鹅黄色高跟皮凉鞋儿,把一个妙龄少女打扮得时尚美丽。走起路来嘎登嘎登、袅袅婷婷、曲线之美比城市里的模特儿毫不逊色。过分的化妆,使这位纯真少女失去了本来面目,成了一群“苍蝇”追逐的目标。 在甄惠的鼎力相助下,小面包在村委会大门口搭起一个临时帐篷,请古秀才写了“横竖发酒馆”五个大字,酒香四溢,顾客盈门。米云云被小面包精心打扮一番后,推到了前台,成了小酒馆里吸引顾客的诱饵,米云云讨厌那些嘴里喷着酒臭、眼里射着淫光、伸出爪子在她身上乱摸的酒客,她也不愿意看到小面包与那些人打情骂俏、投怀送抱不避羞耻的浪样子。要不是每天有一百块的赏钱,她才不干这种埋汰事哩。 今天是庙会正日,妹妹米心心学校放假也派上用场,端茶倒水擦桌子样样做得有模有样。年纪虽小,却口齿伶俐,善于应酬,把顾客们招待得乐呵呵的。有个酒鬼把她揽在怀里夸奖起来:“你个小不点儿,将来一定赛过你娘!真是干这行的材料!来,老哥哥赏你五块钱!”另一酒鬼拍拍米云云的屁股说:“你这姑娘太死性,不如你妹妹会耍弄人哩!”米云云生气地溜出了“横竖发”,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她随着人流向关帝庙方向涌去,突然被迎面而来的人撞倒,那人上身赤裸,胸毛黑森森的贴在她的胸脯上,另有两个人一边扶她,一边在她身上乱摸,等她缓过神来,那三个家伙早已溜之乎也。 米云云一模兜儿,娘赏赐的二百块钱没影儿了,吃了哑巴亏,心里难受,泪花花在眼里打转转,苦戚戚戳在那儿不知该到哪里去。 在村东汽车站候车室里,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围成圈儿,席地而坐,嘴对酒瓶子,手抓烤鸭子,边吃边喝边聊着。其中有尚步正的儿子尚良,甄惠的儿子甄必寿,苟成艮的内侄米颂,陪他们的是见口村三个小流氓。显然,米颂是特邀上宾,他扔下手里的空瓶子,接过别人为他开启的酒瓶子说:“大赖,今儿个请俺们几个,说明你们看得起俺米颂哩,今后在俺们这一亩三分地儿,由着你们的马跑!遇上啥难事儿,找哥们儿!” 那个叫大赖的摇晃着光头,与米颂碰了一下酒瓶子,一样脖子咕咕咕灌下半瓶子,摸摸流到胸毛上的酒水,说:“谢谢米颂哥的抬爱!俺这点鸡鸣狗盗的本事说穿了也不过是胆子大、不要命罢了。哪有米颂哥那本事,光大姑娘就放倒了几十个哩。说实话,俺长这么大,还没吻过女人是啥味儿哩!” 大赖的另两个伙伴,只顾嘴对着瓶口儿往下灌,听到大赖说女人,其中一个插话了:“你还说哩,娘的,只顾贪色,把那姑娘压在下边,把人家那嫩脸蛋儿都咬红了,还说没吻过女人哩?”另一个说:“女人生来就是让男人们摸得,俺不伸手去摸,二百块能到手吗?咱们能喝酒吃肉吗?” 大赖流着口水说:“那小雀儿真像货哩。脯子前那两馍馍像海绵一样软乎乎的,勾魂哩!” 啪!啪!啪!三个响亮的耳光子,打在大赖他们脸上。大赖骂道:“谁敢打老子?是不是不想活了?”站在他们面前的是曹小海、刘和、田迎春、江梅梅还有米云云。 米云云指着大赖说:“就是他们!”三个扒手蔫了,尚良、甄必寿马上溜走了,只有米颂面不改色心不跳,没事人似的问道:“刘和,谁惹着你们了?有话好说嘛,何必动粗呢?” 刘和骂道:“光天华日,众目睽睽,你们这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竟敢欺负一个弱女子,还有点人味吗?” 曹小海揪着大赖的耳朵喝道:“走!到派出所夸你们的手段去!” 听到“派出所”三字,大赖就慌了,他想跑可曹小海那只手像把铁钳子,他怎么也挣不脱,便求救于米颂:“米颂哥,给求个情!” 米颂站起来拉拉刘和说:“老同学,这是俺几个在面上混的朋友,给俺个面子,放他们一马!” 刘和说:“行!看在老同学又是苟书记内侄的份上,俺们可以饶过他们这次。不过得把他们掏摸来的钱还给失主!” 大赖问两个同伙:“钱呢?” “花了,这酒、这肉就是……” 曹小海火了:“娘的,说得轻巧,‘花了’!那就到派出所去交代!” 大赖有过前科,知道去了派出所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便向那两个同伙吼道:“拿来!全拿出来!” 那两个家伙马上从裤裆里掏出一个钱包和一沓票子:“今儿个风不顺着哩,俺们认倒霉还不行?” 米颂说:“刘和,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走你的阳光道,他走他的独木桥,算了!” 刘和接过钱包和票子说:“这钱包大概是巧巧娘的,这沓票子不光是云云的?你们得跟着俺们当面还给失主,不然,钱数不对了,怎办?” 米颂知道大赖他们不敢面对失主,便说:“这么多人,那能找着哩?” 刘和说:“那就留下姓名再走!” 米颂说:“他们是见口村人,这个叫大赖,这个叫二皮,这个叫三条。有啥事找俺就行了!” (2)四月十八日,青峰寺长老了缘应邀,领着几个徒儿莅临昂首村,大觉寺了空师太也应约带着三个徒弟提前到达。他们在奶奶庙会上,借关帝庙,作了一次祈福大法会,观者如潮,轰动整个昂首镇。了缘长老银髯白眉,飘飘洒洒,面颊清癯,瘦骨嶙峋,步履蹒跚,几乎连披一件袈裟都难以承受,他是强打精神在为自己的崇高信仰奋斗献身。 了空师太却是红光满面,神清气朗,真像个超凡脱俗的世外游仙。她请师兄了缘趺坐在中央蒲团上,自己领着智觉、慧觉、印觉、常觉、妙修、妙悟、妙贞等小一辈僧尼敲着木鱼款款而行,转着圈儿,拉长声儿,在大殿上咏诵经文。一群善男信女双手合十,跟在后面哼唱着阿弥陀佛,那抑扬顿挫的韵律,忽高忽低,若隐若现,如高山之流云,似峡谷之飞泉,吸引来很多好奇的观众。在那种缥缈的天籁声中,那些前来降香的人们,振奋不已,心灵仿佛得到净化、升华,此时不为,更待何时?一个个虔诚地把手伸进自己的腰包,争前恐后地把钱和贡品送到古文秀、赵归唐手里。古文秀一边登记布施者姓名,一边大声报着数字:“十元!五十元!一百元!三百元!伍佰元!一千元!……”赵归唐喜不自禁,一边收拾贡品,一边打着稽首,不住口地念叨:“奶奶姥家保佑您,福寿双全!” 古文秀接到一位陌生人塞到手里的一沓票子,那位善人不让登记自己的名字,说道:“恭敬神祗在,何必留姓名?”抿嘴一笑,扬长而去。古文秀拍拍额头,大声宣读:“无名氏捐香油钱壹仟元整!”赵归唐激动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刀子嘴李煌见赵归唐那僧不僧俗不俗的滑稽样儿实在好笑,便调侃道:“二善人,你也太呆板了!应该学学西藏人的礼法,那才好哩!” 赵归唐问:“啥礼法?”李煌学着西藏人行礼的动作,两臂张开,身体前倾,单膝下蹲,屁股撅起,一只手拍胸,口中念道:“阿弥陀佛八叉开(巴扎嗨)!” 二善人面带愠色喝道:“刀子嘴,开玩笑不看场合,不怕佛爷怪罪,把你的舌头割了!” 不开壶说:“俺还是头一次听这玩意儿哩,怪不得人们说猫球吩经哩,听了半天,不知道嗡嗡了些啥?” 醉驴儿说:“连这也听不懂,不就是‘阿弥陀佛,豆馅馍馍’、‘一口酒,一口肉,放下筷子啃骨头’吗!” 米田丰说:“尽胡说,和尚不吃荤哩!” 不开壶问:“不图吃不图喝,当和尚、当尼姑图啥哩?” 刀子嘴说:“这都不懂?图钱呗!看见那个敲磬儿的老和尚吗?他敲磬儿,磬儿就‘钱儿’‘钱儿’地响,人们就往磬儿里扔钱儿哩!” 醉驴儿说:“真的假的?俺也敲两下试试!”他跑过去抢下老和尚手中的槌儿,“钱儿!钱儿!”地敲起来。 赵归唐急忙把他拉到一边说:“驴儿,别胡来!这是法器,佛爷会怪罪的!” 醉驴儿说:“俺不认得佛爷,俺就知道这玩意儿敲着闹钱哩!” 古文秀知道驴儿只是想吃点喝点,就塞给他十块钱小声叮嘱道:“嘴馋了,去后边挑只肥鸡拿着走!别在这儿添乱!” 醉驴儿乐呵呵地说:“还是俺将来的爹关心俺哩!” 古文秀脸一红说:“别胡说八道,你就一个娘,怎么见人就叫爹哩?” 醉驴儿说:“俺娘同意不同意俺做不了主!您同意不同意俺不知道,反正数您疼俺哩!叫您一声爹俺不屈!”他向古文秀鞠了一躬,去后边抓了一只鸡高高兴兴地走了。 不一会儿,钱变成了口中酒,鸡变成了盘中菜,醉驴儿与不开壶对坐在香味饭馆里,勤酌快饮,好不痛快。夜来香把他们吃剩下的鸡肉打包起来递给驴儿说:“驴儿,记住了,家里还有个老娘没吃饭等着你哩!” 醉驴儿哽咽着说:“娘,娘!您可真像俺娘哩!” 夜来香说:“看看,又醉了不是!唉,这么好个孩子,硬叫这酒灌迷糊了!” 巴耳根领着郝守英兴高采烈地分开众人,双双跪在碧霄娘娘神位前,高声呼叫道:“奶奶姥儿在上,俺巴耳根在下,谢谢您老给俺送来后代根儿!”他拍拍郝守英的肚子说:“今儿个俺给您送上大礼三百块,求您保佑俺媳妇儿给俺顺顺当当生个大胖小子!” 郝守英在他额头上戳了一指头说:“有你这么大吼大叫的吗?” 巴耳根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家家都一样!女人就是一块地,男人给地里下种子,汤水对应了,就种出人来了!” 自从娶了郝守英,巴耳根真是时来运转,双喜临门。一是郝守英老树发新芽,怀上了巴耳根的种儿;二是郝守英给了巴耳根八百块本钱,到赌场里“围胡”(放高利贷),一夜之间,使一个穷光蛋发了横财变成了暴发户。那个靠请客送礼、偷工减料、剥削民工发了财的包工头杨九如,在赌场上栽了跟头,十万元现金进了巴耳根、金骇浪、吕耕田的腰包。残酷的赌徒们,赌红了眼,那种乌烟瘴气的战场,不亚于传说中江湖上所说的黑吃黑了。 仇月鲜一进老爷庙大殿,正好碰着巴耳根与郝守英了,巴耳根首先打招呼:“月鲜,你还好吗?唉,自从大浪出了事,俺今儿个是头一次见到你哩!真是人走时运马走膘,倒霉人走的是背旮旯。那天俺不是打架伤了人,说不定现在和大浪一块儿进去哩!想想都后怕哩!你看俺现在,娶了媳妇儿,有了肚子,发了财了!这就是古秀才说的‘时也,运也,命也’!” 郝守英瞅瞅仇月鲜那鼓起来的肚子问:“真的有了?前几天有人说,俺还不信哩!耳根也说大浪不在,有地没种子,人们瞎说哩,看来是真的有了。” 仇月鲜不自然地点点头,算是回答了他们的问题。慌乱地在奶奶神位前磕了个头,扔下五块钱匆匆离去。 仇月鲜一出庙门,被一个自诩“小半仙”的算命先生拦住了:“观您行色,面带阴霾,定有烦心之事,不妨让俺算上一卦,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来来来,请坐下,说出您的生辰八字,俺就能掐算得不差分毫!不由您不信!” 仇月鲜被说动了,真想知道自己的前途命运如何,便说出自己的生辰八字。 小半仙蒙松着眼睛掐指推算,不一会儿,睁眼抬头,惋惜地问:“家里出事了?” 仇月鲜点点头。 小半仙“噢”了一声,口中吟道:“开天辟地混沌初,女娲补天云雾收,事出有因因生果,岂是人力能补救?为非作歹遭报应,只在来早与来迟。善念一点存心头,犹如拨云见红日。菩提树下成正果,脱离红尘乐悠悠。切记切记!” 小半仙云遮雾罩一番胡嚼,仇月鲜似懂非懂,站起身来说了声“谢谢!”就要走,被小半仙一把拉住:“江湖人靠江湖帮,俺这样口干舌燥的又说又唱,请您赏个茶饭钱!” 仇月鲜脸一红,忙从兜里掏钱,登时傻眼了,兜里的几十块钱不翼而飞了!只好难为情地说“对不起”!逃走了。小半仙望着钻进人群里的仇月鲜的背影儿摇头叹息道:“唉,人们说俺是个骗子,今儿个却让这娘们骗了!白费了那么多唾沫星子,不值得哟!” 他刚回过头来,被醉汹汹的醉驴儿缠住了:“算命的,来,给俺算算!看俺啥时候红鸾星高照,娶个花卟隆咚!” 小半仙用扇子驱赶着醉驴儿喷到他面门上的难闻的酒味儿,皱着眉头说:“哪凉快到哪儿去!俺不给醉汉算卦!” 醉驴儿用脚踹着铺在地上的八卦图,用手扯着“小神仙”三个字的招牌,催促着:“快着点!别等俺吐在这上面弄脏了先生的摊子!” 小半仙面对这么一位顾客犯难了,不理他,怕他撒酒疯踢了摊子;理他,又说不清道不明,麻缠的时间长了,直接影响自己的买卖。罢罢罢,应付几句,打发他走了算了。便问道:“先生贵庚?” 醉驴儿呵呵一笑:“啥眼神?俺不是先生,是后生!啥贵庚,俺是天生的穷根!” “噢,那你自己的属相总知道?” “俺属驴。” 小半仙心里话,“真是头犟驴!”嘴上却说:“你是想娶女人是?快了,属驴的,得等到驴年驴月哩!” “驴年驴月是啥时候?” “回去问你爹娘——总知道哩!” “俺爹早死了,俺娘比俺还驴哩!你这先生满嘴尽是骗人的鬼话,俺才不信哩!”醉驴儿在八卦图上吐了口痰,摇摇晃晃地走了。 (3)关帝庙街上响起一阵锣声,围了一圈儿看热闹的人,原来是谷莠给人们变戏法儿哩。 提起谷莠,算是昂首镇怪才之一。此人从小好逸恶劳,尽干些蝇营狗苟的事情,人送外号“鬼不沾”。二十郎当,一无是处。便离开故里,在外边闯荡。曾拜师学过魔术,练过功夫,什么“仙人摘豆”、“口吐莲花”、“喉顶枪尖”、“手劈板砖”,虽然不精,但也能蒙混过关。就凭嘴上的功夫,行走江湖,卖狗皮膏药,混来混去,也没混出个人样儿来。后来经一位好心的老中医指点,他迷上了中医针灸,照着图上的穴位,在自己身上做实验,那真是挨得疼,下得手,还真让他积累了不少经验,掌握了一技之长。他又收集了很多民间偏方,爬山涉水,采集中草药,自己炮制丸散膏丹,自己亲尝苦辣甜咸,品评药理性能,背起药箱子,干起悬壶济世的买卖。虽然没听说治好过什么大病,但也没听说有什么医疗事故。他的口头禅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要挨得疼,俺才下的手。苦口是良药,不妨你试试?”、“头疼去痛片儿,肚疼十滴水儿,浑身发烧,阿司匹林一包。” 那一年,多山县各个卫生所缺少医护人员,县卫生局面向社会招考医生护士,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谷莠居然应试成功,被分派到昂首公社卫生所工作,工资低,医风差,苦熬了几年,赶上改革开放,有本事的医护人员不愿意吃大锅饭,纷纷走出去租赁门市,开设诊所,单干赚钱。谷莠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这份工作,死守阵地,生活过的很窘迫。为了弥补不足,他不得不重操旧业,瞒着领导,背着小药箱子,到周边乡镇赶庙会,撂地摊儿,卖狗皮膏药。今年儿子找了对象,又盖了房子,手头拮据,也顾不得里子面子,就动员老爹爹做“托儿”,在关帝庙街撂地摊耍把戏卖膏药了。 嘡!嘡!嘡!的小锣声,围上来一圈儿看热闹的人,谷莠为大伙儿变了几个戏法儿,在人圈边上划了一道圆线,让大家坐下来。然后就站在场子中央,双手抱拳,高声言道:“各位父老乡亲!三老四少!各位热心观众!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人送绰号‘圣手回春’谷莠的便是。在下多年在外,访名山,涉大川,投师学医,历经艰辛、不惧磨难,潜心专研,学得几样济世救人的良方绝技,回报社会。列位,刚才为大家献上几个小小把戏助兴,会看的看个门头角道,不会看的看个红火热闹。希望大家多多捧场,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闲言叙过,敬告各位,有什么疑难杂症,找俺‘圣手回春’谷莠!当场医治,分文不收!一来显显俺‘圣手回春’四个字不是浪得虚名,二来为乡亲们尽一份故里之情,三来希望大家给俺做个义务宣传员。那位来?请!别冷场了啊!” “医生在哪呢?快给俺看看!”人圈外跌跌撞撞挤进一位双目红肿的白发老者,他摸索着呼叫:“救救俺!双眼瞎了,俺可怎么活呀?”谷莠急忙把老者搀扶着坐在小凳子上,从药箱子里拿出两贴膏药,迅速贴在老者眼上,又拿出一粒锡纸包着的药丸,送入老者口中,一切治疗措施,几乎是眨眼之间完成。待老者安静下来后,谷莠才开口讲话:“老人家,算您走运,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要是迟来半日,恐怕您这辈子只能拄着棍子摸索着走路了!”围观的人们紧张地等待着,都想看个结果。 此时此刻,谷大夫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各位稍等片刻,自有奇效也!”他从药箱里拿出几样膏药来,举过头顶晃动着说:“各位,俺这膏药叫‘速效续命膏’,配上俺这‘圣手回春丸’专治毒疖、毒疮、肿痛、化脓、风湿痛、关节痛、腹胀肚疼、走肚拉稀,等等疾病。尤其是眼疾,什么红眼圈儿、烂眼边儿、又疼又痒、怕见光明、视力模糊,贴上俺这膏药,立马见效。俺这膏药有散瘀、止疼、祛脓、生肉之奇效,哪位愿要?不管是孝敬老人的,还是养儿育女的,俺在自己的家乡这块风水宝地,理应礼让三分,折价奉送!每贴膏药原价三元,现价两元,另赠丸药一粒,谁要?谁要?” 围观的人们交头接耳,犹豫观望。 谷莠环视一圈儿后,似乎明白了人们不肯合作的道理。他拍拍自己的脑门子说:“噢,俺明白了!大家是在回忆俺的医术哩!这可真是不见真佛不磕头啊!好好好,请看!”他用双手揭去那老者眼上的膏药后围观的人们不禁连连赞叹。老者那红肿的双目消散了,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眨巴着眼睛高兴的叫起来:“不疼了!不疼了!真是神仙一把抓啊!谷大夫真是华佗转世啊!俺真不知该怎样感谢您哩!” 谷莠点着头说:“老人家,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没有三两三,哪敢上梁山?碰上俺‘圣手回春’算您走运,给俺传个名就行了!” “这么好的药,上哪儿找去?来来来,俺帮您分发出去,就当对您的报答!” 在老者的现身说法、恳切动员下,围观的人们纷纷伸手,一箱子丸散膏丹,很快销售一空。 人们散去了,谷莠悄悄对那老者说:“爹,咱回!”父子俩相视一笑,提溜着空药箱子,离开了热闹的街市。 第32章 赌棍、淫棍、王八 民间俗语:贼无情,赌无义,鸨儿王八心肠坏。 地方戏“苏三起解”中崇公道的开场白:你说你公道,他说他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小老儿崇(纯)公道! 关帝庙街的喧嚣声中,各种各样的人,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弥漫着落后、愚昧、迷信、欺骗等污秽气氛,仿佛把人们拉回到另一个时代。而镇政府前广场上,人流传动,人声鼎沸,成了科学、进步、文明、正义的教育平台。仿佛又把人们拽回到光明向上的今天。同处一个时代,同在一个村子,人与人之间思想境界如此差异,着实令人深思,发人深省。这大概就是新旧交替中传承与革新的时代碰撞?! 由多山县公检法联合组办的法律咨询点及计生办主办的图片展览,集中在镇政府前游客汇聚的广场上。 法律咨询点,摆着一溜铺着绿毯子的办公桌子,一溜闪着亮光的电镀软椅子上坐着一溜戴着大盖帽子的执法人员。他们一改过去那经常板着的面孔,热情地接待着来自各方的咨询。耐着性子向咨询者解释各种各样的有关法律方面的问题。并向公众散发各种各样有关法律知识方面的传单、小册子。执法者讲的仔细,咨询者听得认真,从什么是法,到如何认识、应运法,达到打击犯罪,保护自身利益,确实给人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法律知识课。也给那些心存侥幸的不法之徒敲响了警钟。 金骇浪站在咨询点前,看了很久,听了很久,越听越看,心里越慌乱。庙会前他就放下手中活儿,准备轻轻松松过个庙会,逛逛大街,看看大戏,喝喝烧酒,享享清福。昨天,他漫步街头时,被巴耳根一把拉住,他问:“干啥哩?”巴耳根说:“有个发财的门儿,你去不?”听说“发财”,金骇浪当然愿意,但他不明白发的哪门子财,便问:“该不是拦路抢劫?那俺可不敢干!”巴耳根说:“是降本求利的买卖,去了你就知道了!” 于是,两个人相跟着来到米田丰家。 掏空的三间屋子里,烟雾缭绕,人声嘈杂,一群赌徒吆五喝六,围着包工头杨九如呼叫:“开宝啊!开宝啊!怎了?怂了?” 杨九如手气太差了,输急眼了,面红耳赤,大汗淋漓。皮包里的十万块输光了,他想捞回来,便大声喊叫:“谁有钱?掏出来!按五分高利贷结算!”巴耳根把一沓票子塞到金骇浪手中说:“把这些钱扔给杨九如!”金骇浪一愣:“你怎不亲自扔给他呢?”巴耳根说:“俺放出去的不少了,怕狗日的赖账。你是新手,凭着金家的威望,没人敢耍赖!”金骇浪有点胆怯:“万一还不了?”巴耳根说:“怕啥?怕钱扎手?不白干,利钱给你一成!” 金骇浪照办了。没想到一场下来,竟无本取利五百块。尝到甜头的金骇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贪婪欲望,第二天早早钻进米田丰家里,五百块变成了五千块,他兴奋的打哆嗦,心里打着如意算盘:“一天五千,十天五万,一个月十五万,一年……!哈哈,俺要发大财了!” 突然,在门外放风的米田丰神色慌张地跑进屋内大喊:“抓赌的来了!” 赌徒们像炸了锅似的,四散奔逃。金骇浪心惊胆颤,跟着人们破门而出,逾墙而逃。杨九如刚冲到门口,正好撞到派出所老杨和卜元手里。 杨九如、米田丰等被拘押到派出所,金骇浪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急火燎,惶惶不安。他害怕杨九如他们供出自己来,几次找表哥卜元打听消息,卜元黑着脸说:“问这干啥?你是不是也参与了?” 金骇浪摇着头说:“没,没,俺只是随便问问。” 卜元正色道:“俺可警告你,咱村正在申报‘文明村’哩,你可别参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有空儿到镇政府门前看看、听听,受受教育,对你有益无害!” 所以,金骇浪怀着忐忑的心情混在人群里,竖起耳朵聆听公检法人员讲解法律知识,越听越紧张,越听越害怕,派出所老杨犀利的目光,好像一直在盯着他,他感到头皮发炸,腿肚子抽筋,急忙退到人群后面,六神无主地转悠到计划生育宣传挂图前,茫然地瞅着那些硕大的男女生殖器发愣。 小面包这几天真是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又忙又累又开心。更让小面包开心的是那位姓贾的南方客商莅临她家小店,出手大方,一掷千金,比起自己那个缺心眼儿的男人来,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十一官甄惠从她手里拿走两千块到派出所把米田丰“赎”出来,灰头土脸的米田丰站在她面前时,她的气不打一处来,当着众人的面,指着米田丰的鼻子大骂:“你还不如死在里头干净哩!老娘那两千块是好赚的吗?告诉你,不把那个窟窿补上来,俺和你没完!戳在这儿干啥哩?俺真不想看你那副灰头脸,还不滚回家去照料住店的客人去!俺怎碰上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米田丰被派出所拘押两天,家里无人搭理他,心里不是滋味,又被小面包骂了个狗血喷头,一肚子火气突然发作:“老子帽子沉,压得直不起腰来!就这德性,不知道是你瞎了眼了还是俺瞎了眼了,挨骂受气谁接济哩?” 甄惠劝道:“吵啥哩?都忙乎乎的,还有工夫吵?快填饱肚子照料家里那一摊子去!” 米田丰狼吞虎咽地划拉了几碗剩菜剩饭,用袖头擦擦嘴,悻悻地走了。 十八日下午,卜元替杨九如交了两千块罚款,放出来了。卜元不客气地臭骂了杨九如一顿:“娘的,要不是为了保住文明村这块牌子,俺真不愿意搭救你哩!你这家伙成了破坏文明村建设的害群之马,是只坏了一锅香汤的臭老鼠,是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灰毛驴!是个不走正道的臭流氓!……” 杨九如从小生活优裕,只当大爷,不当孙子,是个出了名的硬茬儿,在派出所拘押三天,他只承认赌输了钱,不咬嚼任何人,老杨对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也不穷追。卜元看着杨九如那满不在乎的样子,火气腾腾地往上窜,真想给他两耳瓜子。杨九如既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低头忍着。 杨九如一出派出所,迎面碰上李连玉,不无关切地问:“出来了?没事了?” 杨九如火气十足地说:“能有啥事?挨了一顿臭骂!真倒霉哩!” “你出来了,俺那口子哩?” 杨九如阴阳怪气地说:“你不知道?老杨被下放了!你家卜元当了所长了!” 李连玉说:“开啥玩笑哩?” 杨九如咬牙切齿地说:“告诉你家卜元,总有一天,俺会把他骂俺的话,一字不落地还给他!” 李连玉被杨九如挑衅的话噎的脸都变色了。 夜晚,舞台上一出折子戏“打渔杀家”结束,大幕落下,台下顿时显得昏暗,坐在台下的李连玉频频回首搜索卜元的身影儿,心里埋怨卜元不守时,这会儿了还不来。抢前台的人们一阵拥挤,她怕挤着儿子女儿,使劲儿扎撒着手臂保护着他们。突然,一块飞来的石头砸在李连玉的脑袋上,顿时血流满面,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在人们的惊呼声中,谷莠主动挤过来救治,甄惠找来平板车,推着李连玉跟着谷莠一路小跑着进了河南岸医院。高音喇叭里传出高广的呼叫声:“卜元!卜元!你老婆受伤了!赶快到河南岸医院!” 卜元此时正在仇月鲜家里,听仇月鲜讲老爷庙算卦的尴尬事哩,听到喇叭呼叫,急急忙忙跑出去了。仇月鲜关好门自言自语道:“受伤了?真的假的?该不是骗俺?” 李连玉遭人暗算,卜元非常懊悔。说好了要陪妻子儿女一块儿看戏的,却被仇月鲜缠住脱不了身。他相信如果自己在妻子身边,那个坏蛋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即使那家伙敢于冒险,也会被自己当场抓获的。现在说啥都迟了,他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了。可他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娘的,不管是谁跟俺作对,不该在俺女人身上下此毒手,等俺查清了,决不轻饶狗日的!” 李连玉当时被打懵了,很快就恢复了知觉,现在虽然伤口刺痛,但神智却很清醒。她埋怨卜元只顾外不顾家,连陪她看一场戏的时间都没有;她埋怨卜元太实诚,缺心眼儿,尽干些得罪人的事情,连累自己跟着受害。她抽泣着说:“你这人不是当官的材料,看人家高广多精,庙会上一次面都不露,每天不是在稻田里泡着,就是在办公室里猫着,人家在搞实验,写文章,邀功请赏哩,你就知道掐了头的瞎蜢似的往前冲,惹人不讨好的事就轮上你了!杨九如耍钱碰上你了,本村当户的,悄悄放了不就没事了?你倒好,硬把人家揪到派出所,罚款弄武的,图啥哩?罚下钱公家得了,惹下人自己担着,不是缺心眼儿是啥?你是没见杨九如那张脸,难看的怕人,人家迟早会找你算账哩!你惹人俺遭殃,划得来吗?” 李连玉的话让卜元为之一怔,一下子想到了那个生死不惧的杨九如,难道是那家伙干的?俺替他交的罚款,他不领情,反而恩将仇报,有这么坏的人吗?卜元打定主意与杨九如较量一番。 大概是义贯长虹、清正廉洁的关老爷不喜欢喜新厌旧、贪花作乐、狂嫖滥赌之徒,尽管杨九如年年“孝敬”有加,可关老爷不仅不保佑他发财,反而让他步步栽跟头。患难二十多年的结发妻子与他分手了,他一点儿也不愧疚,那个小鸟依人般的第三者终于名正言顺地坐在他的炕头上。谁知好景不长,去年包下的小煤窑,上边勒令封门停产,使他失去了任意挥霍的经济来源。庙会期间,参与赌博,落入巴耳根、吕耕田设下的圈套,十几万现款落入别人腰包,还欠下一屁股赌债。娇妻赌气走了,他又耐不住寂寞,在墙头这边窥视起隔壁老相好柳棉花来。 从前,杨九如与吕耕田投缘对味,过从甚密。土地下放初,吕耕田大权在握,把集体那点家当,或据为己有,或送给亲信,杨九如没少跟着沾光。在柳棉花的撺掇下两家廉价合伙“买下”第三生产队队房大院,拆旧建新,盖起一溜大瓦房,一家一半,墙挨墙,院挨院,为了来往方便,干脆在里院墙上拆开一个豁口子,两家人变成了一家人。 吕耕田经常在外边沾花惹草,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早就与杨九如勾搭上了。在吕耕田心目中,柳棉花是个不招异性待见的哈(丑陋)货,没有给他戴绿帽子的本钱(姿色),留在家里,十分放心。他每次外出“公干”,都要向杨九如打声招呼,拜托杨九如抽空儿照顾一下自己的家小。真是天赐良机,好色的杨九如与不安分的柳棉花厮混到一起了。 柳棉花确实生得很难看,大颧骨,大鼻子,大嘴巴,大板牙,身材像个大肚坛子,粗胳膊粗腿,没有一样是顺眼的。可她忒爱打扮,什么化妆品时兴用什么,什么衣裳时兴穿什么。是生性淫荡还是荷尔蒙过盛,她总觉得吕耕田乏力无能,没有激情。于是盯上了花花公子似的杨九如,麻将桌上眉目传情,麻将桌下手脚牵线,硬把杨九如揽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杨九如给了她难言的快乐,她也倒贴给杨九如很多美酒佳肴。 一次吕耕田贩运小豌豆走了半个多月,柳棉花把杨九如关在屋内不分昼夜地淫乐,把个好色的杨九如累得几乎爬不起来。 自从杨九如与前妻离婚又娶了新媳妇,柳棉花眼红嫉妒恨,把打通两家的墙封起来,不再与他来往了。吕耕田还埋怨柳棉花不近人情,不该疏远好友近邻。但在赌场上,吕耕田却从不手软,那才叫“赌场无父子,不葬良心不发财”哩。 四月十八入夜,杨九如寂寞无聊,无意间听到隔壁两口子拌嘴—— “你去哪儿?”柳棉花问。 “看戏去。”吕耕田答。 “哼,不一定去哪儿鬼混哩!” “尽说你娘的废话!” “你要在外边花心,俺就在家里给你养野汉子!” “嘿……!”吕耕田一阵冷笑后说:“就你?哪个瞎眼的敢上手哩?你给俺养一个让俺开开眼!哈……!”咣当一声,吕耕田推开大门走了。 柳棉花喊道:“真当俺没人待见哩!你这个死龟王八蛋!” 此时,杨九如拿了把凳子放在墙根下,登上去,探过头去叫道:“棉花,你好?俺想着你哩!” 柳棉花吃了一惊,生气地说:“滚一边去!你这个没良心的,如今有了那小狐狸精,早把俺忘了,还想俺?谁信哩?” “俺真想你哩!” “俺不想你!” “棉花,多年的情分难割舍哩,俺过去了!” “你敢!不怕吕耕田打断你的狗腿!” “他看戏去了,俺怕啥哩?”“咚”一声,杨九如从墙上跳下来,把柳棉花抱在怀里,亲了一口。 柳棉花瘫软在杨九如怀里:“你个没良心的,俺那好酒好菜全喂了狗了!” “棉花,你对俺的好,俺这辈子都记着哩!” 他们斯搂斯抱着进了那间久违了的卧室,柳棉花迫不及待地赤条条躺在炕上,她想把多日的欠缺弥补回来。 恰在此时,吕耕田神色慌张地闯进卧室,杨九如连裤子都没顾得揪起来,就被堵在屋内,尴尬地站在吕耕田面前,柳棉花在杨九如背上推了一把说:“愣啥哩?还不走!”他这才想起夺路而逃。吕耕田一把揪住杨九如骂道:“日你娘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你居然敢欺负俺的老婆!俺瞎了眼了,交了你这么个狼朋友!” 杨九如跪地求饶:“哥,俺不是人,求哥放过俺这一遭,从今往后不敢再踏进你家半步!” 吕耕田真想宰了杨九如,以泄心头之恨。但他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那样两败俱伤的事,他不想干,他想让杨九如付出倾家荡产的惨痛代价,便咬牙切齿地说:“放你不难,你得赔偿俺的损失!” 杨九如点头答应:“赔,俺赔!” “拿出三万块,一笔勾销,不然,俺就告你入室抢劫强奸!” 柳棉花披着衣裳说:“你在外边泡女人,谁管你来?” 吕耕田狠狠地搧了柳棉花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娘们儿!事到如今,胳膊肘子还往外拐哩!” 杨九如说:“棉花,少说一句,都是俺不好,俺这就回去取钱去!” 吕耕田嘿嘿冷笑着说:“杨九如,你当俺是三岁孩子?放你回去取钱,你不回来俺到哪儿找你去?你不认账,俺又能怎样?你得给俺立个字据才行哩!” 杨九如说:“行,俺就给你立个字据!” 吕耕田说:“俺说,你写。” 于是,杨九如给吕耕田留下一张欠款字据:“今借到:吕耕田现金叁万元整,定于本月底归还,若有延误,每天按本金十分之一的利息递增。借款人:杨九如。某年四月十八日立。” 吕耕田把杨九如写的欠款字据看了一遍,装进自己兜里说:“月底还不上,俺带着人去抄你的家去!”杨九如答应着逃走了。 杨九如本来是个不怕事的硬汉子,今天为了保护柳棉花,只好当孙子,这让柳棉花很受感动,她目送杨九如走出门去后,说:“这比杀人还损哩!你还不如把俺也杀了干净哩!” 吕耕田一脚把柳棉花踢倒,狠狠地暴打了一顿。倔强的柳棉花一动不动地死挨着,直到吕耕田打乏了,坐在凳子上喘粗气儿。披头散发的柳棉花猛地一头把吕耕田撞翻在地,怒吼着:“俺不想活了!你打死俺算了!” 吕耕田看着柳棉花那拼命的样子,有点害怕了。“这娘们儿镇里有个哥哥,自打进了吕家门,呼风唤雨,当家作主,没人敢招惹她,硬是让俺惯坏了。今天这事儿,只能忍气吞声地过去算了。要是真闹出点事来,那就不上算了。”想到这儿,吕耕田叹气道:“算了,俺不打你了!睡!” 柳棉花骂道:“你当老娘是好欺负的?俺今儿个做下没理的了,让你打几下出出气算了,你倒狠心下得手,往死了打俺哩!你在外边干的那些花花事儿,当俺不知道哩?俺是忍让着你哩!告诉你,你能俺就能!当龟不认龟,吃不上莜面打块垒,你有初一,俺就有十五!你看着办!”她甩掉衣服,抚摸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哼哼唧唧地钻进被窝里。 吕耕田骂道:“你这骚娘们儿,迟早把你送到交配站去,让大牲口日死你!” 吕耕田平时过庙会看戏,不到后半夜是不会回家的。他总有办法找一个带骚味儿的娘们儿,痛痛快快的玩一场,方才分手。今儿个这么早回家,纯属意外,原来是他把李连玉打伤,趁乱逃离现场的。 开始,吕耕田站在人圈外,两只眼睛在女人堆里搜索猎物,。突然发现李连玉频频向外张望,他料定这娘们儿在等卜元,正赶上台下昏暗拥挤,一片叫声,一阵混乱,他从脚下捡起一块石头,随着拥挤的人流来到李连玉身后,惊慌失措的李连玉光顾着保护孩子们,猛然遭到袭击,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姣姣、铭铭大声啼哭:“娘!娘!你怎了?”人们喊:“别挤了!别挤了!”吕耕田趁乱钻出人群,逃之夭夭。 吕耕田走在大街上,回眸无人跟踪,靠在电线杆上舒缓一下砰砰乱跳的心脏,由心悸变得兴奋起来。“娘的,怕啥哩?无毒不丈夫!谁让他卜元抢了俺的班,夺了俺的权,还赶尽杀绝,清算俺的账务哩!狗日的想整死俺,俺就让你吃点苦头!反正你在明处,俺在暗处,让你狗日的干啥都提心吊胆的,防不胜防哩!” 当吕耕田喜滋滋迈进自家门槛,柳棉花真的给他接人养汉子了。那一幕让他吃惊,让他愤怒,让他感到羞辱,柳棉花居然勾搭上了自己最靠得住的朋友杨九如,这让他有点始料不及。事情发生了,自然不能便宜了杨九如。回头想想自己干的那些缺德的花花事儿,哪一个女人是心甘情愿的?哪一家男人愿意戴绿帽子?今儿个轮到自己了,不声不张拿到三万块钱赔偿,也就了结了。想到这儿,也就心平气和了。他看看蒙着头睡觉的柳棉花,又把仇恨转嫁到杨九如身上。他知道杨九如与卜元因抓赌结下仇了,李连玉被打伤这事,正好算在杨九如头上,只要在背后搧搧风、点点火,让卜元猜疑杨九如,那就有好戏看了。 让吕耕田失望的是卜元与杨九如并没发生任何口角。高广查访过当日在场的很多人,都说杨九如好赌,指不定在哪儿耍钱哩。派出所老杨说:“台下拥挤,场面混乱,谁也无暇注意身边有人行凶伤人,无人指认,无有证据,真不好查哩!” 更让吕耕田失望的是杨九如写下的那张字据,不知啥时被柳棉花掏走了,杨九如从心底里感念柳棉花对他的好,在吕耕田面前趾高气扬地矢口否认有过借钱字据那回事。吕耕田那真是蝎子扎o了,干疼没的说了。 第33章 逃婚 民间俗语:会找的找当人,不会找的找光景。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怨仇。 鬼见愁总想着把自家的庄稼务弄得比别人家的好,没心思看戏,而是把一袋子尿素,撒进稻子地里。晚上,他梦见自家的稻子蹭蹭蹭往上窜,喜欢的笑出声来。十八日一早,他就跑到葫芦洼,发现稻田里的水被人放跑了,气得顿足大骂:“是哪个烂了心肝五脏的,把俺的肥水放跑了?” “骂谁哩?”高广拎着锹边往外排水边说:“有你这样瞎上肥料的吗?饺子好吃,吃多了也会撑死人的!看看,有一半苗苗已经蔫巴了!” 鬼见愁这才发现自家的稻苗子一片一片像被霜打了似的,失去活力,后悔的直拍自己的脑袋,“这可怎办呀?好好的苗子让俺害死了!” 高广催促道:“还愣啥哩?赶快从上游往里灌水呀!俺这边排,你那边灌,兴许能救活一部分苗子哩!” 直到中午,浑身泥浆的任丑丑拖着疲乏的双腿,沮丧地迈进家门时,被汪玉镯好一顿数落:“你死到哪儿去了?像个淹死鬼似的!” 任丑丑弄巧成拙,心里懊悔,身体乏困,汪玉镯骂他像个淹死鬼,他就来气儿,往地上一蹲说:“俺是鬼,你是啥?” 汪玉镯被小偷掏了钱,心里烦躁,拿任丑丑撒气儿:“你就是个鬼!俺这辈子尽遇着鬼了!” 巧巧说:“爹,俺娘让小偷掏了钱了!正生气哩!” 任丑丑说:“噢,她丢了钱了,朝俺发火!俺又没惹着她!” 巧巧怕娘犯病,就提高嗓门儿说:“都别吵了!让俺省省心!” 任丑丑不敢再犟嘴了,揉搓着身上的泥点点说:“唉,算了,今儿个该破财啊!” 汪玉镯抹着眼泪说:“那个挨千刀的小偷,怎就瞅准俺了呢?” “巧巧在家吗?”曹小海推开大门问。 “在哩!”巧巧迎出门来:“小海,你怎来了?” “抓住小偷了!弥勒佛让俺把钱包送来。” “他怎不来?” “怕有些人不搭理他呗!” 汪玉镯站在门口,瞧这闺女和一个小伙子说悄悄话,心中暗喜,连忙招呼:“孩子,快进屋来!让俺瞧瞧!” 当她惊喜地接过失而复得的钱包,打开一看,分文不少,心情一下子敞亮了。热情地拉着小海,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这个五官端正的棒小伙子问长问短:“你是小海?曹拴牛的儿子?哎哟哟,都长这么大了!还没找对象?” 巧巧马上拦住娘的话:“娘,又扯哪儿去了?小海是给送钱包来的!” 汪玉镯问:“孩子,你是怎抓住小偷的?” 小海说:“不是俺,是刘和!”他看了一眼蹲在地上不言不语的丑大叔,只简单地把刘和带着他们怎样跟踪、怎样制服小偷的过程大概说了一遍。 汪玉镯感慨地说:“刘和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俺这死老头子不懂好赖,尽干了些伤人的事儿!” 小海说:“婶子,像刘和这样的,打着灯笼难找哩!” 任丑丑站起来说:“一码归一码,好赖俺还是分得清的!” 在汪玉镯看来,曹小海的光临,那是上天特意安排的。是给自己的宝贝女儿送来一个如意郎君。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岂能错过?刘和再好,已经被死老头子弄黄了,自己愿意,恐怕人家还不愿意哩!她不由自主地瞅端起自己的闺女来,灵秀的身材,白净的皮肤,明媚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好看的嘴巴,乌黑的秀发,豆蔻年华,活脱脱一个汪玉镯重生,不由怦然心动:这样的美人儿,找不到可意的人儿,天理何在? 巧巧看见娘那魂不守舍的样子,有点害怕,这不是又犯病了吗?他紧紧抓住娘的手说:“娘哦,您可别瞎思谋啊!思谋出毛病来自己个儿受罪哩!” 汪玉镯笑着说:“闺女啊,能找个像小海这样的娘就放心了!” 任丑丑的择婿标准却不在模样如何,而在是否有钱。在他看来,钱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有了钱就有了一切。所以每每谈到闺女的婚事,两口子就吵架。任丑丑说:“模样不能当饭吃!钱才是老大!有钱能使鬼推磨哩!古秀才说的好‘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才是大实话哩!” 汪玉镯抢白道:“古秀才年轻时可有钱哩,怎连个女人也没娶上?光挑别人,不看自己,打一辈子光棍,活该!俺后悔这一辈子没逃出你们家,再不能让俺闺女像俺一样没出息!找一个像你一样的丑八怪!” 他们的争吵,巧巧烦透了,大声喊道:“俺的事情俺做主!不用你们瞎操心!” 自从曹小海来过之后,汪玉镯认定闺女看上那小伙子了,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不管她怎样夸赞小海,巧巧只当耳旁风,一笑了之。汪玉镯误会了女儿的微笑,决定给女儿摊牌了,她背着任丑丑对巧巧说:“鬼丫头,你看上谁了?当娘不知道哩!你想瞒娘多久哩?这一回娘给你做主了!” 痴情的姑娘,认为娘指的是自己钟爱的刘和,不由喜形于色,红着脸说:“娘,俺心中有数哩,等今年秋后再说!” 过完庙会,进入农历五月,昂首山满目青翠,花香四溢。弯弯曲曲的滹沱河缓缓流淌,五颜六色的鸟儿啾啾鸣啭,晴空白云下,绿树成荫。田垄里的幼芽在阳光雨露滋润下,获得了生命,卯足了劲儿破土而出,绿油油的禾苗,翘首期待人们为它们疏松土地,增加养分,创造良好的生长环境。庄户人说“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昂首村农民抓紧时间投入到夏锄劳动之中。 在那一块块林网方格田地里,男子汉们脱光了膀子,黝黑的脊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颗颗镶嵌在绿色地毯上的宝石;女人们那鲜艳的花衣裳,在田间蠕动,像朵朵摇曳在绿叶丛中的美丽花朵。大自然的美,劳动者的美,融为一体。 滴滴汗水,双双巧手,梳理出一行行、一片片、一块块整齐、均匀、晶莹、碧绿的画面。啊!美丽的滹沱河流域,进入她一年之中的生长旺盛时期。 喜鹊沟又响起刘和的山歌声:“阳婆婆当头汗珠珠那个掉,庄户人那个辛苦谁知道?滹沱河那个倒流哟昂首山那个高,小妹妹的那个心思哟猜不着。前几天对俺那个把心掏,今儿个却上了别人的花轿。……” “弥勒佛,还敢唱?小心了!”小海指指蹲在那里锄田的鬼见愁,大声警告刘和。 刘和边擦汗边说:“你还不知道?人家这几天正忙着挑女婿哩,哪有闲工夫跟咱怄气哩!” 梅梅问:“真的假的?俺怎不知道哩?” 刘和斜了鬼见愁一眼说:“多山县头东第一家,那彩礼要的,比‘杨八姐游春’还吓人哩!俺给你学学,‘俺要那天大一个梳头镜,地大一个洗脸盆,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清风四两云,八大金刚来抬轿,九天仙女…’”刘和突然不唱了,他用下巴一点说:“看,说媒的追到地头来了!” 金二浪骑着自行车停在地头招手吆喝:“丑大哥,沙老板请你回去商量订婚的事哩!” 鬼见愁脸上泛起少有的笑纹儿说:“好嘞!俺马上回去!” 巧巧一直被蒙在鼓里,娘说有人给她说媒,爹也说有人给她说媒,娘说是她喜欢的人儿,爹也说是他喜欢的人儿,痴情的姑娘喜欢的脑袋有点犯傻了,她做梦都没想到说媒的是金二浪,给她说的是沙承让的那个傻儿子。直到明天要去县城赴订婚宴,爹才露七不露八地说“去县城会个亲友”,娘说“县城好啊,闺女嫁到县城里,娘也跟着去享享清福”, 巧巧被激怒了,她打定主意,逃离这个可恶的家庭,便去找也要外出打工的米云云结伴而行。她想见刘和一面,她想告诉刘和,她最想和刘和一块儿出去闯荡,可惜,没见着刘和,也没有时间等待。 巧巧失踪了,汪玉镯像着了魔似的,挨家挨户寻找闺女,哭喊着:“谁见俺闺女了?谁把俺闺女藏起来了?”“巧巧啊,你在哪儿啊?你就不管娘了!”鬼见愁的发财梦破灭了,本来约好金二浪到县城参加订婚宴的,这下抓瞎了,人不见了,怎去? 比谁都着急的是刘和、小海、和高广,听说巧巧不知去哪儿了,他们马上想到了小面包家那个南方客商,那家伙不是张榜招收打工妹吗,他们急忙问米田丰那个南方人还在吗?米田丰说“走了。俺闺女和丑丑家闺女相跟着一块儿走的。”问啥时候走的?答“昨夜,杨九如到县城,她们搭便车走的。” 刘和着急地说:“俺得去趟县城,说啥也得把她们追回来!”小海也着急地说:“俺也去!”高广说:“俺这有点钱,拿着路上用,有啥事电话联系!” 刘和、小海在县城找到了杨九如,才知道巧巧、云云跟着那个南方人上山旅游去了。他们又乘车追了三天三夜,跑遍了山里大小寺院,问遍了所有旅店,一点音讯都没有。他们又折回多山县城。 一出汽车站,刘和就被金二浪揪住了。金二浪凶神恶煞似的喝道:“好小子,俺以为你钻天入地了呢,原来没离县城呐,说!你们把巧巧藏在哪儿了?知道不?你们害得俺沙大哥白白定了三十桌酒席,损失了七万多块,你们得包赔哩!” 小海越听越生气,一把推开金二浪吼道:“娘的,俺正要找你算账哩!要不是你和那姓沙的搞买卖婚姻,能把巧巧逼的离家出走吗?谁不知道那姓沙的儿子是个傻子!本村当户的,有你这样骗人的吗?俺们要是找不到巧巧,非到县政府告你去!” 车站内有个打扫卫生的大嫂,盯着刘和看了很久,走近前来问道:“你叫刘和?”刘和点头道:“俺叫刘和。”那位大嫂掏出一面小镜子一晃问道:“你可认得?”刘和眼前一亮,这不是俺送给巧巧的吗?他惊喜地问道:“大嫂,您见到她了?她现在在哪儿?”那位大嫂说:“跟着一个男的上大峒了。两个白白净净的本地姑娘,跟着一个鬼头八脑的陌生人,真不知道她们要干啥去?她们的当家人就那么放心!不怕被人拐卖了?那个男的真靠不住哩,前口姓张后口姓李的,先说上山,忽然变卦,坐上了去大峒的车走了。俺当时提醒过那个腼腆的小姑娘,别上当受骗了还不觉哩,那姑娘眼泪汪汪的说,‘俺爹俺娘逼着俺嫁给一个傻子,俺才逃出来,暂时不想回去。’她临上车交给俺这面镜子,让俺把它交给昂首村一个叫刘和的人,俺等了好几天了,才把你等来。快追去,这世道尽出些千奇百怪的事,啥事都会发生的!” 刘和接过那面镜子,镜子背面有巧巧一张初中辍学前的相片儿,小小年纪,眉宇间透着一种幽怨哀愁。刘和睹物思人,不觉落下泪来。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他发誓“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巧巧找回来!”他给那位大嫂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大嫂,俺总算打听到真信儿了!” 金二浪此时仍然拽着曹小海纠缠不休。唾沫星子飞溅:“日你娘的,想走,除非打死老子!” 刘和怒喝道:“胡搅蛮缠啥哩?巧巧她们上大峒了,俺们要去,你去不去?” 金二浪这才松开手说:“你们追去,俺得回去找鬼见愁算账去!” 过了七八天,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刘和、曹小海,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们没找着巧巧,也没打听到巧巧她们到底去了哪里。 村子里除了小面包无忧无虑地生活在美好的憧憬中,每天做着发财美梦外,最痛苦的莫过泪美人儿汪玉镯了,她生活在半清醒半疯癫状态。鬼见愁作茧自缚,追悔不已,默默忍受着女人的谩骂,村里人的嘲笑、谴责,面对金二浪的讨伐,他只能耍赖,不认账:“没过门儿,没约没据,向俺讨的哪门子钱?” 要说最惦念巧巧的,还是刘和。担心、忧虑、思念,让这个笑口常开的小伙子变得沉重起来,他打定主意,秋收结束后,出去闯荡一番,边打工边打听巧巧的下落。 第34章 金秋 农谚:房前屋后,种瓜点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八月秋忙,绣女下床。龙口夺食,割打收藏。 今年是个好年头,风调雨顺,庄稼长得齐刷刷、平压压,庄户人汗珠儿甩八瓣儿,值得!眼瞅着茂盛的禾苗拔节抽穗,由青变黄,由黄变熟,秋高气爽,家家户户全力以赴,起早贪黑,忙着秋收。 曹拴牛在大院里支棚打伞,架起几口大锅,蒸糕蒸馍,熬菜熬汤,款待前来帮工的乡邻。他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劳力,与刘恕、傅金成、田八斤、李煌、左晔等联合起来,互相帮助。几十号人在曹拴牛的精心安排下,先收什么,后收什么,照顾到各家各户的切身利益,人多势众,热火朝天。曹拴牛身先士卒、曹小海年轻力壮、江锁柱不减当年、江梅梅挥汗如雨、傅金成宝刀不老、刘恕老当益壮、刘和不甘落后、田八斤气喘吁吁、田迎春汗流浃背、李煌手脚麻利,左晔不紧不慢。庄稼地里刀光闪闪、黄浪滚滚,在他们身后留下一片片、一溜溜、一捆捆、一堆堆倒伏的收获。 曹觅牛开着拖拉机给各家各户拉运庄稼,刘和被曹拴牛分派到车上,专管装卸。他们很快装满一车莜麦,刘和坐在车顶上,心里高兴,唱起了爬山小调:“八月里来那个庄稼熟,二姑娘急急忙忙下了绣楼,一把镰刀拿在手,一边相割田一边相瞅,谁家的小伙子那么能干哟,眨眼功夫到了地那头,小伙子回头招招手,哎哟!心慌意乱割破了手指头!” “嘎吱!”一声,拖拉机停了下来。曹觅牛吆喝道:“喂!老丑哥!怎卧道了呢?” 鬼见愁仰起头来说:“催啥哩!不看俺小平车轱辘瘪了吗!娘的,打得饱饱的气,说没气就没气了!怎闹得?” 曹觅牛焦急地说:“娘的,这可真成了破车拦住好路了!你不挪开,俺们可耽误不起啊!” 刘和一见鬼见愁蹲在那儿发愁无助的样子,不由想起巧巧,怜悯之心顿生,便说:“觅牛叔,俺看一时半会儿他们是走不了了,咱还是绕道走!下一趟别先装俺家的,把他们家的拉回去!”坐在道边的泪美人儿认出了刘和,大呼小叫起来:“和儿!你答应过,给俺找闺女的,怎还没找回来呢?”鬼见愁说:“人家哄你,你还当真了!”刘和面对这一对孤苦的老人,真不知如何回答他们。 这一幕连一贯心硬的曹觅牛都心软了,他开着拖拉机绕路回到场院,卸了车,转回原路,把车停在鬼见愁跟前,鬼见愁真不敢相信刘和会帮他。曹觅牛开玩笑说:“怎?谁像你小心眼儿?刘和这叫君子不记前仇,该帮还得帮哩!” 刘和二话不说,解开小平车上的绳子,抱着小平车上的黍子往拖拉机上装,曹觅牛对鬼见愁说:“老丑哥,咱丑话说在前头,如今是经济时代,这耗油费工的,你得出钱哩!” 鬼见愁说:“当然,应该!”他难为情地对刘和说:“和儿,都怪俺不懂好歹,有空儿常来俺家,给你婶子说点宽心话,俺实在是没招了,这不,半疯咯魔的,俺到哪都得带着她,闺女不回来,俺一会儿也不得安生哩!愁死俺了!” 刘和只好拿话安慰他:“以前的事俺早忘了!等俺一有空儿,就出去把巧巧找回来!” 金秋时节,刘恕真忙。既忙家里的,又忙地里的,更忙果园里的。忙家里,是因为老伴儿身体不好;忙地里,是因为参加了曹拴牛联合组,怕别人说自己有名无实,干活儿不出力;忙果园里,是因为临近八月十五,到果园里买果子的人越来越多,不得不去照看着。 曹拴牛知道他太忙,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就对他说:“朝廷爷,你快回果园去,这里有刘和一个就够了。你家那点庄稼俺们这么多人一泡尿的功夫就收割了!你想出力,等过了八月十五果园里消停了,俺这儿场面里还等着你这老把式哩!” 原定今天拉他家的庄稼,他想等刘和回来安顿他卸到场边儿上,别影响了别人铺场晾晒,后来知道刘和撂下自己家的,先帮任丑丑家去了,这才小跑着去了果园里。 来果园里买果子的人络绎不绝,他实在应接不暇,就让大家自己去采摘,这中间难免有些爱占便宜的人,怀揣肚掖,挑蛆捡撒,大饱口福,刘恕只当没看见。在他看来,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树上能结出这么多果子,固然有自己付出的辛劳,但阳光雨露,大自然的恩赐,使这园子变得果实累累,果香四溢,这么美好,这么合情合理,这么顺理成章。他不想得罪任何人,只要大家喜欢,自己不吃大亏,略有富余,那就心满意足了。 金二浪承包的那片果树,从春到夏没有浇过一次水,没有喷过一次药,没有正儿八经在果园里待过半天。左晔、刘恕引水灌溉,他却在赌桌上整日整夜的搓麻将,左晔的果树花团锦簇,他那片果树却只有零零星星几朵花儿,。左晔的果树果实累累,压弯了枝头,他那片果树枝头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果子。他梦想着天上能掉下馅饼来,可老天爷偏偏喜欢辛勤劳动的人们。没有果子,变不出钱来,交不了包资,金二浪只能耍赖。他找来卜元,死活不包了。卜元说:“签了承包合同,就要负法律责任,不能由着你来!”金二浪说:“你硬逼俺!俺就把那些不结果子的东西全砍了,当烧柴卖了!”卜元说:“你敢!” 好在刘恕愿意下辛苦,他说:“二浪不干,俺干。可惜那么好一片果树,白白瞎了一年。”卜元说:“便宜事尽让他干了,春天死乞白赖硬挑好的要,现在又死乞白赖的不干了,这是人干的事吗?”还是李连玉不愿意和金家人闹僵了,劝卜元:“既然刘恕愿意,顺水人情的事,何必招惹二浪呢?”卜元只好把那片果树转包给刘恕了。 勤快的刘恕,硬是一锹一锹地把偌大一片果园深翻了一遍,把各种杂草连根儿抖了起来,光晒干的草根儿就够半年做饭燃用。他把园地整成畦子,施足肥料,饱饱地灌了两水。真是人勤地不懒,那片果树很快有了起色,秋后叶落,枝头突起疙疙瘩瘩的苞蕾。刘恕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树干,黝黑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纹。“乖乖,明年就看你们的了!” 经过种种风雨,葫芦洼的稻子在高广、田迎春他们的精心呵护下,获得成功。亩产五百斤不成问题。只有任丑丑的那片稻子缺苗断垄,秋后返青,出穗太晚,收成不好。任丑丑说:“俺这叫花钱买教训,自找的麻烦!” 有播种才有收获,曹拴牛不仅喜获丰收,而且得到一个知书达理、勤劳善良的儿媳妇。曹小海、江梅梅在打谷场上举行了简单而热烈的婚礼,曹拴牛望着那小山似的粮垛子,感慨地说:“俺老曹赶上好时候了!从前一个生产队几十户人家抱不成团儿,俺算琢磨透了,那时候农民负担太重,各种任务,各种摊派,都从生产队里要,上边要,下边要,队干部背着社员捞便宜,社员们明着暗着小偷小摸,人均三百斤毛粮,一个工分红两毛钱,那真是‘爹亲娘亲,别动俺那一斤,儿好女好,别花俺那一毛’,资本主义尾巴割了一茬又一茬,啥时候割得你家无隔夜粮,身无一分钱,成了真正的穷光蛋,才算光荣的无产阶级了。想起这些,俺是深有体会啊!现在好了,国家鼓励俺们发家致富,只要俺们肯卖力气,闹下的就是你自己的,没人挣你的,没人抢你的,也没人谋算你的,这才叫人心所向,公理公道!” 仇月鲜挺着个大肚子领着儿子到地里掰玉米。她想赶快收完秋,好安安稳稳地坐月子。不知是用力过猛伤了胎气,还是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了,时近中午,突然觉得腹内疼痛,她知道孩子要出生了,但她实在没有力气走回家去,急忙喊儿子:“根儿!娘肚子痛,快回去找个人来!”根儿问:“娘,找谁?”仇月鲜说:“去找你表大娘!”根儿小跑着去了。 腹内阵阵绞痛,仇月鲜痛苦地躺卧在玉米地里。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直射在身上,她感到闷热难受,头晕脑胀,告诫自己,“要挺住,不能倒下,不能倒下!”她咬紧牙关在身下铺了两条装玉米的袋子,便觉得肚子里的孩子下坠、下滑,刹那间,一条小生命降生在这个如火如荼的光明世界。孩子呱呱坠地,给她增添了无穷力量,她挣扎着用镰刀割断脐带,把孩子抱起来,“啊!果然是个女儿。”她开心地笑了。急忙用衣裳把女儿包裹起来,紧紧抱在怀里。稍歇片刻,她便想站起来抱着女儿回家,但觉得眼前金星乱迸,天旋地转,自己仿佛掉进一个星光璀璨的宇宙里,嘴里不断地喃喃着:“女儿,俺的女儿!” 婴儿的啼哭声惊动了另一块地里干活的二丫,她循着声音找到了倒卧在地的仇月鲜,忙呼叫不开壶:“升升!你快过来!”不开壶问:“怎了?逮着兔子了?”二丫骂道:“挨你个刀的!就惦记着吃喝,快过来啊!”不开壶撒欢似的跑过来,一见仇月鲜和那个哇哇啼哭的婴儿,吓了一跳,左顾右盼,手脚无措,嘴里“这这这”着,不知该怎办。二丫骂道:“真是个活死人!快推平车过来!把她送回家去啊!这撂天野地的,头顶着紫晒晒的阳婆爷,可不是坐月子的地方啊!”不开壶答应着把仇月鲜抱在平车上,急忙上路,二丫怀里揣着那刚出生的孩子,紧跟在后,正好在村口与李连玉、根儿相遇,李连玉看看还在昏迷不醒的仇月鲜,说:“可怜啊,大浪不在,咱还是先送医院抢救!”他们便直奔南河医院。 在昏迷中的仇月鲜,仿佛来到一个山明水秀的风景区,那儿有亭台楼阁,有潺潺流水,有美丽的花朵,有翻飞的彩蝶,真是个花香扑鼻,柳丝拂面,情人幽会的好地方啊!那不是卜元哥在向她招手吗?她高兴地大声呼叫:“元哥!俺在这儿!”卜元似乎不高兴,指着她的肚子问:“孩子呢?”她这才意识到孩子不见了,急忙去找,四野空旷,绿草茵茵,女儿在花丛中恬静地熟睡,她把女儿举得高高的叫道:“元哥,看呐,她多像你啊!俺把女儿的名字都想好了,取你一个‘元’字,取俺一个‘月’字,就叫‘元月’,好吗?”卜元抱起孩子在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欣喜地叫着:“元月,元月!俺的女儿!”他们在花丛中拥抱着、欢笑着,这个世界是属于他们的!突然,金大浪出现在他们面前,抢过襁褓中的孩子,凶神恶煞似的把孩子扔下低谷。美梦顿时变成噩梦,“啊!”仇月鲜从梦魇中惊醒。 朦胧中有一群人围在她身边,李连玉攥着她那只插着针头的手呼唤她:“别动,别动!”谷莠舒了一口气说:“好了,总算醒过来了!” 进入仇月鲜眼帘的是李连玉那张关怀备至的脸,这让她脸发烧,心发跳,说不出的难为情。低声地说:“谢谢表嫂。” 李连玉说:“你呀,真傻哩!临月子了,还去地里收啥秋哩!这不是在鬼门关上绕了一圈儿,真担心死人了!你若有个好歹,怎办呀?记住了,今后遇着啥事儿,说一声,用得着你独自个儿拼命去吗?” 薄嘴皮儿说:“嫂子,不是俺褒贬你,你这人太倔,大哥不在,还有俺们哩,有啥为难的事,告诉俺们,俺们又不是不肯前,自己逞强怨谁哩!” 仇月鲜不爱听小婶子的唠叨,只是关心女儿的安危,忙问道:“表嫂,孩子呢?” 李连玉从另一张床上把孩子抱过来说:“看看,小嘴儿一嘬一嘬的像是找奶吃哩!” 看到安然无恙的女儿,仇月鲜憔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用干裂的嘴唇亲吻着熟睡的女儿,两行热泪扑簌簌落在女儿脸蛋儿上。 卜元知道李连玉送仇月鲜去了医院,心里一阵阵忐忑不安,他害怕仇月鲜不慎露出什么破绽,让李连玉产生了怀疑,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后悔自己粗心大意,整天忙忙碌碌,就没想到用几个人把仇月鲜地里的庄稼收回来。他不想让李连玉在医院黏糊着,就告诉薄嘴皮儿“俺有急事,你去把她换回来”。薄嘴皮儿去了,可李连玉却一夜未归。 长夜难眠的卜元,一大早就去找不开壶,他想让不开壶把仇月鲜地里的玉米收回来,二丫说:“能是能,就是有点扯白不清,不好做哩!”卜元问:“有啥扯白不清的?”二丫说:“俺们两家的地紧挨着,她种玉米,俺也种玉米,她收玉米,俺也收玉米,俺们忙点倒没什么,跟前没个证人,那就有点扯白不清了,万一有人怀疑俺们占了人家的便宜,那不成了‘公公背着儿媳妇吗!” 卜元笑道:“看二丫这张嘴叭叭的,说话一套一套的,行,俺给你们再找个帮手!” 正好遇着醉驴儿没精打采地走来,看那样子像是没醉,大老远就笑嘻嘻地打招呼:“卜村长早啊!” 卜元说:“早。你也早啊!你这是要去哪儿?” 醉驴儿说:“别提了,俺想去曹拴牛那儿打几天工,去迟了,人家早走了,俺这懒人这时候真不吃香哩!” 卜元不相信醉驴儿的话,就问:“驴儿,真的想干活儿?” 醉驴儿说:“看你这话说的,不怕腰疼谁都能干,人家是为了闹光景,俺是为了闹壶酒喝。” “你能吃得下苦?” “能!不信,你可以试用两天!能干,给俺喝酒,不能干,给俺喝尿!” 卜元说:“行,你去帮着升升把金大浪家的玉米棒子掰回来,行吗?” 醉驴儿头摇得卜浪鼓似的说:“金大浪属狼的,俺可不白伺候他!” 卜元说:“工资俺给你,就看你能不能干!” 醉驴儿说:“放心!” 卜元说:“你可不能喝醉了误了正经事儿!” 醉驴儿说:“俺白天戒酒,晚上开戒,绝不误事儿!” 第35章 月圆之夜 儿歌:月亮大,月亮圆,月里嫦娥下凡间。美酒香,月饼甜,合家赏月庆团圆。 往年,汪玉镯最喜欢八月十五中秋节,因为这是一年中大自然赋予人类最丰盛的季节。经春过夏,风雨洗礼,各种果实趋于成熟,变鲜、变美、变香、变甜。每当中秋之夜,怀里搂着心爱的女儿,眼里望着朗朗明月,嘴里品尝着各种可口的水果,那份惬意,使她忘乎所以,抛却一切烦恼。年复一年,在皎洁的月光下,女儿变得越来越美丽,这让她高兴,让她陶醉,让她有了依托。女儿真是她的命根子啊! 可今年这个中秋节、中秋夜、中秋月,汪玉镯却陷入了无边泥淖,难以自拔。爱女巧巧的离家出走,她把一切罪过都算在鬼见愁头上。她对他恨之入骨,不理不睬。就是这个恶鬼,毁了她的前半生,又毁了她的后半生。还把她心爱的女儿逼跑了,至今杳无音讯,下落不明。 她日思夜盼,祈盼女儿回到她的身边。只要女儿能回来,她发誓不再过问女儿的婚事,尊重女儿自己的选择。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毫无趣味地活着,实在是太苦了! 一轮明月升起在东方,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不断响起,家家户户在欢声笑语中,庆祝这花好月圆的节日,汪玉镯的心像被人猛揪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走到院子里,她仿佛听到女儿往年赏月时的赞叹声,“娘!看呐!今晚的月亮真圆啊!”但是,寂静的小院,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只有自己形单影只、孤零零一个人空对明月而立, 汪玉镯顿觉心如刀绞,悲从心生,泪如雨下。嚎啕大哭起来:“巧巧啊!苦命的闺女啊!你在哪里呀?你就忍心丢下娘不管了呀!闺女呀,想死娘了呀!……” 汪玉镯趴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大放悲声。鬼见愁咧着嘴,眼泪刷刷地淌着,想把汪玉镯搀扶起来,汪玉镯没好气地搡了他两肘子,他是搀也不对,扶也不对,只能围着她转磨磨。悔恨交加,抽自己的嘴巴子。抽一下,喊一声:“娘的,俺让你见钱眼开!”“娘的,俺让你瞎做主张!”他蹲在地上像牛一样嚎叫:“老天爷呀!你就惩罚俺一个!你就放俺闺女回来!俺真的没活路了呀!” 左邻右舍站在墙外为他们叹息、悲伤。突然,刘和推开大门,迈进小院。看着这一对近乎疯癫的老人,心里特别难受。他把他们搀扶起来,说:“叔、婶子,你们就放宽心。如今外出打工的人,成千上万,外边的环境条件又那么好,不会有事的!等俺收完秋后,出去把巧巧找回来!” 汪玉镯擦着眼泪说:“和儿,你越这样关心照顾俺,俺这心里越愧得慌,都怪那个死鬼,硬把好好的事情搅坏了!” 鬼见愁嘟囔道:“反正都是俺一个人的不是。谁叫俺财迷心窍来着!” 刘和说:“叔、婶,俺爹俺娘让俺请你们过去坐坐,省得像星星似的孤单寂寞,走!”鬼见愁说:“大过节的,怎好意思……” 汪玉镯说:“俺去!整天钻在这个墓叭子里,快憋死了!让这死鬼在家守着!” 鬼见愁急了:“你去俺也去!俺害怕你惹祸哩!” 争强好胜的李连玉自从四月庙会遭人暗算,挨了一石头后,很长时间精神不振,直到立秋之后,身体才慢慢恢复过来。仇月鲜把孩子生到地里,首先想到请她帮忙,仇月鲜对她的信任,她觉得是件体面事。不枉她平时刻意联络增进表亲间感情,紧急关头,方显出亲情的分量来,他当然乐意帮忙,而且是真心实意、无微不至地守候了三夜三天,安然无恙地把仇月鲜母女护送回家,每天还要去给仇月鲜熬稀粥、炒菜、洗尿布。她衷心希望表弟媳妇尽快恢复体力,撑起这个家来。 中秋节前,李连玉像往年一样,兴高采烈地上街置办各种节庆食品,她把每年的团圆节都看的十分重要。 中秋夜,东方挂着丝丝云翳,月色撕开朦胧的帷幕,露出了皎洁的光亮。李连玉把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在自己亲手栽下的那棵香椿树下安放好一张桌子,擦抹干净后,开始在桌子上摆放贡品:切成莲花瓣的大西瓜,放在桌子中央,精致的月饼围着西瓜摆了一圈儿,蜜桃、油梨、苹果、葡萄等水果依次绕着中心围拢,两个嫩玉米,一掬毛毛豆,一壶老酒,两盏清茶,准备的妥妥当当,然后在桌前放了一个紫铜小香炉,香炉内缕缕香烟冉冉升起,等卜元回来,合家团圆,饮酒赏月。 李连玉不时仰望苍穹,那轮明月好像挂在香椿树枝头上,香炉内升腾的烟雾缭绕在树梢上,烘托着那轮明月,月色如洗,嫦娥仙子正站在桂树下向人间招手,玉兔蹲在主人身旁举杵捣药。啊!天上人间如此相近,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摸,举足即至。李连玉不由进入美妙的遐想中:炉内冉冉升腾的香烟,不就是连接天上人间的一座桥梁吗?美丽的嫦娥与人间同欢,大概是真的?她斟了满满一杯老白汾,举起酒杯,虔诚地祈祷,“但愿人长久,年年有今天,夫妻多恩爱,日日大团圆。” 此时此刻,卜元却在仇月鲜屋内。自从月鲜坐了月子,有了小元月后,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他断定妻子李连玉这个时候是不会来这里的,因为她已经把仇月鲜这儿安排停当了,就等着卜元回来,阖家团圆,饮酒赏月,吃罢晚饭,带着孩子们看电影去。 当卜元趁着月色溜到仇月鲜身边时,仇月鲜感到惊讶,“你,你怎来了?赶快回去,你不知道吗,闯月子房不吉利!俺这里不需要你,你还是回去多陪陪表嫂!万一……” “啥话?看看你和孩子有啥不吉利的?”卜元瞅着襁褓中的小元月,难以掩饰心中的喜悦,轻轻在孩子嫩腮上亲了一口,抱起来说:“看,像你一样好看哩” “你快走!俺已经对不起表嫂了,俺真不想在伤害她了!”仇月鲜凄楚地下了逐客令。 当卜元推开自家大门,走到香椿树下,笑着说:“哟,摆停当了!”李连玉板着脸埋怨道:“啥时候了?才回来。姣姣、明明都瞌睡的上下眼皮打架哩!真不知道你在外头忙了些啥哩!” 卜元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没完没了,俺想早回来,能行吗?俺爹俺娘怎不过来吃?” 李连玉说:“已经吃过了,早睡下了。村里就你忙,忙得不回家!姣姣!明明!快来!吃!”两个孩子打着哈欠坐在桌前。 李连玉不愿意破坏这难得的温馨气氛,一家人好不容易坐下来,共享天伦之乐,她面带笑容,斟了满满一杯酒,送到卜元嘴边:“来,先干了这杯团圆酒!”卜元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李连玉嫣然一笑,把掰开的月饼递到卜元手里说:“咱俩各吃一瓣儿,月圆人圆心圆!”卜元边吃边说:“真甜!”李连玉说:“甜甜美美嘛!”她忘情地挨紧了心爱的男人,督促两个孩子:“快着点吃,吃好了睡觉去!”明明说:“俺想和姐姐看电影去哩!”李连玉一想起四月庙会那场噩梦就害怕,摇着头说:“不行,都给俺乖乖的睡觉去!”娘不同意,孩子们就嘛缠爹,卜元对李连玉说:“看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没事儿,让他们去!”有爹这句话,两个孩子来了精神,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不一会儿就牵着手跑出大门去了。 月色明媚,美酒飘香,李连玉靠在卜元身上,心旌荡漾,楚楚动人。她凝望着那轮皎洁的月亮,无限感慨地说:“月宫有多美俺不知道,嫦娥有多美,只是个传说,俺就知道俺这辈子有个你,有两个孩子,有个跟心的家,俺知足了!”李连玉眼里噙着幸福的泪花在月光下闪出晶莹的光亮。卜元俯下身来搂紧了她,抚摸着她的秀发说:“连玉,俺也知足、知足。” 突然,“哗啦”一声,金二浪撞开大门,摇晃着走到桌前,眼里闪着凶光,嘴里喷着酒臭,面颊的肌肉抽搐着,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的杀猪刀来,“啪!”插在卜元面前的桌子上,喊道:“你,你,你敢在俺金家人头上拉屎撒尿,俺岂能饶你?俺来是告诉你姓卜的,别把事情做绝了,等俺哥回来了,非一刀宰了你不可!” 李连玉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口月饼没咽下,正好卡在喉咙里,噎得她直翻白眼儿,身体后仰,双脚乱蹬,踢翻了桌子,踢倒了香炉。贡品撒落在地,一片凌乱。 从金二浪一进门,卜元就有点心慌意乱,当金二浪抽出刀来的一刹那他的后脊梁真有点发冷,“这家伙是来行凶的!”,他下意识地用臂膀挡在李连玉前面,色厉内荏地喊道:“你要干啥?”金二浪呵呵冷笑着,指着躺在地上的李连玉说:“好,好,死了才好哩!”卜元怒火燃烧,抬腿一脚,把金二浪蹬出七八步远,跌倒在地。 卜元抱起李连玉呼叫:“连玉!连玉!”又是捋胸,又是捶背,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好一阵子揉搓,卡在李连玉喉咙里的月饼“咕噜”一声咽下去了。李连玉“哇”地哭出声来:“好你个二灰狼!俺与你亲戚里道的,无冤无仇,你为啥找上门来行凶哩?” 此时,金二浪早就跟头马趴地不知去向,留下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在月光下闪着瘆人的青光。 金大浪被捕后,金二浪很少去嫂嫂家,嫂嫂挺着个大肚子收秋,把孩子生到玉米地里,几乎要了命,他感到有点内疚,自己平时就应该多关心照顾他们才对哩,现在后悔也很难挽回了。薄嘴皮儿撂下吃奶的孩子去医院接替李连玉,他很赞成,不管怎说,自己与大哥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说啥也轮不到表嫂去伺候月子。可是熬到天明后,他实在哄不住饥饿要奶吃的孩子的哇哇哭闹,就跑到医院找薄嘴皮儿,他发现薄嘴皮儿似乎是多余的,伸不上手,帮不上忙,被冷落在一边。倒是表嫂与嫂嫂感情融洽,有说有笑,走得近乎。一种被忽视、疏远的滋味让他感到难堪、气愤。“有人伺候着,你戳在这里干啥哩?回家!孩子饿的嗓子都哭哑了!”他拽着薄嘴皮儿的胳膊走了。 八月十五晚,他忽然想起侄儿根儿,嫂嫂坐月子,谁照料根儿?平时走动少,应该把根儿叫过来一块儿热闹才是,当他走进大哥的院子,屋内传出嫂嫂与卜元的说话声:“快回,俺这里用不着你。万一……” “啥话?怎了?看看你和孩子,有啥不对?” “你快走,俺不想再伤害表嫂了!让根儿撞见了,不得劲儿哩!” 金二浪听到这话,感到吃惊。“娘的,他们这话里有话啊!”当他隔着玻璃看到灯影下卜元俯下身子亲吻孩子那一刹那,肺都快气炸了。真想冲进去杀了这对狗男女。但他马上冷静下来,咬着牙走了。 回到家里,喝了几杯闷酒,越想越有气,又联想到春天那件蹊跷的事来:他去大哥家“取”肉,正好撞上仇月鲜半夜三更从外面回来,就那么冲?现在回头想想,仇月鲜当时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肯定有问题。一个女人夜间出去干什么?大概是和别的男人幽会去了。那个男的是谁?从卜元对那孩子超乎寻常的亲吻,不难断定那个男的就是卜元。“娘的,老子眼里揉不进沙子,不给他点颜色瞧瞧,难出这口恶气。不警告一下狗日的,他真当金家人好欺负哩。他咕咕咕灌下半瓶老酒,把杀猪刀掖在腰间,摇晃着出去了。薄嘴皮儿问:“你这是要到哪里行凶去?” “别问!等俺给你提溜回一颗人头来下酒!” 薄嘴皮儿惊惶地大叫:“杀人犯法哩!你可不能胡来啊!” “看把你吓得,俺去咋唬一下姓卜的,将来报仇雪恨,那是俺哥的事!” 卜元那狠狠地一窝心脚,把金二浪踢得够呛,也把他踢清醒了。自古家丑不可外扬,这不是拿着屎盆子往自家头上扣吗?他从地上爬起来,被尾随而来的薄嘴皮儿拉拽走了。 金二浪在卜元家动刀子的消息,像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滹沱河里,层层涟漪波及昂首村各个角落,又成了点将台前人们议论的话题。不开壶说:“男人不在家,女人活守寡,风流事儿不稀奇!”醉驴儿说:“这种好事,多会儿也轮不到俺哩。”古文秀说:“金二浪酒性乱,好发酒疯儿,谁不知道哩!你们就留点口德!”巴耳根幸灾乐祸地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比方说,俺老婆肚子大了,谁敢说不是俺的种哩?他们的事俺就有过怀疑,等着,金大浪回来了,有一场好戏唱哩!” 村里人的流言蜚语,像根根毒刺扎进李连玉心里,卜元经常夜不归宿曾经引起过她的怀疑,也为此闹过别扭,也都被卜元的真诚表白化解开了,冲淡了。没想到仇月鲜坐月子,一件平常的事,却被人们撒扬的满城风雨,而且牵扯到卜元如何如何,这让她如坐针毡,疑虑重重。为什么一提到仇月鲜,卜元就有点惊慌失措、敏感烦躁?为什么中秋夜金二浪闯进门来闹事?金二浪那张可怕的嘴脸,那些威胁的狠话,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桩桩件件,绝不是空穴来风。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男人会干出那样的事来。她想弄个明白,下定决心,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卜元:“你说,你究竟做了啥对不起金家的事了?”卜元嘴角的肌肉跳动着,矢口否认:“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那是俺亲亲的表弟,俺能做出啥事来?”卜元面对贤惠的妻子,想到这个美满幸福的家庭,没有勇气承认那些不该发生的事情,只能自欺欺人,自圆其说:“二灰狼是个啥东西,你难道不知道?酒后无德,连他爹娘都敢打骂哩,他那些屁话你也相信?别瞎琢磨了,安安稳稳过咱的小光景!” 李连玉从卜元嘴里问不出啥来,心里的疑团得不到印证,便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不再追究。卜元满以为雨过天晴、烟消云散、相安无事了,便在家里陪伴着李连玉,烧火做饭洗衣服,显得格外殷勤、体贴。李连玉说:“你也别整天围着俺转了,村里那么多事等着你去处理哩,你还是忙村里的去!”卜元又一次被解放了。 第36章 外番 民间传说《缘》 讲故事者是老秀才张文秀也。—— 无由山无忧湖畔有个乌有村,村里有个吴员外,吴员外有个千金小姐乳名幻儿,年方二八,出挑的千娇百媚,人见人爱。一天,幻儿在后花园赏花,空中彩云环绕,园中鲜花盛开,幻儿赏玩多时,不觉困倦,倚花休憩,朦胧间,花丛中走出一位翩翩少年,似曾相识,情窦初开,两人携手花丛,初试云雨,乃南柯一梦也。一觉醒来,阳光灿烂,哪里有什么翩翩少年?幻儿不由脸热心悸,匆匆回了绣楼。 从此,幻儿的身体有了变化,肚子一天天鼓了起来。吴员外觉得女儿干下伤风败俗之事,奇耻大辱,痛心疾首,一定要女儿说出那个不孝的男子是谁?幻儿无法回答家严的质问,吴员外就把她反锁在绣楼之上,不让她在人前出丑。并派丫鬟寸步不离,好生看守。伤心欲绝的幻儿,连自寻短见的机会也没有了。 直到瓜熟蒂落时,幻儿腹中阵阵绞痛,生下一块光滑透亮的鹅卵形怪石。吴员外闻得有此怪事,勃然大怒,命令管家吴顺:“快快把此秽物扔到无忧湖里去!” 吴顺对员外唯命是从,手里托着那块带血的怪石,匆匆穿过大街,向野外走去。忽然被靠在犄角旮旯里卖纸张的小贩子拦住。那小贩子一屁股坐在纸摞上,向吴顺边作揖边呼叫:“管家先生,行行好,把您手中那块圆丢丢的石头赏给小人!” 吴顺问:“你要它何用?” 小贩说:“风大,俺这压纸的石头尖棱四角的,不知蹭坏俺多少张纸了,您手里这块圆丢丢的,正好压纸,再大的风,俺也不怕蹭坏纸张了!所以求您” 吴顺想:扔哪儿不一样?省的俺多跑路,还落个人情。就把那块石头连同衬石头的红绸子一并扔给了小贩子,转身回去交差去了。 过了一段时间,小贩那块压纸的石头被玩家怪石刘偶然发现,引出一连串奇奇怪怪的事情来。 这位怪石刘,名叫刘修,专爱收藏怪石,人送雅号“怪石刘”,那天他在大街上溜达,老远看见街尽头犄角旮旯处有一物光芒四射,近前一看,原来是纸贩子那块镇纸石在阳光下闪耀,他不由眼睛一亮,乖乖,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活宝贝啊!他定了定神,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圪蹴下问纸贩子:“你这块镇纸石从何而来?” 纸贩子健谈,把吴员外家那点传闻轶事,加油添醋地渲染了一遍。 怪石刘说:“没那么玄乎的事儿!俺只是爱鼓捣奇石而已。俺给你一锭银子,就看你愿不愿脱手?” 纸贩子伸出舌头,俺的娘,俺卖一辈子纸,也难赚十两银子,今天算遇着财神爷了!转念一想:俺这块石头肯定是个宝贝,俺得稳住神儿,说不定还能再多讨几两银子,就装模作样地说:“不,俺不卖!俺留着它压纸用哩!” 怪石刘看出他的心思,故意站起来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不卖就算了!俺是可怜你成年蹲在这儿,风里雨里不容易,想帮你一把,没想到你这人不懂好歹,不领情,倒端起架子来了!想想,一块破石头,能值几个钱?不说了,走了!” 纸贩子急了,一把拉住怪石刘,陪着笑眉眼说:“先生留步,开个玩笑嘛,别见怪。石头您拿走,就当俺交个朋友!您说是不是?” 怪石刘说:“唉,谁让俺这人心软来着?十两银子换你这么一块石头,也算各得其所,两不相欠了!”他扔下一锭银子,怀里揣着那块石头,匆匆离去。 怪石刘如获至宝,快步回家,关起门来,小心翼翼地把那块鹅卵石擦洗干净,刹那间,那块鹅卵石变得晶莹剔透、满屋生香、光华四射,真是一块宝石啊!他捧在掌心仔细观赏,宝石上呈现出奇怪的纹络。啊!这分明是一条盘绕在宝石上的七彩蛟龙!天呐!这真是旷世难遇的奇珍异宝——龙纹胎石! 怪石刘得了这样的宝贝,真是爱不释手,连睡觉都放在枕边。夜间,那宝石发出柔和的光芒,把整个屋子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怪石刘喜不自胜,中秋夜,邀了几位好友吃酒赏月,推杯换盏中,好友们互相传递欣赏怪石刘得到的宝贝,不知谁是失手把宝石掉进酒坛内,惊慌失措间,从酒坛内射出万道光芒,光芒中显现出一幅美丽的画面:一条五光十色的蛟龙盘旋在霞光云端,一位美丽少女仰卧在花丛之中,少女身边端坐着一位俊朗少年,两人情意缠绵,携手并肩,温馨可爱,栩栩如生。在座者无不拍手惊叹。怪石刘急忙把宝石从酒坛内取出,珍藏起来,并叮嘱好友们,为了安全起见,千万别把这事传扬出去。 不料酒友中有吴员外家管家吴顺,他一眼就认出那画面中的女子,正是吴员外的女儿幻儿。 再说幻儿,自从产下怪石后,就变得喜怒无常,恍恍惚惚、疯疯癫癫,行动怪异。吴员外请医调治,毫无起色。看着女儿那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语无伦次的样儿,实在不成体统,只好把她关在阁楼上,命丫鬟好生照看着。 管家吴顺把在怪石刘家所见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东家,吴员外起初不相信有此怪事,吴顺说:“千真万确,俺看得真真的,那就是小姐!不信,您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吴员外半信半疑地来到刘家,怪石刘迫于面子,只好把那块宝石投进酒坛里,果然在耀眼的光芒中,呈现出云雾、蛟龙、鲜花、美女、少年。别人拍手称赞,吴员外却伤感落泪:“幻儿啊!你的真魂原来在这儿啊!” 怪石刘问:“员外因何伤感至此?” 吴员外说:“那花下睡着的,果真是俺的女儿啊!” “她?人呢?” “现在家中,疯癫多日了!” 其实怪石刘与吴员外是同病相怜。家有万贯,儿子却患上痴呆症。看外貌,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本来很聪明伶俐的一个后生,一年前郊游回家后,大病一场,变得痴痴呆呆。只懂得吃饭睡觉,别的一概不知。形同行尸走肉。医治无效,只好每日由家童护送到私塾上学,与其说是读书,倒不如说是请先生看孩子,免得在外边走丢了。怪石刘一开始从画面中就认出那个美少年就是自己的儿子刘痴,只是不知道那位美女是哪家闺秀?他从纸贩子嘴里知道个七七八八,就等着吴员外登门造访,进一步证实此事,好完成自己一桩心愿。便说:“天下之事,无奇不有。员外可知道?画面上那个男子,乃刘某不孝之子也!一块宝石,能救两个孩子病症,您可愿意?不过有个前提,咱两家需结成秦晋之好,怎样?” 谁不愿意挽救自己的孩子?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况且刘痴模样儿生的儒雅俊朗,两家又门当户对,吴员外满心喜欢,就一口答应下了这门亲事。 怪石刘十分高兴,当即来到吴家,将宝石泡于酒中,加温后,盛于杯中,让患儿缓缓服下,反复多次,幻儿沉沉睡去,三天三夜,一觉醒来,疯病尽除矣。 两家择吉完婚,了却了一桩心事。幻儿见了痴儿,认得是自己梦中那个他,痴儿见了幻儿,自然欢天喜地,可就是不懂得夫妻间连理恩爱,这让幻儿倍受熬煎,无法释怀。一段美姻缘,难道就这么不完美吗?真是天缘造化,咄咄怪事又发生在怪石刘府上,要多离奇有多离奇——雁北老秀才张梦借刘痴的肉体还魂了! 张梦年逾八旬,才高德劭,乐善好施,是一个在当地很有名望的老学究。晚年不幸,一场瘟疫,夺去了儿子、儿媳、孙子性命,膝下只剩下孙媳妇一个人侍奉左右,相依为命,苦度岁月。 孙媳妇为人厚道,十分孝顺。夏天怕老人热着,让爷爷睡在炕尾,冬天怕爷爷凉着,让爷爷睡在炕头,生活虽然清贫,但情义却是暖融融的。 故事就发生在这一年腊月,室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啸,室内温度骤降,寒气逼人。是晚,张梦在睡梦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他:“老爷子,该启程了。可别耽误了大好时光啊!”他被唤醒了,却再也睡不着了。他有个抽烟御寒的习惯,就摸黑摸索放在枕边的烟袋,本来是轻车熟路,怎么就摸不着了呢?他想,可能是自己不小心把烟袋弄远了,就蒙松着眼向远一点摸索,结果摸到了孙媳妇的被子,慌忙将手缩了回去。心里想,天气太冷,孙媳妇睡在炕尾,确实冷得够呛,挪到当炕来,总比后炕暖和点。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了。奈何寒冷加烟瘾,不能入睡,频繁翻身,早惊动了孙媳妇。那媳妇突然钻进他的被窝里,搂着他说:“痴儿,今天开窍了,懂得摸俺了,俺就搂着你睡。” 孙媳妇的意外之举,让爷爷感到惊慌失措、无地自容。急忙把脸掉过去,长叹不已。“家门不幸呐!孙媳妇平素那么贤惠,为何变得如此轻薄?待到天明,俺让他反穿罗裙,改嫁了!免得日后干出啥丢人现眼的丑事来,坏了俺张梦一世清誉。” 孙媳妇见他背过脸去,以为他害羞,又一次抚摸着他嗲声嗲气地说:“有啥不好意思的?想了,就来嘛!” 这时候,张梦已经怒不可遏,狠狠搡了孙媳妇一肘子,骂道:“不要脸!” 孙媳妇被搡疼了,骂恼了,狠狠地拧了他一把,骂道:“好赖不懂得活死人一个!”怒冲冲钻回自己被窝里去了。 张梦把被子蒙在头上假寐,心里却像开了锅一样难受,平常好好的一个孙媳妇,怎么说变就变了呢?罢罢罢,眼不见,心不烦,赶紧的把她打发走算了。 鸡叫天明,耳听孙媳妇窸窣穿衣、下厨叮当做饭之声,他也懒得理她。过了一会儿,噔噔的脚步声走进卧室,似乎是孙媳妇推搡着他呼叫,听起来声音怪怪的:“别死着了,赶紧的起来,家童早就等着送你上学去呢!” 张梦以为孙媳妇是在嘲弄他,慢慢爬起来穿衣服,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那件破旧的蓝衫。纳闷间,站在地上的那位少妇把几件绸缎衣衫扔给他,埋怨道:“真是越活越圪缩回去了!连自己的衣裳都不认得了?俺是哪辈子造下孽,才遇上你这么个痴呆傻愣货!~” 直到这时,张梦才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屋子变了,家什变了,人变了,环境变了。站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他那孝顺的孙媳妇,而是一个既陌生又靓丽的年轻小媳妇。那媳妇正没好气地怒目注视着他。他惊奇地问:“你是谁?俺这是在哪里?你们把俺孙媳妇弄到哪里去了?” 那小媳妇又气又恨又悲伤,坐在床头抽泣道:“痴儿啊,傻瓜蛋!连你媳妇都不认得了?” 张梦对眼前的变化恍若梦中,自己那破旧的房子在哪里?俺怎么就住进了这么宽敞明亮的豪宅里?朝夕相处的孙媳妇现在哪里?这个美艳如花的小媳妇又是何人?他从床头柜上的大镜子里,发现自己也不是自己了,那个老气横秋、风烛残年的张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容光焕发明媚俊朗的小伙子。他不由得一哆嗦,难道俺张梦已经不在人世了?难道俺已经借尸还魂了?他急忙把那几件不熟悉的衣裳穿上,跳下地来,那少妇惊讶地扔给他一双鞋说:“原来你会自己穿衣裳,为何让别人伺候你穿哩?” 门外进来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妈子,催促道:“少奶奶,到时候了,该让少爷用早餐了,门外那个书童早等急了!再不走,老爷会怪罪的!” 那小媳妇端上饭菜来,白了男人一眼说:“快吃!难不成等俺喂你?” 张梦胡乱扒拉了几口,放下饭碗,被老妈子拽出房间,由一个虎头虎脑的书童陪伴着,出了深宅大院,绕过冰封河塘,直奔村中私塾而去。 这里该交代清楚了:雁北老秀才张梦确实在那风雪之夜无疾而终了。睡梦中他的三魂七魄被送到千里之外的乌有村刘家。怪石刘的儿子刘痴确实死了,三魂七魄被叫差鬼送进了酆都城。张梦的魂魄入了痴儿的躯体,借尸还魂了! 吴员外之女幻儿,自从嫁到刘家,花烛之夜才知道丈夫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痴呆货,后悔自己嫁错了人,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封建礼教让她无法抗拒,只能怨天尤人,暗自垂泪。 借尸还魂的张梦,稀里糊涂被送到了私塾,进门后真不知道自己该坐何处。一群孩子拿他开玩笑:“傻子,来,弹几个脑瓜崩儿,俺领着你找座位!”室内顿时传出一阵喧哗声。 “嗯哼!”,门外一声咳嗽,走进一位年过半百、举止庄重的先生。笑声戛然而止。那先生看到刘痴茫然无知、无所适从的样儿,喝退众学子,长叹道:“怪石刘行善积德,怎就养了你这么个四六不懂得痴呆儿子?越活越抽抽回去了!连自己该坐哪儿都不知道了!”那先生走过去,硬生生把他摁到后排一把破凳子上,说:“真是个天生的蠢材!” 张梦坐下来,桌子上放着一本撕扯的少皮没页、残缺不全的课本,上面连个名字都没有。 安顿下来之后,先生让学童们轮流着背诵课文,有背百家姓的,有背千字文的,有背三字经的,有背弟子规的,最后轮到了刘痴。先生说:“痴儿,三年没学会三字经里的第一个字,让俺怎教你哩?要不是你爹加倍付给俺修金,俺真不愿意教你这样的学生哩!今儿个你也别认什么字了,你就说说你姓啥叫啥?” 张梦哪里知道自己现在姓啥叫啥呢?呆呆地坐着,呆呆地望着先生。先生生气了,用戒尺敲击着桌面喊道:“刘痴!站起来回话!”几个学童把他拽起来,,张梦才知道自己现在叫刘痴,便恭敬地回答道:“您说,让俺背四书里的哪一章那一段儿?” 刘痴满口雁北腔,这让先生大吃一惊,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刘痴竟然能这么清楚明白地回答问题,这可是千古奇事!先生激动地说:“好,好,好,你就先背三字经!” “先生是让俺顺着背呢还是倒着背呢?” 先生更吃惊了:“由你!” 且看张梦(现在的刘痴),倒背双手,从从容容,先从头到尾,后从尾到头,把一本三字经背的是滚瓜烂熟,先生翻阅书本都没他背得快。 先生惊呆了,问道:“你还会背啥?” “先生指啥俺背啥!” “还是由你!” 张梦(现在的刘痴),把先生案头的那几本书一字不落地背诵了一遍,翻看书本的先生,手腕麻麻地说:“别再背了!刘痴,请你说实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这前后判若两人?为什么你连说话的口音都变了?” 张梦坐下来,先生递给他一杯茶水,期盼着他的答复。张梦说:“俺本是雁北人张梦,不知不觉,一觉醒来,竟然落到这步田地。” 张梦在当时是个出了名的老学究,这位先生才疏学浅,只能教孩子们一点启蒙知识,比起才高八斗的老张梦,,那得甘拜下风,不由得肃然起敬。他说:“千古奇闻,千古奇闻啊!想是老先生前世积下大德,种下善果,方能返老还童,福寿绵长也!这也是怪石刘行善积德,痴呆儿换成了天下名流,福缘所致矣!大喜莫过于此,可喜可贺!”他对学童们说:“放假一天!”又把守候在门外的书童唤进来,说:“请你回去告诉东家,就说俺即刻登门拜访!恭喜,道贺!” 书童一路小跑着赶回去,对怪石刘说:“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少东家今儿个变聪明了!先生一会儿要来府上给您老人家贺喜呢!” 怪石刘根本不相信书童的话,只是无奈地摇着头叹气。对内人说:“又不知道闯下啥祸事了?快取十两银子来,等先生来了,好话多讲,给学堂造成的损失,照价赔赏,只要能把这冤家圈到学堂内就成。” 话音刚落,先生牵着刘痴的手,满面春风地进门来了。先生对怪石刘一躬到地,说:“恭喜东家!贺喜东家!府上发生了千古奇闻,您老真是鸿福齐天那!” 怪石刘面带愧疚之色,摇着头说:“先生啊,你就给俺留点面子!孩子不懂事,闯下啥祸,您照直说,俺保赔所有损失就是了!只求” 怪石刘如此误会,先生也感到无趣,他回过头来质问书童:“你是怎给东家传话的?” 书童委屈地说:“俺是照先生的吩咐交待的,可东家不信,俺有啥办法?” 此时,张梦跨前一步,向大家拱拱手,说:“俺乃雁北人张梦也!俺是借尸还魂来到这儿的!”他随即把自己一觉醒来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经过,说了一遍,从言谈举止,真与原来的刘痴判若两人,怪石刘不得不信。自己的傻儿子走了,却来了个文冠一方的大文人,不是前世有缘来相聚,岂能白首变少年?怪石刘常因后继无人而犯愁,今儿个痴呆儿变成大文豪,真是喜从天降。他立即在祠堂内摆设香案,祭拜祖先。大摆宴席,招待合村邻里、亲朋好友,庆贺这一旷世奇缘。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梦站起来说:“想俺张梦已经不在人世矣!既然魂魄投入刘家,让俺返老还童,俺也认了!只是心下惦念俺那可怜的孙媳妇,现在一个人孤苦伶仃,如何度日?俺想回老家一趟,一来给孙媳妇安排一下往后的生活,二来把俺的尸体埋葬了,不知可否?”说到此处,不禁潸然泪下。 怪石刘说:“这有何难?多带些银两,马上动身,日夜兼程,俺这就安排家人们,车马护送,只盼速去速回。” 张梦辞别刘家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三天三夜,赶回老家,门口白幡悬挂,屋内哭声哽咽,孙媳妇剪青丝换得一口薄材,正跪在灵前,哀哀痛哭。 张梦见此情景,泪如雨下,走上前去,伸手抚摸着孙媳妇那剪断了的头发,肝肠寸断,心疼地说:“孝道的儿啊!真苦了你了!爷爷回来了!” 低头哭泣的孙媳妇,忽然听到爷爷的呼唤,以为爷爷又活过来了。猛抬头,却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不由怒道:“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占俺的便宜!”举起手中的哭丧棒就打。 张梦抢过哭丧棒说:“孩子,且末生气,是你有所不知也!爷爷肉体已死不假,可爷爷的魂魄已经借他人之体转世了,这事千真万确!不信,你可把咱家的过往之事来问俺,便可证明俺说的不是假话。” 听语音却像爷爷,看面貌却不是爷爷。孙媳妇将信将疑,把爷爷在世时一件秘不示人的事说出来:“俺爷爷曾为朝廷编纂过史书,还乡时带回一本手抄缮本,你能知道放在哪儿吗?” 说起这手抄缮本,那真是张梦当编纂时的一个秘密。连儿子都不告诉,何况孙媳妇。只因他对当时的苛政不满,字里行间,多有鞭笞当今的文辞,被奸佞所害,差点丢了性命。也因此被逐出京城。他把那手抄缮本偷偷带回老家,害怕被查抄引来杀身之祸,便悄悄藏在中堂房梁之上,几十年过去了,老皇帝死了,新皇帝即位,时代更新,谁还记挂那些陈耔麻烂谷子的事情。现在孙媳妇问及此事,张梦人已不在人世了,也不再害怕有人追究,就说:“在堂屋中梁之上,你们取下来一观便知矣。” 好奇的人们悬梯而上,撬开顶棚,果然从中梁上找到一个用黄绸布包着的手抄本儿。 故事讲到这儿,总算告一段落。要问后事如何,做一简单交代:一,张梦亲自埋葬了自己。二,给孙媳妇留下遗产及银两,孙媳妇却散尽钱财,无牵无挂地脱离红尘,出家修行,得了正果。三,张梦改名刘智,在乌有村与幻儿结成连理,过着与世无争的恬静生活。 故事讲完了,讲故事者的意思是,天道酬勤,报应不爽。信则有,不信则无。 讲故事的人张文秀已经故去,他的一生,由盛到衰,沧海桑田,活在梦幻中,死在梦幻中,孤苦零丁,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死后却留下三百两银子,被那几个贪得无厌的头头们瓜分挥霍了!这大概就是他的宿命?哀哉! 第37章 善举 俗语:佛在心头,不在嘴边。嘴善心不善,钵盂敲得稀巴烂。 那是一个阴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卜元敲开了仇月鲜的门,“月鲜,实在对不起,二灰狼那天到俺家行凶,村里人们背地里说啥话的都有,俺那口子听到了风言风语,也起了疑心,今后俺可不能常来看你和孩子了,请你原谅,有啥困难,打发根儿告诉俺一声就行了。” 仇月鲜依偎在卜元怀里,含情脉脉地说:“元哥,俺不怪你。你放心,到啥时候,俺这颗心都不会变的!二灰狼他吃不了俺,俺就是死在他们手里也不后悔。只是求你别忘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说着说着,两行热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卜元鼻子酸酸的说:“别哭,别哭,哭出毛病来,就更苦了你了!” 仇月鲜问:“你来俺这儿,嫂子不知道?那可是个机灵人儿,你还是快走!” 卜元刚转过身来,才发现李连玉手叉腰直挺挺地站在他跟前,那张愤怒的脸像一张白纸,白的怕人。那两只愤怒的眼睛,像两把锥子,直刺着卜元。卜元惶恐不安地说:“你,你啥时候来的?”正在低头给孩子喂奶的仇月鲜,一抬头看见李连玉,浑身一哆嗦,哀叹道:“这下完了!” 李连玉紧咬牙关,一言不发,伸出颤抖的手,使劲搧了卜元几个嘴巴子。卜元呆若木鸡,一动不动。李连玉一把推开卜元,把目光移向仇月鲜,嘿嘿冷笑着说:“给俺看看这孩子!哎哟!你说俺多傻呀!给人家端屎送尿,熬稀粥,洗屎布,原来伺候的是这种见不得人的月子!俺多下贱啊!”她悲愤的顿足捶胸,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仇月鲜跳下地来,跪爬到李连玉跟前,拉着李连玉的衣角,悲痛地哀求道:“表嫂啊,你打俺!是俺不要脸,是俺勾引的表哥!求求你,放过他!俺保证今后不再和他来往。表嫂啊,俺从来没想过破坏你们的家庭,俺只是不要脸。你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你要俺怎样,俺都依着你!” 李连玉像泥塑木雕般死盯着卜元,卜元脑子里一片空白,死盯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仇月鲜。当炕头上的小元月哇哇大哭的一瞬间,卜元向元月投去关怀的目光,李连玉看在眼里,五内俱焚,痛楚万分,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卜元急忙把她背起来,跑回自己家里。 几天来,李连玉躺在炕上,茶饭不进,精神崩溃,心乱如麻,一言不发。二灰狼的刀光,仇月鲜的泪光,卜元关注那婴儿的目光,交替着在她脑海里呈现,如鬼如魅,挥之不去。二灰狼凶神恶煞似的咆哮,仇月鲜悲天呛地般哀求,小元月声嘶力竭的啼哭,卜元赌咒发誓的求饶,交替着在她耳畔回荡,此起彼伏。该如何做出抉择? 十多年来,她一直精力充沛地操持着这个温馨的家庭,对公婆的真心孝道,对孩子的精心培育,对丈夫的倾心相爱,她感到无比欢乐快慰,充实满足。她全心全意、任劳任怨,把全部的爱献给了这个家庭。她不需要回报,只需要真诚。卜元对“真”的背叛,对“诚”的践踏,比让她去死都难以接受。她绝望了,趁卜元不在,一咬牙,吞下一把安定片。 当李连玉再度苏醒,已经是两天后的黄昏时分。卜元趴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求她饶恕自己:“连玉,连玉,都是俺对不住你啊!俺现在后悔死了!千不该万不该,俺不该做那对不住你的事啊!只求你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饶过俺这一次!” 她流淌着苦涩的泪水,只淡淡地说出“分手”三个字,就闭着眼不再搭理他了。白发苍苍的公公婆婆,颤巍巍地跪倒在她的床前,老泪纵横地求她:“媳妇啊,不看僧面看佛面,饶过这个嘎渣滓!俺们宁舍这个没人味的儿子,也不舍得你这孝道的媳妇啊!” 女儿姣姣、儿子明明哭得泪人似的,依偎着她呼叫:“娘,娘!你不能撂下俺们不管呀!娘!娘!”李连玉搂抱着两个孩子,声泪俱下,嚎啕大哭。那真叫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一家人哭了很久很久,李连玉慢慢擦干眼泪,让孩子们把两位老人搀扶起来,凄惨地说:“俺李连玉命苦啊!摊上这老的老、小的小,都等着俺伺候呀!俺真是活得憋屈窝囊啊!”她吩咐孩子们搀扶爷爷奶奶回去,虚弱地躺下来,背对着卜元说:“你出去,俺想安静一会儿。”卜元听话地蹲在门外,支楞起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 李连玉在惊愕、怨恨、痛苦、无奈中倒下了。她感到四肢乏力,饮食无味,胸闷气憋,头晕脑胀,浑身上下失去活力。没几天,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儿,一场灾难性的大病,偷偷地向她袭来。 从此,卜元在村里人眼里失去了光芒,花花心收敛起来,陪伴着病怏怏的妻子,过着恬淡的生活。不再热心于村里那些迎来送往、吃喝宴请的事情。两位耄耋之年的老人,相继去世。那个热闹的院子,不再有欢乐的笑声。 土地下放当时,生产队那点家当,掌握在吕耕田他们手里,让他们大捞了一把。但从长远看来,广大农民群众摆脱了束缚,在自己的土地上辛勤耕耘,从贫困中解放出来,成了改革开放、包产到户,这一伟大创举的最广泛的受益者。原先只懂得“一心听指挥,埋头挣工分”的土老帽儿,如今有了经济头脑,“洒下千滴汗,力争万元户”,受得心安,受得心宽。 时代变化,人心向善。农村里吹起一股重修庙宇的热风。过去被视为“封界迷信”,如今被冠以“佛教文化”,那个该,那个不该,谁能分得清呢?退居二线的苟成艮成了昂首村重修庙宇的带头人。在他看来什么是“唯心主义”,什么是“唯物主义”,都不如“现实主义”。 村里人编了几句顺口溜褒奖他、嘲讽他:“老爷到底有多灵,你去问问苟成艮。逢年过节观音殿,苟家跪下一大片。保佑保佑多保佑,这是一条发财路。……” 苟成艮“一心向善”,这得从四月庙会说起。 青峰寺长老了缘法师莅临昂首村关帝庙做法事,一群善男信女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了缘,恭敬崇拜之情溢于言表。那阵势,那气派,让苟成艮眼热心跳,仿佛看到当年自己荣任村里第一把手时,身边有那么多人围着他,恭敬、推崇,唯我独尊。那种趾高气扬、一言九鼎的时代,现在只能在梦中回味。苟成艮不甘人下,不由的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庙会期间,古文秀、赵归唐从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手中,从容接过各种面值的钞票那一瞬间,苟成艮眼睛一亮,自己提心吊胆的干了几十年的工作,没见过这么多的进项,即使占点便宜,深怕被人揭穿,丢官受处,晚节不保,颜面扫地。像眼前这样公开透明、镇定自若地接受“馈赠”,想都不敢去想。这种钱来得太容易了!可这却是真实存在之事。“借神道的威望敛钱,这也是一条发财的门路。别人能为,俺为什么不能为呢?”滹沱河水深水浅,不下去怎知道?这里边有啥猫腻,不参与怎知道?打定主意,他便主动上前去帮忙,热情接待那些前来上布施的信众。昔日打神拆庙的苟书记,如此关心佛教事业,真让人们刮目相看,纷纷解囊者应接不暇。好家伙,一上午竟然收得布施善款八千多块。古秀才一一张榜公布,就连几个不愿留名的施舍者,也以“无名氏”列入榜单。苟成艮不懂得啥叫无名氏,古秀才说:“那是人家不愿意透露真实姓名,俺又不能埋没了人家的钱数,只好写成‘无名氏’,从古至今,都是这么做哩!”苟成艮尴尬地一伸舌头:“噢,竟有这种无名英雄!” 古文秀、赵归唐等筹款修庙,正愁没个带头人,对苟成艮的参与,非常欢迎。晚上由了缘长老策划,特邀苟成艮、薛弥关等有头有脸的人们共同商量重修关帝庙之善举。 一桌素酒素菜,别有一番滋味。了缘长老非常高兴,他双手合十,一个劲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古文秀说:“俺们不知道这佛门的规矩,想做善事,又怕名不正,言不顺,得不到保护。请教师傅,当下该先走哪一道门槛?” 了缘长老说:“善哉善哉,如此善举,功德无量。信仰自由,人心向善,国泰民安,大好事一件。贫僧从五台山到此,历经数载,为青峰寺建造竭尽生平之力,如今是熟门熟路,举足之劳尔。只是俺这身板儿,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胜任了啊!奈何奈何?” 赵归唐问:“您说让谁去合适呢?” 了缘说:“依贫僧之见,苟书记为人正派,与我佛有缘,是个靠得住又能办大事的人,就劳烦苟书记辛苦一趟!” 了缘的一席话,把苟成艮抬举的晕晕乎乎,如入佛门受戒,如同醍醐灌顶,激动不已,喝下半盏清茶,打了一个饱嗝,说:“俺是愿意办这好事儿,只是缺个熟人引荐,怕辜负了大家的托付。” 了缘说:“这个您放心,俺让徒儿印觉陪着您一块儿去,保证一路通顺。” 二善人说:“大师傅想的真周到,真该谢谢您了!” 了缘说:“谢啥哩?你们广兴善事,弘扬佛法,论理,俺这出家人该谢谢在座各位哩!” 是晚,了缘长老被安排在丁字路最“现代化”的老米饭店就寝,或许是不适应新的环境,风烛残年的老和尚突然中风了,口眼歪斜,半身麻木,神志不清,被紧急送往县医院抢救,徒儿印觉等陪伺于病榻之前,一拖就是三个多月,直到秋末,病情稍愈,才回了青峰寺静养去了。 了缘惦念着昂首村修庙之事,打发印觉来约苟成艮一同到县统战部办理有关手续。 古文秀给苟成艮带足了路费,在印觉的陪同下,经多山县统战部审核签证后,到地区佛教协会批复、备案,一路奔波,历时半个多月,行色匆匆,路途漫漫。一日登上五台山圣地,飒飒凉风顿觉神清气爽,潺潺流水涤尽喧嚣红尘。苟成艮擦干净嘴唇边的油渍,抖落浑身上下的尘土,跟着印觉迈进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神圣殿堂,那么多身披袈裟的出家人,在烟雾弥漫中,对佛祖顶礼膜拜,这让贪财好色的苟成艮不由肃然。真是身处五台山,便有出家心。“南无阿弥陀佛”六字真经快把嘴唇磨出茧子来了,总算不负众望,办完了“保护古建筑”的合法手续。苟成艮带着五台山某方丈大师馈赠的一摞“五台山观光游览册”,偕印觉一同返回昂首村。 经过各方协调,周密筹划,为关老爷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工程,择吉开工了。苟成艮担任总指挥,古文秀负责账务,赵归唐专职保管,薛弥关等监督施工,一整套机构各司其责,干得有模有样,可谓近代昂首村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多少年来,昂首村不知拆毁多少座有文物价值的古建筑,随着时代变迁,今天有此善举,并不奇怪。大量资金耗费在“信仰”上,上至达官富豪,下至平民百姓,倾囊相助者,比比皆是。真善乎?天知道。 卜元解释不了苟成艮他们的所谓“善举”,又怕自己担什么责任,就到镇里请教刘祥,得到的答复是:“苟成艮带回的手续是合法的,保护文物古建筑没有错,几个吃斋念佛的人,不影响大局,宗教信仰自由,无可厚非,由他们去!”、“抓好你的本职工作,把经济搞上去,争取今年县劳模会上,多出几个万元户,不要管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那天,醉驴儿闯进关帝庙,见几个匠人用泥巴堆神像,几个和尚站在旁边指指点点,觉得好玩儿,就凑过去说:“师傅们,照俺这驴样儿捏一个,让俺也沾沾仙气儿!如何?” 那位大匠人回过头来瞄了他一眼,笑着说:“看你这瘦骨嶙峋、尖嘴猴腮的样子,不配在老爷庙里供职,这里庙小,放不下你这尊大神,你最好到龙王庙去,那里正缺个雷公爷哩!” 醉驴儿晓得人家在拿他开心哩,就装傻充愣起来:“大匠人,雷公爷是不是那个一手拿锤子,一手拿凿子的神道爷?” 那位大匠人点头道:“对着哩。” 醉驴儿说:“俺要是成了神,啥也不要,就喜欢人间的美酒,等俺喝足了,站在南天门上,拨开云彩,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拿着凿子,看着人间那些坑害老百姓的坏人,他们一作孽,俺就用锤子一砸凿子,一道闪电,一个响雷,咔嚓!把狗日的劈死!像你们这些用臭泥巴糊弄人的,俺就让你们头上长疮,脚底流脓……!” 苟成艮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了,就大声呵斥道:“闭上你那张臭嘴!你就不怕得罪了神道爷,给你个现报!” 醉驴儿一见苟成艮那假眉三道的样子就来气,便不客气地反驳道:“就这些泥捏的玩意儿?俺能得罪了它?俺倒是怕得罪了您哩!俺爹要不是得罪了您,能让您发配到恶虬山要了命吗?” 苟成艮像被揭去疮疤似的一激灵,勃然大怒,硬把醉驴儿推出庙门去。 醉驴儿呵呵笑着说:“真个是‘说到病,要了命’,别狗戴帽子充好人了!谁不知道你那点底子?‘嘴甜得像个蜜钵子,心毒得像个辣椒子’,哼,当和尚的有几个不歪心的?和尚和尚给你苗葱,因为吃葱忌了荤,和尚和尚给你头蒜,因为吃蒜行了善,和尚和尚给你个屄,阿弥陀佛好东西!……” 人们问:“驴儿,你那是倒啥嚼哩?” 醉驴儿说:“俺也学着念经哩!” 第38章 裂缝 民间俗语:一山容不得二虎,一槽栓不住两驴。 坦坦荡荡大丈夫,唯唯诺诺真小人。 苟成艮工作多年,难免有得罪人的时候。当年干得那些缺德事,人在其位,无人敢反抗,如今落架了,可虎威犹在,容不得人们对他不恭不敬。今天醉驴儿竟然提及他爹在恶虬山摔死之事,这让他吃惊害怕,如芒刺背。 一个整天醉得晕晕乎乎的小痞子,居然在几十年后向他发难,这让他猝不及防。大跃进时生产队里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张二斗,因为偷吃了一穗嫩玉米棒子,成了苟成艮点名要到恶虬山修公路的对象,不幸山崖塌方,为抢救他人而死。当工地上用牛车把血肉模糊的张二斗拉回村里,妞妞娘两哭的死去活来,人人见了落泪,那才真叫伤残哩。 苟成艮是队里的当家人,他以集体之名,为死者买了棺材、寿衣,草草埋葬。给活着的孤儿寡母分配了全年的口粮,还从公社讨得五十块抚恤金,这一切的一切,不能说俺苟成艮不近人情?不能说俺不照顾他们?人死多年,恩怨早已淡忘。可现在驴儿长大了,他把父亲的死归结在苟成艮头上,这不是恩将仇报吗?醉驴儿只是那么随口一说,并不想,也没本事为死去的爹讨什么公道。可苟成艮却吃不消了,他叹息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啊!为人一条路,恶人一堵墙啊!” 苟成艮有个毛病,一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回家躺在炕上啄谋应对之策,今天一样,他离开老爷庙,走在回家的大街上,村西边一阵炮火连天,打断了他的思路,他问:“这是谁家响炮哩?”人们说:“潘岂缘在西荒滩盖房子庆贺上梁哩!” 潘岂缘自从摘了右派帽子,恢复了工作,又办了退休,桩桩好事接踵而来,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孙子了,腰杆挺直,变得强硬起来了。他要把房子盖在村外荒野里,他要和新老伴儿过几天远离喧嚣的安静生活。 苟成艮坚决反对他这样做,一个昔日的五类分子,如今竟敢不听村领导的安排,这还了得!正好迎头撞见潘岂缘手里拿着大红纸过来,就拦住他喝斥起来:“潘岂缘,不要忘了你的身份!谁让你到野地里盖房的?你这是逃避监督!党连你都管不了,还能管别人吗?” 潘岂缘三十多年的怨恨,妻离子散,受尽磨难,如今苦尽甘来,恢复了自由,又续娶了老伴儿,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就想安度晚年,不想于世有争,图个清净自在,这有什么错?苟成艮当年如何虐待他,如何骑在他头上拉屎撒尿,一下子勾起了他的仇恨,仇人相遇,分外眼红,他便当着众人的面破口大骂起来:“日你娘的!你这条咬人的儿狗!还嫌没把俺害够?俺盖房子是国家明批得,不像你借球大点权利自个儿占了那么多地片儿!你还有脸管俺?有本事你去把俺的房子拆了!有本事你再把俺的老婆霸占了!俺知道你是个活牲口,你比六月天的狗屎还臭哩!俺不待答理你是真,你以为俺当真怕你哩!日你娘的,看看你那一窝子,男盗女娼,黑心黑肺,还装善良,拜的什么佛,念的什么经?自己一裤裆臭屎闻不见臭,啊呸!” 苟成艮被潘岂缘骂得心惊肉跳,哑口无言,他这才懂得“善汉恼了砂锅滚了”的厉害。匆匆离开大街上看着他挨骂的人们。 潘岂缘夹着大红纸回去写下这样几幅对联:“盖房盖在村子西,当年右派受狗欺”、“多年怨愤今方吐,骂死老狗才舒服”,这也算是一种泄愤的手段。 刘祥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算得上是个接地气的领导干部。他把女人孩子接到昂首村居住,比那些家在县城,生活优越,脱离农民的当官的强多了。刘祥家属的到来,让卜元有了进一步接近领导的机会。他亲自出马,安排刘书记一家住进了村文化站,一应生活用具,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打理的妥妥帖帖,把个书记太太高兴的一口一个“大哥”的叫着,显得格外亲近。久居偏僻山村,没见过大世面的她,这回算是跟着男人享福了!枕边风一吹,刘祥自然对卜元另眼相待了。 在取悦领导方面,高广就差了一大截儿,而且在处理问题方面高广往往与领导意图相左,越来越让刘祥不待见。卜元在背地里像挑牛蜂似的给高广下刺,高广却浑然不觉。等到刺痒了,刺疼了,才知道被暗算了。但人性使然,该怎做还怎做,因而,卜元与高广之间的裂缝日渐加深了。 在对待“横竖发”赖在村委会门口不肯搬走问题上,卜元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再赞成“有损文明村形象”的说法,反而夸赞“横竖发”是“改革开放后的新生事物,符合时代要求,是昂首村发家致富的典范。有点小毛病在所难免,改了就好了,不应该断了人家的财路。” 高广不愿意与卜元闹僵了,影响了村里的工作。就去镇里找刘祥书记出面化解矛盾,刘祥说:“卜元的想法符合当前形势,没有错。你想想,是不是自己的思想有点保守了?‘不管白猫黑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眼下是谁能发家致富,谁就是英雄好汉。可不能犯了红眼病!拆人台、断人财路的事咱可不干!” 高广说:“正正当当发家致富俺支持,靠歪门邪道,赚不义之财,那是在犯罪!” 刘祥脸一沉,用手指敲打着桌子说:“你这人啥都好,就是认死理,不会变通,让人受不了。记住了,下对上,‘理解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回去琢磨去!俺还有事,你走!” 李连玉被病魔折磨得变了形、走了样,骨瘦如柴,肚大如锅,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昏昏沉沉,没有半点精神。谷大夫说她得了“气鼓”症,说自己道行低,不敢胡乱下药,让卜元赶快另请高明。 卜元真害怕失去相依为命的妻子,大部分时间用在为李连玉请医治疗上,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能推就推,即或非得出面,便请小姨子李连珠来照顾姐姐的起居饮食。当地的医生请遍了,方法使尽了,李连玉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日渐加重。为此,他整天忧心忡忡,闷闷不乐,一筹莫展。 他为自己的不检点行为懊悔不已,追悔莫及。自己鬼迷心窍,干下那种蠢事,害了多心的妻子,害了多情的仇月鲜,真是罪孽深重,无地自容。现在金二浪能亮出刀子来警告他,一旦金大浪回来向他兴师问罪他该如何面对?他不敢想下去。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是远离仇月鲜,再不能落人口实,造成更大的麻烦。 秋后村里唱“谢茬戏”,他看到仇月鲜的影子,慌忙躲进小面包的“横竖发”饭馆,正遇着甄惠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喝酒。甄惠眼睛一亮把他拉到饭桌前坐下说:“卜村长,俺这心里烦,来这儿喝二两。俺知道你比俺更烦,成天守着个病秧子,多不容易啊!来,一醉解千愁,俺先敬您一杯!干了!” 小面包像条受宠的哈巴狗,摇着尾巴跑过来,媚眼儿一了,呵呵笑着说:“哟,那阵风把您吹进来了?真是贵客临门噢!卜村长赏脸,今儿个俺请客,来干一个!”她斟了满满一杯酒,双手捧到卜元口边,一个飞眼儿递过去:“请!” 小面包的谄媚,甄惠看在眼里,酸在心里,但不露声色地督促道:“卜村长,大小是个心意,老米家的感谢您支持他家这档子买卖,大恩不言谢,干了这一杯!” 卜元说:“要谢就谢政策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甄惠吩咐小面包:“多炒几个硬菜,算在俺头上!” 小面包说:“俺说过了,俺请客,不用你们破费!只要卜村长接济着俺这小馆子,俺就沾光了!”她屁股一扭一扭的钻进了灶间。 此时,高广脸色凝重地走进“横竖发”,对卜元说:“俺有事找你哩!” 卜元一看高广那脸色,知道没啥好事,便说:“上杀场也得吃饱了饭哩!” 高广说:“俺在村委会等着你。” 甄惠说:“高书记喝一杯再走嘛!” 高广说:“俺没心思喝酒!”摆摆手走了。 卜元很尴尬,面露不悦之色。甄惠狡黠地一笑说:“高书记这人,说轻了叫不食人间烟火,说重了叫不识抬举,咱们问心无愧,心里坦坦荡荡,犯不着跟他计较。来,喝咱的!” 小面包端上一盘香菇炒肉丝,问道:“高书记怎走了呢?” 甄惠说:“高书记有高书记的事哩!别问。” 卜元把杯子往前一推说:“娘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来,满上!喝!” 连干三杯,酒入愁肠,卜元情绪有点激动:“日他娘的,俺辛辛苦苦为了谁?怎就连个好脸色也换不来?家里烦,出来烦,里里外外受节制,谁能理解啊?俺大概到了脱袍让位的时候了!‘老牛力尽刀尖死,伺候君王不到头’俺算看透了,‘千日好百日好,一时不好拉球倒’何苦来着?” 甄惠眨巴着眼睛说:“不瞒卜村长,上次高书记查过俺的账,看到老米开的那支报销条子,把俺训了一顿,警告俺今后少挥霍老百姓的血汗钱,好像是俺一个人吃下的,唉,这时候办事真难,做人真难呐!要不是考虑到是您给签的字,怕给您惹麻烦,那天俺真想跟他大吵一架哩!” 十一官之话,让卜元想起那次全县追捕越狱犯的事来。那天中午,刘祥领着一群带大盖帽的到昂首村“吃大户”,卜元在家伺候病人,高广实在难却刘祥的面子,只好吩咐甄惠:“你陪着去,咱村的光景不厚成,找个小饭馆,经济实惠,节约开支,不能大酒大肉的充大爷,瞎挥霍。”便回自家去了。 那些平时吃香喝辣的贵客们,跟着甄惠走进了“横竖发”,便吆喝着:“拿好烟,上好酒,炒拿手菜!”小面包乐的屁迭屁迭的答应着:“好嘞!” 甄惠见这势头,心里犯慌,不敢擅自做主,急忙跑到卜元家征求意见:“卜村长,看这事窝囊的,你得给俺拿个主意哩,刘书记领的都是官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人家不嫌咱这地方寒岑就不错了,招待不好了,谁的面子都不光彩,俺不知道听您的还是听高广的,是小气点对,还是大气点对?您看?” 卜元早就不满高广那抠抠搜搜的样子,就说:“你看着办,刘书记的面子咱得给足了,花多少钱,俺批!”结果,一顿饭花了上千元,人家还嫌村干部没见过世面,抠门儿、小气。 今天,高广确实有事找卜元,有些村民向他反映,沙承让在村北划定十间宅基地,正在拉石头垛根基,他们质问高广:“为什么俺们想批点屋地那么难?而姓沙的一个外村人却这么容易?” 高广说:“有这事?俺怎不知道呢?” 村民们说:“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高广去看过,确有其事。沙承让说是“卜村长给批的。怎了?俺是花了钱的,又不是白戳皮儿!” 高广很生气,上边一再强调,任何人无权私批乱占宅基地,纵然集体同意,也得经过上级批准方可,而且每户只限三分地面积。沙承让什么手续没有,仅凭卜元一句话,占去一亩多地片,难怪村民们有意见。卜元怎么能这么做呢?所以他把几个主要干部叫到村委会,当面锣对面鼓批评卜元,遇事不商量,独断专行。希望卜元知错就改,立马阻止沙承让擅自动工。 卜元有点喝高了,佯装醉了,不予正面回答,只是含混地说:“树有根,水有源,俺也是奉命行事,不用你们操心!俺家里的病人等着俺伺候哩,有啥事,俺担着!”站起来摇摆着走了。 第二天一早,刘祥打来电话,要高广到镇里一趟。高广急匆匆推开镇党委书记的门,卜元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他哩。 刘祥面带愠色,不等高广坐稳,就开门见山地说:“卜元批给沙承让的屋地,责任在俺。俺是在为你们村引进人才!沙承让答应帮咱解决剩余劳力打工难题,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给他批点屋地算个啥?套耗子还得个油捻子哩!噢,听几个村民瞎咧咧,就沉不住气了?就窝里反了?这有啥好处哩?” 高广说:“沙承让算啥人才?他干的那些事,昂首村的人们谁不知道?俺首先亮明自己的观点,这样的人才昂首村不稀罕!” 刘祥压着火气说:“难道俺连这点事都办不成吗?” 高广平静地说:“刘书记比俺清楚,土地有土地政策,任何人都说了不算,俺一要村委会集体通过,二要土地局红楞楞的审批戳子!” 刘祥大怒,忽地站起来,拍着桌子:“你!” 高广毫不示弱:“俺没错!” 两个人僵在那儿了。 卜元慌忙站起来,明为劝解,其实是火上浇油:“算了,算了!俺去通着沙承让停工还不行!这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丢人败兴的事就轮上俺了!俺这张脸就不是个脸了!”他怒冲冲一甩门走了。 刘祥大发雷霆,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斥责高广:“不近人情,不懂交际,眼光短浅,胸无大志……!” 高广不温不火,不急不躁,慢条斯理地说:“刘书记,俺知道自己这点出息,可俺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本本分分做人,规规矩矩办事,一步一个脚印,不想让老百姓戳俺的脊梁骨。” 刘祥气得脸都紫了,一指门说:“你,你走!” 高广挺直腰杆子,健步走出书记室。 望着高广那结实宽厚的背影,刘祥真的有点茫然。有人形容高广像一块蒸熟的糕,热吃软软的烫嘴,冷吃硬硬的咬不动,不冷不热吃下去难消化。这种人不懂得揣摩领导的心思,更不会迎合领导的意图,是那种硬折不弯的类型,是跟不上当下时代发展步伐的。他有了把高广换下来的念头。 有人说“听话的下级总吃香”,这话似乎有点道理。卜元这阵子可以说顺风顺水,心情舒畅。不是李连玉病体好转,也不是得了意外之财,而是高广挨了刘书记的批评、训斥。竞争对手的失意,就是自己的胜利。为此而幸灾乐祸,沾沾自喜。自从两个人一块儿主持昂首村工作以来,由于高广的固执、执着,在处理各种问题中,总觉得别别扭扭,没有个顺顺当当的时候。难得刘书记慧眼识珠,委托俺去办那些不便公开的事情,这才是真得靠得住俺哩!高广他不知进退,不识时务,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这才叫自讨苦吃哩!你三番五次给俺难看,对俺不恭,休怪俺对你不敬。 刘祥听到不少有关高广的流言蜚语,说高广夜间巡逻是假,爬窗台根听小媳妇房事是真。说高广与某某某关系暧昧等等,刘祥半信半疑,敲山震虎似的对高广说:“你要注意群众影响!” 高广冷笑着说:“有人在背后扇阴风点鬼火,造谣中伤。你是相信他们?还是相信俺的为人?” 刘祥说:“无风不起浪,先从自身找找答案!” 高广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俺没有错!” 两个人又一次谈崩了。 不久,刘祥参加昂首村万元户(即县劳模)评选会,参会者不约而同地选曹拴牛、刘恕、曹觅牛,刘祥嫌人数太少,他说:“不能光盯在种粮大户上,凡经济收入达到万元的都够条件。大家再议议,这可是给咱昂首村长脸的好事情,越多越好!到时候县领导们亲自给劳模们披红戴花,盛况空前,这不体现咱昂首村成绩突出吗?这是一件无尚光荣的大事啊!” 这时候甄惠抢先发言了:“孙谷雨养鱼发了财,米田丰开饭馆发了财,应该算是万元户了!” 卜元马上赞成:“对,都算!” 高广表示反对:“大家都知道,孙谷雨那鱼塘,是俺支持他搞起来的,才放进去鱼苗没几天,八字没一撇,哪能谈得上经济效益?” 卜元说:“孙谷雨开的鱼餐馆,经济效益就是高,估计每年至少在万元以上哩!” 高广说:“孙谷雨贷款五万,俺是他的担保人,俺正愁着还贷问题呢!” 甄惠说:“俺给孙谷雨算过账,投放鱼苗五万尾,成活率百分之五十,每条鱼长到一斤,就有两万五千斤,每斤三元,能卖七万五千元,除去还贷,净赚两万元哩!” 刘和嘻嘻笑着站起来说:“上次县里来了个大官,是你领着到鱼餐馆参观的,你说的这一大堆数字,是糊弄上边的,里边的水分比鱼塘里的水还多哩,能当真吗?” 刘祥腾地站起来,脸色难看地说:“孙谷雨是县里认定的劳模,你们这样唱反调,诋毁上级领导,是啥意图?卜元,把孙谷雨、米田丰都报上去!” 曹小海不服气地嘟囔道:“这明显是吹牛犊哩!” 刘祥正要发火,来电话了。说有紧急事情商量,只好说:“俺有急事,村里的事你们定,原则是越多越好!” 第39章 夜半风波 寓言一则:《喜鹊与青鹣》 又爱干净又勤劳的喜鹊,在树杈上筑巢。 又懒惰又肮脏的青鹣盘旋在空中,谋算着侵占喜鹊的巢穴。 喜鹊小心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地,不让青鹣靠近。 狡猾的青鹣躲得远远的等待时机。 一天,喜鹊出去觅食,青鹣钻进了喜鹊窝,又是拉屎,又是蹭毛, 把喜鹊窝弄得又脏又臭。 等喜鹊回来,嗅到了青鹣的臭味,便放弃了自己辛苦筑成的窝,另择枝头,再筑新巢。 青鹣占了喜鹊的窝,生儿育女,沾沾自喜。 每当喜鹊向它进攻时,便恬不知耻地大叫:“羞不羞!羞羞羞!” 镇党委书记刘祥遇到一件难办的事,前年千辛万苦搞起来的乡镇企业——挂面厂,由于经验不足,经营不善,濒临倒闭。集资入股的女工们连最低生活保障都难以维持,纷纷要求退股。自己向上级领导汇报的“大好形势”,面临穿帮露底的危险,而靠吹捧起家的那位好赌的顶头上司却勒令刘祥交一份“规模空前,效益可观,成绩突出,令人信服”的书面材料,目的是把联合国资助此项企业的伍拾万元弄到手。这样,既解决了挂面厂当前的燃眉之急,又提高了领导干部在群众中的威望、能力、素质。何乐而不为呢?刘祥叹服县太爷的魄力,竟能想出如此起死回生的奇招来。 刘祥非常清楚,此事成败,关系到国家尊严,个人荣辱,自己的前程。后果如何,不堪设想。而他身边的那几个人,同样没有勇气承担此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因为他们没有胆量去冒此风险。 刘祥把所辖十几个自然村的支部书记、村长、会计,都过滤了一遍,只有高广能担此重任。因为高广年轻、有朝气、有文化、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牛劲儿。可高广在昂首村深得群众的拥戴,各项工作都搞得有声有色,没有理由让人家中途停下来。再说高广那桀骜不驯的性格,能听自己的摆弄吗? 正在刘祥左右为难的时候,卜元、甄惠导演了一场损害高广声誉的闹剧,从侧面帮了刘祥的忙。 那天,刘祥清早刚起来,小面包就披头散发地闯进门来,刘祥吃惊地问:“你,你这是怎了?” 小面包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嚎起来:“高广耍流氓!半夜三更敲俺的门,调戏俺,欺负俺哩!刘书记,你得给俺做主啊!” 刘祥一见她那干打雷不下雨的样子,心里明镜似的。高广一身正气,连俺都叹服他那股子拗劲儿,绝不会干那种下三滥的事情。这一定是有人背后捏弄、诋毁高广哩。不过让年轻气盛的高广尝点苦头,端正一下对领导的态度,很有必要。就对小面包说:“你先起来,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像啥样子?多不文明?来,坐沙发上,有话慢慢说。” 小面包不敢再胡闹,乖乖地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挤出两滴眼泪来,抽泣着说:“很长时间了,高广经常半夜在俺门前转悠,有时还贴着门缝儿听俺、瞧俺,俺又不敢得罪他,一肚子气忍着。昨晚,俺一开门,他黑咕隆咚站在俺跟前,把俺吓了一大跳。俺让他往后少骚扰俺,他说俺故意闹事,拉着俺到派出所评理去。俺那口子见他耍流氓,怕俺吃亏,上前护俺,他就动手打人。呜呜呜,这还让人活不活了?” 刘祥在“横竖发”吃过饭,从侧面了解过这个妖里妖气的女人,知道她这是恶人先告状。便严肃地说:“你先回去,这可能是个误会,等俺调查清楚了再说!不过,俺可告诉你,说话办事要有真凭实据,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种事俺劝你不要过于张扬,回去好好想想!” 小面包前脚刚走,卜元就来了。唉声叹气一番后,说:“家里躺着个病人,闹得俺啥事都顾不下。看这事闹的,好说不好听啊!俺早就说过了,半夜三更的,时间长了,非出乱子。人们睡得好好的,谁知道这里头有啥猫腻哩?群众影响,干部形象,唉,这,这不明摆着,让人们背后佐捏吗?” 卜元发了一顿牢骚,把自己的责任推了个干干净净。刘祥说:“说这些有啥用?你去把善后工作做好就行了!稳定一下那女人的情绪,不要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了!” 这时候米田丰咣当撞开门,呐喊着:“出人命了!俺那口子喝了敌敌畏了!” 卜元惊慌地喊道:“快,快!马上送医院抢救!” 小面包双目紧闭,口吐白沫,呼吸急促,像条快要咽气的母狗,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手里死死地攥着一个空敌敌畏瓶子。 白院长一听说喝了敌敌畏,急忙掰开小面包的眼皮,觉得不像是中毒的样子,掐了一下人中,小面包一哆嗦,忽闪着眼睫毛,瞄了白院长一眼,哼唧了一声。白院长心里明白是怎回事了,嘴里嘟囔着:“尽发生些奇奇怪怪的事。”便吩咐谷莠:“就按中毒治疗!先洗洗胃,把肚里的东西倒腾干净了再说!” 一头雾水的谷大夫,慌忙吩咐护士小柳“准备器械”。 甄惠像个保安似的,把看热闹的人们轰出病房。谷大夫一边给小面包号脉,一边慨叹:“路有千万条,不该走这一条啊!” 小面包突然睁开眼睛,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一“嘘”,悄悄说:“俺没喝那要命玩意儿。俺是诈唬那姓高的哩!哥哟,给俺输点下火的药就行了。帮帮俺,把这事瞒哄过去了,俺不会亏待您的!” 甄惠悄悄把五十元票子塞进谷莠兜里说:“帮别人就是帮自己哩!” 跑过江湖的谷莠,冰雪聪明,这不就是个吓唬人的事吗?马上喊小柳:“别洗肠子了,先输液,观察观察再说。” 小柳不知真相,茫然地问:“怎?不洗胃了?耽误了怎办?” 谷莠说:“听俺的,没错。” 小柳着急地问:“出了事故算谁的?” 谷莠把小柳拉到一边说:“根本没服毒。是吓唬人哩!随便输点啥都行!” 小柳说:“这叫啥事?这么折腾人,这女人也太可恶了!推出去算了。” 谷莠说:“你呀,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好歹也算个病人?咱这叫三年不开市,开市抵三年,害怕钱扎手吗?快去准备!”小柳怏怏地进了药房。 再说卜元,心惊肉跳地把小面包送到南河医院后,甄惠说:“卜村长回,回去吩咐米家那些人,别张牙舞爪的胡来,这里有俺看着哩,放心。” 卜元从医院回到村委会,咋咋呼呼地说:“俺怎尽碰这种事?米家的这会儿还昏迷不醒,恐怕是没救了!” 曹小海骂道:“日他祖宗八代!那坏女人血口喷人,不得好死!死了活该!死有余辜!” 高广气愤地说:“天塌下来俺顶着!俺就不信他们的阴谋诡计能够得逞!” 卜元说:“要出人命了,你们还硬!俺早说过,半夜三更巡逻啥哩?现在出事了,谁能证明你们是清白的?” “俺能证明!”傅玉成分开众人说:“昨晚的事情俺在现场,明明是阴谋陷害高广他们哩,官司场上,俺去作证人!俺劝那些在背后扇阴风点鬼火的,别再给村里出丑了!” 昨晚,傅玉成与徒弟三毛脸干完活儿回家,刚走到村委会门口,月光下看到甄惠与米田丰在“横竖发”门前指手画脚、交头接耳、鬼鬼祟祟地谈论着什么,隐约听到甄惠说:“他们肯定从这儿走,要沉住气,抓住时机,让他们猝不及防,闹得跟真的似的,动静越大越好!只要让他们威信扫地,你们才能扬眉吐气,才能长期占有这块地方。明白吗?” 米田丰像鸡啄米似的点头合腰,摩拳擦掌。甄惠回村委会去了,米田丰溜回了“横竖发”。 傅玉成不知道他们要对付谁,于是扯扯三毛脸的衣角躲在暗处。 不一会儿,高广、刘和、曹小海从村委会向这边走来,曹小海步子大,迈得快,走在最前边。当他走到“横竖发”前时,早就伏在门后的米田丰,哗啦一声打开门,一个箭步跳到小海身后,双手抱住小海的腰,高声大叫:“来人呐!高广欺负人哩!耍流氓哩!趴俺的门缝儿,瞧俺女人睡觉哩!” 小海一急,脑袋一热,火冒三丈,一使劲,把米田丰摔出七八步远,厉声喊道:“眼瞎了?看清楚!俺是谁?谁瞧你那肮脏女人了?” 米田丰一愣,知道自己赖错人了,搔搔后脑勺嘟囔道:“反正你们是一伙的!” 高广站在他背后冷笑着说:“米田共,睡糊涂了?哪有你这样跑到大街上撒呓症的?” 米田丰被高广一顿奚落,钉在街上不动了。冷不丁小面包披头散发、赤裸着上身、冲上来,双手抱着高广的大腿,呼叫着:“左邻右舍呐!出来看看!高广欺负俺良家妇女哩呀!” 高广从未经过这种事情,他把小面包甩开,骂道:“简直是条疯狗!不知羞耻!” 小面包躺在地上打滚儿,大哭大叫:“挨枪子儿的高广!管天管地,还管俺黑夜里搂谁哩!眼红死你,馋死你个灰屄!” 睡梦中的街坊邻居,被她的哭喊声吵醒了,纷纷披衣出来,看看究竟发生了啥事。初冬之夜,小面包赤裸着躺在地上瑟嗦打颤,清鼻涕挂在嘴上,糊在脸上,一个劲地干嚎着。人们拉她,她也不起来。 甄惠站在人圈外,暗中踢了米田丰一脚,米田丰看到甄惠在向他努嘴、眨眼,心一横,“娘的,一不做,二不休,搬到葫芦洒了油,老子豁出去了!”大喊一声:“老子跟你们拼了!”使足力气,低头向高广撞去。 曹小海眼疾手快,推开高广,顺手牵羊,揪住米田丰的衣领子用力一带,米田丰搂不住马,收不住腿,“呱唧!”跌了个大马趴。 曹小海又恨又恼又解气,骂道:“反了你了!你们两口子血口喷人,撒泼耍赖,到底想干啥?走,咱到派出所评理去!” 米田丰知道派出所老杨的厉害,知道自己理亏,马上蔫在那儿不敢动了。 从一开始,刘和就敏锐地洞察到这是一场有预谋的人生攻击,米田丰、小面包是走在前台表演的傀儡,他们的卑鄙嘴脸暴露的越充分,越能证明背后指挥者的险恶用心。他在静观中,把目光集中在狡猾的十一官身上。一切正如他的判断,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他跨前一步说:“俺算看明白了,有背后出馊主意的,有前台当炮筒子的,一定有说公道话的。戏演到这会儿也该收场了!” 高广严肃地说:“老少爷们,请回,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搞阴谋、使诡计、诬陷他人的,绝没有好下场!” 站在人群背后的甄惠,发觉刘和盯着他看,一哆嗦,悄悄溜走了。 曹小海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着说:“米田共,看你这事闹的,太臭了!往后想害人,先把眼睛擦亮了!别抱着俺当别人瞎喊,哈哈哈,这叫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哩!” 这时候傅玉成站出来说:“老米啊,不应该啊,俺都替你害臊哩!” 小面包不知好歹地说:“屁话!谁用你狗戴帽子装好人哩!卜村长来俺这儿下馆子,又没花你的钱,看把你眼红的,到处撒扬,俺这里报销了多少多少,噢,好像花你的钱似的……” 傅玉成是个红脸汉子,一听这娘们儿翻里搅外、胡说八道,就动了真气:“地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俺就见不得你们这样挖坑害人的!今儿个这事,从头到尾俺都看得一清二楚,明儿个俺就到镇里作证去!” 高广说:“算了,犯不着跟他们动气,都回!” 傅玉成说:“简直是两条疯狗,不懂人话,逮谁咬谁。” 人们走散了,小面包回过头来,对愣在那儿的米田丰骂道:“你个瞎了眼的活王八,没脑袋的废物,好好的一锅饭,硬让你蒸夹生了!” 米田丰说:“黑灯瞎火的,谁能分得清?反正他们是一伙的!” 小面包见远处还有人向这边比划着什么,就提高嗓门儿说:“米田丰背俺回去睡觉!谁想看俺浪男人,就来!” 十一官后半夜悄悄敲开小面包的门,在黑暗中两个人咬着耳朵:“如此如此……” 第40章 掌控 民间俗语:黄鸡一窝,黑鸡一窝,咕咕脑一窝,毛腿腿又一窝。 风浪平息,恢复平静。 米田丰两口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刘祥勒令“横竖发”立即拆离村委会门口。卜元、甄惠只好明哲保身,牺牲始作俑者。臭名昭着的米田丰两口子,成了众矢之的,过街老鼠。 刘祥为了安定人心,批评卜元庸碌无为,人云亦云,警告某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在这件事上推波助澜,高度评价高广德才兼备,敢于斗争,是新农村主持正义的中坚力量。高广只是淡淡地一笑说:“俺没那么高尚。” 之后,刘祥一次次找高广谈话,希望高广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为昂首镇作出更大的贡献。软磨硬泡,恩威并施,总算把高广抽调到挂面厂担任了厂长。经过一番整顿,挂面厂由死气沉沉,变得生气勃勃,各个环节安排的井井有条。刘祥悬着的心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从心里信服高广的才华与魄力。一份可行性报告由高广起草上报,几十万元国际资助拨到县里。 刘祥对他身边的人说:“你们看看高广,那才叫本事!” 高广离开了村委会,卜元稳坐了第一把交椅,曹小海当了村长,处处秉承高广的风范,与卜元实在宁不到一块去,刘和为了打听巧巧的下落,出外打工去了,田迎春干脆辞职不干了。 卜元越来越独断专行,越来越大手大脚,曹小海不参与那些大吃二喝的事情,对甄惠手里那些不该报销的条据,不予审批。这让卜元很尴尬。每每背地里在刘祥跟前告状。 刘祥对曹小海说:“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别因为那些鸡毛蒜皮的事,闹得班子不团结。” 曹小海说:“从前卜元当村长,负责财务审批,如今俺当村长,知道自己的责任,希望卜元别给俺出难题。” 刘祥生气地说:“你这后生,有点不通情理。谁家没个三亲六友?上边来人了,不招待行吗?你和卜元闹矛盾,俺可是一碗水端平了的,不偏三不相四。说到底,是怕你们不团结,影响了工作。即使是吃喝了几顿,那也是为了工作嘛,讲清楚了,下不为例不就过去了?” 曹小海叹道:“俺这村长真难当哩!一边是村民利益,一边是上边要求,真不好权衡哩!干脆,俺也辞职算了。” 刘祥怒道:“都这德行,好像离开你们地球不转了似的!” 走的走,散的散,卜元成了光杆司令。苟成艮说:“蚂蚁虽小,五脏俱全,俺给推荐几个靠得住的人。”卜元征得刘祥的同意,村领导班子作了调整。吸纳苟成艮的内侄米颂、曹拴牛的弟弟曹觅牛、任凤鸣的闺女任菁菁参加,组建了新的领导班子。苟成艮功成荣退,到镇办金矿跑龙套去了。从此,卜元目空一切,变得唯我独尊,成了孤家寡人。 不久,刘祥荣升到县了,谁都知道,这是他对那位好赌的县太爷忠心耿耿的回报。谁都看得出,他那套明里冠冕堂皇,暗里不择手段,追名逐利的为官之道,最终会走向身败名裂。 昂首镇新调来一位叫田禾的党委书记,是个书生气十足的文化人儿,刚涉仕途,像一块被挤干了水分的海绵,遇到潮湿就膨胀,高傲自大,自以为是,是个不会团结下属的主儿。他一上任,就遇到昂首镇小金矿私挖滥采、打架斗殴问题。负责协调工作的苟成艮,面对那些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淘金者,一筹莫展。他知道,这面积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这连鸟都不拉屎的荒山凸岭下,有黄灿灿的金子,比自己热衷于修庙宇的油水大多了。那几位淘金者像见了血的狼,谁都不肯后退半步。一个个摆开阵势,剑拔弩张,都想置对方于死地。他可不敢偏三向四,擅做主张,弄不好会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的。于是,他向乡镇领导建议,让高广去当说客,把这一年的承包问题顺顺利利解决了。理由是:高广有本事能让挂面厂起死回生,也一定能把小金矿的问题捋顺溜了。田禾权衡利弊后,断然决定调高广到小金矿去收拾残局。高广十分担心刚刚步入正规的挂面厂的未来,田禾说:“挂毯厂暂由镇委办庄主任代管着。家有千桩事,事打紧处来嘛,等小金矿安顿好了,你再回来。” 高广在苟成艮的陪同下,上了昂首山。他走访了那几位带头闹事者,首先亮明了观点:“私挖滥采是违法行为,打架斗殴对谁都没有好处,这种占山为王的恶劣行为,既伤害了国家利益、集体利益,也损害了个人利益。现在提倡互利共赢,公开投标,咱们也应该这么做。谁中标了谁就是法人代表,由镇政府统一管理,组建一个公开透明的采矿队。这样,上有政策扶持,领导担保,不愁资金贷款,下有法人代表负责,严格把关,利益均沾,何乐而不为呢?” 那几位带头闹事的,长期以来光顾着互相较劲儿,根本不能正常生产,内心早就厌倦了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流寇作为,他们清楚,照这样闹下去,迟早要触犯法律,最终没有好果子吃。高广的办法,是化解矛盾的唯一办法,所以他们同意搁置争议、友好相处,以竞标的方式,经政府决定法人代表,以股份制组建采矿队,做到了皆大欢喜。 两个月过后,当高广重返挂面厂时,一个好端端的镇办企业,又一次走进谷底。女工们十之八九卷铺盖回家了,几位聘请来的师傅不辞而别了,偌大的厂房车间只留下一堆堆扔在地上的半成品,真是惨不忍睹。 看大门的老白说:“高厂长啊,你不该走啊!镇里那个姓庄的,是个真毛驴啊!女孩子们见了他像见了鬼似的,躲都躲不开啊!那天夜里到底出了事了,那个流氓闯进女宿舍去了,女孩子们像炸了窝似的,又哭又叫,那家伙攀着墙头逃走了。第二天,姓庄的拐着一条腿来了,说是走路巍了脚了,硬逼着工人们上班,说是‘谁不上班就滚蛋,工钱和股金全作废’,这不,除了几个家庭困难想要回股金的,全走了!唉,俺有两个月没发工资了!” 面对如此境况,高广实无回天之力、他想借助领导们的权威,挽回颓势,没想到田禾却不以为然。田禾认为,那个所谓的挂面厂,只是个在县里登记注册的幌子,实际是镇里的一个包袱。现在倒闭了,只能算在前任头上,与他一字无干。只要有小金矿在,镇里就有了一个小金库。有钱好办事,别的都不在话下。田禾领着那位办公室主任,给剩下的女工们开了个散伙会,每人分了些挂面,抵了工资。红火一时的镇办企业就此关门大吉了。 刘祥知道昂首镇招牌企业——挂面厂倒闭了,非常恼火。你田禾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砸俺这块得到国际援助的金字招牌。他不忍高广这么个人才没有用武之地,想安排高广回村委会工作,高广早已心灰意冷,不想再踏入政坛,故而婉言谢绝。 曾几何时,社会风气悄然变化,由过去偷偷摸摸走后门,发展到明目张胆请客送礼,权和利把某些人变得只爱自己,不爱他人。卜元在甄惠等的撺掇下,进出饭店酒馆,逐渐常态化。他把能请到上边的人,当做一种荣耀。而他身边那些吃油了嘴的成员,反而对他不满起来。尤其是甄惠,没当上二把手,就因为卜元说他“不是那材料”而耿耿于怀。逮着空儿就在背地里给他穿小鞋。 卜元这几年也确实不容易,家里躺着个病人,需要他伺候,村里那么多事,事事由他拍板钉钉,甄惠等只干讨好人的事,惹人的事全推给卜元去做,甄惠说:“还是卜书记嘴里有风哩,您说的话,谁敢不听?俺们说的话,不如您放的屁响哩!” 去年大旱,粮食歉收,县里下文,救助那些确实缺粮的村民,要求村里把困难户花名如期上报。卜元刚从饭店陪客回来,打着饱嗝说:“俺们村是先进村,已经达到温饱水平,没困难户。”结果一些真正的困难户没得到救助,意见很大。抱怨卜元“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大酒大肉把嘴吃歪了!”干部之间、干群之间,互不信任,裂缝在扩大。 卜元也学会夸耀政绩了,办公室里满墙的奖状,多半是辛苦得来的,他为此而沾沾自喜。一次,他向好友傅玉成征求意见,傅玉成微微一笑说:“政绩在民心哩!送你几句歪词。”:“官小,权大,应为百姓说真话。却不可,数典忘祖,称王称霸。君不见,滹沱河水西流去,淘尽污泥浊沙。汗水洒遍千顷地,百姓自有评说。” 卜元看着傅玉成扔给他的几行字,摇着头说:“这是夸俺哩,还是骂俺哩?” 就在卜元踌躇满志,忘乎所以时,金大浪回来了。平平缓缓的滹沱河正经历着一年一度的溶冰期,变得更加浑浊。 青峰寺了缘法师最终没能逃过大限,乘着火龙羽化升天了。他给徒儿印觉、常觉、常悟等留下一座庙宇、一笔财富,留下遗憾、留下满足,离开了这个纷纷扰扰的红尘世界。 古文秀、苟成艮、薛弥关、赵归唐参加了老和尚的火化升天仪式。古文秀感慨良多,好像看破了红尘,经常给人们讲一些出家修行的故事。这不,他又开始讲了:从前有个降龙寺,寺里有个得道高僧,法号无尘。那无尘饥餐野果,渴饮山泉,与世无争、与人为善,苦修一世,大彻大悟,脱去凡胎,修成正果。 朗朗晴天,漫漫暗夜,食而无味,寐而无眠。古秀才处于精神崩溃状态。他浮想联翩,写下这样几行四言,题目叫《魂牵梦绕总是情》—— 多日思念,不觉入眠,及至梦醒,时近六点。五指拢头,两手揉眼,步入书斋,挥毫笔端,不知不觉,已过十点。梦中情景,清晰再现,吾饮杜康,妻忙做饭,推杯换盏,无话不谈。古往今来,人世变幻,同游仙境,共步海滩,携手连里,同枕共眠,恩爱缠绵,时指三点。后庭散步,腹稿连篇,有梦极好,余心方安,一日宽慰,晚霞映天,高枕无求,梦中再见。 就这样活在梦中,可谓有情人也!曾见过他写下怀念忘妻的七言诗,题目是《思念》—— 一 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尔今只剩我一个,以泪洗面悼亡魂。 二 咱俩本是并蒂莲,一朵凋谢一朵存,遥祭海莲先归去,莫念伤心樊维城。 三 人去屋空音容在,一颦一笑暖吾心,不是冤家不聚首,何由撒手怀抱冰? 四 维城悲痛向谁诉?青天明月应知情,感念往昔梦中现,醒来独酌泪纷纷。 五 贤妻本是传统女,勤俭持家不忘本,儿女立业心愿了,留得美德育后人。 六 闷时提笔笔洒泪,愁来横卧炕头上,挨过日落晚霞照,方觉暗夜有多长。 七 忌日坟前寄哀思,清明扫墓哭断肠,衷心祝汝能安息,有待地府话短长。 八 呜呼哀哉阴阳隔,三魂七魄飘渺中,能得三更托一梦,方显夫妻恩爱深。 无尘座前有四位徒弟,每天参禅打坐,念着同一本经,吃着同一锅饭,却因四人四性,结果各异。大徒弟忠厚老实心无杂念,是个念真经的,步师傅后尘而去。二徒弟少言寡语,一心向善,是个真念经的,后来成了一代宗师。三徒弟滑头机变,无心修持,是个错念经的,半路还俗,追名逐利,贪财好色,结果身陷囹圄,不得善终。四徒弟缺心少肺,浑浑噩噩,唯唯诺诺,自无主见,人云亦云,是个念错经的,结果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上下不讨好,最后被逐出庙门。 刀子嘴李煌说:“秀才,你这是给俺们指点迷津?俺可舍不得这花花世界哩!” 任凤鸣说:“如今上边的政策再好,下边也有歪嘴和尚哩!” 不糊涂左晔说:“真经在那儿放着,对上边念得叭叭的,一字不差,对下边就不一样了。拼命地捞,拼命地吃喝玩乐,把嘴吃歪了,把心吃黑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又能管得了他们呢?” “……” 第41章 金大浪回来了 春光明媚,大地复苏。 经过五年牢狱之苦的金大浪因母亲病危提前假释,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 人常说“人身似铁,官法如炉”,金大浪充分领教了一个囚犯在狱中经受的熔炼,更加体会到自由的可贵。他庆幸自己没赶上“严打”,侥幸保住自己一条小命,更加庆幸自己碰到一位本族劳教队长,格外施恩分配他管理伙食,可以自由出入。他曾经两次揭发同室难友的不轨行为而获得减刑,母亲张桂芬病危,由本族那位队长报批,获得提前假释。在金大浪看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凭自己的才智,岂能久居人后? 金大浪一下车,直奔母亲病榻,望着母亲那羸弱的病容,失声痛哭:“娘啊!您可不能扔下俺们不管啊!儿子不孝,让您操碎了心了,您再好好活几年,让俺弟兄们加倍孝敬您的养育之恩,也不枉您生俺养俺一场!” 张桂芬颤抖着双手,抚摸着金大浪的头,哽咽着说:“儿啊,娘不盼什么荣华富贵,只求平平安安,只要你们活得有志气,挺起腰来做人,娘纵然死了,也会闭上眼睛的!” 金不换调了两块豆腐,切了一盘凉肉,沽了一斤烧酒,算是为儿子接风洗尘了。三杯酒下肚,金二浪肚里藏不住事儿,借酒吐真言,把嫂子在家发生的那些事儿,露七露八地吐露出来。金不换骂二儿子是个“祸事由子”、“屁股松嗨嗨的啥屁都放”,金二浪骂他爹是“老糊涂,老混蛋”,金大浪把满杯酒一口干了,把刚点燃的一支香烟攥在手心里,火红的烟头儿在手心里冒出一股焦臭味儿,他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把攥在手心里的那支烟揉搓成碎末儿,噗一口吹散。平静地说:“二弟,啥也别说了。哥心中有数哩。万事孝为先,啥事都能往后搁一搁,等咱娘好了,或者老了,把后事安顿妥了,俺自有主张。等着,总有那么一天…” 金大浪何等聪明,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为了出人头地,为了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他必须装孙子,必须忍辱负重、耐心等待,在人前做出个洗心革面的样子来,只有让人们忘却他的过去,才能拓展自己的未来。为了达到目的,必须付出代价,仇月鲜在他心中,只不过是个向上攀登的梯子。“娘的,乌龟王八蛋,有钱是好汉!” 为了心爱的女儿,仇月鲜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由心惊肉跳变得无动于衷,她多么希望金大浪永远别回来,可金大浪却健健康康地站在她的面前。 仇月鲜给他添了个女儿,他清楚那不是自己的种。但他不发火,不生气,反而抱起怯生生的元月亲了又亲,嘴里喃喃着:“乖乖,来,叫爹,叫爹啊!” 小元月扭动着身体躲避着金大浪那扎人的胡茬子,求助似的喊着“娘,娘!”金大浪不知是想起了自己病危的娘,还是怜悯这个无辜的孩子,还是想起自己所受的牢狱之苦,居然掉下几滴眼泪来。眼泪掉进元月的小嘴里,元月咂巴着嘴叫“苦,苦!”金大浪把孩子放下来,悲哀地说:“苦啊,真苦啊!”小元月马上钻进娘怀里。金大浪叹着气说:“月鲜,你知道吗?这爹多娘少的孩子就是聪明!”仇月鲜一哆嗦,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金大浪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仇月鲜,仇月鲜像只待宰的羔羊,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金大浪的发难。 在金大浪眼里,仇月鲜仍然像一朵美丽的鲜花。是自己不慎把这朵鲜花丢弃了,让别人捡到了把玩了一阵子,种出另一朵好看的小花。这能怪谁呢?现在俺“胡汉三”回来了,鲜花仍归俺所有,虽然有点酸溜溜的,但想想自己过去从别人手里抢过多少这样的鲜花,也就不再去计较了。一报还一报,天理还算公道。何况按照自己的筹划,仇月鲜在自己今后的前进道路上还有大用哩!他亲昵地摸了摸仇月鲜的乳房,呵呵笑着说:“奶饱孩子睡!” 是晚,金大浪把仇月鲜拽过去,疯狂地搂她,抱她,压她,仇月鲜流着眼泪承受着,承受着。她也尝到了金大浪落下来的泪水的苦涩滋味。 善良的仇月鲜仿佛品味出当年与这个男人情意缠绵、地老天荒的那种滋味来。柔情似水地说:“大浪,从今往后咱就安安稳稳地过光景!” “俺金大浪是啥性格你应该清楚,俺不会窝窝囊囊过一辈子,俺会重整旗鼓,夺回失去的一切!欠俺的,俺欠的,一定要笔笔算清!月鲜,俺若遇到迈不过的坎儿,还得你舍身相助哩!” “俺是你老婆,俺不帮你谁帮你?” 村里那些等着看热闹的人们失望了。金大浪像变了个人似的,待人温和、谦恭、彬彬有礼,人们评论说:“这看守所还真是个大熔炉,一块废铁居然能炼成金子!” 可现实是残酷无情的,尽管金大浪改头换面,装出一副点头哈腰、唯唯诺诺的三孙子样儿来,但还是很难被人们接受、信任,人们向他投来的目光是斜的,脸色是死板的,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把他与外界分隔开。他为此而沮丧,为此而恼火。一回到家,那张脸就像多变的天气,忽阴忽晴、忽冷忽热,喜怒无常,有时狂笑不止,有时咬牙切齿,一惊一乍,让仇月鲜浑身起鸡皮疙瘩,整天生活在恐怖之中。 