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升失败后,娇软小公主开始摆烂》 第一章 宋莘莘 遭雷劈是真的疼,宋莘揉着酸疼的胳膊艰难爬起来,还没睁眼就感觉出了不对劲。 我不是应该在洞府吗?哪儿来的床?这被子怎么还这样潮?这波渡劫的雷过期了? 她已经习惯了每次雷劫之后短暂的五感失控,视线还没有恢复,却听到西边不远的地方,几个人蹲在墙角下说小话的细微动静。 “这都没死,这主子还真命大。” “可不是么,我师父说,贤妃娘娘早容不下她了,迟早还得再受一遭,还不如早些去了,省的往后再受苦呢。” 谁?什么娘娘?她这是让雷劈傻了? 眼前依旧灰蒙蒙一片,下意识的,她声音沙哑唤了声阿兰,却无人回应。 这不应当,阿兰是她亲手养大的小兰花,平日最是机灵,就宿在她识海深处……对了,识海呢? 不是?识海也没了? 这下再察觉不到异样,真是白瞎了宋莘多年修行。 身体上酸胀的疼慢慢褪去,视线也逐渐恢复,入眼,是雕花精细但怎么看怎么寒酸的木床顶子,缝隙夹灰,角落处破开裂口,帷幔也灰扑扑,外间摆设冷冷清清,都是些落了灰的老旧物件,撑着胳膊从潮湿的床榻上坐起身,一看就许久不曾洗晒过的被面也是老土的青紫色,连片绣花也不见。 勉强下地,床边塌子上的绣鞋浸着泥水,宋莘索性赤脚踩上冰凉的地面,里间有个还算能入眼的妆匣子,镜面蒙一层灰,勉强能看。 铜镜模糊映着张清秀稚气的脸,看模样不过十四五岁,发饰松松散散绾着青丝,面色白净得吓人,眉眼温软弯弯,唇也白生生。 和她小时候的模样大差不差。 也是看到这张脸的同时,宋莘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直通识海,沉寂许久没动静的识海突然一颤,慢慢悠悠恢复了往日浩瀚的模样,与此同时,一段莫名的记忆出现,真实的就好像是她亲身经历过。 宋莘莘,生在冷宫,母亲难产过世,自此之后也无人记她,就独自一人,和母亲从前的一个丫鬟一个太监,在冷宫磕磕绊绊长大,姊妹欺压,兄弟厌恶,似乎只有个老嬷嬷会隔三差五给她送些旧衣裳跟吃食,也在年关的时候被遣散放出了皇宫。 头两天是母亲忌日,她原本悄悄找到冷宫附近无人的小池边烧些黄纸祭品,就叫一直不耐烦跟着她的丫鬟和太监捂上嘴推进了池子里。 然后就是现在了。 “……” 这是怎的?她就随随便便渡个劫准备随便飞升一下,遭了天谴吗让雷劈成了个小可怜? 简单就着冷水跟帕子擦了手脸,宋莘莘从柜里重新翻出套被褥来铺上,潮湿的那些垃圾扔地下,听着墙角后低低的抱怨,重新睡了一觉,再睁眼天边稍泛白,一觉从傍晚睡到天明。 身上酸疼劲儿下去不少,脑子也不再糊涂。 修仙之人,当顺应天意,既来之则安之。 宋莘莘很适应自己小可怜的新身份,就当渡劫了,还能比遭雷劈更难吗?不可能的。 不过摆在眼前最近的难关在于,三天前是她的生辰和母亲的忌日,她也不过刚十四,却要在今日和另一位比她年长一岁的皇姐一同行及笄礼。 这皇宫里的人都神金…… 那不顶用的丫鬟还睡得像个猪,守夜的小太监坐在门口也打着瞌睡,压根没指望。 今儿好歹也要见人,宋莘莘干脆自己简单收拾了,简简单单洗漱,穿上柜子最底下压着的简简单单的嫩青芙蓉裙,换上最后一双不够漂亮但干净的简简单单的绣鞋,坐在妆匣子前,不紧不慢地敷粉描眉,眉心点一朵红。 唯一一支和衣裙不太搭的水白玉簪子将长发轻轻一挽,戴上母亲留下的百福玉项圈。 避开打盹的太监推开年久掉漆的殿门,嘎吱一声也没吵醒不该醒来的人,将门从外面挂上沉重锁头,火折子随手撇在旧宫殿外面无人注意到的角落。 秋铃宫从来都清冷,在后宫最偏僻的角落,十四年前是废陈嫔的冷宫,陈嫔死了以后,也没人记得这个地方,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活物。 这一路安安静静,宋莘莘从侧门走进御花园,慢慢悠悠的,好一会儿才迎面撞上个人。 黑袍薄甲,手持长刀,腰上挂个铜令牌,光秃秃的,光影晃动下,只能看到令牌正面写了个“暗”字。 黑色的皮遮挡住了他的脸,只能看到双毫无波动的眼睛——像人傀。 远观这人四肢健壮,筋骨强韧,炼化成傀儡得多好使啊。 可惜,现在这个世界好像不太行。 只以为是擦肩而过,却不想对方在宋莘莘默默惆怅叹气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出声,将长刀连带着皮鞘横在她面前。 “公主,属下奉命来接您。” 宋莘莘就说,一切皆有定数,受伤总有受伤的好处,这不,一天而已,连接引人都出现了。 “好的,麻烦了。” 宋莘是修仙大能,但宋莘莘不一样,只不过是个常年生活在冷宫被所有人忽视的小可怜,她脆弱一点、绿茶一点,也很正常? 柔柔弱弱的小公主,这么多年一直都有点营养不良,纤细得仿佛风一吹都能把她卷走,低着头跟在高大侍卫身后,两人沉默穿过漫长的御花园小径,能听到前面的人越来越多,脚步声杂乱,下人奔忙,都在为今天的及笄礼做准备。 主角却不是宋莘莘。 假山后转角处,远远传来击掌声,宋莘莘呆呆跟着没反应,一脑门撞在侍卫背后坚韧的薄甲上。 “殿下,冒犯了。” 手腕突然被一双宽厚大手攥住,直接拉了下去,傻乎乎跌跪在路边。 御驾转过假山,坐在骄撵上的皇帝就看到自己那一身黑甲从来都面无表情的近身暗卫,单膝半跪在石板路边,虽然低着头不动声色看不太出来,但不难察觉他的无措。 他旁边是个娇娇弱弱的小丫头,委屈巴巴瞪着冷脸暗卫,眼眶和鼻尖红彤彤的。 “阿狰,这是?” 这场面,真有意思啊,如果当事人不是他亲闺女的话。 宋莘莘小声唤了句“父皇”,不敢抬眼,听上去不是很确定的样子,皇帝狠狠皱了眉,也用同样不确定的语气,却不是问当事人。 他垂首看着侍卫,又问了一遍:“这是?” 侍卫把头抬起,看了一眼宋莘莘,又看一眼皇帝,全身上下唯一露出来的一双眼里是明晃晃的质疑,声音平平:“属下奉命接七公主殿下前往凤凰台举行及笄礼。” 皇帝:“哦,小七都十五了?” 第二章 配角 宋莘莘不太理解这个皇帝,说他在乎女儿,他不知道女儿今年多大,但要说他不在乎女儿,他还记得吩咐侍卫来接人。 “父皇,女儿刚满十四。” “……” 她撇撇嘴,拉一下旁边侍卫袖子,自以为小声地问:“他真是我父皇吗?” 令明帝高坐轿撵之上,看谁都是居高临下,突然被这一句话气笑了:“怎么,朕一国之主,当不起你这丫头一声爹?” “哦。”宋莘莘从来没有见过爹,长久不接触外人的冷宫生活也叫她不太习惯皇宫的规矩,只是那双垂下去看不清神色的眼抬起来了短暂的瞬间,看清皇帝的模样后,含含糊糊,不太熟练地应和他:“爹。” 令明帝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连带着他身后跟着的太子,用看似温和的一双眼将宋莘莘打量了个透,当先一步笑出声:“许久不见妹妹,近日宫中可还有短缺?” 一个公主而已,还影响不到他当朝太子,他自然也愿意给这个可能被父皇记到了眼里的妹妹卖个好,拐着弯儿提醒皇帝宋莘莘过得清苦。 “短缺?”皇帝一向不太留意后宫,只自语一句,意味不明,直接跳过这个话题:“走,凤凰台约莫也好了。” 几人应声,皇帝御驾开路,太子紧随其后,宋莘莘跟着侍卫坠在最尾。 “你叫什么名字,阿征?” “明狰,狰狞的狰。殿下。” “你是父皇的亲卫吗?” “是。殿下。” “前面那个人是谁啊?” “太子殿下。殿下。” 这人当真是个木头,宋莘莘有点不想跟他说话了,但这具身体几乎没有冷宫之外的记忆,她只能像个白痴一样打听,直到走进凤凰台,御驾在前,姗姗来迟的宋莘莘看着华丽的园子里满满当当跪了一地人,有种当年破元婴开山大典的既视感。 只一晃神儿,她突然就认识到了原本那位宋莘莘和自己的共同点。 她们好像永远都是给别人做配的那个。 宋莘莘像没有家长的小狗一样,及笄礼只能蹭她那明艳动人的皇姐的,安安静静待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看皇姐受父母外族宠爱,跟着走过场。 宋莘也一样,堂堂此生君,天下第一宗门最刻苦的大师姐,二十三结丹,比与他同龄的天才师兄晚了三年,却在二十五岁时,成了数千年来最早踏入元婴的天之骄子,哪怕如此,她的元婴大典,主角也不是她。 她的小师妹灵葵,懵懂灵动,天赋卓绝,成日蹦蹦跳跳,烦极了修炼,却也和她的天才师兄一样二十结丹,可惜试练时误惹天道被废灵根,养大她的师傅在她的元婴大典上,替师妹讨灵根,师恩当着满堂大能的面降下,亲口要她一条命。 她好像从始至终都只是配角? 毫无波折的及笄礼在五公主的备受关注中结束,几乎没几个人注意到跟着过了一整套仪式的宋莘莘,她捧着贵妃娘娘代母赐来的一株玉荷,在热闹汹涌的人潮里无处可去。 还是早先那个名叫明狰的侍卫发现了她,大概是皇帝随口嘱咐过,明狰全程都在角落安静地看着宋莘莘,此时绕过人群来到她身边,依旧是只露一双眼,声音木木的,低头问: “殿下,要走吗?” 宋莘莘把手里的玉荷塞给明狰,提不起兴致,顺了席面上一盅乳鸽汤自个儿端着,没有惊动任何人,带着同样不引人注意的黑甲侍卫,安安静静离开了这座堪称奢靡的凤凰台。 和她来的时候一样。 “明狰,我们可以去御花园坐一会儿吗?我不太想回秋铃宫。” 明狰只是点头,无可无不可,他今天的任务是带好这个没出过门的七公主,怎样都是带。 御花园尽是花匠精心培育出的时令花木,盛夏里开得繁艳,一路走一路认花名儿,有许多明狰也不认得,后来就成了宋莘莘一个人走在前面,捡着能叫上名儿的,回头指给明狰看。 “海棠。” “粉色的海棠。” “墨色的海棠,没见过。” “这是六月雪。” 明狰不太理解这位七公主为什么这样爱说话,她总是要说点什么,好像在害怕安静,他不懂,只是规规矩矩跟着,偶尔应声,到后来,遇到什么能叫上名字的,也会说一句: “这是墨玉,去岁花房新引的海棠品种。” 宋莘莘其实没指望这木头侍卫能说几句话,骤然一听,伴着暖风里的草木香,竟也抿出几分好听的滋味儿。 溜达小半个时辰了,她的绣鞋有些紧,夏日正午时分又热,连着脚心都多少闷得慌,眼看着前头八角凉亭,再不想动弹,堂堂公主,一点儿不讲究,提着裙子就跑过去,直接坐到石墩上。 明狰没接触过其他公主,只记得暗中跟着皇帝的时候,见别的妃子和小殿下,都要等着丫鬟或小太监铺了软垫才会坐,也看宋莘莘比旁人更加娇弱的模样,担心给皇帝把闺女养死了,左右寻不见能隔凉的物件儿,索性解了自己金丝软甲内垫着小牛皮的护腕,摊开来也够铺个圆凳。 宋莘莘刚坐下正待饮口抱了半天已然放到温凉的乳鸽汤,盖儿都揭开了,突然见明狰站旁边儿,动作利索拆了护手,冷着一双眼,干巴巴叫她。 “殿下,起来。” 宋莘莘:嗯? 不理解,但尊重,她还是放下小盅起身,习惯性拍了裙子掸灰,就看着这人把筒形的护腕硬展开,按在石凳上压了压,见那东西不再继续往起卷,才退后一步。 “坐。” 宋莘莘:……很难评,可能这就是不善言辞。 “谢谢你。” “不客气。” 伴着五月暖洋洋的风,到宋莘莘喝完一小盅汤,站在一旁的明狰突然凝神,面罩外锐利的视线骤然射向西边,好一阵儿,他才重新把视线收回,继续一动不动看着自己脚下的石板。 等宋莘莘将小盅收好,慢悠悠拿手帕擦拭了嘴角,整理裙摆重新起身,要往回走,明狰才突兀的冒出一句: “殿下,秋铃宫走水,去见陛下。” 宋莘莘再次:嗯? 我请问呢,虽然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但你一个侍卫总这样没头没尾的说话,就真的合适吗? “……好。” 怎么说呢,说来话长,他说的对。 这个时间,皇帝一向是在寝殿养神等着传膳,明狰对皇帝的生活习惯了解得不能更了解,见宋莘莘没有意见,带着人直接往乾正宫走,依旧是刻意放慢脚步的速度,让娇弱的公主殿下刚刚好能跟上。 就这样,走到一半宋莘莘还是撂挑子了,捻帕子抚着心口,倚到桥栏上再迈不出一步。 这具身体是真娇弱,今天几乎一刻不停走了一上午,体力早到了极限,本就敷了粉,现如今面色更白,薄唇也只剩层浅浅的红脂勉强盖着,才不至于叫她像鬼。 第三章 宓华 令明帝正溜达到乾正宫偏门外的小池塘赏鱼,听到动静抬眼,愣了。 他没想到有一天能看见有人在自己面前不紧不慢下骄,再看当事人苍白的脸和她身边一脸理所应当的明狰,当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自己这个暗卫,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特权,什么叫阶级,说好听点他叫一视同仁,其实就是呆。 呆子也不知道要搀公主下娇,石头一样笔直笔直站着,不等宋莘莘站稳,就对皇帝抱拳:“陛下,秋铃宫走水。” 令明帝:……然后呢? 明狰不理解皇帝为什么听到自己的女儿居所着火了还能一言不发,就像令明帝也不理解明狰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之后想得到什么结果,反而是宋莘莘,坐了一路软轿舒服了些,看着他们互相沉默,绞着帕子主动开口: “……父皇,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娇娇软软的小姑娘,模样大概是随了她已经过世的母妃,和人高马大的皇帝并不太相似,雏鸟似的,巴掌大点儿白生生的小脸,弯眉小鹿眼,简单的发鬟已经有些松散,嫩青的裙裳不够贵气,衬她年纪更小。 宋莘莘并不指望一个记忆里这么多年没见过面的皇帝能为她做什么,丢那支火折子,只是因为她不喜欢秋铃宫里的另外两个人,她深知扮可怜要适度,给这便宜爹加深点儿印象已经很好,就要再开口去暂住其他无人宫院,却意外听到令明帝说话。 令明帝仔细回忆了很久,也没想起走水的秋铃宫在哪儿,印象里只记得十多年前,后宫有个嫔妃为了固宠,几次拿肚里还未出生的孩子做文章,后面似乎是让皇后安了个残害皇嗣的名头,禁足封了宫,往后就再不曾出现过。 怪不得呆兮兮的。 不对明狰私自召轿撵在皇宫大摇大摆的举动做评价,令明帝将鱼食小碗递给太监,背手带他们回了内殿,端坐桌案后。 “上前来。” 宋莘莘才抬头看他,分辨了一下这句话的确是对自己说的,眨了眨眼,茫然走上前,站在令明帝宽大的桌旁,突然被递上支笔。 宋莘莘看了看笔,又看了看爹,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见他也不开口,索性撇撇嘴,自己伸手从桌上取了张干净的纸,点墨端端正正写上“宋莘莘”。 本该娟秀的小楷让她写得隐隐缠连,不难发现这字的笔锋稍带几缕锐气,又的确是周正的。 “秋铃宫在何处?”令明帝接过宋莘莘准备搁下的笔,习惯性在她的字旁落了道半斜的点,又看了一眼宋莘莘满脸的不明所以,难得闷着乐出了声儿,转头问明狰:“长宁苑可还空置着?” 明狰一问三不知,他一个几乎不出去的暗卫,上哪儿知道那么多宫苑哪个住了哪个人去,今儿也是半天没找到所谓的秋铃宫,问了几个宫人才去迟了,半路撞上的宋莘莘。 看他模样皇帝就来气,睨他一眼,唤了近身的太监来:“尚德礼。” “回陛下,自端阳大长公主出嫁离宫,长宁苑再未安置过旁人,已然空置要三十八年了,可是得好好儿拾掇才能叫小殿下安置。” 宋莘莘没意见,也不该有意见,只做自己的聋子和哑巴,头也不抬,任由皇帝两句话给定下去处,正要谢恩后去新住处看看,突然被外面来人打断。 老太监通传后才进来,没见过殿中站着一动不动的明狰,也不认得宋莘莘,只跪下来挨个儿问了好,才说正事: “启禀陛下,西南角秋铃宫巳时三刻走水,烧了三个当值的宫人,索性下面人扑火及时,只坏了些门窗房梁,其外再无损失。” 只坏了些门窗房梁? 令明帝恍惚记得,上回是贵妃宫里没住着人的西配殿起火,半个时辰,烧没了三千两白银,尽是些绫罗绸缎,桌椅宝架,字画绣屏。 都是宫里随处可见的东西,都价值连城,皇宫里面,连棵草都值钱。 太监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无外乎是秋铃宫火烧得多旺多久,最后添了句: “所幸冷宫没待着主子,否则奴才们万死难辞其咎。” 宋莘莘光明正大扣手指头,满不在乎,在令明帝看过来时候才歪了头跟他试图用眼神交流,无果。 他们父女二人,果然是没有默契的。 吩咐报信的退下,听尚德礼念叨了几句吉利话,令明帝抬手让他噤声:“七公主暂住乾元宫偏殿,着监天司则吉日,迁宫长宁苑。” 乾元宫是离皇帝寝宫最近的宫殿,一向不住人,在令明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短暂的住过一阵,这话一出,尚德礼就知道这位七公主往后再安生不成了,谁晓得令明帝还没说完。 “既已然及笄,便赐封号……宓华,追封生母为贵妃,领公主例,赐四季衣裙各二十,首饰头面二十,各样布匹绸缎二十,珠宝摆件不记,阿狰,明日你带着宓华去挑,长宁苑各样物件尚德礼去尽快备齐。” 尚德礼弯腰应声,明狰抱拳:“属下领命。” 宋莘莘也没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稍怔了片刻,才说出一声“多谢父皇”。 令明帝挥挥手,叫明狰和尚德礼退下,唯独留了宋莘莘在一侧,大门闭合,殿内突然有些暗。 父女二人,一坐一站,双双沉默,直到门外尚德礼高声通传午膳送到,无人理会,宋莘莘小幅度挪动一下站麻了的腿。 “父皇,我饿了。” 她自然得不像一个被关在冷宫多年的孩子,无论言谈举止,或者情绪眼神,她甚至没有选择伪装,自然到让令明帝觉得胆大包天。 “传。” 细腰宫人捧盘亭亭而入,精致菜肴转瞬间摆满桌面,两副碗筷分别在令明帝和宋莘莘手边。 宋莘莘从最开始醒来饿到现在,闻到蹄花和莲子羹的味道,是真真实实的发出了一声肚子叫,也不羞怯,捂着空荡荡的肚子指指放在另一边的圆凳,理所应当使唤刚进来的明狰。 “我好饿,阿狰,帮我拿个凳子好吗?” 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人之常情,而且这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皇帝的娇女儿,明狰并不觉得自己被她使唤有什么不对,甚至都没去看令明帝,跳过了正头主子,直接把长桌另一边沉甸甸的圆木凳放在可怜巴巴的宋莘莘身后。 “坐。” 令明帝:……? 第四章 “人总比王八好养。” 宋莘莘在乾正宫吃了一顿九分饱的午饭,临走的时候,她用自己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宫廷礼仪,扶着鼓鼓囊囊的小肚子,慢慢悠悠跟令明帝行了个颇有些不伦不类的礼:“多谢父皇款待,女儿告退。” 好像吃饱喝足跟友人道别似的,一点儿没有正在面对亲爹或者九五至尊时该有的惶恐和敬畏,尚德礼隐晦观察令明帝神色,看不出来,也并不真指望自个儿能看透一国之君,只不过从小在这宫里养成的习惯罢了,借宫人收拾桌面的空儿,直接开口: “宓华殿下不拘小节,奴才眼瞧着,与您当年确有几分相似。” 尚德礼和令明帝一块儿长大,比其他宫人更亲近些,说这话不显刻意,反而叫令明帝也记起了曾经一些零碎片段。 再细想,确实挺像。 那扮猪吃老虎的劲儿,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但对上聪明人,他们都不太乐意遮掩,意义不大,一脉相承的懒。 令明帝想到方才告退自觉跟上宋莘莘的明狰,接过尚德礼递上的茶盏,盖沿轻磕,散了散热气儿,抿口茶汤,不紧不慢开口,含几分笑:“你说,阿狰当真没觉得这丫头在装样吗?” 看着大开的门扇外依旧一板一眼看着宋莘莘上轿撵的明狰,这下笑的人不止令明帝一个了,尚德礼低下头,不想显得自己对那位暗卫首领不敬,话里却明晃晃带着股看戏的意思:“明狰大人直惯了,却也敏锐,迟早能知道的。” 就在刚才,令明帝借口不放心女儿,实则为了多看乐子,特意吩咐明狰先跟着宋莘莘,冠冕堂皇叫明狰替她看顾女儿免受欺辱蒙蔽。 这皇宫里莺莺燕燕多的很,有意思的却没几个,谁能说他想找点亲闺女的乐子是不安好心呢。 一路晃回不远处的乾元宫,轿夫脚程快又稳当,不一会儿就落了轿。 已经不指望明狰自觉贴心的宋莘莘老老实实把素白娇软的手伸给他,直白开口:“阿狰,扶我一下。” 明狰这才隔着宋莘莘袖口衣料搀她的手腕,一板一眼“哦”了声。 衣料触感有些过于绵软了,质感尚不如他的练功服,明狰皱眉,不问宋莘莘意见,直接吩咐早早得了指派候在乾元宫门口的青衣宫女。 “叫人来给宓华殿下量体,明日晌午前,把衣裳做好送来。” 宫女曾是乾正宫的大宫女,在令明帝身边见过几回明狰,当他是皇帝的近身侍卫,自然不敢得罪,看正主也没意见,柔柔弱弱的模样,麻利躬身应是就退了出去。 宋莘莘看着满院子跟鹌鹑似的宫女太监,拉明狰袖子,茫然看他:“你不是侍卫吗,为什么他们都听你的话?” “属下领御前侍卫首领职。” 不觉得宋莘莘能懂暗卫,明狰也不解释,只说了自己明面上并不重要的官职,陪同宋莘莘进乾元宫,穿过正殿堂屋,绕进偏殿,见摆设差不多齐全,退开半步: “殿下,有吩咐叫我。” 说完,还不等宋莘莘回应,直接退出房门,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一水的青衣宫女在明狰退离后捧着银盆香料帕子鱼贯而入,一个个温声细语伺候宋莘莘更衣洗漱,把她安排好躺在了床上,再贴心掖好被角。 “殿下歇个晌,奴婢名叫春分,就在外间守着。” 都已经被安排成躺平的状态了,宋莘莘也懒得挣扎,稀里糊涂忙叨了一上午的确挺累,虚虚软软答应了声,自觉闭上眼睛。 她曾经的人生除了修炼就是修炼,这会儿没得修炼,不躺平睡觉好像也无事可做,那就顺应天意。 晚安,天意。 这一睡快一个时辰,明狰趁机回了趟宫外暗卫营,跟副手说接了陛下指派,要替陛下养几天闺女。 “养什么!?” 他的副手程驰眼睛瞪得像铜铃,使劲儿扣扣耳朵:“您那一池子王八昨天刚死了最后一个,老大,您说陛下让您养公主?” 明狰一边点头一边在房里转了一圈儿,装了一腰包解毒丹,把短匕插进袖封,长刀挂腰上,还背了把轻弓随手抓把箭,不在乎程驰的讽刺和怀疑,看都不看他一眼,推门就准备走,只留下一句: “人总比王八好养。” 程驰茫然:“是……是吗?” 他跟着明狰一起进宫,接班近身跟着令明帝,一路上旁敲侧击了解了一下那位在他眼里将要倒大霉的公主。 排行第七,生母罪嫔,长在冷宫,没出过门。 据老大寥寥几句话所说,还是个身娇体弱病恹恹的小可怜,今天之前甚至没出过冷宫,爹不疼娘不爱。 但是,从今天开始,老大就要帮陛下养着她了。 完了,更可怜了,阿弥陀佛。 他们在乾正宫门外分路,明狰揣着满身凶兵利器回乾元宫偏殿,程驰去跟令明帝。 一路嘴没停过的程驰在踏进乾正宫偏门的瞬间,脸上神色收敛个干净,悄无声息隐在正午休的令明帝寝宫角落,不发一言。 这时候的明狰,也一改方才一路上的自然,身形一动,消失在通往乾元宫的官道上,避开巡逻的侍卫和急匆匆的太监宫女,从西墙跃进乾元宫偏殿的小院,安安静静坐在树下石凳上,不紧不慢整理起满身东西。 未时一刻,他听到寝间的宋莘莘轻轻唤了声“阿兰”,以为她在叫宫女,便没上前,却也将满桌刀箭收起,起身静悄悄守在了后窗外。 身为暗卫,他习惯守在这个地方。 宋莘莘方才是睡迷糊恍惚忘了今夕何夕,等彻底醒了神儿,让春分扶着坐起身,嫩粉缎面的被子盖在腰间,接过始终温着的水润了口,看一眼映在后窗纸上高大的影子,故做无知,低声同春分说了几句闲话,才问:“阿狰呢?” 春分跪坐在脚榻上隔着被子给宋莘莘揉捏小腿,轻声慢语地回话:“明大人在院里守着您呢。” 宋莘莘偷偷小松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一下:“嗯。” 虽然修为消失殆尽,但宋莘莘的神识还残留着一些,比不上从前,也要强过普通人太多,她能感知到后窗外的明狰动了脚步,又安静地绕回前面,站在门口,抱一柄长刀。 她需要让旁人觉得,她只是宋莘莘,刚离开生活了十四年的冷宫,十分依赖遇到的第一个人。 大部分人把这样脆弱的依赖习惯称之为,雏鸟情节。 第五章 宓华知错 傍晚,量过尺寸挑了衣裙花色,宋莘莘同春分说想出去走走,她头一次身后跟着这么多人散步消食,宫人们都体贴,打扇捧瓶跟了一串,明狰坠在最后。 遇见五公主琼玉的时候,春分正摘了朵芍药哄着宋莘莘簪花,一群小宫女叽叽喳喳围着她夸,热热闹闹的,琼玉的大宫女一声咳嗽,打破了原本欢快自然的氛围。 “姐姐。” 宋莘莘上午才蹭了本属于琼玉的及笄礼,这会儿自然记得这位公主,收敛了有些傻乎乎的笑意,规规矩矩侧身行了个平辈礼,却没让人待见。 “什么东西。”琼玉的情绪都直白写在脸上,嫌弃看了一眼正别在宋莘莘发间嫩黄的芍药:“吵吵嚷嚷的,一点规矩也不懂吗?” 春分她们起初没敢跟极受令明帝宠爱的琼玉公主呛声,却在瞧着自家娇娇软软的小殿下委屈巴巴不知怎么应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正要开口解释,没想到被一双温凉的小手拉住,推去了身后。 宋莘莘依旧怯怯的模样,却挡住春分,抿唇思虑再三,接上话茬,也只是乖乖地服软:“抱歉姐姐,是我不懂礼数。” 明狰侧身站在他们后方靠着假山,并不招人注意,本没想干涉两个小姑娘拌嘴,可眼看宋莘莘跟面团子似的让人连戳带刺也不回嘴,一双眼都委屈红了,还是没忍住,上前站在宋莘莘身边,握着刀潦草的给琼玉抱了个拳,眼却只看着宋莘莘:“殿下金枝玉叶,不该同闲人拌嘴的,走。” 谁还不是个公主了,自己养的,再面也不能叫旁人欺负了去,大不了让琼玉在令明帝跟前告一状,问题不大。 琼玉的尴尬和气恼直接挂在脸上,一甩袖子质问明狰:“你算个什么东西,本宫教训妹妹,有你个侍卫说话的份?” “姐姐,阿狰不过直白惯了。”宋莘莘也不是真面团子,好欺负的人设立住了也是得有点脾气,原本温软委屈的一双眼终于抬起,蹙眉直视琼玉,说话声音还是低低的,带几分难过:“姐姐何必这样说呢?” 明狰没想到面团子还会给自己撑腰,虽然作用不大,但脆弱又坚强的小姑娘总是招人心疼,不理会还想说什么的琼玉,拿刀背隔开面前挡着的几个瘦巴太监,直接辟开条路,带宋莘莘离开原地。 果然不出明狰意料,不到半个时辰,宋莘莘刚被春分她们哄好再挂上笑,令明帝口谕就来了,传宓华公主见驾。 明狰翻个白眼儿摆手,打发了传话太监退下,带着宋莘莘溜达似的,迎着初上的月亮往贵妃宫里走。 贵妃谢氏,母族父兄叔侄从前都是驻守边关的大将,前些年战事吃紧,死的七零八落,原本荣极一时的谢将军府也没了能顶事儿的男人,令明帝重爱将军,敬其功勋,提了原本不过嫔位的谢氏为贵妃,封号瑞,琼玉这个女儿也凭母贵,这些年在宫里骄纵又张扬。 今儿令明帝也是闲暇想起许久没去关照瑞贵妃,屈尊去用了个晚膳,听了琼玉抱怨的满耳朵宋莘莘和明狰,立刻就意识到有乐子可瞧,当下沉着脸吩咐太监传人。 瑞贵妃并算不上多美艳动人,五官比宫里其他妃嫔多分凌厉,却实打实是朵贴心的解语花,这会儿正柔声哄着琼玉:“宓华和琼玉一样,也是你父皇喜爱的女儿,何必与她争执呢。” 一样?令明帝盘腿坐榻上听着母女俩隐晦贬低着宓华的絮叨,莫名想到那小丫头一脸跟他这个爹不熟的模样,喝口茶掩下到嘴边的笑,就见候在门外的太监来报说宓华公主求见。 “传。” 听到自己告状的当事人来了,琼玉下意识坐正,摆好公主姿态,看得瑞贵妃一脸莫名,跟着也整理了下衣裳。 温暖亮堂的屋子,坐着三个衣衫华贵的人,宋莘莘和明狰一起进门,衬得像两个贫民。 琼玉气巴巴瞪着宋莘莘,瑞贵妃倒满脸都是不在意,只在他们见了礼后吩咐下人端来两个小圆凳。 明狰抱拳退开并不领情,侧身站在门口,而宋莘莘一进来就看到了令明帝满眼看乐子的意思,稍一思索,索性不理会他,柔柔一低头:“父皇,贵妃娘娘,宓华知错。” 都打着小九九的几个人被她突如其来的道歉弄茫然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宋莘莘委委屈屈的声音打断思路:“贵妃娘娘时刻惦念宓华,特意允许宓华和琼玉姐姐一同行及笄礼,宓华知恩,实在不该惹姐姐不快,宓华知错,请娘娘责罚。” 贵妃:…… 琼玉听着还觉得没什么毛病,挺直腰板就要说话,被瑞贵妃一下掐在软肉上强行闭了嘴。 自家女儿什么性子瑞贵妃还是知道的,多半是她自己找事儿没得到好结果,还能真当着皇上的面罚人不成?何况及笄这件事儿,陛下一但细想,那绝对是自己这个贵妃理亏,无奈,也只能抬手唤人:“宓华,好姑娘,琼玉本就让纵坏了性子,难为你事事肯让着她,哪里有错呢。” “多谢娘娘体恤。”宋莘莘没再推诿直接应了她的话,坐实了琼玉性格不好爱找事儿这个事实,然后向身后的明狰招招手:“阿狰,今日也的确有些冒犯姐姐的随从们了。” 明狰一根筋不知道宋莘莘想做什么,只顺着上前,动作僵硬给坐在贵妃旁边的琼玉弯腰抱了个拳,就听宋莘莘紧接着说:“姐姐的下人自然也是金尊玉贵的,阿狰这些日子是我的侍卫,对姐姐的下人多有冒犯,我代他向姐姐道歉。” 说罢,直接提了裙摆跪在琼玉脚边,依旧是温温软软的声音,却听得琼玉和贵妃都起了满身冷汗。 “姐姐可愿原谅宓华?” 明狰莫名其妙,看了一眼突然跪下去的宋莘莘,扭头再看一眼令明帝已经有些黑了的脸,突然悟了,也跟着一起跪下,跪的却是令明帝。 “陛下,属下知错,殿下自幼困居冷宫,不通人情世故,不曾按您吩咐护好宓华殿下,属下该死。” 完了,完了啊…… 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侍卫竟然是陛下的人? 令明帝原本因为宋莘莘那两句话正在气琼玉的下人架子比公主都高,这会儿却只顾惊讶于明狰的转变。 明狰本身是前朝余孽造反时,被波及到的一门武将的独生子,满族被连累殉国,只留下了这么个当年尚在襁褓的独苗,令明帝怜他年幼早失族亲,便叫人将他养在了收容院,不想这孩子天赋异禀,文墨半通不通,却实在是练武的好苗子,索性送去暗卫营培养。 他的身世令明帝也从未隐瞒过,被问起,就直说,这些年这孩子始终不爱说话,闲暇时候除了练功就是养些东西,这是令明帝头一回见他脑子转得这么快。 第六章 永乐侯世子 贵妃母女两人被宋莘莘的话吓得不知怎么开口,令明帝听明狰也告罪,盘着的扇坠子搁小榻上,一抬手:“都起身,我儿宓华,金枝玉叶,何错之有?” 他语气异常温和,含笑问瑞贵妃:“你说呢,谢巧苓?” 瑞贵妃一激灵,后脖子汗毛唰一下立起,直接跪下去,声线都在颤,强撑冷静:“回陛下,宓华殿下无辜,是妾身教导下人不当,让一群奴才分不清尊卑了,妾身甘愿领罚。” 令明帝这会儿也起身,看了一眼已经吓傻的琼玉,再看直到现在也依旧是无辜脸的宋莘莘,大手扣上她的脑袋,揉了一把,背手准备离开:“瑞贵妃教导下人不当,不堪众妃之首,撤其封号,贬为妃,罚例半年,禁足三月;琼玉骄纵放肆,不知礼数,迁居秋铃宫偏殿,罚三年例,无召不得出。” 临跨出门槛,回头看宋莘莘还在那两个已经失魂落魄随时可能气急败坏的母女跟前装纯良,叹口气:“宓华,随朕走走。” 玩儿上头的宋莘莘真的准备再给她们说两句看似无辜的风凉话,听到令明帝招呼,只能蹲身行了个礼,满眼欲言又止,一步三回头跟了出去。 踏出宫门,令明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质问宋莘莘:“这才几时,你倒把阿狰先带歪了?” 这会儿就自己人在,宋莘莘也懒得装,背着手摇头晃脑跟令明帝并行,走得潇洒,却不知道这动作放在软乎乎的小姑娘身上有多违和,一挑眉:“怎能说是带歪呢,阿狰他有自己的想法,是阿狰?” 明狰茫然,下意识觉得不太对劲,但也没发现是哪儿有问题,只跟着附和:“是。” 令明帝看呆兮兮的明狰恨铁不成钢,又诡异的满足于宋莘莘机灵的小心思,走出半路,简单吩咐了宋莘莘三日后的万寿宴记得出席,打扮漂亮些,便分了道,往皇后宫里去了。 而宋莘莘带着明狰,散步回乾元宫,远远在宫门外看到了一直担惊受怕等着的春分几人,笑盈盈招呼她们一起回去,对身后不远处始终坠着的一道并不和善的目光视而不见。 发现有人跟着的不止她一人,明狰在迈进宫门的瞬间,短暂回了下头,宫道尽头的转角处,露出一抹太监身上的蓝。 之后接连三日,明狰从送来的膳食里发现了几回五花八门的毒,都不是什么烈性药,小孩儿过家家似的,起疹的、影响神智的、零七八碎什么都有,他不说,仅仅把掺了东西的餐盘收下,宋莘莘也只当不晓得,不出门不溜达,闲暇就同春分几人在院子里投壶扑蝴蝶,偶尔调戏一下每天板着个脸的寡言侍卫,乐得自在。 第四日,春分早早便叫醒正熟睡的宋莘莘,任由她迷迷糊糊闭着眼,带其他宫女动作麻利给她沐浴上妆,挑选衣裙珠翠。 一个多时辰过去,可算收拾完了,睁开眼睛,宋莘莘就看到明亮的铜镜里,自己让打扮明媚的脸,眉心一点金红鲤尾,双颊这几日也叫养的丰腴了些,看着更显稚嫩白软。 紫金的挽纱裙,墨紫的海棠首饰,发鬟间还簪一只掐金丝的蝴蝶步摇,蝶翼薄金,动而振翅。 宋莘莘前世的确是实打实穷过,抬手抚上硕大的紫珠耳坠,刚打过哈欠水汪汪的眼睛根本挪不动:“好漂亮……” 春分她们还当宓华殿下从前清苦见不上这东西,满眼怜爱,多乖的小殿下啊,可惜从前困苦,往后定不会如从前一般叫她委屈了。 “殿下,时辰到了,明大人备了轿撵正候在殿外呢。” 在宫里,寻常是不允许随意传唤轿撵的,除过皇帝皇后和曾经的贵妃,哪怕太子大多时候都要靠两条腿,却不晓得明大人怎么总能随时吩咐下撵来,却从无人置喙。 想不明白,春分索性不为难自己,小心翼翼扶宋莘莘起身,替她提好繁琐裙摆:“走,殿下。” 万寿宴设在升云殿,宋莘莘坐顶小轿晃悠过去也花了快半个时辰,还多亏轿夫脚程快,这会儿日头渐升,要真自己走来,怕是热得难受,妆也尽花了。 升云殿大殿门外,左右各立金红盘龙柱,宋莘莘到的时候还没开宴,她也不想在亲爹生辰这天太招风,远远就下了轿步行,在门外廊下遇见了一身墨青长杉的太子宋知廷。 上回见,宋知廷在令明帝面前替宋莘莘说了句话,往后也陆续给乾元宫送过一些珍玩补药,宋莘莘看到他,笑盈盈去打了个招呼:“太子哥哥。” “宓华?”宋知廷正与一个和他同龄的红衣公子哥谈闲,扭头就看见个俏生生白嫩嫩的妹妹,当下一笑:“来这样早做什么,晒得很,进来躲躲太阳。” 他们正站在廊下阴影处,宋莘莘闻言也不推脱,乐呵呵挤进去,还不忘拉上刚行完礼的春分一起,提着裙子正要坐下,突然想起什么,停下动作转头看了一眼恰好在从怀里掏棉垫的明狰。 果然,幸好等了一下,不然让这么多人看着她被个侍卫喊起来还是挺尴尬的。 在周围其他人看来,就是这位面生的小公主,提着裙子娇娇等侍卫给铺好软垫,才盈盈坐在太子身边,又娇又乖,小小一个,怪可人儿的。 宋知廷注意到身边友人始终看着妹妹,稍一思索,笑起:“这位是永乐侯世子,褚京璋。”他没有多介绍宋莘莘,因为两人刚才恰好聊到这位最近突然异军突起的宓华公主。 “见过殿下。”褚京璋拢扇背在身后一躬身,笑得肆意如骄阳:“早听太子殿下提起过,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很奇怪的形容,宋莘莘大概能猜到宋知廷提起她的时候说的不太正经,笑笑并不接话,反而去牵身边明狰的袖口,只捏住一小块,怯生生又好奇的模样,嗓音柔软清嫩:“阿狰?” 明狰低头看她,弯下腰去,当着太子和永乐候世子的面,冷冷开口:“褚京璋,永乐候嫡长子,擅骑射文章,头年科举中探花,得陛下青睐,有望入仕。” 褚京璋:我是什么很不值钱的人吗? 听他说罢,宋莘莘才正眼去看,依旧端坐,轻微颔首: “世子,久仰。” 褚京璋:…… 第七章 “酒鬼,讨厌。” 令王朝没有男女分席的说法,随宫人接引入席,宋莘莘在右侧靠中间的位置,扶着春分规规矩矩跪坐软垫上,明狰就在她身后,每桌一壶酒一份时令瓜果,上午的祭天只令明帝带着百官去了,这会儿所有人入了席上,礼官唱颂功德,百官按品级一个个献礼,宋莘莘由着春分剥开一粒葡萄给她喂一粒,时不时端空酒杯起身跟着一起敬酒,装模作样抿一口,坐回去继续吃葡萄,等该献礼的献完,光葡萄已经把她的肚子填饱了。 “阿狰——”自己桌上没了吃的,宋莘莘又实在无聊,偷偷回头去看,明狰桌上的东西几乎一动没动,眨巴眼睛伸手到背后,敲敲他的桌沿:“我想吃蜜瓜,阿狰。” 不消片刻,春分接来明狰递上的果盘轻手轻脚放在宋莘莘桌上,再把刚才的空盘给明狰。 令明帝高坐上首,一眼就能看到底下狗狗祟祟的三个人,春分和明狰还好,尤其宋莘莘,满身偷感,趁着没人看她才敢往嘴里塞块瓜瓤,鼓着脸费劲巴拉地努力嚼。 坐在令明帝身边的皇后一贯慈和,顺着视线也看过去,举杯掩下唇边的笑意:“陛下,让宫人再奉些点心?” 从前宋莘莘长居冷宫查无此人,皇后琐事也多,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个孩子,如今几日常听身边下人提起,细想也觉得有些愧疚,当年犯错的陈嫔自个儿死就死了,小姑娘却是无辜的,那天令明帝也提起那场大火,烧穿了房梁竟也没损失些什么,可见这些年小姑娘实在清苦,寻常农家也起码有些好点的布料呢,她却一点也没有。 令明帝点头,皇后吩咐的点心干果随着娉娉袅袅的宫女的满身香风尽数上了桌,宋莘莘眼睛都亮了,小仓鼠似的一门心思往嘴里塞,紧跟着,礼官唱报周边附属国求见天子奉上岁贡,百官贵胄起身,正努力咽着水晶荷花糕的宋莘莘赶紧让春分扶着站起,差点儿没噎着。 退后半步用周围的人替她挡住身影,接过春分偷偷递上的茶杯小心翼翼顺着嗓,明狰在身后依旧是木着一张脸不动声色给她拍背。 七八个小国使臣一股脑上来,西域那边的王子最漂亮,肤色有些深,五官也深,宋莘莘看到那王子一双绿宝石似的眼睛,有些像她曾经在上古秘境里揍过的一只霸占着火山口的猫,他看着令明帝双臂交叠在胸口行礼的时候,满眼孺慕之情,就好像看到亲爹。 另一个小国圣女穿的金红纱衣,腰腹雪白,那么长一双腿,赤脚戴金链,宋莘莘盯着人家腿几乎挪不开眼,跟对面一群男人用一模一样的动作吞口水。 其他周边小国五官衣着和大令人没什么区别,直到最后进来的一行三人,把宋莘莘的视线从圣女的大长腿上吸引了过去。 北方草原其中三个部落的使者,皆是皮袍绒边单臂外敞的打扮,露出来的那条胳膊黑得发亮,刺着宋莘莘看不懂的图腾,满头碎辫,耳朵上还挂着硕大的铜牌。 宋莘莘跟春分小声交头接耳:“他们……耳朵扯得不疼吗?” “……应当是不疼的。”春分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过土生土长的大令人天生都比较抗拒这些部落,连带着来往的使臣也不喜欢,却深知宫女没资格随意谈论这些人上人,只悄声提醒宋莘莘:“陛下几次北征匈奴,就是指这些大人的部落。” 宋莘莘和春分都没注意到身后的明狰不动声色抬了头,盯着为首那人看了好一会儿。 说来,明狰也不是普通暗卫,早些年令明帝亲征匈奴,连退北境十七部五百里,彻底辟开后半截西北商路,带着的蒙面副将就是明狰。 那时明狰尚年少,戴獠牙鬼面,鸣鸣金收兵后,单骑越天险,追着摩罗提怒砍三十多里,后半夜带着他的一把头发回营,挨了令明帝好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不过在那几年,鬼面将军的的确确成了大令所有兵将的白月光,梦寐以求的男人,实打实的勇猛英雄。 摩罗提没有注意到明狰,单手握拳捶胸弯腰,用蹩脚的官话奉承:“尊敬的天子陛下,草原的雄鹰,摩罗提代表草原十七部,恭祝您青山长存,雄风依旧。” 令明帝显然也想了当年明狰满身血带回营帐的那一把头发,视线下意识落在摩罗提现如今光溜溜的脑袋上,清了两次嗓才压下笑:“王子不必多礼,入座。” 几个王子都入了座,宋莘莘偷偷瞅了几眼,发现他们的酒跟自己面前的还不一样,是用大酒壶,盏也不是盏,而是巴掌大的铜酒樽。 “酒鬼,讨厌。” 宋莘莘这莫名其妙的一句嘟囔,让她身后恰巧听到的明狰端着酒杯的动作愣了一下,下意识放下杯子,拈了块甜腻腻的豆糕塞嘴里。 她以前的宗门里有位师叔,修逍遥道,每天不是独自一人泡在酒窖里,就是拉着当时尚且年幼一门心思努力修炼的宋莘莘一起泡在酒窖,那天元婴大典,师叔是唯一替她说话顶撞了师傅的人,后来师叔死在了小师妹入魔的瞬间,为了阻止她堕魔,以化神中期的全部修为和一身灵体,封了即将化神的小师妹的灵台缺口。 当时的此生君宋莘,以臻炼虚,却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全师叔消散的魂魄,只能看着那一盏牌位前贡的长明灯,明明灭灭,然后彻底熄了。 师叔从前总把她从修炼的洞府拽着耳朵扯出去,下山逛集市,打二斤浑酒,坐在平民百姓堆儿里,打着酒嗝含糊不清地嘟嘟囔囔,他说: “阿莘,修炼要张弛有度。” “多看这滚滚乱七八糟的红尘。” “瞅那小伙子长得多俊,师叔把他给你掳回山上做药童。” “一天天板着个脸,什么时候才能找上道侣。” “你看,这天边的云,多向你那个傻逼师傅,狗嘴吐不出象牙。” “阿莘,来,别修炼了,师叔陪你喝酒。” “小小天雷,也敢欺我师侄?!” “阿莘,你的就是你的,我倒要看,谁敢强夺我师侄这灵根!” 后来,宋莘脱离宗门那天,师叔御酒葫芦来送别,干糙皱巴的大手抚她柔软的长发,说:“阿莘,你才二十来岁,日子还长,赶明儿大乘了,师叔把酒葫芦送你,咱爷儿俩去捶爆你师傅的狗头!” 第八章 格桑花和骏马 刚才多少喝了几口酒,宋莘莘这身体年岁太小了,这会儿看东西已经有些晕乎,迷迷瞪瞪的,直到上首令明帝点她的名儿,才狠狠皱了皱眉,撑着清醒起身。 “父皇。” 早说了,令明帝骨子里是个爱看乐子的腹黑,支着龙椅扶手,大马金刀的坐姿,端酒杯在手:“方才贤妃说得不错,小七也该相看驸马了,这满殿公子,我儿可有中意的?” 宋莘莘:……真无语啊,有这么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爹! “父皇,宓华自小居深宫,不曾见过各位公子,不敢妄言。”行,你黑是,看谁能黑过谁,宋莘莘故作思索,笑盈盈抬起头直视龙颜:“宓华只见父皇和太子哥哥气度伟岸,自然希望驸马同父皇和哥哥一样,威武端方,才华横溢的。” 太子让她点的都愣住,没想到这小丫头胆子这么大,这话要细听,那是她僭越了,可隔着人群远远看她软软娇娇笑意盈盈,又觉着她说得没问题,这么可爱的妹妹,嫁给寻常人,的确可惜。 令明帝爽朗大笑,放下酒杯当庭直言:“不错,我儿金尊玉贵如珠似玉,合该配这天下最好的儿郎!” 明狰有些犯愁,他在想,陛下让自己护着公主,难不成一直护到她嫁人? 到时候万一赶上个跟令明帝一样黑心肝儿的,那多绝望! 这父女两一唱一和,把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引到宋莘莘身上,直视公主娇颜为不敬,但并不耽误他们偷偷摸摸看两眼,尤其家中有适龄儿郎的,已经在做白日梦尚公主了,包括前来朝奉的附属国众人。 以摩罗提为首,几乎要透过宋莘莘看到他们部落迎娶了大令朝最受宠公主后的盛况。 猝不及防,他和明狰锋利冷漠的视线对上一瞬。 公主嫁给其他公子哥就算了,左右不过在京城修公主府,勉强能忍,真让宋莘莘去北部和亲,那他这个护卫是必定要跟去的,岂是绝望一词可以形容。 摩罗提并没有认出明狰,但似乎是野兽本能,直觉这人危险,头皮莫名一冷,很快调整好情绪,自荐枕席:“美丽的公主,我的草原上有最美的格桑花和骏马,我想,带你去看。” 他一身被太阳几乎烤熟的皮肤,肌肉虬结,远远看起来,像一尊古铜色的塔,宋莘莘看了一眼上首令明帝,抿唇轻轻柔柔笑了一下,反问摩罗提:“如果我要看,为什么不让大令的将军们带我去呢?” 摩罗提身边坐着本朝通事,清嗓给摩罗提翻译:“公主殿下非常喜欢格桑花和骏马,但是她希望我朝的大将军带他去看草原美景。” 这年头懂外语的人稀少,旁人听不懂通事给翻译的是什么意思,曾经在草原上待过几年的令明帝和明狰却能认个八九不离十,细想,人翻译的意思也差不多,只不过攻击性稍微更强了一丁点儿,有什么关系呢? 摩罗提却直接皱了眉,直觉自己被瞧不起了,又不敢在这地方嚣张,只好猛灌下一樽酒,沉重的酒樽恶狠狠放在桌上,咚一声,吓得周围几个文官不敢动一点儿,连呼吸都放轻。 “公主殿下,您是指已经离开人世的谢将军吗?” 这回通事起身细声慢语给宋莘莘翻译了摩罗提一串话的意思,宋莘莘没再犹豫或者是装作软懦,直言:“谢将军虽然曾数次大胜北部十万军,可惜已至花甲惜败与王子小人行径的暗害里,不过,我说的将军可不止谢将军一人,或许父皇会愿意把鬼面将军借给我呢。” 通事这次都明显察觉出了这位公主殿下直白明确的攻击性,翻译的时候下意识稍微优化了一些地方,但他发誓,意思没有变一点儿。 这边通事叽里呱啦忙着翻译,摩罗提眉毛越拧越紧,另一边,令明帝和明狰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劳什子鬼面将军,已经在你身边了呢? 宋莘莘当初听春分说完鬼面将军的故事就一直在思考这人是谁,思来想去,怎么看怎么像明狰,追着已经战败的人家王子穷追猛打这事儿,真的很像这木头呆子能干出来的。 她的怀疑消弭于余光观察到的令明帝的表情里。 破案了,明狰,一个呆子侍卫,没想到小身份还挺多,这下再让她过段时间把明狰放走,是真的有些舍不得了。 听到通事口中鬼面将军的名字,摩罗提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光溜溜的脑袋,眼睛里的恶意几乎要凝成实质,但他也不愧是草原十七部最有望继承大单于的王子,很快收敛了自己不合时宜的表情,重新挂上粗犷的笑,询问令明帝:“摩罗提也很想再见一面鬼面将军,不知道皇帝陛下能不能给我这个机会?” 令明帝坐高堂,饮佳肴,呵呵一笑:“总有机会。” 寒暄和献礼环节结束,终于到正事儿,随令明帝吩咐,乐舞齐登台,沿边儿进来的宫女奉上道道佳肴。 万寿宴的菜肴,是让宋莘莘看着都会流口水的程度,奈何肚子不允许。 “怎么办,刚才水果吃太多了……” 春分低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公主被衣裙简单遮住的圆滚滚的肚子,险些笑出声,只能取箸给她布些简单不撑肠胃的素菜:“不急,殿下,咱们先歇歇。” 吃不进饭,宋莘莘只能给自己倒上一杯酒看着殿中舞乐自己找乐子,同春分点评,谁比较漂亮,谁腰身更软,让坐在她身后的明狰有种自己跟着个老爷们的错觉。 后半程一共也没吃什么,反而喝了不少酒,临宴席将结束前,宋莘莘桌上的小酒壶已经倒不出东西了,她这会儿有些迷糊,眯着眼越过已经看腻了的舞姬,提着小酒壶,壶嘴准确无误指向斜对面一身红衣的大美人,自以为非常小声跟春分哔哔:“那个穿红衣的美人……是谁?她为什么不坐我身边?” 春分:…… 褚京璋:? 说实话,宋莘莘的声音一点也不小,坐在不远处的几人都听到了,褚京璋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被公主点宠的经历,余光见上位令明帝并不反感甚至满脸欣慰,索性半展折扇掩面,动静不小冲宋莘莘抛了个媚眼儿。 第九章 “你在看我吗,阿狰?” 宋知廷吩咐自己的随身太监去给了褚京璋屁股一脚,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也可能褚京璋支着一条腿屈起坐不太稳,直接被踹的扑了出去,紧跟着就地一个翻身,单膝跪在了殿中央:“陛下,臣子见宓华公主桌上八宝珍鸭香得很,想去讨口吃的。” 令明帝笑呵呵一挥手:“准。” 宋莘莘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看中的红衣美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穿过大殿中央正起舞的舞乐伶人,来到她面前,弯下腰来,折扇轻点她身旁春分正待着的地方:“殿下,借个座儿?” 迷迷瞪瞪的宋莘莘抿唇笑的眉眼皆弯,开心极了,拍拍春分肩把人赶走,满是迫不及待:“坐坐坐,美人~” 木着脸起身的春分只好退站在明狰的后面,两人一起板着个臭脸,眼看平日里尊贵肆意的永乐侯世子盘腿坐在春分的粉色小垫上,笑得像只狐狸精,哄着宋莘莘一口口吃东西。 没人想到宋莘莘喝多了是这模样,跟那些喝花酒上头的男人没有丝毫区别,整个一个大写的痴。 “小狐狸……”宋莘莘浑身没劲儿支不住脑袋,只能歪着头,手上还端着小酒杯摇摇晃晃,满脸的疑惑:“昆仑仙君又把你赶出来了吗?” 从前她大乘后游历四海,曾遇一仙山,山有仙人,名昆仑仙君,养了只毛色火红的狐狸精怪,能幻化成人,勾魂夺魄,最爱仙君亲酿的那几壶桃花酒,一饮,能醉三年。 “跟我走,我也有很多酒,我的酒葫芦,能变这——么大。” 师叔给的酒葫芦,小可坠腰间如珠如玉,大可遮云蔽日,能装老多酒了。 “跟我走~我们不回那劳什子神仙山了,我带你去看滚滚乱七八糟的红尘。” “好不好……” 褚京璋倒有耐心,春分都听不清宋莘莘嘟嘟囔囔说些什么,他还一脸认真,时不时给醉鬼喂点儿解酒的水果暖汤,始终温和应着,哪怕自己都不知道答应了什么。 什么昆仑什么狐狸,公主喝多了喜欢做神仙吗? 眼看宋莘莘再撑不住趴在桌上脑袋都支不起来,令明帝才顺势吩咐春分和明狰送她回去,也叫尚德礼过会儿去给送碗醒酒汤。 万寿宴,喝多的人一点儿也不少,但最出风头的无疑是最近新出现的宓华公主宋莘莘,令明帝甚至金口言其金尊玉贵如珠似玉,该配最好的儿郎,更是三言两语怼了一贯嚣张的北部王子摩罗提,还调戏了名满京城的永乐侯世子。 醉酒当事人宋莘莘再睁眼,什么都不记得,只觉口渴,咕嘟咕嘟灌了半壶茶才稍微好些,听春分说她回宫路上从轿撵上蹦下来,非要把一颗从褚京璋那儿要来的金葫芦扔地上,站在原地等它变大,最后是被明狰硬塞上轿撵的。 “……春分,我昨天喝了多少酒?” 春分估摸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一壶酒,大概六两,殿下。” 好好好,半斤都不到就醉成这样子,滑稽!滑天下之大稽! 尤其在详细了解自己对褚京璋做了些什么之后,宋莘莘直接想掐死自己重来一次,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丢人过,以前和师叔喝酒,几斤下去,撒酒疯也顶多削个山头炸个洞府,果然,是这具身体的原因。 不过好在,为数不多了解从前那个宋莘莘的宫女太监都被秋铃宫的大火烧死了,昨日说的那些话也可以用神仙的话本来解释,否则她是真怕被当妖怪绑起来烧。 最奇怪的是,缓了一阵的宋莘莘居然发现,自从自己成为如今这个宋莘莘后,始终异常残破的识海莫名稍微有序了些,这是什么意思?醉酒还有这个功效? 虽然有疑惑,但宋莘莘总会告诉自己,顺应天意,一切皆有定数,相比曾经那个困难重重的高危修仙世界,现在已经非常好了,甚至有时候,她觉得这个世界的天道似乎是偏爱自己的,和从前动不动就是跨境界的雷劫或者越级试炼相比较,被偏爱得让她有些不适应。 正整理思绪,替宋莘莘梳理长发的春分突然提了一句:“殿下,早些时候有监天司来人,说明日正午时辰好,可迁宫,问您打算。” 乾元宫虽说好,但一直住在偏殿不是回事儿,本身也是个过渡而已,宋莘莘能有什么意见,透过铜镜向春分软软一笑:“听尚公公说,长宁苑已然打点好了,那便迁,迟早罢了。” 尚德礼在万寿宴前就知会过,长宁苑收拾出来了,还特地问了宋莘莘喜欢的花木去装点,宋莘莘当真搬过去,却也看呆了。 据说端阳大长公主年少时极受宠爱,因着她喜爱山水,小小的宫苑特意引了小桥流水假山林木来,又因为她畏寒却不爱待在房里,整间宫苑,连带着前后院子和近处的竹林,铺满地龙,真真切切的四季如春,海棠芙蓉常开。 院北,小溪流汇聚成池,金红的锦鲤一尾一尾争先恐后跃出水面溅起粼粼波光,荷叶青嫩,荷花也绽放。 后殿是空置的浴池,白玉铺设,实金鲤口,薄玉雕空的八面屏,酸枝小榻。 跟过来的春分她们都抑不住掩唇惊呼,明狰只守在外,并未入里去,视线却能准确无误落在被簇拥的宋莘莘身上,看到她也在惊叹,任小宫女牵着四处瞧,眼眸明潋,小鹿似的熟悉着属于她的森林,偏偏明狰从她眼里看不见丝毫艳羡。 突如其来的发现,让明狰有些不解,便更走近两步,甚至拧眉,继续看着宋莘莘看似天真的一举一动。 她毫无破绽,刚才那一瞬的感知好像是错觉。 于是明狰退开,继续守在室外,抱着他的长刀一动不动,只视线总要去寻宋莘莘的一双眼,试图捕捉方才短暂一瞬间的直觉。 宋莘莘发现了他,他们的视线无意间触碰在同一处,是明狰先收敛,而宋莘莘依旧懵懂,她被簇拥在人群中,稍歪过头,坠白玉流苏的步摇轻晃。 “你在看我吗,阿狰?” 同样的转瞬即逝,明狰这次非常确认,自己在这位一直以来都娇软无害的小公主身上察觉到了危险,在她轻声询问的瞬间,毫无预兆的心跳一顿。 她是危险的,而非纯白。 “属下奉命保护您。” 第十章 选项 迁至长宁苑后,令明帝按公主惯例给宋莘莘配齐了明面上的侍卫和一小队暗卫,明狰自然回到了他本该待着的地方——令明帝面前。 “回来几日了,你成天怀里揣着个什么?” 明狰自己都没注意,宋莘莘的那一小块软垫还在他身上,闻言,慢吞吞拉开前襟,在乾正宫书房,当着令明帝和尚德礼,连带着一水宫女的面,掏出一块嫩青色绣着花团的小圆垫。 他说:“哦,忘了。” “朕看你是中了邪了。”令明帝原本以为,明狰怀里鼓鼓囊囊可能是又揣了什么奇怪的暗器兵器,他一向喜欢弄那些玩意儿,却眼见他拿出来个小姑娘家的坐垫,批奏章的手都顿了一下,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大片黑点,翻个白眼:“宓华就这么招人喜欢?” 不是他这个当爹的瞧不上闺女,实在有点奇妙,自打宋莘莘从秋铃宫出来,遇见的人,似乎都挺喜欢她,就连皇后这些日子都时不时提一句长宁苑缺不缺这个短不短那个。 明狰依旧是木木的样子,想了会儿,才慢吞吞回话:“还行,殿下很聪明。” 聪明和危险,往往是共生的,明狰还记得自己辞别宋莘莘那天,在长宁苑的小池塘边,春分她们都不在,宋莘莘给鱼儿撒一把饵,笑盈盈偏过头来看他,说: “好啊,阿狰,麻烦你回去后帮我转告父皇一声。”春分正巧捧碗湃过冰的瓜果走来,宋莘莘重新转过头去看她养的满池锦鲤,争先恐后扑腾着,翻涌着争食。 “我想出宫一趟。” 她的原话,明狰当天就传达了令明帝,当时令明帝并未说允。 “宓华不是说想出去玩?尚德礼,去备车轿,传永乐侯世子为公主伴驾。” 令明帝新翻开的奏章是永乐侯呈上,那老头是令明帝年少时的伴读,一身草莽气,不过也实打实是个忠臣良将,那泼皮在奏章上就敢写:“我儿好像还挺喜欢你们家宓华,搞一搞?” 宋莘莘是隔天清早出的皇宫,换了民间常见的衣裙和首饰,身后跟着简装的春分,和三个做普通护卫打扮的暗卫,然后就被守宫门的卫兵拦下来核查身份。 宋莘莘乖乖牵着春分,任由几个没见过的卫兵查看令牌之后,看到了早等在宫门外的马车,掀开帘,就是笑得张扬的褚京璋。 他今天换了件暗红的长杉,比上回在宫里时候低调多了,宋莘莘冲他笑,把白皙的小手递给他,隔着一张薄纱帕子,褚京璋将她牵上马车,然后十分得体地离开,跨马跟在马车旁边,隔着一扇小窗,时不时跟马车里凑着脑袋去看外面的宋莘莘说两句话,介绍街边商铺,也讲他小时候在这条街上闹过的笑话。 褚京璋是个很适合一起生活的人。 令明帝在打什么主意宋莘莘当然知道,她是一国公主,行过及笄礼,该考虑的下一件事情就是嫁人,与其被嫁给出身平民野心勃勃的年轻臣子状元郎之流,不如选这位没什么野心天生贵胄的英俊世子,而且他还得令明帝欢心,文武皆齐全,又嘴甜会说话。 更别提公主还有一种可能性是和亲。 令明帝把选择权和目前为止最好的一个选项送到了她身边。 褚京璋同样聪明,说实话,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命运是早就注定的,如果不娶公主,那就只能在跟自家父亲关系比较好的几户人家里挑选妻子。 世家贵女多端庄,她们应该会是很好的主母,但成为爱人的可能性微忽其忽,于是他把视线放在了皇宫。 年龄合适的琼玉公主,骄纵,又不至于真的坏到哪儿去,就是笨了些,蠢了些。 目前为止,这位看似单纯明媚的宓华公主,是他最好的选择。 “殿下,要先去吃些东西吗?” 难得早起,宋莘莘在宫里就简单用了早膳,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答应下来,不过马车的小窗外,褚京璋骑马的身形俊朗,遮挡住了宋莘莘的大部分视线,以至于看不到风景。 “我想去半月坡,世子。” 京郊半月坡,是京城的纨绔子弟们都挺喜欢去的地方,下有京城最大的马场,上是最灵的停云观,一签难求。 宋莘莘听说,附属国那些王子圣女什么的,最近都喜欢来这凑热闹,尤其摩罗提,据说纵横马场未有一败,还嚣张地表示,大令朝的公子们都文弱不能自理,远不及他们草原儿郎。 褚京璋对宋莘莘的想法并没有阻拦,哪怕她看起来不像能爬上马背的样子,依旧是温和答应了下来,不过担心在半月坡待的时间会比较长,一路上从路边小摊贩那买了零七八碎许多吃食。 半月坡外,马车密密麻麻,宋莘莘他们来的迟了些,只能停得更远。 马场围栏外挤满衣着华贵的公子千金,褚京璋远远看到了自己一个发小那儿还有空,贴近了附耳问宋莘莘介不介意。 “没事啊,能看到就很好了。” 她的注意力在马场内的摩罗提身上,无所谓身边是谁,被褚京璋带着穿过人群挤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小胖子跟前。 人多,太吵了,宋莘莘没有关注褚京璋跟朋友说了什么,蹭了个高处的座,提裙的动作稍顿,才想起明狰已经不跟着她了,便不再等,由春分扶着坐下。 褚京璋在她右侧,那胖子又在褚京璋的右侧边,这群人一眼看去,以宋莘莘为尊的意思明朗,也无人质疑。 在场大都是权贵公子,有些是万寿宴跟着父母去过的,宓华公主大多人都能认得,不认识的也长了嘴巴会自己问。 场下九匹骏马踏沙尘疾驰,摩罗提一马当先,身后一丈远才是第二位,听褚京璋他们说,是个武将家的二儿子,平时在京城常以骑射第一人自夸,却不想接连三天了,从未赢过摩罗提。 宋莘莘不解:“他就每日挑衅这群小辈?不嫌丢人吗?” “大部分人只会觉得,不论谁上场,没有赢就是我们技不如人。”