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车!六个男主齐黑化》 第1章 死遁 风雨如晦,满天银丝交织成群,于苍穹之顶散落人间,水汽弥漫开来,空气中氤氲着潮湿的味道。 朱雀街上,一道身影纵马前行,马蹄阵阵,溅起朵朵雨花,最终停在街巷深处一户朱门之前。 占地极广的府院拔地而起,门口两对石狮子威严肃穆,悬挂着的描金榆木匾额沉淀了百年光阴。 钟鸣鼎食之族,百岁簪缨之家——镇国公府的门楣,放眼整个玉京,再没有比之更气派的。 “世子爷!”门房看清马上人的面容,不可思议瞪大眼,失声唤道。 谢玄翻身下马,眼风狠狠扫过门房,厉喝:“开门!” 门房吓得哆嗦,只开了一道门缝,身侧的人便径直推门而入,似是一刻也等不及。 恰在此时,天空劈下一道惊雷,亮白色雷电形如树枝,碎裂蜿蜒开来,几乎割裂天幕。 响亮的雷声没能使谢玄停下步子,他分神看向阴沉的黑夜,心中不安愈演愈烈,苍白的唇角绷得更紧。 跨过前院,谢玄身后已跟了十几个小厮、婢女,众人手中拿着披风、手炉等御寒之物,有胆大的出言相劝:“世子爷,雨势太猛,您大病初愈,万不可再受了风寒。” 谢玄置若罔闻,步子迈得更快。 “啊——” 凄厉的女子叫喊声穿透雨幕,钻入谢玄耳中,彻骨的寒冷弥漫全身,迫使他停下步子。 “啊——” 又是一声痛苦的叫喊狠狠砸进心窝,僵硬着身子的男人终于反应过来,如离弦之箭,跑向前方阁楼。 都言镇国公世子守礼持重,最规矩不过,谁又见过他这般失态失礼、脚步踉跄的模样。 回到熟悉的地方,心中的不安不仅没有削减,反而越发浓厚,谢玄如一道鬼影,飘向东侧厢房。 那处房门洞开,不时传来令人揪心的女子哭喊声。 “阿鱼。”谢玄喃喃唤了一声,直往屋子里冲,迎面撞上端着水盆往外走的婢女。 铜盆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淡红色血水倾落铺洒,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充斥在谢玄鼻端。 婢女忙碌一天,精神一直紧绷,陡然被人撞掉水盆,正要发怒,入眼却是谢玄憔悴的脸,惊得瞳孔微缩,扑通一声跪倒,颤声求饶:“奴婢有眼无珠,冲撞了世子爷,求世子爷饶命。” 谢玄没心思理她,径自从她身边掠过。 屋内仍断断续续传来女子的痛呼,只是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淹没在雨声之中,好似性命垂危的白雀发出最后的悲啼。 谢玄的心狠狠下沉,垂在一侧的手臂微微颤抖,步伐凝滞僵立在屋外,一时竟不敢进去。 得到消息后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疾驰,沉积在胸腔中透骨的相思和担忧快要把他逼疯,可他还是生生止了步子。 他怕,怕费尽心思想要留住的人终究留不住。 这种害怕甚至超过了失忆时对姓名身世一无所知的迷惘,超过了记忆尚未完全恢复时因前路黯淡无光而生出的无限惆怅。 那时的他,哪怕没有名姓、没有记忆、没有一个人立存于世应具备的一切,可只要看到阿鱼的笑靥,感受到她身上洋溢的无限活力,他便能生出对抗一切的孤勇。 凭借着这点勇气,他才安然度过那段颠倒错乱的时光。 或许在外人看来,一向高高在上的镇国公世子对于曾经流落于海州小小渔村的经历,该是避之不及、讳莫如深的。 可只有谢玄自己清楚,他有多么感念那段时光,因为在那里,上天把阿鱼送到了他的身边。 碍于身份和时局,谢玄不敢将自己对阿鱼的情愫外泄分毫,唯恐躲在暗地里的小人伤了阿鱼。 因着素日里铁面无私、郎心似铁的名声,加之谢玄一直小心掩饰心意,国公府没有人知晓在谢玄端正守礼的表皮之下,掩藏着对阿鱼至深的执念和爱慕。 唯一能窥得一点玄机的,恐怕只有他的生身母亲,安乐长公主。 那个他近十年未曾谋面,至亲至疏的母亲。 此时,长公主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谢玄面前。 她梳着高高的发髻,斜插在发间的赤金凤簪振翅欲飞,这根由圣人亲赐的凤簪代表着安乐长公主所受皇恩之深,一向为她所喜。 凤簪本应与长公主姿容相衬,此时因主人眉心褶皱,高昂仰头的凤凰似乎也失去了往日光彩,显出几分寥落与黯淡。 谢玄一向体察入微,从长公主微沉的面色推断出阿鱼情况怕是不好。 想也知道,从接到消息,再到他回来,阿鱼几乎痛了一天两夜,却还是没能把腹中孩子生出来,更不要提孩子早产了近三个月。 早产,又逢难产,想要保住阿鱼和孩子,怕是难了。 谢玄的身子晃了晃,若非及时扶住房门,早以头抢地。 “玄儿。”长公主惊呼,向来沉寂的面容透出一丝急切,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搀扶谢玄。 谢玄轻抬手臂,很快稳住身形,“孩儿无事。” 长公主手臂悬在半空,沉默一瞬,缓缓收回。 她看向明显面色惨白却声称自己无事的儿子,深感无力和无奈。 年轻时做了糊涂事,不仅弄得夫妻离心,还长久缺席了他的成长,如今想要弥补,竟无从下手。 甚至连他临走之前央她看顾好阿鱼的请求,她也没能做到。 长公主无地自容,讷讷开口:“玄儿,阿鱼她” 未尽的话,满含的是遗憾,也是不忍。 遗憾阿鱼一条鲜活的性命就此折损,遗憾好好的孙儿无法降生,不忍儿子同时失去爱人和孩子。 然纵使有再多的不忍和遗憾,长公主也不得不硬起心肠继续道:“她受了很多苦,你进去见见她。” 见她最后一面。 谢玄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忽然很想逃离。 烛光明亮的屋子在这一刻化作狰狞的怪物,叫嚣着啃噬他的挚爱。 少时便扛起整个国公府的未来,谢玄本以为自己足够稳重,能承担得起一切风云变化。 却原来,所谓的稳重可靠、年少有为,不过虚妄空话,一旦碰到阿鱼的事,他也会生出常人都有的怯懦、害怕。 第2章 失败 “世子。” 满室寂静,暴雨渐歇,女子似哀似叹的声音精准无误落入谢玄耳中。 他终于捡拾起星点勇气,脚步一浅一深,艰难走进内室。 产婆、婢女跪了一地,谢玄的目光直直落在床榻之上,那道单薄的身影。 因为生产力竭,失血过多,她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唯有胸口轻微的起伏昭示着她还活着,盖在身上的锦被早被鲜血浸染,浓重的血腥味弥漫房间各个角落。 姣好的面容被汗水打湿,脖颈处也全是滚落的汗珠,整个人仿佛和谢玄一样曾穿梭于如注的暴雨之中。 含笑的杏眸因为长久被痛苦折磨,失去了往日神采,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在同谢玄对视的那一刻,又亮起了微弱的星光。 然而暗淡的星光,注定会被层层乌云遮蔽。 谢玄忍着心中剧痛,勉强扯出一抹笑,快步向前,握住了阿鱼垂在床榻上的手。 “你回来了。” 再次听到阿鱼温柔的声音,谢玄喉头发堵,眼底漫过水雾,嘶哑着声音回答:“我来迟了。” 他满心亏欠,心乱如麻。 阿鱼却轻轻摇头,笑道:“不迟,看你风尘仆仆,一定赶了很久的路。” 事到如今,她还在宽慰他。 谢玄无法描述此时此刻的心情,他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满心满眼只有面前气息奄奄的阿鱼。 其实何止阿鱼的状况糟糕,谢玄一路疾驰,暴雨早将他周身打湿,雨水顺着发冠往下流,他从来爱洁,何时这般狼狈,更不必提眼下浓重的青黑。 阿鱼启唇,想说什么,出口却是无法控制的痛呼,太疼了,身体好似被撕碎,持续一天两夜的凌迟,无数次昏睡又醒来,早将她折磨得不成样子。 可惜,受尽苦楚,她的孩子还是没能生出来。 阿鱼眼角滑落泪珠,伸出手抚摸腹部,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不似往常,每每都能得孩子一点反馈。 注意到阿鱼的动作,谢玄如受万箭穿心,目光掠过阿鱼掩盖在锦被下高高隆起的腹部,满目沉痛,“是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 不该在没有万全把握的情况下带你回来,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高墙深院 太多太多的不该,太多太多的亏欠,最不该的是爱上你,知你心软,却用爱的名义拖住你,让你远离家乡,折翼玉京。 阿鱼,是我错了,求你,不要宽恕我。 “不怪你,或许这便是我的命。”阿鱼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露出苦涩释然的笑。 室内的装潢布置典雅华丽,是她从未见过的富贵。 这样的地方,不是海州渔村的孤女可以承受的,有的事,从一开始就不该妄求,如今梦也该醒了。 “阿水,”阿鱼轻声开口,这次却不再规规矩矩唤他世子,而是叫了那个她赋予他的名字。 听她这样唤,谢玄有一瞬怔忪,下意识应声,“我在。” “我想三水村了。”阿鱼说出诉求。 “我带你回去。”谢玄立刻回答。 “好。” 阿鱼唇角带笑,好似卸下所有心事,覆在腹部的手无力滑落,气息在这一刻定格。 谢玄身子一僵,目光无焦距地落在阿鱼苍白如纸的脸上,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又重复了一句:“我带你回去。” 窗外,乌云重卷,大雨倾盆。 千里之外,一处陡峭悬崖下隐蔽的山洞中。 几乎在阿鱼咽气的同一时刻,一直斜倚着山壁,了无生气的女子蓦然睁开双眼。 那双眼,同阿鱼像了九成。 “零宝,怎么回事?” 【阿云,世界规则越来越强了,我害怕被发现,只能委屈你躲在这里了。】稚嫩的女孩声音响起,带着金属冰冷的质感,虽然很接近真人,但还是有种失真的味道。 “这是好事,意味着我们快要成功了。”逼仄的环境和幽暗的空间勾起了云开不好的回忆,她拧了拧眉,温声安抚零宝。 【是的,我们已经补全了十个标签,世界趋于稳定,再无覆灭可能,我可以和阿云你一起回家了!】零宝操着电子音,声音发出磁带卡顿的滋滋声,似乎是过于激动所致。 云开莞尔。 如果零宝是人,现在应该已经蹦起来了。 不怪零宝高兴,便是云开,也难掩喜悦。 他们努力了这么久,如今终于迎来曙光。 【世界残破不全,系统权限不足,无法达成任务奖励,传送失败。】 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段文字,剧烈的疼痛袭向大脑,传遍全身,云开几乎昏死过去。 【怎么会这样!阿云你还好吗?】零宝的声音断断续续,变调的电子音伴随着刺耳的电流声,像锐物划过坚硬的墙壁,刺激得人耳膜发疼。 云开的意识渐渐模糊,整个人仿佛被包裹在云层之中,与世界隔离。 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一点点抽离,有一双无形的手,想要把她带走。 这股力量和零宝的能量源很像,但要更为强大、包容且不可抵挡。 迷迷糊糊间,云开听到了零宝的声音,远远而来,好似来自亿万星河之外。 还是失败了吗? 这是云开最后的想法。 黎明破晓,于窗外送进一缕清风,摇曳了满殿烛火。 忽明忽暗的烛火落在床榻上沉睡的男子身上,为他镀上一层金光,映出男子雌雄莫辨的俊美面庞,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流畅的下颌线,好似最手巧的工匠倾尽毕生精力雕刻出的人偶,因为过于完美反而显得不像真人。 男子此时双眼紧闭,让人无法窥见全部容貌,却更引人遐想:这样一个人,会有怎样一双眼睛。 长睫扇动,男子缓慢睁开双眼,掩在睫毛之下的是一双狭长的凤眸,形状姣好,眼尾上翘,许是因为酣梦初醒,凤眸透出一阵迷惘,扫视过殿宇各处后,忽然迸出阵阵寒光,带着利剑出鞘的凌厉,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男子眉心拧出川字,随手掀开身上锦被,因为慌乱没能控制好力道,竟将衣带一并扯松,绸缎雪色寝衣大开,露出胸前大片肌肤。 男子视线下移,瞧见身前的肌肉和凸起,如遭雷击,扯着锦被的手僵在半空,好似被抽取了魂魄。 第3章 换身 过了几息,男子艰难收回视线,收拢寝衣,遮盖住裸露在外的肌肤。 他沉默片刻,忽然赤足下地,围着殿内打转,急切地寻找着什么,良久,终于在一面镜子前停下脚步。 镜面质地细腻,打磨得很光滑,简直不像是这个充满古韵气息的房间应该存在的东西。 但男子现在顾不上这些。 他震惊地看着镜中人,虽则有着光滑乌亮的长发、精致得雌雄莫辨的容貌,但还是能看得出,镜中人是个男子。 可她,本是女子。 万不该出现在一个男子躯壳里。 云开僵硬地举起手,镜中男子也举起手,她向前走了两步,镜中男子也跟着上前。 看着面前无限放大的男子面容,云开不得不承认,她这次居然穿到了一个男子身体里。 虽然从前很多次醒来,她都会改换容貌,可唯有这一次,连性别都改变了。 甚至她和零宝之间隐隐约约的联系也断开了。 难道她穿到了另一个小说世界? 她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尝试着呼唤零宝:“零宝,你还在吗?” 滋—— 滋—— 几声刺耳的电流声划过耳膜,接着是零宝高低起伏、忽大忽小的声音:【阿云,我在。】 随着零宝的声音响起,云开再次感受到她和零宝之间的联系,手腕微微发烫,仿佛有什么东西缠绕其上。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云开打起精神询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现在在哪里?” 【我也是刚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应该还在原来的世界。】零宝声音还是不稳定,时而高亢、时而微弱,像快要报废的机器。 “先不说这个,你感觉怎么样?能源够用吗?为什么声音会变成这样?”云开担忧道。 【我没事,因为传送失败,我陷入死机,虽然已经重新启动,但还需要时间加载信息,运行也不太流畅。】零宝回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零宝声音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但想到上一次零宝陷入死机时可怕的情况,云开不免揪心,正要在心中询问,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殿下,陛下命您去往乾安宫,是否即刻更衣?” 云开不得不分神应付,“可。” 因为和零宝交流时都是在心中默念,这是云开第一次听到如今这具身体的声音。 晨起暗哑,却难掩清越,声线干净温暖,如金玉碎石,堪比现代最佳声优。 声控的云开有一瞬愣神,又很快清醒。 局势不明,接下来定有一场硬仗要打,她不能不提着小心,就连零宝也屏息噤声,她开机卡顿时间有点长,现在还帮不上云开,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打扰云开。 云开话音刚落,便有人推开门,一群婢女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她们明显极有规矩,始终颔首,未曾多看一眼。 领着她们进来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看打扮像是宫里伺候的宦官。 见到云开赤足而立,宦官大惊:“殿下,您万要爱惜身子。” 是刚刚发问的那个人,想来是个掌权的,云开不动声色,缓声道:“好。” 宦官没再说话,挥挥手,命那群婢女上前。 云开身形未动,任由为首的婢女替他更衣,层层衣物加身,颇费了些功夫。 “殿下,陛下有请,莫要耽误才好。”宦官上前提醒。 云开颔首,负手走出殿门,另有侍者为他引路,才叫云开不至于露馅。 方才的婢女、宦官没有跟着,换了两个身形魁梧、目光坚毅的男子随侍左右,应是护卫之流。 云开一面走,一面依据所得信息整理思路。 按零宝所言,她没有离开原世界,那此地应是大雍皇宫。 方才的宦官称他殿下,又言陛下宣召,原身必是宗室近亲。 大雍宗室、可居皇宫、行走自如。 如果她穿越的时间没有向前,也没有延后,那原身不是清王裴安白,便是太子裴樾明。 看原身的相貌,他也绝不会是裴安白。 即便云开已经数年未见过裴安白,也不至于糊涂到弄错这一点。 那原身便很有可能是大雍太子——裴樾明。 思忖间,乾安宫已至。 “太子殿下至——” 云开敛目,缓步向前。 “咳咳——” 宫殿内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透出重重帷幔,依稀可辨认出床榻上侧卧着一个人。 “太子,你来了。” 苍老嘶哑的声音穿过帷幔,落入云开耳中。 情势不明,云开未敢多言,却不敢不言,只得躬身行礼,琢磨说些什么。 却听床上那位陛下急急出声:“樾明,我知你不愿见我,但谢玄与你是表亲,你们幼时极为亲厚,他先前为了助你我重回玉京流落海州,对你也算有恩,如今他魔障难消,定要辞官,全然不顾日后前途,你就看在儿时情谊上,替我、也替你姑母劝劝他,好吗?” 乍然听到谢玄的名字,云开有片刻愣神。 谢玄那样的人,也会犯了糊涂吗? 这位任务对象可是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能让他放弃最为看中的国公府未来? 还有,裴樾明和庆安帝的关系也着实耐人寻味。 零宝现在还没动静,定是没有完全清醒,眼下的事又是一团乱麻,云开罕见地感到头疼,沉声应下:“儿臣遵命。” 话音刚落,时不时咳嗽的庆安帝蓦然止了声响,目光紧紧锁在云开身上,盯得云开头皮发麻。 “你罢了,难为你肯在朕面前服一回软。”庆安帝欲言又止,“你且去。” 云开沉着脸,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本是无礼至极的举动,庆安帝却未有责怪,好似他们从来就是如此相处着,而云开方才恭敬的回答才是怪异之举。 庆安帝的视线如影随形,直到出了殿外,才被隔绝。 云开不着痕迹吐了口气,短短时刻,她的后背已经生出一层薄薄冷汗。 这还是她头一回面对原身的亲人,原身的身份又这么尊贵,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错,实在如履薄冰。 【阿云,我的数据加载完毕了,我们现在】零宝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条理清晰同云开讲述她所知道的情况。 云开脚步未停,边走边听,没叫任何人瞧出她的异样。 第4章 穿书 坐上轿辇的那一刻,零宝的声音停下,云开却无心与她交流,罕见地陷入沉默。 眼下的情况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原本是现代社会一名表演系学生,虽然没有出道,但因为样貌出众,账号下积累了几百万粉丝,又签约了大公司,可谓前途坦荡。 没想到一朝车祸昏迷,灵魂被零宝绑定穿书,进入了一本惨遭作者弃坑的小说世界。 这本小说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作者粗略写下的世界大纲和几个核心人物的简单设定。 世界大纲是这样写的:海王女主意外穿书,身披马甲,与六位男主纠缠至深,谱写了六段刻骨铭心、荡气回肠的故事,面对六位男主的一片深情,女主本想一走了之,却在关键时刻掉马,深陷修罗场无法自拔,最后六位男主达成协议,决定接受彼此,和女主共同生活。 故事不错,男主各有特点,女主福利也好,一周七天,一天一个,最后一天休息,劳逸结合,多么健康合理。 如果作者顺利写完,相信一定能取得好成绩。 可惜,这段世界简介根本过不了审! 所以世界大纲变成了:海王女主意外穿书,身披马甲,手握高级系统,与六位男主纠缠至深,谱写了六段刻骨铭心、荡气回肠的故事,面对六位男主的一片深情,女主本想一走了之,却在关键时刻掉马,深陷修罗场无法自拔,在和几位男主的纠葛中,海王女主幡然悔悟,深知开后宫不对,玩弄别人感情的人要吞十万根针,遂与其中一位男主相爱并缔结良缘,达成了1v1的符合洋柿子核心价值观的美好结局,嘻嘻(? ??_??)?。 修改部分的遣词造句,已经很能体现作者的不满,而最后两个字和搞怪表情包,更是明目张胆的阴阳怪气。 作者本来也不愿意改设定,随便选了几个热门标签提交上去,出了口气后,很快抛弃了这本小说。 没想到这本小说竟然异常顽强,产生了微弱的意识,形成了一个以世界大纲为最高序列、苟延残喘的小世界。 零宝就是世界大纲中提到的系统。 因为高级二字,她智能得不像话,又因为依赖着小世界得以存活,她将世界大纲奉为最高指令,一直致力于寻找自己的主人,那个其实连名字都没有的海王女主。 堂堂女主,连名字都没有,就是这么草率! 而这也意味着,任何一个异世界的人都能当女主。 彼时云开车祸重伤,灵魂受损,因为生机太弱,竟然意外的和这个小世界契合,而云开为了活下去,和零宝达成交易,被零宝绑定,带来大雍。 其实零宝的名字也很草率,只有四个零,还是云开和她绑定后,觉得0000叫着太长太别扭,才开始唤她零宝。 为了感谢云开起名,零宝将程序选定为女,美其名曰和云开做姐妹,虽然云开觉得她更像带了个女儿。 就这样,一人一统搭成了草班子,开始修补这个破破烂烂的世界。 搬砖搬了七年,云开以为自己终于能解脱了,没想到在最后一刻掉了链子。 【阿云,我也没想到,世界规则竟然会自己选出第六个男主并且补了一个“灵魂互换”的标签,我还以为第六个男主没有名字就不会出现了。现在看来你还需要补全最后一个标签才能顺利回到原来的世界。】零宝受不住长久的沉默,讷讷开口。 本来以为可以退休了,没想到老板却说你工作还没做完,必须完成后才能离开。作为被压榨的可怜打工人,云开深感憋屈和无奈。 第六男主啊,那个虽然没有名字,但选定条件苛刻到极点的第六男主,竟然真的存在? 相比其他五个男主,有名有姓有人设,第六男主其实和女主一样,连名字都没有。 区别在于女主只有海王一个形容词,而第六男主的人设堪称变态:尊贵而悲惨的身世、雌雄莫辨的容貌、出神入化的医术毒术、精妙绝伦的武艺、人皆叹服的文采、以及最后一点——身患奇症。 看看,这离谱的设定,既要人家身世可悲最好无父无母,能引起读者怜惜;又要人家文武双全、美貌如花,能引得读者喜爱;还要人家身患病症能让读者体验拯救他人的快感。 可谓集各大热门属性于一体,让人不禁赞叹:不愧是洋柿子女频的男主! 或许作者也觉得离谱,所以没能选定好可以驾驭这种人设的名字 这也导致第六男主的位置一直虚悬。 事实证明,什么都要,只会一无所有! 云开进入小说世界七年,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成为第六男主,她和零宝都以为,不可能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没想到啊,竟然真的被世界规则找出来了,可巧,还是云开现在使用的身体的主人——裴樾明。 裴樾明自幼患有离魂症,为了配合他的经历,世界规则创设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标签——灵魂互换,随之而来的是云开附身裴樾明这一茬。 而裴樾明恐怕已经穿到山洞里云开的傀儡身中,到时候要怎么跟他解释? 想想就头皮发麻,云开忍不住长吁短叹,她这牛马的一生什么时候是个头! 镇国公府门庭高贵,距离皇宫极近,轿辇很快落下,管家早守在门口,恭候云开到来。 抬头望了望镇国公府的匾额,云开面无表情跨过国公府大门——一道作为阿鱼时,根本不配跨过的门槛。 虽然云开披着阿鱼的马甲在镇国公府待了近六个月,但她很少出来走动,即便出来了,也不能像府中正经客人一般欣赏国公府的雕梁画栋、奇花异草。 看着无一处不精致的府院,云开的心划过微妙的不适。 相比国公府的处处华美,阿鱼所住阁楼的外观称得上偏僻简陋,虽然楼中一应布置谢玄也都用了心,但那种偷偷显露的好,不肯让你见光的好,还是会叫人生出气闷,仿佛你生来不配得到这些东西,即便拥有了,也要背着人、藏匿于暗处。 第5章 故人 在这种环境下待了近六个月,哪怕是演戏,也总是难受的,好在一切已经结束。 云开收回思绪,忽然见到一群家仆手拿白幡、花圈,在抄手走廊疾步行走。 这在规矩森严的国公府称得上奇观了。 不必云开多言,身旁国公府管家上前厉喝:“站住!何人敢在此疾走?若是冲撞了太子殿下,你们有几条命能赔?” “小人死罪,不知太子殿下驾到,只因国公吩咐,务必速速将东西送到,这才惊了殿下,求殿下恕罪。”家仆跪倒在地,为首的一个哆哆嗦嗦回话。 云开沉着脸,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家仆手中的白幡等物,有些失神。 “殿下来得倒快。”身后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语调无甚起伏。 云开回首看去,只觉恍若隔世。 来者是位男子,长发垂落,只用一根素色丝带束起,腰间除一管长笛,再无其他装饰。 狭长的凤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平静若死水,哪怕投入石子,也很难泛起涟漪。 清冷禁欲的气质、欺霜赛雪的容貌衬得他仿若九天之上的谪仙。 偏偏这么一个冰雪雕琢的人,却穿了件灼人眼球的红衣。 红衣似火,足以消解寒冰,却暖不化来人眼中的清寒孤寂。 偏暖的色调没能柔和他清冷的气质,反而使他更添几分生人勿近的诡异美感,像冰天雪地里骤然出现的幽幽鬼火,既不能以燎原之势毁灭坚硬的寒冰,也无法自我熄灭、散于天地之间。 时隔数年,他的容貌没有什么变化,依旧耀眼夺目,可通身的清冷气质比之从前更胜了几分。 从前的他,像枝头未融的初雪,虽然清冷难以接近,但总有消融软化的时候,如今却像经年不化的寒冰,令人望而却步。 当真不负他谪仙王爷的美名。 裴安白,真是好久不见了。 好久是多久呢?该有四年了。 最初见他的时候,是在七年前。 裴安白是云开第一个任务对象,云开前前后后在他身上耗费了整整三年时光。 那时云开的任务还不是“补全标签”,而是“成为女主”。 她与零宝最初的约定是她作为女主,走完大纲要求的剧情,补全这个世界最初也最重要的逻辑。 云开虽然不是海王,但她是学表演的,勉强也算专业对口,她自认演技不错,样貌上乘,相信只要用心琢磨,总能完成任务。 现实却给了云开重重一击。 虽然这个世界残破不全,系统看起来也不太靠谱,但男主们却不好糊弄。 六个男主,作者只想好了五个名字和人设,最后一个待定。 女频文的男主,各有各的苏点,五个已定男主性格迥异、人设时髦,每个拉出来都能成为独一无二的小说男主,如今却凑到一起,成为了某人的六分之一,攻略难度可想而知。 根据男主们简单的设定,小世界自发生成了一套故事背景,支撑着世界正常运行。 一切的故事都起源于十年前那场滔天大祸——十王之乱。 大雍立国百年,国富民强,先帝子孙昌盛,共有二十九个儿子,嫡长子也就是如今的庆安帝是毋庸置疑的太子。 先帝长寿,庆安帝从出生算起,做了整整三十五年的太子。 太子难做,上受先帝猜忌,下有兄弟虎视眈眈,庆安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熬了三十五年,先帝终因沉溺酒色、沉疴难返而丧命。 先帝山陵崩后,各地藩王回京吊唁,其中瑞王、安王等十位藩王相继起兵,剑指皇位,在各地发动兵乱,整个大雍成为人间炼狱,还是太子的庆安帝仓皇出逃,最终靠假死逃出生天。 “庆安帝”的尸体被找回后,十王之乱发展至顶峰,为了那把龙椅,藩王们杀红了眼,战乱持续数月,大雍各地血流成河。 十王之乱接近尾声时,端王以“替兄报仇”为名发兵,加入混战,杀死了距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的瑞王,成为拯救大雍于危难的英雄,并顺理成章登上皇位,改元永平,开启了他长达九年的统治。 先帝的子嗣基本凋零于十王之乱,宗室近亲中幸存的也唯有当时年仅十五的清王裴安白和八岁的皇长孙。 大雍史书是这样记载的:开兴三十五年,帝崩,十王作乱,兴兵玉京。六月,东宫罹难,国本动摇。岁末,端王安思入京平乱,诛灭叛王。次年春,端王承祚,改元永平。 云开进入小说世界的时候,十王之乱已经过去三年。 上面的故事是零宝讲给云开的。 零宝简单的讲述和史书短短四句话诉不尽那段黑暗的日子给大雍带来的无尽伤痛。 掩藏在史书之下的种种阴谋秘辛、血泪遗恨,云开也是后来才窥得一二。 总之,作为叛乱中幸存的皇子,永平帝哪怕只是为了名声也会善待裴安白,更不要提他因叛乱盲了一双眼。 这样一个无心于皇位又不通世情、身负残疾的皇弟,没有哪个皇上会讨厌。 裴安白得到的皇恩很优厚。 他自幼孤冷,最爱诗书典章,一向与世无争,盲了眼睛后,连唯一的乐趣也没有了,便自请离宫,前往其母故乡幽州养病。 同时,他还上书请求带走在十王之乱中身受重伤,已然痴傻的皇长孙。 经过三年观察,确定两人再无妨碍的永平帝允准了裴安白的请求。 云开便是在幽州与裴安白相遇的。 那时他蜗居于幽州桃花县,终日闷在院子里,预备就此潦草度日。 针对裴安白的情况,零宝为云开安排了一个医女马甲,名唤月见,希冀云开通过医术拉近和裴安白的距离,甚至特意为云开准备了一枚复明药,心想着如果云开利用药丸治好裴安白的眼睛,总能达成大纲要求,让裴安白爱上云开。 可惜,裴安白可能真是天上的神仙,不为凡尘情爱牵绊,云开身披月见马甲嘘寒问暖照顾了他两年,甚至治好了他的眼睛,“成为女主”任务的进度条仍然稳如老狗,毫无变化。 大大的0进度条,无情地宣告云开任务失败,嘲讽她两年时间白费。 更打击云开的是,裴安白因为永平帝生辰不告而别,一连消失了两个月,期间没有给云开递过任何消息,显见是一点没有把云开放在心上。 第6章 重置 云开百思不得其解,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裴安白对她两年的付出没有一点动容,哪怕进度条往前拉进1呢! “成为女主”任务的进度条针对的是整个大纲,零宝将其做了一定划分。 和六位男主发生荡气回肠的故事并让他们爱上云开,每人次占比10,关键时刻掉马占比10,六个男主相互争夺、上演一次次修罗场占比20,最后选定一位男主结缘、结束修罗场分别占比10,共计100。 鉴于第六男主缺失,因他产生的剧情忽略不计,任务可完成度下降,最高能达到80。 按照零宝计算,哪怕任务进度只能完成80,世界也能基本被补全,所以即便缺少第六男主,问题也不大。 可零宝万万没想到,第一个男主就那么难搞,任云开做再多,进度条都纹丝不动,这意味着裴安白对云开没有产生哪怕一丝的感情。 云开挫败至极,零宝也无奈叹气,但任务还是没有丝毫进展。 就在零宝准备搁置攻略裴安白的计划,带云开去见第二位男主的时候,更为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因为世界大纲剧情迟迟没有补全,小说世界底层逻辑混乱,秩序失衡,大雍各地不断出现可怕的天灾,整个世界几乎分崩离析。 玉京五州三十五郡,无一幸免。 位于北方、终年大雪的朔州忽然变得炎热难耐,积雪寒冰融化,淹没了大片房屋农舍; 位于东方、临海而活的海州忽然海面下降,鱼虾尽数死去,百姓失去赖以生存的依仗; 位于南方、四季如春的幽州时而阴雨连绵、时而艳阳高照,气候变化不过须臾之间; 位于西方、遍地林木的灵州一夜之间成为荒漠、毒气横行; 位于中部、盛产粮食的中州出现无数蝗虫,遮天蔽日,啃食庄稼。 山河同悲,尸横遍野。 云开所在的桃花县因为死了很多人,加之天气多变,滋生了可怕的瘟疫。 她利用零宝给的救治瘟疫的方子,救了很多人,但人力终究有限,无法和天灾对抗,那么多染病的人,云开救不过来。 她从没见过那样的场面,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 前天还在对她笑的人,今日便在她面前咽气。 她见过或没见过、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一一死去。 老人、孩子、女子、男子,没有任何人逃得过。 最后轮到了她自己。 染病之初,是持续数日的低烧,随后是高热,烧到嗓子发痛,说不出话,再然后是身体皮肉的溃烂。 夜晚是极难捱的,因为痛得睡不着,耳边还充斥着各种哭泣声。 每一次睁开眼,迎来的是比昨日更为可怕的疼痛。 云开是个很有毅力的人,身为孤儿,她在现代社会利用一手烂牌逆袭成功,靠的从来只有自己,她不信命,也不认命。 可那一回,她当真觉得走到了死胡同,难以破局,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死亡。 最后,云开没有等来死亡,反而迎来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回到了两年前,最初进入这个世界的时间点。 不止于此,零宝的系统程序也发生了变化。 原有的“成为女主”任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补全标签”任务。 十个标签之中的“系统”、“穿越”、“重生”都已经被点亮。 余下七个标签呈灰色状态。 零宝感受到被点亮的标签源源不断为她输送着能量,同时也在持续向外为这个世界传送能量。 零宝猜测虽然“成为女主”任务失败导致世界崩溃,但这个任务本质上是为了补全大纲的不足,或许补全标签也可以起到相同的作用。 至于为什么时间会回溯以及为什么任务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零宝给出的解释是她在最后时刻选择了系统重置。 作为高级系统,零宝拥有很多高等世界的知识,程序庞杂纷乱,自她有意识以来,潜意识里便认定重置键很重要,且重置键只能使用一次,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可以按下,她也一直严格遵守这一底线,从来没有动过按下重置键的心思。 但云开那时已经奄奄一息,小说世界几近瓦解,她别无选择,只能咬牙按下重置键。 谁知带来的结果还不错,他们又有了一条新的出路。 小说世界的标签是作者随手选的。 一级标签是热门元素:系统、穿越、重生、马甲、死遁。 二级标签是剧情元素:医术、养成、美食、带球跑、暗恋。 系统指的便是零宝,穿越代表云开,重生也指的是云开,这三个标签因为云开和零宝被点亮,其他的也需要云开一一点亮。 经过一个月的试验,云开和零宝发现只有在和男主接触的过程中,这些标签才会被慢慢填满。 比如说,云开身披的医女马甲,医术绝佳,很适合用来补全“马甲”这一热门元素标签和“医术”这一剧情标签。 但云开救助普通百姓,医术和马甲两个标签一点变化也没有,而她不过为裴安白诊了一次脉,两个标签就出现了淡淡的亮光。 可见虽然任务不再强制让她和男主产生爱情,但还是要围绕着他们打转,毕竟他们是世界核心人物。 就这样,云开一路跌跌撞撞,费尽心力,终于补全了所有标签。 本以为很快就能回家,不再为任务驱使,没想到因为裴樾明这个第六男主的出现,她不仅多了一个“灵魂转移”的标签要补全,马甲和死遁标签满满的亮光也都出现了空缺。 马甲和死遁标签比较特别,不像其他标签一次就可以被完全点亮,这两个标签需要反复多次才能完全点亮,云开披了五个马甲在五个男主面前死遁了五次,才成功点亮它们。 现在它们出现空缺,意味着云开还要找个合适的马甲在裴樾明面前死遁一次才行。 想要在男主面前合理死遁且不留痕迹、不引人怀疑,既要耗费心力,还要狂飙演技。 这是一条满是荆棘的路,云开却不得不走。 不仅因为云开想回家,更因为她不想再经历一次世界末日,那种濒死的痛苦、无能无力的痛苦,尝试一次就够了。 第7章 失态 思绪在见到裴安白的那一刻无限纷飞,往事一涌而上、浮上心头,又很快消退。 “皇叔。” 云开适应良好,丝毫没有唤曾经任务对象为皇叔的不适。 裴安白微微颔首,“一同去看看谢玄。” 两人并肩而行,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说话。 云开是因为不了解裴樾明的性子,不好轻易出声,可裴安白竟也一言不发。 好歹裴樾明是他看着长大的,怎么生疏至此?云开强按下心头疑惑,缓步而行。 管家领着云开和裴安白穿过抄手走廊,过了两道拱门,竟是越走越偏。 按理说,这样偏僻的地方,仆人不会太多,可今日正相反,一拨又一拨的仆从在此地穿行。 无人敢抬头窥视太子和清王,也就错过了太子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云开不能不诧异,她对国公府其他地方的构造不是很清楚,但对这片地方却不陌生。 毕竟她曾作为阿鱼在这里生活了六个月。 国公府占地极大,住所无数,舒适气派的院子更是不少,可阿鱼却不配拥有,只被打发到这偏僻的西北角落。 这里原是一片荷花池,后来为着二房郎君练武,公府老夫人特意命人将荷花池填埋,改成了练武场。 熟料郎君坚持了没几天,受不了练武的辛苦,愣是不再学了,老夫人纵容他,竟也不责怪,反而寻人在练武场上修了一座二层小阁楼,只当从没有练武场的存在,费尽心思替爱孙遮掩。 阿鱼入府后,老夫人大手一挥,把她发配到此处,眼不见为净。 这等府中郎君的荒唐事,本是无人敢提的。 零宝自重置后,失去了很多功能,在任务过程中其实并不能给云开太多帮助,包括提供一些基础信息,如果不是谢玄的二堂妹,二房的嫡次女为了奚落阿鱼,当成笑话故意说与她听,阿鱼怕是到死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因为曾经的失败,云开痛定思痛,不敢再抱着游戏通关的心态随便对待任务,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扮演每一个马甲,仔细感受她们的悲喜苦乐,按照她们的思维逻辑行事,那些马甲身份,是她,又不是全部的她。 过于入戏带来的结果是好的——她总能完美补全标签,可马甲身份所经历的痛苦无助她都感同身受,每次死遁时的绝望也历历在目。 作为阿鱼的那一年,初时在三水村是快乐自由的,然而自从踏入镇国公府的那座阁楼,日复一日,唯有憋闷和苦涩而已。 所以再次来到这个地方,云开的心情不免低落,更忍不住诧异——平日人迹罕至的地方,今日竟然如此热闹。 继续往前进,阁楼二层的屋檐若隐若现。 至此,云开已经能确定,管家带他们去的地方正是阿鱼曾经的住处。 既然如此,方才看到的白幡怕也和阿鱼有关。 云开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愿相信。 不等她深想,远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厉喝:“谢玄!若你执意不要前程,不顾亲人,那你就去!去你心心念念的海州!我同你母亲,再也不会管你,只当从未生过你!” 男子的声音很沙哑,一边说一边咳,虽然气势越来越弱,但话里的意思足够狠绝。 凭借他的话,云开也能猜得出男子的身份——那个她素未谋面的镇国公。 大雍以孝治国,不孝是大罪,镇国公说出这番话,怕也是急昏了头。 而这时,云开也已走到阁楼外。 因是练武场改建的,阁楼外有一片很大的空地,那里站了很多人,有方才见过的拿着白幡、花圈的仆从,也有端着饭菜的婢女婆子,这些人旁边,竟然还放着一副棺材。 立在最前方的是一对衣着华贵的男女。 女子是安乐长公主,男子除了镇国公不做他想。 云开没有见过镇国公,只是听说他年近不惑,身体不好,终日缠绵病榻。 如今一看,他何止是身体不好,一声又一声的咳嗽听得人揪心,好似能将肺给咳出来,眼下乌黑一片,像是好几年没有睡觉,身体微微佝偻,借助拐杖支撑自己,明明正值壮年,他却如同漏风的破灯笼,笼中的烛火随时会熄灭,一如他微弱的生机。 安乐长公主立在镇国公身边,一手搀扶着他,一手给他顺气,美眸中盈满泪水,“玄儿,没能护住阿鱼,是阿娘对不住你,你若生气怨恨,就恨我,可你不能不顾自己的前途,冲动行事会毁了你的。还有你阿爹,他身体不好,你还要他替你忧心吗?你想送阿鱼的尸骨回海州,阿娘现在就可以替你安排,便是你想留在海州居住几个月也使得。” 长公主声泪俱下,也没能得阁楼内谢玄半点回应。 镇国公气得发狠,喘气声越来越粗。 “玄儿,从阿鱼出事到现在已经三天了,你不吃也不喝,是真的打算同她一起去了吗?”长公主又道,“我随你辞官,随你不要前程,但我求你快些用饭。” 不知长公主哪句话刺激到了镇国公,他忽然拂落长公主的手,猛然向前,拍击院门,“谢玄,你给我出来!大丈夫当顶天立地,守家报国,可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以为你这条命是你一个人的吗?镇国公府百年荣辱全系在你一人身上,合族的期望啊,你怎敢,怎敢为儿女私情断送谢家未来!你给我出来!出来同我理论!出来!” 情绪过于激动,镇国公脚步踉跄,拐杖已经不能支撑他剧烈颤抖的身体,不得已,他扶着墙壁大口喘气,额上冷汗连连,眼睛死死盯着门板。 长公主站在原地,以手掩唇,防止呜咽声溢出,忍耐许久的泪水滑出眼眶,打湿长睫。 主人家出了这样的事,家仆们拼命低下头,恨不得没长耳朵,听不到这些要命的话。 阁楼外一片死寂。 细微的开门声突兀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立在门前,周身萦满沉沉死气,如一截朽木,早已腐烂。 第8章 除族 谢玄心思缜密,于破案一途极具天赋。 玉京神探不是虚言。 记忆会消失,本能却不会,失忆流落于三水村,别无所长的谢玄只能靠阿鱼供养,身体恢复后,他凭借过人的天赋在县衙里谋了份捕快的差事。 捕快平日里惯和死尸、恶徒打交道,尸体身上散发的腐恶异味终日难消,谢玄爱洁,初时不适应,一日要去河里沐浴三回。 逃犯狡猾,抓捕他们耗时费力,犯罪现场也需反复查验,加之县衙和三水村往返路远,每每要花费一个时辰的功夫,做这些事,免不了出汗,便是沐浴三百回也没用,很多和谢玄一样家远的捕快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谢玄不,他还是坚持每日清洗一次,风雨无改。 他很少有狼狈的时候,不论是做公府世子,还是县城捕快,他都有着远超常人的从容,总是一丝不苟。 可现在,他脸上的从容早已消失,只剩一片死寂,那是熊熊烈火燃烧后余下的灰烬,纵然透有余温,也不会再有火焰燃起。 正值盛年,谢玄脸上的胡子总是一茬接一茬,每隔几天就要清理,谢玄从不会忘,可现在他的下巴处已经冒出青色胡茬。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空洞而暮气,全无往日的神采。 孝衣加身,玉冠束发,谢玄要为人守丧。 看着这样的他,长公主震惊愣怔,反应过来后眼泪愈发汹涌。 镇国公的怒火却再度高涨,颤抖着手指指向谢玄,“你你便如此无能,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你!你!” 接着是一阵粗重的喘息,镇国公气得说不出话,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面对父亲的震怒,母亲的哭泣,谢玄毫无动容。 他侧身面向镇国公,弯腰行礼,“父亲,儿心意已决,绝无转圜。” “绝无转圜?你这世子爷做得真是威风凛凛!”镇国公冷笑,眼底浮现冷怒,“你该知道,与家族荣辱相比,你的心意从来就不重要,而一旦失去家族庇护,你便什么都不是。” 听着父亲嘲讽冰冷的话语,谢玄面不改色,掀开长袍直直跪下,“儿欲抛却姓氏,自请除族,日后一言一行皆不与谢氏相关。” 镇国公言语毫不留情,半威胁半讽刺,本是冷着面容等谢玄求饶认错,不料他竟想去家离族,惊怒之下,面部表情失控,出现些许扭曲,指着谢玄的手指哆哆嗦嗦,半天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长公主听到谢玄这番话,再也无法冷静,声音失控变调:“玄儿,你不能!背弃宗族,世所不容,我不许,不许你这么作贱自己。” 大雍立国百年,太祖于乱世浴血厮杀,方有大雍今日基业,为拉拢前朝世家力量,大雍延续前朝选才之法——“九品中正制”,以名望门第取士。 世家垄断进阶渠道,愈发嚣张气盛,手中势力一度动摇皇权。 直到中宗继位,开设科举、殿试,为国揽才,渐渐将选拔人才的权利从世家手中夺回。 科举取士不拘一格,面向天下英才,但也并非毫无门槛,士子必须出身清白,家底干净。 只有少数宗室、勋贵能靠先祖余荫,谋得一官半职。 但以荫封入仕为官的人,大多受人轻视,所以大雍百姓,上至世家豪强、下至布衣白身,都以进殿试为傲,家中子弟也都昼夜苦读,希望通过科举谋得一官半职。 科举取士之法到底只推行了数十年,受九品中正制影响,大雍百姓对家族名望仍然十分看重。 不论是前朝,还是大雍,一个人的姓氏,都是他的立身之本。 而一个家族想要繁盛,每一个子弟都很重要,因为他们都是家族的希望,家族重视子嗣,轻易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如果一个人为家族所弃,那一定是因为他品行不堪。 没有人关心你是否自愿离族,也没有人会去关心。 他们恨不得将你踩在脚下,以维护心中的规范,并向世人证明自己是守规矩的,绝不会背弃家族,更不会和离族罪人同流合污。 如果谢玄被除族,迎接他的不仅是仕途的再无可望,还有千千万万人的口诛笔伐,他会成为不守规矩的人,被所有人排挤打压。 长公主无法接受自己一向出色优秀的孩子落到那般田地。 她清楚谢玄的性子,知道他一旦做了决定,轻易不会改变,平日里她从不插手谢玄的事,可今日,她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谢玄自毁长城。 “玄儿,你万不可冲动,阿娘求你了。” 话音一出,哭声便再难止住,长公主哭声哀婉,令人动容。 眼见妻子落泪,谢玄却不改口服软,镇国公怒极反笑,高高举起手中拐杖,厉声道:“今日我便打死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免得你给国公府丢人。” 镇国公少年练武,体格强健,曾因赤手打死一落单灰狼闻名大雍,这些年他虽被病痛折磨,不复盛年气力,但携带着怒气,高高举起的这一杖,还是不容小觑。 哪怕长公主惊呼阻止,也没能使镇国公松下力道。 拐杖带着十成十的力道落在谢玄脊背上,印出一道斑驳血痕。 谢玄身形晃动,喉咙霎时涌起一股腥甜气息。 镇国公因为反作用力脚步后退,空着的左手撑住墙壁,右手手臂微微颤抖,冷着声音质问:“知错了吗?” 谢玄迎着镇国公的目光,声音淡漠:“儿欲除姓离族,望父亲大人成全。” 他高昂着头,态度坚决,脸上尽是决绝,像一头雄鹰,纵然折翼,也绝不低头。 这副模样,渐渐与镇国公记忆中稚嫩的面庞重合。 “圣上厌弃谢氏,儿恐无出头之日,与其留在玉京惶惶度日,不若离京求学,另谋出路。” 十王之乱后,因安乐长公主的缘故,镇国公府见弃于永平帝,兵权尽数丧失,族中子弟接连遭受打压、仕途不顺,百年世家面临大厦将倾的危机。 永平帝不会再让谢氏血脉执掌兵权,对于自幼练武的谢氏子弟来说,这个认知无异于平日惊雷。 第9章 后悔 镇国公府所有尊荣都是历代国公在前线浴血奋战所得,科举取士冲击的是文官之家,于武将之家并没有太大影响,相比其他因科举改制而没落的世家,谢氏的荣光无疑能延续得更长久。 谢氏子弟文武兼修,不仅武功要好,兵书、阵法也必须精通。 谢玄曾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坚信自己日后会踏上战场,成为像先祖一样有功于大雍、有功于社稷的名将。 族中子弟断了青云路,许多意志消沉,不再练武,只有谢玄日夜不辍,始终坚持。 可惜,他的坚持换不回永平帝圣心回转。 永平帝铁了心收拢兵权,要对付的不止谢氏,面对兵权世家的铁血强势,永平帝只会比他们更狠更绝,如果谢氏不识相,仅剩的尊荣也将不复存在。 镇国公狠心收回谢玄的兵刃,勒令他不许练武。 谢玄看着被搬空的兵器库,整整一日不言不语,再出现时,便跪在镇国公的床头,说了上面那番话。 镇国公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一向聪慧刻苦,少年老成,可直到那日他才发现,原来他对谢玄的了解不过冰山一角。 十岁的年纪,其刚毅果决,许多及冠男子都比不上。 这样的孩子,一定能成大器。 于是镇国公放心松开手,同意谢玄外出求学游历,他也不负所望,再回京时,于金銮殿被圣上亲手点为探花,入大理寺两年,连破奇案,及冠之年升至大理寺少卿,一举挽回谢氏颓废之势。 甚至一年前,他还帮助流落在外的亲舅父庆安帝重登帝位,从龙之功,何等显耀,谢氏不仅再回巅峰,还更进一步,成为玉京众世家之首。 人人都羡慕他养了个好儿子,镇国公也这么认为,同时他更清楚地明白,这个儿子,不是他能掌控得了的。 不过他不需要掌控儿子,只要好好辅佐儿子,让谢氏更上一层楼,辉煌得以延续,便就死而无憾。 他无法做到的事,谢玄能替他做到。 他无法实现的抱负,谢玄能替他达成。 谢玄不仅是他的儿子,更是他的希望。 他爱护谢玄,仰仗谢玄,对谢玄的感情也更为微妙,看着他,就像看着曾经的自己,他没能救下曾经的自己,以致悔恨终生。 所以他不能忍受谢玄放逐自己,更不能忍受他放逐自己的原因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孤女。 那会让他想到曾经的自己。 而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曾经的自己。 “你个竖子!你个混账,我今日非打死你不可。”镇国公再次举起拐杖。 谢玄一动不动,做出任由他打的姿态。 父子间的气氛剑拔弩张。 长公主仓皇向前,扑倒在谢玄身边,环抱住他,“国公爷,不能再打了,玄儿受不住的,他连夜纵马,又整整三天水米未进,你继续打,就是在要他的命啊!” 有长公主护着,镇国公这一杖到底没有落下,他气得呼吸不畅,目光死死盯着谢玄,沉沉开口:“不过一个女子,为了她痴迷发疯、罔顾前程,你一定会后悔,我等着看你追悔莫及的那天。” 他盯着谢玄,如同盯着生死仇敌,出口便是恶毒的诅咒。 镇国公语气里浓稠的恨意,没能使谢玄动容,可听到这话的长公主却如同被千万根箭刺穿,浑身打颤,紧紧抱着谢玄的手下意识松开,跌坐在地。 她仰头看向自己的夫君,惨然一笑,目光中有释然,也有解脱。 “你终究是后悔了啊。” 低低的声线满含悲痛,似叹似悟。 呢喃声惊醒了震怒的镇国公,他手臂一颤,拐杖轰然落地,而后僵硬地转过头,不敢和长公主对视,脚步调转,连拐杖都不要了,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走了。 长公主望着镇国公的背影,久久无法回神,也便错过了谢玄眼中一闪而过的遗憾失望。 他对这个母亲,一直是有期待的,可惜,每次期待总以失望收场。 “母亲,您请回。”谢玄冷然出声。 长公主因镇国公一句话,心神受创,闻声茫然看向谢玄,却只看到他冰冷沉寂的面容和满目死寂,她再也忍不住,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仆人手忙脚乱将长公主扶回住处休息。 两位主人都走了,更没人敢管谢玄,谢玄挺直脊背跪在阁楼外,对着长公主和镇国公的院落重重叩首,额前很快磕出血痕。 叩拜父母生养之恩,赐我一身血肉。 今日离去,惟愿父母日后平安顺遂。 过往所有的怨望、亏欠、期待、失望,今日一笔勾销。 谢玄以手撑地,慢慢起身。 在他站起来的那一瞬,天空响起一阵巨雷,瓢泼大雨毫无征兆落下。 雨水落在谢玄发间,直往下淌,沾着额间血水,将谢玄面容染上淡淡绯红,这一刻的他,似鬼非人,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灵,叫嚣着想要毁灭一切。 谢玄的精神状态太不稳定,云开丝毫不怀疑他有自毁倾向。 作为说客,她应该上前劝阻宽慰谢玄,但今日之事,太过复杂,父母的事压在谢玄心头,让他不得解脱。 经年累月的不满叠积,如今不过是一切矛盾的爆发。 云开没有把握劝解谢玄,她对谢玄,从来就看不明白。 熟料身侧的裴安白竟然动了,一步一步走向谢玄。 原本为他执伞的仆从连忙跟上,却被他以手势制止。 云开来不及问他要做什么,只能拿起仆从手中的伞,沉默着、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裴安白在谢玄面前停立。 “你爱阿鱼吗?” 他静静发问,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 谢玄看向裴安白,眸底出现些许波动,声线略微颤抖,“爱。” “我曾经问过你,你不是这么答的。”裴安白语气平淡。 谢玄脸色越发惨白,几近透明,“是我之过,我以为这样能护好她。” 两人的对话引起云开的好奇,她倒不知两人谈话曾提起过她。 云开更不清楚的是,两人不是谈话时顺带提起她,而是因为她,才产生了那次谈话,在那次谈话前,谢玄和裴安白甚至没有太多交流。 是裴安白特意找的谢玄说话,聊的话题还是阿鱼。 第10章 无用 清王殿下一向与世无争,鲜少和勋贵氏族往来,不论是庆安帝还是永平帝,都因这一点对他格外优容。 所以一开始收到清王的请柬时,谢玄是惊诧的。 他想过清王寻他的无数可能,唯独没想过清王竟是为了阿鱼而来。 那一刻,谢玄心神震动,以为自己哪里出了纰漏,让清王看出了端倪。 “清王说笑了,她只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按下心中惊疑,面不改色回答。 对面的裴安白直直看向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人心。 “是吗?”裴安白反问,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有想要谢玄的答案,随后骤然调转话头,叮嘱起谢玄,“世子日后若有心爱之人,一定要护好她。” 对话很快结束,裴安白施施然退场,如风一般,来去无痕。 因为这件事,谢玄很是小心了一段时间,派人暗中观察裴安白的动向。 他不能不怕,为了助庆安帝重返玉京,他得罪了很多人,乃至被永平帝觉察暗算,流落海州,玉京中有太多人想要他的命,一旦他们发现阿鱼是他的软肋,就会拼命对阿鱼下手,直到拖他下水。 即便清王一向不涉朝政,他也不能不妨。 盯了整整三个月,裴安白从未出过王府,确定他没有动手的迹象,谢玄才放下心,命盯梢的人撤退。 言犹在耳,忆及清王当时的话和脸上神情,谢玄如受雷击。 谈话时,裴安白脸上若隐若现的怜悯竟然不是错觉。 谢玄抓住裴安白衣袖,苦苦哀求,语气急不可耐,“殿下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为何同我说那些话?” 裴安白拧眉,拂落谢玄的手。 “本王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出你的心思,想提醒你罢了。”他停顿片刻,冷然出声,“哪知你如此无用。” 谢玄呢喃重复,“无用?” 他愣怔半晌,忽然后退半步,大笑出声,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凄怆的笑声听得人心头发毛。 “我确实无用,否则阿鱼不会死。” 雨声中,传来谢玄悲怆的声音。 云开缓慢停下脚步。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谢玄,失控而又疯狂,和她记忆中的模样背道而驰。 谢玄在她面前,一直是强大而可靠的,再难、再复杂的案子,落到他手里都不必愁,他总能从细微之处入手,抽丝剥茧般寻找出真相。 严谨认真,冷静自持,是谢玄的写照。 唯一能让他失去冷静的只有家中之事,别扭冷淡的母子关系、父子关系,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疤。 云开冷眼旁观,以为今日谢玄失控是因为长公主和镇国公,哪怕长公主多次提及阿鱼,她也固执地认为谢玄只是责怪长公主不曾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没有好好护住阿鱼,伤了他的孩子。 云开拒绝联想谢玄失控的根本原因只是单纯的为了阿鱼这个人。 云开不认为谢玄喜欢阿鱼。 哪里有人的喜欢是见不得人的? 如果真的喜欢,为什么不顾阿鱼意愿,强行将她带回玉京? 如果真的喜欢,为什么放任怀孕的阿鱼住在偏远的阁楼? 如果真的喜欢,为什么把阿鱼扔在阁楼不管不问? 不要提什么苦衷,有何苦衷? 如果不是他,阿鱼不会入局,更不会惨死。 这世上总有人固执地把他以为的好强加在旁人身上。 谢玄便是这样的人,是,他害怕暗地里有人对阿鱼动手,所以假装对阿鱼毫不在意,姑且算他的出发点是好的。 可他这么做有什么用,阿鱼不还是死了吗。 如果她没有系统,真的只是一个认知有限,在玉京孤立无援的孤女,谢玄多日的冷待、府中人不加掩饰的轻视足以毁灭她的精神。 谢玄心细如发,难道想不到这点? 不,他想到了,可他还是放任一切的发生。 不管他是因为觉得阿鱼可以承受这些冷待,还是因为觉得事情尚在掌控之中,而对阿鱼在府中的境遇不管不顾,云开都不能理解他的做法。 哪怕后来谢玄为阿鱼添置了许多珍稀之物,哪怕他有意无意安抚阿鱼,云开都觉得不适。 那些珍稀之物他总提醒阿鱼要收好,不能展于人前;他的安抚温柔也总是若隐若现,需要仔细体味。 云开讨厌谢玄将她掩在人后。 作为阿鱼她不喜欢,单纯的作为云开她也不喜欢。 云开吸取教训,每次任务都用心钻研,如果不是对阿鱼的性格了解到极致,她也没办法成功扮演好阿鱼,以假乱真,就连世界规则都不能分辨出她和真正的阿鱼的区别。 披着马甲行事,从来不能随心所欲,马甲是一层虚假的壳子,想要补全马甲标签,第一要务便是要按照马甲人物的逻辑做事,一旦云开做出马甲人物根本不会做的事,导致人物逻辑混乱,马甲标签就无法补全。 阿鱼是孤女,小的时候被父母装在木盆里丢入海中,如果不是出海捕鱼的海爷爷捡到她,早成了海中猛兽的口中餐食。 海爷爷也是孤儿,没有姓名,也没有读过书,因着依海而生,于是自称姓海。 阿鱼被他当成大鱼捕上船,于是唤作阿鱼。 名字虽然起得草率,但海爷爷对阿鱼的爱毋庸置疑,尽力给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 海爷爷年纪渐长,爷孙两人相依为命,免不了在小事上受欺负。 阿鱼便养成了泼辣的性子,她和孤弱怯懦无缘,生活也不允许她软弱。 她能因为有人买鱼故意少给一枚铜钱而提着杀鱼刀追出好几里;她能为了给爷爷凑钱买药而在海上漂泊数日最终捕到一条大鱼;她能因为收鱼人故意压价而独自一人载着满满几筐鱼、赶着骡车前往数十里外的乡镇 她鲜活而不屈,从不肯向生活低头,也不为苦难折腰,她积极地生活着,和命运做着抗争,活得踏实、真实。 这样一个鲜活生动、勇敢无畏的女子,值得任何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爱护和珍惜。 她是遨游海中的一尾鱼,不是谁的笼中燕,不该被人捕捞入网,遗忘在角落,萎缩在暗处,见不得光。 第11章 阿鱼 云开为阿鱼感到可惜,可她不得不按照阿鱼的逻辑行事。 与谢玄相对应的剧情标签是带球跑。 失忆青年容貌俊美,冷静自持,与贫穷落后的三水村格格不入。 哪怕失去记忆、名姓,他也没有忘记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阿鱼没有见过这般耀眼的男子。 他会在她外出捕鱼的时候陪在她身边,会在她被无赖为难的时候挺身而出保护她,会特意赶一个多时辰的路回来为她庆生 海爷爷在世时,阿鱼为给他看病抓药,拼着性命不要闷头挣钱,海爷爷过身后,阿鱼一个孤女,更要显得泼辣不服输,才能不被人欺负。 她为自己裹上层层外套,不惜名声,哪怕被人在身后称作“母老虎”也咬牙坚持,只为了能在这世上活下去。 再坚硬的锋刃也有磨损折断的一天,阿鱼也会累,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时常感到孤单害怕。 她和世上普通女子一样,希望寻到一位温柔强大的郎君,两人相扶相伴,平稳度过一生。 失忆的谢玄自然而然走入她心中。 两人初遇那天发生的事云开还记得。 阿鱼能干也能吃苦,虽然名声不太好,但过日子看的又不是名声,泼辣的性格、麻利的手脚,往往才是三水村有儿子的妇人看重的。 没有娘家更不打紧,嫁进来还不是任由自家拿捏。 精明的妇人们把目光投向阿鱼。 村头李寡妇便是其中之一。 她独身带着儿子过活,更知道普通人或许没有大恶,但如果能占旁人一点便宜而使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些,他们也不会拒绝。 年轻时她性子柔,吃了很多暗亏,不得已撒泼装疯,逼得没有人敢欺凌他们孤儿寡母。 为供养儿子读书,李寡妇熬坏了眼睛,身体大不如前。 她已经不能继续托举儿子,需要找一个能干、好拿捏的媳妇顶她的班。 阿鱼最合适不过。 她看出阿鱼泼辣外表下,藏着的柔软的心,又眼馋阿鱼的能干,愈发想把阿鱼扒来做儿媳,时常串门同阿鱼闲聊,有意无意夸耀儿子的品貌才情。 阿鱼已经十六,到了出嫁的年纪,不能不着急。 她自幼外出讨生活,很会看人脸色。 李寡妇同她示好,阿鱼很快猜出李寡妇的心思。 孤儿寡母总比旁的一大家子人好应付,李寡妇的儿子听说书读得也不错,这门亲未必不可行。 市井平民没有那么多规矩,两家若是有意结亲,私底下让儿女见一面也是常事。 阿鱼自己能当自己的家,思考一夜后,拍板决定去见李寡妇儿子一面。 约定的地点在镇上一家茶馆,阿鱼清早动身,行至半路,变故陡生。 一个浑身带血的男子从路两边的草丛中窜出,身后一群黑衣人提刀追来。 阿鱼吓得身子僵硬。 血衣男子猛然大喝:“快走!” 阿鱼这才反应过来,拼命往回跑。 乡间道路常有分叉小道,阿鱼看着身后穷追不舍的歹人,仓皇走入一条小路。 血衣男子反身与黑衣人缠斗,为阿鱼争取到一点时间后跑进另一条小道。 黑衣人做的事不能见光,不会允许有人活着离开,虽然大部分人都去追血衣男子,可还是有两个黑衣人朝着阿鱼的方向追去。 阿鱼最终惨死在黑衣人手中,背后布满狰狞的刀痕。 检测到有合适的、刚刚死去的尸体可以进入,零宝很快帮助云开进入阿鱼尚有余温的身体。 从那一刻起,云开成了阿鱼。 她伏在草地中,一点点接收阿鱼的记忆,背后的刀疤以诡异的速度愈合。 身体彻底恢复后,云开向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云开披过刺客马甲,会用暗器,身手也好,趁着还没有完全融合阿鱼的身体,尚未受世界规则影响,必须按照阿鱼性格行事的空档,她要去给阿鱼报仇。 两名黑衣人死在云开手下,被她沉入水底,再难见天日。 料理完黑衣人,云开的灵魂和阿鱼的身体融合完毕,她不再是云开,成为了阿鱼。 零宝在任务期间,很少唤云开真实名字,为的就是让云开可以沉浸在自己扮演的人物身份之中,云开也会尽力忘掉自己的真实来历。 扮演阿鱼时,她就是阿鱼。 阿鱼拖着轻微擦伤的腿,慢慢往回走。 走了半程子路,阿鱼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拨开草丛,朝她这边赶来,速度时快时慢。 她来不及找地方躲藏,随手抓起地上一块石头,警惕地看着发出声响的方位。 在她举起石头的同一时刻,一张带血的脸出现在阿鱼面前。 是方才被黑衣人追赶的那个人! 阿鱼记得他刚刚替自己争取到一点逃生的时间。 “你是谁?” “你还活着?” 两人同时开口,话音落下,一时陷入沉默。 “你没事就好。”血衣男子先开口,声音嘶哑难听。 阿鱼心思转动,带着疑问出声:“你是为了我折回来的吗?” 男子停顿片刻,道:“是我引来的黑衣人,连累了你,对不住。” 他看了看天色,时间还早,背后动手的人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必须在天黑之前寻找到栖身之所,处理身上的伤口,不然很难在下次追杀中活下来。 如今见到阿鱼平安,没有连累到无辜之人,他也可以放心了。 男子目光落回到阿鱼身上,“那些黑衣人都被我处理了,但有两个不知所踪,我会护送你到大路,你快些回家。”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跟在她身边,虽能保护她,可时间越长,只会为她招惹更多麻烦。 他转过身,露出后背一道道触目惊心、向外冒血的伤疤,皮肉翻滚,鲜血染红了原本白色的衣衫。 每走一步,他的脚下都会渗出殷红的血液。 阿鱼闻着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手指不停打颤。 “走。” 前方传来沉闷的声音,阿鱼回过神往前走。 两人一路警惕,半晌,终于走到三水村通往乡镇的大路附近,天光大亮,隐约能看到有行人往来。 “现在应该安全了,你快回家。” 第12章 心软 死里逃生,阿鱼迫不及待离开。 “我走了,你多保重。” 阿鱼说完,朝大路走去,天色还早,遇到同村的人可以央求他们顺道载她回家,今日不宜出门,相看的事还是作罢为好。 她强迫自己忽略身后的人,不断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心软,救他是在惹麻烦。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 快要到路边了。 一步、两步。 第三步还没落下的时候,身后响起重物倒地的声音。 阿鱼回头看去,护送她回来的血衣男子直直躺在地上,明显力竭昏迷。 她站在原地,愣怔半晌,陷入天人交战。 他的伤很重,不及时救治根本活不过今日,没人愿意惹麻烦,他大概率会死。 可他不是个坏人,还愿意回来救她。 阿鱼最初怨他连累自己,被他护送一路气消得差不多,倒肯念他几分好。 方才她装聋作哑狠心不管他,已经心有不忍,如今看他很可能丧命,无论如何过不去心里那一关。 阿爷教导她,要心怀善念,如果不是阿爷心善收养她,她早死了,哪里有今日。 阿鱼握手成拳,毅然决然转身往回走。 谢玄最终被阿鱼救下,阿鱼租了一辆骡车,用厚厚长长的草把谢玄掩埋,又在草上放了一排木头,悄悄拉回三水村,好在阿鱼平日里也会去山上砍柴运回家,这般做倒没引起村民怀疑,甚至还有人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有惊无险把谢玄带回家安置好,阿鱼寻了些伤药准备为他处理后背的伤。 阿鱼不敢去镇上找大夫,一则这个男人有仇家,知他有伤很可能在各个药铺蹲守,他行动不便,真要去镇上看病很容易暴露,一旦被发现他们只有死路一条;二则阿爷的病掏空了阿鱼所有积蓄,阿鱼实在囊中羞涩。 男子身上的血水沾湿了衣服,血液凝结,衣服和外翻的皮肉黏连在一起,阿鱼只得寻来剪刀,小心翼翼剪开男子身上的衣服,直到衣服被剪得七零八碎,他后背的伤才彻底暴露。 比穿上衣服对人的冲击力更大,有衣服掩饰,好歹只能隐约看到伤口,现在衣服去除,纵横交错的血痕在他的后背蜿蜒,有的微微结痂,有的汩汩流血,新伤旧伤叠加,旧伤没有得到良好的治疗,些许处已经发炎。 阿鱼看得胆战心惊,紧紧握着手中药瓶。 捕鱼人出海,稍有不慎便会受伤,阿鱼平日里还要进山砍柴,很容易被树枝荆棘划伤,所以家中常备止血的伤药血凝散。 血凝散低廉量大,往伤口处撒一把,再用白布包起来,两三天伤口便能愈合,三水村家家户户都备有。 阿鱼不吝惜药物,用了小半瓶,将男子后背伤口完全覆盖,取出白布把伤口包好,闭上眼扯掉他的裤子后,抱来被子把他盖得严严实实。 一通忙活,时间已近晌午,阿鱼来到庭院水池边,从池子里挑了一尾草鱼,放入锅中清蒸。 煮好后,阿鱼舀了一碗浓白汤汁,勉强灌入男子口中。 阿鱼喝了一碗鱼汤,吃了一碗鱼肉后,将余下的汤乘入木盆之中,拿去给李寡妇赔罪。 李寡妇一向宝贝儿子,知道她爽约,不定怎么生气,阿鱼对这门亲有些期待,还想为自己争取一二。 李寡妇确实生气,吊梢眼斜斜扫过阿鱼,半晌才哼了一声,“你这丫头忒不识好歹,我是同你亲近,才想着和你亲上加亲,儒儿读书辛苦,学堂半月休息一次,错过这回,下回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了。” “今日实在不巧,刚出门就摔了一跤,腿上疼得厉害,镇上是去不得了,实在对不住阿婶。”阿鱼赔着笑,扬了扬手中木盆,“我刚熬了鱼汤,拿来给阿婶尝尝鲜。” 李寡妇早看见鱼汤,只等阿鱼开口,她身体不太好,也没胆子魄力和阿鱼一般去海上捕鱼,又要供儿子读书,平日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鱼。 “好了,今天的事也不是你的错,你腿上还有伤,早些回去养着。”李寡妇接过木盆,闻到浓浓的鱼香味,脸上露出点笑模样。 阿鱼回到家中,先去看了看男子的情况,人虽然没醒,不过好在没有发高热。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不可能寸步不离守着他,看了一眼就出去忙活,淘米、洗菜、喂鸡,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就这样过了三日,男子终于醒了。 彼时,阿鱼正在喂小鸡,小鸡吃饱后,扑闪着翅膀往屋子里飞,咕咕叫着,扑入了正从屋子里往外走的男子怀中。 男子怀里抱着鸡,迷茫地看着阿鱼,眼里透出无辜。 小鸡在怀里不安生,叫嚣着往外飞,一溜烟走了,身上飞出几根毛,飘飘然落到男子头顶。 他顶着鸡毛,眼中更迷茫了。 阿鱼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你是谁?是我的家人吗?” 笑意凝固在脸上,阿鱼指了指自己,“你问我是不是你的家人?” 男子点头,眼神清澈明亮,像初生的婴孩的眼睛,说难听点,他不像个正常人,倒像个傻子。 阿鱼收敛笑容,细细盘问他一番,终于接受他失忆的事实。 本想等他醒了就赶人,可看着男子眼中的眷恋依赖,阿鱼觉得想赶他走,怕是难了。 他像只新生的狗崽子,把第一眼见到的阿鱼当成了主人,阿鱼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寸步不离。 这么一跟,就是整整半个月,期间阿鱼给他起了名字,唤作阿水,还把他的脸涂满锅灶里的黑灰用来掩人耳目。 险险躲了半个月,一直没人找来,阿水身子也恢复良好,阿鱼胆子大了些,终于敢叫阿水外出谋差事。 那段时间,两人相处得很愉快,阿水力气大,虽然不会捕鱼,但扛沙包却是一把好手,每日能挣不少钱,加上阿鱼也往家里拿钱,两人在一起的日子,过得比阿鱼一个人好多了。 蒸蒸日上、逐渐红火的日子,却在三个月后戛然而止。 谢玄回来了,那个会露出腼腆的笑,满心满眼都是阿鱼的阿水却永远的死了。 再然后,阿鱼也死了。 第13章 报仇 “是我无用,是我无能。” 谢玄自损自毁的声音把云开的思绪拉回。 阿水爱阿鱼吗?答案是肯定的。 谢玄爱阿鱼吗?或许。 谢玄不是阿水,云开无比肯定这一点。 三个月的时间在谢玄二十年的岁月里不过过眼烟云,可于阿水来说,那是他的一生。 阿鱼是阿水的全部,却不是谢玄的所有。 正是因为认不清这一点,阿鱼才会死在冰冷的镇国公府。 “你确实无能也无用。”裴安白冷冷出声,看向谢玄的目光蕴满冷意。 明明给了你可堪把握的机会,为什么你抓不住? 裴安白忽然生出无限恨意,眼中泛起浓稠的杀意,血丝爬满眼底。 为什么,你如此无用? 为什么,我如此无用? 裴安白隐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攥起,掌心传来阵阵刺痛,周身气压低得可怕,感觉到自己快要犯病,他强压下眩晕之感,甩袖离开。 云开觉出不对,出声唤他,“皇叔!” 裴安白脚步未停,“护不住所爱,如此无用之人,救来何用!” 他以为云开想留他劝说谢玄,于是给出自己的回答——我不会劝他,他不配我劝。 冰冷刺骨的声音在雨中回荡,不近人情的话语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果然是九天之外的谪仙吗? 对待自己的外甥,也能这么冷漠。 这么多年了,冷心冷情这一点,还真是从未改变。 云开想起往事,刺骨冷意漫过心扉,也不愿管裴安白是否状态不对,冷笑着转过身。 阁楼外空地极大,为了美观,楼外不远处修葺了假石流水,两棵樱树依傍着假石生长,樱花盛开,沉甸甸的枝条旁逸斜出,迎风招摇。 一道人影仓皇掠过,身体碰到树枝,樱花纷纷扬扬落下,清风一卷,飘然飞入云空之上。 云开冷眼旁观,眸中飞快闪过杀意。 老鼠溜走了。 空地上的仆人们垂首屏气,眼睛不敢乱转一下,谢玄陷入魔怔,长久失神,此地这么多人,竟然只有云开发现了暗中窥伺的那双眼睛。 此人的出现提醒了云开:谢玄还不能走,没有找到害死阿鱼的凶手,他怎么可以离开玉京? 云开负手走向谢玄。 “表兄,孤不知你心中到底是何想法,但孤要提醒你一点:表兄仇家颇多,小嫂之死或有诸多隐情,暗地里的老鼠刚刚溜走,表兄难道要放任不管吗?”云开一字一句说得极慢。 谢玄,既然你心中惦念阿鱼,就去为她报仇。 权当是对她痴心一片的补偿。 谢玄木然看向云开。 他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眼中疯狂之色暗潮汹涌,“你说得对,我不能就这样去见阿鱼,我做了那么多安排,明明万无一失,她本不该出事。” 谢玄也曾怀疑有人暗中加害阿鱼,但阿鱼的死令他措手不及,悲怆之下什么都不愿顾及了,只一门心思惦记她临死前的嘱托。 可如果真的有人对她动手,他又怎能不为她报仇? 心脏疼得快要炸开,上涌的血气漫过喉头,他再也忍不住,呕出一口血,血水顺着嘴角下滑,染红了身前衣襟。 后背的伤口沾了水,一阵又一阵刺痛划过脊背。 三天水米未进,腹内腾升起剧痛,他疼得弯下腰,半跪在地。 云开居高临下看着他,身形未动。 谢玄也没指望云开扶她,自被云开的话惊醒,谢玄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无数细节、密报在脑海翻涌,他在寻找最有可能也最有能力对阿鱼动手的人。 雨势愈大,谢玄似毫无所觉,半跪在冰凉的地面上,眼神晦暗难辨。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站起身,一步一步跨进阁楼。 白衣沾血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云开收回目光,与谢玄背道而驰。 她将奔向下一个任务,而他永远留在了上一个任务。 承祚宫。 “零宝,我需要知道裴樾明的基本信息。”云开想尽快了解裴樾明的情况,这样她也能更好地应付裴樾明身边的人,为接下来的任务做准备。 【阿云,我刚刚翻遍了世界信息,只找到了有关裴樾明十三岁之前的一些讯息,而且讯息残破不全,至于十三岁之后,这个人就像没有存在过,一点讯息都找不到。】零宝回道。 云开拧眉,“以前的男主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前五个男主,都有作者为他们设置的基本人设,零宝也有一定权限可以调出一段对他们成长有重大影响的片段。 至于男主日常生活琐事的片段,零宝没有权限调出,而且这些片段对任务帮助不大加之太过庞杂繁琐根本没有必要调开。 每次任务前,云开都会通过人设文字和影像片段,对每一个男主进行大致的了解。 譬如谢玄,作者给出的人设只有三句话,分别赋予了他身份、性格和生平经历。 谢玄,镇国公与安乐长公主之子,公府长房嫡子。 生性谨慎沉稳,心思深不可测。 幼年刻苦练武,钻研兵法,后因变故,弃武从文。 作者的设定中没有世界背景,经过世界自发运转,人设文字中的变故演变为十王之乱,这一变故影响了谢玄的一生。 零宝调出的片段则发生在他十岁那年,正是十王之乱发生的那段时间。 影像片段是以谢玄的视角展开的。 彼时谢玄正在灯下读兵书,他看得很认真,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书页。 读得入迷时,他还会伸出手,无意识在半空中比划,凌空描摹书中描写的阵法、地势、战争场景。 “快来人——国公爷遇刺了!” 寂静的夜晚被一道高亢的声音打断,沉睡的国公府因为这道声音彻底苏醒。 谢玄推开门往外跑,正撞见镇国公被属下背在身后,口吐鲜血、浑身抽搐的模样。 他人小,帮不上忙,只能追在最后,跟着进了院子。 那一夜,一位又一位太医被请进镇国公府。 经过一夜的努力,镇国公的性命保住了,可他的身子却坏了。 他再也无法弯弓射箭,纵马驰骋。 对一个武将来说,这个消息太过残忍。 第14章 弃子 谢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他的视角里,短短时日,他所仰赖的镇国公府失爱于陛下,他所敬重的父亲终日缠绵病榻,他所珍爱的母亲闭门不出退居佛堂,连他的面都不肯见。 他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温柔的母亲。 往后的岁月里,又失去了慈爱的父亲。 父母不肯将真相告知于他,从前琴瑟和鸣的模范夫妻离心离德,再不愿相见。 家庭支离破碎,前途一片渺茫,谢玄在被扔走所有兵器的那天,枯坐了一天一夜,没能等来父母哪怕一刻的回眸。 他以为出现今日局面,只是因为他不够努力,没能掌握更多权柄,无法对抗皇权,所以他毅然决然离开玉京,外出求学。 十岁那年的事,改变了谢玄一生的走向。 每个男主只能调开一段片段,其他秘密只能靠云开自己探寻。 文字空洞,影像有限,两者能给云开的帮助有限,但总比没有好。 可裴樾明情况太特殊了,他的人设已经不能用空洞来形容,可以说只是一些热门男主苏点的堆砌,从人设文字中,云开无法提取到有效信息。 更离谱的是零宝现在竟然只能调动他十三岁之前的残缺影像。 这什么天残开局! “算了算了,把能调动的影像调开。”云开无奈道。 【请宿主选择可调动影像——五岁、七岁、八岁。】 “八岁。”云开很快做出选择,年纪越大,性格越趋向稳定,更有利于云开了解裴樾明其人。 【影像传输完毕,请宿主观看。】 云开脑海中出现一段影像,一帧帧画面缓缓展开。 黑夜浓稠得似化不开的墨水,唯有天边一轮明月投下的清辉为行人提供了些许亮光,驱散了夜晚带来的压迫感。 马蹄嘶鸣,一辆马车在路上疾驰。 远处火光冲天,隐约可见人头攒动。 视线拉近,影像定格在马车之上。 车门忽然洞开,身形纤细的女子跌出车厢,狠狠摔在地上,白嫩的掌心霎时涌出鲜血,女子顾不得身上剧痛,震惊而痛苦地看着越行越远的马车。 马车里响起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母妃——” “父亲,你救救母妃,快停下车。”男孩哭泣着开口。 女子听到孩子的话,眼泪怔怔落下。 为了逃命,将她推出马车,这便是她敬仰爱慕了十多年的夫君。 女子勾起唇,边哭边笑,状若疯癫,她用尽力气朝前方大喊:“殿下,求你保护好亭儿。” 说罢,她狠狠撞向路边巨石,脖颈折断,霎时没了气息。 身后成群的马匹踏过她的身体,将她踩得支离破碎。 女子死后不久,她心心念念的孩子也跌出马车来。 腰间留有被人推搡的力道,男孩不敢置信地回首看向父亲,门板挡住了父亲的脸,他什么都没看到。 意识到自己和母亲被父亲抛弃,男孩哭得浑身发颤。 没了男孩和女子拖累,马车跑得更快,消失在茫茫夜色。 跌下车时,男孩伤了膝盖,双膝跪地,站都站不起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捕,成为威胁他父亲露面的工具。 为首的叛将没能利用男孩引出太子,将所有怒火发泄到男孩身上。 绳索缠了一圈又一圈,男孩像个蚕蛹一样被拖在马后。 尖利的石子划破男孩的身体,士兵猖狂的笑声碾碎男孩的自尊。 他已经哭不动了,也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直到男孩的脑袋撞到石头,陷入昏迷,这场暴虐血腥的凌辱才结束。 云开看完影像,久久无法平静。 不仅因为影像展现的人性之恶,更因为影像中出现的那张令人感到熟悉的脸庞。 她的视线落在满头是血,几乎已经死去的男孩身上。 这个孩子,她见过,也教过。 说起来,她还算这孩子半个老师。 只是她没有想到当年的孩子竟然是如今的大雍太子,她最后一个任务对象,裴樾明。 零宝重置后,失去了很多功能,她所掌握的这个世界信息,只能算冰山一角。 除了能查询到与男主相关的讯息,其他人的讯息零宝都无法查看。 裴樾明当时还不是男主,零宝没法查询他的信息,所以云开也就不清楚,那个经常坐在她家门口,一坐就是一整日,安静的让她心疼的孩子就是裴樾明。 这些年间,她也从民间听到了不少有关裴樾明的消息。 一开始的疯病、痴傻,后来的失踪,以及近来的冷酷、狠辣。 她听过了只当耳旁风,丝毫不入心,因为她从不觉得自己日后会和裴樾明有任何接触。 却没想到,原来他们很早之前就见过面了。 “零宝,裴樾明现在在哪里?他醒了吗?”云开沉声开口,关心起裴樾明的情况。 【系统权限不足,无法查看裴樾明情况。】 一行红艳艳的大字出现在云开面前。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样鲜红刺目的大字。 上次见是传送失败,无法回家。 这次见是无法查询裴樾明信息。 【阿云,我可能是因为重置坏掉了,连这些信息都调不动。】零宝有些着急,电子音变得尖锐。 零宝有一次调动任务对象实时状态的机会,限时两刻钟,这意味着云开可以看到任务对象当前在做什么。 云开很少用这个功能,至少谢玄的那次她没有用掉。 “冷静,你尝试着调动谢玄的实时信息,看能不能调出来。”云开沉声嘱咐。 零宝依言照做。 谢玄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云开面前。 零宝长舒口气,【太好了,我没坏。】 云开提着的心跟着落地。 第一次死机重置后,零宝出现许多故障,云开实在担心第二次死机会给她带来更多无法解决的故障。 目前看来,虽然曾经的功能没有恢复,但零宝也没有丧失基本功能。 “母亲,请你告诉我,自我走后,有关阿鱼的所有事,事无巨细,我都想知道。” 谢玄的声音在云开脑海中响起,他脊背挺直,跪在长公主房门外。 机会既然用了,云开决定坦然观看下去。 第15章 母子 “世子爷,长公主她已经回佛堂了。”看守房门的丫鬟哆哆嗦嗦开口。 谢玄抬眸看向紧闭的房门,目光深沉如渊薮。 他缓慢起身,一步一步往外走。 “你要去哪儿?”镇国公从另一处房间走出。 谢玄脚步未停,“去找母亲。” “站住!你个不孝子,气晕生母不思悔改也就罢了,现在还要去扰你母亲的清净吗?”镇国公恨不得把手中拐杖扔到谢玄身上,无奈手下颤抖,竟一点力气都用不上,说话的声音也少了之前在阁楼外的气势。 谢玄离开的脚步微顿,回过身子面向镇国公,一字一句道:“父亲,母亲昏迷,难道不是因为你吗?她心中何尝有我这个儿子。” 镇国公原本气得发昏,孝道的制高点让他生出无限责骂谢玄的勇气,以为自己是世间最正义、最无可指摘之人,陡然听到儿子的质问嘲讽,他竟愣在原地。 眼底飞快闪过什么,镇国公不敢置信道:“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你想让我知道的,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都一清二楚。”谢玄勾唇轻笑。 “父亲,国公爷,醒醒,你就是后悔当初执意娶了母亲,怨恨她连累了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呢?” “你觉得承认了,你过往的情深坚持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你怕了。”谢玄看镇国公的眸色很冷,隐隐夹杂着不屑。 “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全是母亲的错吗?” 留下最后一句话,谢玄负手而去。 “你不懂!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 “我是你父亲,不会害你,因为一个女人毁了自己,不值得!” 镇国公疯狂地嘶吼,眼底爬满血丝,激动到唾沫横飞,恶狠狠地盯着谢玄的背影,嘴里不停重复,“你会后悔的,如果你是我,你一定会后悔。” 谢玄听到这些话,报以冷笑,抬脚走向长公主长居的、冰冷的佛堂。 长公主情绪过激以致昏迷,府医为她扎过针后,没多久便苏醒,她连休息都不顾上,随即带着身边常用的丫鬟婆子回了佛堂。 她不该回去的,应该一辈子留在佛堂,这样还能继续欺骗自己。 “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长公主跪在佛前怔怔流泪,手中佛珠一下也没有拨动。 “殿下,不是你的错,你和国公爷都没有错,是命运弄人,误了你们。”从小陪着长公主长大,又随她陪嫁入国公府的刘嬷嬷抹着眼泪安慰道。 “或许,可是阿刘,我真的好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啊。”长公主愈加悲伤。 主仆二人又是一场痛哭。 直到丫鬟回禀称谢玄在外求见,两人才收了眼泪。 “玄儿来了?”长公主苦笑一声,“让他回去,他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了。” “殿下,世子生性执拗,万一真走了当真不去见他最后一面吗?”刘嬷嬷忍不住劝说。 长公主摇头,“不见了,他心里并没有我这个母亲,如果走了能让他快活些,就让他走。” 谢玄为了阿鱼的事闹得府里不可开交,没和家里商量半句就自作主张向宫里递了陈情表,官位不要、前程不要、家人父母也统统不要,一门心思想去海州。 因家中阻拦,扣留阿鱼尸身,不肯他走,他便绝食抗议,守在阁楼里三天三夜不出来。 长公主再心疼他,再体谅他,再觉得幼时亏欠了他,心中也不是不怨他的。 她也会想,谢玄也是怨她的,毕竟阿鱼死在她的看护之下。 歉疚、埋怨、自责,太多复杂的感情让她不愿意继续面对谢玄。 见长公主陷入自己的世界,刘嬷嬷无声叹息,弯着腰告退。 谢玄跪在佛堂外,看到来人是刘嬷嬷,自嘲一笑,哪怕已经不对长公主报以希望,心底仍会受伤流血。 母亲啊母亲,你究竟还能让我多失望? “世子,殿下说了,她不会拦着你离开,让你去做想做的事。”刘嬷嬷尽量把长公主的话美化,不愿伤了他们母子间的情分。 相同的对话,经常发生在刘嬷嬷和谢玄之间。 “世子,殿下说知道世子有孝心,只是侍奉佛祖要心诚,不可中断,今儿就不见世子了。” “世子,殿下知道世子读书用功,嘱咐小厨房熬了川贝枇杷粥,清心润肺,世子快回去趁热喝了,至于见面就不必了。” “世子,您还是回去” 一遍又一遍的拒绝,一次又一次的敷衍,长达十年的时间,谢玄竟从没见过长公主一面,连她说话的声音也没听过几回。 幼时谢玄曾以为是永平帝威胁母亲,要母亲承受生离之苦。 自那时起,他就恨上了永平帝,恨上了霸道无理的皇权,忠君爱国的思想瞬间土崩瓦解。 他游历山川,外出求学,为的就是积蓄力量,期许有朝一日能对抗强权。 他厌恶位高者以权压人,厌恶执政者以势恫人。 他为深受其害者鸣不平,亦是为自己鸣不平。 所以他铁面无私,谁的面子都不看,凡有罪者,绝不容情。 他以为自己是对的,以为自己在治愈曾经受过伤害的自己。 可后来他才发现,他所遭受的不公,所受的委屈,最根本的来源其实来自父母。 “殿下不肯见我,是因为不敢吗?就像曾经不敢见国公一样。十年过去了,殿下还是只会躲避吗?”谢玄不愿再忍,为着心中的不平,他高声疾呼,声音里满含压抑的愤懑。 “世子”刘嬷嬷喃喃出声,因为始料未及,人精般的人也露出了错愕震惊的神情。 “殿下遇事就只会逃避吗?殿下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儿子?”谢玄的声音再度拔高。 屋子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殿下,能见我了吗?”谢玄又道。 屋子里没有声响。 谢玄站起身,径自上前。 “世子——”刘嬷嬷想劝他。 谢玄脚步未停,并不应声。 第16章 秘辛 “大郎——”刘嬷嬷急急出声,尽力为长公主周旋转圜,“殿下心里很苦,她从来是念着你的。” “嬷嬷放心,我有分寸。” 听着谢玄的话,望着他的背影,刘嬷嬷泪如雨下。 恍惚间,她又见到了那个虽受父母冷待却异常懂事的孩子。 那个她看着长大,不愿他受半点伤害的孩子,终究还是伤透了心。 佛堂幽暗,一应布置却极体面。 香案上供奉着佛祖金身,香线只剩最后一截,堂内燃着沉水檀香,淡淡的香味弥漫整个佛堂。 长公主瑟缩在角落,脸上满是惊惧惶恐之色,她拽着从房梁垂下的帷幔,脚边是破碎一地的瓷器碎片。 谢玄的话惊动了长公主,那一瞬间的惶恐和害怕几乎漫过颅顶,有什么东西扼住她的脖颈,让她无法呼吸。 她慌乱之下想走,不慎碰掉了桌案上摆放的瓷瓶,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不断后退,直到拽住身后的帷幔才生出一点力气。 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见了光,她惊惧、害怕、不愿面对。 余光瞥见谢玄逆光而来,长公主尖利的声音颤抖着响起,“你走你走,我不要见你。” “殿下,你又要为了国公爷抛弃孩儿吗?” 长公主歇斯底里的叫喊声顿住,她看着谢玄,唇瓣颤抖个不停,“不,我没有,我没有。” “永平帝逼你做出选择的时候,殿下是怎么回答的,殿下难道忘了吗?”谢玄半跪在地上,目光直直落在长公主痛苦扭曲的脸上。 ——“安乐,朕给你活命的机会,这碟毒糕点你不愿意吃,不妨找个人替你吃,选丈夫还是儿子?” ——“你若不选,朕即刻治你妄图加害于朕的谋逆大罪,这碟点心可是你亲自端来的,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你逃不掉,届时,不论是儿子还是丈夫,你都保不住。” 记忆中永平帝面无表情的脸与此时此刻谢玄的脸仿佛重叠在了一起。 “我没有,我没有抛弃你。”长公主拒不承认。 “兄长,陛下,臣妹错了,臣妹真的错了。”她跪伏在地,不断恳求,永平帝甩袖而去。 最后时刻,她做出了选择,“让谢玄来,我选他,让他吃。” “安乐,从前朕只觉得你骄纵狠毒,现在朕却有点佩服你,虎毒不食子,你当真是够狠够毒。” 长公主瘫软在地,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舍弃了谢玄,她震惊于自己的狠心,同时又有些心安,好歹她的丈夫能够保全。 她在乾安殿内焦急地等待,等来的却是镇国公遇刺的消息。 哪里是遇刺,那碟糕点分明入了镇国公的口。 她疯狂追问内侍原因,却被推倒在地。 永平帝的身影出现在殿外,“安乐,你和你兄长也该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 “安乐,谢华今日被你连累中毒,咳了那么多血还不忘求我饶恕你,你觉得感动吗?” “一时的情深算什么?你猜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他会不会后悔今天为你求情,后悔娶你为妻?” 昏暗的夜色拉长了永平帝落在地上的影子,摇晃的影子几乎延伸到长公主脚边,她发狂大叫,终于明白了永平帝的心思。 他不会杀她,她要让她活着承受诛心之痛,永坠地狱不得解脱。 哪怕永平帝已经死了,他的诛心之局依旧如漫天罗网,将她死死束缚、绞杀。 “殿下以为能瞒我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 “只要做过,就一定瞒不下去。” “殿下真的觉得亏欠我吗?十年避而不见就是殿下的补偿吗?”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在谢玄声声逼问下,长公主终于开口。 “三年前。” “是裴安思告诉你的?” “先帝算无遗策,怎么可能亲口告诉我这些,他知道我一直在查当年之事,故意放出破绽,引我调查,只有我亲手查出来,才会深信不疑,更何况那件事曾真真切切发生过。” 自三年前他于宫中碰到那名发疯痴傻,满嘴喊着长公主、镇国公的内侍时,他就已经掉入永平帝彀中。 抽丝剥茧,费心费力的调查,不过是在往自己心口插刀。 他得知了镇国公“遇刺”那晚的全部真相。 “永平帝怨恨殿下与今上算计他,害他不得不离开玉京之藩,以致静慧皇后惊惧落胎,熬了三年便撒手人寰,他失去了发妻、失去了好不容易盼来的长子,一心向殿下和今上复仇,十王之乱便是他一手挑起来的。” “今上遇难,永平帝登基,国公府风雨飘摇,殿下对永平帝又怨又怕,所以决定先下手为强,想用一碟毒糕点谋杀永平帝。” “殿下特意选了灵州无色无味的剧毒,以为自己一介女流必不会引起永平帝疑心,可叹永平帝一直防着你,早知你的谋算,要你当面吃下糕点。” “殿下自然不肯,永平帝便让你在我和国公爷之间做选择,谁死谁活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殿下舍弃了我,以为这样永平帝就会消气,哪知毒药还是入了镇国公的口。” “见血封喉的剧毒换成了伤人肺腑、耗人心血的毒,永平帝就是要镇国公在日复一日的病痛折磨中和殿下离心,而他终有一日也会告诉我殿下抛弃我的真相,我们三个谁都逃不掉。” “不论殿下在我和国公爷中选了谁,另一个都会被灌毒。” “殿下,想要保全国公爷,当年你就不该选我。” 谢玄面无表情,一字一句揭开当年秘辛,冷静地仿佛局外人。 长公主隐瞒多年的秘密被谢玄戳穿,知道瞒不过他,用尽力气吼道:“我只是想保住国公爷,保住我的丈夫,我难道错了吗?我是你的母亲,我生下了你,我养育了你,没有我就不会有你,我就不能自私一回吗?” “殿下没错,我从来不认为殿下舍弃我是错的。”面对长公主的嘶吼,谢玄毫无动容,“殿下只是没有那么爱我,何错之有?” “可殿下不该瞒着我,任由我像个傻子一样祈求你的怜爱。” “殿下就该一杯毒酒毒死我。” 第17章 巴掌 谢玄的话像锐利的尖刀刺向长公主,长公主猛然上前,甩了他一巴掌,“你你还说不怨我,你和你父亲一样,都在怪我!他后悔娶了我,怨我害了他。可我也是无心的,当初我也是为了国公府,为了这个家!我没错,错的是裴安思那个贱人,是他,是他毁了我,毁了这个家。” 谢玄的脸上印出五道指痕,他发出一声耻笑,“殿下怎么会错呢,殿下开心就好。” 他起身离开,没有看长公主一眼。 面色虽然冷凝,垂在身侧的手却微微发颤。 从今日起,他真的没有母亲了。 或许十年前,他就已经没有了,只是他一直不愿相信。 谢玄既心痛,又畅快。 明明是来找长公主询问阿鱼生前情况的,他却把事情闹成这样。 他也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维持彼此间最后的体面。 可他忍不住,看着佛堂紧闭的门窗,幼年所遭受的冷待使他心底催生出剧毒,控制不住出声质问。 长公主退居佛堂,根本不是为了他。 镇国公中毒之初,她为了赎罪,衣不解带守在镇国公身边照料,独独不肯见他。 后来长公主幽居佛堂,也只是因为感觉到镇国公心底对她的怨恨,不愿面对丈夫的恨,想着幽闭自己为镇国公祈福,挽回丈夫的心。 长公主每日在佛堂诵经祈福,十年时间从未有缺,烧了千千万万页佛经,祈福的对象却只有镇国公一人而已。 他这个儿子在长公主心中什么都不是! 可恨他还对长公主抱有一丝幻想,临走前将阿鱼和孩子托付给她。 真是可笑啊。 他回到阁楼,跪在床榻边,痴痴地看着双眸紧闭的阿鱼。 “阿鱼,我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当初我没有带你回来,如果我没有贪恋那一丝虚无缥缈的血脉亲情,你我之间,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十岁前,我是镇国公与长公主独子,生来受封世子,顺风顺水。” “那时候父亲和母亲感情极好,父亲练武时,母亲总是守在一旁陪伴;母亲喜爱牡丹,那年生辰,父亲为她安排了满园牡丹,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些花开得有多美。” “我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是父亲母亲捧在手中的珍宝。” “可后来,我发现我不是,我是可以被舍弃的人,是可以被利用伤害的人。” “国公把我当成复兴家族的棋子,自病后再未关心过我,唯一在意的就是我能为家族带来何等荣耀。至于殿下,心里只有国公,十年来对我不闻不问,其实她只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而迁怒于我,我却以为她是受人胁迫。” “国公怨恨殿下冲动行事酿成大祸,也怨恨自己当年执意娶她以致埋下祸根,殿下则因无法面对国公日渐消退的爱久居佛堂。” “他们在乎自己,在乎对方,唯独不在乎我。” “他们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我却陷在合家欢聚、母慈子孝的泡沫幻影中。” 谢玄说了很多,那些他藏在心中、在阿鱼生前没来得及同她说的话,今日说了个干干净净。 可他注定得不到回应。 “阿鱼,我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从不曾后悔,唯一后悔的就是带你回玉京。” “我不敢乞求和你有来生,若有来生,我只盼你千万别遇见我。” 两刻钟倒计时清零,影像最后定格的画面中,谢玄正轻轻抚摸阿鱼的侧脸,眼底流淌着无限温情。 骤然得知这么大个秘密,云开半晌没消化完。 谢玄很能藏事,心思深不可测,失去记忆的时候还好些,心眼子虽多,但在阿鱼面前他从来坦诚,后来恢复身份记忆,阿鱼就再没看懂过他。 难怪谢玄对长公主和镇国公的事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难怪提到永平帝时,他的神情那般复杂。 对父母,他既怨恨又期待,怨恨他们的冷漠,期待曾经得到的温暖。 对永平帝,他既怨恨又愧疚,怨恨他毁了他的家,愧疚母亲曾害过他。 怪不得谢玄心思深沉,换任何一个人,在这种家庭环境下长大,都做不到开朗畅怀? 或许成为阿水的那三个月,才是他真正做自己的时候。 自发补全的世界背景对男主们可真狠啊! 谢玄幼年的经历,和裴樾明相比,其悲惨程度也是不遑多让。 至于其他几个男主,也好不到哪儿去。 云开默默打起冷颤。 想到裴樾明,云开也没心思为男主们默哀了。 裴樾明情况太过特殊,接连看了两段影像,裴樾明的不同之处越发明显。 其一,裴樾明的成长影像是以第三视角展开的,其他五个男主都是以他们自己的视角展开。 其二,裴樾明的实时影像无法调动,其他五个男主的实时影像均可调动。 仅这两点,已经和云开曾经的任务大有不同。 更不要说她还要以裴樾明的身份应付那么多人。 甚至于,裴樾明这个人真的应该存在吗? 七年前,云开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大雍发生了一件大事,惹得物议沸腾——先太子遗孤,大雍皇长孙因叛王余党身死。 就连裴安白也在那场祸事中受了伤,云开第一次接触裴安白就是为了给他治病。 皇长孙身死之事令朝野震动,一些不服永平帝的世族蠢蠢欲动,极大威胁了永平帝的统治。 那段时间,各地都在捕捉乱党,桃花县也没能幸免。 第一次任务失败后,世界重置,时间回溯,原本身死的皇长孙却变成了意外走失。 没多久,民间传出流言,称皇长孙遗失并非叛王余党所为,真正的幕后黑手是永平帝。 因为这件事,当时反对永平帝的人和十王之乱中逃跑的逆党联合在一起,发动小型叛乱。 虽然这群乌合之众很快被镇压,但永平帝的威信却受到了很大的挑战,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平息物议、挽回民心。 世界重置后,云开虽然不常关注朝堂动向,但如果是失踪多年的皇长孙回归这种大事,议论的人一定很多,她不会不知道,可前四年一点这方面的消息都没有。 第18章 瓶颈 她还以为皇长孙仍和第一世一样早已身死。 直到七个月前,她随谢玄来到玉京,才听到了一些关于皇长孙的事,当时她还惊讶了一番。 裴安白的任务进行期间,云开经历的一切都和第一世的轨迹相同,唯有裴樾明活着这件事出现偏差。 莫非是因为时间回溯导致的蝴蝶效应?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毕竟时间回溯后,在她和零宝勤勤恳恳补标签的努力下,这个世界又延续了好几年,世界这么大,出现一些不同也无可厚非。 她坦然接受裴樾明还活着的事实,心中却没有太多触动,毕竟是个不认识的人。 可现在,云开再不能无视裴樾明的存在,也不能不关心他的事。 当初她披着月见马甲死遁前,小裴樾明已经消失,她还担心了一段时间,或许那个时候他已经被庆安帝或其他人找到?但他当时痴傻,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知道他现在清醒了没有? 如果他醒了,要多久才能赶回玉京? 赶回玉京后她要怎么同他解释现在的情况? 任务遇到瓶颈,裴樾明身上有太多谜团解不开,云开陷入一团乱麻,毫无破局之法,破天荒地感觉自己智商不够用。 当然很快她又重拾信心,因为她竟然能够轻松处理朝政。 莫非她竟是天降紫薇星,大雍可以依赖的栋梁之材? 【阿云,大雍朝政运行系统很周全,只是写几个“可”、“不可”应该不是很难。】耿直的零宝实话实说。 云开:? 【是阿云你自己说的,做人要实事求是嘛。】感受到云开身上越来越低的气压,零宝声音越来越小。 云开挑眉,被零宝噎个半死却无话可说。 零宝说得当然是实话,涉及国家大事,云开不敢轻易做决定,好在大臣呈上的奏疏大多给了处理意见,云开要做的只是甄别这些意见到底可不可行。 且大雍这些年国泰民安,着实没有大事需要处理,请安折子倒是一大推。 其中最重要的应该是礼部尚书的折子:臣请圣安,圣上继位一载,江山安定,河清海晏,唯东宫膝下空虚,太子殿下人品贵重,若有子嗣,圣上将永无后顾之忧。 意思就是请陛下早日给太子选秀,定下太子妃,最好明年就能生下皇长孙。 云开朱笔一挥,模仿裴樾明的字迹,用力写下两个字——不可。 选秀不选秀的,还是让裴樾明自己决定。 她又不清楚裴樾明喜欢什么性子的女郎,万一选的人不合他心意,岂不是白白耽误人家。 晨起便去处理谢玄的事,回宫后又批了一个时辰的折子,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云开很快感觉到饥饿难耐。 趁着传膳的功夫,云开发了会儿呆,视线重新聚焦,投向丰盛的午膳,心底不由漫过惊喜。 满满一桌子菜,竟然都是她喜欢吃的。 云开感动到无以复加。 她所扮演的马甲性格不同,生活地区不同,口味自然也不同,为了贴合马甲人设,云开只能按照她们的口味吃饭。 天知道,作为阿鱼的一年,她吃鱼已经快要吃吐了!云开小时候没有条件挑食,喜欢吃的、不喜欢吃的,只要能填饱肚子,她来者不拒。 打记事起,云开就在舅母手底下讨生活。 舅父舅母告诉她,她的父母意外死于一场车祸,留她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无人看管,他们见她可怜,才将她领回家照顾,家里还有其他哥哥姐姐要养,所以要云开凡事听话,少给他们惹麻烦。 云开一直很懂事,不愿给舅父舅母惹麻烦,可他们对云开始终不满意。 小孩子往往比大人还要敏感,云开感受到舅父舅母对她隐隐的嫌弃,愈发讨好他们。 她的讨好不仅没能得到舅父舅母的奖励,反而因为过于懂事导致被忽略得彻彻底底。 云开吃着哥哥姐姐不喜欢吃的东西,穿着姐姐不要的衣服,跌跌撞撞长大。 小时候的云开多想大声告诉舅父舅母,哥哥姐姐不喜欢吃的东西,她也不喜欢。 可这些话,她只敢憋在心里。 吃了太多年的鱼、木耳、番茄,云开看到这些食物,就会想起那段备受委屈的日子,想起舅父舅母虚伪做作的脸,成大后有能力了,便对这些食物敬而远之。 结果来到大雍,为着任务她又不得不按下恶心吃这些食物,当真是活受罪。 灵魂在裴樾明身体里,她万事都要小心,更不敢随意提意见,本想着若膳食尽是不爱吃的,那她就少吃些,过后多吃些点心果子便是。 万万想不到,裴樾明的口味竟然和她的口味高度一致。 宫保鸡丁、辣子鸡、烤鸭 看着这些食物,云开口中疯狂分泌唾液,有些迫不及待。 奉膳宫女立在身侧为云开夹菜,云开矜持吃下她夹的每一道菜,心中洋溢着满满的快乐。 用过膳后,云开小憩片刻,就被今晨见过的宦官叫醒,“殿下,陈太傅已经过了重华门,再有一刻钟就入承祚宫了,您可不能再睡了。” “孤知道了,陈翁莫要在孤耳边聒噪。”云开半眯着眼任宫女给自己穿衣。 陈翁欲言又止,到底没忍住,“殿下前几日忙着旁的事,王翰林留的窗课还没做,秦翰林留的文章也只写了两句话,这些东西今日戌时三刻都是要交的啊。” 云开半眯的眼微微瞪大,睡意霎时跑到九霄云外。 “什么?” 入夜,逢春阁内。 “好你个裴樾明,自己的课业没有完成,全都留给了我,我不仅要替你处理政务,还要替你听课,替你挨训,我上辈子欠你的吗?” 云开一边翻箱倒柜寻找裴樾明往日课业,一边在心中痛骂裴樾明。 不怪云开这么生气。 她今日先是因为背不出文章,被陈太傅骂了个狗血淋头,老头不愧是曾经的状元,骂起人来一个脏字没有,却能说得你抬不起头,什么“大雍危矣”、“平日自视甚高,骄矜自傲,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仿佛云开做了有害大雍,天怒人怨的错事。 可她只是没有背出一篇文章而已啊! 第19章 旧疾 生生挨了一个时辰的骂就算了,临走时陈太傅一边抚摸长长的花白胡须,一边对着云开长吁短叹。 “忠言逆耳,望殿下好自为之。” 云开还能说什么,如果反驳,陈太傅只会训得更起劲儿,这一点云开已经深深体会到了。 打他一顿,更不可能了,老爷子看起来年事已高,走起路来都颤颤巍巍,裴樾明身强体壮,一拳下去,能要老爷子半条命,云开自认狠不下这个心。 送走了陈太傅后,云开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内侍又从勤政殿抱来一沓子奏折,请云开处理。 处理了一个时辰毫无营养的请安折子和奏请选秀的折子,云开脸上早没了笑模样。 这还不够,在陈翁的催促下,云开想起来今天还有一篇文章没写、两幅字帖没练。 而这些东西都要赶在一个时辰内完成,否则过不了多久,王、秦两位翰林就要来登承祚宫的大门了。 这都什么破事! 课业不写不行,会被老师指着鼻子骂;写得不好也不行,还是会被老师指着鼻子骂。 想写课业,首先要克服的就是字迹问题。 批阅奏折只需要写“可”或“不可”,模仿起来没什么难度,可通篇的文字写起来,能暴露的点太多。 万一字迹和往日的不像,又是一场麻烦事。 云开顾不得用晚膳,钻进逢春阁寻找裴樾明以前的手稿,能模仿一点是一点,实在不行,也只能走装病这一下下策了。 逢春阁作为裴樾明的书房,一应东西都很周全,布局也简明。 北侧墙壁放置着红木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孤本。 西侧墙壁挂着许多字画,画风写实,多为花鸟画。 南面摆放着书桌,裴樾明日常练字作画都在此地,云开正在此处寻找裴樾明的手稿。 她抽出一篇策文,仔细研读,细看之下,发现裴樾明常用的字体竟然是书道大家崔公自创的崔体。 这不巧了吗! 云开恰好会写崔体。 接触第二个任务对象的时候,云开披的是一个大家闺秀的马甲,原身最喜书道,平日里常练字解闷,她练得其他字体实在太难,云开从小拿中性笔的手实在写不出来,唯一能掌握的只有崔体。 练了一年多,字体勉强能见人。 后来几个马甲都不需要识字读书,一手字渐渐又荒废。 好在崔体她曾下苦功夫练过,虽然手生,多练练总能再捡回来。 字帖也是崔体,那就先从字帖开始。 勉勉强强写好字帖,云开取出裴樾明只写了几句话的文章。 科举改制后,大雍对官员的考核越发严格,升降赏罚都以政绩为准,像前朝那样凭借几篇华美文章就能得到朝廷青睐的日子一去不返,务实之风盛行。 今日云开要完成的文章是一篇治水论。 云开目瞪口呆。 她哪里会治水? 治水不仅要勘测河道,还要考虑地势等等细节,极考验一个人的真才实学,用来做科举选拔人才的题目都够了。 要云开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写一篇令翰林学士满意的治水论,恕云开做不到。 云开绞尽脑汁,勉强写出几个字,手悬在半空,再难落笔。 术业有专攻,云开不打算为难自己,撂开手中笔,扯着嗓子唤了一声,“来人!传太医!” “老奴早劝过要殿下千万保重,切勿操劳,殿下总是不肯听,若是牵动”陈翁立在云开身旁,神情焦急,见左右没有外人,压低声音,凑到云开耳边,才把口中的话说完,“旧疾,可如何是好?” 说完,他自己又后悔提到殿下伤心事,眼眶微红。 可怜殿下幼年患病,后又走失,明明身份尊贵却命途多舛,好不容易回来,又和陛下父子离心,这叫他如何不心疼? 陈翁一番话,饱含满满的情谊,虽然真正关心的不是云开,但也令她动容,“陈翁,孤无妨。” “殿下还说无妨,两日前您也是这么说的,钻到书房忙了整整两日,送过去的饭菜您也基本没动,事情再多,不还有詹事府和左右春坊的大人为您效力,您又何必事事亲力亲为?”裴樾明显然没少用这话诳陈翁,云开这么一说,引起他好大的牢骚。 陈翁敢这么说话,可见裴樾明对他极为宽厚优待,打眼瞧整个东府谁敢像他这样? 既然是裴樾明看重的人,云开自然不会给他难堪,任他说着,也没发怒。 好在陈翁也知道适可而止,只说两句便住了口,而后频频朝门外张望,期盼太医快快到来。 事涉太子,太医院不敢耽误,三个太医火急火燎赶来,累得满头大汗。 接连上前诊过脉后太医们才松了口气。 其中最有资历的一个老太医回话:“殿下无碍,只是连日操劳以致头疼,臣等开剂温和滋补的方子,殿下只需按时服用即可。” 云开是装病,不是真的头疼,没想到太医还真诊出了些东西。 连日操劳,闭门书房两日不出,也不知道裴樾明在忙些什么。 堂堂太子,手下那么多可用的人,他还这么尽心,云开不禁汗颜。 “孤的旧疾”在裴樾明没穿回来之前,云开始终要扮演他,想要万无一失,云开必须了解清楚他的旧疾是何景况。 哪知云开不过才起个头,三位太医如商量好一般,动作一致,齐齐跪地,纵然低着头,也能让人感受到他们的惊惧害怕。 就连陈翁的脸色也跟着一变。 “殿下旧疾业已痊愈。”还是那位最年长的太医回话,只是声音不复方才的从容,带着几丝颤音。 云开面色微沉,“好了,都下去。” 三位太医如蒙大赦,很快离去。 看三位太医的表现,裴樾明的离魂症痊愈与否尚未可知。 如果这病真的痊愈了,裴樾明身边最亲近的陈翁为何那般担心他会旧疾发作?三位太医听到旧疾二字又为何这般恐惧? 可如果他的病没有痊愈,一个患有疯病的人怎么可能坐得上太子之位? 疯病的事还没有着落,庆安帝宫里的人就到了。 第20章 试探 “殿下容禀,陛下听闻殿下身子有恙,特派老奴前来问候,陛下说,要殿下万勿操劳,朝中事自有诸位大人处理,殿下只管养好身子。”来者是个年纪比陈翁还大的内侍,想是庆安帝身边得力的人。 “劳陛下忧心,孤无碍。”云开沉声回答。 “陛下猜到殿下一定会这么说,自知劝不动殿下,为殿下备了补品,殿下日日取了用,总是不辜负陛下一番心意。”内侍话音刚落,身后宫女纷纷上前,掀开手中托盘上盖着的红布,露出里面放着的山参、灵芝。 “这是自然。”云开勾唇。 “陛下还等着老奴回消息,老奴就先告退了。” 陈翁笑着送内侍出宫门,云开的视线落在庆安帝送的补品之上,以云开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些都是好东西,有几样云开也只是在医书上看过,从没亲眼看到实物,这样大的手笔,庆安帝到底想做什么? 裴樾明少时被庆安帝推下车,又被叛军一番欺辱,得了疯病,这是不争的事实,世人只知他是十王之乱的受害者,却不晓得真正害了他的是庆安帝,倒是他的疯病传得朝野尽知。 如今他似旧疾发作,庆安帝立刻派内侍前来问话,还赐下流水的补品,弥补讨好之意昭然若揭。 云开却不大信他,为了自己活命选择抛妻弃子,害至亲落入险境的自私狠毒之人,真的会对曾经亏欠的儿子心怀愧疚,而不是杀之以掩盖事实吗? 总之,庆安帝送的补品,云开一点也不敢用,也不屑用。 想到那个曾经呆呆坐在她医馆外杏花树下的孩子,她对庆安帝就不能释怀,即便当初逃命时丢下太子妃和裴樾明,他是无奈的,那后来呢? 裴樾明在永平帝手中过活的时候,他可对这孩子有过片刻的担心? 裴樾明意外走失的时候,他可费心派人寻过他? 想来是没有的。 否则裴樾明不会留在大雍皇宫五年,也不会在外流落至少一年的时间。 云开随手一挥,命宫女将补品收回库房。 陈翁进来见到这副场景,连忙上前,“殿下这是做什么?” “太医说了,孤无大碍,这些东西自是用不上。”云开抬眼看向陈翁。 陈翁神情古怪,“殿下,这是陛下的心意。” “正是心意,才不该浪费了。”云开示意宫女继续退下。 等她们都走后,陈翁弯着腰劝说:“殿下,皇后娘娘已经过身,陛下其他子嗣又陛下在这世上就只有您一个亲人,而您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也只有陛下,父子之间哪里有隔夜仇。” 看来陈翁还不知道当初的事,不然说不出这种话,他大概只以为父子间多年不见,彼此生疏罢了。 想也明白,庆安帝怎么可能允许世人知晓他的自私凉薄。 但这件事靠庆安帝一个人做不到,裴樾明又为何闭口不提? 这座皇宫、这对父子之间的秘密实在太多了。 “孤知了。” 面对裴樾明不咸不淡的口吻,陈翁无奈告退。 因着裴樾明身上的秘密,云开有些食不下咽,晚膳随意用了些便去忍冬阁休息。 褪去衣衫,只着雪色绸缎寝衣,云开静静坐在床榻边准备脱下鞋袜休息。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云开抬眸看去,果见一群宫女手持烛台款款而来,她们将手中烛台摆在架子上,从床榻边延伸至门外,整整八排,对称而放,中间露出约两米宽的空隙,勾勒出一条星光闪闪的小道。 放置好烛台,宫女垂首依次退下。 明亮跳跃的烛光映在窗纸上,绰约好看,令人心暖。 云开在满室烛光照耀下,微微发愣。 她以前是很怕黑的。 舅父舅母家里不大,房间不够,云开小时候睡在厕所旁的杂物室,那里很黑很冷,连个窗子都没有,灯也是坏的,和哥哥姐姐明亮宽敞的房子云泥之别,冬天她总是冻得睡不着,睡着了也会惊醒。 不止于此,厕所时常漏水,滴滴答答的声音敲击耳膜,很像哥哥讲过的鬼故事里恶鬼出场的前奏,很多次她因为害怕睁着眼硬挨到天亮,期待有人能抱住她,对她说一声别怕,不过这只是奢望,从没有实现过。 后来她大点的时候,舅舅家里换了大房子,房间有很多,可舅父舅母说这些都是要留给客人的,她是他们的家人,不需要客套,所以云开从小的杂物间换到了稍微大一点的杂物间,好在灯是好的,虽然灯光很暗,但感受到那一点光亮,她总能慢慢睡着。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原来舅舅后来换的房子是她的家,她在杂物室看到的那对笑得开心灿烂、满眼幸福的男女,是她的爸爸妈妈,同时她也知道了她的爸爸妈妈是那样爱着她。 或许是因为那点微光、或许是因为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所以她才会安然入睡。 自那以后,云开睡觉总会开着灯,温暖的灯光就像爸爸妈妈对她的爱。 来到大雍,为了更好完成任务,贴合马甲人物性格,她睡觉就再没见过光亮,偶尔能看到窗外的月光便已经极好。 入夜后这么大手笔的烛光,云开没见过。 有能力的时候没理由,没能力的时候也没理由,或许只有裴樾明这样的身份,才能毫不顾忌做这些事。 可他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虽然长大后已经不怕黑了,看见满室光亮,云开还是感到心安,猜不透裴樾明的心思,她决定不再猜,安心享受。 一夜无梦,云开迎来了入大雍后最舒服充分的睡眠。 整整七年,连着失败的那一次,前后六次任务,云开没有一刻放松。 尤其在桃花县染病那一回,云开的精神受到很大伤害,陷入极度的自责伤心,差点没缓过来。 再次面对裴安白的时候,她更是如临大敌,精神时时紧绷,情绪数据跌到低谷,直到成功补全医术标签,任务完成得越来越顺利,她的状态才慢慢好转。 仍然清醒的零宝看着面板上,有关云开的情绪检测数据拔到新高,不禁老怀欣慰,流下一串数据眼泪。 裴樾明,算你做了件好事,我零宝谢谢你。 第21章 新政 翌日,逢春阁内。 “殿下,新政之事事关重大,谢玄为一己之私,未入朔州而返玉京,罔顾殿下信任,新政之事若继续让他插手,怕会出事,还请殿下三思,另寻可用之人。” 云开头疼地看着立在堂内的年轻男子,听他痛陈谢玄罪状已经有一刻钟,竟没有找到机会插话。 “殿下,谢玄” “周司直,可以了,你所述之事,孤已然知晓,自有打算。”云开抬手示意周淮安住口。 “是。”周淮安噎住,忿忿住口。 “还有其他事吗?”云开抬眼看他。 “殿下,经我阿爹牵线,玉京商会之事势在必行,届时各州最有能力的商户都会前来,时间就定在五日后。”周淮安回禀。 “孤知了。” “听闻殿下昨日身子有恙,不知如今可还好?”正事说完,周淮安开始关心云开的身体,堪称臣下之表率。 “小病而已,无需挂心。” “如此,臣便安心了,还望殿下保重身子,臣先告退。”周淮安弯腰施礼。 云开颔首,眼见周淮安背影消失,狠狠松了口气。 这大雍的文臣,嘴皮子功夫当真是厉害,短短两日,她算是见识到了。 昨日她被太傅骂得抬不起头,今日谢玄就被周淮安批得一文不值。 听周淮安说了一阵子话,云开也得到不少信息,譬如谢玄其人颇受裴樾明重视,譬如裴樾明竟然在着手推行新政。 庆安帝声称谢玄助他和裴樾明回京,而谢玄恰在一年前失踪,想来这其中必有关联 而谢玄受裴樾明倚仗,应与新政之事有关。 至于裴樾明,胆量也是真大,竟然想推行新政,这可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云开翻开周淮安呈上来的文章,细看之下,不免心惊肉跳。 新政涉及方面极广,军队、律法、削藩、科举 这是要把大雍掌权派都得罪一遍。 周淮安声称此文章是裴樾明手书,交由他查看补充后,今日归还。 其实周淮安也没补充多少内容,裴樾明的想法已经很成熟,看墨迹这文章是近几日写的,想来裴樾明前几日窝在逢春阁不出,就是为了写这篇文章。 这位太子殿下,真是一鸣惊人啊。 历朝历代,想要变法,总是有难度的,很容易胎死腹中,所以新政的事并没有很多人知晓,听周淮安话茬,此事目前只有谢玄、裴樾明和周淮安三人知晓。 周淮安其人,在他入逢春阁禀事前,云开就已经从陈翁嘴里套出他的家底,其父乃户部尚书,管着大雍的钱袋子,其母阳城县主乃今上堂妹,算起来周淮安也是裴樾明的表弟。 阳城县主的父亲是肃老王爷,母亲是中州盐商独女,县主当日嫁入周家,可谓十里红妆。 周家和阳城县主强强联合,手中铺面、庄子无数,在勋贵中既有体面又有富贵,周淮安也争气,年纪轻轻中了进士,入翰林院做事。 不过他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放弃大好的仕途,投入太子府,谋了个小小七品司直的差事。 为的怕就是这新政。 云开能看出周淮安的野心和抱负,年纪轻轻又才华斐然的士子,想做一番大事业,名留青史,太正常不过。 至于裴樾明为什么选他,看中的不仅仅是他这个人,更多的是为了他背后的周家。 在看到手中文章的那刻,云开基本明白了裴樾明的打算。 她虽然不是很清楚朝政,但来大雍这七年也不是白活的。 有赖此前任务中各个原身脑海中的记忆和她后天的努力,云开掌握了不少技能。 第一个任务,她是医女月见,日日为人诊脉看病,不说医术超群,勉强也称得上小有成就。 第二个任务,她是落魄闺秀温清姿,管家算账做买卖,看书绘画弹琵琶,无一不通。 第三个任务,她是暗卫十七,杀人用毒使暗器,均乃个中翘楚。 第四个任务,她是厨娘姜暖,各州郡叫得上名字的菜肴她都会做,但凡吃过她做的饭菜,没有不称赞的。 第五个任务,她是渔女阿鱼,吃苦耐劳身体好,捕鱼洗衣刻木雕,样样能做。 她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因各大男主的缘故,她也多少知道些一般人不知道的州郡大事。 譬如大雍军政沿袭前朝,采用府兵制,各州郡士兵均需自备物资,战时迎敌,闲时种地,军费开支常常是军中守将的心头大石。 裴樾明想推行军制改革,得到军中将领的支持,从军费入手是个极好的突破口。 军费说到底就是钱,天下除了国库,谁最有钱? 不过商人耳,尤其是中州的商人。 周家既和朝廷有关,又和中州有关,借他们的手举办玉京商会,遍邀商户,搭上商户这条线,实在是好主意。 周家默许家中最有出息的孩子投入太子门下,也是在押宝裴樾明,不然别管周淮安如何求,他们不会踏入这趟浑水。 还有谢玄,他是大理寺少卿,极善断案,多年来为百姓办了很多实事,很受百姓爱戴,由他推进律法增改,百姓的抵触情绪不会太大,更何况,他还有旁的用处——游说朔州军。 朔州乃军事重地,由慕家统帅,云开第四个任务遇到的男主就是朔州军的少将军慕如风,从他口中,云开知晓永平帝为打压朔州军,原本应由朝廷承担的五成军费一度被压到三成,军费问题亦是朔州军心头大患。 谢玄也是武将世家出身,镇国公府祖上和慕家人亦有袍泽之义,自三十年前慕家离京镇守朔州开始,慕家和镇国公府的来往才渐渐减少。 谢玄在阿鱼怀孕期间,声称要离开玉京一段时间,且不肯透露去向,哪怕阿鱼追问也没松口,想来便是为了朔州军之事,有他做说客,朔州应该会仔细考虑新政之事。 通过商会拉拢商贾聚财,再用钱财拉拢军队,有了财和兵,新政之事事倍功半。 裴樾明所谋甚大,环环相扣、步步为营,云开从中看到了他缜密的手段和远大的志向。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作者笔下空洞的人设长出了血肉骨骼,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第22章 自由 晨光熹微,黑压压的天幕透出一点亮光,隐约能听到行人脚步声,但都压得极低,生怕扰了谁。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 暗色中,男子清朗响亮的声音打破了承祚宫众人小心翼翼维持的安静。 或者说,宫人们正是为了男子才刻意放低声量。 男子的声音仍在继续,隐隐夹杂着破风声,声响持续了两刻钟方停止。 “殿下辛苦,喝点枇杷水润润嗓子。” 候在一旁的陈内侍早忍不住,见练武场内那道高大身影停了动作,忙不迭道。 云开一面接过内侍递来的汗巾擦拭脖颈处的汗水,一面应道:“有劳陈翁。” 枇杷水润喉,大口饮下很好缓解了喉内不适,云开笑着又饮下一碗。 两碗枇杷水下肚,云开终于有种自己尚在人世的感觉。 裴樾明处仍没有任何消息,云开不得不继续扮演他,这几日下来,险些去了半条命。 原来一国太子竟这般难做! 每时每刻都有事做。 不仅要按时按点完成任务,还必须完成得让人挑不出错。 读书练武上朝不过是家常便饭,因庆安帝身子不适,云开还要帮着批折子。 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裴樾明那家伙更是个卷王,不仅给自己加负,还拔高任务强度,包括但不限于练武时还要背书,完成课业后还要多写几幅字帖 力争把时间压榨到极致,不浪费一分一秒。 第一日过后,云开险些以为自己要去见神仙。 往事不堪回首,云开努力驱散脑海中的黑暗回忆,保持脸上的冷静。 好在这几日过去,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和不屈的精神,云开基本适应了现在的生活节奏和强度,任务慢慢走入正轨。 除此以外,云开还发现,在裴樾明身体里她所受到的世界规则的束缚很小,可以说几乎没有。 以前完成马甲任务的时候,云开必须按照马甲人物的性格行事,不能做出ooc行为。 比如阿鱼,一介孤女,艰难求生已经不易,要她会写字简直天方夜谭,所以初入公府被谢二娘嘲笑的时候,哪怕云开会写崔体,也不能予以反击。 不仅在人前不能写,就算是自娱自乐也不行。 那些本领云开早就融会贯通,成为身体的本能,压制本能既困难又痛苦。 此外,世界规则也会压制云开,一旦她想用这些不符合人设的能力,就会产生一种被蒙在罩子里,被束缚的感觉。 就像守着一堆宝藏却不能用、不敢用,实在令人憋闷。 可现在在裴樾明身体里,这些限制竟然全都没有了。 一开始写崔体时没有感觉到桎梏,云开还以为是因为裴樾明本身会写崔体,所以她也可以写。 但后来云开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她做任何事,哪怕是裴樾明不会做的事,也都不受束缚。 譬如云开私下里用裴樾明的身体跳了一段舞,完全没有以前那种痛苦凝滞的感觉。 根据标签显示,她和裴樾明之间的剧情是“灵魂互换”,而她的灵魂是云开,从异世界而来,在大雍摸爬滚打了七年的云开。 这一次任务,因为始料未及,她根本没时间去找什么马甲,穿越而来的根本就是她自己的灵魂,所以加在她身上的马甲束缚自然不复存在。 因为“灵魂互换”的标签,世界规则默认她也不是裴樾明。 她不需要扮演任何人,哪怕是裴樾明。 但受限于裴樾明的身份,云开还是需要让外人看不出来裴樾明的身体里其实已经换了芯子。 以上种种,导致的结果就是云卡可以任意调动自己曾经掌握的本领,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欢的事,只是不能太过分,过分到让人察觉出她不是真正的裴樾明。 她从中闻到了自由的味道。 演绎别人的人生,一天两天是新奇,一年两年便只余乏味。 更不要说,云开不是在拍戏,她是真真切切在经历此前的她从没经历过的事,真真切切要用别人的性格逻辑行事。 她没有拍戏的松弛感和享受感,只有无尽的紧绷和害怕,事事谨慎,时时小心,生怕露出一点破绽。 因为她面对的要么是深不可测的谢玄,要么是冷心冷情的裴安白,要么是谨慎机敏的顾璟辞,要么是阴晴不定的江池,除了武痴慕如风,其他人,只要在他们面前出一星半点的差错,就很可能被他们咬住不放,从而挖出她最大的秘密。 而一旦被他们觉察出不对,任务很可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全盘崩溃,这方世界又将经历可怕的浩劫,云开也将连同世界一起湮灭。 她不想死。 她不能不谨慎,不能不小心翼翼。 现在少了这种束缚,云开终于可以稍微松口气。 所以虽然这几日过得很辛苦,云开却没有任务压头、无法喘息的沉重感。 用过早膳,云开入逢春阁处理奏折,礼部尚书坚持不懈,日日奏请为裴樾明选妃,云开自然不理会,和往日一样当没看见。 谁知礼部尚书却在不久的朝会上,当堂奏请庆安帝早日为太子选妃。 云开立在堂下,被前面大臣没有营养的汇报催得犯困,听得这话,睡意立刻跑到九霄云外。 礼部尚书还在恳请,“圣上,太子殿下已近弱冠” 说了一堆,就一个意思,太子能力不差,年纪也到了,为了大雍安定,还请早日给太子选妃! 礼部尚书出身寒门,一路科考入了殿试,成为那一年的状元,深受皇恩,是个得用且为国为民的人,年近半百却无子嗣,这道奏请,自然不含私心,全然为了大雍考虑。 庆安帝身子不适,清王一向不理政事,太子虽然文武双全但旧疾却有复发的可能。 放眼望去,大雍皇室确实没有可堪托付的人,能指望的便是早日有个新生命诞生。 上首的庆安帝自然听得出礼部尚书话里的深意,满心愤怒却不便驳斥,沉吟片刻,点了裴樾明出来。 “太子意下如何?” 第23章 选妃 云开上前一步,将皮球踢给庆安帝:“儿臣但凭父皇做主。” 庆安帝面色微沉,余光瞥见礼部尚书佝偻的脊背,忍下心中翻滚的怒气,沉声道:“吾儿大了,是该选妃了,只太子妃人选事关重大,不可妄定,此事朕需仔细斟酌。” 眼见礼部尚书还有话说,庆安帝抢先道:“朕乏了,退朝。” 云开冷眼看庆安帝避之不及的样子,心中嗤笑。 接下来两天,庆安帝对选太子妃一事只字不提,独庆贵妃以东宫后宫无人为名,送了两名美婢入承祚宫。 云开收下两人,将其安置在携芳阁。 太子妃一事算云开对庆安帝的试探,事实证明,他果然心怀鬼胎。 太医对裴樾明的病态度奇怪,云开那时就有所怀疑。 只是内情不明,尚不知裴樾明是何打算,云开不好轻举妄动。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事关裴樾明的病,庆安帝必定十分关注。 礼部尚书连日上书请封太子妃,云开故意留中不批,果不其然,礼部尚书当堂提及此事,庆安帝想当做不知也不行。 庆安帝当日语焉不详,如今又着庆贵妃送美婢入东宫,看来是一点也不愿意裴樾明有个身份尊贵的太子妃。 他如此煞费苦心,云开怎么能不承他的情? 乾安宫。 “人太子收下了吗?”庆安帝问道。 那日来承祚宫送补品的王内侍回道:“殿下收下了。” 庆安帝紧绷的面色蓦然一松,勾了勾唇,笑道:“太子年少慕艾,自然喜爱美人。” 王内侍笑道:“可不是,殿下二话不说就收了两位美人,可见心中是极满意的。” 他试探着开口,“如今殿下身边有可心人伺候,太子妃一事,陛下也可慢慢为殿下挑选。” 庆安帝混浊的眼中满是笑意,“朕自然要为太子好好思量。” 王内侍眼见庆安帝一副为爱子考虑的慈父模样,脑海中不知怎得想起了前几日发生的事。 “太子如何?”那日他刚奉旨前往承祚宫送药得返,侍奉了多年的主子沉沉开口,既紧张又期待。 他忽觉后背一凉,谨慎开口:“太子殿下一如往常,神思清明。” 话音刚落,帷幔内飞出一盏玉碗,砸落在他脚面上,皮肤一瞬间失去知觉,滚烫的汤水溅起,洇湿了衣服下摆。 他伏在地上,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陛下恕罪。” 帷幔中人没有说话,他听着天子粗重的气喘声,满心恐惧。 他心中闪过什么,却又不敢置信。 这一刻,他感受到天子身上散发着的无尽杀意,那个凭借太子铁血手段上位,自己尽收仁德美名的天子,展现出与他平日性情极不相符的杀伐之气。 他更加贴近地面,连呼吸都停了几息。 此事过后,庆安帝很快恢复如常,甚至询问过他的伤势,可王内侍却再也没有从前侍候庆安帝的心境。 他感受到天子有意无意向他传递出的“他并不满意太子这个儿子”的信息,体会到的不是得到天子信任的喜悦,而是浓厚的恐惧。 他觉察到帝王仁慈表皮下深藏的冷漠,哪怕对象是亲生的骨肉,一旦不顺天子心意,也会被无情抛弃。 他觉察到天子近来深深压抑却不自觉流露出的焦虑和急切,知晓风雨欲来。 所有的回忆和猜测如潮水般散去,王内侍看着天子脸上的笑,也跟着笑起来,弯下身子奉承:“陛下圣明。” 东宫收下两名美姬,陛下又透露出为太子仔细择选太子妃的心思,朝堂上自然没人再不识趣去提立太子妃的事,哪怕固执如礼部尚书也在同僚的劝阻下噤声。 此种结果甚合云开心意,省得乱点了鸳鸯谱,到时无法和裴樾明交代。 下朝时她心情颇好,直到有内侍通禀,言称大理寺少卿谢玄求见,云开脸上的笑才收敛。 谢玄虽呈了辞表,却没得到庆安帝同意,仍领着差事,因此内侍还叫着他的官职。 “传他进来。” 不多时,谢玄出现在云开面前,和前几日相比,他虽然衣着干净,头发也做了打理,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颓废却更加重了几分。 “臣今日特来向殿下请罪。”谢玄撩开衣袍,直直跪地。 不等云开说话,他径自说道:“罪臣未经殿下允准私自回京,还请殿下降罪。” “这都过了几日了,你才想起来向孤请罪?”云开故意发难。 谢玄面不改色。 “罢了,你今日来,不单单是为了请罪,有话直说。”云开语气沉沉。 “罪臣请殿下将灵州徐家灭门案交给罪臣处理。”谢玄道。 云开挑眉,“你的消息倒灵通。” 徐家灭门案是今日才传回玉京的,事涉灵州江家,地方官员不敢轻易做决断,因此将此案上呈,恳请朝廷派人前往灵州解决此案。 今日谢玄来求此案,看来是阿鱼的事有了重大进展。 云开只当不知,继续道:“你要这个案子做什么?若没个合理解释,孤不会同意。” 谢玄没打算隐瞒,朝云开做叩首大礼,直起脊背后道:“幸得殿下当日点醒,才使罪臣不至酿成大错,罪臣之妻确为奸人所害,线索与灵州江家有关,罪臣此去正是为了查清此案,以慰亡妻在天之灵。” 云开被谢玄一口一句亡妻惊到,隐在袖管中的手不自觉收紧。 谢玄虽然精神不济,藏在骨子里的本能却没忘,觉察到云开一瞬的惊讶,他出言解释,“在罪臣心中,她一直都是我的妻。” 他不愿任何人再轻慢她。 云开不置可否,“你若离京,小嫂” 在谢玄灼灼目光下,云开不得不改口,“表嫂的后事怎么办?海州你不去了?” “此事尚未查清,罪臣恐打草惊蛇,欲先将她安葬,等一切事了,再带她回海州。”谢玄解释。 云开在心中咀嚼打草惊蛇这个词,心知谢玄定是对躲在国公府暗处的手有所察觉,遂安下心,看向谢玄,一字一句道,“孤准了,表哥,望你一定为表嫂昭雪。” 谢玄正色,郑重叩首,“谢殿下,罪臣一定做到。” 第24章 查案 阿鱼的死从来不是意外,自那碗下有灵州江家秘药的安胎药送到阁楼起,云开便知有人要害她。 迫于世界规则压制,云开不得不饮下有问题的安胎药,一连喝了半月,足够隐秘霸道的药发挥作用,一点点蚕食她的精血。 云开在镇国公府行动受限,身边也无得用之人,更无法向谢玄安插在她身边的人求助,只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害她性命。 虽然那药阴损不易觉察,但能在谢玄的人眼皮子底下,连下半月的药而不被发现,只能说下药的人有极大可能出自镇国公府。 而这一猜测,在那日发现阁楼外有人窥伺的时候,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认。 谢玄求来徐家的案子,就是想借朝廷之势彻查江家,他不仅不想放过下药的人,连那个违背江家家训,出售禁药的人他也不愿意放过。 谢玄的想法正合云开的意,她不介意帮谢玄一把,随手摘下腰间玉佩,扔给谢玄。 “此乃孤之信物,见此玉佩如同见孤,表兄拿去用。” 谢玄下意识接住玉佩,闻言微怔,正要行大礼道谢。 “好了,你不要再叩首了,也不要一口一个罪臣了,早日查清此案,才是真的谢孤。”话有不妥,云开补充道,“律法之事、朔州之事,孤还需要你。” 谢玄面露愧色,“是罪臣是臣辜负了殿下,朔州之事,臣已去信慕将军,不日便有回音。律法之事,不独臣可为,臣愿为殿下举贤才,以报殿下今日深恩。至于臣臣此余生只愿终老海州,再不沾染玉京事宜。” 云开看到他眼中的坚决之色,清楚他说的不是假话,心中不可谓不震惊。 谢玄当年不顾阿鱼意愿,执意回玉京,不仅仅是为了父母,也是为了他汲汲多年的权势地位。 却没想到,为阿鱼报过仇后,他竟然还想要放弃曾经看重的一切。 可是,做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阿鱼不会再回来了。 谢玄离京那日,没有惊动任何人,连云开也是在下朝后收到谢玄手信才知晓他已然离去。 不过云开也没更多的心神分给他,近在眼前的玉京商会占据了云开几乎所有的精力。 成功借玉京商会之事拉拢商户,解决钱财问题,新政才算稳稳迈出了第一步。 办不好这件事,等裴樾明回来发现新政出了问题,云开的任务就会陷入地狱模式。 且新政利国利民,于公于私云开都不想新政毁在她手中。 入夜,玉京琼花楼。 