有一次,金大浪把元月高高举过头顶,孩子笑得咯咯的,他却厉声对仇月鲜说:“仇月鲜,你看着,俺只要一使劲儿,啪叽,孩子就摔成肉饼饼了!”吓得仇月鲜一哆嗦,把手里的花瓷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金大浪哈哈大笑着说:“听,哗啦!多刺激的声音啊!” 仇月鲜急忙把孩子抢过来,哀求道:“大浪,啥事俺都依你,就是不能伤害这不懂事的孩子!” 金大浪说:“看把你着急的!好歹她得叫俺爹哩!等这小东西长大了一总也是个能勾男人魂的骚货,俺还指望着她给俺赚大钱哩!” 又一次,金大浪手里拿着杀猪刀子把玩,嘴里不停地夸赞:“好快的刀刃儿,噗嗤!捅在心口窝里,腿一蹬,眼一闭,就一了百了了!” 仇月鲜赫得脸色大变,抱起元月就走,被金大浪一把拽回来。仇月鲜把孩子藏在身后,挺起胸膛,闭紧双目,慷慨赴死。 金大浪嘿嘿冷笑着说:“你慌啥哩?怕啥哩?这玩意儿是为俺自己准备的,不信?你看!” 手起刀落,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扎在自己的大腿上,一刺一拔,鲜血直冒,金大浪把刀子仍在地上,咬紧牙关,连哼都没哼一声。 小元月吓坏了,大叫着:“娘,娘,红血,红血!”扎撒着双手,抱紧了娘的双腿。 孩子的哭声让闭着眼等死的仇月鲜吃惊,当她睁眼发现面前血光一片,头一晕,腿一软,跌坐在地。急忙爬过去,摁住金大浪大腿上那冒血的伤口,哀告道:“大浪,何苦呢?要杀要剐俺都等着你动手哩!你不该这样作贱自己!你想让俺做啥,俺都依着你。” 金大浪的苦肉计成功了,他说:“唉,俺也不愿意这么做哩!为了能过上好日子,只得委屈你去勾引那些有用的男人们,你可愿意?” 仇月鲜说:“只要你能放过俺们娘俩,俺答应你。自从上次你把俺送给食品站那个牲口,俺已经是个不要脸的女人了,干一回和干十回都一样!” “说话算话?” “算话。” 仇月鲜向谷莠讨了点刀伤药,金大浪在家里呆了十来天,等能行走了,他手里拎着一包点心,穿街过巷,直奔卜元家里。 卧床不起的李连玉一见金大浪那油光发亮的冷酷的刀条脸,那双突出来的露着凶光的虾米眼,心口就咚咚地狂跳,跳得浑身打哆嗦。卜元也显得惶恐不安、手足无措,强自镇定下来说:“大浪来了?坐。俺让你表嫂这病麻缠住了,没顾得上去看你,对不住了!” 金大浪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皮笑肉不笑地说:“表哥说哪里话哩!俺进去了,承蒙你照料,俺家里不但没短缺下啥,反而添了个女儿,真得谢谢你哩!” 他把点心盒子递给卜元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笑纳。一来看望表嫂的病情,二来感谢表哥的恩情,三来打问一件事情,希望表哥表嫂能给俺个满意的答复!” 卜元接过点心盒子,放在桌子上说:“回来就好,还带啥点心哩!有啥困难,你说。能帮的,俺一定得帮哩!” 金大浪说:“表哥,把点心盒子打开,让表嫂尝尝!” 盛情难却,卜元只得打开那个点心盒子,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放在“到口酥”点心上面。卜元的手一哆嗦,当啷!哗啦!匕首、点心统统掉在地上。 金大浪弯下腰来捡起那把匕首,用嘴吹吹,用袖头擦擦,用指甲弹着锋刃说:“表哥,俺有一事不明,请您指教!” 卜元说:“大浪,今儿个不方便,有啥事,改天再说!” 金大浪嘿嘿冷笑着说:“你就装!仇月鲜都跟俺说了!改天,哼,改天就只有用这把匕首跟你说话了!” 李连玉病成那样,仍然护着卜元,她强撑起羸弱的身子,哀求道:“大浪,表弟,有话好好说,你有啥要求,俺们全答应!可别拿刀抡杖的,失了和气!” 金大浪双眉倒竖,二目圆睁,咬牙切齿地说:“姓卜的,你是俺亲亲的表哥,禽兽不如!俺今儿个来,本打算以牙还牙,你睡俺的老婆,俺也睡你的老婆!俺没想到你的老婆病成这副模样,俺多少还有点人性哩,没兴趣日一个快要死的病女人。俺可不像你一样,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啥事都能做得出来!从今往后,第一,不准你再碰仇月鲜一下,仇月鲜眼下是俺的老婆,谁能日她,得听俺的!第二,俺今后各方面还得仰仗你这位大书记哩,只要你能帮俺摆脱困境,俺就旧事不提,一笔勾销。如果你再害俺,咱就新账老账一起算!青刀子进,红刀子出!” 此时的卜元像一尊泥菩萨,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金大浪鄙视着卜元,摇晃着匕首,做了个向前猛刺的动作,收刀而去。 李连玉看到那明晃晃的凶器向卜元刺去,心脏一阵狂跳,眼前金星乱冒,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卜元火速把妻子送进南河医院,白院长诊断病危,立马转送到县医院,正好碰上区医院专家下来义诊,一位姓张的专家发现李连玉肚子里长了一个大瘤子,需要及时切除。但因李连玉体质太弱,县医院医疗设备不全,张大夫答应一个月后在区医院给李连玉做切除手术。现在让李连玉做好术前准备,消炎退烧,稳定情绪,只待手术。 沉默了一阵子后,金大浪重操旧业,打开铺板门,杀猪宰羊,叫卖叫买。昔日的土霸王,靠着仇月鲜的人际关系,不缴费,不交税,欺行霸市,几乎垄断了昂首镇生肉市场。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又聚拢到一块儿,喝酒、吃肉、赌博、玩女人。 由他牵头,其他个体商贩也同市管、税务人员捉起迷藏来。在一次商户会议上,大家一致推举金大浪当本镇商户的代言人。唯利是图的商贩们,企图让金大浪做他们的挡箭牌,带头为他们说话,替他们抗费抗税。 聪明的金大浪豪爽地说:“哥们儿放心,胳膊肘不会向外拐,有俺的好处,就有大家的好处!”内心却骂道:“娘的,瞎了你们的狗眼!你们想把俺当枪使,俺这杆枪可不敢对着政府开火。路有千万条,老子先把眼前这一段走顺溜了,说不定这是俺金大浪出头露脸的机会哩!” 几天后,金大浪首先主动交清了所有税费,并配合市管会、税务所工作人员挨门逐户现身说法,征讨拖欠。那些狡猾的小商小贩们,真没想到金大浪会来这么一手,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乖乖地交齐了往日拖欠的税费。长期困扰市管会、税务所收费、收税难的问题,在金大浪的带动下迎刃而解了。 第42章 “路子”、“梯子” 大白话:学会感恩 种子发芽出土了,说:“谢谢雨露阳光!” 庄稼蹿起来抽穗结子了,说:“谢谢庄户人的汗水!” 农民喜获丰收了,说:“谢谢老天爷!” 贪官荣升了,说:“谢谢票子、美女!” 摆小摊的巴眼窝,本小利微,平时有二弟巴耳根罩着,从不把那些税啊费的当回事儿,能推就推,能赖就赖。金大浪不愿意和他正面较量,就请来了现任昂首镇派出所所长李田原出面,采取“法律手段”,望着李所长手中那哗啦啦响的手铐子,巴眼窝屈服了,点头哈腰地补齐了拖欠。当晚,金大浪又把巴眼窝交的钱退回来了,神秘地说:“眼窝,看在俺与耳根的交情上,俺硬从李所长那儿把这钱要回来了!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今后别当面和人家硬杠,有啥事,俺给你出面调和,一准不吃亏!” 说到李田原,正是当年抓捕金大浪的公安人员之一,此人有能力,又好显摆自己,是个工作狂,多年的公安工作,抓过不少犯罪分子,得罪过不少人,他家的窗玻璃经常夜间被人砸碎,大门上经常有人用刀子插上威胁性纸条,院子里经常有人扔进炸药雷管等爆炸物。为此,从城里到乡下,不知搬过多少回家,但他依然如故,我行我素。 李田原好大喜功,又贪财好色,金大浪早有耳闻,也因此,他成了金大浪追逐的对象,仇月鲜美艳如花,当然是李田原心中的猎物。 金大浪带头缴纳费税,受到表扬,得到奖励,尝到了甜头。李田原出面,代表着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客观上帮助了金大浪,也让金大浪找到了靠山。 金大浪把李田原请到家里,道貌岸然的李所长,酒足饭饱后,金大浪喊仇月鲜:“上茶!”不知是骨子里就坏,还是酒后失德,这位李所长从仇月鲜手里接过茶杯的一瞬间,用手指挠了一下仇月鲜的手心儿,仇月鲜心一慌,茶杯一倾斜,热茶洒在自己手上,烫得她“哎哟!”一声,李田原急忙接过茶杯,搁在桌子上,快速掏出手绢来为仇月鲜擦拭,他捏着仇月鲜那只芊芊玉手,忘记了金大浪的存在,用嘴吹着那烫红了的皮肤,关怀地问:“烫疼了?要不要到医院包扎一下?”仇月鲜不敢抬头正视这位素昧平生的所长大人,缓缓把手抽出,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字:“不碍事。” 李所长正襟危坐,一边品茶,一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仇月鲜,那么端庄,那么成熟,那么性感,那么温顺,要不是金大浪坐在跟前,他真想扑上去亲她一口。仇月鲜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脸红脖子粗地躲进里屋去了。 李田原的失态,金大浪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娘的,‘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边藏’,你姓李的有这口子,俺就有利用价值。”他把香烟点着了送到李田原嘴边,毕恭毕敬地说:“李所长,山里的女人没见过世面,别见怪。粗茶淡饭,不成敬意,多包涵。从今往后,您啥时有空儿,就来俺这儿坐坐。如果俺不在家,月鲜照样不敢怠慢。俺能交上您这样的朋友,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哩!” 李田原欣然答应:“好,好,俺也愿意交你这样的朋友!” 杨所长荣调,李田原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又没有杨所长的人脉好,镇不住这地方的山汉们。知道金大浪是这一方的地头蛇,三教九流、黑白两道都有熟人,是个用的着的人物。只要你能为我所用,协助俺抓几场赌博,掏几次“鸡窝”,破几个盗窃案子,俺就名利双收了。况且有吃有喝有这么可心的娘们陪着,何乐而不为呢? 就这样,李田原成了金大浪的“至交”,成了金大浪家的“上宾”。仇月鲜不知不觉,或者说无可奈何,身不由己地落入金大浪设下的陷阱。 果然,利用金大浪做内线,李田原在山沟里抓了十几次豪赌,没收了上百万赌资,金大浪从中渔利颇丰;掏了十几家卖淫的“鸡窝”,罚没了大量现钞,金大浪除了捞钱外,还结识了几位“绝代佳人”,成了某些“大人物”寻欢作乐的“斗子匠”(拉皮条的);在丁字路破了三起盗窃汽车轮胎案,两起非法运输案,金大浪的腰包变得鼓鼓的了。 李田原受到通令嘉奖,金大浪成了李田原手下得力干将。李田原夸奖金大浪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人物”金大浪盛赞李田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诸葛孔明”。是惺惺相惜?还是裙带勾连?是二者皆有之必然。 不久,金大浪便成了李田原麾下一名联防队员。警服一穿,大盖帽一戴,警棍一拿,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牛气有多牛气!白天钻在丁字路上敲诈勒索,晚上踢开酒店的门,让老板娘开房间找暗娼陪伴,享受那灯红酒绿的快乐生活。至于仇月鲜在家里和李田原如何如何,他才不管哩。“女人就是让男人闹的,谁闹都一样。为了过上好光景,闹俺的屁股都行!”金大浪简直变成了一个能说话的畜生。 最无奈、最痛苦的是仇月鲜,在金大浪的逼迫下,她不得不给李田原“方便”,不得不强颜欢笑款待那些金大浪请来的“朋友”,尽管她十分讨厌他们。这伙人大多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可他们从来不关心老百姓的疾苦,他们只关心酒肉、票子和美女。他们为金大浪修桥铺路,仇月鲜必然是金大浪登高的梯子。 名利双收,钱色俱得的李田原挖空心思地为金大浪写了一份,《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材料,夸赞金大浪如何如何在劳改大熔炉里洗心革面,如何如何获释后重新做人,如何如何协助市管、税务完成税费征收任务,如何如何积极配合当地派出所“一打三反”,破获大案要案。由一个地痞流氓蜕变成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发家致富的新典型,维护社会治安的好榜样。还盛赞刘祥书记在昂首镇工作期间教导有方、深得民心、政绩卓着等等。 这份包含“情感”的典型材料,很快放在多山县新任政法书记刘祥的办公桌上。刘书记看了这份报告材料,像大热天吃了一块奶油冰淇淋,浑身舒坦。他马上打电话给昂首镇,要求田禾协助李田原详细整理金大浪经过劳改,深刻反省,重新做人,由为害一方变成为利一方的先进事迹。并指出:“这样的人今后可以重用。” 田禾含混地“嗯”了一声,撂下电话。嘴里嘟囔道:“好人多多带少,怎就看上一个地痞流氓?这叫啥事儿?” 田禾对金大浪的人品从一开始就有所了解。 他初到昂首镇就在大街上碰到一个醉汉,拉着一个妖艳的女人撒酒疯:“相好的,来,亲一个!” 那女人浪笑着说:“喝点猫尿长本事了?信不信老娘晚上活吞了你?” 醉汉在那女人的臀部拍了一巴掌,说:“谁不知道你小面包,能把活人浪死,能把死人浪活!俺就喜欢你这股浪劲儿!” 田禾是个刚出道的大学生,平时接触的都是些有文化的人,就是在小说里也没见过这么下流的人物。难道这山沟沟里就这么粗野?他悄悄地问路人:“那是谁?怎么如此下作?” 正好碰上多嘴多舌的不开壶,嘻嘻一笑说:“一看你就是个生人!男的是赫赫有名的金大浪,女的是赫赫有名的小面包,那是茭子面捏球——一色的货!你是初来乍到?俺们这儿新鲜事儿多着哩!” …… 想到金大浪那副嘴脸,田禾就厌恶、生气。一个市井无赖,刘祥居然要他当先进典型整理材料上报,还要他加以“重用”,这让他感到为难,他犹豫了一阵后,拨通了昂首村村委会的电话:“卜元吗?来一下镇政府!” 给金大浪歌功颂德,卜元很不情愿。他找傅玉成帮着给金大浪写材料,傅玉成说:“俺可不敢昧着良心说瞎话。你还是另请高明!”为了缓解两家的矛盾,卜元只好请李田原“深加工”,李田原说:“深加工就得有水分,有水分才有人信,到时候你得在材料上签个字,别说俺胡编乱造就行。” 田禾虽有真知灼见,但他不敢违背上司的旨意。因为挂毯厂的倒闭,已经得罪了刘祥,他可不敢再冒犯这位说一不二的顶头上司。他让卜元去整理金大浪的先进材料,只求别把自己绕进去,客观上却帮了金大浪的大忙。 金大浪不失时机,把金骇浪、巴耳根作为内线,把苟成艮的内侄米颂拉进联防队,在李田原的周密安排下,经过几次突袭,那些搞黄赌毒的,那些车匪路霸,销声匿迹了,社会治安有了明显好转。为了树立良好形象,金大浪不再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们来往。他品味到权力的威力,他向往得到权力。要得到权力,必须向党靠拢,于是,他想到了卜元。 那天,金大浪跨进村委会门槛,卜元正在和沙承让商谈建造大舞台的事情,卜元说:“为了盖转角门市,俺把那地方的台子拆了,为了盖办公楼,俺又把地藏庵的台子拆了,人们说俺女人得病,是俺惹下神道爷了,俺不相信。只是这么大个村子连个唱戏的台子都没有,成了俺的一块心病,俺想盖个大舞台,你的要价太高,只能让俺们村本地的匠人们干了。” 沙承让急忙说:“价是死的,人是活的,大浪也不是外人,俺能亏待了你们吗?” 金大浪很干脆地替卜元做了主张:“老表亲放心,这个工程就给了你了!你快去准备!俺找表哥有重要的事情商量哩!” 沙承让兴高采烈地走了。 卜元黑着脸说:“俺还没答应哩,你倒隔头飞了,你能做得了主?” 金大浪满不在乎地说:“球大点营生,谁做不都一样?你这人还这么死性,怕钱扎手怎的?本村那些匠人,知根知底,从他们身上攥不出几点油水来!外边的就由咱摆布了,叫他们尿几股儿,就得尿几股儿!不信?俺给你当施工员,保证把你兜里塞得满满的!” 卜元摇着头说:“大浪,俺可没那胆子。你可别出去瞎嚷嚷,让村里人们以为俺当真图利呢!你来到底想干啥哩?” 金大浪说:“当然有事求你帮忙哩。你看,俺如今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哩,谢谢你给俺写的材料,你还得帮俺完成一个心愿,以前那些恩恩怨怨,俺不再计较,一笔勾销!” “啥心愿?你说。” “俺想入党!” 卜元认为金大浪这是在开玩笑,一个有前科的劳改释放人员,也想入党?这不是大白天盖着被子做大梦吗?他不愿意当面给他泼冷水,只好说:“大浪,你要求进步这是好事儿,俺虽有心帮你,可没那么大权力。指标由上边掌控着,等有了机会,要下指标来,至少得有两名党员做你的入党介绍人,然后是写申请、填写志愿书、介绍人签字后,再经过村里党员大会通过,党支部签字盖章,然后报镇党委审批,报县党委审批、备案入档,等上边审批下来,还有至少二年的考验期、预备期,要真正转成正式党员,少说也得三年五载的时间。你有那个耐心等待吗?俺是怕给你跑乱半天,你在这中间又日出啥糊糊来!叫俺没法收场哩!” 金大浪说:“事在人为哩,你不听说有火线入党的吗?这叫抄近路!不要光摇头,你给俺出个点子也行?” 卜元不愿意和他多纠缠,就说:“这样,你认得镇党委办公室那个庄主任吗?人们都说那是个乱猴儿,只要他点头,就好办了。” 金大浪问:“庄主任有啥口子吗?” 卜元摇头说:“俺不清楚。” 金大浪说:“没有攻不破的山头。只要他食人间烟火,就有嗜好。到时候你给俺当个介绍人就可以了。” 金大浪为达目的,煞费苦心。他暗中放出眼线,亲自蹲坑,终于抓住了庄主任的把柄—— 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金大浪破门而入,从小面包被窝里把赤身裸体的庄主任请了出来,他让浑身筛糠的庄主任穿好衣裳,以命令的口吻道:“请!” 庄主任问:“你是谁?你要干啥?” 金大浪答道:“俺叫金大浪,代表治安联防队,你说俺要干啥?” 庄主任有点慌乱,小面包拉住金大浪说:“大浪,你不认得庄隽庄主任?俺不值钱,人家可是有身份的人哩!俺不怕丢人,人家可丢不起人!看在咱们多年的交情上,你得放人家一马!” 金大浪嘻嘻笑着,在小面包光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你这家伙满会疼人的,放心睡你的觉,俺金大浪不是那种绝情绝义的人儿!” 庄隽现在镇定下来了,满不在乎地说:“你就是金大浪?耳闻不如眼见,俺今儿个算栽在你的手里了!你今儿个是不是故意出俺得洋相?好,好好,俺大不了不在这儿工作,与你有啥好处哩?俺见过找茬儿的没见过这么当面结怨仇的!” 金大浪说:“庄主任别发火嘛!不知者不怪罪嘛!俺先给您赔个不是,请您现在到俺家一叙,俺还有事求您哩!” “去你家?” “对,去俺家。惊了您的大驾,俺怎么也得备一桌为您压压惊哩!放心,俺没恶意!请!” 庄隽叹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这家伙打人一巴掌再给揉揉,真不是个善茬儿。也算俺老庄眼里的一个人物哩!走,俺就去闯闯你设下的‘鸿门宴’!” 夜半三更,金大浪推开自家房门,把庄隽直接领到仇月鲜的卧室。他忽地把睡梦中的仇月鲜的被子掀开,仇月鲜一惊 ,睡眼惺忪地说:“大浪,干啥哩?小心凉着孩子!” “娘的,就知道睡!你看看,谁来了?” 仇月鲜睁大眼睛,发现金大浪身边站着一个穿着体面的陌生人,赶紧钻进被窝里。 庄隽从来没见过如此美艳的女人,这简直是一尊玉雕的圣母玛利亚!本来就是个花心大萝卜的他,如何能控制住自己那双贪婪的目光!直到仇月鲜钻进被子里他才咽着口水,尴尬地说:“金大浪,人们说你坏,你还真坏!你领俺来就为出这种洋相?” 金大浪呵呵一乐说:“这有啥?谁不知道女人身上都长着,是供男人们玩儿的?不过凭良心说,俺这女人比起小面包来,可水灵的多了!” 仇月鲜怒道:“大浪,别嚼蛆了!你不知道害臊,人家知道护脸哩!求你别作贱俺行不?” 金大浪摊开双手说:“恼啥哩?就算你做得出来,俺也不会计较这些哩!快起来,给俺们炒几个菜,拿瓶好酒,俺和庄主任喝一个!” 仇月鲜说:“你们先到堂屋等着去,俺穿好衣裳就来。” 金大浪说:“不,就在这屋喝。没你陪着喝酒,不红火热闹哩!” 庄隽拉着金大浪出去了,仇月鲜匆匆起来,下了厨房。 不一会儿,一盘红烧里脊、一盘凉拌肚丝、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瓶老白汾,摆在仇月鲜卧室里的小炕桌上。仇月鲜把被子里的孩子往里挪了挪,庄隽与金大浪对坐,仇月鲜斟酒作陪。金大浪举起酒杯说:“庄主任,多有冒犯,这第一杯酒为您压惊,向您赔个不是,请原谅,俺先干为敬!”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庄隽也跟着饮下这第一杯酒,他觉得今夜这酒又辣又苦,要不是仇月鲜坐在身边,体内散发出阵阵让人亢奋的幽兰乳香吸引着他,他才不愿意和金大浪这样的人盘桓对酌哩。 仇月鲜为他们斟满第二杯酒,金大浪举起酒杯说:“庄主任,俺金大浪好玩女人,也从来不搅别人的好事,今天这是偶然碰上,纯属误会。也算咱俩有缘。不然,像俺这种身份的人,怎能请得动您的大驾?来,为缘分干一个!”两人碰了一下酒杯,同时喝了下去。 仇月鲜又为他们斟满第三杯酒,当金大浪举起酒杯时,庄隽先说话了:“金大浪,你恭维得俺有点晕头转向了!你到底想要干啥?请直说!” 金大浪故显醉态:“庄主任,俺想交您这个朋友。不管是酒肉朋友,还是风月场上的朋友,俺都愿意。俺看的出来,您是个性情中人,玩个女人算得了什么?不过小面包真配不上您哩!老菜梆子了,稀寡无味,比起俺家月鲜来,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大浪,又说醉话哩!庄主任,别听他胡嚼!”仇月鲜满脸通红地制止金大浪说那些难听的话。 庄隽瞅端着眼前这位云鬓披散、衣襟半掩的睡美人儿,不由心荡神怡,那白嫩的脸蛋儿,那迷人的大眼睛,那性感的嘴唇儿,谁见了不动心哩?能与这样的女人来往,不枉此生矣!他回眸瞥见金大浪在冲着他笑,立马警惕起来,端起酒杯说:“金大浪,别拿俺寻开心了,俺就那么点事,何必揪住不放呢?” “哪敢呢?俺就想交您这个朋友哩!” “好,那就为朋友干杯!”庄隽在干杯时把一只脚伸向仇月鲜,仇月鲜低着头,悄悄地躲开那只臭脚的追逐。庄隽觉得“此处无声胜有声”,觉得这杯中酒越来越香味四溢,直夸仇月鲜做的菜咸淡合适,可口够味。 酒至半酣,金大浪见仇月鲜连连打哈欠,庄隽有点魂不守舍,就知道差不离了。就说:“这娘们,半点情调也没有。哈欠连天的,真扫兴你想睡就睡,俺们还没喝好哩!”仇月鲜罢不得哩,马上把桌子往前挪了挪,搂着元月睡下了。庄隽趁机摸摸身后的被子问:“俺没压着你的被子?”仇月鲜含混地说:“喝你们的,俺真的熬不行了。” 金大浪端起酒杯说:“来,喝咱的。这娘们啥都好,就是不懂风情!” 庄隽也端起酒杯说:“夜太深了,俺得回去了。这是最后一杯了。干!” 金大浪说:“庄主任,俺真有个事儿求你哩!” 庄隽呵呵一笑说:“俺就说嘛,你金大浪总有事儿用得着俺哩!说,啥事儿?” “俺想要一张党票。” “你?” “怎?不配?” “让俺考虑考虑再答复你。” “行,买卖不成仁义在,行不行俺都把她押给你了!你看着办!” 庄隽回头看看装睡的仇月鲜,咽下手中的美酒。说:“这算啥买卖?” 第43章 馍馍从里往外馊 俗语:多管闲事人讨厌,当家三年狗都嫌。 鼓破众人擂,墙倒众人推。 一夜之间,庄隽成了金大浪最好的朋友,家里的常客。美食、美酒、美色,把他们捆绑在一起。金大浪送出去的猪肉、排骨、肚子、肘子起了作用。这才叫“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短”,一份由苟成艮、米颂作介绍人的金大浪的入党申请书,通过李田原“造势、渲染”、卜元“同意、签字”、庄隽“审核、盖章”,送到了镇党委书记田禾手里。 田禾啥也没说,把那份申请书撂进抽屉里。心里话,“一个恬不知耻的臭流氓,也想入党?那党不成杂货铺了!”金大浪投下那么大本钱,连老婆都推出去做诱饵,顺风顺水的事情,没想到行船驶进了泥淖里,搁浅了。 田禾是个大学毕业生,受过良好教育。靠文凭、凭学历,被提拔到领导岗位。可谓一颗红心、一腔热血,满怀壮志、迎接挑战。但它毕竟涉世不深,对官场陋习,缺乏了解。他想开廉洁清正之先河,却小瞧了那些社会渣滓、那些“歪嘴和尚”,他不知道那些龌龊的家伙们有翻江倒海般能量。 一天,庄隽突然莅临昂首村,命令卜元立即召开党员大会,专题讨论金大浪入党问题。卜元说:“田书记不是到外地参观没回来吗?还是等等!”庄隽板着脸说:“不相信俺是?刘祥书记催了好几回了,要不要让他老人家亲自给你说话?”卜元只好说:“那就开。” 高音喇叭呐喊了好一阵子,全村五十几个党员,除了外出不在的、老弱病残的,来开会的不到十人。苟成艮临阵退缩,找了个借口溜走了。庄隽下车伊始,褒贬昂首村领导对党的政策有失偏颇,党员群众觉悟偏低,不该埋没金大浪这样的典型人物,应该让金大浪充分展现才华,为昂首村办更多的好事。他还搬出县领导刘祥的指示,“入不了党,怎重用?” 卜元征求与会党员的意见,金大浪明明就在隔壁坐着等消息,所以与会者人人三缄其口,庄隽说:“干脆举手表决!” 出于各种心理压力 ,一半以上党员违心地为金大浪亮起了绿灯,慢慢举起了微微颤抖的手。金大浪“全票”通过,被吸纳为党的“新鲜”血液,立即被任命为昂首村副村长。 当田禾回来,木已成舟。血气方刚的田禾,怒斥庄隽:“谁拉的屎,谁擦屁股去!” 庄隽请刘祥说话,刘祥对田禾说:“观察一段时间再说。首先不要窝里反嘛,那样,在群众中会造成不良影响,直接损害了我们党的光辉形象,对谁都不利。再说眼下农村社会治安问题迫在眉睫,利用金大浪这样的人镇压一方泼皮无赖,没什么不好。或许能搞出点名堂哩。再说,孙猴子啥时候能跳出如来佛的手心儿?” 田禾真有点一根筋,居然把金大浪的问题反映到区党委,刘祥为此而耿耿于怀。“这个田禾,奶毛未退,心肠蛮坏,背后来这么一手!你不仁,休怪俺不义!”田禾在昂首镇仅仅干了半年多,就被调回县委党校搞“后勤”去了。 金大浪失去管束,犹如脱缰野马,任意践踏这方土地。他把黑社会那一套拉帮结派、鱼肉乡里、欺压百姓的损招全用在损公肥私上。自己发财了,群众跟着遭殃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金大浪的倒行逆施,被迫向上反映问题的人越来越多。刘祥这才知道金大浪的入党是靠那种不正当关系混进去的。这中间镇党委办公室主任庄隽难辞其咎。为了息事宁人,庄隽被调离昂首镇,到一个更偏僻的山沟里当一把手去了。 金大浪特敏感,暗中花了很多钱,才把事情摆平。等他逐渐变得羽翼丰满起来。便在暗中窥视,等待良机,准备实施下一步计划——把卜元赶下台,由自己取而代之。 昂首村还有一双眼睛在无时无刻地盯着村子里领导阶层的一动一静。这个人就是吕耕田。吕耕田恨透了高广、卜元。其一,他们一上台就把矛头对准了俺,搞什么清查旧账,其实是在找俺的毛病,弄得俺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要不是上边英明,用“甩掉旧包袱,放眼向前看”的方针政策化解矛盾,,他们岂能半路刹车?可把柄始终攥在他们手里,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拿出这事上纲上线?卜元如今稳坐江山,不除掉这个心头大患,迟早是个祸害。其二,吕耕田想临街扩建门市,卜元不予批准。吕耕田带着礼品到卜元家探视李连玉,被卜元谢绝。吕耕田请苟成艮出面说情,卜元说:“吕耕田扩建门市、抢占街道,影响交通,俺不能同意。请你告诉他,要想那么做,除非等俺下了台!”吕耕田咬牙切齿地说:“娘的,等你下台不如赶你下台!俺就不信磨道里找不出驴脚踪来!看你姓卜的毒,还是俺姓吕的毒!” 吕耕田不惜一切代价,极尽拉拢利诱之能事,见缝插针、见机而作,很快把金大浪、甄惠、米颂、曹觅牛拉到自己这边。卜元成了真正的光杆司令。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吕耕田的监视之下。 人常说“馍馍从里往外馊”,一点都不假。卜元推荐、提拔的这几位“心腹”,一个个窝里反,倒戈相向。卜元身边的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那都是他精心挑选、排斥异己后启用的靠得住的一班人马。他没想到会弄得众叛亲离,一个个都变成白眼儿狼。他自认为苦心经营的铁桶江山反而把自己孤立起来,自己成了众矢之的。难怪刀子嘴李煌说他是三国里陈宫的眼——巴巴眼——有眼无珠——不识好赖人。 由于金大浪的“揭发”,甄惠的“告密”,米颂、曹觅牛的佐证,终于让吕耕田的阴谋一步步得逞。 卜元有位中学同学在县水利局工作,两人关系密切,无话不谈。知道卜元给妻子动手术,马上送来三千元现款帮朋友解燃眉之急。朋友相助,卜元感激不尽。正是秋高气爽季节,卜元带着李连玉到了地区医院恭候张大夫如约而至。从李连玉腹内取出一个重达十斤的瘤子,张大夫高超的医术,使李连玉起死回生。真是神仙一把抓,摘除了病根儿的李连玉,一下子便觉得神清气爽,恢复了活力,别提有多高兴了。 半月后,李连玉出院了。他们返回县城后,特意到水利局那位同学家表示致谢。老同学热情地招待他们,佳肴美酒表示对李连玉能够康复的祝贺。临别,卜元握着老同学的手说:“老同学,大恩不言谢,如有用得着俺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位同学说:“谁也有作难的时候哩!比方俺们这水利局,空架子一个!上拨经费有限,头头们让俺们自己公关弄钱,弥补亏空。俺们的工资月月七扣八扣,说得好听点是在集资盖楼,其实都装进他们的兜里。嗨,不提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哩!” 卜元问:“你们集多少才算完成任务?” “啥任务?糊弄人哩!俺是会计,每年光招待费就得几十万,领导们打肿脸充胖子,摆排场,显阔气,吃喝玩乐完了,脚底抹油走了,欠下的钱让俺想办法付。万般无奈,俺们只好找几个靠得住的村子,从水里拨款上想想办法。唉,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卜元又问:“这有啥窟窍哩?” “比方说,你们村搞点水利工程,本来花了一千元,俺们这里可以给你们村拨去一万元,长拨的九千元你得暗中归还俺,俺就可以解决那些拖欠他人、无法报销的招待费了。唉,这都是被逼出来的损招儿啊!” 卜元说:“看来你们也活得不轻松哩!俺想在村西河面上修一段过水桥,大约得三千多元,你能给拨多少?趁现在俺能做主,对村里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对朋友,也算是帮了一把!” “太好了,你回去就动工,俺派人下去验收,等领导们签字后,下剩的事就好办了!” 卜元回村后,马上开会商议修过水桥的事,金大浪表示赞成,并指定让金二浪包揽。因为工程不复杂,只是在干河床上铺一层石头,用水泥灌浆凝固,起到雨天防滑、方便行走的作用就可以了。再说钱又不用自己掏,谁也不愿意得罪金大浪,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这事就算通过了。 金二浪用了三个人,慢慢腾腾干了五天,便交工了。 不久,卜元收到两万元汇款。除给金二浪三千元工本费,下剩一万七千元转汇给水利局那位同学。甄惠等没有从中捞到一分钱,怀疑卜元独吞了那笔巨款,就把此事告诉了吕耕田。 吕耕田如获至宝,晚上请甄惠、金大浪、米颂、曹觅牛、柳成荫、尚良等到他家聚餐,好一顿丰盛的酒宴,把个柳棉花吃得心尖儿疼。偷偷地骂吕耕田:“傻球,拿着好东西喂狗!白糟蹋钱哩!” 吕耕田把柳棉花拉到一边骂道:“你这个不开七窍的娘们,球不懂的东西!你想扳倒卜元,离了这些人行吗?他们手里都掐着卜元的七寸哩,他们不窝里反,你能抓住卜元的把柄?俺想靠他们东山再起,不给他们点甜头能行吗?你可别小气了,有好的尽管往上端!今儿个花一千,赶明儿个赚一万,多会儿咱都是赢家!” 柳棉花似乎听懂了,但还是不情愿地嘟囔着说:“这可都是些吃人的货,能靠得住吗?” 酒足饭饱之后,一群人给卜元罗列了八大罪状,写成举报信,打印多份,由吕耕田出面,直接送到多山县纪检委闫书记那里,这位闫书记,正是当年栽培吕耕田的那位工作组闫组长,吕耕田的几滴眼泪,慷慨陈词,感动了爱惜人才的闫书记,惺惺相惜,闫书记直夸吕耕田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好同志,立即派部下到昂首村调查落实卜元的违法事实。 中午,吕耕田登门拜访闫书记,把一份厚礼送到闫夫人手里,那娘们也不推辞,以命令的口吻对闫书记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个农村干部,不合格,放下去不就得了!”闫书记拍拍吕耕田的肩膀说:“回去等讯!你举报的那些事,只要有一条是真的,俺就能按照党纪国法办理!” 吕耕田从县城一回家,就让柳棉花再安排一桌更丰盛的酒席:“棉花,俺吕耕田出头的日子就要到了!你知道俺在县里碰到谁了?闫书记!就是当年培养俺入党、让俺当村主任的那位闫组长啊!他老人家对俺有知遇之恩。俺敢说今儿个收下俺一份小礼,明儿个能给俺一座金山哩!晚上把金大浪他们都请来,把卜元那些事扎死了,人证物证弄全了,卜元不想下台也得下台。这就叫‘大事安排定,要作老朝廷’你就听好!” 一抹晚霞把山头染成红色,一伙背叛了卜元、在举报信上签过字的人们,齐聚吕耕田家里。他们兴奋不已,他们开怀畅饮,他们好像在为完成一项历史使命而战斗。而他们的内心却十分恐慌,他们明白仅凭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能否扳倒卜元还是个未知数。 一阵海吃狂饮过后,吕耕田开始做战前动员,他举起酒杯说:“各位,告诉大家个好消息!现在的县纪委书记是俺和甄惠入党时的工作组闫组长!老熟人!那可是个铁面无私的包青天!他老人家看完俺们的举报信后,夸赞俺们是一伙立场坚定、锐意进取的好同志!是昂首村发展振兴的中坚力量!一定为咱们主持正义。纪检委马上派人下来调查卜元的问题,大家扬眉吐气的一天就要到了!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在一条战壕里并肩战斗,打出一片新天地来!到时候各位都是昂首村的功臣,俺吕耕田甘心情愿做大家的铺路石!” 金大浪说:“家丑不便外张扬,俺跟卜元虽是表弟兄,可俺们两家结怨太深,俺做梦都想用刀子捅了他!俺担心卜元下台了,俺这球大点职位也保不住了。到了落个两头空哩!” 甄惠说:“大浪,你这担心有点多余了。啥叫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胜利果实大家分享嘛!你怕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俺首先把村长的位位让给你!”甄惠言下之意,他自己该坐第一把交椅了。 曹觅牛看看低头不语的尚良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肉烂烂在一个锅里,到时候俺把算盘交给尚良放心!” 米颂一直默默地听别人发表议论,吕耕田问他:“小米,你有啥高见?” 米颂微笑着说:“在座的数俺岁数小哩,俺是个扛旗旗打把子的,到时候你们先挑,挑剩下的就是俺的!” 吕耕田伸出大拇指说:“佩服!人虽年轻,境界很高。佩服!” 第44章 苦乐尚家人 俗语:身残志不残,人穷志不穷。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 写到尚良,就应该谈谈尚家的苦乐身世。 上辈人大多有残疾,爷爷是个豁唇子,奶奶是个瘸腿子,爹是个歪脖子。到尚良这一辈人,才真的身体没有毛病。这得托福党为劳苦大众打江山立世界,翻身求解放立下的汗马功劳哩。 旧社会,豁子爷爷空有一身蛮力气,靠租种地主老财几亩薄田养家糊口,每年总有一段揭不开锅的时候,为了活命,只好拿起打狗棍沿街乞讨。 有钱人常拿他们一家子开玩笑、逗乐子,见了豁子,故意把油灯点的旺旺的,让他用嘴吹灯。吹灭了,赏大饼子一个。吹不灭,打着滚儿滚蛋。为了得到一张大饼子,豁子使足力气吹灯,“啊呋!”“啊呋!”“啊呋!”,奈何三瓣嘴走风漏气,怎么用力也吹不灭那盏燃得正旺的油灯。情急之下,“啊呜!”一口,硬是把油灯咬灭了。他得到那张大饼子了,换来的是围观者的捧腹大笑,自己嘴里被烫灼的一串串血泡。给村里人留下一个笑话:豁子吹灯——啊呜一口。 为富不仁的谷掌柜,变着法子欺负穷苦人。一见瘸子上门讨饭,就使坏捉弄她。故意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嘴里喊着“可怜啊可怜”,亲自舀起滚烫的稀饭往瘸子讨饭碗里倒,“端平了!端平了!烫着了!烫着了!”瘸子本来就站不稳,如何能端平碗呢?狠毒的谷掌柜直到稀饭溢出碗边儿,流在瘸子端碗的手上,烫的她大叫着把碗扔在地上打碎了为止。此时他还调侃瘸子:“你看你这人,怎就不端平碗呢?这不能怪俺不给你,是你自己地不平哩!”伙计们说:“这下连个讨饭碗也打了,真可怜呐!”谷掌柜白了伙计一眼说:“院里有个喂狗的碗哩,那可是个青花瓷的,拿去用!不过俺可告诉你,俺那条狗不吃素,咬着你可别怪俺!”瘸子曾经被那条恶狗咬伤过,知道那条狗得厉害,只好淌着眼泪一步一挪地走了。 歪脖子本来没名字,从小就叫歪脖子,“歪”即“不正”,人们也叫他“尚不正”,“尚”与“上”谐音,“上不正”三字在某些人看来就有点犯上,谁敢说上边不正呢?解放后,古文秀在登记户口时,觉得不妥,把“不”写成“步”,一字之差,意思截然,要不怎说喝过墨水的人黑笔头能斩人也能救人呢! 尚步正从小受人歧视,被人愚弄,有一种逆反心理,倔强好斗,谁敢欺负他,他就歪着脖子和谁搏斗。虽然人小体弱,浑身带伤,但他也经常让侵犯者鼻青脸肿,狼狈不堪。有钱的纨绔子弟骂他是臭狗屎,惹不得、沾不得;穷苦的小伙伴们夸他是梁山好汉,有担当、有骨气。如果谁伤害了豁子、瘸子,欺负了他的小伙伴们,他会站在谁家门口,“亲娘祖奶奶”地破口大骂上三天三夜。村里人说他那张小嘴儿像挺歪把子机关枪,叭叭叭叭的不饶人,加上他本身就是个歪脖子,人们就给他送了个外号叫“歪把子”。尚步正可不是先天生成的歪脖子,而是他娘在生他时行动不便,硬生生把脖子压残的。 在饥寒交迫、多灾多难中,尚步正渐渐长大成人。在他童年的记忆里,光听人说“好吃不过饺子”,可他不知道饺子啥模样,更不知道饺子啥滋味。 记得有一年大旱,他家租种老财的二亩沙板地,除了交租子外,所剩无几。不到年关就断顿了。为了活命,只好沿街乞讨。过了新年,挨到元宵节,尚步正当了一任灯官,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沿街巡查灯火。一群小伙伴们,前呼后拥,从各个商户“搜刮”出十几个大子儿分了,尚步正不喜欢钱,只喜欢好吃的,他向饼面铺掌柜的讨得二斤白面,向肉铺掌柜的讨得一斤猪肉,像得到宝贝似的进门就喊:“娘!看俺给您拿回啥来了?白面!猪肉!咱也吃顿饺子!” 瘸子看到白面不知道如何和面,看到猪肉不知道怎样剁馅儿,急的抓耳挠腮,在炕上团团转。 豁子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哼哼?拿刀来,俺剁肉,你和面。” 瘸子把刀递给豁子后问道:“怎和面呀?” 豁子说:“你这人,真笨。没和过白面,还没和过茭子面、玉茭子面吗?先把白面放盆里,然后倒上水,使劲揉呗。真他娘生就的穷胎鬼命,‘猪嘴羊鼻子,顿顿离不开糠皮子’不是那吃好东西的命!” 豁子光顾着教训瘸子,没成想手里这把菜刀太钝,切不动猪肉,反而把手指拉了一道口子,疼得豁子捏着指头大叫:“快找个布条子给俺裹上!” 瘸子一着急,“哗”,一瓢水全倒进面盆里。等她找着布条子,为豁子裹好伤口后,二斤白面泡成了面糊糊。瘸子说:“哎哟,命小福薄哟!肉没剁成,手倒见红了!面没和成,糊糊半盆了!” 豁子说:“大正月见红,有喜气哩!说不定咱要时来运转哩!” 尚步正看看盆里的面糊糊,看看案板上沾着爹的血的猪肉说:“这,这顿饺子吃不成了!” 豁子说:“再添点面?” 尚步正歪着脑袋说:“上哪儿弄面去?这点面还是俺硬讨要来的哩。要不是怕俺真拆他家的旺火,砸他家的灯笼,那老家伙才让伙计给俺从旮旯缝里打扫出这点东西来的。就这点带土的,还像割他身上的肉似的疼哩!” 豁子叹了口气说:“那就添点茭子面、山药面凑合着做。” 整整用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捏弄成一箅子奇形怪状的饺子,就等着下饺子吃了。 瘸子往锅里舀了两瓢水,坐在灶前烧火。家里没有长柴,只有从河滩里搂回来的碎草屑烂毛毛柴,用了很长时间,才把水烧开了。饥肠辘辘的歪把子赶紧揭开锅盖,把一箅子三合面饺子倒进锅里。豁子整理好碗筷,坐在炕上等着吃饺子,左等右等,锅里的水只冒泡泡,就是不开。歪把子嫌他娘拉不动风箱,让她娘挪开,自己抱着风箱使劲地拉,“呼”地一声,碎柴屑连灰带烟从灶膛里喷了满锅台,呛得瘸子好一顿咳嗽。豁子跳下地,把讨饭棍子砸断了塞到灶火里,火呼呼地着起来了,瘸子看着那多年使用过的打狗棍子当了灶火楔子,有点可惜了得说:“这 往后讨吃连个打狗棍子都没了!” 豁子骂道:“你这臭嘴,就盘算着讨吃要饭哩!大年时节的,不会说个吉利话?” 足足用了半个时辰,锅里的水总算开了。可那些三合面饺子,经不得长时间浸泡,变成了一锅片汤。瘸子惊叫起来:“娘呀,全破了!” 豁子坐在炕上说吉利话:“好好好,财气!” 瘸子耳背,误听成“踩起”,就用手里的勺子在锅里踩了起来。当一盆红色片汤端上炕时,坐在炕上的豁子傻眼了,他长叹一声说:“普天之下,只有咱尚家才能吃上这样的饺子哩!” 那一年,尚家真的时来运转了!解放军以排山倒海之势解放了大半个中国,尚步正积极投身革命,加入了党,带领乡亲们打土豪,分田地,当了昂首村解放后首任村干部。娶了个外地逃荒来的小媳妇,他喊“万岁!”那是发自肺腑的呼声。他对那些从前欺压百姓的地主老财,恨之入骨,只记住“无情打击,残酷斗争”,常常办一些违反原则的事情。比如把罪大恶极的地主老财吊在房梁上,追要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钱,有些守财奴,宁死不愿拿出一分钱来,尚步正也不打他们也不骂他们,而是把烙铁烧红了问他们:“你们爱吃烙饼吗?”回答是:“当然爱吃。”又问:“一顿能吃几张烙饼呢?”回答是:“三张到五张。”尚步正笑着说:“好好好,俺就给你们吃三到五张!”说着话就把烧红的烙铁放在那个最坏的恶霸地主大腿上,“哧啦”一声,冒出一股焦臭的油烟味,疼的那恶霸呼爹叫娘:“娘啊!俺一张也吃不下去了!爷爷们,俺拿钱就是了!” 为这事,尚步正受到上级严厉批判,撤销了他的职务,给予留党察看处分。但他好斗的秉性一直未曾改变。倒是豁子、瘸子跟着歪把子过了几年能吃上肉饺子的好日子。儿女满堂,老来有福矣。农业合作化前,老两口相继去世,歪把子把爹娘安葬在昂首山脚下一个向阳的山泉边,老辈人传说,那儿有条龙脉,能出真龙天子,可是至今,不知道那儿埋葬了多少先辈,却没有出过一个大人物。 尚步正不识字,仅凭一股阶级感情横冲直撞,在处理问题时难免行动过激,碰钉子、走弯路的事时有发生。在历次运动中,他就像在滹沱河里洗澡一样,有时干干净净,有时沾泥带沙,在人们眼里,那就是个亦正亦邪的“混世魔王”。 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困难时期,他再次被村民们扶上台去,他也愿意为众人出头露面,办点好事。听说县里拨下一点救济粮,他就拼命到公社争抢,甚至敲打着办公桌子质问领导们:“饿死人,谁负责?” 那时候确实是家家都有困难,僧多粥少,公社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尚步正便带着几个能说会道的社员去县里上访,在县领导跟前他们又哭又闹,免不了揭露一些当地干部多吃多占、办事不公的问题,这样便触动了领导层的敏感神经。在秋后的三反运动中,跟着尚步正去县里“闹事的”人中,一位有历史污点的人被揪了出来,本来是为村里人要求一点救命粮的普通事件,变成了政治性、方向性、阶级斗争的大问题。尚步正被一撸到底,记过一次,再一次靠边站了。 风风雨雨几十年,七灾八难,尚步正渐渐学乖了,历任队干部都分派他干些不怕惹人的挑边边的轻省活儿:给队里看田,给场面里下夜,冬闲时当饲养员等等,就是没有正儿八经地种过地。直到改革开放,包产到户,才学着在自己分得的土地上耕耘,过上了安安稳稳的田园生活。此时,他已经鬓发斑白步入老年矣。 大儿子尚余当过兵,在部队入党,学会了开汽车。退役后回村,被推举为支部书记,正赶上十年动乱时期,村里到处贴着画着黑叉叉的大字报,金大浪、吕耕田那时候真像村里人说的,“马布上的虱子——红人儿”,他们主宰着历任村干部的命运,尚余随时都有被他们揪斗的危险,只能兢兢业业,默默无闻地保持一个党员的忠实本色、革命情怀。 二儿子尚良初中读书,跟着吕耕田喊口号、搞串联。可谓经风雨、见世面,经过斗争洗礼的革命青年。 文革结束,薛弥关平反,造反派解散,吕耕田坐了第二把交椅,尚良任民兵连长,鞍前马后为吕耕田效命。在吕耕田的关怀下,与女友宋兴儿走在一起。 土地下放,生产队解散,吕耕田侵吞了大量集体财产,抢占了偌大一处队房院落,尚良也跟着捞了不少外快,还批得一处宅基地。 吕耕田下台了,尚良失去了靠山,几次试着接近卜元,怎奈卜元不拿正眼瞧他,恨得他牙根痒痒的咒骂起来:“日你娘的,你总有夜走麦城的时候,到时再找你算账!” 吕耕田要整垮卜元,尚良当然是他麾下一员虎将。他们在暗中网罗“志同道合”者,寻找各种由头与卜元交战。 邻居巴耳根靠赌博、放高利贷发了财,盖房圈墙,占地足有一亩大。尚步正歪着脖子看了好一阵子,心里啄谋:“你家能俺就能!”就对尚良说:“看见吗?咱也跟着往外扩!”尚良说:“娘的,俺正想碰碰卜元哩!咱也拆墙,阔!”尚步正说:“阔!有事老爹顶着!”父子俩说干就干,把旧院墙推倒了,开始往外挖根壕。 曹觅牛刚好路过,问他们这是干啥哩,尚良说:“俺也嫌院子小,往大扩展扩展。” 曹觅牛问:“谁批准的?” 尚良说:“俺自己!怎?不行吗?你去告诉卜元去!他敢拦俺,看俺不拿锹劈了他!” 曹觅牛吓得伸伸舌头溜走了。 第45章 挫败的感觉 村里人的串话:药捻子,火星子,一点就着炮筒子。一物降一物,浆水点豆腐。 村里人说曹觅牛有三十六个心眼子,七十二个鬼点子,足见其是个聪明伶俐、见风使舵的油滑人物。一对下撇的八字眉,一双骨碌碌转动的小眼睛,一张自然带笑的上翘的婆婆嘴,一个红红的蒜头鼻子,活脱脱一个舞台上八面玲珑的大内总管形象。 费力不讨好的事他从来不干,结怨挨骂的事他躲得远远的。他进村委会,那是经过深思熟虑、审时度势后才做出决定的,这其中离不了哥哥曹拴牛的推荐与村支部书记卜元的提拔。 曹拴牛在县劳模大会上披红戴花自己露足了脸,也给那位善于抓典型、精于走门子、好赌的县太爷争了光。政绩斐然、成绩突出,上司青睐,自然升官进爵。在那位县太爷离开多山县这片热土时,特别叮嘱继任的牟澜县长:“昂首村种粮大户曹拴牛,是俺这几年树起的一面旗帜,此人能够紧跟时代步伐,吃苦耐劳,算得上新农村发家致富的带头人,希望今后大力支持。” 牟县长在刘祥的陪同下,第一次到昂首镇视察,特别邀请曹拴牛到镇里参加座谈会,明确指出曹拴牛应该加入先进组织,应该参加村领导班子,应该带领大家共同致富。曹拴牛一听这话就急了:这可使不得!这不是把俺套在车上拉辕,一步不能松动,费力、挨鞭子,不得自由了吗?俺得想办法脱身哩!牟县长让他表个态,情急之下,他想到了弟弟曹觅牛,就说:“感谢牟县长对俺的抬举,可俺真不是那块材料!一来俺岁数大了,精力不足了;二来俺没啥文化,已经落伍了。有心屙个蛇盘兔,粑粑稀得站不住啊!俺有个弟弟比俺强多了,有文化,心眼儿灵,庄户地里是把好手。俺种了那么多地,全仗着俺弟弟打里照外帮着哩!不是俺弟弟,就凭俺这死受,哪有那么多收成哩?不过,俺那弟弟也是头栓不住的牛,也不是做椽做檩的材料!……” 牟县长问卜元:“他弟弟是哪个?” 卜元说:“叫曹觅牛。年轻、能干、有文化,那些万元户的典型材料都是他亲自整理出来的。那可是个文武双全的帅才哩!” 牟县长说:“这样的好苗子为啥不培养呢?俺给你个任务,尽快让曹什么牛?” “曹觅牛。” “对,曹觅牛,向党组织靠拢,为新农村建设贡献力量!” 很快,曹觅牛进了村领导班子。 曹觅牛像个学徒的小伙计,在众人面前总是笑嘻嘻的,特别亲和。在领导面前,小心谨慎、诚惶诚恐、绝对地服从。他懂得低调做人,高调做事的道理,他要为自己铺垫一条平坦的道路;他要克己奉公,为自己打拼出一片光明天地。他心里清楚,有比较才有鉴别,比高广,他没有高广那种大公无私、坦坦荡荡的胸怀;没有高广那种为村民热心办事的真心,替大伙日夜操劳的耐心,公正处理问题的决心。 比卜元,他觉得自己的智慧和干劲都不输于对方。他的圆滑,可以战胜卜元的呆板;他的聪明,可以取代卜元的愚蠢。他常常窃笑卜元那样遇事不过脑子,动不动暴跳如雷大吵大闹的莽夫行为;鄙薄卜元在工作中做出点成绩,就沾沾自喜、夸夸其谈的骄傲自满情绪。村里人对卜元那些流言蜚语,那些唾沫星子,已经把卜元描绘的肮脏不堪了。 比起自己,初出茅庐,浑身无弊,一身清白,一定能占得先机,抢得优势。至于同处一殿的金大浪、甄惠等,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金大浪臭名昭着,令人作呕;甄惠沾花惹草,口碑不佳。他们纵然有心觊觎“大位”,但人缘太差,谁会瞎了眼栽培他们?思来想去,他对自己将来统领全局十分自信。因为上有县长支持,下有村民拥戴,加上自己会来事儿,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真所谓“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现在缺的就是机会。就在此时,吕耕田向他抛出橄榄枝,“你想利用俺,俺还想利用你哩”!也只有内外夹攻!方能事半功倍。曹觅牛在暗中与吕耕田携起手来,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 今儿个,曹觅牛遇上尚步正父子拆墙扩院这种事,他知道碰上不好惹的硬茬儿了,要按政策办事,势必与人结怨。这与自己凝聚人脉背道而驰,正是自己眼下最不愿意干的事儿。既然碰上了,不管又说不过去,思之再三,还是请卜元来办。反正卜元惹得人越多,对俺越有利。这就叫“退一步海阔天空”。自己来个隔岸观火,见机行事岂不更好?他便匆匆来到村委会,向卜元报告了尚家拆墙扩院之事。 卜元真像个一点就着的爆仗,马上呼叫金大浪、甄惠到村委会集中,共同制止这一违法行为。 金大浪一进村委会就说:“俺当有啥天大的事哩,表哥,你去看看不就行了!一句话的事儿,何必兴师动众呢!以你的威望,谁敢不听你的指示?俺家里有贵客哩,酒菜都摆到桌子上了,俺不陪着不像话,就辛苦表哥你了!” 甄惠心知肚明,他和吕耕田设下的套快起作用了!你卜元硬往套里钻怪不得别人。就笑呵呵地说:“‘老将出马,一个抵俩儿’,卜书记去喊一嗓子,胜过千军万马!俺现在真有点急事,就不奉陪了!” 曹觅牛暗笑金大浪、甄惠临阵脱逃的蠢样子,只好硬着头皮充好汉,跟着卜元走出村委会,可他越想越害怕,尚良手中那把铮亮的锹头,仿佛就在自己头顶悬着,他有点踟蹰不前了,在路过小学校时,他那双小眼睛飞快地转动起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马上惊呼道:“哎哟!坏了!儿子等着俺去学校交学费哩,俺一忙,把这事给忘了!今儿个是最后一天,俺可不能耽误了下一代啊!卜书记,你先走一步,俺进学校交了款,随后就到。”未等卜元反应过来,就一溜小跑着进了学校大门。 卜元摇摇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些遇事就尿裤裆的怂货!跑得比兔子还快哩!算俺瞎了眼了,挑来挑去,换上来这么一把子软骨头!”他心里隐隐地感到孤单无援。不由忆起高广、刘和、小海、迎春他们那朝气蓬勃、敢作敢当、真心实意办事的点点滴滴往事来,十分后悔自己没有珍惜那段和睦相处、公开透明的美好情结。“唉,俺把它们都得罪了。等下一步调整班子时,俺得把他们请回来。可是,他们能捐弃前嫌,帮俺办事吗?……” 卜元光顾着遐想,忽然,一盆脏水不偏不倚泼在他身上。郝守英挺着个大肚子,拎着水盆站在那儿,瞅着他衣服上挂着的烂菜叶子、碎米粒子呵呵地笑着说:“哎哟!没防着这儿站着个大活人哩!” 卜元生气地说:“眼瞎了?你这是故意日脏俺哩!” 郝守英说:“哪敢呢,你是村里的一把手,俺们掇敬还够不着呢,快,快把衣裳脱下来,俺给你洗干净了,让耳根送过去。”她说着话就往下扒卜元的衣服。 卜元往后退了两步,看着郝守英那梭瓜瓜似的大肚子,黑着脸说:“算了!用不起。郝守英,你可听好了,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是要受罚的!” 郝守英冷笑着说:“这能怨俺吗?你们男人们硬上,俺有啥办法?种下了俺又抠不出来,要罚,你找他去!” 卜元压压火说:“郝守英,你以前是个很明理的人,现在怎变成这样?胡搅蛮缠,蛮不讲理呢?” 郝守英说:“俺也不想超生,坠着个大肚子,多累人啊!都是你们这些当男人的不让嘛!拿你来说,自家的地荒着,还另找一块地下种哩!俺们两口子,好歹是耕种自家的地,比你强多了!” 卜元被噎得脸红脖子粗、泛不起话来,看着郝守英那得意的样子,狠狠地说:“郝守英,你可别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你就等着挨罚!” 郝守英看着卜元那气急败坏的囧样子,开心的哈哈大笑,笑得岔了气儿,胎儿在肚子里猛踹,他用手捂着肚子说:“罚,罚!再罚,俺就上你家跟大书记一块儿睡去!” 卜元不再和她多说话,就问道:“巴耳根呢?” 郝守英答:“谁知道呢!” 卜元说:“告诉他,把多占出的院子退回去!不然,俺就清土地办的来,按国法处理!” 郝守英说:“请山神办的俺也不怕!俺这屋地早批下来了!红楞楞戳子印着,俺怕你个球!” 他们的争吵,惊动了左邻右舍,不开壶站出来劝道:“卜书记,好男不跟女斗,别听那娘们儿胡咧咧!” 郝守英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谁胡咧咧了?不信,你们看看!”郝守英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村委会大印的宅基地申请书来,晃动着。 卜元问:“谁给批得?”郝守英鼻子里一哼说:“你以为昂首村就你一手遮天吗?俺也背后有人,上边有靠哩!俺就是不告诉你!” 卜元说:“那仅仅是个申请书,土地办没批准,不作数的!” 郝守英说:“你唬谁哩?俺问你,这几年村里有几十家盖房子的,有几家是合理合法的?他们都能拿出本本来,俺就依着你,要是拿不出本本来,你说那话比屁不淡哩!” 卜元那张黑脸变紫了,他吼道:“等着,俺治不了你,有人能治得了你!” 郝守英更加放肆地挑衅起来:“俺看你卜元真是球不淡三哩!” 不开壶说:“这娘们儿,迟早吃亏在这张嘴上哩!” “卜元红不了几天了,俺才不怕他哩!”郝守英“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卜元在郝守英跟前碰了钉子,弄得颜面扫地,嗓子里像卡了块石头,吐不出,咽不下,十分难受。他不想就此罢休,他想找回面子,找回一村之长的尊严,他“哼”了一声,昂首跨步朝尚步正那边走去。 尚良存心和卜元较劲儿,今天总算找着由头了。他是一定要给卜元一个下马威,让卜元当众受辱,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他设下陷阱,只等卜元找上门来。只有挫败卜元的锐气,方显自己的斗志,为实现吕耕田说的宏图大业添柴加薪。 此时,尚步正双手叉腰,横在当道,杀气腾腾地吼叫着:“娘的,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有啥事俺挡着!他卜元敢推俺老头子一把,,咱就占住理了!良儿,拿锹劈他狗日的个黑子红瓤儿出来!到官司场里,咱也输不了!” 尚良操起一把钢锹说:“爹,您放心,不给他点颜色,他还以为咱好欺负哩!” 宋兴儿见公公、男人那种拼命的架势,有点害怕,心里直打鼓,万一闹出大事来,可怎收场哩?还是俺去挡头阵合适些,他跑过去夺下尚良手中的锹说:“犯得着吗?闹出人命来,咱这光景还过不过了?你们都靠后,俺来对付那个花心大罗卜!” 尚步正说:“俺活了七十大几了,怕过谁?你们年轻人靠后站,看俺怎日脏狗日的!” 当卜元悻悻走来,尚步正便迎上去,歪着脑袋说:“卜村长,卜书记!你可得一碗水端平了!不能软处欺,硬处怕呀!别人能,俺就能,俺这话说的在理?” 卜元恭敬地说:“老叔,你是咱们村几十年的老党员了,应该知道党的政策,每户三分宅基地,那是国家规定的,咱可不能带头违反呀!” 尚步正邪劲儿一上来,就拿着歪理当正理讲了:“国家不让走后门,你堵住了吗?国家不让当官的贪污腐败,你制止了吗?国家不让大吃大喝、贪花作乐,你照办了吗?你们这一茬当官的,就像如今大庙里的和尚,白天念着阿弥陀佛,黑夜看这黄色录像,说一套,做又是一套。少在俺跟前卖弄那二十四句‘官乱谈,(官场白),!俺只告诉你,别人能,俺就能!别把俺当软柿子捏!” 第46章 何水清 摘红楼梦第七回有关焦大的文章作个引子: 焦大乱嚷乱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里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卜元刚要发作,宋兴儿扭着猫步过来了,她冲着卜元抿嘴儿一笑,伸出纤纤手指,一边摩挲卜元被郝守英泼脏的衣服,一边轻柔地说:“卜元大哥,人一老就糊涂犯浑,你可别跟个棺材瓤子一般见识。你是谁?你是顶天立地的大书记,你的话就是圣旨,谁敢不听哩?常言道,‘事在人为’,别生气,气大伤身哩!本村当户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有啥过不去的?凡是都好商量嘛!” 宋兴儿是村里有名的大美人儿,论长相儿、论身段儿,如金大浪夸赞,是“上品中之上品”,在风花雪月场中也是“高手中之高手”。三国演义中,一身正气、大义凛然的关二爷,面对貂蝉那妩媚一笑,竟然骨酥三分。今天,卜元面对宋兴儿那双撩人的秋波,真有点神情恍惚、招架不住了。他猛然想起因仇月鲜而带给李连玉的巨大伤害,带给自己的无尽痛苦,他不得不在金大浪的挟持下,忍辱求全,不得不在金大浪面前弯下腰来做人。他不禁打了个冷颤,告诫自己,“小心,警惕”,他想把宋兴儿推开,但是,手却被宋兴儿拉住了,宋兴儿眨着大眼睛,吐气如兰地说:“卜元大哥,外头人多嘴杂,不好说话哩。走,进俺屋子去,咱们谁跟谁呀,私下里有啥不好说的?” 卜元警觉的甩开宋兴儿的手,宋兴儿马上又拉住她的衣服。 尚步正瞅准了机会,运足了力气,冷不防一头向卜元后腰撞去,嘴里骂道:“王八蛋,真是个没尾巴的叫驴!竟敢在俺跟前耍流氓,拉拽良家妇女,俺和你拼了!” 宋兴儿本来是想以柔克刚,化解矛盾,没想到适得其反,只好拿腔作势,捂着脸嚎啕着跑回屋里去了。 尚良从屋里蹿了出来,抡圆了手中钢锹,朝着卜元头顶劈去。说时迟,那时快,藏在人群后面的曹觅牛大喊一声:“住手!”及时夺下尚良手中的钢锹,“当啷”一声扔在地上,“尚良,你这是干啥哩?舞马长枪的,伤着人怎办?你这人脑袋一热就啥都不顾了?真是瞎胡闹。要不是俺来的及时,你这不是惹下塌天大祸了?” 卜元被尚步正那一头撞得腰部生疼,连出气都感到困难。尚良仍然大骂不止:“日你娘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等着,这笔账老子迟早会找你算得!” 曹觅牛把面如土色的卜元搀扶起来说:“卜书记,怪俺来迟一步,把事情闹成这样,真不应该啊!咱先回,事情又放不坏,等以后冷静下来,再慢慢收拾他们。” 卜元第一次受此奇耻大辱,真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他深深地呼出一口口长气,缓解腰部的疼痛。面对这样蛮不讲理的村民,面对这样无法无天的打击,他初上任时的豪情壮志荡然无存,他感到孤立无助,阵阵心酸,憋气窝火,欲哭无泪,心灰意冷。 曹觅牛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一步一挪的卜元送回家。卜元像散了架似的趴在炕上,一动不动。李连玉着急地问:“这是怎了?” 曹觅牛说:“让歪把子扫的!” 卜元哼唧着说:“俺这腰像断了似的疼,有止疼药吗?” 李连玉摇摇头说:“觅牛兄弟,麻烦你,给找个大夫来看看!” 曹觅牛答应着出去了。 面对身体仍然瘦弱的妻子这份发自内心的关怀,想想今天自己的悲惨遭遇,卜元百感交集,伤心地哭了。他握着李连玉伸过来抚摸他伤痛的手,哽咽着说:“对不起啊连玉,俺现在真的后悔死了!俺以前干得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弄下你一身的病,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哩!俺只求你原谅俺的过去,相信俺今后的为人,俺致死都不会再干那种蠢事了?俺也发誓不再管村里这些烂事了!” 李连玉眼圈儿红红的,凄苦地说:“经过这场大病,俺在鬼门关上走了个来回,俺把啥都看透了。从前的那些破事儿俺全忘了。今后俺也不再去计较啥了。人活在世,草木一秋。争强好胜,不如让人一步。轰轰烈烈不如平平淡淡。你看那昂首山,迎着朝阳、沐着晚霞,千古不变;你看那滹沱河,水涨水落,永远流淌;再看看村里的一茬又一茬人们,生命实在是太短了。能熬过百年的能有几个?人生真如一场梦哩,眨眼间就消失了,变成一堆黄土了。早知如此,何苦明争暗斗、招惹是非,枉费心机,劳力伤神呢?” 卜元掏心掏肺地说:“连玉啊,俺可没你心细、料事远啊。不过俺也看清了,讨好俺的人不一定是真心,诽谤俺的人不一定是恶意。要说管理村里的大事小情,俺的确不如高广、刘和他们有胆有识、深得人心。俺是真的不想干了。可俺又不忍心让金大浪、甄惠这些心术不正的人接替,真犯愁哩!” 李连玉说:“抽空儿找镇领导谈谈,早点卸了担子,利利索索的过咱自己的小日子,让别人愁去!” 卜元说:“走到这一步,俺真不甘心哩!” 李连玉说:“别小家娘们儿似的。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孰好孰坏,让村里人们去评论!” 曹觅牛总算把谷大夫请来了。谷大夫撩起上衣一看,卜元后背上有碗大一块红肿起来。谷莠说:“这个歪把子,真够狠的,撞成这样!不过,没伤着筋骨,只是皮外伤,敷些消肿的,吃些止疼消炎的,过两天就消散了。” 是日晚上,吕耕田家里聚了一群人,他们为尚良初战告捷,喜气洋洋,推杯换盏。吕耕田说:“卜元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为了明天,干杯!” 金大浪,甄惠、米颂、尚良、曹觅牛等同时举起酒杯:“为了明天,干杯!” 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请客、送礼、走后门,搬到了前台,成了普遍现象。又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行贿受贿、卖官鬻爵、任人唯亲,成了公开的秘密。由此而衍生出很多光怪陆离、千奇百怪的官场丑闻,让人匪夷所思。权钱交易战胜了任人唯贤,肉欲横流挫败了唯才是用,卑鄙龌龊点亮了仕途绿灯。“二奶”这个字典里找不到的新名词“应运”而生了! 社会应该向着光明前进,污垢应该被彻底清除!小老百姓期盼当官的清正廉洁,期盼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安居乐业,和睦共生。可腐败问题成了眼下各种媒体关注的焦点,群众上访成了一种时尚。吕耕田成了时代的冲浪者,成天游走于县府各个权威部门。卜元做梦都没想到他一手扶植起来的手下,会联合起来向他发难,置他于死地。纪检委的人明天就要进驻昂首村了,吕耕田为达目的,已经安排好一波又一波“演员”,导演出一场又一场“闹剧”,在等待着登台亮相。 今天是清明节,年逾古稀的残疾军人何水清,像往常一样,来到烈士塔遗址上祭奠英灵,缅怀战友。只是今年的祭品有点寒酸:是用他仅有的五角钱换来的一沓冥币。他伸出干枯的、皱巴巴的、微微颤抖的双手,从攥着的火柴盒里抽出火柴梗儿,划拉了好一阵儿,才把冥纸点着。一阵旋风刮来,烧化的纸屑打着旋儿腾空而起,灰尘挂在他那苍白杂乱的眉毛、胡须上。两行清泪顺着他那张消瘦的、皱纹交错的脸颊流淌下来。他用手掌心,揉揉眼睛,抹去眼泪,破涕而笑了。嘴里喃喃着:“老伙计们!今天算是收下俺这份薄礼了?别嫌少,礼轻仁义重嘛!战友们呐,俺真想你们啊!俺常常做梦和你们在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哩!伙计们呐,俺的身子骨不行了,遇到天阴下雨,浑身上下那些伤疤钻心的疼啊!俺真的想闭上眼睛和你们汇合哩!战友们,要俺不?啥?不要!怎?嫌俺不够资格?别忘了,俺也是九死一生,才为你们活着见证革命胜利的那一天的啊!俺是比你们多享受了几十年人间烟火,要知道,这中间的苦辣酸甜实在难熬哩!现在有些事俺是越来越琢磨不透了,党的政策好,这俺知道。可下边这些歪嘴和尚们把经念歪了,给先烈们用鲜血染过的红旗蒙上灰尘,俺实在是看不惯啊!常言‘人有一百个救命疙瘩’,俺已经用去九十九个了,谁知道最后一个疙瘩是活扣还是死扣?眼下一个个地痞流氓,成了俺的衣食父母,俺几天前就断顿了!俺活得真煎熬哩,俺想寻你们去呀!你们为啥不要俺?啥?让俺再等等?啥?邪不压正!会好起来的?唉!俺快八十了,等不及啊!……”好久好久,他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步履蹒跚地走了。 何水清,生在大山里,长在大山里,标标准准的山里娃。从小就跟着父辈们给庄主看护森林,独居深山,于高山峡谷、清泉溪流、山禽走兽、结下不解之缘。在那多见石头少见人的自然环境里,攀爬绝壁、跳跃壕沟、采挖草药、扑打獐狍,练就一身生存本领。山再大、沟再深,也躲避不开国破家亡、战火纷飞、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混乱年代,父亲为民族解放事业献出了宝贵生命,母亲坚守我地下交通站,被日寇杀害。山里娃毅然投身革命队伍,在革命熔炉中得到了锤炼,经受了考验,凭着一颗红心,一身本领,跟着自己的队伍,转战南北,多次荣立战功。在解放战争中,因伤致残,离开大部队,带着残废证,光荣退伍,回到生他养他的老家昂首镇,被安排在当时的村公所大院,一来方便就近照顾他的生活,二来能为村公所跑个腿、传个话,他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大院里的清洁卫生、左邻右舍的捎书带信,他都乐意去做。历次运动,他都能现身说法,帮着村干部们办了不少有意义的事情。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过着简简单单的单身生活,从来不向村里人炫耀自己的光荣历史。 大革命时期,薛弥关、苟成艮等村干部被拉下马,金大浪、吕耕田等造反派带着一群红卫兵小将,盘踞在大队部,发号施令。何水清被撵出了那个住久了的大院,和醉驴儿住在一个偏僻的小院里。醉驴儿那位寡居的老娘,是个热心肠的女人,经常帮着何水清做饭洗衣服,招来很多闲言碎语。醉驴儿倒觉得这老汉和她娘很般配,就有意试探他娘:“娘,您看隔壁的何大爷怎样?俺看着挺合适!您要张不开嘴,俺给您牵个线搭个桥,张罗张罗去?俺没别的本事,到时候俺给你们放两挂鞭炮,庆贺庆贺!”气得他娘拿着扫帚追着打他:“你个放驴屁的畜生!有这样日脏你娘的儿子吗?看俺不撕烂你那张驴嘴!” 醉驴儿说:“娘啊,俺是寻思着给你找个伴儿,不愿意拉倒,往后您的事俺不管了!” 娘骂他:“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管好你自己!” 一天何水清在大街上碰见金大浪拿一个乡下女子寻开心,一句一句教那女子唱当时一首流行歌曲:“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女子被逼的脸红脖子粗地,跟着学唱,实在拿捏不住腔调。每唱错一句,金大浪就在她的屁股上打一巴掌。“娘的,没见过这么笨的娘们儿!大概睡觉连头迎上下都不懂!今儿个多会儿学会多会儿走,把你的屁股打烂了,看你会不会?”那女子哭丧着脸,眼泪巴巴地往下流。何水清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上前拉开那个可怜的女子,息事宁人地说:“大浪,算了,邻村上下的,何必呢!让人一步自己宽嘛!” 金大浪鼻子一哼说:“谁解开裤裆了,冒出个你来!算球不长,算蛋不圆,你算个啥东西?敢来教训老子!怎的了?醉驴儿的娘,俺那位傻里唧的干姑姑,大概早就被你日蹋了?今儿个又想出头露面讨好这小娘们儿,你算打错算盘了!这可是四类分子的闺女,你想保护她吗?” 第47章 下马威 何水清自从被赶出大队部大院,心里就窝着一团火,他不愿意跟一帮小青年们计较,只好忍气吞声地搬家了。他相信,像金大浪这样胡作非为的人,迟早要遭报应的。金大浪屡屡拿他开涮,侮辱他的人格,他实在忍无可忍,那团压抑多时的怒火爆发了。当年那股与敌人拼刺刀的狠劲儿上来了。他大吼一声“混蛋!”一个扫堂腿把金大浪踢翻在地,一脚踏在金大浪的咽喉上,骂道:“你这个少廉寡耻的王八蛋!尽干些缺的冒烟儿的坏事,再敢满嘴喷粪,看爷爷一脚踩死你!”脚下一使劲儿,金大浪直翻白眼儿。金大浪的随从巴耳根急忙推开何水清说:“这爷们儿,没想到还有这一手哩!再使劲儿,金司令就断气了!” 金大浪从地上爬起来,声嘶力竭地命令身边的红卫兵们:“快给俺把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抓起来!” 何水清哈哈大笑起来。他不慌不忙地从内衣兜里掏摸出一串闪闪发光的军功章和残废证书来,晃了几晃,说:“瞎了眼的狗东西,爷爷们出生入死、流血流汗,是革命功臣哩!你这个地痞流氓竟敢说俺是反革命!?” 围观的人们看到那些金灿灿的军功章,都目瞪口呆了。他们唏嘘着,惊叹着:“原来这老何不是一般人呢!” 何水清说:“乡亲们呐,俺是被这伙杂碎气急了,才拿出这些来的。这都是俺用生命换来的,俺本不想在人前显摆的,这小子太猖狂了,俺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从此,金大浪不敢在何水清面前放肆了。 岁月如流,几十年弹指而过,何水清垂垂老矣!金大浪当了村委会副主任,卜元把拥军优属、照顾五保户的事务交给金大浪管理,可怜的河水清老人最终落在金大浪的手里。 金大浪如今是公鸡戴嚼子——兜起来了。整天穿着一身警服,游弋于丁字路上,狐假虎威、唯利是图、招摇撞骗、胡作非为。那位道貌岸然却贪财好色的李田原所长,心照不宣地成了金大浪的保护伞。两个沆瀣一气的家伙,各取所需,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臭事丑事。难怪老百姓说“狗改不了吃屎”、“上边瞎了眼了”。 年迈体弱的何水清老人,在金大浪的“照顾”下,生活水平直线下降,米袋子面袋子早空了,连老鼠都饿得吱吱叫哩。几次去找金大浪,都扑了空。那天,他早早起来,想把金大浪堵在屋里,没想到从屋里出来的是李所长,仇月鲜尴尬地说:“大浪不在,您明天来找他。” 第二天,何水清又去了,没想到金大浪实施家庭暴力,把仇月鲜的鼻梁骨打断了。 昨晚,金大浪领着几位民警,在丁字路执行任务,他们抓了一次赌,搜得赌资一万多元,掏了一家“鸡窝”,罚得现款五千元,收获颇丰,便打发那几个民警回去了。他自己留在一家叫“温温”的饭店里,搂着一个叫“柔柔”的“黄米”美美地睡着了。临明才敲响自家的门。 仇月鲜披着衣裳拉开门闩,又钻进被子里。金大浪问:“那家伙没来?” 仇月鲜问:“谁?” 金大浪怒道:“少给老子装洋蒜!还有谁?庄隽调走了,你说还有谁?” 仇月鲜说:“大浪,你就放过俺!俺这样活着还有啥意思?不如出家当和尚利索哩!” 金大浪冷笑着说:“女人出家那叫尼姑!当尼姑就得陪着老和尚睡觉!一样逃不出被男人们日蹋的命运!” 仇月鲜说:“那你干脆杀了俺!俺真不想这样活着!” 金大浪拍拍她的臀部说:“娘的,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俺还指望着你这地方升官发财哩!俺不怕绿帽子压头,你怕啥哩?” 仇月鲜恼了:“你不要脸,俺还要哩!” 金大浪啪地一巴掌打在仇月鲜脸上,骂道:“日你娘的,你还敢说要脸!趁老子不在,招引来野狗,生下这野种,早把俺祖宗八代的脸丢尽了!俺不杀了你,留着你,就是要叫你给俺在外头浪那些有用的人哩!” 仇月鲜豁出去了:“俺不!” “那不由你!想浪也得浪,不想浪也得浪!” “嫌俺你就放了俺!俺已经受得够够的了!” “没门儿!老子把你拴在圈里,就是叫你接人的!老子就是死,也得先把你捏死,和俺埋在一个坑里!到了阴曹地府,老子还让你去浪!把那些叫差鬼、判官、阎王爷迷倒一大片,好让老子顺顺当当通过奈何桥去!” 仇月鲜怒道:“你真是个活牲口!你再欺负俺,俺就到镇里告你去!” 金大浪吃惊地看着仇月鲜,咬着牙说:“呵,长能耐了!你敢去,俺就揍你个半死不活!” 仇月鲜狠下决心至死不屈:“俺如今是死活一般大了,没啥好怕的了,天一亮,俺就到镇里去,要死也死在大天底下!” 仇月鲜敢如此反抗,这是金大浪始料不及的,他怒不可遏,猛地一拳,砸在仇月鲜鼻梁上,“咔嚓”一声,鼻梁骨断裂,殷红的血从鼻孔里、嘴里冒了出来。仇月鲜被打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仰倒在熟睡的女儿身上,元月惊醒了,看到娘满脸是血,吓得哇哇大哭:“娘!娘!红流血!红流血!” 金大浪见仇月鲜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在她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仇月鲜睁开眼,急忙抱起女儿。金大浪骂道:“你给老子装死,老子就叫你真死!”抡起拳头又朝仇月鲜面门砸去。仇月鲜本能地往旁边一闪,金大浪用力过猛,一拳头砸在窗玻璃上,“哗啦”一声,玻璃碎裂,一股鲜血从金大浪手臂上喷射出来,金大浪咬着牙,用另一只手握紧伤口,飞快地朝南河医院跑去。 仇月鲜急忙穿好衣服,抱起女儿,她想离开这个家,可又不知该去哪里。犹豫之间,何水清闯进门来,看见仇月鲜满脸是血,吓了一跳,问道:“这是怎了?出啥事了?” 仇月鲜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小元月哭着说:“爹打娘哩!流红流血啦!” 问:“你爹呢?” 答:“跑了!” 仇月鲜鼻子十分疼痛,疼得头昏脑胀,觉得头重脚轻,身子一歪,几乎把女儿扔在地上。何水清慌忙把她扶站稳了,说:“月鲜呵,俺还是把你送医院!” 仇月鲜感激地点点头。 时隔三年,田禾再一次出任昂首镇党委书记。时光的磨砺,磨去他坚硬的棱角,宦海的沉浮,荡去他锐利的锋芒,那个书生气十足、敢说真话、体恤民情的田禾消失了!一个投机钻营、唯利是图、欺上瞒下的田禾诞生了!吃尽了被冷落、不被重用苦头的田禾,经某些“高人”点拨,接受了残酷现实的教训,“开窍了”!“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有权有钱是好汉,不贪不占是傻蛋”,一个文化素质较高的人,一旦歪了良心,心机用在揣摩上司意图、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上,那可真是件可怕的事!因为他能把是非混淆、黑白颠倒,只要能取悦领导,啥事都比一般人干得出色,连说假话都不带脸红的。 田禾受宠若惊地在领导们跟前拍着胸脯说:“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其实他是看上了昂首镇的天时、地利、人文环境。昂首镇远离县城,山高皇帝远,在这里他就是一方诸侯,重权在握,不怒自威。这里土地肥沃,土特产丰富;这里深山藏宝,盛产黄金;这里民风淳朴文化相对落后,老百姓只知道埋头干活儿,养家糊口,不太关心圈外的事情。你只要不明着伤害他们,能让他们侧身跨步挪得过去,他们是绝不会和你破肠破肚地硬干的。来之前,纪委闫书记引荐,他认识了昂首村吕耕田,攀来攀去,攀成了姑表亲戚,相见恨晚,算是今世有缘。田禾的“聪明睿智”,吕耕田的“老练果敢”,真是“珠联璧合”,无与伦比。小小一个卜元,岂在他们话下!况且卜元有那么多问题缠绕,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两个人一拍即合,这可苦了昂首村善良的老百姓。就是这位田禾,在金钱的诱惑下,为吕耕田东山再起,配合纪检委一个叫任亦鹏的,以“莫须有”的罪名,把卜元赶下台。为金大浪日后的长期称霸一方,创造了条件,立下了难以磨灭的“汗马功劳”,给这一方百姓带来至少十载的不安、痛苦,甚至灾难。给党的光辉形象在老百姓心目中蒙上了一层难以磨灭的阴影。老百姓只能怨天尤人:“上边政策再好,碰上下边这些歪嘴和尚,有啥办法?” 姑表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表弟田禾这次到昂首镇上任,可把吕耕田乐坏了。那真是在黑暗的迷途中看到了北斗星,大海的波涛里捞到了救生圈。他偷偷地把田禾请到家里,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热情地为表弟接风洗尘。三杯酒下肚,田禾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谈到离开昂首镇这三年的经历,他深有感触地说:“上次来昂首镇,那真叫初出茅庐,自命清高、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结果摔了一跤。回县后在党校里当了几年管理员,其实是个伙夫头子,常常被人们冷嘲热讽,连俺女人都说俺是个书呆子,没出息的傻瓜蛋儿。几位要好的同学都褒贬俺是榆木脑袋,不识时务,自毁前程。整整苦熬了三年啊,俺才摸清官场这碗饭不好端哩!几位知心朋友给俺出谋划策,请刘祥书记在领导层疏通关节,俺把这几年所有积蓄、加上朋友们的馈赠,全孝敬出去了,俺女人还认了牟县长干娘,总算时来运转,又来到这山沟沟里了。” 吕耕田欣喜地说:“表弟啊,你这一步可算走到点子上了!现如今没有靠山,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是白搭。有靠、有权、有钱这是当官发财的三大要素啊!” 田禾翘起大拇哥说:“透彻!表哥,俺来前,纪委已经配任亦鹏他们调查卜元的问题了,放心,都是俺的哥们儿,胳膊肘子不会往外拐的。只是这卜元也和俺有点亲戚关系,卜元的弟弟和俺是正儿八经的连襟挑担,俺老婆向俺交代过,不要逮着老鼠喂猫——恶一家,维一家!俺那连襟,也是个读书人,可能挑理呢,这事俺真不好出面哩!俺只能在暗中帮你们出出点子。表哥,这卜元的人格究竟怎样,你得给俺交个实底儿,俺好早作准备哩。” 吕耕田心里咯噔一下子,田和这不是说明俺和卜元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嘛?卜元的条件比俺有利,他起码现在还在台面上,汇聚人脉比俺优先。要想战胜卜元,就得拼经济。而卜元最不擅长那一套,不懂得“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奥妙。只要把田禾笼络住了,胜算的天平会倾斜到俺这一边的。大不了多破费些票子。便说:“卜元这人嘛,怎么说呢?那叫‘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了!高傲自大,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贪杯好色,连他表弟媳妇都不放过,是个出了名的大叫驴,谁家闺女、媳妇生得好,除非别让他看见。……” 田禾“哦”一声,喝下一杯酒说:“明儿个你直接去找纪检委任亦鹏,对谁都别说咱们有这层亲戚关系,这样,不落人口柄,卜元倒霉了也怨不得俺!” 吕耕田说:“俺听你的。”他偷偷地在一条香烟盒里塞进三万块钱,悄悄吩咐柳棉花:“一会儿表弟走时,你把它交给他,只要他收下了,咱这官司就赢了。” 酒足饭饱,谈得投机,说的爽快,吕耕田要送田禾回镇政府,田禾坚决不让送,柳棉花塞给田禾一条香烟,亲切地说:“表弟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难免有各种困难,这条烟你先拿着,好招待个客人什么的,也算表嫂一点心意,希望表弟常来常往,亲戚们越走动越亲哩!” 田禾接过香烟,挟在胳肢窝里,深一脚浅一脚蹓着墙根儿走了。 第48章 诬陷 儿歌:金铃铛,银铃铛,村里有个王大娘。王大娘,不开心,锁着门儿不见人。儿不疼,女不爱,大娘这叫活受罪。七老了,八十了,大娘成了累赘了。 戏剧点将唇:顶盔贯甲,刀枪闪亮,赳赳儿郎,似猛虎,威震四方!传将令,上战场,只杀得,血流成河,日月无光! 第二天一早,田禾亲自拜访了卜元。没想到卜元家境是那样的糟糕:李连玉又犯病了,大铺二盖地躺在炕上,炕头上摆着半碗还没动筷子的稀饭,枕头边放着一堆待吃的药片,脚下放着一个盖着垫子的尿盆子。屋里的家具摆放的零零乱乱,上面蒙着一层灰尘,好像很久没有整掇过了。一股股刺鼻的臊腥味与草药味混合着向田禾袭来。卜元正在一门之隔的厨房里灰头土脸地吹火煎药,听到李连玉有气无力地唤他,马上从夹门里跑出来,田禾呼他“二哥!”,他却茫然地问:“你是?……”田禾说:“俺是田禾,二哥忘了?” 卜元猛然想起三弟的这位连襟,曾经见过几面,只是当面寒暄而已,不曾正儿八经说过话。三弟岳父家一门出了两个有大学文凭的姑爷,是本镇桃花沟最引以为荣的体面人家。田禾第一次到昂首镇,不食人间烟火,凡人谈不上话去,尽管三弟让卜元多与田禾沟通,可卜元在刘祥的关怀下,已经大红大紫,没必要再多供一尊神神。再说那时候的田禾,确实是很正派的一个人,不懂得官场那一套庸俗的交际。卜元认为既然与三弟有瓜葛,自然用不着过分亲近。遇事也自然会暗中相助的 。田禾离开昂首镇了,卜元也不觉得有啥惋惜的,当然也没去“十八里相送”。今天田禾突然登门造访,这是卜元始料不及的。以前筋瘦精瘦的田禾,现在发福了,红光满面,容光焕发。以前皱巴巴的土布捷克衫,变成了笔挺的青色西装。难怪卜元一时想不起来呢! 卜元“噢!”地一声:“看俺这记性!快坐!抽烟不?喝水不?” 田禾闻到屋里的气味就反胃,看到病恹恹的李连玉就害怕,这屋里哪里还有个能呆的座位?就说:“二哥别忙活了!俺不抽烟,也不喝水,就是过来看看你。俺又调回来了,亲戚里道的,不来打了一下,岂不是失礼了!你知道,俺是个穷官,没带什么礼物,俺给留下五十元钱,二嫂身体不好,想吃啥就买点啥,瓜子仁儿不大,暖人心哩!别嫌少啊!”说着话把攥在手心的钱撂在炕上。 卜元说:“那就坐一会儿,俺煎好药就做饭,吃了饭再走!” “不了。俺还有事哩。二哥,说实话,俺有点不放心你哩!人们谣传有人到县里告你,可有此事?你看,俺一来就碰上这事儿,真不知怎办才合适哩!人常说‘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哩,你得有个防避才行啊!” 卜元说:“这你放心,俺这人脾气不好是真的,可俺不贪不占,不怕他们胡说八道!他们拿不出证据来,俺还告他们诬告哩!” 田禾说:“俺就担心你真有把柄被人抓着,俺不好处理呢!既然二哥这么说了,俺就放心了。俺是秉公而断,一不相潘,二不相杨,今后有啥不如意的事发生,别怪俺就好了。” 一股浓烈的草药味从厨房钻过来,卜元喊着“哎哟,煳了!”冲了过去。田禾有点干哕,急忙捂着鼻子叫道:“二哥,俺走了,改日再谈!”像逃避瘟疫似的逃走了。 吕耕田找纪委工作组组长任亦鹏谈话,罗列了卜元不得人心的大量事实,把卜元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少廉鲜耻的臭流氓。他说:“领导们不相信俺说的,可以问问卜元手下那帮人,他们和卜元相处时间长,知道的肯定比俺清楚。被他祸害的老百姓早盼着您们来主持公道哩!卜元是个啥人,您一问便知。” 任亦鹏约见了村里那几位副职干部,他们对那些无中生有的不实指控心知肚明,当然不会说公道话了。他们巴不得卜元滚蛋,一个个极尽毁谤之能事,添枝加叶,把个卜元描绘的一无是处。真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擂,卜元摊上这么一帮人,能有好吗?走到这一步,只能怪自己平素自高自大、自以为是、爱听顺耳的、不爱听刺耳的,交友不慎、行为不检,亲手酿造出一坛子苦酒,只得自酿自品尝了。这也好比一个又白又喧的馍馍,放的久了,从里馊到外,已经长出绿毛毛了,还能吃吗? 经过“缜密”的调查,任亦鹏掌握了卜元不得人心的诸多问题,需要卜元尽快做出明明白白的解释,所以通知卜元到镇政府参会。 身体羸弱的李连玉,自田禾来访,隐约感到卜元摊上事了,一颗心揪了起来。坐卧不宁,饮食少进,病情加重。她对若无其事的卜元说:“他爹,当年俺真不该支持你当这烂蛋官啊!费力不讨好,图啥哩?你快去辞了,咱不干了总可以?” 卜元说:“看把你小心度量的,俺浑身无病,怕啥哩?他们总不能把白的说成黑的?俺手底下那伙人俺都对他们不薄,不至于回过头来咬俺?放心,俺虽然脾气赖,可对他们照顾的都不赖,他们总不能白披了一张人皮害俺?” 卜元给妻子喂过药,安顿她躺好了,就带着几盒招待客人的香烟,赶到镇政府,走进田禾书记的办公室,礼节性地掏出香烟放到每位领导面前。事情就那么凑巧,轮到坐在最里面的任亦鹏跟前,口袋空了。只好把自己抽的次等烟丢在任组长桌前,抱歉地说:“实在对不起,带的少了,要不俺出去换换?” 一贯吹毛求疵的任亦鹏非常光火,随即把那盒烟扔在地上,铁青着脸说:“卜元,俺早知道你,自高自大,目中无人,看不起俺这小小组长,可你也别这样明目张胆地在众人跟前出俺得洋相,好像俺只配抽这种低等级的烟,从这一点,俺就看出你这个人不地道!里外两张皮,表里不一致。你给俺抽啥烟,俺不在乎,俺不是为你这盒烟来的!昂首村有觉悟的群众揭发出你的很多问题,希望你能实事求是地逐条交待明白。俺们这些人不是来找茬儿的,是来澄清是非的。你先表个态,是当面对质?还是根据群众揭发写一份深刻的、触及灵魂的检查,由你选择。俺们好根据你的表现,如实向上面领导汇报,你看如何?” 卜元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从未遇到过这么丢面子的尴尬事,今天可算是颜面扫地,遇上挑刺儿的了。他心里明白,今天这一关不好过。当任亦鹏把那盒烟扔在地上的一刹那,他好像当头挨了一棒,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冒汗,心跳停止。但他马上恢复了知觉,镇定下来。自己不贪不占、公事公办,怕他何来?再说自己早就不愿意和金大浪他们搅合在一起,操心、担心、费心了,那是个是非之地,没什么好留恋的。低三下四也是活着,堂堂正正也是活着,为啥难为自己呢?只要党还讲实事求是,俺就不怕他们诬陷!所以他理直气壮地说:“俺肚里没毛病,不怕冷风吹!你们可以去调查落实,俺等着就是了。”他从地上捡起那盒香烟,吹吹上面的尘土,装进自己的口袋里嘲讽地说:“这种烟本来就是俺该抽的,还应该俺抽。扔了怪可惜了的!” 此时,米田丰、小面包闯进门来,扑通跪倒在地,高喊“冤枉!”任亦鹏急忙把他们扶起来说:“啥时代了?还兴这个?有事说事,这儿又不是旧社会的衙门口儿,要相信人民政府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的。” 米田丰哭丧着脸说:“卜元他,他得了红眼病,硬逼着俺把饭店拆了,断了俺的财路,叫俺们怎么活呀?” 小面包挤出两滴眼泪来说:“卜元他不是人!俺是正经女人,他再调戏俺,俺都不和他干那猫猫狗狗的事,他就找茬儿欺负俺,你们得给俺做主啊!呜呜……” 面对这么一对狗男女无中生有的诽谤诬陷,卜元气得浑身发抖,大叫起来:“你们两口子又拿出陷害高广的那一套害俺来了!俺真后悔,当时没揭你们的疮疤,还替你们说好话,真是报应啊!” 卜元满腔悲愤,鄙视着他们,真想给他们两个耳光子。米田丰、小面包心虚胆怯地步步后退。 任亦鹏喊道:“卜元,你想干啥?难道你想威胁群众,不让他们揭发你的问题吗?难道你想打击报复吗?” 卜元正要申辩,门外又来了第二波声讨他的群众——杨九如搀扶着尚步正进来了。尚步正气势汹汹地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子上,歪着脑袋说:“俺先歇歇。娘的,有理不在高言,九如,你先说!” 杨九如一直记恨着卜元抓他赌的事情,今天可算逮着机会了,他把卜元当年骂他的话一股脑儿还给卜元:“卜元啊卜元,你也有今天!你直楞起耳朵听着,你才是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你才是害群之马!你才是一只臭老鼠坏了满锅汤!你才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灰毛驴!” 卜元忍无可忍,一把揪住杨九如的领口大喝道:“赖小子,俺再不济,抬起脚来比你的头还高出一截儿哩!你一个臭无赖,有啥资格来教训俺?” 田禾被这突如其来的纠纷弄的手足无措,费了很大劲儿才把他们分开:“闹啥哩嘛?想打架到外面打去!这东首山汉就是不懂礼数!” 尚步正幸灾乐祸地拨弄是非:“看看,看看,在工作组面前还这么厉害,工作组走了,还让不让人活了?俺为党工作过几十年了,就没见过像你这样欺负老百姓的!难道你真要提溜着人头走吗?” 任亦鹏满腔怒火再次爆发,大声喊道:“卜元,你先回去!什么都别再解释了!从今天这几件事上,俺就已经了解了你平时是怎样对待老百姓的了!你的检查写不写由你,等俺们调查落实后,如何处理,听通知!” 卜元面对这样的领导,这样的村民,这样的场合,真是有口莫辩,不禁仰天长叹:“也许这就是时运催的!” 何水清不知啥时候手里拎着空面袋子守候在门外头,他原想向镇领导请求帮助,解决燃眉之急。没想到碰上米田丰、小面包、尚步正、杨九如他们围攻卜元。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挤进门来说:“各位领导,俺多句嘴行吗?俺以自己的人格担保,卜元不是赖人!老百姓心里都有杆秤哩,谁好谁赖,分得清哩!” 任亦鹏问:“你是谁?谁让你来的?” 何水清说:“俺叫何水清。是俺自个儿要来的。怎了?” 任亦鹏又问:“你来就为说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吗?” 何水清说:“俺本来是想请求领导们帮帮俺这个快要饿死的人 ,遇上了这事儿,就想说句公道话。……” 田禾问:“您有啥困难吗?” 何水清抖抖手里的空口袋说:“自从金大浪当了副村长,专管俺这残疾人的吃喝问题,断粮断顿是常有的事,志气扛不住肚皮,肚子里饿得咕咕叫,就顾不下面子了。唉,革命了一辈子,俺不想落下个饿死鬼的下场啊!” 任亦鹏借题发挥:“卜元,看看,这就是你做的工作?老人家成这样了,还替你说好话,你心里亏不亏啊?” 此时的卜元内心像打翻五味瓶似的,五味杂陈,更多的是苦涩,惭愧地说:“怪俺,真怪俺!怪俺用人不当,害得老人家受了节制,俺这就给您解决去。” 何水清说:“卜元啊,俺不怪你,你从前照顾得俺很好啊!后来俺落到金大浪手底下,才到了这步田地。谁让俺以前惹着人家来?俺这条老命,迟早要死在他的手里不可!” 卜元说:“啥也别说了,田书记,任组长,俺承认,在这件事上,俺错了。怎么处理俺都不过分!”他搀扶着何水清走了。 第49章 玉殒 俗语:有干后悔事的,没卖后悔药的。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官场上的不愉快让卜元心酸、烦恼,那种被小人诽谤、诬陷不仅得不到上司的信任、同情、安慰,反而被无端指责、误解甚至打击,真让他感到满腹委屈、心灰意冷。他给何水清送去一袋白面、十斤大米、十斤小米、一桶胡油。十分歉疚地说:“老人家,俺这是最后一遭了!俺这官算是当到头了!以后有啥困难俺恐怕是爱莫能助了!” 何水清自责道:“都是俺给你惹的祸,卜元啊,俺可不是有意伤害你的啊!实在是……” “俺不怪您,是俺考虑不周,用人不当,让您受了节制的啊!” 李连玉病情恶化,让卜元担忧、害怕。 那个聪慧过人、争强好胜、美艳如花、光彩照人的李连玉被病魔折磨的脱了形、变了样,很难寻觅到从前的样子。躺在病床上的她,面色苍白、眼窝深陷、骨瘦如柴、气息奄奄、神志恍惚,病入膏肓。 卜元看着李连玉一天不如一天,暗暗落泪。他把村里那些烦心的事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心一意照顾妻子的饮食起居。他不想失去她,他想带着她到大医院去,可她摇着头说:“俺这身子骨再也禁不住折腾了,就让俺安安静静地享几天清福!命多大就多大,别争了!”卜元不得不由着她。他每天守着她,煎汤熬药、端屎送尿、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地伺候着她。 每当李连玉安静下来,悄然睡去,卜元就默默地把屋里的家什整理擦拭一遍,像妻子往日那样认真地摆放整齐。看到那张一家子合照的“全家福”,看到妻子那璀璨的笑容,他心里像针扎一样刺痛,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万分愧疚地向苍天忏悔:“老天爷呀,睁睁眼!行行好!救救俺女人!有啥灾祸冲着俺来呀!千万别再折磨她啊!是俺一时糊涂,干了蠢事,害得她成了这样,俺这罪孽今世都洗刷不清了啊!” 得病乱求医,他背地里悄悄请过“小半仙”,为李连玉掐算过吉凶。小半仙说:“能熬过夏天,进入秋季就没事了!”他等待着秋高气爽,妻子见好的时光。可是,刚刚进入秋季,李连玉的病情反而越来越重了。 八月初的一个清晨,卜元呼唤李连玉不应,心里一哆嗦,急忙把她扶坐起来,李连玉双目紧闭、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滚下,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卜元又是捋胸,又是捶背,好一顿揉搓,李连玉用尽全力吐出几个字来:“俺,难,受!”又昏厥过去了。卜元吓傻了,一个劲地抱着李连玉呼喊:“连玉!醒醒啊!醒醒啊!”好一阵,李连玉才缓过气来,流着眼泪说:“俺恐怕熬不了几天了,真舍不得丢下你和孩子们啊!” 卜元强忍着悲痛,替她擦去汗水、泪水,嘶哑地说:“你不能丢下俺们不管!俺非把你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他急急火火地给水利局那位同学打去电话,请求帮助。得到的答复是:“此人正在接受审查,不便于外界任何人联系。”他吃惊地问:“什么?为啥?”对方“咔”地撂下电话。卜元傻眼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真有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他哪里知道这位同学因为瞒报虚报已被隔离审查,案子还牵涉到他亲自送去的一万七千块现款问题。 病情急如火,生命大于天,卜元第一次向亲戚朋友们张口借钱,可大多数人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曹拴牛慷慨地拿出两千元说:“赶快找个好医院看看,可别耽误了!”;老无能把卜元拉进香味饭店,肖香妹二话不说,拿出两千元问:“够吗?不够俺还有!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哪哪都得花钱哩!但愿老天爷保佑!”卜元第一次被感动的眼里噙着泪水说:“谢谢!” 时不我待,明天启程。 天刚蒙蒙亮,一只喜鹊落在院子里那棵香椿树上,喳喳喳地叫,卜元欣喜地对李连玉说:“你听,你听!喜鹊给咱报喜来了!你这病很快就会好的!” 李连玉有气无力地苦笑着说:“唉,俺这病恐怕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没指望了!就是瞎耗费钱哩!” 卜元说:“不许你胡说!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有一份希望,付十倍努力!’你得有信心,好好配合治疗!” 李连玉说:“俺刚才做了个特别离奇的梦,梦见俺肚子疼得厉害,从肚里蹦出一扎大个小人人来,小东西见风就长,腾腾的冒高了,蹦着跳着拿起切菜刀玩,俺怕割着他,叫他把菜刀放下,那小东西变脸变色,变成个丑八怪,拿着菜刀砍俺的肚子,砍得俺钻心地疼啊,俺想喊‘救命!’可就是叫不出声来,哎哟,吓死俺了!” 卜元说:“你那是睡觉时把手压在心口窝上了,梦魇着了。俺有时候也梦魇,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可难受哩!别往心里去,嗯!” 李连玉说:“俺还没说完哩!梦里俺快要急死了,可你站在旁边没事人似的,看也不看俺,俺那个气呀,唉,后来那个丑八怪举着刀向你冲去,俺那个急呀,心都提到嗓子眼儿里了,俺喊你‘快躲开!’你却故意把胸脯露出来,拍打着说‘来,迟早有这么一出哩,早不如快,这下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那家伙哈哈大笑着,撕去面具,原来是金大浪,凶狠地把刀子插进你的胸膛里,俺呼喊着向你爬去,金大浪又向俺扑来,俺只能闭着眼等死,心里想,‘要死死在一块儿也好啊’,窗外喜鹊乱叫,把俺从梦中吵醒了。俺这梦做的太长了!” 卜元把她扶起来,帮她把衣裳一件一件穿好,接着喂药、喂水、喂饭,安顿利索了,安慰李连玉:“梦里的事多半是心头想的,你的身子这么弱,高烧起来做恶梦不奇怪。一觉醒来,不是啥事都没发生吗?你现在啥都别想,放宽心养病,别再胡思乱想,自己折磨自己了!有俺陪着你,别怕!” “唉,俺成这样了,啥也不怕了,啥也看开了,就是担心你和两个孩子……”李连玉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嗒嗒地掉下来。 卜元说:“放心,孩子们有连珠照管着哩。你别再哭了,你一哭,俺连主意都没了!” “你这人不会打理生活,俺有个三长两短,你受了节制谁关心哩!” 卜元说:“走,快走,咱到大医院去,俺不能没有你!” 卜元抱着李连玉上了一辆小轿车,风驰电掣般直奔多山县城。常驻县医院的那位老专家,仔细地为李连玉诊断后,又经过了一上午的常规检查,把个李连玉累的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躺在病床上闭目休憩。 老大夫让护士把卜元叫到医务室里,卜元焦急地问:“俺那口子到底得的啥病?” “癌!晚期!”老大夫惋惜地说。 如晴天霹雳,似五雷轰顶,卜元惊呆了,急促地问:“还有救吗?” 老大夫摇摇头说:“俺说过了,晚期了!” “不,不!俺不能没有她呀!俺求求您,救救她!救救她!”卜元失去了理智,蹲在地上抱着头失声痛哭起来。 老大夫拍拍他的背说:“你别这样,男人是座山啊,可不能垮塌了!自古医者治病治不了命,俺可真是回天乏力啊!眼下俺能做到的是尽可能减轻患者的痛苦,可没有良方良药起死回生啊!你要挺起来,稳得住,最好不让她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听俺的,好好地陪着她度过这段最后的时光!” 卜元失魂落魄地向病房走去,却一头撞在过道墙上。老大夫再次提醒他:“小心,镇定,别让她看出来。那样她会承受不了的!” 卜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擦去夺眶而出的眼泪,稳稳神,做了个深呼吸,回到李连玉身边。 李连玉瞧着卜元那张痛苦而强挤出笑纹的脸,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被“判了死刑”了,只淡淡地说:“咱回家。俺不想再受这‘五刑’了!你就让俺安安静静地活几天!” 卜元笑着说:“看你说的啥话?大夫说你是重感冒引起的肺炎,很快就没事了。咱先住下,等你好了咱再回去。” “不!俺现在就回去!”李连玉从来没有如此倔强,如此高嗓门儿说话。 年轻的护士劝她:“大嫂别吵,您来就是为治病的,回去怎治哩?” 老大夫告诫她:“安心住着,配合治疗。” “不,不!俺要回自己的家里!”李连玉斩钉截铁地呐喊着。 老大夫看着她那视死如归的样子,知道再劝也是白搭,只好说:“回去也可以,俺给你带些药,按时服用,把心放宽了,好好调养,或许能发生奇迹哩!” 卜元拗不过她,也不想再拗她,又租了一辆车,安顿李连玉躺舒服了绕道到水利局那位同学家门口停下,说了声“稍等”,就下车进去了。同学的妻子情绪很低,很疲惫,很憔悴,她怨天尤人地说:“唉,为了那顶破官帽,成天想方设法、挖空心思地招待那些白眼狼,结果,罪恶算在自己头上,真贪的屁事没有,他却成了替罪羊,冤枉死人了!自从出了事,一个个像躲瘟疫似的躲着俺们,你是第一个敢登俺家门的人!想想就让人心寒呐!” 卜元明白这被冤枉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只好说几句宽慰的话:“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好人总归是好人,再怎说,上边总不能把送殡的埋进坟里?” “这世道冤枉死多少人哩!这世道有几个包青天啊?”那女人真的有点绝望了。 卜元给她留下五百元钱,匆匆走了。 大自然是有情的,它给万物提供了生的机会。 大自然是无情的,它使万物失去了生的权利。 刚进入农历八月,一场罕见的霜冻降临,一夜之间,把那些绿色生命摧残的叶枯茎萎、生命垂危,阵阵冷风,飘飘落叶,瘦骨嶙峋的枝干在风中呜咽、抽泣、哀叹、抗争。它们是弱者,但它们绝不甘心。等着,熬过严寒,就是春天,新的生命会破土而出,会盎然勃发,又是一个青山绿水的美丽世界。 眼瞅着快到中秋节了,李连玉却被凶恶的病魔掐住了咽喉,奄奄一息了。在弥留之际,一家人围着她掉眼泪,她攥着卜元的手,喃喃着:“看好家,看好孩子。” 中秋之夜,月亮被乌云遮去半边脸,卜元按照李连玉往年的习惯,在香椿树下,为月宫仙子摆好一桌供果,点燃一炉檀香,斟满一杯水酒,眼含热泪,举起酒杯,望空遥祭:“月里嫦娥,过往神灵,救救俺心爱的女人!” 不知啥时候,金大浪站在他身后,阴阳怪气地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求谁也救不了你了!” 卜元怒道:“少放屁!你来干啥?” 金大浪得意洋洋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有事了。第一,中秋佳节,俺来探望表嫂的病情,听说她快‘嘎嘣’了,俺是想看看她是怎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第二,俺是来通知你,明天到村委会办理移交手续。县纪检委调查落实,你犯有贪污罪、猥亵罪、欺压百姓罪,决定撤销职务,开除党籍,这下你可算功德圆满了!无官一身轻,就丢下颐养天年了!俺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昂首村党支部书记由吕耕田担任,俺是二把手,村长兼副书记,今后有啥事,别忘了找俺哟!哈哈哈……!” 卜元满腔悲愤,五脏俱焚,浑身发抖,歇斯底里地大喊:“你给俺滚!” 屋内传出孩子们的惊呼声:“娘!娘!你睁开眼啊!你怎的了?你说话呀!” 卜元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子呼叫:“他娘,他娘!俺在这儿,你看着俺!” 李连玉瞪着失去光泽的眼睛,用手指着门口,抽搐着说不出话来。 金大浪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像个叫差鬼似的,鼻腔内哼哼着,冷酷地说:“哟哟,不行了,不行了!眼窝也塌了,眼光也没了,脸色黄到鼻梁洼了,只剩下一出儿气了!完了,完了!阳世三界的福享够了,就丢下到阴曹地府报道了!” 李连玉瞪着仇恨的眼睛,拼尽最后一口气:“滚!!!”头一歪,倒在卜元怀里。 卜元抱着李连玉大喊:“连玉!他娘!醒醒!醒来!你不能丢下俺们不管呀!”顿时一家人嚎啕大哭起来。 金大浪幸灾乐祸地说:“嗨 ,死的够快的!” 卜元吼道:“大灰狼,你给俺滚!滚!滚!” 金大浪嘿嘿冷笑着说:“吼啥哩?你知道吗?这就是报应!俺当然要走了,难道让俺留下来给你们嚎丧不成!俺希望你死的时候别这么容易了!” 第50章 母钱 俗语:玉红谷结子,一本万利。能生钱的钱是母钱。 光明磊落也好,阴险狡诈也罢,吕耕田费尽心机,周密策划,精心安排,导演出一幕幕惊心动魄、波澜起伏的闹剧,征服了任亦鹏,收买了田禾,搞臭了卜元。 在落实吕耕田状告卜元的十大问题时,没有一个问题能够成立,尤其是经济方面的问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且大多出至金大浪之手,怎么也贴不到卜元身上。那些空穴来风、无凭无据的猜测,更是没有说服力。田禾提醒吕耕田:“抓不住经济问题,别的都是白扯。卜元岂是轻易让人的?弄不好这不成了诬告了?这才叫骑虎难下哩!赶紧召集你那伙人,想想办法!” 吕耕田由兴高采烈、春风得意一下子变得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了。他把他那些“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们”请来,针对卜元的经济问题,献计献策。 曹觅牛说:“磨道里寻驴脚踪还不容易?就拿修过水桥说事儿!反正那一万七千块钱是经他手处理掉的,俺就不信他卜元不爱钱?能原封不动地给了别人!” 吕耕田说:“这件事查过了,水利局那位全揽在自己身上,已经被隔离审查了,怎么也安不到卜元头上。” 金大浪说:“俺记得沙承让从卜元手里要过两千块生活费,至今还没上账哩,这算不算贪污?” 曹觅牛说:“这事情谁不知道?沙承让那伙人每天要吃要喝哩,俺这个出纳手里又没钱,卜元从两家商户那儿借了两千元给了沙承让,借条在卜元手里攥着,活人对活人的事儿,哪能算在卜元头上!” 尚良说:“‘舌头没脊梁,翻过掉过都使上’,事情看怎说哩,反正账面上没反映,钱在谁手里不一定哩。这就看工作组怎判断哩,咱不妨多请教请教任亦鹏,人家给拿个主意,比咱琢磨半天管用,人家给出个点子,叫他(卜元)尿几股儿,就得尿几股儿!” 任亦鹏原本是社会上一混混,靠着哥哥任亦鹍是县里主管计划生育的副县长,起初在客运队当司机助手,开车没学会,倒把车花子们那套野蛮粗鲁、低级趣味、唯利是图、打架斗殴的不良作风全学会了。哥哥是副县长,谁敢与他争斗?因此屡屡闯祸,无人奈何得了他。任亦鹍无奈,把他安插在纪检委工作,原本是想让他变变环境,低调做人,别再惹是生非。可是,机关里的同事们,哪个不想巴结县长大人?凡事都愿意把他推在头前,一来让他做挡箭牌,二来显出对县长的尊重。这才叫爱屋及乌,聪明用人哩!时间一长,任亦鹏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除了闫书记,凡事他说了算。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吕耕田明白尚良的意思,便带着一份厚礼,单独拜会了任组长。任亦鹏把一份内部文件递给吕耕田说:“看看,对你就不保密了。够着两千元,就算贪污!对付一个生瓜蛋卜元,俺自信还是游刃有余的!” 对于任亦鹏的鼎力相助,吕耕田感激涕零,他把那份内部文件通读了好几遍,觉得那上面列的每一条,都能与卜元挂上钩,尤其是两千元这个数,怎么也能拼凑出来。“娘的,唾在身上就是疮,俺看你卜元能洗抹干净了!” 卜元本打算秋后与沙承让一并结算,两千元生活费没当回事儿,只是迟一天早一天的问题,又不是自己真的贪了,所以在谈到这个问题时不以为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活人对活人的事儿,俺没上账是真的,俺没装进自己兜里也是真的,等和沙承让结算时一块儿结算不就完了。” 任亦鹏打断卜元的话说:“说得轻巧!你知道‘贪污’是怎定性的吗?超过两月不上账,就视为贪污!” 卜元满不在乎地说:“在农村不比在机关!少年没日月的事情多着哩!俺只要没装进自己的腰包里就不算贪污!” 就在李连玉病危那几天,卜元不能到场说明那两千元的来龙去脉,被任亦鹏错误地认定为“贪污”,遭到了不公正的打击: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可他对贪污二字,死都不会承认。 以后的事实证明,在他离开村委会后,金大浪坐上第二把交椅,在和沙承让结算盖舞台工资时,狠狠地克扣了沙承让一把,把卜元借两家商户的两千元归还入账。沙承让埋怨道:“俺这工程包得,死赔没赚,就好活了老表一个人了!” 后来,卜元多次向上反映他被冤枉的事情,但没人再为一个已经下了台的农村干部说公道话了。就连对卜元有知遇之恩的刘祥,也显得特冷淡。一来刘祥太忙了,二来刘祥有更高的追求,他是万万不愿意因小失大,为一个小小的卜元去平反昭雪的。 吕耕田胜利了!金大浪如愿了! 卜元在爱妻李连玉停丧期间,在镇党委书记田禾主持下,交割了一切手续,遗憾地离开了那把让他坐了十年之久的老旧的椅子。 那天,昂首村的天空特别蓝,阳光特别温暖,广播喇叭里传出阵阵欢快喜庆的唢呐吹奏声,一曲撩人的东北二人转硬生生往年青人耳朵里钻:“大姑娘撩,大姑娘浪,大姑娘钻进青纱帐,东瞅瞅,西望望,怎么不见俺那个郎?郎阿郎,你在哪壁向藏?找得俺好心慌!” 接着是“打金枝”唱段:“有为王坐江山非同容易,全凭着众文武保定社稷,曾记得……” 吕耕田正眯缝着眼听得入神,金大浪一把掐灭了声音,毫不客气地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哇哇哇哇的唱球哩!你不说,腾开,俺来宣布!” 从打他两个一块儿共事,吕耕田就不得不让着金大浪,宦途凶险,金大浪可以为他打头阵,夺关斩将;可以为他得罪人,顶灰笸箩。这世道,有权利还得有拳头,和这种人打联手,不吃亏。让他三分能怎地?这世界上要全乎人儿根本没有。就看你会用不会用了。他笑呵呵地说:“忙你的去,俺通知!” 吕耕田那久违了的难以抑制兴奋之情的破锣似的嗓子在高音喇叭里飘荡到全村各个角落:“昂首村的父老乡亲们,现在宣布一下咱村新一届领导班子名单:党昂首村总支书记吕耕田!村长(兼副书记)金大浪!副书记米颂!副村长(兼出纳)曹觅牛!副村长(兼民兵营长)尚良!党委委员(兼会计)甄惠!村委委员(兼妇女、计生工作)任菁菁!希望大家支持!为昂首村脱贫致富献计献策。……” 与此同时,甄惠、尚良在大街小巷张贴了数十张用大红纸书写的村干部名单;柳棉花、小面包、薄嘴皮儿、宋兴儿召集了十几个爱红火的妇女们腰系红绸带,头戴大红花,手举小红旗,浓妆艳抹,敲锣打鼓,在大街上扭起了秧歌。大有打倒四人帮那会儿的庆祝气氛。 关帝庙前的点将台上,聚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古文秀摇着头说:“小题大做,换个村官,值得这样张扬吗?” 任凤鸣说:“人死了写殃桩牌子也没这么啰嗦哩!” 不糊涂左晔说:“这才叫大张旗鼓搞宣传哩!” 李煌说:“这是告诉人们‘狼来了!’唉,可惜卜元这些年像条忠心耿耿的看家狗似的守着这点家业,闹下这点光景,光门市租赁费就足够村里一年的开销了,没想到忠过了头,见谁都汪汪的叫,旺旺得主人心烦了,一脚把他踢出去了,这下好了,狗下去了,换成一群狼了!等着瞧,昂首村老百姓要遭殃了!” 古文秀点点头说:“话糙理不糙。” 米田丰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兴许能改变一下村里的面貌哩!” 尚步正说:“看看吕耕田那小光景过得有多肥!能治好自己的家就能治好村里这个家!用不着别人说三道四。” 米田丰说:“大家就等着跟着吕耕田过好光景!” 李煌故意捂着鼻子说:“哎哟!好臭啊!原来俺跟前戳着一堆大粪哩!” 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米田丰,米田丰晓得李煌在指桑骂槐损他哩,就骂道:“好你个刀子嘴,缺八辈子大德,俺叫米田丰,不叫米田共,不是你编排的‘粪’!” 李煌狎笑着说:“臭不臭自个儿闻不出来,粪不粪是你自个儿说的,俺可没题你名道你姓,你再臭也不能赖着俺!” 此时,扭秧歌的柳棉花正在兴头上,忘乎所以。缠在腰上的红绸子拖到地上都没发觉,醉驴儿挤进人圈儿里,瞅准机会,猛地一脚踩在那段拖到地上的红绸上,兴高采烈的柳棉花扭着扭着觉得腰间一紧,光抬腿迈不开步子,就弓着腰使劲往前冲,醉驴儿猛地一松脚,柳棉花像离弦的箭一样,嗖地撞在关帝庙前的石狮子上,额头上顿时起了一个大包,疼得她哇哇大叫:“哪个缺德鬼绊俺哩?” 醉驴儿哈哈大笑:“吕(驴)太太多有人缘呀!关老爷的石狮子都想和您亲嘴儿哩,看来你男人当了官就是不一样啊!” 和一个一文不值得混混争不出高低来,柳棉花真怕跌了自己的身份,就狠狠地捥了醉驴儿一眼,捂着脑袋走了。柳棉花一走,别的女人们失去了台柱子,再无兴致,醉驴儿说:“时不时晌不晌的,给谁扭哩?别扭出屁来臭着关老爷!快走,谁想看你们鬼抽筋哩!”小面包她们在人们的嘲笑声中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了。 昂首镇党委书记田禾莅临,在融融气氛中,吕耕田主持召开了第一次村两委扩大会议。邀请了尚步正、曹拴牛、孙谷雨等老革命或大能人列席,吕耕田发表了施政演说:“同志们,咱们是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客套话就不多说了,今天当着镇领导田书记的面,俺想谈谈自己的态度和打算,咱们既然上来了,就要大干一场,搞出点响动,搞出点名堂来。第一是整修街道,彻底改变过去那种夏天泥泞、臭气难闻,冬天冰冻、路滑难行的脏乱差环境。第二是重建小学校,彻底改变过去那种残垣断壁、透风漏气、破败简陋的教学环境。第三是滩涂改造,把葫芦洼那大片荒滩开垦出来,修渠架电、科学种植,改变过去那种靠天吃饭的落后的耕作方式。第四是大抓畜牧业生产,尤其是养牛养羊,引进优良品种,搞成规模化养殖基地,改变过去那种单门独户、粗放型管理模式,达到优质优价,提高经济收入,扩大公共积累。第五是重视传播党和国家的政策法令,让有线电视进入各家各户,让党的方针政策家喻户晓,深入人心,让先进的科学文化占领农村阵地,改变过去那种愚昧落后的思想观念,明显提高人口素质,……。同志们,任务是艰巨的,前途是光明的,让我们团结起来,在镇领导的关怀下,为了美好的明天,共同奋斗!” 吕耕田的精彩发言,赢得阵阵掌声。也通过高音喇叭传播到昂首村各家各户。 田禾对吕耕田胸怀大志、高瞻远瞩、激情洋溢的发言十分满意。并以《一个朝气蓬勃、远见卓识的领导班子》为题,写了一篇报告文章,直接送到牟县长手里。牟县长非常高兴,夸赞田禾:不亏当代大学水平,有才气、有魄力、有远见,慧眼识珠、用人得当,善于宣传新生事物,发现新的典型,真是一把好手!她表示有空儿一定到昂首村为吕耕田他们加油、打气、助威。牟县长的金口玉言,把个吕耕田乐的屁颠屁颠的,当晚设宴致谢田禾的举荐,并把金大浪、甄惠、曹觅牛、尚良、米颂等叫来作陪,真是气氛和谐,酣畅淋漓,就好像梁山好汉忠义堂排座次似的,哥们儿义气都在酒杯之中,只差大秤分金了。 第51章 举哀——送她最后一程 民间挽联: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驾鹤西游。 两样观点:早死早转生,辈辈活年轻。 好死不如赖活着,阳世三界圪磨着。 当人们簇拥着田禾散去后,累得腰酸背困脑袋疼的柳棉花埋怨起来:“贴出去好几万,买了这么个破官帽,看把你日怔(兴头)的,请他们吃吃吃!喝喝喝!这又不是吃大锅饭那阵子,好歹锅底里能铲点饹馇(锅巴),现在村里除了那几间破房子,真是百球没有了,从哪里捞回咱贴出去的钱呢?” 吕耕田怒道:“叨叨叨,叨叨你娘的屄哩!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那张嘴就没个把门儿的?少出去给俺胡咧咧!人常说‘套耗子还得个油捻子’哩,你想空手套白狼,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等着,权利在俺手里,俺会套住大耗子的!俺撒出去的钱都是母的!会给俺生出好多好多子钱来!你就等着偷偷地数钱!” 柳棉花咧开大嘴笑了:“谁有你鬼点子多哩?那条烟里夹进去三万块,可算起了大作用了!” “所以说世上没有不爱财的人。你是没见,那天田禾打开烟匣子,眼睛都放绿光了!不然,这第一把交椅能轮上俺坐?” “你那个表弟也够贪的,装的人模狗样的,连个谢字都没有。” “啥表弟?八竿子打不着哩!你知道钱的作用有多大吗?那天俺担心拿钱打了水漂,晚上去找他拉呱,起初他爱理不理的,俺说忘带烟了他说‘俺这儿有’,你知道他把那条烟放在哪吗?娘的,在床下边扔着哩!当他发现烟里的秘密,那张脸马上就变过来了。他和俺谈了很长时间的话,给俺出了好多点子,俺那篇施政演说,能够一炮打响,还是人家给起草的哩!凭俺,哪有那么高水平?人家那可是大学高材生,脑子灵着哩!他能扶俺上台,不光是让俺沾光发财,他说了,今后全仰仗俺搞出点成绩互利双赢,名利双收哩!” “怎收?” “这个你就别问了,你那张破嘴靠不住哩!俺可告诉你,村委圈圈里那伙人,一个比一个贼,谁也靠不住。尤其是金大浪,那家伙对谁都敢下黑手,你可千万别对着他瞎咧咧!让他抓住把柄就倒霉了!” “俺懂!” “夜深了,睡!” 不一会儿,柳棉花便鼾声如雷,沉沉睡去。而吕耕田却兴奋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盘算着下一步怎么走?现如今要干成一件事,那都是拿钱堆起来的,钱从哪里来?他最了解昂首村的人们,除了交摊派不交不行、不得不交外,要想从他们身上再刮出几文钱来,那比要他们的命还难。从哪儿弄钱去?他冥思苦想,想不出法子。便回想起自己从前闹光景的经验来,那全是靠着挖空集体、损公肥私、偷偷摸摸积攒起来的。如今自己又成了村里的掌门人,靠着集体这棵大树,哪有办不成的事儿?集体不是还有几百亩机动地吗?小学校不是还有上百间房子吗?他的心情豁然明亮起来!——把机动地收回来,以集体名誉办个小农场,以少量的投入,换取大量的收成,把收下的粮油,变成现金,这是多名正言顺的事情啊!土特产可以孝敬上司,人民币可以办几件露脸的事儿,自己从中渔利,不显山、不露水,这才是一举数得的妙招哩!想到这儿,越发没有了睡意,一边抽烟,一边作谋,别小看了小学校那些破房子,破家值万贯哩!如今批一处宅基地多不容易啊,连房子一并卖,自然有人愿意买了。卖旧换新,这就是本事。假着盖新学校的名义,随便找一块地方,谁敢说个不字?百年大计,教育为先嘛,光是关心教育事业的美名,就能让俺立于不败之地!至于俺从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捞取多少,谁去过问哩?即使有人怀疑,有钱还怕摆不平? 越想越兴奋,越兴奋越睡不着,仿佛那白花花的银子向他滚滚而来似的,他猛地坐起来,一巴掌拍在柳棉花肚子上,熟睡的柳棉花惊醒了,蒙蒙怔怔地问:“怎了?”吕耕田趴在柳棉花肚子上说:“你呼呼的打鼾睡,吵得俺睡不着。”柳棉花把他抱紧了说:“来!” 被子里泛起了波浪。 爱妻李连玉的突然谢世,卜元陷入极度的悲伤之中,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无法接受,使他失去理智,他悲天悯地,抚尸痛哭。回顾这几年的路程,内外交困,尽走背道。父母先后去世,妻子久病难愈;班子里一帮人众叛亲离。如今爱妻又离他而去,使他失去了伴侣,失去了依傍,失去了指教,失去了主张。他感到山在崩、地在裂,堤防塌陷、河水泛滥,惊恐不安、孤苦无援。 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精挑细选的助手们,会对他倒戈相向,落井下石,企图置他于死地。 他也万万没有料到,被自己想方设法排挤出局的对手高广、曹小海、田迎春等捐弃前嫌,及时地向他伸出友谊之手,帮着他排忧解难、跑前跑后、料理丧事。 平时不肯接近他的人们,此时倒显得亲热起来。何水清老汉默默地为死者整理床铺、打扫蓆底;任凤鸣毛遂自荐担任丧葬事筵礼宾司仪;李煌祖传阴阳二宅,为死者精心做了一套高大美观的全院落纸扎,与古文秀共同推敲确定了出殡吉日;傅玉成给油漆了棺材,朱红色大头上彩绘着云纹牌位,上书“公故显妣卜门李氏连玉之灵柩”。 李连珠挑选姐姐生前最美丽的照片放大后,竖在棺材前。她望着姐姐那微笑的肖像,不由珠泪滚滚,失声痛哭。 肖香妹见不得这种悲哀事儿,摸着眼泪指挥女眷们在灵前安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了各种供品:两碗浆水捞米饭,捞米饭上分别插着两样东西,一样是七根用棉花缠着的“打狗棒子”,一样是七个用莜面捏成的“喂狗饼子”,据说阴间路上狗太多,不准备这些,很难平安过去;桌子中央放着一盏添满素油的大碗,碗上用筷子交叉成“井”字形,中间安一子钱,孔内纫一棉花搓成的捻子,这叫“长明灯”,点燃后不能灭,据说这是为阴间路上准备照明的;接着摆放的是七碟子荤,八碟子素,各色点心,时鲜水果等满满一桌子。 李连玉生前常用的那只泥金香炉满斗焚香,袅袅青烟缭绕着李连玉那幅肖像,仿佛她在云雾之中回眸这个将要告别的花花世界。 棺材大头前沿上安放着一个拳头大的黑瓷“衣饭钵儿”,据说,填满食物的衣饭钵儿,用红布裹严实了,随逝者葬于墓穴,会给后辈儿孙留下长久福禄。 桌子下面放着一个红瓦盆儿,是专门储存烧化后的纸灰用的,名叫“孝子盆儿” 民间丧事,传统习惯,家家如此,其用意岂是一个“孝”字、一个“情”字能概括了得。 面对高广等人的真诚帮助,卜元感受到人间真情的可贵,他握着高广的手,热泪盈眶地说:“高广呵,俺这会儿才真的明白过来了,俺这心胸真没你宽啊!以前人们骂俺是陈宫的眼,好赖不分,俺还不服哩,俺这才叫自己挖坑自己跳,自作自受哩!” 高广说:“往事别再提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遇事有人肯帮助你,说明你这人还是真有人缘哩!” 守灵七天,安鼓送行,李连玉灵堂前搭起灵棚,黑布遮幔,花圈围绕,棚柱子上贴着一幅白纸黑字对联: “聪明过人,争强好胜,缱绻难舍,谁愿含恨撒手去? 了却恩怨,抛弃烦恼,回首如梦,赫然瞑目归自然。” 横批是“人生苦短” 各样纸扎陆续安放在灵棚前面:四合全院,金斗银斗,金树银树,金山银山,一对招魂幡,一对引路鹤,花团锦簇,真不枉来人间一趟。 下午,卜元一身缟素,接待各位来宾,一双儿女披麻戴孝跪在灵棚前,点燃香烛哀哀痛哭,两班鼓手吹奏着哀乐“哭皇天”,任凤鸣按照当地风俗井井有条地主持着各个环节,前来吊唁的人们络绎不绝,从他(她)们那庄严肃穆的神情中,表露出对死者的缅怀,对生者的关怀,卜元及儿女们对吊唁者一一恭敬地回礼答谢。今天人们的泪水可比滂沱大雨。李连玉若有知,应该知足了! 入夜,任凤鸣指挥李连玉的儿子明明在大门外点燃纸马,高声叮嘱道:“得用儿,牵好坐骑,娘啊,您坐稳了呀!”不由大放悲声:“娘啊,难得见面的娘啊!让俺们送您一程!” 在一片哭声中,醉驴儿代替年迈的何水清,在通往村外五道庙的路上撒下一串串“路灯”,鼓手们吹起“送行号”,在前面开道,卜家亲朋紧随其后,哀哀痛痛把李连玉的灵魂送到五道庙内,交给了城隍老爷。 二善人赵归唐请来了青峰寺印觉、常觉和尚,大觉寺妙悟、妙贞尼姑敲着钵盂诵经念佛,超度李连玉的亡魂。 不开壶从任凤鸣那里揽下一份清闲活儿:协助二善人专门招待几位出家人。用餐的时候,他故意把荤菜汤汤倒进素菜里,看着出家人吃得津津有味而偷偷地乐。现在又学着他(她)们,半睁半闭着眼睛,念诵起来:“阿弥陀佛,豆馅馍馍,东家赏钱,都是我的。” 二善人严肃地说:“别瞎搅和!操心把嘴念歪了!” 不开壶说:“歪嘴和尚都当了官了,轮不上俺!这几位师傅也只能哄神弄鬼,改善改善生活而已,那些吃香喝辣、呼风唤雨的差事,真轮不上他们哩! 二善人叹息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弥陀佛,妄言生灾啊!” 不开壶不以为然,他在间歇时间询问印觉:“师傅,你们念得啥?俺是一句也听不懂,俺只想知道,这管用吗?” 印觉一本正经地说:“当然。俺念得是往生经,是超度灵魂到极乐世界去的。” 不开壶又问:“这极乐世界是个啥样子?” 印觉又答道:“极乐,极乐,当然是最乐的地方了!” 不开壶再问:“既然是最乐的地方,为啥人们都不愿意去呢?活着的人为啥哭得如此伤心呢?” 印觉稽首道:“阿弥陀佛,红尘之中,人们为七情六欲所困,哪像俺们出家人,清心寡欲,空色色空,色空空色,无为有为,有为无为呢?” 不开壶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你这一拽文,色啊空的,有啊无的,俺更不懂了!” 印觉说:“这极乐世界可不是谁想去就去得了的,那得存心向善,有慧根的人才有机会去哩!” 不开壶还问:“比方说您,能有机会吗?” 印觉说:“俺从记事起,就跟随师父修行,几十年了,可谓六根清净,应该能?不过还的看俺自身的造化哩!” 不开壶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道:“看来俺是没有希望了!” 二善人嫌他啰嗦个没完,怕耽误了正事儿,就说:“你就少说两句!像你这样,还想上天?小心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去!” 不开壶见不得赵归唐装的善人似的,就想拿话噎他:“俺自量还没那么大罪孽,要说到十八层地狱,轮到你二善人也轮不到俺哩!” 赵归唐恼了,骂道:“损阴葬德的小王八蛋!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神灵,你就不怕遭报应?” 不开壶多喝了几杯,有点话多性乱,一听报应二字,也来火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谁像你,口善心不善,钵盂敲得稀巴烂,成天齐钱修庙,谁知道你心里打的啥算盘,藏着啥小九九哩?” 赵归唐被噎得脸红脖子粗,一蹦老高,指着自己的心口窝叫道:“天地良心!天地良心!” 古文秀、任凤鸣把他们拉开,劝道:“都是为卜元帮忙,何必呢?” 赵归唐冷静下来说:“这个不开壶,比拿刀子捅俺都伤人哩!” 不开壶说:“俺这人有口没心,不过你二善人真善不到哪儿去!” 直到深夜,李连珠为姐姐做了一次道场,哀哀痛痛地烧化了很多很多纸铂冥币,搂着姣姣、明明大哭了一场,才各自就寝。 第52章 酸秀才与痴情尼1 儿歌:酸秀才,护面子,有那心,没胆子,心里装着女仙姑。 昨天晴空万里,谁料今天老天爷变了脸,乌云滚滚,浓云密布,快到出灵时候,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而下。猝不及防的人们,四下躲避。风雨交加,席卷了灵棚里的一切。所有纸扎都塌了架,倾倒在地。所有供品,都泡在水中,一片狼藉。所有人都手忙脚乱,但无可奈何。躲避不及的鼓手们,被淋成了落汤鸡,挤在屋檐下,抖落着身上的雨水。哗啦啦的暴雨声,压倒了人们的惊呼声。刹那间,院里积水有一尺深,孝子盆里的纸灰漂浮在水面上,流到大门外。李连玉生前究竟惹下哪路神仙了?临了遭此浩劫,向谁诉苦去啊! 谁也没有料到,仇月鲜在滂沱大雨中,跌跌撞撞直奔灵堂而来。大雨顺着她那披散的头发注入她的脖子里,浇透了的衣服紧贴在她的身上,滴答滴答往下流淌。她那苍白的脸上都是水,已经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雨水,哪是鼻涕了。她跪爬至李连玉棺材前,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表嫂啊!你不该走啊!瞎了眼的老天爷啊!你不该夺去好人的命啊!那些本来就该五雷轰顶的为啥倒好好地活着?这天理何在?公道何存?老天爷啊,睁睁眼!……”她身下是一片汪洋,是泪水还是雨水?已经不重要了。 卜元不知道如何把她请出去,任凤鸣也不知道该怎样接待这位不速之客。因为李连玉去世后,金大浪明确表态,“从今往后,不再和卜家有任何关系”,已经“一刀两断”了。 此时此刻,愤怒的金大浪闯进门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卡住仇月鲜的脖子,硬把她拖出灵棚。仇月鲜在风雨中挣扎,拼命地和金大浪搏斗。跌倒了爬起来,浑身滚成泥人儿,毫不屈服,仍然在搏斗。用手挠,用牙咬,用头撞,她已经接近疯狂,坐在雨水里,仰天呼叫:“雷公爷!睁开眼!来个响雷!把俺炸死!把金大浪劈死!为昂首村除去祸害!” “日你娘的,你敢咒俺!叫你咒俺!”金大浪一边谩骂,一边狠狠地暴打仇月鲜。 仇月鲜被打倒了,躺在泥泞里,越来越无力反抗,只能用身体迎接着金大浪的拳打脚踢,但她仍然嘶哑地呼号:“老天爷!睁睁眼!快点把这害人精收了!” 金大浪穷凶极恶地用脚猛踹仇月鲜的肚子,真想置她于死地。 虚弱的仇月鲜倒下了,整个人浸泡在泥水里,失去了知觉。 卜元实在忍不下去了,他冲了上去,把丧心病狂的金大浪推翻在地,大骂道:“你真是一只野兽!” 田迎春把麻木了的仇月鲜搀扶起来,心痛地说:“婶子,别硬挺着了,快回去换换衣裳。你看这儿人马三进的,雨又这么大,淋坏了身子,谁心痛你哩?谁照料你哩?再说元月那么点儿个人,正等着你养活哩!你得想明白了!” 仇月鲜此时方清醒过来,麻木的身体恢复了知觉,哆嗦着哭诉:“你们是不知道啊,金大浪真是个活牲口啊!俺再也不想受他的摁磕了!俺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哩!” 金大浪还想继续殴打仇月鲜,被愤怒的人们围了起来,他想拨开众人,被曹小海一把推了个趔趄,他想发威,但在力大无穷的曹小海面前根本不是个儿。只能拿腔作势低吼着:“这是俺们家的事儿,用不着别人插手!” 曹小海真想狠揍他一顿,便拿话激他:“没见过你这么没人性的!来,你再敢动她一指头,俺就敢把你的胳膊拧断!不信?你试试看!” 欺软怕硬的金大浪踌躇不前了。 任凤鸣说:“月鲜,回去,人死不能复生,人世间就这么无情,慢慢活着品味!” 仇月鲜悲愤地说:“俺迟早要逃出那个狼窝去!死不了就出家当尼姑去!” 金大浪骂道:“别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了!和尚们的玩意儿没烂了,你当俺不知道你想他们哩!” 赵归唐说:“弥陀佛,越说越不像话了,罪过,罪过!” 小元月从风雨中跑来了,像一朵含苞的花骨朵,那么亮丽,那么招人喜爱,她哭成了泪人儿,搂抱着娘的腿,哽咽着:“娘,娘!回家,回家!” 仇月鲜不再执拗了,女儿是她的命根子,是她的希望,是她的一切。母女俩携着手依偎着消失在雨幕之中。 雷雨过后,人们重整旗鼓,准备出殡。任凤鸣指挥家人们最后一次瞻仰死者遗容,然后,在明明喊叫着“娘,躲开!”声中,依次钉下七颗“寿钉”,舁材的壮汉们钉牢材盖后,在哀乐声中,把棺材舁出家门,卜家上下,顿时哀声一片,哭声大震,悲痛至极矣。 在泥泞中,八个壮汉呐喊着“起了!”,杠子上肩,舁起棺材,穿过大街,来到村外。在十字路口,明明扛着引魂幡,在管子吹奏声中,“盘棺”、“祭灵”,头顶“孝子盆”,用力把盆子摔的粉碎,表示从此阴阳两隔,逝者魂归地府,生者继续享受人生。 舁材的把棺材小尾朝前,呐喊着直奔卜家坟,及时下葬,入土为安。 任凤鸣指挥厨房熬了一锅小米绿豆稀粥,把“大祭”掰成小块,放在盘内,搁在大门口的桌子上,再搁一盆清水,清水里搁一把菜刀,等卜家儿女从坟地回来,每人吃一口“离别祭”,翻一下水中刀,既表示思念母亲的恩德,又表示刀割水清,划清阴阳界限。 辛苦劳累的人们,喝一碗小米绿豆稀粥,解渴解乏又败火,非常受用。 李连玉走了,带着忧伤,带着遗憾,离开了她心爱的男人,离开了她亲爱的儿女,离开了这个花花世界。真像她生前所说,变成一堆黄土,一丘坟墓。但那位感情丰富的、美丽贤惠的、勤劳朴实的女人,永远活在卜元心里。如李清照所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怎一个愁字了得。” 为关老爷重塑金身之善举,把苟成艮、古文秀、赵归唐、薛弥关等推到了保护古建筑、宣传庙宇文化的前哨。昂首村从前有十座庙宇,被历史抹去了七座,仅存老爷庙、观音殿、奶奶庙三座破败不堪、东倒西歪的空架子。观音殿偏西,奶奶庙偏东,只有老爷庙地处村子当中,确实有碍观瞻。 也许是“天数”,近年农村刮起一阵修庙风,很久不曾露面的出家人,似乎摆脱了羁绊,毫无顾忌的云游四方。大街上那些穿着肥大的土黄色僧衣的和尚、尼姑,招摇过市,特别惹眼。 过上好光景的农村人,出于永保平安的心理,越来越对神灵有了感情。苟成艮在某种意义上,成了能取回真经的“唐僧”,自然成了善举的带头人,那份荣耀,那份自信,那份责任,真不比他当年站在党旗下向党宣誓逊色。就连帮衬他的古文秀、赵归唐、薛弥关都觉得体面而激动不已。他们从佛教圣地五台山的宣传刊物上寻找到答案、依据、理由。在通往三座庙宇的街巷墙壁上书写“南无阿弥陀佛”、“佛教是一种文化”、“佛教是哲学,佛教是科学”等大幅标语,不遗余力地搞起“大祈”、“法会”、“平安道场”等佛事活动。在人类已经进入太空,登上月球的今天,真不知道苟成艮他们宣传的“文化”、“哲学”、“科学”能先进到哪里去? 自从五台山几位大德高僧云游神仙沟青峰寺、昂首山大觉寺,路过昂首村为关圣大帝坐禅诵经,宣扬佛法之后,仿佛给苟成艮注入强心针,吃下定心丸,他们用了五年时间,重修了观音殿、奶奶庙,新建了老爷庙、天王殿,配齐了钟鼓楼,虽然不及古建筑那么工艺精湛、雄伟壮观,单从外观上看,也算气势不凡。可惜在开光前一天,二善人突然病倒了,而且病的玄乎。他像中了邪似的,不停地重复着两个字:“罪过!”、“罪过!”,不停地挥手打自己的嘴巴子,抓挠自己的面皮。古文秀被他那样子惊呆了,一夜之间那个慈眉善目的赵归唐变得可怕起来,毛发倒竖、扎里咋撒,双目红肿、口鼻挪位、龇牙咧嘴,满脸血道道,特别瘆人。 赵归唐女人早丧,一直鳏居。有个儿子叫赵拿拿,人沾点二百五,儿子说他老子“精过头了”,老子嫌他儿子“傻到家了”,父子两性格不合,很少有共同语言。因此,儿子常年在外,很少回来。 古文秀托人捎话给赵拿拿,赵拿拿说:“没事儿!老光棍硬着哩!擎天一根柱,扳不倒哩!” 古文秀一次次给他捎话,赵拿拿坐不住了。当他赶回来时,老子只剩下一出儿气了。弥留中的赵归唐嘴唇动弹,说着忏悔的话,但谁也听不清他说的啥了。 赵归唐死了,古文秀像丢了魂似的,忐忑不安。如此虔诚的一个人,怎么死得如此可怕?难道真得“三尺头上有神灵”?二善人究竟做了啥亏心事了?古文秀不得其解。他诚惶诚恐地帮助赵拿拿操办丧事。常念“阿弥陀佛”的二善人,没有资格坐在火龙床上乘着青烟升天,只能按俗家礼仪停棺入殓,黄金入柜,入土为安了。 古文秀每每想到赵归唐临终时那可怖的相貌,就毛骨悚然。赵归唐不断重复的“罪过”二字,像晴天霹雳,炸的他头皮发麻。他不由扪心自问,仰天叹息:“二善人呐!你罪在哪里?过在何处?你这匆匆而别,让俺心中纠结,无法释怀也!唉,真是人生苦短,世事无常啊!刚敲响开场锣,又吹响散戏号,太快了呀!” 为了从天王殿到观音殿整座庙宇有人照看,在住庙僧人没来之前,苟成艮提议让古秀才暂住在紧挨大门那间小屋里,一来方便收取善款,二来就近看守庙宇。古文秀原来与赵归唐住的很近,赵归唐打个嚏喷都听得真真的,为了摆脱赵归唐之死给他心灵上造成的不安与伤痛,或者说躲开那个可怕的阴影儿,他愿意离开那个阴森森的环境。他想:庙宇乃佛境之地,应该有神灵保佑,清静之地,安安稳稳,修身养性,安度晚年,求之不得矣!所以他欣然答应,搬了过去。谁知事无两全,平时去他那儿串门子的那伙人,很少再踏入那种清静所在,漫漫长夜,一个人独居空庙,守着那些高大伟岸的泥塑圣象,夸张丑陋的站殿将军,随风飘动的帘帘幔幔,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主宰着这里的一切,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他感到寂寞难耐、心慌意乱、恐惧不安。 白天,他可以锁上庙门,到大街上转上一圈儿,然后站在关帝庙点将台上那些人群中,听听村子里的新闻故事,评述一番人情世故,借此消磨时间,散心解闷。可一到晚上,面对空空四壁、孤灯一盏,倍感凄凉。尤其是风雨之夜,阴风飕飕,扑打窗户,黑咕隆咚偌大一座庙宇,常常传来各种各样难以辨别、离奇古怪的声响。一扇窗子的突然开合,一点星光的隐约闪烁,一对野猫的嘶吼打架,一只夜莺的暗夜长啸,凭他那读过聊斋志异的想象力,都能够描绘出一幅幅可怕的血腥场面。他仿佛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一般,让他胆战心惊、冷汗淋漓,无法入睡。他特别盼望青峰寺尽快派一名守庙和尚来和他作伴儿。 长时间的思虑,长时间的煎熬,古文秀感到脑袋昏昏沉沉,行动迟缓乏力,失眠少睡,饮食无味,身体渐渐消瘦,精神渐渐懵懂。一天任凤鸣见他脸色灰白、须发卷曲,走路都打晃儿,吃惊地说:“秀才啊,几天不见,怎瘦成这样啊?快找医生看看!” 古文秀说:“医生治病不治命,俺如今身轻如燕,每天都到西方极乐世界打个来回哩!” 任凤鸣见他那神神叨叨的样子,心想:这人变了,大概离去西方不远了! 第53章 酸秀才与痴情尼2 行将就木的古文秀,能在这庄严肃穆的大庙里,与素未平生的大觉寺年轻尼姑妙贞同处一室,一夜情结,千古奇缘,也算没白活这一遭: 仲夏,五台山六月会,受师叔了空之托,印觉和尚领着两个师妹妙悟、妙贞,到五台山朝觐拜庙,匆匆去,匆匆回,沿途劳顿自不必说,总算不辱使命,保着两位师妹,按时平安返回。在路过昂首村时,妙贞突然感到身体不适,急忙到古文秀看守的大庙里休憩,妙贞一阵阵头晕恶心,搅肚反肠,钻进如厕内,好一顿上吐下泻,头重脚轻,不得动弹。妙悟捂着鼻子把她拉进古文秀那间屋子,古文秀招呼她躺在自己的被褥上休息,妙悟埋怨妙贞:“就数你事多!师傅等咱们回去做法事,耽误了怎办?俺就见不得你那不安稳劲儿,进了五台山,就不知道你在哪儿疯着哩?你就根本不是那出家修行的材料,还是还俗下山当你的‘小姐’去!” 印觉劝道:“师妹,少说几句,世上万条路,行走在个人,不看她病的不轻吗?” 古文秀急忙让人把谷大夫请来。谷大夫把脉后说:“中暑了。需要服药、输液。虽无大碍,但一时半会儿恐怕不能动弹。” 妙悟焦急地说:“师傅急等着哩,这下抓瞎了 !俺身上又没带钱,这,这……” 古文秀说:“钱不是问题,俺有!只是这天色不早了,恐怕赶不上回山办事了。” 谷大夫说:“救人要紧,还回什么山?”他给妙贞服下两粒藿香正气丸,因陋就简在窗口上方挂起吊瓶,开始输液。时近黄昏,了空师叔催得很紧,印觉无奈,只好把妙贞托付给古文秀照料,带着妙悟匆匆坐上前来接他们的小三轮走了。 不大的小屋里就剩下一个老光棍、一个年轻小尼姑。今夜无风,大庙里静悄悄的,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到。古文秀从未感到如此别扭,坐立不安。他又不得不按谷莠的叮嘱,时刻守护在妙贞的身边。他静静地瞅着吊瓶里的水珠子一滴一滴滴入那透明的管子里,每一滴下去,瓶子里便泛起一串水珠子,那水珠子像仙女散花似的,晶莹剔透、光鲜亮丽,一波接着一波,撩拨的他魂不守舍,他仿佛走进瓶子里那个奇幻世界,他希望那好看的水珠子滴得不要太快了,能让他多欣赏一会儿是一会儿。眼前躺着一个大活人,而且是个眼里会说话的女菩萨,他感到自己不再孤单。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有点想歪了,便把视线挪开,眼问口,口问心,正襟危坐,闭目假寐起来。可内心却像油煎似的难熬,时不时的睁开半闭着的眼睛,在妙贞那白皙的脸上扫视一下,又赶紧闭上。他暗骂自己:“老混蛋,看啥哩?圣人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为’,难道你忘了吗?”越是警告自己,眼睛越不听指挥,扫视妙贞的次数越频繁。他仿佛进入《红楼梦》中那个虚幻仙境。“难得俺古文秀操守几十载,上天垂顾,赐俺良机,了却孽债,逢此奇缘?”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正当他在梦幻中想入非非,却被妙贞的呼唤拉了回来:“古施主,睡着了吗?该换吊瓶了!” 古文秀一激灵,马上起来,笨拙地拔下空瓶子,笨拙地插入满瓶口子,可瓶子里的液体纹丝儿不动,这让他不知所措。他何曾干过这个?急的抓耳挠腮。 看着他那囧样子,妙贞微微一笑,伸手拧紧了管子外的控制轮,用手指轻轻弹着堵塞了得管子,把空气一点点排出去,然后松动轮子,那透明的管子里滴滴水珠儿又一滴一滴溅起浪花儿。妙贞那只手,在完成这一切操作时,是那样的灵巧、娴熟,让古文秀惊叹、汗颜,相形见绌,他首次倾慕一个女子能有如此魅力所在,感叹自己这一生无缘、无能、无为。喃喃着“俱往矣,奈之何?” 妙贞感觉到这位老者那股酸酸的味道,不由扑哧一笑,静静地躺在那略带潮湿的被子上。 古文秀想打破这沉闷而尴尬的局面,便没话找话地说:“还是仙姑心灵手巧,有办法哩!” 妙贞呵呵笑着说:“别仙姑仙姑的,叫的俺心里不好受,俺是半路出家,离仙姑二字差十万八千里哩!叫俺妙贞就行了。” 妙贞这一笑,恰似一串银铃悦耳,古文秀感到浑身麻酥酥的,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呼吸局促,手足无措。急忙跳下地,从水缸里舀起一碗水,咕嘟咕嘟喝下去。 妙贞再次提醒他:“别喝得太猛了,小心呛着了!” 古文秀活了快一辈子了,除了老娘宠他、爱他、关心他,再无别人如此细微处关怀他,不由动情地说:“谢谢!” 妙贞说:“要说谢,俺真得谢谢您哩!不是您收留,俺一个出家人真不知道今儿个在哪儿安身哩!” 古文秀说:“出家人四海为家,到哪儿都受人尊敬哩!俺是没那缘分,要不然,俺也愿意脱离红尘,四海云游哩!” 话是开心钥匙,话匣子打开了,两个人不再拘谨了,妙贞半仰半躺着问:“您是个有学问的好人,为啥连个家室都没有呢?夜长长的睡不着,能给俺讲讲吗?” 古文秀叹了口气说:“命运捉弄,一言难尽矣!不怕你笑话,俺年轻时在同年上下人中,算得上出类拔萃的一个哩!翩翩少年、一表人才、家境殷实、衣食无忧,读过私塾、上过学堂,不能说学富五车,也真的博览群书。诗词推崇李杜,书法临摹二王。当时谁都夸俺前途无量,俺也沾沾自喜,把自己看的过高,只想出人头地,不知天高地厚,只想攀高枝儿,不想就低草儿。错过了多少好机会,耽误了多少好姻缘,结果是孤芳自赏、自讨苦吃。命运多舛,道路坎坷。俺是个爱面子的人,一辈子不敢干那些拈花惹草的事儿。所以,时至今日,孤苦伶仃,光棍一条。这到底是命中注定,还是命运使然?俺也说不清啊!人们说有来世,俺不相信,但俺也期盼来生有个好的结果。因此,俺也愿意募集善款、多行善事,不求今生,但求来世。俺相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个浅显的道理。只是这辈子活得有点不如意,窝窝囊囊而已。” 听了古文秀讲述自己的身世,妙贞沉默不语,陷入痛苦的往事之中,她眼里噙着泪说:“老,老爷子,别看俺年纪小,俺的遭遇比您还苦哩!俺的老家在山南,那地方穷啊!俺十六岁被人贩子拐卖到山北,被那些野兽们轮着糟蹋,他们玩腻了,就把俺卖给五台山深沟里一个傻子,那傻子满脸糊着鼻涕,邋遢的像个泥猪。一天深夜,俺趁傻子睡熟了,撬开窗子逃出来。沟深路滑,俺跑了一夜,也没跑出那个大山沟去。第二天还是被傻子一家人抓回去暴打了一顿。俺被打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已经动弹不得了,又被扔到冷炕上躺了半个多月。那时,俺真不想活了,不吃不喝地等死。眼看俺快不行了,傻子一家人也着急了,俺一条贱命不值钱,他们是怕脱不了干系,就在半夜把俺舁出山沟,天明时把俺架上一辆去五台山的客车上,说是去给俺看病,可是半路上他们都溜走了。等到了五台山,乘客们都下车了,好心的司机大哥把俺背进一座寺庙,俺真是命不该绝啊,碰上一位菩萨心肠的师太,老人家法号了无,说俺与我佛有缘,给俺喂汤喂药,殷心救治,俺这才大难不死,又活过来了。那时俺真的看破红尘了,决心削发出家,苦苦哀求师太收留俺,老人家摇头不允,俺就双膝跪地,整整三天三夜,师太才松了口,她告诉俺,五台山峰多、庙多、规矩多,没有正当门路,谁也不敢破了规矩。你既有心向善,何必非在五台山出家呢?俺给你指条明路,到昂首山大觉寺找俺师弟了空去!俺带着老人家的亲笔书信,跋山涉水,来到这儿,投靠在了空师太门下出了家。算来也快十年了。” 妙贞提起往事就伤心地掉下眼泪,古文秀也跟着泪光闪闪,关切地问:“老家还有亲人吗?” “有。爹、娘、哥哥、弟弟、妹妹都有。只是俺现在这副样子,没脸见他们啊!” 古文秀仔细打量起这个年轻的尼姑来,除了没有头发,哪哪都好看,弯眉、杏目、高鼻、朱唇,哪哪都闪耀着青春的光彩。不由惋惜道:“可怜、可悲、可惜啊!” 最后一瓶液体滴完,已经时过午夜。古文秀帮着妙贞拔去针头,说:“夜深了,快休息。”妙贞说:“俺今儿个的功课还没做哩,您躺会儿。”说着便趺坐在一边双手合十,诵起经来。 古文秀说:“你现在是病人,功课就免了!还是躺会儿。” 妙贞顺从地躺下来,拍拍身边的褥子说:“您躺在这儿,别凉着了。” 古文秀摇摇头说:“那哪行!俺还是坐这儿。” 妙贞说:“老爷子,俺知道您是个好人,俺都不在乎,您还怕啥哩?您不睡,俺不好意思睡哩!” 古文秀只好和衣躺在妙贞身边。妙贞伸手关了灯。小屋子一下黑暗了。妙贞呼吸均匀地好像睡着了,古文秀却心中波澜起伏,难以入睡。一辈子形单影只,形影相吊,今夜身边突然睡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尼姑,实在有点不习惯,或者说难以自持,哪能安然入睡呢?他警告自己:莫忘自己是谁?要牢记圣人言,学习柳下惠坐怀而不乱。可妙贞突然翻过身来,一股异性特有的清香气味扑鼻而至,顿觉鼻孔内痒痒的,控制不住,“阿嚏”一声把妙贞吵醒了。 “您,睡不着?” “对不起,惊你觉了。” “俺也是刚迷糊了一会儿。” “身边冷不丁多了个人,俺还真不习惯哩!” “您不喜欢有个人陪着?” “不是不喜欢,俺是不习惯。” “那您应该找一个。” “谈何容易!再说活到俺这份上,哪有那心思哩!” “同样的人,善恶就分出来了。那个叫二善人的,其实真不善哩!您腼腆的像个大姑娘,他粗野的像头大叫驴,俺们都躲着他哩!“ “不可能?俺们两个天天在一块儿,他可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哩!怎会?” “信不信由您!俺可不是随便编排人的人。比如,您见了女人,您会胡来吗?” “当然不能。俺多大岁数了,能干那缺德事吗?” 妙贞沉默了。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的人。她很感动,就说:“俺认您干爹!您愿意吗?” 古文秀一惊,这是他没想到的,临了,能有这么个闺女,也是一件好事,就说:“苏三起解里有个崇公道,俺现在成了古公道,都是沦落人,相互有个帮衬,好得很哩!” 妙贞爬起来给古文秀磕了个头叫道:“爹爹在上,受女儿一拜!” 古文秀慌忙把她扶起来笑着说:“俺觉得这好像是在唱戏哩!” 妙贞一撅嘴说:“头也磕了,爹也叫了,怎说是唱戏呢?您是不是真不待见俺?俺可是真心的!俺寻思在这儿少亲无故的,有个干爹好歹有个照应不是。” 古文秀从炕角落那个不起眼的小木箱里,拿出三枚银元,敲打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笑笑说:“给你!算是个见面礼!” 妙贞叫了一声“爹!”把银元收起来说:“俺是个出家人,身无长物,不知该给您啥合适,要不,俺给您抽空儿绣个佛字,保佑您长命百岁!” 一夜过去了,妙贞回山了,可流言蜚语传开了。“穷秀才有艳遇了!老光棍知道啥叫咕咕鸣了!一辈子的童子身被破了!”古文秀一听到这些就脸热,就钻回庙里,不愿意见人。 第54章 毁约 俗语:去年的黄历不能用了,是这庙不是这神道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吕耕田带领一班子人马,大刀阔斧地办了几件很“露脸”的事。 第一件事是中止了与供销社的租房签约,收回了卜元在任时盖起的几十间门市,然后按平方米作价,把地皮卖给了近年来发了财的有钱人,当然包括班子里的成员或亲戚。除旧换新,盖成二层楼房。美其名曰:“适应时代要求,美化乡镇面貌,发展地方经济,提高生活水平”。这一举措,一下子就收入一百多万现金。虽然把集体地片变成了个人财产,但却为吕耕田他们个人“争取更大的发展”,积蓄了力量。有了这笔钱垫底,让他们尝到了甜头。接着,就瞄准了村委会大院那些“老古董”房子。清政府能把香港租给英国人一百年,咱为啥不能把村委大院租给自己人一百年呢?于是,一纸百年之约,彻底摧毁了集体根基,一条二道街成就了他们的牢固基业。吕耕田、金大浪等瞒天过海,各以自家妻子儿女或亲戚的名义占有一套或几套二层楼房。金大浪另外又抢占了村委会门口那片米田丰垂涎已久的地方,用集体拆下的旧材料,扩建起一溜七间新门市。米颂在姑父苟成艮的协助下,在二道街西出口盖起上下十间二层楼。这一次甄惠没再犹豫,抢占下村委会对面的黄金地段。吕耕田的每一步都是在挥动利斧砍向集体家当,他们正在张开血盆大口,无情地吞噬着集体这块大饼子。 第二件事是撕毁了与十几户农民的租地合同,把集体连片的六百亩机动地收回,以弃荒了的高中校园为核心,作为场部,由金大浪兼任农场场长,吕耕田的小舅子柳成林任会计,成立了小农场,美其名曰“省农科实验基地”,后来事实证明,廉价雇佣剩余劳力,得到大量农副产品,用以招待各级领导,赠送各种地方特产,疏通各种上下渠道,为实现吕耕田的“发展计划”,提供了大量物质保障。那颗粒饱满的黄豆,那清香纯正的胡油,那金黄地道的小米,那硕大多粉的山药,送给哪位领导,都会喜上眉梢,都会夸“这人会办事儿”。吕耕田这步棋太高明了,自己不用出一分钱,买回很多赞赏,得到很多赞许。集体被他们挖空了,又不用承担责任,个人发财了,又不显三露四,上边满意了,江山稳固了,哪有这种好事儿?农场大量收入,任由他们支配,任由他们挥霍,成了名副其实的小金库,追名逐利的聚宝盆。他们成了一帮特权阶层,闲暇时间,就聚在场部打麻将、玩骨牌,上千上万的赌注,在他们看来如同小菜一碟,反正鸡不撒尿——自有出处哩! 第三件事是在镇党委书记田禾的安排下,盛情接待了莅临昂首村的父母官牟澜县长,慷慨地陪着老人家到五台山观光旅游了三天。