褚京璋知道她在说谁,并不太当回事,递给宋莘莘一小包软糯的豆糕:“一些小手段而已,做不了数。” 第十一章 足下之剑吾亦御得上九霄 摩罗提纵马越过木栏的瞬间,看到余光中一抹熟悉的颜色,那位牙尖嘴利的公主殿下在人群最中央,视线交错,他完全出于捕猎的本能,松缰拉弓,长箭直冲宋莘莘面门。 褚京璋一直留意着摩罗提,看到他动作的瞬间,一贯微笑的表情稍显凝固,虽然理智知道他不敢在大令界内做出伤害公主的举动,但宋莘莘在他眼里是个非常柔软娇弱的公主,下意识要去拉她躲避,却无意间看到了一张迎箭轻笑毫无恐慌的漂亮的脸,好像面对的不是锋利的长箭,而是什么柔软的鸟儿。 箭刃咚一声钉在宋莘莘身后的长柱里,深陷三寸,尾翎坠的红穗打摆擦过宋莘莘白净的侧脸。 摩罗提重牵马缰,手中长弓高扬起,他在马场中央,看身后的人即将追上自己,毫不在意,一勒缰绳,骏马再次加快速度,整场寂静,只剩他粗犷嚣张的笑声在沙尘之间回荡。 “没事,殿下?” 宋莘莘抬手解开系在箭尾的红穗在手中把玩,纤细白净的指间红色在缠绕,笑的依旧娇俏:“没关系,世子,我也想试试骑马。” 褚京璋已经不将她当做深宫柔弱的公主,颔首应声,直接吩咐身边的随从去安排。 赛马已经结束,摩罗提不出意外得魁首,而宋莘莘只在马场被无数侍卫环绕出的角落,由一位女师父托举腰身送上了面前毛发黑亮的高头大马。 “殿下不用担心,墨玉是马场最温顺的马儿,奴也会一直守着您的。” 宋莘莘很少明确的感知到自己的紧张,低头看牵马的女师傅,只是轻轻的,有些羞涩抿唇一笑:“好。” 褚京璋另骑一匹白色的马一直跟在宋莘莘身边陪着她慢慢溜达,等宋莘莘让驯马师松开缰绳独自控马,他也稍微跟着加速,始终让自己在宋莘莘身侧一步之遥,看这位似乎很娇弱,又好像胆子很大的宓华殿下,有些松散了的青丝垂落在耳畔,裙摆随风扬起又落下,纵马越过一道栏后笑的眉眼弯弯。 “殿下。”褚京璋没发现自己也在跟着笑,完全是无意识的:“如果有机会,我们去北部草原。” 等宋莘莘还挂着尚未落下的笑稍显茫然看来,褚京璋也不扭捏,伸手替她抚开遮挡了视线的发丝:“摩罗提说的没错,格桑花的确很美,如果我能做将军,我想和你去看。” “我在北部长大,匈奴若不进犯,我们可以猎鹰,纵马,看广袤的草场和日落。” “殿下——让我跟你走。” 宋莘莘安静听完了,一字不落,却扬马鞭,纵马超过他,让身后被弥漫的沙尘笼上,然后回过头,等褚京璋赶上来,才微笑问他:“你说什么?” 草原和深宫,对宋莘莘来说差别不大,她并不是从小被困在冷宫不见天高水长的宋莘莘,她曾经能御剑一日万里,无论何种世界,都不存在能束缚她的牢笼。 “世子,你跟不上我。” 此生君宋莘,佩剑此生,修苍生道,可御万物山水,可翻手覆云雨。 昆仑仙山上的那只小狐狸也追不上她的剑,溜溜达达许多年,还是被昆仑仙君逮了回去,继续做它一醉三年的酒鬼小狐狸。 褚京璋似乎有些失落,宋莘莘便甩马鞭抽在他胯下白马的后身,马儿嘶鸣,自己也夹马腹牵缰,纵马疾驰,回首,视线透过漫天尘土相遇,高声喊:“我学会了,世子,看我们谁先到终点!” 灰黄朦胧之间的黑和白,如箭矢利刃直冲奔腾,宋莘莘的墨玉先一头之差过了终点的桩,再慢跑半圈,两人再次并行。 “殿下,你学得很快。” 宋莘莘满不在乎轻笑出声,不像她前段时间总挂在表面的娇软无害,本性展露,恰适睥睨二字。 “足下之剑吾亦御得上九霄,何惧区区胯下之马?” 声音太低,周围又太吵,褚京璋没有听清,宋莘莘也不再重复,适时在驯马师等待的地方,重新换上柔软又紧张的表情,任由女师傅小心翼翼搀她下马。 “多谢先生。” 驯马师身份低下,并不敢接这一句先生,赶忙躬身:“公主谬赞,奴不敢当。” 方才专注御马,这会儿实打实踩上地面,宋莘莘才发现摩罗提从头到尾都在马场中央看着她,正纵马向来,高头大马扬蹄嘶鸣,急停在宋莘莘面前,她的脸几乎要贴上马儿鬃毛,急促的风吹乱她刚才整理好的长发,紧接着,摩罗提依旧高坐马背,却弯下腰俯身贴近宋莘莘耳畔: “公主殿下,你天生适合留在我的草原上。” 宋莘莘正要退开一步,褚京璋也靠近随时准备出手,却不想她被摩罗提直接一手掐着腰提上了他的马背,甚至来不及装作害怕地惊呼,宋莘莘只觉得身后那面胸膛异常滚烫,皱眉,强烈的不适席卷全身,完全出于本能,屈肘向后结结实实撞在摩罗提毫无防备的肋下腰腹处。 听摩罗提闷声吸气,也知道自己这个小身板,失去了无害的伪装后,再多技巧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刚巧褚京璋抽出护卫的长剑伴劲风横在摩罗提颈间,三人之间形成了奇妙的近乎凝固的氛围。 摩罗提先开口,松开钳制宋莘莘腰身的手,推开自己脖子上的剑刃,笑得满脸无所谓:“世子,我可是你们大令皇帝的客人。” “不过是个客人。”褚京璋避开宋莘莘,一贯带笑的俊脸冷下,收剑同摩罗提对上一拳,劲风袭来,各退半步:“凭你也敢冒犯公主?” 宋莘莘来不及下马,摩罗提性子急脾气大,褚京璋也让激起火了,两人跨马拳脚往来,都默契护着整张脸写满无语和烦躁的宋莘莘。 褚京璋爱护她,摩罗提不敢真的伤害她。 三个人都没注意到马场外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有些跟褚京璋相熟悉的世家公子试图吩咐自家护卫进去帮忙,却又担心摩罗提那东西一怒之下当真伤害到公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却就在此时,人群最外围,有道单薄人影,越过重重人群,身法轻盈又迅猛,跃过马场高高的围栏,逆着风加入战局之中,却没跟任何人动手。 第十二章 “我要生气了。” 宋莘莘面前伸出一只手,玄色袖封护腕,黑衫半敞,里衣同样是黑的,腰封下隐约能看到紧实的肌肉轮廓,并不像摩罗提一样显得过于壮硕,周身气质是内敛又沉闷的,五官被青铜制的獠牙鬼面遮挡。 宋莘莘毫无防备向他伸出手,任由这个人将自己抱离马背和身后摩罗提滚烫的胸膛,摩罗提拦不住,对方只一推掌就挥开了他蕴慢蛮力的手臂。 突然出现的人让摩罗提和褚京璋都停下了动作,不约而同攻向这个莫名其妙看不到脸的第四人。 这个人的危险性太高了,区别在于,褚京璋在察觉到宋莘莘对他的不设防后立刻收了动作,而摩罗提攻势更猛,死死盯着那张这辈子都忘不掉的面具。 “是你!” 戴面具的人将宋莘莘护在身前单臂托抱,另一只手随意的抵挡着摩罗提随处而来的攻击,面具下唯一露出的一双眼逐渐从平静转变为不耐,懒于应对,索性握掌为拳,直捶摩罗提胯下烈马的脖颈。 马儿骤然受痛颈骨断裂,嘶鸣着挣扎,摩罗提控制不住,只好找机会跃下马躲避,然后亲眼看着自己的爱马轰然倒在满地尘土之间,马蹄还在蹬动,直到一动不动。 不理会摩罗提愤怒的视线和满嘴听不懂的话,宋莘莘从护着自己的人肩上抬起头,轻飘飘瞥了一眼地上的马和眼珠猩红的摩罗提。 “走,阿狰。” 明狰安静点头,好像没有情绪,也没有去看同样一直看着他的褚京璋,抱着“受惊”了的宋莘莘信步离开马场。 “父皇也来了吗?” 脱离出马场外的人群,明狰准确无误找到宋莘莘看似普通的马车,将她放在里面已经备好软垫的小榻上,狭小的空间让明狰只能弓着腰低着头,马车角落的小桌上,尚有一壶温茶,春分一向细致,担心宋莘莘玩儿累了,一直备着。 宋莘莘也不让春分上来伺候,自己倒一杯茶饮了,看着不发一言转身就要下车的明狰,突然出声问了这么一句。 能看到明狰掀帘的动作稍顿,宋莘莘状似懵懂继续问:“没有吗?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阿狰?” 宋莘莘早有感觉,从之前明狰跟着她木然却又事无巨细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好像有一种奇怪的长辈的感觉,后来发现不是自己的错觉,也不是因为自己潜意识把他当做长辈。 而是这个人,他喜欢当爹。 一身不爱说话的,呆愣的,充满担忧和责任感的,爹味儿。 明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自己不放心她出宫,怕她没人看着死在外面,所以趁难得调出来的休沐日暗中跟在不远处,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番举动有点蠢,于是他继续沉默,下了马车,重新抱着他的长刀,安安静静,一言不发守在马车外。 其他几个从宋莘莘被摩罗提挟上马背后,就一直在时刻准备出手却没来得及的暗卫们互相对视,没敢出声。 哪儿突然冒出来的首领啊,出个差还被顶头上司撞上毫无作为,以至于领导亲身顶班,真的很让暗卫慌张。 虽然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几个人等待时机的举动有什么问题,毕竟不是谁都能和首领一样,一边护着公主一边还能轻飘飘制服摩罗提那野人,他们这种普通暗卫,都是掐好时机配合行动,以护住公主安全为主的,当然不能贸然行动。 “阿狰,你是哑巴吗?” 明狰:“……” “我要生气了。” 明狰:“不是。” 三个伪装成护卫守在马车后的暗卫:“?” 宋莘莘从始至终都是娇娇软软的语气,哪怕她说自己要生气了的时候,依旧毫无威胁性,偏偏明狰就是觉得她很认真,突如其来的回应让宋莘莘都没忍住笑了一下:“你在担心我吗?” 明狰再次沉默,他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合适的身份来担心一个公主,更是做了一些多余的事情,似乎导致了什么既定的事情发生了转折,但也不敢继续沉默太久,只好呆呆应了一声“是”。 一个暗卫,担心一国公主,怎么想怎么多余。 “谢谢。”宋莘莘只是娇,但并不是不分好坏的人,她知道明狰似乎是把自己当做什么小动物在担心,也接受他的好意。 毕竟苍生万物原本平等,无论是晚辈、或者动物、哪怕是什么物品,她也实实在在受到了明狰的照顾。 褚京璋出来的时候,明狰已经结束了他莫名其妙的尴尬,一脸自然,站在马车边,车内的春分体贴照顾宋莘莘吃吃喝喝,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马车小窗被敲响,春分执起小帘,宋莘莘看到脸色不太好的褚京璋。 “世子,方才多谢。” “是臣应该做的。” 忙活一场,为他人做嫁衣,褚京璋脸色能好就怪了,看着明狰的时候,神色是不满又忌惮的,却因为猜到了他的身份,并不敢多说什么。 毕竟鬼面将军的大名依旧响彻在军中,哪怕他现在好像只是个侍卫。 这会儿也即将正午,日头烈了起来,宋莘莘透过小窗看褚京璋,并没有发现他的情绪一样,仍然是一贯的笑盈盈:“我有些饿了,世子。” 整个下午,宋莘莘带着春分和三个暗卫,连带着一个明狰和褚京璋,东溜西逛,吃吃喝喝,还钻了旧巷子看斗鸡斗蛐蛐,到该回宫的时辰也没玩尽兴,扁着嘴巴叫春分扶上马车,还探出头往外看呢。 回宫后最先去跟令明帝报了个信,挥退零碎的宫女太监,宋莘莘跪在下位,敛下始终挂在脸上的笑,直视令明帝: “父皇,我不想嫁褚京璋。” 这就是直接把话挑明了,面对这个和自己很像的女儿,令明帝也不生气,手上依旧在批奏章,头都不抬,只问她:“朕是什么意思,你可明白?” “女儿知道。”依旧跪得端正,盛夏衣料单薄,只一会儿宋莘莘就觉出膝盖骨的刺疼来,却不动声色,懒于伪装娇弱:“还不到时候,父皇。” “何况,和亲也未尝毫无好处呢。” 她这番话落,惹得殿中除了她自己外,令明帝,明狰,和尚德礼,同时抬起头看向她。 宋莘莘却还是那副笑的眉眼弯弯没心没肺的模样。 第十三章 科兰沁湖的落日 宋莘莘回长宁苑了,令明帝始终忙碌奏章的笔才搁下,尚德礼奉上茶,不敢说话。 方才宓华公主那句“公主和亲,可带亲兵几许”的问话,当真是胆大包天,尚德礼亲眼看着令明帝的脸色在瞬间沉下,宋莘莘才不紧不慢补上一句: “细说来女儿还未及笄,到时怎样还说不准呢。” 令明帝饮茶,搁盏,垂首看着奏章上北部匈奴常年进犯的字眼,似是在自语:“小小丫头,胆子倒不小。” 次日,附属国离京,宋莘莘身为公主,也是要跟着太子送他们出城的,不过今天她始终安静在马车里,没有发出任何动静,直到摩罗提向太子和公主辞行,马车纱帘稍微晃,春分柔和的声音传出:“殿下嘱咐大王子一路走好。” 摩罗提笑,跨在马背上握拳捶胸行礼:“多谢公主殿下,摩罗提会在草原等你。” 他的挑衅让太子和周围许多大令的朝臣都冷了脸。 公主和亲,是大令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是屈辱,摩罗提说这话的意思,聪明人都听得出来是威胁,他在下战书。 正当太子宋知廷想说什么的时候,马车里突然传出宋莘莘那轻软的声音来,连带着马车旁边明狰手中的长刀。 “那就劳烦大王子,在草原等着我们。” 长刀出鞘,削铁如泥,却不见滴血,只削下摩罗提刚长出来不及半寸长的发茬,明晃晃的刀刃贴着头皮刮过去,摩罗提下意识仰身去躲,没来得及。 这熟悉的触感和压迫,让摩罗提立刻想到了多年前堪称屈辱的一战,也是在那天之后,他的威望在部落中降至冰点,大单于延缓了他的继位时间。 如果没有这个人和这把刀,他现在应该已经是草原十七部最年轻的大单于了。 娇俏又柔软的笑声从马车内传出,清晰的被周围每一个人听到,有人惊慌,有人憋笑,还是宋知廷打破沉默:“大王子,一路走好。” 身为一国太子,肩负着大令王朝的尊严,宋知廷不能像宋莘莘一样肆意,抬臂抱拳,用最平和礼貌的语气,催促摩罗提赶紧滚蛋。 当附属国全部离开,厚重高大的城门重新闭合,护城卫收拢兵将分队对整个京城进行严密的排查和巡视,朝臣恭敬散开,宋知廷调转马头向皇宫方向行,宋莘莘的马车紧随其后。 马车里,春分依旧跪坐在宋莘莘脚边柔软的地毯上,轻轻给她揉捏小腿,明狰就跟在车后。 “宓华,当真想去草原看看?” 宋知廷不知道什么时候放慢速度走在了宋莘莘的马车旁边,他的声音透过小窗被风卷起的纱帘,带着几分笑。 “哥哥难道不想吗?” 宋莘莘知道,宋知廷并不是一个纯粹只有学识的太子,他文治武略皆齐全。 先帝曾纵马平复战乱,令明帝也亲征匈奴,两代帝王却仅叫自古以来野心蓬勃的匈奴部落安静了不过几年,他们缺粮缺钱,缺人缺物,野心总是在落后中滋长。 幼时的宋知廷在皇宫中被无数人紧紧守着,等了亲征的令明帝三年,送进皇宫的战报不光有大捷,大败也数封,那时他就知道,匈奴只会让每一个大令朝的子民和他一样,深陷惶恐。 不过宋知廷的气质是始终温和的,他看街道两侧严密的卫兵,看卫兵后面色丰腴不见饥瘦的百姓和脸蛋红扑扑的孩子,看马车里悠闲享受的宋莘莘,他说: “等匈奴平定,兄长为你在科兰沁湖边修行宫,到时候,宓华便可不受拘束,去纵马追雄鹰,看科兰沁湖的落日。” 科兰沁湖的落日,是被无数先辈诗人和将军盛赞的,在匈奴最野蛮的部落的最深处,生长着摩罗提口中,最美的格桑花。 宋莘莘说“好”,虽然声音很小,但宋知廷听得分明。 回宫之后,宋莘莘又过上了清澈又无聊的摆烂生活,每天有漂亮宫女伺候,在长宁苑种种花,喂喂鱼,每日晚起,午休,早睡,两个月过去,最开始做的那批衣裙腰身已经有些紧了。 宋莘莘有点愁,春分她们却说,现在这样才刚刚好,最初的她太瘦了,要不是骨相生的好看,当真就是皮包骨。 宋莘莘:“好。” 天意嘛,没办法的,天意让她胖一点,是瘦不了的。 不过宋莘莘还是接受不了自己横冲直撞的继续胖下去,眼看着现在骨肉匀亭,便不再总是吃一些零碎糕点了。 现在皇宫里,未嫁的公主除了宋莘莘和被关在秋铃宫什么也做不了的琼玉,就只剩一个低位嫔妃生的不足七岁的小丫头,叫做玉枝,她的母妃位分太低,一年到头见不到令明帝一次,也没什么野心,索性大大方方把自己的女儿交给了皇后抚养,只隔三差五去皇后处请安时看一眼以表关切。 左右皇后慈和,好好的养着小玉枝,后宫倒是一派安详。 不过宋莘莘发现最近她出门溜达的时候,总能看见一些后妃,后妃又总是带着自己的宫人,宫人里又总有些长得白净漂亮的小太监,每一个都是统一的楚楚可怜。 一次两次还好,宋莘莘也懒得理会旁人的事儿,次数多了不光是她,连春分都察觉到不对劲,趁着贤妃那群人转过假山不见踪影,小声询问宋莘莘: “殿下,往日也没见宫里有这样多年纪小的太监,怎么了这是?” 相处时间久了,春分也不总是在宋莘莘面前小心翼翼,偶尔亲切开句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习惯了,这回也一样,只当是两人闲话玩闹,随口说了句:“莫不是听说了您万寿宴那日看上了颜色好的世子爷,都巴巴着给您送人来了?” 她们只是玩笑,没当真,其他人可是正儿八经的,连带着令明帝都听说了,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消息,说宓华公主最喜爱长得漂亮的男孩子,最能讨她欢心。 看来这段时间宋莘莘的受宠事迹已经传遍了后宫,连贤妃这种高居四妃的贵人都打上了讨好她的主意。 闲来无事去给皇后请安的时候,宋莘莘正遇上令明帝也在,皇后随口提了一句:“宓华当真喜欢漂亮的孩子?那也要记得挑些身家干净的。” 往日最是爱做出一副沉稳寡言模样的令明帝直接笑出声,一口茶呛嗓子,让皇后提心吊胆给亲自顺了半天的气儿,生怕是自己的茶里有毒。 第十四章 阿如 宓华公主喜欢小男孩儿这事自此传了出去,不止在后宫。 春分有回出宫帮宋莘莘买东西,连摆摊的农妇都跟隔壁卖鹅的婶子在聊,还说哪家孩子长得好看,以后去伺候公主也能是个好出路。 这会儿宋莘莘正倚在小亭里翻着本养花的书,身边摆冰鉴,小宫女打扇,春分把从宫外带回来的两袋子土细细埋进精致的花盆,栽上那两株快死了的野草。 “殿下,奴婢听那婶子还说呢,她家小儿子刚十二,从小体弱,养的白白嫩嫩,聪明又懂事儿。” 养不起的孩子受点苦送去贵人身边,是寻常人家能给孩子找到的最好的出路,宋莘莘闻言瞥了春分一眼,随口胡扯:“那我们春分姐姐怎么不直接把人带回来,平白的说,谁晓得你是真是假。” 春分栽好宋莘莘溜达时候无意间看到就非要养的野草,拍了手上潮湿的泥土,故作无奈一叹息:“奴婢想带回来呢,主要人婶子不信奴婢啊,下回殿下一起去,怕就能如愿了。” 周围几个宫女太监都笑,宋莘莘实在不是什么规矩很大的主子,只要大体不出错,她也很乐意跟这群年纪都小的下人们玩闹,最近几个月,着实把他们养的面色红润胆子也大了不少。 之前那回遇见琼玉,他们还都一个个鹌鹑似的不怎么敢出声儿,守着那些刻板的规矩怕出错分毫,到了现在,已经有几个小丫头不当值的时候会主动往外跑去跟其他交好的姐姐妹妹打听后宫那些妃子的八卦了。 索性他们都有数,宋莘莘看在眼里,也不拘着。 喜欢男孩儿这个莫名其妙的谣言现在有鼻子有眼,他们见主子不介意,也都当玩笑看,谁能知道就在当天傍晚,宋莘莘正要用晚膳,猪肚花胶都上桌了,殿外守门的小太监突然高喊贤妃娘娘到。 按理说贤妃来她这儿怎么也该提前知会一声,宋莘莘盯着猪肚嘴巴撅得老高,却还是要和颜悦色笑盈盈起身去前厅问好: “娘娘安好。” 贤妃这趟来是有求于人,自然不摆架子,笑着当先去扶了半侧身行礼的宋莘莘,也是个爽快人,直接就开门见山:“殿下,本宫今日来是有些小事想请您帮个忙。” 她说着,宋莘莘正打算看她要做什么,却没想到尊贵端庄爽朗的贤妃娘娘直接从身后推出来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儿,穿着低位太监最寻常的衣裳,料子却比普通小太监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宋莘莘:“娘娘,您这是……” 贤妃只笑笑没有开口,是那小太监自个儿怯生生抬了脸,宋莘莘没想到他被帽檐遮住的五官能这样精致,漂亮得像山间精怪化了形,是切切实实看愣了,被身后的春分一拽袖子才回魂:“这是?” “奴,阿如,见过殿下。”小太监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一双眼猫儿似的忽闪,面皮嫩的能掐出水,声音也干干净净。 “坐下聊,阿如,给殿下泡杯茶。” 宋莘莘平日的茶水都是春分在伺候,在令明帝跟前当过大宫女的,泡茶手艺说不上惊艳,但绝对是最懂分寸的,总能在茶水温度最合适的时候给宋莘莘润口,不凉也不烫,不知是不是让小太监美貌迷了眼,宋莘莘并没有拒绝,顺从贤妃坐在了上首两座靠右,把另外一个左侧主位的椅子留给了贤妃。 看她这样乖巧,贤妃也满意,先并不说正事,只看着在殿中泡茶时动作干净又养眼的小太监说:“阿如可不是寻常小奴才,他们家祖上也是书香人家,前些年落了难,年纪小就被骗着净身送到宫里来,也实打实受了一段日子的磋磨。” “这样啊?”宋莘莘不当真,只顺从的听贤妃说话,时不时应一声,用来维持自己娇软无害的表象。 “他们上一辈子当家的曾经给我兄长当过先生,小时候我还见过他,也是上月,才在兽园瞧见这孩子要来身边。” “我那宫里,多好谈不上,总比叫他一个孩子在兽园成天担惊受怕做苦力强些,你说是也不是?” 几句话的功夫,阿如已经泡好了茶奉上,看起来挺沉默,始终低着头,却恰到好处让宋莘莘看到了他泛红的一双眼。 “娘娘心善,阿如跟着您,也是好归处。” 并不主动问贤妃究竟想做什么,宋莘莘不过脑子地应声附和,几个来回说的贤妃都口干,暗中观察她神色,见到她没有不满和排斥,甚至在看阿如时当真有几分怜悯,脸上的笑才更真切些,略一思索,道:“本宫后半生在这宫里也就是这般了,阿如还年轻,我勉强能算他半个长辈,说句大不敬的话,在这地方,他当真是没什么活下去的意思。” “就寻思着,宓华你总是要出宫的,往后能带着他,给上口饭,哪怕做做杂活,也比活在这四方的后宫里好些。” 宋莘莘在贤妃的注视下低了头,端茶的手顿住,只看一眼怯生生的阿如,沉默良久,才开口:“娘娘说的是,可我……” 她在皇宫这些人面前,一向是乖巧娇软又怯懦的,贤妃当然不担心她会拒绝,只当这孩子担心不合规矩,便解释道:“宓华不必忧心,阿如当初进宫该有的规矩都有,什么都明白,肯定不会给你添麻烦,左右不过日后占你宫里下人房里的半张床一碗饭,你只当帮帮我,我实在没办法了,总不能看这孩子这辈子就拘在深宫。” 这下她连称呼都换了,明白着是说,今日怎么都要把这小太监给留下,宋莘莘还等着吃饭,也不把这么个人当回事,索性做出一副无法拒绝的模样,怯怯绞着袖口,磕磕绊绊应了下来,才送走满脸喜色的贤妃。 贤妃走后,春分招呼其他小太监带阿如去先用晚饭,和宋莘莘一道回了房间,亲自给她布菜,询问:“殿下,当真要留下那个小太监?贤妃娘娘她……” 她话未说透,也是这么长时间早看透了宋莘莘本质是怎样的,并不真的把她当做傻孩子哄。 第十五章 公主逛青楼 “无事,上回万寿宴上贤妃不就拐着弯儿提醒着父皇我该嫁人了么,还能因为什么。” 贤妃家中为官多年,也算有些底蕴,但左右跨不过个贵族的坎儿。 话说差不多就行了,春分在深宫这么多年,跟着令明帝又三年,什么不懂呢,她只安安静静给宋莘莘挑着鱼腹柔软的刺,温温柔柔地笑:“殿下清楚就好。” 阿如和其他几个小太监同屋歇了一晚,第二日早早就守着宋莘莘房门开始当值,他话并不多,几天时间,一直是安安静静的,就在不远处看着长宁苑的一切,跟其他几个小太监一起守着宋莘莘,排上的轮值也从不抱怨,旁人同他说话,他就乖乖应答,其他小宫女偶尔指示他去做些累活也笑笑就去了。 不过,宋莘莘的茶水从他来的那天开始,就全部交到了他手上。 春分也不防着他,宋莘莘更是总喜欢把人叫来跟前,也不做什么,就闲说两句话,饮一杯茶,或者喂鱼时总爱叫他捧着盛饵的小碗。 怪不得贤妃会选他呢,确实乖巧懂事,也的确招人喜欢。 阿如在长宁苑待了半月,什么活都能做的很好了,其他下人也爱同他说话,宋莘莘只看着,突然在一个傍晚,让春分跑了趟乾正宫,去给令明帝传了个话。 第二日大早,正起了床要和守夜小太监换值的阿如就看到,宋莘莘寝殿门外多了个他没见过的陌生男人,侍卫打扮,却遮着脸,高大又冷酷,下意识警惕,想问什么,却遭另外的太监捂了嘴。 “做好活就行了,别多话。” 他只好闭住嘴巴老老实实站在了门的另一边,随时听着屋里动静。 今儿宋莘莘起的早,卯时一刻钟,阿如上值还没多久,就听里面传声出来,在里头守夜的宫女推开了门。 阿如多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见他没有要动作的意思,短暂犹豫了片刻,很快自然地进了屋,给宋莘莘换上新茶,等着她梳妆。 “阿如,你从前叫什么名字?” 宋莘莘正让宫女给梳发,抬手遮着嘴巴打个哈欠,余光撇到外间漂亮的小太监,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奴过去姓祁,名单字如。” 得了回话,宋莘莘放下手开始挑选首饰,随口:祁如?” “是的殿下,阿如是贤妃娘娘叫惯了的名儿。” 这回,宋莘莘只“哦”了一句,让平日里多受照顾的祁如颇有些不适应,略有些幽怨看着宋莘莘满不在乎只关注打扮的侧脸,眼睛直接就红了。 可今日却无人注意到他的委屈,几个宫女都欢欢喜喜给她们殿下梳妆打扮挑选衣裙,待她们收拾停当,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宋莘莘连一道视线都没有分给委屈巴巴的祁如,从他身边路过,裙摆带起的香风也从他面前飘过去。 宋莘莘笑盈盈一个小跳跃过门槛,分明稳稳当当,明狰却下意识扶了一把。 “阿狰,今日怎么是你来啊?” 她脸上的欢喜在看到明狰后更加耀眼,提着裙子跳下台阶,仰头看他:“父皇也嫌你像个木头一样了吗?” 明狰面罩外的一双眼依旧是木然的,没人知道他面罩底下,也跟着宋莘莘扬起了一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笑:“陛下担心您像上回一样玩过了头,吩咐属下来盯着。” 明狰可以说是长宁苑这群胆大包天的小宫女小太监最害怕的人了,比那些凶巴巴的护卫大哥都可怕,他总是冷着一张脸,说话也冷冰冰的没什么情绪,偶尔过来一回替陛下送东西或者传话,还会训她们殿下。 她们害怕,宋莘莘可不怕,她就喜欢调戏这种刻板的人,每回总爱趁他过来的时候,故意丢掉披肩,或者坐在池塘边高高的石栏上。 每次明狰都会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说:“殿下,穿上。”或者“殿下,下来。” 宋莘莘就撇撇嘴,故意做听不到,直到明狰耐心耗尽亲自动手,从战战兢兢的宫女手中拿过披肩替她披在肩上,或者把她从栏杆上一只手抱下来。 “嗯?你今天怎么会说话了?” 他话里带着半分微不可查的笑意,被宋莘莘敏锐察觉出来,凑近了笑嘻嘻和他开玩笑,如果平时,明狰绝对一言不发独自进行一会儿被戳穿的尴尬,可今天他好像心情真的很好,竟然也不抗拒,反而伸手给宋莘莘整理了一下挂在发间的步摇坠子:“属下不是哑巴。” 行,他依旧还是那个呆子。 宋莘莘无语,翻个白眼退后一步:“走。” 今天宋莘莘要出宫,昨儿就让春分去跟令明帝请过旨,揣着令牌,身后带着明狰。 春分叫上还在委屈的祁如,好像没发现他的情绪一样,和往常一般无二温温柔柔的语气:“阿如,你也跟着。” “是,春分姐姐。” 明狰觉得宋莘莘依旧是那个乖巧的小公主,上回出事,主要原因在摩罗提,如今摩罗提早就离开,小殿下就是待不住想出去走走看看,能出什么事儿呢。 没想到啊,宋莘莘那可不是一般的乖巧。 她这回没再被盘问,带着明狰大摇大摆就出了宫门,春分笑得温柔,祁如小心翼翼。 宫门外还是停着那架在皇宫里看起来非常低调,但进了人群中就会十分惹眼的富贵马车。 这次宋莘莘甚至直接查好了路线,指挥着明狰驾马穿街走巷,目标明确,最后让马车停在了京城着名的青楼门口。 明狰的脸色在前一条巷子里就已经黑了,马车里的春分这会儿透过小帘看外面,面色也隐泛绿光,更不要提祁如,甚至在打哆嗦。 这万一让陛下知道他们带着殿下来这种地方,都不是掉个脑袋能解决的问题。 春分努力劝宋莘莘回头是岸,却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苦着脸跟在欢欣雀跃的小殿下身后。 宋莘莘刚下马车楼内就有人迎上,是紫色纱裙敞颈露腿的大美人:“小姐您里面请。” 这地方谁不是人精,宋莘莘价值不菲的马车和她身后气质不似常人的几个下人都彰显着她的尊贵,直接就带着人上了楼上雅间,连票费都是进了屋才提的。 一人百两银,足够寻常百姓一家富富裕裕过好几年。 第十六章 注意分寸 当然,这些钱不说宋莘莘,春分也没太当回事儿,小心伺候着宋莘莘在小榻上坐下。 “劳烦您唤些舞乐先生来,费用不计。” 来都来了,春分也不是什么死板的人,就算掉脑袋那也是今天之后的事儿,左右是殿下喜欢的,看看又何妨,直接抽出大面额银票递给那姑娘,特意说了句先生,就是点拨她不要带些不三不四的人。 那人收了银票恭恭敬敬退出,宋莘莘看小几上摆着水灵灵的葡萄,打个眼神儿,还不等春分动作,离近一步的祁如就先取来细细剥了皮,怯生生又期待着喂给她,满眼缠绵。 春分懂事地退开几步,明狰却皱眉,依旧站在旁边,锋锐视线落在祁如身上,叫他后心一凉。 明狰有种感觉,像是自己养的白菜被虫蛀了,却没得宋莘莘指派,只能守着,眼看宋莘莘笑盈盈以唇接了那粒水灵灵挂冰霜的葡萄入口,还笑嘻嘻摸了摸小太监白净的脸。 祁如没想到出来一趟能有这样的收获,眼中笑意藏也藏不住,顺势就偎进宋莘莘柔软的怀里去。 今儿出宫,他本身就穿的单薄简衣,这会儿领口蹭开了些,白净胸口明晃晃的,宋莘莘也是玩笑心起,顺手就摸了一把,当真玉脂般嫩软,就连春分都眯着眼看了会儿,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可惜,祁如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宋莘莘,根本没有注意到在场其他两人的视线,直到房门被敲响,宋莘莘按住了他试图起身坐正的动作,唤了人进来,一水的细腰美人,抱琴抱筝,还有个轻纱遮面的高挑男倌儿,白绸缠身,裸着足,进来就将那勾人的视线落在宋莘莘身上,侧过身盈盈一拜。 宋莘莘还搂着祁如呢,见到这人就直勾勾看了过去,偏着头,满脸纯真:“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话,奴家相南。” 他与祁如不同,正儿八经花楼教养大的,眼神直白,就看着宋莘莘不动,水波似得一双眼,落在正半靠的祁如身上,尽是嗔。 还是明狰实在看不下去,自顾自拖了个椅子来坐,抬手叫他们赶紧开始,琴筝才奏响,清晃晃的,相南赤足点上圆踏,侧腰甩袖,舞轻盈,如堕仙境。 说实话,宋莘莘从前来这种地方逛的并不少,修仙界哪怕在凡尘,漂亮的男女也绝对不少,但要比较相南,怎么都缺了些韵味。 看入了眼,宋莘莘哪儿还记得自己怀里还有个祁如,桌上绢花捻在指尖一撇,轻飘飘又准确无误落在相南披散的发间,勾得美人一笑眼波流转,心满意足自个儿捻瓤蜜瓜吃。 看她行云流水的操作,明狰很怀疑这位小殿下从前当真从未出过冷宫,别的不提,就那手摘花飞叶,没几年功力根本不可能做到,下意识,他又将视线落回到宋莘莘专注的侧脸上,有点想把她带回去研究一下的冲动。 宋莘莘其实根本没有在明狰面前掩饰的想法,这个人很对她胃口,迟早都得想办法把他从父皇那儿要来,不光是喜欢他的性格处事,他的作用在宋莘莘看来,可不是简简单单一个暗卫首领能彻底发挥的。 仙品的人傀,做凡品的活,太过大材小用。 就好像当年师傅用她九死一生从上古秘境带出来的神器帮小师妹顶金丹期天雷的时候一样大材小用。 这会儿宋莘莘确是看入了迷,没想到旁的,直到腕间落上一滴湿热,才见怀中祁如抿唇安安静静落泪,直接就心疼了,给人又是擦泪又是哄,相南走到身前也没留意。 还是祁如和相南先对视上,两个比姑娘还漂亮的男孩儿,一个半靠在身上,一个跪倚在身前,宋莘莘是顾了这个顾不上那个,耐心本身也不多,哄几句就开始有些烦,啧声把两人往开一推,一手一个点着眉心不叫乱动。 “乖一点,不然把你们都丢出去。” 本身宋莘莘也娇小,怀里脚下伏着两个漂亮男孩儿跟小狗似的,一模一样的水汪汪的眼闻言都怯怯看她,实在叫人难以抵抗,索性当真跟哄小狗一样一人嘴里喂颗葡萄,祁如尚好点儿,毕竟在宫里学的规矩多,乖巧接过不再折腾,相南却是实打实的野路子,也不清楚宋莘莘身份,只觉得这么一位客官放走了可惜,含了冰凉的葡萄还轻轻“嘶”声,整个人一缩瑟,更依偎近了,冰凉的唇似是无意磨蹭过宋莘莘指尖,眼巴巴看着她,正待更进一步,直接被一道大力拍开了嘴。 明狰还是那张冷脸,原本抱着的长刀正握手中,方才是拿刀鞘尾端推开的相南。 娇滴滴的人儿,这一下唇直接疼得艳红,泪珠子摇摇欲坠挂在眼睫上,端着委屈嗔眼明狰,再唤宋莘莘:“主儿,奴知错了。” 这……好家伙。 宋莘莘只能感叹这地方调教人的本事真不错,要不是她这身份不合适,还是个没兵器的小姑娘,当真想给他按倒了折腾。 啧,怎么就还是个女的呢! 气死人了! “小姐,注意分寸。” 明狰的声音粗又沙哑,格格不入,叫宋莘莘猛得醒了神儿,慢慢,慢慢地扭头,看到他那张隔着面具都能看出黑色的脸,什么相南,什么祁如,都是过眼云烟,只剩下今天这人怕是要冷一整天脸的念头。 “……好嘛。”这回怯怯的那个成了宋莘莘,眼巴巴从两个美人环绕间伸出手去,拉一下明狰的袖子:“那阿狰,你来陪我。” 祁如和相南一起去看遮住脸的明狰,眼睛里的排斥明晃晃的,却在他平静注视下只敢安静退开,明狰也不拘束,细长的榻,宋莘莘坐在中间软趴趴的,他就坐旁边,隔着半人距离,一抬手,琴筝舞曲再动,捡着桌上干果,稍一用力破开壳,挑去碎渣,剩下的白净果肉放在个空的小碟里,攒够一小碟,就给眼巴巴的宋莘莘倒在掌心。 这回世界都好像干净了,始终提心吊胆的春分松了一口气,也敢去专心听曲儿了。 明狰这尊佛坐旁边,宋莘莘是一点儿旖旎心思都起不来,心灵似乎得到了净化,只在接过干果的时候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明狰的手上,突然冒出一句: “阿狰,你的护腕可以给我戴一下吗?” 第十七章 掌心相贴 明狰的手,掌心爬满硬茧,虎口裂纹横生,就连手背上也有看似可怖的疤痕印记,延伸进他紧紧束住小臂的护腕里。 但这双手,五指偏偏修长,骨节分明,并不厚,只是宽大,反而和寻常武夫相比有些单薄。 宋莘莘将他和自己的手放在一起,好像小孩子和一头野兽。 听她询问,明狰也不犹豫,直接单手拆了左边护腕暗扣解下递给宋莘莘,连带着手里顺便捏开了最后一个核桃。 接过护腕,宋莘莘才第一次认真研究这个被自己当过坐垫的东西,外层是金丝的薄甲,几个暗槽都带短又窄的刀刃,内侧则是柔软的小牛皮,大概是戴的时间比较久没有换了,有些小绒毛已经结成了软刺,摸上去疙疙瘩瘩,透着一股非常浅的腥味。 她本身是准备闻一下的,却被满手果仁的明狰用手背制止:“有血,不干净。” “哦。” 口中应着,宋莘莘却趁明狰不注意,撩起宽松袖口,偷偷摸摸把护腕扣在了自己细瘦白净的手腕上,直接就掉了下去。 “好大,你的手好粗啊,阿狰。” 明狰“嗯”一声,把一捧果仁放进宋莘莘已经吃完的小碟:“总要练功。” “练功就会变成这样吗?”强行把护腕松松垮垮戴在自己手上,绕了两圈才不再会掉下,宋莘莘嘚嘚瑟瑟伸手给明狰看:“我就不会,是你只顾练外功才这样的。” 宋莘莘声音小,春分和祁如伴着曲声都听不清:“外功练骨,内功练气,以气养骨,才是真的内外兼备。” 虽然在看到她摘花御叶时就大致猜到宋莘莘不是什么真正的娇弱公主,可明狰也着实没想到这番正经话能出自她口,看她的眼神也从平静,到如今多了几分疑惑,却实在馋功夫,同样压低了声儿:“怎样练内功?” 他虽然听过练气一说,但实打实没接触过,这么多年也没遇到过真的练气能强过练外功的高手,至于询问宋莘莘,纯粹是附和她罢了,并未指望她真的能说出什么来。 程驰说,带孩子就是这样的,要配合她。 宋莘莘捏了粒果仁扔嘴里,还稍微想了想该怎么说。 毕竟,炼气,对她来说就和吃饭一样,很难具体解释出来,从前炼气也不过是最基础的入门层面罢了。 皱着眉思考半天,宋莘莘还是觉得这东西很难口头表述,索性直接抓住了明狰还沾着干果渣的手,也不顾其他人怎么想,掰开他半蜷的五指和自己的手调整成掌心相贴的姿势,调动自己过来以后只剩层基础的真气: “没法儿解释,你感受一下。” 宋莘莘的掌心是温凉的,明狰有点僵硬,想收回手,却突然变了神色。 她的掌心从指尖开始,泛起一股和煦的温热,沿着指节到掌心,透过皮肉,缓缓传递到他的掌心,再蔓延到五指。 “喏,这就是气。” 从未接触过的东西让明狰有些愣神,很快他调整好心态,也顾不上冒犯,细细感受起那丝丝缕缕的热流,传递到指尖有隐约的刺痛,手掌之下连接腕部的地方,更是胀痛。 他的疑惑宋莘莘清楚,既然想要用这个人,首先就要让他达到能被使用的层面,只会蛮力和技巧是不行的。 “脉络不通,我传给你的气只能在你的手掌之内流转,下面的经脉被堵着,过不去的。” 收回手,宋莘莘歪头看他:“试试?” 掌心依旧残留的滚烫明狰清楚不是自己的错觉,澎湃的热汇聚又蔓延,却只在这一只手的局限内流转,试? 根据宋莘莘漫不经心的视线的指引,他指尖贴上一粒厚实带壳的杏仁,一缕气小心翼翼放出,杏仁表面只是瞬间,裂纹横生。 “没骗你。” 她的眼睛不似祁如他们生的魅,却小鹿似的干净又明亮,那嘚瑟的小表情,就好像并不是刚教了明狰什么,只是在炫耀自己无人知晓的小本事。 “多谢。” 明狰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会说话,宋莘莘也并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话来讨人欢心,若真有那么一天,只能说他学坏了。 现在这样就很好。 从青楼出来,宋莘莘注意到了春分和祁如看着她和明狰时奇怪的表情,但没当回事,一点儿不在乎,背着手迎着风,弃了马车,一蹦一跳走在开始热闹起来的集市上。 味道不太好闻,有卖活物牲畜的,也夹着青菜根系的泥土腥,肉包子素饼子味混在一起,道边捧筐卖簪花的老太太佝偻腰身,牵着光屁股的小孙子。 “小姐,要绢花么?” 宋莘莘看她眉眼皱纹密布,干瘦一双手捧着藤编的小筐,里头放着许多对她来说算不上好看的布绢花,细细挑拣了半天,终于找到一朵鹅黄的蝴蝶花来,别进发间,偏头问春分:“好看吗?” 春分眼光也是很高的,却细细看宋莘莘和她金玉发饰间那朵鹅黄的小花,笑说:“好看,小姐。” 两文钱,他们几个人硬是凑不出来,无法,春分只能给了老人家一枚碎银子,然后在老人千恩万谢时离开,转个头的功夫,宋莘莘已经跑到后街人群拥挤的巷子口去垫着脚凑热闹了。 嚯,卖身救父。 宋莘莘能感知到躺在地上那个干瘦老头还剩着最后一口气,跪在前面拼命磕头的是个姑娘,泛黄的布衣,白巾裹发,身前一张破布,用血红颜色写着父亲的病情。 二十两对京城这些富贵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大钱,光宋莘莘听到的,就已经有很多人在说想把姑娘买回去试试味道了,猥琐得不行,扭头去看,果不其然是满脸油腻双眼浑浊的大肚子老爷。 凭借娇小的身形挤到人前,宋莘莘根本不担心自己,抱着裙子蹲在那姑娘面前,掀开遮着老人面庞的粗布,看了他几乎青紫的脸,拧着眉摸到滚烫的额头。 “春分,带他们去医馆。” 春分没能没能第一时间挤进来,却也始终紧盯着宋莘莘以防她出意外,听到吩咐没有多想,直接应声,礼貌又迅速拨开身前的一群人,和祁如一起搀起那位老人,招呼了姑娘跟上,就往最近的医馆去了。 宋莘莘没有和他们一起,而是看了一眼人群之外的明狰,听着周围几个男人猥琐的骚扰声,娇滴滴的一张小脸冷下,意外的有几分凌冽气度,瞥了叫嚷最凶笑嘻嘻的男人一眼。 第十八章 遵殿下令 转瞬而已,明狰粗糙的手指已经扣上那人喉骨,依旧是看不到脸,像个隐藏在暗处的黑影,眨眼间捏碎了他最要命的骨头。 待明狰松手,那男人捂着脖子直接倒在地下蜷缩成一团,发不出声音,只“荷荷”地挣扎,周围那么多人,没一个敢上前的,就连他带的护卫们,也呆得像个被吓傻的鹌鹑。 终于顺着人群让开的空地来到宋莘莘身边,明狰声音不大,也能叫这会儿非常安静的旁人听到: “陈健银,经营西街三座赌坊,十四房妾,三子一女,遗漏税款三千六十百一十两四钱,强占民地,抢民女三人,故意伤人致死数次。” 巧了不是,前段时间暗卫才刚查完京城一些比较爱惹麻烦的商户,交给明狰了一份名单提给令明帝准备处理,其中就有这位陈老爷。 “哦,坏人啊。”宋莘莘一改方才的冷然,突然笑起来,提了裙摆不轻不重踢一脚地上快要没气儿了的男人:“秉明父皇,抄家冲国库,九族先不诛了,光他家里,男丁充军,女子犯过事儿的关押,其余……都送去学堂好好念书去。” 已经有人通过宋莘莘的几句话猜出了她大概的身份来,更不敢说话,也不敢贸然有动作,就见他身边高大神秘的侍卫再次动作,撩袍拄长刀单膝跪地: “遵命,殿下。” 他打指一个长哨,周围不知何处刷刷刷冒出几道黑影,齐刷刷跪在明狰之后呈扇形,齐声: “遵殿下令!” 宋莘莘轻一颔首,来的那几个人同时散开消失不见,连带着地上还没断气的陈健银,也被不知道哪个给带走了,怕污了宋莘莘的眼。 刚才的动静真不算小,几乎整条街上的人都挤了过来看热闹,无人敢出声,自动自觉让开了条路,宋莘莘离开的还不算困难。 到医馆,春分已经帮着大夫给老人下针灌药了,那个素衣的姑娘跪在床边,紧张地盯着在床上痛苦挣扎的老父亲,好半天才留意到宋莘莘进来,赶忙转个方向开始磕头,明明刚才跪在街上的时候还能保持冷静的,这会儿却半天连句话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儿只磕头,眼泪挂满她还算清秀的一张脸,素色衣裳尽是灰土,狼狈不堪。 春分和祁如在帮忙照顾病人,宋莘莘也没制止她磕头的动作,直到看见她额头磕出血痕染红地面一小块,才弯腰扶住了她。 “行了,二十两也不是买你在这儿磕头的,先照顾老人。” 不多时,老人虽然依旧滚烫,但脸色好了不少,大夫松了口气,说算是救回来了,那姑娘才终于放松了紧绷的最后一根弦,一下瘫到地上。 安顿好老人先暂住医馆让大夫帮忙照看,宋莘莘带了姑娘到后院,一过去她又跪,这回好歹是不磕头了,否则血呼刺啦看着也难受。 “小姐,奴婢自今日起做牛做马报您大恩!” 这会儿她一点也没有以后要卖身给另外一个陌生人的不安和恐惧,甚至看起来有些过于平和,亭亭跪在院中,自成一方宁静。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宋莘莘问,她就答:“我……奴婢名叫白石,父亲在京城做些木工活计糊口,母亲早亡,家中还有个年纪小的妹子,刚满十二。” 生人没法带进皇宫,太过麻烦,宋莘莘索性让春分给她留下了些银子,先安顿父亲养病要紧,留了个地方,一月后,下回出宫再来想办法。 天道自有安排,反正她懒得安排。 一日过半,再走出医馆,日头已经偏了西。 宋莘莘才发现自己手上还缠着明狰的护腕,怪不得总觉得不太对劲,半天没拆下来,揉着眼睛叫明狰帮忙。 “春分,咱们回宫,我有些困了。” 昨儿晚上她顾着抱着自己栽的两颗野草傻笑,后半夜才勉强睡着,大早上又起来,这会儿眼皮子都打架,迷迷瞪瞪被扶上马车,趴在小榻上就睡过去了。 直到回了皇宫,明狰把她从马车上抱下来再搬回长宁苑,宋莘莘眼都不睁,手里拽着明狰身后的头发,时不时扯一下。 春分从没见过有人能在别人怀里睡出四仰八叉的姿态,宋莘莘做到了。 明狰胸膛宽厚,手臂又有力,宋莘莘根本不担心自己乱动会不会掉下去这样的问题,半路上睡不舒服,还拧咕着翻了个身。 把宋莘莘好好安顿在她的寝宫床榻上,明狰就要离开,收手的时候看闭着眼睛的宋莘莘拧了眉吸口凉气,才发现自己护腕的暗槽挂上了她的头发,死死绞在一起,一时半会儿根本解不开。 尝试许久,春分也凑过来帮忙,都没办法顺利,又不能扯断头发,不然保不齐这位小殿下醒来以后要怎样作怪,干脆拆了护手,就留在她枕边,吩咐春分给宋莘莘放下床幔,同往日一般无二,干脆利落转身离开。 明狰走后,春分刚给宋莘莘掖好被角,突然看到本该安静沉睡的殿下毫无预兆睁开了眼一言不发,被吓了一跳。 “殿下?” 宋莘莘放空的视线这才看向她,轻轻笑了一下,继续放空,声音也软趴趴的:“春分,我在想……怎么能把明狰要过来,跟父皇说想要他做我的面首可以吗?” 春分:“哈?” 先不说令明帝能不能同意,明狰自己怕是都不能接受,春分又看自家殿下好像真的很喜欢明大人,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呆呆站了半天,发现殿下说完那句话后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行。” 她们都没发现,出门之后的明狰并没有马上离开,反而站在门外整理着自己拆下护腕后有些乱的袖口,脑子里想的是和宋莘莘掌心相贴的时候那股温热,和异样的柔软。 然后他就听到了“面首”两个字。 明狰:? 其实……细想好像也不是不行哈? 光是宋莘莘的“气”,就足够勾引到一个武懵子了,何况她确实很好哄,很听话,很活泼。 大概。 第十九章 顺从我,阿狰 近日天气转凉,宋莘莘更喜欢从早到晚窝在宫里恨不得不动弹一下,唯一能让她提起兴趣的只有那两株越养越奇形怪状的野草。 大概是因为宋莘莘坚持每日护养,两个原本干枯耷拉的小东西最近长势喜人,从手掌高的小苗直窜到有人腰高,卷曲的叶片舒展开,上面竟爬满细密浅淡的纹路,顶端生隐约的红色星点,不得已,宋莘莘把它从盆里挖出来,连着土移到院子的花圃里,仔细观察了两天,并没有发现它有蔫的征兆,这才放下心。 “殿下,这……长得好奇怪啊。” 春分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或者草,想问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直到宋莘莘给它们起了名字——长青和长生。 明狰过来替令明帝给宋莘莘送诗集,手中长刀尾端不留神碰到了长生长得最大最招摇的一片叶子,直接被恰好看见的宋莘莘一把推开: “别戳坏了,这可是我的宝贝!” 明狰茫然,春分无话可说,祁如老老实实接手打理草叶,终于放心下来的宋莘莘这才注意到明狰拿着的书,小小的脑袋上大大的问号:“父皇让你送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只能说看得懂,但实在对看书,尤其是诗词古籍没什么兴趣,令明帝分明是知道的。 “嗯,书。”明狰还是老样子,但走进前厅自己找地方坐下后,挥退下人,只留宋莘莘,在她眼皮子底下翻开书,取出书页中夹着的半张纸。 接过东西,宋莘莘一瞥就瞪大了眼睛:“父皇是什么意思?” 不揣测圣心是基本,明狰也并未多说,交了东西喝一口茶,拿上自己的刀起身就要离开,最近令明帝总吩咐他做一些很浪费时间的事,明狰想跟他谈一谈,不愿意再因为一下没有意义的事情牺牲自己的练功时间。 他的右手最近很不对劲,下意识换手执刀,甩了下手腕。 看明狰要走,宋莘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叫住他。 其实从他一进来宋莘莘就发现了不对,这人气息变得更肆意了,曾经那种内敛感消失了大半,他有些控制不住刚开始接触修炼的真气,连头发丝都在隐晦的浮动。 教导他,或者纵容他自己摸索,宋莘莘略一犹豫,最终选择揠苗助长,从未接触过炼气的人自己从头摸索,太慢了,宋莘莘却有些急切,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明狰能走到什么地步。 “阿狰。” 身后轻软娇俏的声音叫住明狰,他满脑子还都是怎样让身体里为数不多的真气为自己所用,停下脚步回头的动作略有一些僵硬:“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宋莘莘将自己垂落在侧脸的碎发抚回耳后,脚步和缓,提着裙摆向他走近,垫脚尖抬起手,指尖触摸到明狰覆在下半张脸上有些硬挺的面遮边沿,只是碰了一下,在明狰隐晦的抗拒下,转而指尖点上他的眉心,属于此生君的浩瀚真气顺着指尖,丝丝缕缕过度进明狰的灵台,触到一层屏障时,真气化为宋莘莘手指的模样,一下、一下轻叩。 “顺从我,阿狰,打开你的灵台。” 距离太近了,她的声音似乎回响在脑海最深处,明狰最开始维持着自保本能下意思试图抵御,却被她轻轻软软的声音轻而易举穿透屏障。 她无孔不入。 “是,殿下。” 属于宋莘莘的真气看似丝丝缕缕虚无缥缈,明狰却能清晰感知到来自其中如山岳般浩瀚磅礴的强横,而且,她似乎也正被什么限制,那股令人生畏的彭拜被死死压迫在虚无的表象中无法透出一分半点,只剩柔和。 发丝般柔软的真气穿过明狰的每一寸脉络,随剧烈的痛苦凶猛的穿透一层又一层愈发厚重严密的屏障,短短三次而已,明狰已然冷汗密布。 宋莘莘从始至终都在观察明狰,看他被冷汗打湿的眉眼,和衣衫包裹下正在细微痉挛的紧致的皮肉和骨骼,破奇经八脉每一寸转都是致命的,冲破屏障的同时,宋莘莘还分出一部分真气在为他拓宽经脉。 这段时间,明狰自己感知着上次宋莘莘留在他掌心残存的气,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也已经汇聚了一些在掌心,他只是不知道该怎样控制真气,以至于那一团气全部拥堵着,更将本就不够坚韧的经脉撑破出裂口,所以他才会急躁,然后更加急切,陷入并不算好的循环里。 这种情况宋莘莘从前称为走火入魔,不过明狰情况稍好一些,还能控制。 第三道拥堵的经脉冲开,宋莘莘先不再继续,转而以真气在明狰的身体之间游移,带着他掌心那一团陌生的气一遍遍游走在经脉之间,修护每一寸破裂或单薄的脉络,也带他一起寻找他的方向。 “阿狰,跟着我。” 不再冲击屏障,明狰身上的痛苦明显减轻,却以致脱力,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本能,只勉强清醒,感受着自己无力但庞大的身躯重重倒在娇弱的小殿下身上,被她轻而易举半拥在怀中,感受她的温和与柔软。 如果是另一个人,明狰或许强撑也要让自己保持清醒,但…… “殿下……就到这里。” 他清楚自己的极限在什么地步,也清楚自己的逞强只会造成功亏一篑,宋莘莘笑着收回了手,属于她自己的那几缕真气却依旧停留在明狰的经脉中,缓慢替他修复着因为冲击而受损的地方。 “好。” 祁如打理完院子里的花,洗净双手要给宋莘莘煮茶,却没想到,意外看到了两人在前厅依偎的模样,也只愣一瞬,很快重新挂上温和顺从的笑,迎着宋莘莘看过来的清冷的视线,躬身退开。 宋莘莘看到了他,却懒得理会,只将陷入浅层昏迷的明狰扶正,一指轻盈在他耳后点上,瞬间的寒凉唤醒他试图休息蕴养的意识。 “阿狰,回去休息。” 明狰看她,自己还被她细瘦柔软的手臂半拥半扶,很难想象她的身体里到底藏着怎样庞大的力量,不敢深思,拄长刀撑力退开一步,低头应声:“是,殿下。” 春分只见难得看起来十分疲乏的明大人独自离开长宁苑,视线追随他依旧挺直的背影至再看不见,才走进前厅,低惊一声,慌忙上前扶起撑着桌案急促喘息的宋莘莘。 “殿下?” 第二十章 唐记镖门 明狰第二日休沐,避开暗卫营几个聒噪的属下,独自一人在屋里感受着体内流淌的真气,很奇怪的是,他的真气和之前在宋莘莘身上感受到的温热不同,流淌间尽是寒凉,甚至在他尝试运转真气带动挥刀时,刀刃也会渡一层浅显不易察觉的寒霜。 唯一的不足,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这层真气,总是在不自觉间放出,给新养的那几只王八喂食的时候,龟食上被不小心留下真气,直接导致王八原地冻僵,差点没救回来。 明狰小心翼翼捧着四条腿都在抽抽的王八,满脸茫然,好无助。 该怎样控制真气?想不明白,他决定向宋莘莘虚心求教一下,却还没等到换好衣服进宫,先收到了一份新的任务,令明帝口谕直达暗卫营。 宋莘莘这次出宫属于意外,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亲爹指使出来干活,堂堂一国公主,无奈穿上男装,修饰了肤色脸型,束长发,连春分都没带,暗处跟着三个不太熟悉的暗卫,独自一人,怀里揣着一张纸,大大咧咧出了宫门。 事发突然,宋莘莘被草率安排了个敷衍似的身份,没办法,女装出门实在不太方便,好在看到宋莘莘的男装后,令明帝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这种活原本都是明狰在做,但他性情过于刻板冷淡,这次实在不合适,暗卫营的其他人身份上又不够撑起场面,思虑再三,令明帝还是慧眼识英雄,一眼刀中了自己那个每日无所事事窝在长宁苑养花摆烂看似娇弱无力实则总能带来惊喜的闺女身上。 青竹长袍鹤翎靴,衬得宋莘莘满身尊贵从容,驾马直奔闹市,袍摆翻飞,一路撞倒了数不清的摊贩,勒马急停在一处不太起眼的坊市外。 宋莘莘下马,不急不缓叩了紧闭的大门,将令明帝头一天送来的那张纸,顺着开一小条缝的门递进去,被一双干瘦的手接住,没过多久,大门咯吱咯吱缓慢大开,从中走出一位白衣老者,恭恭敬敬弯腰: “宋公子,里面请,家主等候多时。” 唐记镖门的坊市,一向只接待他们同盟族人,宋莘莘递上去的是大令范围内最大一处私人盐运商队少东家身份证明。 宋莘莘跟在老人身后不发一言,穿过清冷的坊市小街,来到最深处一座三层小楼下,老人带她入内上座,摆上茶后弯腰退下。 一盏茶放至温凉,里间内来人,灰褂长裤布鞋,能看出肌肉虬结,光头浓眉,四方脸,年约四十出头。 “小公子年纪轻轻便能独身上京,唐某佩服。” 年纪轻轻独自沿海一路上京是宋莘莘的新人设,她也不反驳,轻抿茶水挂笑:“唐先生谬赞,不知货物可备好了?” 唐石击掌,便有成队人抬重担进门,方口大箱,敞着盖儿,火药、弓弩、附成箱未盖官印的金银元宝。 “公子,可要清点查看?” 宋莘莘并不说话,神识一扫便知真假,旁人却不知她有这番本事,只见年纪轻轻似乎涉世未深的公子哥儿只扫一眼便放下茶盏,自座间起身,抱拳:“唐门主名风在外,自是不会欺晚辈年少不知事。” 黑吃黑的活儿宋莘莘往前并不是没有做过,在修真界,有些东西不争抢是得不到的,得不到就代表永远慢人一步,她能修至名满天下,自然不能算什么纯粹的好人,干这活儿异常熟练。 “家父不日即将入京,只等到时同门主共饮杯酒。” 唐石不疑有他,大笑应声,正吩咐下人将货物送去宋莘莘落脚处,却被打断,宋莘莘轻叩桌面三下,礼貌出言:“晚辈自带了属下,不劳烦门主。” 待唐石疑惑点头,她才轻唤声:“阿狰。” 七八道黑影动作迅猛,自门窗各处入内,接手过唐氏下人们准备搬运的重担,再看宋莘莘轻轻一点头,人影连带着货物转瞬间消失不见,只余一人留在了屋内,正负手立宋莘莘身后,悄无声息,却让唐石莫名觉得突兀的寒凉。 “望门主不要见怪,晚辈入京不易,不便告知住处,这才随身带了些可用的人,扰您居所清净,实在抱歉。” 唐石这时才算彻底打消了疑虑,私开盐运在大令界内是重罪,这宋氏一门能几乎包揽全部私盐生意本就不合常理,他们对自己毫无防备才算反常。 也多亏在如今大令,国姓宋并非单独一脉,否则令明帝直接拿大名当小号的这一手离谱操作就足够让他彻底翻车。 没了怀疑后,唐石面上笑容更爽朗几分:“不知宋先生何时入京,唐某早想同先生共饮。” 宋莘莘并未直说,反而向身后明狰勾手,附耳说了句什么,唐石没听清,连明狰本人都没听明白。 她只是动了动嘴,压根儿没出声,装个样子而已,却在背人处以指尖勾住明狰的手指,悄无声息替他收敛了肆意的寒凉真气在体内。 “去。” 明狰自了然,冷脸向唐石一颔首,转瞬消失,剩宋莘莘一人应对。 “家父一路慢行,今早传信也只过山城,怕还要几日才能与伯父痛饮,这几日若伯父不嫌弃,晚辈可陪同您先浅饮几杯,您看可好?” 宋莘莘一惯能装,刚来这个世界就能给自己营造出完美的娇弱小白花人设,这会儿当个讨人喜欢聪慧有本事的晚辈也自然不在话下,哄得唐石脸上笑就没停下,一个多时辰过,估摸明狰那边处理完事儿,才不紧不慢抽身离开。 走时不再同进来的时候只有老人带路,离开的一路上,唐石亲自陪同,将人送出门外才停步。 明狰早早忙完了自己手上的活儿等在门外,见到宋莘莘的第一时间,收了始终抱在怀中的长刀,单膝跪立:“少主。” “走,阿狰。”宋莘莘抬手唤明狰起身,侧身跟唐石告辞,径直离开,没有再回头,却也知道身后的人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转过街角不见踪影。 始终存在的处于暗中的注视却直到他们走进客栈房间依旧停留。 “阿狰,把上衣脱掉。” 明狰:“嗯?” 第二十一章 腰身 房间外茂密树影之中,宋莘莘的暗卫汇聚听得聚精会神,不远处还有唐石的人守着,同样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他们并无内功,不过常年修炼外功,五感也异于常人,能听个大概,却不甚清晰。 “把上衣脱掉,听话。” “是,少主。” 听起来就不太正经。 房间内,宋莘莘强行盯着明狰脱了上身衣物,只留下半身保住了一脸茫然呆滞的明狰最后的尊严,她的指尖温热,但明狰更是几乎滚烫,却只在几条脉络延伸的位置,透着异样的冷。 宋莘莘的指尖顺他的脉络位置游移,在交接处深桉下,指尖陷入皮肉,留下层稍浅淡的印记:“这里,是不是在疼?” 讳疾忌医,明狰时刻在提醒自己,才能忍住想把她推开的念头,闻言甚至来不及反应,下意识点头,惹得宋莘莘没好气翻个白眼,温软娇小的手不轻不重照着脸抽他一巴掌,才把他的思绪抽回来。 “不是,不疼,有些麻。” 但现在有点脸疼了,虽然隔着一层面遮。 宋莘莘撇嘴,可不是该麻,真气汇聚处冻了一整天,不冻麻才是见了鬼了。 属于宋莘莘的温热真气缓缓注入明狰脉络汇聚处,抽丝剥茧分化着越聚越多的寒凉,热源逐渐占山为王。 明狰睁眼,视线所及是宋莘莘柔润的发顶,他想:不愧是小殿下。 谁知下一瞬,柔软温和的真气骤然开始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戳得明狰心肝脾胃同时开始痉挛,好像被发疯的蛮牛捅了一角。 “嘶——” 他的反应宋莘莘看在眼里,此时却无暇安抚,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明狰从未被开拓过但被冻得异常脆弱的经脉里,只能控制自己的真气,抵御着他出于自保下意识的抗拒,小心翼翼沿着经脉位置游移,额角已然洇出一层薄汗。 防御是每一个人完全下意识的本能,宋莘莘明知道,但几次下来还是有些烦躁,再加上她自己尚未彻底恢复好的神识不足以完成这样堪称庞大的控制,再又一次被明狰自己的真气不知死活阻挡的时候,更加蛮横,连带着她真气中被封印的苍生之气也透露出些许。 那一瞬间,明狰感觉自己好像死了,面色煞白,一口血拥在喉咙眼儿,被生生咽下。 他并不清楚原因,只知道小殿下在帮助他,于是在咽下那口血的同时,全部防御本能撤回,也再次闭上眼睛,将自己的整个身体全部交付给宋莘莘。 整整两个时辰,房间里只剩明狰偶尔隐晦压抑的粗重喘息,窗外的暗卫和远处唐记的人都是一脸异色,自己人还好,他们好歹知道宋莘莘的真实身份,并不觉得自己首领着真的会和公主发生什么,只担心他们首领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在没有得到吩咐的时候又不敢入内,只能更加警惕。 唐记被派来的是他们专门培养只为收集情报的影子,并不知道宋莘莘是女人,只记得印象里那位公子清秀俊朗,而传出闷声的那个护卫却高大健硕。 很难评,搞盐运的人真的很难评。 等到彻底帮明狰推顺全部经脉,带着他的真气沿着运行路线走了好几个来回,确定明狰记住了真气该怎样运行,怎样控制,宋莘莘才将自己的真气抽离。 她这才发现自己整个手掌都紧贴在明狰布满汗渍的胸口,拿开以后甚至手印清晰。 而且明狰这个呆子,哪怕已经彻底将意识沉入灵台基本陷入昏迷,一只手却好死不死紧紧圈在宋莘莘的腰身上,乍一看,不能更暧昧。 虽然明知明狰这样是因为昏迷前担心她脱力受伤,但宋莘莘还是觉得自己有被冒犯,短暂调整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将自己的状态基本恢复,突然毫无预兆深处两只手指,捏着明狰腰间包裹肌肉的皮肤一小块,恶狠狠拧过半圈。 被腰间尖锐疼痛唤醒的明狰下意识就要动作,拳都伸了一半,突然想起自己面前是谁,堪堪停下动作,反映过来立刻抽身后退,脱离开床榻半跪地面,一言不发。 “你是哑巴吗?” 明狰并没有听清宋莘莘在说什么,他现在的脑子里全部都是刚才睁眼一瞬间,手臂间柔软纤细的触感,和宋莘莘攀一层薄汗的白皙的脸。 汗水打湿她身上昂贵但单薄的衣裳,从外看不太出,但明狰刚才是自上而下,清楚能看到她宽松领口下单薄潮湿的里衣,紧贴着柔软的皮肤。 而当时明狰宽大的手掌,紧紧扣着的纤细的腰身,一只手便能覆,其间紧致,不可言说,无法言说。 宋莘莘知道明狰并没有什么旖旎的心思,大概只是顾着尊卑或者男女大防才慌乱,并不继续拿话堵这个木头,站起身动作自然整理衣衫,也不看继续跪着的明狰一眼,挥手叫他退开,又在他关门的时候随口吩咐弄些热水回来,满身汗黏着衣裳怪不舒服的,这会宋莘莘只想沐浴。 看似冷静退出房间的明狰却在木然应声关上门后,下意识感知自己手掌依旧残留的触感。 原来有人哪怕出汗,也是不臭的。 原来,养一个人,和他曾经养过的小猫小狗和王八都完全不一样。 她的身体纤细到明狰不敢触碰。 明狰的离开和房间里重新回归的安静让守在外面的暗卫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 他们原本以为首领可能受了伤或者被殿下处罚才发出的动静,却看到往日里本就没什么表情的首领更加呆滞退出房间,满脸无神,下台阶踩空,打水愣神。 再细看,似乎、好像、仿佛……他的衣领有些乱,有点皱,额角脖颈的青筋尚未消退,鬓边还有残留的汗痕。 ……不太对劲。 宋莘莘等了半个时辰明狰才叩门送上热水。 “你好慢,阿狰。” 来这个地方已经几个月过去,人的习惯是很容易养成的,比如现如今,宋莘莘已经习惯了被伺候的日子,虽然春分不在,但也除去了外袍,只着层单薄纯白的里衣,坐在屏风内的窗下,解了束起的长发,随手捡本游记翻看。 她自知有人盯着自己,从始至终都是清朗温润的男声,却难言娇意,瞥眼明狰,没走心的抱怨一句。 明狰不言,只将浴桶注满热水,两步退出屏风外,声音依旧干涩:“少主,可以沐浴了。” 为避免被察觉,宋莘莘合上窗在屏风后沐浴,明狰就始终守在外间。 真气捋顺后五感增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他却只觉得呼吸困难。 有时候太清晰了,也不是好事。 第二十二章 “阿狰,蒙上眼睛。” 接连三天,宋莘莘会在每日傍晚带明狰一起去赴唐石的约,总会饮酒。 前两天唐石顾忌着不清楚这位少公子的喜好和处事,只将席面定在酒楼而已,但他身为一门之主同样敏锐,自觉将第三日傍晚是酒席安排在了烟花之地。 受邀的宋莘莘乐呵呵前往,跟在她身后的明狰却面色怪异。 “贤侄快入座。” 踏阶梯下船舫,红灯绿绸轻纱幔,花船在河岸停靠,连一片灯火倩影在其中,明狰习惯性先一步上船,去牵宋莘莘护她,却被视而不见拒绝。 她拢扇独自登上船内甲板,同明狰擦肩而过,向迎她的唐石走去,笑意揶揄也清朗,负手作揖:“伯父好风雅,晚辈受教。” 被两人落在身后的明狰注意到不远处始终留在自己身上的隐晦注视,再是冷性子也难免暗骂一声草率,立刻调整情绪,唯一露出的一双眼做出落寞模样,却又很快恢复,似乎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船厢之中,青罗裙美人软腰肢白玉足,袅袅亭亭,筝鸣似珠玉落盘,河面清风穿堂,唐石坐上首目光直白,左手环粉右揽绿腰,宋莘莘则侧身半躺美人榻,屈条长腿支在榻尾,任面色清冷的美人给轻柔按捏。 被修饰妆点过的五官比她本人凌厉些许,视线扫过角落正看过来面无表情的明狰,稍一对视,眼尾懒懒一扬,勾手唤人:“阿狰,你来。” 宋莘莘突兀的声音吸引了唐石的视线,这些天他也听属下说了不少这主仆二人的事儿,抱着看戏模样笑呵呵也不打断,一抬手,让停下动作的舞姬们继续。 明狰上前,单膝半跪宋莘莘榻前,接过她手中拿着玩儿的价值连城的玉佩收在自己襟中,恭恭敬敬:“少主,属下在。” “去。”她随手捡桌案上小小一粒杏仁,撇出身后小窗外,隐约似乎有落入水中的声音,却被舞乐遮掩听不真切,香炉之上白烟渺渺,也将宋莘莘和明狰的面容覆上几缕,叫唐石看不真切,她轻声说了一句: “捡回来。” 宋莘莘话音将落,原本跪她身前的明狰只转瞬就消失不见,船厢内清晰能听到紧接着的落水声,连唐石都呆了一瞬。 “贤侄,你这侍卫是怎么培养的?” 明狰是怎么培养的?这可能得问一下令明帝,宋莘莘当真有些答不上来,不过敷衍她还是会的:“并不曾特意培养过,自晚辈知事他便跟着,大抵是有了那么几份默契。” 浑身湿透的明狰掀帘入内,视线直接落宋莘莘懒洋洋的身形上,并不曾多看旁人一眼,来到她身边,展开合拢的手掌,疤痕粗茧遍布的掌纹间,一粒泡过水的杏仁赫然就在其中。 “少主,属下幸不辱命。” 唐石大笑:“这可不是有几分默契能说过去的,贤侄自谦了。” 这段时间需要应付唐石,明狰再没穿过暗卫营的薄甲,只一层里衣带着深色束袍,叫河水一泡,颜色更深,高束的长发也湿透,不曾擦拭的水珠顺发间滑落,沿他棱角分明的眉骨眼眶,滑落进他下半张脸的面遮中,再沿颈融入已经湿透的衣衫。 不光宋莘莘,几个舞姬都看得有些愣神,唐石暗笑,突然听宋莘莘清爽的声音带着几分愉快意思响起:“突然想起来,阿狰倒还有些旁的本事勉强能入眼,不知唐伯父可愿陪同晚辈一观?” 这话着实引起了唐石的好奇,接连点头,手里揉捏着的美人都顾不上,只想着这护卫还能有什么新奇本事,莫不是伺候人的功夫独到?否则也不能让这表面看不出实则心高气傲的公子哥看入眼带在身边。 明狰低头同榻上侧倚的宋莘莘对视,只看到一双干净的眼,低头,弯腰:“但凭少主吩咐。” “既然唐伯父也想看,那,阿狰……”宋莘莘自榻间坐起身来,懒散挥手叫捶腿的美人退开,由着明狰半跪为他穿上锦靴,才不紧不慢踩上地面,伸手入明狰怀中,取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圆润石球,纯黑,材质不明,在五指中把玩,引明狰去看。 “阿狰,蒙上眼睛。” 顺从摘取已经湿透的掌宽发带,将眼睛遮挡,在后脑打结,连带着面罩,遮住了明狰的整张脸,此时,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视线和表情。 他在黑暗中注视宋莘莘,他养过一段日子的小殿下,自雪白的颈,至温和眉眼,柔软碎发,简单一只白玉的钗。 他看到的是最初的宋莘莘,在御花园最西侧的假山转角后,四顾茫然,像……一头初生的,茫然的小鹿。 轻盈一声“叮”,明狰随声而动,在无人反应过来之前与宋莘莘擦肩而过,护腕中薄如蝉翼的短刃闪出,自他指尖起,爬满素白寒霜,随那粒石珠一同,割断依旧不知发生的什么的唐石粗壮的脖颈。 粘稠的血液喷涌,几道溅上明狰被遮挡的脸,其余皆被冰霜凝固,他只一转手,两位瞪大眼睛从怀中抽出软剑欲要挣扎的美人也一同断了喉。 “阿狰。” 宋莘莘恢复了属于她的轻软娇俏的嗓音,唤明狰,待他依旧束着黑色眼遮转过头,才在满厢鲜血淋漓中轻盈笑出声:“回来,阿狰。” 明狰顺从转身,不再执着于剩余几个茫然无措跌坐中央的舞姬,重新回到宋莘莘身边,弯下腰,由她娇小的一双手轻轻柔柔给自己取下遮眼的发带,尽量将身体退开,免她被染湿。 小殿下是娇小脆弱的,她会受寒,会怕冷,是明狰似乎已经在短时间内铭记的意识。 宋莘莘说:“抱歉,阿狰。” 他现在唯一无法控制真气很好收敛的地方是双眼,运功时,明狰的眼睛会凝上寒霜,宋莘莘也是昨夜才发现。 哨声自明狰口中传出,船外有打斗声响起,只有短暂片刻。 在这期间,听着外面的声音,明狰从宋莘莘面前退开半步,将距离拉得更远,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一双眼,湿透的衣衫更显他肌肉骨骼匀称俊美,他还是老老实实低头,声音也刻板的一成不变: “殿下,没有抱歉。” 第二十三章 打草惊蛇 入水捡杏仁是饵。 那短暂的片刻,明狰送出了宋莘莘始终把玩的玉佩 虽然这次的任务想要结束并不难,但令明帝的要求是,万无一失。 他们在厢内诛杀了再无防备心的唐石,和他始终隐藏在暗处的一双臂膀美人,而船外的十个暗卫,共诛唐记镖门核心门众二十七人。 这三天时间,唐记的暗中账目,人物,被暗卫探查的一干二净。 自今日往后,世间或许再无唐记镖门,只余大令地界内最大的私盐商人宋某,和他那个屠尽唐记满门的小儿子,私盐少主宋莘。 最初敢用这个名字,宋莘莘纯粹是因为懒,再有,她宋莘莘这个名字,除了令明帝和明狰外,再无人知晓。 完活回宫前,宋莘莘去看了一眼白石,她的父亲已经好了许多,如今父女二人连带着妹妹,一家三口挤在城郊村落的一间木屋内,宋莘莘给的那二十两白银,除了抓药,他们分文未取。 白石见到宋莘莘时她仍旧是一袭男装,最初没敢认,直到看到宋莘莘身后的明狰,白石才试探着叫了一声:“小姐?” 宋莘莘点头轻笑:“好好过日子,有需要我让春分来寻你。” 说实话,对宋莘莘来说白石并没有什么作用,但是也说不准,万一呢。 回宫之后,最先跟令明帝汇报了情况,在乾正宫书房,令明帝坐上首桌后,依旧在一刻不停批改奏章,恰好看到有京官上报唐记惨案,希望令明帝彻查情况。 “这么一件事,你们俩人就搞这么大?” 明狰从前一向都是简单粗暴直接动手的,令明帝虽然猜到宋莘莘可能会搞出一些事情,让情况变得离奇,但硬是没想到能离奇成这样,不得不说,这是天赋,宋莘莘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让令明帝原本只是弄出来遮掩耳目私下打击私盐产业的所谓“宋氏”,变成了目前大令境内最大最野蛮也最诡异的所在。 谁能在一夜之间肃清名声赫赫的唐记镖门,又是谁能血洗尽是武林高手的唐记全部活人,偏偏先前没有任何征兆传出。 民间,包括江湖,现在都在传说,私盐宋氏的小公子,看似温和良善,实则诡谲莫变手段很辣,最该是将来继承宋氏的小辈。 就连宋莘莘只是存在一张纸上的“宋莘”这个名字,现在也已经成了江湖中年轻一辈最招风的第一人。 “宓华,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令明帝几乎要被自己这个一派温软娇弱的女儿气出问题,这以后他要“灭”私盐,可该怎么办? 就是离谱,更离谱的还在明狰。 这孩子可以说是令明帝看着长大,一向寡言少语不善言辞,却本能的忠于令明帝,往前他做的最出格的事无外乎是背着令明帝养了一池子王八,养死一池换一池,这事儿令明帝自从知道以后,说了他几遍都不能让这家伙打消养点什么东西的念头,也就放弃了劝诫,左右他只是养点王八,撑死了干成大令第一养殖大户,给他自己赚点零花钱。 可再看看如今,这老实孩子被自己闺女带成了什么样? “宋莘莘,朕真的,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令明帝的说话时颇有些一口老血堵在喉咙眼的感觉,一句话说完自己也缓了好半天,没想到,底下站着的宋莘莘还低着头,先出声的却是他的老实孩子明狰。 “陛下,属下不觉得小殿下有错。” 令明帝:? “唐记满门三百外功高手,暗卫营一百七十人全部动手也只有胜算十之七八,小殿下减弱唐石防备,暗中动手,保下了全部胜算,该是大功。” 他能说这么长一段话,别说令明帝,宋莘莘都没想到,甚至还有些茫然,终于把自己从神游中扯回来,扭过头去看依旧站在那儿冷冰冰像个石头似的明狰,犹豫再三,发出了自己灵魂深处的疑问: “你们说什么呢?” 令明帝:? 明狰:…… “父皇,我刚才在想,唐记有些地方好像还是不对劲儿。”宋莘莘问过后并没有指望明狰回答什么,直接看向令明帝,秀气温软的眉轻轻蹙起:“唐石和我第一次见面,毫无防备就能拿出火药弓弩,不可能是他们全部的存量,为什么暗卫找不到其他东西?这么大个同盟镖会,就连地库也没有吗?” 那三天暗卫把唐记翻了个底朝天,连着每个人的直系旁系亲属都没有放过,什么都查透了,唯独没有找到他们储存东西的地方,起先宋莘莘想过会不会真像他们所说,唐记的兵器火药都是定期采买,但越想越说不通。 拜托,她横行江湖那么多年,见过的唐记那样的地方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没有一点底蕴,不可能做的这样庞大。 令明帝也想过这件事,甚至有一部分暗卫还在令明帝的吩咐下继续暗中探查,他看向宋莘莘,也正色:“万一当真查不到,宓华认为该如何?” 他们父女二人在讨论正事,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明狰身上,他们都习惯了有暗卫处在自己的空间之内,并不会特别留意,这间书房中也再无旁人,明狰抬眼,头一次在没有遮挡视线的时候,光明正大看向他的小殿下,神色依旧是冰冷的,却将他曾经和宋莘莘短暂掌心相贴过的右手背在身后,无声握拳。 “这段时间我不好再出面了,父皇,先让暗卫查,我觉得不用太过于隐晦。”宋莘莘低着头,看自己长靴顶端精致的绣纹。 她还是一身男装未换裙裳,暗红的外衫半拢,前襟敞,里衣深色内敛。 半晌,终于轻笑,不再是一贯伪装的灵动或者茫然,唇角只扬起极细微的弧度,那枚曾让明狰在水下送出的玉佩正在手中,以指腹摩挲表面纹理,声音异常的空,偏偏又是在笑的,衬出几分尊贵的邪气来。 “先打草,才能惊蛇。” 或许,此刻她并不是深宫受尽荣宠娇俏又顽劣的宋莘莘,而是多年前曾独坐山巅仰颈饮酒,一剑贯长虹,顷刻间颠覆山海的此生君——宋莘。 第二十四章 帝陵 唐记传承至今已有百年有余,暗卫把坊市翻了个底朝天,查出来一处地牢,一摞尸骨,半箱火药,其余再无其他。 刚巧最近宋莘莘常往乾正宫跑,听到几回暗卫的回话,正喝着茶突然想起件事儿,略显突兀说出两个字: “河里。” 不出意料,就在宋莘莘当如上船的河床深处,有一处相比其他地方更显紧实的淤泥,暗卫趁夜挖了两个时辰,终于找到了唐记镖门深藏的秘密。 前朝,燕。 国都同样在京城,国姓就是燕,却有一脉旁支,姓氏唐。 暗卫挖到的只是一处地窟塌陷的一角,再向深处探,机关毒物无数,令明帝即刻下令围河。 半月之期,燕王朝皇室的地宫陵寝彻底暴露在天日下,河道中只不过是其中一处入口,深数十里,有金塑神兽镇守。 查到这个地步,相关人对唐记镖门再无不知,甚至不久之前还在为唐记愤愤不平的几家盟友,在同时宣布脱离,不敢再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令明帝本身想让太子去处理这次唐记的事儿,一封口谕传去,才知道自个儿亲儿子已经病了半个月,零星愧疚和恨铁不成钢同时侵袭,让令明帝亲自站在太子病榻旁边阴阳怪气骂了半个时辰,每一个字带重样的。 而另一边,正舒适懒散躺在长宁苑凉亭里吹着晚风嗑瓜子的宋莘莘,突然一个喷嚏。 当夜亥时三刻,被迫再次换上一袭男装,宋莘莘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提一盏昏黄宫灯,游魂一般打着哈欠晃悠出宫门,见到了等候在宫门外的明狰。 这次出宫给令明帝办事儿,宋莘莘据理力争,引经据典,娇娇小小一张柔嫩的脸挂着冷色,硬是给自己讨了些好处。 比如宫外最繁华地段的一座庭院。 价值几许暂且不提,宋莘莘当时只说还让她住客栈就不出这个宫门了,谁爱去谁去。 出宫门上马向西,明狰打马走街,宋莘莘就闭着眼坐在他身前,两个人挤着同一匹马背,为了挡住早秋渐凉的晚风,明狰还将自己身后的长披拉在身前,几乎裹住宋莘莘整个人进去,只露一双迷迷糊糊的眼。 并不算很大的院子,门头挂‘宋’字匾额,旁人不知,这样的匾额和字样,正是令明帝的私人印鉴模样。 “认个路就好。”宋莘莘从明狰的披风里面探出头来只看了一眼庄重大门,活动两下酸疼的脖颈,哈欠几乎停不下来:“走,看看坟。” 燕王朝的帝陵,只有宋莘莘敢称作坟,听起来让人以为就是个小土堆。 实则帝王陵寝破开表层的遮挡后,称得上宏伟华丽,金玉石柱做梁,丈高石门,从外就能窥出内间几分奢靡。 他们从家到帝陵算不上远,并没有骑马,直接走过来,一路上宋莘莘原本已经醒了困倦,笑盈盈调戏着冷脸侍卫溜达过来,却在刚走近帝陵,被个仿版明狰阻拦了脚步,看到那个人同样遮着脸,一双眼冷飕飕,一瞬间心情变差。 他好像也是暗卫,和分散在附近的暗卫们穿着一样的衣裳,只是多个面罩,声音也是毫无感情:“重地,生人勿进。” 他并不是在阻拦他们,单针对宋莘莘一人而已。 明狰是第一时间察觉到宋莘莘情绪变化的,虽然并不理解,但还是下意识将她护在了身后,手腕翻转间出现一枚宋莘莘曾经看到过的令牌,一面是单字“暗”,另一面则是“明”。 令牌出现的瞬间,那人迅速后退半跪:“首领。” “阿狰,我不喜欢他戴面罩。”宋莘莘拧着的眉始终没有舒展,在身后拉一下明狰的袖子:“只有你能戴!” 她的声音很小,却叫明狰听得清晰,直白地呆了一瞬。 周围其他的暗卫,包括那个同样戴着面罩的,都在一瞬间看了过来,视线在明狰和他身后娇小的宋莘莘身上故作不经意晃了一瞬。 他们都听过首领最近这段时间和宓华殿下的八卦,也或自愿或被迫传了不少次,如今看到两位正主出现,下意识就在小心翼翼的关注着,没想到突如其来听到这样一句堪称撒娇的话。 明狰在面遮下小心翼翼吞咽因为紧张而产生的口水,清嗓:“把面罩摘了。” 宋莘莘就噘个嘴巴,一瞬不瞬看着那个暗卫动作麻利摘下面罩,是一张还算俊朗的脸,不过侧面连着嘴角的地方有一道寸长的疤,很浅。 “这么好看,遮住脸做什么?” 暗卫大多数时候选择遮面都是为了不让自己的脸被别人记住,这个人却并不是。 他名叫明州,是明狰属下其中一个小队的队长,一向秉承着像偶像看齐的思想,明狰常使长刀,他去学;明狰多穿黑衣,他跟;明狰遮面,他也买面罩。 有时候也是挺无助的,追个星还被领导的领导逮住,却也只能委屈啦应是,把面罩收回怀里,磨磨蹭蹭退开。 谁能想到,为了在偶像面前表现才挡下的陌生人竟然就是传说中那位身娇体弱的宓华殿下。 并没有再理会他,天色也过了子时,宋莘莘这段时间养成的良好的作息习惯已经让它的眼皮开始有打架的征兆,耐不住性子,侧身从明狰身后走出,甩腕展开折扇,当先走入厚重大门被炸开的地宫之内。 相比宋莘莘曾经走过的无数上古秘境,这个地宫并称不上危险或阴森,也不过百来年时间,里头很多随葬品都还保存完整,耳室的金银玉器宋莘莘一个没动,反而是在另一边看到满室兵器的时候走不动道了。 她看到一柄剑,寸宽,二尺长,剑刃薄如蝉翼,剑柄镶纯黑墨玉眼,坠一尾红穗。 和她曾经的佩剑一模一样。 “此生?” 剑周落满灰尘,却只有宋莘莘能察觉到它确确实实在回应,在桎梏中嗡鸣。 走进剑冢,宋莘莘下意识就要伸手拔剑,明狰不明所以,但本能还是让它拦住宋莘莘的动作去制止:“殿下,危险。” 第二十五章 此生 此生在颤抖,已经明显到周围几个暗卫都能察觉,宋莘莘目光有些怔愣,看向阻拦着自己的那只手臂,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前伸的手心翻转,渡一层蕴满恢弘的真气在侧,掌心看似轻飘飘推在毫无防备的明狰的胸口。 “轰——” 明狰就这样被一只纤细的手掌推开近乎半丈距离,磅礴真气在他胸膛炸开,衣衫尽裂。 跟在后面的暗卫都呆住,却还是下意识前冲,试图制止现在这个充满危险的宓华殿下,却被明狰喝止:“退下!” 明狰撑着身后墙面站起身,视线仅仅落在宋莘莘此时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上,再看不到曾经御花园那个茫然灵动的的宋莘莘。 “殿下,不要动。” 他吐出一口血来,无暇顾忌自己身上的衣服成了什么样,依旧像个石头一样执着:“不要动。” 旁人并无真气傍身看不到异样,明狰却是宋莘莘亲手教出来的,在他的眼里,此时的宋莘莘周身笼罩一层藏青色的真气,同那柄剑连接,内里却奇异的掺杂了几缕并不好看的黑。 他知觉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宋莘莘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此生上,明狰却唯独是长生之外唯一的颜色,属于男人的麦色和黑似乎要割裂四周无尽的苍青,她想要将这一团多余的颜色抹杀,试图运转真气,却在灵台深处爆出突兀又剧烈的疼痛,转眼之间,所有颜色全部消失,陷入一整片纯粹的黑。 “殿下?” 明狰接住了晕倒的宋莘莘,眼看着她身上清浅的苍青色一点点消散,只剩一个纯粹的宋莘莘。 很奇怪,也并不合理,小心翼翼将宋莘莘放在一处稍微干净些的地上,明狰叫进来其他暗卫,担心自己也陷入危险后来不及照顾她。 那柄剑一看就是女式,寻常男人总使不惯这样轻薄的武器,伸手去拿,它却异常沉重,几乎是用了全部力量才把竖立在剑冢之上的剑取下。 第二天清晨,宋莘莘睁开眼只看见一片夹蓝的白色的天,太阳都还没有升起,耳边有溪流声,蝉鸣声,和风吹过繁茂树叶的声音。 她看到自己手边外形寡淡的长剑,除了轻和薄,它再没有其他优点了。 待缓过神,宋莘莘坐起身,自己身上是苍青色的女袍,很熟悉,细想却总感觉忘记了什么。 “宋莘,时间已到,还不速速脱离秘境——” 来自天边清朗刻板的声音是她那高岭之花师傅。 她顺着声音的源头御剑向西方,在深山之间看到一处虚晃的影,毫不停留穿过其中,迎面是宏辉大气的山门,天下第一宗的磅礴浩瀚扑面而来,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一如既往,面色清冷,刻板地行礼:“师傅,弟子归来。” 天下第一宗,原本叫什么名字已经没有人记得了,总归千百年来,他们始终是天下第一宗,不论在什么人眼里。 满山道求仙之人衣衫褴褛抵御心魔和压迫,宋莘莘踩剑立身半山之中,远处是宗门长辈,师兄在师傅身后,偷偷摸摸冲她比划了个大拇指。 “恭贺此生君,破金丹,抵元婴——” 她是宋莘,天下第一宗一惯最为勤奋刻苦的大师姐,自秘境中出,先她的天才师兄一步,修为跃至元婴,跻身世间罕见大能其一。 今日,她合该开山立名,修苍生之道,尊,此生君。 山门繁盛,几大宗门早有耳闻纷纷前来恭贺,宋莘御剑落身前殿,踏步入尊门,此生剑在手。 想必将来千百年,再无人敢欺她出生贫贱,灵根平庸。 “宋莘,上前来。” 师傅还是那张脸,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变化,他的目光,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的,可今天,总停驻在某一个角落,然后自以为隐晦地稍温和些。 宋莘走进殿中,跪立,此生剑平放身前,仰视这位早已臻至大乘的师傅。 是他将宋莘莘从千百天才和衣衫精贵的公子千金中点出,授剑收徒,给了她一方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洞府,管她修行,教她处事,为她收尾,所以哪怕他总冷着脸,宋莘也一直将他视为神明。 “宋莘,你以至元婴,神魂俱全,灵台平稳。”师傅高坐上首,手中是一盏茶,他说:“宋莘,灵葵灵台不稳修行出岔,你可愿为师妹,牺牲一道灵根。” 他好像并不是在询问,宋莘是第二回这样茫然,第一次是莫名被选入师傅门下成为亲传那日,不过七八岁,混在一群十五六的少年人之间,师傅牵她干瘦脏污的手,走进这方大殿。 那天师傅说:“宋莘,可愿拜我为师。” 那天也是一样,他并没有在询问。 宋莘听见自己的声音,她说:“为何?” 为什么呢,她是天下第一宗本代亲传弟子中最厉害的,是同辈第一人,是元婴老祖此生君。 为何要为一个刚入门不过半年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牺牲灵根呢? 师傅说什么她再没有听清了,但她看到了小师妹,娇娇弱弱的女孩儿泪津津看着她,唤她“师姐”,师傅渡让真气为她顺行逆行的经脉,师兄替她擦拭眼泪,她那些并不熟悉也不能算疏远的师弟师妹们,围在她的身边哄着,安慰着。 宋莘不解。 直到师叔拎着酒葫芦出现。 师叔说:“呸,一群傻逼!” 此生在地上颤动着嗡鸣,剧烈割耳的声音要贯穿所有人的神识,宋莘一只手按在剑身上,指腹轻轻摩挲,安抚它的躁动。 “师傅,我不愿意。” 宋莘拒绝了献出自己的灵根,她听到师傅说孽障,听到周围数不清的大能说不孝不善,这话她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下意识摸向心脏的位置,里面空荡荡的。 她想说,师叔说得对,你们都是一群大傻逼。 但是没来得及开口,她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从前从未在天下第一宗看到过的人,赤裸着上身,满背疤痕,高大的似乎能将她全部遮起来。 他很突兀出现在自己面前,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为她挡住了师傅。 宋莘听到他说:“殿下,走了。” “好,走。” 第二十六章 你是谁 他似乎来自方外。 在他身上,宋莘察觉到极其微弱的真气在缓慢流淌,充其量是个刚入门的炼气,偏偏师傅刚才那磅礴的威压奈何不得他分毫。 但她没有问,任由这个陌生的人将自己搀起,一步一步离开这方大殿。 竟无人追来? 宋莘有些不解,下意识扭头看向身后,未曾想到,他们身后空无一人,一瞬间莫名的恐慌将她笼罩,身体僵硬,迈不出脚步。 那是她从小生活到大的宗门,宗门中有养育她的师傅,照顾她的师兄,爱粘人的师妹,和喜欢带她到处玩儿的师叔。 她停下脚步,退身,执剑此生,冷眼指对方脖颈。 “你做了什么?” 他说:“殿下,该走了。” 宋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他说话,下意识应声,剑刃垂下去,把手交给了他。 自然到此生都在手中挣扎。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偏头去看这个陌生人的侧脸,是一张并不多令人惊艳的脸。 眉弓高,眼窝深,鼻梁也高,颌线棱角清晰。 纤长的眼睫往下垂,眼尾却是向上的。 干燥的嘴巴抿成一条线,泛白,起皮。 他有些俊朗,但不至于惊人,可宋莘就是觉得,呼吸一紧。 “你是谁?” 对方好像不太适应暴露这张脸,总下意识抬手去摸颌角,闻言短暂愣神片刻,很快回应: “属下,明狰。” 他话音刚落,周围穿云的高山开始崩塌,远处,天下第一宗宏伟的山门也在分崩离析,宋莘直觉有什么东西即将结束,只来得及握紧此生,拉住明狰,制止他试图尽快带着她一起离开的动作。 她尝试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那一瞬间慌乱又茫然,清冷的脸上再见不到丝毫冷然,瞪大了眼睛看向明狰,无措得向一头迷失方向的小鹿。 明狰走近一步,低下头,抚顺她有些散乱的长发,将自己粗糙的掌心摊开在她面前。 “宋莘” 两个字,透过宋莘冰凉的指尖,烙在明狰爬满疤痕老茧的掌心纹路之中。 他们也在消散,从指尖,到身体,却没有任何痛感,明狰看到宋莘化为烟尘,试图去抓住她,却失败。 在宋莘的世界里,他什么都做不到。 然后陷入黑暗。 黑暗中,明狰隐约回到了第一次见到宋莘的那一天,在御花园西侧的假山后,她提着裙子站在满园繁花青石板之间,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过来,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茫然。 他找到了她的过去和现在。 而彻底陷入黑暗的宋莘,看到白发苍苍的师叔拎着酒葫芦站在她面前,依旧仙风道骨,一抬手,却紧紧扼住她的脖颈。 师叔说:“阿莘,天道容不下你,师叔便送你去天道之外。” “别怕,你原本就是迷路的小姑娘,也是时候该回家了。” …… 先睁开眼的是明狰,他下意识往身边看,却空无一人,这才注意到围满的暗卫:“殿下呢?” 周围七嘴八舌,明狰挣扎起身,顾不上去穿一件衣裳,推门,恰好看到对面的房间里,宋莘莘拉开门向他看过来。 宋莘莘做了一场梦,而明狰不知为何入梦去,看到了一些宋莘莘并不太希望被别人看到的东西,只能把他拽到角落里,按低明狰的头。 “刚才发生了什么?” 明狰笑了一下,把手中沉甸甸的此生剑递给宋莘莘:“地宫内有异象,殿下,你昏迷之后,我把剑拔出来,也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 虽然不太信,但宋莘莘还是放松了些许对明狰的压制,扭头刚准备再威胁几句,突然愣住。 他们现在的距离稍微有些太近了,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呼吸也在同一处。 明狰那张脸…… “你的面罩呢?” 摸上颌骨,明狰才反应过来,零星笑意依旧在嘴角残留着,稍退开些许:“忘了。” 宋莘莘和明狰这一昏迷就是一整天,如今已是第二日傍晚,宋莘莘想着长宁苑的春分和满院子花,只想早点完事儿回去继续摆烂做她的小公主。 接过明狰递来的此生,熟悉的触感和重量让她自从来到这里后从未彻底放下的心稍安定了一些,空荡荡的灵台中也多了一柄熟悉的剑形,和她本身苍青色的真气互相缠绕,再次成为一体。 “走,继续干活儿!” 宋莘莘气势汹汹,一个人提着剑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直接扎进地宫到处开始摸索,明狰始终跟在她身后,有些不太能把两个截然不同的宋莘莘联系在一起。 她的差别有些大了。 如果宋莘莘知道明狰在想什么,无外乎就是翻个白眼。 曾经她也不是自己想整天拉拉个脸,实在天下第一宗的正常弟子还是很多的,小时候大家互相攀比的都是修炼,她出身更差,根骨也不好,只能更努力,根本无暇去玩去笑,那时候恨不得睡觉都能修炼。 后来,师傅断她灵根,师兄说她不够善良,她还能笑嘻嘻不成? 也就只有在师叔面前,她喝多了,才会一边砸空酒壶,一边跟师叔一起破口大骂那些人。 地宫不过是平凡地宫,除了此生剑外,再无什么不对的地方,宋莘莘发现了随葬的千百宫人,珍宝河流,兵器马匹,甚至字画古玩,唯独没有找到他们的目标:火药。 暗卫都没有跟上来,地宫中机关毒物太多,宋莘莘和明狰有真气护体,旁人过来,实在只能送命,白白浪费了。 现在宋莘莘能使用的真气还是不太够,只能将真气外放成丝,先一步探路罢了,若是以往,直接笼罩了整个地宫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两人躲避着机关从容穿过各个密室密道,甚至找到了好几个棺椁,不知真假,没敢轻易打开。 原本定了三个时辰为期,地宫外暗卫在等他们,但宋莘莘突然发现,他们好像,大概,是迷路了。 真气残留下的印记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抹消,原路往回折返,却发现每条路诡异的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变化,岔路变多,坡度下移。 宋莘莘:“……草率了。” 第二十七章 蛇尾,动 真气无法探查到岔路尽头,这时候他们只能靠运气,在第三次穿过不同岔口遇到了同一个机关之后,就连宋莘莘的衣衫都乱的不行。 明狰将她护在身后,虽然明知宋莘莘其实比自己厉害多了。 “殿下,走这边。” 牵着明狰衣袖,宋莘莘跟着他一连转过几个路口,敏锐察觉到地势比方才开始抬高,而不是在不断下降,松一口气。 前方明狰还在根据土和温度来判断细微的方向差别,待他们顺利穿过接连不断的岔路,终于走到了主路上,宋莘莘腰间的此生又开始疯狂颤动,宋莘莘给了它一巴掌,它短停顿一下,然后开始更猛烈地震,甚至连带着发出刺耳嗡鸣。 无法,宋莘莘只能取剑出鞘,此生无人引导,竟自己晃晃悠悠带着宋莘莘二人向侧面一间封死的门走。 明狰看宋莘莘纵容此生剑动作,刚想上前去想办法开门,被宋莘莘一拽,刚迈出的半步就退回来。 此生周围萦绕着旁人看不到的苍青色真气,在门外两尺处晃晃悠悠停下,自个儿运起剑招,横劈翻转挽花回首一点儿不差,眼看苍青色泽愈发浓郁澎湃,自上而下一剑直劈石门。 轰然巨响,烟尘弥漫。 此生滴溜溜再回到宋莘莘手中,跃跃欲试等宋莘莘进门。 待烟尘归落,他们才看到房内景象,有些惊诧。 几个老旧破裂的摇摇欲坠的书架而已。 跟着此生的指引,宋莘莘径直往最深处走,高层架子上有个木头小盒,自己够不到,也懒得动脑,直接唤明狰来取。 巴掌大的木头盒子上带个拳头大的锁,宋莘莘稍一施加真气,锁头应声裂开,顺利到宋莘莘有点不敢开盖儿。 还是让明狰打开了盒子,里面铺一层白绒,中间是一颗黝黑的珠子,足足有宋莘莘拳头大。 旁人不知道这是什么石头,宋莘莘却并不陌生。 曾经她千辛万苦给挑剔的此生寻剑饰,终于在魔族拍卖会上见到一颗米粒大的石头,漆黑如墨,蕴着磅礴的能量在其中,却又无法取用。 她把那颗珠子镶在此生的剑柄上,让珠子的能量一点点蕴养此生。 如今这样大一颗,也难怪此生会眼馋。 “那就带着走。” 珠子进了宋莘莘怀里,明狰从头到尾就装个哑巴一言不发,再离开后,挑重点再汇报给令明帝。 反正他的重点肯定没有一颗珠子的戏份,明狰并不觉得他是在隐瞒。 浩浩荡荡围着地宫一周之后,令明帝终于派人传来了消息。 “蛇尾,动。” 简单三个字,宋莘莘看完却直接在烛台上点燃。 第二天小雨。 这次甚至连明狰都没有带,独自一人撑伞来到已经被彻底挖开的地宫,在地宫最深处的位置,上方遮挡还没有破开,延伸进了一片树林,宋莘莘见到那里有几个在凑热闹的百姓。 漫步细雨中,脚下是被挖开的地皮,泥土湿漉黏在靴底,也有些许溅在他淡青长袍的尾端,她向那些百姓走去,隔着雨幕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能敏锐捕捉到,这些人试图想离开,却生硬按耐住动作。 他们看宋莘莘走到面前,先一拱手,为首的男人笑容谄媚:“公子有何吩咐?” 宋莘莘却不看他,视线落在他身后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孩子身上,稍一弯腰,招招手: “小孩儿,过来。” 那孩子不敢动弹,小脸煞白,视线小心翼翼迅速瞟一眼旁边的男人,更向后躲了躲。 “犬子自幼胆儿小,公子勿怪,公子勿怪。” 细雨依旧未停,天色却渐黑,宋莘莘浅衫白伞,长发披散在身后,被风卷起外落下。 周围再无旁人,她将指尖轻轻点在那个男人眉心,面上带笑,却无人敢拒绝。 短暂的一个瞬间,那男人瞪大了眼瞬间倒地,身体僵硬,一动不再动。 另外两个妇人正要尖叫,却见宋莘莘不紧不慢将食指竖起,下意识噤声。 “你叫什么名字。”宋莘莘将伞分了一半给那个孩子,取手帕替他轻轻擦拭满脸的雨水。 他说:“唐……燕唐,我叫燕唐。” 男孩儿回话间,宋莘莘似是没见到那两个准备逃身的妇人,只低声问着他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而自以为逃出生天的两个中年妇人,在雨中奔逃许久,跌满身泥泞,终于用肥硕的身体撞开林中隐秘的一间小院的篱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满脸惊恐被从天而降的黑影捏住脖子卸了下巴。 明狰推门进来,推高斗笠,看到暗卫已经制服了两个并没有什么大本事的女人,面无表情,一挥手,身后其他人纷纷入院检查。 果不其然,地窖中,储存的粮食底下还有一道小门,继续向下,是满满当当的火药和兵器,比唐记坊市的地库更大。 带着两个妇人回到宋莘莘的住所,一推开门,就看到院子里摞着七八具尸体,全部是没有伤口莫名暴毙的模样,宋莘莘正在亭中避雨,身边人刚才那个孩子,脸色比刚才看起来要更白。 明狰开口:“殿下,找到了。” 并不出乎意料,但是想到马上就可以继续摆烂,宋莘莘还是眉眼弯弯笑起来,桌上热茶正温,糕点也甜软不腻。 真是令人开心的一天。 处理尸体的活儿自有暗卫来做,那两个妇人也被带回去严密审问,这些天宋莘莘起早贪黑探地宫,虽然收货不小,但也着实很累,见到明狰回来立刻放下心,大大地伸个懒腰,趴在石桌上闭眼睛准备眯会儿。 这一眯就是一整晚,宋莘莘醒来以后实在茫然了好一会儿,盯着床顶发呆,心想自己现在是越来越懒了。 明狰在外叩门:“殿下,该回宫了。” 宋莘莘:“哦。” 令明帝这回把他们留在乾正宫盘问了许久,直到天色渐黑,这才放过两个小辈。 宋莘莘溜溜达达回长宁苑,在第三个岔路和明狰道别,笑盈盈挥手,顺便摘了道边儿石砖里探出头来的一支野花。 明狰看她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第二十八章 神奇小王八 燕唐被暗卫查清楚后送进皇宫,令明帝亲自带在身边每天教养着,期间宋莘莘也见了他几次,现在还记得头一回在皇宫看到燕唐的时候,不大点儿的小孩儿跟在令明帝屁股后面头也不敢抬,怯生生行礼后才敢偷偷看一眼,然后直接呆住。 令明帝表面冷脸,暗地取笑了孩子不知道几回,后面燕唐看到宋莘莘的时候每回都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更别提偶尔看到明狰,更惨白一张脸。 在皇宫摆烂的日子可以说是宋莘莘过得最悠闲的时候,虽然偶尔也会有几个不长眼的后妃或者年纪小的公主皇子来找找麻烦,但对她来说都是小问题,最烦的还是贤妃,总能在各种地方偶遇,每回那人都拐弯抹角提一嘴祁如,宋莘莘先还好声好气敷衍着,后面是真的烦,遇见了行个礼,装作急匆匆的样子赶紧走,一刻也不多留。 到后来,贤妃明显也感觉到了她躲避的姿态,趁秋意还未浓,专门找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盯着宋莘莘不在的时候,差身边儿的大宫女来长宁苑把祁如叫走了一整个下午。 宋莘莘从乾正宫回来才听宫人说祁如公公许久没回来了,找也找不见人,都已经过了他当值的时辰好一会儿。 身边跟着几个暗卫的宋莘莘什么不知道呢,却还是故作苦恼,低着头,深情忧思:“罢了,今日替祁如的宫人多加一日的俸银,待他回来,让他来见我。” 宫人应声,宋莘莘颔首依旧娇娇柔柔任春分搀着回了寝殿,还传了另外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公公随侍。 傍晚,明狰手里捧着个呆头呆脑的小王八过来的时候,就看到祁如跪在长宁苑凉亭外,亭子里摆着美人榻,宋莘莘半倚榻上,身边是个面熟的清秀小太监凑得极近给她揉按着头。 这亭子明狰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好在春分机灵,跟明狰行过一礼后,拍着祁如低垂的脑袋叫他赶紧去应值:“殿下,明大人来了。” 宋莘莘明知道明狰就在亭子外,不过始终没睁眼,旁人哪怕知道也不敢说什么,只等着宋莘莘自己开口,明狰才小心翼翼捧着王八上了台阶,虽然还是那样戴面罩冷脸的木头模样,但就是莫名有些喜感。 “阿狰,你这是做什么,把儿子还带来了?” 在祁如面前这个逼也装全了,宋莘莘慢悠悠坐起身,挥退小太监,规规矩矩整理裙子,把双手乖乖巧巧叠放在膝头,歪着脑袋看明狰手中那只探着头的小王八,黑眼珠子,头上还有两道黑纹,在明狰手里爬两步,就把四肢收回壳里,再不动弹。 她在宫外那几天,闲来无事也去暗卫营看过,见到了明狰的一池子呆头呆脑的王八,程驰当时跟着她,开玩笑说他们老大是把这些小畜生当儿子养,就一直记到现在。 明狰把王八放在石桌上,也不怕它自个儿跑了,一点不见外拿宋莘莘的茶水在王八头上沾了点儿水,坐在旁边的石头圆凳上,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难得透出几分无奈,并不在乎周围还有宫人,牵起宋莘莘的指尖放在小王八的壳背上: “它有些不对。” 明狰的手,不光掌心手背粗糙,连带着指节指腹都磨得慌,宋莘莘察觉不舒服还没反应,他已经收回了手,专心致志看着桌上还在挣扎的王八。 小家伙在宋莘莘指尖下被制止住乱动的四条腿,伸出头来看她,黝黑的小眼珠盯着一动不动,还呲牙咧嘴,逗得宋莘莘直接笑出声。 “不大点的小东西,还怪凶的。” 方才指尖刚触及龟背,宋莘莘就知道了明狰所谓的不对问题出在哪里,这还没人巴掌大小的玩意儿体内竟有一股不甚明显但确实存在的真气,略显寒凉,与明狰的一般无二,可能是明狰最近在他的小池塘边上修炼,真气有些许四溢,叫这小家伙捡了便宜去。 挥退看热闹的其他宫人离开,宋莘莘低声盈盈合明狰解释了两句,恶趣味心起,还把小王八掀了个个儿,看着四脚朝天好不可爱。 明狰也笑,但他总是内敛,待宋莘莘听到动静看过去,已经又是往日冷冰冰的模样了。 “阿狰,你为什么一直带面罩?” 这问题宋莘莘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想问了,但每次要不是遇到什么事被打岔,要不就是等见到他突然忘了去。 这回明狰难得楞了一下,看着宋莘莘歪着脑袋的模样,无意识自己也学起来,对视半晌,才突然收回视线,就在宋莘莘心想是不是问得有些冒昧了的时候,突然听他说: “忘了。” 旁人这样说可能是敷衍或是有难言之隐,但明狰和旁人不同,他很认真,宋莘莘能感觉到他是真的认真想过,也是认真得忘记了,很难忍住白眼。 他在长宁苑待了半个多时辰才捧着他的拥有了真气的神奇小王八离开,宋莘莘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才重新倚回榻上,勾手唤来春分:“祁如呢?” “祁如在您寝宫外跪着,奴婢没叫他去做事。” 重新叫来祁如,看他红着眼跪在美人榻前,上午还白净的侧脸又红又肿印着个明显的手印。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谁打的?” 宋莘莘语调平稳得不像往日总笑意盈的她,春分站在身后都有些不太适应,更别提仰面看着她神色的祁如,这会儿莫名发冷,张嘴磕磕绊绊许久,也没说出个什么。 这孩子不是什么多心眼儿的,宋莘莘能感觉出来,无非是被贤妃放过来当个小眼线,这么长时间也没往外传过消息。 虽然现在的长宁苑从上到下一派懒散,除了明狰偶尔过来溜达一圈,也实在没什么好传的,但对于宋莘莘愈发受宠的警惕还是让贤妃有些坐不住了。 也多亏这段时间在宫里宋莘莘大多数时间依旧维持着她好欺负软趴趴的人设,贤妃才敢这样明目张胆。 对祁如着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性子,宋莘莘耐心着实不够,索性轻叹口气: “不想说便不要说了,今晚就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第二十九章 男人会撒娇,女人吃不消 不善口舌的祁如在长宁苑外跪了一夜,第二天大早,贤妃闻着味就来了,扶着宫女在前殿等了还没睡醒的宋莘莘半盏茶的功夫,当着长宁苑几个宫人的面儿,阴阳怪气把宋莘莘说的像一头恃宠而骄的懒散的猪,左右就是不敬长辈故意叫她等着。 宋莘莘在寝宫不紧不慢梳妆,听着小太监来来回回给传话,把贤妃做作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也只是笑笑,还喝了一小碗粥。 见到贤妃的时候,果不其然,她在主位上一坐,身都不起,端着茶斜着眼就是一句:“宓华今日起迟了?” 这段时间令明帝没再主动找过宋莘莘,是因为上次宋莘莘在乾正宫跟他拍桌子,问为什么她一个公主要受这个早睡早起的罪,但落在贤妃眼中,就是宋莘莘在令明帝跟前新鲜感过去了,不再重要了。 不怪她这样想,主要往年在后宫里,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 对上不受宠还摆骄纵谱的过气公主,贤妃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起码没有直白地下她面子,但宋莘莘可真不是外人眼中软包子似的那个冷宫公主。 “贤妃娘娘,晚辈怎样说也是这长宁苑的主子,也能称一声本宫。”她却还是怯怯软软的模样,嫩色裙杉,简简单单的一只玉簪,当真看不出骄纵:“您这样清早问罪,宓华担不起的。” 贤妃面色一顿,稍收敛了些外露的情绪,抿口茶:“既是长宁苑的主子,一国公主,怎还叫个无辜小太监在外跪了整夜,这还有半分公主气度?” 她摆着长辈的款儿,真当自己能拿捏住面前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了:“祁如是本宫送来的人,你这可是在落本宫面子。” 懒得理会这种有脑子但不多的人,宋莘莘接过春分递来的温度刚刚好的茶水漱口,掩唇吐在青瓷痰盂中,手帕轻沾唇角,随意挑了个客座提裙欠身坐下,纤瘦的腰身挺直,才慢慢悠悠开口,依旧是她标志性的娇弱语调:“娘娘说得是,那不如唤祁如近前来问问,本宫如此,他可有意见?” 祁如怎敢有意见,他未曾净身便叫贤妃偷送进宫,往日在贤妃那儿过得是什么日子他自己也清楚,如今入了长宁苑,不说多么清闲,起码不再受打骂折辱,主子也是好脾气的,连着春分姑姑都善心,从不叫他做些为难的活儿,跪了一夜,这会儿进来两条腿都是僵疼的,却看也不敢看贤妃,只红着眼,惨白一张漂亮的脸,软声同宋莘莘告罪。 这回可真是狠狠下了贤妃脸面。 她本也喜欢祁如这个八竿子打不上边儿的晚辈,漂亮乖巧的小男孩儿,放在宫里就是羊入狼群,贤妃怎么会不喜欢,当初是看宋莘莘实在受宠,才忍痛送了过来,如今想着再要回去,昨儿还狠狠收拾了他一气儿,曾经乖觉会哄人的孩子却只一言不发,任那些短鞭巴掌落在身上,安安静静伏跪在烈日底下。 “好得很!”贤妃一甩长袖起身,茶杯直接摔祁如手边儿,对宋莘莘,虽瞧不起,也实在不敢怎样,好赖她也是个公主,只能搀着宫女灰溜溜离开,转头就提着一篮点心去了乾正宫。 宋莘莘才懒理她要怎样,后宫这些人,大多都是告状撒娇这一气儿,令明帝也不是能听她们两句话就转了性子的人,依旧端坐在随便一张椅子上,茶盏放下,叫小宫女给涂着手油脂膏,瞥一眼跪不稳的祁如: “这是不会说话了?索性叫阿狰来拔了舌头,往后再别说了。” 她虽然平时都温和又娇软好说话,但祁如好歹也跟了这么长时间了,并不敢把这话当玩笑,当下一惊,脸色更白了些,急切,乱七八糟开口:“殿下,奴不是……” 春分看不过,拧了眉,一等大宫女的气势就拿了出来,缓行两步,不轻不重在他脸上抽了一下:“伺候这么久,好好回话也不会么?” “奴……”他这才想起来头天是因为什么惹恼了宋莘莘,抬眼依旧怯怯:“昨日贤妃娘娘叫人将奴传了过去,说留在您身边再无用,想要了奴回去伺候,奴不愿,娘娘便叫宫人用刑,躲闪不急,让娘娘身边的姑姑扇到了脸上……” 他磨磨蹭蹭说完,宋莘莘才低头去正眼看他,原本白净的小脸上那半片红一夜过去还未消。 宋莘莘抬手,他也乖巧掀开宽大的袖子,露出细瘦手臂上一道道鞭痕,不算狠辣,但的确能看出是叫他好好疼过的。 “身上可还有伤?” 两天了,祁如终于再次听见宋莘莘用这样温软的语气同他讲话,那双本就兔子似的眼睛一下更红,泪珠子断了线似的淌下来,抽抽搭搭:“有……有的,殿下,奴好疼……” 男人会撒娇,女人吃不消。 宋莘莘看着跪在脚边越凑越近的祁如委屈巴巴的模样,脑子里只剩以前师叔喝多了带她逛凡间花楼时候说过的这句话,当下就没绷住,弯了腰捧着脸抚去他的泪,不留神触到那半张脸的红,惹人轻轻一激灵,更心疼了: “可怜的,这回可长了记性?旁人可都是财狼,往后乖乖留在我身边,记住了?” 叫人带着无声落泪抽搭到停不下来的祁如去上药,又给赏赐了些药材,宋莘莘才敛下满脸怜惜,伸个懒腰,看着院子里忙活的宫人们,搭着春分温软的手背,盈盈软软出了门,寻思去皇后那儿也告一状。 贤妃只觉得令明帝是这天下之主,却不曾想过,看似不显山露水的皇后才是这小小一方后宫里,随时能决定她命运的人。 巧的是,刚走到皇后宫外,春分眼尖就看到了令明帝仪仗,想来便宜爹上过朝就来蹭了皇后的膳。 这会儿乾正宫只有孤零零一个贤妃在守着空房等候告状。 “宓华参见父皇,参见母后。” 令明帝的后宫不必每日都来向皇后问安,今儿这附近安静得很,宋莘莘更是不常来,难得见一回,皇后也是当真喜欢这个乖巧的女儿,亲亲热热叫人给她热了一回早膳,三人坐在小方桌前,一家人似的。 第三十章 好久不见 没有多理会最近总想让自己干活的令明帝,宋莘莘扑在皇后身上,原本就是个白净娇软的小姑娘,把只有个儿子的皇后勾得母爱泛滥到不行,连太子宋知廷过来请安的时候都懒得理会,随便一挥手让他跟令明帝坐一块儿去,专心致志给小闺女挑选首饰。 什么东珠耳坠琉璃手串暖玉步摇,一股脑堆在宋莘莘身上,打扮布偶似的。 令明帝和儿子坐在另一边榻上,随口聊的是南方旱涝和军工农商,时不时看一眼旁边欢欢喜喜的母女二人,也不招下人,自个儿敲着干果核桃。 磨磨蹭蹭一上午,宋莘莘是一点儿不遮掩把贤妃的状告了个遍,皇后听着直皱眉,那边儿令明帝就跟吃到了什么瓜的猹一样,手上俩核桃转的飞快,左耳朵听太子说朝事,右耳朵支老高,听到宋莘莘被贤妃阴阳怪气那一段儿,虽然竭力遮掩,但到底是笑出了声。 到点儿,皇后想留他们午膳,也只有宋知廷老老实实待着,宋莘莘和令明帝父女二人打着一模一样去乾正宫看贤妃好戏的主意,着急忙慌就溜。 半个时辰前乾正宫的太监就来报说贤妃娘娘在求见了,令明帝只回政务繁忙叫她等,为的就是这一刻。 宋莘莘看到乾正宫大门的一瞬间,从嘚嘚瑟瑟的模样直接就变了一副面孔,怯怯半躲在令明帝身后,偷偷摸摸看一眼贤妃,对上视线后立刻把头低下。 贤妃身后宫女提着沉甸甸的食盒,看到令明帝就是一哆嗦,不知道为何,下意识觉着危险,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自家娘娘急匆匆的步伐,看她在前面扭着腰肢迎上去,宫女咽了下口水,不敢再抬头,汗珠从额角滑落。 “陛下,臣妾记得您一向喜爱桂花糖糕,今早特意亲手做了些,您尝尝?” “朕在皇后处用过膳了。” “那臣妾将糕点交给尚公公。” “不必,带回去。” …… 听了全程的宋莘莘只能:嗯……,父皇只是太过看重养生,不喜甜食,有什么错呢? 其实说到这里,聪明人已经知道自己该退场避免尴尬了,但贤妃她,虽然说不上愚蠢,可这会儿满脑子都是跟令明帝告状,哪儿还顾得上其他,再看一眼他身后怯懦的宋莘莘,拧着手帕故作犹豫,还是开了口:“陛下,宓华她总这般怯懦,您带在身边也辛苦,不如将她交给臣妾教养些时日,让臣妾为您分忧。” 说真的,宋莘莘在令明帝身后白眼要翻上天了,但她还是维持着基本的人人设,低着脑袋一言不发,连同跟在她身边的春分都不抬头,生怕笑意让贤妃看到。 “爱妃是在质疑朕的培养方式吗?”令明帝一句话,把贤妃想说的全部堵了回去,谁敢质疑一国之君呢,贤妃是没这个胆子,哪怕真的质疑也不敢流露出一星半点,慌忙解释: “臣妾不敢,陛下明鉴,臣妾不过担心宓华年纪小不堪伴君,惹您担忧。” 从前,令明帝的后宫都老实得不行,一些小打小闹也不敢舞到他跟前来,难得有这样直接面对后妃小心眼子的时候,维持着帝王威严正要继续怼她,却被身后的宋莘莘不着痕迹扯了下衣衫,回头,就看到个眼泪汪汪的闺女,惊讶之余也更冷脸: “朕看你平日也端庄持重,却不想如今偏偏针对一个孩子,竟无半点长辈模样,成何体统?” 贤妃还没来得及解释,宋莘莘又怯怯说话了:“娘娘,宓华年纪小不懂事,之前多有冒犯,还请您恕罪,不要与宓华一般见识。” 父女两个一言一语把贤妃要说傻了,还是她身后的宫女拽了她一把,才勉强冷静,深呼吸,向令明帝行了个礼:“是臣妾冒犯了,陛下赎罪,既如此,臣妾便先行回去。” 先前瑞贵妃和琼玉的结局现在就在后宫摆着,贤妃没有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但祁如放在长宁苑对她来说始终是根刺,并不敢当真得罪宋莘莘,说罢还放软身段看向令明帝,指望他能看在与自己多年情分上挽留一下,却不想只听到一句无甚情绪的: “退下。” 这下她是当真伤了心,掩住一声抽噎,一软身倒在宫女身上,勉强应了声“是”就慢慢悠悠一步三回头离开了乾正宫。 “父皇,你的贤妃可真有意思。”宋莘莘看她西子捧心模样和万般不舍离开的背影,凑近了令明帝小声嘟囔了这么一句,换来一个落在脑门上的爆栗,噘着嘴哼哼唧唧半天,扭头就瞧见殿内阴影中不知看了多久的明狰。 暗卫每天也有分工,谁随身跟着主子谁守家,都是早早安排好的,明狰是个并不喜欢做没有意义的事情的人,大多数在皇宫里的时候,相比较跟着令明帝到处溜达,他更喜欢待在乾正宫,总像个石头似的一动不动,一站就能站一整天,丝毫不会觉得无聊。 但最近不一样,这段日子宋莘莘不喜欢总往乾正宫跑,也不过来蹭饭了,守家并不经常能见到那个总是笑意盈盈爱装成熟背着手溜溜达达找事儿的小殿下,他曾经尝试过跟程驰开口想要换个班儿,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把握住了手,程驰笑的像个脑子有病的狗一样就开始说: “感谢老大大恩大德换我出去溜达,下辈子做牛做马,我也报答你,老大!” 不善言辞的明狰只能沉默,然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嗯”。 于是他顶了程驰的活儿,在乾正宫生生呆了三天,期间几乎一动不动,吓得另外几个守家的暗卫大气儿不敢喘,生怕自己动一下被首领逮住丢去操练。 而宋莘莘,她总能在各种各样明狰挑选好的最方便隐藏的角落里发现他,还捂着脑门呢,就笑嘻嘻动一动胳膊,小鸟儿似的,当做打招呼: “阿狰,好久不见。” 明狰看宋莘莘,同时也注意到了用很奇怪的神色看着他的令明帝,沉默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冷着脸向等待着回应的小殿下点了一下头。 好久不见。 哪怕不过一日而已。 第三十一章 你心动了,阿狰 贤妃的乐子看完了,宋莘莘本想蹭个饭的,但上午在皇后那儿实在被喂得太多,撑得慌,最后也只是喝了两口汤,往椅背上一仰,毫无仪态可言。 看着这样的闺女,令明帝虽然知道她并不是什么真的米虫,但就是不那样舒心,对身边布菜的尚德礼打了个眼神,老太监就恭恭敬敬退下,不多时重新捧个册子进来,招宫女来收了桌,册子摊开摆在宋莘莘面前,弯着腰: “殿下,这是陛下和皇后娘娘为您精心准备的。” 宋莘莘一脸迷茫,看着神色平淡的令明帝,再看眼满脸谄媚的老太监,伸出手,再伸一指,犹犹豫豫,小心翼翼翻开桌上画册。 映入眼帘的就是褚京璋,侧面还端端正正写着他详细的生辰八字乃至族亲友亲过往经历。 愣住,彻底愣住,宋莘莘眉心皱得能打结,再瞟令明帝一眼,他还是端坐,不过指尖叩着桌沿缓慢轻敲,嗓音也依旧四平八稳:“用不上你和亲,赶紧挑。” 第二页,是个有些眼熟但宋莘莘不认识的俊朗男子,似乎是个朝臣家的公子;第三页,少年将军;再往后,甚至很离谱的出现了年轻僧人和仙气飘飘的白衣道士。 起初她还只是敷衍令明帝扫两眼,越到后面越专注,甚至从椅子上端正坐了起来,细致抚平页角,一张一张看入了迷。 站在角落的明狰五感非常敏锐,看不太细致,也能瞧出个大概,在令明帝几次隐晦的打量下没有半分异色。 “父皇。”宋莘莘看完一整摞,合上册页,抬头正视令明帝,是难得的一本正经:“我是公主,为什么只能挑一个?” 令明帝:“嗯?” 他下意识再把视线瞟到明狰身上,这次终于瞧出些情绪,尝试分辨了一下,那孩子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满眼的果不其然。 令明帝人都茫然了,这种离经叛道的思想真的是这座庄严皇宫能教出来的吗? 