作为阳城郡主的嫁妆、玉京最大的酒楼,琼花楼占地极广,共有三层,汇集各地菜肴美馔,美名传遍大雍,宾客云集,人潮如织。 云开身着便服,缓步穿行于人流之中,周淮安随侍身侧。 众人见云开气质非凡,加之周淮安也对她恭敬有加,说话声一时变小,暗自打量起云开。 一路行至三楼天字号雅间,那些视线才消失。 “郎君,请。”周淮安推开雅间的门。 云开迈步而入。 雅间内已经坐了五个人,眼见云开入内,忙起身行礼。 “无需多礼。”云开抬手,示意几人坐下。 几人面面相觑,见周淮安颔首,才小心翼翼坐下。 大雍地方实行州郡制,五州三十五郡,涵盖大雍全部版图,云开面前的五人分别是五个州的首富,这五个人加在一起,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他们在各自的州郡商会极有话语权,收服他们,余下的商人自会俯首称臣。 “诸君不必慌张,今日某来此,只是为了和诸君做一场交易,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云开表明来意。 半个时辰后,天字号雅间房门打开,五人恭恭敬敬送云开出门,脸上堆满笑意。 一事了,云开心情不错,出了琼花楼径自沿琼水河畔方向行走。 大雍近年来国富民强,百姓生活安乐,琼水河畔灯火通明,时时传来商贩叫卖声,歌女清唱声。 夜幕低垂,漆黑一片,天幕上没有点点繁星,人间却有灯火照明。 身在此间,方觉人间烟火气,有落地心安的感觉。 云开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喜悦。 既有兴致,自不能辜负,她侧身看向周淮安,正欲开口。 一道凄厉的喊声压过喧闹声,碎裂在云开耳边。 “杀人了--” 随后是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人群猛然散开,朝地面八方流窜。 目之所及,一片狼藉。 云开眸中笑意散去,化作一抹冷光,凤眸眯起,压迫感十足。 在他身边,已经聚集了十数个便衣侍卫,更不必提隐匿在黑暗中的暗卫。 侍卫将云开围起,周淮安此时也反应过来,低声建议:“此处危险,还请郎君尽快回家。” 话音落,巡守琼水的京畿卫出现,骑马的带队人高呼:“所有人禁行,不得擅离,违者立斩。” 跟在他身后步行的京畿卫一个个玄甲在身,手中利剑折射出阵阵冷光,周遭百姓霎时静默,无人敢动。 周淮安眉心深折,看向云开:“臣去交涉,必不让郎君为难。” 今日云开离宫,知道的人不多,周淮安懂得分寸,自不会顶着太子名头行事,把事情闹大,他办事云开很放心,于是颔首同意。 周淮安上前,向京畿卫言明身份,表明来意。 依大雍例,巡守各坊市的京畿卫队长乃从六品昭武校尉,官职高于周淮安的从七品司直。 带头的陈校尉却不敢怠慢周淮安,翻身下马,“周司直言重,既是您想离开,某自不会阻拦。” “多谢。”周淮安行叉手礼。 陈校尉笑着回礼,“周司直请。” 周淮安转过身准备离开,身侧陡然横刺出一柄长剑,悬在他身前。 “慢着。” 出生以来,还没人敢对周淮安这般无礼,惊怒交织下,目光携着几分狠厉射向出手之人。 那是一个通身着黑,像影子一样本该躲于暗处的人,左眼眼珠已经没有,只余一层腐烂的坏肉,右眼布满血丝,整个人散发着深深的恶意,身上沾染着浓重的鲜血腥味,是个看一眼都会让人做噩梦的人。 第25章 断根 周淮安冷笑,语气冰冷,“阁下何意?” 黑衣人声音毫无起伏,“我家公子重伤,贼人尚未找到,在场所有人都别想走。” “阁下的意思是,某是伤人的贼人?”周淮安面色彻底冷下,平时压抑住的气势大开,斜睨着黑衣人嗤笑道。 黑衣人不语,手中的剑未离开分毫。 两人胶着不下,陈校尉看得心惊肉跳,却不敢上前。 黑衣人主家身份不俗,周家亦是庞然大物,两边都不是他一个小小校尉能得罪的,本想给周郎君行个方便,没想到被抓了正形,只求事情不要闹大,否则他这个校尉是做到头了。 “影奴,你在做什么?” 似乎是应陈校尉所求,有一人出声,打破了僵硬的气氛。 那人挤上前,青色衣衫印满血迹,脸上、手上也全是血,如同在血水里滚了一圈。 他看清周淮安的脸,面色大变,反身给了黑衣人一巴掌,黑衣人生生受下,眸中凶光毕现。 青衣人被他看得心颤,忍不住后退一步,转念一想,影奴犯了大错,肯定没好果子吃,自己又何必怕他,于是强撑着不让声音发颤,骂道:“看什么看,这位是周家郎君,和三郎从小一道长大,你不要命了,敢拦周郎君的路?” “主人受伤,没抓到凶手,不能让人离开。”影奴手中的剑仍不肯移动。 “你个疯子!周郎君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是凶手?”青衣人拔高声音呵斥。 他面向周淮安,跪倒在地,声音不复方才狠厉,竟带有哽咽,“周郎君见谅,这影奴是个没脑子的,也是担心三郎伤势,这才昏了头,可怜我家三郎好端端出来游玩,竟遭了这般祸事。” 周淮安看着青衣人,眼中冷光一闪而过,语气却甚是和善,“我见过你,你是余三郎身边的人,你说三郎受了伤,这是何意?” “周郎君容禀,小人青松,今日随三郎出来解闷,哪知贼人溜进三郎雅间,竟竟伤了三郎,小人们发现的时候,三郎已经气息奄奄,还请周郎君为我家三郎做主。”青松哀求道。 “你莫急,余三郎现在何处?”周淮安问道。 青松道:“小人将三郎送去了仁心堂,大夫正在全力救治。” “既然余三郎伤重,你为何不守着他?”周淮安又道。 “小人也不愿离开郎君,可郎君恨毒了伤他的歹人,清醒时将身边人都赶了出来,命小人一定要寻到歹人,将其千刀万剐。”青松回道。 “我知道了,便随你去看看余三郎。”周淮安余光瞥向云开所在的方向,于憧憧人影中见她颔首,心下稍安,一甩衣袖,径自向前走,丝毫不顾横在身前的剑。 好在那把剑险险收回了。 青松看在眼中,微微勾唇,弯着身子带路。 影奴也跟在后面,一道去往仁心堂。 云开站在侍卫中间,森寒的冷意嵌在微挑的凤眸中,令人望之生畏。 遣走侍卫后,云开负手迈入仁心堂。 在她身后,反应过来的人群将仁心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堂内传来男子凄厉痛苦的声音,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要把满腔不忿都随着叫喊发泄出来。 “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疯狂发癫的声音伴随着瓷器落地的声音,响彻在每个人耳边。 屋子里有人惊呼,有人哭泣,有人劝阻,乱成一片。 周淮安懒懒的声音响起,“余三郎,受了伤就好好歇息,兴许还能养好,你这般动怒,仔细损了根本。” “你你,周淮安,你敢笑话我,你怎么敢?”男子声音气喘如牛。 云开立在门口,看到了与周淮安对话的人,那个她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投入地狱的余家三郎余天赐。 余天赐窝在医馆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面色惨白如纸,颤巍巍伸出手指着周淮安,眼中弥漫着深刻的恨意。 周淮安一脸莫名,“我笑话你?我笑话你什么?你朝我撒什么火?我莫名其妙被你的人拦下,带到此处,尚且没有生气,你倒耍起威风了。” 余天赐僵住,转头恶狠狠盯着青松。 青松吓得腿软,扑通跪倒,“郎君明鉴” 话没说完,一盏热茶直击他的面门,青松被烫得皮开肉绽,惨叫一声,伏在地上,不住求饶,“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 周淮安虽不喜青松借刀杀人的小心思,却没想到余天赐出手这般狠辣,不适地拧起眉,错开眼不欲再看此二人。 谁知余天赐竟似疯了一般,又拿起茶壶,想摔掷出去,不过准头不够,砸在了周淮安脚边,茶水溅起,打湿了周淮安衣袍。 周淮安气极反笑,“真是疯了!” 听他呵斥,余天赐面部完全扭曲,“你凭什么骂我?你懂什么!” 说完,他浑身颤抖抽搐,竟是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仁心堂老大夫上前,猛掐余天赐人中,见他不醒,掀开余天赐身上的被子,想查看伤口。 这一看,倒让屋子里的人连同门口的云开齐齐愣住。 余天赐身上的锦衣在清理伤口的时候已经除去,换上了白色粗布衣服。 白衣显色,让人看得更加分明。 他的两股之间竟然满是鲜血,甚至还有新鲜血迹在慢慢往外渗。 余天赐发狂的症结便在此,任何一个男人,伤了这处,怕都不容易接受。 更何况,余天赐伤得还不轻。 想是齐齐断了也未可知。 青松惨叫一声,身子颤抖如筛子。 发现余天赐的时候,他正倒在血泊里。 青松不知道余天赐伤了这么要紧的地方,否则打死他,他也不敢把周淮安带来刺激余天赐。 余天赐将他们支开,就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可他却自作聪明,引来这么多人。 他只是想借周淮安的势,让余天赐惩处胆敢拦下周淮安的影奴,好叫那个讨厌的家伙永远滚出余家,最好被处死。 可现在看来,活不成的是他了。 不,以余天赐的手段,只会让他生不如死。 青松越想越怕,身子抽搐如痉挛,两股有水渍溢出,竟是失了禁。 周淮安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地转身离开。 他虽讨厌余天赐,却也没想过让他落得如此下场,这般情况下,再与余天赐计较,倒显得他小气。 第26章 亲卫 迎面看到云开,周淮安面色更古怪了,上前低语:“郎君,莫被这对主仆污了眼睛,快些离开。” “不急,且看看。”云开勾唇轻笑,并不愿离去,负手往外走,似乎是要去看热闹。 周淮安面色越发古怪,不懂这余三郎有什么值得殿下注意的,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退至云开身后。 刚出门,耳边就响起几道嚣张无礼的声音。 “康乐市已经关闭,任何人不得擅离。” “你们站到那边去。” 周淮安视线逡巡,找到声音来源,那是一队极有素质的士兵,通身玄甲,整成一排,将百姓团团围住。 方才的京畿卫立在一旁,所有人脸色都极差。 周淮安目露错愕,“陛下的玄甲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云开没有回答,面色渐渐凝重。 玄甲卫是大雍历代皇帝的私兵,所选之人都是皇帝心腹,所行皆代表天子心意,一经出现,天子多半也在附近。 或许此刻庆安帝也在这康乐市。 既如此,藏着掖着反而不好,云开对周淮安道:“去看看。” 说罢,云开负手向前。 玄甲卫共有十二支,虽然都是天子亲卫,但地位能力也有不同,从一到十二,地位能力逐级下降,各卫队长官皆领中郎将职,只在品阶上有所区分。 走得近了,便能瞧见这支玄甲卫头甲顶穗为白,可见是排名最末的十二卫。 庆安帝微服私访不可能让十二卫随护。 既然庆安帝不在,那他多半也不知道裴樾明推行新政的打算,云开稍稍放下心。 十二卫长官中郎将高高坐于马上,鹰眼扫视着周遭所有人,眼见京畿卫面色愤愤,百姓们也一脸害怕,不由感叹自己威重至此,面上显出得意。 余光瞥见徐徐走来的云开和周淮安,中郎将面色一僵,抽出手中佩剑,剑尖直指云开二人。 “站住!所来何人?胆敢藐视军令?还不报上名来。” 云开和周淮安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行至中郎将马前数步,方停下步子。 中郎将面色铁青,见二人气焰嚣张,衣着、气度又不凡,只以为是哪家备受宠爱的纨绔,不知天高地厚,心内不屑又不忿。 “把这两个妨碍公务的人拿下!” 中郎将话落,所有玄甲卫抽出长剑,剑尖一齐冲着云开和周淮安。 周淮安猛然向前,双臂张开,将云开护在身后,对着马上人脱口而出:“大胆!你可知你冲撞的是何人?” 中郎将大笑,“这话老子听多了,管你是谁,玄甲卫行事,阻拦便是大罪,把他们拿下!” 最后一句是对身后的士兵说的,士兵中走出五人,直冲云开二人而来。 云开按下周淮安挡在她身前的手,勾唇笑道,“哦,便是孤也不能过问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劈得所有人僵立在原地。 持剑的士兵举着剑面面相觑,中郎将脸上的笑意也跟着凝固,睁大眼睛仔细打量说话的云开。 男子虽着素色衣衫,打扮的和寻常世家子并无二致,通身气势却不容小觑,被他似笑非笑的凤眸看着,中郎将竟然有种被看透的惶惑,不免心惊肉跳。 至于男子面容,更是盛极美极,妖孽一般让人无法直视。 能用美形容外貌的男子,加之他的自称 中郎将握着缰绳的手发白,立时翻身下马,重重叩首,“太子殿下恕罪,臣目盲,竟不识得殿下。” “抬起头来。”云开冷声道。 中郎将抬头,头甲险些滑落,他不敢动作,只满目惊惧地看着云开。 “孤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知者不罪,你认不出孤,又算什么大罪,还是不要先给自己定罪为好。”云开正色道。 “是是臣失言。” “你方才说,孤与淮安妨碍公务,既是公务,可有天子口谕?” “无无陛下口谕。”中郎将边说边叩头,以头抢地,不敢再看云开。 “可有手信?” 中郎将摇头,很快补充:“并无。” “可有圣旨?” 中郎将声音开始颤抖,“无圣旨。” “既无天子口谕,又无天子手信,更无天子圣旨,中郎将办得是什么要紧公务?听的又是谁人命令?胆敢关闭市门,驱赶百姓?孤看是中郎将你公器私用,借公务之名,行不轨之举!”云开冷声道。 中郎将猛然抬头,“不,臣没有,臣不敢。” “臣是听从陛下命令,护卫长宁侯一家,今日听闻有贼人刺杀长宁侯家三郎,臣忧心无法完成陛下之令,一时心急,才封了市门。”中郎将又道。 云开目光微沉,“大雍律法写得很清楚,市门开合皆有专人负责,任何人不可擅开擅闭,违者以谋反论处,无论中郎将有心无心,此罪不可免。” “不,求太子开恩,臣是无心之失,求太子开恩。” “你坏的是大雍律法,国法不会饶恕你,大雍百姓不会饶恕你,孤亦不会违拗国法与民意。”云开掷地有声道。 微风卷起她的衣摆,月华之下,俊美无匹的青年朗声斥责无理暴举,以理压制恣睢之徒,像高悬天边的明月,照亮千里,仍宠辱不惊。 众人亦从中郎将口中得知青年身份,由陈校尉起头,京畿卫和百姓皆叩首,高呼:“太子英明!” 大势已去,中郎将瘫倒在地,后悔不迭。 若是今日他再谨慎些,往日也不曾因为嫉恨故意为难世家子弟,定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他还这般盛年,他还有大好前途,竟被太子亲手断送了。 中郎将愤懑难平,恨意不经意流露,原本看向百姓的太子竟似有所觉,回首看来,正对上中郎将含怨的眼神。 中郎将大惊,喉头滚动,很想拔开腿逃跑,可他没有力气跑,也不敢跑。 却见太子勾起薄唇轻笑,月光映照下的面庞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眼底的寒意似一柄出鞘的利剑,唯有见血才能收回。 那索命的阎罗启唇,判了中郎将的罪,“把他带走。” 隐在暗处的影子上前,把瘫软如死狗的中郎将捂住口鼻拖走。 四下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慑于太子之威,既敬且怕。 第27章 刺客 处置过中郎将后,云开命人将市门打开,在京畿卫的护送下,想要离开的普通百姓陆续离开,康乐市恢复了原有的秩序。 余三郎亦在余家家仆护送下离开,只留下影奴这个唯一见到凶手身影的人协助查案,大理寺少卿闻声而来,探查此案元凶。 今夜伤人案不仅事关余家,甚至还牵扯了太子和玄甲卫,大理寺少卿不敢怠慢,仔细查看余三郎雅间,无奈一无所获。 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手印,可见凶手早有预谋,绝不是一时兴起,此种情况便可排除随机杀人的可能,将目标锁定在和余三郎有情仇纠葛的人身上。 影奴立在市门旁,幽深的目光落在每一个离开的人身上。 此前凶手从雅间窗户逃走,余三郎的痛呼吸引了影奴,影奴当即冲进雅间,跳窗追逐凶手。 凶手身着夜行衣,速度极快,影奴见追赶不及,脱手甩出暗器,柳叶弯刀扎进凶手手臂,没入肌理,凶手速度不减反增,身形如同鬼魅,很快消失不见。 影奴不得不找上巡街的京畿卫,以余家之威,逼他们封锁康乐市,不准放走一个人。 虽然玄甲卫的出现让影奴始料未及,但他们直接关闭坊门,更不会让人随意离开康乐市。 柳叶刀上有毒,影奴很确定凶手无力离开康乐市,他一定躲在康乐市的某个角落。 太子欲送无辜百姓离开康乐市,影奴心中不满,却不敢明言,自请守在康乐市,唯恐凶手乔装离开。 这一站就是两刻钟,作为玉京最繁荣的市集,康乐市的人流量堪称恐怖,两刻钟内离开了很多人,影奴却没发现任何异样。 黑色衣衫隐在市门阴影之下,与夜色融为一体,淬了毒的眼睛紧紧盯着每一个离去的人,他像一条躲在暗地里的毒蛇,吐着蛇信,随时可能跳起来攻击路人。 与此同时,云开携周淮安漫步于康乐市街道之上,穿过条条大道,两人拐进了一条偏僻狭窄的巷子。 周淮安静默无声跟在云开身后,目光却时不时瞥向云开,他实在想不明白,太子殿下这般金尊玉贵的人为什么要留下来趟这滩浑水。 身为臣下,他不该违逆主上决定,但更该时时劝谏,以防殿下陷入不必要的险境。 周淮安停下步子,正要说话。 却见云开一脚踢开巷子里堆积的竹筐,回头看他,“快来帮忙。” 话在周淮安喉头滚了一圈,又咽下,他僵硬上前,帮着云开移除堆在巷子深处的竹筐。 移着移着,周淮安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类似人手的东西,天色黑沉,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垂首定睛看了一遍,才确认那真的是一只男子的手,手骨骨骼很粗,手掌极大,腕间系了一根五色彩绳,彩绳染着斑驳的血迹。 周淮安大惊,忍不住后退,抬眸看向云开,却见云开一脸镇定,仿佛早知道竹筐深处藏着一个人,一个不知生死的人。 “殿下,这” 云开拧眉,压低声音,“噤声,你去找马车,孤在此地等你。” 周淮安敏锐捕捉到云开的不悦,立刻垂首,“是。” 走到巷口的时候,周淮安实在没忍住,回首朝巷子深处看了一眼。 太子殿下负手而立,屋檐阴影遮盖了她上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唯有绷紧抿直的嘴角昭示着她极差的心情。 只一眼,周淮安立刻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云开心情实在称不上好,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第二个任务对象。 在她的认知里,他该坐拥财富、恣意潇洒,永远端着玩世不恭的笑,在商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不是奄奄一息躺在康乐市无人来往的偏僻小巷。 震惊、不解、错愕百般情绪涌上心头,尤其当视线落在那根虽然染着血却明显被主人爱惜得极好的彩绳时,云开嘴巴里竟然滋生了点点苦味。 凶案、余天赐 顾璟辞,你都知道些什么?这些年你又经历了什么才会落到今日地步? 云开不敢深想,她弯腰将压在顾璟辞身上的竹筐拿走,看到了那张无比熟悉的脸。 细碎的剪影投在他脸上,云开于黑暗中看清了他的脸,飞扬含笑的桃花眼沉沉闭合,白净的脸上沾满了鲜血,总是微微弯起的唇惨白如纸。 他和记忆中的模样天差地别。 云开忍下心酸,拉住顾璟辞的胳膊将他扶起。 周淮安驾着马车停在巷口,见云开搀扶着一个人往巷子外走,顾不得震惊,忙跳下马车去帮忙。 “殿下,臣来就好。”周淮安架着顾璟辞另一只胳膊,直直看着云开道,眼底深处满是探究。 云开沉默一瞬,慢慢松开手。 周淮安好不容易将人弄上马车,坐在一旁喘着粗气,来不及平复心绪,在看清斜倚着马车车壁、不省人事的人的面容时,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将自己闷死。 “顾璟辞!” 正在上马车的云开听到周淮安下意识的惊呼,身形微顿,坐好后不动声色发问:“你认识他?” 周淮安点头,“何止认识!我与他” “你们去那边搜寻。” “你们去前面搜寻。” 马车外的喧闹声打断了周淮安的话,他收敛神色,面上显出几分凝重,“殿下,臣去看看。” 云开颔首。 不知周淮安说了些什么,外面的人很快离开。等他再次坐上马车,视线便不停在云开和顾璟辞身上逡巡,欲言又止,神情古怪。 云开怕他憋死,也实在好奇他二人何时认识的,略等了会儿,问道:“你说认识此人,他是谁?你们何时认识的?” 周淮安长舒口气,道:“此人名唤顾璟辞,乃中州富商,与我外祖家有几分交情,臣年少时便和他相识。” 他几句话解释了与顾璟辞的关系,看了云开一眼,说出自认为最紧要的话:“算起来,臣与他已经数年未见,只知道他和余家有仇,受余家打压,家产几乎败了个干净,举家远走,已经不在中州居住。” 第28章 养成 云开听出周淮安弦外之音,点头应道:“今夜行刺余三郎的应该就是此人。” 周淮安没想到云开会如此直接,委实愣了愣,“殿下救他有何打算?” 若非另有打算,周淮安着实想不明白太子为何会救下疑似行刺余三郎的人。 “陛下的玄甲卫从不轻易赐人,即便庆贵妃盛宠,陛下也不见得会这般抬举余家,这中间一定有孤不知道的事。”云开眼中闪过冷光,“去查,孤要知道这个顾璟辞和余家的渊源。” 周淮安听罢,面色凝重,“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他示意车夫驱车,马车开始缓慢前行。 云开闭上眼睛假寐,心里因周淮安几句话乱成一团。 她从未没想到顾璟辞会落到这般地步。 家产败落,远离中州 不知道顾母是否安康? 原本昏迷濒死的顾璟辞低声说着什么,低声的呢喃把云开从憋闷痛苦的情绪拉回。 “清姿,清姿” 云开僵硬在原地,过了许久,直到呢喃声停止,才睁开眼。 入目便是周淮安试探顾璟辞额头的景象。 “他在发高热。”周淮安如是说。 云开此时方回过神,隐在衣袖中的手猛然握紧,“带他回你的私宅。” 末了,又补充道:“他很重要, 一定照顾好他。” 周淮安保证:“臣一定看护好他。” 太子车驾,自然无人敢拦,便是影奴那般不知变通的人也沉默退下,无人知晓,太子车驾中藏着扰乱康乐市秩序,废掉余家三郎的祸首。 马车行至周淮安在宁乐坊置办的私宅,看着仆从将顾璟辞抬回府邸,云开心下稍安。 她看向周淮安,郑重道:“此人或是打压余家的利器,你一定不能让他出事。” 周淮安虽然疑惑太子对顾璟辞的关注,但想想余家那嚣张的模样,还有庆贵妃和太子生母的往事,自以为找到了症结所在,应声道:“殿下放心,臣定不负所托,助殿下惩治余家。” 顾璟辞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云开只得收回视线,“孤信你。” 承祚宫,忍冬阁。 “零宝,你说顾璟辞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同余家结仇会不会是因为我?” 感受到云开低落的心情,看着面板上云开起起伏伏的情绪数据,零宝难得沉默。 虽然她只是一个高级系统,说白了就是个电子产品,可她有着无限类人的芯片,人的情绪可以转化为数据直观呈现在她眼前,她有着分辨人类情绪的能力,何况跟着云开这么久,她清楚地明白顾璟辞在云开心中的地位。 前五个任务对象中,云开对他绝对是好感度最多的。 不是爱情,不是仰慕,而是感激。 无他,只因为在云开自我否定最厉害、最焦虑的那段时间,顾璟辞给了她可以喘息的地方和足够的包容。 那时第一个任务刚刚结束,裴安白委实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云开没指望捂热他的心,可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裴安白的狠心那般惨烈的死去。 对死亡的恐惧,对裴安白的怨恨以及对任务的迷茫都令云开无所适从。 她也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先后经历穿越、死亡、重生、再次死亡,种种生死大事,扛不住是很正常的。 零宝没法子劝解云开,只能常陪她说话,好在云开当时的身份是刚刚经历家破人亡的大家闺秀,性子沉闷些、不爱说话,也没人怀疑。 就这样自我封闭了几日,顾璟辞敲开了云开的房门,他什么也没多说,放下一只通身雪白的狗便离开了。 那只小奶狗刚出生,懵懵懂懂,雪团子一样,很是安慰了云开孤寂的心。 再然后,顾璟辞纵着云开练字、学画,甚至将家里的产业交给云开打理。 他接走云开的那一天,说过往后他便是云开的兄长,是云开的家人。 他也确实做到了,把云开当成妹妹一样疼爱,给了云开喘息的空间。 一年后,“养成”标签补全,云开寻了万全的死遁法子,想着循序渐进让顾璟辞和顾母接受她的离开。却没想到遇见了余天赐,她留下的傀儡马甲被余天赐残忍杀害。 虽然傀儡身没有如云开计划得那样自然而然病死,但按理说她留下的信也足够隐瞒顾璟辞几年,让他一点点接受温清姿的死,断不会让顾璟辞冒死刺伤余天赐,甚至痛苦到连梦中都在唤温清姿的名字。 除非他知道了温清姿死于余天赐之手,可余天赐行事一向不留痕迹,有余家庇护,害了那么多人都能逍遥法外,顾璟辞该是很难知晓温清姿之死的真相。 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虽是询问零宝,但云开已经可以断定,顾璟辞一定是知道了温清姿的死因,否则他怎么可能来刺杀余天赐。 【阿云,没事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你现在遇到了顾璟辞,还有着太子的身份,你可以帮他,他不会是孤身一人了。】零宝安抚道。 “你说得对,不管他想对余家做什么,是想杀了余天赐,还是让余家覆灭,我都会帮他。”云开按下心中愧疚,握紧拳头道。 烛光影绰,幽幽亮光映照出床榻上顾璟辞苍白的脸。 周淮安送走大夫,站在床边看着顾璟辞的脸,眼底掀起莫名的情绪。 尤其在听到昏迷中的顾璟辞低声唤着“清姿”二字,他的视线愈发幽深。 那个如同禁忌般的名字在喉头滚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被周淮安唤出:“温清姿。” “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 他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处宅子,是他偷偷置办的,家里人都不知晓。 盖因此地是他禁忌所在,是他可透气松快的地方,他不想任何人知道。 而这房内墙壁上所挂的画像,更是他埋在心底最不可触的逆鳞。 他痴痴看向女子画像。 画中女子身姿纤细,自成风流韵态,彼时似有风吹起了幕篱一角,露出女子小巧精致的下巴,长长的素色幕篱遮挡了女子面容,让人看不清她的脸,但她执扇的手势、倚着画舫吹风的慵懒、浑然天成的腰线,都明明白白告诉览画众人一件事,画中人该是美极。 襄王有梦,神女无情。 画中人是周淮安在中州做的一场梦,无人知晓,名动玉京的周家郎君曾对一位女子一见倾心。 身份有别,他自知想娶她千难万难,更何况佳人对他无意,他亦不愿纠缠。 第29章 贵妃 梦醒后,周淮安离开中州,数年不曾踏足中州,更不愿听到有关中州的任何消息。 若非前些日子为太子奔波玉京商会之事,他也不会知道顾家和那女子竟是杳无音讯已久。 如今顾璟辞骤然出现在他面前,又提到他心底深藏的人,周淮安一时间心乱如麻,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竟是一夜难眠。 既睡不着,周淮安也不再强求,索性执笔作画,画中人尽是昔日佳人,一颦一笑,尽显风流。 翌日,朝堂之上。 “臣有本奏。”李御史执笏出列,“臣闻陛下赐玄甲卫护卫长宁侯府,此举本是陛下天恩浩荡,无奈长宁侯府管束玄甲卫不利,竟致玄甲卫因长宁侯一家私事,于昨夜擅闭康乐市门,如此公然违抗国法,可见长宁侯素日未曾管束好玄甲卫,毫无对陛下的敬畏之心,辜负了陛下厚爱,还请陛下严惩长宁侯,以儆效尤。” 庆安帝瞥了云开一眼,笑道:“此事贵妃昨日已告知于朕,刺客在康乐市公然刺杀皇亲国戚,视朝廷法度为无物,玄甲卫关闭市门是为缉凶,免得刺客继续伤人,如此说来,昨日之事也不可全然算作长宁侯家私事。” 庆安帝四两拨千斤,堵了李御史的话,李御史无法,只得退下。 “昨日事虽不全是长宁侯一家之事,然玄甲卫一无陛下口谕,二无陛下圣旨,擅自决定市门开合,实乃大逆之举,还请陛下严惩玄甲十二卫,严惩对玄甲卫管束不利的长宁侯。”官员中又走出一人义正言辞道,此人身着红袍,留着长长的胡须,眼中满是不忿,甚至回首剜了长宁侯一眼。 长宁侯脖子一缩,再不敢装死,走出列哭诉,“望陛下垂怜,臣子无辜被歹人刺伤,生死未卜的时候臣还在宫中面见陛下,玄甲卫为捉拿歹人关了市门一事,臣浑然不知啊。” “浑然不知?十二卫长官不过小小五品官,若不是有你这余国舅授意,他焉敢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王御史出声驳斥长宁侯,又转头看向庆安帝,“陛下,长宁侯借贵妃之势向来跋扈,玄甲卫是陛下心腹,一向谨守国法,怎得到了长宁侯手下便这般放肆,长宁侯便是从未授意玄甲卫关闭市门,又怎知不是他素日嚣张,以致玄甲卫以为身有倚靠,对陛下和大雍律法全然不看在眼中。此事不论长宁侯有心还是无心,都请陛下严惩长宁侯,以平物议。” 王御史说罢,掀开袍子跪下,大有庆安帝不惩治长宁侯就长跪不起的架势。 他话说得不留情,言语间更是提到贵妃,隐有指责庆安帝宠爱后妃,以致外戚势大的意头。 庆安帝一张老脸被说得挂不住,却又发作不得,只能给堂下心腹使眼色。 一位紫袍老者出列,“康乐市门关闭之事,长宁侯确有管束不严之过,但归根到底,擅自关门的是玄甲卫,臣有十二卫中郎将供词,可证明长宁侯绝未指使玄甲卫擅闭市门,是他自己恐歹人逃走,这才犯了大错。” 有宦官取走老者递交的供词,转呈给庆安帝。 庆安帝装模作样又看了一遍今晨才看过的供词,笑道:“有供词作证,可见长宁侯并无大不敬之心,此事全系中郎将一人所为,朕便将其斩首弃市,以儆效尤。” 紫袍老者乃刑部尚书,能劳动他昨日急急从大理寺将人要走,并连夜弄出一份把长宁侯摘干净的供词,可见庆安帝力保长宁侯的决心,大家都不是傻子,一齐高呼庆安帝英明。 王御史愤愤起身,眼中满是压抑的怒火。 这场朝会,云开冷眼旁观,倒真看出点有意思的。 庆安帝对余家,实在太过优容。 前赐玄甲卫,后替余家脱罪,一个庆贵妃,真就值得庆安帝这般宽待余家? 云开面无表情离开,却被王内侍笑着拦住。 “殿下,陛下有请。” 云开颔首,朝乾安宫走去。 庆安帝眼下青黑很重,昨日处理余家的事想是费了他不少力,如今看到云开,他勉强勾起一抹笑,“朕听闻樾明昨日也去了康乐市?” 云开早知有这一关,从容道:“市坊改革之事由臣一手促成,臣昨日和周司直一同前去查看效果。” 她语气算不得恭敬,甚至没有行礼,庆安帝却未怪罪,一脸欣慰道:“吾儿天资聪颖,此事办得极好,难为你有心,记挂着大雍民生。” 云开垂首,“陛下谬赞。” “朕今日对长宁侯的处置,你以为如何?”庆安帝又道。 云开声音无甚起伏,“陛下处置得宜,臣无异议。” 庆安帝细细观察云开面色,见她和从前一样冷着脸,对他不咸不淡的样子,心下稍安,笑道:“你近日辛劳,早些回自己寝殿休息。” 云开走后,庆安帝脸上的笑蓦然消失,皮笑肉不笑道:“给朕滚出来!” 内殿走出一个女人,虽则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不少痕迹,可也没损她多少美貌,反而因为上了年纪,沉淀了气质,使她比年轻女子更多了几分独特的韵味。 女人身着素衣,乌黑的头发上没有任何装饰,似怨似哀地看着庆安帝,美眸中流转着怨恨、爱慕种种复杂情绪。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伏跪在庆安帝面前,等候发落。 “贵妃,朕捧你到今日位置,不是让你和余家这般回报朕的,你记着,朕给余家尊荣,余家也必须给朕朕想要的,否则朕让你整个全家一起上路,黄泉路上好相伴。”庆安帝目光阴鸷,话语毫不留情。 “臣妾知晓,一定管束好家人,不再让陛下为难。”庆贵妃红着眼睛道。 庆安帝沉吟片刻,见贵妃一直俯首跪地,一派恭敬惧怕的模样,露出满意的笑,上前扶起庆贵妃,笑道:“你放心,事成之后,你就是朕的皇后,是大雍最尊贵的女人。” 庆贵妃作势伏在庆安帝怀中,柔声道:“臣妾一定不让陛下失望。” 感受着膝盖处传来的疼痛,庆贵妃笑得更艳。 裴郎,我想做皇后,是因为我想成为你的妻子,可你早不是我心心念念的郎君了,在你罚我彻夜长跪的时候,在你动我家人的时候,或许更早前,在你没有选我做太子妃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是了。 可惜,我醒悟的太晚,害了自己,更害了 第30章 余家 下朝后,周淮安便来拜见云开。 早在玉京商会开始前,周淮安就因为不可言说的心思派人打探过顾璟辞的消息,于是今晨便来向云开复命。 “顾璟辞还没有醒,他身中暗器,暗器上又抹了毒,昨日毒发高热,汤药是硬灌下去的,虽然能保住性命,但何时能醒还是未知数。”周淮安先禀报了顾璟辞的情况。 他观太子面色如常,便继续道:“顾璟辞出身中州顾家,年幼时被赶出顾家,由其母带大。顾家世代经商,顾璟辞为家族所弃,身份上虽不再是商户子,可以参加科举,但脱离宗族这一条,已将他拦在科考之外,是以他十四岁起便从事商业,四处奔走,挣下可观的家产。十八岁那年他定居中州,用时数月吞并了本家所有家产,报了幼年被驱逐的仇。” 顾璟辞的身世,云开比周淮安知道的还多还详细,但她没有打断周淮安的话,静静听着顾璟辞的生平。 周淮安声音平稳,道出了云开不知道的后事,“臣查得,顾璟辞因和余家有私仇,颇受余家打压。先帝朝的丽贵妃出自余家,丽贵妃深受先帝爱宠,中州商户在余家授意下,对顾家多有排挤,三年前顾璟辞变卖家产,携老母远走中州,随后杳无音信,最近一次出现在中州是三月前,他回老家操办亡母丧事。” 心脏骤然收紧,云开眼前闪过那位温柔似水的女人,纵命运一向薄待她,她却从未自怨自艾,总是扬着温柔的笑,给人无限的温暖和力量。 却没想到,那般好的人竟是不在了,唯有拼命压制,云开才能忍住眼泪。 周淮安眼见太子失神,试探着开口,“殿下,可有不妥之处?” 云开视线移向他,指甲狠狠嵌进掌心,缓慢摇头,“继续说。” “是。”周淮安道,“臣并没有查出顾璟辞和余家交恶的原因,但结合顾璟辞昨日刺杀余三郎的举动,臣可断定他们结怨必定和余三郎有关,臣已派人去查余三郎这些年的事,很快就能得到准信。” “很好。”云开夸赞道。 周淮安忙道不敢,随后又道:“陛下亲赐长宁侯玄甲卫是在半月前,因是陛下私兵,朝臣无权过问,所以消息一直没传出来。至于陛下赏赐的理由是因为长宁侯半月前狩猎受伤,贵妃担心兄长安危,特意求陛下开恩赐兵,以护卫长宁侯平安。” “余家三代单传,这一辈只得余天赐一个男丁,长宁侯府对他爱若珍宝。他一月前为争花娘,和洛阳郡主家的许小郎打起来,养了近一月的伤。昨日出门,长宁侯恐他再出事,便让玄甲卫跟着他,是他自己不耐烦人看束,将玄甲卫打发得远远的,这才出了事。” “十二卫的中郎将出身微寒,靠军功一步步升迁,眼高于顶,向来看不起世家子弟,对平民百姓也常有欺压,官声极差。以他的性子,驱赶百姓,呵斥他以为的世家子都是寻常事,只一点,擅闭市门,他不敢,可偏偏昨日他这么做了,臣百思不得其解。” 周淮安回禀完,抛出自己的疑问,便噤声不再言语。 云开冷笑:“他是个蠢的,敢这么做,无非是觉得有倚仗,可究竟是多大的倚仗能让他飘飘然到如此地步?还是说抓住伤害余三郎的凶手便如此重要,比他自己的前途性命都重要。” “余家一定有问题。”云开一锤定音,“去查,给孤仔细的查,余家所有人,不论嫡支旁支,不论女郎男郎,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放过。” “是。”周淮安领了命令,行礼告退。 在他身后,太子一向高深莫测的眼中掀起滔天怒火。 事涉顾璟辞和余家,云开不想坐以待毙。 用过午膳后,他便安排陈翁准备一应补品礼物,乘着轿辇前往余家。 太子驾到,对余家来说是头一回,长宁侯携妻儿早早候在门口。 云开下了轿辇,抬头看向写着“长宁侯府”几个流光溢彩大字的匾额,冷冷勾起唇。 长宁侯府,整个玉京的笑话,靠女人上位的世家笑柄。 中宗朝时,余家家中连个体面的官都没有,养出的女儿却个个冰肌玉骨,花骨朵一样美丽。 靠着卖女儿联姻,攀上了魏国大长公主,由大长公主引荐,送了个最美的小女儿入宫,获封嘉贵妃,中宗爱极宠极,连带着她的养子也沾光,在中宗过世后承袭皇位。 中宗一世英名,史官直笔,也没能挑出他半分错,唯一被人诟病的,便是宠爱余氏女太过。 嘉贵妃养子继位,余家跟着水涨船高,新帝亲赐侯爵。 余家为延续荣光,继续送女入宫,获封贵妃,后失宠于新帝,在后宫争斗中又得罪了皇后,皇后嫡子继位后,极厌恶余家,玉京世家作壁上观,各姻亲躲得远远的,唯恐和长宁侯府有丝毫联系,长宁侯府自此没落。 一直到永平帝继位,身为其侧妃的余氏女一跃成为丽贵妃,长宁侯府才重新回到玉京各世家视线中。 永平帝被夺江山,丽贵妃于皇宫自焚,所有人都以为长宁侯府会再度没落,却没想到四个月前,庆安帝竟然迎余家那位年过四十未嫁的姑奶奶进宫,封为贵妃,甚至把自己年号中的庆字予她做了封号。 如此盛宠,再度把置身悬崖边的长宁侯府拉回平地。 纵观余家发家史,全是靠着女子在后院的经营,靠着裙带关系,男丁竟无一人成才。 如此经历,玉京世家自然看不上,却不得不忍着恶心结交。 一门四贵妃,各家既看不上余家,也羡慕他们富贵来得容易,养女儿总是不自觉向余家看齐,余家女儿的衣着打扮常能引得玉京贵女效仿。 在这种扭曲微妙的处境下,余家对自己的认知越发清醒,历代家主总爱纳些美貌女子进门,以图生下更加美丽的女儿,好等女儿长大后待价而沽。 卖女求荣,养出的儿子又是个作恶多端的,云开对长宁侯府的感观差到了极点。 第31章 尸骨 尤其是看到长宁侯脸上谄媚的笑,以及他身后跟着的十数个女儿时,这种厌恶达到了顶峰。 这些女孩子也不知道会被长宁侯卖给哪家做妾、做填房。 云开怒极反笑,朝长宁侯虚以委蛇,“昨日余三郎受伤,孤也在现场,今日特来探望。” 能生出那么多美貌的女儿,长宁侯样貌自然不差,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很有几分美男子的味道,许是儿子的事太让他神伤,眼下的青黑哪怕是敷粉都遮不住。 听得云开的话,长宁侯脸上的笑一僵,差点破功,结合他眼底的青黑,活像是死了几天的人忽然诈尸,丑得让人不忍直视。 他现在最听不得旁人提起余三郎的伤,可说话的人是太子,他也没法子发作,只能苦笑道:“劳烦殿下关心,殿下请入内。” 长宁侯府确实曾富贵过,府邸占地面积极大,府内雕梁画栋,美不胜收。 云开在正堂饮过茶后,提出去看望余三郎,长宁侯好不容易端起的笑再次消失,硬着头皮答应。 云开乐得看笑话,眼底总算染了笑意。 这点笑在踏入余三郎的院子,掠过那棵葱郁梨花树时,变成了愤恨和不甘。 她能感觉得到,零宝给她准备的傀儡身就埋在院子中那棵唯一的梨花树下。 云开脚步未停,挺直脊背缓步上前。 谁能想得到,这株开得正艳的梨花树是以一个年轻女子的血肉为养料。 如此罪恶的地方,竟然开出了洁白无瑕的花朵。 风吹过,一朵梨花于枝头飘落,荡悠悠坠在云开肩上,云开抬手拂落肩上的花,大步向前。 “草民多谢殿下关怀。”余天赐强撑着身体对云开行礼。 “三郎何须多礼。”话是这般说,云开却没免余天赐的礼,等他实打实跪下磕了头,才让他起身。 长宁侯站在一旁,心疼不已,等云开说出平身二字后,忙搀扶起余天赐。 “三郎身子不适,还是快些躺下休息。”云开道。 余天赐伤得地方尴尬,男子最脆弱的地方生生挨了一刀,自是痛不可耐,稍有动作便会牵扯到伤口,不过起个身行礼,他的额头便冒出细密冷汗,唇色苍白,几近透明。 “草民谢殿下。” 在小厮的帮助下,余天赐总算上了床,却还是不能舒舒服服躺下,只得靠着软枕,仰起头同云开说话。 身体不得放松,伤口处疼痛不止,余三郎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晕过去。 “三郎受苦了,你受伤那日孤恰在附近,没能及时救下你,孤深表遗憾。”云开笑着看向余天赐。 想到那日受到的凌迟之痛,余天赐浑身一抖,流出两行清泪,“草民谢殿下关怀。” “你放心,陛下已经派人全力搜捕歹人,一定会还你个公道。”云开又道。 提到庆安帝,余天赐不得不直起背,遥遥一拜,“多谢陛下隆恩。” “你还记得当日那歹人有何特征?身高几尺?弄伤你的武器为何吗?”云开故意戳余天赐的痛处,明明她比谁都清楚这些问题的答案。 让余天赐回想那日的事,实在过于痛苦,可他太想找到凶手,杀他泄愤,于是拼命回忆。 “当时草民喝醉了,只记得有个黑衣男子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拿着武器,朝我走来,我没看清他的脸,也没看清他怎么出的手,就疼昏过去了,直到家丁冲进来,我才恢复意识。” 余天赐一问三不知,云开在心中为他做了回答。 黑衣人身高八尺,剑眉薄唇,桃花眼,手系五色彩绳,割下你胯间之物的武器是一柄短刀。 他是你最看不起的商人,是你曾无情杀害的女子的义兄。 “殿下,你一定要帮帮我,帮我找到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把他千刀万剐!”余天赐的情绪忽然激动,声音尖锐刺耳,眼底一片血红。 他本就因为纵欲过度身材干瘪消瘦,病痛一场直接要了他半条命,加上情绪失控发狂,倒真有点地狱恶鬼的感觉。 见他如此痛苦潦倒,云开稍感安慰,笑道:“孤一定会帮你,你先养好身体。” 长宁侯也在一旁劝慰:“儿啊,殿下和陛下都会帮你的,等捉到凶手,爹会让你亲手为自己报仇的。” 得了保证,余天赐情绪稳定下来,云开这才装作不经意提起院子中的梨花树,“孤方才走来,见三郎院中梨花树开的极好,是个好意头,相信不日大理寺便能捉到伤害你的凶手。” 提到梨花树,余天赐眼底泛起精光,笑容得意至极,扬起声音道:“殿下也觉得那梨花树好看?我用世上最美味的肥料滋养它,才将它养成这般模样。” “孤确实很喜欢这颗梨花树,承祚宫内没有梨树,倒是一大遗憾,不知三郎可愿割爱?让孤将这颗梨花树移植入承祚宫?” 余三郎得意的笑凝固在脸上。 就连长宁侯也变了脸色,忍不住道:“不可!” 他说完后自知失言,面对云开斜看过来的视线,愣是吓得后背发汗,心脏收紧,立时跪在地上,缓了会儿,方道:“老臣不是不愿割爱,只是这棵梨花树是犬子出生时,惠能大师指点栽种的,说是此树能保犬子平安,若此树出事,犬子性命也将不保。” “如此,倒是孤失言了。”云开淡声道。 长宁侯忙道:“老臣绝无此意,殿下能瞧得上犬子院中的梨花树,是犬子三生有幸。” “好了,孤不过随口一说,长宁侯何必这般战战兢兢,起来。”云开语气总算带了点笑。 长宁侯抬起衣袖擦拭额间汗珠,颤巍巍起身,心中对太子殿下喜怒无常的传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余天赐因为云开和长宁侯的对话也蔫了,戚戚哀哀倚靠在床上,因为疼痛时不时抽两声气。 云开此行目的达到,再见他不免觉得倒胃口,随意找了借口离开。 长宁侯明显松了口气,余天赐倒有几分不舍,觉得还没完全攀附上太子,实在可惜。 第32章 六娘 长宁侯送云开出了院子,两人一路跨过垂拱门,正要往前院去,却见一个丫鬟急急忙忙往外跑,原本六神无主的丫鬟在看到长宁侯后眼睛都亮了。 丫鬟扑跪在长宁侯面前,口中说道:“家主,六娘,六娘出事了。” 云开此时才看清丫鬟手上染了一层薄薄血痕,她应是哭了一路,眼睛红通通的,隐隐有肿起来的架势,倒不知发生了何事,将她吓成这副模样。 哪知长宁侯比丫鬟还激动,扯着嗓子道:“你说什么?” 他大跨一步,怒喝:“本侯一早交代过,要你等看顾好主子,你个没用的东西!” 说罢,他挽起衣袖,作势要打跪在地上的丫鬟。 云开伸手按住长宁侯扬起的手,冷着声音道:“侯爷三思,随意打骂仆人,失的是侯府颜面。” 她刻意加重力道,长宁侯疼得面部扭曲,声音尖细起来:“老臣知晓了,还请殿下松手。” 长宁侯感受到手部剧痛消失,踉跄着后退,“老臣听闻女儿出事,这才失态,还请殿下宽宥。” 云开笑道:“侯爷关心女儿乃人之常情,孤不过是顾忌着侯府还有贵妃的体面稍加提醒,若这丫鬟当真做错了,侯爷只管送她去官府,依法办事。” 长宁侯此时对云开那是吓得心里发毛,这位殿下当真是个怪种,动辄翻脸,阴晴不定,也不怪陛下那般厌恶。 忆及庆安帝的承诺,畅享着太子日后悲惨的下场,长宁侯才找回点说话力气,“殿下说得是,老臣谢殿下赐教。” “无妨,侯爷只要按律法办事,心中怀着对大雍、对朝廷的敬畏,便算不辜负陛下的厚爱。”云开淡声开口,随后看向跪在一旁的丫鬟,“你家六娘怎么了?” 那丫鬟没想到太子会为她说话,震惊中也难忘方才险些受掌掴的害怕,更不敢吐露出侯府最大的秘密,只能垂着头,颤抖着声音道:“六娘突发旧疾,婢子一时慌了神,婢子婢子” 云开自知丫鬟的话漏洞百出,不欲为难她,只将视线投向长宁侯,发现长宁侯鼻翼翕动,额头不住冒出冷汗,愈发笃定长宁侯府有问题,而她对症结所在也有了大致的猜测。 长宁侯悬着心,见那丫鬟招架不住太子问话,又觉察到太子的视线,忙道:“小女自幼患有喘疾,春日花粉颇多,犯病是常事,烦劳殿下过问。” “哦,是这样啊。”云开挑眉,“喘疾难治,侯爷要好生照顾你家六娘。孤还有事,今日就不叨扰了。” 长宁侯总算松口气,笑着送云开离去。 太子轿辇消失的那一刻,长宁侯面色骤然变冷,狞笑着冷哼一声,“你这太子又能当多久?” 他一甩衣袖,转身回府,脚步加快,也不知要去做什么。 “娘子,您喝口药。” “娘子,求您了,您就喝一口。” 一间雅致闺阁中,丫鬟婆子跪了一地,不住哀求着床榻上的年轻女子。 “六娘,你便把药喝了。你不喝药,如此作贱自己的身子,柳姨娘泉下有知,也会伤心的。” 年轻女子对身边的哀求声充耳不闻,始终闭着眼,直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开口,言语间提到了柳姨娘,年轻女子睫毛轻颤,缓慢睁开了眼,一双美目盈满泪水,泪珠从眼尾滑落,顺着面庞隐入鬓发之间。 “阿婆,您别说了,我不会吃药的。”女子声音有气无力,话里的意思却极坚决。 白婆子看着女子苍白的面容,脑海中不由浮现她亲手为女子脱下的带血的衣裙,眼眶一酸,跟着落泪。 她哽咽道:“六娘,老婆子我不是想逼你,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不要性命。” 床上女子便是长宁侯府的六娘,只见她勾起一抹苦笑:“纵使我今日不死,六个月后也是个死,这药我吃还是不吃又有什么分别。” “自然有分别!”急匆匆赶来的长宁侯掀开珠帘,气得眉毛倒竖,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恶狠狠盯着余六娘,“你需记住,若你现在死了,你姨娘这辈子都别想得我余家供奉,还有那个崔卓,也别想活过明日。” 长宁侯说得又快又急,毫不掩饰心中恶意。 “你”余六娘勉强撑着身子坐起,看向长宁侯的眼中满是失望和不敢置信。 “父亲,我母亲曾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为了三兄有个嫡出的身份,为着不受我外祖父牵连,硬要贬我母亲做妾,她认了、也忍了。她一生为你,只是没有生出儿子,只是不幸家族衰落,你便要如此待她吗?”余六娘泪流满面,哭诉心中不平。 抛弃发妻,贬妻为妾,如此下作之事被提起,长宁侯也能面不改色,他伸手指向余六娘,冷笑着开口:“害了她的是你,若你是个儿子,本侯何必贬她为妾?若你安安生生听我安排,本侯又何必迁她出祠堂?可你偏不争气,非要与我作对,抛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谁的荣华富贵?你的?还是三兄的?靠卖女儿得的荣华富贵,父亲享受起来竟不觉得脸红吗?”余六娘擦拭面颊上的泪水,仰起头,冷冷看向长宁侯。 为抬高儿子身份抛弃发妻,长宁侯不觉得有什么,因为他坚信,他这么做才是不辜负余家列祖列宗。 可余六娘后面的话踩了长宁侯痛处,他面上的从容褪去,眼睛瞪得极大,气急败坏扬起手,作势要打余六娘。 余六娘愈发梗着脖子,不避不让。 巴掌最终没有落到余六娘脸上,不是因为长宁侯软了心肠,而是因为在他动手的那一刻,有道黑色身影不知从哪里窜出,扼住了他的手腕,让他再不能动分毫。 “侯爷三思,六娘身子金贵,您若打伤了她,那位贵人不会放过您的。” 女子声音极冷,好似蕴着千年寒冰,微微上挑的眼睛以及眼中的轻蔑给人带来极大压迫感。 她像草原上奔驰的猎豹,优雅又危险。 长宁侯知晓她的身份,听到她的话,心中后悔不已。 第33章 安胎 “本侯知晓了,是本侯一时被鬼迷了心窍,日后再不敢了。”长宁侯勉强扯出一抹笑。“还请大人转告贵人,余家定会照顾好小女,让贵人得偿所愿。” 黑衣女子瞧了眼余六娘,眉心微皱,转而对长宁侯道:“她心情郁结,你若再敢逼她,将她逼出好歹,休怪我不留情面。” 说罢,她侧身立在余六娘榻边,维护之意尽显。 长宁侯讪笑一声,放柔声音看向余六娘:“阿乐,方才是阿爹错了,阿爹口不择言,让你伤心了,阿爹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可你也要体谅阿爹,你这般不爱惜身子,那位贵人责怪下来,余家和你都不会有好下场。” “现如今,那位贵人还不知晓崔卓的事,你想想,若是你出了事,便是阿爹放过了崔卓,那位贵人会放过他吗?届时将他抄家夷族也未可知,你当真要害他至此吗?” 半是威胁半是示弱的话语,终究引起了余六娘更为凄婉的哭泣。 她满心彷徨,实在不知该如何自救,余家和那个所谓的贵人是绝不会放过她的,她自己已然逃不脱了,便更不能连累了崔卓。 他那般上进,一心想考取功名,她焉敢误她。 这一世,曾遇到过他,知道他心中原是有她的,她便心满意足了。 “父亲,我会听你的话保重身子。但也请你记住,崔卓生,我便生,崔卓死,我亦不会独活。您一心向上,女儿也不愿阻了你的青云路,所以父亲,还请您护好崔卓,不要再像今日这般为难他了。”余六娘面无表情,死死盯着长宁侯。 “好,为父答应你 ,现在可以喝药了。”长宁侯堆起假笑。 余六娘转过脸,不愿再看长宁侯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她拿起案几上的药碗一饮而尽,微咸的眼泪混合着发苦的药汁,一起流入喉头。 立在一旁的黑衣女子面色不改,眼底深处的怜悯一闪而过。 “余家六娘余长乐,自幼患有喘疾,身子极差,平日便不爱参加玉京夫人们举办的诗会,臣对她的性子、样貌无从得知。其母温氏本是长宁侯原配,前任户部尚书之女,先帝朝时,顾尚书因贪墨修河款被腰斩,长宁侯便以她嫁入余家多年却未诞下儿子为由,将其贬妻为妾。” “臣安排进去的人,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捡了这些药渣,她称余六娘每日都要喝药,偏今日闹着性子不肯喝,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入夜,周淮安来到承祚宫,将线人传回的消息回禀给云开。 云开用手指拨弄熬得发黑的药渣,面色愈发凝重。 是了,若不是一早便向更有权势的人投了诚,以长宁侯的性子,不可能不抓住机会,想着把女儿送到她面前露脸邀宠。 “臣今日得了殿下命令,让线人紧紧盯着余六娘的院子,取了药渣,即刻便来回禀殿下。臣怕外面的大夫不可靠,并未寻人探查余六娘日日饮得是什么药,如今在殿下的地方,一切就好办了。”周淮安一面看着云开的脸色,一面道。 “你做得很好,这药渣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孤自有安排。”云开露出一抹笑,凤眸中卷起沉沉风暴,继续道:“除了余六娘不肯喝药外,长宁侯府今日可还有其他异样?” “还有一件事,在殿下离去前,有一崔姓书生登门,被侯府家丁打将出去,虽然侯府善后的动作很快,但这件事还是传出了点风声。”周淮安想了想,还是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你口中的崔姓书生是谁?”云开出声询问,并不担心周淮安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周淮安确实没有辜负云开的信任,张口就来:“那书生姓崔名卓,本家朔州,祖父那辈也算富贵,后因十王之乱没落,家中人死得不剩几个。战乱平后,崔卓前往玉京定居,平日里靠卖书画为生。他人极聪明,一路考过院试、乡试,只等今年春闱更进一步。” “孤知了,淮安此事办得极好,这几日辛苦你了。”云开真心实意道。 “ 能为殿下效力是臣的荣幸,臣不敢居功。”周淮安忙躬身行礼。 “好了,此处只有你我,无需做这些虚礼。”云开笑道。 周淮安恭敬坐回原位,时刻守着礼仪。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云开也算摸清了周淮安的性子,知道他万事进退有度,时刻守着规矩,要他破一次规矩,那是比登天还难,遂不再劝。 “顾璟辞如今可好?”云开问道。 周淮安回:“得蒙殿下亲赐太医为他看诊,他已退了高热,只是还未醒来。” 云开心下一松,“你要照顾好他,余家近日异动频频,想拔除余家,关键便在顾璟辞和余六娘身上。” “余六娘?”周淮安迟疑出声,虽则太子出了长宁侯府便让他去调查余家六娘的事,可他实在不认为一个体弱多病、深处闺阁的女子会是殿下扳倒余家、扳倒庆贵妃的破题之人。 云开伸出手指轻点桌案,似笑非笑,眼中尽是凉薄,“你莫要小瞧女子,余家能得势,靠的不就是女子吗?” “这些药渣中的药材,乃是安胎的良药。” “陛下赐玄甲卫,想护得一定便是长宁侯吗?” 骤然听得此等隐秘之事,周淮安惊得瞳孔微缩,他很快反应过来,几乎跳下椅子,“臣即刻去查。” “等等。”云开淡声道,“你先去查查崔卓和余六娘有无往来。” “殿下,崔卓和余六娘的事随时可查,但若陛下存了若真如殿下猜测那般,殿下的处境又会变得如一年前那般岌岌可危。”周淮安拔高声音,脸上的淡然再无踪影。 “子规,你放心,孤有分寸,孤命你现在去查崔卓和余家六娘的关系,听明白了吗?”云开看向周淮安,一字一顿道。 这还是太子第一次唤周淮安的字,他先是一愣,后缓慢垂首:“臣遵命。” 第34章 回归 翌日,春光明媚,细碎的金光透过窗柩落入屋内,窗外翠鸟啁啾,从枝头一端飞向另一端。 半旧不新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女子,女子显然在熟睡,长而翘的睫毛染着点点碎光,在如雪的肌肤上印出一圈扇形阴影,皮肤白里透红,像熟透的蜜桃,乌发云积,铺散在身下,更衬得她肌肤胜雪。 过了许久,女子半睁开眼,从缝隙中窥得周遭环境,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睡意彻底消失。 她撑着手臂起身,打量室内布置。 屋子不大,只摆放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大件家具不过她身下的床和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与从前一睁眼便见到的太子居所全然不同,称得上简陋。 因为有了一次经验,云开并未慌乱,她长舒一口气,平复心绪后穿鞋下床,来到了房间唯一一张铜镜面前。 这面铜镜是劣等货,不仅照不清云开的脸,还将她的脸拉长了几分。 但这不妨碍云开认出,此时此刻她所在的这具身体,竟然拥有着和她原本容貌一模一样的脸。 她这是又回到自己的傀儡身了? 意识逐渐清醒,云开感受到了自己和傀儡身之间隐隐约约的感应,于是更加确定她这是回到了那具零宝为她准备的藏匿于山洞的傀儡身身上。 “零宝,零宝,醒醒。”云开在心中轻唤。 【阿云,怎么了?】为了节省能量,夜晚基本处于待机状态的零宝懵懵懂懂应声。 云开无奈,总觉得零宝越来越呆,却也意外的可爱。 “我回到了之前的傀儡身上,裴樾明很有可能也换回去了。”云开语调平稳,淡声告知零宝两人现状。 【什么?】零宝的电子音拔高,【灵魂互换不是小事,我跟你深度绑定,哪怕处于待机,我也不该对此事一无所察啊。】 这正是云开担心的,可她没有多说,怕零宝着急,“这次任务和以前有很大不同,我们要小心行事。上回你陷入死机,好不容易才缓过来,还是不要担心这么多了。” 零宝对自己的状况也没什么头绪,于是道:【好,我都听阿云的。】 一成不变的电子音此刻听来有种乖巧的感觉,云开忍不住露出笑,余光瞥见铜镜中自己的穿着,笑意霎时凝固。 方才只顾着看脸,却没注意到自己身上穿得是极单薄的寝衣,身前山峰起伏,隐隐可透过寝衣看到其中风采。 想到近半个月,有一个男子顶着自己的脸,每日用手触碰自己的身体,甚至还用眼睛看过,云开便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还真是新奇的体验! 云开劝自己冷静,毕竟她也没有吃亏,同样把裴樾明从头到脚看了个干干净净。 可这怎么能一样! 云开又劝自己:多想无益,现在换回了身份,该怎么帮助顾璟辞还是一个问题。还有裴樾明,他现在的处境确实岌岌可危,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如果他出了事,她的任务就更不可能完成了。所以她不能把心思浪费在这种小事上,不过是个傀儡身,她真正的身体还躺在异世界的医院里呢。 打工人之魂迫使云开平静下来,她扫视一圈屋子,径直走到悬挂在屏风上的衣服前。 衣裙颜色是她喜欢的青绿色,腰带是白色的,整体颜色搭配看起来很清新。 换上衣裙后,云开围着镜子转了一圈,歪头浅笑,镜中女子随之而动,十七八岁的少女,配上青色衣衫,鲜嫩得能掐出水来,莞尔一笑的模样让人瞧上一眼就能去了诸多烦恼。 七年来,云开变换了很多次容貌,有时候她都快忘了自己以前长什么样子,这还是近年来云开第一次近距离观看自己从前的脸。 好久不见了,七年前的我。 坐以待毙不是云开的性子,见到自己从前的样貌后云开想回家的心越发浓烈,她很快来了干劲儿,准备出门查看情况,顺便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 云开从房间包袱里取出一块银子揣进衣袖,笑着推开门。 “哐——” 哐的一声,刚刚打开的门又被猛然合上。 云开手扶门框,呆呆站在紧闭的门前。 她觉得自己可能还没醒,不然怎么会看到那般恐怖的画面?看到裴樾明的脸? 真是不可思议,云开伸手揉了揉眼睛。 揉到一半,耳边响起沉闷的敲门声。 可能我的耳朵也坏掉了,云开这样想。 接着又是两声敲门声,自欺欺人已经不可能了,云开放下手,表情麻木。 说实话,她真的还没做好面对裴樾明的准备,虽然此前她已经在脑海中构想了无数遍两人见面的场景,但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想晚一点面对。 “不开门吗?” 男子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拖着腔调,尾音上翘,带着点揶揄的味道,好像他们以前很熟的样子。 云开已经麻了,伸头一刀,缩脖子一刀,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她握紧门框,猛然一拉。 裴樾明的脸完全展露在她面前。 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衣,上等绸缎在阳光下映出粼粼波光,面上露出点点笑意,凤眸微眯却没有丝毫压迫感,看起来不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倒像是个清俊的书生。 他的容貌实在过盛,虽则那张脸云开过去一段时间天天看,甚至还摸过。可毕竟不是自己的脸,而且还是个男人的脸,看多了云开也觉得古怪别扭。除了第一日醒来时细细打量过这张脸,余后日子,云开不过随意看过便罢,只要确定面容洁净,不至于丢了身为太子的威严便可。 如今被裴樾明紧紧盯着,来了一场美颜暴击,云开表示真有点扛不住。 这张脸,放到现代娱乐圈就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典型,放在大雍,那也是一经出现便会引来掷果盈车的盛况。 若他不是太子,可能真有色胆包天的人敢强抢他做夫婿,甚至做小倌。 云开猛掐掌心,强迫自己的理智回归,她笑靥如花,欠身柔声道:“殿下安好。” 第35章 名分 “你想去哪儿?”裴樾明勾唇轻笑,沉声发问。 云开笑容不变,“小女准备去找殿下。” “是吗?”裴樾明挑眉,明显不信,“你准备怎么找我?” “小女原本也在发愁,可转念一想,小女其实不用去找殿下,殿下这不是来了吗?”云开反客为主。 裴樾明未觉冒犯,轻笑一声,“伶牙俐齿。” 云开稍微松了口气。 “跟我走。”裴樾明笑罢继续开口。 云开没有提出疑问,眼睛紧盯着裴樾明的脸,点头道:“是。” 裴樾明带云开上了马车,两人全程没有任何交流,听凭马车一路无言向前行驶。 至宫门前,两人下了马车改换轿辇,仍是相对无话。 宫内宫外,遍布旁人耳目,裴樾明不说话,云开自也不会硬撞上去,只是两人这般谨慎,有关太子携一女子进宫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任得到此消息的人如何瞠目结舌,云开和裴樾明这厢倒相安无事。 逢春阁内,云开和裴樾明相对而坐。 “你是谁?”沉默半晌,裴樾明先开了口。 云开早知裴樾明会有此问,内心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她将一早想好的对辞说出:“小女自幼丧父丧母,不过一介孤女,无亲无故,在各地流浪,学了一些手艺勉强能糊口罢了。” “你明知我想要的答案不是这个。”裴樾明一双凤眸紧紧盯着云开。 云开迎着他的目光,眼眶竟盈蓄起泪水,小巧圆润的泪珠自她眼角落下,哭腔中带了几分轻颤,“小女并非有意诓瞒殿下,小女真的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日我去山洞避雨,刚入山洞便觉眼前发黑,浑然失去了意识,再醒来便发现自己进入了殿下的身体。” 好歹学过几年表演,哭戏云开信手拈来,不仅哭得伤心,还哭得极美,晶莹的泪珠顺着面庞一颗颗流下,细长白皙的脖颈微微斜侧,露出更为美丽的右半张脸以及右眼眼尾处那粒鲜红如石榴籽的泪痣。 暖黄色烛光为她的脸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光,柔和了面部线条。 美人如斯,换了任何男人都该心软了,偏裴樾明面不改色,凤眸始终紧紧凝视着云开,分明是在说“你接着编”。 被这么看着,云开心中很有些尴尬,凭着极高的专业素养,她哭得更欢,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滑落,到最后已经垂首掩面哭泣,声音断断续续,“殿下,您别这么看我,我害怕。” 眼见云开低下头,裴樾明绷紧的嘴角放缓,凤眸中闪过一点笑意。 在云开抬头的一瞬,那点笑意又很快沉寂于漆黑眸子中。 于是云开所见到的仍是裴樾明那张面无表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脸。 他沉着脸不说话的样子很吓人,压迫感十足,尤其那双无波无澜的凤眸直盯得人头皮发麻,云开的心砰砰直跳,觉得自己快要演不下去了。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孤不想深究。但有一点,在没弄清楚你我为何会互换前,你要留在孤身边,寸步不离。”又过了半晌,裴樾明总算开口。 云开忙道:“小女留在殿下身边,名不正言不顺,此事恐怕不妥,不如这样” 裴樾明挥挥手,打断云开的话,“名分不正,孤给你个名分便是。” 云开眼前发黑,正要拒绝,便听裴樾明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便做孤的贴身侍女。” 云开:?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震惊,裴樾明挑眉道:“怎么,难道你想入孤的后宫?孤倒是不介意,只是” “怎么会,小女身份卑微,不敢有这种非分之想。”云开连声道,方才她确实误会了裴樾明的意思,所以才那般惊讶,可若真入了裴樾明后宫,才是真的可怕,是以反应过来后恨不得跳起来拒绝。 裴樾明止了话头,一瞬不瞬看着云开。 “你嫌弃孤?”他用了肯定句。 云开后背发凉,放柔声音,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小女自幼漂泊,最是知晓妄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下场必定惨淡。殿下身份高贵,小女实在不敢高攀,至于嫌弃殿下,便是给小女十个胆子,小女也是万万不敢的。” 这话总算将裴樾明唬住,他矜持地点头,“你能这般想,还算通透。” 他看似很满意云开的知情识趣,云开忍不住在心里翻他白眼。 “好了,折腾了半日,孤也累了,你下去,自有人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裴樾明又道。 云开欠身告退,行至殿门口时,身后传来裴樾明清淡的声音。 “等等。” 云开停下步子,回首看去。 “你叫什么名儿?” 殿外送进一缕清风,吹起云开身下裙摆,青绿色衣裙花朵一般散开。 她看着裴樾明,裴樾明也看向她,那一瞬,云开感受到了裴樾明的郑重,仿佛他不是不是以太子的身份询问一个孤女的名字,而是以朋友的身份问候久别的故人。 鬼使神差的,云开说了真话,第一次告知书中人自己的真名。 “孟云开。” 面前男子勾起唇,笑得很耀眼,他坐正身体,一字一句道:“吾乃裴樾明。” 他的声音很好听,字音咬得极准,声线干净流畅,语气里满是郑重。 云开没想到他会告知名姓,略有些恍神,顿了几息方道:“小女知了。” “守得云开见月明,孟云开,你见到自己的月亮了吗?”裴樾明问道。 云开瞳孔微张,一时没有答话。 她不回答,裴樾明也不说话,静静等她下文。 “见到了。”云开缓缓开口,“殿下不就是高悬的明月吗?” 裴樾明眼中笑意更深,离得有些远,云开没能看清他眼底的情绪,只是通过他愈发弯起的唇角推测出他当是很满意这个回答。 于是云开也扬起笑:“小女告退。” 裴樾明没有阻拦,静静注视着云开离去的身影,末了,低声说了句什么。 声音太小,很快被风吹散。 其内容,无人知晓。 第36章 昏迷 出了逢春阁,果然有人在等云开,还是个老熟人。 陈翁面色微沉,用眼睛上下打量云开,面上没有任何笑意。 前些日子在裴樾明身体里,云开所见到的陈翁一贯和蔼,有时还会说些僭越的话,全然将她当小辈看,以至于骤然见到这样的陈翁,云开着实愣住了。 “你叫什么?”陈翁斜眼看向云开,此时的他,倒不负承祚宫首领内侍的威风,若没有这样的威势,如何镇得住满宫婢女内侍。 “孟云开。” “孟娘子,咱家姓陈,你唤我陈内侍即可。”陈翁拉长语调,皮笑肉不笑道,“跟咱家走。” 因陈翁的态度,云开总算彻底明白清醒,自己已经不在裴樾明身体里,在这承祚宫,更该谨言慎行,小心行事。 她低垂着头,亦步亦趋跟在陈翁身后。 陈翁带云开去的寝阁极好,根本不是一个婢女可以住的,倒像是太子嫔御的居所,唤做思归阁。 “殿下入主承祚宫,亲自为四座寝阁赐下名字,逢春、苦夏、喜秋、忍冬,逢春阁为殿下书房,忍冬阁为殿下寝室,夏秋两阁一直闲置。”陈翁站在寝阁内,忽然开口。 他拿眼睥睨着云开,云开做聆听状。 “今晨殿下忽然吩咐,将苦夏阁改为思归阁,喜秋阁改为念成阁,给一人做寝室、书房用,匾额上的字皆为殿下亲手书就。”陈翁又道。 云开听得心惊,却不知裴樾明如此高调是为何意。 “咱家从晨起便好奇,究竟是何等人会成为这两阁之主。” 被陈翁的视线紧紧盯着,云开只觉如芒在背,硬着头皮道:“殿下厚爱,小女愧不敢当。” 陈翁嗤笑一声,“孟娘子说笑了,殿下看重你,承祚宫就没人敢轻视你,殿下说你配得上,承祚宫就没人敢说你不配。但有一点,咱家要提醒你。” “请陈翁指教。”云开道。 “当不得孟娘子一句陈翁,日后你我都要在殿下身边当差,身份是一样的,娘子还是唤我陈内侍。”陈翁加重语调。 云开感受到他莫名的敌意和审视,不得不改口,“请陈内侍指教。” “孟娘子得殿下如此厚爱,若有辜负,便是殿下不计较,咱家也是不会轻易罢休的。”陈翁语调极冷,眼神也满是冷漠。 他像个拼命护着狼崽子不受伤害的老狼,为了保护裴樾明,能做出任何事。 陈翁对裴樾明的重视和爱护,云开从前便有体会,彼时他的爱惜体现在每日一碗枇杷水中,体现在一日三餐悉心照料中,面对裴樾明,他是伺候多年的奴仆,更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所以那时的他是柔和的,没有攻击性的。 当出现了一个有可能伤害裴樾明的人时,他不再是温和的长者,变得冷酷、计较,恨不能从头到脚审视云开。 因为陈翁敏锐地觉察出,这位孟娘子手中极有可能握着可以伤害殿下的利刃,而那利刃还是他珍爱的殿下亲手送出去的。 他不得不防,他不能允许皇后娘娘留下的殿下再出任何问题。 云开虽然不懂陈翁复杂的心绪,但却很理解他的敌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一跃成为太子的贴身侍婢,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心存疑虑,怀疑她是否忠诚,是否可堪信任。 但理解归理解,云开并不打算任人奚落。 “陈内侍放心,我绝不会伤害殿下,更不会允许有人伤害殿下。”云开收敛笑容,郑重道。 陈翁深深看了云开一眼。 “望你说到做到。” 陈翁留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开。 云开目送他离开,仰头看了看写着“思归阁”三个字的匾额。 裴樾明笔力很强,崔体写得比云开更胜一筹,这三个字铁画银钩,气势极足。 云开静静凝视片刻,抬脚走进思归阁。 不愧是裴樾明亲选的居所,思归阁不论是装潢,还是朝向,都可以和忍冬阁媲美,甚至地板上还铺了厚厚的毯子,走起路来软和舒适。 大件家具,譬如床榻、衣柜、梳妆台都是用红木打造,质感十足。 床榻前的花鸟屏风更是不俗,镂刻技艺精湛,选用的花是云开最喜欢的迎春花,金灿灿如米粒大小的花开得极盛,栩栩如生,走近了看,鼻端有暗香浮动。 云开猛吸了口气,才发现不是自己的错觉,屏风上真的有香气。 能使屏风发散香气,必是用了浸香法。 她知道这种工艺,来自做阿鱼时的记忆。记忆中,阿爷曾同阿鱼提过,有些手工匠人,手中有祖传的方子,选取上百种香料,混合在一起,碾碎后加水,制成香水,再将珍贵的古木放置于香水中浸泡七七四十九天,这样炮制的木材便会自带异香。 由于香方难寻,加之香料、古木珍贵,这种带有异香的屏风往往五六年才能制出一扇,不是用银子就能买来的。 迎春花不过寻常花草,不仅少有诗人称颂,也无人赋予其风骨,将这么普通的花朵绘制在如此珍贵的屏风上,着实怪异。 让人怀疑这扇屏风不是匠人突发奇想做的,而是有人特意定制的。 云开心中的怪异愈发浓厚,但又觉得不可能,裴樾明怎么会知晓她的喜好,即便他知道,也断然没有理由为她准备这么珍贵的屏风。 可能只是巧合,云开这么劝自己。 而且除了这种可能,也不会有其他解释。 总不能裴樾明认出她是他小时候半个师傅,那就真的恐怖了,而且那时候她表现出喜欢的是月见花。 恰好有宫女来送午膳,云开将这个离谱的念头自脑海中驱逐,在看到午膳都是自己爱吃的东西后,更是把这个念头忘到了九霄云外。 午膳是云开一个人用的,不像在裴樾明身体时,有一堆人看着,她乐得自在,只觉得口中饭菜更香了。 她伸手夹起一片青菜,正要送入口中,手忽然一抖,筷子连同青菜一齐掉到地上。接着头脑一阵眩晕,天和地仿佛调换了位置。 云开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仰倒在身后椅子上。 第37章 冰棺 入夜,灵州。 极负盛名,有“大雍第一山”美称的巫灵山高耸入云,山峰云雾环绕,苍穹之上的月亮铺洒光辉,照耀了整片山头。 山脚之下隐隐传来祷告声,神秘奇异的腔调仿佛来自远古,带着一股神奇的力量,让人害怕、敬服。 祷告声越来越快,连成一片,不复方才的平宁,有些嘈杂,像在呼唤不愿归来的故人。 随着时间流逝,那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如同煮沸的开水,叫嚣着想要离开炽热的火苗。 在急切的声音中,山脚亮起一阵白光,将整座山照耀得如同白昼。 白光亮起的一瞬,那些声音骤然消失,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回来,十七。” 山脚下,白光旁,男子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迫切和期待。 他坐在山岩下,山体斜飞入内,留出一片半穴式空地,像是有人特意开凿山体,挖出这样一个地方。 发出亮光的是一盏盏琉璃灯,状如牡丹,灯芯明亮,看起来极美。 这些灯连成一片,汇成灯海和花海。 每一个琉璃盏下都压着一样东西,荷包、香囊、纸鸢足足数十样。 “回来,回到我身边。” 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原本闭合的眸子猛然睁开,视线凝聚在花灯所围成的圈子中心,漆黑如墨的眸子中满是压抑的疯狂和炙热,像一团熊熊燃烧的地狱烈火,能将世间的一切都燃烧殆尽。 在他视线汇聚的地方,隐隐闪过一抹微弱的白光,像穿过厚厚云层照射下来的月辉,素白虚弱,被风一吹,便会随时消散。 看到这抹白影,男子眼中压抑的炽热几乎满溢而出,他强忍下心中激动,常年无波的情绪如箭弦般绷紧,耳边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只剩下越来越强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耳膜,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而不是一具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 花灯之间的白影越来越清晰,隐约能看出一个女子的轮廓。 “十七,你终于回来了。” 影子成型的那一刻,男子再也忍不住站起身,痴痴地望着那道白影。 女子的眼睛慢慢显露,接着是鼻梁、嘴巴。 那张脸既有女孩子的精致完美,又带了点女子少见的英气,活脱脱的美人胚子。 男子的心脏狠狠揪起,下意识屏住呼吸,手臂忍不住打颤,终于要见到日思夜想的人,他不能不激动,甚至生出感激,纵然上天曾予他无尽的折磨,但只要十七能回到他的身边,便是让他立刻匍匐在地向上苍祷告,他也是甘愿的。 男子一步步向前,花灯之内的女子也在一点点成型。 他情难自抑,抬脚跨过花灯。 在他进入灯圈的那一瞬,立在中央的女子身体彻底凝实,又在转瞬间消散,白色星光如满天星子洒落开。 “不,不!” 男子发出痛彻心扉的嘶吼,脚下一个踉跄,半跪在地上,手掌和膝盖被锋利的石尖划破,鲜血汹涌而出。 “不要走,不要,十七,回来!” 周遭花灯随着女子的离开也跟着熄灭,山脚陷入一片漆黑。 这样黑的天,一如那日他抱着死去的十七,那时的天,也是这么黑,黑得他喘不过气,黑得他恨不得立时死去。 这次,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阵法的反噬使男子呕出一口血,殷红的血染红了他的下巴、脖颈,溅落在地上,形成朵朵血花,他的眸子中闪过一抹深邃的紫光,紫光越来越盛,映衬的他如同黑夜里行走的妖物,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下一瞬,灯盏之中压着的物件无火自燃,发出刺眼的橘红色火光。 男子眼中的紫光慢慢消失,被恐慌填满,他扑跪着向前,拽住最近的一样物事,拼尽全力将东西拉出。 那是一截纸鸢的尾巴,余下的头和身子都被烧没了,尾巴边缘泛着焦糊味。 男子继续尝试着抢救其他东西,结果手都没能伸出,那些东西便被烧没了,橘红色火光也消失了,山脚再次陷入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缓缓响起一道瘆人的笑声,声音凄厉而惨烈,远远传开,惊走了枝头树梢上栖息的鸟。 笑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声音主人再也没有力气能笑出声。 男子冷着脸,手中拽着一截鸢尾,一瘸一拐往山壁走去。 越往深处走,越能发现山壁处别有洞天。 男子伸出手,在山壁上轻轻按了按,只听轰的一声,一个石门缓缓出现,露出掩藏在山体深处人为挖出的一方山洞。 山洞挖得极窄极深,走到尽头处却有一片极大的空地。 有水滴慢慢向下落,滴在男子头间,他恍然未觉,僵直着身子往前走。 在他面前,置放着一座巨大的冰棺,水雾和凉气扑面而来,使山洞变得更加阴冷冰凉。 “十七,我错了。” “是我害了你。” “我知错了。” “我已经在弥补了,你能不能回来?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能回到我的身边。” 男子的哀求声在幽暗的山洞中响起,带着点点回音。 一如既往没能等来回复,男子眼底再次泛起深紫色,他迈开步子,僵硬地来到冰棺旁。 淡白色寒气自冰棺内向外弥漫,男子每向前走一步,脸色就变白一分,直到最后唇色尽失,身形也跟着踉跄,他不得已扶住冰棺棺木的边缘支撑身体,哪知看起来脆弱的冰棺竟然锋利无比,剑刃一般刺破男子的手掌,殷红的鲜血霎时涌出,顺着棺木往下流,血花渗入冰中,如树叶纹路般散开,血尽之处凝成红点,在冰层内开出妖冶的血花。 饮了血,冰棺上方的寒气流动得越发快速剧烈。 受伤的手继续下按,鲜血流得更欢,男子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伸出另一只手往冰棺内探去,眼底浮现出几分柔和。 “十七,同命术仍在,不论你去了哪里,我注定和你同生共死,我会找到你,我一定会找到你。” 越来越浓厚的寒气一点点遮盖了男子的身影,在层层寒气中,双眼紧闭的女子面容若隐若现。 第38章 盘问 承乾宫,思归阁外。 拿着食盒的年轻内侍战战兢兢开口,声音压得极低,“陈翁,午膳已经凉了,容奴再去膳房取一份。” 陈翁面色阴沉,语气不复往常从容,“罢了,不必再去了,里边那位不醒,殿下是铁了心不会用膳的,拿了也是白拿。” 年轻内侍对思归阁里住着的人十分好奇,闻言不由抬眼看向紧闭的阁门。 “眼珠子不想要了?” 头顶传来陈翁的呵斥声,年轻内侍心脏收缩,连忙收回视线。 “甭管你有多好奇,那点小心思都给我收下去,殿下的事,不是你可以打听的。”陈翁目光冷凝,面色越发难看。 年轻内侍低着头,根本不敢看陈翁,“是,奴知道了,再也不敢了。” 陈翁收回视线,自己却看着思归阁紧闭的门,想到裴樾明的反应,心内压着一团沉甸甸的乌云,让他险些喘不过气。 一墙之内,牵动陈翁心绪的裴樾明坐在床榻边,视线一瞬不瞬落在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云开身上,凤眸中是化不开的忧愁。 他的双手紧紧包裹着云开的手,身子前倾,他保持着这个动作足足好几个时辰,脊骨和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也没松开手。 他没有说一句话,周身的气压低到可怕。 而被他紧紧包着双手的云开此时双眸紧闭,面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娇嫩的脸庞甚至无端生出素色冰霜,长而翘的睫毛上挂起了水珠。 注意到云开的变化,裴樾明眼中的担忧隐去,化作沉沉的怒火,握着云开的手越发收紧。 慢慢的,那层冰霜开始消散,变成细细密密的水珠覆在云开脸上。 裴樾明长舒一口气,松开手,取来桌案上的白帕,为云开擦拭脸上的水渍。 他的手指细而长,指骨分明,如同美玉雕刻的竹节,擦拭的时候明显小心控制着力道,仿佛云开是易碎的琉璃,下手重了便会消失。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裴樾明手下的动作很慢,细碎的晨光在他的指尖飞舞,流淌了满室的宁静。 而他也沉浸其中,上挑的眼尾微微下垂,嘴角不自觉上扬,面色柔和了很多,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艳色。 忽然,他停下动作,迅速将手中的帕子扔回托盘,脊背挺直,双手按在椅子扶手上,面上的笑彻底收敛,与方才温柔的模样判若两人。 在他下拉唇角,掩盖住最后一点柔和的刹那,床上女子毫无征兆睁开了眼。 云开是被吓醒的,眼睛瞪得滚圆,胸口剧烈起伏,四肢发软,心脏收缩个不停。 她还没缓过来,耳边就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 “你终于醒了。” 顾不得回想方才的梦境,云开转过头下意识寻着声音来源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裴樾明没有表情的脸。 原本狂跳不止的心跳得更猛烈了,不是因为看到一张帅脸产生的小鹿乱撞,而是被吓的。 试想,你刚从噩梦中醒来,便在床头看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的、能量恐怖的人,尤其那人还用毫无波动的眼睛看着你,你又怎么可能不害怕呢? 云开被激起一身冷汗,下意识出声,“你怎么在这里?” 裴樾明闻言,轻轻挑眉,斜倚着身子,侧首看向云开。 “孤的殿宇,哪里去不得?” 听着他毫无起伏的声调,云开不由心虚,自知说错了话,于是撑着身子坐起来,放柔声音,真诚道:“是小女失言,殿下的地方,自然哪里都去得。” 眼见裴樾明面色缓和了几分,云开又道:“只是这寝阁是殿下赏赐给小女居住的,小女没想到殿下竟然会亲至。” “孤并不想来,但你无缘无故昏迷,又身系孤的安危,孤不得不来。”裴樾明嗤笑一声,给出了回答,仿佛对云开的多话十分不耐。 云开被裴樾明话里的意思惊住,没功夫纠结裴樾明的语气和态度,惊讶道:“昏迷?怎么可能?我不是在做噩梦吗?” 裴樾明视线斜斜扫过云开,“孤不是傻子,你是昏迷还是睡着,孤尚能分得清。” 云开被接连发生的变故刺激得彻底清醒,“那殿下可知小女因何昏迷?” “孤并未延请太医。”裴樾明道。 云开面上的笑一凝。 许是看着云开面色过于古怪,裴樾明难得解释了一句,“你我身上谜团没有解开前,决不能让太医近身,不止你,孤的平安脉昨日开始也停了。” 裴樾明毕竟不知系统还有灵魂互换的存在,作为大雍土着,惧怕鬼神而不愿太医诊脉,这个理由也算说得过去,云开只得道:“殿下思虑周全,是小女大惊小怪了,只是不诊脉,万一小女身体有隐疾连累了殿下,便是万死也恕不了罪孽。” 云开自认说得周全体面,却没想到面前的裴樾明丝毫不为所动,不仅迟迟不给回应,甚至调整了一下坐姿,愈发放松身体,倚靠在椅子上。 从他平静的眼神中,云开甚至读出了“你装,接着装”的意思。 “殿下何故这般看着小女?”云开强撑着笑容开口。 “孤不给你请太医,你便真就不知自己身体状况了?”停了会儿,裴樾明方开口。 “寻上你前,孤已经把你这半个多月的行迹摸得清清楚楚,从余六娘那里取回的药渣,你一眼便能看出端倪,即便不是精通药理,也该懂些岐黄之术。”裴樾明难得说了一长段,云开听得头皮发麻。 “孤说过不深究你的过去,并不代表孤对你一无所知,有些事不必你亲口说,孤也能调查清楚,来日方长,总有一日,孤能把你的秘密都挖出来。”不等云开说话,裴樾明又道。 云开看向裴樾明,面上没有笑容,眼中带了点害怕敬畏,怯怯的声音响起,“小女哪有什么秘密,殿下多虑了。至于医术,不过是小女流浪时随一位好心的老先生学的,不成什么气候,想必殿下一定听说过医者难自医这句话,小女也是害怕独小女一人没法子彻底看好身上的病。” 裴樾明不置可否,却也没有继续咄咄逼人。 云开的心没有就此放下,一直提在嗓子眼,等着裴樾明接下来的动作。 第39章 禁术 光影在室内跳动,柔和细碎的光照在裴樾明脸上,模糊了他的面容,云开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心中愈发惴惴,她装作不敢乱动,也不敢同他对视的样子,露出曾经百试不厌的柔弱姿态。 室内安静的气氛一度让人感到窒息,过了许久,云开耳边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头顶洒下一片阴翳--是裴樾明,他站了起来,并且在向她靠近。 床榻上的重量加重,云开不再装死,抬眼朝那压迫感十足的方向看去,裴樾明一脸淡然坐在了她的床边,两人视线有了短暂接触,又很快错开。 云开猛掐手心,暗自憋气,两颊渐渐生出红晕,她垂下头,声音细若蚊蝇,“殿下怎得坐这儿了?” 她做出十足的羞怯模样,像一朵含羞带怯的花骨朵,加之容貌清丽不俗,确实很能迷惑人心,裴樾明静静打量着她,星点笑意自凤眸中一闪而过,很快归于平静。 他没有答话,自顾自牵起云开的手腕,并将云开的手往前拉。 云开一时不察,被他拽得身子前倾,下意识抬起头,猝不及防跌入他幽深晦涩的双眸,里面清晰地映出她的面庞,那一刻,云开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吸入其中,不得解脱。 好在裴樾明率先侧过头,那种灵魂被禁锢的感觉很快消失,云开下意识松了口气,连右手被放到裴樾明双腿上都没注意到。 直到手腕间传来温热的触感,云开方回过神--那温度来自裴樾明指尖,他正做出把脉的姿态,垂着头,并没有看云开。 裴樾明是练武的人,手指上覆盖着薄薄的茧子,和他的手相接触,如同抚摸着沙漠上的细沙,温暖中带着微微的粗粝。 手背隔着华衣,也能感觉到起伏的肌肉线条。 两人挨得太近了,不过寸许距离,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甚至云开还能清楚地看到裴樾明根根分明的睫毛,他敛眉垂眸的时候,竟然有点温柔宁静的美感,如同被拔了刺的玫瑰,美丽而无害。 云开莫名感到燥热,微微后撤身子,想离裴樾明远点。 “别动,不是说怕你自己一个人看不好病嘛。” 骤然响起的声音使云开后撤的身子一僵。 裴樾明此时已经抬起头,眉毛锁在一处,凤眸轻轻扫过云开。 确定云开不会再动后,裴樾明垂下头继续诊脉。 “好了,你的身子没有大碍,之所以昏迷是因为先前身体底子太差。”良久,裴樾明放开云开的手。 手上桎梏消失,云开忙不迭收回手并直起身子,“多谢殿下。” 裴樾明勾唇,重新坐回椅子上,轻笑一声,“方才还怪孤没有帮你请太医,现在倒谢上孤了。” 云开这回是真的红了脸,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揶揄过她了,“殿下帮了小女,自是要谢的。” “你放心,在弄清楚那件事前,孤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你也千万记得保重自己,若有难处,尽管来找孤。”裴樾明难得说了句入耳的话。 “是,多谢殿下。” 裴樾明又道:“往后每日你都要喝药膳调养身体,争取早点把身子养好,省得孤再经历一段动不动就昏倒的日子。” 他话里话外,很是嫌弃云开的身体,云开无言以对,只得回道:“是。” “还有,夜里一定要喝碗安神药,更不许胡思乱想,你应该知道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有多么让人痛苦?”裴樾明继续道。 这口锅云开表示不背,她反驳道:“这件事赖不到小女身上?” “亏你还是学过医的,身体积郁、忧思过度对睡眠影响很大,孤以前在自己身体里从未彻夜难眠,至于你这半个多月睡得好不好你自己心里清楚。”裴樾明眼一斜,静静看着云开。 傀儡身虽然不是真的人身,但基本复刻了云开穿越前所有的身体数据,而且傀儡身的状态也会受到她情绪变化的影响。 穿越前,她为了上镜、为了变美、为了赚钱,几乎瘦成纸片,彻夜练习演技更是常事。没有人脉,没有资本,想在娱乐圈闯出一条路,她只能透支健康,这也导致了这具傀儡身有一些健康问题。 至于穿越后,她要面对各式各样的人,整日带着面具不说,还要担心任务进度,生怕完不成任务,焦虑在所难免,这便更影响了傀儡身的状态。 所以裴樾明在她身体里吃不好睡不好,动不动晕倒,还真有点她的原因。 云开难得心虚,避开裴樾明的视线,点头称是。 裴樾明总算满意,临走的时候又嘱咐了一句,“按时吃饭,务必把身子养好。” 云开还能怎么办,自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句也不敢反驳。 裴樾明走后,云开才找到机会始询问零宝有关她昏迷的事。 【阿云,自上次死机,我的力量越来越弱,而江池那家伙动用了江家禁术,一强一弱下,他竟然真的拉出了你的灵魂,你昏倒就是因为他。】零宝声音起伏很大,也是着了急。 云开先前想过很多可能,却是都没猜对。 江池,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过了。 “他竟然敢动禁术,真是疯了!”云开冷冷开口。 【谁说不是呢,他从前便一直想复活十七,只是那些阵法力量不强,加上我一直阻拦,他才没成功,现在他用了禁术,我又力量减弱,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零宝忍不住发愁。 “我在梦中,一直感觉有东西追着我,要把我拖走,压得我喘不过气,想来便是阵法的缘故,只是这么强的禁术,怎么最后没成功呢?”云开心中疑惑。 【我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后来减弱了,可能江池还没有彻底掌握这股力量,而且此类禁术,每三年才能动用一次,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零宝解释道。 云开没有零宝这么乐观,却没忍心打击她,但此事暂时没有解决办法,她也只能压下心中忧虑。 好在还有三年时间,这段时间足够她补全最后一个标签了。 第40章 训斥 云开昏迷了一天一夜,今日清醒的时候已近晌午,早到了用膳的时辰,是以她在脑海中和零宝交流过没多久,便有宫女拿着食盒前来摆膳。 宫女们将膳食摆放完毕,一个个垂首告退,云开换好衣物,端坐在桌案前,刚刚拿起面前的玉箸,抬眸间,不期然看到了一个本不应该在此时出现的人。 方才见面的时候,裴樾明穿着太子朝服,此刻他换了一件黑色长袍立于阁门外,乌发高高竖起,用上等玉冠固定好,通身只有黑白二色,本该泾渭分明,但他俊美的脸庞却中和了这两种极端的色彩,整个人像一副水墨画,简单中带着极致的吸引力。 见了他,云开不得不放下玉箸,起身行礼。 裴樾明负手向前,声音清淡:“免礼。” 他长手长脚,云开直起身子的时候,他便已经到了云开面前。 “殿下怎么来了?”云开实在疑惑,按捺不住开口询问。 不过她没等来裴樾明的回答,反倒先得了陈翁一顿训斥,“放肆,殿下想做什么,岂是你能过问的?” 只能说不愧是主仆,说的话都如此相似,云开垂下眸,做出受教的模样,余光中看到陈翁压抑着怒火的脸,心中惊奇不已,她猜到陈翁或许看不惯裴樾明破格把她收入宫,但没想到他对自己意见竟这般大。 更让云开没想到的是,裴樾明居然转身呵斥了陈翁,“陈内侍,孤还没有说话。” 话不算重,但语气已然冷下,更何况这回裴樾明没有唤陈翁,而是用了陈内侍三个字,陈翁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立刻弯腰请罪,“老奴失言,请殿下责罚。” “你管着承祚宫大大小小的内务,本是操劳,孤亦不想落你的面子,但你必须记得,孟云开是孤带回来的人,孤不想看到承祚宫内任何人为难她,哪怕是你。”裴樾明再开口时,虽然说着斥责的话,声音却已经放柔,这便是不再计较的意思。 陈翁在宫中浸淫多年,自然是个识时务的,立刻保证道:“老奴定会谨记殿下今日所言,绝不再犯此等错误。” “好了,你先下去。”裴樾明又道。 在云开的视角中,只能看到裴樾明高大的背影,陈翁的身子被他挡着,云开看不见,自然没能看清他眼中的震惊。 陈翁虽然应承得快,但内心受到的震动不可谓不大,他本以为殿下守了这女子一天一夜已经是破例,却没想到殿下会为了她特意敲打他和宫中其他人。 陈翁再看不惯云开,再觉得她狐媚了裴樾明,如今也不得不压下心中的不平,只因裴樾明看重云开,他的殿下能有一个在意的人,能有一个想护的人,实在太不容易了。 陈翁带着满腹心事和一腔复杂的情绪退下后,室内便只剩下云开和裴樾明两人。 “多谢殿下。”云开行礼谢恩,她垂着头,明显感觉到裴樾明转过了身子。 头顶响起裴樾明的声音,“何故谢孤?” “小女知道殿下方才一番话是为了防止日后再出变故,您会因为小女的身份被人轻慢了去,您虽不是全然为了小女,但小女还是要谢谢殿下出言相护。”云开回道。 裴樾明没有立刻说话,过了几息,云开听到耳畔传来一声极淡的叹息,接着是裴樾明略有些深沉的声音,“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反应太奇怪,云开轻轻抬眸,看了裴樾明一眼,却见他面上仍是一派平静,仿佛方才那声叹息和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只是云开幻听罢了。 “你说的不错,孤确实是为了自己才会敲打陈翁,所以你记住了,在承祚宫中你不许软弱,不许被人欺负,不仅如此,你还要建立自己的威信,让人不敢小瞧了你,孤可不想哪天醒过来沦落到人人可欺的地步。”裴樾明一字一句,说的很认真。 云开点头保证,“是,小女谨记。” “用膳。”裴樾明又道。 云开后撤两步,让出自己方才所坐的位子,“殿下请坐。” 裴樾明没有立刻落座,而是转过身往门口走,云开眼见他走到桌子另一头拿起放在上面的描金漆木盒子,一边走回来,一边道:“先喝药。” 裴樾明还真是说到做到,这便将药拿来了。 离得近了,云开隐约闻到盒子里传来的苦味,脸上的笑根本挂不住,她喜欢药草天然便有的香味,但不喜欢熬制好的中药汤的味道,苦涩又刺鼻。 他将盒子放在桌子上,伸手打开盒子,比方才更加刺鼻的味道顺着鼻端直往云开肺腑里钻。 “过来喝药。”裴樾明仿佛看不到云开脸上的抗拒,随手放下盒盖,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一双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云开。 云开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不再耽误,缓步走上前,她屏住呼吸,勉强好受了些,一鼓作气拿起药碗,大口闷了。 瞧着她视死如归的模样,原本漫不经心坐在椅子上的裴樾明微微勾起唇角。 一碗药下肚,云开只觉得喉管和舌头都麻木了,嘴里全是浓厚的苦味,苦得她想落泪。 “盒子里有蜜饯。” 裴樾明轻飘飘的声音入耳,给云开这溺水之人递来了一块浮木,她忙放下药碗,打开食盒第二层,果然见到了一碟子蜜饯,颜色鲜艳,表面裹着一层糖霜,看起来十分美味。 云开拿起一颗蜜饯送入口中轻轻咀嚼,甜味弥漫口腔,掩盖了方才的苦味,果肉有些软,吃起来不费劲儿,更不粘牙,甚至这口感还带给云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何时何地她曾在哪里吃到过这种蜜饯。 不过天下蜜饯味道大多一样,云开想了会儿发现实在没有什么印象,便不再纠结,又拿起一颗放入口中。 “好吃吗?”裴樾明忽然开口。 云开点头,“好吃。” 回完话,裴樾明仍然直直看着云开,云开咀嚼的动作越来越小,咽下口中蜜饯后,脑中灵光一现,拿起盒子中的蜜饯碟子送到裴樾明面前,“请殿下品尝。” 裴樾明迟迟没有说话。 云开都快忍不住跟他告罪了,才听到他冷淡的声音,“你留着吃。” 不知怎的,云开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来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可抬头看他面色却仍是一派矜贵淡然的样子。 第41章 心愿 云开直觉裴樾明生气了,可纵然她一向对情绪捕捉敏感,也很会透过神色揣测旁人心情,但裴樾明她真是看不太懂,一则这位太子经历离奇,性格令人捉摸不透,二则他一贯板着脸,面上少有情绪波动,云开很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对于裴樾明生气的猜测,云开更多凭借的是一种感觉,所以她也不是很确定,她自认只是个普通人,看不透这位情绪多变的太子殿下,用膳的时候便格外拘谨,一言不发夹着眼前的菜。 云开垂着头吃菜,一双筷子忽然斜飞入碗中。 “尝尝这道炙羊肉,承祚宫御厨的拿手菜,外面吃不到的。” 是裴樾明的声音,云开抬起头看去,正好看到裴樾明放下公筷。 这是又好了?云开顾不得惊奇,忙道:“多谢殿下。” 裴樾明拿起自己筷子的手微顿,凤眸看向云开,“不要总把谢字挂在嘴边,孤不想日后整日跟你道谢。” “是。”云开应声。 “思归阁住得如何?若是缺了什么东西,只管去找陈翁。”裴樾明又道。 云开回道:“东西都预备的齐全,并没什么缺漏的,殿下看看可要添些什么东西,省得到时候住的不舒服。” “不必了,孤看着还好。”裴樾明道,“吃饭,多吃点肉,你身子太弱了。” 云开点头应下,不禁腹诽:这位殿下对自己以后可能栖身的躯壳倒是很在意,至于他情绪多变,一会儿关心她,一会儿莫名其妙生闷气,想来也是因为心中别扭。毕竟两个人能够互换身体,称得上性命相连,对于这样一个出身帝王家,轻易不相信任何人的太子来说,该是很麻烦的事。对她,裴樾明是杀也杀不得,打也打不得,只能这般相处着,难受也是有的。 感觉别扭的不止自己,裴樾明亦是如此,这个认知让云开心情莫名变好,夹菜的动作快了不少。 裴樾明看在眼中,没有说话,手下动作却快了些,最后倒比平日多吃了一碗米饭。 守在思归阁外的陈翁带着宫女进来收拾碗碟的时候,看到裴樾明用得比平日多,面上带了喜色,下意识看了云开一眼,见太子坐在软榻上同云开说话,又很快收回目光。 膳厅和软榻之间隔了一层珠帘,太子的声音隐约传入陈翁耳中。 “你好好休息,莫亏待了自己,务必养好身子,等你身子大好了,孤会请嬷嬷教导你宫中礼仪,你要认真学,不可堕了孤的脸面。” 陈翁打小伺候裴樾明,最清楚他的性子,可惜裴樾明走失归来后,性子和从前迥然不同,虽仍然敬重他,可陈翁发现自己看不透这位小主人,他欣喜之余,也平生了些遗憾。 如今听裴樾明和这位孟娘子说话,语气虽冷淡,却句句都是叮嘱爱惜的话,陈翁觉得从前那位心底柔软、性情温和、喜欢唠唠叨叨像个小大人似的小主子又回来了。 宫女已经把东西收拾好,陈翁领着人出去,离开前,他听到那位孟娘子操着温温柔柔的声调,答了一句“好”。 如今再听孟娘子的声音,陈翁竟然没那么讨厌了。 陈翁这边如何脑补,云开不知,但她却被裴樾明的话吓了一跳。 “过几日,孤想安排你以医女的身份前往长宁侯府,替孤查查余六娘身上的秘密。”裴樾明漫不经心说道,这话落在云开耳中无异于平地起惊雷,她先是一惊,反应过来后四处张望,发现阁内除了他们再无其他人,知晓裴樾明心中有分寸,这才放心。 “怎么,你不愿意?”软榻上摆放着小几,云开和裴樾明隔着小几相对而坐,此时裴樾明正用那双凤眸斜睨着云开,仿佛只要她说出个不字,便要治她的罪。 云开摇头,“小女自然愿意,只是殿下怎么会想着让小女去长宁侯府,查探余六娘的事?” “你既然在和淮安的交谈中提到了那位,定是猜到了什么,孤也不瞒你,孤这太子当得不易,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孤,便是最亲的人也恨不得孤死,孤不相信任何人。余六娘的事事关重大,容不得任何纰漏,你与孤共享秘密,生死相连,孤若死了,你便是不死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你一定不会损害孤的利益,孤相信你。恰好你也会医术,又是女子,所以这件事,交给你最稳妥,孤也最放心。” 裴樾明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云开反而坦然不少,认真道:“殿下思虑周全,小女确实是这个世上最不会伤害殿下的人,也是最不愿看到殿下出事的人。殿下所托,小女一定竭尽全力完成。” 听了云开这般效忠之言,裴樾明总算露出点笑容,“你放心,你助孤成事,孤日后也一定会帮助你达成心愿。” “殿下知道我的心愿?”云开开起玩笑。 “不论你有何种心愿,孤都会帮你。”裴樾明语气认真。 云开一怔,“若我的心愿会让殿下为难呢?” “你会吗?”裴樾明不答反问。 云开摇头,“不会,小女的心愿很简单,不会让殿下为难的。” 裴樾明低声呢喃了两个字,声音很轻也很快,云开没有听清楚,很快又被裴樾明的笑吸引了注意。 裴樾明无疑是美的,无关性别,他的美实在罕见,冷着脸的时候有种咄咄逼人的锐气,笑起来的时候又当真称得上勾魂摄魄。 云开因为他的笑容微微晃神,直到听见他的声音才回过神。 “那便好,孤等着你说出心愿的那一天。” “小女也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会出现的,我可以回家的那一天,云开面上也露出笑,心中充满了期待。 窗外阳光正好,微风吹进来又跑出去,带着那满是遗憾和落寞的两个字飞到了天边。 是吗? 你的愿望真的不会让我为难吗? 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真的不会为难吗? 希望我不会。 第42章 暗流 往后几日,裴樾明天天来思归阁用膳,身体力行监督着云开喝药、用膳,贴身伺候他的宫女、内侍由一开始的惊讶到适应,心内对云开的身份猜测纷纷,面上对云开更是尊敬不已。 这一日,天气正好,用过午膳后,裴樾明对云开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孤今日便带你出去,有什么话在马车上问。” 说罢,他站起身子往外走,云开紧随其后。 上了马车坐稳后,云开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细细思索了一番需要注意的事项,这才开口:“殿下给小女准备了什么身份?” “月白馆医女孟思月,今年十七岁,五岁时父母死于山匪之手,她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伤了脸、毁了容,终日带着幕篱。”裴樾明不假思索回答。 “殿下想从余六娘口中知道些什么?若是确定她腹中孩子和那位有关系,殿下准备怎么做?”云开一瞬不瞬看着裴樾明。 裴樾明同样注视着云开,嘴角露出讥讽的笑,“你放心,孤不至于对一个孕妇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下手。” 他的视线太过深沉,语气也过于冰冷,云开不禁后悔方才问得那般直白。 好在裴樾明没有揪住这点不放,而是调转话锋:“淮安查到了余六娘和崔卓的关系。” “崔卓贫困,靠卖字画养家糊口,余六娘自幼酷爱书画,在崔卓的书画摊买过几回画。” 裴樾明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云开侧耳倾听,等不来下文,只得道:“然后呢?难道这些书画有什么问题?” 云开问罢,裴樾明便立刻回答,“问题大了,淮安派人将那些书画取走,细细查看之下,发现那些书画中皆有夹层,后来他的人又在余六娘的房间翻到了半匣子信,经过对比,那些信全都出自崔卓之手,而信的内容多为崔卓自己所做诗词,其中不乏一两首求爱诗。” “余六娘和崔卓之间果然有私情。”云开脱口而出。 “你早猜到崔卓和余六娘的关系?”裴樾明问道。 云开如实回答:“那日在长宁侯府,我便觉出长宁侯对余六娘的态度很古怪,只是听到余六娘病了,他竟勃然大怒,还想掌掴婢女。若说他素日里将余六娘视若掌珠,因担心女儿病情失态失礼倒也勉强说的通,可长宁侯府卖女求荣是出了名的,长宁侯爱若珍宝的只怕是他那不成器的畜牲儿子,绝不可能是余六娘。” “再有,余六娘一个闺阁女儿,云英未嫁却有了身孕,长宁侯没有立时打掉她腹中孩子,反而让人给她送安胎药就更奇怪了。虽然长宁侯府已经没有名声可言,但他靠着卖女儿发家上位,一旦余六娘有孕之事败露,余家其他女儿就再也卖不出好价钱,他的前程便也断送了。除非那个孩子对长宁侯来说很重要,重要到他可以拿长宁侯府的未来做赌注。” “但这些不足以让你把崔卓和余六娘联系起来。”裴樾明道。 “确实,我也是在听到余六娘的身世,见到那副安胎药的药渣才想到的。”云开附和道。 裴樾明面上露出兴味,“继续。” 云开又道:“余六娘身世凄苦,自幼患有喘疾,身子本就不适合生育,而那副安胎药中除了常用的保胎药材,还有一些治疗喘疾的药材。根据药材煎熬程度以及药性分析,我发现这些药渣其实是两副药,一副安胎,一副治疗喘疾。按理说,女子怀胎后,如非必要,除安胎药以外的药最好不喝,长宁侯如此看重余六娘腹中孩子,竟然同意大夫在安胎药外另开其他的药给余六娘喝,可见余六娘的喘疾十分严重,很有可能是拿命孕育着这个孩子。余六娘再喜欢荣华富贵,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命去搏前途,所以,我有六成把握认定余六娘不是心甘情愿怀的这个孩子。而崔卓年少有才,身为平民却敢得罪长宁侯,于是我便大胆联想了一番。” 裴樾明勾唇轻笑,“你很聪明,联想的也确实大胆。” 云开虚心道:“不过侥幸而已,有了那些疑点和证据,只需依照每个人的立场、性格,多揣摩几次,便能猜出七八分了。” 其实更应该感谢她在现代社会读到的五花八门的言情小说,那些书里的情情爱爱、爱恨纠葛才叫精彩,所以她才敢大胆猜测。 “你倒谦虚。”裴樾明挑眉,“大雍官宦人家都知道,陛下四个月前参加镇国大长公主的生辰宴,偶然遇到庆贵妃,一月后便迎了庆贵妃入宫。而昨日,孤的暗卫来报,余家六娘子也参加了这场生辰宴,并且离奇失踪了近半个时辰,随后以喘疾发作为由提前离席回了长宁侯府。” 云开听得发怔,有关那位的猜测竟然也是真的。她不敢想象眼前仍然一脸云淡风轻的裴樾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心情。 “你既然猜的这般准,不妨猜猜孤想让你在余六娘身上做点什么文章。”裴樾明笑着开口。 这是把她方才的问题踢回来了,云开一时语塞,想了想,方道:“殿下是君子,不愿伤害余六娘一介女流,还有她腹中未出生的孩子,这是殿下的仁心。但殿下身居高位,更明白有些事情一旦出现隐患,殿下和殿下在意的人都会堕入深渊,不得翻身。所以不论殿下做什么,小女都能理解。” “你能理解,那你能赞同吗?”裴樾明问道。 理解和赞同,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不可谓不大,为了取得裴樾明的信任,让自己日后好过些,云开本该说赞同的,可她的嗓子像堵了一团棉花,什么话都说不出。 余六娘身子情况尚不可知,这胎落与不落对她的身子会造成何种程度的损害更不可知,况且云开也不知道余六娘对这个孩子是怎么个看法,她什么都不清楚,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决定那孩子的去留。 裴樾明没有逼着云开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说句不怕死的话,小女并不赞同。” 留下那个孩子,庆安帝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会利用这个孩子把裴樾明逼入死地,连带着她也不会有半点好,理智告诉云开,那个孩子不该留。 更何况这么说很有可能惹恼裴樾明。 但云开不想违背自己的良心。 “你果然是不怕死。” 裴樾明的声音在耳畔缓缓响起,如同一道魔咒。 第43章 入府 “是孟娘子吗?”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婢女守在长宁侯府后门外,见到缓步走来,头戴幕篱的云开,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脸上挂着讨喜的笑。 云开迟疑道:“我确实姓孟,不知娘子是” “孟娘子千万别这么叫我,我只是府上的婢女,娘子唤我喜儿便好。”听到云开的话,喜儿脸上笑容更加灿烂,“我是府上夫人的贴身婢女,夫人命我在此恭候孟娘子,孟娘子随我进去。” 云开道了声谢,跟在喜儿身后进入了长宁侯府。 两人刚踏进府门,守门的家丁便忙不迭将门给关上,活像请云开进门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走不得正门便罢了,连进门都要遮遮掩掩。 不过也确实见不得人,长宁侯做出那么多下作之事,如今倒是肯要脸面了,云开在心中冷笑。 喜儿自然也听到了关门声,讪讪道:“府上娘子众多,难免要小心些,孟娘子勿怪。” 云开回道:“喜儿姑娘多虑了,这点分寸我还是知道的。” 喜儿愈发高兴,径自停下脚步,笑道:“过了前面那道拱门,便是入了内院,娘子但有疑问,尽管问婢子便是。” 云开跟着驻足,“多谢喜儿姑娘,来时师傅交代我,要我多做少听、少问,今日我来此只为看病,旁的一概不知。” “如此便有劳姑娘了。”喜儿一边说一边迈开步子,抬手摸了一下发髻。 云开跟在她身后,明显感觉到身后几道视线撤去,隐在幕篱之下、交错着疤痕的脸总算露出点笑意。 她缓步往前走,脑海中回想着裴樾明在马车上的叮嘱。 “你可知道,这几日有多少医女进入长宁侯府不过一刻钟,便被赶走?顺利进入长宁侯府后院,只是第一步。” 这第一步,她算是迈出去了。 过了拱门,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迎面又是一道拱门。 喜儿停下脚步,偏头看向云开,“孟娘子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云开停下脚步,与她并肩站立,“多谢姑娘提醒。” “听闻月白馆每位医师都有自己的铭牌,婢子心中十分好奇,不知今日能否有幸看到孟娘子的铭牌。”喜儿又道。 云开道:“自然可以。” 她低头去取挂在腰间铭牌,解开丝绳的那一刹那,明显感觉到左侧有阴影投来,并伴随着女子的惊呼。云开不避不让,任由喜儿拽住她的幕篱,在幕篱被掀开的瞬间,她转过头与喜儿对视,看到了喜儿满是惊讶的眼神。 云开一手扶住即将跌倒的喜儿,一手扯过幕篱,迅速遮住面容。 “哐当--” 已经被解开却无人托举的铭牌应声落地。 喜儿稳定好身子,伸手捡起铭牌,飞快看了一眼,随后歉疚地看向云开,“真是对不住,我方才想凑近些看娘子的铭牌,没料到踩中一颗石子,脚下打滑,险些害得娘子跌倒。” “无妨,你没受伤便好。”云开语气平和。 “今日遇到孟娘子实在是婢子的幸事。”喜儿举起手中铭牌,“这是姑娘的铭牌,我方才看过了,并没有摔坏,娘子请收好。” “多谢。”云开取回铭牌,重新系在腰间。 两人继续前进,跨过拱门的时候,喜儿又摸了一下发髻。 暗中窥伺的眼睛总算彻底消失。 “长宁侯是个废物,但那位不是。余六娘有孕后,便被长宁侯安排进别的院子,身边人也都换的差不多。那位特意派了暗卫守在余六娘院子外,还拨了玄甲卫中唯一的女校尉守在余六娘身边。 崔卓写给余六娘的信放在她从前的院子里,否则淮安的人也拿不到,药渣也是在药房里捡到的,从前安插在长宁侯府的探子根本进不去余六娘现在的院子。 取得那个女校尉的信任,成功进入余六娘的院子,是你要走的第二步。”裴樾明的话,言犹在耳。 女校尉吗?云开抬眸看了一眼走在前方的喜儿,观她身量虽小,脚步却很轻盈。 方才抬手扶她的时候,云开明显摸到了她虎口处的茧子,对她的身份很有些计较。 过了拱门,再往前走,路上一派安静,与方才所经过的地方天差地别。 方才路上虽安静,时不时倒能看见几个婢女相伴而行,亦能听到她们的私语声,此时却什么人都看不见,什么声音都听不见,竟有点越走越荒凉的味道。 当然,沿路的景致比之方才要更好些,路两旁竟然摆放了一盆又一盆极品牡丹,这些花儿放在外面,一朵可值千金,如今竟被随意放在路边。 路尽头矗立着一座小院,四面围墙极高,一株高大的桃花树被围困在高墙之内,远远看去,只有枝头最高处的花朵若隐若现。 这样的地方,莫名让人感到压抑,云开秀眉轻皱,一言不发跟在喜儿身后。 小院周遭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不像有人住的样子,但云开却能感觉到院子四周外的花丛间藏着很多人。 这座院子的主人无疑是余六娘。 “孟娘子,请进。”喜儿推开院门,一瞬不瞬看向云开。 云开垂首致谢,随她一道入了院子。 “孟娘子,还请记得你说过的话,多做少问少听。”喜儿抬眸看向云开,“最好能不听不问。” “是。”云开应声。 跨入小院,热气扑面而来,这种热意同太阳照在身上产生的暖热感不一样,只让人觉得哄热,干燥。 小院不大,建筑一目了然,热气是从主卧源源不断飘出来的。热浪中夹杂着一丝艾草香气,云开嗅到这股味道,心中对长宁侯府延医的原因多了几分明悟。 进入主卧,首先入眼的是并成一排,足足五六个大火盆,罩子隔绝了烟气,透过罩子能看见里面烧得火红的炭块。 “我家娘子十分畏寒。”喜儿解释了一句,云开抬眸看她,竟然从她眼中看到真切的担忧,一时倒分不清她是戏演的太好,还是真的在关心余六娘。 第44章 诊脉 外间和内室用珠帘隔开,一声声微弱的咳嗽飘出珠帘,落入云开耳中。 春日里天气回暖,该是怎样弱的身子才会在这种时候畏寒到需要燃上五六个火盆?还有那咳嗽声,若有似无,伴有微喘,明显是体弱所致。 云开忧心忡忡入了内室, 这样的身子,长宁侯竟然还想着让余六娘诞育孩子,这是打着去母留子的心思吗。 入了内室,云开并没看到余六娘,一道屏风和层层帷幔将两人彻底隔开。 “娘子,医师来了。”喜儿面朝屏风,恭敬道。 里面的人没说话,隔着屏风,隐约看到她掀开帷幔,伸出了手。 喜儿脸上露出笑意,对着云开道:“还请孟娘子为我家娘子诊脉。” 云开微笑着颔首,“是。”说罢,背着药箱越过屏风。 喜儿紧随其后。 绯色床幔如盛开的花朵,而那垂在床榻上的一截皓腕,宛如从花心蜿蜒而出的花蕊。 可惜,鲜花被一层层罩子困着,闻不到花香,只有满室的苦涩。 云开缓步上前,坐在矮凳上,伸出手准备为余六娘搭脉。 指尖还未相触,余六娘手受惊似得握紧成拳。 云开只得收回手,温声道:“娘子莫怕,所谓望闻问切,若不诊脉,娘子的病症怕是好不了。娘子有任何顾虑,都可以同我讲,在医者面前,娘子可以畅所欲言,只要对娘子的身子有好处,我一定会帮娘子。” 许是因为同是女子,云开的声音又过于温柔镇定,听了这番话,余六娘紧绷的手有了松开的迹象。 “咳咳。”立在一旁的喜儿忽然咳嗽起来,余六娘的手猛然缩回,又很快伸出,这一次,她伸展了手指,一副乖乖等云开诊脉的样子。 云开压了压心中怒火,搭上了余六娘的脉。 室内很安静,足够云开静心分辨脉象,可云开心下却不平静。 余六娘生来就有不足之症,需要悉心调养呵护,本不适宜生育孩子,如今她腹中的孩子不仅加重了她的身体负担,还一直汲取她身体里的养分,只怕她撑不到孩子足月降生便会有性命之忧。 云开秀眉轻皱,慢慢收回手。 “孟娘子,我家娘子身子如何?”喜儿出声询问。 “娘子的病症我不该向夫人和侯爷禀报吗?”云开佯装疑惑。 没想到云开会发问,喜儿一愣,很快回过神,“理该如此,只是这位娘子身份低,侯爷不甚喜爱,夫人便只遣了婢子来看护,要我照顾娘子腹中胎儿安好。” “原是如此。”云开点头,心里却愈发愤怒,这是故意把余六娘的身份引到低微的侯府侍妾上,违反纲常也就罢了,这是把余六娘置于何地? 虽则愤怒异常,云开还是操着平静温柔的声音说道:“这位娘子有孕在身,身子又不足,如果不细细养护,只怕母子都保不住。” 云开说的是实话,这话其他医官也说过,喜儿听过并不惊讶,她很快捕捉到了云开话里的关窍。 “孟娘子有法子护我们娘子母子俱全?” 云开这话本是说给余六娘听的,没想到喜儿竟有此问。 “若是按我的法子调理,自是能保全,姑娘应该知道,我擅长的便是妇人内症。”云开笑道。 “自然,我便知道寻上姑娘准没错。”喜儿眼里俱是笑意,迎着云开往外走。 快到门外的时候,云开讶然出声:“我的铭牌不见了。” 说着,她开始四处张望寻找。 喜儿道:“孟娘子莫急,许是方才没有系紧,婢子陪你一起找。” “此铭牌对我十分重要,如今丢了,我实在惶恐,我记得进院子前还在,想必是丢到院内某处了,还请姑娘一定帮我寻到。”云开语气很是焦急。 “女医莫急,我房中有一物,或许是你遗失之物。”屋子里忽然传出一道声音,音质轻柔,带有沙哑。 这道声音,足足把喜儿惊得目瞪口呆。 云开已先行一步,重新进入内室。 铭牌安安静静放在放在床榻上,榻上女子隐藏在帷幔中,看不到面容。 云开弯腰拿起铭牌,行礼道谢,“多谢娘子助我寻回此物。” 喜儿进来看到的便是云开行礼这一幕,确定云开没有时间做小动作,喜儿这才放下心,笑嗔道:“孟娘子走得可真快,婢子险些追不上你。” 云开笑着赔罪,“姑娘莫恼,是我太着急,一时失失了礼,扰了娘子清净。” “无妨。”帷幔内女子轻声道。 喜儿又是一怔,上下打量了云开一眼,道:“娘子既说了无事,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侯府毕竟规矩重,孟娘子下回可再不能如此了。” “姑娘放心,绝不会有下次。”云开保证道。 返程与来时无异,出了后门,便有尾巴跟在云开身后,直到她进入月白馆,那些视线才消失。 做戏果然要做全套,不然没人相信。 云开估摸着,这回过后,那位女校尉该要打消疑心,确信她的医女身份了。 正想着,一总角小童迎了上来,“孟娘子回来了,出诊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云开压低了声音回道。 小童笑着伸手接过云开背上的药箱,“我替娘子拿药箱,楼上有患者等着诊病,娘子还是快些去。” “多谢。”云开不再耽误,抬脚往楼上走。 裴樾明说了,在余六娘的事情解决前,她便是月白馆的孟女医,看病坐诊自然也是她的职责,她要做好这些事,否则真正的孟娘子回来只怕不好在月白馆立足。 前来看病的全是女子,足有五六个,云开估摸着时间,自觉上午所剩时间不够全部诊完,便留了最早来的两个病人,叫余下的人两个时辰之后再来。 她在楼上诊脉,自然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何事。 那小童上楼时不慎打翻了云开的药箱,里面的药方、药草纷纷扬扬落在一地,有的还掉到了楼下。 一张方子被风吹落到门口,恰被一双玄色锦鞋踩中。 第45章 疑心 今日是月白馆查账的日子,作为月白馆隐藏在暗处的主人,裴安白一间一间巡视,临近晌午方到了最后一间铺子。 此时他脚下踩着纸张,心中隐有不耐,却不知这间铺子是如何管理的,能让大门口落下废纸。 低头看去,视线却蓦然凝固,身子也僵在原地。 裴安白自己没发现,可跟在他身后的仆从却看得清清楚楚,清王殿下的身子竟然在微微打颤。 想到这位殿下往日的疯癫之举,两人吓得不敢乱动,更不敢说话,这也导致了三人就这么挡在医馆门口,引得馆内馆外所有人的瞩目。 因着裴安白衣着华贵,倒无人敢催促呵斥他,就连四处寻找丢失药方的小童也默默不敢上前讨要药方。 众人便见这位墨发红衣的俊美男子先是如石像般僵立不动,后又像疯了一般捡起地上的废纸,环顾四周,大声喝问,“这是谁写的?” 他双目已经猩红,隐有水光浮现,眼神几乎能吞噬一切,与他对视的人都下意识或低头,或移开眼神。 只有那懵懂小童左手抱着药箱,右手抱着一沓药方,仓皇无措。 裴安白目光射向他,见那小童满目慌乱,越发肯定他有猫腻,径直向他走去。 “你知道这东西是谁的!”裴安白厉声发问,言语间根本没觉得这药方可能会是小童的,笃定了药方的主人另有其人。 “我我”小童吓得声音发颤,连连后退。 见他如此害怕,裴安白总算捡回点理智,他尽力放平心绪,放柔声音,“你莫怕,你只需告诉我这张药方是谁写的便好,我绝不会伤害你。” 他拿着药方慢慢后退,小童此时已经退至墙根,紧紧贴在墙上,见裴安白不似方才那般吓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也不知道,纸是从孟娘子药箱里掉出来的。” “她在哪儿?带我去见她。” “夫人身子常年冰凉,是上次生产落下的病根,我开的方子一定要按时吃,若是有所改善,就继续来拿药。”云开一边写方子,一边说道。 方子写好后,云开将药方交给妇人,“堂下有开药的医师,夫人将药方给他便好。” 坐在她面前的妇人连忙道谢,云开笑着说不用,说话间,紧闭的门被人用力打开。 抬眸看去,一时愣在原地,云开却也没想到裴安白会出现在这里,还一脸沉痛复杂。 心脏猛跳两下,云开忍不住长舒口气,这才平复心跳。 “你是谁?为何不请自来?”云开冷着声音质问。 裴安白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云开,似乎在辨认着什么,很奇怪,明明隔着幕篱,裴安白却有种近乎直觉的笃定--眼前的人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人。 他一步步往前,目光紧紧锁在云开身上,他的仆从将两位目露怒色的妇人拉走,使他走向云开的路越发畅通无阻。 “你站住!”云开拔高声音,站起身冷冷看着裴安白。 裴安白听到声音后,停了下来。 “月见,是你吗?” 一句话劈得云开头皮发麻,心脏狂跳。 “你究竟是谁?什么月见,我不认识,你认错人了。”云开勉强稳住声音,不由在心中庆幸,好在今日带了幕篱,否则骤然掉马,她反应不及,还真有可能露出马脚。 “是吗?”裴安白轻声呢喃,不置可否,他上下打量着云开,不知看到了什么,目光一缩,蓦然改了口,“或许是某认错了,某在找一个对某很重要的人,打扰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听他这么说,云开放松手指,声音放缓,“即便寻人心切,郎君也该讲些规矩,你方才吓到我的病人了。” “是某之过,某向娘子和两位夫人道歉。”裴安白行礼致歉。 “如此还请郎君离开。”云开下达追客令。 裴安白道:“不急,某还有一事想请教娘子。” “何事?”云开回道。 他举起藏在宽大衣袖中的药方,“这方子可是娘子写的?” 两人离得很近,云开能看清方子上的字迹,也便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怀疑自己的身份。 “是我写的,有什么问题吗?”云开反问道。 “自然没问题,某只是想问姑娘这笔字师从何人?”裴安白追问道。 “没有老师,我只是临了几副字帖自己学的,这字不过简单的楷书,炭笔写字又不需笔锋,你去街上随便寻一黄口小儿,也能给你写出来。”这话是实话,云开说得毫不心虚。 “如此,多谢娘子解惑。”裴安白柔声道。 “郎君现在可以走了吗?”云开又道。 “方才多有讨扰,娘子恕罪。”裴安白行礼道。 云开不再说话,摆明了不待见裴安白,这番态度惹得两个跟着裴安白来的仆从对云开怒目而视。 裴安白的到来和离去,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不讲道理又让人捉摸不定。 他弄出这一茬,让云开今日的好心情戛然而止,她强撑着精神给另一位夫人看了病,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孟娘子。” 听到有人唤她,云开寻声看去,今晨见过的小童正缩在房门外,眼巴巴、泪汪汪看着她。 “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进来。”云开温声道。 “娘子,都怪我,若不是我不小心打翻了娘子的药箱,那个人就不会捡到药方,更不会来为难娘子。”小童拖着哭腔说道。 “傻孩子,这如何怪得了你,真要怪,也该怪我不该写那笔字,怪那人无理取闹,无论如何,这件事怪不到你身上。”云开挥手示意小童进来。 小童怯怯上前。 云开摸了摸他脑袋,“好了,莫要难过了。” 听着云开柔声细语的安慰,小童眼眶中的泪水反而汩汩往外流,他虽然极力忍着,嘴里却还是溢出了细碎的哽咽声,弄得云开颇有些手足无措。 “你别哭了,我当真没有怪你。” 此言一出,小童哭得更厉害,云开都要怀疑他是水做的了。 第46章 故事 那小童抱着云开哭了有一刻钟,直到彻底哭不动,才收了泪,云开将他安置好,这才回到了孟思月在外租赁的小院。 院子虽小,五脏俱全,距离孟思月坐诊的月白馆也很近,十分宜居。 自出了医馆,云开便留心着四周的情况,发现并没有人跟着她,这才放心。 想来裴安白该是打消了疑虑。 虽是这般想,云开心中到底难安,取了幕篱,缓步走进正堂。 “这是怎么了?眉毛皱得能夹死人。” 不妨听到一道声音,云开抬眸看去,发现裴樾明竟然端坐在正堂之中。 “你怎么来的?”云开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裴壹的易容术越发精进了,事成后孤要好好赏他。”裴樾明没有回答云开的话,盯着云开的脸促狭道。 云开颇有些无言,坐到裴樾明下首,随手将幕篱放到桌子上,“殿下让人把我弄成这副样子,还有心来打趣。” “这不是为了逼真嘛。”裴樾明收了笑,讪讪道:“今日可还顺利?” “有殿下提醒,我成功进入了余六娘的院子,趁着诊脉的时候用了她和崔卓定下的暗号,她应是明白了也给出了回应。至于她身边那个自称喜儿的丫鬟应该就是殿下所说的女校尉。”云开道。 裴樾明颔首,“继续。” 云开又道:“喜儿看的紧,小女没能和余六娘说上话,等下次再进侯府的时候,小女会把殿下的意思带到。殿下承诺会让余六娘自行选择孩子去留,且不论她做什么选择都不会伤害她与那孩子的性命,这话还作数吗?” 裴樾明注视着云开,“自然做数。” 再次得到裴樾明肯定的话,云开心底最后一丝疑虑便也打消了。 她想起裴樾明在马车上同她说的话。 “孤来告诉你怎么做,孤不屑同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计较,该是孤的,孤会凭自己的本事得到,绝不让任何人夺走。不是孤的,孤也不屑要。” 这样一个骄傲自负的人,让他背弃自己的承诺,伤害余六娘和她的孩子,怕是不易。 这话云开以后不会再问了,既然选择相信他,云开便不愿怀疑他,省得平白伤了彼此间的关系。 “既然小女这段时间占用了孟娘子的身份,那真正的孟娘子此刻身在何处?”云开问道。 “她在很安全的地方。”裴樾明回道,“你找她有事?” “小女今日坐诊的时候看到了孟娘子写的方子,字迹同我的几乎一样,所以有些疑惑,想当面问问她。”云开说出心中所想,见裴樾明面色如常,继续道:“殿下当时让我写了四五张药方,除了试探我的医术,莫非还是想看看我的字迹,可我与孟娘子字迹极像,这又做何解?” “月白馆的主人虽然一直没有正式露面,但京中勋贵大多知道他的身份,当今圣上幼弟,大雍朝鼎鼎有名的清王殿下。” “孤这位皇叔有一心爱女子,不幸早逝,她的闺名中有一月字,且是位医者,自她去后,我皇叔忧思成疾,一病不起,病愈后一门心思想完成她传播医术、治愈天下穷困人的遗志,于是取了那女子名字中的月和他名字中的白,开了一家医馆,唤做月白馆。经过多年经营,月白馆遍布我大雍各地,每年救治的病人数不胜数。” 裴樾明忽然讲起了故事,说罢又道:“你觉得这个故事感人吗?” “殿下说得故事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云开回道,裴安白的事云开不止知晓,还曾亲历,所知道的比这些所谓的传言要详细得多,听过裴樾明的话,她非但不感动,还十分恶心。 月见已经死了,裴安白做这些又是给谁看,人活着的时候不知道珍惜,人不在了倒深情起来,当真可笑。 尤其那医馆的名字更叫云开厌烦,月见都死了,裴安白竟还是不肯放过她,非要两人的名字放在一处,无端叫人生厌。 裴樾明哦了一声,似乎对云开的回答很是意外,他笑道:“玉京中不知有多少女子为清王的深情感动不已,你倒是个例外。听了这么些话,连小女都不自称了,可是生气了?” “便当小女是个例外,殿下说了那么多,可小女的疑惑还是没有解决。”云开立刻改口。 “好了,莫再小女小女的叫了,你说不厌,孤都听厌了,再说了,你一直这么叫,万一孤与你又发生了上次的事,难道要孤在你面前如此自称?”裴樾明挑眉看向云开。 云开不接招,一板一眼道:“小女是殿下的侍婢,理该守规矩。” “什么破规矩,孤让你别叫,你只管听就是了,大不了孤在你面前也不自称孤了。”裴樾明道。 “殿下不可”云开震惊过后,马上反应过来开口劝他。 “也别叫殿下了,我都说了,如果再生波折,如此称呼我嫌别扭,日后便以你我相称,最是合宜。”见云开还想开口,裴樾明直接把话堵死,“我的言行自有谏官处处盯住,不必你来劝谏,只是一个称呼,这点决定权我还是有的。” 他自称我倒是顺溜,云开本也不喜把自己放在低位,哪怕只是一个称呼,于是应承下来,“好。” 裴樾明勾唇轻笑,“这便对了,我接下来的话肯定能解你的疑惑。我那皇叔钟情的女子惯爱用黑炭制成的笔写字,说是因为幼年孤苦,买不起笔墨纸砚,便捡拾了枯枝,火焚后用枯枝尖端在木头上写字,这才学会了读书写字,甚至开药方。” “此法子推行开倒不是因为清王思念故人的原因,而是因为用黑炭制成的笔写字确实有些好处,一则成本低,二则书写起来也快。如此算下来培养一名医师所需的成本以及行医的效率都能提高,不失为一桩好事。”裴樾明解释道。 “当然,只有月白馆明令馆内医师必须用黑炭笔写字,旁的医馆自诩正派体统,一直咬牙不肯用这种笔。”裴樾明说这话时颇有些不屑。 第47章 蹭饭 “用黑炭笔写字本就难成笔锋,我让你写药方,确实是想看看你和孟思月的字迹有几分相似,这样我也能更好地替你伪造身份,只是没想到,你们的字像了九成。”裴樾明的视线如一柄利剑扫视着云开。 “虽然孟娘子字迹与我相似,但正如殿下”在裴樾明的注视下,云开不得不改口,“正如你所说,黑炭笔写字难成笔锋,恰我与孟娘子都写楷书,只要做到横平竖直,工整干净,字迹相似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你说的也有道理。”裴樾明点点头,笑道,“好了,说了这么久的话,我都口渴了,能否向你讨杯茶喝?” 云开转头看着天色,艳阳高照,正是用膳的时候,遂道:“已近晌午,你怎得还不回去用饭,回得晚了,陈翁要担心的。” 裴樾明坐在椅子上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叉手礼,笑着道:“此地驱车回去需要小半个时辰,我若回去,早过了用膳的时候,还请娘子发发善心,留我一顿午膳。” 要不说美貌确是一个好东西呢,他笑起来时眸色极温柔,连带着整张脸都鲜活起来,不似平时沉着脸时让人望之生寒,也不似往常假笑时让人心生俱意。 单看这张脸的面子,云开也不好说个不字,更何况裴樾明现在算是她的顶头上司,于情于理,她都不好拒绝。 “你想留下来用膳自然可以,只是这里没有丫鬟仆妇,只我一人忙活,我又是个没见识的,所做膳食定比不上你家里,耗时也会长些,若有哪里让你不满意,还请担待。”云开提前打起预防针。 “娘子放心,某一点也不挑剔,你只管放手去做。”裴樾明表现出一副极好说话的模样。 话说到这份儿上,时间也确实不早了,云开便不再逗留,施了一礼,径直往厨房去了。 裴樾明话说的好听,云开却不敢尽信,若真慢待了他,也是不好,遂决定做个四菜一汤一点心。 她曾用楚暖的身份做过厨娘,烹调蒸煮不在话下,做这些东西耗时不过两三刻钟,思忖间,她已将厨房里的菜蔬、鲜肉看了个遍,心中很快有了章程。 重新拿起菜刀,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此前六个身份中,只有阿鱼、月见需要自己动手做吃食,做月见的时候,她还不会这番手艺,做阿鱼的时候她不能用这番手艺,如今倒有了机会,在厨房里一展身手。 成为楚暖前,云开并不喜欢下厨做饭,但成为楚暖后,看到逃难挨饿的难民因为她做的吃食露出幸福开怀的笑容,看到镇守边境的士兵因为她做的吃食恢复体力,生龙活虎,云开觉得烹饪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吃饭本就是人生大事,自己做的饭能带给人欢愉,那种快乐是会感染到做饭者本人的。 她喜欢那样简单、朴实的生活,可惜,那种生活再也回不去了。 纵使百般滋味上心头,云开也很快调整好了情绪,经历了这么多,她比谁都明白往事不可追的道理。裴樾明还在正堂等着,她又哪里有时间缅怀过去。 菜刀落在砧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时间也在一阵阵哒哒声中流逝。 “娘子手艺竟这般好,方才可是谦虚了。”裴樾明瞧着桌上散发着诱人香味的饭菜,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他如此捧场,云开难得有了同他打趣的兴致,“郎君谬赞,还请先尝尝再说话,莫要打了脸,须知世上有句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听得云开唤他郎君,又说着这样的俏皮话,裴樾明反而一愣。 “好,我尝尝。”他垂下眼睑,夹了一块辣子鸡放入口中。 云开觉出裴樾明情绪忽然出现的低落,没有多说什么,举了茶杯小口饮茶。 心中不禁回想起方才裴樾明端坐在正堂之上烹茶的样子。 彼时阳光正好,细碎金光在他周身跳跃飞舞,那一刻的他,像极了误入人世的精灵,精致干净得不似凡俗之人。 云开本是来叫他吃饭的,见了这一幕倒不好开口说话,静静等他煮好了茶才出声唤他。 他烹茶的手艺极好,不仅动作行云流水,茶香满室,如今品尝起来也是回味无穷。 就这样,她品他煮的茶,他吃她做的饭,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带着莫名的尴尬,流淌着让人难以理解的气氛。 “好吃,比宫里的御厨做得还好吃。”裴樾明的话打破了这份寂静。 云开回道:“你煮的茶也很好喝。” 自觉如此一句不够份量,她又补了一句,“是我喝过最好喝的茶。” “先用膳,饭前饮茶对身子不好。”裴樾明又道。 云开默默放下茶杯,“好。” 用膳时,两人保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虽然静默无言,但意外的和谐。 用过膳,裴樾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和云开一道拿起吃空的碗碟。 面对云开疑惑的视线,裴樾明举了举手中碗碟,笑道,“我同你一起收拾,便当餐费。” 云开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厨房。 需要洗的东西不多,裴樾明一个人包揽下来,云开便在一旁准备晚上要用的食材。 本以为裴樾明一个金尊玉贵的太子做不来这些粗活,少不得还要打碎些碗碟,没想到他竟做得像模像样,云开不禁多看了两眼。 “不用这般惊讶,我幼时流落在外,曾有一段时间不刷碗做工没有饭吃。”裴樾明分明背对着云开,却像长了眼睛似的知晓云开在看他,忽然出声道。 提到这茬,云开忽然想起经年以前的事。 她曾经看过裴樾明刷碗的样子。 只不过那时他满脸伤疤,身量只与灶台持平,刷碗时要踮着脚,很是费力。 她看不过眼,偷偷在灶台前放了一个小木凳,倒惹得他对自己怒目而视,仿佛自己那般做,是看低了他。 天地良心,云开当时觉得窦娥也没她这么冤枉。 自然,小豆丁最后还是不得不踩上了云开为他准备的小木凳。 第48章 心结 转眼经年,那个别扭骄傲的小豆丁,竟然蜕变成如今这般精致美丽的模样。 云开不得不感慨世事无常。 虽然当时让他刷碗抵餐费,是因为对他浑浑噩噩,毫无生机的样子看不过眼,想给他找点事做,好提提精气神,用心全然是好的。 可不知怎的,听得裴樾明提起往事,云开莫名有些心虚。 “是吗,事情过去那么久,你怎么还记得。” 裴樾明回头看了云开一眼,很快又转过头,“若非那人收留,我早便没命了,若非她教我自立自强,我也挨不到现在,她是我的恩人,这些事我此生铭记,永志不忘。” 云开洗菜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去,只看到裴樾明的背影,“如果她知道你一直这么感激她,念着她的好,一定会很开心的。” 因为背对着的缘故,云开看不到裴樾明的表情,等了许久,才听到他略微暗哑的声音。 “或许,可惜她早便死了。” 云开唇角翕动,不知该说什么。 “她就是我同你说过的,清王的心上人,月见娘子。”裴樾明回过头看向云开。 原来他早就知道当年救下他的人是谁。 “当年我暴露了行踪,不得不离开,没想到再回去的时候,只赶上了她的葬礼。”裴樾明声音里满是悔恨。 时隔多年,云开总算知道了小裴樾明不辞而别的原因,看着他痛苦悔恨的样子,云开很想告诉他,她从没怪过他,可是她现在没有立场,也没有身份做这些,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宽慰之语。 “节哀。” “多谢你听我说这些,这么多年,这些事压在我心上,让我很难受。我不知道当初引开追兵,一走了之,对她是好还是坏。很多事,我不得不做,哪怕那些事违背我的本心,但只要对她好,我都想去做。”裴樾明眼中流露着迷茫,一如当年云开见到他第一眼时,他满目仓皇的样子,那么瘦弱,那么可怜,哪怕如今他已经比她高上许多,云开还是忘不了他当时的眼神。 “只要你觉得自己做的事是对的,你对此问心无愧便可以了。”云开诚心诚意道。 裴樾明似有所悟,勾起唇角笑道:“你说得对,我做的事是对的,是为了她好,我问心无愧。” “这便是了,人生哪有那么多绝对正确的选择。即便你当年没走,也不一定能阻止那场祸事,反而是你离开了,能保全自己,才是一桩幸事。”云开也露出一抹笑。 开解完裴樾明,也到了云开坐诊的时间,两人收拾完,一同出了厨房。 “你离开的时候小心些,莫要被人发现了,我怕那个女校尉还会派人来。”云开站在檐下,叮嘱道。 裴樾明笑道:“放心,我带你看样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迈开步子往前走,“快跟上。” 好奇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云开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随他来到了院子中央的假山附近。 这座假山是小院唯一的布景,高约两三米,其上攀爬着不知名的绿色藤蔓,藤条上盛放着朵朵白色小花,周遭虽修了水台,但水台中并没有水,显见早已废弃,只做装扮庭院之用。 裴樾明踏上水台,来到假山旁,招呼云开也过去,“快来。” 云开似有所悟,依样往前走,刚刚站稳步子,果然看见裴樾明朝假山背面一处按下后,水台忽然响动,露出一个地下通道的入口。 “看明白了,我便是这么来的,此处位于皇城西北角,而这个密道则通向我在北边的宅子,任谁也想不到这两个地方的人有关系。”裴樾明解释道。 “若你有什么紧要的事,只管打开密道去找我,若我不在,府上的人也能替你做事。”裴樾明又补充了一句。 “我知晓了,多谢你。”云开笑着应下。 “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裴樾明说着,走到入口处。 云开上前一步,“好。” 裴樾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入口处,入口的石门缓缓合上。 云开转过身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石门发出声响,以为有什么变故,脸上流露出慌乱。 没想到裴樾明去而复返,他站在石阶上,冲着云开道:“娘子的厨艺让我念念不忘,不知娘子可否劳烦娘子为我备些今日做的点心,好让我在宫里也能吃到娘子的手艺。” 青年立在阳光下仰着头看她,眼神出奇的温柔。 云开望着他,鬼使神差应了下来,“好。” “多谢娘子。” 说罢,裴樾明转身离开,也没说什么时候要点心。 云开倒是在院中站了许久才回神。 云开的小院中一派温馨,不远处的月白馆却处于绝对的低压之中。 “殿下,您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月白馆分号的李掌柜的弯着腰,额上冷汗涔涔,对着端坐在上首的男子说道。 普通人不知道月白馆的主人是谁,他们这些掌柜却知道得一清二楚,世人都称月白馆主人有圣人慈心,李掌柜却知道这位哪里有什么菩萨心肠,当初这位建立月白馆的目的李掌柜还记得分明,还有他那癫狂的神情和疯狂的想法,哪怕过去那么久,李掌柜还是忘不掉。 这样一个人,李掌柜不能不害怕,好容易殿下这些年变得正常了些,他也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谁知殿下今日竟然又发起疯病,眼神和那时一模一样,疯狂而又骇人。 李掌柜垂着头,权当自己不存在,他的头顶不断传来翻动纸页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牵动着李掌柜的心不断上起、下落。 每次心脏落下的时候,他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能从纸页声音大小清楚地感受到裴安白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不,或许该说是急躁。 李掌柜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大雍素有美名的清王殿下忽然寻来,让他救治一个早已死去大半日的女子。 “快救她,她如果醒不来,我就杀了你。” “所有的药方都在这里了吗?” 现实与过去重叠,半晌,李掌柜才回过神,原来清王在问他话。 第49章 邀约 “是,孟娘子过往所开的药方都在这里了。”李掌柜颤着声音回道。 “有关这位孟娘子,你都知道多少?”裴安白沉声道。 李掌柜不敢耽误,立刻回道:“孟娘子是三年前来到我们医馆的,通过考核后便在馆内坐诊。她虽年轻,医术却了得,最擅长妇人之症。” “还有呢?” “还有”李掌柜搜索枯肠,总算又想起些可说的,“孟娘子曾说过,她的家人全都死于山匪之手,就连她的面容也被山匪毁去。” “殿下,小人知道的便只有这些了。” “下去,若她来了医馆,立刻回禀我。”裴安白说道。 “是。”李掌柜如蒙大赦,忙不迭走了。 裴安白不是没看到李掌柜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只是不在意罢了,在这世上,能牵动他心绪的便只有那一人之事。 “或许连你自己都没发现,你一紧张便会忍不住摩挲手指,虽然后来你再也没在我面前展露过这一面,可你不知道,你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也都记得。” “阿月,你还在怪我吗?为什么不肯认我?”裴安白悲戚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是因为那些疤痕吗?” “我不在乎的,你知道的,我在乎的从来就只有你。” “不论你变成什么模样,只要是你就好。” “你能回到我身边一次,这次也一定能再回到我身边。” 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借此逃避那些让他感到痛苦非常,无法接受的事。 比如,月见根本不想见到他,甚至一直恨着他。 送走裴樾明后,云开来到了月白馆坐诊,很快迎来了上午离开的三个病人。 一整个下午,她都在忙碌,直至傍晚时分才得闲。 云开收拾好药箱,出了门,一抬眼便看到了立在二楼转角,目不转睛看着她的裴安白。 她拧了拧眉,没有说话,只当没看见他,便要下楼。 “孟娘子留步。”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裴安白忽然开了口。 云开不得不停下步子。 “上午是某唐突了,不知娘子可否赏光,容某请你用顿便饭,以表歉意。”裴安白侧身看向云开,目光灼灼。 云开摇了摇头,“不必了,郎君寻人心切,我能理解。我并没有生气,所以也不需要郎君请客赔罪。我家中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罢,不等裴安白再说话,云开便抬脚离开。 不过这一步到底没有迈出,她的衣袖被身后的人拽住。 “郎君这么做,才是真的唐突失礼。”云开冷下声音,眼底浮现不耐和厌烦。 在云开声音响起的刹那,裴安白已经放了手,他冲着云开的背影施了一礼,“孟娘子见谅,某是真心实意想道歉的,娘子不怪某,是娘子心善,可某却不能仗着娘子心善便将今日之事心安理得地忘却。” “是不是只有吃了这顿饭,你才肯不再纠缠我?”云开清楚裴安白的性子,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定是心中还有疑惑,为了不影响孟思月回归以后的生活,也为了彻底打消裴安白的疑虑,这场鸿门宴不赴是不行了。 “娘子说是便是,但某并无纠缠之意。”裴安白道。 云开冷笑道:“郎君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希望用过这顿饭后,你我可以再不相见。” 裴安白仿佛没听懂云开话里的不满,“娘子随我一同走。” 他做出请的手势,云开在原地站了会儿,方才迈开步子。 月白馆的地理位置很好,对面便是一座酒楼,裴安白带云开去的就是这家酒楼。 三楼雅间内,裴安白和云开两人相对而坐。 “娘子可有爱吃的。”裴安白指着雅间内的水牌道。 云开瞥了一眼水牌,径自取下幕篱,露出了满是疤痕的脸。 守在一旁的小二吓得直抽气,忍不住后退两步,即便是裴安白的面色也白了几分。 “郎君不怕吗?”云开直勾勾看向裴安白,她脸上的疤痕做得很逼真,像艳阳照耀下皲裂的大地,一道道疤痕交错纵横,看起来很骇人。 听得云开的话,裴安白面色愈发灰败,他木然摇头,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三魂七魄。 “看来郎君并没有用饭的兴致,我先走了。”云开拿起幕篱,做出离开的姿态。 “不,别走。”裴安白如梦初醒,眼底蔓延出血丝,他看着云开,一字一顿道:“娘子误会了,我没有害怕,更不敢嫌弃娘子,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很恐怖的事。” 云开放下幕篱,佯装感兴趣道:“郎君也有害怕的事情?” 裴安白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我也是人,怎么可能没有害怕的事。” “愿闻其详,只是不知郎君愿不愿意说。”云开道。 “娘子既然想听,自然可以。”裴安白道。 “某母亲早亡,又不得父亲喜爱,终日与诗书琴箫为伴,活得无趣无聊,后因变故,盲了一双眼,更是成了废人。” 这话连上这次,云开拢共听了三遍。 裴安白的身世确实可怜,这点毋庸置疑,他的母亲梅贵妃,人如其名,性子清冷、出身高贵。也正是因为她自出生起便顺风顺水,经受不住深宫碾压,受了情伤后一蹶不振,连孩子都顾不上,便早早离世。 这般凄惨的身世,再加上那张俊美的脸,也不怪云开一开始穿书的时候对他心生怜爱,差点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好在最后她看透了他的真面目,及时抽身离开。 “某曾经有一位心上人,她是个很好的人,不仅治好了我的眼睛,让我重见了光明,还带我见识了这世间多姿多彩的风景。”裴安白继续道。 云开压下心中讽刺,道:“郎君今日寻错了人,要寻的莫非就是你的心上人,她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害怕的事同她有关吗?” “我把她弄丢了。” “什么?” “因为一些误会,她离开了我,所以我在寻她。” 裴安白的话让云开起了一后背的冷汗。 她疯狂思索着当日月见死遁时的情景,裴安白分明看到了月见的尸首,为什么还要找她?为什么只说把她弄丢了? 他难道疯了吗? 第50章 错了 “她离开时,脸上也受了伤,见到娘子的脸,我忽然想到了她,并非有意冒犯娘子。”眼见云开失神,裴安白又道。 殊不知这句话更是给了云开一记闷棍,她看着裴安白的脸若有所思,想从他脸上看出破绽,却发现他一脸平静,目光悲切,倒真像个失去了心爱女子的失意之人。 “郎君不必过于伤怀,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她的。”云开紧紧攥起拳头,口中说着违心的话。 “承娘子吉言,某有种预感,她很快就会回到我身边了。”裴安白扬起一抹笑。 感受着手心的疼痛,云开也笑得愈发灿烂。 “说了这么多,娘子该是饿了,还是先点菜。” 云开很快接话,“酸辣鱼、麻婆豆腐” 月见是南方人,饮食极清淡,加之医者思维,惯会养生,从不沾辣。裴安白性子寡淡,幼时受人冷待,饭菜都是冷的,冷饭吃了多年自然而然落下了胃病。为了把他的胃养好,月见也从不肯让他沾辣。 云开故意全部点的辣菜,为的就是打消裴安白无谓的揣测。 果然,听她点了这么些重辣的菜,裴安白面色颇有些难看。 “我点好了,郎君可要添些别的?”云开问道。 “不必了,娘子点的这些,某都能接受。”裴安白此时已经调整好了脸色,语气十分温和。 云开笑道:“我家乡在朔州,口味难免重些,还以为郎君吃不惯。” 裴安白追问道:“娘子家乡在朔州吗?” “正是。” 两人一问一答,云开故意说出了孟思月的身世、经历,借以让裴安白明白,孟思月和月见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眼见裴安白越听越失神,云开心想他当是消除了些疑虑,于是用饭的时候不留神还多用了些。 裴安白也跟失了智般,一遍又一遍夹着往日从不碰的菜肴。 换做月见看到他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定是要发火的。 可惜,现在在他面前的是云开,裴安白是死是活,是痛是喜,都与她无关。 用过饭后,云开先一步告辞离开,“多谢郎君今日款待,你我之间,不管有何嫌隙误会,如今都一笔勾销。” “娘子务必注意安全,后会有期。”裴安白白着脸说道,并没有相送的意思,这正合了云开的心意,她戴上幕离,笑着离开。 确定她已走远,裴安白忽然抬手扫落桌上的菜肴,碗碟碎了一地,红色油星沾满了衣袖,因他穿的是红色,倒不显眼。 “你便这般不想与我相认吗?” 他的声音凄厉如地狱恶鬼,伴随着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胃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灼烧着他的心肺,生理性的疼痛加上情感上的崩溃,让他彻底无法保持往日的冷静矜持。 他猛然站起身子,因为胃里的剧痛,又很快弯下腰,像小时候一样,蜷缩在地板上。 “阿月,我胃疼。” 曾几何时,他倒在没有母妃的殿宇中,冷意渗透骨缝,那时他唤的还是母妃,因为他知晓,这世上最爱他的是他的母妃,哪怕在母妃心中,他要排在父皇、家族之后,可那点温情,仍是他毕生追求的温暖。 后来,他遇到了比母妃还爱他的人,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爱,温暖炽热到让他不肯放手,哪怕明知是飞蛾扑火也不愿放弃。 可他最后还是失去了这份温暖。 “阿月,我求你回来。”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胃里的灼痛越来越强,疼得裴安白说不出话,他蜷缩着身子,放任自己一点点陷入黑暗之中。 出了酒楼,发现身后没有尾巴,云开愈发安心,向着小院方向走去。 夜幕慢慢降临,借着月华,云开尚能分辨清楚去路。 孟思月一月能挣的银子不多,听说还喜欢周济附近的穷苦人以及自己的病人,日子越发捉襟见肘,所以租赁的院子比较偏,越走越有几分寥落的意味。 大雍有宵禁,云开估摸着时间,走得越发快速,看到小院前的杏树枝桠,她心下一松。 视线下移,又猛然停下步子。 杏树下站了一个人。 那人站在树荫下,头脸被阴影挡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面容。 瞧身量还是个男子。 什么男子会出现在她家门口? 云开首先想到他是长宁侯府派出的探子,又很快否决这个想法,探子往往不会大刺刺出现在监视者门前。 思忖间,那个男子忽然看向云开,被他的眼神锁定着,云开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膛,她下意识拔腿就跑。 “你去哪儿了?跑什么?” 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使得云开转身的动作全然僵住。 云开半是疑惑半是震惊转过身,那人已经走出阴影,月光映出他的面庞,赫然是裴樾明。 “你为什么在这里?”她忍不住发问。 “怎么?你有时间同陌生人一起吃饭,我却不能来看看你?”裴樾明剑眉微皱,沉着脸看向云开。 “你监视我?”云开沉下脸,声音发冷。 “你是我的人,我难道不该掌握你的动向吗?”裴樾明声音越发低沉,“我还不屑做监视盟友这种下做事,孟娘子贵人事忙,只顾着同旁人说话,自然看不到站在医馆门外的我。” 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 云开听得发怔,倒也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忍不住问道:“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裴樾明不肯说话。 “你用膳了吗?”云开又问。 还是没有回应。 最糟不过现在这种状况,云开试探着发问,“ 你不会一直在这里等着,并且还没有用膳?” 裴樾明冷笑一声,“要你管?” 这是承认了。 想到裴樾明真的等了这么久,还没有吃饭,云开忽觉天昏地暗。 这个祖宗,是在闹什么脾气? “殿下仆从环绕,用没用膳,确实不必我管,那殿下又在朝我撒什么气?” 第51章 怪异 “我朝你撒气?我好心好意去接你,你看不见我就算了,现在还这么对我说话,我很生气,你看不见吗?”裴樾明气得拔高了声音。 “殿下今日” “不许叫我殿下!” 云开长舒一口气,“好,不叫就不叫。你今日才同我保证过,会小心行事。哪个让你去接了?你在哪里等着?我分明就是没看到你!” 不妨被云开抓住漏洞,裴樾明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他讷讷了半晌方才开口,“我自然一早便看好了周围没有钉子才去接你的。是,你是没让我接,我也确实在马车里,但,但你我这般关系,若你与旁的男子走得近,我会很难做。而且,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他就是我那个皇叔,他不是什么良人,你你莫要被他骗了。” 瞧他拆东墙补西墙,四处找补的样子,云开发觉自己竟然没那么生气了。 况且他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她又如何与他计较。 同他高声吵了一场,原本因见了裴安白而产生的郁气也慢慢消散了。 云开找回了几分理智。 “你既然有这么多道理来堵我,又何必同我吵?”云开放缓了语气。 “我没想跟你吵,这不是话赶话嘛。”裴樾明顺坡下驴,也放低了声调。 “好了,这么晚了在门口说话,没个体统,我们先进去。”云开给彼此递了个台阶。 裴樾明附和道:“是有点不好,那我们先进去。” 云开取了钥匙开门,裴樾明生怕被关在门外,忙不迭跟上来。 将门锁好后,一回头便看到裴樾明侧身立在一旁,见她视线看过来,又忙把视线移走,末了还打了个喷嚏。 “为什么不在院子里等?非要在外面吹冷风?”云开一边走,一边说出心中疑问。 身后响起裴樾明懊恼的声音,“忘了。” 他能说自己看到云开和裴安白在一起后,实在生气,一路尾随他们到酒楼,见他们迟迟不出来,负气之下竟然只记得要在门口堵她,像个傻子一样在树下苦等,这才喝了一个时辰的冷风吗? 当然不能!死都不能! 云开走在前面,忍不住勾起唇角。 她觉得今晚的裴樾明很奇怪,从前他像个精美的偶人,一板一眼、美丽异常,仿佛没有什么能调动他的情绪。 今晚的他却像一只亲人的大狗狗,会炸毛、会生气、会情绪外露,比之从前更多了几分鲜活。 是因为中午提到的那些往事,让他觉得两人的关系更近了吗? 除了这个原因,好像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没想到,这位大雍太子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对自己认可的人回护得紧。 最初见他的时候,他对云开始终保持着防备和敌意,但在云开对他释放善意,帮助他一点点适应正常人的生活的时候,他慢慢对云开放开了防备,接纳她进入自己的领地,甚至会笨拙地讨好她。 想起往事,云开的心变得柔软,对裴樾明更多了几分耐心,遂问道:“你可有什么想吃的?” 不妨云开会有此问,裴樾明着实愣了会儿,直到发现云开有转身回头看的迹象,他才回过神,“有,我想吃今天你做的点心。” “除了点心,还有别的吗?”云开追问道。 “没有,我只想吃点心。”裴樾明回道。 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好好吃饭,偏喜欢点心一类的吃食。只是那时候她厨艺不精,做的点心勉强能入口而已,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喜欢。 云开没有继续劝他应该多吃些主食,裴樾明就不是个听劝的人,再有他如今大了,很多事情自己有分寸,云开不想多事。 许多话绕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其实连云开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现在对裴樾明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她对他小心翼翼,百般顺从,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 现在她对他的关心关切,很大一部分是出自真心,而非任务驱使。 因为裴安白的缘故,云开其实很讨厌故作高深,自以为能掌控全局的人,所以在见到裴樾明的第一眼起,她就在心底拉起了警笛--裴樾明是需要防备的人。 人生无常的道理云开早就明白,昔年救下的小少年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这个结果她在那时就坦然接受了,连带着那丝遗憾也被她紧紧锁在心底。 可今日,她忽然发现,当初的少年其实没有变。 虽然和小裴樾明相处时的很多小细节,云开已经记不清了,但他的性情是何模样,云开还记得很清楚。 所以更能确定,他一直是从前的模样,从没有改变过。 别扭、傲娇,看起来难以相处,其实骨子里的底色是天真和善良。 这一发现不能不让她惊喜。 来到这个陌生而又阶级分明的小世界,经历了那么多任务,真正能让她感到快乐的事情少之又少,以至于云开没能及时发现这份快慰。 但所有的改变,都会在未来某一天露出蛛丝马迹。 那时候我们或许才会发现,原来有些事,早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不同了。 夜色已深,云开为裴樾明准备了一些好消化的点心小食,又熬了一碗浓浓的姜汤。 “先喝姜汤。”云开看向身旁的裴樾明,从她开始做点心,他就站在厨房门口,像个门神一样守着,赶也赶不走。 恍惚间,云开以为自己回到了六年前,那时的裴樾明也是这样,每当她做饭的时候,他就守在厨房门口,固执得紧。 有一回云开没忍住,问他,“你为什么一直守在这里?” 他一本正经道:“我不会做饭,但我知道不劳而获,等着人伺候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所以我想陪着你,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即便帮不上忙,只要我在,我也不算完全不劳而获。” 因为小裴樾明当时的表情太过严肃,语气太过正经,这件事云开到现在还记得。 思及此,云开忽然起了兴致,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一直守在这儿?” 门外的微风把青年低沉的声音送入云开耳中。 “我想陪着你。” 第52章 确认 翌日。 云开顶了孟思月的差事,一早便去月白馆当值。 昨日的小童一见到云开便殷切迎上前,“孟娘子,我帮你拿。” “有劳。”将药箱给小童前,云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子,递到小童手中。 小童愣怔地看着云开,没有伸手去接。 云开笑道:“里面是我做的小点心,你拿去尝个鲜。” 听到云开的话,小童终于回过神,伸出手接过盒子,声音有点发颤,“多谢娘子。” “我先上去了,昨日开了五张方子,昨日夜里我已经抄录完毕,归档的时候记得查清。”云开叮嘱道。 “是,待方子归档好,补上新的纸笔,我便将药箱给姑娘娘子送去。”小童露出真心实意的笑。 “去忙。”云开说罢,看着小童离去,方才上楼。 刚踏上一个台阶,小童便又去而复返。 “方才忘了问,今日是月末交流会,孟娘子可要将本月所开药方分享出去?”小童又问。 云开一怔,回道:“分享。” “好嘞。” “对了,你叫什么名儿?”云开问道。 “我叫小玖。”小童顿了一下,“娘子唤我小玖就好。” “好,我知道了。”云开莞尔,“快去忙。” 小玖走后,云开继续上楼,心思却飞得很远。 月白馆医师皆是坐堂医师,每日开的药方都要放入药箱夹层之中,一式两份,一份留在医师处保存,一份留在月白馆处方室归档。归档的那份由医师自行找时间抄录好,于第二日交由医馆。这样既可以防止有心之人借抄录药方偷师,也可以防止药方丢失。医师、医馆、病患三方都可以放心。 每月月末,月白馆都会开一场交流会,如果有医师愿意分享自己的方子,便会有专人将他的方子从处方室中取出,交给其他医师传阅、交流。 这个法子还是当年月见提出来的,可惜她当时没有话语权,又是女子,所有的想法都不过是空中楼阁,无法施展。 裴安白纵然再让人厌烦,可他能将这个法子推行开,哪怕只是局限在月白馆,也是好事一件。 “我希望能打破医术垄断,让更多的人有法子成为医者,这样就能救治更多的病人,世间便也能少些病痛苦难。” 她还记得作为月见时,那些天真的话语。 摇了摇头,将往事从脑海中驱逐,云开不断告诉自己:月见已经死了,你现在是孟云开,是真正的你自己。 她极力把自己和从前的马甲分别开,可那些她曾亲历的过往,其实早就融进了她的骨血,想要和那些过往一刀两断,谈何容易? 便如她因月见马甲而学会的医术,亦将影响她一生。 因为心中对交流会确实感兴趣,云开看了两个病人后,便上了顶楼。 交流会通常持续一整天,南面、西面、东面分别摆放三排桌椅,大家都坐在一起观看旁人的药方,如果有医者愿意分享经验,径自通过北面的缺口进入中央空地便可。 云开到的时候,只余三两个空座,她选了个最偏僻的地方,开始看药方。 月白馆经营多年,肯分享药方的医者还是很多的,云开分到了三张方子,一张治疗风寒的方子,一张止血的方子、一张养胃的方子,分别出自三位不同的医师。 这三位医师皆医术不俗,用药十分恰当。 大雍医道颇有些落后,云开继承月见的记忆,加之零宝的帮助,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往前看,知晓的珍贵药方极多,一眼看出三张药方皆有可以改进的地方。 看不到便算了,可看见了,云开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于是拿起黑炭笔圈写起来。 改好后,见大家都埋头沉思,云开压低步子离开。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很快有人上前将她写好的药方收走。 裴安白看着桌案上摆放的三张药方,手指不断在改动的地方摩挲。 改动后的方子,每一份药材以及药材用量,都和他知道的方子一般无二。 “你创的方子我从未示人,世上除了你我,绝不可能有旁人知道。” “即便你不承认,但我知道,你就是阿月。” “思月,思月,你也在思念往昔吗?” “你别怕,他已经死了,不会有人阻挠我们在一起了,等我解决好一切,我便来娶你。” “阿月,再等等我。” 裴安白整张脸都隐藏在黑暗中,明明身前就是阳光,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和阳光隔绝。 忽的,他伸出右手,如玉的手落入细碎金光之中,收拢成拳,似乎在抓些什么。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失去你。” 无形的暗流一直在涌动,只是肉眼不可见罢了。 月白馆后巷拐角处,一辆低调华贵的马车停驻了许久,终于等来他要等的人。 身量矮小的孩子四处张望,发现身后没有尾巴后,一溜烟钻入后巷。 “主人。”小孩立在马车旁,声音恭敬道。 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脸上,映出稚嫩的眉眼,分明是月白馆的小玖。 马车里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子声音,“讲。” “您让我做的,我都做好了,清王殿下已经注意到她了。”小玖回道。 停了会儿,小玖才磨磨蹭蹭取出衣袖中的小盒子,举到车帘旁。 “她给了我一些点心。” 马车里迟迟没有传出声音,小玖低着头,直到背后泛起一层冷汗,才看到车帘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心朝上伸展开。 心中再不舍,他也只得把盒子放入主人手心,随后眼睁睁看着那只手把盒子拿走。 小玖紧紧抿着唇,目光无焦距地投落在地上。 马车里忽的传出一声轻笑,接着那个盒子飞出了车帘。 小玖立刻接住,用力攥紧手心。 “这么宝贝?我难道短了你吃喝?”男子嘴里咀嚼着什么,声音不似方才清越。 小玖没说话,马车里的人也没想着得他回复,立刻道:“回去。”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马车里的男子微勾唇角,“就这么被迷惑了,真是没良心。” 他嚼着嘴里的点心,一丝不落全部咽进喉管。 “手艺比从前好多了。” 第53章 偶遇 午后,长宁侯府着人来请云开过府。 云开再次迈入了余六娘的院子,同上次一般,两人没能说上一句话,全程是喜儿在做决定。 “孟娘子上次说过了,可以保我家娘子母子俱安,这话孟娘子今日可敢再说一遍?”喜儿紧盯着云开,声音泛着冷意。 “我敢。”云开不假思索道。 “好,孟娘子需得记住今日的话,若我家娘子的胎出了任何事,后果都不会是孟娘子您能承受的。”喜儿隐含威胁道。 “我明白。”云开不卑不亢道。 “孟娘子就一点也不担心给自己惹麻烦?”喜儿又道。 云开轻笑一声,“医者救人治病尔,若我惧怕风险,便不会登长宁侯府的门,更不会说昨日那番话。” 喜儿目光微闪,终于露出笑意,“孟娘子高风亮节、医者仁心,喜儿佩服,方才言语多有得罪,还请孟娘子勿怪。” “自然不会。”云开摇了摇头。 “月白馆虽与侯府相距不远,可往返终是不易,孟娘子不如就此在侯府住下,也免了来往劳碌。” 根本不给云开拒绝的机会,喜儿自顾自道:“娘子放心,医馆那边我自会安排妥当,保管娘子回去后一切如常。” “虽是住在侯府,娘子每一旬日皆可出府,或是采买东西,或是归家看看,都是可以的。” “侯府规矩重,高门大户的总有人眼睛往这边盯,若娘子日日登府,被有心人看见,不知道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喜儿说得在情在理,云开若不答应,不知要引起多少怀疑,于是只能应下。 “姑娘放心,这些我都省得,只是我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带,可否归家一趟收拾些衣物?”云开道。 “这是自然。”喜儿笑道。 看过喜儿为她安排的住所,云开便告辞离开。 拒绝了喜儿为她叫马车的好意,云开缓步行走在街道上。 入住长宁侯府的可能性,云开之前和裴樾明也讨论过,所以心中不是很慌乱,只是有些事还是要交代清楚,即便见不到裴樾明,给他留张纸条也是好的。 “让一让,快让让!” 一道急切慌乱的声音打断了云开的思绪,人群向两边退开,云开见到了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脸上脏兮兮的,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眼睛里满是水光。 在她身旁,一个年轻男子背着一昏迷老妪,累得满头大汗,仍向前奔走。 怪不得这般急,原是有病人要救治。 好在不远处便有一家医馆,男子脚步更快冲了进去。 见事有着落,云开安心往前走。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闹哄哄的声音,以及女孩子凄厉的哭喊。 “大夫,求你救救我娘,求求你了。” 回首看去,方才那个小姑娘正跪在医馆门口,死死拉着一位老者的袖子。 而那老妪竟然躺在医馆前的空地上。 “丫头,不是我不肯救你娘,实在是我也没办法,你娘病得太重,你送来得又太晚,我真救不了。”那老者一脸为难。 小姑娘听了这话,还是不肯松开老者的衣袖,眼泪涟涟,交错在面庞之上。 “求你了,求你了,我只有我娘了。” “求你救救她。” 她小声呢喃着,声音里满是痛苦无措。 周围人看在眼里,心有不忍,却还是劝道:“丫头,你娘救不回来了,你与其在这里哭闹,不如早点回去给她准备后事,这样也能叫她舒舒服服地走最后一遭。” “不,我娘没死!”小姑娘恶狠狠看向说话的人,擦了一把眼泪,“我娘还有气,她没死!” 那人寻了一脸晦气,心有不平,可看着小姑娘晶亮的目光,知道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甩了甩衣袖走了。 其他人也慢慢散去,这世上可怜人那么多,自己的事尚且做不完,哪里有时间同情别人,遇到可怜人,最多唏嘘两句便也罢了。 小姑娘丢开老者衣袖,慢慢站起身。 那老者面上不落忍,可他实在没办法,若是人死在他的医馆里,他也会没活路,“丫头,老朽医术有限,实在对不住。” 说罢,老者转身回了医馆。 只有方才背着老妪的男子仍立在一旁。 小姑娘看着他,满怀希冀道:“大哥哥,你行行好,能不能帮我背着阿娘去其他医馆看看?我不想就这么放弃。” 男子没说话,沉默着点了点头。 方才匆匆一瞥,云开没能看清老妪的情况,众人哄闹时,她冷眼瞧着,见那老妪面色发黑,确实回天乏术,不由心中一阵唏嘘。 她有心劝那孩子放弃,可话到嘴边,实在说不出口,只能看着那年轻男子默默背起老妪。 走了没两步,老妪的手无力滑落。 小姑娘没忍住眼泪,戚戚唤了一声“娘”,脚步虚浮不稳,摇摇晃晃便要栽倒。 云开连忙上前扶住她,“小心。” 小姑娘勉强睁开眼缝,只来得及看见一层白纱,便合上眼昏死过去。 云开抱着她坐下,诊过脉,发觉她是因为心绪起伏过大,伤心欲绝才撑不住晕了过去。 “她怎么样?”年轻男子见云开诊过脉,方才开口询问。 “没有大碍,休息会儿便能好。”云开回道。 “多谢娘子。” 云开见他全身被汗打湿,力不能支,便道:“郎君想必是在行善事,与这小妹妹还有”她看了一眼男子背上的老妪,“想来郎君与她们并无关系,不知接下来郎君有何打算?” 这年轻男子虽然衣着朴素,好歹干净整洁,可那对母女却如同乞丐,加之小姑娘方才对男子的称呼,云开方有此问。 “娘子放心,送佛送到西,既伸了手,便没有中途不管的道理。”男子道。 云开无意要他的保证,只是想着若他不愿再管,她便搭把手,没想到此人倒十分热心。 她取下荷包,系在小姑娘腰间,“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我还有事,不便久留,余下的事便有劳郎君了。” 男子立刻道:“在下崔卓,多谢娘子援手,事尽后,若娘子有任何疑虑,可到杏花巷寻我。” 云开一怔,追问道:“你说你是谁?” 男子以为她没听清,重复道:“在下崔卓。” 第54章 阿姊 难怪有无巧不成书这句话。 与崔卓辞别后,云开由衷感慨。 她观这崔卓确实是个热心肠的君子,可堪托付,余六娘幼时孤苦,若两人能成就良缘,不失为一桩佳事。 可惜了,两人现在连见一面都难。 只希望事情解决后,不论他们两人能不能在一起,都能得一个好的结果。 回了小院,发现裴樾明没来,云开忙把要交代的话写在纸条上,打开院中机关,将纸条放在石阶上,随后收拾了些衣物、必备用品,径直往长宁侯府走去。 与此同时,长宁侯府内。 “娘子,你愿意保重身子实在是件好事,可见了那么多医师,您怎生一定要这孟娘子为您安胎呢?”喜儿站在屏风旁,看向倚靠在床头的娇弱女子。 她肤色极白,是常年患病,不见阳光的不正常的白,人也很瘦,虽然肚子里的孩子已有四月,小腹却没有一点起伏。 “这话你在心里憋了很久?”余六娘勉强扯起唇角。 喜儿没有答话。 “咳咳--”余六娘微咳两声,缓了缓方道,“你是知道的,我对这条命并不顾惜,若能死了,其实还一了百了。” 喜儿垂下眸,宛如一座木胎泥塑。 “可我不能死,我这条命不论如何都无所谓,但若连累了旁人,不论是他,还是你们,我便是死也不能安心。” 听到这话,喜儿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收紧,又很快松开。 “那么多人想要我活,其实不过为着这个孩子罢了。”余六娘面上浮现苦涩,“我见了那么多医师,可没有一个人真正在乎我的感受,有的甚至提议以母养子,舍了我这条命也要孩子能平安降世。” 喜儿猛然抬头,目露震惊。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余六娘轻笑,“虽然你把这院子围得像个铁桶,可你终究还是听命于人,那位想让我知道的消息,你无论如何也拦不住。” “是那日的太医说的!”喜儿恍然。 “那位想让我乖乖听话,不再闹腾,既然他都发话了,我又能怎么办?”余六娘没有正面回答,“至于为什么选择孟娘子,大抵是因为她最关注的是我的身体情况,而非孩子。” “我知道你继续延请医师是为了保我这条命,我多谢你,这段日子,若非你护着,我怕熬不到现在。” “福奴阿姊,多谢你。” 喜儿,或者说玄甲卫唯一的女校尉,眼底一贯的平静彻底碎裂。 接云开入府的不再是喜儿,而是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圆脸小姑娘,她帮着云开安顿好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 云开不好多问,只能由着她离开。 在屋内等了许久,云开才等来喜儿。 “孟娘子一切可好?”喜儿一入门便问道。 因着屋里没人,天又闷热,云开便取了幕篱,眼见着喜儿款款走来,眼眶竟有些微红。 这抹红并不显眼,如果不是因为专业原因导致云开对人的微表情一向关注,甚至颇有些研究,怕也很难发现。 一丝疑虑凝在心头,云开不动声色站起身,面色如常,并没有因为喜儿的异常和突然闯入露出半点异样,她随手拿起幕篱戴上,笑道:“一切都好。” “娘子的药房安排好了,我来带娘子一道去看看。娘子可要瞧准了,莫走错了地方。若药材有什么缺的,只管说来,我会着人及时补上。”喜儿说明来意。 “有劳姑娘。” 药房布置确实极好,药材也都很齐全,云开看过后十分满意。 “一切都很齐全,并没什么缺漏的,姑娘有心了。”云开笑道。 喜儿回以一笑,“娘子满意就好,今日起,我家娘子的身子便交给你了,还请你多费心。” “这是自然。” 要说这喜儿对余六娘确实十分关切,待人接物也和裴樾明给出的情报不同,单看她这副样子,很难和书信上冰冷无情的女校尉联系到一起。 不过想想余六娘腹中孩子的重要性,以及曾经作为暗卫的经历,云开也便不再纠结。 只是她眼睛的红肿确实有些可疑。 需得找个时间与裴樾明通消息,让他好好查查这位女校尉。 接下来的三日,云开每天要做的就是晨起为余六娘诊脉,为她熬煮药膳。 一番功夫下来,余六娘精神稍济,喜儿对她态度也越发好了起来。 唯一不足的是,她还没能找到机会和余六娘单独说话。 每次见余六娘,喜儿一定守在一旁,便是她有事离开了,也还有其他丫鬟看着,除非云开能用脑电波和余六娘说话,否则两人一点消息也通不了。 这孩子留与不留,云开尚不知晓,她只知道,时间拖得越久,事情会越发棘手。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着急,云开只能一边尽心尽力为余六娘调养身子,一边继续寻找机会和余六娘通信。 又过了五日,眼见着马上就能出府了,云开才和余六娘单独说上话。 这日,余六娘忽然起了兴致,想到院子里看花。 此言一出,身边侍女连带着喜儿齐齐一怔。 回过神后,所有人都面露喜色。 看着余六娘不经意望过来的眼神,云开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孟娘子也一同去,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说话了。” 云开没有不应的,“好。” 这座院子虽然偏远,布置却十分雅致,不止来时路边摆放了牡丹,院子里也有一个很大的牡丹园。 余六娘和云开坐在凉亭下赏花,随口说着话。 “今日天气真是好啊,这样的阳光,我已经很久没见了。”余六娘感慨道。 她本是细腻的性子,见这满园春色,再联想一下自己的处境,难免有此略显伤感之语。 “娘子很该多出来晒晒太阳,不仅对身子好,人也能更开怀几分。”云开说道。 “是了,我知道了。”余六娘罕见露出几分笑模样。 两人说了会儿话,院中起了微风,余六娘咳了几声,对着身边的丫鬟道:“去我屋里将那件妃色披风取来。” 第55章 抉择 余六娘前前后后将身边的丫鬟都给支走。 云开几乎按捺不住想叫住她,这样做实在太过明显,她怕喜儿看出来。 “喜儿,你去帮我拿些点心,我有点饿了。”余六娘最后支使到了喜儿头上。 出乎意料的,喜儿什么也没说便走了,只是临走前看了云开一眼,嘱咐道:“还请孟娘子看顾好我家娘子。” 云开愣着应下,“好。” 那一刻灵光一现,她觉得自己仿佛知道了些什么。 待喜儿走远后,余六娘忙道:“你认识崔卓?” 云开点头,“算认识。” “果然,我没认错那个暗号。”余六娘眼中泛起泪花。 余六娘处于深闺之中,得不到外界的消息,崔卓也需养家糊口,他的书画摊并不是日日都开,两人消息不通,错过是常有的事。 余六娘每月能出去的时间有限,两人一再错过实在可惜,崔卓便想了个法子,以一短一长两跟线为暗号,若是他明日出摊便在前一天夜里把画着两根线的纸条扔在侯府后花园处,余六娘看到纸条便知第二日能见到他。 到了摊子,她便取走同样在左上角画了两根横线的字画,画轴里藏着崔卓给她写的信。 就这样,两人传递消息足有半年都没让人发现。 这两根横线,余六娘绝不会认错。 裴樾明从崔卓那里问到暗号,又转述给云开。 云开借着诊脉的机会,在余六娘手腕画了两根线,这才引起余六娘的注意。 “你既然认识他,能不能帮我告诉他,我们此生已经无缘相守,请他忘了我,快快离开玉京。连累了他的前程,是我对他不住。”余六娘说着,眼泪流得更多。 不妨听到这样的话,云开一时语塞。 “六娘莫要如此灰心,崔卓很好,并没有责怪你,反而四处寻人,希望能救你出苦海,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帮你。” 余六娘止了泪意,不敢置信道:“帮我?” “正是。”云开笃定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余六娘很快反应过来。 自认出那道暗号,她既欣喜又担忧,心想着总算能知道崔卓的一点消息,靠着这个念想,她努力吃药吃饭,强撑到现在。 原本以为只要能将方才的话传给崔卓,让他能平安离开玉京,便是上天垂怜她和崔卓。 没想到眼前的女子竟然说可以帮她脱离苦海。 她不是傻子,自然能觉出不对。 “我的身份不便明说,六娘只需记住我当真是来帮你的。”云开回道,她是裴樾明的人,裴樾明和余六娘腹中的孩子又是那样的关系,这种身份说出来,只会让余六娘更加起疑。 她正想着要再劝一番,没想到余六娘竟然立即相信了她。 “我信你。” “崔郎相信你,我便也信你。” 听着余六娘温柔坚定的声音,云开的心湖掀起一阵阵涟漪。 如此不留余地的相信一个人,全然交付出真心的状态,她怕是一生都不会有的。 正是因为余六娘全然相信崔卓,相信他不会害她,所以她才没有继续追问云开的身份。 因为她知道,并且坚信,崔卓不会把两人之间的暗号告诉一个有可能伤害她的人。 这样毫无保留、纯粹至极的感情,云开不理解,但尊重,想要帮助她的愿望愈发强烈。 “时间紧迫,我只问娘子,你究竟想不想要腹中的孩子?若你想要,我有法子保你们母子平安,但你会受很多苦,甚至有可能损伤寿命;若你不想要,我也能帮你落了这孩子,并将对你的损伤降到最低。”云开快速道。 余六娘听罢,沉思片刻,眼中情绪由不忍转化为坚定,她朝云开摇了摇头,“我不要。” 少女语气依旧轻柔,云开却从中感受到了无比的坚定。 “这个孩子,我不要!”余六娘重复道。 扼杀掉自己的孩子,哪怕是一个不想要的孩子,对于深闺女子来说,都是不小的挑战,云开没想到余六娘竟然如此决绝,但她乐于见到这样的余六娘。 “好,我一定帮你。”说罢,云开又问,“若我有法子帮你逃出去,你可愿放手一搏,逃出府去?” 余六娘眼睛亮了亮,“愿意,我愿意。” 这个家,腐烂糟朽到让她恶心,她很早便想逃离了。 “娘子安心,我会安排好一切,你只管等着消息,保重身子即可。”云开叮嘱道。 许是幸福来得太急太猛,余六娘面上仍带着恍惚,听得云开此话,只知道连连点头。 “喜儿的身份,六娘应该知道。”云开提起了心中疑惑。 喜儿素日的言行根本不是一个丫鬟能做的。 若余六娘当真是地位低贱的侍妾,主母找这么个丫鬟插手余六娘的事自然说得过去。 但余六娘不是,她是余家正经的主子,哪怕不受宠,可她怀着长宁侯如今最看重的希望,绝不是一个丫鬟可以安排左右的。 所以云开觉得余六娘当是知道喜儿真正的身份的。 “娘子既然能瞒过所有人的视线找上我,想来也知道一些我的事,这个孩子打从一开始便不是我想要的,我是被迫的,当我发现怀有身孕后便一直在想法子落了他,可还没成功就被侯爷发现。这个孩子身份不一般,我想再动手已是不易,他的生父不放心我,便找来喜儿监视我。不过娘子放心,喜儿她是不会伤害我的。”余六娘解释道。 最后一句话着实惊人,云开还想再问,眼见着最先出去拿披风的丫鬟已经快要回来,只得改了口,“娘子放宽心,我配的药膳最是滋补,只要按时服用,保持心情舒畅,一切都会好的。” 余六娘顺势道:“多谢孟娘子。” 两人的交谈没有引起丫鬟的怀疑,她将披风围在余六娘身上,随后恭敬立在一旁。 喜儿回来后见云开和余六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沉默着将点心放在桌子上,转身时朝云开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云开恍若未觉,继续柔声同余六娘说话。 第56章 点心 及到出府日,云开一早便回了孟思月的小院,等了许久,都没见到裴樾明的身影。 上回递出的纸条上分明说过了,她每一旬日能出府一趟,余六娘的身子耽误不起,不论余六娘做何决定,都需尽快付诸行动。所以云开请裴樾明在第一个旬日前来小院商议。 依着裴樾明的性子,不可能不来赴约。即便有事耽误了,也应该会派人来传信。 如此反常必定有妖。 想到庆安帝对裴樾明的态度以及所作所为,云开不免有些忧心。 她正要打开机关,去往裴樾明的别院,不妨听到石门响动的声音。 注目看去,发现来的人并不是裴樾明。 “你是何人?”云开抬高声音质问。 来人是个五官平平的青年,闻言朝云开抱拳道:“娘子莫怕,我是裴壹。” 男子一边说,一边撕开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面具下清俊的眉眼。 “殿下有事来不了,遂派我来同娘子商议。”裴壹来到云开身边。 云开点点头,“进去说。” 两人一道入了正堂。 “余六娘同我说,她不想要腹中孩子,也愿意离开侯府。”刚落座,云开便道。 裴壹笑了笑,“殿下说过了,余六娘的选择左不过那几种,不论余六娘选哪条路,他都有应对之法,娘子且听我说。” “好。”云开回道。 裴壹继续道:“既然余六娘选择离府,不久便有个好时机。半月后是长宁侯五十大寿,届时长宁侯府必定大乱,殿下会派人在院中接应娘子,娘子只管在那日将余六娘送上偏门处等待的马车便可。” 云开听罢便晓得裴樾明心中确实有数,遂不多言,她在侯府之中,人多眼杂,能做的事毕竟有限,帮余六娘逃出府去还是要靠裴樾明的力量。 至于长宁侯府的大乱,云开不关心,也不想知道,左不过是裴樾明捉住了长宁侯府的错处,准备狠狠打击他们一番,这也是长宁侯府的福报,云开乐见其中。 只有一件事,云开需要同裴壹交代,“监视余六娘的女校尉有些古怪,我想请你查查她和余六娘有什么关系。” “娘子放心,此事我一定会尽全力去查。”裴壹面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正事已经同娘子讲完,殿下这边还有一桩私事要劳娘子大驾。” “请说,凡我能做到的,必定倾尽全力。”云开道。 “殿下说娘子曾答应给他做点心,如今还请娘子兑现承诺,他怕天长日久的,反倒忘了。”裴壹道。 听裴壹这么说,云开忽然想到不久前的午后,眉眼如画的青年立在石阶上,仰头看她,笑着要她的允诺。 原来他们已经十多日未见了。 云开回过神,点点头,“郎君稍等,我这便去准备。” “烦劳娘子了。” 望着云开离去的身影,裴壹目光微闪。 他也着实没想到,殿下百忙之中竟然还能记得孟娘子做的点心。 殿下本是要亲自来见她的,时间都空出来了,谁成想临到出门时却改了主意。 彼时他刚出任务回来,便被叫到殿下面前,领了这传话的差事。已经走到门口,又被殿下叫回去,又领了要点心的差事。 殿下一向算无遗策,布置任务从无疏漏,今日举动甚是怪异, 裴壹直觉事有反常。 莫非是孟娘子做的点心太过好吃,引得殿下念念不忘? 他百思不得其解,想得头都疼了。 待到接过云开递过来的点心盒子,闻到里面的传出的弱音若无的香味,甚至吃到云开特意给他留得点心,裴壹恍然大悟:他一开始的想法是对的。 孟娘子的点心做得这样好,殿下念念不忘太正常了! 可惜,孟娘子只给了他两块点心,还不够塞牙缝。 裴壹回味着口中余留的香甜,看向云开的眼神都变了,仿佛她是什么稀罕的宝贝。 “娘子手艺当真是好!”裴壹真心赞叹。 明显觉出裴壹的兴致高了不少,云开也有些惊奇,裴樾明手下的得力干将,排行第一的暗卫竟然是个吃货吗? “我多做了一些,若郎君喜欢,不如我再给你装一些。”云开笑道。 “喜欢,我很喜欢!”裴壹眼睛都亮了,抱拳道谢:“多谢娘子。” 云开笑着给他装了一盒,待送走他后,又装了一盒子点心,去往月白馆。 “哪个是小玖?我这里做工的小童十好几个,但没有一个叫小玖。” 李掌柜的话说得云开一愣。 “就是在大堂打杂的小童,约莫十岁左右,这么高。”云开一边说,一边比了个高度,“对了,他左边眉骨有一道月牙大小的伤痕。” 李掌柜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你说他呀,他不叫小玖,我记得他工契上签的的名字叫什么李三树。” “掌柜是不是记错了?”云开疑惑道。 “无所谓了,他叫什么名儿又有什么要紧的。”李掌柜挥挥手,继续道:“你想找他?那可不巧,他昨日便走了。” “走了?”云开心下一沉。 “是啊,他只是临时短工,做完一个月便走了。”因着裴安白上次寻找云开药方的缘故,李掌柜对云开颇有些投鼠忌器,否则也不会在这里同她说这么多。 “你问了,我也答了,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李掌柜道。 云开忙道:“掌柜可知他去了哪里?” “这我不知道,他只在这里做一月工,又怎么可能告知我他的去向。” “如此,多谢掌柜如实相告。”云开欠身道谢。 李掌柜笑眯眯道:“娘子客气了,在下闻到娘子食盒中的香味,颇为心动,不知娘子是在何处购买的吃食?” 点心本是给小玖带的,他既然走了,云开留着点心也没用,于是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家常点心,掌柜若是喜欢,我便送与您尝个鲜,权当感谢掌柜方才为我解惑。” “多谢孟娘子,在下有口福了。”李掌柜接过食盒,脸上笑出几道褶子。 李掌柜走后,云开缓步出了月白馆,小玖的离开到底让她有些失落,这样半大的孩子要到哪里去讨生活呢? 至于小玖的的另一个名字,云开并不是在意。 玖,极有可能是他在家中的排行。 他将小名告诉她,何尝不是一种亲近呢? 可惜,以后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第57章 小猫 李掌柜上了顶楼,推开紧闭的房门,弯着腰往前走了几步后停下,毕恭毕敬道:“请殿下安。” “她同你说了什么?”头顶传来男子低沉沙哑的声音。 “孟娘子向小的打听了一个跑堂小童的消息。”李掌柜回道。 “她打听这个做什么?”裴安白声音有些冷。 “小的方才问过了,孟娘子与那小童有过几面之缘,对他颇为亲切,应是今日回来没看见他,有些担心。”李掌柜回道。 “担心?”裴安白端坐在椅子上,眉心微皱,他不是很喜欢她在旁人身上费心思。 下一瞬,不知想到什么,他又扯了扯唇角,语气带了些温柔缱绻,“是了,她一向这般心善,看来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变过。” 听着上首传来的颇为宠溺的声音,李掌柜只觉头皮发麻,跟随这位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在清王殿下身上感受到温情。 可他分明上一刻还在无端生气。 感受到清王的喜怒无常,李掌柜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把食盒献出去。 左右为难间,裴安白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手上拿的什么?” 李掌柜后背一凉,缓了缓心神,扯出一抹笑,献宝似得举起手中食盒,“这是孟娘子带来的食盒,小的想法子要了过来。” 上首没有传来声音,李掌柜后悔不迭,方才真是不该多嘴要来这食盒,万一惹恼了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儿,他就完了。 其实裴安白沉默得时间不长,只是李掌柜太过害怕他,心里又没底,这才觉得时间漫长,小命休矣。 “呈上来。” 听了这话,李掌柜如蒙大赦,低着头将食盒轻轻放到桌子上。 “你做得很好!” 生平第一次听见裴安白夸人,李掌柜后退的脚步猛然一顿。 接着他又听到了一句做梦也不敢想的话,“以后玉京的几所月白馆都由你负责。” 李掌柜瞳孔微缩,扑通一声跪下,“多谢殿下。” “替本殿好好看住她。” “是,小的一定看护好孟娘子。”李掌柜现在恨不得把云开当成菩萨供起来,没有不应的。 眼见着裴安白视线直直落在食盒上,李掌柜自知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垂眉敛目,径直退出房间。 合上门前,李掌柜看到清王拿起食盒中的点心放入口中,又是一惊。 隔着食盒,李掌柜都能闻到甜甜的香味,想必盒子里的点心该是极甜的。 如果他没记错,这位殿下六年前起便开始茹素,不沾荤腥、不沾糖蜜,诚心向上天祈福,求上苍允他妄念。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惜李掌柜不知道清王前些日子甚至吃了荤肉,否则一双眼睛怕要瞪出来了。 他只在心中感叹,果然时间能改变一切,曾经发了疯也要复活留住的人,最终还是会被新人代替。 想到清王府那满园的月见花,李掌柜心中颇有些唏嘘。 不过这些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管自己能升官发财,护着一家老小平安喜乐便是。 合上门,李掌柜奔向了属于他的寻常生活。 这些贵人的事,他会永远埋在心里,绝不多嘴。 裴壹拿着两盒点心回了承祚宫,将自己的那一盒点心放到守在逢春阁外的裴贰的脚边,冲着他挤眉弄眼,偏生一句话也不说。 他理了理衣冠,进入阁内,站在珠帘外,恭敬道:“殿下,裴壹回来复命。” “进。”里面响起裴樾明的声音。 裴壹口齿伶俐,三两句话便把消息回完,末了举起食盒道:“这是殿下要的点心。” “搁哪儿。” 眼见裴樾明头也不抬看着手中文书,裴壹只得沉默着将食盒放在书房中央的桌子上,随后告退。 出了门,裴壹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总觉得今日殿下心情很是不好,巴巴儿让他要来的点心,竟然看都没看一眼。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裴贰,低声道:“殿下这是怎么了?莫非有哪个不长眼的惹着他了?” 裴贰站得笔直,目不转睛,仿佛没听见裴壹的话。 “没趣。”裴壹知道裴贰的性子,当差的时候一句废话不会多说,他也不强求,吐槽了一句便绕到一边,准备去拿他的点心。 低头一看,发现那里竟然空无一物。 他猛然看向裴贰,眼睛瞪得滚圆,“我东西呢?” 四周寂静无声,没人搭理他。 “我东西呢?”他踮起脚,凑到裴贰耳边咬牙切齿道。 裴贰仍然一句话也不说。 “这东西对我很重要,我这么相信你,把它交给你,你竟然给弄丢了?”裴壹继续质问。 裴贰还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哪怕裴壹凑得那么近,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不过这回倒是有人回他了。 逢春阁外一棵大树上忽然传来一声嗤笑,接着响起了一道贱嗖嗖的声音,“得了,你把东西交给裴贰,难道不是看准了他对那东西绝不感兴趣,不会动你一厘一毫?什么相信他,亏你说得出口。” 裴壹顺着声音看去,脚尖一点,身体如离弓之箭,很快便来到了树下。 “你还有脸说,上次我带回来的烧鸡,你一句话不说就给我吃完了,连鸡骨头都没给我留。”裴壹双手叉腰,“我看这回还是你拿了我点心,好你个裴弎,以为你轻功好,一天到晚的躲在树上、房梁上,我就拿你没办法了是?你给我等着,看我不收拾你!” 不等他有所动作,树上忽然飞出一道黑影,速度快得几乎划出残影,那影子飞向房顶,回头挑衅得看了裴壹一眼,脚尖一点,如柳絮一般飘飞而去,再不见踪影。 “呵。”裴壹从喉管里挤出声音,“混蛋。” “吵死了!”半空中忽然斜飞出一柄飞镖,擦过裴壹胸膛,直插进树干里。 “刚回来的小猫拿的,你要是有脸同他要,便自去拿,别在这里聒噪。”一道清冷的女子声音响起。 听得这话,裴壹一下蔫了,只得过过嘴瘾,“这孩子!不是不喜欢甜食嘛?也不知道在外边执行得任务,神神秘秘的,回来了也不打声招呼!” 第58章 同命 没能寻到小玖,云开也没旁的事,随意买了些胭脂后,便回了长宁侯府。 虽说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但有些事也该着手准备了,譬如为余六娘配置不伤身的堕胎药,云开回去后便待在房间细细斟酌药方,改了又改,终于敲定了方子上的药材,她将方子仔细折好,塞进了包袱深处。 入夜时分,四下一片寂静。 云开躺在床榻上,很快进入梦乡。 迷迷糊糊间,她仿佛去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是一片只有无边黑暗、寂静无声的地方,云开只能伸出手,小心翼翼摸索着方向。 她觉得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束缚着,那东西看不到、摸不着,但云开很肯定它一定存在。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云开心中有很不好的预感。 忽的,她的眼前出现一片光亮。 光圈将前路照亮,云开发现有一个人正迎面向他走来。 “你是谁?”云开死死注视着那道身影。 来人没有答话,只是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云开。 他慢慢走向光明,人影在光晕下若隐若现。 已经不必再问,看到那人腰间的紫色羽扇,云开便什么都明白了。 “十七,是我啊。”那人伫立在光圈之下,露出精致的眉眼。 他着一身紫衣,明明是极老成的颜色,他偏生能压得住,甚至穿出了华贵神秘之感。 脖颈间、手腕间均佩戴着银饰,指间戴着银色凤羽戒指。 他不似大雍男子般束发成冠,而是将头发编成辫子,然后梳成高高的马尾,辫子末端用银色羽毛固定。 这身装扮,云开一辈子都不会忘。 穿书世界不能用唯物主义的眼光看待。 小说大纲设定下,江家先祖有通灵之能,他认为自己并非真正的人类,而是由九天凤凰掉落的一片羽毛幻化成人,有着进入凡间,点化世间愚昧之人的任务。所以江家人把银色羽毛当成本族的族徽。 为了把点化世人的使命传播下去,江家先祖后与一女子结合,繁衍子嗣。 而他所娶的妻子,本是通晓巫术之人。 至此,江家后人不仅可以通灵,又因巫医不分家,他们还掌握了巫术、医术、毒术。 这么一个来历神秘,本领不凡的家族,注定走上巅峰。 然福祸相依,江家通天的能力不仅给他们带来了尊贵、财富,还为他们招致了祸患。 百年前,为了得到江家人通灵的本领,前朝皇帝联合几大豪族以妖孽乱世的罪名,讨伐江家,江家本领高强的族人死伤殆尽。 在江家人的殊死反抗下,那几个豪族家主连带着当时的皇帝,尽皆死去,新登基的皇帝年纪太小,以至权臣当道,地方势力割据,群雄追鹿,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裴家才成了如今这片大地的主人。 江家在那一战后,元气大伤,一路退至灵州,在灵州深耕百年,才恢复了一些实力。 大雍开国皇帝吸取前朝覆灭的教训,不仅没有觊觎江家的秘密,反而特外优待他们,将灵州二分之一的土地交于他们管理,以表友好之意。 而江家也有所收敛,大力发展医药业,巫术、毒术、通灵术,仿佛都成了史书典籍里的文字,再难见踪影。 如今的江家仿佛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医药世家,但玉京勋贵们没有一个敢轻易招惹他们,因为他们知道,史书里的文字都是真的。 猛虎即便收起了利爪,也不会成为病猫。 云开曾作为江家暗卫,在江家生活了一年之久,自然知道,江家人确实有着唯物主义不能解释的神秘力量。 不过这股力量终究非人力所能掌控,每用一次,施法人都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以江池的能力,掌握禁术不是难事,但上次招引云开,绝对已经让他耗尽全力,他哪里来的余力再一次引她来此地? 云开注视着江池,眼中满是怀疑、戒备。 “上次都没能好好看看你,你如今原来生得是这副模样。”江池只当没看见云开对自己的排斥,扯出一抹笑。 通灵术针对的是人的灵魂,云开进入阵法幻化的小世界,呈现出来的自然是她最初的样貌。 他说出这样的话,好似两人之间没有隔了生死,没有隔了好几年的空白时光。 云开听得直想发笑。 “我和你好像没这么熟?是你亲手杀死我的,你忘了吗?”云开的语气无比冰冷,“你现在又想对我做什么?” 她没有否认自己曾经作为十七的身份,江家通灵之术不是假的,江池既然找到了她,自然是确定了她没死,至于她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为什么死而复生,他不问,云开自然也不会提。 虽然江池看到她的真实模样确实会对接下来的任务造成困扰,但这并不代表云开会怕了他。 她只是不想惹麻烦,不代表她怕麻烦。 江池眼中闪过沉痛,但他仍然直直迎向云开投过去的视线。 “十七,你我同命相连,我怎么可能杀你?当初我已经在你身上下了往生术,我有绝对的把握能将你救活,你不会真的死去。” 同命相连、往生术。 江池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云开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她知道江池一直在想办法复活她,那些术法都被零宝挡了回去,她还以为他是在她死后才开始后悔,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想用往生咒保住她的命。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时她作为江池的暗卫,陪着他一起参加家主选拔赛,比赛途中为江池挡了一剑,命在旦夕。 彼时作为十七需要补全的暗恋标签彻底点亮,云开听着标签补全的声音安然睡去,以为自己可以借此死遁离开。 没想到最后她竟然活了下来。 旁人都说是江池使用通灵术救了她的命,现在想来江池用得恐怕不是简单的通灵术,而是同命术。 难怪后来江家主会以未来家主之位作为威胁,逼着江池亲手了结了她。 彼时云开确实很感激江池愿意耗费通灵术救她,可最后江池还是为了家主之位舍弃了她。 江池一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这么选择云开不是不能理解,但他舍弃的终究是她的性命,那把利刃刺入心房的痛苦她至今无法忘怀。 现在他却告诉她,他当初其实想尽了办法希望保住她的命。 第59章 杀我 同命术顾名思义,可以将施术人和被施术人两人的相命相连。被施术人可以替施术人承担一半的致死伤。以此增加被施术人的存活率。 云开死里逃生后,连着一整个月没能见到江池,还以为他又领了什么要命的差事在外奔跑,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当初他在她心口刺了一刀,想必也跟着受了重伤,江家主必定是恼恨极了,否则也不至于这般不顾念江池的身子。 而同命术作为通灵术,作用在灵魂之上,难怪江池笃定她还活着。 可他做了这么多,最后十七不还是死在他手中? 现在说这么多,根本毫无用处。 云开并不会因此心软,她看向江池,一字一句认真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让我知道曾经为你做的并没有白费,但我希望这一切能到此为止了,我早就不是十七了。” 江池身子一僵,目光几近破碎。 他的容貌、气度以及通身的气质,一看便知是家里人呵护、照顾着养成的。 他的人生也确实顺风顺水,身为江家主唯一的儿子,江家这一脉通灵天赋最强的嫡支弟子,他向来是江家的宠儿,天命的眷顾者。 拥有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得到了什么便不曾失去,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失去是一件很遥远的事,同样也是一件难以忍受和接受的事。 曾经的十七将他奉为唯一的主人,是他手中锋利的剑,也是平日里的解语花。 这么一个全心全意为他的人,死于他的大意,死于他亲手递过去的刀,他难以忘怀确实情有可原。 云开自认为摸清了江池的心思,于是又补充道:“你如此放不下,不过是因为执念,我确实恨过你,可时至今日,我早就放下了,你也放下。” “放下?”江池忽然出声,音调比之平时高了很多,“莫说我放不下,你难道就真的能放下吗?” “你为我写了那么多信,信里种种深情话语,你难道忘了吗?” “还有,你为我偷偷绣的香囊,裁剪的衣物,你也忘了吗?” “那么多过往,你真的忘得掉吗?” “哪怕你真的忘得掉,我也忘不掉,你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江池说话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 云开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没想到那些她封进箱子,埋进地里的秘密真的会被江池发现。 江池紧紧盯着云开,发现她虽然面带动容,却始终紧抿唇瓣,不肯说一句软话,心里凉了彻底。 心中的慌乱使他放低声音,软了语气,“我只当你是十七,不管你是孤魂野鬼,是山野精怪还是借尸还魂,我都不在乎,求你,求你回到我的身边,好吗?” 骄傲如他,何曾这般低声下气。 云开咬住舌尖,轻微的刺痛使她硬起心肠。 “绝无可能,从你杀了我那刻起,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云开冷下声音,“你说的那些,我早就忘了。” 听得这般绝情的话,江池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忍不住往后退,看向云开的眼神既痛苦又怨怪。 他恨她知道真相后仍然对他这般绝情,可他最恨的还是自己。 如果当初他能小心一点,再小心一点,藏好自己的心意,不让父亲发现,他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眼见江池如此痛苦,云开发现自己心中并不是很畅快,反而有些发堵。 她并非心软,只是觉得可笑。 这熟悉的画面,让他想到了谢玄曾经对着阿鱼的尸体悔恨流泪的场景。 人总是在选择后后悔,失去后悔恨。 江池如此,谢玄之流亦是如此。 所以她永远不会喜欢他们。 她喜欢的人,必须坚定地选择她,不因任何事放开她的手。 一旦那人放开了她的手,她绝对不会回头。 眼见云开失神,江池的心愈发受伤。 他伸出手虚空一握,手心凭空出现一柄弯刀,刀身闪烁着冷光,随后大步向前,走向云开。 云开不避不让。 须臾间,江池已经来到云开身前。 “我是杀过你,我欠你一条命,我认。”他说着拉起云开的手,把刀放在云开手中。 “这一刀我还给你。” 江池的声音里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情绪紧绷到极致,一瞬不瞬看向云开,眼底布满血丝。 “来啊,来杀了我。” 他拉着云开的手越发用力,将她的手抵在自己胸口,顺势把刀塞进云开手中。 推搡间,两人离得越发近,云开能清楚地听到江池急促错乱的呼吸以及强烈的心跳。 要想通灵术失效,除非施术者的灵魂或是肉体受损,云开不想继续在这里和江池纠缠,时间拖得越久,只会更难抽身,所以她握紧了江池递过来的刀,猛然用力,斜刺向江池心房。 反正这一刀下去,江池不会死,不仅勉强能报那一刀之仇,她也能顺利离开这方小世界。 这般想着,云开手下的力道更重,她甚至听到了利器刺破皮肉的声音。 江池低头看去,只能看到云开微垂的眼睫,他看不清云开眼底的神色,仅从她越发加重的力道推测出她当是畅快的。 能够手刃仇人,怎么可能不畅快呢? 明明这次受得伤还不如上次因同命术发作时重,可为什么这次会这么疼? 他看到自己胸口涌出鲜血,觉得自己的伤口不是这处,而是在更深更隐蔽的地方。 张了张嘴想说话,不妨喷出一口鲜血。 他含着血问:“十七你能原谅我吗?”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血沫喷溅到云开脸上,将她眼下的泪痣衬得越发鲜红。 云开并不答话,只是愈发用力将刀往深处推。 江池已经疼得说不出话,脑袋无力地垂在云开肩上,整个人往云开身上栽。 云开下意识接住他。 她四处张望,发现这方空间仍然坚固如初。 这么重的伤,足够破开通灵之术,为什么这方小世界还不消失? 为什么她还不能离开? “江池,这咒术究竟是不是你下的?为什么你都快死了,我们还是出不去?” 第60章 诅咒 “十七,你出不去的,我便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出去。”这种时候,江池竟然笑了起来,“除非你答应回到我身边。” “你个疯子!”云开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江家最高的禁术往生术可以将死去的、没有投胎的人的灵魂召回,并永远留在身边,如果能找到一具合适的躯体,甚至可以达到起死回生的效果,但江池上次失败了,三年内无法再次施展禁术。 云开以为他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唤灵术。 唤灵术是往生术的减弱版,同样可以将人的灵魂召回,只是却没办法把人的灵魂永远留住,只要时间一到,所召灵魂还是会离开。而且召回的灵魂只能待在一个小世界中,只有施咒人能进入小世界与她面对面说话。 其实云开只要等一会儿,此术便会消失,之所以刺出那一刀,不过是因为不想继续纠缠。 万万没想到,她猜对了咒术,却猜错了施咒人。 这道咒术根本不是江池施展的,施咒者另有其人,施咒人甚至以命做赌,将唤灵术的强度拔高了数倍。 这种情况下,进入这方小世界的灵魂都是被召唤而来,云开是这样,江池亦如此。 这道咒术在江家历史上,只用过一次。 那位江家人横刀夺爱,抢了一个有夫之妇做妻子,并以女子的丈夫做威胁,要女子永远留在他身边,他对那女子数十年如一日的好,却始终得不到女子的心,一怒之下杀了女子被囚禁在地牢中的丈夫。 他以为女子不知道这件事,没想到第二天醒来,看到的却是女子早已冰冷的尸体,女子临死前,手中握着的仍然是她与丈夫定情的玉佩。 那个江家人因为此事陷入疯魔,他想使用往生咒复活女子,无奈自身天资不够,根本没有能力使用往生咒。 他在绝望中想到了幻灵咒,希望能用此咒换回妻子灵魂,哪怕两人只能团聚片刻也好。 谁知他最后召回的竟是女子和她丈夫两人的灵魂,而他自己却被小世界隔绝在外,成了局外人。 想到妻子哪怕死后也不愿与那男子分开,他失去了最后的理智,以命做赌,舍了性命,发起诅咒,唤做鸳鸯咒。 他诅咒凡是被唤灵咒召回的彼此间有情感纠葛的男女,永生永世都不能离开,他要他们永远活在黑暗逼仄的环境中,直到变得和他一样绝望痛苦。 想要破咒,那对男女必须同时杀死对方。 破了后,他们每夜都会不断梦到被对方杀死的场景。 那名女子和她的丈夫并不知道破咒之法,注定无法逃出。 他们或许还在黑暗中苦苦坚持,或许已经因为怨怼成为仇敌。 那个江家男子用心之险恶,令人发指。 若是入咒的男女不知道破咒的方法,两人便只能在黑暗中蹉跎,时间久了,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猜忌、怨恨,甚至杀戮。 若是入咒的男女知道破咒的方法,杀了对方,换得自由,他们又该怎么面对曾经杀死过自己的爱人? 这件事,会成为他们心中永远的疤痕,消磨他们之间的感情。 试问,夜夜被同一个人杀,谁能做到无事发生,第二日继续与那人同吃同住? “江池,你个疯子!”云开再也控制不住音量,声音中满是怒火。 江池既然敢用此术,便是打定了主意不会杀她,可他不动手,她如何能出得去? 难道真要生生世世陪他待在无尽的黑暗中? 痴人说梦! 她猛然推开江池,怒道:“你果然从来没有变过,永远这么自私,只顾着你自己!你留我在这里倒是如愿了,可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留在这里?” “江池,我恨你!” 江池跌倒在地,疼痛迫使他慢慢蜷缩起身体。 云开清楚江池的性子,他高傲惯了,最受不了人折辱他的尊严。 想让他改变心意,只有把他刺激到极致,让他明白两人之间绝无可能,云开努力平复心绪,大脑飞快运转,寻找合适的说辞。 “我可以不怪你曾经杀了我,但是你不该毁掉我重新走上正轨的人生。我已经有了心爱的丈夫,我们还有了孩子,你如果还有一点良心,就放我回去。”云开迅速编好借口,连个磕绊都不打地说起谎话,眼中流转着泪珠。 江池原本对云开的控诉充耳不闻,他本也疼得顾不上,听了这话,竟然强撑着身子半坐起来。 “你说什么?” “你分明听见了,何苦还要我再说一遍。” “你!骗!我!”他睁着猩红的双眸死死瞪着云开,一字一顿道。 云开毫不心虚,怒视着他,“怎么,你以为我曾经喜欢过你,便不会再喜欢别人?” “真是可笑!我如今喜欢的人比你好上千倍万倍,你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他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即便我永远也出不去这个鬼地方,要和你生生世世待在一起,我也不会重新喜欢上你。”云开继续火上浇油。 江池这回不再说话,胸膛剧烈起伏,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云开见他一时半会儿确实醒不来,拧了拧眉,径自寻了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 江池衣服上的鲜血开始消失,身下流淌出的血液也在慢慢消失。 他的伤口快要愈合了。 直到亲眼看到这一幕,云开才真正感受到了当初那个江家人的狠绝。 待在这种鬼地方,死也死不掉,活也活不好,人不疯都是轻的。 哪怕侥幸出去了,也会日日被噩梦缠身,不得解脱。 做错事的人永远也不会反思,明明是他横刀夺爱,使人家夫妻分隔数十年,最后还要害得那对夫妻永世难安。 真真是造孽。 江池也不遑多让。 当初害死了她还不够,现在还要让她陪他留在无尽的黑暗中,只为满足他的私心。 可惜,在这里不管受多重的伤都能愈合,否则云开还真想把他扎成刺猬,以泄心头之恨。 第61章 变了 云开死死盯着江池,不消一刻钟的功夫,她发现江池的手指微微蜷曲,有了转醒的迹象。 不欲再看,她将头脸朝向另一边。 江池在苏醒后第一时间将目光投向云开,发现她双眸紧闭,看都不愿看他一眼,已经愈合的心脏骤然泛起撕裂般的痛楚。 原来她竟这般厌恶他。 江池苦笑出声,声音引起了云开的注意,她睁开眼睛,视线落到江池身上。 “你笑什么?” “我笑这多年的坚持不过南柯一梦。”江池眼神复杂,“你变了。” 从前的你,看到我受伤绝对不会无动无衷,必会守在我身边,谁叫你都不会走。 从前的你,不会用这么冰冷的眼神看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后面的话,江池没有说,云开多少能猜出些,心中更觉可笑,江池未免太自以为是。 十七身份卑微,只是江家豢养的暗卫,在他们眼中不过贱命一条,江池也不例外,何曾把她当成真正的人看待。 很长一段时间,江池只把她看做一只宠物,高兴了给些好脸色,不高兴了随手丢弃到一旁。 云开碍于标签任务,只能扮演对江池爱而不得,但因身份低微不得不把满腔心意藏在心底的痴情女子。 暗恋,即便藏于暗处,有些感情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更何况十七作为暗卫,朝夕陪在江池身边,哪能没有一点破绽。 她嘴上不说,甚至拒不承认,加之性子沉闷,身边人都以为她对江池舍身相护,是因为忠心。 但江池作为这份感情的主要承接者,为人又那般聪慧,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享受一个女子毫无保留的真心,却不耻于她卑贱的身份,所以从不回应。 多亏了江池这般作为,云开才能真正补全暗恋标签。 说起来,云开还要谢谢他。 眼底的冰冷凝成实质,云开冷笑道:“我早说过,我不是十七。” 江池的唇角绷成一条直线,迟迟没有说话,不知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还是无话可说。 良久,他的声音重新响起。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云开一早想好对策,不假思索道:“我不知道,许是借尸还魂,我一醒来就发现自己附身到一个死去不久的女子身上。” 江池是江家人,天然相信鬼魂之说,况云开说得也算真话,只是隐去了零宝的存在,他没有理由质疑。 “你说你与旁人有了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不妨他问出这样一句话,云开惊讶之下很快想好措辞。 “是个女孩儿。” “多大年纪?” “两岁。” “两岁。”江池点点头,又说了两个字,“挺好。” 云开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无尽的自嘲和讽刺。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如果她真的有了一个两岁大的孩子,那便证明她刚刚离开江池就另觅他人生儿育女,以江池的自尊,定是接受不了。 果然,云开见他出神发愣,面上一派灰败,便知他心中对此事十分介怀。 “那个人,对你好吗?” 不管江池前面问了什么,云开尚能坦然,可听他这么问,云开是真觉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他既然这么不怕死,云开也没什么好客气的,她微微垂下眼睑,面上浮现出淡淡的柔情,“他对我极好。” “他会带我去灯会,教我读书、写字,为我下厨做菜,不惜违逆父母也要娶我过门。” “所以江池,过往种种,我是真的放下了,我希望你也能放下。” “当初你明明不喜欢我不是吗?何必为了那点不甘心毁了你自己,将来你一定会遇到真正与你心意相通,门当户对的女子。” 云开每说一句,江池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她所说的那些,都是他不曾为她做过,甚至不屑为她做的。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存在,他做什么恐怕都挽不回她了。 江池慢慢站起身,影子一点点拉长,映在云开脸上。 他一步步走向云开。 手中再次变幻出一柄利刃。 云开仰头看向他,以为他想通了,手心朝上虚虚一握,也变出一把刀,“你想通了?太好了,手起刀落很快的,我会控制好” 云开正说着话,江池却神色大变,速度加快,大步上前,将云开手中的刀拍落。 “你做什么?” 云开吓了一跳,下意识质问,江池毫无所觉,只是死死瞪着地上的刀,身体微微发颤。 云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愣住了。 那把刀,是江池送给十七的武器,也是江池刺向她心口的刀。 困在小世界的灵魂可以幻化出从前拥有的任何一件东西,眼见江池变幻出刀,云开没多想也变幻出刀,只是没想到竟然变出了这把刀。 那是一柄短刀,刀身上镂刻着树叶花纹,刀柄上镶嵌着翡翠制成的叶片,是一把很漂亮很锋利的刀。 十七曾用它收割过很多恶人的性命,最后自己也折在这把刀上。 云开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这把刀的来历,是因为刀柄上坠着的翡翠牌,那块翡翠牌由她亲手打磨,并刻上十七两个字。 回忆翻涌,云开忽然发觉,江池变出的刀竟然和十七曾经拥有的刀极为相似,只是刀身略长,翠色叶片和树叶花纹由银色凤羽、羽毛花纹代替。 他既然能变出这把刀,证明这把刀是他所有。 却不知此刀他是何时拥有的。 是在为十七铸刀的同时也为自己打造了这把刀,还是在十七死后又铸的刀?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云开看向江池,发现他的身体竟然还在颤抖,不由拔高声音,“江池!江池!” 江池猛然回头,大口喘着气,胸腔起伏如山峦,眼中竟然满是惊恐。 直到视线和云开交汇,他的眼中才出现一丝清明。 云开只能安抚道:“只是一把刀而已,我早就说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江池错开云开的视线,垂下头,不知道有没有把云开的话听进去。 云开还想再劝,却见他忽然伸出长腿,一脚把地上的刀踢飞。 不等云开说话,他又迈开步子,走向云开,直到把云开逼在一处角落,再也无法后退。 第62章 自尽 “你要做什么?”云开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告罄了。 几年不见,江池变得越发古怪,从前她还能看透他几分,如今竟是愈发看不透他了。 若是诚心想出去,彼此闭上眼互捅一番也便罢了。 若是不肯出去,何必又变出那把刀。 “你不是死也不愿意和我一同待在这里吗?我成全你。”江池说着把刀塞进云开手中,“像方才那样再刺我一回。” “你讲讲道理好吗?鸳鸯咒根本不是这么破的,你比谁都清楚不是吗?”云开握住刀,真恨不得杀了他。 “刺下去你又不会死,我们也出不去,你还要我刺你做什么?” 江池伸出手,将云开垂落在额前的碎发收拢好,动作缱绻温柔,云开却觉得毛骨悚然。 他现在的举动、言行一会儿正常,一会儿疯癫,云开当真是怕了,她怕真的出不去。 云开身子越来越僵硬,江池却像没感觉到一样,低下头,将脸埋在云开肩颈处。 双手环抱住云开的腰身,力道之大,像是要把她融进骨血。 他的气息喷薄在云开颈间,声音随着响起。 “若我同你保证,这一刀刺下去你就能离开,你愿意相信我吗?” 话音刚落,江池的心口猛然一痛。 他抬起头向下看,心口果然插着一把刀。 刀柄上的毒素迅速麻痹了江池的大脑,他其实已经不太能思考。 这回,他松开了手,后退一步,勉强站直了身子。 “我送你回去,这次不骗你。” 他断断续续说完一句话,取下腰间佩戴的羽扇。 他打开羽扇,轻轻划过喉头。 扇骨首端刺出的利刃,霎那间割破了他的喉管。 喷溅而出的血花映在羽扇上,那把杀人无数,却从未沾上血迹的羽扇,第一回染了血,它主人的血。 江池动作太快,云开眼前一恍,再回神看到的便是他跪倒在地,气绝身亡的样子。 小世界中唯一的光亮消失,四下漆黑一片。 脚下的地在晃动,云开听到有东西在一片片碎裂。 她不得不蹲下身子,才能勉强不摔倒。 最后的最后,她陷入了昏迷。 【阿云,你还好吗?】 云开迷迷糊糊听到脑海深处有人在呼唤她,她拼命想睁开眼,回应那道声音,意识却在不断下坠,拖着不让她醒来。 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让她不得解脱。 【阿云,你快醒醒。】 和那道禁制做了很久的抗争,云开才慢慢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握,睁开了眼睛。 她猛然坐起身,发现四周一片漆黑,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阿云,你终于醒了!】零宝的声音把云开从迷茫拉回现实。 【死江池,坏江池,他把你害惨了!】零宝既委屈又气愤的声音响起。 “别生气了,我这不是醒了吗?”云开安抚道。 【哼,要不是他用咒术把你拽入那方小世界,你也不会一直醒不过来,他竟然还想一直囚禁你,这个混蛋。】零宝气得很了,叭叭地骂着江池。 骂爽了又凄凄艾艾道:【阿云,对不起,他有通灵术,作者给他开得金手指太大,我怕一出声就被他发现。】 “我怎么可能怪你,你护好自己最要紧,这样也才真是为了我好。” 零宝虽然是高级系统,但江池的通灵术确实强悍。 有一回零宝同她说话,差点被江池发现,好在云开想法子糊弄了过去。 在江家一年时间,零宝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险些没成了哑巴。 “江池的事确实棘手,他已经看到我的真面目,往后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虽然在小世界的话刺激到了江池,但江池这些年来性子仿佛变了许多,云开也不知道那番话能起多大效果。 “好了,不气了,他和我一同进入小世界,我不好受,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听了这话,零宝总算提起了精神,【阿云说得对,此番他受得伤一定很重,最好再昏迷个一年半载,到时候我们任务完成离开这里,他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对了,阿云,我离开那方小世界的时候顺手捞了两个奇怪的东西。】零宝忽然想起什么。 她说着,把收拢的两个东西放出。 微弱的光影闪过,云开眼前刮起一阵微风。 【咦,竟然是两道灵魂吗?】零宝惊讶出声。 云开看着面前两道虚弱的光影。 不,应该说人影。 那是一名男子,和一名女子。 他们通身泛着微光,有的地方光芒较弱,有的地方光芒较强,让人联想到坑洼不平的道路。 男子的面容清俊,女子的面容清雅,两人看起来都气质不凡。 云开心中闪过什么,迟疑着出声,“你们莫不是被一位江姓男子施咒,一直困在黑暗之中?” 面前的男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 男子率先一步开口:“在下潘玉,她是我的妻子林倩。” 他缓了缓又道:“娘子说得不错,我们夫妻身中诅咒,被困在黑暗之中,已经记不得多久了,此番得以重见天日,还要多谢娘子。” 他和女子自云开、江池二人出现,便一直能看见他们。 只是他们所处的空间似乎不一样,他们能看见两人的样貌,听见两人的对话,却没法靠近他们,无形中有一道屏障把他们隔绝开来。 潘玉和林倩身处小世界,只能看到一点光芒,看不到日月星辰,时间对他们来说不过摆设,他们在黑暗中停留了太久,骤然看到生人,震惊之余不免心生希冀,于是一直观察云开和江池的动向。 江家人是何装扮,他们至死都不会忘,自然看得出江池是江家人,且身份不俗。 江池自尽后,小世界坍塌,两人灵魂本就孱弱,险些彻底消亡,绝望间有一股力量将他们吸走,他们才得以保全。 如今听得云开一下说出他们被困原由,便以为是云开救了他们出来,自然感激不尽。 第63章 残疾 零宝先前为了顺利与人绑定,不知顺手捞了多少鬼魂,这个习惯还是后来与云开绑定后才改掉。 潘玉、林倩两人魂魄微弱,云开猜测零宝感觉到两人存在,但未能分辨出两人是未能投胎转世的灵魂,这才误打误撞把他们顺了出来。 他们听不见零宝的声音,云开自然不会多事与他们解释。 “救你们的不是我,那方世界坍塌,不必我救,你们也能出来。” 林倩在江家生活了十数年,对通灵术多少有些了解,心知最后那道力量是帮助他们逃离的关键,她观云开与那江家男子颇有些爱恨纠葛,只以为她同自己一样不愿和江家有任何联系,便伸手拽了拽丈夫的衣角。 潘玉也是个妙人,心领神会后抱拳冲云开行了一礼,“若非娘子,那方世界也不会坍塌,无论如何,娘子对我们夫妻都有再造之恩。” 林倩跟在她身侧,同样施了一礼。 云开记得典籍中所书,鸳鸯咒第一次现世是在一百五十年前,潘、林两人被困百年,眉眼依旧清朗,举止亦有风度,实在难得。 “我们如今不过一介游魂,无法报娘子深恩,更不能留下来给娘子添麻烦,这便告辞,娘子万望珍重。”林倩说话的声音很温柔。 她与潘玉都是不得往生之人,阴气重,如果留在云开身边只会给她招致祸患。 这一点云开自然明白,她知道的只会比林倩更多,出言提醒道:“你们没有肉身支撑,在鸳鸯咒中尚且能保住灵魂不灭,如今出来,只怕过不了多久便会消散。” 潘玉和林倩并不诧异,反而一脸淡然。 “你们不怕?” 两人一齐摇头。 “早在入咒之时,我们便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每一日都是赚来的,能走出黑暗,重新看看世间美景,我们求之不得,又怎么会害怕。”林倩回道。 “是我狭隘了。”云开心中无不佩服,两人的心性确实非常人能及。 “零宝,你有没有办法帮他们保住灵魂?”云开在心中询问。 零宝回道:【有是有,但最多只能保他们三月不消散,如果找不到往生之法,三月后他们还是会魂飞魄散。】 三个月总比日要好。 云开在心中继续道:“零宝,我需要你帮我。” 【好。】 “我有一个法子,可以保你们三月内不消散,在此期间你们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只是晚上一定要回到此香囊中,你们想走还是想留?”云开指了指腰间的香囊,补充道:“你们放心,留你们在身边对我来说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 她从潘、林眼中看到了欣喜,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们想留下。” 云开笑道:“天色未明,你们先进去歇会儿,待天一亮,我便放你们出来。” 说罢,在心中给零宝下了指令,香囊只是个幌子,白光一闪,两人被收进零宝的系统空间。 【阿云,忙活了这么久,你也快躺下休息会儿。】零宝心疼道。 云开确实感觉到累,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灵魂深处涌起的疲惫。 盖上被子,不消片刻便进入了梦乡。 灵州巫山。 江池从一阵窒息中清醒,他坐起身,满头大汗,不断喘着粗气。 “少主,您醒了。”守在石床旁的男子下意识放开抱在胸前的剑,目露惊喜。 江池没有理睬他,视线轻移,落在身侧的冰棺上。 云开刺向他的两刀加上最后他自己自尽所造成的伤,不仅给他的身体造成了损伤,连带着灵魂也受到重创。 腥甜的血腥味涌上喉头,江池不受控制喷出一口鲜血。 “少主!”抱剑男子惊呼出声,伸手想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江池挣扎着下了石床,扑跪在冰棺旁。 他看着氤氲在雾气中,有些模糊的女子的脸,眼中是难以言说的痛苦。 方才经历的一切都太让他痛苦了,他必须忘掉那些事,不然他真的会疯。 江池拿起冰棺旁放置的酒罐,拔开塞子便要饮。 抱剑男子跪在江池身侧,劝道:“少主,你不要命了!前两次使用往生咒,您已经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根手指,此番入咒更是损了根底,若再饮酒,只会加重伤势,危及性命,羽衣求你不要再喝了。” 灵魂形态下的江池看不出半点异常,而直到此时,回到肉体之中,才能看清江池右手小手指竟然齐根断裂,而他的左眼也呈现出不正常的空洞。 羽衣是江池的心腹,江池想要复活十七的心不是一天两天,他耗费通灵之力,不惜动用禁术也要复活十七,如此大的动作,如果不是羽衣帮忙隐瞒,此事一早便在江家传开。 若此事被江家其他人知晓,江池必定会受到质疑,可以说,没有羽衣,他根本见不到十七。 到底顾念着旧情,江池没有发火,声音冷得吓人,“如果不喝,我现在就会死。” 这副无所谓生死,心灰意冷的样子,让羽衣想起了三年前。 得知往生咒也无法救活十七,江池整个人都陷入疯魔,如果不是后来意外发现同命术的刻印还在,确认十七的灵魂尚在人世,羽衣想那时候主人是真的会选择殉情,和十七同去。 没有复活十七的信念支撑,少主他根本撑不下去。 利用往生咒复活十七的计划失败了两次,所有有关十七的东西都被烧得干净,仅剩的一点纸鸢鸢尾根本不足以支撑往生咒的再次启动。 那段时日,江池又恢复了醉生梦死的状态。 羽衣不愿见江池继续颓废,所以当他提出想要利用鸳鸯咒,与十七永远在一起时,羽衣略做迟疑便应了下来。 相比保留躯壳醉生梦死的活着,他更希望江池能够顺心随意。 明明使用鸳鸯咒前,他是那么激动、快活。 如今不仅出来了,还这般痛苦。 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池接下来的话解了羽衣的疑惑。 “我用心头血做引,把鸳鸯咒的因果牵于己身,她不愿陪我,我只能放她走。” 羽衣愣在原地,连阻止江池饮酒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牵引因果,怪不得少主会出来。 他就说,少主怎么可能舍得再杀十七一回,怎么可能愿意十七梦中永远都是他杀死自己的画面。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第64章 合作 鸳鸯咒本来就是一种诅咒,入咒人必须同时杀死对方才能得到解脱,但如果有人愿意将因果引到自己身上,诅咒便会应验在那人身上。 届时只要那人被杀一次,再自杀一次,诅咒就会破解。 羽衣被江池的疯狂之举吓到,看向他的眼中莫名带了怜悯。 他家骄傲自负的小主人怎么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她杀了我两回,每一次都没有分毫犹豫。”江池自嘲出声,仰头饮下一口酒。 听到这儿,羽衣知道不论自己说什么,江池都听不进去了,只得默默后退,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 他心疼江池,不愿再打扰她,旁人可不会。 一直立在墙壁下,冷眼旁观的玄衣男子开了口。 “江少主应当没有忘记当日允诺在下的事?” 男子对羽衣愤怒的视线视若无睹,目光死死锁在江池身上。 江池眯了眯眼,半晌方认出他是谁,“谢少卿。” 谢玄从暗处走出,“看来江少主还没醉,能聊聊我们之间的交易了吗?” “放心,答应你的事我绝不会忘。”江池解开腰间挂着的钥匙,扔给谢玄,“这是我从江眠那里搜出的账房钥匙,你自拿去查便是,不管查出谁,我江家都不会包庇。” 谢玄紧紧握住钥匙,“多谢。” 江池挥挥手,“交易罢了,谢少卿不也帮了我吗?” 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掉在半空中的血人,目光同样的冰冷嗜血。 虽然那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可即便将他挫骨扬灰,也难以抵消两人心中的恨。 江眠,江池的堂兄。 如果不是他告密,江池使用同命术救十七的事不会被江父发现。 如果不是他违背江家家规,向外出售、走私禁药,阿鱼不会难产而亡。 两个人都因为他失去了最心爱的人,对他的恨如何能释怀。 也是因为对他的仇恨,两人才能结盟。 自十七死后,眼见着江池发疯失态的样子,江眠深觉不安,连夜逃出江家,江池忙着复活十七,没把抓他的事放在心上,任他在外逍遥了数年。 谢玄极善断案,自入灵州后,没有立刻前往江家质问,经过多番查探,终于发现禁药的源头并非出自江家,而是来自一家青楼。 他拿着证据寻上江池,江池立刻想到江眠,有本事瞒着江家且能做出那种禁药的人,只可能是逃窜在外的江眠。 没想到他胆子倒大,竟然一直躲在灵州。 谢玄和江池一拍即合,设下圈套,故意做出彼此成了生死宿敌的模样,引起江眠注意。 江眠想要家主之位,他逃出江家后始终不甘心,所以才会出售禁药收敛钱财,钱财有了,他还缺少其他强有力的支持,镇国公府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等了几日,发现谢玄和江池闹得愈发不可收拾,终于下定决心向谢玄抛出了橄榄枝。 谢玄假意应承愿意助他夺得江家家主之位,他便以为自己苦等多年的机会来了,迫不及待咬上鱼饵,前往巫山赴约,成了谢玄和江池砧板上的鱼肉。 江池利用江眠做成鸳鸯咒,与十七相见。 谢玄则拿到江家钥匙,继续追查向江眠购买禁药,真正害死阿鱼的仇人。 两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如今也该分道扬镳。 临走时,谢玄没忍住问了江池一句话。 “这酒真的能忘记痛苦吗?” “这儿有这么多酒,你自己拿一罐试试不就知道了。”江池说罢,伏在冰棺上慢慢合上眼。 谢玄沉默片刻,终是上前取了一罐酒。 羽衣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怪异。 这位谢少卿前些时日还在少主举办的酒宴上说自己滴酒不沾,如今倒自打嘴巴,也是好笑。 与此同时,玉京一座府宅中,一对男子正在对弈。 “殿下承诺的事,我自会如实禀告给父帅。”左边的男子一边说,一边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他看起来极威武,健康的小麦肤色,浓眉大眼,下颌锋利,目光中透着坚毅和睿智,像一匹行走在暗夜里的孤狼,危险又迷人。 黑色便衣下是掩不住的、结实的肌肉,双手虎口处布满厚厚的茧子,一看就是练家子。 他对面的男子与他是完全不同的画风,精致得像一幅水墨画。墨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皮肤白皙如好女,连同手指也仿佛由玉石打造。 两人一个让人联想到朔州凌冽的北风、苍茫的荒漠,一个让人联想到玉京秀美的风光。风姿迥然,却都让人移不开眼。 “如此便有劳少将军了。”裴樾明眉眼含笑。 慕如风回以一笑,又拿起一枚旗子。 “少将军多年未来玉京,听说一入京便走错了路?”裴樾明落下一子。 慕如风身体蓦然一僵,瞳孔急剧收缩。 “少将军,该你了。”面对慕如风的异样,裴樾明视若无睹。 慕如风看着面前谈笑风生,仿佛与他说家常的太子,平生第一次在除父亲以外的人身上感受到压迫感。 “明人不说暗话,殿下既然什么都知道,我也不瞒着了。”慕如风放下手中棋子,“我入玉京前确实收到了清王殿下的手信。” “清王殿下多年来低价向朔州军出售大量伤药,救了无数兄弟的命,这份恩情,我朔州永远不会忘。” 裴樾明颔首,“理该如此。” 听他这般说,慕如风的心不仅没有放松,反而越发收紧。 果然下一刻他便听到了足够他头皮发麻的话。 “所以你朔州便打算跟着清王一起谋反?” 慕如风厉声喝道:“殿下慎言!” 屋外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 慕如风总算找回理智,压低声音道:“是末将失言,但清王殿下只是找我商量下一批伤药的事,事关朔州军清名,末将不能不言,还请殿下治我大不敬之罪。” 裴樾明声色如常,“是孤多心,如风莫怪。”绝口不提治罪的事。 “如风一路劳顿,不如尝尝我特意给你备下的点心。” 不妨裴樾明前后转变如此之快,慕如风只得压下心中焦躁,把视线投到裴樾明打开的食盒中。 只一眼,他便愣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第65章 丝萝 眼见慕如风发愣,裴樾明凤眸中闪过微光,并没有催促他。 “殿下是从哪里寻来的这点心?”慕如风的声音带了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颤抖。 “这是我宫里一个宫女做的。”裴樾明拿起一块点心送到慕如风面前,“怎么,少将军有什么疑虑吗?” 点心模样极精致,似花非花,颜色翠绿,由四片相同的叶片组成。 慕如风接过点心,动作极轻,仿佛接过了什么稀世珍宝,而非一块再寻常不过的点心。 “我能有什么疑虑,只是这点心我许久没有见过,没想到今日竟然在殿下这里见到。”慕如风解释道。 “殿下知道这点心叫什么名字吗?”慕如风又问。 裴樾明笑道:“一块点心罢了,孤怎么会知道它的名字,只是看着模样精巧、不似寻常糕点,这才拿来给少将军品尝。” 慕如风将眼中的失落藏好,“有人告诉我这种形状的植物唤做四叶草,能给人带来幸运。” “大雍少有人将点心做成杂草的样子,殿下的宫女果然心思奇巧。” 慕如风说罢,将点心送入口中,霎时间身子全然僵住,仿佛有一道惊雷劈在他头顶,震得他浑身发麻,连舌尖都有些发苦。 他咀嚼着口中的点心,眼眶渐渐泛红。 这个味道,他绝不会认出,为了找出最好、最合适的点心方子,他吃了不下百块点心,才帮阿暖调整出了最好的配方。 “殿下说得做点心的宫女在哪里?我能见见她吗?”慕如风咽下最后一口点心,顾不上自己的失态,连忙问道。 “少将军想见自是可以见的,不过那宫女此刻在替孤办事,想要见她,少将军还需耐心等待一段时日。”裴樾明沉声道。 慕如风握紧拳,忽然站起身,朝裴樾明行了一礼,“此事对守之极为重要,多谢殿下成全。” 表字对大雍人很重要,慕如风以字相称,亲近之意尽显,他为人极重情义,裴樾明知道,与朔州军联合推进军政改革之事稳了大半。 事情明明按照计划进展得很顺利,可他并不觉得开心。 或许早在做了那个决定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开心的资格。 他这样的人,本不该有喜怒哀乐,他该稳坐高台,对世间万事作壁上观,而不是沾染红尘是非。 可惜,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 他沉默着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咀嚼,神色莫名寂寥。 云开这一夜睡得极好,用过早膳后便陪着余六娘逛园子。 余六娘对喜儿态度莫名,甚至有种盲目的信任,喜儿又是她们能否顺利逃出长宁侯府的最大障碍。 裴壹笃定事情一定能成,有些事他不说,云开不便多问,但她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多掌握一些情况,一旦出现变故也能及时补救。 上次谈话没来得及问清缘由,虽然她已经托裴壹暗中探查两人之间的渊源,到底不如当面问余六娘清楚方便。 等余六娘支走身边丫鬟,云开便压低声音问道:“六娘上回说喜儿不会伤害你,是什么意思?” 余六娘面露难色,迟迟没有说话。 “半月后长宁侯大寿,我家主人已经准备好一切,只等那日送娘子离开,若想办成此事,稳住喜儿是关键,六娘现在可愿意说了?”云开没有逼迫余六娘,只是把其中厉害讲于她听。 听到半月后便有机会出府,余六娘眸中闪过激动,却还是紧咬唇瓣,良久方道:“不是我不愿意说,而是有些事我不能说、不能做。” “即便代价是你可能出不了府?”云开问道。 余六娘艰难点头,目光却很坚定,“即便代价是不能出府我也不能说,我不能违背曾经的誓言,我曾发过誓,绝不会向任何人说起她的事,对不住了孟娘子。” “但我可以保证,她不会做任何伤害我的事。” 余六娘性子一向柔弱,她咬死了不开口,云开并不想逼她。 正如她方才所问,一切都是余六娘自己的选择。 如果这个秘密比她出府还要重要,即便逼着余六娘说出来,即便她成功逃了出去,她也不会开心。 况且余六娘说得这般笃定,云开愿意相信她。 “你生气了吗?姊姊。”余六娘眼中带了泪意,怯怯看着云开。 云开摇头笑道:“怎么会,你能有自己的坚持和判断,是好事,我心中是佩服你的。” 余六娘自幼养在深闺,身子孱弱,又经历了那么多不好的事,还能坚守自己的心,坚守自己曾经的承诺,不做违心之事,云开自觉没有立场和理由指责她。 她只是觉得,从前她小瞧了余六娘,只把她放在被拯救者的位置,当她是一个柔弱、把爱情看做天的女子,没能发现她性子里的坚韧、执拗。 依托乔木而生的丝萝,并不是天然柔弱,只是受限于先天的弱势,无法恣意生长,她在无人的角落里,把自己养的很好。 同余六娘交代了需要交代的事后,云开去往药房。 一进去,她便觉出药房有人,那人躲在暗处,用心不明。 云开不动声色朝药架的方向走去。 破风之声响起,有利刃斜刺而来。 云开身子后仰,躲过这一击,小腿用力踢向来人。 那人旋身躲开,稳稳落地,剑尖指向云开。 云开看清了她的脸,是喜儿。 “你果然会武。”喜儿满目冷意,声音发沉,不复从前清脆。 “我一个女子行走在外四处诊病,学点武艺傍身不是很正常吗?倒是姑娘一直在侯府当差,竟有一手不俗的剑术,实在令人不解。”云开声音也冷了下来。 “一个普通医女绝不可能躲过我方才那一招,别装了,你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你背后的主子是谁?”喜儿连连发问。 云开平静道:“我只是一名医女,受命来长宁侯府为府中女眷诊病。” “好,你不肯说,那我就打到你说为止。”喜儿手腕翻转,挽出一道剑花。 第66章 往事 “想知道我是谁,为何不先报上你自己的真实身份?”云开不退不让,冷然出声,双眸紧紧盯着喜儿。 喜儿闻言收了剑式。 两人相对而站,面上俱是冷意。 “我可以不管你是谁,但如果你伤害六娘,我一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长久的沉默后,喜儿先开了口。 云开微怔,目光飞快闪过什么,“你和六娘究竟有什么渊源?” “干你何事!”喜儿眼神愈发冰冷,“你只需记得我方才说的话,休要动她一分一毫。” 云开此时已经完全相信余六娘方才的话,喜儿是真的不会伤害的,甚至在想办法保护她,既然如此,云开决定赌一把。 “我是来帮她逃出长宁侯府的。” “你就是这么骗得她信任的?”喜儿先是一怔,而后大怒,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位的手段,余六娘逃不掉,如果她动了逃跑的心思,那位绝对不会再留她的性命,等待她的结局只能是去母留子。 满是惊怒的目光像一柄利剑射向云开,喜儿恨不得把云开挫骨扬灰。 “我说的是真话,我能帮她逃出去。”云开迎着喜儿震怒的目光,没有丝毫心虚。 见她如此镇定,喜儿慢慢恢复理智,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背后的主子确实能量巨大,但你别忘了,大雍不是没有不能与他抗衡的人,那位最忌惮的人何尝不是权势滔天,手段过人。”云开话中有话,隐晦地传递某种消息。 听到最后一句,喜儿瞳孔猛然收缩,眉心狠狠皱起。 她的大脑极速运转,思考着云开的话有几分可信。 “若你背后的主子真的是他,他又怎么可能会放过六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喜儿质问道。 “怎么不可能?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能威胁他几分?况且六娘已经决定不要腹中孩子。”云开回道。 胸腔中翻涌的各种情绪搅得喜儿心神俱乱,她握紧手中的剑,咬牙道:“她身子虚弱,受不住落胎之苦。” “我有信心保她无虞,你的武艺如此高强,若她出事,你自可杀了我为她报仇。”云开回道。 喜儿微不可见松了口气,又道:“你确定可以把她救出府?” 云开点头,故意道:“我有七成把握,如果你不横加阻拦,七成把握会变成十成。” “好,我信你这一次。”喜儿将剑收回剑鞘。 云开却笑了,“你相信我,我却不知道该不该信你。” “你什么意思?”喜儿的手搭在剑上,随时准备动手。 “我问过六娘与你的关系,她只说你不会伤害她,对你的事不肯透露分毫,她说哪怕不能逃出去也要坚守曾经的承诺。”云开一边说,一边透过幕篱观察喜儿的表情,发现她的唇瓣下意识抿紧,就连握着剑的手也有了片刻松动,“六娘相信你,我却不信你。” 喜儿道:“不信又如何?” 云开轻笑出声,“不如何,为了防止你坏事,我便只能将你留下了。” “找死。”喜儿拔出剑,剑尖直冲云开,她脚尖点地,往前狠狠刺出一剑。 破风声中携了几丝肃杀,冰冷的剑刃穿过幕篱,停在云开眉心前寸许距离。 喜儿在最后一刻停了手。 “为什么不躲?”喜儿冷声道。 云开淡定道:“因为我有把握在你杀了我之前,杀了你。” “你呢,为什么不把这一剑刺下去?”云开又道。 喜儿没有说话。 云开自顾自道:“因为你怕真的杀了我,余六娘就再也逃不出去了。” 喜儿被看穿了心思,将脸偏向一边,怒道:“你故意的!” 云开抬手移走竖在眉心前的剑,“你不相信我,特意跑来试探、警告。同理,我也不相信你,试探你不是很正常吗?” “不过现在我信你。” 喜儿抬眸看向云开,“为什么?” “六娘为了你,宁肯承担不能出付的风险。你为了六娘,不惜暴露身份,那么生气也没真的动手杀我。你们一心为对方好,我有心,能用心去感受。”云开理了理额前碎发,径自走向药架。 一边走,一边道:“对了,我的幕篱被你划破了,你可要赔我一个新的。” 还没走到地方,身后传来喜儿的声音,“你现在不想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云开脚步未停,“世间之事,不是件件都要寻根究底的。你们不肯说,自有你们的道理,我不愿亦不会强求。” 她伸手从架子上取了一味药草,放在鼻尖细细嗅闻。 喜儿面上闪过复杂,看着云开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你和我遇到的人不太一样。” 世人总喜欢窥探别人的秘密,根本不管当事人是何心理,是否会因为他的追问而痛苦。 云开药草的手微顿,淡声道:“我没你想得那么高尚,我的秘密可能比这世上大部分人都要多,不得已骗过很多人,自然也能理解你的心情。” 喜儿不置一词,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你不想问,我现在却想说了。” 云开回头看她,瞧她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该从哪里说起呢,那是十年前的一个冬日” 喜儿的话,带云开回到了十王之乱时的玉京。 上位者争权夺利,全部苦难却要老百姓承担。 彼时人命如同草芥,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即便是勋贵豪族亦死伤惨重,更何况一个八岁的女童。 喜儿,或者说孙九娘,一个没有名字只能以排行相称的女孩儿,在那年雪夜,被生身父母卖进了青楼。 她被绑住手脚,嘴里塞着布条,眼睁睁看着父母捧着她的卖身钱,抱着唯一的弟弟,消失在满天风雪中。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她有多恨、多无助。 有些腐败污秽越是处于黑暗,越是疯长。 战乱时刻,青楼的生意反而越发好,入侵玉京的士兵夜夜都要来释放所谓的压力,他们下手很重,每一晚,楼里都会有几个姑娘被悄悄拖出去扔到乱葬岗,死前饱受折磨,死时衣不蔽体,死后毫无体面。 第67章 新生 楼里姑娘不够,有些变态偏喜欢幼女,孙九娘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逼着出去接客。 整整一个月,她过得生不如死。 可她不想死,更不能死,,总有一天,她要杀了所有欺辱他的人,她把那些人的脸牢牢记在心底。 十个,那十个有着相同变态喜好的士兵,他们的脸,孙九娘一辈子都不会忘。 其中有五个死在战乱中,余下五个则在永平帝入京,登临皇位后不知所踪。 孙十娘所在的青楼因为战乱时常有士兵出入,被官府查抄,老鸨听到风声逃之夭夭,楼里的姑娘作鸟兽散,孙九娘失去了安身的地方,流落在外,饥寒交迫的她昏倒在风雪中。 再醒来,她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甚至来到了一个天堂一样的地方。 在那里,她遇到了最温柔、最美丽的夫人,还有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妹妹。 夫人为她诊病,收容她在府,小妹妹则操着清脆的声音关怀她的伤势。 后来她才知道,那位夫人乃是户部尚书之女,长宁侯之妻,小妹妹则是长宁侯府的嫡女余六娘。 这般尊贵的人,孙九娘以前从来没遇到过,她诚惶诚恐跪在地上,感念夫人的恩德。 夫人却笑着把她扶起来,让她不必慌乱,只管安心留下,甚至让她做六娘的贴身侍女。 她从此不再是孙九娘,有了真正的名字,唤做福奴。 夫人说她前半生太苦,希望她余生能福气满满、平安顺遂。夫人还说,希望她忘掉曾经的姓氏,余生只为自己而活,不受世俗羁绊。 此后一年,她确实福气满满,过上了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吃得饱、穿得暖,能够有尊严的活着,不必再受那些变态的凌辱,不必因为做不完家务受到打骂。 她收获了新生,可一切的幸福都在第二年除夕夜里戛然而止。 夫人娘家出了事,府上近百口人全部入狱,等待问斩,夫人伤心过度陷入昏迷,六娘年纪小,只知道围着阿娘哭泣。 一向疼爱夫人的侯爷骤然翻脸,急吼吼与夫人的娘家撇清关系,甚至不惜贬妻为妾。 昔日伏低做小的姨娘成了侯府女主人,故意苛责夫人和六娘。 丫鬟、仆妇们把夫人和六娘当成瘟疫,都在想办法往外调。 那段时间,福奴苦苦支撑,一边照顾伤心过度的夫人和懵懂无知的六娘,一边吓退不怀好意的人。 她很害怕,很无助,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夫人和六娘还需要她。 夫人几乎失去所有亲人,又被深爱的夫君背叛,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临走前,拉着福奴的手央求她照顾好六娘,福奴含泪应下。 她看着夫人被一卷草席裹住,匆匆抬走,那双温柔的眸子永远的合上,生前那般尊贵的夫人,死后却失了所有体面。 福奴在心中发誓,即便拼了性命,她也一定要保护好六娘。 可她只是一个丫鬟,身后没有任何倚仗,六娘年纪又小,在侯府后院中,两人只能成为新夫人砧板上的鱼肉。 没过多久,福奴被诬陷盗取金簪,挨了一顿打后扔到了侯府后巷。 六娘哭着跑出来,扑倒在福奴身边,几个家丁冲出想将六娘带回去。 福奴知道,继续做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丫鬟,她不仅护不住六娘,连自己的命也可能丢了。 她咬了咬牙,告诉六娘她要出一趟远门,让她等着她回来,然后眼睁睁看着家丁把六娘拖回侯府。 福奴拖着满身伤一路流浪,途中被个老头救下,那老头无儿无女,救下福奴是为了将来有人给他养老送终。 在老头的照顾下,福奴身子渐渐痊愈。 “打从见你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骨子里有股狠劲儿,我老了也没什么事做,你如果愿意,我可以教你武艺,一则你能有了保命糊口的手段,二则老头一身本领也能传承下去。” 听着老头这番话,福奴知晓自己的机会来了。 她毫不犹豫点头,此后八年一直苦练本领。 到底学得晚,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伤,才终于出师。 老头的身子从两年前起就不大好,苦熬了两年,在新年的第二天晚上逝去。 福奴还记得,老头死前同她说的话。 “八年了,你没问过我的来历,我也没问过你的,但我知道你心里有恨,这股恨意不消除,你永远都不会快乐。你拿着这个令牌去玉京浮生当铺找一个叫冥夜的人,或许他能帮到你。” “阿福,我希望你能报仇,但又不希望你走上我的老路。我不知道把这个令牌给你,是对还是错,但这或许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好孩子,去,去做你想做的事。” 福奴看着面前气息奄奄的老人,流下了眼泪,“师父!” 老人目光微颤,轻轻抚摸福奴的手背,“记住,不论发生了什么,护住你自己永远都是最紧要的事。” 说罢,他的手蓦然滑落,气息在这一刻停止。 福奴僵硬着身子,保持伏跪的动作直到第二日天亮。 她这辈子既不幸,又幸运。 生为女子,是不幸;父母厌弃,是不幸。 但她又很幸运地在两次绝境中,遇到了贵人,一位是夫人,一位是师父。 师父救她性命,传授她武艺本领,护佑她衣食无忧,她承欢膝下,排解师父苦闷,为他养老送终。 虽然她所做的不足偿还师父万分之一的恩情,但她确实做了能做的一切。 如今,师父走了,她也该回去回报夫人的恩情。 回到玉京后,她才得知师父真正的身份原是玄甲卫首领,几番犹豫后,他凭借师父的香火情入了玄甲卫,两年间,她拼命往上爬,不知受了多少伤,才终于成为玄甲卫中唯一的女校尉。 她以为她很快就能把六娘救出来,可现实却给了她重重一击。 在领到看护余六娘腹中子嗣的任务时,在得知余六娘的遭遇时,她恨不得杀了所有人。 长宁侯、长宁侯夫人、庆贵妃、还有龙椅上的那位,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们怎么敢这么糟践六娘! 第68章 溯洄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六娘,如果我能爬得再快点、再高点,六娘兴许就不会遇到那种事。”喜儿,或者说福奴,面上满是哀痛与自责。 从前习得一身武艺,她想得最多的是如何进入侯府,把六娘带走。 有了那块令牌,接触到从前从未感受的权利,她的想法变了。 她固然可以带六娘离开,却无法让六娘拥有本该属于她的平静和尊贵,还有夫人那么好的人,不该死得那般憋屈窝囊。她想帮她们夺回属于她们一切,让有罪的人全部赎罪。所以她没有急着和六娘相认。 但她还是太天真了,师父死前的叮嘱不是没有道理,进入玄甲卫容易,想出来却比登天还难。 她在玄甲卫晋升太快,挡了很多人的路,一旦让人知晓她和六娘的关系,六娘只会陷入更深的危机。 加之她查到了当年户部尚书贪污案的疑点,借助玄甲卫的身份,她更有可能查清当年的事。 从前是她走不了,后来是她不想走。 种种原因导致她一直没和余六娘联系。 再见面却是那样的情况,她无地自容。 云开能感觉到福奴身上散发的浓厚的痛苦,那种无能无力、痛恨自己不够强大的感觉,早在七年前她便感受过,彼时她背负的是整个穿书世界的全部生灵的存亡,所以也便更清楚地知道福奴此刻有多痛苦。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事情已经发生,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力补救。”云开没有说太多宽慰的话,因为她知道那些话没用。 福奴听罢情绪依旧低落,但面色明显有了好转。 “你说得对,我没有时间自责,六娘还需要我。”福奴抬手擦掉面颊上的泪珠,满目认真地看向云开,“夫人为保我声誉,曾让六娘立誓绝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我的过往,六娘她并非有意欺瞒娘子。” 云开不禁失笑,“我明白,并不曾介怀。” 福奴肯讲述自己的过往,一方面是因为这些事压在她心里太久,她确实需要一个宣泄的地方,另一方面也是存了为余六娘找补的心思。 云开毕竟是唯一能帮助余六娘离府的人,福奴不希望因为六娘瞒着与她的关系,让云开对余六娘产生恶感。 她不惜自揭伤疤也要为余六娘说话,云开怎么可能再计较此事。 “离府那日,我需要你的配合。”云开道。 福奴点头道:“我明白。” “一直留在玄甲卫不是个办法,余六娘既然要走,你不妨同她一道离开。”云开迟疑片刻,终是开口。 福奴面上浮现暖意,“多谢娘子好意,但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并不打算离开玄甲卫。” 眼见云开还想说话,福奴继续道:“虽然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什么愿意帮助六娘,但这份恩情我绝不会忘,还请娘子转告殿下,来日我必送殿下一份回礼。” 她并没有告诉云开有关当年贪污案的事,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庆贵妃当年没少得罪太子的生母,她送上的礼物太子应该会喜欢。 回礼是什么,福奴没有明说,云开自然不会多问,既然玄甲卫的身份对福奴还有用,想劝她一道离开的话,云开便也咽回了肚子,“好,这番话我会一字不落的转告给殿下。” “多谢娘子。” 福奴站起身行礼告辞,云开目送她离开,却见她停在了门口。 “弄坏了娘子的幕篱,阿福改日赔你。” 说罢,她头也不回扬长而去,背影竟带了几分俏皮。 云开一时怔在原地,许是福奴一直表现得太过冷静自持,又有一身极高的武艺,竟让她忘了,福奴今年其实也不过十八岁,还是个孩子呢。 灵州,长青客栈一间上房中。 浓重的酒味弥漫了整个房间,随处可见散落的酒杯。 “没了?”谢玄晃了晃从江池那里得来的酒罐,发现听不到一丝声响,把酒罐倒过来,竟连一滴酒也没滴出来,迷蒙混浊的眼中尽是失望,哪里还有半点曾经的睿智清明。 他坐在地上,随手甩掉酒罐,身子后仰倚靠着床沿。 江池给的酒自然不是凡物,喝了这酒,便能看见心中最思念的人,谢玄每喝一杯便能看见阿鱼一次,忍不住诱惑喝了一杯又一杯,竟然将整罐酒都给喝空了。 他以为阿鱼的模样是醉酒后臆想出来的,却不知道这酒真正的效用。 此酒唤做溯洄,饮酒时可以看到心中最思念的人,酒醉昏睡后可以梦到脑海中念念不忘的场景。 如果不是靠着这酒,日日回忆与十七的过往,江池早就在一次次复活十七失败的打击中崩溃了。 谢玄此时还不知道溯洄的威力。 他仿佛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对一切的感知都那么清晰。 他看到了立在石桥边的三水村的石碑,这块石碑上的字是他亲手写的。 三水村村民几乎都是渔民,少有读书的,即便有人读过书,写的字也是不堪入目。 所以在得知谢玄会写字后,村长拿了两条鱼,来到阿鱼家中,请谢玄帮村里写石碑上的村名。 阿鱼很为谢玄感到自豪,收了鱼,欢天喜地陪着谢玄来到石桥边写字。 谢玄看着这块石碑,想到阿鱼当时的模样,眸中闪过柔情。 他不禁走向石碑,想抚摸上面的字迹。 这上面的一笔一划,不仅有他的痕迹,也有阿鱼的。 也是在那个时候,谢玄才知道阿鱼原来有一手极好的雕刻手艺。 听到村长说还要请人描着谢玄的字迹把石头凿刻一遍,阿鱼立刻毛遂自荐。 谢玄还记得面对村长的质疑,阿鱼是怎么说的。 “我确实没刻过石头,但我刻过的木头,没有上千,也有成百,保证不会失手,桑伯伯你想找人刻石头,应该不是拿两条鱼就能请得动的,还不如让我试一试。” 亏得她抓住村长不想多花钱的心思,这才得了刻石头的任务。 想到她急吼吼自荐的缘由,谢玄微微弯起唇角。 “你是不知道,桑伯伯家的大花生的小狗有多可爱,旁人想要都不给的,如今我帮了桑伯伯的忙,一开口他就给我了。” 远远的,一道欢快的女子声音响起。 谢玄错愕回头。 第69章 阿水 在他身后,迎面走来一对男女。 那女子分明是阿鱼。 她乌黑顺滑的头发编成大股的辫子,斜垂在左肩上,末端系着红色绳线。杏眸滚圆,里面闪烁着很纯粹的喜悦。 她双手交叠,环抱在胸前,小心翼翼护着怀中的小奶狗,那小狗通身雪白,混似雪团,湿漉漉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前肢扒拉着阿鱼的衣襟。 感受到小狗的亲近,阿鱼忍不住把它往上举了举,献宝似得说:“你瞧,它是不是很可爱?”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身旁的男子。 顺着她的目光,谢玄见到了“自己”。 其实他更愿意称呼男子为阿水。 因为他清楚的知道,阿水是阿水,谢玄是谢玄,谢玄即便再爱阿鱼,也做不到像阿水那般付出自己的全部真心,他的心被各种事搅扰,根本无法全心全意爱一个人。 阿水身着布衣,头发束起,用一根木棍固定,发型不是很好看,却是他自己梳了半天的成果。 他以前锦衣玉食,起居都有人照顾,自然不会梳头,失忆后更做不成这事。 眼见他失败了十几次,薅掉了许多头发,阿鱼实在没忍住,夺过了梳子为他梳头,这才解了他的窘境。 在阿鱼的教授下,他渐渐学会给自己梳头,有了些自理能力。 阿水笑着接话,“很可爱。” “那是当然。”阿鱼灿然一笑,眼中的喜悦越发浓郁。 阿水点头,凤眸中带着清晰可见的宠溺。 两人宛如一对璧人,并肩向前走。 他们来到石碑前,仿佛没看见谢玄,谢玄失魂落魄看着二人,没有及时避让,等再回过神,却发现阿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仿佛成了透明的人,被隔绝在世界之外,虽然能听到旁人说话,能看到旁人的动作,但没有人能看见他,没有人能发觉他的存在,而他也触摸不到任何东西。 他就像一个局外人,只能旁观,无法入局。 “小狗,给你看,这个石碑是我和身边的叔叔一起做的,感谢石碑,不然你也不能遇到我这么好的主人。”阿鱼举起怀中的小狗,把它往石碑前送了送。 身旁男子忽然笑出声。 阿鱼侧身看他,“你笑什么?” “我笑你还没开始养呢,就敢说自己是好主人。”阿水虽然放平了唇角,声音里还是带了几分笑意。 “好你个臭阿水,前几日不管怎么同你说话,你都不应声,现在倒好,竟然敢打趣我。”阿鱼瞪大眼睛,佯装生气道。 心知她不是真的生气,阿水还是放低了姿态讨饶,“是我说错话了,这厢给您赔罪,还请娘子勿怪。” 说着,弯下身子做了一揖。 阿鱼被他的动作逗笑,再也装不了生气的样子,嗔了他一眼,“少贫,却不知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油滑腔调。你说是不是在镇上哪个茶楼里听来的戏文,倒拿来打趣我。” 阿水连忙解释,“我哪里有时间听什么戏文,不过是做工时听身边的大哥说的,你要是不喜欢,我再不说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阿鱼总算揭过话题,“村长的提议你是怎么想的?码头做工到底辛苦,若是能找到个抄书写字的活计,你也能松快些。” 一下子多了一张嘴吃饭,阿鱼便是再能干,身上的压力总是不轻,阿水虽然全无记忆,却也不好意思让个小娘子养他。 彼时他连头发都不会梳,披散着头发就要出去赚钱。 阿鱼好说歹说将他拦住,强令他休养了一个半月,等他身上的伤彻底痊愈,也懂了些生活常识,加之当初那群黑衣人再没寻来,才放他出门。 阿水听罢沉吟片刻,回道:“做工的时候我仔细观察四周,并没发现有人寻我,想来那些人或是以为我死了,放弃寻找,或是去了其他地方找,一时半刻是不会回来的。如今我脸上涂了黑粉,面容大改,那些人见了我都不一定认得出,我觉着村长说的话十分可行,替人抄书写字不仅轻松,赚的也多。我多赚点,你也能多休息会儿。” 听他前面的话在情在理,阿鱼听得忍不住点头,等到最后一句一出来,她先是一愣,回过神后脸上不由染了绯红。 “我休息个什么劲儿,照阿爷的话说,我就是个天生的劳碌命,休息多了反而浑身不得劲儿。你不用想着替我分担,多顾惜自己的身子。”阿鱼急忙忙说道。 “这话我也同样送给你。”阿水神色郑重,“你如今年轻,忙碌些自然觉不出什么,若不多加保重,等上了年纪,是要吃苦的。你忘了,你的一向不准,上回大夫就说过让你少沾凉水,你整日泡在冷水里捕鱼,身子何时能养好。” 一番话说完,阿水耳朵红了个彻底,隐去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词,后面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了些轻颤。 “你”阿鱼瞪着他,你了半天,一向伶俐的口齿仿佛被浆水糊上,老半天没再蹦出一个字。 “不理你了。”她一跺脚,推开他往村里走。 阿水本也尴尬害羞,不妨被推得踉跄,等回过神追去的时候,阿鱼已经走到了桥中央。 他一边跑,一边喊,“你跑什么,慢点儿,等等我。” 也不知道阿鱼听见他的声音没有,人也没回头,反而紧了紧怀中的小狗,步子迈得愈发大。 阿水不得不跟着加快速度。 两人越跑越远,谢玄看着阿鱼飞舞在空中的辫子还有阿水翩飞的衣摆,眼中是一片死寂,仿佛被大火烧毁殆尽的草原,曾经的新绿不复存在,未来也不会再有生机,余下的日子,只有无边无际的荒芜和凄凉。 这样鲜活生动,想笑就笑,想跑就跑的阿鱼,他有多久没见到了。 还有他自己,曾经竟然这般不顾仪态、不顾体面的奔跑过吗? 谢玄忍不住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手心很快被泪打湿,他只觉心如刀割。 原来他不仅亲手杀了阿水,也亲手杀了阿鱼。 第70章 呆子 谢玄如同一道游魂,飘进了三水村,重新回到了让他感到无比亲近的属于他和阿鱼的家--房子是用石头垒成的,房顶上铺了瓦片,瓦片上是一层厚厚的稻草。 两米高的篱笆将小院围得严严实实,左边摆放着四层木架,架子上晒着鱼干。右边用稍矮一点的篱笆开辟了两处空间,一处用来养鸡,一处用来种菜。 这方小小的天地,承载了谢玄此生最幸福的回忆。 两个月前,房顶上还没有那层稻草,瓦片也多是残破不堪的。 三水村临海,常有风雨天气,每到那时,雨水便会透过瓦片残缺处渗入屋中。 据阿鱼说,她原本凑足了银子,想把房子好好收拾一番,不料阿爷生了重病,阿爷的病不仅掏空了修房子的钱,还让阿鱼背上了欠债。 前些日子好容易还清了债款,家里又变得一穷二白,哪里有银钱再修房子。 阿水看不过去,花费了做工挣得的所有银钱,买了数十片新瓦,爬上房顶,把旧瓦片一一替换掉。 如今阿水站在修好的屋檐下,声音带了急切,“阿鱼,是我孟浪,说错了话,你行行好,放我进去。” 屋里没人应声。 阿水这回是真急了,阿鱼性子爽利,寻常小事从不入心,与他在一处也总是笑着,从没像今日这般不理人。 要说他说错了话,便是不该提那女儿家的私密事,惹得阿鱼不痛快,他心里后悔不迭。 “我同你赔罪,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回。”阿水站在屋外,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能看到一线天地,连阿鱼的影子都瞧不见。 “你是错了。”阿鱼这回总算答话,“你要知道,我虽然只是一介孤女,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小姐,但也不能随便让人言语轻慢了去。你又是我的谁,有什么身份、立场管我,还提那些事!” 阿鱼性子爽利不假,那是因为她孤身一人在三水村讨生活,总会遇到些泼皮无赖,不得不让自己变得不好欺负,她不是不在乎旁人的言语,只是逼着自己不在乎。 旁人如何说她不要紧,但阿水不能,就是不能。 他当着她的面提那些私密事,心中是否存了轻视她的心? 只要想到这儿,阿鱼的心就难受。 那厢阿水还不知晓阿鱼这般百转千回的女儿心思,听得阿鱼这般误解他,是又气又急。 他没有从前的记忆,什么都是后来学的,虽然凭借着聪明的头脑和以前的一点本能,做起事来有些章法,但男女之情于他而言从来都是一片空白,就如此刻,他涨红了脸,偏生一句话也说不出。 谢玄在一旁看得发急,只恨不得附到这呆子身上,或是一棒打醒了他,让他发傻,到现在还弄不清自己的心意,白白说了许多没用的话让阿鱼伤心,浪费了不知多少与阿鱼相处的时间。 好在他虽傻,上天倒肯怜惜。 