虽然花去了一大笔钱,但却进一步得到了牟县长的青睐赏识。一行人在五台圣境游览尽兴后,美美地桑拿了三个钟头,由田禾选址,吕耕田买单,在一家“天外天酒家”进膳,那真是“美酒佳酿夜光杯,霓裳缭绕彩裙飞,人间得享仙界福,气吞山河真有为。” 吕耕田趁牟县长高兴的神采飞扬之时,特意孝敬老人家一串价值不菲的夜光珍珠项链,牟县长拍着吕耕田的肩膀说:“小吕啊,你很会办事儿。能跟着时代步伐,是个干大事成大业的人儿。你们村搞滩涂建设方向对头,俺当然大力支持。作为昂首村发展规划的一个项目,乡镇领导得多为他们筹划筹划,定定调、把把关,向县里交一份可行性报告,俺为你们跑跑资金,把它作为县里的一个点,由俺亲自蹲,你们就放心大胆地干!”牟县长的一番鼓励,犹如孙悟空拜师学艺,听到妙处不由得手舞足蹈起来。 牟县长操近道回县了,吕耕田挤进田禾的车子,向昂首镇出发。他故意把厚厚一沓报销单子数来数去,嘴里读念着:“花了这么多,千万别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哩!”话出口又觉得比喻不恰当,偷眼看看田禾的反应,田禾佯装没听见,头也不回地盯着前方那崎岖的山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告诉吕耕田:“这世界没有两头甜的事情,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哩!那么大个村子,掌握在手里,犄角旮旯尽是机会,何愁开销不了呢?要不,俺在镇里分担点?” 吕耕田急忙说:“用不着。只要镇里多想着俺们的难处,有好处接济着点就行了。” 第四件事是田禾给牵线,公路段答应,明年一开春,趁原路扩修,路经昂首村之机,把小镇街面捎带着铺成柏油路,前提是必须筹集六十万现金、村里负责施工队人员住宿与饮食。条件并不苛刻,可这么一大笔钱从哪儿来?过去的经验告诉他,昂首村的人们只顾自己的小家庭,哪有那么大的胸怀,拿出紧巴巴的钱修路呢? 说起这昂首村的街道,历届村干部都修整过,由于手头困难,都是浮皮潦草地“清水撒街,黄土垫道”一番,应付上面的检查而已。根本改变不了“春天地消踩软糕,夏天积水能洗澡,秋天坑洼蹦蹦跳,冬天冰凌人滑倒”的状况。 吕耕田重新掌权前,农民们经营自己的土地,已经基本摆脱贫困,逐步向温饱过渡。社会在进步,农民们也在进步,谁都愿意改善一下生活环境。由曹拴牛牵头,昂首村农民自觉自愿出钱出力,掀起一个不大不小的集资修街热潮。这让吕耕田始料不及。哥哥出面捐款,曹觅牛感到特别露脸,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己是村里的出纳,理应把村里人的捐款造册登记,做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就犯了吕耕田、金大浪马马虎虎捞钱的兵家大忌。吕耕田说:“就这么地,能收几个是几个,大头儿还得咱们想办法哩!”金大浪说:“把钱存着,用多少俺给报多少,别闹成糊涂账就行。” 聋子刘恕兜里装着伍佰元现金,肩上挑着两大筐熟透了的苹果兴高采烈地走进村委会,他放下担子,撩起衣襟擦擦汗,向登记集资的人们打招呼:“来来来,大家尝尝鲜!” 甄惠从筐里捡了几个大个儿的苹果,放到办公桌上说:“尝尝就尝尝,见好东西不吃、见好媳妇不睡,傻不傻?”他拿起最大的苹果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嘴里夸着“脆,甜,一钵水,好吃!” 金大浪把桌子上的苹果使劲扔在地上,摔成八瓣儿,踩在脚下,骂道:“娘的,就知道吃,不看谁的,摸着就吃,就不怕噎着?” 满怀喜悦之情的刘恕,不知道金大浪为啥发火,看着金大浪那张挂下霜来的冷脸,不解地问:“大浪,怎了?谁惹着你了?糟践这好好的东西!?” 金大浪冷冷地说:“刘恕,你就算耳朵聋了,眼睛又没瞎?就算眼睛瞎了,还有眼腔骨?人家忙着搞集资,你却拿几个烂苹果来糊弄人,这不是成心捣乱吗?” 聋子没听清金大浪说的啥,就问吕耕田:“吕书记,大浪这是怎了?俺又没惹着他,究竟为啥啊?” 吕耕田扒在刘恕耳朵上大声说:“集资!修街!你出钱吗?” 刘恕听清楚了,也听明白了,苦笑着说:“俺这耳朵,误事哩!俺带着钱哩!不算多,五百。不够,俺再给!” 吕耕田接过钱来,递给曹觅牛说:“记上!人聋心不聋,精神可嘉!” 吕耕田又把金大浪拉到一边低声说:“你就恶人做到底,告诉他,明年把果园子收回,归农场管理,再让他把今年的承包费交清了,滚蛋!” 金大浪心领神会,大声交待刘恕:“你抽空儿先把今年的承包费交清,明年那片果园子归农场所有,你就哪儿凉快到那儿歇着去!俺们可不像卜元好糊弄,两筐烂果子就被你收买了,俺们稀罕的是那整个园子!提溜着你的烂苹果滚!” 刘恕听明白了,刘恕发怒了,他憋得脸色发紫,青筋暴跳,浓眉倒竖,双目圆睁,大喊大叫:“没门儿!没门儿!可惜啊,可惜啊!俺拿着好东西喂了狼了!”他把筐子挑起来,踢开门冲到大街上。在关帝庙前,朝着关老爷磕了几个头,向人们诉苦喊冤:“乡亲们!都过来尝尝俺的苹果!求大家给俺说句公道话!俺下苦工没明没夜地伺候着俺承包的果园子,把快死的果树伺候活了,结出果子来了,有了收成了,他们眼红了,就要收回去了,要俺滚蛋了,你们说,有这样的道理吗?” 同情他,为他抱不平出主意的,大有人在。 “聋子,双方签过约的事情,受法律保护,不管谁单方面毁约,都要承担法律责任。你别尿他们,继续干你的,看谁能把你捏出去?他们权大,能大过王法吗?” “聋子,他们再不讲理,你到乡里告他们去!乡里不行,你到县里,总有个为老百姓说话的清官!” “听说那个牟县长是个爱吃好玩的女人,你不妨送两筐苹果给她,或许管用哩!” “嗨!人家是吃山珍海味活王八的嘴,稀罕你两筐苹果?人家是官,咱是土老百姓,能听你的?” 不知啥时候金二浪钻进人堆里,他不想再听人们背地里嚼舌头,拨拉开众人,圪蹴到筐前,捋了捋袖子,从筐子里拿出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又吐在地上:“呸,呸,娘的,又苦又酸,啥玩意儿?”把手里的苹果扔了。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又扔在地上。一连扔了十几个,不见刘恕动怒,干脆把嚼碎了的苹果喷在刘恕脸上。人们都知道“二王爷”的厉害,都为刘恕捏着一把汗。这时候满腔怒火的刘恕异乎寻常地平静,他也知道金二浪这是故意寻衅闹事,就哈哈大笑起来,瞅着金二浪那上蹿下跳的样子,对围观的人们说:“哈哈哈哈!大家难得看一场耍猴子的,俺损失几个苹果算个啥!来来来,一人拿几个苹果,就当耍猴子玩儿哩!” 金二浪本来是想惹恼刘恕,借故找刘恕的麻烦。没想到刘恕非但不生气,反而拿他当猴耍,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大骂道:“笑,笑,笑你娘的屄哩!” “俺笑这世上真有香臭不分、四六不懂的东西!” “你不是龙球一杆吗?怎么你就听见了?” “俺这是尖聋!好人骂俺听不见,坏人骂俺听得清!俺最恨那些仗势欺人的王八蛋!” 自从金大浪当了官,金二浪就成了“二王爷”,谁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他岂是吃亏让人的?本想凌辱刘恕,反遭刘恕奚落。大吼一声,扑上去就打。刘恕幼年学过一些拳脚功夫,从不在人前卖弄,更不会攻击他人。他只是顺势就势,一侧身,一抬手,便把金二浪推出去了。金二浪用力过猛,收不住脚,一个马趴钻到看热闹的小面包裆下。小面包骑在金二浪头上,惊惶地尖叫起来。 等金二浪爬起来,刘恕正好背对着他整理洒在地上的苹果,金二浪瞅准了,抬脚向刘恕背部踢去,刘恕头也没回,用手指轻轻一拨拉,金二浪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筐子里了。金二浪把一肚子火气全洒在筐里的苹果上,用双脚又踩又跺,鲜美的果实被践踏成一堆烂泥也不解恨。刘恕惋惜这些果子的命运,心痛地说:“大家看看,这位爷与牲口有啥两样?!” 气急败坏的金二浪,火从胸中起,恶向胆边生,猛地掏出弹簧刀来嘎嘣亮出刀刃来,恶狠狠向刘恕刺去。刘恕用扁担在金二浪手腕上一搁,刀子掉在地上,金二浪手腕脱臼,疼得满地打滚。 闻讯赶来的金大浪趁刘恕不备,向刘恕胸口猛踢一脚,骂道:“反了天了!你敢打伤俺兄弟,这是犯法行为,俺不把你送进去,赎不软你的皮,你不知道王法是啥东西哩!” 忠厚老实的聋子刘恕,一向奉公守法,宽以待人,严于律己,拥护党的领导,热爱社会主义制度,辛勤劳动,珍惜劳动成果,没想到今天会是这样的结果。是世道变了?是人心变了?还是哪儿变了?他真不知道,也判断不出来。以他的人生经历,应该是好人受人推崇,受人保护,坏人受到谴责,受到管制,可现在有些事正好相反,让他捉摸不透。 金大浪那致命的一脚,踢得他胸口刺痛,五内发胀,一股压抑不住的热浪从口腔喷涌而出,关帝庙前的石阶上洒下一片殷红的血迹,刘恕跌倒在台阶上。 金大浪一见刘恕倒在血泊里,不由害怕,色厉内荏,冷酷地说:“告诉你,别以为耍赖、装死就没事了。老子迟早要找你算账哩!” 第55章 风水宝地1 百姓:那是我的! 强盗:你的就是我的! 百姓:还说理不? 强盗掏出枪来:娘的,这就是理! 高广是个特别爱怀旧的人,因此也是个善于总结经验教训的人。在他风华正茂的时候,满怀豪情地投身到刚刚实行联产承包的农村改革前沿。一心扑在这片热土上,就想着为父老乡亲们办点实实在在的好事。可那是个特别难办成事的年代,时在变,事在变,不知道啥时候干干净净的土壤里,滋生起一簇与文明格格不入的花花草草,贪腐之风把人际关系、上下级关系,变得不那么公开、透明了。正常的摊派变得繁杂了。而处在基层的村干部们,为了完成上面压下来的征收任务,不得不向村民们催粮讨债。这是件十分难堪的事情,手段软了,完不成任务,被上边斥责,保不住头上的官帽;手段硬了,伤害了群众利益,疏远了干群关系,被村民埋怨甚至谩骂。像高广这种对群众软得像棉花,对领导硬得像冷糕的村干部,实在难以适应严酷的现实。聪明的刘祥把他换下来,委以重任,去镇办挂面厂完成那件棘手的、关乎国际声誉的艰巨任务。对高广来说,既是一种信任,又是一种考验。 挂面厂步入正轨了,田禾又让他到金矿上,整顿那些近乎流寇式的淘金者,他们私采滥挖、各不相让、打架斗殴,把好好一座山闹得满目疮痍。凭着智慧与魄力,高广又一次完成了合理承包、互利共赢的采矿任务。 在那个只讲政绩,不计后果的年代,刘祥因“政绩卓着”而荣升了。挂面厂却遭到下任领导田禾的冷遇而破产了。 面对这瞬息万变的现实,高广感到前途渺茫,情绪低落,不愿意再顶风破浪出头露面干事了。就在此时,田迎春不顾一切地投进他的怀抱。在岳母肖香妹的催促下,两个人到省城旅游了三天,回来后几杯水酒,几斤糖旦儿,招待几位至亲好友,特别简朴的办完了婚姻大事。 婚后不久,高广被本村搞运输的张春来聘请去当了会计。张春来是个有头脑的实干家,性格懒散,有点江湖气息,与高广很投缘,好几股的买卖,全撂给高广一个人管理,自己成了甩手掌柜的,心宽体胖,游戏人生。几年下来,大赚了一把,张春来再也离不开这位能干的“账房先生”了。 自从高广离开村委会,刘和面对执拗的卜元,蛮横的金大浪,狡猾的甄惠,时时处处受到排挤,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就主动辞去工作出外打工去了。他有几个打算:一是赚钱、攒钱,改善生活条件,提高生活质量;二是闯荡、历练,学一门手艺,将来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三是天涯海角,打听巧巧的下落,完成自己对泪美人汪玉镯的承诺。 凭着农村人能吃苦耐劳的干劲,乐观向上的性格,聪明好学的头脑,以诚待人的品德,他在一家建筑队里站住了脚,得到了公司老板周彤的信赖、重用。 刘恕吐血后,一直抱病在家,高广几次要带他到医院检查,看他到底伤着哪儿了,也好对症治疗。刘恕婉言谢绝,执意不去:“俺没事,忙你的去!伺候人不容易,别让人家说咱逃尖!”高广问:“刘和知道吗?”刘恕说:“他刚刚在那儿站住脚,千万别叫他知道,俺将养几天就没事了,免得他出门在外的担心。” 天气在一天天变冷,刘恕刚有起色,就坐不住了。那天天气晴朗,他漫步到果园,想加固一下入冬后园子栅门的防护措施。谁料平日里关得牢牢地栅栏门被人掀到一边,一群羊、几头牛正在悠闲地啃食倒地的果树,金二浪指挥着米田丰和一个外号叫“无奈何”的木匠还在拉扯着锯子放树哩。望着那些横躺在地的躯干,那疙疙瘩瘩布满花丫的枝条,刘恕气疯了,喊叫着“住手!你们这些败家子!真下得去手啊!” 金二浪冷笑着说:“嚷嚷球哩,这里早不归你管了!” 米田丰说:“你不知道?村里请专家评估过了,老头树全部更新,由二浪暂管着,你就别操心了!” 刘恕怒道:“这园子包给俺了,白纸黑字,俺是摁过手印的!” 金二浪说:“你那爪印子顶球用哩!” “你们说理不?”刘恕喊叫。 有本事找上面说理去!”金二浪大声挑逗。 “无奈何”也在一边帮腔:“这人真死性!啥时候小腿能拗过大腿?” 米田丰说:“少惹逗他!咱的任务是放树!咱锯咱的。由他自个儿折腾去!” 刘恕想制止他们,可他们置若罔闻,拉锯的速度更快了。怒火在胸中燃烧,刘恕把窜到喉咙的火苗强噎下去,挣扎着靠在那棵被锯入一多半的果树上,说:“你们把俺也锯了!” 金二浪喊道:“无奈何,你们躲开!看俺疗治狗日的!”说着话猛地一脚向那棵快倒的果树躯干踹去,“轰隆”一声,、果树与刘恕一起倒下,大口的鲜血从刘恕口中喷出。刘恕用生命扞卫自己的劳动成果,让村里人既惋惜又敬佩。 悲剧发生了,米田丰和无奈何把半死不活的刘恕舁回家,撩在炕上,仓皇而去。从此,刘恕失去了行动能力,躺在那里不能起来,病情日渐加重,腹部肿胀,呼吸困难,饮食不进。高广立即电告刘和:马上回来。 周老板给刘和带了两万元现金,派了一位弟兄陪着,赶回昂首村。当他们心急火燎地踏进家门时,刘恕已处于昏迷状态。刘和大声呼叫:“爹!您病成这样怎不通知俺啊?” 刘恕虽然听不清儿子的呼叫,但他却知道儿子回到他的身边,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望着儿子,留下一串悲哀的泪水,断断续续地说:“和儿,爹不行了,咱是本本分分的庄户人,凭力气生活,俺忍让人一辈子,老了老了反而压不住火了,记住,能躲开,就别闹!”一阵剧烈的咳嗽,刘恕倒在儿子怀里停止了呼吸。 善良忠厚的刘恕走了,他留给后人很多惋惜与思念,他因聋误听误答,留下很多令人捧腹的笑话,至今仍在传颂。多好的一个人啊,怎么说走就走了?唉,这个时代的憾事太多了! 刘和是个孝子,父亲的去世,让他痛心疾首,伤心至极,他抚摸着父亲的尸体痛哭不已:“爹呀!俺要在您身跟前就没这事了!您一个人聋眉迟眼的,怎能对付得了那些人呢?” 曹小海流着眼泪说:“别哭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把老人家装殓起来再说!” 高广、田迎春、江梅梅等帮着给逝者穿了一身最讲究的衣裳,买了一支上好的棺木,装殓停当,准备择吉安葬。 刘和在自家坟茔挖好墓穴,院内搭起灵棚后,便打发同来的工友回工地去,通知周老板办丧事时间。出殡前周老板带着一位摄影师来了,他一方面表示对刘和的关怀,想送老人最后一程;一方面想了解一下这山沟沟里的人们是怎样打发死人的。 那是个初冬的日子,一股西伯利亚寒流袭来,大自然失去往日的秀美,树上的黄叶纷纷扬扬从空降落,打着卷儿滚到壕沟里,一阵旋风刮过,又把落叶悬起来抛撒到空中。 手拎祭品的醉驴儿在出殡队伍前撒下一路纸钱,他望着那些白色的纸钱与褐黄的树叶搅合在一起盘旋着升到空中,漫天飞舞,便大喊大叫起来:“看呐!聋大叔到那边成富户了!铺天盖地都是钱啊!俺要是有这么多真钱,除了喝酒,还是喝酒,把穷哥们儿叫上一起喝!聋大叔,您人缘儿好,连老天爷都感动的呜呜哭哩!” 身披重孝的刘和一路哭泣着把父亲送至刘家坟前,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感到吃惊。无法理喻。 刘家坟前站着一群手持棍棒的人,一个个横眉竖目、凶神恶煞似的挡在那儿,吕耕田、吕耕地弟兄两个手里拿着锹,气势汹汹地把刚要进坟场的人们拦住,口里大喊着:“停下!站住!谁让你们在俺们家坟地挖坑埋人的?”他们身后那群人挥着棍棒围拢上来,吕耕田的妹夫外号唐老鸭的抡着手里的棒子诈唬道:“娘的,反了天了,谁敢靠前一步,老子手下可不留情!” 刘家坟已经挖好的墓穴,被吕家人填平了。吕耕田那位绰号“母蝎子”的老娘,披散着白发盘腿坐在被填平的湿土上,拉长声儿干嚎着:“老头子啊!这是咱们家的风水宝地啊!怎么就让他姓刘的挖坑埋人呢?好好的风水被他刘家糟蹋了呀!你们这些刘家王八羔子们,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老头子啊,你活着是一只虎,让过谁呀?死了怎就变成耗子了?你就显显灵,把这些恶人掐死!告诉你们,老娘今儿个不打算活着回去了!你们刘家有本事先把老娘埋了!” 吕耕地呐喊着:“娘啊,怪俺死去的爹有啥用啊?如今没王法了,俺也豁出去了,谁敢吃俺吕家的地脉,俺就和谁拼命!” 面对这种千古少有的事情,面对这些蛮不讲理的无赖,刘和强忍着满腔悲愤,缓缓气,定定神,理直气壮地指着爷爷的坟头说:“昂首村老老少少谁不知道这是俺刘家祖坟?这下边埋着俺爷爷、奶奶,埋着俺那为抗日牺牲的叔叔,你们吕家来昂首村才有几年,怎么反说俺们占了你们家的‘风水宝地’呢?” “母蝎子”指着塄下那个孤零零的坟头吼道:“那里埋着俺老头子,这片地方就应该归俺!” 帮着刘和送殡的老无能田八斤和何水清忍不住说话了:“俺记得六十年前老刘家从河北逃难到这儿,就住在村外破庙里,刘家老爷子没熬过那个冬天,连冻带饿,死了。当时这西荒地是个乱葬岗,没房没地的外地人死了,大部分埋在这里。后来刘恕成家立业,定居下来,在这儿开荒种地,养家糊口,把老娘和为国捐躯的叔叔也埋在这里,几十年过去了,谁都叫这儿‘刘家坟’,如今世道变了,这连草都不长的荒沙圪梁,竟变成了啥‘风水宝地’了。你说怪不怪!” 何水清慢条斯理地说:“刘恕的叔叔和俺同时当兵打仗,他光荣后,俺也残废了,俺还经常给他上坟来着。吕文相被墙压死后,请阴阳先生选择坟地,就埋在离刘家坟不远的大塄下边。刘家人宅心仁厚,不讲究阴宅阳宅好啊坏的,不去计较这些迷信的事情,怎么吕家反过来说刘家占了吕家的风水呢?” 他们的话引起围观者一片唏嘘声:“人死入土为安,把人家挖好的坟填了,不让下葬,这不是明欺负人吗?”、“这就叫以势压人,拿着没理当有理说哩!”、“看那老女人就不是善茬儿,斜眼老婆迭角牛,赚不过相应挖墙头,不折不扣祸事由!” 人们的话刺疼了母蝎子,她倚老卖老,从地上蹦起来,低着头向刘和撞去。刘和往旁一闪,母蝎子一头撞在刘恕的棺材上,她爬起来用力摇晃棺木,声嘶力竭地嚎叫着:“老娘和你拼了!”伸出她那长长的指甲在刘恕的棺材大头上又抓又挠。张口把痰液唾在刘恕的棺木上,嘴里不停地谩骂着:“阎王爷!别收留他!小鬼们,把他下到油锅里!打入十八层地狱去!” 周彤走南闯北,没见过这么刁蛮的女人,吩咐摄影师:“全给俺拍下来!俺替刘和打这场官司!没见过这么欺压人的!” 唐老鸭是个屠夫,依仗吕家权势,在街面上横行霸道,类似《水浒传》中的“没毛大虫”,滚刀肉似的泼皮无赖,动不动拿出杀猪刀威胁他人。他看见周彤指挥那个摄影的专拍丈母娘撒泼打滚的镜头,便操着杀猪刀从背后向摄影师刺去。岂不知周彤闯荡江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何等机敏,噌地握住唐老鸭的手腕子一拧,唐老鸭顿觉手腕发麻,手一松刀子掉在地上。周彤一脚踩在刀上,说:“太野蛮了!俺不值得和你拼命,就让这把刀做个见证!”他飞起一脚,那把刀嗖地飞出去,叭一声钉在坟头那棵老柳树上。唐老鸭吓得一伸舌头,钻到后边去了。这一脚把吕家那帮人镇住了,张皇失措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却。 周老板再次对摄影师说道:“全拍下来!这地方不说理,有说理的地方。俺就不相信,这里的土皇帝能把太阳遮住!” 第56章 风水宝地2 恶霸的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信不信由你,服不服由你,反正刀把子在老子手里,老子说了算。 自从妹夫败在周彤手下,那把杀猪刀不偏不倚钉在树上,吕耕田就一哆嗦,他知道今天遇上强手了。他清楚那个摄影机的厉害,弄不好,那玩意儿会成为他倒霉的证据。他只是个政权在握的地头蛇,村里人的口碑又不怎地,父亲死后,是他请胡阴阳选择的坟地,是他瞒着刘家人偷偷把吕文相埋在刘家坟下首的,现在这阵势,真有点骑虎难下。再闹下去,绝没有好果子吃。他悄悄地对吕耕地说:“看到吗?那人手里那玩意儿,是个祸害!去,想办法毁了它!”吕耕地心领神会,点头说:“明白了,看俺的!”哧溜,钻进人群。亦步亦趋向摄影的靠近。 这边,吕耕田发动他的助手们排成一字长蛇,举着棍棒嗷嗷呐喊,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吕耕地趁人不备,绕到摄影师背后,猛地一棍子把摄影机打落在地,又补了一棍子,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摄影机砸坏了,镜头破碎了,忍无可忍的刘和一把揪住吕耕地,举起戳丧棒搂头盖脑就打,唐老鸭躲在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拼了!” 吕家人的个性占了“软、尖、怂、毒”四个字,一点不假。他们自知理亏,却装腔作势,手里举着棍棒,却色厉内荏,嘴里喊得响亮,却在节节败退。刘家人动了真气,怒火万丈,斗志昂扬,举着丧棒,奋勇向前,要与吕家拼死一搏。剑拔弩张,眼看一场殊死战斗一触即发。 此时此刻,高广突然站在双方阵地中间,大声喝道:“放下手中的家伙!谁再煽风点火,带头闹事,国家法律不会轻饶他!谁是谁非,昂首村百姓们看得清楚,辩的明白,心里都有一杆称。谁再胡搅蛮缠,俺高广首先对他不客气!俺们天天讲文明、讲和谐、讲进步,可有些人恰恰相反,愚昧无知、荒唐透顶,竟然出了这种事!吕耕田,吕书记,你如今是咱们村的带头人,是县里某些人竖起的一面旗帜,这种事情发生在你们家,你就不觉得内疚?改革开放不是靠嘴皮子喊出来的,你应该把精力用在改变昂首村面貌上,不应该带头聚众争什么风水宝地!凭良心讲,这片坟地是你们家的吗?刘家坟头上这棵大柳树比俺们父辈的岁数还大哩,这还说明不了问题吗?你们这么做,给对方造成的损失怎么办?心灵上造成的伤害怎么抚平?俺把丑话说在前头,国家的法律是不看人的,谁触犯了,谁就得承担!” 人常说“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昂首村人们,几乎倾巢出动,像赶庙会似的黑压压站在四周,参观这一空前“盛事”。善良淳朴的庄稼人毫无顾忌地评判着是非曲直,他们的言语像颗颗重磅炸弹,炸得吕耕田体无完肤,灵魂出窍。 “俺从小就知道这里叫刘家坟,怎就改姓吕了呢?” “有了权,啥也能改,说不定把昂首村改叫吕家庄哩!” “公蝎子死了,母蝎子照样能蜇人哩!你们看那撒泼打滚的样子,那些赌咒人的狠话,真毒哩!” “刘恕老好人一个,招谁了?惹谁了?死了也不让他安宁,真是欺人太甚,千古奇冤!” 人说“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吕家子孙大概感受到了老百姓的这种威力,手里的棍棒不知啥时候撂在地上,一个个背过脸去,默默地接受群众的“审判”。 消息够快的,镇一把手田禾匆匆赶来了。他把吕耕田拉到一边斥责道:“还不赶紧收兵?牟县长都知道了!你不怕名誉扫地,俺还怕上边追究责任哩!你们干的这叫啥事儿?瞪大眼睛,看看这阵势,你就不怕惹起众怒,老百姓造你的反吗?” 吕耕田真的害怕了,额头上冒出冷汗了,他低声命令那群打手们:“快撤!”那些看吕耕田眼色行事的怂蛋们,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鼠窜而逃了。 吕耕田刚要走,被刘和拽住了。“吕书记,你不能就这么走了。谁填了俺挖好的墓坑,谁再给俺挖出来!耽误了俺及时下葬,俺可不答应!” 此时,周彤拦住田禾,严肃地说:“俺知道,你是这里的父母官!俺是个外地人,刚刚领教了你治下人们,愚昧落后到这种地步,请问你有何感想?一个堂堂的村书记,居然和老百姓争什么‘风水宝地’,还大动干戈,把人家挖好的坟墓填了,不让下葬,真让人寒心呐!怕俺揭露他们的丑行,竟然砸坏俺的摄影机,就为这,俺也得向你讨个说法!” “让他们赔!”人们齐声呐喊。 趁着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到田禾身上,吕耕田把孤零零的老娘丢下,脚底抹油溜走了。 田禾无法回答周彤的问题,不愿面对骚动的人群,想溜又怕失了官威,擦着额头的汗水说:“乡亲们呐!别吵!别闹!事情既然发生了,得容俺调查清楚后给个合理的解决?俺这就回去处理这事去。” 刘和说:“这叫啥事?难道叫俺就这么干等着?俺能等,俺爹放在这撂天野地里可不能等。” 曹小海跨前一步说:“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能往后拖吗?是不是等老百姓舁着棺材到县里告状才能解决?活人能等,死人可不等!啥时候能解决,给个痛快话!” 老无能说:“俺看一时半会儿难解决哩!咱还是先把这些纸扎、锡箔烧了,别让大风吹跑了。” 人们就地摆好纸扎祭品,老无能一根火柴划过,浓烟烈火中,那些纸房子、纸人、纸马、锡箔、纸钱随风飘散。老无能喊着:“老兄弟,好好收着!” 母蝎子这时候仍然坐在那里大喊大叫着:“俺那屈死的老头子啊!快下手抢!把他们的钱都抢光了,咱就是有钱人了!” 人们看着母蝎子那疯狂的样子,不约而同地说:“毒,真毒!” 醉驴儿故意慢慢接近母蝎子,在她身边转了一圈儿,而后拔腿就跑,嘴里大叫着:“哎哟!好疼!真蜇人哩!” 高广对刘和说:“这里有田书记守着,咱们都回。啥时候能下葬,咱啥时候再来。” 田禾急忙拦下众人说:“人死了,入土为安,大家辛苦点,快埋了!” 刘和怒道:“噢!吕耕田填了俺爹的坟,让俺再辛苦点挖出来,天下有这窝囊事吗?要是这事出在你田书记家,你能忍受吗?” “”田禾被问得哑口无言。 刘家人呐喊着:“走,找他吕耕田说理去!”一群人举着戳丧棒呼呼啦啦离开了风沙弥漫的刘家坟。 田禾独自一人面对一支装着死人的棺材和一个失去理智的老女人,怒不可遏地吼道:“你在这儿疯着,好好守着这口棺材,出了啥事,你自个儿兜着!你家的坟地在那边,你领着孩子们在这边闹事,真是个祸事由子!” 午后的风刮得更猛了,飞沙走石,树梢儿呼啸,日色曚昽,大地昏暗田禾觉得周围冷飕飕、阴森森的,不由冷颤连连。大柳树杆上那把刀子,在风中抖动,让他有点毛骨悚然。沟沟坎坎中仿佛有无数眼睛在盯着他,他一刻也不愿留在这个可怕的地方,便头也不回的大步流星而去。他的身后传来母蝎子瘆人的呼叫:“别走啊!你走了,俺怎办哟?!” 吕耕田怕刘家人找上门来“算账”,没敢回自己家,一直躲在田禾的寝室里。田禾怒冲冲地瞪着他,用指尖儿戳着办公桌子,低喝道:“你呀你!真不省心哩!牟县长大发雷霆了!批评俺用人不当,给她老人家脸上抹灰了!你让俺怎回答?” 恰好电话铃又响了,田禾立即拿起电话,里边传来牟县长的声音:“田禾,听着!昂首村已经有人向俺汇报了!吕耕田抢占坟地、不让死者下葬、砸毁人家摄影机,有这事吗?说话!” 田禾吭吭哧哧嗫嚅着:“牟县长,俺把吕耕田叫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让他自己向您解释!”他把话筒递到吕耕田手里。 牟县长本来嗓门儿就高,今天发火了,说话的声音震得吕耕田耳膜嗡嗡响:“是吕耕田吗?我命令你!赶紧向死者家属赔礼道歉!赔偿人家一切损失!如果不照办,后果自负!” 吕耕田吓出一身冷汗,口干舌燥,一个劲地“噢噢噢”“是是是”,田禾在一旁提醒他:“现在没捏了?你不会解释一下,把责任推给他人!” 一句话提醒了懵懂人,吕耕田立即装出一副替人受过的委屈腔调在电话里抽泣起来:“牟县长,您哪里知道俺的难处哩!家里出了个半疯子老娘,挑唆起几个不明事理、不懂轻重的瞎文盲亲戚,俺那个弟弟又是个二百五,背着俺闯下这么大的祸端,等俺知道了,已经晚了!唉,您是不知道,俺爹死得早,俺弟兄姊妹全靠俺老娘含辛茹苦养育成人,现在她老了,痴呆了,说话办事没个准头,俺又管束不了她,俺也不愿意落个不孝的名声,走到今天这一步,俺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啊!您放心,俺再作难,也一定照您的指示办!”说到这儿,吕耕田真的掉下几滴眼泪来。 田禾及时地为吕耕田助阵:“你光哭顶屁用?赶紧想办法挽回!” 他们的话牟县长听得真真的,不由把声音放低了说:“噢,我说嘛,挺聪明的一个人,怎能干出这种蠢事来呢!赶紧把善后工作做好!告诉你那些亲戚们今后要在社会上低调做人,别豪强霸道,惹是生非!好好想想,今后如何在村里搞出点名堂来!取得群众的谅解。这种有损干部形象的事千万别再发生!你应该懂得,办成一件好事,树立良好的典型,抹去群众的偏见有多难呐!” 牟县长的谆谆教诲,等于默认了吕耕田说的因果关系,吕耕田像一个死囚接到特赦令般高兴,只要“命”在,干啥都愿意。他在电话里激动地说:“谢谢您的理解!谢谢您的教诲,谢谢,谢谢!” 他急忙叫上唐老鸭等到刘家坟,把被自己填平的墓坑挖出来,修正了一番,觉得可以了,便跑到刘家,卑躬屈膝地向刘和赔礼道歉,还拿出三千块钱,作为被砸坏摄影机的赔偿,点头哈腰地向周老板赔罪。周老板考虑到刘和是本乡本土人,不愿意把今后的路堵死了,就挥挥手说:“算了,俺不稀罕你这几个钱,过去的事就当是一场误会,谁也别再计较了。不过,俺可告诉你,做人要厚道,今后若借机对刘和报复,俺这摄影机里的镜头一直保留着,别怨俺没把丑话说在前头!” 吕耕田唯唯诺诺地说:“放心,乡里乡亲的,谁还计较这些。” 一场不该发生的事情结束了,刘和埋葬了父亲,和周老板约定过了五七,返回工地。刚过头七,老娘便催着他起身:“和儿,走,别惦着俺,咱得对得起周老板啊!人家搞那么大工程,正缺人手,你肯前点,多出把力,也算报答人家对咱的的恩情。” 刘和不愿拗着娘的心意,只好托付高广、小海多辛苦一点,替他照料老娘,便到老爹坟前痛哭了一场,又到巧巧家看看巧巧娘。多日不见,往昔那个风韵的女人不复存在,变得苍老了许多,白净的脸上爬满了皱纹,花白的头发乱糟糟蓬松着,两泓池水似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塌陷下去了,里边布满了血丝子,懵懵懂懂坐在炕头上打盹儿。鬼见愁变得更加难看了,苍白的须发缠绕在丑陋的脸上,歪斜的嘴巴里只剩下几颗长短不齐的牙齿,连说话都有点走风漏气,咬字不真了。 每当刘和站在他们面前,汪玉镯的眼泪就难以控制,汩汩地往外涌,泣不成声地说:“和儿,可怜你爹那么好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临入土还让那些没心肝的搅合得不得安生,俺真恨呐!老天爷不长眼,尽挑老实人欺负啊!和儿,你在外面多打听打听俺那苦命的闺女,究竟落难到哪儿了?好端端的,硬是让这老不死的逼走了呀!闺女啊,快回来!想死娘了!呜呜呜……” 刘和最害怕泪美人哭天抹泪的可怜样子,鼻子酸酸的安慰他们:“您们耐心的等着,俺给出去打问着,一有消息,俺就给您们把她找回来!”他塞给蹲在地上的鬼见愁五百块钱说:“买点应口的好吃的,好好补补身子,健健康康地活着,等俺把巧巧领回来!” 第57章 扶贫助残 刘恕不在了,果园子自然归“公”了。吕耕田原打算找一个合适的自己人管理果园,因为这个果园子在苟成艮手里就是张撑门面的牌,他可以在自己的成绩单上大书一笔,那满园鲜艳的让人馋涎欲滴的果实,送给哪位领导,最少能换回一张笑脸,这就是人脉,这就是往高爬得梯子! 尚良的哥哥尚余,学过果树嫁接,早就觊觎那个果园子,只是朝里没人,不能如愿。如今弟弟成了吕耕田手下的大红人儿,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就找弟弟给拿个主意。 尚良说:“哥,你知道现在的规矩吗?人们说‘事在人为’,其实‘人为’就是‘为人’,这叫‘山狍野鹿,打住伙得’,头头们吃肉,喽啰们喝汤,都有利才行。承包方得个一半两勾的,这事就能成。你要想全得,恐怕不行。” 尚余说:“俺懂!人人有份儿!四六分成,俺六他们四,怎样?” 尚良摇着头说:“哥,你知道吕耕田的胃口有多大吗?以俺看,倒过来算正合适。你得四,他得六。俺能给你争取到五五分成,那就是天大的面子了!干不干你自己定夺。” 尚余说:“娘的,干一年试试,有利了继续干,没利了一拍两散!” 吕耕田给了尚良足够的面子,按尚余的要求,四六分成,“集体”四,尚余六。可把尚余高兴坏了:“娘的,衙门里有人好办事,俺尚余该着走鸿运了!” 尚余是个粗人,但粗中有细。看似没头脑,其实心里亮堂。很会看眼色行事,也懂得报答知遇之恩。一场封山大雪,进入隆冬季节,他把园门一闭,茫茫四野,行人绝迹,便心安理得地踏雪回家。 十月雪,赛如铁,闲来无事,经常看吕耕田他们打麻将。那暖暖的炉火,需要人去捅炉子加炭,那些高贵的赌客,需要人端茶递烟,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震荡心灵的乐器,让人痴迷得不愿离去。不管谁输谁赢,他都能跟着吃喝一顿。久而久之,他比上下班还准时。刘棉花不想让他白吃白喝,指挥他干这干那,让他上街买这买那,他也乐意跑腿子,从中赚个三瓜两枣的,这就叫吃惯的嘴,跑惯得腿,哪里找这好事去?看管果园子的事早忘到爪哇国去了。他哪里知道一个冬天,园墙被散放的牲畜拱出一个豁子,好好一个园子面临灭顶之灾。 单说吕耕田、金大浪他们,赌兴越来越高,赌注越搞越大,两人轮替着坐庄,几乎场场赢,动辄有上万元收入。柳棉花乐意当后勤,一日三餐挑好的供吃供喝。她最开心的事是没人的时候数票子,坐在吕耕田怀里夸男人有本事。“多会儿学会这本事的?这么多钱来得太容易了,以前怎没想到走这一步呢?” 吕耕田笑着说:“球不懂了?俺是村里一把手,谁敢赢俺?俺到镇里和头头们玩,就得回回输,这叫玩的聪明,玩得转!就拿金大浪说到派出所,一夜就输了两万块,那等于白送那些戴大盖帽子的,所以,不管他干下啥臭事,都没人追究。这就是输钱的好处,你明白吗?” 柳棉花哦了一声说:“谁知道这里边有这么多道道哩!” 吕耕田说:“你这娘们,上次俺输给镇领导两千块,看把你疼的,像割了你的肉似的。你知道吗,有人想输还输不进去哩!” 昼短夜长,时光在风雪中悄悄流逝,不觉新的一年又要来临。镇党委、镇政府召开会议,部署两节期间拥军优属、扶贫助残、关爱孤寡老人活动。吕耕田一早就在高音喇叭里做了宣传:凡符合条件的,每户从村委会领取燃煤三百斤,白面一小袋(十斤),现款五十元。 可八十高龄的残废军人何水清却碰了钉子,他出乎意外地被剥夺了享受救助的资格。他在优抚名单上的名字,被吕耕田用浓重的墨水涂掉了。谁让他在刘家坟前当众挖苦吕家人,让吕耕田当众出丑呢?你有初一,人家有十五,看谁厉害! 吕耕田还勒令何水清住进舞台大院南背阴那间紧挨公厕的小屋里。那是一间屋顶露天、墙有裂缝、窗无玻璃、门无挡板的破旧库房。是老无能帮着盘了一条能过火焰的小土炕,垒了一个能做饭的小锅台,才住进去的。一只小木箱子,装着他的全部家当:一卷破被褥,一个军用搪瓷碗,一双六道木筷子,一条面口袋,一条米口袋,还有一个夜壶。 今年冬天很冷,他又缺柴无煤,风雪交加,屋内像个冰窟窿,彻骨寒冷,扔在后炕边那两条瘪瘪的米面袋子上,被老鼠咬出洞口,两只老鼠在互相攻击,发出吱吱的谩骂声。何水清卷缩在破被子里,饥肠辘辘,浑身打颤,凄苦地叹息道:“耗子们啊!谁让你们和俺作伴呢?你们挣,挣也挣不到啥了?省点劲儿逃命去!”他像只寒候鸟似的,在寒夜中呻吟着,期盼明日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好可怜啊! 清晨,他首先听到了“优抚助残”的广播声,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喃喃地自言自语:“党到底接济着俺哩!”他是第一个拄着拐杖颤巍巍来到村委会领取救助的,金大浪把他拒之门外,冷冷地问:“你来干啥?” “俺来领俺那份救济。” “嘿嘿,想起领救济来了?可惜啊,狍子过梁了!今年没你的份儿!快滚!” “为啥?” “你说为啥?平时不烧香,忙时抱佛脚,迟了!你还有脸来!你见过谁家喂狗咬主人的?看前一阵子把你日怔的,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何水清明白了,他用拐杖戳着地骂道:“王八蛋们!想让俺溜沟子舔屁眼,没门儿!真是豺狼当道,坏人当家,一茬不如一茬!俺到政府告你们去!” 金大浪冷笑着说:“你到下边说理去!哈哈哈……” 何水清拄着拐杖一路蹒跚来到镇政府门前,镶着红五星的铁栅栏门关着,一串指头粗的铁链子把两扇大门环扣起来,一把铁将军把铁链两头紧锁在一起。他一边吆喝“有人吗?”一边用拐棍敲打着铁闸门,从那个高大的写着“为人民服务”的影壁后,走出一个大腹便便、衣冠楚楚的中年人来,那人似乎没睡醒,揉着眼挥着手喝斥道:“敲啥哩?打啥哩?敲打啥哩?不看锁着门吗?走开!镇里没人了!” “你不是人吗?人都到哪儿去了?” “嗨!这老汉会凿死眼儿哩!俺是人不假,可俺只是个看大门儿的!两节放假不办公,领导们都回家过大年去了,有啥事,等领导们回来再说。你现在把栅门敲烂了,也不管用啊!” 何水清仰天长叹:“俺这才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哩!断顿两天了,又冻又饿,饥寒交迫,他真有点支持不住了,阵阵头晕眼花,他只好靠在铁栅门上喘粗气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气来,他用手托着墙壁,摇摇晃晃离开那个冷冷清清的首脑机关。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像一片在风中飘摇的枯叶,在大街上漫步。他被老无能拉进了“香味饭店”,肖香妹看见快要冻僵了的何水清,“哎哟!”一声,急忙端来一碗热汤面,“快喝!快喝!”田迎春问道:“老人家,天寒地冻的,您不在家里暖和着,出来干啥哩?” 何水清慢慢喝下那碗热汤面,身体才有了热乎气,苦着脸说:“俺那个窝呀,像个冰窟窿,还不如院子里暖和哩!外边有阳婆爷,阳婆窝里还算暖和,俺那个窝里四面透风,阴冷阴冷,哈出得气都是白色的,唉,这个冬天俺怕是熬不出去了!” 田迎春说:“您是残疾军人,对革命有过贡献,喇叭里不是叫优抚对象去村委会领取救济吗?走,俺推着平车给您拉炭去!” 何水清摇着头说:“俺去过了,金大浪说今年没俺的份儿,这不是往死里逼俺吗?俺不知道如今是世道变了?还是人变了?” 田迎春气愤地说:“走!找他们说理去!这不是明着欺负人嘛?” “找谁说理去?谁欺负你了?”高广推门进来问。 田迎春说:“他们欺负到老人家头上,竟敢把老人家的救济卡着不给,还有没有王法了?俺去找他们说理去!” 高广摇着头说:“镇里放假了,领导们回家过年去了,你找谁评理去?” 田迎春说:“纪检委、检察院、法院是干啥的?还愁没个说理的地方?” 高广说:“别提了,你知道吗?县公检法专门设了个反贪局,那个反贪局局长,最近被曝光,贪污两千万,两千万呐!这是多大的数字?这是对公检法多大的讽刺?说起来令人心寒啊!指望他们为老百姓说公道话,难呐!咱们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何大爷眼下的困难,帮他渡过难关。” 肖香妹气愤地骂道:“挨千刀的!天下乌鸦一般黑,等那些黑了心肝的接济,老人家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他爹,把咱家的白面扛一袋送过去,他们想把何大哥饿死,咱偏让何大哥活得好好的!” 高广高兴地说:“这就对了。俺这就去找张春来,给何大爷解决一下燃煤问题。” 张春来是个很有爱心的人,他所以能在运输行业脱颖而出,凭得就是对人诚信、友善。他与高广结识,真是一种缘分,高广真心实意为张春来的运输队精打细算、出谋划策,给张春来带来巨大收益,高广的话,张春来百分之百相信,他们相处多年,成了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铁哥们。一听说何水清如此困难,马上给何水清送去一三轮车煤炭、一个火炉子、一百块钱。高广动手把炉子安好,把炉火生着了,小屋子马上暖融融的了。 有吃有喝有温度,何水清又活过来了。他激动地说:“还是好人多啊!俺得好好地活着,命长长的,等着看看那些坏蛋的下场。”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牟澜县长充分信任田禾妙笔生花的报告文章,她把昂首镇昂首村作为示范典型,高度关注,精心培植。首先把省农科院实验基地放到昂首村来,由农科院专家老任带队,一行数人莅临昂首镇搞调研,并洽谈落户昂首村搞实验基地的具体事项。田禾热情地接待着这些贵客。 吕耕田、金大浪碰到这种能露脸的好事,当然喜不自胜。对于他们来说,这等于迎回了喜神,接进了财神,能不欢欣雀跃吗?吕耕田与田禾心灵相通,早有默契,成竹在胸。他们与老任等寒暄过后,就直奔主题。 田禾说:“这二位是昂首村的一二把手,这是村总支书记吕耕田,这是村长金大浪。他们是村里的领军人物,精华中的精华。他们都有一颗为家乡父老办好事的红心,只是没有施展才华的地方。这下好了,可谓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了!你们不妨先听听他们是怎样盘算的?” 吕耕田清了清嗓子向在座的专家们鞠了一躬说:“俺们村共有可耕地七千亩,除了下放给农民的责任田外,光村委会就有近千亩机动地。都是旱涝保收的高产田。俺们办了个‘利民’农场,收益虽好,只是粗放型生产,没有后劲。早就盼着你们来哩!这下好了,你们来了,今后俺们在专家们的指导下,利用专家们的先进技术,实现科学管理,规模种植,规模养殖,一定能达到增产增收,这真是一件大好事啊!俺们商量过了,村西那百亩园地,交给你们作试验田,实验成果及收益全归农科院。专家们的住宿、餐饮等等具体问题,俺们村全包了!有啥不合适的地方,尽管提出来,俺们一定照着办理。” 第58章 财神叫门 俗语:能吃不吃白不吃,能喝不喝白不喝,能拿不拿白不拿。 金大浪兴奋地拍着胸脯说:“人手不足,俺可以抽调剩余劳力帮着干,用人工资,俺们村给。有谁敢来捣乱、祸害,俺去收拾他们!” 老任高兴地说:“牟县长真是手眼通天呐!硬是把俺们的领导说动了,不再让俺们在城里吃闲饭,把俺们这些老家伙发配到这里来了!既来之则安之,咱就在这山沟沟里干上几年,也算发挥点余热!能搞出点成绩来,不敢说有多大贡献,起码能证明俺们这些老家伙不是累赘,还有点用哩!至于说到经费问题,农科院有专项资金,只要能解决了劳动力问题,就是帮了大忙了。” 田禾说:“意见一致了,这事就定下来!” 老任说:“好。咱们先到地里采集一些土壤标本,看看适宜哪种作物生长,需要施哪种肥料,做到心中有数,为下一步大面积种植做好准备。” 田禾赞道:“专家就是专家,考虑问题就是缜密。” 于是,吕耕田、金大浪带路,一行人来到野外,在途经百亩果园时,正碰上尚余拎着大棒子往外轰牛,嘴里骂着粗野的脏话:“日你娘们的,谁家的牲口?把俺好好的果树糟蹋成这样!再没人管,看俺敲断牛腿有人管不!”十几头牛从墙豁子里逃出来,仍然留恋地回过头来朝着果园子哞哞乱叫。 由于尚余的疏忽,整个果园子经过一冬天的人为破坏,牲畜糟蹋,加之开春后连续的沙尘暴侵袭,枝桠上的花骨朵已经所剩无几了。吕耕田本打算利用果园子为自己开辟一条接近领导们的道路,没想到事与愿违,把好好一个园子毁在尚余手里。他想让专家们给评估一下,是留是除,也好对村里人有个交代。 他们在果园里转了一圈儿,老任十分惋惜地说:“可惜呀,这么多果树被糟蹋成这样,想恢复元气,谈何容易!” 金大浪说:“干脆连根刨了算了!不吃那烂果子,种庄稼照样能赚钱哩!有了钱,还愁没果子吃!” 吕耕田问老任:“您是行家,您看还有指望吗?” 老任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看这园子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了?正在青春期哩,你们看那枝桠长得多壮实,长成这样真不容易哩!俺有个朋友是个林果专家,俺请他来给诊断诊断,兴许还有救哩!” 而后,他们查看了农田水利设施,确定了试验田位置,采集了土壤标本。在小农场大院里选择了几间好房子,安排好食宿,老任带着标本回省农科院汇报去了。 就在老任回省这档口,金大浪雇来挖掘机,把百亩果园里的果树连根铲除了。枝干留给尚余做了烧火柴,主干材料被金二浪运到县城卖给了家具店做了高档家具。从苟成艮手就吹呼的“百亩样板果园”,退出了昂首村的历史舞台,金大浪可谓“先下手为强”,以他儿子金根儿的名字,写了一份承包合同,偌大一个园子,从此变成了金大浪无本取利的“聚宝盆”。 好事接踵而至,吕耕田精神抖擞地跨进了田禾的休息室,田禾满面春风地对他说:“机会来了!牟县长亲自出面协调,借国道拓宽之春风,昂首镇主街道铺油工程马上就要实施了!这种造福一方、名利双收的好事落在咱们头上,真的得谢谢牟县长的关怀哩!你们马上开个会,解决好下面几个问题:一,不管你们使用啥办法,采取啥手段,就是拉高利贷,也要把六十万现金筹集到位。前一阵子动员村民集资,热情高,数量少,还得加把劲,‘有钱好办事’,这可是硬道理。二,没钱的村民,可以以工代赈,明确分工负责,挖排水沟,拉运沙石,保证质量。三,施工队进驻昂首村,要做到热情接待,吃得可口,睡得香甜。以上三条必须做到尽善尽美。” 吕耕田一上任,就把卜元手白手起家建造的二十多间转角门市,以“不适应时代要求”为借口,全部拆除。以“大眼光,大手笔,大潮流”之魄力,“高价”卖给了十几家“皇城里的有钱人”,盖二层楼,靠吃房租赚钱。集体财产,变成了私有不动产,村里老百姓担心集体那点家当从此一无所有,多次到有关部门反映此事,要求村务公开,账务公开,弄得吕耕田有点担惊受怕,拿捏不准政策允许的红线在哪里,自己是否触动了那条红线?心里真没底。他们本窝窝里暗箱操作,谁都跟着沾了光,这能公开透明吗?他得给自己找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找一个支持他的顶头上司。今天田禾谈到集资,他觉得机会来了,便试探着说:“你知道,靠村民们那点集资,那只是九牛一毛,真解决不了大问题。所以俺们商量着把转角门市卖了。让有财力物力的人们盖二层楼,楼下开门市,楼上住人。既繁荣市场经济,又美化人居环境,还解决了住房困难,多好的事啊!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可村里有一部分人,眼光短浅,反对俺这么做,大帽子一顶接一顶,往俺头上扣,说俺损害了集体利益,说俺是败家子。这村官真不好当哩!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为这六十万,真愁死俺了!不卖地片儿,钱从哪里来?” 其实田禾早知道吕耕田他们借“改变面貌”之名,损公肥私的内幕。牟县长曾经警示过:“发展是硬道理,但不能牺牲广大群众的切身利益”此时的田禾同样为了自己一己之私利,需要吕耕田帮助实现,只好给吕耕田出主意:“灵活应用嘛,换一种思路,以村集体的名义把‘买卖’换成‘出租’或‘承包’,不就名正言顺了!” 吕耕田一拍脑门子说:“高,实在是高!” 田禾压低声音说:“表兄啊,俺托人在丁字路要了一块宅基地,想盖几间房子,搞个歌舞厅什么的,也算是在这儿闹一点不动产,只是人生地不熟,不知用谁合适?俺又不能出头露面亲自操办,所以有劳表兄出面为俺筹划筹划。” 这可是一桩有利可图的美差,吕耕田大包大揽地说:“放心!有锅里的就有碗里的,只要能给村里那几条街道铺上油,多报个十万八万的谁敢说个不字?我办事没问题!” 吕耕田兴冲冲召开了村两委扩大会议,会上,他把修街铺油的事作了一番渲染,不外乎镇领导如何重视,牟县长如何关怀,交通局如何慷慨等等。他兴奋地说:“各位,俺们这些人赶上好机会了!这就叫‘财神叫门,不发不行!’为了圆满完成任务,咱们这些人就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明确分工,把好每一个环节,力争打个漂亮仗!咱们把成绩摆在那儿,就能堵住那些有意见的人们的嘴了。” 吕耕田任修街领导组组长,金大浪任副组长,甄惠负责与那些“皇城里的人”签订协议——交款五十万,出租一百年。尚良负责那些没钱的村民出义务工的劳力分配,每人必须完成挖排水沟十米。金二浪承包了所有排水沟的石料砌渠工程,柳成林专管进料登记、验收,金大浪负责施工队的膳食住宿,他手下的吴乃珂当了厨房管理员。人人都有美差,唯独曹觅牛没有任务,他眨巴着小眼睛说话了:“俺也有件好事哩!也请大家给谋划谋划!这事要是办成了,影响力比修街还大哩!” 吕耕田问:“啥好事儿?说出来!咱们众人给定夺定夺。” 曹觅牛见大家有兴趣,便绘声绘色地说:“年前俺去过一趟定县,认识了一位专门安装有线电视的工程师,他说只要每户出一百元,就能看上有线电视,几十个频道由人控制,想看啥就看啥,比咱这儿先进多了!回头看看咱们村子,天线杆子林立,东倒西歪的,一刮风就影响收视,频幕上就剩下雪花花了。再看看人家,村里根本就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天线杆子,不管刮风下雨,多会儿想看都能看,图像又清晰,那才是一种现代化的享受哩!” 金大浪问:“能联系上吗?” 曹觅牛说:“能。俺有他的名片儿哩!” 吕耕田喜形于色:“如果能办成,这也是咱们为村里办了又一件好事。从小里说,解决了村里人看电视的困难,往大里说,能及时传播党中央的政策法令,有了更深层次的意义。觅牛给咱联系这事,花费多少别担心,咱是‘0401,实报实销’!”(0401,曾在这里工作的一个国家级勘探队)。 曹觅牛欣喜地答应道:“好嘞!” 金大浪说:“每户一百元太少,咱这村子大,人来客往的多,就按每户伍佰元收,别让人们说咱球毛气。” 米颂问:“能用那么多吗?” 金大浪说:“你这后生还是个初虎子哩,钱多害怕扎手吗?咱这叫‘和尚不爱财,多多益善’啊!” 吕耕田也笑着说:“这叫财神叫门!你可别打瞌睡哟!” 班子里的人都会心地笑了。 一切按照吕耕田的号令顺利进行。甄惠与那些“皇城里”的人们签订了“百年租约”,收得现款150万元,而自己占有的基地租金暂从公款中垫付。他算计着每年往回补交一点,神不知鬼不觉,不伤筋不动骨,几年下来,就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不动产,这就是掌握实权的好处,要不,谁去劳神费力争抢这头衔呢? 尚良最辛苦,他得监督每家每户完成挖排水沟的数量与质量,土质疏松的自然高兴,土质坚硬的自然烦恼,争吵是难免的,老实人多干点,尖巧人少干点,多费点唾沫星子而已。 柳成林也不轻松,但他干的比谁都有价值。每天都吆五喝六地指挥拉石头、沙子、水泥、红土的车子卸到指定的地方去,拉料者为了求个公道数字,不得不向柳成林献殷勤,一盒盒香烟塞进这位验收员的口袋里。刘成林的两只耳朵上掖着吃不完的香烟,人们开玩笑说:“官衔晋级了,增加了两个杠杠。” 吕耕田从外地找来木匠、瓦匠,在丁字路给田禾破土动工了,一车车砂、石、水泥、砖头经柳成林签字后,源源不断运到丁字路工地,司机们只管拿钱,不管闲事。为了赚钱,他们可以“守口如瓶”。 手机的普遍应用,极大地缩小了这封闭的山区与外界的距离。定县那位工程师接到曹觅牛的电话,第二天就赶来了。吕耕田、金大浪、曹觅牛在丁字路“老米点”宴请了这位远方来客。在推杯换盏中,他们达成一项互利互惠、互利双赢的协议:对方出技术、供设备,昂首村出资金、管食宿,在春播前完成有线电视的安装、调试工作。至晚,那位高贵的客人享受了“老米点”小姐的高档服务,翌日,相跟着曹觅牛、米颂采购“尖端”设备去了。 那天,吕耕田喝多了,摇摇晃晃回到家,吐了柳棉花一被子,嘴里不停地叫:“棉花,财神爷叫门哩,快开门去呀!” 睡梦中的柳棉花被叫醒了,她赤裸着身子跳起来,一边捂着鼻子清扫被子上的秽物,一边埋怨道:“狗肚里存不住素油,喝死你才干净哩!啥财神叫门?脏死人了,恶心死人了!” 吕耕田吐酒后,觉得好受多了,清醒多了,伸手摸着柳棉花的屁股嘻嘻笑着说:“不听人说吗,‘脏财神’,‘脏财神’,不脏能叫财神?不脏能发财?来,俺今儿个高兴,咱俩先脏一回!” 柳棉花被男人揉搓的浑身麻酥酥的,猛地骑在男人身上,呻吟着:“来就来,谁怕谁!” 第59章 那是个疯子1 用谎言去验证谎言,得到的仍然是谎言。 说假话不脸红,干坏事不心跳,这也是一种定力。 金大浪今天也喝高了,他和老板娘戏谑了一会儿后,跌跌撞撞走在大街上,迎面碰到老无能,就乜斜着醉眼喊道:“老乌龟,哪儿去?”老无能是奉了肖香妹之命,给何水清送感冒药去的,他不愿意搭理金大浪,没好气地骂道:“呸,出门没看好功夫,遇见真乌龟了!” 金大浪欺负别人惯了,老无能居然敢操他的炉底,不禁大怒:“老乌龟,你骂谁哩?” 老无能也不示弱:“谁是乌龟谁知道,谁当王八谁清楚!靠老婆那玩意儿升官发财,算啥本事?还有脸‘乌龟’‘乌龟’地给自个儿做广告哩,羞死人了!” 金大浪气极了,连窝囊的老无能都敢对他如此不恭,这还了得!他一脚踢开香味饭店的门,闯进去大喊大叫着:“夜来香!出来接客了!看看俺姓金的,爷们儿如今鸟枪换炮了!再敢跟俺作对?哼哼,小心俺把你的裤子再脱下来!” 肖香妹一见金大浪那泼皮无赖的样子,怒火万丈,咬着牙,使劲儿把金大浪推出门去,骂道:“你个挨千刀的臭流氓,看老娘好欺负是怎的?滚得远远的!”金大浪再次冲到门前,攥住门把手大吼:“夜来香!忘了老子当年怎闹你了!今儿个老子不剥下你的裤子,就不算英雄好汉!” 肖香妹怒不可遏,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燃起熊熊烈火,她操起案头上的切菜刀,把门打开,猛地朝钻进门来的金大浪脖子上砍去,嘴里骂道:“老娘今儿个和你这臭流氓拼了!” 手起刀落,一股腥臭的鲜血从金大浪脖子里喷涌而出,呛得肖香妹想吐,她强忍着恶心,再次举起菜刀,狠狠地向金大浪头上砍去。 金大浪挨了一刀,觉得脖子凉嗖嗖的,用手一摸,满手鲜血,当肖香妹第二刀落下时,他本能地一闪躲过,狼嚎似的大叫:“杀人了!”捂着血脖子,朝派出所跑去。 肖香妹一刀砍空,那菜刀从手中飞出,“咔”一声钉在门框上。她想追出去把金大浪砍死,老无能抱住她说:“使不得,使不得啊!咱的命比那流氓珍贵着哩!”肖香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派出所所长李田原刚从仇月鲜那儿回来,今天他吃了闭门羹,喊破嗓子敲破门,仇月鲜就是不搭理他。最后下了逐客令:“姓李的,俺们有约在先,金大浪靠你抬举,已经当上村长了,从此俺不再听他指使,你也别再来糟蹋俺了!” 李田原乘兴而来,扫兴而归,有点被人捉弄的感觉,心里话:“娘的,这两口子,一个比一个坏!”他正生闷气,金大浪闯进来了,金大浪那血淋淋的样子,让李田原大吃一惊,以为金大浪是来寻仇的,马上躲到办公桌后,恐惧地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金大浪沙哑着叫道:“夜来香,她,杀,俺!”咕咚栽倒在地。 李田原急忙把金大浪送到村南河医院。 事后,肖香妹被派出所拘禁了三天,她在审讯中,历数了金大浪坑人害人、无恶不作的种种罪恶,说金大浪死有余辜,说她是在报仇雪恨、为民除害。李田原刚刚吃了仇月鲜的闭门羹,怀疑金大浪两口子故意捉弄他,对肖香妹很同情,所以暂把这事压下来,等着看金大浪的态度。 金大浪只是受了点皮外伤,缝了十几针,并无大碍。他也害怕肖香妹在上头抖搂自己干的那些丑事,便主动放弃投诉。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俺两家的恩恩怨怨,这下算是扯平了,今后是井水不犯河水,两无瓜葛了!” 李田原夸赞道:“金大浪不起诉,堪称‘矛盾不上交’的典范。胸襟就是比一般人开阔!” 肖香妹毫发无损地回家了,她仍不服软,只是后悔自己劲不大,刀不快,虚担了个杀人的名儿。 金二浪气不过,打碎香味饭店几块玻璃。老无能和他拼命,用擀面杖狠擂金二浪的脑袋,这才叫‘善汉恼了,砂锅滚了’,金二浪挨了几下,不敢恋战骂骂咧咧地夹着尾巴逃了。 高广准备把金家弟兄的恶行写成材料,上访告状,李田原害怕牵涉到自己,出面调解,以和稀泥的方法,“两家损失(金大浪的医药费、肖香妹的玻璃款)各自负担,今后不再追究。” 事情就此不了了之。 对于昂首村,这是一个特别繁忙的春季。昂首村人们恨不得有分身之术,去应付各种各样的劳役分派。这是一个特别费钱的春季,大部分人不得不投亲奔友去筹措完成各种各样现金摊派。这也是一个有收获有希望的春季,田野里播撒下的种子发芽破土了;用金钱加汗水浇灌的柏油路,平坦、光亮地呈现在面前了;有线电视安装成功,进入各家各户了,那些东倒西歪的天线杆子消失了。昂首村人们 出力了,花钱了,心安了,理得了。用吕耕田的话说,“离现代化只差一步了”。 吕耕田、金大浪他们,在财神叫门时,没有丢盹,他们大张旗鼓地引进、迎进各路神仙,经过一场场“战斗洗礼”,拥有了小农场这棵摇钱树,百亩园这个聚宝盆,还有那百年不动的经商门面,真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们把老百姓省吃俭用、辛苦积攒的涓涓细流,汇聚成滔滔大河,他们和他们的上司,在其中劈波斩浪、拨棹畅游,春风得意,享受那“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美景。 田禾没花一分钱,拥有了一座十亩面积的花园式歌舞厅,这才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哩!他不得不感谢吕耕田“无私”的帮助。至于如何报销,那只是大笔一挥的小事一桩,不乘修街的东风发财,岂不错过了机会?好处有了,人情得还。他经过深思熟虑,字斟句酌,把两份内含水分,沉甸甸的报告材料送到牟县长手里。一份的标题是《一条油路改变落后面貌,众志成城共创美好家园》,另一份的标题是《农科院进驻昂首村,小农场书写大文章》,真不愧大学水平,字里行间浸透着对县领导的歌功颂德,对新农村建设的美好憧憬。 牟县长仔细地阅读了田禾的大作后,心潮澎湃,喜不自胜。让她欣慰的是,她在那个山沟沟里播下的种子,不仅生根、发芽、破土,而且枝繁叶茂,现在已经开花、结子了!她能不为田禾笔下“县领导远见卓识,敢为人先”、“伟大创举,光辉业绩”等赞誉溢美之词感到欣慰吗?她一早就坐进了那辆黑色挡光的首长级别的小轿车里,快速向昂首镇驰去。她要到那个闻名的山区小镇参加油路通车剪彩仪式。她要进一步深入基层,体现一位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对边远山区的深切关怀。 勤劳善良的山里人,出大力流大汗不嫌累,筹钱搞公益事业不觉疼,他们期盼着发家致富,安居乐业,过上像城里人一样文明进步的好光景。 自从有线电视安装完成,金二浪成了掌控、修理电视线路的专职电工。村委会腾出一间房子,作为有线电视开关中心,一张办公桌子。一张单人床,一把椅子,成了金二浪办公收费的地方。有了固定的收入,有了额外的进项,再也不用干那些偷鸡摸狗见不得光的事情了。吕耕田让金二浪把高音喇叭与有线电视线路连接在一起,不管村民们爱听不爱听,经常用他那干涩的破锣似的嗓子通知一些杂七八糟的事情。因此,村民们只能看着屏幕上的雪花花,听着他的嚎叫声。 村里人背地里骂:“放着电视不能看,光听见驴叫唤了!这才叫花钱买气受哩!”而吕耕田却自鸣得意地说:“这才叫‘家喻户晓’哩!不想听也得听,省的那些不听话的人们装聋作哑,佯装听不见哩。” 甄惠却当面恭维吕耕田:“可惜咱的设备不全啊,电视上只能听到您的声音,看不到您的模样,如果能向中央首长作报告那样看到真人图像,那才高级哩!” 吕耕田不无遗憾地说:“买那么一套设备,可不是咱们这小村子能开支的了得!等着,等咱真的发了大财,兴许……” 曹觅牛说:“城里人把日常生活刻成光碟,放在dvd上,一摁开关,电视屏幕上就放出来了,那才叫先进哩!俺看,用不了几年咱这儿也快了!” 今天一早,吕耕田又接通了各家各户的有线电视,大声地通知全体村民:“告诉大家一个极大的喜讯!油路竣工了!牟县长要亲临现场,参加今天的通车剪彩仪式!全体村民都到南大桥集中!小学、初中停课半天,全体师生列队欢迎县领导的到来!秧歌队扭起来!锣鼓队敲起来!声势搞得火起来!让县领导们看看咱昂首村老百姓的精神面貌!” 听说牟县长要来,山沟沟里的人们真没见过这么大的官。他们怀着一种好奇的心情,集中到大桥桥头,等待瞻仰这位县太爷的风采。米颂、曹觅牛、尚良、金二浪等雄赳赳地擂着威风锣鼓,柳棉花、宋兴儿、小面包、薄嘴皮儿等踩着锣鼓点儿扭起秧歌来,“铿铿锵,铿铿锵!铿锵,铿锵,铿铿锵!”好像地皮都在跟着节奏颤动。 刀子嘴李煌站在人堆里挖苦道:“哎哟,听这敲得,看这扭得,‘真够呛,真够呛!够呛,够呛,真够呛!’” 土里土气的庄户人们,向来不懂得忌讳,心直口快,有啥说啥,不会藏着掖着,真有“要知朝中事,上山问野人”之感觉,他们可以信口雌黄地评论家长里短;也可以肆无忌惮地评论时事政治。他们聚在一起话就多了。 “咱这地方,山兆不好,自古以来‘十山九无头,滹沱河水倒流,清官留不住,赃官出风头’,这位牟县长好歹不说,能来咱这山沟沟一趟,真算不错的了!” “听说前任县长可日能哩!麻将装在兜兜里闭着眼玩,场场能赢。又会吹又会溜,哧溜,升了!” “听说这个县长是个女的,那一定是个情场高手。你们想想,如今官场竞争多激烈,没两把刷子能夺关斩将当上县长吗?” “如今当官都有三大法宝,嘴大、肚大、胆子大,敢吹、敢吃、敢贪拿。” “” “来了!来了!”人们安静下来,不再说话,拔着脖子、瞪大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到驶过来的那辆黑色小轿车上。 小轿车悄没声地停在桥头,车门开了,田禾带着镇政府一班人马恭候多时,他们拍着巴掌欢迎牟县长大驾光临。吕耕田弯下腰来,伸出一只手臂,作了个恭迎的手势,满面笑容地恭维着:“县长辛苦了!请!” 一只铮亮的高筒高跟皮鞋踏出了小轿门,牟县长满面春风地探出头来,在一片掌声中,牟县长像春风里的绿柳,又像春风中盛开的桃杏花,亭亭玉立在高山大河之间,使人们眼前一亮。那闪光油亮的短发,那洁白细腻的脸盘儿,那高挺的鼻子,那厚润的嘴唇,真是不同凡响,不言自威。她上身穿着红底黑格的紧身夹克,下身罩着黑底红格的多褶长裙,谁能看出这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妇女?谁又能相信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县长大人?简直是人们在电影里司空见惯的上海滩贵妇人!那风韵不减、光彩依旧的高贵气质,征服了昂首山亲眼目睹过她的山汉们。难怪杨九如、蒸不熟之流瞠目结舌、唏嘘不已、忘乎所以呢。就连一向正襟危坐、目不旁眸的古秀才,也发出一声慨叹:“真是天生丽质也!” 第60章 那是个疯子2 牟县长没理会那些簇拥着她的镇、村干部,而是径直向迎候着她的村民们走去。她向他们问好,并伸出双手。村民们先是一愣,接着涌上前来,一双双粗糙的、长满老茧的大手,争先恐后地与素昧平生的县长大人握在一起,这可是小山沟里破天荒的事,谁不想沾沾父母官带来的福气?不开壶也想挤上去,醉驴儿敏捷地把挂在嘴上的烟蒂摘下来塞到不开壶的手心里,嘴里骂道:“娘的,你也配!”不开壶“哎哟!”一声,抖落冒着烟的烟蒂,向逃跑的醉驴儿追去。醉驴儿在人群中穿梭,和不开壶藏猫猫,气的不开壶大叫:“醉驴儿,是好汉你给老子站住!”醉驴儿逗不开壶:“娘的,讨吃的栽海娜,啥心肠都有,你那臭手,能抓着香馍馍吗?” 金大浪怕这两个混混影响了牟县长的兴致,急忙把他们推到一边去骂道:“闹什么?闹!真他娘和尚敲夜壶——不是玩意儿!” 醉驴儿伸伸舌头走开了,不开壶向来口没遮拦,回敬道:“县长瞎眼了?怎用了这么一个玩意儿骑在老百姓头上当爷爷哩?” 金大浪被不开壶呛得火苗子腾腾往上窜,但他在领导们跟前不敢发作,咬着牙骂道:“好小子,你等着,看老子往后怎收拾你!” “俺怕你六月的狗屎——臭着不成!”不开壶也不示弱。 牟县长一直沉浸在和乡下人们的亲密互动之中,没有发现场外那些不和谐音符。吕耕田低声叮咛金大浪:“注意个人形象!忍为高嘛!今后有的是机会!不在这一时三刻。” 桥下的秧歌队绕着圈子扭了几个来回,吕耕田一声令下,她们一字排开,扯起一面红底白字的长条幅——“热烈欢迎县领导莅临指导!”桥头上也拉起一条绾着一溜花朵的红绸子。 吕耕田、金大浪等村干部,费了很大劲才让人们安静下来。通车仪式开始了。镇党委书记田禾主持会议,对牟县长的光临表示热烈的欢迎并致以崇高的敬意!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敬请牟县长讲话。 牟县长刚刚离开和她热烈握手问好的村民们,用手帕擦着脸上沁出的汗珠子,接过田禾递过来的麦克风,热情洋溢地说:“乡亲们好哇?!值此春光明媚的时节,在这改革开放的春风里,昂首镇街道铺油工程胜利竣工,这标志着昂首镇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它改变了大家的居住环境,提高了村民的生活水平,带来了很好的经济效益,我在这里代表多山县委政府,向大家表示衷心的祝贺!殷切的希望!我在这里向那些为修路做出贡献的人们表示感谢!我真庆幸昂首村有一个团结的、朝气蓬勃的领导班子,他们义无返顾地带领大家在小康路上奔跑,给全县带了个好头!……” 吕耕田带头鼓起掌来。 就在此时,人群中有人大喊:“冤枉啊!冤枉!”何水清老人手里举着空面袋子冲出人群,跌跌撞撞跪倒在牟县长面前。 牟澜县长大吃一惊,她那慷慨激昂的演说,满腔热情的期望,像被一阵瓢泼大雨浇灭。面对跪在面前的这位邋里邋遢、面黄肌瘦、须发皆白、鼻涕眼泪、可怜巴巴的老年人,她顿感浑身发冷,内心恐惧。她的演讲戛然而止。此时此刻,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只听那老者嘶哑地呼叫:“俺不信党不管俺!俺不信昂首村豺狼当道就没个说理的地方?!” 牟澜县长是在歌舞升平的赞美声中青云直上步入仕途的,除了在戏文里见过拦轿喊冤的场面,从未经历过现实版的真人真事。在她的心目中,永远是红旗飘飘,阳光灿烂。今天怎么会遇到这种荒唐的事情呢?她回过头来问田禾:“这是怎回事儿?” 田禾十分尴尬、窘迫,嗫嚅着说:“这,这,俺也不清楚啊!” 此时此刻,吕耕田急了,金大浪急了,“皇城里的人”急了,他们不顾一切地把何水清架起来,七手八脚、生拉活拽着弄走了。何水清拼命地挣扎着,但一个年逾古稀、肚腹空空、软弱无力的老年人,怎能挣得脱这些年轻力壮的当权者的夹持呢?他想呼喊,“冤枉”两字刚出口,就被一只大手死死地捂住了。吕耕田一边拖拽,一边大声嚷叫:“这老家伙简直是疯了!”金大浪狠狠地拧了何水清一把骂道:“死命亡徒!死了才好哩!” 牟县长被刚才这一幕惊呆了,这种镜头似曾见过,那是残酷的阶级斗争时期你死我活的产物,这种事情除了电视剧,怎会发生在今天这个和谐社会呢?她追问田禾:“那是个什么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吕耕田的嚷叫声提醒了仓皇的田书记,他咽了口唾沫,违心地说:“那是个,那是个疯子!” 牟县长“噢噢!”着叹道:“难怪呢!不过,看那神智好像清醒着哩,怎么就疯了呢?” 这时候人群中站出一个人来,她把双手收拢成喇叭,高声喊道:“你们才真疯了!告诉县长大人,那是俺们村残疾军人何水清!听明白吗?何!水!清!” 牟县长觉得何水清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 田禾听到有人喊出“残疾军人何水清”,浑身一哆嗦。他认识何水清不是一天两天了,何水清不止一次到镇政府找他,无非是要点米米面面,动不动就摆老资格教训人,穿着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灰头土脸、满身尘土,坐在镇政府购置的崭新沙发里,耗着不走,直接影响他的正常工作,很让人讨厌。他认为何水清这是居功自傲、倚老卖老、故意为之。这纯粹是老一辈与新一代观念上的“带沟”。是不值得与他较真生气的,对付这种人,唯一的办法是连哄带骗地把他请出去最好。“老革命,您回去,为点吃吃喝喝,哪能劳您大驾?回头俺让吕耕田他们给您解决就是了。这么点事,您也没必要往镇里跑,您知道俺有多少大事等着办哩!这不耽误时间吗?” 何水清最怕软话,无可奈何地走了。田禾用掸子掸去沙发上的灰尘,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叮嘱吕耕田“适当照顾一下何水清”,吕耕田当下答应的很好,背后却吩咐金大浪:“你去看看何水清,别真的饿死了!”金大浪说:“放心,老家伙命大着哩,死不了!” 田禾哪里知道吕耕田、金大浪根本不在乎何水清的死活,而且步步往绝路上逼何水清呢!他也不知道何水清当年在战场上曾经救过牟澜父亲的命,这位老首长至今常为找不到出生入死的老战友何水清而耿耿于怀呢! 但说眼前,田禾就害怕牟县长穷追不舍地问这问那。一旦问出破绽,露了马脚,这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大事情。所以他无心恋战,马上宣布:“剪彩仪式开始!鸣炮奏乐!”甄惠点燃了挂在桥桩上的长串鞭炮,在噼里啪啦声中,柳棉花、宋兴儿、薄嘴皮儿双手捧着剪刀恭敬地递到牟县长、田书记、吕耕田手里,他们代表着县,镇、村三级领导,三把剪刀伸向那鲜艳的红绸花朵。 “救命啊!”,一声凄厉的尖叫,破坏了这欢欣鼓舞的气氛,牟县长手里的剪刀不偏不倚掉在柳棉花脚面上。柳棉花疼得颇着一只脚大叫:“哪个挨刀的害人哩?” 喊救命的是郝守英。只见她赤身露体、披头散发地钻进人群里,巴耳根脸上挂着血道道,挥着拳头追来,嘴里骂着:“日你娘的,老子今儿个非把你这烂货打棉了不可!这臭娘们,自己不行了,还敢管老子籴黄米!告诉你,老子有相好的了!你能把老子的蛋碰破!小心老子把你的板鸡捶烂!” 人们不再欣赏什么剪彩了,拥挤着观看巴耳根、郝守英这场新鲜闹剧。 牟县长生气了,牟县长发怒了,她不愿多待一分钟,立即离开田禾他们,钻进小轿车里,“咔”一声关了车门。司机小丘小心地问:“去哪?”牟县长说:“回县!” 这时候最丢面子、最尴尬的是田禾。他扒在车门上,苦苦祈求着:“您还是先回镇里!您得给俺们一个解释的机会啊!让俺们有个调查落实的时间啊!” 牟县长紧绷着的脸松弛下来,对司机点点头,扬扬手。“滴滴!”小车向镇政府驶去。 吕耕田、金大浪手足无措地低着头靠着墙站在办公室里,等着挨训。田禾撕下往日温文尔雅的面具,暴跳如雷地怒吼道:“越是关键时候,越出纰漏!那是两个啥玩意儿?赤身露体,脏话连篇,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吕耕田说:“那是两口子。没有文化,不懂羞耻,跟野人差不多!” 金大浪说:“一对狗男女,跟牲口差不多,别的不懂,就懂得干那事儿!” 一杯普洱茶,牟县长恢复了平静,她严肃地命令道:“去,把那个疯老头找来,我有话要问他。” 吕耕田、金大浪心照不宣地异口同声说:“看这事闹的,真不凑巧。送到医院,刚吃了安眠药,睡得呼呼的,等他醒来,俺们一定把他请来。” 牟县长说:“唉,你们呀,真不省心哩!” 田禾见风使舵:“唉,好好的事儿,碰巧遇上这么些烂事,真扫兴!” 牟县长批评道:“这就是工作不认真、不细致的结果。我真怀疑你们的领导能力。不能光顾着抓经济,忽略了精神文明。两头都要抓,两头都要硬,发展才有保证。看看今天昂首村,一个疯子跪在那儿喊冤告状,一对夫妻光着身子在人伙里打架,这哪像个先进文明村的样儿?从那老头子的眼神里,我怀疑他是在装疯卖傻,这里边必定有问题。田禾,我实在是没时间弄清这件事,拜托你调查清楚,等下次见面,给我个答复。” 田禾唯唯诺诺。吕耕田、金大浪相互对视一眼,而后点头哈腰。 吕耕田那个利民农场,在农科院专家的指导下,喜获丰收。牟县长领着全县各乡镇一二把手来参观取经,召开现场会。田禾代表镇党委作了《规模经营,科学领先,发展经济,农民致富》的专题报告。吕耕田也讲了话,他首先对各级领导们的大力支持深表感谢,然后汇报了这一年来如何带领班子,身先士卒,克服困难取得前所未有的成绩。他把昂首村人们祖祖辈辈辛勤耕耘,开垦的主干渠上千亩林网方格、旱涝保收的稳产高产田,硬说成是他上任后废寝忘食、脱皮掉肉搞成功的滩涂建设工程。而把土地下放时被他亲手毁坏的井电渠配套设备,统统归咎于前任卜元管理不善的结果。他结合修街、铺油、盖楼、有线电视、农科院进驻、小农场发展等等,狠狠地吹了一把。越吹喉咙越热,越吹水分越大,最后搂不住马,夸夸其谈,说起不着边际的大话来:“请领导们秋后再来!到时候,您们将看到一个崭新的昂首村!1,俺们要把所有干渠的渠筒子硬化成u型渠!2,俺们要在养殖业上大做文章,除各家各户养殖的上千头大牲口外,俺们班子里的成员出资办个股份制养殖基地,至少要养优质肉牛六百头,优质奶牛四百头!3,……” 何水清只能对空遥祭,比哪一年的清明节都哭得凄惨。“爹啊,娘啊,儿子不孝,没给咱何家留下后啊!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俺跟着党打天下,一点都不后悔。俺混到今天这地步,只能怪下边这些吃歪了嘴的混蛋!你们知道吗?烈士塔拆走了,当官的、有钱的在那里大兴土木,俺想和战友们拉会儿话都不能了。前不久,俺想拦轿喊冤,被关了三天紧闭,他们说俺‘闯了县太爷的马头’‘诋毁了先进村形象’‘跟党的富民政策唱反调’,他们说俺是个疯子,俺冤啊!”老泪纵横的河水清,内心刮起了沙尘暴,哭得天昏地暗。 第61章 锁簧生锈了 土话:人老了,没好了,鼻涕多了,性少了。 人老了,不行了,精神差了,真怂了。 人生易老,日月无情。昔日出了名的“花狐狸”郝守英,跟着巴耳根过了几年死去活来般狂欢岁月,给巴耳根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算得上给巴家栽根立后的有功之人了。可岁月不饶人,那段荷尔蒙旺盛,对性要求如饥似渴般寻欢求爱的时代,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一去不复返了。她的激情,她的冲动,逐渐淡漠,她的肌肤失去了光泽,她的胸腹没有了弹性,她的额头增添了皱纹,她的鬓角染上了白霜。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精力不足,无法满足巴耳根的要求。她那把冲锋陷阵的“双簧锁”锁簧生锈了,不灵了。面对巴耳根精力充沛的“金鈅匙”,她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巴耳根不管不顾地在她那失去润泽的、贫瘠的土地上耕云播雨,她只能委蛇应付,但过后常常感到精神倦怠,四肢无力。她怀疑自己得了什么大病,就去找白院长诊断。白院长说她是“更年期综合症”,劝她调整心态,平平淡淡看待人生。她对白院长的话,似懂非懂,要求白院长给他开点药,白院长说:“俺这里没有你要的药。”她问:“哪儿有?”有位多嘴的护士拿她开玩笑:“你去找谷莠,听说他专卖那种药哩!” 谷莠退休后临街租房一间,开了个“保春堂”私人诊所,专治男女性方面疑难杂症。跑过江湖的他,有一双察言观色的眼睛,有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巴,他见郝守英推门进来,就知道今儿个有钱赚了。他热情地让她坐下,给她把脉,摇头晃脑地说:“典型的肾亏阴虚,是否感觉心烦意乱,乏困倦怠呢?” 郝守英点点头。 谷莠说:“好好地调养一段时间!记住了,少行房事!” 郝守英脸一红,无奈地说:“难呐,俺那口子不让哩!” 谷莠微笑着说:“应节制!不能由着他!” 郝守英说:“男人们都一样!你这儿有治这病的药吗?” 谷莠一拍脑门子说:“俺这儿啥药都有,怕你舍不得花钱哩!” “多少钱?” “俺这是祖传‘保春丸’,可让人恢复青春。虽不是灵丹妙药,但也功效奇特。俺这保春丸,是由恶虬山的地黄,长白山的人参,大巴山的虫草,配上虎鞭、驴肾、狗宝等焙制七七四十九天,研末后,纯蜂蜜为丸,黄蜡包装而成。用过的人都是回头客哩!” “真的?” “俺骗你干啥?你试试不就知道它的好处了!” 郝守英被说动了,她咬着牙掏出十块钱,买了一粒药,小心翼翼装在内衣口袋里,说:“不见效俺可找你算账哩!” 谷莠说:“行!只怕你用了还想用哩!” 好容易盼到太阳落山,郝守英早早做好晚饭,催促票子、金砖早吃早睡。巴耳根说:“这老娘们,老糊涂了,天还不黑吃啥饭哩?” 郝守英神秘地一笑说:“早吃早睡早舒心,陪伴你这愣头青。” 巴耳根不解地说:“舒心个屁!一天价神神叨叨的,今儿个是哪股筋抽着哩?” 总算等得孩子们睡觉去了,郝守英把被褥铺好,倒了一杯热水,吞下那粒黑色的味道怪怪的药丸,飞快的脱光了衣裳,钻进被窝里。 往常,巴耳根总是先钻被窝等着她,可今天却有点反常,巴耳根对她的举动毫无兴趣,无动于衷。 郝守英催他:“磨蹭啥哩?快睡!” 巴耳根说:“俺今儿个有点事儿,你先睡!” “啥事?” “抓赌。” “你还耍钱哩,抓谁?” “俺和金大浪约好的,俺当内鬼报信儿,他们去抓,红利给俺一股子。” “这种葬良心的事你也做?不怕那伙白花们祭了你黑曹!” “谁敢?俺现在是联防队队员,上头有人罩着,手里有免死金牌哩!” “耳根,咱养好儿好女哩,那种缺的冒烟儿的事别干了!” “娘的,你没听人说,‘小葬良心小发财,大葬良心大发财,不葬良心不发财’吗?这年头,啥都是虚的,只有钱是实的!俺给儿子起名叫票子,给闺女起名叫金砖,图的就是发财,不然俺跟着金大浪图啥哩?” 郝守英拦不住巴耳根,只好说:“早去早回,俺把被子捂热了等着你!” 巴耳根笑着说:“这娘们儿,今儿个骚劲儿又来了!”撩开被子,在那片不毛之地上拍了一巴掌,转身推开房门。 “快着点回来!”回答她的是咣当的关大门声。 “这个挨刀的,今儿个又把老娘晾在这儿了!” 郝守英吞下那粒丸药不久,便觉得体内有团火向外燃烧,她像被搁在鏊子上的煎饼,翻来覆去烤得难受。她真想冲出门去,只要能解燃眉之急,碰着谁都行。她想起了过去那些相好的们,嘴里骂着“挨刀货们,都把老娘忘了!”他把枕头抱在怀里,压在身下,都是徒劳,那股邪火烧得她像个发情的母狗,呻吟着呼唤着。直到黎明,她才精疲力竭地进入梦乡。 她梦见自己仿佛是王相府的三姑娘,正站在彩楼上抛绣球哩。楼下那么多俊美少年仰望着她,呼喊着,举着双手等待着争抢她抛下的绣球。人群中有那么多他的老情人,有杨九如、有甄惠、有苟成艮、有金大浪、还有吕耕田,唯独不见他钟爱的“薛平贵”,金大浪他们都化妆成耍丑的模样,做着各种滑稽的表演,她忍俊不禁地嘲笑他们,结果激怒了他们,他们飞上彩楼,脱光了她的衣裳,把她摁在地上,轮番轰炸,她不作任何反抗,享受那种亦死亦活的性爱过程。在她的字典里,根本没有“羞耻”二字。 巴耳根咣当一声推开房门,郝守英从美梦中惊醒,睁开发涩的眼睛问:“几点了?怎才回来?” 巴耳根说:“天快亮了,还不起来!” 郝守英发现巴耳根身后多了一个人,慌忙把露出去的大腿缩回被子里。 “嘻嘻,耳根,你家这位还害怕见生人哩!” 郝守英这下真的醒过来了,她瞪大眼睛审视着巴耳根身边这位妖艳浪人的年轻女子,问道:“你是谁?怎……?” 巴耳根说:“她叫咪咪,是老米点的小姐。” “你把她引回来干啥?” “死脑筋,还能干啥?一块儿玩儿呗!” 郝守英醋劲大发,喊叫起来:“不行,不行!俺不让你眼大对鼻地欺负俺!快叫她走!” 巴耳根生硬地说:“想走你走!俺可舍不得让咪咪走!” 郝守英骂道:“你个不要脸的,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了?” 巴耳根真的是王八吃了秤驼子——铁了心了,他斩钉截铁地说:“这老娘们儿,不看看自己啥德行,没滋没味的老帮子菜了,还当自己是黄花大闺女哩!你能管得了俺,俺可管不了裤裆里的它!从今往后,咪咪就住这里了!你要愿意,咱就一张被子三人盖,一块睡,一块玩。你要不愿意,就去那屋和票子、金砖一块儿睡去!” 郝守英从来没受过如此凌辱,从前在蓝玉跟前,她是个高傲的公主,啥事都的由着她。那么多相好的都围着她转,对她甜言蜜语、言听计从。自从下嫁到巴家,她也是财大气粗、盛气凌人、一言九鼎。自从有了两个孩子,她觉得给巴家立下了汗马功劳,理应颐指气使,得到尊重。自从巴耳根入了联防队,她的话越来越没分量了,巴耳根变得桀骜不驯,难以掌控了。尤其是最近,跟着金大浪鬼混,经常夜不归宿,干些鸡鸣狗盗的勾当,让她担心害怕。今儿个居然把野女人领回家来,明摆着不把她当回事儿。这是当面挑战,岂能忍受? 她越想越生气,今天如果服软了,认怂了,那就再无出头之日了。她咬咬牙,使出了撒泼打滚的全套本事,趁巴耳根不备,猛然跳起来,一把抓在巴耳根脸上,刹那间,巴耳根脸上留下几行渗着鲜血的红道道,。他回头又向那个叫咪咪的撞去,咪咪“哎哟!”叫着,往旁一闪,伸腿使绊子,郝守英跌倒在地,嚎叫着:“巴耳根!你个没良心的!你个挨千刀的!” 巴耳根脸上被抓的火辣辣的疼,咪咪双手叉腰煽风点火:“这种女人真欠揍!”巴耳根的火苗子被点着了,他一把揪住郝守英的头发,左右开弓搧了郝守英几个嘴巴子,骂道:“日你娘的,反了你了!” 郝守英被打疼了,打急了,狠狠地咬住巴耳根的手腕子,巴耳根护疼,松开手骂道:“真成了疯狗了,咬人哩!” 郝守英再次向咪咪扑去,咪咪在疯狂的夜生活中闯荡,经见过多少争风吃醋、打架斗殴的场面,她清楚一条寻食的母狗撒了泼会拼命咬另一条母狗的,她不愿意也不值得和郝守英这种逝去青春光华的女人肉体相搏,慌忙躲到巴耳根背后,她相信巴耳根对她的痴迷,会竭尽全力保护她的。果然,巴耳根跨前一步,拦住郝守英对咪咪的进攻。 咪咪嗲声嗲气地说:“耳根哥哥,俺走了,你啥时候把这女人收拾绵软了再来找俺!俺可不愿意和她拼命哩!” 咪咪头也不回地走了,巴耳根大喊着“咪咪!回来!”追了出去。 他们的吵闹,惊醒了票子、金砖,他们茫然地问:“娘,怎的了?” 郝守英搂住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大哭起来:“票子啊,金砖啊,你爹变成陈世美了!这日子不能过了呀!” 巴耳根没追回咪咪,怒气冲冲地回来了,毫不留情地说:“娘的,不能过算了!老子还真不稀罕你哩!” 郝守英不像巴耳根那样绝情绝义,她仍然留恋和巴耳根在一起那段恩爱生活。巴耳根曾经让她神魂颠倒,巴耳根曾经使她快乐满足。只是近年来自己真的人老珠黄,精力不足,缺乏激情,才在那方面无法驾驭巴耳根这头野驴,也无法让巴耳根对她俯首帖耳。她想,只要在床笫上战败巴耳根,他就不会再去找那些猫猫狗狗了。 郝守英擦去眼泪,安顿孩子们去了学校,见巴耳根躺在炕头上呼呼大睡,就直奔谷莠那个“保春堂”去了。 谷莠望着回头客笑眯眯地问:“怎样?上瘾了?” 郝守英说:“不怎样。巴耳根不在家,俺尽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 谷莠说:“梦是心头想嘛,要不要再试试?” 郝守英说:“再来两颗。” 谷莠说:“两丸太劲大 ,吃出毛病来俺可不负责。” 郝守英嘴上说“没事儿”,心里却想,劲越大越好,让那王八蛋累得爬不起来才好哩! 谷莠看着郝守英屁股一扭一扭的走远了,自言自语地说:“这娘们儿,真是个花狐狸,为那事儿拼命,至于吗?” 郝守英服下药丸后,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药性发作,晕晕乎乎地把衣服脱光,推醒熟睡的巴耳根。 巴耳根问:“干啥?” 郝守英说:“来,你不是好这个吗?今儿个俺让你好好的来,谁怂了,谁是王八蛋!” “大白天的,你疯了?” “俺就是疯了,有能耐你把俺闹死了,再去找别的女人!” 巴耳根是个无赖,没想到郝守英比他还无赖,他一把推开她说:“俺现在没兴趣!” 郝守英骂道:“你个没良心的挨刀货!被那个狐狸精迷住了,嫌弃俺了!” 巴耳根坦率地说:“咪咪又年轻又漂亮又会浪人,有九九八十一套本事,你呢?如今连一套都没有了,还和人家争风吃醋,不嫌丢人!” 郝守英吼道:“只要俺还活着,就不让你出去量黄米!” 巴耳根给了郝守英一巴掌:“你再坏俺的好事,小心俺打出你屎来!” 郝守英挨了一巴掌,气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伸手抓住巴耳根的蛋子儿,用劲一捏,疼得巴耳根哇哇大叫:“你这臭娘们儿,想谋害亲夫怎的?”飞起一脚,把郝守英踢翻在地。跳起来骑在郝守英身上,拳头雨点般砸下。 看到巴耳根那张狰狞的面孔,郝守英知道巴耳根不会轻饶她,他怕巴耳根下毒手,要了自己的小命。逃生的本能促使她起来挣扎,她又在巴耳根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就不顾一切地夺门而逃。一个前边跑,一个后边追,一直追到大桥头,郝守英钻进参加剪彩的人群里。 第62章 清明节 老百姓的话:清明清明,祭祖上坟。活人尽孝,欺世盗名。树什么碑?立什么传?回头看,闹下千千万,两手空空攥。人生有无尽的追求,坟茔是最终的归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冬去春来,历史翻开新的一页。 春风怒号,一场沙尘暴接着一场沙尘暴,搅得天昏地暗。 巴耳根钻在老米店里陪着咪咪玩,郝守英打翻了醋坛子,酸得难受。她不甘心,她想挽回,顶着呼啸的黄风,跋涉四五里,闯进了老米店,打脑拼命地拉拽着巴耳根央告着:“耳根,回家去!回家!俺不和你闹了!” 巴耳根说:“只要你答应俺,让俺带着咪咪,俺就回去!” 郝守英说:“除非俺死了!” 巴耳根说:“你死了俺才干净利索哩!死,死,你死了俺给你买个房大的花圈儿,雇两班会唱荤戏的鼓手,唱着十八摸,把你舁出去,埋在恶虬山那个驴球峰顶上,让你过足驴瘾!” 郝守英气急败坏地大骂道:“丧尽天良的巴耳根!没人味的巴耳根!挨千刀的巴耳根!五雷轰顶的巴耳根!气死老娘了!” 巴耳根火上浇油地说:“你呲开板鸡骂,骂人不疼,烂了喉咙!骂够了就滚开!你滚开了,俺好和咪咪睡觉!” 郝守英气疯了,她抽着自己的嘴巴子数落道:“郝守英阿郝守英,你个瞎了眼的!蓝玉那点待错你了?你却鬼迷心窍地和人家蹬蛋了!你不和好人打交道,爱上一个没尾巴的活牲口。你和牲口一个锅里搅稀稠,瞎眉黜眼给人家胎掇孩子,到了落下这么个下场,你活该呀!天呐!后悔死俺了!……” 郝守英数黄瓜道茄子的一番哭闹,招来不少住店的客人,其中有看热闹的也不乏有良知的,他们议论纷纷,老板娘怕影响生意,力劝巴耳根:“先相跟着老婆回去!等把老婆安顿好了再来。怪可怜的。放心,你啥时候来,俺都让咪咪陪着!” 郝守英的呼号,确实使巴耳根心里颤动,毕竟相守十多年,夫妻感情还是有的。“对呀,要不是有了郝守英,俺还不是光棍一条?哪里来的儿女?哪有这个家?”他推开怀里的咪咪,拉着郝守英的手说:“别闹了,咱回!” 郝守英转悲为喜,破涕为笑,两口子相跟着消失在风沙弥漫中。多情的女人啊,就这么好哄。 尽管风沙肆虐,但是时令使然,滹沱河畔的柳枝上又抽出点点新绿,向阳处的蒿蒿头也悄悄地伸出头来,茸茸小草迎接着春姑娘的到来。河面上那厚厚的坚冰被大自然的斧子劈开一道裂缝,昨天的冰凌儿,今天就化成了流淌的水,把冰面上的裂缝冲刷的越来越宽,冰面下的河水从裂缝中涌出,顺流而下。原本清澈的河水,夹带着河床上的残枝碎末,变得浑浊起来,两岸的农民们,不失时机地引河灌溉农田,充分吸收滹沱河的养分。 今天是农历清明节,曹拴牛让老伴儿备好纸铂供品,约了弟弟曹觅牛同行给祖先上坟扫墓去,兄弟两把一群牛赶到河边饮水,健壮的耕牛贪婪地把嘴巴伸到浑浊的河面上,好一顿痛饮。它们慢慢地仰起头来,噗噗地喘气,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鼻孔,然后又把嘴巴伸向河面。曹拴牛不由惬意地笑了:“喝喝,喝得饱饱的,马上又要春耕了,吃饱喝足了,养足精神干活哩!” 曹觅牛问:“哥,它们能听懂吗?” 曹拴牛说:“除了不会说话,啥都懂得哩!不信?它们喝饱了,就该吆喝着你走哩!你只要喊一声去哪儿,它们就顺着你指的方向乖乖地去了。”曹觅牛这时才真的发现那头大黄牛“哞哞”叫着向岸边走去,其他牛也相继打着招呼“哞哞”几声,集中到岸边。他们扭回头来望着主人,似乎在问:“去哪儿?”曹觅牛好奇地大喊:“大皇姑(黄牯)!到榆树沟!”大黄牛真的领着伙伴们离开堤岸,直奔榆树沟而去。曹觅牛说:“呵,真神了!哥,你是怎调教它们的?” 曹拴牛说:“俺觉得调教牲口比调教人容易哩!” 曹觅牛说:“看你说的,还是人好调教哩!人起码会说话,好沟通哩!” 曹拴牛摇摇头说:“人犯起混来,听不进好话哩!” 他们赶着牛迤逦来到榆树沟沟掌上的祖坟前,兄弟俩跪下,摆上供品,烧化纸铂,磕头作揖,拢土填坟。曹拴牛遥望东北方那座神奇的陀头峰,回头远眺西南方高耸的红崖岭,感慨地说:“兄弟,你看咱家这坟地,‘头枕头陀峰,脚蹬红崖岭’,真是好坟地呀!从咱祖辈就留下一条家训,‘庄户人家,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丰衣足食,不求轰轰烈烈,只求平平安安’。你懂吗?” 曹觅牛不以为然地说:“哥啊,咱村有多少家都是照这个方向埋死人的,没见过有哪家发过财哩!你这观点太陈旧了!如今是改革开放时代,讲究的是经济实力,俺对自己很有信心哩!俺对村里的人和事,心中有数,算得准准的哩!你看,吕耕田为人阴险狡诈,眼小如豆,人缘真不怎地;金大浪地痞流氓一个,臭名在外,历史污点明摆在那儿;甄惠贪财好色,心术不正;尚良虽然年轻有为,但有他那混世魔王似的老子,兴风作浪,没人敢向他们靠拢;米颂虽有他姑夫苟成艮做后台,可本人是个花花公子,除了胆子大,好干些猫猫狗狗的事,没有一点正理正向的能耐。只有俺,浑身无‘病’,又是村里‘万元户’标兵,又有镇领导支持,牟县长认可,俺就不信他们谁能超过俺这条件?” 曹拴牛叹口气说:“唉,人各有志,难强求哩!你就好自为之!不过,好人难做,好事难办哩!俺也想好了,今年不打算种那么多地了!俺不图那个名,不图那个利,更不图胸前那朵大红花儿!俺就图个实实在在,安安稳稳!” 曹觅牛问:“哥,你不种地干啥呀?” 曹拴牛说:“这几年俺攒了点钱,打算租赁车跑运输,那营生赚钱快,比咱整天爬在垄沟里熬阳婆强多了。你看这几年,咱们汗珠子甩八瓣儿,赚几个血汗钱,被评个劳模,万元户啥的,你得处处下下顺着人家写的材料去吹,还得动不动请客送礼,俺真的厌烦透了!” 曹觅牛问:“你那么多土地怎办?” 曹拴牛说:“很多人眼馋哩,转包给他们,两有利哩!” 曹觅牛知道,哥哥那些土地都是辛苦作务出来的好地,让给别人太可惜,自己红就红在养种上,再多种几顷,多下点辛苦,多打几十万斤粮食,对国家多做点贡献,那不就更红了!到时候,俺成了县里出名挂号的、首屈一指的种粮大户,村里能不给俺空个位位吗?一想到将来自己能站在高处呼五喝六、发号施令,就兴奋不已。所以,着急把火地说:“哥,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不种俺种!行吗?” 曹拴牛说:“行!这样你只顾地里忙活着,也就顾不上和他们勾心斗角、争名夺利了!俺也就放心了!” 曹觅牛说:“哥,你又来了!俺为村里服务,对你没啥害处?” 曹拴牛说:“没害。俺是怕染缸里拉不出白布来!对不住死去的爹娘哩!” 曹觅牛说:“哥放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俺不会做对不起祖先的事情的!” 曹拴牛说:“兄弟哦,你看那滹沱河水,本来是清粼粼的,可硬让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搅合混了。俺是担心你呀!” 曹觅牛理解哥哥的好意,点头沉默不语。 任丑丑扶着汪玉镯也出来“踏青散步”、上坟扫墓。任丑丑跪在坟头,刚叫了一声“爹、娘!”,汪玉镯就哭一声“苦命的女儿!”,任丑丑白了女人一眼,又叫了声“爹娘!”,汪玉镯又哭了声“女儿啊!”,任丑丑恼了,嚷道:“你这刁娘们儿,成心占俺的便宜,俺一叫爹娘,你就喊女儿,不成体统嘛!” 汪玉镯反驳道:“你这鬼见愁,允许你喊爹娘,不叫俺哭闺女,俺就哭了 ,碍着你啥了?” 任丑丑说:“俺不跟你唱‘哭殿’,欺负人哩,想哭,一边哭去!” 汪玉镯就要拗着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起来:“女儿啊,你个没良心的,死到哪儿去了?来个旋风显显灵!想死娘了呀!” 任丑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独自个儿烧钱挂纸,磕了几个头。便蹲在汪玉镯旁边,陪着她抹眼泪。 金不换始终没有张桂芬命好,他是在金大浪出狱那一年突然谢世的,当时儿子们还没发达起来,只能草草地把他埋葬在远离村子北面的那块叫鹌鹑窝的贫瘠的盐碱地里。去年除夕夜,张桂芬没守住七七大寿,突然咽了气。此时金大浪已经发达了,财大气粗,他要为母亲大办丧事,以尽孝道。出殡时间选择在元宵节,达到“普天同庆”、合村举哀的目的。那几天,从金家门口到烟火场,整条街一片缟素,白色的灵棚取代了五彩的牌楼,低沉的唢呐取代了欢乐的锣鼓。元宵节所有玩意儿都得先到金家门前展示,所有烟花爆竹都得集中到金家门前燃放,高音喇叭滚动播放沉闷的哀乐,留声机里吟诵着佛教超度经文。笃信佛教的仇月鲜,第一次披上袈裟,站在一群出家人中间,敲着钵盂念“南无阿弥陀佛”。昂首村人们在白色与哀乐中度过一个异乎寻常的元宵节。 今天,鹌鹑窝金家坟前爆竹连天、烟雾弥漫、熙熙攘攘,金大浪为父母举行树碑仪式。金家上下齐聚坟前,在鼓乐声中,那块象征权威、尊严、传世的青石大碑,庄严地立在坟头。碑的上端雕刻着二龙戏珠,碑的下方雕刻着驼碑老龟,碑的两边镌刻着祥云飞凤,碑的中央镌刻着两行正楷大字;上首是:公故先考金翁讳不换,下首是:公故先妣金门张氏桂芬,两行并列,下面是“之墓”二字。碑前搭一青石板,板上摆放着瓜桃李果、各色点心,四根一米多长的大香插在一个牛槽似的石香炉内,烧化的纸灰纸屑在风中盘旋。仿佛祖上地下有知,前来欣赏后辈儿孙扬名立万,光宗耀祖的露脸之举。 还活在人间的、金家唯一的长者金难换,抚摸着石碑上的龙凤图案,说:“大浪啊,这龙啊凤的,古时候可是有讲究的,除了帝王家,民间只有庙宇上才可用,庶民百姓可没资格用这个。” 金大浪自鸣得意地说:“如今不讲究那些陈规陋俗了,您没听说‘人人都有帝王相,人多位少轮不上。只要坐上金銮殿,谁都跟着叫皇上’吗?” 金二浪摸着驮碑的乌龟头说:“这就叫时来运转!如今咱说话嘴里有风哩!” 金大浪双膝跪地,抚摸着爹娘的名讳,百感交夹地呼叫着:“爹!娘!俺大浪曾经跌过马趴,让您二老担惊受怕,俺如今站起来了!不能说衣锦还乡,也算是时来运转。您们在天有灵,保佑俺心想事成。有朝一日,俺真的平步青云,就在这儿修盖一座金氏陵寝,光宗耀祖,那才叫没白在人世间混一场哩!” 金骇浪瞅瞅四周没外人,小声说:“大哥,今儿个又喝多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别把话说得太大了!小心脚下有绊子!” 金二浪说:“娘的,谁敢?” 金骇浪说:“如今这村干部像走马灯似的换人,咱这露水大点前程,说不定哪一天就被撸下来哩!” 金大浪说:“三弟的担忧有一定的道理。不过俺这几年也看清了,这道理,那道理,有钱才是硬道理!在这方面,咱得学学吕耕田:给对手下套子要拿得稳、算得准、下手狠。给上边送厚礼,不显山、不露水、不渲染,悄没声地就把事办了,这才是高手哩!没听人说‘能叫唤的猫儿逮不着耗子’吗?” 金难换竖起大拇指说:“对着哩!俺也算活明白了,这重要,那重要,钱最重要。‘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不假。” 金大浪说:“手段重要,效果更重要!现在不议论这些了,今天是个吉利的日子,上罢坟都到俺家去,咱们吃个团圆饭,聚聚人气儿,今后有好多事仰仗各位鼎力相助哩!” 这时候,金大浪的手机响了,传来浪人的彩铃声:“哥哟!接电话噢!”金大浪问:“谁?啥事?”手机里传来吕耕田的呼叫声:“大浪!你在哪?快回来!元月跳河啦!” 第63章 生死抉择 俗语:与其受辱活着,不如咬牙死去。 淹死鬼:死了好,死了好,死了不再有烦恼。 好心人:活着好,活着好,花花世界哪都好。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小元月在那个灰暗、沉闷、苦恼、心悸的家庭度过了十五个春秋。母亲那逆来顺受的懦弱性格,父亲那粗野狰狞的无赖举止,使她那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残酷的伤害。她不像同龄人那样天真烂漫,欢乐撒娇,而是小心翼翼、沉默寡言。她几乎不知道自己面部那两块牵引微笑的肌肉如何应用。人们都说她天生不会笑,是个“冷美人儿”胚子。古文秀引经据典评论道:“这孩子太美了,不笑是应该的,列国时有个褒姒一笑值千金的故事,周幽王专宠她,烽火取悦,丢失了江山哩!” 母亲仇月鲜给了她百分之百的关怀、爱抚,甚至保护。而父亲金大浪却给了她百分之百的嫌弃、凌辱,甚至打骂。每当父亲滥发淫威骂她“杂种!”、“贱货!”、“丧门星!”时,母亲就变成一只护雏的老母鸡,用自己的身躯抵挡父亲凶残的袭击。受伤的母亲不畏强暴,仍然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直到金大浪退出战斗为止。每当战斗结束,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元月被母亲紧紧揽在怀里,用温暖的手抚摸着她的秀发,嗒嗒掉着眼泪安慰她:“好孩子,别怕,有娘呢!孩子,娘的元月,快快长大,长大了就飞出这个憋死人的家!飞得远远的,远远的……” 与小元月相反,哥哥根儿却是父亲的掌上珠、心头肉。由着、惯着、宠着、爱着。金根儿有优越的生活条件,养成了一掷千金的挥霍习惯,结识了一帮富家纨绔子弟,成了昂首镇出了名的花花太岁。未成年就和小面包情窦初开的二女儿心心泡在一起,哪里热闹去哪里,哪里刺激去哪里,在热闹中游戏人生,在刺激中神魂颠倒。金大浪非但不加以管束,反而夸口:“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王八儿水蛋,这才像俺金大浪的种哩!”直到心心肚子大了,小面包再三催促,金大浪才把婚事答应下来,匆匆忙忙但又十分排场地把心心娶进家门。 儿子结婚是好事儿,但仇月鲜却高兴不起来。她一看见心心那满头金发、那深灰色眼影里忽闪着的妩媚的勾人魂魄的眼睛、那袒胸露背的小袄、那肚脐眼儿在外的小裤子,就心绪不宁。一听见心心那嗲声嗲气的刺耳的浪笑,就不寒而栗。而金大浪却赞不绝口,说儿子真有眼光,给金家娶回一个“喜神”、“财神”。还当面教训元月:“别老绷着个脸,像谁欠你二百钱似的,一副哭丧像!你也不小了,到了搧风浪棒的时候了,像你嫂子学着点!” 元月耷拉下眼皮一声不吭地躲开了。金大浪骂道:“日你娘的,活死人一个!那天老子把你卖到窑子里,让老鸨子打出你笑模样来!” 仇月鲜骂道:“你个老牲口,尽放些驴屁!” 金大浪骂道:“娘的,都是你调教出这么个闷葫芦来,一点喜色气都没有,天生的苦相,谁娶了她,都是朱买臣的老婆——妨穷入骨的货!” 元月记得,她刚会叫爹的时候,金大浪不但不答应,还凶狠地给了她一巴掌,并歇斯底里地吼道:“小杂种,告诉你,俺不是你爹!你爹是大门外那条大黑狗!”从那以后,元月再也没叫过金大浪一声爹。 随着岁月的流逝,小元月渐渐长大,出挑成一个人见人爱的美少女。金大浪的态度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嗨,这小东西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了!比她娘年轻时还漂亮哩!女人长得好看,就是本钱,就是资源,可不能浪费了。俺得充分利用她的脸蛋儿,把她变成俺搂钱的耙子。”金大浪从此对元月有了笑眉眼了,但他对元月的厌恶,已经根深蒂固地印在元月的脑海,岂是一朝一夕能磨灭的了的? 往日里,金大浪与仇月鲜的争吵,让元月渐渐明白,那多半是由她而引起的。但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表大娘李连玉死了,金大浪不许娘去吊丧,娘不顾一切地硬闯进灵堂,几乎被凶残的金大浪掐死,金大浪骂娘是“破货!”、“烂货!”骂元月是“野种!”、“杂种!”,骂表大爷是“黑狗子!”、“大叫驴!”这一切的一切,加上表大爷奋不顾身地保护她们,安慰她们,让她好像明白了什么,难道?她不敢往下想,她害怕那是真的。 今天是清明节,金大浪要为爹娘树碑,把叔叔金难换请来安排上坟事宜,金难换夸他是“大孝子”,心里高兴,爷俩灌下一瓶老白汾,又打开一瓶,金难换不胜酒力,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咱还得上坟立碑哩!”金大浪把叔叔面前的满杯酒递给心心说:“来,心心,陪爹喝一个!”心心接过酒杯,一仰脖子干了,金大浪伸出大拇哥夸道:“好样的,像俺金家门里的人!” 心心抿嘴一笑,瞄了一眼元月,嗲声嗲气地说:“爹哟,今儿个高兴,让元月也陪您喝一个!” 仇月鲜恼了,大声呵斥道:“有本事自己灌!别攀扯好人!” “哟,看您说的,俺们喝酒的就不是好人了?”心心故意煽风点火。 金大浪醉汹汹地说:“好人赖人有啥标准?有本事才让人宾服哩!男人的本事是会闹钱,能治服别人。女人的本事是会浪人,能讨好男人。让你元月喝酒是你嫂子抬爱你,别不懂得好赖!你也出挑成大姑娘了,不懂的自己的价值在哪里?告诉你,女人最大的本钱是年轻漂亮!年轻漂亮是摇钱树,是搂钱耙子,是自带银行!趁年轻把那些有钱有势的迷倒一大片,跟着吃香的喝辣的,那是啥光景!” 仇月鲜骂道:“一句人话都说不出来的老牲口!孩子才多大点,你就说这种混账话,不嫌丢人!” 金大浪哈哈大笑:“快十六了!不小了!你当年不是也这么大就把俺们迷住了?不记得村西那片小树林了?你的第一次……” 仇月鲜的脸一下子红到耳目叉,急忙高喊道:“对着孩子,胡说八道啥哩?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真牲口!” 金大浪不怀好意地瞟了元月一眼,说:“俺就是牲口!小心俺给你做出牲口事来!” 仇月鲜怒道:“你敢!” 金大浪说:“有啥不敢的?元月,来,坐俺怀里,让你娘看看!” 仇月鲜急忙操起一把剪子,挡在元月前头,骂道:“你再说牲口话,俺就和你拼命!” 金大浪冷笑着说:“俺对付你这娘们儿,就像老鹰耍小鸡似的,你手里拿的剪子是纸做的,伤不了俺!俺眼下还不打算把一朵鲜花掐了哩!俺还指望她给俺发挥大作用哩!” 元月悲伤极了,元月生气极了,元月委屈极了,她挥去夺眶而出的眼泪,推开拥抱着他的娘,呐喊着冲出了家门。 她漫无目的地穿过大街,越过小巷,在天王殿前停住了脚步。一群善男信女排着长队,跟着印觉师傅转着圈儿念经,那个叫妙贞的尼姑走在最后边,东张西望地和人们打着招呼,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瞅一眼站在庙门口的古文秀一眼。两个人目光一对上,妙贞就欣慰地莞尔一笑,古文秀却慌乱地躲开她投来的热辣辣的目光。 古文秀自从认下妙贞这个干女儿,心里高兴,非常注重自己的仪表了,头发胡子修剪得恰到好处,一顶崭新的列宁帽,一身干净的中山装,一双可脚的软邦鞋,打扮的年轻了许多。这大概就是爱的力量?经常熬夜失眠,古文秀显得精神倦怠,但他仍站在庙门口向人们做着广告式宣传:“三月三,王母娘娘金寿诞,有上布施的请来登个记,中午管饭,豆腐粉条大杂烩,油炸糕管饱吃噢!” 李煌打趣道:“和尚没得吃,赶紧就打祈,大概这庙里有快断顿了?” 古文秀说:“刀子嘴也有卷刃的时候,不能拿老眼光看待新事物了,如今的出家人可不比从前,肥着呢!” 不开壶嘻嘻笑着问古文秀:“秀才,那个尼姑怎称呼您来?夜里守谁睡觉哩?” 古文秀脸一红,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尽说些不着四六的屁话!妙贞叫俺干爹,碍着谁了?她办完佛事就回大觉寺,你操的哪门子心?难怪人们叫你不开壶哩!一张嘴说话就惹人生气!” 再说妙贞,在庙门外遇着元月,便拉着元月的手问:“小妹妹,不认得俺了?俺是大觉寺的妙贞,俺去过你们家,你娘还让俺在佛祖前给你祈福来着!俺师傅你大概也认得?了空!他老人家也保佑你长命百岁哩!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怎的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元月漠然地望着妙贞,凄苦地说:“俺不想求什么福,更不想长命百岁,俺现在就想死哩!” 妙贞大惊失色,拽着元月劝道:“小妹妹,可不敢胡思乱想,有啥委屈跟俺这出家人说说,兴许俺能帮你解脱哩!” 元月挣脱妙贞的手,说:“俺的委屈谁也解脱不了!俺只有一条路——死!”她跑出村外,沿着滹沱河南岸,爬上昂首山崎岖的山路。 妙贞急了,飞快地跑到仇月鲜家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叫:“大婶子,不好了!你那闺女恐怕要出事啊!俺是拦也拦不住呀!她,她这会儿大概跑出村外去了,您,您们快追去呀!弥陀佛,弥陀佛!……” 仇月鲜被妙贞的话吓懵了,如雷击一般,瘫坐在地上,仿佛失去了知觉。妙贞慌忙扶着她大叫:“婶子,婶子!怎的了?” 仇月鲜清醒过来了,嘴里叫着:“快,快!”跟着妙贞向村外追去。 她们经过大桥,一路问讯着,沿着滹沱河弯弯曲曲的堤岸,顺着昂首山崎岖不平的羊肠小路,直追到离村十里的月牙湾,才发现元月那纤细的身影儿。 此时,元月正在鬼门关前徘徊,她站在昂首山脚下那个悬崖边上,拍岸的浪花向她招手,呼啸的涛声对她呼唤,少女那满头长发在随风飘荡,少女那美丽的身躯向河边靠拢,不到十六岁的花季少女,本应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可她却不愿苟活于人世,选择了一条逃避痛苦、结束生命的死亡之路。 十五年前的八月中秋,在烈日炎炎的玉米地里,传出她的第一声啼哭,来到这个阳光明媚的世界。她是在母亲的眼泪中泡大的,她非常羡慕别人家那温馨、和谐、平淡的欢乐生活。她不明白自己为啥出生在这样一个冷淡、阴暗、龌龊的充满怨恨的家庭里。在这个家庭里,她承受过过多的莫名打击,她常常认为是自己不够乖,给娘带来诸多痛苦,所以她学着多看着别人的眼色行事,试图以谨言慎行、不招惹是非去减少减轻娘的忧愁、痛苦。她努力了,可无法化解矛盾。金大浪像野兽一样糟践娘,那个可恶的派出所所长,那个下流的办公室主任,像苍蝇一样叮着娘不放,实在让她无法面对。自从哥哥娶了嫂子,那个心心像挑牛蜂似的说话就扎人,动不动就拿小姑子说事儿,今天,金大浪甚至下流到要猥亵自己,她不堪忍受,她彻底绝望了。她想离开这个肮脏的世界。 她站在月牙湾悬崖边上,下边便是滹沱河,那消融后的河水,流经这儿时绕了一个大湾子,看似平静的河面,下面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在此丧命,元月选择在这里结束生命,可见是抱定必死的决心。 此时此刻,元月正看着那拍打崖壁的浪花,仿佛听到浪花呼叫她:“下来,下来!下来了,一切烦恼都没有了!”元月最放不下的是娘,她大声地呼号着:“娘!只有这里能洗刷掉俺的耻辱!下辈子报答您!”一闭眼,纵身跳进那刺骨的漩涡中。 目睹女儿站在悬崖边上,仇月鲜惊呆了,想喊叫,嗓子发不出声来,想冲上去,双腿迈不开步子,女儿跳下山涧的一刹那,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脑袋嗡地一下失去了知觉。 多亏妙贞及时扶住仇月鲜,并大声呼喊:“快救人啊!有人跳河了!” 妙贞的呼救声,惊动了正在半山坡上坟的张春来、张春生弟兄两,说时迟那时快,张春生顺着妙贞手指的河面,不假思索,噗通跳下去了。刺骨的河水几乎让小伙子闭过气去,他咬紧牙关一个猛子钻进水中,摸到元月的衣服,使出浑身力气,把元月拽出水面。但那是个可怕的漩涡,打着转儿的河流,又把他们旋回中心点,眨眼间把他们吞没了。顽强的张春生再一次把元月托出水面,可恶的漩涡又一次转着圈儿把他们卷回去,看看又将沉没。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哥哥张春来及时向弟弟抛下一条绳索:“抓着绳子!别慌!俺们拽着哩!”岸上多了几个踏青游玩的人,他们齐心协力拽着绳子那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精疲力竭的张春生与接近昏迷的元月救上岸来。 他们慷慨地脱下自己的衣裳,给张春生穿上,轮替背着元月跑进南岸医院,经过及时抢救,把元月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仇月鲜守护在女儿身边,不让金大浪踏进病房半步。 元月出院了,母女两另居它屋,与金大浪分开过了。 第64章 哀挽 百姓叹:本当鏖战沙场,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方显男儿本色。 不应沦落乡间,遭此凌辱,自寻短见,落得如此下场。 农历四月十六,何水清又病了。风烛残年的老人,感到每迈一步都很吃力,两条腿就像陷入泥淖一般难于自拔。“唉,俺这次恐怕是挺不过去了!俺那些伙伴们大概发了慈悲,给俺在那边挂上号了!”他想出去溜溜,看看阳世里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们,向他们告个别。偌大一个庙院,冷冷清清,只有吴乃珂一个人在舞台上大扫除。马上要过庙会唱大戏了,这是村委会看门人吴乃珂分内的事儿,别人好像没这个权利。给戏班子安排食宿,这可是金村长特别照顾的肥差一件,能轮得上别人吗? 当何水清拄着棍子艰难地迈出门槛,吴乃珂吃惊地倒退了几步,呼道:“哎唷!吓俺一跳。老红军,怎的了?灰头土脸的,连个活人样儿都没有了,俺当你犯了墓胡哩!吓人捣鬼的。” 何水清连连咳嗽,喘着粗气说:“无奈何,俺真的不行了,俺死后你能给俺报个信吗?” “你还有亲戚?行,俺这人天生两条报丧腿,俺给你送信去。说,谁?” 何水清摇着头说:“亲戚都死绝了!到时候你通知给高广、张春来,老无能、傅金成、曹拴牛、古秀才他们,就说俺这辈子都念他们的好哩!” 吴乃珂不耐烦地说:“俺当你还有亲的近的哩,闹了半天,你是恁啥没有啊!你让俺通知的这些人与你半点勾扯都没有啊!俺现在就告诉你,高广和张春来到河北拉货去了,老无能两口子陪着闺女到县城里生孩子去了,傅金成两头抹黑,忙着作务地里的庄稼哩,曹拴牛父子们新买了大汽车,忙着搞运输闹钱哩,答应下给村里拉戏箱子,到时候靠住靠不住两说着哩,古秀才的身体比你好不到哪儿去,你们两谁先去阎王殿报道还不一定哩!嗨,老红军,你怎不去找咱们吕书记、金村长呢?” 何水清叹着气说:“无奈何,你成天伺候他们,还不知道吗?俺这浑身上下再也剔刮不出几两肉了,他们都躲着俺哩!” 吴乃珂光棍一条,深知寄人篱下的滋味,但他又不敢说太过暴露的话,只是压低声儿说:“他们好歹算村里的领导,你都成这样了,他们不管说不过去哩!你也别脖腔骨太硬了,没吃没喝找他们要,灾生病难找他们治疗,反正是党的天下,谁敢说不管你了?” 吴乃珂的话正好被刚来的吕耕田听到,吕耕田剜了吴乃珂一眼,阴沉着脸催促道:“无奈何,你这家伙嘴比手勤,打扫完吗?打扫完台子,赶快整绰伙房去!戏箱子拉回前,你还得给演员们号房子去,别光说不动弹!” 吴乃珂点头哈腰服从命令,但嘴上却怪话连篇:“娘的,反正是两只手,顾了东顾不了西。这才是,抬阁叫,脑阁叫,吃顿饭了没人尿!俺是天生当家奴院公的命!” 吕耕田早就看见何水清拄着棍子在那儿戳着,当何水清颤巍巍地向他走来时,他不容何水清张口,便不耐烦地说:“不看俺正忙着吗?有啥事你去找金大浪解决!”他像躲瘟疫似的转身走了。 何水清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们就推!啥时候把俺推到墓叭里也就歇心了!”他步履蹒跚地挪到十字街口,不知该去哪里,该向谁倾诉,彷徨之际,看见金大浪拽着印觉和尚的衣领子,凶神恶煞般命令道:“你给俺把那卖屄货找回来!找不回来俺就告你这秃驴勾引良家妇女!” 印觉无奈地念着“阿弥陀佛”,申辩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俺真的不知道仇施主去哪儿了!” 何水清总算遇着金大浪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金大浪说:“大浪啊,俺快病死了,你得管管俺啊!” 金大浪甩开何水清,没好气地说:“不是死灰人的时候!阳坡湾里圪蹴着去!娘的,俺连自己家的事都顾不过来,还有心思管你这球大点事!你不是好去镇里告俺吗?有本事再告去!俺还怕了你这老不死的不成?!” 何水清被激怒了,他拄着棍子直奔镇政府而去。 因为是庙会,镇政府门前增加了不少摊位,其中有个玩气枪的今天可说是买卖兴隆,熙熙攘攘,围了很多人。原来是曹觅牛慷慨地邀请镇里那些无所事事的领导们比赛枪法。曹觅牛乐呵呵地说:“各位领导,今天难得有空闲,都来放松放松,驱驱疲劳,提提精神,比比高低!花钱多少,俺全包了!只要大家玩得痛快,俺就高兴!”他把三张大蓝牛(百元大钞)塞到摊主手里,督促道:“谁先来?来呀!”那位摊主心花怒放,把气枪认真地擦擦,把气球挨个儿挂成长串,点头哈腰地恭请这些财神爷:“来,来,不就图个红火热闹嘛!” 那些衣冠楚楚的当权者们,难得有此闲暇,手心早痒痒了,兴高采烈地挨着个儿手握气枪,做着规范的瞄准姿势,在乒乓声中,那些五颜六色的气球被击碎了。击中气球者沾沾自喜,意犹未尽,偏离靶心者,心里不服,还想比试。把个摊主乐得合不拢嘴,夸了这个夸那个,用奉承的话调动人们打枪的兴趣。“一回生,二回熟,俺给你们把气球挂得满满的,准保一枪一个准!”于是这些爱面子又爱小便宜的人们,再一次比拼起来。 不开壶从舞台大院转到关帝庙,又从关帝庙转到奶奶庙,哪里红火往哪里钻。镇政府门前那个气枪摊子他很少光顾,他认为那是花钱买炮仗——糟蹋钱哩。他看见平时抠皮不破的曹觅牛掏出三百块钱请人打气球玩,觉得难以理解:“这家伙,怎变得这么大方了?是太阳从西边上来了?” 李煌一本正经地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就叫‘枪杆子里边出政权’!等着,曹觅牛要坐正席了!” 不开壶似懂非懂地说:“镇里招待客人,十凉十热,好酒管喝,那也轮不上他坐正席啊!” 镇政府大礼堂内,党委书记田禾正忙着接待各路贵宾哩,他悄悄问辛镇长:“二十桌够吗?” 辛镇长说:“恐怕不够。俺让管理员按三十桌准备。十凉十热,鸡鸭鱼肉全上,一般客人喝汾酒,县领导那桌设在你那屋里,喝茅台。啤酒全是青岛货,饮料全是高档的。香烟嘛,每人一盒大中华。你看合适吗?有没有再需要添得?” 田禾说:“挺合适。不知厨子和端盘子的都到位了吗?” 辛镇长说:“八个厨子昨天就忙上了。端盘子的都是金大浪从丁字路各个饭店挑选的最漂亮的服务员,一共十五个,马上就到。” “俺早就到了!”何水清艰难地从饭桌前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田禾那张堆满笑纹的脸一下子挂下霜来,冷冷地问:“你,你啥时候坐在这儿的?” “俺来有一会儿了!你们忙,俺没敢打扰!椅子挺舒服,俺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是成心搅局怎的?” “俺是又病又饿,想来讨个活法。” “这地方是给有头有脸的人们准备的,你坐在这儿不合适!” “俺也是人,想当年俺和首长们也坐一块儿吃过饭,没人小瞧过俺!” “你怎这么不自重呢?噢,领导们坐一块儿吃个饭,中间夹着个叫花子似的你,你这不是故意找茬儿吗?这不是在领导们跟前岀俺的洋相吗?” “村里有人管俺,俺才不想来哩!俺这是没法子啊!” “村里不管能行吗?你再去找他们,就说俺命令他们给你解决困难。快去!” “如果他们还不管俺,俺可真的来这儿讨吃了!” 田禾怒形于色:“俺可告诉你,讨饭到别处讨去!可不能来镇政府胡闹!不然,俺可对你不客气!” 何水清用棍子戳着地说:“你们啥时候对俺客气过?俺现在还怕啥哩?大不了是个死!娘的,为打江山,枪林弹雨没怕过,如今到落下这么个下场!活得真窝囊啊!” 辛镇长是个好人,他只能劝慰老人:“您别生气,回头俺跟吕耕田、金大浪说说,他们总不能见死不救?” 何水清摇着头说:“唉,你是不知道他们有多坏,有多毒哩!” 街窄摊位多,人来人往,显得拥挤。老无能提溜着一串麻叶子满大街找何水清,此时的何水清,身体虚弱,肚内无食,刚走出镇政府就晕倒了。老无能听到不开壶大声呼叫:“老红军,你这是怎的了?”便跑过去把何水清搀扶起来说:“老哥哥,你去哪儿去了?快,趁热吃,刚炸出锅的麻叶子,凉了就皮了,不好吃了。” 何水清慢慢缓过气来说:“兄弟啊,俺今儿个算明白了,这个世道真的变了!当官的都变成铁石心肠了!只有咱这平头百姓没变哩!俺算是没得盼了!死活一般大了!” 老无能说:“老哥哥,不能这么悲观,这世道毕竟还是好人多哩!走,咱们回家。” 不开壶说:“老红军,是你变得老翻了!老年痴呆了!镇里大摆筵席,你就有资格去吃狗日的一顿。回去戴上你的军功章,拿着你的残废证,直接到镇政府,啥也别说,坐在餐桌前,拿起筷子就吃,端起酒杯就喝,看谁敢拦你!” 何水清摇着头说:“少脸没皮的事俺可干不出来。” 老无能也摆着手说:“使不得,使不得!” 不开壶说:“怎使不得?你为革命出生入死那会儿,他们还没出世哩!凭啥大鱼大肉尽他们享受?凭啥没你的份儿?你不去吃那才叫傻子哩!” 何水清年轻时有点二 ,容易冲动,打仗时不惧生死,有勇无谋。单凭一颗赤胆忠心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人常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经不开壶这么一激,二劲就上来了。加之心里有疙瘩,病体缠身,饥肠辘辘,神志不清,真的是老糊涂了,痴呆了,老翻了,手里拎着一串麻叶子,拄着棍子,向镇政府走去。老无能说啥也拦不住他。 何水清站在镇政府门口那面“为人民服务”毛体大牌子前,恭恭敬敬地来了个立正姿势,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军礼后,便犹豫起来,是往里闯?还是向后转?脑子里斗争起来:有困难找领导没错。可破坏了领导们的雅兴,就有点吃罪不起。唉,小腿啥时候能拗过大腿?毕竟是自己求着人家嘛,该忍得忍,该让得让,忍了,让了,有啥明天再说!他打算离开这首脑机关。眼尖的伙房管理员正好发现了他,对身边的厨子们说:“那不是残废军人何水清吗?又是立正,又是敬礼,他要干啥?” 厨子们光顾着舞弄手里的菜肴,哪管这些闲事。倒是田禾一听说何水清又来了,马上躲到一边,用手机拨通了金大浪。不一会儿,金大浪风风火火地拦在何水清面前,不怀好意地问:“你来这儿想干啥?” 何水清理直气壮地反问:“你说俺想干啥?” 金大浪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马上带着嘲讽的口气说:“讨吃也得看看时辰!早饭已过,午饭未到,厨房里只剩下洗锅的泔水了,你喝不喝?” 一群衣冠楚楚的贵宾们,最讨厌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像阎王殿里的牛头马面,手里拿着哗啦啦响的锁链,对何水清指责起来:“穷疯了,饿疯了,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何水清大声呐喊:“俺没疯!是你们疯了!” 吕耕田分开众人,呵呵奸笑着说:“你没疯!谁说你疯了?你今儿个是故意来镇政府捣乱的!对?何水清啊何水清,别仗着你有一点点功劳就倚老卖老!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一级人民政府!代表着国家机器!你想破坏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还要不要王法了?你手里拿着麻叶子来镇政府讨吃,这不是成心诋毁人民政府的形象吗?你自称是老革命,俺看你是个十足的老无赖!俺今天没工夫跟你磨嘴皮子,白费唾沫星子,快滚!赶紧离开这里,别再丢人现眼了!” 此时,金大浪真的端来一碗泔水,揶揄不禁地说:“何水清,你不是饿了吗?来,喝碗珍珠翡翠汤!” 何水清受此奇耻大辱,五内如焚,他咋撒着双手接过那碗飘着残渣碎叶的泔水,手一扬向金大浪头上砸去。嘴里大骂:“丧尽天良的王八蛋!一肚子坏水的王八蛋!看你这马布上的虱子——能红几天!” 围观的人们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有正直善良敢说真话的:“可怜呐!当年的老英雄,今天落到这般田地,真不该啊!”、“谁也有老的时候,应该善待老人!”、“当官的少挥霍一点,牙缝里流的也够老汉吃了!” 正义的呼声让田禾心悸脸红,他害怕这样的影响扩散,赶紧对吕耕田下达命令:“痴啥哩?呆啥哩?还不快把他弄走!县领导们马上就要来了,快着点!” 吕耕田明白田禾的意思,金大浪心领神会,他们的一个眼色,一个手势,都配合的那样默契,他们一拥而上,嘴里骂着“这老家伙,简直是一堆狗屎,啥时候才能打扫干净哩!”再一次强行拉拽着何水清离开那庄严肃穆的地方。何水清哪能逃出他们的手掌,在挣扎中,手里的那串麻叶子掉在地上,被踩成一滩烂泥巴。 他们把何水清推进了舞台大院那间阴森的小屋里,不管何水清如何咆哮、谩骂,把门反锁了,对吴乃珂说:“给你多记个杂工,看着!” 吴乃珂说:“门锁着哩,跑不了!娘的,你们是急着去镇里坐席哩,当俺是傻子!多记个杂工,那又是一笔画在瓢把子上的账,说不定被磋磨没了哩!” 晚上,近在咫尺的舞台上,灯光辉煌,锣鼓喧天,本县秧歌剧《九件衣》开演了。乡绅乔武举迈着方步上场了,“嗯哼!俺乔武举的便是!家有良田千顷,骡马成群,三妻四妾,家财万贯,富甲一方。那山珍海味是咱家的,那绫罗绸缎是咱家的,那兔大的元宝也是咱家的,那些花卟咙咚的美媚自然也是咱家的!” 台上插科打诨,台下褒贬不一。地方小戏自有地方小戏的市场,台上台下的互动,也能玩味出人生的大道理。自然显得那么融洽、好玩。 但说何水清,被禁锢在那个老鼠乱窜的小屋内,躺在那拔凉的土炕上,一阵阵清醒,一阵阵昏迷。 清醒时他听到了舞台上鼓乐喧天,歌声嘹亮。透过窗洞,他看到了大院里人头攒动,好不热闹。他想出去透透空气,但实在没力气挪动那扇被紧锁着的门。他想呼叫,但声音微弱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他流下凄惨的泪水,咬牙与死神搏斗着。 昏迷时台上的音乐变成了耳畔响起的冲锋号声,他仿佛在刀光剑影中叱咤风云,那一张张熟悉的挂满硝烟的战友们的脸,浮现在眼前。“来,老伙计,到马克思那儿报到去!”他流着热泪说:“俺不甘心呐!”战友们向他招手:“来,走,一走了之,让后人评说!”远处有一片霞光,战友们向霞光飞去,何水清大叫:“等等!等等俺!” 在昏暗中,他穿上那身保存了几十年的土灰色军装,胸前戴上那几枚有点锈渍的军功章,怀里揣着残疾证,把头伸进挂在门框上的套索里。不管舞台大院有多红火,那间寂静的小屋永远死气沉沉。 第二天清晨,老无能给何水清送饭时,发现门上挂着锁子,他从破门缝向里张望,看到何水清直挺挺地吊在门框上,大惊失色,大喊大叫:“救人啊!何水清上吊了!” 吴乃珂闻声赶来,用锤子砸开锁子,推开门,把何水清放下来时,早断气了。何水清死了,真的见马克思去了,这对于吕耕田、金大浪来说,也是一种解脱。从今往后再没人给他们怼灰了! 何水清死了,他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那张肮脏黢黑的看不清花纹的破被子,那两条干瘪的布满鼠洞的破袋子,是他唯一留下的东西。 村里给买了一支薄棺材,金大浪捏着鼻子指挥吴乃珂把何水清扔进棺材里, 老无能流着泪把那几枚军功章摘下来,装进自己兜里,说:“老哥哥,给俺留个念想!” 金大浪站在屋外催促:“无奈何,磨蹭啥哩?快着点,庙会期间人多,赶早不赶迟,早埋早完事,别等臭味扩散满村!” 吴乃珂问:“这些烂行李、破口袋往哪搁?” 金大浪骂道:“真是个活死人!扔到垃圾堆里!” 村里破费,吴乃珂用了几个人,把何水清舁到何家老坟草草埋了。不久,那间破房子也轰然倒塌了。金大浪说:“老家伙注定命中不得好死,不自寻无常,也得被房倒砸死!” 何水清头七那天,不知是谁,在坟头前烧了一大堆纸钱,摆了四个点心,几样水果。也不知是谁,在何水清坟头上插了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一段顺口溜: 《可怜何水清》 年轻时为革命出生入死,屡立功劳, 到老来却穷困潦倒,无依无靠。 恰逢地痞流氓狗仗人势,登台坐轿, 是是非非,黑黑白白,颠颠倒倒。 当官的鸡鸭鱼肉、十凉十热,挥霍大闹, 老人家贫病交加,肚子饿得咕咕乱叫。 说你疯说你痴何来公道? 可怜啊!不该拴着绳子上吊。 人生悲剧也,由谁编导? 泉下有知否?遗恨难消! 慰翁孤魂兮,哀挽相告。 惩恶扬善兮,终当有报! 呜呼哀哉! 安息,可怜的何水清! 昂首山为你不平! 滹沱河为你哀嚎! 某年某月某日祭 第65章 说大话不算吹牛 民间俗语: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舍得一把米,换回一篮蛋。 今年是个好年景,风调雨顺,农民们用汗水换来好收成,自然高兴。 吕耕田那个利民农场,在农科院专家的指导下,喜获丰收。牟县长领着全县各乡镇一二把手来参观取经,召开现场会。田禾代表镇党委作了《规模经营,科学领先,发展经济,农民致富》的专题报告。吕耕田也讲了话,他首先对各级领导们的大力支持深表感谢,然后汇报了这一年来如何带领班子,身先士卒,克服困难取得前所未有的成绩。他把昂首村人们祖祖辈辈辛勤耕耘,开垦的主干渠上千亩林网方格、旱涝保收的稳产高产田,硬说成是他上任后废寝忘食、脱皮掉肉搞成功的滩涂建设工程。而把土地下放时被他亲手毁坏的井电渠配套设备,统统归咎于前任卜元管理不善的结果。他结合修街、铺油、盖楼、有线电视、农科院进驻、小农场发展等等,狠狠地吹了一把。越吹喉咙越热,越吹水分越大,最后搂不住马,夸夸其谈,说起不着边际的大话来:“请领导们秋后再来!到时候,您们将看到一个崭新的昂首村!1,俺们要把所有干渠的渠筒子硬化成u型渠!2,俺们要在养殖业上大做文章,除各家各户养殖的上千头大牲口外,俺们班子里的成员出资办个股份制养殖基地,至少要养优质肉牛六百头,优质奶牛四百头!3,……” 田禾不敢再让他吹了,及时抢过麦克风说:“现在欢迎领导们作指示!”便带头拍起巴掌来。 吕耕田咽了口唾沫悄声说:“俺的话还没说完哩!” 田禾也悄声地说:“少吹,牛皮吹下了,到时候你拿啥兑现哩?” “俺这不算吹牛,顶多是说说大话嘛。”吕耕田不满地小声嘟囔。 田禾有点愠怒,但仍然面带悦色地高声说:“欢迎牟县长讲话!” 牟澜县长喜形于色地站在麦克风前,向大家点点头说:“我首先对昂首镇、昂首村各位基层干部付出的辛苦、取得的成绩由衷地钦佩!这里的各项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大家都亲眼目睹了。作为基层领导,就是要为老百姓踏踏实实地干点事情。你们搞灌区硬化也好,搞畜牧基地也好,目的就是要让老百姓富起来。这一点我是举双手赞成的!这里我强调一点,决不搞劳民伤财的豆腐渣工程。一定要搞成经得住时间考验的、坚固实用的样板工程!你们村那个种粮大户曹拴牛说的好,‘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汗珠子甩八瓣儿,才能换来好收成哩!’这是句大实话,我们党人就是要讲实事求是,希望你们不要在一点点小成绩面前沾沾自喜、骄傲自满,希望你们言必行,行必果,取得更大的成绩!到时候我们会再来的!” 一阵阵掌声中,牟县长他们像一阵风呼啸着来了,又呼啸着走了。 上面张张嘴,下面跑断腿。田禾知道牟县长说话的分量,他更担心吕耕田说的那些大话能不能圆满收场,他很矛盾,由于他的推荐,他的一篇篇报道,一次次渲染,牟县长把吕耕田当作新农村发展典型培育、推广,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现在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之。况且,牟县长曾经向他透露,上头有一笔扶持农田建设的专项资金待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利利害害交织在一起,这让田禾坐不住了。可是好几天不见吕耕田、金大浪的面,他担心他们把他的忠告当成耳旁风,就问刚刚调来的妇女干事甄芳:“见吕耕田、金大浪吗?” 甄芳是昂首村原会计甄惠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昂首镇工作,本乡本土,一切都很熟悉。一把手问她,当即回答道:“听俺爹说,好像请谁下馆子去了!” 田禾很生气,立即拨通吕耕田的电话:“叫上金大浪,马上到镇政府!马上!” 等两个打着饱嗝。喷着酒臭的下属到来,田禾不客气地训斥道:“火烧眉毛了,你们还不着急!还有闲情逸致下馆子!喝成这副德行,俺真对你们失望啊!照这样,你们砸锅是小事,俺跟着受过真不值得哩!说说,这几天你们都干了些啥?” 吕耕田一摊双手说:“你大概是误会俺们了!其实俺们心里比你还着急着哩!俺把大话说下了,不兑现能行吗?搞灌区硬化,总得找个靠得住的人?大浪把他的一个亲戚——包工头沙承让请来了,这不,俺们请人家吃顿饭,情理中的事儿,俺们正商量着如何能够做到省钱、省工、省时间,质量上又能说得过去。被你这一催,商量了个半拉杆子,就撂下了。” 金大浪说:“一顿饭才花几个钱,人家给咱省省,就不止一顿饭钱。” 田禾知道错怪他们了,怒气顿消,让他们坐下来,慢条斯理地说:“俺是为你们着急哩,既然你们已经有谱了,俺也就放心了。不过,得抓紧,不能吊儿郎当的,说不定啥时候上边又来检查,咱得打有准备的仗哩!唉,俺算和你们坐在同一条船上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只要领导们验收合格了,上百万上拨款应该没问题,到时候可别忘了你们对俺的承诺啊!” 吕耕田、金大浪异口同声地说:“放心,有锅里的,就有碗里的!” 经过实地丈量,如果按要求标准搞成u型渠,模型、钢筋、水泥、沙子、石子、人工加起来,光小农场这一道渠,就得二十多万,想要把三条灌渠全硬化了,谈何容易。吕耕田犯愁了,这笔钱当下就拿不出来,这种无利可图、赔本赚吆喝的买卖,傻子才会干哩!大话说下了,海口夸下了,不干交代不了,干捞不到半点好处,怎么办?怎么办?急得他抓耳挠腮,在野地里转磨磨。 沙承让知道吕耕田他们的难处,关键是缺钱。心里想:想省钱还不容易?偷工减料的事俺又不是没干过,就呵呵笑着说:“唉,活人能让尿憋死?俺给出个点子,钢筋干脆不上,改用铁丝。多用沙子,少用水泥,六公分的帮子改成两公分的,这样不就全省下来了!” 金大浪说:“偷工减料这是例儿上有的,俺不在乎。这世道那件事不是互相糊弄?俺就担心这么薄的u型槽,能整整的放进渠筒里吗?” 沙承让说:“这个你放心,再薄俺也能搞成。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 吕耕田思忖再三,一跺脚说:“只要能过了验收这一关,对上对下能有个交代,总算是一件好事?但不知这得多少钱?咱的把丑话说在前头,别闹的往后谁也不得劲儿!” 沙承让说:“俺也看出来了,这里边没啥油水,大浪把俺找来,图得就是亲戚里道的不瞒着藏着,俺也是指这养家糊口哩,不能都在这里耗着,俺给派几个大匠人过来,负责技术活儿,用多少小工,你们自己找。至于俺们的工钱,按日工、按计件都行,反正水道里拉不出骆驼来!” 金大浪说:“谁也不傻不愣,不为发财,谁想早起?就这么地!” 吕耕田说:“小工最好用外村的,本村的人们靠不住,一个个嘴松嗨嗨的啥都敢咧咧。俺可不想没见着荤腥惹一身骚味!” 一切商量妥当后,硬化工程不声不响地、紧张地开工了。由曹觅牛、尚良监工,指挥十几个外村来的壮工,在前边清理修整旧渠筒子,沙承让派来的两位“技术员”把一节节又薄又苏的、豆腐渣似的u型凹槽巧妙地对接在渠筒里,后边跟着几个大匠人,小心翼翼地在凹槽表面抹了一层薄薄的水泥面儿,把原来那粗糙的凹面一下子变得光滑起来,一眼望去,乍看起来,倒也笔直光滑,但就是中看不中用的一段摆设。他们光顾了好看,却不管使用价值,既不留进水口,也不留出水口,也没有挡水设备。水小了全从缝隙里钻到旧渠筒里了,水大了,凹槽内的水四溢漫灌,无法阻挡。那薄薄的凹槽壁,用树枝一戳,就是一个洞,根本承受不了水流的冲刷,这才真叫“样子”工程哩! 曹拴牛跑运输回来,想看看啥叫u型渠,到野外一看,让他大失所望。他用拳头在刚成型的槽壁上轻轻一敲,居然敲出一个窟窿,被那位技术员好一顿喝斥:“你这人不是来进庙上香的,是来打神告庙的,好好的一节成品毁你手里了!这叫俺怎修补哩?” 曹觅牛尴尬地说:“师傅,对不起,俺哥不是有意给您出难题,您就费点事补补。” 曹拴牛一把推开曹觅牛,面带怒气地说:“这叫啥事?钢筋水泥、人工马夫,就做下这种营生?苏得比晋泰民的月饼还酥,这能用吗?这不是糊弄人吗?唉,你们就吹,吹!啥时候把搧面纸吹塌了,就露出鬼像来了!” 曹觅牛说:“哥,如今的事你真不懂哩!谁当起来不会吹、不会捧?能吃的开吗?” 曹拴牛说:“兄弟,听哥的,快别狗跟着狼嚎了!咱还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种庄稼,过咱的小光景!” 曹觅牛说:“哥,你的心情俺理解。俺想再等等,俺想看看下一步,想看看上头对俺是啥态度,若真的没指望,俺就及时打退堂鼓!” 曹拴牛说:“娘的,要依俺的脾气,一顿棒子把这些破玩意儿打烂,看你们还弄虚作假不了!” 这两年,尚步正可谓老当益壮、老有所为,忙得够呛,忙的高兴。自从儿子尚良跟着吕耕田进了领导班子,他就成了小农场的守门员、保管员、记工员,还兼着临时出纳员,权不大利大。 从春种到夏锄到秋收到冬藏,浇灌、喷药、拉运等等,六百亩庄稼雇佣闲散劳力都由他管理。从用人到记工到结算到付款,都由他报出花名从会计柳成林那儿领款支付。那种良心账,柳成林心知肚明,他不仅不去捅破那层窗户纸,而且给了尚步正更大的活动空间。当然,柳会计“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言而喻。不能说两个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至少是狐假虎威、互利双赢。 小农场收获的五谷杂粮,都由尚步正保管着。你要问他库内有多少粮食、油料,他却遵照吕耕田的指示,守口如瓶,一问三不知。顶多回答你:“俺只管开门关门,不管数量多少。看门看门,看住门就行了!” 吕耕田心中有数,他看重的不在数量,而在价值。那些黄澄澄的粮食、香喷喷的胡油,一旦变成“土特产”,价值就无法估量了!这两年,“土特产”成了他结识上层的敲门砖,收获也是无法估量的。 今天,吕耕田再次把这项不可外泄的任务交给尚步正:把黄豆按一百斤装袋,把胡油按五十斤装桶,每样一百份,明天一早装车进城,给县领导们展示昂首村丰收果实,请领导们品尝“土特产”的地方风味。这下可忙坏了尚保管,他急大慌忙地雇了几个邻村的壮劳力,装袋、装桶、过秤、装车,一直干到第二天黎明。 天将破晓,吕耕田、金大浪押着车出发了。傍晚,他们得意洋洋、满面红光地回来了。金大浪打着饱嗝醉醺醺地迈着踉跄的步子,伸出大拇哥说:“好,实在是好!高,实在是高!娘的,平常都装的人模狗样的,一点土特产,就把咱当成亲爹了!好,好大的威力啊!” 吕耕田乜斜着金大浪说:“大浪,别把‘土特产’挂在嘴上!那是领导们对咱的信任!关怀!不信?你让卜元去送礼,谁敢要哩?谁稀罕哩?娘的,任亦鹏最看不起卜元,送盒烟都分三六九等,真成不了大气候!他哪有咱这魄力?一下子送出一车!这才能比出高低来啊!哎哟,俺也失言了!俺也醉了!不说了,不说了,免得留下啥话把子!” 金大浪不以为然地说:“怕球哩!” 第二天,吕耕田又给尚步正下达命令:给镇领导们按人数腿,每人装好黄豆五十斤,胡油三十斤,待送。 吕耕田、金大浪像蚂蚁趴在大树上,根子变硬了。更加趾高气扬了,更加有恃无恐了。小小农场是他们“联络感情”的纽带,那些收受土特产的头面人物,是他们颐指气使、敛钱发财的助推器。官场之道如此,老百姓能知道啥? 第66章 弄虚作假 俗语:吹牛不用上税,真假谁去计较。 真亦假时假亦真,假亦真时真亦假。 就在秋末,田禾接到县长办公室的电话,通知他三天后牟县长将陪同地区领导带着记者莅临昂首镇视察工作,点名要参观昂首村“科技示范园”、利民农场、滩涂建设u型渠、“规模养殖基地”。来得这么快!这让田禾压力很大,猝不及防。他真担心自己交上去的那些水分充足、沉甸甸的“典型材料”,一旦露出破绽、撒汤漏水、出了差错,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子,那可真是一件丢人现眼的难看事。牛皮吹上去了,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时不我待,得赶紧想个应对的法子。 家有千桩事,事打紧处来。田禾马上通知吕耕田召开村两委会议,让大家出谋划策。他在会上故作轻松地启发手下:“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要把眼下这一关闯过去了,前面就是康庄大道,一片光明!” 吕耕田说:“没啥好担心的,关键是把记者安顿好了,就成功了一大半了。在记者们的镜头下,一棵歪脖子树,能变成一片大森林。想当年咱村巴掌大一片水稻,经他们一拍,那简直像是百亩茂密的丰产田,真神奇哩!再说咱那么长的u型渠明摆在那儿,那就是成绩!到时候咱在村口竖个大牌子,绘上一幅滩涂建设规划图,把三道主干渠、几千亩好地都画上去,领导们来了,不用到地头,一看图就一目了然了!” 曹觅牛不无担心地说:“要是领导们真要到地头实地查看,咱那中看不中用的u型渠,恐怕非露馅儿不可!” 金大浪满不在乎地说:“领导们的身体贵重着哩!长途颠簸劳累,能下来听听汇报,看看规划图就够辛苦了,谁还真到撂天野地受那洋罪?就算真去,咱不会绕过那不中看的,直接到那好看的地儿去!他们初来乍到,地理不熟,知道个球!还不是由咱引着瞎转悠!” 田禾问:“哪有好看的?” 吕耕田说:“开始时,沙承让先实验那一段肯定行。” 田禾一拍桌子说:“行,就看那一段!” 吕耕田又说:“科技示范园那百十来亩地,老任搞的试验田肯定没问题,让老任再好好布置一下,分分类、换换牌子,凭老任的学历经验,一定是对答如流,让领导们满意、信服。” 田禾又满意地点点头说:“好!” 曹觅牛说:“就是这养殖业不好糊弄哩!全村也不过百十来头大牲口,从哪儿能弄来上千头牲口让领导们参观呢?” 甄惠也为这事犯愁:“急娶媳妇急扎耳朵眼儿,就是从牲口市场买,也没那么方便哩!” 听到“牲口市场”四字,机敏的吕耕田一下子有了主意,一拍脑门子说:“有办法了!” 金大浪问:“你有啥办法?” 吕耕田说:“这几天南河滩不是正在开牲畜交易会吗?咱就利用这交易会撑撑门面。到那天,发动全镇养殖户把所有牲畜都赶来参加交易会,这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谁又有那闲心去过数哩?假戏真做,蒙混过去就行了。” 甄惠竖起大拇哥说:“妙计啊妙计!” 田禾说:“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人常说‘众人是圣人’,一点不假。只是,留下的时间不多了,时间紧,任务重,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妥当了,别到时候抓瞎,露了馅儿!散会,俺也得准备一份替你们涂脂抹粉的发言稿子哩!” 连明昼夜忙碌了两天,一切应该安排妥帖了,又似乎缺点什么,吕耕田总觉得有点底气不足,好像一个坏事做尽的惯犯,在法庭上大言不惭地标榜自己是个仁人志士一般,内心忐忑不安。可他懂得“成者王侯败者贼”的道理,不赌一把不甘心哩,不经风雨,难见彩虹。“娘的,历史是由人写的,老百姓懂得什么?大刀阔斧也是干,龟缩不前也是干,成功往往是留给胆子大的人的!”他挨个儿叮嘱班子里的成员们,安排好自己靠得住的人,时时处处挡在前头,接受上边来人采访,尽说灶王爷上天的好话,造成一种万民拥戴、欣欣向荣的氛围。“记住了,事成之后,请大家会餐一顿!” 第三天清晨,吕耕田让金二浪把高音喇叭线与有线电视联通,扯开嗓子通知全村养殖户把大小牲畜全部赶到南河滩,每去一头牲口,奖励十元,赶牲口的人补助误工费三十元,由甄惠当场登记付款。 村民们大部分不知道这是要干啥,只知道有补助,眼下又不太忙,又能溜达又给钱,何乐而不为呢?纷纷赶着大牛、牵着小牛、抱着刚出生的牛犊子,有的人甚至把猪羊鸡鸭都轰来了。这下南河滩可热闹了。甄惠只登记牛马驴骡,不登记猪羊鸡鸭,有人就吵闹开了:“娘的,你们在电视上怎说的?通知的是‘全村养殖户’,‘大小牲畜一齐到’,为啥说话不算话?白耽误俺们的功夫,总得给个说法?” 邻村的养殖户接到镇政府通知,也赶着牲畜来了。他们都眼红昂首村对养殖户的待遇,要求本村的干部们也给补助。争争吵吵,人声嘈杂,交易场所一片混乱。主办交易会者,开始以为今天生意兴隆,喜不自胜。可后来发觉十有九家不是来做交易的,有的人甚至和牲口牙子(交易员)杠上了:“娘的,谁说俺要卖牲口了?俺是来这儿充数的!怎?不能?” 主办者问甄惠:“你们这是干啥哩?搅得俺们不能做生意了。” 甄惠又不能说出真相,着急了只好耍赖:“这么大的河滩,容得下你们做买卖,就能容得下俺们放牲口!” 人的呼喊,牲畜的嚎叫,整个河滩都沸腾了。这时候日夜奔流的滹沱河却变成哑巴了。 上午十点,十几辆黑色小轿车驶进昂首镇政府大院,等待多时的镇领导们和昂首村的村干部们,马上来了精神。牟澜县长第一个下车向田禾他们招招手说:“走,到指定的地方去!” 田禾说:“领导们远路跋涉辛苦了,先下车休息休息,喝杯水再去。” 牟县长说:“领导们太忙了,这可是给了我们天大的面子,硬挤出点空子来的,看完就走,不能再耽误人家的宝贵时间啊!” 田禾只好说:“好,那就由吕耕田他们前头带路!” 小轿车像一条长龙,风驰电掣般向田野出发。嘎吱,停在西村口那面临时赶制的大牌子前,吕耕田指着那粗造的“规划图”,侃侃而谈,把镇领导如何重视,如何指导,如何帮助,按照田禾那份上报材料的内容进一步渲染、证实他们为昂首村干了多少实实在在的好事。那些深居简出、忙于开会、疲于应酬、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那些整天趴在办公桌上、养尊处优、玩弄文字游戏的公务人员,明知这一切蕴含着什么,在炎炎烈日下早已汗流浃背。他们纷纷点头称赞:“不容易啊,不容易!这才叫实干哩!”真不知道他们是夸下边呢?还是赞扬自己有吃苦精神呢? 那位带队的区领导说:“新农村建设就应该像昂首村这样,干部带头,苦干实干,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才是党员先锋带头作用的具体体现。”他回过头来吩咐站在身边的牟澜县长:“带着记者们好好看看,好好总结一下这里的成功经验,发表一份看得见、摸得着、有分量、前瞻性的文章,把他们的先进经验推广开来,以达到教育全区广大农村干部群众为目的,这叫领导艺术,这叫抓好典型带动全面!” 牟澜县长不放过任何机会宣扬自己治下的工作成绩,她乐呵呵地说:“眼下昂首镇路也修了,楼也盖了,有线电视有了,滩涂建设成绩显着,老首长也亲眼看了,您,是不是得给点奖励什么的,鼓励鼓励他们?……” 老首长淡淡一笑说:“这个牟澜,好像就你关怀底下似的!放心,俺是一碗水端平了的,当然,该倾斜还得倾斜,俺是心中有数的!” 老首长的话虽然说的平淡,可对跟着他参观的各县头头们却震动挺大,谁不眼巴巴盼着上面给些资助呢?他们真眼红牟澜县长抢了先机,心有不甘,但不失绅士风度,只有稀稀拉拉的掌声描述此刻的心情。 田禾希望尽快结束这场可怕的现场参观,看到有些领导们经不得烈日烘烤纷纷往路旁的大树下钻,就对牟县长说:“该去的地方很多,恐怕一天都转不过来,领导们都很忙,咱们是回镇里还是继续到野外?您得给拿个主意。” 牟县长用手绢擦着汗,扇着凉风说:“天太热了,不知各位领导们是啥意见?” 那位领队的首长犹犹豫豫,不想发表意见,有位妇女干部却说:“既然来了,就看看。即使是走马观花,也不枉此行。只有深入实际,才能掌握第一手材料,总结起来才更有说服力。” 几位记者也随声附和:“当然,当然,取几个镜头也不算白来嘛!” 田禾马上说:“俺看这样,咱们分头行动。吕耕田带着部分领导们去看养殖业,金大浪带部分领导们去看滩涂建设,俺和牟县长、老首长到科技示范园找任博士聊聊,您们看合适吗?” 老首长真的有点乏累了,就顺水推舟地说:“行,既节省时间,又全面了解,很好。两个小时后,还在这里汇合。” 单说金大浪这一路,在路过小农场场部时,发生了一点点让造访者莫名其妙,让金大浪猝不及防的小插曲。 有人问:“这是什么所在?” 金大浪答:“农场场部。要不要进去喝口水?” 正好尚步正拎着一串鈅匙迎出来,哗啦啦打开铁栅门,不管不顾地说:“大浪啊,还有两份黄豆、胡油至今镇里没人来取,让俺溜溜的等了这么多天。真碰上‘大红薯’了!给东西都不着急来取,俺又认不得他们,你得赶紧催催才是。” 金大浪在这么多领导面前显得很尴尬,他马上摆着手阻止尚步正:“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岁数这么大了,说话不看前后,嘴上没个把门的,信口开河,尽说些狗扯烂羊皮的事!不看着都是上边来的领导,胡说八道啥哩!领导们问你啥说啥,别瞎五炮似的乱放!” 先前那位女干部问:“这么多房子怎盖在这儿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金大浪回答道:“这里本来是所高中学校,后来塌胡了,卖给个人了。这附近有俺们村几千亩耕地,俺们租用它作为小农场场部、库房,你们看那一排排上着锁的房子,原先都是教室,现在成了仓库,里边不是粮食就是生产资料,都由俺们这位歪把子老前辈保管着哩!” 有人问:“老人家高寿?身体还好?挺忙的?” 人们的尊敬与问候,尚步正可算找着展示自己的机会了。他忘了金大浪的警告,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嗨,俺还小着哩!才八十一岁!耳不聋,眼不花,干活儿不比后生们差!俺如今变成地主老财了!从春种到夏锄到秋收,浇地啦、施肥啦、喷洒农药啦,七球八蛋的事情太多了!用长工雇短工全得俺跑腿,看这一秋天,收割拉运、晾晒打场、过称入库哪一样都得俺亲自守着候着,忙得俺是脚打后脑勺,连上茅房的空儿都没有啊!这不,刚消停两天,又给县里、镇里头头们装黄豆、装胡油……” 金大浪使劲在他后背上捅了一肘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知道自己说的荒腔走板了,马上把滚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问话者有点莫名其妙:“黄豆、胡油?怎么回事儿?” 尚步正故意大声咳嗽起来,摆着手说:“嗨,犯禁的不说,犯病的不吃,俺是啥也不知道哩!” 有人问他:“老人家,您保管着多少粮食?” 这回尚步正学精了,他摇着头说:“这得问会计。俺只管开门锁门。” 金大浪说:“别再问他了!人老了,老翻了,说话颠三倒四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会计又不在,咱们还是到防渗渠看看!” 尚步正把人们送出大门问:“用俺带路吗?” 金大浪说:“你就省省!还带路哩,俺还怕你把俺们带到沟里呢!” 第67章 弄巧成拙1 俗语:豆渣擦屁股,越擦越多。 草纸补窟窿,越补越大。 再说吕耕田领的这一路,顺着河畔,来到村南滹沱河大桥上。一群人手托大桥栏杆,俯视北岸河滩上,聚集着那么多人和牲畜,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河滩上马儿在咴儿咴儿地嘶鸣,甩着尾巴不停地用蹄儿刨土打转儿,仿佛在寻觅自己的伙伴;驴儿扯着嗓子啊儿啊儿地大喊大叫,招引着同类异性的注意;牛儿四散在河床边的草滩上,悠闲地啃食着秋后的草穗儿,牛犊儿在互相追逐撒欢儿,一旦跑远了,母牛便仰起脖子哞儿哞儿地呼唤自己的孩子到身边来,牛犊子玩累了,就钻在妈妈乳下一顶一顶地吃起奶来,母牛疼爱地伸出长长的舌头舔扶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啊!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爱的画卷!它们哪里知道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人类手中,今天皮鞭抽打,累死累活,说不准明天被剥皮割肉,血淋淋扔在砧板上,现实就这么残酷。 吕耕田看到这么多前来捧场的人和牲畜,心里不知有多高兴。那弯曲的河流,绿色的草滩,散落的人畜,把参观者的眼球吸引住了,吸引得有点陶醉。他不由得指手画脚起来:“领导们看看,这都是俺们村的!” “啊,这么多牲畜,这么大草场,真壮观啊!”记者们不由举起手中的摄像机来。 冷不丁不开壶冲上桥头来,拉着吕耕田说:“吕书记,你要一碗水端平了呀!俺问你,为啥牛有补助,驴有补助,猪羊没补助?你通知时说大小牲口都到场,俺们可费了大劲儿了,好容易赶来了,却不算数了,你说欺人不?” 吕耕田怕不开壶把事情说露了,把事情搞砸了,马上说:“你吵吵啥哩?俺给你办还不行吗?去,你把甄惠叫过来!” 桥下有一群人早把甄惠团团围住,越吵越凶,都要跟着他到桥上说理去。吕耕田见状,急忙喊道:“甄惠,别上来了,全给解决了!” 有位领导问:“吵吵闹闹的,怎回事儿?” 吕耕田支支吾吾地说:“村里人们没文化,一点小误会就大吵大闹,让您们笑话了。” 一位马上要退下来的洞察力很强的敢于直言的老同志,面对河滩上那么多搭着帐篷的饭店、叫卖的杂货地摊,穿着工作服的纳税人员,一群一伙的牲口牙子,还有那挂在桥墩上的牲畜交易会的横幅标语,立刻明白,这里是牲畜交易市场。不由多看了吕耕田几眼,心中暗暗发笑。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农村干部,竟然想出这种偷梁换柱的法子,真是不可小觑。唉,这不正是当下部分基层干部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的真实写照吗?他问吕耕田:“这么多牲畜,饲养场所在哪儿呢?” 吕耕田被问得头上冒汗了,急中生智,回答道:“当然有。只是离这里太远了,怕劳动各位大驾,为了方便领导们就近参观,才集中到这儿的。” 老同志脸上掠过一缕不友好的嘲笑,步步紧逼:“噢,这么多牲畜得有多少牛圈?得用多少饲养员?喂得啥饲料?怎样管理?你能找个饲养员让俺们详细问问吗?” 吕耕田招架不住了,这时候用黔驴技穷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了。在他无法回答问题、又不得不回答的时候,站在他身后的曹觅牛替他解围了:“俺管理着这一摊子,饲养员们平时太忙,没时间照顾自家的营生,今天村里让别人顶替他们,给他们放假一天,这不都回自家忙去了嘛。” 