虽然细想下她的问题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但令明帝还是感觉有些接受不了,冷着脸一拍桌:“说什么胡话!” 宋莘莘小脸无辜,弱弱反驳:“可我是公主啊……” 气的令明帝脑仁子疼,挥袖直接起身,留下一句“好好反省”,就带尚德礼离开。 思来想去,宋莘莘还是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分明她曾经在凡间就见过有些公主养一院子面首的,来到这儿,许多野史话本也说哪位哪位公主多么风流,为什么她不行? 看亲爹气恼离开的背影,越想越委屈,把自己整个人团进椅子里,扭头去阴暗处寻找明狰,他果然还在。 “为什么不可以?” 明狰曾意外入过宋莘莘光怪陆离的梦,虽然觉得离奇,但直觉也不认为那纯粹是臆想,还在替她找借口,殿下曾经生活的地方可能与如今不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无他,小殿下团成一小只委屈巴巴看过来,让他有些说不出话了,只能沉默。 可是这样宋莘莘更难过,连明狰都不回应她,那这事儿不是更没戏了吗? 她刚来的时候还想过以后出宫,做个肆意风流的花花公主,看遍天下美人,实在好看的就养在后院,每日听风赏美,好不快活,如今看来,希望是差不多破灭了。 可是……挑一个人,她当真挑不出来。 那册子上都是精挑细选的人中龙凤,甚至八字都与她契合才会呈上,但为一个人放弃满世界的美好,这事儿真的很难下决定。 还不如被送去和亲呢,大不了半路假死,然后占山为王。 宋莘莘和明狰两人,在空荡荡的房间,一明一暗,一团一站,互不干涉,好像他们天生就该这样,做两个永远不会有太深交集的人。 打破沉默的是明狰,宋莘莘没有想到。 “殿下,很难选,可以不选。” 他只是不想让明媚盎然的小殿下继续这样苦恼,不想突然被盯上了,宋莘莘从册子上抬起头,略带思索打量了他许久,突然冒出一句:“阿狰,你把面罩摘下来。” 她讲话也总是轻飘飘的,像没力气一样,明狰却执行的果断,没有多问,单手绕至后颈解开面罩的锁扣,另一只手叩着面罩取下。 相比画册中俊朗非凡的尊贵公子们,明狰的脸其实算不上特别好看,也不细致俊秀,不过剑眉鹰目风姿卓越几个字,放到他身上也是挑不出问题的,比那些人一眼能看出的矜贵,明狰更像雪原上特立独行的狼,他是与众不同的。 “如果不做暗卫,你想去做什么?” 宋莘莘这个突兀的问题仅有一个固定的答案,似乎是通过血脉镌刻在明狰的骨子里,他毫不犹豫:“打仗。” 驰骋疆场这样热血的话,让他说得好像去吃饭睡觉,他依旧是刻板又冷漠的,宋莘莘很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其他情绪,于是她说:“走,我们去打仗。” 这下他又说不出话了,沉默再次侵占这个房间,明狰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宋莘莘也听得清晰。 她倾听,然后窝在椅子里歪着头笑:“你心动了,阿狰。” 或许,她所谓的心动只是心脏跳动的意思,或者是认为他对“打仗”这个词汇心动,但明狰只是点头,在剧烈的心跳声中。 “是的,殿下。” 对谁不重要,明狰从不说谎,也不会让宋莘莘有丝毫为难。 令明帝久久不归,宋莘莘伸着懒腰要回长宁苑午睡,推开门看到了脸色有点奇怪的春分,只当她晒到了,并不多想,轻盈的像一只小鹿跃过溪流一般提着裙摆跃过门槛,转过身,裙摆轻轻扬,身后背着刺眼的光,朝阴暗里悄无声息的明狰挥手。 明狰却只能点头。 他重新戴上了面罩,不知道是想遮挡什么。 宋莘莘没心没肺一路溜达回去倒头就睡,春分守在床榻边轻手轻脚给她掖好被角,满脑子都是方才在乾正宫殿门外听到的隐约几句话,面庞微红。 而明狰,在宋莘莘离开之后,就低下头,听着阴暗之外最后的蝉鸣和风声,重新把自己再次沉入阴暗深处。 第三十二章 天子亲耕 九月末,祭天,天气还有些热,宋莘莘却只能穿着繁琐典雅的宫装跟着一起受这个苦。 往年祭天常是太子代君,今年却因为大令各地多干旱,得需天子亲身,宋莘莘跟在后面看着高台之上的令明帝和礼官唱诵焚令,不动声色顺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一步一步向后退,虽然不能离开,但是她给自己找到了一个遮阳的好地方,在最后排,用禁军们高大的身躯挡住正午的烈日,偷得一丝清凉。 明狰在这种时候又穿上了禁军的衣裳,黑袍金甲更显俊朗,为了不突兀,从不离身的面遮也取了下来,就站在宋莘莘身后,小心翼翼调整自己的方向,把落在她身上的阴影尽量放大。 祭天的仪式即将结束,宋莘莘拿手帕轻沾了一下额头的薄汗,刚松一口气,就突然听到远处越来越吵的一阵慌乱喧闹,还不待她听清发生了什么,直接被身后的明狰一把掐着腰提起,运起轻功越过人群送到了令明帝身边。 宋莘莘:……刚才发生了什么? 回过神来,她才知道西边的小山后莫名起火,还带起了几次爆炸和轻微的地动。 实在怪不得她反应迟钝,以往那个世界,这种震动和爆炸声是家常便饭,八成是谁家小辈闲的没事在打架切磋,不过看周围瞬间挤满的禁军和暗卫人数,这次意外对他们来说应该算很严重。 令明帝黑金龙袍加身,旒冕遮目,面色看不真切,一派威严模样,周围其他人却着实慌乱了许久,直到一盏茶功夫过去,才慢慢安静下来,禁军押着一个已经被卸了四肢关节的十来岁的乞丐,听他哭哭啼啼说自己收了个蒙面人一锭金元宝,往一个小山洞里点了一把火,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这模样一看就不是撒谎,令明帝听罢一抬手,禁卫就将他押下,也不知送去了哪里。 宋莘莘在令明帝身后探个头出来四处张望——明狰不见了。 祭天仪式结束,却还是不能回宫,明狰又不在,连挡太阳的人都找不到,宋莘莘板着张小脸自己伸手遮在额前,提裙摆懒懒散散跟在太子身后,走在田间小路上。 大太阳晒着却有小雨落下的时候,还是陪在令明帝身侧的礼官最先反应过来,当下就非常浮夸展开双臂接了一把并不能接住几滴的秋雨,好几个暗卫已经盯着他随时准备动手,却见这人一撩衣袍抱拳跪地: “陛下真龙天子,传雨即至,天佑大令!” 眨眼的功夫,宋莘莘眼睁睁看着田埂子上齐刷刷跪倒了一片,显得令明帝在雨中的身影也威严高不可攀的同时,也衬得还没跪下去的她像个呆逼。 不等她跟风跪倒,还在思考怎样能不弄脏裙子的时候,令明帝直接按住了她单薄的肩吩咐所有人起身,这下不用浪费一条新裙子,宋莘莘低着头掩唇偷偷笑,又叫令明帝弹了个脑瓜崩。 这个爹真的是一点儿也不装样子,这一下疼的她眼泪都要出来,红着眼板起小脸故作凶狠,赶紧退开两步,却一不留神撞倒了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出现的明狰。 令明帝在久违的小雨中下田亲耕,太子陪同,宋莘莘就抱着裙子蹲在田埂上,身边站着替她撑伞的明狰被她招招手也叫得蹲下,共顶着一柄并不算大的油纸伞,像一朵根系缠绕的大头蘑菇,令明帝偶然瞟到一眼,满脸嫌弃收回目光,还不如看田里蠕动的黑虫。 旁人却不知道,这两个看似没什么规矩的人还是谈论的正事,宋莘莘揪着脚下的尾巴草绕在指尖,闲聊似的突然冒出一句:“抓到了?” “嗯,唐记残部,不足为惧。” “燕唐呢?” “在暗卫营。” 而此时此刻,站在不远处怯怯不敢抬头的那个“燕唐”,明狰说是暗卫营前两年新进的小孩儿,十来岁,乞丐出生,据说自己在大道上捡了本胡扯似的功法秘籍,就真练出了一身寻常大多人都不及的轻功,有一回偷了程驰的二百两银票,暗卫营副首领硬是追这个十来岁的小孩儿追了七八天。 “这么厉害?”程驰的轻功比明狰好,是宋莘莘亲眼看过的,当真是踏雪无痕,一个闹着玩儿似的孩子还能比他更离谱? 明狰点头,宋莘莘就了然,如果是真的,那这孩子说不定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天赋在——比如灵根。 在这里也呆了不少时日,宋莘莘每天笑盈盈不着四六,实则也观察了许多,比如,在这里并不是无法修炼,只不过世间灵气不足,难以吸纳入体。 单单这一个发现就足够叫宋莘莘惊讶,但对她来说用处不大,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那次把她劈过来的天雷里真的有什么脏东西,她的真气只剩余分毫在脉络中萦绕,但被莫名一股劲儿压着,增长不得,轻易也用不得。 前几回帮明狰调整真气的时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也就是她能忍,才没直接昏过去。 天子亲耕,百官收谷,等宋莘莘蹲到腿麻才结束,令明帝沾染泥土和雨点痕迹的龙袍穿在身上看似狼狈,却又异样威武,一看到他从田间上来,宋莘莘就提了裙摆迎上去,像个小麻雀一样围着他叽叽喳喳,直到被令明帝按住脑瓜才安静下来,跟在身后重新做回那个乖巧柔顺的小殿下。 傍晚百官在田间棚中用农家饭,糙米果蔬,简制熟肉,其实也算丰盛,反正宋莘莘吃的挺开心,比起皇宫御膳的精细,这些饭菜其实更合她口味。 宋莘莘就坐在令明帝右手边,另外一边是宋知廷,一家三口食不言,让周围原本还打算说点什么吹一波明君的朝臣憋得一张脸通红,几次张嘴,硬是没敢出声打扰。 再一声炸响时,令明帝刚放下简制木箸,宋莘莘在往嘴里塞最后一块鹅肉,明狰几乎是在声响的瞬间就从棚中消失。 这次有了经验,百官都安安静静不出声,就导致最后一个落筷的宋莘莘异常突兀,迎接了所有人的注视,羞红一张脸。 第三十三章 “嗯。” 明狰离开后不久,就有其他面生的暗卫立刻补上他原本的位置,看似不经意,实则配合禁卫将令明帝围得毫不透风,宋莘莘看到和明狰几乎同时消失的,还有“燕唐”。 那个据说轻功非常好的孩子。 当下宋莘莘的好奇心就让她有点坐不住了,凑近令明帝小声打着商量:“父皇,我偷偷去看一眼,好不好?” 令明帝拒绝的毫不犹豫,宋莘莘也早有预料,黏黏糊糊扯着他袖子软乎乎撒娇,磨得没了办法,再加上他早听明狰说过自己这个闺女的厉害,犹豫再三还是勉强答应下来:“不过,带上暗卫。” “遵命陛下!”笑盈盈应声,宋莘莘似不经意间朝周围几个角落瞟了一眼,跟着一个穿禁卫装束的从旁边离开了棚子,众人只当她离开片刻去清洗,并不多想。 离开人群之后,宋莘莘扭头看远远跟着自己的暗卫,也没打算让他们为难,真气凝在脚下带起清风,运功加快了速度。 轻功,她自然也是会的,配合着如今只能运用一星半点的真气加持,身后暗卫追得有些费劲,勉强跟上。 宋莘莘现在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用自己的真气烙下印记追踪旁人,但是找一个明狰却可以,他们两人的真气曾经在同一处融合又分散,对他们双方任何一个人来说,对方在这世间都是最能够清晰察觉到的另一半,是绝无仅有的存在。 也幸好,明狰离开得并不算很远。 宋莘莘循着那股细微寒凉的牵引穿过空旷的田地和果园,越过一片连绵的村庄,最后停在处简陋的集市之间,除了商贩没几个人,安安静静,唯独道边儿小摊上,油腻的几张木桌,摆着大酒壶,几碟果仁肉干。 那群人坐满了五张桌的摊,人人挎刀剑,壮硕落拓,海碗饮酒。 而“燕唐”正在他们之间,被绑成个粽子扔在地上,嘴里塞个破布。 看到宋莘莘的第一时间,他眼睛瞪得有寻常两个大,却不敢出声,怕打草惊蛇,却见宋莘莘迎着那群人极具压迫感的视线走来,依旧是娇娇软软的模样,站在为首那人身后,轻轻一拍对方肩膀,待他转过头来,笑盈盈打招呼: “可以讨一碗酒吗?” 她出现的莫名其妙,所有人都警惕,却不想听到了这样一句毫无威慑的话,为首的人看起来有点严肃,上下打量一眼宋莘莘身上崭新的宫裙,只能看出贵气,分辨不来是出自哪里,又代表了什么身份。 “滚。” 被骂了,宋莘莘撇嘴委屈巴巴的,搭在男人肩上的那只手细瘦又白净,全身上下看不出丝毫危险,却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指尖轻点,一缕真气强行灌入他体内。 脱离宋莘莘掌控的瞬间,真气附带的禁制消失,磅礴可怖的能量在毫无修炼基础经脉脆弱的人体内炸开,只在瞬间就冲毁心脉。 死亡来的突兀,那人七窍溢出浓腥的血,所有人都呆住,连带着“燕唐”。 明狰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一把拎走了被捆绑成一团的小暗卫丢进身后属下怀里,长刀头一回在小殿下面前出鞘,那样短暂的瞬间,宋莘莘甚至觉得自己眼花了。 数不清的血线炸出来,像一朵朵近在咫尺的烟花,没来得及细看明狰干净利落丝毫不花哨的招式,就被结束了的明狰遮住眼。 明狰总觉得小殿下看不得这些脏东西,哪怕前一刻她才刚刚亲手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 遮宋莘莘眼的那只手依旧干爽燥热,只有隐约的铁锈的味道。 扒开他的手,宋莘莘看着在他身后毫不意外的其他暗卫,和刚被松绑的那个小孩儿,他们好像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明狰,自然而然找活儿干,处理满地尸体,安抚偶尔的几个看到了情况的路人,还细心把被宋莘莘弄死的那个人也添上了一模一样的伤口,直到看不出任何差别。 宋莘莘站在忙碌的人群中,看着明狰,毫无预兆说了一句: “阿狰,我们走,去北边打仗。” 明狰还在弯腰查看那些人的身份,闻言并没有任何反应,只“嗯”一声,惹得其他几个属下都向他看过来,实在不理解这个老大,这都能忍住不答应? 似乎被敷衍的宋莘莘却很满意,背着手在身后向前走了两步,看着忙碌的明狰,嘚嘚瑟瑟:“还没有人能再我面前出尔反尔过,阿狰,你可要记得。” “嗯。” 他弯腰的身影在宋莘莘眼里越来越像一个辛苦耕耘的老黄牛,沉默又稳重,于是宋莘莘喊他:“不想回去,阿狰,我和你们一起。” “嗯。” 从这群尸体上终于翻出了信件,明狰看过后将其收进怀中,沉默一招手,自然而然就圈上宋莘莘纤细的腰身,当先运轻功向前方去,转瞬之间,停在了那张信上所指的地点,同样是一处隐晦的洞坑,底层浅浅埋着一缸火药。 或许弄出这些事情的人是想调虎离山把“燕唐”弄到手,也有可能要制造舆论说天子犯神明,历朝历代这种事情并不在少数,大多都是所谓的前朝余孽整出来的动作。 明狰他们也不是第一回解决这样的事情,整齐有序,两人守着火药请君入瓮,其余分路去追踪幕后之人,掌控者绝对不会距离太远。 觉得追踪无趣,宋莘莘主动待在原地守株待兔,半个时辰后,酉时三刻,伙同明狰成功捉到一只偷偷摸摸的耗子。 这次点火的人不再是街边的乞丐,虽然他穿着破烂衣裳,但后肩的的确确烙着一个奇怪的图腾,和之前死的那些人来自一处。 “南水商会。” 明狰看出宋莘莘的好奇主动开口,戳破了那人一直试图隐藏的身份,同时果断出手卸了对方下巴,一扯一横,剧痛下那人失控的嘴里掉出来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小水包。 见血封喉的毒药,死士常会备着。 打哨通知过周遭分散的属下,有三人探查结束先行回来,带走了地上裸着肩的人,其他几个姗姗来迟,其中有一人擒了个身段异常火辣只披纱裙的女人,宋莘莘下意识多看了几眼,有些面熟。 第三十四章 谢谢你 赤红轻纱简单披着,宋莘莘能清晰看到她白皙柔软的每一寸皮肤,那个女人被暗卫按在地上,身上脸上沾了泥土,察觉到宋莘莘的视线,媚眼如丝瞥她一眼,好不勾人。 暗卫对她的裸露和明晃晃的勾引视而不见,宋莘莘看了一圈儿,发现只有自己看着人家的时候像个大色迷,眼珠子滴溜溜转,重新退后半步,躲进了明狰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偷偷摸摸的。 察觉她的躲避,明狰不理解刚才还提着裙子一脚就踹之前那个男人下三路的殿下这是怎么个事儿,也只下意识将她挡住,不叫那女人看太清楚。 此时落日渐暗,天色已然半黑,在林子里更是阴暗,还刚下过雨,弥漫湿气,宋莘莘不太喜欢这样的环境,拉着明狰的袖子适宜尽快回去。 暗卫拎着两个俘虏就准备走,那被提着腰的女人突然出声:“稍等档,各位爷。” 她分明站在最前方的明狰才是这群人的领头,但她莫名的就把绝大多数关注都放在了最后那个看起来娇娇柔柔的小姑娘身上,不清楚她的身份和立场,并不主动搭话,只眼波流转去看明狰:“奴家做了什么,值得各位爷这样大动干戈?” 明狰不言,其他暗卫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并不理会她的提问,闷头赶路。 宋莘莘被明狰带着,造型跟那女人差不太多,不过舒适感绝对是最好的,一路上始终维持着怯生生的模样,每次等那人看过来,还适时拧起眉,或者小幅度挣扎一下。 于是她们一起被关进暗卫营的地牢。 隔着一道铁栏,最开始抓住的那个男人被当着她们的面带了出去审问,转过拐角处就是凄厉的哭嚎求饶,宋莘莘直接抱着自己的手臂一哆嗦,余光瞥见隔壁那个衣衫不整的女人脸色煞白,磕磕绊绊的小声嘟囔:“姐姐……我害怕。” 宋莘莘怎么看也不像做这种事的,那女人见状,只能轻声安抚转移话题,避免她一胆儿小还没受刑就把老底揭个一干二净:“不要怕,你这么小就被安排出来,一定很厉害?” 宋莘莘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那人只以为她吓傻了,继续说:“我们老大可吓人了,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水牢,就不是人待的地儿。” “你应该也听过,南水第三堂,我们老大就是楼刈。” “这次出来,他还说就是到京城逛一圈儿,嘿,一不留声把自己逛进来了,倒大霉!” “你是哪个堂口的啊,妹妹?” 宋莘莘待着的监舍看似跟隔壁没什么两样,实则草垫下是厚实的软毯,看不到的角落里摆着驱虫药材,边边角角打扫的干干净净,就连破旧的小桌上摆着的豁口大茶壶里,也是温热清香的茶。 享受着自从过来这个世界后最艰苦的生存条件,宋莘莘小心翼翼提起裙摆坐在柔软的草垫上,拧眉喝下一口茶,满身明晃晃的嫌弃毫不遮掩,清了清嗓小声回应:“什么堂口?我不知道啊。” 她的反问是那女人没想到的,却也只是反应了片刻:“第一堂,也就你们那儿出了门给自己人都不能说家底儿,也不知道图了个什么,命都不一定能活,还想这么多。” 宋莘莘没有再理会她,听着对方叽叽喳喳半天,突然站起身,掸裙摆的灰尘,不知道冲着什么地方唤了声:“阿狰。” 那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刚才那群人里领头的男人从窄小阴暗的走廊外举一盏火把走来,并不质问,反而松开了门栏上压根没锁的铁链:“走?” 离开前,宋莘莘扶着明狰健硕的手臂,地牢太暗看不清脚下,就着明狰手里唯一的火光,她回过头看那个衣不蔽体又有些聒噪的女人,突然笑了一下:“谢谢你的消息。” 南水商会几大主要堂口的消息,这不到半个时辰她已经说了个差不多,宋莘莘只始终维持着对环境的嫌恶和内敛的恐惧,一言不发,偶尔应和,得到的消息比外面费着力气审问的其他人要多了太多。 没再理会身后不敢置信的目光和质问,宋莘莘让明狰扶着小心翼翼走出黑暗,就看到了外面皮开肉绽被吊在顶上的男人,立刻移开视线。 真的有点恶心。 还是和明狰一起回宫,去跟令明帝报了得到的所有情况,剩下收尾的事情就跟宋莘莘没什么关系了,之后半个月,令明帝在朝政只余,绝大多数时间都放在处理南水商会上。 相关的朝臣也数不胜数,前朝可以说血雨腥风,长宁苑依旧是与世无争的安详,宋莘莘只用每天睡觉吃饭种种花,偶尔去跟皇后请个安,遇到贤妃装作柔若拌拌嘴,这日子就一天天溜走。 到九月底,天气愈凉,也下了零碎几场雨,长宁苑的花儿凋落不少,整个深宫每一寸砖瓦都莫名泛层枯败的黄。 于是养不活花的宋莘莘转移战场,开始每天傍晚的时候吃饱了往御花园深处溜达,桃李都熟透,正是好吃的时候。 春分看宋莘莘爱吃这些东西,带着几个长宁苑的下人摘了许多回去做成果干和盐渍的脯,好好一个长宁苑精致漂亮的前院,原本假山亭台美轮美奂,这段时间到处都铺满桃子杏子,连小桥上都没有放过,明狰来给宋莘莘送了一回令明帝吩咐的画册,差点儿踩满脚桃子,只远远站门口让春分接了进去。 好在她清闲起来就想折腾人的日子没过太久,皇后突然送来张帖子,叫宋莘莘跟太子一块儿去出席个宫外皇亲举办的宴。 帖子上说是赏景观秋听雨声,太子来接她的时候,却说让穿简单些,可能有狩猎骑射要比试。 正让春分把自己往温婉打扮的宋莘莘直接乐了,干脆自己动手麻利拆了满头珠翠。 明狰按照惯例在皇宫门外等她,这回牵了一匹毛色雪白的马,在他身边是宋知廷的长随,同样牵着骏马,在宫门外显眼的地方等着自家主子。 第三十五章 褚世子甚美 被明狰扶着跨上漂亮的小白马,由他牵着马儿慢慢悠悠溜达着走,宋莘莘也不急,有一搭没一搭跟身边同样慢慢悠悠的宋知廷聊两句闲话,他们又不赶时间。 不出意外,溜达到城郊一处别苑的时候其他应邀的人早都到了,一眼看过去,就连伺候的下人也全都是年轻漂亮的,宋莘莘跟在宋知廷身后下马,看主人家的公子小姐当先迎上来,带笑颔首,并不言语,一切应付交给哥哥,像个漂亮乖巧的小尾巴一样,就安安静静跟在身后,让许多对太子有意图的世家小姐们亲亲热热讨好。 不得不说,宋莘莘真的很会装,在场大多数人都参加过上次万寿,见过她喝醉酒调戏永乐候世子,也听闻最近传的沸沸扬扬的宓华公主钟爱漂亮男孩儿,却还是被她的表象蒙蔽,好的糕点茶水争相献上,恨不得把人带回家给自己当小妹妹。 大不敬大不敬,但她真的太招人喜欢了。 褚京璋今日也在席中,这会儿坐在树下凉亭中独自饮茶,旁人顾忌他身份家世和一向肆意妄为的行事方法并不敢去打扰,直到宋知廷带着身后的宋莘莘一块儿,打发了来献殷勤的人,过去一言不发坐在他身边冰凉的石凳上。 “殿下,秋日当心着凉。” 这话必不可能是对年轻体壮的太子殿下说的。 宋莘莘抿口茶眨眼看他,笑盈盈回应:“多谢世子提醒,不要紧的,正午日头也烈,怎的也不至于这样体弱。” 一群世家子弟凑一起,便面功夫必然是到位的,虽然话里话外小心思不断,但没人会蠢到把争执放在明面上,当着当今太子和公主殿下的面儿,一个个更是亲热,如果不是宋莘莘眼尖看到两个手挽手的小姐妹偷偷摸摸你猜我一脚你掐你一下,说不定真的要信了她们亲密无间。 所有人都用过茶看过秋日漫山红枫,少不得有人摇头晃脑吟诗做词的,宋莘莘只听着都能品出有些人念出来的东西根本不是自己写的,谁家年纪轻轻的深院娇小姐会叹黄沙战场呢,把人当傻子忽悠。 被问到可有词句感悟时,宋莘莘正从太子桌上要来一碟剥了壳的干果,闻言抬起头看向问话的人,礼部什么官儿家的庶出小姐,模样清秀,白衣白裙也素雅大方,可不就是方才那个说北部战场苦寒的。 克制着没有翻白眼,宋莘莘看向另一边同样凑热闹看过来的褚京璋,他依旧红衣,倚树正饮尽杯酒,视线丝毫不躲避,眼中含笑,不可方物。 “本宫只觉着,褚世子甚美,可比烈日骄阳。” 她这堪称放浪的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全部把视线落在了先前并不敢多看的褚京璋身上,下意识点头附和的不在少数,唯独刚才那白衣姑娘,不依不饶,像是看不出宋莘莘的不乐意接茬一样:“殿下快人快语,臣女佩服,却不知您可知北部将士如今已深陷囹圄,可有排解之法?” 她这堪称有病的话刚说一半,所有人就都恨不得离她二里远,到底哪儿来的蠢货? 眼看宋莘莘面色渐沉,连宋知廷和褚京璋脸色都不算好了,人群中赶忙走出位浅杏色裙杉的姑娘,两人看起来年纪差不多大,她却径直给了前一个人一耳光,动作干脆利索,转身就向宋莘莘跪拜:“殿下恕罪,臣女礼部尚书长女秦舒兰,教妹无方冒犯殿下,求殿下责罚。” 这个看起来就舒服多了,宋莘莘只是笑笑,无害又无辜的模样,满眼纯善:“秦小姐端庄知礼怎会怪罪,不过你这个妹妹,可实在不懂礼数。” 她状似无措不知该怎样处理,身旁宋知廷顺口接话,冷言厉色:“宓华,不必怜惜。” 原本还理直气壮的秦家庶女一听太子也出声,而且并不站在她这边,当下脸色就变了,满脸不敢置信,似乎宋知廷与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情,被无数双眼睛盯着避讳着,却实在不敢说话,一垂首,眼泪就这样滚落下来,好一朵白莲。 只可惜她转变得过于突兀,并没有几个人被她骗到,世家培养出来的公子千金,没有蠢的。 宋莘莘也不执着于无害人设,无奈模样轻叹,放下茶盏轻唤一声“来人”,便有暗卫自身后树林中闪身而来,黑袍薄甲,皮遮掩面,高大壮硕,抱长刀,一言不发拄刀半跪宋莘莘身后:“殿下。” “带下去,找人教教规矩,什么时候学好了,什么时候让她来见我。”语罢,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也记得同秦尚书说一声。” “遵殿下令。” 她的柔弱可欺仅限于在那方后宫装模作样的时候,在外人面前,一国公主就该有公主的姿态,过于软弱只会叫旁人觉得这个王朝底气不足。 宋知廷突然发现自己这个妹妹比往日在宫中见到的时候更有趣了,起身揉了把她只简单以女冠束起的长发,笑意难掩:“走,听父皇说你喜欢骑马?” 跟着起身,宋莘莘摇着脑袋晃掉宋知廷的大手,看向身侧跟着的褚京璋,不理会后面还没回过味儿来的其他人,嘚嘚瑟瑟一挑眉:“是啊,楮世子亲自教的骑术,哥哥要与我比试吗?” “试试,胜过我,这处别苑送你。” 听他这样说,宋莘莘掩唇偷偷乐,笑的眼睛都要看不见,褚京璋却给了他肩上一拳:“你的宅子?就到处送?” 宋知廷拍开他手去,神色自然:“我能买来再送,你有意见?” 他们两人拌嘴的时候宋莘莘就往后躲,看到不远处马场入口处自己骑过来的小白马,提着骑装衣摆就跑过去,亲昵抚马儿洁白的鬃毛: “好小白,今天能不能赢下太子哥哥,可就靠你了哦。” 小白看起来比寻常的马更纤细,虽然线条漂亮,但看起来实在不像很厉害的模样,哪怕宋莘莘也没指望它当真能带自己赢,对手还是常年练习骑射拥有千金宝马的太子。 所以真正当先一步越过终点的时候,宋莘莘直接呆住。 同样吃惊的还有宋知廷和陪同他们一起的褚京璋,三人勒马缰,在沙尘中,宋莘莘眨眨眼,一脸无辜:“嗯?这都能赢?” 并不是瞧不起宋知廷,宋知廷自己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刚才从开始到结束,宋莘莘是压根儿没用心,就是随便跑跑而已,那小白马真的有点玄乎。 第三十六章 厨娘 这匹小白马圆溜溜的眼珠黝黑泛棕,像块儿深沉的琥珀,宋莘莘白捡一处宅院,乐得眉眼弯弯,亲昵的同马儿贴脸磨蹭,干脆不下马骑着在场内踱步,有微凉的风迎面吹在身上,火红的骑装衣摆翩扬,难得的明媚姿态,却因为刚才处置了秦家的庶出小姐,这会儿旁人轻易没敢凑上来,给她留下了许多悠闲。 秦舒兰就是这时候过来的,她没有骑马,杏色的裙子衬得她比当下年龄更沉稳,端正并手站在褚京璋的马儿一旁,规规矩矩给每一个人行过礼,才主动去和宋知廷搭话: “殿下,不知上回给您送去的菜品可合您口味,您若是喜欢,今日臣女再做些托人送去。” 竖着耳朵在一边听着的宋莘莘闻言直勾勾地看,和秦舒兰一起等着回应。 只见宋知廷礼貌下马,和秦家小姐并行,面容温和端方,却说得是:“辛苦秦小姐,不过不必了,东宫自有东宫的厨子,平白麻烦您,说不过去。” 想着宋知廷也参与过给自己选婿这件事儿,宋莘莘眼一转,还高坐马背上呢,就毫无预兆俯身凑下去,笑盈盈盯着秦舒兰:“秦小姐,东宫规矩多,太子哥哥没这个口福,不知宓华有没有荣幸尝尝您的手艺呀?” 女儿家被毫无婉转的拒绝掉都会尴尬,秦舒兰还有些难过,正在思考如何开口才能不突兀的保下面子,就听到这样一句轻轻软软的话,转过头,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小鹿眼,心都要化了,连忙扶她坐好:“殿下喜欢是臣女的荣幸才对,臣女这几日便去准备。” 跟这三人都还算比较熟悉的褚京璋摇着扇子单手牵马缰,停在宋莘莘身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像一只在瓜田里到处闻味儿的猹,吃瓜吃的乐不思蜀,这会儿跟着接话:“这个口福太子不要,褚某可是要同宓华殿下分一杯羹的,秦小姐,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鸿雁楼的后厨可用得惯?” “世子吩咐,小女自当遵从,为您二位备餐饭,是舒兰之幸。” 在外面酒楼自然不涉及往东宫递东西,宋知廷也不想显得自己多不合群,便没有多说,等着宋莘莘玩儿够了,就跟着一起往酒楼去。 在这京城,不一定有多少人能认出当今太子和公主殿下,但褚京璋,却实实在在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只在酒楼露了个面,小二一传话,掌柜的就恭恭敬敬去安排了一切,满脸谄媚跟在褚京璋屁股后面把他们送进楼上雅间,茶水瓜果早早备好了,角落点着并不腻人的陈皮熏香,斜窗半开,外头正是午后暖洋洋的喧闹街道。 秦舒兰是真的喜欢下厨,从小就爱折腾自家厨房,时间久年岁长,慢慢儿也做得一手好菜,不过秦尚书这几年打着送女儿进东宫的心思,并不爱叫她总待在厨房与油烟为伴,管得紧,只有偶尔借口给太子做菜送去,才能得到一小会儿进厨房的时间。 宋知廷是她下厨最好的借口。 半个时辰过去,他们三人在雅间喝茶谈天,小二时不时来上个菜,却始终没人先动筷,直到秦舒兰浅杏色的典雅衣裙外系着粗布围裙上来,宋莘莘才将最挨近宋知廷的位置让了出来给她,自己坐在另一边。 主厨先动筷,宋知廷这个太子都晚她一步,足足七八个菜,摆满了整张桌,宋知廷慢条斯理,褚京璋只尝个咸淡,秦舒兰笑得温温柔柔作陪,唯有宋莘莘,专心致志干饭,恨不得头都不抬,任由三个人给她夹菜,自己只管埋头苦吃。 很久没有遇到过吃到自己做的饭这样专心的客人,秦舒兰面容越来越温柔,眼中略显违和的母爱几乎要泛滥,看宋莘莘的时候就像在看自家千娇百宠养大的小猪。 好在其他三人都不是什么不善言辞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事也不显尴尬。 吃完这顿饭,宋莘莘真情实感夸了秦舒兰好长时间,几乎热泪盈眶,恨不得把她带回宫里专门给自己做好吃的,最后还是被宋知廷拎着后脖子上丢的马背,一步三回头,不知道的路人还以为这是对被拆散的牛郎织女。 回到皇宫,按照惯例,令明帝盘问,具体内容是询问宋莘莘:今日可见各家公子,可有心仪之人。 宋莘莘依次回应:见了,没有。 这事儿来来回回好几次,宋莘莘每次出宫就简单在席间露个面,然后和秦舒兰相约酒楼,美美吃一顿,日落回宫,一整套流程从未出现误差。 到第一场雪落下,腊月初,这回没有各种借口和理由的宴会了,纯粹因为馋,出宫到酒楼的路宋莘莘早已经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红裙绣金梅,雪绒兔毛的棉褂,坠个红艳艳的宝石耳坠,眉心一点红,像修炼成精的白兔,因为畏寒穿得实在厚实,只能靠挪得进酒楼大门。 还是熟悉的店小二,热情招呼着直接上了二楼雅间,喝杯热茶暖身,不一阵儿,秦舒兰亲自端着一碟光是看就能叫人流口水的翠红鸡丝推门。 混熟悉了以后,秦舒兰也不像最初那样拘谨,笑盈盈招呼她赶紧动筷,不过下意识向另一个空荡荡的位置上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问。 宋知廷代令明帝南下巡河道,前两日走的,最近这段时间都不在京城,大概要到年关才回得来,这事儿宋莘莘不方便往外说,只能当做没有看到她眼中隐晦的失落。 这次吃得少,秦舒兰担心再这么喂下去自己把金枝玉叶的公主当真养成个小猪,没敢做旁的菜,只陪着宋莘莘一起吃完,手挽着手一起出了们,回到宋莘莘从令明帝那儿忽悠来的那间小院。 很久都没有过来,推开门宋莘莘自己都惊,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儿,这处院子都被铺上了地龙,跟长宁苑几乎没差,暖洋洋的,园子里花草依旧摇摆,只比前几个月稍显冷清了些。 “阿狰在后院,走。” 方才刚一推门,宋莘莘就察觉到了明狰的气息在不远处,熟悉的寒凉,他的身边不远处却有另一个人的气息,同样是她所熟悉的。 第三十七章 金疮药 秦舒意,那位秦家的庶出小姐,这会儿只身穿薄衣,一动不动跪在后院八角亭的风屏外,地龙铺的严密,亭子外也称不上多冷,但绝对不暖和就是了。 宋莘莘和秦舒兰不紧不慢绕过假山来到亭前,就看到白衣如雪弱不经风的秦舒意,而明狰,黑袍外还披着敞襟的墨色狼毛大氅,正坐在有风屏遮挡了七面冷风的八角亭中,翻看一份木封的折子。 早先就说过这人其实是个没什么阶级之分的呆子,他在宋莘莘面前常会跪拜,但仅限当值的时候,或者在外人前。 像今日,原本明狰休沐,属于是过来送个人顺便溜达一下,早察觉到来者何人,压根没起身,只礼貌性抬眼,唤了声“殿下”,并不理会和宋莘莘一起过来的秦舒兰。 “殿下,臣女知错,臣女不该出言顶撞殿下,求殿下饶恕臣女不敬之罪。” 跪在外面的秦舒意这回连讲话语气都变了,丝毫没有上次见到时的自傲,行叩首礼伏至落一层薄雪的青石板上,恭恭敬敬出声。 这两个多月她经历了什么宋莘莘并不太清楚,如今看来还算满意,被绒帽遮住额头弯眉,只露一双眼和泛红的鼻尖,声音带笑,娇软又温和:“秦小姐知错就好,看来这两个多月,您学到了很多规矩。” 宋莘莘不提还好,想起这两个月发生的事儿,秦舒意整个人还伏在地面都是一哆嗦,讲话也带着颤:“臣女知错,谢殿下给臣女机会重学规矩礼数,殿下大恩臣女没齿难忘,深感涕零。” 这段时间,说久也并没有很久,但对她来说绝对是度日如年,在深宫最严格的女官手中,每日天不亮便要起身整理,不饮不食就一遍遍默宫规女规,正午顶碗跪藤一个时辰,才能用一碗清粥,下午跟着女官学规矩更是煎熬,藤条不知被抽断了多少根,傍晚青菜面,然后又是抄写默背,到女官满意才能入睡。 身无重物跪在阶下,秦舒意只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轻松,哪怕面对着她的阴影宋莘莘。 落座叫人起身,宋莘莘摘下绒帽和护手,自然而然就放在了明狰怀里,坐在早铺好软垫的石凳上,饮了备好的热茶,唤人上前来,自下而上打量秦舒意两月不见更削瘦清丽的脸,看这身在寒冬依旧固执的单薄白裙,叹口气,却不理会她的柔弱,转而笑意盈盈同秦舒兰讲话。 “太子哥哥听说姐姐上回做菜伤了手,早先特地叫我来送金疮药的,喏。”一直揣在宋莘莘怀里的小药瓶触手温热,秦舒兰双颊一红,犹豫着伸出并无伤口的手接过,端详许久,才道一声谢,看得宋莘莘乐出声来:“我那木头哥哥,只听我提一嘴便记下了,巴巴儿的叫我来送药,管他呢,除你我外,谁能知道姐姐只是擦破这么点小皮,嘘,我们不告诉他!” 秦舒兰红着脸点头应声。 这两月常见太子,她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那般端方温和又俊朗非常的人物,谁能不心动? 好在有宋莘莘,和宋知廷出门时总会喊上秦舒兰一起,次数多了,宋知廷这样聪明的人什么不知道呢,秦舒兰母族不贵不贱,性格温婉有容人之量,自幼稳重,是再合适不过的太子妃人选。 这事儿令明帝和皇后也是早知晓的,对这个姑娘都算满意,宋知廷就不再刻意避嫌,反而顺其自然,来来往往间,这层窗户纸就这样愈发单薄,一触即破。 恭敬垂首候在一边的秦舒意这才知道自己受苦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诧异的视线落在自己这位红着脸的嫡出姐姐身上,秀眉微蹙,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 她实在不敢继续在宋莘莘面前再嚣张了,两个多月的磋磨已经叫她对皇权的畏惧根深蒂固。 只聊片刻,宋莘莘便让秦舒兰带着庶妹回去,同时还吩咐守在不远处负责看管这片院子的护卫跟着一起,送送他们,顺便也跟去给秦尚书传个话。 人的本性是很难改变的,宋莘莘并没有指望这短暂的两个月能让秦舒意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不想再看见她罢了,顺便让嚣张的人长长记性。 她好歹如今也贵为公主,叫一个装模作样的姑娘就差指着鼻子骂,太丢人了。 原本的小雪这会儿有些愈大的迹象,偶尔的雪花顺着风被卷进亭中,落在宋莘莘指尖,转瞬化而成分毫大小的水珠,护卫都守在远处,亭子里,乃至整个后院,此时只有她和明狰两人。 明狰手中的那份木折早搁在石桌上,他那只珍爱的呆头呆脑的小王八也在桌上,一动不动,宋莘莘戳了一下,小家伙往前爬一步,继续停下,就差打个呼噜告诉这两个没完没了的人类它需要冬眠了。 “阿狰。” 听到宋莘莘娇软的声音,明狰才迟缓抬起头,应了声。 “没事,有些无聊,我就叫叫你。” 好熟悉的对话,明狰这半年时间里已经听过许多次了,他发现宋莘莘好像真的很不喜欢安静,过于沉默的气氛总是她来主动打破,却也只是打破,并不会继续什么。 “除夕有宫宴,陛下最近在准备那日给您安排赐婚。” 令明帝很着急想把宋莘莘嫁到京城,只为了不让她当真等到明年,被迫和亲北部,但宋莘莘是真的不在意,看了明狰一眼,并不接话,等他继续往下说。 “草原十七部近日始终在整军进犯边城,摩罗提领军,派信使在边关传言,唯有大令公主和亲,方才退兵。” 早些年谢将军还在的时候他们北部当然没有这样大胆,可惜将军已故,剩下的武将们对上北部的雄兵烈马,大多都只守难攻,这件事明狰一个多月前就知道了,却始终没有告诉宋莘莘,一是他不善言辞实在不知道怎样开口;二是,他也认为令明帝的方式是对的。 哪怕令明帝不愿让宋莘莘去和亲,但边关上受苦多年的百姓有怨言,他们温饱都成问题,自然无暇考虑高深国事,只知道很简单的嫁个公主就能安稳,不再用大费周章。 和亲北部,对大令的任何一个公主来说都是灾难,何况摩罗提还是见过宋莘莘的,真到那一天,她甚至无处可躲。 第三十八章 没用的男人 边关那样苦寒的地方竟然还有关于自己的谣言这件事宋莘莘从前一直终不知道,明狰发现,这件事甚至让她有些嘚瑟。 “这么说,我也算美名传到边关了?” 有时候明狰真的感觉会无助,他在这边提心吊胆想办法,正主还在那儿笑! 这天傍晚宋莘莘在宫外逗留的时间比较长,没赶上回去的时候,索性叫人回宫给令明帝报了个信儿,直接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就醒来,看着盘膝坐在床榻边地下的明狰,顺手抓了一把他难得披散下的长发。 昨天晚上宋莘莘有点急,强行留下木着脸不知道说什么的明狰,带着他运功修炼了一整夜。 对修行之人来说,练功是一件很耗精力的事,但宋莘莘不同,对她来说,打坐运转真气已经和吃饭睡觉一样正常,运功一整夜相当于睡了一宿,但明狰暂时还没有达到这个层面。 他都没有察觉到宋莘莘的手正落在自己头顶抓了一把头发玩儿,睡得很安详,和他身边的小王八一样。 直到有下人叩门询问宋莘莘是否已经起身,几乎是在瞬间睁开双眼,待他反应过来这惊现又刺激真气乱窜的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宋莘莘早已经松了手,裹着锦被坐在榻上,只露出一张尚带睡意的脸,咛咕着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声音也没醒透,还有点软糯的迷糊: “带着你的王八赶紧走,没用的男人……” 随宋莘莘应声,门外侍女捧着帕子银盆衣裳进来,明狰原本坐着的地方早就空无一人,只剩下零星一点隐约的寒意萦绕,只有宋莘莘知道。 明狰是离开后走到目前还没什么人的后街上才发现自己忘了带上大氅,院子里铺满地龙寒意不太明显,乍一走出那处,才恍然记起如今已是寒冬。 雪下了一天一夜还在慢慢悠悠飘落,石板路上铺满白,连着墙沿和屋脊,青砖红瓦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天边也泛白,雾蒙蒙,走出没几步,再回首,那间熟悉又温暖的院子已经看不清了,只剩下个华贵的轮廓矗立在浓雾之中。 暗卫营早已经醒来,灰转黑瓦砾,大门也纯黑,安安静静没有丁点儿动静,大门确是敞开,似乎是雾气间出现的洪荒兽口,明狰缓步迈进大门,程驰直接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角落窜出来贴脸杀,却被一把钳住脖子。 “老大!夜不归宿!提前也没有上报!你去哪玩了!” “你还掐我脖儿?” “你这个狠心的男人!” “差不多了哥,没气儿了……” “哥哥哥死了死了死了——” 眼尖的程驰,被掐着脖子一边嚷嚷一边儿还敏锐发现了他们老大难得没戴面罩的嘴角极其细微的上扬的弧度,刚被松开脖颈喘上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两根粗糙的手指,目标明确,直勾勾戳在了明狰的嘴角,硬给他扯出一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笑。 “老大,想笑的时候不要憋着,不然会面瘫的,虽然你已经差不多了。” 很多时候,明狰是真的很无助,他拍开程驰的爪子,重新调整好自己一惯没什么表情的面部表情,高冷得一批,回他自己所属的后院去把那只金贵的小王八放回池塘,重新拿出一件一模一样的狼毛大氅,对一直跟在屁股后面嘀嘀咕咕的程驰开尊口: “滚。” 程驰:“好嘞!” 今天他并不忙碌,上午进宫跟着令明帝去巡了六部,快傍晚换其他暗卫接班,自己再次出宫,换夜行衣,悄无声息离开皇宫附近,摸到上次和宋莘莘一起去过的青楼房檐后,壁虎一般毫无动静一动不动。 也说是赶巧了,宋莘莘怀里搂着上次的相南,倚在美人榻上正用欣赏的目光看美人跳舞,半杯酒入口,神思一转,本意是为了探听隔壁房间那个一连跟了自己许久的男人有什么动静,意外察觉到一道被压抑极隐晦的寒凉的气息。 宋莘莘:“……” 明狰他,原来也会逛青楼的吗? 很难想象一个木头逛青楼是什么模样,宋莘莘甚至不敢细相他是为了什么来到的这个地方,不能是父皇实在忍受不了她的浪荡让明狰来抓人的? 思及此,几乎是下意识的,宋莘莘松开了揽着相南纤腰的手,撑起身坐正,端起乖巧规矩的模样来。 大概小半个时辰过去,那道不远不近的寒凉没有丝毫变化,反而是隔壁的人气息开始混乱,放出神识大概去探了一番,好,隔壁不大一件屋子,四个人,都在榻上。 “啧。” 好乱。 却也就在此时,明狰突然消失在宋莘莘原本确定的地方,让她短暂的有了一瞬间慌乱,相南的讨好也顾不上,径自起身,面前腰身柔软跳舞的美人一个个凑上来再被她一个个推开,直接拉开自己的房门,提起男袍前摆,一脚踹在隔壁的房门上。 并不厚重的木门应声而开,里面是粘稠浓郁的酒臭和熏香味道,床边原本正在摆动的帷幔突然停下,待宋莘莘的脚步声接近床边,才响起一道犹犹豫豫的女人的声音。 “什……什么人?” 明狰的气息在自己身边消失这件事完全打乱了她的防线,甚至顾不得其他,一把掀开帷幔,赤条条的女人们和明狰正在眼前。 而明狰手中正按着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赤裸上身,满身汗渍。 这是一副什么样的画面呢,宋莘莘很难找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她只能把视线落在那个被按住的男人臃肿的脸上,扒开几个美人,一巴掌抽上去。 “啪——” 不等他说话,反手再接一耳光。 “啪!” 清脆的耳光声吓住了所有人,连明狰都没反应过来,只按着自己这回的目标,神色茫然。 “好,许子昌,你好得很。” 无辜被抽两耳光的许子昌人都傻了,他并不认识宋莘莘,也没见过自己身后突然窜到床上按住自己的明狰,只能怀疑自己:“呃……两位大人,是?” 第三十九章 贤婿 今科状元郎许子昌,殿试时令明帝最看好的寒门学子,文采卓绝。 虽然他年纪较大有三十多出头,但令明帝还是把这人当做了宋莘莘的驸马备选,毕竟没有后台还能走到这个地步的聪明人实在为数不多,何况他没有后台,尚公主后只能以公主为尊。 从将他看做能当驸马的那天起,令明帝就安排了暗卫一直在暗中跟着他,前两月还好,状元郎拒了无数榜下捉婿的老爷们,安安稳稳做着他的七品小官,在偌大京城甚至称不上什么大人。 那段时间里,令明帝总跟宋莘莘提起这个许状元。 谁知还没过多久,户部有五品官职空缺,令明帝在几个朝臣的提醒下突然想到了他,这位可能性很大的将来的贤婿,索性让他顶了上去,连升两品,户部又是个油水丰饶的地方,这般长久,宋莘莘当真嫁了他也不会过苦日子,多好。 或许令明帝考虑过他本性可能并不是表面能看出的样子,也有几分担心自己的眼光,终究是一直没撤他的暗卫,若他始终本分,这暗卫永远能保他的安危,但若是…… 暗卫也随时能要他的命,比如现在。 明狰没有选择在一进门就断他活路,是因为他也能察觉到宋莘莘在不远处,青楼死人不是小事,到时候闹起来,宋莘莘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脱身,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殿下就这样踹开房门走了进来。 “许子昌,你真让我失望!” 故作气恼说了这句话,宋莘莘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编了,对明狰做了个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眼神,一甩衣袖转过身去,直接离开。 明狰:“?” 不理解殿下的暗示是因为自己不够聪明,总之不可能是殿下的原因。 明狰很快回神,把所有责任都归到自己身上,一把敲晕许子昌,不理会其他几个女人惊恐的表情,提着陷入昏迷衣衫不整的男人就从窗户离开。 宋莘莘给管事出了一张大额银票让她不要轻易透露今晚的事,意味深长看了一眼人家轻纱遮掩下的眼睛,做高深模样,扭头又漫不经心哄了相南两句,给他和几个跳舞的美人每个都塞了一把不知道是多少的银票,紧跟着离开。 上马熟门熟路穿过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和深巷,马蹄踏雪声响沉闷,偶尔有野猫夹着嗓子尖锐叫嚷,到暗卫营那每次看都觉得像阎王殿的大门外,宋莘莘翻身利落下马,马儿的缰绳被不知哪里出现的暗卫接过,她只管迈步向深处走。 上回明狰说,暗卫营的地牢有三处,关押之前那些前朝反叛余孽的是西牢,而寻常被查的只会关押在最中间,也是最明显的一处牢房里。 直直往前走,穿过演武场一样的花园和牢房一样的房间,最中心处,两排房间夹缝中的铁栏门正大开,有凄厉叫喊传出。 明狰抱长刀,倚墙在正等着宋莘莘,听到她熟悉轻盈的脚步声,抬起头,面上早已经没有了不久之前的茫然,老样子,毫无情绪的木头人似的。 “许子昌怎么了?” 带宋莘莘往深处走,明狰并没有回头,语调干巴巴地回答问题:“陛下下令,不知。” 但他知道这几个月暗卫始终跟着许子昌,也知道令明帝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今日他顶了其他暗卫的活,堂堂首领,重新干起了很久不做的最下层的事。 宋莘莘看到许子昌的时候,他身上还没有半分伤痕,有些疑惑,视线落在负责审问他的小暗卫身上。 小孩儿年纪轻,进暗卫营拢共没多久,目前能接触的事情很少,今天正半夜加练,恰巧看到提了个男人回来的首领,习惯性问了声好,就被安排了个审问的活。 孩子也挺辛苦的,虽然该学的都学过,但毕竟见过的人和事少,又是头一遭遇到这种,刚坐在老虎凳上,就一股脑把自己底裤都扒了个干净的废物点心,心下十分担忧。 许子昌能高中状元,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他自年幼起,被全家甚至全族人供养念书,科考第三回,高中榜首。 最先交代的是他做官这几个月从各处捞的鸡零狗碎的油水,什么几两银子几十两的,暗卫都懒得记录,那些钱起初是被他送回族中去的,到后来数额到百两,就有许多进了他自己荷包。 这点毛毛雨,当真不值得出动暗卫,甚至还是暗卫首领。 小孩儿有点茫然,直到听他继续说下去。 “康大人是贤妃娘娘的伯父,他说能调我进户部,只要黄金百两。” 然后他就开始干起了数额比较大的活儿来,好不容易攒够钱,也如愿进了户部,康大人又每日找他饮酒玩赌,欠的越来越多,赌场要他一只手。 那次的事还是康大人给他摆平的,不知道找到什么人去把赌场的负责人弄死了去,三十万两白银的帐就这样平了下来。 好好好,搞了半天有命案在身,不过还是说不通啊,这种案子不找御史台大理寺,直接分暗卫营头上是什么意思? 小暗卫瞪着茫然的大眼睛莫名其妙,明狰两步上前,不紧不慢又干脆利落,横刀抹了他的脖子,顺便冷飕飕指点小孩儿:“没用的人身上不要浪费时间。” “是!首领!” 笑出声的是宋莘莘,笑完看到小孩儿通红的脸,赶紧遮住了嘴巴往明狰身后一躲,还不忘拽他衣裳:“就这么杀了?” 明狰“嗯”一声,接过白布擦拭刀上粘稠的血,低着头不看宋莘莘:“陛下的吩咐,不用留他在人间。” 想来,令明帝现在应该正在庆幸自己早早发现了这人搞的这些事情,没有真把闺女嫁过去,否则一世英名就这样毁于一旦不说,指不定还要让闺女记恨多久。 许子昌的事结束,宋莘莘直觉继续呆在这不太合适,转身就要走,迈了没两步,突然被抓住后衣领,差点儿没把她脖子勒痛,明狰适时松手保证不让她不舒服,却态度强硬,对待尊贵的金枝玉叶的公主,只是冷着脸擦着刀,冷冰冰质问: “殿下,为什么会在春风度。” 第四十章 苍生 腊月,宋莘莘在深宫默默摆烂,不再总往出跑,只小心翼翼伺候着路边儿揪的那两根野草,看着他们一天一天长高,恨不得每天给唱一遍摇篮曲。 愈发临近除夕,明狰愈爱往长宁苑跑,春分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打趣说明大人是打算在咱们这儿安家了,只有宋莘莘知道为什么,可她半点儿也不急。 连着令明帝和皇后,最近这段时间都是一副为了她的婚事焦头烂额的模样,听到这个消息的各个后宫妃子连带着朝臣权贵,没一个坐得住的,急不可耐把自家儿郎往前推,宋莘莘一个也不见。 她这模样,让大家更急了。 “殿下,您行行好,别再躺着了啊!” 出过一次宫替宋莘莘准备养草的土之后,春分也开始急了,恨不得立刻马上看到她大婚,奈何正主不当回事儿,照样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吃些东西暖暖胃,再躺回榻上捧着游记杂书看一会儿,午睡一阵儿,待睡醒来,又该用晚膳了。 她不是不知道民间的谣言已经从边关一路传进了京城,沸沸扬扬都是在说,只有宓华公主和亲,就能立刻保边关安定。 摩罗提自己都没想到这个传言能传得这么远这么迅速,他原本只是想在边关放出消息去,抬高自身部落的威慑,打压边关百姓心中大令的威严,可随着谣言顺理成章自然而然传进跟远的地方,他的野心也随即变得更大。 寻常钱财兵马再无法满足他,他想,那位嚣张的小公主确实可以。 民声是无法彻底打压的,他们只要有嘴,就会进行对上层的指责,哪怕多数人其实什么也不懂。 就比如宋莘莘花几辆银子,让小乞儿传出去的不真不假的消息,这不就成了如今令明帝再次对草原匈奴发动战争最大的绊脚石。 百姓觉得,嫁个人就可以万事和平,为什么还要去打仗,要牺牲和吃苦? 宋莘莘去见了令明帝,在除夕夜的前一天傍晚。 “父皇,我去和亲。” 她是一国公主,令明帝也不止是她的父亲,天子高座,被华丽的龙椅和龙袍束缚成威严不会出错的怜悯天下的姿态,他不能有任何决策上的失误。 那宋莘莘就选择,去推动他做决定。 野蛮的敌人并不会对令明帝造成多大威胁,但是怨声载道的百姓会,守城有余激进不足的武将会,朝堂之上立场不稳赞成退让和亲的文臣会。 令明帝不言,而他身旁一同议事的几位官员同时看过来,宋莘莘今日也刚刚睡醒而已,素雅的青白裙裳,兔毛斗篷,站在烛架旁,火光在她身上跳跃。 她看起来异常脆弱。 无人敢先于令明帝之前开口,不论他们心下怎样考虑,而明狰,站在角落,环抱长刀,视线垂下,宋莘莘身边跳跃的烛火火舌上。 他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 “我要带阿狰去草原上,父皇,我答应过他。” 令明帝笔下一顿,摆抬眼去看这个主意很正的女儿,她的眼睛明亮,和半年前初见那日没有任何变化。 “我要明狰,或五万兵,父皇。” 她想要去做一些事情。 草原十七部些年来,自打谢将军过世后,愈发嚣张,在边关掳大令百姓做奴隶牲畜,烧杀抢掠,三不五时的发兵,甚至上个月末,在攻占小镇后,摩罗提下令屠城,万万冤魂困死城。 他们那群人的存在,让每一个大令的子民陷入永无止尽的恐慌,这并不是天道的本意。 宋莘莘修苍生道,世无仅有,一剑平霍乱,往后得名此生君,她修的道,便注定了她要怎么做。 这是天道早早决定好的。 令明帝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直到宋莘莘离开,它才挥退官员,唤明狰。 “朕倒是不知,宓华何时与你这样亲近。” 帝王一怒,连明狰都不尽能回应,他记得小殿下说过,要一起去打仗,去草原,却不知是这般情况之下,于是他只能说: “回陛下,殿下……意在征匈奴,非属下。” “好,便你陪她去征。” 明狰离开,程驰归位,令明帝问他:“可想做首领?” 不等程驰怎样说,令明帝直接出言打断了他的思路:“自即日起,程驰,任暗卫营首领,明狰——除名。” 第二日除夕,宫中有宴,宋莘莘难得打扮奢华尊贵,身后是抱长刀的明狰。 她坐下首,看上方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令明帝,知道他在气什么。 如今朝堂无人可用,尤其武将,偌大王朝,竟只有一个不足十五年岁的小姑娘能或许能解他燃眉之急,这件事足以让任何一个帝王勃然大怒,却顾忌虎视眈眈的匈奴和朝堂中各种声音,为求平衡,有气发不得。 宋莘莘冲他娇娇的笑,高举酒盏,一饮而尽。 宴席过半,百官贵胄喜乐,等钟声响,等新一年皇宫的烟花,却见今年年关寂静,没有往年浩浩荡荡的十二声钟音,亦无令明帝宣赏年礼。 满殿之人,只听令明帝身边的尚德礼,语调沉重,展开明黄圣旨: “尊,陛下圣旨:吾儿宓华,天之骄子,升一品镇国公主,赐封地,北沙关三城,今得北部大王子摩罗提卑求,故赐婚宓华,千里远嫁,两国止战,若无进犯,不再发兵——” 宋莘莘起身,在无数人不知所措的注视下,缓步行至殿中,跪:“宓华,谢父皇赐婚。” 今年除夕,百官贵胄散宴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去撤了自家为迎新年做的所有装点,什么红灯笼花对联儿,撕得一点儿不剩,没看陛下都悲痛成什么样了,还敢嘚瑟?不要命吗? 第二日一早,和亲圣旨已下的消息瞬息间传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还在不停向外扩散,宓华公主远嫁北部为求边关和平,被无数人传唱感念。 两个月后,摩罗提千里迢迢赶来京城亲自接亲公主,一路看到不下五六尊公主庙,贫穷之地如北沙关,土棚茅草屋,泥像染彩,供桌摆野草窝头。 而南方沿海,或靠近京城的富庶地,偌大庙宇,纯金身像,供白面活牲长明灯。 公主像,每一尊都栩栩如生,却分明还是未彻底长开的娇弱公主而已。 第四十一章 对弈 宋莘莘是在春风度听到得消息,摩罗提王子携奇珍异宝苍鹰猛虎进京,请拜帝王,求娶公主。 相南正小心翼翼给宋莘莘剥着早春罕见的绿莹莹的葡萄,提起这事儿都在笑:“区区草莽,竟也想娶公主,当真白日做梦。” 而当事人华服倚美人榻上只是盈盈轻笑,勾手唤明狰俯下身来吩咐两句,转眼之间,他就从屋中消失不见,这些日子常见这两位大人的相南也不稀奇,他们做这皮肉美色生意的,从进来的第一日起就知道不能多看闲事,手上剥了皮的葡萄软嫩,听宋莘莘轻轻说了一句:“那可不一定。” 相南的乖觉让宋莘莘十分满意,腰间昂贵的白玉佩环随手摘了赠他,得个美艳无双的笑,接了最后一粒葡萄,起身留下一惯的百两银票,飒飒然离去,也不知去了哪里。 宋莘莘能去哪里呢,她只是离开青楼,踱步在苍白阴冷的早春中,进了另一处喧闹赌坊,百两银票顷刻间输的一点儿不剩,摸着怀里剩下的几张银票犹豫是否继续下注,自然而然以大主顾身份被迎到了楼上。 底下乱糟糟的民间赌坊,二楼却装扮得华贵典雅,浅色轻纱帷幔垂下,拨开层层,才见最深处小方桌,和端坐的太子宋知廷。 兄妹两人都是不紧不慢的性子,太子这处私产宋莘莘也是无意间偶然从令明帝口中听说,这几日常来,是打算撞个运气试试,没想到还真能遇上。 对坐半晌,茶都用了半壶,宋知廷才不紧不慢开口:“宓华想要的东西,放心,早备好了。” 宋莘莘一个月前,从令明帝手中扣出来了三千精兵,备在随自己和亲的兵将中去,但她尚觉不够,又问了宋知廷,再挤出来了两千五,这下,她手中的精兵数量可以说丝毫不比堂堂太子少了,足够她安安稳稳去和这一趟亲。 二人坐在安静的二楼隔间,楼下偶尔传上几声吵嚷,赌徒大多都是狰狞的,最近几天来的不少,宋莘莘差不多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动静,却能瞥见每回喧闹声传上来,宋知廷都会微不可察地拧眉,觉得有趣,刻意放了他几子,留一口气,剩满盘漏网之鱼。 黑白二子在棋盘间纵横,却泾渭分明,宋莘莘留下的几个口子明显的宋知廷也低笑出声,索性推手散了棋子落满地,重新摆茶盘上桌,在棋盘之上。 