天色毫无预兆改变,层层乌云聚集在天幕之上,黑沉沉一片,瞧得人心里发慌。 从乌云出现到大雨倾落,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狂风伴着暴雨,吹得树枝沙沙作响。 委屈、生气、不解、疑惑,各种心绪交织在一起,堵得阿水心口难受,他咬紧牙关,不肯再说半句话。 豆大的雨滴被风卷进屋檐下,打湿了阿水的后背。 对他这副样子,谢玄简直没眼看,沉着脸从他身边走过,穿过房门,入了内室。 他只有阿水的记忆,彼时他像个傻子似得立在门外,并不知晓阿鱼是何种模样。 所以当看到阿鱼躲在门边,咬紧下唇不断向外张望的时候,谢玄的心狠狠一跳。 作为局外人,他听出了阿鱼话里的玄机和隐含的情愫,但也只是猜测。 如今看到阿鱼眼底满溢而出的担心,他方真正确定,也是第一次知晓,原来阿鱼这么早便将他放到了心里。 “这个呆子!嘴巴那么会说,专门捡让人生气的话说,现在倒成了锯嘴葫芦。外面那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再求我开开门。”阿鱼转过身,坐在屋里的土炕上,嘴里低声说着话。 她赌气似得拿起炕上没绣完的帕子,随手拿起针线。 心不在焉是做不成事的,阿鱼缝了两针,不仅针脚歪了,还把自己的手扎了。 血珠子从食指指间冒出,谢玄下意识上前,想看看阿鱼的伤口。 他的手穿过阿鱼的掌心,什么都没摸到。 抬眼看去,阿鱼已将手指放入口中,轻轻吮吸。 血止住了,她也没心思再绣什么帕子,把帕子丢到一边,下了炕,支开对面的窗户。 外面的雨势愈发大了,她站在屋子里,都有雨沫子飘进来落在她的脸上,雨滴很大,砸在脸上生疼,阿鱼嘴角绷成一道直线,伸出头往左边看,一眼就撇见了一抹灰色衣角。 到底不忍心,阿鱼关好窗子,来到门口,抬手开了门。 迎面就是阿水的脸,他脸朝着门口倒没有湿,两边的鬓发却染了许多水,粘在脸上,看起来好不狼狈。 因为冷,他双手环抱在胸前,手掌不停上下摩挲,借以生热。 眼见门忽然开了,他的眼神有些惊讶,眼睛直勾勾盯着阿鱼,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 阿鱼转过脸,拿起放在门后的伞,“我去收鱼干。” 言下之意,门不是为你开的。 阿水心中泛起难言的失落,但他很快回过神,跨过门槛,弯下腰跟着拿起一把伞,“我和你一起。” 他弯着腰,没能看到阿鱼瞬间弯起的唇角。 谢玄看了个清清楚楚。 等到阿水转过身,再见到的便只有阿鱼的背影。 她挣着伞急急忙忙穿进雨幕,往架子那边去了。 阿水紧随其后,也冲了出去。 耽误了不少时间,鱼干都被打湿了,最严重的是完全暴露在雨水之下的第四层鱼干,阿鱼踮着脚伸手去拿最上面一层簸萁。 她用力往外抽,手中的伞不稳,向一旁倾斜,将她的脸整张露出,雨水毫不留情落在她面颊上。 头顶忽然一道阴影出现,雨滴不见了,她的手被一只更大的手掌包裹。 第71章 思慕 阿水来了。 他立在阿鱼身后,呈环抱姿势,一手撑着伞为阿鱼遮挡风雨,一手包裹住阿鱼的手将她的手抽回。 “我来,你弄最下面两层。” 阿鱼心头微跳,手下不稳,斜在左肩上的伞应声而落,砸在地上。 她没有回头看,而是低下了头,受惊得的抽回被阿水包裹的手,放在胸口,手心传来砰砰的声响,她的心跳得越发快,好似里面住了一只小鹿。 身后的阿水没有看到这一幕,他只看到阿鱼很快蹲下身子,去拿底层的两个簸萁。 他握紧手中的伞,向阿鱼头顶的方向偏了偏,须臾间,右半边身子被雨水打湿。 阿鱼收好簸萁,拿起掉落在一旁的伞,也不撑伞,径自往屋子里跑。 不妨她忽然离开,阿水慢了一拍,也收了伞,抱着簸萁,走在雨中。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屋檐下。 身上淋了水,如果不收拾就进到屋里,会把屋子弄湿,三水村本就湿气重,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干,所以阿鱼立在屋檐下挤拧衣服上的水。 阿水放下簸萁和伞,也跟着照做,他低垂着眉眼,目光专注落在衣服上,长睫微湿,鼻梁高挺,鬓边的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滑,俊俏的侧颜在大雨的衬托下,显出别样的风采。 阿鱼侧身望他一眼,又飞快垂下头。 拧干了衣服,阿鱼抱起簸萁进屋,身侧的阿水浑身一僵。 进屋前,她轻声说了句。 “你也进来。” 阿水僵硬的身子这才放松,他加快动作拧干衣服,取了地上的簸萁往屋里走。 屋子很大,左右两道墙隔开,中间是正堂,左右两边是卧室。 左边的房间是阿鱼的,右边的房间原先是阿爷的,后来成了阿水的。 阿鱼把簸萁放在正堂的桌子上,转身便要走,阿水快步上前,一面挡了阿鱼的路,一面把簸萁放回桌子。 阿鱼抬眸看他,“做什么?” “你头发湿了,我替你擦擦。”阿水神色有些不自然。 “我不用你擦,我自己能行。”阿鱼垂下眸子,脚尖调转,便要越过阿水。 阿水急忙拉住她的衣袖,“从前都是我帮你擦的。” 他刚醒那会儿,什么都不知道,整日闷在家里,靠阿鱼养活,却也感觉到惭愧,便主动包揽了家里的家务。 有一回,阿鱼在院子里洗头,她的头发乌黑顺滑,像绸缎一样,他在檐下看着,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闪耀着细碎的金光,衬得她的头发如同流动的黑色长河。 那时他在心里想,这样的头发,不知摸起来该有多舒服。 许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心愿,特意成全他。 原本晴好的天,同今日一样,很快聚集了乌云。 阿鱼头发长,洗好后非要在太阳下晾上许久才能干,太阳被乌云给挡了,她只好拿出一块干净的白布擦头。 阿水毛遂自荐,要给她擦头。 他自醒来,一直很沉默,少有说话的时候,那天却主动开口,阿鱼不想拒绝他,迟疑片刻,笑着把白布递给他。 他接过白布,来到阿鱼身边,动作轻柔为她擦拭头发。 他在她发间闻到了甜甜的桂花香,和她的人一样,让人感觉到舒心、安心。 似有似无的桂花香钻入鼻尖,把阿水的思绪牵引回现实。 他低头看向阿鱼,发觉她也正在出神。 “你说过的,我擦头发的手艺很好,便是给你擦一辈子都不会腻,难道你现在便腻了?”阿水声音微微发颤。 他的话惊醒了阿鱼,阿鱼回过神看他,下意识摇头,“我没有。” 得了这句话,阿水显然松了口气。 “既然没腻,那就让我给你擦头发。”他再次提议。 阿鱼心乱如麻,胡乱点了点头。 阿水拉着她落座,转身去取白布。 他很快回来,像是害怕阿鱼会走,见她端正坐在椅子上,皱起的眉头微微舒展,他放缓步子来到阿鱼身边,一边擦,一边问:“这个力道还行吗?” “可以。”阿鱼轻声回道。 时间一点点流逝,感受到身后不容忽视的存在,还有在她头发上做弄的的手,阿鱼的心跳得很厉害,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很奇怪,虽然以前他替自己擦头发的时候,她的心也会跳得比往常快,但这次,比过去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她全身的肌肉僵硬,半刻也没有放松。 她变得好奇怪。 阿鱼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伸出手握住阿水的手腕。 “好了,已经差不多了,我还有事,先回房了。”说罢,不等阿水回答,她径自站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反手将门插好,动作一气呵成。 她靠在门后,大口喘着气,两颊酡红,眼睛眨个不停。 门外的阿水沉默着放回手中的白布,视线紧紧落在关闭的房门上,眼神有些受伤。 门是实心的,把里面的一切挡得严严实实,他便是看瞎了眼,也瞧不见阿鱼在做什么。 谢玄负手站在阿水身侧,眼中是显而易见的嫌弃。 他确实没料到,失忆后的自己竟然这般愚蠢,他和阿鱼之间,不论是一起收鱼干,还是一起在屋檐下拧衣服,都是那么般配,气氛和谐得仿佛没有任何人能插不进去。 尤其是他给阿鱼擦头发时,但凡他长点心都能发现阿鱼的异样。 可这呆子偏生什么都没发现。 这副蠢样狗见了都要摇头。 谢玄紧抿唇角,往阿鱼的房间走去。 他瞧见阿鱼羞涩的模样,以及肉眼可见的慌乱,心下软得一塌糊涂。 这个样子的阿鱼,他很少见到,他贪婪地看着阿鱼的脸,眼中闪过失而复得的喜悦。 没了那个碍眼的家伙,他终于可以好好看看阿鱼了。 他已经忘记有多久没见过阿鱼了。 失去她以来,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活得无知无觉,一心只想着查出害了她的真凶,只有看见她,他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我这是怎么了?那样一个呆子,木讷、不解风情、还一身麻烦,有什么好喜欢的。” “但他又很真诚、善良,待我也好。” “他会是阿爷说的良人吗?” 谢玄听到阿鱼低声的呢喃。 他的脸色急剧发白,手掌猛然握起。 第72章 求酒 阿水真诚、善良、待她好。 可谢玄不是。 谢玄欺她瞒她,为人冷漠,待她不好。 谢玄忽然发现,阿鱼喜欢的一直是阿水,他从来不知道,阿鱼是否喜欢恢复记忆的他。 真正的他不似阿水那般心无负担,待人赤城。 阿鱼,还会喜欢那样的他吗? 谢玄不知道,纵然知道阿鱼听不见他说话,也并非是去到玉京、经历了那么多变故的阿鱼,可他还是忍不住发问。 “阿鱼,你喜欢谢玄吗?” 没人回答他,房间里回荡着他近乎嘶吼的声音。 眼前的阿鱼平复好心绪,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他回过头看去,整个空间出现扭曲,阿鱼的身影竟然在一点点消失。 谢玄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心脏不断收紧,他大步向前扑过去,什么都没抱住,阿鱼还是在消失,她化作点点星光,彻底不见,接着是房间里的土炕、衣柜 所有的东西都在坍塌、消失、扭曲。 谢玄扑跪在地上,双眸死死盯着眼前的一切,胸口剧烈起伏,似曾相识的、窒息般的痛苦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身体里仿佛有一把把细刀,将他剥皮拆骨。 “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再一次失去她,我只要看着她就好了,为什么这点心愿上天都不肯成全?” 歇斯底里的声音响起,血丝一点点爬满谢玄的眼睛,他像一头发狠的孤狼,发出痛苦的悲鸣。 他的痛苦、愤怒什么都阻止不了。 最后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空间中,举目望去,四周一片苍茫,整个三水村都消失了,什么都没剩下。 他以手撑地,勉强站起身,眸中满是疯狂。 脑袋深处传来一阵刺痛,眼前发黑,谢玄没能撑得住,向后仰倒。 视线最后,是蔚蓝的天空,接着是无边的黑暗。 再次恢复意识,已经过去一天一夜。 破碎的画面不断在眼前闪过,阿鱼的脸、阿水的脸、三水村的一草一木交替出现在谢玄眼前。 他猛然惊醒,入目是客栈的陈设,视线游走,他看到了满地的酒杯。 酒! 一定是那罐酒引起的古怪! 谢玄挣扎着站起身,顾不得衣服褶皱,顾不得发冠凌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还需要那些酒。 江家寻不到人,谢玄转道去了那日的山洞。 果然在那里看到了昏昏欲睡、满身酒气的江池,和他的手下羽衣。 羽衣听到动静,旋身抽出剑来到山洞口,眼神凌厉冰冷,他上下扫视着谢玄,“谢少卿为何去而复返?” “那罐酒究竟有什么古怪?”谢玄语气发急。 羽衣见他行色匆匆,颇为狼狈,虽不满他无故闯入,到底忍住回道:“那酒名唤溯洄,饮用时可以看见想见的人,醉酒后可以回溯到过去,去见心底最深处的回忆。” “原来如此。”谢玄眸光微动,看着羽衣一字一顿道:“那些酒还有多少?我都要了,条件尽管你们少主开。” 羽衣冷笑,“谢少卿即便拿金山银山来换,我们少主也不会稀罕。” 谢玄不以为忤,面不改色道:“你又怎知我劝不动你们少主。这件事我要当面同他谈。” 他说着,向前走了一步。 羽衣举起剑横在他身前。 “少主交代过,不许任何人打扰。”羽衣眯起眼,“谢少卿如果不想要命,可以继续往前。” 羽衣态度坚决,江池又神志不清,明显喝多了酒,谢玄思忖半晌,终是没有踏出那一步。 两人这厢纠缠不下,那厢江池窝倒在地上,双目迷离,面颊泛红。 “十七。” 空荡荡的山洞里响起江池低声的呼唤。 谢玄瞧他一时半刻清醒不了,后撤步子,来到山洞口。 羽衣的目光随着他而动,见他停在洞口旁,席地而坐,忍不住皱起眉。 谢玄盘腿而坐,抚平衣服上的褶皱,重新梳理发冠。 瞧他一丝不苟地整理自己,羽衣只觉他有毛病,分明方才还急的要死,现在倒悠哉起来,臭毛病一堆,真这么讲究,来的时候怎么那么狼狈。 不怪羽衣对谢玄有意见,他是江池的手下,生在、长在江家,心中对江家抱有崇高的敬意。 可谢玄这个玉京来的外来客却只相信自己寻找到的线索和证据,不相信江家的通灵术。 别以为他没看见,少主提出要用通灵术的时候,这位谢少卿的眉头可是皱了又皱。 少主不介意,他羽衣却不能眼看着少主和江家受到质疑。 现在好了,见识了溯洄酒的威力,这位眼高于顶的谢少卿还不是乖乖来求酒了,羽衣心中又有些得意。 羽衣想得不错,谢玄并不相信通灵术,或许说不是不相信,而是不在意。 他自幼时便听说过许多有关江家的、神奇的故事,但他是掌管刑狱的官员,如果相信玄学、通灵术,还怎么断案理事? 比起通灵术,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可如今,谢玄才发觉自己有多狭隘,见识有多浅薄。 从来不信鬼佛,只信证据的谢玄头一次在心中祈求,他祈求世上确有通灵术,可以帮他再见一见阿鱼。 他甚至不敢祈求能将阿鱼复活。 一方面是因为江家通灵术自百年前便销声匿迹,只剩下一些传说,外人对江家通灵术所知甚少,另一方面是谢玄不敢,他怕太过贪心,会连相见的机会都失去。 自与福奴说开,云开的心彻底放下。 外有裴樾明,内有福奴,余六娘出府的成功率将大大提高。 福奴近几日越发忙起来,有时整日都看不见人。 云开猜测她在为长宁侯大寿那日的出逃做准备。 她整日忙着,云开也没闲着,细细养着余六娘的身子,为她日后打掉腹中孩子做准备。 时间一日日过去,又到了出府日。 云开一早便出了府,去往孟思月的小院。 她希望这一次能见到裴樾明,福奴的事需要同他交代一声,还有福奴那句话,她要亲口转告给她。 只是云开不知诸事繁忙的太子殿下,能不能抽出空来见她。 第73章 鸣冤 一进入小院,云开便觉出院中有人。 她加快脚步来到正堂。 裴樾明斜倚在正堂的椅子上,凤眸从云开身上扫过。 云开走上前,轻轻施了一礼。 “坐。”裴樾明声音沙哑,不复从前的清脆悦耳。 云开默然落座,随后问道:“你可是身体不适?” 裴樾明摇头,“只是着了风寒,调养多日已然好了。” 云开观他面色如常,除了声音沙哑并无异常,猜想他应是大好了,遂不多言。 两人一问一答,一如往常,却不知伏在房梁上的裴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孟娘子不仅与殿下你我相称,看起来还这般熟稔! 还有,殿下哪里是着了风寒,分明是因为彻夜练剑起了高热,整整三日才退烧。 想起这个,裴壹心中也甚是疑惑,殿下的身子似乎比往常差了些,以前别说是彻夜练剑,便是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练剑,殿下也能抗住,也不知殿下和慕少将军那夜谈了什么,少将军走后殿下情绪便有些不对,取了剑,一言不发去到练武场,一练就是一整夜。 想起殿下这几日的异常,裴壹只觉得脸上的皱纹都多了,平白老了几岁。 “有关余六娘身边的女校尉” 云开正想回禀福奴的事,没成想裴樾明挥了挥手,“不必多言,她和余六娘之间的事我已经知晓。” 云开停了话头,又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便不再多说,只一点,她让我转告你一句话,说日后一定会送殿下一份大礼。” “我知了。”裴樾明颔首,忽然站起身。 云开抬眸看他,目露疑惑。 隔着幕篱,裴樾明看不见云开的神色,但多少能猜出来,他低头看向云开,温声道:“跟我来。” 云开起身,紧跟在他身后。 她随裴樾明一同进入密道。 密道不大,恰好能通过两个人,不过云开并没有和裴樾明并肩前行,而是稍微落后半步。 这条密道极深,两边高处悬挂着夜明珠照亮,是以密道内并不黑。 裴樾明全程没有说话,云开也没有多问,她总感觉今日的裴樾明有点奇怪,但这只是一种直觉,并没有实质证据。 不过对云开而言,扮演别人,处处欺骗,能平安走到今日,很多时候靠得便是直觉。 她微微抿起唇角,按下心中的不安。 出了密道往外走,两人进入了一座精美的院子,想来便是裴樾明口中的私宅。 他领着云开从后门离开,拐入一道小巷, 走到小巷尽头,裴樾明忽然停下步子,按了按巷子一侧的墙壁,被他按过的地方响起细微的声音,慢慢出现一道暗门。 两人进入暗门,一连爬了三层楼梯,来到一处高台,裴樾明方开口:“你瞧。” 顺着他的视线,云开掀开幕篱,抬眸向下看,发觉对面闹哄哄的,围了许多人。 众人围着的地方,竖着高大的匾额,上面写着“大理寺”三个字。 百姓围着大理寺已经是奇观,而所有人视线的汇聚处,是一个清瘦的男子。 那名男子身着蓝色衣衫,长发用玉冠束起,身形高挑,脊背挺拔,仅从背影看也能看出他气质不凡。 毕竟是从高处往下看,加之街道极宽,云开看得不是很清楚。 但她能很清楚地听到男子的声音。 “草民有冤,请大人为草民做主。”说罢,他举起手中的鼓槌狠狠敲响身前的鸣冤鼓。 他的声音很沙哑,说得每一个字都仿佛在石子上滚了一遍。 云开忽然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百姓聚集在这里。 大雍律法吸取前朝教训,规定凡是敲响鸣冤鼓诉冤的人,都能面见圣人讲述冤情,他所述的冤情,圣人也会亲自过问并派专人调查,直至真相大白。 细数大雍历史,鸣冤鼓被敲响,只有两次。 数量如此之少盖因每一个敲响鸣冤鼓的人都要受滚钉之刑,若能保住性命,才能见到圣人。 那两个敲响鸣冤鼓的人皆是女子,一个受不了滚钉之刑当场死亡,一个侥幸见到圣人,说完冤情便昏死过去,如果不是太医院上下竭力相救,只怕也是个死。 有着如此惨痛的先例,鸣冤鼓已经沉寂六十年之久。 一个甲子过去,又逢鸣冤鼓响彻,怪不得会有这么多百姓围观。 既然围了这么多百姓,那便证明男子已经敲了很久。 按理说大理寺不该不闻不问,毕竟设置鸣冤鼓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冤案昭雪,以示大雍律法清明,不同于前朝。 如果迟迟不理会男子的冤情,只会让大雍司法失去它的权威。 朝廷不会坐视这样的事发生。 会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证明这个男子要告的人,背后有着强大的势力,他选择赌命,想来也是因为对方太难对付。 云开心下唏嘘,这便是封建王朝,阶级分明,普通人想要向上位者复仇,求个公道,必须豁出命去。 也不知那男子有多大的冤情,竟然被逼到这个份儿上。 想着他等会儿要受的刑罚,云开心中不忍,放下掀起的幕篱,错过眼不再看。 “你带我来这儿是为了什么?”她问道。 裴樾明淡声回答:“带你来看看长宁侯府覆灭的开始。” 云开恍然,这男子要对付的是长宁侯府。 这不奇怪,长宁侯作恶多端,府上的主子多是蝇营狗苟之辈,被他们迫害的普通人绝不止蓝衣男子一个。 “草民顾璟辞有冤要诉,草民要状告长宁侯府余天赐强抢民女,草菅人命,视大雍律法为无物,请大人为草民做主。” 男子嘶哑的声音飘进在场所有人耳中。 云开只觉耳边轰得炸开,身子险些站不稳,她伸手扶住身前的护栏,这才稳住身形。 这一刻,她仿佛听不到下面百姓热火朝天的议论,耳朵里反复回响着顾璟辞三个字。 她用力扯下幕篱,看向站在鸣冤鼓前的男子。 男子也在此时转身,露出了那张云开无比熟悉的面庞。 云开的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铺天盖地的恐惧向她涌来。 第74章 责怪 滚钉之刑,受刑之人需要滚过铺满钢钉的铁板,铁板做得很大,受刑之人的身体将完全覆盖在钢板上,其上有八十一根钢钉,血肉之躯滚过一圈,轻则遍体鳞伤,重则当场殒命。 这种伤最容易引起感染,一旦感染,神医也难救其性命。 云开懂医术,所以更害怕。 她怕顾璟辞会死,也怕自己欠他的情太多。 因为她,他已经失去全部家财,被长宁侯府的人当成刺客四处追杀,如果再为了帮她报仇而丧命,云开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栏杆是木制的,经年日久,生了倒刺,云开死死握着栏杆,利刺嵌入手心,血珠将她整个手心染红。 “由他撕开口子,长宁侯府的覆灭近在眼前。” 耳边响起裴樾明的声音。 云开发现,远在人群中的顾璟辞定定看着她和裴樾明所在的地方。 那一刻,云开恍然大悟。 顾璟辞敲鸣冤鼓,是得了裴樾明的授意! “是你让他这么做的?”她再也忍不住转过头,高声质问着裴樾明。 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后悔,她不该以裴樾明的身份救下顾璟辞,是她亲手把顾璟辞交到了裴樾明手里,让他成为了裴樾明打击长宁侯府的棋子。 “你知不知道他可能会死?”云开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愧疚、自责,声音里带了颤抖。 裴樾明侧身看向云开,凤眸中是骇人的冰冷。 “你在怪孤?难道你认识他。”他不再以我自称,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威压。 他淡漠的样子给了云开当头棒喝,是了,是她蠢,裴樾明是大雍太子,他踩着累累白骨上位,怎么可能一成不变,还是当初那个心性简单的孩童。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她做任务以来,骗了太多人,如今也不过是被人骗了一场罢了。 再说了,裴樾明从没说过自己还和以前一样。 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妄想。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稳住裴樾明,不让他对她和顾璟辞的关系产生怀疑。 云开不动声色收回手,“小女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滚钉之刑太过可怕,小女有些害怕,也有些不忍心。” 裴樾明嗤笑一声,“不忍心?这世上多得是无奈之人,难道你管的过来?” “小女管不过来,只是看到了难免觉得他们可怜。”云开尽量保持声音的平静。 “余六娘一次,顾璟辞一次,你不忍心的次数太多了,总有一天会害了你自己。留在孤身边,不需要那么多无谓的善心。”裴樾明沉下声音。 “小女知晓了。”云开回应道。 两人说话间,大理寺里冲出来一群人,架住顾璟辞的双手,把他按在地上。 很快走出来一个红衣官员,那人面色黑沉,国字脸,大浓眉,看起来很有威严,“你就是顾璟辞?” 他沉着声音发问。 敲了鸣冤鼓上报的案子都要上达天听,没有哪个刑狱官愿意遇到这样的案子,案子查清了,自然皆大欢喜,查不清,随时人头落地,甚至祸连家族。 顾璟辞状告的是长宁侯府唯一的嫡子,庆贵妃在后宫中一枝独秀,圣人亲赐玄甲卫保护长宁侯府,是个人只要有眼睛,都能瞧得出长宁侯府有多么炙手可热。 他去巴结还来不及,哪里有胆子审理余家郎君。 这个顾璟辞忒可恶,赶他走不走,非要敲鸣冤鼓,敲了也就罢了,还非要大吵大嚷,让所有人都知道长宁侯府的郎君犯了事。 大理寺卿眯着眼,看向顾璟辞的眼中满是恶意。 顾璟辞只当看不见,回道:“草民正是顾璟辞,草民今日要告的是” “好了,不必再说了。”大理寺卿打断顾璟辞的话,不愿再从他嘴里听到余天赐的名讳。 “你既然敲了鸣冤鼓,便该知道规矩。”大理寺卿挥了挥手,身后走出来四个衙役,一人一角抬着铁板上前。 钢钉约有半指长,散发着冷冷寒意,让人联想到死亡和痛苦。 在这样的钢板上滚一遭,不死也要掉一层皮,顾璟辞却面不改色,“草民知道。” 他这么浑然不怕的样子看得大理寺卿喉头发堵,他自己不要命就罢了,做什么连累他! 大理寺卿皮笑肉不笑,“果然是条汉子,来人上刑。” 衙役架着顾璟辞下了台阶,那四个衙役也已经把钢板放置好。 为了警醒百姓不可随意敲鸣冤鼓,受刑之人要在府衙前,百姓注视下受刑。 钢板一出来,原本围在前排的百姓慢慢后退,眼中尽是惊恐。 大理寺卿一声令下,“上刑。” 衙役按着顾璟辞上前。 云开死死握紧手掌,扎在手心的木刺深嵌进肉里。 只是扎进一根木刺就这么疼,云开不敢想象顾璟辞接下来会有多疼。 她在心底疯狂呼唤零宝,“零宝,你有办法帮他吗?让他少疼一点,让他不要死。” 除了第一回任务失败,生命垂危的时候,这是云开第二次用恳求的语气和零宝说话。 零宝沉默片刻给出了回答:【阿云,我做不到,我的能量不足以支撑你的请求。】 “只是让他不那么疼,也不行吗?”云开急忙道。 【不行,阿云,我真的做不到。】零宝的声音充满歉意。 云开不再说话,目光紧紧落在顾璟辞身上。 她的脑海里闪过疯狂的想法,她想冲下去告诉顾璟辞她就是温清姿,她没有死。 如果不是为了给他报仇,顾璟辞不会落到这般下场。 她想回家,也想拯救这个穿书世界。 但如果代价是顾璟辞的命,那么一切还有意义吗? 开心感觉到心累,那种从灵魂深处散发的疲惫几乎把她吞没。 背负了那么多走到今日,她真的好累。 若再眼睁睁看着顾璟辞生不如死,云开发誓,她一定会疯。 云开进入了奇怪的状态,她感觉自己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叫嚣着让她冲下去救下顾璟辞,一半劝诫她一定要冷静,现在下去,任务全盘崩坏,不仅她回不了家,这里所有的人,包括顾璟辞也都会没命。 在清醒和疯狂的撕扯下,云开的脚尖忽然动了。 第75章 狗官 情绪紧绷到某一刻是会崩溃的,云开那一霎那是真的想冲出去。 但她最后忍住了。 如果她没有背负任务,如果她所在的世界只是一款游戏,她一定会冲下去,不计后果,不计代价,也要救下顾璟辞。 但这世上最不可能出现的就是如果。 因为曾经的轻忽,她已经见识到任务失败所要付出的代价。 那些代价不是她能承受的,她可以自己从容赴死,但却不愿意连累任何人。 所以,她只能选择袖手旁观。 衙役松开了对顾璟辞的桎梏,顾璟辞得到自由,一步步走上前,脸上带着笑,他再次侧目看向裴樾明所在的地方,仿佛在暗示着什么:他已经做了该做的、能做的,接下来就要看裴樾明的了。 顾璟辞想起那日,高高在上的太子亲自来看他。 一开口,就说出了让他无比心动的条件。 “孤知道你恨余天赐,若孤说孤有办法帮你报仇,代价是你的性命,你可愿意舍了性命,来换你心中那个人死得瞑目。” 顾璟辞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仅凭他自己的力量,根本没法子为清姿报仇,如果不能杀了余天赐,清姿和阿娘在地下也不会瞑目的。 她们都在等着他,他怎么可以退缩、迟疑。 “我愿意。”顾璟辞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眼前的太子面无表情,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顾璟辞补充道:“不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太子终于笑了,狭长的凤眸上下扫视着他,“不再考虑考虑?人的命只有一条。” “性命只有一条,但这世上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人和事。”他回答道。 太子沉默半晌,转身走了。 微风把太子的声音送到他耳边。 “十五日后,去大理寺递诉状,若大理寺不受理,就去敲登闻鼓,鼓响五十声,自报姓名,自陈冤情。余下的,孤来解决,定叫长宁侯府大厦倾覆。” 太子让他做的,他都做了,正如太子所言,余下的事他帮不上忙,只能依靠太子。 顾璟辞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清姿的脸,他心想: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不然怎么会见到清姿。 如此也好,早一日到地下,便能早一日和清姿、阿娘团聚。 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顾璟辞慢慢俯下身。 云开的身体微微颤抖,胃里一阵痉挛。 钢钉没入顾璟辞身体的刹那,有人上前拦住了他。 四周一片哗然。 没有人想得到,竟然有人敢去拦滚钉之刑的受刑人。 大理寺卿瞪大眼睛,对着来人怒目而视。 “文少卿,你疯了不成!” 身着青色官袍的男子用力扯过顾璟辞,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殿下让我来的。” 顾璟辞挣扎的动作顿住。 “文谨言,你没有听到本官在问你话吗?阻拦滚钉之刑,犯我大雍律法,身为大理寺少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就等着本官去圣人面前参你。”大理寺卿眼中闪过狂喜。 这个文少卿,和从前的谢玄一样,都是又臭又硬的石头,自恃聪明,有几分断案的本事,就不把他这个上级放在眼里,谢玄好歹是镇国公府世子,看不上他也就罢了,可文谨言不过一介寒门,也敢在他面前摆架子,真是不知死活。 今日让他捉到把柄,定要将他狠狠踩下去,叫他永世不能翻身。 “余寺卿说笑了,听到鸣冤鼓响却不闻不问,在钢板上投毒欲害死鸣冤者,余寺卿做的事才是真正的知法犯法。”文谨言笑着说道。 听到他的话,周围百姓纷纷侧目,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眼底闪过慌乱,又很快稳住心神,声音拔高道:“你休要污蔑本官,冤情上报需要时间,非是本官拖延,至于投毒一事更是子虚乌有,本官自认行得正、坐得直,却也不是你可以空口白牙污蔑的。” 见他信誓旦旦的模样,百姓们又有些摇摆不定。 文谨言保持笑意不变,举起两张纸条。 “这里有两张字条,一张是余寺卿在鸣冤鼓响起后托人传出去的,一张是传信之人给余寺卿的回话。” 文谨言拆开其中一张纸条。 “顾璟辞状告郎君多年前杀害民女温清姿,已敲鸣冤鼓。”文谨言一字一顿念出纸条上的字。 大理寺卿面上的镇定一寸寸皲裂。 接着,文谨言打开另一张纸条。 他念出纸条上的内容:“此药无色无味,涂在钢板上,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文谨言甩出一包药粉,“此药我已找医师核验过,可使伤口无法愈合。” 他抬眸看向大理寺卿,“余寺卿,你还有什么话说。” 大理寺卿面色灰败,一个踉跄,向后仰倒,瘫坐在地上。 百姓们哄哄嚷嚷,对着大理寺卿破口大骂。 “狗官!” “没良心的混账,当着我们的面都敢草菅人命!” 文谨言面朝百姓,躬身行了一礼。 “诸位父老乡亲,请你们相信这些都是大理寺卿一人的恶行,我大雍律法完善,多得是正直公正的刑狱官,只要有我们在一日,我们就绝不会让宵小之辈坏了我大雍的律法。” 一番话说得诚恳在理,百姓们哄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眼见稳住局面,文谨言又道:“诸位散了,顾郎君的案子我大理寺一定会负责到底,至于接下来该如何安置郎君,待我请示圣人后再做打算。诸位放心,本官保证,绝不会让顾郎君受到不公正的对待。” 文谨言素来官声极好,许多人愿意相信他,又听他搬出圣人,不愿惹事的人跟着心生退意。 很快,原本聚在一起,愈来愈多的百姓如潮水般散去。 眼见顾璟辞进了大理寺,没有受到刑罚,云开狠狠松了口气。 接着便是后怕。 她抱着一丝侥幸,以为顾璟辞受刑后可以躲过一劫。 但她低估了长宁侯的心狠手辣,他们根本没想让顾璟辞活命。 如果没有那名官员,顾璟辞真的会死在她眼前 第76章 误会 顾璟辞暂时保住了性命,云开这才抽出心神思考方才的事。 那名青衣官员绝不会是无缘无故出现的,他一上来就敢对顶头上司发难,随手拿出能给大理寺卿定罪的铁证,后又从容安抚百姓、收揽人心。 这样的人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有能力指使这样的人才,也有能力把大理寺卿查个底儿掉,更有理由对付长宁侯府的人,除了身旁的裴樾明,云开想不到第二个人。 “文谨言是殿下的人。”云开用了肯定句。 裴樾明保持着凭栏而望的动作,没有分给云开半丝余光,“想明白了。” “殿下让顾璟辞敲鸣冤鼓状告余天赐,长宁侯府势必有动作,而不论长宁侯动什么手脚,殿下都会死死抓住这一点予以痛击。如此一来,不仅可以打压长宁侯府,也能在案情舆论上占得先机。 不止,余天赐是长宁侯唯一的儿子,他卷进要命的案子里,长宁侯一定方寸大乱,他乱了,余六娘逃出府的几率会更大。 殿下一石三鸟,云开佩服。”云开诚心诚意道。 “还有两点。”裴樾明侧目看向云开。 云开微怔,思忖半晌方道:“文谨言是殿下的人,他当场揭穿大理寺卿渎职之罪,对百姓的围观处置得宜。此事后,他或许能接替大理寺卿的职位,那么大理寺便是殿下的了。” 裴樾明轻笑出声,“大理寺是大雍百姓的。” 云开望着眼前眉眼舒展的青年,因为他的话心神微颤。 “文谨言一心为民,不会投靠任何人,孤只是帮他一把,也帮大雍司法一把。” 微风拂过,吹起他宽大的衣袖,金光斑驳,映在他精致的眉眼,这一刻的他,仿佛九天之上的谪仙,清冷、仁爱、搅弄风云。 初见时,觉得他冷若冰霜、运筹帷幄。 相处下来,觉得他和小时候一样,粘人、赤诚。 方才惊闻顾璟辞的事,觉得他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如今看来,又觉得他多智近妖、仁慈良善。 来大雍七年,云开自认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对人性有些了解,但从没有一个人像裴樾明这般让人难以捉摸,他的身上似乎满是秘密。 “怎么不说话了?”裴樾明淡声道。 云开忙收起复杂的神色,恭敬道:“小女在想殿下说得第五点,只是小女愚钝,实在想不出来,还请殿下赐教。” “击鼓鸣怨,为的难道不是告慰亡者?” 裴樾明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清风把他的话送到云开耳畔,云开的心跳起起伏伏,内心深处仿佛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你不是愚钝,而是你认为孤是个不择手段、看重权势的人,你觉得这样的人心里眼里看到的都是利益,不可能去管旁人的喜怒哀乐。” 裴樾明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他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个事实,并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既不恼怒,也不怨怼。 他的话像惊雷炸响在云开耳边,云开无言以对,她想补救,“不是的” “孟云开,孤就是你以为的这种人,所以不要对孤有任何期待,更不要试图看透孤。” 云开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回去!”裴樾明忽然拔高声音,转过头不再看云开。 云开紧了紧垂在身侧的手,沉默着转身离开,走到一楼,暗处忽然伸出一只手,把云开拉到角落。 来人悄无声息,云开本就心绪不宁,一时竟没有发现。 她望着那人,一身黑色夜行衣,从头到脚都被黑色包裹,仿佛生来便与黑暗融为一体。 黑衣人见云开不似寻常女子般惊慌失措,反而瞪着他,眼中流转着兴味。 “胆量不错。” 他的话意味不明,听着像赞叹,语气却极冷。 “阁下的身手也不错。”云开回道。 “瞧着像个明白人,谁知内里是个糊涂的。”黑衣人上下扫视云开,这次说话的语气满是讽刺。 破风之声响起,一柄飞刀直冲黑衣人而来,他猛然向后躲避,飞刀插进了墙壁。 云开自然也听到了声音,不过那飞刀不是冲她来的,她便意思意思往后退了一步。 耳畔响起黑衣人气急败坏的声音,“肆儿,没必要这么狠!你把墙弄坏了,若是殿下知道,我难逃责罚啊。” “你不躲墙不就没事了。”狭窄的空间挤进来一个女子,同样一身黑衣,头发梳成高高的马尾,身形高挑,比云开高了半个头,看起来很飒爽。 “这话说的,你难道忍心看我被扎个窟窿?”黑衣男子捏着嗓子说话,声音尖细,还做了个抹泪的动作。 “裴弎,再敢这么跟我说话,信不信我真让你变成马蜂窝!”黑衣女子忍无可忍道。 “罢了,好男不敢女斗,我来这儿可是要办正事的。”黑衣男子总算消停。 黑衣女子上前一步,猛地拍了男子的后脑勺,“那你倒是快点办事啊,磨磨唧唧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还说怕殿下知道,我看你是生怕殿下不知道。” 黑衣男子捂住头,敢怒不敢言,转头看向云开,“都怪你!” 作为被殃及的池鱼,云开指了指自己,有些无语,“我都不认识你们。” 言下之意,你们两个人的事与我无关。 黑衣男子呵呵笑了两声,“要不是你眼瞎心盲,错怪我们殿下,我怎么可能来找你,又怎么可能会被身边的美人儿打。” 他转头冲着黑衣女子笑得灿烂,等看向云开时便一脸嫌弃。 “太子殿下为人公正,心怀天下,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你以后要是再敢误会污蔑我们殿下,我一定让你好看。”黑衣男子恶狠狠道。 云开听得一头雾水。 “殿下从没想过用顾璟辞的性命换取长宁侯府的败落,他不是那种会随意舍弃旁人性命的人,哪怕那人是自愿的。”黑衣女子忽然开口,她话不多却直中要害。 “就是,不然你以为文谨言为什么会出现得那么及时。要是想打击长宁侯府,放任顾璟辞被毒药害死,不是更好?殿下这么做,不仅是为了引出长宁侯的错处,也是为了帮顾璟辞免除责罚。”黑衣男子急忙忙补了一句,说罢,他扯住黑衣女子衣袖,“快走,晚了我怕殿下发现。” 两人悄无声息离开,卷起一阵风。 云开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第77章 民愤 两个黑衣人说完话就走,独留云开一人在原地心乱如麻。 方才她分析裴樾明的意图,想当然认为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舍弃顾璟辞的性命上。只是不愿惹怒裴樾明,这才缄口不言,可如今听两个黑衣人的话头,事实竟然不是如此。 裴樾明甚至想着为顾璟辞免除责罚,难道她真的错怪裴樾明了吗? 说不出心中是何感受,云开只觉得胸口发堵。 她想到裴樾明方才说的话,眼中闪过复杂。 顶楼之上,自云开走后,裴樾明一直站在原地没动,眼睫微垂,遮住眼中的神采。 良久,他淡声道:“别闹,你现在不能出来。” “为什么不能出来,你说过不会拘着我的。”裴樾明再次开口,语调上扬,似乎在生气。 他在反驳自己方才说的话,像是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子。 “你太随心所欲了,会吓到她,她很敏锐,说不定已经开始怀疑我了。”这次,他的声音恢复了淡然,说出的话像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子。 “可是你那么说,说不定会让她讨厌你,她讨厌你,就是讨厌我,我不想她讨厌我。”他的声音霎时变得委屈,眉心蹙到一起。 裴樾明抬手抚平眉心,颇有些无奈,“比起她是否讨厌我,我唯一在乎的是她的安危。此前是我想岔了,我不该亲近她,越亲近我越无法狠下心既然我已经做出决定,就不能再心软。你听话,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随便出来。” “就算你说的有理,那你也不必这样做。为什么还要自称殿下?难道看她疏远你,你就高兴了?”裴樾明气得腮帮子发鼓。 “噤声,你吵到我了。”裴樾明收起发鼓的腮帮,语气冷凝。 “哦。”再出口,声音又变得委屈巴巴,“我还不是为了你,你明明喜” 裴樾明的嘴巴好似被人捂住,半个字也说不出,凤眸猛然闭上,再睁眼,眸子里盛满淡漠。 他理了理发冠,漠然转身。 好似方才的自说自话只是一场幻觉。 心头沉甸甸的压着一堆事,云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长宁侯府,再回神,就发现自己站在长宁侯府后门。 奇怪的是,她在门口闻到了腐烂的腥味,云开险些以为自己的鼻子坏掉了,仔细嗅闻,发现那股味道确实存在。 她上前叩门,半晌,门开了一道小缝,门房探出脑袋,急吼吼道:“孟娘子你快进来。” 他的神色十分焦急,甚至上手拉住云开的手腕,将她扯进门,随后猛然把门合上。 他转过身,脸上露出劫后重生的庆幸,“孟娘子勿怪,我不是有心冒犯,实在是外面那群刁民太可怕了。” “刁民?”云开疑惑道。 门房使劲儿点头,“正是。”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咱家郎君不是被告了吗?那群刁民听风就是雨,恨上了咱们侯府,结伴来府上闹了许久,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侯爷和郎君,还往大门上扔臭鸡蛋,要不是侯爷派出陛下御赐的玄甲卫把他们赶走,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呸!”门房狠狠啐了一口,“他们心里不平,怎么不去衙门闹,偏生扔什么鸡蛋、泼什么红漆,平白让我们受累。” “孟娘子你快回去,那群刁民不讲道理,逮到侯府的人就是一通骂,有几个姐姐去外面买头花,被他们围住,好一顿羞辱。”门房气得面色通红,“主人犯事,与我们这些下人有什么关系,有本事去打罪魁祸首。” 话音刚落,门房猛然捂住嘴,惊恐地看着云开,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心脏骤然缩紧。 云开淡声道:“小哥放心,我什么都没听到。多谢小哥提醒,我这便回娘子处。” 说罢,她利落转身离开。 身后门房长舒一口气。 云开走在路上,回想起门房小哥的话,心知裴樾明的计划成了,长宁侯府已经激起了民愤,这件事被摆到明面上,即便庆安帝有心回护,也不好明着偏袒侯府,更何况,如果余六娘顺利出逃,庆安帝的算盘落空,他又怎么可能会再护着长宁侯府。 失了民心、帝心,长宁侯府绝不可能再有翻身之日。 裴樾明果然算无遗策。 一边感叹,一边更加重了心头忧虑,云开无比希望和裴樾明再无交集。 他太聪明,也太难懂,云开只想平平安安完成任务,不想横生枝节,看来以后她要转变对待裴樾明的态度和方法,省得被他发现身上的异样。 自顾姓郎君敲响鸣冤鼓,又过了四日。 四日间,陆续有人当街诉说冤情,告得同样是余家郎君。 他们或是受害者的父母,或是受害者的姐妹,甚至还有受害者的丈夫。 余三郎不仅强夺民女,还强夺人妻,罔顾人伦,泯灭人性。 凡是被他掳走的女子,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越来越多的苦主出现,细数下来竟然有十数个女子遭到余三郎的毒害。 百姓一片哗然,群情激愤。 坊间流出消息,前任大理寺卿之所以敢谋害告状的顾郎君,就是得了长宁侯的授意,你要问为什么,只看看大理寺卿的姓便知了,一笔写不出两个余,那大理寺卿正是余家旁支,这才铤而走险想为长宁侯除掉心腹大患。 又有流言传道,余三郎害了那么多女子,老天都看不下去,降下神罚,去了余三郎的祸根,让他成了太监,再也不能祸害女子。 一时流言满天飞,真真假假混杂在一起,长宁侯府的名声彻底臭了。 世人乐于看旁人笑话,这两则消息传得玉京人尽皆知。 至于其中有关长宁侯陷害前老丈人贪污,后贬妻为妾害死唯一发妻的传言则因为年代久远、消息模糊,没有传播开。 春闱在即,无数学子齐聚玉京,他们在书舍、茶馆谈论此事,大骂长宁侯是奸邪,其子更是畜牲不如,若让这样的人身居高位、身处富贵,大雍危矣。 第78章 怨怼 士子的情绪最容易被调动,他们寒窗苦读多年,大多怀有为民请命的梦想,他们不惧死,不畏死,比起死,他们更不愿见到黑云遮蔽晴阳。 作为大雍未来的栋梁,他们的请命,比之百姓的激愤,更容易引起当权者的注意,乃至恐慌。 “你儿子做的好事!”庆安帝随手合起一份奏章,砸到下首的长宁侯头上。 长宁侯不敢躲,生生受了,额角渗出血丝。 “陛下明鉴,前任大理寺卿虽然姓余,与我家却没有半分关系。” “呵。”庆安帝身子后仰,混浊的眼中全是冷漠,“长宁侯,还不肯说实话吗?余安守是怎么上位的,你难道不清楚。他和你是没有血缘关系,他却借着同姓的便宜,与你连了宗。你还敢说你们两人没有关系?” 听得这话,长宁侯吓得瘫倒在地。 “朕早说了,你是个蠢材,要想守住富贵,就乖乖听话,别惹事。可你偏偏不知足,玩弄权术也就罢了,朕看在贵妃的面子上不和你计较,可你竟然连个儿子都养不好,你说朕要你有什么用!”庆安帝厉声喝道。 长宁侯以首叩地,磕了个重重的响头,他不敢再有任何欺瞒,“陛下,臣有罪,臣知罪,但臣只有三郎一个儿子,他是臣的命根子啊。他年纪还小,贪玩不懂事,这才闹出了人命,可他不是故意的,臣求您救救他。臣一家都不争气,可六娘到底怀着” 这般无耻的话也亏得长宁侯说得出口,或许在他心里,余天赐确实没有错,错的是那些美貌的女子,活着的时候不安分勾引他儿子,死后还不消停,冒出那么多亲人请命,给他儿子带来麻烦。 “住嘴!”庆安帝举起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若在从你嘴里听到她的名字,朕立刻要了你的命。”庆安帝动了大怒。 长宁侯脑袋贴在地上,身子吓得发颤。 “余天赐的案子惹得百姓、士子议论纷纷,不严惩他不足以平民愤。”庆安帝缓了缓,冷声道。 长宁侯猛然抬起头,嘴唇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朕会找死囚替换掉他,保住他一条命。”庆安帝又道。 长宁侯眼中闪过狂喜,高声道:“多谢陛下。” 他只顾着高兴,忙又磕了一个头,没能看到上首的庆安帝面色冷漠得可怕。 长宁侯捂住受伤的额头,笑着离开。 屏风后,庆贵妃缓步走出。 她看着自家兄长的背影,美眸中充斥着讽刺与怜悯。 接着,她转过身看向庆安帝。 “陛下既然没打算放过余家,为什么还要给他希望?”庆贵妃问道。 “贵妃慎言。”庆安帝斜睨着庆贵妃,沉声警告。 “陛下还是和从前一样,给了人希望却又亲手把它打碎。”庆贵妃不管不顾,继续说道。 庆安帝先是暴怒,他拿起桌子上的茶壶,想了想又放下,“继续说。” 庆贵妃虽害怕,却没退缩半步,声音颤抖,“陛下当年说过会娶我,可恨我长宁侯府衰落,不能给陛下提供助力,您便放弃了我,转而娶了先皇后。” “如今,您又故技重施。眼见长宁侯府不中用了,便想着舍弃我侄儿的性命,成全您的英明。” 庆贵妃与庆安帝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她年轻时被庆安帝装出来的皮子哄骗,以为他是世上一等一的君子、良人。自被庆安帝欺骗,沦为玉京笑柄后,她才真正看清了庆安帝。 他根本就是个伪君子,面上装得风度翩翩,心里全是阴谋诡计。 可笑她当初不死心,在他大婚后,仍对他抱有期待,为了他不知道惹了多少笑话。 她把自己放在玩物的位子,任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付出了满腔真心和清白的身子,连个侧妃的位子都换不回来。最后不得不与青灯古佛相伴,终日不得见人。 庆安帝冷笑一声,“说完了。” “朕从来没有强迫过你,是你自甘下贱,非要纠缠朕,朕看不上你,自然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庆安帝一字一句,说出诛心之语。 庆贵妃美眸微缩,惨然一笑,“我自认为看透了你,却原来还是低估了你的狠心和无耻。” “贵妃与朕彼此彼此罢了。当年你因为嫉妒故意将肚兜放在做好的点心盒子里送入东宫,害得太子妃惊了胎,险些难产身亡,朕只是罚你出家,没有透露你的身份,已是仁至义尽。不然你以为,你还能有命在朕面前说话。”庆安帝无不讽刺道。 这件事是庆贵妃最隐秘的伤痛。她挺直的脊背微微颤抖,跌坐在地上。 “贵妃,你不仅害了太子妃。还害了你自己的侄女,我们两个比起来,还是你更狠毒些。”庆安帝又发出狠狠一击。 “不!”庆贵妃矢口否认,“我没有,六娘不是我害的。” “是吗?她确实是长宁侯送到朕榻上的。可你难道没有踩着她上位?你难道没有想过把她腹中的孩子夺走?”庆安帝一连两问,击溃了庆贵妃心底最后的防线。 她偏居长宁侯府一隅,日日与青灯古佛相伴,虽然保住了性命,却不被人看得起。 只有六娘肯寻她说说话,把她当成人看。 在发现六娘被兄长送上龙榻后,她确实气愤难当。 可当庆安帝允诺她贵妃之位时,她可耻地心动了。 所以她保持缄默,入了后宫,重新回到庆安帝身边。 她受够了不见天日的日子,受够了旁人的冷言冷语,受够了被人轻贱轻视,她想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陛下既然这么看不上我,为什么还要迎我入宫?”庆贵妃痛苦地质问。 “因为朕很好奇,朕想看看你能堕落到什么样子。而你,果然没有让朕失望,还是和以前一样自私虚伪,冷漠狠毒。”庆安帝的话仿佛淬了毒的针,狠狠插进庆贵妃心口。 他站起身,从庆贵妃身边走过,丝毫不管她的痛苦失态。 “朕知道你舍不得死,好好待在你宫里,再敢乱跑,再敢胡言乱语,朕杀了你全家。”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 庆贵妃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第79章 寿宴 长宁侯焦头烂额了几日,本不欲再操持五十大寿,无奈帖子已经发出去,无故不办只会让猜忌的声音更加肆无忌惮,长宁侯只得硬着头皮准备寿宴。 今日进宫得了庆安帝的保证,长宁侯心下大安,一回来便欢欢喜喜吩咐管家把寿宴的采买单子来给他看。 看罢,他大手一挥,又让管家添了许多珍稀的物件充面子。 管家听得一头雾水,却不敢多言,这几日,家主和郎君十分易怒,稍有不顺心便对下人喊打喊杀,他可不敢去触家主的霉头。 就这样,长宁侯五十大寿在一片议论声中热热闹闹地拉开帷幕。 就连偏在一隅的余六娘的小院也挂上了红绸。 这几日,外面的议论就没断过,余六娘这里被死死瞒着,到现在都不知道外面的吐沫星子都快把长宁侯府给淹了。 用过早膳,云开前来见余六娘。 “六娘,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你只管安心,出了府头也不回往外走,外面的广阔天地,你自可任意遨游。”云开柔声道。 听得云开讲述的美好未来,余六娘眸中充满神往,气色都比方才好了。 “多谢你孟娘子,若没有你,我当真不知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了。” 云开和余六娘并排坐在软榻上,闻言拍了拍余六娘的手,“莫再说这些话了,路是你自己选的,若不是你心智坚定,一直苦熬到现在,你也等不来我,若要谢,便谢你自己,谢你没有放弃自己。” 余六娘眼中浮现泪光,珍珠似得眼泪从面颊滑落,她冲着云开点了点头。 门外传来声响,有人掀开帘子进来,却是福奴。 “阿姊。”余六娘唤道。 那日福奴将真实身份告知后,便去了余六娘处说明情况。 两人交谈的内容,云开不得而知,只是后来只要没有外人在,余六娘便唤福奴阿姊。 两人是天生的姐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亲姐妹。 那声隔了八年没有再唤过的阿姊,让福奴和余六娘都红了眼眶,云开听罢亦是百感交集。 福奴拿起绣墩坐在两人身边,冲着余六娘道:“哭什么,今儿是好日子,你能出去,比什么都强。” 余六娘眼泪彻底止不住,一颗颗往下掉,“阿姊,你当真不与我一同离开吗?” 福奴笑着摇头,站起身,替余六娘擦拭眼角的泪珠。 “傻姑娘,哪怕我与你不在一处,你难道便会忘了我?” 余六娘边哭边摇头,声音带了哭腔,“不,我绝不会忘记阿姊。” “我也一样,只要我们姐妹的心连在一起,在不在一块儿又有什么所谓?你念着我,我念着你,我们不忘彼此就好了。”福奴柔声劝道。 她自幼命途多舛,一颗心早就冷了,后来入了玄甲卫,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性子变得愈发冷淡,喜儿的圆滑爱笑,只是她装出来的壳子,真实的她其实沉默寡言,冷漠难以靠近。 也唯有面对余六娘的时候,她能耐下性子,说话的声音温柔得不像她。 “阿姊,你究竟要做什么事?不能不做吗?”哪怕知道福奴绝不可能告诉她,余六娘还是想问问。 福奴动作不停,继续为余六娘擦拭眼泪,“这件事很重要,越少人知道越好,你听话,我答应你,等办完了事,就去看你。” 余六娘不再问,她抓住福奴的手,用面颊蹭了蹭,“好,我等着阿姊来见我。” 福奴眸光微闪,八年前,小丫头还没有她胸口高,每每受了委屈或是伤心了,就凑到她怀里,蹭她的手。 这点小习惯,到现在也没改。 她伸出手,像从前那样,轻轻抚摸余六娘的背。 两人相依相偎的画面太过温馨,云开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有些发热。 她在心中祈求,希望这两个饱受苦难的女子往后余生能平安顺遂。 正午时分,长宁侯府的宴席正式开始。 来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少,足够热热闹闹得撑起侯爵的生日宴。 赴宴的人家原本大多数都在观望,并不想趟长宁侯府的浑水,但听说圣人今晨送了一顶凤冠给庆贵妃,他们再坐不住,急忙忙便来了。 没来的都是御史言官,爱惜羽毛的清流,以及身份远超长宁侯的贵人。 有一个人的到来,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清王殿下送松鹤延年图一副,贺侯爷生辰大喜。” 听闻清王殿下前来赴约,在场宾客哄闹的喧哗声蓦然一停,不由面面相觑。 这位可是从来不参加各府宴饮的主儿,便是宫廷夜宴也不过露个面就走。 不过是个侯爵的寿宴,清王殿下又怎么回来? 这是大部分人心中的想法。 直到裴安白一步步走进大厅,他们才相信自己没有听错。 长宁侯忙迎上来,余天赐紧随其后。 “老臣请殿下安。”长宁侯躬身行礼,他和清王没有交情,如今也有些惶恐。 想起今日听到的消息,长宁侯不禁心神荡漾。 莫非圣人真的打算封妹妹为后,所以这位简在帝心的清王殿下才会来赴宴。 这般想着,长宁侯一张老脸险些笑成菊花。 “侯爷请起,本王不请自来,是想沾沾侯爷大寿的喜气,侯爷莫怪我失礼。”裴安白抬手将长宁侯扶起。 他性子一惯清冷寡淡,何时说过这样的场面话,长宁侯越发坚定内心的想法,心脏跳得越发猛烈,出口的声音都有些发颤,“殿下说得哪里话,您能来参加府上宴席,是我长宁侯府阖府的荣幸。只是殿下一向深居简出,不喜参加寿宴,老臣便没有给您送请柬打扰您的清净,殿下不怪老臣疏漏,还肯赏光赴宴,老臣感激不尽。” 裴安白道:“侯爷言重了,本王确实不喜参加宴席,今日正好得闲,所以来看看。” “殿下请入座。”长宁侯伸出手为裴安白引路。 因为裴安白的出现,和长宁侯抱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裴安白落座后,本就热闹的宴席,愈发哄闹起来。 第80章 围府 午时三刻,酒宴正酣,忽然出现一群官差将整个长宁侯府团团围住。 为首的正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文谨言,他身旁跟着的赫然是顾璟辞。 庆安帝迫于压力召见了顾璟辞,把余天赐的案子交给了文谨言全权处置,同时庆安帝为表仁爱之心,免除了顾璟辞的滚钉之刑。 顾璟辞身上只有那日留下的一道伤,经过这五日的休养已然全好了。 今日他跟来就是为了亲眼看看余天赐的下场。 长宁侯府的家丁护院身上自然比不过官差,没多久就被制服。 管家闻声赶来,厉声喝道:“大胆,你可知这是何人府邸?竟敢如此放肆。” 文谨言冷笑一声,举起一块蟠龙玉佩,“陛下亲命我大理寺主审余天赐谋害良家女子一案,你有什么话说。” 管家立时跪倒在地,不再多言。 文谨言收回玉佩,沉着脸跨过长宁侯府大门。 “侯爷,大事不好了。”有家丁一路小跑到大厅传消息。 他声音不小,引得堂上宾客纷纷侧目。 不等他说完,余天赐眉毛倒竖,眼中闪过凶狠,给了家丁一记窝心脚,他今日高兴,喝多了酒,脑子已然不清醒,下手也没个轻重。 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指着家丁骂道:“你个天杀的混账,大喜的日子,说什么晦气话。” 家丁哀嚎一声,揉着心口叫唤。 长宁侯近前来,面色很不好看,既为家丁的没规矩恼怒,也为余天赐的冒失生气,原本的兴奋化成了浓浓的不悦,到底比余天赐多吃了几十年米,他强忍着没有发作,朝那家丁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大理寺带人把侯府给围了。”家丁颤抖着声音回答。 “什么?他们怎么敢的!”余天赐不敢置信道。 长宁侯没说话,一张老脸黑得像锅底。 “本官有何不敢?” 大厅外传来一道男子声音,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注意。 “文谨言,你放肆!”余天赐三天两头犯事,其他官员看在长宁侯的面子上,对他的案子大多轻轻放过,唯有文谨言,拿个鸡毛当令箭,次次都敢冒犯他,有几回差点把他送进牢狱。 如今更是了不得,敢来围他家府邸,扰他父亲寿宴。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余天赐对文谨言恨得牙根痒痒,面部都有些扭曲。 “陛下金口玉言,命本官全权处置你的案子。”文谨言面色不变,“本官今日来就是为了寻找你犯罪的证据,将你绳之以法。” 余天赐听罢,控制不住想冲过去揍文谨言一顿,好险被长宁侯拉住。 “文寺卿查案,我长宁侯府自然不会阻拦。但我再不济,也是侯爵之身,府邸更是太宗亲赐,你还不够格搜我长宁侯府。”长宁侯眼神如同淬了毒,恶狠狠盯着文谨言。 文谨言并不辩解,举起手中的玉佩。 众人引颈看去,有见识的看清玉佩上的图案,立刻站起身下跪,连带着拉住身旁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宾客一齐跪下。 “陛下将贴身玉佩交于我,命我便宜行事。见此玉佩,如见陛下,长宁侯还有什么疑惑吗?”文谨言冷声道。 长宁侯本来有恃无恐,他敢质问文谨言,也是仗着庆安帝昨日的承诺,如今见文谨言拿出陛下御赐的玉佩,想起庆安帝的话,便以为一切都按着庆安帝的安排往前走。 他不再说话,缓缓跪下,“老臣不敢。” 余天赐一早吓成软脚虾,早在长宁侯下跪前便软了膝盖,俯跪在地。 他为人蠢笨,藏不住事,长宁侯不敢把庆安帝的保证说与他听,只是告诉他他一定不会出事。 眼见着文谨言这般阵仗,余天赐吓得酒都醒了大半。 席间跪了一片,只有一人行了半礼。 那人便是裴安白。 庆安帝亲口说过,清王见他可以不用下跪。 虽然清王一向守礼,从不曾恃宠而骄,回回见了庆安帝还是照常下跪,但庆安帝基本没有让他行过全礼。如今他更没有跪一块玉佩的道理。 文谨言冲着他遥遥一拜,随后道:“都起来,证据没有找到前,所有人不得离开。” 有宾客不满,想起蟠龙玉佩也只能把不满咽回肚子里,至多甩甩衣袖以示不忿。 裴安白缓步上前,“本王还有事,先走了。” “殿下慢走。”文谨言恭敬道。 清王一早便向庆安帝回禀过要来长宁侯府赴宴的事,给出的理由是闲来无事,出去看看好戏。 他知情识趣,对上无所隐瞒,庆安帝自然愿意给他做脸,特意嘱咐过文谨言,对待清王务必恭谨。 加之清王所开的月白馆不知救活了多少人,文谨言对他一向敬佩,自然不会阻拦他的离去。 裴安白的离开,和他的到来一样,毫无预兆又出人意料。 文谨言目送裴安白离开,转过身,仍立在原地。 不多时,有官差来回话,凑到他耳边低语。 文谨言听罢,目光射向长宁侯。 长宁侯老神在在,垂首看着自己足尖。 陛下要天赐入狱判刑,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可他不愿意,他想让他儿子堂堂正正地活着,而不是一辈子躲躲藏藏。 余天赐埋尸的地点不算隐秘,庆安帝连敲带打从长宁侯嘴里挖出了埋尸地点,只等来日寻个由头名正言顺挖出,把这桩引得众人关注的案子平了。文谨言今日前来,为的便是挖出尸骨,找到物证。 长宁侯比谁都清楚,如果那些尸骨被发现,他儿子就完了。而如果找不到尸骨,余天赐不仅能好好活着,还能继续做他的富贵闲人。 到时若是陛下震怒,只管要了他的命便是,看在六娘腹中孩子和贵妃的面子上,长宁侯府多少能够保全。即便保不住,他也顾不得了,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整个长宁侯府加起来也比不上他儿子一根手指头。 如果儿子被毁了,长宁侯府存不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长宁侯庸碌一生,汲汲营营却一事无成,连庆安帝都没想到这么个蠢物,为了他的废物儿子竟然敢阳奉阴违,违逆他的心意。 第81章 藏尸 看着长宁侯这副样子,文谨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不怒反笑,声音冷凝,“侯爷好自为之。” 说罢,他匆匆转身离开。 庆安帝只给他十日破案时间,如今已经过半,若那些女 子的尸骨真被长宁侯转移,案子砸在他手里,不论长宁侯有何下场,为了平民愤,他一定会被陛下推出去,轻则前途尽毁,重则性命不保。 而文谨言更怕的是,长宁侯这么做是得了庆安帝的授意,若真如此,他便只能束手待毙、引颈就戮了。 大脑极速运转,文谨言一面派手下追查尸骨下落,一面准备亲自入宫将此事回禀给庆安帝。 穿过拱门,迎面碰到了顾璟辞,他面色苍白,眼角泛红,神色仓皇而恐惧,手里紧紧拽着半根手绳。 见到文谨言,他如同看见救星,“文寺卿,这是阿姿的手绳,她的尸骨不见了,那地方的土明显被人动过!” 顾璟辞心中的仇恨太深,文谨言并不放心将他带去大厅,便派他跟着官差挖尸骨。 顾璟辞一到余天赐的院子便疯了似得抢过铁锹,挖掘梨花树的根部土壤。 那个地方的土不久前被人动过,他没费多少力就挖到了深处,却什么都没挖到。 其余官差也没挖到东西。 明确藏有尸骨的地方空无一物,土壤均被动过,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提前得知消息,把尸骨给转移了。 本以为很快就能把余天赐绳之以法,让他给温清姿偿命,谁知物证不翼而飞,顾璟辞几近崩溃。 他不愿相信,扑跪在梨花树下,用手扒过翻开的土壤,手上沾满泥土,手指被锋利的小石子划破,遍布伤口。 终于,他在泥土中找到了半截手绳。 只一眼,他便确定那是阿姿的手绳。 手绳已经腐烂风化,依稀能辨认出曾经五彩的颜色和特殊的编绳技法。 顾璟辞僵硬着身子跪在树下,目光落在手绳上,眼中很快积聚起泪水。 看到手绳的那一刹那,他心底唯一仅存的、他自己都不再相信的希望被无情碾碎。 他的阿姿真的死了,死后被草草埋在这狭小的空间中,无人知晓,而犯罪者为了掩盖罪行,又狠心把她的尸骸挖走,扰她死后安宁。 那一刻顾璟辞心中的恨几乎冲破胸腔。 他发誓,一定会把余天赐碎尸万段,让他死无全尸。 文谨言观他双眸布满血丝,行止失度,不由在心中叹气。 他和顾璟辞是多年的旧相识。 当年顾璟辞遍寻温清姿而不得,每到一个地方,一定会去当地官府报失踪案。 彼时文谨言在中州一处府衙任县丞,听得顾璟辞为寻人几乎走遍中州山河,对他印象极深,文谨言费心在县城找了一番,并没有寻到温清姿的下落,便将此事搁置,处理旁的案子去了。 后来文谨言因为政绩突出被调到玉京大理寺任职,没想到顾璟辞也辗转来到玉京。 他的坚持和深情,让文谨言动容,遂接了案子与他一道探查温清姿的下落。 据顾璟辞说,每隔一个月他便会收到温清姿的手书,字迹确是温清姿的无疑,但寄信地点却飘忽不定,他也没办法寄信过去。 温清姿在信中写道她乘船而行,游遍山河,每日都很快活充实。 她四处游历,寄信地点飘忽不定也属正常,但顾璟辞实在想念她,在地图上标记出她寄信的地点,借此推断出她的游行路线。 他来到温清姿下一站一定会经过的青阳安置好,心想给她一个惊喜。 没想到日日在青阳码头苦等,没等来温清姿的身影,却等来了家中来信,却是他母亲写的,道是阿姿的书信回来了,问他有没有看到阿姿,问他阿姿是瘦了还是胖了,要他把阿姿劝回去,外面虽好,到底比不上家里。 码头的日头很重,热得人心烦,收到家信的顾璟辞却好似被人浇了一头冷水,心头结了厚厚的冰层。 他捏着信,举目四望,只看到一望无际的河流,心中生起无限的恐慌。 他带了很多人,日日守在码头边,如果温清姿到了码头,他绝不可能错过。 那么这封从青阳寄出的信,就显得十分可疑了。 顾璟辞冲到驿馆,逼着店家回想来寄信的人是谁。 店家哆哆嗦嗦告诉他,信是一年前送来的,送信的人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一年后再把信寄出。 顾璟辞追问送信的人样貌,店家却说想不起来了。 万般无奈之下,顾璟辞只得离开驿站。 接下来他去了其他寄信点,无一例外,所有的信都是一年前存寄的。 他又去了有可能寄出新信的地方,找到了同样是一年前寄放的,还没来得及寄出的温清姿的亲笔信。 最后一封信,甚至是预订到五年后寄出的。 温清姿在信上写道,她得了重病,恐无法痊愈,自知时日无多,所以写信告知他情况。她已经安排好身后事,花钱请人在她死后将她火化,尸骨洒入雾水河中。病中丑陋,山高水远,请他不必来看她。若他还是来了,只需去雾水河看看,若在河边梨花树下挖到一根五色手绳,便知她已经死去。请他万勿伤心,一定保重自己,照顾好阿娘,她便死得瞑目了。 所有的平安信都是假的,顾璟辞无法描述当时他是何种心情,他只觉得天都快塌了。 他担心她被人挟持,逼着写了这么多信,为了就是迷惑她的家人不去寻她,若情况再差些,或许她已经遇害也未可知。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经过数十名驿站掌柜的回忆,前来寄信的人的样貌基本被拼凑出来。 后来的事,文谨言基本知晓,顾璟辞先后去到中州、朔州寻找温清姿的下落,但都一无所获。 顾璟辞把自己多年来的收获和猜测与文谨言说罢,凭借多年的断案经验,文谨言预感温清姿多半已经死去。 他没把这个猜测说出口,陪着顾璟辞在玉京寻人。 不止寻温清姿,还要寻那个寄信的人。 皇天不负有心人,文谨言发现大理寺狱中关着的一个罪犯,和那个寄信的人样貌基本吻合。 第82章 虐杀 文谨言立刻提审了那名犯人,从他的嘴里,他们知道了温清姿离开顾家后发生的事。 那犯人名唤李贵。 据他所说,那些信都是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交给他的,女子要办的差事虽然奇怪,但出手很阔绰,他收钱办事,自然不会多问,取了一半定金将事办成后,他又折返回中州,来到约定好的酒楼雅间取剩下的定金。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午后,阳光灿烂,热意烘得人暖暖的,他取了钱,正准备领着家里人出去搓一顿,忽然发现腰间的香囊不见了。 香囊是他家娘子特意为他做的,丢了他娘子定是要伤心的,他赶忙回了酒楼,心想东西兴许掉到了那里。 谁知他回去一看,雅间被人团团围住,几个身材魁梧的护卫守在门口,根本没人敢靠近那个房间。 李贵一眼看出几人不好对付,躲在柱子后不敢上前。 雅间走出来一个黑衣人,肩上扛着与他做过交易的蒙面女子。 那黑衣人一眼发现李贵的存在,蕴含着浓稠恶意的眼神死死落在李贵身上。 黑衣人只有一只眼完好,另一只眼眶里堆满腐肉。 被他盯着,李贵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他转头就走,无奈还是被抓住了,肩膀上挨了一刀,生生疼死过去。 再醒来,见到的就是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他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看着李贵,身后站着发现他踪迹的黑衣人。 李贵知晓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强忍着肩膀上的痛苦,哀求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 华衣青年冷笑着看他,“不知道?” 他拿着一把小刀在手上把玩,一边说,一边拔出刀,刀身不长,却很锋利。 李贵被他的举动吓得说不出话。 华衣男子举起刀,“先看看她,再考虑怎么回我的话。” 话音刚落,暗门打开,一个女子被扔了出来。 女子身上都是血,嘴里不停溢出破碎的呻吟,黑衣人上前,抓住女子的头发,让她面朝李贵。 李贵认出来,那是他的妻子! 他痛苦而愤怒地盯着华衣男子,眼中迸发出刻骨的恨意,“你们把她怎么了?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面对李贵的崩溃质问,华衣男子反而笑得很开心。 “你想知道啊?那我就让你瞧瞧。” 男子话音刚落,李贵便看见他的妻子疯了似得挣扎,身子微微打颤,呜呜咽咽哭着,嘴里不断喊着“不要,不要”。 “你别动她!”李贵也跟着挣扎,可他被绑在木架子上,手腕磨出了血也没能挣开桎梏。 他眼睁睁看着男子走向妻子,挽起妻子的衣袖,露出妻子遍布刀伤的胳膊,在她还没愈合、一直流血的伤口上狠狠划了一刀、又一刀。 鲜血流了一地,妻子被他拽着胳膊,以奇异的姿势扭倒在地上。 妻子的血染红了李贵的眼睛,他嘶吼着用力挣扎,心中是毁天灭地的恨意。 “声音挺好听,可惜长得不行,不然当着他丈夫的面,边做边划,岂不痛苦?”男子划下一刀,回首看向黑衣人。 李贵看不清男子的脸,但他看到一直面无表情,仿佛地狱恶鬼的黑衣男子露出了一抹令人胆寒的笑。 “我要杀了你们!”听到妻子遭受了如此折磨,李贵彻底失去理智。 他的喊话像一道催化剂,男子眼中的兴奋越发浓厚,下手也越来越狠。 妻子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李贵不敢激怒他们,哀求道:“我求你们放了她,我求求你们,放了她,你们杀了我,放过她行吗?” 谁知男子听到这句话,忽然放声大笑,“你刚刚的骨气哪儿去了?很痛苦?我会让你更痛苦!” 他一把拉起妻子,刀尖抵在妻子胸口处。 他要当着李贵的面杀了他的妻子! 恐惧像一只手扼住了李贵的脖子,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男子举起刀,作势往下刺。 “你想做什么,住手!”暗门那边忽然传出一道女子声音。 华衣男子听到这句话,刺出的刀忽然一停,不等李贵松口气,他又皱起眉,仿佛觉得就这么被女子一句话拿捏显得太没面子,手下用力,继续往前推动刀刃。 在刀尖即将没入妻子胸口的那一刹那,暗门忽然被敲响,外面传来一道急促的男子声音。 “郎君,温娘子自尽了。” 男子低声咒骂一句,随手把李贵妻子扔到地上,刀也不要了,转身就走。 黑衣人紧随其后。 听到暗门关闭的声音,李贵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男子走后再也没有回来,李贵和妻子仿佛被遗忘了,妻子忍着剧痛爬到李贵身边,用那把折磨她一天一夜的刀,割断了捆绑着李贵手脚的绳子。 两人搀扶着逃走,永远地离开了中州。 李贵妻子自那事后,便染上了疯病,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李贵害怕男子寻过来,带着病重的妻子东躲西藏,找不到体面的活计,挣不到钱,只能勉强维持温饱。 他和妻子一路流浪到玉京,两三天没吃东西,实在是太饿了,他就抢了一个富家公子的钱,钱没花出去,人还被抓了。 抓他的人正是文谨言,文谨言虽然给他判了罪,但见他着实可怜,便买了吃食送予李贵妻子,充做担保人将她送到了济贫所。 如果不是文谨言心善,李贵妻子早死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肯将当年的事告知,李贵心里也存了一丝希望,万一文谨言能把那个杀千刀的混账绳之以法,他妻子的仇也便能报了。 面对温清姿的画像,李贵一拍大腿,“就是她,当初找我寄信的人就是她!” 说罢,他满是悔恨道:“当初要不是接了她的单子,我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她也是个可怜人,落到那男子手里,哪里会有好下场,说来说去都怪那个杀千刀的王八羔子,别让老子抓住他,不然老子一定把他千刀万剐。” 李贵自顾自骂着,全然没有看到顾璟辞的脸上血色尽失。 他的眼中,充斥着让人望之生寒的杀意。 很难想象,那双一直含笑的桃花眼中会流露出这么深、这么浓厚的恨意。 文谨言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顾璟辞当时的眼神,肃杀、冰冷,带着吞噬一切的疯狂。 而现在的他,在发现温清姿尸骨被移走后,眼中蕴含的恨意竟然比当年还要深。 第83章 惊见 “顾璟辞,你冷静一点,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帮你找到温清姿的尸骨,替她报仇。”文谨言声音里带了急切。 在他的安抚下,顾璟辞稍微找回了点理智,只是眼神还有些失焦。 文谨言示意身边的官差将他扶好,哪知顾璟辞忽然暴起,一把推开官差,拔出他腰间的刀,直往大厅的方向跑去。 “拦住他!” 文谨言连忙出声给身边的官差下达命令,自己也跟着冲了出去。 看着顾璟辞的背影,文谨言心中后悔不迭,他就不该把长宁侯府的地形图给他,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再后悔也没用,他的身体素质虽然比寻常人好些,到底没有武功底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顾璟辞跟个闪电似得窜出。 两刻钟前,听到前厅来了官差,云开和福奴对视一眼,自知机会来了。 福奴此前已经和裴樾明的人搭上关系,她支走余六娘院子附近的暗卫,裴樾明的人则打通外院的路。 两厢配合下,余六娘很顺利出了院子,来到后门。 接她的马车已经到了。 云开本打算护送余六娘离开,一只脚已经迈进车内,她的身影忽然顿住。 那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埋在梨花树下的那具傀儡尸骨竟然被人移动了。 她不知道是谁动了尸骨,但此事必有蹊跷,她必须回去看看,遂看向余六娘和福奴,声音里满含歉意道:“对不住,我还有些事,不能与你们同去了。” 说罢,她又叮嘱道:“福奴,你看好六娘,务必将她平安送到约好的地方。六娘,你失踪后那位必不会善罢甘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接下来一个月内,你一定要待在殿下为你找的地方,一步都不能离开。” 福奴和六娘一齐点头,六娘颇有些担忧,“孟娘子,我不知你有什么要紧事儿,但请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福奴亦道:“万事小心。” 云开颔首笑道:“我会的,事不宜迟,你们快走!” 目送马车离开后,云开转身回了长宁侯府,一路疾走至余天赐院子。 她躲在门外朝里看,只见两个家丁模样的男子正埋头挖掘梨花树下的土壤。 这两个人虽然穿着家丁衣服,但身形魁梧,力量很大,和长宁侯府白斩鸡一样的家丁区别很大。 他们已经挖到深处,脚边的泥土已经堆成小山。 忽然,两人停下动作,丢掉铁锹,弯下腰从土坑里掏东西。 男子举起一个棍子一样的东西,擦干净其上覆盖的泥土,露出它本来的样子。 那是一截人体小臂骨,断口处光滑平整,好似是被利刃所割。 看到那截骨头,云开瞳孔微缩,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握紧。 那是傀儡身上的骨头。 余天赐心狠手辣,性情变态,人死后他也不肯放过,将傀儡身碎石,埋进了自己院子里做花肥。 傀儡身和云开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傀儡伤,她伤,只是痛苦会减少很多。 但那种全身上下,被人一刀一刀划过、割断的感觉,云开永远都不会忘。 不是很疼,却如附骨之蛆,让人无法忽视。 顾璟辞把温清姿死亡的案子捅到了庆安帝面前,接着就有人偷偷来挖温清姿的尸体,这两个黑衣人的行迹实在可疑,绝不能让他们把尸骨拿走。 她压着身子,放轻脚步,慢慢往前走,右手伸进衣袖取出一包迷药。 为防余六娘出逃期间出现变故,云开做了很多迷药、毒药给余六娘防身,自己也留了一包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正好用得上。 她捏着药包,一步步往前。 站在梨花树下的两个黑衣人已经取出大半尸骨,装入木桶中。 云开刻意放轻步子,眼神冷得厉害。 身后忽然传出轻微的声音,云开感觉到背后有人在靠近。 左手探向腰间摸出银针,猝不及防转身刺出银针。 幕篱纷飞,透过空隙,云开看清楚来人的样貌。 是裴安白! 她猛然收回手,银针斜刺进一旁的树木之中。 顾不得裴安白惊讶的眼神,云开旋身入了院子,身影极快,几乎划出残影。 听到外面响动,忙不迭逃跑的两人不过迈出五六步,便被云开追上。 手腕翻转,白色药粉散开,顺着呼吸进入两人鼻中。 药效很快发作,须臾间,两人身子抖动,口吐白沫,翻着白眼晕倒在地。 云开居高临下看着昏死过去的两人,心下松了口气。 她回头看向院门外,发觉裴安白正立在那里,视线死死落在她身上。 他缓步向前,目标正是云开。 云开立在原地,不动声色看着他。 “孟娘子,又见面了。”裴安白停在云开面前,温声开口。 云开回道:“郎君有事吗?” 没想到云开如此直接,裴安白沉吟片刻方道:“方才是某唐突,险些坏了娘子的事,只是不知这二人与娘子” “他们形迹可疑,在院中挖东西,我怀疑他们是盗贼。”云开道。 “那这木桶中藏着的便是赃物了。”裴安白边说,边走到木桶旁。 云开心知拦不住他,并没有做无谓的举动,眼睁睁看着他去到木桶边查看。 不妨看到累累白骨,裴安白僵立在原地。 他很快想明白其中关窍,文谨言得圣人指点来此,为的应就是这具尸骨,有人不愿意文谨言得到尸骨,提前派人转移。 他能想到的,云开在看到那两个黑衣人的时候便也想到了。 只是她不知道庆安帝已经从长宁侯口中得知温清姿尸骨的下落,并告知给文谨言,她只以为文谨言今日来此,是为助余六娘脱困。 她只知道一件事,在文谨言没有找到尸骨前,决不能让这具尸骨落入旁人手中。 云开近前几步,“郎君怎么不说话了?” 她一边说,一边掀开幕篱看向木桶。 “啊!”她受惊似得惊呼,步子后撤,仿佛被吓到。 裴安白自她一靠近,便观察她的动作,下意识伸出手拉住云开手臂。 他手下用力,云开被扯向他怀中。 第84章 运尸 很快的,云开从他怀中挣脱。 裴安白没有勉强,任由她离去,待她站稳后,温声道:“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娘子见谅。” 云开摇摇头,欠身道:“是我该多谢郎君,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郎君。” 裴安白笑道:“某也是受人邀请,前厅无聊,出来透口气,竟然见到了娘子。” “府中娘子染疾,我是来看病的。娘子心善,无事时常允我出来闲逛,我误入此地,正撞上这两人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我原以为他们是窃贼,没想到他们偷得竟然是人的尸骨。” “侯府院深,出现什么都不奇怪。”裴安白道。 “郎君说得是。”云开回道。 “这尸骨来历不明,不知娘子有何打算?”裴安白问道。 裴安白出现得蹊跷,云开并不相信是巧合,傀儡尸骨事关重大,必须谨慎对待,她思忖片刻,开口道:“我无意卷进是非,相信郎君也不愿意。但既然碰到了古怪的事,我亦不愿装聋作哑。这尸骨来历不明,不如交给官府审理,若有冤情,也能还死者一个公道。郎君若有事,不如先离开,我一个人也能办成此事。” 裴安白不是个心善的人,云开只等他拒绝,再想办法把尸骨交给文谨言。 哪知裴安白竟然愿意帮她,“这具尸骨来得古怪,暗地里又有人惦记,娘子孤身一人,势单力薄,某不放心你一人行事,还是与你一同把尸骨上交给府衙。” 他话里的意思也古怪,不是为了伸张正义,而是不放心她,所以愿意帮忙。 云开按下心中疑惑,“如此也好,郎君也能给我做个见证。” 她转过身子,瞥了一眼昏倒的黑衣人,重新面向裴安白表道:“他们两人留在这里也是麻烦。不如将人藏起来,待到府衙的人来了,再把他们放出来,人证、物证便就都有了。” “娘子说得在理。”裴安白轻笑,说罢,他缓步向前,随手托起一个黑衣人的脚。 云开见状也上前伸出手帮忙,手还没碰到另一个黑衣人的脚,那只脚就被裴安白拽在手心。 “我来便是。”裴安白抬眸看向云开,眸色深深,似有不悦。 不等云开说话,他便拽起两个人往前走。 云开只得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多谢郎君。” 裴安白脚步微顿,并没有回话。 他力气倒大,拖拽起两个大活人,竟然毫不费力。 只是可怜两个黑衣人被他无情拖拽,其中一个撞到假山上,脑袋磕出一个青紫大包,鼓得老高。另一个体重较重,裴安白许是拉得烦了,上台阶的时候将他提起,又狠狠摔下,肉体砸向地面的声音,听得云开有些牙酸。 他自己始终优雅,一袭红衣翩翩,脊背挺直,长发飘飞,如果忽略手上拽得两个东西,只看上半身的背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花园里散步。 如果不是迷药质量过硬,两个人只怕要被裴安白弄醒,也亏得长宁侯为给黑衣人制造方便,将余天赐院中的人都给支走,否则裴安白如此动作,一早就被人发现了。 上了台阶,裴安白侧身看来,见云开落后他许多步,沉声道:“快跟上。” 云开不再耽误,加快速度,紧跟在他身后。 把黑衣人拖到耳房后,裴安白走到架子旁,取下一个插花的花瓶。 云开疑惑道:“这是做什么?” “他们可能会醒。”裴安白解释了一句。 不用他再多说,云开已经明白他的意思,阻拦道:“我的迷药足够他们昏睡一天一夜,这花瓶用不上的。” 裴安白颔首,把花瓶放回原处。 “走。”他说道。 两人重新回到梨花树下。 裴安白率先拿起地上的木桶,理顺木桶上的带子后,极其自然地把木桶背在自己背上。 “事不宜迟,万一有人来此,只怕你我难逃干系,还是快走。”裴安白回身看向云开。 云开点头,把想说的话咽下,默然跟在裴安白身后。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敏感、沉默,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今日主动得让她害怕不说,一路上话也多得吓人。 只见他一脚踏上一处隐秘小道,边走边说,“这条路隐蔽,周围都是灌木花草,也好藏人,走这里最保险不过。” 云开附和道:“郎君想得果然周到。” 接下来他又说了自己经常来长宁侯府,所以对这里的道路很清楚,还有他认识府衙的人,让云开不必过分担忧云云。 云开一一捧场作答。 “孟娘子似乎会武功?” 他冷不丁问道,云开抬头看他,却见他步履从容,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是会些武,我一个女子,行走在外给人治病,总要有能保护自己的手段。”云开回道。 过了会儿,才听到裴安白的声音。 “娘子这些年受苦了。” 说罢,裴安白安静下来,余下的路竟没有说一句话。 云开思忖他问到了自己想要的,不愿说话倒也正常,反而放松下来。 她没有看见,背对着她走在前面的裴安白脸色白得可怕,身上的红衣将他的面色衬得愈发可怖,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的眼中是铺天盖地的不解和压抑。 他想不明白,阿月既然得到了重活一次的机会,为什么宁肯在外流浪,也不愿意回到他的身边。 他明明说过,会永远保护她的不是吗? 为什么不肯相信他? 是!他当初做了错误的决定害了她,可她也说过,永远不会离开他,不论他做错了什么,她都会陪着他的,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记忆中月见的脸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眼前,她说得柔言蜜语不停在他耳边回响,像一声声魔咒,把他拉入无尽深渊。 如果现实这么痛苦,他宁肯永远陷入过往的幻境。 裴安白小时候在冷宫过惯了微笑讨好厌恶的人才能吃饱的日子,月见死后他疯魔了这么多年没有被人发现,伪装得功夫自然炉火纯青。 云开心思又不在他身上,一时竟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第85章 偿命 两人沉默着往前走。 忽然耳边传来男子凄厉的声音。 那是顾璟辞的声音,云开猛然惊醒,透过灌木丛,瞧见了不远处的景象。 四周围了很多官差,顾璟辞站在文谨言面前,脸上血色尽失,被巨大的恐惧笼罩。 两人对话很快结束。 眼见着顾璟辞被文谨言安抚住,她稍稍松了口气,却见他忽然暴起,举止疯狂,那口气堵在胸口,憋得她不上不下。 她没能控制住,人已经冲了出去。 裴安白伸出的手落空,他垂眸望向自己的手,眼底的幽暗起起伏伏,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平静又可怕。 再抬眸,眸中清明一片,他还是那个富有清名的清王殿下。 他甚至勾起唇角,随着云开的方向,一步一步往前走。 冲出灌木丛,被热烘烘的太阳照射的那一刻,脑海中名为理智的弦慢慢回笼,云开意识到自己冲动了,她停下脚步,回首去看裴安白。 裴安白也正看着她,两人视线交汇,又不约而同错开。 见他向自己走来,云开折返步子,迎了回去。 “我听到那人的话,怕误了大事,一时着急冲了出来,还请郎君多担待。” 裴安白面色如常,声音平淡,边走边道:“无妨,想来今日大理寺卿登门,当是为了木桶里的尸骨。孟娘子急于帮苦主破案,是一片善心,某能理解。” “事不宜迟,我们快些去。”他又道。 顾不得他的怪异之处,云开欠身道:“多谢郎君。” 她转过身,朝着顾璟辞消失的方向走去,步子迈得极快。 裴安白亦步亦趋,追在她身后。 那厢,顾璟辞如离弦之箭跑向前厅,风吹过他全身,他觉得自己无比的清醒。 五年了,整整五年,阿姿的冤案始终不能昭雪,如今眼看着就要成功,却还是功亏一篑。 他这样的商贾,怎么配和勋贵斗? 以卵击石,蚍蜉撼树罢了。 阿姿死了,娘死了,家业也没了,他还有什么可顾惜的? 不过一条命罢了。 若是能拉着余天赐一起死,也算死得其所。 大雍律法给不了他公道,他便自己去取。 这般想着,顾璟辞身体里爆发出一股力量,速度拔高到极致,将文谨言一行人狠狠甩在身后。 他握紧手中的刀,眼底尽是疯狂。 他的到来一开始并没有惊动大厅的宾客。 文谨言拂袖离开,长宁侯自诩胜券在握,招呼着宾客们继续宴饮。 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片。 门口守着的家丁被顾璟辞两记手刀劈晕,宾客沉浸在酒宴中无暇分神,没有人发现有一个人持刀立在前厅外。 直到他拎着刀,一步一步走入大厅。 他的视线在酒桌上逡巡,搜寻着余天赐,那个化成灰他都不会忘的仇人。 有宾客与他视线交汇,迷蒙的醉眼霎时清醒,惊叫声引起周四人的注意。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顾璟辞。 “你是何人?” “大胆狂徒,竟然持刀闯入侯府,你不要命了!” 喧闹叫骂声都不足以分走顾璟辞的心神,他正全神贯注寻找着仇人。 忽然,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 “不要命的东西,竟然敢在我长宁侯府作乱!小爷我要你的命!” 有人站了起来。 顾璟辞看向他,瞳孔微缩,眼底的恨意铺天盖地宣泄而出。 高声斥责他的正是余天赐。 斗走了文谨言,余天赐心情愈发好,一杯又一杯酒下肚,早喝得烂醉如泥,眼神迷离,面色酡红,活脱脱一个醉鬼。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扶着桌子稳定身体,伸出手指,辱骂惊扰他饮酒的人。 殊不知这副样子,更激起了顾璟辞心中的恨。 他的阿姿埋骨逼仄的梨花树下,魂魄难安,罪魁祸首却安坐高堂,宴饮欢乐。 他不服,他不服! 顾璟辞举起刀,毫不犹豫往前冲,势要砍死余天赐。 “去死!” 伴随着破风声和愤怒的嘶吼,顾璟辞的刀势带了十足的杀意和威力。 被这般强烈的杀意笼罩,余天赐不由瞪大眼,哆嗦着身子往后躲。 周遭宾客惊叫出声,大厅一片混乱。 “快,快保护三郎!”一道苍老焦灼的声音响起。 被长宁侯的声音惊醒,守在大厅的家丁纷纷不要命地往前冲,他们在心里祈祷一定要拦住顾璟辞,哪怕用命也要拦下。 如果余天赐死在侯爷眼前,他们这些家丁就都不用活了。 不止他们,还有他们的家人。 家丁们不要命冲向顾璟辞,有人扑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脚,有人斜穿过来抱住他的腰。 顾璟辞到底不忍心伤害无辜,只用刀背一下下抽打紧紧抱住他腰的家丁的背,他越用力,那些家丁抱得越紧,还要防着后到的家丁抢他的刀,双拳难敌四手,一时竟挣脱不开。 余天赐趁着这功夫,连滚带爬跑到长宁侯身后。 “杀了他!”长宁侯厉喝道。 余天赐从他身后探出头,恶狠狠附和:“杀了他!” 顾璟辞看着这对父子,愤怒、不甘、怨恨种种情绪涌上心头,他的面部变得扭曲。 所有阻止他杀余天赐的人,他都不会放过。 心中最后一道防线被冲破,他不再顾及,举着刀,狠狠劈向身侧一个想抢他刀的家丁。 如果不是那个家丁见势不对,连连后退躲了过去,只怕这一刀能将他的胸膛砍成两半。 其他家丁也被吓到,他们见顾璟辞不敢下手伤人,俱都下了狠手,如今见顾璟辞不再顾及他们的性命,下手狠厉,心中生出恐惧,围着他迟迟没有上前。 文谨言赶到的时候,听到了顾璟辞低沉压抑的声音。 “再不松手,我要你的命!” 他手中的刀架在抱紧他腰的家丁的脖颈上。 那家丁吓得浑身哆嗦,还是不可松手,反倒是扯着顾璟辞腿的两个家丁默默松开了手。 他们冲上来前,确实想过不要性命,可那股不要命的勇气与冲劲儿,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 如今他们已经泄气,开始怕了。 顾璟辞手下用力,刀刃划破了家丁的脖子,只要他再用些力,那人的命就没了。 “松手!”他又说了一句。 与此同时,文谨言的声音跟着响起,语气急切而焦躁。 “刀下留人!” 第86章 认出 怕顾璟辞不肯听他的,文谨言忙上前想把两人拉开。 “顾璟辞,你不要命了!”拉不动顾璟辞的手,文谨言也失了气度,语气不由加重。 顾璟辞侧过头,躲开他的视线。 “只让他偿命有什么用,要让他被万人唾骂,失去重视的一切,这仇才算真正报了!”文谨言劝道。 这话顾璟辞听过很多遍,他也时常这样劝自己,可现在他真的怀疑,到最后余天赐连命都不用偿,依旧可以过得逍遥快活。 “好,你便是不为你自己考虑,你也该想想温清姿,我知道你现在心灰意懒,可你当温清姿愿意见你为她变成杀人凶手,愿意见你为了人渣偿命?”文谨言又道,他心知在顾璟辞心中,温清姿是最重要的,试图用温清姿打动他。 事实证明提温清姿确实有用,顾璟辞沉默片刻,抽走手中的刀。 那家丁本就吓得不轻,感受到脖颈上的刀抽离,下意识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 他们这厢消停松手,长宁侯却不肯轻易揭过。 “文寺卿,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识这歹徒?看来大理寺是真的不把我长宁侯府放在眼里了。”长宁侯缓步上前,眼中满是杀意。 文谨言笑着看向他,“侯爷说笑了,这位是顾璟辞,圣人特意恩准他在旁协助我查案。” 听到顾璟辞三个字,长宁侯先是一惊,随后老眼变得更加刻毒。 余天赐躲在他爹身后,只露出一双眼,闻言惊道:“你就是顾璟辞!” 眼见对面这对父子的反应,顾璟辞险些没笑出声。 他冷冷看着余天赐,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余天赐被他纯然的恨意吓住,仿佛被人扼住喉咙,心脏狂跳不止。 那双眼,那双满是刻骨恨意的眼,他总觉得似曾相识。 慌乱中,余天赐忽然想起那天在康乐市见到的蒙面刺客。 顾璟辞看他的眼神和那个人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是你,是你害了我,影奴,影奴快来,把他给我杀了!”余天赐忽然激动大叫,他从长宁侯背后走去吗,指着顾璟辞,身子不停哆嗦。 都是这个人,害他成了太监! 他绝不能放过他。 余天赐本就愚蠢,激愤下话没说明白,也忘了影奴早因护主不力被他罚跪在暗室面壁。 若是影奴还在,顾璟辞早被拦下,他也不至于吓得仓皇逃走。 因为余天赐忽然暴起,大厅人的目光都跑到了他身上。 只有顾璟辞听懂了他的话。 见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就连父亲也有些责怪得看他,余天赐气得满头大汗,急吼吼道:“康乐市刺杀我的人是顾璟辞!他刚刚也想杀我,你们都看到了!” 大厅一片哗然,宾客大多听闻了余天赐受伤后不能人道的事,忍不住小声议论。 长宁侯更是大怒,对着顾璟辞道:“你敢伤我儿!我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接着他冲府上家丁喊道:“把人给我拿下!” 文谨言沉下脸,挡在顾璟辞身前,他身后的官差见状纷纷拔刀。 “你想包庇凶手?”长宁侯怒道。 文谨言冷笑,“仅凭余三郎一席话,就想在本官给顾璟辞定罪,绝无可能。现在就说顾璟辞是凶手,只怕为时过早。” 长宁侯握紧拳头,脸色黑如锅底,“好!好!好个大理寺,本侯记住了!” “既然算不了平康市的旧账,那便来算算今日的新账。顾璟辞持刀混入我寿宴,众目睽睽欲行刺我儿与我,刺杀侯爵得罪,文寺卿,你说该怎么判?” 文谨言了敛眉,正欲开口。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男子声音。 “本王来得不巧。” 厅内人纷纷往外看,发现裴安白去而复返,身侧还跟了一个戴着幕篱的女子。 两人站在厅外,一个白衣翩跹,一个红衣猎猎,竟有几分莫名的般配。 裴安白的到来,像一柄锅盖盖住了原本沸腾炽热的滚水,无声间消解了很多东西。 长宁侯和文谨言连忙上前参拜。 “下官参见清王殿下。” “老臣参见清王殿下。” 身后人也都跪下叩拜,连顾璟辞也被身边的官差拉住跪下。 云开佯装震惊地看了裴安白一眼,而后俯身跪地。 裴安白强忍住没有拉她起身,沉声道:“都起来。” 众人一一起身。 文谨言和长宁侯迎上前。 “殿下可有什么事吩咐?”长宁侯挤出笑容,抢先道。 文谨言落后一步,也就没开口。 “本王本想离开长宁侯府,无奈迷了路,误入一处院子,发现有贼人偷窃。谁知将两人制服后,才发现他们不为盗取宝物,而是想偷一具尸骨。”裴安白声音平淡。 他的话,如同一颗石子丢入湖中,引得湖面泛起一阵阵涟漪。 顾璟辞和文谨言不敢置信抬起头。 长宁侯和余天赐则吓得两股战战,险些站不稳。 “敢问殿下,那具尸骨现在何处?”文谨言问罢,屏息以待。 裴安白面色如常,取出身后的木桶,放到地上,“里面就是。” 他淡然得不像背着尸骨走了一路的人。 且不提其他人是何反应,顾璟辞最先冲出,越下台阶,怔怔地看向地上的木桶。 桶里是森森白骨,有的地方已经发黑,骨头破碎,相比这具尸骨的主人生前受了很多苦。 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这具尸骨是温清姿的,是他找了五年都没找到的心上人。 顾璟辞捂住心口,蓦然喷出一口血。 身体泛起一阵阵疼痛,窒息般的感觉向他袭来。 云开下意识上前,走了两步,察觉到身侧裴安白如影随的眼神,又见顾璟辞没留半分心神给她,沉吟片刻后不动声色退回原位。 “这位郎君青年吐血,我也是医者本能。”她低声解释。 裴安白不置可否,缓了会儿方道:“他这是心病,你去了也枉然。” 前几日鸣冤鼓的事闹得厉害,庆安帝召见顾璟辞的时候,裴安白曾见过他一面。 看到心爱女子残破不全的尸骨,只吐这点血,已经算幸运。 第87章 失踪 顾璟辞心痛如绞,踉跄着跪倒在地。 他随手擦去嘴角的血迹,伸出手,却迟迟不敢碰木桶里的尸骨。 “阿姿,对不住,是我来迟了。” 他的声音悲怆而自责,像朔州城外呼啸而过的北风,盘旋在天际,带来无尽的寒冷和凌冽。 云开听得难受,忍不住错开眼。 裴安白盯着顾璟辞,凤眸中浮现哀痛,曾几何时,他也像顾璟辞一样,抱着月见的尸首哀痛不已,他无数次在心中祈求老天爷再次显灵,救活他的阿月。 可惜一切不过是徒劳,那段时间,他生不如死。 好在苍天怜惜,又将阿月送回到他的身边。 裴安白转头看向身边的云开,发现她心不在焉垂着头,心下微沉。 到底隔了这么多年,阿月出现变化情有可原,他这般劝着自己,才压下低头翻腾的不甘和怒火。 眼见云开心思不在他身上,裴安白重新将目光投向顾璟辞。 顾璟辞拿起一块碎骨,脸上交错着泪痕,眼泪和嘴角的血丝融为一体,他的身体不停颤抖。 文谨言沉默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看向裴安白。 “敢问殿下,挖取尸骨的贼人现在何处?” 裴安白回道:“他们被本王迷晕,关在挖出尸骨的院子里。” 文谨言眼神微亮,“臣肯请殿下带路。” “可。”裴安白点头。 文谨言对着身后的官差吩咐道:“把余天赐拿下!” “你敢!”长宁侯如同一只老母鸡,死死护着余天赐,“你凭什么抓我儿?” “下官奉陛下旨意,彻查温清姿遇害一案,如今清王殿下在长宁侯府发现一具不明来历的尸骨,本官有理由怀疑这具尸骨就是温清姿的,遂捉拿余天赐回大理寺受审,侯爷但有疑问,自可找陛下分说。” 文谨言冷下声音,不再给长宁侯脸面,庆安帝行事隐秘周全,若是他有心包庇余天赐,下令取走温清姿的尸骨,绝不会让人发现,更何况发现的人还是清王殿下,可见转移尸骨,不过是长宁侯自己的主意。 罪犯欺君,长宁侯不会有好下场,他也不必顾及许多。 一句话把长宁侯堵在原地,他气得面色涨红,张着嘴说不出半个字,只能眼睁睁看着余天赐被官差押走。 顾璟辞守着温清姿的尸骨不肯离开,文谨言无法,只得先随裴安白去余天赐的院子把两名黑衣人提走。 有了人证、物证,一切齐全,文谨言没有逗留,同裴安白告辞后,带着失魂落魄的顾璟辞、哭喊不停的余天赐以及一众大理寺官差离开。 长宁侯瘫坐在大厅,发冠凌乱,仪态全无,没有半分体面。 宾客们悄无声息离开,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不妨一个丫鬟一路哭喊着跑来,嘴里说着,“侯爷,不好了,六娘不见了!” 长宁侯本如一座雕塑般什么也不在乎,听得这话,猛然抬起头,哆哆嗦嗦开口:“你说什么?” “六娘失踪了!” 这话真是晴天霹雳,轰得一声把长宁侯劈得头皮发麻,他白眼一翻,嘴里吐出白沫,昏死过去。 侯府仆人手忙脚乱把他抬回卧房自不必提,却说原本还在观望的宾客见长宁侯昏迷时口吐白沫的情状,恨不得登上风火轮逃出长宁侯府。 云开和裴安白看足了戏,一同离开。 “小王并非有意隐瞒身份,娘子勿怪。”裴安白忽然开口。 云开停下步子,欠身道:“小女不敢。” 裴安白凤眸微沉,嘴角抿成一道直线,良久方道:“娘子不必多礼。” 云开直起身。 “方才没有提及娘子制服贼人,是小王不愿娘子卷进是非。”裴安白又道。 “多谢殿下,小女省的。”云开再行一礼,表示谢意。 见她这般,裴安白心中发堵,沉声道:“小王与娘子多次相遇,相谈甚欢,不知小王有没有这个荣幸,和娘子以友人相称?” 云开不假思索道:“小女不敢以殿下友人自居。” 她避之不及,裴安白心头的恼恨愈烈。 到底顾忌着来日的打算,没有发作,只甩甩衣袖,一言不发离开。 云开俯下身,“恭送殿下。” 裴安白脚步微顿,随后神色如常离开。 云开目送他离开,转过身,走上与裴安白相反方向的道路。 她没有看到,身后的裴安白在转角处投来的一瞥,凤眸中满是偏执与势在必得。 长宁侯府大乱,看守松懈,云开从后门离开,拐进巷子,一路往余六娘的落脚处走去。 正走着,有人拍了拍她的脑袋。 云开抬起头,却见一辆马车慢悠悠走在她身边,拍她的手骨节分明,大摇大摆浮在她头顶。 车帘掀起,露出一双狭长的凤眸。 “上车。” 裴樾明沉声道。 云开虽诧异,却很快上了马车。 马车很大,云开坐在离裴樾明最远的斜对面。 自上次一别,两人已有五日未见。 再见面,气氛颇有些尴尬。 “殿下有什么吩咐?”云开率先打破沉默。 裴樾明看她一眼,道:“孤也要去见余六娘的住处,顺道捎你一程。” 云开没问他为什么知道她的打算,反正这位的想法她一向看不透。 “殿下找六娘做什么?” “孤不是找余六娘,是去找福奴,她送孤的礼物,孤要去拿回来。”裴樾明道。 云开没再多问,裴樾明也不说话,气氛再度冷下。 马车停好,云开迫不及待下车。 裴樾明瞧她逃也似得离开,凤眸微垂,敛去眸中复杂的神色。 脑海中响起幸灾乐祸的声音。 “瞧,阿云定是恼你了,让你不听我的。” 裴樾明忽略掉脑海中的声音,面无表情弯腰下车。 “算你有长进,知道躲着人说话。”他一边下车,一边在心中点评,喉头发痒,忍不住咳了一声。 “若不是你,我用得着躲躲藏藏吗?”脑海中的声音微顿,想到那声咳嗽,软了声音,“算了,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我的身体给了你用,你要好好爱惜,莫再随意动用也莫再轻易动怒,我不想你受伤。” 裴樾明没有回话,嘴角却微微勾起。 第88章 小产 裴樾明心思巧,给余六娘寻得宅子临近闹市,街上人来人往,只怕庆安帝和长宁侯想破脑袋也猜不到余六娘会这么胆大,藏到两人眼皮子底下。 穿过闹市,拐进一条小巷,巷子尽头便是余六娘的落脚地。 要不说心思巧呢,这处巷子曾经出过命案,虽然地段好,但除了原来的住民,很少有人踏足。 云开和裴樾明下了车后,步行穿过巷子。 裴樾明左手挽着衣袖,右手指节在门上叩击两下,一短一长。 没多久,便有人来开门,是裴壹。 “殿下请进。”他对着裴樾明恭敬道,待看见他身后的云开,笑意微滞,带了些古怪。 云开只当没看见,弯腰进了院子。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正堂。 余六娘和福奴正坐在椅子上等候,显见是知道裴樾明要来。 除了她们两人,云开看到了另一个意料不到的人--崔卓。 不止云开惊讶,崔卓见到云开亦是惊讶非常。 虽则云开带了幕篱,但通身的气度和打扮还是很好辨认的。 他压下心头惊异,先给裴樾明行礼。 “草民参见殿下。” 余六娘和福奴跟着起身行礼。 裴樾明淡声唤三人起来,径自落座。 崔卓起身后,面朝云开道:“娘子别来无恙。” “崔郎君安好。”云开回道。 两人的对话引起了其余三人的注意,云开曾和余六娘说过,她认识崔卓,是以并不惊讶,裴樾明还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倒是福奴问了一句。 “你们两个认识?” 崔卓解释道:“那日我遇到一个母亲刚去世的小娘子,若非这位娘子仗义相救,只怕小娘子的母亲连葬身的钱都没有。” 三言两语讲述过两人相遇的全过程,崔卓又对云开道:“娘子那日给的银子颇多,余下的我都交给了那位小娘子,我将那位小娘子连带她两岁大的妹妹安置在城南济慈院,娘子自可亲去查看。” 云开道:“我相信郎君,不必去看了。” “那位小娘子很惦念娘子的恩情,若有可能,娘子可以去看看她。”崔卓提出建议。 云开微怔,后笑着点头,“好,得空我会去看看她。” 上首的裴樾明见两人说完,看向福奴开口道:“你说的证据呢?” 福奴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一本厚厚的簿子,垂首送到裴樾明面前。 裴樾明打开簿子,翻了几页后合上,“确实是真的。” 福奴目含希冀地看着他。 裴樾明又道:“有了这个簿子,你所求之事有八成把握能成功。” 福奴显而易见地兴奋起来。 “你一直在找的人,孤找到了。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长宁侯抵赖。”裴樾明漫不经心道,仿佛在和福奴讨论今天的天气。 福奴听罢,膝盖一弯跪在地上,重重地给裴樾明磕了一个头,“多谢殿下,殿下大恩大德,福奴必结草衔环相报。” 裴樾明挥挥手,“不必你报,这也是孤想做的。” 福奴又磕了一个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东西 取到了,孤也该走了。”裴樾明站起身,目光扫向云开,“你留下,有什么事只管去做便是。” 贵人事忙,裴樾明只待了不到一刻钟时间便走了。 云开几人送他出院门后又折返回正堂。 崔卓从余六娘口中得知,云开便是助她逃离长宁侯府的孟娘子,对着云开如何千恩万谢自不必提。 云开看向余六娘,趁机说出今次前来的目的,“你腹中的胎儿月份已经很大了,若你下定决心落胎,我便去把药煎了,你服下后我守着你,待你平安无事再离开。” 余六娘听罢,默默垂首。 崔卓面色也有些难看。 这个孩子是他们两人的伤心事,每提一次,心里都会疼上几分。 崔卓自见到余六娘后,一直避免同她聊起孩子,生怕惹了她伤心,眼下云开提及孩子,他无论如何不能再装聋作哑,遂站起身,朝余六娘施了一礼。 “六娘,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听你的,若你不要这个孩子,风头过后,我带你离开这个伤心地,一辈子不回来。若你想要这个孩子,我会把他视如己出,与你一同扶养他。” 他一番话,惹得余六娘眼眶中的泪水再也止不住。 她抬起头,红着眼看向崔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她抬手擦干净面颊上的泪珠,对着云开声音坚定道:“孟娘子,我不要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耻辱和无边的惶恐,余六娘很确定她不爱肚子里的孩子,如果因为一时心软留下了孩子,不仅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也是对她自己和崔卓的不负责。 “我是个人,我不想做权贵的玩物,不想沦为他们繁衍后代的工具,只有打掉这个孩子,我才能真正做回我自己。”余六娘明明声音发颤,却还是一个字一个字说道。 这一刻,云开从她身上看到了觉醒,她像一只破茧而出的蝶,打碎了曾经的自己,一点点寻找到她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和诉求。 云开为她感到开心。 药方是云开精心配置的,但也只能做到把伤害降到最低,而不是没有一点伤害。 余六娘服下药后,疼了小半个时辰,鲜血染红了她身下的床褥,肚子里的孩子才算流干净。 刚走出房门,迎面看到神情焦急的崔卓,他迫不及待发问:“六娘怎么样了?” “放心,她没有什么大碍,已经睡着了。”云开道。 崔卓松了口气,又问:“我听说女子小产伤身,这段时间我该怎么照顾六娘?” 恰好福奴从余六娘房间出来,也凑到云开身边竖起耳朵听。 云开笑道:“你不是要回玄甲卫,便是听了也帮不上忙。” 福奴解释道:“殿下帮我找到了重要人证,我不必再回玄甲卫。” 云开的心仿佛被羽毛轻轻扫过,回想起那日两个黑衣人的话,心头浮现淡淡的悔意。 “孟娘子!”福奴的声音把云开拉回现实,她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云开摇头,“没什么,你们不是要听怎么照顾六娘吗?这里面很有门道,你们听我慢慢说” 第89章 道歉 福奴和崔卓两人,一个比一个关心余六娘,拉住云开问东问西,云开离开的时候,天色已近旁晚。 拒绝了两人相送的好意,云开提着灯,徒步走在巷子里。 走出巷口,拐角处停着一辆马车。 云开直觉马车上有人在看她。 她举目看去,发觉驾车的人是个熟人--今天为裴樾明驾车的高大男子,话很少,皮肤有点黑。 既然是他驾车,马车里的人是谁,云开不用猜也能知道。 她加快步子,来到马车前,恭敬道:“殿下。” 马车里响起裴樾明的声音。 “进来。” 云开垂首上了马车,依旧选择坐在裴樾明的斜对面。 他换了一辆马车,比今天上午的更宽敞、更大。 “长宁侯府的事已经了结,孤今日带你回宫。”裴樾明解释了等她的原因。 云开道:“多谢殿下。” “用过膳了吗?”裴樾明又问。 云开摇头,“还没有。” “裴贰,去乘鹤楼。”裴樾明一声令下,马车慢慢向前方驶去。 “孤也没用晚膳,一道吃过再回宫。”裴樾明淡声道。 “殿下再忙也要保重身子。”云开真心实意关切道。 裴樾明嗯了一声,闭上眼倚靠着身后车璧。 半日不见,他眼下的青黑更重了,在白皙的肌肤上很显眼。 发觉他是真的累了,云开放轻呼吸,尽量不叨扰到他。 无奈云开肯体谅他,路上的行人不肯。 乘鹤楼位于大雍最繁华的常宁市,人群络绎不绝,喧闹声不绝于耳。 裴樾明只闭了会儿眼,便又睁开。 先前云开怕他被吵醒,一直关注着他的脸色,不妨他忽然睁开眼,两人的视线恰好碰上。 四目交汇,周遭的声音仿佛被不知名的东西隔绝,嘈杂的声音自云开耳边褪去,只剩下一次强过一次的心跳。 青年面若好女,假寐醒后凤眸里带了些迷茫脆弱,很像云开以前很喜欢的精灵立绘。 如果他不是黑发黑眼,应该会比现在更像一只精灵。 眼见裴樾明眯起眼,凤眸里重新聚起深不见底的幽暗,云开收回脑海中不切实际的想法,垂下眸,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卷翘的长睫。 不知想到了什么,云开听到裴樾明发出一声轻笑。 不等她思考这声笑是为了什么,马车外爆发出一阵阵尖叫。 “都站住,不许动。” “还敢跑!不要命了。” 粗犷高昂的男子声音伴随着其他人惊慌失措的求饶声,接连落入云开耳中。 云开掀开车帘往外看,玄甲卫的装扮映入眼帘。 大街上竟然出现了数十个玄甲卫,他们看到年轻的女子就扯过来与手中画像比对,发现不是要找的人,便狠狠甩开女子。 由于他们下手太重,身上杀意太浓,行人无不害怕,许多女子低声抽泣,男子愤愤不平。 “余六娘失踪的消息传进宫,除了一卫继续留守皇宫,其余玄甲卫都被陛下派出来寻人。”耳边响起裴樾明的声音。 云开看向他,不知如何开口。 庆安帝如此在意余六娘腹中胎儿,把裴樾明置于何地? 裴樾明面不改色道:“我派出的余六娘替身一路出了城门,有一半玄甲卫追了出去,剩下一半在玉京寻找福奴,玉京怕是要乱上一阵子。” “福奴?”云开疑惑。 “她身为守卫,弄丢了余六娘,又迟迟不回去请罪,陛下自然不会放过她。”裴樾明淡声道。 “福奴自知回到玄甲卫九死一生,为了万分之一的生还机会,不惜拼上性命。她要找的人一定对她很重要,若非殿下提前为她寻到人,此时她怕已经有了性命之忧。小女替福奴多谢殿下。”云开郑重道。 “孤是为了帮自己。”裴樾明回道。 不理睬他话里的冷淡,云开继续道:“即便如此,殿下也确实救了福奴的性命。” “从前是我太狭隘,错怪了殿下,殿下并非冷血之人,相反殿下一直在用自己的方法守护着身边的人,还请殿下恕罪,原谅我的小人之心。” 云开掀起幕篱,眼睛一瞬不瞬看着裴樾明,发现他脸上有片刻的动容,眨眼间又转化为冷淡。 “随你怎么想。”他重新闭上眼,声音失了往日的淡定。 云开莞尔,“我以后会用心去感受殿下做的事,而不是用眼睛看,殿下现在不相信我,可以看我以后的表现。” 裴樾明耳朵动了动,到底没说话。 期间有玄甲卫拦下马车想搜车,不知外面的裴贰说了什么,马车一路畅通无阻,行至乘鹤楼停下。 裴樾明和云开先后下了马车,走上二楼雅间。 拿起单子点了三荤三素,坐在对面的裴樾明把单子递给云开。 云开摇头道,“殿下点的都是小女爱吃的,小女就不添菜了,免得浪费。” 小二见状取走单子,轻手轻脚退下。 小二走了,裴贰在外面看守,雅间里只剩下云开和裴樾明。 两人对坐饮茶,虽然没说话,气氛却很融洽,和上午的凝滞天差地别。 用膳时,云开本想帮裴樾明布菜,被他拦下后,便也不再提,开开心心用了一餐饭。 饭毕,两人一道回了马车。 坐在马车上,云开后知后觉到,裴樾明等在巷子口,好像是特意等她吃上一顿饭。 这个想法太过荒谬,云开长舒一口气,迫使自己把这个荒唐可怕的想法赶出脑海。 马车行驶没多久,外面又传来一阵喧闹打砸声。 依旧是玄甲卫在查人,不过搜查的人换了一波,从三卫变成了二卫。 二卫行事更嚣张,直接把年轻女子围着一起,一个个查看,不少女子因为他们粗鲁的对待羞愤欲死,红着眼眶不住哭泣。 眼见其中一个玄甲卫对着一名女子动手动脚,云开甩出一只耳环,击中他膝盖穴位,他痛呼一声跪倒在地。 女子见状逃脱。 天色太黑,那名玄甲卫找不到暗中攻击他的人,又觉得被人暗算太丢脸,只能咽下这口恶气。 云开一回头发现裴樾明正盯着她,不由心虚,“对不住。” “不必道歉,你想做什么都行,孤管不过来,但你必须做到心中有数。” 裴樾明说罢又闭上眼,耳边响起女子压抑着喜悦的声音。 “多谢殿下。” 第90章 按摩 翌日一早,云开用过早膳便被叫到裴樾明的住处。 裴樾明坐在上首,身着明黄色太子服饰,面容沉静,双眸紧闭,说不出得俊美无铸。 “殿下万福金安。”云开欠身行礼。 他睁开眼,瞧了眼云开,挥手示意殿内其他人退下。 “今晨朝会上,大理寺卿文谨言检举前任长宁侯十年前暗中贪污户部修河款,把这些赃银悉数给了尚为藩王的永平帝。永平帝靠着这些钱财招兵买马,延揽人心,挑起十王之乱,最终谋得帝位。”裴樾明淡声讲述,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可云开分明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疲惫。 也是,十王之乱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包括眼前的这位太子殿下。 “前任长宁侯害怕事情败露,为掩盖罪行,把脏水泼到了前任户部尚书,这件事在八年前被查出,户部尚书一家蒙冤惨死。文谨言呈上前任长宁侯亲笔写下的暗账和送给永平帝的密信,并带来了一位当初侥幸逃过追杀的账房先生。人证、物证俱全,陛下惊闻此事,怒不可遏,下令将永长宁侯府所有人关入大牢。”裴樾明继续道。 云开看着他,问道:“福奴给殿下送的礼便是这一桩足够永平侯府覆灭的旧案?” “正是。”裴樾明颔首。 长宁侯府在永平帝一朝重新崛起,靠得不是后宫的贵妃,而是那笔赃银。 十王之乱让庆安帝流落在外整整十年,他对永平帝以及支持他的人恨之入骨,绝不可能放过长宁侯府,云开知晓,长宁侯府这回彻底完了,没有人能救他们。 “长宁侯是怎么辩驳的?”云开问道。 “他声称冤枉,说自己毫不知情,但陛下不信。”裴樾明回道。 “长宁侯没这个脑子,多半是他爹做的,一直瞒着他,否则他没办法在陛下面前装那么久。”裴樾明语含轻蔑。 听到这儿,云开彻底放心。 “那六娘”云开压低声音,隐晦问道。 裴樾明摇头,“陛下并未撤掉玄甲卫。” 他看着云开微皱的眉毛,温声道:“放心,再等几日,等过了风头,孤便送他们离开。” 有他这句保证,云开稍微放下心,“有劳殿下。” 裴樾明左手支在椅子上,微微按压眉骨,“无妨。” 云开见他如此,试着说了一句:“殿下可是头疼?” “有些。” “小女学过医理,懂得舒缓头疼的按摩法子,殿下可愿试试?”云开问道。 裴樾明按压的动作一顿,坐直身子看向云开,迟迟没有开口。 云开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正后悔不该多嘴,便听见他嗯了一声,声音矜持又冷淡。 抬眼看去,见他端坐在椅子上,凤眸直勾勾望着她,面上没有半点表情。 拿不准他心情是好是坏,云开放轻步子上前。 她站在裴樾明身后,托着他的头。 那一刻,裴樾明全身僵硬,双手下意识握紧椅子扶手。 “请殿下慢慢向后仰。”云开温声道。 裴樾明依言照做,把头放到了椅背上,视线转换,入目是云开小巧精致的下巴和细长白皙的脖颈。 察觉到她低头看来,裴樾明迅速看向别处。 “请殿下闭上眼。”云开的声音响起。 裴樾明乖乖闭眼。 视线中什么都没有,因为是白日,闭上眼看到的也不全是黑暗,而是一层透着细碎光亮的灰。 在这片灰中,裴樾明感觉自己回到了最初。 那时他也是这样,能感知到世上一切,却无法离开。 此时此刻,他却安于待在灰暗中。 有人在抚摸他的额头,裴樾明知晓,那人是云开。 她其他地方的肤质很细腻,手上却有一层薄薄的茧子,薄茧划过肌肤,有些粗粝,还有些痒。 那种痒是双重的,一层来自生理,一层来自心理。 生理上的痒,裴樾明曾体会过,并不难忍。 心理上的痒,他头一次感知,竟觉得比待在无边无际的灰暗还难忍。 那双手似乎能调动他所有的感官,它滑到哪里,哪里就开始发痒。 他的额头、眉骨、耳朵,都没有幸免。 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很快,明明以前从没出现这种情况。 裴樾明强压住离开的冲动,耳朵红得彻底,脖颈处也有些泛红。 他受刑一样强撑,云开则感叹造物者对裴樾明的偏爱。 裴樾明的这副皮囊堪称完美,皮肤也好得让人惊叹。 玉京美男子多有玉郎的雅称,许是因为裴樾明是太子,倒没人敢这么叫他。 云开却觉得玉郎之称,非裴樾明莫属,即便是最精致的立绘也不及他精致,如果他是手办也该卖出天价。 两人各怀心事,殊不知这一幕美的几可入画。 少女去掉了脸上的疤痕,露出姣好的面容,清丽得如同夏日江上盛开的荷花,亭亭玉立,香远益清,低头间,眉眼温柔,身姿婀娜。 青年五官精致立体,哪怕是画技最高超的画师也不能全然描摹出他的清俊,他仰着头,露出锋利的下颌、凸起的喉结,双眸紧闭,一副任人施为的样子。 阳光透过窗纸,在大殿内飞舞,精灵一样落在少女乌黑的发间,青年扬起的面上,光影浮动,满室静谧,说不出得和谐。 此情此景若是落在外人眼中,只怕惊得眼珠子都能从眼眶里掉出来。 毕竟太子殿下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近他的身,更不要提这么近的距离。 好在这里没有外人,裴樾明可以尽情享受属于他的柔软时光。 他曾汲汲渴求的时光,如今得到,不仅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还有种贪恋不肯放手的冲动。 习惯后,大脑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裴樾明的身子不再紧绷。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这一回,让他私心一回,不再去想其他人和事,只遵从自己的心行事。 躲在他脑海里的意识也像游鱼入海般舒服,虽然只是一道白色光影,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可还是能隐约辨认出那是一个男孩的模样,大约八九岁。 第91章 审讯 被云开按摩一番,裴樾明罕见地睡着了,云开不敢叫醒他,拿来毯子为他盖上,默默守在他身边。 却不知守在外面的陈翁急得嘴上都快长燎泡了,毕竟云开都进去快一个时辰了还不出来,殿下没用早膳,昨夜又睡得不好,陈翁担心他忙起来身子受不住。 最让陈翁感到奇怪的是,明明那位孟娘子平平无奇,没什么本事,怎得殿下就这般另眼相看? 陈翁如何着急自不必提,只说裴樾明睡了一觉后,再睁眼,颇觉神清气爽。 凤眸里的睡意尚未完全消散,待看到身上的毯子以及自己所睡何地,那点子睡意立刻飞远。 他回首看去,果然见到了守在一侧,垂首静立的云开。 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说出口。 云开自然看到他醒来,欠身道:“殿下金安。” 裴樾明沉吟片刻,“孤找你原有正事,不妨睡着了,如今也不迟,你回去换件普通女子的衣服,随孤一道出宫。” 云开道:“是。” 她缓步离开,裴樾明看着她的背影,凤眸中翻滚着复杂微妙的情绪。 马车上,裴樾明端坐在上首,云开坐在他左手边。 明显感觉到裴樾明心绪不佳,云开没有轻易开口,心中却觉得奇怪,明明方才睡了一顿好觉,清清爽爽的,该很高兴才对,怎么这位反倒愈发沉默。 刚刚一出殿门,云开就被陈翁拉到一边盘问,听得裴樾明小睡了会儿,陈翁激动得差点没落泪。 也是从陈翁口中得知,原来裴樾明已经很久没有睡一个好觉,时常半夜惊醒,醒来后难以入睡,便去处理公文。 安神药喝了不知有多少,但都没用。 知晓是云开的按摩术让裴樾明终于安睡,陈翁看云开的眼神彻底变了,恨不得把她当菩萨供奉。 这不,云开现在身上穿的衣服就是陈翁特意着人送来的。 衣服料子极好,是玉京眼下最流行的流云缎,因穿上它,行动间银色绣线时隐时现,仿若流云而得名。 单从名字看,就知道这料子有多珍贵,玉京贵女争相抢购,以至流云缎身价倍增,如今一匹流云缎可卖一锭金。 更不要说这件衣服上繁复的绣花,必待三四个顶级绣娘绣上一个月才能成。 云开本不愿穿,陈翁却说他请示过殿下,殿下金口玉言说她可以穿,云开只得接下衣服换上。 这样贵重的衣服,除了身为温清姿和穿到裴樾明身上穿过,其他时候云开可没这个福气穿,索性大大方方穿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她自己也高兴。 别管裴樾明心情如何,云开现在很开心,嘴角不由自主翘起。 马车在一片沉默声中,驶出宫门。 下了车,见到大理寺三个字,云开才知道自己来了何处。 裴樾明已经迈出步子,云开垂首紧跟其后。 文谨言守在门口,恭候裴樾明到来,行了一礼道:“殿下请。” 裴樾明走在最前面,云开在右,文谨言在左,身后跟着一群大理寺官员,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大理寺狱。 牢狱总是昏暗潮湿的,即便点了灯,也还是让人感到不舒服。 看着坚硬竖起的铁栏杆,还有抬头张望,满目绝望的犯人,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云开感觉到一阵反胃,好心情戛然而止。 裴樾明向右瞥了一眼,步子猛然加快。 云开来不及想其他,迈开步子追上去,面色总算好了些。 要去的地方在大理寺狱深处,穿过长长的道路,无视掉左右两边探出头不停喊冤的犯人,大约走了一刻钟,将嘶吼声远远甩在身后,云开才得以喘息。 头顶传来裴樾明的声音,“一起进来。” 云开垂首称是,和裴樾明、文谨言一道进去。 进去后,云开才发现这是一间审讯室,四面都是墙,只有北面高处有一扇狭窄的小窗,这个方位放着几张椅子,是给审讯的人坐的。 西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有鞭子、利刃、铁链以及烧得通红的烙铁。 南面放着十字型木头架子,上面绑着一个人,那人衣着干净,显然还没有受刑。 听到有人来,他抬起头,露出苍老狼狈的脸。 是长宁侯。 “是你。”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虽然没有受刑,但自今晨便被绑在架子上,水米未进,对长宁侯这样养尊处优的人来说,能撑着不昏迷已经很不错了。 裴樾明坐在椅子上,凤眸轻轻落在他身上,却让长宁侯如芒在背。 他痛苦得嘶吼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陛下命我彻查长宁侯府贪污案、嫁祸前任户部尚书案以及伙同废帝谋逆案,长宁侯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来。”裴樾明声音平淡。 “一派胡言,我长宁侯府忠于陛下,忠于大雍,怎么可能谋逆!”长宁侯拔高声音吼道,脸色被憋得通红。 “人证、物证,你都见过了,还想抵赖?”裴樾明嗤笑。 “狗屁的人证、物证,都是陷害,裴樾明你的心可真狠,非要毁了我长宁侯府不可!”长宁侯眼中迸发出刻骨的恨意,四肢扭动着想挣脱绳索。 “陛下,我长宁侯府冤枉!” “贵妃,快来救救我啊!” 他不住嘶吼,状若疯癫。 裴樾明没有让人制服他,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话。 “不知道户部尚书当年在这间审讯室时,是否也像侯爷一样喊过冤枉?” 长宁侯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像一只被人掐住喉咙的公鸡,嘴里说不出话,身子便开始发颤。 不知是憋得,还是吓得。 长宁侯心里清楚,那些证据不是假的,他父亲做了天怒人怨的事,用户部尚书一家人的血铺就了长宁侯府的锦绣前程。 他原本是不知道的,但父亲因为愧疚重病,说漏了嘴,他侍疾的时候隐约听到了些“赎罪”、“该死”之类的话,但他没上心,只以为父亲病中糊涂。 今晨朝会,当那些证据甩到他面前,他一下子就想起父亲临去时惶恐后悔的样子。 如今听得裴樾明提起前任户部尚书,长宁侯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恐惧。 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冤魂,都在看着他,看着他长宁侯府。 更不要说这间审讯室曾经关过前任户部尚书,长宁侯惊惧之下,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第92章 活刮 长宁侯不过是个草包,裴樾明来此也不是为了他,他看向文谨言,“余天赐在哪儿?” “殿下稍等。”文谨言回道。 他在身后的墙面上按了几下,西面忽然出现一道暗门。 三人进入暗门,来到另一番天地,这里仍是一处审讯室,比方才的那间稍小一点。 里面有两个人,一个坐在阴影里,头脸被黑暗挡住,一个被绑在架子上。 架子上绑着的人不消说,自然是余天赐。 文谨言点燃墙壁上的灯,云开看清了坐在椅子上的人的脸,是顾璟辞。 灯亮后,他立刻站起身,“殿下金安。” 他的声音很嘶哑,比长宁侯的声音还粗粝,发冠不整,眼下一片青黑,嘴边生了一圈胡茬,眼底布满血丝,很明显精力不济。 “起来。”裴樾明沉声道。 顾璟辞直起腰,看向三人。 云开垂下目光,不再看他,避免和他对视。 三人的到来同样引起了余天赐的注意。 他看到裴樾明便开始喊冤:“太子殿下,我冤枉啊!我真的没杀人,你看在我姑姑还有我爹的份儿上,快把我放了。” 两间审讯室虽然相连,但隔音很好,余天赐根本不知道长宁侯府遭了大难,庆贵妃也自身难保,如今谁的面子都不管用。 裴樾明什么都没说,径自落座,看向文谨言道:“这案子归你管,你审。” 文谨言行礼后落座,云开和顾璟辞站在裴樾明身后。 “余天赐,本官现在问你的话,你必须如实作答。”文谨言沉声开口。 余天赐没有说话,看向文谨言的眼中满是刻毒, “你认识温清姿吗?” 余天赐矢口否认,“不认识。” “你胡说,阿姿当年在花朝节献舞,你恰好来到中州,还托知州把她叫走了!你怎么可能没见过她!”站在一旁的顾璟辞忍不住反驳。 文谨言回首厉喝:“噤声!” 顾璟辞胸口起伏不定,握紧拳头道:“是我失言,大人继续。” 文谨言回过头,继续道:“中州知州亲口承认,当年是你让他把温清姿唤上顶楼,你还和温清姿说了话。” 余天赐改口道:“你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了,当年我确实见过一个舞女,但那舞女资质普通,我见过之后就忘了,原来她就是温清姿啊。” 听得余天赐贬低温清姿,顾璟辞气得面色涨红,脖子上泛起青筋,他强行压制住上前打死余天赐的冲动。 文谨言的声音再次响起,“本官再问你一遍,你认识温清姿吗?” “认识认识。”余天赐道。 “五年前四月十五那日,你在哪儿?”文谨言沉声发问。 “大人,你也说是五年前了!”余天赐拉长声音,“我不知道。” 他还以为自己的爹和姑姑一定能把他救出去,不肯好好配合。 文谨言脸色有些难看。 顾璟辞更是怒不可遏,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 云开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衣袖。 顾璟辞侧身看她一眼,发觉太子带来的这个女子目不斜视看着余天赐,脸色沉静,如果不是实实在在感受到她拉着自己,只看她的表情,还以为她什么都没做。 顾璟辞长舒一口气,收回脚,抻了抻衣袖,隐晦告诉云开不必再拉着他。 云开很快松开手。 两人动作虽小,却瞒不过裴樾明,凤眸中闪过冷意,裴樾明忽然不愿意浪费时间听余天赐狡辩。 他冷然开口:“余天赐,孤的话只说一遍,你给孤听好了。长宁侯府勾连废帝谋逆,贪污户部款银,陷害前任户部尚书的罪名已经证据确凿,没有人能护住你。你爹就在外面关着,如果你再不说实话,浪费孤的时间,孤先活刮了爹,再活刮了你。。”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用着最平常普通的音调,说着最恐怖的话。 余天赐的腿不由发抖,哆哆嗦嗦道:“殿下开什么玩笑,陛下信重” “裴贰,动手。”裴樾明打断他的话,忽然开口。 暗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是。” 接着响起鞭子声,以及鞭子落在皮肉上发出的声响。 “啊--” 嘶哑难听的痛呼声使余天赐身子僵住。 “说还是不说?”裴樾明问道。 余天赐咬着牙,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他不相信长宁侯府会倒,可那道声音和他爹的太像了。 几个呼吸间过去,余天赐还是没有说话,裴樾明又说了两个字。 “继续。” 外面很快响起长宁侯痛苦的吼叫。 余天赐几乎吓破胆,不管不顾喊道:“爹!是你吗?爹!” 长宁侯连连惨叫,根本没时间回应他,余天赐看向裴樾明,“殿下,殿下,我说,我什么都说,你们别打我爹了。” 裴樾明沉着脸,迟迟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停。” 外面的抽打声停止,不时传来长宁侯痛苦的呻吟。 余天赐敢怒不敢言,恶狠狠盯着裴樾明。 裴樾明嗤笑道:“你最喜欢的不就是在那些女子的亲人、爱人面前虐杀她们吗?孤还以为用到你身上,你会很喜欢。” 余天赐听罢,目光闪躲不再看裴樾明。 太子忽然插手查案,还以暴制暴,文谨言深觉刑狱官的尊严被践踏,原本愤愤不平,听得这话,脸上的愤懑一滞,变得复杂而难看。 云开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璟辞则满脸赞同,他很认同裴樾明的话,以牙还牙,以血偿血没什么不好。 把掳走温清姿的凶手锁定到余天赐身上后,他遇到了很多被余天赐残害的女子的家人,那些女子大多下落不明,还有一部分被玩腻了放出来,全部都因为所受折磨太深而疯疯癫癫。 对余天赐客气,那些女子受过的苦又算什么? 余天赐昨日便被捉回来,但因文谨言还需整理长宁侯府的罪证,对余天赐的审理反倒搁置下来。 顾璟辞不知道该去哪儿,便守在审讯室,盯着余天赐,见他有恃无恐,好像只是来大理寺做客一样,顾璟辞心中的恨和不甘比任何时候都浓烈。 他恨不得虐杀了余天赐,为阿姿和那些无辜的女子报仇。 可为了司法公平,他能做的也只有守在这里。 第93章 杀人 “说,你是怎么掳走温清姿,又是怎么杀害她的?”裴樾明冷着声音问道。 余天赐这回不敢再有任何隐瞒,利落回道:“我就是看她漂亮,一时心痒,才把她带走的。但她真不是我杀的!她是自杀的,我没想过杀她。” “人不是你杀的?”裴樾明问出除云开外另外两个人的心声。 “不是我杀的,我把她关在密室里,她一时想不开自杀了,等送到医馆的时候,她已经断气了。”余天赐连忙道。 他虽然说得是实话,但隐瞒了很多东西,那些细节不会有人比云开更清楚,比如余天赐是怎么在她面前折磨另一个无辜的女子逼她就范,比如他是如何踢打已经血流成河的傀儡身,比如他的手下是怎么把傀儡身一刀一刀砍碎 云开冷冷看着他,质问道:“既然你没动温娘子一根手指头,那她为什么尸骨不全?既然你只是绑了她,没有威胁迫害她,她为什么会自尽?” 她自进来就没有说话,像一道影子一直跟在裴樾明身后,此时忽然开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云开忽略掉文谨言狐疑的打量、顾璟辞感激的目光和裴樾明试探的眼神,一瞬不瞬盯着余天赐的眼睛。 少女的眸子很清亮,眼型姣美,眼中好似藏了锋刃,射中余天赐眉心。 明明是个女子,却有着冷漠嗜血眼神,愿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 余天赐此生,只遇到两个这样的人。 一个是面前的女子,另一个便是温清姿。 “还不说实话!”裴樾明冷下声音,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压向余天赐。 裴樾明的眼神也很可怕,冷漠得没有一丝感情,仿佛他只是路边一颗没有用的石头,可以随意踢开。 被裴樾明和云开的视线盯着,余天赐的心几乎跳出胸膛,他有一种预感,如果这回他不说真话,他会落得比死还可怕的下场。 他高声喊道:“我说!我全都说,别杀我!” “我把她掳走后关在密室里,当着她的面凌虐随手掳来的妇人,逼她服侍我,后来她就自杀了。我急忙去查看她的伤势,谁知她竟然装晕,拽了头发上的簪子刺杀我,如果不是影奴护着我,我的眼睛就废了。” 前面几句话他说得痛快,随后支支吾吾补充:“她要杀我,我肯定不能放过她,所以我让影奴在她心口补了一剑,又又让影奴把她碎尸了。” 余天赐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但那又怎样,他是堂堂侯府嫡子,日后能继承侯府,杀几个贱民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事,可他也清楚,面前几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很看重温清姿,温清姿死前的惨状,他不敢说,可他不能不说。 所有的一切都清楚了,顾璟辞的身体止不住发抖,只要想到阿姿是怎么死的,他的胸膛里就积聚起想要毁天灭地的冲动和戾气。 