看着他们那尴尬的样子,老同志不再追问了,只是冷笑着说:“太巧了,巧得让人难以置信!” 参观的人们投来怀疑的目光,让吕耕田如芒在背,他知道时间拖得越久越容易出纰漏,马上说:“时间不短了,咱们该走了?” 中午,区领导难驳牟澜县长的面子,在镇政府休息、就餐。(当然是由村里买单)。领导们作了简短总结,当然是肯定成绩、提出要求、指明方向。那些负面的有损形象的话都在酒杯里融化了。 客走主人安,吕耕田长吁了一口气,说:“娘的,这一关总算闯过去了!” 金大浪碍于尚良的面子,不愿过分谴责尚步正,只是不温不火地对尚良说:“你那老爹真是老糊涂了,说话不看前后,尽说些捅炉子的话,瞅都瞅不住哩!” 吕耕田一想起那位追根刨底的老同志,心里就打颤,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真让他害怕。一想起不开壶等当着领导们的面出他的洋相,就恨得牙根痒痒的。 曹觅牛为吕耕田保驾护航,扯谎说瞎话,得到吕耕田的信任,可也埋下不被重用的隐患。试想,一个谎话连篇的领导,跟前有个比他还能说谎的下属,岂不是小巫胜过大巫了? 几天后,区报头版头条登出昂首村的先进事迹,大幅照片上有成群的牲畜(可惜,没能把“交易会”几个字抹掉)。有吕耕田指挥若定的风采,有金大浪光辉灿烂的笑容,有笔直的防渗u型渠,有科技示范园的一排排试验田,有牟县长与田禾亲切交谈的画面,有区领导深入田间地头的场景,还有那宽阔的街道、林立的楼房。 关帝庙前一伙人围着看任凤鸣手里的地区小报,惊叹声此起彼伏:“这是咱昂首村吗?俺怎不认得呢?”、“娘的,这也吹的太玄乎了!”、“见过吹牛的,没见过这么能吹的!”、“见过放屁的,没见过这么臭的!” 李煌说:“说起放屁,俺倒想起一个笑话来,一个老侉儿和一个老醯儿交上朋友了,两人睡在一张被窝里,老侉儿要放屁了,就说‘老醯儿,蒙住头,俺要放屁。’等老醯儿蒙住头后,老侉儿把屁股撅出去,吥!把屁放到被子外了。过了一会儿,老醯儿也要放屁,也说‘老侉儿,把头蒙上,俺也要放屁’老侉儿赶紧把头缩进被子里,吥!老醯儿把屁放到被子里了,把个蒙着头的老侉儿几乎臭死。过了好一会儿,老侉儿才慢慢地伸出头来,喘着气说‘哎哟,俺的娘,老醯儿的屁太臭了!得亏俺把头蒙在被子里了,不然,真能把人熏死哩!’” 人们都大笑起来。只有左晔没笑。他抖抖手中的报纸说:“吹得好,不然咱这小地方怎能出名哩!这才叫真假难辨哩!” 古文秀说:“假亦真时真亦假,真亦假时假亦真。福兮?祸兮?世事难料啊!” 这几年官场上出现了一些不尽如人意的事情,口无遮拦的老百姓难免说三道四。人们把头面人物的体重与权位联系起来评论,虽不尽然,却也在理。“肚大脖子粗,不是当官就伙夫”,那都是硬吃出来的。试想,当官了,有权了,被人抬举了,说话有风了,随心所欲了,心情舒畅了,营养丰富了,体重能不增加吗?人们把这些大腹便便的老爷们与贪污腐败联系起来看待,虽不准确,却也八九不离十。“一任小知府,十万雪花银”那都是硬贪出来的!“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试想,当官了,有权了,巴结的人多了,送礼的人多了,财宝有了,车子有了,别墅有了,“小蜜”也有了,思想能不堕落吗? 官场污浊,世风日下,清清白白为官者几乎是凤毛麟角,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只能在戏文里看得到。“权”和“利”是孪生兄弟,它们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一般人无法抗拒。久而久之,“清正廉洁”、“大公无私”成了冠冕堂皇的说教。在人们潜意识中,只能在戏台上看看艺术家们对清官的精彩表演而已。等散戏了,把好看的脸谱擦去了,回到现实中来,仍然是我行我素,那才真叫真知灼见、还原本来面目哩! 别的地方是否如此,笔者不知,不敢胡诌。反正昂首镇自从田禾二次执政以来,每年的招待费呈直线上升趋势。由开头的几万元到几十万元到后来的上百万元。镇领导内,除了辛镇长与个别不愿同流合污的被排挤靠边站的老实人外,一个个肥头大耳,挺着将军肚子,真是官气十足。有个口头禅是这么说的:“一丈买去九尺,只剩下一尺(吃)了”、“想吃就去吃,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他们有办法有手段“广纳钱财”而去大肆挥霍。一旦捉襟见肘,馋虫在喉咙内挠的难受时,就想到了“吃大户”,把嘴伸向各个自然村,今天吃这村,明天吃那村,吃饱了,喝足了,一抹嘴走了,至于村里怎样报销,那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自从有了“打白条”这一创举,真可谓吃遍天下不发愁了。镇里几家小酒馆本钱小,底子薄,起初向接待财神爷似的招待他们,好酒好菜换来几张白条子,想讨现钱,总说“下次!”,可永远的“下次”,让小酒馆见了他们变成了惊弓之鸟,马上关门躲避。只剩下原供销社老食堂一家还算给面子了。 改革开放后,老食堂承包给一个叫耿三的职工,老食堂改名“聚丰饭店”,生意倒也不错。耿三仗着供销社底子厚,靠山硬,不知利害,成了镇里唯一一家敢赊账给他们的老板。日久天长,耿三除了缴纳承包费用外,手里只攥着一把白头条子了。资金无法周转,底子已被掏空,生意无法维系,门厅逐渐萧条,他这才知道这帮衣冠楚楚的食客有多厉害。他上百次到镇里讨债,打躬作揖、奴颜卑乞、好话说尽,却上百次无果而返。坚持了一阵子,实在无法经营,只好关门大吉。家里要生活,孩子要上学,欠别人的要归还,耿三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心情烦躁,平时滴酒不沾的他,打开一瓶二锅头,一仰脖子,咕咕咕咕灌了下去,如一团烈火在胸中燃烧,顿时火焰窜上头顶,酒仗怂人胆,他借着酒劲儿,晃晃悠悠闯进田禾寝室,一屁股坐在床上。田禾已经锻炼出一套应对讨债的若定素质,他像往常一样,不温不火,彬彬有礼,客客气气地说:“老三来了!你先坐会儿,俺有点急事儿,咱们等一会儿再谈!”说着话便要溜走。 耿三恼了,大声喊道:“田禾!你别走!今儿个你得给俺个总信儿!” 田禾懒得和他多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田禾前头走,耿三后边追,一猫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半头砖,呐喊着向田禾扔去,田禾一低头,半头砖从头顶飞过。镇里那群白吃白喝的人,涌上去把耿三拦住。都责备耿三行动鲁莽,不该冲着一把手动武。耿三跳着脚破口大骂:“日你娘们的,你们红口白牙吃了老子,打个白条扦扦嘴走了,老子的死活你们不管了?你们那屄嘴吃的时候,专挑好酒好菜好烟,俺来要钱一个个连个好脸色都没有。日你娘们的,田禾!今儿个你们不给俺个交代,俺就不走了!” 耿三越骂越有劲,镇里那群尊贵的人们,见田禾已经逃走了,都站得远远的像没事人似的看着耿三唾沫星四溅、语无伦次地骂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来。他们没有半点悔意,反而像欣赏一个被围困的、疯狂了的、咆哮着的动物,并且指手划脚、冷嘲热讽耿三:“平时很和善、很聪明、很儒雅的一个人,喝点酒就变成这副德行,一点素质都没了!往后谁还敢挨哩?”、“一点法律知识都没有,竟敢用砖头砸田书记,真是欠收拾,关他几天就老实了!” 耿三听到这些火上浇油的话,怒不可遏,大吼着:“日你娘的,老子死活一般大了,怕球哩!”他又捡起一块石头,砸在田禾那间寝室的窗户上,“哗啦哗啦!”,窗户上的两块玻璃碎了。“日你娘们的,你们有素质,就知道白吃白拿,可惜了头上那顶乌纱帽了!还有脸褒贬人?俺算看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就数你们这些当官的脸皮厚哩!”他一脚踢开田禾的房门,躺在那张柔软的席梦思床上。胃内一阵翻江倒海的搅动,“哇”地一声,吐在田禾床上、被褥上。折腾了一阵子,晕晕乎乎,睡着了。 直到傍晚,吕耕田、金大浪把他推醒,他仍然要找田禾理论。金大浪说:“找球哩,早回县里了!你把人家这床、这被褥糟蹋成这样了,还能住吗?” 吕耕田说:“老三,喝多了?先回家,有啥事,明天再说!” “不,不给个说法,俺不走!反正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耿三执意不走。 吕耕田是奉了田禾之命,一定要把耿三“请”出去的,因为明天上边要来人传达、布置一项整动经济的重要工作,可不能让耿三给搅扰坏了。无奈之下,吕耕田向耿三打了包票:“一个月后,抽条子结账。镇里给不了,找俺吕耕田要!”这才把耿三哄走了。 吕耕田他们手中有权,又有田禾撑腰,没有办不成的事。上任一年后,吕耕田如愿在临街占地盖起八间大门市。金大浪把小面包垂涎已久的村委会门口、既临街又临舞台大院的那块宝地,据为己有,盖起六间大门面。甄惠在街对面转角,占有一套上下各两间的楼房。田禾把丁字路十间歌舞厅出租给金骇浪,餐饮、娱乐一并发展。在他们的脑海里,入党就是为当官,当官就是为发财,发了财就要孝敬上司,在上司的庇荫下再升官,再发大财。他们参透了“入党——谄媚——当官——发财——贿赂——当大官——发大财”这个美妙的行为公式,他们是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一群人。在他们眼里,老百姓是最愚昧无知的,所以只能当老百姓。 第68章 弄巧成拙2 大概是上边晴了天,或者说上层认识到日趋严重的贪腐问题,国家机器这一扣拧紧了。多山县下令抽查一批农村会计的往年账务,昂首镇党委书记田禾鬼使神差地选准了昂首村老会计甄惠。他认为甄惠当会计多年,为人聪明又老练,办事小心又谨慎,账务一定没问题。他没问题了,这不说明镇领导领导得力,清廉无弊吗?再者,甄惠是本镇妇女工作干事甄芳的父亲,即或查出点毛病来,那也不是什么坏事。一可以完全掌控甄惠,死心塌地为我所用。二可以借此接近甄芳,谁让她生得那么好看,人见人爱呢! 田禾吩咐统计员柳成荫协助核查甄惠的旧账。“俺思来想去,就数甄惠合适,你能做到水过地皮湿、不凶不吉最好。能遮得遮,能瞒得瞒,走走过场而已,懂吗?” 柳成荫把甄惠叫来,说明领导意图,让甄惠把前几年的旧账拿来,配合查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让甄惠毫无防备,吓得心惊肉跳,腿肚子转筋,浑身冒冷汗。“这,这,这怎么想起查俺的账来了?弄得俺一点准备都没有,能不能——不?” 柳成荫说:“你怕啥哩?这不有俺哩吗!能让你难堪吗?” 有柳成荫这句话,甄惠像吃了定心丸,他把被指定年限的账本儿送到镇政府,他暗自庆幸要核查的这几本账,没有涉及当下因盖楼作弊贪污的那一本。他怀着侥幸心理,如坐针毡般陪着核查组熬过了一个星期,在初步结束核查报告中明明白白写道:“该年度账务中有一万八千元错记、误记或漏记问题,需要会计甄惠逐条说明来龙去脉,方能确定其是否形成贪污。” 当柳成荫在田禾跟前把这份简单的核查报告递到甄惠手里时,甄惠一下子惊呆了。花钱时不觉得紧张,不觉的手抖,这时候却傻眼了。蛇钻的窟窿蛇知道,自己日下的糊糊自己喝,白纸黑字在那儿写着,算盘珠子在那儿摞着,要他说明来龙去脉,证明自己清清白白,岂不是天方夜谭?他不能把是非颠倒过来,他无法扭转乾坤。为了蒙混过关,他声泪俱下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俺真是老糊涂了呀!糊里糊涂把账记错了呀!天地良心,俺可没把钱装进自己兜里呀!能不能容俺回去多想想,这究竟错在哪里呀?” 田禾说:“可以。但要尽快。你知道,俺能等,可上边不一定能等,事情越拖越成问题,那样的后果你得自己担着。” 柳成荫说:“唉,按理俺不该把这结果让你知道,可俺真不想是这样一个结果,这些账本儿你先拿回去,好好查一查,看毛病出在哪里了,俺也盼你光光降降地没事哩!” 甄惠忐忑不安地夹着账本儿走了,甄芳面带忧愁地来了,柳成荫对田禾说:“没什么事俺先出去了。” 田禾挥挥手,柳成荫识趣地退出房门。 甄芳一改过去高傲矜持的态度,低声下气地乞求田禾想方设法排除父亲的危难。 田禾故作姿态,板着面孔,用手指敲打着桌子上那几张列满数字的信笺,说:“甄芳,你看看,你看看,小小一个昂首村,一年开支招待费二十多万元日平均五六百元,尽是些白头条子,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鬼才知道哩!你看看,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支出,这么大的数字,无根无据就报销了?你爹这胆子也太大了?俺累了,你也出去。” 不一会儿,甄芳又来了,她把一杯热腾腾的香茶双手捧到田书记口边,白净的脸颊上挂着泪珠儿,如带露梨花般,楚楚动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着,那样迷人。她轻启朱唇,微微一笑说:“田书记,请喝茶!这可是正宗的云南普洱茶,能提神,助消化哩!” 田禾瞄了一眼窗外,确认无人偷听,便呷了一口,一股清香沁入心田,不由夸道:“好茶,真香。” “香吗?那今后俺天天泡茶给您喝!” “光泡杯茶吗?” “俺请您吃饭。” “光吃饭吗?” “……”姑娘没的承诺了,低着头嗒嗒掉眼泪。 田禾不愿意把事情闹僵了,霸王硬上弓总不如投怀送抱心情舒畅。都是有身份的人,火候不到不能勉强。她懂得为救父亲给俺泡杯香茶喝,俺也得想个法子开脱她父亲的罪责。不讨得她的欢心,岂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叹了口气说:“甄芳,你爹不是说要好好想想吗?俺就暂缓上报,等着他找出个理由来,俺也好顺水推舟,不去追究,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唉,谁让俺碰上你来着!” 甄芳破涕为笑,高兴地说:“还是田书记热心肠,有办法啊!俺先替俺爹谢谢您了!” 田禾眼里冒着异样的光问:“怎谢俺?” 甄芳知道他想要什么,可那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付出的。她含羞带怯、难为情地说:“俺可是黄花大闺女,越轨的事俺可不敢做哩!” 田禾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甄芳满面红云地恳求道:“田书记,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但这种越轨的事俺实在是不敢乱来哩!” 看着甄芳那窘迫的样子,田禾笑着说:“看把你紧张的,俺不过开个玩笑而已,至于紧张成这样吗?” 甄芳说:“哎哟,吓死俺了。没想到你这人这么坏哩!” 田禾色眯眯地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你既然知道俺坏,那就得付出代价,亲一个总可以?” 甄芳为了救爹,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田禾一把把她揽在怀里,她想挣扎,但他的嘴唇已经压在她那温润的朱唇上,这是一刹那的事,容不得她去多想,奇耻大辱,羞愧难当,她从他的双臂中挣脱出来,逃走了。 甄惠失魂落魄地穿过背巷,,回到村委会办公室,把那几本账本儿藏进文件柜里,六神无主地坐在椅子上,茫茫然仿佛进入一个洪荒世界,四壁空空,脑子空空,只会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在吞云吐雾中,这位三头六臂的哪吒失去了往日的神功,脑子像一盆浆糊,糊里糊涂;像团乱麻,难理头绪。他只觉得眼睛发涩,睁不起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瞌睡,睡觉。”“咕咚”,仰躺在身后那张冰凉的木板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夹在指缝里的烟蒂把手指烫出一个燎泡,他才一骨碌爬起来,把冒着烟的烟蒂甩掉。一边用脚搓灭,一边骂道:“娘的,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手指的刺痛,赶走了瞌睡,想起了女儿甄芳的叮嘱:“想尽办法,开脱自己”,话容易说,事却不容易办。明明白白的事,怎能马虎得过去?谁让自己那么贪财好色来着?娘的,那可是个填不满的坑啊!现在把自己填进去了,能拔得出来吗?娘的,谁让俺眼红吕耕田、金大浪来着?人家发财有门道,自己只能在账务上动动脑筋,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从中渔利,没想到会遇上查账这档子事,把自己摊在阳光下,推到悬崖边。 不,不能就这样等死!他想找个高手帮一把,把账打乱了重新记一次,做得天衣无缝,没有破绽,把这场事儿搪塞过去。谁有这扭转乾坤的本事呢?他忽然想到了刀子嘴李煌。李煌的精明人所共知,李煌对账务记载悉踏悉熟,是个不二人选。只是李煌为人刻薄,好出口伤人,与他深交者实在寥寥。但李煌也有嗜好,好酒贪杯、见利忘义也是出了名的。有嗜好就有软肋,甄惠想出了一条对付李煌的妙计。只要李煌入了圈套,就能为我所用,只要李煌给出个高招,就能起死回生。 甄惠像捞到救命稻草一样,从床上蹦起来,刻不容缓,说办就办,他在小镜子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擦了把脸,匆匆地钻进小面包在村东省道边自家院外开的小酒馆,酒馆的名字仍然叫“横竖发”。他和老相好小面包在角落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番后,单等着李煌入壳。 李煌对历任村干部都怀有偏见,尤其是对现任村干部,他平时在言谈话语中都带着一个损字,谁都躲得他远远的。今天甄惠突然请他下馆子,心里直犯嘀咕,“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平白无故的哪来这种好事儿?一定是有求于俺,要知心腹事,就得去赴宴。甄惠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去了自见分晓。”于是,他爽快地答应下来。 傍晚,小面包像花蝴蝶似的,在李煌面前飞来飞去,她的身上散发出阵阵刺鼻的花露水味儿,让李煌很不适应,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脑袋晕晕的被甄惠扶到主席位上。小面包向他递过几个媚眼儿,又是斟酒,又是夹菜,甄惠也殷勤举杯,“来,李大哥,情分都在酒杯里,俺先干为敬了!”平时嗜酒如命的李煌,今日有“佳人”劝酒,“十一官”相陪,便开怀畅饮起来。但他心中有数,你甄惠不说,俺也不问,先享受了这顿口福再说。他从小面包那装出来的媚态,甄惠那硬套近乎的神态,早已看出两人在演双簧。心里话:“娘的,你们演戏,俺也会演,吃饱喝足了俺就走,看谁着急哩!” 劝酒的劝酒,陪酒的陪酒,喝酒的喝酒,等到杯盘狼藉,李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走时,甄惠急忙拉住他说:“李大哥有点醉了,进里屋躺一会儿!掌柜的,快泡壶好茶来!给李大哥醒醒酒。” 小面包马上答应着凑上前来,浪笑着说:“李大哥,俺来扶你!”她把那软绵绵的胸脯紧紧贴在李煌的手臂上。 李煌急忙把她推开,说:“俺没醉!俺该回去了。十一官,明儿个见。” 甄惠拦着他说:“忙啥哩?喝杯茶水再走不迟!” 李煌说:“俺这人最不爱喝茶,万一喝出点毛病来,多不光彩!” 甄惠这才知道李煌的厉害。故意斥责小面包:“你这娘们儿,疯起来没个分寸,李大哥是个正人君子,少套这种近乎!该忙啥忙啥去!” 小面包剜了甄惠一眼,嘟囔着钻进里屋去了。 甄惠说:“李大哥,别误会,小面包对谁都这样,天生的贱骨头。不瞒您说,俺是遇到点麻烦事,想请您帮个忙,给排解排解。对您来说,那是小菜一碟儿,所以……” 李煌说:“别给俺戴高帽子,啥事?请讲。” 甄惠说:“前几天镇里查俺的账,认为俺账里有问题,说俺有一万左右的失误。俺仔细想过,当会计这么多年,星星点点的难免,可没有那么大的数字啊!咱们村谁不知道谁呀?俺总有那心,也没那胆子呀!俺想来想去,一定是哪儿记错了。咱村里数您对账务精通哩,所以想请您给捋一捋,想个法子,帮俺度过这一关。俺甄惠虽然人缘不怎地,但俺知道知恩图报。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李煌心里骂:“娘的,这些年你狗日的肥啥哩?还不是靠溜沟舔屁眼当了会计,又吃肉又喝汤又啃骨头,肚子撑破了,又不想吐出来,还想出这么下三滥的损招,得亏俺没上当,若真得喝下那杯浓酽酽的东西,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哼,你狗日的不仁,别怪俺不义,等俺抓住你小子的把柄再说。”他面色从容、神情自若、故作关切地说:“账里账外有很多学问哩,若科目记错了,大作小,小做大,是常有的事,数字翻倍哩。但不知你这账是怎记的?” “所以请您给俺指拨指拨,想个办法补救哩!”甄惠把一盒大中华塞到李煌手里。 “那好,等俺有空儿给你参谋参谋!”李煌把大中华装进兜里。 甄惠焦急地说:“火烧眉毛哩!劳烦您今儿黑夜到村委会给看看,就咱俩,没旁人打搅,俺买只烤鸡、买瓶好酒等您,行?” 李煌说:“有鸡、有酒,好坛场,俺去!” 第69章 信访1 民间故事:传说有个叫凡聃的人,助人为乐、甘守清贫,视金钱如粪土,被穷苦人尊重,奉为鼻祖。 财神爷不相信凡聃不爱荣华富贵,就在凡聃经过的桥头放了一锭银子,凡聃路过时,一脚把那锭银子踢到河里,说:“让龙王爷收着。” 财神爷又把一锭银子扔进凡聃院里,并在银子上写着:“方方正正一锭银,赠与凡聃不受穷。” 凡聃清早起来,拿起银子,在上面写道:“方方正正一锭银,外财不富命穷人。”把银子扔到隔壁院里。说:“隔壁发财去!” 财神爷不由惊叹:“世上真有如此不爱财的人哩!” 故事只是个传说,现实并非如此。 傍晚,李煌如约而至,一瓶美酒,一只烤鸡,两碟小菜,几本账本儿,慢慢品尝,细细翻阅,等到瓶底儿朝天,烤鸡变成一堆骨头,几本账本儿从头翻到尾,从尾翻到头,又看了那些装订好的一摞摞凭证,李煌心中有数了,心里话:“娘的,这简直是强取豪夺哩!”他不露声色地把那些扭曲的阿拉伯数字在脑海里速记了一遍,一合账簿,说:“十一官,你这胃口也太大了,你就不怕撑死?” 甄惠焦急地等待李煌给出个高招,排忧解难,没想到李煌吃了他、喝了他,反倒数落起他,心里不舒服,也得挨着,等待下文。直到李煌把账本儿连同单据凭证推到他跟前,才问:“怎样?有何良策?” 李煌心想:这家伙鬼点子多,或许转到下一年账上补平了也未可知,真别冤枉了他。就说:“十一官,能不能拿出下一年的账来?或许能从下一年找补回来哩!” 甄惠说:“好好好,上年亏空下年补齐,高招啊!”他马上从文件柜里翻出那本账来,在递给李煌的一刹那,害怕了,犹豫了:“要是被翻出与卜元那些往来凭证来,就撒了醋了!” 李煌看出甄惠紧张的样儿,就说:“不方便就算了!皇帝不急,当太监的急啥哩!” 甄惠一咬牙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俺真相信您哩!看!” 李煌看似粗略地翻了一遍,发现卜元亲手写的一张平衡表却皱巴巴地被夹在往来账最后那一页里,账面上只有平衡表上的支出,而没有收入。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账本儿丢在桌子上,说:“十一官,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你自己绾的疙瘩自己解!前前后后,共计三万八,俺是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了,你还是另请高明!” 怕处就有鬼,甄惠做下的鬼事被李煌说破了,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他沮丧地跌坐在椅子上,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李煌,嘴里不停地祈求:“看在俺敬重您的情分上,能替俺保密吗?” 李煌点点头,又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推开门走了。 甄惠这个恨啊,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胸脯,一脚把李煌坐过的椅子踢开,嘴里骂道:“娘的,好酒好菜喂了狗了!”本来想把那可怕的数字缩小再缩小,没想到适得其反,反而扩大了,万一被刀子嘴宣扬出去,那就坏大事了。事到如今,只有硬装糊涂、死不认账这一条路了。 李煌没回家,而是急促地推开了卜元家的大门。熟睡的卜元被噔噔噔的敲门声惊醒了,披着衣服把李煌让进屋子。问:“喝多了?半夜三更的你这是闹啥哩?” 李煌说:“快,笔,纸,快!” “笔、纸?干啥?神神叨叨的?” “快,俺怕时间长了记不住!拿笔,拿纸来,俺好记下来啊!” 卜元莫名其妙地把一叠信纸递给李煌。 “笔呢?” 卜元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钢笔,蘸饱了墨水递到李煌手里,问:“你要写画啥哩?” 李煌真有过目不忘之才,刷刷刷刷一口气把脑海里储存的数字记录下来,然后在数字后注上说明,竟然与甄惠贪污的那些数字不差分毫。他撂下笔问:“你下台前交代给甄惠的那张平衡表还在吗?” 卜元从皮夹里抽出那张一式两份的收支平衡表说:“要这干啥哩?唉,俺老婆刚死那会儿,真不想操心村里那些破事了。后来俺想,俺手里那些往来账目,还是交代给他们对哩,留着迟早是个累赘,俺就催着人们把该要的单据备齐了,四月庙会时,交给甄惠结算了。当时俺就多留了个心眼儿,这不,一式两份平衡表,上面有他甄惠的签字哩。怎了?” 李煌说:“你下台了,俺还以为你真贪了哩!这下算是排除了。告诉你,俺刚刚查过甄惠的账,那家伙光记支出,不记收入,明摆着贪污的就有近四万块哩!” 卜元气愤地说:“要真如此,俺明天就找他去!” 李煌摇着头说:“不可,狗急了会跳墙的,你去找他,他会赖账的!赖不下去了,他会说漏记了,然后再补记上,这反而形不成贪污事实了。要想除掉这一祸害,就得借助上边认定,等把扣绾死了,就有好戏看了。” 卜元说:“俺明儿个就到县里告他去!” 李煌说:“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人多力量大。现在不是提倡老百姓上访吗?《焦点访谈》为人民说真话哩,咱动员一些人,把吕耕田、金大浪、甄惠他们那些贪污腐败、弄虚作假、欺压百姓的事实写成举报信,寄到《焦点访谈》去,一曝光,那才有意义哩!” 卜元说:“用不着。到县里就行了。俺真没贪污还被说成贪污了,他们真贪污了,俺想看县里怎样处理。” 李煌说:“你就不担心纪检委那伙人早被他们喂饱了,反过头来咬你一口。” 卜元说:“俺还是相信党哩。咱实事求是反映问题,他们敢颠倒黑白,打击报复,咱就一级一级往上捅!” 李煌说:“俺这一辈子可没做过丢底跌邦的事,咱还是多找些人证物证,写成举报信,大家都同意了,真名实姓地递上去,那才有说服力哩。” 卜元说:“好,写成了,算俺一个。” 几天后,一封举报信放在多山县有关部门领导们的办公桌上。信的末尾具着卜元、李煌、傅金成、杨九如、左晔、赵升升、魏有才、肖香妹、孙谷雨、耿三、任必媚等人的大名。 牟澜县长像丢垃圾似的,把那封举报信扔进废纸篓里,怒容满面地呵斥那位刚来不久的小文书:“谁让你把这东西摆上桌面的?” 小文书没见过平日里和蔼可亲的牟县长变得如此生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回答县长的问话,只懂得对领导尊重、驯顺、服从,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挨训。心里却在叫屈:“会上讲得天花乱坠,关心群众疾苦,尊重群众诉求,连一封群众举报信都不想看,这算啥事儿?”耳边响起牟县长的吼声:“闷葫芦一个,你出去!”他才答应着退出去,嘭地一声关上门。 牟澜县长在办公室里不安地踱着步子,转了几圈后,又从字纸篓内捡起那封烫手的举报信来,坐在转椅上压着怒火重新翻阅“昂首村村干部的八条问题”。一公开行贿,送给各位领导所谓的土特产,计,黄豆两万斤,胡油一万斤。二账务混乱,会计甄惠某年加某年共贪污公款三万八千多元。三欺上瞒下、弄虚作假,如……。四以权谋私,抢占宅基地等,如……。五乱砍乱伐,中饱私囊,如……。六迷信风水,争抢坟地,如……。七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如……。八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把节育证、准生证当商品买卖,如……。 下面写着十几个人的名字。 牟澜县长看着这些陌生的名字,心里有一种厌恶感,她仿佛被一群卑鄙的小人围攻、污蔑、嘲弄。这是些什么人?真是胆大妄为,大逆不道!她不由得义愤填膺,真想把这些人绳之以法。昂首村是县政府大力扶持的重点,是她亲手树立的一面旗帜,那些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区领导也三令五申,要把昂首镇昂首村的先进事迹发扬光大,这些人难道是瞎子,聋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吗? 她用手指摸摸助理员刚送来的那一摞金光闪闪的奖牌,叹了口气。这都是奖励全县“先进党支部”、“先进村委会”、“计划生育先进村”、“安定团结模范村”的奖牌,其中就有昂首村四面奖牌。她正准备开个隆重的颁奖大会,好好褒奖一番这些勇立潮头的一线村干部,尤其是争先创优的昂首村村干部。在这节骨眼儿上,下边这些不知好歹的村民们,不知受了谁的挑唆,送来这么一封否认一切的东西,而且是几乎送到了县级各个部门。这种负面影响不言而喻。不理不睬,他们会不知进退,继续扩大事实胡闹下去;派人下去调查处理,为这些无中生有的事显得小题大做。怎么办呢?她拨通了田禾的电话:“田禾吗?你在哪儿呢?在县城!兵不离营,马不离站,没事你来县城里干啥哩?你知道吗?你那后院起火了!” 田禾焦急地问:“啥?后院起火了?俺马上回镇里救火去!” 牟县长喝道:“你脑子进水了?听不懂是怎的?你听着,昂首村有人把举报信送到俺这里了!” 田禾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嗫嚅着问:“牟县长,俺不清楚,谁举报谁了?” 牟县长拍着桌子吼道:“猪脑子!还没翻过个儿来?昂首村十几个村民联名举报村干部的问题,事前你就一点也没觉察到?” 田禾听清楚了,他感到吃惊,问道:“那些人?举报些啥问题?您能告诉俺吗?” 牟县长顿了一下说:“电话里说不清楚,你还是来这里。” 十分钟后,田禾风风火火地敲响了牟县长的门。牟县长指着桌子上的那封举报信说:“你先看看!” 田禾急忙翻阅起来,越看手越抖,他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边窥视县长的表情,想从上司的脸上寻找答案。 牟县长打破沉默问道:“田禾,为啥村民们不直接向你反映问题呢?这说明你和他们有距离,不贴心。这些问题现在可以说是普遍存在,并不是空穴来风,为啥你那里村民们反映强烈呢?村干部真有那么多问题吗?你准备怎么办呢?” 一连串的问话,问得田禾难以招架。他却只能虚心地接受批评:“您批评的对,俺确实下去的时间太少,除了认识几个村干部外,很少与村民们接触。根本谈不上交贴心朋友。俺保证今后……” 牟县长打断他的话说:“别‘保证’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马上回去,给俺调查清楚几个问题:一,写举报信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二,那个会计是否真贪了那么多钱?三,拿着节育证、准生证做交易,是否属实?四,吕耕田、金大浪干得那些事是真是假?查实了,向俺报告!” 此时田禾的大脑在飞速地转动,事情真实存在,谁调查也无法否认。那样不是连自己也牵连进去了吗?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灭火。枪打出头鸟,把举报的人搞的臭臭的,谁还敢胡说八道?他说:“哪个村里没几个不明事理的二杆子,他们无根无据,凭猜测主观臆断,胡说八道,不足为信。如今的昂首村您是知道的,风清气正,民风淳朴,占据主流哩,个别人或许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也不足为怪。” 牟县长不无担忧地说:“道理是这道理,但要记住,无风不起浪,若真有把柄被人抓着,却不可掉以轻心啊!” 田禾多聪明,下面出了问题,不正说明上面也有问题吗?此时此刻,不抢占先机,为自己脱罪,更待何时?他情绪激昂地说:“昂首村干部干了不少好事,老百姓难道看不见吗?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见了风就是雨,芝麻大点事,能给你说成西瓜大。有些人更是别有用心哩,比如这卜元,他是前任村书记,为人高傲自大,目中无人,犯了错误死不承认,才下台几天,就想卷土重来,着实可恶!至于甄惠贪污问题,哪有那么严重?不过是人老了,糊涂了,脑筋翻不过个儿来了,把科目记颠倒了,后来更正过来了,也就没问题了。只是虚惊了一场嘛。您看看这头一条,一点点土特产,能构成‘公开行贿’吗?说领导们受贿了,冤不冤啊!这第三条,‘欺上瞒下、弄虚作假’,这不是说明领导们是非不分、真假不辨吗?先进事迹,大幅照片登在报上,人所共知,照他们的说法,对上级领导是一种诬蔑,对下级干部是一种伤害嘛!至于下面这几条,什么占地盖房了,砍伐树木了,怎说呢?噢,如今经济搞活了,老百姓有钱了,盖上新房子了,生活条件改善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怎么一轮到干部头上,就不行了呢?唉,现在这村干部真难当哩,像昂首村吕耕田、金大浪这样敢作敢为、大胆创新的村干部恐怕不多了!人家辛辛苦苦为大家办好事,反倒落下一身不是,真让人寒心呐!” 第70章 信访2 田禾这一顿牢骚,在牟澜县长听来,都是肺腑之言。她说:“不尽如人意的事谁都遇到过,比如机关里,不办事的人一身轻松,能办事的人倒落下一身毛病,你想做点有益于人民、有益于社会的好事,那些上班浓茶一杯,翘着二郎腿,无所事事、养尊处优的人们会给你设置种种关卡,让你知难而退,与他们一样优哉游哉,悠闲自在。可俺牟澜是个闲不住的人,俺爸是个军人,俺从小就羡慕军旅生涯,当兵、扛枪、救灾,俺都干过,就是没有上过战场。现在虽然脱下军装,但军人那种旺盛的蓬勃斗志仍然没有改变,俺喜欢干啥事都雷厉风行,俺真看不惯那种暮气沉沉的工作作风。” 田禾奉承道:“俺庆幸有您这样知人善任的领导。没有您的栽培,哪有俺田禾的今天!” 谁都爱听好听的,牟县长也不例外,她欣慰地说:“田禾,你这脑瓜子,真聪明,就是实践太少了,你能扎根在基层,多历练历练,前途无量啊!” 田禾受宠若惊,立刻恭维道:“您就是俺学习的榜样!” 牟县长嗔怪道:“看,滑头劲儿又来了!” 田禾一伸舌头:“俺可不敢在您面前耍滑头。您还有啥吩咐的吗?” 牟县长说:“你把赠给昂首村的奖牌带回去。俺原本想搞得隆重点,让这举报信搅合的举棋不定啊!” 田禾乘机进言:“俺倒觉得这是个大好时机哩!俺回去把颁奖仪式搞得红红火火的,这样既给村干部们撑了腰,吃了定心丸,让他们真心实意地为村里办事,又能刹住那些人的嚣张气焰,让他们知难而退,不敢胡为。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只是,没您的大驾光临,就显得逊色多了!” 牟县长说:“县里这阵子事情确实多,你就代劳。” 在田禾整摞昂首村的奖牌时,牟澜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把刚要走的田禾叫住,“你等等!”她从皮夹里抽出一个小本子,扉页上写着“何水清”三个粗体大字,对田禾说:“你回昂首村给俺寻找一个叫何水清的老人,他是俺爸爸的老战友,是老三区的人,是俺爸的救命恩人。解放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联系上,成了俺爸的一块心病了。如今俺爸老了,就这么一个心愿,想见老战友一面。俺好像在昂首村听到过这个名字,你给仔细打听打听,到底有没有这么个人?俺这次到省里开会,老爸责怪俺办事不上心,亲自把这个名字写在本子第一页上,给俺下了死命令,非得找到这个人不可!” 田禾吃惊,何水清那个疯疯癫癫的糟老头子,竟有这么一段光辉历史。不由一哆嗦,几乎把抱在怀里的奖牌掉在地上。大脑飞快的运转起来:俺的娘哎,谁能知道蔫里唧的何水清竟然是个革命功臣!可惜他不久前死了,而且是在自己任内,由于自己的疏忽大意,漠不关心而上吊自尽的!一旦追究起来,岂不是草菅人命,罪责难逃!若是如实作答,岂不是作茧自缚,自毁前程?他立即镇定下来,装出一副十分同情、万分悲哀的表情说:“您忘了?就是在桥头喊冤的那个疯老头子啊!唉,您走后不久,就死了!吕耕田他们对老人的去世十分惋惜,买了一支好棺材,一身好寿衣,装殓好了,请了一班鼓手,吹吹打打舁出村外,入土为安了。这一点村里人有目共睹,真正体现了党对鳏寡孤独老人的关怀照顾。唉,您要是早给俺打个招呼,或许真能让两位老前辈见上最后一面呢!看这事闹的,唉,现在说啥也晚了!” 牟澜隐约想起那个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瘦骨嶙峋、嘴唇干裂、双目圆睁、跪趴在地的老人,当时她真想问清楚他为什么要喊冤?但却没能办到。现在想起来,真有点遗憾。她长吁一声说:“可惜呀,俺老爸一直念念不忘他哩!这世上有多少不如意的事啊?都怪俺把老爸的嘱托给忘了,给他们造成终生遗憾啊!俺真对不起老爸!田禾,烦你回昂首村找一张何水清的遗像,俺也好在老爸跟前有个交代,你能办到吗?” 田禾说:“能!” 田禾回到昂首镇,辛镇长把一封举报信递给他说:“田书记,昂首村几个农民来镇里找你,你不在,丢下这个走了,你看怎办?” 田禾问:“他们怎说的?” 辛镇长说:“他们说还会再来,想讨个说法。” 田禾说:“一伙没脑子的蠢货,吃饱了撑的,整了些捕风捉影的事瞎闹腾,别去搭理他们就行了。由他们闹去,闹腾乏了也就不闹腾了。” 辛镇长最大的优点是忍耐,最大的缺点也是忍耐。观点不同,不去争辩,这也许是二把手的通病?也可以解释为聪明、圆滑、中庸、谦让?算是一种美德?他默默地回到自己待得屋子,重新审视那封敢于揭露家丑的信件。他想弄清楚那几个土里土气的农民为啥要这么做? 而此时的田禾却拨通了昂首村村委会的电话:“谁呀?噢,甄惠。你通知一下吕耕田、金大浪,来镇里领奖!声势要搞得大一点!让村里人知道你们村获奖了!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明白吗?” 甄惠连连答应着“明白,明白”,也不忘趁机打听一下自己那点臭账的事:“田书记,查俺账的事有结论了吗?” 田禾生硬地说:“你着急啥哩?先放着!”甄惠的耳膜被震得丝丝响,赶紧撂下电话跑出去了。 不大一会儿,吕耕田、金大浪领着全体村干部,敲锣打鼓地来到镇政府大院,后面跟着不少看热闹的村民。他们想看看又出啥新鲜事了。 田禾首先把吕耕田、金大浪叫到自己的卧室里,把那封举报信扔给他们说:“看看村里人怎样评价你们!看后有何感想,说说该怎么办?” 裹得严严实实的疮疤被揭开,遮挡丑陋面皮的假面具被撕掉,一桩桩、一件件展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吕耕田、金大浪显得神色慌乱。吕耕田盯着金大浪说:“这,这是谁泄露出去的?他们怎知道的这么清楚?” 金大浪说:“你看着俺干啥?俺还想问你哩?” 田禾说:“别相互猜疑了!这上头说的是真是假,你二位最清楚。俺是想告诉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要有个有理有据的答复,要做的天衣无缝,要让领导们相信你们是清白的。这叫未雨绸缪!可不要心慌意乱,自个儿先乱了阵脚,搞得丢盔卸甲,无法收场。那样对谁都不利!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把该堵得漏洞都堵上,‘亡羊补牢,时未晚矣!’,牟县长原本想亲自给你们颁奖来着,叫这事闹的犯难了!她老人家说,‘做事要做到上对得起领导的关怀,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中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说说你们的想法!” 金大浪粗野地说:“日他娘的,俺一个个活刮了他们!” 吕耕田说:“你就这点本事?动不动动武的,管用吗?你看,这卜元,刚下台,自己一屁股屎还没擦干净哩,就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闹事,妄图东山再起,咱可以说他不满现状,不知悔改,心怀不轨。这傅金成是个一点就着的炮筒子,这李煌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搅灰杆子,这耿三不就是因为镇里欠他几个钱还不了吗,这魏有才是棵随风倒的墙头草,一吓唬就尿裤子的脓包,这肖香妹上次伤了大浪,咱不追究她,她倒倒打一耙,这杨九如和俺原来是邻居,女人们不和,有点小矛盾,可以理解,至于左晔、赵升升、孙谷雨都是些狗跟着狼嚎的东西,一整搓就绵软了!” 金大浪说:“日他娘的,都是些球毛上的露水,一甩就干的货色!” 吕耕田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想法子把带头的先收拾了,别人就树倒猢狲散,灰不起来了。” 金大浪说:“俺先叫二浪去找找茬儿,看看火色再定夺。一旦闹出啥动静来,咱就说他们寻衅闹事,栽赃陷害,他们告咱,咱还告他们哩!” 田禾说:“这种事别和俺商量。咱们马上搞个颁奖仪式,让村里人们知道你们的工作很有成绩,已经得到上级的肯定,荣获了表彰,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也让那些告黑状的人们知道,他们的反对是徒劳的!” 吕耕田心领神会,得意地说:“对,对,先用这尚方宝剑把狗日的们的嚣张气焰杀下去!” 此刻,在镇政府大院那面写着“为人民服务”的影壁前,尚良、甄惠、米颂把锣鼓敲打的震天响,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甄惠异常兴奋,像个凯旋而归,擂着得胜鼓的勇士,振臂狂敲那面崭新的大鼓,大概是用劲过大了,“咔嚓”!鼓面上敲出一个大窟窿,铿锵的鼓点儿,顿时变哑了。 李煌站在人群中,幸灾乐祸地说:“听听,鼓点儿都变调了!‘咚咚锵’变成‘真够呛’、‘不恰当’了! 山里人没事干,闲得痒痒了好起混,醉驴儿问甄惠:“十一官,这是要唱啥戏呀?家具都打坏了,角儿们怎还不登场呢?这也太抗台了!” 甄惠说:“好戏!哎,这不是来了吗!” 昂首镇党委书记田禾,环顾四周,觉得参加此次颁奖仪式的人不多,皱起了眉头。吕耕田仰头看看天已过午,只好把零零散散的人们召集到影壁前,说:“召集大家开个颁奖短会,请田书记颁奖,大家鼓掌!” 田禾郑重其事地把好几面金光闪闪的奖牌递到吕耕田、金大浪手里。吕耕田毕恭毕敬地发表了获奖感言:“感谢上级领导对俺们村各项工作的肯定,这奖牌不重,却体现了各级领导的关怀厚爱,这是对俺们的鼓励,也是对俺们的鞭策。俺们今后一定不辜负领导们的期望,带领全体村民,团结一致,把工作做得更好。” 看热闹的人们在一片唏嘘声中散去,金大浪把手中的奖牌举得高高的大声呼叫:“看见了!这就是俺们用事实换来的荣誉!娘的,有人到县里告状,俺才不撸他们哩!俺在这里警告那些瞎了眼的家伙们,今后有你们的好果子吃哩!看见了吗?俺们今儿个获奖了,露脸了!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事实!你们那一小撮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人们,妄想翻天,连球门儿也没有!你们只不过是吹灭灯瞅人,瞎可恶罢了!” 醉驴儿越听越窝火,实在憋不住了,就问道:“金大村长,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是‘王婆骂鸡’,还是‘瞎子观灯’?人都走光了,你站在那儿抖啥威风哩?夸啥功劳哩?你要是好人,俺醉驴儿早成神仙了!” 金二浪晃着拳头骂道:“日你娘的,你小子是不是肉皮发痒了?” 醉驴儿对金二浪嗤之以鼻,回敬道:“你如今是九千岁了,皇亲国戚,俺可不敢惹你哩!君子动口不动手,算俺怕你了!不过,你的手再大,一只手捂一个人的嘴,两只手捂两个人的口,你能把全村人的嘴都贴上封条吗?” 金大浪说:“老二,别理那醉鬼。以后有他小子哭的时候!” 人们都散了,就剩下几个村干部了,他们本来想公干完了好去那儿撮一顿哩,没想到吕耕田说:“今天这顿饭先记下,改日俺给你们补上。现在还有个任务,举着奖牌敲锣打鼓,绕街一周,让村里人们家喻户晓,这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村干部们只好无精打采地敲着破鼓上了大街。 不开壶说:“不时不节的,这是要耍啥玩意儿哩?” 不糊涂左晔说:“这不是耍玩意儿,这是搞示威游行哩!” 第71章 恐吓与反抗 民谚: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 墙头草魏有才腰杆始终没能挺起来,他是第一个在威胁、利诱下屈服、认怂的人。 那是个阴沉沉昏暗暗的晚上,魏有才忐忑不安地溜进卜元家大门。自从他在那封举报信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后,就有点心里发慌。觉得自己参与这种得罪人的事情有点冲动、冒险。可回过头来一想,又觉得吕耕田、金大浪他们实在是不得人心,垮台是迟早的事,别人敢去揭发他们,自己何必胆小怕事呢?兴许这一选择,能够促使吕耕田他们走到末路,那样自己也是有功之人,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不就来了!他知道卜元他们已经把举报信送到县里了,他等待一场暴风骤雨的到来,彻底摧垮吕耕田、金大浪的黑暗统治。到那个时候,村委会墙壁上组织机构栏里,兴许能贴上俺魏有才的免冠相片儿哩。他哪里知道腐败之风已经改变了这个地方政坛的办事原则,黑白可以颠倒,是非可以混淆,吕耕田、金大浪不被申斥,反被青睐,那金灿灿的奖状、奖牌,把他的眼晃花了,晃迷糊了。他不敢再去奢望什么荣华富贵,只求平平安安度过这场风波。他想从卜元嘴里讨个实信儿,知道上边是啥态度,自己好有个应对的准备。 卜元安慰他:“你就放心!各个部门都送到了,他们想瞒哄都瞒哄不下去了!咱们反映的都是事实,你担心啥哩?” “今儿个镇里大张旗鼓地给吕耕田他们颁奖哩,俺是怕咱这小腿拗不过大腿,弄不好受了节制哩!” “你这人就是胆小怕事,就不该参与这事!俺是铁了心了,这里不说理,俺到上面反映去!他们再有能耐,也不能一手把天遮住?” “……”魏有才无话可说了。 魏有才不知道他的行踪早被金二浪盯上了,当他从卜元家大门出来,就被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子逼到了墙角,金二浪恶狠狠地低声喝道:“姓魏的,想死想活一句话,说!你到卜家干啥去了?” 那冰凉的刀子就顶在心口上,魏有才吓得尿裤子了。他哆嗦着说:“俺又没惹着你,你,你叫俺说啥哩?怎?串个门子不行吗?俺以后不来不行吗?” “日你娘的!你当老子不知道哩!有胆子告状,没胆子承认,看老子不捅了你!”金二浪把刀子往前顺了一点点,魏有才就感觉到一阵刺痛,扑通跪在地上。 吕耕田不知啥时站在魏有才身后,看着魏有才那副怂样子,向金二浪挥挥手说:“二浪,别这样!俺让你去请有才,可没让你拿刀弄杖的瞎胡闹啊!有才和俺从小就是好朋友,在大练兵时,俺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你忘了,咱们吕、金、魏三家可是子一辈、父一辈多年的交情哩!走,到俺家去!好好谈谈,没有解不开的疙瘩!” 金二浪收起了刀子,骂道:“娘的,不看在吕书记的面子上,老子就废了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还愣啥哩?去!俺就不陪伴着了!” 吕耕田把魏有才拉到家里,吩咐柳棉花:“拿瓶好酒,炒盘鸡蛋,俺和有才老弟喝两杯。” 柳棉花大眼一瞪,大嘴一撇,连讽带刺地说:“哎哟!你这是干啥哩?人家老魏可是卜元那边的人,你把人家硬拉来喝酒,真是没心没肺!人家背地里指不定怎捏弄你哩,你这不是好歹不分吗?别说酒了,俺连尿都没为他准备下!” 吕耕田骂道:“闭上你那张臭嘴!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瞎可恶!谁没个站错队的时候?隔壁杨九如倒好,娘的,千日好、万日好,一时不好拉球倒。你对他那样,他还和卜元合伙害咱哩!魏老弟和俺从小一块儿长大,他是啥脾性俺全知道。他和俺常善叔一样厚道,俺能眼看着他上当受骗不理不睬吗?” 柳棉花一边整绰酒菜,一边嘟囔:“少拿杨九如说事儿!俺上当,俺受骗,俺愿意!挨他那刀的杨九如,到了儿翻脸不认人,变成狗咬人哩!” 不一会儿,柳棉花端来一盘凉拌菜,拿来一瓶二锅头和两个玻璃杯子,打着哈欠说:“你们灌!俺睡了。” 吕耕田说:“这娘们儿,认死理儿,一副头脸。魏老弟,别介意,来,干一杯!” 面对金二浪那放着寒光的尖刀,面对柳棉花那挂着寒霜的冷脸,面对吕耕田这殷勤递来的酒杯,魏有才无所适从,他诚惶诚恐地陪着吕耕田喝下一杯呛嗓子的苦酒。他想起老爹经常说的两句话,“人怂怂不死”、“良心不值钱”便像一只丧家犬似的,趴伏在吕耕田脚下:“吕大哥,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放俺一条生路,俺再也不敢了!” 吕耕田拉着魏有才的手说:“魏老弟,千万别这样!咱们本来是好朋友,俺吕耕田今后还有好多事仰仗你老弟帮扶着哩!来,为友谊干杯!” 魏有才诚惶诚恐地再次举起酒杯,一仰脖子灌下去,咧着嘴说:“吕书记,怪俺一时糊涂,跟着他们签啥名哩。可俺总不能一辈子糊涂,俺向您保证,从今往后不再参与反对您的事情!” 吕耕田摇着头说:“不,不,你可不能退出去!” 魏有才刚把第三杯酒灌到嘴里,一紧张咽到气嗓子里,呛得他大声咳嗽起来,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说:“吕书记,您要是不解恨,打俺骂俺都行,可不要再损俺了!俺是真的不敢了!” 吕耕田说:“有才哦,你理解错了!俺是想让你混在那儿给俺当个‘耳报神’哩!比如说,卜元他们说啥哩,做啥哩,去哪儿了,没有老弟给俺报信儿,俺能打有准备的仗吗?” 魏有才一哆嗦,嗫嚅着说:“这,这种事,俺实在难办哩。一旦被他们知道了,俺不成了王连举了?” 吕耕田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呀,屁股坐歪了还执迷不悟哩!‘被敌人反对是好事而不是坏事’,他们说你是‘叛徒’,俺还认为你是‘英雄’哩!再说这是暗昧营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俺不说谁能知道?只要你给俺办成这事,俺吕耕田可以既往不咎,俺还保证明年村委会里有你一个位位!俺还打算推荐你参加县人大代表选举哩!” 魏有才像他老子魏常善一样,是个见利忘义的市井小人,话说到这份上,有那么多好处等着他,就心安理得地点点头说:“千万别把俺露了!” 吕耕田会心地一笑说:“你就放心!” 魏有才像只夜间觅食的老鼠,溜着墙根儿回家了。 这几天,金二浪在频繁制造摩擦,实施着他们制定的打击报复计划。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见到告状的就谩骂,他拦住李煌的去路喝道:“刀子嘴,老子当上电工了,便宜可大了,你不是眼红吗?有本事算算老子的账去!” 面对金二浪的挑衅、威胁,李煌从容镇定,还以颜色:“诈唬啥哩?看清了,这天下姓共,不姓金!在俺眼里,你只不过是一条癞皮狗而已!” 金二浪气得五官都挪了位,挥着拳头冲上前来,冷不丁被傅金成那只大手攥住他的手腕子,往旁边一甩,金二浪不由自主地倒退出十几步,他甩甩发麻的手臂,跺着脚骂道:“是好汉你们等着!”放下狠话,钻出人群走了。 胆子小的人们劝道:“快躲躲,金二浪定是回去搬救兵去了!” 李煌说:“一不做,二不休,搬到葫芦洒了油,他们敢明目张胆打击报复,咱就敢和他们针锋相对地斗争。傅大哥,走,找卜元他们商量个对付狗日的办法去!” 这一回金大浪亲自出马了!他尾随着李煌、傅金成,闯进了卜元家。破口大骂:“姓卜的,俺日你娘的,你这个不露头的蛆蛆,自己一屁股臭屎没擦干净,有啥脸面去告别人?” 卜元怒道:“你是个真牲口,俺娘是你亲姑姑,早死了!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你金大浪没毛病,怕啥哩?” 金大浪说:“俺姓金的就是有毛病,也用不着你姓卜的管!你如今算球老几哩?” 卜元说:“检举揭发坏人坏事是每个公民的权利,谁也剥夺不了!你就等着看你们的下场!” 金大浪猛地抽出杀猪刀来吼道:“俺今儿个要看看是你的权力厉害,还是俺的刀子厉害!你们敢和俺作对,小心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要了你们的狗命!” 卜元轻蔑地说:“来,你在俺跟前动刀子不是一回两回了,俺今儿个就试试你这刀子有多锋利!” 金大浪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抬脚踢翻了卜元面前的茶几,稀里哗啦,杯盘狼藉,碎裂在地,嘭地一声,暖壶爆炸,冒着热气的开水溅了卜元一身。金大浪又打碎了两块窗玻璃,用刀子指着卜元他们喊叫:“有种的过来试试!” 卜元跳起来要和金大浪拼命,被李煌拉住了:“卜元,和这种人拼命不值得啊,走,咱到镇里找田禾去,让他来看看这被砸烂的现场,给咱个说法。有理不在高言,山高遮不住太阳!看看他怎样管教手下的兵将再做定夺!” 这时候,一向火爆的傅金成,强压下心头之火,说:“娘的,要以俺的脾气,和这王八蛋早打起来了。罢罢罢,咱先找他的头头去,让他看看他的手下是个什么东西!” 金大浪想为自己找点占理的地方,便握着杀猪刀冲上来,被傅金成一巴掌打得像皮球似的滚出门外,顾不得拾起掉在地上的杀猪刀子,飞快地跑到镇政府抢原告去了。 傅金成弯腰拾起杀猪刀子说:“这家伙真像水浒传里的没毛大虫,要多无赖有多无赖。真是地方上一害哩!” 单说金大浪,那真是软处欺、硬处怕的痞子,他在镇政府门口用自己的拳头打破自己的鼻子,用手一抹,糊了满脸血,大呼小叫着跑进田禾的卧室,装出一副可怜相说:“卜元、李煌、傅金成他们三个人打俺一个,你得给俺做主啊!” 自己的手下被打得满脸是血,田禾真的生气了,他不再温文尔雅,变得粗野起来:“日他娘的!这还了得!反了,反了他们了!” 当卜元他们迈进镇政府大门时,田禾手叉腰挡在那儿,声音比平时高出数倍,训斥起来:“是谁把金村长打成那样的?难道你们还要追到镇政府撒野吗?告诉你们,党不仅爱护群众,也保护党的干部!谁再敢胡闹,俺容你们,国家法律也不容你们!” 性如烈火的傅金成再也压不住火了,他暴跳如雷地向田禾分辩起来:“田书记,向人向不过理儿,金大浪持刀行凶,你不追究,反而说俺们胡闹,这真是官官相护,连你也这么不说理呀!” 田禾说:“事实胜于雄辩,金大浪,你也别躲着了,出来让大伙瞧瞧,究竟谁打了谁?” 金大浪故意装怂,从田禾那屋门探出头来,田禾指着金大浪那血呼啦擦的脸说:“看到吗?你们把他伤成这样,还有何话说?” 傅金成跨前一步说:“是俺给了他一巴掌。谁让他拿刀子伤人来着!活该!” 田禾说:“这不合乎逻辑呀,你说他持刀伤人,怎么刀子在你手里呢?” 傅金成不客气地争辩:“田禾,你的耳朵不聋?他行凶,俺一巴掌把他手里的刀子打飞,谁知他那满脸血是怎来的?你怎么这么袒护他呢?一看你就是个是非不分的糊涂官儿!” 李煌说:“田书记,庄户人说话粗鲁,别见怪。金大浪持刀行凶,俺就在现场,不信,你到卜元家看看就知道了。他这是恶人先告状,你也信他的鬼话?” 卜元本不想在田禾面前多说话,一看田禾是木匠的斧子——一面砍,就说:“田书记,难道你不知道金大浪的为人吗?一个地痞流氓无赖,啥事做不出来?他能把刀子捅进自己大腿里,打破自己的鼻子还不容易?嫁祸于人还不容易?你可别上他的当啊!” 由于有亲戚关系,田禾对卜元还算客气,他温和地说:“二哥,你不该管这些事啊!这让俺很为难哩!你的意思是说,金大浪自己打的自己,谁见来?” 傅金成戗道:“他说是俺们打得,谁见来?” 话不投机,僵持在那儿。 这时候镇政府大院聚了很多人,他们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评判着是非曲直。“官说官有理,民说民有理,俺看小腿拗不过大腿去。”、“巧说不如直断,金大浪啥事干不出来?”、“火神爷说得对,这位田书记真的不像个清官哩!” 一直冷眼旁观的辛镇长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了:“乡亲们,大家回!这里不是马路广场,别在这里起哄了!”人们都很尊重辛镇长的为人,纷纷离开这是非之地。 辛镇长伏在田禾耳边说:“有好几个人看见金大浪是自己打破自己鼻子的。你看是不是让他们过来当面对质?” 田禾恼火地说:“那不是更激化矛盾了?那不成了豆渣擦屁股——越擦越多吗?现在只能压住一头,别把事情闹大了为妥。” 辛镇长说:“这个金大浪,尽干些惹起民愤的蠢事儿。真不省心哩!” 镇纪检委栗书记,是金大浪初中时的同学,他十分了解金大浪文革时期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但他在既得利益的天平上,倒向了能够给他提供一切方便的老同学一边。金大浪是当地一霸,不允许任何人触动他的权威,他敢寻衅报复敢挑战他底线的人,当然与能够给予他保护的这位栗书记有关。为了给金大浪一个台阶下,他把金大浪拉进自己房间说:“娘的,你已经是过街老鼠了,还扎腾啥哩?从现在开始,你就乖乖地在这儿躺着,别再惹事了!”他把窗帘子拉严实了,缓步迈出房间,站在台阶上说:“乡亲们都回去!别和金大浪一般见识了!不看他喝醉了吗?有啥事儿,等他酒醒了再说!” 傅金成质问:“俺不知道你是个啥官儿?这人醉了就可以胡作非为吗?今天真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伤着俺们,俺们找谁说理去?” 栗书记说:“俺的本意不是袒护谁,请大家不要误会。吕耕田在吗?快把这个醉鬼送回去!你们看这儿乱混混的成啥体统了?” 吕耕田答应着从人群中走出来。金大浪呐喊着:“别拉拽俺!俺看他们能把老子怎样?日你娘的,大不了与他们同归于尽了!” 吕耕田狠狠地拧了金大浪一把,呵斥道:“栗书记给你个台阶下,你还不知好歹!看看你现在这副德行,真要惊动了上边,谁也护不了你了!” 金大浪不敢再犟了,装出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在吕耕田的搀扶下,东倒西歪地走到田禾面前说:“田书记,他们在背后揭发你盖歌舞厅的事哩,不信,你问问魏有才。” 吕耕田一把捂住金大浪的嘴,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别再说醉话了!” 人群中,魏有才像被爆竹炸伤了似的,神色慌乱地溜走了。相比之下,那几位亲见金大浪打破自己的鼻子耍无赖的人,却坦然地说:“啥叫癞皮狗?俺们算领教过了。” 第72章 优势与劣势 民谚:一任穷知州,十万雪花银。 衙门深似海,有理没钱莫进来。 敢告状的是一伙穷人,他们想到县衙门,只能挨家挨户去凑路费。而村里那些头头们,早就使用上现代化通讯工具了。一个电话,上下联系多方便快捷。这不,卜元他们还没动身,吕耕田的电话已经通知了镇里的田禾书记,田禾的电话马上拨通了县长大人的手机。牟县长正襟危坐,正等着这些不知进退的闹事老百姓哩。 是魏有才把这消息悄悄送给吕耕田的。吕耕田不由得夸赞魏有才:“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兄弟!”魏有才获得两盒好烟,三杯好酒的奖赏,这种实惠是真真确确的。吕耕田问:“卜元他们尽捏弄啥来着?” 魏有才说:“反正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好像谈论小金矿、歌舞厅啥的。再有就是金大浪砸卜元家那事儿。” 吕耕田追问:“还有啥?” 魏有才摇摇头说:“没了。吕书记,俺是毛口袋装西瓜——全倒出来了。您放心,他们成不了气候。穷得连去县城的盘缠都得众人凑哩,俺还出了八毛钱哩,娘的,算是把钱扔到土塘窝儿里了!少抽多少白兰烟呢!” 吕耕田扔给他五块钱说:“魏老弟,不能让你白贴了,往后他们再凑钱,你也大方点,不能几毛几毛的出,至少也得出个两块三块的,这不显得你积极嘛!” 魏有才嗫嚅着说:“吕书记,他们好像防着俺了,俺一露面,他们就把话岔开了,俺真有点害怕哩!” 吕耕田说:“你这人就是胆子小,疑神疑鬼的,自己吓唬自己哩。赶紧去,看看他们走了吗?” 魏有才从后门溜出去了。 牟县长不相信几个土包子有多大能力,但她也不愿意他们把山沟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搬到县里来闹腾。她在电话里说:“田禾啊,有多大点事呀?矛盾不上交嘛,为啥不能在下边处理呢?你知道,这会给县里造成多坏的影响?添多大的麻烦?怎?还是那几个泼皮无赖,不听劝告,非要来县里搅闹!那好,俺等着他们!啥?他们说俺认不清好赖人,偏听偏信?真是无稽之谈,胡说八道。这伙人简直是疯了!” 当卜元、李煌、傅金成、杨九如他们风尘仆仆敲响县长办公室的门时,牟县长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助理员拉开门问:“你们是昂首村的?”卜元说:“是。牟县长在吗?”只听牟县长喊道:“让他们进来!” 在乡下,在山沟里,卜元他们也算得上体面人物,他们四个在门外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整理一下衣冠,鱼贯走进那间敞亮的县长办公室,一字儿排开站在那张高贵的写字台前,牟县长威严地端坐在转椅上,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这四个土里土气的陌生人,足足有五分钟,一言不发。她要以自己的冷峻态度征服这些敢登大雅之堂的土老帽们。卜元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等待着县长大人的问话。墙壁上的万年历一闪一闪地变换着阿拉伯数字,又过了五分钟。 傅金成实在憋不住了,他跨前一步说:“俺们代表村里几十号农民,给领导们送来一封举报信,反映俺们村村干部贪污腐败、打击报复等等问题,李煌,拿出来给县长看看。” 李煌从怀里抽出一份信来,毕恭毕敬地放到牟县长面前的写字台上,点头说:“请您过目。” 牟县长猛然站起来,一拍写字台说:“代表几十号农民!你们能代表吗?口气不小哇!你们要放明白点,这里是县政府!不是你们昂首村!你们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吗?捕风捉影、信口开河、夸大事实、诋毁他人形象,事实不符、扰乱社会安定团结,一旦诬告罪名成立,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傅金成火了,瞪圆双眼,大声辩驳道:“牟县长,你连看都没看,怎能断定俺们是诬告呢?” 牟县长一愣,想不到这个五大三粗的农民话锋如此犀利,当面让自己下不了台。她恼羞成怒,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咆哮起来:“俺啥都知道!如今有些人动不动就结伙上访告状,不负责任地写了些鬼名字造声势,动辄签上几十号、几百号人的名字,其实就那么几个搅灰杆子,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发泄私愤、胡搅蛮缠,把大好形势硬说成民不聊生,真是可恶、可恨。”她把那封举报信拂到一边说:“拿回去!等你们把那几十号人的名字都签上再来!到时候,俺会逐条调查的!希望你们回去安安稳稳地干自己的活儿,少给政府添乱!不然,后果自负!” 李煌把暴跳的傅金成拽后说:“牟县长,俺们向上级反映村干部违法乱纪的事实,没有错。他们干的那些事,哪一条都够得上违法犯罪了!不是俺们不想过安稳日子,而是他们明目张胆地寻衅闹事、打击报复,不让俺们过安生日子。如果俺们反映的问题与事实不符,俺们甘愿受罚!如果条条属实,领导们总不能偏袒不管!” 杨九如说:“别说了!俺算看出来了,从一开始人家当官的就和咱们老百姓不是一条心。咱们吐出血来,人家只当是苏木水哩!天下这么大,这里天阴着,总有天晴的地方,咱们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杨九如的话激怒了牟县长,她把举报信摔到地上,厉声喝道:“愿上哪儿上哪儿去!真是些顽劣不化的、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蠢货!” 牟县长一挥手,助理员不客气地把四位不速之客“请出”办公室。那封举报信就踩在助理员的脚下。 四个怀着希望的乡下人,遇到了这样的县太爷,颜面尽失,满腔愤懑,离开那个憋气的地方。傅金成跺着脚说:“日他娘的,俺算看透了,报纸上、电视上登的、说的,都是哄咱老百姓的!” 李煌苦笑着调侃道:“知足,这比旧社会的衙门强多了。好歹也算见了县太娘一面,没挨八十煞威棒就不错了,你还不知足谢恩哩!” 卜元说:“牟县长本来就是田禾的后台老板,咱操人家的炉底子,人家不冒火星子吗?此路不通,咱再到纪检委、反贪局跑一趟。” 他们刚出县委大院,遇到了原驻昂首镇派出所所长老杨,本来热情洋溢的老杨,听他们是来告状的,马上变得严肃起来:“卜元呐,别的事俺可以帮,这种事俺是爱莫能助!你们还是回村老老实实种地!你们不知道,现在这当领导的,最讨厌的是群众结队上访,俺连和你们多说话都犯忌讳哩!恕不奉陪了!”老杨看看四周,挥挥手走了。 杨九如曾经被老杨整治过,秉服老杨的见识,变得犹豫起来:“算了,到哪都一个样。咱回去。狗日的若找茬儿欺负咱,大不了与他们血战到底!” 卜元说:“来都来了,各个部门都去走走,打打招呼,碰碰运气,反正是好人难当,怕球啥哩?” 他们每进一个门槛,得到的答复几乎是一致的,“回去等着!等领导们回来了,调查清楚了,一定给你们个满意的答复。”若问“领导们啥时候回来?”得到的答复也是一样的,“不知道!”岂不知,他们一出门,那封承载着老百姓诉求的举报信件,统统被扔进纸篓里。挑头的庄户人,觉得自己是在为大家讨还公道,是正义之举。而在上边这些人看来,敢出头露面者,都是些疯子、傻子、二杆子,是在玩火自焚。 绕了一圈儿,只有反贪局何副局长比较同情他们。他认真地看完了卜元他们的举报材料,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反映的这些问题,确实普遍存在,县里正在研究,有可能公检法联合,选择重点村调查落实,至于能不能去你们那儿那得领导们意见统一了才能决定。你们也别老往县里跑了,盘缠路费的不容易哩!” 无功而返。他们搭乘一辆拉煤车返回昂首村后,所有签过名的人早聚到一块儿探听消息。当他们知道在县长跟前碰了钉子,有的义愤填膺,誓死要为正义而斗争到底。有的心灰意冷,怨天尤人,唉声叹气。有的胆小怕事,打了退堂鼓,悄然离去。 昨天还挽袖子、捋胳膊、慷慨激昂的孙谷雨,一下子变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他啥也没说,直接跑到仇月鲜跟前唠叨起来:“娘的,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把俺的名字写上去的,这不是害人吗?这种不仁不义的事儿,给俺孙谷雨十个胆子,俺也干不出来啊!不行,俺的找他们说道说道去!” 仇月鲜慢慢明白了孙谷雨是为开脱自己而来,连正眼都不瞧他,心里骂着“脓包!软蛋!”不客气地说:“俺不想听这些!俺认为凡是敢告金大浪的人,都是英雄好汉!不是稀泥软蛋!你走,俺不会把你的话传给金大浪的!” 当魏有才把牟县长训斥卜元他们的好消息告诉吕耕田后,吕耕田真是大喜过望。他拍着魏有才的肩膀说:“他们成了锅圊里的耗子了——越滚越灰;茅圊里的蛆蛆了——越滚越臭。他们跑断两条腿,抵不过俺一个电话来得快哩!” 魏有才谄媚地奉承道:“要不怎说您英明哩!” 上访告状者灰溜溜地走了,牟澜县长好像把胸中的烦恼甩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在这会儿体现得淋漓尽致。她有点兴奋、激动,嘴里茗着助理员给沏好的普洱香茶,觉得味儿不如往日醇厚,皱着眉头回想起刚刚结束的那一幕,不由得思索起来:这些看起来并不愚笨的山里人,为啥单单和她树起的典型较上劲呢?难道这里面真的有啥猫腻吗?她从地上捡起那份被踩得皱巴巴的举报材料,(这是她第二次这么做了),坐回到转椅上,翻阅起来。金大浪、吕耕田贪污腐败、打击报复诸多事实跃然纸上,镇党委书记田禾假公济私搞不动产、小金矿吃回扣、与村干部沆瀣一气弄虚作假、欺上瞒下,有根有据。她感到事态有点严重了,慌忙在电话里警告田禾:“记住了!往后,决不能怂恿金大浪他们打击报复那些上访的群众!要缓解矛盾,不要激化矛盾,更不要自己干那些违法乱纪、有损光辉形象的蠢事!” 牟县长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使田禾感到震惊。难道是“东窗事发”了?他把吕耕田、金大浪、甄惠叫到镇政府,对他们下了死命令:“别和群众一般见识,学会低调,学会夹着尾巴做人,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远离那些乌七八糟的地方,给村民们一个好印象!”因而,这几位村里的土皇帝暂时收敛起来了,不敢那么气势汹汹、寻衅闹事了。 那些带头告状的村民,抓不住对方什么把柄,也不再穷追猛打了。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却在暗中较劲。犹如暴风雨前的宁静,人们在沉闷中等待着,等待着。 谁也没有料到,消极等待的村民们得到一件金大浪参与种植罂粟的消息。 近年来毒品有所泛滥,昂首镇这片干净的地方,也没能幸免,吸毒者呈上升趋势。那都是些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他们花光了长辈们辛辛苦苦挣来的所有积蓄,便开始向社会伸手,坑蒙拐骗偷抢,只要能弄到钱,啥事都敢干。给当地社会治安造成很大压力。老百姓管他们叫“料子鬼”谁都不愿意接近他(她)们。这些“鬼”字牌人物,成了社会舆论强烈谴责的对象。但却给了另一类利欲熏心的人们发财的机会。 在多山县那些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地方,居然有人偷偷种起了罂粟(当地人叫洋烟),做起了毒品交易。他们发了大财,却坑害了不少好端端的家庭。也因此,多山县颁布了一项硬法令:不管哪个乡镇,一旦发现有种植罂粟,当地干部置若罔闻的将被一撸到底,撤职甚至查办。也因此,各乡镇专设了禁毒机构,聘用了一班类似警察的缉毒人员。金大浪便是昂首镇缉毒人员之一。 第73章 何来罂粟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就瞒不过无知? 老愚、少愚、男愚、女愚,为何哄不了愚人? 昂首村东北二十里,有个叫鹰嘴梁的地方,山势险要,沟深林密。二丫的娘家就住在那里。头些时,二丫回娘家拾蘑菇,碰上村里两邻家吵架,互相揭短,这家说那家偷砍树,那家说这家种洋烟,村干部大骂两家:“日你娘们的!吃饱了撑的你们!为了球大点事,竟敢把村里的老底儿揭出来!人常说‘家不露家是好家,村不露村是好村’,你们再敢瞎咧咧,小心俺把你们赶出村去!”村干部发威了,争吵双方不敢再吵了,偃旗息鼓,乖乖地回去了。 二丫问她娘:“娘,真有种洋烟的?” 娘点点头说:“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村里这些事,你也别回去瞎咧咧!” 二丫说:“娘啊,这可是犯法的事!他们就不怕?俺们村里有人在花池子里种几苗当花养着看,都被三番五次追究责任,罚款哩!禁毒公约家家贴在墙上,谁敢真种那玩意儿,烟葫芦上割一刀,就算犯法,被抓着了就得坐牢!娘啊,你可别让俺爹也种那东西!” 娘说:“就你胆小怕事哩!谁抓哩?你们村那个金什么狼,来过多少次了,村里那些头头们,早把他喂得饱饱的了!有财大家发,人家抽的是干股!不是说这钱是好东西哩,再坏的人,见了钱都变得笑眉眦眼的了!他一来,好吃好喝好管待,临走揣着一沓票子,啥事都没有了!” 娘的一番话,引起二丫的好奇,问道:“娘,在哪儿种着哩?俺拾蘑菇怎没看见哩?” 娘说:“听说在鹰嘴沟背大林里,那是个雀儿都飞不过的地方,俺来这儿快一辈子了,也没爬过那危险地界儿哩!” 二丫说:“为了钱,真的舍上命了!” 娘说:“你女婿有闲空儿,让他也来这儿种一片儿,可值钱哩!” 二丫说:“俺们可没那胆子哩!” 娘不高兴地说:“那你就跟着他受穷!” 二丫回了昂首村,铁将军把门,进不了家,满世界找不着不开壶,只好蹲在门口等着。一直等到过午,不开壶才拉着女儿一步三摇地回来。二丫憋了一肚子火,开口就骂:“你个挨砍刀的!哪儿去了?你这个不落窝的混蛋,俺还当你死在外边了!看把俺闺女日脏成啥了?” 女儿宁宁扑到娘怀里撒娇:“娘,娘!俺和爹下馆子吃好的哩!香奶奶还给俺吃糖蛋儿哩!娘,你尝尝,可甜哩!” 不开壶对二丫的谩骂,早已习以为常,嬉皮笑脸地说:“二丫,俺今儿个好手气,打圪蛋赢了!输家出钱,在香味饭店吃了狗日的一顿。可解馋哩!” 二丫骂道:“你还有脸说,球点本事没有,就知道打扑克,你就不会想法子挣点钱!俺是哪辈子作了孽,遭逢上你这个死狗扶不上墙的窝囊废!” 不开壶一边掏出钥匙开门,一边嘟囔:“俺既不会偷,也不会抢,上哪儿弄钱去?” 二丫白了他一眼,进屋后说:“俺娘叫你去俺们村种洋烟,你去吗?” 不开壶吃了一惊,头摇得卜朗鼓似的说:“世上哪有你这样的女人?打发男人去干犯法的事情!怎?你是不是嫌为俺了?打定主意把俺送进去,你好再找一个比俺有本事的?” 二丫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不说你懒得不待动,还怀疑俺不妇道哩!人家金大浪都在俺们村吃上红利了,你怎就不能去靠苦力刨闹几个钱哩?” 不开壶说:“胡说啥哩?金大浪爪子再长,也探不到那地方去!” 二丫说:“俺娘告诉俺的,还能有错?”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开壶不再与二丫争辩,心里想:“好啊!金大浪啊金大浪,难怪你小子如今肥得流油哩,原来你啥钱都敢闹哩!俺正愁抓不住你狗日的把柄哩,这下好了,等俺们拿到真凭实据,看你狗日的还有啥说的?” 二丫问:“怎成闷葫芦了?你到底去不去?” 不开壶说:“让俺好好寻思寻思再说。” 昨晚,一伙上访告状者聚在一起,谈论二丫带回的消息。 不开壶说:“百保百是真的!娘的,咱把这事给他抖露出去,看他县里管不管?” 左晔说:“这可是颗重磅炸弹,弄不好会伤着自己哩。咱手里没真凭实据可不敢做那倒脱靴的事情!” 不开壶说:“俺们今黑夜就去鹰嘴梁探探虚实!” 李煌说:“黑夜可去不得,那地方山高沟深,道路崎岖,野兽经常出没,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再说,不开壶的话,俺可不敢全信哩!” 不开壶脸一红说:“刀子嘴,你小看俺哩!俺今儿黑夜就能证明俺的话是真的!” 卜元说:“黑更半夜的上鹰嘴梁,太危险了,万一摔下去,瓦罐儿都提不起来了!为这事搭上自己的命,不划算!” 傅金成早按耐不住了:“娘的,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只要能扳倒那几个坏蛋,上刀山下火海,俺都愿意。黎明前俺和升升一块儿去!” 杨九如说:“俺长这么大还没进过山哩,闲着也是闲着,俺也想跟着去一趟,为大伙做点贡献。好歹多个伴儿,壮个胆儿。” 东方泛白时,不开壶、傅金成、杨九如他们,已经摸爬到鹰嘴梁下。在那崎岖的山路上,他们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总算跋涉上来了。杨九如望着那高耸入云的鹰嘴梁,瞠目结舌:“俺的娘啊,这怎上的去哩?” 不开壶喘着粗气说 :“歇歇,抽支烟,提提神,攒点劲儿” 一缕缕曙光透过层层迷雾,把眼前的大山勾画出清晰的轮廓,森林中鸟儿的第一声鸣啭,给三个探险者增添了力量,他们互相拉拽着,用上吃奶的劲儿,汗流浃背地攀上那千仞绝壁鹰嘴梁。稍事休息,不开壶带头,前呼后应着,把躯体紧贴着鹰嘴壁,匍匐前进,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艰难地爬过那绝壁上的鹰嘴险境。当他们钻出那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眼前突然豁然开朗。在层林环绕中,呈现出好大一片开阔地,地里茁壮地生长着枝繁叶茂的绿色植物——罂粟。它们像传说中的天仙美女来到凡间,在曙光中,披着白色晨雾随着晓风轻摇曼舞,散发出阵阵扑鼻清香,这是童话里的美丽王国!这又是荒野里的一群妖魔鬼怪!它们在贪婪地汲取着大自然的日精月华,变化出千娇百媚的迷人姿态,迷惑那些想入非非的人间败类,有谁一旦闯进来,拜在它们石榴裙下,必遭杀身之祸!这里是神话中的罪恶魔窟! 三个突然而至的不速之客,忘记了旅途劳累,手挽着手,走近那些绿色的精灵。一个个硕大的罂粟壳儿(洋烟葫芦)上,已经被划出了一道道攫取乳汁的刀痕,那一道道黑色刀疤,向人类炫耀着它们的“无私奉献”,也向人们倾诉它们是如何被人类贪婪地占有、榨取、利用。他们只是大自然中的一种植物,他们只知道在阳光雨露中快乐生长,它们并不知道自身的客观价值。 不开壶伸手摘下十几个洋烟葫芦,揣到怀里,难掩心中喜悦:“日他娘的,看他狗日的还有啥招儿抵赖!” 当金色阳光染红鹰嘴梁时,山下传来鸡鸣狗叫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不开壶他们顺着原路挪下山崖,匆匆而去。他们深信,胜利的曙光就在前头。 孰好孰坏,穷苦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秤,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完全彻底”、“全心全意”、“大公无私”,这些美丽的辞藻就应该属于党员。即或出现几条蛀虫,也确实改变不了老百姓对党的感恩载德之情。更何况上层领导们已经三令五申,严肃党纪,关注民生呢。 昂首村老百姓深信邪不压正,他们第三次把举报信连同洋烟葫芦交到检察院左一白手里。信心满满地等待着好消息的降临。 说起这位左一白,可是个有名的人物。原是一名教书匠,学识渊博、文采出众、自比李白,曾被聘编写县志,得到县领导的赏识,借调到县委机关,专为领导们整理编撰大会演讲稿和年终总结报告,很受器重。后来县检察院在复杂的案件中,缺少一位能干的刀笔,选中了左一白。从此,这位唯唯诺诺的文人墨客,成了一名掌握法律天平的重量级人物。受人尊重、让人抬举,一言九鼎、唯我独尊,容不得半点不同意见,受不得一点摁磕委屈。一次下乡到昂首镇昂首村,因卜元不会恭维,不懂的待客之道而耿耿于怀,指责卜元是“小财地”、“活死人”、“淘汰对象”。果然,不久,卜元被撸下来了。这中间少不了左先生的投石下井之举。 左一白是田禾的铁哥们,岂能眼瞅着哥们倒霉! 田禾接到左一白的电话,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这可是攸关自己前途命运的大事,他在电话里激动地说:“一白兄,你可真是呼保义及时雨宋公明啊!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田禾对本辖区禁绝大烟那是立过责任状的,鹰嘴梁村与金大浪之间,金大浪与田禾之间,有着一种秘而不宣的纽带关系,田禾当然心知肚明,要不然凭什么那大把大把的票子能塞进自己的腰包?眼下是火烧眉毛了,容不得半点迟缓,必须当机立断,把火灭掉,把祸根铲除,把证据毁灭。他给金大浪一次次打电话,金大浪不知在哪儿鬼混,一直关机。堂堂的镇党委书记,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看看时近午夜,也顾不得什么尊严,摸黑溜到金大浪院里,敲开了金大浪的房门。 金大浪炕上躺着的不是仇月鲜,而是那个迷死巴耳根的咪咪。金大浪见田禾闯进来,有点紧张,命令咪咪赶快穿衣服走人。咪咪毫不避讳地伸出手来要钱,金大浪说:“改日!”咪咪嘴一噘:“贱卖不赊!”金大浪给了她一沓票子,骂道:“日你娘的,贼无情,龟无义,婊子无情又无义!滚!” 咪咪穿好衣服,跳下地来,手腕上拎着个精美的皮夹子,嗲声嗲气地道声“拜拜!”冲田禾妩媚地一笑,跨出门去,消失在暗夜之中。 田禾面带愠色,斥责道:“想不到你的生活这么糜烂!” 金大浪尴尬地说:“就这一次,碰巧让您遇上了。” 田禾顾不上这些烂事儿,单刀直入地说:“你知道鹰嘴梁种洋烟的事被人捅到上边了吗?” 金大浪一惊:“不知道啊!” 田禾说:“瞒不住了!有人直接告到检察院去了!连洋烟葫芦都锁进检察院保险柜里了!你看怎办?” 金大浪大惊失色,他知道这种事一旦暴露,意味着什么。那种失去自由的牢狱生活,他是尝得够够的了。他胆怯地问:“您得给拿个主意哩!” 田禾骂道:“你这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给你打电话关机,成天不务正业,就知道鬼混。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的,连夜把那里的洋烟连根拔掉。把现场清理的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下!记住了,干净!全部!彻底!俺可不能因为这事被两开了!你也不想来个二进宫?” 金大浪嘴里骂骂咧咧:“日他娘的,俺要知道谁断了老子的财路,绝不会放过他!” 田禾催道:“少废话,赶紧的!” 金大浪多次去过那个小山村,那都是白天。若要他只身夜闯鹰嘴梁,他是没那个胆量的。他想找个熟悉路径的伴儿,自然想到了吴乃珂。 吴乃珂老家就在鹰嘴梁,自从搬到昂首村,得到了金大浪的赏识,凭着五大三粗的好体格,成了金大浪保镖似的得力手下。自然,不愁吃香喝辣。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吆喝,立马就到。 “啥事儿?半夜三更的。”吴乃珂问。 “问啥哩?懂不懂规矩?”金大浪呛道。 “……” 他们骑着摩托车连夜来到鹰嘴梁村外。把车藏好,悄悄摸进村去,叫醒那个机灵的村干部。在天亮前,爬上鹰嘴梁,把所有罂粟全部消灭掉,扔进了万丈深沟。 三天后,县里来人了,金大浪当向导,把鹰嘴村搜了个底儿朝天,毫无收获地收兵了。调查结果是:“个别人捕风捉影,张冠李戴,查无实据,不予追究。” 卜元、李煌他们再一次领教了当权者上下其手、瞒天过海的本事。他们没有灰心,他们虽不懂压迫与反抗成正比的道理,但他们懂得邪不压正,懂得天外有天。用李煌的话说:“为了一口气,卖了十亩地”,他们准备再次筹款向更高一级上访。 第74章 县里来了工作队1 土话:狗急了跳墙,猫急了上房,兔子急了还咬人哩! 文话:忍痛割爱,断尾求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县里有左一白,镇里有田禾,村里有金大浪,他们上下其手,玩弄是非于鼓掌之中,毁灭证据于一夕之间。虽然他们没敢明目张胆地追究举报者的责任,但却把他们宣传成一伙“说话没量料,办事不可靠的二杆子”。蒙受这种打击,让卜元他们心里都窝着一团火。 李煌、傅金成又揣着挨家挨户捐来的路费,带着干粮上访了。他们绕过县城,直接到了地区。住在一个最省钱的小旅馆里,到信访办溜溜等了两天,总算把举报信递进去了。一位特别威严的首长接待了他们。首长没看那些书面文字,而是耐心地听他们讲述事情的经过细节,而后拨通多山县电话,而后对他们说:“回去,县里很快派人下去调查处理的,不要再乱跑了!” 区首长的话真管用,上访群众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多山县公检法联合工作队。反贪局何副局长任工作队队长,一进村就给了吕耕田、金大浪一个下马威,严肃地命令他们: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深刻反省自己的问题,不准搞串联,做到随叫随到,积极配合。并拒绝吕耕田、金大浪他们精心安排的有关住宿、饮食等优厚待遇。明确表示,发扬光荣传统,深入农家,吃派饭,察民情、访民怨,做老百姓的知心朋友。这可乐坏了上访群众,他们奔走相告,为自己的正义之举加油打气。他们说:“光荣传统又回来了!”、“昂首村的老百姓有盼头了!” 那些胆小怕事的、打了退堂鼓的,好像有了主心骨了,主动找工作队反映问题,大胆地揭露吕耕田、金大浪、甄惠他们贪污腐败、欺上瞒下诸多事实,老百姓积压了很久的怒火燃烧起来了!但是,他们忘了一条,如今不是土改说理斗争的时代,他们想斗倒高智商的吕耕田、金大浪、甄惠,谈何容易。 这几天,吕耕田、金大浪、甄惠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工作队的传唤,尤其是甄惠,真个是心慌意乱、如坐针毡,仿佛大难将至一般。 自从工作队进村,魏有才就躲起来,再也没敢给吕耕田传递消息。吕耕田骂道:“魏有才,软骨头,靠不住的三姓家奴!” 柳棉花幸灾乐祸地说:“三姓家奴是三国里的吕布,除了贪财好色,也是你们吕家一个英雄人物哩!魏有才顶多算个舔屁眼的狗罢了!” 吕耕田搧了柳棉花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这臭娘们,一到关键时候就露出二心来了,魏有才再不怎地,也比杨九如强哩!” 倒是那个吴乃珂够交情,不避风险,给金大浪通风报信,谈论一些村里的事情。谁谁谁找工作队谈话来着,谁谁谁在大街上公开反对村干部来着,说的有头有尾。金大浪骂道:“日他娘的,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擂,患难见真情,吴乃珂,俺金大浪若闯过这一关,绝不忘记你的忠诚!” 欢欣鼓舞的一天,不知不觉过去,人们的生活节奏依旧平静如常。一个月色昏暗的晚上,柳棉花闯进镇政府,悄悄把田禾请到家中。吕耕田金大浪实在憋不住了,只得向田禾讨教应对时局的法子。田禾一进门就埋怨道:“怎了?坐不住坡了?你们怎就省不得以静制动呢?让他们去吵闹,等他们吵闹得工作队厌了烦了,自然就有机会了。记住了,不急不躁,稳住阵脚,见机行事方是上策哩。” 吕耕田说:“眼下最要命的是甄惠的账务问题,他一完蛋,谁都得跟着受牵连呀!” 田禾说:“俺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俺也懂得丢卒保帅的道理。你们得为甄惠想想办法,如何脱困?把他安顿好了,啥事都好办了。甄惠就算贪污了,也有一万种理由去挽回哩,你和金大浪替他出点血,让他死心塌地为你们当替罪羊,这事不就结了。” 吕耕田点头说:“俺就担心甄惠恨俺们见死不救,把俺们攀扯出来哩。那样,俺们成了一条绳子拴着的三只蚂蚱,谁也蹦跶不出去了。就当是花钱免灾哩,俺替他出一万块!” 金大浪说:“娘的,都是甄惠那臭账惹的祸,工作队拿他开刀不开刀,已经是死老虎了!难道他敢把咱们咬出来?” 吕耕田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哩。只要咱们帮着他主动退赔,争取宽大处理,他没事了,咱也就没事了。” 金大浪说:“娘的,按理应该是谁屙的屎谁擦去,替他出钱,不等于让他拿着咱的钱c操咱的屁股吗?真他娘不上算。” 田禾说:“何副局长已经部署好了,先从查账入手,镇里配人协查,俺正不知配谁合适哩?” 吕耕田说:“这倒是个好机会。咱们找几个可靠的人帮着查,只要把这几个人安顿好了,那就万无一失了。” 田禾说:“找人的事明天一早就得办妥,别耽误了!” 金大浪说:“这你放心,俺连夜去办。” 田禾一再叮咛:“这段时间,你们得学会忍着,尤其是金大浪,把你那臭脾气收敛一下,吩咐你那些家人们,少在街上添乱!另外,有关计划生育的问题,一定要把漏洞堵死,吩咐那些花钱买节育证的,死都不能承认,口径要一致,不能一人说一套,把当事人绕进去。懂吗?这可直接关系到任副县长的声誉!” 果然,次日,何副局长把吕耕田叫去,了解甄惠的账务问题,吕耕田表现的十分痛苦,他捶胸顿足、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说:“何局长啊,一切都是俺的错啊!俺当时看甄惠这人表现积极,又是‘三朝元老’,精通账务,就把会计的担子交给他,谁知他越老越糊涂,把账记的一塌糊涂,给领导们添了大麻烦,给村里造成大损失,给群众造成不信任,给干群关系酿成大误会。俺要求借这次机会,彻底清查他的账目弄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给村民一个交代,也还俺一个清白。” 田禾问:“你能给找几个懂账的‘活文’吗?” 吕耕田说:“能,能。姚庄有个姚三采,本村有个古文秀,都是多年的老会计,一定能胜任。” 何副局长说:“那好,就让他们来配合工作队甫唯清、任亦鹏他们查。你和金大浪都是当事人,需要对每一笔收支认真查对,真实地梳理清楚账目的来龙去脉,谁的责任谁承担,给村民一个满意的答复。” 吕耕田亲自把姚三采请来,安排在丁字路‘老米点’休息,并吩咐老板娘:“只要姚会计高兴,花多少钱找金大浪报销,”他趴在老板娘耳朵边小声谑狎取笑道:“有好黄米尽管伺候着,俺不会亏待你这老鸨子的!” 老板娘嘻嘻笑着说:“吕书记,你那鬼点子俺知道,俺是个买卖人,只要有钱赚,俺就让咪咪伺候他,管保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这边,金大浪到观音殿找古文秀,古文秀正靠在被子上闭目养神哩,听见有人开门,就哼哼唧唧地问:“谁?” 金大浪从来不把古文秀放在眼里,常说:“一块朽木头,混了一辈子,光棍一条,识几个字,会拨拉几下算盘,有球用哩!”他不打招呼,猛地推门进来,看见古文秀那副穷酸样子,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穷秀才!梦见姒妮子了?看看你那样儿,头发长的像卷毛狗,脸儿瘦的像干窝瓜,衣裳脏得像讨吃鬼,真是有辱斯文哩!回头俺给你找把破扇子,不用化妆,活脱脱一个疯和尚!哈哈哈……!” 古文秀自尊心极强,对于金大浪的戏谑调侃,十分愠怒,不客气地说:“平白无故被马蜂蜇了一下,真是见了鬼了!” 金大浪知道古文秀在骂他“马蜂没嘴——屁股伤人”,但是今天有求于他,只好把态度变得谦恭一点,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赔礼道歉说:“对不起,怪俺口没遮拦,把玩笑开大了,古秀才,村委会有请您哩!” “干啥?” “查账。” “查谁的账?” “甄惠的。” “噢,十一官阿,不用查。” “为啥?” “明摆着哩!” “明摆着啥哩?” “自古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俺是个快要就木的人了,不愿意再结恶缘,你走,就说俺有病在身,不能如命!” 金大浪火了:“穷秀才,别摆你那酸架子了!给你脸不要脸,小心俺把你这点穷行李扔出庙门去!” 古文秀说:“从古至今,官家不使唤病人!” 金大浪说:“你那是啥病?单相思!老流氓,当俺不知道哩,那个小尼姑一来,你比谁都精神哩!” 古文秀被点到痛处,不由大声咳嗽起来,脑袋杵在炕上,屁股撅在天上,双手拍打着炕沿,腰部因喘息缩成一座拱桥,把大口的带着血丝的浓痰吐在炕上,又伸脚把那肮脏的痰液擦掉,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喊道:“你这个,你这个要命鬼!快,快滚!滚!!滚!!!” 金大浪看见那糊在古文秀脚上的粘稠带血的浓痰就恶心,看到古文秀那弯曲成虾米的样儿就害怕,屋里那股难闻的气味,直往他鼻子里窜,他皱着眉头,用手搧着,嘴里骂着:“臭死人了!脏死人了!呸呸呸,要死,等俺走了再死!”他急忙逃出那间阴暗的小屋。 大殿上传出印觉和尚的诵经声:“南无阿弥陀佛!……” 金大浪骂道:“日你娘的,弥陀佛球哩,见了荤腥就流口水,见了女人就迈不动腿,攒几个钱就量黄米,也算个出家人!” 在村委会办公室里,甄惠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在何副局长跟前诉苦:“何局长哦,俺真不是有意的啊!别说一万八,就是一百八,俺也没那个胆子啊!都是俺人老了,糊涂了,才弄出这不明不白的糊涂事来。俺现在在人们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了,是俺一个人把新班子的形象弄臭了呀!是俺给领导们出了这么大的难题呀!俺现在真有死的心肠啊!” 任亦鹏瞅着甄惠那副可怜相,叹了口气说:“甄惠,你先别哭天抹泪的,好好想想,账无绝算嘛,或许是哪一笔背着哩!” 姚三采秉承吕耕田的旨意说:“从收付数字看,的确有些出入。俺想,是不是还有那些没有结算的经济往来问题?或者说还有些条据迟迟没能报上来?才造成账实不符的?贪污不贪污,现在下结论尚早哩!” 任亦鹏说:“何局,俺看甄惠也不像个奸猾人,再给他点时间,让他仔细想想,没必要好几个人天天陪着他消磨时间,就让姚会计和他慢慢查!俺想抽点时间下去走走,或许比坐在这里收获大点。您看?” “好,就让甫唯清负责查。”何副局长清楚,任亦鹏的哥哥任亦鹍是县里主管计划生育的副县长,全县计划生育工作出了诸多纰漏,尤其是把节育证当商品买卖,在全国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丑事,这直接关系到任亦鹍的声誉、地位、前途、命运,任亦鹏受哥哥之托,当然想弄个“水落石出”。说白了,就是想把这件事消灭在萌芽之中,为哥哥扫清障碍。何局心里不满,但不得不给予方便。 其实,卜元的下台,吕耕田的上台,没有左一白、任亦鹏他们推波助澜,能是现在的局面吗?各有各的用人标准嘛!怪就怪卜元不会来事儿,连最起码的尊重领导都不懂,还怎么在官场混?任亦鹏不相信刚刚上台的吕耕田有那么大的胆子,那么大的胃口,敢把集体的财产囫囵吞下去。他也不希望金大浪这个由好友李田原鼎力扶持的“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人物发霉腐烂。因而,他更不愿意这两位在牟县长跟前大红大紫的榜样,因贪污腐败被司法机关羁押查办。 第75章 县里来了工作队2 任亦鹏自从认识吕耕田、金大浪,没少享用昂首村的“土特产”。他为他们出过力,吃得心安理得,没感到丝毫愧疚。他认为这才算上下沟通、联络感情的必然途径。从私人感情上讲,他愿意帮他们一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枉他们孝敬自己一场。从大局上讲,眼下都这样,官官相护,当包公的都是坐冷板凳、被排挤的对象,他可不愿意当傻子。因而,他在工作队里表态:“基层干部们不容易哩!挨骂受气的,图啥哩?多吃多占一点点,也很正常嘛。也算是一种补偿!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几天后,任亦鹏真的把出售节育证之火扑灭了。有关的人都矢口否认有这么回事。因此,他成了昂首村人们尤其是告状的人们最不信赖的人。一群参与告状的村民不约而同地来到村委会,都想亲眼目睹一下工作组是怎样木匠斧子一面砍的。 任亦鹏对甄惠贪污一事也有微词:“数字不像人们说的三万多,仅仅一万八,本人已经退赔,应该从宽处理。”这更引起了公愤。李煌等不服,直接找何局,提出由他们直接参与重新查账的要求。李煌说:“何局长,俺敢打保票,甄惠贪污三万八不假,若有出入,俺以诬告罪去坐牢!” 话说到这份上,何局只好说:“好,俺就让你们心服口服一回!说,你们谁来参加?” 李煌说:“有俺和左晔两人就行了。” 甫唯清说:“很好。俺真需要本村知情者参与哩。这样做,既解除了群众的怀疑,又能把问题恰如其分地弄明白,省了多少麻烦事儿!” 任亦鹏在工作中养成了唯我独尊的官老爷气派,自己说了算,容不得别人怀疑他的判断,对于意见相左者,往往使出强词夺理的杀手锏,直到把对方辩驳的无话可说为止。他说:“哪个村里没花销?这么大个村子,花这么一点钱,算个啥问题?国家开运动会,花了那么多钱,追究谁去?办事要花钱,花钱难免手大,有啥好追究的?用你们庄户人的话说,听见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李煌针锋相对地驳斥道:“你这话就说的没水平了!一万八和三万八能一样吗?俺真不知道你是真不识数还是假不识数?你到底懂不懂账务?俺真有怀疑哩!” 一番话说得任亦鹏理屈词穷,恼羞成怒,唰啦啦亮出手铐子喝道:“反了你们了!谁再敢靠前一步,先把谁铐起来!娘的,真是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的流氓无赖!” 傅金成被激怒了,他跨前一步,把双手伸出来说:“来,姓任的,有本事先把俺铐起来!你骂俺们是一群流氓无赖,俺看你才是真正的流氓无赖哩!可惜了党白抬举你一场,你是枉披了一张人皮啊!” 李煌、左晔等群情激奋,都伸出双手呐喊起来:“把俺们都铐起来!没见过你这样为民办事的,真能把事情颠倒过来,贪污腐败的有理了,上访举报的犯罪了,这是啥道理?你是不是吃喝他们吃喝得嘴歪了?” 任亦鹏像头被围困的野兽,大吼一声:“滚开!都滚开!!!”蹬翻办公桌子,冲了出去。 何局把桌子扶起来,大声说:“安静,安静!别吵,别吵!有话好好说!你们要相信工作队,一定能把昂首村这点事搞清楚的!夜深了,都回去休息。明天按你们说的,来两个人继续查账。” 任亦鹏一气之下回了县城,闯进县长办公室,气呼呼地说:“这工作没法做了!你软了,他们蹬鼻子上脸。你硬了,他们说你袒护村干部。昂首村有几个无赖,竟然围攻工作队,要求参加查账,明显是不信任俺们。要是由着他们,那不反了天了?所以,俺要求领导们给做主,必要时采取强制手段,杀杀他们的嚣张气焰。” 牟县长大发雷霆:“这还了得!你回去告诉那些带头闹事的,再要扰乱工作队正常工作,越过底线,就要受到法律惩处!” 任亦鹍说:“亦鹏,俺就担心你这暴脾气压不住火哩!常言,‘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这样火急爆脑的,很容易把事情搞砸了!何局那可是个有城府的人,你要跟人家多学着点!明天赶紧回去,你能把计划生育这一块儿闹清楚就不错了!” 何局接到通知,回县汇报工作。他在县常委会上,一针见血地指出:“昂首村账务确实有问题,那个会计的贪污数字远不止一万八,已经构成犯罪。而咱们有些同志说话荒腔走板,群众有情绪,都是正常现象。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从群众揭露出来的种种事实,不难看出某些问题在农村现阶段普遍存在,它的复杂性需要我们认真对待。” 牟县长问:“真有几个无赖围攻工作队吗?” 何局说:“这有点言过其实,即或有些争吵,那也得从两个方面分析,领导们常说‘换位思考’,一个问题,在某些人看来不算大事,但在群众心目中就是大事。尤其是农村账务混乱问题,村民要求账务公开,要求参与查账,要求把他们的血汗钱花在正道上,这本身无可厚非。这一方面说明他们还不完全信赖我们,另一方面也说明我们的工作还没做到家,这样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在工作中,我们有些同志不够冷静,简单粗暴,动不动亮出手铐子威胁群众,这才引起公愤,激化了矛盾哩。” 牟县长又问:“那个会计到底贪污了多少?” 何局说:“正在查着,据群众反映,可能比原来那个数要多。” 牟县长慨叹道:“好好一个人,一旦有了贪念,就变得不择手段了!真够得着法办了!” 这几天,吕耕田的好友姚三采真是鸿运当头、艳福不浅。白天吃香的喝辣的,晚上有漂亮风骚的咪咪陪着玩儿,在温柔乡里自得其乐,兴叹不已:“别怪阿斗没志气,人生能有几回醉?俺这是前世有缘、今生有福,注定享乐快活哩!” 没曾想好景不长,一天晚上,他那个江东母狮子突然闯进老米店,正在和咪咪跳裸体舞的姚会计,一听到狮子吼声,吓得浑身筛糠,抱着衣裳从后窗跳出去,失魂落魄地仓皇逃生。再也没敢露面。 自从李煌、左晔参加查账小组,包袱很快被抖开了。甄惠贪污三点八万,证据确凿。甄惠成了一只死老虎,再也不敢胡搅蛮缠、装糊涂、哭鼻子了。何局正准备整理材料,移送司法机关处理。可任亦鹏鸡蛋里挑骨头,硬说所查账目“不在县里指定的抽查年限之内”。李煌大怒,把算盘往桌子上一扔,说:“任亦鹏,向人向不过理去!你说,哪点与事实不符?哪点超出了年限范围?难道一个人贪污了多少,还能说贪污的年限不对,不能算贪污吗?你这是哪门子理由?” 任亦鹏说:“俺只算县里规定那几年的,不服,你到县里请示去!球大个村子,想脱离县政府的管辖吗?” 李煌反问:“请问,卜元和甄惠都在同一年限之内,卜元没贪被你定成贪污,甄惠贪了,你却找理由否定,这究竟是为什么?你能给个合理的解释吗?” 任亦鹏又一次被问的理屈词穷了。于是火冒三丈,敲打着桌子连脏话都带出来了:“娘的,老虎下山受狗欺,凤凰落架不如鸡,你一个土坷垃,敢和俺瞪眼叫板,真他娘不知天高地厚!” 李煌一肚子火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你任亦鹏敢出口伤人,别怪俺对你不客气,他冲到任亦鹏跟前,唾沫星子四溅,回骂道:“任亦鹏,你好歹算个国家干部,俺一直给你留面子,处处下下让着你,没想到你是个不识人敬的灰毛驴!张口就带十字儿骂人,要说骂人,俺真比你强!在账务问题上,你是个球也不懂的白痴!给你个毛球,你连个阴阳面儿都分不出来,还站在人伙里,狗戴帽子装人哩!你应该一碗水端平了才对哩,你这样一味地袒护甄惠,是何道理?” 就在此时,老米店老板娘闯进门来,她一进门就大声吆喝:“金大浪,你在哪儿钻着哩?那个姚会计跑得没影儿了,连饭钱带炕钱,还有俺们咪咪的卖身钱,两千多块,一个字儿都没给哩!他那个黄脸婆还打碎俺两块玻璃,砸碎俺两个温壶,这些损失,你们都得包赔!当时你们吕书记说得好听,怎现在没人管了呢?” 任亦鹏正在气头上,他把老板娘推到一边,声嘶力竭地吼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滚出去!” 老板娘可是见过世面的人,根本不吃这一套,她叫的更响亮了:“怎了?你们讲不讲理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公地道!俺不向你们要跑腿钱,就够便宜你们了!你们送去那个姓姚的,吃了、喝了、搂着俺们闺女睡了,那后生又整壮,一黑夜七八次吃软糕哩,不给钱,能说得过去吗?” 女老板口无遮拦,任亦鹏七窍生烟,正在难解难分之时,金大浪闻讯赶来。急忙把大吵大闹的老板娘拽出门外,说:“哎哟,老祖宗!瞧着点,你算把俺们打扮灰了!你知道那是谁吗?工作队的老任!你这不是往井里推俺们吗?俺保证三天后把钱给你送过去,行吗?” “说话算话?”老板娘问。 “算话。您怎么连俺都不相信哩?”金大浪硬把老板娘推走了。 屋内的任亦鹏快要憋疯了,他大声呐喊着:“野蛮!愚蠢!无可救药!” 李煌幸灾乐祸地说:“真是现世报啊!老米店老板娘这一出戏唱的真漂亮!” 甫唯清叹道:“这昂首村的事情太复杂了!” 就在那天,何副局长接到通知:“马上回县参加会议。” 从此,何副局长再没有返回昂首镇,他的工作队队长一职,由任亦鹏代理。 就在县检察院决定对甄惠法办,把逮捕证交到张科长手里那晚上,甄惠失踪了。村里人们尤其是上访的人们有各种各样的怀疑、猜测。 吕耕田说:“大概是有急事请假出门了。” 金大浪说:“大概是到外地看病去了。” 李煌气愤地说:“这明显是有人通风报信,畏罪潜逃了。日他娘的,闹来闹去,老百姓多会儿也闹不过当权的,谁让人家手眼通天哩!这才是有眼的多会儿也打没眼的,被愚弄的多会儿也是咱老百姓啊!找谁说理去啊?” 举报者多次找工作队询问,任亦鹏闭门不答,吕耕田、金大浪狗仗人势,专找告状的谩骂:“日你娘们的,走着瞧,你们告老子犯罪,老子还告你们诬陷哩!” 金、吕两家人,在街上耀武扬威,寻衅闹事,任亦鹏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告状的为了身家性命,只好退避三舍。昂首镇仿佛被笼罩在黑沉沉的阴云下边。卜元他们不得不再次上访,想要找一块阳光明媚的地方,找一个安全的避风港湾,真难呐! 甄惠跑了,村里炸了锅,矛盾在加深,事态在加剧。而田禾正悠然自得地坐在办公室里,翘起二郎腿哼着小曲儿,品茗香茶,暗中窃笑。在这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中,田禾是最大的赢家。他不仅赢得吕耕田、金大浪送来的大把钞票,而且赢得他垂涎已久的美女的芳心。他为甄惠的仓皇出逃,设计了一条绝妙路线和脱罪妙计,赢得了宝贵时间。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十分惬意哩!“昂首村那些不安分的蠢货们,你们就在下边蹦跶,孙猴子再日能,也蹦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儿!” 回想起这一晚上的变化,可谓是惊心动魄,扭转乾坤,就在一瞬之间。稍纵即逝的良机,不是任何人都能把控的了得,这得感谢好友左一白透露给他的绝密消息:“逮捕证已经下达,甄惠将法网难逃”,事态严重,波及到自身安全,急中生智也好,狗急跳墙也罢,反正“美人计”算是用上了,现在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田禾心满意足地回味起那天晚上紧张刺激的过程…… 第76章 法外施恩 百姓评论:美人计不失为一计。它代表着一种屈辱与阴谋。操纵这种行为的人,往往是出于无奈,但对女性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伤害。历史不乏其事其人,现今也不乏其事其人。 就在甄芳忐忑不安地依偎在他身边,请求他想方设法搭救他爹的时候,左一白的电话清晰地送入她的耳中,“逮捕”、“法网”这些害怕的字眼儿像闪电雷鸣,把她彻底击垮了。她灵魂出窍,瘫倒在田禾脚下。他望着她那可怜兮兮、楚楚动人的样子,急忙忙把她扶起来,果断地说:“甄芳,让你爹走!出去避避风头,等形势好转了再回来。” 甄芳摇着头说:“那不成畏罪潜逃,将来罪加一等了吗?” 田禾说:“事情紧急,顾不了那么多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有机会了,俺会帮他翻案的!” 甄芳说:“谈何容易,上边布下网来,谁能逃得了啊?” 田禾望着甄芳那梨花带水的面容,心中一动,不由喜上眉梢,吟唱道:“山人自有妙计也!” 甄芳说:“俺都快急死了,你却唱起戏来了!” 田禾郑重其事地说:“俺给左一白写一封信,让你爹带着信找他去,若能办成此事,你爹自然能脱罪了。” 甄芳说:“左一白在检察院,这不是让俺爹自投罗网吗?” 田禾说:“你就一百个放心!快叫你爹来,俺有要事嘱咐他哩!快!” 甄芳看着田禾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心里还是有点没底,但也不好再多问什么,只能带着疑惑走出门去。 田禾见她出去后,便立刻坐下来,拿出纸笔,迅速地写好了一封信。然后将这封信小心翼翼地封好,放在了桌子上显眼的位置。做完这些事之后,他才放心地拿起甄芳刚刚泡好的热茶,轻轻地抿了一口,感受着茶香在口中弥漫开来。顿时,一股清爽的感觉涌上心头,令他精神一振。 田禾心中暗自想道:“我相信,以左一白的能力和智慧,他一定能够按照我的嘱托行事,帮助甄惠化险为夷。”想到这里,他不禁笑出声来,觉得自己这次计划已经万无一失。 “娘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成败就在此一举了!”田禾心中暗暗给自己打气,期待着事情能够如他所愿发展。而此时,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心情也变得格外舒畅起来。 再说甄惠,下午被人叫到村委会去,一进院子,就看见任亦鹏正和几个戴大盖帽的坐在那里谈论着什么。一见他进来,任亦鹏马上对那几个人介绍道:“这位就是甄惠。”甄惠一听,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要坏。果然,任亦鹏话音刚落,那几个戴大盖帽的立马就变得严肃起来,其中一个站起身来,指着甄惠大声喊道:“给我老实待着!”这一声喊,把甄惠吓得脑袋嗡地一下大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屙还是想尿,更不知道自己是该站着还是该蹲着,只觉得浑身哆嗦得厉害,像筛糠一样。任亦鹏见状,不禁心生怜悯之情,心想这孩子真是可怜啊,于是就对那个戴大盖帽的说:“算了,让他回家呆着,反正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何必这样吓唬他呢?”” 甄惠如惊弓之鸟、漏网之鱼,跑回家去,对妻子说:“看这阵势,俺恐怕要进去了。你快把闺女叫回来,俺有话交代她。快!” 为了救父亲,甄芳啥也不顾忌了,她紧紧抓住田禾这棵救命稻草,依偎着、麻缠着、哭泣着、央告着:“田书记,救命之恩,没齿不忘,您有啥要求,尽管吩咐,俺是啥也舍得的。” 当甄芳把他爹领来时,田禾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一封信,叮嘱道:“纸包里是吕耕田、金大浪给你凑得一万块现金,你的事也是他们的事,你要知道他们的心意,记住了,走到啥时候,都不能出卖朋友!你把这一万块现在就交给任亦鹏,算是主动退赔,你的事一定能得到从宽处理的。这封信你到县里,按地址交给左一白,他看了信,会帮你想个万全之策,但愿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甄惠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田禾坐在灯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甄芳,眼神中充满了欲望和贪婪。他看着甄芳手托着香腮,脸上露出一副既欢喜又忧愁的表情,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强烈的欲望之火。他忍不住轻声赞叹道:“甄芳,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吗?这可是你最大的本钱啊!你的美丽,简直让我无法忘怀,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刻骨铭心啊!” 甄芳知道田禾想要啥,事到如今,没啥舍不得的,她向他投去妩媚的一瞥,忸怩的一笑,田禾马上拉灭了灯。黑暗中,田禾张开双臂把她揽在怀里说:“芳,你把俺的魂儿早就勾走了!” 此时此刻,甄芳别无选择,半推半就着说:“谁让俺遭逢上这么个爹,遇上你这么个色狼呢!” 在那张柔软的席梦思床上,田禾开垦了那片处女地。甄芳第一次品尝到性爱的滋味,她噙着眼泪说:“人生不过如此,什么情,什么爱,子虚乌有,全是机缘捉弄人而已!奈之何?”她推开田禾紧紧拥抱着的手臂,迅速离开那个该诅咒的房间。这一次苟且之事,铸就她扭曲的婚姻道路,毁了她前半辈子的幸福生活,现在想来仍然追悔莫及。 话分两头,半夜三更,吴乃珂接到金大浪的命令,骑着摩托车把甄惠送出昂首村,直抵火车站。清晨,甄惠按田禾交给他的地址,顺利地找到了左一白。 左一白看完甄惠呈上的那封信后,瞅瞅面色苍白、眼角糊着眼屎、愁眉不展、狼狈不堪的甄惠,问:“你在县城有落脚的地方吗?” 甄惠点点头。 左一白说:“先住下,听俺的信儿。” 甄惠马上送上一条香烟,说:“谢谢关照。”深施一礼,悄悄地走了。 左一白再次打开那封信,欣赏着田禾那龙飞凤舞的书信—— 一白兄台鉴: 持信人昂首村甄惠也。其人勤快聪明,仗义疏财,知恩图报,人缘不错,可交也。但在账务方面却是个外行,牛唇不对马尾,有万元难以回笼的亏空,无法说清。本人因此痛心疾首、追悔莫及,倾其所有,主动退赔。望一白兄在领导面前陈清事实,多加美言,若能网开一面,法外施恩,从轻处理,相信甄惠一家将感恩载德,终生不忘矣! 据悉,张科长之子学识渊博,前途无量,但在择偶问题上屡屡受挫,迟迟不能如愿,真是憾事也。 甄惠有一女,甄芳。大学学历,聪慧大方,气质不凡,是百里挑一的大美女,现在昂首镇妇联工作,至今尚未婚配。如果一白兄能玉成此美事,真是功德一件。切切期盼。 兄屡屡援手相救,情真意切,大恩不言谢,容当后报。 仓猝草书,急盼回音,切切,见谅。此致, 敬礼! 弟,田禾具 某年某月某日 左一白不由哑然一笑,他叹服田禾的机智。心里话:“田禾啊田禾,真有你的,这美人计用得太是时候了!古有谭记儿望江亭使美人计救夫,今有你田禾用美人计为他人解危,说起来也真是一段佳话呀!这个忙,俺帮定了!” 张科长是个武夫,粗人。是解放后那批当过兵、扛过枪、沾了光的脱产干部。抓人、捆人,那是拿手活儿。接触的都是些粗鲁人,很少与拿笔杆子的人来往。他对左一白的造访,深感意外。听左一白说昂首村甄惠已经主动退赔了,决心痛改前非了,很不以为然。态度漠然地说:“早干啥去了?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告诉你,俺已经拿到逮捕令了,正准备去执行任务呢!” 左一白乐呵呵地说:“张科长,俺是为你儿子的婚事来的!昂首镇妇联干事甄芳,待字闺中,那可是个要文化有文化,要模样有模样的黄花大闺女,俺曾经见过几面,那可真是万中选一的大才女哩!俺是冲着你是个豪爽的人、你儿子也是个有才干的文化人,觉得很般配,才来当介绍人的。你要不同意,就当俺没说!” 张科长一听说给儿子介绍对象,就来了精神。热情地又是让座,又是递烟、又是倒茶,满脸堆起笑纹说:“不瞒你说,俺正为这事愁哩!俺那儿子太挑剔了!介绍过多少女的了,一个都没相中。和他同年上下的后生们都结婚了,孩子都老大不小了,可他就是死不开窍,非要等个什么‘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来,真把俺老两口愁死了!这样,你让田禾把女方领来,只要俺儿子相中了,一切都好商量!” 左一白巴不得张科长如此主动呢,就说:“俺现在就通知田禾马上来!热媒、热媒,趁热说媒,你可不能出门了,耐心等着,一两个小时准到。” 张科长说:“好,为了儿子,俺就犯一次错误。等!” 尽管张科长有点焦急,不得不陪着左一白喝茶聊天,天南地北地聊,聊得张科长忘记了时光几何。直到中午,田禾才领着甄芳来到张家。 美丽的甄芳给死气沉沉的张家带进一缕春光,张科长那个自命不凡的儿子张济一下子变得灵动起来。 张济是个大学文科毕业的书呆子,四大名着中的爱情故事让他如痴如醉,经常捧着书本儿,想入非非,难以自拔。想到三国演义里的貂蝉,常把自己比作吕布;想到水浒传里的陈圆圆,常把自己比作燕青;想到西游记女儿国国王,常把自己比作唐僧;尤其是红楼梦里的金陵十二钗,几乎占据了他整个的内心世界。林黛玉的多愁善感,薛宝钗的美丽端庄,袭人的善解人意,晴雯的冰清玉洁,把他带进那个飘渺的神话境界。他就是故事里的主人公贾宝玉,他每每在睡梦中呼唤着她们的名字,小说里的人物,成了他择偶的标准,他心目中的“窈窕淑女”,在当今时代如何能找得到?“君子好逑”,他这位满腹经纶的饱学君子,如何能“逑”得到呢? 今天,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甄芳的美艳让他倾倒,甄芳的气质让他痴迷,甄芳彻底征服了他。平时趾高气扬的张济,在甄芳面前变成了驯顺的叭儿狗,亲自给甄芳弹沙发让座、给客人们端茶递烟、还亲手剥去口香糖的包装往甄芳嘴里塞。高度近视的眼镜片儿,几乎贴到甄芳的面皮,专注地欣赏着梦寐以求的美人儿的天姿国色。 儿子痴迷到这个地步,老子还有啥说的?左一白、田禾作法,一根红线把双方拴在了一起,甄惠成了张科长的儿女亲家。那张代表着法律尊严的逮捕证,经左一白的周旋,院长点头,法外施恩,收回成命。迫于压力,甄惠暂时藏匿起来,等待形势宽松后,再出头露面。真是世事难测,人情大于国法。双方敲定吉日,举行婚礼。 由于女儿的献身,甄惠逃过了一劫。他的出逃,使本来就复杂的重重迷雾,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昂首村人们焦急地等待着上面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是解开谜底的时间却显得异常缓慢,遥遥无期。而甄芳的婚事已经驶进了快车道。 那天,天刚蒙蒙亮,两辆装饰华丽的小轿车戛然停在甄家门口,甄必寿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地把披着婚纱、蒙着盖头的甄芳抱上了小轿车。母亲流着眼泪,送出大门,嘟念着:“可惜你爹不在,把俺孩推出去,娘不忍心哩!” 田禾指挥金大浪在大门口放了几个二踢脚,奈何爆仗受了潮,尽是瞎炮、哑炮,没有一点响声。田禾埋怨道:“怎搞的?连个炮都放不响亮!” 金大浪把手中的二踢脚扔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日他娘的,这叫啥炮?还不如俺放的屁响亮哩!” 吕耕田说:“大喜的日子,好歹得有点响声!快取串小鞭炮崩崩晦气!” 田禾说:“甄惠不在,这边就靠你们张罗了!俺得到县里去,那边婚礼上少不了俺这个宾公大人哩!”他哧溜钻进迎亲的小车里,悄没声地走了。 街坊邻居还在熟睡之中,几声犬吠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第77章 片长尚余1 哲言:有一种退却叫进攻,有一种放弃叫占领。聪明人说自己是傻子,傻子说自己聪明。 任亦鹏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千防万防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吕耕田和金大浪曾信誓旦旦地表示,计划生育工作已经做得天衣无缝,但没想到却出现了意外情况。北片片长尚余竟然在何局面前揭露了他们精心掩盖的真相,让他们陷入了极度尴尬的境地。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任亦鹏感到措手不及,仿佛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掌控。现在,他必须面对现实,想办法解决眼前的困境。 尚余是尚步正的大儿子,出生于解放前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但却幸运地成长在红旗之下。相比起他的父亲,尚余拥有更多的知识和文化,并且擅长处理人际关系。然而,与他的弟弟尚良相比,尚余则显得有些呆板和拘谨。 尚余继承了他父亲那种亦正亦邪的特质,他在办事时常常表现出要么做得不够到位,要么过于偏激的倾向。用当地人们的话说,他做事不太靠谱。尤其是在他负责管理的北片地区,村民们背地里给他取了个外号——\"骗长\"。这是因为在过去的几年里,无论是收缴粮食税款、征收各种摊派费用,还是催促超生家庭缴纳罚款以及组织村里集资唱戏等事务,尚余总是采用连哄带骗、连唬带吓的手段。他能够根据不同的对象说出相应的话语,甚至不惜死缠烂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尽管通过这些不正当的手段,他成功地完成了任务,但同时也得罪了许多人。不过,尚余对此并不在意,反而还沾沾自喜,并乐此不疲。 值得一提的是,无论如何变化,尚余内心深处的阶级感情始终没有改变,他对党保持着绝对的忠诚。这种坚定的信念使得他在面对困难和挑战时,始终坚守自己的立场,不曾动摇。 解放初期的时候,尚余才刚刚年满十岁,但他的名字已经被记录在了昂首村的党员花名册上。这一切都是因为尚步正当时担任着村干部,他强行要求书记员将尚余的名字填上去。有人对此提出质疑,认为尚余年龄太小,可能并不符合成为党员的条件。然而,尚步正却反驳说:“刘胡兰年纪虽小,但她面对敌人的铡刀毫不畏惧;董存瑞个头不大,但他敢于举起手中的炸药包。主席还称赞他们‘生得伟大,死得光荣’呢!我既然投身于革命事业,我的儿子就必须追随我。我不能让我们的下一代活得憋屈,死得窝囊!” 尚余十八岁那年光荣入伍,出身好、表现好,在部队入党。一心向雷锋同志学习,学会了开车技术,很得部队首长赏识。阶级觉悟高、办事认真负责,本来是可以留在部队里深造的,但他却认定“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结果光荣退役,回到生他养他的滹沱河畔。正赶上红旗招展、如火如荼的大革命。村子里那些老一茬干部们大部分靠边站了。吕耕田、金大浪等造反派头头,硬把他扶上台,当了有名无实的村支部书记。 尚余空有一腔热血,却无半点心机,人云亦云,毫无主见。大凡小事都由吕耕田出谋划策,简直成了一尊傀儡。加之老爹以太上皇自居,在金大浪的怂恿下,尽干些不着四六的糊涂事,今儿个揪这个,明儿个斗那个,动不动给不满意他们的人扣帽子,批判斗争、游街示众。 在昂首镇这个地方,有一个被称为老侉儿的人,他时常来到这里做些小生意。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他与镇上的一个小寡妇相遇并相识。两人之间逐渐产生了感情,尽管这种关系是秘密而不为人知的,但他们还是偷偷地走到了一起。然而,这件事却激怒了一直对那位小寡妇心怀不轨的金大浪。 金大浪找到尚步正,试图煽动他参与此事。金大浪故意歪曲事实,对尚步正说:“老前辈,有人竟敢强奸咱们村里的女人,您觉得我们应该管吗?”尚步正则是一个极端左派人物,他非常热衷于斗争,并从中获得乐趣。此时,天时、地利和人和似乎都站在了金大浪一边,这使得尚步正心中的怒火燃烧得更旺。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喊道:“这简直无法容忍!立刻将那个混蛋抓起来!按照过去的老规矩,给他戴上榆木大枷,让他游街示众!” 夜晚,金大浪带着小将,闯进小寡妇家,从被窝里把那老侉儿揪出来,赤身露体五花大绑起来。小寡妇急了,顾不得害羞了,跪在地上拉着金大浪求饶。金大浪看着老侉儿那一身黝黑的皮肤和疙疙瘩瘩肌肉的强健体魄,冷笑着说:“玉儿,你怎就看上这么个黑驴球似的?要不是看在俺和你本村当户的份上,连你一块儿拉出去游街!娘的,可惜了你这一身细白嫩肉,让这黑叫驴拾掇了!你还替他求情?” 小寡妇仍然央求道:“求你给他穿件衣裳,怪难为情的。” 金大浪哈哈大笑着说:“亮出去展览展览,那才好看哩,就像那挂在墙上的画一样好看。” 有个小兵说:“还是给他穿点,别让村里大闺女小媳妇们看见,说咱们下作、低级趣味。” 金大浪在小寡妇脸上抹了一把,笑着说:“你还真会麻缠人哩!那就给他穿个裤衩子!”并斜着眼扫视着小寡妇那一身嫩肉,眼中的欲望像燃烧的火焰一般,说:“你就在家等着,俺一会儿就过来陪伴你!” 老侉儿被押到村革委会,金大浪吩咐小兵们:“好好看着,明天让狗日的好好在大街上亮亮相!看狗日的再敢发灰不了!” 那小寡妇到底没逃出金大浪的掌心。事后跟着老侉儿去了河北老家,再没有回来过。 但说那晚,老侉儿给小兵们磕头如捣蒜一般,苦苦哀求,放他一马。额头都磕出血来了,金大浪铁石心肠,眼皮都不眨,反而大骂:“日你娘的,有好受就有难受,你当俺们村的娘们儿好闹哩,不把你那惹事圪嘟割下来喂狗,就算便宜你小子了!你今儿个不把怎样勾引那小寡妇交代出来,小心俺们反过来对付你!” 那老侉儿挨了很多嘴巴子,嘴唇都肿了,苦不堪言。既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他也盘算好了,事到这般时候,还顾啥脸面哩,让他说啥他就说啥,免受皮肉之苦。大不了不在这地方待了,你们不怕出丑,俺怕啥哩? 第二天上午,那老侉儿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流氓”二字,一边嘡嘡嘡地筛着锣,一边高声大叫着:“他们说俺是流氓,他们说俺是强奸!大家看啊,俺这个老侉儿,睡了昂首村的娘们了!” 他的声音像一把刀子,深深地刺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关帝庙前聚了一群人看热闹,古文秀站在那儿摇头叹息:“这叫啥事儿?君子不扬人丑,让人家筛着锣满大街喊叫,这不是作蹋咱村的人吗?真不知他们是怎想的?” 古文秀的叹息声在人群中回荡,仿佛是对这种行为的谴责和无奈。他的脸上写满了失望,仿佛看到了这个村庄的道德底线在这一瞬间被冲破。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忧虑,仿佛看到了这种行为对村庄带来的负面影响。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感受到了这种行为对人们心灵的冲击。 扯远了,还是回到正题来。多山县派下工作组来各公社,开展整党建党工作,苟成艮犹如被封印多年的蛟龙,重新站出来,当了支部书记。吕耕田在闫组长的关怀下,如鱼得水,入了党,被提拔为大队革委会主任,给尚余挂了个支部委员的头衔,从此尚余犹如被打入冷宫的嫔妃,靠边站了。 高广和卜元被提拔到公社当干部去了,这样一来,村里就只剩下尚余一个人管理北片的日常事务了。多年来,他已经逐渐习惯了农村这种需要到处奔走、与人沟通、传达上级指示、挨家挨户访问、大声吆喝的繁琐工作。无论是收缴粮食税款、催促缴纳摊派费用、组织计划生育手术、举办节日庙会、安排义务劳动等,他总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北片的各项任务按时完成。因此,尽管村民们内心并不喜欢他,但表面上仍然会尊称他一声\"片书记\"。不过,也有一些像醉驴儿、不开壶这样的人敢于当面直呼他为\"骗子书记\"。然而,对于这些称呼,尚余并不在意。他常常自鸣得意地表示:\"不管别人怎么说,只要能完成任务,我就得想尽办法。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把事情做好就行。今天可能会得罪一些人,明天可能还会得罪更多人,但我的良心并没有坏掉。” 去年,计划生育任务下来了,他又开始熟门熟路地上各个育龄妇女家宣传国家政策,挨门逐户动员当年需要做节育手术的妇女按时报到,督促她们及时到村委会缴纳超生罚款。他突然发现这些人家对他的态度变了,不像从前那么说话和气了,有人甚至冷言冷语地挖苦他:“骗书记,往后别再来俺们家骗了!俺们已经有了本儿把儿了!你还是到没有本儿把儿的人家骗去!” 尚余明明知道她们超生了,明明知道她们没做过节扎手术,明明知道她们还没交超生罚款,就生气地说:“你们开啥玩笑哩?这北片谁家的锅在哪儿安着,瓮在哪儿放着,俺都知道。想哄俺?没门儿!你们一群秋圪嘟想哄俺这老公鸡,能哄得了吗?” 让尚余没想到的是,这些人真的拿出“准生证”、“节育证”来了。她们鄙夷地说:“请骗长过目,这可不是俺们自己造出来的?” 尚余看着那些盖着大红印章的证书傻眼了。他问她们:“这是哪儿来的?俺怎么不知道呢?” 她们讽刺他:“你当你有多大的官哩!怎了?天上掉的?地下长的?刮风逮的?与你啥相干?” 他想追问这到底是怎来的?她们不愿意和他多费唾沫星子,只告诉他:“操心不爱老!反正不是假的!” 这一年,其他片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吕耕田在村委会上说:“别闲吃萝卜淡操心了!只要能拿出本儿把儿来,咱就承认不就得了!谁愿意硬逼着人家动手术?开肠剥肚的,总不是好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往后就别穷追了!” 甄惠在会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生孩子总比刮孩子强,兴许那孩子将来是个当大官的材料哩!刮了不是造下孽了?” 金大浪说的更直接透彻:“花钱免灾嘛,谁有门路自己搞去!往后少咧咧这些端不上台面的事!” 尚余那股邪劲儿上来了,怒气冲冲地说:“娘的,这叫啥事儿?好像就俺认真负责能惹人哩!你们不管,俺更懒得去管!成天他娘的像乌眼鸡似的和人们争吵,被人们骂得连老祖宗都站起来了,俺何苦当这灰人哩?”他一甩门走了。 第78章 片长尚余2 过了一段时间,他那股正气儿又占上风头了,他不声不响地明察暗访,终于弄清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是吕耕田、金大浪、甄惠、尚良四个人把一百二十份准生证或节育证均分了。他们和那些靠得住的超生户暗中交易,以三百至五百块的价格出售给她们,她们花钱买一份证书,免去手术皮肉之苦,或心安理得地再生一个,真是划得来的买卖,何乐而不为呢。 尚余是一根筋,他可不管弟弟尚良的感受,工作队进村不久,他就以一个党员的品格,主动找何局揭露了这件事。 尚余的证言,把任亦鹏的肺都气炸了,他大骂吕耕田、金大浪是“混蛋,笨蛋,王八蛋!”、“连这点秘密都守不住,还夸什么‘万无一失’哩,真他娘的,除了屄嘴好,啥也揽不成。” 镇政府那位专管计生工作的郑干事为了开脱自己,言不由衷地说:“俺只让他们如实填报花名,谁知道他们背着俺瞎胡闹哩?俺跟着他们挂红胡髭,冤不冤呢!”他在人前隐瞒了“利益均沾”的真相。 何局明白,他手里攥着尚余亲自写下的那份证言,不能轻易拿出去。这关系到整个县的荣辱问题,也关系着同事之间的和谐相处问题。可是尚余不管这些,三番五次找工作队纠缠此事,自然瞒不过任亦鹏了。任亦鹏一个电话,让主管计生工作的任亦鹍心中不快。他怀疑何局有野心,在背后整他的黑材料。再也不谈什么清白,而是耿耿于怀,心里暗骂:“你在背后给俺小鞋穿,俺也会疗治你!你有初一,俺就有十五。走着瞧!” 何局犯了官场忌讳,立马被抽回县里,另委“重任”,不再到昂首镇搞调查。为了消除隐患,那位郑干事也调离昂首镇,到更远的北沟乡去了。 任亦鹍余怒未消,向昂首镇下达命令:凡是承认花钱买证的村民,不管是准生证,还是节育证,都要加倍罚款。花三百罚六百,花五百罚一千。对不承认者,免予追究。这等于告诉那些不忠于他们的人,看谁还敢揭露真相。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 这样给金大浪他们撑了腰,他们挨家挨户地征收罚没款,理直气壮地骂娘:“娘的,都是些软骨头!怂包!罚你们钱,活该!谁让你们承认来着?” 何局离开后,工作队再也不用去村民家吃饭了,金大浪将他们安排在村委会的豪华客房里,并让吴乃珂细心照料,想尽办法给他们做各种美食,简直像进入天堂一样。工作队的成员开始陆续离开,每天都有一两个人走,十天后,任亦鹏也带着甄惠退还的一万块钱和那些账本回到县城。李煌等人还想争取一下,要求得到明确的处理结果,但任亦鹏却冷笑一声说道:“你们还不死心吗?这就是最终结果!难道你们还想要什么其他结果?”” 那年的腊月,寒风刺骨,雪花纷飞。田禾收到了来自县纪检委对甄惠的处理决定,这让她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甄惠因违纪问题受到了应有的惩处——开除党籍,并撤销其职务。这一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小镇,人们议论纷纷。 甄惠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依旧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如今,他敢于公开露面,甚至从外地回到了故乡。他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摆了一张桌子,开始为过往赶集的人们书写春联。他的书法龙飞凤舞,苍劲有力,让人赞叹不已。他的才华得到了充分展现,也赢得了许多人的赞赏。此外,他还在已归属于自己的二层楼下开设了一家肉食店,生意红火。尽管失去了权力,但他并未遭受太大的损失。毕竟,他现在拥有了一处长久的不动产,可以说是一种收获。 然而,命运却对甄芳开了一个玩笑。由于与丈夫缺乏共同语言,两人感情逐渐疏远。甄芳与田禾曾有过一段恋情,但这段地下情最终还是被张济发现了。张科长懊悔不已,觉得自己给儿子娶了一个被人用过的“二手货”。于是,他果断要求儿子与甄芳离婚。此后,张济很快就找到了新的妻子,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相比之下,甄芳至今仍孤身一人,独自承受着寂寞和孤独。 工作队走了,他们给善良的村民们带来过希望,唤起过热情。但是,他们又像风卷残云一般,把人们的希望扑灭,把人们的热情吹散。 人们在无奈中叹息,在无声的诅咒中抚慰自己的伤痛。他们不得不接受这无情的现实,不得不接受这现实的教训。一方面伺机报复,另一方面就得忍气吞声。意志薄弱的人们得出一个结论:“这世道,只有傻子才会出头露面揭当官的短哩!”但归根到底他们内心并不服气,也不服输。他们仍然翘首期盼着,期盼着。 吕耕田和金大浪自然不甘心被罢官,他们四处活动,请客送礼,花费了大量钱财后,总算保住了手中的权力。既然丢掉的已经找回,那失去的东西就必须弥补回来,心中的怨气也得找个地方发泄一下。他们决定要彻底征服那些不听话的二杆子村民,让他们都像魏有才那样听话,像吴乃珂那样顺从。他们要将昂首村变成他们的天下,谁服从他们就能得到好处,而谁敢反抗,就让他尝尝厉害。 对于那些敢于揭露他们短处的人,吕耕田和金大浪打算狠狠地收拾一顿,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敬畏。至于具体怎么做,他们还没有想好,但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些人。毕竟,他们认为只要有权在手,就有办法让别人服软。 这一天,金大浪喝了许多酒,整个人都晕乎乎的,走路摇摇晃晃。他在大街上到处惹麻烦,找别人的碴儿,还故意挑起事端。突然,他看到尚余正在关帝庙前和古文秀等人闲聊。于是,他摇摇摆摆地走过去,一把拉住古文秀,嘴里嘟囔道:“穷秀才,你跟那个尚骗子有什么好聊的?他可是个特务啊!还是个叛徒呢!我早晚都会收拾他的,你们小心被牵连!” 听到这些话,尚余的怒火瞬间爆发,他大步向前,质问金大浪:“谁是特务?谁是叛徒?你倒是说说看!再看看你自己做过的那些丑事,简直连猪狗都不如!而我尚余做事一向光明磊落,至少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古文秀看着眼前的一切,知道再闹下去会出大事,便拉住尚余说道:“你快走!别和一个醉鬼一般见识!” 然而,金大浪却不依不饶地喊道:“谁说俺醉了?穷秀才,今儿个你给俺说老实话,你和那个小尼姑的事,是真是假?” 听到这句话,古文秀顿时愣住了,他感到自己的脸像是被火烤一样滚烫。他没想到这个醉鬼居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这件事情。他又羞又恼,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古文秀瞪大眼睛,怒视着金大浪,但由于他一直以来都很爱面子,所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只能跺着脚,嘴里狠狠地吐出一句:“啊呸!疯狗咬人!” 醉驴儿嘻嘻一笑,脸上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色,说道:“金大老爷醉了之后跟我一样,净胡说八道呢!古秀才可是个大好人啊!他是真正的童子身,一辈子都没有干过那种龌龊事。连女人的屄边儿都没摸过。想当年俺娘还在世的时候,俺真想认他当爹哩,可惜他老人家靠卖剢撅为生,住在城墙上,我们家实在是高攀不起啊!现在想想,俺娘真是没有那个福气呀!” 不开壶一脸疑惑地问道:“驴儿,你到底有几个娘?怎么见谁都想认爹?那几年你不是说你娘看上何水清了吗?”醉驴儿挠挠头,讪笑着回答:“你这家伙就喜欢揭别人的短!唉,说起何大爷,我还真挺想念他的!他人真好,说没就没了。要不是他性子太倔,不懂得巴结当官的,也不至于落得那样的下场。” 尚余深表同情地说:“日他娘的,俺若有权力,对那些天天只顾吃香的喝辣的家伙们决不轻饶!”。 被人们晾在一边的金大浪见没人理他,有些生气了,本来他是想找茬儿镇住尚余,让大家看看他的厉害,没想到却被醉驴儿巧妙地把话题岔开了。 尚余他们至今对何水清的死仍然说三道四,明显有清算旧账的意图,这不是明摆着要跟他金大浪过不去吗?金大浪越想越气,再也忍不住了,只见他满脸怒气冲冲地冲上前去,一把拉住尚余,嘴里不停地骂道:“尚骗子,日你娘的,你那嘴松了填个棒子,老子卖节育证了,有本事再告去!你想害老子,头还没玩圆哩!老子能白白放过你吗?” 此时,在场的人都愣住了,纷纷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仿佛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尚余用力地甩开了金大浪的手,义正言辞地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俺尚余不说,别人也会说哩!”他的语气坚定而决然,仿佛要将所有的真相都揭露出来。 金大浪听后,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他恶狠狠地盯着尚余,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家伙嘴不牢,靠不住,今后北片片长你也别当了!你承包的那个菜园子也别种了!看谁能治住谁!”他的话语充满了威胁和恐吓,试图用权力来压制尚余。 尚余毫不畏惧地回应道:“好哇,工作队前脚刚走,你就开始打击报复俺了!”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愤怒和不屈,似乎已经做好了与金大浪对抗到底的准备。 金大浪冷笑一声,不屑地说:“报复你能怎地?你比球多两耳朵,能把老子怎地?老子困了,不和你这叛徒多说话了!”说完,他噗通一声躺在关帝庙前的台阶上,闭上眼睛打起了呼噜,不再理会尚余。 尚余看着金大浪入睡的样子,心中暗自叹息。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可能会面临更多的困难和挑战,但他坚信正义终将战胜邪恶,无论如何都会坚持下去。 第79章 祭战友 俗语:黄金有价,情义无价。理是直的,路是弯的。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惜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一辆黑色小轿车吱溜停在关帝庙前,从车内走出一位皓首童颜、精神矍铄的老人和一位器宇轩昂、风韵端庄的中年妇女。不开壶一眼就认出那个女的,不由惊呼:“啊,那不是牟县长吗?” 他的惊讶,把点将台上一群人的目光集中过来了。“她来干什么?”、“又来出什么幺蛾子?”人们猜测着。只见牟县长搀扶着那位老者向人群走来。人们都定睛看着她,她还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雍容华贵,那么超凡脱俗。山旮旯里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们,实在不愿意和她近距离攀谈,真个是敬而远之。 只有不开壶胆子大,因为上次没能和牟县长握上手抱憾至今,他看了一眼为此戏耍自己的醉驴儿,忍不住走上前向牟县长伸出手去,牟县长没搭理他,而是向点将台上的人们挥手致意,热情地问话:“乡亲们好哇?麻烦大家告诉俺,何水清老人埋在哪儿?谁能给俺们带个路?这位是俺老爸,是何水清老人的战友,俺们是专程来给何水清老人上坟扫墓来的。” 人伙里的老无能田八斤有点激动,有点悲伤,不由得洒下泪来,哽咽着说:“走,俺领你们去!” 不开壶、醉驴儿异口同声地说:“俺也去!”老无能拦住他们说:“你两位就省省!别把这当啥红火事儿!” 牟澜县长请老无能上车,醉眼惺忪的金大浪卧在台阶上,似乎看到一位漂亮的女子,很亲昵地拉着老无能说话,顿生嫉妒,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哎哟,老无能艳福不浅啊!这娘们不识货,拉他还不如拉俺哩,他那玩意儿早就残废了,俺可是正当年哩!”说着说着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牟澜也看到台阶上四仰八叉躺着个醉汉,也看到那醉汉眼里闪现着一种异样的贼光,觉得似曾相识,就问道:“那是谁?他说什么?怎醉成那样儿!” 醉驴儿说:“俺是醉驴,他是醉狼。他比俺厉害,俺只会踢人,他可会吃人哩!” 牟澜无暇多问,向人们挥挥手上车了。 小车停在村西边那个荒凉的土丘下,老无能带路,牟澜搀扶着老爸爬上土丘,在一个孤零零的土堆前停下。老无能指指土堆说:“就这儿。”他把散落在四周的几块砖头拾回来,在坟前搭了一个小门洞儿,(当地人管它叫锅炉灶儿),含悲带泪地说:“清明节俺来过,这里的风太大,把棺材盖儿都刮得露出来了,俺又掩了一层土,好歹有个坟样儿了。入土为安嘛,总不能让他抛尸野外,被狼拉狗啃了!唉,俺就怕搁过几年后再找不着他哩,就搬了几块砖头给他搭个锅炉灶儿,做个记号,每年时头八节来给他烧张纸儿,送点吃的,也有个准地儿。你们看,连这几块砖头都不安生哩,让放牲口的孩子们搬得四零五散的。唉,这么好的一个人,不该呀,不该自寻短见呀!真凄惨呐!打了一辈子江山,落下这么个下场,真不该呀!”老无能蹲在坟头前呜呜地哭了。 “您说啥?自寻短见?难道?不是说是病死的吗?”牟澜吃惊地问。 老无能说:“俺不瞒你们,四月十八奶奶庙会,何大哥已经好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村里没人管,镇里也没人管,他好容易趴靸到镇里,,正遇着镇里摆了几十桌酒席招待宾客,村干部说他有意诋毁人民政府形象,给先进村丢了脸,奚落他,骂他,还端着泔水灌他,说他饿死活该。唉,当天夜里,台子上敲锣打鼓唱着戏,村里人们挤在台下看红火,何大哥他,他却,却绾着绳子上了吊了!真惨呐!第二天俺去给他送饭时才发现的。他被他们反锁在屋里头,等俺把锁子砸开,放下来时,人早没气了呀!” 此时,牟澜的老爸完全沉浸在战友死亡的悲痛之中,耳朵不灵,方言不懂,只是坐在何水清的坟头前悲哀地自言自语:“何水清!老伙计!老战友啊!这么多年你怎就不和俺老牟联系了呢?俺可是一直在找你啊!可你如石沉大海,好难找啊!老何啊!你是俺的救命恩人啊!你这么做,让俺连个报答的机会都没有呀!今天总算找着你了,可,可人难相见,只见到这么一堆黄土啊!真是抱憾呀!……”两行老泪顺着老人的脸颊皱纹流淌下来。 牟澜不敢让老爸过度悲伤,更不敢让老爸知道何水清的的悲惨遭遇。她督促司机把祭品摆在坟前,点燃香烛纸铂,老牟把满瓶汾酒洒在坟头上,跪趴着呼叫道:“何水清!老伙计!俺知道你平时滴酒不沾,今天老战友重逢,你就破个例,喝一点!对,少喝点。请你在主席那儿替俺问个好!就说俺老牟身体硬朗着哩!俺没忘本,还在为革命发挥余热哩!” 老无能鼻子酸酸的,淌着泪说:“何大哥,听见了吗?人间自有真情在,有啥话,有啥苦,你就给俺们托个梦!” 牟澜不愿意让老爸过度劳累,也怕老爸知道真相后,肝火攻心,发生意外。她想赶快离开这个隐藏着诸多秘密的是非之地。她悄悄地问老无能:“何水清还有遗物吗?比如相片什么的。” 老无能说:“有。都在俺家里存放着哩。两个铜片片,一块木牌牌,牌牌上写着字,俺闺女让俺把木牌牌扛回来藏起来了,说那牌牌上的字犯禁。唉,人都死了,犯啥禁哩?” 牟澜好奇地问:“那牌牌上写的啥?” 老无能说:“俺是个瞎文盲,大字不识一个。听闺女说是啥‘顺口溜’,又不是吃的东西,有啥顺口不顺口的?” 老爸执意要找一件何水清留下的遗物作纪念,牟澜也想知道老无能到底存放着什么东西,他们驱车直接来到香味饭店。 肖香妹热情地接待来客,打好洗脸水,递上香皂、新毛巾,用鸡毛掸子给老人拂去身上的尘土,笑容可掬地说:“您先洗把脸。咱这地方风沙大着哩!” 牟澜接过鸡毛掸子说:“大嫂,俺自己来。不麻烦你了。” 肖香妹说:“嗨,进了这个门,就是自家人,麻烦啥哩!平时俺这小门脸儿,请都请不来您这贵客哩!他爹,甭忙别的,快泡一壶好茶来,拿盒好烟来!你这人,一辈子没个眼力劲儿,不看今儿个来了谁了?快着点!” 老无能乐呵呵地答应着“遵命!”忙他的去了。 牟澜仔细打量着这位老板娘,那么爽朗,那么亲热,那么漂亮,那么勤快,又那么眼熟。在哪里见过她呢?她突然惊异地说:“俺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位站在人伙外向俺喊话的漂亮大嫂!不是你的漂亮印在俺的脑海里,俺真不敢认你哩!” 肖香妹此时倒变得有点腼腆了,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别见怪,俺那时一时间火星子乱冒,冒犯你了!” 女人们呐,真奇怪。她们像活性炭,能把毒素分解。她们像一团火,能把恩怨熔化。她们像一池水,能把污垢荡尽。什么高贵,什么低贱,此时都分不清了!她们都是女人,她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善良的心、母性的爱。 牟澜是有文化的人,更易冲动,她拉着肖香妹的手说:“嫂子,你听俺学学,‘你们才是疯子哩!那是俺村残疾军人何水清!听明白了吗?何!水!清!’” 肖香妹笑着说:“对,就是俺。为这,金大浪找茬儿整俺,俺还和他动过刀子哩!他们呀,怎说呢?是一窝孵不出小鸡的坏蛋,一肚子的臭水儿!他们能把好的说成坏的,香的说成臭的,把正常人说成疯子!唉,别提了!” 牟澜若有所思地说:“嫂子,俺这会儿好像明白了,他们都在俺面前撒谎?” 肖香妹点点头。把何水清被逼致死之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他对村里那些不该发生的事,恨之深,痛之切,语重心长地说:“俺是担心,照这样下去,原先那些好传统被他们糟蹋光了呀!” 老无能沉不住气了,他怕肖香妹没轻没重,说出差错来,就说:“看你这是说的啥话?咱一个小老百姓,管住自己就行了,操那些闲心干啥哩?当着牟县长的面,啥话你也敢说,这要在文革时期,你又得挂牌子游街了!活这么大了,一点记性都不长!” 肖香妹说:“俺才不怕哩!俺就是不服气!” 老无能摇摇头说:“你就倔,性子来了,十头牛都拉不过来!”他从箱子底儿翻出两枚军功章,递给牟县长,说:“何大哥入殓时,金大浪硬把它们拽下来扔了,俺捡起来留个念想,你们有用就拿去。” 牟澜捧着那两枚军功章,递给老爸说:“爸,这是何大伯留下的遗物。” 老军人双手接过那两枚有点锈渍的胸章,眼圈儿再次湿润了:“老何啊,你是真英雄啊!可惜啦,一块金子被埋在土里了!” 老无能从杂物堆里取出一面木牌,掸去上面的尘土,说:“你们看看,这东西还有用吗?” 木牌上行行字迹,仿佛行行流淌着的泪水,仿佛滹沱河中涌动在漩涡下的暗流,波澜不惊却震荡人心。这是老百姓不满暴政的低声呐喊,这是对贪官污吏的控告鞭挞!此时此刻,牟澜觉得后脊梁阵阵发麻,内心无比愧疚。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快速记下牌子上的每一个字。 《祭何水清》 革命熔炉几煅烧,出生入死热血抛,弹痕累累志不改,默默无闻回故郊。老来无靠成憾事,恰逢地皮挡正道。 当官的大摆筵席,十凉十热、汾酒茅台大闹哩,何老汉八十高龄断顿三天、贫病交加、无依无靠哀叫哩。 说你疯说你狂哪有公道?锁着你困着你看你还跳! 舞台上华灯如炽、敲锣打鼓、歌舞升平、狂欢热闹哩,角落小屋里,孤灯如豆、穷困潦倒、生不如死,绾绳子上吊哩。 悲哉!何水清!哀哉!何水清!泉下有知否?孤魂有托否?谁来知道? 呜呼!纸铂虽少情意重,烧酒几滴寄哀思。 哀哉!何水清!安息!昂首山、滹沱河不会忘记你! 某年某月某日祭。 老军人不由得大声咆哮起来:“牟澜!你这个父母官是怎当得?在你管辖的地方,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有没有天理王法了?你把这桩桩件件调查清楚了,给俺个交代!” 老爸的怒火洒在女儿身上,牟澜无言以对。她自“出道”以来,工作勤勤恳恳,办事认认真真,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没想到在这小小山村小镇里,结识了这么几个两面三刀的人物,遇上这么一件抱憾终身的尴尬事。自责、内疚、无地自容。面对善良的老无能、直爽的肖香妹,感到他们太伟大了,而自己却太渺小了。她对老爸说:“爸,咱回。有啥话,回去再说。” 此时,她的手机响了,是田禾打来的,她狠狠地把手机关掉,歉疚地对肖香妹说:“嫂子,打扰了,实在对不起,改日见。” 老军人从包里拿出一沓钱,放在桌子上说:“替俺在何水清坟前烧点纸!走了!” 肖香妹说:“心意留下,钱拿走。俺会给他上坟的。” 老军人说:“战友情、救命恩,岂是这几个钱能补偿得了的?俺只是表达一点心意罢了,你们不收,俺这老脸往哪儿搁?” 老无能说:“行了,俺收下。”但他在送别客人时,为牟澜拎着手提包,悄悄把钱塞到那手提包里。挥手告别时,肖香妹恋恋不舍地说:“看这忙的,连顿饭都没吃就走了!” 牟澜说:“嫂子,俺还会来的,下次来俺专门来你这儿尝尝这儿的特产——莜面大山药!” 肖香妹说:“俺等着你!” 