氤氲茶香逐渐弥漫,宋知廷一个金尊玉贵的太子,竟也泡得一手好茶,宋莘莘并不是很清楚什么样的茶算是好,只记他动作轻缓又自然,茶汤入口也香气四溢,回甘清甜,满口生津。 “南山老树存了许多年的普洱,进你肚里,算是委屈它了。” 也多半年了,和宋莘莘这个妹妹打交道的次数逐渐频繁,大多总是在皇后宫中,请安时宋知廷常能遇见过去蹭饭的宋莘莘,而其余几次少数里,也难得有她正经起来满脸不耐烦穿身男装,帮令明帝处理宫外一些不好直接插手的事务的时候。 他曾问过令明帝,在傍晚闲暇时,父子二人互相盘坐在乾正宫左右榻上,一人一杯茶,一碟子干果,宋知廷不解宋莘莘一个娇女,为何总被帝王吩咐去办些男人都不一定能处理好的事情。 令明帝磕着瓜子儿说话半句一停,不多解释,只让他看,从前暗卫办的事情总是刻板生硬,换成宋莘莘这个看似娇弱的小姑娘后,会有什么样的差别。 宋知廷是个合格的学生和太子,那之后他观察过许久,自己这个才认识不多久的妹妹的确和旁的小姑娘不太相似,有时候收到随身暗卫新报上来的消息,细细看过之后,他会觉得,或许用“侠”来形容宋莘莘更合适。 她总是看似文弱无害,处事时却又落拓不羁,解决问题的方式在所有的人意料之外,很难用单独一个字或者词来定义她。 宋莘莘咕嘟咕嘟喝完一杯茶,没丁点儿娇女模样,抬袖顺手一抿唇,挑眉分明像个流连江湖的公子哥,那双本该茫然干净的小鹿似的眼睛也莫名显出几分洒脱无畏:“茶与酒或是水,不都是用来解渴?能解我干涩,便是它们的圆满了,也敢嫌弃委屈?” 一个时辰后,重开的棋局这回黑子先失尽,宋莘莘啧声,盘着腿坐得像个骑驴的老道,摆着手再不接棋:“不成了,谁是来同你对弈的啊,再不玩了!” 学会放弃,是对天道的尊敬,宋莘莘一向很敬重天道,总是能很快放弃不属于她的东西。 恰好明狰悄然出现在她身后,宋知廷才刚发现悄无声息多出来的人,宋莘莘就已经扭头伸出手唤明狰了。 “阿狰,我们回家。” 看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满眼依赖和全然的信任,宋知廷不言,只挑眉,对颔首行礼的明狰略一垂眼示意,就任由明狰像个老妈子似的给宋莘莘牵起身,拍开裙摆褶皱,同行离开。 他们……好像并不像父皇说的那样只是主仆或者臣属,宋知廷将视线重新落回满盘凌乱无序的黑子上,轻挪两子,顷刻间白棋输满盘。 这个妹妹,还有什么惊喜是他不知道的呢? 现如今,宋知廷甚至有些舍不得把她嫁去北部草原了。 另一边,离开赌坊的宋莘莘并没有回宫,她就牵着明狰腰封上坠着的素净无花色的避毒荷包,跟在明狰身后,一前一后走在傍晚间热闹的街道上。 又遇到了那个每回出来都能看见的卖布绢花的老太太,拿一钱碎银买了她两只正搭今日裙子的绢花,随手簪在清丽华贵的发间,在玉石之间,浅色布花格格不入,又恍惚似真的花儿,摇摇欲坠,为她添上几分灵动。 穿过几条街市巷,宋莘莘就和寻常难得能出来溜达的小姑娘一样,看到每家铺面都要停一下凑个热闹,明狰惯常是无言的,安静地跟着她,或者在拥挤的人群中居高临下找那双小鹿似的眼,将走丢的她重新牵回身边。 第四十二章 我们不是敌人 在春风度遇见摩罗提是宋莘莘万万没想到的,彼时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宫,就住在京城的院子里,早春新芽渐绿,相南传信来说他新学了一支舞,今夜登台,邀宋小姐一观。 马上要走了,这段时间她再怎样往春风度跑明狰也不说什么,只是每回都紧紧跟着,导致宋莘莘在青楼唯一的乐子只有看看美人,以至于今日,她没有带明狰,异常狠心把木着脸的高大暗卫留在府中,也不带下人,更是丝毫不加遮掩,还特意换上了恰如其分的淡青色裙子,漂漂亮亮赴约。 春风度一层,宋莘莘很少常留,总是一进门就被迎上雅阁,今儿却借着相南的面子,在大厅位置最好的地儿留了张空桌。 有人在身边落座的时候,宋莘莘稍蹙起清秀温软的眉。 她并不喜欢自己的空间被其他陌生人毫无预兆地介入横插一脚,扭头去看,正对上摩罗提那双近乎黝黑的眼。 他在笑着看向宋莘莘,见对方视线转来,咧开嘴:“殿下,好久不见。” 那样威武高大一看就非我族类的人,进门的第一时间就引起了许多人注意,春分度那位美艳的管事也试图阻止他打扰到贵客,却怯于对方蛮横的气势,不敢过于生硬,始终在角落守着,担心宋莘莘被惊扰生气,却没想到这两人似乎是旧识。 那样娇柔金尊玉贵的姑娘,怎样看都跟一尊塔不能有什么关系,宋莘莘在不止一道注视下,将手中并未破皮的核桃砸他身上,面上的不满却转眼间被无所谓取代。 摩罗提常年纵横在广袤的草原戈壁和战场之间,轻而易举接下那粒并没有用什么力气丢过来的核桃,两指一掐便破开,粗糙的大手反常的细致,慢慢挑开碎壳和皮屑,白生生的果仁重新落回宋莘莘面前的白玉小碟中。 “殿下,我们不是敌人。” 他再莽也知道宋莘莘在大令多得帝王宠爱不能轻易得罪,赐婚的圣旨已下,如今就只能哄着,起码在大令的地界里,不能叫她受到来自自己的委屈。 何况,这样一个尊贵的公主,当真娶回去,光是她能带给草原的福音,也是庞大的,没必要始终争锋相对。 宋莘莘却不理会他,但那粒剥干净的核桃还是入了口,叫摩罗提莫名笑了两声,在仅有轻缓乐曲声的大厅中异常突兀。 相南一舞毕,第一时间下了台来到宋莘莘身边,并不在乎周围怪异的视线注视,盈盈跪在她身前,并不见寻常那位高大的侍卫,胆子冒出来许多,伸出手轻轻贴在宋莘莘柔嫩细腻的面上:“小姐,今夜相南陪您可好?” 摩罗提的脸色瞬间就更黑了,相南却不理会他,只用水波似的一双眼满怀期待看着宋莘莘,周围有好色之徒已经有所不满,纷纷出言,宋莘莘却只往桌上轻搁了张泛黄的银票,瞬间安静。 五千两面额的银票只一家钱庄许多年前出过两回,现如今已经非常罕见,在座都是富贵人家,并没有蠢到看不出的,再不敢置喙。 五千两白银,放在多年权贵之家也是巨款,他们还不敢这样浪费,起码为了个楼里的男人,再美艳也并不值得。 暗中寻思这是哪家没见过世面的姑娘的不在少数,但也仅限在暗中嘟囔两声,起码这银票她随意能拿的出,就必定家世不寻常。 宋莘莘在相南引路下随他上了楼,提着裙摆笑的又娇又软,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乖巧的小姑娘会为了个不知干净与否的男人一掷千金,摩罗提也想不到,只黑脸,手下按着的木桌在楼上房门闭合的瞬间应声裂开,他这样的体型,更没人敢说半句话表达不满。 几个同样娇美衣衫轻薄的美人在暗中人指引下缓步停在他身边,轻盈一拜,簇拥着摩罗提同样上了楼,就在宋莘莘隔壁。 一整夜,相南跳舞到纤细的小腿酸软再动弹不得,宋莘莘盘坐在榻上,亦是一夜未眠,隔壁暧昧的声音传过来,动静清晰,只叫宋莘莘觉得恶心,有些怀念明狰不言不语的模样了。 不出意外的,三更天时,隐晦的寒凉气息悄无声息出现在房门外,宋莘莘只当不知,心下却爽利了许多,耳中尽是门外明狰安静又克制的心跳和呼吸声,此外再无喧闹。 明狰是等到天明才推门,入眼就是安静伏在榻上睡成一团的宋莘莘,和跪坐远处地面上强撑困倦的相南。 听到动静相南才看向门口,见明狰的第一时间就是一哆嗦,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很怕这人,分明这么长时间,看他也只是宋小姐的一个侍卫而已,但那双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却莫名叫人觉得寒凉。 明狰尽量放轻动作将宋莘莘从榻上抱入怀中,她哪怕熟睡也能察觉到明狰的气息,毫无抗拒,安安静静窝在宽厚的怀里,自觉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等着明狰带自己回家。 踏出房门的同时,隔壁房门也被推开,摩罗提整理着大敞的衣襟,恰好同明狰对视。 宋莘莘是什么时候睁开的眼两人竟无人注意,直到她拽了一下明狰衣襟,迷迷糊糊打个哈欠: “困……” 在摩罗提眼中,明狰只是公主的侍卫而已,并不构成威胁,相反,看到宋莘莘依旧整齐只是袖口裙摆稍有些褶皱,心情大好,先明狰一步踏下楼梯,木质台阶承不起他庞大的体型,咯吱作响。 明狰不紧不慢随后,单手托抱住宋莘莘上马,将她好好安置在自己身前,用自己的斗篷裹上,才驾马向皇宫方向走。 明狰的气息是略有些寒凉的,但身体实在很热乎,宋莘莘感觉自己被好好裹在棉被里,身后是有些硬的床板,就这样又睡了过去,到被安置回长宁苑的床榻上,才挣扎着睁眼,不顾房内跟过来的春分和祁如,伸手拉住明狰的衣裳,声音柔软又迷糊,还没有彻底清醒: “不能走……你现在是我的。” 明狰愣了片刻,缓慢又僵硬地转回身,把宋莘莘的手塞回被子里,抬手挥退春分二人,就坐在床下的脚榻上,斗篷掀起一角,被宋莘莘拽住也延伸进柔软的锦被。 “嗯。” 第四十三章 压他一头 摩罗提来京一个多月了,宋莘莘总能从各种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和嚣张的事迹,什么为舞女一掷千金、为一匹马和权贵争锋相对、为最后一壶酒砸了百年老店,各种各样的,他似乎是在用这样的姿态向整个京城彰显他即将迎娶公主的尊贵,每回闹事之后,都会自报大名,让满京城所有人都在怜悯宋莘莘。 可惜,这样的怜悯并不是宋莘莘想要的,于是第二天,她头一回乘公主鸾驾,丁零当啷大摇大摆出了宫,春风度为她的到来清场,各色美人在门外站了几排,相南和另外一个她从前没怎么见过的美人姐姐并在最前,远远听到侍卫的击掌声便齐刷刷跪下。 精美奢华的鸾轿停在相南正前方,他甚至不敢抬头,和往日在宋莘莘面前矫揉造作的模样完全不同,隔纱帘,春分的声音传出,温软又熟悉。 “殿下,到了。” 春风度的人对春分并不陌生,她总是跟宋莘莘来,每回都只是取银票,然后静静守在后方,但没有人敢将这二人联想在同一处,除了相南。 他直接就抬了头,看到熟悉的春分姑娘一身青色宫女衣裙当先下轿,从帘内牵出一只柔软白净的手。 宋莘莘下轿后并没有直接随不敢抬头的管事入内,反而停在相南面前,锦绣点珠翠的鞋尖儿上,硕大东珠熠熠生辉,浅紫裙摆处内,敛弯的金凤伏首。 她腰去抚前些日子送给相南的白玉耳坠:“看什么呢?” “殿下,几日不见,相南想您得紧。” 自这天之后,流传在京城百姓中对宋莘莘的怜惜立刻变成了针对摩罗提的,所有人都在说,宓华殿下本就是春风度常客,同那位头牌早不清不楚了许久,前些日子甚至千金买他一夜,几次要为相南赎身,大概是想带着一起去北部的。 更有甚至,直接传宓华殿下荤素不忌,在宫中养着无数美人面首,丝毫不逊于令明帝的三千后宫,也不知这未婚的夫妻二人,将来到底是谁先给谁戴上顶绿油油的帽子。 最近令明帝已经不开心了很长时间,每日早朝都冷着脸,非要紧事一言不发,满朝文武惶恐,战战兢兢不敢出一点儿岔子,直到民风传言变了调,才终于露出那么一丁半点笑意,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令明帝对这桩儿女婚事是半点不认可,只希望自己的闺女能高过对方一头。 好了,这下整个京城,文武百官都开始想方设法落摩罗提面子,再无人为他特意夜半开马场,酒楼风月场也不敢只收他敷衍似的那一点银子。 接连几日,一顿饭几十两白银,让摩罗提本就不富裕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几次进言希望早日成婚回北部,统统被令明帝笑吟吟拒了去,借口统一:宓华是大令最尊贵的公主,哪怕下嫁,也当尊贵无双,要等到万寿第二日,河清海晏,万里无阴云,凤星牵芒,方能成婚。 如今正是三月初,距万寿尚有小半年之久,但摩罗提若是回去再来,又太过匆忙,可长久住在京城,花销实在太大。 好在令明帝并没有把事儿做绝,只说叫他安稳待在京城不要顾忌旁的事儿,多和宋莘莘培养感情,若宫外驿站不够舒适,便为他在宫中分出一殿来,一应花销俱有宫中承担。 这是直接杜绝了他到处惹是生非的念头,可为了省钱,摩罗提不得不从,还要感恩戴德。 宋莘莘听说摩罗提住进了皇宫,更是长久待在宫外不愿回去,实在是摩罗提那张脸就没有长在她的审美上,像个林子里的野熊,看不出丝毫美感。 令明帝也不拘着她,把宫里好东西一车一车往外送,锦衣华服珍玩摆件皆全,现如今宋莘莘宫外的院子已经要赶上长宁苑奢华了。 只不过,逢初一十五,她总是要回宫的。 三月十五,宋莘莘傍晚回去和令明帝一起去皇后娘娘那蹭了个晚膳,皇后心慈,用过饭后揽着宋莘莘娇软的身子在怀里心疼了许久,恨不能直接让令明帝发兵灭了北部,好把小闺女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却也知道这并不现实,令明帝做不来这样劳民伤财的事儿,只能抹着眼泪心肝儿乖乖地哄。 分不清是谁在哄谁。 三更天,星子密布,离开皇后宫中,和令明帝两人并行在深夜灰暗的宫道深处,令明帝说要拨给她一队暗卫,宋莘莘拒绝。 “父皇,没有必要。” 明狰如今常跟在宋莘莘身边,即将真气凝丹,到时光他一人,只要不遇到其他懂修行的,怎么说也无恙,更何况,此生君还活着呢,她要了五千多精兵,不过是为了到时在北部好办事,不想被当妖怪抓起来而已。 但令明帝不知情,他只知道,他的女儿身有些功夫在,但心怀广袤,以一己之力,哪怕带着五千精兵,也并不能彻底安全: “不可,送亲当日,朕再拨五万兵将随行,宓华,你是大令的公主,切记要以大局为重。” 但凡她出了事,这几个月来的一切筹谋都将化为灰飞,此次行事,重中之重的是她要活着。 将再不抗拒的宋莘莘送回长宁苑,令明帝独自一人在外站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转头就被毫无声息的明狰那张只露出眼睛的脸吓得心一抖,差点喊了护驾,没好气攥拳调整呼吸,还要维持帝王威仪:“鬼鬼祟祟!何事?” 明狰直接跪在他身前,长刀搁在一旁石板地上,抱拳:“属下斗胆,请封军职。” 现在无所谓,但之后离京,他不过是一届暗卫的话,没办法全面的保护好宋莘莘。 令明帝显然也早想到了这一茬,但他还记着这小子刚才吓自己的仇,甩袖转身,没好气留下一句:“再议。” 而身后的明狰似乎并没有被他的冷漠吓住,令明帝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低沉的一声“谢陛下”,又是一个白眼,却牵动些嘴角,似是上扬,只可惜天色太暗,谁也看不清楚。 外面发生了什么宋莘莘一清二楚,并不多言,在春分伺候下更衣洗漱,沉身埋入浴池,调整内息,感受丹处温暖的真气汇聚,将真气分千丝万缕充盈全身各处,再汇聚,如此以往,至天色大亮,才唤明狰。 “阿狰,更衣。” 第四十四章 姐妹争亲 摩罗提的频繁求见让宋莘莘不厌其烦,后来索性闭门不见客,以至于秦舒兰每回过来都要走不引人注意的后门,方才进门就遇见打扮漂漂亮亮准备偷摸出门的宋莘莘,对视半晌,一拍即合! 还是她们常去的酒楼,还是她们两人,店小二经过这段时间宋莘莘频繁又高调的出行,也早记住了这位贵人,刚看见那辆看似没什么特点的寻常马车,就一溜烟跑出来搭话,笑嘻嘻牵马安顿,还是老样子,后厨短暂的交给秦小姐,殿下安排在二楼最角落的雅间,掌柜的亲自伺候着两人用完一顿饭,再万分恭敬给送出去。 临走的时候,宋莘莘突然同掌柜的提起前段时间听说过的一件事:“前些日子,摩罗提来把你们店砸了?” 确有此事,那天快打样摩罗提才跟几个光膀子的一块骑马过来,因为没有他们大草原上的酒,直接砸了账台,账房先生也伤了手臂,这段时间都是掌柜的亲自在算账,但他不敢说啊,虽然表面看起来,这位殿下和那个野蛮人不合,但好歹以后是要做夫妻的,谁能摸透贵人的心思呢。 “王子看中小店,是小店的福气。” 还福气,福得够够的,但他也不敢多抱怨,只能皮笑肉不笑说了这样一句话应付宋莘莘,却没想到,直接被丢进怀里一个秀气的荷包:“拿着,往后开门做生意,他来了就说,本宫不乐意在这里看到他。” 摩罗提所有丢的人,在京城,甚至整个大令,旁人只会迁怒宋莘莘罢了,为那点小钱丢了民心,实在不值得。 和秦舒兰并行在傍晚热闹的集市上,两人亲亲昵昵挽着手,不一阵就买了许多有用没用花里胡哨的东西,左右不用自个儿抬着,吩咐掌柜的都送去府上,自会有下人收好。 “殿下,我有些紧张。” 秦舒兰和太子已经定了亲,正日子就在四月十八,相比其他皇室子弟的亲事来说,确实略显仓促,但太子大婚的仪制是早就准备好的,监天司说这是今年最好的日子,有龙凤呈祥之兆,仓促也就仓促些,寓头要好。 前些天秦舒兰就跟宋莘莘提过,自己头一回成婚,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太子娶妻和旁人还不同,嫁衣都有宫中准备,嫁妆也有父亲母亲操持,她整天就被安排着学一些叫人头大的礼数和规矩,实在难熬。 “紧张就紧张呗。”宋莘莘不以为意,嘴巴一憋,扭头去看满脸藏都藏不住小愉悦的秦舒兰:“你是在跟我炫耀吗?” 秦舒兰这才想起,婚事对宋莘莘来说,可并不是什么好事,当下就收敛了表情,也为难,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反而是宋莘莘主动继续话题:“左右这辈子不出意外也就紧张这一回了,有长辈操着心,你就敷衍着那群教习女官们,等着穿嫁衣就是了。” 说来,宋莘莘还听说最近几天眼看着秦舒兰和太子婚事将近,尚书府那位庶出小姐可是好一番折腾,流言早早传出来了,说她心怡太子殿下多年,两人两情相悦,定亲都要定了,却被横插一脚的姐姐抢去亲事。 这话但凡有点脑子的人起初都不相信,但奈何流言似乎过不去,始终在传,总有人念叨,时间久了,还真有不少傻子信。 再加上前几天那位秦舒意特意去金玉堂外堵了正给未婚妻子选定首饰的太子,在人群之中一眼漫长,含情脉脉,清泪滑落,我见犹怜,好不可怜。 这下,秦家两位小姐因为太子殿下互生嫌隙的传言更甚,都在说那位庶出小姐虽然身份低微,但满腔真情着实感天动地,该让太子一同娶进东宫去。 谁能说秦舒意她不够聪明呢,流言该怎么用她这么清楚,却败在看不透皇室的心思上。 姐妹同亲,在旁人身上那是难得的福气,皇室却并不一样,尤其是在将来要继承大统的太子身上。 不说秦舒意在他眼里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一个其貌不扬只能算清秀的庶出女子,用娶这个字,就是对他权势的挑衅。 更何况,秦舒兰很好,完美的适合做太子妃,在将来母仪天下。 太子并不会因为一个无甚长处的女子和将来的皇后生嫌隙,就算他真的看上了,秦舒兰这个正头妻子不乐意,他也不会将人纳进东宫。 他们夫妻,注定了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这是将来的皇帝一定要给皇后的敬重。 可惜秦舒意看不透。 “你那妹妹,看来在宫中两个多月,规矩也未学全。” 看着低头不回话但明显并不将这回事放在心上的秦舒兰,宋莘莘也不多管,她要操心的事儿可多了,相南还成天委屈巴巴在春风度等着她过去呢,哪儿有空帮那个便宜哥哥安嫂子心啊。 想什么来什么,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小乞丐笑嘻嘻递给了宋莘莘一封信,是相南清俊的字迹: “殿下何时归?” 五个字儿写在纸上,莫名就有股缠绵的感觉,他还不知道在这纸上熏了什么香,清清淡淡的味儿,说不上是什么。 秦舒兰也看到了信的内容,面容有些苦恼:“殿下,您这……当真不耽误事儿吗?” 在寻常人眼里,哪怕宋莘莘再尊贵,也是马上要嫁人的,终日流连青楼花间,实在不成体统,但宋莘莘才不管。 令明帝都乐见其成,他们父女就是故意的。 摩罗提也知道她只不过是在春风度听曲看舞,但他丢的面子实实在在。 宋莘莘就是要摩罗提早早知道,自己是大令王朝尊贵无双的公主,行事散漫,风流成性,将来才好并不突兀的,一点儿一点儿解决他。 有什么关系呢,总归摩罗提不敢退亲,这个被下嫁的卑微驸马,他是做定了! “乖哈嫂子,玩儿也玩儿累了,你回家乖乖做你的待嫁太子妃,本宫可要去摸美人漂亮的脸蛋咯。” 明知宋莘莘不是那样放浪的人,秦舒兰一个姑娘家,听这样的话还是有些脸红,只老老实实应声,在宋莘莘的侍卫护送下回家。 偶然回过头,恰好看到还未走远的宋莘莘堪称雀跃的背影,她漂亮精致的裙摆在最后一缕金红的霞光照耀下,耀眼的近乎凤凰即将涅盘展翅。 另外一道高大的黑色的身影,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她身边,两个人的影子被拉长,缠在同一处。 第四十五章 及笄,加冕 宋莘莘及笄的日子在万寿前一个月,世间掐的正正好,为补偿去年让她在旁人及笄礼上做配的经历,再以彰显对镇国公主的宠爱和尊贵,这次及笄,令明帝吩咐礼官们盛大操办,甚至把地点定在了升云殿,而非公主皇后常办宴席的凤凰台。 邀百官命妇做陪,帝后亲自起礼,不合时宜的牡丹提前几个月就开始叫花房精心培育,百张桌,桌桌上角一盆大红金边的牡丹盛开。 礼间,宋莘莘在命妇搀扶下登九龙台阶,身后金红长披铺满白玉的阶,皇后亲自挽发落簪,帝王加冕,金凤掐红珠的十字冕,凤口衔珠,端的是尊贵无双。 大令各辈公主,从未有过这样的及笄礼,太子加冠也不过如此,令明帝却并不觉有违祖制,甚至由于镇国公主有参政之责,特意为她做朝服,展翅的凤和盘旋的龙并绣前襟,亲手为她披上肩。 “吾儿宓华,与国同尊,与天齐寿。” 金丝玉碎,红宝石做蕊,一人高的凤凰花被四个大力宫人连带玉石花盆抬上殿中,为了给宋莘莘准备及笄礼,令明帝翻遍了自己和皇后两人的私库。 太子带上的礼是一本装在古朴木匣子里的三册书,旁人看不见,宋莘莘却瞧得清楚,《四海游记》,前朝名家孤本。 皇后娘娘相比这父子二人就简单得多,一对精致的避毒荷包,皇后每夜点灯亲手缝制,绣着漂亮的长生花和五毒。 其余旁人的礼物都贵重,顾着宋莘莘的身份,廉价的东西也不敢送上来,褚京璋呈了两套价值连城的头面首饰,摩罗提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奉上一头硕大的鹰,威风凛凛。 这次及笄礼,相比去年单纯给琼玉做配时候,宋莘莘累了许多,还总是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这一年来那个最熟悉的人,可就是看不到,失落感来得快也走的快,自己尚未察觉,那一阵酸涩便过去了。 等一应礼数走完,以至傍晚,她在春分搀扶下回到长宁苑,卸了满身贵妆,祁如才捧一尊墨色小匣上前: “殿下,明大人今早吩咐奴将此物给您送上。” 精致的三窍玉锁,掀开后,黑的锦绣绸垫上摆着两只栩栩如生的小王八,通体漆黑,不过巴掌大小,红玉的眼珠晶莹,连龟背上纹路都细致。 “奴亲眼看着明大人这些日子亲手做的,殿下。” 补上这句话,祁如莫名失落,下意识摸到自己怀中放了许久的一支木钗,却终于是没敢开口。 明大人是殿下最信赖的人,身份也尊贵,从当初的禁军首领,如今已高居公主亲卫军将领,是福泽能绵延子嗣有实权的官职,他却只是这偌大皇宫中最不起眼的小太监,没有这个本事能在殿下心中留下一席之地,并不敢赌殿下会乐意收自己的礼。 最近几天为着这次及笄礼,宋莘莘一直住在长宁苑,皇宫总是人多口杂,她同明狰并不好像在宫外一般,日夜待在一处,平日总是她在寝殿中躺着摆烂,明狰就守在院里,或站在后窗一声不吭,或坐在前院树下一声不吭,总之,永远是没什么存在感的。 接过小匣,宋莘莘几乎要怀疑那两只小王八会突然动弹一下,伸出手指轻触,温凉的玉石被打磨圆滑,莫名觉得有些软,似乎能按下去一截。 “这家伙,手还挺巧。” 笑说了这样一声,宋莘莘便将小匣放回了床头的暗格妥帖收好,困意难以抑制,就这样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明狰坐在榻前脚垫上正打坐,寒凉的真气被他严密控制着距离宋莘莘的薄被有几寸之距,只在自己周身环绕,哪怕仍有些许外溢,也不再会被旁人察觉出了。 顺手摸了一把明狰梳理整齐的长发,宋莘莘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突然一掌轻飘飘拍在明狰右肩,也不出声,就将自己前段时间已经汇聚成结丹境后的更加磅礴的真气灌进他体内几缕,只瞬间就叫他吐出一口淤血来。 炼气阶段对从未修炼过的人来说,也是对经脉中杂质的一个归拢清理阶段,但当今世界,并没有各种天材地宝能让明狰顺理成章排出杂质,宋莘莘只能借自己这股外力来帮他,否则,别说结丹,继续修炼对他来说都只是痛苦。 这口血吐出去,明狰在瞬间急促的剧痛后,余下只有焕然一新的清明感,丝毫不抗拒宋莘莘这股外力,理所当然任由那几道真气在自己的经脉内穿梭,半个时辰后,天色大亮,终于消化殆尽。 对宋莘莘来说,只是千万分之一的真气残余而已,还是无法使用的,但在明狰体内被吸收,足足让他的修为涨了一大截,几乎已经盈满。 察觉到明狰的情况,看他似乎是想要一鼓作气直接冲击下一层境界,宋莘莘立刻从榻上坐起来,不带停歇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停一停,急什么。” 明狰是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按照宋莘莘之前说过的方法汇聚真气结丹破镜,但被这么一打岔,那差点儿聚起的气就这样在丹田处四散开来,也不恼,应了声“好”,简单调整过不太平稳的气息,起身整理衣袍,看一眼地上粘稠几乎成为黑色的血迹,出门唤了春分进来整理。 在他离开的第一时间,宋莘莘也抬手挥散了空气中随明狰那口血一起被排出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郁的寒凉真气,才掀开薄被坐在床榻边,等着春分进来,任宫女们伺候着更衣梳洗,想起令明帝似乎是说过让她从今日开始随听早朝政事,看着时间已经有些迟了,依旧不急不缓。 今日早朝的令明帝很奇怪,看着不像心情不好,但就是不说话,也不应朝臣,端坐高大冕屏之后,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所有人跟他一起沉默了快一盏茶的时辰,冕屏后才传出些清浅脚步声,隔屏见令明帝不紧不慢一抬手,尚德礼高唱有事启奏。 第四十六章 三年之期 南方水患还是老样子,北部匈奴频犯,东西两边倒没什么大事,不过京城往南不远处有个名叫“陇”的镇子,上半月前开始有瘟疫扩散,目前已经封城,但还是没有找到有效治疗疫症的方子。 国库接连拨款各处,什么问题都没有很好的解决,只有年前太子去南方盯着修过的堤坝比往年稍微好了些,令明帝直接在朝上撂了镇纸下去,脸色愈黑,朝臣不敢出气,战战兢兢。 宋莘莘只是听着,并不出声,她从前虽居高位,但并没有处理过这样涉及一国存亡的大事,不好多言,哪怕有想法,也只在心中盘算。 两个时辰后,时到正午,才堪堪散朝,令明帝还留了几部官员长谈,宋莘莘一直在令明帝身边陪同,时不时应一声,存在感并不多。 先开始都不乐意有女眷听朝事的官员到后面被令明帝冷着脸训麻了,差不多忘记了她还在场,根本顾不上,只两股颤颤擦着满头冷汗。 陪同令明帝到深夜,等那群官员都离宫之后,宋莘莘才顾上吃一口饭,就坐在令明帝宽敞但摆满奏折的桌案前,用一小碗梗米饭,搭碟寡淡的肉丝青菜。 这父女两人又是秉烛夜谈,大多数时间是令明帝在引着宋莘莘思考某些事情有怎样的解决方式,宋莘莘思考、再回应。 尚德礼始终候在一旁,早察觉到这二人的相处模式有些像太子刚接触朝事那些年,令明帝带着他一点一点学习,但当初是在培养下一任帝王,如今又是为何? 宋莘莘离开时天已经要亮了,伺候着令明帝简单眯了半个时辰的尚德礼也没敢真的问出疑惑。 这般日子持续到月末万寿宴前一天,这日朝会结束的早,宋莘莘又在乾元宫被令明帝灌输了两个多时辰的东西,临结束,终于吃上一口饭,令明帝一改平日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主动出言询问她对依旧未曾解决的南部常年水患的问题有什么想法。 这回宋莘莘没有再沉默着思考,只放下汤匙,开口:“太子哥哥无法常居南部,钦差大臣各有来路背景,最清廉的官员过去,也容易被南部富庶蚕食,现如今最好的办法只有亲巡,将毒瘤连根拔了,能稍好上几年,但这样的事没办法彻底杜绝,只能逐步渗透,接连不断提拔新官,频换人事,却也有弊端。” 不过一月而已,她能说出这样的见解已经超出了令明帝预料,的确如此,南部距京城遥远,无法实时监管,亲巡或是派遣钦差,都只能解燃眉之急。 “那该如何?” 这回宋莘莘思索了片刻,看着暗处角落不发一言的新任暗卫首领程驰,突然带上分笑意:“拨暗卫,派近臣,分化南部官场脉络,断根基。” “父皇不是还有个搞盐运的宋氏么。” 宋氏是暗卫驻扎南方最好的遮掩,那样庞大的产业,渗透进南方后,官场那些老油条定会想方设法结交捞油水,到时候,顺藤摸瓜还困难? 听闺女坐在桌前还拿着个勺子款款而谈,令明帝的恨她非男儿,并不是看不起女性,但在如今,身为男子,处事的确要方便得多。 哪怕她和太子两人生嫌隙互相争执,也好过一个远嫁一个独身撑起朝堂重担难以顾忌其他。 令明帝的几个儿子,除了太子,其余都并没有那个担起天下的脑子,他看宋莘莘要嫁人,是当真舍不得。 好在,宋莘莘很快打消了他大半哀愁。 “最迟三年,父皇。” 宋莘莘听过一番令明帝肺腑之言,擦拭唇角起身,绕行至他身后,当真如即将远嫁的乖巧女儿一般,亲昵替他揉捏常年重担而僵硬酸涩的宽厚肩膀。 令明帝刚及不惑之年不久,腰身却已经有些下塌了,往日在官员后妃和儿女面前,撑着威严也直起腰板来能顶住天,无人时却明显有佝偻,在宋莘莘柔软的手按揉下,稍松泛些,只觉得温暖热流沿肩汇入,腰身都逐渐舒畅。 “哥哥已经能替爹处事许多,女儿解决匈奴最久也不过三年而已,爹,你放心。” 一个人顶起着庞大的天下,没有人不累的,哪怕是神。 令明帝同样也只是个凡人,和曾经的宋莘莘一般,只是为这偌大苍生才变得坚不可摧而已。 苍生道,说来也不过如此,以己之凡躯,造苍生福泽平安。 那天之后,第二日万寿,免朝会,再见到令明帝,不光宋莘莘,连太子和皇后都说他今日容色更好了些。 帝王寿辰,比宋莘莘的及笄礼奢华许多,献礼时,宋莘莘将自己初来那日丢在秋铃宫外,后又被明狰查到找回来的火折子装在精致的匣子里,连着她受封镇国公主的圣旨和印鉴一同呈上。 令明帝懂得她想说什么,只爽朗大笑,说宓华甚得朕心。 宋莘莘在说,她总会回来的,她可是大令的镇国公主,要与国同尊的。 而刚大婚不足两月的太子和太子妃秦舒兰,送了令明帝一个尚未出世的皇长孙。 这天,摩罗提的存在都没有影响到令明帝的好心情,只要看着那个光头,令明帝就想到当年单骑削其发勇猛无双的明狰,和宋莘莘那句三年而已。 三年而已,宋氏自百年前起兵反昏昧旧朝荒唐的帝王,到如今能担重任的宋知廷,和同他定下三年之期年少无畏的宋莘莘,再到少年将军鬼面名号流传多年的明狰,哪怕朝堂上武将凋零,也依旧底蕴深厚,未来无限可期。 令明帝举杯,百官同饮,无人知帝王心意,唯独那几位壮志少年人,心有宏图,各自能撑天。 摩罗提恭祝大令帝王高寿长青,令明帝饮满杯酒:“大王子美意,朕当遵从。” 宋莘莘在场中,看时不时将视线投来的百官和摩罗提,一改平日宴上不爱饮酒的模样,酒壶不多时空了两支,明狰依旧在她身后。 宴散,除夕时迟到的十二声洪钟长鸣,在黑夜的皇宫乃至整个京城回荡,宋莘莘嘴角的笑更盛,和此时的令明帝竟有些相似。 一年时间,这是他们父女二人头一次让旁人都清晰察觉到面容上的一脉相承。 第四十七章 大婚 六月初八,镇国公主大婚,下嫁北部大王子摩罗提,满京张灯结彩,令明帝赦天下,加开科举,免赋税三成,举国同庆。 当日大早,摩罗提就进宫拜过帝后,前往长宁苑迎娶公主,任他在北部再嚣张,如今也只能按照大令高娶的规矩,在日出时老老实实跪请宋莘莘。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宋莘莘懒得再瞎折腾磨蹭,三请之后便加盖红旒帘,在陪嫁侍女春分的搀扶下执扇出门,大红嫁衣墨绿霞帔,绣满金凤,镶东珠翠玉点缀,在日出第一道光下熠熠生辉,几乎闪瞎摩罗提的眼。 他早知道这位公主虽然年纪小,但能看出美人骨相,却没想到短短半月不见,上过红妆,竟能美成这般模样,那双点红缀金钿的眼只居高临下轻飘飘一瞥,拉长的眼尾几乎勾魂勾魄,叫摩罗提心跳都要停了,甚至不敢喘息,生怕惊扰仙子。 按照昨夜女官们耳提命面叮嘱过的,宋莘莘捻红帕的手在摩罗提额间一点,将指腹的红脂落在他眉心,却并不弯腰躬身,只颔首,算作应下求娶,方能盛奏乐曲,上轿启程。 娶亲花轿卫队百人,仪仗百人,摩罗提的聘礼足百抬重箱,镇国公主的嫁妆甚至点不清数,从皇宫出行绕京城三圈,首端花轿到了城门口,聘礼都还没有出完宫门。 春分和其他几个宫女穿红裙提篮,一路洒下荷包碎银,掺不少金瓜子在其中,有面相圆满的民间小姑娘也打扮漂亮身穿花裙一路随行队尾,待再回宫,令明帝下令大开正门,队伍浩浩荡荡行走在正中大道,鼓乐齐奏,欢腾又热烈。 难得欢庆的皇宫,令明帝和皇后携手站高台,看着宋莘莘和摩罗提并行上来跪拜。 摩罗提是拜谢天子嫁女,而宋莘莘,她是在拜别帝后,向父母辞行。 今日之后,偌大皇宫怕是再难看到这个总是在午后背着手带一串活泼小宫女溜溜达达的小闺女了。 时至今日令明帝才发现,宋莘莘早不是去年那个圆溜溜的眼睛满是茫然什么也不太懂还爱扮猪吃虎的的孩子了,她的眉眼和太子逐渐有些重合,带几份成熟的温和,也比去年长高了不少,沉重繁琐的嫁衣在她身上竟也压不下那份亭亭玉立的端庄贵气。 “此去路远,万望吾儿珍重,且行前路,莫看身后,自有大令万万军民于吾儿做靠山,任山高云阔,大令总能护你周全。” 宋莘莘跪在长阶上,缓慢叩首,嫁衣和凤冠太沉了,压得她纤瘦的肩早就酸胀,令明帝的龙袍是黑金并色,特意加长的衣摆为她垫上触地的额头,免她染尘埃。 “女儿懂得,此行一别,父亲母亲勿念许久。” 摩罗提在身边,她不能再说其他,但令明帝懂得,弯腰扶起宋莘莘,替她整理有些散乱的遮面珠帘,宽厚大手拍在宋莘莘孱弱的肩上,对视间都带几分并不愉悦的笑,才去看依旧跪着的摩罗提。 “贤婿,起身,切记,宓华乃是大令最为尊贵的公主,尔等若敢欺瞒于宓华,便等同与大令为敌,朕之万军,不日踏草原而过,将带宓华回家。” 摩罗提叩首:“摩罗提,谨记。” 再而后,宋莘莘摘冠更衣,傍晚将正式启程北部,摩罗提就在长宁苑等她,毕竟大婚流程要到北部才算正式结束,他还尚进不去寝殿,只能坐在院中廊下,和守在门口的明狰大眼瞪小眼。 宫人几次来请他进偏殿稍歇,摩罗提都拒绝了,指着目不斜视站在寝殿门口的明狰,用依旧不是太流畅的官话质问太监:“他,是谁。” 虽然见过明狰不少次,但今天不知为何,摩罗提看他异常不顺眼,自己都只能远远被许多下人拦住隔开,凭什么那个护卫能那么近? 祁如手中捧着托盘,漂亮的脸被太监的宽大帽檐遮住大半,茶杯茶壶稳稳当当,欠身老老实实回话:“回驸马,明大人是殿下亲卫军将领,要随时保证殿下安危,离不得太远。” 此时,他还不知道宋莘莘的亲卫军是个什么规模,只黑着脸“嗯”一声,并不太当回事。 直到傍晚霞光透红漫天,宋莘莘换上轻便衣裳再辞别令明帝和皇后,上轿,依旧沿正中大道离开皇宫威严宏伟的正门,宫外整齐列队的浩荡军队瞬间集结成阵,五万军,人人壮马银甲,一眼看不到头去,却毫无喧闹,安静得可怕,摩罗提都愣了,还是骑马跟在马车旁的明狰一压刀,军号声雄浑响起,所有军人齐齐纵马缰,马蹄声都整齐划一,地面震荡。 给北部大王子一点小小的惊喜。 和宋莘莘一同坐在马车中的摩罗提下意识扭头去看并不把这些人当回事儿的宋莘莘,她懒洋洋靠在软垫上翻看一本古朴的书,感受到摩罗提的打量,回应他一个无甚所谓的浅笑,言简意赅: “嫁妆。” 别的词摩罗提可能听不懂,但是关于这次大婚的,这段时间他可谓是日夜苦学,闻言直接就笑了,那样高大又黑又壮的人,笑起来还有点憨:“大令皇帝,很爱你。” 宋莘莘不明所以:“他是我爹。” 废话,我爹不爱我,难不成爱你? 这回摩罗提没有接话,放任宋莘莘继续悠闲地看书,他看不懂书中许多文字,但是注意到每隔几页会出现水墨色的图画,都是风土地貌,还有些是北部的。 这样的书北部也有,在大单于的营帐里,摩罗提记得他小时候也看过,写的是各地奇观,里面还有科兰沁湖,他的家,也是宋莘莘即将要去的地方。 不过两日,才刚走出京城不多久,摩罗提就在马车里坐不住了,骑着他的高头大马带着自己的几个人,总是走在队伍最前端,傍晚扎寨安营的时候,闲暇也跟宋莘莘的亲卫们一块儿煮肉喝汤,共同饮酒,或者摔跤比武。 五万强兵,一路走的都是官道,没有不长眼的流民山匪来闹事,也不进城镇,宋莘莘在马车里待烦了也会出来溜达会儿,随便抓个人比赛跑马或者钻林子里打猎,半个月过去,北部随摩罗提一起的百来个人和亲卫里几个小将领也混熟了。 唯独明狰,从头到尾没人跟他搭话,或者说,没人跟他搭话成功的。 除了宋莘莘。 第四十八章 此山是我开 和摩罗提语言不太通,和亲卫能聊的不多,宋莘莘这无聊的一路上,不是待在马车里睡觉看书,就只能跟明狰闲唠,前半道还好,越到后面越无聊,有好几次,宋莘莘看着空旷道路两边茂密又危险的山峰和林子,再看看马车后浩浩荡荡的军队,都想让他们别跟自己一路。 这样的想法持续到七月,眼瞅着即将要走出大令地界,她终于忍不住了,也不管身边紧紧跟着一脸不乐意的摩罗提,调转马头找到身后不远处和亲卫走在一起的明狰,手中马鞭一甩,正正好不轻不重抽他肩上: “阿狰,让亲卫换了百姓衣裳都避开,自己走去,我要去玩儿。” 光是在马鞭抽来时明知后果还不闪不避趁机同宋莘莘简单对视的一眼里,明狰就知道了她的想法,却故作沉默,直到摩罗提也因为无聊而凑过来磕磕绊绊附和时,才冷着脸答应下来,却为保险起见,还是留下了百人跟随,也都让换上了寻常镖队的粗布衣裳。 果然不出宋莘莘意料,遣散了身后一看就很有威慑力的军队,换乘普通马车,身边只留了百来人,明狰和摩罗提换了衣服看起来也就像走镖的,不出三天,他们就被山匪拦下。 “此山是我开!” 经典山匪拦路的开头,宋莘莘听到动静立刻从马车的小窗里探个头出去,看着小路前面密密麻麻衣衫脏乱的土匪,蠢蠢欲动,小跑跳下马车,青嫩的裙摆随风扬起,本就娇软的一张脸,更是浓到化不开的急切: “各位大人,我们要去商路做生意的,换过货物实在不多银钱了,您大人有大量,就放我们过去?” 土匪们也没想到这么偏的小路上的车队里还藏着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一个个眼睛都看直了,摩罗提原本还等着看热闹的一双眼立刻眯了起来就想动手,他不喜欢自己的所有物被其他人觊觎,却被一双软软的手牵住了粗衣袖口,愣住。 这还是这么长时间,宋莘莘头一回这样靠近他,刚才她可能是太着急了,拉摩罗提袖口的时候,柔软温热的指尖不留神擦过了他的手腕,短暂一瞬间而已,却叫摩罗提手都不知道该怎样放,最后只能勉强维持着现在的姿势和表情,不敢动弹。 那土匪色眯眯的眼神在宋莘莘身上结结实实转了一圈儿,还异常猥琐搓着手舔了舔嘴唇:“小娘子,随爷们上山,爷们就放你们队伍过去,怎样?” 明狰还是遮面看不清表情,摩罗提是真的要忍不住脾气了,却突然听到宋莘莘软软怯怯的声音:“不……不可以,我害怕……” “既然你不从,那爷们只能动手了,到时候死伤没数,或许伤了你漂亮的小脸蛋儿,小娘子可别怪爷们没提醒啊,嘿嘿!” 嘿嘿?宋莘莘真的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猥琐的人了,看他身后其他山匪,也有不少表情痛苦难以接受的,故作犹豫,视线在人群中游移,突然眼睛一亮。 “那,我可不可以跟他走?”她突然伸手指了人群中最不起眼的地方,所有人顺着看过去,只见一个绑着白头巾的年轻小伙子,身量修长,五官端正,看起来不像土匪,反而像个惹人讨厌的小兵。 那土匪头目一眼刀,直接伸手把人拽到身边,大耳刮子抽上去,打的他满眼不敢置信。 “老子到还没注意到混了个你,小白脸子,你自己说,小娘子该不该跟你走?” 那人虽然面相端正,却实在不是个骨头硬的,直接就捂着脸跪了下去:“老大老大,我不敢啊,我怎么敢带咱们大嫂走呢,我是个什么东西啊!我也配?” 宋莘莘:…… 她是真没想到,土匪是这样的,急了连自己都骂。 那头目冷哼一声,才满意,面色不善重新看向宋莘莘,见到她满脸不敢置信,突然咧嘴笑起来:“老子愿意饶过你,是给你面子,懂了吗?” 他本以为,这样娇弱的小姑娘,怎么着也该被吓傻了,却看到她鼓着脸突然撅起了嘴,一改之前的恐惧,手上拽着另外一个身材壮硕皮肤黝黑像尊塔一样的男人袖子甩:“夫君,我就要那个人陪我玩嘛……” 她很少用这样撒娇的语气讲话,连明狰都没有听过几回,背在身后的拳更紧,青筋毕露,表面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摩罗提更是直接听傻了,还管什么她要的是个男人呢,当下两步上前,一巴掌一个把挡在面前的土匪们抽开,拎起那个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小伙就丢在宋莘莘脚边,大手一挥,顺便抽开了后面几个凑上来不长眼的家伙,生涩的官话却是豪气满满: “拿去玩!” 宋莘莘直接笑了,摩罗提在装呆的时候,的确挺有趣的。 她低着头认真看着地上的男人在轻轻地笑,视线却并没有落到实处,摩罗提看不到,但底下仰着头那人却清楚,莫名起了满身冷汗,向后缩去。 摩罗提是草原十七部最有希望继承大单于位置的王子,不可能真的是个呆子,这一路上他都在装,为的是什么,宋莘莘不用想都明白。 示敌以弱,是兽类在面对非绝望的困境时的本能。 现在的宋莘莘,身后是五万精兵,摩罗提和她相比较,并无胜算,这是最好的让宋莘莘放松警惕的手段。 但宋莘莘只当不知道,最近愈发能够自然而然的对他放下防备,每次她的靠近,都让摩罗提连骨头都在兴奋,他觉得自己离征服猎物已经不远了。 却谁知就在这时,土匪群突然哄闹一窝蜂涌上,他们顾忌摩罗提,但人多势众。 明狰也不再毫无动静,怀中长刀出鞘,严密护在宋莘莘身前,劈刀接反扫,一刀一个小朋友,切瓜砍菜似的利索。 摩罗提许久不动手,这下上头了,嘴都咧开,根本不管血溅身上会有味道会很脏,挂在腰上的环刀一次能斩几颗头,只不多时,除了宋莘莘脚边一小块地方,不宽的小路几乎被残肢缺头的尸体堆满。 而最可怕的是,他们那架寻常的马车后,整整齐齐百人不动如松。 第四十九章 “阿狰,给我擦头发。” 山匪头目也不过是多年前为了逃避服役躲上山的农民,可能天性中就带着些狠辣,几年时间倒也过得挺舒服,坑蒙拐骗都干,但他们算有脑子,只抢些过路的商队和寻常百姓,有大部队或是军队过路的时候藏得一向很严实,连附近城镇的官员也都知道这一带有山匪,却奈何总抓不住头目之人,长久以往也懒得继续理会,不过每月能收到些遭抢或有人失踪的案件,闹得不大,更高层也始终不知道这个情况。 这次遇见宋莘莘一行,他们本把这群人当做普通富庶商队,可如今看着满地尸体血流成河,又似乎不太对劲儿,可惜,任他们想破脑袋也猜不到自己抢的是谁,究竟踢到了怎样的铁板。 “大侠饶命!” 没什么文化在这时候显得异常尴尬,已经断了条胳膊的土匪头目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让自己免于一死,只能不停地喊饶命,求爷爷告奶奶,把自己十八代祖宗几乎都扒了出来求饶,但他面对的是砍上了头的摩罗提,被攥着衣襟跟拎小鸡仔似的。 摩罗提不愿意暴露自己太多,闭口不言,只一刀削下他的头颅,任血腥喷了自己满身满脸,终于没有人再敢上前。 他呲个大牙乐呵,随手抹了一把糊眼睛的血,扭头问宋莘莘:“喜欢吗?” 宋莘莘并不打击他有病一样的恶趣味,在摩罗提看过来的时候,仅仅对视一瞬就避开,甚至退后半步,还在微不可察的发颤,却还是故作坚强模样,眉心紧紧拧起,强撑着去看他鹰一般狠辣的眼睛:“没什么喜欢的,有点脏。” 察觉到自己抓住了宋莘莘的弱点,摩罗提更开心了。 狩猎,可以尽情的放纵猎物奔跑,但刀刃要时刻悬在猎物头上,才能它永远没有希望跑出猎场。 这一遭之后,他们特意绕路进了附近城镇,找客栈好好清洗了一番,摩罗提肩上搭个白帕子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正看到明狰依旧是那样一张冷脸抱着刀,一言不发站在宋莘莘的房间门外,听到动静,二人短暂对视,然后同时收回目光。 现在不是产生争执的时候,不论他们中的谁都在这样想,却唯独宋莘莘除外,她沐浴过后长发半湿,没有带春分只能自己简单擦拭,很难干透,就穿一件单薄的里衣披个透光的外衫,更显得身量清瘦纤长,推开门,似乎根本没看到目光隐晦的摩罗提,把绵帕丢给明狰,恰好一角挂在他的刀柄上。 “阿狰,给我擦头发。” 这一路走来,他们之间总有一种让摩罗提无法阻挡也无法融入其中的奇怪的默契氛围,就像现在这样,宋莘莘总能在第一眼就看到她的护卫,却根本不会分出半点关注给她已经行过婚礼的夫婿。 明狰也不说话,只取下干爽绵帕,长刀挂回腰间,伸手扳过宋莘莘的肩,让她背对自己,不紧不慢为她擦拭长发上的水渍。 转过身的宋莘莘才发现摩罗提,视线一顿,似乎是还有那么点恐惧在其中,却被她“遮掩”得很好,只被摩罗提捕捉到了丝毫。 “你怎么……哦,你没有头发。” 她很明显在寻找话题试图抵御自己的恐惧感。 没有头发曾经是摩罗提很久一段时间的心魔,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已经差不多能平静地接受了,只对宋莘莘重新露出他最近始终维持着的憨厚模样,咧开嘴笑,伸手在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上搓了一把:“长头发,不方便,但是你,漂亮。” 刚沐浴过后的宋莘莘脸色还留着分红晕,眉眼精致又干净,唇红齿白,并不是那种让人一眼看去会非常惊艳的容貌,但她这张脸,看过的人都很难会忘记,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从前似乎有个很温柔很干净的姑娘,有双剔透的眼。 “谢谢。”宋莘莘不像很多受过矜持教养的贵女一般总在口中自谦,她喜欢被夸赞,毫不掩饰抿唇展露略带羞涩的笑意,眉眼一弯,似乎更娇了。 三个人并站在客栈二楼的围栏边,底下吃酒的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们,其中就有一张让宋莘莘感觉异常熟悉的脸,那视线几乎是烙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偏头去看,不留神让明狰牵金丝的护腕挂住一缕长发,扯得一疼,原本笑盈盈正和摩罗提说着闲话的表情瞬间纠起。 “疼!” 下一瞬,明狰就半跪下,手中依旧拿着那条已经有些潮湿的绵帕:“属下该死。” 他的语气和动作总是很违和,分明是道歉的姿势,口吻却没有丝毫波动,直到宋莘莘将差不多干透的长发拢到身前,以纤长的指尖细细梳理,蹙眉居高临下瞥他一眼:“滚,明早日出之前,不要让我看到你。” 明狰沉默后应“是”,干脆退开,直接下了楼走出客栈。 摩罗提看着他的背影离开视线之内,笑意掩都掩不住,以视线吩咐暗中隐藏的手下跟上他,自然而然将宽大厚实的手掌搭在宋莘莘单薄的肩上:“不要生气,殿下,下人而已。” 他们两人站在一起,连楼下的众人都觉得违和,相比于摩罗提,宋莘莘显得有些过于纤瘦娇小,像能被一把拎起来的布偶一样。 宋莘莘噘着嘴一脸骄纵不满,却也没拒绝摩罗提略有些过于亲近的动作,只轻哼一声,扭头就回屋里去,门却依旧敞开,任摩罗提踏进她的房间,自顾自找了个椅子坐下。 而离开的明狰,也并不是不知道身后有人跟,面遮下,表情一成不变,只有愈快的脚步能显他几份急切。 摩罗提的手下看着明狰漫无目的在集市中打转,没头苍蝇一样买了一堆姑娘家可能会喜欢的小东西,再次回到客栈已是半夜,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手上拎着大包小包呆呆站了半天,才将东西都交给了出来查看情况的店小二,自己就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还是那副没劲的老样子,抱着刀站那儿一动不动。 几个跟着他的人都看出了这家伙在想什么,几人对视纷纷撇嘴,有人回去摩罗提房间给他报信,也有两个人依旧守着,不敢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主人说他不寻常,那就一定要紧紧盯着,放松警惕从来不是草原儿郎们会做的蠢事。 第五十章 说亲 那往后一连几日,到他们一行走到北沙关,摩罗提一直在想尽办法让明狰没有机会接近宋莘莘,都已经不遮掩了,大大咧咧没脸没皮的模样,几次拦住明狰的马,直接就说: “我不喜欢,你,靠近殿下,我会保护她。” 明狰表面还是没有任何情绪,但是他的心思早暴露在每一次被拦下时攥缰的手背上,青筋毕露,骨节泛白。 北沙关三城城墙高筑,经年风沙在宽厚城墙上腐蚀出密布纹路,却只有不大一个仅能容一架简单马车通过的城门,守卫却无数。 来往皆要受严格检查,宋莘莘在马车中排队的时候,听到前后衣衫破旧的百姓抱怨,索性掀开帘子下了车。 也不知道最前面发生了什么,排队进城的队伍已经很久没有挪动了,她穿着精致的裙子跳下马车一瞬间,就吸引了前后无数无聊的人的视线。 在北沙关一带,风沙猛,常干旱,冬日雪寒,很难见到这样娇娇嫩嫩的小姑娘,周围人几乎要看呆了去,宋莘莘却只当没有察觉,笑盈盈凑近了后面几个提着篮子坐在石块上的沧桑妇人:“婶婶,前面怎么了呀?” 很少有朴实的百姓会讨厌活泼爱笑的漂亮姑娘,几个婶子眼睛都直了,盯着她漂亮的眉眼移不开视线,半晌才反应过来:“啊?嗐,前头有个老汉车上翻出来两把匈奴人的大刀,几个小兵硬要盘查,半天了也查不出什么。” 摩罗提再不通官话也知道匈奴在大令人口中是指的自己的部落,当下脸就沉下来,比寻常更吓人,但让明狰挡在了身后,又是一身百姓衣裳,旁人并没有发现什么。 宋莘莘干脆也找了婶子们旁边另一块大石头提裙子坐下,没有半点儿矜贵,嘴巴噘得老高,就跟几个婶子一起抱怨了起来,三两句话功夫,她就成了南方来寻旧亲的商户女儿,还从自己马车上翻出来一小包荷花糕来分着吃,颇有种随遇而安的味道,几乎就要融入进去了,却见前面队伍突然往前挪了挪,茫然回头一瞅,牵着婶子粗糙的手站起来,有点舍不得坐了半天已经有了感情的石头,嘟嘟囔囔抱怨,后来干脆拉着三个婶子一块坐在车架上,荡着腿让明狰站在自己前面给她遮阳。 这半天,婶子们也跟她混熟了,笑着打趣宋莘莘:“你这哥哥有担当啊,不知道是否婚配了?这些日子匈奴那边儿难得安静,城里好些大户人家的姑娘都开始说亲了,这小伙子身板好,也得是个香饽饽。” 宋莘莘咬着糕点瞪大眼睛抬头看了一眼石头一样的明狰,似乎是不敢置信他竟然也有吃香的一天,脑袋摇的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大户人家怎么看得上他一个毁了容貌的侍卫啊,月俸才一钱,嫁妆都出不起。” 摩罗提笑得有些嚣张了,被宋莘莘踹了一脚,低下头继续憋笑,也不打扰她。 “毁了容貌?侍卫?” 原本看明狰身上布料还算不错,几个婶子以为他是小姑娘的家中兄长,闻言都有些不敢置信。 她们城里的侍卫都五大三粗没点儿腰板的模样,谁能想到南方连侍卫都这样一表人才,可惜啊,毁了容,不过…… “不过男儿容貌事小,月银也够养家,若不嫌弃,我们家中女儿倒也般配啊,人模人样的,嫁妆都早早备好了呢。” 还有婶子跟着附和:“不错了,也就公主去和亲咱们日子好过起来,不然谁敢嫁闺女哦,指不定什么时候女婿就让招了军再回不来了呢。” 宋莘莘咽下口中的糕点,仰头看明狰同样看向自己的毫无波动的眼睛,依旧笑盈盈:“婶子说得也对,不如你就留下,来年回家,说不定还能带着娇妻了呢,对,阿狰?” 明狰不言,伸手取下她发间落上的一片枯叶,跟着队伍移动把马车往前驾了点儿,也调整着自己的位置,继续给宋莘莘遮太阳。 摩罗提不敢暴露自己的出处,却实在想参与话题,闭紧了嘴猛猛点头,嗯嗯嗯的,几个婶子才突然看向他,一脸疑惑:“哑子啊?” “啊?对。”宋莘莘艰难忍下笑:“他不会说话。” 自然而然以为这也是个侍卫,婶子们心思又活泛起来:“这个也不错啊,牛姐,你家闺女不是一直想嫁个话少身子好的么,看这小伙体格,多壮!” 被称为牛姐的婶子自己身量也壮,眼尾纹路深,常年干活让晒得肤色也黑,听这话直点头:“我家幺女儿,那是真漂亮,又能干活,帮她爹看着铺子一点儿事都出不了,村里谁不说她好,就是可惜了,从小喜欢不说话的,拒了多少门亲,我是真愁啊!” 好,这回摩罗提笑不出声了,瞪着眼有种莫名的憨厚感,宋莘莘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狠辣,也并不想现在就跟他撕破脸,笑嘻嘻解释:“婶子,这个可不行,这是我爹给我说的夫婿,虽还未成亲,倒是也配不了旁人了。” 几个朴实婶子短暂的尴尬过后又是猛猛一顿夸,说他们多般配多登对,以后定能把日子过好,不会说话也没了出去胡闹的风险,多好。 她们的夸赞宋莘莘都笑嘻嘻接下,摩罗提也跟着憨憨地笑,余光却落在明狰身上,注意到他很快收敛的失落,笑意更浓,进了城临离别,还学着大令的礼数对几个婶子抱拳作揖,被宋莘莘又踹一脚。 脱离开人群找到城里唯一一家简陋的客栈,宋莘莘等明狰擦净桌椅才落座,小二懒洋洋点了菜离开,摩罗提才开口:“明将军配农女,确实,登对,哈哈哈!” 明狰连余光都不给他,全当听不见,专心给宋莘莘拿热水冲洗碗筷,又从怀中取出准备好的茶叶泡上,这才安静坐下,像个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却在摩罗提没注意的时候,面遮上那双眼看向宋莘莘,里头是明晃晃的威胁,宋莘莘哼一声才不怕他,桌子下面,狠狠一脚踢在他小腿上。 听到动静,摩罗提转身回来,手上还拿着刚问掌柜要来的一壶酒,担忧:“殿下,撞到桌子,了?” 第五十一章 戍城守尉 哪怕走到北沙关,宋莘莘依旧能察觉到那股总是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注视,对方给宋莘莘的感觉虽然称不上恶意,但绝对不算和善,有许多次她都看到了那个人,是一张有些熟悉的外族人脸,简单的男装,年轻的女人。 在戍城简陋的客栈里,是宋莘莘第四次发现她,却没有点破。 来之前就跟摩罗提说好的,他们要在北沙关多停留一段时间,宋莘莘想好好看看自己的封地,于是接连几天,他们都清早出门开始到处溜达,遇到了两回风沙,和许许多多没什么素质的百姓。 对这个地方,有大令之关名号的戍城,宋莘莘称不上多喜欢,但也会给四处乞讨的残疾乞丐施舍餐饭干粮,据说他们有许多是曾经上过战场的军人,缺胳膊缺腿对这里的百姓来说都很普遍,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打仗是什么时候,但谁家都有准备好送军的干粮棉衣和铠甲,他们身上有一种在人身上宋莘莘没有见过的顽劣。 并不是说这里的人多坏,而是他们非常难杀,哪怕家徒四壁终身残疾,也能自然的在大街上摆摊或者溜达,并不觉得自己身体残缺或者贫穷有什么问题,这座城汇聚了无数千疮百孔的石头,只要还活着,就这样不甚在意地继续活下来,死亡并不会让他们多恐惧,也不会去追逐死亡。 “姐姐,你好漂亮,我下辈子也能穿这么漂亮的裙子吗?” 大街上三三两两衣衫灰败的小孩儿都散着乱糟糟枯黄的头发或者只扎一个简单的马尾,布褂布裤布鞋,脸蛋晒得黑黄,小手粗糙裂口,很难分清是男孩女孩,宋莘莘被两个手牵着手的小孩子盯了半天,终于在坐到路边茶铺里的时候,他们躲开路中间几匹飞驰而过扬起沙尘的马跑过来,歪着脑袋问了这样一句话。 被马蹄扬起来的黄沙落进茶杯里,四周坐在路边喝茶的人却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宋莘莘抬头看两个孩子,把酱牛肉的小碟推给他们,余光瞥见只当没听见的摩罗提,笑盈盈给他们说:“你喜欢穿裙子吗?” 其中一个五官还算比较秀气的孩子一笑,干燥的嘴巴裂开小口溢出血丝,她自己半点不在意:“不是很喜欢,我娘说穿裙子不能干活,但是我想要。” “姐姐嫁人那天穿的裙子绣了花,可好看了。” 在这里长大的女孩子都是要帮家里干活的,有些甚至随军,一辈子只有嫁人的时候有机会穿上同样是粗布但还算漂亮的裙子,绣娘的手艺也比不上京城的,裙子上有什么图案全靠绣娘们觉得哪种简单,她们很羡慕可以一直穿裙子的姑娘,每次城里出现一个这样的人,恨不得满城姑娘婶子都去看一眼。 小孩身上的褂子是灰扑扑的,看不出原本颜色,裤子卷起边儿来,明显大了许多,估计也是家里其他人穿剩下的。 放轻动作给她褂子角上一块明显的灰拍下,宋莘莘抬手揉了一把她乱糟糟的头发:“好看就穿,你再等一等好吗,姐姐让你们都能有漂亮的裙子。” “好——” 原来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另外一个没说话的突然一起开口应声,宋莘莘才勉强听出来。 她们牵着手跑开,并没有把宋莘莘的话当真,只开心于今天和一个从前没有见过的漂亮姐姐说了话,回家要给娘炫耀一下。 看着两个孩子跑走,宋莘莘转身就去拽明狰袖子,一个字“去”,明狰就起身任劳任怨去干活。 三天不见明狰,宋莘莘只能每晚睡前克制着表情听摩罗提用那一口不标准的官话过来聊天谈心,可惜耐心实在有限,终于在一个傍晚两人正在客栈大堂用饭的时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笑得一脸温柔又无害:“可以教我说你们的话吗?” 这三天里,宋莘莘还拒绝了摩罗提的陪同,独自去了一趟戍城破破烂烂的官府,没有人知道她在里面的两个时辰做了什么又见了谁,反正回到客栈之后,摩罗提只听宋莘莘说她困了。 