他再也忍不住,冲到余天赐面前,抡起拳头,一拳一拳捶打余天赐的腹部。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道,一下接着一下,余天赐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嘴里咳出鲜血,血顺着下巴滴在顾璟辞手上。 被鲜红的血刺激,顾璟辞理智全无,下手越来越重,自己的拳头都麻木了,还不肯停手。 眼见顾璟辞拳打余天赐,文谨言没有阻止,他知道不让顾璟辞发泄一场,只怕他会疯。 可看着顾璟辞渐渐失去理智的样子,文谨言不得不上前劝阻,“够了,打死他不要紧,可你手里不能再沾血了,你受不了的。” 云开眼见情况不对,低头在裴樾明耳边道:“小女去替殿下看看。” 裴樾明嗯了一声,没有其他话。 云开迫不及待跑到顾璟辞身边,哪怕有文谨言拦着,他还是在向前挥拳,眼睛里全是血丝,像一个没有意识、只知道按固定程序挥拳的机器。 被他的模样惊住,云开不敢再耽误,与文谨言合力把他扯开。 打不着余天赐,顾璟辞开始疯狂扭动,状若疯癫。 余天赐吐出一口血,啐了一口,“原来你也是个疯子,什么玩意儿,还敢打我?” “喜欢自己的义妹,你不是畜牲谁是畜牲?” 仿佛被按了暂停键,听了余天赐的话,顾璟辞不再乱动,浑身僵硬紧绷到极点。 哪怕是云开,也被余天赐的话吓得不轻。 “怎么,不敢承认。你以为我没有调查过你?你像条狗一样咬着我不放,真有你说得那么大义凛然,是为了给你义妹报仇?你才是疯子,猪狗不如,喜欢自己的义妹,你不个人!”余天赐目露癫狂,他反正活不成了,逮到一个就咬一个,见自己的话能刺痛顾璟辞,他继续高声叫骂。 他没见过顾璟辞,那些女人的家人自有影奴来处理,用不着脏他的手、费他的心,但顾璟辞敲响鸣冤鼓,害他落入众矢之地,他自然不会置之不理,调查过顾璟辞的生平还有他和温清姿的关系,他一直想不明白,不过一个女子,不过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顾璟辞为什么这么在意,不肯放过他。 被顾璟辞打到吐血那一刻,他忽然想通了。 顾璟辞的表现哪里是什么好兄长的样子,分明是好情郎啊! “温清姿知不知道你喜欢她?你们做过没?你想不想亲她,想不想” 余天赐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向自己泛着强烈痛意的腹部,那里插着一把刀。 视线上移,他看到了持刀的人。 是方才忽然质问他的那名女子。 她看向他的眼神比之前还要冰冷,脸上染着他喷出的血,活脱脱一个要人命的女罗刹。 余天赐嘴唇翕动,身体止不住抽搐。 蓦然,刀又刺深了几分。 有人握着那女子的手,把刀往前推了推。 余天赐再也忍不住,喷出的血溅得很高,生命中最后一眼,他看清了推刀的人。 太子,裴樾明。 余天赐到死都想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杀他。 不过他也不用想明白,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机会,死得透透的。 第94章 失控 为什么要杀余天赐? 原因很简单,云开不想再听余天赐狺狺狂吠,不想顾璟辞再受到刺激。 至于裴樾明为什么握紧她的手,彻底了了结余天赐的性命,云开不知道。 她只感觉到有人从身后包裹着她,握着她的手往前刺出刀,又在最后一刻用衣袖护住她的头脸,没有让血溅到她身上。 直到她抬起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才反应过来,刚刚包裹着她的人是裴樾明。 “殿下。”她轻轻唤了一声。 裴樾明闻言撤去衣袖,后退半步放开了她。 云开向他行了一礼,转过身去看顾璟辞,她很担心顾璟辞的情况。 果不其然,顾璟辞整个人呆坐在地上,双眸无神,表情麻木。 云开半跪在他身旁,探向他的脉搏,越诊眉毛皱得越紧。 半晌,她看向文谨言道:“他之前出现过这种情况吗?” 文谨言点头,“有过,昨日从长宁侯府回来他就有些不正常,呆坐在房间里,听说我要整理长宁侯罪证,无暇审讯余天赐,他才从房间走出来去看余天赐。” “再久之前有吗?”云开追问道。 文谨言陷入沉思,就在云开不抱希望的时候,他忽然拔高声音,“我想起来了,还有一回!” 云开看向他,他也回看着云开。 “那是在两年前,长宁侯府势大,我们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惩治余天赐,璟辞兄心灰意冷,对大雍司法失去信心,决定以血还血。他瞒着我去了余天赐惯爱去的舞坊,趁着余天赐身边那个黑衣人离开的空档,刺杀余天赐。结果余天赐随手拉了店里的小二挡刀。璟辞兄收不住剑势,刺伤了那名小二。如果不是他在最后关头偏了一寸,那把剑会当场刺破小二的心脏。” “璟辞兄满身是血回到住处,枯坐了一夜,直到我第二天早上发现他,他才缓过神。后来璟辞兄辗转把手中所有的银钱都给了小二一家,只身离开了玉京。” “现在想想,昨日璟辞兄险些对那名家丁下手,与两年前刺伤小二时的反应几乎一模一样。” 文谨言一边回忆,一边分析。 云开听罢,心中明白了几分。 “他应是受了刺激,产生了心病。”云开解释道。 她隐瞒了一点没说,有关余天赐方才那番话,带给顾璟辞的刺激应当更深。 毕竟云开自己也被余天赐吓了一跳。 顾璟辞虽然身世坎坷,但顾母把他养的很好,教他读书识字,教他为人道理,他也一向秉承着顾母的教诲长大。在中州时便有儒商之称,每遇灾年,顾府总是搭棚施粥,平时也不忘周济穷苦百姓。 还记得那年水灾,冲垮了中州一处村镇的堤坝,村子无力承担重修堤坝的费用,是顾璟辞主动捐款,才把堤坝重新建好,护住了整个村镇人的庄稼。 诸如此类的好事,顾璟辞做了不下百件。哪怕是那个狼心狗肺的父亲,顾璟辞也没真下手伤害他,是他自己用不正当的手段做生意,犯了律法,这才把家业弄败。 顾璟辞一贯是个心善的人。 善良的底色和高于常人的道德是支撑他长大的支柱。 向阳而生、用双手养活自己的人,原本万事顺遂,生活里全是灿烂的骄阳,眼里、心里不见尘埃,内心坦坦荡荡。 这样的人对自己的要求往往很高。 不论是刺伤店小二,还是想对长宁侯府的家丁动手,这些事都超出了顾璟辞能接受的范围。 当一个善良的人发觉自己心中生出恶意的时候,哪怕他有苦衷,哪怕他被逼无奈,哪怕他有千万个理由为自己开脱,可他心中还是会产生对自己的怀疑和厌恶。 而余天赐的话,则是压垮顾璟辞的最后一根稻草。 喜欢上自己的义妹。 对一向谨守规矩、本分的顾璟辞来说,是难以启齿,甚至不愿面对的。 他曾在心中发誓,把温清姿视作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照顾。 可他却对自己的妹妹动了心。 如果说心中有恶冲击的是顾璟辞的善良,那么喜欢温清姿这件事冲击的便是他的底线和道德。 理清楚这些,云开对治好顾璟辞的病有了几分把握。 文谨言不愧是断案的,心思细腻无人可比,哪怕云开避而不谈,他还是抓住了重点。 “璟辞兄的心病有没有可能和他义妹有关?”他看向云开,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云开抿紧唇,没有出声。 “与璟辞兄相处下来,我能感觉到他是个很正派的人,一开始察觉他喜欢自己的义妹,我也很震惊,但这么多年过去,眼看着璟辞兄对他义妹那般情深义重,我也渐渐能理解他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有些事,旁观者无法理解,只有当事人有资格做出选择。可我能接受是一回事,璟辞兄能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心又是另一回事。”文谨言一番肺腑之言,确实对顾璟辞这个朋友很上心。 云开点点头,含混道:“想来这件事对顾郎君应该也会产生影响,多谢文寺卿告知。” 文谨言放下心,瞥了一眼顾璟辞,发现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仍然双目无神。 “我先带他回去。”文谨言搀扶着顾璟辞起身,好在他虽然不愿意说话,但还能自己走路。 看着顾璟辞的背影,云开垂眸隐去眼中的复杂神色。 她也是今日才知道,顾璟辞竟然喜欢她。 那一刻,她受到的冲击不亚于当初任务失败,穿书世界崩塌所带来的冲击。 不敢置信、震惊、怀疑,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几乎把云开冲垮。 所以她才会那么冲动,拿起桌上的刑刀刺伤余天赐。 “走。” 耳边响起裴樾明的声音。 云开没有抬头看他,她还没整理好心情,害怕眼神出了岔子,让裴樾明瞧出端倪。 好在裴樾明没有在意,“既然伸了手,顾璟辞的病你就多看顾些。” 他下一句话打消了云开刚刚升起的疑惑。 “孤缺少有经商本领的手下,看他还不错。” 第95章 雨散 有了裴樾明的允准,云开大着胆子提议:“顾郎君的情况不是很好,小女想在这儿多留会儿,照看顾郎君的病情。殿下可先行回去,只需给小女回宫的令牌便可。” 话音刚落,裴樾明便迈着步子离开。 “随你。” 云开看着裴樾明的背影,有些出神。 总感觉裴樾明又生气了。 但她顾不得这么多,眼下顾璟辞的病更要紧些。 她跟上裴樾明的脚步,出了暗门,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裴贰等候在门口。 他递给云开一块令牌,“殿下让给你的。” 云开接过令牌,弯身行礼,“多谢裴贰公子。” 裴贰诧异看她一眼,似乎在想云开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的眼神太过直白,云开笑着解释:“殿下方才唤过你的名字。” 裴贰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他走出几步,又回过身,“孟娘子记得早点回宫,外面危险。” 他的语气颇不自然,似乎很少说这样的话,说罢,转过身头也不回离开。 云开不禁莞尔。 裴樾明身边的暗卫一个赛一个有意思,细数数,她见了有四个,壹、贰、叁、肆,裴壹擅易容,裴贰武艺强,裴弎轻功好,裴肆会暗器,一个个都有不俗的本领。 当初附身到裴樾明身上,这几个暗卫恰巧被派出去做任务,也是她的幸运。 否则凭那几个人的本事和对裴樾明的忠心,她有极大可能暴露。 单一个裴壹就够她喝一壶。 毕竟擅长易容术的人,对自己主人的微表情怎么可能不了如指掌? 为妨以后再和裴樾明互换身体,云开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多观察观察裴樾明的脸色、神情。 “还不跟上?” 不远处传来裴樾明的声音。 云开险些以为自己幻听,快步走上前,发现裴樾明正在站在审讯室门口,一双凤眸毫无感情地看着她。 云开头皮发麻,不由加快步子,恨不得踩上风火轮,窜到裴樾明身边。 在她快到的时候,裴樾明转身离开。 云开小声跟在后面解释,“小女还以为殿下已经走了。” 走在前方的裴樾明没有说话,负着手,一言不发迈步前行。 云开垂着头,被他的态度搞得心里七上八下,甚至没有注意到身侧不断伸出手喊冤的犯人。 直到出了牢狱,见到万里晴空,她下意识抬起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才恍然发觉自己竟然走过了那道长长的、令人无比压抑的道路,且没有受到影响。 那厢文谨言已经安顿好顾璟辞,特来寻人。 他先给裴樾明行礼,“殿下金安。下官已经把顾璟辞送回住处,还想烦请殿下身边这位娘子跟着走一趟,看一看顾璟辞的病症,请殿下允准。” 云开同样看向顾璟辞。 “可。”裴樾明吐出一个字。 文谨言大喜,“多谢殿下。” 说罢,便来到云开身边,准备带她离开。 云开也作势要走。 一时狂风大作,天色骤变,原本好好的晴天忽然阴云密布,眼看着大雨将至。 “如此天色,恐有大雨,殿下还是快些回宫。”文谨言关切道。 云开跟着附和,“还请殿下尽早回宫。” “天色不好,你如何回去?”等了半天,等来了裴樾明这番话。 云开一时失语,不知如何作答。 文谨言自以为体贴,回道:“殿下放心,下官会亲自护送这位娘子回宫,定不让娘子误了回宫的时辰。” “若是实在回不去,小女也可以留宿大理寺,明日再回宫。”云开补充道。 大雍虽然宫禁森严,但她是裴樾明的人,回不回宫,什么时辰回宫,都由裴樾明说了算。 这个道理不止云开明白,文谨言也明白,他只是不好意思开口问太子要那么长时间的人,但既然天公作美,顺势多留这位娘子几天,对顾璟辞的病症自然更好。 打定主意后,文谨言正准备开口。 头顶忽然一亮,方才聚拢的乌云已然散了大半,只剩一层薄薄的黑色。 文谨言张开的嘴闭上,把要说的话咽回了肚子。 裴樾明挑眉看向云开,“不要忘了回宫。” 说罢,他转身离开,并不给云开说话的机会。 云开只得弯下腰道:“恭送殿下。” 文谨言同样弯腰行礼,“恭送殿下。” 等裴樾明的身影彻底消失,文谨言对云开道:“有劳娘子。” “先带我去看看顾郎君。”云开急忙道。 文谨言引着她离开。 大理寺有为官员准备的厢房,顾璟辞就住在那里。 他还是呆呆坐在床上,眼睛瞪得很大,身子小幅度颤抖。 云开取出衣袖中的银针,铺开放在桌子上,拿出三根和绣花针一般粗细的银针后,她来到顾璟辞床边,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又快又狠地出针,将银针刺进顾璟辞大脑上的三个穴位。 “娘子此举何解?”文谨言走上前问道,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诧。 “他这是心病,需要时间慢慢调理。先前在审讯室,他情绪起伏过大,大悲大痛,对身体损害太大,他现在需要休息,我以银针刺穴,助他尽快安睡,是为了他着想。”云开解释道。 文谨言听罢点点头,“还是娘子想得周全。” “我去开方子,烦请文寺卿按着方子派人去抓药,我会讲清楚药方需要煎多久,煎好后如何服用、何时服用。”云开又道。 文谨言道:“娘子去我的厢房,那里有纸笔。” 这厢云开如何写好方子,文谨言如何派人买药,自不必提。 却说裴樾明一路走出大理寺,上了马车后,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他用衣袖接住血,他的血和余天赐的血混在一起,既没有弄脏马车,也不必想法子掩饰吐血的事。 旁人看不见,不代表待在他身体里的意识看不见。 “你不要命了!我一早提醒过你,不要再妄动那股力量,你会受到反噬的。前次你用来寻人,也算事出有因,我不与你计较。可这次你未免太任性了。”脑海中的声音吵得裴樾明耳朵疼。 裴樾明苦笑,任那道声音如何跳脚,也没有开口说话。 “我不管你了!你爱死不死!” 声音的主人有些崩溃,语气带了哭腔。 裴樾明总算肯搭理他,他的声音很轻,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 “阿亭,便让我任性这一回。” 脑海中的声音蓦然安静,裴樾明闭上眼,仿佛累极了。 第96章 好感 顾璟辞睡了一觉醒后,虽然还是不说话,精神却明显好了很多,也能自己喝药,云开遂放下心。 她在外耽误的时间太久,必须要回去了,文谨言说到做到,驱了马车亲自送云开回宫。 云开确实累极了,身体、心里都疲惫到极点,坐在马车里险些睡着。 辞别文谨言,走在宫道上,看着渐渐褪去的晚霞和明显快暗下来的天色,云开长舒一口气,用力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过来。 回了承祚宫,云开本想去找裴樾明复命,哪知他在逢春阁里忙正事,谁也不见。 陈翁在云开耳边低语,让她回去休息。 云开没有不应的,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软榻上休息。 【阿云,我今日感觉到之前帮助你的气息出现了,但那股气息又很微弱,转瞬即逝,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知错了。】眼见云开精神尚好,也没其他事要忙,零宝忽然开口道。 云开眉心微皱,“什么时候感知到的?” 【在你走出大理寺牢狱后。】零宝回道。 云开努力回想,并没觉出自己当时有什么异常,那股气息总是出现得很及时,多次帮她逃脱江池的术法,但她今日又没遇到危险,按理说那股气息不该出现。 “罢了,不管怎么说,他应该不会伤害我,不必担心,若他真要对付我,我怕是早死了。”想不明白,云开不再纠结,安抚零宝道。 正如她所说,她和零宝对那股力量束手无策,继续担心不过是庸人自扰。 【好,我听阿云的。】零宝乖巧道。 有她打的这一岔,云开心情好了很多。 “零宝,你说顾璟辞真的喜欢温清姿吗?”云开问道。 零宝再不通人情,也不会以为云开所问的喜欢是兄妹之间的喜欢。 但她确实不知道什么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这个问题对系统来说过于复杂了。 沉吟片刻,零宝回道:【我不知道顾璟辞喜不喜欢温清姿。自从第一次任务失败,我就把那个骗人的好感度测量器丢到旮旯里了,阿云你也说过感情不能用数据衡量。但如果阿云你实在想不明白,不如我把好感度测量器扒拉出来给你看看,也算个参考。】 云开摇头道:“不用了,那个又不准,我心里有数,但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我找到了!】零宝的声音和云开的话一同响起,为妨云开想要,她一边说一边找,竟真找着了。 【阿云你不看啊,那我收起来。】零宝讪讪道,声音有些发虚。 云开不禁失笑,“算了,找都找到了,不如看看测量器这么多年有没有长进。” 【好。】零宝声音兴奋起来,【那我把数据跟阿云你共享】 下一刻,云开面前出现了一块透明光屏,光屏上显示着五个精致的小人。 白衣素服,眼蒙绸带,腰间别着一根箫的是裴安白。他头顶的好感度达到了一百。脚下显示出两个字:喜悦,代表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旁边还有近几日的好感度增减折线图。折线图上显示,这几日他对月见的好感度时起时落,最低跌破八十,最高高至一百,不过基本稳定在一百。 蓝衣玉冠,水汪汪一双桃花眼,左手拿算盘,右手拿书本的是顾璟辞。他头顶的好感度同样是一百,脚下的字是迷茫。折线图上的好感度呈现出一条水平的直线,一直稳定在一百。 紫衣银饰,不时摇晃着手中折扇,周身浮动着细碎光影的是江池。他头顶的好感度也是一百。脚下的字是痛苦。折线图上的好感度跟坐过山车一样,一下子变成零,一下子变成一百,现在还在上下起落,没个定数。 盔甲覆身,身后红色披风无风自动,骑在马上,手中握一杆银色长枪的是慕如风。他头顶的好感度也是一百,脚下的字是焦急。折线图上是也是一道一直稳定在一百的直线。 玄衣玉冠,凤眸如一汪深水平静无波,站在书架前不停翻找案宗的是谢玄。他头顶的好感度也是一百,脚下的字是急切。折线图上的好感度像起伏的山峰,呈破浪型上下起伏。 光幕上的字稳定了没多久,忽然变成黑色,黑屏上闪烁着白线,好似彻底坏了。 看过五人的数据,云开只觉喉头梗了一口老血,又见到屏幕黑掉,忍不住咬牙切齿道:“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零宝尴尬的声音响起,【是啊,可能作者创造我的时候出了点小失误。】 【不过阿云你放心,除了测量器不准,其他方面我还是很靠谱的。】 听得零宝不断找补,云开不禁失笑,将胸口的郁气吐出,“我知道,没怪你,只是想起被这测量器坑害的过往,情绪有些控制不住。” 云开一开始穿书的时候,想着自己赶上时髦穿越了,心里是很期待的。但她一朝来到古代,什么都不懂,说不怕也不可能。 在这种又期待又害怕的情况下,云开对零宝的依赖达到了顶峰。 零宝是系统,天生崇拜数据,云开那一阵儿也很迷信数据。 尤其是在攻略裴安白的时候。 测量器可以检测五个男主对云开扮演的马甲人物的喜爱度和男主当下的心情,堪称攻略神器。 七年前刚出宫的清王殿下,身患眼疾,孤清决绝,任何人都无法靠近,凭借着测量器给出的数据,云开一开始的攻略无往不利。 可越是往后,任务越是停滞不前。 先是好感度死活卡在八十上不去,再是检测出的男主情绪不准。 打个比方,检测器告诉云开裴安白今天很高兴,云开便笑着给他买来了喜欢吃的糕点,结果被他厉声赶走。 又比如,检测器告诉云开裴安白今天心情很不好,云开小心翼翼听他说话,他却对云开笑得灿烂。 那段日子,裴安白的阴晴不定和检测器的频频出错让云开焦头烂额。 再后来,就是裴安白不告而别,云开的任务失败,世界坍塌,山河破碎。 第97章 崩坏 任务重启后,云开给了检测器一次机会,结果它在一开始就显示裴安白对她的好感度得到了一百,那时候他们甚至没有重新认识。 此后,云开不再迷信数据,而是依靠自己学习过的微表情判断男主们的心情,虽然不全准确,但也没出过大错。 零宝便开始崇拜起云开,事事都听她的。 检测器上的数据就是个笑话! 若那五个男主对云开所扮演的马甲,好感度都已经达到一百,她也不至于死遁这么多回,更不至于还在这个苦哈哈的做任务。 云开只当那些数据是个笑话,看过笑过便也忘在脑后。 零宝亦然,将检测器重新扔回旮旯。 殊不知检测器忽然重新亮屏,其上的数据也在发生飞速的变化。 最先出现改变的是裴安白的数据,他脚下的字由喜悦变成了愤怒,愤怒后面还缀了几个小火苗,表示他已经生气到极点。 他的形象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素白的衣衫变成了夺目的艳红,眼上的绸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头顶上不断闪现一行字--“人物崩坏,极度危险,建议远离”。 接着是谢玄的数据。他脚下的字由急切转变为不敢置信。头顶上同样闪现一行字--“人物对宿主产生怀疑,请尽快解决”。 余下几个人头顶并没有出现字,但形象也都各有变化。 顾璟辞手中的算盘不见了,整个人肉眼可见憔悴了不少,身体里由内而外散发着黑气。 江池的左眼被银饰遮住,右手小手指消失不见。 变化最小的是慕如风,他的样貌几乎没有改变,神色更加坚毅。 检测器屏幕一黑,浮现出一行字。 数据更新完毕,现在是最新数据,请宿主查收。 这行字转瞬即逝,像是生怕有人能看见。 随后彻底灭屏。 月白馆内,气氛压抑到极致,李掌柜跪在地上,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她人在哪儿?”上首传来男子冰冷彻骨的声音。 李掌柜只觉被死神扼住了喉咙,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孟娘子就在医馆坐诊。” 耳边传来拍击桌子的声音,李掌柜心脏猛然收紧,身体止不住颤抖。 “本王说得不是她!”裴安白拍在桌子上的右手猛然收拢成拳,狠狠捶向桌面,又是砰的一声巨响。 “为何要走?”裴安白低声呢喃一句,凤眸中尽是怨愤不甘。 李掌柜趴在地上,全身收缩,尽量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还在裴安白心思不在他身上,他说完那句话,神情变得狰狞,“本王一定会弄清楚真相!” 留下这句无厘头的话,裴安白站起身,甩袖离开。 听着脚步声渐远,李掌柜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上,四肢摊开仰头看着屋顶。 天知道这位清王殿下又在发什么疯! 人是他要见的,见了后就沉着脸不说话,他和孟娘子空站了小半个时辰,又被赶走。 且不说孟娘子才从长宁侯府死里逃生,即便是他,也是勤勤恳恳,辛苦打理着玉京几家月白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至于这么吓他们吗? 明明前几回殿下挺喜欢孟娘子的,今日怎么这么不待见? 还问孟娘子在哪儿,那不就在他眼前站着嘛! 要不是身份上云泥之别,李掌柜真是不想伺候这个贵人了,再这么来几回,他非吓死不可。 李掌柜如何腹诽暂且不提,单说裴安白,满身郁气下了顶楼,迎面碰到了送病患出门,正准备回家的孟思月。 “殿下。”孟思月俯身行礼。 “孟娘子,好巧啊。”裴安白凤眸直勾勾盯着她,杀意一闪而过。 “确实,小女和殿下相逢数次,实在是巧。”孟思月回道。 “数次,本王近日记性不大好,娘子能不能说说你我在何时何地遇见了几回?”裴安白皮笑肉不笑。 面前女子微怔,声音有些迟疑,“殿下这便问住小女了,有谁会特意记着这些事呢。” 裴安白更笃定她是冒牌货,声音冷到极致,“无妨,本王不着急,娘子慢慢想。” 孟思月垂头做思考状,沉吟片刻回道:“第一回,殿下闯入我的诊室,把小女错认成故人。第二回,殿下请我吃饭赔罪。第三回,殿下和我在长宁侯府相遇,您还帮我把木桶里的尸骨带到了文寺卿面前。” 听她说得分毫不差,裴安白瞳孔微缩。 “那日你吃了那些菜?”裴安白追问。 孟思月笑道:“时间太久我真的不记得了,只记得每一道菜都很美味,都是辣菜。其中有一道辣子鸡,很有我家乡的风味,殿下好像也很喜欢,吃了不少。” “孟娘子记性不错,方才倒是谦虚了。”裴安白收回目光,轻笑一声。 状似不经意道:“其他事本王不太记得了,但本王对孟娘子制作的毒药很感兴趣,那三个偷挖尸骨的贼人一闻到娘子的药粉便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殿下谬赞了,不过是些护身的手段。”孟思月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裴安白面色一沉,正要开口发难,又听得她说道:“不过殿下有两点记错了,挖尸骨的贼人不是三个而是两个,小女用的也不是毒药,而是迷药。” 不等裴安白说话,孟思月忽然抬起头,掀开头上的幕篱,露出交错着疤痕的脸。 “小女不知何处得罪了殿下,让殿下这般怀疑试探。若殿下觉得与小女相识跌了身份,或是觉得小女图谋不轨、妄图攀附殿下。殿下大可直说,日后我见到殿下只当不认识,方才说的那些事我也会当没发生,免得殿下为难。”孟思月抬高声音,眼睛直直盯着裴安白。 那双眼,和月见的很像。 那张交错着疤痕的脸,也和之前见过的一般无二。 裴安白难得愣在原地。 孟思月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裴安白凤眸眯起,薄唇轻启,吐出几个字,“学的真像,但我知道,你不是她,永远都不会是她。” 第98章 不同 裴安白这厢不提,时间回溯到半个月前。 江池饮了酒,足足睡了五日。 谢玄守在洞穴,寸步不离,终于等到江池苏醒。 江池刚刚从与十七的过去中回醒,人还没怎么清醒,脑子晕乎乎的找不着北。 谢玄疾步向他走来,“江少主,你醒了!” 羽衣从江池身旁冲出,长剑架在谢玄脖颈上。 山洞里有干粮,羽衣到底没有半点面子都不给谢玄,给他分了干粮饱腹。 啃了几日干粮,又席地而睡,哪怕谢玄追犯人的时候也曾睡过桥洞,但到底次数不多,五日下来,吃不好、睡不好,他的身子也有些受不住,眼下的青黑根本遮不住,嘴边生了胡茬,与他从前衣衫整洁、一丝不苟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被羽衣威胁,只得停下脚步。 江池被他的声音惊醒,顺着声音看去,瞧到谢玄的脸,最后一丝迷惘也消失不见。 江池拧紧眉,用仅剩的右眼看着他。 “谢少卿,你怎么在这儿?” “我想购买江少主的溯洄酒,还请江少主割爱。”谢玄回看着江池,语气诚恳。 江池闻言默不作声,上下扫视着他。 以为江池不愿,谢玄又道:“有任何要求,江少主但提无妨。” 江池摆摆手,解释道:“谢少卿不必说这么多,你只需回答我两个问题,并答应我一个条件,这酒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 谢玄不假思索道:“江少主请讲。” “我且问你,你要这酒,为的是谁?”江池今盯着谢玄。 “为了我的妻子。”谢玄回道。 “据我所知,谢少卿并未娶妻。”江池质疑道。 谢玄:“虽无三书六礼,但在我心中,她是我唯一的妻。我此来灵州,就是为了查清毒害她的凶手。” “好。”江池点头,“第二个问题。若是你心爱的人因为误会离开了你,不愿与你相见,且与其他男子相恋。你会怎么做。” 谢玄被问得一愣。 不知过了多久,他苦笑道:“我心爱的人再也不可能回来了,是我害了她,若她能活过来,哪怕她不再爱我,喜欢上了旁人,我也认了。” “就这么认了?”江池嗤笑一声,“你甘心吗?” 这话不只是在问谢玄,还是在问自己。 “不甘心。但我不愿意再勉强她,伤害她。我明知道她其实不适合同我回玉京,我明知道她不喜欢玉京,不喜欢国公府,但我还是以爱为名,把她困在了玉京,我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为难她。”谢玄神情悲恸,声音落寞。 江池冷笑,“这是谢少卿自己的选择,但我不会这么做。她是我的人,哪怕死了变成鬼,也必须是我的。更不要说她现在还活着!要我眼睁睁看着她和别人双宿双飞,生儿育女,除非我死!” 从两人的对话中,基本可以窥见他们的性格底色。 谢玄到底是刑狱官,本性还是守规矩,重情义的。加之和阿鱼相遇时,他记忆全失,两人处于平等地位。他潜意识里更在意、更重视阿鱼的感受和想法。更不要提他此刻对阿鱼满心愧疚,自然不愿再伤害她分毫。 江池则不同。 他生于江家,是江家主唯一的儿子,通灵天赋不仅是同辈中最强的,即便放在整个江家,也是百年不遇的天才。 他自小顺风顺水,备受宠爱,因为具备通灵天赋,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加之十七不过是江家捡回来的弃婴,养大了做暗卫用的,在江池面前从来属于下位者,又偷偷思慕着他。 作为情感和身份地位的双重上位者,江池的自尊不允许十七先抛弃他,骤然听了十七毫不留情的话,江池确实怒不可遏,放不下身段,甚至一度想过就此放了她。 可他大醉一场,又看到了和十七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心中的不甘被不断放大。 没有人可以抛弃他,他不允许! “谢玄,记着你还欠我一个条件!等我去玉京后,记得还我。”江池抬高声音,眉眼中透着倨傲。 谢玄取下腰间玉佩,“答应江少主的我不会忘记,但我曾发誓,此生不再回玉京,这是我的贴身玉佩,能调动我手下的人,江少主自可拿去。” 江池喊了一声,“羽衣。” 羽衣总算收回剑,取了谢玄手中的玉佩交给江池。 江池倚靠在冰棺上,抬眼看向谢玄,观他神情不似作假,遂道:“可。” 他随手指了指堆在墙角的酒罐,“这些酒都是你的了。” 等了这么些时日,总算拿到了酒,谢玄紧绷的神经不由放松。 “多谢江少主。”他调转脚步去取酒。 江池在他身后喊道:“谢玄,那些酒不宜多喝,一日最多五罐,你不是江家人,没有通灵的本事,最多三罐。我怕你控制不住把自己喝死了,提醒你一句,要是有什么正事,尽早去做。” 谢玄脚步不停,“多谢。” 看了谢玄失去分寸的全过程,想到他从前无暇君子的美名,江池心情莫名其妙好了很多。 世上伤心人越多越好,才显得他不算太惨。 他嘴角噙着笑,对搬酒的谢玄道:“谢少卿,不然本少主帮你通回灵,看看你喜欢的人灵魂去了哪里,是不是已经往生极乐了。” 谢玄身形猛然一顿,抬起头一瞬不瞬看着他。 “江少主此言当真?” 江池眼中浮现笑意,“自然,不过不是现在,我身子还没恢复,十天后,你再来这儿一趟。” 谢玄直起身子,朝着江池郑重行了一礼,“多谢江少主。” 江家通灵术轻易不示人,谢玄没开口,也是不愿强人所难,更何况阿鱼已经死了,他做再多也无济于事。但既然江池愿意帮他,他亦不会拒绝。 谢玄走后,羽衣来到江池身边,不解道:“那些酒是少主好不容易酿的,就这么送出去,未免可惜。” “这些酒对我已经没什么效用了,用来换镇国公世子一个承诺,不亏。”江池道。 听他这么说,羽衣点点头。 “少主要去玉京吗?”羽衣迟疑片刻,问道。 江池右眼中浮现冷光,“去,我一定要当面见见她。” 第99章 真相 江池的决定羽衣一向遵从,眼下却难得有了劝谏的意思。 “少主从未出过灵州,只怕家主和夫人不会同意。”他试图用江池的父母劝他。 谁知江池眸中冷意更盛,紧紧盯着羽衣,直看得羽衣后背冒汗,垂下头去。 “这种话,我不想再听第二次。”江池冷声道。 羽衣猛然跪下,“是。” 见他如此,江池眼中的怒火慢慢消退。 谢玄雇人把酒带回客栈,打开一罐酒便想饮下,脑海中回荡着江池的叮嘱,他沉默片刻,重新把酒封好,放在一边,径自去了书桌前,分析之前查到的线索。 江池说得对,他喝了酒,见到阿鱼,便不会愿意保持清醒,只会甘愿沉沦在回忆中。 哪怕他永远都醒不过来也没关系,醉死梦中也无妨,但在此之前,他必须找出杀害阿鱼的凶手。 若再能从江池那里得知阿鱼已经转世投胎,他这一生可称得上了无遗憾。 此后孤老海州,与阿鱼梦中相见,便是他最好的归宿。 窗外漆黑一片,清风吹入屋内,摇曳的烛火落在铺开的宣纸上,映出谢玄的影子。 曾几何时,他这般埋头书案,彻夜查案,身边总有一个人添上一盏茶,续上灯油。 如今身侧再无那人踪影。 谢玄脑子好使,查案手段了得,短短三日便顺藤摸瓜,查到了在镇国公府内想伤害阿鱼的人。 他的二弟谢琅,二叔的嫡长子。 不止他,还有舞阳郡主,庆安帝的侄女儿,宗室为数不多的女孩。 十王之乱后,皇室子弟凋零殆尽,舞阳郡主的父母都死在战乱中,整个王府只剩她一人,永平帝特意把她接到宫中抚养,衣食住行比照公主的份例,受尽宠爱。 庆安帝夺得皇位后,这位郡主的地位不仅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反而因为性情娇憨可爱备受宠爱。 一个女孩子,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没有一点攻击性,生得又好看,还会说好听的话,宠着便也宠着了。 庆安帝和永平帝都没有放在心上,更不会费心教导她,也便养得舞阳郡主性情娇纵,凡是看上的东西一定要得到,得不到哪怕毁了,也不能便宜了旁人。 她曾因一贵女和她穿了相似的衣服,大发雷霆,下令将贵女扔到河中,过后不过受了几句训斥,自此后行事愈发肆无忌惮。 两年前,谢玄参加宫宴,不知怎得入了这位郡主的眼,宫宴后几乎日日去大理寺堵谢玄,甚至求到永平帝处,非要招谢玄为郡马。 大雍朝规定,驸马和郡马均不可入朝为官。 彼时谢玄手中有大案需处理,永平帝并没有应允舞阳郡主的请求。 谢玄听到风声,为免麻烦,那段时间揽了不少大案、重案,总算打消了永平帝赐婚的念头。 舞阳郡主沉寂了一段时间,后又日日出宫找谢玄,直到谢玄领命出京办案,她才消停。 谢玄回京后,这位郡主再没有找过他,谢玄也没再想起她。 却原来,她一直像条毒蛇般藏在暗处,等待着时机残害阿鱼。 江眠的暗账上清清楚楚写了购买人的名字,正是舞阳郡主闺名裴韶舞。 江眠出售的迷药价格贵,药性阴毒,普通人不会购买,需要这些药且有能力购买的,大多是各地的豪门权贵。 他就是靠着这些药敛财并筛选可以攀附的当权人。 自然不会所有人都愿意让他攀附,所以江眠把每个人买药的账本和买药的银票都保存得很好,并派人跟踪取药人的行踪,想着以后用这些证据来威胁那些人帮他也是好的。 如今倒方便了谢玄。 舞阳郡主的封地与灵州毗邻,父母都葬在封地,她每年都会回封地祭拜父母,完全有机会潜入灵州和江眠做生意。 由于江眠卖得药制作方法繁琐费力,所以他的药都以预售的方式出售。买药人当面付了定金,半月后再来取药。若让他发现前来买药的是花钱雇来跑腿的亦或是小厮丫鬟,此类药一年内不再售卖。 舞阳郡主无法,只得亲身前往灵州买药,她很小心,并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证明她身份的证据,取药的时候差事的也是谢琅的人。 若非江眠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用通灵术追踪到了她的身份并留档,她永远也不会暴露。 谢玄不知道谢琅和舞阳郡主为什么会勾结到一起,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对阿鱼下手,他不关心,也不在乎,他现在只想把这两个人剥皮拆骨,挫骨扬灰。 他坐在椅子上,死死盯着桌案上的证据,凤眸里氤氲着滔天的杀意。 他待谢琅不薄,自问从未伤害过舞阳郡主,他们却狠心伤他挚爱,此罪不可饶恕! 查清真相的谢玄只想痛快放纵发泄一场,他取了桌上的酒,捧着酒罐,把酒灌进肚子。 微苦的酒弥漫在口腔里,谢玄眼前出现了阿鱼的影子。 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抚摸阿鱼的脸。 空荡荡的房间里,样貌俊美的青年站在桌案前,伸手抚摸身前的空气,动作温柔缱绻,眸色痴迷,保持着这个动作大约有半柱香时间,青年眼神忽然失去焦距,双眸紧闭,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这副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中了邪。 而当事人已经去到他最想去的过往。 发现自己重新回到幻境的那一刻,谢玄心中升起无限的感激。 他此时坐在的地方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夜幕降临,为了省些灯油钱,很多人家早早入睡,举目望去,满眼漆黑。 谢玄站在黑暗里,借着昏暗的月光摸索着往前走。 他走了会儿,看到了刻着三水村字样的石碑,心下稍安。 不远处出现一点亮光,有人提着灯笼,往谢玄所在的方向走。 光亮一点点靠近,谢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走起路来速度很快,似乎着急赶路。 再近一点,谢玄看清了女子的脸。 昏黄的灯光照亮她的眉眼,映出精致秀美的面庞。 是他心心念念的阿鱼。 第100章 幻境 阿鱼提着灯,缓步向前走。 她看不见谢玄,目不斜视瞧着眼前的路。 被她清澈的目光扫过,谢玄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 他迎面走过去,耳边传来阿鱼微弱的声音。 “这个呆子,说了让他早点回来,怎么又回来这么晚?” “县衙难道就他一个捕快?” 少女压低的吐槽声,谢玄听过很多遍。 那时他刚当上捕快,只觉有事可做,一心扑在案子上,回家的时辰越来越晚,阿鱼早晨送他出门的时候忍不住说过很多次。 他总是答应得快,转头又被案子迷住,回去的时辰依旧不早。 后来阿鱼便不在她耳边唠叨,提了灯在村口等他。 三水村天气多变,入了夜风很大,阿鱼孤身等在村口,他放不下心,劝她不必在等,她也不听。 谢玄这厢出神想着,桥头那边走出一道人影,隐约还能看到一点火光,还没靠近,那人声音便传来了。 “阿鱼,是你吗?我不是说过不要再来了吗?” 阿水一路小跑到阿鱼身边,吹灭了火折子,塞进衣袖里,脱了外袍披在阿鱼身上,随手把灯接到自己手里。 “那不行,天色这么黑,你一个人回来我不放心。”阿鱼抬手想把外袍取下。 阿水按住她的手,“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再说了,我有火折子照路,一点也不怕黑。反倒是你,孤身一人,哪怕在村口,也不安全啊!下回别再来了。” “你不回来,饭菜都凉了,反正还要热,我在家等你也是等,出来等你也是等。”阿鱼推不动他的手,只得紧了紧肩上的袍子,隐晦告诉阿水,她不会再有其他动作。 阿水总算收回手,他左手提着灯,右手放在阿鱼背后两三寸距离,虚虚照应着她,怕她天黑看不清路再给摔了。 “真不必来接我,这两日有个紧要的案子,我查到点眉目,不想断了线索,这才耽误了时辰,明日我一定早早回来。”阿水解释道,声音有点发虚。 阿鱼斜睨他一眼,“少来,这话你说过多少回了?单这十日来,我就听了不下五回,说是什么要紧的案子,一问才知道,昨日追了个偷钱的小贼,前儿判的是谁买菜少给了几文钱。县城就这么大,哪里有这样多紧要的案子?便是有,难道都让你一个人查吗?” 阿水讪讪接话,“这次真没骗你,是一桩陈年积压的旧案,案发那年查不出真相,又有其他案子要查,便就搁置了。” “既然查不出来,你怎么给接了?”阿鱼诧异道。 “有位老伯,他独生的女儿五年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五年间,他只要一有功夫就去县衙询问女儿下落。我去县衙时间短,今日恰好遇着了,心里不落忍,便拉着他问了些案件细节,老伯恳请我帮他找女儿。”阿水简单讲述了缘由。 阿鱼摇了摇头,“所以你答应了。” “对不住啊,本来答应你要早点回来的。”阿水语含歉意。 阿鱼停下脚步,笑着看他,“你同我道什么歉?你做的是好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做什么生你的气?” “真的?你不生气?”阿水跟着停下步子,眼睛亮了亮,追问道。 阿鱼语气认真,“当然,我若为了这件事与你生气,那我成什么人了。你只管记住,虽说你现在只是个芝麻粒大小的捕快,但好歹是吃的是公家饭,为老百姓做事是你的责任。若你对着需要帮助的人不闻不问,赶明儿就别登我的家门。” 她越说,阿水眼睛越亮,直勾勾地一瞬不瞬落在阿鱼脸上,眼里的柔情几乎溢出来。 “果然还是你懂我。”他喜不自胜。 阿鱼迈开步子往前走,边走边道:“我坚持在村口等你,和你坚持帮助别人是一样的道理。只是你守护的是老百姓,我守护的是我的家人。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论发生什么,家里都有人在等你,你在外办案,一定要小心,莫要伤了、碰了。便是真伤着、碰着,也有人能照顾你。” 一番话听得阿水发怔,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呆呆看着身前女子的背影,灯光照出她纤瘦的身形,她明明那么单薄,却总让他感到无限的心安。 那份心安源自她对他的宽容、爱护,源自她的善良、质朴。 阿水不知道他从前的家人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这一刻,因为有阿鱼,家,在他心里有了具象化。 温声细语、一盏灯光、还有已经凉了的几道小菜。 最重要的是还要有身前的这个人。 他的家,便是如此。 阿鱼走在前头,没听见他的脚步声,咬紧唇瓣,低声说了句,“怎么还不跟上来?灯都跑了,我看不见路。” 身后的灯光忽然靠近,映出她微红的面颊。 阿水凑上前,神神秘秘道:“我今儿给你买了好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阿鱼没猜,声音微微拔高,“哪里来的钱?费钱给我买东西做什么?” “莫要生气,我买都买了,总不能扔了。”阿水讨饶道。 “这次就算了,下回不许乱花钱。”阿鱼顺着台阶往下走。 阿水殷切看着她,“猜猜嘛。” “你还能买什么?老陈记的酱肘子,你一靠近我就闻到味儿了,有什么好猜的。”阿鱼俏皮的声音响起。 “好啊你,就等着我开口,好数落我一顿。”阿水佯装生气。 “我可没有。”阿鱼否认,步子越迈越大。 阿水连忙跟上。 谢玄站在原地,望着逐渐远去的男女,凤眸中浮现浓重的哀痛。 他弄丢了最懂他、最包容他的阿鱼。 耳边时不时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他只觉心痛如绞。 并肩而行的男女嬉笑着离去,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两道模糊的黑影被无限拉长,彼此间的距离愈发缩小。 他们连影子都那么般配。 狂风吹起,乌云浮动遮蔽了月亮,落在地上的影子融于无边黑暗,再寻不到踪迹。 第101章 别走 阿鱼和阿水在三水村的生活很简单。 鸡叫后起床,阿鱼去到厨房做饭,阿水在灶前烧火。 用过早饭,阿水步行去县衙当差,阿鱼则出海捕鱼。 中午的时候,阿鱼同叔伯婶子们在海边吃饭,阿水则和其他捕快蹲在屋檐下吃饭。 下午的时候,阿鱼继续捕鱼,阿水则和大哥们一起巡街,维护治安。 临近傍晚,阿鱼回到家做饭,阿水站完最后一班岗,去到老陈记拿特意求老板给他留得酱肘子。 最后,阿鱼去村口阿水,两人回家后围在桌前一起吃饭。 重复单调的生活,不仅亲历者过得有滋有味,旁观者亦看得目不转睛。 谢玄看着阿鱼和阿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无数次向上天祈祷这一幕可以定格成永恒。 但是命运的轨迹往往会不断向前,把人的期望无情碾碎。 谢玄无数次后悔,不该去查那位老伯的案子,不该在那天晚回去,他应该什么都不管,只守着阿鱼,一步也不离开。 他看着阿水和往常一样同阿鱼挥手告别,去县衙上值,不由大喊道:“别去,别走!” 可惜,幻境中的人听不见他的声音。 他忍不住上前撕扯阿水的衣袖,却连他的衣角都没摸着。 谢玄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水离开,听他临走时还说要给阿鱼买最热乎、最好吃的酱肘子。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那天的事他也是事后通过自己查证和询问阿鱼才拼凑出完整的经过,这回谢玄想留下来看看。 命运既然待他不公,他便瞪大眼看着,看看老天爷是如何拆散他和阿鱼的。 他如一座木胎泥塑,站在院子里,看着阿鱼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阿鱼扛着渔具走出门,正准备关门,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阿鱼,等等!” 是李寡妇,她笑着跑到阿鱼身边,挽住阿鱼的手臂。 “李婶子,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儿吗?”阿鱼问道。 李寡妇脸上笑得灿烂,“没事就不能找你?” 阿鱼忙道:“自然不是,只是您贵人事忙,我怕耽误了您的事。” “瞧这张小嘴多会说话。”李寡妇脸上的笑加深,“怪道我儿对你那么满意。” “什么?”阿鱼诧异追问。 “你上回不是没见着我儿嘛,我儿学业忙,没时间再和你相看,这事儿就耽误下来了。”李寡妇道。 “这事儿我跟婶子解释过,实在不是故意的,婶子也同我说过您家郎君没什么时间再出来相看。”阿鱼道。 “所以说这是天赐的缘分,我儿上回回村,远远的瞧见了你一眼,就这一眼,便看上了,求我撮合你们。”李寡妇一句话把阿鱼惊得瞪大眼。 “看上我了?”她不敢置信指着自己。 李寡妇点头,“正是,如今他正在县城东边的叫什么福来酒楼等你,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阿鱼失口拒绝,“还不算了,婶子,我等会儿还要出海呢。” 话音一落,李寡妇的脸立刻拉下来。 “你今儿给我句实话,是不是瞧不上我家儿子,上回放鸽子也就罢了,这回他这么诚心请你,你还是这么不给面子。”她说着,甩开阿鱼的手。 阿鱼面色也有些不好看,“婶子,我真没这个意思。” “没这个意思,那你什么意思?”李寡妇拔高声音,“你是不是就是喜欢你收留的那个黑小子,那小子有什么好,我家儿子可是个读书的,比他好千倍万倍。” 听得这话,阿鱼脸色彻底沉下,皱眉看着李寡妇,“我和阿水清清白白,不是你上下嘴皮一碰就能污蔑的!婶子还是请回,我还有事先走了。” 阿鱼性子虽辣,也曾当众给过人没脸,但对李寡妇一向和善,冷不防见她这样,李寡妇老脸挂不住,非要讨回面子,拽住阿鱼的衣袖不让她走,“你今日要是不去,我们多年的情分便交代在这儿,今后再也不要来往。” “不来往就不来往,我不稀罕!”阿鱼脾气上来,也是个犟的,一句话顶得李寡妇直抽气不,胸口憋着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不停捂着胸口叫唤。 阿鱼只当听不见,头也不回走了。 村里有人见李寡妇和阿鱼吵架,都远远地躲开,吵架的人都走了,架自然吵不下去,李寡妇没了趣,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 说罢,斜着眼剜了一眼偷偷看笑话的人,也转身走了。 谢玄没跟阿鱼离开,反倒跟在李寡妇身后,随她回了家。 在她家里,谢玄看到了当初被震怒的他一剑劈死的男子。 那是一个高瘦男子,穿着学子长衫,头戴纶巾,一副读书人的装扮,只是眼神不清亮,透着几分浊气。 那便是李寡妇一直挂在嘴边的儿子,谢玄还记得他的名字,李儒。 做出那般恶事,真是辱没了这个名字。 李儒原本在院子里急得转圈,一见李寡妇进来就问,“怎么样?她去了吗?” 这句话点燃了李寡妇心中尚未消去的怒火,她双手叉腰,开始骂街,“那个阿鱼真不是个东西,你究竟看上她什么了?” “你就别问这些了!她到底去没去?”李寡妇没好气道,说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茶壶准备倒口水喝。 “没去?” 身后传来一声哀嚎,李寡妇斜眼看去,发现自家儿子坐在地上,竟然流了眼泪。 她怒道:“你这是做什么?疯了不成,不就是一个丫头片子,你至于吗?” 她以为儿子是为了阿鱼没去的事伤心,心里恼恨更甚。 “娘啊,你不知道,她不去我就要没命啊!” 李寡妇呆滞住。 “娘啊,我对不住你,不能给你尽孝了!”他又撕心裂肺嚎了一声。 李寡妇总算回神,面目有些狰狞。 “你把话说清楚,怎么就活不成了?” 李寡妇儿子便把自己被骗去赌坊,借了高利贷的事说了。 “如今利滚利,足足欠了五百两,这么多钱,便是把我卖了我也赔不起!” 听着儿子的话,李寡妇哆嗦着身子滚到地上,用手拍打地面,“儿啊!你糊涂啊!” 第102章 被骗 李寡妇到底经事多,嚎了两嗓子,便抓住了重点。 “你明白告诉我,为什么阿鱼去了酒楼你就能没事?” “我我”事关性命,李儒却支支吾吾开不了口。 急得李寡妇上手拍他,“还不快说!你这个冤孽!” “福来酒楼的少东家就是借给我钱的人,他看上了阿鱼,非要让我把人给他弄去。说只要把人给他弄去,他就免了我的欠款。”李儒艰难开口。 他自诩读书人,最恨骨头软的人,如今自己成了没骨头的恶人,抹不开情面。 李寡妇眼中闪着晶亮的光,“你说真的,只要把阿鱼弄到他手里,他就不再追究你欠钱的事?” “是,我本想着让娘你把她骗过去,现在看来是没希望了。”李儒脸色灰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看到了自己来日的惨状。 “收收眼泪,一个大男人,有什么过不去的!”李寡妇擦了把通红的眼圈,对着李儒道。 李儒眼含泪花看着她,激动道:“娘,你是不是想到办法了!” 李寡妇凑到他耳边低语,李儒听得眼泪都停了。 谢玄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子商量着如何算计阿鱼,额角气得发凸,手背上暴起青筋。 他就不该那么轻易地一剑了结了他们,应该把大理寺的刑罚都给他们过一遍,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哪怕谢玄再愤怒,在幻境中他还是什么都不能改变。 他看着李儒破涕为笑,从地上爬起来,飞跑出去。 谢玄也跟着追了出去。 留在屋内的李寡妇面无表情看着飞奔出去的儿子,低声说了一句话。 “阿鱼,你别怪我,是你命不好,我们女人啊,命都不好。” 李儒一路飞奔,跑到海边。 村子里的人大多从这里出海,李儒看到阿鱼已经上了船,忙大声喊道:“哪个是阿鱼?阿鱼在哪儿?” 船上的阿鱼听到声音,循着声音看去。 李儒镇日在县城书院读书,逢年过节也不怎么回三水村,村子里只有些老人还认识他,能跟着出海的大多是青壮年,瞧他是个生面孔,不由出声赶他离开。 “阿鱼,阿水出事了!他受了重伤,你再不去见他一面,就见不着了!”李儒一边躲,一边冲着阿鱼所在的方向喊。 听到这话,阿鱼顾不得其他,下了船往李儒这边跑。 她跑得很快,好不容易控制自己停下步子,气喘地根本说不出话。 她用手捂住胸口,不断给自己顺气。 “我就是阿鱼,你你说阿水怎么了?” 李儒佯装吃惊,“你就是阿鱼!” “你快跟我走,阿水在街上被歹人砍伤,危在旦夕,他怕自己撑不住,想见你最后一面。”他一把拉住阿鱼的衣袖,声音很焦急,仿佛真有这件事。 阿鱼面色难看得紧,心神不宁间,倒真被他拉着走出几步。 不等李儒高兴,她又猛然甩开李儒的手,站在原地,冷冷看着他,质问道:“你又是谁?阿水受伤,你来报什么信儿?为什么不是县衙里的官差来送信?” 她的眼神太吓人,李儒呆了一瞬,想起李寡妇的嘱托,做不悦状,回道:“你这小娘子,我好心好意来给你送信,你倒质问气我来。罢了罢了,你且听好了,我乃名山书院学子,外出采买东西,恰好碰到了歹人行凶的过程。按理说是该官差给你送消息,但他们还有公务在身,无暇送信。那个阿水伤的很重,呢喃着要见你,我不忍他愿望落空,才好心主动替他送信。” 他解释了一通,甩甩衣袖,负过身去,“你若信就跟我走,不信就在这儿等着。且看看他今日回不回得来。” 老半天没听见阿鱼的声音,李儒以为她还是不信,正要找补,便听见身后响起阿鱼的声音。 “郎君莫怪,是我说错话了,多谢郎君好心送信。” 李儒回过头,发现阿鱼对他弯腰鞠了一躬,大麻花辫垂在肩上,脖颈线条优美,白皙修长,身段窈窕,不由愣了神。 直到阿鱼抬头看他,他才惊醒,故意咳嗽一声,“你知道错就好,我也不欲和你一个小娘子计较,且随我走。” 阿鱼直起身子,“多谢郎君。” 谢玄守在一边,目眦欲裂。 阿鱼虽然聪明,知道试探李儒,到底年纪小,没能识破他的谎言。 更重要的事,阿鱼担心他的安危,乱了阵脚,听得李儒说得有模有样,怎能不心急如焚,正中了他们的圈套。 眼见阿鱼脚步急而凌乱,面上尽是掩饰不住的焦急,眼眶泛起微红,谢玄便觉得自己真是该死。 若当初没有管那许多事,阿鱼就不会被那个渣滓盯上,都是他连累了阿鱼。 他想起多年前拷问福来酒楼少东家的场景。 那是他第一次动私刑,鞭子的反作用力震得他手疼。 “大人饶命,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我真不是故意的。” “那个黑脸捕快非要查王老头女儿的事,他本就是破了案子被县太爷破格提拔上去的,我怕他查出来是我杀了王老头的女儿,我不想坐牢,就派人盯着他。” “那天听说他妹子去了,我就想着教训教训他妹子,给他点教训。没想到他妹子那么好看,我就想着把他妹子娶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他总不该再查我了。我又能娶个美人,又能平了王老头的事。” “大人,我错了,可我不是没得手吗?那个小娘子已经被救走了,我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到,我真冤枉啊,大人!” 听到是自己连累了阿鱼,谢玄心中的愤怒愈发强烈,他拿着鞭子继续抽打。 那人起初还叫喊着求饶,后来就只顾着喊疼,最后连一丝声响也发不出了。 木架上绑着的人被他抽得血肉模糊。 谢玄到现在还记得鼻尖充斥的浓重血腥味。 到了他这种身份,杀人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 可他还是一鞭一鞭打死了这个人。 他是为了警告自己,让自己记住,日后永远都不要再把阿鱼置于险地。 可最后他还是没有护好阿鱼。 第103章 媚药 阿鱼跟着李儒走在前去县衙的路上。 听到阿水受伤的消息,她正六神无主,没注意到李儒阴狠的表情。 她做惯了杂活,脚程比李儒还快些。 “小娘子,我跑不动了,不如你快些去城里,阿水兄就在福来酒楼里等你。”李儒停下脚步,弯着腰,冲阿鱼喊道。 “好。”阿鱼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可她很快止了步子。 “你说阿水在福来酒楼?”她直勾勾盯着李儒,眼神满是怀疑。 被她冷着脸质疑,李儒背后直冒冷汗。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阿鱼斜睨着他,“你骗人!他受了伤,不去医馆看病,不回县衙休息,反倒躺在酒楼里?你究竟是谁?为什么骗我?” 李儒瞪大眼,好似被她问得心虚。 阿鱼觉得不对,还想说话,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软着身子倒在地上。 “娘!”李儒喊了一声。 “别说话,还不快把她扶起来。”李寡妇手上拿着沾了血的木棒。 她说罢,转身去到草丛边,将木板车拉了出来。 “把她弄上来!”李寡妇说道。 李儒扛起昏迷的阿鱼,把人放到了车上,自己也跟着上了车。 李寡妇驾着骡子,载着阿鱼和李儒往县城去了。 他们都没发现,车上此刻多了一道游魂。 谢玄半跪在阿鱼身侧,凤眸中满是疼惜和自责。 阿鱼双眼紧闭,唇色发白,无知无觉躺在木板上,她的人生,从今天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谢玄不知道的是,他眼中可怜无助的阿鱼,当年此时正在脑海中和零宝欢快地交流。 “我的演技还行,日后有人追究起来,想来也怀疑不到我身上。” 【放心,阿云,你连世界意识都能骗到,书中人更不可能看出来。可我还是觉得面对非男主的人物,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演戏的。男主看不见的地方,你也可以放松一下。】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越是不起眼的地方,越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做戏只有骗过了自己,才有可能骗过别人。” 【是,那阿云你再晕会儿。】 “好嘞。” 李寡妇和李儒从后门把阿鱼运到了福来酒楼雅间。 “人怎么晕了?”小厮皱着眉问道。 李寡妇赔笑道:“小哥多担待,这是个硬茬子,不用点手段治不住。” 小厮冷笑一声,“你甭跟我说,郎君说了,在他回来前,一定要让她把这药给吃了。现在人被你弄晕了,这药你自己喂下去。若是扰了郎君的兴致,哼!” 那声哼里包含的信息太多,李寡妇接过药,脸上的笑有些僵硬。 “小哥放心,这药我老婆子塞也会给她塞进去。” 小厮皮笑肉不笑,“你最好能做到,不然他的手脚都不用要了。” 说罢,扭头离开。 李寡妇冲着他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低声咒骂了一句。 她看了一眼躲在一旁,吓得打哆嗦的儿子,眼前一黑,捂着胸口道:“还不快把那死丫头扶起来。” 就这样,李儒扶着阿鱼,李寡妇捏着她的鼻子,把药灌进了阿鱼喉咙里。 重新把阿鱼放平到床上,两人做贼似得离开。 谢玄来到阿鱼床榻边,静静凝视着她的脸,凤眸中卷起骇人的风暴。 等他回了三水村,一定把那对母子的尸骨挖出来,挫骨扬灰。 如果他和江池一样有通灵术,或者和云开一样有系统,此刻他便能听到零宝和云开的对话。 【阿云,那可是媚药,你怎么就给喝了呢?】 “我人都晕了,不喝不行啊。” 【完了,玩脱了!】 “安心,或许这对我们来说还是一件好事呢。” 【好事?】 “带球跑的标签你还记得?这个标签重点是什么,是球和跑啊。想合情合理有个孩子,并且有理由逃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处理不当轻则人设崩坏,重则引起谢玄怀疑,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该怎么圆剧情。如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阿云你有想法了?】 “差不多,你睁大眼看着就行。” 对话结束,谢玄发现床上的阿鱼长睫微颤,口中溢出一丝痛吟。 下一刻,阿鱼睁开了眼,和他四目相对。 谢玄心脏停了一瞬,直到阿鱼移开视线,撑着身子坐起来,他才回过神。 他眼见阿鱼揉按着脑袋,并发出疑问,“我这是怎么了?” 喊罢疼,又听她喊热。 “身上好热。” 她胡乱扯着衣襟,檀口微张,不断吸气呼气以平复身上的躁意。 原本苍白如纸的脸颊爬满红晕,眸中盈起水雾。 谢玄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耳朵微动,耳垂红得几乎能滴出血,心脏狂跳不止。 “我不是来找阿水的吗?阿水人呢?”她迷迷糊糊开口,口齿不太清晰。 她离他很近,仿佛在同他耳语。 很奇怪,明明他在这里一点触感都没有,但谢玄却仿佛能感觉到阿鱼喷薄出的温热的气息。 他想起那日的迷乱。 她的气息同他的纠缠在一起。 他生平头一回感到那么热,整个人像被包裹在茧中的蝶,努力挥动翅膀却出不去。 当然,他也不想出去。 阿鱼又动了,挣扎着掀开被子下床。 行动间,脚步虚浮,一路摇摇晃晃,好几次险些跌倒。 谢玄跟在她身后虚虚扶着她,最终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摔倒在地面上。 这一摔,把阿鱼今日的委屈给摔了出来。 她忍不住流下眼泪。 “我好疼,好热,阿水你怎么还不来接我?” “阿水,你在哪儿?” 她委委屈屈喊着阿水的名字,像一只不慎跳出水面,在岸边快被晒化,回不了家的游鱼,渴望着回她的家。 谢玄跪在她身旁,和她一样期待着阿水能快点来。 虽然他知道阿水最终一定会来救下阿鱼,可他还是很担心阿鱼的安危。 “阿水”耳边是阿鱼低声的抽泣。 同一时刻,雅间的门被打开了。 谢玄满怀期待看去。 来人不是阿水,是那个被他一鞭子一鞭子抽死的少东家。 谢玄目眦欲裂。 他怎么把这个东西给忘了! “快走!”他对着身侧的阿鱼大喊。 第104章 好热 那少东家一见到跌坐在地上、双眼迷离的阿鱼,眼睛便开始发亮。 “小娘子,你怎么摔了?我来扶你。”他身形庞大,少说有二百斤,像一座山压向阿鱼。 “阿鱼,快走!”谢玄急得满头大汗,冲着阿鱼叫喊。 阿鱼还是呆呆坐在地上。 少东家已经走来,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他伸出双手,迫不及待想触摸阿鱼,每走一步,身上的肉都会抖上三抖。 阿鱼忽然以手撑地,摇摇晃晃站起身。 “小娘子,你别急,我现在就来好好疼你。”少东家嘴里不干不净说着话,细小的眼睛藏在堆满横肉的脸上,目光满是淫邪。 阿鱼站稳身子,衣襟之前被她自己扯开一部分,露出胸前若隐若现的肌肤。 这更刺激了少东家的神经,他笑得猖狂,手臂张开,朝阿鱼扑来。 谢玄想拦拦不住,双拳紧握,脖颈上因为愤怒暴起青筋。 千钧一发之时,阿鱼连连后退,声音仓惶,“你不是阿水,你是谁?阿水在哪儿?” 少东家脸色一沉。 “你果然和那个黑脸小子有牵扯。”他停下步子,斜睨着阿鱼,“怕不是已经不是黄花闺女。” 他看着阿鱼的眼神像在挑剔货架上的商品,刻薄又恶毒。 嫌弃的语气气得谢玄身子发抖。 “算了,肉都到嘴边了,不吃白不吃,实在不行,把那黑脸小子和她一起做了,看谁还敢管之前的案子!”少东家狞笑着看向阿鱼。 阿鱼退到墙边,已经退无可退。 少东家这会儿又不急了,他发觉逗弄这个小娘子比直接办了她更有意思。 “小娘子,那个黑脸小子有什么好的,又倔又丑,既没有本公子俊俏,也没有本公子有钱,你说你图他什么。”他盯着阿鱼,一字一句道。 药效发作,阿鱼脸上一片酡红,双腿打颤,几乎站不稳。 她缩在墙角,垂着头,看起来好不可怜。 少东家继续道:“小娘子,你别怕,我很会疼人的,跟了我,我让你吃香的喝辣的,不然我就杀了你的情郎。” 阿鱼没有反应,依旧低着头。 少东家没看见自己想见的,改换了法子,“你今儿要是不好好伺候我,我回头就杀了阿水。” 听到阿水两个字,一直没什么反应的阿鱼忽然抬起头。 她不停喘着粗气,眼睛里氤氲着水雾,身上出了不少汗,好似刚从浴池里走出来。 少东家被她看得下腹一紧。 “阿水怎么了?阿水在哪儿?”阿鱼开口问道。 少东家自然回答不了,也没心思回答,他盯着阿鱼张合的小嘴,目露痴迷。 “我要去找他。”阿鱼撑着身子,扶着墙往外走。 少东家哪里肯让她走,迈开步子,宽大的身子堵在她面前。 阿鱼无路可走,转过身往回走,如此一来,越发被少东家逼在墙角。 他一把抓住阿鱼的手,将她扯进自己怀里。 阿鱼挣脱不得,哭喊着让他松手。 她的哭声像一把把刀子,凌迟着谢玄全身。 少东家把阿鱼扛在肩上,扔回床榻。 阿鱼不断往床榻里躲,拽着被子往自己身上盖。 “阿水,救我!” 她不停呢喃着让阿水救她。 少东家已经上了床。 阿鱼缩在床角,身体倚靠着墙壁,发髻已经凌乱,身前的衣服越发松垮。 少东家穿着鞋站在床上,“继续叫,我喜欢听。” 他的声音把阿鱼吓了一跳,眼眶聚集起更多泪。 少东家大笑着往阿鱼身边走。 “叫啊,怎么不叫了,快叫”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嘴里流出鲜血,没来得及看清是谁背后伤他,少东家就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他的身子倒在床上,小山一样堆着,后背上还插了一把剑。 没他在中间挡着,阿鱼的身影显现在来人眼前。 来的人是阿水。 阿水脑袋上还包着绷带,绷带上渗着血,脸上也溅了很多血,凤眸中尽是嗜血杀意,精致的眉眼在鲜血浸透下染上了森森寒意。 “阿鱼!”他瞳孔微缩,忍不住失声唤道。 阿鱼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头,往里缩了缩。 “阿鱼,是我啊,我是阿水,你不认识我了吗?”阿鱼陌生的眼神让阿水心里一沉,他不由焦急道。 “阿水?阿水在哪儿?我好难受,他怎么还不来?”阿鱼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包裹着自己,忍不住小声抽泣,她感觉自己正在变得很奇怪,身体里好像燃起了一团火,快要把她烧毁了。 “我就是阿水,我在这儿,阿鱼你不要怕。”阿水站在床边,弯下腰,试图和阿鱼交流。 “你不是阿水,他不长你这样。”阿鱼面向墙壁,说话声音很沙哑。 “你知道的,我之前涂了黑粉,我本来是长这样的,你见过的。”阿水急忙道,“你忘了,是你把我救回三水村的。” 阿鱼总算肯转过脸看他。 “阿水?”她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阿水连连点头,“是我,我在。” 阿鱼扯开被子,泪汪汪看着他,“你怎么才来。” 阿水强忍着自责心痛,走上床榻,半跪在阿鱼身边,把她抱了起来。 一入怀,他就感觉到阿鱼身上的体温过高,热得像个火炉,她侧脸靠在他胸膛前,呼出的热气喷薄在他手臂上,带来几分灼烧的痛。 皮肉相贴,刺激了阿鱼体内的药性,她伸出手臂环绕着阿水的脖子,低声唤道:“好热。” 周身都是她的气息,听到她沙哑中带着暧昧的声音,阿水险些脚下踉跄摔倒。 他勉强稳住心神,抱着阿鱼走下床榻。 他的动作很僵硬,怕力道大了弄疼她,又怕力道小了摔着她。 可怀中人并不体谅他,小幅度扭动身子,小脸紧贴着他的胸膛磨蹭。 阿水身子愈发僵硬,被她蹭碰过的肌肤又痒又麻,身体深处烧起一团火焰,体温迅速攀升。 他们拥抱着,像两只高温的火炉。 阿水脑子烧成一片浆糊,停下步子,根本不敢乱动。 跟随他一起前来的侍卫纷纷背过身去。 第105章 鱼水 “阿鱼,莫再动了。”阿水的嗓音粗粝而又沙哑,像车路碾过石子发出的声响。 他不说还好,一说怀里的阿鱼动得更勤,幅度也更大。 她仰起头,双目迷离望着他,“我热。” 阿水低头看他,温热的气息徐徐拂过他的面庞,他看到了阿鱼长而翘的睫毛、弥漫着水雾的眸子、如花朵般娇嫩欲滴的唇瓣。 他紧了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生怕她掉下去了,于是两人身子贴得更近,温软的触感让阿水感到头晕目眩。 “我带你去医馆。”他喉头微滚,按捺住狂跳不止的心,良久说了这么一句话。 下一刻,他佯装的镇定被彻底碾碎,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心跳骤然失控,几乎快跳出胸膛。 他垂眸看去,阿鱼的脸在他眼前放大,她仰着头,与他四目相对,眸子里满是醉人的春意,像潋滟起伏的春日碧水,洋溢着无限的柔情和让人沉迷的温柔。 唇上传来的温软触感,像阿鱼曾给他做过的糖糕,很甜、很软、很香。 鼻端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桂花甜香,是她最喜欢的头油香气。 被女儿家独有的香气包围,阿水的脑子越发迟钝,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 他只知道一件事。 阿鱼吻了他。 时间仿佛在此刻定格,阿水心底炸开一朵又一朵烟花,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好似被融化成一股又一股糖浆,流遍四肢百骸。 从那对母子口中,阿水一早得知阿鱼中了不好的药。 他急忙忙赶来,是想把她送到医馆的,可现在,他发觉自己的脚好像不愿意听从之前的想法。 见他没回应,阿鱼有些生气,手臂收紧,攀住他的脖子,腰腹用力,整个人往上提了提。 她调整好姿势,以便发力。 接着轻轻咬了咬阿水的下唇。 唇瓣上传来的微痛让阿水感到不可思议,他没想到阿鱼胆子竟然这么大。 而他没想到的还在后面。 阿鱼收起牙齿,侧脸贴着他的面庞往下滑,轻轻咬住了他的喉结。 阿水只觉后腰一麻,脊柱游走着彻骨的痒意,他再也忍不住,抱着她大步往外走,手臂和手背暴起青筋。 沙哑的声音响起。 “别跟过来!” 这话是对身后的侍卫说的。 侍卫们听到声音,把头垂得更低,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听到隔壁的房门被打开、又合上。 直到这时,几人才敢抬起头,面面相觑,眼中还残留着震惊错愕等复杂的情绪。 没人敢跟上去,除了一人。 谢玄自阿水进来,便站在角落里静静看着。 他是个外来人、局外人,根本没办法插手有关阿鱼的任何事,能做阿鱼英雄的只有阿水。 那种无力感一直持续到看见阿鱼主动亲吻阿水,转而变成了刺骨的疼痛和疯狂的嫉妒。 他的阿鱼在吻别人,哪怕那个人是曾经的他,他仍旧觉得不能接受。 铺天盖地的嫉妒让他的眼睛爬满血丝,他受虐似得跟在阿水身后,去到隔壁的房间。 彼时阿水已经把阿鱼轻轻放到床上。 阿鱼迷离着眼,凑上去想要吻他,被他侧脸躲开了。 他的手掌握住阿鱼作乱的手,转过头面向她,凤眸一瞬不瞬盯着阿鱼。 “阿鱼,你知道我是谁吗?” 明明声音已经哑得不像样子,明明脸色酡红一片,明明箭在弦上,他还是想问问眼前的女子,认不认得他。 他不希望她来日会后悔。 很奇怪,阿鱼眼神已经快要失去焦距,却还是准确无误说出了他的名字。 “阿水,你是我的” 少女接下来的话被他用唇封堵。 阿水松开她的手,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将她托向自己,不断加深这个吻。 阿鱼伸出手抱住他劲瘦的腰身。 见她能支撑自己,阿鱼松开了手,大掌在她后背游走。 一吻毕,两人的呼吸都乱了。 阿水伸手合上了床幔,重重叠叠的床幔遮挡了谢玄的视线。 他只能隐约看到两人拥抱在一起的身影。 鱼和水交融在一起,他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海水汹涌而来,游鱼闪躲不及,被浪花拍中,本以为会很难受,没想到却意外得了乐趣,开心地迎着浪头,在海水里遨游。 耳边传来女子低声的呻吟和男子剧烈的喘息。 谢玄倚靠在墙壁,捂住耳朵,绝望地闭上眼。 他是那么嫉妒着幻境中的阿水,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和阿水不一样,哪怕阿水曾是他的一部分,可他们仍然是不一样的。 就像阿鱼永远只会唤阿水的名字,却只肯唤他世子。 她一直都不曾真正把他和阿水视作同一个人。 谢玄知道,这种绝望远不会停止。 他在得到她的那一刻,永远地失去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的声音停止。 谢玄抬眼看去,满脸餍足的阿水穿着单薄的中衣下了床,透过掀开一角的床幔,谢玄看到了躺在床上已经昏睡过去的阿鱼。 阿水穿上鞋,正准备起身,大脑传来剧烈的疼痛,他伸出手摸了摸散发强烈痛意的地方,只摸到了一片濡湿。 鲜血从伤口流出,透过纱布,一滴一滴往下落。 无数片段潮水一般涌入他的大脑,阿水抱着头,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刺激,陷入昏迷。 他无知无觉倒在床边。 谢玄来到昏迷在地的阿水身边,爬满血丝的凤眸里闪烁着怜悯和疯狂。 从今日起,阿水不复存在。 而眼前的谢玄也将迎来他备受折磨和痛苦的日子。 他会变得和他一样可怜。 谢玄不知道的是,溯洄酒毕竟是用通灵术酿造的,会无限放大进入幻境里的人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那些因为世俗和规矩而不断被压抑、压制住的黑暗想法,在幻境中会不断被诱发。 那些他不敢想、不愿意相信的,譬如阿鱼喜欢的一直是阿水,譬如他对阿水的嫉妒,都在无形中被放大、再放大,以至于影响他的心境。 毕竟这个世界有着完善的世界观,因果循环,善恶有终,是它运行的逻辑。 利用通灵术达成自己的心愿,怎么能不付出代价。 第106章 珠珠 客栈中,谢玄猛然睁开眼,他直起身子,倚靠在床上,大口喘着气,眼尾染上了一抹绯红。 意识到自己回归现实,谢玄赤脚下地来到桌边,打开一罐酒,仰头喝下。 微苦的酒弥漫整个口腔。 谢玄喝到一半,忽然停下动作,大笑出声,他来到镜子前,看着镜中人,只觉得无比陌生。 镜子里的他,面色发青,唇色惨白,双目赤红,发冠凌乱,手里还拎着酒罐,像极了他从前亲手抓铺入狱的亡命之徒。 亏他自诩持重守礼,如今也变成了自己曾经最看不上的样子。 他冲着镜子大笑,镜子里的人也跟着大笑,笑容带了几分狰狞的意味。 谢玄捧起酒罐继续喝酒,酒罐见底,他随手甩了酒罐,又拿起一罐继续喝。 眼前不断闪现着阿鱼的模样。 她低头莞尔一笑的样子,她红着脸佯装生气的样子,甚至还有她最后难产身亡的样子。 两罐酒下肚,谢玄整个人已经不太清醒,他摇摇晃晃走到床边,一头栽倒在床上。 他又回到了幻境。 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布置典雅的房间。 房间内围了很多人。 为首的高大男子,是他的侍卫长高义。 “少卿为何还不醒?”高义逮住刚刚诊完脉的大夫问道。 这大夫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县城,得知床上躺的是玉京大理寺的少卿大人,诊脉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回话的时候声音也在打颤,“大人头部曾受到重击,脑中一直有血块未清。听您说大人不久前又伤到头部,且大人劳累过度,两厢加重,这才导致大人昏迷。大人身体并无大碍,过段时间自会醒来。” 高义听到劳累过度几个字,原本满是担忧的脸出现一瞬间的扭曲,又听得谢玄无事,便放了大夫离去。 未等大夫走出门口,他又道:“且慢,隔壁也有个病患需要你去看看,还请随我来。” 高义面色古怪,领着大夫去到阿鱼休息的房间。 “里面是大人内眷,我不便进去,还请大夫注意分寸。”高义在门外叮嘱道。 大夫点头如捣蒜,背着衣箱往里进。 谢玄跟着入内。 阿鱼双眸紧闭躺在床上,面色已经恢复正常。 谢玄稍稍放下心,他盯着大夫为阿鱼诊脉,处理后脑的伤,等大夫一走,他便坐在床榻边,静静看着阿鱼。 外面隐约传来大夫的说话声。 “里面的娘子没事,她后脑有处伤,创口不大,我已经处理过了,这位娘子昏迷一是因为后脑的伤,二是因为疲劳过度。” 大夫的声音有些尴尬。 高义感觉自己以后都没办法直视疲劳过度四个字了,忙不迭送大夫离开。 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谢玄忍不住伸出手抚摸阿鱼平坦的腹部。 虽然什么都摸不到,谢玄还是露出一抹笑。 他们的孩子,现在应该已经在里面了。 “珠珠,是阿爹对不住你,没能保护你平安降生。”谢玄轻声开口,眼底满是愧疚。 “你阿娘喜欢桂花,怀你的时候便一直说等桂花开了,你也出生了,便给你做桂花饴糖。阿爹那时还想着沾沾你的喜气,也吃上你阿娘嘴里一直念叨的桂花糖糕,可惜,没吃上。” 说到最后三个字,谢玄眼眶里氤氲着泪水。 滚圆的泪珠顺着他的面颊往下落。 “琼叶润不凋,珠英粲如织。阿爹给你取名珠英。是桂花的意思,希望你来世能像桂花一样,花开满枝,十里飘香。” “若是可以,来世我不愿再做人,便做一株桂花,永远守在你和你阿娘身边。” 阿鱼还在昏睡,游魂谢玄便来到了已经清醒的谢玄身边。 谢玄身上披着衣服,坐在上首,高义正向他回禀这段时日的情况。 “世子容禀。”谢玄行走在外,并不喜欢旁人称他世子,所以身边人总以少卿相称。 不过此处毕竟只有他们两人,面对自小一起长大的主人,高义还是更愿意称呼他为世子。 时隔三月,再听到这声称呼,谢玄竟然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指尖微动,沉吟片刻开口道:“说。” 高义垂首道:“世子失踪后,我等在海州搜寻多日,并未见世子踪影。国公急召我等回玉京,我等无奈,只得折返玉京。 一月前,世子的亲舅父,传闻十年前便已经死去的前太子忽然复生,于宫外发动政变,登临皇位。您的表弟,失踪多年的皇长孙殿下也随陛下一同回归,如今已经是我大雍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听闻世子遇险,特派我等继续寻找世子下落,我等重返海州,辗转多日,这才在今日寻到了世子。” 说罢,高义忽然跪下,“属下有罪。没能保护好世子让您遇险,流落海州。找到您后,又失手伤了您。请世子责罚,无论什么罪责,属下都甘愿领受。” 高义眼眶也有些发红,他所言句句发自肺腑,也是真心觉得对不住谢玄。 这事说起来,高义也是没脸见人。 本来一直找不到世子,他都不抱希望了,没想到回到世子失踪的县城,迎面看到了一个黑脸捕快,当即便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人虽然肤色极黑,五官却和世子很像,高义和谢玄一道长大,自觉不会认错。 为保险起见,他只身跟踪了黑脸捕快一段路程,被黑脸捕快当成歹人,两人撕打在一起,他一时失手,用力过猛把那黑脸捕快推倒在地,捕快脑袋磕到了石头上,血流如注。 高义忙去扶他,伸手擦拭他额头上的血迹,没想到擦着擦着,竟然发现捕快的肤色是涂了黑粉作假的,擦拭出的五官虽然沾着血和一片又一片黑色,但无疑是世子本人。 他赶紧把世子送到医馆诊治,好在没把世子打出大毛病。 谢玄没提罚他的事,“起来,早说过让你不要动不动就跪。” 高义没有起身。 “我的话也不听了?”谢玄声音发沉,忍不住咳嗽两声。 高义怕他动怒伤了身子,这才站起身。 “府上有没有发我的讣告?为我准备白事?”谢玄看向高义。 第107章 世子 高义作势又要跪。 “不准跪!”谢玄拔高声音。 高义弯下腰,“国公以为世子已经遇险,为让世子得身后安宁与尊荣,特特意为世子备下了衣冠冢,丧事原也是要办的,只是恰巧碰到了宫变,这才作罢。” 谢玄嗤笑一声。 “高义,没找到本世子之前,你想过我会死吗?” 高义闭了闭眼,回道:“属下不相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见到世子的尸首,属下绝不会相信世子已经丧生。” “是啊,连你都如此,我的亲生父亲却不愿意多等些时日,还没寻回我的尸体,就急不可耐散布我的死讯。”谢玄语气满是嘲讽。 “世子”高义有心安慰谢玄,无奈他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嘴又是个笨的,想了半天,竟然说不出宽慰的话。 “好了,不用想着安慰我,这么些年,我早就习惯了。”谢玄挥挥手,脸色已经恢复如常。 镇国公这么着急散播他的死讯,无非是猜出要他命的是永平帝,急着向永平帝示好,希望能保住自身性命罢了。 谢玄无话可说。 如果不是永平帝身死,他亲舅舅成了天下之主,他那个爹恐怕也不会放高义来找他。 “今上是怎么成功登上皇位的?”谢玄语出惊人。 高义警惕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眼谢玄平静无波的神色,方才开口:“那日散朝后,太子殿下于皇宫之外,百官面前,陈列废帝蓄意挑动十王之乱,以至大雍山河动荡,残杀手足等十数条罪状,责令废帝当面与他对峙,群臣哗然,百姓惊愕。” 头顶传来谢玄短促的笑声,没听见他下文,高义继续道:“废帝拒不肯见,午时一过,殿下身后忽然出现一批兵士,镇守皇宫大门的禁卫军也倒戈殿下,大开宫门,殿下的人兵不血刃就进了皇城。一路行至朝会大殿,废帝开口,只让太子殿下去见他。殿下只身进殿,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出来了。等大家再进去的时候,发现废帝已经自尽身亡,桌案上是他亲笔写下的罪己诏,他承认当年是他挑起十王之乱,害得大雍皇室凋零,愿意伏罪自戕,把皇位还给今上。” “我的这位表弟,还真是让人惊喜。小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有魄力。”谢玄点评道。 高义吓得把头埋得更低,他总觉得世子失踪一趟再回来,人有些变了。 “好了,你先去,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谢玄道。 高义沉默着退下。 高义想得没错,失踪一场,记忆全失,换了个身份,体验了一遍以前从没经历过的生活,谢玄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改变。 以前的他,自愿入彀,敢冒灭族之险帮助舅父和表弟重回玉京,谋得就是不世之功,为的就是把永平帝拉入死地。 可能是受阿水的影响,如今听到计划成功,他竟然没觉得很高兴,反而有种索然无味,甚至是厌烦的感觉。 觉察到自己和往日的不同,谢玄眼底浮现出几分复杂。 由阿水想到阿鱼,以及有关阿鱼的最后画面,谢玄的眸色更加复杂。 事情似乎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的心似乎也脱离了他的控制。 不然他为什么会生出想要立刻去到隔壁看望阿鱼的冲动。 明明已经拼命把这个念头按下去了。 为什么还会想起? 为什么一睁开眼就想看到她? 谢玄猛然闭上眼,掩盖住眼底起起伏伏的情绪。 既然玉京的事不够吸引他的注意,那他就换一件事做。 他站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房门。 游魂谢玄并没有跟着他离开。 他知道他去做什么了。 等到谢玄一身血腥气回来,跟在他身后的高义仍然没有调整好表情。 世子是何许人,皇亲国戚,天之骄子,一向看重法度、规矩,他从没见过世子动用私刑的样子,也从没见过他那双用来查案的手杀过人。 高义本以为今晨看见世子亲手刺穿那对母子,已经挑战了他认知的极限,没想到还有更震惊的在后面等着他。 今日的世子,无时无刻不再推翻他以前对他的认知。 单说世子在医馆一醒过来,听得他们跪地称他为世子,脸上满是震惊,并仓皇而逃就已经很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世子一路跑回了个鸟不拉屎的破渔村,去到海边找了一圈,逮了一个人问完话后,整个人便有些失控。 一路赶回县城,去到福来酒楼,抓住酒楼小厮问清楚今日确实有个小娘子被偷偷送进来后,世子身上的气压低到他不敢靠近。 接着就是世子剑杀那对母子,上楼后救下那名被下药的小娘子,与她 想了半天,高义总算想到了一个贴切的形容词--肌肤之亲。 世子与那小娘子有了肌肤之亲,算起来,那位小娘子也是他半个主子。 加之高义直觉世子今日变化这般大,是因为那位小娘子,于是他开口提议道:“世子救下的娘子” 话没说完,高义就感觉自己被一道恐怖的视线盯着,头皮不禁发麻。 “继续说。”谢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高义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但他不能不说,遂道:“大夫已经为那位娘子诊过脉,娘子与世子一样,都是因为头部的伤和疲劳过度而陷入昏迷,并无大碍,只需好生调理。” “所以呢?”谢玄冷声问道。 高义大脑飞快运转,他拼命想要是自己家中妻子生病了该怎么办。 猛然想到世子到现在还没去看人家一眼,脱口而出,“所以世子是否要去看看那位娘子,关心一下娘子的伤势?” 高义长舒一口气,正想夸自己怎么这么聪明,却见自家世子一双凤眸一瞬不瞬盯着他,高义如坠冰窖,僵立在原地,不敢乱动。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久到高义以为自己小命马上要交代在世子手里,被世子用目光杀死。 他屏住呼吸,双膝发软,想跪地求饶,却见世子慢慢收回视线,垂下眼睑,低声说了句。 “可。” 第108章 疏离 高义推开房门,谢玄负手跨步进入,沉声道:“别跟进来。” 高义垂首称是,在谢玄进去后将门合上。 天色昏暗,屋内点了许多灯,光影跳跃,为床榻上的女子周身镀上一层柔光。她双眸紧闭,睡梦间眉头还皱着,似乎睡得很不安宁。 谢玄缓步向她走来,俊美的脸上一片平静,找不出半点情绪波动。 他看着睡梦中的阿鱼,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眼神疏离得可怕。 可分明他们几个时辰前才有过肌肤之亲。 谢玄很快走到床榻边,他站在哪儿,一动不动,静静注视着阿鱼的面容。 单从眼神、表情上看,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能知道他心思的恐怕只有游魂谢玄了。 游魂谢玄一直跟在刚恢复记忆不久的自己身后。 此时他正站在一旁看着谢玄,同样负手而立,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面庞,却生生让人品出几分不同。 刚恢复记忆的谢玄虽然深不可测,心思难猜,但风采照人,不负盛名。 游魂谢玄不过比他多了七个月的经历,整个人却更加沉寂,周身萦绕着不散的寒气。 短短时日,游魂谢玄经历了丧妻、丧女、背离家族等人生大事,甚至不久后又将与整个家族对抗、与宗室对抗,怎么可能不变,又怎么可能不沉寂。 他看着七个月前的自己,眼中是怀念、怨怼等诸多复杂的情绪。 旁人不知道眼前人的想法,他却十分清楚。 阿水的记忆毕竟只有三个月,在谢玄二十几年人生记忆里不过过眼烟云。 理智告诉谢玄,阿鱼身份低微,镇国公府容不下她,玉京也容不下她。海州是她的家,她是海州一尾自由自在的鱼,适合在大海中遨游,而不是待在玉京人造的湖泊中。 但每当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响起,谢玄就觉得心脏难受,与阿鱼在一起的过往像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内心深处总会响起一道声音,让他把阿鱼留在身边。 身份的转变,记忆的回归,改变了谢玄的行事逻辑和处事风格。 或者说,他只是变回了自己,原本的阿水从来不是他。 镇国公世子,前途无量的大理寺卿,这些身份给予谢玄的不仅仅是荣耀,还有枷锁,他不再是孤身一人的阿水,无法再事事以阿鱼为先,他要考虑镇国公府的声誉,要考虑自己的前途,考虑世俗人的眼光。 太多太多的顾虑,都在告诉他一件事:他既然已经恢复记忆,便就当阿水已经死了,三水村的回忆只能成为回忆,阿鱼也只能留在海州。 睡梦中的阿鱼似乎梦到了不好的事,眉心褶皱更深,额头生出冷汗,嘴里喃喃唤了一句“阿水”。 这声阿水把沉思中的谢玄和静静看着两人的游魂谢玄拉回现实。 谢玄听到声响,身子猛然一僵,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收紧,他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伸出手想为阿鱼抚平眉心折痕。 手伸到一半,悬在半空中,再也没有寸进。 默默良久,谢玄收回了手。 他站起身,缓步离开。 游魂谢玄接替了他的位置,坐在椅子上,伸出手轻轻抚摸阿鱼深皱的眉心。 虽然什么都摸不到,但他还是想这么做。 曾经的他,因为诸多顾虑,无数次伸出手又放下,如今在幻境中,他不想再考虑那么多,只想弥补曾经的遗憾和亏欠。 没人知道,床榻上看似昏睡的女子正在欢庆即将到来的胜利。 “真是天助我也,我们马上就能完成任务了。”女子声音满是喜悦。 另一道奇怪的电子音却闷闷不乐,【阿云,阿水真的回不来了吗?如果是他,刚刚就会给你擦汗了。】 她是亲眼看到阿水对阿鱼有多么好的,说是千依百顺也不为过,再对比谢玄刚刚的行径,一颗电子心碎成了几瓣。 “零宝,你要记住,阿水确实已经消失了,在谢玄恢复记忆的那一刻,阿水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女子的声音带了些不近人情的冷漠。 【哦。】电子音蔫蔫的应了一声。 女子叹口气,又软下声音,“如果谢玄没有失忆,阿水便也不会存在,可谢玄总有一天会恢复记忆,他本就注定活不长。我一早知道这点,也告知过你。” 【我知道阿云你说的都对,但我就是难受,他是为数不多一直对阿云你好的人了。】电子音声音低落。 “所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他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活在我心里。我们换个角度想想,阿水那么依赖阿鱼,如果有一天阿鱼消失了,他还能活得下去吗?” 【应该不能了。】 “是啊。失去了阿鱼的阿水即便活着也会一直带着遗憾。阿鱼是我扮演的,阿水是失去记忆,残缺不全的,两人注定无法相守。如果阿水没有恢复记忆变回谢玄,我们任务完成走了以后,你让他如何自处?” 电子音没有说话。 “所以,他恢复记忆不是坏事。对阿水来说是这样,对我们来说也是。” 电子音总算开口说话,情绪有所好转,【谢谢阿云你这么安慰我。】 女子轻笑一声,“你我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 零宝虽然是系统,但程序很高,也安装了人类情感模拟器,复杂的情感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拥有,但这也导致了她所拥有的情感更为纯粹。 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很难因为外界而改变。 像一个小动物,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单纯得让人心疼。 就像她喜欢云开,便什么事都听她的,对她抱有绝对的信任。 爱屋及乌,对云开好的阿水她也喜欢,所以眼见阿水大变样,她也很难过。 听女子这么说,电子音打起精神,说件让人高兴的事,了【我已经把假孕丸内化到阿鱼身体里了。】 “做得好!”女子夸道。 【那当然,大纲里女主死遁了那么多次,情节那么曲折,为了帮助女主完成任务,我这个系统当然要有足够的死遁神器、虐心药丸。】电子音一扫先前低落,高兴道。 高兴没多久,电子音又道:【阿云,自阿水寻到你,阿鱼的身体便由傀儡附身,你脱离阿鱼身体时间太久,现在我必须把你送回去,不然我怕你的灵魂承受不住。】 “好。” 第109章 恢复 游魂谢玄正抚摸着阿鱼的额头,忽然发现她睫毛轻轻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 “阿鱼,你醒了。”他情不自禁唤出声。 阿鱼满目迷茫,撑着手臂坐起身,举目四望,眼底的迷惑更深。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她低声呢喃了一句,伸手摸了摸隐约泛着痛意的脑袋,随后表情变得惊恐。 她猛然掀开被子跳下床,连鞋都没顾上穿。 她一路跑到门口,推开门往外冲,正撞入一个人的怀抱。 谢玄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恰巧碰到了夺门而出的阿鱼。 他弯着腰,双手稳稳握住阿鱼的手臂,低头看她一眼,忍不住道:“发生了什么?” 阿鱼慌乱抬头,只一眼,便怔在原地。 她见过阿水真正的模样,虽然不过寥寥数面,但那张俊俏的面庞却刀刻斧凿般印在她脑海中。 更不要提,脑海中不时翻滚出来的,两人相依相偎、难舍难分的画面。 画面中,这张俊美的脸染了绯红,额角、鬓边都是汗珠,眼角蜿蜒出一抹艳色,脖颈上暴起青筋,低声询问她舒不舒服,得到她肯定的回答后,他忽然俯下身,埋首在她颈边。 脑海中活色生香的画面和面前人严肃禁欲的脸重叠在一起,阿鱼耳边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震得她全身发僵。 “阿水?”她迟疑着开口,看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她本能地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变了。 谢玄听到这个称呼,凤眸中掠过一抹复杂。 视线下移,谢玄看到了阿鱼裸露在外的脚,呼吸骤然收紧。 阿鱼的脚不小,并不符合大雍女子必须脚小的审美。 她是个弃婴,又生活在偏远的渔村,不似玉京贵女或富贵之家女子般缠脚。 但她的脚很美,最起码在谢玄看来是极美的,肌肤白嫩,摸在手里像一柄玉如意。 之前的床帐里的回忆忽然涌入谢玄脑海。 他扯开身下人的衣带,手掌一点点向下,每往下一回,总能激起她的颤栗。 尤其是摸到了她的脚,他明显感觉到耳边的喘息声加重,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急剧收紧。 女子微喘的呼吸萦绕在耳边,谢玄猛然惊醒,抽回了手。 避之不及的动作让阿鱼颇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她一早稳住了身形,否则怕要摔倒。 她站在原地,眼见面前人发沉的视线,心下一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难堪地把脚往裙摆下缩了缩,只剩几根脚趾露在外面,像夏日才露尖尖角的荷花。 谢玄看在眼中,眸色更加复杂。 他的沉默让阿鱼心头微窒,她忍不住拉住谢玄的衣袖,轻轻拽了拽,就像从前拽着阿水的衣袖,求他帮忙给她带些水粉头油。 她低声道:“阿水,你怎么了?” 她没有提之前的事,只是急切想确定些什么,比如阿水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让她感到那么陌生。 “够了。”谢玄的声音很冷,“我已经恢复记忆,不要再叫我阿水了。” 他的话像一柄小刀刺破了阿鱼的心脏,里面汩汩流出血来。 阿鱼不敢置信道:“你恢复记忆了?” 明明该感到高兴的,阿鱼的面色却不受控制地变白,她勉强挤出一抹笑,“这是好事” “世子,玉京有急信送到。”高义忽然出现在门口,弯腰对谢玄道。 他的出现打断了阿鱼的话,阿鱼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静静地看着谢玄。 一向带笑的眼睛蒙上了薄薄的雾气,怯生生望着他。 她的眼神像一颗石子,投入谢玄心湖,激起了一圈涟漪。 他迟迟没有开口。 身后的高义虽然觉出情况不对,但还是道:“世子,是您表弟的信。” 他不敢说出太子二字,只能隐晦提醒。 谢玄闻言眉心微皱,隐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不由握起。 下一刻,他转过身,取了高义手中的信,快步离去。 阿鱼眼里的雾气越来越浓,她固执地站在门口,直到谢玄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 从始至终,谢玄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反倒是高义拐过连廊时悄悄瞥了她一眼,见她还在门口站着,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阿鱼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门口站了多久,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门口枯站着。 明明人都不见踪影了,不是吗? 或许她只是希冀着那人能回头看看她,哪怕只有一眼,她也不想错过。 游魂谢玄守在阿鱼身侧,看着她迷茫脆弱的眼神,恨不得逮住曾经的自己狠狠揍上一顿。 哪怕没想好怎么处理和阿鱼的关系,他也不该这般冷落她。 可恨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阿鱼伤心。 哪怕他心中已经悔愧无边。 眼看着阿鱼垂下头,长长的睫毛上挂起泪珠,他只觉心如刀割。 阿鱼很少哭,怒极气极,骂过一阵也就过去,身为阿水时,他就没见阿鱼哭过。 可当他不是阿水,变成谢玄后,阿鱼的眼泪便越来越多。 如今,还只是个开始。 游魂谢玄痛苦地闭上眼。 再睁眼,阿鱼已经擦拭好眼泪,赤着脚回到床榻,她扯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缩在角落里不愿出去。 游魂谢玄僵立在原地,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他知道自己对不住阿鱼,亲眼看着从前的事再现,比凌迟还要让他难受百倍。 殊不知,被锦被遮住下半张脸的女子慢慢弯起了唇角。 她戏做得太真,以至于不论是曾经的谢玄还是现在的谢玄都没发现半点异样和破绽。 “谢玄应该不会让我跟着回玉京了,这次任务想必很快就能完成。”她在心里道,平静的语气里藏着压抑到极致的喜悦。 零宝也很开心,但很快喜悦又被惆怅掩盖,【看来谢玄真的不是阿水。】 “如果他还是阿水,事情才真的棘手了,现在这般冷漠纠结,正合我心意。”女子的声音平淡。 连零宝都没觉察出她语气中的遗憾。 【确实,现在这样再好不过了。】零宝叹了口气,附和道。 第110章 离开 谢玄离开了很久,阿鱼保持这个动作一直到后半夜,直到精神再也撑不住,歪头倒在了床榻上。 眼见她身上没个被子盖着,眼睛还红肿着,游魂谢玄又急又气,担心她这般睡伤了身子,又气她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更气的还是他自己,有什么事这般着急处理,这么长时间,都抽不出空回来看她一眼。 正想着,门外忽然落下一道影子。 他回首看去,发现谢玄正站在门口。 外面的天早已黑透,谢玄面上带着几分疲惫,头上的纱布又渗出几丝血迹。 他身后跟着高义,高义忍不住劝道:“世子,忙了大半宿,您没用饭,还受着伤,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您头上的伤又渗血了,还是快些让医师给您包扎。” 谢玄置若罔闻,冷声道:“回去!” 高义张了张嘴,还想说话,最终忍住了,转过身离开。 谢玄抬手合上门,挡住外面不时吹进来的风,一步一步向里走。 映入眼帘的是阿鱼苍白的脸庞。 他不由加快步子来到床边,迟疑片刻,他脱鞋上了床榻。伸手抱住阿鱼单薄的身子,给她调整了舒服的睡姿,盖好被子,随后下了床。 他坐在床边,做了游魂谢玄想做却做不到的事--为阿鱼抚平眉心褶皱。 这是他第二次见阿鱼睡得这般不安稳。 谢玄的手一点点抚过阿鱼眉心,修长如玉的手指掠过她的眼角眉梢,最终停在她鬓边。 视线如清风划过她的眉眼。 末了,他启唇唤她的名字。 “阿鱼,阿鱼。” 一声又一声,像是要把她的名字刻进心里,眼神专注而认真,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印刻进脑海。 “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的声音很轻,不仔细听甚至辨认不出。 游魂谢玄冷眼看着,不由勾起一抹冷笑。 话是这么问,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人心底已经有了盘算。 太子信中急召他回玉京,为的便是新政之事。 而这正是谢玄毕生所求的。 他要青史留名,要不世功绩。 这是他自幼时起便在心头立下的宏愿。 从前求权,是为保护家人,待发现所谓亲人的真面目后,他求权,只为世上再无人可欺他。 三水村的点点滴滴,犹如黄粱梦一场,梦醒后,他还是会坚定地走上曾经选好的路。 他是谢玄,不是无权无势无记忆的阿水。 谢玄眼中最后一丝眷恋不舍自眼底抽离,他收回手,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信和一个袋子放在女子枕畔,而后决然转身离开。 从始至终,没有半分犹豫。 身后女子犹在梦中,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最重要的人抛弃。 游魂谢玄望着自己的背影,眼底凝起寒冰。 日上三竿,阳光斜照进房间,被热意烘着,床榻上的女子慢慢睁开眼。 她的头还很疼,意识也没有完全清醒,转过头,看着视线中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思绪渐渐回笼。 她想起自己在哪里了,也想起了阿水。 眼睛猛然睁大,她掀开被子,正准备下床,不妨看到身侧的信封和袋子。 阿鱼不识字,但阿水教她写过自己的名字,她认得自己的名字,也认得阿水的字。 信封上的字分明是阿水写的,内容还是她的名字。 她拿起信,发现信封上写了四个字,但她只认识前两个字,也就是她的名字。 阿鱼只得伸手去拿袋子,沉甸甸的,份量十足。 她打开袋子,发现里面竟然是白花花的银子和一沓银票。 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 阿鱼猛地把袋子扔回床上。 信一定是阿水写的,她要弄清楚阿水到底写了什么。 阿鱼穿好衣服,跑出门去,走出门口没几步便遇到了一个穿戴体面漂亮的小娘子。 “娘子你醒了,你要去哪儿?”小娘子问道。 见小娘子这副打扮,阿鱼顾不得回话,忙道:“小娘子你可识字?” 小娘子点了点头,“我自然识字。” 阿鱼眼底漫过喜悦,“那我能不能请小娘子帮我读封信。” 小娘子欣然同意。 阿鱼满心期待把信交给了小娘子。 小娘子本有话要问阿鱼,见她这般着急,只得先读信。 “阿鱼,见字如晤。承蒙这段时间照顾,如今我已恢复记忆,自当归家。袋子里的银钱算我对你的报答。勿念,阿水绝笔。” 小娘子一字一字念出信上的内容。 短短几句话,阿鱼有许多地方听不懂,但她听明白了一件事,阿水走了。 他就那样走了,只留下一袋银子,连道别都没有。 甚至她连他的真实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小娘子的表情也有些难过,她听阿爹提过阿鱼的事,阿鱼救了那位贵人,甚至还和那位贵人 没想到,那位贵人失忆时古道热心,对阿鱼好得跟什么似的,如今一恢复记忆,说离开便离开了。 小娘子拉住失神的阿鱼的手,“阿鱼娘子,那等薄情寡义的人你就忘了!你虽然没见过我,但我却知道你,我阿爹是县丞,你来县衙送点心的时候,我偷偷瞧过你几次。你人长得好看,做东西又好吃,日后一定能找到真心对你的人。” 小娘子说得什么,阿鱼已经听不太清了。 她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身上的力气仿佛被一瞬间抽走,如果不是小娘子及时拉住她,只怕要以头抢地。 意识最后,是小娘子惊慌失措的声音。 “快来人啊!快来人帮忙!” 县城外,夤夜出发,已经走出几十里的车队内,打头的男子心头骤然泛起一阵疼痛。 他捂住发疼的心口,苍白着脸回首看去。 身后是海州一处偏远的县城,在偌大的海州地图上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谢玄想,他应当一辈子都不会踏足此处。 这里残破、落后、天气多变,不是个好地方。 能离开这里,回到锦绣堆积的玉京,他该高兴的。 可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的心会那么疼。 高义眼见谢玄回头,忍不住开口道:“世子可要回去?” 在谢玄冰冷的注视下,高义垂下了头。 耳畔响起谢玄毫无起伏的声音。 “继续赶路。” 第111章 身孕 一个月后,三水村内。 阿鱼和往常一样晨起做饭,今日家里一大早就来了客人,所以她多做了几个菜,把平日里不舍得吃的都端上了餐桌。 “好了,别忙了,这么多菜,我们两个人怎么吃得完?”屋里的娇客对着阿鱼说道。 阿鱼放下最后一道菜,笑道:“这次是真没有了,你来我总不好太慢待。” 身着嫩绿色衣裙,一笑嘴角便有两个甜甜酒窝的少女笑嗔道:“你这话说的我还挺受用。” 阿鱼抬眼看她,被她甜美的笑感染,也露出这几日来第一个笑容,“阿媛可要好好尝尝我的手艺。” 女子名唤崔媛,是之前帮阿鱼读信的小娘子,也是县丞唯一的女儿。 她那日救了阿鱼,待阿鱼醒后与阿鱼交换名字,成了朋友。 如果不是阿鱼执意回三水村,崔媛还想着多留阿鱼几日在府中修养。 “那当然,我可惦记你手艺许久了。”崔媛笑道。 她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咀嚼,眼睛都亮了亮。 “真好吃!亏得我求了阿爹一个月,他才肯放我出府。如今吃到这鱼肉,倒感觉以前的鱼肉都白吃了。”崔媛说罢又夹了一筷子鱼肉。 到底是官家小姐,虽然吃得快,吃相却很雅致。 “阿鱼姐姐,你也快吃,别光看着我。”崔媛笑道,她自觉和阿鱼一见如故,定要唤她做姐姐,事实证明,她确实没把自己当外人,来了阿鱼家一点儿也不拘束,跟进了自己家门一样。 也是县丞大人把她教得好,才养成这般爽利活泼的性子。 阿鱼也是爽利人,见她这样,不仅不觉得冒犯,反而感到很亲近。 于是扯了扯唇角,“好。” 说罢,她也夹了一筷子鱼肉。 有崔媛陪着说话,阿鱼这顿饭用了不少,游魂谢玄在一旁看着,一直悬在喉咙口的心慢慢放回到肚子里。 这一个月来,他守在阿鱼身边,眼见她跟没事人一样吃饭、睡觉、做工,不仅没觉得安心,心底反而更焦急。 阿鱼表面看起来正常,旁人问她阿水去了哪儿,也只说他回自己家去了,仿佛阿水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只有他知道,阿鱼脸上的笑少了,眼睛里的星光消失不见,常常坐在院子里发呆,一到夜里还总是莫名其妙流眼泪。 阿水的房间被她上了把锁,出海时她把钥匙扔到了大海里。 她用这些行动告诉自己,那扇门,她永远也不会再打开。 正如阿水那个人,她也会努力忘掉。 越是这么做,游魂谢玄越能觉出阿鱼的不对,如果她真能忘得掉阿水,怎么会把自己过成那副样子。 阿鱼的状态太差,他很担心她的身子,更不要提她如今腹中已经有了孩子。 想来阿鱼当时体弱难产,除了那味阴狠的迷药,怀孕前期没养好身子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想到这里,他便自责不已。 正吃着饭,阿鱼忽然干呕了几声。 崔媛看在眼中,不由焦急道:“阿鱼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阿鱼也有些疑惑,她摇了摇头,“没怎么,就是有些反胃,许是因为今日的饭菜太油腻了。” 崔媛点头,“也有可能,不过最好还是寻大夫瞧上一瞧,虽说你脑袋上的伤已经好了,但也该复诊,看有没有留下什么隐疾。” 阿鱼正要拒绝,崔媛又道:“阿鱼姐姐你不要急着拒绝,大夫我已经带来了,就在门外候着。” “什么?”阿鱼面上难掩震惊。 崔媛道:“是我阿娘身边得用的老嬷嬷,懂些医术,头疼脑热的小病看来不在话下。阿娘出门前特意让带来的,说是给你复诊。我原先还觉得用不着,以为阿娘只是想派个人来监视我,便打发她在外面等着,没想到阿娘说得竟有几分道理,如今还真能用得上。” “姐姐你莫要推辞,身子是自己的,若真落下病根,日后发作起来,难受的是你自己。”崔媛边说边走出院子,看样子是去叫大夫。 阿鱼推却不得,便也由她。 老嬷嬷上了年纪,约莫五十多岁,慈眉善目,看起来很让人放心。 她笑着落座,搭上阿鱼的手腕,期间还问了阿鱼不少话。 诊脉的时间有些长,结束时,她看着阿鱼的眼神很复杂,里面有喜悦、有怜悯 阿鱼不明所以,问道:“敢问嬷嬷我身子如何?” “阿鱼娘子没什么大碍,今日忽然干呕是因为前些时日伤到了脑袋,还未好全。”嬷嬷回道。 崔媛听罢当即开口,“那个庸医还说什么几副药下去就药到病除。” 她骂过庸医,又道:“嬷嬷看着阿鱼姐姐这情况可要用药?” 嬷嬷点头,“老婆子腿脚不便,烦请小娘子替我把马车里的药箱拿来。” 崔媛不疑有他,“好,我现在就去。” 眼见崔媛离开,老嬷嬷回过头,重新看向阿鱼。 “嬷嬷有话要单独对我说?”阿鱼问道。 “正是。”老嬷嬷点头,“阿鱼娘子脑袋上的伤其实已经大好,今日忽然呕吐,是因为因为你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老嬷嬷说到最后,错过眼,不忍看阿鱼的脸。 她自幼便在崔夫人身边伺候,最擅妇科之道,是崔夫人身边得用的人。 自然也便知晓,家主前些日子提拔的黑脸小子原是玉京镇国公家的世子爷。 县丞为人极好,学识也高,仕途本该一片坦荡,无奈八年前受奸人所害,不得不在这海州避祸。 那奸人是永平帝心腹,崔县丞不得不避其锋芒,如今新帝即位,奸人被清算,崔家自然想借这阵东风,看能不能洗刷当日冤屈。 镇国公世子身份高贵,又是大理寺卿,加之曾流落海州,受过他的恩惠,若是愿意替他说话,自是最好不过。 可惜,崔县丞为人太倔,不愿旁人说他攀附权贵,一直没把话说出口。 可把崔夫人急坏了,在家里同丈夫斗了一个月的气,人都消瘦了,还是劝不动崔县丞写信。 第112章 煎熬 老嬷嬷是看着崔夫人长大的,自然不愿见她受罪,绞尽脑汁方想起有关那位世子爷身上还有一处漏洞。 那便是阿鱼。 阿鱼当日得谢世子宠幸,并未饮避子汤,她一个小娘子,更不可能知道这些东西,如今说不定已经有了身孕。 老嬷嬷一番话说得崔夫人心头跳动。 若是阿鱼当真身怀有孕,崔县丞必定写信告知谢玄,届时她偷偷把求助信一道送去,木已成舟,便是丈夫怪罪,为了一家人的未来,她也认了。 若不是崔夫人一直身居内院,没有门路送信到谢玄途经的驿站,她一早便送信过去了。 不论谢玄对阿鱼腹中孩子是何看法,这件事总归是崔家有恩于他,求他办件事他当也不会拒绝。 崔夫人打定主意,终于肯放女儿出门去见阿鱼。 依着她原本的想法,是不愿意女儿和阿鱼交往的,阿鱼人美也能干,崔夫人见过她两面,本也是很喜欢的,她心里也很怜惜阿鱼被谢玄抛弃。 但再喜欢、再同情阿鱼,她也不想女儿因和阿鱼在一起坏了名声、毁了前途。 崔媛对着母亲千恩万谢,却没想到母亲心里打着这般主意。也是崔夫人把她保护得太好,便是阿鱼怀孕这等事,也不愿让老嬷嬷当着她的面说出来,特意将她支走了才同阿鱼说明。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崔媛不知道,阿鱼更不会知道。 她被自己怀孕的消息惊得僵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阿鱼娘子,不知你对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打算?”老嬷嬷声音沙哑,语气却很温柔。 虽是怀着利用阿鱼的心,但不代表老嬷嬷不同情阿鱼的经历。 花朵般水灵的小娘子遇到这样的事,真是要把人逼死,这辈子哪里还找得到好人家。 让那位世子知晓她有了身孕,便是嫌弃她身份低微不愿纳她进府,好歹留在身边伺候,也能有个安身之地,不至于留在这渔村听人戳她脊梁骨。 老嬷嬷不觉得阿鱼会有什么打算,继续道:“依着我老婆子看,娘子既然有了身孕,不如由我家大人将消息传给那位贵人,那位贵人” “不!”没等老嬷嬷说完,阿鱼忽然拔高声音,语气激烈地拒绝。 老嬷嬷一怔,还欲开口。 阿鱼站起身,“多谢嬷嬷告知我真相,但我不想让那位贵人知道这件事。” “娘子”老嬷嬷话说到一半,眼见崔媛回来,只得把话咽下,脸色有些难看。 “阿鱼姐姐,你怎么站着?”崔媛把药箱放到桌子上,惊讶道。 阿鱼勉强扯出一抹笑,“坐久了头晕,站起来能好受些。” 崔媛点点头,不疑有他,转头看向老嬷嬷,“嬷嬷快写方子。” 老嬷嬷铺开纸,一笔一划在上面写着。 崔媛不懂医术,自然不知道方子上写得都是安胎的良药,扫了一眼便失去兴趣,拉着阿鱼在一旁说话。 “姐姐放心,等我回去我就派人把药包好给你送来。” 阿鱼声音发虚,“多谢阿媛。” 她强撑着身子同崔媛说话,待送走了崔媛,她关上院门,倚靠在门上,身子一软,慢慢往下滑。 她已经拼命告诉自己忘掉阿水,忘掉那件荒唐事,努力把自己的生活掰回原位,只当阿水从未出现。 可如今有了孩子,她还怎么忘记阿水? 头埋在双膝间,阿鱼紧紧抱住自己,以前害怕的时候,她总这样把自己缩成一团,从中汲取力量,可今日她却一点安慰都感觉不到,心里慌得厉害。 眼泪不自觉流出,这么长时间,她第一次哭出了声。 这个孩子的到来,打碎了她勉强伪装起的坚强,她感觉自己头顶的天塌了。 游魂谢玄守在她身边,凤眸跟着掉出眼泪。 他知道自己混账,但他没想到自己这么混账,把阿鱼一个人丢下,他当初是怎么狠得下心的? “怎么,觉得我狠心?”驿站之内,谢玄冷冷看向高义。 “属下不敢。”高义当即跪地。 “不敢?一路上你数次欲言又止,真当本世子是瞎的?”谢玄猛地一拍桌子。 他从来喜形不于色,这是第一次在属下面前失态。 高义心里怕得紧,实在后悔自己今日不该多嘴又提了一句是否回去。 海州天高水远,虽与玉京相隔甚远,但若快马加鞭,往返也不过一个月。 如今他们走了整整一月,却连回程四分之一的路都没走到。 盖因世子不是在路上休息,便是突然发病,一路上都在耽误。 高义说句不怕死的,他感觉世子就是不想回玉京,不然以世子雷厉风行的性子,他们说不定十日就能返回玉京,怎么可能反复在路上徘徊。 高义想不通,他性子直,今日谢玄又看了一眼海州的方向,便快言快语说了句“世子可是想回海州”。 他后面那句“若有要事未办,属下愿陪世子同往”还没说出口,就被谢玄冷冷扫了一眼。 接着便是那句劈头盖脸的质问。 天地良心,高义敢指天发誓,他从来没说过什么心狠。 更不可能昏了头说世子心狠。 也不知世子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属下只是见世子心神不宁,以为世子在海州还有要事,这才多说了一句,属下绝对没有说世子心狠的意思啊。”高义大声喊冤。 他一番话,倒把谢玄惊了惊。 蓦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不小心把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还给高义扣了一口大锅。 谢玄忍不住按了按发疼的额角。 “我在海州能有什么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不知是说给高义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行了,起来。”谢玄声音里满是疲惫。 高义小心翼翼直起身子,弯着腰告退。 退到门口的时候,他听到了谢玄的声音。 “你说,我把她一个人扔在海州,她会不会恨我,觉得我太心狠?” 不妨听到这句话,高义僵立在原地,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谢玄口中的她是谁。 “出去!” 高义沉默着退下,把门关上,走出一段距离,他才恍然发觉,谢玄说的她,该是指那位阿鱼娘子? 第113章 返回 房间内,谢玄苦笑一声。 “旁人根本记不住你,我为什么忘不掉呢?” 没有人能给他回答。 谢玄看着外面的太阳,忽然想起在三水村的日子。 三水村天气多变,但这样好的天气占比还是很多的,每到晴日,阿鱼的心情便会好上许多,因为天气好,出海会更安全。 他还记得自己被县丞提拔成捕快那一日,阿鱼因为高兴,喝了点酒,面颊红扑扑的,笑着同他说话。 “吃海上的饭,必须要有早上出去,晚上回不来的觉悟,不然注定吃不了这碗饭。这话是阿爷告诉我的,他在世时,最担心的就是万一哪天回不来,连给他办丧事的人都没有。” “我以前总笑话他,想着人都死了,丧事办不办有什么重要。但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在海上飘了太久,我竟然也有些害怕没人给我办后事。我终于明白阿爷之所以那么担心,或许只是因为害怕活了这一场,没人能记得他,所以一定要我给他办丧事。不管怎么说,来吃酒席的人,那一天总归是记着他,为他而来的。” “但我跟阿爷有一点不一样,我不需要无关的人记住我,我只需要我在乎的人记住我就够了。所以阿水,要是我哪一天早上出去,晚上没回来,你不用出海替我收尸,也不用给我办什么隆重的酒席,只要能去到海边,陪我说说话就行了。不麻烦你太多次,一年一回就行了。” 她应该是喝醉了,说话不太清晰,凑到他身边仰着头看他,他从她的瞳孔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耳边是她的声音。 “也不知道你以后会不会留在海州,不过没关系,哪怕你不在海州了,哪怕我们见不着面了,只要你心里肯念着我,对我来说就够了,我也会永远念着你。” 她说罢,倒在桌子上睡着。 全然不知那些话把他的心搅成一团乱麻。 外面的轰隆声把谢玄的思绪拉回现实。 窗外晴朗的天空被一团乌云替代,刺耳的雷声一遍又一遍响起。 谢玄的心和那日一样,成了一团乱麻。 从前做阿水时,每至大雨,他总会莫名担忧,因为害怕阿鱼一去不回。 今日也不例外。 近一个月没有下雨,他几乎忘记那种担忧的感觉。 如今这种担忧卷土重来,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来的猛烈。 他方明白,有些事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他终究是个人,也有心。 对她的思念、担忧,仿佛已经成了他的本能,他抗拒不了对她的挂念。 谢玄闭上了眼。 滂沱大雨倾盆而至,雨丝顺着窗户飘进屋子,斜飞到谢玄脸上。 他握紧拳头,感受到手心传来的剧痛,面色更加难看。 轰-- 又是一声巨响,几乎把人的耳膜震碎。 谢玄再也忍不住,猛然睁开眼,站起身子往外冲。 守在门口的高义甚至来不及说话,只看见谢玄匆匆离去的背影。 他忙不迭跟上去。 谢玄已经出了驿站,翻身上马。 高义惊得瞳孔微缩,“世子,您要做什么?” 他一边快步跑向谢玄,一边大声喊道。 谢玄闻言看他,“本世子有事要办,你们不许跟来!” 说罢,他挥动马鞭,策马而去。 高义追出去一段,发觉根本叫不应谢玄,只得放弃。 雨势这么大,他不让跟,高义怎么可能放心,又冲回驿站,叫上其他兄弟,一起去追谢玄。 无奈从海州回玉京的官道有好几条,高义等人追到岔路口,再不见谢玄踪影,大雨把马蹄的痕迹抹除得干干净净,众人一时失去方向。 生怕谢玄回来寻不到他们,众人遂不再追,灰头土脸回了驿站。 却说谢玄一路纵马疾驰,只觉归心似箭。 豆大的雨滴落在他脸上,砸得脸生疼,他也不恼,反而大笑出声,笑得畅快淋漓。 好在雨势太大,没人赶路,不然该以为谢玄是个疯子。 一个人不带任何雨具,在大雨中骑马,并仰天大笑,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还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三水村。 阿鱼哭了许久,感觉到豆大的雨滴砸在身上,才回过神。 她扶着门慢慢站起身,膝盖以下部位一片麻疼。 缓了会儿,她一瘸一拐进了屋子。 眼睛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已经红肿,嗓子也哑了,她给自己倒了杯水。 看着杯子里形容枯槁,面色苍白的女子,阿鱼身子微僵。 她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好像回到了阿爷死后,那时她也是这样颓丧、痛苦。 “阿鱼,你不是说过以后再也不要变成这副可怜的样子,阿爷走了,没人心疼你,你更要自己心疼自己。” 她低声说出曾经在心里发过的誓言。 每一个字都变成一把刀,插在游魂谢玄的心口。 曾经犯过的错,害她流过的眼泪,都以成倍的威力还回到他身上,让他痛不欲生。 他的痛苦无人得知,身旁的阿鱼放下手中杯子,视线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双手抚摸着腹部,眼神慢慢变得坚定。 她站起身,回到自己房间,一言不发开始收拾东西。 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她感觉腹部漫过一丝痛意,又很快消失不见。 她伸手摸了摸肚子,那里和以前一样平坦,根本不像有个孩子的样子。 “阿娘想要留住你,就不能待在这儿,你放心,阿娘一定会好好保护你,让你平安降生的。” 她柔声对肚子里的孩子说着话,面上有些迟疑,她不知道留住这个孩子是对还是错,但她觉得阿爷有句话说得不错。 这世上所有人都可能背弃你,唯有血缘是斩不断的。 她太孤独了,想有个人陪着,反正她是嫁不出去了,能有个孩子做伴,余生当不会太孤单。 她不管孩子的父亲做了什么,她只要这个孩子。 “从今以后,我便只有你了,你也只有我。哪怕你没有父亲,我也会照顾好你,绝不让你受委屈。”阿鱼继续道。 游魂谢玄的心已经彻底麻木,听着阿鱼的话,他的面色痛苦不堪。 第114章 假死 阿鱼动作很麻利,很快便收拾出要带走的东西。 从前攒的银子不能忘,不多,只有几两,但也够她花销一段时日。 衣服不需要多带,太重她背不下来。 吃食便带些之前腌制的菜和风干的鱼干,这些东西能放很久。 路引也不能忘,出入关卡都需要这道身份凭证。 最后还有阿爷的牌位。 阿鱼拿起牌位,小心翼翼摸了摸上面的字。 “阿爷,对不住,是我食言,不能在三水村陪您了。” 眼泪不小心砸在牌位上,阿鱼连忙把水渍擦干。 把这些东西装好,阿鱼总算坐下来歇息。 外面的雨很大,今日是走不成了,想赶路最走也要明日,阿鱼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她这辈子都没走出过县城,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自然不知道该栖身何处。 但她很清楚,去哪儿都无所谓,只要不留在这座县城即可。 这里有太多人认识她,她未婚生子的消息瞒不住,以后孩子长大了,要被戳脊梁骨的。 走之前,还有一件事得做。 阿鱼眼睛转了转,起身从包袱里掏出一双绣花鞋,撑开伞走进雨幕。 雨很大,村子里的泥地不好走,几乎没有人在外逗留,都躲到家里避雨去了。 没有人看见阿鱼走在雨幕中。 村子东边的池塘连着大海,出水口很大,足够人的尸体飘出去。 阿鱼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 她在池塘边站了很久,久到撑着伞的手有些发疼,久到衣角被雨水淋得透湿。 最后她沉默着把绣花鞋放到了池塘四周修建的台子上。 三水村很穷,总有人活不下去选择自尽,他们通常会选择这片池塘。 生在海边,长在海边,死于海中,对他们来说也算好的归宿,还能省一笔丧葬费。 阿爷病重的时候,为了不连累阿鱼,曾强撑着身子跑到这处池塘,准备自行了断。 要不是阿鱼发现得及时,要不是阿爷腿脚不好走得慢,她的阿爷便会随水流向大海,再也寻不见踪迹。 如今,换她来杀死自己。 只有阿鱼这个人在所有人眼中都死了,她才能摆脱这些过往,走向新生。 最起码,以后不会有人把她认成阿鱼,便是认出来了,她也能矢口否认。 为了她和孩子的未来,阿鱼不能失踪,只能死去。 “再见了,阿鱼。”她轻声说道,神情很悲悯,像在祭拜死去的故人。 那一刻,跟在她身后的游魂谢玄几乎认不出她。 她好像不是阿鱼,而是在认真祭拜阿鱼的旁观者。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忍不住闭上眼又睁开,发觉阿鱼又回来了。 这才对,伪装死去,杀死过去的自己,阿鱼该是伤心难过,不舍痛苦的,绝无可能是方才那般悲天悯人的旁观者姿态。 游魂谢玄安下心,跟随阿鱼回到了家。 阿鱼似是累极,一回去便躺在床上,很快进入梦乡。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阿鱼便拿起包袱离开。 整个三水村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离去。 三日后,谢玄终于赶回三水村。 他将马系在桥边,一路小跑着进入三水村。 三日三夜几乎不眠不休,他的脸色难看得吓人,灰败似鬼,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打湿又晒干,褶皱得像块破布。 他很少这般狼狈,即便是被追杀流落至三水村也没有这么狼狈过,粘腻的衣服穿在身上很难受,但他却没有感到烦躁,心情反而相当好,脚步都轻快不少。 凭借着记忆和本能,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向和阿鱼的家。 远远看到隐映在树木之间的瓦房,谢玄心中欢喜更甚,拐进小路,再往前去,飞快的步子忽然停住。 没了视线盲区,房子的全貌暴露在谢玄眼中。 视线中是一团刺目的白,晃得人眼睛疼。 离开前一派温馨的小院,被层层白幡包围,风一吹,白幡卷起,将小院衬得如同义庄。 谢玄又惊又怒,强按下心头慌乱,步子迈得更大,不多时便到了小院前。 恰有人从院子里出来,谢玄一把拉住那人,发现竟是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村长。 他拧紧眉头,厉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阿鱼呢?” 冷不丁被人拉住,村长有些恼火,抬眼见谢玄面目可怖,眼神凌厉,深觉此人不好惹,遂压下火气道:“敢问阁下是何人?怎么会认识阿鱼?” 阿鱼人际关系简单,认识的人大半都是三水村的村民,村长却不知从哪里蹦出这么一号人物,口口声声要找阿鱼。 “少废话,我问你阿鱼人呢?” 谢玄手下用力,村长被捏得疼极,声音都变得尖利,“阿鱼死了!” 四个字像无数根钉子插进谢玄身体,他僵立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一刻,他仿佛置身冰窖,手脚瞬间变得冰凉。 “你说什么?”他睁大眼,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谢玄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看得村长又奇怪又心酸,如果可以,他也希望阿鱼没死。 这般想着,村长长叹了口气,“阿鱼死了,三天前投河死的,连尸体都没捞到,应该是随水飘到海里了。” “小伙子,你既然认识阿鱼,不如进去祭拜她一番,只当为她送行了。”感觉到谢玄松了力道,村长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没得到谢玄的回应,又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村长不欲和他计较,转身离开了。 阿鱼的身后事是村里给办的,办丧事的钱大头是一个官家老爷给的,村里人多少意思着添了些,到底是三水村的人,不好让她走得不安宁。 再说了,阿鱼死得那般惨,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但给她办好身后事,让她安心得走,别留在三水村不肯走,他们出点钱也便罢了。 集体出钱,丧事算不得体面,但也不至于简陋。 白幡、花圈一应东西都有。 谢玄在院子外站了许久,进进出出的人拿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他也不在意。 晌午的太阳很毒,祭拜的人都回了家,谢玄还站在外面,没有进院子。 炙烤之下,他的嘴唇一点点裂开,唇色越发惨白。 他抬头望向天边的太阳,忽然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鱼儿死于深海,清水散于暴晒。 这或许就是他们的结局。 第115章 打捞 “世子怎么还不醒?” “是啊,这都多久了,世子再不醒,你我这些人的性命要如何保全?” 耳畔一阵嘈杂声,哄哄嚷嚷,吵得人耳膜发疼。 谢玄感觉自己置身一片黑暗之中,想睁眼却怎么都睁不开,只有耳边不断响起的声音能证明他还活着。 恍惚间,他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 巨大的惶恐霎时笼罩住他。 他要去找阿鱼!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找到尸体,他绝不相信她已经死了。 强烈的念头使他冲破了身体的桎梏,猛然睁开了眼。 屋子里的人还在争吵,高义第一个发现谢玄已经苏醒,喜得大叫,“世子,你醒了!” 这一嗓子把在场所有人的注意都给吸引了。 谢玄抬眸看去,瞧见了很多人。 高义以及随行的侍卫、崔县丞一家、之前给他看过病的大夫,乌泱泱一群人守在屋子里。 唯独少了一个人,他最想见的那个人。 谢玄扯落身上的被子。 “使不得,世子使不得!”崔县丞上前几步,劝道:“您风寒入体,该要好生休养。” 谢玄置若罔闻,冷冷扫他一眼,穿了鞋下地。 “你们随我来。”他看向一旁的侍卫,留下这句话,径自出了房间。 侍卫们摸不着头脑,但都听话地出去。 崔县丞一家面面相觑,也跟了上去。 谢玄一马当先,在路上疾驰。 众人一头雾水,却不敢放他一人独行,连忙跟上去,侍卫们骑马,崔县丞一家坐马车,追在谢玄身后。 直到看到三水村的石碑,众人才明白谢玄这么着急出来是为了什么,反应各不相同。 侍卫们目露疑惑,崔县丞和崔夫人对视一眼,神色惶恐,崔媛则冷笑一声,目露不屑。 他们的反应谢玄看不见,即便看见了也不会在乎,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随意扯了一人问话,寻到了阿鱼自尽的池塘。 天光正好,池塘内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放在池塘台子上的绣花鞋昭示着这里曾经有人来过。 看到那双鞋,谢玄瞳孔微缩。 阿鱼的衣服鞋袜鲜少有好的,很多衣物早已洗得发白褪色,这双鞋是他挣了钱送她的第一份礼物。 她嘴上责怪他乱花钱,脸上的笑却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 他知道,她是极喜欢这双鞋的,平时都舍不得穿。 谢玄大步上前,伸手要拿绣花鞋。 “住手!” 手还没碰到鞋子,耳边便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谢玄动作不停。 “你难道要阿鱼魂魄不安吗?”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听到阿鱼的名字,谢玄才施舍给那女子一个眼神。 他寻声看去,说话的是崔媛。 崔家小娘子,他做捕快时见过几面。 此时她一只胳膊正被面露惊恐的崔夫人死死拉着。 崔媛一边怒目看向谢玄,一边用力挣开母亲的束缚。 触及谢玄冰冷淡漠的眼神,崔媛心里打了个颤,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抖,但她还是坚持说出了心中所想。 “海州习俗,投河自尽的人都会在河边留一双鞋,一是为了告诉旁人她已经死去,二是为了死后能有个念想。没有人会去动死者的鞋子,这双鞋会在下葬那天放入死者棺椁,与她一同埋进地底。你现在动这双鞋,阿鱼的灵魂会不安的!” 崔媛凭借着一腔怒火,硬着头皮把话说完后,才发现自己的父母已经跪倒在地,她被父亲扯着一同跪下。 双膝跪在地上那一刻,崔媛终于觉出几分害怕,她垂下头,眼眶里集聚起泪水。 既为自己害怕,又为阿鱼委屈。 “她没死!”崔媛耳边响起男子冰冷至极的声音。 等她再抬起头,只看到谢玄的背影,他手里紧紧握着阿鱼的绣花鞋。 崔媛惨然一笑。 阿鱼姐姐,你都已经死了,他竟然还不肯放过你。 再没有哪一刻,崔媛那般恨着一个人,在她纯白的世界里,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抛弃自己的救命恩人,间接害死她,现在又来扰乱她死后安宁。 该死的人是他才对! 谢玄没有把崔媛憎恨的目光放在眼里,从记事起到现在,他所承受的憎恶就没有断过。 他不信神佛,百无禁忌,所以不顾崔媛的阻拦拿起阿鱼的鞋。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相信、更不能承认崔媛的话有道理,如果他认可了她的话,那就是承认阿鱼已经死了。 这怎么可以! 他绝不相信阿鱼已经死了! “动手,把人给我找出来。”他冷声吩咐。 高义等人不敢耽误,纷纷跳下池塘。 谢玄那日忽然离开,他们没追上,只能返回驿站等候,过了一日,还是不见谢玄回来,他们再也坐不住,兵分几路从岔路口每条路口追去,最终在崔县丞家里发现了陷入昏迷的谢玄。 崔县丞也说不清谢玄为什么会昏迷,只说是去三水村祭拜亡者时恰巧发现了谢玄。 高义想知道更多的情况都无从得知,只知道曾经和谢玄有渊源的小娘子几日前投河自尽,余下的便什么也不知道。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似得乱转,等了整整两天两夜才等到谢玄清醒。 只是现在看来,世子爷清不清醒还真要两说。 池塘的水很深,高度达到了高义等人胸口,他们在水中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 这一找就是三四个时辰。 天色变暗,风雨欲来,大雨转瞬便至。 池塘里的水一涨再涨,已经漫过侍卫们的脖颈,他们的头发被雨打湿,粘在脸上,好不狼狈。 谢玄望着天边卷起的乌云,沉下声音,“都回来。” 侍卫们如释重负,拖着疲惫的身子上岸,还没松口气,便见谢玄跳进了池塘里,抽气声此起彼伏。 “世子不可!” “都不许下来!” 留下一句话,谢玄的身影没入池塘消失不见,雨滴一颗一颗隐入池塘,增加着水位。 跪在一旁一直不敢起身的崔家三口忙跑到池塘边,崔县丞的身子都在打颤。 