牟县长他们刚走一会儿,吕耕田失魂落魄地赶到香味饭店,里外转了一圈儿,焦急地问:“牟县长哪儿去了?” 肖香妹说:“哪有牟县长哩?是个革命前辈领着个革命后辈,给另一个革命前辈上坟哩!怎?他们得罪你们了?他们只是来俺这小店里洗了洗脸,喝了口水,歇了歇脚,不会连累俺这小店?” 吕耕田被肖香妹挖苦的那张发福的脸一阵青一阵绿,不好发作,又不得不发作,他咬着牙跟说:“啥革命前辈革命后辈的,像说绕口令似的。他们人呢?” 老无能说:“刚刚走。” 肖香妹说:“兴许能追上。” 吕耕田气急败坏地走了。 吴乃珂上气不接下气地来了。他对吕耕田呐喊着:“小车没走多远!刚出村!” 吕耕田骂道:“尽放你娘的马后炮!有屁不早放,迟了!” 第80章 抵押拍卖 俗语: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固定的衙门不能空。官职轮换如常事,百姓眼里走马灯。 发生了几件新鲜事:一件是牟澜县长辞去多山县县长之职,到一个更加偏远的地方工作了。为这人们议论纷纷。“傻不傻,到那种穷乡僻壤去,能捞着啥?”、“这年头,一顶乌纱帽多值钱呢?怎说不戴就不戴了?”、“嘿,那么娇贵的一个人,发配到那种地方,肯定是犯了啥天条了?” 谁能知道牟澜的苦衷呢?经过何水清这件事,对她的震动太大了。老爸的斥责、教诲,犹在耳畔:“澜儿,一个人成长太顺利了,阅历太肤浅了,很容易浮躁自满、不辨是非。你要知道打江山不易,坐江山更难的道理。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做党的官,就得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老百姓是滹沱河、是黄河、是长江、是大海,当官的只是一叶小舟上的舵手。心里装着老百姓,眼明心亮有力量,一定能驶向胜利的彼岸。心里没有老百姓,浑浑噩噩没方向,最终死路一条,船翻人亡。澜儿,一个人跌倒了不可怕,可怕的是跌倒了爬不起来。听爸的,辞掉这个官,跟俺回去,干些踏踏实实的事情!” 牟澜没跟着老爸回省城,而是辞去多山县职务,被调到另一个县里工作了。有前车之鉴,有前进的方向,确确实实为那地方老百姓干了很多好事。 一件是田禾离开了昂首镇,被地区纪检委隔离审查了。尽管他机巧善辩、口若悬河、移花接木、推卸责任,但事实明摆着,结果是越描越黑、漏洞百出。光小金矿收受贿赂一项,就够他喝一壶的。为了安抚手下,掩人耳目,他给每个下属配备一辆价值不菲的摩托车,算是一种法不治众的先见之明。为了保住前程,他托吕耕田把丁字路闹下的不动产(歌舞厅)卖了,吕耕田料定田禾再无利用价值,扣下五万元作为自己的辛苦费。柳棉花捧着那沉甸甸的一摞票子,高兴地说:“总算拿回本钱了!”吕耕田叹气说:“这母钱再也生不出小钱来了!留着,兴许下一个比他更贪哩!” 老话说“一任穷知府,十万雪花银”,一个小山沟里的乡镇一把手,竟然在短短时间内捞到那么多好处,难怪有些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哩。他们忘记了上善若水、廉洁奉公、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光辉历史。回头看看近在眼前的滹沱河,从深山峡谷中奔涌而出,一路拖泥带沙,淤积出大片肥沃土地后,变得清澈明亮,缓缓流淌,把甘甜的乳汁,全部献给这一方生灵。浊乎?清乎?皆自然也。 再一件是尚余承包的二亩菜园子一夜之间被毁了,鲜灵灵的蔬菜都被连根拔起扔在那儿了。一大早,金大浪对吴乃珂、巴耳根、魏有才夸奖有加:“干得好!去,找个饭馆嘬一顿,吃饱了眯一会儿,花多少村里结算。” 尚余怒气冲冲地踢开了村委会的门,吕耕田与金大浪交换了一下眼色,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怎的了?踢门打窗的,谁惹着你了?” 尚余吼道:“谁干的?谁把俺园子里的菜全拔了?” 金大浪一摊双手说:“哪里下雨哪里发云,谁干的找谁去!在这里大吼大叫,是不是急疯了?” 尚余说:“这种损阴葬德的事只有你金大浪能干得出来!” 如果说吕耕田当年为了割资本主义尾巴,可以带着人正大光明地肆意践踏那些活生生的庄稼,而今他们毁灭那些长势喜人郁郁葱葱的蔬菜,又是为了什么?为啥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而是偷偷摸摸选择在晚上害人呢?他们已经失去了良知与人性,是一帮心胸狭窄、见利忘义、伺机报复、不择手段的坏蛋。扬威立万是他们的执政理念,铲除异己是他们的行动纲领。吕耕田毫不掩饰地说:“尚余,自己不仁,休怪别人不义。不让你种那菜园子,是村委会决定的,村里要搞规模生产,你那二亩地夹在当中间,影响规划,所以要收回来。你想种菜,俺可以给你另找地方,你这大吵大闹的,能解决问题吗?” 尚余说:“娘的,你们的手段也太毒了,太损了!俺辛苦了几个月,眼看就有收成了,都他娘白干了?” 吕耕田说:“尚余,这能怪谁呢?你摸着心口想想,自从俺们上来,哪点少了你的了?你真成了喂不熟的白鼻梁猫了,你在何局跟前咬俺们一口,你损不损呢?” 尚余说:“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你们这样整俺,俺到上边告你们去!” 金大浪嘿嘿笑着说:“告去!你现在告状有瘾了,想告就告去!俺才不怕哩!你就是告到中央去,还得一层层转回来,中央转到省,省转到区,区转到县,县里最后还得转回到镇里调查哩。镇里还得找俺们村干部加注意见哩!不信你试试!卜元、李煌他们的举报材料俺都快背下来了,谁在那上面签字,俺都知道。你等着看,俺非把他们一个一个整趴下不可!你尚余有几把牙刷子,俺还不清楚?就凭你那点能水水,小心你落个诬告的罪名,碰开监狱的大门!” 尚余的气焰被打灭了,一下子绵软了许多,他叹着气说:“你们也太损了!” 吕耕田说:“尚余,别再瞎扑腾了,你见过锅圊里的耗子吗?越扑腾越灰!” 尚良背后劝哥哥:“哥,今后办事多过过脑子,别一激动就啥也不顾了。你知道你这次不咸不淡的几句话,伤害了多少人吗?从县里到镇里,多少人恨得你咬牙哩!毁你点菜算个啥?人家真想拆你的房子哩!接受教训,别再惹是生非了!俺现在当会计了,菜园那点损失,俺给你跟吕书记说说,年底从小农场给你找补回来。你可别得了便宜卖乖,出去瞎咧咧!今后北片的事由俺代办了,你就省省心歇着。” 尚余说:“一个破片长,谁稀罕当哩!” 多山县牟澜县长走了,来了一位王振山县长,昂首镇田禾书记走了,来了一位匡敖川书记。王县长怎样,山沟里的人不大关心。倒是这位匡书记,人未至,名声早来了。原是个教书匠,啷喝学生惯了,养成了唯我独尊的习惯,好给手下下马威,很难与别人沟通。因此,吕耕田、金大浪他们真不知道新来的书记是猫是虎。都收敛了许多,不再大吃大喝了,不再在大街上耍威风了。安安稳稳地等待着这位匡书记的到来。 匡敖川其人,表面看道貌岸然,其实一肚子杂碎。他是凭三寸不烂之舌、溜须拍马得到前任那位好赌的县太爷赏识,扔了教鞭,平步青云的。他来昂首镇之前,专门访问过已经落魄的田禾,请教昂首镇的人文风俗,镇里村里哪些人靠得住,哪些人靠不住。 田禾刚被审查完,分配到县党校工作,每天不是给各乡镇学员讲那些干巴巴的政治课,就是安排学员们的饮食、住宿,一肚子的文采,满腔的热情,耗费在三尺讲台,柴米油盐上,心里觉得憋屈,自然没个好脸色。几个月下来,好吃好喝人反倒瘦了一圈儿。 匡敖川的到访,正是他倒苦水的时候,几杯酒下肚,他说:“昂首镇那地方,一群山鳖,可刁手着哩!单说昂首村,没有金大浪那样的人压着,真敢反天哩! 匡敖川问:“吕耕田怎样?” 田禾说:“两个人旗鼓相当。吕耕田心眼儿多,没有金大浪霸气。金大浪敢作敢为,没有吕耕田会算计。两个人合在一块儿,取长补短,你就能稳坐钓鱼台了!” 田禾的一席话,正迎合了匡敖川的心理。田禾的一席话,坚定了匡敖川的用人标准。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匡敖川给昂首镇带来不堪回首的十年浩劫!账务混乱、行政瘫痪、十年断代、一片空白。金大浪从中渔利,上下串联,成了当地的风云人物,走到为害一方的顶峰,也走上了绝路。 匡敖川上任伊始,正赶上一年一度的粮油征购、税费征收时期,他主持召开了上任后全镇二十个自然村干部动员大会,发表了第一份施政演说,下达了第一份行政命令。作为一个在教育战线打拼出来的知识分子,语言表达能力却粗鲁、野蛮,像个刚刚发迹的市井无赖,拿捏中间便露出庸俗、低级的一面来。他大言不惭地呐喊着:“你们这些山旮旯里的村干部,俺是最了解的!都是些吃精料、养肥膘、不干活儿、又懒又馋的牲口。不使用鞭子不上套,不狠劲儿抽打不卖力。你们一个个在酒桌上逞英雄、充好汉,一到了正经场合就他妈成了稀泥软蛋!这一次秋征任务,俺是第一次排兵布阵,第一次向上面交差,谁敢懒驴上磨,磨磨蹭蹭,影响了工作进度,推迟了上报时间,俺就拿谁开刀!你们到底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有没有能力,胜不胜任,俺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任务的,继续留任,完不成任务的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俺是说话算数,言出必行的。” 有人问:“匡书记,任务重,时间紧,软的不顶事,硬的不敢来,你让俺们怎工作?” 匡敖川敲打着桌子大放厥词:“俺这人办事只看效果,不看手段!其实群众是一群羊,干部是羊倌,哪个不听话,就敲打哪个。俺认为,干部最低应该是牧羊犬,哪个不听话就咬哪个!当干部的最好像狼,只有狼才能征服羊哩!大家不要有啥顾虑,放开手脚干!” 有人撑腰,村干部无所顾忌,于是乎,各个村便发生了以粮抵债、以物抵债、以畜抵债等混乱局面。本来脆弱的干群关系,雪上加霜,裂缝加深,矛盾激化。村民们讥讽这种行动叫“鬼子进村”。 谁曾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光荣传统,到如今被这位言出必行的匡书记推翻了!扛这家的粮,牵那家的牲畜,搬另一家的家具,村子里乱成一锅粥,有哭天抹泪的,有打闹拼命的,有锁门逃避的,有上访告状的,安静的生活被打乱了,鸡飞狗跳,怨声载道,乌云笼罩。 并不是老百姓有意抗税、拒交摊派,而是这位匡书记初来乍到,不懂季节时令。庄户人家辛苦耕耘,养家糊口全靠这点粮食。粮食换成钱,总的有个过程,刚收下的粮食不晒干没人要,价格低不划算。往年可以等待,今年为什么催得这么紧?奈何这位高高在上的匡书记不谙民情,下达了死命令,规定了死时间,那些害怕丢了职位的官吏鹰犬们,不发淫威,难以交差,老百姓不遭殃谁遭殃? 这天,昂首村村委会大院举办抵押拍卖大会。把从各家各户搜缴上来的电视机、电风扇、箱子、柜子、自行车、小平车等摆放到大院里。把从各家各户牵来的猪羊牛驴等牲畜拴在一溜木桩子上。那些牲口们,都是活物,吱哇乱叫,东窜西跳,拉屎撒尿,又踢又咬,缰绳互相缠绕,真是乱了套了。尽管吴乃珂、巴耳根、魏有才对那些不会说话的拳打脚踢,恶狠狠地施暴,那些不会说话的就是不听他们管教。 醉驴儿看着吴乃珂他们一脸的无奈相,觉得好笑,便凑过去指着那些不会说话的畜生说:“你们这些顽固不化的东西,怎么就不懂得无奈何大法官的教导呢?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减刑,立大功授奖,懂不懂啊?像你们这样,大声喧哗,咆哮公堂,不服管制,就应该罪加一等!非把你们判成死罪不可!啊呀,别再叫唤了!有啥冤情,到阎王殿上诉去!阎王爷发了善心,下辈子让你转生成金大爷那样的人物,吃喝嫖赌抽,坑骗拐刁偷,五花笼头戴的全全的,好好享受享受!” 第81章 皈依也是一种解脱1 佛祖说:孽海无涯,回头是岸。空空色色,色色空空。 大院里挤满了人,吕耕田拿起了麦克风,噗噗地吹了几下,说:“大家静一静!听俺说几句,前几天收回的粮食,已经处理给县饲料加工厂了,每斤比保护价低了一毛钱,加上扣除杂质、水分,脱称耗损,剩下的都顶了摊派了。谁家多少粮,能抵多少摊派,自己应该清楚。完成任务的,一笔勾销,没完成任务的,赶紧想办法。月底前一定要全部交上来。院里摆着的这些东西,拴着的这些牲口,上面都已经标着价了。绝对比市场价便宜。这里有两种解决办法,供大家选择。一是本人拿钱赎回抵押物和牲口。二是谁看对哪个东西或牲口,谁掏钱拿走或牵走。你买了便宜货,他交清摊派款,一举两得。中午前必须交割清楚。除大家挑撒完,剩下没人要的,俺们就一起拉到县城旧货市场处理掉,处理几个给你们顶几个,万一还不够,俺们就得拉高利贷上交。不过咱的把丑话说在前头,高利贷利息还得由欠款户均摊。俺们的目的只有一个,一分不拉地完成各项摊派任务。”金大浪指着那些拴着的牲口呐喊着:“谁要哩?赶紧把这些东西牵走!真他娘吵得难受!” 金二浪早就瞄上了两头猪,第一个冲过去解缰绳,可那两头猪却不听他指挥,呼哧呼哧窜到人群中寻找自己的主人。金二浪满头大汗,骂道:“日你娘的,老子花了钱,你就是老子的了,活着牵不回去,死了也要把你狗日的搪到肉案上去!说着话,猛地一刀捅在一头猪脖子上,那头猪嗷嗷大叫着挣脱绳子嘴里喷着血没命地逃走了。还是金大浪厉害,他从弟弟手中抢过杀猪刀来,噗嗤一刀,正好扎在另一头猪的心脏上,那头猪噗通倒地,鲜血汩汩地流淌,四条蹄子乱蹬,一会儿就不动弹了。弟兄两个溅了满身血,金大浪把刀子一扔说:“日你娘的,再叫唤不了?”金二浪狠地踢了那头死猪一脚,骂道:“让你给老子跑!” 醉驴儿也过去踢了那头死猪一脚骂道:“死不悔改,罪有应得!临死还贱了金老爷一身血,真是胆大妄为!” 金大浪把醉驴儿推到一边骂道:“少放屁!你小子想损俺,当俺听不出来?俺是觉得你小子不值半文钱,懒得和你一般见识,你小子要是不知进退,真把俺惹火了,小心俺把你那吃饭的嘚咾(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醉驴儿一吐舌头,装作害怕的样儿,作揖求饶:“啊呀!万岁爷息怒!老臣再也不敢了!” 接着,吴乃珂赶走一头驴,魏有才牵走两只羊,还剩一头带着犊子的瘦母牛,一边舔犊子,一边发出低沉悲哀的呼唤声:“哞!哞!” 金大浪说:“这一对儿没人要就给俺留着!多费点草料,养肥了,可比猪肉值钱哩!” 米田丰瞅准了一对马蹄箱子,那是鹰嘴梁有名的红松材料做成的,那是二丫娘家陪送闺女的嫁妆,不开壶守在那儿盯着哩,心里话:“娘的,搬时由你们,要价得由俺,看谁拧过谁!” 米田丰拉着小面包指着那对马蹄箱子问:“要是不要?痛快着点!” 小面包看看标价,摇摇头嫌贵,不开壶从背后把米田丰推了个狗吃屎,骂道:“米田共,你想趁火打劫?告诉你,老子嫌价低,不出手哩!” 金大浪喝道:“不开壶,你这是无理取闹哩,一对破箱子,当宝贝,俺真嫌给你估的价高哩!不想出手,拿出现钱来!谁稀罕这破箱子!” 不开壶说:“你哪知道,俺这箱子里有值钱货哩!” 金大浪嘿嘿笑着说:“你这家伙,小命还不如一条狗值钱,还有啥值钱货哩?” 不开壶掏出钥匙,打开箱子,从箱子里拿出一对洋烟葫芦,在金大浪眼前晃了晃,说:“俺这值钱货在哩,不愁换不来钱。剩下这箱子,爱谁要谁要!” 金大浪一见那洋烟葫芦,心里咯噔一下,说话声也绵软了许多:“升升老弟,你这东西是从哪儿贩弄来的?” 不开壶说:“挺面熟?鹰嘴梁的货!俺手里攥着它,等一个包青天来断案哩!” 金大浪的脸色阴沉起来,两眼露出凶狠的光,猛一伸手,抢过不开壶手里的洋烟葫芦,使劲一捏,嘎巴,葫芦破了,壳儿碎了,细小的籽儿撒了,这一瞬间,金大浪那张脸露出光泽,嘿嘿冷笑着说:“你想谋算老子,防不住老子有杀手锏哩!” 不开壶后悔自己反被金大浪算计,恼怒之余,冷静下来,说:“哼,别得意,大不了俺再上鹰嘴梁一趟,那里有的是证据,你干下的那些坏事,迟早要遭报应!” 吕耕田喝道:“不开壶逮谁咬谁,真的变成疯狗了!” 不开壶也喝道:“你们才是真疯了!疯的连自家祖宗都不认得了!” 就在双方唇枪舌剑,摆开战场之际,曹觅牛及时地站在人伙里发话了:“谁也别吵,谁也别闹,球大点事,好解决。二丫给俺家帮过工,她们家的摊派,俺给。这对马蹄箱子升升搬回去。眼看快晌午了,后晌还有后晌的营生,都散了。” 这时候沙承让开着工具车来了,金二浪呐喊着吴乃珂等,把剩下的一堆旧家电旧家具一件一件往车上装。 醉驴儿手里拎着夜壶嘻嘻笑着走过来,恭恭敬敬跪趴在吕耕田跟前说:“少东家!可怜可怜俺!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您让俺杨白劳哪里寻钱去呀?俺是穷得球没一条啦!家里值钱的只有这个夜壶啦!今儿个俺把这命根子献出来了,请各位老爷们喝酒时当酒壶用!” 金大浪气得鼻子都歪了,呐喊着:“滚!滚!!滚!!!” 醉驴儿说:“老爷息怒,俺这就滚。这玩意儿就留给你们了!”他一扬手,那夜壶飞到工具车上。“嘭!哗啦!”夜壶碎了,尿水溅了沙承让一身。正在装货的沙承让骂道:“谁这么缺德?把俺的衣裳都弄脏了!” 醉驴儿呵呵笑着说:“俺不缺德,俺缺心眼儿!哪像您沙老板,尽干这发财事儿,除了您,谁有福气喝俺夜壶里的‘酒’哩?” 金二浪要发作,被金大浪拉住了:“不值当。” 吕耕田说:“咱们是啥身份?他是啥身份?先给他狗日的攒着,有机会再收拾他!镇里匡书记等着咱们汇报工作经验哩!没那闲工夫和他较劲儿。” 这一年,带头上访的那些村民,都拒绝交摊派,他们到镇里找过匡敖川,义正词严地说:“你们仍然让吕耕田、金大浪挥霍老百姓的血汗钱,俺们就不交!要杀要刮,看着办!” 匡敖川诈唬道:“完粮纳税,天经地义,抗税不交是犯法行为,后果自负!” 傅金成说:“你现在把俺们铐起来才好哩!” 匡敖川也不愿意把事情闹大。背地里对吕耕田说:“那几户硬茬儿先缓缓,暂把他们的摊派记在往来账上,连利息都加进去。古话说得好,唾在脸上就是疮,是疮总有出脓的时候。他们终究逃不脱如雷佛的手心儿!孩子上学,儿子结婚,闺女出聘,迁移户口,出门办事,哪一样不得找村委会开介绍压戳子?还怕卡不住狗日的!” 自从田禾离开昂首镇,吕耕田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装得安然无事,内心里却十分害怕。拉着笸箩斗动弹,万一把那些不满自己的人逼急了,他们上蹿下跳,上访硬闹,若真碰上个较真的官儿,那就真的坏事儿了。匡敖川的点子,正好解决了他的忧虑,当然赞成。 金大浪也为鹰嘴梁的事提心吊胆,天下事,实难料,谁知那颗冷蛋正好砸在自己头上?最好的法子是铲除后患。他密令吴乃珂潜回鹰嘴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后,第二天,鹰嘴沟燃起一场山火,火势蔓延,几乎酿成灾害。要不是老天爷下了一场及时雨,那大片的森林和沟里居住的人们,恐怕要遭殃了。 隔了几天,不知是谁散布谣言,说:昂首山大庙里的神仙显灵了,仙姑洞里的仙姑娘娘,为救这方黎民百姓涂炭之灾,请来白爷,行云布阵,刹那间满天乌云,顷刻间闪电雷鸣,眨眼间大雨滂沱。浇灭了恶虬怪吐出的烈火,挽救了一方生灵。谣言越传越玄乎,神话越说越离奇。一传十,十传百,那些相信迷信的善男信女们,上昂首山大庙朝拜、敬香的络绎不绝。 善良的昂首山山民们又把自己的命运与神话拴在了一起了! 鹰嘴沟一场人为的山林大火,遇上一场本不相干的自然降雨,却被那些有意掩盖纵火真相的人们渲染成荒诞的神话传说。谣言仿佛人们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有人甚至找到了证据,说大觉寺后山洞里供奉的仙姑娘娘显灵了。他老人家为了救火把衣服都烧毁了,脸面都熏黑了。岂不知那是去年冬天一个羊倌在洞里烤火,无意间把仙姑娘娘的披风燃着,才落下这般尊荣。 谁能想到仙姑娘娘今年却因祸得福,时来运转,前来观光朝拜的人们越来越多。一个仅能容纳两三个人的小小洞窟,供奉着一个不足三尺高的石头雕像,顿时香火旺盛起来。老尼姑了空师太,哪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自然推波助澜、大造声势,把一个早被人们淡忘的山洞石人儿,描绘的神乎其神。她指挥徒儿妙悟、妙贞,把山洞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香案,香炉、灯盏、简筒儿、小磬儿备齐了,师徒三个轮流伺候在那儿,在叮当磬响、阿弥陀佛声中,赚了不少“灯油钱”,抽一支竹简,念几句谶语,那些迷信的人们糊里糊涂把怀中的钱塞进磬儿里,算是心安理得了。信众掏钱,尼姑发财,仙姑灵验,香火旺盛,自然名利双收。 仇月鲜对大觉寺了空师太尊崇有加,深信不疑。有此盛事,岂能错过?便领着女儿元月,夹在人群中踏上去大觉寺那蜿蜒的羊肠小道。 长时间的攀爬跋涉,母女俩累得汗流浃背,双腿发软。她们咬着牙搀扶着绕过一道道山弯,前方出现了一面像刀切似的断臂悬崖,仰视千仞崖壁,上面镌刻着一行正楷大字:南无阿弥陀佛。崖壁下突出一个天然平台,平台边上围着青石栏杆,高大的影壁墙,恢弘的钟鼓楼,朱红的大山门呈现在山腰上。一条弯曲的石板阶梯路,几经迂回,延伸到山下那一汪清泉池塘前。那环山的半月形池塘边儿上,点缀着几棵苍松翠柏,一行婆娑细柳,三棵高大茂密的银杏树成品字形遮蔽在山上人汲水的几块大石板上。这里是游人们乘凉解乏的好去处,看着那波光粼粼的池水,让人心旷神怡。一群候鸟在水面上休憩游荡,或梳理羽毛,或尾巴朝天在水中觅食,这里显得那么悠闲平静,让人忘却了一切烦恼。游客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几只喜鹊喳喳叫着,向寺庙主人传递着“游客自远方来”的喜讯。 精疲力竭的香客们在池塘边、大树下,仰、卧、起、坐,歇息乘凉,他们实在无力立即爬上那陡峭的神仙居住的地方。 这时候,妙悟、妙贞像驾着祥云从高空缓缓飘来。她们手中提留着彩色塑料水桶,迈着轻盈的步子,踏着石阶来到池塘边。元月一眼就认出了妙贞,她腼腆地叫了一声“妙贞姐姐!” 妙贞回头一看,柳荫下元月倚在母亲身边向她招手,高兴的欢呼一声:“妹妹!”跑过来拉着元月的手笑着跳着叫着:“好妹妹,俺说今儿个喜鹊在俺头顶上喳喳叫着报喜哩,原来是婶子和妹子大驾光临,走,跟俺见师太去!” 仇月鲜摩挲着妙贞的手说:“俺闺女大难不死,多亏你这位活菩萨相救哩!俺不知道怎样感谢你哩!” 妙贞摇着头说:“阿弥陀佛,那是俺妹妹福大命大造化大,才遇着贵人舍命相救哩,俺只是给您通个风报个信,着急了喊人来救命而已。您也别老挂在嘴边边,遇着谁都会那么做的。要说谢,俺还得谢谢您哩,俺在这地方举目无亲,能认下这么个好妹妹,真是三生有幸哩!” 她们光顾了说话,妙悟已经打满了两桶水,在那边不耐烦地叫道:“妙贞,有完没完了?快着点!你这就地拉了个嘴,呱呱的,真不像个出家人!回头看师傅怎样收拾你!”自顾提着水桶走了。 第82章 皈依也是一种解脱2 妙贞对妙悟的话,就当耳边风,抿嘴一笑说:“婶子、妹子,别听她的,她就那样儿,走,咱们一块儿上去!”她快步跑到池塘边,提起两桶水,迈着细碎的步子,登上那云梯似的石板台阶,仇月鲜母女紧随其后。 妙悟不认得仇月鲜母女,见妙贞对她们如此亲密无间、喜形于色,真有点眼红。便悄悄问追上来的妙贞:“她们是谁?” 妙贞说:“你连她们都不认得?这就是俺跟师太说的那个跳河的小妹妹和她娘!” 妙悟回头打量身后这对相依相伴的母女,平时一副超脱红尘、少言寡语的她,脸上露出少有的一丝笑纹儿,不由得轻声喃喃着:“阿弥陀佛,世上真有这么美的人儿!” 仇月鲜母女拾级而上,数不清迈过多少台阶,累的腿肚子发软,气喘吁吁,终于登上最后一级。稍作停留,缓了一口气,跟着妙贞,绕过那个写着特大佛字的影壁墙,推开左边钟楼下两扇朱漆大门,一座宏伟的大雄宝殿就在眼前。天然的青石铺院,偌大的铁铸香炉,香烟缭绕,袅袅上升,元月觉得鼻子内痒痒的,不由打了几个喷嚏,不好意思地用手帕捂着鼻子,躲着那从炉内窜出来的烟雾行走。 妙贞笑笑:“妹妹怕是没闻过这种呛人的味道?习惯了就没事了!” 她们相跟着绕过大殿,穿过一个小角门,走进了第二进院子,靠山傍崖一溜人工开凿的山洞,妙贞指着贴边那孔最低最小最不起眼的旧洞窟说:“那就是仙姑洞。这阵子香火最旺。一会儿去拜拜,可灵验哩!保您平安吉祥。” 她们在中间那孔最大的窑洞前停下来,把桶里的水倒进门口的大瓮里。妙悟说声“稍等”,便轻轻咳嗽一声,双手合十,走进窑洞。正在蒲团上打坐的了空师太问道:“何人?” 妙贞站在门外抢先答道:“师太,是昂首村施主……” 只听了空说:“多嘴!谁把你当哑巴卖了?让妙悟回答!”妙贞一伸舌头,乖乖地站在一旁。 妙悟打躬作揖道:“师太,是妙贞说过的昂首村那个命大的姑娘和她娘。” 了空说:“请进来!” 妙悟走出门来,毕恭毕敬地说:“有请两位施主。” 元月不习惯这种言谈举止,不觉扑哧笑出声来。仇月鲜在女儿背上轻轻一拍告诫道:“这是佛境之地,不可嬉皮笑脸!别少见多怪,没了规矩,得罪了佛祖,罪孽深重!” 了空师太虽年逾八旬,仍然仪态端庄,面色红润,头脑灵活。她和仙逝了的了缘法师是同门师兄弟,年轻时跟随师父圣堃、师叔圣恺,游历过四大名山,拜谒过无数古刹,吃尽千辛万苦,最后才落脚在这北岳恒山南麓的昂首山上。当年师父、师叔穷一生之募化积蓄,在昂首山这块世外宝地大兴土木,才给她留下这块安身立命之寺庙。 岁月沧桑,流年似水,前人植树,后人乘凉。如今了空年事已高,不便远游,喜欢清静,潜心修持,感悟人生,只求脱胎换骨,羽化成仙。平时有妙悟、妙贞打里照外,迎候香客,广结善缘,日子过得倒也舒心安逸。 仇月鲜拉着女儿向了空师太施礼问安,老尼姑顿觉眼前一亮,她不由的定睛观看眼前这一对少见的如画美人儿。仇月鲜面似银盘,慈眉善目,穿着素雅,干净利落,天生丽质。元月姑娘面如桃花,唇红齿白,柳眉杏眼,青春焕发,天真烂漫。母女俩站在一起,使阴暗的洞窟显得光辉熠熠。了空师太赞叹不已:“阿弥陀佛,这真是观音菩萨现身,善财童子转世,老尼从未见过这么可人的人儿哟!快请坐,妙贞,倒茶!” 元月茫然地看着了空师太,不明白她是在念经还是在夸人? 妙悟说:“小妹妹,师太夸你与我佛有缘哩!” 妙贞把沏好的茶水倒进茶盏里,用漆盘托着出来,把茶盏递到师太、仇月鲜、元月手中,说了声“请用茶”。 元月实在不习惯这些礼节,跟着娘的动作动作。苦涩的茶水实难下咽,又不好意思吐出来。了空看在眼里,念了声“阿弥陀佛”,说:“看把孩子憋屈的,妙贞,你领着小施主出去散散心。”妙贞欣喜地拉着元月跑出去了。 仇月鲜放下茶盏,叹着气说:“俺上辈子不知做了啥孽,这辈子有还不完的债,想起来真苦啊!贪上个比狼还狠毒的男人,生下个不成气候的儿子,还有这个比黄连还苦的女儿,俺自己的身子不由自己,让人作践,有苦难言。俺真想脱离苦海,出家修行哩!只是丢不下俺这命根子闺女!只能这么苦熬着。等啥时候俺闺女有了主儿了,俺才算熬到头了!” 了空望着眼泪汪汪的仇月鲜,感触良多,劝道:“俺是过来人,往事不堪回首,忘了!过去的事,如烟如云,不去想它了!” 仇月鲜凄苦地说:“师太,进了这庙门,俺就想修行,求您给俺指条明路!” 了空师太说:“俺今儿个高兴,先领你拜拜仙姑娘娘!抽个签儿,讨个吉利!” 仇月鲜说:“仙姑娘娘若能显灵,消除了俺心中的病,俺就是撒骨扬灰,心里也安然。” 了空慨叹道:“万物都有定数,一草一木都沐日月光辉,一山一水都纳天地灵气,天公地道,非人力所能左右也!阿弥陀佛,仙姑洞到了。” 一间不大的洞窟,一尊低矮的石像,两个高大的站殿罗汉,一张旧的不能再旧的供桌,一个打着补丁的蒲团,占据了很大空间。本来不大的仙姑洞显得十分狭窄,仅能容得下了空师太、仇月鲜她们几个人,仰望高台上的仙姑娘娘,令人失望。那是一尊不知啥年代雕凿的高不满三尺,粗糙得不能再粗糙的石头造像,现今换了行头,身披大黄袍,头戴红斗篷,双手合什,低眉垂目,真是:“心问口,口问心,能知大千世界多少疾苦;诚则灵,灵则诚,了然混沌凡尘无数烦恼。”仙姑腰间斜挎一柄木制的彩绘宝剑,真能够“剑出鞘,鞘出剑,涤荡为害一方之妖魔”吗?再看洞壁四周,坑坑洼洼,斑驳不堪,洞顶上方,蛛丝盘结,微风吹过,蛛网荡漾,纸屑翻飞,灰尘扑面,足见这位仙姑娘娘平日里清贫潦倒、不甚得宠。倒是两位站殿罗汉人高马大,威风凛凛。他们手持法器鸟瞰下方,仿佛审视进门香客是否真心向善?是否扶危济困? 了空说:“这个洞年代太久了,俺年轻时在这里落脚时就有了这尊石像,下面两尊站殿罗汉,是俺新添的,虽然光鲜,可没啥文物价值。” 元月仰视那两位呲牙咧嘴、立眉竖目、扎撒胡子的泥塑像,有点害怕,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不敢松手,机械地跟着母亲下跪磕头。了空师太朦忪着眼念诵着阿弥陀佛,敲响了磬儿,“当!当!”磬声,吸引了元月的注意力,舒缓的节奏,平息了元月的紧张心情。她松开了拽着母亲衣角的手,安静地听着妙悟、妙贞她们有旋律的诵经声。 仇月鲜把三百元大票投进仙姑娘娘座前的磬儿里,了空点点头道:“施主破费了。请抽个吉祥简儿!”她把供桌上那个陈旧的、上面蒙着一层灰渍的签壶递给仇月鲜。 仇月鲜跪在地上,虔诚地闭上眼睛,双手把签壶举在头顶上,摇晃起来。竹简儿在壶内唰唰作响,一支竹简从壶内蹦出,掉在地上。了空收起签壶,仇月鲜捡起竹简儿,吹去简上的尘土,恭恭敬敬双手捧着递给了空师太。 了空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光亮,眯缝着眼睛念道:“山外青山楼外楼,世人何须苦作舟?恩怨情仇皆是空,荣华富贵亦有头。” 仇月鲜问:“师太,这是啥意思?” 了空沉默了一会儿,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打印的“劝善歌”说:“施主真心向善,皈依我佛,无须真的出家。送你这个醒世歌儿,早晚诵读,自然心静无烦恼了。” 仇月鲜如获至宝,迫不及待地念道:“红尘如梦迷茫茫,心静神安是妙方,忍让和气延年寿,争斗吵闹都有伤,休将自己心田昧,莫把他人过失扬……” 了空说:“回去慢慢拆解!” 仇月鲜小心翼翼把劝善歌儿折叠好,揣进怀里。对元月说:“月儿,你也抽一支签儿,让师太看看。” 元月忐忑不安地从签筒内抽出一支简儿,递给了空师太,了空师太念道:“大雾锁江心,诸葛草船行,借得阿蛮箭,还射阿蛮兵。” 元月不解,睁大眼睛等待师太给解释,了空手捻念珠,许久才淡淡地说出“心静自安”四个字。殊不知这竹签上的所谓谶语,都是那些老和尚们东拼西凑来的糊涂话,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上面在胡嚼些什么。 了空自有自己的劝善方法,她从神坛上拿起一个土黄色行僧袋子,赠与仇月鲜说:“出家人寒酸,送施主这个袋子,希望经常走动,结善缘,得善果,阿弥陀佛!俺打坐去了,失陪了。” 仇月鲜不虚此行,得了“醒世歌”,又得了行僧袋,过意不去,又掏出一百元,塞进签壶内。了空不住口地念着“善哉,善哉”从签壶内抽出钱来,塞进自己袖口内,迈着细碎的步子,回那间卧室休息去了。 一波一波香客爬上山来,从前院到后院,直至仙姑洞,显得那么拥挤,那么嘈杂。妙悟、妙贞不停地敲击着磬儿,接受着善男信女们的馈赠,手忙脚乱地疏导着拥挤的人流,一上午忙得脚打后脑勺,直到下午三点,才把人们陆续送出山门。 了空师太留仇月鲜母女吃了一顿很讲究的素餐。妙贞把她们送出山门,拉着元月的手小声说:“妹妹,烦你把这块手绢送给古文秀老爷子!就说俺妙贞惦记着他哩!” 从此,仇月鲜真的一心向善,吃斋念佛,不再听任金大浪摆布。每逢庙里举行祈禳法会,她便头戴僧帽,身披袈裟,肩挎行僧袋,跟随着一群居士虔诚磕头念经。膳食安排,她是花钱最大方的一个,印觉师傅特别欢迎她来。 她在自己家内腾出一块地方,请木匠做了个佛龛,佛龛内挂着佛像供桌上摆着泥金香炉、青铜烛台、黄铜钵盂、各色点心,黄绸帘幔左右一分,真像个小型的佛堂。一个蒲团,一摞经书,一串佛珠,早午晚三炉香,口念千声弥陀佛,抛却一切忧愁烦恼,再不与金大浪争长论短,倒也活得心宽体胖起来。 金大浪见她那样子,觉得新鲜、好笑、好玩,忍不住把她抱起来,扔到炕上说:“来,俺想尝尝善人的味道!” 仇月鲜挣脱金大浪的搂抱,双手合十,闭着眼念弥陀佛。 金大浪骂道:“日你娘的,装得倒像,何仙姑成了仙也误不住勾引男人!出家的人也不是那么干净!你这臭娘们一定是又瞅上谁了!等老子寻出点楞缝儿来再和你算总账!” 古文秀接到那块绣着佛字的手绢,像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石子,泛起层层波澜。老了老了,有这么个闺女接济着,让他十分感动。他想上昂首山大觉寺看望妙贞,但相隔几十里,跋山涉水,真不是他老迈无力之人力所能及的。自己能遇上这么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他孤孤单单一个人静坐时,每每陷入一种不知边际的遐想,仿佛进了红楼梦里那个迷幻世界,给他带路的就是妙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得了一种古怪的夜狂症。晚上一闭眼,妙贞就飘飘然来到他的身边,霓裳薄帛,轻歌曼舞,同榻而卧,肌肤相亲。虚幻的美梦、缥缈的狂欢,把他的身体熬瘦榨干,可怜的古秀才沉迷于此,难以自拔。 一天任凤鸣对他说:“秀才,怕是跟上庙里的姒妮子了!再不警觉,非被她缠走不可!” 古文秀恼了:“岂有此理,连你也耍笑起俺来了!” 从此,他讨厌人们无端敲他的门,也不想出去和人们聊天。寂寞无聊,只嫌天长。他把窗户用报纸糊得严严实实,屋内不透日光,躺在炕上,两眼发涩,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续写他的美梦。一个曾经倜傥儒雅、孤芳自赏的“老秀才”,即将跨进那个虚无缥缈的极乐世界。悲乎?哀乎? 第83章 孙谷雨 俗语;钱上垛,不得坐。 匡敖川在昂首村调整领导班子前投下一颗震撼弹,他说:“昂首村的村干部不是没问题,而是俺初来乍到摸不清底细,等过了春节,俺要在全镇来一次大扫荡!把那些有问题的统统踢出去,让那些向俺靠拢的人登上政治舞台,现在是经济社会,一切向钱看,你们自己琢磨去!” 吕耕田感到自己的宝座有点不稳了。他想在群众中造势,证明自己是清清白白的好干部,就到处宣传开来:“俺是村总支书记,只抓大方向,不管财务上的事,他们一个给批条子,一个给下账,花多花少,从来不和俺商量。一切罪过应该由他们承担,俺跟着挂红胡子真冤啊!” 金大浪自知罪孽深重,有可能被赶下台去。但他不在乎,他有一样能扭转乾坤的法宝,那就是“钱”!钱可通神,钱可消灾免难,钱可出奇制胜,钱的威力无穷。他不放过任何机会,主动出击。他整天泡在匡敖川那里,察言观色、寻找缝隙,不惜重金、适时援手。匡敖川尝到“向钱看”的甜头,对金大浪由冷淡到热情,逐渐到无话不谈。匡敖川也想在丁字路找块地皮,搞点不动产,金大浪说:“这有何难?俺给办!” 三天后,金大浪果然给匡敖川搞定三十亩“荒坡地”,又转手卖给两家暴发户,把手里攥着的四十五万现金支票,扔给匡敖川。连面都没露,就得了这么多钱,能不高兴吗?金大浪成了匡敖川的座上客,一下子就火了。在匡敖川眼里,金大浪是个有本事的人,是能掌控昂首村政权的不二人选。 而吕耕田这段时间,埋头工作,勤勤恳恳处理村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这叫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他想让镇领导知道他在不遗余力地为党工作着,让人们觉得他才是主宰昂首村的头号人物。他自认为自己强于对手,昂首村的掌舵人非他莫属。他却疏忽了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匡敖川的“向钱看”。 吕耕田有他自己的小九九,这年头上边的官像走马灯似的轮换,你刚喂熟一个,却换来另一个,一个比一个胃口大,你永远都填不饱他们。你又不能光拿话填乎人,许下人人等着,许下神神等着,少了不顶事,多了拿不出,倒不如等等看。他哪里知道金大浪已经比他抢先了。 一天金大浪见仇月鲜又头戴僧帽、肩挎行僧袋,匆匆忙忙走进天王殿,顿生疑惑:“娘的,这娘们儿该不是和印觉和尚勾搭上了?”就尾随而来,暗中监视。忽然从大殿里走出一位年迈的老太婆,特别亲热地拉着仇月鲜的手走进禅堂。 金大浪怒火燃烧:“日你娘的,这肯定是个给他们穿针引线的老鸨子。”他想证实自己的判断,便悄悄滴溜进了古文秀那间门房。 一夜未眠,古文秀像散了架似的,四仰八叉躺在那儿打盹,金大浪闯进屋来,一股冷风,让他打了个冷瘆子,瞪着双眼瞅着金大浪发呆。 等金大浪适应了这屋里黑咕隆咚的环境,看见蜷缩在炕头上的古文秀时,不由倒退了一步。古文秀那张没有一点血色的瘦脸上,眼窝、嘴巴深陷,像一具皮包骨头的骷髅。他打了一个寒颤,啊了一声,叫道:“穷秀才,你还活着吗?” 古文秀讨厌金大浪,翻了个身,不想理他。 金大浪舒了口气说:“噢,还有口气哩。娘的,快变成活鬼了!” 古文秀蠕动了一下困倦的四肢,说:“你才是鬼哩!鬼头鬼脑,溜进俺这里,干啥鬼事哩?” 金大浪问:“天王殿那个老女人是谁?她在这里干啥哩?” 古文秀说:“无依无靠,有人搭照,来这里吃饭、看庙,找个地方睡觉。” 金大浪有了兴致,又问:“找谁睡觉?找你?找印觉?那,这地方不成窑子了吗?” 古文秀怒道:“啊呸!下流的东西!自己坏,把别人也想坏了!” 金大浪认为自己的判断正确,怒气冲冲离开古文秀,连门都没关。古文秀骂道:“怕夹住你那尾巴是怎的?”金大浪用脚一蹬,“咣当”,把门关上。又把天王殿的后门踢开。 后门里,有个空间狭小的仓库,在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里,支了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床上放着一卷破旧的行李,这就是古文秀说的那个老女人睡觉的地方。天寒地冻,能在这种地方睡觉,生活的窘困,可想而知。花天酒地惯了的金大浪,哪能想到这一层?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提溜着那卷行李,扔出庙门去,回过头来大喊:“老鸨子,快滚!” 那个老太婆,是邻村一位孤寡老人,无依无靠,十分可怜。是一心向善的仇月鲜把她引进庙里的。老人很勤快,愿意给来往的僧人们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不图别的,只图有口饭吃,有个安身的地方。印觉原本想让她住在古文秀那儿,专门伺候病病歪歪的古文秀,省得他笨手笨脚做不来饭,老等着印觉端现成的给他。谁知古文秀死活不领情,只好在天王殿后仓库角落里,给她支了一张床,铺了个电褥子,将就着度日子。好在老人不嫌简陋,能耐苦寒,饭菜做得可口,人又特别和善,印觉非常高兴,常夸仇月鲜给庙里办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老太婆对仇月鲜感恩载德,一见面就像见了救命恩人似的,特别亲热。 金大浪的喊叫声,惊动了在禅堂趺坐的印觉,惊动了添油敬香的仇月鲜和那个无辜的老太婆。 仇月鲜第一个跑出来,看到金大浪站在大门外,一只脚踏在那卷行李上,骂骂咧咧地向她示威。便强压怒火,念了一声“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跑出去把那卷行李抱起来,刚要转身,被金大浪拦住。“日你娘的,你敢把这讨吃行李拿回去,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你这骚货,把这庙宇当成啥了?当成他娘的烟花柳巷了!你们从哪里弄来这么个老不正经的?赶紧扦夹着雀儿行李滚蛋!没有俺金大浪的命令,闲杂人等不准再踏进庙门半步!” 印觉和尚口念“阿弥陀佛”,说:“金村长,您完全误会俺们了!今儿个是十一月十七日,是阿弥陀佛诞辰日,俺们是为佛爷庆诞辰、做佛事、打祈、诵经的。大嫂来是给庙里准备斋饭的,俺是个清修多年的世外之人,持戒护法、不染红尘,您可别把俺们看歪了!” 金大浪明知自己这事办的鲁莽,但他那以欺负别人为乐的本性难变,怎么看那老太婆都不顺眼,便恶声恶气地说:“寺庙是昂首村的,俺是昂首村的村长,不通过俺就不行!大凡小事俺说了算!你印觉也是暂借俺们村的庙宇栖身,俺就是房东!不想在,你也走!‘清修’、‘清修’,‘清修’球哩!看这七红八黑的,闹球啥哩?今儿个这老东西不走,看俺不把这庙门给封了!” 金大浪发了一顿淫威走了,仇月鲜伤心地哭了:“金大浪,你个该死的!你就造孽!你就不怕佛祖怪罪?你就不怕老天爷发怒?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 印觉无奈,仇月鲜不忍,老太婆不愿意给他们惹下更大的麻烦,扦夹着行李要走。 孙谷雨刚好路过,停下脚步问:“这是怎了?一个个泪涟噗嗦的,遇到啥难事了?” 仇月鲜本来对孙谷雨没什么好感,觉得他一个大男人说话不算数,刚说过的话就反悔,还去参加告状,却又害怕得罪别人,简直就是个两面三刀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今天情况紧急,为了给老太婆找到一个安全的落脚点,而孙谷雨也正好需要一个会做饭的帮手。于是,仇月鲜决定放下个人成见,破涕为笑地对孙谷雨说:“谷雨哥,你之前不是说想找个能做饭的人吗?那不如就让这位老人家去,权当是做善事,救她一命呢!” 孙谷雨可是昂首村与曹拴牛并列的大能人啊!曹拴牛是凭借着自身的体力和智慧发家致富的典范,而孙谷雨则是依靠脑力和辛勤劳动发财的代表人物。不过,孙谷雨还有一个独特之处——他能够将虚无缥缈的事情说得好像真实存在一样。相比之下,曹拴牛给人的感觉更为踏实可靠。孙谷雨善于迎合时代的变化,勇于接受新事物,并时刻在众人面前展现出自己与时俱进的一面。 改革开放初期,孙谷雨率先挖了鱼塘,投放了鱼种,还开设了鱼餐馆。尽管他因此被列入万元户之列,但实际上这些财富只是徒有其名罢了。后来,他看到别人通过跑运输赚到了大钱,于是四处拼凑资金租来一辆汽车,开始涉足运输行业。经过艰苦努力,他终于获得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正如人们常说的:“钱上垛,不得坐。”仅仅用了三年时间,他的两个儿子都考取了驾照,原本的旧车也被淘汰,换上了崭新的车辆,而且从单挂车升级成了双挂车。父子们没日没夜地苦干了好几年,终于取得了显着的成果——一辆车变成了两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钱包越来越鼓,生活质量也得到了极大改善。他们不仅住上了新房子,而且还能让儿子们顺利娶妻成家。这一切都让人感到欣慰和满足,似乎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能够承受高强度的工作压力。那些频繁的奔波和劳累对他来说已经变得越来越吃力。于是,他决定将汽车分配给两个儿子自行管理,并花费一笔钱购买了昂首镇那座废弃的高中学校。他希望这座学校能成为一项有价值的资产,期待着它在未来增值并带来更大的回报。这样一来,他就能为子孙后代创造更多的财富,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那时的小农场,已经逐渐走向衰败。吕耕田和金大浪之间的权力斗争愈演愈烈,两人都无暇顾及小农场的未来。而尚步正此时也因病情严重,只能回家等待死亡的降临。同时,会计柳成林趁着冬天农闲的时间,跟着河北老侉出去跑买卖,整个小农场几乎无人管理。 原本,吕耕田有机会将高中买下,并将其打造成小农场的发展基地。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深知自己的官位可能随时会失去,而且村集体的财产已经被他们掏空得所剩无几。如果他现在自己掏钱购买高中,一旦无法收回成本,又该找谁要钱呢?因此,他决定抓住这个时机,将农场仅剩的一些资产整理起来,让小舅子将它们变现。 随着仓库的消失,只剩下土地还属于小农场。金大浪看准了这一情况,果断将那六百亩机动地以儿子的名义\"承包\"下来。这样一来,小农场彻底垮掉,土地也随之丧失,连旧高中也改姓孙了。 孙谷雨可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呢!那几十亩大的校园,竟然就这么闲置着,多可惜啊!他可不想浪费这么好的资源,一定要让这片不毛之地,尽快长出大把的钞票来。于是,他们两口子搬进学校后,立刻在校园里忙碌起来。他们栽种了各种各样的果树,还种满了各种新鲜的蔬菜。不仅如此,他们还购买了整整三百只绵羊,雇了两个经验丰富的羊倌。此外,还请了几个临时工帮忙,把林果业、蔬菜种植和养殖业搞得风生水起。这些人每天都需要吃饭喝水,而孙谷雨又心疼自己的妻子,不想她太过操劳,所以一直琢磨着找个人来帮忙做饭。没想到,今天居然碰巧遇到了这件事情,真是太巧了!仇月鲜一提议,孙谷雨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这简直就是瞌睡碰到枕头——刚刚好啊! 孙谷雨问道:“老人家,您愿不愿意给我的两个羊倌做饭呢?您可以在这里吃住,工作和生活都在一起,可以吗?”老太婆点了点头,表示她愿意接受这份工作。 孙谷雨接着说道:“当着月鲜他们的面,我先把话说明白。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者疾病导致死亡等情况,我一概不负责。另外,关于工钱方面,我也是无法支付的。如果你愿意,就可以跟我走;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强求。这样对大家都好,谁也不耽误谁。” 老太婆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轻声说道:“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奢求什么呢?只要有一口饭吃,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我就满足了。我现在就跟你走!”说完,老太婆便站起身来,跟随孙谷雨离开。 第84章 家训1 家训:穷死不偷人,饿死不当贼。 孙谷雨虽然住进旧高中去了,可校园内最前排的房子仍然被金大浪锁着。他让金大浪腾房子,金大浪待理不理的说:“东西放得满满的,等俺有空儿再倒腾!又压不塌你的地方,急啥哩?迟几天!” 孙谷雨心里琢磨着:“晚个几天也无所谓啦,就算我再怎么着急催促,估计也没什么用。”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金大浪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把房子让出来。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金大浪还是一直拖着不肯交房子。倒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金根儿隔三岔五地跑来,而且每次都是带着一群狐朋狗友。这些人简直就是些社会败类,整天游手好闲,一点都不知道自尊自重。他们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行为举止十分放荡不羁。他们相互追逐嬉戏,拥抱打闹,把原本安静祥和的环境弄得鸡犬不宁。更过分的是,他们根本不懂得珍惜他人的劳动成果,随意践踏那些嫩绿的蔬菜。甚至还把孙谷雨辛辛苦苦种植成活的果木当成了靶子,将窗户上的玻璃作为射击目标,拿着石头玩起了投掷比赛,看谁投得准,谁能砸出更大的声响。果树被他们折断了,他们却毫不在意;玻璃被他们砸碎了,他们也没有丝毫悔意。 孙谷雨终于忍无可忍,开始轰他们出去。然而,金根儿并没有选择走正门,而是直接将围墙拆开了几个豁口,然后迅速地爬了出去。当孙谷雨从这边驱赶他们时,他们却又从另一边偷偷溜进来,仿佛在和孙谷雨玩一场有趣的藏猫猫游戏。 面对这样的情况,金根儿更是直言不讳地表示:“你往外撵我们也没有用啊!我爹说了,这个地方已经住进了响马,而我就是专门过来这里看门子的!我要检查一下库房门上的锁子有没有被人撬开呢!” 孙谷雨心里清楚,这肯定是金大浪出的坏主意。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前往村委会,找到了金大浪,并开门见山地表示:“我只有两个要求,一是让你们腾出房子,二是支付我的房租费用。还有,你们损坏的树苗、打破的玻璃以及踩塌的蔬菜必须按照实际价格进行赔偿。” 然而,金大浪原本计划将那排房子据为己有,以便用于经营那六百亩土地时休息、看守、晾晒和存储物品。他万万没有想到,孙谷雨竟然如此大胆,竟敢向他索要房租。因此,他决定耍赖皮:“腾房没问题,但前提是你必须先补偿我们的损失!我已经去过那里了,发现库房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你搬走了。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些东西还给我,我才会考虑给你腾空房屋!” 孙谷雨强压心中的怒火,瞪着眼珠子说道:“门是你们锁的,东西是你们倒腾走的,你想耍赖,找错对象了!” 金大浪冷笑着,露出一口黄牙,嘿嘿一笑,轻蔑地说道:“还有脸说!当年是谁半夜三更把兴隆干货铺的干货偷出来的?”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竭短”,孙谷雨被气得脸色通红,狠狠地扇了金大浪一巴掌。 吕耕田见状,立刻大声喊道:“君子动口不动手!”然后冲上前去,拦腰抱住孙谷雨。 然而,孙谷雨力气极大,用力将吕耕田甩了出去,并骂道:“你想拉偏架吗?有种就一起上啊!” 这时,金大浪早已趁机逃跑,不见踪影。 孙谷雨一把揪住吕耕田的衣领子,像拎小鸡一样将他带到镇政府办公室。 金大浪正在向匡敖川告状,他伸出脑袋,让匡敖川看他脸上那赤红的手指印,嘴里还不停地骂着脏话:“日他娘的,这家伙下手太狠了,竟然敢殴打村干部,你一定要给我做主啊!” 这时候孙谷雨提溜着吕耕田闯进来。匡敖川态度严肃地说:“你们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来打架的?想解决问题,就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话。想打架,都滚出去,哪怕你们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也与俺无关!” 孙谷雨气鼓鼓地说:“匡书记,高中那地方是你们同意卖给俺的,俺既然花了钱,那地方就得归俺所有。他金大浪不给腾房子,算怎回事?”匡敖川看着孙谷雨那无所畏惧的样子,心里有点发毛,但还是故作镇定地问吕耕田:“老吕啊,你看这事咋办呢?人家老孙都找上门来了,你总得给个说法。”吕耕田挠了挠头,为难地说:“匡书记,您也知道,我这不是一直在做工作嘛。可是……”匡敖川不耐烦地打断他:“可是什么?有什么困难直接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吕耕田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匡书记,这事儿确实不好办呐。那金大浪就是个倔驴,油盐不进,我好话歹话说尽了,他就是不肯搬走。我也实在没办法呀!”匡敖川皱起眉头,一脸严肃地看着吕耕田,说:“老吕啊,你这工作怎么做的?这点小事都办不了吗?”吕耕田委屈地低下头,嘟囔着:“匡书记,您不知道,这金大浪太难缠了,我真的拿他没辙。”匡敖川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唉,这事儿还真是棘手。不过,咱们总不能让老孙一直等下去。老吕,你说个具体时间,到底什么时候能把金大浪弄走?”吕耕田抬起头,犹豫了一下,说:“尽快。”匡敖川瞪了他一眼,生气地说:“尽快是多久?一个月?两个月?半年?”吕耕田连忙摆手,说:“匡书记,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尽量快一点,争取半个月内搞定。”孙谷雨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指着吕耕田的鼻子骂道:“你少跟俺扯犊子!半个月?你当俺好糊弄啊?”匡敖川见状,赶忙劝道:“老孙,你先消消气。老吕也是尽力了,毕竟金大浪这人不好对付。这样,我再给他施加一些压力,让他尽快搬走。”孙谷雨依然不依不饶,质问道:“匡书记,您可得说话算数啊!要是到时候金大浪还赖着不走,那怎么办?”匡敖川拍了拍胸脯,保证道:“放心,老孙,如果半个月内金大浪还不搬走,我亲自出马去解决这个问题。”孙谷雨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说:“行,那就这么定了。匡书记,俺相信您的能力,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匡敖川笑了笑,说:“老孙,你放心。我会尽快解决这个问题的。”说完,他转身对吕耕田说:“老吕,你要抓紧时间,多和金大浪沟通,务必让他在半个月内搬走。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及时向我汇报。”吕耕田连连点头,说:“匡书记,我明白。我一定会努力完成任务的。”匡敖川点了点头,然后对孙谷雨说:“老孙,今天的事情让你受委屈了。不过,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解决这个问题的。”孙谷雨感激地说:“谢谢匡书记,只要能把金大浪赶走,俺就谢天谢地了。”匡敖川笑了笑,说:“好啦,老孙,你先回去。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孙谷雨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匡敖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暗暗叫苦:这金大浪真是个难缠的家伙,看来得想个好法子才能解决这个难题啊。 吕耕田犹豫着,金大浪摇着头,匡敖川不得不表态:“七天!怎样?” 孙谷雨说:“好,七天就七天。到时候他们还不腾,俺就把那些锁子全砸了!”孙谷雨走了。 匡敖川批评金大浪:“你这人,卖高中那房子时,俺是先让你们买来着,给你们便宜,你们死活不要,这才卖给孙谷雨的。县里领导们都说俺是个踢家子,谁知道俺的难处来着?不卖掉那没用的破房子,镇里花出去的亏空怎么补?你们倒好,不为俺想想,反而给俺出难题哩!” 金大浪说:“娘的,便宜了这贼羔子了!” 匡敖川说:“别老贼贼的说人家,你也不怎地!” 说到这里,不得不交代一下发生在孙家老一辈身上那种有趣的婚姻来由—— 那是昂首镇商贸活动最繁盛的时期,老掌柜孙岩在昂首村开了一家“兴隆干货铺”,生意确实兴隆。因为人手不够。就把孤苦伶仃的侄儿孙立本收留进铺内学徒,小立本出身贫寒,没读过一天书,人又笨拙,只能干些力所能及的零碎活儿,打水、扫地、劈柴、烧火、跑腿、下夜。一直干了七八年,才开始试着上面案子学手艺,和面、揉面、打饼子、炸麻花、捏月饼、做糕点。笨鸟先飞,挡不住有恒心,手里的活儿越做越有样儿,越做越精致,给兴隆干货铺赚下好声誉。当时昂首镇有十几家饼面铺,竞争相当激烈。山里穷人多,不讲究滋味如何,只图实惠,不看货品,只看人品。老掌柜孙岩为人和善,经常接济那些揭不开锅的穷苦人,尤其是南北两山那些来赶集的山汉们,只要是走进兴隆干货铺,没钱也愿意把干货赊给他们,自然前来光顾的人越来越多,买卖比别家分外兴隆。但这一年不知为啥,这么火红的买卖,年终结算时,却发现盈利平平。孙岩感到纳闷,又找不到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对每天在铺里睡觉的侄儿孙立本产生了怀疑,难道是这孩子人大心大不安分了?就在暗中对孙立本防范起来。一连数日,没发现半点破绽。成了孙岩一道难解的谜。 孙立本是一个厚道人,干活儿又不逃尖、不惜力,每天晚上加工到深夜,把做好的干货在货架上戳摞好了,便关好铺板门,插紧门闩,就躺在那张吱呀乱叫的木板床上。劳累了一天,一躺下就鼾声如雷,直到第二天东方发白,雄鸡高唱,才一骨碌爬起来,开始新的一天的忙碌工作。夜夜如此,日日如此。 奇怪的是,门插着,窗户关着,放在干货架上的干货,竟然不翼而飞了。粗鲁的孙立本,光顾着睡觉,却浑然不知。在他看来,那些操心费神的事,有大爷一个人就足够了,干好自己的本分活儿,别给老人家添堵就行了。 一天晚上,孙岩给立本下了死命令:“今儿晚上别睡觉,瞪大眼睛瞅着这些干货!困了就喝杯茶水提提神,等天明了你再歇着!” 老实的孙立本答应下来,他泡了一壶浓茶,把灯盏里填满油,拨的亮亮的,端坐在货架前,一边品着浓茶,两眼不眨地瞅着货架上的干货。为了看得明白,他把灯光够不着的干货,都归拢到自己的视力范围之内。一壶茶喝光了,又续上一壶,一直到黎明时分,除了屋顶上有狸猫打架的吼叫声,屋内并无半点动静。他打着呵欠骂道:“娘的,这是谁家的猫儿?时不时晌不晌的吼春哩!”看看东方发白,黑夜将过去,白白熬了一夜,上下眼皮直打架,他在自己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警告自己,千万别睡着了!又瞪大眼睛直丢丢地坐在货架前。喝的茶水太多了,他有点尿急,就急忙推开迎院的小门跑出来,他又怕贼人趁机入室盗窃,忙返回去拿了把锁子,从外边把门锁上,才放心大胆地跑进茅圊里。好长的一泡尿啊,他一边撒尿一边自言自语:“娘的,担心把尿脬憋破了!”等他急急忙忙用钥匙打开锁子,推开房门走到货架前,一下子傻眼了。归拢到一块儿的干货不见了。“啊呀!有贼啦!”他大声喊叫起来。 他的喊声惊动了睡在正屋的孙岩,急忙披着衣裳起来,手里拿着擀面杖,问道:“贼呢?” “没看见!” “没看见瞎喊啥哩?” “干货不见了呀!” 侄儿傻乎乎的回答,可把孙岩气坏了。他进屋看看那盏熬干油的灯,那空空如也的货架子,埋怨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准是熬不行,睡死过去了!让贼人钻了空子了!” 孙立本急得眼泪都下来了,他噗通跪在地上,说:“大爷呀,俺真的一夜没敢眨眼呐!就是刚才去了趟茅圊,俺都是把门锁好了才去的呀!就一泡尿的功夫,干货就不见了呀!” 孙岩知道这孩子不会说瞎话,就安慰他:“大爷错怪俺孩了!熬了一夜了,去柜房睡一觉!” 孙立本带着哭腔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俺还有啥脸睡觉哩?捉不住贼人,俺这心不甘啊!” 第85章 家训2 天大亮了,孙立本照常打开铺板门,拿起扫帚打扫铺面,忽然,他发现案板底下有两个闪闪发光的银元,就大喊起来:“大爷,您看,银元!” 孙岩正琢磨着:是哪路神仙盯上俺这点生意了?听立本这么一喊叫,心里犯嘀咕。能有这好事儿?他接过立本手里的两枚银元,顺到唇边吹了一口,放到耳边听了听,那悦耳的银响声,让孙岩老脸上的皱纹绽开了花:俺这小买卖能赚两块银元真不容易哩!难道是那个飞贼良心发现,故意丢下的? 孙立本下意识地撩起面案的围布,发现地上有干货渣子,还有一双不大不小的赤脚印儿,不由惊叫:“大爷,您看!那贼人没准就蹲在咱这面案下边,趁咱不防避下手的。可是,这门窗都关得死死的,他从那儿出去呢?” 爷俩蹲下来仔细观察面案下那双脚印儿,发现有一只脚只有四个脚趾头,面案上方正好对着一个走气的天窗。孙岩让侄儿搬了一个高凳子,架在案板上,登上去仔细观察,发现天窗口儿上有一道道磨损的痕迹,又让立本上屋顶看看,立本搬了一个梯子,顺着梯子爬上去,站在天窗口儿上叫道:“大爷,这转圈儿有好多干货渣子!好几只猫儿在争着吃哩!” 孙岩明白了,这个天窗一定是贼人上下的通道。就说:“别嚷嚷了,快下来!”从那天开始,爷俩轮换着蹲守了十多夜,狡猾的贼人没敢露面,孙立本实在熬得够呛,白天就显得萎靡不振,哈欠连天。 一天中午,一个叫翟录的木匠溜进兴隆铺来,瞄了一眼货架上的干货,瞅了一眼坐在柜台后面打盹的孙立本,面部掠过一丝狡黠的笑纹,手指轻弹柜台,压低声呼叫:“少掌柜的,睡着了吗?” 孙立本忽然惊觉,问道:“您要买啥?” 翟录说:“老婆病了,俺又不会做饭,买几个大饼子凑合一顿!怎不见老掌柜的?就靠你这迷糊蛋儿守着摊儿,真放心哩!” 立本说:“俺大爷病了,在正房炕上躺着哩!” “啥病?” “熬夜熬得呗!娘的,连俺都熬不行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哩,您可是稀客哩,热红晌午来买干货的人不多,俺刚丢了个盹儿,就被您叫醒了。” 翟录说:“熬夜做干货,你们买卖人真辛苦啊!” 正房传来孙岩的咳嗽声,翟木匠一激灵,“你懵一会儿,家里人等着俺哩!” 立本说:“瞌睡虫儿叫您惊跑了,不迷糊了!您走好!”翟木匠与孙立本的谈话,都被老掌柜孙岩听到了,兴隆干货铺与翟木匠没有半点瓜葛,翟木匠的盘问,出乎意外,这引起老掌柜的怀疑:“人们都说这个翟木匠手脚不稳,兜里装着银元出去偷人,被人抓着,拿出银元了事,难道是真的?” 这位翟木匠原名翟六,祖籍沧州,从小练就一身好功夫,但却没用在正道上。屡屡盗窃,成了当地一害。当地保长常常为此受罚,便想出一个捉贼的办法:夜间在翟六家门环上栓一根细线,如果门环上的细线断了,就派人蹲守在那儿,直到他偷得东西回来,被逮个正着,人赃俱获,被五花大绑,送进府衙治罪。因他是个屡教不改的惯犯,被砍下一个手指和一个脚趾,经过几年牢狱之苦,被释放回家。在原籍实在呆不下去了,跟着逃难的人们来到相对平静的昂首山区。改名翟录,落脚异乡。为了生计,他拿起木匠家具,专门给山里人们修理牲口鞍子,虽然手艺不精,但也能维持生活。身处他乡,很少与别人沟通,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老实像,居然被本镇一位仇姓寡妇相中了。经人说合,赘入仇家。这让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家的温暖。妻子贤惠,儿女乖巧,一家人虽然过得紧紧巴巴,但也其乐融融。光阴荏苒,一晃十来年过去了,时逢大旱,生活倍感拮据。翟录眼馋那些吃香喝辣的老财们,每当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就想起偷来,一想起偷来,手就痒痒。他悄没声地在街上寻找机会,发现兴隆干货铺那个天窗正好利用,便在夜静更深时干起了无本的买卖。孙立本睡得和死猪一样,他行窃多次,如入无人之境,每次都能顺利得手。吃光了便随手拈来。久而久之,终于被孙岩发现了破绽。 那晚,翟录又窜上屋顶,爬到天窗口,发现孙立本坐在灯下品茶,久久不睡,似乎在等着什么。但他不肯就此放弃,就蹲在屋顶上等着。一直到东方发白,雄鸡叫明,终于等到孙立本要上茅厕,机会难得,他迅速从天窗口溜下,不防孙立本又返回来取锁子,就急忙钻到面案下面。等孙立本把门从外边锁上,他才放心大胆地脱下褂子,把货架上的干货包好了,用嘴叼着,顺绳子爬上屋顶,逃之夭夭。这一切几乎是在瞬间完成,足见翟录身手之敏捷,动作之娴熟。 翟录回家后,才发现兜里的两个银元不见了,他好不懊悔。有心返回去寻找,天已大亮,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自认倒霉。心里琢磨着:“姥姥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多去几次,就当俺掏钱买下他家的干货了!” 妻子虽然跟着他享了口福,但一直为他担惊受怕,她从他口中得知兴隆干货铺有所防范,就对翟录说:“别再去了,让人家抓着了,丢人败兴不说,咱就没法在这儿居住了!” 翟录说:“没事儿。那小子睡得呼呼的,舁起来都不觉哩!俺不能把两块银元白扔在那儿!” 人常说“隔墙有耳”翟录没想到老孙岩派了一个机灵的小伙计,蹲在他的窗户下听着哩。 夜晚,浓云密布,万籁俱寂,伸手不见五指。翟录穿了一身夜行衣,嗖地窜上兴隆干货铺屋顶,爬到天窗口下望,屋内一团漆黑,只能听到孙立本鼾声如雷,他鼻子一嗤,把一根绳子从天窗口顺下,攀着绳子溜了下来,他刚跳下面案,一条麻袋从头罩下,扎紧了口子。孙立本和几个小伙计抡着擀面杖像雨点般砸下,好一顿暴打。 被装在麻袋里的翟录,被打的满地打滚,求爷爷告奶奶的喊饶命,伙计们打累了,孙岩也怕打出个好歹来,就让孙立本把麻袋口儿解开,把翟录从麻袋里拖出来,用单索子捆住手脚。翟录被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动弹不得。 孙岩掌灯看看翟录那只缺了一趾的脚,哈哈大笑:“你这四趾贼!整整偷了俺二年啊!等明天送县衙再和你慢慢算账!” 一听说送县衙,翟录急了,坐牢那份罪,他是受的够够的了。他跪趴在孙岩脚下,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道:“孙爷爷,您高抬贵手!千万别送官啊!咱就私了!您的损失俺全包赔!只要您说个价,俺就是别儿卖女、砸锅卖铁也赔您!” 孙岩一听“别儿卖女”,就动心了。翟录有个远近闻名的漂亮闺女,不仅生的美艳如花,而且聪明伶俐、心灵手巧,一手针线活儿,让同龄少女们甘拜下风,她在大街上走一趟,能把人们的注意力集中起来,跟着她转。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子在暗恋着她。她是村里人公认的美女加才女。翟录也为有这么个女儿人前夸口,引以为傲。 孙立本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大男子了,孙岩早有心思给侄儿娶个媳妇,但是没有合适的姑娘匹配他这憨厚的侄儿。今天遇到这事,心里就琢磨起来:即便将翟录送官惩治,又能挽回多少损失?总不能让他家败人亡?罢罢罢,俺倒不如给侄儿促成这桩婚事,也算功德一件。就说:“翟录,不送官也行,俺有个条件,可以放过你,不知你可愿意?” 翟录说:“只要您能放过俺,啥条件俺都答应!您说!” 孙岩说:“把你闺女给俺侄儿做媳妇,你可愿意?” 孙立本一听这话急了:“大爷,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呀!” 孙岩瞪了侄儿一眼说:“这事由俺做主!由不得你!” 翟录犹豫了,孙立本为人老实,待人和善,很有人缘。只是憨厚的有点接近痴呆,人又生得丑陋,头大如斗、眼凸如牛,狮子鼻、四方口,黄眉赤发、虎背熊腰,一身蛮力,活像戏文里的牛魔王。要是和自己的女儿相比,那可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女儿不得委屈死!但事已到此,攸关身家性命,万般无奈,必须做出决断。今天若不答应,就走不出孙家这道门槛,他只好狠下心来,长出了一口气说:“好,俺答应就是。” 孙岩是个买卖人,处处精打细算,他可不愿意办那种没根没据的事情。马上说:“空口无凭,咱得立个字据哩!” 这时候,翟录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儿了,他叹着气说:“时也,运也,命也!您说啥算啥!” 孙岩让孙立本给翟录松开绑绳,洗了一把脸,整理了一下衣裳,从天窗口上摸下鞋来穿上,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命小伙计把隔壁梁掌柜请来执笔做中间人,把保长郝福请来当媒人,当时立下字据: 婚约文书兹据 孙岩、翟录双方家长为儿女婚事榷商同意,爱好结亲。 孙岩之侄儿孙立本, 翟录之女儿翟鲜儿, 年龄相当,八字相合,三媒六证,喜结良缘。 翟录收孙岩娉礼礼金纹银一百两,定于当年腊月二十三日吉时迎娶完婚。喜结连理。 恐口无凭,立约为证,永不反悔。 立约人孙岩(签字) 翟录(签字) 中间人梁旺(签字) 介绍人郝福(签字) 乙丑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立 字据一式四份,各存一份。一切办妥。 孙岩置酒款待翟录、梁旺、郝福等。一场血腥殴打,变成儿女欢宴。 孙立本给岳丈大人行了参拜大礼。一桌子人举杯共庆,尽挑好听的说,而翟录却心如刀绞,喝下去的酒,比黄连还苦。 男人一夜未归,妻子十分焦急,日上三竿,翟录被孙立本搀扶着回了家,仇氏见男人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样儿,惊问:“这是怎了?” 翟录摇头不语。 孙立本说:“老爷子不小心,从房上跌下来摔着了。” 仇氏尴尬地不知说啥好了。 孙立本把手里拿着的红绸子和红布包着的一卷银元放在炕头上,跪在地上给仇氏磕了三头,叫了一声“丈母娘!”扭头跑了。 一声“丈母娘”把个仇氏叫得几乎背过气去。聪明的翟鲜儿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她成了父亲盗窃行为的牺牲品,他爹把她赔给了丑八怪孙立本了!她像被扔进了昂首山悬崖深谷之中,心胆俱裂,苦不堪言。便嚎啕大哭起来。但在那个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三存四德岂是一个弱女子能改变的了得!哭罢闹罢,翟鲜儿也就想通了。为了可怜的爹娘,为了未成年的弟弟,为了这个家,只有忍辱求全这一条路了。姑娘擦干了眼泪,拿起孙家送来的红绸子,比量着给自己裁剪起新妆来。 腊月二十三,一顶花轿把翟鲜儿抬进了兴隆干货铺,拜过天地,拜过高堂,入了洞房,一夜夫妻,终身伴侣。 孙立本感念大爷的大恩大德,给了他一个这么袭人的媳妇,这么温馨的家,更加加倍地为兴隆干货铺日夜操劳。可大爷却似乎不高兴与他们一个锅里搅稀稠。给侄儿另找了一间临街铺面,买了一架脚踏式缝纫机,请了位老裁缝,教翟鲜儿缝纫技术。要他们独立生活。鲜儿天资聪明,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很快掌握了缝纫手艺。于是,鲜儿缝纫店开张了。生意很快红火起来。不愁吃不愁穿,老孙岩这才放下心来,把兴隆干货铺交给了孙立本全权管理,自己当了甩手掌柜的。鲜儿对年事已高的大爷特别尊敬,特别孝道,这让孙立本特别感动。所以对鲜儿更加宠爱,唯命是从。人们背地里编歌儿讥笑他“傻人有傻福,笨人有笨命,棍棒打出个老丈人,一朵鲜花插进牛粪中”,他却说:“你们是眼红俺哩!可惜你们没这福分!” 解放了,合作化了,公私合营了。孙岩、翟录先后谢世。一世辛劳,一世奔波,给后辈留下一段佳话,孰是孰非,都随着滹沱河流逝了! 鲜儿给孙家生下两男两女,谷雨、冬至、春杏、秋桃。孩子们都传承了父亲的勤劳,母亲的聪慧。鲜儿在教育子女时,从不避讳她与孙立本结合的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他经常教育孩子们:“记住了,穷死不偷人,饿死不当贼!” 改革开放后,孙立本去世了。翟鲜儿年逾古稀,仍然健在。后辈们为了赚钱,什么苦都能吃,唯独牢记母亲的教诲:“穷死不偷人,饿死不当贼”。 第86章 联姻 民间俗语:官攀官,宦攀宦,讨吃的攀个叫街汉。 百姓评论:古往今来,靠裙带关系发迹,是最肮脏的婚姻。 这几天金大浪、吕耕田两家联姻的消息,成了村里人们议论的话题。有的奉承赞美,有的嗤之以鼻。 米田丰说:“这才叫金玉良缘”,巴耳根说:“这才叫天作之合”,魏有才说:“这才叫门当户对”,吴乃珂说:“这才叫龙凤呈祥”! 而李煌却说:“这叫狼狈为奸”,肖香妹说:“这叫一丘之貉”,左晔说:“这叫强强联合”,不开壶说:“这叫互利双赢”,醉驴儿说:“这叫瞎老搂着搬仓睡,一样样的灰脊背”。 吕耕田突然发现金大浪成了匡敖川跟前的红人儿,抢了先机,占了上风,追悔不已而又于心不甘。正在苦思冥想挽回颓势的对策。而金大浪也发现吕耕田在背地里网罗势力,到处挖坑儿葬埋他,给他小鞋穿。这让他很担心,不得不防。毕竟自己有那么多丑事、臭事,把柄儿攥在吕耕田手里。吕耕田一旦把他当成竞争对手,当成仕途上的绊脚石,当成假想敌,那就麻烦了。吕耕田想要铲除他,动起歪心眼儿来,那可是啥套路都能施展出来的。到时候自己可就成了近视眼捏豆子——干急没快了。“娘的,不能坐以待毙,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稳住姓吕的,把他那一肚子坏水憋回去,乖乖地脱袍让位给俺。想个啥法子呢?”金大浪绞尽脑汁地寻找良策。 巧了,那时候正赶上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热播,“王司徒巧使连环计”,让金大浪一下子有了主意。“娘的,人常说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真有点道理哩。年轻人看了水浒,就爱打架斗殴,愣充好汉。老年人看了三国,更加老谋深算、老奸巨猾。普天之下,有几个人能跳出美色的诱惑?俺家里放着个美貂蝉,还愁啥哩?俺就把仇月鲜的宝贝闺女给了吕耕田的儿子,结成儿女亲家,吕耕田再奸,虎毒还不食子哩,真成了这桩婚事,他吕耕田就不得不由着俺摆弄了!”越想越兴奋,金大浪不由得唱起梆子戏《杀宫》来:“大事安排定,要坐老朝廷!呼哈哈哈哈!” 隔壁居住的仇月鲜一声咳嗽,让金大浪冷静下来。仇月鲜与他长期分居,夫妻关系名存实亡,仇月鲜能由他摆布吗?元月能由他摆布吗?用啥绝招儿呢?他想起了卜元和卜元的儿子。 元月自从被张春生救起后,少女那颗炙热的心便交给了她的救命恩人。死过一次的人,重获生命,反而更加珍惜生命。大自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显出勃勃生机,那灿烂的骄阳,明媚的月光,赋予了她多少欢乐与遐想,她开始融入这美好的大自然之中,无论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在她眼里都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生命体,她热爱它们。她更热爱养育他的慈祥的娘亲,她不想让娘整天为她眼泪汪汪地担心,所以她开始学着愉快地面对人生。她不再闷在屋里无所事事,开始走出家门与外界接触交流。每次回的家来,都显得容光焕发、兴奋欢乐。仇月鲜哪里知道她的宝贝女儿正在偷偷地向舍己救人的张春生传递爱慕之情呢? 每当张春生跑运输外出或回来,都会看到元月那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在望着他。张春生就会情不自禁地掏出那块绣着一支红玫瑰的小手帕向她挥动。那手帕是元月不久前送给他的,他明白她的意思,回赠了她一条打着同心结的手链而。一声“春生哥”,一声“元月妹”,拉近了两个年轻人的距离。元月从此有了心上人,有了笑容,变得欢天喜地、欢蹦乱跳起来。 仇月鲜见女儿不再忧伤、不再压抑、像朵含苞待放的红玫瑰,那么水灵,那么好看,那么天真烂漫,感到无比欣慰。见女儿手里把玩着什么东西呆呆的哂笑,就问道:“元月,怎的了?你手里那是啥东西?从哪儿弄来的?能和娘说吗?” 元月脸上腾起了红云,羞赧地说:“手链儿,人送的。” 仇月鲜立刻警惕起来。女儿大了,人大心大,该不是有了心上人了?是谁?靠得住吗?可不要像自己年轻时那样,上当了受骗了还被蒙在鼓里。就追问起来:“谁送的?” 元月不愿意回答娘的问话,只是低着头摩挲手中的玩意儿。仇月鲜动怒了,一把抢过那串链子,生硬地问:“说!谁送的?” 元月见娘生气了,扑哧一笑说:“娘!是春生哥送给俺的!怎的了?” 仇月鲜明白了,也放心了。春生那孩子要人样有人样,要人品有人品,一定靠得住。就关切地说:“孩子,只要你们愿意,娘不反对!” 元月嘻嘻一笑说:“娘,八字还没一撇呢,您倒着急了!” 世界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仇月鲜与她的爱女元月正面临着一场残酷的命运抉择。 那天金大浪突然造访吕耕田,吕耕田的儿子吕敏文放假回来了,到底是念大学的人儿,言谈举止文绉绉的,陪着他爹喝酒,吕耕田当即邀请金大浪品尝儿子带回来的佳酿。吕敏文礼貌待客,频频把盏,殷勤劝酒,把个金大浪哄得心花怒放,大杯大杯的干杯,喝得酩酊大醉。金大浪拉着吕敏文的手说:“好后生,仇月鲜的闺女就归你了!咱金吕两家联姻成亲家了!昂首村的江山永远是咱们的了!俺这就回去备办嫁妆,改天咱就把喜事办了!俺回去了,免送!免送!日他娘的,好酒!好女婿!有出息!就是生得有点寒碜!一朵鲜花插在那啥上,他吕家会喜欢的屁颠屁颠的夺敬俺哩!” 金大浪走了,吕耕田傻了,金大浪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醉话?冷不防这么一下子,信还是不信?实在无法判断。 金大浪走了,吕敏文也傻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金大浪的话有几分是真的?自己虽是个大学生,那是他爹托关系走后门花钱买下的。一个身不满四尺,先天性佝偻,大脑门,瘦下巴,蛤蟆眼,蒜头鼻子,咧到耳目叉的大嘴巴,那一年迎喜神被爆竹炸断一根手指头,村里人背地里叫他“疥蛤蟆”,在学校里被视为“二等残废”,与别人相形见绌,自惭形秽,畏畏缩缩,不敢正视他人。所以,做梦也不敢想能娶上像元月这样美丽的姑娘。难道金大浪是在拿俺寻开心?可看那样子又不像捉弄俺,弄得这位大学生心里像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像被挂在树上的风筝——没着没落。 柳棉花不认为儿子配不上元月,她说:“人才不等,缘分要紧,王八瞅绿豆,只要对上眼儿。俺家一个堂堂的大学生,娶她家一个初中水平的小女女,谁委屈谁了?要不是他金大浪上赶着给俺儿子,俺还不愿意哩!” 吕耕田可不管缘分不缘分、对眼不对眼,他是猜想金大浪用意何在?不答应这门婚事,金大浪将如何对待自己?答应下这门婚事,对自己有何好处?权衡利弊得失,还是金吕两家联姻为上策。这叫一根绳子拴两只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他。这叫优势互补、强强联合、互利双赢,这叫政治基础、互相照应、互相保护、互不拆台、长期共存、安安稳稳坐江山。“行啊!你金大浪愿意联姻,俺吕耕田唯恐求之不得哩!退一万步说,即或谁下了台,有这层亲戚关系,总吃不了大亏。重要的是仇月鲜能同意把她那如花似玉的闺女嫁给俺这丑八怪儿子吗?” 金大浪在仇月鲜跟前碰了大钉子,一听说要把闺女嫁给吕耕田的儿子,仇月鲜像发疯的母老虎,把醉醺醺的金大浪推出门外,翻了个跟头。她声嘶力竭地喊道:“金大浪,你个挨千刀的!谋算到俺闺女头上来了!你就死了那份心!要想把俺闺女嫁给那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吕蛤蟆,除非你把俺杀了!” 金大浪从地上爬起来,穷凶极恶地骂道:“你这个卖大屄的破货!听好了!老子说话是算数的!和你商量是抬举你,别给脸不要脸!你敢不答应,看老子不把你那心肝宝贝脸上划拉个十字字!破了她的像,毁了她的容,老子才解恨哩!你当俺金大浪是聋子瞎子吗?谁不知道你这娘们当老鸨子,让闺女去勾引张家那小子哩!把俺逼急了,看俺不把那小黑狗子一刀剁了!” 金大浪越骂越难听,元月再也忍不下这口气,从案板上拿起菜刀冲出门来,当啷一声,把菜刀扔到金大浪脚下呐喊着:“来!你把俺剁了!俺真的不想活了!” 金大浪瞅着元月那双冒着火苗的眼睛,直瞪瞪地盯着他,心里咯噔一下,有点犯怵。但他不服输,色厉内荏地说:“俺可舍不得杀你!俺不能傻到亲手把一棵摇钱树砍断?养你这么大,你在俺手心里攥着,就是俺手中的一颗棋子,输赢都得由俺摆布哩!娘的,牛头不烂,多费柴炭,不达目的,俺是不会罢休的!” 隔了一天,金大浪又给仇月鲜出了一道难题:“两个女婿由你选择,一个是吕耕田的儿子,一个是卜元的儿子,你看着办!” 金大浪的话,差点把仇月鲜气晕过去,她痛苦地嚎叫起来:“天呐!狼心狗肺的金大浪啊!那里痛你往那里扎呀!你连牲口都不如呀!” 元月流着泪劝娘:“娘啊,别哭了!俺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做主!谁也别想硬逼迫俺!” 卜元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仇月鲜贸然闯进他家院子。女主人不在了,还是那个家,还是那些摆设,还是那样窗明几净。只是孩子们长大成人了,姣姣出嫁了,男方是本县冷姓人家,生活很幸福,光景蒸蒸日上。明明也老大不小了,供销社解体后,在一家矿业公司上班,工作勤奋,很得领导器重。卜元显老了,还是那么着装整齐,干净利索。正在埋头做饭的卜元突然见仇月鲜推门进来,感到有点意外,有点惊慌。看看门外再无别人,急忙解下围裙,咋撒着手问道:“月鲜,有事吗?” 仇月鲜看见卜元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样子,心里特别酸楚,不由得眼泪汪汪的,挽起袖子帮着做饭。卜元摆着手说:“月鲜,不劳烦你,有事说事!俺一个人清静惯了,真不习惯跟前突然多出一个人来呢!” 仇月鲜白了他一眼说:“你这人,还是那么倔!” 卜元说:“没事你也不会来俺这儿,说,啥事?” 仇月鲜叹了一口气说:“金大浪非要逼着元月嫁给吕耕田那个蛤蟆儿子,你说俺能同意吗?” 卜元说:“这,这不是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吗?” 仇月鲜说:“金大浪那个缺德鬼因为孩子不愿意,想出更损的招儿来,说不愿意嫁给吕家,就得嫁给卜家!他要元月和明明……,你说他有多损呀!俺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来找你,想个应对的法子啊!” 卜元一听这话就来气了:“这条恶狼!真坏!”他沉思了一会儿说:“他这是故意难为你哩!是想逼着你往他圈子里钻哩!别尿他!眼下的关键是看元月是啥态度?” 仇月鲜说:“孩子当然是不愿意。她自己看上老张家春生了,那孩子俺也看着挺顺眼,就是不知道他家大人们有意没意?” 卜元说:“干脆,就给春生!马上订婚,看他金大浪能拦得住!” 仇月鲜说:“眼下正缺个媒人哩!” 卜元说:“俺去!也算为孩子尽点义务!” 张春生的爹张庚戌是个循规蹈矩、不谙世事的小职员,祖传饼匠手艺,年轻时和孙立本既是同行,又是竞争对手,凭脑筋、论手艺,都在孙立本之上,可生意偏偏不如孙家红火。尤其是孙立本娶上一枝花翟鲜儿,这让暗恋鲜儿的他十分眼馋。他有句口头禅:“老天爷不长眼,找谁说理去?” 解放了,公私合营了,他成了供销社的一名职员,一直在大食堂面案上工作。改革开放后,他承包了当时并不景气的西大院旅店,勤奋加时运加大胆,最终把偌大一个旅店变成了张姓资产。儿子们给别人跟车学会了开车,有了驾照,靠自己的本事租赁汽车跑运输发了财。张庚戌仍然靠经营旅店维持着一家人的生活。困难时不懒性,富裕时不夸张,他又有一套口头禅:“别小看,穿得烂,走得慢,腰里揣着白个蛋” 今天卜元造访,他感到意外,也不寒暄,就直截了当地问:“卜元,有啥事哩?” 卜元也不会拐弯抹角,就直接了当地说:“给你家春生说媒来了!女方是仇月鲜的闺女元月,怎的?有意吗?” 张庚戌脸上掠过一丝阴霾,摇着头说:“你来迟了!俺家春生头几天已经找下对象了!这不,俺正准备着大后天给他们订婚哩!你要是有空儿也来喝喜酒。” 卜元明知张庚戌在找借口拒绝,也就不再多话,只好说:“恭喜了,再见!” 痴情的元月,知道春生要和别的女子订婚,一颗炙热的心凉了、痛了、碎了。起初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要当面质问春生,她要春生说出个理由来,她站在村头十字路口等待着春生的出现。 张春生这几天心事重重,在矛盾中挣扎、徘徊。父亲是这个家庭的主宰,他老人家的阅历、权威不容置疑。父亲讨厌金大浪的为人,相信仇月鲜的那些绯闻,所以不愿意和金家攀亲。当他知道儿子恋上了仇月鲜的闺女,便当机立断,给春生找下了三里泉许家的闺女许静。这姑娘曾和春生是中学的同班同桌同学,聪明伶俐、正派善良。而且在节假日经常来往。后来许静考入师范学校,春生学了司机,虽然来往少了,但还是心心相印。三年后,许静师范毕业,没赶上国家分配,待业在家。少不了赶集过庙会特意来找春生玩,张庚戌喜欢许静姑娘大大方方的性格,许家也看上春生这孩子有出息,没用媒人,就把婚事说成了。许静和春生手拉手去了三里泉村,纯洁的爱情在清澈的泉溪边,柳荫的小桥下,得到了升华。 张春生害怕面对元月那双火辣辣的眼睛,他知道元月是个脾气很倔的姑娘,他只是把她当一个可怜的小妹妹看待,给她手链儿玩耍,让她开心。没想到姑娘当真了,把他赠她的东西当成定情物了。自己已经有了许静了,必须让元月解除这种误会。恰好元月站在路口向他招手,他急忙刹车,跳下车来说:“月妹子,哥后天订婚,请你去陪着许静,好吗?” 像一瓢冷水当头浇下,元月感到彻骨的寒冷,她上下牙嗑打着,强忍着悲愤,牙缝里蹦出话来:“那么这是真的了?” 张春生尴尬地点点头。 元月的泪水像决了堤似的涌出眼眶,她哭喊着:“为啥啊?这是为啥?” 张春生局促不安地说:“月妹,俺和许静相知多年了,你难道不知道?俺们两家知根知底,所以……” 元月问:“难道咱们不知根知底?” 张春生说:“正因为咱在一个村住着,太知根知底了,俺爹才不敢高攀你们家哩!” 元月被刺痛了,她怒吼着:“你是嫌俺根不正苗不正?俺天生就是个贱货,是?俺配不上你们张家这样的名门望族,是?俺这样的下流胚子只能配吕耕田家那个疥蛤蟆,是?” 一连串的问话,让张春生无法回答,他不敢再多停留,从怀里掏出那块绣着红玫瑰的小手帕,说:“对不起,月妹,手帕还给你,希望你别记恨俺。” 元月接过手帕,看看自己一针一线精心绣出的象征纯洁爱情的那朵红玫瑰,一种受到莫大羞辱的怒火难以控制,无处发泄,她颤抖着双手撕扯、撕咬那块手帕,直到手帕被撕得粉碎,扔向空中。然后又从手腕上捋下那串打着如意结的手链儿,拽断了,扔在春生脚下,咬牙切齿地说:“俺算看透了,今日好,明日好,一时不好拉球倒!世上哪有真情实意的?全是骗人的鬼话!”她捂着脸跑了。 张春生呆呆的站在十字路口,看着那些随风飘荡的碎手帕和断成两截儿的手链儿,长叹一声道:“没法子啊,月妹。谁让你是金大浪的闺女来着?” 善良的元月失去了理智,她的脑子里全是仇恨,她恨金大浪,她恨吕耕田,她恨这个丑恶的世界!她想挣脱这一切束缚,但她实在是无能为力。她像只待宰的羔羊,可怜无助。她想让那些坑害他的人受到惩罚,让他们倾家荡产,让他们不得好死!她擦干了眼泪,打定了主意:嫁给吕蛤蟆! 第87章 排场的事筵1 风俗话:不耍不笑,误了青红年少。 三天没大小,驮着儿媳学驴叫。 外母娘见女婿,炸窝成老草鸡。 金大浪得知元月同意嫁给吕敏文后,脸上立刻浮现出胜利者的笑容,他心中暗自得意,觉得自己的计划成功了。而另一边,吕耕田也得到了这个消息,他的脸上却现出怀疑的神色。因为就在两天前,元月还坚决地拒绝了这门亲事,怎么今天突然就改变主意了呢?难道是金大浪在捉弄自己吗? 直到吕耕田亲自见到元月,元月毫不犹豫地点头承认时,他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然而,仇月鲜却始终对这件事持有强烈的反对意见。但元月却表现得异常坚定,做出了出乎她母亲预料之外的决定,这让仇月鲜感到十分痛苦和伤心。 仇月鲜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发现并没有发烧,她叹了口气说道:“月儿啊,你这样做简直就是蒙着头跳下悬崖啊!”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元月会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仿佛失去了理智一般。 元月把头深深地埋进娘温暖的怀抱里,声音带着几分哽咽说道:“这个世道俺算是彻底看清了,所有东西都是虚假的!只有金钱和权力才是真实的存在!等到俺有足够多的钱财后,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孝敬您!”仇月鲜轻轻抚摸着女儿的秀发,语气坚定地回答道:“娘并不在乎你的孝顺,只希望你能够获得真正的幸福!”元月听到这句话,心情愈发沉重,她凄惨地叫了一声“娘!”,随即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悲伤,放声大哭起来。 母亲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女儿的面庞上;而女儿的眼泪则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浸湿了母亲的衣裳。泪水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情感的纽带,将母女二人紧紧相连。她们之间无需言语,已经在泪光中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元月狮子大开口,给娘要了一份丰厚的礼金。她要买最昂贵的珠宝首饰,穿上最华丽的衣服,让自己变得珠光宝气、雍容华贵。她要过那种有钱人过的奢靡生活,享受无尽的荣华富贵。 吕耕田虽然有些心疼,但为了儿子,更为了自己的面子,他还是咬牙答应了元月的要求。他知道,如果不满足元月的要求,不仅会让儿子在村里丢尽脸面,也会让自己在村民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于是卖掉了家里的一些值钱物品,只为了凑齐那笔巨额礼金。 而元月则用这笔钱买了许多漂亮的衣服和首饰,将自己打扮得像个公主一样。她每天都在镜子前欣赏着自己的美丽,心中充满了自豪和骄傲。她觉得自己终于实现了梦想,成为了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享受生活。 吕耕田说到了也做到了,金吕两家联姻,做事筵的排场,那是昂首村有史以来最气派的。连两家门前的街道,都是彩旗招展、红灯高挂,宾客如云、人流穿梭、鼓乐喧天。吕耕田把李田原、庄隽、任亦鹏请来主持礼宾事宜,专门招待县里的乡镇的贵宾;村里的头面人物苟成艮、任凤鸣、尚良、曹觅牛、米颂负责招待本村的、邻村的亲朋好友。光酒席就安排了八十多桌,十凉十热,好酒管喝。什么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但也分开档次:茅台、汾酒,专门给县乡两级领导品尝,这叫“贵人享贵物”,符合权利等级。各村干部、姥爷娘舅、送亲官客,同饮老白汾、青岛啤,这叫“礼待亲朋”,符合民间风俗。至于本村子民,送来份子钱,那是对村领导的尊敬,只以老白干、普通啤酒款待,这叫“因人而异”,符合身份要求。香烟仍然分等供给:上面的领导们,人贵烟也贵,“大中华”伺候着,村级干部(包括姥爷娘舅送客)有“紫云”、“芙蓉”供应着,普通村民一律抽“大迎宾”。 吕耕田特别叮嘱端盘子的:“那些受苦人肚子大,菜不够了,多端主食,吃撑了为原则。酒不够了,散装白酒有的是,多灌几瓶放在哪儿,不怕醉的尽管喝!可别让他们说俺小气!” 小舅子柳成林对端盘子的开玩笑说:“听清楚了吗?多端‘猪食’!嘴里‘唠唠唠’地叫着,直到喂饱了,喝爬下了,才算好事筵哩!” 三天三夜,爆竹声声,烟雾弥漫,锣鼓铿锵,热闹非凡。 金大浪请了一班二人台,专点那些下三滥低俗节目,淫词滥调,不堪入耳,下流动作,不堪入目。 吕耕田请了一班歌舞队,一群穿着时髦的女子,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翩翩起舞,一瞬间,她们的外衣全脱了,一眨眼,连小裤衩儿也褪下来了,山里的人们,听说过、没见过这么开放的场面,呆呆傻傻地看着一群妖精狂歌曼舞。 城里来的几十辆小轿车停在金吕两家门前,几乎把昂首村的交通堵塞了。 正日早晨,一溜花团锦簇的小轿车,在爆竹声中,绕村一周,停在金家门口,咚咚咚三声铁炮,催着金根儿把元月抱上那辆最豪华的小车。不知是太过修饰,还是故意为之,一个本来光鲜亮丽的清纯少女,反而被涂抹的失去了真美,变得像一具让人玩弄于股掌的木偶,任人摆布。从她那挂在两腮的泪珠儿,方能知道这个脆弱的女子心里有多苦。 仇月鲜在人前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眼泪汪汪地望着小车缓缓离去。小面包上前套近乎,乐呵呵地说:“亲家母,恭喜你呀!你闺女这下掉进金盆里了!你有这么好的命,俺真眼红你哩!” 仇月鲜不无敌意地呛道:“是金盆还是茅坑?难说哩!” 金大浪骂道:“这臭娘们嘴里没个好话。姜子牙的女人,妨穷入骨的贱货!” 这是吕家最红火热闹的一天,不知从哪儿涌来二百多个念喜歌的叫花子,他们施展出各自讨要的绝活儿,有说数来宝的,有唱莲花落的,有演“花拾金”的,还有一个瞎子拍打着肚皮唱道情戏“小寡妇上坟”的,巴耳根最喜见这种红火事儿,他麻缠着一位内蒙来的花子婆姨,非要听一段“公公烧儿媳妇”。 米田丰说:“耳根,别闹了,你爱听人家也张不开口呀!” 巴耳根说:“做都能做,有啥张不开口的?来,娘们儿,好歹唱一段儿,给咱吕书记传授点经验,说不定啥时候就能用得上哩!” 吕家姑爷唐老鸭,专为那些叫花子熬了一大锅大杂烩,他把前几日剩下的凉菜、热汤,参合起来,加热搅拌,一股刺鼻的馊霉味从大锅里腾起来,帮锅的魏有才捂着鼻子说:“老唐,真难闻哩!” 唐老鸭说:“别叫唤了!相信俺这点手艺伺候那些讨吃要饭的还是绰绰有余的!多加点咸盐,多放点蒜,多撒点味精,多倒些料酒,把馊味全逼回去,不就得了!别忘了,咱伺候的是一群不值钱的叫花子!” 院子里一阵啊哇乱叫,几个愣头青后生,在巴耳根的指挥下,把一根驴尾巴插在吕耕田的裤腰带上,硬逼着新娘子元月骑在公公背上,逼着吕耕田绕着院子转圈子。 元月今天穿着袒胸露背的白色婚纱,她那丰满的有弹性的胸部,紧贴在吕耕田那干瘦的脊梁上,真个是“胖人骑瘦驴——硌得慌”,元月苦苦地挣扎,试图从“驴”背上跳下,巴耳根等岂能轻饶她,非要她问公公“烧不烧?”只要吕耕田回答“烧!”,游戏才算结束。元月羞于出口,这可把吕耕田治苦了,累得大汗淋漓,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答。 过分的玩闹,激怒了李田原,在他眼里这是恶作剧,是不友好的野蛮行为,是对喜庆气氛的破坏,作为婚庆总管,作为公安干警,岂容这种不文明行为如此泛滥?于是,他怒气冲冲地把巴耳根推到一边斥责道:“你们还有完没完了?真够野蛮的!” 巴耳根玩的正在兴头上,根本不给李田原面子,他看看李田原那张拉长了的铁青着的脸,毫不客气地说:“李所长,这不是在你们派出所里,这是吕家婚庆事筵!你们平时做都能做得出来的事儿,俺们耍耍笑笑碍着你啥了?” 李田原被当众揭了疮疤,怒不可遏,抬手给了巴耳根一个嘴巴子,巴耳根一把抓住李田原的领口子,两个人撕扭到一块儿。 任亦鹏从背后狠狠地踢了巴耳根一脚,骂道:“这家伙是个牲口,不懂人言!” 巴耳根被踢疼了,扔下李田原,冲向任亦鹏,骂道:“日你娘的,拉偏架是?” 这时候,唐老鸭从锅里舀了一勺子馊汤,大喊着:“看油喽!”不偏不倚把一勺子热汤倒在巴耳根的头上,灼烫刺痛,巴耳根捂着脑袋大叫:“烫死老子了!这是谁干的?” 唐老鸭一边给巴耳根用抹布擦头脸上的菜汤,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看看,你看看!多危险呀?俺喊着‘看油!’,你硬往前撞,俺是躲也躲不过啊!好在只烫红点头皮,回头去找谷莠抹点清凉油!看这事闹的。” 巴耳根抚摸着头皮骂道:“唐老鸭,别装好人了!你是故意烫俺哩!” 唐老鸭说:“哪能呢!咱俩谁跟谁呀?不管你怎说,反正俺是把你们拉开了!” 再说元月,被几个愣后生揉搓的衣冠不整,狼狈不堪。盘好的发髻被弄散了,头上的珠花散落在地上,践踏在人们脚下,披着的婚纱被拽掉了纽扣,铮亮的红色高跟鞋不知啥时候被脱掉一只,满脸的脂粉禁不住汗水的浸泡、冲刷,像一张沟沟坎坎的地图。她从吕耕田的背上挣脱后,跑回洞房,把门插死了,慢慢缓过神来。当她从镜子里发现自己像西游记里的蜘蛛精那么难看,不由的阵阵心酸,“娘啊,做个女人怎么这么难呢?” 今天是吕敏文最得意、最风光、最开心的一天。一身笔挺的深灰色名牌西装,一条鲜红的领带,好像把个儿拔高了一截儿。胸前一朵大红花,又显得个儿缩小了一截儿。一双黑亮的真皮皮鞋好像把罗圈腿捋顺溜了。总之,人逢喜事精神爽,浑身透着喜气。他不时摸着自己打着发蜡的根根竖着的寸头短发,心里那个美呀,美得像在做梦。他能娶到如花似玉般的元月,能和这样的美人儿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一个锅里吃饭,真个是三生有幸,心满意足。 一上午不知道点了多少头、行了多少礼,婚庆典礼总算结束了。他不在乎收了多少礼金,在乎的是元月始终没个笑眉眼儿。 午宴开始,原本安排好的席位,被一群不知礼数的村民搞乱了,他们不管哪是贵宾席,哪是普通席,见桌子就上,大喊大叫着,从端盘子的手里抢过食物就吃,接过酒就喝。其他桌子见他们这样,也不客气。手强的吃了双份儿,迟缓的缺这少那,因此落下不少埋怨。任亦鹏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安排有漏洞,只能摇着头叹息:“这个村子俺知道,一群山鳖,就这水平!” 酒至半酣,任凤鸣领着一对新人给姥爷娘舅敬酒,元月淡妆后,换了一身大红新装,穿了一双绣花红鞋,刚迈出门槛,吕敏文就想和她挎着臂膀而行,看着吕敏文那张咧到耳目叉的大嘴,不由一哆嗦,急忙躲开,脚下一滑,跌坐在台阶上。吕敏文急忙把她扶起来问:“你,这是怎了?哪儿不舒服?”元月不敢看他,闭着眼说:“俺有点头晕。”任凤鸣说:“许是这几天光顾了高兴,没休息好?满酒就免了!”元月巴不得哩,她返回那间布置华丽的洞房,靠在那张席梦思床边的垛着的被子上闭目假寐起来。 第88章 排场的事筵2 扫兴的吕敏文只好一个人向各位长辈敬酒,在道贺声中,他陪着各位亲朋左一杯,右一杯,喝了不少酒。一群小青年非要他背着新娘子出来敬酒,你拉我拽,酒劲儿上涌,两腿发软,咕咚跪在地上,说啥也站不起来了。 元月出聘的当天晚上,金大浪把李田原、张隽、任亦鹏请过去打了四圈麻将,安排他们在老米店休息,自己却钻进咪咪的被窝里。 仇月鲜强忍着悲痛,强装出笑脸,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熬过了女儿出嫁后的第一个寂寞的夜晚。苦思冥想,无法入睡,临明前才丢了个盹儿。她梦见女儿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岗上,山下是咆哮的滹沱河,山坡上有一群眼里闪着凶光的野兽,它们张着血盆大口,慢慢向女儿爬过去,她想喊,喊不出声音,她想冲上去,迈不开步子。 恰在这时,房门被人推开,李田原把手伸进她的被窝里,冰凉的爪子触摸到她的乳峰上,透心的凉气把她从梦魇中惊醒。她愤怒地把李田原推开,说:“姓李的,你再牲口,俺就喊人了!” 李田原狎笑着说:“喊谁?金大浪正搂着那个咪咪颠鸾倒凤哩!俺怕你一个人孤单寂寞,好心来陪陪你,你还不领情哩!” 仇月鲜说:“金大浪早和俺没关系了!你想陪,就回家陪你娘去!俺这里不需要你这个牲口!” 李田原耍起无赖来:“俺想要就要,你能挡住?” 仇月鲜从枕边抓起一把剪刀,喊道:“好,你上来!今儿个咱也做个了断!反正俺是死活一般大了,来!谁认怂,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李田原一边后退,一边摆着手说:“何苦呢?你想当贞洁烈女,俺可不敢奉陪!” “滚!滚!滚!”仇月鲜呐喊着。 李田原退出门后,正好撞在庄隽身上,好不尴尬。庄隽问:“这是怎了?倒着出来了。” 李田原眨眼间镇定下来,说:“没怎的!俺以为仇月鲜早起来了,哪想到现在还在睡大觉哩。男女授受不亲嘛,俺就退出来了。” 庄隽言不由衷地调侃道:“这个月鲜,真够舒心的!今天闺女回门儿,还能睡得着?” 仇月鲜把剪刀唰啦一声扔到门口,说:“想进来你也进来!来一个俺也接待,来两个俺照样奉陪!俺这里是窑子,不怕人多哩!” 庄隽脸上的肌肉跳动了几下,白净的面皮变成猪肝色,面对李田原幸灾乐祸的耻笑,他干咳了一声,说:“月鲜啊,别开这样的玩笑!客人马上就要到了,快出来安排!” 仇月鲜故意敞开前襟儿,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说:“金大浪啥都安排好了,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要人有人,要狗有狗,用不着俺去操心!” 近午,在一阵爆竹轰鸣声中,元月、吕敏文一前一后跨进了金家大门。 好一顿珍馐美味、玉液琼浆,从中午直吃到下午四点,醉倒了多少装腔作势、有权有势的上流人物,醉爬下多少趋炎附势、狐假虎威的头面人物,也醉迷糊了多少土里土气、傻里唧的山汉二杆子。“人是百样图”,这时候才最容易理解这句话的深刻含义。看那喜的喜得举止轻佻,左勾右攀,东倒西歪;那怒的怒得捋臂挽袖,横眉竖目,摔杯踹凳;那哀的哀得捶胸顿足,鼻涕眼泪,嚎啕大哭;那乐的乐得前仰后合,捧腹大笑,忘乎所以。这般时候,什么体面,什么尊严,什么儒雅,什么谦恭,什么礼让,都变得一文不值了!卑鄙、下作、无聊、猥琐、市侩、狡黠等等肮脏的东西统统被酒精驱赶了出来!什么十凉十热,什么七碟子八碗,统统变成了一锅馊臭的大杂烩! 今天新姑爷吕敏文吸取了昨天的教训,见了酒就害怕,闻到酒就反胃,说到酒如谈虎色变,如惊弓之鸟。昨天他喝得昏天黑地,被人们像死猪一样扔到洞房里那张双人床上,搂着一滩呕吐出来的污秽呼呼沉睡,满屋的酒臭味,不堪入目的呕吐物,呛得元月阵阵干哕,不得不捂着鼻子躲到门口的那张软椅子上打瞌睡,直到天明。 早晨,院子里一群年轻人敲打着洞房门叫唤:“嗳!起床了!小两口儿是不是粘在一块儿分不开了?” 吕敏文酒醒了,一骨碌爬起来,满头满脸满身都是汤汤菜菜、渣渣碎碎,真像一头刚从茅坑里滚出来的邋遢的猪崽儿。 柳棉花看到儿子那幅模样,不由尖叫一声:“哎哟!俺的娘噢!”又是心痛,又是生气,一边给儿子从头上、脸上往下扒拉那些粉头子、菜丝子、肉片子,一边指桑骂槐地数落起来:“真是活死人一个!连打扫一下都不省的!这叫啥事儿?唉,这,今后该怎办呀?这哪像恩爱夫妻?这分明是冤家对头!这才是掏家雀儿掏出猫信鹄来了,玩不成还伤人哩!你呀,还痴啥哩?还不快换衣裳去!脏死你娘了!” 吕敏文洗漱了一遍后,换了一身新衣服,在大舅哥金根儿的陪伴下,跨进了丈人家的大门。元月跑进母亲那间屋子,一头扎进娘怀里呜咽起来,仇月鲜紧搂着女儿说:“离开娘就算长大成人了,还这样撒娇,不怕人笑话!” 元月泪眼婆娑地说:“娘啊,做女人真难啊!” 仇月鲜说:“这才刚开始哩,一辈子长着哩!” 新姑爷今天坐了首席首位,几位老实巴交的仇姓娘舅陪着进餐。新姑爷滴酒不沾,娘舅们也不强迫他喝酒,因为他们对金大浪酒后失德早就领教的够够的了。他们与新姑爷互相礼让着,温文尔雅地边吃边聊,一团和气。这让居心叵测的金二浪看着不舒服。“娘的,吕耕田在人前炫耀他儿子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如何学识渊博,好像俺们金家高攀他吕家似的,俺今儿个非让他这蛤蟆儿子出出丑不可!”,“三天没大小,耍笑耍笑狗日的”。他让糕房炸了一个包着红糖的大油糕,让妻子薄嘴皮儿用盘子托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传授了一遍,薄嘴皮儿掩口一笑,迈着碎步儿袅袅娜娜、风摆杨柳般站到吕敏文跟前,笑嘻嘻地问道:“姑爷!你还认得俺吗?” 吕敏文毕恭毕敬地答道:“认得,认得,您是俺二婶子嘛,哪能认不得呢?” 薄嘴皮儿说:“对着哩,能认得你二婶子,俺很高兴。咱金家有个规矩你大概还不知道?新女婿上门头一回,这个油炸糕是一定要吃的!这叫圆圆满满、甜甜蜜蜜、步步登高!要吃的不撒糖不漏油,那才叫严丝合缝、美满婚姻哩!姑爷,请吃!” 看着那么大一个油炸糕,吕敏文真的为难了。这几天尽吃好的,胃里油水满满的,实在没有食欲消受这么大一个油糕。薄嘴皮儿举着盘子等着他,催着他,不接有失礼数,只好把盘子接在手中,踌躇不已。娘舅们明明知道这是在戏弄新女婿,又不便阻拦。薄嘴皮儿一再催促:“姑爷,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她用手指把糕捏起来,送到吕敏文嘴边,看看这热气腾腾的油糕快要触到他胸前这条价格昂贵的领带了,吕敏文赶紧伸手接过糕来,皱着眉头,张开大嘴咬了一口,滚烫的糖馅儿顺着嘴叉儿流下来,烫得他用袖子去擦,薄嘴皮儿突然喊道:“啊呀!糖馅儿流到圪肘上了!”吕敏文惊慌失措,举起胳膊看肘子,当那只拿着糕的手举过头顶时,糕里的糖馅儿流进脖子里,烫得吕敏文缩着脖子跳起来。像蛤蟆似的哇哇大叫。把个薄嘴皮儿乐得捧腹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弯下腰来,指着姑爷说:“俺的娘啊,笑得俺肚子疼啊,人常说吃糖糕烫了后脊梁,俺还不信哩,今儿个俺才知道这是真的!啊哈哈哈,笑死人了呀!” 娘舅们说:“你这孩子,也真够实诚的!” 吕敏文这才知道上当受骗了,他才真正领教了金家人的可恶、卑劣。 女儿不愉快,女儿不幸福,这让仇月鲜揪心。女儿回了婆家,仇月鲜闷坐在屋里长吁短叹。隔壁里金大浪、李田原、庄隽等仍在猜拳行令、推杯换盏、吆五喝六:“一个小蜜蜂呀,飞在花丛中呀,嗡嗡来采蜜呀,扑到我怀中呀。六六六呀,五魁首呀,八匹马啦,该你喝啦!”哄笑声。叫骂声,快把屋顶震塌了。 李田原醉醺醺地闯进仇月鲜屋里,迷瞪着醉眼说:“月鲜,没你陪着喝酒,没意思!你聘闺女,俺们跟着辛苦,你也该陪着俺们喝一杯才够意思哩!” 仇月鲜说:“俺是个下贱货,你们都是体面人儿,俺陪着你们,那不坏了你们的名声!” 李田原还要麻缠:“月鲜,俺来这儿完全是为了你呀,多年的被子凉不了,这点面子你应该给?” “啊呸!”一口浓痰唾到李田原脸上,仇月鲜扯开嗓子喊叫:“一群流氓!你去说给金大浪,门口挂个卖破鞋的广告牌子,俺好接待你们这些牲口!” 李田原灰溜溜地走了。门外传来金大浪的吼声:“日你娘的,想当贞洁烈女,除非老子死了!” 庄隽站在门外像是在打劝金大浪,又像是在讨好仇月鲜:“看你这臭脾气,谁家女人没点小性子?忍忍就过去了,夫妻总是夫妻,朋友总是朋友,何必发那么大火呢!” 仇月鲜在屋里喝道:“俺没有朋友!只有嫖客!” “……” 仇月鲜一天也不想呆在这个地狱似的家里了,她厌恶那种肉欲横流的腌臜生活,她想干干净净地做一回人,她想离开这个纷纷扰扰的红尘世界,就肩挎着了空师太赠她的行僧带,怀揣着女儿给她的养老存折,连房门都没锁,毫无留恋地踏上昂首山的山间小路,跋涉半日,跨进了大觉寺那神圣的山门。扑通跪在了空师太面前:“师太,收下俺!” 了空问:“怎又想起出家来了?俺可不敢随便接纳方外之人啊!” 仇月鲜潸然泪下,哀求道:“师太啊,那个家俺是不想回去了,你若不收留俺,俺真没活路了!俺闺女嫁人了,嫁给一个俺不待见的人家,好歹不用俺操心了!这里就是俺最乐意待的地方啊!” 了空只好说:“阿弥陀佛,你不妨暂且在这儿散散心!俺有空儿好好给你排解排解,但有一线希望,俺是不会收留你的。” 隔天,妙贞奉了师太之命,只身下山,找到元月,告诉她娘的下落,元月立即追上山来,抱着母亲嚎啕大哭:“娘啊,跟俺回去!俺元月命苦啊!受了委屈连个诉苦的地方都没有了呀!娘都躲得俺远远的,俺活在这世上还有谁疼俺呀?” 望着爱女那可怜巴巴的样儿,仇月鲜被女儿的泪水泡软了,心中的痛楚难以控制,母女两拥抱在一起,好一顿撕心裂肺的痛哭。连心如止水的了空师太都伤感叹气,连淡漠无情的妙悟都眼圈儿红了,那位感情丰富的妙贞哪能控制住自己,早已扑簌簌泪下,泣不成声了。 了空说:“尘缘难了啊!施主还是回去!” 妙悟说:“回去,昂首村有印觉师兄在庙里,您若憋闷了,到他那儿照样可以参禅修行哩!” 妙贞抽泣着说:“您就和俺妹妹相跟着回去!俺只要有空儿,就去看你们。唉,说实话,俺真想和你们一块儿下山哩!” 了空“哼”了一声,斥责道:“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等着,早晚俺得把你赶出山门去!” 仇月鲜给了空行了告别大礼,泪汪汪地说:“师太,等俺了断了那些俗事,一定回来陪伴您。” 妙贞把他们送下山,牵着元月的手悄悄说:“俺去观音殿打料过了,俺干爹病得很厉害,俺真担心老人家熬不了几天了。到时候烦妹妹给俺捎个信儿好吗?” 元月点头答应。她们洒泪而别。 念惯了阿弥陀佛,吃惯了素菜素食,仇月鲜不再沾半点荤腥,自认是印觉的俗家师妹,早午晚到庙里拈香诵经,虔诚礼佛,把一切烦恼都丢下了。 第89章 静坐、简葬、遗书1 俗语:权力权力,有权有力。迷信迷信,迷住就信。 红火了不到一年的有线电视,不能看了。不知哪儿出了问题,图像越来越马虎,声音越来越结巴,后来变成了雪花儿,最后干脆停播了。金二浪除了挨家挨户收取管理费,根本不懂得如何维修。全村人筹集的六十万元钱,就这样打了水漂。 村民们找吕耕田,吕耕田说:“不知道怎闹球的,连俺想从电视上讲个话都结巴的不能讲了。” 村民们找金大浪,金大浪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能怨谁?再说那种精密仪器,咱这里没那技术人才,咱还欠着河北厂家好几万钱哩,所以别指望人家来人给你修。你们就自认倒霉!” 后来金二浪把那些值钱的仪器设备,偷偷地卖了,人们问他,他蛮横地说:“村里欠俺的工资给不了,俺只好买了零件顶了!怎了?收你们球大两个管理费,没完了?俺还干疼没得说哩!” 愤怒的村民们相跟着到镇政府寻求支持,匡敖川躲着不肯露面。村民们坐在镇政府大院里,黑压压一大片,等待着镇领导出来说句公道话。庄户人有股牛劲儿,他们不吵不闹,静静地坐着,拔着脖子等待着,非要等出个结果来。 匡敖川在办公室里问金大浪:“这是怎回事?这么多人坐在院里,他们想干什么?” 金大浪说:“这一定是那些告状的背后煽动的!看来不镇压是不行了!匡书记,和这些人没有好沟通的。你若给他们一个笑眉眼儿,他们立马会蹬着鼻子上脸!你越软,他们越硬,今天不给他们个厉害,明天他们会到县里闹去!” 匡敖川犹豫不决,坐在他身旁的赵副书记早憋不住了:“反了天了!看俺去收拾他们!” 这位赵副书记,原本是个纨绔子弟,五短身材,一脸横肉,挺胸露肚,脾气暴躁,说话粗鲁,人们背地里都叫他“太君”。靠着父辈的荫庇,得到一份荣耀,上任不久,便与金大浪成了酒肉朋友。这会儿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一双暴突的眼睛睥睨着,巡视着静坐在院里的人群。他想捕捉一个攻击的目标。一群土眉溜眼的庄户人,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并且交头接耳地评论着:这位是谁?长得膘满肥壮的,细皮嫩肉的,不是个扛苦的角色。 金大浪站在赵副书记身边呐喊道:“你们眼瞎了吗?这是咱镇里的赵书记!赵书记给你们讲话,你们都支棱起耳朵听着!” 赵副书记挺胸昂首,双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训话了:“你们这是要干啥?谁让你们成群结队到镇里闹事来的?带头的是谁?有胆量的站出来!怎了?哑巴了?怂了?哼哼,看起来谁也怕王法哩!没人敢站出来吗?那就一齐滚蛋!” 村民们对赵副书记的话置若罔闻,他们或手挽着手,或传递着眼神,互相激励着,抬起头来,用愤怒的目光盯着这位盛气凌人、暴跳如雷的领导者,做着无声的抗议。任凭天上乌云滚滚,地上狂风呼呼,岿然不动。 赵副书记见没人搭理他,只有自己唾沫星子四溅地在风中咆哮,更加生气。难道我一个堂堂的镇领导,连这么一群土鳖都征服不了吗?他跳下台阶,把坐在最前边的魏有才拽起来,揪着魏有才的领口子喊道:“说!谁带的头?!” 他哪里知道魏有才是混在人群中探听消息,给金大浪通风报信的。这会儿魏有才两眼望着金大浪,希望金大浪能站出来说“是自己人”,可金大浪却尴尬地躲开魏有才的目光。魏有才只好点头哈腰地小声说:“赵书记,俺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不信,您问金村长。” 赵副书记狠狠地在他心口窝擂了一拳,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娘的,不一伙你坐在这儿干啥哩?是嫌不乱还是怎的?” 被打倒在地的魏有才,爬起来,用手揉着隐隐作痛的心口窝,一瘸一拐地退到一边去了。 大门口一位老年人眨么着眼问看热闹的不开壶:“那是在演啥戏哩?” 不开壶眨巴着眼说:“秧歌剧,《鬼子进村》!” 醉驴儿醉眼朦胧地举起一段葵花杆儿,挺着肚子向坐在地上的人们喝道:“良心大大的坏了!死了死了的有!” 不开壶迈着碎步儿来到醉驴儿跟前,脱帽鞠躬,点头哈腰地说:“太君,生气的不要,他们都是大大的良民,死了的不行!你的,我的,咪西的干活,他们的给。你的大东亚,谁来伺候?” 醉驴儿把葵花杆儿一扔,哈哈笑着说:“巴嘎呀噜!花姑娘的有?” 不开壶摊开双手说:“乡亲们呐!别死坐着了!这地方没你们的好果子吃呀!快回去给太君把花姑娘献出来!演出到此结束,俺们可没本事管你们了!” 那位赵副书记呆呆地看着这场活报剧,还没反映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静坐的人们都站起来了,他们拍打着身上的土,互相搀扶着说:“走!百姓遇着兵,有理说不清,娘的,就当被土匪抢了!” 人们走散了,赵副书记才醒悟过来:“啊!他们把俺当鬼子看待!” 金大浪骂道:“你们也太软弱了!日他娘的,这要是在文革时期,早把他们当现行反革命抓起来了!” 好戏一场接着一场,吴乃珂因为葬母出了名了。 说起来吴乃珂还算个孝子,可他尽孝的方法有些匪夷所思。父亲去世早,留下姐姐、他和弟弟,生活忒困难。母亲含辛茹苦把他们拉扯大,实非易事。姐姐早早嫁人了,嫁给川下一个有本事的人,再也不愁吃穿了。在鹰嘴沟里,那可是命最好的一个。吴乃珂曾经娶过一个深山里的姑娘做媳妇,那媳妇缺心眼儿,只知道旧社会媳妇怕婆婆,新社会婆婆怕媳妇,不知道婆婆是长辈,自己是晚辈,说话办事都和婆婆戗着来。媳妇嫌婆婆嘴碎,婆婆嫌媳妇耳刁,婆媳经常拌嘴吵架,吴乃珂像风箱里的耗子,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娘说他:“花喜鹊,尾巴长,娶过媳妇忘了娘!”媳妇说他:“圪撩棍打平地,光叫媳妇受委屈”,为了这穷家薄业的娶个媳妇不容易,他只好哄着老娘,让着媳妇,将就着过日子。没想到媳妇不中惯,蹬鼻子上脸,竟然想把婆婆和小叔子撵出去。当着面谩骂婆婆:“你个老不死的,嫌俺伺候的不好,出去寻一个野男人过去!俺是一眼也不想看你那灰头脸了!” 吴乃珂忍无可忍,暴怒之下,将媳妇暴打了一顿,骂道:“日你娘的,自从娶过你这丧门星,一天安生日子都没过过,你是个天生的搅灰杆子,那来那去,俺不要你了!娘只有一个,女人多的是!离开你这货,说不定俺能高升旺长哩!” 结果,离了。吴乃珂打了光棍了。起初并不在意,时间一长,就把持不住了。碗大个村子,十几户人家,看见谁家的女人都顺眼。他学过几天木匠,村里人们不嫌他手艺粗糙,修修补补的活儿都请他,管饭没工钱,他也乐得去帮忙。一来二去,就和隔壁大嫂勾搭上了。 那大嫂有个傻弟弟,一次去姐姐家走亲戚,无意间碰上那种苟且之事,回去之后,就和村里人说:“俺姐姐那村不是个好地方,两三户人家,尽干跳墙头的事儿!”人们问他:“是你姐夫跳别人家墙头了?”傻子摇摇头说:“不是。俺姐姐家邻居都是光棍儿!” 好事不出名,赖事传千里。吴乃珂被捉了奸。被人家摁在炕上把头发剪成了花狸狗,在他挣扎时,耳朵被剪开一个豁子。 鹰嘴沟不能待了,就投奔金大浪,搬到昂首村来。甄惠给他登记户口时,错把乃珂看成乃何,开玩笑说:“这名字叫的,‘吴乃何’,真得‘无奈何’啊!”因此,人们都呼他“无奈何”,他也不反对。反而说:“俺就是无奈何才来这儿躲灾避难来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金大浪就待见吴乃珂这样的,人高马大,力大如牛,老实中透着狡猾,忠厚中藏着叛逆,软处欺,硬处怕,见了主人摇尾巴,见了怂人敢打骂,叫他干啥就干啥。这可是用的着的人儿。就委任他看林护院,还拨给他十亩耕地养种。吴乃珂当然感恩戴德,死心塌地为金大浪效力。 吴乃珂公鸡戴嚼子 ,一下子兜起来了。他把鹰嘴沟的老房子拆了,在昂首村西边儿盖起一溜钢筋红砖混凝土大房子。靠经营十亩好地、加上护林下夜工资,加上金大浪在偷偷卖树木中给他的好处费,收入颇丰,生活过得倒也舒心。只是全部心思都放在孝敬金大浪身上,倒忽略了年迈的老娘。 那天他遵照金大浪的指示,为匡敖川书记放树二百棵,并装车护送到指定的某地点,汗流浃背地整整干了一天,至晚方回来向金大浪汇报。金大浪破天荒地说声“辛苦了”,并留他陪着匡书记喝酒。他酒量不大,三杯过后,就醉得不行了。金大浪看看他那样子,皱皱眉,说:“别丢人现眼了,你去歇着!” 吴乃珂晕乎乎的出去了,晕乎乎的又迈进了金根儿的房门,晕乎乎的躺在床上睡着了。 在城里玩了一天的米心心,进门闻到一股酒味儿,发现自己床上躺着一个人,尖叫一声,跑出来大喊:“谁喝醉了躺俺床上了?” 睡梦中的吴乃珂惊醒了,想走已经来不及了,翻身滚下床来,急慌慌爬到床底下。 当金大浪闻声过来时,不见屋里有人,便埋怨道:“这孩子,一惊一乍的,总是玩累了,眼花了,快休息!” 米心心临睡前好一顿洗漱,方熄灯休息。直到午夜,鼾声均匀,沉沉入睡,吴乃珂才从床下慢慢地爬出来,蹑手蹑脚地拨开门闩出来。当他站在大街上时,鼓胀的肚子得到了解放,嘴里舒了一口长气,屁股里放了一个有生以来最长的大屁。“娘的,差一点把老子憋死!” 吴乃珂推开自家大门,被弟弟好一顿埋怨:“哥,金大浪是你亲爹吗?你在咱娘跟前像对金大浪那样孝敬过吗?噢,伺候的人家都睡下了,才敢回来啊!看看,咱娘快不行了!” 老娘确实病的不轻,只有出的气,没有吸得气,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吴乃珂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娘!您觉得哪儿难受呀?快跟儿子说说!俺立马给您请医生去!”娘只是摇头。 吴乃珂把本地最好的医生请来给娘诊断,医生说:“熟透的瓜了,给老人家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多尽尽孝心!” 吴乃珂说:“您是说俺娘没救了,判了死刑了?” 医生说:“看你这话说的多难听,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养儿防老,天经地义,好好给老人家准备后事!” 吴乃珂说:“看着俺娘活受罪,俺心痛!只要有法子让俺娘好受点儿,俺不怕还钱!” 医生说:“医生治病治不了命,俺给开些缓解的药!” 吴乃珂变着法儿买些老娘没尝过的新鲜食品让娘吃,奈何老娘已经病入膏肓,再好的东西也不能下咽,他流着眼泪责怪娘:“苦命的娘啊,您真是猪嘴羊鼻子,顿顿离不开糠皮子的命啊!如今生活好了,您却无福享受了?这么好的东西吃不下,就等着到野地里闻土腥味侧儿、听蚂蚱叫了!” 娘忽然睁开眼说:“儿啊,娘不行了!不能给你们烧火做饭了!娘后悔啊,不该和你媳妇一刀上一刀下的抬杠啊!人家不愁寻个男人,害得俺孩打了光棍儿,娘,娘对不住儿呀!” 吴乃珂攥着娘的手哭了:“娘啊,别说这话啊!俺从来都没怪怨过您呀!俺不再娶女人,是怕您受牵制啊!” 娘说:“说到底是娘把俺孩害了呀!娘死也闭不上眼啊!” 吴乃珂说:“娘啊,您现在可不能闭眼呀,等俺攒足了钱,好好打发您!” 娘说:“傻孩子啊,那能由着你吗?娘死后,立马埋了,别瞎花钱儿!咱不图啥名,省下钱,娶媳妇,别孤孤单单的、灰锅冷灶的,那不像个人家!” 吴乃珂给娘解心宽说:“娘,您好好活着,看俺给您娶个浪破碌碡的唱旦的回来,天天给您扭呀唱呀的多开心!” 娘苦笑着说:“尽胡说!咱这茭秸笼子,怎能圈得住白灵雀儿呢?” 第90章 静坐、简葬、遗书2 吴乃珂寸步不离的守在娘跟前,嘘寒问暖,端汤喂药,烧火做饭,生怕老娘有个闪失。也许是孝感天地,老娘忽然坐起来了,又想吃又想喝,可把吴乃珂高兴坏了。辛苦没有白下,娘的病有了起色。他吩咐弟弟在家小心伺候老娘,他想抽空儿把地里的玉米收回来。娘说:“你去,娘今儿个头脑清爽多了,没事了!” 就在那天晚上,老娘舔唇抹嘴地喝了一碗小米稀粥,打着饱嗝说:“啥也不如这小米稀粥养人哩!俺困了,想睡了!熄灯!” 吴乃珂欢欢喜喜地安顿老娘睡下,把碗筷收拾好,倒了一杯橘子汁放在娘的枕头边,说:“娘,渴了,这儿有饮料,有啥不得劲,叫俺一声,俺也乏了,睡了!”娘“嗯”了一声,他便放心大胆地睡了。 好香甜的一觉,邻家的公鸡叫明了,吴乃珂才醒来。发觉娘那边没啥动静,叫了声“娘!”,娘不答应,推了娘一把,娘不动弹,慌忙爬起来拉灯看,娘已经不出气了。他马上把弟弟叫起来,把娘装殓入棺,一根杠子两人舁,说了声:“娘啊,儿不孝,没钱好好打发您,您坐稳当了,走!” 兄弟二人把娘舁到村西荒野,找了个水涮圪洞,把棺木顺下去,大喊着:“娘!就在这儿躺着!等儿有了钱,再把您埋回鹰嘴沟和爹合葬!”兄弟俩给娘磕了四个响头,哑默静悄地回了家。 吴乃珂面对空落落的屋子,听到隔壁侄儿的啼哭,不由想起老娘的养育之恩,一阵阵心酸,便嚎啕大哭起来:“娘啊!您走的太匆忙了!丢下俺一个人怎活呀?” 他的哭声,惊动了四邻,纷纷过来帮他料理后事。他说:“不劳烦大家了,俺已经把她老人家埋了!” 人们为此惊讶,也对他的行为表示不满:“哪有这么打发老人的?太不孝敬了?太潦草了?五保老人死了,村子里还给雇几个吹鼓手开开七窍哩!没见过这样的,不穿白不戴孝,像撂死小孩似的,把亲亲的娘撂出去了!真是世上少有啊!像这样,养儿有啥用哩?” 他却说:“这有啥褒贬的?有钱人有有钱人的办法,没钱人有没钱人的办法。这大热天的,俺不能等俺娘的尸首臭了再往外抬?” 人们说:“至少也得给老人开开七窍!也得响几个炮,惊动惊动五道爷!” 吴乃珂说:“人死如灯灭,哪有来世再生?活着孝敬不受制,不用死后胡作七。” 为了应对人们的围攻,他编了一段顺口溜为自己解嘲:“判官点名小鬼叫,十殿阎君发传票,俺娘今年大限到,不知不觉呜呼了!穷人自有穷路道,胡乱花钱没必要,阴阳二宅咱不叫,纸扎花圈咱不要,不油棺材不响炮,不去报丧不吊孝,不蒸供养不吃糕,不披麻,不戴孝,不请响打开七窍,不扰邻家自己闹。清早起,趁凉稍,兄弟舁娘出荒郊,风水宝地由咱挑,水涮圪洞正好好,独龙杠子往下吊,安安稳稳到底了,入土为安埋葬了,省力省事就挺好。” 事后,金大浪骂他:“日你娘的,亲亲的娘死了,人不知鬼不觉就扔出去了,你这家伙真是个冷血动物!” 隆冬季节,寒流侵袭,朔风呼啸。观音殿挑角上的铃铛不停地叮当作响,仿佛在呼唤大门一侧小屋里的古文秀:醒醒,该烧点火了!不然,你会冻死的! 可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古文秀的癫狂症,已经到了不辨明黑、不懂饥饱、不知羞耻的地步了。他把房门插得紧紧的,他把窗帘拉得严严的,不生火,不做饭,不见人。或躺在冰凉的炕上吟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或提笔挥毫捻着胡子在墙壁上狂书乱草,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就连犄角旮旯都写着“仙姑光临”、“仙子引荐”、“羽化升天”等七歪八扭的字样。人们说他“疯了”,是“色疯”,人们说他“迷了”,是“色迷”,也有人为他叹息,“那么要脸的一个人,老了老了,让姒妮子缠磨成这样了!” 印觉是个有着菩萨心肠的出家人,顿顿敲门给他送饭,他既不应声,也不开门,只是从窗孔里伸手来接,用手抓着吃。他一边吃,一边把食物向四壁抛撒,嘴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么几句话:“村野老朽,得遇诸位仙姑陪伴,真乃三生有幸也!粗茶淡饭,何及仙果灵丹,聊表寸心尔!请!”好像屋子里真的有什么仙姑似的。这让印觉害怕,害怕得头皮一乍一乍的。 天天如此,顿顿如此。印觉可怜他,为他在观音菩萨像前诵经祈祷:“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救救他,他可是弘扬佛法的虔诚弟子啊!” 阴历十二月十五日,东风送来满天云朵,云朵越聚越厚,傍晚,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落,很快把大地银装素裹起来。气温骤然下降,凛冽的寒风把人们逼到屋里围炉取暖。印觉挂念古文秀的安危,又给他从窗孔外递进热腾腾的饭菜:“弥陀佛,快吃点热饭御御寒!这冻死人的天,真的要命哩!” 古文秀听到印觉踏雪的嘎吱声,嘴里念道:“霭霭云烟!皑皑白雪!埃埃尘寰!哀哀人生!置此干净之时,吾将去也!”他猛然把窗帘拉开一道缝儿,抱拳向印觉作揖道:“谢谢师傅关照!俺今儿个要陪着众仙子升天了!” 此时雪停云散,一束月光射进窗子里,印觉清楚地看到那一双可怕的手,像一对长着一寸多长弯曲指甲,肮脏干瘦的爪子。看到古文秀那赤裸的身体,像一具干瘪的骷髅,在黑暗中移动。看到那张缺牙少齿的大嘴巴像个藏在草丛里的深坑。听到那喉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古文秀那干枯的上肢向空中指点着说:“你瞧,俺把天梯都搭好了!祝贺俺!好心人!” 印觉顺着古文秀所指的屋顶望去,被单子、褥单子撕成花花绿绿的布条子,凌乱地从屋梁上拖了下来,在风中飘荡。这一幕让印觉头皮发麻,真想逃之夭夭。但,善念战胜了恐惧:“阿弥陀佛,古秀才啊,你真的疯了吗?快把衣裳穿上!这冰天雪地的,会把你冻死的!听话,快穿上!” 这时候古文秀却又斯文起来了,他随意撕下一块破布缠在腰间,昂首挺胸,迈着四方步子,捻着胡子吟唱起来:“赤条条来到人间,空荡荡一世清闲,喜滋滋得遇仙子,乐呵呵扶摇升天,哎嗨哟!吾将成仙!” 骷髅似得古文秀,在黑暗中手舞足蹈,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窗外的印觉好像身处阴阳两界,赫得他汗毛都竖起来了,仿佛古文秀也要把他带到那个六道轮回的可怕世界,不由打了个寒战,口里高声念道:“天地三界十方万里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屁股麻麻的头也不回地小跑着离开那个阴森可怕的窗口,哗啦啦推开禅房门,嘎巴巴插紧门闩,梆梆梆敲响钵盂,嘴里不停地念着多心经:“摩诃般若波罗蜜,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一夜没睡。 当夜,古文秀死了!他没有攀上天梯,腾云驾雾,扶摇直上,抵达天宫。而是扯断了绾在房梁上的布条子,跌到锅台下断气的。他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而是带着笑容,离开人间的。他大概真的去了那个欢乐的梦幻世界了。 十六日上午,仇月鲜推开庙门,印觉焦急地告诉她:“古秀才整整折腾了一夜,临明才安静下来,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归天了?” 仇月鲜扒在窗孔上瞅了瞅,里面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见。吆喝了几声“古秀才!”,也不见答应。印觉放大胆子把手伸进窗孔里,拽开窗帘子,一股呛人的灰尘扑出来,印觉接连打了几个嚏喷,捂着鼻子躲开。一会儿屋内尘埃落定,光线渐渐清晰。仇月鲜再次从窗孔往里眊,看见炕上没人,只有一堆碎布烂棉花。“咦?人哪儿去了?难道真的升天了?” 印觉从门缝里拨开门闩,推开房门,刚迈进门槛,就看见古文秀赤裸着蜷缩在灶火旮旯里。仇月鲜刚从雪地里进来,眼前一片昏暗,几乎踩到古文秀身上,印觉慌忙拽她,她还问:“怎的了?”当她看清了脚下那堆土耗子似的骷髅,吓得“娘呀!”大叫着,跌跌撞撞跑出庙门大喊:“来人呐!古秀才升天了!” 吕耕田、金大浪、苟成艮、曹觅牛、尚良、米颂等闻讯先后赶来。吴乃珂揽下给死者梳头洗脸穿衣服的活儿,魏有才、米田丰帮着入殓,他们把古文秀舁到一块木板上,像褪猪似的好一阵搓洗。吴乃珂叹道:“娘的,比窑黑子还腌臜!胡髭头发锈成毡了,手足脸面都成癍了,浑身上下剔刮干了,尸首僵硬衣难穿了,俺都觉得心里酸了。” 金大浪骂道:“娘的,他死了,你也死了?不能穿,裹巴住不就行了!等会儿买口薄皮棺材,先把那堆烂棉花铺在底下,你们看看,棉花里虱子乱窜哩,别咬着活人,还是让它们去啃穷秀才的骨头!” 苟成艮说:“古家还有他个本家哥哥哩,是不是应该通知他们来商量一下如何办这丧事?免得将来落下怪怨。” 吕耕田说:“穷秀才穷得球没一条,谁还愿意攀扯他哩?不过,通知一声没不是。” 当尚良把古文秀的死讯告诉他的本家哥哥时,那位仁兄只知道古文秀穷困潦倒、身无长物,就一退六二五,板着面孔说:“俺也行将就木,无力再管他事。俺是一不图利,二不图害,你们村里找几个人挖个坑把他埋了!古家那一门,从此断根儿了!” 仇月鲜不忍心古文秀穿得破破烂烂的走,就自己花钱给他买了一身装老衣裳,吴乃珂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给他穿上,像抱一把干柴似的,把古文秀装进四面透风的薄皮棺材里,盖上盖子。 吕耕田在整理死者遗物,炕尾角落里只有一支不到二尺大的木箱子,一把旧式铜锁锁在搭扣上,找不到鈅匙,金大浪用锤子把锁子砸开,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个红布包儿、一个黑皮夹子。打开包儿,里面有三个黄纸包着的卷儿,抖开纸卷儿,人们惊呆了,都是白花花的银元。吕耕田一点数,整整三百个大洋。大喜过望,吕耕田眼睛都绿了。他马上把银元放进箱子里,一屁股坐上去。然后又打开皮夹子,里面装着一沓现钞,点点数,共七千七百七十七元。皮夹中还有一个小本子,封面上写着“各庙宇筹款收付登记簿”,上面清楚地记载着捐款人姓名、款数,其中有金大浪手暂扣何水清优抚款二百元,欠田八斤送来贡菜款五十元。有二善人疾病医疗用款三千元。批注:钱在他手里攥着,死矣了矣! 翻到最后一页,赫然有两个大字——“遗嘱” 下面字迹潦草,一线连贯到底。仔细辨认,应该是这样一段话: 余,一生无为,辱没祖宗,断古门后嗣,大不孝也!哀之,痛之,悔之,实难挽回矣!祖遗文银三百两,未敢挥霍,以赎前愆。泉下无颜面对慈颜也。筹资建庙,非余一人之功德,收付未敢有一念私心,天日可鉴矣!若获点滴成就,聊慰余心也!众人善款,谨慎保管,惶惶不安。所剩四七之数(7777),实乃机缘凑巧尔!余近感身体不适,恍惚之中,不知所以,趁今还算清醒,留此遗言。余一旦闭眼,请各位乡亲,替余把这些身外之物都用在慈善事业上。切切,切切。 古文秀绝笔与某年某月某日 印觉为古文秀念着妄生经,仇月鲜被古文秀的至诚至善感动的落泪。 金大浪却乐呵呵地说:“前人栽树,后人歇凉。有命不在大早起,天上掉下馅饼来!村里紧巴巴的,谁承想老家伙给存下这么多钱!” 吕耕田说:“人多嘴杂,别让人们说咱们见钱眼开,还是先存到银行里!” 匆匆入殓,匆匆入土。一支薄材,一顿酒饭,三个鼓手,四根杠子,八个舁材人,花去现金2700元,赏了吴乃珂、魏有才、米田丰77元。吕耕田对金大浪、尚良说:“你们去把剩下的钱和银元都存了。” 曹觅牛说:“俺也去,俺想看看银行里一个银元能兑换多少人民币。”吕耕田知道曹觅牛是靠不住别人,会心地一笑点点头。 果然,从庙院到银行不足二百米,三百枚银元就少了十枚,五千元人民币只剩下四千元。金大浪毫不避讳地说:“山狍野鹿,逮住伙得。雁过也得拔根毛哩!不为利,谁愿大早起?” 别人赚了便宜,吕耕田当然心里不平衡,他把存折要回来,装进自己兜里,说:“这笔钱谁也不能动!”他把古文秀剩下的破烂,攒进灶火堂里点着了,连古文秀留下的那个小账本儿也扔进火里,骂道:“娘的,自己有钱舍不得花,给财神爷做不了主,留这遗嘱干啥哩?‘切切’‘切切’‘切切’个屁!” 历经磨难的潘岂缘,苦尽甘来,右派帽子摘掉了,工作恢复了,退休手续办下来了,真是拨云见日、重获新生。村里有个寡妇,是古文秀的表亲,一撮合,成了。人近黄昏,老两口很投缘,老潘很珍惜这段感情,挺会享受生活。每天烧酒一壶,小菜几碟,互敬互让,活得滋润、活得开心、活得惬意。每当酒至半酣,兴之所至,便忘乎所以,吟诗作赋,自娱自乐。 古文秀死后,他常常慨叹死者的不幸,庆幸自己的万幸,挥毫写下一首《悼秀才》: 同病相怜思古兄,满腹经纶有何用? 英俊少年成骷髅,机缘变幻作弄人。 侃侃而谈过往事,默默对镜照自身, 耿耿至诚何如此,分文不留真干净。 第91章 刁民1 俗语:善汉恼了,砂锅滚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 古文秀就这么走了,似乎并没有太多的人在意或者想念他。然而,在他离世后的第七天,那间小屋里却迎来了两位前来悼念他的人。其中之一是大觉寺的小尼姑妙贞,另一个则是村里的醉汉醉驴儿。 妙贞趁着夜色,瞒着师太悄悄下了山,来到这间小屋前。当她踏入屋内,看到墙上那些字迹潦草的\"仙子妙\"字时,她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轻声呼唤道:\"干爹!\"接着,她放声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身形消瘦、骨瘦如柴的男子提着酒瓶闯了进来。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显然已经喝醉了。他看着妙贞,傻笑着说道:\"兄弟,你比我还早到啊!\"说完,他举起酒瓶,仰头猛灌了一口。 妙贞见一个陌生男人突然闯进家门,不由惊问:“你是谁?” 那男人醉醺醺地学起戏里唱生的腔调回答道:“小生醉驴儿的便是!今日闲暇无事,特来与干爹叙谈叙谈!” 妙贞被他滑稽的样子逗乐,不禁扑哧一笑说:“你这人真逗。” 醉驴儿将酒瓶子往炕上一墩,然后伸手从兜里掏出一把花生米放在桌上,热情地邀请妙贞:“来来来,为干爹在天堂享福喝一口!” 妙贞看着眼前的白酒瓶,连忙摇头说:“俺不会喝酒。” 醉驴儿却不依不饶,劝说道:“男子汉,不会喝也得喝!为了干爹在天有灵,也得喝!” 妙贞不禁心生疑虑,问道:“俺咋从未听闻过老人家有个干儿子呢?”只见醉驴儿一脸无奈,说道:“俺娘未能如愿嫁人,俺自然只能认干爹啦!”言罢,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喊道:“干爹啊,您真是太傻了!放着那么多钱财,为何不娶个女子呢?俺娘相貌丑陋,确实不配您,但世间美女如云,您为何不挑选一个呢?如今说什么都太晚了!您辛苦了一生,积攒的财富,却让那些黑心之人享受了!值得吗?” 听到此处,妙贞深受触动,泪水模糊了双眼,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醉驴儿答道:“瞧您这记性,俺叫驴,醉驴!兄弟,你叫啥?” 妙贞回答道:“俺也叫驴,不过是秃驴!” 次日清晨,醉驴儿从宿醉中醒来,迷迷糊糊地问印觉:“师傅,俺那位小兄弟去哪儿了?” 印觉微微一笑,答道:“施主莫不是仍沉醉其中?那并非男子,而是我大觉寺的师妹!师叔家教甚严,我昨夜便将她送回山中了!””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一年又一年,新年何其乐?” 这是潘岂缘新年佳节酒后即兴而作的烂诗。 庄户人可没有他那样的雅兴,也没有他那么伤感。对联一贴,鞭炮一响,旺火一发,饺子一吃,烧酒一喝,小钱一耍,什么都有了。他们唯一牵挂的是新的一年财神进门,多打粮,多赚钱,光景越过越好。 开春了! 太阳升起来了,大地复苏了,庄户人又开始在地里刨闹光景了。 这天早上,傅玉成吃完早饭,便推出自行车,将三爪子绑在后座上,准备去自家地里刨玉米茬子。他刚出门,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 春光明媚,春意盎然,傅玉成骑着自行车,心情格外舒畅。路边那一撮撮嫩绿的小草在和煦的春风中轻轻点头,仿佛在欢迎他的到来;那一排排高大挺拔的钻天杨,树干儿发青,叶尖儿从枝条绽出,在阳光中眨眼,像是在诉说着春天的故事。北上的大雁排着长队从头顶飞过,“嘎咕嘎咕”地向人们展示着回家的欢乐。南来的小燕子,匍匐在河边或渠旁,衔泥在屋檐下垒窝,啾啾啾啾地向熟悉的人们问安。红靛、蓝靛、黄牡、绿翠等鸟儿也穿梭在灌木丛中,欢快地唱着歌,向人们传播着春的讯息。春天给大自然带来了无限生机和无限乐趣。 傅玉成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希望。他知道,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汗水,才能收获美好的生活。于是,他加快了骑行的速度,向着自家的田地前进…… 农田四周的林网方格,宛如一道道坚不可摧的天然屏障,无论春夏秋冬,都始终坚守在那里,默默承受着开春时漫天飞舞的风沙、盛夏里连绵不绝的阴雨、深秋中冰冷刺骨的霜露以及隆冬时铺天盖地的大雪,毫无怨言地为人类奉献自己的力量。 这些树木渐渐成为了傅玉成心中最亲密的朋友,特别是当他在田间辛勤劳作,被炽热的阳光烘烤得难以忍受时,只要一躺在那茂密枝叶交织而成的凉爽树荫下,便能立刻感受到丝丝凉意,仿佛疲惫和劳累都被一扫而空,身体也重新充满了活力。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让人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因此,每当这个时候,傅玉成就会情不自禁地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轻轻拍打着地头那粗壮的树干,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感慨:“啊,多么高大、粗壮啊!” 今天,当他来到地头时,那几十棵高大的杨树不见了,一个个树桩凸露出带泪的年轮,在春风中哀嚎。白花花的锯末面子像是给这些被残酷杀戮的英烈们披麻戴孝。散落在周围的残枝败叶,仿佛在向人们倾诉自己被肢解的悲惨遭遇。 “这是谁干的?谁干的!”傅玉成呐喊着。他抓起一把锯末面子,那些有生命的洁白的湿漉漉的泪水告诉他,它们遇害的时间不长,就在昨天。“娘的,是哪个缺了八辈子大德的干的?”他想弄个明白,他想为它们的不幸讨个公道,至少让那些残害它们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他无心再刨茬子,抓了一把锯末面子装进兜里,骑着自行车闯进了镇政府匡敖川的办公室里。 匡敖川和赵副书记正严肃地讨论着如何应对村民闹事的棘手问题。此时,金大浪悠闲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他微微翘起二郎腿,眯起双眼,悠然自得地抽着香烟,不时吐出一个个烟圈儿,仿佛置身事外般倾听着他们的对话。 赵副书记表情凝重,语气坚定地说道:“中国人有一种独特的奴性,特别是那些农民们。他们往往只能看到眼前那微不足道的利益,如果有人胆敢阻碍他们获取这些蝇头小利,他们便会死缠烂打,甚至不惜以命相拼。然而,只要当官的稍稍发威,惊堂木一拍,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啪!’,他们立刻就被镇住了,变得软弱无力,不敢再有所动作。” 匡敖川摇着头说:“如今不比从前,啥事都得公开,老百姓不比咱懂得少!唯一的办法是不招惹他们!” 金大浪将手中的香烟点燃后,深吸一口并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匡敖川一边用手驱赶着扑面而来的烟雾,一边带着不满的语气埋怨道:“大浪,你能不能放尊重些,没看到我们正在商讨事情吗?” 听到这话,金大浪立刻坐直身子,回应道:“有什么好商量的!这些人已经把你们当成了‘鬼子进村’,而你们却还在犹豫要不要采取行动。如果按照我的想法,早就应该把那些带头闹事的人铐起来,直接送到看守所去!妈的,只要把他们关进那个地方,狠狠地揍他们一顿,让他们饿上几天,再关个十天半个月,保证他们立马变得服服帖帖,再也不敢嚣张了!你们就是因为不敢使用手段,才会失去威信!难道你们不知道‘人身如铁非是铁,官法如炉真如炉’这句话吗?只有把这些人扔进火炉里烤一烤,他们才能真正意识到马王爷长着三只眼呢!” 赵副书记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就是这样,等他们下次再来闹事,我们就直接收拾他们几个,杀鸡儆猴,绝对有效!” 就在这时,傅玉成突然闯进了门里,金大浪嘘声说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匡敖川立刻正襟危坐,拉下脸来严肃地问:“进来也不知道打个招呼,这里的人怎么这么没礼貌!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玉成从兜里掏出一把锯末面子,放在桌子上,语气激动地说:“你们自己看看,这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好几十棵大树都被砍倒了!如果你们不管,我们村里精心养护了几十年的防护林带就要被一些人毁掉了!” 匡敖川做贼心虚,不愿正面与这样的村民交锋,向身旁的赵副书记使眼色。 赵副书记态度生硬地质问傅玉成:“怎管?谁管?你有线索吗?你有证人吗?拿着一把烂面面到镇里寻不是来了!诈诈唬唬的,好像你很关心村里的事哩!赶紧的,把这些烂面面扔出去!球大点事就来镇里闹腾,还懂不懂规矩?俺们连国家大事还操心不过来呢,能顾得下你这点破事!” 前文说过,这位赵副书记是个依仗父辈发迹的浪荡公子,从小过着贵族生活,养得胖胖的,满脸横肉,三角眼里闪着邪光,根本不懂的民间疾苦。金大浪哄着他,捧着他,带着他在老米店吃了几次花花酒,就上瘾了,整天馋猫似的追着金大浪找食吃。他佩服金大浪玩弄女人的手段,背地里常呼金大浪“师傅”,他认为自己是天生当官的命,就应该花天酒地,为所欲为。他认为老百姓就应该服服帖帖,逆来顺受。谁不服气,就拿谁开刀! 赵副书记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仗着家里的权势和财富,整日游手好闲,吃喝玩乐。他对金大浪的巴结和讨好,让金大浪有机会接近他,并与他建立起特殊的关系。这种关系不仅让金大浪得到了更多的权力和资源,也让赵副书记陷入了更深的堕落之中。 他们一起在老米店享受美食和美酒,但这背后隐藏着更严重的问题——腐败和滥用职权。赵副书记的行为和态度反映出他对人民群众的漠视和不尊重,而金大浪则利用他的弱点,进一步操纵和控制他,以实现自己的目的。这样的场景揭示了社会中的一些黑暗面,以及权力和利益的勾结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傅玉成是个认死理的人,自尊心极强,自持行的端坐得正,浑身无病,无所畏惧。他本来对镇一级领导抱有一线希望,希望他们以领导者的权威震慑一下那些肆无忌惮、乱砍滥伐、损害集体利益的盗伐者。没想到热脸碰在冷屁股上,理直气壮变成了颜面扫地,他犯了一根筋的毛病,脸红脖子粗地反驳道:“这叫球大点事吗?你的球有这么大吗?球大点事你们管不了,还妄谈什么国家大事哩!俺算认错门,找错人啦!原来这镇政府是个不管事的地方!” 他的话激怒了一把手匡敖川,忽地从沙发上蹦起来,冲上去用力往外推傅玉成,嘴里喊着:“滚出去!你们这些刁民,有事没事来找事,怎了?揣摩出俺这人头皮软硬、好说话是?俺是不想搭理你们,你们倒好,得寸进尺,给脸不要脸,真是些不知好歹,不受好气的东西!” 傅玉成平时为人谦和,温文尔雅,很受邻里尊敬,哪受过如此羞辱,面对这样蛮不讲理、盛气凌人的领导者,他发怒了,使劲把匡敖川推开,鄙夷地拍打着办公桌子,两眼直视着趔趔趄趄跌坐在沙发里的匡敖川,喝道:“这里是人民政府!作为公民,俺有权来这里反映问题!你,作为人民政府的一级领导,不敢面对老百姓,不愿为老百姓办事,真是愧对大门口写着的金光闪闪的五个大字!该滚出去的不是俺,而是你们这些吃人饭屙狗屎的东西!” 人常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傅玉成拉开架势要与匡敖川决一雌雄,一番义正词严的呐喊,一次无所畏惧的反抗,让色厉内荏的匡敖川害怕了,他做梦都没想到,在这闭塞的山沟里,一个土眉溜眼的庄稼汉,竟然如此不好惹,一席不留情面的话,把他这个地方官员挖苦的体无完肤,无言以对。他回过头来找金大浪,金大浪早就出溜到隔壁辛镇长那儿挑拨是非、搬取救兵去了。 第92章 刁民2 辛镇长也是个山里人,人不亲土亲,很同情山里的土老帽儿们。傅玉成不畏权势,他很佩服。他知道金大浪所说的“反了天了,这还了得!”、“您快去看看!”是什么意思,他才不会丧失良知、为虎作伥、欺压百姓哩。他恭恭敬敬地把怒气冲天的傅玉成拉到自己屋里,摁在沙发上坐下,递过一杯水去,说:“老傅啊,有话好好说嘛!何必动那么大肝火呢?你大概不知道,匡书记刚把一伙来镇里闹事的人们打发走,您又来了,这不,把一肚子火撒到您头上来了。别太在意,有啥事,俺给解决还不行吗?” 傅玉成长叹一声说:“唉,这才像个领导该说的话哟,问题解决了解决不了,不能拿俺这反映问题的人当出气筒?俺看他匡家大概是八辈子没出过当官的,这辈子祖坟上突然长出这么一根臭黄蒿来,不知道那个瞎了眼的把它点着了,坟头上冒出这么一股灰烟来,真他娘不是个清官!等着,照这样没人味儿,迟早会从半天云摔下来的!” 匡敖川在隔壁听得真真的,但他没敢挪窝,没敢还言递嘴,他真怕傅玉成操起家伙揍他。 辛镇长说:“老傅,这到底是因为啥呀?” 傅玉成说:“辛镇长,你们出去看看就知道了,成片成片的树林被他们剃了光头了,成排成排的林网被他们毁了,都是这几天发生的事,你们不管,俺就到县里反映去!” 匡敖川真怕事情闹大了与他不利,就慌忙跑过来说:“镇里维修伙房用过你们村几棵树,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 傅玉成说:“镇里能用那么多吗?几百棵呐,能用得了吗?镇里搞维修,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合情合理,俺不反对。俺是说那些被大量砍伐的木材哪儿去了?谁干的?这是违法犯罪!这可不是搞选举,由你们操弄。” 匡敖川又被刺痛了,马上反击道:“你这不是诽谤人吗?俺啥时候操弄选举来着?” 傅玉成冷笑着说:“匡敖川,俺本来不想揭你的短,你要这样真不知好歹,俺会一条一条给你曝光的,你信不信?” 匡敖川一哆嗦,顿时语塞。 当当当当!伙房老姚敲响了吊在门口的铁犁铧。辛镇长说:“老傅,俺们要吃中午饭了,您反映的问题,俺们吃过饭派人下去调查调查,别再闹了,息气养身哩,何苦呢,回去!” 傅玉成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俺不能受这窝囊气!明天再见高下!” 第二天,傅玉成用一张白纸写了几行大字: 质问匡敖川: 1 没有准伐证,乱砍滥伐对吗? 2 不通过选民投票,操弄选举对吗? 3 工商税应由从业者负担,均摊给农民对吗? 4 全镇农业退税百万元,退给谁了? 5 私批宅基地,转手获利几十万,是哪个干的? 6 领导干部对来访群众施以暴力对吗?…… 一早起来,他来到镇政府,把那张写着大问号的纸,用石子儿压在匡敖川门口的台阶上,坐在那儿等着匡敖川起来回答他的问题。 匡敖川听到门口有响动,撩起窗帘一看,吓了一跳。他知道自己遇上难缠鬼了。马上放下窗帘,给隔壁的辛镇长打电话:“老辛,快把傅玉成请走!他堵在俺门口,俺都没法行走了!” 辛镇长马上出来说:“老傅,俺已经答应去调查盗伐树的事了,您就不要再跟匡书记纠缠了!好不好!” 傅玉成用手点着纸上匡敖川的名字,不说话,也不挪动,就坐在那儿等着,辛镇长实在拿他没办法。 匡敖川被堵在屋里,傅玉成又不时敲几下门,提醒他出来解答问题,他十分焦急、恼火。忽然电话铃响了,县里通知他,领导们要来视察春播准备工作,急得他抓耳挠腮,在地上转圈儿。从门缝里瞅瞅傅玉成,仍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等着他。傅玉成成心和他耗着,他可没时间陪着。要是让县领导们碰上这种尴尬场面,还真不好说明白哩!万一姓傅的“拦轿喊冤”,信口雌黄,那将惹下更大的麻烦。他再次拨通辛镇长的电话:“老辛啊,想想办法,把姓傅的请走 !俺不愿意和他纠缠下去。县领导们马上要来视察工作,你可要为俺想想啊!” 辛镇长说:“好,俺就替你当一次恶人。”他啥话也不说,把傅玉成摆在匡敖川门口的纸张收起来说:“老傅,你也听到了,俺们要接待县里的人,给俺个面子,别再闹了。回头俺让匡书记给你赔礼道歉,行吗?” 傅玉成说:“俺不要他赔礼道歉,俺只要他澄清问题。今儿个就不打扰了,明儿个俺再来。啥时候答复了俺的问题,啥时候算完。”他拍拍屁股走了。 傅玉成前脚刚走,一辆黑色小轿车驶进了镇政府大院。匡敖川、辛镇长等毕恭毕敬地向新来的王县长招手致意。王县长问辛镇长:“手里拿的啥规划图?” 辛镇长尴尬地下意识地把那张来不及扔掉的“质问匡敖川”的白纸藏到背后。 赵副书记从辛镇长手里抽出那张纸来,说:“你们忙着,俺去把它送到厕所,当手纸用。” 匡敖川马上说:“老辛爱干净,风刮来一张废纸,没来得及处理,您就来了。” 王县长风趣地说:“俺还以为他是打着白旗迎接俺哩!” 辛镇长自嘲地说:“嗨,俺今儿个成了打白旗的了!” 本以为万事大吉了,没想到傅玉成又来了。他闯进匡敖川的办公室里,把一封“写给匡敖川的公开信”,递到匡敖川手里。说:“俺地里忙着哩;你看完再说!” 匡敖川鼻子里哼了一声,逐字逐句地看下去,本来是想从字里行间寻找傅玉成的毛病,结果越看越紧张。上面列举了昂首村村干部违法乱纪、多吃多占、欺上瞒下、弄虚作假、贪污腐败,种种事实,并且有理有据。最后写道“匡敖川书记:村干部出了问题,根儿在哪里?你比俺清楚。好好看看大门口‘为人民服务’那五个大字,不要把屁股坐歪了!不管你说俺是刁民,还是良民,听听不顺耳的话,对你没伤害。‘权’‘钱’是好东西,一个人一旦不择手段去得到它们,那就会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人民江山来之不易,应该珍惜。俺准备把这封公开信打印一百份,张贴到全县各乡镇大街上,让众人评论评论,孰是孰非,自有公论。此致,无礼。 傅玉成 某年某月某日 匡敖川看完这封带刺的公开信,吓出一身冷汗。这要是满大街贴出去,传扬开来,不良影响扩散,可就坏事了。弄不好,姓傅的再把它贴到县政府街上,那就成了多山县一大新闻了。俺匡敖川总有一百张嘴,能消除那些负面影响吗?他不敢在与傅玉成这样的人僵持下去了,忙把辛镇长请过去说:“老辛啊,这个傅玉成可不好惹哩!你给俺想个妥善的办法!” 辛镇长说:“傅玉成的为人俺了解过,有文化、很正直,特别较真。可从来没和谁争长论短、没完没了过。这一次确实是你把他惹恼了。人常说‘善汉恼了,砂锅滚了’他现在是‘为了一口气,卖了十亩地’,他才不在乎你是谁,有多大官哩。拿不回面子,他会和你一直纠缠下去。你得和他推心置腹地谈谈,双方都有个台阶下,不就烟消云散了。” 匡敖川犹豫了,他实在放不下架子与一个土老百姓握手言和。 第四天,傅玉成又来了。他一只手拎着一桶黑油漆,一只手握着一支油画笔,他要把对匡敖川的质问,逐条写到门前的台阶上。