戍城的官员大多都是当地人士,经过科考后名次不算高,学习一段时间再被重新安排回来,他们对北沙关非常熟悉,也非常热爱。 嗯,很热爱,热爱到不满意宋莘莘的横插一脚,两个时辰中几次试图把她排除在实权范围之外。 宋莘莘并不会在这种远离京城的地方装没有意义的柔弱,取令牌搁桌上,提着裙摆依旧是矜贵娇柔的姿态,却毫不客气直接坐在了首位,把手边已经摆着的被喝过的茶碗轻飘飘推到地上,碎开一滩瓷片和卷曲的茶叶。 “听说,尹大人家中美妾七八,七子四女皆为人中龙凤,不知大人可否让大公子辛苦些,替本宫去取来城中近三年的案宗呢?” 只一句话,原本在下方正甩着脸子的尹大人就愣住了,那双眼被风沙侵袭多年,沟壑深密,紧紧盯着宋莘莘许久,不见她有丝毫退怯,袖袍中拳头硕大,终于抱拳:“是,下官遵命。” 它任戍城守尉十数年,在这个偏远边城中早就习惯了做土皇帝,京官哪怕下巡也常到不了这么远的地方,打仗的时候那些将军也只管调军,不会主动对他多做指摘,这么多年,贪贿无数,却还被百姓坚信着,无非就是面子功夫做得好,甚至连最亲近的同僚师爷都不知道他除了家中一门少年之妻外,还有许多外室。 尹大人的妻子多年前孕育长女时恰逢匈奴进犯,急切担忧中伤了身子,生产过后再无法孕育子嗣,但他却有个比长女更年长两岁的外室长子,从来无人知晓,因为养在其他城镇里,连那外室本人也不知道相伴多年常外出随军的夫君,就是戍城大名鼎鼎的守尉大人。 “大人不必惊慌,你瞧,旁人可都没听见本宫在说什么。” 尹大人这才扭头去看其他几位同僚,他们全都坐在周围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停止。 如果说宋莘莘揭底那句话叫他心怀狠意,那如今,爬满后脊的冷汗才终于让他懂得了何为恐惧。 第五十二章 遭雷劈 在尹大人擦汗的瞬间,其他人突然开始恢复了动作,都像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一样,继续阴阳怪气对宋莘莘群起而攻之,好半天,终于有人发现了沉默的尹大人,还以为他在用沉默来给这位年纪不大野心不小的公主殿下施压。 “大人,实在不是我等抗旨不尊,殿下年少无知,若掌权北沙关,难免错漏频出,到时陛下降罪该如何是好?” 上首,宋莘莘依旧满不在意,在把玩自己最近又长了些的指甲,尹大人这会儿额前的汗尚止不住呢,硬撑着表情咳嗽一声清嗓,周围瞬间安静,他才调整语气开口: “众同僚担忧无错,但殿下乃名正言顺的三关之主,掌权也理所应当,如此,便先让殿下尝试些时日,到时观殿下处事后,我等再议。” 他拍板定下,其他人虽然不解也跟着应声,这堂中虽宋莘莘坐首位,明眼人却都能看出,是以尹大人为首的,宋莘莘并不介意一群无所谓的人的态度,拿到实权便起身,还礼貌向尹大人道谢:“多谢大人为宓华劳心,便还请今日三更前,将案宗送至本宫落脚处,可好?” 看她的态度软化,其他人还在毫不掩饰地嘲笑,尹大人却连嘴皮子都白了,连忙应声:“下官遵命。” 当夜二更天,明狰敲响了宋莘莘房门,将新置办的铺面房契地契,和几位布匹和刺绣师傅连着掌柜签下的契书交给了她。 摩罗提傍晚喝了点酒,被他的属下早早搬回房,这会儿正在隔壁呼噜声震天。 无外人在,明狰也不装那个逼了,见宋莘莘盘腿坐在榻上调整内息真气,东西直接放在桌上,褪下防风沙用的长披随手搭上椅背,撩袍摆坐她床下,同样盘膝,也不招呼,径自将手搭在她膝上,隔着层薄被,浩荡真气骤然连通二人,明狰只觉四肢百骸被尽数撑开,从外而内被真气灌入,继续拓宽冲刷他已经足够坚韧的经脉。 从明狰开始修炼起,两人就似乎拥有了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默契,万事皆以修炼为主,在许多无人时的深夜,他们都是这样,一上一下盘膝而坐,或者掌心相贴,或者略微接触,总是圆润融合在同一处不分你我。 再有敲门声响,宋莘莘当先睁眼,明狰依旧盘膝不动。 “进。” 尹大人亲自前来,推开门就看到屏后燃着昏黄烛火,明显是两个人的身影映在屏风上,高矮重叠,宋莘莘并不遮掩,唤他进前来,依旧坐在榻上,伸手接过尹大人手中沉甸甸的案宗,刚要叫他明日等候,坐在地上的明狰突然一颤,引得两人同时看去。 只见明狰周身弥漫起刺骨白芒,不断被莫名力量挤压入体,再扩散,当下宋莘莘也无暇理会目瞪口呆被冻得直哆嗦的尹大人,抬掌五指微张按在明狰灵台之上,替他将那股澎湃真气尽数挤压入丹田,凝成丹形。 从前修炼时,大宗们的小辈们都有师傅或长辈帮他们凝丹助力,后来的小师妹甚至得到几位师叔同时出手,因此结丹顺畅,而且丹形更加圆润,对往后的修炼都有好处,打结实了最后一层底。 唯独宋莘莘,哪怕就在宗门之中结丹,也无人出手,师傅只远观,在高处轻飘飘说了一句:“尽力而为。” 后来宋莘莘几乎挤断了全身经脉终于结丹,丹形却潦草,真气也不够稳定,导致她比旁人多用了两年时间来打磨内丹,更落后了师兄两年时间。 当时她并不认为师傅有什么偏心,无他,自己本身灵根就不够优秀,能够修炼脱离苦难人世已经足够幸运,多努力些也是应该的。 但后来想想,真他妈的有病! 她是以中下品灵根在天下第一宗靠日夜不休的努力和悟性站稳脚跟的大师姐,是二十三便结丹的天之骄子,什么烂师傅,不愿她修行顺畅超越师兄后压下他的锋芒,处处不理会便罢了,还要说上一句“尽力而为”?道理谁能不知道? 以至于前段时间自从明狰有了结丹前真气震荡的预兆后,宋莘莘就时时盯着,生怕自己错过。 飞升失败前,此生君宋莘莘,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仅仅差渡个雷劫便能自大乘而飞升真仙,她教出来的阿狰,哪怕在这个没有灵气的世界,哪怕无人知晓,也要结最牛逼的丹,走最顺畅的修行之路。 不过…… 调动真气帮助明狰凝丹的宋莘莘抽空看了一眼呆愣的尹大人,扬起依旧人畜无害的笑:“大人,可能得麻烦您离远些,免得伤到。” “啊?哦哦好的,下官告退!” 麻溜离开的尹大人骨子里还是有身为父母官的本能,下意识觉得今夜危险,想要叫醒客栈的人退避,但想到自己离开前宋莘莘笑盈盈毫无危险的一双眼,还是克制住了冲动。 他并不觉得,宋莘莘会满意自己自作主张的做法。 次日凌晨,东方第一缕白穿透墨色天空的瞬间,整个戍城的人莫名都醒来,预感似乎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看向天空,短短几吸时间,阴云厚重密布压下,雷光闪烁。 九道粗硕雷点直勾勾盯着同一个地方劈下,客栈轰然倒塌,却无一人被雷电所伤,顶多有个跑得慢的老头被掉下来的房梁蹭伤了腿,破一层皮,血都没冒多少。 九道结丹天雷,明狰只接其四,眼看他躯体中杂质被天雷尽数驱散,宋莘莘依旧盘膝坐在废墟中,借雷光遮掩,一掌推开明狰,闭目,抬手掐决,将雷引至己身,也借溢出的天雷之力,清一番这具身体中繁杂的伤病和杂质。 她曾渡过所有的雷劫,被天道记住了气息,无论如何,是再引不来自己的天雷了,只能蹭一下明狰这样。 痛苦是自然痛苦的,没有人被雷劈以后还活力满满,连明狰,在清醒后都能觉出浑身撕裂般的剧痛,何况脆弱的宋莘莘。 索性天雷灼骨不灼衣,二人只灰头土脸,衣衫尚完整,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明狰将已经昏迷的宋莘莘抱在一边,做出两人并没有直接被雷劈中的假象。 阴云散开后,摩罗提和亲卫们找到宋莘莘和明狰时,他们相隔着坍塌的墙体和房梁瓦片,距离很远,分别被压在废墟之下,昏迷了整整两日。 明狰其实很早就醒来了,但刚有意识后,他就察觉到了自己体内真气的不同,原本充盈整个身体的真气被结结实实挤压在丹田处,形成一颗拳头大小的莹润圆单,是纯白的颜色,还布满金光纹路环绕其中。 是他的真气凝聚而成的内丹,却掺杂着宋莘莘的浩荡在其中。 第五十三章 其其格 醒过来后因为担心身体,宋莘莘又在戍城多留了七日,直到另五万亲卫已经到达科兰沁草原外围传来消息,才重新启程准备赶路。 他们三人的队伍中,多了一个黑黄皮肤满头辫子的小姑娘。 宋莘莘猜的不错,这么长时间里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确实是个女孩儿,看起来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在那天的天雷结束后,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一头扎进狼狈的摩罗提怀里,口中念叨的是宋莘莘听不太懂的话。 摩罗提在北部部下的女儿,其其格,草原上另一匹尚未长大的狼,从小就想嫁给威风凛凛的大王子,甚至给自己早早准备好了嫁妆,三千牛羊,三千烈马,丝绸珠宝,猎鹰猛虎,应有尽有。 她很早就偷偷跑进大令地界在等了,从宋莘莘遣散亲卫遇见山匪的时候就跟在不远处,始终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不知道自己身后早就坠上了暗卫。 索性存在已经暴露,她这几天干脆大大咧咧跟在了摩罗提身边,因为语言不通,只能用眼神来炫耀自己和他的亲近,但每次都会被摩罗提不着痕迹地推开。 离开戍城的时候,宋莘莘把代表北沙关三城最高权利的印鉴交给了两股颤颤的尹大人,并没有多嘱咐,相信在目睹过天雷之后,这人也不敢产生异心。 最近多亏摩罗提和其其格每天不背着人的嘀嘀咕咕,宋莘莘已经记住了不少他们的语言,再有摩罗提特意教过一段时间,勉强能听懂一些寻常对话了。 比如现在,刚出戍城城门,四人都骑在马背上,八月初天气渐凉,宋莘莘穿了一件挡风的薄斗篷,就听见女孩骄纵的声音在身后和摩罗提告状: “她&脆弱……不般配¥……&” 宋莘莘扭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摩罗提看过来的眼睛,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软软一笑,回头驾马追上明狰,和他并行。 落在摩罗提眼中,这两个人中间隔一个人的距离,偶尔说些什么也听不清,他并不担心宋莘莘会对一个侍卫产生什么样的感情,但也不喜欢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抛下聒噪话多的其其格,甩马鞭来到宋莘莘身旁,挤开明狰,憨笑着继续教她说部落的话。 从北沙关纵马穿过戈壁到马蹄踏上即将干枯的草原,用了整整两天,期间其其格一直用非常厌恶的眼神看宋莘莘,有一回嘴里实在不干净,惹得明狰想要动手,是摩罗提拦下的。 “她,年纪小,原谅她。” “他的父亲是北部大将,不能失去女儿。” 明狰不说话,长刀已然出鞘,只看向宋莘莘,见她点了头,这才收回刀,从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其其格在草原上是所有人捧着的女孩儿,没有人不畏惧她的父亲,除了摩罗提,所有人都顺从她,但是她却只喜欢摩罗提深夜纵马驱逐群狼的身姿,先被明狰身上散发的毫不犹豫的杀意吓了一跳,安全过后转头就变了个表情,叽叽喳喳骂得贼凶。 宋莘莘听她说了好几次“公主”,就知道这小野马一直在骂自己,先是一笑,莫名想到了曾经的小师妹,平时总笑嘻嘻快快乐乐的,有回被妖兽偷了储物袋,就这个模样,叉腰站在山头骂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宋莘莘御剑百丈准确无误穿透妖兽心脉,师兄从秘境的另一个方向不远百里赶来给她捡回那个绣着鸭子的储物袋,才气哼哼闭了嘴。 几人身下的马儿都停在原地,草原的外围黄沙遍布,宋莘莘戴着面纱,亲昵抚马儿鬃毛,掀眼帘漫不经心瞥了其其格和她身边正在安慰的摩罗提一眼:“大王子,我只会拦阿狰这一次。” “他是大令勇猛的将军,不是能随便指挥的下人。” 摩罗提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宋莘莘是什么意思,眼神似刀锋落在明狰脸上,用北部语言呵斥其其格闭上嘴巴。 “明将军,殿下很欣赏你,有机会,切磋。” 他还是没有想到明狰就是很多年前已经狠狠打败甚至羞辱过自己的那个戴面具的人,纯粹不喜欢宋莘莘对别人比对自己更亲近,说完这句话,看明狰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也不尴尬:“殿下,其其格知道错了,她,绝对不会,再冒犯你,摩罗提保证。” 大将的女儿,的确珍贵,但草原上死一个她,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宋莘莘却不同,草原可以失去一个女孩甚至一位将军,他们有很多将军,但能代表大令给草原送来食物和尊严的公主,只有一个。 不知道摩罗提跟其其格说了什么,那天之后,其其格再不在宋莘莘面前再多说一句话,充其量也就是趁明狰看不到的时候,偷偷用眼神诅咒宋莘莘狠狠摔下马背。 草原无数部落原本零散,这几年谢将军故去,他们获得了足够的休养生息的时间,部落之间也在逐渐并存甚至侵占,如今仅剩余十七部,各个勇猛无比,恨极了常年占着最好的地方最多的食物的大令。 连带着,他们都不喜欢这个被送来和亲的镇国公主,却无法将眼睛从奢华马车之后蔓延百里的物资之上挪开,大令是最富庶的王朝,他们的公主,嫁妆要比整个草原加起来都更多。 那五万亲卫是在宋莘莘几人即将踏进科兰沁部落的时候才重新列队跟上,原本其其格还在瞧不上柔弱娇软的宋莘莘,这会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五万可以和草原男儿媲美的士兵,往那儿一站,整齐地御马屈前蹄俯身,谁也不敢小看,毫不出格地说,这些人甚至可以在一天之内占领草原上一个部落。 进入科兰沁部落之前的头一天夜里,五万军队安营扎寨,就在草原上两个最庞大的部落之间,惹他们担惊受怕许久,直到天亮,车队重新换上金饰红绸,马脖褂金铃,披战甲,战鼓敲响泓声荡开云层,迎接这一天的日出,宋莘莘也重新换上嫁衣。 这门亲,在她和摩罗提并肩拜过神明饮过烈酒之后,算彻底成了。 第五十四章 火光中的神灵 大婚当日的傍晚,宋莘莘要随他们的规矩一起参加持续到第二日天亮的晚宴,在科兰沁湖边,在无数密密麻麻的格桑花和草原上孩童的簇拥中,点燃篝火,将壮烈的马割断喉咙。 手掌长的匕首被大单于亲自交到宋莘莘手中,烈马并未栓缰绳,急促喷息似乎预感到自己的死亡,猛烈挣扎试图逃离,被无数赤膊男儿圈在滚烫的篝火旁,宋莘莘也换上了草原女子的绒皮裙和束衣皮靴,金链坠在眉心,长发编成零碎小辫再挽起,五彩发绳和小辫被编织在一起,在火光中明媚。 不可否认的是,没有人真的指望她一个来自大令毫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公主能宰杀烈马,摩罗提始终在她身边准备出手。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宋莘莘将匕首折在腕下,迈轻盈脚步,腰间金铃碎响,一手抚马儿鬃毛一手牵缰,借力一翻身跨上高壮马背,尚还笑盈盈的,匕首就毫无预兆刺入马颈横切而下,一刀断喉,烈马在鲜血喷涌间嘶鸣挣扎,高高扬起马蹄,宋莘莘拽缰压低腰身稳坐,似乎是长在了马背上。 上过战场的烈马终于在挣扎间彻底死透,甚至在宋莘莘的控制下从始至终没有在地上翻滚。 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里,宋莘莘抹开溅到脸上的血重新回到地面,被鲜血浸透的匕首插进腰间,依旧笑盈盈,用不太熟练的草原上拗口的语言问坐在虎皮座上的大单于: “匕首是送给我的吗?” 大单终于从震惊中回神,这位娇贵的公主殿下给他带来的惊喜太过庞大,草原上常年策马的男儿都不一定有她这样沉稳又矫健的身手,大单于高声大笑,看向依旧站在一边看着已经死亡的烈马发呆的摩罗提: “我的儿子,得到了最耀眼的明珠!” 摩罗提这才收敛表情,憨笑着上前,将手中已经拿了许久的花环戴在宋莘莘头上,完成草原婚礼的最后一道流程:“殿下,你真让我惊喜。” 接下来就是饮烈酒,宋莘莘这回不再像方才马背上一样蛮横,让欢呼的孩子给她换上稍显精致的酒杯,和一群举碗的人同时将烈酒一饮而尽。 花环上明艳的格桑花在晚风中颤动,衬得她映着火光的脸更加明艳。 明狰始终在人群之外,安安静静抱着他的长刀,黑色的皮遮挡住了所有人试图窥探他的视线,他只看火光中的宋莘莘。 殿下无论身在何处,永远都是最特别,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 明狰在想,殿下跳舞时很美,迎着火光碎星,金铃清脆,孩童撒开的鲜花在她身边落下,她像从火光中跃出的神灵。 清晨的第一缕光铺满科兰沁湖,醉酒的人纷纷搀扶回帐,摩罗提先是搀大单于回了最大的营帐,随后步伐踉跄来到宋莘莘身边,看她趴在小桌上,因为饮酒透红的脸和掺着花瓣的辫子,替她抹开依旧沾在侧脸上的血迹,才抱着她回了自己的营帐。 说是营帐,但内里一应俱全,被隔开的床榻外还有书架和桌案,并不比宋莘莘在宫中的寝宫要小,牛羊皮的帐子最后开了小窗,让清早微凉的风透进来,叫摩罗提头脑更加晕眩,只来得及将宋莘莘放上铺好绒垫的床榻,就一闭眼倒在了一边。 一盏茶的时间后,明狰才入帐,小心翼翼给宋莘莘拆开满头辫子,浸了热水的帕子擦拭过脸和手,解开她有些紧的绒裙腰带,拆下腰间的铃铛,盖好被子,然后看也不看一眼坐在地上打呼噜的摩罗提,重新退了出去,就守在帐外。 不多时,又进去了一回。 宋莘莘的五万亲卫还未被安顿,如今只占着营区外的空地,自行安营,一如既往的巡视操练,谁也不曾懈怠。 他们都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也都知道为了将来某一天的战争,陛下和公主牺牲了什么。 宋莘莘醒来的时候,只看到摩罗提正坐在床边擦脸,伺候他的是两个娇美女奴,一个捧盆,一个递帕。 见宋莘莘也睁眼,摩罗提笑起来,扶了她一把叫她坐起身,宋莘莘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北部的寝衣,就单薄一条露臂的长裙,但是身上,只有明狰那股寒凉的气息,无措地脸就红了,拿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张教娇娇软软的小脸。 阿狰一直在就好。 其实前几天,她想过或许总是要发生点什么的,否则摩罗提也不是傻子,现在看起来,也不一定要牺牲那么大。 如果用真气给他每晚制造幻觉消耗实在太大,宋莘莘现在的绝大部分禁制都还没有解开,真气的确庞大,但是用不了多少,就很难受,也不知道阿狰身上是有什么好东西,能解决这个问题,得抓紧问问。 在摩罗提眼里,宋莘莘一直都是很娇的,但是情绪起伏并不大,昨晚看她在火光中猎马已经足够惊艳,今早又看到了这样羞怯的公主,心中实在舒爽,心情好到了极致,亲自取帕子替她擦脸,给她穿衣。 系裙的时候,手中腰身纤细到一掌可拢尽,却又柔软匀亭,难免想到了昨夜在手中把玩的白腻腰肢,眼神就暗下,却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唐突,显得像个纯粹的莽夫,只好耐下心中乱窜的野火,再为她穿上鞋袜。 “殿下,还没有看过白天的科兰沁,很美。” “晚上我会,带最美的格桑花,给你。” 他是大王子,部落中最骁勇的战士,哪怕刚拥有伴侣,也是要去忙碌的。 宋莘莘坐在床边安安静静的,双手搭在腿上乖乖点头,看着摩罗提掀帘离开,隐约注意到这人在门口停了一瞬,和只露出半个背影的明狰一错而过。 明狰并没有接下摩罗提嚣张嘚瑟的眼神,面无表情看他离开,等帐中两个女奴也离开后,才走进去,把一小包药粉丢在乖乖坐在那儿的宋莘莘怀里。 “一两,一夜。” 宋莘莘接住药包揣进怀里,仰头,眼里是最开始御花园初见时候的茫然:“阿狰,昨天是你帮我脱的衣服吗?” 第五十五章 “阿狰,你抱抱我。” 最近宋莘莘喜欢上了和满地乱跑的孩子们一起在草原上玩,沿着科兰沁湖边穿过的风肆意策马,赤脚踩进凉丝丝的水里,提起裙子踏水花,也总能在傍晚时等到忙碌回来的摩罗提,并肩坐在湖边,看被无数先辈盛赞的科兰沁湖边最美的日落。 明狰给的药包用了半个月,再不剩一点儿了,每天晚上给摩罗提下药的时候,宋莘莘总想换上鹤顶红或者砒霜掺进他的酒里,总是忍耐住了,最后一份药用完的第二天,等摩罗提早上离开以后,宋莘莘几乎是立刻换上衣服骑马,独自去了不远处现在独属于亲卫的草场。 半个月不见,他们甚至充分发扬了大令人刻在骨子里的优良传统,在营帐附近圈出栅栏,养着密密麻麻的鸡鸭牛羊,甚至还有几头不知道哪儿弄来的猪,和几片菜园,排着表每天喂养牲畜种菜施肥,吃的比隔壁摩罗提的队伍不知道好了多少。 看到宋莘莘的时候,守着外围入口的小兵直接开栏放行,一声长哨,任由宋莘莘和她的那匹马嚣张闯进正在练兵的场地中,冲乱了队形。 半个月前,摩罗提借口明狰本是将军的理由,调给宋莘莘两个北部的卫兵,明狰只能离开,再守下去,就不应当了。 他们有十五天不曾见面,但奇怪的是,每天清早醒来的时候,空气中都有隐晦的寒凉,他的气息宋莘莘太熟悉了,绝对不可能认错。 “阿狰,你不想我吗?” 宋莘莘执缰跨马而立,于数万兵将沙尘之中,明狰在远方横刀练功,谁都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沙尘更是吹散了那轻飘飘一句话。 明狰并没有说话,却也放下了长刀,周围的士兵都从来没有见过他在营中使轻功,只一眨眼的功夫,宋莘莘就被抱下马背,明狰问: “摩罗提欺负你了?” 开开心心每天下药的宋莘莘当即扁起嘴委屈巴巴点头,把明狰衣襟揪得更紧,埋首进他怀里,急躁得直咬人。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宋莘莘这段时间每天都很烦躁,只要看到一直跟着自己的两个外族卫兵就难受,难得把他们甩开的机会只有和那几个马术一流的小孩儿赛马的时候,那两人会远远在一个地方守着,虽然并没有任何干涉。 但就是很烦,而且不能表现出来,宋莘莘感觉自己真的很委屈,但最重要的是—— “你不能离我太远,阿狰!” 在大庭广众下,明狰有些不会说话,余光看到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己和殿下身上,多日压抑的烦躁更盛,无处发泄,只能换个地方。 军营中只有营帐是独属于自己的。 明狰的营帐相比摩罗提那个,太过于简单,一张木床,一面地图,一个沙盘,一张小桌,还有个简陋的火炉,上面放个小壶。 宋莘莘不愿意撒手,明狰也并不会将她当做负担,身上挂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也不影响,给宋莘莘简单冲了一杯茶,弯腰把榻上叠好的被褥拽下来铺厚实,才小心翼翼放她上去。 但是,宋莘莘不撒手,说什么也不,甚至拉着他一起滚到榻上,两条腿还紧紧在明狰腰间盘着,哼哼唧唧地闹: “好烦,我为什么不能直接杀了他们?” 明狰被她压在身下,并不敢动作,生怕唐突了殿下,也不开口安抚,他知道自己不善言辞,也知道宋莘莘不过是发泄而已,她并不会真的不顾大局。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没有嘴巴吗?” 陷入无可发泄的烦躁期的宋莘莘真的很闹人,从前好歹还有无数秘境试炼可以供她排解,但在这里,别说翻海覆山,光是招个天雷来都能被活活烧死。 看着躺倒的明狰,那双眼睛里面除了自己隐约的影子外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越看越烦,一把扯下他常年戴着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戴的面遮丢到地上,砰一声,不知道砸到了什么东西。 这张脸,其实很对宋莘莘的胃口。 旁人都不太信,以为她喜欢的是祁如和相南那样的,实则不然,她喜欢不受控的狼。 “阿狰,我好难过……” 怕她摔下去,明狰只能伸只手扶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身,听到自己养大到如今一年多了的小殿下这样难过,心口被揪起,表情却不变,木着脸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抚她的难过。 “殿下……” 话刚出口就被打断,宋莘莘把他的另一只手和自己柔软的掌心贴在一起,按在他正剧烈跳动的心口:“我从来没有这样久都找不到你过,阿狰,我不想每天只能看到那两个讨厌的卫兵!” 这样的距离有些太近了,明狰很少出汗,可如今,掌心黏腻得都不像他,宋莘莘今早为了出来甚至长发都没有让人碰过,依旧散在身后,随着她低下头,有几缕滑落,搭在她的肩上,落在明狰的手背、手腕、和胸膛上。 “我不喜欢摩罗提的光头和他们营帐里的腥味,还有那些我听不懂的话,阿狰……”她柔软的长发越来越多覆在明狰身上,营帐外事练兵的呼喝声震荡,而明狰只能听到宋莘莘,她说:“阿狰,你抱抱我。” 她的柔软是显而易见,却总藏在深处,明狰从未见到过她像这样,小动物一样柔软得袒露脆弱,她分明应该是强势的。 柔弱的躯壳,里面却是更加柔软的她。 明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解开的衣襟,同样记不清他怎么会这样胆大包天。 殿下全身都是柔软的,无论泛红的眉眼,剔透的唇,相贴的掌心,指腹,或者腰身,和修长的腿,都是柔韧的,或许自己才是吃了药的那个,而非殿下。 从初见时被她茫然懵懂的眼睛骗到,似乎就注定了自己要永远顺从她。 宋莘莘睡下了,赤裸着裹在明狰并不柔软的棉被里,原本红润的唇更艳几份,有些肿了,攥着被子的指腹上也印着红,骨节处是明狰克制下的牙印,哪怕在做梦,她都觉得明狰是要把自己整个人吞吃入腹,连骨头都嚼干净。 其他亲卫再看到明狰出现以及是午后,他只在里衣外随手套了一件外袍,就这么光明正大翘了一上午的训练,正打水,有眼尖的看到他耳根后几道明显是被指甲刮出来的红,没有人敢喘气,怀疑自己今晚的死因就是被将军灭口。 第五十六章 鹰和狼 宋莘莘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很小的猴子,被裹着石头,压在一座大山下,有烦人的小孩拽她的头发,还有人拉着她的手不放,给了她一个水灵灵的大桃子,说:“大圣,这是蟠桃,我从王母娘娘那儿偷来的,吃了它你就能恢复法力冲出五指山啦!” 于是宋猴猴挣扎着伸出手,看了桃子半天,一口咬了下去。 紧跟着,就有一股凉凉的东西钻进喉咙里,慢慢延伸到四肢百骸,她很小的身体也在慢慢抽条,生长痛蔓延每一寸骨头,像是被生生撕开一样。 然后她就被疼醒了,看到明狰的脸近在咫尺,莫名有些泛红,自己咬着的正是他的手指,呸出去,磨磨后槽牙,对着那张脸一口啃了上去! 明狰浅浅嘶了口气,却也不躲,还伸手把她往怀里捞了捞:“要掉下去了,殿下。” 啃着明狰好久,宋莘莘才回过神,小小把被子拉开一条缝,看到自己满身的红,有点尴尬,又不太高兴,没事找事: “为什么不给我穿衣服,你又不是没穿过!” 明狰原本就有些红的脸一下子整个烧起来,偏偏表情没有变化,十分诡异,吞咽口水的时候喉结就在宋莘莘眼皮子底下滚动,衣襟也有些敞开,底下是比宋莘莘还夸张的各种痕迹,张了张嘴,没想到要说什么,又闭上,选择沉默。 还是宋莘莘自己用为数不多的真气把身上的痕迹大部分消退掉,只留下外面明显能看到的一小部分,她每天晚上自己掐出来应付摩罗提的。 离开的时候刚刚傍晚,前一天傍晚喝下的药早已经失去了作用,但是看着只穿一件长衫衣襟半敞的明狰,她还是有点起了色心,反正睡都睡过,也不差再亲一下? 凶狠的亲吻落在明狰嘴角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宋莘莘离开。 回到科兰沁湖边,摩罗提还没有回来,那两个卫兵还是守在她的营帐外,看到宋莘莘回来也只是捶胸行礼,并不多说话,互相听不懂,开口纯粹是浪费时间。 刚好赶上日落,这是十五天来宋莘莘头一次心中不压抑着一层朦胧的阴云坐在湖边欣赏美景,直到几个孩子吃过饭后被父母放出来跑到身边追逐,有个扎辫子的小姑娘送给宋莘莘一个用格桑花编成的花环,日落的光红透半边天,云层似乎被灼烧出金色的边际,湖面波光粼粼,另一边的天空上,月亮已经悄悄爬上来。 摩罗提照常在湖边找到宋莘莘,给了她一捧每天都会送的花,和火红的天一个颜色。 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们之间的交流已经可以互相掺杂着对方的话了,外人听着可能比较茫然,但内部沟通已经不成问题,宋莘莘只说今天去看了看那五万亲卫究竟在每天练些什么,歪着脑袋轻轻靠在摩罗提宽厚的肩上,带着一点点温和的笑,说他们养的鸭子好吵,但是炖汤真的很好喝。 摩罗提答应她在部落里也养一些大令常见的牲畜和蔬果,宋莘莘笑容更盛,把怀里的令牌给了他。 “我的嫁妆里有很多丝绸瓷器,在亲卫那儿,拿着令牌才可以开库房。” 北部的牛羊马匹丰富,但大令常见的一些东西反而是他们最需要的,比如布料。 他们并不是真的喜欢无论在冬夏都裹着牛羊皮子的。 摩罗提眼中的兴奋显而易见,他不是在为这些东西激动,而是因为,这是宋莘莘第一次主动把属于她的东西给自己。 他觉得,这匹年幼懵懂的小野狼,自己已经要驯养成熟了,终于到了可以捕猎的时候。 于是第二天,摩罗提就带宋莘莘一起去了他自己的训练场,广袤看不到边的草原,草地已经彻底枯黄,只剩下隐约的最后一点绿意,宋莘莘坐在摩罗提的马背上,手中是摩罗提的重弓,瞄准远方一直在逃跑的羊,在身后摩罗提帮助拉弓下,正中后腿。 跟上来的士兵欢呼着上前捕获那只羊送来,宋莘莘只看了一眼。 “还是个小羊羔呢。” 她在看还活着的小羊羔恐惧的双眼,摩罗提却说:“羊羔肉嫩,烤羊羔,最香。” 有时候宋莘莘会想,无论摩罗提对自己多细致她都无法喜欢这个人的原因,其中一部分一定是因为他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 剩下当然是因为自己千里迢迢过来就是要弄死他。 谁会喜欢一个注定的死人和敌人呢。 这片草场上牛羊都肥硕,有鹰在天空展开翅膀盘旋,听到哨声,疾冲而下,落在主人高举的手臂上。 宋莘莘无意间看到,转头就对摩罗提说:“鹰,我也想要。” 驯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起码摩罗提现在并没有时间,但他并不想拒绝宋莘莘,思索后只说:“我送给你的,有一只鹰,没有驯服的,会有人教你。” 宋莘莘当天就去看了那只所谓的没有被驯服的鹰,因为在笼子里关了太长时间,明显能看出有些委靡,但胜在原本就强壮,无论利爪还是尖锐的喙都像钢铁的武器,宋莘莘隔着笼子看,并不满足,让驯鹰人打开笼子。 笼子被打开的瞬间,那只鹰几乎是在瞬间闯出来,锐利的视线立刻恢复往日的睥睨,展开翅膀就要冲天,却被栓在爪子上的铁链阻拦。 尖锐的鸣叫让宋莘莘耳朵都有些疼,驯鹰人费劲心思戴着满身防护终于给鹰带上嘴套和爪套,甚至连翅膀都和身体用铁链固定,才敢让宋莘莘摸一下。 “轻一点,殿下。” 宋莘莘触摸到鹰头部并不柔软的羽毛,很快放手,并不让驯鹰人为难,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问:“图腾,是鹰吗?” “是,殿下。” 草原十七部,每一个部落都有自己的图腾,这里的图腾宋莘莘见过,是纹路奇特凶猛的鹰首,在染成暗红色的牛皮上用黑色勾勒出的。 “那鹰和狼,谁比较厉害?” “鹰。” 宋莘莘只是笑,吩咐驯鹰人把鹰送到摩罗提和自己的营帐里,不用嘴套,只关在笼子里就好,然后就自己先回去了。 摩罗提今天回来的很早,比她还早,又要去想办法给丈夫下药了,心情真好。 第五十七章 寒冬之初 宋莘莘连着跟摩罗提黏糊了两个多月,连他出去练兵都被带在身边,唯一一件完成的事,只有那只鹰,两个多月熬下来,总算是驯服了。 时至今日,科兰沁湖每日早上以及开始结起白霜,简单的布衣绒裙也换上了厚实的皮毛,满身牛羊膻味,春分执着于想尽一切办法帮宋莘莘清洗衣裙上面腥臊的味道,那么几箱子衣裳,每天都在熏洗。 十一月初,北部几个相距比较近的部落之间因为食物产生了一些争执,摩罗提要出远门,几乎带走了所有部下,留宋莘莘独自一人,和一群老弱病残。 整个部落里只剩两千部下,以至于那天深夜三更天被打到门口,也只有区区两千人在顽强抵挡,大单于亲自跨马领兵,一夜之间死伤许多。 大单于年迈,更是在夜晚被暗箭伤到腿脚,一时半刻难以起身,急切之间实在无法,恍惚间看到了夜晚中,人群和火光之后的宋莘莘。 她正骑在烈马上,看到密密麻麻受着伤倒在地上的北部士兵,难以看清表情,没有人把期望放在她一个比本部女人更娇弱的新妇身上,只听她打声长哨,不远处突然传来地面震颤的动静,常年征战的大单于能很轻易分辨出震动的来源,在东边,是宋莘莘的亲卫营地。 打上来的一万多人是几个小部落聚集起的兵力,他们特意找了摩罗提和另外两个王子都不在的时候,几个在冬夜打着赤膊跨马而立的壮年,正在战场之后操着一口很难听懂的话嬉闹嘲讽如今落魄到甚至抵御不了外来侵入的大单于。 一万七千兵马,打了一天一夜还没解决两千个人,这会儿还有心思嘲笑人家年老,实在令人难以理解,他们在抵御的人群中甚至看到了女人和年幼的孩子,笑的声音更大,猝不及防间,宋莘莘策马扬鞭闯进战场之中,用最简短的话利落的几次吩咐,让原本杂乱无序的人群突然变得严密,男人在让出的空隙间抵盾上前,换下灵敏但力气比较小的女人和孩子,而人群最前,是满头碎辫金铃声清脆的宋莘莘。 她只套了层最简单的裙甲,月光下手持摩罗提留下的环刀,脸上还留着上一个人滚烫的血,紧跟着就一刀劈开面前勇猛的男人,再侧身转手,烈马也被剖开脖子应声嘶鸣着死亡。 明狰戴纯黑铁面,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战场之后,他身后是密密麻麻的身穿银甲的大令士兵,他们跟北部士兵有很大的区别,衣袍纯黑,银甲熠熠,戴兜鍪,遮面,毫无喧嚣,就这样毫无预兆闯进战场,越过早已精疲力竭的一千多都带着伤的人,长枪悬身,轻而易举挑开敌人的脖颈,血只顺银甲滚落,从不浸染他们的衣袍。 从天而降的神明也不过如此。 短短两个时辰而已,这场胡闹般的战争就近乎一面倒的结束,科兰沁湖边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被敌我的鲜血浸透,大单于甚至眼眶泛红,苍老的手颤抖着抚摸上宋莘莘沾着血的发顶。 “好……好孩子。” 他讲话还带着一些古老的口音,让宋莘莘只有认真分辨许久才能勉强听懂,只是和往常一样,乖乖巧巧的模样在笑。 摩罗提另一边大胜,却匆忙回营,他只收到了部落被袭击的消息,并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一回来,就看到在火光中,安安静静坐在大单于脚边,身上血迹未干透的宋莘莘,是他的妻子。 “殿下,感谢你。” 摩罗提向宋莘莘弯腰行礼,却被她牵住手。 宋莘莘的指尖柔软,握着摩罗提宽厚爬满茧的大手,只能抓住几个手指而已,摩罗提却感觉自己被温柔的火光包裹,从未有过的安全感,比曾经年幼被大单于护在身后时更甚。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宋莘莘替他守住摇摇欲坠的部落,他们是草原十七部之首,无人敢觊觎,但临近严冬,加上大单于垂垂老矣,野蛮人都是只长野心的,很少去考虑后果。 如果不是宋莘莘和她的五万亲兵,今夜过后,草原十七部之首的位置或许真的要换人了,而被驱逐下山巅的鹰,所能得到的结局只有被放逐,然后渐渐等待死亡。 从那天之后,大王子来自大令的娇弱妻子,“宓华”这个名字在整个草原上如野火般蔓延,摩罗提甚至派人急行前往京城,特意向令明帝传达了消息和感谢。 宋莘莘嫁人离开皇宫已经半年,这期间内,甚至没有任何书信传回,令明帝知道她是在等待站稳脚跟,不过没想到回馈会这么快,当即把无数金银珠宝交给摩罗提的使臣托他送回草原,连着一封亲手写下的信。 使臣刚刚离开,令明帝就收敛了面上和蔼威严的笑意,独坐空旷奢华的大殿,只有尚德礼静静掌灯。 “程驰。” 暗处,程驰一本正在的声音传出:“属下在。” 看着摩罗提艰难用汉字写下的书信,其间“宓华”两个字几乎到处都是,令明帝低笑一声,转而却又轻叹:“让暗卫做好收尾,清理干净留下的尾巴。” “是。” 摩罗提为什么因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战争而大肆带兵前往,那几个一向没本事的小部落又怎么敢突然打上门去,其中少不了令明帝一个一个派出去的暗卫。 近来北沙关附近再次发现了长期作乱的匈奴散兵,令明帝并不觉得是个好兆头,加强北沙关防御的同时,宓华能尽快稳下来才是重中之重,只有内乱严重,他们才没有继续侵扰外部的机会。 只可惜,大令暂无足够能承担重任的武将。 前些日子新开科举,有武状元拔头筹,武功兵法皆为魁首,却还是缺了些经验,令明帝还不敢让他担大任,只能将赌注压在宋莘莘身上。 幸好,这个女儿从来没有叫他失望过。 太子在东宫也收到了消息,秦舒兰同他一起看过信件后,满眼都是惶恐。 “殿下那样娇软的人,怎么能去战场上呢,可有受伤?” 第五十八章 巫师 令明帝的信上,满是对宋莘莘的夸赞,也只有宋莘莘自己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当着摩罗提的面看过信后,一把火烧的干净。 “我要出去一次。” 最近宋莘莘明显能感觉到摩罗提更黏糊了,他甚至早上总不愿意尽快出门,动作僵硬亲自给她梳头,还学着编辫子,每一回扯痛了宋莘莘,就嘴里絮絮叨叨嘟囔半天,好像是北部一些人哄孩子时候总会说的俗语,宋莘莘听不懂,也没打算听懂,只看着镜子里手忙脚乱的摩罗提轻轻哼一声。 这段时间以来,摩罗提也很清晰能感觉到宋莘莘更深一分的亲近,她开始会接受部落里其他人送来的食物和首饰,虽然大多数都分给了附近的孩子。 新年,草原上的大部分活动都因为极端的寒冷而停止,所有人都在家中抵御严寒,只有兵将们会照常每日出操练兵,幸好,今年他们其中有一部分人穿上了宋莘莘从大令带来的棉衣棉裤在皮袍里,不再那样冷得冻骨头了。 草原上的牛羊在圈中紧紧挤在一起,大量被宰杀用来获取皮毛和食物,而宋莘莘的鹰,已经能够随她一起在空旷的草原上纵横,听到熟悉的哨声,收敛羽翼俯冲,稳稳当当停在宋莘莘带着护甲的手臂上,烈马在疾驰,风吹红她白嫩的脸,然后从始终跟在身边的明狰脸上拽下他的面具,给自己戴上。 面具内层有柔软的皮子阻隔铁的刺骨,残留着明狰的体温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从那次领兵帮助摩罗提的部落抵御过外侵之后,明狰就换上了草原上无人不知的獠牙鬼面,依旧长久的待在亲兵们独立的营地里,很少出门,除了陪同宋莘莘纵马的时候。 另外两个摩罗提的部下已经追不上更快的宋莘莘了。 新年,照样是燃篝火饮烈酒,吹着冷风在除夕的寒夜里,宋莘莘表面笑意盈盈,心中无比想念大令皇宫除夕夜的宴会和精致又美味的菜色。 摩罗提问她新的一年有没有想要什么,宋莘莘低着头想了很久。 “我想要……一只小羊羔。” 在草原最深处,只有毫无反抗之力的羊羔是无害的,是会被喜爱的。 刚出生没几天的羊羔,宋莘莘耐心又细致养了一个多月,眼看着它越来越长大,柔软绵密的毛发一点点更加蓬松,突然有一天,在摩罗提离开之后,宋莘莘放出了被铁链束缚住的鹰。 宋莘莘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样,上午就在帐中待着,正午太阳最好的时候出去走走,和那些更熟悉了的小孩子说说话,再去大单于的营帐中询问一下他身体有没有好一些。 傍晚,裹着厚实的羊皮袍子,在早早黑下来的湖边坐在独属于她的秋千上,等摩罗提纵马回来。 唯一不同的是,今天营帐里的鹰挣脱了铁链,撕开羊羔柔软的皮毛和骨头,满帐血腥,摩罗提终于对他特意派来守着营帐的两个部下发了火,凶狠质问他们为什么不时刻注意着那该死的鹰,如果伤到宋莘莘,怎么办? 当天夜晚,那两个部下被赏赐死亡,割断头颅祭奠在部落正中的图腾旗帜下,浓郁的血早已经在长年的累积下,把这一小块地方的泥土浸染成深褐色,旗帜似乎是被血染得更红,猎猎在寒风中回应每一个族人对春日早早降临的祈祷。 宋莘莘亲眼看着那两个人和羊羔的头被摆在一起,而她的鹰重新被关进了笼子里。 巫师在火焰前戴诡异的面具跨步起舞,用古老生涩的语言告慰神灵,祈祷新的一年牛羊肥硕,土壤肥沃。 宋莘莘只看到那几张面具底下,是自己熟悉的眼。 之后接连几天,每天晚上都会有牛羊死亡,或者是被野鹰当做猎物撕开,或者被冻死在数年不遇的寒冬里。 每天都会有新的头颅摆在图腾下,也都有同样的巫师出现在部落最中心。 他们戴着各色诡异的面具,手中捧着红色的布条穿梭在每一个帐子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只有宋莘莘知道,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在念些什么东西。 另外两个人她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学过,但最中间那个个子最高,赤裸的上身最强壮的,布满伤痕的人——明狰,他绝对不知道。 宋莘莘亲眼看着明狰忘了原本背过的东西,当着大单于的面就开始随口胡诌自由发挥,当时就笑了,还挺有模有样。 部落中每天都有死亡代表他们被自己的信仰厌弃,每一个人都在惶恐,连常跟在宋莘莘屁股后面没心没肺的几个孩子都不敢再大声笑了。 宋莘莘低着头,用沉默掩饰下自己难以抑制的笑意,身边摩罗提甚至担心她太过害怕,紧紧牵着她的手。 明狰顿了非常短暂的一瞬,宋莘莘看到了,只不动声色摇头,没有任何人发现大巫师的不对劲,就看到他拿出一直藏在腰间的匕首,在火焰中横穿而过,烈酒浇透,那一小捧火直接将明狰整个人笼罩,所有人都在惊呼。 下一个瞬间,鲜血飞溅进火里。 火焰落下之后才能看到,匕首牢牢穿透大单于的喉咙,把他和身后盖着虎皮的椅子死死钉在一起,如果没有那一瞬间喷涌的血,甚至可能没有人能发现他已经死了。 突如其来的刺杀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明狰在将匕首射进老单于喉咙里以后就在最快的时间里闪身离开,有人试图去追,却找不到他任何行踪,剩下的两个巫师,直接咬破口中药囊,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在摩罗提震怒的逼近下,面具掉落,充满北部人特有的硬朗的五官暴露在所有人视线之中,猩红血迹涌出七窍,带着笑就这样死去。 紧跟着,大火沿地面上的烈酒爬上他们的身躯,转瞬间,尸体就被烈火吞噬,只留下他们隐藏在皮袍下的粗糙皮肤上,虎状图腾纹路一闪而逝。 “厄伦!” 摩罗提在看到那片图腾后,立刻就知道了自己的父亲究竟死在谁手里,另外一个强势部落的单于,地位仅次于曾经的大单于,只有大单于死了,他才能有机会成为草原上的第二个绝对的霸主,哪怕到时候要面对的是暴怒的摩罗提,他们将陷入无休止的争斗。 宋莘莘在人群最中央,没人看到她依旧温和的笑,轻轻替大单于合上瞪大的眼睛。 第五十九章 绑架 大单于在祭典夜死亡的消息不胫而走,用不了多久整个草原都将知道这件事,摩罗提始终不曾继位单于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暂时还没有足够能荡平另外十六个部落的能力。 老单于年迈,但余威犹在,摩罗提年轻力壮,还娶妻大令公主,但是他的确还不够格。 如果他要接任的只是一个部落族群的首领位置,那没有人会多管闲事来质疑,但是死的是十七部大单于,大单于的权威不仅仅在科兰沁一个部落中。 甚至由于科兰沁湖在草原上处于绝对中心的位置,更是绝对不可能让摩罗提简简单单上位,他要面对的不止自家另外两个弟弟的觊觎,还有十六个野心勃勃的部落来势汹汹的压迫和威胁。 说实话,摩罗提并不悲伤于大单于突如其来的死亡,他连续几天的沉默只是对两个弟弟野心的不满,以及对另外一个部落的气愤,大单于的死亡不出意外会让整个草原彻底洗牌,到时谁高谁低,自然是实力为先,而很巧,科兰沁的兵马是绝对的强壮,摩罗提的脑子却要比那位“厄伦”稍微差了些许。 此时,无辜被扣上刺杀大单于这个帽子的“厄伦”也是刚刚收到消息,听人来报大单于身亡的时候还在盘算怎么能分一杯羹,过了不多时,另外一个属下就突然闯进来, 说摩罗提正派一队士兵来上了门,让他交出刺杀大单于的罪魁祸首。 厄伦:? 虽然迷惑,但厄伦自认是草原上难得有素质的领头人,还是披上袍子出了营帐,摩罗提派来的只有区区百来人,但厄伦常年跟他们打交道,一看这群气势汹汹的熟面孔就知道,摩罗提这没长熟的崽子是把他们科兰沁最能撑场子的都喊过来了。 百来支火把照亮草原的夜晚,厄伦身后只跟着他的妻子,是个同样威武的高壮的女人,脸上有一道疤,缺一只手臂。 这种事哪怕真的是自己所作也不可能承认,何况厄伦是真的没有干,方正的一张脸冷下,不顾那百来个人的愤怒,只撂下一句阿戈尔没有敢做不敢当的战士,就转身回了自己的帐子里。 第二天大早才等到空着手回来的人,摩罗提在宋莘莘无言的陪伴安抚下已经冷静下许多,起码在得到厄伦的否认后也没有生气,反而开始思考,如果不是厄伦,那还有谁有能力做这样的事,科兰沁部落和阿戈尔两相争斗,得利者又是谁。 宋莘莘明摆着就是在打乱他的思绪,在挑起摩罗提怀疑的时候,让另外十六个部落都讨不到好,这样盘算下来其实谁都有嫌疑,除了宋莘莘自己,和她的那五万无所不能的亲卫。 “父亲对草原没什么兴趣,我们更喜欢大令的安稳。” 一句话,半真不假,彻底打消了摩罗提对亲卫的怀疑。 虽然令明帝的确对这片地方兴趣不大,但是,有没有他们对大令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摩罗提的两个弟弟平时不声不响,一切以他们的大哥为主,那是因为知道自己干不过他,再加上大单于的威慑,野心不敢表露在明面上,现在大单于身亡,摩罗提面对的是另外十六部的针对,这种时候他根本没有精力来提防往日还算老实的弟弟们,也就给了他们机会。 他哪怕知道也只当寻常的事情,宋莘莘最近每天都在部落里,和几个小孩子和女人聊天: “单于是和大令一样,只有长子可以继位吗?” “摩罗提是很棒的人,谁也不会对他的继位不满。” “两位弟弟那么懂事,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捣乱呢。” 起先还没有什么成效,时间长了,女人们之间的谈话内容自然会被更多人知晓,包括摩罗提的弟弟们。 这段时间摩罗提根本无暇顾及部落之内的很多事情,内部权利陆陆续续转移到弟弟们手里,到手的东西,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再交还出去的,他们的野心被权利和流言滋养得更加旺盛,已经到了临界点,只差那临门一脚。 于是有一天晒太阳的时候,宋莘莘对其中一个弟弟的妻子说:“只有摩罗提才能做大单于,他是天生的领头人。” 这天,宋莘莘在送摩罗提出远门之后,和平常一样骑马往亲卫营去,就在半路遇到了那两个“老实”的弟弟。 科兰沁部落里的人从来都称呼宋莘莘为殿下,那两个年轻的男人,在寒冬中依旧赤膊,粗硕的大臂上系着代表勇士的红绳,纵马追上宋莘莘。 “殿下,大哥很久没有回家了?” 宋莘莘今天本身走得就慢,特意在等他们,被追上来拦住去路也只是短暂惊了一瞬,看到熟悉的人就松了口气,还是她一惯的娇弱模样,下意识会让人降低防备,很难想起她曾经也上战场抵御侵犯,能轻而易举宰杀烈马。 “是你们?”宋莘莘看到他们甚至十分友好在笑,听到这样的问题,脸色隐约变得不太好看,有些难过似的:“摩罗提太忙了,我不能总是留他陪我。” 这么长时间,宋莘莘早已经熟悉了这里的语言,交流没有任何问题,反而主动询问他们:“你们要去帮忙吗?” 摩罗提这次带着战士们去了草原十分边缘的一个小部落,那里的首领不太懂礼貌,几次带着一些游勇散兵在科兰沁周边骚扰寻常的牧民,一次两次可以说得过去,摩罗提也有那个耐心忍受他的无礼,但次数多了,就不是简单一个骚扰能说过去的了。 两人对视一眼,讥讽笑出声来:“帮他?的确是帮他,就是不知道殿下,你愿不愿意。” 宋莘莘反抗过后还是被他们蒙上头横架在了马背上,两个脑子并不算机灵的家伙,绑架都不熟练,选在了自以为没有人会注意到实际上却很多人盯着的地方。 从科兰沁湖到亲卫营,这一路都布满了摩罗提的属下,他们甚至能知道宋莘莘每天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到了哪里,在途中有没有遇到漂亮的野花而下马采摘。 更不要提无所不在的亲卫们。 明狰是最先收到的消息,但他一反常态并不在意。 反而摩罗提的人更担心宋莘莘会不会在那两个从小就比较暴躁的王子身上受到伤害。 第六十章 狼群营地 摩罗提独自一人赶回了科兰沁,原本半天的路程,只用了一个多时辰,部落中早已经找不到任何宋莘莘和那两个幺蛾子的身影,属下从远处驾马赶回,马都来不及下: “大单于,殿下被两位王子带去了阿戈尔外围的狼群营地。” 狼群营地在阿戈尔不远处,并不是人居住的地方,因为恰好在两个部落都摸不到的地方,被草原上的野狼占领,草原上的人都习惯称呼那里是狼群营地。 摩罗提年幼时骑马到处浪的那段时期,曾经因为好奇心误入狼群营地最边缘,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就被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吓得腿软,直接被驱逐,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靠近过那里。 被驯养的狼看起来跟比较庞大一点的狗没有什么区别,但野狼,彻底是另一个物种,他们身躯异常庞大,四肢矫健,利爪能轻而易举穿透人类的躯干,獠牙更是锋利。 从来没有人类能挑衅狼群,摩罗提听到这消息,全身的寒毛直接竖起,愤怒之下一脚踹到属下身上,把他从马背上蹬了下去,捂着腿根哀嚎。 “为什么不早点带她回来!废物!” 虽然在那段路上布满属下最重要的原因是监视宋莘莘,但保护她的安全也是重中之重,宋莘莘和前几个王朝送出和亲的公主不同,那些人被送来和亲,是因为不够受到帝王的重视,是被抛弃的,但宋莘莘她可实实在在是大令皇帝心尖尖上的女儿,大令的镇国公主,来和亲是因为摩罗提满腔热衷虚心求娶,是为了守护北沙关无辜的大令子民。 而且如今的大令虽然比不了谢将军尚在的时候,那也实实在在是大朝,是百国求贺的大令王朝,他们的皇帝选择忍耐北部是因为顾及子民,而不是无力抗争。 如果宋莘莘在草原上出现意外,摩罗提不敢想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他在大令嚣张是因为知道令明帝是一个爱重子民的皇帝,不会轻易发动战争,但最宠爱的女儿出事甚至死亡,谁也不知道皇帝会在愤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情,没有人能赌一朝帝王的善心,摩罗提更是不敢。 何况……如今的草原十七部,可不是大单于还在的时候了。 匆忙调出战士奔赴狼群营地,摩罗提只能向图腾和神灵祈祷宋莘莘的运气,受伤也就罢了,起码她要活着! 巧合的是,就在摩罗提即将出兵的前一刻,有衣衫铠甲熟悉的亲卫远远纵马赶来,戴漆黑獠牙铁面,黑袍银甲,正是摩罗提始终最忌惮的明狰,曾斩自己发的鬼面将军。 明狰毫无顾忌,独身一人纵马闯进整装待发的北部战士之中,手中是烙着金红漆印的信件。 “大单于,令明帝传信镇国公主,请公主亲迎。” 死寂—— 最终还是摩罗提出言打破沉默:“殿下被掳,摩罗提正要营救。” 于是,在短暂的一刻钟时间内,五万亲卫整装,和摩罗提的部队成功会师,双方的面色都是统一的黑,互相看不顺眼。 狼群营地距离科兰沁湖还有不算近的一段距离,他们一路疾行,到达边缘的时候,厄伦也已经得到了消息。 表面功夫是一定要做的,毕竟他可是自称为草原上最有素质的人,却没想到自己迎到的并不是科兰沁的几百个战士,眼前浩浩荡荡的军队简直能把阿戈尔直接踏平,冷汗顺着额角滑落进皮毛的衣领里。 “大单于,草原十七部是朋友,阿戈尔的战士会帮助您。” 嗯,阿戈尔的二百零四个战士。 在没有看到人之前,在厄伦的想象里,自己面对慌乱的摩罗提说出这句话时,应该是异常高高在上的,就像大令的皇帝每年朝贡时居高临下给他们赏赐食物的时候一样,可事实摆在眼前,他甚至觉得有些丢人,声音越来越低。 明狰本身就是直脾气,不会说话,懒得想那些弯弯绕绕,若不是前几天宋莘莘跟他说过这件事,他早就已经进去救人了,无论宋莘莘是否能够自保。 但现在,为了宋莘莘的计策,他只能忍耐着这几个蠢货。 “大单于,厄伦首领,殿下生死不明,务必立刻救人。” 遥远的狼群在嚎叫,此起彼伏传递着消息,常年在草原上生活的战士们几乎都能听懂一部分狼嚎的意思,他们在驱逐踏进自身领地的人类。 当即,不等摩罗提有什么反应,明狰直接调转马头,利刃出鞘般闯进那片从来无人敢踏足的草场,五万亲卫紧随其后,除马蹄声震荡外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声音。 当他们所有人都深入无人区后毫无头绪停下步伐,成千上万的野狼汇聚在人群周围逐渐冒头,悄无声息就将他们包围在领地中,很明显这不是单独几个狼群汇聚,这片广袤的草原早就在人类不知道的时候被无数野狼族群分割占领,一但外族入侵,他们也将为了生存共同抵御侵入。 明狰是什么时候在人群中消失的摩罗提都没有注意到,本能对狼群的恐惧侵占着每一个人的意识,他们自己都从来没有想过,能有这么多野狼汇聚在同一处。 如果没有那五万亲卫,哪怕宋莘莘再珍贵,他们也一定会放弃。 除了部落外,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对每一个草原上的战士来说都一样。 但亲卫不同,他们是令明帝和太子亲自培养的死士,在从大令出发前,就宣誓过永远将效忠镇国公主,那就是不论生死的效忠和守护。 在草原深处一个山洞中的狼坑外找到宋莘莘的时候,那两个绑他过来的幺蛾子已经被野狼的獠牙和利爪撕裂了腹腔和脖颈,甚至有些地方已经进了狼口,宋莘莘身上也有伤痕,却大多集中在四肢。 她对狼群来说是有一点点小危险的食物,远远比不上侵入的外来者,狼群在危机时放弃了食物,宋莘莘并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 到现在,宋莘莘也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在狼群的围剿中死亡,那两个幺蛾子根本没注意到什么时候闯进的狼群营地,一路上因为宋莘莘的挣扎和反抗,莫名其妙就进了这片无人区,然后毫无预兆的面对上狼群,就这样死亡。 反而一路上都十分脆弱无害的宋莘莘,这个来自大令皇室的娇贵的公主,不知道从哪儿抽出来一柄看似威胁性并不大的长剑,眼中还挂着盈盈怯怯的泪呢。 在那两个幺蛾子临死前,才从狼口中强势抽出正被撕咬的手腕,反手一剑刺进狼腹。 临死之前的最后一眼,他们看到这个女人被狼王撕咬许久的手臂甚至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只是破了皮肤而已,她甚至换了一副表情,从怯生生满是恐惧的伪装里终于愿意在将死的人面前暴露本性,毫不犹豫一掌拍开腹腔被贯穿嘶吼挣扎的狼王。 宋莘莘在他们彻底死亡之前,面朝他们,轻轻地笑了一下。 “谢谢。” 第六十一章 重伤 宋莘莘拒绝了明狰给她包扎伤口的动作,手臂和小腿上,黏连着衣袖绒裙,皮肉翻开,看起来异常凄惨,面色也白,但因为真气的保护,骨头硬是没有伤到一点,扶着明狰坐起身,整个人都是脱力状态。 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 宋莘莘的真气比任何人都磅礴,是曾经的此生君修炼数年实打实留下来的,半步真仙的浩瀚真气,甚至已经可以称呼为灵气,来到这里一年半还久,她将灵台处最初那条仅仅头发丝粗的封印裂口,每日深夜一点点冲撞撕裂,到如今,真气尽数归来,能用者却不过千百之一二,也仅限于充盈在体内自保,能任意操控的甚至不足明狰如今,杀几头狼,已经是她超长发挥。 也够用,起码到今日,一切布局皆齐全,她还好好活着。 并不太顾忌男女大防,眼看着宋莘莘也不适合继续折腾,明狰直接从她的袖口里取出亲卫军的传信烟,扯下引线放升,小心翼翼避开她手脚上的伤口抱着人翻身上马,厚实的皮毛斗篷把她整个人裹在明狰怀里,单薄纤细的肩背紧密贴在明狰温热的胸膛上,马儿也脚步放轻,尽量保持平稳。 明狰现在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让殿下好好看大夫,别再痛苦,别留下疤痕。 至于深陷千万狼群的摩罗提和厄伦,只要还活着不耽误后事就好,左右亲卫们看到信烟会自觉避退凶险。 另外一边,由于人数实在太多,狼群也不轻易再上前,只将他们逼向后方,拉开缺口留下退出领地的路径,嚎叫着等待一触即发的战争或者人类的逃离。 