这可是镇国公世子啊,万一死在他治下,他们一家就完了。 第116章 孩子 “轰隆--” 亮白色雷电险些将天幕劈开,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音在众人眼前落下,将整个池塘照得惨白一片。 雨势变大,越来越多雨滴没入水中。 “世子!” “世子!” 高义等人在池塘边叫了几声,等不来回应,正欲再次翻下池塘。 水面忽然发出声响,谢玄的脑袋浮出水面,只露出头脸,身子还在池塘里淹没着。 “不许跟来。” 说罢,他屏住呼吸,又一头扎进池塘。 这处池塘是活水,勾连着大海,每逢大雨,势必涨水,平时的水位一不小心便能淹死人,更不用提现在,谢玄这般沉在池塘里,和不要命没什么区别。 高义等人自不会眼看着他遇险,但有他的命令挡在前面,出于对谢玄的信任,他们都没有轻举妄动。 “世子,您听我说!阿鱼娘子的尸身真不在池塘里。一听到她出事,我便派人打捞过,村子里的人一开始也打捞过,加上您的侍卫,整整三回,根本没捞出一点东西,阿鱼娘子这是回归大海了,您就快上来!”崔县丞趴在台子上向下喊。 这话不假,他得知阿鱼身怀有孕的消息后便往驿站送信。毕竟是国公府血脉,在没得到谢玄准信之前,他一个小县丞只能尽心看顾。 因着雨大,山路难走,他在雨停后派人去接阿鱼,得到的却是阿鱼投河自尽的消息。 这个消息可把崔县丞吓得半死,撇下手头案子便赶来,眼看着手下人打捞了半天什么都没捞上来,崔县丞只觉头晕眼花。 过了三日,没听得世子那边传来消息,崔县丞提着的心稍稍放下,没想到被女儿缠着去三水村时竟然发现了昏迷在地的谢玄。 如今看到谢玄不要命地跳入池塘,崔县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世子这是实实在在看重阿鱼娘子,可阿鱼娘子偏偏 如今他只求谢玄真如传闻中那般公正守法,能不迁怒于他,他便烧高香拜佛了。 崔夫人自是和崔县丞一样,既焦急又惶恐。 唯有什么都不知道的崔媛紧紧抿着唇瓣,眼中满是疑惑。疑惑这位玉京金尊玉贵的世子爷既然心里有阿鱼姐姐,又为何那么伤害她。 亏得她不知道阿鱼死时还有身孕,否则现在绝不会是疑惑,而是会比之前更加恼怒不忿。 水面上的声音,谢玄听不见,他只专心寻找着池塘每一寸角落,寻找着阿鱼的身影。 幼时历遍山川,他凫水的功夫不差,但也不代表他能在水位越来越高的池塘来去自如。 找遍池塘每个角落都没发现阿鱼的踪迹。 渐渐的,他也感到吃力。 不妨呛了口水,胸腔里漫过窒息的痛意。 谢玄只能不甘地游回池塘边。 见他浮出水面,人还能呼吸,眼睛还能转,崔县丞等人狠狠松了口气。 高义伸手把谢玄拉了上来。 谢玄靠在池塘边,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 没等他把气喘匀,崔县丞便跪下请罪,“世子节哀,一切都是下官的错,没能护好阿鱼娘子和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崔县丞后面的话没能说完便被一道急促沙哑的声音打断。 “你说什么?” 谢玄的目光冰冷而骇人,像两柄长剑射向崔县丞。 额头上的汗珠混着雨水滑进衣领,崔县丞嘴唇翕动,顶着压力开口,“是下官有罪,没能保护好阿鱼娘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说罢,他以首叩地,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第二次听到孩子,谢玄才敢确定原来方才他没有听错。 孩子,孩子 是了,临走前一日,他们有过肌肤之亲。 是他大意,竟没想到这一茬。 心脏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掌反复揉捏,他颤抖着手,只觉自己被无边无际、密不透风的绝望紧紧包裹。 有什么东西湿润了眼角,他抬手摸去,原是他的泪。 “阿爹,你说的都是真的?怪不得,怪不得阿鱼姐姐会选择自尽!姐姐,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崔媛听到自家父亲的话,满眼都是不敢置信。 她的话透过雨幕精准无误落入谢玄耳中。 痛苦、自责像一张蛛网把他包围、收紧、直至绞杀。 喉头涌起一股腥甜,他再也承受不住,喷出一口血,身子往后仰。 血花在半空滑出一道弧线,散落在地上,被雨水冲得到处都是。 如果不是高义眼疾手快拉住谢玄,此时他已经栽倒在池塘里。 谢玄微垂着眼,看向天空,视线最后是黑得让人心中压抑的满天乌云。 谢玄再一次陷入昏迷,高热不醒。 连日不休地赶路,加之心情大悲大痛,青春吐血,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这一睡便是整整三日。 距离阿鱼假死已经过去九日。 此时的她正如一尾游鱼,潜入海中,怡然自得。 带起跑标签的精髓在于球和跑,如今两样都占了,标签却还是差一点没补全,死遁标签同样差一点火候。 应是因为她跑得不够远,马甲身份也只是假死,没有真正死去。 所以阿鱼接下来的目标是跑得远远的,然后找个地方从容赴死。 谢玄不可能追来,零宝给的假孕药效力又过于逼真,所以阿鱼路赶得有些慢。 “呕--” 烈日炎炎,梳着妇人发髻,双颊泛红的阿鱼正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干呕。 这几日不知吐了多少回,加上赶路,阿鱼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游魂谢玄守在她身边,颇有些手足无措。 在他的印象里,阿鱼害喜并不严重,他却不知最初有孕时她竟受了这么多罪。 胃里明明没有东西,偏她吐得厉害,阿鱼直起腰,抚着胸口顺气,一点点平复呼吸。 待好受些了,她伸手摸向腹部。 “孩子,你听话一点,阿娘还要赶路,你也想早点安定下来、不再奔波是不是?答应阿娘,乖一点。” 她神情温柔,垂眼看向腹部,阳光在她身上跳跃,谢玄的心跟着平静下来。 如果可以,他希望这段路永远不要有尽头,就让他们一家三口好好在一起。 第117章 追上 越走到海州边境,标签的光亮越满。 这证明她选择的路是对的。 阿鱼一路上都走得很开心,待出了海州,她随便找个死法,任务便算圆满完成,她就能回家了。 她压抑着心头喜悦,依旧勤勤恳恳扮演着带球逃跑的海州孤女,虽然性情坚韧,偶尔也会像无头苍蝇一样失去目标。 即便是一路跟着她的游魂谢玄也没发现她的异常。 如果云开知道溯洄酒的威力,知道谢玄有朝一日能进入幻境,可以看到过往发生的种种,大抵会真心实意对世界意识说一声感谢,如果不是为了应付他,她恐怕一出三水村便会懈怠,早早在谢玄面前露出破绽。 都说天意天意,或许在这个不能用常理度之的穿书世界,真的存在神只,于冥冥中操纵着一切事物的运行。 “确定在南面发现了她的踪迹?”谢玄紧紧盯着身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揭开面罩,赫然是裴弎。 “世子放心,我裴弎最擅长的便是追踪隐匿,大海捞针对我来说亦不是难事。那位娘子虽然乔装打扮过,但我敢保证,那个人就是世子您要找的人。” “好!好!找到就好!”谢玄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镇定,凤眸中浮现狂喜。 崔县丞不知道谢玄一路耽误,根本没走多远,他估摸着时间把信送得很远,根本没到谢玄手里。 谢玄骤然听闻阿鱼怀着孩子自尽的消息,悲痛欲绝下整个人也去了半条命,缠绵病榻数日,人消瘦得厉害。 可他就是不愿意相信阿鱼已经死了,生生扣住葬礼,不准村民给阿鱼立牌位。 他把自己关进院子里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像道魂灵在院子各处飘荡。 凭借着多年断案的敏锐和对小院的极致了解,谢玄发现了蛛丝马迹。 衣柜里的衣服少了几件,厨房里容易保存的菜肉也都不见了。 这些都不要紧,许是阿鱼扔了也说不定。 最大的破绽在于阿爷的牌位和他曾为阿鱼办的路引都不见了。 阿鱼最敬重的人便是她的阿爷,她寻死便罢了,绝无可能带着阿爷的牌位一道赴死,她不是这样的人。 况且寻死根本不需要路引。 许多细节被谢玄串联在一起。 阿鱼生性坚韧,不是轻易寻死觅活的人,他当日便盘算过,料定哪怕他走了,阿鱼也能缓过来,重新过回自己的生活。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从崔媛口中,谢玄得知自他走后,阿鱼最初是很不正常,但慢慢的她走了出来,努力地生活着。 相反,没有办法过回正常生活的人是他。 他太高估自己,离开了阿鱼,他的人生变得一片灰暗,再无可待。 不是阿鱼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阿鱼。 再有,阿鱼从村长处好不容易求来的小狗又重新回到了村长家中。 带走牌位、路引,奉还小狗,怎么看怎么像离去前安置好在意的一切,而非因为得知有孕,自觉前路无望,绝望之下赴死。 站在阿鱼的角度仔细想了一遍最近发生的事,谢玄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 觉察到阿鱼很可能没有死,谢玄立刻派人去信玉京,向太子殿下求人。 大雍太大,他不知道阿鱼会去哪儿,多年经营的根基又都在玉京,唯有借助更为强大的力量,才有可能在阿鱼彻底隐去踪迹前找回她。 谢玄最先想到的是太子,查找各地出入公案,这世上只有两个人能做到。 一个是今上,一个是太子。 从前与太子的交往皆隐在暗地,冠以所谓报负志向之名,那些事都可以用公事搪塞过去。 因私事求到太子处,这是第一回。 这封信一出,他便彻底上了太子殿下的船,此生除了死或退出官场,绝无下船的可能。 谢玄却不后悔,只要能找回阿鱼,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太子的谍报网大得超乎谢玄的想象,短短四日,便在海州找到了阿鱼的行踪。 他惊喜之余,更觉心惊。 但无论如何,能找到阿鱼,对他来说便是最大的喜事,旁的事他都可以装傻充愣、视而不见。 还在赶路的阿鱼对身后的危险一无所觉。 她一早用过早饭,随着人群来到城门口。 过了这道城门,继续往南走,便能到大雍最南端,那里是广阔无边的深海,亦是阿鱼为自己寻找的最后归宿。 边城人员出入的情况总是被看得很严,这座城亦不例外,人员出入皆需登记、亦需要路引。 说起路引,还要感谢谢玄。 当初他记忆尚未恢复,担心仇家随时有可能追来,为方便逃命便在做了捕快后给自己和阿鱼都弄了一张路引。 阿鱼的死讯上报后,她手中的路引便会失效,但这中间需要时间,她只要趁着时间差顺利逃出城,便能彻底摆脱马甲身份,重得自由。 即便这张路引在其主人死后仍被用过,但一个孤女的行踪,想来不会有人留意。 虽是这般想着,阿鱼还是垂着头,尽量不让人看清她的面容。 她的脸上涂了黑粉,又是妇人打扮,很少有人会把目光投向她。 队伍很快排到她。 她把手中的路引交出去。 官差正要登记,远处忽然有人骑马而来,口中大喊着。 “将军有令,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去。” 阿鱼的心猛然一沉。 她抬眼看去,正好和不远处骑于马上的青年四目相对。 或许该说,青年一直盯着她,只等她抬头与她对视。 骤然看见谢玄,阿鱼惊得浑身僵硬,她缓慢低下头,心里抱着最后一丝期望--谢玄没有认出她来。 期待往往是被用来打破的。 她听到马蹄声逐渐迫近,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谢玄锦衣华服,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加之方才报信的士兵跟在他身后,目之所及,无人敢与他对视,阿鱼藏匿其中,其实很不起眼。 如果不是对她的样貌、身形过于熟悉,谢玄还真有可能被她骗了去。 见她还在装傻充愣,好似根本不认识他,连日来的担忧化作一丝隐怒。 他沉下声音。 “想跑去哪儿?” 第118章 过来 阿鱼自然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其他人更不会。 见她到现在还在装死,谢玄心底的火气更盛。 “还不快过来,难道要我亲自去捉你?” 此话一出,阿鱼便知自己是暴露了,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没理睬谢玄的话,只当他是一团空气,把头垂得更低,脊背也弯下去。 此情此状,令谢玄不怒反笑。 这声笑听在阿鱼耳中不啻晴天霹雳,她自知把谢玄惹毛了。 谢玄这样的身份,从来只有他不把别人当回事,没有人敢不把他看在眼中。 今日铁定逃不出他的掌心。 云开在心中飞快思索对策,身份决不能暴露,她能做的只有继续扮演阿鱼,静待时机离开。 一个女子,失身后被谢玄抛弃,又因为怀了他的孩子不得不背井离乡,远离从小生长的地方,此时此刻对他该是怨恨不满的。 云开拼命调动情绪,眼底迅速积聚起泪水。 下一刻,谢玄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云开所在的地方。 所有人都为他让路。 云开努力眨眼把眼眶弄红,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状,尖细的指甲嵌入手心。 情绪彻底酝酿好的那一刻,她的下颌被人捏起,被迫与他四目相汇。 瞧见阿鱼通红的眼眶,谢玄不由怔住。 她的眼睛很美,从前阿水最喜欢的便是她的眼。 那双眸子里总是盛着温暖的笑,让人想到万里晴空,闲云浮动,心也跟着安定。 失去记忆的时候,阿水的情绪是急躁、害怕的,只有看到阿鱼的眼睛,他的害怕才会减弱。 谢玄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害怕见到阿鱼的澄澈的眼睛。 那里黑白分明,里面的情绪很好辨认。 她的眼里藏着对他的怨怼、愤怒和失望。 谢玄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眼神也能把他伤得那么深。 他下意识松开手,凤眸有片刻失神。 阿鱼趁机摆脱他的桎梏,后退几步,警惕地看着他,像一只被人闯入领地的小兽,随时可能暴起驱赶闯入者。 谢玄张了张嘴,掏心窝子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变成了冰冷的质问。 “为什么要跑?” 阿鱼咬着唇瓣,并不回答。 谢玄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周身的冰冷气息越来越盛。 直到裴弎从暗处走出,凑到他身边耳语。 “众目睽睽,还请世子息怒,有什么事回去再说也不迟。” 谢玄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放松,视线扫过阿鱼。 “跟我走。” 他背过身,没听见响动,又补充了一句。 “再不动,我让人请你过来。” 他把请字咬得极重,听着便不像有好事。 阿鱼拧了拧眉,心不甘情不愿迈出步子,跟在他身后。 经过裴弎的时候,被他深深看了一眼,他蒙着脸,阿鱼看不清他的长相,也不敢多看,垂下脑袋,缓步往前。 谢玄已经停在马车旁,看到这一幕,眼睑微垂,掩饰住凤眸中的情绪。 太子殿下深不可测,他不愿意阿鱼过分暴露在他眼前,尤其不能在太子和他属下面前暴露对阿鱼的重视。 虽然他主动借人已经足够引起太子的怀疑,但有些怀疑能减少便减少些。 更不要提,玉京还有那么多耳目。 “上车。”觉察到阿鱼靠近,谢玄率先一步上了马车,只留下冷漠的背影和冰冷的声音。 阿鱼沉默着走上马车。 她坐在马车门口,尽量和谢玄保持最远距离。 谢玄看她一眼,没有多说话,随手在马车下方的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过了会儿,耳边响起他没有起伏的声音。 “过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静静盯着她。 顶着阿水的脸这般看她,阿鱼自觉受不住,鼻头一酸,眼尾染了一抹红,整个人委屈得像只兔子。 偏她性子倔强,还记着谢玄对她做的事,死活不肯在她面前服软,硬生生忍住泪珠不往下掉,牙齿紧紧咬着唇瓣。 不妨她又有了哭意,谢玄脑袋发疼,忍不住抬手按了按眉心。 他收回手,认命似得来到阿鱼身边。 阿鱼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嘴下用力,唇瓣都快被咬出血。 谢玄在阿鱼身边坐下,两人的距离只有一拳,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他冲着阿鱼无奈摇头,伸出手指按住她柔软的唇。 阿鱼愣住,眨着眼看他。 “张嘴。”他命令道。 被他按住唇瓣,唇上传来阵阵麻意,过电一般,阿鱼下意识张开了嘴。 “好了,把牙收好,不许再咬了。”谢玄收回手,沉着声音道。 阿鱼想不通他这是何意,下一瞬,手又被他牵起。 他把阿鱼的手展开放在腿上,阿鱼想收回手,被他按住不让。 “别动。”谢玄看着阿鱼手心被她自己掐出的月牙形深痕,眉心微蹙。 痕迹深深浅浅,有的地方渗出血丝。 谢玄长舒口气,脱口而出,“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带了责怪和心疼的话一出口,阿鱼猛然看向他,眼眶里的泪再也忍不住,珍珠似得一颗颗往下掉。 “你不是说,你不是阿水嘛,做什么学他说话?” 她心有不甘地开口,同谢玄说了第一句话。 谢玄身子僵住,眼神有一瞬间发冷。 不知怎的,他并不喜欢从她嘴里听到阿水两个字。 或许是因为那代表了他狼狈不堪的一段过往,或许只是单纯因为他不愿意从她嘴里听到任何除他以外的男子的名字,哪怕那个人是曾经的他。 “我不是阿水,我是谢玄。”谢玄深深看向阿鱼,“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想带阿鱼回玉京,首先要转变她的观念。 他是谢玄,不是阿水,两者的区别不可谓不大。 骤然听到他的真名,阿鱼身子轻轻颤了颤,她知道阿水再也回不来了。 她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只是伤心又委屈道:“既然你不是阿水,那就不要说阿水曾经说过的话。还有,既然你不是阿水,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又凭什么来找我?” 谢玄被她刺激得胸口起伏不定。 良久,吐出了一句话。 “凭你腹中怀有我的孩子。” 第119章 争执 这话一出,马车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阿鱼猛然抽回手,惊恐又防备地看着他。 “你想做什么?我绝不允许你伤害我的孩子!” 一句话险些没把谢玄气得七窍生烟,哪怕知晓她对自己有误会,他却没想到在阿鱼眼中,他竟是这般心狠手辣之辈,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下得去手。 “这是我的孩子,跟你没有关系,你既然一声不吭就走了,既然半点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便就当从来没有见过我,放过我和孩子,好不好?” 她目露祈求地看着他,丝毫不知自己一番话把谢玄的心扎得血肉模糊。 “我知道你是玉京的大官,是高门子弟,我不敢奢求和你有任何关系,我只求你放过我的孩子,你放心,我生下他后,一定不会去找你的麻烦,我会和孩子躲得远远的,绝不碍你的眼。” 她的声音落进耳膜,每个字他都听得懂,组合在一起,他却不明白了。 他何时说过不要孩子?他何时说过她和孩子碍眼? 是,此前是他想岔了,做了糊涂事,但她难道就不容许他改变主意,连句辩白的话都不让他说? 谢玄抬手捂住那张不断说出伤人言语的嘴。 “唔--” 不妨被堵住嘴,阿鱼睁大眼,直勾勾看着谢玄。 “莫再说了,你什么都不明白,还是听我说。”谢玄没有松手,一字一句道。 “你听好了,我本名谢玄,乃玉京镇国公府世子。此前流落三水村是因为被奸人所害,如今我恢复记忆,家中记挂,自当归京。我非是不愿带你入京,只是你我身份有别,恐不为世所容,你若随我回去,一定会吃苦。我思虑再三,这才不告而别。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你生气、怨恨,我都能理解。” “但你现在怀着孩子,我无论如何不能弃你不顾,你放心,我会带你回玉京,好好照顾你和孩子,身份上只能先委屈你,等孩子出生,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谢玄这般说着,既是想说服阿鱼,也是想说服自己。 他并不愿承认,曾经不带她走,只是因为害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如今愿意带她走,并非因为什么孩子,而是因为他舍不得她、离不开她。 但这些心思,他只能埋在心底,不仅是因为想保护她,更是因为他自己不愿承认。 至于为什么不愿承认,其实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 是因为她身份太低?因为他习惯于隐藏心思? 或许都有。 总之,他可以因为任何原因带她回玉京,怜惜、歉疚都可以。 但绝不能是因为爱慕。 在寻到她之前,他便一直在想该怎么安置她。 带她回玉京是一定的,但以何种身份回去,回去后又该如何解释与她的关系,他确实没有头绪。 现在他想明白了,就以孩子为借口带她入府,等孩子生下来,再给他安排个身份,她做不成他的妻,那他这辈子便不娶妻,只当弥补她不能做正妻的遗憾。 只是这些话,都不必与她讲,他会安排好一切,她只需要乖乖待在他身边就好。 谢玄这般想着,越发坚定心中念头。 他慢慢放开捂住嘴唇的手。 只过了片刻,他便后悔了,他就不该让她有机会开口说话。 “我不跟你回去!” 短短六个字,逼得谢玄面上的淡定彻底破碎。 不等他开口,阿鱼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可以自己照顾孩子,不需要你照顾!” 她捂住小腹,一脸警惕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专门与她抢孩子来的。 谢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没想过阿鱼会拒绝他,并且拒绝地这么不留情面。 面色不受控制沉下,出口的声音也有些发冷,“你再说一遍。” 阿鱼迎着他的目光,“再说千遍万遍,我也是一样的话,我和孩子都不需要你,还请你放我离开。” 谢玄自掌管刑狱以来,从没这么生气过。 被人三言两语气得胸口发疼。 可看着阿鱼防备的样子,他又不愿再说伤人的话让她更疏远她。 也怕把她逼急了,又听她说出戳人心窝的话。 说不得,骂不得,更打不得。 谢玄头一回生出束手无策的感觉。 “罢了,你先别急,等找到落脚的地方,我们再细细商议日后的事。”他说罢,当即闭上眼,不愿再看阿鱼防备的目光。 阿鱼也闭上眼,不再看他。 坐在对面的游魂谢玄瞧见了两人争执,不对,是谢玄单方面被噎死的全过程,凤眸中滑过冷意。 原来不止阿水蠢,曾经的他也那般蠢。 蠢到弄不清自己的心意,蠢到一直掩藏压抑内心的情感,蠢到以为自己和阿鱼有一生可以挥霍。 他同样闭上眼,眼角流出一滴泪。 是悔恨、是遗憾、亦是怀念。 “我不回去,我不想去玉京。” “玉京是京都,样样都比海州好,为什么不去?” “反正我不想去,你愿意回去你就自己回去,为什么非要我也回去?” “你还怀着我的孩子。” “孩子我可以自己照顾,你放心回去。” 这样的对话近三日内每天都要重复五六次,高义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他感觉自家世子只要碰上这位阿鱼娘子,就会变得不正常。 也不知道这位阿鱼娘子给世子下了什么迷魂药。 之前雨夜返回三水村已经让人震惊,如今三言两语被阿鱼娘子顶得没话说他也不提了,可说好了回玉京,怎么阿鱼娘子一掉眼泪,世子就巴巴跟人来了这海州最南端,鸟不拉屎的地方。 反正两人也吵不出结果,高义索性放弯脊背,打了个哈欠,昨日没睡好,他这老腰有点受不住。 没等他放松多久,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高义忙不迭竖直脊背,抬眼看去,被谢玄冰冷的视线吓退,麻溜垂下脑袋。 “你放开我,快放开!” 是那位阿鱼娘子的声音,高义听得心里好奇,忍了会儿方抬起头。 只见自家世子紧紧牵着阿鱼娘子的手,拉着她出了院门。 高义张了张嘴,又合上。 第120章 回京 他就说世子撞邪了,果然,以前世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别说拉小娘子的手了,就是在路上多看哪位小娘子一眼都不可能。 但话又说回来,世子和阿鱼娘子连孩子都有了,牵个手好像也不过分。 高义这厢不要命地腹诽主子,谢玄那厢一言不发,带着阿鱼去到一处医馆。 他停下步子,松开阿鱼的手。 “这家医馆是此地最好的医馆,一个月份量的安胎药要一两银子,你怀胎十月,想平安生下孩子,光是喝药就需十两银子。这还不包括你生产那日请医师、产婆的银钱。” “这般算下来,你想顺利把孩子生出来,至少需要十五两银子。” 阿鱼原本愤怒的神色一僵,渐渐转化为迟疑,像是没想到生个孩子这么费钱。 谢玄见她一言不发,拉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走过两条街,来到一处书院。 “这是此地最大的一处书院,夫子一年的束修是二两银子,加上笔墨纸砚,供孩子读书一年便要五两银子。每年科举无数举子进京过独木桥,不读上个十年,都不敢下场考试。所以,你想供孩子读书成材,最少要花五十两。” “若你腹中孩子是个女孩,将来送她上女学,花的钱和上书院差不多。但可惜的是,这个地方没有女学,所以万一生得是个女儿,她以后可能连字都不认识。” 谢玄说罢,又拉着阿鱼往前走。 一笔又一笔银子支出,说得阿鱼眼前发晕,她甩开谢玄的手,问道:“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谢玄看她一眼,停下脚步。 “你说孩子不需要我照顾,今日我带你出来,就是想让你看看孩子到底需不需要我照顾。” “你说想在这儿定居,可你看看,这里远离大雍繁华之地,偏远不说,各处资源都跟不上。孩子在这里长大,一出生便矮人一截。” “我方才所说的,都是按这里养育孩子最高的标准来算,不是我为难你,你自己说要好好照顾孩子,不给她最好的说不过去。” “我认真负责地告诉你,养这个孩子,你一年少说要花一百两。你告诉我,你拿的出来吗?若你把我给你留的银子随身戴着,倒能勉强应付十来年,可你偏偏把银子捐给了善堂。所以养孩子的钱都需要你自己挣,你扪心自问,你一年拼死拼活、不吃不喝能攒十两银子吗?” 谢玄声音很平静,却说得阿鱼无地自容。 “阿鱼,我是孩子的父亲。我有责任照顾她,也有能力照顾她。你相信我,孩子只有跟在我身边,才能得到最好的照顾,我会给她世上最好的一切,不让她受半点委屈。撇开我们的事不谈,为了孩子,跟我回玉京,好吗?” 他说得真情实意,阿鱼面上很是纠结。 她情绪不高,低声说了句,“你让我再考虑一下。” 谢玄最擅长的就是摆证据、讲道理,阿鱼一心为了孩子,必定把他的话听进了耳中,不愁她不回心转意。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 不出他所料,晌午回去,阿鱼把自己关了一会儿,再出来,便同意随他回玉京。 她只看着他的眼睛问了一句话。 “你说过会照顾好孩子,不让她受任何委屈,这话我要你再说一遍。” 谢玄当即重复,“我谢玄今日在此发誓,一定照顾好你和我们的孩子,不让你们受半点委屈,若违此誓,便让我失去一切,不得好死。” 他把阿鱼涵盖在誓言之内。 阿鱼听罢,没有什么表示,沉默着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银子她路上花销得差不多,谢玄家大业大,她的旧衣想来也带不进府。 但她还是把那些旧衣、碎银连同阿爷的牌位仔细包好。 她背着这个包裹,走进了高门深院,把一生埋葬在里面。 赶路的时候,阿鱼格外地沉默,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谢玄看在眼中,不是不着急,不是不担心,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症结所在,却不敢开口放她离开。 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答应,并急不可耐地离开。 所以他选择视而不见。 回府那日,谢玄被太子叫走,独留阿鱼一人面对府上众人。 离开前,他叮嘱阿鱼万事多忍耐,受了委屈便告诉他,他回来给她出气。 阿鱼看着他,点了点头。 这是自回玉京路上,她第一次给他正向的回馈。 谢玄以为阿鱼终于愿意重新接纳他,按捺住心中激动,保持着脸上的淡然离开。 游魂谢玄就这么静静看着他骑着马走远,心底已经生不出多余的情绪。 他的自负、他的想当然,是埋葬他和阿鱼未来最根本的原因。 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他违背诺言,注定不得好死。 所以在幻境中眼睁睁看着从前的他是如何自掘坟墓,看着阿鱼一点点对他死心,接受命运对他的凌迟。 不过他也感谢上天的恩赐,让他能做个明白鬼。 让他明白真正爱一个人,真正对一个人好,不是以爱为名,折她羽翼,不是为护她周全,把她藏于身后,不见天日。而是给她力量,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让她能光明正大与他并肩。 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 自入国公府第一日,阿鱼便被老夫人打发得远远的,她甚至连阿鱼的面都没见,哪怕阿鱼在外面等了她一个时辰。 看清阿鱼面上的寥落和自嘲,游魂谢玄麻木的心再次泛起抽疼。 谢玄回来后,自去拜见老夫人、国公爷、长乐长公主,等来见阿鱼的时候,已是深夜。 “这里虽然偏远些,却很清幽,少有人打扰,祖母特意把你安排在这里,对你安胎是有帮助的。”谢玄一进门便说了这样的话。 他换了衣衫,比之先前的衣服更加华贵,上面甚至用金线绣了花纹。 阿鱼看着这样的他,听着他的话,默默把想说的话咽回肚子,点了点头。 谢玄见她没闹,松了口气。 回了府,一切更要小心,他不愿委屈她,却不能做得太过,若是第一日便为她违逆祖母心意,只会把她架到火上烤。 “我知道你喜欢热闹,眼下为了孩子你先忍忍,等孩子出生,我给你换更好的院子。” “好。” 第121章 羞辱 自回府后,谢玄便一直很忙,忙到好几日才能来见阿鱼一面,每次见面都是深夜前来,略坐坐便离开。 他要忙手头的案子,要忙新政,能分给她的时间实在太少。 时间一日日过去,阿鱼像被浪花冲到浅滩的一尾鱼,靠着仅有的一汪水洼维持生命,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是孤女,比任何人都会看人脸色,府上人对她是什么态度,只一个眼神她就能明白。 房间里精致的物件她从前连见都没见过,一顿饭八九道菜在她眼中更是浪费,过长的衣裙让她行动不便,她同这里格格不入。 她在这里也没有认识的人,身边只有两个丫鬟伺候,唯一能解闷的便是丫鬟们说说话。 但阿鱼和她们生长环境天差地别,话说不到一块儿。 她们虽是婢女,好歹出身镇国公府,和平常官宦人家的女郎一样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眼中只有四四方方的天空,了不得能读书写字,想要去面外看看确实不能。 她们口中的规矩、三从四德,阿鱼听不懂,也不认可。 阿鱼口中的海州风光、下海捕鱼、炮制鱼干,她们也不会。 话不投机,能说的只有每日吃食是否可口,衣物是否合身,很是无趣。 所以阿鱼更多时候还是坐在院子里,抬眼看头顶四方的天空,心里想的、梦里梦的都是海州的天、海州的风。 后来她身子愈发重,便不被允许在外吹风,最多打开窗户瞧一眼外面的天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鱼每日最想见的人成了谢玄,每日最期待的事也是和谢玄相见。 或许是因为谢玄是唯一一个不会用隐含轻蔑的眼光看她的人,或许是因为谢玄毕竟是她肚子里孩子的亲生父亲,或许是因为在与谢玄的每日闲聊中她能隐约窥见外面的世界。 那段时间阿鱼越发依赖谢玄,见到他来眼睛会发亮,临到他走又会很不舍。 谢玄以为阿鱼想开了,愿意接受他,喜不自胜,连日来走路都带风。 游魂谢玄把一切看在眼中,心中的悔恨无以复加。 阿鱼哪里是想通了,她明明是害怕了。 她在镇国公府像一座孤岛,所剩下的只有谢玄,潜意识里她觉得必须抓住他,不然就会慢慢溺死在无人知道的角落。 她一点点被规训、磨平性子。 可恨他竟然还觉得阿鱼爱上了他。 希冀被打碎是在谢玄生辰那日。 彼时阿鱼已经怀胎五个月,小腹微微显怀。 因着这是谢玄死里逃生后第一个生辰,府里很是操办了一番。 阿鱼也被允许出院子走动,只是不能去宴席。 两个丫鬟听罢老夫人的传话,都为阿鱼不平叫屈,只有阿鱼诚心诚意欠身谢恩。 能出了院门,对如今的她来说已经是极好,旁的她不敢奢求,也求不来。 为着喜庆,阿鱼换上了桃粉色衣裙,她肤色白,眉眼精致,穿起来像春日枝头含苞待放的桃花,加之经了人事,褪去青涩,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和少女时期不同的风韵。 整日闷在院子里不见人,又逢怀着身孕,她并不常打扮,今日这么一装扮,倒把两个伺候在侧的丫鬟惊住,不停赞她好看。 没有女子不喜欢旁人夸赞自己美,阿鱼也不例外,罕见露出了笑容。 这笑刺了迎面走来的谢二娘的眼,她和一个样貌极美、身形高挑的女子挽着手臂,身后跟了一群丫鬟仆妇,同阿鱼在桥中央正遇见。 谢二娘是二房唯一的嫡女,与胞兄谢琅龙凤双生,自落地便受尽宠爱。心气儿不是一般高,她一早听说堂兄从海州带了个渔女回来,心里不屑,只当那是个粗鄙不识礼的村姑。 没想到今日见了,容貌竟然如此不俗。 偏她今日也穿了桃粉色衣裙,倒隐隐被比了下去。 小娘子脸上挂不住,说出的话便不动听。 “你就是大兄带回来的孤女?” 阿鱼不认识她,还是身后的丫鬟提醒才晓得她的身份。 她笨拙行了一礼,“回二娘,我来自海州三水村。” 谢二娘轻蔑一笑,“果然是小地方的,学了这么久,礼还是行得这么差。” 话里话外的嫌弃和奚落的语气让阿鱼面色微沉,依她往日的性子,不上去挠花谢二娘的脸都是她脾气好。 但现在她不能动手,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能动手。 “二娘说得是,我日后会勤加练习。”阿鱼垂着头,一字一句道,喉咙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得她难受,眼眶也有些发酸。 “练着,听说你大字也不识几个,这般粗鄙,如何配得上我大兄。”谢二娘没有轻易放过阿鱼,“难怪祖母也不喜欢你,把我阿兄不要的歇脚的地方赐给你住。” 挽着她手臂的女子低声说了句,“这位娘子好歹怀着身孕,二娘你说话客气些,免得伤了和你大兄的情分。” 谢二娘想被踩了尾巴的猫,松开美貌女子的手,扬起声音,“我大兄才不会为了她责怪我,大兄根本就不重视她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不然怎么会现在都不给她名分,还让她住那么偏远!” 她极力想证明什么,剜了阿鱼一眼,“你听好了,我大兄最疼我,你肚子里的孩子他根本就不在乎,你尽管去告状,看大兄是站你那边还是站我这边。” 她说罢,转身离开。 美貌女子落在最后,斜睨了阿鱼一眼,扬长而去,临走前甩了甩衣袖,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阿鱼平白受两人明里暗里羞辱,面色已是难看至极,再没有心情闲逛,回了阁楼。 不要了的东西,她的身份确实只配收别人不要了的东西。 她进了屋子,把两个丫鬟赶出去,抱膝坐在床榻上委屈地落泪。 四个月来,她过得太压抑。 平日里出不得门便罢了,好容易出去一趟,却被人当面羞辱,连还击都不能。 谢二娘和那美貌女子轻蔑的眼神像刀子一样落在她身上,打破了她给自己编造的幻境,让她直面从前刻意忽略掉的恶意。 他们看不起她,连带着也看不起她肚子里的孩子。 第122章 改变 阿鱼最不能接受的还是她们轻视她肚子里的孩子。 入了国公府,她才知道高门大户原是极看重嫡庶的,她生的孩子在这里是庶出,很难得到重视。 最初听到这话,阿鱼很不敢相信,又想着谢玄曾亲口发誓会照顾好孩子,便把这份担心压在心头,如今听得谢二娘的话,那份担心又被勾了出来。 她可以受委屈,但孩子不行。 谢玄回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阿鱼缩在床榻角落,满脸泪痕的样子。 他黑着脸从丫鬟处了解了今日发生的一切。 再看阿鱼的脸,只觉得满心愧疚。 打发丫鬟出去,谢玄径自坐在床边,抬手轻轻拍了拍阿鱼的脸。 阿鱼睁开惺忪的睡眼。 “先用些吃食再睡。” 耳畔传来男子温柔的低语,阿鱼不由瞪大眼,也终于看清了眼前放大的男子的脸。 “阿水。”阿鱼唤了一声。 她总是改不掉对他的称呼,固执地叫他阿水,仿佛在坚守着什么。 谢玄并不喜欢她这么叫自己,只是不愿与她再起争执,才由了她叫。 “你回来了。”阿鱼慢慢起身,坐直身子看向他。 谢玄开门见山,“今日的事我听说了,是我不对,让你受了委屈。” 若换成昨日的阿鱼,她应该会忍下来,笑着说没事。 反正四个月来,她都习惯了,谢玄总是同她道歉,让她忍一忍。 阿鱼不知自己要忍到何时,但她能依靠的只有谢玄,所以他让她忍,她便也忍了。 可今日,阿鱼性子里的执拗上来了,她想起那些刺耳的话,忽然不愿再忍。 “二娘子说你不在乎我肚子里的孩子。”阿鱼看向谢玄,澄澈的眼睛倒映出他的脸。 这话戳了谢玄的肺管子,他沉下脸,“她胡说的,我怎么可能不看重你和孩子。” 他特意把阿鱼涵盖其中。 阿鱼听出来了,但她不是很在意,“所以,你是在乎孩子的。” “自然,她是你和我的孩子,我发过誓,会照顾好她,照顾好你,绝不食言。”谢玄保证道。 阿鱼点点头,“二娘子还说你不会站到我这边,现在我想问问你,你会为了我责罚她吗?” 谢玄怔住。 谢二娘是老夫人和二夫人的心头肉,动她一定会惊动这两位。 他好不容易让府上人以为他并不在意阿鱼,只是看在她身怀有孕的份儿上,才接她入府,若他因为谢二娘对阿鱼出言不敬便责罚她,势必会让之前的努力成为泡影。 他日后是要参与推行新政的,届时明刀暗箭绝不会少,过分看重阿鱼和孩子,只会把她们置于险境。 就连太子,他虽效忠,却也不得不防。 玉京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阿鱼尚在孕中,说了她不仅不懂,还会扰了她养胎的平静。 被她直勾勾看着,谢玄下意识回避,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一定会让这双明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所以不愿直视。 “阿鱼,你听话,先忍一忍,等过了” “你总说忍,那你能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忍吗?”阿鱼打断了他的话。 谢玄的嘴唇绷紧,抿成一条直线。 “你是不能跟我说,还是不想跟我说?”阿鱼又道。 谢玄依旧沉默。 阿鱼看着他,眼中的期待一点点消散。 她轻笑一声,笑声既讽刺又无奈。 “是我错了,你果然不是阿水。” 这话无疑踩了谢玄逆鳞,他的声音很冷,“我早便说过,我不是阿水。” “是,阿水从来不会让我把委屈咽下,他只会帮我还击欺负我的人。阿水也不会用这么冷漠的声音和我说话。” “你既然不是他,为什么总是给我希望?让我觉得他还在。” 在谢玄指天发誓的那一刻,阿鱼是相信他的。 后来回京路上,他对她无有不应,总是和从前的阿水一样担心她饿了、渴了。 让府后,虽然不常见到他,但只要他来,就会柔声给她讲外面的事,给她带小礼物。 他还会趴在她腰间听孩子胎动,会给腹中孩子讲故事。 那时的他,真的很像阿水。 所以她动摇了。 有过很多次,她以为阿水回来了。 现在看来,一切不过是她的妄念,眼前这个人,可以是金尊玉贵的镇国公府世子,可以是名满玉京的谢少卿,唯独不会是阿水。 “你记住了,我现在是谢玄,是你的丈夫,是你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谢玄一瞬不瞬看着阿鱼。 阿鱼侧过脸,任眼角的泪水落下。 谢玄还想再说什么,瞥见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强行把话咽下,沉着脸离开。 这是回府后,两人第一次不欢而散。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高声争执,但两个人都实实在在伤了心。 此后近一个月,谢玄都没来看阿鱼。 阿鱼便也不知道,虽然谢玄明面上没有因为阿鱼的事惩治谢二娘,但私下里却故意寻了她其他错处,狠狠责罚了她一通,且有理有据,没有惹任何人怀疑。 等谢玄调整好情绪,再次踏足阁楼时,阿鱼的肚子比一个月前足足大了一圈,行动间需要扶着腰才能松快些。 他来时,阿鱼正在院子里散步。 见他来了,阿鱼停下步子,正要行礼,被他给拦住。 他张了张嘴,没吐出一句话。 反倒是阿鱼先开了口。 “世子。” 谢玄身子一僵,周身气压很低。 比起阿鱼叫他阿水,这声世子更让他感到气愤。 “你要与我置气到什么时候?”他压低声音道。 阿鱼抬眼看他,摇了摇头。 “我没有和世子置气,只是想明白了一些道理。” 谢玄目露疑惑,等着她的下文。 “世子说得对,你不是从前的阿水。其实我也不是从前的阿鱼了,我入了国公府,肚子里的孩子也快出生,不能再像以前那么任性,我应该学会融入国公府,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做出改变。” 这样的阿鱼明明是他乐于见到的样子,可不知怎得,谢玄心里没有半分高兴,反而生出无限的惆怅。 但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 阿鱼肯自己改变,总比日后他逼着她改变要好。 第123章 失落 谢玄默认了阿鱼的话。 阿鱼便也按照自己所说的话严格执行。 她不再唤他阿水,同旁人一样叫他世子。 她开始学府上的规矩,每日总要练习一个时辰。 她开始认字读书,虽然进步慢,但每日坚持。 她的变化不明显,毕竟要把这几件事做好,都非一日之功,但细微处的变化已经足够谢玄心惊。 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阿鱼本就是遨游在海州深海、无忧无虑的一尾游鱼,如今把她拘在玉京,她还是她吗? 谢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终究不可能放阿鱼走,所以他格外回避思考这个问题,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 接到太子密令的那刻,谢玄忽然松了口气。 此去朔州,少说要一月,离开得久些,说不定等他回来的时候,便能接受阿鱼的变化了。 这般想着,谢玄在离开前一日,又来到阁楼。 距离他上次来,已经隔了三日。 其实他每天晚上都会在阁楼外徘徊,只是很少进去。 谢玄知道,自己生了心病,他希望借这次离京的机会找回合适的、面对阿鱼的状态。 明日便要走,再不来见见阿鱼,往后一个月就见不到了,所以他来了。 阿鱼身子渐重,觉比平日多很多。 她每日用多少饭食,睡多长时辰,他都了如指掌。 进来的时候,阿鱼正卧在软榻上绣花。 她绣得认真,加之谢玄没让人通传,便也没发现谢玄的到来。 谢玄停在珠帘外,静静凝视着她。 阿鱼正在绣花的手忽然停住,谢玄还以为她发现了自己,正要出去。 却听耳边响起一道轻笑。 “你又动了?” 谢玄收回迈出的步子。 “也不知道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海州是阿娘的家乡,那里有很多桂花。阿娘长大的地方是个小渔村,村子后山有一片很美的桂花林,每到秋日,十里飘香,空气都是甜的。刚知道怀上你的时候,阿娘便想着等你出生以后,一定要带你去摘些桂花,给你做桂花饴糖。” “只是不知此生还会不会有这么一天。” “玉京也很好,想来玉京的桂花树当是比海州的更盛、更好,回不去海州,在玉京给你做桂花饴糖也是一样的。” 胎动过后,阿鱼又拿起针,她垂着头,神情专注而认真。 谢玄站在原地看她,凤眸浮现哀伤。 阿鱼话里话外,都觉得自己再回不去海州,她最后那句话,不是安慰孩子,是在安慰她自己。 他该出去同她解释,他不会永远把她困在阁楼,等孩子平安出生,等他得到更多权利,真正可以随心所欲的时候,他一定会陪她回海州看一看。 可不知怎的,这些话他没能说出口,就连上前看她一眼都不敢。 大抵是因为在她面前,他总是做出很多承诺,却从来没有兑现过,他不想在没有把握前,空许承诺。 最后还是阿鱼发现得他。 她绣累了,想歇歇眼,举目四望,不妨瞧见了珠帘后的谢玄。 “世子。” 她的声音惊醒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谢玄。 谢玄循声看去,与她四目相对。 阿鱼放下针线,作势要起身。 谢玄忙走上前,“不必动了。” 阿鱼弯了弯眉眼,固执着起身,坚持行完一礼。 谢玄已经走到她身前,沉默着看她动作,喉咙里像是卡了鱼刺,拔不出,咽不下。 一月前起,她便成了这样。 谢玄知道再怎么劝,哪怕动怒,她也不会听,所以只能注视着她行完这一礼。 她行礼的动作比之前规范了很多,谢玄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等她站稳身子,谢玄凑近,环住她的腰身,慢慢扶着她坐下。 阿鱼身子发僵,抿紧唇瓣,任由他动作。 等她坐稳后,谢玄也去了对面坐下。 两人中间放了一个矮几,上面摆放着茶点果子。 阿鱼抬手拿起茶壶,给谢玄倒了杯茶,伸长手臂,递到他面前。 “今日新送的茶,妾尝着不错,世子也赏光尝尝。” 谢玄沉默着接过茶,饮了一口便放下。 阿鱼立刻问:“世子不喜欢?” 她的眼中盛着担忧,似乎很害怕他不满意。 茶汤苦涩,谢玄只觉这股涩意不仅在他舌尖盘旋,也顺着喉咙,苦到了肺腑、心脏。 “茶很好,只是我不渴。”谢玄放柔声音。 阿鱼松口气,又抬手去拿案几上的果子,手在半空被谢玄按下。 “我也不饿。”谢玄一瞬不瞬看着她。 阿鱼错开他的视线,感受到握着她的手在一点点收紧,阿鱼忍不住抽回了手。 “妾知了。” 谢玄眼中划过一丝阴霾。 总是这样,近一个月来,每逢他来阁楼,阿鱼便关心他饿不饿、渴不渴,连自称都变成了妾。 他来一回,便会被她的态度刺伤一回,无奈发作不得。 “世子来是有什么事吗?”长久的沉默后,阿鱼先开了口。 攀升的怒火因为这句话烟消云散,谢玄一边唾弃自己没出息,一边回道:“明日我要出门一趟。” 见没了下文,阿鱼又问:“去多久?” “至少一个月。”谢玄回道,眼见阿鱼微不可见蹙了蹙眉,他又补充道:“你放心,孩子出生前,我一定会赶回来。” 阿鱼点点头,“世子要去哪儿?” “事关机密,我不能透露。”谢玄逼着自己忽略阿鱼眼中的失落,声音平淡道。 阿鱼的失落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她仰起脸笑道:“妾祝世子一路平安。” 谢玄脸上浮现暖色,“承你吉言。” “孩子这几日乖吗?有没有闹你?”他的目光落到阿鱼隆起的腹部。 “她很乖。”阿鱼摸了摸腹部。 谢玄摩挲手指,有些意动。 “我能摸摸她吗?”他咳了一声,轻声开口。 阿鱼微怔。 这一个月来,两人虽然相敬如宾,虽然没有争执,关系到底比之前冷淡,他已经很久没提这茬。 谢玄也觉得不好意思,他心里别扭,对她冷淡不少,现在再提这话,不免尴尬,心里也忐忑。 “当然可以。”耳边响起女子温柔的声音。 第124章 梦醒 谢玄抬眸看去,正撞上她温柔似水的眼眸。 “世子是孩子的父亲,没有什么不能做的。”阿鱼又道。 谢玄嘴巴有些发干,他站起身,缓步来到阿鱼身侧,半跪在地上,伸出手摸向她滚圆的腹部。 之前摸的时候,这里还很平坦,弯起的弧度昭示着孩子正在健康长大。 手下的触感很柔软,谢玄控制着力道,几乎不敢用力。 忽然,手心传来一点异样,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他一下。 谢玄不敢置信看向阿鱼。 阿鱼也有些意外,孩子在她肚子里,她自然感受到了方才的异样。 “孩子很喜欢世子,她一日只动一回,方才已经动过,我还以为她已经睡着了。”阿鱼的声音很温柔,像夜晚海边徐徐吹来的风。 她的话让谢玄心跳加快,他的手在阿鱼腹部轻轻游走,感受着孩子的存在。 “我也很喜欢她。”他的嘴角扯出一抹笑。 从没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般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就要做父亲了。 他亲缘淡薄,自幼养成了淡漠的性子,对人很难亲近。 从前重视孩子不过是因为阿鱼。 可如今,他真切地对孩子生出爱意,这个孩子不止是他和阿鱼的孩子,亦是他骨血的延续,是他的亲人,只要他待她好,她便永远不会背弃他。 谢玄忽然生出无法言说的感动。 他把侧脸抵在阿鱼腹部,双手环住她的腰身。 “阿鱼,谢谢你。” 谢谢你,救了我,还给了我一个家,让我也可以和其他人一样拥有触手可及的幸福。 阿鱼没说话,垂下眼眸静静看着他。 俊美高大的青年半跪在地上,环抱着他的妻子,感受着腹中孩子的胎动。 这一幕,自然是极温馨的。 可游魂谢玄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如坠冰窖。 现在的他那么高兴,满心感激,但他不知道,很快,他的幸福,他渴求的一切,都将化为湮灭。 此刻他有多幸福,日后便有多绝望。 游魂谢玄没有注意到,他的眼底正在一点点爬满血丝。 视线中享受着温馨和天伦之乐的男女忽然变了。 女子腹部忽然涌出鲜血,脸上的笑被极致的痛苦代替。 血溅了男子一身,他惊恐地看向女子,却发现她已经气绝身亡。 眼中的色彩消退,男子和女子的脸变成黑白色,唯有大片大片的鲜血依旧艳红。 “不--不--”游魂谢玄大声喊叫着,往两人身边冲。 跑到一半,眼前的画面再次变化,恢复了原样,仍然是温馨幸福的样子。 他猛然停住步子,大口喘着气,胸口起伏如山峦。 血色弥漫的画面和男女温馨对笑的画面不断在他眼前闪现,他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觉头疼欲裂。 游魂谢玄忍不住弯下腰,伸手抱住脑袋,刺骨的疼痛在身体各处游走,头部的痛意最甚。 “世子,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你先站起来。”耳边传来阿鱼熟悉的声音。 游魂谢玄强撑着抬头向前看。 视线中,谢玄已经因为阿鱼的话站起身,他低头看着阿鱼,目露询问。 “什么东西?” 阿鱼没有回答,伸手在案几下摸索,拿出了一个香囊。 她把香囊送到谢玄眼前,“世子的生辰礼物。” 谢玄微怔,他生辰那天,两人谈得不算愉快,虽然没有争吵,气氛却比任何时候都冷凝。 他知道她一早给他备下了生辰礼物,是个香囊,那天去本就是等着她给自己的。 只是最后她没开口给,他也没开口要。 那个香囊被她绞碎扔了,现在还在他书房放着。 本以为今年是收不到她送的生辰礼了,没想到还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谢玄接过香囊,笑得灿烂。 “多谢娘子。”他弯下腰,做了一揖。 阿鱼笑着回看他。 画面在这一刻定格。 游魂谢玄视线中的一切都不再流动,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几息功夫后,眼前的画面一点点碎裂开来。 这种感觉不陌生,游魂谢玄睁大眼,静静等待幻境的消失。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想留住阿鱼,因为他很清楚,他还能再回来。 回到现实后,谢玄动作急切拿起一罐酒。 正要往喉咙里灌,耳边忽然响起江池之前的警告。 他已经喝过三罐,超过了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 再喝,他也不知道会迎来怎样的后果。 手上力道加重,握着酒罐的手背浮现起青筋,凤眸中闪过戾气。 他最终放下了酒罐。 这条命,他得留着。 阿鱼的仇还没报。 他也还没送她和孩子回海州。 就这么死了,他没脸去见阿鱼和孩子。 夜幕已深,谢玄坐在床榻边,昏暗的烛光在他脸上跳跃起伏。 他吹了灯,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究竟哪里出错了?为什么我回不去?” 砰的一声,谢玄狠狠摔碎手中酒罐,罐身洒了一地,酒水向四周迸溅。 谢玄死死盯着倾洒一地的酒水,眼底尽是血丝。 整整三日,他喝了酒却进不去幻境。 今日甚至连阿鱼的脸都看不见了。 酒的效用在减弱,这个念头让谢玄悚然一惊,没有酒,他要怎么见阿鱼? 这个猜想是谢玄不能接受的。 他不顾江池的警告,打开了第四罐酒。 三罐不够,那就四罐。 仰头把酒喝了,等了足足一刻钟,无事发生。 他还是没进去幻境,反而在下一瞬迎来了毁天灭地的疼痛。 身体深处涌起剧烈的痛意,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器官、内脏和血液中游走,反复戳刺他的皮肉骨血。 谢玄不受控制歪倒在地,与地面接触那一刻,铺天盖地的痛意几乎将他吞噬。 他在口腔里品出腥甜的味道。 上涌的鲜血冲破喉咙,他猛然喷出一口血,地面上开出片片血花,殷红的色彩中透出若隐若现的黑色,妖冶而又诡异。 黑色一闪而过,谢玄被痛意包裹,并没有发现。 他蜷缩着身子,减轻身体承受的凌迟之痛,嘴里溢出破碎的呻吟。 如果说失去阿鱼,他承受的是精神上的凌迟。 那么此刻,他的身体正在经受同等的凌虐。 第125章 ?中 翌日。 阳光透过窗柩,投射进房间,映照出躺在地板上男子的脸。 男子双眸紧闭,眉头蹙成一团,似乎梦中都不得安宁。 他的身下是大片大片血花,脸上的肌肤呈现出不正常的淡黑,整个人笼罩着死气。 不知过了多久,谢玄睁开眼,他撑着手臂艰难坐起身,凤眸中的黑色一闪而过。 仅仅过了一夜,他好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容貌没有改变,气质却和从前迥然不同。 从前的他像一棵生长在悬崖峭壁间的青松,挺拔正直,如今的他像一株开在阴暗泥沼中艳丽有毒的菌类,诡异危险。 不过这份变化只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在谢玄站起身,走到镜子前整理衣冠前,他已经恢复到以前的模样。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谢玄有片刻怔忪。 喝了那么多酒,加之情绪一直紧绷,他的面色很差,呈现出多日未得好眠的蜡黄,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哪怕是敷粉都遮不住,唇色惨白无人色,狼狈到不堪入目。 谢玄发出一声嗤笑。 嗤笑自己沦落到今日地步,嗤笑自己咎由自取。 他用冷水洗了把脸,梳好发冠,换上崭新的衣衫,推开房门,缓步离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有关溯洄酒的事,他要去问问江池。 谢玄先去了山洞,没发现江池的踪迹,径自去了江家。 小厮通报没多久,羽衣便出来迎他,见面第一句话便是,“少主恭候少卿多时。” 谢玄没有说话,由着他带路,七拐八拐,去到了一处偏远的小院。 院子只有巴掌大小,位置偏僻,周围生长着很多高大树木,什么类型的都有,银杏树、松树、柏树不一而足。 被这些树木包围,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院子的存在。 院子里更是破败不堪,推开门,树叶铺满地面,只有迎面一个房间,墙皮脱落了大半,屋顶的瓦片也残破不全。 这处院子比阿鱼在三水村的家还破败,是谢玄见过最破败的住处。 江池身为江家少主,也不知发了什么疯住到这里。 谢玄面不改色往前走,入了屋子,扑面而来的酒气萦绕在谢玄鼻端,呛得他喉管发痒。 这处屋子便是卧房,简单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再无其他物件。 江池就躺在低矮的床上,脚下是一个又一个酒罐。 听到声响,他猛然睁开眼,坐起身,倚靠着墙壁,直视着谢玄。 “谢少卿,别来无恙。” 谢玄缓步上前,“我能坐下吗?” 江池扫他一眼,“别把椅子弄歪了。” 谢玄走到椅子前坐下,“江少主一早知道我会来。” 他用的肯定句。 江池轻笑,“明人不说暗话,谢少卿这般坦诚,我亦不会装傻。” “那就请江少主告知我为何溯洄酒对我没有作用了?”谢玄开门见山,凤眸一瞬不瞬盯着江池。 “忠言逆耳,谢少卿不听我劝告,如今不过自食其果。”江池淡声道。 “在我没喝过第四灌酒之前,我便已经没有办法进入幻境,也见不到心中所念。”谢玄冷下声音。 “谢少卿非我江家人,身子承受不住利用通灵法酿造的酒,酒的效用自然会一点点消失,等过个两三年,效用自会恢复。可你又不顾劝告,一日内连喝四罐酒,溯洄酒此后对你将再无效用。”江池嘴角勾起一抹笑。 谢玄瞳孔微缩,看向江池的眼神越发冰冷。 “你是故意的?” 江池没有否认,“是。” “你想做什么?”谢玄眯着眼看他。 “我要你帮我离开江家,名正言顺进入玉京。”江池一字一句道。 江家人一向是世人眼中的禁忌,大雍开国皇帝虽然对江家极为优待,但暗地里却勒令江家人非诏不得入玉京。 此事到底有损皇室颜面,有惧怕江家的嫌疑,玉京知道此事的人很少,谢玄也不知晓。 “太宗下令,江家子弟非诏不得入玉京。” 一句话堵住了谢玄所有的疑惑。 他垂下眼,没有说话。 “想必谢少卿已经见识到溯洄酒的威力。若你肯助我,我不仅会帮你寻找心上人的灵魂是否已经转世,我甚至能帮你确认她转世成何人。” “待十八年后她长大成人,你们自可再结良缘。” 他的话像一道惊雷,在谢玄耳边炸响。 谢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死死瞪着江池,“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江池自信一笑,“江家通灵术无所不能。” 他这般表现,谢玄相信之余,不免生出疑惑,“你就不怕江家的秘密暴露?” 江家通灵术这般厉害,若被旁人知晓,不知要引起多少祸端。 “你饮了那么多溯洄酒,如果随意暴露江家秘密,自会受到神罚。”江池勾了勾唇。 “江少主好算计,原来我从一开始就落入你?中,逃不掉了。”谢玄凤眸中毫无温度。 江池不以为意,“若我直言不讳,谢少卿就不喝那酒了?” 此言一出,谢玄先是一愣,后自嘲一笑。 “是我错了,不是你算计我,是我自愿受你算计。” 江池笑道:“谢少卿想开了?” “若能再见到阿鱼,哪怕是转世,我亦知足。”谢玄回道。 “那便一言为定,你助我名正言顺入玉京,我帮你找到心上人的转世。”江池道。 “好。” 两人说定后,谢玄起身离开,不小心带倒了椅子。 不等他说什么,江池已经跳下床,拿起倒地的样子,面色沉得厉害。 那一刻,他看谢玄的眼神冷到了极点。 直觉告诉谢玄,若非两人有约定,江池很可能会动手杀他。 “失礼了。”谢玄赔罪道。 江池冷眼看他,吐出一个字,“滚。” 那厢羽衣一个箭步上前,拉住谢玄的手臂,将他拖走。 临去前,谢玄回头看去,江池正小心翼翼把椅子摆放回原处。 出了小院,羽衣松开谢玄手臂,长舒了口气。 他看向谢玄,“谁敢动院子里的东西,少主便杀谁。还好少主今日心情好,不然” 语气里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 谢玄回头看向破败的小院,眸光微闪。 第126章 没死 既然答应了江池,谢玄回到客栈便开始写奏折,言说江家牵扯灭门案中,需押解江家人回京做人证。 此来灵州,谢玄不仅查清了阿鱼遇害的案子,也查清了徐家灭门案的真凶。 凶手并非江家人,是一胡姓男子,通过某种渠道弄到了江家的秘药,因与徐家有仇,便伺机下药报复,以致徐家满门被灭。 写好信,谢玄又去拜访江池。 这回江池没在那处破败的小院接待他,而是换了一处雅致华贵的院落。 院中种了很多树木,最大的是棵杏树,树干粗大,需四五人合抱才能丈量,树枝肆意生长,不受拘束,茂盛如华盖,沉甸甸的果子压满枝头,看起来很喜庆。 果子已经成熟多时,却没人采摘,落在地上随处可见。 谢玄经过树下时,还有杏子往下掉。 他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杏子,随后收回视线。 往前看,江池已经站在正堂屋檐下,他打眼看来,视线并没有落在谢玄身上,而是落在谢玄身后的杏树上。 很多年前,杏子结得正好时,总会有个女子趁人不注意窜到树上,偷偷摘熟到发红的甜杏。 她就坐在最靠近正堂的树枝上,慢悠悠吃着杏子,像偷吃松果的松鼠,小心翼翼又满足异常。 一双腿在树上晃啊晃,晃得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 每每他出来,她便躲回树荫。 而他总能第一眼在树叶中找出她腰间刀柄上坠着的翡翠牌。 他从没拆穿过她,纵着她光顾了数十回。 如今浓郁的绿意中,再找不回那块翡翠玉牌。 杏子熟了,也没人去摘了吃。 江池一直留着满树的杏子,就是希望有朝一日,那个女子回来了,能挑到她最满意、最喜欢的甜杏。 除了她,这世上再没人配吃他亲手栽下的杏树结出的果子。 江池的思绪飘远,全然没注意到谢玄已经来到他身前,并停下脚步。 “江少主。”谢玄面无表情唤了一声。 他的声音把江池拉回现实。 “谢少卿,你来了。”江池看向谢玄。 “江少主所求之事我已经安排好,这是奏折,少主将以人证的身份随我一道回玉京,入玉京后,少主自可差遣我手下的人。”谢玄道。 江池勾了勾唇,“和聪明人做交易就是爽快。” 谢玄道:“答应少主的我已经做到。” 闻弦音而知雅意,江池笑道:“谢少卿请随我来,我这便兑现承诺。” 谢玄迈步入了正堂。 堂内摆满了银器,隐约构成一个图案,银器中央摆放了一个蒲团。 “阵法已成。”江池看向谢玄,“我需要一个和那女子有关的物件,越贴身的越好。” 谢玄取出腰间悬挂的鸳鸯戏水香囊。 江池接过香囊,进入阵法,“站着别动。” 他随手将香囊扔到蒲团上,自他进入阵法,摆放在四周的银器忽然发亮。 江池口中呢喃着谢玄听不懂的密语。 隐约间,谢玄感觉到正堂里的风在向江池靠拢,银器里的光被吹得摇曳斑驳。 风势越来越大,谢玄的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 身在阵法内的江池额头布满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睁开眼,大口喘着气,眼中疑窦丛生。 他猛然看向谢玄,拔高声音,“你确定她已经死了?” 谢玄被他的话惊得瞳孔微缩,“我亲眼看着她断气。” “你此言何意?”回答完,谢玄立刻追问。 江池已经走出阵法,冷笑一声,“何意?你让我找的人根本没死!” 霎时间,谢玄的身子僵硬成石头,心脏一收一缩,仿佛被人灌满了冷铅。 耳边一遍又一遍回荡着江池方才的话,长久的沉默后,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说她没死?” 喉咙堵得厉害,又涩又疼,他艰难说出这几个字,一瞬不瞬盯着江池的眼睛,凤眸深处隐藏着微弱的希冀。 不是他不愿意相信江池的话,而是他不敢信。 他眼前看着阿鱼咽气,守着她冰冷的尸体整整三日,他比任何人都确信,阿鱼已经死了。 “锁魂术可以寻找任何一个人的转世,肉身会腐烂,灵魂却不朽。灵魂转世后投身成婴孩,力量会减弱,但本质上她还是那个灵魂。我发现她的灵魂没有转世的痕迹,而是好好存活着。”江池解释道。 他没说的是,往生术复活十七失败后,他感应到与十七刻印的同命术印记还在,便用了锁魂术寻找十七的灵魂,当时的情况和眼下一模一样,更巧的是她们的灵魂都出现在玉京。 当时他刚用过往生术,身体受损,加之接连使用术法,遭到反噬,术法威力减弱,且冥冥中似乎有道力量在阻止他探查十七的方位,所以他只知道十七在朔州,但没办法完全锁定十七的准确位置。 三年过去,他的力量恢复不少,又逢暗中的阻碍消失不见,他终于能定位十七所处的位置,只需前往玉京再做一次术法便能得到十七的精确位置。 十七没死,谢玄要找的人也没死,可他们分明都是亲眼看着她们死去。 又不得江池不多想,他看向谢玄,冷声道:“你同我说说那女子与你之间的事。” 谢玄还沉浸在阿鱼没死的震惊与欣喜中,闻言长舒一口气,平复好心绪后,开始讲述他和阿鱼的过往。 虽然谢玄已经极力克制,但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发颤。 好在他脑子没乱,口齿也清晰,江池听得并不费力。 听罢谢玄的描述,江池对那名叫阿鱼的女子有了一定了解。 海州人士,自幼长在渔村,性子坚韧,能吃苦,喜欢桂花,死于今年春日。 他暗自松了口气,单自幼在海州长大这一条,就能排除她和十七有关系。 且那女子死于今年,十七附身他人少说在三年前,那时她还在朔州,虽然不知为什么如今去了玉京,但海州和朔州,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两人绝不可能有渊源。 谢玄不知江池心中担忧,只见他神色不断变幻,最终勾起唇角,好似得知了什么开心事。 第127章 差事 江池默不作声,谢玄也不敢多打扰,只能满眼焦急地盯着他。 江池回过神后,看向谢玄,道:“谢少卿大喜,阿鱼娘子想必是得了奇遇,附身到他人身上,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谢玄低声重复道。 “正是,我江家受神只赐福,通灵术作用的对象便是人的灵魂,人的灵魂神秘莫测,发生什么都不奇怪。肉身死去,灵魂栖身到其他刚刚死去的人身上,这种情况不是没有。”江池解释道。 谢玄头一回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他一瞬不瞬盯着江池,“所以阿鱼没死,她在这世上某个角落好好活着。” “是,而且我感知到,她就在玉京,只是相隔太远,我没办法完全锁定她的位置,待去了玉京,我再用锁魂术搜一遍,就能帮你确定她所处的准确位置。”江池道。 谢玄心跳不断加速,他就像块干涸已久的田地,忽然迎来了甘霖,眼中迸发出极致的喜悦。 他站起身,掀开衣袍,作势要跪下。 江池同一时间起身,扶住他的手臂,用力把他往上抬,“不可。” 他如此阻拦,谢玄不好继续动作,只得挺直脊背,朝他鞠了个躬。 “江少主不知此消息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你对谢某恩同再造,还请受谢某一拜。”他说罢,又要跪下。 江池继续阻拦,“男儿膝下有黄金,谢少卿若真感激我,不如等去了玉京再回报我不迟。江家根基在灵州,玉京那边我插不上手,很多事更不能插手,唯有借助你的力量。” 谢玄虽不坚持,“江少主放心,我一定倾尽全力助你。” 这句保证才是江池真正想要的。 用溯洄酒的副作用牵制谢玄,再用寻找阿鱼的恩情束缚谢玄,如此,才能得到谢玄真心实意的帮助,他要谢玄心甘情愿倾尽全力帮他夺回十七。 谢玄也是想到了这点,才做此保证。 两人都不是傻子,自不会做无用功,说无用话。 心中这般想,面上却没露出半分破绽,江池沉声开口,语气沉重,“你我都是犯过错的人,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自当珍惜。” “若今日我再问你一遍之前那个问题,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江池又道。 谢玄眸色几经变换,最终化为坚定,“哪怕她心里没我,我亦不会放手。” 他和江池处境一致,阿鱼既然还活着且在玉京,却没来找他,想必是因为对他失望至极,不愿再见。 想到这里,谢玄心中一片苦涩,可他很清楚,知晓阿鱼还活着,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放开她的手,他亏欠她那么多,若不弥补,余生难安。 便是她另有所爱,不论以何种名份,以何种理由,他都要留在她身边。 得到满意的回答,江池右眼中的浮现出真切的笑意。 饮了溯洄酒,谢玄心中最深处的执念果然被勾了出来。 这才对嘛,爱人如何能与他人分享?唯有独占,才是真正的爱。 他不要什么放手成全,只要十七永远陪在他身边。 只要是个人,都会这么选。 所以他的选择,没错! 时间重新回到十五天后。 承祚宫内,一直闭眼冥想的裴樾明睁开了眼,嘴角流下血丝。 他抬手擦掉血迹,凤眸中闪过凛然的杀意。 “裴弎,去把孟云开叫来。”他沉下声音,对着空无一人的殿宇说了一句。 窗外飞快闪过一道影子,声音远远传来。 “是。” 那厢云开刚把检测器数落一顿,正准备休息,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打开门,是个老熟人。 裴弎端端正正立在门外,“孟娘子,殿下有请。” 他声音冷淡,说话倒不像之前那般不客气。 云开虽然疑惑裴樾明突然召见,但还是利落跟他离开。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深夜召见,也不知是什么大事。 云开一路提着小心,很快来到了逢春阁。 裴弎弯下腰,“殿下,孟娘子到了。” “进。” 裴弎打开门,冲云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云开轻声道谢,径自进了阁内。 “殿下金安。”她欠身行礼,抬眼看去,发觉书桌前的裴樾明脸色很是难看,整个人好似疲惫至极。 待她直起身,裴樾明开口道:“顾郎君的病严重吗?” 云开压下心头疑惑,回道:“按时喝药,不再受刺激,保持情绪稳定,大约两个月能好。” 裴樾明颔首,沉吟片刻道:“既然顾郎君的病需要时日调理,那孤便把你调出去照顾他,你务必治好他,他对孤有大用。” 云开立刻道:“是,小女一定竭尽全力治好顾郎君。” “你看着治,若他精神好些,便呈报给孤,顾想见见他。”裴樾明嘱咐道。 “是。”云开回道。 “下去,明日孤会安排人送你离开。”裴樾明说罢闭上眼。 云开默然退下,出了殿门,转身离开时步子都轻快不少。 顾璟辞的病确实是她心头隐忧,能近距离照顾他,观察他的病情,云开也能放心些。 再想想裴樾明话里话外对顾璟辞的重视,云开自然想到了新政。 裴樾明需要钱,顾璟辞擅长赚钱,若能依傍上裴樾明,顾璟辞不仅能挣回从前失去的家业,余生也将无忧。 在这个世界,经历的男主里只有顾璟辞对云开真心真意,虽然知道他喜欢温清姿后,云开心中有些别扭,但她还是衷心希望顾璟辞能一生无忧、无病无灾,身在高处,受人仰望。 这般想着,云开恨不得高歌一曲,抒发心中喜悦,离去的脚步越发轻快。 裴弎挂在树上,看着云开离去的背影,撇了撇嘴,“也不知道领了什么好差事,竟然这么高兴。” 说罢,他看向殿内。 “殿下何时也能给我一份好差事。” 殿内的裴樾明揉按着发疼的额头,忍不住咳了一声,他及时用手掩住,摊开掌心看去,白皙的手掌上一片血水突兀地刺眼。 鲜血将他的唇晕染得极红。 “你应当很高兴。” 第128章 幻觉 翌日一早,云开用过早膳便被送去大理寺。 送她的人是裴贰,依旧沉默寡言,她人刚下车,马车就调转车头,扬长而去。 云开笑着收回视线,走入大理寺。 文谨言收到消息,已经为云开准备好厢房,一应俱全,清新雅致。甚至他还为云开单独备了一间药房。 云开放好包裹,便去看望顾璟辞。 顾璟辞情况比昨日好很多,虽然没有主动说话,但旁人问他一句,他也会回答,喝药、吃饭都能自己动手。 云开去的时候,顾璟辞正在吃饭。 他坐在桌子前,手里捧着一只碗,左右手边分别摆了一副碗筷。 他夹起一块滑嫩的豆腐放到左手边碗内,抬起头说道“ 娘,吃豆腐。” 他的眼神很认真,仿佛那里真的坐了一个人。 云开忍不住握紧手。 顾璟辞又夹了一块豆腐,放到右手边碗内,“阿姿的也不能少。” 他的眼神和语气都很温柔。 云开只觉呼吸不过来,心脏绞着发疼。 她声音艰涩,向一旁的文谨言询问,“他从何时开始这样的?” 文谨言叹气道:“从我认识他起,他就不跟任何人一起吃饭,我也是偶然才发现,他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摆三副碗筷,对着空气说话是从昨日开始的。” 苦涩在口腔里弥漫开,云开鼻头一酸,险些没憋住眼泪。 顾璟辞的生意做得很大,应酬很多,深夜回家是常有的事。 她刚成为温清姿时,恰逢家破人亡,依着原身的性格,她做出封闭自己的举动。 原身和家人感情极好,性子又细腻,因为亲人的死悲痛欲绝,云开进入她身体的时候,不免被她没有完全消散的情绪影响,做什么都没有劲儿。和现在的顾璟辞很像,整日把自己锁在房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幻想着亲人还没有死去,自说自话,被所有人当成疯子。只有顾璟辞和顾母没放弃她。 加之和顾璟辞相关的剧情标签是养成,云开便顺水推舟,做出情绪郁结、封闭自我的姿态,也好让顾璟辞有施展的空间。 为了方便照顾她,让她尽快融入顾家,那段时间顾璟辞推掉了很多应酬,每逢用膳的时辰,亲自给她送饭,他进不去门,便守在门外,一边用膳,一边同她说话。 配合着用药,温清姿一点点痊愈。 其实温清姿和顾璟辞此前连面都没见过,温清姿甚至没有听说过顾璟辞的名字。 温父是中州漕运使,管着中州往来船只的通行。 当年顾璟辞和顾母被顾家赶出家门,顾母想回娘家,连坐船的钱都没有,温父好心帮他们登船,嘱咐船长将他们平安送到目的地。 举手之劳,顾璟辞和顾母却记了十几年。 可惜,再回中州时,温父因得罪上司被革职,已经举家南迁。 顾璟辞很是叹息了一番,只想着等他们安顿好再派人去寻他们。 没想到过了几日,竟然传来温家船只被袭击,全家皆死的消息。 顾璟辞登船追去,远远看到江上飘着一艘船,船下江水血红一片,漫天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他上了温家的船,船上五十几口人都被杀害,无一生还。 温父死得时候身上被砍了十几刀,死不瞑目。 他和家丁收拾好温家人的尸体,清点之下发现还少了一人。 温家小娘子不在死者之列。 经过一番搜索,顾璟辞在船舱里发现了昏迷多日的温清姿。 海盗上船的时候,温父将她藏了起来,勒令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出去。 温清姿在船舱里眼睁睁看着所有亲人被杀,她死死咬着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因为她知道她不能死,如果她死了,就没有人给家里人报仇了。 她忍着血泪,守在船舱。 但海盗不是吃素的,斩草要除根,他们不知道船上有多少人,但他们有经验,越是混乱,越容易有漏网之鱼,于是杀完人后他们开始搜寻船上每一个角落。 温清姿最终被发现,死于海盗刀下。 她死后,恰逢零宝为云开寻找适合栖身的身体,她各方面都合适,于是云开成了温清姿,被顾璟辞带回家中。 顾璟辞和顾母对她无微不至,尽心照顾,她也做出解开心结的样子,融入到顾家。 死遁是标签任务,不能不做,云开只能尽力把她的死伪装成自然病故,她考虑了方方面面,没想到顾璟辞还是因为她的死受到了这么大的伤害。 云开感到无地自容。 顾璟辞明明是那般好的人,不该落到这样的下场。 文谨言同样看得心酸,叹口气道:“顾兄这几年过得很苦,顾伯母过世后,他的心便更苦了。好不容易替温娘子报了仇,他却得了这样的病,真是” 他止了话头,看向云开道:“孟娘子,顾兄的病就全仰仗你了。” 云开认真看着他,点头道:“你放心,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我一定会治好他。” “多谢孟娘子。”文谨言感激道。 两人一同回头看向顾璟辞,他正在笨拙地吃饭,不时往两只空碗里夹菜,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顾家阿兄似乎又回来了。 云开看得发怔。 “璟辞兄,饭菜合口味吗?”身侧响起文谨言的声音。 他的声音把云开的思绪拉回现实。 顾璟辞抬头看向两人,目光有些呆滞。 “谨言兄?”他不确定开口,视线在云开身上逡巡,却想不起她是谁。 文谨言笑得灿烂,高声应下,“是我,我来看你了。” “这位是孟娘子,是我的友人,特意带来和你见一面。”他介绍着云开的身份。 顾璟辞迟疑着点头,“孟娘子好。” 云开朝他欠身行了一礼,“顾郎君安好。” “我们来讨你一口饭吃。”文谨言笑道。 顾璟辞眨眨眼,努力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半晌方道:“请坐。” 文谨言露出欣慰的笑,与云开一同落座。 两人早用过膳,此番来不过是为了和顾璟辞多聊几句,帮助他尽快恢复正常。 第129章 往昔 “这是我阿娘。”落座后,云开耳边响起顾璟辞的声音。 只见他伸出手指着左手边的方位,笑得灿烂。 随后又指着右手边的方位,道:“这是我我” 他想了半天,没想出后文。 温清姿对他太过特殊,介绍她是义妹,他内心深处很抗拒,可她不是义妹,又能是什么呢? 顾璟辞想不明白,剑眉皱成一团,面上浮现出痛苦。 云开忙道:“这位是温娘子,我知道的。” “真的?”顾璟辞眉心舒展,声音惊喜。 云开笑着点头。 “孟娘子可要常来寻阿姿说话,我不常在家,阿姿总是一个人,很无聊的。”顾璟辞恳求道。 心头漫过苦涩,云开勉强勾起唇,“若有时间,我一定会来寻温娘子说话。” 顾璟辞总是这样,担心她吃得不好、穿得不好、会不会无聊、会不会难过 他总是这样,让她心软,让她于心不忍。 “顾郎君对温娘子真好。”云开垂下眸,轻声说道。 对义妹产生感情,是顾璟辞的心结,云开能做的就是尽量帮助他正视这段感情。 顾璟辞听罢,桃花眼里盈满笑意,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做得还远远不够。” “不够吗?”云开佯装惊讶,“我听说因为温娘子喜欢梨花,顾郎君特意在府上栽种了近百棵梨花树,方便温娘子赏花;我还听说因为温娘子对崔大家的书道感兴趣,顾郎君斥千金为温娘子买了崔大家的书道孤本。如此不惜财力、物力,顾郎君宠爱温娘子的名声一早传遍中州。” 她越说,顾璟辞越不好意思。 对面的文谨言目露讶然,云开不顾他的惊讶,继续道:“顾郎君不必自谦,温娘子早便同我说过,她一直记得你对她的恩情,内心对你极为感激。” 原谅她没有办法以温清姿的身份对顾璟辞表示感谢,但他为她做得一切,她永远都不会忘。 顾璟辞眼睛亮了亮,飞快瞥了一眼右手边的位置,耳朵不由发红。 “阿姿,下次这些话你可以和我直说的。” 说罢,他端起饭碗,闷头吃饭,几乎把头脸埋进碗内。 文谨言无奈摇头,云开默默垂下眼睑,掩饰眼底的湿润。 用过膳,便该喝药。 顾璟辞仰头,把一大碗苦涩的汤药一口闷了。 末了,手腕翻转,让碗口朝下。 “阿姿,药一定要喝完。” 他身体力行教导着“温清姿”,桃花眼里是促狭的笑,眼角眉梢都染着醉人的温柔。 这话云开曾听过很多遍。 在刚成为温清姿那段时间,她连饭都不肯好好吃,更何况是喝药。 每逢喝药,都要把照顾她的丫鬟气得七窍生烟。 不是缩在床上死活不肯喝,就是在院子里上蹿下跳躲避喝药。 丫鬟们劝也劝了,威胁也威胁了,但都没用。 所以顾璟辞接过了照顾她喝药的活计。 很多次,她倔强着不肯喝药,他却还是用温柔平和的眼神看着她,压低了声音哄她。 慢慢的,她不再抗拒喝药,只是喝药的习惯不好,每次都要留个碗底。 顾璟辞便让丫鬟每日多熬一碗药,当着她的面大口饮下。 每次喝完药,他总会认真地对她说上一句,“阿姿,药一定要喝完。” 在顾璟辞身边,她是被纵容娇惯的,他不会逼她做不愿意做的事,只会温柔地告诉她怎样做才能做得更好,哪怕做得不好也没关系,他会永远做她的后盾。 他把她养得很好,除了让她读书识字,学习琴棋书画,还支持她打拼属于自己的事业。 在他的支持下,她开始接触顾家生意,很多跟随他多年的掌柜持反对意见,毕竟她终究不是顾家人,还是女子自身。是顾璟辞力排众议,把她送上了顾家二把手的位置,让她成为了整个中州甚至是整个玉京,第一位女掌柜。 她利用自己现代的记忆,在商场推陈出新,赢得满堂喝彩,让顾家往上走了一个台阶。 那段时光真的很悠哉、很舒心,一度让她忘记自己身上还背负了任务,让她忘记自己其实不是温清姿,只是异世一抹无家可归的游魂。 可以说,如果没有顾璟辞的耐心教导和悉心照顾,养成标签根本不可能点亮。 顾璟辞在云开心中是亲人的存在,她是真心把他当成兄长。 云开的童年有缺,长大后虽然极力弥补自己,可幼年缺失的东西终究是她心中的缺憾。 顾璟辞帮她补全了一部分心底的遗憾。 她对他是感激、珍惜的。 所以云开无比希望,顾璟辞能恢复正常。 她笑着看向顾璟辞,“是,要一定要喝完。” 顾璟辞看她一眼,似是没想到她会开口,他冲云开笑了笑,随后转头看向“温清姿”,一本正经道:“阿姿要向孟娘子学习。” 不知他脑补了什么,面上的正经没绷住,忍不住笑出声,“阿姿在我心里是最棒的,没人比得上你。” 屋外阳光正好,金光投射进房间,身形高挑的青年长身玉立,伸出手在胸口高度的位置轻轻抚摸着,低下头,眉眼俱是温柔笑意。 “好,你是你,旁人是旁人,我日后再不会拿人同你作比。” 他的眼中流淌着醉人的温柔,像透过树荫投下来的阳光,温暖又和煦,不刺眼,反而很舒服。 如今成了旁观者,云开才发觉顾璟辞看向她的眼神竟然那般温柔。 或许从很早起,他就已经没有把她当成义妹了。 想到这儿,云开的心情变得沉重,心口沉甸甸的,好似被灌满了苦涩至极的药汁。 正是因为真心把顾璟辞当成亲人,他才更不能直视他对她的喜欢。 她心里有种预感,或许有一天,她还是会失去这个家人。 她按了按发疼的眉心,回过身看向文谨言,“我回去写些药膳方子,配合着吃药,他能好得更快。” “有劳孟娘子。”文谨言也有事要处理,遂同云开一道离开。 第130章 樱桃 “孟娘子对顾璟辞兄和温娘子的事似乎很了解?” 走到一半,文谨言状似不经意开口。 云开早有应对,回道:“殿下对顾郎君颇为看重,把他交给我照看,我自不敢懈怠,认真了解过顾郎君和温娘子之间发生的事。” 把事情推到裴樾明身上,文谨言定然不敢多言。 果然他听罢笑道:“孟娘子有心。” 云开回道:“不敢当,我只是做了自己份内的事。” 与文谨言道别后,云开回到自己的房间。 方才她确实是因为没办法面对顾璟辞才想借口离开,但配制药膳方子的话也并不是随口说说,埋头在桌案前忙活许久,云开写成了好几张满意的方子,将方子叠整齐放好,又去配制药材。 一上午就这么在指尖流逝。 接下来几天,云开每天都会去陪顾璟辞用膳,盯着他吃药。 顾璟辞的情况好转不少,每日发呆的时间减半,在云开的引导下,他开始重新拿起算盘。 从出生起,一双手就在打算盘,顾璟辞的账算得又快又好,大理寺官面上也有许多陈年旧账,云开便向文谨言求来,给顾璟辞算着玩儿。 他在桌案前算账,云开在对面的桌子上练字。 时间好像回到了五年前,那时他们也是这般待在书房,相对而坐,他算账、她练字作画,彼此哪怕不说话,也感到无限的心安。 一如此刻,看着对面脊背挺直、端坐在书桌前、满目认真的顾璟辞,云开的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脸上不由挂了笑。 “你们都在啊?”文谨言推门而入,看到云开和顾璟辞,笑道。 他今日休沐,脱了一身官袍,穿了件白色衣衫,眉清目秀,看起来不像是积威甚重的刑狱官,倒像个书生。 “谨言兄,你来了。”顾璟辞将笔放到一旁,站起身道。 他酷爱蓝色,今日穿一件浅蓝色长衫,桃花眼中流淌着温柔的光,看着也不像是叱咤商场的中州富商,像富贵人家娇养长大、备受宠爱的小郎君。 两人相对而站,看起来颇为养眼。 如果没有经历那么多事,他们二人本该长成如此模样。 云开也站起身,朝文谨言行了一礼。 “我今日带来了些好东西,你们有口福了。”文谨言看向云开道,说罢,他拍了拍手。 很快有两个官差抬上来一个竹筐。 “今年新下的樱桃,个大水多,给你们留了一筐尝尝鲜。”文谨言指着竹筐。 果然如他所说,筐子里的樱桃颜色鲜艳,个头硕大,看起来很诱人。 “快拿走!不要樱桃!”顾璟辞忽然抬高声音,他大步上前,一把将竹筐推倒,里面的樱桃骨碌碌往外滚,散落四处。 这还不够,顾璟辞胡乱踢着脚边的樱桃,眉头紧皱,似乎对樱桃深恶痛绝。 云开和文谨言都被他的举动惊住。 电光火石间,云开想到了一件事,她对着文谨言道:“温娘子对樱桃过敏。” 不必她再多说,文谨言立刻命令两个官差把樱桃抬走,自己也跟着捡拾地上散落的樱桃。 云开上前拉住顾璟辞,“别着急,温娘子没有吃樱桃,不会发病的。” 樱桃被搬走,地上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也被他踩碎,视线中没了樱桃的影子,加之云开有温声安抚,顾璟辞总算恢复平静。 他僵硬着身子,在云开的搀扶下,坐回到椅子上。 “好了,别怕。”云开轻轻拍打他的脊背。 顾璟辞大喘着气,视线紧紧盯着地面,被他踩烂的樱桃流出淡红色汁液,像极了血水。 文谨言刚扔完樱桃回来,见状拿起架子上的白布,连忙把地上的汁液擦干净。 没了汁液,顾璟辞收回视线,目光落到桌面上,发起呆。 云开收回手,来到文谨言身边,低声道:“少卿先回去。” 他脸上的自责、焦急还没褪下,闻言点了点头,“你照顾好他。” “放心。”云开回道。 送走了文谨言,云开再次来到顾璟辞身边。 他恢复了呆滞的样子,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云开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他身旁,静静陪着他,目光有些失神。 温清姿对樱桃过敏,这件事她几乎已经忘了,没想到顾璟辞还记得。 樱桃成熟那几日,春色极好,顾璟辞在外应酬回来,提了一包点心,打开门缝,动作轻柔把点心袋子放进她的房间里。 多日在门口陪着她吃东西,两人虽然还没说过话,但相处却很融洽,他待在门口一边吃饭,一边讲述在外做生意的见闻,她小心翼翼凑到门边,一边吃饭,一边听她说话。 那段时间,他们养成了一定默契:他外出回来后总会给她带各式各样的吃食,她虽然不说话,也不开门,但总会走到门口,把点心吃完。 他在外听着,直到她把东西吃完,透过门缝把垃圾塞出来,才笑着离开。 云开想,那时的她,在顾璟辞眼中或许就像他抱回来的那只小白狗,小心翼翼却又很亲人。 那日,她和往常一样没有多言,跪坐在铺满柔软毯子的地上,打开包裹在外的油纸,把里面的点心吃得干干净净。 末了,把门推开一点点缝隙,将沾着点心末的油纸丢了出去。 视线中很快出现一只大手,把油纸捡走。 唯一不同的是,那日她看到了顾璟辞的脸,先前匆匆见过几面,她不是在昏迷,便是在发疯乱跑,从来没有认真看过顾璟辞的模样。 他无疑生得很俊秀,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眼型姣好,眼尾上挑,眼眸中总是盈满温柔,只消一眼,便能让人生出好感,天然拥有的亲和力或许也是的在商场上无往不利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妨和他四目相对,她立刻错开视线,猛然把门合上。 门外传来男子低低的笑声。 她探出身子,趴在门板上往外看,男子已经转身离开。 她看着他慢慢走远,直至消失不见,才收回视线。 第131章 红疹 云开是夜里被痒醒的。 上一个马甲死在叛匪手中,死得惨烈不说,死前也很受罪,她刚成为温清姿那段时间,夜里总是梦见很多刀向她砍来,时常半夜惊醒,侥幸睡到天亮,也是噩梦连连、休息不好。 梦中她被带到城墙上,叛匪头子拿刀架在她脖颈上,冲着城墙下的男子喊叫。 “清王殿下,这位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她是死是活都在你一念之间。我们不求太多,只要你当没发现我们,放我们走,我们就放了你的救命恩人,不然” 叛匪头子没把话说完,手下用力,刀刃割破了云开的脖颈,疼得她倒抽凉气。 是人都怕死,云开也不例外,虽然拿了死遁剧本,但她其实没做好准备。 现代世界她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虽然半死不活,好歹能喘气,没死透。 第一次任务失败,她得了疫病,本以为死定了,没想到获得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两次面临死亡、甚至接近死亡,并没有让她对生命生出怠慢之心,相反,正是因为濒死过,她更知道活着有多么可贵,她想活下去,不想死。 所以在叛匪让她说句话的时候,云开正想说出在心头酝酿了很久的话,没想到裴安白一开口就把她的性命舍弃了。 “要杀便杀,哪里来这么多废话。”青年身着白衣坐在马上,阳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徐徐吹来的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飞起。 那一刻的他,当真像九天之外的谪仙。 可惜,他同样和仙人一样冷心冷清。 两次,他舍弃了云开两次。 多亏他,云开才能快速成长,放弃不必要的幻想。 劫匪以为他在撒谎,不肯相信他真的要舍弃云开的性命,毕竟云开是这些年唯一一个能近他身的女子,还治好了他的眼盲,如此大恩,一般人定是无法忘怀。 劫匪头子拔高声音,举起刀,“你想好了,这一刀下去,她就没命了。” 他还想再说,迎面射来一支箭,直击云开面门。 劫匪头子用力一拽,云开重重往后跌,摔得眼前发黑,这才躲过一劫。 不等她缓过神,又被暴怒的劫匪头子拉起身,头被按在城墙上,云开看到裴安白还保持着射箭的动作。 刚才那一箭是裴安白射出的。 他身体力行告诉劫匪,云开的性命他毫不顾惜。 云开自嘲一笑,第一次任务时,她对他掏心掏肺的好,也没打动他的心,得到他不辞而别的回报。 这回她不再拿攻略剧本,不再上赶着对他好,可好歹治愈了他的眼睛,让她重见光明,没想到比之上一世还不如,换回了他致死的一箭。 云开的笑声更加激怒了劫匪,若是注定活不了,他亦不愿云开和裴安白好过。 他让人把云开吊在城墙上。 身体和手腕被绳索紧紧束缚,重力作用的下坠感几乎把云开撕裂,炽热的阳光晒得她脑昏脑胀,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她被劫匪当成攻击裴安白心狠的工具。 “连救命恩人都能抛弃,你们还敢跟着他吗?” “是我从前小瞧了你,没想到你一个瞎子,还有胆量养私兵。” 今日反正活不成了,索性骂个痛快。 许是那句瞎子惹怒了裴安白,他搭起箭矢,又射了一箭。 劫匪头子一刀把箭挡回,眼底闪过疯狂。 他让人把奄奄一息的云开拉回城墙,当着裴安白的面举刀砍向云开。 云开眼睁睁看着刀刃劈到她眼前,如果不是零宝拼尽全力抽走了她的灵魂,她恐怕要尝尝被刀劈砍的痛苦。 她漂浮在月见尸身之上,看着她姣美的面庞上布满刀伤,鲜血淋漓。 转头看去,裴安白仍高坐在马上,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凤眸中一片冷漠嫌弃。 此后,血腥的场面和裴安白冷漠的眼神深深印刻在云开脑海中,扰得她不得安宁。 顾璟辞家中她得到了片刻喘息,睡眠有所好转。 成为十七后,她不得不练习杀人的手段,甚至亲手取走过旁人的性命,哪怕那些都是该死之人,可她仍然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莫大的冲击,此前所接受的教育在那段时间土崩瓦解。 也是因为那段经历,她才能更加游刃有余地面对接下来江池的狠心,慕如风的抛弃,谢玄的伤害。 不过那时的云开并没有料到后来的事,她只庆幸能在顾家得一夕安寝。 被痒醒后忍不住坐起身,入目是满手臂的红疹,不止手臂,全身上下都长着可怕的红疹,原身皮子白,长了这么多红疹,看起来触目惊心。 一整夜,云开被刺痒的感觉搅得无法入睡。 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着。 这一睡,急坏了顾璟辞,也让顾家陷入了鸡飞狗跳。 云开再睁眼,屋子里站了很多人。 她惊讶了一瞬,瞬间进入角色,怯生生看了所有人一眼,而后用被子裹紧身体,迅速缩在角落,身体抵靠着墙壁。 顾璟辞满脸焦急,却不敢上前,低压声音让所有人出去。 人群散去,他缓步上前,对着云开道:“清姿,还记得我吗?我是那个经常在外面陪你吃饭的人。” “是我不对,不知道你对樱桃过敏,昨日给你带回的点心里加了樱桃汁。”他语气自责,看向云开的眼神像在看一只脆弱的瓷器。 自那以后,顾家再也没出现过樱桃。 原来很多事,在那时就已经显现出踪迹,只是她一直没往那方面想。 过了很久,顾璟辞终于不再发呆,继续拿起算盘拨弄算珠。 云开安下心,遣人给文谨言送信让他放心,继续陪在顾璟辞身边练字。 清王府内。 身着红衣的男子坐在满园月见花中。 粉白色花朵开得正盛,举目望去,好似一片粉色的海洋,清风吹过,花朵在风中摇曳。 他一袭红衣置身其中,生生压下了所有花的风头。 不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裴安白睁开紧闭的眸子,回首看向款步前来的女子。 第132章 暗牢 女子一身白色衣裙,长长的幕篱遮住了面容,手上端着一碗药膳。 裴安白有片刻恍惚。 哪怕知道眼前的女子绝不可能是他的月见,他还是能从她的身上看到月见的影子。 替身替身,长得像固然重要,可最重要的还是通身的气质。 养过那么多替身,裴安白比任何人都明白,想养出女子这般和月见几乎无二的气质,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 更不用提,月见很有可能也在那人手中。 此女背后之人,布局之早,令他心惊。 偏生他派出那么多探子,竟然查不到此女效忠之人的身份。 敌方心思未明,裴安白不敢轻举妄动,他如今图谋的事,稍有差池便会落得满盘皆输、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不论那人是何心思,他都希望点到为止,最好能和那人化干戈为玉帛,顺利把月见找回来。 至于事成之后,他一定会把此女和她的主子碎尸万段。 敢打月见的主意,就要有被他不择手段报复的觉悟。 “殿下,该用药膳了。”孟思月走到裴安白身前,把托盘放在他身前的桌子上。 “有劳。”裴安白淡声道。 孟思月端起药碗,递到裴安白面前,只当没看见他凤眸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裴安白勉强勾了勾唇,接过药碗。 “坐。”他淡声道。 孟思月欠了一身后落座。 她抬眸看向眼前的清王殿下,玉京人人都说清王品性高洁、闲云野鹤。 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晓,这位殿下实则手上鲜血累累,脚下白骨森森。 那些白骨中包括了她的阿爹、阿娘、阿兄。 眼前闪过铺天盖地的血光,她所有的亲人都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 恨意流向四肢百骸,孟思月几乎控制不住心底的杀意。 她忍得面目狰狞,好在有幕篱遮盖,裴安白没有发现她的异常,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中。 这几日来,裴安白把她接到清王府,府上人都以为清王改了性子,知道亲近女子了,只有孟思月知晓,裴安白哪里是瞧上了她,他分明恨不得立时活剐了她,只是为了某些目的不得不压抑忍耐。 她又何尝不是在极力忍耐。 仇人近在眼前,天知道她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忍住没有动手。 想到那人的话,孟思月勾了勾唇,她不仅要裴安白死无葬身之地,还要裴安白和她一样绝望痛苦。 这般想着,心底涌起诡异的痛快和期待,孟思月放柔声音,对着裴安白道:“殿下趁热喝,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眼见裴安白身子猛然一僵,孟思月眼底笑意更深。 月见娘子果然是对付他最好的武器,她学着从前见到的月见娘子的样子,回想着那人教授的话,一字一句道:“殿下若是觉得苦,妾还让人备了桃花饮子,用过药,再喝一杯甜饮子,就不觉得苦了。” 耳畔响起裴安白的声音,嗓音沙哑艰涩,“不必了,本王不喝甜的。” 品味着裴安白压抑的怒火和痛苦,孟思月终于满意,不再说话。 待她走后,裴安白猛然扫落桌案上的茶盏,凤眸中燃烧着铺天盖地的疯狂。 “你怎么配学她说话!” 他握手成拳,狠狠砸向桌面,直砸得手上血红一片。 走出花园的孟思月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响,隐藏在幕篱下的眼眸盈满笑意。 她张了张唇,无声说道:“这便受不住了,裴安白,你放心,我一定会亲手送你下地狱。” 她无比期待那人的计划快快实现。 裴安白心中怒火无处发泄,遂站起身,去往书房。 转动摆放在高台上的花瓶,书房深处出现一道暗门。 裴安白缓步走进暗门。 谁能想到,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的清王府竟然有一间不见天日的地下暗牢。 暗牢里很安静,黑暗阴森,置身其中,不免让人想到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 裴安白点亮烛火。 在昏黄烛光映照下,地上缩着的一团黑影显露无遗。 伏在地上的黑影很瘦小,只剩一把骨头,如果不是胸口还有轻微的起伏,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听到声响,感受到光亮,黑影动了动,露出混浊的眼眸和脏兮兮的脸。 他是一个男子,脸上交错着很多伤疤,新伤叠着旧伤,面部凹陷,皮肉松弛,看起来像是几年没吃饱饭。 见到裴安白,男子眼中浮现出强烈的恨意,面部变得狰狞扭曲,他挣扎着往前,走了几步再难寸进。 原来他的四肢被坚硬的铁链紧紧绑着,铁链另一端嵌入墙壁,把他死死困在方寸之地。 多年来的寂静几乎把人逼疯,男子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但他永远不会忘记裴安白,这个害他至此,折磨他多年的仇人。 “我杀了你!”长久没和人说话,男子的声音沙哑至极,粗粝得仿佛喉咙里含了无数石子。 裴安白嗤笑一声,缓步上前,凤眸中的恨意不比男子对他的少。 “可惜,你一辈子都杀不了我。”裴安白冷声刺激男子。 男子听罢果然发狂,不停诅咒,“裴安白,你个伪君子,你个小人,你不得好死!” 这些诅咒对裴安白来说不痛不痒,他一早接受自己不会有好下场的结局,甚至隐隐期待那天的到来。 男子和他对抗多年,也知道这话他不在意,只是恨到极致,不吐不快。 他每日吃不饱饭,力气不多,骂一句少一句,很快改了话头,专挑裴安白最痛处攻击。 “我要是你就以死谢罪,害死心上人,你也有脸活着!” “可恨我被你给骗了,若死后我能化成厉鬼,一定不会放过你!” 裴安白一瞬不瞬盯着他,如果眼神能杀人,男子恐怕已经遍体鳞伤。 凭借着对裴安白的了解,男子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大笑一声,继续道:“她死得可真惨,你不知道,我一刀一刀把她的脸砍烂啊!” 话没说完,裴安白拿起一旁的鞭子,狠狠抽在男子身上,男子疼得发出惨叫。 下一瞬,又笑出声。 笑声和惨叫声交替,听得人骨头发冷。 第133章 报应 “哈哈哈,你即便打死我,那个女人也活不过来了。” “你注定永远失去自己喜欢的人!” “啊啊----” “哈哈哈----” 男人忍着痛意往裴安白心口插刀,他每说一句话,裴安白抽打的力道便更大。 男子一时疯狂大笑,一时忍不住痛呼出声,没多久,身上便被打出斑驳血痕,如同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人。 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伏跪在地上,不停咯血,裴安白才停下手。 男人被痛意刺激得浑身颤抖,他努力抬起头,冲裴安白吐出一口血水,“呸,你个孬种,有本事就杀了我给她报仇。” 裴安白甩开鞭子,慢条斯理走到男人身边,居高临下道:“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杀你?别做梦了,我会留着这条命,慢慢折磨。” 这样的对话在他们之间发生过很多回。 男子蓄意刺激他,只为求死。 裴安白轻描淡写,绝不肯放过他。 只是这次稍有不同,裴安白说罢,又加了一句。 “杀你,总要她亲自动手才好。” 男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瞳孔剧烈收缩,接着开始大笑,笑到岔气,笑到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你个疯子,哈哈哈,你也有今日,这是老天对你的报应!” 裴安白是疯子这一点,男子很早之前就深刻领教过,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疯到这种程度。 那个女人是他亲手砍死的,绝不可能生还。 裴安白也可笑,那个女人被杀的时候,他不着急,等人死透了,他又开始着急,做出痛不欲生的姿态,甚至把他囚禁起来,日日折磨。 他永远都记得,当时砍死那个女子后,他和弟兄们一路逃窜,躲了一天一夜,还是被裴安白的手下包围。 裴安白抱着面容破碎,浑身是血的女子,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裴安白当时的眼神,让他恐惧了很久,也是选择自杀的根本原因。 可惜,刀都割破脖颈了,他还是没死成,被裴安白的手下拦住,押到他面前。 裴安白当着他的面下令,把他所剩不多的兄弟,全部乱刀砍死。 他眼睁睁看着朝夕相处的兄弟死无全尸,面目可怖,恨不能速死。 可惜,这个愿望没实现,他被裴安白关进暗牢,折磨了整整五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能看着裴安白真正变成疯子,这辈子也算值了。 “当年你骗我们兄弟在桃花县附近的山头安营扎寨,为的就是清除叛匪的功劳,你这个卑鄙小人,果然遭了报应!” 男子说出了当年秘辛,万一这个消息暴露,裴安白在玉京的好名声将毁于一旦。 原来这男子便是当年掳走皇长孙的叛匪头子。 他是十王之乱逃跑的反贼,他和手下的家人都已经死光,这些年在永平帝的打压下四处流窜。 听说清王和皇长孙来到桃花县,在仇恨的驱使下,他和手下将皇长孙掳走,虽然最终被他逃了,但也小小报了一回仇。 心知永平帝不可能放过他们,他们便在桃花县附近躲着。 忽然有一日,有个神秘人联系他们,自称自己的家人被永平帝害死,他想报仇,苦于形单影只,身子孱弱,好在家中颇有资产,如果他们愿意帮他报仇,他便资助他们,帮他们安定下来。 叛匪头子本就山穷水尽,心中对永平帝的恨意达到顶峰。能有机会安定下来,他当然不可能拒绝。 在那个神秘人的资助下,他们来到深山老林安营扎寨,依据山势、树林修建了一处山寨,甚至还建造了城墙。 整整一年,他们不必再四处流浪,休养生息,过了段安宁日子。 却不知这位清王从哪里得到消息,找到了他们的踪迹。 好在老天把清王的救命恩人送到了他们面前,叛匪头子本以为以云开做威胁,不管怎么说都能保住兄弟们的命,没想到啊,清王狠心的程度和他上头那些兄长不遑多让,丝毫不顾及那个女子的性命。 他愤怒之下当着裴安白的面杀死了那个女子。 却没想到,裴安白忽然因为那个女人的死发起疯,杀死他的兄弟后,把他囚禁起来,折磨出气。 裴安白每隔一个月来一回,把他打得半,再派人给他疗伤,他不是没想过自尽,却被人看的死死的,连一点动手的机会都没有。 “报应?本王从不信什么报应,若这世上真有报应,也该报在所有负我的人身上!没有他们,本王何至于此?连着两次失去她!”裴安白抬起脚,踩住男子的头,用力碾压。 男子疼得面部扭曲,却连痛呼的力气都没有。 “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评判本王?”裴安白继续用力,凤眸中慢慢爬满血丝。 “若非你掳走裴樾明,惹得废帝猜忌我与叛军勾结,我何需设计你,自证清白?若真有因果,那也是你自食恶果。”裴安白弯下腰,对着男子恨声道。 这些话裴安白之前没说过,骤然听到,男子连挣扎的动作都停了。 但也只是一瞬,他和裴安白的仇恨并不会因此消失,注定不死不休。 “你不是一心求死吗?放心,很快就会有人来给你个痛快。”裴安白冷笑道。 他说着似是而非的话,言辞疯癫,身上那股疯劲儿把男子吓得不轻。 虽然他一心求死,但只是想痛快地死,真惹恼这个疯子,只怕下场会比现在还糟糕。 好在裴安白没想现在就收拾他,他忽然收回脚,转身离开。 男子蜷缩着身子,浑身疼到颤抖。 很快有人进来给他治伤,许是得了裴安白的嘱咐,大夫下手并不轻,只是匆匆给他上好药,保证他不死罢了。 在无边的黑暗中,男子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若是当年没有跟着自家王爷反叛,若是王爷败后他便自裁殉主,是不是就不会落得今日下场? 最重要的是,若是当初没有虐杀那个女人,而是一刀结果了她,他是不是就能少受点罪?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十王之乱发生了,那个女人也死了。 他,应该也快死了。 第134章 辞别 时间流逝,转眼过去了五日。 马车内。 “顾璟辞如何了?”裴樾明倚靠着车厢,凤眸扫过云开。 “这几日他按时吃药,也没有再受刺激,情况已然好转,基本恢复了神志。”云开回道。 “你做得很好。”裴樾明颔首,“等他彻底好转,淮安也该从中州回来了,届时那边的生意便交给顾璟辞打理,你从旁辅助。” 云开眉心微皱,正想拒绝,如今知晓了顾璟辞的心意,与他过多相处只会让她感到尴尬,对顾璟辞来说也不是好事。 “你的本事孤多少知晓,别拿老一套诓孤。”裴樾明一句话打发了云开,让她有口难言。 “后悔了?觉得当时不该展现那么多本领?”裴樾明挑眉道。 眼见云开神情古怪,他勾了勾唇,“晚了,扮演孤岂是那么简单的?亏得你会这么多本事,不然早被拉出去当成妖怪烧了。” 云开无奈道:“小女一句话没说,更没想着不答应。” “那就是答应了。”裴樾明立即道。 他这般说了,云开还能如何回答,只得道:“是,小女一定好好辅佐顾郎君。” “如此甚好。”裴樾明说罢,合上眼睑假寐。 他神情疲倦,似乎多日未得好眠,却不知今日将她叫来所为何事,肯定不是让她辅助顾璟辞料理生意那么简单。 云开细细盘算着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价值,值得裴樾明亲自来一趟,思绪不由飞远。 “殿下,到了。”马车外响起裴贰毫无起伏的声音。 云开抬眼看去,发觉裴樾明已经睁开眼。 “走。”他站起身子下了马车。 云开紧随其后。 入目是一片荒山野岭,周遭群山连绵,太阳高高悬挂在天边,他们竟是出了玉京城门。 云开越发不解,弄不明白裴樾明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他不说,云开也不方便多问,陪着他在原地站了近一刻钟。 百无聊赖间,耳边响起马儿嘶鸣声,有一辆马车正在赶来。 云开抬眼看去,发觉驾车的是个老熟人。 “崔卓怎会在此?”云开上前一步,在裴樾明耳边问道。 裴樾明声音平淡:“陛下身子有恙,身边离不得人,将所有玄甲卫都调回宫了。城内城外无人追捕,余六娘他们准备今日离开,临走前想见你一面,求到了孤头上。” 短短几句话,包含的信息量却不小。 长宁侯府勾结废帝,造成了十王之乱,称得上害庆安帝流落在外的罪魁祸首,可他却给予长宁侯府无上恩宠,甚至希望余六娘的孩子取代裴樾明成为大雍未来的主人,这么做无异于把江山交给了仇人。 被人如此玩弄欺骗,以庆安帝睚眦必报的心性,定是对长宁侯府恨之入骨,一病不起也说得通。 此时调回所有玄甲卫,为的是提防裴樾明。 圣人重病,太子势大,加之余六娘下落不明,庆安帝对裴樾明的恨意和误会只会更深,宫中情势恐怕不妙。 君父猜忌防备、朝中暗潮汹涌,所有的担子都压在裴樾明一个人身上,怪不得他这般疲累。 云开看着身前的太子,心里不太好受。 裴樾明百忙之中仍愿意帮她和余六娘相见,她却猜忌他的用意,实在是不该。 “殿下辛苦了。”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话,云开低声安慰着他。 裴樾明凤眸深处涌起笑意,只是那点笑意消失得太快,他又背对着云开,云开没能瞧见。 他回首看向云开,忽然道:“今晨朝会上长宁侯府的判决下来了,数罪并罚,男丁问斩,女子籍没,偌大的侯府顷刻间土崩瓦解。贵妃伤心欲绝,侍疾时在陛下的饮食里动了手脚,好在太医发现得及时,陛下龙体无恙,可惜双腿受损,不能行动。孤乃太子,代君父监国,大权在握,有什么辛苦的?” 说这话时,他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云开只看到了深深的落寞。 她正想说话,裴樾明已经转过头,“他们来了。” 崔卓已经将马停好,云开不便多言,遂闭上了嘴。 余六娘被崔卓扶着下了马车,她小产不久,身子虚弱,身上裹了厚厚的披风,行动间还需人搀扶,但面色却很红润,显然被照顾得很好。 一看见云开,余六娘脸上立时露出笑容,眼睛弯成月牙状。 她和崔卓并肩上前,一同跪倒在地。 “多谢殿下和孟娘子出手相助,我和六娘才有机会相守。”崔卓开口道。 他说罢,余六娘也跟着开口,“崔郎说得对,若非殿下和孟娘子,不止我自己活不了,外祖家的冤屈也定无法昭雪,两位的大恩大德,妾无以为报,还请受我们二人一拜。” “好了,起来。”不等两人叩首,裴樾明淡声道。 云开跟着附和,“是啊,快起来,不过举手之劳,何需你们这般大礼。” 她上前几步,扶住余六娘的手,想要将她拉起来。 余六娘却笑着摇了摇头,拂落云开的手,“孟娘子举手之劳,于我却恩同再造,今日我与崔郎离去,不知何时能再回京,我二人位卑言轻,娘子与殿下深恩怕此生无法再报,唯有一拜,聊表心意,还请娘子不要拒绝。” 她性子虽柔弱,一旦下了决心,等闲人无法改变,若不让她尽了心意,只怕她心里难受。 云开无法,只得退回,眼看着余六娘和崔卓郑重其事朝着她和裴樾明俯首叩拜。 叩完首,崔卓扶着余六娘起身。 余六娘看向裴樾明,又行了一礼,“多谢殿下仗义执言,救下了我那些无辜的姐妹,让她们不必流落教坊司,虽是入宫为奴,好歹不用太受折辱,日子也有个盼头。” “她们确实无辜,大雍律法森严,孤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裴樾明淡声道。 “殿下做得已经够多了,妾铭感五内。”余六娘满目感激。 听得两人对话,云开不由看向身前的裴樾明,视线中只有他的侧脸,眼睑微垂,眉眼精致。 无形中,好像有一层薄雾笼罩着他。 云开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位太子殿下了。 第135章 破茧 日头越发毒辣,不远处有人纵马而来。 吸引了在场人的注意。 扬起的尘土散去,露出马上人的脸,是福奴。 她一身黑色劲装,手拉缰绳,高举着手给众人打招呼,看起来英姿飒爽,像个女将军。 停稳后,她翻身下马,疾步走向云开等人。 “殿下,孟娘子。”她伸出手行了一礼。 裴樾明颔首应下。 云开笑道:“怎么现在才来?” 按理说,福奴该是和余六娘在一处的,不知为何她一人骑马跟在后面,云开方有此问。 福奴回道:“我去买马了。” 此言一出,余六娘面上闪过失落。 云开不解道:“买马?” “正是,六娘逃出了长宁侯府,夫人的仇也报了,我心愿已了,想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福奴解释道。 在来之前,她和六娘已经亲眼看着长宁侯、余天赐伏诛,心愿已了,从此天高水长,大可逍遥一世。 云开微怔。 余六娘红着眼眶,声音都在发颤,她强压泪意,“是啊,阿姊一直想过仗剑天涯的生活,从前被诸事牵绊,如今终于有机会出去看看。” 福奴握住她的手,“六娘,不论我去了哪里,我都是你阿姊。” 余六娘重重点头,“我也是,不论阿姊去了哪里,我心中一直都会记挂着你。” 福奴抬手擦了擦余六娘眼角泪珠,“月子里不能哭,不止月子里,我们阿乐日后绝不能再掉一滴眼泪,一定要开开心心过好每一日。” 余六娘声音哽咽说不出话,只不住地点头。 崔卓上前一步保证道:“阿姊放心,我一定护六娘周全,绝不让她受委屈。” “记住你今日的话,但凡阿乐受一点委屈,我绝不会放过你。”福奴冷下声音。 话是这么说,若她信不过崔卓,绝不可能把余六娘交给崔卓,准备自己一个人离开。 云开总算明白,福奴并不打算和余六娘一道离开。 她看着眼前的画面,心里酸酸涩涩,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裴樾明忽然开口:“时辰不早了,若再不走,今夜恐怕赶不上住店。” “殿下说得对,你们快些赶路。”福奴回身抱住六娘,“这次还是让我看着你离开。” 就像多年前她看着六娘被拖回长宁侯府一样,只是这次福奴知道,她是奔向了自己的幸福,而非进入魔窟。 余六娘只得收起眼泪,紧紧抱住福奴,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她没有说话,抱着福奴的手越发用力。 最后还是福奴一点点掰开她的手,“听话,快走。” 余六娘哽咽着点头,回身看向云开,“孟娘子,阿姊要去寻找她的新生,我亦不会辜负娘子费心救下的这条性命,从今日起,我不再是长宁侯府的余六娘,我想改回母姓,日后我便是温长乐。长乐恭祝殿下、娘子一世无忧、平安顺遂。” 这话听得福奴露出笑容。 云开亦然。 她真心为温长乐感到欢喜,她虽名唤长乐,长这般大却难有欢乐之时,被长宁侯当成物件送给庆安帝,又被困在长宁侯府不见天日,可谓苦不堪言。 如今可好,她将离开玉京,自己也想开了,身边还有崔卓相护,今后的日子必不会像从前那般苦涩。 “温长乐。”云开重复着她的名字,“云开祝你今后长乐未央。” “孤亦祝你余生欢喜。”裴樾明的声音罕见地多了点温度。 “多谢娘子,多谢殿下。”温长乐感激道。 她转过身,同崔卓一道离开。 马车一点点消失在天际。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余六娘,只有温长乐。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殿下、娘子,告辞。”福奴牵着马来到两人身边,说罢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极富美感。 “再会。”云开笑道。 福奴坐在马上,低头看向云开,“娘子不问我去哪儿?” 云开摇头,“不必问,我只需知道你在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够了。” 话音刚落,耳畔传来福奴的笑声,“娘子果然还和从前一样,只是这次,我即便想告诉你也是不能了,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儿。四海为家,此心安处是故乡。” “孟娘子,殿下,再会。”她说罢,骑着马离开,走上了岔路口另一条道路。 云开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刚才她见证了两只蝴蝶破茧而出,内心激荡起的感情一时没有退去。 两个备受生活折磨的苦命女子,在方才迎来了属于她们的新生。 她们挣开了世道束缚在女子身上的重重枷锁,思想变得无限自由,注定振翅高飞,这和她与裴樾明的帮助无关,真正救了她们的是她们自己。 温长乐改从母姓,抛弃一起离京,何尝不是一种精神弑父,她杀死了心中的父亲,不再受长宁侯摆布,加之她本性坚韧,哪怕日后崔卓变心,她亦能活得很好。 福奴更不必说,如果温长乐带给云开的是惊讶,那么她给云开的便是震撼。 福奴才十八岁,她幸运地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却被恩情束缚,毕生为他人而活,哪怕是云开也默认她会跟随温长乐一道离去,谁曾想她竟孤身离开,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 或许她是去找曾经的仇人报仇了,或许她会找个风景宜人的地方住下,或许 不论她选择何种生活,只要是为自己而活,只要她能感到快乐,便都是值得的。 感受到洒在身上温暖的阳光,云开不由露出笑容。 立在她身侧的裴樾明见了,嘴角小幅度弯起一丝弧度,等云开看过来的时候,又消失不见。 “多谢殿下带我来给他们送行。”云开诚心实意道。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孤做事喜欢有始有终,并非为你,你无需道谢。”裴樾明说罢,转身离开。 云开已经习惯他这副样子,笑着摇头跟上他的脚步。 “不论如何还是要多谢殿下。” 女子声音自身后传来,走在前方的青年脚步不停,唇角不由自主弯起。 头顶阳光正好,又是一个艳阳天。 第136章 打斗 裴贰赶着马车往前走。 车内,裴樾明开口道:“午膳想吃什么?” 他这么一说,云开还真有些饿了,认真想了想,正准备开口,马车外忽然传来打斗的声音。 她眼神转冷,掀开车帘看去。 裴樾明现如今如走钢丝,只怕车外的人来者不善。 这般想着,云开眼神越发不善。 目光却在看到外面打斗的人的脸时,不由凝滞。 一男一女,都是故人。 “殿下,是慕少将军,可要去助他?”裴贰的声音传进来。 云开下意识阻拦,“不可!” 下一瞬,身后攀上了一道打量的目光,是裴樾明在看她。 云开压下心头颤动,调整好面部表情转过身,她尽量保持声音正常解释道:“外面两人武功高强,小女担心裴贰郎君贸然上前会受伤。” 裴樾明仍然盯着云开。 云开只觉如芒在背。 不知过了多久,裴樾明才收回视线,淡声道:“你太小看裴贰了。” “是小女无知。”云开忙道。 裴樾明没理云开,下一句是说给裴贰听的,“不必去了,慕少将军的好戏孤还真想看看。” “是。”裴贰应道。 下一瞬,裴樾明已经站起身,来到云开身侧坐下。 云开这边能更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景,想明白这点,云开忙掀开车帘,以方便裴樾明看好戏。 太子殿下冲着云开矜持颔首,似是在夸她有眼色。 云开努力保持表情,视线随着太子一道落入车外。 那对男女武功高强,自然觉察到有人窥伺,只是被对方缠着,腾不开手料理看好戏的人罢了。 刀光剑影,破风声不断,他们二人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男子手握长枪,女子手握利剑,打得难舍难分。 可惜,女子武艺到底弱男子一筹,被他一枪挑开手中长剑,手臂顷刻间血流如注,长剑断成两半,落在地上。 而女子的脖颈也被男子一枪抵住,只需稍稍用力,便会香消玉殒。 云开不由握紧拳头,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年多了,你终于落到我手里了。”慕如风目光冰冷,看向女子的眼中尽是杀意。 “少废话,有本事就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找机会要了你的命。”女子的容貌被面具覆盖,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听她说话的语气,似乎丝毫不把自己的性命看在眼中。 慕如风闻言,眸中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握着长枪的手猛然收紧,指骨被他捏得吱吱作响。 “找死!”他厉喝一声,刺出长枪。 云开再也忍不住,手中银针正要甩出,有人比她更快了一步。 “叮--” 一道细微的声音响起,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 下一瞬,慕如风手中的长枪偏了一寸,险险划过女子脖颈,没能一枪要了她的命。 “谁?”慕如风瞪大眼看来,正撞上一双深沉的凤眸。 裴樾明的声音响起,“也是巧了,孤出门踏青,竟然遇到慕少将军杀人灭口,少将军是不是该给个解释?” 慕如风眯了眯眼,收回长枪,押着女子上前,来到马车附近。 他解释道:“殿下容禀,此女乃废帝手下细作,生性狡诈,心狠手辣,曾不知死活盗取我朔州布防图,其心可诛,臣并非杀人灭口,而是要为被她诬陷害死的人报仇。” 说到最后,慕如风情绪明显激动,恨不得立时杀了女子。 女子却呸了一声,冷笑道:“该死的分明是你!布防图不是我偷的,慕如风你个眼盲心瞎的混账,是你害死了阿暖,该死的是你!” 不知女子那句话戳中了慕如风的痛处,他的面容有一瞬扭曲,如果不是有裴樾明在场,只怕他早将女子凌迟。 “殿下,此女口中没有一句真话,您万万不能相信,臣就曾被她蒙蔽,以致追悔莫及。”慕如风看向裴樾明,声音急切。 裴樾明淡声道:“慕少将军稍安勿躁,此事本是你朔州之事,理应你来处理。” 不等慕如风松口气,裴樾明又道:“但她毕竟是废帝的人,事关废帝,便不是你一州之事,此人孤要带回去亲自审问。” “殿下” 慕如风还想说什么,被裴樾明毫不留情打断,“与废帝有关的人,慕少将军确定要插手?” “臣不敢。”慕如风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少将军放心,审问过后她还是交给你处置。”裴樾明道。 “多谢殿下。”慕如风脸色好了一些。 “有劳慕少将军被人押到刑部。”裴樾明吩咐道。 慕如风此时已经调理好心情,声音如常道:“是。” “这面具碍眼,孤倒想能让慕少将军如此深恨的人究竟生得什么模样,烦劳慕少将军把她的面具取下。” 裴樾明慢悠悠说着话,好似心血来潮,却把云开惊得僵在原地。 她看向裴樾明,发觉他面色如常,眼中闪过玩味,似乎真的只是好奇。 这一问,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只有裴樾明自己知道。 那厢慕如风的身子也僵住,裴樾明的话提醒了他,这个女人害死了阿暖,不仅在外逍遥了一年多,他甚至连她生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也是可笑。 这般想着,心中的恨意愈发强烈。 慕如风冷冷盯着女子,弯下腰,伸手去掉女子脸上的面具,被恨意蒙蔽眼睛,慕如风错过了女子眼中一闪而过的痛快和期待,也因此,他见证了比楚暖的死更让他感到荒谬的事。 面具自他手中脱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弯着腰,一瞬不瞬看着眼前的女子,满目不敢置信,全身肌肉僵硬到发疼。 他保持着这个动作,久久未变。 女子迎着他的目光,满目讽刺。 “慕少将军。”裴樾明唤他一声,见她不应,遂拔高声音,“慕少将军!” 慕如风好似坠入了无边噩梦,忽然被人叫醒,他大口喘着气,茫然看向裴樾明。 “怎么愣住了?这个女子有什么不妥吗?”裴樾明问道。 慕如风嘴唇翕动,喉咙好像堵了棉花,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个女子,怎么可能和他的阿暖生得一模一样。 第137章 细作 慕如风木然看着裴樾明,眼底残留着震惊和不解。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何当初的细作会和阿暖生得一般无二。 若不是那双眼睛藏着弑杀和冰冷,不似阿暖的眼睛那般温暖明亮,慕如风几乎要把她错认成楚暖。 “你究竟是谁?和阿暖有什么关系?”他无视裴樾明的话,忽然转身看向女子,声音高昂,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女子勾唇冷笑,眼底淬着无尽恨意,“我凭什么告诉你?” 她讽刺的语气和嚣张的态度让慕如风头脑涨疼,内心深处的愤怒和深恨燃烧掉理智,他伸出手掐住女子脖颈。 “你分明不长这个样子,说,你用了什么妖术,变成了阿暖的模样,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做梦!” 裴樾明拧眉冷喝:“住手!” 慕如风置若罔闻,手下继续用力。 女子的五官因为疼痛变得扭曲,身子微微发颤。 那张和楚暖如出一辙的脸陷入无尽痛苦。 渐渐的,这张脸和慕如风记忆中楚暖的脸重合。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阿暖也曾这般痛苦。 这个念头像一把剑劈在慕如风脑子上,他的眼眸爬满血丝,脸上呈现出不亚于女子的痛苦,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扼住了他的喉咙。 “啊--”他忽然痛苦惨叫,猛然松开女子的手。 “你到底是谁?”他嘶吼着发问,理智全失。 女子伏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闻言抬头冷冷看他一眼。 “你不配知道我是谁。”她的声音很沙哑,充满了不屑和嘲讽。 慕如风握紧双拳,手背上暴起根根青筋,“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放肆。” 在慕如风高扬起声音后,随之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 裴樾明一瞬不瞬看着慕如风,“慕少将军,她现在是孤的犯人,你若再肆意妄为,孤不会放过你。” 他冰冷至极的声音和不加掩饰的威胁,稍稍让慕如风找回了些理智。 “是臣失态,还请殿下恕罪。”慕如风半跪在地,向裴樾明认罪。 “一个时辰后,孤要在刑部见到人。”撂下这句话,裴樾明握住云开的手,让她松开了车帘。 他的手修长如玉竹,指节分明,肌肤白皙,若换作平时被他握住手,云开一定会好好欣赏一番,此时她却半分兴趣都提不起来。 她眼下唯一想知道的是楚瓷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唯一关心的是楚瓷接下来会面对怎样的对待。 “殿下预备怎么处置那个女子?”云开双手交叠在膝上,出声问道。 “孤不知,要看她有何价值。”裴樾明瞥了云开一眼,站起身回到自己原来的位子上。 云开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下去,强压下心头的忧虑。 马车再次向前走,云开却找不回方才的轻松,心头沉甸甸的。 慕如风跪在地上,哪怕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也没有起身。 女子蜷缩在地上,唇角扬起,面上尽是讽刺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一群身着盔甲的士兵纵马而来。 行至慕如风身后,众人勒马停下。 为首的刘副将翻身下马,来到慕如风身边,“少帅,您这是怎么了?” 慕如风按在地上的双手猛然收紧,握了满掌的沙土。 粗粝的沙子将掌心磨得发疼,他却恍若未觉。 “把她带走。”他沉声吩咐。 女子听到声音,低低笑出声,“慕如风,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刘副将寻声看去,看到女子面容那一刻,他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楚楚娘子?” 他不敢置信出声,被慕如风厉声呵斥。 “她不是!她不是阿暖。” 满是绝望的嘶吼仿佛走入困境的猛兽发出的最后悲鸣。 刘副将垂下头,不敢和那双猩红的眸子对视。 连他见到那女子的面容都觉得震惊,更何况自家少将军。 不用多想,这便是少将军出现异常的症结所在。 想当初,楚娘子刚入狱的时候,少将军就为了她违抗过将军的军令,甚至想劫狱把楚娘子带走,若不是被将军打断左腿,躺在床上不能行动,只怕少将军早把人劫走了。 楚娘子刚死的时候,少将军也跟着去了半条命,执意带走还没有摆脱细作嫌疑的楚娘子的尸身。 这一年多为了还楚娘子清白,更是四处奔波劳碌,人都消瘦了不少。 如今看到当日的细作和楚娘子生得一模一样,刘副将不敢想少将军会变成怎样。 若不是相信楚娘子不是细作的念头支撑着少将军,他只怕现在就撑不住了。 若楚娘子真是细作,少将军他该怎么接受? 想象中的画面太过恐怖,刘副将拼命把这些想象赶出脑海。 他打起精神,抱着地上的女子,将她放到马背上。 慕如风已经站起身,声音发沉。 “入京。” 朔州军的军旗在风中飘扬,一路飘进玉京。 进城后,裴樾明让裴贰把他和云开送到刑部附近的酒楼。 “等会儿要审讯那名女子,吃不吃,吃多少都随你。”下车前,裴樾明低声道。 云开愣神一瞬,很快跟着他下了马车。 心里惦记着楚瓷,云开根本吃不下饭,勉强用了一点汤,便一口也未动了。 裴樾明今日也用得少,漱过口后,他看向云开。 “走。” 出了酒楼,他没有乘马车,也没带裴贰,对着云开道:“随孤一同走去。” 云开落后一步,“是。” “有什么想问的快问,孤怕你憋死。”走了几步,裴樾明忽然开口。 云开沉吟片刻,问道:“方才那名男子可是朔州少将?” “不错,他就是朔州少帅慕如风。”裴樾明点头。 “慕少将将来必定继承朔州军,他颇为看重那名女子,从他手里夺人恐对殿下计划不利,那名女子对殿下很有用吗?”云开斟酌着用词,拐弯抹角问道。 “废帝虽死,但玉京还有一部分人想利用他做文章,若真能从那女子嘴里问出有用的消息,自是对稳定玉京局势有用。”裴樾明沉声解释,“至于慕如风,孤有把握笼络他。” 云开的心愈发发沉,楚瓷说是细作,其实什么都不知晓,只是一个替死鬼,她能知道废帝什么事,若裴樾明真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事情就糟了。 第138章 姐姐 不管云开心里多着急,多想拖延时间,她和裴樾明还是很快到了刑部。 彼时慕如风还没走。 他一见裴樾明便垂首行礼,“殿下,臣有一事相求。” “少将军直言便是。”裴樾明淡声道。 慕如风回道:“此前朔州布防图被盗,一直是臣过不去的心病,还请殿下允臣参与审案。” “可。” 裴樾明沉吟片刻,撂下一个字,径自去了审讯室,身后的云开暴露在慕如风眼前。 慕如风不由微怔。 云开垂下眼睑,并不和慕如风对视,自他身边擦肩而过。 感受到身后打量的视线,云开加快速度。 慕如风很快跟上前,他面色镇定,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没想到太子身边的小娘子和阿暖也生得有四五分像。 如果不是此前看到了那名女细作和阿暖一样的脸,此时他怕已经失态。 一日内接连碰到和死去楚暖相似的女子,饶是沉稳似慕如风也有些受不住。 进了审讯室,没有感受到慕如风打量的视线,云开稍微松了口气。 方才在马车上她躲得及时,加之慕如风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裴樾明和楚瓷身上,这才逃过一劫。 可云开也知道,只要她还在裴樾明身边,和慕如风正面碰见不过早晚的事。 说起来,要不是楚瓷出现,她现在怕难逃慕如风追问。 有个更像的挡在身前,云开还能松口气。 因为零宝的力量渐渐变弱,对马甲的选择局限便多了起来,到慕如风的任务时,零宝迟迟找不到合适的马甲让云开附身,要不是真正的楚暖和云开面容像了四五分,只怕她就要以游魂状态去接触慕如风了。 此后的阿鱼更是和云开像了七八分。 好在寻到了和她面容相似的马甲,若不然,后面两个任务就要搁置。 眼下遇到的是慕如风,而不是谢玄,云开就要上香拜佛了。 想到这儿,云开不由在心底庆幸,庆幸谢玄离开玉京查案,而且下定决心留在海州,再不回玉京。 不然顶着这张脸,在裴樾明身边行走,谢玄和慕如风的怀疑就够她喝一壶了。 此时的云开还不知道,谢玄已经踏上了返京路程,与之同行的还有愈发疯批的江池。 不过灵州山高路远,他们想到玉京,连夜赶路也还需半个月。 眼下更麻烦的是如何在裴樾明和慕如风手中救下楚瓷。 再次来到昏暗逼仄的审讯室,云开面色很不好看,她站在裴樾明身后,看向面前的楚瓷。 楚瓷被绑在椅子上,脖颈上的红痕还没有消失。 此情此景,愈发勾起云开不好的回忆。 彼时的楚暖,也是这样待在暗无天日的审讯室,甚至待遇还不如楚瓷,她被绑在木架上,一连几日水米未进,始终咬牙不肯承认自己是细作。 但她的坚持没有换来想要的清白,最终死于酷刑和绝望之下。 看着那张和楚暖如出一辙的脸,慕如风也和云开一样陷入了回忆。 记忆中,也是这么一个晴天,他设下圈套抓捕潜藏在朔州军营里的另一个细作。 左等右等,等来了刘副将,他却支支吾吾不敢说一个字。 在他的逼问下,刘副将开了口,说已经捉到了细作,而那刺客正是楚暖。 那一刻,他只觉得刘副将疯了。 楚暖怎么可能是细作。 她贪吃又惜命,毕生所求不过是寻个安定的地方开间食肆,平安顺遂过完一生,怎么可能不要命去当细作。 最重要的是,她那般心善,又最讨厌战火,怎么可能去放想要危害朔州安定的细作。 慕如风不相信,可满军营的人都说楚暖趁着送饭的机会放走了细作,在被包围后为了护着那个细作逃跑,甚至替她挡了一剑。 引蛇出洞的计划还是他想出来的,不然楚暖一个弱女子根本没办法突破重重障碍,放走细作。 他想的法子逮捕了他的心上人。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他去了大牢,看到了被绑在架子上的楚暖,颤抖着声音问她是不是细作。 她回答不是。 可她也承认是她放走了那个细作,她背后为护那个细作而受的刀伤还在流血。 理智告诉慕如风不该相信楚暖的话,可他还是又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细作?” “不是。” 为了她这句不是,他求到父帅面前,求他彻查此事,还她清白。 无论如何逼问,她始终不肯透露为何放跑那个女细作。 