他找来一把扫帚,扫去台阶上的沙土,忽然听到那位赵副书记对人们说:“哎!你们看,你们看,姓傅的怂了!一大早就给匡书记扫院子哩!俺早就料定他得下软蛋,怎样?被俺说中了?” 傅玉成又一次被激怒了:“哼,你们的匡书记,在俺眼里,纸老虎而已!”他一脚踢开匡敖川的门,拿起油画笔,蘸饱黑油漆,在那粉白的墙上写下“质问”两个字。 匡敖川再也沉不住气了,他那张拉长的驴脸一下子变短了,倒竖的眉毛一下子变弯了,冷酷的脸上挤出了笑纹儿,攥着傅玉成握笔的手,十分谦恭地说:“老傅啊,咱两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怎么硬跟俺作对呢?来来来,消消气儿,坐下来说话。有啥过不去的事儿,说知道破也就算了,和为贵嘛!” 傅玉成把手中的油漆和笔撂到办公桌上,一屁股坐到匡敖川那张太师椅子上,舒了口气说:“不是俺和你作对,是你和俺这小老百姓过不去。昂首村搞成这样,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数都数不过来,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硬是让那几个混账东西给玷污了!他们是在刨祖坟啊!你们不但不管,还在怂恿、包庇他们,甚至想以武力封住老百姓的嘴巴,太过分了!俺都替你们害臊哩!” 傅玉成的话,让匡敖川心惊肉跳。他不敢再小觑面前这位深藏不露的土老帽了。也不得不放下身段和蔼地说话了:“老傅啊,那天俺的态度确实生硬,俺向你赔礼道歉。来,握握手!今后欢迎你常来,多提宝贵意见。你是个有文化、有才干的人,你给俺的公开信俺都认真拜读过了。你提出的很多问题,俺也正在调查落实,俺对昂首村的人和事,有了初步了解,你就等着看,村干部马上就要调整,老百姓不满意的,俺就把他撤下来。” 傅玉成说:“话说到这份上了,俺就一吐为快了,俺是不懂的官场上的规矩,也不会趋炎附势,更不会得理不饶人。不过俺看的清,当官的有两种人,一种是一心为公,一种是假公济私。为公的造福一方,为私的为害一方。为公的流芳百世,为私的遗臭万年!” 匡敖川的脸色由晴转阴,又由阴转晴,言不由衷地说:“老傅啊,不打不相识嘛,希望咱们做好朋友,常来常往。” 那位赵副书记也换了一副讨好的嘴脸,点头哈腰地说:“和为贵,和为贵!” 辛镇长说:“烟消云散,雨过天晴了!闹养种的人该忙了!” 傅玉成说:“俺算长见识了!”他站起身来,拍拍那把太师椅子说:“看,好好一把椅子,让俺给坐脏了!” 隔了几天,匡敖川在昂首村主持了一次会议,着重夸赞吕耕田为村里“做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恭恭敬敬地把吕耕田请下台。他对吕耕田耳语道:“你们村有个傅玉成,俺实在是让他攻怕了!” 吕耕田下台了,昂首村像拨开头顶上一层阴霾。但一天后,匡敖川却宣布:金大浪一肩双挑,既是党昂首村总支书记,又是昂首村村长。乌云再次笼罩在昂首村上空。金大浪昂首挺胸地站在关帝庙前的点将台上,向人们炫耀:“纵观昂首村历史,俺金大浪是头一个手把双印的‘双天官’!” 李煌等反对派不得不承认金钱的巨大威力。他们在深恶痛绝中呐喊:“镇领导瞎眼了!” 金大浪可谓春风得意,得意忘形。他从李田原手里“买”了一辆退下来的“公安巡逻”车,成天到丁字路招摇撞骗、勒索往来车辆、住宿客商的钱财。匡敖川、赵副书记每每被邀,坐着那辆车子兜风游玩、取乐消遣。他们臭味相投、沆瀣一气,干了不少见不得人旳臭事。有多少人忍气吞声,欲哭无泪,欲告无门,怨声载道啊! 有一次匡敖川回县开会,有人问他:“听说你那里的老百姓不好管,常到镇里闹事,是真的吗?” 匡敖川说:“一群山鳖,没头脑、没文化,像放牲口似的,紧赶慢赶,有时候还给你尥蹶子哩!前不久俺就遇上一个姓傅的神经病,纠缠不清,可伤脑筋哩!” 第93章 曹觅牛辞官 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在这场权利博弈中,金大浪使用了一系列手段来确保自己的胜利。他不惜花费大量金钱,贿赂关键人物,同时利用美女诱惑对方,最终成功击败了竞争对手,赢得了胜利。现在,他如愿以偿地掌握了昂首村的党政大权,可以说是笑到了最后。 他成为了昂首村的\"双天官\",拥有着无上的权力和地位。对于一个曾经只是社会上的地痞无赖来说,能够走到今天这个人人敬仰、事事顺遂的地步,怎能不让他感到兴奋呢?金大浪心中充满了喜悦和自豪,他想要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成就,特别是那些曾经反对过他的人。 他希望村里人都知道,他金大浪是无法被击倒的昂首山,是无人可挡的滹沱河,是这片土地的绝对统治者!因此,他决定举办一场盛大的\"登基仪式\",并在村里张贴大红纸,向全村宣布\"新一届领导班子诞生了!\" 他又一次“驾临”村中央关帝庙前那个“封禅”台上。左有吴乃珂、巴耳根两位贴身保镖,右有魏有才、米田丰哼哈二将,身后有金二浪、金骇浪两位“王爷”护驾,前边有尚良、米颂等文武大臣垂首待立,除了没喊“吾皇万岁!”外,确实像新主子即位之隆重。 面对寥寥无几的臣民,金大浪感到扫兴,他问尚良:“曹觅牛呢?不是分配他在大喇叭上召集人马?怎就这么球大几个人?” 米颂说:“大喇叭根本没响过,不知道曹觅牛这会儿哪儿去了!” 金大浪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神带着一丝不屑和不耐烦,他跨前一步,神情高傲地说道:“从古至今,咱们昂首村历任过多少村干部啊,但是有谁能像我一样,肩上挑着两副担子,手里拿着两颗大印呢?没有!只有我金大浪才有这样的荣耀!这就是我的命运,不服也不行!我可是真真正正的‘双天官’!我就是昂首村的‘真命天子’!” 随着金大浪的话语落下,点将台前聚集的一伙村民们纷纷散去,仿佛对这个场面已经感到厌倦或者失去了兴趣。人群逐渐散开,最后只剩下几个行动迟缓、腿脚不便的老年人还留在原地。这些老人互相问答着,试图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其中一个人问道:“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另一个回答道:“不知道!”接着有人继续追问:“他们在嚼什么呢?”回答的人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清楚。然后有人猜测道:“好像又升官了?”另一个人质疑道:“能升到哪里去?”最后有人提醒道:“就怕升得太高,到时候跌下来会摔着的!” 金二浪骂道:“一群老混蛋,赶紧滚!” 老年人们吹胡子瞪眼了:“俺们天天在这儿向阳坡,妨碍着你们啥了?” 醉驴儿半醉半醒,靠在马头根儿上,斜着眼瞅着金大浪呵呵地笑。金骇浪问:“醉驴儿,你笑啥哩?有啥好笑的?” 醉驴儿一本正经地说:“三王爷,你大哥这大登殿唱的不怎地够味。应该是先封三宫六院,后赏有功之臣,然后再杀仇家敌人。你看看,连个传旨的太监都没有,这不就闹得冷场了!你看看,那些老糊涂们,连万岁爷说啥都不知道。这样,俺醉驴儿受点委屈,就当是被你们剡了蛋了,给你们当一回太监,万岁爷有啥圣旨,交给俺,俺把这嗓子往细了捋一捋,一宣读,一传达,这才像个大登殿的谱排哩!” 金二浪身形一闪,如鬼魅般出现在醉驴儿身后,然后抬起脚,狠狠地踹在了醉驴儿的屁股上。醉驴儿猝不及防,身体向前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他稳住身子后,愤怒地转过头,嘴里骂道:“娘的,皇上还没传旨呢,你这个狗奴才竟敢对我动手动脚!你以为自己是什么王八千岁吗?” 金大浪也不甘示弱,破口大骂:“昂首村的村民就是这么坏,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反而会认为你软弱可欺,不会把你当回事!这些人都是一群贱骨头!” 醉驴儿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大声喊道:“喳!传万岁爷的话,昂首村的村民们听好了,你们就是这样,如果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反而会认为你软弱可欺,不会把你当回事!这些人都是一群贱骨头!” 金大浪真想揍醉驴儿一顿,举起来的拳头慢慢放下来了,他警告自己:现在自己的身份不比过去,不能和醉驴儿这样的人一般见识。醉驴儿一文不值,是块掉进灰圊里的豆腐,拍不得,打不得,和他麻糁换籽儿——不上算。不给他点教训,于心不甘,真是狗吃刺猬——没法下口。只是喊了声:“你小子等着!” 一场闹剧就这样收场了。醉驴儿捏着嗓子喊道:“有事起奏,无事卷帘退朝!”在一片笑声中,人们各自散去。 曹觅牛拍拍醉驴儿的肩膀,伸出大拇哥说:“佩服!” 醉驴儿嘻嘻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不屑地说道:“娘的,不就是个破村官嘛,你们这些人争来抢去的,什么手段都用上了,还好意思吹嘘自己有本事呢,真是可笑至极!”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和鄙夷,让人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尚良看着醉驴儿离去的背影,转过头来问曹觅牛:“你怎么才来?金书记已经在老米店订好了几桌酒席,邀请我们一起去喝庆功酒呢!”他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似乎对这个消息充满期待。然而,曹觅牛却摇了摇头,苦笑着回答道:“你去,我不想再参与其中了。我这个人一直都是稀里糊涂地跟着别人瞎起哄,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我根本没有自己的主见。相比之下,醉驴儿比我更清醒一些。” 醉驴儿听到这话,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说道:“哎呀呀,你这么夸我,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醉也好,醒也罢,我就是这样的人!”说完,他挥挥手,继续东倒西歪地向前走去。 踌躇满志的曹觅牛,觊觎村委会那把“金交椅”很久了。在他看来,那个充满着诱惑力的职位,应该属于他,可事与愿违,偏偏让臭名昭着的金大浪抢去了!他实在想不通上边是如何考量用人的?他也曾是全县劳动模范,披红戴花,何等荣耀!连县领导们都夸他“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他也曾出手阔绰,山珍海味、膏粱美酒宴请过那些头头们,都承诺为他“鼓劲”、“捧场”。他也曾在党旗下高举手臂,庄严宣誓。同志们紧握着他的手向他祝贺,鼓励他“时刻准备着”、“勇挑重担”。他也曾不辱使命、不怕辛苦、为催讨摊派,面对父老乡亲,唱过白脸,扮过黑脸,圆满完成分配给自己的繁重任务,谁不夸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他也曾为村里的大事小情不计报酬,耽误过自家里地里的多少活儿,人们说他是村干部中“最无私奉献的”。他也曾在领导跟前,耍眼前花儿,花小钱,铺大路,被村里人嘲笑为“溜沟舔屁眼”,虽然有点愧疚,但也有点窃喜,毕竟不失时机地笼络人心,对自己有利。他相信自己超乎常人的洞察力、能掌控时局的感召力,明明显显摆在那儿,将来的大位,非他莫属。除非从上到下都耳聋了眼瞎了。几年来,他沉浸在美梦中,信心满满地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没想到结果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真不甘心呐。 曹觅牛想,既然村政大权旁落,凭自己的人脉、能力,当个会计,掌握财权总不成问题?没想到被尚良钻了空子。他是枯井里摸鱼,啥也没捞着。还被尚步正奚落了一顿:“觅牛啊,命里注定八合米,争来争去不满升!数数你这几年尽干了些啥?俺在小农场雇人锄田,你也雇人锄田,小农场雇人收秋,你也雇人收秋,你争不过俺们,就偷偷的涨工钱,你涨俺也得涨,让你闹了个两家不得,好活了那些受苦的人了。卜元下台了,没轮到你。吕耕田下台了,又没轮到你。现在把金大浪扶正了,争来争去,你还是个副的。认输算了,你偏偏又想当会计,结果是俺儿子尚良拿到戳子了,你是干瞪眼够不着啊。你就别再挣了!再挣,就剩下和俺这老不死的争着去阎王殿报道了!唉,人心没尽蛇吞象啊!” 曹觅牛被歪把子这一顿狂扫,损得他脸红脖子粗,有口莫辩。他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争权夺利是件得不偿失的羞耻事。回想起哥哥曹拴牛的谆谆劝导,在今天的失意中追悔自责。争啥哩?从记事起到现在,几十茬人过去了,有谁能争出个长长短短来?日历在一页一页翻过,而人们,尤其是农村里的庄户人,下力气干活儿,多打粮,多闹钱,光景过得吃穿不愁,才是本分。何必乌眼鸡似的斗来斗去呢?他下定决心,撂挑子,不干了。 改革开放,大中华崛起,历史潮流,滚滚向前。正能量始终占据着主流,发挥着引导作用。只不过在昂首镇这个偏僻的山沟里,被一小撮黑恶势力窃取了权力,原地踏步,甚至倒退。像曹觅牛这样想带领村民共同致富的人,实难施展自己的抱负。 他再也不愿意与狼共舞,也不会再去做那些既损害他人又不利于自己的愚蠢之事。他要效仿自己的哥哥,远离是非之地,努力工作,通过辛勤劳动让自己变得富有,最终获得一身轻松和自由自在的生活。 金大浪在上任之后点燃的第一把火,直接指向了那些曾经反对过他的超生户们。他成功地煽动起镇里那位姓赵的副书记,并动用派出所的警力,毫无顾忌地对他心怀怨恨的人们发起了攻击。 而就在这个时候,曹觅牛向镇里提交了一份辞职信。匡敖川板着一张脸说道:“一个小小的农村副职干部,不想干就直接不干好了,何必还要写什么辞职信呢?这还不如直接说不支持我的领导来得更直接一些呢!” 辛镇长态度十分诚恳地想要挽留曹觅牛:“觅牛啊,你可千万别忘了当年县领导们对你寄予的厚望呀!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呢?实话说,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够留下来。” 然而,匡敖川却冷漠地回应道:“要找三条腿的蛤蟆确实困难,但要找两条腿的人那可是一抓一大把。想干这活的人多得去了!” 金大浪听到这话后,立刻破口大骂起来:“你是不是故意想拆我的台啊?哼,难道没了你这块狗肉,宴席就摆不下去了吗?咱们走着瞧,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曹觅牛则不以为然地说道:“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你的阳光大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乐意这样选择。不过,你倒应该好好思考一下,做事不要太绝情,否则小心重蹈覆辙,再唱一出‘二进宫’!” 说着病,要了命,金大浪大骂:“你敢咒老子?告诉你,今日不比当初,老子上下左右都有人,俺喂熟的狗都听俺指挥,叫他咬谁就咬谁!你能奈何得了老子?” 曹觅牛说:“这俺相信。你啥事做不出来?不过,你要记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是不报,时辰未到。” 此后,曹觅牛享受支农补贴,购置了好几套农机具,广种油料作物,给村里那些没有农机具的人家播种、收割,一年就把本钱拿回来了。他还开了榨油作坊,公平交易,让利于民,生意红火,口碑很好。 自从摆脱官场纷扰,心情愉悦,办事豁达,人脉聚拢,财源滚滚。耕地逐年增加,油坊逐年扩大,设备逐年更新,收入逐年提高,成了村里真正的富裕户。每年光油坊用人、田间雇工,就能让几十个农村剩余劳力得到可观收益。哥哥曹拴牛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乐呵呵地说:“这才是咱该走的路哩!” 第94章 一场劫难 俗语: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那是一个狂风怒吼、飞沙走石、尘土弥漫的坏天气。一场严重的流感席卷了整个村庄,许多人都被感染了。不开壶一家大小也未能幸免,就连二丫怀中的小女儿也发起高烧。孩子的身体滚烫得像一颗火球,不停地咳嗽,时不时地啼哭,让人心疼不已。 快到半夜的时候,不开壶终于把二丫和孩子们安顿好躺下休息。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声音异常响亮,仿佛要把门敲破似的。不开壶心中一惊,强忍着浑身的疼痛,摸黑拉亮了电灯。他一边嘀咕着:“这是谁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一边慢吞吞地走向门口。 二丫听到了丈夫的抱怨,忍不住骂道:“你这个挨千刀的,嘴还不如个屁股呢!一句人话都说不出来,谁会半夜三更跑来你家报丧啊?你这不是诅咒我爹娘死了吗?”她的语气充满了愤怒和不满,显然对丈夫的话语感到十分生气。 不开壶情知自己说错了话,心里十分懊恼,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然后陪着笑脸说道:“呸!看俺这张臭嘴,真是不会说话,真该拿胶布封住。你别生气,就当俺放了个出溜屁!” 二丫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指着不开壶骂道:“人们叫你不开壶,那算叫对了!你就是这么不会说话!” 这时,孩子又咳嗽起来,二丫连忙抱起孩子,心疼地哄着。随后,她转头对不开壶喊道:“还愣着干啥?快去给孩子拿药啊!” 不开壶如梦初醒,急忙问道:“药在哪儿放着呢?” 二丫不耐烦地回答:“靠门柜子那个小匣子里!” “噢。”不开壶披着衣裳下地取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要把整个屋子都震塌了一般。突然,只听得“咚”的一声,有人直接从大门跳了进来,紧接着,门闩被猛地拉开,一群手持手电筒的人鱼贯而入,闯进了院子里。 巴耳根蹲在地上,呲着牙大骂道:“日他娘的,这门坎子真高,差点崴断俺的腿。” 金大浪站在人群中间,大声喊道:“弟兄们,听俺的命令,说拿就拿,说绑就绑,不要手软!” 听到这话,不开壶顾不上再去找药,匆忙穿上衣服,拉灭灯后,紧张地对二丫说:“金大浪今天是想拿咱们开刀啊,你现在正发着高烧,他们总不能逼着病人去做手术。” 二丫皱起眉头,担忧地看着不开壶,说道:“你那个驴脾气我实在不放心,要是跟人家争吵起来肯定会吃亏的,要不这样,你先藏起来,这里只剩下我一个女人家,他们还能怎么样呢?” 不开壶摸索着爬到那张夏天乘凉的木床下。 金大浪站在窗前喊叫:“不开壶,磨蹭啥哩?快开开门!” 二丫说:“男人不在!半夜三更的,有啥事明儿个再说?” 金大浪嘿嘿笑着说:“这娘们儿,半夜三更有半夜三更的事哩,开开门不就知道了!” 二丫说:“俺一家都感冒了,孩子烧得更厉害,俺怕开开门风顶着孩子哩!” 金大浪说:“不开壶,怎哑巴了?你还像个男人吗?说你不在,谁信呢?俺前天就通知你了,你却拿俺儿媳妇心心说事。告诉你,俺家心心有准生证,你有吗?你能跟俺比吗?拿不出准上证来,今儿个这手术非得做!” 二丫说:“俺正发高烧哩,等俺退了烧再做。” 金大浪用脚踹着门喊:“少废话,再不开门,俺要砸了!” 二丫喊道:“你敢砸门,看俺不拿尿盆子扣你!” 金大浪一声令下:“砸!” 巴耳根喊着号子:“一,二,三!”哗啦!门被撞开了。 二丫愤怒地端起尿盆子向得意忘形的金大浪头上扣去,金大浪狠狠地给了二丫一个嘴巴子,二丫赤身露体站起来扑向金大浪,狠狠地在金大浪手上咬了一口。一股血腥味呛得二丫干呕起来。金大浪捂着那只血淋淋的手,骂道:“这娘们儿像条疯狗,真的咬人哩。弟兄们,给俺捆起来!” 面对赤裸着身体、怒目圆睁、准备拼命的二丫,连流氓成性的巴耳根都有点发怵,他抖着手里的绳子倒退着说:“这,这,细皮嫩肉的,怎捆哩?” 包村干部赵副书记也觉得不雅观:“快让她穿衣服,亮膘哩?亮肉哩?不嫌臊得慌!” 二丫这才醒过神来,慌忙钻回被窝里,抱起哭哑了的女儿。敌视着眼前的这伙人。五岁的儿子宁宁哭着喊:“爹,爹!你在哪儿呢?坏人欺负俺娘哩!” 金大浪看到炕沿下那双男人的大鞋,笑着问宁宁:“是你爹搂着你睡?”宁宁点头。金大浪喊叫着:“不开壶,出来!球大个房子,你能藏到哪儿去?想跟俺斗,你还嫩了点!” 巴耳根听到床下有动静,用手电往床下一照,嘿嘿笑着说:“不开壶,出来!别往里钻了!怎?等着俺拽着你的脚滑骨往外拉吗?” 事到如今,不开壶只好乖乖地从床下爬出来,他摩挲着挂在头上的蛛丝网,拍打着滚得满身的尘土,一连打了几个嚏喷,说:“嘿嘿,俺当是土匪抢窃绑票哩,原来是你们啊。半夜三更,打门楔窗的,私闯民宅,赤脚板烤火——不像手?” 金大浪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土匪绑票也罢,私闯民宅也罢,今儿个就让你尝尝和俺作对的苦果!赵书记,拿铐子来,给这个公然反对计划生育政策的坏家伙戴上!” 赵副书记下午听了金大浪的汇报,知道有些村民对做节育手术有抵触情绪,特别是不开壶,咋咋呼呼地说,谁敢动二丫一根汗毛,就和谁拼命。为了确保计划生育工作顺利进行,他按照金大浪的意见,亲自到派出所借了一副手铐子,那位派出所民警,迫于面子,给了他一副,一再叮嘱:“老赵,吓唬吓唬可以,千万别真的给人戴这玩意儿!要是让上边知道了,俺这身警服就穿不成了!” 赵副书记说:“这个俺懂!这玩意儿虽小,可代表着国家法律,无凭无据,谁敢乱用?” 手铐到手了,他可另有说辞了:“娘的,老百姓懂得个屁!手铐咔嚓往手腕上一戴,就变成稀泥软蛋了,不尿裤子就算硬茬儿了!” 今晚上的行动是金大浪一手安排的,他想借这次全镇“狠抓计划生育工作”,狠狠整治一下那些长期与他作对的刁民们,尤其是不开壶。“娘的,叫你告老子的黑状,今天犯到老子手里,叫你小子不死也得脱层皮!” 金大浪一脸得意地赏了魏有才一份节育证,并告诉他要暗中监视二丫的一举一动。对于魏有才来说,能让自己的女人免去挨刀的痛苦,自然是乐意听从金大浪的指挥。 此时,镇上请来了一位专业的结扎医生,金大浪第一时间就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不开壶,语气坚决地说道:“明天让二丫来做手术!”然而,不开壶却无奈地回答道:“二丫不在家,她回娘家了。”金大浪一听,立刻心生疑虑,怀疑他们故意躲避结扎手术,于是威胁道:“少跟我耍花样,我已经通知过你们了,今年的计划生育可是硬任务,谁都逃不掉。到时候别怪我强行把她带去!” 不开壶连忙解释说:“二丫生病了,现在还发着高烧呢,真的没法做。”金大浪却不以为然地回应道:“不管怎样,必须做!就算她病死了,也要做!”不开壶见无法说服金大浪,只能愤怒地表示:“如果你再这样逼我们,我就去告发你!” 金大浪冷笑着说:“告去!这回是你违反了政策,把柄在俺手里攥着,好说不行,俺就采取强制手段!看谁硬过谁?” 不开壶说:“你儿媳妇也生了二胎,怎她就不违反政策?” 金大浪说:“俺有准生证,你有吗?你再胡搅蛮缠,后果自负!” 不开壶想,一个大活人,能由着他们摆布吗?更何况二丫正在发高烧,按常理真的不能做手术,就说:“要做也得等到俺媳妇退了烧再做。” 金大浪说:“等?你能等,请来的专家不能等,每天那么大的开销,你能出得起?” 不开壶说:“反正病不好不能做!” 金大浪说:“俺也懒得跟你费唾沫星子,你就乖乖的在家等着!” 不开壶完全没有预料到金大浪竟然会在深夜时分突然行动,他还在被窝里睡觉呢,就被金大浪给拽了出来。只听见“咔嚓咔嚓”几声脆响,一副亮闪闪的手铐已经扣在了不开壶的手腕上。 金大浪气势汹汹地向尚良和尚有才下达命令:“快把这个妨碍公务的家伙押送到镇政府去!” 不开壶气得破口大骂:“大灰狼,我操你八辈祖宗!要是我的女人出了什么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那位赵副书记对这些不听话的老百姓最为厌烦,他狠狠地踢了不开壶一脚,并大声呵斥道:“给我老实点!竟敢造反!” “啊呸!”不开壶毫不示弱,直接将一口唾沫吐在了赵副书记的脸上:“你就是个狗官!” 赵副书记一边擦拭着脸上的唾沫,一边用力收紧手铐,嘴里不停地咒骂:“真是冥顽不灵的刁民!” 不开壶尝到了手铐卡到骨头的疼痛,疼得他呲牙咧嘴,冷汗直流。他的双脚光着,被拉进了镇政府大院。一路上,他大喊大叫大骂着:“日你娘们的!俺犯了啥法了?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欺压百姓,滥用刑具,私设公堂,公报私仇,不得好死!”他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但镇上的人们却不敢出来围观。他们知道,这种事情在这里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 昂首镇大院里黑灯瞎火,只有几盏路灯发出微弱的光芒。不开壶的喊叫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这里的当权者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一排排黑洞洞的门窗,像一个个张着大口的怪兽,在寂静中等待猎物自己送上门来。它们静静地注视着不开壶,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知和愚蠢。 赵副书记他们把不开壶押到原奶奶庙大殿改装的大礼堂内,强迫不开壶坐到长条凳子上,打开他一只手腕上的铐子,从长条凳子夹缝里穿出去,又戴在那只手腕上,把不开壶牢牢固定在凳子上,唾了一口,喝道:“你喊啊!你叫啊!娘的,再不老实,俺就给你来个倒背铐子。看看你的骨头硬,还是俺的刑法硬!” 再说金大浪,他盯着用被子紧紧包裹住身体的二丫,心中暗自琢磨:“这个女人长得胖乎乎的,确实有几分诱人之处!”然后又看了看二丫那充满怒火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哎呀妈呀,这女人跟夜来香一样,都是死硬派,真的敢跟人拼命啊!”说着,他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至今还残留着夜来香当初砍他一刀留下的伤疤呢。 巴耳根望着金大浪问道:“大浪,这……咋办?” 金大浪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说道:“先让他穿上衣服,然后押着走。如果不听话,就捆起来走,如果还不行,就抬着走!” 巴耳根嬉皮笑脸地对二丫说道:“二丫,赶紧穿上衣服。这可不是在唱‘三上轿’啊。嘿嘿,你们两口子在被窝里翻滚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呢?” 二丫气得大骂道:“你这个挨千刀的流氓!你这个畜生!” 金大浪冷冷地说道:“就算你骂破了喉咙也没用。耳根,要是她不肯听话,那就只能来硬的了。不管怎么样,都要把她捆到手术台上!” 第95章 一场劫难2 天刚亮,二丫被反绑着双手,生拉硬拽到设在镇政府大院的临时手术室里。那是原奶奶庙三间东配殿临时清扫出一间应急用的,一张普通木床,一条白褥子,床的上方用绳子吊着一块白布,就这么简陋,但适用。 二丫哭喊着,试图挣脱束缚,但一切都是徒劳。吴乃珂和巴耳根如同来自地狱的牛头马面,紧紧抓住她的双臂,让她无法动弹。而那位胡大夫则身穿浅蓝色大褂,戴着大口罩,露出一双突出的眼睛,冷漠地审视着她。此刻的二丫就像一只等待宰杀的羔羊,无助地祈求着:“求求你们,行行好啊!我真的只是感冒发烧而已!不信的话,你们可以给我量一下体温,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胡大夫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到有些发烫,于是说道:“确实有点烫,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还是量一下体温比较好。” 然而,金大浪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量什么量!别听这女人胡说八道。一个下贱的女人,还把自己当成宝贝了!她是第一个,不能因为她耽误了其他人的时间。动手!出了问题,有我担着呢!” 胡大夫身边有位护士看不惯二丫哭哭啼啼的样子,把口罩一摘,说:“俺们做了上千例手术了,个个配合得很好,就没见过这么打脑拼命的。这山沟沟里的人,真是没文化、没知识、没素质!” 金大浪催着胡大夫说:“这不是瞎耽误时间吗?后边的人等着哩!” 胡大夫一跺脚,说:“那就上!” 二丫被摁在手术台上,一支麻药从背部猛地刺进,疼得她躯体剧烈扭动,针头变弯了,麻药只推进一点点,人却失去了知觉。那位护士觉得奇怪,说:“俺从来没见过这么好麻醉的。”谁知道二丫是又气又恨又急又怕,急火攻心,晕针休克了呢? 二丫不动弹了,摁着她的人们松开手了。胡大夫手里的手术刀刚刚划开她的皮肤,一阵钻心的疼痛,把昏迷的二丫疼醒了,她大叫一声:“俺的娘呀!”猛地一挺身子坐了起来。胡大夫手一哆嗦,刀子走偏了,鲜血像喷泉似的从二丫腹部射出,二丫眼一黑,一头栽倒在那张硬板床上,四肢抽搐,缩成一团。护士们都慌了,急忙把二丫摆调正了,焦急地问胡大夫:“怎办啊?” 胡大夫额头上冒着冷汗说:“快,止血,打麻药!先保住命再说。” 足足三个小时,二丫被抬出手术室,用小平车推回家。两个哭成泪人的孩子,爬到她的身边,哭喊着:“娘!娘!”小女儿满脸糊着鼻涕,嘶哑地嚎着,往娘怀里钻。二丫精疲力竭地搂着两个孩子,眼泪哗哗地流淌着,问:“宁宁,你爹没回来?”宁宁点点头。 下午,那位胡大夫总算不辱使命,走出手术室。临走前,叮嘱赵副书记:“那个叫二丫的,一定得多给输几天液。千万马虎不得!这对俺是一次教训,可别再出啥大差,弄的谁都不好交代。” 赵副书记点头说:“放心!”心里却不以为然:“受苦人命贱,没那么娇贵。” 被拘押在镇政府大礼堂长条凳子上,苦熬了十八个小时之久的不开壶,被放开了。他的两条腿站不起来了,两条胳膊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木木的没有一点感觉,只有嘴巴还听自己指挥,他问赵副书记:“俺这事就算完了?” “嗯,完了。” “俺女人在哪里?” “做完手术回家了。” “俺可以走了?” “走!” 不开壶真想一头把面前这个狗官撞死才解恨哩,但他惦记着老婆孩子的安危,没有那么去做,只是仇恨地咬咬牙。他的四肢慢慢有了知觉,艰难地从长条凳子上站起来,往前挪了几步,瞪大眼睛看着赵副书记说:“行,算你狠!等着,迟早有一天,俺会找你算账的!”他的唾沫星子溅在赵副书记的脸上,每往前迈一步,姓赵的就往后退一步,在下台阶的时候,一个不留神,滚到台阶下。不开壶瞥了一眼狼狈的赵副书记,小跑着走了。 二丫在做完手术的当天晚上就倒下了,一直处于一种昏迷状态,可把不开壶吓坏了,半夜里把谷莠大夫请去,又是打针,又是输液,直到天明也不见好转。谷莠说:“升升啊,一定是手术后伤口感染了,俺这两下子你也知道,你还是赶快去县医院,别再耽误出个好歹来!” 看着二丫那迷迷糊糊的样儿,不开壶心如刀绞,胸中有团怒火腾腾燃烧,他失去了理智,绰起一把斧头,呐喊着:“日你娘们的,俺和你们拼了!” 谷莠一把把他拉住,喝道:“你真是个二杆子,现在是抢救二丫要紧,还是找他们拼命要紧?若再耽误,怕你后悔都来不及啊!” 不开壶强咽下怒火,扔下斧头,说:“当然是救二丫要紧。” 1 托邻居给鹰嘴沟丈母娘捎话,请她老人家马上来照看孩子,急忙雇了一辆面包车赶到县医院。县医院及时给二丫做了第二次手术,算是把二丫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但伤口长期不愈合,小便失禁,精神萎靡,成了半残废。清醒时放声痛哭,糊涂时浑浑噩噩,生活在噩梦之中,难以自拔。那么壮实的一个人,被折磨的骨瘦如柴,羸弱不堪。 不开壶两口子的不幸遭遇,引起了同室病友们的同情,遇到一位既懂法律,又爱管闲事的好心人。他让不开壶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在座的人们都义愤填膺,那位好心人在地上度着步子,慢慢坐下来说:“肯定一点,他们无视公民权利,把你们作害成这样,这是犯罪行为。首先,你们那个镇,私设公堂、拘押百姓、行刑逼迫、草菅人命、这是罪之一;其次,你妻子感冒发烧,不宜做手术,而被蛮横地捆绑着,强迫做手术,直接侵犯人权,这是罪之二;再其次,医务人员缺乏医德,马马虎虎,麻醉不认真,造成难以弥补的人身伤害,这是罪之三;手术出了问题,镇里不是积极抢救,而是置若罔闻,见死不救,一推了之,这是罪之四;两次手术都不成功,花费这么多钱,直到今天他们仍然不闻不问,连生活最低保障都没有,他们把老百姓的生死不当回事,这是罪之五。至于人身伤害、精神打击、经济损失、儿女抚养,等等等等,一定要他们加倍赔偿!你直接去找县领导,把俺说的这几条向他们申诉,让他们还你一个公道。他们要是不答复,俺给你写一份投诉材料,俺给你出路费,你到地区去,找俺的一个朋友,俺就不信他们能一手把天遮住了!” 同室病友们也给他鼓劲打气,不开壶信心倍增,每天到县政府蹲在那儿等着县领导告状。这中间免不了和那些轰他走的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大吵大闹。 不开壶撸起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过往人群展示他手腕上被绳子勒出的伤痕。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县政府大院内更是一片唏嘘声。这时,王县长终于出现了。原来,他已经了解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同时也知道幕后煽动者是一个难缠的刺儿头。他害怕事情闹大,不敢再听之任之,于是立即召集了任亦鹍和匡敖川,严厉训斥道:“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是谁的责任!现在最重要的是,第一要确保那位受害者的生命安全,及时给予治疗;第二要保障他们的生产、生活不受影响;第三要由昂首镇承担所有医疗费用,并负责支付患者住院期间的生活费,直至痊愈出院。” 匡敖川心有不甘,但还是无奈地说道:“那天我确实不在场啊,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我只能自认倒霉了!镇里本来负担就很重,财政状况也很紧张,哪里还有钱来支付这几十万呢?真是愁死人了!” 王县长语气严厉地说:“别在我面前装可怜!既然问题出在哪里,就要由那里负责,谁犯的错,谁就得承担后果!我没有追究你们的责任,也没有处分你们,就已经够仁慈了!你们还想要怎样?” 任亦鹍接着说:“原本是件好事,却被你们弄成这样。赔偿只是小事,更重要的是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如果不是王县长帮你们顶着压力,你们可就麻烦大了!” 王县长严肃地说:“一些干部法律意识淡薄,自认为可以超越法律,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这次事件应该成为一个深刻的教训,让大家引以为戒!” 二丫受到那些好心人竭尽全力地帮助和支持,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县医院实在不愿意长期收留这样一个患者,于是特意从区医院请来了一位专家,为二丫进行了第三次手术。这半年来,二丫经历了无数次的缝合与生死考验,所承受的痛苦简直难以想象。原本胖乎乎的二丫,如今被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不过幸运的是,伤口终于开始逐渐愈合,她的食欲也慢慢地恢复了正常。直到春节前夕,二丫才能够勉强下床活动。 匡敖川迫不及待地希望二丫能尽快出院,因为他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傲慢自大了。在县领导面前,他表现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而那位赵副书记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私自设立公堂、滥用刑法的错误行为。匡敖川亲自前往县医院探望二丫,并承担了她住院期间的所有费用,同时还赔偿了不开壶三万块钱的现金。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二丫坐上市里的小轿车,一家人满心欢喜地回到了昂首村。 一场劫难过去了,一场官司结束了,不开壶真正亲历了官场的威严与冷酷,二丫也饱尝了一个身强力壮的人被折磨成半残废、肉体、精神被摧残的痛苦经历。正如金大浪说的,“不死也得脱层皮”啊! 而迫害他们的金大浪,却没受到半点损失。仍然在飞扬跋扈、飞黄腾达中过着奢靡的生活,干着不法的勾当,吞噬着老百姓的血汗。他每每看到挂在村委会那面“计划生育先进村”的奖牌,都会歉意地点头微笑。并自言自语一番:“娘的,你们的不满只能挂在嘴上,老子的荣誉永远挂在墙上!你们的口碑顶屁用!老子的政绩才是上面最关心的!” 金大浪觉得自己已经赢了,不仅赢了官司,还赢了民心。他开始得意忘形,甚至有些飘飘然。他不再把村民放在眼里,认为他们只是一群无知的蝼蚁,无法撼动他的地位。他开始更加肆无忌惮地滥用权力,贪污腐败,欺压百姓。他的行为引起了村民们的极大愤慨,但他们却无可奈何。因为金大浪有着强大的后台和关系网,没有人能够动摇他的地位。 然而,金大浪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行为已经引起了上级政府的关注。一些正义之士开始收集他的证据,准备将他绳之以法。同时,村民们也开始团结起来,共同对抗金大浪的暴政。他们决定通过合法途径,向上级政府反映金大浪的问题,争取得到公正的解决。 终于,在众人的努力下,金大浪的罪行被揭露出来。他被依法逮捕,并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村民们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曙光,他们的权益得到了保护,村庄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这场斗争让人们明白,无论多么强大的恶势力,都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只要人们团结一致,就一定能够战胜困难,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权益。 不开壶两口子受迫害事件,在县委大院轰动一时,而偏远的山村小镇,仅仅是死水微澜,没有多大风浪,很少有人关注。那位赵副书记离开昂首镇了,他那官老爷的作风,永远不会与老百姓有共同语言,到哪儿都不是当地的好兆头。派出所那位不负责任的民警,真的脱去警服走人了,原来那是个靠亲戚关系混饭吃的临时工。这正应了民间老百姓的一句话:“党腐而不败”。因为党中央三令五申“反腐倡廉”,金大浪之流不会永远逍遥法外的。 第96章 醉驴儿醉卧仙姑洞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二丫回来了,不开壶毫不夸张地向人们讲述了他家这一年来遭受的磨难。有泪水、有愤懑、有欣慰、有收获,也有希望。他说:“咱虽然是土老百姓,但做人的尊严还是有的。看着,坏人受到惩罚,好人扬眉吐气的时候不远了!” 近日,昂首村又出了一条有趣的新闻:醉驴儿交上桃花运了,女方是大觉寺尼姑妙贞。真的吗?醉驴儿点头承认,可人们还是不信。不过这可是个有趣的话题,自然惹来很多猜测与热议。 那天,醉驴儿确实醉了,糊里糊涂地钻进一辆去大觉寺降香人们的三轮车里。呼呼酣睡着到了大觉寺山脚下。他被一群善男信女们抬下车来,仰躺在池塘边那几棵银杏树下。仇月鲜拍拍醉驴儿说:“驴儿,你先在这儿躺一会儿,醒醒酒再上去,好吗?”醉驴儿“嗯”了一声,仇月鲜念了声“弥陀佛”,有位信士开玩笑说:“愿佛祖保佑你做个好梦!” 醉驴儿仰面朝天,大张着嘴巴,打着呼噜,真得进入梦乡了。他梦见木讷的老娘又生气了,拿着笤帚疙瘩擂他,骂他不孝,说他辱没祖宗。他一边顽皮地躲闪,一边嬉皮笑脸地与老娘开玩笑:“娘哎,俺连祖宗长啥样儿都不知道,怎就辱没他们了?俺不怪他们没给俺闹下万贯家产,就不错了!娘的,把俺生在这么个穷窝里,要球没蛋,穷的叮当响,你当俺愿意受这份罪?” 娘骂他:“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自己不要强,还怪怨祖宗哩?”一笤帚疙瘩打在他嘴上,疼得她“哎哟!”大叫着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睛,抹抹嘴巴,心里害怕,慌忙跪起来给娘磕头,祷告起来:“娘啊,您真打俺哩?俺保证从今往后好好做人,等财神爷可怜俺了,一不小心踩塌了银窖,有钱了,娶个像您一样难看的媳妇,生个像俺一样驴的驴驹子。每年清明节,俺领着他们给您上坟,烧钱挂纸,多供养好吃的,孝敬您老人家。” 头顶一阵风刮过,嗒嗒,从树上掉下十几个熟透了的银杏,有几颗正好落在他的头上。他看看身旁落下的银杏,顿时明白了,刚才嘴巴上挨了一下,并非是娘打他,而是落下来的杏儿所赐。为了论证自己的判断,他重新躺下,张大嘴巴等着,一阵微风掠过,树上的银杏扑啦啦落下,有一颗正好向他的面门砸下,他用嘴巴一接,咬个正着,不由拊掌大笑:“奥哟!这可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黄绵杏儿掉进俺嘴巴!这么好的地方,上哪儿找去?俺就在这儿修行得了!那是啥光景?把头一剃,袈裟一穿,扫扫院,撞撞钟,敲敲磬儿,念念经,没烦恼,没纷争,阿弥陀佛哼几声,有吃有喝多轻松,又不费力又省心,要啥儿女要啥孙,乐乐呵呵过一生。嗨!就这么地了!”他蹲在那儿,捡起树下的杏儿舔唇磨嘴地大吃起来。 此刻,山顶上传来女子们的吆喝声,从云雾缭绕的半山腰里飘下两个仙女来,把个醉驴儿惊得目瞪口呆。“俺的娘啊,真的遇上仙女下凡了?俺倒要看看仙女是啥模样儿?” 妙悟、妙贞拾级而下,如一阵香风,刮到山脚下碧绿的池塘边。妙悟发现银杏树下有一个陌生的男子,表情痴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慌忙背过脸去,皱着眉头说:“真讨厌!” 妙贞也发现了醉驴儿那魂不守舍、傻傻愣愣的样儿,扑哧一笑,说:“这不是昂首村那个醉,醉什么来着?嗨!你怎来了?” 醉驴儿站了起来,拍打拍打衣裳,趋前一步深施一礼,回答道:“小生醉驴儿的便是!敢问仙姑驾从何来?” 妙贞笑得前仰后合,说:“你这人真逗!忘了?俺干爹过七,观音殿,咱们见过一面,你还称呼俺‘小兄弟’哩!” 醉驴儿惊喜道:“啊呀!原来是你呀!俺那天又喝多了,错把玛瑙当琉璃,得罪,得罪!” 妙悟白了妙贞一眼,嗔怪道:“有啥好笑的?见个男人就犯贱!” 醉驴儿又给妙悟施礼道:“仙姑不要动怒,俺有一事相求,劳烦二位指引,俺想上山拜师学艺,可否?” 妙悟面带愠色,叉着腰说:“开啥玩笑?分明是不怀好意。妙贞,甭搭理他,打水,上山!” 醉驴儿夺过水桶说:“俺来,俺来,你们歇着。” 妙悟怒道:“谁用你来?一边儿去!” 妙贞说:“师姐,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何必呢?他给打水,不省了咱们的力气吗?” 妙悟说:“你呀,你呀,迟早又得上当受骗!天生的不稳重,缺心眼儿!”她从醉驴儿手里抢过一桶水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妙贞说了声“不敢劳动!”也提着水追师姐去了。 醉驴儿扎撒着手,喊道:“两位仙姑慢走,小生赶你们去了!”嘴里“锵锵锵锵”打着鼓点儿追去。 以上醉驴儿嘴里说的词儿,都是看戏时学来的,他早把人生当做一场游戏,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半醉半醒中的几句玩笑话,会给清规戒律森严的佛教徒带来多大麻烦,他却毫不在乎。 他在大觉寺转了好几圈儿,可始终没再见到那两位仙女。中午的太阳晒得人头昏,两眼发涩,他一个人走进仙姑洞,撩起供桌帘幔钻了进去。 下午,仇月鲜回村时,不见醉驴儿,以为他先走了,就说:“这个醉鬼,不打招呼就走了。醉嘛糊嘟的,别磕碰着了。” 清晨,昂首山沉浸在云雾之中,一缕阳光从云缝中射出,给云朵镶上耀眼的金色边儿,大觉寺像彩云中幻化的人间仙境,霞光万道。你听那当!当!当!悠扬的钟声,那梆,梆,梆,节奏缓慢的钵盂声,那忽高忽低、若隐若现的诵经声,真能让你有身在仙山,超脱红尘的感觉。 沉睡了一夜的醉驴儿,刚醒来,一伸腿踏破围桌布,坐了起来,迷迷瞪瞪地嘀咕:“俺这是在哪儿呢?”举目向四周张望,看见两位站殿将军瞪大眼睛俯视着他,供桌上方那位石雕的仙姑娘娘,晨风中衣襟飘飘,仿佛在向他招手,询问:“后生,你从哪儿来?为何歇在俺的行宫里?” 醉驴儿吓出一身冷汗,磕头作揖,祈祷道:“得罪,得罪,莫怪,莫怪,俺是个本分人,没有半点邪心,别计较,就当俺是个给您看家护院的,给庙里巡夜打更的!俺是白干不拿工钱。行了?” 妙贞是大觉寺每天起得最早的一个,她的功课是每天清晨首先撞响钟楼上那口大钟二十四下,然后是打扫干净里外庭院,接着是收拾厨房,生火做饭。她很勤快,干活又麻利,一日三餐,都是她份内之事。但由于她性格好动,举止轻佻,爱红火热闹,经常受到清静无为的老尼姑了空师太的责备。她与性格孤僻的妙悟对比,有着鲜明的差别。当然,即使妙悟懒惰,师太却视而不见,仍然偏爱妙悟。 今天,妙贞打扫院子时,,隐隐听到仙姑洞内有人说话,觉得奇怪。山门关得严严的,门闩插得紧紧的,没人进来啊!难道真的是神仙下凡了?她蹑手蹑脚从门缝儿向里望去,原来是醉驴儿跪在那儿祷告哩。她不觉笑出声来,推开门说:“哟!俺当是从天上降下啥神仙来了,原来是你这个醉鬼!你啥时候进来的?” 醉驴儿一见妙贞,大喜过望,立即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深施一礼道:“未经允许,醉驴儿在此借宿一宿,打搅了!不知仙女驾临,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妙贞见驴儿如此咬文嚼字地逗乐,环顾四周无人,便放大胆子与他开起玩笑来。她也像戏文里那样双手怀前福一福,道:“岂敢,岂敢!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公子到此何干呐?” 两个荒唐人,演着荒唐戏,其实并无不雅举动,更谈不上有伤风化,但却把站在门外的了空师太气坏了。她杵着拐杖大声斥责道:“妙贞!你好大胆!身在佛门禁地,竟敢如此放肆,如此戏谑,成何体统?还不滚了出来!” 妙贞吓得脸色大变,慌忙低着头逃走了。 醉驴儿正在兴头上,见老尼姑如此训斥妙贞,不觉动怒,不管不顾地撒起野来:“你这,老,老,老不正经的!比俺还驴哩!俺又没招你惹你,只是开个玩笑,有啥了不起的?怎?出家人就不食人间烟火了?就不懂的情理相待了?看你白白胖胖的,年轻时不知道有多少相好的哩!装什么正经?” 醉驴儿只图嘴上痛快,一席没轻没重的混账话,几乎把了空师太气死。老人家双手合十,嘴里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孽障!疯子!疯子!孽障!” 醉驴儿仍然满口胡言:“哼,出家人有几个不是疯子?俺这人就待见济公和尚,那疯疯癫癫的样子,酒也能喝,肉也能吃,尽给人们撮合好事儿。不像你们,假眉三道的,油盐不进,活着有啥意思?俺也看对这地方了,青山绿水的,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多好!从今儿个开始,俺就住这儿了!你是大尼姑,俺是小和尚,你念你的经,俺抽俺的疯,说不定你没修成正果,俺驴儿脱胎换骨变成神仙了呢!” 了空受人尊敬惯了,没见过这么野蛮的施主,不愿意听他胡说八道,嘴里念着“罪过,罪过”,拄着拐杖出去了。 醉驴儿肚子里一阵阵咕咕叫,说:“娘的,肚子肠子打架哩!”抓起供桌上的馍馍就往嘴里塞。长时间摆放在那儿的供品,早就干透了,很难咬得动,便大喊着:“老太太,有酒吗?施舍点,润润喉咙!” 妙悟修完自己的功课,该请师太吃早饭了,可师太不在禅堂,便问妙贞,妙贞低着头说:“大概还在仙姑洞里。” 妙悟感到奇怪:“大清早去哪儿干啥?走,看看去。” 两人刚迈出门槛,碰上了空师太,呐喊道:“你们两个,谁把这么个人留在庙里的?说!” 妙悟急忙搀扶着师太说:“俺不知道您在说谁哩?怎的了?” 妙贞嘴里骂着:“这个惹祸的驴,怎还没走哩?”跑过去一看,大惊失色,冲进去,夺下醉驴儿手里的馍馍,喊道:“你这头驴,不要命了?还不快滚下山去!” 醉驴儿哪知妙贞的好意呢?原来仙姑洞里有老鼠,摆好的供品,常常被老鼠偷吃,师太托人捎来几包耗子药,让妙贞洒在犄角旮旯,但效果不佳。后来干脆洒在供品上,老鼠再也不敢偷吃了。那些落满尘土的馍馍,一直在那儿摆着,得亏干透了,醉驴儿咬不动,不然,就要出大事了。人命关天,她不得不夺下他手里的有毒馍馍。 醉驴儿反而误会了她的好意,奚落起妙贞来:“你这人比俺还没心没肺哩!老太太让你滚,你让俺滚,要滚咱俩一块儿滚!唱一出‘双下山’,那才过瘾哩!” 妙贞抡起拳头在醉驴儿背上擂了几下,说:“再胡说八道,小心俺撕烂你的嘴!俺求你了,快走!这样,还不知道师太怎样发落俺哩!” 醉驴儿说:“老东西敢欺负你,你就别再伺候她!干脆离开这鬼地方!娘的,年轻力壮的,到哪儿没个吃饭睡觉的地儿?何苦受这份窝囊气!” 妙悟站在门外喊道:“妙贞,师太叫你哩!你也真贱!结交这么个人,还黏黏糊糊的丢不下?说不定这一回师太真的放你下山哩!” 妙真委屈地说:“师姐,是他胡言乱语,俺可没和他掰扯不开。你在师太跟前得替俺说句公道话啊!” 妙悟说:“从昨天一见面,俺就觉得你们眉来眼去的不一般,大概你们早就勾搭上了?让俺说句公道话,怎说?还是你自己跟师太说去!俺才懒得管你们这些腌臜事哩!” 了空师太从来没生过这么大的气,她用拐棍儿杵着地问道:“妙贞,是你把那个野小子留下的?” 妙贞双膝跪地,眼泪汪汪地说:“师太,借俺一百个胆子,俺也不敢在庙内留这么个男人过夜啊!昨儿个傍晚,山门、殿门,俺都关得紧紧的,插得死死的,根本没见过有这么个人,谁知道他是啥时候钻进来的?今儿个早晨,俺扫院时,听到那洞里有响动,才发现是他。他是昂首村出了名的醉鬼,说话嘴上每个把门儿的,还望师太宽恕。” 了空脸色阴冷地说:“妙贞哦,俺不管你那些红尘俗事,只求本寺清净自如,别惹出是非来!俺已经规劝过你多少次了,奈何你生性如此,不守清规,俺实在是无法再留你了!今日之事,与你有关也好,与你无关也罢,俺也不想再追究了,你还是早点脱去这身装扮,还俗了!” 像晴天霹雳,把妙贞打晕了,惊呆了,她跪爬着,泪如雨下,哀告道:“师太啊,弟子平时修持不够,行为不检点,但从未做过越轨的事情,俺与那个驴人相遇,实属偶然。都是那个驴人搅闹了佛门清净,罪过不能算在弟子一个人头上啊!师太!” 妙贞心地善良,不会做作,只会傻呵呵的干活儿。妙悟正好相反,人虽不大,城府很深,除体力比不过妙贞外,处处比妙贞占优。自从妙贞踏进大觉寺那天开始,妙悟就没给妙贞说过好话。师太今天要赶妙贞下山,这可是妙悟早就想要的结果。这样,将来师太一旦驾鹤西去,这么大的一份家产不就全留给自己了!妙贞的哀告,让她紧张,她怕师太心软了,自己往日加油添醋给妙贞上的紧箍咒不就没咒了吗?所以,她又煽风点火道:“没有家鬼,招不来外祟,那个驴儿马儿狗儿的,怎不敢和俺拉拉扯扯的呢?” 妙贞说:“师姐啊,俺可没招惹他呀!谁能知道他那么驴呢?” 了空说:“妙贞哦,你本来就不像个出家的人噢!只是形势所迫,误入空门罢了,你的经历,你的为人,五台山了无师兄已经告诉过俺了,俺也是看在同门的面子上,暂且收留于你,一来怕你再遭不幸,二来等你有个好的归宿。今儿个你既然碰上这么个驴儿,也算是天缘凑巧。这驴儿虽然语言粗鲁,但却心直口快,颇有人情味儿。他既然相中了你,你又钟意与他,俺就成全你们,你们俩就结伴下山去!” 妙贞急忙道:“不,不,不!师太,俺只是一时高兴,与他逢场作戏,可没往那上面想过啊!” 了空说:“真有其心也好,捧场做戏也罢,老尼年逾八旬,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要多,纵观世界芸芸众生,有几个不是在红尘中游戏人生呢?孩子,去!七情六欲人皆有之,五湖四海情最珍贵呐!你何必守着俺,青灯黄卷,耽误大好青春呢?” 妙贞哭了,感动得哭了,哭得声泪俱下:“师太啊,在俺最艰难的时候,您收留了俺,俺这辈子都感激不尽啊!俺真舍不得离开您呐!” 了空揩拭着夺眶而出的眼泪说:“孩子,人生苦短,聚散随缘,你伺候师太这么长时间,人又勤快,俺领情了!妙悟,去,给她带些用度,送他们下山去!” 驴儿今天没喝酒,驴儿今天很清醒,自己说了些浑话、脏话,惹恼了老尼姑,给妙贞招来大祸,他感到十分愧疚,妙贞是天仙美女,自己可不是董永、刘彦昌,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俺这副德行,连自己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拿啥养活人家?事到如今,都是自己惹下的祸,他不得不说话了。他闯进禅堂,扑通跪下说:“师太在上,俺驴儿在下,都是俺这张臭嘴,没个把门儿的,胡说八道,您别计较,就当俺放了一串驴屁。俺若有邪心杂念,让老天爷惩罚俺,把俺的球头子烂掉,一辈子当内官。你可别冤枉了人家小尼姑啊!” 妙悟怒道:“说的啥话?真是个没受过调教的野人!” 了空问:“驴儿,如果妙贞落难了,你可愿意救她?” 驴儿不假思索地说:“当然。” 了空又问:“如果妙贞愿意跟你,你可愿意收留?” 驴儿看看低头不语的妙贞鼓足勇气说:“俺当然求之不得!” 了空点点头说:“那你就带着她下山去!” 驴儿说:“谢谢老人家成全。不过,俺眼下不能带着她回去。” 了空问:“为啥?” 驴儿答:“第一,俺虽然有个家,可邋遢的像个驴圈。容俺回去整掇整掇,拾掇拾掇。第二,俺得把酒戒了,找点营生,赚点钱,安顿的像个人家。第三,妙贞现在这个样子,秃头囟脑的,不好面对生人不是?俺是想等她把头发留长了,再谈婚论嫁,比较合适不是?您看?……” 了空十分高兴,欣然答应:“好好好!看不出来,你这后生还真是粗中有细,挺有主见的哩!行,俺等着。半年之后,花轿进山,俺把这闺女交给你!但咱得把丑话说在前头,这段日子,你可不能三天两头往这儿跑,打搅俺这清净之地哟!” 驴儿说:“放心,俺不是那少皮没脸的人!”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驴儿要走了,在他兴高采烈地迈出大觉寺庙门之前,恭恭敬敬地向了空师太鞠了一躬。妙贞把他送到门口,塞给他一个黄布包儿,嫣然一笑,用期盼的目光盯着行走在蜿蜒石阶上的驴儿。在拐弯处,他回头向她招招手,就放声唱起了当地民歌“十对花”来:“正月里开得什么花儿花的花?正月里开得迎春花花花!迎春花花开得多么那么大的大?小妹妹头上爱戴它!真棒一棒真棒真,红花一花红,红花一花红花红,真棒一棒真!二月里开的什么花儿…”听着那粗犷的歌声,妙贞真有点脸热心跳了。 下山后,醉驴儿站在银杏树下,向银杏树作了一揖:“董永拜槐树,俺拜杏树,您也算俺半个媒人哩!”他打开手中那个不大的黄布包儿,一沓票子中间夹着一张黄纸条子,上面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一头犟驴”,他会心地笑了,亲了亲纸条儿兴奋地呐喊着:“俺这头犟驴,真有点驴命哩!” 第97章 悲欢离合总是情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容貌衰。 亲人对面不相识,常叫游子泪满腮。 谁也没想到,离家出走八年的任巧巧突然回来了。可是故乡的乡亲们几乎不认识她了。甚至连她的爹娘都是大眼瞪小眼儿,不敢相信站在他们面前的是自己的闺女。 是刘和开着一辆敞篷车和巧巧一块儿回来的。村子里的人们只当刘和在外边发了财,回村显摆来了,纷纷涌上前来和刘和打招呼,而对刘和身边这位个头不高、紫黑面皮、寸头短发、一身异装的外族小伙子十分陌生,都以为是和刘和在一块儿打工的一哥们儿。当刘和把车停在任丑丑家大门口,任巧巧蹦下车来,呐喊着“娘!娘!俺回来了!”飞进院子时,人们真有点懵了,“这到底是谁啊?”当巧巧破门而入,一头扑到娘怀里时,两位老人骤然间惊呆了。泪美人汪玉镯猛地托起巧巧的下巴,瞪大那双布满血丝的、朦朦胧胧的眼睛端详了好一阵子,然后失望地轻轻松开皱巴巴的双手,说:“你这后生,捉弄俺这死老婆子干啥哩?俺再眼拙,男女还是分得清的!你是谁家的孩子?是你家大人见俺可怜,让你来逗俺开心的?” 任丑丑这几年越来越显得老态龙钟,痴痴呆呆、颠三倒四,他面对这位奇装异服的年轻人,不友善地说:“开啥玩笑哩?俺闺女死了十八年了!俺经常做梦在阎王殿里见着她哩!你这后生,哄人也不看看对象。快走!” 面对两位年迈昏聩、双目昏花的老人,任巧巧的心都碎了,她抱着娘失声痛哭:“娘啊!女儿不孝啊!” 刘和从车上拎着大包小包进来了,屁股后面跟着不开壶,扛着两个蒙古式大皮箱,醉驴儿怀里抱着一个蒙着红布的陶土罐儿,窗外还有一群闻讯而来的邻居,都在巴着脖子看热闹。 不开壶一进屋子,放下皮箱就喊:“恭喜丑大叔!贺喜丑大婶!您们那十八年没见面的王宝钏回来了!” 醉驴儿,不,驴儿已经戒酒了,如今谁叫他醉驴儿,他就跟谁急:“俺的小名叫张驴儿,官名叫张醒!别再醉醉醉的,多难听!”。他抱着陶罐进门就问刘和:“这玩意里边装的啥宝贝?” 刘和说:“骨灰。别碰洒了。” 驴儿一惊,赶紧把陶罐儿放到旮旯里,说:“看俺这手气,真点儿败!俺得洗洗手,换换运气哩!” 刘和原本希望看到巧巧一家人久别重逢后,相拥痛哭的场面,没想到两位老人茫茫然,一副淡漠的表情,只有巧巧抚摸着娘的布满皱纹的脸嚎啕,觉得奇怪,便问巧巧:“这是怎了?他们不是就盼着这一天吗?怎却无动于衷呢?” 巧巧泣不成声地说:“俺娘俺爹都不认得俺了!娘说俺是假的,爹说俺早死了十八年了!俺可怎办呀?” 刘和安慰巧巧说:“这硬是想你想得犯了糊涂了!没事儿,让老人们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就好了!今儿个是一家团圆的好日子,别哭天抹泪的!来,先看看这些东西往那儿归置!” 汪玉镯抓着刘和的手说:“和儿,俺知道你惦着俺,想着俺,怕俺伤心!可不该领个毛头小伙子糊弄俺呀!俺那闺女八成是不在人世了?哎哟!俺那苦命的女儿呀!”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起来。 刘和看看巧巧那一身蒙人装束,那被塞外风霜侵蚀的黝黑的脸庞,那一头扎撒着的短发,一下子明白了。巧巧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连他和她初次见面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她现在除了那满嘴糯米似的牙齿没有变,确实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那个细皮嫩肉、白白净净、标致美丽的小姑娘。 刘和心酸地说:“婶子,她真是您日思夜盼的闺女回来了!您想想,十八年呐!能没变化吗?” 任丑丑擦擦昏花的眼睛,围着巧巧转了两圈,摇着头说:“明明是个小伙子嘛!” 巧巧哭的更厉害了。 不开壶说:“巧巧啊,你娘是老眼昏花了,你爹是痴呆糊涂了,你自己在镜子里照照看,你真不像个大闺女的打扮哩!” 田迎春风风火火地跑来了,一进门就喊:“巧巧!你真的回来了!想死姐姐了!” 巧巧呼嚎着扑到迎春身上:“迎春姐啊!俺终于又见到你了!” 两个朝思暮想、十八年没见过面的好姐妹紧紧拥抱在一起。泪水哗哗地流,那种真挚的情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 “迎春姐,俺娘不认得俺了!” “巧巧,好妹妹,莫伤心。你现在这样子,连俺都吃惊哩!要是在大街上,俺可真不敢认你哩!咱们这样搂抱着,让你姐夫看见了,还当俺有了外遇了呢!走!姐领你到美容店捯饬捯饬去,你看看你,男不男,女不女,晒得跟个黑人似的,成啥样子了?” “姐呀,你是不知道哩,俺可是死过几回、死里逃生的人啊!人世间的苦难,俺是尝尽了呀!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呐!”巧巧那两行酸楚的眼泪又涌出眼眶。 “巧妹,别太伤心了,回来就好。你可知道,你娘这些年想你流的那个泪呀,快汇成滹沱河了!要不是‘弥勒佛’时不时的接济着,宽慰着,可真难熬到今天呐!” 巧巧擦着夺眶而出的泪水说:“姐,要不是刘和,俺可能这辈子就死在蒙古大草原,成了孤魂野鬼了!” 小面包、米田丰两口子来了,小面包一进门就喊:“巧巧啊,你们这么多年都在哪儿呢?连个信都不捎,你一个儿回来了,怎不叫上俺闺女云云一块儿回来呢?看来这人呐,像脱了缰的马,越走越野,光顾在外头享福,早把爹娘给忘了!” 巧巧看见小面包两口子,心里那个怨呀,那个恨呀,那团火呀,实在是压不住,她咬着牙说:“你们问俺,俺还想问你们哩!你们和那个贾老板,合起伙来骗人害人,把你闺女都赔进去了!俺的命几乎死在你们手里!现在想起你们的闺女来了?晚了!你家云云大概早被那伙流氓糟蹋死了!你们呀,将来也不得好死!” 米田丰两口子,自找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刘和对左邻右舍的人们说:“巧巧刚回来,顾不上和婶子大娘们拉家常,爹娘又这个样子,请大家改日再来!”人们叹息着走了,小院里恢复了平静。 田迎春拉着巧巧去澡堂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把巧巧身上的污垢,彻底清除了一遍,她一边给巧巧搓澡,一边落泪:“妹子啊,真不知道你是怎样活过来的,看看这身皮,跟煤黑子差不了多少!” 走出澡堂,田迎春把巧巧拉进她小姑子高洁的美容店里,热情好客的高洁激动地在巧巧的脸上亲了一口,叫了声“巧巧姐,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姐妹们儿真想你啊!”她把巧巧摁在靠椅上 ,使出十八般武艺,经过三个小时的捯饬,揭去面膜,理头焗油,化妆涂抹,描眉打鬓,刷牙涂唇,好啊,一个容光焕发、青春依旧、娇美娟秀、人见人爱的任巧巧复活了! 田迎春早给巧巧挑选好几套衣裳,逼着巧巧脱去身上油脂麻花的蒙古服,从里到外换成崭新的时兴女装,让巧巧在她跟前旋转了两圈儿,一边端详,一边啧啧连声地呼叫:“哎哟哟!俺的娘噢!这才让俺妹妹露出庐山真面目来了!真好看,好看得俺都眼红你哩!” 巧巧的复活,真是好事儿,但却对日思夜盼、望眼欲穿、风烛残年、已经绝望了的老爹老娘,冲击太大,激动过度,兴奋过度,造成了难以弥补的伤害,遗憾地走完了他们曲折、漫长、凄凉、痛苦的人生之路。给遭受过千难万险、死里逃生的任巧巧又一次无法接受的打击—— 在那个阳光充沛、宁静祥和的小院里,田迎春兴高采烈地拉着巧巧,再次跨进门槛,大变活人似的,把巧巧推到汪玉镯面前,巧巧轻轻地呼唤一声“娘!” 汪玉镯好像在茫茫人海中忽然见到失散多年的女儿,马上把女儿揽在怀里,瞪大眼珠子,瞅端着巧巧那圆圆的杏核眼,弯弯的柳叶眉,那小巧的鼻子儿,那红润的小嘴儿,那俏皮的小酒窝儿,这才是俺闺女哩!她攥着巧巧的双手,紧紧攥着,生怕女儿再飞了,眼里扑簌簌掉下泪来,嘴里不住地喃喃着:“是俺闺女!是俺巧巧!”她就着窗口的亮光,把女儿通体上下,一点一点审视了一遍,亲昵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肩背、手臂、双腿、双脚,又从双脚、双腿、手臂、肩背、抚摸到头部,满脸的皱褶绽放开来,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是俺闺女,是俺巧巧,噢!俺闺女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好呀,好啊!回来了!啊,呵呵,哈哈哈哈!……” 笑声突然停止了,抚摸爱女的双手停顿了,泪美人像一座雕像般凝固不动了。巧巧眯缝着眼睛,靠在娘怀里,甜蜜地接受着久违了的母爱,一切一切的烦恼,一切一切的痛苦,一切一切的悲伤,此刻都烟消云散了。仅几分钟,她感觉到不大对劲,娘的整个身体压在她的身上,一动不动,越来越重,她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怎了?急忙大声呼叫:“娘!娘!您怎了?您说话呀!” 刘和正在和田迎春讲述找到巧巧的经过,听到巧巧的呼叫,觉得异常,赶紧过来,把汪玉镯抱到炕头上,呼叫揉搓,毫无反应。老人那张含笑的皱巴巴的脸,像一朵永不凋谢的白菊花, 一串口水从微微张开的口角流下来。 巧巧大声呼叫着:“娘!娘!您哪儿不舒服?说话呀!” 刘和说:“快,快请大夫!” 任丑丑步履蹒跚地走过来,说:“不用!没事儿!好几年了,经常像个木头人似的,直挺挺的坐着,不理俺,不说话,过一会儿就缓过来了。今儿个人多,高兴,又犯病了!这人啊,越活越没劲儿,不顺心了犯病,高兴了也犯病,真难熬啊!” 他伸出手来在老伴鼻子下一探,已经没气了,慌忙一摸心口,心也不跳了,这才知道这一回是真的不行了。一惊一吓,不由老泪纵横,大声嚎叫:“老伴儿!老伴儿!你可不能这样!你真就不管俺了?老伴儿!你快回来!等着闺女回来孝敬你啊!你可不能有福不享,撒手不管啊!老伴儿!老伴儿!老伴……” 可惜,最后一个字没哭出声来,任丑丑仰面倒在汪玉镯脚下,没等到刘和找来救护车,已经断气了。真是: 苦熬苦等十八年,今日合家始团圆, 谁知命运不作美,笑死老娘哭死爹。 刚刚燃起的幸福火花,被一盆无情水浇灭了;刚刚得到的天伦之乐,被万恶的魔鬼撕碎了;刚刚见到一丝阳光的小鸟,又被狂风暴雨卷进了苦海。苦命的巧巧啊,惊呆了,吓傻了,崩溃了!她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崩塌。 她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痛和绝望。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她感到自己如同一只孤独的小船,在汹涌的波涛中迷失了方向。 而刘和,他的心也被撕裂开来。看着巧巧痛苦的样子,他心如刀绞。他知道,从此以后,他要承担起更多的责任,给予巧巧更多的关爱和支持。 在一片悲伤的氛围中,他们举行了一场简单而庄重的葬礼。巧巧头上顶着双重孝服,送葬的队伍缓缓前行,抬着两支棺柩。一路上,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哀哀痛痛,他们将爹娘埋葬在昂首山下。 过了百日,刘和与巧巧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们住在那座曾经冷清的小院里,如今却多了几分烟火气。每天清晨,袅袅炊烟升起,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叮当声,让这座小院重新焕发生机。虽然日子依旧艰难,但两人相互扶持,共同度过每一个难关。 第98章 死里逃生 俗语: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十八年的痛苦经历,没有摧垮倔强的巧巧。她相信,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她要报仇雪恨,她要回家见亲人。可遗憾的是,她去了一个人迹罕至的陌生地方,这里与老家有着天壤之别,交通阻塞、语言不通、文化差异、环境恶劣,一个人只身想逃都逃不出去。要不是刘和天涯海角到处打听,偶然发现她的踪迹,冒死深入荒漠,把她救回来,曲折离奇的遭遇,真是不堪回首。 希望来的那么迟缓,失望又来的那么迅速,爹娘眨眼间离她而去,这种打击比那十八年受到的痛苦来得更加猛烈,她被彻底打垮了,几乎失去了活着的勇气。要不是刘和的朝夕相伴,田迎春、江梅梅等姐妹们不离左右耐心宽慰、热心开导,她真不知道怎样从苦海里挣扎出来。 每当夜深人静,几声犬吠把她惊醒,听着刘和那均匀的鼾声,她就会情不自禁地摸摸他那刺猬似的硬发,在恬静中忆起这十八年来的悲惨生活—— 那一年,年少无知、性情刚烈的她,不满爹娘的包办婚姻,和米云云结伴,跟着那个自称南方老客的贾老板离家出走了。乍出远门的她,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那位贾老板十分慈祥、和善、体贴她们,对她们说,这阵子南方太热,先去北方办点事儿,顺便带着你们去领略一番北国风光,说的那么入情入理,所以就乘坐北上的列车出发了。她们经包头,出汉民聚集区,到了白云鄂博,又改乘汽车,进入内蒙古大草原。蓝天白云,草木葱茏,骏马奔腾,牛羊成群,让初来乍到的外省人感到地阔天空、陌生新奇。道路越走越崎岖,人迹越来越稀少,风沙弥漫,四野茫茫,黄昏时,汽车停下来了,她们下了车,贾老板给了那车主很多钱,那人连谢字都没说,开着车走了。眼前是一片荒凉的草原,远处是陡峭的群山,在天边落日余晖下,狐兔乱窜,野狼结队,阵阵怪风袭来,巧巧打了个冷颤,害怕地问:“咱们这是到哪儿了?天快黑了,周围又没个人家,咱们住哪儿呢?” 云云也说:“这种地方有啥好看的?早知道,俺才不来哩!咱们还是回去!” 贾老板突然咆哮起来,他由一只温顺的绵羊,变成一头凶残的恶狼,冷酷地吼道:“想回去?再辈子!”他用大哥大和山那边联络上了:“噢呵,呵呵呵,哈哈哈,大哥啊,货,带来了!上等好货!保您满意!您就一会儿看好的!马上到,好嘞!” 不大一会儿,从对面山谷驶来一辆灰色面包车,司机向他们挥手:“快上车,大哥早等得不耐烦了!” 米云云第一个钻进车里,任巧巧犹豫不定,真不想再跟着走了。 贾老板吼道:“怎地?等着让狼吃你吗?这地方的狼可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哩!” 巧巧看看不远处游弋的狼群,听到那瘆人的狼嚎声,心里发慌,没有主张,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贾老板不由分说,硬把她拽进车里,扣死了车门,一溜烟驶进山谷。七拐八弯,在一座高耸的悬崖前停下。米云云、任巧巧被贾老板赶下车来。从山洞里走出三个凶神恶煞般人物,像欣赏猎物似的围着她们转了几圈儿,其中那位前胸一团卷毛的老大相中了穿着时髦的米云云,咧开大嘴、呲着大板牙呵呵笑着,在米云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乖乖!细皮嫩肉的,真是上等货哦!哥们儿好长时间没开过荤了,先拿你下酒!” 他们把惊慌失措的米云云拖进山洞里,山洞里传出阵阵野蛮的狂笑和米云云撕心裂肺的哀求:“爷爷们啊!放过俺!俺给你们磕头了!” “哈哈!哈哈!别做梦了!你是自己个儿乖乖地伺候俺们呀,还是等着俺们霸王硬上弓呀?”接着听到的是云云的哭叫声,野兽的肆虐声。 那位在洞外看守着巧巧的贾老板,像一头饿疯了的狗,流着哈喇子,淫邪地对巧巧说:“听到吗?多刺激的声音啊!一会儿就该轮到你尝尝那种滋味了!呵呵呵……” 巧巧清楚自己的处境,从前的幻想破灭了,一个柔弱的少女,真到了在劫难逃的境地,反而冷静下来。她不甘心束手待毙,不愿意就此毁了自己。她想逃,但茫茫荒漠,无处逃窜,无处躲藏。与其被活活凌辱,倒不如死了干净。可这种荒凉的地方,哪有一条死路呢?她看到前面那陡峭的悬崖,急中生智,指着崖壁说:“贾老板,俺想到那边解个手,行吗?” 贾老板说:“告诉你,那几位才是老板哩!在他们跟前,俺只是个跑腿的伙计!放风的奴才!只能吃他们的残汤剩饭!” “那,俺怎么称呼您?” “叫哥哥!” “不,应该叫贾大叔!贾大叔,俺实在憋不住了,您看?” “去,料你也逃不出俺的手心儿!” 倔强的巧巧,抱定宁死不受辱的决心,快步走到崖壁前,卯足了劲儿,一头撞向峭壁,脑子里山崩地裂地一声巨响,什么都不知道了。 山后,就是广袤的草原,有一户刚从冬盘搬来夏盘的牧民,父子俩,脑子都有点不够用,用当地人的话,叫“坎货”。大大(爹)叫大坎,儿子叫小坎。都是光棍汉。 这天,在那两间小土房里,来了一伙给小坎说媒的人,他们把一息尚存的任巧巧舁到炕头上,开始了买卖交易。 大坎说:“看这样子是快不行了?花五千块买一具尸首,你们当俺真傻呀?” 米云云不停地哀求卷毛:“爷们儿,求你们了,就把巧巧留在这儿!俺已经这样了,就跟着你们,怎玩儿都行。只求你们别把俺也卖到这种没人烟的地方!” 小坎看着云云说:“俺就想要这个活的!” 卷毛嘿嘿一笑说:“这个活的俺还留着用哩!” 贾老板说:“大坎,你就知足,不是伤着了,几万也轮不到你们!” 卷毛说:“五千块算是便宜你们了,知道吗?这可是黄花大闺女!就算成了植物人,也误不了你那傻儿子干那种事呀!” 贾老板说:“大坎,告诉你这坎货,她现在有伤,你可不能动她!把她揉搓死了,钱就白花了!等她将养个半月十天的,能动弹了,会说话了,你们父子俩谁闹都行!” 交易成功了,一群害人的畜生,带着米云云走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巧巧苏醒了,脑袋像炸裂似的疼,四肢像没有筋骨似的软,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努力搜索着那些残缺的记忆,但都渺渺然记不清楚了。脑子里只有一个概念:有人要害她,她的逃走!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再次醒过来。周围一片漆黑,耳畔响起呼呼的酣睡声。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借着星光,她看见身边躺着一个赤条条的汉子。她想离他远点,可头比身子还重,一点都挪不动。稍一用力,脑袋就疼的要命。她索性就这么躺着,盘算着体力恢复后,再设法逃走。一连数天,她都没敢动一下,咬着牙接受大坎请来的医生对她的治疗。剪头发、洗伤口、敷药、包扎、输液、喂药,他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每次,大坎都焦急地问:“死不了?能活过来吗?” 医生说:“死不了。但伤很重,得慢慢恢复!千万别胡乱挪动她!明白吗?” 大坎问:“能吃东西吗?” 医生说:“流食,懂吗?喝点稀粥可以,就看喂得进去喂不进去了!嗨,这人命大起来还真够命大哩!” 就这样,白天由他们医治,晚上趁小坎睡得呼呼的,她咬着牙慢慢练习爬、坐、站、走,搜寻吃的,恢复体力。 那天,大坎家忽然来了一位亲戚,是小坎的姑姑。她撩开巧巧盖着的被子,捂着鼻子说:“哎哟,脏死了!快给她换换衣裳!这血糊邋遢的,恶心死人了!” 大坎说:“俺没有她穿的衣裳啊!” 小坎说:“俺那身新的能穿吗?” 姑姑说:“好歹先换上,总比这血糊邋遢的强。你们出去,俺给她换。” 巧巧不敢动弹,任由那老太婆折腾,换了一身男子衣裳,虽是新的,总觉的肥大别扭。当晚感冒发烧了,迷迷糊糊,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大坎说:“花了这么多钱,屁事不顶,这死不死、活不活的,越弄越根儿深了。儿子,咱不治了,等她死,死了挖个坑埋了。活着不能做夫妻,死了和她埋一块儿,也算没白花这五六千块!” 小坎摇着头说:“不,不,她活着哩,俺不埋,埋了就没了!” 大坎叹着气说:“唉,那你就守着她!” 夜晚,小坎鼾声如雷,震耳欲聋。巧巧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起,摸索着下了床。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仔细听着隔壁房间大坎的鼾声,发现鼾声比小坎还响亮。于是,她轻轻拨开房门的门闩,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外,开始了她的逃离之旅。 外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巧巧只能凭借感觉,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一路上,她不知摔倒了多少次,膝盖和手掌都被擦破了皮,但她依然咬紧牙关,顽强地站起来,继续拼命向前跑。终于,天渐渐亮了起来,巧巧看到前方有一条沙土路。 土路上停着一辆沾满泥巴的破旧卡车,车后面的马槽用一块巨大的篷布遮得严严实实。巧巧毫不犹豫地抓住篷布,吃力地攀爬上去,并从篷布的缝隙中钻了进去。然而,她实在太疲倦了,加上长时间未进食,导致身体极度虚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当她钻进车厢时,就像散了架一样,重重地跌倒在地。 这几天,巧巧几乎没有吃过东西,而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更是让她耗尽了体力。此刻,她感到饥肠辘辘,喉咙干渴难耐,脑袋也晕乎乎的。 她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似乎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享受。她觉得如果错过了这个时刻,就再也无法找到这样的宁静和舒适了。然而,理智告诉她,她仍然处于危险之中,不能再入睡了。她必须保持清醒,因为一旦睡着了,可能就永远不会醒来了。 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努力抗拒着睡意的侵袭。她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倒下。她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让自己站起来。她伸出颤抖的手,在篷布下摸索着,希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终于,她摸到了几个塑料桶子,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酸味。 “醋!”看到这桶东西后,她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喜悦之情。她迫不及待地打开桶盖,迅速将嘴凑到桶口,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也许是因为喝得太急,又或许是醋的味道过于浓烈,她立刻感到一阵强烈的刺激涌上喉咙,让她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几乎无法呼吸。然而,尽管如此难受,她仍然坚持继续喝下去,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些醋可以暂时缓解她极度的饥饿感。她紧紧皱起眉头,强忍住那种刺痛喉咙的酸痛感觉,继续向前摸索。突然,她摸到了许多面袋子和米袋子,散发出来的阵阵面香和米香让她垂涎欲滴。抵挡不住食物的诱惑,她从袋子里抓起一把米,毫不顾忌地塞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意识逐渐模糊,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 天大亮了,驾驶室下来两个人,他们挺着肚子撒尿,大呼小叫着放屁,把巧巧吵醒了。她从篷布缝隙中看到两个穿着打扮异样的陌生人,张着膀子在迎着太阳活动身体,叽里咕噜说着什么。络腮胡子指挥光嘴巴子拿出摇柄插在车前的孔里使劲摇动,汽车扎扎地响,就是不冒烟。两个人比划着争吵起来,他们的话,巧巧一句也听不懂,他们要到哪里去,巧巧也不知道,她只盼他们快点把车发动着了,快点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千万别让大坎他们追上来。 车下两个人争吵了好一阵,轮换着发力摇动摇柄,络腮胡子上驾驶室几个来回,光嘴巴子累得满头大汗,轰隆隆隆,车下冒出一团黑烟,车身索索颤动起来,络腮胡子向光嘴巴子一招手,光嘴巴子如释重负,露出灿烂的笑容,拉开副驾驶室的门,钻了进去。络腮胡子刚要换挡起步,大坎领着小坎拦在车前。他们拍打着车门问:“看见一个头上有伤的女人从这儿过去吗?” 车上的两个人摇着头说:“白赫贵!” 大坎说:“脚印儿到这儿就没了,肯定藏在车上了!俺们上去搜搜看!” 络腮胡子不高兴地叫:“白求!免得贵!” 光嘴巴子呐喊:“土匪!拦路抢劫!” 络腮胡子一踩油门,轰隆隆驱车跑了。 大坎小坎气得跳着脚骂:“灰个泡!枪崩货!可可碰上两个说不进人话的蒙古牛!” 第99章 草原牧羊人1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汽车整整跑了三天三夜,除了中途遇到河流加水小憩片刻,直到第四天中午,才停在一个只有一排低矮的土房和几顶分散的蒙古包的地方。络腮胡子高兴地摁响了汽车喇叭,“滴!滴!滴!”,光嘴巴儿呐喊着跳下车来。从土房里、蒙古包里涌出一群蒙古族人来,有身体魁梧的男人,有满头辫子的女人,也有活蹦乱跳的小孩子。他们与络腮胡子、光嘴巴子说着笑着、拥着抱着、唱着跳着,非常开心。其中有个叫毛敖海的大个子,叽里咕噜地指挥大家卸车。 篷布缓缓拉开,藏身在米面袋子夹缝中的巧巧,再无藏身之所。她全身沾满面粉,如同一个小面人儿,狼狈不堪。人们惊讶地发现了她,怪叫声此起彼伏,有人伸手将她从车上拽下来。 众人围着她,瞪大双眼上下打量,叽叽喳喳地议论纷纷。他们说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巧巧一概听不懂,犹如哑巴一般蹲在地上,神情呆滞,茫然地看着这片陌生的土地以及眼前这些陌生的人群。 一些细心的女人注意到她那乱糟糟、长短不一的头发,头上缠着的纱布,以及纱布上渗出的血迹,还有她身上那件宽大的男式衣服。她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一个受伤的汉族男孩,而且还是个哑巴。于是,大家的目光又集中到了司机络腮胡子和光嘴巴子身上。 络腮胡子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努力回忆,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何时多出来这么一个乘客。而光嘴巴子则同样一脸疑惑,不知所措。 不远处尘土滚动,传来咩咩的羊叫声,一个彪形大汉吆喝着向这边走来。他分开围着的人群,吃惊地打量着蹲在人圈里的小伙子,他也蹲下来,拍打着巧巧身上的粉尘,和颜悦色地问:“小兄弟,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你也是汉人?” 身处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之上,当巧巧突然听到熟悉的家乡话时,她的内心充满了激动和感慨,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然而,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用力地点头,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哑哑\"声。 那个大汉看到巧巧的样子,心疼地从腰间取下一个皮囊,递到巧巧面前,关切地说道:\"看你渴成这样,快喝点水。真是可怜啊,居然还是个哑巴。连家乡的住址都说不清楚,在这荒无人烟的荒漠地带,你可怎么活下去啊?\"接着,他将那个叫做毛敖海的领导者拉到一旁,两人开始用蒙古语叽叽咕咕地交谈起来。一开始,毛敖海不停地摇头,表示反对,但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后,他最终还是点头表示同意。大汉露出爽朗的笑容,然后回到巧巧身边,紧紧拉住她的手,开心地说:\"小兄弟,走,跟我进屋去!以后咱们俩就住在同一间屋里啦!\" 巧巧被大汉拉进一间简陋的土房子里,一股浓烈的羊膻味夹杂着男人的汗臭味扑面而来,让她感到十分不适。她不禁皱起眉头,连忙捂住鼻子,眼泪又一次唰地流了下来。 那大汉说:“小兄弟,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四海为家,从今天起,你就是俺老黄的兄弟了!等你伤好了,俺领着你放羊去!俺敢说,你在这儿呆的时间长了,过惯了这种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游牧生活,你就不想离开这大草原了!” 从此,巧巧成了那个不知名牧区的一名不知名的小牧羊人了。那位黄大哥是个为人忠厚,待人和善的老好人,是一个躺倒就打呼噜的诚实汉子,一直把她当亲兄弟照顾着,呵护着。 从冰天雪地到酷暑炎热,十多次时光转换,巧巧就这样默默无闻地生活着。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人们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游牧生活。在这里,每个人都需要掌握精湛的马术技巧,因为骑马不仅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是生存的必要技能。巧巧在黄大哥的耐心教导和鼓励下,经过长时间的努力学习,终于能够熟练地驾驭马匹,并在广阔的草原上自由驰骋。然而,命运总是充满了变数。有一天,当巧巧像往常一样骑着马在草原上飞奔时,突然马失前蹄,将她狠狠地甩了出去。她重重地摔倒在地,当场陷入昏迷状态。黄大哥见状,心急如焚,立刻下马查看她的情况,心中充满了担忧和自责。 就在黄大哥以为巧巧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巧巧慢慢睁开眼睛,苏醒过来。更令人惊讶的是,她竟然恢复了失去已久的记忆,同时也找回了曾经丧失的语言能力。她虚弱地躺在黄大哥温暖的怀抱里,用微弱而沙哑的声音问道:“哥,我的老家离这里到底有多远呢?” 听到这句话,黄大哥激动万分,眼中闪烁着泪光。他兴奋地回答道:“兄弟,你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是不是想家啦?嗯……你看到那些在空中飞翔的大雁了吗?它们拥有一双翅膀,可以在一年内往返于两地之间。可惜我们人类只有两条腿,想要穿越这片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实在太难了。不过别担心,只要耐心等待,等到未来交通发达起来,也许就有可能回到家乡啦!” 十几年的游牧生活,十几年的毡毯荤腥,十几年的蒙装毛服,十几年的雨雪风霜,使原来那个身体纤弱的汉族小姑娘(在当地人们眼中仍然是个汉族哑巴小伙子),在蒙古高原上顽强地活了下来。变成一个黑黑的、壮壮的、满面污垢、满身油渍、能驯服坐骑、能驱赶羊群、能听懂蒙语的草原牧羊人。 记忆的恢复,让她对家乡更加思念,她每每登上那无名高地,面向广袤无垠的大草原,踮着脚向遥远的南方张开双臂,悲怆地呐喊着:“娘!爹!刘和!迎春姐!俺真想你们呐!”她羡慕那些长着翅膀的飞鸟,幻想着自己能有一双翅膀,能飞到亲人们身边。 前年隆冬,又是她人生最不幸的时刻。和她相依为命的黄大哥,在暴风雪中,为了保护她和羊群,把所有的干粮扔给她,在探路中掉进了可怕的雪窟窿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她和羊群得救了,黄大哥却永远离开了与她朝夕相处的那个小土屋。当她领着人们把黄大哥从雪窟窿里刨出来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抱着黄大哥僵硬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黄大哥呀!从今往后俺可依靠谁呀?” 她的哭声把人们惊呆了。迷信的蒙古族人,都以为多年的哑巴小子,突然会说话了,这是黄大哥的英灵感动了老天爷,神在让哑巴说话,神在眷顾这个可怜的小生命。人们都上前拥抱她,向她表示祝贺,都把圣洁的哈达围在她的脖子上。她开始融入他们之中,用简单、生硬的蒙古话和他们交流起来。他们不知道她叫啥名字,错把“巧”,听成“小”,都呼她“小喇嘛”,说她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人。“小喇嘛”的名字,像草原上的骏马那样跑得快。“小喇嘛”是草原英雄黄大哥的弟弟,是英雄事迹的见证人,她第一次被远方的越野车从人迹罕至的大草原请到敕勒庙场部,第一次用蒙语向人人们讲述黄大哥的感人事迹,一时间她成了当地流传的风云人物,她很想说明自己的身世,回到自己的家乡,但时间仓促,一桩接一桩事情,让她无暇去完成自己的心愿。黄大哥的抚恤金、黄大哥的荣誉证都在她手里,黄大哥的那群羊及所有遗产都得由她继承、处理,黄大哥的墓碑得由她亲自安放,因此她暂时打消了回老家的念头。现在她实在割舍不下这么多年对大草原恬静生活的留恋。尤其是不愿意把黄大哥一个人丢在这无亲无故的大草原上。她想把那枚闪光的奖章挂在黄大哥坟头上,让英雄含笑九泉。她想把这笔抚恤金分发给草原上辛苦的牧民们,让他们永远记住黄大哥这个憨厚的好人,不然她走得不安心啊! 她怀着一颗报恩的心回到那熟悉的大草原。湛蓝的天空,洁白的流云,碧绿的草原,成群的牛羊,哪哪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大草原的乳汁如此甘甜,把她滋养成一个壮实的“汉子”。大草原的人们如此善良,她把生她养她的故乡渐渐淡忘。只有在万籁无声的夜晚,偶尔梦见爹娘,梦见小时候的姐妹,梦见自己的心上人——刘和。眼泪是永远擦不干的,但那只是梦,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人是有七情六欲的,蒙古人在性生活方面更加直率。小喇嘛几次被大胆泼辣的蒙古姑娘乐勒玛用套马杆拎上马背,在那蓝天白云、芳草鲜花的大草原上驰骋。他们仰躺在柔软如茵的草丛中,望着空中飘浮变幻的流云,雨后天边的七色彩虹,彩虹下撒欢的羊群,小河边奔腾的骏马,新鲜的空气,晶莹的水珠,好美啊! 乐勒玛情不自禁地把小喇嘛揽在怀里,引吭高歌:“啊呵哎!呵哩啦!啊呵哩啦呵哎!啊哩呵哎!啊呵呵哩啦呵哎!美丽的大草原哟,肥壮的牛和羊噢,可爱的小伙子哟,你为什么惆怅?一朵含苞的鲜花哟,在点头向你绽放!芬芳的花儿等着你来摘,为什么那么彷徨?请你把鲜花摘下,放在嘴唇上,大胆过来,两颗心拴在一起哟,地久天长!” 姑娘那燃烧的爱火,几乎把巧巧熔化,越是这样,巧巧越不敢靠近她,反而让巧巧想起阔别多年的刘和,不由潸然泪下。 乐勒玛的歌声戛然而止,她望着小喇嘛挂在腮边的泪珠儿,伤心地问:“你不喜欢我吗?” 巧巧摇着头说:“不,不是!” “那你为啥哭呢?” “俺是想家乡的亲人。” “想家吗?咱俩可以结合成一个家嘛,我就是你最亲的人啊!” “对不起,俺不能。”巧巧挣脱乐勒玛的怀抱,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乐勒玛生气了,大声喊道:“小喇嘛,你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怪人!是个不懂的温暖的家伙!”她翻身上马,狠狠抽了马屁股一鞭子,跑进了草地深处。 巧巧哭着,两手拢在嘴上,向苍天呐喊:“刘和!你在哪儿?”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乐勒玛又骑着马来到她的面前,跳下马背,把巧巧紧紧都揽在怀里,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呵呵笑着不松手。手足无措的巧巧,一边挣扎,一边讨饶:“乐勒玛,好妹妹,不要这样,俺很喜欢你,但不能是那种喜欢!放过俺,好妹妹,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乐勒玛松开手臂,用手指轻轻刮着巧巧的鼻子,狡黠地笑着说:“小喇嘛,别装了!你和我一样,也是只雌鸟!是草原上一只母羊!一匹骒马!” 巧巧吃惊地问:“你,你怎知道的?” 乐勒玛开怀大笑,她牵着巧巧的手说:“咱家观察你很长时间了!”她从怀里拿出一个望远镜来,递给巧巧说:“喏,就是它,让咱家看出你的真面目的。你从来就不像蒙族男人那样挺着肚子撒尿,大声呼叫着放屁,也没见过你喝醉酒躺在草丛里,也没见过你光着膀子和人摔跤、掰腕子。喏,那边敖包后石头下有你留下的‘月月红’哩,你还有啥说的?俺只想知道你是谁?从哪儿来?为啥要女扮男装?” 巧巧在乐勒玛的追问下,如泣如诉地道出了自己经历的不幸遭遇。乐勒玛抚摸着巧巧头上的疤痕,泣不成声,她紧紧握着巧巧的手说:“大姐啊,我生在大草原,长在大草原,蓝天白云,绿草肥羊,骑马狩猎,是我们蒙古民族生活的全部。这里的人们和睦相处,互相帮助,真不知道草原外边是个什么样子,更不知道有那么些坏人。这样,大姐,你要愿意,咱两群羊合在一块儿,你也不孤单,俺也有个伴儿,等羊群发展壮大了,咱们就有钱了。到那时,我陪着你一块儿回老家去,把你的额吉额妈接来一块儿过,好吗?” 第100章 草原牧羊人2 自从黄大哥不在了以后,巧巧真的感到非常孤单和寂寞。而现在,有乐勒玛这样聪明善良、调皮能干的伴儿,她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两个纯真的女子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此刻,巧巧换上了一身浅蓝色的蒙族服装,这让她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女儿身。一时间,草原上仿佛刮起了一阵神秘的风——“小喇嘛变成活菩萨了!”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吸引了来自百里甚至千里之外的来客。 乐勒玛和任巧巧热情地接待着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这些充满好奇心的人们,不辞辛劳地赶来,只为了能亲眼目睹这位传说中的活菩萨。当他们看到巧菩萨的绝世容颜时,无不为之惊叹。他们被巧菩萨的美艳深深震撼,心中涌起无尽的敬仰之情。 为了庆祝这位美丽的活菩萨降临草原,人们燃起了熊熊篝火,欢快地跳起了舞蹈,尽情地唱起了歌:“哎哟哟哟!蓝天上飘来一朵祥云,草原上飞来一只彩凤,春风吹绿了大草原,巧菩萨带来了年年好运。”歌声悠扬,舞姿翩翩,整个草原都沉浸在欢乐的氛围之中。 大块的肥肉,大碗的美酒,欢乐的场面,使这平静的边陲之地空前热闹。小伙子们大姑娘们,围拢上来把巧菩萨举起来抛向天空,接住了再抛起来,巧巧尖叫着,乐勒玛欢笑着,不知道有多少人醉倒在草原上。 每天都有人邀请巧巧讲述草原外面的世界,讲述她亲历过的故事。有个叫乌兰宏的青年,突然举着酒杯跪到巧巧面前,诚挚地说:“尊贵的巧菩萨,你是草原上的吉祥鸟,请你跟着我走,我想与你终身为伴,比翼双飞,翱翔在大草原蔚蓝的天空上!你可愿意?” 巧巧摇着头说:“对不起,俺老家有心上人了。” 乌兰宏问:“他在哪里?为什么不飞到你的身边?” 巧巧低下头,无可奈何地离开人群。 乐勒玛的眼睛一直盯着冒失的乌兰宏,心里酸溜溜的,冲上前,挡在乌兰面前吼道:“你这匹野种马!胡乱煽情,小心我把你骟了!你能知道巧菩萨心里有多苦吗?” 乌兰宏梗着脖子说:“我不管,我一定要追到她!” 乐勒玛生气地警告乌兰宏:“你敢!” 乌兰宏是草原上公认的一只雄鹰,他对自己的选择从不动摇,今天巧巧拒绝了他,他一点都不灰心。他认为千里马是在追逐中获得的,爱情是在接触中产生的,所以他经常骑着那匹赛雪斑马游弋在乐勒玛和巧巧的羊群边上,他把自己心爱的牧羊犬赛虎交给巧巧,真诚地说:“巧菩萨,让它保护你和你的羊群,这样,你们的安全我也就放心了。” 从此,赛虎成了巧巧一个形影不离的朋友,竟然咬死一只敢于来犯的苍狼。 乐勒玛早就相中乌兰宏了,她很害怕巧巧夺走她的爱,常常问:“大姐,你老家那个人不会把你忘了?乌兰本来属于我,可你却比我长得漂亮,你不会夺人所爱?” 巧巧笑着搂着乐勒玛的肩膀说:“那是他看走眼了!妹妹是草原上的一枝鲜花,乌兰会喜欢你的!放心,俺正打算买了这茬羊,回老家去哩!” 巧菩萨的神话故事传遍了整个草原,引起了一位区报记者的关注,他跋山涉水,走进了那个鲜为人知的边远牧场,闯进了乐勒玛家的蒙古包,采访了传说中的巧菩萨,他被那天堂般的大草原吸引住了,为草原上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感动了,他用真实的感情、细腻的笔法,报道了汉族小姑娘任巧巧的不幸遭遇,赞扬了蒙古族人民淳朴善良、助人为乐的宽大胸怀,歌颂了黄大哥公而忘私、不怕牺牲、乐于奉献的伟大精神,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亮点。 回头再说弥勒佛刘和,他现在已经是周彤公司旗下一名能够独当一面的施工队队长了。今年,他带着一班人,到内蒙一家大企业搞建设,干的是顺风顺水。刘和脾气好、没架子、能吃苦、会用人,与工人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上下一条心,从进度到质量,深得甲方赞扬。 那天,他偶然在工棚内报纸糊的墙壁上,发现了那篇纪实报道文章,任巧巧那穿着蒙古服装的大照片登载在头版头条,《巧菩萨历险记》六个粗体大字跃然纸上,刘和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那张报纸小心地揭下来,仔细地翻阅起来,他为她的不幸流泪,他为她的幸运高兴。他亲自到那家报社找到了那位可敬可爱的记者,对照巧巧留给他的小镜儿上的照片,确认无误,那就是他日思夜盼的、天涯海角也难找到的任巧巧!他立即给周彤老板打去电话,把身边的事情交代给靠得住的弟兄们,只身向那个大草原出发了。 这些年刘和去过很多地方,那都是些人口相对比较集中的城市厂矿,但是从来没走过如此荒凉广袤的大草原。乘火车到了白云鄂博,起初还能坐到草原人们特有的交通工具——四套大马车。它不比越野汽车慢,风驰电掣般飞跃过一座座土丘,一道道洼地,三天后,马车停在一片绿浪翻滚、小河潺潺、无边无际的旷野里,车主人说:“到了。只能把你送到这儿了。前方离边疆不远了,禁止车行。你最好能碰上当地牧民,和他们相跟着进牧区,千万别自个儿瞎闯,不然是很危险的!”车主给他留下足够的食物和水,说了声“再见”,飞快地消失在黄尘滚滚的丘壑中。 刘和开始了长途跋涉,一天看不到一个人影儿,寂寞中他才想起那位车老板的话来,他想找个伴儿,一路同行,可是这茫茫草原,哪里有人呢?每登上一片高地,他都急切地向四周了望,希望能找到一个村落,有村落,就有人,有人就不愁打听自己想去的地方。他哪里知道这大草原地广人稀,几百里能见到一户人家,那都算近邻近户了。有时偶尔能看到远处茂密的草丛中有时隐时现的羊群,听到牧羊人悠扬的歌声,而当他筋疲力尽地奔跑到那片草丛时,那里却杳无声息。他盲目地向前方追寻,总是徒劳无功。心中着急,不由骂道:“娘的,啥鬼地方?连个吃饭睡觉的地儿都没有!” 红日带着余晖落到地平线上,夜幕渐渐拉开,他不得不找个安全背风的“港湾”,捡些干牛粪、干马粪,燃起一堆篝火过夜。体力消耗太大,一躺下就不想起来。黑暗中常常听到不远处瘆人的狼嚎声,常常看到野兽们投来的飘忽不定的绿色目光,让他毛骨悚然。他忘记了疲乏,急忙把火堆烧得更旺,给自己壮胆子。 一连跋涉了五天,总算看到前方有顶蒙古包了。几只比牛犊还粗壮的牧羊犬在一里外就把他包围起来了,它们的吠声不像内地的家犬那么清脆好听,而是有一种震撼人心的闷雷似的威慑力,嗡嗡的怕人。也许是主人调教的好,它们不轻易伤人,只是不让你靠近主人的驻地,而且有一只跑回去向主人报信,等到主人呼叫它们的名字,允许它们把陌生人领来,才乖乖地摇着尾巴在头前带路,真是些通人性的草原守护者啊! 虽然语言不通,但蒙族同胞依然礼貌待客,吃喝休息不成问题。奶茶、炒米吃着不合口味,铺毡、盖皮睡着不大习惯,对于精疲力竭的刘和来说,这就是天堂。吃饱喝足后,一觉睡到大天亮,恢复了体力,养足了精神,真让他高兴。蒙古族阿妈给他备足了干粮(炒米、酪蛋),灌满了一皮囊清水,老额吉递给他一把匕首,骑着马送了他一程,指给他下一个牧点的方向,打一声呼哨,带着牧羊犬回去了。 又走了三天,时近黄昏,一条小河,一棵大树,几丛灌木,出现在刘和面前,大树上那随风飘荡的五颜六色的哈达,让刘和欣喜若狂。这里正是那位记者告诉他的地貌特征,看来离巧巧那儿不太远了。他大声呼叫起来:“啊!快到了!巧巧啊,俺做梦都在找寻你啊!你知道吗?”他一下子如释重负,浑身清爽,蹲到小河边,贪婪地喝饱了水,靠在大树上咀嚼着仅剩一点点的炒米,不知不觉睡着了。一阵刺耳的狼嚎声,把他惊醒了,月光下一群狼向他这边围拢,头狼已经离他不远,刨了几下土,匍匐着向他逼近,眼中的绿光向他扫射,前腿蹬,后腿弓,蓄势待发。此时的刘和,心中只有一个字——拼!他手中紧握匕首,靠着大树,呐喊:“来,杀一个够本儿,杀两个赚一个!”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响起了枪声,头狼应声倒地,群狼四散逃窜,一位蒙族小伙子跨马腾空而至,一把把刘和拽上马背,飞奔而去。 救刘和的是乌兰宏。 现今的蒙族青年,没有不会说汉语的,乌兰宏把刘和领进自家蒙古包后,从刘和打听任巧巧住在哪儿,就知道眼前这位汉族兄弟就是巧菩萨的心上人。心里酸溜溜的,羡慕、嫉妒、恨,都是出于一个爱字。但豪爽的蒙族青年,佩服刘和为了爱,能豁出自己的勇气,握着刘和的手说:“是条汉子!” 现成的酒,现成的肉,他们举起酒杯,为友谊碰杯。 两匹快马,在草原上驰骋了一天,蒙古包像散布在草原上的星星,逐渐多了起来。有了乌兰宏的陪伴,刘和再也不愁吃饭睡觉问题了。再也不感到孤单寂寞了。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刺激、最浪漫、最愉快、最难忘的一次旅行。他跟着乌兰宏到神秘的圣水湖洗了个赤屁股露天澡,把旅途劳顿冲刷得干干净净。乌兰宏打了一只狍子,两只野兔,刘和第一次品尝到烤野味的乐趣。乌兰红给他讲了很多大草原野生动物的故事,指着不远处游荡的几只狐狸说:“看到吗?狐狸。每当青草这么高时,是它们最活跃的时候,它们胆子大,不怕人,若遇到狼,就往羊群里钻哩!”他问乌兰宏:“为啥?”乌兰宏说:“狐狸狡猾就狡猾在它懂得自身的价值,人们喜欢的是它们身上的那张软和的皮!你看,这个季节,它们身上的长毛全脱得光光的了,连猎狗都对它们没兴趣追赶,他们自然是啥都不怕了。等草叶变黄了,它们身上的毛长齐了,你就再也见不到它们了!” 终于有一天他们来到了那个水草丰美的地方。一群洁白的羊,围在牧羊人身旁,在阳光下,巧巧真像一个美丽的仙女,那么耀眼,那么纯洁,那么招人爱戴。刘和大声呼唤着向她跑去:“巧巧!巧巧!俺终于找到你了!” 巧巧像似在梦中,听到这熟悉的呼唤,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儿向她扑来,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轻轻地呼叫着:“弥勒佛,是你吗?是你吗?”一头扎进刘和的怀抱。 乐勒玛非常高兴,她不管乌兰宏如何眼馋眼前这一幕,紧紧地捧起乌兰的脸,亲吻着说:“乌兰,亲爱的,你是我的!”乌兰宏把乐勒玛抱上马背,跨上雕鞍,对刘和说:“弥勒佛,我不和你争了。你把草原上的一朵鲜花抢到手了,就好好说说知心话!再见!”他搂着乐勒玛驶向草原深处。 热情的蒙族牧民,巧巧的好邻居好朋友们,都把价值不菲的礼物送给巧巧。礼尚往来,巧巧把自己的羊群交给乐勒玛,由她分给这里的牧民们,她只带了两个蒙古式皮箱和一些有纪念意义的东西,请毛敖海族长把黄大哥的遗骸装在一个陶土罐子里,她要把黄大哥带回家乡去。 乡亲们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尤其是乐勒玛,泪流满面,拉着巧巧的手,不肯松开。她跳上毛敖海备好的四套大马车,由乌兰宏赶着,一直把巧巧、刘和送出千里之外。要不是乌兰宏拦着,她真想到巧巧家乡看看。他们洒泪而别时,乐勒玛说:“姐,别忘了我啊!有空儿我到内地去看你!祝你们一路平安!”此时,巧巧已经泣不成声了。 十八年的苦难结束了,巧巧开始了新的生活。 第101章 代理书记 人心没尽蛇吞象。不到黄河不死心。 昂首镇下辖二十个自然村,当权执政者,都是有钱人。他们大部分是改革开放后发了财的冲浪者。没有几个是靠闹养种发家致富的。他们都很聪明,他们都很重视政绩,也很重视票子。“公仆”挂在口上,行动落在钱上,钱生钱,钱升官,官吃民,民吃苦。古往今来如此,奈之何? 匡敖川刮地三尺后升迁了,最后的半幅銮驾,是卖了镇政府旧龙王庙购置的。可他交上去的成绩单上,明明白白写着:“建老年公寓一处”,这样的谎言,居然没人揭穿,真是咄咄怪事。 金大浪每天都在花天酒地中度过,上访告状的村民屡禁不止,那些在金大浪身上得到好处的上司们,一个个装聋作哑,小老百姓岂能奈何。潘岂缘写下这么几首烂诗,对上访者表达同情——《问谁?》 上梁不正下梁歪,小老百姓该问谁? 仓鼠肆虐洞穴深,和尚唪经只为财。 肉欲横流手遮天,老爷揩屎都用钱。 作威作福自有招,犄角旮旯全刮遍。 昧心敛得钱万贯,何惧天怒与人怨? 百姓如水水涨潮,酷吏乘舟舟底穿。 自古多少不平事,人心向背定沉浮。 匹夫慨然撒热泪,滹沱掀浪漫长堤。 匡敖川走后,昂首镇又调来一位和书记。这是位下基层镀金来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他遵循的原则是:不惹人、不出事、零上访。人如其姓,和平、和气、和睦、和善、和稀泥。人们背地里都叫他“和为贵”。 由于他的“和字当头”,金大浪更加有恃无恐,神通越来越大,跟着县里一位“企业家”混进人民大会堂,带回一张摄影留念,挂在墙上,显摆自己的辉煌历史。那真是夸夸其谈,唯恐天下人不知也。 有权了,有钱了,要想坐稳长久江山,必须壮大自己的力量,必须未雨绸缪,早作打算。“和为贵”大笔一挥,金家人都成了光荣的党员,都安插到村两委班子里,这才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天下矣。昂首村人祖辈辛苦换来的上千亩好地,被他们无偿瓜分,享受着国家补贴。而被他们侵吞去土地的农民,却失去了生活保障。找谁说理去? 金大浪莫忘了奉承“和为贵”几句:“和书记,真有水平!看您这名字起得,‘和全有’,和气生财,有了财,不就全有了!” 和全有也深信自己福大命大造化大,也常自吹自擂:“一个人的前程如何,那是命里注定的。不是谁想争就争得来的。比方说俺和全有,一生下来就有吃俸禄的命。俺娘是个信佛的,吃斋念佛,没和别人犯过脸红,就盼着俺平平安安、和和美美、步步高升哩!说句老实话,俺这人没啥本事,就凭命运好,顺顺当当走到今天的。这正应了那句话,‘有命不用大早起’嘛。俺在这儿待一阵子,能干啥干点啥,不能干就耐心地等着。俺一回去,就能调一级。不然,俺来这穷山旮旯里图啥哩?” 和全有终于等到一次施展才华的机会,县领导同意昂首镇搬迁计划。要新建一座像样的昂首镇镇政府,地址选在村北紧挨省道的荒丘上,万事齐备,只差资金到位。向上面伸手要钱,这可是和全有的强项,县里、区里、省里,一趟趟地跑,靠父辈的关系,搬门弄窗,软磨硬要,还真管用,居然把事情办成了。 一年之后,新建镇政府落成了。真气派,真阔气,坐北朝南,一溜三十九间三层楼宇,视野开阔、地势平坦、紧邻省道、交通便捷、绿树婆娑、花坛簇锦、绿草如茵,成了这里最耀眼的标志性建筑。五十亩大的院子,东有车库、会议室,西有厨房、饭厅、电脑室,正南是高大的三开大门,大门两旁面南是二层小楼,西是接待客人的招待所,东是地税、计生办公室。院中央是一个圆形大花坛,围着花坛边是修剪整齐的苍松翠柏,鹅卵石铺就的人行道,一进大门,一堵类似照壁的红墙上,镶嵌着“为人民服务”五个鎏金大字。主楼正面,大理石的门厅、光滑的地板,花岗岩的楼梯,汉白玉的护栏,叫不上名号的盆景花卉,真让这里的山汉们眼花缭乱。若不是正面楼顶层挂着一枚直径一米多的国徽,提醒人们,这里是地方政府所在地,简直像一座气势恢宏的王宫。加之那位态度严肃的门卫,胆小的老百姓只能望而却步。村民们望着那伟岸的高楼,进进出出的豪华小车兴叹不已。顺口溜随即产生:“办公条件真是好,政府门槛高又高,一道铁门锁得牢,干群关系疏远了。当年见面打招呼,如今见官不对号。百姓有幸进得去,金銮宝殿走一遭。” 可惜,和全有在工程结束、择日搬迁前,荣升了。走得匆忙,只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也是命中注定。” 多山县的领导层像滹沱河的浪花,过了一波,又来一波。在一个冰封初开的春季,来了一位能够体察民情的郝书记。他原在地区信访办工作,手里攥着上百份举报金大浪的群众来信,上任伊始,就责令县纪委对金大浪重新展开调查。他在县委会上一针见血地指出:“昂首镇昂首村金大浪的问题,是近年来我县农村干部胡作非为、贪污腐败的典型事例,是值得警惕的反面教材。这样的害群之马不清除,不清算,是对党廉洁从政、有为执政的严峻挑战!我们是代表广大人民说话的政党,一定要反省过去,认真总结教训,严格要求自己,约束眷属,全心全意,当好人民公仆。认认真真工作,清清白白做人,把党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威望重新树立起来!把那些只懂得行贿受贿,不关心群众疾苦的腐败分子彻底清除出去!纯洁党的队伍,消除不正之风,把多山县变成一个政治空气清新,经济繁荣发达,广大人民群众满意,文明进步,富裕和谐的地方。” 继和全有之后,昂首镇又来了一位特别关注民生的一把手。姓冷,名若冰。此人多年在县委办公室搞文墨工作,思路清晰、善揣人意,他为领导们草拟的大会发言稿独领风骚,是同事中之翘楚。也正因如此,圈子里离不开这位笔杆子,爬了十多年办公桌子,迟迟得不到外放。这一次郝书记破例,让他到多事的昂首镇担任一把手,希望他有所作为。郝书记说:“若冰,俺是个务实的人,最讨厌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虚浮作风。昂首村老百姓为什么屡屡上访?金大浪到底干了些啥 ?这可不是空穴来风。你下去摸一下底儿,配合纪检委把问题搞清楚,有信心吗?” 冷若冰信心满满地说:“您放心!说起金大浪,县圐圙都知道。原本是个有前科的社会渣滓,不知道前任看上他那一点,把他给扶正了。现在混得那可是公鸡戴嚼子——兜起来了。经常来县圐圙串门子。县领导们谁在那儿住着,他都知道。仗着手里有两臭钱,财大气粗,说话流里流气的,大部分人都不想和他接近哩。” 冷若冰走马上任了,他沾了前任和全有的光,住进了新建的宽敞明亮的办公大楼。他是个有心人,经过明察暗访,掌握了金大浪大量贪腐事实,回县向郝书记作了汇报,县领导当机立断,任亦鹏、左一白被调离公检法部门,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金大浪在老米店咪咪的床上被抓捕了。村里的人们谁也不知道。从上一次因抢劫判刑到再次入狱,时隔三十年,这个地头蛇真像传说中恶虬山谷的妖怪,无时无刻不在吞噬老百姓的血肉,他的残暴行为,恶劣手段,下流本质,应该说是昂首镇历史上无出其右的。 金大浪进去了,金家王朝摇摇欲坠,徒有虚名的村委会,陷于瘫痪状态。金家那些既得利益者,人心惶惶,但却矢口否认“二进宫”的事实。他们不是说“金书记到外地考察去了”,就是说“操劳过度,得了病了,到首都大医院看病去了”。其实,村里人们已经耳有所闻,因为老米店老板娘正在搬门子往出赎咪咪哩,她那张嘴,只会宣传,不会保密:“冤不冤啊?罚了俺那么多钱,才算把俺宝贝闺女赎回来了!金家人说俺带累了金大浪,俺还说他累害了俺这店里的生意呢!那些个没良心的,赚了俺的便宜还卖乖哩!” 金大浪出事了,但人们不抱多大希望,谁不知道金大浪县里有人?一个嫖娼案子,对金大浪来说,那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花几个钱而已!金大浪除了没德,钱是有的。 这几天金家上上下下炸了窝了,大部分人集中到县城里,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搬门子、找关系,请客送礼,上蹿下跳,设法营救金大浪。田禾、匡敖川、任亦鹏、左一白等,避而不见,谁也怕引火烧身。金家人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价码逐渐提升,都无济于事。紧要关头,米心心只身闯龙潭,半夜敲开李田原的门。“英雄难过美人关”,美女加重金,能不动心吗? 李田原从警多年,阅历不浅,他向他那些哥们儿抛去诱饵,当然事半功倍。 强龙难压地头蛇,郝书记空怀正大光明,但却无力挽回光明正大。那些掌握着司法大权的人们,官官相护,金钱美女早把他们的人性泯灭,在金大浪被关押一个月后,给办了个“取保候审”,红光满面地回来了。 金大浪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疯狂地出卖宅基地。他公然说:“老子反正干不成了,怕球哩!一苗葱是死葱气,百苗葱也是死葱气!人们告俺私批屋地,老子就私批屋地了,老子手里有钱了,啥都不怕!法律偏向有钱人,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不捞,那才真傻哩!” 后来证实,金大浪自己收钱,自己开发票,共计出售宅基地三百处,得款一百五十万,敲诈勒索外地过往车辆现款一百多万,老百姓的声讨声浪越来越高。金大浪携款到雁荣市,投靠女婿吕敏文,买下一套商品楼,逍遥法外,安居乐业去了。 残酷的现实告诉人们,不要轻信那些小道消息,老百姓始终是老百姓,生来就是被愚弄、被欺骗的,不服不行。 郝书记气得摔了杯子,杯子碎了,不正之风却没有碎。 潘岂缘文绉绉地说:“浑浊的滹沱河啊!啥时候能澄得清呢?” 昂首村村委会处于瘫痪状态,只有尚良在提心吊胆中支应着日常事务。这可真是一段难熬的时光。他高兴,高兴金家王朝真的垮台了。他担心,担心城楼失火殃及池鱼。这些年自己不比金大浪少赚便宜,拉着笸箩斗动弹,金大浪或者其他人,一旦把矛头对准他,真也够他喝一壶的。现在他的处境是,靠前不对,靠后不行,只有硬着头皮小心谨慎地应付着日常工作。他希望苍天保佑,头上的乌云散去,风雨过后见彩虹。他希望冷若冰书记赶快找一个与自己志同道合的昂首村的掌舵人。农村人们大部分信佛,他得装出一副乐善好施的形象,到庙里去延续自己的人脉。或许那些供奉着的泥人儿真能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哩。 面对昂首村的现状,冷若冰书记也有点犯愁。金大浪的原班人马都是些赚便宜不嫌多的货色,没一个省油的灯。当务之急是找一个能够胜任的领头羊。找谁好呢?尚良?那是个笑面虎,与金大浪穿着一条裤子,那不是换汤不换药吗?有人提议从历届村干部中选拔一位口碑好的暂时代理起来,等下届选举时再作调整。人选有这么几个:苟成艮、吕耕田、卜元、高广。谁合适呢?苟成艮已经七十高龄,卜元已经被两开,吕耕田已经嗅到味儿,正在上蹿下跳、拉帮结派、排兵布阵,只有高广论人品、论能力最合适。冷若冰曾经找高广谈过一次话,高广婉言谢绝,建议让年轻人张春来担当重任:“冷书记,不是俺驳您的面子,俺实在是思想跟不上潮流,年轻人有朝气、有魄力,也有钱。不像俺,连一顿下馆子的钱也拿不出来啊!” 冷若冰生气地说:“你这人终究上不了台面,唱不了主角!俺还是另请高明!” 高广叹道:“这世道,哪个村不是有钱的当大爷呢?” 冷若冰去了一趟县城,回来后突然宣布苟成艮代理昂首村总支书记兼村长。苟成艮老当益壮,披挂上阵了。村里人们纳闷,就他那两下子,心胸狭窄,眼小如豆,能干出点好事来吗? 苟成艮对人们说:“俺本来是不想干来着,这些年让金大浪他们祸害成这样了,集体那些家底子已经球没一条了,成了二玛瑙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了,啥时能恢复当年的元气呢?俺真的犯愁哩!老了老了,再担这么重的担子,闹不好落一身不是,何其苦呢?俺实在是架不住冷若冰那孩子软磨硬泡,让俺帮他一把,大赫老的镇党委书记给俺下跪,认俺干爹,俺能不给面子吗?” 是真是假,人们不得而知。但苟成艮有了干儿子这座靠山,腰硬底气足,却是事实。他也不瞒不藏地亮明自己的打算:“俺是年纪大了,精力差了,腿脚也不灵动了。今后有啥上传下达的事情,全仗俺内侄米颂跑乱了,各位支持米颂就等于支持俺了!等下一届米颂当选了,就算俺对昂首村的最后贡献!到那时候,俺就自动退出,不再管啥闲事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苟成艮淡出政坛这些年,看到吕耕田、金大浪他们无孔不入的敛财手段,既眼红又迷茫。眼红人家赶上好时代了,不像过去那样年年有运动,当干部纵然多吃多占那么一点点,也是提心吊胆的,还怕冬闲时运动来了,被群众揭发批斗,闹得灰头土脸。迷茫的是,现在的政策太宽松了,成熟的果子被这一茬干部私吞了,那么大的家产被他们瓜分了,竟然没人去追究!这在过去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得想法子适应现在的官场作为。 在救灾、扶贫、农田建设等问题上,苟成艮主持召开了几次村委会议,他才充分领教了金家团伙见便宜就上的卑劣作风,心里酸溜溜的,背后骂道:“娘的,平时连边儿都不沾,有便宜比谁都来得快,真是一群狼!今后得小心着哩!” 于是,苟成艮改变了策略,按照金大浪独断专行的办法,不征求别人的意见,打了几个漂亮仗。一是把县水利局投资给昂首村解决吃水问题的深井水塔,交给米颂负责管理,不允许村里任何人私自打井,只能使用米颂的深井水。昂贵的用水上户费,增加了村民的生活负担,喂肥了苟成艮、米颂。 二是立项圈地,以“饲草基地”之名,把水塔北二百亩土地划归米颂管理,既获得国家无偿投资,又能种植苜蓿等饲草获利,可谓是一举两得的买卖。被他们占去土地的农民,敢怒而不敢言,只好忍气吞声,另租别人的土地经营。只有曹拴牛敢站出来和苟成艮理论:“俺这十亩地不能白白让给你,你想占也成,每年补给俺一千块现票子,不然咱得找个说理的地方说道说道。” 苟成艮最怕曹拴牛坏了他的好事,背转别人说:“只要你不发动别人和俺作对,俺就每年给你一千!” 三是牢牢掌控四月庙会买卖人摊位收费问题,由米颂牵头,严格管理。红利按股均分,别人赚辛苦钱,他赚“好汉”股,不挪窝就有上万元进门,这才叫“生财有道”哩! 苟成艮得势,米颂沾光,那真是财神叫门,财源滚滚。姑父授意,侄子执行。顺风顺水,事事如意。冷若冰既然是苟成艮的干儿子,顺理成章,也是米松的干表哥,当然应该走得更近些。所以米颂成了冷若冰那里的常客,谁都觉得苟代理书记身上这副重担由米颂承袭是理所当然的。米颂也盼着下届选举勇挑重担。 让苟成艮最担心的是高广一再推荐的张春来,那后生在高广的撺掇下,办了个“沱源苗圃”,搞得风生水起,村里那些闲散劳力都愿意到苗圃干活儿,张春来出手大方,又讲信用,朋友越来越多,人脉越聚越广,几年下来,“沱源苗圃”变成世外桃源,油松呈伞,翠柏如盖,细柳婆娑,骄杨挺直,刺柏氤氲,龙桧盘旋,葡萄攀枝,花卉葱茏,昔日荒凉的沙丘地,今日绿色的大花园。张春来暂露头角,就似乎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这恐怕是米颂难以超越的竞争对手,不想法子铲除异己,一旦成了气候,后悔就迟了。 张春来能被有关部门重视,确实给好大喜功的冷若冰露了脸,为冷若冰的政绩添了一道色彩。随之而来的是入党,参加村委班子,专管林业发展这一块儿。职责所在,说干就干,张春来无偿地捐出人力物力,把金大浪剃了光头的树林子重新补栽上速生杨,把破坏了的林网方格修补完整,有目共睹的事实,得到上边赞誉,村民认可。张春来越干得出色,米颂越相形见绌,苟成艮越坐卧不宁。 老谋深算的苟成艮在为下一次换届选举谋划着自己的蓝图。他知道金家那几位挂名干部,早已臭名昭着,不足为虑。只有这张春来才是心腹大患。要想把手中权力顺利移交给米颂,就得先扫清张春来这块路障,怎么办?他站在滹沱河畔,望着那冰河初开后浑浊的流水,不由叹道:“浑点,浑比清有养分哩!” 第102章 滹沱吞石 民间串话:湿手插进面瓮里,干手怎能拉出去?不要贪那小便宜,利害二字跟着哩! 题解:一出峡谷后,滹沱河就进入沙漠化地带,山洪冲来的石头,都被沙漠吞没,这里的人们说:“滹沱河有一张大嘴,能吞下一座大山何况几块石头!”这就是“滹沱吞石”的由来。有什么哲理,尽在人们的不同诠释。 在苟成艮的授意下,米颂开始实施清除路障计划。那天,他把张春来请到家里,让妻子尚雅儿炒了几个新鲜菜,开了一瓶梨花春,小哥俩对坐,气氛和谐,心情舒畅,其乐融融。张春来为人忠厚,性情豪爽,毫无芥蒂,频频举杯,可谓“酒逢知己千杯少”矣。 酒至半酣,米颂再次“为友谊干杯!”后,拉着张春来的手说:“春来,咱两从小就是好朋友,想起小时候那些事,还真逗哩!你忘了那年夏天,咱两在南河漕洗澡,碰上仇家小媳妇洗衣裳,俺潜到水底,摸过去,把那小媳妇的裤衩子拽下来,俺头前跑,那小媳妇赤着屁股后边追,可逗笑哩!” 张春来说:“你还记这些烂事哩,唉,小时候不懂事,跟着你瞎胡闹,没少挨俺爹的打哩!现在想想,还真对不住人家哩!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有多困难,丢一件衣裳多可惜呀!要不是着急,人家能赤剢子追你吗?” “所以,俺又把那裤衩儿挂回她家门栓上了嘛!”米颂说。 “还说哩,老仇章为这事骂媳妇不贤良,闹的家庭不和,几乎拆散了。从那往后,俺爹算是给俺上上紧箍咒了,对俺是步步不放松哩。现在想想,俺爹管的严那全是为俺好啊!”张春来说。 米颂说:“嗨,往事不堪回首。但咱俩始终是好朋友这一点没有变?来,为友谊干一个!” 张春来举杯说:“为友谊干杯!” 米颂话锋一转说:“春来,如今咱两都在俺姑父手下共事,咱两可以说是他老人家的左膀右臂,可俺是个乱猴儿,除了交朋友,别的一点哈数都没有。不像你,有谋有略,干啥都能干出个样儿来。你得想法子帮帮俺姑夫哩!” 张春来说:“别给俺戴高帽子了!俺也愿意帮,可不知怎帮?” 米颂一脸认真地对他说道:“你是负责管理林业的干部,应该在这方面充分发挥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技能。咱们新建的镇政府周围,只有那么几棵歪歪曲曲的老杨树,看起来灰扑扑的,与现代化的办公大楼实在太不匹配了。我有一个想法,如果能把这些老树砍掉,然后重新规划,种上几排松柏树和风景柳,让镇政府周边变得绿树成荫,那就像好马配上了金马鞍一样完美啊!这样的改变一定会得到镇领导的大力支持呢!” 张春来说:“这倒是个好事儿,可俺得请示一下苟书记,俺可不敢随便闹腾哩!” 米颂说:“请示啥哩?俺姑父早有此意,只是担心动用你的树秧子,又用你的人工,不好意思张口哩!” 张春来爽快地说:“只要对村里有好处,俺干!” 张春来尊重苟成艮,不愿意自作主张,一大早就去请示苟书记。苟成艮打着哈哈,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只是说:“春来,这是你分内的事儿,怎好怎办,别动不动要俺给拿主意。给村里办好事,谁能不支持?你们年轻人有魄力,说干就干,出了问题,俺给兜着!” 有了苟书记这句话,张春来就放心大胆地干起来了。他自己掏钱,雇了一辆推土机,一天时间,把镇政府周边的那些煞风景的老头树全部推倒了,把那些坑坑洼洼铲平了,让苗圃园的工人们跟在后边划线挖坑,准备把自己园内的松柏垂柳移植到这边来。为美化镇政府周边环境增光添彩。 谁料米颂亲自到县林业局举报揭发张春来“未经审批,私砍滥伐公路沿线树木七八十棵,严重违反了国家林业政策,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云云。 林业局正为金大浪倒卖树木问题,被县纪委审查,说他们纪律涣散、监管不力、责令整改,弄得焦头烂额。现在昂首村又发生了这么大的毁林事件,这不是火上浇油吗?林业局马上派人到昂首村现场勘查,追究责任。 代理书记苟成艮矢口否认,说自己不知道有这种事。原告米颂躲在背后,连面都不见。金大浪那些旧部下,早就把张春来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个个落井下石,都说张春来独断专行,咎由自取,应该受到法律严惩。 镇党委书记冷若冰隐约觉得这事蹊跷,昨天还夸赞张春来公而忘私哩,今儿个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儿,不得不立即免去张春来村委干部的头衔。并责令张春来马上补栽风景树二百株,以儆效尤。 张春来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第一次被人算计,从中领教了官场之险恶。他忍气吞声,把苗圃里最好的树秧子挖出来,移植到镇政府门前,共计三百多株。 村里人为他抱不平:“这村干部当得,这叫啥事?办了好事还受处分,冤不出理来呀!” 张春来却说:“公道自在人心,只要是能为村里办点好事儿,俺个人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当了干部有机会为村民办好事,不当干部俺照样为村民办好事,俺乐意!至于别人说什么,俺才不在乎哩!” 他的大度,他的胸怀,得到更多村民的同情与爱戴。 扳倒了张春来,米颂的第一步计划成功了。接着他又把功夫下在冷若冰身上,他把一辆崭新的奥迪车开进镇政府大院,把钥匙扔到冷若冰的办公桌上说:“表哥,车在楼下哩,你比俺需要它,车就归你了!” 冷若冰被吓着了,吭吭哧哧地说:“俺可不敢接受这么贵重的馈赠!” 米颂有点不高兴地说:“俺知道就是这么个结果!唉,拗不过俺姑父啊!老人家见你整天东跑西颠的太累了,嫌俺屁事没有开着车子白费油,可惜了车子的使用价值,命令俺把车子交给你使用,这倒好,你不给面子,俺有啥法子?” 冷若冰说:“看你说的,好像俺不通人情似的。俺把车开走了,你有事怎出门儿?” 米颂说:“俺还有一辆旦旦车哩!你就别推辞了!不然,俺姑父又得骂俺死眉绌眼,不会办事了!” 冷若冰严肃地说:“老弟,你是不知道,俺那口子——你嫂子,那可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俺来昂首镇之前,约法三章,不准俺在这儿占半点便宜,要是让她知道俺违约了,俺那好光景就过不成了!” 米颂笑着说:“表嫂这么厉害?” 冷若冰说:“不是厉害,是正直!” 米颂说:“那就算俺借给你使用的。你啥时候不想用了,还给俺不就行了?嘿,看来俺这表嫂还真是‘拒腐蚀永不沾’哩!” 冷若冰明白米颂的心思,也清楚苟成艮的用意,他们这是在为米颂铺路。礼太重,让他左右为难。拒收,难驳面子。收下,妄谈清廉。借用,自欺欺人。有借有还,啥时还?怎么还?斟酌再三,还是少惹麻烦为好。他郑重其事地说:“俺真的不需要啊!” 米颂说:“你看看,俺说冷书记为官清正,不会接受馈赠,俺姑夫还不信哩!非要说亲戚里道的,纯属个人交往,没啥忌讳的,这让俺多丢面子!唉,这时候的农村干部,露水大点前程,谁好意思争抢?哪个村不是领导一说话,村民一举手,妥了!顺水人情的事儿,俺姑夫那一辈儿人就想得复杂了,人老了,认死理,俺实在没法子向他解释哩!” 冷若冰看着他那作难的样子,说:“这样,把车子暂时放这儿车库里,就算俺收下这份人情了!” 米颂高兴地说:“任务完成,向老爷子交令去了!” 冷若冰说:“把鈅匙带上。你要知道,镇里这么多人,说啥话的都有,光靠俺一个,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你得让大家都为你说话哩,明白吗?” 米松说:“明白!” 从此,米颂和镇里那些头面人物交上朋友了,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吃喝玩乐,无话不谈。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软,酒席宴前,他们都对米颂伸大拇哥:“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相互恭维,互相吹捧,米颂飘飘然中也忘不了“顺情说好话,溜沟不挨骂”的处世之道,点头哈腰地说:“谢谢各位领导的抬爱!” 最懂米颂心思的莫过柳成林,他撺掇着米颂花钱请客,酒至半酣,便趁米颂喊服务员“多加两硬菜!”时,发表议论:“俺是百分之百的同意米颂担任下一届昂首村一把手,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只要米颂愿意,俺们当然鼎力相助!”食客们异口同声。 米颂心里乐开了花,但也不无担心地说:“如果真按宣传材料上说的那样,公开、透明、民主投票,花落谁家还说不准哩!” 柳成荫说:“啥民主?老百姓懂得个屁!啥时候不是当官的说了算?老百姓是属牛的,只要你举起鞭子一吆喝,都会顺顺溜溜地跟着指挥走哩!担心什么?” “况且,米颂现在是众望所归,谁能跟他比?”食客们一呼百应。 苟成艮为自己的计划一步步实现而高兴,米颂为姑夫已经放手让他全面管理村务而忘形,苟成艮说:“让年轻人提前进入角色,培养独当一面的从政能力,交手了,俺也放心了!”他整天钻在那二百亩饲草基地里,收草、售草、收钱,日日有进项,乐在心头。米颂坐在村委会那把金交椅上,别提有多高兴,有多过瘾了。 冷若冰有一个特别正派、贤惠的妻子,名叫卢嫣,在县环保局工作。出生书香门第,为人耿直豪爽,有才华,有人缘,最崇拜历史人物卓文君。在这肉欲横流、世风日下的时代,她一直信守着自己的原则,不贪、不占、身正影直、清白做人,不参与任何损人利己、坑害百姓的勾当。她对爱人冷若冰要求忒严,堂堂正正、甘守清贫。对别人溜须拍马、行贿升迁,嗤之以鼻,从不动心。冷若冰文采出众,有胆有识,但却迟迟得不到重用,一来是领导们离不开他那生花的笔杆子,二来是他与现实中的人情世故格格不。清高自负的两口子,只能在工作中甘当绿叶,跑跑龙套而已。但苦中有乐,夫妻恩爱、互相勉励、情深意长、堪称楷模。冷若冰经常在说笑话中讽刺那些溜须拍马、趋炎附势、唯利是图的小人。借以发泄自己胸中愤懑。他说:“从前妇女生孩子,只盼母子平安。孩子一落地,接生婆就把脐带剪断,包裹好了,任务就完成了。而今妇女生孩子,不光盼母子平安,还盼孩子有一个长舌头,将来会溜沟子舔屁眼,升官发财哩!所以,接生婆增加了一项任务,就是先得把孩子的舌头捋长了!”他这种冷幽默,让哪位头头知道了,不在心里给他画个叉杠子,他不被重用,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冷若冰不是怕卢嫣,而是尊重。他对卢嫣言听计从,圈子里的人们真以为他是个怕老婆的软蛋,暗中管卢嫣叫“暖如炉”,你想,这冷若冰遇到暖如炉,岂有不被溶化之理。人们说卢嫣是只河东狮子,其实谁也没见过她吼过,总是那么温文尔雅,端庄贤淑。 那天冷若冰急着回县城办事,禁不住米颂一再催促,只好开着那辆奥迪进了县城,真是怕谁遇谁,偏偏让卢嫣遇着了。卢嫣那双敏锐的眼睛把冷若冰看得直发毛。“谁的车?”卢嫣拍打着车窗上“一路平安”红春联问。 冷若冰说:“事急,借的。” “借谁的?” 冷若冰知道瞒不过去,就照直说:“昂首村苟书记内侄的,人家有好几辆车,闲在那儿没用,所以借俺暂用。……” 卢嫣的脸色阴沉下来了:“冷若冰,你不是个会撒谎的人,人家闲着没用,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吗?古训云‘要想得之,必先予之’,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的?这世界上有平白无故的事情吗?” 冷若冰说:“这些道理俺怎不懂呢?这不是苟书记的内侄想接姑夫的班吗?俺实在不想驳他的面子,那后生也要求进步,很会做事。俺是这么想的,选拔一个有为的农村干部,有百利而无一害,借车不借车无关紧要。俺也不想落下啥话把子,回去就把车子还给他,保证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别为这么点小事生气?” 卢嫣说:“听不听在你,你要想步田禾他们的后尘,自己看着办!” 冷若冰被炉火溶化了,他感到阵阵内疚,发自内心地说:“卢嫣,对不起,俺把自己是谁都忘了。” 卢嫣语重心长地说:“若冰,郝书记把你放到昂首镇,主要是因为你有个不贪不占的好口碑,谁知道你这么快就忘了自己的诺言!你可别小看了昂首镇那巴掌大的地方,别忘了当地有句谚语;‘滹沱河能吞石’哩!众人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哩!那可是个是非之地,好几位前任都栽在那小山沟沟里了啊!” 冷若冰的脊梁上冒汗了。 第103章 人心向背 京剧《苏三起解》崇公道出场辞: 哎嗨!你说你公道,他说他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小老儿崇公道…… 近来,多山县发生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反贪局局长牟春风被捕了!牟春风在任三年,贪污三千万,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大贪啊!难怪老百姓屡屡上访,屡屡受挫,而金大浪之流却越告越猖狂。要不是他们的保护伞被撕破,受屈的老百姓真难见天日哩! 正能量抬头,正直人兴奋不已,胸中燃起希望的火花。阴暗角落里那些卑鄙的小人,惶惶不安,暗中勾结,妄图把那张大网重新编织起来。人们都想知道,不可一世的牟春风是如何走到尽头的—— 那天上午,郝书记给牟春风打去电话:“二小(沐春风的小名)吗?请来一下。” “有啥指示?说话。俺不想过去!” “必须过来!马上!” “妈的,催命哩?等等!” “牟春风,听好了,这是命令!马上到!” “好,官大一品压死人,不尿也得尿。马上!” 十分钟后,牟春风骂骂咧咧走进县委书记办公室,郝书记端坐在办公桌后,沙发上坐着两位陌生人,目光炯炯地审视着他,门内两位威严的警察把门关上,麻利地从他腰间摘去手枪。 沙发上一位年长者问他:“你叫牟春风?” 答:“对。” 问:“小名二小?” 答:“对。怎了?” “你涉嫌贪污犯罪,立即逮捕。请在逮捕证上签字。” 趾高气扬的反贪局长牟春风,一下子蔫巴了,但他马上又恢复了往日的霸气,镇定自若地问:“你们是哪里的?说俺贪污,可有证据?” 沙发上另一位警官忽地站起来,严肃地说:“你想拘捕吗?告诉你,我们在多山县搞调查快二年了,没有确凿证据能逮捕你吗?三千万,三千万呐!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铐上!” 咔、咔,亮晶晶的铐子戴在牟二小手腕上。这位当年叱咤风云的反贪局局长,反而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来:“老子没想到栽在你们外地人手里!老子是贪了,三千万!算个球!还有三亿多的哩!怎了?老子尽贪那些贪官的钱,不亏心!老子挥霍了!享受了!享受了你们八辈子都享受不了的福禄!老子活得够本了!哈……” 一个人在金钱面前做了俘虏,蜕变到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确实少有。 牟二小的垮台,把多山县那个用金钱美女编织起来的大网撕开了一角。正气占了上风,昂首村人们再次掀起对金大浪贪污腐败的声讨。县里那一小撮,不得不对金大浪重新审定,金大浪再次被扣押回来。比起牟二小那三千万,金大浪贪了三百万,算是小巫见大巫,比起小山沟里人们受他的迫害,却是众怒难平。平静下来的多山县执法者们,又一次把公正的天平向金大浪倾斜,三审定谳:“判刑三年,保卫就医,监外执行”,这都是金大浪花钱买下的结果。 入冬,从中央到地方,对这次农村换届选举非常重视。宣传力度加大,三令五申,一定要让群众真正当家作主,积极参加选举,选出自己满意的领头人。 冷若冰在镇政府主持会议,由各村包村干部下去,酝酿确定候选人,直接到镇政府登记。昂首村居然有三位候选人公开亮相。他们是:米颂、金二浪、张春来。 米颂是苟成艮钦定的接班人,上上下下意见一致,可以说胜券在握。 金二浪不甘心金家王朝就此完结,怎么也得钻进村领导层分一杯羹,他认为,大哥下台了,威望还在,老虎卧下的笸篮也大,跟着大哥沾过光的那些人,不会忘恩负义,喂狗还懂得摇尾巴哩,再说金家大户这么多人,按人数腿,也比别人占优哩! 张春来自从被苟成艮、米颂设计陷害,受到冷若冰不公正处分后,虽然心灰意冷,但心里不服,憋着一股劲儿。本不想再管村里那些烂事,可看到米颂那得意忘形的样子,金二浪那舍我其谁的势头,不觉长吁短叹起来。高广说:“春来,男子汉大丈夫,越挫越勇,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心底无私天地宽,要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老百姓恨透了那些贪官污吏,期盼一个真心为大伙谋利益的好领头人,你应该勇往直前,挑起这副重担!” 张春来说:“俺不当干部照样能为村民们办好事!俺真不愿意和米颂、金二浪圪搅在一起。” 高广说:“有权了,为大伙办好事的机会更多了。就当是一次测试自己有多少人脉的考试,有什么不好?” 张春来说:“老高,叫俺看,你挑这副重担更合适。” 高广说:“唉,人贵有自知之明,如今不比当初,一俺没有经济实力,二俺没有年轻时的魄力,三俺这人没眼色。正如冷若冰书记说的,俺不是唱主角的材料,说得难听一点,俺不是大庙里的神道。” 张春来思虑再三,听从了高广的建议,去找冷若冰报名参选。冷若冰板着脸说:“你不是大白天做梦?你的问题刚处理过,已经被撤职了,群众还能信任你吗?米颂参选,你也参选,一山容不下二虎,别给俺们出难题了!” 张春来那股拗劲儿上来了,他说:“这个梦俺非得做一次!即或碰得头破血流,俺也不后悔!” 冷若冰面对倔强的张春来,只好说:“春来,那就试试?不过,失败了你也别怪俺没劝过你。” “跌倒了爬起来,俺又不是没受过打击。”张春来在表格里签上自己的名字,说:“有机会请各位下馆子!走了!” 冷若冰摇摇头说:“恐怕没那机会了!” 他当然愿意米颂在选举中胜出,这样,既照顾了苟成艮的面子,又回馈了米颂赠车之厚谊,也显示自己有能力掌控复杂局面。 镇里那些绿豆苍蝇们,嗅觉是何等灵敏,他们预先为米颂设计好了几套方案,力保米颂胜出。从选委会人事安排,到投票方法、计票人员,都做了精心部署,几乎是万无一失。柳成荫说:“权在咱们手里,哪个环节不如人意,可以推倒重来。假如有分歧,至少得把一把手抢到手。” 再说金二浪,这些年跟着大哥,混进党内,干了多少损公肥私的勾当,自己仍不觉得满足。他说:“俺金家人多势众,投票、举手,都占上风,俺老大恶下的人少,为下的人多,像巴耳根、米田共、魏有才、无奈何他们肯定站在俺这边,金家老老小小齐上阵,挨家挨户跑一遍,一人发动一户,就占全村一多半,谁能挣得过俺?” 那天,一向傲慢无礼的金二浪突然推开了二表哥卜元的大门,满面堆笑、毕恭毕敬地向卜元深施一礼,问道:“二表哥好?” 卜元心里打鼓:山雀进宅,无事不来,不知他又要冒啥坏水?就不冷不热地说:“俺好着哩!不知二王爷登门又要宣读啥圣旨?用不用俺这小老百姓跪下听宣呢?” 金二浪脸上掠过一丝囧态,马上挤出一丝笑纹,说:“二表哥又取笑俺哩,多日不见,怪想你的。”他从怀里掏出一瓶青花白瓷汾酒,晃了晃说:“一点小意思,聊表敬意,望二表哥笑纳。” 卜元黑下脸来说:“俺戒酒多年来,见了酒瓶就打颤,闻到酒味就想吐,没那福分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送给那些有用的人!要是没别的事,请你打道回府!” 金二浪碰了软钉子,仍不死心,他呵呵笑着说:“二表哥还真记仇哩!从前的恩恩怨怨早该一笔勾销了!姑表亲,姑表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从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俺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你大人有大量,总不能记恨俺一辈子?亲情啥时候都断不了啊!” 卜元说:“这还用你说?俺又不能把死去的爹娘分开,你今儿个来,不是欣赏俺现在这怂样子?有啥事?直说!” “还是二表哥爽快,俺就不兜圈子了,俺想参选咱村村长,希望二表哥为俺串联串联,说到底,村里很多人还是很惦念你的,你说出的话还是很有风的,你替俺呐喊一声,聚聚人气儿,俺就有望选上,俺有了好处,绝忘不了二表哥的好处。” “别别别,你哥说俺‘早灰下二道眉了’、‘说话不如放屁哩’,俺可不敢瞎说,坏了你的好事儿!” “二表哥,俺哥也灰下二道眉了,这世道,谁能拔出长轴去?谁又不是为名为利?”金二浪说。 卜元不客气地说:“俺就不明白了,一个破村长就那么吃香?你哥这些年把心思都用在搂钱上了,把集体那点家当折腾的球没一条了,吃了个血尽毛干,村民们都指着你们的脊梁骨骂哩,你家的名声算是臭到底了,谁还敢挨傍你们?这好比土打墙,底三板已经打坏了,墙能不催马?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金二浪的刀条脸由土灰变到青紫,咬着后槽牙说:“姓卜的,你就瞪大眼睛瞅着,老子非把这村政大权拿到手不可!谁像你,一根筋,挠球不换肩,俺就不信真金白银买不动人心!” “咣当!”金二浪一摔门走了。 “把你的酒拿回去!”卜元呐喊着把酒瓶子扔出大门外,“嘭!”碎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苟成艮千算万算,算不准自己的命运。那天夜间,他应邀参加了吕耕田、金大浪、甄惠几个人特意祝福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指点江山,壮心不已’的庆贺酒宴。 吕耕田想知道苟成艮将如何安排下一届接班人,并想趁苟成艮还握有实权期间,批准自己扩建门市。扩建门市,得占集体宅基地,苟书记不批准,谁敢胡来?吕耕田把苟成艮的软肋摸得准准的,无非是给苟书记备一份厚礼。 金大浪是偷着从雁荣市回来的,他想打听一下金二浪有几分胜算?靠金钱能不能铺平二弟的仕途?自己昔日那些黑道朋友能否起到作用?这一切必须弄清楚,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甄惠被两开后,这是第一次公开亮相,他想与苟成艮重温一番当年融洽的上下级感情。在吕耕田、金大浪面前倾诉一番自己给他们当替罪羊的委屈。别人视自己为贪污分子,人前抬不起头来,多憋气,多窝火,且不用说,你吕耕田、金大浪明着暗着捞了多少?瞒了别人,能瞒了俺?你们认为为俺出了一万块钱,就心安理得了?俺甄惠替你们背黑锅,名誉扫地,谁替俺说句公道话来?他想借酒消愁,一吐胸中郁闷。还想从苟成艮这儿,得到同情,甚至找寻一条出头露面的缝隙。 苟成艮心里明白,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几位今日聚在一块儿,意不在酒,而在下届选举。尤其是吕耕田,见面第一句话就问“选委会有空位吗?” 苟成艮微微一笑说:“那还用问?俺真想拜托几位给米颂拉拉票哩!” 吕耕田尴尬地说:“那还用说,咱不肯前,谁肯前?” 金大浪举起酒杯说:“心照不宣,尽在酒里!来,干一个!” 酒过三巡,甄惠醉态已现,泣不成声,拉着苟成艮的手说:“老书记,数俺冤哩呀!拍拍良心,俺对得起旁人,旁人对不起俺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呐!想想咱们那时候的挨伴,多好啊!今后有用得着俺的时候,请说一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吕耕田不满地说:“甄惠,俺可一直把你的事当俺自己的事着急上火来着!旧话不可重提,瘸头拐弯处有人拉一把就算不错了!怎?你还觉得你冤哩!不是你,俺能被赶下台吗?” 金大浪说:“甄惠,知足!别忘了,你那亏空是谁替你补上的?俺觉得很对得起你了!看看俺现在,落到这步田地,抽筋剥皮,谁帮哩?” 四个人各怀心事,各唱各调,举杯同祝哥们儿好,心中暗藏一把刀,都不是善茬儿。美酒佳酿,杯觥交错,苟成艮不知不觉多贪了几杯,有些招架不住,退席而归。路过天王殿时,恍惚觉得有人躲进庙山门内,他步履蹒跚地追过去,刚推开庙门,把一对幽会的情侣惊散了,男的跑得急,与他撞了个满怀,一来年纪大了,二来醺醺带醉,站立不稳,被那个慌不择路的年轻人撞了个仰面朝天,从三尺高的台阶上摔了下来,这重重的一跌,跌的他一阵阵头晕、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哇哇呕吐,胸腔内阵阵刺痛,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藏在大门内的那个女的,不敢面对苟成艮,双手捂着脸,张皇逃走了。 过了很长时间,苟成艮才缓过气来:“哎哟!俺的娘啊,差点儿摔死俺!这是谁家的冒失鬼?钻在这儿发灰哩!他娘的,人老了,不胜酒力了,再不戒酒,离死不远了!”他慢慢爬起来。一步一挪地挪回家,哼哼唧唧爬上炕,说:“老婆子,俺今儿个撞着鬼了,担心跌死!” 老伴米玉佛埋怨道:“你们父女两真是一对活宝,她刚才像狼撵着似的跑回来钻进被窝里蒙着头睡了,你又跌到骨碌踢开门闯回来,一股猫尿味儿,呛死人了,快关灯睡觉!” 苟成艮胸闷气憋,一夜没睡,盼着天明。天刚蒙蒙亮,便强打精神坐起来,穿衣裳时发现腰带上挂着的鈅匙不见了,那可是开启村委会各个房间的权力标志,丢了它们,犹如失去印把子,怎么去村委会发号施令呢?丢在哪儿了?他想起昨晚在天王殿门口被人撞翻的一幕,心里怨恨,嘴里骂道:“娘的,一对狗男女,伤风败俗,几乎要了俺的命。鈅匙肯定就丢在那儿了!” 他想出去找找,可是觉得两条腿麻酥酥的,迈起步来沉甸甸的,好容易挪到天王殿庙门前,看到一群人在那儿议论着什么,人群中醉驴儿手里拿着一串鈅匙,问大家:“这是谁丢的?大家看看,这个丢鈅匙的人,一定也是个醉鬼,这不,血糊邋遢吐下一大滩,真是个见酒不要命的家伙!” “驴儿!拿来。是俺丢下的。这不正找哩嘛!”苟成艮有气无力地说。 醉驴儿一伸舌头,讨好地说:“苟书记,俺这人说话没个把门的,别怪怨!您老人家睡着了也比俺醒着精干哩,哪能吐唚下这个?” 苟成艮看得真真的,台阶下留着一大滩带血的秽物,那么难看,那么肮脏,那么恶心,也许是条件反射作用,他的胃里一阵阵翻腾,忍不住一张嘴,“哇!哗!”,喷射出大口鲜血,顿时眼冒金星,四肢酸麻,瘫倒在地。 醉驴儿急忙把他扶起来,呼唤着:“这 ,这老爷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看看,把天王殿门圪台都染红了!”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拎起来送回家。 苟成艮那张白净的脸,一下子变成蜡黄色。痛苦地眯缝着眼睛不能说话。米玉佛惊呆了,扎撒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办。人们问她:“孩子们呢?”她这才反应过来,急忙给大闺女打去电话:“梅!你爹得病了,快回来!请上县里最好的医生来给诊断诊断。快!” 闺女风驰电掣般赶回来,县里首屈一指的贾大夫说:“咱这儿条件差,还是到北京大医院看看!”于是连夜去了首都,进了大医院,经过诊断,为饮酒过量,引起肝功能失调,等等症状。需要住院治疗,长期静养。医生告诫米玉佛:“要想活命,必须戒酒戒色。”米玉佛十分尴尬地说:“俺不是不管他,而是管不住他!” 苟成艮躺在医院,心急如焚,人在北京医院,心系昂首选举,真想有一双翅膀飞回去,完成自己的心愿啊! 第103章 人心向背 京剧《苏三起解》崇公道出场辞: 哎嗨!你说你公道,他说他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小老儿崇公道…… 近来,多山县发生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反贪局局长牟春风被捕了!牟春风在任三年,贪污三千万,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大贪啊!难怪老百姓屡屡上访,屡屡受挫,而金大浪之流却越告越猖狂。要不是他们的保护伞被撕破,受屈的老百姓真难见天日哩! 正能量抬头,正直人兴奋不已,胸中燃起希望的火花。阴暗角落里那些卑鄙的小人,惶惶不安,暗中勾结,妄图把那张大网重新编织起来。人们都想知道,不可一世的牟春风是如何走到尽头的—— 那天上午,郝书记给牟春风打去电话:“二小(沐春风的小名)吗?请来一下。” “有啥指示?说话。俺不想过去!” “必须过来!马上!” “妈的,催命哩?等等!” “牟春风,听好了,这是命令!马上到!” “好,官大一品压死人,不尿也得尿。马上!” 十分钟后,牟春风骂骂咧咧走进县委书记办公室,郝书记端坐在办公桌后,沙发上坐着两位陌生人,目光炯炯地审视着他,门内两位威严的警察把门关上,麻利地从他腰间摘去手枪。 沙发上一位年长者问他:“你叫牟春风?” 答:“对。” 问:“小名二小?” 答:“对。怎了?” “你涉嫌贪污犯罪,立即逮捕。请在逮捕证上签字。” 趾高气扬的反贪局长牟春风,一下子蔫巴了,但他马上又恢复了往日的霸气,镇定自若地问:“你们是哪里的?说俺贪污,可有证据?” 沙发上另一位警官忽地站起来,严肃地说:“你想拘捕吗?告诉你,我们在多山县搞调查快二年了,没有确凿证据能逮捕你吗?三千万,三千万呐!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铐上!” 