审讯的人看在他的面子上没有对她用刑,但也没让人给她治伤。 慕如风生平第一次那么害怕,他害怕那个温暖如灿阳的女子会死。 他昏了头想劫狱,被父亲打断腿,下不了床。 没了他,审讯的人开始对她用刑。 他低声下气求父亲,求他放过阿暖,换来的是父亲的痛骂和失望的眼神。 “你是朔州军少帅,你可知军令如山的道理。你曾经说过,任何人都不能坏了朔州军的规矩,如今却要明知故犯吗?若你能找到她不是细作的证据,本帅立刻放了她,没有证据一切免谈。” 他多想告诉父亲,哪怕没有证据,他也相信楚暖不是细作。 但他知道,没有证据,父亲不会放过楚暖,朔州军更不会放过楚暖。 为此他拖着伤重的身子四处寻找证据,却一无所获。 到最后,他快急疯了,闯入大牢质问她。 “为何骗我?纵然你是细作,只要你告诉我那个女细作的下落,我都可以不计较,你快说那个细作藏在哪里,再不说你真的会死。” “我不是细作,她也没有偷布防图,之所以放她走,是有不能说的苦衷。”楚暖的话在他耳边响起,原本因为他的到来而亮起的眸子彻底黯淡。 不能说的苦衷。 看着面前女子的脸,慕如风似有所悟。 如果这个女子的脸是真的,那他想他可能明白阿暖的苦衷为何了。 方才因为震惊他失去了理智,如今细想想,答案其实已经摆在他眼前。 “我有个双生姐姐,可惜当年在战乱中失散了,这些年我走遍大雍,除了学厨艺,也没放弃找她。我相信,总有一日我能找到她,姐妹团聚。” 慕如风心脏疼得快裂开,他哑着声音问了一句话。 “你是楚暖的亲姐姐吗?” 第139章 诬陷 话音落,一直用冰冷视线看着慕如风的女子猛然一怔。 她紧紧咬着唇,一句话都没说,眸中却有水雾凝聚。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楚瓷偏过脸,视线下垂,看向地面。 姐姐?她怎配做阿暖的姐姐。 “她同我说过,她姐姐叫楚瓷。” 女子低垂着头,泪水从眼眶滑落,滴在白皙的手背上。 女子这般表现,比任何回答都有用。 慕如风可以确定这个当年逃跑成功的女细作是楚暖失散多年的亲姐姐。 “这才是她执意不肯说出放你走的原因。”慕如风声音艰涩,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发颤。 当年楚暖死都不肯说出放走女细作的缘由,他急疯了逼问她,内心深处未尝没有怀疑她的意思。 直到她死前还在说自己不是细作,他才彻底信了她。 想起楚暖当时不敢置信的眼神和讽刺的笑声,慕如风只觉心脏被一双大手狠狠捏起,疼得他牙齿打颤。 不止他,楚瓷的身子也僵住。 听到慕如风的话,她再也忍不住出声,“是,我是阿暖的姐姐,你们朔州军害死了她,总有一日我会给她报仇!” “她是我刚找到的妹妹啊,就这么死在了朔州军营,死在了你手里!” “我没有偷布防图,她也只是想救我这个无用的姐姐,我们没有做任何坏事,为何偏偏她死了?” “慕如风,为何死得不是你?” 楚瓷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携着刻骨的恨意和凄怆。 “我明明告诉过她,不要轻举妄动,可她说你正直公正,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含冤而死,一定会救她。” “可最后呢?她死了,受尽折磨而死,你就是这么救她的!” 楚瓷已经泪流满面,如果不是身上绑着绳子,她怕已经冲到慕如风面前,扯着他的衣襟质问他,将他打得满地找牙,为自己的妹妹报仇。 其实不用她动手,慕如风已经感受到了剜心之痛,比肉体的疼痛更可怕的是灵魂所受的凌迟,一如此刻的他。 时隔近两年,他才明白当时阿暖进退两难的境地。 她姐姐被认定为细作,她不能不救自己的姐姐,也不能说出两人的关系,不然仅凭两人的姐妹关系,她更洗不清嫌疑。 所以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希冀他能还她和姐姐清白,可惜,他什么都没查到,让她含冤而死。 “你被抓的时候自毁面容,是为了保护她?”慕如风一瞬不瞬看着楚瓷。 “我一醒来就被朔州军围困,如果不这么做,你们下一刻怕是就要去抓阿暖了?”楚瓷迎着他的目光,冷声道。 慕如风握紧拳头,无法反驳她的话。 布防图被盗,朔州全城戒严,封锁了来往道路,把细作困在了城内。 他通过捣毁的细作据点,追踪到逃跑的细作踪迹,一路追到一座破庙。 整个破庙都被朔州军围困。 等他冲进去时,看到的便是满脸刀伤,已经辨认不出原本面容的楚瓷,还有她脚边的朔州布防图。 证据摆在眼前,他认定楚瓷是细作,把她关押到军营大牢。 可没想到,朔州布防图还是被外人得知,那段时间不断有不明势力攻击朔州治下乡镇,杀害了很多老百姓。 他怀疑朔州境内还有细作,且很有可能藏匿在军营中,所以故意放松牢狱看守,为的便是引蛇出洞。 可最后引出的却是楚暖。 楚暖死后,他曾不顾父帅阻拦,清查过军营,没有发现可疑之人,因为当初闹得太过,引起了将士不满,他不得不把查细作的事转到暗地。 如果真如楚瓷所说,她不是细作,那当初盗取朔州布防图的细作又是谁? 他一直以为楚瓷是废帝的人,废帝派人盗取朔州布防图并指使人攻击朔州治下乡镇,故意制造朔州军的短处,为的是打压慕家,收朔州兵权。 楚瓷为那细作挡了灾,他自然可以更好地在朔州蛰伏,若那细作真是废帝的人,废帝当时被今上兴兵围堵在皇城,他便该有所行动。 圣人被困,朔州军本有勤王之责,但因永平帝多次往朔州安插细作,甚至不顾朔州百姓生死只为打压慕家,玉京兵乱时,朔州选择了冷眼旁观。 朔州乃军事重地,只要朔州出事,边境告急,庆安帝便是坐上皇位也坐不安稳。 以永平帝狠辣的性子,绝不可能放过这么重要一枚棋,他死了,也不会让庆安帝好过。 可当时朔州没有任何异样。 只有两种可能。 一,永平帝良心发现,不愿让大雍再受战火。 二,那个细作不是永平帝的人。 显然第二种可能更为合理。 如果是这样,当初盗取布防图的细作便很有可能不是永平帝的人,背后之人藏得那般深,故意挑拨永平帝和朔州军的关系,究竟有何意图。 越往深处想,慕如风越觉得后背发冷,仿佛掉入寒冰的冰窖,连牙齿都在打颤。 “你究竟在为谁做事?”他一瞬不瞬盯着楚瓷,语气急切。 “你口口声声说你被人诬陷盗图,若非那个诬陷你的人阿暖也不会为了救你铤而走险,更不会你难道不想为阿暖讨回公道?”害怕楚瓷不配合,慕如风补充道。 长久的沉默后,楚瓷终于开口说话,“我没有为任何人做事。” “当年和阿暖走散后,我被一对走镖的夫妻收养,他们抚养我长大,教我武功,我本应为他们养老送终,只是我心中一直记挂着妹妹,二老体谅我,放我出来寻找妹妹,还说若找到妹妹就把她也带回家。” “我四处打听妹妹的消息,海州、幽州、灵州、中州我都寻过,本已不抱希望,没成想竟在朔州找到了她。我想带她离开,她却说朔州少帅对她恩重如山,不能这般一走了之。” “我这才知晓她初入朔州时被地痞流氓纠缠,是朔州少将军救了她,后来她的小食摊子被恶意砸坏,也是朔州少将军帮她解围,事后还让她入了朔州军营的伙房,总算过上安稳日子。” 第140章 支走 “我一番苦劝,阿暖才决定同我一道离开,但她说了,必须要和少将军辞别才能随我离去,要我在客栈等她。” “我满心欢喜等妹妹与我团聚,没想到被人打晕放入破庙,昏迷之际我隐约听到有人说要拿我当替罪羊,还提到了阿暖的名字,再后来,我发现自己被一群朔州士兵包围,插翅难飞,身旁还有一张朔州布防图。” “我自知逃不掉,也清楚一旦盗取布防图的罪名成立,不仅我会死无葬身之地,更会连累阿暖,所以我划烂面容,想保住阿暖。” “你们的人审讯拷问我,要我说出背后指使之人,可我是冤枉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喊冤你们不信,还说要杀了我。” “我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成想阿暖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冒险来救我,最后被你们捕获。” “我逃跑时身受重伤,若非有相识之人恰巧来救我,只怕早被你们抓回。” “因为伤重,我昏迷了一段时间,再醒来听到的便是阿暖身死的消息。” “我们姐妹二人不是细作,我们没有害过任何人,却备受冤屈,我妹妹甚至为此葬送一条性命。” “你说害了我们的是那背后诬陷之人,可你们朔州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滥用私刑、罔顾人命,没有你们,我妹妹怎么会惨死?” 楚瓷满脸痛苦,越是回想那些过往,她越是后悔,当初她就该直接带妹妹走,管他劳什子的少将军。 听完她的话,慕如风愣怔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原来阿暖本不必受此劫难,如果不是为了等他,她早便和心心念念的姐姐一道离开,过上自己最想要的生活。 “我此去剿匪,少说要十日才能回来,你安心留在军营,若受了什么委屈,等我回来给你撑腰,那时槐花想来开了,烦劳你给我做碗槐花馅饺子。” “好,我答应你,等你回来给你做槐花饺子。不过这算点餐,要一两银子。” “贪财猫,真是一点便宜也不让人占。” “你就说给不给。” “给,我敢不给吗?记我账上就是。” 月光下,正在洗菜的女子笑得灿烂,一双眼睛弯成月牙,狡黠的眼眸比天上的月光还明亮照人。 那时他只顾着心中欢喜,哪里想到因为自己一句话,耽误她断送了性命。 “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等我。”慕如风声音痛苦。 楚瓷和慕如风的痛苦,云开通通看在眼中,内心不免唏嘘。 楚暖一心想找姐姐,若不然她凭借一双好厨艺,随便找个地方开间食肆,便能安身立命,也不至于在寻找楚瓷的途中被山匪杀害。 云开用了她的身子,自然要替她护住楚瓷。 况且背后那人原本想抓的是云开,因为姐妹两个长得像,这才错抓了楚瓷。 此事云开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 毕竟楚瓷初入朔州,人都不认识几个,哪里值得人去陷害。 反观云开,凭借厨娘身份可自由进出军营,又与慕如风交好,说她盗取布防图,相信的人自然多。 云开不知背后想陷害她的人是谁,但朔州治下乡镇接连出事,慕将军震怒,她再不出手,楚瓷一定活不了。 所以哪怕明知是陷阱,她还是去大牢把楚瓷放了,并在关键时刻替楚瓷挡了一刀,助她离开军营。 此前还给楚瓷的青梅竹马送了信,让那人在外接应她,这才护住楚瓷。 被抓之后,云开深觉这是一个死遁的好机会。 可惜,原身因战火失去双亲,四处流浪,此生最痛恨蓄意挑动战乱的人,以她的性格逻辑,绝不可能做出盗取布防图、泄露军事机密的事,云开为了不崩坏马甲人设,只能咬紧牙关,死不承认自己是细作。 因为给楚瓷的青梅竹马送信,崩坏了人设,云开受到世界规则惩罚,身体虚弱异常,加之后背刀伤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又连日遭受审讯刑罚,撑了不到十日,便香消玉殒。 那十日,对云开来说实在难熬。 除了身体上的痛苦,精神也备受折磨。 云开和慕如风相处得不错,对他有些好感,把他视作好友,当初执意多留几日等他回来便是最好的佐证,若不是在乎慕如风,她大可立即随楚瓷离开,事后随便找个机会死遁,更不会有后面的波折。 听到慕如风质疑她的话,说不失望是假的。 虽然那种情况下,慕如风不相信她的话才是合理的,但理智是理智,情感是情感,慕如风还是让云开伤心了。 被困在暗无天日的牢房,每日遭受拷打,唯一能指望的人也开始怀疑自己,除了死,她好像别无选择。 所以最后楚暖死了。 往事不可追,楚暖已死,云开不想和慕如风再有任何瓜葛。 三人一同陷入沉默。 良久,裴樾明的声音打破了审讯室内的死寂。 “少将军审完了?” 慕如风回过神,弯下腰请罪,“是臣越矩,请殿下责罚。” “你要审的审完了,接下来该孤审了。”裴樾明声音平淡,“还请少将军回避。” “是。”慕如风应声。 “你替孤送一送少将军。”裴樾明看了眼云开。 “是。”云开上前几步,“少将军请。” 慕如风自知不能再留,回首看了眼楚瓷,目光复杂深沉。 他掀开衣袍,朝裴樾明的方向下跪,“臣求殿下饶楚瓷不死。” 裴樾明勾唇轻笑,“孤何时说要取她性命?关心则乱,少将军的心乱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多谢殿下。”慕如风直起身子,转身离开。 云开紧随其后,眉心褶皱一闪而过。 裴樾明这是支她走,不知他要问楚瓷何事,她不经意放缓步子,却没听到半分声响。 审讯室大门关闭,再想偷听已是不能,云开只能专心送慕如风离开。 好在慕如风从始至终没有和云开说话,省得云开想办法应付他。 穿过长长的道路,两人出了大牢。 慕如风停下步子,“娘子留步,多谢相送。” 云开放柔声音,“少将军慢走。” 慕如风走出几步,又折回来。 “某有一事想问娘子。” 第141章 药丸 温暖的阳光如淡金色粉末,自天幕之上倾落。 身着青色衣裙的女子回首看来,眉眼般般入画,眸色柔和明亮,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仕女。 明明面庞只有四五分相似,明明神情气质迥然不同,可慕如风还是因为眼前的女子生出片刻恍惚。 在她回眸那一刻,慕如风真的觉得楚暖回来了。 非是因为相似,只是因为那一刹那心头的悸动,以及一抹似曾相识的熟悉。 这位小娘子给他的感觉,和阿暖很像。 “少将军有何事要问?” 女子温柔的声音把慕如风拉回现实,他猛然错开视线,眸中尽是震惊。 方才他竟然把旁人错认成阿暖,当真该死。 自厌和悔恨让他不敢和云开对视。 云开看着面前垂眉敛目的慕如风,几不可见蹙起眉心。 “敢问少将军有何事要询问,殿下还等着我回去复命。” “有劳娘子,某只是想问娘子可知殿下身边有没有擅长厨艺的宫女?”慕如风的声音在云开耳畔响起。 “擅长厨艺?”云开眉心褶皱更深,她摇头道:“并不曾听说过。” 慕如风不死心,继续问道:“那娘子可知,殿下身边有没有宫女会做一种点心。” 他抬眸看向云开,伸出手在身边比划,“大约长这个样子,有四片绿色叶子。” 瞧清点心模样,云开心头一跳,勉强没有失态。 “少将军缘何有此一问?” “那日殿下相邀,殿内摆放的便是这点心,我有一故人,厨艺高超,这点心是她自创的,所以有些好奇殿下身边宫女为何会做这种点心。”慕如风解释道。 提起的心缓缓放下,云开道:“原是如此,我到殿下身边不久,并不知哪位宫女会做这种点心,还请少将军见谅。” “无妨,是我叨扰娘子,娘子既然不知,我也只能等殿下为我引荐那位宫女。” 此言无异于平地惊雷。 “殿下引荐?”云开险些破功,好在最后忍住了。 “正是,殿下说过等那位宫女差事了了,便让我们见一面。方才我忽然想起此事,遂来问问娘子,给娘子添麻烦了。”慕如风道。 “少将军言重了。”云开垂下头欠身。 见她低眉敛目的模样,慕如风心神又是一荡,回过神忙道:“某还有事,就此别过。” “少将军慢走。”云开说罢,转身离开,面色转瞬间冷下。 却不知,裴樾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快步回到审讯室。 “迟了会儿,发生什么事了?”刚进门,裴樾明的声音便响起。 原本正要说话的楚瓷猛然闭上嘴,警惕地看着云开,云开瞥她一眼,收回视线。 她已经调整好情绪,走到裴樾明面前,恭敬道:“少将军向小女打听殿下身边可否有一个擅长做四叶点心的宫女。” 她说罢,抬眼看向裴樾明,只见裴樾明面色如常。 “原是这事,没想到他还记得。”裴樾明浑不在意道。 “孤很好奇,你做的点心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他惦念至此?”裴樾明又道,目光一瞬不瞬锁在云开身上。 云开迎着他的目光,笑道:“少将军说那点心像他故人所做,是以惦念不忘。” 裴樾明颔首,道:“想必他已经知道点心是你做的了,倒省了孤的麻烦。” “小女并未告知他点心是谁人所做。”云开回道。 “这是何意?”裴樾明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疑惑。 “少将军追忆故人,定是想从我身上知道些什么,但小女的点心方子也是偶然得到,是以帮不上少将军的忙,纵然知道点心是小女做的也不过枉然。”云开道。 “他是朔州少帅,结识他对你没坏处。”裴樾明又道。 “是没坏处,但也没好处。”云开道。 裴樾明看了她好一会儿,方道:“罢了,孤想个法子把这事推了就是。” “多谢殿下。”云开弯腰行了一礼,退至他身侧。 “方才要说什么,继续说。”裴樾明对着楚瓷道。 楚瓷斜睨着云开,眉心皱起。 她很快收回视线,回道:“我确实已经毁容,但不久前有一个神秘人送了我一枚药丸,说那药丸能助我恢复容貌,我半信半疑服下,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作用。” “什么神秘人?”裴樾明追问。 “不知道,来无影去无踪。”楚瓷道。 “来历不明人给的药你也敢吃?”裴樾明显然不信。 “您是男子,自然不知女子想在这世上活着,容貌有多么重要。况且我想给阿暖报仇,这张脸总归有些好处,方才那位少将军的样子您不是也看到了。”楚瓷勾唇笑了笑,声音里满是讽刺。 “你知道他喜欢楚暖?那为何还将他视作仇人?”裴樾明一连两问。 “呵,喜欢?”楚瓷脸上浮现不屑。 “当日得知阿暖身死,我本想拼死夺回她的尸首,没想到那位朔州少帅竟然以妻礼将她葬入了慕家祖坟,让我不得下手。所有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说他喜欢阿暖,可若真的喜欢,为何放任阿暖孤零零死在狱中?人死了才扮作深情模样给谁看!若非他督察不力,迟迟抓不住真正的细作,阿暖怎么会死,他不是我的仇人谁是?” 一番话说完,楚瓷情绪激动难平,身子微微发颤。 裴樾明点头附和,“你说的不无道理。” 说罢,他站起身,“乖乖待在这儿,别耍什么小心思,孤保你一命,否则” 楚瓷垂下头,没有说话。 裴樾明也不在意,径自离去。 云开跟在他身后,经过楚瓷的时候,明显感受到她的打量。 她抿紧唇,加快步子。 出了大牢,裴樾明领着云开返回此前去过的酒楼。 “耽误这么久,孤又饿了,再进去吃些。” 正走着,头顶传来裴樾明的声音。 “都听殿下的。”云开回道。 抬眼看去,青年负手前行,长身玉立,端的是气质无双,风华绝代,引得街上不少小娘子投来视线。 云开的心却越发沉重。 第142章 变故 裴樾明或许是真饿了,点了二十几道菜。 “坐。”小二下去后,他看向云开道。 “多谢殿下。”云开缓缓坐在裴樾明左手边。 直到菜上齐,没有一个人先开口说话。 “今日倒沉稳,没什么想问孤的?”眼看着菜肴摆满桌子,裴樾明说道。 “殿下若愿意说,自然会告诉小女。”云开回道。 “朔州的事错综复杂,孤不想你插手,有些事知道得多了,对你没好处,还是不说了。”裴樾明夹起一块豆腐放入碟中。 “殿下不怕我应付不来?”云开反问。 “这么久了都没动静,说不定那次只是意外,以后都不会发生那种事。”裴樾明笑道。 “殿下说得有理。”云开垂下眼睑,她心中清楚,裴樾明不想说的事,凭她怎么问都是问不出来的。 今日之事确实复杂且出人意料。 不论是楚瓷口中那个赐药的神秘人,还是慕如风以妻礼下葬楚暖,亦或是当日诬陷楚暖为细作的背后之人,所有的人和事都让云开感到意外。 尤其是面前这位太子殿下。 怎么就那么巧,他们来送温长乐等人,偏生遇到了楚瓷和慕如风。 那碟子点心平平无奇,他又为何用来招待慕如风。 还有提到慕如风对楚暖的感情,他竟毫不意外。 云开有一种很奇怪的直觉,仿佛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在这位太子殿下掌握之中,他一言不发、稳坐高台,看他们慌乱痛苦,彼此怨怼。 但你要证据,云开确实没有。 她沉默而平静地夹着菜。 裴樾明亦然。 用过膳,出了酒楼,裴贰已经驾着马车在外等候。 “去大理寺。”上车后,裴樾明吩咐道。 马车缓慢驶向大理寺,车厢内一片安静。 过了没多久,马车不再前行,车外传来裴贰的声音,“殿下,大理寺到了。” 裴樾明没应声,云开看了他一眼,起身道:“殿下多保重,小女告退。” “好好照看顾璟辞,朔州的事少想。”裴樾明声音平淡嘱咐云开。 云开点头,“是。” 下了马车,目送裴樾明离开,云开方转身回大理寺。 她朝着顾璟辞的厢房走去,准备先去看看他的情况。 还没进院子,便听到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吼。 声音听着像顾璟辞,云开不由加快速度,最后改为小跑。 无他,越靠近,云开越能确定那就是顾璟辞发出的声音,叫喊声凄厉异常,她不能不着急。 跑进院子后,云开被眼前一幕吓得浑身僵硬。 视线中,四五个官差围在一起,分别按住顾璟辞的手脚让他不能动弹,而顾璟辞还在不停挣扎,他面部表情狰狞,桃花眼中充满血丝,口中不断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吼声。 文谨言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看见云开如同见到救星。 “孟娘子,你终于回来了,快来看看璟辞。”他冲着云开道。 云开疾步走向顾璟辞,蹲下身子,他不停挣扎,云开很难近他的身。 再让他叫下去,只怕会伤了喉咙,云开面色发沉,伸出手劈向顾璟辞脖颈处。 叫喊声戛然而止。 顾璟辞浑身一颤,晕死过去。 云开及时托住他的脑袋,没有让他以脸着地。 这番暴力操作看得文谨言一怔,他看向云开,欲言又止。 不等他开口,云开的质问声先至。 “今晨我出去时他还一切正常,为何短短半日,病情比最初时还要严重?文寺卿是否应该给我一个交代。” 她的声音很冷,看向文谨言的目光也失了往日温度。 不妨看到这样的云开,文谨言心下一颤。 “是我之过。”他下意识道。 回过神后轻咳一声,“你走后不久,殿下把余天赐身边的影奴送了来,只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影奴性子可怖,最喜碎人尸骨,余天赐虐杀那些女子后,身体都是由他剁碎。我忖度着殿下的意思是要将其碎尸,于是着人行刑,没成想行刑期间璟辞兄忽然闯入,受到惊吓,便成了这般模样。” “碎尸?殿下吩咐的?”云开惊诧不已。 “正是,殿下一向不喜严刑峻法,此番举动确实出人意料。不过那影奴罪大恶极,遭他残害、尸骨不全的女子不下数十名,让他尝尝那些女子所受之苦也是一报还一报,可怜璟辞兄受到了池鱼之祸。”文谨言解释道。 又是裴樾明,云开不由握紧拳,“罢了,先把人送回房间。” 几个差役不敢耽误,抬着顾璟辞回了房间。 云开诊过脉,熬好药强灌入他口中,好一番忙碌才稍稍松下心神。 “璟辞兄如何了?”文谨言低声问道。 “看他醒后的状态,现在我也不能断言。”云开揉了揉发疼的眉心,回道。 “孟娘子辛苦,天色已晚,娘子先回去歇息,养好精神要紧。”文谨言劝道。 听他这般说,云开才发现原来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不了,顾郎君不知何时会醒,我在此守着他,今夜便在软榻上凑合一晚,也好为他及时诊治。”云开回道。 文谨言思虑再三,忍不住开口:“娘子医者仁心,某心中佩服,但男女毕竟有别,某恐此事对娘子清誉有损。不如某留下来守着璟辞兄,不论他何时醒来,某都第一时间遣人去告知娘子。” “文寺卿也说了医者仁心,男女大防在我这儿,什么都不是,我只把顾郎君看成我的病人。”云开并不松口。 文谨言听罢,朝云开躬身行了一礼,“娘子高义,是某狭隘了,那这里就交给娘子了。” “多谢文寺卿体谅。”云开道。 文谨言走后不久便遣人给云开送来晚膳,云开没什么食欲,匆匆用了几口便叫人撤下,搬了椅子在顾璟辞床榻边守着。 直到深夜,顾璟辞都没有转醒的迹象,云开只好去了外间的软榻上休息。 因着累极,她很快熟睡。 便也不知皇宫之内,有人在书房枯坐至天亮。 至于缘何睡不着,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道。 第143章 梦否 夜半时分。 云开半梦半醒,睡得很不安稳,恍惚间觉得身侧有人影晃动,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竟真的看到了幽幽烛火,光线忽明忽暗,使得视线中那人的脸忽近忽远,但她可以肯定,那人便是顾璟辞。 云开心下发沉,愈发睁大眼,和顾璟辞四目相对。 烛火映出他俊俏的眉眼,桃花眼中含着温柔的水光,嘴角噙着一抹笑,他就这样静静注视着云开。 “怎么不回自己的房间?我不是说了,叫你不必守着。”顾璟辞语气柔和道。 云开微不可见拧了拧眉,暗中观察着他,并不答话。 “阿姿。”顾璟辞状似无奈唤了一声,“我知道今次是我冲动,你莫要再生气了,日后我一定听你的,绝不轻易涉险。” 他兀自说着,丝毫没发觉在他唤出那声阿姿时,眼前女子的身体猛然僵硬,望着他的目光掠过一抹暗沉。 云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瞬不瞬看着顾璟辞。 “阿姿?你在听我说话吗?”顾璟辞总算发现云开的异常,眼中隐含担忧,紧紧盯着云开。 “我方才在想事情,走神了,你说了什么?”云开勉强压下心头震惊,回道。 顾璟辞闻言摇了摇头,声音宠溺道:“你呀!” “罢了,看在你辛苦照顾我的份儿上,我便不与你计较。”他正了正声音,“那批货对顾家的生意很重要,不能出半点差错。当时那种情况,我应当立时逃跑,不管那批货物,只是我关心则乱,失了分寸,你怪我是应该的,我答应你日后一定以自身性命为先,再遇到那种情况,我必定跑得比兔子都快,顾好自己的性命。” 顾璟辞语气诚恳,态度认真,好像在发什么重要的誓言。 云开望着他的面庞,陷入无尽的回忆。 这话,她总觉得很耳熟。 “我知晓了。”云开尽量保持声音平缓,“方才睡糊涂了,如今是哪一年?” 她的视线紧紧落在顾璟辞脸上,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顾璟辞闻言微怔,很快露出无奈的笑,“如今是永平六年,怎么这般迷糊,连如今是何年何月都忘了,显见是睡得不舒坦,还不回你自己房间。” 他温声说着话,发觉云开脸上没有半分笑意,尽是凝重,不由收了笑容。 “阿姿,你怎么了?”顾璟辞问道。 云开看着眼前的顾璟辞,他的脸上满是担忧,嘴巴下意识抿紧,似乎真的在关心她的情况。 如果不是他演技太好,那便是他在做梦。 云开伸出手狠狠掐住自己的手臂,用力拧了拧,手上传来的刺痛提醒她,方才听到、看到的都不是梦。 她举目看去,发觉四周陈设未有变化,他们还在大理寺的厢房。 没有做梦,也没有真的回到过去,何为顾璟辞的话会这般恐怖?说如今是永平九年也就罢了,最恐怖的是为何唤她阿姿? 云开掀开身上被子,不顾顾璟辞的阻拦,径自下了软榻,去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处铜镜面前。 镜中人面容未改,还是她自己的样子,云开下意识松口气,觉察到身后有人靠近,心脏不由收紧。 她长舒一口气,稳住心神回首看去,入目是顾璟辞隐含疑惑、担忧的面庞。 “阿姿,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他的声音发沉。 他的神情不似作假,好像真的把她当作了温清姿,云开不欲刺激他,柔声回道:“我没事,只是刚睡醒,头脑有些不清醒,阿兄不必担忧。” 面对云开的称呼,顾璟辞没有任何异样。 “快些回你自己房间,我已经好多了。”他笑看着云开。 云开点头应下,“好,阿兄早点休息。” 云开转过身,觉察到顾璟辞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彻底出了厢房,把门关上,他的视线才消失。 门外,云开回身看去,眸中尽是凝重。 门内,顾璟辞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不知过了多久,他抚上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里失控的心跳。 “你方才在想什么?她是你妹妹。” 声音低落,几不可闻。 “阿姿,快来用午膳。”顾璟辞站在门口,望着缓步而来的云开,语气温柔似水。 云开勉强扯出一抹笑。 一夜过去,顾璟辞并没有恢复正常,云开大致明白了他此刻的状况。 昨日受到影奴之死的刺激,顾璟辞神志越发不清醒,许是为了逃避温清姿死亡的事实,他选择性遗忘了很多事,如今脑子里记得最清的记忆都是有关温清姿的,连文谨言都不认得了。 他以为自己活在永平五年,以为温清姿还没有死。 结合他昨日夜里的话和今晨起来的表现,云开可以确定,顾璟辞的记忆停留在永平五年他身受重伤那段时间。 彼时顾母去山上礼佛,还需三个月才能归家,整个顾家除了仆人,就只有温清姿和顾璟辞两个主子。 误食了樱桃发病后,顾璟辞衣不解带照顾温清姿,终于取得她的信任,温清姿开始愿意走出房门,也愿意和顾璟辞、顾母一道用饭。 此后顾家举办了盛大的认亲宴,向整个中州宣布,温清姿是顾家义女。 温清姿的情况一点点好转,顾母放下心,自去山上礼佛,一来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二来她也可借此为温清姿祈求平安。 送别了顾母,照顾温清姿的重担便落到了顾璟辞手中,他每日不仅要料理整个顾家的生意,还要看顾温清姿,实在不轻松,但他却甘之如饴,对待温清姿愈发上心,温清姿也更黏着他,像个小尾巴似得跟着他。 在顾璟辞的照顾下,她基本恢复正常,每日雷打不动在顾璟辞书房里练字、读书。 变故发生在两个月后,顾璟辞外出接一批重要的货物,哪成想半路遇到劫匪,因着货物贵重,顾璟辞拼死保护货物,他虽然习武,雇佣的镖师也都是个中好手,但劫匪人数太多,双拳难敌四手,要不是官差赶来,他怕不是重伤那么简单。 第144章 经商 得知顾璟辞受了重伤,温清姿既担忧,又气恼,哭了好几场,怕他夜里起高热,非要在他房间陪着他。 果不其然,顾璟辞夜里起了高热,一如当初他照顾过敏起红疹的温清姿,温清姿也悉心照顾着他,反复三日,顾璟辞的伤势才稳定住。 依着昨日的情况看,顾璟辞的记忆便停留在他高热退去,逐渐好转之时,所以昨日见到云开在他房中,他并不惊讶,今晨让他喝药,他也没有起疑。 但继续放任他沉迷过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今晨看着他把药喝完,云开便回去翻阅医书,亦向零宝求助,总算敲定了一张药方,可以帮助顾璟辞恢复原状。 既然顾璟辞的记忆出了乱子,又把云开当成了温清姿,她也只好陪着他做戏,如今前来也是陪他用午膳。 “阿兄。”云开唤了一声,提着手中食盒往厢房里进。 “今儿厨房做了你最喜欢的梨花膏,用过膳后你多进些,这几日你照顾我实在辛苦,便不拘着你少吃了。”顾璟辞接过云开手中食盒,闻着里面飘出来的苦涩味道,他长叹口气,“这药忒苦,也不知是哪位医师开的,阿姿等会儿可要匀我一些梨花膏,清清嘴里的苦味。” 云开进入状态,取出手帕掩住下半张脸,眉眼含笑看他,“整日管着我不许多食梨花膏,阿兄自己不也嗜甜如命?” 顾璟辞把食盒放到桌子上,斜睨着云开,“我病这一场,阿姿的胆量长进不少,倒敢来打趣我。” 话是这般说,他语气中却没有半分怒意,反而隐含欣慰。 云开自不怕他,跟随他的脚步来到桌子前,“我知阿兄不会生我气,才敢这么说的。” 少女仰头看他,眉眼间尽是信任亲近,顾璟辞不由晃神。 她本是家中独女,出身高贵,自是受尽宠爱,却不骄纵傲慢,反而知书达礼、熟通琴棋书画,在整个中州贵女圈子里都是出名的。 家中生了变故,她变得敏感多思,更不愿见人,他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将她拉出往日的伤痛。 但他知晓,失去所有亲人的痛到底在她心底留下了不可愈合的伤痕,那道伤痕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流着血,让她难以真正开怀。 她的笑容之下总有化不去的愁苦,很多时候,她笑着,却让他感觉到心痛。 如今,她的笑容不一样了,虽然还是带着淡淡的苦涩,但他却很肯定,她是真的感到快乐才笑,而非为了让他和母亲放心,甚至她对自己的态度也比往日更多了几分亲近。 因着她的变化,顾璟辞心中甚是欢喜,想到他重伤回来时,她哭着扑倒在他床边的样子,他高热不醒时,她努力往他嘴里灌药的样子,这份欢喜又转化为一丝丝甜蜜。 当他回过神,觉察到那点子甜蜜,心脏不受控制下沉,刺骨的寒冷席卷全身,难受得他说不出话。 云开目睹顾璟辞的表情由喜悦转变为苍白,呆愣着目光看她,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阿兄,你怎么不说话了?”云开疑惑出声。 顾璟辞惊醒后,看着云开的神色还有些茫然,他偏过头,错开云开的视线,并不与她对视。 “没什么,我忽然想到家中还有些账本没有算清,今儿就不陪你用膳了,我先去算账。”顾璟辞忽然道。 云开微怔,当时顾璟辞也是这样,忽然找了个借口,急匆匆便要走。 没想到几年过去了,他竟然还是在相同的境况下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作为温清姿的时候,云开没摸清顾璟辞的心思,如今倒有些明悟。 端看他连与她对视都不敢,耳朵尖儿更是通红,云开多少明白了他的心思,却不知他想到了何处,又是何时起了这份心思。 不过不论他心里怎么想,云开还是依着从前的选择,微扬起声音阻拦他,“阿兄不可。” 顾璟辞调转的脚步微顿,稳了稳心神,看向云开。 “阿兄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不能胡乱走动,那些账本我也会看,便由我替阿兄理清。”云开语调认真,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顾璟辞眉心微皱,想也不想便要拒绝。 “阿兄曾说过,这个家中不论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我,但你更想我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此番我不仅是为了阿兄的身子着想,也是真的对商道感兴趣,还请阿兄给我这个机会。”云开又道。 少女面上一派坚定,顾璟辞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几圈,最终咽下,但他并不以为云开是真的想学商道,只以为她是为了阻拦自己看账伤身,冻结在心中的甜蜜稍有松动,欢喜中又夹杂着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寻了这蹩脚的借口,累得她劳碌。 好在他松了口,“罢了,你想看便去看,先用膳,饿着肚子看账,没一会儿就头晕眼花了。” “阿兄大道理一箩筐,只说与我听,自己却不照做。”云开忍不住道。 顾璟辞但笑不语,落座后将柔和的目光投到云开身上。 云开只得坐下。 说起来顾璟辞也是给自己挖坑,当时她顺着他的话去看账,没想到养成标签竟然点亮了不少,此前跟着顾璟辞练字习画整整一月,点亮的进度和看了两本账几乎无差。 本就为进度发愁的云开喜出望外,忽然明白这个标签的完成指标。 所谓养成,除了朝夕相伴的养,成也必不可少。 顾璟辞最擅长经商,由他教养成才,如果不会商道着实说不过去。 于是等顾璟辞伤好后,云开便央求他教授自己经商之道,还记得那时顾璟辞动了大怒,愣是不肯同意,云开亦不肯想让,两人生生冷战了几日,期间听丫鬟说,顾璟辞气得吃不下饭,连着几顿的饭菜都是原样端回厨房。 两人冷了好几日,整个顾家跟着冷清下来,最后是顾璟辞先低头,允了云开跟着他学习商道,后来发现她确实有天赋,便将顾家好几间铺子交给她打理。 第145章 妄念 “阿姿,今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可能同意你学习经商之道。”顾璟辞负手立在门口,桃花眼中的温柔笑意消失,眉心紧锁,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此时的他一改往日在云开面前的温柔兄长模样,虎着脸生气的样子倒真让人相信他是在商场叱咤风云的顾家家主。 一大清早,云开刚进入院子,便见顾璟辞自厢房走出,站在屋檐下,说出了上面那番话。 天地良心,她现在又不是温清姿,何需白白触他霉头,提那劳什子的学习商道一事。 顾璟辞这是按着曾经的记忆演上了? 不等云开说话,顾璟辞又道:“快些回房间去。” 眼见云开一动不动,顾璟辞只觉心脏快要炸开,胸口剧烈起伏,他握紧拳头,平复心头翻涌不断的怒意。 过了几息,他长舒一口浊气,道:“阿姿,非是我食言不愿教你,但你需知大雍士农工商,商排最末,纵然我凭借多年打拼攒下了不菲的家业,可我顾家终是商贾,虽富不贵,若你习了商道,去外边经营铺子的消息传扬出去,你的名声” 后面的话他没说,无论如何,他不希望不安于室的名声被按在温清姿脑袋上,只是想想这种可能,他都觉得无法接受。 云开眨着眼看他动情劝说,思忖着要不要把当日说过的话再说一遍,顾璟辞的记忆似乎在一点点恢复,而他本人也随着记忆的恢复做出当时的选择,若真如此,冒然打乱事情发展的轨迹反而不美,云开很快做出决定。 她抬起头,一脸倔强看着顾璟辞,“阿兄不必与我提什么名声,我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便是想好了日后会面对什么。从前我被养在深闺里,诸事不知,整日里只会吟诗作画,家中出事我连一点忙都帮不上。阿兄,我不想再做高墙深院里的聋子、瞎子,我想长本事,想和阿兄你一样,有能力替在乎的人遮风挡雨。” 顾璟辞被她一番话惊住,原本的坚定化作犹豫,他看着院子中的温清姿,少女的面庞分明是柔和秀美的,偏眼神透出一股坚毅和一点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勇。 从前只当她是屏风上精美可爱的画眉,没想到她却扑闪着翅膀,想从屏风上挣脱出来,飞到九天之上。 身为女子,她本就被困在屏风里,无法飞出,若他还要阻止,她更不可能活过来,飞出来,顾璟辞自觉下不去这份狠心,可他也实在不愿答应她的请求。 “阿姿,这条路你没走过,不知道其中的艰难,我身为男子,尚且走得坎坷,何况世道本对女子更为苛刻,我不是觉得你没这个能力,亦不是觉得女子天生低男子一等不可从商,我只是怕你受委屈。有更容易走的坦途,为何偏要选布满荆棘的路?”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试图说服温清姿。 云开回望着他,一言不发,良久,她弯下腰,掀开衣裙,作势要给顾璟辞下跪。 膝盖已经弯到一半,陡然被人用力提起。 顾璟辞喘着粗气,脸上一片焦急,为了阻止云开,他跑得太快,气息尚未稳定。 “你这是做什么!”他拔高声音,语气带了质问。 “阿兄口中的坦途可是要我苦练琴棋书画,日后谋一份好亲事,嫁给世人以为的良人,为他生儿育女,由他主宰我的一世,把命运全然交给他。是,这条路是简单,也是大部分女子选择的路,可阿兄,我不想这般过活,我不想把一生喜怒哀乐都寄托在旁人身上。我知道你心疼我,也知道这条路很难,但我想试试,正如阿兄当年白手起家,挣得了属于自己的天地,我也想像阿兄一样,凭借自己的努力,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和更为广阔的天地。”云开眼眶微红,说话的声音却很坚定。 顾璟辞搀着她的手臂,身子轻微发颤,他偏过头,不敢看云开发红的眼睛,“你先回去,这件事我还需思量一番。” 耳边传来女子自嘲的笑声,“我原以为阿兄与旁人不同。” 手臂猛然被拂落,顾璟辞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子失望离去。 他看着落空的手,长久回不过神。 不是因为女子失望的话,而是因为方才那一霎那他竟然忍不住想要答应她。 在这一刻,他窥见了自己的私心,听着她说择良婿而嫁时,他竟然遏制不住心中的怒火,脑海中闪现她和其他男子并肩而立,怀中抱着孩子的画面,让那怒火更加翻涌腾升。 他忍不住想答应她,因为他知晓若是应了她的请求,允她外出做生意,中州有名望的人家大多不会考虑迎她入门。 那么他的机会 顾璟辞花了很大力气才把这荒唐的念头压下,没有让情感占据理智,答应她的请求。 望着女子消失的地方,顾璟辞狼狈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把门关得严严实实,陷入思想的争斗,理智和情感拉扯着他,让他不得不看清自己的心。 那颗不知何时沦陷的心。 或许是因为她小心翼翼透过门缝看他那一眼,乖巧可怜到让人心疼;或许是因为她作画时专注的眉眼间流露出的那点恬淡的笑意,温柔静美到让人心颤;或许是因为受伤时她在床头哭着不想失去他。 脑海中浮现出和她相识以来的一幕幕,原来那么多刹那,他的心不由自主为她沦陷。 可她已经成了他的义妹,更不要提,她乃恩人之女,高官之后,哪里是他能攀折的,若真娶了她,她便成了商人妇,遇见昔日旧友,也要平白低人一等,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对她生出妄念。 最重要的是,顾璟辞心知肚明,她是真心把他当成兄长看待的,若知晓他这番心思,必定不会答应,两人的关系也将出现裂痕。 顾璟辞闭上眼,拼尽全力平复心绪,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让她明珠蒙尘,他的阿姿,本是天边高悬的明月,绝不能因他掉入泥淖。 第146章 梨花 是夜,月亮高悬在天边,清白的月辉静谧地在整片天地流淌。 厢房内,男子的身影若隐若现,他坐在床榻边,环抱着双膝,做着心尖上那个女子害怕时会做的事。 深夜未睡,那双总是盈着温柔笑意的桃花眼中爬满了血丝,因为过于干涩,他的眼睛不受控制流出眼泪,晶莹圆润的泪珠自眼尾滑落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仿佛在哪里受了天大的委屈。 男子的可怜模样透过零宝的空间落入云开眼中。 【不是,当年他原来不是在生气。】零宝的声音因为震惊变得尖锐。 云开沉默着没有说话,眉心印出一道深痕。 今日不欢而散后,顾璟辞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出来,因担心他的病情,云开不放心他一人独留在厢房,终于在晚上的时候按捺不住,让零宝把有关顾璟辞的实时境况调出来。 还要多谢当年没用掉这次机会,不然云开都不知道顾璟辞把自己关在房间竟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委屈和难过。 实况只有一刻钟,顾璟辞全程没有动作,安静地待在床边,不睡、不吃饭、也不说话。 眼前的画面消失,一刻钟的时间到了。 最后看了一眼画面中可怜兮兮的顾璟辞,云开伸出手揉按着发疼的眉心。 当年府内上下都在传顾璟辞动了大怒,气得连饭都不愿意吃,云开对此深信不疑,毕竟她确实做得不妥当,固执己见不说,还顶撞了顾璟辞,他生气动怒都是应该的,也是合理的。 可云开没想到,想象中怒火中烧的顾璟辞竟然没有生气,反而很委屈难受,好似遭了旁人的辜负。 这个比喻太吓人,云开手下用力,帮助自己把脑海中的念头赶走。 【阿云,他看起来挺可怜的,你要不要去看看他?】零宝小声提议。 云卡沉吟片刻,拒绝道:“不了,当年我便没有服软,骤然做出与那时不相符的举动,我怕刺激到他,左右过两天他便好了。” 云开说得没错,顾璟辞把自己锁在厢房的第二日便出来了。 彼时云开正在用晚膳。 “阿姿,我能进来吗?”顾璟辞站在门口,朝着屋内喊话。 也不知这回他的记忆推进到了哪里,云开一边想,一边回道:“请进。” 顾璟辞缓步进入,面前的他束发成冠,身着蓝色长衫,宽大的衣袖垂在身侧,行动间衣袖摆动,仿若流云,活脱脱一个贵公子模样。 “怎么还未打扮?”进来后看着云开不施粉黛的样子,顾璟辞微怔,问道。 看来他的记忆线又往后跳了跳,只是不知跳到了哪儿。 云开笑道:“打扮?” “正是,你忘了吗?”顾璟辞坐到云开身边,“今日要遴选三月后在花神节献舞的舞者,你收到了请帖,不是说要好生准备一番,最好中选,把我顾家的名声扬出去。我亦答应了你,若你能中选,便让你经营城南的三间胭脂铺子。” 云开点头应道:“我自然没忘,正准备装扮呢,你且在这儿吃盏茶,我马上便好。” 顾璟辞笑道:“你记着就好,时间还早,不着急。” 花神节献舞者遴选,这件事云开自然不会忘记,想来当初招惹上余天赐,祸起便是今日。 云开按照记忆中的样子画了精致的妆容,妆面唤作梨花妆,当日她以此妆在遴选会上中选,此妆面风靡整个中州,凭借着这股东风,她将顾璟辞交给她的胭脂铺子经营得红红火火,一战成名,成了中州为数不多的掌柜娘子之一。 梨花妆,顾名思义,妆容巧思来源于梨花,梨花洁白无瑕,整个妆面偏向清淡自然,主要是为了衬托出女子的好肤色和好气色。 这样的妆虽然不失雅致精美,但想在遴选会后引得众娘子争相效仿,并不容易,此妆容的点睛之笔在于眉心那朵梨花。 温清姿擅长丹青,眉心梨花描画得栩栩如生,所用颜料是她费了很大心力调制的新品,颜色洁白,白日里看没什么特别,但到了晚上,便会散发出淡淡的荧光。 当年月下一舞,技惊四座,温清姿宛如梨花仙子托生,灵动异常,赢得满堂喝彩,此妆容功不可没。 云开自眉心落下最后一笔,眉间开了一朵精致美丽的梨花。 梨花妆扬名,她特意研制的可在面上作画的颜料也风靡大雍,发展至今,仿品众多,大雍小娘子几乎人手一个,文谨言为人大方,不了解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便给云开置办了许多,其中就有这可做梨花妆的颜料。 云开放下笔,缓步走出内室。 一看到她,顾璟辞的眼睛都亮了,他站起身,含笑走到云开身边,“阿姿,你今日真美。” 云开回以一笑,“走,今日盛会,去得晚了,旁人会怪罪顾家失礼的。” 顾璟辞含笑应声,“好,听你的。” 顾璟辞陷入回忆,云开只能陪着他角色扮演,出了大理寺后一路往最热闹的街道走。 路上人潮如织,云开和顾璟辞端的是好相貌,身上气质也都不凡,不时有人娘子、郎君往他们身上打量。 顾璟辞放缓脚步,往云开身边凑了凑,替她挡住各式各样的目光。 两人紧挨着,在人群中穿行。 男子小心护着女子,女子紧紧跟随男子的画面,落入不远处酒楼之上,一双凤眸之中。 凤眸的主人居高临下望着楼下众生芸芸,目光在男子和女子相牵的手上不经意停了一瞬。 他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的青年。 “多谢殿下相助。”慕如风声音满怀感激。 “朔州是我大雍的朔州,有人想打它的主意,孤自然不会姑息。”裴樾明淡声道。 说罢,他站起身,临走前留下一句话。 “还请少将军不要让孤失望,尽快找到藏在朔州军营里的细作。” “臣领命。”慕如风躬身送他离开,再抬眼时,那位举世无双的太子殿下已然不见踪影。 他向楼下看去,亦不曾寻到他的踪迹。 第147章 画舫 那日遴选是在中州最繁盛的轻水河上举行的,于是顾璟辞带着云开去到河边。 刚到河边,他便松开了紧握着云开的手。 “方才人太多了,我怕你我会走散。”顾璟辞解释道,耳朵发红,纵有夜色掩映,也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云开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神色如常道:“阿兄不必说这些,我都知晓的。” 她越过顾璟辞,走到河岸边,这处河水不过寻常小河,水面上只有三两只小船,沿途也没有什么人经过,不过对记忆错乱的顾璟辞来说,只要有水有船便就足够他相信两人已经到了遴选会,余下的他的记忆自会补上。 这一点云开也觉得甚是怪异,顾璟辞的病症真是闻所未闻,惊诧之余更多的是忧心,她担忧顾璟辞的病好不了,改良后的药方他照着喝了不断的时间,情况还是没有明显好转,云开的担忧自然加重,如今只能事事顺着顾璟辞,免得他受刺激。 “我们登船。”云开看向顾璟辞,温声道。 顾璟辞冲她点点头,“走。” “有美人兮--”河中央忽然传来一阵清扬动听的女子歌声,吸引了云开和顾璟辞的注意。 两人寻声看去,一座很大很华丽的画舫在朝他们靠近,歌声就是从画舫里飘出来的。 “听说为了此次遴选,知州大人特意花重金打造了一艘画舫,遍邀中州权贵,如今看来,这钱花得很值。”顾璟辞看着面前的画舫,道。 “确实。”云开心脏提了提,如此深夜,僻静河边忽然出现一座造价不菲的画舫,她只感觉来者不善。 画舫越发靠近河畔,不多时,从画舫里走出来一个人,灯光和月辉照亮了他的眉眼。 看清男子面容的云开不由微怔,任她想破脑子也想不出为何裴壹会出现在这里。 “我家主人请娘子、郎君登船。”裴壹拔高声音道,目光触及云开的脸,飞快闪过一抹惊艳。 听到裴樾明也在画舫之上,云开的心越发下沉,她当真不明白裴樾明此举是何用意,却也只能跟着顾璟辞登上画舫。 “娘子、郎君请。”裴壹做出手势,为他们引路。 进入画舫内部,裴壹停下步子,看向顾璟辞,“男宾们都在那边就坐。” 顾璟辞了然,冲着云开道:“我先行离开,若有麻烦,遣人到那边寻我便可。” “好,阿兄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云开笑道,这笑容在目送顾璟辞离开后,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 她静静注视着裴壹,“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裴壹道:“殿下来此地散心,恰巧看到你和顾郎君在河边,便让我请你们来画舫一叙。”他没有正面回答云开的问题,却实实在在给了云开真正想要的答案。 “你莫问我殿下为何来此地散心,我不知道,殿下就在最深处的房间,你自去问他便是。”裴壹很快又道。 “裴郎君说笑了,我是何身份,怎么敢询问殿下行踪。”云开笑道。 裴壹回以一笑,却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铁了心做锯嘴葫芦,云开只得往画舫尽头走。 见她终于离开,裴壹长舒口气,这位孟娘子打量人的眼神和质问人的语气,同殿下太像了,他都忍不住提了提心,却不知她今日为何火气这般大。 云开确实生气,顾璟辞的病受不得刺激,她已经让文谨言把顾璟辞的病症如实上报给裴樾明,裴樾明分明知晓顾璟辞有病在身,偏要在此时召见她,万一露出马脚,让顾璟辞知晓自己并未生活在永平五年,她也不是温清姿,云开真不知道顾璟辞会变成什么样,万一就此痴傻,如何了得。 只是这份怒火,在推开最深处那扇房间的门之前,已经悉数被云开藏好,她扬起一抹笑,看向端坐在上首的裴樾明,恭敬唤了一声,“殿下。” “进。”裴樾明淡声下令。 云开关上门,缓步上前。 “今日妆容甚好。”裴樾明仔细端详过云开后,出声赞道。 不知他是单纯的赞美还是试探,云开垂下眼睑,想了想解释道:“顾璟辞以为今日他要和温清姿一起参加中州花神节献舞娘子的遴选会,所以我便画了这妆。” “甚好。”裴樾明说了两个字,意味不明。 “不知殿下有何事吩咐?”云开问道。 裴樾明挑眉看向云开,凤眸中流露出一丝玩味,“今日路过顺手解决了一处买卖人口的据点,救回来两个小家伙,和你有些关系,恰好在这儿碰上你,便叫你一同看看。” 两个小家伙,还和她有关,云开当真一头雾水。 “人不在这儿,随孤走。”裴樾明忽然站起身,影子在云开前面投下一片阴翳。 “顾璟辞还在等小女,若见不到小女,只怕对他的病情有碍,殿下把他的病交到小女手上,小女不敢怠慢。”云开寻找着理由拒绝,此时此刻,也是真不想离开顾璟辞身边。 “跟孤走。”裴樾明的声音一瞬间变得冷极,隐隐压抑着怒火,说罢,在云开身边走过,径自去往门口。 云开不敢再拒绝,只得跟上他的脚步。 裴壹还在原地守着,路过时,他冲裴樾明道:“顾郎君不胜酒力,已然醉了,属下这便送他回大理寺。” 裴樾明没有说话,兀自往前走着,裴壹迈步去往顾璟辞所在的地方。 快下画舫时,裴樾明忽然说了一句,“有裴壹护送顾璟辞,你可以放心了。” “是。”云开回道。 两人下了画舫,裴樾明领着云开走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最后停在了一家客栈前。 没过多久,从客栈里走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小女孩。 大的云开颇为眼熟,是那日偶遇崔卓时顺手帮了一把的小女孩,听崔卓说她有个两岁大的妹妹,想来便是她怀中抱着的小女孩。 见到云开,女孩子眼睛发亮,“漂亮哥哥果然没骗我,跟着他走,就能见到姐姐。” 第148章 负我 听到女孩子唤裴樾明漂亮哥哥,云开不由看向裴樾明,眼见他面无愠色,云开心下稍松,对着女孩子道:“小妹妹,好久不见。” “姐姐叫我阿灵便好,这是我妹妹阿芝。”女孩子向云开讲述自己的名字,云开点头称好。 “多谢当日姐姐出手相助,姐姐对我们姐妹两个有大恩。”阿灵看向云开的眼中满是感激,她向后退了一步,若非云开反应快,只怕她便要抱着妹妹给云开跪下。 “举手之劳,何需你如此大礼。”云开手下用力,防止阿灵再次下跪“快别这样了。” 见云开坚持,阿灵遂不再动作,“姐姐举手之劳却救了我和妹妹性命,我本担心日后再见不到姐姐,无法当面同姐姐道谢,今日能见到姐姐,实在有幸,我想亲口对姐姐说一声多谢。” 女孩子眼睛亮晶晶的,盈满了纯粹的欢喜和感激,看得云开软下心肠,她上前一步,抚摸着阿灵的脸庞,“你的谢意姐姐已经知晓了。” 说话间,云开感觉到衣袖被人拽住。 “姐姐,抱抱。”阿灵怀中的阿芝生得灵动可爱,眼睛又大又圆,澄澈得像水洗过的天空,她伸出藕节般的手臂要云开抱她,手指尖缠绕着云开的衣袖。 阿灵按住阿芝的手,不好意思道:“阿芝不怕生,一看到漂亮姐姐便会这样,姐姐不要介怀。” 云开笑道:“怎么会。” 两人说着话,被按住手臂的阿灵却不依了,小嘴向下一撇,眨巴着眼睛,委屈得快哭出来,她力气小,挣不开姐姐的束缚,只能可怜兮兮望着云开,“抱抱。” 阿灵、阿芝家境不好,唯一的母亲又去世了,是以两个孩子都有些营养不良,阿芝明明有两岁,却很瘦小,因着眼神灵动,倒能让人忽略她的瘦弱,如今眼睛里亮亮的光没了,整个人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看起来可怜极了。 云开笑着伸出手,“姐姐抱。” 阿灵观云开脸上笑意真切,并非作伪,遂放开手,将阿芝往前送了送。 云开接住阿芝,一手环抱着她的腿弯儿,一手稳住她的上半身,阿芝则闷头伏在云开脖颈处,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唤着姐姐,这可怜又可爱的样子,使得云开眼中浸透着温柔的笑意。 月光下,灯火中,美丽温柔的小娘子怀中抱着女童,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女童则依偎在她颈间,小小一团。 这副画面落在路人眼中,自是能得他们会心一笑,可落在不远处狂奔而来的男子眼中,却如利剑穿心而过。 男子陡然停在人群中,神情悲痛恍惚,脚下踉跄,站都站不稳,被人撞到肩膀也没反应。 “十七,你果真负了我。”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满含凄楚,接着哀怨的声音转变为低低的笑声,配合着他此刻的神情,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此人正是从灵州赶来玉京的江池,他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在流动的人群中本就显眼,身上的服饰也和其他大雍百姓不同,自然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但这其中并不包含云开,怀中阿芝异常可爱乖巧,双手环抱住她的脖子,又一直在耳边唤她漂亮姐姐,夺走了云开全部心神,加之小女孩身量小,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柔软,云开怕弄伤她,一直提着小心,斟酌着手下力道,哪里能分半点心神给旁人。 眼见不远处的女子连个余光都没分给自己,满心满眼都是怀中女童,江池一颗心碎裂成几瓣,仿佛被热油烹煎,疼痛难忍,他的双手握紧成拳,手背上青筋毕显。 视线中,站在女子身侧的男子忽然上前一步,两人间的距离越发靠近。 江池自然看到了站在十七身边的男子,他刻意忽视男子,没想到男子却非要凑上前刺他的眼。 若说江池看着女子的眼神是悲痛绝望又夹杂着不甘的,那么看着男子的眼神便是纯然的厌恶和痛恨,如果眼神能杀人,江池早把男子杀死无数遍了。 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裴樾明寻着目光看去,一眼锁定在江池身上,漂亮的凤眸里全是冰冷,很快他收回了视线。 因为裴樾明的靠近,云开本觉得不是很舒服,奈何阿芝确实是个看脸的,自云开脖颈间离开,扭着小身子面朝向裴樾明,见她这样,云开倒不好说什么,只是垂下眸,没有去看裴樾明艳丽逼人的容颜。 余光瞥见裴樾明调转视线,云开不由抬头想瞧瞧他在看什么,不妨裴樾明竟然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不让她转头。 因他的轻薄举动,云开先是一愣,回过神后忍不住皱眉,声音发冷,“殿下这是做什么?” “别动,你发间有片树叶,孤替你取下来。”裴樾明平淡的声音响起,“你抱着孩子,仔细乱动伤着她。” 一句话,把云开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云开遂不再动,余光中,裴樾明伸出手探向她发间,两人挨得很近,若非怀中还有个阿芝,只怕要抱到一起,云开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她微垂着眼睑,并不能看到他整张脸,因此不知道他是何神情,视线中,裴樾明的喉头飞快地滚动了一下,再往上,能看到的便只有他的嘴唇,他的唇形很好看,唇薄而红,都说这样的人是很薄情的,轻易不能招惹,云开不以为然,她只是单纯觉得裴樾明这个人不能轻易招惹,原因却不在于他的薄唇,而在于他的不可捉摸,一如他今日此番作为,云开便捉摸不透。 思及此,云开复垂下眼睑,努力控制自己不去在意裴樾明的靠近。 殊不知,她和裴樾明如此动作,落在旁人眼中却是一对郎情妾意的恩爱夫妻,江池被如此画面刺激得近乎癫狂。 同他一道陷入震惊疯狂的还有随之而来的谢玄。 两个气质、样貌皆不凡的男子站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中,一动不动,好似被施展了定身咒,目光却不约而同落在不远处那对男女身上。 第149章 重逢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 城门即将关闭前,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卷起一大片尘土。 守门士兵照例上前查询,里面的人掀开车帘,露出俊美却稍显疲惫的面庞,凤眸中却有压抑不住的喜悦。 士兵认识这个男子,镇国公家的谢世子,当年及第游行,他曾在街道上看见过他的英姿,也听说过他近来的荒唐事,没想到今日竟然还能再见到这位玉面郎君。 “我奉太子令查案归京,殿下之事不可耽误,还不放行。” 士兵听到谢玄如是说,自然不敢多加阻拦,当即让人放行,风吹起车帘,马车内另一个男子的脸若隐若现,不等他多想,马车已经离开。 看了看时辰,士兵招呼弟兄们关闭城门。 谢玄的马车到底是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玉京。 马车内,江池倚靠着车璧,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不停扇动着手中羽扇,语气随意道:“难得见你这般着急。” 谢玄看他一眼,道:“早一日回来,你也能早一日见到想见的人。” 羽扇微顿,江池终于合上了这把扇子,勾了勾唇笑道:“承你吉言,等我找到她,自会助你寻到你的阿鱼,届时你所有的疑惑便都能解开了。” “多谢。”饶是谢玄这般沉稳的人,听到这话也不免心生期待。 两人一路结伴回玉京,经历又那般相似,经过几番交谈,多少知道彼此的事,关系倒比曾经融洽不少。 谢玄没带江池回国公府,而是去了自己在外的私宅。 诚如谢玄所说,早一日回来便能早一日寻到十七,江池刚到宅子,便着手布置寻找十七的阵法。 有关十七的东西这些年早就损耗殆尽,最后留下的便只有那日刺向十七心口的匕首。 这把匕首当年被发疯的江池扔到巫山脚下的寒潭中,再难见天日,为了寻回它,江池跳入寒潭找了整整五个时辰,他摸遍寒潭每一个角落,终于在一片淤泥中找到了这把匕首。 此时此刻,他握着这把曾经刺破十七心脏的匕首,手下用力,拔出了它,寒光自他眼前掠过,映出他眼底极致的冰冷。 若非万不得已,他绝不可能让这把沾了十七心头血的匕首重见天日,如今为了寻回十七,却是顾不得这许多。 江池把匕首放置在阵眼处,匕首无外力作用下自己转动,随着时间流逝,越转越快,刀尖最终指向西南方向,而江池仅有的一只眼睛飞快掠过一道紫色光芒。 他冲出阵法,疾步往宅子外跑,全然不顾谢玄的阻拦。 经过这段时日的接触,江池其人如何,谢玄多少知道几分,眼见他如此情急,不免担忧他失控之下酿成大错,急忙追了出去。 好在江池装扮特殊,在人群中极为显眼,谢玄虽落后他许多,好歹寻到了他的踪迹。 江池先是往西南方向跑去,后又调转步子跑向城南,谢玄紧紧跟着他,眼见他忽然停在大街上,立时加快步子追他,他自己也没想到,顺着江池目光看去的那一眼,会让他变得和江池一样,呆呆站在原地,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连抬脚的动作都做不出。 谢玄根本不敢眨眼,他怕眼前的女子在他眨眼后会消失。 同时他也感到疑惑,为何不远处那个和阿鱼一般无二的女子会和裴樾明在一起。 震惊、狂喜、怀疑,种种情绪涌上心头,谢玄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发抖,他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种近乎本能的、不好的预感。 这种不好的预感在看到江池猛然冲向裴樾明所在方向时,达到了顶峰,他下意识跟着迈开步子,却落后江池太多。 那厢,在裴樾明已经取下云开头上叶子,云开猛然后撤步子,和他拉开距离。 没了裴樾明的阻挡,更没他扰乱心神,云开敏锐地觉察到不远处有人在向她靠近,投来的视线也让她感到十分不适。 她转过头,于重重人影中捕捉到江池的身影,他在飞快向她跑来。 云开立在原地,如遭雷击,她从没想过会在玉京看到江池,尤其江池现在的状态看起来极其不正常,左眼不知何故被遮住,只剩下一只右眼,而那只仅剩的右眼死死盯着她,像孤狼盯着猎物,哪怕追到天涯海角都不会放过她。 她无比肯定,江池已经认出她的身份。 江池是何种性子,云开大抵比他本人都更清楚,他看似高傲骄矜,像个好糊弄的主儿,其实骨子里刻着偏执与自负,最容不得人作践轻视,若上次那番话没能让他死心,甚至不惜追到玉京也要找到她,那他今日是决计不会放过自己了。 江池作为江家这一辈最优秀的子弟,通灵术极为强大,想从他手里逃脱,绝非易事,被他狠绝的目光盯着,云开只感觉全身发冷。 她拼命在脑海中呼唤零宝,零宝却像从没出现过一样,迟迟没有应声。 越来越近了,她和江池之间只隔了不到十米的距离,而这个距离仍在不断缩小。 云开连呼吸都放轻了,她放弃呼唤零宝,腾出一只手探向发间插着的银簪。 注意到她的动作,江池忍不住勾起唇,哪怕知晓她要对付的是自己,江池还是要赞一句不愧是他的十七,纵然蚍蜉撼树,也要搏命一争,满腔的愤怒和怨怼中不受控制地滋生出一丝隐晦的怜爱和骄傲,江池感觉血管中的血液在沸腾。 十七没有变,她只是一时误入歧途,只要把她带回去,并且杀了她身边这个男子,她就可以变回从前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十七了,这种念头以不可阻挡的势头闯入江池脑海中,全身的骨血皮肉都在叫嚣着让他这样做,他打开手中羽扇,准备在抢走十七的同时杀了她身边的男子。 云开看出他的想法,连看裴樾明一眼都来不及,用力拔下银簪掷出,目标是江池仅剩的右眼。 掷出银簪那一刻,她冲着身旁的裴樾明大声道:“快走!” 话音刚落,眼前的画面被一道身影彻底隔绝。 第150章 回家 云开没有想到裴樾明会挡在自己身前。 视线中只有他今日穿的那件玄色衣衫,上面用金线绣着云纹,内敛又不失华贵。 她不知道自己的银簪有没有打乱江池的步子,哪怕只争取到一秒的时间,她也能喊出裴樾明的身份,让江池不敢轻举妄动。 可偏偏裴樾明出现在她面前,不仅挡住了她的视线,也让她因震惊错失了那一秒的机会。 所有的事情好似都集中在一瞬发生,因为未知,因为看不见,云开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恐惧,她怕面前的人已经被江池的羽扇割破喉咙,她怕看到他血流不止的样子。 直到耳畔传来一声欢呼,“漂亮哥哥好厉害!” 是阿灵的声音,她欢天喜地凑到云开身边,“漂亮姐姐也好厉害!” 阿灵年纪小,也没习过武,直到云开掷出银簪,她才发觉有人靠近他们,且图谋不轨,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害怕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只有一只眼的男子躲过云开刺出的银簪,越发往她们这边冲。 再然后,阿灵看见漂亮哥哥挡在漂亮姐姐面前,伸出了手,至于他做了什么,阿灵没看清,他只知道,漂亮哥哥大手一挥,那独眼男子便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虽然什么都没看懂,但阿灵却懂一件事--独眼男子是漂亮哥哥打败的。 她只需要夸赞漂亮哥哥厉害便好,当然,也不能忘了漂亮姐姐。 怀中阿芝就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听到姐姐的声音,操着奶呼呼的声音应声,“厉害,厉害,真厉害!” 两个女孩子欢乐的声音像是在奚落江池的失败。 云开被挡着没看清,两个小女孩眼力弱也没看清,在场几人,除了出手的裴樾明,便只有江池最清楚方才的情况。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人,出手速度却比他还快。 江池清楚地看到男人朝他扔出夹在手指间的叶子,起初他不以为意,可当那片叶子越发靠近他的时候,他才惊觉其上覆盖的强大杀气和精纯的内力。 在他挥动羽扇抵挡之前,叶子嗖的一声划过他的手腕,那一刻,钻心的痛苦自腕间弥漫,传遍全身,他连握紧羽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看着扇子落地,而他自己也狼狈跌倒。 江池伏跪在地上,仅剩的左眼迸发出强烈的恨意,直直射向裴樾明。 他没见过裴樾明,不晓得他的身份,但也能从裴樾明一身不凡的气质中猜出他应当有些身份。 但那又怎样! 敢同他抢十七,就要做好生不如死的觉悟。 江池伸出手支撑着地面,慢慢站起身,勾起一抹冷笑,配合着他嘴角不断渗出的血迹以及艳丽精致的五官,倒真像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艳鬼,美丽又危险。 云开自裴樾明背后走出,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江池,她的心不受控制下沉。 而江池自云开走出来那一瞬间,脸上的冷笑凝固,转变为压抑到极致的冰冷,他没有忘记云开方才刺出的银簪,也没有忘记她在鸳鸯咒里说过的毫不留情的话。 若说未入玉京前江池还能自我欺骗,认为十七说得只是一时气话,那么如今他则清楚地认识到他的十七确实选择了别人,甚至站在他的对立面。 心脏处传来难以消解的痛苦,江池迈开步子,迎着云开冰冷淡漠的目光,一步步上前。 “十七。”江池停下步子,轻轻唤了一声。 他和云开之间只隔了两三个人的距离,声音准确无误传到了云开耳中,自然也入了裴樾明的耳。 云开下意识看了身侧的裴樾明一眼。 这一举动越发刺激到江池,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握紧,将指骨捏得吱吱作响,鲜血自腕间的伤口处汩汩涌出,顺着手臂落到地上,一滴又一滴。 他却毫不在乎,一瞬不瞬盯着云开的脸,她无疑是极美的,但和十七的脸却没有半分相似,甚至她们两个人给人的感觉也迥然不同。 十七是沉默的、安静的,像影子一样守在他身边,时常让人忘记她的存在,而面前的女子却像美丽洁白的月亮,虽然没有攻击性,却让人无法忽视。 更别提她此刻描眉画眼,盛装出现,而十七从不在这些女儿家的脂粉上费心思。 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两张脸,明明两人没有一丝相似之处,江池却无比肯定面前人就是十七。 即便没有通灵术指引,即便他从未在鸳鸯咒中看过她的附身的真容,江池也可以下此论断。 无他,因为女子此时看他的眼神太像十七了。 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澄澈的秋水,看人本该极温柔,她却不然,眼底映出的全是冷漠和防备,许是因为眼底太过干净,使那份冷漠显得更加明显,透出几分不知世事的无辜和近乎残忍的天真。 因为这双眼,他从几百名暗卫中挑了她做近身暗卫,心想这么一个特别的人,应该能给他的生活增添点乐趣。 果不其然,这双眼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始终澄澈干净,只是看向他的时候眼底多了几分旁人难以觉察的温柔。 在发现那抹温柔时,江池是开怀的,但他得到的倾慕和在意太多,多到他未曾把那份开怀放在心上,以至如今追悔莫及。 此时此刻,望着那双眼睛,江池发现那点独属于他的温柔没了,她的目光不再只专注于他身上,她下意识寻找的人也不再是他。 这让江池无法接受,心底骤然腾升出一股暴戾,他忍了又忍,才没有失态。 “十七,过来,我带你回家。”江池伸出没有染血的手,嘴角甚至勾出一抹笑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害怕。 他表现得很从容,全然没有方才扑过来的疯劲儿。 但在之前行径的衬托下,他现在的正常表现反而显得十分诡异。 云开和裴樾明对他的话无动于衷,阿芝却本能感到害怕,她一头埋进云开胸前,小声啜泣,稚嫩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哭腔。 “他好吓人,我害怕。” 说着,哭声越来越大。 第151章 欺骗 女童的抽泣声撕碎了江池最后一丝理智。 他刻意忽略十七身边的男人、怀中抱着的孩子,想着只要她肯随他走,他便什么都不计较,如今却再装不得傻,他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的十七伸出手抚摸女童的脊背,轻声安抚她“不怕、不怕”。 而她身边的男人也附和了一句,“有我在,莫怕。” 在两人轻声安抚下,女童终于止住了哭声。 他们一家三口温馨幸福,更衬得江池可笑可怜。 江池脑海中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血丝爬满了他的左眼,他大笑出声,声音凄怆悲伤,“他们就是你不肯跟我回去的原因。” 他虽在质问,语气却很笃定。 未等云开开口,裴樾明再次挡在云开面前,他伸出手把云开和阿芝护在自己身后。 “你是谁?” 云开心中暗道不好,果然下一瞬便听到江池愤怒中夹杂着疯狂的声音。 “我是谁?你问我是谁,我是她的主子,是她的心上人!你不过是个小偷!把她从我身边偷走了,我今日就是来带她走的。” 这是把她上次的话当真了,甚至误会了云开、裴樾明、阿芝三人的关系。 眼见裴樾明眉心皱起,云开连忙出声,“江池,我和你之间已经一刀两断,如果你还顾念我们曾经的情分,还请你赶紧离开,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她没有否定江池的猜想,顺着他的话,隐晦承认了三人的关系。 她抛下无饵的钩子,江池如她所料般上钩。 “打扰你的生活?十七,你可知我一路赶来玉京,费了多大的功夫?我既然来了,就绝对不会轻易放你离开!” 江池愤怒不甘又夹杂着委屈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过往行人自是想看热闹,但瞧着几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大部分人心中也晓得这热闹不是他们能看的,于是迈大步子,飞速离开。 也有不害怕,特意留下来的行人,他们或放慢步子,徘徊着不愿离开,或斜着眼装成不经意的样子打量着江池等人。 有他们衬托,显得疾步而来的谢玄格外显眼。 江池被愤怒、委屈包裹,没有注意到谢玄的靠近,云开却实打实瞧见了他,一时心头震动,恨不得立刻转身离开。 一个江池她还有把握料理,可加上谢玄,事情就棘手了,最重要的是,云开不清楚谢玄是否知晓她就是阿鱼。 可无论他知不知晓,仅凭这张脸就足够谢玄咬住她不放。 面上保持着镇定,可云开的身子却变得无比僵硬,呼吸不由加重。 谢玄看向云开的目光充满探究和怀疑,犹如深不见底的幽谷。 好在他来到江池身边后便没有再动,也没有说话,云开剧烈跳动的心脏趋于正常。 小孩子一向是最敏感的,阿芝觉察出云开的异样,关切地看着她,操着尚未完全脱离哭腔的声音道:“姐姐,你怎么了?” 阿芝年纪小,不能准确描述云开的异常,只是单纯关心她的身体。 只这一句,又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云开身上。 江池瞳孔微缩,说话都不利索,他不敢置信道:“她不是你女儿!” 说罢,也不等云开作答,他又继续道,“是了,你一定是在骗我,既然她不是你女儿,那这个男人也一定不是你丈夫。” “你在骗我,你在骗我。”他边说边笑,嘴角的笑意根本压不住。 此时此刻,说他是疯子也不为过,没见哪个正常人被人骗了会这般高兴。 他兀自高兴着,殊不知自己的话落到裴樾明和谢玄耳中,在他们两人心中掀起了怎样大的巨浪。 陡然听到这番话,云开也有些眩晕,尤其注意到身侧裴樾明似有似无的打量,她恨不能立时装晕了事。 可惜,装晕解决不了问题,也不是云开的行事风格,她沉下脸,声音发冷,“你在胡说什么?我何时说他们与我是那般关系了?江池,你莫要穷追不舍,当日你亲手取我性命,今日追来,难道还想再杀我一回不成?” 她还有第六个任务要完成,无论如何不能在裴樾明面前露出破绽,好在此前裴樾明没有对她的来历刨根究底,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我早跟你说过,我有了新的生活,不想和你再有纠葛,我求你放过我。” 云开又道,眼睛里慢慢浮现水光,活脱脱一个孤立无援,不想再和恶人回去的可怜女子模样。 不妨她如此示弱,江池心底因她欺骗而产生的愤怒熄下火,取而代之的是怜惜和自责。 “过往种种,错全在我,你怕我、恨我、骗我我都能理解,可十七,我是真心想弥补往日的过错,你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江池没有执着裴樾明和阿芝的事,放低姿态,近乎哀求地看着云开,希望能解开两人间的误会。 听得此话,明白江池已经被她牵动情绪,云开稍稍放下心,她垂下眼睑,做出心灰意冷的样子。 “我也想原谅你,可利刃刺过心脏的痛苦实在太痛,痛到我不想再看见你。江池,你放过我,如果你执意带我走,那便带我的尸体走。”云开说着,伸出右手取下发髻上另一根银簪,抵在心口处。 被她用右手抱着的阿芝见此情状,忍不住大哭。 江池拔高声音嘶吼,“不要!” 站在他身侧的谢玄神色微动,就连裴樾明也忍不住盯着云开。 “若我还是只能做你用来解闷的鸟雀,你高兴了就逗逗,不开心了就踩死,那我不如现在就去死!”云开手下用力,作势把银簪往里刺。 她控制着力道,只是想吓一吓江池,也让自己在裴樾明面前显得更可怜。 但她没想到,银簪连她的皮都没戳破,便再难进分毫。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斜探过来,及时制止了她。 云开抬眼看去,正撞上裴樾明盈着冷意的凤眸。 “松手。” 他的声音很冷淡,仔细听,还能从中听出几分怒意。 第152章 生辰 裴樾明强硬取走了云开手中的银簪。 云开不是没有阻拦,但被他冰冷的视线扫过,不知怎的就放开了手。 “你的身子是孤的,没有孤的允许,即便是你也不能随意损伤。”裴樾明面朝云开,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眼睛。 云开微怔,错开他的视线,垂下眸子。 “孤要你的允诺。”裴樾明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云开仍然低着头,轻声道:“是,一切都听殿下的。” 也因此,她错过了裴樾明凤眸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阿芝的哭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等云开回过神,耳畔响起的便是裴樾明冰冷刺骨的声音。 “孤倒要看看,你准备怎么带走孤的人。” 云开抬眸看去,裴樾明已经转过身子,这话明显是对江池说的。 听见裴樾明的自称,江池已然明白他的身份,但他却没有半分惧意,胸膛里燃烧起比方才更旺的怒火。 什么叫十七的身子是他的? 江池强逼自己不往深处想,心底的怒火却怎么都压不住。 “太子殿下手眼通天,可我灵州江家也不是吃素的。”他自报家门,看向裴樾明的眼神充满挑衅,唇角甚至扬起一抹笑。 灵州江家,太子殿下,一个比一个响亮的名头抛出,惊得围观的行人作鸟兽散,这要命的热闹他们可不敢看。 注意到周围人散去,江池嘴角笑意越发明显,“殿下不妨说说,要怎样你才肯割爱,把我的人还给我。” 他把“我的人”几个字咬得很重。 云开恨不得冲上去把他的嘴堵上,闻言拔高声音道:“我说了,绝不与你回去。” 这话既是拒绝江池,也是给裴樾明表忠心。 两人自然听懂了云开话里的意思。 江池面色变得很难看,再没有挑衅裴樾明时的嚣张,裴樾明面上则没有任何变化,只有非常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周身放缓的气息判断出他的心情当是好了一些。 “江池,江少主,我的人说了,不与你走。”裴樾明一字一句道,言语间指出了江池的身份。 这不奇怪,他一早收了谢玄的消息,知晓江家少主不日将入玉京,加之谢玄的出现,猜出江池的身份不是难事。 但云开不知内情,听得这话,着实愣在原地,一时弄不明白两人之间的渊源。 若他们认识,事情只会更复杂,她不由皱眉,视线在江池和裴樾明身上流连,有时余光也能扫到谢玄。 瞧着这三人,云开只觉头疼欲裂,她低声对着裴樾明道:“殿下,我想回大理寺了。” 比起应付他们几个,云开更想回大理寺看看顾璟辞的酒醒了没有。 “好,孤允了。”裴樾明颔首。 有裴樾明在前面顶着,云开没什么好担心的,她一手抱着阿芝,一手牵着阿灵,连个眼神都没给江池,转身离开。 江池忍不住唤她,“十七。” 云开离去的脚步未停,好似没有听到。 江池紧紧盯着云开离去的背影,面上浮现一层灰败。 裴樾明往前走了两步,彻底挡住云开的身影。 江池怒道:“你” “强人所难莫不是你江家门风?”裴樾明斜睨着江池,言语间透出几分冷意,“江少主,给自己留些体面。” 自出生以来,还没有人如此不给江池面子,偏偏说话的人是裴樾明,身份丝毫不低于他,况且他说的是实话,江池竟然找不出反驳的话,不仅没把十七带走,面子里子也一起丢了个干净。 裴樾明说罢,看向谢玄,“表兄既然回来了,便回国公府看看,如今国公府闹成一团,还需表兄主持大局。” 一番话把谢玄从纷乱飞扬的思绪中拉回,他嘶哑着声音道:“是,多谢殿下关怀。” 裴樾明转过身离开,沿着云开离去的方向追去。 身形纤细的娘子携两个女童走在前方,俊美的青年紧随其后,这光景怎么看怎么像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江池望着他们离开的身影,面部微微扭曲,急怒攻心,牵扯到被裴樾明打出的内伤,嘴角不受控制溢出血迹。 外伤、内伤加之术法损耗元气,江池竟然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身形晃了几晃,眼看就要昏倒。 谢玄皱着眉头,伸出手拉住江池的手臂,才使江池不至跌倒。 江池什么话都没说,仍然死死盯着前方。 谢玄亦然,那双和裴樾明极像的凤眸中翻滚着深不见底的墨色,仿佛随时会择人而噬。 让人联想到他方才的沉默不是因为畏惧裴樾明和江池的身份,而是压抑到极致的隐忍不发。 身后的目光让人感到不适,云开不由加快步子,两个女孩子都很听话,一路没有多话,云开顺势拐进一条巷子,隔绝背后探究的视线。 “站住。” 不等她继续往前,一道冷淡的男声在耳畔响起。 是裴樾明的声音。 云开不得不停下步子,她将阿芝交给阿灵,转过身行礼,“方才多谢殿下解围。” “孤帮了你,没有谢礼吗?” 裴樾明逆着月光,周遭屋舍的阴影投在他身上,云开看不清他的神色,也无法从他冷淡的声音里推断出他此刻的心情,闻言道:“自是要谢的,只是殿下富有四海,小女也不知何处能帮到殿下。” “今夜你既然敢随顾璟辞出行,想必自有应对中州花神遴选的法子。三日后乃孤生辰,孤想请你为孤献上一舞。” 不妨裴樾明有此要求,云开着实愣了愣。 “怎么?不愿意?”裴樾明的声音很快响起。 “自然不是。”云开立刻道,“殿下生辰乃大雍盛事,小女舞姿粗陋,恐难登大雅之堂,若因小女之故,坏了殿下生辰夜宴,小女万死莫赎。” “你愿意就好。”云开说了一推,裴樾明并不接招,重点抓得清奇,“三日后,孤派人接你入宫。” 话到这份上,云开又能如何,只得道:“是,小女一定尽心准备。” “小女告退。”云开欠身道。 她转过身带着阿灵、阿芝离开。 身后裴樾明薄唇微张,无声说了三个字。 “我等你。” 第153章 等待 裴樾明没有揪住她和江池的事不放,甚至一句话也没问,云开松了口气之余,心却越发提起。 再想想三日后的宫宴献舞,更是心烦意乱,弄不明白裴樾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在云开不是爱钻牛角尖的性子,想不明白便也不纠结,很快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专注眼前事——安置阿灵和阿芝。 听裴樾明的意思,两姐妹现在无家可归,把她们送走,一时找不到可靠的人,便也只能由她来想办法。 回到大理寺后,云开将阿灵和阿芝安顿好,自去瞧顾璟辞。 厢房内,顾璟辞睡梦正酣,云开不便打扰,只看了一眼便准备关上门离开,没成想床上的顾璟辞忽然坐起身,把云开吓了一跳。 透过门缝,云开能看到顾璟辞面上仍有酡红,桃花眼中还带着几分迷离,便知他酒醉未醒,想起之前遴选会上顾璟辞也是这般喝得酩酊大醉,心中便有几分好奇。 要知道,商场做生意,能闯出来的酒量都不会差,顾璟辞更是其中翘楚,有千杯不醉的美名,加之他性子谨慎,从不放任自己喝得烂醉,今日这般,实在奇怪。 云开也怕他像曾经那般酒醉后闹出事,划伤自己,便留下来一看究竟。 门缝比之前更大些,云开眼见着顾璟辞赤脚下地,随手拿起外衫披在身上,径自坐到桌案前。 他拿起茶壶,为自己斟了杯茶,连饮三杯,期间一句醉话也没说,安安静静的,也没耍酒疯。 这般好的酒品,云开倒也不怕他弄碎花瓶之类的东西伤到自己,眼见他准备饮第四杯茶,料想今日弄不清他酒醉的原因,云开合上门缝,转过身准备离开。 刚走出两步,身后屋内传来一阵桄榔声。 云开连忙回过身,凑到门口,轻轻打开房门。 屋内没有顾璟辞的身影,过了几息,他忽然站起身出现在云开视野中,原是蹲在地上捡拾茶杯碎片,身子被桌案挡着,云开这才没看见他。 只是他的状态却有些不正常,脚步晃了几晃,身子倚靠着桌沿,一手撑着桌面才勉强站稳。 因着他的动作,云开瞧见他撑着桌面的左手慢慢渗出鲜血,鲜血顺着桌面一滴一滴往下落。 他忽然发狂似得抬起右手,做出往下甩掷的动作,手心里的碎片被狠狠掼到地上,张开的右手掌心鲜血淋漓,伤口深可见骨。 这伤口勾起了云开的回忆,彼时参加完遴选会,她被人叫去见余天赐,回到席位后,方知顾璟辞因不胜酒力已经被家丁送回顾府。 待她回去后,却听闻顾璟辞酒醉后打碎茶盏,伤了手,因着这件事,云开替他打理了近十日的账本。 方才留下,也是为防着他再次受伤,如今看来,他这伤倒不像失手所致,而是他故意为之。 “她是你妹妹,你怎可心生妄念?” “他们说得对,你一商贾,如何能揽明月入怀,若你执意不改,只会害了她!” “她若嫁给你,连件像样的绸缎都穿不了,日后若有了孩子也只能从商,你当真忍心吗?” “顾璟辞,收起你的妄念,莫再想那些不可能的事。” 顾璟辞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压抑痛苦。 若说从前云开或许听不懂,如今却是听第一句便能明白,顾璟辞今日的异样和她有关。 也不知遴选会那日他受了什么刺激。 云开隐约能猜出些苗头,大雍阶级分明,明令规定商贾及其后代不可入仕,且对商人有诸多限制,譬如商贾之家不可穿绸缎,再譬如商贾之家不可乘轿辇。 遴选会上,云开所穿衣衫虽然极美,料子却非绸缎,因这一点,还曾遭其他娘子嗤笑,难道顾璟辞看到了这件事,所以受了刺激? 可不管怎样,眼前的局面,云开倒不好露面,一则不好解释她何为深夜来此,二则她若出现,只怕会更刺激到顾璟辞。 好在顾璟辞说完这些话,摇摇晃晃回了床榻,栽倒在榻上很快睡去。 云开蹑手蹑脚推门进屋,替他盖好被子,方才离去。 回到房间后,云开彻底没了睡意。 如今六个男主都来了玉京,且都与她见过,她这颗心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除了江池,她并不害怕余下几人知晓她的身份,左不过麻烦了些。 可江池的通灵术实在诡异,云开一直觉得他乃至江家的存在就是这方穿书世界最大的bug,如果江池真豁出命不要,非要把她困在身边,哪怕她有零宝帮助,也要付出不轻的代价,才能保全自己。 想到这儿,云开不禁在心底呼唤零宝,“零宝,灵魂互换标签填补地如何了?” 【还有一半没亮。】零宝乖巧作答。 说来也要感谢这个标签,把她和裴樾明绑在一起,有裴樾明这个太子罩着,江池投鼠忌器,想来短时间内不敢轻举妄动,她只需稳住裴樾明,不让他对她生疑,等下一次灵魂互换后,便能逃之夭夭,倒也不是全无退路。 云开想得不错,江池确实投鼠忌器,他虽不惧怕裴樾明,但也不想轻易得罪他,江家再也经受不起百年前的浩劫。 “十七娘子得殿下庇护,想要回她,必须徐徐图之。”私宅内,谢玄坐在江池对面,替他分析情况,“你若执意要人,不仅会引得殿下不满,就连十七娘子也会对你越发怨恨,我想江少主应该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 谢玄话说得不留情,却是实打实的真话,江池头疼欲裂,强压住心头不适,没有冲他发火,而是嘶哑着声音询问:“依你之见,我该怎么做?” “等。”谢玄抛出一个字。 “等?”江池拔高声音,“我如何能等?十七留在太子身边,两人不知是何关系,若我一味等待,十七的心怕要被他勾走,届时我再想带她走,岂非难如登天。” 江池说这话时情绪激动,并没注意到对面谢玄凤眸中飞快掠过的冷意。 第154章 星辰 “江少主此言差矣,我对殿下说不上十分了解,但殿下不近女色是出了名的,若他真和十七娘子互明心意,我留在玉京的人不会一点消息也没传来,既然没有消息那便证明两人之间清清白白,绝无私情。”谢玄言辞笃定,仿佛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 谢玄在玉京经营多年,又和太子打交道,自然不会不给自己留退路,着手回玉京那一刻,他便重新启动了暗网。 这一点,作为盟友的江池自然知晓,他打量着谢玄,观他神情自然镇定,心中信了大半。 “除了等,我就什么都不做?”江池问道。 “自然不是,江少主可以适当与十七娘子亲近,态度不能强硬,让她感受到你的真意和愧疚,若你能打动十七娘子,让她心甘情愿陪你回灵州,届时你再以江家少主的身份允许殿下一些好处,想来殿下也不会为难你们。” 谢玄倒了一杯茶,递给江池,“今夜听闻十七娘子提到大理寺,信报中曾提过殿下派遣身边宫女入大理寺办差,如今看来,那宫女必是十七娘子无疑,江少主可从大理寺入手,多与十七娘子亲近。” 江池挑眉看着谢玄,轻笑着接过茶杯,显然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 谢玄面上亦带了笑,“此事切忌操之过急,江少主不如等个日再去,届时你的伤好了,十七娘子的气也消了,正是说话的好时候。” 江池饮尽杯中茶水,“谢少卿不愧是大雍有名的青年才俊,不仅擅长断案,连男女之事也这般了解。” 谢玄为自己斟茶的手一顿,“江少主谬赞。” “大理寺。”江池咀嚼着这三个字,忽然问道:“她去大理寺做什么?” “为一顾姓郎君诊病。”谢玄继续斟茶。 “郎君?”江池眉心紧皱,恨不得把那素未谋面,却能得她照顾的郎君咬个稀巴烂。 他很快抓住另一个盲点,“我不记得她会医术。” “是啊,她怎么会医术呢?”谢玄捏着茶杯的手收紧,指骨泛白。 他声音太小,江池又沉浸在不知十七会医术的莫名气恼中,没有听见谢玄的话,遂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十七娘子身上的秘密挺多的。”谢玄回道。 “你不知道她,学什么都快,医术应是她离开我这几年学的。”江池的语气又生气又自豪。 他已经给十七找好了借口。 谢玄举起茶杯放在唇边,闻言道:“是吗?” “算了,与你说了你也不懂。”江池摆摆手,“别光说我的事了,过段日子等我身子好些,便替你寻你的心上人。” 苦涩的茶水漫过喉头,谢玄放下茶杯,“不急。” 得来江池疑惑的目光,谢玄从容道:“再见到她之前,我想先料理了害她的人,否则我无颜见她。” “也是,那便说定了,你若想找她,知会我一声便是。”江池说罢,站起身,扬长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很快,谢玄也离开了。 桌案上的茶杯因为他的离去荡起涟漪,热气徐徐上升。 黑暗中,传来男子嘶哑的声音。 “多谢,不过我已经找到她了。” 江池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关上门,手腕间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白色星辰自手腕处不断向外溢出,很快把他包裹起来。 这些星辰看起来很小,内里却蕴含着极大的能量,江池眯了眯眼,眸中凶光毕现。 “原来是你。” 他仿佛认识这些星辰的主人,声音里除了愤怒,还有一丝惊奇。 “你究竟是谁?” 没有人知晓他口中的人是谁,对方亦不可能给他回答。 万千星辰仿佛拥有生命,在江池话音落后,猛然向内收紧,发出更加耀眼的光。 江池打开手中羽扇,向前刺出,星辰汇聚的网没有丝毫损坏,依旧向内收紧,好似要把他活活勒死。 身处其中的江池觉察到轻微的窒息感,眼见一击未中,自他手心处盛放出银色光芒,羽扇的气息变得更加嗜血危险,带着凌冽的杀意扫向星辰网。 哪知如此强攻之下,星辰网依旧毫发未伤,继续向内收紧。 江池眉心紧皱,额头、后背上布满汗珠。 “你敢杀我,却不敢露面吗?”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因为力竭,甚至带了一丝颤音。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江池又道。 这句话似乎惹怒了星辰网背后之人,星辰的光芒愈发强盛,收缩的速度加快,江池全身都被束缚,难以挣脱,连手中羽扇也掉落在地。 江池的身体失去平衡,不受控制跌倒在地,他大口喘着气,心脏剧烈跳动,以为马上将要丧命,没想到星辰网只是将他束缚其中,却没要他的命。 明明只要再把网收紧一寸,就能要了他的命,背后之人却没有这个打算,江池松口气之余,心中疑惑更盛。 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音。 如果有人懂唇语,就能看出他似乎说了三个字。 可惜,宅子里没有仆人,而它的主人谢玄早已离开,没有人知晓他去了哪里,整座宅子内此时只有江池一个人。 江池瞪大了眼,不停想办法挣扎,却一点作用都没有,情绪不由变得低落。 而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跌落在不远处的羽扇忽然闪现耀眼的紫光。 紫色光芒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牵引着羽扇奔向江池。 羽扇刺破了星辰网,掉落在地,紫色光芒却射进了江池体内,浓郁的紫光自江池眼中一闪而过,他的眉心处生出紫色羽毛,顺着面部轮廓一路蜿蜒至下颌才消失。 自他周身溢出紫色羽花,不断消解束缚在身上的星辰网。 江池的眼眸彻底变成紫色,像华贵的宝石,美丽却毫无生机,他虽然用着江池的脸,但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规则,不容打破,哪怕是你也不行。” 冰冷至极的声音从江池口中溢出,万千星辰在他周身消散,他漂浮在空中,指尖点向虚空。 第155章 生死 “孟云开,醒醒。” 仿佛来自遥远天际的声音在云开耳边响起。 脸颊传来的温热触感唤醒了她的神经,云开强忍着身上的疼痛,用力睁开眼,入目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云开被惊得猛然直起身。 任谁一睁眼看到自己的脸都会被吓得魂飞魄散,云开也不例外,她抬手按住自己胸口,大口喘着气。 眼前的自己眉心微皱,瞥了云开一眼便收回视线,似乎是觉得云开大惊小怪。 这令人熟悉的表情、眼神,用云开自己的脸做出来,看起来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云开试探着出声,“殿下?” “女子”抬眼看来,矜持地嗯了一声。 “又换过来了?”云开问道,声音里却没多少疑问。 “如你所见,是。”裴樾明回道。 云开不禁露出笑容,眼底的快乐很是分明,只要过了这一茬,她就能远走高飞,再不受任务驱使。 “你似乎很高兴?”裴樾明斜睨着云开。 云开立即否认,“怎么可能,遇到这种怪事,我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我是担心啊,担心殿下因为我耽误了大事。” 说着,她露出无辜的表情,眼睛直勾勾看着裴樾明。 “莫要用孤的脸做此等表情。”裴樾明皱起眉,沉下声音。 云开本人的声音很清亮,又带着点女生独有的温柔清甜,沉着嗓子说话并不显得冷漠,反而有种别样的味道。 裴樾明说罢,面色有些古怪。 “好,一切都听殿下的。”云开应声,四下望了望,见所处房间的布置与以往不同,眼眸闪过惊讶。 两人的姿势也挺奇怪,她躺在床榻上,裴樾明坐在床边,距离靠得很近。 “这是何地?”云开以为裴樾明发现两人换身后,领着她去了别的地方躲人,遂问道。 “孤不知。”裴樾明回道。 未等云开询问,他又道:“孤醒来后已经到了这里,而你就在孤身边。” 云开听罢,心头疑惑不仅没有解开,反而更深了。 一觉醒来两人不仅换了身体,还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种情况怎么看怎么诡异。 云开还想再问,耳畔忽然传来敲门声。 “夫人、家主,该起身了。”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响起。 裴樾明握紧云开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前,示意她不要说话。 “我说什么,你跟着说什么。”裴樾明道。 云开见他一脸凝重,只得点头。 “你先下去,我与夫人随后便起。”裴樾明低声在云开耳边道。 “你先下去,我与夫人随后便起。”云开重复道。 门外女子应下,“是,老夫人适才传唤,家主莫要忘了时辰才好。” 听得脚步声远去,云开看向裴樾明,“这是怎么回事?” 裴樾明道:“他们说只有等你醒来才愿意说实话,不妨听听他们怎么说。” “他们?”云开疑惑道。 腰间香囊忽然闪现光泽,屋子中央陡然出现两道光影。 “孟娘子安。”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响起。 “林娘子,潘郎君,你们为何会出现?”裴樾明口中的他们竟然指的是林倩和潘玉,云开惊讶之余,没有自作聪明装作不认识他们,想来二人已经在裴樾明面前露过面,继续狡辩也是枉然。 “此事都是我们连累了孟娘子。”林倩一脸愧疚。 “先别急着请罪,把你知道的先说出来。”云开道。 “是。”林倩点点头,“昨日我和潘郎忽然感觉到一阵晕眩,醒来后便出现在了此地,这里是一百多年前,我和潘郎活着时的家。” 云开眉心愈发皱紧,却没打断林倩的话。 “昨日娘子遇到的江家少主天赋极高,他应是对娘子和裴郎君下了生死咒,此咒可以带中咒人回到过往,若十日内不能破除中咒人的心魔,则他们将会永远被困在过往,无法挣脱。我和潘郎因附身娘子香囊之中,也被带入咒中,所以娘子和裴郎君才会出现在这里。” “生死咒,江池竟然能做到这份儿上。”云开面色十分难看。 生死咒是比鸳鸯咒更难的咒术,因其诅咒害人的作用,反噬亦不能小觑,江池很有可能因此丧命,却不知他缘何如此疯狂,昨日她做的还未及鸳鸯咒中一般狠绝,按理说江池不该如此孤注一掷。 云开虽怀疑,却也知晓眼下最重要的是破咒,遂问:“你和潘郎君的心魔应是百余年前那位江家子弟。” “娘子猜得不错,他就是我和潘郎最大的噩梦与心魔。那人名唤江厌,取父母厌弃之意,我幼时曾与他相识,帮过他几回,没想到他长大后却强夺我入江家,把潘郎囚禁在暗牢不见天日,如今想来,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林倩说着,脸上落下泪水。 “林娘子莫要这般想,是江厌强夺人妻,恩将仇报,此事与你无关,更与你的善心无关。”云开道。 “多谢孟娘子体谅。”林倩哽咽道,彼时她被强夺入江家,连累了潘玉,没少受潘家人指责,没人觉得她无辜,只以为是她不安分,这才连累了丈夫,她有苦难言,若不是为了保住潘玉性命,早一剑了结性命,哪会苟活。 她心里知道自己没错,可当所有人都说她有错的时候,她也会产生怀疑,觉得是自己有错。 虽然她知道潘玉从未怪过她,可爱人的谅解和旁人的谅解终究不是一回事。 听了云开的话,林倩心中那点子连心上人都没法说的委屈和别扭,慢慢烟消云散。 潘玉见状,向云开施了一礼,以示感激。 林倩擦拭掉眼泪,继续道:“想破了我和潘郎的心魔也简单,只要杀了江厌即可,但我和潘郎早已身死,灵魂极弱,回不到百年前的肉身,连报仇都做不到,连累得娘子和裴郎君困在我和潘郎的过往中不得出。” 云开抓住重点,“肉身?” “正是,生死咒出,死者亡魂入咒,生者肉体入咒,我和潘郎是亡魂入咒,而娘子和裴郎君则是肉体入咒,具体的区别我也不是很清楚,还要视情况而定。”林倩解释道。 第156章 装扮 江家通灵术神秘莫测,能知道这些信息已经是幸运。 “放心,我一定会帮你们杀了江厌。”云开道。 林倩和潘玉对视一眼,“多谢娘子。” 两人灵魂太弱,说罢便进入云开的香囊之中,实则是去了零宝的空间修养。 “你身上的秘密还真不少。”裴樾明凉凉的声音响起。 想到两人是因为江池才落得这般田地,云开也有些不好意思,软下声音,“终究是我连累了殿下,还请殿下多担待。” 裴樾明没有看云开,径自站起身,“罢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走出这个鬼地方。” 他说着转过身,掩饰掉眸中的心虚。 “随孤来。” 云开连忙下榻,跟上裴樾明的脚步。 裴樾明打开衣柜,露出里面躺着的两个人,赫然是潘玉、林倩的肉体。 两个肉体闭着眼被关在柜子里,这副场景,随意换个人,都会被吓得尖叫,偏云开面无惧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如此表现,自然收到了裴樾明的打量。 云开口观鼻,鼻观心,装作没有看见裴樾明的视线,生死咒会看到入咒人的过往,他们四个一个也逃不掉,反正裴樾明早晚会看见她的过往,加之江池的出现,裴樾明只要不是傻子,定能猜出她来历不简单,继续在他面前装,倒显得云开矫情。 果然,裴樾明只看了云开一眼,便收回视线。 “我们需要把他们的肉体找个地方藏好。”裴樾明道。 云开点头,问道:“殿下以为藏到哪儿比较好。” 裴樾明伸出手,朝上指了指。 “好。”云开应声,上前抱起林倩的肉身,一个旋身上了房梁,轻轻把她放置好。 下一瞬,裴樾明也带着潘玉的肉身上了房梁。 安置好两人肉身,云开和裴樾明对视一眼,分身而下。 “身手不错。”裴樾明点评道。 “是殿下底子好。”云开拍他马屁。 裴樾明没搭腔,问了另一个话题,“会易容术吗?” 云开摇头,“不会。” “那你给孤打下手。”裴樾明道。 “殿下准备如何?”云开问道。 “江厌没那么好接近,利用方才那位娘子的身份会更方便。”裴樾明解释了一句。 云开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殿下英明。” “少贫嘴。”裴樾明道:“你没醒之前,我观察过这个房间,有不少制作人皮面具的材料,方才那人姓潘,想来是灵州潘家,族中子弟最擅长易容术,裴壹便是潘家后人,可惜,潘家早在百年前就已没落。” 不用想,潘家的没落当是和江厌有关。 “既然不会做人皮面具,就来给我打下手。”裴樾明边走边道。 云开跟在他身后,“是。” 裴樾明取了制作人皮面具的材料,摆放在梳妆台前,他要什么,云开就递什么,两人配合倒也默契。 时间一点点流逝,两张人皮面具自裴樾明手中诞生。 “坐下,孤给你带上。”裴樾明对着云开道。 云开乖巧拿起一旁的椅子,坐了下去。 “闭上眼。”裴樾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闭眼后,视线内一片黑暗,其他感官愈发灵敏,云开能听到裴樾明靠近她时衣料摩擦的声音,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带动着周围空气跟着热起来。 再后来,裴樾明伸手抬起她的下颌,将冰凉柔软的人皮面具贴在她的脸上。 他靠得越发近,云开心底生出一股燥热,忍不住想睁开眼。 “不许睁眼。”许是注意到她眼睫微动,裴樾明命令道。 云开只好把眼睛闭紧。 细软的毛状物刷过面颊,带来几分痒意,云开意识到,裴樾明在帮她上妆,他着重扫过人皮面具和皮肤衔接处,痒意也主要集中在面部轮廓的边缘。 以前拍戏的时候,也有化妆师为云开上妆,可不知怎的,裴樾明和那些化妆师很不一样,至少给她的感觉很是不同。 她闭着眼,隐约能感觉到裴樾明看她的眼神虽然平淡,却隐含着更为可怕的炙热,像掩盖在冰山下的熔浆。 这话听起来自我感觉过于良好,但近乎本能的直觉曾多次帮助云开,她心底更倾向于相信自己的直觉。 裴樾明这般看她,是不相信她? 不对,应该说打从见面起的第一眼开始,裴樾明就没有相信过她。 他在思考她的秘密? 可那些秘密,在生死咒中,他都能看到,根本不急于一时。 “好了。” 未等云开想明白裴樾明的心思,他的声音先在耳边响起。 云开只得睁开眼。 视线中,是她拥有了二十几年的脸,不过现在归裴樾明了。 “看看效果。”裴樾明道。 云开闻言,面朝向镜子,铜镜质地虽好,到底是百年前的旧物,看起来还是有些模糊,云开身子前倾,凑近了瞧,发现自己现在的脸真和潘玉一模一样。 她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连面皮都有几分真人皮的触感。 “殿下好手艺。”云开真心赞叹。 裴樾明不置一词,将另一张人皮面具递给云开,“帮孤弄好。” “是。”云开道。 她取过人皮面具,说出了裴樾明之前说过的话,“闭上眼。” 裴樾明深深看了云开一眼,而后闭眼。 云开将手中面具贴在他脸上,如法炮制,用脂粉替他遮掩衔接处的瑕疵。 她生怕手艺粗陋,入不得裴樾明的眼,做事时更专注几分,因为坐着的姿势不好发力,她站起身,半弯着脊背替他上粉,视线紧紧落在裴樾明脸上。 这样的姿势导致两人挨得很近,仔细听,还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保持着坐姿的裴樾明抓住自己的衣摆,双手握紧成拳,耳朵不受控制发红,黑暗中,他久违地闻到了自云开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檀香,以及自他身上传出的微涩的药草香。 两种味道明明迥然不同,却奇异地交织融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种感觉让裴樾明打心底里迷恋,他的呼吸不经意加重,长而卷的睫毛颤巍巍,好似蝴蝶舒展翅膀,下一刻便会飞向天际。 第157章 夫妻 “好了,殿下可以睁开眼了。”云开盯着裴樾明的脸,心底甚是满意。 睁开眼那一刻,裴樾明紧握的手指松开,连带着心底叫嚣着想冲出来的念头也被他一同按了回去。 对上裴樾明毫无起伏的眼神,云开咽下了想要自吹自擂的话笑道:“殿下瞧瞧,可还满意?” “尚可。”裴樾明给出二字箴言。 不等两人继续说话,外面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家主,老夫人请您和夫人立刻去松延堂。”传话的丫鬟声音很急切。 虽然裴樾明动作很快,但制作人皮面具到底费时,自上个丫鬟传话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确实不能再耽误。 云开立即压低声音道:“知道了,你去回禀老夫人,我和夫人即刻就到。” 说罢,她看向裴樾明,“殿下,我们还要换衣服。” 百年前的衣服款式自和百年后区别很大,若不更换,直接穿着此时身上的衣服,一定会引来怀疑。 裴樾明扫了云开一眼,仿佛在说“如此废话还要你来说吗?”。 “殿下先请。”云开错开视线,“殿下快些。” 说罢,她猫着腰,取了衣架上的男子衣衫,躲到屏风后。 之前穿到裴樾明身上,穿衣都有其他人伺候,云开尽量避免触碰裴樾明的身体,如今却是顾不得了,连忙解开衣衫。 顺便安抚住裴樾明,“殿下放心,小女闭着眼睛也能穿衣服。” 其实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过即使睁着大大的眼睛,云开也不是很清楚这款男子衣服要怎么穿。 前后差了百余年,衣服形制差异却好像相差了近千年。 大雍的衣服形制很像宋朝,而云开手中拿着的衣衫却像秦制服饰。 她头疼地举起手里的衣服,尝试分辨出哪一层在内、哪一层在外。 纠结间,手中的衣服被斜探过来的一双手取走。 没了衣物阻挡,入眼便是林倩,不,应该说是穿戴整齐的裴樾明。 在云开眼中难穿如上青天的衣衫,现在正好好穿在裴樾明身上。 女郎的衣服总比郎君的复杂些,云开这厢连一件都没穿上,裴樾明那厢竟然已经整装完毕。 云开不由汗颜。 汗颜过后,便是无与伦比的尴尬。 无他,只因此时她敞着衣襟,露出块垒分明的肌肉,睁大着眼站在裴樾明眼前。 “小女闭着眼也能穿衣服。” 方才说过的话在云开耳边回响,隔空抽了她几个嘴巴子。 云开僵硬笑着,绷紧了身子,错开裴樾明的视线。 “抬手。”本以为会迎来裴樾明的冷嘲热讽,没想到只得了他淡淡两个字。 云开消化着他话里的意思,没品出愤怒,便试探着抬起手。 裴樾明上前几步,拽起衣带,准备脱掉云开身上的衣服。 云开条件反射双手交叠,抱在胸前,反应过来后,几乎被自己的举动蠢哭。 “这是孤的身体。” 听着裴樾明平淡的声调,云开默默松开了手,抬起双手,眼睛看向不远处的花鸟画,只当自己是空气。 裴樾明动作麻利,很快去除了云开身上的衣服,为她一层层套上新衣。 慢慢的,云开的视线落回裴樾明身上。 林倩皮囊生得不俗,云开自己的骨相绝佳,两相结合之下,更拉高了林倩皮囊的美貌。 美人低头弯腰为自己宽衣解带、更换衣衫,想来少有人能抵抗,云开这个钢铁直女也不例外。 更何况只要想想身前这副躯壳里装着裴樾明的芯子,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为她折腰,云开心里竟然有一丝隐晦的兴奋。 这丝兴奋在裴樾明环住她腰身的时候,牵动着她的心跳得愈发快。 云开整张面皮都要烧起来,她头一回尝到了喉头滚动的感觉,嘴巴很干,还有点热,她不由微张开唇,呼吸着外面的空气以平复心绪。 呼吸在裴樾明直起身子面向她的时候微窒。 好在裴樾明本人比云开高了大半个头,云开视线上扬,只能看见他的发髻。 等到裴樾明命令她抬起头,云开照做后,便连他的头发都看不见了。 她感觉到裴樾明在为她整理衣襟,手指有时会划过她的脖颈。 最后,他用手抚平胸前褶皱的布料,务求完美。 那一瞬,云开的心猛然提到嗓子眼,在他收回手后,又极速落回胸膛,她眨了眨眼,脑子晕晕的。 “还不快跟上。”被裴樾明的声音惊醒后,云开才发现他已经转过身走出几步之外,她立刻抬起步子跟了过去。 云开随他走到梳妆台前,眼见着他利落解开头上发髻,纤细的手指在发间穿梭,不多时便绾出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发髻。 “坐下。”裴樾明站起身,对着云开命令道。 他拉住云开的手,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铜镜前。 镜子里,裴樾明伸出手拔掉云开头顶的玉簪,取出梳妆台上一根紫木簪子,为她重新梳了一个发冠,前后两个发冠只在细微处有改动,但就是这点细微差别,让云开给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显得更严肃、更一丝不苟,搭配着身上颜色深沉内敛、款式更紧致修身的衣服,真有几分前朝严谨肃穆的感觉。 虽然云开更欣赏大雍精致宽松的长衫,但这不妨碍她同样喜欢此时此刻的装扮。 “走了。”裴樾明淡声道。 云开忙站起身,“走。” 扮演潘玉对云开来说自然不是难事,但她没想到裴樾明竟然也把林倩扮演得惟妙惟肖。 微微下垂的眉眼,淡淡的书卷气,举手投足间的独特韵味,在他转身看向自己那一霎那,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 云开险些以为自己面前站着的是真正的林倩。 提点指教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又咽回肚子里,云开不禁庆幸那番话没有说出口。 她很快进入状态,身上气质猛然改变,无限趋近于潘玉的内敛儒雅。 “夫人,请。”云开压低声音道。 “多谢家主。”裴樾明欠身行礼。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门,面上俱带着笑意,看起来倒真像一对夫妻。 第158章 潘家 “三郎娘子好大的阵仗,新妇进门,第一日就睡到日上三竿,果真是好规矩。” 云开和裴樾明刚走到门口,便听得屋内传来一道女人声音,像是瞧见他们来,故意说给他们听的。 一路走来,云开发现潘宅四处都挂着红绸,结合这话里的意思,不难猜出,昨日是潘玉、林倩成婚之日。 想必潘家人此时都在屋内,两人姗姗来迟,接下来必是一场鸿门宴。 “殿下切记忍耐。”云开在裴樾明耳边低声道。 裴樾明没说话,自顾自垂下头,十足的羞怯模样。 云开不好多说,跨过门槛,走入屋内。 “三郎,三郎娘子,你们总算来了。”又是方才那道女声,说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坐在右边第二把椅子上,她的样貌是美的,可惜斜着眉眼打量人的动作使她整个人的面相稍显刻薄。 “噤声,三郎是你能叫的,叫家主。”右边第一把椅子坐着的男人呵斥道,他留着短须,国字脸,哪怕舒缓着眉头,眉心处还是有几道深深的褶皱。 “家主怎么了,三郎即便当了家主,难道就不是你我的侄子了,我这个大伯母连叫他一声三郎都不行?”妇人气恼得把脸撇向一边。 “不可理喻。”男人沉下声音。 眼见那妇人还想说话,上首忽然传来几道沉闷的响声,让人听了心里发堵。 只见上首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她闭着眼,脸上布满褶子,面容平静祥和,却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味道。 方才的声响是她举起手中拐杖敲击地面发出的,那柄拐杖极尽华丽之能事,通身由金贵的紫菱木打造,顶端镶嵌着拳头大小的祖母绿宝石。 紫菱木乃灵州特产木材,因散发异香,产量极低,为大雍贵族所追捧,价格更是被炒到天价,这柄拐杖少说价值千金。 东西是好东西,可和老妇人的气质并不相合,让人感觉到一阵割裂感。 “我还没死呢,都少说两句。”老夫人的声音嘶哑,吐字却很清晰。 此言一出,堂下立刻安静。 “三郎娘子,上前来,让祖母摸摸你。”老夫人轻声道。 裴樾明自云开身后走出,款款上前,仪态万千,让人挑不出错。 老夫人伸出手,“来,再往前些。” 裴樾明迈步向前,握住了老夫人的手。 “弯下腰。”老夫人又道。 裴樾明依言照做, 老夫人枯树枝一样的手摸向裴樾明的脸,从眉毛到鼻子,再到嘴巴。 她每摸一下,云开的心便剧烈收紧。 “老婆子眼睛看不见,只能这么‘看’你,你别怪罪。”老夫人笑道。 “孙媳不会。”裴樾明出声道,声音真挚中带点惶恐。 “是个好孩子,样貌好、性子也好,怪道我家三郎费尽心思求娶你。”老夫人拍了拍裴樾明的手,显然对他十分满意。 “老夫人,喝药的时辰到了。”立在一旁的婆子出声提醒。 老夫人点点头,‘看’向裴樾明,“好孩子,祖母上了年纪,精力不济,且让三郎带着你认一认家里人,以后潘宅就是你的家,受了委屈记得跟祖母讲。” “孙媳记住了。”裴樾明回道。 老夫人走后,裴樾明一一见过潘家人,方才那个出声呛人的是潘玉的大伯母,阻止她的是潘玉的大伯父。 潘大伯母眼见老夫人离开,还想作妖,被潘大伯母厉声训斥后,自觉失了面子,负气离开,临走的时候狠狠剜了一眼裴樾明和云开。 不好相与的走了,剩下的潘家人都还挺好说话。 不过即便这样,敬完一圈茶,说完一圈场面话,人也是累的。 云开站在一旁看,都替裴樾明觉得累,他倒始终如一,面上带着得体的笑,不骄不躁,看起来性子极好,赢得了潘家上下一致赞誉。 临近晌午,两人又陪着一大家子说了好些话,才得以脱身,回到自己的院中。 一进门,云开先发制人,奔向桌案,拿起茶壶为裴樾明倒了一杯茶,弯下腰送到他面前。 “殿下辛苦,殿下受累。” 裴樾明矜持接过茶杯,施施然落座,细细品茶。 云开摸摸鼻子,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殿下今日演得实在太好了,小女满心佩服。”眼见裴樾明放下茶杯,云开又道。 “这潘家可不简单。”裴樾明没理会云开的马屁,冷声道。 云开收回脸上堆起的笑,将手中茶杯放置在桌面上,“确实,潘家虽富有,但那么大一根紫菱木,可不是钱能买来的。” 方才已经见过潘家所有人,云开和裴樾明对潘家人口有了大致了解。 潘老太爷十年前便去世,与老夫人共诞育三儿两女,其中两个女儿都已外嫁,如今在潘宅居住的除了老夫人生得三个嫡子,还有两个庶子。 大房、二房、五房均系老夫人嫡亲血脉,三房、四房则是潘老太爷的庶出血脉。 潘玉出身五房,在家中行三,父母再一次远游中州葬身大海,自幼被老夫人养在膝下,按理说家主之位轮不到他一个小辈来做,可他偏偏成了家主,是以引得大伯母不快。 大房有两个嫡出儿子,家中排行第一、第二,另有一个庶子,家中排行第九。 二房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宝贝嫡女。 三房没有嫡子,倒有五六个庶出儿子,院子里姬妾成群,乌烟瘴气不成个样子。 四房和三房反着来,只有嫡妻生得三个女儿,即便没有儿子,院子里也没添一个姬妾。 潘家有财无权,族中子弟又多,潘玉年少当家,妻子又被江厌盯上,真是趟进了一潭浑水里。 云开本想叫潘玉出来问个清楚,无奈他和林倩的灵魂太弱,一直处于沉睡状态,万事都需云开和裴樾明自己琢磨。 “我们想杀江厌,潘家至少不能成为阻碍,若他们安分还好,若不安分,哪怕在梦里,孤也要杀他个片甲不留。”裴樾明沉声道。 云开悚然,“好歹是潘玉的家人,若下手太重,免不了成为他第二个心魔,反正潘家的事和我们的目标无关,殿下不理会他们便是。” “但愿如此。”裴樾明放下茶杯。 第159章 五感 今日自睁开眼,就问题不断,云开不欲和裴樾明相争,又为他倒了一杯茶,冲着门口说道:“备膳。” “是,家主。”站在门口的两个丫鬟齐齐应声。 “天大地天,吃饭最大,先填饱肚子再考虑其他。”云开道。 裴樾明扫她一眼,“来到潘宅后,你变了不少。” “殿下指的是?”云开佯作不知。 裴樾明少见卡壳,想了会儿,给出合适的评价,“没那么装了。” 云开微微挑眉,“殿下多虑了。” 她伸出手,准备为自己再倒一杯茶,却听得裴樾明玩味的声音“阿云。” 云开面色不由一变。 “孤很好奇,你的真面目。” 裴樾明的声音很快传来,云开倒茶的手微顿,索性不倒了,放下茶杯,笑看着裴樾明,“殿下想知道我的过往?拭目以待不就好了。” “是啊,彼此交换秘密,斩杀心魔,也不知你我这般是缘分还是孽缘。”裴樾明同样看着云开。 “缘分还是孽缘一切都看殿下的选择。”云开道。 “殿下位高权重,尚有无法说出口的心酸。我亦有不得已的苦衷,现在还不能同殿下坦白。反正殿下不久之后能看到我的过往,届时一切分明,兴许殿下能理解我几分。”云开又道。 裴樾明玩味一笑,云开看着自己的脸做出这种表情,多少有些不自在。 他打量云开许久,对她的话不置一词,反而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现在不自称小女了。” “也罢,不爱叫就不叫,日后也不必叫孤殿下了。” 云开目光闪现疑惑。 “放心,这次我是认真的,既然我们身处回不去的过往,不如抛却世俗枷锁,大梦一场,你不必戴面具,我也不戴,彼此坦诚相见,真正做一回自己,岂不畅快?把一切留在梦里,梦醒后,回归原位。” 裴樾明说话向来说三分,留七分,云开却觉得他这次说的是真话。 想到将来要面对的所谓心魔,云开自知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将暴露在裴樾明面前,也没什么好矫情的,即便他说的是假话,云开也愿意当真话听,终日带着面具,她也是真累了。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你这算骗人吗?”云开放下手中筷子,看向裴樾明。 裴樾明皱眉,“骗人?” 他目光清澈,好像真不知道云开为何无故说他。 云开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为什么我一点味道都尝不出?” “你说这个?”裴樾明疑惑,“这算事吗?而且你也没问过我能不能尝出味道。” 云开倒吸一口凉气,“吃饭是人生大事。” 她不能接受裴樾明对自己没有味觉这件事如此满不在乎。 “对我来说,食物只是用来维持体力的,有没有味道无所谓。”裴樾明声音冷淡,看起来是真的不在乎。 “我记得上回换身时,你还有味觉。”云开心里不是滋味。 眼见裴樾明放下筷子,直直看向自己,云开忙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探查你的秘密,我是关心你,你若是不想说,闭口不言就是。” 裴樾明嘴角勾起极淡的笑,“我不想骗你,具体原因不能说与你听,你可以把我的五感消失理解成一种病,现在是味觉和嗅觉消失,慢慢的,我也会看不见、听不见、摸不着东西。” 云开没想到情况这般严重,僵硬着身子,好半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五官消失?” “有人投毒?”她一边问,一边伸手搭向自己的手腕。 “没有中毒。”云开松开手,眉心褶皱更深。 诊脉期间,裴樾明没有说话,眼见她排除中毒可能,方道:“我错过了,是一种病。” “我知道你医术高超,但这种病,你也治不了。”没有给云开开口的机会,裴樾明又道。 “不是小看你,医术在命运面前不值一提,你也不必自责,这是我的命。”裴樾明铁了心堵云开的话, 好话歹话、正话反话都让他说了,云开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半晌,她方道:“我从来不信命,我觉得你也是。” “我确实不信,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比起根治五感消失,耗尽心力寻医问药。我更想完成自己的心愿,肉身消散亦不可惜。”裴樾明淡声道。 他现在很像得了绝症,心灰意冷的病人,理智告诉云开应该劝解他,帮助他,让他好生治病,可她却不想这样做。 “你的心愿是什么?我能帮你吗?” 感受到云开的关心,裴樾明嘴角笑意加深,“你能帮我,时机到了,我会向你开口,希望你不会拒绝我。” 鬼使神差的,云开点了点头,“如果我能做的,我愿尽力一试。” “多谢你,阿云。” 除了零宝,没有人叫过云开阿云,但零宝的声音充满电子冰冷质感,远不及裴樾明这一声阿云来的温柔缱绻。 云开自己都不知晓,原来她的嗓子也能发出这般动听的声音。 “菜要凉了。”裴樾明提醒道,他已经转过视线,把注意力都放在食物上。 云开拿起筷子,夹了口米饭放入口中。 食不知味这个词,云开今日真正同时体会到它的表面意思和内里深意。 想到裴樾明还会失去其他五感,再也看不见世间风景色彩,听不见鸟鸣雨声,云开的心不由收紧,仿佛被一只手捏住,随意揉捏。 她不再说话,反倒是裴樾明不断为她介绍讲解桌案上菜肴的名称、做法。 他博闻强识,对前朝了解极深,娓娓道来、不徐不疾的样子,让人联想到徐徐吹来的清风。 云开勉强附和,心里到底松快些。 一顿饭不知不觉结束。 饭毕,便有丫鬟前来通禀。 原是潘大伯母以潘玉父母早亡,担心新妇无人教导为由,想把林倩叫到自己身边,亲自指导她规矩。 心知潘大伯母没安好心,云开当即便要回绝。 “请大伯母稍等片刻,我随后就到。”裴樾明赶在云开说话之前应下差事,并给云开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第160章 办法 江家人深居简出,江家就像一个小国家,有自己独特而完善的运行机制,想找江厌不是件容易事,这也是云开和裴樾明决定留下来扮演潘玉、林倩的根本原因。 潘大伯母是个刻薄性子,故意为难裴樾明,一连两日寻裴樾明上门立规矩,每每清晨把人叫走,天黑了才放人离开。 云开想插手,几次被裴樾明劝阻,只说让她静心等待,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日夜里,裴樾明回来得比前几次还要晚,面上带了明显的疲惫。 云开一边上前扶他,一边气恼道:“你究竟有什么法子?到现在也不肯说一声,我白日里要处理潘家事务,委实没时间赶去帮你,这两日那大伯母不是让你站着立规矩,就是让你给她布菜,一天下来总要站三四个时辰,即便你不嫌累,我也心疼自己的身子。” 她说着气话,手下动作却很轻柔,搀扶着裴樾明走到桌前,等他坐下后,先给他奉上一杯茶,又给他盛了一碗老母鸡汤。 “特意让小厨房做的,给你补补身子。”见裴樾明饮尽了茶,云开忙递上鸡汤。 裴樾明无奈道:“放心,我还没那么弱,不出意外,我的计划已经奏效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抬手接了云开手中的鸡汤。 云开半信半疑:“当真?” “放心,狐狸就快露出尾巴了。”裴樾明胸有成竹,“这两日我前去潘大伯母处立规矩,总有人偷偷窥伺我,那人武功不凡,绝非寻常人可以差遣。江厌既然一早对林倩动了歪心思,自然时刻关注着她,那人十有八九是江厌派来的人。偏今日我去的时候,她不在场,想来是去传消息了。”裴樾明道。 “你说得有理,今日我在外料理潘家生意,发现有人故意给潘家大房下套,一旦大房上钩,恐怕潘家百年基业都要折进去,有理由也有能力大费周章对付潘家的,除了江厌,我还真想不到第二个人。”云开道。 “可江厌既然这么在乎林倩,为何眼睁睁看着她潘家无所作为?”云开疑惑道。 裴樾明道:“除非他有要紧的事抽不开身。” “要紧的事。”云开喃喃道。 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她看向裴樾明,问道:“如今是何年月?” “戊戌年六月十五。”裴樾明回道。 “糟了。”云开一拍脑袋,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她快速道:“江家每三十年举办一次比赛,族中子弟均可参加,获胜者将成为江家下一任家主。如果我没算错,此时此刻,江厌很有可能在参见家主竞选,所以他没能出面阻止林倩嫁入潘家。江家家主竞选十分严格,参赛子弟一旦中途退出,不仅会失去竞争家主的资格,更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哪怕江厌知道你在潘家伏低做小、受尽委屈,他也不会来的。不然,早在潘、林两人成婚的时候,他就该出现了。” 裴樾明听罢,面色也不太好看。 半晌,云开忽然道:“天无绝人之路,眼下还有个法子,哪怕不能刺激得江厌出来,也能扰乱他参赛的心,家主选拔九死一生,说不定他一时分神死在比赛途中,刚好省了你我麻烦。” 她眨着眼,巴巴盯着裴樾明,“不过可能要委屈你一下。” 云开凑到裴樾明耳边低声耳语。 一番话入耳,裴樾明放在桌面的手忍不住握紧,失了素日里的镇定,连声音都拔高了些,“此事绝无可能,你想都不要想。” 若非他还有些理智,此时已经拍案而起。 “稍安勿躁。”云开瞪大眼睛,指了指门外,“小心隔墙有耳。” 裴樾明冷笑,“你要的不就是隔墙有耳吗?” “那现在不是没办法了吗?江厌不出来,我们也进不去江家,想杀他根本不可能,过了今日,十日之期便只剩下七日,难道你要和我一辈子困在这儿,一直到死吗?”云开据理力争。 裴樾明道:“也不是不行。” 态度之不配合险些让云开抓狂。 “裴樾明!”云开忍不住叫了他的全名,哪怕换来裴樾明冷冷一眼,她也没有退缩,“你我肉身入咒,因为你的失踪,外面现在可能人仰马翻,你是太子,有你应该要承担的责任,你必须为你的子民负责。我虽然没有你那么重要,但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若你与我真困在生死咒里出不去,又对得起谁?” “你这么想出去,是为了谁?”云开说了很多,裴樾明却问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云开虽然心中烦躁,还是回道:“不为了谁,我只是不想活在虚妄里,如果一定要说为了谁,那也只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想出去。” “一直留在这里不好吗?想要出去,你必须要面对自己的心魔,出去后,江池也不会放过你,受罪又不讨好。这么看来,留在这里也不错。”裴樾明道。 “活在现实里或许会很痛苦,但比起沉溺在虚妄里,直面血淋淋的现实和真相反而会让我觉得踏实。”云开一字一句,很认真得说道。 “哪怕回到现实后果是你不能承受的。”裴樾明迎着云开的目光,同样郑重其事道。 “哪怕后果不是我能承受的,我也想出去。”云开轻笑一声,“大不了一死。” 裴樾明面色一沉,声音里仿佛凝了寒冰,“不要轻言生死,有我在,你不会死。” “你答应我了?”觉察到裴樾明的心软,云开反客为主。 裴樾明点头,“我答应你。” “多谢。”云开不禁露出笑容。 裴樾明斜睨了云开一眼,“希望你的法子有效,否则” “否则我给你捶腿揉肩搓背。”云开接话道,笑得眉眼弯弯。 潘玉也是凤眸,眼型狭长上挑,云开扮演起他得心应手,如今卸掉所有伪装笑起来,裴樾明感觉自己好似能透过重重的伪装,看到独属于云开的灵魂。 他微微弯起唇角,眼角眉梢浸透着温柔。 第161章 暧昧 夜幕降临,圆月挂在天边,落了满地清辉。 院落寂静无声,使得房间内传来的声音愈发明显,在黑夜中透出几分暧昧。 守门的丫鬟面面相觑,面颊、耳朵红了个彻底。 屋子里断断续续传出来的声响已经持续了一刻钟,丫鬟们年少未经事,心里羞涩,却也掩饰不住好奇心,有胆子大的,小声说了一句。 “家主和夫人真是恩爱呢。” 其他人不说话,心思却和出声说话的丫鬟一致。 众人眼中恩爱非常的云开和裴樾明之间,氛围却不是很和谐。 只见裴樾明坐在椅子上,眼神凌冽如刀,直勾勾盯着云开,嘴里却不断溢出暧昧的声音。 几步之外的云开蹲在床边,不时晃动床榻,控制床榻发出吱吱的声响,而她自己则时不时发出几声喘息。 眼见裴樾明神色越来越冷,云开停下动作,双手合十,在身前拜了几拜,嘴里无声说着:“再坚持会儿。” 裴樾明看懂她的意思,气得把脸转到一边,来个眼不见为净,好在他虽气极,嘴里的声音始终未停。 缠绵的女子声音落入耳膜,云开的耳朵也红得滴血。 她能说,裴樾明顶着她的脸,面无表情叫床真的很让人羞耻吗? 仿佛有一种她在自我抚慰的的感觉。 云开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长舒一口气,把脑子里的颜色废料赶走,转过身继续摇床。 听着越发大的摇床声,裴樾明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云开,不得不配合着她发出更高的喘息声。 他强忍着心底不适,却见云开忽然鬼鬼祟祟转过头瞥他,眼里还带了幸灾乐祸的笑意。 脑海中理智的弦崩断,裴樾明双手握紧成拳,抓紧裙摆,声音猛然停下。 云开被他抓了包,心里正发虚,听他不再叫,苦着脸小跑到裴樾明身边。 “时间太短了,再来会儿,我怕探子没听见。”她压低声音在裴樾明耳边道。 裴樾明笑看着她,眼底却没半分笑意,“你对长短的界定有些偏差,一刻钟已经不短了。” “一刻钟确实很短啊,你也不希望之前的努力白费。”云开没想到裴樾明这么没志气,声音急切道。 裴樾明径自站起身,理都不理云开,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脱了鞋,闭上眼,躺在床上休息。 云开来到床边,俯视着他,故意道:“你不会不行了。” 裴樾明猛然睁开眼,斜睨着云开,就在云开以为他会反驳,进而为证明自己继续配合她时,裴樾明又把眼合上了。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行。”他无所谓道。 云开彻底服气,也不管裴樾明躺在床上,掀开衣袍坐在床边,“罢了,此事若让江厌知晓,丢人的也不是我。” 这话说得很对,丢人的其实是潘玉。 摇了这么久的床,云开手腕都疼了,忍不住伸出手揉捏,揉着揉着,她眼前猛然一黑,只觉天旋地转。 眩晕感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体和灵魂好像分开,身体四肢发麻,动弹不得,灵魂悬浮在半空,没有着落,冥冥中有无形的力量压制着云开,让她陷入长久的黑暗中无法挣脱。 等她恢复意识,再次睁开眼,入目是陌生又熟悉的绯红色床帐。 “醒了。”身侧传来冷淡的男子声音。 云开强忍着头疼看去,惊得身子发僵。 “裴樾明?”她出声问道。 顶着潘玉脸庞的男子应声,“不然你以为是谁?” “我们换回来了。”云开撑起身子,倚靠着身后的软枕,躺着跟裴樾明说话,她总觉得有些奇怪。 “是。”裴樾明回道。 “怎么会这样?”云开有些糊涂,“这换身究竟有何规律?每次都毫无征兆,之前两次是在睡梦里,这回我们正说着话竟然也换回来了。” “我也不知。”裴樾明摇头。 云开还想再说,耳畔忽然传来敲门声,吸引了两人注意。 “家主、夫人,可要叫水?”从声音来听,说话的应是个年轻丫鬟,因着年轻面皮薄,她说话时声音都在发颤,甚至伴随着轻微的喘息,显得紧张又无措。 想是屋内声音渐歇,外面丫鬟迟迟听不见声音,这才推出来一个问话。 云开脸上忍不住发热,这都什么尴尬事。 她伸手拽了拽裴樾明的衣摆,示意他赶快开口。 下一刻,刻意压低的男子声音落入云开耳膜。 “不必了。” 短短三个字,被裴樾明说得低沉嘶哑,暧昧非常,像是被人吸干了精血。 云开面露疑惑,不仅因为他的声音感到疑惑,也因为他话里的意思。 不是说不继续了吗?那就应该叫水啊,说什么“不必了”? 很快,云开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在云开疑惑的视线中,裴樾明欺身靠近她,声音随之响起,“你不是说一刻钟太短了,为了潘三郎的名声,你也该努点力。” 云开下意识往后退,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裴樾明胸前,“停。” 裴樾明果然不再动。 云开道:“你说话怎么前后不一致?方才还说一刻钟够了,现在又说不够。” “我仔细想了想,感觉一刻钟确实不行,你既然与潘三郎相熟,自然要替他的名声考虑,我们再来一刻钟,好周全了他在外的形象。”说着,裴樾明继续贴近云开。 云开咬牙切齿,脑袋往后仰,“我也仔细想了想,一刻钟足够了,不需要再多了。” “那怎么行。”裴樾明说着,伸出手环住云开的腰身,“阿云,做朋友要仗义,潘三郎的名声若毁在你我手里,你过意的去吗?” 往常以为裴樾明跟个喝露水的神仙一样,稳坐高台,不动声色,却不知他性子里还有恶劣的一面。 明明他的手只是虚虚拢住她的腰身,根本没用力,云开却觉得压迫感极深,有种口干舌燥的感觉。 她服软道:“方才我不该笑话你。” “还有呢?”裴樾明凉凉道。 “我不该说风凉话。”云开立刻道,滑跪得很干脆。 第161章 暧昧 夜幕降临,圆月挂在天边,落了满地清辉。 院落寂静无声,使得房间内传来的声音愈发明显,在黑夜中透出几分暧昧。 守门的丫鬟面面相觑,面颊、耳朵红了个彻底。 屋子里断断续续传出来的声响已经持续了一刻钟,丫鬟们年少未经事,心里羞涩,却也掩饰不住好奇心,有胆子大的,小声说了一句。 “家主和夫人真是恩爱呢。” 其他人不说话,心思却和出声说话的丫鬟一致。 众人眼中恩爱非常的云开和裴樾明之间,氛围却不是很和谐。 只见裴樾明坐在椅子上,眼神凌冽如刀,直勾勾盯着云开,嘴里却不断溢出暧昧的声音。 几步之外的云开蹲在床边,不时晃动床榻,控制床榻发出吱吱的声响,而她自己则时不时发出几声喘息。 眼见裴樾明神色越来越冷,云开停下动作,双手合十,在身前拜了几拜,嘴里无声说着:“再坚持会儿。” 裴樾明看懂她的意思,气得把脸转到一边,来个眼不见为净,好在他虽气极,嘴里的声音始终未停。 缠绵的女子声音落入耳膜,云开的耳朵也红得滴血。 她能说,裴樾明顶着她的脸,面无表情叫床真的很让人羞耻吗? 仿佛有一种她在自我抚慰的的感觉。 云开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长舒一口气,把脑子里的颜色废料赶走,转过身继续摇床。 听着越发大的摇床声,裴樾明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云开,不得不配合着她发出更高的喘息声。 他强忍着心底不适,却见云开忽然鬼鬼祟祟转过头瞥他,眼里还带了幸灾乐祸的笑意。 脑海中理智的弦崩断,裴樾明双手握紧成拳,抓紧裙摆,声音猛然停下。 云开被他抓了包,心里正发虚,听他不再叫,苦着脸小跑到裴樾明身边。 “时间太短了,再来会儿,我怕探子没听见。”她压低声音在裴樾明耳边道。 裴樾明笑看着她,眼底却没半分笑意,“你对长短的界定有些偏差,一刻钟已经不短了。” “一刻钟确实很短啊,你也不希望之前的努力白费。”云开没想到裴樾明这么没志气,声音急切道。 裴樾明径自站起身,理都不理云开,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脱了鞋,闭上眼,躺在床上休息。 云开来到床边,俯视着他,故意道:“你不会不行了。” 裴樾明猛然睁开眼,斜睨着云开,就在云开以为他会反驳,进而为证明自己继续配合她时,裴樾明又把眼合上了。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行。”他无所谓道。 云开彻底服气,也不管裴樾明躺在床上,掀开衣袍坐在床边,“罢了,此事若让江厌知晓,丢人的也不是我。” 这话说得很对,丢人的其实是潘玉。 摇了这么久的床,云开手腕都疼了,忍不住伸出手揉捏,揉着揉着,她眼前猛然一黑,只觉天旋地转。 眩晕感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体和灵魂好像分开,身体四肢发麻,动弹不得,灵魂悬浮在半空,没有着落,冥冥中有无形的力量压制着云开,让她陷入长久的黑暗中无法挣脱。 等她恢复意识,再次睁开眼,入目是陌生又熟悉的绯红色床帐。 “醒了。”身侧传来冷淡的男子声音。 云开强忍着头疼看去,惊得身子发僵。 “裴樾明?”她出声问道。 顶着潘玉脸庞的男子应声,“不然你以为是谁?” “我们换回来了。”云开撑起身子,倚靠着身后的软枕,躺着跟裴樾明说话,她总觉得有些奇怪。 “是。”裴樾明回道。 “怎么会这样?”云开有些糊涂,“这换身究竟有何规律?每次都毫无征兆,之前两次是在睡梦里,这回我们正说着话竟然也换回来了。” “我也不知。”裴樾明摇头。 云开还想再说,耳畔忽然传来敲门声,吸引了两人注意。 “家主、夫人,可要叫水?”从声音来听,说话的应是个年轻丫鬟,因着年轻面皮薄,她说话时声音都在发颤,甚至伴随着轻微的喘息,显得紧张又无措。 想是屋内声音渐歇,外面丫鬟迟迟听不见声音,这才推出来一个问话。 云开脸上忍不住发热,这都什么尴尬事。 她伸手拽了拽裴樾明的衣摆,示意他赶快开口。 下一刻,刻意压低的男子声音落入云开耳膜。 “不必了。” 短短三个字,被裴樾明说得低沉嘶哑,暧昧非常,像是被人吸干了精血。 云开面露疑惑,不仅因为他的声音感到疑惑,也因为他话里的意思。 不是说不继续了吗?那就应该叫水啊,说什么“不必了”? 很快,云开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在云开疑惑的视线中,裴樾明欺身靠近她,声音随之响起,“你不是说一刻钟太短了,为了潘三郎的名声,你也该努点力。” 云开下意识往后退,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裴樾明胸前,“停。” 裴樾明果然不再动。 云开道:“你说话怎么前后不一致?方才还说一刻钟够了,现在又说不够。” “我仔细想了想,感觉一刻钟确实不行,你既然与潘三郎相熟,自然要替他的名声考虑,我们再来一刻钟,好周全了他在外的形象。”说着,裴樾明继续贴近云开。 云开咬牙切齿,脑袋往后仰,“我也仔细想了想,一刻钟足够了,不需要再多了。” “那怎么行。”裴樾明说着,伸出手环住云开的腰身,“阿云,做朋友要仗义,潘三郎的名声若毁在你我手里,你过意的去吗?” 往常以为裴樾明跟个喝露水的神仙一样,稳坐高台,不动声色,却不知他性子里还有恶劣的一面。 明明他的手只是虚虚拢住她的腰身,根本没用力,云开却觉得压迫感极深,有种口干舌燥的感觉。 她服软道:“方才我不该笑话你。” “还有呢?”裴樾明凉凉道。 “我不该说风凉话。”云开立刻道,滑跪得很干脆。 第162章 不懂 “你果然在幸灾乐祸。”裴樾明声音冷淡,毫无起伏。 云开无端觉得后脖颈发凉,她闭紧嘴巴,不再说话。 “罢了,今日便饶你一回。”裴樾明直起身子。 云开长舒口气,下一瞬,他的声音在耳边碎裂,“记得把衣服脱了。” 她忍不住抬眼看去,发现裴樾明已经开始宽衣解带,衣服散开,露出他白皙却布满伤痕的后背。 裴樾明整个人无一处不精致,他的身体自然也不例外,云开虽然极力避嫌,但有的时候还是免不了看到他的身体。 她常常惊叹造物主对裴樾明的偏爱,发现他后背有伤时不免揪心,就像任何人见到美丽的花瓶瓶身出现破裂都会觉得可惜,看到那么美的躯体出现伤痕,云开自然觉得可惜。 “你后背的伤是怎么回事?”她轻声问道,抛出了很早之前就有的疑惑。 裴樾明解衣服的动作微顿,“陈年旧伤, 不值一提。” 他明显不想提,云开自然不会寻根究底, 清楚他让脱衣服的意图,云开不再耽误,松了发髻,随手把钗环扔到床头,拉起被子往身上一盖,开始解衣带。 没多久便把衣服都脱掉,只留下绣着兰花图案的紫色肚兜。 裴樾明也已经脱好衣服,只着雪白里衣,前襟微开,露出胸前大片肌肤。 “麻烦你帮我把寝衣拿来。”云开缩在被子里,小声道。 裴樾明起身,取下衣架上挂着的寝衣,来到床榻边,垂下眼睑,把寝衣递了出去,视线里飞快闪现一截雪白的手臂,裴樾明只觉那抹白过于刺眼,牵动着他的心微微发颤,好在它很快消失,他的心跳也跟着恢复正常。 等他回过神,云开已经穿好寝衣,从被子里钻出来,只一眼,裴樾明便僵在原地。 室内只亮着一根蜡烛,光线昏黄,透出一点缱绻的味道,光影在女子身上跳跃,海藻般的长发散开,有几绺垂在白色寝衣之上,带来极强烈的视觉差异,微垂的眉眼透出几分可怜的脆弱,虽然没有露出整张脸,但这副犹抱琵笆半遮面的样子,却更让人心向往之。 等到女子仰起头,整张脸都暴露在裴樾明面前,他方如梦初醒,快速错开眼。 而云开仰头看他,只为说一句话。 “记得在能看到的皮肤上抓几道抓痕。” 说罢,她撩开衣袖,露出白皙的肌肤,狠狠在上面拧了几下,直到拧出红印才停手。 余光瞥见裴樾明还没动作,云开道:“快点儿,不然等会儿红印消失,我不就白掐了。” 她对自己下了狠手,手臂上的红印很明显,但她身体恢复能力不错,这些红印维持不了多久便会消失。 “你掐自己做什么?”裴樾明拧了拧眉,似是对她自残的的行为感到不悦。 云开目露疑惑,“等会儿叫水,丫鬟看我们身上没有痕迹会怀疑的。” 见裴樾明还是一脸疑惑。 云开恍然,“你不是还没和女子有过肌肤之亲?” 裴樾明脸色一黑,眉心褶皱更深。 “是我误会你了,没想到你身为太子,竟然如此洁身自好。” 云开赶紧找补,换来裴樾明一声冷笑。 “你倒是有经验。” 本能地从裴樾明话语里觉出压抑至深的不悦,云开没有就这个问题和他进行深入交流,而且她也没什么可以拿出来交流的,难道要她和裴樾明聊一聊当初看过的无数本海棠小说? 她不要脸的吗? 她打着哈哈道:“过誉过誉,我其实也不是很懂,可能比你好一点点。” 裴樾明脸色更难看,看着云开的目光几乎要把她吞噬进去。 “是嘛。”他的语气变得危险至极,却又在下一刻恢复正常,“你方才说的抓痕是什么,我不太理解,既然你比我更懂一些,不如你替我抓。” 他摆出无辜的表情,好像真是一张白纸。 云开却觉得他的内里吸满了墨汁,根本不像看起来那么单纯,当然,此处的单纯不是指心机,而是指他对男女之事的理解,她不会傻到觉得裴樾明是个没有心机的单纯之人。 就那种你觉得他很懂,但他好像又真的不太懂,有种真实的荒谬感。 总之很奇怪,也很违和,云开现在真不明白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你方才叫得挺好的,怎么能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云开不想动手给他伪装抓痕,据理力争道。 “我本来也不会叫,是你教我的,你忘了?”裴樾明提醒道。 “我当时以为你不愿意,这才亲身示范,你又没说你不懂。”云开辩解道。 “你也没问我懂不懂啊。”裴樾明道。 云开气急,“这是能问的吗?谁晓得你都十八了,竟然还” 在裴樾明的死亡凝视下,云开踩紧刹车,避免了祸从口出。 处男都不喜欢被人戳穿,她应该体谅,这么安慰过自己,云开又道:“那你还知道要脱衣服。” 裴樾明险些气笑,“需要脱衣服这件事傻子都知道。” 感受到裴樾明身上气压越来越低,云开只得道:“好嘛,是我想当然了,我给你抓,行了。” 话音刚落,裴樾明面色忽然好转,身子一步,单膝跪在床榻上,弯下腰身,扯开前襟,冲云开露出细长白皙的脖颈。 “来。” 云开很不理解他怎么能一边扯着衣服,一边面无表情,用如此冷淡的声音说出这两个字。 更重要的是,云开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从他的动作和声音中品出涩涩的感觉。 难道真是上辈子逛海棠太久了? “你闭上眼。”被他紧紧盯着,云开忍不住道。 裴樾明这次无比乖顺,几乎云开话音刚落,他就闭上了眼,顺便扬了扬下巴,有一种把自己献给云开的意思。 云开扯了扯嘴角,强忍着挠花他脸的冲动,伸手摸向他的脖颈。 昏暗的灯光里,裴樾明的喉头飞快滚动了一下,云开一面尴尬,一面紧张,倒是没能看见。 第162章 不懂 “你果然在幸灾乐祸。”裴樾明声音冷淡,毫无起伏。 云开无端觉得后脖颈发凉,她闭紧嘴巴,不再说话。 “罢了,今日便饶你一回。”裴樾明直起身子。 云开长舒口气,下一瞬,他的声音在耳边碎裂,“记得把衣服脱了。” 她忍不住抬眼看去,发现裴樾明已经开始宽衣解带,衣服散开,露出他白皙却布满伤痕的后背。 裴樾明整个人无一处不精致,他的身体自然也不例外,云开虽然极力避嫌,但有的时候还是免不了看到他的身体。 她常常惊叹造物主对裴樾明的偏爱,发现他后背有伤时不免揪心,就像任何人见到美丽的花瓶瓶身出现破裂都会觉得可惜,看到那么美的躯体出现伤痕,云开自然觉得可惜。 “你后背的伤是怎么回事?”她轻声问道,抛出了很早之前就有的疑惑。 裴樾明解衣服的动作微顿,“陈年旧伤, 不值一提。” 他明显不想提,云开自然不会寻根究底, 清楚他让脱衣服的意图,云开不再耽误,松了发髻,随手把钗环扔到床头,拉起被子往身上一盖,开始解衣带。 没多久便把衣服都脱掉,只留下绣着兰花图案的紫色肚兜。 裴樾明也已经脱好衣服,只着雪白里衣,前襟微开,露出胸前大片肌肤。 “麻烦你帮我把寝衣拿来。”云开缩在被子里,小声道。 裴樾明起身,取下衣架上挂着的寝衣,来到床榻边,垂下眼睑,把寝衣递了出去,视线里飞快闪现一截雪白的手臂,裴樾明只觉那抹白过于刺眼,牵动着他的心微微发颤,好在它很快消失,他的心跳也跟着恢复正常。 等他回过神,云开已经穿好寝衣,从被子里钻出来,只一眼,裴樾明便僵在原地。 室内只亮着一根蜡烛,光线昏黄,透出一点缱绻的味道,光影在女子身上跳跃,海藻般的长发散开,有几绺垂在白色寝衣之上,带来极强烈的视觉差异,微垂的眉眼透出几分可怜的脆弱,虽然没有露出整张脸,但这副犹抱琵笆半遮面的样子,却更让人心向往之。 等到女子仰起头,整张脸都暴露在裴樾明面前,他方如梦初醒,快速错开眼。 而云开仰头看他,只为说一句话。 “记得在能看到的皮肤上抓几道抓痕。” 说罢,她撩开衣袖,露出白皙的肌肤,狠狠在上面拧了几下,直到拧出红印才停手。 余光瞥见裴樾明还没动作,云开道:“快点儿,不然等会儿红印消失,我不就白掐了。” 她对自己下了狠手,手臂上的红印很明显,但她身体恢复能力不错,这些红印维持不了多久便会消失。 “你掐自己做什么?”裴樾明拧了拧眉,似是对她自残的的行为感到不悦。 云开目露疑惑,“等会儿叫水,丫鬟看我们身上没有痕迹会怀疑的。” 见裴樾明还是一脸疑惑。 云开恍然,“你不是还没和女子有过肌肤之亲?” 裴樾明脸色一黑,眉心褶皱更深。 “是我误会你了,没想到你身为太子,竟然如此洁身自好。” 云开赶紧找补,换来裴樾明一声冷笑。 “你倒是有经验。” 本能地从裴樾明话语里觉出压抑至深的不悦,云开没有就这个问题和他进行深入交流,而且她也没什么可以拿出来交流的,难道要她和裴樾明聊一聊当初看过的无数本海棠小说? 她不要脸的吗? 她打着哈哈道:“过誉过誉,我其实也不是很懂,可能比你好一点点。” 裴樾明脸色更难看,看着云开的目光几乎要把她吞噬进去。 “是嘛。”他的语气变得危险至极,却又在下一刻恢复正常,“你方才说的抓痕是什么,我不太理解,既然你比我更懂一些,不如你替我抓。” 他摆出无辜的表情,好像真是一张白纸。 云开却觉得他的内里吸满了墨汁,根本不像看起来那么单纯,当然,此处的单纯不是指心机,而是指他对男女之事的理解,她不会傻到觉得裴樾明是个没有心机的单纯之人。 就那种你觉得他很懂,但他好像又真的不太懂,有种真实的荒谬感。 总之很奇怪,也很违和,云开现在真不明白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你方才叫得挺好的,怎么能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云开不想动手给他伪装抓痕,据理力争道。 “我本来也不会叫,是你教我的,你忘了?”裴樾明提醒道。 “我当时以为你不愿意,这才亲身示范,你又没说你不懂。”云开辩解道。 “你也没问我懂不懂啊。”裴樾明道。 云开气急,“这是能问的吗?谁晓得你都十八了,竟然还” 在裴樾明的死亡凝视下,云开踩紧刹车,避免了祸从口出。 处男都不喜欢被人戳穿,她应该体谅,这么安慰过自己,云开又道:“那你还知道要脱衣服。” 裴樾明险些气笑,“需要脱衣服这件事傻子都知道。” 感受到裴樾明身上气压越来越低,云开只得道:“好嘛,是我想当然了,我给你抓,行了。” 话音刚落,裴樾明面色忽然好转,身子一步,单膝跪在床榻上,弯下腰身,扯开前襟,冲云开露出细长白皙的脖颈。 “来。” 云开很不理解他怎么能一边扯着衣服,一边面无表情,用如此冷淡的声音说出这两个字。 更重要的是,云开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从他的动作和声音中品出涩涩的感觉。 难道真是上辈子逛海棠太久了? “你闭上眼。”被他紧紧盯着,云开忍不住道。 裴樾明这次无比乖顺,几乎云开话音刚落,他就闭上了眼,顺便扬了扬下巴,有一种把自己献给云开的意思。 云开扯了扯嘴角,强忍着挠花他脸的冲动,伸手摸向他的脖颈。 昏暗的灯光里,裴樾明的喉头飞快滚动了一下,云开一面尴尬,一面紧张,倒是没能看见。 第163章 叫水 云开的指甲剪得很圆润,白里透粉,是很健康的样子,她还没有尝试用指甲抓过别人,力道把握不准,下手有点重,在裴樾明脖颈上留下了一道很明显的红色痕迹。 随之而来的是他低而微弱的痛呼,声线沙哑,压抑着隐秘的痛苦,莫名很诱人。 尤其他虽然疼,但还是乖乖闭着眼,配上那张无可挑剔的脸,显得又欲又惑。 云开怀疑自己奇怪的xp增加了。 莫非她其实喜欢的是蹂躏和破坏,看明月掉入泥淖? “快点。” 裴樾明短而急促的催促引得云开回神。 “稍等。” 她寻找着指甲最尖锐处,对着裴樾明的下颌斜划过去,这次她控制着力道,虽然在裴樾明身上留下了划痕,好歹没让他痛呼出声。 “够了吗?”他沉声问道。 云开摇头,“还需要点儿东西。” “需要什么?”裴樾明问道。 云开没说话,指腹在唇瓣上轻轻划过,蹭掉了一半的唇脂,在裴樾明幽深的目光下,她将指腹上的唇脂点在他的喉结处。 粉嫩的红透出一点醉人的暧昧,深深浅浅的抓痕是激烈情\\事的最好佐证。 云开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满意拍手,笑道:“这样就好了。” 女郎过于明艳的笑容晃花了裴樾明的眼,她像暗室生出的洁白娇花,让人恨不得采撷入怀。 裴樾明偏过视线,低声道:“我去叫水。” “再等等。”云开制止道,“把胳膊伸出来。” 裴樾明没有多问,把手伸出,悬在云开面前。 “借你一滴血用用,明天我下厨给你熬锅鸡汤补身子,如何?”云开道。 裴樾明飞快瞥她一眼,而后收回视线。 “随你。” 有了裴樾明首肯,云开拿起随手放在床头的银簪,刺破他的手指,指腹慢慢凝出豆大的血珠。 “你把血涂在床褥上即可。”云开往里挪了挪,露出大片空间。 裴樾明依言照做,将血珠涂抹在云开方才坐过的地方。 “可以叫水了,拉一下那根白色的线,铃铛一响,她们就知道了。”云开缓慢躺下,拉过被子盖在身上,隐约能看见被子下有些微起伏,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 裴樾明的视线轻轻扫过被子起伏处,又很快移开眼。 他背过身坐在床头,抬眼寻找云开所说的线,很快,他在床尾处看到了一根白线,轻轻一拉,果然有铃铛声响起。 同时,身后还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听着像布料摩擦产生的。 裴樾明耳朵动了动,没有回头。 几息过后,房门被打开,丫鬟们款步而入。 “家主,夫人。”她们弯腰行礼道。 “起。”裴樾明惜字如金。 丫鬟们起身后,分工明确,一部分服侍裴樾明,一部分服侍云开,另有几个去点亮房间里的烛火。 “热水已经备好,家主请。” 裴樾明站起身,在明亮的烛火照耀下,他脖颈上的红痕和唇脂清晰落入丫鬟们眼中。 几个丫鬟不约而同垂下眼睑。 想起云开的打算,裴樾明木着脸,任丫鬟们偷偷打量他好几眼,方迈开步子去浴室。 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细细的抽气声。 裴樾明这次没有压抑好奇心,回过头看去,对上几个丫鬟闪躲的视线时,他还不以为意,等视线越过她们,落到躺在床榻上的云开身上,他恨不得自己现在就瞎了,僵硬着身子,狼狈错开眼。 倒不是云开有多不堪入目,只是她的模样给人冲击实在太大。 裴樾明忍不住闭眼,脑海中却清晰闪过云卡方才的样子。 暖黄色的烛光照亮了整个床榻,也映出床榻上女子的身影,侧卧的姿势更好地突显了她曼妙的曲线,她趴在枕头上,乌发如云散落在香肩之上,隐约能看出掩藏在青丝之下的点点白皙肌肤,露出的胳膊布满青紫指痕,余下部分遮得严严实实,反而更让人联想,她身上其他地方是否同样布满指痕? 方才的裴樾明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的他还真不清楚。 毕竟她胳膊上的指痕比之前多了很多,以她的本事,在腰上、腿上制造出同样的痕迹不是难事。 不是说疼吗?对自己倒真下得去狠手,这般想着,裴樾明忍不住迈开步子走向床榻。 丫鬟们低头给他让路。 云开正对自己扮演的娇花形象十分满意,听到声响不由透过发间看去,入目是裴樾明不断放大的身形,几个呼吸间,他已经来到床边,像座山一样挡在云开面前。 云开面色一黑,有这厮挡着,丫鬟们还能看到什么?她们看不见,怎么向外嚼舌,透露出林倩和潘玉夫妻恩爱和谐的消息? 无奈云开现在扮演的形象是初承雨露的柔弱人妻,否则她还真想站起来推开裴樾明,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强压住不满,云开撩起额前青丝,露出瞪得滚圆的眼睛,用眼神示意他“还不快走”,同时传达自己的愤怒。 裴樾明清晰捕捉到云开的意思,但完全没有挪步的打算。 云开眼睛瞪得很大,等看着裴樾明弯下腰,向她凑近时,瞪得就更大了。 下一瞬,她被抱了起来,连人带被子一起跌入裴樾明怀中。 脑袋抵着裴樾明胸膛时,云开承认自己脑子是懵的。 她想抬头,却被裴樾明的手按回胸前。 随之而来的是他低沉嘶哑的声音。 “别动。” 说罢,裴樾明手臂用力,将云开圈得更紧,两人间的距离只剩下两层薄薄的衣料。 耳朵贴在裴樾明胸前,云开能很清楚地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起跳的频率越来越快,她无端感到燥热,心脏好似和他同频共振,也开始跳得越来越快,她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玉带,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底的燥热缓慢褪去。 就这样,裴樾明抱着云开一路去到浴室。 身后的丫鬟们兴奋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年轻的面庞上满是羞涩。 唯有一个面容清丽的紫衣丫鬟双拳握紧,眉心狠狠皱起,面上闪过纠结和害怕。 第163章 叫水 云开的指甲剪得很圆润,白里透粉,是很健康的样子,她还没有尝试用指甲抓过别人,力道把握不准,下手有点重,在裴樾明脖颈上留下了一道很明显的红色痕迹。 随之而来的是他低而微弱的痛呼,声线沙哑,压抑着隐秘的痛苦,莫名很诱人。 尤其他虽然疼,但还是乖乖闭着眼,配上那张无可挑剔的脸,显得又欲又惑。 云开怀疑自己奇怪的xp增加了。 莫非她其实喜欢的是蹂躏和破坏,看明月掉入泥淖? “快点。” 裴樾明短而急促的催促引得云开回神。 “稍等。” 她寻找着指甲最尖锐处,对着裴樾明的下颌斜划过去,这次她控制着力道,虽然在裴樾明身上留下了划痕,好歹没让他痛呼出声。 “够了吗?”他沉声问道。 云开摇头,“还需要点儿东西。” “需要什么?”裴樾明问道。 云开没说话,指腹在唇瓣上轻轻划过,蹭掉了一半的唇脂,在裴樾明幽深的目光下,她将指腹上的唇脂点在他的喉结处。 粉嫩的红透出一点醉人的暧昧,深深浅浅的抓痕是激烈情\\事的最好佐证。 云开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满意拍手,笑道:“这样就好了。” 女郎过于明艳的笑容晃花了裴樾明的眼,她像暗室生出的洁白娇花,让人恨不得采撷入怀。 裴樾明偏过视线,低声道:“我去叫水。” “再等等。”云开制止道,“把胳膊伸出来。” 裴樾明没有多问,把手伸出,悬在云开面前。 “借你一滴血用用,明天我下厨给你熬锅鸡汤补身子,如何?”云开道。 裴樾明飞快瞥她一眼,而后收回视线。 “随你。” 有了裴樾明首肯,云开拿起随手放在床头的银簪,刺破他的手指,指腹慢慢凝出豆大的血珠。 “你把血涂在床褥上即可。”云开往里挪了挪,露出大片空间。 裴樾明依言照做,将血珠涂抹在云开方才坐过的地方。 “可以叫水了,拉一下那根白色的线,铃铛一响,她们就知道了。”云开缓慢躺下,拉过被子盖在身上,隐约能看见被子下有些微起伏,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 裴樾明的视线轻轻扫过被子起伏处,又很快移开眼。 他背过身坐在床头,抬眼寻找云开所说的线,很快,他在床尾处看到了一根白线,轻轻一拉,果然有铃铛声响起。 同时,身后还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听着像布料摩擦产生的。 裴樾明耳朵动了动,没有回头。 几息过后,房门被打开,丫鬟们款步而入。 “家主,夫人。”她们弯腰行礼道。 “起。”裴樾明惜字如金。 丫鬟们起身后,分工明确,一部分服侍裴樾明,一部分服侍云开,另有几个去点亮房间里的烛火。 “热水已经备好,家主请。” 裴樾明站起身,在明亮的烛火照耀下,他脖颈上的红痕和唇脂清晰落入丫鬟们眼中。 几个丫鬟不约而同垂下眼睑。 想起云开的打算,裴樾明木着脸,任丫鬟们偷偷打量他好几眼,方迈开步子去浴室。 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细细的抽气声。 裴樾明这次没有压抑好奇心,回过头看去,对上几个丫鬟闪躲的视线时,他还不以为意,等视线越过她们,落到躺在床榻上的云开身上,他恨不得自己现在就瞎了,僵硬着身子,狼狈错开眼。 倒不是云开有多不堪入目,只是她的模样给人冲击实在太大。 裴樾明忍不住闭眼,脑海中却清晰闪过云卡方才的样子。 暖黄色的烛光照亮了整个床榻,也映出床榻上女子的身影,侧卧的姿势更好地突显了她曼妙的曲线,她趴在枕头上,乌发如云散落在香肩之上,隐约能看出掩藏在青丝之下的点点白皙肌肤,露出的胳膊布满青紫指痕,余下部分遮得严严实实,反而更让人联想,她身上其他地方是否同样布满指痕? 方才的裴樾明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的他还真不清楚。 毕竟她胳膊上的指痕比之前多了很多,以她的本事,在腰上、腿上制造出同样的痕迹不是难事。 不是说疼吗?对自己倒真下得去狠手,这般想着,裴樾明忍不住迈开步子走向床榻。 丫鬟们低头给他让路。 云开正对自己扮演的娇花形象十分满意,听到声响不由透过发间看去,入目是裴樾明不断放大的身形,几个呼吸间,他已经来到床边,像座山一样挡在云开面前。 云开面色一黑,有这厮挡着,丫鬟们还能看到什么?她们看不见,怎么向外嚼舌,透露出林倩和潘玉夫妻恩爱和谐的消息? 无奈云开现在扮演的形象是初承雨露的柔弱人妻,否则她还真想站起来推开裴樾明,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强压住不满,云开撩起额前青丝,露出瞪得滚圆的眼睛,用眼神示意他“还不快走”,同时传达自己的愤怒。 裴樾明清晰捕捉到云开的意思,但完全没有挪步的打算。 云开眼睛瞪得很大,等看着裴樾明弯下腰,向她凑近时,瞪得就更大了。 下一瞬,她被抱了起来,连人带被子一起跌入裴樾明怀中。 脑袋抵着裴樾明胸膛时,云开承认自己脑子是懵的。 她想抬头,却被裴樾明的手按回胸前。 随之而来的是他低沉嘶哑的声音。 “别动。” 说罢,裴樾明手臂用力,将云开圈得更紧,两人间的距离只剩下两层薄薄的衣料。 耳朵贴在裴樾明胸前,云开能很清楚地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起跳的频率越来越快,她无端感到燥热,心脏好似和他同频共振,也开始跳得越来越快,她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玉带,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底的燥热缓慢褪去。 就这样,裴樾明抱着云开一路去到浴室。 身后的丫鬟们兴奋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年轻的面庞上满是羞涩。 唯有一个面容清丽的紫衣丫鬟双拳握紧,眉心狠狠皱起,面上闪过纠结和害怕。 第164章 恩爱 刚到浴室,云开便急忙出声,让裴樾明把她放下来。 裴樾明没应声,抱着她直往里走,最后把她放到浴桶旁的软榻上。 “你做什么?”云开仰起头,看着裴樾明,忍不住道。 “我抱你来浴室,不是更能让他们知晓你我感情和睦?”裴樾明道。 确然,让江厌放在潘宅的探子以为潘、林两人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且感情极好,是云开做今日这场大戏的目的。 今夜之前,云开已经从潘玉贴身小厮那里套出话,因大婚时林倩小日子突然提前,两人并未圆房。 而云开亦从林倩陪嫁丫鬟处得知,林倩身子康健,小日子一向很准,即便有偏差,左不过提前或推迟一两日,从没有出现过提前半个月的情况。 结合两处得来的消息,云开基本可以确定这中间有江厌的手笔。 他出不来,无法阻止林倩嫁给潘玉,但又不想林倩成为潘玉的女人,所以给她下了药,让她无法与潘玉圆房,成为真正的夫妻,等他完成家主竞选,得了空,自然可以把林倩夺回来。 云开险些没笑出声。 江厌想得也太好了,既想参加家主竞选入某些长老的眼,又想抱得美人归。 殊不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江厌既然这么在意林倩是否为清白之身,云开自然要给他送一份大礼。 还有一个好消息,今夜计划实施前,云开尝试着唤醒林倩,发现她虽然虚弱到不能现形,但可以出声和她交流。 从林倩那里,云开了解到更多、更深入的情况。 百年前的江厌也是这么做的,林倩和潘玉成婚当日以及此后的五日都没有圆房。 等到第六日的时候,江厌忽然出现,说要和潘家谈一笔大生意。 彼时江厌虽然在家主竞选中失败,但拜入了江家大长老门下,地位水涨船高,潘家上下都对他恭敬有加。 故人重逢,江厌又小有所成,林倩很是为他高兴,但也仅此而已了,林倩本以为宴席过后,这辈子不会和他有什么大的交际,没想到他却趁潘玉外出走生意的空档,想方设法和她见面。 林倩未出阁前,家庭和睦,父兄疼爱,性子养得天真了些,起初并没有对江厌的行为起疑,直到一日晌午,她贪凉多吃了些冰镇瓜果,刺激得小腹坠疼,喝了药迷迷糊糊睡着,半梦半醒间,发现有一个人坐在她的床头,静静看着她。 林倩以为自己在做梦,没有往深里想,醒后却在地上捡到一枚玉佩,巧的是,这枚玉佩林倩认识,这分明是江厌带在腰间,从不离身的玉佩。 回忆起往事,她忽然明白了江厌对她的心思。 从前做闺阁女儿时,也出现过几次床头有人的情况,但她当时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自己睡迷糊做梦的缘故。 原来早在那么久起,江厌就在监视她。 他为人小心,这么多年都没有露出破绽,没道理把这么重要且能证明他身份的玉佩弄丢。 林倩是单纯,但不是傻。 她知晓手中玉佩是个烫手山芋,是江厌故意留下的,他既然露出了獠牙,想必是要对她动手。 林倩本想扔掉玉佩,没想到潘大伯母忽然出现,抢走了玉佩不说,还说她和江厌早有私情,玉佩就是证据。 潘大伯母威胁林倩,言称潘玉不在家,大房才是潘家做主的,让她不要不识好歹,并让下人把林倩关起来锁在房间里。 第二日,潘宅就传出潘老夫人亡故的消息,而凶手正是潘家娶进门的新妇。 潘家大房对外宣称林倩因为气死老夫人畏罪自戕,已经香消玉殒,实际上林倩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柴房,整整三日。 这三日来她倍受折磨,潘大伯母还是不肯放过她,让人带来了潘玉归家途中遭遇劫匪,已然身死的消息。 林倩万念俱灰,开始不吃不喝,一心求死。 就在她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时,江厌出现了,把她带出柴房,领回了江家,耗尽珍惜药材,这才保住了林倩一条命。 无奈林倩已存死志,醒来后数度寻死,即便江厌告诉她,他已经料理了江家大房,她的仇已经报了,林倩仍然无动于衷。 在林倩第五次寻死未果后,江厌才告知她,潘玉没有死,他可以让两人见一面,但如果林倩继续寻死,潘玉也必定活不成。 就这样,林倩在暗牢见到了潘玉,并且为了保住潘玉的性命,委身江厌十年。 “江厌曾说过,当初劫杀潘郎的人不是他派的,他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说谎,想来还有其他人想要潘郎的命。” “百年过去,很多细节我和潘郎都不记得了,能回想起来的只有这些,但我可以肯定,江厌是个凶狠的怪物,你和裴郎君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说完这句话,林倩陷入了沉睡。 云开难以想象,林倩和潘玉是怎么熬过那十年的,林倩讲述这些过往的时候,面色是平静而自然的,但云开还是能从她的语气里、表情里,读懂她深埋在心底的痛苦。 江厌之于她和潘玉,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云开既然答应了他们,要帮他们杀死心魔,自然会全力以赴、不计代价。 是以听完裴樾明的话,云开心头的气恼消了大半。 诚如裴樾明所说,他抱着自己来浴室,将会更大程度上刺激江厌。 若能刺激得江厌退出家主竞选,无法成为大长老弟子最好,若不能,给他添点堵也是好的,权当为林倩和潘玉小小的报一下仇。 反正他很快也要出现在潘宅了。 云开掀开身上被子,赤脚下地。 裴樾明没有阻止她的动作,视线静静落在她身上,眼见着她走到浴桶旁,伸出手搅动桶里的水,听得耳畔传来的哗哗水声,裴樾明嘴角露出笑意,整张脸都柔和起来。 他来到云开身旁,“一起?” “好啊。”云开应声。 裴樾明同样把手放入浴桶来回搅动,喉头溢出低低的笑声。 云开看着他,也忍不住笑出声。 浴室里男女欢乐的笑声传入门外丫鬟耳中。 翌日,家主和夫人感情极好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潘宅,落入有心人耳中。 第164章 恩爱 刚到浴室,云开便急忙出声,让裴樾明把她放下来。 裴樾明没应声,抱着她直往里走,最后把她放到浴桶旁的软榻上。 “你做什么?”云开仰起头,看着裴樾明,忍不住道。 “我抱你来浴室,不是更能让他们知晓你我感情和睦?”裴樾明道。 确然,让江厌放在潘宅的探子以为潘、林两人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且感情极好,是云开做今日这场大戏的目的。 今夜之前,云开已经从潘玉贴身小厮那里套出话,因大婚时林倩小日子突然提前,两人并未圆房。 而云开亦从林倩陪嫁丫鬟处得知,林倩身子康健,小日子一向很准,即便有偏差,左不过提前或推迟一两日,从没有出现过提前半个月的情况。 结合两处得来的消息,云开基本可以确定这中间有江厌的手笔。 他出不来,无法阻止林倩嫁给潘玉,但又不想林倩成为潘玉的女人,所以给她下了药,让她无法与潘玉圆房,成为真正的夫妻,等他完成家主竞选,得了空,自然可以把林倩夺回来。 云开险些没笑出声。 江厌想得也太好了,既想参加家主竞选入某些长老的眼,又想抱得美人归。 殊不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江厌既然这么在意林倩是否为清白之身,云开自然要给他送一份大礼。 还有一个好消息,今夜计划实施前,云开尝试着唤醒林倩,发现她虽然虚弱到不能现形,但可以出声和她交流。 从林倩那里,云开了解到更多、更深入的情况。 百年前的江厌也是这么做的,林倩和潘玉成婚当日以及此后的五日都没有圆房。 等到第六日的时候,江厌忽然出现,说要和潘家谈一笔大生意。 彼时江厌虽然在家主竞选中失败,但拜入了江家大长老门下,地位水涨船高,潘家上下都对他恭敬有加。 故人重逢,江厌又小有所成,林倩很是为他高兴,但也仅此而已了,林倩本以为宴席过后,这辈子不会和他有什么大的交际,没想到他却趁潘玉外出走生意的空档,想方设法和她见面。 林倩未出阁前,家庭和睦,父兄疼爱,性子养得天真了些,起初并没有对江厌的行为起疑,直到一日晌午,她贪凉多吃了些冰镇瓜果,刺激得小腹坠疼,喝了药迷迷糊糊睡着,半梦半醒间,发现有一个人坐在她的床头,静静看着她。 林倩以为自己在做梦,没有往深里想,醒后却在地上捡到一枚玉佩,巧的是,这枚玉佩林倩认识,这分明是江厌带在腰间,从不离身的玉佩。 回忆起往事,她忽然明白了江厌对她的心思。 从前做闺阁女儿时,也出现过几次床头有人的情况,但她当时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自己睡迷糊做梦的缘故。 原来早在那么久起,江厌就在监视她。 他为人小心,这么多年都没有露出破绽,没道理把这么重要且能证明他身份的玉佩弄丢。 林倩是单纯,但不是傻。 她知晓手中玉佩是个烫手山芋,是江厌故意留下的,他既然露出了獠牙,想必是要对她动手。 林倩本想扔掉玉佩,没想到潘大伯母忽然出现,抢走了玉佩不说,还说她和江厌早有私情,玉佩就是证据。 潘大伯母威胁林倩,言称潘玉不在家,大房才是潘家做主的,让她不要不识好歹,并让下人把林倩关起来锁在房间里。 第二日,潘宅就传出潘老夫人亡故的消息,而凶手正是潘家娶进门的新妇。 潘家大房对外宣称林倩因为气死老夫人畏罪自戕,已经香消玉殒,实际上林倩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柴房,整整三日。 这三日来她倍受折磨,潘大伯母还是不肯放过她,让人带来了潘玉归家途中遭遇劫匪,已然身死的消息。 林倩万念俱灰,开始不吃不喝,一心求死。 就在她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时,江厌出现了,把她带出柴房,领回了江家,耗尽珍惜药材,这才保住了林倩一条命。 无奈林倩已存死志,醒来后数度寻死,即便江厌告诉她,他已经料理了江家大房,她的仇已经报了,林倩仍然无动于衷。 在林倩第五次寻死未果后,江厌才告知她,潘玉没有死,他可以让两人见一面,但如果林倩继续寻死,潘玉也必定活不成。 就这样,林倩在暗牢见到了潘玉,并且为了保住潘玉的性命,委身江厌十年。 “江厌曾说过,当初劫杀潘郎的人不是他派的,他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说谎,想来还有其他人想要潘郎的命。” “百年过去,很多细节我和潘郎都不记得了,能回想起来的只有这些,但我可以肯定,江厌是个凶狠的怪物,你和裴郎君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说完这句话,林倩陷入了沉睡。 云开难以想象,林倩和潘玉是怎么熬过那十年的,林倩讲述这些过往的时候,面色是平静而自然的,但云开还是能从她的语气里、表情里,读懂她深埋在心底的痛苦。 江厌之于她和潘玉,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云开既然答应了他们,要帮他们杀死心魔,自然会全力以赴、不计代价。 是以听完裴樾明的话,云开心头的气恼消了大半。 诚如裴樾明所说,他抱着自己来浴室,将会更大程度上刺激江厌。 若能刺激得江厌退出家主竞选,无法成为大长老弟子最好,若不能,给他添点堵也是好的,权当为林倩和潘玉小小的报一下仇。 反正他很快也要出现在潘宅了。 云开掀开身上被子,赤脚下地。 裴樾明没有阻止她的动作,视线静静落在她身上,眼见着她走到浴桶旁,伸出手搅动桶里的水,听得耳畔传来的哗哗水声,裴樾明嘴角露出笑意,整张脸都柔和起来。 他来到云开身旁,“一起?” “好啊。”云开应声。 裴樾明同样把手放入浴桶来回搅动,喉头溢出低低的笑声。 云开看着他,也忍不住笑出声。 浴室里男女欢乐的笑声传入门外丫鬟耳中。 翌日,家主和夫人感情极好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潘宅,落入有心人耳中。 第165章 对弈 入夜,裴樾明和云开对坐博弈,裴樾明执白子,云开执黑子。 “看来江厌并没有放弃家主竞选。”裴樾明落下一子,抬眸看向云开。 云开左手托腮,右手指间夹着一枚棋子,视线一瞬不瞬落在棋盘上,闻言并没有应声。 将手中棋子放到合适的位置,云开方抬起头,道:“早料到了。” “哦。”裴樾明奇道,“说来听听。” “昨日从林倩口中,我大致了解了江厌的身世和性子,这种人,最爱的只会是他自己,家主竞选对每个江家人来说都很重要,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哪怕这个女人是他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我只是想给他心里添点堵罢了。”云开声音冷淡,平静诉说着自己的看法。 江厌为了得到完整的林倩,甚至不惜给她下药,他或许有那么点喜欢林倩,但这份喜欢本就带着轻蔑和想当然,他不尊重林倩,也不在乎林倩开心与否。 在他看来,林倩已经没了清白之身,他若再为了林倩放弃家主竞选,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云开一开始就没对昨日的办法抱有过高期望,能引江厌出来自然是最好,成不了她也不会沮丧。 “没想到你对情爱之事如此悲观。”裴樾明道。 “非我之故,而是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实在不敢相信男人的真心。”云开回道。 裴樾明又落一子,闲聊似得问道:“这些例子有你吗?” 云开取棋子的动作一顿,随后恢复正常,“不管你此问是有心还是无意,我都可以很认真地告诉你,我从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男人,以后也不会,人活一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甚好。”裴樾明勾唇笑了起来。 云开微微拧眉,不懂他是何意。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作为朋友,我希望你一生无忧无怖、心愿得偿。”裴樾明一字一句道,声音里有股说不出的真诚。 从前听他说话,多是漫不经心、胜券在握的冷淡语调,难得他认真一回,云开既感到陌生,也感到奇怪,还有一股数不清道不明的感动。 她迎着裴樾明的目光,不退不避,“多谢,我亦祝你平安顺遂,无忧无怖。” 裴樾明勾唇轻笑,“该你落子了。” 情爱话题至此终结,云开收回视线,按自己预想的攻势落下黑子。 “两方胶着,你走攻势,不怕杀不出去?”裴樾明扫了一眼棋局,很快落下一子。 “香线将要燃尽,时间紧迫,与其继续胶着,不如破釜沉舟,你想赢,就一定会入我的局。”云开笑道,按照自己的节奏又放下一子。 “说得有些道理。”裴樾明点头,“这局我是非入不可了。” “有所求,就有破绽可寻。”云开道。 “娘子有何妙计?某洗耳恭听。”裴樾明道。 “你猜。”云开故意打哑迷。 “要我猜,当是顺水推舟,一击必中。”裴樾明爽快作答,点出了云开心中所想,随后落下一子。 眼看黑子落入埋伏,云开眼底闪过笑意,放下最后一颗白子。 “承让。”她看向裴樾明,眼角眉梢都浸透着喜悦。 “受教。”裴樾明捧场道。 “你分明是故意入局的。”云开道。 “如娘子所说,我亦有所求。”裴樾明勾了勾唇,眉眼间透出几分温柔。 “我希望这一局娘子能赢。” 窗外月光皎洁,清风徐来,烛影在裴樾明脸上摇曳,柔和了他的面容,这一刻的他,不再是稳坐高台、睥睨众生的太子殿下,他如此熟络而温柔,像个经年未见的老友,云开有一瞬晃神。 “江厌有所求,就一定会上钩,娘子只需静静等候。” 裴樾明的话把云开拉回现实,她垂下眸,“自然。” 她和裴樾明方才论棋,何尝不是在论眼下和江厌的博弈,江厌对林倩志在必得,哪怕没有为她放弃家主竞选,但为了得到林倩,竞选过后他一定会来潘家,届时便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今日潘大伯找我,言说家中有批重要货物需要我押送,我已经应下。”裴樾明又道。 云开伸出手,一颗一颗收回棋子。 “看来有人按捺不住了。” “那便叫他们有来无回。”裴樾明声音冷淡,紧随云开之后收拾残局。 两人的手先后落在棋盘上,同样的白皙修长、指节分明,亦可搅弄风云、攻杀自如。 翌日。 裴樾明收拾妥当,携云开一道去老夫人处请安辞别,潘家各房都在,里里外外十分热闹。 “家主,此去路途遥远,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潘大伯拍了拍裴樾明的肩膀。 “是啊,这批货珍贵,家主可要护好货物。”潘大伯母说话一如既往的带刺。 余下各房也都送上祝福。 裴樾明应付起这种场面得心应手,面上端着温润的笑,进退都很得体。 云开站在他身后,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人,除了已知早便包藏祸心的大房,暂时没发现有人有异样。 林倩说过,想杀潘玉的另有其人,云开总觉得那个人就混在眼前潘家人之中。 饯行完,云开送裴樾明离开,她在门口替裴樾明整理衣襟,低声道:“路上小心,若遇到歹人,务必抓活口。” “放心。”裴樾明低头看向云开,“你一个人在家中,要注意警惕,江厌短时间内不会轻举妄动,但也说不定,若能杀他最好,若杀不了,记得等我回来。” 两人昨日便商量好分开行动,裴樾明假装押货引出背后想要潘玉性命的人,云开留守潘宅,借林倩身份之便接近江厌,伺机取他性命。 这次,他们不仅要江厌身死,还要肃清潘宅鬼魅,也算对得起林倩和潘玉这些年受得苦。 “放心,我知道分寸,江家人的招式我很清楚,江厌在我手里讨不到便宜。”云开抚平裴樾明肩膀上的褶皱,收回手,笑得温柔似水。 “好,我信你。”裴樾明道,说罢,他翻身上马,几十辆装着货物的马车遥遥跟在他身后。 云开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裴樾明回首冲她摇手,示意她回去。 第165章 对弈 入夜,裴樾明和云开对坐博弈,裴樾明执白子,云开执黑子。 “看来江厌并没有放弃家主竞选。”裴樾明落下一子,抬眸看向云开。 云开左手托腮,右手指间夹着一枚棋子,视线一瞬不瞬落在棋盘上,闻言并没有应声。 将手中棋子放到合适的位置,云开方抬起头,道:“早料到了。” “哦。”裴樾明奇道,“说来听听。” “昨日从林倩口中,我大致了解了江厌的身世和性子,这种人,最爱的只会是他自己,家主竞选对每个江家人来说都很重要,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哪怕这个女人是他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我只是想给他心里添点堵罢了。”云开声音冷淡,平静诉说着自己的看法。 江厌为了得到完整的林倩,甚至不惜给她下药,他或许有那么点喜欢林倩,但这份喜欢本就带着轻蔑和想当然,他不尊重林倩,也不在乎林倩开心与否。 在他看来,林倩已经没了清白之身,他若再为了林倩放弃家主竞选,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云开一开始就没对昨日的办法抱有过高期望,能引江厌出来自然是最好,成不了她也不会沮丧。 “没想到你对情爱之事如此悲观。”裴樾明道。 “非我之故,而是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实在不敢相信男人的真心。”云开回道。 裴樾明又落一子,闲聊似得问道:“这些例子有你吗?” 云开取棋子的动作一顿,随后恢复正常,“不管你此问是有心还是无意,我都可以很认真地告诉你,我从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男人,以后也不会,人活一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甚好。”裴樾明勾唇笑了起来。 云开微微拧眉,不懂他是何意。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作为朋友,我希望你一生无忧无怖、心愿得偿。”裴樾明一字一句道,声音里有股说不出的真诚。 从前听他说话,多是漫不经心、胜券在握的冷淡语调,难得他认真一回,云开既感到陌生,也感到奇怪,还有一股数不清道不明的感动。 她迎着裴樾明的目光,不退不避,“多谢,我亦祝你平安顺遂,无忧无怖。” 裴樾明勾唇轻笑,“该你落子了。” 情爱话题至此终结,云开收回视线,按自己预想的攻势落下黑子。 “两方胶着,你走攻势,不怕杀不出去?”裴樾明扫了一眼棋局,很快落下一子。 “香线将要燃尽,时间紧迫,与其继续胶着,不如破釜沉舟,你想赢,就一定会入我的局。”云开笑道,按照自己的节奏又放下一子。 “说得有些道理。”裴樾明点头,“这局我是非入不可了。” “有所求,就有破绽可寻。”云开道。 “娘子有何妙计?某洗耳恭听。”裴樾明道。 “你猜。”云开故意打哑迷。 “要我猜,当是顺水推舟,一击必中。”裴樾明爽快作答,点出了云开心中所想,随后落下一子。 眼看黑子落入埋伏,云开眼底闪过笑意,放下最后一颗白子。 “承让。”她看向裴樾明,眼角眉梢都浸透着喜悦。 “受教。”裴樾明捧场道。 “你分明是故意入局的。”云开道。 “如娘子所说,我亦有所求。”裴樾明勾了勾唇,眉眼间透出几分温柔。 “我希望这一局娘子能赢。” 窗外月光皎洁,清风徐来,烛影在裴樾明脸上摇曳,柔和了他的面容,这一刻的他,不再是稳坐高台、睥睨众生的太子殿下,他如此熟络而温柔,像个经年未见的老友,云开有一瞬晃神。 “江厌有所求,就一定会上钩,娘子只需静静等候。” 裴樾明的话把云开拉回现实,她垂下眸,“自然。” 她和裴樾明方才论棋,何尝不是在论眼下和江厌的博弈,江厌对林倩志在必得,哪怕没有为她放弃家主竞选,但为了得到林倩,竞选过后他一定会来潘家,届时便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今日潘大伯找我,言说家中有批重要货物需要我押送,我已经应下。”裴樾明又道。 云开伸出手,一颗一颗收回棋子。 “看来有人按捺不住了。” “那便叫他们有来无回。”裴樾明声音冷淡,紧随云开之后收拾残局。 两人的手先后落在棋盘上,同样的白皙修长、指节分明,亦可搅弄风云、攻杀自如。 翌日。 裴樾明收拾妥当,携云开一道去老夫人处请安辞别,潘家各房都在,里里外外十分热闹。 “家主,此去路途遥远,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潘大伯拍了拍裴樾明的肩膀。 “是啊,这批货珍贵,家主可要护好货物。”潘大伯母说话一如既往的带刺。 余下各房也都送上祝福。 裴樾明应付起这种场面得心应手,面上端着温润的笑,进退都很得体。 云开站在他身后,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人,除了已知早便包藏祸心的大房,暂时没发现有人有异样。 林倩说过,想杀潘玉的另有其人,云开总觉得那个人就混在眼前潘家人之中。 饯行完,云开送裴樾明离开,她在门口替裴樾明整理衣襟,低声道:“路上小心,若遇到歹人,务必抓活口。” “放心。”裴樾明低头看向云开,“你一个人在家中,要注意警惕,江厌短时间内不会轻举妄动,但也说不定,若能杀他最好,若杀不了,记得等我回来。” 两人昨日便商量好分开行动,裴樾明假装押货引出背后想要潘玉性命的人,云开留守潘宅,借林倩身份之便接近江厌,伺机取他性命。 这次,他们不仅要江厌身死,还要肃清潘宅鬼魅,也算对得起林倩和潘玉这些年受得苦。 “放心,我知道分寸,江家人的招式我很清楚,江厌在我手里讨不到便宜。”云开抚平裴樾明肩膀上的褶皱,收回手,笑得温柔似水。 “好,我信你。”裴樾明道,说罢,他翻身上马,几十辆装着货物的马车遥遥跟在他身后。 云开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裴樾明回首冲她摇手,示意她回去。 第166章 祸心 云开送别裴樾明后,便去看望老夫人。 百年前,老夫人暴病而亡,林倩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并不知晓她真正的死因。 潘家大房弑杀血亲,罔顾人伦,云开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们,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保住老夫人的性命。 “好孩子,你来了,快尝尝祖母这儿的点心。我娘家做的是酒楼生意,当年我出嫁,家里陪嫁了不少点心方子,都是不外传的宝贝。如今我年纪大了,吃不得甜食,你替我尝尝味道,全当我老婆子也吃过了。” 云开刚进内室,便听得老夫人的声音,只见她老人家倚靠在软枕上,笑呵呵‘看’着云开。 云开加快步子上前,“祖母。” “快坐。”老夫人声音和蔼。 云开坐在床榻旁的绣凳上,守在一旁的丫鬟将老夫人口中的点心呈上。 云开笑着拿起一块,端详过后没有发现问题,方送入口中,老夫人身边恐怕不干净,她不得不防。 云开咽下一整块后,回道:“点心我替祖母尝过了,味道极好,有种淡淡的果香,令人齿颊生香,回味无穷。” “你这小娘子,嘴跟抹了蜜似的。”老夫人脸上堆起笑容。 云开道:“孙媳说得都是实话。” 老夫人笑得更开心。 云开陪着她聊天解闷,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一直侍候老夫人的崔婆子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老夫人,该喝药了。” 闻言,老夫人拍了拍云开的手,“祖母先喝药,今日你留下来陪我用膳。” “是。”云开应声,她站起身,从崔婆子手里端过药碗,亲自送到老夫人面前。 转身的时候,手一抖,药碗应声落地,砸了个粉碎。 云开佯装惊恐,“都是我笨手笨脚,原想服侍祖母喝药,却不小心把药打翻了,请祖母责罚。” 老夫人面色镇定,笑道:“你一片孝心,我哪里舍得罚你,不过一碗药罢了,我日日喝这苦兮兮的汤药,早便厌烦了,今日托你的福,我便不喝了。” 没等云开说话,一旁的崔婆子急忙忙出声:“老夫人怎么还和年轻时候一样,逮着机会就不喝药,你如今身子弱,一定要按时喝药,身子才能好起来。” 老夫人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就这么定了,今日有孙媳陪我,我 心里高兴,身子倒比往日舒坦。” 崔婆子瞥了云开一眼,到底闭上嘴。 云开抬眼看向崔婆子,眼底闪过一抹冷意,快得让崔婆子以为自己眼花了。 只听云开道:“崔婆婆也是关心祖母身子,她说得有道理,今儿是我打翻了祖母的药,本就是我不对,若再因我耽误祖母用药,更是错上加错。不如我去给祖母熬药,一则稍稍弥补方才的过失,二则也好减轻我心中的歉疚。还请祖母疼我,允了我的请求。” 老夫人被她一番话逗得更乐,不住点头,“好,你有这份心意,我如何能驳回。” 说罢,她又对着崔婆子道:“阿崔,药方和药材平日都是你在保管,你与倩娘说说,这药该怎么熬。” 崔婆子欲言又止,过了几息方道:“是。” “去,我等你回来吃饭。”老夫人对着云开道。 云开行礼告退,随崔婆子来到一处房间,里面药味浓重。 “家主夫人,这便是老婆子平日里给老夫人熬药的地方,您身份尊贵,怕受不住热气,要不还是老婆子我来熬药,您在一旁看着就好。”崔婆子笑得谄媚,字字句句都在为云开考虑。 “我既然答应了祖母,自当亲力亲为,若我阳奉阴违,万事假他人之手,便是狼心狗肺,辜负了祖母对我的真心爱护。崔婆婆一番好意,我也只能拒绝了。”云开笑道,声音温温柔柔,说的话却不留情。 崔婆子面色黑了一瞬,很快恢复正常,“是老婆子思虑欠妥,只想着让您少受些累,没往深处想。” “我自明白婆婆不是那等诱惑主子行差踏错的刁奴,婆婆莫要多想。”云开笑着给崔婆子心口插刀。 崔婆子勉强保持着笑容,转身取药时,面容骤然变冷。 她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自来受老夫人倚重,老太爷去世后,整个潘宅以老夫人为尊,她的地位跟着上升,这些年来,鲜少有人给她脸子看,没想到眼前这位新嫁进来的家主夫人倒敢三番五次言语羞辱她。 想到潘大夫人的嘱托,崔婆子眼中浮现狠毒,她自以为马上能把云开拉入地狱,殊不知,在她心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此时看她的眼神充满冰冷和杀意。 云开恨不得立时绑了崔婆子,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想了想,才按下心头冲动。 几次接触下来,云开对潘老夫人有些好感,自然对卖主倒戈、心狠手辣的崔婆子看不顺眼。 方才崔婆子端来的汤药分明有问题,虽然有浓重的苦味做掩饰,但云开还是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那是牵机散的味道,一种杀人于无形的毒药,产自江家。 中此毒者,一开始症状并不明显,到了后期便会全身溃烂、七窍流血而死,因为是慢性毒药,至少要服用一年才能起作用,很多大夫前期根本诊不出它的存在。 难怪潘玉没有发现潘老夫人的异样,大抵连他也没想到,潘老夫人最信任的崔婆子会包藏祸心,给潘老夫人下药,下的还是如此狠绝的毒药。 只是不知指使她的人究竟是江厌还是大夫人,亦或是另有其人。 未免打草惊蛇,云开没有立刻发难。 “家主夫人,这便是老夫人的药。熬药的时候需要人寸步不离地守着,把握着火势。火势过大会伤了药性,过小药性又发不出来,还劳您仔细看着。”崔婆子道。 云开接过药,闻见里面散发出来的熟悉的味道,心底划过冷意,面上却笑得越发温柔,“给祖母熬药我自然不会懈怠,从前在家中我也替母亲熬过药,规矩我都懂,崔婆婆就不必在这儿守着了。” 第166章 祸心 云开送别裴樾明后,便去看望老夫人。 百年前,老夫人暴病而亡,林倩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并不知晓她真正的死因。 潘家大房弑杀血亲,罔顾人伦,云开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们,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保住老夫人的性命。 “好孩子,你来了,快尝尝祖母这儿的点心。我娘家做的是酒楼生意,当年我出嫁,家里陪嫁了不少点心方子,都是不外传的宝贝。如今我年纪大了,吃不得甜食,你替我尝尝味道,全当我老婆子也吃过了。” 云开刚进内室,便听得老夫人的声音,只见她老人家倚靠在软枕上,笑呵呵‘看’着云开。 云开加快步子上前,“祖母。” “快坐。”老夫人声音和蔼。 云开坐在床榻旁的绣凳上,守在一旁的丫鬟将老夫人口中的点心呈上。 云开笑着拿起一块,端详过后没有发现问题,方送入口中,老夫人身边恐怕不干净,她不得不防。 云开咽下一整块后,回道:“点心我替祖母尝过了,味道极好,有种淡淡的果香,令人齿颊生香,回味无穷。” “你这小娘子,嘴跟抹了蜜似的。”老夫人脸上堆起笑容。 云开道:“孙媳说得都是实话。” 老夫人笑得更开心。 云开陪着她聊天解闷,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一直侍候老夫人的崔婆子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老夫人,该喝药了。” 闻言,老夫人拍了拍云开的手,“祖母先喝药,今日你留下来陪我用膳。” “是。”云开应声,她站起身,从崔婆子手里端过药碗,亲自送到老夫人面前。 转身的时候,手一抖,药碗应声落地,砸了个粉碎。 云开佯装惊恐,“都是我笨手笨脚,原想服侍祖母喝药,却不小心把药打翻了,请祖母责罚。” 老夫人面色镇定,笑道:“你一片孝心,我哪里舍得罚你,不过一碗药罢了,我日日喝这苦兮兮的汤药,早便厌烦了,今日托你的福,我便不喝了。” 没等云开说话,一旁的崔婆子急忙忙出声:“老夫人怎么还和年轻时候一样,逮着机会就不喝药,你如今身子弱,一定要按时喝药,身子才能好起来。” 老夫人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就这么定了,今日有孙媳陪我,我 心里高兴,身子倒比往日舒坦。” 崔婆子瞥了云开一眼,到底闭上嘴。 云开抬眼看向崔婆子,眼底闪过一抹冷意,快得让崔婆子以为自己眼花了。 只听云开道:“崔婆婆也是关心祖母身子,她说得有道理,今儿是我打翻了祖母的药,本就是我不对,若再因我耽误祖母用药,更是错上加错。不如我去给祖母熬药,一则稍稍弥补方才的过失,二则也好减轻我心中的歉疚。还请祖母疼我,允了我的请求。” 老夫人被她一番话逗得更乐,不住点头,“好,你有这份心意,我如何能驳回。” 说罢,她又对着崔婆子道:“阿崔,药方和药材平日都是你在保管,你与倩娘说说,这药该怎么熬。” 崔婆子欲言又止,过了几息方道:“是。” “去,我等你回来吃饭。”老夫人对着云开道。 云开行礼告退,随崔婆子来到一处房间,里面药味浓重。 “家主夫人,这便是老婆子平日里给老夫人熬药的地方,您身份尊贵,怕受不住热气,要不还是老婆子我来熬药,您在一旁看着就好。”崔婆子笑得谄媚,字字句句都在为云开考虑。 “我既然答应了祖母,自当亲力亲为,若我阳奉阴违,万事假他人之手,便是狼心狗肺,辜负了祖母对我的真心爱护。崔婆婆一番好意,我也只能拒绝了。”云开笑道,声音温温柔柔,说的话却不留情。 崔婆子面色黑了一瞬,很快恢复正常,“是老婆子思虑欠妥,只想着让您少受些累,没往深处想。” “我自明白婆婆不是那等诱惑主子行差踏错的刁奴,婆婆莫要多想。”云开笑着给崔婆子心口插刀。 崔婆子勉强保持着笑容,转身取药时,面容骤然变冷。 她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自来受老夫人倚重,老太爷去世后,整个潘宅以老夫人为尊,她的地位跟着上升,这些年来,鲜少有人给她脸子看,没想到眼前这位新嫁进来的家主夫人倒敢三番五次言语羞辱她。 想到潘大夫人的嘱托,崔婆子眼中浮现狠毒,她自以为马上能把云开拉入地狱,殊不知,在她心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此时看她的眼神充满冰冷和杀意。 云开恨不得立时绑了崔婆子,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想了想,才按下心头冲动。 几次接触下来,云开对潘老夫人有些好感,自然对卖主倒戈、心狠手辣的崔婆子看不顺眼。 方才崔婆子端来的汤药分明有问题,虽然有浓重的苦味做掩饰,但云开还是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那是牵机散的味道,一种杀人于无形的毒药,产自江家。 中此毒者,一开始症状并不明显,到了后期便会全身溃烂、七窍流血而死,因为是慢性毒药,至少要服用一年才能起作用,很多大夫前期根本诊不出它的存在。 难怪潘玉没有发现潘老夫人的异样,大抵连他也没想到,潘老夫人最信任的崔婆子会包藏祸心,给潘老夫人下药,下的还是如此狠绝的毒药。 只是不知指使她的人究竟是江厌还是大夫人,亦或是另有其人。 未免打草惊蛇,云开没有立刻发难。 “家主夫人,这便是老夫人的药。熬药的时候需要人寸步不离地守着,把握着火势。火势过大会伤了药性,过小药性又发不出来,还劳您仔细看着。”崔婆子道。 云开接过药,闻见里面散发出来的熟悉的味道,心底划过冷意,面上却笑得越发温柔,“给祖母熬药我自然不会懈怠,从前在家中我也替母亲熬过药,规矩我都懂,崔婆婆就不必在这儿守着了。” 第167章 怀疑 “祖母,药熬好了,我放了许久,正是入口的温度,您快把药喝了。”云开端着药,款步走向卧在床榻上的老夫人。 “你有心了。”老夫人笑着接过药碗,她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喝药时从不让人服侍。 一碗药喝尽,云开把碗放到案几上,倒了一杯茶给老夫人漱口。 感受到云开的尊敬和爱护,老夫人心下宽慰,柔声道:“阿崔,去把我首饰盒里那串金项圈拿来。” 云开忙道:“崔妈妈交代好煎药事项后,我便让她离开了,如今还未回来,想来是被什么事绊住脚步了,祖母想要什么,交代我去拿便是。” 老夫人面色发沉,对着云开道:“她是我的陪嫁丫鬟,被我宠坏了,年轻时还懂得分寸,没成想如今上了年纪,越发不着调吗,竟将你一人留下,等她回来我定好生责罚她。” “您言重了,崔婆婆是您身边的老人,伺候您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能为这点小事责罚她,况且也是孙媳体谅她年纪大,主动让她离开的,您要怪就怪我。”云开柔声道。 “还是你懂事。”老夫人说罢,又道:“你去南边的梳妆台前,找一个红色匣子,里面放着一串金项圈,是我阿娘当初给我的陪嫁,今日我把它送给你。” “你莫要推辞,今日你能来陪我老婆子说话,我心里实在高兴,今日收了我的礼,日后可要时常来看我。”老夫人仿佛料定云开不会收下项圈,很快又道。 她这般说,云开自不能拒绝,遂道:“多谢祖母,孙媳一定常来看望祖母。” 说罢,她自取寻老夫人说的项圈,找遍整个梳妆台却什么都没发现。 “祖母,孙媳愚钝,并未寻到您说的那个项圈。”云开回来后,低声在老夫人耳边道。 老夫人诧异道:“没有寻到?” “是,孙媳里里外外都找了,绝不可能遗漏。”云开道。 “许是我老糊涂记错地方了,罢了,梳妆台旁边有一个箱子,箱子最上层有一个描金楠木盒,里面有一根赤金簪子,也是我阿娘当初给我的陪嫁,只是你我想着你年轻,金簪未必衬你,不如项圈来得好,你先拿了簪子,等阿崔回来,我再让她把项圈找出来,给你送去。”老夫人道。 “是。”云开应下。 打开箱子后,里面确实有一个描金楠木盒,可盒子的份量却不对,云开冷着脸打开盒子,果然见里面空空如也。 看来老夫人身边有人手脚不干净,云开心中有了计较,来到老夫人身边回禀。 “祖母,盒子里面是空的。”云开道。 老夫人听罢,面色发沉,也觉出不对,气得声音发颤,“好啊,看人是有人打量着我眼瞎,想着法子从我身上昧东西。” “祖母切勿动气,为偷东西的小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实在不值得。”云开忙倒下一杯茶,递给老夫人。 “这些东西我平日里都是交给阿崔保管,她心细,怎么会出这种差错?”老夫人接过茶,思虑半晌,方道。 云开听出她话里的犹豫,晓得老夫人对崔婆婆有了怀疑,不是个拎不清的,遂道:“孙媳有一事,思来想去,不敢瞒着您,还请您听我一言。” 老夫人听她语气严肃,面色越发难看,“你说。” “老夫人有所不知,我家中母亲身子亏损,终日里要喝药进补,我从很小起便给她熬药,通晓些岐黄之术,今日崔婆婆给我的药,大体是没错的,可里面却多了一味药材,名唤牵机散,是一种慢性毒药。” 听到最后四个字,老夫人失手打翻了茶盏。 “祖母莫怕,您方才喝的药已经剔除了牵记散,是无毒的。”云开解释道,“我本不愿祖母知晓此事,一则是怕祖母身子承受不住,二则我没有切实的证据,贸然说出,恐打草惊蛇。” “我原想等三郎回来,和他一起解决此事,不成想背后的人不仅给您下药,还堂而皇之动您的东西,想是有恃无恐,孙媳实在害怕那人变本加厉,用更歹毒的手段残害祖母,若不让祖母知晓其中厉害,早日有个防备,孙媳于心不安。” 云开一番话说得动情入理,老夫人眼瞎心却不盲,再如何也不可能怪罪她,至于云开说的话,她没有尽信,也没有不信。 “好孩子,难为你告诉祖母这些,你说得我听明白了,同我说说,你觉得想害我的人是谁?”老夫人问道。 云开佯装沉思,“背后之人是谁,孙媳无从猜测,但祖母身边的内鬼,孙媳倒有几分想法。” “说。”老夫人道。 “此人能接触祖母平日饮用的汤药,又能盗走祖母身边的贵重首饰,想是能自由进出祖母房间的得用之人,且地位颇高,无人能轻易管束。”言尽于此,云开不再多说,她说得再多,都不如老夫人自己想明白。 “你怀疑的是阿崔。”老夫人开门见山道。 云开道:“祖母英明。” 说罢,她又道:“孙媳初到潘宅,便怀疑您身边的人,实在对您不敬,还请您见谅。” 老夫人迟迟没有发话,过了半晌,方道:“阿崔是我身边积年的老人,没有切实的证据,我确实不能听信你的一面之词。但你是三郎的娘子,是我的孙媳,和你相处这些天,我也相信你的品性,正如你所说,你初到潘宅,根基不稳,发现此事最好的办法是置身事外,保全自己。毕竟哪个深宅里没有些腌臜事,但你却向我坦白此事,我心中感念,怎么会怪你?” 老夫人这么说,确实称得上推心置腹,云开道:“方才的想法确实只是孙媳的猜测,说出来不过是想祖母多些警惕。” “我明白你的心意。”老夫人勉强笑了笑,“捉贼拿赃,这件事我便交给你处置,辛苦你找出凶手。” 云开点头应下,“孙媳必不让祖母失望,以后每日我都来给祖母熬药,一则防着背后之人再下手,二则他们计划受阻,一定会再想其它法子。” 第167章 怀疑 “祖母,药熬好了,我放了许久,正是入口的温度,您快把药喝了。”云开端着药,款步走向卧在床榻上的老夫人。 “你有心了。”老夫人笑着接过药碗,她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喝药时从不让人服侍。 一碗药喝尽,云开把碗放到案几上,倒了一杯茶给老夫人漱口。 感受到云开的尊敬和爱护,老夫人心下宽慰,柔声道:“阿崔,去把我首饰盒里那串金项圈拿来。” 云开忙道:“崔妈妈交代好煎药事项后,我便让她离开了,如今还未回来,想来是被什么事绊住脚步了,祖母想要什么,交代我去拿便是。” 老夫人面色发沉,对着云开道:“她是我的陪嫁丫鬟,被我宠坏了,年轻时还懂得分寸,没成想如今上了年纪,越发不着调吗,竟将你一人留下,等她回来我定好生责罚她。” “您言重了,崔婆婆是您身边的老人,伺候您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能为这点小事责罚她,况且也是孙媳体谅她年纪大,主动让她离开的,您要怪就怪我。”云开柔声道。 “还是你懂事。”老夫人说罢,又道:“你去南边的梳妆台前,找一个红色匣子,里面放着一串金项圈,是我阿娘当初给我的陪嫁,今日我把它送给你。” “你莫要推辞,今日你能来陪我老婆子说话,我心里实在高兴,今日收了我的礼,日后可要时常来看我。”老夫人仿佛料定云开不会收下项圈,很快又道。 她这般说,云开自不能拒绝,遂道:“多谢祖母,孙媳一定常来看望祖母。” 说罢,她自取寻老夫人说的项圈,找遍整个梳妆台却什么都没发现。 “祖母,孙媳愚钝,并未寻到您说的那个项圈。”云开回来后,低声在老夫人耳边道。 老夫人诧异道:“没有寻到?” “是,孙媳里里外外都找了,绝不可能遗漏。”云开道。 “许是我老糊涂记错地方了,罢了,梳妆台旁边有一个箱子,箱子最上层有一个描金楠木盒,里面有一根赤金簪子,也是我阿娘当初给我的陪嫁,只是你我想着你年轻,金簪未必衬你,不如项圈来得好,你先拿了簪子,等阿崔回来,我再让她把项圈找出来,给你送去。”老夫人道。 “是。”云开应下。 打开箱子后,里面确实有一个描金楠木盒,可盒子的份量却不对,云开冷着脸打开盒子,果然见里面空空如也。 看来老夫人身边有人手脚不干净,云开心中有了计较,来到老夫人身边回禀。 “祖母,盒子里面是空的。”云开道。 老夫人听罢,面色发沉,也觉出不对,气得声音发颤,“好啊,看人是有人打量着我眼瞎,想着法子从我身上昧东西。” “祖母切勿动气,为偷东西的小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实在不值得。”云开忙倒下一杯茶,递给老夫人。 “这些东西我平日里都是交给阿崔保管,她心细,怎么会出这种差错?”老夫人接过茶,思虑半晌,方道。 云开听出她话里的犹豫,晓得老夫人对崔婆婆有了怀疑,不是个拎不清的,遂道:“孙媳有一事,思来想去,不敢瞒着您,还请您听我一言。” 老夫人听她语气严肃,面色越发难看,“你说。” “老夫人有所不知,我家中母亲身子亏损,终日里要喝药进补,我从很小起便给她熬药,通晓些岐黄之术,今日崔婆婆给我的药,大体是没错的,可里面却多了一味药材,名唤牵机散,是一种慢性毒药。” 听到最后四个字,老夫人失手打翻了茶盏。 “祖母莫怕,您方才喝的药已经剔除了牵记散,是无毒的。”云开解释道,“我本不愿祖母知晓此事,一则是怕祖母身子承受不住,二则我没有切实的证据,贸然说出,恐打草惊蛇。” “我原想等三郎回来,和他一起解决此事,不成想背后的人不仅给您下药,还堂而皇之动您的东西,想是有恃无恐,孙媳实在害怕那人变本加厉,用更歹毒的手段残害祖母,若不让祖母知晓其中厉害,早日有个防备,孙媳于心不安。” 云开一番话说得动情入理,老夫人眼瞎心却不盲,再如何也不可能怪罪她,至于云开说的话,她没有尽信,也没有不信。 “好孩子,难为你告诉祖母这些,你说得我听明白了,同我说说,你觉得想害我的人是谁?”老夫人问道。 云开佯装沉思,“背后之人是谁,孙媳无从猜测,但祖母身边的内鬼,孙媳倒有几分想法。” “说。”老夫人道。 “此人能接触祖母平日饮用的汤药,又能盗走祖母身边的贵重首饰,想是能自由进出祖母房间的得用之人,且地位颇高,无人能轻易管束。”言尽于此,云开不再多说,她说得再多,都不如老夫人自己想明白。 “你怀疑的是阿崔。”老夫人开门见山道。 云开道:“祖母英明。” 说罢,她又道:“孙媳初到潘宅,便怀疑您身边的人,实在对您不敬,还请您见谅。” 老夫人迟迟没有发话,过了半晌,方道:“阿崔是我身边积年的老人,没有切实的证据,我确实不能听信你的一面之词。但你是三郎的娘子,是我的孙媳,和你相处这些天,我也相信你的品性,正如你所说,你初到潘宅,根基不稳,发现此事最好的办法是置身事外,保全自己。毕竟哪个深宅里没有些腌臜事,但你却向我坦白此事,我心中感念,怎么会怪你?” 老夫人这么说,确实称得上推心置腹,云开道:“方才的想法确实只是孙媳的猜测,说出来不过是想祖母多些警惕。” “我明白你的心意。”老夫人勉强笑了笑,“捉贼拿赃,这件事我便交给你处置,辛苦你找出凶手。” 云开点头应下,“孙媳必不让祖母失望,以后每日我都来给祖母熬药,一则防着背后之人再下手,二则他们计划受阻,一定会再想其它法子。” 第168章 狠毒 “家主夫人,您身份尊贵,怎么能总是做熬药这种事,还是让老婆子我来。”药房内,崔婆子笑着同云开道。 云开扬起笑容,声音轻柔,“祖母久病不愈,我心里担忧,却帮不上什么忙,便向祖母求来了熬药的差事,崔婆婆若有什么想说的,自可去找祖母分说。” 听得这话,崔婆子面色一沉,“既然是老夫人的安排,我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您自便。” “多谢崔婆婆。”云开笑得温婉。 崔婆子只觉这笑容扎眼,却不得不按下心中恼怒,欠身告退。 瞧崔婆子气冲冲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主子,云开是仆人。 云开自不会被崔婆子的态度气到,取了架子上的药材便开始熬药。 且说崔婆子出了药房,穿过走廊,左看看、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才放心从一处偏门出去。 只不过左右无人,不代表上面没人,如果崔婆子抬头往上看,或许能看到有个人一路沿着房顶、墙壁,随她出了院子。 崔婆子七拐八拐,来到一处院子后门。 三长两短的敲门声过后,院子后门被打开,崔婆子忙溜进院子。 身后的黑影一闪而过,紧跟着崔婆子的脚步,最后停在一处房顶,他揭开瓦片,视线向下窥视房内人的动向。 房间之内,一个华衣妇人正在逗弄笼子里的画眉,她冷冷瞥了一眼崔婆子,道:“不是说了,让你没事不要来。” “大夫人容禀,今日家主夫人从老夫人处讨了煎药的差事,日后老夫人的药怕都要由她负责。”崔婆子道。 “你说什么?”妇人转过身,露出面容,赫然是潘家大房主母,她愤然扔掉手中给画眉准备的吃食,冷声道:“好个林倩小贱人!” 气恼过后,潘大夫人沉思片刻,露出阴狠的笑容,“本来她还能多活两日,既然她这么不要命,硬要掺和我的事,那就让她早死早超生。” 崔婆子也露出真心的笑,“还请大夫人示下,该怎么除掉她?” “继续把牵机散混在药里,林倩不是想向老夫人表孝心吗?我们就给她这个机会,附耳过来,等过几日”潘大夫人在崔婆子耳边低语几句。 “大夫人妙计。”崔婆子弯着腰恭维道。 说罢,她看了看潘大夫人的脸色,试探道:“老婆子好容易来一趟,不知能不能见见嘉娘。” 本来面带笑容的潘大夫人脸色猛然一沉,斜睨着崔婆子,冷声道:“事情办好了,你自然能见到你女儿,事情若不成,哼--” “大夫人息怒,我再也不提了。”崔婆子吓得脸色发白,忙表忠心,“您放心,这一次,我一定助您除了林倩。” “最好如此,若你再敢心软,减轻牵机散的剂量,想着法儿的保那老太婆的命,我就先杀了你,再送你女儿上路。”潘大夫人狠声道。 崔婆子吓得六神无主,身子僵硬不敢乱动。 潘大夫人冷笑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按我交代的份量下,老太婆在一个月前便该暴毙,你打量我是傻子,耍着我玩儿呢。既然选择背叛老夫人,那就背叛到底,若再敢阳奉阴违,我要你好看。” 崔婆子自知暴露,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是我鬼迷心窍了,大夫人,求你,我求你,放过我女儿,她自小受了太多苦,我欠她的一辈子都还不清,我死不要紧,求您留她一命。”崔婆子哭求道。 “若不是你还有点用,你以为我会留你吗?”潘大夫人恶狠狠盯着崔婆子,声音发冷,“滚!” 大夫人平日里喜怒无常,看起来像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如今发起火来,却是吓人得紧。 崔婆子再不敢多言,鼻涕眼泪都来不及擦,连滚带爬着离开。 等崔婆子走后,潘大老爷从内室走出来,“这么凶做什么?把她吓死就没人帮我们了。” 潘大老爷还是那副严肃模样,不知是从暗处走出来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他整个人看起来极其阴沉可怕。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潘大夫人嗔他一眼,面上狠戾之色尽退,换上了温柔的神色。 “辛苦夫人。”潘大老爷上前一步,握住潘大夫人的手,声音温和。 “为了你,怎么都不辛苦,你不方便做的事我都替你做了,你可不能忘了我的好处。”潘大夫人道。 “说起来,老夫人好歹是我生母,我实在不忍不如”潘大老爷话没说完,手就被潘大夫人打落。 “哼,生母?哪家生母放着好好的嫡长子不管,把家业尽数传给一个半大小子?你把她当生母,她何尝把你当亲生儿子。”潘大夫人不依不饶道。 “是我一时心软糊涂,夫人莫怪,这话日后我不再说就是。”潘大老爷忙伸手,重新拉住潘大夫人的手。 “这话是你说的,以后不许再心软,想想你这些年受的冷落,你若再心软,对得起你自己吗?”潘大夫人余怒未消,说话的声音还有些尖锐。 潘大老爷软语哄了会儿,两人便又和好如初。 房顶上的眼睛悄悄撤去。 “混账!” 屋子里,老夫人扔了手中茶盏,怒骂一声,接着便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 云开坐在一旁给老夫人顺气。 “造孽啊!”老夫人大喘着气,用手捶打床榻,“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不孝子!早知日后他会弑母,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他。” 说到伤心处,老夫人眼中的泪止不住往下流。 云开沉默着给她顺气,这种事外人根本劝不了,只能等老夫人自己想开,可这又不是能轻易想开的事。 看着这个身子佝偻,接连被身边信任的人和亲生儿子背叛的老人,云开心中只剩下唏嘘,也有些后悔把真相告诉她。 “祖母,对不起,我不该” 云开正想给老夫人道歉,话说到一半,被老夫人打断,“不该什么?不该告诉我?倩娘,我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不然我怕是死都不能瞑目。” 第168章 狠毒 “家主夫人,您身份尊贵,怎么能总是做熬药这种事,还是让老婆子我来。”药房内,崔婆子笑着同云开道。 云开扬起笑容,声音轻柔,“祖母久病不愈,我心里担忧,却帮不上什么忙,便向祖母求来了熬药的差事,崔婆婆若有什么想说的,自可去找祖母分说。” 听得这话,崔婆子面色一沉,“既然是老夫人的安排,我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您自便。” “多谢崔婆婆。”云开笑得温婉。 崔婆子只觉这笑容扎眼,却不得不按下心中恼怒,欠身告退。 瞧崔婆子气冲冲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主子,云开是仆人。 云开自不会被崔婆子的态度气到,取了架子上的药材便开始熬药。 且说崔婆子出了药房,穿过走廊,左看看、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才放心从一处偏门出去。 只不过左右无人,不代表上面没人,如果崔婆子抬头往上看,或许能看到有个人一路沿着房顶、墙壁,随她出了院子。 崔婆子七拐八拐,来到一处院子后门。 三长两短的敲门声过后,院子后门被打开,崔婆子忙溜进院子。 身后的黑影一闪而过,紧跟着崔婆子的脚步,最后停在一处房顶,他揭开瓦片,视线向下窥视房内人的动向。 房间之内,一个华衣妇人正在逗弄笼子里的画眉,她冷冷瞥了一眼崔婆子,道:“不是说了,让你没事不要来。” “大夫人容禀,今日家主夫人从老夫人处讨了煎药的差事,日后老夫人的药怕都要由她负责。”崔婆子道。 “你说什么?”妇人转过身,露出面容,赫然是潘家大房主母,她愤然扔掉手中给画眉准备的吃食,冷声道:“好个林倩小贱人!” 气恼过后,潘大夫人沉思片刻,露出阴狠的笑容,“本来她还能多活两日,既然她这么不要命,硬要掺和我的事,那就让她早死早超生。” 崔婆子也露出真心的笑,“还请大夫人示下,该怎么除掉她?” “继续把牵机散混在药里,林倩不是想向老夫人表孝心吗?我们就给她这个机会,附耳过来,等过几日”潘大夫人在崔婆子耳边低语几句。 “大夫人妙计。”崔婆子弯着腰恭维道。 说罢,她看了看潘大夫人的脸色,试探道:“老婆子好容易来一趟,不知能不能见见嘉娘。” 本来面带笑容的潘大夫人脸色猛然一沉,斜睨着崔婆子,冷声道:“事情办好了,你自然能见到你女儿,事情若不成,哼--” “大夫人息怒,我再也不提了。”崔婆子吓得脸色发白,忙表忠心,“您放心,这一次,我一定助您除了林倩。” “最好如此,若你再敢心软,减轻牵机散的剂量,想着法儿的保那老太婆的命,我就先杀了你,再送你女儿上路。”潘大夫人狠声道。 崔婆子吓得六神无主,身子僵硬不敢乱动。 潘大夫人冷笑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按我交代的份量下,老太婆在一个月前便该暴毙,你打量我是傻子,耍着我玩儿呢。既然选择背叛老夫人,那就背叛到底,若再敢阳奉阴违,我要你好看。” 崔婆子自知暴露,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是我鬼迷心窍了,大夫人,求你,我求你,放过我女儿,她自小受了太多苦,我欠她的一辈子都还不清,我死不要紧,求您留她一命。”崔婆子哭求道。 “若不是你还有点用,你以为我会留你吗?”潘大夫人恶狠狠盯着崔婆子,声音发冷,“滚!” 大夫人平日里喜怒无常,看起来像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如今发起火来,却是吓人得紧。 崔婆子再不敢多言,鼻涕眼泪都来不及擦,连滚带爬着离开。 等崔婆子走后,潘大老爷从内室走出来,“这么凶做什么?把她吓死就没人帮我们了。” 潘大老爷还是那副严肃模样,不知是从暗处走出来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他整个人看起来极其阴沉可怕。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潘大夫人嗔他一眼,面上狠戾之色尽退,换上了温柔的神色。 “辛苦夫人。”潘大老爷上前一步,握住潘大夫人的手,声音温和。 “为了你,怎么都不辛苦,你不方便做的事我都替你做了,你可不能忘了我的好处。”潘大夫人道。 “说起来,老夫人好歹是我生母,我实在不忍不如”潘大老爷话没说完,手就被潘大夫人打落。 “哼,生母?哪家生母放着好好的嫡长子不管,把家业尽数传给一个半大小子?你把她当生母,她何尝把你当亲生儿子。”潘大夫人不依不饶道。 “是我一时心软糊涂,夫人莫怪,这话日后我不再说就是。”潘大老爷忙伸手,重新拉住潘大夫人的手。 “这话是你说的,以后不许再心软,想想你这些年受的冷落,你若再心软,对得起你自己吗?”潘大夫人余怒未消,说话的声音还有些尖锐。 潘大老爷软语哄了会儿,两人便又和好如初。 房顶上的眼睛悄悄撤去。 “混账!” 屋子里,老夫人扔了手中茶盏,怒骂一声,接着便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 云开坐在一旁给老夫人顺气。 “造孽啊!”老夫人大喘着气,用手捶打床榻,“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不孝子!早知日后他会弑母,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他。” 说到伤心处,老夫人眼中的泪止不住往下流。 云开沉默着给她顺气,这种事外人根本劝不了,只能等老夫人自己想开,可这又不是能轻易想开的事。 看着这个身子佝偻,接连被身边信任的人和亲生儿子背叛的老人,云开心中只剩下唏嘘,也有些后悔把真相告诉她。 “祖母,对不起,我不该” 云开正想给老夫人道歉,话说到一半,被老夫人打断,“不该什么?不该告诉我?倩娘,我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不然我怕是死都不能瞑目。” 第169章 帖子 “大郎是我亲生的第一子,我和老太爷对他倾注了全部心血,指望他能挑起潘家重担。可他呢,年轻时荒唐,受不了辛苦离家出走,最后灰溜溜回来,祖传的技艺只学了个皮毛,把潘家交给他,他连守成都做不到,如今却怨恨我偏心。”老夫人悲从中来,抹了一把眼泪。 她又道:“阿崔是我娘家陪嫁过来的丫鬟,四个陪嫁丫鬟里我最宠她,她没看上我指的婚事,非要嫁给外乡来的一个穷书生,我虽不赞成,却也依了她,给她置办了嫁妆,送她出门子。没成想不过五年光景,她就被那穷书生抛弃,只身一人从外乡回来投奔我。她说那书生对她动辄打骂,她不愿再受苦,希望重新回潘家伺候我,我留下了她。她说女儿丢了,这些年我派出去找她女儿的人就没断过。” “我自认对他们真心真意,他们却想着害死我!看来不仅是眼瞎,我的心也瞎啊。” 说到最后,老夫人已经泣不成声。 “人心隔肚皮,是他们狼心狗肺,与您无关。”云开劝慰道。 老夫人勉强收住眼泪,“是我识人不清,才沦落到今日地步。” “事已至此,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子,此事我也已经去信三郎,过不了不久他就会回来,三郎给我留了人手,在他回来前,孙媳一定会护您周全,您还有孙子,还有其他关心您的亲人,千万要保重自己。”云开道。 老夫人哭了半晌,确实累了,闻言点点头,“好,我听你的,我们一起等三郎回来。” 云开服侍老夫人睡下,回到自己的院子。 房间内矗立着一道黑色身影,眼见云开走进屋子,黑影下跪行礼,“家主夫人。” “起来。”云开道。 黑影直起身,抬头看向云开,露出了完整的脸庞,正是今日跟踪崔婆子的人。 潘家擅长制作人皮面具,以此为根基发展产业,积累财富,至今已有上百年,外面有不少人觊觎这门绝技,初代家主为护家族长久安宁,培养了一批暗卫,这项规矩延续至今。 此人正是如今潘家暗卫之首,潘良。 潘家有暗卫之事,只有历代家主知晓,潘老太爷过世后,潘宅事务由老夫人做主,无奈老夫人三年前患了眼疾,不得不把重担交给年仅十五岁的潘玉,这批暗卫便由潘玉调遣。 百年前,潘玉押送货物,这批暗卫随行保护,若不是有他们拼死相护,潘玉早没了性命。 “想必你也知晓,潘家出了内鬼,不久之后或许会有大乱。”云开声音发沉,“潘家需要你们的帮助。” “夫人但有吩咐,我和弟兄们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潘良抱拳回道。 “你回去集结所有暗卫,这几日我会给你们安排好身份入府,你们便在府中活动,随时待命,听我调遣。”云开道。 潘家毕竟不是高门大户,豢养暗卫的事一旦被人知晓,定会引来祸事,所以这些暗卫平日里并不住在潘家,而是隐匿在灵州,潘良在外的身份便是一个泥瓦匠,且他家世清白,祖上三代都是泥瓦匠,说他是暗卫,根本不可能有人相信。 这些暗卫是很好的一副牌,用得好,说不定不用裴樾明赶回来出手,云开自己便能把江厌永远地留下。 “是。”潘良应声,随后跳窗离去,没有惊动府内任何一个人。 翌日,云开以府中房屋有部分损毁为由,聘请潘良等人入府修缮。 事情刚办完,云开就收到了江厌的请帖。 帖子上的字飞扬好看,江厌自报家门,表示希望和潘家合作,云开顺水推舟,写了回帖,请他明日过府一叙。 帖子送出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潘大夫人叩响了云开的院门。 未见其人,先听其声,云开还没见到潘大夫人,先听到了她的声音,“三郎的院子变化不小,多了几分精致温馨的感觉,可见是倩娘你用心打理的缘故,真真是贤惠持家。” 潘大夫人一改往日的刻薄嘴脸,身着华衣,头上插着几根金簪,脖子上挂着金项圈,笑着走进房间,端的是富贵体面。 云开起身迎她,“大伯母谬赞,打理庶务是侄媳分内之事,当不得您这样夸赞。” “瞧瞧,连说话也这般周全妥当。”潘大夫人又道。 云开面露绯红,好似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潘大夫人这才住口。 两人落座后,闲聊片刻,潘大夫人说明来意,“明儿家里可是要来什么客人?我听说你安排人预备席面,往年这些事都是我料理,你新进门,面子薄,我怕你一个人料理不全,狠不下心管束下面人,所以来问问,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云开笑道,“多谢大伯母关心,明日确实有客人登门,说是江家人,要和家里谈生意。三郎不在家,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不敢贸然答应,但人家既看得上我潘家,诚心合作,我潘家也不能失礼,把人晾着总归不好,不如请进家里用顿便饭,全了彼此脸面。” “甚好。”潘大夫人赞了一句,又道:“可是那个江家?” “正是。”云开回道。 “来的是谁?”潘大夫人问。 云开道:“江厌。” “那家人等闲不露面,也不知这一回来我潘家想做什么生意。”潘大夫人垂下眼睑,随口问道。 “我也不知,江郎君信中并未说明。”云开道。 “罢了,左右外面的事和咱们不相干,琢磨再多也没用,眼下把明日的席面办好,不丢了潘家的脸面才是最要紧的。”潘大夫人笑看着云开,“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问我。” “多谢大伯母。”云开道。 两人又虚与委蛇一番,潘大夫人方才离开。 云开送她出了院子,再回屋,脸色猛然下沉。 潘大夫人戴着老夫人的金项圈明晃晃在她跟前晃悠,想着她不知晓那东西的来历,把她当傻子耍,真是把她当傻子耍。 盗取婆母嫁妆,还堂而皇之戴在身上,当真是厚颜无耻。 第169章 帖子 “大郎是我亲生的第一子,我和老太爷对他倾注了全部心血,指望他能挑起潘家重担。可他呢,年轻时荒唐,受不了辛苦离家出走,最后灰溜溜回来,祖传的技艺只学了个皮毛,把潘家交给他,他连守成都做不到,如今却怨恨我偏心。”老夫人悲从中来,抹了一把眼泪。 她又道:“阿崔是我娘家陪嫁过来的丫鬟,四个陪嫁丫鬟里我最宠她,她没看上我指的婚事,非要嫁给外乡来的一个穷书生,我虽不赞成,却也依了她,给她置办了嫁妆,送她出门子。没成想不过五年光景,她就被那穷书生抛弃,只身一人从外乡回来投奔我。她说那书生对她动辄打骂,她不愿再受苦,希望重新回潘家伺候我,我留下了她。她说女儿丢了,这些年我派出去找她女儿的人就没断过。” “我自认对他们真心真意,他们却想着害死我!看来不仅是眼瞎,我的心也瞎啊。” 说到最后,老夫人已经泣不成声。 “人心隔肚皮,是他们狼心狗肺,与您无关。”云开劝慰道。 老夫人勉强收住眼泪,“是我识人不清,才沦落到今日地步。” “事已至此,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子,此事我也已经去信三郎,过不了不久他就会回来,三郎给我留了人手,在他回来前,孙媳一定会护您周全,您还有孙子,还有其他关心您的亲人,千万要保重自己。”云开道。 老夫人哭了半晌,确实累了,闻言点点头,“好,我听你的,我们一起等三郎回来。” 云开服侍老夫人睡下,回到自己的院子。 房间内矗立着一道黑色身影,眼见云开走进屋子,黑影下跪行礼,“家主夫人。” “起来。”云开道。 黑影直起身,抬头看向云开,露出了完整的脸庞,正是今日跟踪崔婆子的人。 潘家擅长制作人皮面具,以此为根基发展产业,积累财富,至今已有上百年,外面有不少人觊觎这门绝技,初代家主为护家族长久安宁,培养了一批暗卫,这项规矩延续至今。 此人正是如今潘家暗卫之首,潘良。 潘家有暗卫之事,只有历代家主知晓,潘老太爷过世后,潘宅事务由老夫人做主,无奈老夫人三年前患了眼疾,不得不把重担交给年仅十五岁的潘玉,这批暗卫便由潘玉调遣。 百年前,潘玉押送货物,这批暗卫随行保护,若不是有他们拼死相护,潘玉早没了性命。 “想必你也知晓,潘家出了内鬼,不久之后或许会有大乱。”云开声音发沉,“潘家需要你们的帮助。” “夫人但有吩咐,我和弟兄们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潘良抱拳回道。 “你回去集结所有暗卫,这几日我会给你们安排好身份入府,你们便在府中活动,随时待命,听我调遣。”云开道。 潘家毕竟不是高门大户,豢养暗卫的事一旦被人知晓,定会引来祸事,所以这些暗卫平日里并不住在潘家,而是隐匿在灵州,潘良在外的身份便是一个泥瓦匠,且他家世清白,祖上三代都是泥瓦匠,说他是暗卫,根本不可能有人相信。 这些暗卫是很好的一副牌,用得好,说不定不用裴樾明赶回来出手,云开自己便能把江厌永远地留下。 “是。”潘良应声,随后跳窗离去,没有惊动府内任何一个人。 翌日,云开以府中房屋有部分损毁为由,聘请潘良等人入府修缮。 事情刚办完,云开就收到了江厌的请帖。 帖子上的字飞扬好看,江厌自报家门,表示希望和潘家合作,云开顺水推舟,写了回帖,请他明日过府一叙。 帖子送出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潘大夫人叩响了云开的院门。 未见其人,先听其声,云开还没见到潘大夫人,先听到了她的声音,“三郎的院子变化不小,多了几分精致温馨的感觉,可见是倩娘你用心打理的缘故,真真是贤惠持家。” 潘大夫人一改往日的刻薄嘴脸,身着华衣,头上插着几根金簪,脖子上挂着金项圈,笑着走进房间,端的是富贵体面。 云开起身迎她,“大伯母谬赞,打理庶务是侄媳分内之事,当不得您这样夸赞。” “瞧瞧,连说话也这般周全妥当。”潘大夫人又道。 云开面露绯红,好似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潘大夫人这才住口。 两人落座后,闲聊片刻,潘大夫人说明来意,“明儿家里可是要来什么客人?我听说你安排人预备席面,往年这些事都是我料理,你新进门,面子薄,我怕你一个人料理不全,狠不下心管束下面人,所以来问问,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云开笑道,“多谢大伯母关心,明日确实有客人登门,说是江家人,要和家里谈生意。三郎不在家,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不敢贸然答应,但人家既看得上我潘家,诚心合作,我潘家也不能失礼,把人晾着总归不好,不如请进家里用顿便饭,全了彼此脸面。” “甚好。”潘大夫人赞了一句,又道:“可是那个江家?” “正是。”云开回道。 “来的是谁?”潘大夫人问。 云开道:“江厌。” “那家人等闲不露面,也不知这一回来我潘家想做什么生意。”潘大夫人垂下眼睑,随口问道。 “我也不知,江郎君信中并未说明。”云开道。 “罢了,左右外面的事和咱们不相干,琢磨再多也没用,眼下把明日的席面办好,不丢了潘家的脸面才是最要紧的。”潘大夫人笑看着云开,“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问我。” “多谢大伯母。”云开道。 两人又虚与委蛇一番,潘大夫人方才离开。 云开送她出了院子,再回屋,脸色猛然下沉。 潘大夫人戴着老夫人的金项圈明晃晃在她跟前晃悠,想着她不知晓那东西的来历,把她当傻子耍,真是把她当傻子耍。 盗取婆母嫁妆,还堂而皇之戴在身上,当真是厚颜无耻。 第170章 非人 不过潘大夫人来这一遭,倒说明了一件事--大房和江厌并无往来。 若是大房和江厌勾结,大夫人也不必急急忙忙来打听江厌的事,且云开提到江厌的时候特意观察过大夫人的面色,确信她甚至没听说过江厌的名字。 可如果不是江厌,又会是谁把牵机散给了大房? 潘家的这趟浑水真是让人愈发看不明白。 云开手指轻点桌面,陷入沉思。 她想到了裴樾明,此前她和裴樾明都以为伏击潘玉的是江厌的人,现在看来却不一定,似乎有另一股力量牵涉其中,且身份不明,一直在暗地里虎视眈眈,盯着潘家,也不知晓裴樾明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灵州城外,乌金西坠,烂漫的晚霞染红整个天际。 “家主,再行一个时辰,我们就能到驿站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扬起声音冲着为首的青年道。 青年骑在马上,脊背挺直,目视前方,落日余晖映照在他脸上,光线刺眼,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便也错过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 “继续赶路,争取天黑之前到达驿站。”裴樾明沉声下令。 一行人押送着货物往前走。 灵州多山丘,前方便有一片密林,裴樾明知晓,躲在暗处的人快要忍不住了。 又走了一刻钟,队伍终于进入密林,时值春末,地上虽然有很多落叶,但仍有许多郁郁葱葱的树木矗立在道路两旁,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让人看不清林子里的景象。 天边透出一点黑,林子里不时传来鸟雀鸣叫声。 常年赶路的人都知晓,等天黑透了,再待在这片林子里,夜里能吓得人睡不着觉。 跟着押送货物的除了十几个潘宅家丁,还有一支经验丰富的镖队,按理说,这些人都该清楚其中厉害,加快速度赶路才是正理,可偏偏,所有人的速度都不约而同慢了下来,只有前方的裴樾明保持着正常的速度前进。 领头的镖师和紧跟在裴樾明身后的魁梧家丁孟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杀意。 视线错开的那一霎那,魁梧家丁夹紧马腹,举着刀直冲前方的裴樾明,身后家丁和镖师纷纷抽出武器,跑向裴樾明。 孟三的刀带着雷霆之势劈向裴樾明,目标是裴樾明的脖子。 在他眼中,潘玉虽然有点武功,但学艺不精,想躲过这后背一击根本没有可能。 眼底的弑杀之意一闪而过,孟三全力挥出这一刀,刀身争鸣,隐有破空之声。 想象中裴樾明人头落地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孟三的刀落空了,他眼睁睁看着裴樾明好似有先知一般俯下身,不仅躲过了致命一击,还有余力伸出腿将他踢翻在地。 胸口处传来钻心般的痛苦,孟三整个人从马背上飞出,狠狠摔在地上,五脏六腑几乎被震碎,猛地喷出一口血。 孟三想站起来,身上却没有一点力气,瘫倒在地上,脑海中不断闪现方才裴樾明看过来那一眼,心头止不住发颤。 他从不知潘三郎竟然能露出那般可怕的眼神,眼底仿佛凝着万丈寒冰,轻易就能把他刺穿。 而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孟三眼见着潘三郎形如鬼魅,骑着马穿梭在人群中,甚至不需要武器,仅凭一只手,便将蜂拥而上的杀手击落马下。 数十个人,竟然奈何不了一个潘三郎! 不是他在做梦,便是这个人根本不是潘三郎,可这世上真有人能不怕刀剑,依靠着血肉之躯杀出重重包围,而不伤分毫吗? 眼看着那杀神解决掉所有人,骑着马,悠然走向他,孟三的身子竟然出现轻微的颤抖,灵魂深处涌起一股止不住的害怕。 “你别过来,你究竟是谁?”孟三大叫着,嘴里不断涌出鲜血。 马上人根本不理睬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脚步声仿佛死神的召唤,清晰落入孟三耳膜,强烈的害怕和求生的本能迫使孟三挣扎着往后爬,可身上没有力气,只拖出一道短短的血痕,便再也爬不动。 一只脚踩住了他的脑袋,孟三的头被死死抵在地上,再不敢乱动。 “说,是谁派你来的?” 冷漠平淡的声音在孟三耳边响起,这句问询使孟三猛然意识到自己是死士,任务失败除了死没有别的选择,但他可以选择自杀,只要咬破嘴里的毒囊,他就可以体面的死去,而不是倍受折磨、生不如死。 这本就是他的归宿,若非方才鬼迷了心窍,他早该这么做。 这般想着,孟三用力咬破毒囊。 他尝到了毒药的苦味,慢慢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死人应该是没有感觉的,可孟三还是能清晰感觉到脑袋被踩的痛意,嘴里弥漫着苦味,耳朵被地上的沙石磨得生疼。 他再蠢,也不会以为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还没起效,何止没有起效,是根本没有用。 “只要我不允,你就不会死。”头顶传来熟悉的男子声音。 孟三颤巍巍睁开眼,他被踩着头,看不到男子的脸,视线中是一片倒地不起的人,鲜血流了一地,快要染红他的眼,可他看得分明,那些人并没有死,有的人疼得在地上打滚,嘴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孟三险些以为自己被踩聋了,可下一瞬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们太吵了,所以我不想听他们说话,你是聪明人,我给你一次机会,说出背后指使你的人,否则我不敢保证在你身上会发生什么。” 又是轻飘飘的语气,仿佛在和他谈论今日的天气如何,可孟三心底却升起比死亡还让人害怕的恐怕。 这个男人好像不是人,他比江家人还要可怕,孟三不怕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他怕生不如死,更怕死了以后还不安宁。 “我说,我说!” “是江家的江昭派我来的。” 孟三说罢,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晕了过去。 裴樾明拎起他,随手扔上马背。 随后,他的声音在林间响起。 “今日留你们一命,但以后别想再开口说话。” 倒在地上的人像一条条死鱼,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第170章 非人 不过潘大夫人来这一遭,倒说明了一件事--大房和江厌并无往来。 若是大房和江厌勾结,大夫人也不必急急忙忙来打听江厌的事,且云开提到江厌的时候特意观察过大夫人的面色,确信她甚至没听说过江厌的名字。 可如果不是江厌,又会是谁把牵机散给了大房? 潘家的这趟浑水真是让人愈发看不明白。 云开手指轻点桌面,陷入沉思。 她想到了裴樾明,此前她和裴樾明都以为伏击潘玉的是江厌的人,现在看来却不一定,似乎有另一股力量牵涉其中,且身份不明,一直在暗地里虎视眈眈,盯着潘家,也不知晓裴樾明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灵州城外,乌金西坠,烂漫的晚霞染红整个天际。 “家主,再行一个时辰,我们就能到驿站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扬起声音冲着为首的青年道。 青年骑在马上,脊背挺直,目视前方,落日余晖映照在他脸上,光线刺眼,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便也错过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 “继续赶路,争取天黑之前到达驿站。”裴樾明沉声下令。 一行人押送着货物往前走。 灵州多山丘,前方便有一片密林,裴樾明知晓,躲在暗处的人快要忍不住了。 又走了一刻钟,队伍终于进入密林,时值春末,地上虽然有很多落叶,但仍有许多郁郁葱葱的树木矗立在道路两旁,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让人看不清林子里的景象。 天边透出一点黑,林子里不时传来鸟雀鸣叫声。 常年赶路的人都知晓,等天黑透了,再待在这片林子里,夜里能吓得人睡不着觉。 跟着押送货物的除了十几个潘宅家丁,还有一支经验丰富的镖队,按理说,这些人都该清楚其中厉害,加快速度赶路才是正理,可偏偏,所有人的速度都不约而同慢了下来,只有前方的裴樾明保持着正常的速度前进。 领头的镖师和紧跟在裴樾明身后的魁梧家丁孟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杀意。 视线错开的那一霎那,魁梧家丁夹紧马腹,举着刀直冲前方的裴樾明,身后家丁和镖师纷纷抽出武器,跑向裴樾明。 孟三的刀带着雷霆之势劈向裴樾明,目标是裴樾明的脖子。 在他眼中,潘玉虽然有点武功,但学艺不精,想躲过这后背一击根本没有可能。 眼底的弑杀之意一闪而过,孟三全力挥出这一刀,刀身争鸣,隐有破空之声。 想象中裴樾明人头落地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孟三的刀落空了,他眼睁睁看着裴樾明好似有先知一般俯下身,不仅躲过了致命一击,还有余力伸出腿将他踢翻在地。 胸口处传来钻心般的痛苦,孟三整个人从马背上飞出,狠狠摔在地上,五脏六腑几乎被震碎,猛地喷出一口血。 孟三想站起来,身上却没有一点力气,瘫倒在地上,脑海中不断闪现方才裴樾明看过来那一眼,心头止不住发颤。 他从不知潘三郎竟然能露出那般可怕的眼神,眼底仿佛凝着万丈寒冰,轻易就能把他刺穿。 而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孟三眼见着潘三郎形如鬼魅,骑着马穿梭在人群中,甚至不需要武器,仅凭一只手,便将蜂拥而上的杀手击落马下。 数十个人,竟然奈何不了一个潘三郎! 不是他在做梦,便是这个人根本不是潘三郎,可这世上真有人能不怕刀剑,依靠着血肉之躯杀出重重包围,而不伤分毫吗? 眼看着那杀神解决掉所有人,骑着马,悠然走向他,孟三的身子竟然出现轻微的颤抖,灵魂深处涌起一股止不住的害怕。 “你别过来,你究竟是谁?”孟三大叫着,嘴里不断涌出鲜血。 马上人根本不理睬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脚步声仿佛死神的召唤,清晰落入孟三耳膜,强烈的害怕和求生的本能迫使孟三挣扎着往后爬,可身上没有力气,只拖出一道短短的血痕,便再也爬不动。 一只脚踩住了他的脑袋,孟三的头被死死抵在地上,再不敢乱动。 “说,是谁派你来的?” 冷漠平淡的声音在孟三耳边响起,这句问询使孟三猛然意识到自己是死士,任务失败除了死没有别的选择,但他可以选择自杀,只要咬破嘴里的毒囊,他就可以体面的死去,而不是倍受折磨、生不如死。 这本就是他的归宿,若非方才鬼迷了心窍,他早该这么做。 这般想着,孟三用力咬破毒囊。 他尝到了毒药的苦味,慢慢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死人应该是没有感觉的,可孟三还是能清晰感觉到脑袋被踩的痛意,嘴里弥漫着苦味,耳朵被地上的沙石磨得生疼。 他再蠢,也不会以为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还没起效,何止没有起效,是根本没有用。 “只要我不允,你就不会死。”头顶传来熟悉的男子声音。 孟三颤巍巍睁开眼,他被踩着头,看不到男子的脸,视线中是一片倒地不起的人,鲜血流了一地,快要染红他的眼,可他看得分明,那些人并没有死,有的人疼得在地上打滚,嘴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孟三险些以为自己被踩聋了,可下一瞬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们太吵了,所以我不想听他们说话,你是聪明人,我给你一次机会,说出背后指使你的人,否则我不敢保证在你身上会发生什么。” 又是轻飘飘的语气,仿佛在和他谈论今日的天气如何,可孟三心底却升起比死亡还让人害怕的恐怕。 这个男人好像不是人,他比江家人还要可怕,孟三不怕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他怕生不如死,更怕死了以后还不安宁。 “我说,我说!” “是江家的江昭派我来的。” 孟三说罢,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晕了过去。 裴樾明拎起他,随手扔上马背。 随后,他的声音在林间响起。 “今日留你们一命,但以后别想再开口说话。” 倒在地上的人像一条条死鱼,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第171章 江厌 潘大夫人所谓的帮忙不过空话,招待江厌的席面最后还是由云开一力操办。 迎接宾客,都由主家操持,潘玉身为一家之主,如今不在家中,一切事务便落到他的新妇头上。 翌日一早,云开守在潘宅门口,等待江厌的到来。 一辆马车远远而来,进入云开的视线,车盖四角处悬挂着白色羽毛,车身呈淡紫色,看起来神秘华贵。 驾车的男子身着紫色衣衫,腰间挂着银制首饰,觉察到云开的目光,他抬头扫了云开一眼,又收回视线。 这是很典型的江家人,不把外面的普通人看在眼中,不过既然沦落到驾马车,应该只是旁支,还是没什么实权的旁支。 云开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因为男子的无礼而生气。 马车慢慢驶向潘宅,而后停下。 云开站在檐下问道:“敢问阁下可是江郎君?” 车里的人没有立刻回答,只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车帘里伸出,一点点掀开车帘,随后露出了面容、身形。 那是个年约二十的青年,一身紫色衣衫,束发成冠,除了左手大拇指上戴的银戒,通身上下几乎没有银饰。 他挺直脊背站在车头,长身玉立,左手放置在身前,右手负在身后,气质偏儒雅内敛。 单看他的衣着打扮,实在不像江家人,当然,气质也不像。 毕竟江家人大多数都是江池那一类型,酷爱银饰,恨不得身上挂满银饰,气质也更神秘难测,像生长在沼泽地里美丽的菌类,艳丽而危险。 眼前男子却像徐徐吹来的的清风,有着包容一切的宽容。 这男子和江家人,分明是两个极端。 “在下江厌,劳烦夫人久候。”江厌一边下车,一边温声道,说话时他的目光落在云开身上,神色温和,眸光清亮,待话说完,他又很快低下头,很难不让人想到他是因为尊重云开,所以说话的时候直视着她,又因男女有别话说完就不再看她。 他表现得这般温和守礼,没有一点攻击性,很难让人生出恶感。 若非一早知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云开也无法从他身上看出任何不妥之处。 云开笑道:“江郎君一路劳顿,不如快些入府休息。” “多谢夫人。”江厌并没有带驾车的男子,只身进入府中。 接待江厌的地方设在前厅,从大门到前厅云开和江厌分别乘的轿子,并没有机会说话,直到下了轿子,再次碰面,云开才道:“家主远行,归期不定,只能由我招待江郎君,若有不妥当的地方,还请江郎君勿怪。” “夫人客气了。”江厌笑道。 “江郎君请。”云开道。 两人一道进入前厅,潘家其他几房的老爷、男郎早便候在这儿,等待江厌的到来。 将人领了来,云开自去到屏风后,和潘家娘子们坐在一处。 今日宴席不涉及生意场上的事,自然没有弯弯绕绕,除了潘大夫人不时朝着云开说几句刺人的话,称句宾主尽宜并不为过。 酒宴散后,江厌被安排在了西边的客房居住,只等裴樾明回来,与他一同商量潘江两家合作的事。 云开作为当家主母,替江厌安置住处、仆从是分内之事,至于带领江厌游玩,以尽地主之谊的事却与她无干,自有其他几房的郎君费心。接下来两日,她照旧服侍老夫人、打理府中庶务、应对时不时来找茬的潘大夫人,日子过得与往常无异。 最先按捺不住的人是江厌。 是日夜间,云开从老夫人处离开,走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 夜幕低垂,几颗星子镶嵌在天边,散发着淡淡的光亮,云开漫步在院中,与不远处的江厌迎面撞上,他今日着素衣白裳,束发成冠,在无边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出。 云开加快步子迎上前去,同他打招呼,“江郎君。” 江厌回道:“潘夫人。” “江郎君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云开笑道。 “托夫人的福,一切都好。”江厌道。 “若有什么短缺,郎君尽管开口。”云开又道。 江厌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多谢夫人。” “府中事务繁杂,我还有几本账簿未看,需得回去理账。夜色已深,郎君也早些回去休息。”云开欠了欠身,准备离开。 江厌的声音很快响起,“夫人留步,某有事想请教夫人,还望夫人稍留片刻。” 云开直起身子,面色不改,回道:“江郎君有何事想问,但说无妨。” 江厌道:“不知潘家主何时归来?可否有书信传回?” 云开摇头道:“家主归期我亦不知,这几日也并未有信件寄回。” “许是潘家主路上耽搁,这才未有家信传回,夫人无需太过挂心。”江厌放低声音,宽慰道。 云开扬起笑容,“承郎君吉言,相信家主很快就会回来。” 女子的笑温婉恬淡,一如初见,江厌愣了一瞬,待回神后,他垂下眼睑,收敛了眸中化不开的复杂。 再抬眼时,他又变回了方才白衣无尘的模样。 “某一直想问,潘夫人娘家可是在灵州通顺县?”江厌一瞬不瞬看向云开。 “通顺县正是我的家乡,郎君如何知晓这些?”云开惊讶道。 “夫人家中可是做染布生意?”江厌不答反问。 云开虽疑惑,还是点了点头,“是,我家世代做此营生。” “那便没错了。”江厌露出惊喜恍惚的表情,不等云开说话,他又道:“娘子看我可有几分眼熟?” 云开被他一番话弄得摸不清头脑,仔仔细细看了他几眼,蹙眉沉思片刻,方道:“莫非我和江郎君从前见过?只是我实在没有印象,江郎君不妨直言相告。” 江厌面色不变,眸色却深了深,“经年日久,夫人不记得也正常,只是我却不敢忘怀,当年夫人和令尊令慈的救命之恩。” 云开面上更加迷茫。 江厌又道:“八年前的一个雪夜,我力不能支,昏倒在夫人家门口,是夫人收留了我。” 他紧紧盯着云开,如愿见到她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第171章 江厌 潘大夫人所谓的帮忙不过空话,招待江厌的席面最后还是由云开一力操办。 迎接宾客,都由主家操持,潘玉身为一家之主,如今不在家中,一切事务便落到他的新妇头上。 翌日一早,云开守在潘宅门口,等待江厌的到来。 一辆马车远远而来,进入云开的视线,车盖四角处悬挂着白色羽毛,车身呈淡紫色,看起来神秘华贵。 驾车的男子身着紫色衣衫,腰间挂着银制首饰,觉察到云开的目光,他抬头扫了云开一眼,又收回视线。 这是很典型的江家人,不把外面的普通人看在眼中,不过既然沦落到驾马车,应该只是旁支,还是没什么实权的旁支。 云开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因为男子的无礼而生气。 马车慢慢驶向潘宅,而后停下。 云开站在檐下问道:“敢问阁下可是江郎君?” 车里的人没有立刻回答,只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车帘里伸出,一点点掀开车帘,随后露出了面容、身形。 那是个年约二十的青年,一身紫色衣衫,束发成冠,除了左手大拇指上戴的银戒,通身上下几乎没有银饰。 他挺直脊背站在车头,长身玉立,左手放置在身前,右手负在身后,气质偏儒雅内敛。 单看他的衣着打扮,实在不像江家人,当然,气质也不像。 毕竟江家人大多数都是江池那一类型,酷爱银饰,恨不得身上挂满银饰,气质也更神秘难测,像生长在沼泽地里美丽的菌类,艳丽而危险。 眼前男子却像徐徐吹来的的清风,有着包容一切的宽容。 这男子和江家人,分明是两个极端。 “在下江厌,劳烦夫人久候。”江厌一边下车,一边温声道,说话时他的目光落在云开身上,神色温和,眸光清亮,待话说完,他又很快低下头,很难不让人想到他是因为尊重云开,所以说话的时候直视着她,又因男女有别话说完就不再看她。 他表现得这般温和守礼,没有一点攻击性,很难让人生出恶感。 若非一早知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云开也无法从他身上看出任何不妥之处。 云开笑道:“江郎君一路劳顿,不如快些入府休息。” “多谢夫人。”江厌并没有带驾车的男子,只身进入府中。 接待江厌的地方设在前厅,从大门到前厅云开和江厌分别乘的轿子,并没有机会说话,直到下了轿子,再次碰面,云开才道:“家主远行,归期不定,只能由我招待江郎君,若有不妥当的地方,还请江郎君勿怪。” “夫人客气了。”江厌笑道。 “江郎君请。”云开道。 两人一道进入前厅,潘家其他几房的老爷、男郎早便候在这儿,等待江厌的到来。 将人领了来,云开自去到屏风后,和潘家娘子们坐在一处。 今日宴席不涉及生意场上的事,自然没有弯弯绕绕,除了潘大夫人不时朝着云开说几句刺人的话,称句宾主尽宜并不为过。 酒宴散后,江厌被安排在了西边的客房居住,只等裴樾明回来,与他一同商量潘江两家合作的事。 云开作为当家主母,替江厌安置住处、仆从是分内之事,至于带领江厌游玩,以尽地主之谊的事却与她无干,自有其他几房的郎君费心。接下来两日,她照旧服侍老夫人、打理府中庶务、应对时不时来找茬的潘大夫人,日子过得与往常无异。 最先按捺不住的人是江厌。 是日夜间,云开从老夫人处离开,走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 夜幕低垂,几颗星子镶嵌在天边,散发着淡淡的光亮,云开漫步在院中,与不远处的江厌迎面撞上,他今日着素衣白裳,束发成冠,在无边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出。 云开加快步子迎上前去,同他打招呼,“江郎君。” 江厌回道:“潘夫人。” “江郎君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云开笑道。 “托夫人的福,一切都好。”江厌道。 “若有什么短缺,郎君尽管开口。”云开又道。 江厌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多谢夫人。” “府中事务繁杂,我还有几本账簿未看,需得回去理账。夜色已深,郎君也早些回去休息。”云开欠了欠身,准备离开。 江厌的声音很快响起,“夫人留步,某有事想请教夫人,还望夫人稍留片刻。” 云开直起身子,面色不改,回道:“江郎君有何事想问,但说无妨。” 江厌道:“不知潘家主何时归来?可否有书信传回?” 云开摇头道:“家主归期我亦不知,这几日也并未有信件寄回。” “许是潘家主路上耽搁,这才未有家信传回,夫人无需太过挂心。”江厌放低声音,宽慰道。 云开扬起笑容,“承郎君吉言,相信家主很快就会回来。” 女子的笑温婉恬淡,一如初见,江厌愣了一瞬,待回神后,他垂下眼睑,收敛了眸中化不开的复杂。 再抬眼时,他又变回了方才白衣无尘的模样。 “某一直想问,潘夫人娘家可是在灵州通顺县?”江厌一瞬不瞬看向云开。 “通顺县正是我的家乡,郎君如何知晓这些?”云开惊讶道。 “夫人家中可是做染布生意?”江厌不答反问。 云开虽疑惑,还是点了点头,“是,我家世代做此营生。” “那便没错了。”江厌露出惊喜恍惚的表情,不等云开说话,他又道:“娘子看我可有几分眼熟?” 云开被他一番话弄得摸不清头脑,仔仔细细看了他几眼,蹙眉沉思片刻,方道:“莫非我和江郎君从前见过?只是我实在没有印象,江郎君不妨直言相告。” 江厌面色不变,眸色却深了深,“经年日久,夫人不记得也正常,只是我却不敢忘怀,当年夫人和令尊令慈的救命之恩。” 云开面上更加迷茫。 江厌又道:“八年前的一个雪夜,我力不能支,昏倒在夫人家门口,是夫人收留了我。” 他紧紧盯着云开,如愿见到她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第172章 呓语 “当日那人竟是你吗?”云开满目惊讶。 江厌含笑点头,“夫人还记得我?当年我受人迫害,流落他乡,承蒙夫人收留,这才保住性命。” “自然记得。”云开点头,“只是你和从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我一时不敢联想。” “若非夫人,我早变成一捧黄土,哪里还有今日。如今能和夫人重逢,我亦希望能回报夫人一二。”江厌道。 “郎君言重,得知郎君安好,我便也安心了。当日救下郎君,并非为了郎君的回报,如今更不必提什么回报。”云开忙道。 “夫人高义,是我狭隘了。”江厌道。 故人相逢,本该好好庆祝,无奈江厌和云开不仅男女有别,身份更是有别,加之天色越发暗沉,并不适合叙旧,便只说了几句话,就分开了。 入夜时分,天色暗沉,黑漆漆的天幕透不出一丝光亮。 遣了仆人出去后,云开一人坐在桌案前,执笔写下许多人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 潘大爷、潘大夫人 潘家的人似乎都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云开的视线落在宣纸空白处,目光微凝。 身侧忽然吹来一阵冷风,吸引了云开的注意,她侧目看去,映入眼帘的是裴樾明的身影。 “殿下?”云开迟疑着起身,不懂为何裴樾明会忽然回来,按常理算,他此刻应是才走了过半的路程。 裴樾明自暗处向云开走来,边走边道:“是我。” 他站立在云开面前,解释道:“半道劫杀的刺客不过乌合之众,不值一提,我已经审问过活口,是四房的人联合江厌做的。” 云开颔首,大致同裴樾明说了大房给老夫人下毒的事,最后总结道:“如今看来,有两拨势力参与其中,大房想杀了老夫人,嫁祸给潘玉,趁机夺权;四房则是想联合江厌除掉潘玉。不过牵机散不易得,大房不清楚江厌也盯住了潘家,他们背后说不定还有其他江家人的影子。” “江家想吞掉潘家。”裴樾明给出最后判断,他和云开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了然。 也只有这个解释,能说得通了。 潘家怀璧其罪,江家意图吞并潘家,壮大势力,与其说是林倩惹来了江厌,以致潘家覆灭,不如说是潘家引来了江家,连累了潘玉。 “你这几日可安好?可有遇到其他麻烦?”裴樾明问道,视线落到云开身上。 “并无,一切都好。”云开摇了摇头。 裴樾明神色微缓:“明日府上会有变故,你今夜好生休息,待明日过后,对你我来说都将是挑战。” 听得他低沉的声音,云开心头萦绕起淡淡的忧愁,心魔吗? 她的秘密,还能守得住吗? 云开的心情一时翻覆,看向裴樾明的眸中携了几缕复杂,最后她垂下头,什么都没说。 良久,方低低应了声,“好。” 她回避着裴樾明,自看不到裴樾明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只是那抹失望来去匆匆,随之又变成释然,深深嵌在裴樾明漂亮的凤眸中,后又被细长的睫毛掩住。 “我去净室清洗一番,你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耳畔响起裴樾明的话,话音消散,留给云开的只有他离去的背影。 云开盯着裴樾明离去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收回视线,迈步去了内室。 穿书是她最大的秘密,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轻易向任何人透露。 净室内,水雾袅袅,朦胧水汽向四处弥漫。 一道身影忽然出现,携了阵阵凉风,吹散了水雾,男子精壮的身躯展露无遗,堪称完美的身材比例让人怀疑这具身躯的主人是否真实存在,窄瘦的腰身,薄薄的腹肌,每一个地方都生得恰到好处。 可惜,胸前那道狰狞的、深可见骨的伤口破坏了这份令人惊叹的美。 裴樾明随手扔掉方才扯下来的衣服,丝毫不担心动作过大会牵扯到伤口,他只着亵裤,跨入浴桶中。 热水漫过伤口,感受到刺骨的疼痛,裴樾明勾起唇,露出讽刺的笑容。 普通的伤口流出的是鲜红的血液,而这道伤口却与之相反,明明深可见骨,又浸泡在热水里,却连一丝鲜血都没有渗出,于皮肉处渗透出淡灰色光芒。 这伤不像是刀刃所致,更像是神鬼话本里属于厉鬼以生命为代价造成的诅咒,诡异得让人不敢直视。 “明明已经惩罚我丧失触觉,却还是要用这种手段提醒我不能违逆你吗?” “你如果真有本事,就杀了我。” 净室内只有流动的水汽,飘飞的水雾,裴樾明直视着前方,一字一句道,仿佛那里真的站了一个人,而不是一团空气。 胸口骤然传来一阵刺痛,裴樾明的嘴角不受控制流出一丝鲜血,他眼底的笑意愈发深厚。 “即便你利用江池困住了我和她,又能困得住几时?” “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帮她回去。” 周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后又继续流动。 裴樾明不再说话,闭上眼,倚靠在浴桶边缘,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门窗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似乎是风借此发怒。 裴樾明岿然不动,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等风停了,他才睁开眼。 自他脑海深处慢慢凝聚出一个精雕玉琢的小孩,操着稚嫩却故作老成的嗓音,“激怒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无人与他答话,小孩却不受挫,继续道:“你生气了。” 小孩叹了口气,“他这么对你和姐姐,我也生气,但你还是要保重自己的身子,今日你强行动用力量,已经对身体造成很大负担了。” “我知道你是担心姐姐才想速战速决,但你也要爱惜自己” 小孩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末了,终于得了一句回话,“阿亭,我心中有数。” 小孩撇撇嘴,显然不认同裴樾明的话,“你若是心中有数就不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阿亭,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没有过多的解释,只一句话,便让名为阿亭的男孩闭上了嘴,改为默默地流泪。 裴樾明安抚的声音响起,“阿亭,你是大孩子了,不要随便流泪。等那天到来了,我就能把身体还给你,你也能亲手为自己报仇,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回应裴樾明的是男孩愈发压抑不住的哭声。 脑袋被吵得发疼,裴樾明却没有半分不耐,半垂的凤眸中,流淌却名为悲伤的情绪。 而这些情绪,他本不应该拥有。 第172章 呓语 “当日那人竟是你吗?”云开满目惊讶。 江厌含笑点头,“夫人还记得我?当年我受人迫害,流落他乡,承蒙夫人收留,这才保住性命。” “自然记得。”云开点头,“只是你和从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我一时不敢联想。” “若非夫人,我早变成一捧黄土,哪里还有今日。如今能和夫人重逢,我亦希望能回报夫人一二。”江厌道。 “郎君言重,得知郎君安好,我便也安心了。当日救下郎君,并非为了郎君的回报,如今更不必提什么回报。”云开忙道。 “夫人高义,是我狭隘了。”江厌道。 故人相逢,本该好好庆祝,无奈江厌和云开不仅男女有别,身份更是有别,加之天色越发暗沉,并不适合叙旧,便只说了几句话,就分开了。 入夜时分,天色暗沉,黑漆漆的天幕透不出一丝光亮。 遣了仆人出去后,云开一人坐在桌案前,执笔写下许多人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 潘大爷、潘大夫人 潘家的人似乎都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云开的视线落在宣纸空白处,目光微凝。 身侧忽然吹来一阵冷风,吸引了云开的注意,她侧目看去,映入眼帘的是裴樾明的身影。 “殿下?”云开迟疑着起身,不懂为何裴樾明会忽然回来,按常理算,他此刻应是才走了过半的路程。 裴樾明自暗处向云开走来,边走边道:“是我。” 他站立在云开面前,解释道:“半道劫杀的刺客不过乌合之众,不值一提,我已经审问过活口,是四房的人联合江厌做的。” 云开颔首,大致同裴樾明说了大房给老夫人下毒的事,最后总结道:“如今看来,有两拨势力参与其中,大房想杀了老夫人,嫁祸给潘玉,趁机夺权;四房则是想联合江厌除掉潘玉。不过牵机散不易得,大房不清楚江厌也盯住了潘家,他们背后说不定还有其他江家人的影子。” “江家想吞掉潘家。”裴樾明给出最后判断,他和云开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了然。 也只有这个解释,能说得通了。 潘家怀璧其罪,江家意图吞并潘家,壮大势力,与其说是林倩惹来了江厌,以致潘家覆灭,不如说是潘家引来了江家,连累了潘玉。 “你这几日可安好?可有遇到其他麻烦?”裴樾明问道,视线落到云开身上。 “并无,一切都好。”云开摇了摇头。 裴樾明神色微缓:“明日府上会有变故,你今夜好生休息,待明日过后,对你我来说都将是挑战。” 听得他低沉的声音,云开心头萦绕起淡淡的忧愁,心魔吗? 她的秘密,还能守得住吗? 云开的心情一时翻覆,看向裴樾明的眸中携了几缕复杂,最后她垂下头,什么都没说。 良久,方低低应了声,“好。” 她回避着裴樾明,自看不到裴樾明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只是那抹失望来去匆匆,随之又变成释然,深深嵌在裴樾明漂亮的凤眸中,后又被细长的睫毛掩住。 “我去净室清洗一番,你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耳畔响起裴樾明的话,话音消散,留给云开的只有他离去的背影。 云开盯着裴樾明离去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收回视线,迈步去了内室。 穿书是她最大的秘密,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轻易向任何人透露。 净室内,水雾袅袅,朦胧水汽向四处弥漫。 一道身影忽然出现,携了阵阵凉风,吹散了水雾,男子精壮的身躯展露无遗,堪称完美的身材比例让人怀疑这具身躯的主人是否真实存在,窄瘦的腰身,薄薄的腹肌,每一个地方都生得恰到好处。 可惜,胸前那道狰狞的、深可见骨的伤口破坏了这份令人惊叹的美。 裴樾明随手扔掉方才扯下来的衣服,丝毫不担心动作过大会牵扯到伤口,他只着亵裤,跨入浴桶中。 热水漫过伤口,感受到刺骨的疼痛,裴樾明勾起唇,露出讽刺的笑容。 普通的伤口流出的是鲜红的血液,而这道伤口却与之相反,明明深可见骨,又浸泡在热水里,却连一丝鲜血都没有渗出,于皮肉处渗透出淡灰色光芒。 这伤不像是刀刃所致,更像是神鬼话本里属于厉鬼以生命为代价造成的诅咒,诡异得让人不敢直视。 “明明已经惩罚我丧失触觉,却还是要用这种手段提醒我不能违逆你吗?” “你如果真有本事,就杀了我。” 净室内只有流动的水汽,飘飞的水雾,裴樾明直视着前方,一字一句道,仿佛那里真的站了一个人,而不是一团空气。 胸口骤然传来一阵刺痛,裴樾明的嘴角不受控制流出一丝鲜血,他眼底的笑意愈发深厚。 “即便你利用江池困住了我和她,又能困得住几时?” “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帮她回去。” 周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后又继续流动。 裴樾明不再说话,闭上眼,倚靠在浴桶边缘,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门窗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似乎是风借此发怒。 裴樾明岿然不动,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等风停了,他才睁开眼。 自他脑海深处慢慢凝聚出一个精雕玉琢的小孩,操着稚嫩却故作老成的嗓音,“激怒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无人与他答话,小孩却不受挫,继续道:“你生气了。” 小孩叹了口气,“他这么对你和姐姐,我也生气,但你还是要保重自己的身子,今日你强行动用力量,已经对身体造成很大负担了。” “我知道你是担心姐姐才想速战速决,但你也要爱惜自己” 小孩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末了,终于得了一句回话,“阿亭,我心中有数。” 小孩撇撇嘴,显然不认同裴樾明的话,“你若是心中有数就不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阿亭,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没有过多的解释,只一句话,便让名为阿亭的男孩闭上了嘴,改为默默地流泪。 裴樾明安抚的声音响起,“阿亭,你是大孩子了,不要随便流泪。等那天到来了,我就能把身体还给你,你也能亲手为自己报仇,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回应裴樾明的是男孩愈发压抑不住的哭声。 脑袋被吵得发疼,裴樾明却没有半分不耐,半垂的凤眸中,流淌却名为悲伤的情绪。 而这些情绪,他本不应该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