咔、咔,亮晶晶的铐子戴在牟二小手腕上。这位当年叱咤风云的反贪局局长,反而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来:“老子没想到栽在你们外地人手里!老子是贪了,三千万!算个球!还有三亿多的哩!怎了?老子尽贪那些贪官的钱,不亏心!老子挥霍了!享受了!享受了你们八辈子都享受不了的福禄!老子活得够本了!哈……” 一个人在金钱面前做了俘虏,蜕变到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确实少有。 牟二小的垮台,把多山县那个用金钱美女编织起来的大网撕开了一角。正气占了上风,昂首村人们再次掀起对金大浪贪污腐败的声讨。县里那一小撮,不得不对金大浪重新审定,金大浪再次被扣押回来。比起牟二小那三千万,金大浪贪了三百万,算是小巫见大巫,比起小山沟里人们受他的迫害,却是众怒难平。平静下来的多山县执法者们,又一次把公正的天平向金大浪倾斜,三审定谳:“判刑三年,保卫就医,监外执行”,这都是金大浪花钱买下的结果。 入冬,从中央到地方,对这次农村换届选举非常重视。宣传力度加大,三令五申,一定要让群众真正当家作主,积极参加选举,选出自己满意的领头人。 冷若冰在镇政府主持会议,由各村包村干部下去,酝酿确定候选人,直接到镇政府登记。昂首村居然有三位候选人公开亮相。他们是:米颂、金二浪、张春来。 米颂是苟成艮钦定的接班人,上上下下意见一致,可以说胜券在握。 金二浪不甘心金家王朝就此完结,怎么也得钻进村领导层分一杯羹,他认为,大哥下台了,威望还在,老虎卧下的笸篮也大,跟着大哥沾过光的那些人,不会忘恩负义,喂狗还懂得摇尾巴哩,再说金家大户这么多人,按人数腿,也比别人占优哩! 张春来自从被苟成艮、米颂设计陷害,受到冷若冰不公正处分后,虽然心灰意冷,但心里不服,憋着一股劲儿。本不想再管村里那些烂事,可看到米颂那得意忘形的样子,金二浪那舍我其谁的势头,不觉长吁短叹起来。高广说:“春来,男子汉大丈夫,越挫越勇,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心底无私天地宽,要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老百姓恨透了那些贪官污吏,期盼一个真心为大伙谋利益的好领头人,你应该勇往直前,挑起这副重担!” 张春来说:“俺不当干部照样能为村民们办好事!俺真不愿意和米颂、金二浪圪搅在一起。” 高广说:“有权了,为大伙办好事的机会更多了。就当是一次测试自己有多少人脉的考试,有什么不好?” 张春来说:“老高,叫俺看,你挑这副重担更合适。” 高广说:“唉,人贵有自知之明,如今不比当初,一俺没有经济实力,二俺没有年轻时的魄力,三俺这人没眼色。正如冷若冰书记说的,俺不是唱主角的材料,说得难听一点,俺不是大庙里的神道。” 张春来思虑再三,听从了高广的建议,去找冷若冰报名参选。冷若冰板着脸说:“你不是大白天做梦?你的问题刚处理过,已经被撤职了,群众还能信任你吗?米颂参选,你也参选,一山容不下二虎,别给俺们出难题了!” 张春来那股拗劲儿上来了,他说:“这个梦俺非得做一次!即或碰得头破血流,俺也不后悔!” 冷若冰面对倔强的张春来,只好说:“春来,那就试试?不过,失败了你也别怪俺没劝过你。” “跌倒了爬起来,俺又不是没受过打击。”张春来在表格里签上自己的名字,说:“有机会请各位下馆子!走了!” 冷若冰摇摇头说:“恐怕没那机会了!” 他当然愿意米颂在选举中胜出,这样,既照顾了苟成艮的面子,又回馈了米颂赠车之厚谊,也显示自己有能力掌控复杂局面。 镇里那些绿豆苍蝇们,嗅觉是何等灵敏,他们预先为米颂设计好了几套方案,力保米颂胜出。从选委会人事安排,到投票方法、计票人员,都做了精心部署,几乎是万无一失。柳成荫说:“权在咱们手里,哪个环节不如人意,可以推倒重来。假如有分歧,至少得把一把手抢到手。” 再说金二浪,这些年跟着大哥,混进党内,干了多少损公肥私的勾当,自己仍不觉得满足。他说:“俺金家人多势众,投票、举手,都占上风,俺老大恶下的人少,为下的人多,像巴耳根、米田共、魏有才、无奈何他们肯定站在俺这边,金家老老小小齐上阵,挨家挨户跑一遍,一人发动一户,就占全村一多半,谁能挣得过俺?” 那天,一向傲慢无礼的金二浪突然推开了二表哥卜元的大门,满面堆笑、毕恭毕敬地向卜元深施一礼,问道:“二表哥好?” 卜元心里打鼓:山雀进宅,无事不来,不知他又要冒啥坏水?就不冷不热地说:“俺好着哩!不知二王爷登门又要宣读啥圣旨?用不用俺这小老百姓跪下听宣呢?” 金二浪脸上掠过一丝囧态,马上挤出一丝笑纹,说:“二表哥又取笑俺哩,多日不见,怪想你的。”他从怀里掏出一瓶青花白瓷汾酒,晃了晃说:“一点小意思,聊表敬意,望二表哥笑纳。” 卜元黑下脸来说:“俺戒酒多年来,见了酒瓶就打颤,闻到酒味就想吐,没那福分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送给那些有用的人!要是没别的事,请你打道回府!” 金二浪碰了软钉子,仍不死心,他呵呵笑着说:“二表哥还真记仇哩!从前的恩恩怨怨早该一笔勾销了!姑表亲,姑表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从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俺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你大人有大量,总不能记恨俺一辈子?亲情啥时候都断不了啊!” 卜元说:“这还用你说?俺又不能把死去的爹娘分开,你今儿个来,不是欣赏俺现在这怂样子?有啥事?直说!” “还是二表哥爽快,俺就不兜圈子了,俺想参选咱村村长,希望二表哥为俺串联串联,说到底,村里很多人还是很惦念你的,你说出的话还是很有风的,你替俺呐喊一声,聚聚人气儿,俺就有望选上,俺有了好处,绝忘不了二表哥的好处。” “别别别,你哥说俺‘早灰下二道眉了’、‘说话不如放屁哩’,俺可不敢瞎说,坏了你的好事儿!” “二表哥,俺哥也灰下二道眉了,这世道,谁能拔出长轴去?谁又不是为名为利?”金二浪说。 卜元不客气地说:“俺就不明白了,一个破村长就那么吃香?你哥这些年把心思都用在搂钱上了,把集体那点家当折腾的球没一条了,吃了个血尽毛干,村民们都指着你们的脊梁骨骂哩,你家的名声算是臭到底了,谁还敢挨傍你们?这好比土打墙,底三板已经打坏了,墙能不催马?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金二浪的刀条脸由土灰变到青紫,咬着后槽牙说:“姓卜的,你就瞪大眼睛瞅着,老子非把这村政大权拿到手不可!谁像你,一根筋,挠球不换肩,俺就不信真金白银买不动人心!” “咣当!”金二浪一摔门走了。 “把你的酒拿回去!”卜元呐喊着把酒瓶子扔出大门外,“嘭!”碎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苟成艮千算万算,算不准自己的命运。那天夜间,他应邀参加了吕耕田、金大浪、甄惠几个人特意祝福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指点江山,壮心不已’的庆贺酒宴。 吕耕田想知道苟成艮将如何安排下一届接班人,并想趁苟成艮还握有实权期间,批准自己扩建门市。扩建门市,得占集体宅基地,苟书记不批准,谁敢胡来?吕耕田把苟成艮的软肋摸得准准的,无非是给苟书记备一份厚礼。 金大浪是偷着从雁荣市回来的,他想打听一下金二浪有几分胜算?靠金钱能不能铺平二弟的仕途?自己昔日那些黑道朋友能否起到作用?这一切必须弄清楚,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甄惠被两开后,这是第一次公开亮相,他想与苟成艮重温一番当年融洽的上下级感情。在吕耕田、金大浪面前倾诉一番自己给他们当替罪羊的委屈。别人视自己为贪污分子,人前抬不起头来,多憋气,多窝火,且不用说,你吕耕田、金大浪明着暗着捞了多少?瞒了别人,能瞒了俺?你们认为为俺出了一万块钱,就心安理得了?俺甄惠替你们背黑锅,名誉扫地,谁替俺说句公道话来?他想借酒消愁,一吐胸中郁闷。还想从苟成艮这儿,得到同情,甚至找寻一条出头露面的缝隙。 苟成艮心里明白,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几位今日聚在一块儿,意不在酒,而在下届选举。尤其是吕耕田,见面第一句话就问“选委会有空位吗?” 苟成艮微微一笑说:“那还用问?俺真想拜托几位给米颂拉拉票哩!” 吕耕田尴尬地说:“那还用说,咱不肯前,谁肯前?” 金大浪举起酒杯说:“心照不宣,尽在酒里!来,干一个!” 酒过三巡,甄惠醉态已现,泣不成声,拉着苟成艮的手说:“老书记,数俺冤哩呀!拍拍良心,俺对得起旁人,旁人对不起俺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呐!想想咱们那时候的挨伴,多好啊!今后有用得着俺的时候,请说一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吕耕田不满地说:“甄惠,俺可一直把你的事当俺自己的事着急上火来着!旧话不可重提,瘸头拐弯处有人拉一把就算不错了!怎?你还觉得你冤哩!不是你,俺能被赶下台吗?” 金大浪说:“甄惠,知足!别忘了,你那亏空是谁替你补上的?俺觉得很对得起你了!看看俺现在,落到这步田地,抽筋剥皮,谁帮哩?” 四个人各怀心事,各唱各调,举杯同祝哥们儿好,心中暗藏一把刀,都不是善茬儿。美酒佳酿,杯觥交错,苟成艮不知不觉多贪了几杯,有些招架不住,退席而归。路过天王殿时,恍惚觉得有人躲进庙山门内,他步履蹒跚地追过去,刚推开庙门,把一对幽会的情侣惊散了,男的跑得急,与他撞了个满怀,一来年纪大了,二来醺醺带醉,站立不稳,被那个慌不择路的年轻人撞了个仰面朝天,从三尺高的台阶上摔了下来,这重重的一跌,跌的他一阵阵头晕、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哇哇呕吐,胸腔内阵阵刺痛,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藏在大门内的那个女的,不敢面对苟成艮,双手捂着脸,张皇逃走了。 过了很长时间,苟成艮才缓过气来:“哎哟!俺的娘啊,差点儿摔死俺!这是谁家的冒失鬼?钻在这儿发灰哩!他娘的,人老了,不胜酒力了,再不戒酒,离死不远了!”他慢慢爬起来。一步一挪地挪回家,哼哼唧唧爬上炕,说:“老婆子,俺今儿个撞着鬼了,担心跌死!” 老伴米玉佛埋怨道:“你们父女两真是一对活宝,她刚才像狼撵着似的跑回来钻进被窝里蒙着头睡了,你又跌到骨碌踢开门闯回来,一股猫尿味儿,呛死人了,快关灯睡觉!” 苟成艮胸闷气憋,一夜没睡,盼着天明。天刚蒙蒙亮,便强打精神坐起来,穿衣裳时发现腰带上挂着的鈅匙不见了,那可是开启村委会各个房间的权力标志,丢了它们,犹如失去印把子,怎么去村委会发号施令呢?丢在哪儿了?他想起昨晚在天王殿门口被人撞翻的一幕,心里怨恨,嘴里骂道:“娘的,一对狗男女,伤风败俗,几乎要了俺的命。鈅匙肯定就丢在那儿了!” 他想出去找找,可是觉得两条腿麻酥酥的,迈起步来沉甸甸的,好容易挪到天王殿庙门前,看到一群人在那儿议论着什么,人群中醉驴儿手里拿着一串鈅匙,问大家:“这是谁丢的?大家看看,这个丢鈅匙的人,一定也是个醉鬼,这不,血糊邋遢吐下一大滩,真是个见酒不要命的家伙!” “驴儿!拿来。是俺丢下的。这不正找哩嘛!”苟成艮有气无力地说。 醉驴儿一伸舌头,讨好地说:“苟书记,俺这人说话没个把门的,别怪怨!您老人家睡着了也比俺醒着精干哩,哪能吐唚下这个?” 苟成艮看得真真的,台阶下留着一大滩带血的秽物,那么难看,那么肮脏,那么恶心,也许是条件反射作用,他的胃里一阵阵翻腾,忍不住一张嘴,“哇!哗!”,喷射出大口鲜血,顿时眼冒金星,四肢酸麻,瘫倒在地。 醉驴儿急忙把他扶起来,呼唤着:“这 ,这老爷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看看,把天王殿门圪台都染红了!”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拎起来送回家。 苟成艮那张白净的脸,一下子变成蜡黄色。痛苦地眯缝着眼睛不能说话。米玉佛惊呆了,扎撒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办。人们问她:“孩子们呢?”她这才反应过来,急忙给大闺女打去电话:“梅!你爹得病了,快回来!请上县里最好的医生来给诊断诊断。快!” 闺女风驰电掣般赶回来,县里首屈一指的贾大夫说:“咱这儿条件差,还是到北京大医院看看!”于是连夜去了首都,进了大医院,经过诊断,为饮酒过量,引起肝功能失调,等等症状。需要住院治疗,长期静养。医生告诫米玉佛:“要想活命,必须戒酒戒色。”米玉佛十分尴尬地说:“俺不是不管他,而是管不住他!” 苟成艮躺在医院,心急如焚,人在北京医院,心系昂首选举,真想有一双翅膀飞回去,完成自己的心愿啊! 第104章 支招 “狗”是人类豢养的宠物,是人类忠实的朋友。 但若把“狗”字用在人的头上,绝大多数变成了贬义词。 如,狗苟蝇营、狗肺狼心、狗急跳墙、狗胆包天、狗皮膏药、狗仗人势、狗尾续貂、狗盗鸡鸣等等。 人们管贪官叫狗官,管狗官的手下叫狗腿子,管为狗官出谋划策的人叫狗头军师。等等。 凡跟着狗官混饭吃的,都得挂上一个“狗”字儿。人们为什么又如此讨厌“狗”呢? 别小瞧了山旮旯里农村换届选举,地方不大,事关重大。昂首村村民从吕耕田、金大浪执政时的种种贪腐事件中,慢慢懂得了一个领导班子的重要性,这关乎着各家各户的切身利益,再不能糊里糊涂地漠不关心、任人宰割了。村民们对这次换届选举的关注度,不亚于新中国成立开国庆典。不能说牵一发而动全身,至少是神经绷得紧紧的。 苟成艮去北京治病还没回来,米颂因报名参选,暂不主持村委会日常工作,几位金大浪时期留下的副职村干部,金大浪“老子说了算”,已经养成了只拿工资,不问是非,有职无权,敲敲边鼓的习惯。一个个眼睛只盯着自身利益,既奸猾又狡猾,只懂得享乐,既贪婪又下作,把为人民服务变成了人民为我服务。他们是金家王朝中的利益占有者,他们希望这种特权一直保留着,变成世袭的王爷。苟成艮虽然没有扫动他们的利益,但他们已经感到呼吸有点不大顺畅。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只要利益仍在,憋气一点又有何妨?不管苟成艮搞一言堂,还是群言堂,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失,那就低调一点,耐心等待,等待着下一任掌舵人安排自己的职位。他们都报名参选下届领导班子副职选举,躲到一边,不露锋芒、少说为佳,争取连选连任。所以,现在连边鼓也懒得去敲了。昂首村的日常工作,只有尚良一个人在应酬着。 选举在即,尚良内心非常焦躁不安,金大浪作恶多端,倒台了,没给他带来任何损失;苟成艮老奸巨猾,也即将下台,没给他带来任何好处。新一届村委会大权即将落入谁手,对他拥有的既得利益有无妨碍,这是他必须面对的严峻问题。谁将是他日后的依傍靠山或绊索障碍,确实应该早做准备,未雨绸缪。一想到这些,他就有点坐立不安,心慌意乱。不,不能作壁上观,要争取,要主动出击,要让事情朝着有利自己的方向发展。他静下心来对三位候选人做了一次对比:金二浪比金大浪更阴险毒辣,他要上了台,自己首先得滚蛋;张春来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不卑不亢、不贪不占、不显山、不露水,打着公开透明的旗号,挺会笼络人心,他若上台了,要想从他手里捞便宜,等于与虎谋皮。这样的人再好,但不为我所用。所以一定要想法子把他挤出去。 比较前两位,尚良最欣赏的还是米颂。米颂是个浪荡公子,得到李田原的器重,在联防队混了几年,结交了很多“社会上的”人物,三教九流、黑白两道,哪哪都有朋友。声色犬马、挥霍无度。溜须拍马,延续苟成艮真传,眼睛长在头顶上,只认得上层人物。活动能量相当大。如今派出所所长是他亲亲的表姐夫,镇政府一把手是他干表哥,有这些人护着、罩着,如虎添翼,如日中天,是圈子里公认的下届接班人,也是尚良最看好的选择对象。况且米颂对尚良十分友好,处处礼让三分,意虽在笼络,但能够共同进退,真诚相待,便有了共同语言。失去了这样的知己,失去了这棵大树,到哪儿找去? 尚良也清楚,米颂在村里的群众基础确实差了些,有很多村民甚至不认识米颂是何许人也。人们往往把米田丰、小面包与米颂联系到一块儿比较。有些人一说起米家,就会捂着鼻子说:“顶风十里臭,能有好米吗?”还有些人说:“娘的,国家花钱给老百姓解决吃水困难,他米颂凭什么收那么多水费?” 尚良打定主意,登门拜访米颂,为米颂出谋划策,尽到知己之责。 米颂非常高兴,马上吆喝妻子:“雅儿!快拿好酒好菜,难得尚良哥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俺哥两得好好喝几杯哩!冷书记让俺写参选承诺书,俺这点水平,能写出啥好词儿来,正愁着哩,你却送上门来了!” 话说得粗糙,让尚良听着别扭,但他不见怪,他知道米颂没啥文化,尽学了些闯荡江湖的屁话,只能淡然一笑了之。心里却骂:“这个瞎鳖丁,牛头不对马嘴,恭维人都带股野蛮味儿,是材料也不是好材料,能为俺所用就行了。这叫秃子当和尚——将就材料!” 米颂的妻子杜雅儿高中文化,经常人前显摆自己比米颂有素质,压米颂一头。这也确是尚良最欣赏的,拿雅儿比自己的妻子兴儿,一个活泛,一个死板,难怪尚良有那么多花花事儿呢。此时雅儿又把矛头对准了米颂,褒贬起来了:“啥水平?好话到你嘴里就变味儿了!什么‘送上门来’了?你还会不会说人话?要不是尚良哥背后护瞻着你,你那些撒汤漏水的事能少了?” 米颂不敢在雅儿跟前顶嘴,尤其是现在正在用人之际,必须放下身段,聆听别人的教诲。他乐呵呵的笑着说:“俺这点水平,尚良哥又不是不知道。雅儿,别生气,你知道,操心不爱老哩!” 雅儿扑哧一笑,给尚良斟了满杯酒说:“尚良哥,别见怪,米颂就这点德行,俺们刚才正念叨你来着,连他姑夫都夸你沉稳能干,有主见,遇事坐的住坡哩!金大浪那么坏的人,你都能忍让他十多年,真不容易哩!米颂嘴上不会说,其实对你佩服的五体投地哩!哥有啥好点子?指教指教米颂!他现在像一只掐了头的瞎蜢,胡飞乱撞哩!” 杜雅儿的一席奉承话,尚良觉得心里暖暖的,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嗽了一声,打开了话匣子:“谈不上指教二字。今儿个俺很高兴,俺知道你们两口子是真心待俺,够哥们儿,够朋友,俺就不绕弯子了。直言不讳,提几条看法,说的不对,请包涵一二。俺分析过,谁想在选举中胜出,第一要有人缘。俺知道,米颂在上面人缘广,可在下面就逊色多了。这就得挨家挨户去发动群众投自己的票,雅儿有文化又会说话,办这事最合适不过来。记住了,千万别让你叔叔米田丰上阵,他两口子的名声,俺不说你们也知道,不怎地。这第二嘛,就在吃水问题上,收费比别的村高出不少,用户有意见难免,咱得做做表面文章,承诺让利于民,免收当年水费。” 米颂急忙摇头说:“这一条可使不得!你是不知道啊,上面有多少人眼睛盯着这几个钱哩!俺只是个过路的财神而已!” 尚良笑了:“看把你急的,宣传归宣传嘛,人们看不到甜头,谁投你的票?” 杜雅儿说:“死脑筋,不开窍,这叫刘备摔孩子——邀买人心!权在你手里,谁能拦着你的发财路了?” 尚良说:“还是雅儿料事远哩!这第三,冷书记的支持是一把尚方宝剑,说明咱是正宗的接班人,镇里那些人都会为你拉票助力,这可是你比别人明显的优势,能引导不少村民跟着投你的票哩!这第四嘛,来个釜底抽薪之计,……” 米颂不懂啥叫釜底抽薪,眨巴着眼睛问:“抽什么筋?” 雅儿白了米颂一眼骂道:“瞎鳖丁,你老子算是白供你念书了!‘抽筋’,还剥皮呢!尚良哥是打个比方,锅底火正烧旺了,把柴抽出来,锅里的饭不就夹生了?” 尚良说:“谁支持谁,俺心里有数。发放选民证时,俺把支持咱的挑出来,先发下去,下剩的打乱了,越乱越好,让他们慢慢去找,找不到最好,这样只能影响他们的投票,咱的票自然高出他们的了,这不就有了胜算了。最后一条,你不是有些社会上的铁哥们儿吗?利用他们,呐喊造势,拉票助威。这世道,谁也怕厉害的,咱们正好从中渔利。” 米颂对文绉绉的话听不懂,说到铁哥们儿,有点激动,一样脖子,咕噜灌下一杯酒,说:“哥,感情深,一口闷。俺先干为敬了!俺要是赢了,你就是俺的左膀右臂、忠臣良将,有俺米颂一千,就有哥的五百!” 金二浪的游说活动刚刚结束,就在家里摆开宴席,他把吴乃珂、巴耳根、魏有才叫来分头去请吕耕田、柳棉花、金难换、金骇浪、王奔、米田丰、小面包等前来赴宴,两口子还亲自到米颂家,硬把米颂、杜雅儿拽来,坐了首席。命令薄嘴皮儿:“端!” 一伙人围坐在顺山大炕上,共同举杯,“为友谊地久天长干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金二浪清了清嗓子说:“今天请各位大驾光临,尤其是米颂、雅儿两口子给俺面子,光临寒舍,不胜荣幸!这才能看出咱们都是生死与共的好爷们、好兄弟!人常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俺是深有体会,就拿这次选举来说,只要俺金二浪赢了,也就是在座各位赢了。今后有啥好处,咱们共同分享!有啥难处,也靠各位帮衬。俺从大哥的失败中,找出一条教训来,那就是不能吃独食。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有钱大家花,这叫山狍野鹿,打住伙得。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魏有才、巴耳根异口同声地说:“对着哩,二浪看问题就是尖锐,说到根子上了。大浪啥都好,就是过分相信上面那些吃谷贼了!底下的兄弟们谁不拉家带口?谁不是‘叫大爷为大爷二百钱’,跟着白忙活,日久天长了,人心就散了!” 金二浪偷眼瞅瞅面无表情的米颂与深藏不露的雅儿,讨好地与米颂碰了碰杯,说:“俺和米颂老弟。不,老侄,早就是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了,跑不了俺也蹦不了他,有他的就有俺的。米颂赢了,也就是俺金二浪赢了,也就是在座各位赢了。所以,这是一码事!米颂上台了,俺就是他的副手,俺上台了,米颂就是俺的主心骨!只要各位把这层关系弄清了,今后的事情就好办了。因此,咱们两家不要互相拆台,要联合起来,把张春来挤出去!那家伙和咱不是一路人,只有把他挤出去,咱们才有希望。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达目的,不惜血本。俺就不相信白花花的银子买不来人心!这几年俺琢磨出一个道理,权和钱是水涨船高的关系,赢了,有权了,也等于赚了。权和钱永远成正比!” 吕耕田对这说法深有感触,他说:“这个比喻再恰当不过。不过,啥时候别忘了统一战线的重要性。米颂是咱村的精英,又有苟书记给筹划着,能不懂联合起来力量大的道理吗?” 这时候杜雅儿微微一笑,拍了光顾着喝酒的米颂一把,说:“看这阵势,米颂应该表个态不是?可惜俺这一口子又喝多了,脑子成了一盆浆糊了,俺替他说几句,在座的都比俺们年长,都是米颂信得过的亲戚朋友,你们怎么走着,俺们怎么跟着,互相照顾着,互相帮衬着,对?” 米颂放下杯子,抢过话头,说:“俺还没喝糊涂呢!不就是联合起来对付张春来吗?不就是组建一个联合联合……” 吕耕田接住话茬子说:“联合政府!” 米颂翘起大拇哥说:“对!联合政府!” 面对金米两家挨门拉票、频繁造势活动,张春来沉不住气了。他清楚,金大浪所以能在昂首村长期独揽大权,称霸一方,在上,靠的是那些贪赃枉法的权贵,在下靠的是那些社会上的地痞流氓。这些人活动能量大,卑鄙龌龊、横行无忌,只要有酒有肉有甜头,多少好事都能坏在他们手里。他们自称“三无主义”,即无法无天、无理取闹、无中生有。张春来既不善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又不会搞那些蝇营狗苟的下作事情,也不想为这露水大点前程耗费精力、浪费时间。他想打退堂鼓,可一想起冷若冰那蔑视的目光,苟成艮、米颂那得意的神态,村民们那压抑的情绪,期盼的呼声,就油然而生一种改变昂首村面貌,舍我其谁的雄心壮志。他想起自己对冷若冰说过的话:“即使碰的头破血流,也不后悔!”他在矛盾中徘徊着、挣扎着、选择着。 高广说:“春来,别犹豫,公道自在人心,咱不搞他们那一套,拉帮结派,用金钱收买人心、开空头支票笼络人心的事儿,乡亲们谁也不比谁傻,不会上他们的当。咱就大张旗鼓地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宣传反腐倡廉,宣传公开透明,宣传昂首村美好的明天,俺相信,乡亲们都是有良知的,谁好谁坏,心里都有一杆秤。他们急切地盼着有一个大公无私、全心全意为大伙办好事的领头人,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你还有啥可担心的?俺倒是担心你胜选后能不能挑起这副重担来?有没有能力让村民们安居乐业,让邻里间和谐相处,让孩子们有书念,让老年人老有所养,让昂首村变成一个政治空气向上、文化素质提高、环境更加优美、欣欣向荣的好地方。干,群众都在眼巴巴地看着你哩!只要你敢站在前头扛大旗,群众就会跟着你冲锋陷阵,等到你对村民们的承诺实现的那一天,你就会体验到抱负实现后的那种自豪,你会站在高高的昂首山上,对着那川流不息的滹沱河,大声呼喊:‘山河作证,俺赢了!此生无憾了!’” 高广就是一把开心的鈅匙,再次激起张春来的满腔豪情,他兴奋地说:“人贵在一种信念,贵在一种坚持,贵在一份承诺。胜利失败无所谓,只要俺尝试过了,俺就觉得问心无愧了。俺虽干不出啥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但俺不贪不占,也不会给祖上落下骂名。怕啥哩?干!” 第104章 支招 “狗”是人类豢养的宠物,是人类忠实的朋友。 但若把“狗”字用在人的头上,绝大多数变成了贬义词。 如,狗苟蝇营、狗肺狼心、狗急跳墙、狗胆包天、狗皮膏药、狗仗人势、狗尾续貂、狗盗鸡鸣等等。 人们管贪官叫狗官,管狗官的手下叫狗腿子,管为狗官出谋划策的人叫狗头军师。等等。 凡跟着狗官混饭吃的,都得挂上一个“狗”字儿。人们为什么又如此讨厌“狗”呢? 别小瞧了山旮旯里农村换届选举,地方不大,事关重大。昂首村村民从吕耕田、金大浪执政时的种种贪腐事件中,慢慢懂得了一个领导班子的重要性,这关乎着各家各户的切身利益,再不能糊里糊涂地漠不关心、任人宰割了。村民们对这次换届选举的关注度,不亚于新中国成立开国庆典。不能说牵一发而动全身,至少是神经绷得紧紧的。 苟成艮去北京治病还没回来,米颂因报名参选,暂不主持村委会日常工作,几位金大浪时期留下的副职村干部,金大浪“老子说了算”,已经养成了只拿工资,不问是非,有职无权,敲敲边鼓的习惯。一个个眼睛只盯着自身利益,既奸猾又狡猾,只懂得享乐,既贪婪又下作,把为人民服务变成了人民为我服务。他们是金家王朝中的利益占有者,他们希望这种特权一直保留着,变成世袭的王爷。苟成艮虽然没有扫动他们的利益,但他们已经感到呼吸有点不大顺畅。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只要利益仍在,憋气一点又有何妨?不管苟成艮搞一言堂,还是群言堂,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失,那就低调一点,耐心等待,等待着下一任掌舵人安排自己的职位。他们都报名参选下届领导班子副职选举,躲到一边,不露锋芒、少说为佳,争取连选连任。所以,现在连边鼓也懒得去敲了。昂首村的日常工作,只有尚良一个人在应酬着。 选举在即,尚良内心非常焦躁不安,金大浪作恶多端,倒台了,没给他带来任何损失;苟成艮老奸巨猾,也即将下台,没给他带来任何好处。新一届村委会大权即将落入谁手,对他拥有的既得利益有无妨碍,这是他必须面对的严峻问题。谁将是他日后的依傍靠山或绊索障碍,确实应该早做准备,未雨绸缪。一想到这些,他就有点坐立不安,心慌意乱。不,不能作壁上观,要争取,要主动出击,要让事情朝着有利自己的方向发展。他静下心来对三位候选人做了一次对比:金二浪比金大浪更阴险毒辣,他要上了台,自己首先得滚蛋;张春来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不卑不亢、不贪不占、不显山、不露水,打着公开透明的旗号,挺会笼络人心,他若上台了,要想从他手里捞便宜,等于与虎谋皮。这样的人再好,但不为我所用。所以一定要想法子把他挤出去。 比较前两位,尚良最欣赏的还是米颂。米颂是个浪荡公子,得到李田原的器重,在联防队混了几年,结交了很多“社会上的”人物,三教九流、黑白两道,哪哪都有朋友。声色犬马、挥霍无度。溜须拍马,延续苟成艮真传,眼睛长在头顶上,只认得上层人物。活动能量相当大。如今派出所所长是他亲亲的表姐夫,镇政府一把手是他干表哥,有这些人护着、罩着,如虎添翼,如日中天,是圈子里公认的下届接班人,也是尚良最看好的选择对象。况且米颂对尚良十分友好,处处礼让三分,意虽在笼络,但能够共同进退,真诚相待,便有了共同语言。失去了这样的知己,失去了这棵大树,到哪儿找去? 尚良也清楚,米颂在村里的群众基础确实差了些,有很多村民甚至不认识米颂是何许人也。人们往往把米田丰、小面包与米颂联系到一块儿比较。有些人一说起米家,就会捂着鼻子说:“顶风十里臭,能有好米吗?”还有些人说:“娘的,国家花钱给老百姓解决吃水困难,他米颂凭什么收那么多水费?” 尚良打定主意,登门拜访米颂,为米颂出谋划策,尽到知己之责。 米颂非常高兴,马上吆喝妻子:“雅儿!快拿好酒好菜,难得尚良哥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俺哥两得好好喝几杯哩!冷书记让俺写参选承诺书,俺这点水平,能写出啥好词儿来,正愁着哩,你却送上门来了!” 话说得粗糙,让尚良听着别扭,但他不见怪,他知道米颂没啥文化,尽学了些闯荡江湖的屁话,只能淡然一笑了之。心里却骂:“这个瞎鳖丁,牛头不对马嘴,恭维人都带股野蛮味儿,是材料也不是好材料,能为俺所用就行了。这叫秃子当和尚——将就材料!” 米颂的妻子杜雅儿高中文化,经常人前显摆自己比米颂有素质,压米颂一头。这也确是尚良最欣赏的,拿雅儿比自己的妻子兴儿,一个活泛,一个死板,难怪尚良有那么多花花事儿呢。此时雅儿又把矛头对准了米颂,褒贬起来了:“啥水平?好话到你嘴里就变味儿了!什么‘送上门来’了?你还会不会说人话?要不是尚良哥背后护瞻着你,你那些撒汤漏水的事能少了?” 米颂不敢在雅儿跟前顶嘴,尤其是现在正在用人之际,必须放下身段,聆听别人的教诲。他乐呵呵的笑着说:“俺这点水平,尚良哥又不是不知道。雅儿,别生气,你知道,操心不爱老哩!” 雅儿扑哧一笑,给尚良斟了满杯酒说:“尚良哥,别见怪,米颂就这点德行,俺们刚才正念叨你来着,连他姑夫都夸你沉稳能干,有主见,遇事坐的住坡哩!金大浪那么坏的人,你都能忍让他十多年,真不容易哩!米颂嘴上不会说,其实对你佩服的五体投地哩!哥有啥好点子?指教指教米颂!他现在像一只掐了头的瞎蜢,胡飞乱撞哩!” 杜雅儿的一席奉承话,尚良觉得心里暖暖的,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嗽了一声,打开了话匣子:“谈不上指教二字。今儿个俺很高兴,俺知道你们两口子是真心待俺,够哥们儿,够朋友,俺就不绕弯子了。直言不讳,提几条看法,说的不对,请包涵一二。俺分析过,谁想在选举中胜出,第一要有人缘。俺知道,米颂在上面人缘广,可在下面就逊色多了。这就得挨家挨户去发动群众投自己的票,雅儿有文化又会说话,办这事最合适不过来。记住了,千万别让你叔叔米田丰上阵,他两口子的名声,俺不说你们也知道,不怎地。这第二嘛,就在吃水问题上,收费比别的村高出不少,用户有意见难免,咱得做做表面文章,承诺让利于民,免收当年水费。” 米颂急忙摇头说:“这一条可使不得!你是不知道啊,上面有多少人眼睛盯着这几个钱哩!俺只是个过路的财神而已!” 尚良笑了:“看把你急的,宣传归宣传嘛,人们看不到甜头,谁投你的票?” 杜雅儿说:“死脑筋,不开窍,这叫刘备摔孩子——邀买人心!权在你手里,谁能拦着你的发财路了?” 尚良说:“还是雅儿料事远哩!这第三,冷书记的支持是一把尚方宝剑,说明咱是正宗的接班人,镇里那些人都会为你拉票助力,这可是你比别人明显的优势,能引导不少村民跟着投你的票哩!这第四嘛,来个釜底抽薪之计,……” 米颂不懂啥叫釜底抽薪,眨巴着眼睛问:“抽什么筋?” 雅儿白了米颂一眼骂道:“瞎鳖丁,你老子算是白供你念书了!‘抽筋’,还剥皮呢!尚良哥是打个比方,锅底火正烧旺了,把柴抽出来,锅里的饭不就夹生了?” 尚良说:“谁支持谁,俺心里有数。发放选民证时,俺把支持咱的挑出来,先发下去,下剩的打乱了,越乱越好,让他们慢慢去找,找不到最好,这样只能影响他们的投票,咱的票自然高出他们的了,这不就有了胜算了。最后一条,你不是有些社会上的铁哥们儿吗?利用他们,呐喊造势,拉票助威。这世道,谁也怕厉害的,咱们正好从中渔利。” 米颂对文绉绉的话听不懂,说到铁哥们儿,有点激动,一样脖子,咕噜灌下一杯酒,说:“哥,感情深,一口闷。俺先干为敬了!俺要是赢了,你就是俺的左膀右臂、忠臣良将,有俺米颂一千,就有哥的五百!” 金二浪的游说活动刚刚结束,就在家里摆开宴席,他把吴乃珂、巴耳根、魏有才叫来分头去请吕耕田、柳棉花、金难换、金骇浪、王奔、米田丰、小面包等前来赴宴,两口子还亲自到米颂家,硬把米颂、杜雅儿拽来,坐了首席。命令薄嘴皮儿:“端!” 一伙人围坐在顺山大炕上,共同举杯,“为友谊地久天长干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金二浪清了清嗓子说:“今天请各位大驾光临,尤其是米颂、雅儿两口子给俺面子,光临寒舍,不胜荣幸!这才能看出咱们都是生死与共的好爷们、好兄弟!人常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俺是深有体会,就拿这次选举来说,只要俺金二浪赢了,也就是在座各位赢了。今后有啥好处,咱们共同分享!有啥难处,也靠各位帮衬。俺从大哥的失败中,找出一条教训来,那就是不能吃独食。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有钱大家花,这叫山狍野鹿,打住伙得。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魏有才、巴耳根异口同声地说:“对着哩,二浪看问题就是尖锐,说到根子上了。大浪啥都好,就是过分相信上面那些吃谷贼了!底下的兄弟们谁不拉家带口?谁不是‘叫大爷为大爷二百钱’,跟着白忙活,日久天长了,人心就散了!” 金二浪偷眼瞅瞅面无表情的米颂与深藏不露的雅儿,讨好地与米颂碰了碰杯,说:“俺和米颂老弟。不,老侄,早就是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了,跑不了俺也蹦不了他,有他的就有俺的。米颂赢了,也就是俺金二浪赢了,也就是在座各位赢了。所以,这是一码事!米颂上台了,俺就是他的副手,俺上台了,米颂就是俺的主心骨!只要各位把这层关系弄清了,今后的事情就好办了。因此,咱们两家不要互相拆台,要联合起来,把张春来挤出去!那家伙和咱不是一路人,只有把他挤出去,咱们才有希望。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达目的,不惜血本。俺就不相信白花花的银子买不来人心!这几年俺琢磨出一个道理,权和钱是水涨船高的关系,赢了,有权了,也等于赚了。权和钱永远成正比!” 吕耕田对这说法深有感触,他说:“这个比喻再恰当不过。不过,啥时候别忘了统一战线的重要性。米颂是咱村的精英,又有苟书记给筹划着,能不懂联合起来力量大的道理吗?” 这时候杜雅儿微微一笑,拍了光顾着喝酒的米颂一把,说:“看这阵势,米颂应该表个态不是?可惜俺这一口子又喝多了,脑子成了一盆浆糊了,俺替他说几句,在座的都比俺们年长,都是米颂信得过的亲戚朋友,你们怎么走着,俺们怎么跟着,互相照顾着,互相帮衬着,对?” 米颂放下杯子,抢过话头,说:“俺还没喝糊涂呢!不就是联合起来对付张春来吗?不就是组建一个联合联合……” 吕耕田接住话茬子说:“联合政府!” 米颂翘起大拇哥说:“对!联合政府!” 面对金米两家挨门拉票、频繁造势活动,张春来沉不住气了。他清楚,金大浪所以能在昂首村长期独揽大权,称霸一方,在上,靠的是那些贪赃枉法的权贵,在下靠的是那些社会上的地痞流氓。这些人活动能量大,卑鄙龌龊、横行无忌,只要有酒有肉有甜头,多少好事都能坏在他们手里。他们自称“三无主义”,即无法无天、无理取闹、无中生有。张春来既不善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又不会搞那些蝇营狗苟的下作事情,也不想为这露水大点前程耗费精力、浪费时间。他想打退堂鼓,可一想起冷若冰那蔑视的目光,苟成艮、米颂那得意的神态,村民们那压抑的情绪,期盼的呼声,就油然而生一种改变昂首村面貌,舍我其谁的雄心壮志。他想起自己对冷若冰说过的话:“即使碰的头破血流,也不后悔!”他在矛盾中徘徊着、挣扎着、选择着。 高广说:“春来,别犹豫,公道自在人心,咱不搞他们那一套,拉帮结派,用金钱收买人心、开空头支票笼络人心的事儿,乡亲们谁也不比谁傻,不会上他们的当。咱就大张旗鼓地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宣传反腐倡廉,宣传公开透明,宣传昂首村美好的明天,俺相信,乡亲们都是有良知的,谁好谁坏,心里都有一杆秤。他们急切地盼着有一个大公无私、全心全意为大伙办好事的领头人,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你还有啥可担心的?俺倒是担心你胜选后能不能挑起这副重担来?有没有能力让村民们安居乐业,让邻里间和谐相处,让孩子们有书念,让老年人老有所养,让昂首村变成一个政治空气向上、文化素质提高、环境更加优美、欣欣向荣的好地方。干,群众都在眼巴巴地看着你哩!只要你敢站在前头扛大旗,群众就会跟着你冲锋陷阵,等到你对村民们的承诺实现的那一天,你就会体验到抱负实现后的那种自豪,你会站在高高的昂首山上,对着那川流不息的滹沱河,大声呼喊:‘山河作证,俺赢了!此生无憾了!’” 高广就是一把开心的鈅匙,再次激起张春来的满腔豪情,他兴奋地说:“人贵在一种信念,贵在一种坚持,贵在一份承诺。胜利失败无所谓,只要俺尝试过了,俺就觉得问心无愧了。俺虽干不出啥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但俺不贪不占,也不会给祖上落下骂名。怕啥哩?干!” 第105章 三份承诺书 有一种熟悉叫陌生,有一种诚实叫狡猾,有一种承诺叫撒谎。说的天花乱坠,谁信呢? 选举之日进入倒计时,三位候选人为了自己的目标紧锣密鼓地做着最后的冲刺。时间在他们披挂上阵前,彷徨地快速流逝,村子里显得格外宁静。尤其是村委会楼顶上那些面向八方的高音喇叭,破天荒地变成了哑巴。村里人们平时都讨厌吕耕田、金大浪趴在扩音器上发酒疯骂人。而今换届选举这么隆重的大事,高音喇叭却不去发挥它的作用,这是为了什么?人们不禁怀疑,难道又是上边已经指定好了?不需要村民们瞎操心了? 镇里派柳成荫一组五人进驻昂首村,引导和监督此项选举工作。当尚良打开村委会那把快要生锈的铁将军,一伙人涌进屋子后,带进一股冷风,办公桌上的灰尘裹夹着废纸满屋飘荡,长久无人眷顾的办公场所,冷飕飕的,好像四壁都透着寒风。一群人都冻得缩着脖子、拢着袖子,脚下不停地跳着“踢踏舞”,呼出去的气马上变成满屋云雾。柳成荫骂道:“这儿简着成了二五眼的买卖——灰摊子了!寒冬腊月、天寒地冻,连个炉子都不生,这不是让俺们来卖冻肉吗?怎地?高音喇叭也冻成哑巴了?尚良,俺不知道你们是怎样搞得宣传?村里的老百姓知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俺算看出来了,你们村真的是灰下二道眉来了!再不挑撒个有威信的人管着,会越变越灰!” 尚良那张脸不管什么时候都带着笑容,他特别谦恭地说:“老柳噢,你又不是不知道,苟书记看病不在,那几位副职又不沾边儿,看门的吴乃珂跟着金大浪去雁荣市寻营生去了,俺一个当会计的,平时又没拨撩过大喇叭,没有领导指示,哪敢随便趴上去胡咧咧!这不,等着你们大驾光临,发号施令哩吗!” 那几位镇里派下来的,都是米颂平时喂肥了的,也知道尚良是站在米颂一边的,他们也不愿意站在这冰窟窿里耗费时间,对尚良嘟囔着:“好歹给生个炉子!冻得俺们清脓带都下来了,上下牙打架哩,能结巴着在喇叭上说话吗?”他们征求柳成荫的意见:“咱们还是找个热乎的地方吃口热乎饭再说!” 尚良马上附和道:“应该的,应该的!米颂早就交代过,老米店有咱固定的包间,你们先去,俺随后就到。” 柳成荫说:“从今天开始,把炉子生着了,你就负责宣传,让村里人们都知道要换届选举了。争取用一天时间,把选民证发下去,两天后持证参选。” 尚良说:“时间太紧了,靠俺一个人,上千张选民证,光填写选民证也得一天时间,哪有时间逐户发下去?” 柳成荫说:“你不会找几个人帮帮忙?” 尚良说:“事情都让他们做坏了,光用人不给报酬,没人尿了!” 柳成荫皱皱眉头说:“过去的事不提了,眼下的事非得办。叫上你们班子里那伙人,捏作个选举领导组,先把头挑起来,不然乱混混的,群龙无首,怎工作?” 尚良说:“俺倒有个不偏三不向四的法子,不知道使得不?” 柳成荫说:“说出来看看。” 尚良说:“为了参选三方都没意见,让他们各自推出几个人来,不就公平没闲话了?加上镇领导、加上村委一伙人,这不就有头有尾了?” 柳成荫顺水推舟,说:“就按你说的办,明天开个碰头会,把方案定下来,俺好向镇领导们汇报,等领导们点了头,就开始选举。冷书记对昂首村选举很关心,全镇二十多个村子,咱们这一组起着示范作用,可不能球糊马叉的把事情搞砸了!” 尚良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走,先填饱肚子再说!” 尚良通过高音喇叭召集来一群助阵的,其中有一位是米颂手下的管水员,名叫王奔,是个穆仁智似的人物,为米颂催讨水费,敲门砸窗、张牙舞爪、不讲情面、毫不手软。对米颂忠心耿耿、马首是瞻,米颂的命令就是圣旨,为了把米颂扶上高台,他会不遗余力、摇旗呐喊,甚至和不同意见的人们大吵大闹。加上吴乃珂、巴耳根、魏有才钻在中间排斥异己,胡搅蛮缠,昂首村选举未至,已是阴风兮兮,迷雾重重。 张春来阵营势力单薄,高广动员村里几位敢讲真话的村民为张春来助选,他们是曹拴牛、孙谷雨、李煌、宫商阕,这些人往那儿一坐,犹如给对方平坦的大路上扔下几块巨石,连肆无忌惮的王奔,说话都有点结巴了。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哩。 就在发放选民证的前一天,苟成艮从北京回来了。他强撑着虚弱的病体,坐在村委会正中那把椅子上,与柳成荫他们共同主持着昂首村村委会换届选举前的各项安排工作。多年的从政经验,一个党员起码的道德操守,他不希望参选各方撕破脸失去控制,更不希望哪一方在混乱中窃取政权。他想让米颂的接班在阳光下进行,做到名正言顺,无可挑剔。所以,他一回来,首先把金二浪、米颂、张春来叫到一起,进行了一通“和为贵”的教育,理顺了目下的混乱局面,震慑住个别人的嚣张气焰。他摆出一副公正无私的姿态,其实是怕本来安排妥帖的、水到渠成的事情,被别人搅坏了。他要为实现自己预定的目的奋斗到底,直至耗尽最后的精力。 公历十二月末,正是北方黄土高原一年中最寒冷的隆冬季节,从入冬到现在,持续干旱,干冷干冷的西北风呼啸而过,搅起阵阵黄沙。五颜六色的包装袋子,随风飘荡,张挂在大街小巷的电线上,七长八短,很不雅观。迎街商户,棉门帘低垂,烟筒里冒出滚滚浓烟,把装点门面的广告牌子熏得面目全非。街面上摆小摊的小商小贩们穿着臃肿的皮大衣,带着皮帽子、皮手套,龟缩在向阳的角落里,猛抽着卷烟取暖,有一声没一声地吆喝着稀少的行人光顾。叫卖声在风中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街上的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有关帝庙前聚了一群关心“政治”的村民。他们在评论廊柱上贴着的三位候选人的“竞选承诺书”。 承诺书很显眼,电脑打印的,红底白字,工整的仿宋体,抬头格式分明是出自一人之手,只是内容有所不同。围观的人们逐字逐句念着,那份表情既庄重又滑稽。像是戏台上演戏宣读圣旨似的。 首先是米颂的承诺书,空洞的客套话占去纸张的一半,接着鼓吹自己上边有门路,可以通过关系,招商引资,在昂首村新建一座上千万的选矿厂,吸收上百人到工厂里上班挣钱;免去选民用水水费;盖一座大型老年公寓等等。 因为“公寓”二字,不开壶和王奔差点打起来。不开壶念“公窝”,王奔说:“你这家伙动机不良,明明是公寓,故意念公窝,想捣乱是怎地?” 不开壶说:“公寓是啥玩意儿?俺没听说过。当官的都吹乎搞养殖业吗,养牲口不得垒窝吗?公的不得另圈吗?圈公牲口的窝,不叫公窝吗?” 王奔骂道:“明明是给老年人建娱乐场所,让你这家伙比喻成牲口圈了。这不是成心污蔑米颂的人格吗?若在从前,打你个现行反革命也不冤枉,难怪金大浪往死里整绰你哩!该!” 不开壶恼了,脑子一热,脏话就出来了:“你是条给主子摇尾巴的狗!专门出来探听消息的特务!” 王奔也恼了,一把抓住不开壶的衣领子,骂道:“日你娘的,是不是肉皮又发痒了?” 不开壶也揪住王奔的领子骂道:“当狗也是条疯狗,来,你咬老子一口试试!”两个人撕扯到一块,谁也不服谁。这时候醉驴儿突然钻到两人中间,嘿嘿笑着问:“俺记得你们俩一个属龙,一个属虎,对?你们两个属相不合,往后干脆把属相改了,都跟着俺,属驴!” 王奔、不开壶都松开了手,醉驴儿嘻嘻一笑,扭头走了。 左晔拍拍不开壶的脑袋说:“不驴了?还是醉驴儿聪明,拉架都拉得有水平。” 一个小插曲过后,人们又把目光转向米颂的承诺书上,傅玉成念到“免收水费”这一条时,不由得发表出自己的看法:“这话说的笼统,大概是,选上了免受,选不上不免收?即使选上了,是免当年的呢?还是年年免呢?闹不清楚。这有点要挟人的意思,选我就免,不选我就要,绕来绕去,把人们绕晕了,最后还得要。这是为选举设的一个套而已,看你往里钻不钻哩。” 王奔本想给傅玉成难堪,可想一想,又找不出啥毛病来,再说这老家伙不是好惹的,他连匡敖川都敢斗,和他吵闹,真拔不出长轴来。还是让米颂想法子对付。想到此,便不声不响地离开人群,向米颂汇报去了。 人们又把视线转到金二浪的竞选承诺书上。金二浪不像米颂那样空话连篇,开出很多空头支票,而是直截了当地写道:如果能当选,会给村民们带来很多好处,不仅自己发财,也让身边的人发财,进而让全村的人发财。白猫黑猫,能逮住耗子就是好猫,这道理那道理,能抓回票子是硬道理。最后一句口号喊得很响亮:“你想发财吗?请投俺金二浪一票!” 李煌看后笑着说:“说的都是大实话,不当官怎能发,当了官肯定发,不光自己发,亲戚朋友跟着发,都要想明白,选俺就发财!”围着的人们都笑了。魏有才没敢笑,悄悄地溜出人群,向金二浪通风报讯去了。 贴到最后边的是张春来的竞选承诺书,没有华丽的辞藻,干巴裸利脆,列出八条让人信服的承诺。一要垦荒植树,美化环境造福一方;二要扩大规模,增加人手,吸收闲散劳力,为社会多做贡献;三要做到村务公开、账务公开、不贪不占、清清白白;四要关心教育,提高教师待遇,帮助贫困子女上学读书;五要开展献爱心活动,帮助贫困村民尽快脱贫致富;六要硬化街道,安装路灯,方便村民行走;七要填平村里那几个臭水坑,改造成村民健身娱乐活动场所;八要筹集资金,在村中间荒凉的西河滩上建一座像样的文化广场,游览花园,让农村人像城里人一样享受现代化生活。 昂首村人们诙谐幽默,对这三份承诺书做了口头点评:米颂是大话连篇,吹牛上天。金二浪是当官发财,发财当官。张春来是实话实说,有枝有叶。人们似乎从以往的迷信、愚昧、麻木中得到教训,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自己手中那神圣的一票究竟要投给谁,已经心中有数了。 且说尚良、王奔等加班到深夜,总算把上千张选民证填写完毕。紧接着应该把这些选民证按片整理停当,让各片片长分发下去。可尚良没有这么做,他先把倾向于米颂的选民证挑撒出来,交给王奔,让他提前送到这些人手中,并一再嘱咐:“让他们投票时别把名字写错了,米是大米小米的米,颂是歌功颂德的颂!” 王奔走后,尚良把下剩的选民证搂到一块儿,像洗牌似的洗了好几遍,随便分成四摞,扔到办公桌上,锁好门回家去了。 直到次日下午,太阳落山前,才通知四个片的片长下去发放,冬天天短,五点就接近黄昏,短时间内要把这么多选民证发放下去,谈何容易。何况四片混杂在一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东片的混在西片,南片的夹在北片,实在没法送下去,天黑了,片长们手里的选民证,连一半都没送出去,他们只好把剩下的扔到村委办公桌上,骂骂咧咧地回家去了。 第105章 三份承诺书 有一种熟悉叫陌生,有一种诚实叫狡猾,有一种承诺叫撒谎。说的天花乱坠,谁信呢? 选举之日进入倒计时,三位候选人为了自己的目标紧锣密鼓地做着最后的冲刺。时间在他们披挂上阵前,彷徨地快速流逝,村子里显得格外宁静。尤其是村委会楼顶上那些面向八方的高音喇叭,破天荒地变成了哑巴。村里人们平时都讨厌吕耕田、金大浪趴在扩音器上发酒疯骂人。而今换届选举这么隆重的大事,高音喇叭却不去发挥它的作用,这是为了什么?人们不禁怀疑,难道又是上边已经指定好了?不需要村民们瞎操心了? 镇里派柳成荫一组五人进驻昂首村,引导和监督此项选举工作。当尚良打开村委会那把快要生锈的铁将军,一伙人涌进屋子后,带进一股冷风,办公桌上的灰尘裹夹着废纸满屋飘荡,长久无人眷顾的办公场所,冷飕飕的,好像四壁都透着寒风。一群人都冻得缩着脖子、拢着袖子,脚下不停地跳着“踢踏舞”,呼出去的气马上变成满屋云雾。柳成荫骂道:“这儿简着成了二五眼的买卖——灰摊子了!寒冬腊月、天寒地冻,连个炉子都不生,这不是让俺们来卖冻肉吗?怎地?高音喇叭也冻成哑巴了?尚良,俺不知道你们是怎样搞得宣传?村里的老百姓知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俺算看出来了,你们村真的是灰下二道眉来了!再不挑撒个有威信的人管着,会越变越灰!” 尚良那张脸不管什么时候都带着笑容,他特别谦恭地说:“老柳噢,你又不是不知道,苟书记看病不在,那几位副职又不沾边儿,看门的吴乃珂跟着金大浪去雁荣市寻营生去了,俺一个当会计的,平时又没拨撩过大喇叭,没有领导指示,哪敢随便趴上去胡咧咧!这不,等着你们大驾光临,发号施令哩吗!” 那几位镇里派下来的,都是米颂平时喂肥了的,也知道尚良是站在米颂一边的,他们也不愿意站在这冰窟窿里耗费时间,对尚良嘟囔着:“好歹给生个炉子!冻得俺们清脓带都下来了,上下牙打架哩,能结巴着在喇叭上说话吗?”他们征求柳成荫的意见:“咱们还是找个热乎的地方吃口热乎饭再说!” 尚良马上附和道:“应该的,应该的!米颂早就交代过,老米店有咱固定的包间,你们先去,俺随后就到。” 柳成荫说:“从今天开始,把炉子生着了,你就负责宣传,让村里人们都知道要换届选举了。争取用一天时间,把选民证发下去,两天后持证参选。” 尚良说:“时间太紧了,靠俺一个人,上千张选民证,光填写选民证也得一天时间,哪有时间逐户发下去?” 柳成荫说:“你不会找几个人帮帮忙?” 尚良说:“事情都让他们做坏了,光用人不给报酬,没人尿了!” 柳成荫皱皱眉头说:“过去的事不提了,眼下的事非得办。叫上你们班子里那伙人,捏作个选举领导组,先把头挑起来,不然乱混混的,群龙无首,怎工作?” 尚良说:“俺倒有个不偏三不向四的法子,不知道使得不?” 柳成荫说:“说出来看看。” 尚良说:“为了参选三方都没意见,让他们各自推出几个人来,不就公平没闲话了?加上镇领导、加上村委一伙人,这不就有头有尾了?” 柳成荫顺水推舟,说:“就按你说的办,明天开个碰头会,把方案定下来,俺好向镇领导们汇报,等领导们点了头,就开始选举。冷书记对昂首村选举很关心,全镇二十多个村子,咱们这一组起着示范作用,可不能球糊马叉的把事情搞砸了!” 尚良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走,先填饱肚子再说!” 尚良通过高音喇叭召集来一群助阵的,其中有一位是米颂手下的管水员,名叫王奔,是个穆仁智似的人物,为米颂催讨水费,敲门砸窗、张牙舞爪、不讲情面、毫不手软。对米颂忠心耿耿、马首是瞻,米颂的命令就是圣旨,为了把米颂扶上高台,他会不遗余力、摇旗呐喊,甚至和不同意见的人们大吵大闹。加上吴乃珂、巴耳根、魏有才钻在中间排斥异己,胡搅蛮缠,昂首村选举未至,已是阴风兮兮,迷雾重重。 张春来阵营势力单薄,高广动员村里几位敢讲真话的村民为张春来助选,他们是曹拴牛、孙谷雨、李煌、宫商阕,这些人往那儿一坐,犹如给对方平坦的大路上扔下几块巨石,连肆无忌惮的王奔,说话都有点结巴了。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哩。 就在发放选民证的前一天,苟成艮从北京回来了。他强撑着虚弱的病体,坐在村委会正中那把椅子上,与柳成荫他们共同主持着昂首村村委会换届选举前的各项安排工作。多年的从政经验,一个党员起码的道德操守,他不希望参选各方撕破脸失去控制,更不希望哪一方在混乱中窃取政权。他想让米颂的接班在阳光下进行,做到名正言顺,无可挑剔。所以,他一回来,首先把金二浪、米颂、张春来叫到一起,进行了一通“和为贵”的教育,理顺了目下的混乱局面,震慑住个别人的嚣张气焰。他摆出一副公正无私的姿态,其实是怕本来安排妥帖的、水到渠成的事情,被别人搅坏了。他要为实现自己预定的目的奋斗到底,直至耗尽最后的精力。 公历十二月末,正是北方黄土高原一年中最寒冷的隆冬季节,从入冬到现在,持续干旱,干冷干冷的西北风呼啸而过,搅起阵阵黄沙。五颜六色的包装袋子,随风飘荡,张挂在大街小巷的电线上,七长八短,很不雅观。迎街商户,棉门帘低垂,烟筒里冒出滚滚浓烟,把装点门面的广告牌子熏得面目全非。街面上摆小摊的小商小贩们穿着臃肿的皮大衣,带着皮帽子、皮手套,龟缩在向阳的角落里,猛抽着卷烟取暖,有一声没一声地吆喝着稀少的行人光顾。叫卖声在风中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街上的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有关帝庙前聚了一群关心“政治”的村民。他们在评论廊柱上贴着的三位候选人的“竞选承诺书”。 承诺书很显眼,电脑打印的,红底白字,工整的仿宋体,抬头格式分明是出自一人之手,只是内容有所不同。围观的人们逐字逐句念着,那份表情既庄重又滑稽。像是戏台上演戏宣读圣旨似的。 首先是米颂的承诺书,空洞的客套话占去纸张的一半,接着鼓吹自己上边有门路,可以通过关系,招商引资,在昂首村新建一座上千万的选矿厂,吸收上百人到工厂里上班挣钱;免去选民用水水费;盖一座大型老年公寓等等。 因为“公寓”二字,不开壶和王奔差点打起来。不开壶念“公窝”,王奔说:“你这家伙动机不良,明明是公寓,故意念公窝,想捣乱是怎地?” 不开壶说:“公寓是啥玩意儿?俺没听说过。当官的都吹乎搞养殖业吗,养牲口不得垒窝吗?公的不得另圈吗?圈公牲口的窝,不叫公窝吗?” 王奔骂道:“明明是给老年人建娱乐场所,让你这家伙比喻成牲口圈了。这不是成心污蔑米颂的人格吗?若在从前,打你个现行反革命也不冤枉,难怪金大浪往死里整绰你哩!该!” 不开壶恼了,脑子一热,脏话就出来了:“你是条给主子摇尾巴的狗!专门出来探听消息的特务!” 王奔也恼了,一把抓住不开壶的衣领子,骂道:“日你娘的,是不是肉皮又发痒了?” 不开壶也揪住王奔的领子骂道:“当狗也是条疯狗,来,你咬老子一口试试!”两个人撕扯到一块,谁也不服谁。这时候醉驴儿突然钻到两人中间,嘿嘿笑着问:“俺记得你们俩一个属龙,一个属虎,对?你们两个属相不合,往后干脆把属相改了,都跟着俺,属驴!” 王奔、不开壶都松开了手,醉驴儿嘻嘻一笑,扭头走了。 左晔拍拍不开壶的脑袋说:“不驴了?还是醉驴儿聪明,拉架都拉得有水平。” 一个小插曲过后,人们又把目光转向米颂的承诺书上,傅玉成念到“免收水费”这一条时,不由得发表出自己的看法:“这话说的笼统,大概是,选上了免受,选不上不免收?即使选上了,是免当年的呢?还是年年免呢?闹不清楚。这有点要挟人的意思,选我就免,不选我就要,绕来绕去,把人们绕晕了,最后还得要。这是为选举设的一个套而已,看你往里钻不钻哩。” 王奔本想给傅玉成难堪,可想一想,又找不出啥毛病来,再说这老家伙不是好惹的,他连匡敖川都敢斗,和他吵闹,真拔不出长轴来。还是让米颂想法子对付。想到此,便不声不响地离开人群,向米颂汇报去了。 人们又把视线转到金二浪的竞选承诺书上。金二浪不像米颂那样空话连篇,开出很多空头支票,而是直截了当地写道:如果能当选,会给村民们带来很多好处,不仅自己发财,也让身边的人发财,进而让全村的人发财。白猫黑猫,能逮住耗子就是好猫,这道理那道理,能抓回票子是硬道理。最后一句口号喊得很响亮:“你想发财吗?请投俺金二浪一票!” 李煌看后笑着说:“说的都是大实话,不当官怎能发,当了官肯定发,不光自己发,亲戚朋友跟着发,都要想明白,选俺就发财!”围着的人们都笑了。魏有才没敢笑,悄悄地溜出人群,向金二浪通风报讯去了。 贴到最后边的是张春来的竞选承诺书,没有华丽的辞藻,干巴裸利脆,列出八条让人信服的承诺。一要垦荒植树,美化环境造福一方;二要扩大规模,增加人手,吸收闲散劳力,为社会多做贡献;三要做到村务公开、账务公开、不贪不占、清清白白;四要关心教育,提高教师待遇,帮助贫困子女上学读书;五要开展献爱心活动,帮助贫困村民尽快脱贫致富;六要硬化街道,安装路灯,方便村民行走;七要填平村里那几个臭水坑,改造成村民健身娱乐活动场所;八要筹集资金,在村中间荒凉的西河滩上建一座像样的文化广场,游览花园,让农村人像城里人一样享受现代化生活。 昂首村人们诙谐幽默,对这三份承诺书做了口头点评:米颂是大话连篇,吹牛上天。金二浪是当官发财,发财当官。张春来是实话实说,有枝有叶。人们似乎从以往的迷信、愚昧、麻木中得到教训,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自己手中那神圣的一票究竟要投给谁,已经心中有数了。 且说尚良、王奔等加班到深夜,总算把上千张选民证填写完毕。紧接着应该把这些选民证按片整理停当,让各片片长分发下去。可尚良没有这么做,他先把倾向于米颂的选民证挑撒出来,交给王奔,让他提前送到这些人手中,并一再嘱咐:“让他们投票时别把名字写错了,米是大米小米的米,颂是歌功颂德的颂!” 王奔走后,尚良把下剩的选民证搂到一块儿,像洗牌似的洗了好几遍,随便分成四摞,扔到办公桌上,锁好门回家去了。 直到次日下午,太阳落山前,才通知四个片的片长下去发放,冬天天短,五点就接近黄昏,短时间内要把这么多选民证发放下去,谈何容易。何况四片混杂在一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东片的混在西片,南片的夹在北片,实在没法送下去,天黑了,片长们手里的选民证,连一半都没送出去,他们只好把剩下的扔到村委办公桌上,骂骂咧咧地回家去了。 第106章 乱象 童谣:狼打柴,狗烧火,猪猪担水填锅锅,猫猫上炕捏窝窝。窝窝呢?猫吃了。猫呢?上山了。山呢?雪盖了。雪呢?化成水了。水呢?和成泥了,泥呢?抹了墙了。墙呢?猪拱倒了。猪呢?杀了。猪肉呢?吃了。猪皮呢?绷了鼓了。鼓呢?敲塌了。鼓腔呢?拢火了。火呢?化灰了。灰呢?种瓜了。瓜呢?我吃了。瓜子呢?我嗑了。呸呸呸,你个老馋鬼。 第二天一早,村委会挤满了寻找选民证的人。那几张围成椭圆形的桌子,承受不了拥挤的人流的推搡,嘎吱嘎吱地响,人们像大海里捞针似的,抓挠着、划拉着桌子上铺散着的选民证,一波未退,一波又来,有的人甚至跳到桌子上寻找,咔嚓,桌腿断了,选民证洒落地上,人们蹲下来还找,整个村委会乱成了一锅粥。人们动怒了,失控了,骂声吼声不绝于耳。“日他娘的,这叫啥事?”、“就知道吃吃喝喝,正经事办不成!” 左晔说:“看不出来吗?这叫迷魂阵。精明着哩!” 李煌从墙角的废纸篓里掏出一摞选民证来,骂道:“娘的,真损!这么多人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了,看看,头一个就是俺!” 高广这才发现,李煌手里那一摞,都是张春来的支持者,不由骂道:“娘的,没想到他们啥手段都能使出来!” 在混乱中,吴乃珂、巴耳根、魏有才、王奔等在人群中穿梭,散布各种消息。一会儿说:“挤球啥哩?选民证没球用了”,一会儿说:“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上边早指定好了,你们还瞎折腾啥哩?”一会儿说:“除了米颂、金二浪,谁还有资格?”一会儿说:“张春来早就被罢免了,没资格参选了!”他们的话,真让一些人犹豫了,失去信心了,人们不再为找不到自己的选民证烦恼了,纷纷唉声叹气地准备放弃了。高广拦下要离开的人们大声疾呼道:“大家别放弃!别忘了自己的责任,记住了,谁持有选民证,谁就有选举权,千万别听信谣言,轻易放弃自己的权利!大家想想,很简单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究竟是为什么?” 人们把目光都聚到尚良身上,尚良脸红脖子粗地说:“这事不赖俺!谁让他们自己瞎翻腾来着!看看,哪哪都是选民证,这让俺怎收拾?” 此时此刻,村委会办公室隔门那间书记室里,苟成艮不急不躁地靠在沙发上眯缝着眼养神哩,外边再吵再闹,他都充耳不闻,因为他已经从冷若冰、柳成荫那里得到了准确消息,内侄米颂当选昂首村接班人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别人就是吵破天,也蹦不出他的手心儿。“山水越大越好看嘛!”他忘记了病痛,翘起二郎腿哼起了梆子戏《空城计》来:“我坐在城楼观山景,又只见城外乱纷纷,不用人说知道了,一定是司马发来的兵。……” 村委会内外乱成一团,找到选民证的,往外挤;没找到选民证的,往里拥,骂声不绝于耳,各种难听的话都有,“日他娘的,别的贪污,这也贪污!” 苟成艮最忌讳“贪污”二字,马上趴在高音喇叭上喊起来:“没找到选民证的就别再找了!这么大一个村子,不在乎你们那几张选票。一上午闹哄哄的,快把这房子抬起来了!不就是一张选民证吗?谁稀罕要那张废纸?谁想投票都到楼下!过了午时三刻,停止投票!再有选民证,也统统作废!” 人们不满地高呼:“这是什么屁话?你不在乎,我们在乎。不怪自己没本事,反而怪罪起老百姓来了。” 楼下墙根处摆放着几个纸箱子,周围站满了米颂和金二浪的亲信,他们一脸严肃,目光锐利,像老鹰一样盯着每一个前来投票的人。这些人虎视眈眈地检查着每个选民投进箱子里的选票,如果发现有人投了不符合他们意愿的选票,他们立刻瞪大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大声呵斥道:“别破车拦好路!到隔壁发财去!”仿佛要将对方吓退。 如果选民投下的票正好符合他们的期望,他们则会露出友善的微笑,轻声告诉对方:“动员咱们的人赶快来投票。”声音不大,但足以让人感受到其中的威胁之意。有些选民想要把选票拿到一边去填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挥手让其滚开,嘴里还嘟囔着:“哪儿凉快哪儿去!”甚至有些人根本不会写字或者不知道该投谁一票,他们也会热心地表示愿意帮忙代写,反正对方不识字,多写一张自己人的选票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眼看着有那么几个人把大把大把的选票一股脑儿扔进纸箱里,然后得意洋洋地笑着离开,大部分选民心里都憋着一股火,暗暗骂道:“娘的,这叫啥公开透明?这分明是明目张胆地通统作弊!”他们心中充满了不满和愤怒,但面对如此强势的监督者,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无奈地接受现实。 且说傅金成,听到广播后,急忙带着自家人的选民证到村委会投票,路过巴眼窝的水果摊时,被眼窝媳妇孙云姣拦住了问:“金成叔,您这是要去哪儿?” “去投票。” “有选民证吗?” “有。不全。八个人给了六张,那两张没影儿了!” “老叔,今儿个这选民证可值钱哩!您不卖?” “开玩笑哩?谁花钱买这玩意儿?” “真的!一张五十块,您这六张能卖三百块呢! “真的?谁买呢?” “真的。俺小叔子就买哩!已经买下二百多张了!喏,那不,在那儿正收着呢!” “他又不当官,收这干什么?烧火不旺,点灯不亮,有啥用哩?” “他是为金二浪效劳哩!” 傅金成明白了,他铁青着脸、斩钉截铁地说:“别说是五十块,就是五百块、五千块,俺都不会卖给他!俺再缺钱,也不能把良心卖了!” 大院里人们围着几个纸箱子转,傅金成挤进去看了看,退出去说:“这就叫自觉自愿、保守秘密吗?一个人填,一群人看,众人照着抄,秘密个屁!”,他噔噔噔上了村委会二楼,刚进门,就被苟成艮拦住了:“投票在楼下,你上这儿干啥?俺们正在开会哩,你快下去!” 傅金成一把推开苟成艮,闯进了会议室,指着那满桌子未发出去的选民证,又指指楼下那乱混混的人群,呐喊道:“里里外外乱成一锅粥了,你们却围着炉子开什么会!出去看看!有人花钱买选民证哩!难道你们不知道?这算不算贿选?这样的人能不能当选?真是世道乱了,人心乱了,啥鸟都飞出来了!你们这些当官的,今儿个得给俺这大老粗一个说法!” 苟成艮似乎不相信 ,狐疑地问:“真有此事?” 傅金成说:“俺啥时候说过谎话?” “谁?” “金二浪出钱,巴耳根出面,已经买下二百多张了!不信,你们现在就去问。这是贿选,这是犯罪!” 苟成艮慢条斯理地说:“没那么严重?” 傅金成说:“这要看谁说了,在你苟书记眼里,当然是小事一桩。可在俺老百姓眼里,这就是违法犯罪!” 会议室里那些参会者,其实早就心知肚明,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物,谁愿意和一个普通老百姓去较真?一个个装聋作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头抽烟茗茶,不去搭理这节外生枝的事情。坐镇监督的柳成荫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发表了自己的高见:“这种事别再刨根问底了,宣传出去,有损咱文明村的形象。上午的选举不作数,就当是一次试选!把所有的选票都拿回来,封存上交,下午从户口簿上逐户清点投票,大家看怎样?” 参会者都点头同意,高音喇叭宣布了这一决定,参选的村民们怀着各种心情离开了。 金二浪骂巴耳根、吴乃珂:“球也乱不成的东西!关键时候漏了馅儿,煮熟的鸭子飞了,白白损失了一万多块,真是蝎子扎了屄了,干疼没的说了!” 苟成艮知道,米颂花出去的钱不比金二浪少。只不过不像金二浪那么张扬,竟敢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公开收买。而是由王奔在暗中悄悄进行。至今人们还拿王奔这话开玩笑:“记着了,米颂两个字怎么写,米是大米小米的米,颂是歌功颂德的颂!可别让米颂的钱白花了!” 暮冬的下午,太阳失去了温暖,冷风飕飕,尽管苟成艮在高音喇叭里喊破了嗓子,到村委会投票的选民寥寥无几,折腾了两个小时,柳成荫再无耐心等待,宣布投票结束。那几位看守纸箱子的人,早冻得招架不住了,他们马上抱起那轻飘飘的纸箱子,跑上楼顶,把箱子扔到办公室地上,围着炉子烤火取暖。 苟成艮搓着手说:“天不早了,大家再辛苦点,赶快计票!” 尚良说:“开会定了的,王奔唱票俺计票,高广检票。咱就开始。” 苟成艮万万没想到,机关算尽,反害了卿卿性命,心想借东风,刮来的却是西北风。真是有心栽花花枯萎,无心插柳柳成行。能怨谁呢? 在那块看似庄严的计票板前,唱票的王奔,越唱越吐字不清,计票的尚良越写那个“正”字越歪歪扭扭。张春来的名字像一股股电流刺得他手指发麻,简简单单的五笔,变得如此沉重,画下的每一笔都有点走样儿,可偏偏张春来三个字出现的最多,好容易熬到最后一张选票,仍然是张春来三个字。 计票结束,张春来票数最多。只是由于种种人为的干扰、阻碍、甚至破坏,没能达到半数以上。米颂比张春来少了几百票,金二浪的支持者越发少得可怜,只有那么十几票。 镇里那些吃喝过米颂的、给米颂打气助威的人们,真没料到,事情会违背了他们的意愿,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怎么办? 这时候村委会楼下,仍然聚着很多人,他们是真正关心昂首村命运的有见识村民,他们毫不避讳地发泄着自己的激动情绪,他们的呼声由低到高,有的甚至振臂高呼:“俺的选民证哪去了?”、“谁剥夺了俺的选举权?”、“反对贿选!反对暗箱操作!” 迫于压力,所谓的选委会,不得不宣布:“当日选举无效,等镇领导确定后,择日重选。” 苟成艮看到计票结果,听到楼下群众呼声,跌坐在沙发上,没血色的长脸显得那么苍白,拉的更长。他煞费苦心、绞尽脑汁安排内侄接替自己的职位,本来名正言顺的事,为什么遇到这么大的阻力?楼下人们的呼声,如万箭穿心似的向他射来,让他疼痛难忍,让他窒息难受,他有点眩晕,好像掉进自己挖好的陷阱,无法自拔。又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们扒光了衣服,百般羞辱,无地自容。他有点虚脱,脑子里嗡嗡地响,紧闭双目,恍若梦中。 尚良在呼唤他:“苟书记,您怎睡着了?” 苟成艮被推醒了,但思维还没有完全恢复,眼睛也发生了错觉,怎么围着他的人这么陌生呢?每个人的眼睛里好像都隐藏着秘密,让他捉摸不透,这不是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老熟人吗?他们不是一直在恭维着自己吗?现在怎么眼睛里都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噢,俺明白了,他们现在都背叛了俺!娘的,明着一套,暗里一套,他们也学会了人前一面,人后一面,学会了两面三刀对付俺了。他愤怒了,猛地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吼:“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一群叛徒,滚!滚!!滚 !!!”他身边的人们,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情绪失控,如此歇斯底里的苟成艮。 柳成荫十分惋惜地说:“苟书记,俺们也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不过您别泄气,今天不行,还有明天哩吗。事情瞬息万变,谁能料到明天哪块云彩会落到谁头上!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打起精神来,回去总结一下经验教训,重打鼓,另筛锣,洗洗牌,拉拉票,还是大有希望的!” 苟成艮点点头,无精打采地站起来,下楼梯时,头有点晕,赶紧抓住了楼梯扶手。 第106章 乱象 童谣:狼打柴,狗烧火,猪猪担水填锅锅,猫猫上炕捏窝窝。窝窝呢?猫吃了。猫呢?上山了。山呢?雪盖了。雪呢?化成水了。水呢?和成泥了,泥呢?抹了墙了。墙呢?猪拱倒了。猪呢?杀了。猪肉呢?吃了。猪皮呢?绷了鼓了。鼓呢?敲塌了。鼓腔呢?拢火了。火呢?化灰了。灰呢?种瓜了。瓜呢?我吃了。瓜子呢?我嗑了。呸呸呸,你个老馋鬼。 第二天一早,村委会挤满了寻找选民证的人。那几张围成椭圆形的桌子,承受不了拥挤的人流的推搡,嘎吱嘎吱地响,人们像大海里捞针似的,抓挠着、划拉着桌子上铺散着的选民证,一波未退,一波又来,有的人甚至跳到桌子上寻找,咔嚓,桌腿断了,选民证洒落地上,人们蹲下来还找,整个村委会乱成了一锅粥。人们动怒了,失控了,骂声吼声不绝于耳。“日他娘的,这叫啥事?”、“就知道吃吃喝喝,正经事办不成!” 左晔说:“看不出来吗?这叫迷魂阵。精明着哩!” 李煌从墙角的废纸篓里掏出一摞选民证来,骂道:“娘的,真损!这么多人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了,看看,头一个就是俺!” 高广这才发现,李煌手里那一摞,都是张春来的支持者,不由骂道:“娘的,没想到他们啥手段都能使出来!” 在混乱中,吴乃珂、巴耳根、魏有才、王奔等在人群中穿梭,散布各种消息。一会儿说:“挤球啥哩?选民证没球用了”,一会儿说:“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上边早指定好了,你们还瞎折腾啥哩?”一会儿说:“除了米颂、金二浪,谁还有资格?”一会儿说:“张春来早就被罢免了,没资格参选了!”他们的话,真让一些人犹豫了,失去信心了,人们不再为找不到自己的选民证烦恼了,纷纷唉声叹气地准备放弃了。高广拦下要离开的人们大声疾呼道:“大家别放弃!别忘了自己的责任,记住了,谁持有选民证,谁就有选举权,千万别听信谣言,轻易放弃自己的权利!大家想想,很简单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究竟是为什么?” 人们把目光都聚到尚良身上,尚良脸红脖子粗地说:“这事不赖俺!谁让他们自己瞎翻腾来着!看看,哪哪都是选民证,这让俺怎收拾?” 此时此刻,村委会办公室隔门那间书记室里,苟成艮不急不躁地靠在沙发上眯缝着眼养神哩,外边再吵再闹,他都充耳不闻,因为他已经从冷若冰、柳成荫那里得到了准确消息,内侄米颂当选昂首村接班人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别人就是吵破天,也蹦不出他的手心儿。“山水越大越好看嘛!”他忘记了病痛,翘起二郎腿哼起了梆子戏《空城计》来:“我坐在城楼观山景,又只见城外乱纷纷,不用人说知道了,一定是司马发来的兵。……” 村委会内外乱成一团,找到选民证的,往外挤;没找到选民证的,往里拥,骂声不绝于耳,各种难听的话都有,“日他娘的,别的贪污,这也贪污!” 苟成艮最忌讳“贪污”二字,马上趴在高音喇叭上喊起来:“没找到选民证的就别再找了!这么大一个村子,不在乎你们那几张选票。一上午闹哄哄的,快把这房子抬起来了!不就是一张选民证吗?谁稀罕要那张废纸?谁想投票都到楼下!过了午时三刻,停止投票!再有选民证,也统统作废!” 人们不满地高呼:“这是什么屁话?你不在乎,我们在乎。不怪自己没本事,反而怪罪起老百姓来了。” 楼下墙根处摆放着几个纸箱子,周围站满了米颂和金二浪的亲信,他们一脸严肃,目光锐利,像老鹰一样盯着每一个前来投票的人。这些人虎视眈眈地检查着每个选民投进箱子里的选票,如果发现有人投了不符合他们意愿的选票,他们立刻瞪大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大声呵斥道:“别破车拦好路!到隔壁发财去!”仿佛要将对方吓退。 如果选民投下的票正好符合他们的期望,他们则会露出友善的微笑,轻声告诉对方:“动员咱们的人赶快来投票。”声音不大,但足以让人感受到其中的威胁之意。有些选民想要把选票拿到一边去填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挥手让其滚开,嘴里还嘟囔着:“哪儿凉快哪儿去!”甚至有些人根本不会写字或者不知道该投谁一票,他们也会热心地表示愿意帮忙代写,反正对方不识字,多写一张自己人的选票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眼看着有那么几个人把大把大把的选票一股脑儿扔进纸箱里,然后得意洋洋地笑着离开,大部分选民心里都憋着一股火,暗暗骂道:“娘的,这叫啥公开透明?这分明是明目张胆地通统作弊!”他们心中充满了不满和愤怒,但面对如此强势的监督者,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无奈地接受现实。 且说傅金成,听到广播后,急忙带着自家人的选民证到村委会投票,路过巴眼窝的水果摊时,被眼窝媳妇孙云姣拦住了问:“金成叔,您这是要去哪儿?” “去投票。” “有选民证吗?” “有。不全。八个人给了六张,那两张没影儿了!” “老叔,今儿个这选民证可值钱哩!您不卖?” “开玩笑哩?谁花钱买这玩意儿?” “真的!一张五十块,您这六张能卖三百块呢! “真的?谁买呢?” “真的。俺小叔子就买哩!已经买下二百多张了!喏,那不,在那儿正收着呢!” “他又不当官,收这干什么?烧火不旺,点灯不亮,有啥用哩?” “他是为金二浪效劳哩!” 傅金成明白了,他铁青着脸、斩钉截铁地说:“别说是五十块,就是五百块、五千块,俺都不会卖给他!俺再缺钱,也不能把良心卖了!” 大院里人们围着几个纸箱子转,傅金成挤进去看了看,退出去说:“这就叫自觉自愿、保守秘密吗?一个人填,一群人看,众人照着抄,秘密个屁!”,他噔噔噔上了村委会二楼,刚进门,就被苟成艮拦住了:“投票在楼下,你上这儿干啥?俺们正在开会哩,你快下去!” 傅金成一把推开苟成艮,闯进了会议室,指着那满桌子未发出去的选民证,又指指楼下那乱混混的人群,呐喊道:“里里外外乱成一锅粥了,你们却围着炉子开什么会!出去看看!有人花钱买选民证哩!难道你们不知道?这算不算贿选?这样的人能不能当选?真是世道乱了,人心乱了,啥鸟都飞出来了!你们这些当官的,今儿个得给俺这大老粗一个说法!” 苟成艮似乎不相信 ,狐疑地问:“真有此事?” 傅金成说:“俺啥时候说过谎话?” “谁?” “金二浪出钱,巴耳根出面,已经买下二百多张了!不信,你们现在就去问。这是贿选,这是犯罪!” 苟成艮慢条斯理地说:“没那么严重?” 傅金成说:“这要看谁说了,在你苟书记眼里,当然是小事一桩。可在俺老百姓眼里,这就是违法犯罪!” 会议室里那些参会者,其实早就心知肚明,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物,谁愿意和一个普通老百姓去较真?一个个装聋作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头抽烟茗茶,不去搭理这节外生枝的事情。坐镇监督的柳成荫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发表了自己的高见:“这种事别再刨根问底了,宣传出去,有损咱文明村的形象。上午的选举不作数,就当是一次试选!把所有的选票都拿回来,封存上交,下午从户口簿上逐户清点投票,大家看怎样?” 参会者都点头同意,高音喇叭宣布了这一决定,参选的村民们怀着各种心情离开了。 金二浪骂巴耳根、吴乃珂:“球也乱不成的东西!关键时候漏了馅儿,煮熟的鸭子飞了,白白损失了一万多块,真是蝎子扎了屄了,干疼没的说了!” 苟成艮知道,米颂花出去的钱不比金二浪少。只不过不像金二浪那么张扬,竟敢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公开收买。而是由王奔在暗中悄悄进行。至今人们还拿王奔这话开玩笑:“记着了,米颂两个字怎么写,米是大米小米的米,颂是歌功颂德的颂!可别让米颂的钱白花了!” 暮冬的下午,太阳失去了温暖,冷风飕飕,尽管苟成艮在高音喇叭里喊破了嗓子,到村委会投票的选民寥寥无几,折腾了两个小时,柳成荫再无耐心等待,宣布投票结束。那几位看守纸箱子的人,早冻得招架不住了,他们马上抱起那轻飘飘的纸箱子,跑上楼顶,把箱子扔到办公室地上,围着炉子烤火取暖。 苟成艮搓着手说:“天不早了,大家再辛苦点,赶快计票!” 尚良说:“开会定了的,王奔唱票俺计票,高广检票。咱就开始。” 苟成艮万万没想到,机关算尽,反害了卿卿性命,心想借东风,刮来的却是西北风。真是有心栽花花枯萎,无心插柳柳成行。能怨谁呢? 在那块看似庄严的计票板前,唱票的王奔,越唱越吐字不清,计票的尚良越写那个“正”字越歪歪扭扭。张春来的名字像一股股电流刺得他手指发麻,简简单单的五笔,变得如此沉重,画下的每一笔都有点走样儿,可偏偏张春来三个字出现的最多,好容易熬到最后一张选票,仍然是张春来三个字。 计票结束,张春来票数最多。只是由于种种人为的干扰、阻碍、甚至破坏,没能达到半数以上。米颂比张春来少了几百票,金二浪的支持者越发少得可怜,只有那么十几票。 镇里那些吃喝过米颂的、给米颂打气助威的人们,真没料到,事情会违背了他们的意愿,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怎么办? 这时候村委会楼下,仍然聚着很多人,他们是真正关心昂首村命运的有见识村民,他们毫不避讳地发泄着自己的激动情绪,他们的呼声由低到高,有的甚至振臂高呼:“俺的选民证哪去了?”、“谁剥夺了俺的选举权?”、“反对贿选!反对暗箱操作!” 迫于压力,所谓的选委会,不得不宣布:“当日选举无效,等镇领导确定后,择日重选。” 苟成艮看到计票结果,听到楼下群众呼声,跌坐在沙发上,没血色的长脸显得那么苍白,拉的更长。他煞费苦心、绞尽脑汁安排内侄接替自己的职位,本来名正言顺的事,为什么遇到这么大的阻力?楼下人们的呼声,如万箭穿心似的向他射来,让他疼痛难忍,让他窒息难受,他有点眩晕,好像掉进自己挖好的陷阱,无法自拔。又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们扒光了衣服,百般羞辱,无地自容。他有点虚脱,脑子里嗡嗡地响,紧闭双目,恍若梦中。 尚良在呼唤他:“苟书记,您怎睡着了?” 苟成艮被推醒了,但思维还没有完全恢复,眼睛也发生了错觉,怎么围着他的人这么陌生呢?每个人的眼睛里好像都隐藏着秘密,让他捉摸不透,这不是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老熟人吗?他们不是一直在恭维着自己吗?现在怎么眼睛里都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噢,俺明白了,他们现在都背叛了俺!娘的,明着一套,暗里一套,他们也学会了人前一面,人后一面,学会了两面三刀对付俺了。他愤怒了,猛地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吼:“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一群叛徒,滚!滚!!滚 !!!”他身边的人们,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情绪失控,如此歇斯底里的苟成艮。 柳成荫十分惋惜地说:“苟书记,俺们也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不过您别泄气,今天不行,还有明天哩吗。事情瞬息万变,谁能料到明天哪块云彩会落到谁头上!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打起精神来,回去总结一下经验教训,重打鼓,另筛锣,洗洗牌,拉拉票,还是大有希望的!” 苟成艮点点头,无精打采地站起来,下楼梯时,头有点晕,赶紧抓住了楼梯扶手。 第107章 洗牌、拉票 赌徒:金赌银换,赌场上谁不想赢? 官吏:人生如戏,社会上谁不想当主角? 百姓:草木之人,平安就好。 苟成艮躺在炕头上,米玉佛把好几样药片塞到他嘴里,用小汤勺儿舀水,让男人把药喝下去。一边喂水,一边埋怨:“不要命了?一个烂蛋村干部,谁稀罕哩!谁愿意当谁当去!争啥哩?” 苟成艮白了女人一眼,说:“你懂啥?妇人之见,快招呼大家抽烟喝茶去。” 堂屋里聚了不少人,都是米颂的铁杆粉丝。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总结这次选举的得失教训哩。 王奔说:“娘的,要不是金二浪作废了几百张选票,咱们跟张春来得票数不相上下哩。咱们只要比张春来多一票,就算咱们胜利了。还用得着重选吗?” 米田丰说:“王奔,不是俺说你,你也太实诚了!唱票唱那么准,干啥哩嘛?你不会……” 王奔说:“高广他们就坐在俺跟前,一个个眼睛瞪得铜铃铛似的,谁敢瞎唱?” 尚良说:“别瞎埋怨了,那么多人瞅着,谁敢胡来?尽说些脚大怨拐骨,拐骨怨腿粗的没用话。” 苟成艮不想听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摇着头说:“大家都回,让俺安静一会儿。” 米玉佛也说:“不看他还病着哩吗,都走!” 人们只好悄没声的走了。 苟成艮问:“米颂在吗?” 米玉佛说:“在哩。” “让他进来。” “姑夫,您有啥吩咐?” “快把尚良请回来!俺想听听他的高见。” 米颂答应着要去追尚良,尚良却一步跨进门来。笑着说:“俺就佩服老书记这一点,啥事都考虑的周到细致,俺也正想听听您的高见哩,怎能说走就走呢!” 苟成艮由衷地笑了,心里话:这家伙,太聪明了,啥都瞒不住他哩!便点着头说:“米颂有你帮衬着,俺真的放心了!” 米颂说:“姑夫,俺和尚良哥都是按照您的指示走的,俺不明白,算计好的事,怎就让张春来占先了呢?” 苟成艮说:“人常说失败是成功他娘,柳成荫说的对,把事情的经过好好捋一捋,找找毛病出在哪里?俺分析过了,毛病就出在巴耳根身上。他手上有二百多张票黄了,米颂手上大概也有一二百张?要是不露馅儿,加在一块儿不就超过张春来了!那样咱们当下就能拍板钉钉,宣布米颂胜出了。娘的,让傅金成这么一搅合,全泡汤了!不过,咱们还是很有希望的,柳成荫说得好,抓紧时间,洗洗牌,拉拉票,把金二浪手底下的那些人拉过来,应该没问题?金二浪已经是死老虎了,他不帮咱帮谁?眼下最当紧的是,到各家各户去联络感情,该破费就破费点,拢共百十票的差距,很容易就抢过来的。因为咱们有咱们的优势,村里有尚良和俺给拿梁做主,镇里有柳成荫一伙人支持,冷书记也不会坐视不理,所以说,打赢这一仗,还是有把握的。” 突然,电话铃响了,米颂抓起话筒“喂!”了一声,马上把话筒递给苟成艮说:“姑夫,冷书记的电话。” 苟成艮挣扎着爬起来问道:“冷书记吗?你好?有啥指示?到镇里开会?现在?好,好,马上到!通知谁?噢,米颂、尚良也参加?好,好,好!” 苟成艮放下电话,看了一眼尚良、米颂,兴奋地说:“俺料定冷书记不会坐视不理的!老伴儿,给俺拿几颗镇疼药,俺说啥也不能在这关键时候从火线上退下来!” 冷若冰听了柳成荫的汇报,松弛的神经绷紧了。他对昂首村这次选举中的混乱情况始料不及。得知有些村民不满金二浪贿选,竟然喊着口号示威,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这要是让县领导们知道了,那还了得!首先是郝书记这一关就过不去。什么人情世故?什么甜头好处?啥也比不上自己头上的乌纱帽重要!他不得不照章办事,把走歪了的脚步矫正过来。 他连夜召开了镇和几个没完成换届选举的村的联席会议,严肃地说:“同志们,这次换届选举,从中央到地方,非常重视,上边三令五申,这是一场实现村民自治、民主选举的革新创举,革新就是革命,对于竞选者来说,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遭遇战,在公开、公正、透明的原则下,大家拼的是人气,拼的是本事,来不得半点含糊。谁要是在这次选举中,弄虚作假、拉帮结派、玩忽职守,一经查明,就地撤职。情节严重的,交司法机关查处!同志们,全镇二十多个村子,大部分顺利产生了新一届领导班子,只有你们少数几个村子进展的不够理想。尤其是昂首村,苟书记看病不在家,那几个副职干部当甩手掌柜的,宣传工作没跟上,选民证迟迟发不下去,一些群众有抵触情绪,值得警惕的是,个别人为了自己一己之私利,竟然公开行贿,还有个别人在公开场合胡言乱语、寻衅闹事,把很正常的一项工作,搞得乌烟瘴气,混乱不堪。甚至发生了闻所未闻的群众围着村委会呼口号事件!俺今天当着大家的面宣布:抛开一切人情、亲情、友情,为了振兴昂首这个共同的目标,大公无私地、公开透明底、认真负责地把这次换届选举搞好。让昂首镇全体村民心情舒畅地投下自己神圣的一票,选出自己满意的领导班子。俺在重申一遍,谁要是背后捣鬼,谁就卷铺盖回家!那个花钱买选民证的,首先取消他的参选资格,有关人员一定要严肃处理,一定要做到风清气正。心底无私天地宽嘛!下边请昂首村苟书记谈谈如何安排好下一场选举。” 苟成艮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憋了一阵子才嗫嚅地说:“日他娘的,一只耗子坏了一锅汤,尽他娘是些二杆子货!看俺回去怎收拾他们!” 柳成荫说:“农村大老粗,文盲加法盲,他们还以为是啥正当买卖呢。后来听说是犯罪行为,吓得尿裤子了,跑得没影儿了。俺看就咋唬咋唬算了,毕竟没形成事实嘛。” 尚良接着说:“俺们发现后,苟书记及时采取了措施,改变了投票方法,狗日的白花了钱,没得到半点好处,也算是一种惩罚!” 冷若冰说:“金二浪就是个混世魔王,绝不能便宜了他,通知他,在家老实待着,听候处理!打打他的嚣张气焰!” 柳成荫说:“俺明天一早就通知他去,诈唬得狗日的屁股连猪鬃都插不进去才行哩!” 会议接近尾声,冷若冰打了个哈欠说:“明天把选民证都发下去!都动动脑筋,商量出一个周密的办法来,层层把关,谁也别想浑水摸鱼,谁还有啥说的?没说的,夜太深了,散会!” 从昂首镇出来,一轮明月偏西,月边罩着一圈灰蒙蒙的云翳,苟成艮叹着气说:“娘的,连个好天气都没为下,看这天色,又要刮大风了!” 尚良说:“刮风下雪晴,老天爷的公事,谁也管不了。咱还是先送苟书记回家,然后找巴耳根,把他手上花过钱的人都撬过来。” 苟成艮说:“别送俺,忙你们的去,成败在此一举,能多跑一家是一家,你们年轻人就辛苦一点!” 月光下望着姑夫蹒跚而去的背影,米颂眼睛湿润了。 他们把巴耳根的大门敲得山响,可一点动静都没有。尚良说:“这家伙,又不知道上哪儿寻花问柳去了?看来今天没戏了,这么着,俺明天还得填发选民证哩,把王奔他们叫上,你和雅儿领着挨家挨户跑跑。好话多说,给他们点甜头,兴许……” 米颂不敢怠慢,大清早就把王奔他们打发下去了,他和雅儿也相跟着跑遍了用水户,态度和蔼地说:“只要您们能投俺的票,往后俺不再收您们的水费。” 在这些用水户眼里,平时粗暴傲慢、贪得无厌的米颂,简直就是个黄世仁,那个水管员王奔就是个穆仁智,今天他们突然放下架子,变得这么谦恭,反而让人们感到意外,不知道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耍的啥手腕儿,有啥花花肠子。所以,尽管他们低三下四地叫了不少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嫂,换来的仍然是怀疑的目光、淡漠的表情、模棱两可的允诺。雅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背转身不住地埋怨米颂:“管了两年水,一辈子都变成了吸血鬼,人脉都败光了!” 当他们推开巴耳根的大门后,听到巴耳根正在教训女儿金砖:“日你娘的,像你娘一样,天生的卖屄货,倒贴着浪男人,还有脸说老子夜不归宿。你也身上长着个板鸡哩,怎不自己打闹去?一个烂裤衩儿还问老子要钱买,丢人不?你看看人家咪咪,和谁睡完了,‘唧’把裤衩儿扔了,立马换个新的穿上,你的本事哪儿去了?” 金砖抹着眼泪冲出门来说:“世上哪有你这当爹的?一句人话都说不出来,你还像个当爹的吗?这个家俺不在了,俺到西山寻俺娘去!” 巴耳根追出门来喝道:“你敢!” 杜雅儿拉住金砖说:“这闺女,比你爹的脾气还大哩!不就是一个裤衩子吗?还值得离家出走吗?别生气了,有啥委屈,婶子给俺孩做主,走,跟婶子先回屋去。” 巴耳根一见米颂两口子,呵呵笑着说:“看看,让你两口子碰上了,俺们父女两正在唱打渔杀家哩,你们算赶巧了。有啥事?进屋说。” 房子挺大,摆设挺多,就是没人收拾。被子在炕上沓铺着,灰桌子、冷板凳,一看就不是过光景的样子。金砖一进屋就钻到自己卧室里啼哭,雅儿跟进去劝解。 米颂掏出大中华香烟递给巴耳根说:“二哥,咱都是侃快人,俺就不绕弯子了。俺是为选举找你帮忙来的。听说你手上有好几百个选金二浪的,金二浪的参选资格被取消了,俺想把这些人拉过来,你看……?” 巴耳根说:“俺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咱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俺得把金二浪花出去的钱找补回来。不能让人家鸡也飞了,蛋也打了,对?” 米颂说:“侃快!钱不是问题,你得保证质量!所以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巴耳根说。 “劳烦你给跑跑腿,挨家挨户动员你那些人都投俺的票。俺再给你五百块辛苦费,你要能凑足三百人的选票,花多少钱,从雅儿那儿取去。事成之后,你就是新领导班子的有功之臣,俺绝不会亏待你的!”米颂说。 巴耳根说:“好,公鸡头,草鸡头,不在那头在这头,俺总得站一头!” “成交!”米颂和巴耳根同时举起手来,“啪!”一击掌。 傍晚,干冷的西北风像刀子刮在脸上,雅儿刚贴过面膜的脸,被寒风抽打的生疼生疼,柔软的皮肤变得僵硬起来,她不断用双手揉搓着面颊,小跑在米颂身后,让米颂给她挡风。他们撞开了金二浪的大门,金二浪和妻子薄嘴皮儿正跪在院中央烧香摆供磕头哩。薄嘴皮儿一见米颂就报冤屈:“米颂兄弟,你是不知道啊,柳成荫今儿个来俺们家,把俺们好一顿训斥啊!他通知俺们家二浪,哪也不能去,老实在家呆着,听候处理!咱们是一样的事,为啥只拿俺们兴师问罪呢?这不公平啊!” 杜雅儿说:“二嫂子,这能怪俺们吗?你们用人不小心,露馅儿了,总不能把俺们也搭进去?俺们知道二哥心里不好受,这不是相跟着来打了你们来了!” 薄嘴皮儿嘟囔着:“打了有啥用?一万多块没了,冤死了!” 金二浪瞪了妻子一眼说:“叨叨啥哩?你这娘们儿,真是头发长,见识短。难道你想让俺和米颂都完蛋了?让张春来那小子白白捡了便宜?这才叫真糊涂哩!你懂不懂俺和米颂穿的是连裆裤子,米颂倒了,全都倒了,米颂赢了,全都赢了。米颂有了权了,能没俺的好处吗?” 金二浪的话让米颂很感动,他拉着金二浪的手说:“二哥,不,二叔,大丈夫能伸能屈,俺真佩服你!这在下棋叫啥来着?” 雅儿说:“叫丢车保帅!” 金二浪说:“雅儿这张嘴啊,真会说话。俺不知道你们找俺这辆破车,有啥用哩?” 米颂说:“二叔,俺知道你白贴了一万多,这点损失俺给你补上,咱们既然是穿着连当裤子,俺想把你名下的人马拉过来,聚咱两家的力量,一定能把张春来打败!一万块钱俺已经给了巴耳根了,你就别再窝火闹心了!” 薄嘴皮儿高兴的一拍大腿说:“够交情!” 杜雅儿问:“俺一来就想问哩,你们这是干啥哩?烧香摆供,磕头马趴的。” 薄嘴皮儿说:“你们说这事邪乎不邪乎?柳成荫刚走,俺们这心里真惶惶不安没主意哩,小半仙就来了,那一顿掐算呐,说的俺们后脊梁冷飕飕的,真害怕呀!他说俺们家既有内鬼,又有外祟,得罪了神仙,若不禳祭,将官司缠身,难免有牢狱之灾。这不,花了三百块,求小半仙画了三道符,今晚今时,当院摆供,禳祭过往神灵,保佑俺们,消灾免难,你们可别不信,这不,俺们刚摆好供,你们一来,一万块就有了着落了!你说灵不灵?” 米颂问:“小半仙真有这么灵吗?” 薄嘴皮儿说:“灵着哩!俺们家老大当村干部时,年年求小半仙给打一卦,年年按照人家的吩咐摆供禳祭,年年连选连任,一点驳杂(阻碍)都没有,去年不知道他忙啥哩,没去找人家算卦,结果就出事儿了。班房里闹了个三进三出,要不是俺家二浪求人家小半仙给破解,说不定现在还在大牢里蹲着呢!人家小半仙说老大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忘了‘许下人的人等着,许下神的神等着’,人家用朱笔在二浪手心里写了个‘钱’字,说,‘数这管用哩!’,这不,花钱免灾,老大很快就出来了!” 米颂相信命运,他把自己的吃喝玩乐,都归结到自己“天生有命”上,既然小半仙灵,求他给点拨点拨不是更有把握吗?他急忙拉着雅儿说:“咱走,别打搅了二叔的好事儿。二叔,俺的事就拜托你了!” 金二浪说:“放心,哪头轻哪头重俺分得清!” 第107章 洗牌、拉票 赌徒:金赌银换,赌场上谁不想赢? 官吏:人生如戏,社会上谁不想当主角? 百姓:草木之人,平安就好。 苟成艮躺在炕头上,米玉佛把好几样药片塞到他嘴里,用小汤勺儿舀水,让男人把药喝下去。一边喂水,一边埋怨:“不要命了?一个烂蛋村干部,谁稀罕哩!谁愿意当谁当去!争啥哩?” 苟成艮白了女人一眼,说:“你懂啥?妇人之见,快招呼大家抽烟喝茶去。” 堂屋里聚了不少人,都是米颂的铁杆粉丝。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总结这次选举的得失教训哩。 王奔说:“娘的,要不是金二浪作废了几百张选票,咱们跟张春来得票数不相上下哩。咱们只要比张春来多一票,就算咱们胜利了。还用得着重选吗?” 米田丰说:“王奔,不是俺说你,你也太实诚了!唱票唱那么准,干啥哩嘛?你不会……” 王奔说:“高广他们就坐在俺跟前,一个个眼睛瞪得铜铃铛似的,谁敢瞎唱?” 尚良说:“别瞎埋怨了,那么多人瞅着,谁敢胡来?尽说些脚大怨拐骨,拐骨怨腿粗的没用话。” 苟成艮不想听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摇着头说:“大家都回,让俺安静一会儿。” 米玉佛也说:“不看他还病着哩吗,都走!” 人们只好悄没声的走了。 苟成艮问:“米颂在吗?” 米玉佛说:“在哩。” “让他进来。” “姑夫,您有啥吩咐?” “快把尚良请回来!俺想听听他的高见。” 米颂答应着要去追尚良,尚良却一步跨进门来。笑着说:“俺就佩服老书记这一点,啥事都考虑的周到细致,俺也正想听听您的高见哩,怎能说走就走呢!” 苟成艮由衷地笑了,心里话:这家伙,太聪明了,啥都瞒不住他哩!便点着头说:“米颂有你帮衬着,俺真的放心了!” 米颂说:“姑夫,俺和尚良哥都是按照您的指示走的,俺不明白,算计好的事,怎就让张春来占先了呢?” 苟成艮说:“人常说失败是成功他娘,柳成荫说的对,把事情的经过好好捋一捋,找找毛病出在哪里?俺分析过了,毛病就出在巴耳根身上。他手上有二百多张票黄了,米颂手上大概也有一二百张?要是不露馅儿,加在一块儿不就超过张春来了!那样咱们当下就能拍板钉钉,宣布米颂胜出了。娘的,让傅金成这么一搅合,全泡汤了!不过,咱们还是很有希望的,柳成荫说得好,抓紧时间,洗洗牌,拉拉票,把金二浪手底下的那些人拉过来,应该没问题?金二浪已经是死老虎了,他不帮咱帮谁?眼下最当紧的是,到各家各户去联络感情,该破费就破费点,拢共百十票的差距,很容易就抢过来的。因为咱们有咱们的优势,村里有尚良和俺给拿梁做主,镇里有柳成荫一伙人支持,冷书记也不会坐视不理,所以说,打赢这一仗,还是有把握的。” 突然,电话铃响了,米颂抓起话筒“喂!”了一声,马上把话筒递给苟成艮说:“姑夫,冷书记的电话。” 苟成艮挣扎着爬起来问道:“冷书记吗?你好?有啥指示?到镇里开会?现在?好,好,马上到!通知谁?噢,米颂、尚良也参加?好,好,好!” 苟成艮放下电话,看了一眼尚良、米颂,兴奋地说:“俺料定冷书记不会坐视不理的!老伴儿,给俺拿几颗镇疼药,俺说啥也不能在这关键时候从火线上退下来!” 冷若冰听了柳成荫的汇报,松弛的神经绷紧了。他对昂首村这次选举中的混乱情况始料不及。得知有些村民不满金二浪贿选,竟然喊着口号示威,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这要是让县领导们知道了,那还了得!首先是郝书记这一关就过不去。什么人情世故?什么甜头好处?啥也比不上自己头上的乌纱帽重要!他不得不照章办事,把走歪了的脚步矫正过来。 他连夜召开了镇和几个没完成换届选举的村的联席会议,严肃地说:“同志们,这次换届选举,从中央到地方,非常重视,上边三令五申,这是一场实现村民自治、民主选举的革新创举,革新就是革命,对于竞选者来说,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遭遇战,在公开、公正、透明的原则下,大家拼的是人气,拼的是本事,来不得半点含糊。谁要是在这次选举中,弄虚作假、拉帮结派、玩忽职守,一经查明,就地撤职。情节严重的,交司法机关查处!同志们,全镇二十多个村子,大部分顺利产生了新一届领导班子,只有你们少数几个村子进展的不够理想。尤其是昂首村,苟书记看病不在家,那几个副职干部当甩手掌柜的,宣传工作没跟上,选民证迟迟发不下去,一些群众有抵触情绪,值得警惕的是,个别人为了自己一己之私利,竟然公开行贿,还有个别人在公开场合胡言乱语、寻衅闹事,把很正常的一项工作,搞得乌烟瘴气,混乱不堪。甚至发生了闻所未闻的群众围着村委会呼口号事件!俺今天当着大家的面宣布:抛开一切人情、亲情、友情,为了振兴昂首这个共同的目标,大公无私地、公开透明底、认真负责地把这次换届选举搞好。让昂首镇全体村民心情舒畅地投下自己神圣的一票,选出自己满意的领导班子。俺在重申一遍,谁要是背后捣鬼,谁就卷铺盖回家!那个花钱买选民证的,首先取消他的参选资格,有关人员一定要严肃处理,一定要做到风清气正。心底无私天地宽嘛!下边请昂首村苟书记谈谈如何安排好下一场选举。” 苟成艮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憋了一阵子才嗫嚅地说:“日他娘的,一只耗子坏了一锅汤,尽他娘是些二杆子货!看俺回去怎收拾他们!” 柳成荫说:“农村大老粗,文盲加法盲,他们还以为是啥正当买卖呢。后来听说是犯罪行为,吓得尿裤子了,跑得没影儿了。俺看就咋唬咋唬算了,毕竟没形成事实嘛。” 尚良接着说:“俺们发现后,苟书记及时采取了措施,改变了投票方法,狗日的白花了钱,没得到半点好处,也算是一种惩罚!” 冷若冰说:“金二浪就是个混世魔王,绝不能便宜了他,通知他,在家老实待着,听候处理!打打他的嚣张气焰!” 柳成荫说:“俺明天一早就通知他去,诈唬得狗日的屁股连猪鬃都插不进去才行哩!” 会议接近尾声,冷若冰打了个哈欠说:“明天把选民证都发下去!都动动脑筋,商量出一个周密的办法来,层层把关,谁也别想浑水摸鱼,谁还有啥说的?没说的,夜太深了,散会!” 从昂首镇出来,一轮明月偏西,月边罩着一圈灰蒙蒙的云翳,苟成艮叹着气说:“娘的,连个好天气都没为下,看这天色,又要刮大风了!” 尚良说:“刮风下雪晴,老天爷的公事,谁也管不了。咱还是先送苟书记回家,然后找巴耳根,把他手上花过钱的人都撬过来。” 苟成艮说:“别送俺,忙你们的去,成败在此一举,能多跑一家是一家,你们年轻人就辛苦一点!” 月光下望着姑夫蹒跚而去的背影,米颂眼睛湿润了。 他们把巴耳根的大门敲得山响,可一点动静都没有。尚良说:“这家伙,又不知道上哪儿寻花问柳去了?看来今天没戏了,这么着,俺明天还得填发选民证哩,把王奔他们叫上,你和雅儿领着挨家挨户跑跑。好话多说,给他们点甜头,兴许……” 米颂不敢怠慢,大清早就把王奔他们打发下去了,他和雅儿也相跟着跑遍了用水户,态度和蔼地说:“只要您们能投俺的票,往后俺不再收您们的水费。” 在这些用水户眼里,平时粗暴傲慢、贪得无厌的米颂,简直就是个黄世仁,那个水管员王奔就是个穆仁智,今天他们突然放下架子,变得这么谦恭,反而让人们感到意外,不知道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耍的啥手腕儿,有啥花花肠子。所以,尽管他们低三下四地叫了不少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嫂,换来的仍然是怀疑的目光、淡漠的表情、模棱两可的允诺。雅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背转身不住地埋怨米颂:“管了两年水,一辈子都变成了吸血鬼,人脉都败光了!” 当他们推开巴耳根的大门后,听到巴耳根正在教训女儿金砖:“日你娘的,像你娘一样,天生的卖屄货,倒贴着浪男人,还有脸说老子夜不归宿。你也身上长着个板鸡哩,怎不自己打闹去?一个烂裤衩儿还问老子要钱买,丢人不?你看看人家咪咪,和谁睡完了,‘唧’把裤衩儿扔了,立马换个新的穿上,你的本事哪儿去了?” 金砖抹着眼泪冲出门来说:“世上哪有你这当爹的?一句人话都说不出来,你还像个当爹的吗?这个家俺不在了,俺到西山寻俺娘去!” 巴耳根追出门来喝道:“你敢!” 杜雅儿拉住金砖说:“这闺女,比你爹的脾气还大哩!不就是一个裤衩子吗?还值得离家出走吗?别生气了,有啥委屈,婶子给俺孩做主,走,跟婶子先回屋去。” 巴耳根一见米颂两口子,呵呵笑着说:“看看,让你两口子碰上了,俺们父女两正在唱打渔杀家哩,你们算赶巧了。有啥事?进屋说。” 房子挺大,摆设挺多,就是没人收拾。被子在炕上沓铺着,灰桌子、冷板凳,一看就不是过光景的样子。金砖一进屋就钻到自己卧室里啼哭,雅儿跟进去劝解。 米颂掏出大中华香烟递给巴耳根说:“二哥,咱都是侃快人,俺就不绕弯子了。俺是为选举找你帮忙来的。听说你手上有好几百个选金二浪的,金二浪的参选资格被取消了,俺想把这些人拉过来,你看……?” 巴耳根说:“俺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咱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俺得把金二浪花出去的钱找补回来。不能让人家鸡也飞了,蛋也打了,对?” 米颂说:“侃快!钱不是问题,你得保证质量!所以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巴耳根说。 “劳烦你给跑跑腿,挨家挨户动员你那些人都投俺的票。俺再给你五百块辛苦费,你要能凑足三百人的选票,花多少钱,从雅儿那儿取去。事成之后,你就是新领导班子的有功之臣,俺绝不会亏待你的!”米颂说。 巴耳根说:“好,公鸡头,草鸡头,不在那头在这头,俺总得站一头!” “成交!”米颂和巴耳根同时举起手来,“啪!”一击掌。 傍晚,干冷的西北风像刀子刮在脸上,雅儿刚贴过面膜的脸,被寒风抽打的生疼生疼,柔软的皮肤变得僵硬起来,她不断用双手揉搓着面颊,小跑在米颂身后,让米颂给她挡风。他们撞开了金二浪的大门,金二浪和妻子薄嘴皮儿正跪在院中央烧香摆供磕头哩。薄嘴皮儿一见米颂就报冤屈:“米颂兄弟,你是不知道啊,柳成荫今儿个来俺们家,把俺们好一顿训斥啊!他通知俺们家二浪,哪也不能去,老实在家呆着,听候处理!咱们是一样的事,为啥只拿俺们兴师问罪呢?这不公平啊!” 杜雅儿说:“二嫂子,这能怪俺们吗?你们用人不小心,露馅儿了,总不能把俺们也搭进去?俺们知道二哥心里不好受,这不是相跟着来打了你们来了!” 薄嘴皮儿嘟囔着:“打了有啥用?一万多块没了,冤死了!” 金二浪瞪了妻子一眼说:“叨叨啥哩?你这娘们儿,真是头发长,见识短。难道你想让俺和米颂都完蛋了?让张春来那小子白白捡了便宜?这才叫真糊涂哩!你懂不懂俺和米颂穿的是连裆裤子,米颂倒了,全都倒了,米颂赢了,全都赢了。米颂有了权了,能没俺的好处吗?” 金二浪的话让米颂很感动,他拉着金二浪的手说:“二哥,不,二叔,大丈夫能伸能屈,俺真佩服你!这在下棋叫啥来着?” 雅儿说:“叫丢车保帅!” 金二浪说:“雅儿这张嘴啊,真会说话。俺不知道你们找俺这辆破车,有啥用哩?” 米颂说:“二叔,俺知道你白贴了一万多,这点损失俺给你补上,咱们既然是穿着连当裤子,俺想把你名下的人马拉过来,聚咱两家的力量,一定能把张春来打败!一万块钱俺已经给了巴耳根了,你就别再窝火闹心了!” 薄嘴皮儿高兴的一拍大腿说:“够交情!” 杜雅儿问:“俺一来就想问哩,你们这是干啥哩?烧香摆供,磕头马趴的。” 薄嘴皮儿说:“你们说这事邪乎不邪乎?柳成荫刚走,俺们这心里真惶惶不安没主意哩,小半仙就来了,那一顿掐算呐,说的俺们后脊梁冷飕飕的,真害怕呀!他说俺们家既有内鬼,又有外祟,得罪了神仙,若不禳祭,将官司缠身,难免有牢狱之灾。这不,花了三百块,求小半仙画了三道符,今晚今时,当院摆供,禳祭过往神灵,保佑俺们,消灾免难,你们可别不信,这不,俺们刚摆好供,你们一来,一万块就有了着落了!你说灵不灵?” 米颂问:“小半仙真有这么灵吗?” 薄嘴皮儿说:“灵着哩!俺们家老大当村干部时,年年求小半仙给打一卦,年年按照人家的吩咐摆供禳祭,年年连选连任,一点驳杂(阻碍)都没有,去年不知道他忙啥哩,没去找人家算卦,结果就出事儿了。班房里闹了个三进三出,要不是俺家二浪求人家小半仙给破解,说不定现在还在大牢里蹲着呢!人家小半仙说老大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忘了‘许下人的人等着,许下神的神等着’,人家用朱笔在二浪手心里写了个‘钱’字,说,‘数这管用哩!’,这不,花钱免灾,老大很快就出来了!” 米颂相信命运,他把自己的吃喝玩乐,都归结到自己“天生有命”上,既然小半仙灵,求他给点拨点拨不是更有把握吗?他急忙拉着雅儿说:“咱走,别打搅了二叔的好事儿。二叔,俺的事就拜托你了!” 金二浪说:“放心,哪头轻哪头重俺分得清!” 第108章 蛊、咒术 宦官传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巫师诈唬人:这都是老天爷的意思。 愚昧者相信:有神保佑,心想事成。 小面包正和小半仙调情,电话铃响了。小面包拽过话筒,嗲声嗲气地问:“谁呀?俺正热被窝着哩!你想怎地?” 米颂像吞下一只苍蝇似的,吐了口唾沫,说:“婶,俺是米颂。俺叔不在?” 话筒内传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噢,是俺侄儿啊!看俺这耳朵败的,没听出来是你。你叔早打起二觉来了,睡得呼呼的,有啥事儿?要不要叫醒他?” 米颂说:“婶,俺想问问,小半仙还在你店里住着吗?” 小面包一哆嗦,马上说:“俺给你问问。一会给你打过去。” 其实这会儿小半仙正在小面包被窝里“舒筋活血”哩,小面包拧了小半仙一把,说:“死鬼,米颂问你在不在,怎回答?” 小半仙先是一惊,接着喜形于色,说:“就说俺在哩!” 小面包说:“你得离开俺这屋子!可别让米颂看出破绽来!” 小半仙说:“怕啥哩?你是开店的,俺是住店的,谁见俺钻你被窝圪筒里了?你问问他,找俺做啥哩?一辈子的老肥派了,就这点胆子?” 小面包给米颂打去电话:“侄儿,俺问过了,在他住的屋子里打坐哩!你找他做啥哩?” 米颂说:“俺有要紧事哩,俺这就过去。” 小面包紧张起来,一边穿衣裳,一边催促小半仙:“快,快起来到那屋去!米颂马上就到了,还磨蹭啥哩?” 小半仙搂着小面包的腰说:“俺今儿个这钱算是白花了?” 小面包推开小半仙说:“明儿个俺给你补上!” 门外响起鸣笛声,小半仙急忙抱着衣裳,跑到隔壁那间客房里,把那冰凉的被子披在冰凉的身上。 小面包急忙把睡在灶间的死猪似的米田丰打醒来。睡得懵懵懂懂的米田丰问:“怎了?俺又没碍着你们!” 小面包骂道:“你这死龟,你侄儿来了,你能不露面吗?” 米田丰问:“哪儿呢?” 小面包说:“大门外!快开门去呀!” 米田丰答应着出去了。 米颂走进院子就问:“叔,人呢?” 米田丰摇着头说:“不知道。” 小面包隔着窗户喊道:“活死人,又睡昏了,隔壁住着哩!” 米颂正要叩门,屋内传出吟唱声:“经年峨眉修仙术,掐诀念咒把妖除,断的身前身后事,阴阳祸福有定数!不知何人叩门?” “俺是米颂,有事请教!” 小半仙拉亮灯,披着被子,袒胸露肚,双手合十,眯缝着眼说:“门没插,进来!” 米颂推门进屋,深施一礼,说:“烦请大仙移驾,到俺家看看,看看俺流年运晦如何?能不能胜选?” 小半仙张目看了米颂一眼,惊异地说:“一脸富贵相,不用去丈量,只是背后有股煞气缠绕,不除恐有后患矣!” 米颂被小半仙说的心惊肉跳,着急忙火地说:“那就请您到俺家看看!” 坐着舒服的小汽车,几分钟就到了。一进大门,两只哈巴狗叫着,围上来专啃生人的脚后跟,杜雅儿急忙把它们喝住了,她弯腰抱起两只宠物,亲吻着说:“宝贝,神仙上门,不准瞎啖啖!噢!” 米颂陪着小半仙在院内转了一圈儿,青砖到顶的大瓦房,布局讲究的四合院,让小半仙眼红,心里话:“看这气派就是个有钱人家,不从他们身上刮点油水,对不住老天爷哩!” 角落里突然撺出一条藏獒犬来,见了生人就往上扑,就瓮声瓮气地狂吠,铁链子哗哗地响,小半仙急忙躲到米颂背后。冷不防又撺出一条半大混种狗来,摇着尾巴舔米颂的手。小半仙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用手摁着胸脯叫道:“哎哟!你这院子里的祟气太重了!你的竞争对手太强了,俺一个人恐怕力不从心,俺给你举荐几位同行,众人是圣人嘛,或许能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来。只是这花费就多一点,你看?” “嗨,俺不在乎花这几个钱!俺要的是立竿见影,当选村一把手!” 米颂按照小半仙的吩咐,开足马力,请来几位能下阴、能通神的巫婆神汉。他们是:明大仙、胡大仙、小仙姑、大仙姑、白瘸子、赖拐子。 人到齐了,米颂在客厅摆了一桌酒宴,七位落座,好一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待到酒足饭饱之后,他们一边茗着香茶,一边听着小半仙的安排。先剪出几个黄纸人儿,纸人上写下米颂的竞争对手张春来的名字,用银针把黄纸人儿钉在供桌上,杀了一只大红公鸡,把鸡血洒在纸人上。案头上还准备了一碗狗血,可怜那只不会咬人的混种狗,为了主人的前途,献出了自己卑微的生命。 供桌前摆放着三生祭品:猪头、羊头、牛头。二十四个碗大的馍馍呈金字塔摆放着,塔上插着一把桃木宝剑,香炉内燃着数支高香,在晚风中,香头儿闪着点点红光,显得阴森森的可怕。 七位灵神鹤裳抖抖,散发飘飘,手里擎着桃木剑,轮番上阵做法,他们挥舞着桃木剑,在夜空中划着各种神秘符咒,嘴里发出各种怪异的声音,好像真有什么鬼怪窥视着这座平安宅第,想在这里兴风作浪似的。那两只可爱的叭儿狗,被关了紧闭,不时发出委屈的哀嚎声,它们望着那只死去的同类,浑身颤抖着,为其啼哭,为其鸣冤?每当叭儿狗叫得厉害时,雅儿不得不拿出香肠来安慰它们。 七位灵神面无表情,瞪着扑朔迷离的眼睛,扫视着米颂院内的各个角落,烧一通符,念一通咒,敲一声云板,舞一番木剑,踏着罡步,绕桌一周,摇动一下钉着纸人的银针,把狗血抹到桃木剑上,大吼一声:“啊呸!孽畜还不归位!” 这种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是米颂从未听过的,好像那些被诅咒的对象,一刹那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从此在人世上销声匿迹、不复存在。 这里单表一下那位行动不便的赖拐子。姓赖,名白三儿,是一个肢体残缺的中年妇女。小时候老爹疼爱,举着她打能能,孩子高兴的笑,大人喜欢的乐,玩着玩着玩过头了,老爹用一只手捏着她的两只脚举着玩,孩子害怕,使劲挣扎,把大胯扭伤了,当时医疗条件极差,大人又没当一回事儿,结果成了一个撅着半边屁股行走的残疾人。岁月流逝,赖白三儿空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儿,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村里有个外号叫憨憨的光棍汉,姓池,名二胡,经常帮赖家干点零活儿,一来二去,赖白三儿就和池二胡好上了。直到赖白三儿怀上了池二胡的孩子,爹娘没法子,只好让他们领证结婚,同居在一块儿。赖白三儿一连给池二胡生了四个孩子:明明、亮亮、花花、草草。两个儿子像池二胡憨,两个女儿像赖白三儿一样俊俏,人多负担重,生活苦巴巴的,两个女儿都早早嫁到大山沟里,不图别的,就图山沟里有的吃、给的彩礼多。两个儿子虽然憨,但也懂得要媳妇。二胡没本事,白三儿干着急。两个憨儿子不知从哪儿弄得a片子、dvd,先是偷偷地看,后来拉着爹娘一块儿看,赖白三儿知道孩子们的心思,但家里这种条件,拿什么给孩子们娶媳妇?只能埋怨二胡没本事、自己命苦、孩子们投错了胎。 金大浪执政时,迎合部分人的迷信心理,村周围哪哪都是大仙庙,这给那些装神弄鬼的巫婆神汉们打开了方便之门,国家拨下来的救济粮、救济款,都有这些人一份儿,美其名曰:从善如流。 赖白三儿眼红那些有钱人,也眼红那些游手好闲、装神弄鬼骗钱的人,看着人家又是钱又是面的往家里拿,心里就痒痒的难受。女人四十一枝花,她那好看的脸蛋儿不就是本钱吗?有人挑逗她,他就顺杆儿爬,她也看开了,这世道,龟,龟不死;兔,兔不死;没有钱,能穷死。王八水蛋,有钱好汉。为了过上好光景,不得不凭借脸蛋儿吃饭。 好色的小半仙嗅到了赖白三儿的骚味,花了不少钱,与赖白三儿勾搭上了。小半仙成了赖白三儿家的常客,赖白三儿虽有残疾,但火一样的激情,能满足小半仙各种要求。小半仙喜欢赖白三儿身上的十八般武艺,是个可造之材,便收下这位特殊徒弟,把江湖那套骗人的把戏全部传授给赖白三儿。 从此,小半仙为她设置骗局,让她披挂上阵,让她在前台表演。很快,未卜先知的拐大仙就在这山沟沟里出了名了。骗的人越多,挣的钱越多,名气也越大,请她的人也越多,架子也越大,身价也越高。迷信的人们把她宣传的神乎其神,求教的人排着队等待拐大仙给指教前程。 赖白三儿越干越上瘾,越干越精明,越干越会懵人,有时候歪打正着居然把求教者哄骗的信以为真,成了她忠实的粉丝,义务宣传的工具。一传十,十传百,拐大仙一时名声大噪。有几位达官巨富竟然找上门来,用小轿车请她去看风水、算运晦,指教迷津。 赖白三儿很快就发财了。光景好过了,池二胡的腰也挺直了,整天乐呵呵的,摆起有钱人的谱来了。村里人的顺口溜也就出来了:“池二胡为啥牛?拐腿女人真风流。头上顶着大仙爷,票子花花往进流。吃不愁,穿不愁,破房换成小洋楼。滹沱河里发大水,乌龟王八露出头。雨过天晴晒鳖盖,伸长脖子真舒服。”人们损他贬他调侃他,池二胡便喝醉酒骂大街:“日你娘们的,放啥屁哩?想当年老子吃糠咽菜的时候,谁拿正眼儿看过俺们?现在老子有钱了,你们眼红了,不想想俺家白三儿她容易吗?尽干那些伤身子不要命的事,那是拼着命换钱哩!不信,你们试试!” 赖白三儿倒不在乎人们怎样褒贬她,自己本来干得是装神弄鬼的勾当,不这样,能赚到钱吗?她可不愿意再过那种苦巴巴的日子了。所以她劝二胡:“生啥气哩?由他们嚼去!他们越宣传,越能提高咱的知名度哩!” 池二胡并不憨,也跟着白三儿学会闹钱了。他在楼下开了个烟酒专卖店,专卖高档烟酒营养品,他既是赖白三儿的保安门卫,又是专卖店的老板。门口戳一块广告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进门一条烟、两瓶酒,补品随便挑!”那些排着队想一睹拐大仙风采的顾客,自然要花大价钱买烟买酒买补品,作觐见之礼了。那些烟酒补品,很快又回流到门市里,继续发挥它们的价值。这叫循环利用,无穷无尽。多么精明的商业头脑啊!谁能做到这一本万利的生意?也只有赖白三儿能。 赖白三儿不能像其它师兄弟们一样载歌载舞,但她有自己的绝活儿,在别人轮番上阵表演后,拐大仙突然浑身索索发抖,牙关咬的嘎嘎响,口吐白沫,匍匐在地。这是她粉墨登场的前奏,小半仙立即双膝下跪,呼喊道:“大仙爷上身了!都跪下迎接!”呼啦啦米颂、雅儿都跪下了。 拐大仙噢的一声长啸,端然而坐,睁开双眼,高声叫道:“本大仙云游到此,口干舌燥,为何不拿酒来?” 米颂慌忙打开一瓶汾酒,满斟一杯,递到赖白三儿手里:“大仙请用!” 赖白三儿三天没买卖了,刚来时一上桌子就闻到酒香,多贪了几杯,微有醉意,不敢再喝白酒,便说:“本仙不爱白的!” 米颂平时爱喝辣酒,家里储藏的都是名贵的白酒,雅儿说:“俺的娘哎,得亏俺还存着两瓶红葡萄酒哩,不然今儿个可就抓瞎了!” 米颂高兴地说:“娘的,看来存下啥都有用哩!哪儿放着哩?快取去呀!” 赖白三儿面对好酒好菜,从不吝啬自己的肚皮,吃饱喝足就算赚下了。可她忘了,今儿个这场戏,是在院里唱,坐在冷风飕飕的院子里,又不能活动,肚子胀的鼓鼓的,实在无缝隙再喝了。她看着拧开盖儿的红葡萄酒瓶,暗骂自己混蛋,肚子撑得满满的,要什么酒?但话已经说出去了,不行也得行。不能坏了自己的道行。她一咬牙,绰起那瓶红葡萄酒,咕咕咕灌进肚里,使劲把空酒瓶子扔向远处,“嘭!哗啦”!摔碎了。“打中了!打中了!”她狂笑着呼叫。接着用双手打着节拍唱起了道情:“天灵灵,地灵灵,小仙焚香请大神,西天请来如来佛,南海请来观世音,前面走着金蝉子,后面跟着三弟兄,孙悟空、猪八戒,还有和尚沙悟净,八洞神仙都请到,腾云驾雾快如风,上界神仙全请到,再请下界五阎君,判官展开生死簿,黑白无常听命令,别迟缓,别留情,看准桌上黄纸人,快上锁,快动刑,打入地下十八层,若是阳寿还没尽,百病攒身不能动。给米颂,添鸿运,当官步步得高升,财源滚滚进大门,莫忘大仙助你功。红布丈二肉十斤,随心布施见诚心。看你答应不答应?” 米颂急忙说:“俺答应,俺答应。” 拐大仙突然单腿站立,蹦到香案前,伸手把黄纸人心口窝扎着的银针使劲地往下拧,好像这纸人儿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边拧边咬牙切齿地诅咒着:“阎王叫你三更死,哪个留你到天明!快去死!”她端起案上那碗狗血,本想含到嘴里再喷到黄纸人上,没想到刚到嘴边,一股狗血的腥臭味儿呛得她恶心起来,喝下去的红葡萄酒在胃里翻江倒海般搅动,终于泛滥溃堤,“啊哇”!倾吐出来。不是吐在黄纸人上,而是吐在米颂的头上。赖白三儿叫了一声“俺的娘!”咕咚栽倒到雅儿身上。小半仙一惊:“这是怎了?从来没有过的事啊!”又是给赖白三儿捋胸脯,又是掐人中,好长时间,赖白三儿才呼出气来,又是一阵呕吐,把胃里的汤汤水水全倒腾干净了,才有气无力地躺在那儿不动了。她这一吐,把神坛糟践的臭气熏天,米颂、雅儿捂着鼻子躲到一边,忍不住干哕作呕。 赖白三儿慢慢睁开眼睛,故作惊讶地问:“俺这是怎了?” 小半仙说:“白三儿,吓死人了!刚才大仙上身显灵了,动静太大了,简直是惊天动地啊!你感觉怎样?能吃得消吗?唉,你为米颂办好事,连命都快搭上了!这死一出活一出的,真不容易哩!” 赖白三儿慌忙跪趴在地,磕头祈祷起来:“阿弥陀佛!大仙爷借俺之口,传达上天旨意,俺却如在梦中,浑然不知。现在醒过来了,倒觉得腰酸背疼,浑身无力。俺的娘,折腾这么一出,恐怕十天半月都歇不过来哩!” 小半仙说:“快休息一会儿,米颂不会亏待你的!” 狗血喷头,满身污垢、肮脏不堪的米颂,不知是福是祸,心中扑通扑通打鼓,杜雅儿也忧心忡忡,不知该说啥好。小半仙眼珠子轱辘轱辘转动,心里话:“难道忙乎了大半夜白干了?”他使出了最后一招:烧钱化纸吞符咒,擎着桃木剑大喝一声:“谨遵法旨,急急如律令!”“嗖”一剑,把供桌上的香烛砍灭,那些巫婆神汉们齐呼:“成功也!” 香烛灭,代表着敌人被消灭,米颂仿佛战胜了对手,不由心里高兴。小半仙他们收拾起法器,齐刷刷站在米颂面前,等待着奖赏。杜雅儿推了米颂一把,悄悄问:“怎打发这些人?说话!”米颂拍拍脑袋说:“娘的,光顾着高兴,把这茬儿忘了!雅儿,每人三百。别嫌少,今后咱们还要打交道哩!本村的自便,外村的俺开车送你们回家!” 东方发白时,一场闹剧结束了。杜雅儿急忙把肮脏的院子打扫干净,拖着疲惫的身子把心爱的叭儿狗放开,一同滚到床上睡着了。 清晨,米颂接到“铁屁股”的电话:“哥们儿,要不要弟兄们去为你站台助威?” 米颂高兴地说:“好啊!文有小半仙,武有铁屁股,俺这擂台肯定能打下来!” 时钟敲过八下,铁屁股风风火火闯进门来,他的身后站着十几个光头、袒胸、满脸煞气的小弟兄,每个人手里拎着一根一米长的镢柄子,乜斜着眼睛等待头领发话。铁屁股脸上那道伤疤闪着亮光,把插在牙缝里的牙签儿唾到地上,瓮声瓮气地问米颂:“哥们儿,砸谁?要死的还是要活的?请画出道道来!” 雅儿看着这些流里流气的人,感到害怕,把米颂拉到一边说:“至于吗?要遭人命是怎的?出了事算谁的?你怎不过过脑子呢?” 米颂说:“上门的都是朋友,先吃好喝好再说。” 铁屁股说:“俺们一大早就奔来,肚子还真有点饿了。咱们边吃边聊。”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米颂拿出一万元作为酬劳,开出条件:不让他们到投票现场去搅闹,只让他们都埋伏在张春来必经之河岸边,等待命令。若需要出手时,要掌握分寸,只打伤,不致残,更不能失手弄出人命来。 铁屁股他们饱餐了一顿后,拿着赏钱,隐蔽起来了。 一切安排妥当,米颂洗了一把脸,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信心满满地健步向村委会走去。 第108章 蛊、咒术 宦官传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巫师诈唬人:这都是老天爷的意思。 愚昧者相信:有神保佑,心想事成。 小面包正和小半仙调情,电话铃响了。小面包拽过话筒,嗲声嗲气地问:“谁呀?俺正热被窝着哩!你想怎地?” 米颂像吞下一只苍蝇似的,吐了口唾沫,说:“婶,俺是米颂。俺叔不在?” 话筒内传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噢,是俺侄儿啊!看俺这耳朵败的,没听出来是你。你叔早打起二觉来了,睡得呼呼的,有啥事儿?要不要叫醒他?” 米颂说:“婶,俺想问问,小半仙还在你店里住着吗?” 小面包一哆嗦,马上说:“俺给你问问。一会给你打过去。” 其实这会儿小半仙正在小面包被窝里“舒筋活血”哩,小面包拧了小半仙一把,说:“死鬼,米颂问你在不在,怎回答?” 小半仙先是一惊,接着喜形于色,说:“就说俺在哩!” 小面包说:“你得离开俺这屋子!可别让米颂看出破绽来!” 小半仙说:“怕啥哩?你是开店的,俺是住店的,谁见俺钻你被窝圪筒里了?你问问他,找俺做啥哩?一辈子的老肥派了,就这点胆子?” 小面包给米颂打去电话:“侄儿,俺问过了,在他住的屋子里打坐哩!你找他做啥哩?” 米颂说:“俺有要紧事哩,俺这就过去。” 小面包紧张起来,一边穿衣裳,一边催促小半仙:“快,快起来到那屋去!米颂马上就到了,还磨蹭啥哩?” 小半仙搂着小面包的腰说:“俺今儿个这钱算是白花了?” 小面包推开小半仙说:“明儿个俺给你补上!” 门外响起鸣笛声,小半仙急忙抱着衣裳,跑到隔壁那间客房里,把那冰凉的被子披在冰凉的身上。 小面包急忙把睡在灶间的死猪似的米田丰打醒来。睡得懵懵懂懂的米田丰问:“怎了?俺又没碍着你们!” 小面包骂道:“你这死龟,你侄儿来了,你能不露面吗?” 米田丰问:“哪儿呢?” 小面包说:“大门外!快开门去呀!” 米田丰答应着出去了。 米颂走进院子就问:“叔,人呢?” 米田丰摇着头说:“不知道。” 小面包隔着窗户喊道:“活死人,又睡昏了,隔壁住着哩!” 米颂正要叩门,屋内传出吟唱声:“经年峨眉修仙术,掐诀念咒把妖除,断的身前身后事,阴阳祸福有定数!不知何人叩门?” “俺是米颂,有事请教!” 小半仙拉亮灯,披着被子,袒胸露肚,双手合十,眯缝着眼说:“门没插,进来!” 米颂推门进屋,深施一礼,说:“烦请大仙移驾,到俺家看看,看看俺流年运晦如何?能不能胜选?” 小半仙张目看了米颂一眼,惊异地说:“一脸富贵相,不用去丈量,只是背后有股煞气缠绕,不除恐有后患矣!” 米颂被小半仙说的心惊肉跳,着急忙火地说:“那就请您到俺家看看!” 坐着舒服的小汽车,几分钟就到了。一进大门,两只哈巴狗叫着,围上来专啃生人的脚后跟,杜雅儿急忙把它们喝住了,她弯腰抱起两只宠物,亲吻着说:“宝贝,神仙上门,不准瞎啖啖!噢!” 米颂陪着小半仙在院内转了一圈儿,青砖到顶的大瓦房,布局讲究的四合院,让小半仙眼红,心里话:“看这气派就是个有钱人家,不从他们身上刮点油水,对不住老天爷哩!” 角落里突然撺出一条藏獒犬来,见了生人就往上扑,就瓮声瓮气地狂吠,铁链子哗哗地响,小半仙急忙躲到米颂背后。冷不防又撺出一条半大混种狗来,摇着尾巴舔米颂的手。小半仙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用手摁着胸脯叫道:“哎哟!你这院子里的祟气太重了!你的竞争对手太强了,俺一个人恐怕力不从心,俺给你举荐几位同行,众人是圣人嘛,或许能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来。只是这花费就多一点,你看?” “嗨,俺不在乎花这几个钱!俺要的是立竿见影,当选村一把手!” 米颂按照小半仙的吩咐,开足马力,请来几位能下阴、能通神的巫婆神汉。他们是:明大仙、胡大仙、小仙姑、大仙姑、白瘸子、赖拐子。 人到齐了,米颂在客厅摆了一桌酒宴,七位落座,好一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待到酒足饭饱之后,他们一边茗着香茶,一边听着小半仙的安排。先剪出几个黄纸人儿,纸人上写下米颂的竞争对手张春来的名字,用银针把黄纸人儿钉在供桌上,杀了一只大红公鸡,把鸡血洒在纸人上。案头上还准备了一碗狗血,可怜那只不会咬人的混种狗,为了主人的前途,献出了自己卑微的生命。 供桌前摆放着三生祭品:猪头、羊头、牛头。二十四个碗大的馍馍呈金字塔摆放着,塔上插着一把桃木宝剑,香炉内燃着数支高香,在晚风中,香头儿闪着点点红光,显得阴森森的可怕。 七位灵神鹤裳抖抖,散发飘飘,手里擎着桃木剑,轮番上阵做法,他们挥舞着桃木剑,在夜空中划着各种神秘符咒,嘴里发出各种怪异的声音,好像真有什么鬼怪窥视着这座平安宅第,想在这里兴风作浪似的。那两只可爱的叭儿狗,被关了紧闭,不时发出委屈的哀嚎声,它们望着那只死去的同类,浑身颤抖着,为其啼哭,为其鸣冤?每当叭儿狗叫得厉害时,雅儿不得不拿出香肠来安慰它们。 七位灵神面无表情,瞪着扑朔迷离的眼睛,扫视着米颂院内的各个角落,烧一通符,念一通咒,敲一声云板,舞一番木剑,踏着罡步,绕桌一周,摇动一下钉着纸人的银针,把狗血抹到桃木剑上,大吼一声:“啊呸!孽畜还不归位!” 这种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是米颂从未听过的,好像那些被诅咒的对象,一刹那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从此在人世上销声匿迹、不复存在。 这里单表一下那位行动不便的赖拐子。姓赖,名白三儿,是一个肢体残缺的中年妇女。小时候老爹疼爱,举着她打能能,孩子高兴的笑,大人喜欢的乐,玩着玩着玩过头了,老爹用一只手捏着她的两只脚举着玩,孩子害怕,使劲挣扎,把大胯扭伤了,当时医疗条件极差,大人又没当一回事儿,结果成了一个撅着半边屁股行走的残疾人。岁月流逝,赖白三儿空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儿,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村里有个外号叫憨憨的光棍汉,姓池,名二胡,经常帮赖家干点零活儿,一来二去,赖白三儿就和池二胡好上了。直到赖白三儿怀上了池二胡的孩子,爹娘没法子,只好让他们领证结婚,同居在一块儿。赖白三儿一连给池二胡生了四个孩子:明明、亮亮、花花、草草。两个儿子像池二胡憨,两个女儿像赖白三儿一样俊俏,人多负担重,生活苦巴巴的,两个女儿都早早嫁到大山沟里,不图别的,就图山沟里有的吃、给的彩礼多。两个儿子虽然憨,但也懂得要媳妇。二胡没本事,白三儿干着急。两个憨儿子不知从哪儿弄得a片子、dvd,先是偷偷地看,后来拉着爹娘一块儿看,赖白三儿知道孩子们的心思,但家里这种条件,拿什么给孩子们娶媳妇?只能埋怨二胡没本事、自己命苦、孩子们投错了胎。 金大浪执政时,迎合部分人的迷信心理,村周围哪哪都是大仙庙,这给那些装神弄鬼的巫婆神汉们打开了方便之门,国家拨下来的救济粮、救济款,都有这些人一份儿,美其名曰:从善如流。 赖白三儿眼红那些有钱人,也眼红那些游手好闲、装神弄鬼骗钱的人,看着人家又是钱又是面的往家里拿,心里就痒痒的难受。女人四十一枝花,她那好看的脸蛋儿不就是本钱吗?有人挑逗她,他就顺杆儿爬,她也看开了,这世道,龟,龟不死;兔,兔不死;没有钱,能穷死。王八水蛋,有钱好汉。为了过上好光景,不得不凭借脸蛋儿吃饭。 好色的小半仙嗅到了赖白三儿的骚味,花了不少钱,与赖白三儿勾搭上了。小半仙成了赖白三儿家的常客,赖白三儿虽有残疾,但火一样的激情,能满足小半仙各种要求。小半仙喜欢赖白三儿身上的十八般武艺,是个可造之材,便收下这位特殊徒弟,把江湖那套骗人的把戏全部传授给赖白三儿。 从此,小半仙为她设置骗局,让她披挂上阵,让她在前台表演。很快,未卜先知的拐大仙就在这山沟沟里出了名了。骗的人越多,挣的钱越多,名气也越大,请她的人也越多,架子也越大,身价也越高。迷信的人们把她宣传的神乎其神,求教的人排着队等待拐大仙给指教前程。 赖白三儿越干越上瘾,越干越精明,越干越会懵人,有时候歪打正着居然把求教者哄骗的信以为真,成了她忠实的粉丝,义务宣传的工具。一传十,十传百,拐大仙一时名声大噪。有几位达官巨富竟然找上门来,用小轿车请她去看风水、算运晦,指教迷津。 赖白三儿很快就发财了。光景好过了,池二胡的腰也挺直了,整天乐呵呵的,摆起有钱人的谱来了。村里人的顺口溜也就出来了:“池二胡为啥牛?拐腿女人真风流。头上顶着大仙爷,票子花花往进流。吃不愁,穿不愁,破房换成小洋楼。滹沱河里发大水,乌龟王八露出头。雨过天晴晒鳖盖,伸长脖子真舒服。”人们损他贬他调侃他,池二胡便喝醉酒骂大街:“日你娘们的,放啥屁哩?想当年老子吃糠咽菜的时候,谁拿正眼儿看过俺们?现在老子有钱了,你们眼红了,不想想俺家白三儿她容易吗?尽干那些伤身子不要命的事,那是拼着命换钱哩!不信,你们试试!” 赖白三儿倒不在乎人们怎样褒贬她,自己本来干得是装神弄鬼的勾当,不这样,能赚到钱吗?她可不愿意再过那种苦巴巴的日子了。所以她劝二胡:“生啥气哩?由他们嚼去!他们越宣传,越能提高咱的知名度哩!” 池二胡并不憨,也跟着白三儿学会闹钱了。他在楼下开了个烟酒专卖店,专卖高档烟酒营养品,他既是赖白三儿的保安门卫,又是专卖店的老板。门口戳一块广告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进门一条烟、两瓶酒,补品随便挑!”那些排着队想一睹拐大仙风采的顾客,自然要花大价钱买烟买酒买补品,作觐见之礼了。那些烟酒补品,很快又回流到门市里,继续发挥它们的价值。这叫循环利用,无穷无尽。多么精明的商业头脑啊!谁能做到这一本万利的生意?也只有赖白三儿能。 赖白三儿不能像其它师兄弟们一样载歌载舞,但她有自己的绝活儿,在别人轮番上阵表演后,拐大仙突然浑身索索发抖,牙关咬的嘎嘎响,口吐白沫,匍匐在地。这是她粉墨登场的前奏,小半仙立即双膝下跪,呼喊道:“大仙爷上身了!都跪下迎接!”呼啦啦米颂、雅儿都跪下了。 拐大仙噢的一声长啸,端然而坐,睁开双眼,高声叫道:“本大仙云游到此,口干舌燥,为何不拿酒来?” 米颂慌忙打开一瓶汾酒,满斟一杯,递到赖白三儿手里:“大仙请用!” 赖白三儿三天没买卖了,刚来时一上桌子就闻到酒香,多贪了几杯,微有醉意,不敢再喝白酒,便说:“本仙不爱白的!” 米颂平时爱喝辣酒,家里储藏的都是名贵的白酒,雅儿说:“俺的娘哎,得亏俺还存着两瓶红葡萄酒哩,不然今儿个可就抓瞎了!” 米颂高兴地说:“娘的,看来存下啥都有用哩!哪儿放着哩?快取去呀!” 赖白三儿面对好酒好菜,从不吝啬自己的肚皮,吃饱喝足就算赚下了。可她忘了,今儿个这场戏,是在院里唱,坐在冷风飕飕的院子里,又不能活动,肚子胀的鼓鼓的,实在无缝隙再喝了。她看着拧开盖儿的红葡萄酒瓶,暗骂自己混蛋,肚子撑得满满的,要什么酒?但话已经说出去了,不行也得行。不能坏了自己的道行。她一咬牙,绰起那瓶红葡萄酒,咕咕咕灌进肚里,使劲把空酒瓶子扔向远处,“嘭!哗啦”!摔碎了。“打中了!打中了!”她狂笑着呼叫。接着用双手打着节拍唱起了道情:“天灵灵,地灵灵,小仙焚香请大神,西天请来如来佛,南海请来观世音,前面走着金蝉子,后面跟着三弟兄,孙悟空、猪八戒,还有和尚沙悟净,八洞神仙都请到,腾云驾雾快如风,上界神仙全请到,再请下界五阎君,判官展开生死簿,黑白无常听命令,别迟缓,别留情,看准桌上黄纸人,快上锁,快动刑,打入地下十八层,若是阳寿还没尽,百病攒身不能动。给米颂,添鸿运,当官步步得高升,财源滚滚进大门,莫忘大仙助你功。红布丈二肉十斤,随心布施见诚心。看你答应不答应?” 米颂急忙说:“俺答应,俺答应。” 拐大仙突然单腿站立,蹦到香案前,伸手把黄纸人心口窝扎着的银针使劲地往下拧,好像这纸人儿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边拧边咬牙切齿地诅咒着:“阎王叫你三更死,哪个留你到天明!快去死!”她端起案上那碗狗血,本想含到嘴里再喷到黄纸人上,没想到刚到嘴边,一股狗血的腥臭味儿呛得她恶心起来,喝下去的红葡萄酒在胃里翻江倒海般搅动,终于泛滥溃堤,“啊哇”!倾吐出来。不是吐在黄纸人上,而是吐在米颂的头上。赖白三儿叫了一声“俺的娘!”咕咚栽倒到雅儿身上。小半仙一惊:“这是怎了?从来没有过的事啊!”又是给赖白三儿捋胸脯,又是掐人中,好长时间,赖白三儿才呼出气来,又是一阵呕吐,把胃里的汤汤水水全倒腾干净了,才有气无力地躺在那儿不动了。她这一吐,把神坛糟践的臭气熏天,米颂、雅儿捂着鼻子躲到一边,忍不住干哕作呕。 赖白三儿慢慢睁开眼睛,故作惊讶地问:“俺这是怎了?” 小半仙说:“白三儿,吓死人了!刚才大仙上身显灵了,动静太大了,简直是惊天动地啊!你感觉怎样?能吃得消吗?唉,你为米颂办好事,连命都快搭上了!这死一出活一出的,真不容易哩!” 赖白三儿慌忙跪趴在地,磕头祈祷起来:“阿弥陀佛!大仙爷借俺之口,传达上天旨意,俺却如在梦中,浑然不知。现在醒过来了,倒觉得腰酸背疼,浑身无力。俺的娘,折腾这么一出,恐怕十天半月都歇不过来哩!” 小半仙说:“快休息一会儿,米颂不会亏待你的!” 狗血喷头,满身污垢、肮脏不堪的米颂,不知是福是祸,心中扑通扑通打鼓,杜雅儿也忧心忡忡,不知该说啥好。小半仙眼珠子轱辘轱辘转动,心里话:“难道忙乎了大半夜白干了?”他使出了最后一招:烧钱化纸吞符咒,擎着桃木剑大喝一声:“谨遵法旨,急急如律令!”“嗖”一剑,把供桌上的香烛砍灭,那些巫婆神汉们齐呼:“成功也!” 香烛灭,代表着敌人被消灭,米颂仿佛战胜了对手,不由心里高兴。小半仙他们收拾起法器,齐刷刷站在米颂面前,等待着奖赏。杜雅儿推了米颂一把,悄悄问:“怎打发这些人?说话!”米颂拍拍脑袋说:“娘的,光顾着高兴,把这茬儿忘了!雅儿,每人三百。别嫌少,今后咱们还要打交道哩!本村的自便,外村的俺开车送你们回家!” 东方发白时,一场闹剧结束了。杜雅儿急忙把肮脏的院子打扫干净,拖着疲惫的身子把心爱的叭儿狗放开,一同滚到床上睡着了。 清晨,米颂接到“铁屁股”的电话:“哥们儿,要不要弟兄们去为你站台助威?” 米颂高兴地说:“好啊!文有小半仙,武有铁屁股,俺这擂台肯定能打下来!” 时钟敲过八下,铁屁股风风火火闯进门来,他的身后站着十几个光头、袒胸、满脸煞气的小弟兄,每个人手里拎着一根一米长的镢柄子,乜斜着眼睛等待头领发话。铁屁股脸上那道伤疤闪着亮光,把插在牙缝里的牙签儿唾到地上,瓮声瓮气地问米颂:“哥们儿,砸谁?要死的还是要活的?请画出道道来!” 雅儿看着这些流里流气的人,感到害怕,把米颂拉到一边说:“至于吗?要遭人命是怎的?出了事算谁的?你怎不过过脑子呢?” 米颂说:“上门的都是朋友,先吃好喝好再说。” 铁屁股说:“俺们一大早就奔来,肚子还真有点饿了。咱们边吃边聊。”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米颂拿出一万元作为酬劳,开出条件:不让他们到投票现场去搅闹,只让他们都埋伏在张春来必经之河岸边,等待命令。若需要出手时,要掌握分寸,只打伤,不致残,更不能失手弄出人命来。 铁屁股他们饱餐了一顿后,拿着赏钱,隐蔽起来了。 一切安排妥当,米颂洗了一把脸,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信心满满地健步向村委会走去。 第109章 过五关 子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隆冬季节碰上这么个好天气真不容易,晴空万里、树梢儿不动、阳坡窝窝里暖洋洋的,让昂首村的选民们感到心情开朗。他们要行使自己的权利,投下那神圣的一票。 醉驴儿望着村委会楼顶悬挂着的《昂首村第十届村民选举大会》横幅大标语,觉得新鲜。看到杜雅儿、宋兴儿等打扮得漂漂亮亮站在横幅下,拍手叫好,不由想起北路梆子《王宝钏》来,他用嘴打着鼓点儿,扭扭捏捏地唱道:“二月二龙抬头,三姑娘迈步上彩楼,王孙公子奴不打,绣球单打平贵头,寒窑里受苦十八载,盼着盼着我做了皇后。王宝钏今日里又是喜又是悲千言万语万语千言难描述,你看那平郎夫头戴金冠、身穿龙袍、端端正正、正正端端、稳坐在九龙口,……” 蒸不熟问:“看驴哥高兴的,大概是妙贞又送货上门来了!” 醉驴儿白了蒸不熟一眼说:“往后说话注意点,别左一个妙贞、右一个妙贞的瞎叫!俺老婆有正儿八经的名字——胡杏儿!叫着顺口,搂着舒坦,眼红死你!” 不开壶说:“啥杏仁儿、杏核儿的,反正是个母的!” 醉驴儿骂道:“你这家伙不会说人话,可惜了二丫那么好的女人了 !” 不开壶自从二丫被金大浪迫害致残,心里就绾着个疙瘩,不愿意和驴儿斗嘴,把话题一转问驴儿:“你准备投谁的票?” 驴儿板着脸说:“俺不告诉你!” 不开壶亮出手中的选民证,神秘地说:“有人买,俺就卖。画圈圈的时候还是俺自个儿做主,这就叫‘花狗日的、吃狗日的、喝狗日的、不谢狗日的!’驴儿,一张选民证能喝几顿酒,这买卖做得!” 醉驴儿说:“这种事俺做不出来。俺早就戒酒了!俺家杏儿一闻到酒味儿就反胃,俺可不愿意让杏儿难受。你就不怕那花了钱的揍死你?” 不开壶打着哈哈说:“俺和你开玩笑哩!你可别给俺捅破了!” 这次选举特别隆重,冷若冰领着镇里十几号人,坐镇昂首村,顺民意,得民心,正式成立了选举筹委会,吸取教训,遏制上次那种乱无头绪的局面,认真细致地研究出一套周密可操作的选举程序: 一,选举点设在村委会大院舞台上,从前台到后台摆着五张桌子,村民们称“过五关”,即初审关、复核关、领票关、监督关、投票关。 二,参选选民必须持有选民证,在台下排队,依次上台,通过五关,方为有效。 三,各关责任人排列如下:第一关由王奔把关。凡参选者必须经过王奔验明真伪后在选民证上画上v后,才可到第二关复核。原则是每个选民只能代表自己和自己的直系亲属。第二关由米颂的哥哥米歌,张春来的弟弟张春生把关。协助一位镇领导复核,检查王奔画的v是否公正无误。然后才能进入第三关。第三关由镇里两位领导亲自把关。按画过v的张数发给选票,再到第四关。第四关(监督关)设在后台,由两位镇领导把关。亲自指导选民认清楚候选人的名字,特别是那些不识字的选民,一定要辨别清楚谁在那个位置,做到心中有数,然后才能到第五关。第五关(投票关),也是最后一关,为了避免误导,两名镇领导一直陪伴着参选人,等着他们在候选人名字下方画好圈儿,投进票箱为止。看守票箱的选委会人员,只能协助参选者投票,不能翻看圈儿画给谁。关关认真,步步严谨,可谓昂首村有史以来最得民心的一次选举。 四,投票结束后,由四关、五关的领导封箱,由看守票箱的选委人员负责把票箱抱回村委会。 五,确定唱票人、监票人、计票人、总票人、宣布人若干名,他们是:唱票人李煌、仇德劭,监票人王奔、宫商阕,计票人尚良、苟成坤,总票人高广、柳成荫,宣布人镇党委书记冷若冰。 高音喇叭反复把投票程序向选民宣传,上午十点开始投票,一切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如此庄严肃穆的政治活动,在昂首村是前所未有的。 今天的王奔可谓韩信拜印——大权在握,那份荣耀,那份自得,那份赤胆忠心,那份人格尊严,在他的审视下,发挥出淋漓尽致的作用。 米歌表现的很轻松,不时把点燃的香烟塞到王奔嘴唇边,面带悦色地瞅着王奔画下的每一个v;而张春生却很紧张,他本不想上台在公众面前亮相,他说:“这叫啥事儿?平时哥们儿都挺好的,为了这球大点权利,谁也信不过谁,多伤感情!你们爱狼吃羊,还是羊吃狼,俺不管这破事!” 高广说:“老弟,你是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权利看谁用,人家是属耙子的,光顾自己搂。为了能选上,人家啥损招都用上了!如果咱不跟他们争,你哥纵有为大家办好事的心,恐怕也很难实现。为了让咱们村改变面貌,为了让村里人都过上好日子,上去!只要你站在那儿,他们想搞小动作,就得掂量掂量哩!” 张春生上去了,但不知道如何履行自己的职责。 今天第一个登上舞台的选民是吕耕田,他背向张春生,把一沓选民证在王奔面前晃一晃,就塞到米歌手里,说:“放心,画过v了。”张春生干瞪眼看着他们在作弊,但不好意思当面揭穿。 轮到不开壶了,他身后跟着的吴乃珂向王奔挤挤眼,王奔心领神会,马上在选民证上画了v。张春生再也不让米歌抢先了,他一把抓过不开壶摊在桌子上的选民证,一张一张地过滤着,想挑出点毛病来。不开壶嘻嘻笑着说:“春生,没错!俺如今是个大大的良民!不会干缺德事!你就放心!俺这叫‘捉鳖不在水深浅,只要碰到手跟前’!” 傅玉成上台了,第一关就被王奔扣下两张选民证,并且严肃地说:“按规定办事,两个儿媳妇不是你的直系亲属,不能代替!” 傅玉成三代同堂,视儿媳如女儿,从未把儿媳当外人看待,就生气地说:“俺家还没分门另户,怎就不能了呢?这是哪门子规定?” 王奔说:“这是大会决定的,想投票,叫你媳妇自个儿来!” 傅玉成说:“儿子们在外打工,媳妇们不在,怎能来?” “反正不能代替!” “就没有个特殊办法?” “只能作废!” 傅玉成把被作废的两张选民证撕碎了,扔到桌子上说:“矫枉过正了!死板过头了!” 金三爷(金难换)哼哼唧唧爬上台来,手里抖动着十几张选民证,诡秘地说:“王奔啊,你给咱把这一关,再合适不过了!大浪一家人都不在,他打电话给俺,让俺给他们投票哩!快当些,俺正感冒着,投完票,俺得去医院输点液哩!” 王奔接过那一沓选民证,迅速画上v,递到米歌手里说:“到下一关。” 王奔没料到傅玉成正等着他哩,傅玉成把王奔手里握着的笔抢过来,问道:“公公不能代替儿媳,这叔公就能代替侄媳?这是你自个儿的规定?俺看你这是看人下菜,欺负老实人哩!你得给大伙儿斟辩斟辩。” 王奔自知理亏,只能当众认错:“老叔,对不起。俺这脑子没转过弯来,忘了这层关系了!” 傅玉成挖苦道:“你那脑子可会转弯哩!你这第一关把得真好!该杀的杀,该放的放,做得多聪明啊!说轻点,你这叫各为其主,说重点,你这叫助纣为虐!后生,往后的路长着哩,你就不怕跌倒巍了腿?!” 没有不透风的墙,米颂请灵神整蛊诅咒竞选对手张春来一事,张春来一早就知道了,他很生气,往日的好朋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地利用迷信那一套鬼把戏妄图把对手咒死,心何其毒也!小河畔潜伏着一伙手持棍棒的陌生人,让高广他们提高了警觉。如何让选举工作顺利进行,高广他们谋划出一套以不变应万变的法子,缠住米颂,不让他有施展阴谋的机会。当张春来与米颂在村委会碰面时,米颂显露出惊异的表情,张春来却坦然地向对方打招呼:“早!” “你也早!”米颂回答的很不自然。 张春来嘻嘻哈哈地说:“还是你早!大概一夜没睡?” 米颂脸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说:“俺睡得可香哩!乎乎的,一觉就明了。不信?你问雅儿!” 张春来说:“不用问,俺信!一块儿玩大的好朋友,能不信吗?走,咱两个到贴边那屋坐着去。那屋清净,没人打扰,俺有话跟你说哩!” 两人一同进屋后,张春来把门关紧,嘎嘣锁上。 米颂一惊,问道:“你这是干啥哩?” 张春来说:“咱两个今天是最清闲的人,让他们忙去。咱们也该歇歇了!也正好就此机会,好好谈谈心,咱两个今儿个上午谁也不接触,都把手机关了,坦坦荡荡交心,你能做到吗?咱们不妨向小时候那样,拉个勾,谁办不到,就在谁脸上画个王八!行吗?” 米颂不情愿地说:“那要是家里有急事儿,怎办呢?” 张春来说:“天又塌不下来,有啥急事?米颂,你是不是真为这次选举急红眼了?看看你,坐在那儿心不在焉的,这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 米颂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球,俺才不着急呢!” 张春来说:“这就对了!咱俩谁跟谁?谁上都一球样!” 米颂跟张春来相交多年,办啥事都占上风头,自量败不在张春来手里,也就不急着出去调动自己的人马,一屁股坐进沙发里说:“好,就当歇歇腿!” 张春来坐到米颂对面,两眼盯着米颂说:“看看你,上下眼皮打架哩,一定是熬夜熬得!” 米颂说:“胡嚼啥哩?俺睡得可香哩,眼涩,是早上多贪了几杯!” 张春来说:“佩服,佩服,俺可没你那么大度。一夜都没睡好觉,翻来覆去想一个问题,就是想不明白。” 米颂问:“啥问题?” 张春来说:“唉,一辈子得一知心换命的朋友难呐!平时打交道,尽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可在名利冲突时,往往就现了原形。什么兄弟,什么朋友?都是屁话!有人明火执仗,有人磨刀霍霍,恨不得对方立即死去。米颂,你说这还是朋友吗?这还叫兄弟吗?” 米颂越听越不对味,却又不好分辨,一脸尴尬像,佯装没听见。这会儿魏有才已经好几次在窗外探头探脑张望了。米颂真想推开门问个究竟,怎奈张春来把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递到他手里,说:“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怕是有啥事儿还没办利索?来来来,喝杯热水,润润喉咙,提提精神,有啥事,跟俺说说,兴许俺能给你出个损招儿哩!” 米颂接过水杯,猛吸一口,跳起来大叫:“啊呀,好烫!春来,你想烫死俺呀?” 张春来端起水杯抿了一口,说:“俺怎就试不出烫来呢?一口温温水能烫死你?那你也太脆弱了!俺可不像你那么娇贵,俺这人皮实,别说一杯水,就是一根针扎在心口窝里,都死不了哩!” 心里有鬼自发慌,米颂把水杯一摔,色厉内荏地提高嗓门儿质问:“春来,你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敲打谁哩?” 张春来慢条斯理地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昨个夜里,邻居们见你家院里烟喷雾罩的,当是失火了呢,都想去救火,结果发现你家搭旺火、杀狗,请小半仙他们跳大神哩。你也是,怎就相信起那玩意儿来了?” 米颂惶惶然说:“哪有这事儿!俺家的二混狗死了,雅儿心疼的哭哩,俺请人剥狗皮,剔刮了煮着吃狗肉哩,谁家生火不冒烟?大惊小怪啥哩?” 魏有才又一次撺上楼来,靠在门上听动静,张春来冷不防把门打开,魏有才失去重心,呼嗵跌进门来。张春来问他:“有才哥,你找谁?” 魏有才用眼角瞟着米颂不知道该怎说。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选”字,米颂喝道:“选举在楼下,你跑上来干啥?出去!” 魏有才把该说的话咽了回去,像只怕见人的耗子,从门缝里溜走了。张春来笑着说:“这种人的脑袋叫驴踢了,糊涂到这种地步,不知道自己是干啥的了!”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了,大院里投票的人越来越少了。吴乃珂敲打着门问:“米颂在吗?家里有急事,女人叫他回去哩!” 张春来隔着门说:“告诉雅儿,不能回去!谁出了这个门,就算输了!” 米颂实在忍不住了,说:“娘的,尿急了怎办?” 张春来说:“俺也尿急了,看谁能忍得住!” 米颂跌坐在沙发里咬咬牙说:“忍就忍,谁怕谁!谁草鸡了谁是大王八!” 张春来说:“英雄好汉,尿在裤裆里也不出去。” 米颂知道今儿个和张春来较上劲儿了,他知道外面有那么多人为他把关守寨,呐喊助威,已有八成胜算,真用不着着急。利用铁屁股他们,那只是万不得已的下策,不用也罢。张春来不让俺出去,你也别想出去,俺就和你耗到底!他打定主意,稳稳坐到沙发里,紧张的情绪一旦放松,一夜没合眼了,瞌睡虫趁机袭来,便仰靠在松软的沙发里,进入梦乡。 他梦见自己仿佛站在十字路口,看着一群穿白戴孝的人舁着一支大棺材向他走来,被他咒死的张春来,没进棺材,而是大模掣样坐在棺材上边,微笑着向他招手。他感到惊讶、恐惧,一步步向后退缩,张春来却越显得高大伟岸,顶天立地。自己却变得越来越小,小的像只蚂蚁,仓皇地往洞穴里钻。…… 会议室内的拍手声,楼下群众的欢呼声,把梦魇中的米颂惊醒,他从沙发中跳起来,擦着脑门上的汗水,惶惶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王奔推门进来,垂头丧气地说:“失败了!失败了!日他娘的,彻底失败了!一切的一切都白费劲儿了!” 米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急忙窜到会议室里,一群人正围着张春来表示祝贺,他清楚地看到计票板上自己名字下那少的可怜的“正”字。美梦破灭了,让他憋气窝火,他声嘶力竭地呐喊着:“俺反对!反对!这次无效!无效!”踢开门冲下楼去。 柳成荫好像亏欠着对米颂的许诺,呐喊着:“米颂,请留步,俺有话说!”追下楼去。 冷若冰书记摇摇头自言自语:“民心不可违啊!” 第109章 过五关 子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隆冬季节碰上这么个好天气真不容易,晴空万里、树梢儿不动、阳坡窝窝里暖洋洋的,让昂首村的选民们感到心情开朗。他们要行使自己的权利,投下那神圣的一票。 醉驴儿望着村委会楼顶悬挂着的《昂首村第十届村民选举大会》横幅大标语,觉得新鲜。看到杜雅儿、宋兴儿等打扮得漂漂亮亮站在横幅下,拍手叫好,不由想起北路梆子《王宝钏》来,他用嘴打着鼓点儿,扭扭捏捏地唱道:“二月二龙抬头,三姑娘迈步上彩楼,王孙公子奴不打,绣球单打平贵头,寒窑里受苦十八载,盼着盼着我做了皇后。王宝钏今日里又是喜又是悲千言万语万语千言难描述,你看那平郎夫头戴金冠、身穿龙袍、端端正正、正正端端、稳坐在九龙口,……” 蒸不熟问:“看驴哥高兴的,大概是妙贞又送货上门来了!” 醉驴儿白了蒸不熟一眼说:“往后说话注意点,别左一个妙贞、右一个妙贞的瞎叫!俺老婆有正儿八经的名字——胡杏儿!叫着顺口,搂着舒坦,眼红死你!” 不开壶说:“啥杏仁儿、杏核儿的,反正是个母的!” 醉驴儿骂道:“你这家伙不会说人话,可惜了二丫那么好的女人了 !” 不开壶自从二丫被金大浪迫害致残,心里就绾着个疙瘩,不愿意和驴儿斗嘴,把话题一转问驴儿:“你准备投谁的票?” 驴儿板着脸说:“俺不告诉你!” 不开壶亮出手中的选民证,神秘地说:“有人买,俺就卖。画圈圈的时候还是俺自个儿做主,这就叫‘花狗日的、吃狗日的、喝狗日的、不谢狗日的!’驴儿,一张选民证能喝几顿酒,这买卖做得!” 醉驴儿说:“这种事俺做不出来。俺早就戒酒了!俺家杏儿一闻到酒味儿就反胃,俺可不愿意让杏儿难受。你就不怕那花了钱的揍死你?” 不开壶打着哈哈说:“俺和你开玩笑哩!你可别给俺捅破了!” 这次选举特别隆重,冷若冰领着镇里十几号人,坐镇昂首村,顺民意,得民心,正式成立了选举筹委会,吸取教训,遏制上次那种乱无头绪的局面,认真细致地研究出一套周密可操作的选举程序: 一,选举点设在村委会大院舞台上,从前台到后台摆着五张桌子,村民们称“过五关”,即初审关、复核关、领票关、监督关、投票关。 二,参选选民必须持有选民证,在台下排队,依次上台,通过五关,方为有效。 三,各关责任人排列如下:第一关由王奔把关。凡参选者必须经过王奔验明真伪后在选民证上画上v后,才可到第二关复核。原则是每个选民只能代表自己和自己的直系亲属。第二关由米颂的哥哥米歌,张春来的弟弟张春生把关。协助一位镇领导复核,检查王奔画的v是否公正无误。然后才能进入第三关。第三关由镇里两位领导亲自把关。按画过v的张数发给选票,再到第四关。第四关(监督关)设在后台,由两位镇领导把关。亲自指导选民认清楚候选人的名字,特别是那些不识字的选民,一定要辨别清楚谁在那个位置,做到心中有数,然后才能到第五关。第五关(投票关),也是最后一关,为了避免误导,两名镇领导一直陪伴着参选人,等着他们在候选人名字下方画好圈儿,投进票箱为止。看守票箱的选委会人员,只能协助参选者投票,不能翻看圈儿画给谁。关关认真,步步严谨,可谓昂首村有史以来最得民心的一次选举。 四,投票结束后,由四关、五关的领导封箱,由看守票箱的选委人员负责把票箱抱回村委会。 五,确定唱票人、监票人、计票人、总票人、宣布人若干名,他们是:唱票人李煌、仇德劭,监票人王奔、宫商阕,计票人尚良、苟成坤,总票人高广、柳成荫,宣布人镇党委书记冷若冰。 高音喇叭反复把投票程序向选民宣传,上午十点开始投票,一切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如此庄严肃穆的政治活动,在昂首村是前所未有的。 今天的王奔可谓韩信拜印——大权在握,那份荣耀,那份自得,那份赤胆忠心,那份人格尊严,在他的审视下,发挥出淋漓尽致的作用。 米歌表现的很轻松,不时把点燃的香烟塞到王奔嘴唇边,面带悦色地瞅着王奔画下的每一个v;而张春生却很紧张,他本不想上台在公众面前亮相,他说:“这叫啥事儿?平时哥们儿都挺好的,为了这球大点权利,谁也信不过谁,多伤感情!你们爱狼吃羊,还是羊吃狼,俺不管这破事!” 高广说:“老弟,你是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权利看谁用,人家是属耙子的,光顾自己搂。为了能选上,人家啥损招都用上了!如果咱不跟他们争,你哥纵有为大家办好事的心,恐怕也很难实现。为了让咱们村改变面貌,为了让村里人都过上好日子,上去!只要你站在那儿,他们想搞小动作,就得掂量掂量哩!” 张春生上去了,但不知道如何履行自己的职责。 今天第一个登上舞台的选民是吕耕田,他背向张春生,把一沓选民证在王奔面前晃一晃,就塞到米歌手里,说:“放心,画过v了。”张春生干瞪眼看着他们在作弊,但不好意思当面揭穿。 轮到不开壶了,他身后跟着的吴乃珂向王奔挤挤眼,王奔心领神会,马上在选民证上画了v。张春生再也不让米歌抢先了,他一把抓过不开壶摊在桌子上的选民证,一张一张地过滤着,想挑出点毛病来。不开壶嘻嘻笑着说:“春生,没错!俺如今是个大大的良民!不会干缺德事!你就放心!俺这叫‘捉鳖不在水深浅,只要碰到手跟前’!” 傅玉成上台了,第一关就被王奔扣下两张选民证,并且严肃地说:“按规定办事,两个儿媳妇不是你的直系亲属,不能代替!” 傅玉成三代同堂,视儿媳如女儿,从未把儿媳当外人看待,就生气地说:“俺家还没分门另户,怎就不能了呢?这是哪门子规定?” 王奔说:“这是大会决定的,想投票,叫你媳妇自个儿来!” 傅玉成说:“儿子们在外打工,媳妇们不在,怎能来?” “反正不能代替!” “就没有个特殊办法?” “只能作废!” 傅玉成把被作废的两张选民证撕碎了,扔到桌子上说:“矫枉过正了!死板过头了!” 金三爷(金难换)哼哼唧唧爬上台来,手里抖动着十几张选民证,诡秘地说:“王奔啊,你给咱把这一关,再合适不过了!大浪一家人都不在,他打电话给俺,让俺给他们投票哩!快当些,俺正感冒着,投完票,俺得去医院输点液哩!” 王奔接过那一沓选民证,迅速画上v,递到米歌手里说:“到下一关。” 王奔没料到傅玉成正等着他哩,傅玉成把王奔手里握着的笔抢过来,问道:“公公不能代替儿媳,这叔公就能代替侄媳?这是你自个儿的规定?俺看你这是看人下菜,欺负老实人哩!你得给大伙儿斟辩斟辩。” 王奔自知理亏,只能当众认错:“老叔,对不起。俺这脑子没转过弯来,忘了这层关系了!” 傅玉成挖苦道:“你那脑子可会转弯哩!你这第一关把得真好!该杀的杀,该放的放,做得多聪明啊!说轻点,你这叫各为其主,说重点,你这叫助纣为虐!后生,往后的路长着哩,你就不怕跌倒巍了腿?!” 没有不透风的墙,米颂请灵神整蛊诅咒竞选对手张春来一事,张春来一早就知道了,他很生气,往日的好朋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地利用迷信那一套鬼把戏妄图把对手咒死,心何其毒也!小河畔潜伏着一伙手持棍棒的陌生人,让高广他们提高了警觉。如何让选举工作顺利进行,高广他们谋划出一套以不变应万变的法子,缠住米颂,不让他有施展阴谋的机会。当张春来与米颂在村委会碰面时,米颂显露出惊异的表情,张春来却坦然地向对方打招呼:“早!” “你也早!”米颂回答的很不自然。 张春来嘻嘻哈哈地说:“还是你早!大概一夜没睡?” 米颂脸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说:“俺睡得可香哩!乎乎的,一觉就明了。不信?你问雅儿!” 张春来说:“不用问,俺信!一块儿玩大的好朋友,能不信吗?走,咱两个到贴边那屋坐着去。那屋清净,没人打扰,俺有话跟你说哩!” 两人一同进屋后,张春来把门关紧,嘎嘣锁上。 米颂一惊,问道:“你这是干啥哩?” 张春来说:“咱两个今天是最清闲的人,让他们忙去。咱们也该歇歇了!也正好就此机会,好好谈谈心,咱两个今儿个上午谁也不接触,都把手机关了,坦坦荡荡交心,你能做到吗?咱们不妨向小时候那样,拉个勾,谁办不到,就在谁脸上画个王八!行吗?” 米颂不情愿地说:“那要是家里有急事儿,怎办呢?” 张春来说:“天又塌不下来,有啥急事?米颂,你是不是真为这次选举急红眼了?看看你,坐在那儿心不在焉的,这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 米颂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球,俺才不着急呢!” 张春来说:“这就对了!咱俩谁跟谁?谁上都一球样!” 米颂跟张春来相交多年,办啥事都占上风头,自量败不在张春来手里,也就不急着出去调动自己的人马,一屁股坐进沙发里说:“好,就当歇歇腿!” 张春来坐到米颂对面,两眼盯着米颂说:“看看你,上下眼皮打架哩,一定是熬夜熬得!” 米颂说:“胡嚼啥哩?俺睡得可香哩,眼涩,是早上多贪了几杯!” 张春来说:“佩服,佩服,俺可没你那么大度。一夜都没睡好觉,翻来覆去想一个问题,就是想不明白。” 米颂问:“啥问题?” 张春来说:“唉,一辈子得一知心换命的朋友难呐!平时打交道,尽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可在名利冲突时,往往就现了原形。什么兄弟,什么朋友?都是屁话!有人明火执仗,有人磨刀霍霍,恨不得对方立即死去。米颂,你说这还是朋友吗?这还叫兄弟吗?” 米颂越听越不对味,却又不好分辨,一脸尴尬像,佯装没听见。这会儿魏有才已经好几次在窗外探头探脑张望了。米颂真想推开门问个究竟,怎奈张春来把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递到他手里,说:“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怕是有啥事儿还没办利索?来来来,喝杯热水,润润喉咙,提提精神,有啥事,跟俺说说,兴许俺能给你出个损招儿哩!” 米颂接过水杯,猛吸一口,跳起来大叫:“啊呀,好烫!春来,你想烫死俺呀?” 张春来端起水杯抿了一口,说:“俺怎就试不出烫来呢?一口温温水能烫死你?那你也太脆弱了!俺可不像你那么娇贵,俺这人皮实,别说一杯水,就是一根针扎在心口窝里,都死不了哩!” 心里有鬼自发慌,米颂把水杯一摔,色厉内荏地提高嗓门儿质问:“春来,你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敲打谁哩?” 张春来慢条斯理地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昨个夜里,邻居们见你家院里烟喷雾罩的,当是失火了呢,都想去救火,结果发现你家搭旺火、杀狗,请小半仙他们跳大神哩。你也是,怎就相信起那玩意儿来了?” 米颂惶惶然说:“哪有这事儿!俺家的二混狗死了,雅儿心疼的哭哩,俺请人剥狗皮,剔刮了煮着吃狗肉哩,谁家生火不冒烟?大惊小怪啥哩?” 魏有才又一次撺上楼来,靠在门上听动静,张春来冷不防把门打开,魏有才失去重心,呼嗵跌进门来。张春来问他:“有才哥,你找谁?” 魏有才用眼角瞟着米颂不知道该怎说。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选”字,米颂喝道:“选举在楼下,你跑上来干啥?出去!” 魏有才把该说的话咽了回去,像只怕见人的耗子,从门缝里溜走了。张春来笑着说:“这种人的脑袋叫驴踢了,糊涂到这种地步,不知道自己是干啥的了!”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了,大院里投票的人越来越少了。吴乃珂敲打着门问:“米颂在吗?家里有急事,女人叫他回去哩!” 张春来隔着门说:“告诉雅儿,不能回去!谁出了这个门,就算输了!” 米颂实在忍不住了,说:“娘的,尿急了怎办?” 张春来说:“俺也尿急了,看谁能忍得住!” 米颂跌坐在沙发里咬咬牙说:“忍就忍,谁怕谁!谁草鸡了谁是大王八!” 张春来说:“英雄好汉,尿在裤裆里也不出去。” 米颂知道今儿个和张春来较上劲儿了,他知道外面有那么多人为他把关守寨,呐喊助威,已有八成胜算,真用不着着急。利用铁屁股他们,那只是万不得已的下策,不用也罢。张春来不让俺出去,你也别想出去,俺就和你耗到底!他打定主意,稳稳坐到沙发里,紧张的情绪一旦放松,一夜没合眼了,瞌睡虫趁机袭来,便仰靠在松软的沙发里,进入梦乡。 他梦见自己仿佛站在十字路口,看着一群穿白戴孝的人舁着一支大棺材向他走来,被他咒死的张春来,没进棺材,而是大模掣样坐在棺材上边,微笑着向他招手。他感到惊讶、恐惧,一步步向后退缩,张春来却越显得高大伟岸,顶天立地。自己却变得越来越小,小的像只蚂蚁,仓皇地往洞穴里钻。…… 会议室内的拍手声,楼下群众的欢呼声,把梦魇中的米颂惊醒,他从沙发中跳起来,擦着脑门上的汗水,惶惶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王奔推门进来,垂头丧气地说:“失败了!失败了!日他娘的,彻底失败了!一切的一切都白费劲儿了!” 米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急忙窜到会议室里,一群人正围着张春来表示祝贺,他清楚地看到计票板上自己名字下那少的可怜的“正”字。美梦破灭了,让他憋气窝火,他声嘶力竭地呐喊着:“俺反对!反对!这次无效!无效!”踢开门冲下楼去。 柳成荫好像亏欠着对米颂的许诺,呐喊着:“米颂,请留步,俺有话说!”追下楼去。 冷若冰书记摇摇头自言自语:“民心不可违啊!” 第110章 蜕变了的晚节 俗语:做事难,做好事难,一辈子做好事更难。 糊涂难得,难得糊涂,真糊涂遇着假糊涂。 苟成艮难以承受这次失败的打击,自己几十年培育的人脉哪儿去了?是时代变了?还是人心变了?他躺在炕上,扪心自问,回顾这几十年自己走过的历程,凭良心说,虽艰难曲折,但也混的体面。自己这一辈子从天真无邪的儿童团员,到满腔热忱的青年时代,已经把一颗火热的心交给了党、于党的伟大事业。是什么时候自己学会溜须拍马的?从互助组长到生产队长到村一把手,每一步付出多少努力、经过多少周折,实在是不容易啊!没有眼力劲儿,不会当面奉承、随机应变,谁能长久立于不败之地?即使办过几件有损他人、有愧良心的事情,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还没丁点私心?一想到这一层,自己就觉得心安理得了。 过去这山旮旯里的人,没文化、觉悟低、好糊弄,村干部相对好当。不就是上传下达、呐喊着社员出地干活儿、完粮纳税这点事吗!那时候村干部有丁点便宜就觉得满足,只有小心谨慎,不为人知、不出大样,头上的乌纱帽还算稳当。 在那段勒紧裤腰带的非常时期,村干部多得三瓜两枣,那就算特权享受了。饿得头晕眼花的社员群众,啥也看的清清楚楚,可他们脑皮厚、心胸宽,不愿意与领导们争食,也不愿意把那层窗户纸捅破。社员们有他们的办法,干部们明拿,社员们暗搞,为了生存,小偷小摸也是人干的,只是苦了那些没胆子、没劳力的,要不然,翠翠能为了那一点点救命粮把贞节不当回事吗?一想到翠翠,心里头就酸溜溜的不得劲儿。不由得回头看看曾经和他大吵大闹过的老伴米玉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那时候运动多,客观上对村干部有一种震慑作用,当干部占点便宜总是提心吊胆的,人们是这么描述村干部的:春天是红人,夏天是忙人,秋天是累人,冬天是罪人。谁也说不准冬闲的时候会遇上啥运动,辛苦劳累了一年,就因为多吃多占了那么一点点,被群众揭发出来,整绰上几天几夜,把吃进去的再捋出来,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屡见不鲜。要是没有一套防患于未然、随机应变的脑瓜子,能平安走到今天吗? 最让他记忆深刻、心惊肉跳的是那混乱的十年。“当家三年狗都嫌”,他自然成了第一个被打倒的对象,大字报贴了一层又一层,画着黑叉杠的苟成艮三个大字,那时候他才真正认得自己的名字是几笔几划。好在自己有先见之明,会声泪俱下地痛哭流涕,会及时地讨好吕耕田、金大浪那一帮革命闯将,任何时候他都站在造反派一边,高唱着革命歌曲,斗私批修、破除四旧、砸庙铲坟,永葆革命青春。结果是根正苗红的薛弥关因他的揭发,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而自己却被解放出来,又被结合进革委会。无毒不丈夫,不上高山不显平地,第一把交椅就应该是俺苟成艮的。 几十年风风雨雨,摸爬滚打,让他越变越精,仕途也越走越顺畅,总算熬过来了!如今好了,当干部的优越性显现出来了。第一,不搞群众运动了,不用担心被那些爱闹事的人攻击了;第二,不用监督村民们完粮纳税了,避免了多少麻烦事儿,干群冲突少了,矛盾自然少了;第三,当干部有了很好的待遇、村里迎来送往的花销,国家有转移支付保障,花钱多少与村民没有半点关系,不用担心伤害了村民利益,有人站出来寻衅闹事;第四,如今当干部,只要学会请客送礼跑门路,舍得大把大把的花钱,就是好样的。有些村干部,原来在社会上混,不知道本村有多少土地、多少人口,不懂得二十四节气,可一旦发财了,官运就来了,若碰上个爱才(财)的上司,岂不是官运亨通了!真正能弯下腰来种地干活儿的村干部,几乎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能劳动的村干部,没有不会劳动的村干部脑子好使,不适应这个时代要求,被淘汰是很自然的事。 像苟成艮这样,从政时间长的村干部,享受国家给予的相应补贴,花得不亏心。不像有些人,弄虚作假,套取补贴,那么卑鄙。 想到这些,苟成艮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为某些人做过虚假证明,不由摇头叹息:“唉,反正是花国家的钱,不花白不花!” 集体化那阵子,当干部偷偷摸摸捞个三十五十的,能兴奋得睡不着觉,如今捞摸个三千五千,成了平常小事。人老了,心硬了,胆大了,何在乎人们说他贪呢!他摸摸衣兜里的存折,心里觉得很舒坦。去年奶奶庙会,光收摊贩占地费一项,承包者就孝敬他和胞弟每人四千块,转移支付下来,尚良又给了他五千块额外奖励,这些不公开的甜头,不是自己位高权重,谁能享受得了?越吃胃越大,越吃心越狠,村民利益又算个啥?难得有机会申报项目,财神到了,哪能丢盹?把村北那二百亩耕地规划成“饲草基地”,一个项目批下来,大把大把的钱不就到手了?至于失去土地的农民生活怎么艰难,他才不在乎呢!他把这一切,都当做应理应分,是必然、是幸运、是荣耀。他常常自比姜子牙,越老越精神,越活越年轻,耳不聋,眼不花,牙不缺,能吃能喝能作乐,人老心不老,身体倍棒,吃盘儿盘儿香,活得洒脱,活得滋润,这就是福气。 可惜天不作美,在他老当益壮,再掌大权,兴高采烈、甩开膀子、大展宏图、志在千里的时候,不知不觉被可怕的病魔咬住了。那种病来如山倒的感觉,一下子把他压趴下了。他怕见马克思,怕见毛主席,他希望华佗在世,妙手回春,把自己的病根拔掉。他希望多给他点时间,让他继续发号施令,叱咤风云,多干几年,多给儿孙留点积蓄,也算不枉此生!但病魔无情地噬咬着他,他觉得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儿子女儿托他的福,早就离开这多见石头少见人的山区小镇,各有各的家庭、事业,这也是他最欣慰的。伺候了党这么多年,给孩子们找个囫囵碗,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由谁接替这副重担?他把希望寄托在内侄米颂身上。他为米颂架桥铺路,清除障碍,可怎么也跨不过人心所向这道坎,一座水塔,一池“浊水”,二百亩土地,几十家怨恨呐!姑夫内侄狼狈为奸、贪得无厌,腰包鼓了,人格贬了,人脉丢了。这就是苟成艮几十年从政的真实写照。一个“贪”字,让他这精明人糊涂了,蜕变了,能怪谁呢? 事不遂愿,心力憔悴,病魔肆虐,苟成艮无力回天,再不能力挽狂澜,改变现实。病情越来越重,在儿女们的护送下,直达北京。等待他的是难熬的病痛,过电影似的往事追忆。其中有甜蜜的美梦,有苦涩的恋情,有不为人知的鄙劣,有社会公认的荣耀。 世道向前发展,可昂首村仍然有一部分人,被桎梏在封建迷信的怪圈内,他们把人生经历归咎于“命”,说什么:“前面走个人,后面跟个命”、“命里注定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有命不用大早起,财神自个叫门来”、“懒人有懒福,忙人不得闲”、“虼绦虫巍巍不动,浑身吃成肉棍;蚂蚁急撩急乱,担心把腰饿断。”他们相信命的安排,所以相信主宰命运的神灵。 昂首村退休干部薛弥关热衷于佛教文化到了痴迷的程度,比他当年积极投身革命、主动要求进步、争取加入党还不遗余力。每当他身披袈裟、手敲钵盂、口诵经文时,那种超然脱俗、自命不凡的一举一动,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是退休后寂寞无聊?是对人生的大彻大悟?还是另有盘算?反正他感染了不少人,因为这样的善举在农村很受推崇。 薛弥关很有口才,很有感召力,他能引经据典讲出很多善恶报应的故事来。所以村里那些向善的居士们愿意听他的。他在“挖掘保护历史文化遗产”中,与老对头苟成艮一拍即合,筹集资金,把镇政府搬迁后留下的奶奶庙旧建筑维修加固,再塑金身。还把金大浪霸占的庙外宅基地花钱赎回来,建成二层仿古式钟鼓楼,楼上正中一阁两用,供奉着文昌、魁星,两边是钟楼鼓楼,地方不大,但也飞檐斗拱、黄瓦碧脊、气势壮观。与别的庙宇不同的是楼下正中只留一个圆洞门,钟鼓楼下却是两个圆圆的窗孔。门洞两边镶嵌一幅烧瓷对联:“慈善呈大德,古刹换新颜”门上方是“普济寺”三字。两圆窗玻璃上喷着大大的“佛”字,铁红色外墙,显出古风古韵。庙内无主持,薛弥关成了守庙“和尚”,暮鼓晨钟、早晚功课,现代化的播音设备,把那悠扬的诵经声传播到全村的角角落落,真是佛光普照,善莫大焉! 薛弥关生得并不起眼,属于那种敦实、粗糙型的,紫棠脸、虾米眼、大嘴巴、宽下巴、腰粗肚大,土地老儿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顺眼的地方。但他脑筋特别灵敏,办事特别认真,有一种不达目的永不罢手的钻劲儿。 他的父亲属于那种没有文化、阶级感情强烈、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茬村干部。他比尚步正有远见,既懂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又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儿子是未来,儿子是希望,靠自己这点光辉,先把儿子推到前台,占个位位,慢慢发展。奈何儿子没见过世面,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笨嘴笨舌,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没人相信他能办成啥大事。赶上农村由初级社到高级社到公社,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老一茬下去了,新一茬上来了,薛弥关都是个无足轻重的打把子的配角,这倒让他安安稳稳地避过了各种运动的冲击,他也学得谨小慎微起来,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让别人抓住任何把柄。 苟成艮嫌民兵工作枯燥乏累,把操练民兵的担子扔给他,这给了薛弥关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可谓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给民兵工作注入活力,在大比武中,他们连队拔得头筹,得到了公社领导们的褒奖。很快被指定为昂首村党支部书记,苟成艮反而屈居第二。那时候不像现在由群众公开选举村干部,只是上一级的一句话而已。公社领导找他谈话:“弥关,啥都好,就是嘴笨。当干部没有一个好嘴皮子,该说的话表达不出来,这可不行!你得多学学领导们是怎样做报告的。” 从那以后,每天天亮前,他就钻到村南大桥下练习讲话。“同志们!社员们!今天开个会!给大家讲几个问题!一!首先!讲国际形势!东风压倒西风!二!讲生产问题!不要逃奸耍滑!不要出勤不出力!三!记工问题!不要做得少!记得多!四!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依靠广大贫下中农!……” 在寂静的清晨雾霭中,他忘乎所以地拉长声给那些桥墩子作报告,锻炼自己的语言能力,真是一大创举,没有毅力的人是不敢亲力亲为的。他的不连贯的呐喊声,惊动了不少早起办事的人,谁都觉得可笑。有人断言:“这人疯了!”、“神经病”、“又不唱戏,吼啥嗓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薛弥关的嘴皮子锻炼的能说会道了。他能在一个问题上由原来的三言两语,拉长到半个小时。后来竟然能滔滔不绝的讲上几个小时。在那“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时代,劳累了一天的社员们,常常被他的讲话弄得精疲力竭,他在上边讲话,社员们在下边丢盹,实在熬不住了,纷纷退出会场,回家睡觉去了。他本来眼睛不好使,仍然得意洋洋地眯缝着眼在高谈阔论。会场内鸦雀无声,他还以为社员们在专心听讲呢,直到下半夜,口干舌燥了,需要补充水分了,才发现人们都走光了,他只能叹着气说:“娘的,牛都跑了,还弹啥琴哩!” 薛弥关的仕途并不一帆风顺,他也有过倒霉的时候。文化大革命中,他被红卫兵小将五花大绑起来押上街头游斗,脖子上挂着“现行反革命”的牌子,属于“被打倒又踏上一万只脚”的“阶级异己分子”。 事情出自吕耕田的偶然发现,苟成艮的检举揭发。因为薛弥关之前曾在村中间那个快要倒塌的碾房墙壁上,用没烧过的木炭写过一首讽刺贫富差别大、社会不公平的顺口溜:“石碾隆隆响,粗细自然分,富食米和面,穷吃皮和糠。” 在今天看来,字里行间并无什么大不敬之意,而在当时,却被吕耕田他们解读为“反诗”。吕耕田说:“俺早发现了,就是找不到写这反诗的人是谁,要不是苟成艮同志揭发出来,差一点被薛弥关这个十恶不赦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蒙混过去。你们想,现在是集体化了,社会主义了,咱们都干一样的活儿,分同样的粮食,吃同样的饭菜,谁穷了?谁富了?这不是有意诋毁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吗?” 红卫兵司令金大浪说:“证据在那儿摆着,罪名成立,斗狗日的!” 于是乎,薛弥关被无产阶级专政了,声讨薛弥关的大字报雪片似的贴在大街上。奇怪的是每每清早起来,昨日的大字报被另一派的大字报覆盖住了,写得满满当当的尽是夸赞薛弥关、为薛弥关鸣冤叫屈的内容。两派的交织恶斗,可把薛弥关弄惨了,他不知道该向着谁说话,只有装聋作哑,一言不发。就那么回事儿,斗来斗去,那堵写着反诗的土墙雨后倒塌了,再也拿不出新的证据了,薛弥关被“挂起来了”。那时候一说“挂起来了”就等于没事了。 村里一帮青年人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演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革命小将们点名叫薛弥关扮演反面人物座山雕,薛弥关白天仍在接受劳动改造,晚上到大队部排练节目,他像个没事人似的,谈笑自若、模仿到位,演得十分逼真。这中间他抽时间写了不少心得体会,抒发自己内心的痛苦与彷徨。 在一次文艺汇演中,他的心得笔记本,被县文化馆馆长看过了,馆长说他是一颗被埋在土里的珍珠,从此他的好运来了。很快,他成了被挂起来的人中第一个被解放出来的当权派。很快又站出来,回到领导岗位。 那时候,社员们搞点小偷小摸,是常有的事。他可不像苟成艮那样,抓住男的,打两嘴巴子,臭骂一顿;抓住女的,拉进青纱帐“私了”完事。而是必须在大队部高音喇叭上做检查、下保证,认罪认罚。而且不分亲疏,一视同仁,不留情面。因此,贼发生盗事件明显减少,学雷锋做好事的人明显增加。他被公社树为典型。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他又赶上了亦农亦商的好机会,被抽调到其它地方工作,二年后,由于工作出色,转为国家干部,真是一步登天。 他被分派到多山县偏远的松柏坡公社工作。权位有了,权威有了,大山深处,没有那么多阶级斗争,有的是漫山遍野的大森林,廉价的木材,珍贵的药材。贫困但倔强的山汉们,只知道靠山吃山,不理会谁是他们的父母官。你要木材吗?俺们有的是力气。就这样,他的两个小舅子在他的庇护下,半夜三更到他管辖的地盘倒运木材,沾了大光,发了大财。短短几年,原来出名寒酸的薛弥关,一下子鸟枪换炮了。土窑洞变成了青砖大瓦房,儿女们都进了重点学校,那生活真真是蒸蒸日上。 一步顺,步步顺,他又碰上一位比他更爱才(财)的上司,他被调到县法院当了副院长,成了国家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虽然政绩平平,却能给儿女们疏通就业门路,儿子毕业后到省城省城上班了,女儿守着他不离本法院工作了。亲家也是法律部门的同事。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两个游手好闲的小舅子,在他的光环下,干起了更赚钱的勾当——贩卖人口。 从前倒卖木材,被交警抓住了,有姐夫出面说情,顶多丢下几根木料,开车走人,安然无事。若贩卖人口,在本乡本土,有姐夫罩着,也安全无虞。钱多了,路广了,胆子大了,他们认为,只要有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人常说“久走冰河,没有不被滑倒的”,小舅子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远远超出了姐夫的势力范围,在某省被抓,锒铛入狱。姐夫使出了浑身解数,拜托了一切关系,疏通渠道,妄图把小舅子押解到本地方审理,花钱脱罪。不料碰上个不食人间烟火、油盐不进的外省法官:“哪里犯罪,哪里结案!”。姐夫爱莫能助了,声名狼藉了,不得不退下来了。 薛弥关被弄得颜面扫地,昔日的辉煌不复存在,他是个不愿寂寞的人,管不了人了,管管泥胎总没错?他热衷于佛教文化,是良心发现?是消弭罪孽?还是看中了“阿弥陀佛”的佛法三藏?反正这种善举没错。不犯法,不挨骂,不用担惊受怕。人们出钱修庙是自愿的,又没有谁逼迫谁,钱用在修庙上,用多用少都算在那些泥胎上,泥胎又不知自身价值几何,良心账而已! 人们说薛弥关变了,是变善了?还是蜕变了?谁知道呢! 第110章 蜕变了的晚节 俗语:做事难,做好事难,一辈子做好事更难。 糊涂难得,难得糊涂,真糊涂遇着假糊涂。 苟成艮难以承受这次失败的打击,自己几十年培育的人脉哪儿去了?是时代变了?还是人心变了?他躺在炕上,扪心自问,回顾这几十年自己走过的历程,凭良心说,虽艰难曲折,但也混的体面。自己这一辈子从天真无邪的儿童团员,到满腔热忱的青年时代,已经把一颗火热的心交给了党、于党的伟大事业。是什么时候自己学会溜须拍马的?从互助组长到生产队长到村一把手,每一步付出多少努力、经过多少周折,实在是不容易啊!没有眼力劲儿,不会当面奉承、随机应变,谁能长久立于不败之地?即使办过几件有损他人、有愧良心的事情,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还没丁点私心?一想到这一层,自己就觉得心安理得了。 过去这山旮旯里的人,没文化、觉悟低、好糊弄,村干部相对好当。不就是上传下达、呐喊着社员出地干活儿、完粮纳税这点事吗!那时候村干部有丁点便宜就觉得满足,只有小心谨慎,不为人知、不出大样,头上的乌纱帽还算稳当。 在那段勒紧裤腰带的非常时期,村干部多得三瓜两枣,那就算特权享受了。饿得头晕眼花的社员群众,啥也看的清清楚楚,可他们脑皮厚、心胸宽,不愿意与领导们争食,也不愿意把那层窗户纸捅破。社员们有他们的办法,干部们明拿,社员们暗搞,为了生存,小偷小摸也是人干的,只是苦了那些没胆子、没劳力的,要不然,翠翠能为了那一点点救命粮把贞节不当回事吗?一想到翠翠,心里头就酸溜溜的不得劲儿。不由得回头看看曾经和他大吵大闹过的老伴米玉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那时候运动多,客观上对村干部有一种震慑作用,当干部占点便宜总是提心吊胆的,人们是这么描述村干部的:春天是红人,夏天是忙人,秋天是累人,冬天是罪人。谁也说不准冬闲的时候会遇上啥运动,辛苦劳累了一年,就因为多吃多占了那么一点点,被群众揭发出来,整绰上几天几夜,把吃进去的再捋出来,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屡见不鲜。要是没有一套防患于未然、随机应变的脑瓜子,能平安走到今天吗? 最让他记忆深刻、心惊肉跳的是那混乱的十年。“当家三年狗都嫌”,他自然成了第一个被打倒的对象,大字报贴了一层又一层,画着黑叉杠的苟成艮三个大字,那时候他才真正认得自己的名字是几笔几划。好在自己有先见之明,会声泪俱下地痛哭流涕,会及时地讨好吕耕田、金大浪那一帮革命闯将,任何时候他都站在造反派一边,高唱着革命歌曲,斗私批修、破除四旧、砸庙铲坟,永葆革命青春。结果是根正苗红的薛弥关因他的揭发,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而自己却被解放出来,又被结合进革委会。无毒不丈夫,不上高山不显平地,第一把交椅就应该是俺苟成艮的。 几十年风风雨雨,摸爬滚打,让他越变越精,仕途也越走越顺畅,总算熬过来了!如今好了,当干部的优越性显现出来了。第一,不搞群众运动了,不用担心被那些爱闹事的人攻击了;第二,不用监督村民们完粮纳税了,避免了多少麻烦事儿,干群冲突少了,矛盾自然少了;第三,当干部有了很好的待遇、村里迎来送往的花销,国家有转移支付保障,花钱多少与村民没有半点关系,不用担心伤害了村民利益,有人站出来寻衅闹事;第四,如今当干部,只要学会请客送礼跑门路,舍得大把大把的花钱,就是好样的。有些村干部,原来在社会上混,不知道本村有多少土地、多少人口,不懂得二十四节气,可一旦发财了,官运就来了,若碰上个爱才(财)的上司,岂不是官运亨通了!真正能弯下腰来种地干活儿的村干部,几乎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能劳动的村干部,没有不会劳动的村干部脑子好使,不适应这个时代要求,被淘汰是很自然的事。 像苟成艮这样,从政时间长的村干部,享受国家给予的相应补贴,花得不亏心。不像有些人,弄虚作假,套取补贴,那么卑鄙。 想到这些,苟成艮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为某些人做过虚假证明,不由摇头叹息:“唉,反正是花国家的钱,不花白不花!” 集体化那阵子,当干部偷偷摸摸捞个三十五十的,能兴奋得睡不着觉,如今捞摸个三千五千,成了平常小事。人老了,心硬了,胆大了,何在乎人们说他贪呢!他摸摸衣兜里的存折,心里觉得很舒坦。去年奶奶庙会,光收摊贩占地费一项,承包者就孝敬他和胞弟每人四千块,转移支付下来,尚良又给了他五千块额外奖励,这些不公开的甜头,不是自己位高权重,谁能享受得了?越吃胃越大,越吃心越狠,村民利益又算个啥?难得有机会申报项目,财神到了,哪能丢盹?把村北那二百亩耕地规划成“饲草基地”,一个项目批下来,大把大把的钱不就到手了?至于失去土地的农民生活怎么艰难,他才不在乎呢!他把这一切,都当做应理应分,是必然、是幸运、是荣耀。他常常自比姜子牙,越老越精神,越活越年轻,耳不聋,眼不花,牙不缺,能吃能喝能作乐,人老心不老,身体倍棒,吃盘儿盘儿香,活得洒脱,活得滋润,这就是福气。 可惜天不作美,在他老当益壮,再掌大权,兴高采烈、甩开膀子、大展宏图、志在千里的时候,不知不觉被可怕的病魔咬住了。那种病来如山倒的感觉,一下子把他压趴下了。他怕见马克思,怕见毛主席,他希望华佗在世,妙手回春,把自己的病根拔掉。他希望多给他点时间,让他继续发号施令,叱咤风云,多干几年,多给儿孙留点积蓄,也算不枉此生!但病魔无情地噬咬着他,他觉得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儿子女儿托他的福,早就离开这多见石头少见人的山区小镇,各有各的家庭、事业,这也是他最欣慰的。伺候了党这么多年,给孩子们找个囫囵碗,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由谁接替这副重担?他把希望寄托在内侄米颂身上。他为米颂架桥铺路,清除障碍,可怎么也跨不过人心所向这道坎,一座水塔,一池“浊水”,二百亩土地,几十家怨恨呐!姑夫内侄狼狈为奸、贪得无厌,腰包鼓了,人格贬了,人脉丢了。这就是苟成艮几十年从政的真实写照。一个“贪”字,让他这精明人糊涂了,蜕变了,能怪谁呢? 事不遂愿,心力憔悴,病魔肆虐,苟成艮无力回天,再不能力挽狂澜,改变现实。病情越来越重,在儿女们的护送下,直达北京。等待他的是难熬的病痛,过电影似的往事追忆。其中有甜蜜的美梦,有苦涩的恋情,有不为人知的鄙劣,有社会公认的荣耀。 世道向前发展,可昂首村仍然有一部分人,被桎梏在封建迷信的怪圈内,他们把人生经历归咎于“命”,说什么:“前面走个人,后面跟个命”、“命里注定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有命不用大早起,财神自个叫门来”、“懒人有懒福,忙人不得闲”、“虼绦虫巍巍不动,浑身吃成肉棍;蚂蚁急撩急乱,担心把腰饿断。”他们相信命的安排,所以相信主宰命运的神灵。 昂首村退休干部薛弥关热衷于佛教文化到了痴迷的程度,比他当年积极投身革命、主动要求进步、争取加入党还不遗余力。每当他身披袈裟、手敲钵盂、口诵经文时,那种超然脱俗、自命不凡的一举一动,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是退休后寂寞无聊?是对人生的大彻大悟?还是另有盘算?反正他感染了不少人,因为这样的善举在农村很受推崇。 薛弥关很有口才,很有感召力,他能引经据典讲出很多善恶报应的故事来。所以村里那些向善的居士们愿意听他的。他在“挖掘保护历史文化遗产”中,与老对头苟成艮一拍即合,筹集资金,把镇政府搬迁后留下的奶奶庙旧建筑维修加固,再塑金身。还把金大浪霸占的庙外宅基地花钱赎回来,建成二层仿古式钟鼓楼,楼上正中一阁两用,供奉着文昌、魁星,两边是钟楼鼓楼,地方不大,但也飞檐斗拱、黄瓦碧脊、气势壮观。与别的庙宇不同的是楼下正中只留一个圆洞门,钟鼓楼下却是两个圆圆的窗孔。门洞两边镶嵌一幅烧瓷对联:“慈善呈大德,古刹换新颜”门上方是“普济寺”三字。两圆窗玻璃上喷着大大的“佛”字,铁红色外墙,显出古风古韵。庙内无主持,薛弥关成了守庙“和尚”,暮鼓晨钟、早晚功课,现代化的播音设备,把那悠扬的诵经声传播到全村的角角落落,真是佛光普照,善莫大焉! 薛弥关生得并不起眼,属于那种敦实、粗糙型的,紫棠脸、虾米眼、大嘴巴、宽下巴、腰粗肚大,土地老儿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顺眼的地方。但他脑筋特别灵敏,办事特别认真,有一种不达目的永不罢手的钻劲儿。 他的父亲属于那种没有文化、阶级感情强烈、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茬村干部。他比尚步正有远见,既懂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又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儿子是未来,儿子是希望,靠自己这点光辉,先把儿子推到前台,占个位位,慢慢发展。奈何儿子没见过世面,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笨嘴笨舌,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没人相信他能办成啥大事。赶上农村由初级社到高级社到公社,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老一茬下去了,新一茬上来了,薛弥关都是个无足轻重的打把子的配角,这倒让他安安稳稳地避过了各种运动的冲击,他也学得谨小慎微起来,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让别人抓住任何把柄。 苟成艮嫌民兵工作枯燥乏累,把操练民兵的担子扔给他,这给了薛弥关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可谓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给民兵工作注入活力,在大比武中,他们连队拔得头筹,得到了公社领导们的褒奖。很快被指定为昂首村党支部书记,苟成艮反而屈居第二。那时候不像现在由群众公开选举村干部,只是上一级的一句话而已。公社领导找他谈话:“弥关,啥都好,就是嘴笨。当干部没有一个好嘴皮子,该说的话表达不出来,这可不行!你得多学学领导们是怎样做报告的。” 从那以后,每天天亮前,他就钻到村南大桥下练习讲话。“同志们!社员们!今天开个会!给大家讲几个问题!一!首先!讲国际形势!东风压倒西风!二!讲生产问题!不要逃奸耍滑!不要出勤不出力!三!记工问题!不要做得少!记得多!四!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依靠广大贫下中农!……” 在寂静的清晨雾霭中,他忘乎所以地拉长声给那些桥墩子作报告,锻炼自己的语言能力,真是一大创举,没有毅力的人是不敢亲力亲为的。他的不连贯的呐喊声,惊动了不少早起办事的人,谁都觉得可笑。有人断言:“这人疯了!”、“神经病”、“又不唱戏,吼啥嗓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薛弥关的嘴皮子锻炼的能说会道了。他能在一个问题上由原来的三言两语,拉长到半个小时。后来竟然能滔滔不绝的讲上几个小时。在那“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时代,劳累了一天的社员们,常常被他的讲话弄得精疲力竭,他在上边讲话,社员们在下边丢盹,实在熬不住了,纷纷退出会场,回家睡觉去了。他本来眼睛不好使,仍然得意洋洋地眯缝着眼在高谈阔论。会场内鸦雀无声,他还以为社员们在专心听讲呢,直到下半夜,口干舌燥了,需要补充水分了,才发现人们都走光了,他只能叹着气说:“娘的,牛都跑了,还弹啥琴哩!” 薛弥关的仕途并不一帆风顺,他也有过倒霉的时候。文化大革命中,他被红卫兵小将五花大绑起来押上街头游斗,脖子上挂着“现行反革命”的牌子,属于“被打倒又踏上一万只脚”的“阶级异己分子”。 事情出自吕耕田的偶然发现,苟成艮的检举揭发。因为薛弥关之前曾在村中间那个快要倒塌的碾房墙壁上,用没烧过的木炭写过一首讽刺贫富差别大、社会不公平的顺口溜:“石碾隆隆响,粗细自然分,富食米和面,穷吃皮和糠。” 在今天看来,字里行间并无什么大不敬之意,而在当时,却被吕耕田他们解读为“反诗”。吕耕田说:“俺早发现了,就是找不到写这反诗的人是谁,要不是苟成艮同志揭发出来,差一点被薛弥关这个十恶不赦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蒙混过去。你们想,现在是集体化了,社会主义了,咱们都干一样的活儿,分同样的粮食,吃同样的饭菜,谁穷了?谁富了?这不是有意诋毁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吗?” 红卫兵司令金大浪说:“证据在那儿摆着,罪名成立,斗狗日的!” 于是乎,薛弥关被无产阶级专政了,声讨薛弥关的大字报雪片似的贴在大街上。奇怪的是每每清早起来,昨日的大字报被另一派的大字报覆盖住了,写得满满当当的尽是夸赞薛弥关、为薛弥关鸣冤叫屈的内容。两派的交织恶斗,可把薛弥关弄惨了,他不知道该向着谁说话,只有装聋作哑,一言不发。就那么回事儿,斗来斗去,那堵写着反诗的土墙雨后倒塌了,再也拿不出新的证据了,薛弥关被“挂起来了”。那时候一说“挂起来了”就等于没事了。 村里一帮青年人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演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革命小将们点名叫薛弥关扮演反面人物座山雕,薛弥关白天仍在接受劳动改造,晚上到大队部排练节目,他像个没事人似的,谈笑自若、模仿到位,演得十分逼真。这中间他抽时间写了不少心得体会,抒发自己内心的痛苦与彷徨。 在一次文艺汇演中,他的心得笔记本,被县文化馆馆长看过了,馆长说他是一颗被埋在土里的珍珠,从此他的好运来了。很快,他成了被挂起来的人中第一个被解放出来的当权派。很快又站出来,回到领导岗位。 那时候,社员们搞点小偷小摸,是常有的事。他可不像苟成艮那样,抓住男的,打两嘴巴子,臭骂一顿;抓住女的,拉进青纱帐“私了”完事。而是必须在大队部高音喇叭上做检查、下保证,认罪认罚。而且不分亲疏,一视同仁,不留情面。因此,贼发生盗事件明显减少,学雷锋做好事的人明显增加。他被公社树为典型。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他又赶上了亦农亦商的好机会,被抽调到其它地方工作,二年后,由于工作出色,转为国家干部,真是一步登天。 他被分派到多山县偏远的松柏坡公社工作。权位有了,权威有了,大山深处,没有那么多阶级斗争,有的是漫山遍野的大森林,廉价的木材,珍贵的药材。贫困但倔强的山汉们,只知道靠山吃山,不理会谁是他们的父母官。你要木材吗?俺们有的是力气。就这样,他的两个小舅子在他的庇护下,半夜三更到他管辖的地盘倒运木材,沾了大光,发了大财。短短几年,原来出名寒酸的薛弥关,一下子鸟枪换炮了。土窑洞变成了青砖大瓦房,儿女们都进了重点学校,那生活真真是蒸蒸日上。 一步顺,步步顺,他又碰上一位比他更爱才(财)的上司,他被调到县法院当了副院长,成了国家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虽然政绩平平,却能给儿女们疏通就业门路,儿子毕业后到省城省城上班了,女儿守着他不离本法院工作了。亲家也是法律部门的同事。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两个游手好闲的小舅子,在他的光环下,干起了更赚钱的勾当——贩卖人口。 从前倒卖木材,被交警抓住了,有姐夫出面说情,顶多丢下几根木料,开车走人,安然无事。若贩卖人口,在本乡本土,有姐夫罩着,也安全无虞。钱多了,路广了,胆子大了,他们认为,只要有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人常说“久走冰河,没有不被滑倒的”,小舅子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远远超出了姐夫的势力范围,在某省被抓,锒铛入狱。姐夫使出了浑身解数,拜托了一切关系,疏通渠道,妄图把小舅子押解到本地方审理,花钱脱罪。不料碰上个不食人间烟火、油盐不进的外省法官:“哪里犯罪,哪里结案!”。姐夫爱莫能助了,声名狼藉了,不得不退下来了。 薛弥关被弄得颜面扫地,昔日的辉煌不复存在,他是个不愿寂寞的人,管不了人了,管管泥胎总没错?他热衷于佛教文化,是良心发现?是消弭罪孽?还是看中了“阿弥陀佛”的佛法三藏?反正这种善举没错。不犯法,不挨骂,不用担惊受怕。人们出钱修庙是自愿的,又没有谁逼迫谁,钱用在修庙上,用多用少都算在那些泥胎上,泥胎又不知自身价值几何,良心账而已! 人们说薛弥关变了,是变善了?还是蜕变了?谁知道呢! 第111章 难产的班子 张春来选举获胜,但他却不能如愿行使手中的权力。米颂上蹿下跳,硬说张春来选举作弊,镇里那一伙支持米颂的人,也给张春来设置层层障碍,民主产生的班子,怎么这么难产呢? 米颂天天跑到镇政府去,一见到人就开始哭天抢地地诉起苦来,嘴里没个把门儿的,逮谁就骂谁,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似的。冷若冰实在看不惯他这副样子,索性直接躲得远远的,不愿多看一眼。可米颂却浑然不觉,依旧我行我素,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每次喝多了酒,更是借着酒劲耍起酒疯来,嘴里不干不净地乱骂一通:“日他娘的,这些人真是没良心啊!当初开着老子的车,一个个笑得跟花儿一样,吃喝玩乐全靠老子的时候,一个个点头哈腰的,现在轮到给老子办事了,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全都成了放屁!” 他给冷若冰打电话,但电话那头却一直传来娇滴滴的彩铃声,让他感到十分烦躁。他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号码,心中的怒火越来越大,最终忍不住将手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柳成荫见状,急忙从地上捡起那款价值八千元的手机,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是否有损坏。他一边捡手机,一边说道:“疯了你?冷书记已经交代过了,你那辆车子一直在车库里停着,钥匙就在抽屉里放着,而且抽屉也没有上锁,你什么时候需要用车,随时可以开走!” 然而,米颂并没有得到想要的安慰,反而碰了个软钉子。他原本就憋了一肚子气,此刻更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愤怒和失望,于是开始咆哮起来:“你们这些人,现在一个个都装得人模狗样的,当初你们是怎么答应我的?你们这就是典型的揩嘴忘恩!你们这就是临阵叛变!我真是瞎了眼才会相信你们!日你娘的,我那些好酒好菜还不如拿去喂狗呢!”” 柳成荫一听就火了,大声吼道:“说话文明点!告诉你,我们的心肠始终没有变过!直到现在还在给张春来施加压力,想要让你来担任这个一把手呢!但是他不答应啊,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像过去那样直接从上面任命?而且你们村子里的那些村民会同意吗?要是这样做,肯定会引发群众上访和闹事,到时候追究起来,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米颂听后也怒不可遏地反驳道:“村民算个屁!关键时刻你们退缩了,现在还说些好听的话,我真是没见过你们这些吃别人、喝别人却不知道感恩的家伙!” 柳成荫恼了,一拍桌子说:“不就是吃了你几顿饭吗?是你硬拉着俺们去的,不是俺们没吃的地方,腆着脸去吃你的!有你这样请人吃饭又后悔的吗?” 米颂不敢再牢骚了。低下头去不做声了。 柳成荫乜斜着眼瞅着米颂那副可怜相,叹了一声,从兜里掏出香烟来,扔给米颂一支,烟雾在屋内升腾消散,米颂的火气也随之消散。柳成荫说:“米颂,你也别怨天怨地了,俺们都为你没选上惋惜、闹心哩!你发点牢骚,俺们理解。俺们也不计较这些,友谊地久天长嘛,你也得理解俺们啊!冷书记人家是一把手,是掌握政策的,名不正言不顺的事,他不能做啊!其实心里都是偏袒你的。眼下只能让你在村里担任副书记,就这,还不知道怎做张春来的工作哩!只要你进了领导班子,好好的积攒人气儿,三年一改选,那是指日可待的。你应该学会韬光养晦,有个长远打算才对。你若沉不住气,瞎胡闹腾,把镇里这点本钱闹腾光了,你也就歇心了!到那时恐怕没人替你说话了!” 米颂说:“娘的,俺是不服气哩!不是俺小看他,就凭他张春来那两下子,,多会儿都是俺手下败将!要不是高广那帮人,哪能轮得到他?” 这些天,张春来也是非常的恼火,因为镇里面的那些人为了能够将米颂安排进入到村领导班子当中去,竟然轮番对他进行了谈话。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试图用权力来压制他,态度极其蛮横地说道:“你之前不是因为砍伐树木而受到过处分吗?现在领导们都对你不太放心啊,所以我们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让米松来担任村里的一把手,至于你嘛,暂时先担任一下村长这个职位。你对此有什么意见没有?如果你同意,那咱们就直接对外宣布;如果你不同意,那也得宣布,而且还要宣布这次选举无效!” 张春来自知理亏,只能无奈地回应道:“要是村民的选举结果都不算数,那你们想怎样就怎样!我当不了一把手其实也没什么,但是要让米颂来当,我坚决不同意!为了这么一点小小的权力,他米颂又是请灵神又是雇打手,简直就是想要我的命,像这种人我怎么可能跟他一起共事呢?” 过了几天,镇里又有人找他谈话,提出又一种意见:“你可以一肩双挑,既是书记又是村长。但得让米颂担任副书记!” 张春来仍然不答应,他说:“俺不想在身边放一个时刻想咒死俺的定时炸弹!俺还想多活几天哩!”谈话谈崩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镇上的人再次来到昂首村找张春来,并向他下达了最后的通牒:“如果你不让米颂进入领导班子,那么你就别指望能得到县里的批准!昂首村仍然由苟成艮担任书记,而米颂则是唯一的接班人。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张春来说道:“哎呀,这简直就是不讲道理啊!好,那就让他们看着办!”说完,来人便灰溜溜地离开了。 一个月过去了,接着又是两个月过去了,眼看着春节就要来临了。此时,冷若冰将县委下达的选举结果批文锁进了抽屉里,她想要看看张春来到底还有多少耐心。 自古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小小昂首村,这几个月群龙无首,工作陷于停顿状态。村委会里,冷冷清清,只有看门的吴乃珂隔三差五打个照面。村里的大凡小事,没人管理,村民们也不知道找谁合适。仿佛一架时钟停摆不动似的。看门子的吴乃珂只能这样交代人们:“老书记病着哩,新书记没定哩,俺也在这儿听着哩,啥时候圣旨下来,谁知道哩!” 高广知道,这样僵持下去,对村里有百害而无一利。他对张春来说:“别太犟了,得饶人时且饶人,让一步海阔天空,如今这事,千变万化,米颂到处活动,把你说得一无是处,知道的是他不占理,不知道的认为一把手拍不响,两人都有错。无形中就把自己贬低了,这样不划算。米颂上边有人,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倒不如各退一步好,只要咱一心为公,不贪不占,真心为村里人办好事,米颂守在身边,也找不到你的毛病。俺倒认为有这么个人盯着,是件好事,让你时时小心,不犯错误哩!” 张春来点点头说:“在理。俺这几天正等着冷若冰的话哩。你知道吗?俺去县里问过了,文件早下来了!俺看他们能压多久!” 一直拖到年关,冷若冰要回家过年了,才把张春来叫道镇政府,开门见山地说:“等急了?俺今儿个有点空儿,给你把事情挑明了。苟书记虽然看病不在村里,但昂首村党总支书记之职仍然是他。你虽然在这次选举中侥幸获胜,可交接手续没完成前,把一位老同志一脚踹开,道理上说不过去?咱再说说米颂,那是苟成艮前辈培养的对象,你能灭下这个脸,俺可灭不下。不管你们之间有多大的误会,你能记恨他一辈子吗?这不显得你也小肚鸡肠了吗?俺的话你爱听听,不爱听算。快过年了,你先把村里的事担起来,总不能这么大个村子乱无头绪?回头俺再劝劝米颂,别和你对着干就是了。‘家和万事兴’嘛,班子合套也一样。有啥事儿,过了年再说!” 张春来说:“冷书记的意思是让俺暂时代理一阵子,等苟书记回来,主持工作,俺再把担子还给他,是这意思?” 冷若冰说:“不存在还不还的问题,书记之职本来就是苟成艮的。” 张春来又问:“那就是说村民们投票的结果,其实是不作数的,对?” 冷若冰脸一沉说:“谁说不作数了?谁敢说不作数了?俺和你交代的很清楚了,苟书记一天不卸任,咱就得尊重他是昂首村的功臣。他啥时候让贤了,你啥时候就算名正言顺了。” 张春来瞪起眼睛说道:“那就是说,俺就一辈子不能行使手中的权力,就得给他打把子,跟着噢噢!” 冷若冰被他这句话惊得一激灵,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语气严厉地说:“你这不是凿死眼儿嘛?俺的话你怎么就一句也听不进去呢?” 张春来气呼呼地反驳道:“俺听进去了!无非是让俺永远当傀儡。有了成绩那是苟书记领导有方,出了差错那是俺张春来独断专行,有了问题让俺吃不了兜着走!你们想得可真周到啊!现在还要在俺身边放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这不等于让俺自己去送死吗?” 冷若冰怒不可遏地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春来毫不示弱地回应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明天我要到县里去问个清楚,看看我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儿?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又不是死皮赖脸地非要做这份工作,我可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继续下去!” 冷若冰再也端不住架子了,一下子变得和颜悦色起来,缓缓地说:“看看你,看看你,激动啥哩?坐下来!刚才俺是试探你哩,你们的任命书下来了!”他从抽屉里抽出那份县委文件,放在桌子上说:“拿着!俺本打算给你们开个会,当众宣读哩,看你着急的样子,自个儿拿回去上任!” 盖着大红印章的多山县文件,庄严地任命张春来为昂首村某届村总支书记兼村委主任。副职里明明白白写着副书记米颂。张春来的手有点哆嗦。 冷若冰语重心长地说:“春来噢,俺还是那句话,苟书记工作了几十年了,该给的面子一定要给。米颂在班子里挂个副职,不过分。有啥不投机的地方,你找俺。” 张春来说:“尊重前辈这点觉悟俺还是有的。俺也还是那句话,要俺当傀儡,俺办不到!”说完这句话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镇政府大院。刚一出门,张春来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他感到一股压抑已久的闷气从身体里释放出来,让他感到格外舒畅。他自言自语道:“娘的,这么长时间把俺吊在半空中,今天总算踩着实地了!”随着这股闷气的释放,他的心情也变得格外开朗。他抬起头,望着天空,发现天空似乎比往日更蓝了,仿佛一片清澈的蓝宝石。他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道路,感觉道路也变得宽阔了许多,似乎通向一个全新的世界。 张春来的目光落在了路上的行人身上,他们行色匆匆,不知道在忙碌着什么。尽管现在已经是腊月数九天,寒风刺骨,但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这种温暖不仅仅来自于身体,更是源自内心深处的喜悦和满足。他情不自禁地扯开嗓子大吼一声:“噢……!”这声吼叫充满了力量和自信,回荡在空气中,仿佛向整个世界宣告着他的决心和勇气。周围的人纷纷投来惊讶的目光,但张春来看似毫不在意,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享受着这一刻的自由和畅快。 “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大门迎喜神!今天是个好日子,敲锣打鼓庆新春!……”一辆小轿车播放着这首动听的歌曲,嘎吱一声停在张春来跟前,车窗内探出米颂的头来,向他野蛮地打招呼:“嚎丧哩!差点撞俺车上。你死了,再诬告俺个‘故意伤害’罪,俺找谁说理去?” 车内的杜雅儿拧了米颂一把,满面春色地说:“春来,别跟他一般见识,这家伙属猪的,咬住不放。别忘了咱们从前的交情,别把他这张臭嘴当回事儿!” 雅儿的几句话,把张春来心头的火浇灭了。他摇摇头,把路让开。 米颂一踩油门,一股冒着黑烟的尾气喷过来,张春来皱着眉头想,从小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怎么变成这样呢? 第111章 难产的班子 张春来选举获胜,但他却不能如愿行使手中的权力。米颂上蹿下跳,硬说张春来选举作弊,镇里那一伙支持米颂的人,也给张春来设置层层障碍,民主产生的班子,怎么这么难产呢? 米颂天天跑到镇政府去,一见到人就开始哭天抢地地诉起苦来,嘴里没个把门儿的,逮谁就骂谁,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似的。冷若冰实在看不惯他这副样子,索性直接躲得远远的,不愿多看一眼。可米颂却浑然不觉,依旧我行我素,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每次喝多了酒,更是借着酒劲耍起酒疯来,嘴里不干不净地乱骂一通:“日他娘的,这些人真是没良心啊!当初开着老子的车,一个个笑得跟花儿一样,吃喝玩乐全靠老子的时候,一个个点头哈腰的,现在轮到给老子办事了,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全都成了放屁!” 他给冷若冰打电话,但电话那头却一直传来娇滴滴的彩铃声,让他感到十分烦躁。他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号码,心中的怒火越来越大,最终忍不住将手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柳成荫见状,急忙从地上捡起那款价值八千元的手机,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是否有损坏。他一边捡手机,一边说道:“疯了你?冷书记已经交代过了,你那辆车子一直在车库里停着,钥匙就在抽屉里放着,而且抽屉也没有上锁,你什么时候需要用车,随时可以开走!” 然而,米颂并没有得到想要的安慰,反而碰了个软钉子。他原本就憋了一肚子气,此刻更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愤怒和失望,于是开始咆哮起来:“你们这些人,现在一个个都装得人模狗样的,当初你们是怎么答应我的?你们这就是典型的揩嘴忘恩!你们这就是临阵叛变!我真是瞎了眼才会相信你们!日你娘的,我那些好酒好菜还不如拿去喂狗呢!”” 柳成荫一听就火了,大声吼道:“说话文明点!告诉你,我们的心肠始终没有变过!直到现在还在给张春来施加压力,想要让你来担任这个一把手呢!但是他不答应啊,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像过去那样直接从上面任命?而且你们村子里的那些村民会同意吗?要是这样做,肯定会引发群众上访和闹事,到时候追究起来,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米颂听后也怒不可遏地反驳道:“村民算个屁!关键时刻你们退缩了,现在还说些好听的话,我真是没见过你们这些吃别人、喝别人却不知道感恩的家伙!” 柳成荫恼了,一拍桌子说:“不就是吃了你几顿饭吗?是你硬拉着俺们去的,不是俺们没吃的地方,腆着脸去吃你的!有你这样请人吃饭又后悔的吗?” 米颂不敢再牢骚了。低下头去不做声了。 柳成荫乜斜着眼瞅着米颂那副可怜相,叹了一声,从兜里掏出香烟来,扔给米颂一支,烟雾在屋内升腾消散,米颂的火气也随之消散。柳成荫说:“米颂,你也别怨天怨地了,俺们都为你没选上惋惜、闹心哩!你发点牢骚,俺们理解。俺们也不计较这些,友谊地久天长嘛,你也得理解俺们啊!冷书记人家是一把手,是掌握政策的,名不正言不顺的事,他不能做啊!其实心里都是偏袒你的。眼下只能让你在村里担任副书记,就这,还不知道怎做张春来的工作哩!只要你进了领导班子,好好的积攒人气儿,三年一改选,那是指日可待的。你应该学会韬光养晦,有个长远打算才对。你若沉不住气,瞎胡闹腾,把镇里这点本钱闹腾光了,你也就歇心了!到那时恐怕没人替你说话了!” 米颂说:“娘的,俺是不服气哩!不是俺小看他,就凭他张春来那两下子,,多会儿都是俺手下败将!要不是高广那帮人,哪能轮得到他?” 这些天,张春来也是非常的恼火,因为镇里面的那些人为了能够将米颂安排进入到村领导班子当中去,竟然轮番对他进行了谈话。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试图用权力来压制他,态度极其蛮横地说道:“你之前不是因为砍伐树木而受到过处分吗?现在领导们都对你不太放心啊,所以我们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让米松来担任村里的一把手,至于你嘛,暂时先担任一下村长这个职位。你对此有什么意见没有?如果你同意,那咱们就直接对外宣布;如果你不同意,那也得宣布,而且还要宣布这次选举无效!” 张春来自知理亏,只能无奈地回应道:“要是村民的选举结果都不算数,那你们想怎样就怎样!我当不了一把手其实也没什么,但是要让米颂来当,我坚决不同意!为了这么一点小小的权力,他米颂又是请灵神又是雇打手,简直就是想要我的命,像这种人我怎么可能跟他一起共事呢?” 过了几天,镇里又有人找他谈话,提出又一种意见:“你可以一肩双挑,既是书记又是村长。但得让米颂担任副书记!” 张春来仍然不答应,他说:“俺不想在身边放一个时刻想咒死俺的定时炸弹!俺还想多活几天哩!”谈话谈崩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镇上的人再次来到昂首村找张春来,并向他下达了最后的通牒:“如果你不让米颂进入领导班子,那么你就别指望能得到县里的批准!昂首村仍然由苟成艮担任书记,而米颂则是唯一的接班人。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张春来说道:“哎呀,这简直就是不讲道理啊!好,那就让他们看着办!”说完,来人便灰溜溜地离开了。 一个月过去了,接着又是两个月过去了,眼看着春节就要来临了。此时,冷若冰将县委下达的选举结果批文锁进了抽屉里,她想要看看张春来到底还有多少耐心。 自古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小小昂首村,这几个月群龙无首,工作陷于停顿状态。村委会里,冷冷清清,只有看门的吴乃珂隔三差五打个照面。村里的大凡小事,没人管理,村民们也不知道找谁合适。仿佛一架时钟停摆不动似的。看门子的吴乃珂只能这样交代人们:“老书记病着哩,新书记没定哩,俺也在这儿听着哩,啥时候圣旨下来,谁知道哩!” 高广知道,这样僵持下去,对村里有百害而无一利。他对张春来说:“别太犟了,得饶人时且饶人,让一步海阔天空,如今这事,千变万化,米颂到处活动,把你说得一无是处,知道的是他不占理,不知道的认为一把手拍不响,两人都有错。无形中就把自己贬低了,这样不划算。米颂上边有人,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倒不如各退一步好,只要咱一心为公,不贪不占,真心为村里人办好事,米颂守在身边,也找不到你的毛病。俺倒认为有这么个人盯着,是件好事,让你时时小心,不犯错误哩!” 张春来点点头说:“在理。俺这几天正等着冷若冰的话哩。你知道吗?俺去县里问过了,文件早下来了!俺看他们能压多久!” 一直拖到年关,冷若冰要回家过年了,才把张春来叫道镇政府,开门见山地说:“等急了?俺今儿个有点空儿,给你把事情挑明了。苟书记虽然看病不在村里,但昂首村党总支书记之职仍然是他。你虽然在这次选举中侥幸获胜,可交接手续没完成前,把一位老同志一脚踹开,道理上说不过去?咱再说说米颂,那是苟成艮前辈培养的对象,你能灭下这个脸,俺可灭不下。不管你们之间有多大的误会,你能记恨他一辈子吗?这不显得你也小肚鸡肠了吗?俺的话你爱听听,不爱听算。快过年了,你先把村里的事担起来,总不能这么大个村子乱无头绪?回头俺再劝劝米颂,别和你对着干就是了。‘家和万事兴’嘛,班子合套也一样。有啥事儿,过了年再说!” 张春来说:“冷书记的意思是让俺暂时代理一阵子,等苟书记回来,主持工作,俺再把担子还给他,是这意思?” 冷若冰说:“不存在还不还的问题,书记之职本来就是苟成艮的。” 张春来又问:“那就是说村民们投票的结果,其实是不作数的,对?” 冷若冰脸一沉说:“谁说不作数了?谁敢说不作数了?俺和你交代的很清楚了,苟书记一天不卸任,咱就得尊重他是昂首村的功臣。他啥时候让贤了,你啥时候就算名正言顺了。” 张春来瞪起眼睛说道:“那就是说,俺就一辈子不能行使手中的权力,就得给他打把子,跟着噢噢!” 冷若冰被他这句话惊得一激灵,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语气严厉地说:“你这不是凿死眼儿嘛?俺的话你怎么就一句也听不进去呢?” 张春来气呼呼地反驳道:“俺听进去了!无非是让俺永远当傀儡。有了成绩那是苟书记领导有方,出了差错那是俺张春来独断专行,有了问题让俺吃不了兜着走!你们想得可真周到啊!现在还要在俺身边放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这不等于让俺自己去送死吗?” 冷若冰怒不可遏地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春来毫不示弱地回应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明天我要到县里去问个清楚,看看我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儿?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又不是死皮赖脸地非要做这份工作,我可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继续下去!” 冷若冰再也端不住架子了,一下子变得和颜悦色起来,缓缓地说:“看看你,看看你,激动啥哩?坐下来!刚才俺是试探你哩,你们的任命书下来了!”他从抽屉里抽出那份县委文件,放在桌子上说:“拿着!俺本打算给你们开个会,当众宣读哩,看你着急的样子,自个儿拿回去上任!” 盖着大红印章的多山县文件,庄严地任命张春来为昂首村某届村总支书记兼村委主任。副职里明明白白写着副书记米颂。张春来的手有点哆嗦。 冷若冰语重心长地说:“春来噢,俺还是那句话,苟书记工作了几十年了,该给的面子一定要给。米颂在班子里挂个副职,不过分。有啥不投机的地方,你找俺。” 张春来说:“尊重前辈这点觉悟俺还是有的。俺也还是那句话,要俺当傀儡,俺办不到!”说完这句话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镇政府大院。刚一出门,张春来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他感到一股压抑已久的闷气从身体里释放出来,让他感到格外舒畅。他自言自语道:“娘的,这么长时间把俺吊在半空中,今天总算踩着实地了!”随着这股闷气的释放,他的心情也变得格外开朗。他抬起头,望着天空,发现天空似乎比往日更蓝了,仿佛一片清澈的蓝宝石。他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道路,感觉道路也变得宽阔了许多,似乎通向一个全新的世界。 张春来的目光落在了路上的行人身上,他们行色匆匆,不知道在忙碌着什么。尽管现在已经是腊月数九天,寒风刺骨,但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这种温暖不仅仅来自于身体,更是源自内心深处的喜悦和满足。他情不自禁地扯开嗓子大吼一声:“噢……!”这声吼叫充满了力量和自信,回荡在空气中,仿佛向整个世界宣告着他的决心和勇气。周围的人纷纷投来惊讶的目光,但张春来看似毫不在意,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享受着这一刻的自由和畅快。 “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大门迎喜神!今天是个好日子,敲锣打鼓庆新春!……”一辆小轿车播放着这首动听的歌曲,嘎吱一声停在张春来跟前,车窗内探出米颂的头来,向他野蛮地打招呼:“嚎丧哩!差点撞俺车上。你死了,再诬告俺个‘故意伤害’罪,俺找谁说理去?” 车内的杜雅儿拧了米颂一把,满面春色地说:“春来,别跟他一般见识,这家伙属猪的,咬住不放。别忘了咱们从前的交情,别把他这张臭嘴当回事儿!” 雅儿的几句话,把张春来心头的火浇灭了。他摇摇头,把路让开。 米颂一踩油门,一股冒着黑烟的尾气喷过来,张春来皱着眉头想,从小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怎么变成这样呢? 第112章 难堪的碰头会 俗语:你打你的鼓,我敲我的锣,你驾你的辕,我拉我的套,走得是一条道,唱得不是一个调。 张春来走马上任这天,村委会办公室内,吴乃珂正全神贯注地整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是金大浪跟前的红人儿,看门下夜带总管,快十年了,不能像九千岁掌控朝政,但也像李莲英八面玲珑。金大浪下台了,他预感到这座靠山坍塌了,心里惶惶不安。好在苟成艮不敢小觑金家势力,仍然留下他看门下夜,虽然有应酬时不再用他跑腿子购物,说白了不能再作弊捞便宜了,但吃吃喝喝仍然少不了他的。他很效忠金大浪,但也学会了看风使舵。既然“改朝换代了”,为了自己,也得想方设法投靠下一任当权者。他为金二浪参选摇旗呐喊,希望金二浪胜利当选,跟着继续沾光。没想到金二浪贿选败露,政治生命夭折,不得不投靠苟成艮,死心塌地给米颂拉马拽镫。满以为有付出必有回报,谁知到米颂是死狗扶不上墙,反而让张春来占了上风,这下成了“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他后悔自己把事情做糊了,暗骂自己:“娘的,人家二龙斗水,俺这蛇马跐子跟着遭殃,活该!谁叫俺给米颂作证,说张春来乱砍滥发来着?谁叫俺走家串户给米颂拉票来着?现在张春来胜了,有俺的好吗?与其让人家赶走,倒不如自个儿开路有面子。”所以,他今天打开这几间守护多年的房门,收拾收拾,准备卷铺盖走人。 他环视着屋内的一切,那么熟悉,那么惹眼,不由慨叹一声:“走了!整绰整绰!”几条瘸了腿的凳子,一个装块炭的破木箱子,两把脱了穗的烂扫帚,统统扔到楼下。一摞蒙着灰尘的文件,填在一个纸箱内,放到楼道上。他舍不得丢弃它们,因为那是他平时用得着的手纸。一大把散落在地的碳素笔,不管用完与否,连同抽屉里的归拢到一块儿,塞进炉子里。一排放在窗台上的影碟光盘,被她小心翼翼地码到办公桌上,那几张让他百看不厌的黄色光盘是他的最爱,可不能落到别人手里。他急忙把它们掖到枕头下,回头看看那些码着的光碟,自言自语:“这也都是俺亲手挑选的,好歹是个留念,俺得拿走。”他从会议室正面墙上布置的十面红旗中,扯下一面,抖抖灰尘,铺在办公桌上,把光碟包裹起来,绾了个疙瘩,放到一边,准备带走。 接着,他把那套带着汗臭味的被子褥子,打成卷儿,把心爱的黄片子塞进去,用细单索捆结实了,推到床边。他突然眼睛一亮,从床板上捡起几张妖媚的女人照片,放到嘴唇上吻了吻,喃喃着:“乖乖,担心把你们丢了!”急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夹进去装牢,扣好扣子。 一切收拾妥当,他靠在那张单人沙发上,点燃一支香烟,眯着眼睛,吞云吐雾一番后,睁开那双乌觑觑的牛眼,重新打量一番这间让他魂牵梦绕、给过他无数享受的温暖的巢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娘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姓张的不待见俺,俺还不伺候你哩!” 此时被他塞进炉膛里的碳素笔燃着了,噗的一声,浓烟从炉子里喷出来,刺鼻的怪味让人窒息,霎时间憋了满屋黑烟,呛得他大声咳嗽,咳嗽的头昏脑涨。他赶紧打开门窗,爬出去蹲到楼道里喘气。看着那滚滚而出的的浓烟,他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一口吃了个烧鸡鸡,满嘴尽是烟熏气!熏!反正不是俺的窝巢了!” 没等浓烟散尽,吴乃珂又钻进屋内,打开文件柜,把仅剩下的一点办公用纸,卷巴卷巴,掖到行李里,得意地说:“这下百球的没了,俺也算净身出户了!张春来,你就在这座空城里办公!” 张春来一踏进村委会,便皱起了眉头。满屋的烟雾,满地的垃圾,难闻的气味,这哪是人待的地方?他问蹲在炉边捅火的吴乃珂:“老吴,你这是烧啥哩?烟熏火燎的,不怕失了火!” 吴乃珂冷冰冰地说:“炉子要冒烟,俺有球办法!” “炉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一个大活人,对付不了一个死炉子?” “金书记在的时候,这炉子可好使哩!苟书记上来,这炉子还能将就着用,如今改门换户了,这炉子就变脸了,欺负起俺来了!没法子,惹不起,俺躲得起,这不,俺已经给你倒腾清利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用你撵!”他胳肢窝里扦夹着行李,手里提溜着包裹好的光碟,跨出门来。 张春来问他:“你这是要干啥?” “这还不明白?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咱们不是一路人,你嫌为俺,俺还不伺候你哩!” “你要走也得同当着全体村干部的面,把你手上塌下的饥荒交代清楚了,再走也不迟!” “俺没有啥可交代的!政治上的事与俺不沾边儿,经济上的事没人靠得住俺,俺就是个打更下夜的家奴院公,俺手里就这几把破鈅匙,锁着楼上楼下那些破桌子烂板凳,厨房里有两口破锅,一筐破豁子碗,半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他从裤腰带上摘下一串鈅匙,“哗啦”,扔到桌子上,说:“恕不奉陪!”怀里抱着他准备好的那些东西,一步步走下楼梯。 一阵大风卷起满屋灰尘,神圣的权力中心,弥漫着浑浊的空气,里里外外没有一块干净地方。张春来心里酸楚,叹息道:“真是个烂摊子啊!” 他原本打算到村委会当众宣读一下多山县党委、政府下达的文件,把领导班子成员各自的职责确定下来,各负其责,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没想到看门子的吴乃珂给来了这么一手。他想拨开扩音器,通知全体两委干部到村委会开个碰头会,没想到高音喇叭早就成哑巴了。他找了一块抹布,试图把桌子上的尘土抹掉,可是破水壶里没有一滴水。 门外传来仇德劭的呼叫声:“无奈何!一个人灰折腾啥哩?给俺广播一下,叫俺老婆回家!这娘们儿,又不知道上哪儿跑俏去了?” 屋内光线昏暗,仇德劭又是个近觑眼儿,隐约看见有人影儿晃动,以为是吴乃珂哩,老相好了,说话很随便,一进门就骂:“你这家伙,球到你头上了,连个屁也不放了!用得着你了,端起架子来了?忘了你求俺给你背斗子的时候了?” “虾米眼,看清楚了再胡嚼。是俺!”张春来苦笑着说。 仇德劭一吐舌头,伸长脖子,两眼几乎挨着张春来的脸,才看清了站在他跟前的人是新官张春来。马上变得谦恭起来,满脸的皱纹集中到嘴角,堆起谄媚的笑容,低声下气地、柔声细语地说:“原来是张书记啊!看俺这眼瞎的,把您当成无奈何了。” 张春来说:“你来得正好,你现在仍然是咱村的出纳员,还得帮着俺办事哩!你给看看这扩音器,怎就扩不出声音了呢?” “这个俺没鼓捣过,得找无奈何。” “吴乃珂不干了,扦夹着行李回家了!” “这家伙,关键时候学会拿堂了!娘的,硬是让金大浪惯坏了!哪哪都由他,哪哪都沾光,真以为自己是九千岁了?球点本事没有,就会溜沟子舔屁眼,早他娘的该滚蛋了!你没听村里人是怎评论的吗?人们说金大浪在村委会拴了头叫驴,能吃能喝能糟蹋人!” 张春来摆着手打断仇德劭的话:“老仇,麻烦你给跑跑腿,通知一下两委成员,马上到村委会开会。喏,照着这上边的人通知,好吗?” “好勒!喇叭坏了有腿哩,辛苦两条腿,就当锻炼身体哩,你就在这儿等着!” 时近中午,那些在村的两委干部们才陆续到场,金骇浪一跨进门就嚷嚷:“张大书记,有啥指示,打个电话通知一声不就行啦?何必搞得这么隆重?像小皇帝登基似的!要不要俺们这些人跪下来三呼万岁呀?眼看着快晌午了,咱们是不是得让张书记出点血,请大伙儿到老米店啜一顿啊?” 副村长米粒马上举手赞成:“既然当了司令,就应当犒劳弟兄们一顿!” 民兵干部肖猕猴一谈到吃喝就来劲:“好长时间没在一块儿红火了,没听歌儿怎唱吗,‘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抢刺刀手榴弹!’走!” 主管调解的老崔瞪了一眼肖猕猴说:“庄户人扯球蛋,不是唠屄话,就是叨茶饭。咱们还是听听春来怎烧这头三把火!” 两个主管计生的妇女干部也说:“对着哩,开会开会,总不能啥也不说,光接计着吃喝?俺们一家人都等着俺们回去做饭哩!不陪着你们混吃混喝了!” 尚良坐在角落里,慢条斯理地说:“老书记看病不在,米颂也没来,这主心骨没在场,谁拿事哩?俺也不想吃喝,没啥大事,俺先走了!镇里柳成荫还等着俺去汇总报表哩!走了!” 仇德劭说:“嗨,俺这两条干腿,蹬蹬了一上午,到现在还酸溜溜的哩,好不容易把大家请来了,总不能啥也不说就散会?” 张春来一直沉默地听着他们的闲言碎语,心里作难了,俺这初上任的会议主持人,看起来没人把俺当回事儿,俺这柳木判官,真得使唤不动这些檀木小鬼。该怎办呢?他心里真没有底儿。 老崔推了他一把说:“别懵着了,有啥事?快说!大家都等着哩!” 张春来干咳了一声,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了那张揉皱了的任命书,吭吭哧哧地宣读起来:“多山县党委、多山县政府,一号文件:根据昂首镇昂首村这次换届选举中,全体村民的投票结果,任命:张春来同志为昂首村党总支书记、村委会主任。米颂同志任党委副书记。金骇浪同志任党委副书记。米粒同志任村委副主任。……” “啰嗦啥哩,一句话完事儿,其他人官职照旧,该干啥干啥。结结巴巴的,俺听着难受!”金骇浪不耐烦地打断了张春来的宣读声。 老崔说:“总的让人家读完!你不尊重,俺们可尊重哩!” 张春来接着念到每个人的名字,职务后,连“多山县党委、多山县政府,某年某月某日下发”都一字不落地读完。如释重负地擦擦额头上的汗水,逐渐镇定下来,头脑清醒起来,说话也显得有条有理,而且还幽了一默:“大家应该鼓一次掌才对哩!怎么说新班子成立也是一件好事?怎就听不到掌声呢?” 一阵稀稀拉拉的拍手声,算是对新班子的祝贺。但在拍手声中,夹杂着几个不和谐的“嘁嘁!”声。 张春来庄庄重重地向大家鞠了一躬,说:“各位,从今天起,咱们就算正式上任了!俺这人从小就认死理,能力不大,心气儿高,总想着为村里办点好事,小伙伴们说俺是头猪,俺不在乎,俺就想趁着年轻力壮,把村里的面貌改变改变,今天把大家聚到一块儿,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众人是圣人嘛,看咱眼下应该做些什么?” 金骇浪早就憋不住了,眨巴着他那白多黑少的突眼睛,说:“你是大和尚,当然你说了算,你想念哪本经,俺们跟着念呗。这是多年的老规矩了,有啥好商量的?这不是八十岁老娘骑墙头,闲磨老板鸡吗!你是唱红的,俺们是打把子的,商量个球哩!” 张春来正色说:“你这话说的是从前,俺现在可不搞一言堂!” 金骇浪轻蔑地一笑说:“唱高调谁也会,别尽捡好听的说,俺虽然是打把子的,也不能跟着你白干呀!你先给俺把上一年的工钱补上,再说今年的话!” 张春来说:“那不是前任你大哥手塌下的饥荒吗?你当时怎不问他要呢?” 金骇浪刁蛮地说:“俺不管前任后任,谁有本事接手这个摊子,俺就向谁要!你张大书记不能光图利不图害?所以,你首先把欠俺们的工钱清理了,俺们才相信你是真给村里办好事哩!” 肖猕猴应声附和:“别提了,俺好歹拧掘出一半两勾的,剩下的算是没指望了!全凭拿肚往回拽了!不听说‘给吃咱就吃,不吃白不吃,吃狗的,喝狗的,吃进肚里就算赚了!’张书记,俺要求不高,跟着你能落个肚子圆就行了!哪怕你们吃肉,给俺留口汤也行!” 米粒接着说:“这家伙,光在嘴头上打算,撑死你能值几个钱?俺同意骇浪的,有利有害你张书记都得接过来!” 尚良没走,他一直躲在门背后听着,他清楚金氏弟兄们那种无孔不入的捞钱本事,即使金大浪欠了别人的,也不会欠下他们金家人的。他推开门嘿嘿一笑说:“三年的转移支付都让金大浪取走了,不是说和你们两清了吗?怎?又冒出工钱来了?一只羊不能剥两张皮?” 仇德劭说:“俺当了七八年出纳了,手里连个镚子儿也没摸过,这才叫有名无实哩!头几年逢年过节还给个千儿八百的,到后来,就成了光拉磨不喂草料的驴了!人家会干的把工资顶替成宅基地了,或留着自个儿盖房,或转卖给别人,不吃亏还能赚不少钱,可俺,瞎球小和尚,啥也没捞着!” 金骇浪、米粒一听这话就有点不自在,异口同声地反驳仇德劭:“便宜是人给的,又不是俺们硬抢的,给便宜谁不要?现在眼红球哩!迟了!狍子过了梁了!” 张春来敲敲桌子,制止他们争吵,大声说:“冷书记有过指示,旧事不归咱管,由当事人解决。咱们新班子,要团结起来,共同奋斗。俺敢保证,在俺手里,不会欠大家的工资!” 老崔说:“干,慢不说有点待遇,就是白干,也是应该的。别忘了咱们好歹都是党的一分子哩!” 两位妇女干部说话了:“还是老崔境界高啊,既然选上来了,不好好干,连选俺们的村民都对不住哩!” 张春来说:“俺理解大家的心情,老话说‘众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只要对村民有益的事咱们就干!” 金骇浪强词夺理地说:“怎干?你有本事当这一把手,就有本事给咱们谋利益,只要给俺解决了工资问题,说话才算嘴里有风。不然,哼哼,那就是你说东,俺向西,你打狗,俺撵鸡,球毛搓绳子,不搁捻儿!” 米粒说:“这是句概总话。看你张书记怎接招!现在俺的肚子里咕咕叫哩,有啥扯头?该喂脑袋了!” 张春来说:“年关了,街上做买卖的都抢摊位,那几年因为这打架斗殴的都有,咱们今年的好好规划一下,让人们过个祥和平安年。两节期间优抚工作如何做,咱们也得有个盘算?” 金骇浪站起来说:“你自个儿盘算去,俺不待听你这些寡屄淡话!” 尚良说:“俺看今儿个这会就到此。好多事情不是一两次会能解决的了得!” 人们都站起来准备走,张春来说:“请稍等,眼下有件事非得定下来。看门子的吴乃珂不干了,村委会总得有人照看着,大家看谁合适?” 金骇浪冷笑着说:“球没一条了,怕谁偷哩?” 老崔说:“不是怕谁偷,而是得有个人守着这摊子。村里的大凡小事总得有个人跑跑腿不是?” 米粒故意使坏,嘻嘻笑着说:“那就让张书记白明黑夜守着这座金銮殿!哈哈哈……!” 一个个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仇德劭嗫嚅着说:“如果大家信得过俺,俺先试着看一段时间?” 大家都点头同意,尤其是金骇浪、米粒,两个人会心地一笑,尖刻地说:“这里正是你老仇该呆的地方!一个人钻在这儿,多省心啊!这样也给家里省去多少麻烦事儿,再合适不过了!” 仇德劭那张倭瓜脸变得更绿了,低着头嘟囔:“俺只说看一段,又没说不回家。” 米粒皮笑肉不笑地说:“老仇,别多心,开个玩笑嘛!” 张春来站起来说:“就这么地了!老仇,俺不会亏待你的!散会!” 第112章 难堪的碰头会 俗语:你打你的鼓,我敲我的锣,你驾你的辕,我拉我的套,走得是一条道,唱得不是一个调。 张春来走马上任这天,村委会办公室内,吴乃珂正全神贯注地整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是金大浪跟前的红人儿,看门下夜带总管,快十年了,不能像九千岁掌控朝政,但也像李莲英八面玲珑。金大浪下台了,他预感到这座靠山坍塌了,心里惶惶不安。好在苟成艮不敢小觑金家势力,仍然留下他看门下夜,虽然有应酬时不再用他跑腿子购物,说白了不能再作弊捞便宜了,但吃吃喝喝仍然少不了他的。他很效忠金大浪,但也学会了看风使舵。既然“改朝换代了”,为了自己,也得想方设法投靠下一任当权者。他为金二浪参选摇旗呐喊,希望金二浪胜利当选,跟着继续沾光。没想到金二浪贿选败露,政治生命夭折,不得不投靠苟成艮,死心塌地给米颂拉马拽镫。满以为有付出必有回报,谁知到米颂是死狗扶不上墙,反而让张春来占了上风,这下成了“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他后悔自己把事情做糊了,暗骂自己:“娘的,人家二龙斗水,俺这蛇马跐子跟着遭殃,活该!谁叫俺给米颂作证,说张春来乱砍滥发来着?谁叫俺走家串户给米颂拉票来着?现在张春来胜了,有俺的好吗?与其让人家赶走,倒不如自个儿开路有面子。”所以,他今天打开这几间守护多年的房门,收拾收拾,准备卷铺盖走人。 他环视着屋内的一切,那么熟悉,那么惹眼,不由慨叹一声:“走了!整绰整绰!”几条瘸了腿的凳子,一个装块炭的破木箱子,两把脱了穗的烂扫帚,统统扔到楼下。一摞蒙着灰尘的文件,填在一个纸箱内,放到楼道上。他舍不得丢弃它们,因为那是他平时用得着的手纸。一大把散落在地的碳素笔,不管用完与否,连同抽屉里的归拢到一块儿,塞进炉子里。一排放在窗台上的影碟光盘,被她小心翼翼地码到办公桌上,那几张让他百看不厌的黄色光盘是他的最爱,可不能落到别人手里。他急忙把它们掖到枕头下,回头看看那些码着的光碟,自言自语:“这也都是俺亲手挑选的,好歹是个留念,俺得拿走。”他从会议室正面墙上布置的十面红旗中,扯下一面,抖抖灰尘,铺在办公桌上,把光碟包裹起来,绾了个疙瘩,放到一边,准备带走。 接着,他把那套带着汗臭味的被子褥子,打成卷儿,把心爱的黄片子塞进去,用细单索捆结实了,推到床边。他突然眼睛一亮,从床板上捡起几张妖媚的女人照片,放到嘴唇上吻了吻,喃喃着:“乖乖,担心把你们丢了!”急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夹进去装牢,扣好扣子。 一切收拾妥当,他靠在那张单人沙发上,点燃一支香烟,眯着眼睛,吞云吐雾一番后,睁开那双乌觑觑的牛眼,重新打量一番这间让他魂牵梦绕、给过他无数享受的温暖的巢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娘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姓张的不待见俺,俺还不伺候你哩!” 此时被他塞进炉膛里的碳素笔燃着了,噗的一声,浓烟从炉子里喷出来,刺鼻的怪味让人窒息,霎时间憋了满屋黑烟,呛得他大声咳嗽,咳嗽的头昏脑涨。他赶紧打开门窗,爬出去蹲到楼道里喘气。看着那滚滚而出的的浓烟,他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一口吃了个烧鸡鸡,满嘴尽是烟熏气!熏!反正不是俺的窝巢了!” 没等浓烟散尽,吴乃珂又钻进屋内,打开文件柜,把仅剩下的一点办公用纸,卷巴卷巴,掖到行李里,得意地说:“这下百球的没了,俺也算净身出户了!张春来,你就在这座空城里办公!” 张春来一踏进村委会,便皱起了眉头。满屋的烟雾,满地的垃圾,难闻的气味,这哪是人待的地方?他问蹲在炉边捅火的吴乃珂:“老吴,你这是烧啥哩?烟熏火燎的,不怕失了火!” 吴乃珂冷冰冰地说:“炉子要冒烟,俺有球办法!” “炉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一个大活人,对付不了一个死炉子?” “金书记在的时候,这炉子可好使哩!苟书记上来,这炉子还能将就着用,如今改门换户了,这炉子就变脸了,欺负起俺来了!没法子,惹不起,俺躲得起,这不,俺已经给你倒腾清利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用你撵!”他胳肢窝里扦夹着行李,手里提溜着包裹好的光碟,跨出门来。 张春来问他:“你这是要干啥?” “这还不明白?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咱们不是一路人,你嫌为俺,俺还不伺候你哩!” “你要走也得同当着全体村干部的面,把你手上塌下的饥荒交代清楚了,再走也不迟!” “俺没有啥可交代的!政治上的事与俺不沾边儿,经济上的事没人靠得住俺,俺就是个打更下夜的家奴院公,俺手里就这几把破鈅匙,锁着楼上楼下那些破桌子烂板凳,厨房里有两口破锅,一筐破豁子碗,半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他从裤腰带上摘下一串鈅匙,“哗啦”,扔到桌子上,说:“恕不奉陪!”怀里抱着他准备好的那些东西,一步步走下楼梯。 一阵大风卷起满屋灰尘,神圣的权力中心,弥漫着浑浊的空气,里里外外没有一块干净地方。张春来心里酸楚,叹息道:“真是个烂摊子啊!” 他原本打算到村委会当众宣读一下多山县党委、政府下达的文件,把领导班子成员各自的职责确定下来,各负其责,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没想到看门子的吴乃珂给来了这么一手。他想拨开扩音器,通知全体两委干部到村委会开个碰头会,没想到高音喇叭早就成哑巴了。他找了一块抹布,试图把桌子上的尘土抹掉,可是破水壶里没有一滴水。 门外传来仇德劭的呼叫声:“无奈何!一个人灰折腾啥哩?给俺广播一下,叫俺老婆回家!这娘们儿,又不知道上哪儿跑俏去了?” 屋内光线昏暗,仇德劭又是个近觑眼儿,隐约看见有人影儿晃动,以为是吴乃珂哩,老相好了,说话很随便,一进门就骂:“你这家伙,球到你头上了,连个屁也不放了!用得着你了,端起架子来了?忘了你求俺给你背斗子的时候了?” “虾米眼,看清楚了再胡嚼。是俺!”张春来苦笑着说。 仇德劭一吐舌头,伸长脖子,两眼几乎挨着张春来的脸,才看清了站在他跟前的人是新官张春来。马上变得谦恭起来,满脸的皱纹集中到嘴角,堆起谄媚的笑容,低声下气地、柔声细语地说:“原来是张书记啊!看俺这眼瞎的,把您当成无奈何了。” 张春来说:“你来得正好,你现在仍然是咱村的出纳员,还得帮着俺办事哩!你给看看这扩音器,怎就扩不出声音了呢?” “这个俺没鼓捣过,得找无奈何。” “吴乃珂不干了,扦夹着行李回家了!” “这家伙,关键时候学会拿堂了!娘的,硬是让金大浪惯坏了!哪哪都由他,哪哪都沾光,真以为自己是九千岁了?球点本事没有,就会溜沟子舔屁眼,早他娘的该滚蛋了!你没听村里人是怎评论的吗?人们说金大浪在村委会拴了头叫驴,能吃能喝能糟蹋人!” 张春来摆着手打断仇德劭的话:“老仇,麻烦你给跑跑腿,通知一下两委成员,马上到村委会开会。喏,照着这上边的人通知,好吗?” “好勒!喇叭坏了有腿哩,辛苦两条腿,就当锻炼身体哩,你就在这儿等着!” 时近中午,那些在村的两委干部们才陆续到场,金骇浪一跨进门就嚷嚷:“张大书记,有啥指示,打个电话通知一声不就行啦?何必搞得这么隆重?像小皇帝登基似的!要不要俺们这些人跪下来三呼万岁呀?眼看着快晌午了,咱们是不是得让张书记出点血,请大伙儿到老米店啜一顿啊?” 副村长米粒马上举手赞成:“既然当了司令,就应当犒劳弟兄们一顿!” 民兵干部肖猕猴一谈到吃喝就来劲:“好长时间没在一块儿红火了,没听歌儿怎唱吗,‘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抢刺刀手榴弹!’走!” 主管调解的老崔瞪了一眼肖猕猴说:“庄户人扯球蛋,不是唠屄话,就是叨茶饭。咱们还是听听春来怎烧这头三把火!” 两个主管计生的妇女干部也说:“对着哩,开会开会,总不能啥也不说,光接计着吃喝?俺们一家人都等着俺们回去做饭哩!不陪着你们混吃混喝了!” 尚良坐在角落里,慢条斯理地说:“老书记看病不在,米颂也没来,这主心骨没在场,谁拿事哩?俺也不想吃喝,没啥大事,俺先走了!镇里柳成荫还等着俺去汇总报表哩!走了!” 仇德劭说:“嗨,俺这两条干腿,蹬蹬了一上午,到现在还酸溜溜的哩,好不容易把大家请来了,总不能啥也不说就散会?” 张春来一直沉默地听着他们的闲言碎语,心里作难了,俺这初上任的会议主持人,看起来没人把俺当回事儿,俺这柳木判官,真得使唤不动这些檀木小鬼。该怎办呢?他心里真没有底儿。 老崔推了他一把说:“别懵着了,有啥事?快说!大家都等着哩!” 张春来干咳了一声,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了那张揉皱了的任命书,吭吭哧哧地宣读起来:“多山县党委、多山县政府,一号文件:根据昂首镇昂首村这次换届选举中,全体村民的投票结果,任命:张春来同志为昂首村党总支书记、村委会主任。米颂同志任党委副书记。金骇浪同志任党委副书记。米粒同志任村委副主任。……” “啰嗦啥哩,一句话完事儿,其他人官职照旧,该干啥干啥。结结巴巴的,俺听着难受!”金骇浪不耐烦地打断了张春来的宣读声。 老崔说:“总的让人家读完!你不尊重,俺们可尊重哩!” 张春来接着念到每个人的名字,职务后,连“多山县党委、多山县政府,某年某月某日下发”都一字不落地读完。如释重负地擦擦额头上的汗水,逐渐镇定下来,头脑清醒起来,说话也显得有条有理,而且还幽了一默:“大家应该鼓一次掌才对哩!怎么说新班子成立也是一件好事?怎就听不到掌声呢?” 一阵稀稀拉拉的拍手声,算是对新班子的祝贺。但在拍手声中,夹杂着几个不和谐的“嘁嘁!”声。 张春来庄庄重重地向大家鞠了一躬,说:“各位,从今天起,咱们就算正式上任了!俺这人从小就认死理,能力不大,心气儿高,总想着为村里办点好事,小伙伴们说俺是头猪,俺不在乎,俺就想趁着年轻力壮,把村里的面貌改变改变,今天把大家聚到一块儿,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众人是圣人嘛,看咱眼下应该做些什么?” 金骇浪早就憋不住了,眨巴着他那白多黑少的突眼睛,说:“你是大和尚,当然你说了算,你想念哪本经,俺们跟着念呗。这是多年的老规矩了,有啥好商量的?这不是八十岁老娘骑墙头,闲磨老板鸡吗!你是唱红的,俺们是打把子的,商量个球哩!” 张春来正色说:“你这话说的是从前,俺现在可不搞一言堂!” 金骇浪轻蔑地一笑说:“唱高调谁也会,别尽捡好听的说,俺虽然是打把子的,也不能跟着你白干呀!你先给俺把上一年的工钱补上,再说今年的话!” 张春来说:“那不是前任你大哥手塌下的饥荒吗?你当时怎不问他要呢?” 金骇浪刁蛮地说:“俺不管前任后任,谁有本事接手这个摊子,俺就向谁要!你张大书记不能光图利不图害?所以,你首先把欠俺们的工钱清理了,俺们才相信你是真给村里办好事哩!” 肖猕猴应声附和:“别提了,俺好歹拧掘出一半两勾的,剩下的算是没指望了!全凭拿肚往回拽了!不听说‘给吃咱就吃,不吃白不吃,吃狗的,喝狗的,吃进肚里就算赚了!’张书记,俺要求不高,跟着你能落个肚子圆就行了!哪怕你们吃肉,给俺留口汤也行!” 米粒接着说:“这家伙,光在嘴头上打算,撑死你能值几个钱?俺同意骇浪的,有利有害你张书记都得接过来!” 尚良没走,他一直躲在门背后听着,他清楚金氏弟兄们那种无孔不入的捞钱本事,即使金大浪欠了别人的,也不会欠下他们金家人的。他推开门嘿嘿一笑说:“三年的转移支付都让金大浪取走了,不是说和你们两清了吗?怎?又冒出工钱来了?一只羊不能剥两张皮?” 仇德劭说:“俺当了七八年出纳了,手里连个镚子儿也没摸过,这才叫有名无实哩!头几年逢年过节还给个千儿八百的,到后来,就成了光拉磨不喂草料的驴了!人家会干的把工资顶替成宅基地了,或留着自个儿盖房,或转卖给别人,不吃亏还能赚不少钱,可俺,瞎球小和尚,啥也没捞着!” 金骇浪、米粒一听这话就有点不自在,异口同声地反驳仇德劭:“便宜是人给的,又不是俺们硬抢的,给便宜谁不要?现在眼红球哩!迟了!狍子过了梁了!” 张春来敲敲桌子,制止他们争吵,大声说:“冷书记有过指示,旧事不归咱管,由当事人解决。咱们新班子,要团结起来,共同奋斗。俺敢保证,在俺手里,不会欠大家的工资!” 老崔说:“干,慢不说有点待遇,就是白干,也是应该的。别忘了咱们好歹都是党的一分子哩!” 两位妇女干部说话了:“还是老崔境界高啊,既然选上来了,不好好干,连选俺们的村民都对不住哩!” 张春来说:“俺理解大家的心情,老话说‘众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只要对村民有益的事咱们就干!” 金骇浪强词夺理地说:“怎干?你有本事当这一把手,就有本事给咱们谋利益,只要给俺解决了工资问题,说话才算嘴里有风。不然,哼哼,那就是你说东,俺向西,你打狗,俺撵鸡,球毛搓绳子,不搁捻儿!” 米粒说:“这是句概总话。看你张书记怎接招!现在俺的肚子里咕咕叫哩,有啥扯头?该喂脑袋了!” 张春来说:“年关了,街上做买卖的都抢摊位,那几年因为这打架斗殴的都有,咱们今年的好好规划一下,让人们过个祥和平安年。两节期间优抚工作如何做,咱们也得有个盘算?” 金骇浪站起来说:“你自个儿盘算去,俺不待听你这些寡屄淡话!” 尚良说:“俺看今儿个这会就到此。好多事情不是一两次会能解决的了得!” 人们都站起来准备走,张春来说:“请稍等,眼下有件事非得定下来。看门子的吴乃珂不干了,村委会总得有人照看着,大家看谁合适?” 金骇浪冷笑着说:“球没一条了,怕谁偷哩?” 老崔说:“不是怕谁偷,而是得有个人守着这摊子。村里的大凡小事总得有个人跑跑腿不是?” 米粒故意使坏,嘻嘻笑着说:“那就让张书记白明黑夜守着这座金銮殿!哈哈哈……!” 一个个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仇德劭嗫嚅着说:“如果大家信得过俺,俺先试着看一段时间?” 大家都点头同意,尤其是金骇浪、米粒,两个人会心地一笑,尖刻地说:“这里正是你老仇该呆的地方!一个人钻在这儿,多省心啊!这样也给家里省去多少麻烦事儿,再合适不过了!” 仇德劭那张倭瓜脸变得更绿了,低着头嘟囔:“俺只说看一段,又没说不回家。” 米粒皮笑肉不笑地说:“老仇,别多心,开个玩笑嘛!” 张春来站起来说:“就这么地了!老仇,俺不会亏待你的!散会!” 第113章 瞧这一家子1 土话:狗跑哩,猫撺哩,各有各的盘算哩。 顺口溜:耗子的儿子会打洞,屎壳郎的儿子会滚粪,仇家男人会揽空,仇家的女人不用问。 村里人对仇德劭这一家至今毁誉参半,这得从老仇章说起。 当年仇章可是涧口村大老财杨岭的管家,那可是深得老东家信赖啊!可后来呢,他竟然因为同情和金钱的诱惑,为金不换和张桂芬暗中牵线搭桥,出谋划策,成就了这段美好的姻缘。这一来二去,仇章就成了金家的常客,常常往来于金家,成了他们的座上宾。 年轻人嘛,自然会对美丽的女子产生爱慕之情;而小寡妇也难免会对年轻后生心动。这都是人之常情,本应得到赞美才对。可就是这么一件本该赞美的好事,却被那些观念陈旧、因循守旧的人说成是背主忘恩、损阴缺德,简直是天大的冤枉!真是让人说理都没地方说去。 解放前杨家大院小一辈在京城做买卖,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腰缠万贯,富甲一方。更难得的是,这些年轻人见识广,有远见卓识,他们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革命洪流之中,成为时代的弄潮儿。他们成功后,也不忘本,饮水思源,回到故乡,将孤苦伶仃的老爷子接到北京定居,让老人享受天伦之乐。不仅如此,他们还慷慨大方,将自己家偌大的庄园和田产全部无偿地分给了所有的佃户,让他们安居乐业,自给自足。至今,那些在世的老年人每当提起这段往事,无不感慨万千,对杨家人的开明、豁达和情义深感敬佩和感激。 而在杨家大院里,还有一个名叫仇章的一介寒儒,他侍奉杨岭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尽职尽责。他识文断字,勤勉忠厚,办事认真负责,任劳任怨,从不偷奸耍滑,深得老财主的信任和喜爱。然而,当老财主决定带他一起去京城享清福时,仇章却感到内心愧疚不安。原来,他在昂首村结识了一位绰号香水梨儿的女子,两人情投意合,难舍难分。更为重要的是,香水梨儿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有了这个牵挂,仇章再也无法割舍下这份感情。于是,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老东家的好意,选择留在昂首村,与心爱的女人共度余生。最终,他得到了老东家一笔丰厚的赏赐,用这笔钱在昂首村安家落户。 当时村委会主任吕文相与香水梨儿已经勾搭上了,可吕文相是个光占便宜不掏钱的嫖客,只是凭着手中那点权力,霸王硬上弓而已。香水梨儿自从结交了老光棍仇章,虽说岁数悬殊了点,但仇章舍得花钱,对她又十分疼爱,又怀上了仇章的孩子,所以就不再与吕文相这帮吃白食的哥们儿厮混了。吕文相几次敲香水梨儿的门,都吃了闭门羹,就把一腔怒火转嫁到仇章身上。 一天晚上,吕文相带着几个不懂事的毛头小伙子,气势汹汹地来到香水梨儿家门前。他们用力地敲门,大声喊着香水梨儿的名字,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不满。然而,无论他们怎么敲,屋内始终没有回应。吕文相心中的怒火越发旺盛,他决定采取更激烈的行动。 吕文相拿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香水梨儿的房门。随着一声巨响,房门被砸开了。他们闯进屋里,四处寻找香水梨儿的身影。最终,他们发现香水梨儿正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吕文相冲上前去,掀开被子,露出了赤身裸体的仇章。仇章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人,试图挣扎,但被吕文相等人死死按住。他们用绳子将仇章五花大绑起来,然后拖着他走出房间。 吕文相等人押着仇章来到关帝庙前,将他拴到旗杆上示众。仇章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抖着,他感到无比的羞辱和恐惧。而吕文相则站在一旁,得意洋洋地看着这一幕,似乎在向所有人展示他的权威。 周围的村民们纷纷围拢过来,指指点点地议论着。有人同情仇章的遭遇,也有人对吕文相的行为表示愤慨。但更多的人选择保持沉默,他们害怕得罪吕文相这样有权有势的人物。 这场闹剧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吕文相才心满意足地带着人离开。留下仇章一个人在旗杆下,承受着众人异样的目光。这个夜晚对于香水梨儿来说,无疑是一场噩梦。而对于仇章而言,则是他人生中的一次沉重打击。 香水梨儿原本是多山县城中“花花楼”的一名娼妓,解放后,县政府将她们这些不劳而获、依靠男人生活的寄生虫遣散出城,让她们接受改造,学会自食其力,重新做人。香水梨儿只身一人来到昂首村,投靠她唯一的表亲魏常善。前文曾提及,这魏常善年少时行为放荡不羁,年老时头脑昏聩糊涂;他的儿子魏有才也是一个畏惧妻子的软弱之人,而那个儿媳妇则是一个既传统又尖酸刻薄的女人,根本无法容纳像香水梨儿这样的亲戚。香水梨儿经历丰富、见识广博,深知自己的处境,于是拜托金不换在村子边缘找到了两间闲置的房屋,暂时居住下来。 这香味儿,真可谓是人在屋内,却能飘香十里。这不,吕文相领着一群纨绔子弟闻着味儿就过来了,活脱脱一群绿豆苍蝇,一个劲儿地往人身上叮啊!他们那嘴跟抹了蜜一样,说出来的话别提有多好听了,又动手又动脚的,缠着她不放。这女子本就没啥贞操观念,为了讨生活,也只能重新捡起老本行,贱价把自己卖给这群无赖,跟他们一起鬼混。时间久了,大家都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小孩儿干粮”。 香水梨儿也曾无数次地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轨迹,但命运似乎总是对她开着玩笑,让她陷入无尽的困境之中。然而,就在某一天,当她走进金不换豆腐坊时,命运终于给了她一个新的转机——她遇到了仇章。 这个名叫仇章的男子,虽然已经年近半百,却一直独身一人。他的出现,让香水梨儿看到了一丝希望,也让她产生了成家立业、过上普通人安定生活的渴望。而对于孑然一身的仇章来说,他不仅同情香水梨儿坎坷的人生经历,更被她出众的美貌深深吸引。因此,每当两人相遇,仇章总是忍不住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并露出欢喜的笑容。 经过金不换的介绍和提携,仇章更是动了真情。尽管这位老学究平日里以儒雅自居,但面对香水梨儿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心动起来。只是,他终究顾及着自己的颜面,不敢在金不换面前放肆,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与香水梨儿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偶尔偷偷看她几眼。 香水梨儿年纪轻轻却已是情场老手,阅人无数的她只需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真正的有钱人和装阔气的穷鬼。对现在的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找到一个能养得起她的男人,至于年龄什么的根本不重要,毕竟关灯后都一样。因此,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于是,她对着仇章妩媚一笑,决定主动出击。她先向金不换发出邀请,希望他带仇章去她家做客,并表示感谢:“金大哥,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如果不是您帮忙找了住处,恐怕我就要流落街头讨饭了!其实我一直想请您来家里吃饭,但又担心嫂子会误会,今天正好是个好机会,可以让这位老哥哥陪您一起去,虽然只是小小的瓜子仁,但也代表我的一片心意啊!嫂子,我们可是清清白白的,没有任何别的想法,这样也算是满足了我的一点心愿,嫂子,您觉得可以吗?” 张桂芬聪明伶俐,经历过世事,早已洞悉香水梨儿的意图,知道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对仇章的生活非常关心,希望能促成这段姻缘,于是笑着说道:“去,去!不要辜负了这个姑娘的一番好意!”几盘新鲜菜肴,几杯香醇美酒,让人尽情享受其中,心情愉悦。正所谓,人不是因为酒醉而陶醉,而是因为情感而沉醉;人不是因为美色而迷惑,而是因为爱情而着迷。一向自重自爱、谨小慎微的老夫子仇章,此刻却被温暖的酒水染红了脸颊,心中燃起熊熊火焰,忘记了一切。香水梨儿眼波流转,情意绵绵。金不换按照妻子张桂芬的嘱咐,找借口离开了那个温馨芬芳的小屋。这位大半辈子没有接触过女人的老光棍,再也无法保持谨慎和克制,毫无顾虑地将香水梨儿紧紧搂入怀中。两人激情似火,沉浸在云雾缭绕之中,如痴如醉。没想到,香水梨儿竟然怀孕了,怀的正是仇章的骨肉! 今天,仇章被吕文相捉了奸,事情败露,反而公开了两人的关系,促成了他们的婚姻。金不换出面调停,说他是介绍人,吕文相不得不给面子,就这样,他们去区公所登记后,成了合法夫妻。可惜仇章命运不济,年老体衰,无福消受,儿子仇恩宽七岁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终成憾事。 香水梨儿虽得到仇章留下的遗产,但不会细水长流地过日子。男人不在了,失去了依傍,带着儿子,十年时间找过三个男人,离过三次婚,皆因小恩宽遭到继父的虐待,香水梨儿不堪忍受,母子们相依为命所致。儿子十八岁那年,苟成艮当了村干部,香水梨儿架不住苟成艮的挑逗,常把门子虚掩着半夜与苟成艮偷情。儿子大了,懂得男欢女爱了,不给苟成艮好脸色看,弄得香水梨儿很尴尬。儿子要报名参军,苟成艮极力撺掇,香水梨儿哭天抹泪,对儿子发誓不再干那丢人事儿。但儿子体检合格,榜上有名,在那个政治气氛浓烈的年代,岂能反悔?苟成艮答应下很多照顾军属的优越条件,香水梨儿眼含热泪把儿子送上那红旗飘飘的应征行列。 三年后,五大三粗的仇恩宽退役了。苟成艮与薛弥关在村公所里给他开了个欢迎会。小伙子真出息了,说话一套一套的,很招人喜欢。薛弥关懂得利用新人,马上把民兵工作那一摊子交给仇恩宽负责,部队三年没白干,仇恩宽已经养成了雷厉风行的好习惯,做事脚踏实地,工作干得顺风顺水,成了薛弥关慧眼识珠的一面挡箭牌子。 儿子有出息,香水梨儿高兴极了。儿子是党员 ,儿子当村干部了,儿子给自己长脸了,苦日子熬出头了,香水梨儿看着儿子那威风凛凛的样子,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她想给儿子找个对象,这却成了一道难题。农村庄户人本分传家,最忌讳那些花里胡哨的事情,害怕那些花里胡哨的遗传,都说“染缸里拽不出白布来”。香水梨儿的过去与现在,村里人那个不知道?谁愿意让人戳脊梁骨?香水梨儿托人给儿子说媒,都碰了钉子。本村找不下,到近村找,近村找不下,到远村找,三乡五里找不下,最后从五十里以外的大山那头总算找下一个土里土气的山里姑娘! 媳妇进门,喜气盈盈。这位大山里的姑娘,相貌平平,表情呆板,胖嘟嘟的,举止笨拙,不善言辞,更不会花言巧语,这倒让婆婆喜欢,男人放心。 人常说“打着革帛(衬子)替样子”,这话不假。香水梨儿生活不检点,常常被小媳妇眊见,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们,也背转脸去向她动手动脚,时间一长,耳濡目染,小媳妇也学会打扮自己了,也学会和那些男人们眉来眼去了,到底承袭了香水梨儿的衣钵。 小媳妇人勤快,在仇恩宽分的那一亩自留地里,种了甜瓜,作务得好,到了收获季节,瓜香甜脆,人们都爱吃。仇恩宽在地头搭了一个看瓜棚子,白天女人守着,黑夜男人守着,生活得很严谨。就是这个瓜棚子,成了一群后生们去吃瓜、寻欢作乐的场所。“脆甜瓜”的诨名不翼而飞。 第113章 瞧这一家子1 土话:狗跑哩,猫撺哩,各有各的盘算哩。 顺口溜:耗子的儿子会打洞,屎壳郎的儿子会滚粪,仇家男人会揽空,仇家的女人不用问。 村里人对仇德劭这一家至今毁誉参半,这得从老仇章说起。 当年仇章可是涧口村大老财杨岭的管家,那可是深得老东家信赖啊!可后来呢,他竟然因为同情和金钱的诱惑,为金不换和张桂芬暗中牵线搭桥,出谋划策,成就了这段美好的姻缘。这一来二去,仇章就成了金家的常客,常常往来于金家,成了他们的座上宾。 年轻人嘛,自然会对美丽的女子产生爱慕之情;而小寡妇也难免会对年轻后生心动。这都是人之常情,本应得到赞美才对。可就是这么一件本该赞美的好事,却被那些观念陈旧、因循守旧的人说成是背主忘恩、损阴缺德,简直是天大的冤枉!真是让人说理都没地方说去。 解放前杨家大院小一辈在京城做买卖,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腰缠万贯,富甲一方。更难得的是,这些年轻人见识广,有远见卓识,他们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革命洪流之中,成为时代的弄潮儿。他们成功后,也不忘本,饮水思源,回到故乡,将孤苦伶仃的老爷子接到北京定居,让老人享受天伦之乐。不仅如此,他们还慷慨大方,将自己家偌大的庄园和田产全部无偿地分给了所有的佃户,让他们安居乐业,自给自足。至今,那些在世的老年人每当提起这段往事,无不感慨万千,对杨家人的开明、豁达和情义深感敬佩和感激。 而在杨家大院里,还有一个名叫仇章的一介寒儒,他侍奉杨岭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尽职尽责。他识文断字,勤勉忠厚,办事认真负责,任劳任怨,从不偷奸耍滑,深得老财主的信任和喜爱。然而,当老财主决定带他一起去京城享清福时,仇章却感到内心愧疚不安。原来,他在昂首村结识了一位绰号香水梨儿的女子,两人情投意合,难舍难分。更为重要的是,香水梨儿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有了这个牵挂,仇章再也无法割舍下这份感情。于是,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老东家的好意,选择留在昂首村,与心爱的女人共度余生。最终,他得到了老东家一笔丰厚的赏赐,用这笔钱在昂首村安家落户。 当时村委会主任吕文相与香水梨儿已经勾搭上了,可吕文相是个光占便宜不掏钱的嫖客,只是凭着手中那点权力,霸王硬上弓而已。香水梨儿自从结交了老光棍仇章,虽说岁数悬殊了点,但仇章舍得花钱,对她又十分疼爱,又怀上了仇章的孩子,所以就不再与吕文相这帮吃白食的哥们儿厮混了。吕文相几次敲香水梨儿的门,都吃了闭门羹,就把一腔怒火转嫁到仇章身上。 一天晚上,吕文相带着几个不懂事的毛头小伙子,气势汹汹地来到香水梨儿家门前。他们用力地敲门,大声喊着香水梨儿的名字,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不满。然而,无论他们怎么敲,屋内始终没有回应。吕文相心中的怒火越发旺盛,他决定采取更激烈的行动。 吕文相拿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香水梨儿的房门。随着一声巨响,房门被砸开了。他们闯进屋里,四处寻找香水梨儿的身影。最终,他们发现香水梨儿正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吕文相冲上前去,掀开被子,露出了赤身裸体的仇章。仇章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人,试图挣扎,但被吕文相等人死死按住。他们用绳子将仇章五花大绑起来,然后拖着他走出房间。 吕文相等人押着仇章来到关帝庙前,将他拴到旗杆上示众。仇章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抖着,他感到无比的羞辱和恐惧。而吕文相则站在一旁,得意洋洋地看着这一幕,似乎在向所有人展示他的权威。 周围的村民们纷纷围拢过来,指指点点地议论着。有人同情仇章的遭遇,也有人对吕文相的行为表示愤慨。但更多的人选择保持沉默,他们害怕得罪吕文相这样有权有势的人物。 这场闹剧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吕文相才心满意足地带着人离开。留下仇章一个人在旗杆下,承受着众人异样的目光。这个夜晚对于香水梨儿来说,无疑是一场噩梦。而对于仇章而言,则是他人生中的一次沉重打击。 香水梨儿原本是多山县城中“花花楼”的一名娼妓,解放后,县政府将她们这些不劳而获、依靠男人生活的寄生虫遣散出城,让她们接受改造,学会自食其力,重新做人。香水梨儿只身一人来到昂首村,投靠她唯一的表亲魏常善。前文曾提及,这魏常善年少时行为放荡不羁,年老时头脑昏聩糊涂;他的儿子魏有才也是一个畏惧妻子的软弱之人,而那个儿媳妇则是一个既传统又尖酸刻薄的女人,根本无法容纳像香水梨儿这样的亲戚。香水梨儿经历丰富、见识广博,深知自己的处境,于是拜托金不换在村子边缘找到了两间闲置的房屋,暂时居住下来。 这香味儿,真可谓是人在屋内,却能飘香十里。这不,吕文相领着一群纨绔子弟闻着味儿就过来了,活脱脱一群绿豆苍蝇,一个劲儿地往人身上叮啊!他们那嘴跟抹了蜜一样,说出来的话别提有多好听了,又动手又动脚的,缠着她不放。这女子本就没啥贞操观念,为了讨生活,也只能重新捡起老本行,贱价把自己卖给这群无赖,跟他们一起鬼混。时间久了,大家都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小孩儿干粮”。 香水梨儿也曾无数次地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轨迹,但命运似乎总是对她开着玩笑,让她陷入无尽的困境之中。然而,就在某一天,当她走进金不换豆腐坊时,命运终于给了她一个新的转机——她遇到了仇章。 这个名叫仇章的男子,虽然已经年近半百,却一直独身一人。他的出现,让香水梨儿看到了一丝希望,也让她产生了成家立业、过上普通人安定生活的渴望。而对于孑然一身的仇章来说,他不仅同情香水梨儿坎坷的人生经历,更被她出众的美貌深深吸引。因此,每当两人相遇,仇章总是忍不住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并露出欢喜的笑容。 经过金不换的介绍和提携,仇章更是动了真情。尽管这位老学究平日里以儒雅自居,但面对香水梨儿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心动起来。只是,他终究顾及着自己的颜面,不敢在金不换面前放肆,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与香水梨儿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偶尔偷偷看她几眼。 香水梨儿年纪轻轻却已是情场老手,阅人无数的她只需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真正的有钱人和装阔气的穷鬼。对现在的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找到一个能养得起她的男人,至于年龄什么的根本不重要,毕竟关灯后都一样。因此,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于是,她对着仇章妩媚一笑,决定主动出击。她先向金不换发出邀请,希望他带仇章去她家做客,并表示感谢:“金大哥,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如果不是您帮忙找了住处,恐怕我就要流落街头讨饭了!其实我一直想请您来家里吃饭,但又担心嫂子会误会,今天正好是个好机会,可以让这位老哥哥陪您一起去,虽然只是小小的瓜子仁,但也代表我的一片心意啊!嫂子,我们可是清清白白的,没有任何别的想法,这样也算是满足了我的一点心愿,嫂子,您觉得可以吗?” 张桂芬聪明伶俐,经历过世事,早已洞悉香水梨儿的意图,知道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对仇章的生活非常关心,希望能促成这段姻缘,于是笑着说道:“去,去!不要辜负了这个姑娘的一番好意!”几盘新鲜菜肴,几杯香醇美酒,让人尽情享受其中,心情愉悦。正所谓,人不是因为酒醉而陶醉,而是因为情感而沉醉;人不是因为美色而迷惑,而是因为爱情而着迷。一向自重自爱、谨小慎微的老夫子仇章,此刻却被温暖的酒水染红了脸颊,心中燃起熊熊火焰,忘记了一切。香水梨儿眼波流转,情意绵绵。金不换按照妻子张桂芬的嘱咐,找借口离开了那个温馨芬芳的小屋。这位大半辈子没有接触过女人的老光棍,再也无法保持谨慎和克制,毫无顾虑地将香水梨儿紧紧搂入怀中。两人激情似火,沉浸在云雾缭绕之中,如痴如醉。没想到,香水梨儿竟然怀孕了,怀的正是仇章的骨肉! 今天,仇章被吕文相捉了奸,事情败露,反而公开了两人的关系,促成了他们的婚姻。金不换出面调停,说他是介绍人,吕文相不得不给面子,就这样,他们去区公所登记后,成了合法夫妻。可惜仇章命运不济,年老体衰,无福消受,儿子仇恩宽七岁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终成憾事。 香水梨儿虽得到仇章留下的遗产,但不会细水长流地过日子。男人不在了,失去了依傍,带着儿子,十年时间找过三个男人,离过三次婚,皆因小恩宽遭到继父的虐待,香水梨儿不堪忍受,母子们相依为命所致。儿子十八岁那年,苟成艮当了村干部,香水梨儿架不住苟成艮的挑逗,常把门子虚掩着半夜与苟成艮偷情。儿子大了,懂得男欢女爱了,不给苟成艮好脸色看,弄得香水梨儿很尴尬。儿子要报名参军,苟成艮极力撺掇,香水梨儿哭天抹泪,对儿子发誓不再干那丢人事儿。但儿子体检合格,榜上有名,在那个政治气氛浓烈的年代,岂能反悔?苟成艮答应下很多照顾军属的优越条件,香水梨儿眼含热泪把儿子送上那红旗飘飘的应征行列。 三年后,五大三粗的仇恩宽退役了。苟成艮与薛弥关在村公所里给他开了个欢迎会。小伙子真出息了,说话一套一套的,很招人喜欢。薛弥关懂得利用新人,马上把民兵工作那一摊子交给仇恩宽负责,部队三年没白干,仇恩宽已经养成了雷厉风行的好习惯,做事脚踏实地,工作干得顺风顺水,成了薛弥关慧眼识珠的一面挡箭牌子。 儿子有出息,香水梨儿高兴极了。儿子是党员 ,儿子当村干部了,儿子给自己长脸了,苦日子熬出头了,香水梨儿看着儿子那威风凛凛的样子,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她想给儿子找个对象,这却成了一道难题。农村庄户人本分传家,最忌讳那些花里胡哨的事情,害怕那些花里胡哨的遗传,都说“染缸里拽不出白布来”。香水梨儿的过去与现在,村里人那个不知道?谁愿意让人戳脊梁骨?香水梨儿托人给儿子说媒,都碰了钉子。本村找不下,到近村找,近村找不下,到远村找,三乡五里找不下,最后从五十里以外的大山那头总算找下一个土里土气的山里姑娘! 媳妇进门,喜气盈盈。这位大山里的姑娘,相貌平平,表情呆板,胖嘟嘟的,举止笨拙,不善言辞,更不会花言巧语,这倒让婆婆喜欢,男人放心。 人常说“打着革帛(衬子)替样子”,这话不假。香水梨儿生活不检点,常常被小媳妇眊见,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们,也背转脸去向她动手动脚,时间一长,耳濡目染,小媳妇也学会打扮自己了,也学会和那些男人们眉来眼去了,到底承袭了香水梨儿的衣钵。 小媳妇人勤快,在仇恩宽分的那一亩自留地里,种了甜瓜,作务得好,到了收获季节,瓜香甜脆,人们都爱吃。仇恩宽在地头搭了一个看瓜棚子,白天女人守着,黑夜男人守着,生活得很严谨。就是这个瓜棚子,成了一群后生们去吃瓜、寻欢作乐的场所。“脆甜瓜”的诨名不翼而飞。 第114章 瞧这一家子2 媳妇一沓一沓的往回拿钱,仇恩宽只当是媳妇儿经营有方,生财有道,心里喜滋滋的,认为自己娶了个把家的媳妇。哪里料到会发生那样的事儿!在他眼里,自己的媳妇是个赶到光棍房里都没人多瞧一眼的丑陋货,绝对干不出那样的风流事儿来。别人夸哪家女人长得美,他却说:“美顶屁用!‘脚大脸丑家中宝,美貌佳人惹祸端’,丑媳妇儿搁在家里放心!” 人们暗中窃笑他:“这龟帽子戴的,倒不觉得压头哩!” 就那一年,脆甜瓜给仇家生了个延续香火的儿子,不管是谁的种,反正姓仇。大名,叫仇德劭。 这名字是当年请古秀才给起的,是褒是贬,各在人琢磨。反正字眼儿挺高尚。 仇德劭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白白净净、很招人待见。就有一点缺陷,天生一双近视眼,看东西非得挨着鼻尖儿才能看得清楚。他是一路跌着跟头长大的。眼虽近觑,心却不近觑,聪明伶俐、一学就懂、一懂就会,是同班同学中的佼佼者。因眼睛有毛病而辍学。到了社会上,为人处世,很会做人。虽没能出人头地,但却因能写会算,成了村里用得着的人才。 奶奶香水梨儿、娘亲脆甜瓜,打小就看好他,疼他,生怕孩子眼不招牢(不明),栽跟头跌马趴的有啥闪失,在仇德劭刚懂男女有别的时候,就想给他找个“拴心锁儿”——娶个媳妇。好尽快改变他们家几代一脉单传的命运。 不幸的是仇恩宽官运不顺,刚被推选为大队部粮食保管员没一年,就赶上了四清运动。那时候粮食紧缺,薛弥关宁饿着也不敢动仓库里的一粒粮食,而苟成艮等却瞒着薛弥关,从他库房里偷偷借粮充饥。 仇恩宽为人老实,心地善良,总是真诚地对待他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招架不住苟成艮等人的一再保证和请求,最终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然而,由于他本人并不擅长记账,对于库房里的粮食究竟亏损了多少以及被谁借走了等问题,他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他坚信苟成艮等人看起来很诚实,肯定会承认借粮的事实。 可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苟成艮等人为了自己能够顺利通过难关,竟然丧失了良知,坚决否认曾经借过粮食。他们甚至恶狠狠地说:\"你这简直就是狗急跳墙啊!有没有借粮,白纸黑字说了算,谁晓得你是不是把粮食偷偷转移到其他地方了呢?现在着急了,就想把责任推卸给我们!你这样子哪里像是当过兵的人呢?\" 仇恩宽又拿不出什么证据来,一肚子冤屈说不出口来,工作组把矛头对准了他,他成了四不清干部,批判、斗争、退赔、处分、下台、劳教,一样一样的倒霉事接踵而至。从此,仇家一蹶不振,仇恩宽憋气窝火,得了鼓症,四清运动结束后,跪在大街上呐喊着:“人在做,天在看,到死俺都是个冤死鬼啊!”他在临终前拉着儿子的手说:“记住,千万别当这冤大头村干部!” 仇恩宽担着罪名死了,,仇家的顶梁柱塌了,香水梨儿老来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过度,不久也跟着儿子走了。她吩咐媳妇:“守着,别引着俺孙子认后老子!俺给你们到阴曹地府讨公道去!” 盆光瓮净的穷日子,孤儿寡母何以为生?母子俩在生产队劳动,只能挣一个劳动力的工分,以工计酬,连一个人糊口都难,脆甜瓜人老珠黄,不再当年,只能勾搭村里几个光棍汉们,从野地里小偷小摸一点点贴补家用。这可真是:“穷怕了,饿怕了,不要脸啥也不怕了!”。就这样,仇德劭慢慢长大了。 岁月流逝,生活艰难,谈婚论嫁,何其难也!仇德劭到了而立之年,仍然光棍一条。 薛弥关平反,被县里抽调为半脱产干部,走前,极力推荐仇德劭到大队部搞宣传工作。因为薛弥关看中了他文革中不戴被看章、不拿红本本、不拉帮、不结派、不参加任何批斗活动,是个有主见、有担当、不随大流,且又能写会画,会打算盘会记账,头脑清醒的人。可仇德劭牢记他爹临终遗言,甘受清贫,不愿步父亲后尘。母亲脆甜瓜正愁儿子没个出头的机会,不管什么遗言不遗言,就替儿子揽下这些写标语、出版报的活儿。儿子不干,当娘的着急,哭一脸笑一脸的,打劝儿子:“儿啊,你爹傻,你也傻?他那些没用的话顶啥用?但凡是个聪明人,能不给自己留个偷跑的空儿吗?你要听那死鬼的,咱仇家这辈子就翻不了身了!就别打算着娶媳妇了!仇家从此就断根儿了呀!你说,你是听娘的?还是听那死鬼的?” 仇德劭不再坚持己见,在薛弥关安排下,干了不少拿笔杆子写写画画的轻松活儿,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挣的工分比下地干活的多出一倍,真的尝到了有文化的甜头。大队部里有的是报纸,有的是笔墨,有空儿就练书法,越练越长进,练就一笔好然。自己勤快,别人喜欢。在那百废待兴年代,仇德劭有了用武之地。 生活开始慢慢变好起来,脆甜瓜从娘家给儿子找了一个知根知底的小媳妇。这个小媳妇名叫玫瑰,身材娇小,容貌秀丽,很是惹人喜爱。只是因为从小没有母亲,缺乏教养,对仁义恭敬和礼节规范并不了解,行为举止像个调皮的男孩子一样野性十足。她的父亲独自生活难以忍受寂寞,有时候会做出一些爬上别人家墙头的事情。而闺女更是刁钻任性,甚至敢于当着父亲的面与年轻小伙子亲吻。脆甜瓜和玫瑰的父亲是旧相识,自然乐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老朋友的儿子。闺女在山沟里已经待腻了,渴望走出山区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于是便跟随父亲来到了昂首村。她四处张望,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顺眼,天空广阔,大地宽广,呼吸也变得顺畅,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当父女俩来到仇家相亲时,玫瑰只说了一句话:“你敢娶我,我就敢嫁给你!” 很快,玫瑰就嫁到仇家,很快,玫瑰就成了一朵招蜂惹蝶的香花,很快,“带刺玫瑰”就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流人物。村里那些与他有染的人们,干脆叫她“刺玫花”。三十出头能娶上这么漂亮的女人,仇德劭已经很满意了,女人再风流,晚上还得滚到他的被窝里,不缺斤,不短两,天天还能给他买一壶烧酒喝,晕晕乎乎,亲亲热热,够好的了。有时候看见那些人们那么“刺玫花!刺玫花!”地叫她,心里总觉得不得劲儿,难免骂上几句:“日你娘们的,玫瑰就玫瑰,刺你娘的屄哩!花你娘的屄哩!”刺玫花背后劝他:“你那是发啥无聊哩?俺还不是为这个家?当龟不认龟,吃不上莜面打块垒,又是酒又是菜,看你活得多自在?” 仇德劭认了。十年后,仇家添人进口,已经是儿女满堂的人家了,谁敢说刺玫花不是一把好手! 改革开放,百业兴旺。人们的生活有了明显提高。但官场作风不清了,社会上的歪风邪气也抬头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居然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刺玫花家里。 那年四月庙会,刺玫花联络了几个外地“小姐”,在自己院内开了个“玫瑰如意馆”,白天聚赌,打贯抽钱。晚上把门买票,收床铺费。灯红酒绿、肉欲横流,不亚于旧时代的青楼妓院。那几天吴乃珂是最忙的,既要讨好为庙会助兴的戏班子里的唱旦的,又放不下“玫瑰如意馆”的小姐们。每晚散戏后,他就匆匆赶到仇德劭家,哪里忙哪里去,既当大茶壶,又给背斗子,瞅准了给那些小姐们打个“补丁”,花了不少“铲锅巴”钱。也帮着刺玫花狠赚了一把。村里那些好褒贬人的“颜料碗”们,描画出一串串顺口溜来损这一家子: 仇家门风不正气,一辈一辈又一辈。 仇章丢下香水梨,总得有个仡佬地。 媳妇绰号脆甜瓜,皮板不好瓤儿沙。 又解饥来又解渴,看瓜棚里传佳话。 好看不过刺玫花,有水灵,又活泼, 杨柳细腰一拃拃,要多舒脱多舒脱。 仇德劭,乐悠悠,女人闹钱他喝酒。 活得自在会享受,管他家丑不家丑。 时代变,人也跟着变。这就叫与时俱进。从薛弥关到苟成艮,从卜元到吕耕田,从金大浪到张春来,仇德劭越来越学会溜须拍马、趋炎附势了。人变得越来越活泛,事办得越来越得体,他成了昂首村这块不大的政治舞台上的一棵常青树。 家庭中诸事用不着他去操心,他是妻子刺玫花手下败将,对刺玫花服服帖帖,不敢违拗。刺玫花放荡不羁,闺女们又正当花季,莺歌燕舞,门庭若市,那是常有的事。仇德劭只能装聋作哑,睁一眼闭一眼,烦恼时,或嗜酒独酌,或借故躲避,习以为常,也就不觉得有啥丢人的了。他学会了乌龟的本事,遇险就缩进壳子里,一动不动。得空儿就跑几步,找个向阳的地方晒晒太阳。在领导面前,他可以忍辱负重,逆来顺受,要多孙有多孙,从来没有违拗过领导的意愿。加上玫瑰花的风情万种,哪个领导都喜见她,爱屋及乌,自然也得对仇德劭另眼相看。那生活过得,真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活得滋润着哩! 吴乃珂忠于金大浪,就像水浒传里的董超、薛霸,只要有利,没什么天理良心可言。而仇德劭却像红楼梦里的倪二,只要能巴结权贵,甘愿把老婆搭进去,没什么丑不丑的。他的口头禅是:“有钱是好汉,没钱干缭乱,没钱好汉变孙子,有钱孙子变好汉。” 吴乃珂卷铺盖走人那天,仇德劭找刺玫花确实有事儿。这事得从金骇浪说起—— 金骇浪是个手眼通天的钻天鹞子,通过亲戚关系,从银行贷款捌拾万元,在繁华的丁字路中心地段,建起一座宏伟的“月红迎宾楼”,开业在即,急需要找十几位年轻漂亮的姑娘装点门面、吸引顾客。他首先想到了仇德劭的小闺女,刚满十七岁的仇省省。那可是个如花似玉、千娇百媚的人间极品,若在这社会大染缸里一冲洗、一雕琢,真是“前途无量”啊!他所以要找仇德劭商议,是因为刺玫花最近又有了新相好的,不像以前那么待见他了。他对仇德劭说:“老仇,家里养着个花儿似的个宝贝闺女,也该让她出去闯荡闯荡了!俺那里正缺人手,让省省去!白吃白喝,月工资三千,奖金在外。孩子若有眼力劲儿,肯定能赚大钱!就看你们两口子同意不同意了!” 这样的好事仇德劭当然同意,只是没征得刺玫花的认可,他可不敢独断专行。他也发现刺玫花这一阵子在疏远金骇浪,心里干着急,没法子沟通。常为此惋惜:“这娘们儿糊涂,哪有往外推财神爷的?” 今天,金骇浪找他谈招雇省省的事,可又不知道刺玫花去哪儿鬼混去了,着急了,想到了村委会的高音喇叭,想到了看门子的吴乃珂。 仇德劭嗜酒如命,那可是从小养成的。那些去找乐子的嫖客们,谁愿意跟前多个碍手碍脚的小孩子?便故意灌小德劭几口烧酒,这孩子天生就有酒量,不哭不闹,咂巴着嘴儿还要,直喝得晕晕乎乎醉倒睡着了,才觉得痛快。久而久之,仇德劭人在长,酒量也在长,人们给他起了个不雅的诨号——“酒篓子”。 如今,村子里凡是迎来送往、招待客人,酒席宴前,没有仇德劭不奉陪的。有些人故意损他:“酒篓子,真能喝,十个当龟的酒二八,从来没见你倒下。” 仇德劭面不改色,嘻嘻笑着说:“龟不死,兔不死,老子不怕绿帽子。你喝酒,俺喝酒,趣味都在酒里头。娘的,酒是粮食精,不喝真球愣,不信你品品,酒盅虽小道理深!” 第114章 瞧这一家子2 媳妇一沓一沓的往回拿钱,仇恩宽只当是媳妇儿经营有方,生财有道,心里喜滋滋的,认为自己娶了个把家的媳妇。哪里料到会发生那样的事儿!在他眼里,自己的媳妇是个赶到光棍房里都没人多瞧一眼的丑陋货,绝对干不出那样的风流事儿来。别人夸哪家女人长得美,他却说:“美顶屁用!‘脚大脸丑家中宝,美貌佳人惹祸端’,丑媳妇儿搁在家里放心!” 人们暗中窃笑他:“这龟帽子戴的,倒不觉得压头哩!” 就那一年,脆甜瓜给仇家生了个延续香火的儿子,不管是谁的种,反正姓仇。大名,叫仇德劭。 这名字是当年请古秀才给起的,是褒是贬,各在人琢磨。反正字眼儿挺高尚。 仇德劭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白白净净、很招人待见。就有一点缺陷,天生一双近视眼,看东西非得挨着鼻尖儿才能看得清楚。他是一路跌着跟头长大的。眼虽近觑,心却不近觑,聪明伶俐、一学就懂、一懂就会,是同班同学中的佼佼者。因眼睛有毛病而辍学。到了社会上,为人处世,很会做人。虽没能出人头地,但却因能写会算,成了村里用得着的人才。 奶奶香水梨儿、娘亲脆甜瓜,打小就看好他,疼他,生怕孩子眼不招牢(不明),栽跟头跌马趴的有啥闪失,在仇德劭刚懂男女有别的时候,就想给他找个“拴心锁儿”——娶个媳妇。好尽快改变他们家几代一脉单传的命运。 不幸的是仇恩宽官运不顺,刚被推选为大队部粮食保管员没一年,就赶上了四清运动。那时候粮食紧缺,薛弥关宁饿着也不敢动仓库里的一粒粮食,而苟成艮等却瞒着薛弥关,从他库房里偷偷借粮充饥。 仇恩宽为人老实,心地善良,总是真诚地对待他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招架不住苟成艮等人的一再保证和请求,最终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然而,由于他本人并不擅长记账,对于库房里的粮食究竟亏损了多少以及被谁借走了等问题,他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他坚信苟成艮等人看起来很诚实,肯定会承认借粮的事实。 可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苟成艮等人为了自己能够顺利通过难关,竟然丧失了良知,坚决否认曾经借过粮食。他们甚至恶狠狠地说:\"你这简直就是狗急跳墙啊!有没有借粮,白纸黑字说了算,谁晓得你是不是把粮食偷偷转移到其他地方了呢?现在着急了,就想把责任推卸给我们!你这样子哪里像是当过兵的人呢?\" 仇恩宽又拿不出什么证据来,一肚子冤屈说不出口来,工作组把矛头对准了他,他成了四不清干部,批判、斗争、退赔、处分、下台、劳教,一样一样的倒霉事接踵而至。从此,仇家一蹶不振,仇恩宽憋气窝火,得了鼓症,四清运动结束后,跪在大街上呐喊着:“人在做,天在看,到死俺都是个冤死鬼啊!”他在临终前拉着儿子的手说:“记住,千万别当这冤大头村干部!” 仇恩宽担着罪名死了,,仇家的顶梁柱塌了,香水梨儿老来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过度,不久也跟着儿子走了。她吩咐媳妇:“守着,别引着俺孙子认后老子!俺给你们到阴曹地府讨公道去!” 盆光瓮净的穷日子,孤儿寡母何以为生?母子俩在生产队劳动,只能挣一个劳动力的工分,以工计酬,连一个人糊口都难,脆甜瓜人老珠黄,不再当年,只能勾搭村里几个光棍汉们,从野地里小偷小摸一点点贴补家用。这可真是:“穷怕了,饿怕了,不要脸啥也不怕了!”。就这样,仇德劭慢慢长大了。 岁月流逝,生活艰难,谈婚论嫁,何其难也!仇德劭到了而立之年,仍然光棍一条。 薛弥关平反,被县里抽调为半脱产干部,走前,极力推荐仇德劭到大队部搞宣传工作。因为薛弥关看中了他文革中不戴被看章、不拿红本本、不拉帮、不结派、不参加任何批斗活动,是个有主见、有担当、不随大流,且又能写会画,会打算盘会记账,头脑清醒的人。可仇德劭牢记他爹临终遗言,甘受清贫,不愿步父亲后尘。母亲脆甜瓜正愁儿子没个出头的机会,不管什么遗言不遗言,就替儿子揽下这些写标语、出版报的活儿。儿子不干,当娘的着急,哭一脸笑一脸的,打劝儿子:“儿啊,你爹傻,你也傻?他那些没用的话顶啥用?但凡是个聪明人,能不给自己留个偷跑的空儿吗?你要听那死鬼的,咱仇家这辈子就翻不了身了!就别打算着娶媳妇了!仇家从此就断根儿了呀!你说,你是听娘的?还是听那死鬼的?” 仇德劭不再坚持己见,在薛弥关安排下,干了不少拿笔杆子写写画画的轻松活儿,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挣的工分比下地干活的多出一倍,真的尝到了有文化的甜头。大队部里有的是报纸,有的是笔墨,有空儿就练书法,越练越长进,练就一笔好然。自己勤快,别人喜欢。在那百废待兴年代,仇德劭有了用武之地。 生活开始慢慢变好起来,脆甜瓜从娘家给儿子找了一个知根知底的小媳妇。这个小媳妇名叫玫瑰,身材娇小,容貌秀丽,很是惹人喜爱。只是因为从小没有母亲,缺乏教养,对仁义恭敬和礼节规范并不了解,行为举止像个调皮的男孩子一样野性十足。她的父亲独自生活难以忍受寂寞,有时候会做出一些爬上别人家墙头的事情。而闺女更是刁钻任性,甚至敢于当着父亲的面与年轻小伙子亲吻。脆甜瓜和玫瑰的父亲是旧相识,自然乐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老朋友的儿子。闺女在山沟里已经待腻了,渴望走出山区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于是便跟随父亲来到了昂首村。她四处张望,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顺眼,天空广阔,大地宽广,呼吸也变得顺畅,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当父女俩来到仇家相亲时,玫瑰只说了一句话:“你敢娶我,我就敢嫁给你!” 很快,玫瑰就嫁到仇家,很快,玫瑰就成了一朵招蜂惹蝶的香花,很快,“带刺玫瑰”就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流人物。村里那些与他有染的人们,干脆叫她“刺玫花”。三十出头能娶上这么漂亮的女人,仇德劭已经很满意了,女人再风流,晚上还得滚到他的被窝里,不缺斤,不短两,天天还能给他买一壶烧酒喝,晕晕乎乎,亲亲热热,够好的了。有时候看见那些人们那么“刺玫花!刺玫花!”地叫她,心里总觉得不得劲儿,难免骂上几句:“日你娘们的,玫瑰就玫瑰,刺你娘的屄哩!花你娘的屄哩!”刺玫花背后劝他:“你那是发啥无聊哩?俺还不是为这个家?当龟不认龟,吃不上莜面打块垒,又是酒又是菜,看你活得多自在?” 仇德劭认了。十年后,仇家添人进口,已经是儿女满堂的人家了,谁敢说刺玫花不是一把好手! 改革开放,百业兴旺。人们的生活有了明显提高。但官场作风不清了,社会上的歪风邪气也抬头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居然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刺玫花家里。 那年四月庙会,刺玫花联络了几个外地“小姐”,在自己院内开了个“玫瑰如意馆”,白天聚赌,打贯抽钱。晚上把门买票,收床铺费。灯红酒绿、肉欲横流,不亚于旧时代的青楼妓院。那几天吴乃珂是最忙的,既要讨好为庙会助兴的戏班子里的唱旦的,又放不下“玫瑰如意馆”的小姐们。每晚散戏后,他就匆匆赶到仇德劭家,哪里忙哪里去,既当大茶壶,又给背斗子,瞅准了给那些小姐们打个“补丁”,花了不少“铲锅巴”钱。也帮着刺玫花狠赚了一把。村里那些好褒贬人的“颜料碗”们,描画出一串串顺口溜来损这一家子: 仇家门风不正气,一辈一辈又一辈。 仇章丢下香水梨,总得有个仡佬地。 媳妇绰号脆甜瓜,皮板不好瓤儿沙。 又解饥来又解渴,看瓜棚里传佳话。 好看不过刺玫花,有水灵,又活泼, 杨柳细腰一拃拃,要多舒脱多舒脱。 仇德劭,乐悠悠,女人闹钱他喝酒。 活得自在会享受,管他家丑不家丑。 时代变,人也跟着变。这就叫与时俱进。从薛弥关到苟成艮,从卜元到吕耕田,从金大浪到张春来,仇德劭越来越学会溜须拍马、趋炎附势了。人变得越来越活泛,事办得越来越得体,他成了昂首村这块不大的政治舞台上的一棵常青树。 家庭中诸事用不着他去操心,他是妻子刺玫花手下败将,对刺玫花服服帖帖,不敢违拗。刺玫花放荡不羁,闺女们又正当花季,莺歌燕舞,门庭若市,那是常有的事。仇德劭只能装聋作哑,睁一眼闭一眼,烦恼时,或嗜酒独酌,或借故躲避,习以为常,也就不觉得有啥丢人的了。他学会了乌龟的本事,遇险就缩进壳子里,一动不动。得空儿就跑几步,找个向阳的地方晒晒太阳。在领导面前,他可以忍辱负重,逆来顺受,要多孙有多孙,从来没有违拗过领导的意愿。加上玫瑰花的风情万种,哪个领导都喜见她,爱屋及乌,自然也得对仇德劭另眼相看。那生活过得,真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活得滋润着哩! 吴乃珂忠于金大浪,就像水浒传里的董超、薛霸,只要有利,没什么天理良心可言。而仇德劭却像红楼梦里的倪二,只要能巴结权贵,甘愿把老婆搭进去,没什么丑不丑的。他的口头禅是:“有钱是好汉,没钱干缭乱,没钱好汉变孙子,有钱孙子变好汉。” 吴乃珂卷铺盖走人那天,仇德劭找刺玫花确实有事儿。这事得从金骇浪说起—— 金骇浪是个手眼通天的钻天鹞子,通过亲戚关系,从银行贷款捌拾万元,在繁华的丁字路中心地段,建起一座宏伟的“月红迎宾楼”,开业在即,急需要找十几位年轻漂亮的姑娘装点门面、吸引顾客。他首先想到了仇德劭的小闺女,刚满十七岁的仇省省。那可是个如花似玉、千娇百媚的人间极品,若在这社会大染缸里一冲洗、一雕琢,真是“前途无量”啊!他所以要找仇德劭商议,是因为刺玫花最近又有了新相好的,不像以前那么待见他了。他对仇德劭说:“老仇,家里养着个花儿似的个宝贝闺女,也该让她出去闯荡闯荡了!俺那里正缺人手,让省省去!白吃白喝,月工资三千,奖金在外。孩子若有眼力劲儿,肯定能赚大钱!就看你们两口子同意不同意了!” 这样的好事仇德劭当然同意,只是没征得刺玫花的认可,他可不敢独断专行。他也发现刺玫花这一阵子在疏远金骇浪,心里干着急,没法子沟通。常为此惋惜:“这娘们儿糊涂,哪有往外推财神爷的?” 今天,金骇浪找他谈招雇省省的事,可又不知道刺玫花去哪儿鬼混去了,着急了,想到了村委会的高音喇叭,想到了看门子的吴乃珂。 仇德劭嗜酒如命,那可是从小养成的。那些去找乐子的嫖客们,谁愿意跟前多个碍手碍脚的小孩子?便故意灌小德劭几口烧酒,这孩子天生就有酒量,不哭不闹,咂巴着嘴儿还要,直喝得晕晕乎乎醉倒睡着了,才觉得痛快。久而久之,仇德劭人在长,酒量也在长,人们给他起了个不雅的诨号——“酒篓子”。 如今,村子里凡是迎来送往、招待客人,酒席宴前,没有仇德劭不奉陪的。有些人故意损他:“酒篓子,真能喝,十个当龟的酒二八,从来没见你倒下。” 仇德劭面不改色,嘻嘻笑着说:“龟不死,兔不死,老子不怕绿帽子。你喝酒,俺喝酒,趣味都在酒里头。娘的,酒是粮食精,不喝真球愣,不信你品品,酒盅虽小道理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