按照原本的计划,收到信烟后,亲卫会将宋莘莘已经获救的消息传给摩罗提,但现如今,亲卫五万中,上百个小将统领,无一人出言,只因为摩罗提在尚不知道公主是否安全之前,已经在后退了。 摩罗提并不能死在今天,或者死在狼群口中,宋莘莘要的是他英勇的死在北部自己的战斗里,不能和大令扯上任何一丁点关系。 同狼群焦灼着逐步退出它们的领地,摩罗提回过神之前,脸上没有任何一丁点的悲伤或者难过,他只是在气愤两个弟弟的愚蠢和鲁莽,在思考怎样给令明帝和这五万个亲卫交代。 死一个女人,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苦恼之处在于,死的这个女人的身份。 如今北沙关三城,已经修筑公主庙宇数十,对大令的边关百姓和草原最边缘常年也受战乱困扰的牧民来说,宋莘莘就是带来和平的神。 也幸好当初摩罗提为成功促使和亲,把这事儿传的沸沸扬扬,让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为百姓而和亲的公主。 摩罗提已经开始考虑该怎样上书才能叫令明帝接受这个消息,丝毫没有注意到亲卫们看他时危险的眼神,刚离开这片危险的地方,就看到了不远处自己的零散部下。 科兰沁部落外围就在不就前被几个部落新组成的联盟从四处攻打进犯,现在还安全的,就只剩下了科兰沁湖。 无法,从前一往无前能完全整合草原的大单于已经死了,再加上这段时间摩罗提的手忙脚乱和两个王子的内部分裂,科兰沁部落的战斗能力直接降至冰点,而唯一没有参与联盟的厄伦,是在担心大令皇帝会向他的女婿伸出援手。 但如果那位公主真的丧生在狼群营地,一切就都不可同日而语了,摩罗提将失去所有优势。 可惜—— 他们的身后另一个方向,青天白日,无端出现了两束火红的烟。 第一束代表明狰将军找到了殿下,第二束代表安全。 亲卫们突然的亢奋让摩罗提察觉到了什么,但碍于语言不通无法交流。 他也是刚才回过神来,似乎自己刚才的表现有些不太合适。 厄伦悲痛辞行后,摩罗提一路跟随亲卫回到属于他们的那片营地,最深处公帐旁边,一顶寻常的小营帐,门帘被掀开,热腾腾的白雾蒸腾,有军医进进出出。 虽然没人给摩罗提好脸色,但也并不阻拦他的脚步。 帐中,几个军医进进出出,血水一盆一盆往外泼,寒冬腊月,在地上凝出成片猩红的冰渣,宋莘莘正展展躺在床上,手臂双腿的布料被剪开,露出可怖的伤口。 摩罗提勉强能听懂军医在说什么,他常年作战骁勇,自然也看得出来宋莘莘这样的伤口代表了什么。 全都是獠牙和利爪造成的伤,骨头不可能还是完好的。 当天没有任何人允许摩罗提把宋莘莘带走,这么重的伤下,他也不敢随意,当夜,科兰沁部落残存的三万多战士就在摩罗提的愤怒下重整,彻底反杀了前来进犯的敌人,而部落暂时安全下来,摩罗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屠杀了部落里能跟那两个蠢货弟弟扯上关系的所有人。 天亮之前,几十个头颅整整齐齐摆在图腾旗帜下,摩罗提说,他们是科兰沁的罪人,部落里的人拆分了两人的所有财产死物。 其其格和兄弟俩的其中一个人有血缘关系,但是活到了天亮,只被暴怒的摩罗提踏断了半根肋骨。 谁能说他们之间没有感情呢,反正宋莘莘不信。 她正手脚都包扎着严严实实的绷带纱布挣扎,被明狰一只手轻而易举按着控制在榻上。 “殿下,适可而止。” 虽然只伤了皮肉,但那也是伤,这样的痛苦是战士都难以忍受的,宋莘莘却在麻痹药物作用下感知不到太明显的疼痛,一门心思想坐起来看一眼摩罗提拎过来摆在亲卫营外面的几十颗头。 明狰今天难得没有戴面具或者面遮,一双锐利的眼下明显的黑青浓重,下巴和侧脸上也生着隐约的青皮胡茬。 他刚守着宋莘莘退了烧闭上眼准备眯一会儿清醒一下,就来了这么一遭,难得露出明显烦躁的情绪,干燥的唇抿成一线,眉心拧出一个小小的“川”,撑床沿从坐着的地上站起身来,弯腰按住宋莘莘试图扭动挣扎的腰。 第六十二章 哄哄我吧 摩罗提被亲卫阻拦在外,并不知道宋莘莘是醒着的,无数头颅还连着染血浆的头发,就在他的马蹄下,长久地等待在亲卫营简陋的栅栏外。 无论宋莘莘能不能看到,这群亲卫必须要感受到他的态度,到时候宋莘莘自然会知道。 而帐中的宋莘莘,被表情非常难看的明狰掐腰按住,手臂和双腿敷了药动弹不了,根本无法挣扎,只眨巴一双眼,仰头怯怯看着他,似是茫然: “阿狰……你要做什么?” 她稍有些露出怯意,明狰就下意识退后,按在细软腰肢上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听宋莘莘委屈巴巴地抱怨:“你凶我?” “没有。” 反驳的倒是利索,但宋莘莘并不想听他没完没了的“没有”,因为动不了手,只能轻轻动了下腰身,稍微点头: “那你下来些,哄哄我。” 药物的劲儿在慢慢散去,宋莘莘手腿上伤口丝丝缕缕泛着刺疼,在明狰面前轻而易举就红一双眼,轻轻一眨,盈盈的泪就顺眼尾落下,坠入明狰的床榻里去:“疼……” 几乎是被明狰高大的身体笼罩在下方,这样处于下风动弹不得的情况,宋莘莘还是头一次经历,莫名就想看看明狰的乐子,抽抽搭搭着,却满身伤无处能叫明狰下手安抚。 长久的沉默,帐外还有亲卫有序巡视的脚步声,浓郁血腥味道顺着半开一条小缝通风的帘子钻进来,惹得宋莘莘皱了皱鼻尖。 突然而来的,异常珍视的一个非常短暂的亲吻,落在宋莘莘通红的鼻尖上,像被一只胆怯的鸟儿轻轻啄了一下。 宋莘莘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入眼是明狰忙碌许久后稍松的衣襟,脖颈和胸膛处皮肤相比较旁人略粗糙些,那粒喉结就在宋莘莘眼前一颤,逐渐泛起隐约的红。 又是持续很久是失语,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眼看明狰撑起的手臂突然紧绷想要离开,也不晓得是哪儿来的力气,宋莘莘突然抬起手抓住了他前襟,猝不及防扯得更开。 “疼……” 这一下动作,让宋莘莘额头都疼到冒汗,这回是真的疼,眼泪根本止不住,水盈盈的眼睛定定看着僵住不敢动作的明狰,看着他在短暂犹豫之后,重新低下头来。 细密的吻落在皱起的眉心和泛红的眉眼上,再向下蔓延到鼻尖唇角,小心翼翼吻开她因为疼痛而紧闭的唇缝,抵进咬紧的齿关,细细安抚。 宋莘莘默不作声,感受明狰透过亲吻渗进自己体内丝丝缕缕温和的凉,所过之处脉络舒畅,连疼痛都少了许多,却在明狰专注于渡让真气安抚的中途,猝不及防咬住他的舌尖。 尚带细微哭腔的语调,含糊着:“专心一点……不然就滚出去。” 明狰的吻是不含丝毫情欲的,又充盈着似乎要凝成实质的珍视和爱意,宋莘莘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在这个难得清晰的梦境里,他们安安静静相拥在自己曾经的洞府,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离开。 梦醒之后,宋莘莘偏过头就看到了正伏在床沿上睡了过去的明狰,透过不远处半开的小窗,外面是一片漆黑,隐约有火光闪烁,亲卫巡视。 听着外面的动静,摩罗提应该是早已经回去处理部落里的乱摊子了,守营的兵将小声说话。 从他们回来之后,明将军已经三天没有出过营帐了,送进去的饭总是原封不动,只有殿下的药顿顿不落。 他们叹口气,说:“殿下要是能嫁明将军就好了。” 宋莘莘下意识在笑,自己都没有察觉,继续看着睡梦中的明狰,见他似乎不太舒服拧着眉心,实在没有了能使用的真气,只好开始小幅度拧着腰往床沿挪自己,忍着疼用包扎严实的手轻轻碰上他搭在榻上的手指,说来也奇怪,只这样简单到甚至称不上触摸的一个接触,明狰的表情就重新缓了回来。 清醒过来没有多久,宋莘莘又睡着了,真气的透支造成了她长时间的虚弱,需要非常充足的睡眠来调整。 再一次醒过来,是被苦醒的。 苦到难以忍受才睁开一点点眼皮,发现自己被扶起靠在明狰怀里,嘴里刚被塞进一小汤匙苦涩的药,表情逐渐狰狞,直接就要吐出去,还没来得及动作,被熟悉的大手一把捏住了嘴皮子,苦都忘了,瞪大眼睛努力扭头去看明狰。 这家伙一直不撒手,宋莘莘无奈只能咽下汤药,挣扎甩开明狰那只手。 “你有病!” 被苦到嗓子都不舒服,宋莘莘甚至没有发出声音,明狰勉强看懂,并不理会,下一勺药紧跟着就趁机喂进她嘴里。 这次不等明狰来捏嘴皮子,宋莘莘直接发火,干脆利索咽进去,也不管手臂的疼了,一把拽他过来,剩下小半碗汤底渣的药端起来就怼明狰嘴上。 “喝!” 围在旁边的几个军医在短暂的愣神后,左看看又看看,就是不瞅一眼床榻,直到明狰顺着宋莘莘的动作喝进剩下的药,重新把她受着伤的手臂摆好裹紧棉被里,张嘴准备说话,突然想起来还有几个多余的人,一个眼神过去,几个老军医麻溜儿就用跑的出去了,还贴心给明狰放下了帘子。 宋莘莘想骂人,却骂不出声,嘴里苦涩到几乎发酸,张开嘴巴晾着舌尖,气着气着,就又成了哭包,在明狰怀里像条虫一样拧来拧去,一不小心扯疼了伤口,又掉着眼泪无声骂骂咧咧好半天。 明狰似乎是找到了安抚他的方法,也不说话,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反而惹她更气,只是每当宋莘莘一蛄蛹,就低头亲一口。 刚开始明狰还生疏,好几次没顾上按住宋莘莘让她更疼了好一阵儿,到后面已经能熟练一边按住她一边堵住那张没有半点儿声音却骂得贼凶的嘴巴了。 黏糊半天,宋莘莘被捏嘴皮子的气也消下去大半,让明狰脱了鞋子靠床头坐在榻上,自己被挪进去躺他身上,一张小嘴啦啦半天,都是在说后面针对摩罗提和另外几个有点能力的部落该怎么处理。 听不到她的声音,明狰只能稍侧过身,偏头去细细看她口型,从中提炼出重点,接收旨令,然后在合适的时机点头应声。 第六十三章 战场 从寒冬到草原嫩色渐铺,宋莘莘一直在亲卫营养病,完全杜绝了所有和摩罗提见面的可能性,一二月的时候,摩罗提自己部落里的事儿还没弄清楚,隔三差五来走一趟,虽然见不到人,但总是送来些牛羊肉和动物皮毛,到正式进入三月,他整顿好了部落,就该去处理外面其他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了,更没有时间来刷存在感。 于是,在摩罗提临走前最后一次带着一捧刚发芽的格桑花来亲卫营的时候,宋莘莘裹得严实坐在一架木头轮椅上,明狰在身后推,木轮咯啦啦响着出了营帐。 她并没有回应摩罗提兴奋的招呼声,只坐在轮椅上静静看他,很久不见,摩罗提脑袋上又长出了一层青茬,这回他身后还跟着许多人,都是科兰沁部落里最勇猛的战士,带了零零碎碎的东西。 看宋莘莘并不想说话,摩罗提也没有烦她,能看到一眼已经代表她气消了许多,是个好的开始,等下次他再回来,小小受一点伤,宋莘莘的伤到时候也该彻底好了,一定会心疼自己的。 大令人的计谋,苦肉计。 看着摩罗提脸上憨厚的笑在转身后瞬间消失,宋莘莘一点都不意外,她从来没有打算驯服过这头草原上野心勃勃的雄鹰。 而且最后一面了,给他留下一点好的念头也没什么。 摩罗提的队伍刚刚离开视线,宋莘莘就一把掀开身上厚实的羊皮毯子站了起来,送来的东西有草原上罕见果蔬食物,珍珠宝石,甚至一些小孩子喜欢玩的草编蝴蝶蚂蚱都零零碎碎装了一箱,还有些宋莘莘一直很喜欢但来草原之后再没穿过的衣裙,都是她从大令带来的。 蹲在地上挑挑拣拣,宋莘莘翻出来一个喜欢的东西就转手交给身边的明狰,嘟嘟囔囔: “算他会讨好,……动手干脆些。” 今晚几个小部落会集结战士攻打摩罗提疾行中的队伍,消息来自隐藏身份的亲卫,时到今日,那些人都还以为一直给他们传递消息的是科兰沁部落被抛弃的受了伤的老战士的儿子。 蹲了好一会儿,起身又猛,宋莘莘眼前一黑,似乎见到了满天师叔,软趴趴倒明狰怀里被接住,但明狰原本拿着的东西就这样散了一地,空出来的一只手上只剩下了条浅色裙子,伸着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等宋莘莘这一阵儿缓过来,也不敢再蹲下了,最近让养的太娇弱,稍微一丁点儿不舒服都难以忍受,就只站在一边看着明狰一个个把东西捡起来,捡一个掉一个,还不许旁人帮忙,明摆着故意为难他,笑得像只干了坏事的小狐狸,嘚嘚瑟瑟在那儿摇尾巴。 自从不用继续敷衍摩罗提,宋莘莘的心情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干脆给春分放了长假,成天指使忙碌之余的明狰做些下人的活,到现在,明狰已经在强权压迫下熟练掌握了更衣描眉梳发点脂画钿的精巧技能。 有好几次,士兵快正午来帐中跟明狰汇报情况,站在最门口都能看见他们寡言冷面的明将军,就坐在个矮墩墩的小凳子上,耐着性子给公主眉心描着花儿,一边描花一边头也不回:“说。” 双标的不止一星半点,大大方方儿的,也不说好歹装一下呢。 要不是今天时间不多了,宋莘莘怎么说也要继续折腾一番,但眼看已点好兵的两队亲卫已经跨马待发,自知不是磨蹭的时候,回营帐中换下身上琐碎的草原上女人们的衣裙。 时隔大半年,从早秋到第二年春,宋莘莘终于再一次穿上了她以前最喜欢的裙子,嫩青色,裙摆绣芙蓉叶,浅色的蜀绣小靴,白狐毛斗篷。 临出门,明狰好说歹说让宋莘莘在斗篷里又加了一层薄甲,几乎是强行给她穿上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两小队精兵共三十人,紧随明狰和宋莘莘的马后,向北,迎着早春已经寒凉的风,奔赴他们亲自准备了几个月的战场……在距狼群营地不足十里远的浅坳里。 远看底下已经打了起来,厄伦凭借自己相比其他人都更聪明的脑子和亲卫传递的消息,成功联盟了另外十三个部落,独剩下两个全都是老弱病残的没有理会,共集合青壮年战士九万有余,而如今的科兰沁部落,经过前段时间的内乱,死伤无数,掏空家底也仅仅不足七万人,已经远远超出了厄伦的预料。 所以科兰沁部落哪怕死了老单于,哪怕内乱,却还没有任何人敢独自与他们争斗,实实在在的草原十七部之首,老单于鼎盛时,部落内光是青壮年战士就从未下过十五万或更甚。 草原上的战场不同于他们跟大令边军起冲突的模样,人人赤膊裙甲,环刀大斧,手臂上分别系着黑红的绳结用来区分敌我,十几万人尽数纵马横刀,血溅得高,打得凶,人也死的快。 摩罗提为鹰首,在阵营之端,冲锋陷阵。 宋莘莘在高坡之上远看,同明狰说笑,怪不得他被叫什么第一勇士呢,战场上看摩罗提,的确与往日大不相同。 宋莘莘五感远超常人,能看清摩罗提脸上的血和汗,还有胸膛上新添的伤正往外喷血,而他却只扯了两块破布潦草一擦,继续同厄伦对砍,毫无美感,是两头彻头彻尾的野兽在厮杀。 厄伦断尾求生,口中咬着马缰砍断自己被摩罗提的环刀弯口勾住的手臂,也将刀刃毫不犹豫贯进他的胸膛。 宋莘莘眼看他们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这样下去无非两败俱伤,西边残阳已经开始透红落下山岗,无奈叹了口气,解开斗篷的绳结仍其划落。 她其实并不太想亲手解决摩罗提,不论这半年多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怎么着也算是个饭搭子关系,不到万不得已,真的没这个必要。 在战场左翼上方,宋莘莘带着她的三十一个亲卫,纵向策马闯入战场,硬生生劈开一道双方之间的裂口,将战场外缘分裂开来。 汹涌黄沙中谁也看不清对面的是谁,面对模糊不清还看不到绳结颜色的,一律按敌方处理,却在反应过来后根本就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了。 第六十四章 逆风,晚归,天明 一共三十二个人,生生把战场撕成两半,宋莘莘一柄长剑身量单薄,却能轻而易举解决冲上来的每一个敌人,嫩青的裙摆只沾染了零星血迹,明狰在她身后都险些要追不上人,一面清理蜂拥的不知道是谁家的战士,一边还加快了速度赶上去,把大多数拔刀试图阻拦宋莘莘后路的人尽数都解决 由宋莘莘劈开明狰补上的缺口在身后三十人的持续撕裂下愈发明显,深陷苦战的厄伦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唯独始终一打仗就上头的摩罗提,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满心满眼都是对面满身鲜血的厄伦和自己的环刀。 利刃从后方穿透心脏和肋骨的瞬间,摩罗提才感觉到浑身热血逐渐流失,死亡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他甚至在最后一刻都没有停下动作,在厄伦也没有反应过来的间隙,将刀锋落在他头顶,一鼓作气狠狠劈下,才捂着胸口血窟,僵硬转头,然后掉落下马。 马儿似乎也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焦躁不已胡乱踏动马蹄不住嘶鸣,摩罗提倒下前看到了宋莘莘,他娇弱无害的妻子,正跨马松缰,单薄的长剑挽剑花,轻而易举贯穿划开每一个勇猛的战士的脖颈,而她身后紧随的,正是自己恐惧了多年的那张鬼面,明狰。 似乎每当这张面具出现,迎接自己的总会是失败。 摩罗提和宋莘莘之间仅一人之隔,宋莘莘来不及抵挡周围无数大刀大斧和摩罗提用濒死前最后的力气掷来的环刀,索性后仰腰身避开头顶上齐刷刷一片刀锋,收腿一蹬马颈,轻飘飘把自己送进身后的明狰怀里,那柄看起来没有丝毫威慑力的轻剑脱手飞出,却出乎所有人预料,径直穿透最近处一个人的脖颈,继而后转,紧跟着去收下一条人命。 明狰的长刀毫不受阻劈开一个又一个人的胸膛或者脖颈,比切瓜砍菜更轻易,毫不费力,左手还抽空接住了撞进怀里有些偏离方向的宋莘莘捞回来。 摩罗提和厄伦几乎同时的死亡突兀极了,直到周围的人都反应过来,甚至不需要宋莘莘再做什么,两方战士从战场中心开始打得更猛,好像有什么杀父之仇一样,宋莘莘完成了任务,和明狰共乘一骑,向另一个方向重新撕一道缺口,在黄沙弥漫中悄无声息离开,甚至没几个人看到他们的脸。 等到彻底脱离战场,他们三十二个人竟无一人重伤,最严重的一个是手臂被砍开道尺长的伤痕,汩汩冒血,只用衣袍底撕的布条草草绑起来,被自己的小队长劈头盖脸骂了一路。 离开漫天看不清人的黄沙和血雾,宋莘莘靠在明狰怀中再回头,远远地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混战,所有人都红了眼拼命,敌我不分。 “阿狰,送加急战报回京。” 明狰应声,同时夹马腹加快了速度,最后一个亲卫将怀中一路严密护着的药包撒进风里,随漫天沙尘一同飘向战场。 他们出现在战场中的事情不能被任何人知道,大令的军人和宋莘莘,一定要在草原甚至周边小城和其他小国眼中,保持着绝对的中立和无害,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死人是安静的。 至于原本一个药包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他们要亲身犯险深入战场,还不是因为摩罗提。 前半年摩罗提和宋莘莘几乎日日生活在一起,宋莘莘偶然发现,这人竟然对所有药物有浑然天成的抵御能力,寻常药物在他身上几乎没有作用,这件事只有已故的大单于和摩罗提自己知道,宋莘莘还是因为他有回受了伤,发现怎样敷药都起不了作用后才猜到一些。 这是他登上草原第一勇士的一大助力,同样也是最要命不能为人所知的绝对的秘密,甚至连摩罗提的亲生母亲都不了解。 他们三十多人,逆着风,迎着深夜明亮的月亮,悄无声息回到了亲卫营,天际深蓝星子密布,一丁点儿阴云都不见。 果然不出意料,第二天宋莘莘是被营地外喧闹吵醒的,原本也没睡多久,睁眼的时候整张脸都是臭的,从已经醒过来的明狰怀里爬起,只在柔软雪白的里衣外披了一件毛绒绒的羊皮斗篷。 营外,是科兰沁那几张熟悉的面孔,被摩罗提留在部落中守最后防线的,他们整整齐齐解胸绳敞衣襟,卸耳坠,穿白衣,面绘黑色图腾。 宋莘莘是大单于的妻子,是要跟他们回去的,在她答应下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明狰突然从另外一个方向出现,早已穿戴好衣袍银甲,只说了一句: “属下和殿下一起。” 宋莘莘点头,其余人不敢置喙,只上下打量明狰身上没有不合时宜的颜色和饰物,才调转马头带着他们两人往科兰沁湖的方向走。 刚正午而已,他们已经带回了摩罗提的尸体,比他刚死的时候更可怖,全身上下都满是马蹄脚印和伤口,烂肉和碎骨难以复原,只能被盖上一层皮毯,端端正正摆在科兰沁湖边的图腾下。 宋莘莘从头到尾都垂首一言不发,外人看来她似乎是在难过,实际不过在人群之后压低声音和明狰说话。 “带他回来的人,尽快解决,决不能过今晚。” 明狰颔首,垂在身侧的手握着长刀轻轻一转,似乎是不经意间的动作,远处隐藏在亲卫军中的暗卫就收到旨令,四散开寻找目标。 失去了新上任不足几月的大单于,和第二强势部落的首领厄伦,还有十多个部落所有战士首领都在一夜之间死亡,如今的草原上,残兵剩马寥寥无几,再无人敢挑起争端,因为弱势而没有被加入进这次战斗的两个外围部落首领得到消息后纷纷在感叹自己命好,这不是躺着就成了独大草原的魁首么。 可惜,他们还没高兴几天,就从科兰沁出来陆陆续续的青年小战士,就是当初被摩罗提留下来的那些人,他们依旧带丧,却并无太多狼狈,依旧如从前一般意气风发,不过眼睛里沉淀了更深的平静,他们向每一个部落为数不多的残党传达了最新的消息。 科兰沁部落,由大单于的妻子,宓华殿下继任首领,部落所有战士和公主的五万亲卫为大单于送行,将在四月最初,重新整合草原十七部残党。 第六十五章 草原十七部 宓华公主为亡夫重整十七部,这消息在草原上还没有传出个什么花儿,北沙关以东南,大令界内,民众早已沸腾,就连商路上终日受风沙苦难的商贩们,逢人都是: “这茶具怎么卖?”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们宓华公主重整匈奴了?” “漆柜二百两出不出。” “没错,我们公主在草原当大单于了。” “是今年的新茶吗?” “对,我们公主今年一统草原。” 这段时间苦不堪言的商路他国商贩被大令人逼的甚至不敢开口,其他小国还好说,少数本就是草原上的商人更苦恼,大令这群平时看起来文质彬彬弱不经风的商人们,他爷爷的竟然大白天在他们门口唱哭郎,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如果不是白事曲子就更好了。 不出三日,整个商路绵延上百里,所有人都知道了大令的宓华公主如今在草原风生水起称王称霸,在那些大令人口中,只怕下一刻草原就要归为大令范畴,这一切都要从他们英明神武的令明帝和镇国公主说起。 实际呢,实际上宋莘莘至今都没有出过门,大事都做完了,理所应当在春日的科兰沁湖边开始了新一轮摆烂,从晚睡到早,从早躺到晚,躺累了就坐在湖边吹吹风看看景,对外只说心伤未愈,怀念亡夫,其实不过是又犯起了懒。 周边部落来商议整合大事,明狰出面,戴着他标志性的黑鬼面,身后跟着科兰沁几个为数不多的年轻小将和亲卫小首领们,宋莘莘就坐在原本属于大单于的虎皮椅子上,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听这群人叽哩哇啦说草原上从来没有女人做大单于,是对他们战士的侮辱。 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是阿戈尔部落除了厄伦之外的另一个首领,厄伦死了以后他豪横得狠,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包括来自大令看起来十分娇弱的宋莘莘。 他这话一出,有许多人跟着附和,几个人骂到兴头上甚至干了一碗酒,没有人打断他们,他们就自以为宋莘莘这些人不敢把他们如何,胆子也越来越大,到后来,话里话外甚至都充满了对宋莘莘和大令的贬低。 也是到了这时候,宋莘莘才终于抬眼,环视过一圈,分明还是那张漂亮又无害的脸,但凡对视,却莫名让所有人后脊一紧,下意识闭了嘴。 但是来不及了,隐在暗处的手下在收到宋莘莘冷然一抬颔的示意后,影子似的从阴暗处一掠而出,六颗头颅就这样毫无预兆和身体分了家,留下一个碗口大的疤向天飙血,波及了周围的每一个人,除去宋莘莘。 突兀的斩首让剩下的所有活人都不知所措愣在了位置上。 终于安静下来,宋莘莘才重新挂上温和的笑意开了口,语气也轻轻柔柔的:“各位首领,大令有句老话,叫——祸从口出。” 自此往后,再无人敢置喙。 四月初,草原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宋莘莘亲自跟随送葬队伍,把摩罗提的尸首一路送上了一处山崖之巅,那里有雄鹰盘旋,野兽独行,摩罗提的尸身被推进崖上的洞窟之中,覆身的皮子被扯下盖在宋莘莘身上,代表她的追随和传承。 天葬,会有猛禽野兽分食尸身,让这个在位不足几月的大单于的身体滋养孕育他们的草原,将他的名号和世迹生生相传。 也就是在同一天,草原剩余十一个还勉强有首领管辖的部落首领,纷纷下马向宋莘莘俯首称臣。 草原上的一大隐患暂时消失,但同样的,也代表了宋莘莘很难再离开这片一眼看不到头的草原,她要为这片地方剩下的每一个人负责,一力承担起他们的将来。 根本不需要试探,宋莘莘就知道这些尚有野心但不敢显露的人并不会愿意就这样向大令称臣,所以她根本就没开口,只不过在送回给令明帝的书信里添了两句话。 “三年之期尚且余二载,父皇母后静待佳音。” 五万亲卫没有一个是吃闲饭的,他们被宋莘莘分散送到了每一个部落甚至游牧散区里维持安定秩序,同时也做威慑,让这些人把捣乱搞事的心思熄在最初。 花了半月时间每日早起晚睡,处理过一应乱七八糟的事后,宋莘莘终于得了空闲,和明狰两人挂着一模一样黑青的眼圈,结结实实睡了一天一夜。 科兰沁湖边现在每天有亲卫严守着,宋莘莘索性把大多数部落里的战士编入亲卫队伍里跟着派遣了出去,并没有人敢在明面上有意见,都老老实实听从吩咐去了,营地里现如今除了一些妇女老少,就是宋莘莘和她的属下在长久的生活。 事情发展的这样顺利其实有点出乎她的预料,这本是她提前预估过需要两年左右完成的事儿,到现在也只用了一年而已,接下来零碎的一些收尾工作和对草原上这些人的安抚和劝降,就是要持续很久的一场温水煮青蛙了,急躁不得。 更出乎意料的是,宋莘莘偶然在有一天醒过来后,听亲卫汇报说有位小公子随使臣同来,唤了人入帐中,自个儿还懒洋洋靠在明狰身上呢,抬眼就看到了一身红衣的褚京璋持节杖踏风而来,弯腰迈过低矮的营帐门帘,他身后跟个高瘦少年,眉眼隐约熟悉,细看,竟是燕唐。 那个被前朝残党困了十年的孩子,身上留着前朝燕氏的血。 同行而来的还有风情万种的相南和惹人怜爱的祁如,站在人群最后,用同样爱慕又怯懦的眼神不时瞥来一眼,无端暧昧,直接就让宋莘莘从明狰怀里一直腰身坐端正了。 “臣,褚京璋,任大令宣抚使,参见镇国公主。” 其余随行而来的使臣纷纷同褚京璋一道跪在帐下,一路走来上千里有余,虽有马车马匹代步,也磋磨人,一群壮年大老爷们儿让风沙侵袭的老脸干燥皱巴,虽然没人说出口过,但都感念宋莘莘愿为大令远嫁的恩德,这个礼,行得实实在在。 第六十六章 使臣 褚京璋此来,名义上是慰问公主远行,带来了京城数不尽的金银,也跟着宋莘莘骑马在周遭许多地方都去看了看,这回宋莘莘没有带上明狰,只有她和褚京璋,一黑一白两匹马溜溜达达穿过一片又一片草场。 这里地广人稀,有时候要走很久才能遇到一户人家,看起来路都走不稳当的年纪,那些小孩儿就能骑在马背上问宋莘莘讨糖糕了,有几个还会用磕磕绊绊的大令话说谢谢殿下,每每宋莘莘朝他们一笑,那些孩子就红一张脸远远跑走,翻身跳下马背跌跌撞撞躲进父母身后,朴实的牧民会给宋莘莘递上一碗茶,嘱咐她当心风沙。 “来北部之前,陛下说您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原本臣是不太信的。” “为什么?”接过牧民的茶,宋莘莘笑嘻嘻像个准备出门去玩的小姑娘一样,仰头一口饮尽,再把碗递回去,往前走了两步,还不忘回头跟那两个牧民挥手,笑着看褚京璋专注看着自己的眼。 毡房顶挂着的长彩绸在风中飘扬,褚京璋伸手,恰好红的粗布被风卷着抚过他指间,这片草原在安静的时候,的确很美。 他只说:“是臣眼拙,如今却知晓了,殿下本就是自由的鹰。” 从前他只觉得,宋莘莘是皇宫中难得真实的人,再想来,或许她的真实来自她的自由,本就不会被一方深宫困住,又怎会循规蹈矩,小心翼翼呢。 听他这样形容,宋莘莘也只是挑眉,甩鞭猛然驾马像前方另一处遥远的炊烟奔赴,清亮的声音似乎要被风吹散去: “我不是鹰,褚京璋,你才是——” 如果说明狰是面冷的狼王,褚京璋就是身披金银玉石伪装成锦雀的鹰,宋莘莘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时候撕下伪装,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宋莘莘回头冲褚京璋喊:“我要做天上的云,远处的山,做风里的一缕烟!” 要做苍生万物都看得见的云,做滋养生长万物的山,还是做随时能消失永远自由的一缕烟,是宋莘莘当初破元婴悟道时困顿她许久的结。 有足够的能力,就势必失去绝对的自由,她犹豫过很久,久到师傅不满她闭关时间太长,为了替小师妹换灵根,几次试图强行将她唤醒,是师叔用那酒葫芦替她守住的洞府。 师叔身上的酒香并不醇厚,民间常见的浊酒而已,辣嗓子,烧心肺,但宋莘偏偏爱极了那滋味。 宋莘莘想,如若将来被困顿一方荒芜,若能时刻得这一口浊酒,也算自由,但若是无能,将来的这口酒还能不能喝上都两说。 所以宋莘莘破局,悟道苍生,得名此生君,而不是那一道逍遥。 后来她几次庆幸自己有了足够维持自由的能力,能诛邪佞镇海平,所以她得到了很多人送来的酒,众生敬畏她,无人敢限制她,哪怕是当初轻而易举就能断她往后修炼道路的师傅。 “褚京璋,还请你回去替我转告父皇。”宋莘莘一声长哨,她的鹰振翅冲落,仰首长唳,稳稳停在她手臂的护甲上:“你告诉父皇,我要最好看的公主府,和最漂亮的裙子。” “时间快到了,催催他,快一点!” 褚京璋跟上后牵着缰绳抱拳应声,两人一直漫步无目游荡到深夜才迟迟归营,同行而来的其他使臣一下午都在潜移默化改变科兰沁湖边几户牧民和战士们的想法,起码现在,他们看着来自大令的陌生人们,眼中满满都是向往和善意。 对此,宋莘莘并不太在意,只招呼一声就熄了火光回到帐中,看到明狰着单薄里衣正靠坐床榻,手中把玩着宋莘莘之前不小心摔坏的一方砚台。 见宋莘莘回来,明狰招手:“来看。” 他们长久生活在同一处,部落中人都不是傻子,但是这两人如今是科兰沁部落堪称守护神的存在,何况……从前的大单于摩罗提已经死了。 现在明狰在和宋莘莘独处时,已经不是从前那样只有一个表情的模样了,这会儿他坐在烛火一侧,凌厉的眉和眼明显柔和下来,待宋莘莘走近,自然而然将她牵进怀中。 这砚台是宋莘莘从前在皇宫中时最喜欢的,上面不是花草鸟兽或者亭台楼阁,简简单单的墨盘一侧,窝着一只探头探脑的小乌龟,通体漆黑,眼珠是对儿晶莹的红宝石。 不留神摔下桌四分五裂的砚台此时完好无损,只有从底下对着光,才能隐约看见些不明显的裂纹。 抱着怀里巴掌大的小巧砚台,在手中沉甸甸的,和明狰送给她的那一对漆黑的小王八很像,诧异过后,宋莘莘眼中就是零零碎碎的喜悦弥漫,转过身来笑盈盈亲了明狰一口。 “好棒哦,阿狰!” 他们帐外的帘子是半掀的,为了透气很少合上,站在门外,褚京璋恰好能看到宋莘莘异常顺从靠近明狰怀里,听到两人笑盈盈的谈话声。 他们似乎浑然天成的契合,褚京璋甚至觉得自己站在门外都打扰了他们,只短暂愣了片刻,就低着头转身,加快脚步离开。 而帐中的明狰,同样短暂看了一眼半敞的门外,宋莘莘直接放下怀里紧紧抱着的砚台,伸手就把明狰的脸扭过来,唧再亲一口,故作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看什么呢!” “看殿下的桃花。” 他含笑随口应声,却没想到宋莘莘一本正经掐指,过了会儿才义正言辞道:“褚京璋和我的交集不在姻缘线上。” 曾经的修行属于道家法门,简单一些掐算宋莘莘是会的,不包准,但是大差不差,她又伸手在明狰手上腰间胡乱摸索好一会儿,嘟嘟囔囔半天,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小哥,你我姻缘天定,红线比麻绳还要粗,你就从了本宫?” 这话明狰不是第一回听到,曾经还在京城,她忽悠相南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明狰并不点破,只握住了她在自己身上到处捣乱的一双小手,按在心口,动作放得十分的轻,珍而重之吻上宋莘莘在烛火映衬下明亮的眼。 “好。” 第六十七章 你永远是自由的 燕唐的到来,给宋莘莘试图潜移默化改善牧民和匈奴一些权贵首领想法的行动提供了许多便捷,任大令的使臣们如何说破嘴皮子,也不如燕唐一个活生生的前朝皇室血脉站在这里。 他这一年时间长高了不少,因为正在这个快速长个子的阶段,显得过于瘦弱了些,不过他和宋莘莘的亲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是作假,起码这个孩子并不会因为血脉问题被任何一个大令人排斥,反而宋莘莘一张漂亮温柔的脸总是在面对他的时候凶巴巴的,强行让厨子给他做上许多肉食,也不管孩子是不是已经吃饱了。 宋莘莘说他太瘦了,容易挨欺负。 燕唐在经历过前十年几乎被囚禁洗脑的日子后,非常珍惜现在自由的时光,尤其在草原上,总追在宋莘莘屁股后面央着她教自己骑马,宋莘莘懒,不想理会他,这孩子就去缠着在北部人人畏惧的鬼面将军,一点儿也不怕挨揍,明狰被磨得没办法,又不善言辞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才能让他放过自己,后来索性从部落里抓了个三岁出头的小孩儿,把燕唐扔在了人家的马背上。 小孩哥也不敢摔了燕唐,只能凑合教他怎样才能坐稳怎样让马儿安静,两个语言不通年龄也相差很大的孩子就这样在一块熟悉了起来,每天比划着手语试图交流,却总是牛头不对马嘴,生活在大草原上从小马背上长大的小孩哥竟然在两天之后真的让燕唐学会了骑马,起码坐稳不摔下来了。 于是,燕唐更兴奋了,每天一大早收拾好自己穿上小孩哥送给他的草原上的衣裳,就骑着宋莘莘从无数烈马中给他千挑万选出来的干巴小马,出发去十几里路之外的草场中央找他的小伙伴。 燕唐的存在,等于是给草原上每一个对大令心存疑虑的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一个整天嘻嘻哈哈招猫逗狗的孩子,不可能是在压抑之下长大的。 这个想法更是在从使臣那知道了燕唐的前十年是怎样度过的之后,更明确了。 大令不会为难任何一个并没有主动犯错的外族人,哪怕是余孽或者残党。 半个月后,褚京璋和使臣们启程回京,宋莘莘带亲卫将他们送出了几十里,直到安全度过狼族营地才道别转身,而逐渐喜欢上了这里的燕唐和专程给宋莘莘送来的祁如和相南,奉帝命留在宋莘莘身边伺候。 有时候宋莘莘真的很怀疑自己这个爹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一封姗姗来迟的令明帝的亲笔信,让宋莘莘更确定了她爹有问题。 不论是他在信中特意说了好几次,宋莘莘是大令尊贵的公主,身边有几个知冷热的贴心人再合理不过,还是他几次在写下明狰名字后可疑的墨点。 宋莘莘是和明狰一起窝在榻上看的信,明狰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似乎信中说的那个蓝颜祸水并不是自己,也从始至终对祁如和相南的存在没有任何不满。 后来有一个多月,宋莘莘有意无意总是带着那两人,下意识观察明狰的反应。 明狰似乎没有任何独占欲,每次宋莘莘凑近相南,原本跟着的明狰就会自觉退开,等宋莘莘回头再去看他的时候,他还是一惯的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就安安静静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随时等她回头。 宋莘莘不喜欢任何猜忌,挑了个时间直接把明狰从正在练兵的亲卫营里叫了出来,遣散了身后一直跟着的几个暗卫,溜达半天最后还是选择了科兰沁湖边那个她总做坐高看日落的石头。 她坐在高处晃着腿,明狰就站在她身边,时不时在宋莘莘晃悠到后仰的时候还会贴心扶一下。 “阿狰,你在想什么?” 宋莘莘只看着远方湖面上飞过的叫不出名字的鸟,过了好一会才听到明狰的声音:“殿下,你想回京吗?” “想啊。”宋莘莘想也不想,直说:“总要回去的,草原再大,也不能住一辈子。” “好。” 明狰有些猜到了宋莘莘是想得到什么答案,但他只是说:“殿下,你永远是自由的。” 扭头去看明狰,他并没有遮住脸,眼中是金红交晖的科兰沁湖边的日落,很罕见的,有些笑意在脸上,十分清晰,一点也不似从前那样隐藏在深处,他干脆也席地坐在青色草地上,就在宋莘莘脚下,继续说: “从前是陛下给了我活下来的机会,我说会永远效忠陛下。” “但京城和皇宫都是鸟笼,我和陛下都是笼子里的鸟,我们来过草原,身后也总是拴着绳子,我们都离不开笼子。” “但是殿下,你是自由的,你和我们不一样。” 明狰并不傻,虽然他没那个考科举的脑子,但智力正常,感知更是在无数次生死之间逐渐敏锐到极致,他能感觉到宋莘莘从来都是不受控的,京城和皇宫,对他来说是牢笼,但宋莘莘和他不同。 天下没有任何牢笼能够困得住自由的云。 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宋莘莘没想到明狰会想这些,她只是觉得,那里有她的朋友,有父亲母亲,还有个并不算亲密但对自己关爱有加的哥哥,生活在那里,锦衣玉食也没有什么不好。 宋莘莘又问:“祁如和相南呢?他们好像都很怕你。” 这回明狰直接笑出声了,虽然是轻飘飘的,但他的确在笑:“殿下,很多人都怕我。” 他从来不觉得,除了宋莘莘之外,还有人会亲近自己这样毫无意思的人,他从记事起就不停在练功,后来学成,从暗卫营最底层往上爬,一路上铺着的都是对手的血,别人的恐惧对明狰来说是自然而然的,哪怕将来有一天,令明帝说因为他的冷漠而畏惧他的存在,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会继续忠诚地,解决掉自己,解决掉陛下最后的烦恼。 但时至今日,他突然有些舍不得了。 “殿下,我从来不敢奢望你是属于我的。” 第六十八章 那朵白云到来的时候 “殿下,我从来不敢奢望你是属于我的。” 远处祁如和相南正找了过来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宋莘莘扭头看着明狰,余光中出现了他的身影,很明显,明狰也察觉到了,他试图起身,宋莘莘却突然拽了他的衣襟,弯腰将人拉近了些,低头,吻上明狰。 “阿狰,那你是属于我的吗?” 宋莘莘坐着的石头有些高,明狰要仰头才能让她不那样费力,祁如和相南停下脚步,不知道看了多久,等宋莘莘再看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不见了。 明狰这才想起刚才宋莘莘问了什么,同样没有任何犹豫:“是的,殿下。” 他们从午后坐到落日彻底结束,到湖水中倒映的天变得深蓝,弯刀似的月亮悬在湖面中央,有鱼儿在星罗密布间游弋,宋莘莘披着明狰的外袍,安安静静坐在石头上,到天色将明,明狰坐麻了腿想动一动。 “以前师叔告诉我,道侣的意思就是,哪怕他换一张脸,你也能一眼认出他来,然后毫不犹豫的把性命和后背交给他。” 从石头上下来,宋莘莘腿也麻,踉跄了一下,却拒绝了明狰伸出来搀扶的手,跺了跺脚自己缓过来,笑盈盈看着坐在地上的他:“如果有一天,我把后背毫不犹豫的交给你了,阿狰,你要记得,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就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 天亮只用了很短暂的一会儿,短到明狰还没有反应过来宋莘莘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恍惚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动作僵硬回过头。 宋莘莘已经换了条新的裙子,水红缎面的,裙摆是大红掺金的格桑花,金铃在她动作间碰撞轻响,戴着一个初生的格桑花编成的花环。 “阿狰,好看吗?” 她在日出时巧笑嫣兮,脚下是柔软的草,头顶是柔软的云,似乎要和这片草原融为一体,那一瞬间明狰心跳快到慌乱,感觉自己要再触摸不到她,下意识伸手,抓住了她的裙子。 “好看!” 看起来还没有傻,宋莘莘满意了,和昨日一样,蹦蹦跳跳去旁边的小营帐叫醒贪睡的燕唐,再去几个小孩儿聚集的地方给他们分些大令的厨子做的糕点,然后去旁边空旷的草场和一群孩子一起赛马,等炊烟飘起,肉香肆意,再随便挑一户牧民人家,讨一口饭吃,笑嘻嘻说京城有家酒楼,里面的厨子很会做北部菜,就是肉总是柴了些。 明狰也一如既往,跟在她身后,不言不语,唯独在相南再次凑过来的时候,并没有退后了,就守在宋莘莘身边。 这么长时间以来,是他头一回听到宋莘莘和相南在说些什么。 “阿南,帮我做个纸鸢,你手巧,春分画的太丑了。” “好,殿下喜欢什么图样的?” “要一朵云。” “好。” 短短一个时辰过后,相南就恭恭敬敬送来了宋莘莘想要的风筝,洁白的云,勾着浅浅的边。 宋莘莘不乐意跑,就把纸鸢交给明狰。 “阿狰,放给我看。” 放纸鸢明狰没试过,但简单的道理还是懂的,不一会儿,那朵云就高高飞上了天空,被明狰牵着线,和满天云朵融在一起,很难分辨出来。 “你能找到我的云吗?” 明狰不言,只轻轻扯动了一下长线,有一朵小小的云就晃一晃,似乎在跟谁打招呼。 当日夜晚,草原上下起第一场夏日的雨,阴云厚重压下来,黑乎乎一片,雷鸣翻滚,宋莘莘抱着棉被翻了个身,滚进身边的明狰怀里去,被一只大手轻轻捂住耳朵。 再大的雨也会停,接连两天的大雨让整个草原变得泥泞,根本出不了门,宋莘莘只好坐在榻上,等着明狰在帐中小炉上烤好肉,馋的到处去嗅,催促他快一点。 大雨终于结束,科兰沁湖上悬着一条明媚的彩虹,宋莘莘穿上小羊皮靴站在门口,深深嗅一口雨后潮湿的青草香,突然被明狰从身后环抱进温热的胸膛里,耳尖被轻轻咬了一口,气哼哼扭头去给他一拳。 阴云总会过去的,在那朵白云到来的时候。 大雨刚过,宋莘莘忙碌于奔波在每一个传来消息受灾的草场,她并不做什么,只是去看看情况,再分派属下过去帮助规整牧民狼狈的牛羊圈和草场,驱逐大雨后饥肠辘辘的野狼。 两天过去,整个草原焕然一新,处处都已近开始透出浓郁的夏日清爽的味道。 明狰开始喜欢在宋莘莘身上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记号,或者是指尖隐约的牙印,也可能是在后腰处淡青色的指印,不过,似乎总是他自己身上的印记很多。 但是明狰丝毫不会介意,就像那接连的阴云总会结束,宋莘莘总会到来。 这场大雨过后,接受过亲卫帮助的牧民和部落们愈发崇敬大令和宋莘莘,有些人甚至主动找了过来,询问宋莘莘打算什么时候回大令,能不能把自己带上,他们也想看一眼宋莘莘口中那个繁华如仙境般的京城。 七月,宋莘莘收拾了些简单的衣裳和食物,带上草原的牛羊和野兽皮毛,留四万五千亲卫,仅仅带着五千人,和一些草原上已经逐渐被磨平野心的首领回京。 这一路宋莘莘没有再折腾过,带着精兵和草原上一看就凶猛的十几个首领,顺顺当当走到京城城门口,却已然是三更,城门紧闭。 几个没来过京城的首领纷纷提议在城外短暂休整,等天亮进京,也彰显一下自己等人的礼数,但宋莘莘只笑,随手招了个亲卫来,递给他一块令牌。 片刻之后,城门从内大开,隔着高耸城墙,无人想到门后是这样的世界。 深更半夜,灯火通明,禁卫穿金甲执长枪列队,军队后是密密麻麻欢呼雀跃的百姓,每一个都衣衫干净柔软,无一人破败狼狈。 而人群最前方,是金红圣驾,仪仗浩荡,令明帝亲自下马车,迎上同样下了马车蹦蹦跳跳跑过来的宋莘莘。 “一年多了,还是这样不知礼数。” 谁都能听出来他这不是训斥,宋莘莘也只笑盈盈环住令明帝手臂。 “父皇,我回来了。” 第六十九章 回京 长宁苑还是从前的模样,宋莘莘却只觉得哪里都变了,那两颗草在她走之前被移栽进了花园,就为了它们,令明帝这一年长供着长宁苑的地龙没断过,侍弄花草的师傅每日天不亮就过来守着那两颗草,夜半才回去,不过这一年多下来,两颗草已经茂盛到可以被称做树了,宽大叶片铺满了整个花池,专门养花的师傅最近这一年,干巴老脸上皱纹都肉眼可见少了许多。 在发现这个状况之后,令明帝有事没事就过来长宁苑坐坐,太明显的变化不多,但的确能感觉自己每天不再像曾经那样疲倦,甚至也是宋莘莘回来后才听说,后宫中多了好几个有孕的妃子,皇后娘娘流水似的给到处送赏赐补品,把那一个个金贵肚子养的圆圆滚滚。 说来也巧,宋莘莘刚回来第二天大早,就听人通传,宁嫔要生了。 这种事儿宋莘莘还从来没见过,好奇心实在旺盛,一骨碌从正赖觉的床榻上爬起来,简单洗漱过就赶了过去。 宋莘莘是第二个来的,被宫女引进外间,就看皇后已经捏着佛珠在里头了,潦草行了个礼,坐皇后身边安抚她的情绪。 皇后入主后宫二十多年,原本令明帝就不太爱往后宫跑,出生的孩子不多,这几年更是除了累死累活操劳政务,有点闲工夫大多都在皇后宫里歇着,导致皇后娘娘有很长一段时间听说令明帝批完折子了,就立刻出门到处找妃子们聊天,实在不想费劲巴拉伺候天子,他咳嗽一声都要担心是自己宫中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伤了皇帝身子。 皇后又是后宫之主,哪年没有孩子出生都要被太后念叨许久,这么多年了,她终于在这件事上被一向威严的太后亲昵拉着手夸赞了许久,美得很,对那些尚未出生的孩子,比当年自己孕育太子时都尽心尽力,生怕谁有点什么意外孩子没了。 也是多亏了太子出生嫡长,又被令明帝早早看中,否则任皇后娘娘多大的心,都是免不了要担忧自己儿子的将来的。 现在多好,有子如太子靠谱不用操心,女儿宋莘莘乖巧也懂事,后宫里其他几个孩子都年幼养在一起,先生也教的很好,一个个敬重兄长爱护弟妹,将出生的几个孩子更小了,而且生母位份都不高,也是要皇后亲自养着的,出不了大岔子。 整整三个时辰,宁嫔在内间的哭喊声逐渐无力,日到正中才终于完事儿,别说皇后,宋莘莘都不由得跟着紧张出一脑门汗,听着太医说宁嫔和小皇子都无事,才终于放下心来。 别说,乳母抱着孩子出来宋莘莘特意看了眼,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蛋根本看不出来好赖,但一整个屋里的太医宫女都说孩子随令明帝模样,有太子小时候的影儿,将来长开了也必定一表人才。 反正宋莘莘是一点没发现,茫然跟着附和了两声,见皇后急着去跟令明帝报喜,自己也没去凑热闹,给宁嫔留下带来的一些补品和小孩子玩意儿,就出了。 果不其然,明狰正在殿外,刚回京他又戴上了那个黑面遮,也是个将军重职在身的人了,照样穿着当初暗卫的黑袍抱长刀,听到宋莘莘的脚步声才抬眼。 “阿狰,我困了。” 明狰了然,一抬手,身后早早备好的轿撵便出现在宋莘莘面前。 这年宋莘莘回来没有赶上天子万寿,一路奔波辛劳,回京后在长宁苑美美睡了几天才缓过神,第一件事就是往东宫跑,去看自己还不满周岁的小侄子,本朝第一个金贵的小皇孙。 雪团子似的孩子让养的娇贵,但见人不怕生,抓着宋莘莘送的小金锁咯咯地笑,秦舒兰在一边儿逗着她叫姑姑,小家伙跟小鸭子似的嘎嘎乐,的确已经能看出眉眼同太子有几分相似了。 “嫂嫂,我不敢抱……” 孩子还太软太小了,秦舒兰想叫宋莘莘抱抱孩子,孩子还没怎样的,宋莘莘就先吓得猛退开一步,瞪大了眼满是敬畏,最后还是明狰接过手动作僵硬把小皇孙抱在怀里,宋莘莘才小心翼翼凑上前,让小孩抓着自己的手指玩了一阵儿。 太子又在令明帝身边帮着处理政务呢,到日落才慢悠悠回来,换了衣裳紧赶慢赶趁孩子还没有睡着来逗了一会儿,动作熟练不输秦舒兰,哄着叫爹,然而孩子还小,只会笑着“哒哒”吐口水,玩得太久,不一阵就在太子怀里睡着了。 难得宋莘莘回来,秦舒兰唤来乳母照顾睡着的小皇孙,换身衣裳也不管太子是不是操劳一整天,拉着几个人就出了东宫。 还是他们一惯爱去的酒楼,掌柜的看到太子和秦舒兰这个太子妃一点儿不怵,早熟悉了,反而是在看到宋莘莘后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位主子,瞬间更殷切了,满桌平日大厨根本不愿意做的菜色一个个往上端,最后还跟宋莘莘行了个大礼才退下。 宋知庭轻笑给秦舒兰布菜,边解释:“掌柜家里有长辈在北沙关,年纪大了接不过来,这一年总到处打听匈奴如何。” 在得知宋莘莘即将和亲匈奴那段时间,他甚至关了半个月酒楼,后来北部的情况每每好转,令明帝都昭告百姓,让所有人都势必要记住镇国公主大义。 再到北部重整透露出依附大令永久休战的意思之后,宋莘莘在京城的名头可谓是比太子亲临还管用。 现如今,从草原上来的那些个首领,一个个长得像是每日要生吃几个活人似的,但对商贩百姓从来都是尽量礼貌,生怕因为自己的冲动让令明帝看不上眼,从而不愿意给如今的他们庇护,这一路上还特意都学了几句大令的官话。 但是他们在京城呆了几天,慢慢发现这边的百姓对自己等人并不像前些年一般排斥,反而每回吃饭都多送壶酒,掌柜总会特意说,因为他们是宓华公主带回来的客人。 这半个月来,令明帝从来没有限制他们任何活动,还专门派人带着这些人四处看一看逛一逛,宋莘莘也没有在他们面前出现一回,反而从前宋莘莘身边那个漂亮到像个姑娘的下人来了好几次,给他们送了许多银钱。 第七十章 旧人相见 回京一个月,到了十月末,宋莘莘才头一回应了丞相千金的帖子盛装出席。 这一个月来,因为公主府还未修缮好,从前那处京城的宅子名义上也还是盐运宋家小公子的,不好久住,宋莘莘只能待在皇宫,没事了陪令明帝下着棋一起等太子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结束后几个人一块去皇后那蹭饭,偶尔也跟后宫一些能聊得来的后妃在御花园坐坐说说话,但大多数时候,她还是更想待在自己的长宁苑大门不出。 公主鸾轿将停在丞相府门外远些的地方,前面的所有马车几乎是在瞬间避让开,由着宋莘莘的马车直接走到大门口,春分先下马车记下了每一个避让的马车来自谁家,颔首道谢后,才掀帘引宋莘莘下骄。 一年多不曾见过,许多人宋莘莘已经不记得了,春分一路引荐才叫她没有在称呼上出错,但在旁人看来,曾经娇弱稚嫩的宓华公主一年不见已然亭亭玉立,尊贵的浑然天成,偏又生一双明亮剔透的眼,温柔如春水,在北部一年半载,丁点儿不见狼狈。 丞相府嫡长女曹盈盈,端庄大气,气度不输任何人,今日生辰,特意穿着一身水红裙衫,迎上宋莘莘亲昵极了。 不怪她趋炎附势,实在宋莘莘看起来就像谁家乖乖巧巧的小妹妹似的,除了少数人,谁看到她都很难生出厌恶,但今天宋莘莘还真遇见了一个。 曹盈盈是个很得体的小姑娘,同宋莘莘同年,差不了几月,不一阵就熟悉起来,前半场生辰席上,每个人都是世家小姐贵族公子,都经过从小严格的教养,没人出丑或者搞事情,和和美美。 时到宴席过半,曹盈盈的未婚夫婿,她从小的青梅竹马褚城安到场送上生辰礼,宋莘莘正埋头干饭,敏锐察觉到周围一瞬间的安静,茫然从花胶鸡上抬起头,就看到了一张异常熟悉的脸。 其其格?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其其格就是曾经那个草原上的小野马,非摩罗提不嫁那个,给宋莘莘找过无数的麻烦,虽然都是小问题很容易解决,宋莘莘也懒得跟她计较。 摩罗提身死后的第三天她就从科兰沁部落里消失了,那段时间其其格的母亲每日以泪洗面,都还是宋莘莘安慰过来的。 跟着她的暗卫给宋莘莘说过她带着银钱骑马去了大令方向,宋莘莘没当回事儿,只说她死了。 谁能想到,在大令,宋莘莘自己的快乐老家,竟然再一次见到了她。 此时的其其格早没有了当初在草原上时的骄纵嚣张,穿上大令的翠色衣裙低着头跟在曹盈盈那个一表人才的未婚夫婿身侧。 这个瓜不吃到嘴里宋莘莘真的会难受,看曹盈盈隐含厌恶的目光也知道她们不是第一次见,偏头悄悄问:“你认识她?” “认识谈不上。”曹盈盈也是整个丞相府从小娇贵捧着养大的,跟宋莘莘熟悉起来后也不总端着了,索性敛了眉眼,直说:“今年万寿你尚没回京,褚城安不知道在哪儿捡回来的孤女,不会说话,成天委屈巴巴像谁欺了负她似的,还带上万寿宴了,叫我爹爹发了好大的火。” 孤女?不会说话?委屈? 宋莘莘掩唇笑出声来,再迎上曹盈盈莫名疑问的目光,看底下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偷偷摸摸拍了一下曹盈盈放在桌上握拳的手,往她掌心里放了个东西。 “嘘,你把这个丢她脚底下,有惊喜哦!” 曹盈盈虽然不解,但实在不喜欢底下那个女孩,果然听宋莘莘的话,端庄起身,也不看满脸不喜不满意自己喜爱的小姑娘被所有人都排斥的褚城安,直接把手里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小玩意撇到其其格脚边,骨碌碌滚到她裙摆上。 又是短暂的沉默,却没有人想到,第一个发出声音的,竟然是那个一向委屈巴巴还不会说话的小哑女,众人只见她下意识用视线追着脚下的东西,短暂的沉默,然后突然惊呼一声,咕噜哇啦说了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话。 其他人听不懂,宋莘莘却明明白白知道她在质问什么,但始终保持着高坐首位优雅温柔的模样,直到其其格的视线环绕一圈,终于看到了自己。 “很久不见,其其格。” 刚开始短暂的茫然过后,有不少人反应了过来,其其格说的是匈奴人的语言,再加上宓华公主熟稔的回应,这下震惊的人更多了。 有几个公子哥闲来无事学过北部话的,竭力分辨许久,猜出了一个大概,到处小声传播,光明正大分享新瓜,京城里无所事事的世家公子小姐就是这么无聊又和谐。 其其格脚下的,是一节鹰爪的骨头,雕刻科兰沁部落的图腾在表面,最上方有打磨过后印的红泥和些许裂痕,她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她父亲的护身符。 科兰沁的战士都会用鹰爪骨找巫师做成护身符随身带着,死去的人的护身符会由子女或者妻子保管,而其其格分明记得,自己离开曹原之前,父亲还好好活着,那次大战父亲明明没有参与。 当下她再顾不上装作柔弱模样了,直接质问宋莘莘把她的父亲怎么样了,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父亲一向宽厚,是在宋莘莘接连安慰了失去女儿难过许久的自己和妻子半个多月之后,亲手把护身符交给的宋莘莘。 在草原上,尚能作战的战士转交附身符,都是宣誓效忠的最高的仪式。 “你猜,如果你的父亲知道你并没有死,会怎么样?” 其其格只知道,自己的父亲一向是严厉的,光是听宋莘莘说,她都打了个寒颤。 “怎么,不去追摩罗提了?你不是最喜欢他了吗?” 其其格明确能感受到周围每一个人看着自己的时候严重的质疑和顾忌,连追在自己屁股后面黏糊了这几个月的褚城安都满是疑惑,张了张嘴,瞬间眼泪就掉下来了,呜呜咽咽开始抽泣。 在场没有一个人是傻子,这样的绿茶技巧在京城早就已经落后了,其其格却不知道。 而在场也有几个公子哥,明明知道这是一颗不太对味儿的绿茶,但看着一张明艳的脸委屈落泪,还是起了怜悯之心。 但还是那句话,没有人是傻子,一个匈奴女人和宓华公主,应该站在哪一队并不难选择,除了褚城安,他好像真的是蠢货。 “桑妹?怎么哭了?” 第七十一章 布防图 褚城安是知道其其格其实是来自草原的也并不是哑女的,甚至当着自己未婚妻子的面也一派神色自然揽住其其格似乎很瘦弱的肩安慰她。 宋莘莘在吃瓜之余,抽空伸手戳了一下曹盈盈腰窝:“你要换个对象不要?” 曹盈盈:? 虽然但是……大多数时候还真挺想的,她从小就认识褚城安这个比自己大四岁的小哥哥,尚年少时,他也会在自己受欺负的时候挺身而出,会花心思给自己买零嘴和一些不太值钱的小礼物,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似乎他们之间的感情就慢慢发生了一些变化。 曹盈盈不再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小哥哥,成天追他屁股后面像个小狗一样,褚城安也不会常常惦记着她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受委屈,很多事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就像春天花会开,秋日会落叶一样。 但是那么多年的婚事绑着他们太多年了,曹盈盈不知道自己退了这桩婚事是好是坏,但今天看到这样的褚城安,他贴心的爱护着另一个女孩,就和年幼时待自己的时候一样,甚至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换!” 哪怕他们这样的家族中子嗣们的婚事并不需要太多感情维系,起码曹盈盈觉得,自己配得上一个敬重自己的夫君,她未成婚前是京城所有女子都羡慕的千金贵女,婚后也定要做值得旁人尊重的夫人,而不是整天陷在后院妻妾琐事里的刻薄女人。 有她这句话,宋莘莘笑一声,当下抬手,暗卫从隐秘处掠出,一左一右扣上褚城安和其其格的肩。 “其其格,本宫驸马的死尚有蹊跷,你却在驸马身亡的三天后就消失不见,如今……还需要你和这位褚公子,一起走一趟了。” 褚京璋根本没想到其其格并不是她自己口中寻常的牧民女儿,甚至跟上任大单于的死有关,被暗卫按住直接愣了,试图想要解释,但暗卫都是何许人也,自然不会给他们多说话的机会,捂着嘴直接带走。 至于去了哪里,随便,左右这俩人并不是真的犯人,随便找个地儿关两天,到时候看宋莘莘心情再决定怎样处理。 永乐候次子和害死草原大单于的女人扯上了关系这件事在京城根本藏不住消息,何况宋莘莘压根也没想藏,不出三天,甚至连茶楼说书人都开始讲他们的故事,得到消息的丞相府第一时间就派人上了永乐候府,却什么都问不出来,只能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延后,等着看他们儿子能不能全须全尾从牢中出来。 现在为止,所有人都以为褚城安和其其格被关在大牢里,但宋莘莘看着正被关在自己京城宅子的柴房中的两人,有点无奈。 褚城安只是蠢了些,罪不至死,迟早是要找个理由放出去的,用什么理由才好呢? 另外还有其其格,暗卫早已经查出了她从草原不远万里上京的原因,说来都令宋莘莘发笑,这个蠢货竟然想在京城,在令明帝眼皮子底下,状告宋莘莘。 听说当初她用写的非常奇怪的大令文字洋洋洒洒写了满满几张纸宋莘莘的罪责,其中之首居然是和亲北部嫁给摩罗提,衙门的人看到这封状词,细细分辨了几个时辰,才勉强看懂她写了些什么玩意儿,直接说了,状告皇亲,先挨二十杖,然后其其格直接溜走,再没出现过。 其其格的精神状态真的很让宋莘莘担心,有点犹豫要不要把她交给她爹去管,不过不出意外的话,她爹怕是也管不住。 后来还是明狰解了宋莘莘的难题,其其格的父亲名叫塔拉,是摩罗提曾经最信任的大将,如今也是宋莘莘的贴心羊皮袄子,直接过来了,却只通传宋莘莘,并没有让被关在柴房的其其格看到自己的存在。 “殿下,我没有这样的女儿。” 宋莘莘定定看他许久,确认了他的眼中除了难以控制的心疼和不忍之外,并没有任何不满,才叹口气点头:“你放心,如果摩罗提的死亡和她没有关系,我一定不会伤害她。” 但是有没有关系,还不是宋莘莘说了算。 其其格的死期在腊月,而无辜被利用的褚城安早已经被放了回去,丞相亲自上门退婚,给足了他面子,但谁不知道丞相早就看这个样样不如他异母兄长褚京璋的蠢货不顺眼了,这会儿也不过顺势而为,偏偏永乐候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生了个废物儿子本身就已经够生气了,这废物非但不知长进,成天招猫逗狗到处祸害,还搅黄了好不容易定下的亲事。 其其格行刑那天,褚城安颓废又无力,只能在自己府上的亭子里裹着皮毛大氅喝了几口酒,差点儿没被永乐候打断狗腿,最后是疼昏过去被下人送回的房间。 不过在其其格身上,暗卫还真查到了些不为人知的事。 她自从入京后就随着大令女子一般穿衣,随身挂着一个并不起眼的荷包,里面却不是香料或银钱,半张破破烂烂的羊皮纸,内侧写着宋莘莘都看不懂的文字,找来通事翻成官话,赫然是北沙关和京城布防情况的细则。 这绝对不是其其格一个蠢货能自己弄来的东西。 宋莘莘毫不犹豫把东西和其其格交给了令明帝,找了个死囚代替她被斩首,而真正的其其格,正在皇宫最深处的秘庭中被审问。 这就不是宋莘莘想管的事儿了,她回京就是为了更舒服的摆烂,人送过去后就再没问过,反而是令明帝总要把她叫过去下棋,一边听太子批折子时问出来的各种问题,再听令明帝在一旁查漏补缺。 就是挺无奈的,有点烦,于是宋莘莘说:“年后我带阿狰回草原。” 令明帝手上的棋子直接砸她脑门上。 “你还真想当土匪头子去?” 接住砸过来的棋子,宋莘莘满不在乎往棋篓子里一丢,并不在意令明帝将匈奴人比作土匪,寻思了许久下一个棋子落在哪里,成功又吃了几个令明帝的白子,才慢悠悠冒出来一句。 “我们阿狰可是将军呢,怎么能总待在皇宫里干些暗卫的活儿。” 第七十二章 被骂了 宋莘莘要走当然不光是因为明狰,虽然他也是很大一个原因,但如果留在京城对她自己是有利的,那宋莘莘并不会因为一个男人放弃自己的优势,可是很显然,京城虽然养人,但并不是最适合的。 这一年过去,令明帝也重新从年轻人里挑选出了一批合适的文官武将,他们是需要锻炼的,宋知廷不能离开京城太久,并不能彻底兼顾这一批崭新的武将的培养,而目前朝中靠谱的武将们,思来想去,还是明狰最合适。 他虽然是暗卫出身,但骨子里留着的始终是武将家族的血脉,他幼时开蒙,令明帝就特意给安排了不少兵法计谋课程,原本就是打算当武将培养的,谁知道这孩子越长大越闷,真把他一个人放出去带兵令明帝反而不放心他这古怪性格。 现在有鬼灵精怪又果断利落的宋莘莘在一旁帮衬,明狰的优势也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出来,细想来,年少时曾以鬼面之名大胜匈奴第一勇士,年过二十有三再上战场,光摆在那儿都能做一大威慑。 这事儿说清楚之后,令明帝再没有提起过不想让宋莘莘离开的话,但总时不时阴阳怪气冒出一句明狰,尤其是在宋莘莘面前,连带着让太子和皇后都察觉到了些不对劲儿。 皇后甚至拐弯抹角问了好几回令明帝是不是舍不得明狰这样的得力干将,直接把令明帝问麻了,表面端着正经严肃的模样,背地里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只能强撑着说一句:“没事!” 当天半夜,令明帝已经睡下了,正在梦里捶爆明狰的狗头,谁知一拳捶上去以后,那张脸突然变成了一块没有五官的石头,远处哭得梨花带雨跑过来的宋莘莘一把抱住那石头怪物,抽抽搭搭:“父皇,可我就是爱他,我要和他去草原上流浪!” 令明帝被自己的一口老血堵住喘不上气,气的心绞痛,猛一挣扎,自己把自己气醒来,同时也惊醒了安睡的皇后。 一盏茶后,听令明帝絮絮叨叨半天的皇后才恍然知道了这位天子最近几天到底在憋什么气,困倦直接褪得一干二净。 “陛下是说,宓华她……喜欢明将军?” 宋莘莘对明狰的依赖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但至于爱意……总之皇后是真的没有发现,两人到五更天才重新躺回去闭上眼,短暂的安静了一小会儿,皇后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直挺挺一下子坐起来:“不是,他有病?” “我好好一个乖乖小闺女,还没宠几日,就叫这家伙骗走了?” “他有病!” 令明帝也很想跟皇后一起骂人,但很可惜,尚德礼已经在门外提醒他该起身收拾收拾去给大令的朝臣百姓们当牛做马去了。 半夜的噩梦加上半夜的吐槽,导致令明帝这一整天都黑着一张脸,看到朝会中站在中前位置居然还挺一表人才的明狰,更是一肚子气,东拉西扯骂了明狰一整个早朝,吓得其他官员两腿肚子打颤。 年长一些的还好,这么多年多少遇见过几次令明帝发疯,都知道他虽然发疯但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更不会在政事上出差错。 可那些新提上来的就不一样了,几个年纪轻轻还尚未曾被岁月打磨过的清澈又愚蠢的壮年,呼吸都不敢,憋得俊脸青紫,畏惧又该死的好奇,满眼怜悯时不时瞥一下明狰,见他居然还不改神色无所畏惧的模样,更是敬畏。 明狰从前暗卫的身份无人知晓,令明帝调他上将军之位的时候,直说了他的身世,又被令明帝亲自培养多年,所以至今也无人敢置喙或者嫉妒他的,何况,这可是当初年仅十来岁就单骑斩摩罗提的狠人,得罪他?那不是纯纯有病吗。 几个善良的小伙子还帮明狰安抚令明帝,生怕他这个大令目前的独苗苗靠谱武将在今日血溅朝堂,那以后的边关不是更无人可用了? 令明帝才不担心明狰的情绪,那家伙就是个冥顽不灵的石头,根本没有情绪,看看这被骂了一上午,还是那副事不关己双耳空空的模样,真的气人。 在令明帝眼中这个没有情绪顽固不化的石头,下朝后依旧那副淡淡神色,动作礼貌但生疏向每一个离开大殿后安慰自己的同僚颔首道谢,有些不适应,下意识抬手扶上面遮,掩饰尴尬,然后就在人群之外,看到了官道最外面一抹明艳的红。 宋莘莘昨天晚上打了好几个喷嚏,一直在猜测是谁这么执着骂了自己一宿,大早上早早醒来也睡不着了,索性来等着明狰,想出宫散散心。 浩浩荡荡一群官员,和刚走出大殿在最后方无人注意的令明帝,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明狰这个肃郎冷漠的将军,身形极快避开每一个继续想要上前搭话的人,几乎是用瞬移的,眨眼功夫就穿过人群到了宓华殿下身边。 刚才在朝堂上让骂了一整场都依旧淡漠的明将军,就这么水灵灵的在宋莘莘面前摘下了他据说从不离身的面遮,低头让小姑娘在脑袋上揉了半天,乖得跟只驯好的大狗一样。 “哇哦——” 不知道是谁没控制住发出了奇怪的声音,紧跟着,此起彼伏的压抑的惊呼络绎不绝,自以为隐晦吃到了瓜知道了令明帝为什么那样反常的一群人,在背后说着小话,丝毫没有察觉到正在他们身后的天子陛下已经脸黑如锅炭。 明狰其实只是最近习惯了跟宋莘莘说两句她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不过是简单一句话而已。 “被骂了。” 宋莘莘迷茫,这朝堂上,还有谁敢骂明狰的? 不过她总觉得明狰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有点儿茫然的委屈,下意识就伸手揉了一把明狰,谁知道这家伙更适应,直接低下头,任由宋莘莘那双柔软的手在束好的头发上潦草扒拉。 后知后觉,宋莘莘才发现不远处密密麻麻的人,还有人群最后面被挤在角落的一抹黑金。 哦豁,玩儿脱了。 第七十二章 被骂了 宋莘莘要走当然不光是因为明狰,虽然他也是很大一个原因,但如果留在京城对她自己是有利的,那宋莘莘并不会因为一个男人放弃自己的优势,可是很显然,京城虽然养人,但并不是最适合的。 这一年过去,令明帝也重新从年轻人里挑选出了一批合适的文官武将,他们是需要锻炼的,宋知廷不能离开京城太久,并不能彻底兼顾这一批崭新的武将的培养,而目前朝中靠谱的武将们,思来想去,还是明狰最合适。 他虽然是暗卫出身,但骨子里留着的始终是武将家族的血脉,他幼时开蒙,令明帝就特意给安排了不少兵法计谋课程,原本就是打算当武将培养的,谁知道这孩子越长大越闷,真把他一个人放出去带兵令明帝反而不放心他这古怪性格。 现在有鬼灵精怪又果断利落的宋莘莘在一旁帮衬,明狰的优势也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出来,细想来,年少时曾以鬼面之名大胜匈奴第一勇士,年过二十有三再上战场,光摆在那儿都能做一大威慑。 这事儿说清楚之后,令明帝再没有提起过不想让宋莘莘离开的话,但总时不时阴阳怪气冒出一句明狰,尤其是在宋莘莘面前,连带着让太子和皇后都察觉到了些不对劲儿。 皇后甚至拐弯抹角问了好几回令明帝是不是舍不得明狰这样的得力干将,直接把令明帝问麻了,表面端着正经严肃的模样,背地里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只能强撑着说一句:“没事!” 当天半夜,令明帝已经睡下了,正在梦里捶爆明狰的狗头,谁知一拳捶上去以后,那张脸突然变成了一块没有五官的石头,远处哭得梨花带雨跑过来的宋莘莘一把抱住那石头怪物,抽抽搭搭:“父皇,可我就是爱他,我要和他去草原上流浪!” 令明帝被自己的一口老血堵住喘不上气,气的心绞痛,猛一挣扎,自己把自己气醒来,同时也惊醒了安睡的皇后。 一盏茶后,听令明帝絮絮叨叨半天的皇后才恍然知道了这位天子最近几天到底在憋什么气,困倦直接褪得一干二净。 “陛下是说,宓华她……喜欢明将军?” 宋莘莘对明狰的依赖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但至于爱意……总之皇后是真的没有发现,两人到五更天才重新躺回去闭上眼,短暂的安静了一小会儿,皇后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直挺挺一下子坐起来:“不是,他有病?” “我好好一个乖乖小闺女,还没宠几日,就叫这家伙骗走了?” “他有病!” 令明帝也很想跟皇后一起骂人,但很可惜,尚德礼已经在门外提醒他该起身收拾收拾去给大令的朝臣百姓们当牛做马去了。 半夜的噩梦加上半夜的吐槽,导致令明帝这一整天都黑着一张脸,看到朝会中站在中前位置居然还挺一表人才的明狰,更是一肚子气,东拉西扯骂了明狰一整个早朝,吓得其他官员两腿肚子打颤。 年长一些的还好,这么多年多少遇见过几次令明帝发疯,都知道他虽然发疯但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更不会在政事上出差错。 可那些新提上来的就不一样了,几个年纪轻轻还尚未曾被岁月打磨过的清澈又愚蠢的壮年,呼吸都不敢,憋得俊脸青紫,畏惧又该死的好奇,满眼怜悯时不时瞥一下明狰,见他居然还不改神色无所畏惧的模样,更是敬畏。 明狰从前暗卫的身份无人知晓,令明帝调他上将军之位的时候,直说了他的身世,又被令明帝亲自培养多年,所以至今也无人敢置喙或者嫉妒他的,何况,这可是当初年仅十来岁就单骑斩摩罗提的狠人,得罪他?那不是纯纯有病吗。 几个善良的小伙子还帮明狰安抚令明帝,生怕他这个大令目前的独苗苗靠谱武将在今日血溅朝堂,那以后的边关不是更无人可用了? 令明帝才不担心明狰的情绪,那家伙就是个冥顽不灵的石头,根本没有情绪,看看这被骂了一上午,还是那副事不关己双耳空空的模样,真的气人。 在令明帝眼中这个没有情绪顽固不化的石头,下朝后依旧那副淡淡神色,动作礼貌但生疏向每一个离开大殿后安慰自己的同僚颔首道谢,有些不适应,下意识抬手扶上面遮,掩饰尴尬,然后就在人群之外,看到了官道最外面一抹明艳的红。 宋莘莘昨天晚上打了好几个喷嚏,一直在猜测是谁这么执着骂了自己一宿,大早上早早醒来也睡不着了,索性来等着明狰,想出宫散散心。 浩浩荡荡一群官员,和刚走出大殿在最后方无人注意的令明帝,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明狰这个肃郎冷漠的将军,身形极快避开每一个继续想要上前搭话的人,几乎是用瞬移的,眨眼功夫就穿过人群到了宓华殿下身边。 刚才在朝堂上让骂了一整场都依旧淡漠的明将军,就这么水灵灵的在宋莘莘面前摘下了他据说从不离身的面遮,低头让小姑娘在脑袋上揉了半天,乖得跟只驯好的大狗一样。 “哇哦——” 不知道是谁没控制住发出了奇怪的声音,紧跟着,此起彼伏的压抑的惊呼络绎不绝,自以为隐晦吃到了瓜知道了令明帝为什么那样反常的一群人,在背后说着小话,丝毫没有察觉到正在他们身后的天子陛下已经脸黑如锅炭。 明狰其实只是最近习惯了跟宋莘莘说两句她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不过是简单一句话而已。 “被骂了。” 宋莘莘迷茫,这朝堂上,还有谁敢骂明狰的? 不过她总觉得明狰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有点儿茫然的委屈,下意识就伸手揉了一把明狰,谁知道这家伙更适应,直接低下头,任由宋莘莘那双柔软的手在束好的头发上潦草扒拉。 后知后觉,宋莘莘才发现不远处密密麻麻的人,还有人群最后面被挤在角落的一抹黑金。 哦豁,玩儿脱了。 第七十三章 属下知错 当天必然是没有成功出宫的,令明帝都没有出面,让尚德礼一个头发花白了的老头带着一队禁卫,把翻着白眼的宋莘莘和重新戴上面遮的明狰直接“请”到了皇后宫中。 令明帝和皇后黑着如出一辙的脸端坐在首位,宋知廷在下首,来吃瓜还不忘带来了一摞折子。 宋莘莘撅个嘴,跪坐在殿中冷冰冰的石板上,虽然隔着层蒲团,但还是感觉心凉凉的。 明狰就更没有地位了,抱着他除了上朝之外从不离身的长刀,站在最角落的柱子边上,像个雕塑一动不动,只视线始终落在宋莘莘柔柔弱弱的背影上,面遮已经在刚进来的时候被令明帝强制要求取了下来,这会儿紧抿着唇,依旧看不太清他的情绪,但那股担忧谁都看得出来。 令明帝还没有张嘴,皇后就坐在那儿叹着气,一声接一声:“宓华啊……哎,你让母后说你什么好?” 宋莘莘也跟着叹气:“母后,那明知道阿狰长得好看,父皇还把他送来照顾我,哪里能怪我们呢?” 她哼哼唧唧跪的也歪歪扭扭,蛄蛹着撒娇:“我就是喜欢漂亮的,父皇又不是不知道……” 眼看令明帝的脸越来越黑,宋莘莘理智的慢慢放低了声音,偷偷瞥一眼手里捏着核桃随时要砸过来的令明帝,已经准备好了随时躲闪,果不其然,纸皮核桃正正被砸下来,瞄准的却不是宋莘莘。 明狰下意识接住“暗器”后才反应过来,难得也惶恐起来,又有些尴尬,本就不善言辞的嘴闭得更紧,看了一眼正对自己疯狂打眼色的宋莘莘,木着脸原地跪下:“陛下赎罪。” “呵。”令明帝正在气头上,一拍桌吓得皇后都是一抖:“你何罪之有?都是朕的错!” 明狰不会说话,令明帝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满室寂静,宋莘莘悄悄招了手,明狰就一点点挪到了她身边,重新跪下来,完全是下意识,把手里核桃捏开递给宋莘莘。 宋莘莘:? 那好,到手的核桃不吃白不吃。 她知道令明帝并不是才刚刚知道这事儿生气,他早就猜到了,不过今天正正好直面闺女和自己养大的暗卫的地下恋情,还被全部朝臣都看到,借机撒气而已,自以为隐晦低着头把核桃仁塞进嘴里,一抬眼对上令明帝想杀人的视线,硬是没敢嚼,左看右看就是不瞅亲爹,毕竟,哪怕此生君,也是怕亲爹的。 “父皇,父亲……爹爹,我错了嘛……” 娇娇软软的小女儿委屈巴巴着撒娇讨饶,令明帝也是会心软的,险些没忍住,只能重新把矛头对准胆大包天的明狰: “明狰,明将军!你好得很,就看着宓华认错都敢一言不发?” 他这完全就是没事找事了,连皇后都能察觉到,明狰却天生不太能理解旁人话中或情绪中隐晦的含义,只一个头磕下去,起身后,犹豫片刻,伸手解了自己的衣襟,从里面掏出一个金制的令牌。 “属下知错,但凭陛下处置。” 暗卫的令牌明狰早在宋莘莘启程和亲北部之前上交了,换了一块明字将军令,但此时奉上的,却并不是那一个。 这是明狰最初被令明帝带在身边后,为了他出入皇宫方便赐予的令牌,不带实权,只有一个作用,所到之处,如天子亲临,普天之下也只这一块,真要说尊贵,甚至还在太子亲令之上。 他不太会说话,更不愿宋莘莘如此长跪,只想着如此这般,陛下若当真处置了自己,大概就不会再生气了,宋莘莘照样能是昨日那般懒散又娇贵的小公主。 这一手耿直操作直接把令明帝弄麻木了,虽然早知道这人是个木头,但也没想到他能这般退让,可以说是把一条命还给了令明帝。 宋莘莘才不管别人尴不尴尬,反正令明帝又不会真的拆散了他们一南一北流放出去,一把抢回那块金令揣自己怀里,动作干脆利落,不顾明狰的茫然:“爹,左右我都大婚过了也再嫁不出去,您总要留个人陪陪您孤身一人的女儿?” 这回皇后也被卡住,宋莘莘这话是真的直白,旁人不知他们却都是清楚的,宋莘莘年仅十五便和亲北部,如今算丧夫寡身,任身份再贵重也很难重新嫁人,令明帝原本还在考虑给她召个身份普通性子温良能陪着她的驸马,可终究……挺难选的。 宋知廷却不管几人的想法,笑着开了口,纯属吃瓜看戏搞事情,放下终于处理完的最后一份折子,喝了口茶润嗓,慢慢悠悠开口: “世家子不好挑选,寻常布衣还难找?如今就算找个商贾家公子也有良田千顷,他们喜都来不及呢。” 驸马那可是皇亲,将来子嗣都能上皇室宗谱的,而且,宋莘莘的尊贵和贡献如今大令谁人不知,哪怕世家子,嘴上也不敢有半分嫌弃的。 “更不说,还有个望眼欲穿的永乐候世子呢。” 提起褚京璋,明狰下意识紧张了一下,就跪在他身旁的宋莘莘是最清晰能感觉到的,他原本就僵硬的手臂瞬间更紧了,直挺挺的。 他能接受宋莘莘身边出现任何人,甚至大婚,他曾说过,宋莘莘永远是自由的,但是若这天当真到来,明狰也是真的不知该如何自处。 当初宋莘莘和摩罗提大婚,明狰能接受,甚至可以说是没脸没皮了,纯粹是因为当时谁都知晓宋莘莘此行危险,又身负众任。 可是褚京璋与摩罗提不同,对宋莘莘来说他并不危险,明狰没有任何理由能继续留在她身边。 隐晦压抑的冷意自明狰身侧弥漫,宋莘莘能感知到他体内的真气溢出,但他依旧在竭力控制,已经到了听不清宋莘莘说了什么的地步。 明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对本该同样忠诚的太子殿下生出杀意,他不敢有分毫暴露,只能感受到浑身寒凉,金丹都在剧烈颤抖,突然却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身侧的手臂上,熟悉的温和气息透进骨血里,安抚着他的暴躁和恐惧。 是的,恐惧,明狰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恐惧,却只能一言不发,因为对方是大令的太子,令明帝委以重任的嫡长子,宋莘莘的兄长。 “陛下,太子殿下。”待明狰缓好体内躁动的真气,却没有发现在场几人略显奇怪的眼神,始终低着头,手臂上宋莘莘掌心的温软独独清晰,他说:“属下知罪责深重。” “恳求陛下,赐属下以罪臣之身,往后此生,侍奉殿下左右。” 第七十三章 属下知错 当天必然是没有成功出宫的,令明帝都没有出面,让尚德礼一个头发花白了的老头带着一队禁卫,把翻着白眼的宋莘莘和重新戴上面遮的明狰直接“请”到了皇后宫中。 令明帝和皇后黑着如出一辙的脸端坐在首位,宋知廷在下首,来吃瓜还不忘带来了一摞折子。 宋莘莘撅个嘴,跪坐在殿中冷冰冰的石板上,虽然隔着层蒲团,但还是感觉心凉凉的。 明狰就更没有地位了,抱着他除了上朝之外从不离身的长刀,站在最角落的柱子边上,像个雕塑一动不动,只视线始终落在宋莘莘柔柔弱弱的背影上,面遮已经在刚进来的时候被令明帝强制要求取了下来,这会儿紧抿着唇,依旧看不太清他的情绪,但那股担忧谁都看得出来。 令明帝还没有张嘴,皇后就坐在那儿叹着气,一声接一声:“宓华啊……哎,你让母后说你什么好?” 宋莘莘也跟着叹气:“母后,那明知道阿狰长得好看,父皇还把他送来照顾我,哪里能怪我们呢?” 她哼哼唧唧跪的也歪歪扭扭,蛄蛹着撒娇:“我就是喜欢漂亮的,父皇又不是不知道……” 眼看令明帝的脸越来越黑,宋莘莘理智的慢慢放低了声音,偷偷瞥一眼手里捏着核桃随时要砸过来的令明帝,已经准备好了随时躲闪,果不其然,纸皮核桃正正被砸下来,瞄准的却不是宋莘莘。 明狰下意识接住“暗器”后才反应过来,难得也惶恐起来,又有些尴尬,本就不善言辞的嘴闭得更紧,看了一眼正对自己疯狂打眼色的宋莘莘,木着脸原地跪下:“陛下赎罪。” “呵。”令明帝正在气头上,一拍桌吓得皇后都是一抖:“你何罪之有?都是朕的错!” 明狰不会说话,令明帝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满室寂静,宋莘莘悄悄招了手,明狰就一点点挪到了她身边,重新跪下来,完全是下意识,把手里核桃捏开递给宋莘莘。 宋莘莘:? 那好,到手的核桃不吃白不吃。 她知道令明帝并不是才刚刚知道这事儿生气,他早就猜到了,不过今天正正好直面闺女和自己养大的暗卫的地下恋情,还被全部朝臣都看到,借机撒气而已,自以为隐晦低着头把核桃仁塞进嘴里,一抬眼对上令明帝想杀人的视线,硬是没敢嚼,左看右看就是不瞅亲爹,毕竟,哪怕此生君,也是怕亲爹的。 “父皇,父亲……爹爹,我错了嘛……” 娇娇软软的小女儿委屈巴巴着撒娇讨饶,令明帝也是会心软的,险些没忍住,只能重新把矛头对准胆大包天的明狰: “明狰,明将军!你好得很,就看着宓华认错都敢一言不发?” 他这完全就是没事找事了,连皇后都能察觉到,明狰却天生不太能理解旁人话中或情绪中隐晦的含义,只一个头磕下去,起身后,犹豫片刻,伸手解了自己的衣襟,从里面掏出一个金制的令牌。 “属下知错,但凭陛下处置。” 暗卫的令牌明狰早在宋莘莘启程和亲北部之前上交了,换了一块明字将军令,但此时奉上的,却并不是那一个。 这是明狰最初被令明帝带在身边后,为了他出入皇宫方便赐予的令牌,不带实权,只有一个作用,所到之处,如天子亲临,普天之下也只这一块,真要说尊贵,甚至还在太子亲令之上。 他不太会说话,更不愿宋莘莘如此长跪,只想着如此这般,陛下若当真处置了自己,大概就不会再生气了,宋莘莘照样能是昨日那般懒散又娇贵的小公主。 这一手耿直操作直接把令明帝弄麻木了,虽然早知道这人是个木头,但也没想到他能这般退让,可以说是把一条命还给了令明帝。 宋莘莘才不管别人尴不尴尬,反正令明帝又不会真的拆散了他们一南一北流放出去,一把抢回那块金令揣自己怀里,动作干脆利落,不顾明狰的茫然:“爹,左右我都大婚过了也再嫁不出去,您总要留个人陪陪您孤身一人的女儿?” 这回皇后也被卡住,宋莘莘这话是真的直白,旁人不知他们却都是清楚的,宋莘莘年仅十五便和亲北部,如今算丧夫寡身,任身份再贵重也很难重新嫁人,令明帝原本还在考虑给她召个身份普通性子温良能陪着她的驸马,可终究……挺难选的。 宋知廷却不管几人的想法,笑着开了口,纯属吃瓜看戏搞事情,放下终于处理完的最后一份折子,喝了口茶润嗓,慢慢悠悠开口: “世家子不好挑选,寻常布衣还难找?如今就算找个商贾家公子也有良田千顷,他们喜都来不及呢。” 驸马那可是皇亲,将来子嗣都能上皇室宗谱的,而且,宋莘莘的尊贵和贡献如今大令谁人不知,哪怕世家子,嘴上也不敢有半分嫌弃的。 “更不说,还有个望眼欲穿的永乐候世子呢。” 提起褚京璋,明狰下意识紧张了一下,就跪在他身旁的宋莘莘是最清晰能感觉到的,他原本就僵硬的手臂瞬间更紧了,直挺挺的。 他能接受宋莘莘身边出现任何人,甚至大婚,他曾说过,宋莘莘永远是自由的,但是若这天当真到来,明狰也是真的不知该如何自处。 当初宋莘莘和摩罗提大婚,明狰能接受,甚至可以说是没脸没皮了,纯粹是因为当时谁都知晓宋莘莘此行危险,又身负众任。 可是褚京璋与摩罗提不同,对宋莘莘来说他并不危险,明狰没有任何理由能继续留在她身边。 隐晦压抑的冷意自明狰身侧弥漫,宋莘莘能感知到他体内的真气溢出,但他依旧在竭力控制,已经到了听不清宋莘莘说了什么的地步。 明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对本该同样忠诚的太子殿下生出杀意,他不敢有分毫暴露,只能感受到浑身寒凉,金丹都在剧烈颤抖,突然却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身侧的手臂上,熟悉的温和气息透进骨血里,安抚着他的暴躁和恐惧。 是的,恐惧,明狰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恐惧,却只能一言不发,因为对方是大令的太子,令明帝委以重任的嫡长子,宋莘莘的兄长。 “陛下,太子殿下。”待明狰缓好体内躁动的真气,却没有发现在场几人略显奇怪的眼神,始终低着头,手臂上宋莘莘掌心的温软独独清晰,他说:“属下知罪责深重。” “恳求陛下,赐属下以罪臣之身,往后此生,侍奉殿下左右。” 第七十四章 赐婚? 令明帝并没有提起那块被宋莘莘踹进怀里的金牌,也没再说明狰说的所谓罪责,满室沉默过后,是宋知廷先起身:“明将军,东宫有些小东西,您随我走一趟,给宓华带过去。” 再得到宋莘莘视线的回应后,才向令明帝和皇后辞行,随宋知廷离开。 他前脚刚走,令明帝就毫无形象仰进了身后的靠垫里,随手一挥:“起来说话,跪的歪七扭八,像什么样子。” 宋莘莘也是个很会蹬鼻子上脸的,干脆利索爬起来拍拍灰,直接窝进皇后怀里,撅个嘴气呼呼抱怨:“您吓唬他做什么,那木头又听不懂。” 明狰是真听不懂隐意,但令明帝偏偏还挺乐呵,捏开个核桃分了皇后一半:“他从前可没有这样死皮赖脸过。” 嗯,令明帝对明狰的表现,只能用死皮赖脸来形容,脸都不要了也要陪着宋莘莘,挺好的。 宋莘莘也觉得挺好,于是回了长宁苑后,早早更衣沐浴,特意让春分在汤池中加了许多花瓣和清香的药材,懒洋洋趴在池子边上,被打湿的长发贴在身后遮挡住一片雪白的肩背:“明狰回来后,让他直接来见我。” 春分应声,低着头守在屏风后,已然红了脸。 宋知廷不知道给明狰说了什么,他回来天色以及接近傍晚了,找到依旧软趴趴在水里的宋莘莘,不用吩咐就自觉褪了外衫入水中,放轻动作替她按揉着肩。 “阿狰,罪臣可做不了面首。” 在大令,罪臣是什么也做不成的,哪怕是贵人的面首。 明狰若是个罪臣,便只能以奴仆自称,宋莘莘想了想,竟然觉得还挺带感,一双眼中困倦尽褪,亮晶晶扭过头看着明狰,细细端详这张脸,眉眼锐利端正,鼻若悬胆,轮廓周正又不僵硬,自然,更得宋莘莘喜爱的要再往下,只在水中若隐若现,紧致明朗的肌肉均匀,又错落着数不清的伤疤硬茧。 略显艰难转过身来,将水面上碍事的长发拂去身后,隔着层单薄湿透的布料,宋莘莘将指腹贴近明狰丹田处,感受其下开始不太规律的急促跳动,轻轻笑了一下:“让我想想,罪奴该怎样做来着?” 明狰不善言辞,便只好身体力行。 第二天大早,宋莘莘满身清爽在自己的床榻上醒来,扭头去看,明狰果不其然留在了身边。 她还迷瞪呢,表情就带上了几分嘚瑟,哼一声自然而然钻进明狰热乎乎的怀里去,就像当时在草原上的时候一样,没有刻意的避讳和担忧。 从这天起,明狰再没有在人前刻意表现出生疏过,自然而然跟在宋莘莘身边,替她簪花描眉,提裙穿鞋,后妃来见宋莘莘的时候,被小宫女刚带进长宁苑,迎面就看到那位名声赫赫的明将军,衣袍周正端庄,金线护腕在日光下隐约闪烁,却没什么形象盘腿坐在地上,正拿小盒蔻丹给宋莘莘染着脚趾甲,好让她刚刚好能踩在自己膝上,毫不费力。 看到来人,宋莘莘轻轻踩了专心致志的明狰一脚,他也顺手给宋莘莘白嫩的脚背上盖一层丝帕,再将她掀到膝上的裙摆往下拽一拽。 宁嫔产后养身子养的无聊,孩子也有乳母照看着,就总爱来宋莘莘这坐会儿,今日却是头一回见到旁人,还是个没见过的男人。 后宫之中很少有皇子和太监之外的异性,宁嫔下意识退了一步,就见宋莘莘晃着脚丫子把明狰指使走了,大咧咧侧倚在美人榻上晾指甲。 明狰从前在长宁苑时,只要有外人在,就会早早回他那不易被发现的角落待着,这还是头一回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宁嫔见人走了,才满脸偷相凑近宋莘莘,坐在她旁边,附耳小声问:“这是……那位明将军?” 宋莘莘看她满眼不敢置信,笑得不能自己点点头:“是啊,公主府还未建好呢,最近他只能待在长宁苑。” 没有再追问这位大名鼎鼎的少年将军为什么居然连个自己的住处都没有,宁嫔也不傻,只猥琐的嘿嘿笑了两声,转眼就跟宋莘莘说起,最近听到的后宫几个新得宠的妃子的私密事儿,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的,也能打发一上午时间。 又摆烂半个月,整个皇宫都知道了宓华公主的长宁苑中养了个俊朗非常的男人,还是当年威名赫赫的鬼面将军,两人在自己的院子里过日子似的,偶尔宋莘莘因为一点零碎小事生气,一个人跑去御花园,明狰就老老实实追上去试图哄人,总能撞上几个看热闹的,偏偏因为不会说话,还常是哄不好的。 谁都知道宓华公主在和亲的夫君摩罗提过世后,怕用不了多久又要嫁人了,但直到宫中除夕宴,令明帝封赏明狰大将军职,也不见一点儿赐婚的意思。 大将军都是三品再往上了,娶妻公主若不提皇室身份甚至称不上高娶,他要以这一年多在北部的军功求圣旨赐婚,令明帝根本不可能拒绝,但在被问起可有什么赏赐想要的时候,明狰单膝跪在殿中央,认真思考了很久,半天却只说: “回禀陛下,臣想要乾正宫您书房右侧书架上那两幅画。” 没人察觉到令明帝突然僵住的手:“什么画,朕的书架上怎么会有……” 明狰是个老实人,他真的以为令明帝是不记得了,抬起头正色道:“右侧书架从上数第二格里侧,前朝国师的两幅真迹,十四霜寒和归雁。” 令明帝:“……尚德礼,去给他取!” 谁都不知道令明帝后槽牙咬的多紧,就像谁都不知道明将军为什么对陛下的书房那样熟悉。 拿到两幅画后,明狰打开细细看过没有什么问题,才在令明帝吃人的目光中把画再卷好收回盒里,扭头就给了不远处正专心干饭的宋莘莘。 前段时间宋莘莘总提起这两幅画,明狰原本想着等他们离京前实在不行给偷来,反正令明帝也不至于因为两幅画定他的罪,但今日正好,光明正大,为什么不呢? 第七十四章 赐婚? 令明帝并没有提起那块被宋莘莘踹进怀里的金牌,也没再说明狰说的所谓罪责,满室沉默过后,是宋知廷先起身:“明将军,东宫有些小东西,您随我走一趟,给宓华带过去。” 再得到宋莘莘视线的回应后,才向令明帝和皇后辞行,随宋知廷离开。 他前脚刚走,令明帝就毫无形象仰进了身后的靠垫里,随手一挥:“起来说话,跪的歪七扭八,像什么样子。” 宋莘莘也是个很会蹬鼻子上脸的,干脆利索爬起来拍拍灰,直接窝进皇后怀里,撅个嘴气呼呼抱怨:“您吓唬他做什么,那木头又听不懂。” 明狰是真听不懂隐意,但令明帝偏偏还挺乐呵,捏开个核桃分了皇后一半:“他从前可没有这样死皮赖脸过。” 嗯,令明帝对明狰的表现,只能用死皮赖脸来形容,脸都不要了也要陪着宋莘莘,挺好的。 宋莘莘也觉得挺好,于是回了长宁苑后,早早更衣沐浴,特意让春分在汤池中加了许多花瓣和清香的药材,懒洋洋趴在池子边上,被打湿的长发贴在身后遮挡住一片雪白的肩背:“明狰回来后,让他直接来见我。” 春分应声,低着头守在屏风后,已然红了脸。 宋知廷不知道给明狰说了什么,他回来天色以及接近傍晚了,找到依旧软趴趴在水里的宋莘莘,不用吩咐就自觉褪了外衫入水中,放轻动作替她按揉着肩。 “阿狰,罪臣可做不了面首。” 在大令,罪臣是什么也做不成的,哪怕是贵人的面首。 明狰若是个罪臣,便只能以奴仆自称,宋莘莘想了想,竟然觉得还挺带感,一双眼中困倦尽褪,亮晶晶扭过头看着明狰,细细端详这张脸,眉眼锐利端正,鼻若悬胆,轮廓周正又不僵硬,自然,更得宋莘莘喜爱的要再往下,只在水中若隐若现,紧致明朗的肌肉均匀,又错落着数不清的伤疤硬茧。 略显艰难转过身来,将水面上碍事的长发拂去身后,隔着层单薄湿透的布料,宋莘莘将指腹贴近明狰丹田处,感受其下开始不太规律的急促跳动,轻轻笑了一下:“让我想想,罪奴该怎样做来着?” 明狰不善言辞,便只好身体力行。 第二天大早,宋莘莘满身清爽在自己的床榻上醒来,扭头去看,明狰果不其然留在了身边。 她还迷瞪呢,表情就带上了几分嘚瑟,哼一声自然而然钻进明狰热乎乎的怀里去,就像当时在草原上的时候一样,没有刻意的避讳和担忧。 从这天起,明狰再没有在人前刻意表现出生疏过,自然而然跟在宋莘莘身边,替她簪花描眉,提裙穿鞋,后妃来见宋莘莘的时候,被小宫女刚带进长宁苑,迎面就看到那位名声赫赫的明将军,衣袍周正端庄,金线护腕在日光下隐约闪烁,却没什么形象盘腿坐在地上,正拿小盒蔻丹给宋莘莘染着脚趾甲,好让她刚刚好能踩在自己膝上,毫不费力。 看到来人,宋莘莘轻轻踩了专心致志的明狰一脚,他也顺手给宋莘莘白嫩的脚背上盖一层丝帕,再将她掀到膝上的裙摆往下拽一拽。 宁嫔产后养身子养的无聊,孩子也有乳母照看着,就总爱来宋莘莘这坐会儿,今日却是头一回见到旁人,还是个没见过的男人。 后宫之中很少有皇子和太监之外的异性,宁嫔下意识退了一步,就见宋莘莘晃着脚丫子把明狰指使走了,大咧咧侧倚在美人榻上晾指甲。 明狰从前在长宁苑时,只要有外人在,就会早早回他那不易被发现的角落待着,这还是头一回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宁嫔见人走了,才满脸偷相凑近宋莘莘,坐在她旁边,附耳小声问:“这是……那位明将军?” 宋莘莘看她满眼不敢置信,笑得不能自己点点头:“是啊,公主府还未建好呢,最近他只能待在长宁苑。” 没有再追问这位大名鼎鼎的少年将军为什么居然连个自己的住处都没有,宁嫔也不傻,只猥琐的嘿嘿笑了两声,转眼就跟宋莘莘说起,最近听到的后宫几个新得宠的妃子的私密事儿,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的,也能打发一上午时间。 又摆烂半个月,整个皇宫都知道了宓华公主的长宁苑中养了个俊朗非常的男人,还是当年威名赫赫的鬼面将军,两人在自己的院子里过日子似的,偶尔宋莘莘因为一点零碎小事生气,一个人跑去御花园,明狰就老老实实追上去试图哄人,总能撞上几个看热闹的,偏偏因为不会说话,还常是哄不好的。 谁都知道宓华公主在和亲的夫君摩罗提过世后,怕用不了多久又要嫁人了,但直到宫中除夕宴,令明帝封赏明狰大将军职,也不见一点儿赐婚的意思。 大将军都是三品再往上了,娶妻公主若不提皇室身份甚至称不上高娶,他要以这一年多在北部的军功求圣旨赐婚,令明帝根本不可能拒绝,但在被问起可有什么赏赐想要的时候,明狰单膝跪在殿中央,认真思考了很久,半天却只说: “回禀陛下,臣想要乾正宫您书房右侧书架上那两幅画。” 没人察觉到令明帝突然僵住的手:“什么画,朕的书架上怎么会有……” 明狰是个老实人,他真的以为令明帝是不记得了,抬起头正色道:“右侧书架从上数第二格里侧,前朝国师的两幅真迹,十四霜寒和归雁。” 令明帝:“……尚德礼,去给他取!” 谁都不知道令明帝后槽牙咬的多紧,就像谁都不知道明将军为什么对陛下的书房那样熟悉。 拿到两幅画后,明狰打开细细看过没有什么问题,才在令明帝吃人的目光中把画再卷好收回盒里,扭头就给了不远处正专心干饭的宋莘莘。 前段时间宋莘莘总提起这两幅画,明狰原本想着等他们离京前实在不行给偷来,反正令明帝也不至于因为两幅画定他的罪,但今日正好,光明正大,为什么不呢? 第七十五章 昭万民书 在场的旁人都无语了,前朝国师寿数过三百,画技一绝,却在前朝覆灭后逐渐成为稀世珍宝,寻常难以得见,令明帝手中还藏着两幅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再看天子黢黑的脸,一个个迅速低头,生怕成为他发火的下一个目标,明将军身有战功又不知道为什么不惧天子威严,他们可是怕的,怕死了。 当日除夕宴散场已然过了午夜,时隔两年,年关的十二声洪钟再回荡在京城上方,伴随皇宫方向的漫天烟火,百官醉饮佳酿,喝多了晃晃悠悠上场非表演一段大腹便便的舞剑的人不在少数,令明帝直接从龙椅上下来与永乐候同桌,两个四五十岁的大老爷们攀着肩数落自家孩子,皇后喝了些酒头疼早早退场了。 而宋莘莘,端着自己桌上的小酒盏走到明狰面前,醉醺醺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记着招来宫女把桌面收干净,提起裙摆就坐桌上,两只穿了小巧绣鞋的脚丫子顺势塞进明狰怀里,在他衣衫上落下一个又一个鞋印。 明狰今天穿的长衫是宋莘莘亲自挑选布料和花色让绣娘做的,浅灰长衫绣青竹亭亭,他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浅色,面遮也被摘了下来,这会儿正在宋莘莘指间挂着摇摇欲坠。 有时候宋莘莘会想,真怪不得自己喜欢调戏他,这样一个人,谁能忍得住呢。 春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洗礼,已经逐渐习惯了自家殿下每次和明大人黏糊在一起的模样,甚至有时候还会不由自己往后脑补一些奇怪的画面,结果总是羞得自己睡不着,连晚上睡觉的时候,梦里都是他们两人在亲昵。 不出意外,今晚过后,京城中供着说书先生的茶楼,话本子都要更新了,什么钓系公主和她的忠犬将军之类,再次风靡京城,乃至还在向周边城镇扩散。 越来越多的人在等着宋莘莘的第二次大婚,都在想,这位镇国公主再次大婚,还会不会如两年前一般奢靡至极,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正月十五,令明帝一封昭万民书,明明白白写着,镇国公主同明大将军,不日将启程,前往北部,收复匈奴,抵御外敌,且,由镇国公主执虎符,掌百万兵权,明狰任辅国大将军,协同宓华公主。 其余随行者众多,文武官员皆有,但这次和从前几回大令出征不同的是,这一趟的所有人,几乎都是这一辈的年轻人,连监军都是今科状元和探花郎,左右将军更是,有曾经谢将军的远方晚辈和头年新进的武状元。 出征的具体日子还未定下,前朝各位大人和皇帝太子已经忙到大把大把掉头发,各处皆筹备开粮仓和押运队伍,北沙关附近更是已经开始大肆征兵练兵。 边关百姓已经有两三年没遇见这样急促的情况,还以为匈奴又打过来了,正提心吊胆,一封令明帝亲笔的诏书下来四处张贴,只是简单明了的几句话,就让人心瞬间安定下来。 旁人可能不太理解宋莘莘在北沙关百姓心中的地位,她不废一兵一卒,没有大范围的打仗,直接收复匈奴,对常年被匈奴侵扰的百姓们来说,不亚于战神谢将军再世,光看北沙关虽然贫穷,也坚持年年翻修公主庙,就能摸出一二。 旁人心思几何,忙碌几许,宋莘莘是一点也不在意,上元节傍晚,提着她特意找人赶工好几天做出来的仙子花灯,径直穿过东宫,飘飘然路过点灯的太子书房,来到太子妃院门外,探个脑袋进去: “嫂嫂,在吗,我是我哥——” 秦舒兰披着外衫出来,手中还提着给辛苦劳累数日的太子殿下特意准备的滋补食盒。 “……啊?” 宋莘莘看着盒子冒出来的热气咽口水,后衣领突然被一只手拎住往后一拽,宋知廷的声音凉飕飕:“去一边找你的阿狰玩儿去。” 被抓到了,宋莘莘挣扎甩开宋知廷的手,做个鬼脸转身就跑,蹦蹦跳跳撞进一直等在不远处的明狰怀里,临走还又冲宋知廷呲牙咧嘴一番。 宋莘莘穿着和花灯上仙子同样的衣裙首饰,牵着明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从人群中挤进挤出,猜灯谜,投壶,放河灯,还去桥上看了画舫中花魁娘子扮的玉兔跳舞,从始至终都被明狰紧紧牵着,根本没有走散的可能性,玩儿到半夜,街上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了零星几个,宋莘莘才觉出累来,把手上的花灯和糖人全塞给明狰,狠狠伸个懒腰,一屁股就坐在了河边。 远处河面上还有明灭零碎的灯往更远处飘,似乎在慢慢悠悠找着什么人,天边是同星子融在一起的天灯,早看不清模样了,宋莘莘只知道每一盏灯上都写着一个人的祝福。 明狰把东西好好放在一边,也跟着席地坐在河边,两人都是大令尊贵无比的身份,一个比一个不讲究,坐在冷冰冰的河边上,裹着同一个毛乎乎的大斗篷,露出来两颗玩了一晚上颇有些狼狈的头,明狰还好,宋莘莘发簪都歪了,几缕青丝垂下,被风吹的高高扬起,一下一下抽在明狰脸上。 明狰:…… 深夜最后几个路人看到他们,甚至都不敢靠近,黑乎乎的一团在河边,一时半会分辨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宋莘莘窝在明狰不论什么时候都暖洋洋的怀里,玩儿着那只在自己身前的手,抠他手上的粗茧消磨时间,就这样谁都没有说话,他们硬是坐到了黎明天色渐白,不知道谁家的鸡和狗开始呜呜渣渣。 “阿狰,你说,鸟儿没有修炼过,为什么天生就会飞?” “它轻。” “蚂蚁也很轻。” “没有翅膀。” “可是我没有翅膀,也不像鸟儿一样轻。” “嗯。” “那我为什么会飞?” “嗯……嗯?” 听到明狰慢半拍的惊讶,宋莘莘几乎要笑到躺他身上去,纤细的手臂在明狰疑惑的目光中伸出斗篷外,手腕一转,一直在灵台中修养的此生剑出鞘,安安静静停在她手上,被轻轻一抛,素白有些泛红的指尖几下轻点,小幅度掐个诀,剑身逐渐宽厚些许,就这样安安静静停在河面上,剑尖轻颤,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第七十五章 昭万民书 在场的旁人都无语了,前朝国师寿数过三百,画技一绝,却在前朝覆灭后逐渐成为稀世珍宝,寻常难以得见,令明帝手中还藏着两幅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再看天子黢黑的脸,一个个迅速低头,生怕成为他发火的下一个目标,明将军身有战功又不知道为什么不惧天子威严,他们可是怕的,怕死了。 当日除夕宴散场已然过了午夜,时隔两年,年关的十二声洪钟再回荡在京城上方,伴随皇宫方向的漫天烟火,百官醉饮佳酿,喝多了晃晃悠悠上场非表演一段大腹便便的舞剑的人不在少数,令明帝直接从龙椅上下来与永乐候同桌,两个四五十岁的大老爷们攀着肩数落自家孩子,皇后喝了些酒头疼早早退场了。 而宋莘莘,端着自己桌上的小酒盏走到明狰面前,醉醺醺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记着招来宫女把桌面收干净,提起裙摆就坐桌上,两只穿了小巧绣鞋的脚丫子顺势塞进明狰怀里,在他衣衫上落下一个又一个鞋印。 明狰今天穿的长衫是宋莘莘亲自挑选布料和花色让绣娘做的,浅灰长衫绣青竹亭亭,他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浅色,面遮也被摘了下来,这会儿正在宋莘莘指间挂着摇摇欲坠。 有时候宋莘莘会想,真怪不得自己喜欢调戏他,这样一个人,谁能忍得住呢。 春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洗礼,已经逐渐习惯了自家殿下每次和明大人黏糊在一起的模样,甚至有时候还会不由自己往后脑补一些奇怪的画面,结果总是羞得自己睡不着,连晚上睡觉的时候,梦里都是他们两人在亲昵。 不出意外,今晚过后,京城中供着说书先生的茶楼,话本子都要更新了,什么钓系公主和她的忠犬将军之类,再次风靡京城,乃至还在向周边城镇扩散。 越来越多的人在等着宋莘莘的第二次大婚,都在想,这位镇国公主再次大婚,还会不会如两年前一般奢靡至极,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正月十五,令明帝一封昭万民书,明明白白写着,镇国公主同明大将军,不日将启程,前往北部,收复匈奴,抵御外敌,且,由镇国公主执虎符,掌百万兵权,明狰任辅国大将军,协同宓华公主。 其余随行者众多,文武官员皆有,但这次和从前几回大令出征不同的是,这一趟的所有人,几乎都是这一辈的年轻人,连监军都是今科状元和探花郎,左右将军更是,有曾经谢将军的远方晚辈和头年新进的武状元。 出征的具体日子还未定下,前朝各位大人和皇帝太子已经忙到大把大把掉头发,各处皆筹备开粮仓和押运队伍,北沙关附近更是已经开始大肆征兵练兵。 边关百姓已经有两三年没遇见这样急促的情况,还以为匈奴又打过来了,正提心吊胆,一封令明帝亲笔的诏书下来四处张贴,只是简单明了的几句话,就让人心瞬间安定下来。 旁人可能不太理解宋莘莘在北沙关百姓心中的地位,她不废一兵一卒,没有大范围的打仗,直接收复匈奴,对常年被匈奴侵扰的百姓们来说,不亚于战神谢将军再世,光看北沙关虽然贫穷,也坚持年年翻修公主庙,就能摸出一二。 旁人心思几何,忙碌几许,宋莘莘是一点也不在意,上元节傍晚,提着她特意找人赶工好几天做出来的仙子花灯,径直穿过东宫,飘飘然路过点灯的太子书房,来到太子妃院门外,探个脑袋进去: “嫂嫂,在吗,我是我哥——” 秦舒兰披着外衫出来,手中还提着给辛苦劳累数日的太子殿下特意准备的滋补食盒。 “……啊?” 宋莘莘看着盒子冒出来的热气咽口水,后衣领突然被一只手拎住往后一拽,宋知廷的声音凉飕飕:“去一边找你的阿狰玩儿去。” 被抓到了,宋莘莘挣扎甩开宋知廷的手,做个鬼脸转身就跑,蹦蹦跳跳撞进一直等在不远处的明狰怀里,临走还又冲宋知廷呲牙咧嘴一番。 宋莘莘穿着和花灯上仙子同样的衣裙首饰,牵着明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从人群中挤进挤出,猜灯谜,投壶,放河灯,还去桥上看了画舫中花魁娘子扮的玉兔跳舞,从始至终都被明狰紧紧牵着,根本没有走散的可能性,玩儿到半夜,街上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了零星几个,宋莘莘才觉出累来,把手上的花灯和糖人全塞给明狰,狠狠伸个懒腰,一屁股就坐在了河边。 远处河面上还有明灭零碎的灯往更远处飘,似乎在慢慢悠悠找着什么人,天边是同星子融在一起的天灯,早看不清模样了,宋莘莘只知道每一盏灯上都写着一个人的祝福。 明狰把东西好好放在一边,也跟着席地坐在河边,两人都是大令尊贵无比的身份,一个比一个不讲究,坐在冷冰冰的河边上,裹着同一个毛乎乎的大斗篷,露出来两颗玩了一晚上颇有些狼狈的头,明狰还好,宋莘莘发簪都歪了,几缕青丝垂下,被风吹的高高扬起,一下一下抽在明狰脸上。 明狰:…… 深夜最后几个路人看到他们,甚至都不敢靠近,黑乎乎的一团在河边,一时半会分辨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宋莘莘窝在明狰不论什么时候都暖洋洋的怀里,玩儿着那只在自己身前的手,抠他手上的粗茧消磨时间,就这样谁都没有说话,他们硬是坐到了黎明天色渐白,不知道谁家的鸡和狗开始呜呜渣渣。 “阿狰,你说,鸟儿没有修炼过,为什么天生就会飞?” “它轻。” “蚂蚁也很轻。” “没有翅膀。” “可是我没有翅膀,也不像鸟儿一样轻。” “嗯。” “那我为什么会飞?” “嗯……嗯?” 听到明狰慢半拍的惊讶,宋莘莘几乎要笑到躺他身上去,纤细的手臂在明狰疑惑的目光中伸出斗篷外,手腕一转,一直在灵台中修养的此生剑出鞘,安安静静停在她手上,被轻轻一抛,素白有些泛红的指尖几下轻点,小幅度掐个诀,剑身逐渐宽厚些许,就这样安安静静停在河面上,剑尖轻颤,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第七十六章 宣战 宋莘莘起身不忘拉着明狰一起,运转真气在脚下托起清风,在空无一人的黎明的河边,轻盈如灵山仙子,盈盈停在剑中,只脚尖轻点剑身,向明狰伸出手。 明狰尚未成婴,也只跟宋莘莘学了些简单使用真气的方法,但譬如御剑御物这样对作战并没有太多实际意义,更多是以往人人修炼的世界中用来偷懒的小招式,宋莘莘还真忘记了教给他,就导致明狰分明已经是个金丹修士,放在曾经的修仙界也能抗一方旗帜,却依旧不会飞。 他伸出手牵住宋莘莘,被一拉就落在剑尾端最宽厚的位置,但此生剑本就纤细,如今哪怕变大了点儿,也只够放明狰一只脚的,实在不习惯这样停在半空的感觉,明狰一开始站都站不稳,只好狼狈抱住宋莘莘纤细柔软的腰身,才勉强不掉下去。 他们趁京城百姓大多都还在梦中,一路躲躲闪闪朝皇宫方向御剑飞在云中,最后停在宫外不远处的小巷子里。 没办法宫中暗卫禁卫太多,免不得会被什么人注意到,宋莘莘虽然胆大,但也不至于什么都不在乎,也是会怕被当成妖怪烧死的。 明狰终于站回实打实的地面,还有些迷幻的不真实感,迷茫的一双眼睛看着宋莘莘,清澈又愚蠢,逗得她笑到站不稳踉跄了一下,才被明狰重新接回怀里。 一个死过丈夫的公主,一个名声赫赫尚未婚配的大将军,就这么踩着第一道惨白日光手拉着手光明正大走进皇宫大门,溜溜达达根本不管目瞪口呆的禁卫们。 正月末,令明帝大开国库,流水般的银子花出去,招劳工修官道,从京城到北沙关,乃至每一个哪怕最偏僻的城镇,连接在蛛网般四通八达的大路上。 南方高筑堤坝,北边挖渠引河,边关加修城墙,工部每天都在试新的兵器,重弩轻箭石车火药,乃至最新最严密的盔甲。 户部到处收账,一个个文质彬彬的白胡子官员和瘦瘦弱弱的小官这段时间忙到脚打后脑勺,土匪似的到处催收,引得那些富裕官员几乎不敢出门,宋莘莘甚至有回听太子和令明帝抱怨说收到了折子,几个官员联合起来状告户部尚书都已经开始买通江湖中一些习武门派的弟子,但凡有人不给钱直接就是逮住一顿打,短短半个月,受害者无数。 令明帝听到太子这话,正和宋莘莘下棋的手一顿,下意识看向了站在宋莘莘后面的明狰那张石头脸。 前些年国库空虚,这种催账的活他都是让明狰带着暗卫去干的,没想到户部那老古板还能想到跟自己一样的主意去,还是挺有前途的,以后他再哭穷,可以少骂两句。 吏部跟户部两厢苟且,一个查一个收,这半月,国库纯进账已经高达百万白银,现在令明帝看那两个成天唠唠叨叨心思深沉的老尚书,就跟看着天上活生生的财神爷一样眼冒绿光。 大名鼎鼎的兵部更了不得,为了招兵,现如今已经用上了三十六计,时不时安排一些长相俊朗的士兵骑着马就游街,还重金买群演在围观人群中吹嘘当兵的好处,两个侍郎成天下了朝就堵在令明帝门口,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请求令明帝提高士兵月俸。 宋莘莘最近每天被令明帝抓来强行下棋,每日用过晚膳后,都生不如死。 令明帝总试图通过棋局给她尽量多灌输些正统的兵家知识,但这个闺女也挺让令明帝绝望的。 每次给她说点什么围魏救赵声东击西之类,自己这个从未学过兵法的女儿总能从极其离谱的地方给他来个出其不意,然后满脸无辜看着他,好像在问:你没事儿? 一个月后,令明帝先遭不住了,自己那些正统计谋兵法被宋莘莘奇了八怪的想法折腾到零七八碎,大手一挥叫她赶紧滚蛋,宋莘莘笑嘻嘻应声“是”,然后还顺走了那副白玉棋盘和棋子,拉着明狰就跑,头也不回。 宋莘莘离开后,坐在另一边处理折子的太子才笑着放下笔来按揉手腕:“父皇,妹妹很聪明。” 令明帝也跟着笑出声,却摇摇头并没有说话。 他还是担心,毕竟是自己的亲闺女和亲自看着长大的半个儿子,她担心明狰太执拗易受牵引,担心宋莘莘聪明反被聪明误,只好把两个人放在一起,指望他们互补互助,能全须全尾平平安安的回来。 二月中,在大令和匈奴地界夹角处常不被人注意到的两个小国派使臣向大令上贡,带来了两头猛虎,在京城袭击了几次百姓,虽然巡卫总是及时赶到,但难免有遗漏。 第三次猛虎伤人至有无辜百姓死亡,令明帝下令逮捕那两国纵容猛虎行凶的使臣,可人虽抓住了,却是几个死人,他们在被抓前齐齐自尽,放生了两头猛虎,不知在何处。 这是宋莘莘头一次直面真正震怒的令明帝。 在乾正宫的议事厅,几个官员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出言,明狰说他去处理,被令明帝直接否决。 那两个国家在大令看来不过是小国,但也小不到哪儿去,他们的几个使臣和两个畜生,就轻易惊动大令目前最高位的将军,就代表大令在他们的示威下认输了。 而旁人…… 不成气候! 今科武状元有驯虎之能,却尚无法直面两头八成被喂过药的野虎,其他士兵派过去死伤就不定数了,实在浪费,如今出征在即,每一个士兵都是令明帝的命根子心尖尖,他轻易舍不得牺牲一人。 宋莘莘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嗑瓜子儿,时不时看一眼正吵着争论解决方式的官员们,一会儿敲核桃一会儿锤杏仁,终于让朝臣和令明帝一起忍不了了。 “你倒是看得乐!给老子干活去!” 令明帝有生以来第一回自称老子,宋莘莘一时没反应过来,眨眨眼,片刻恍然,放下手里的果仁拍拍渣站起身,嬉皮笑脸着学着武将模样撩裙摆单膝跪地,颔首一抱拳: “遵命,陛下,儿臣这便去了。” 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应,宋莘莘提着裙子就走,只有明狰试图及时跟上去,却被令明帝一拍桌呵斥回来。 宋莘莘是正爱玩闹年岁的娇贵公主,去凑热闹正常,但明狰现如今已经不是没有正面身份的暗卫了,他不能出现惹人口舌。 第七十六章 宣战 宋莘莘起身不忘拉着明狰一起,运转真气在脚下托起清风,在空无一人的黎明的河边,轻盈如灵山仙子,盈盈停在剑中,只脚尖轻点剑身,向明狰伸出手。 明狰尚未成婴,也只跟宋莘莘学了些简单使用真气的方法,但譬如御剑御物这样对作战并没有太多实际意义,更多是以往人人修炼的世界中用来偷懒的小招式,宋莘莘还真忘记了教给他,就导致明狰分明已经是个金丹修士,放在曾经的修仙界也能抗一方旗帜,却依旧不会飞。 他伸出手牵住宋莘莘,被一拉就落在剑尾端最宽厚的位置,但此生剑本就纤细,如今哪怕变大了点儿,也只够放明狰一只脚的,实在不习惯这样停在半空的感觉,明狰一开始站都站不稳,只好狼狈抱住宋莘莘纤细柔软的腰身,才勉强不掉下去。 他们趁京城百姓大多都还在梦中,一路躲躲闪闪朝皇宫方向御剑飞在云中,最后停在宫外不远处的小巷子里。 没办法宫中暗卫禁卫太多,免不得会被什么人注意到,宋莘莘虽然胆大,但也不至于什么都不在乎,也是会怕被当成妖怪烧死的。 明狰终于站回实打实的地面,还有些迷幻的不真实感,迷茫的一双眼睛看着宋莘莘,清澈又愚蠢,逗得她笑到站不稳踉跄了一下,才被明狰重新接回怀里。 一个死过丈夫的公主,一个名声赫赫尚未婚配的大将军,就这么踩着第一道惨白日光手拉着手光明正大走进皇宫大门,溜溜达达根本不管目瞪口呆的禁卫们。 正月末,令明帝大开国库,流水般的银子花出去,招劳工修官道,从京城到北沙关,乃至每一个哪怕最偏僻的城镇,连接在蛛网般四通八达的大路上。 南方高筑堤坝,北边挖渠引河,边关加修城墙,工部每天都在试新的兵器,重弩轻箭石车火药,乃至最新最严密的盔甲。 户部到处收账,一个个文质彬彬的白胡子官员和瘦瘦弱弱的小官这段时间忙到脚打后脑勺,土匪似的到处催收,引得那些富裕官员几乎不敢出门,宋莘莘甚至有回听太子和令明帝抱怨说收到了折子,几个官员联合起来状告户部尚书都已经开始买通江湖中一些习武门派的弟子,但凡有人不给钱直接就是逮住一顿打,短短半个月,受害者无数。 令明帝听到太子这话,正和宋莘莘下棋的手一顿,下意识看向了站在宋莘莘后面的明狰那张石头脸。 前些年国库空虚,这种催账的活他都是让明狰带着暗卫去干的,没想到户部那老古板还能想到跟自己一样的主意去,还是挺有前途的,以后他再哭穷,可以少骂两句。 吏部跟户部两厢苟且,一个查一个收,这半月,国库纯进账已经高达百万白银,现在令明帝看那两个成天唠唠叨叨心思深沉的老尚书,就跟看着天上活生生的财神爷一样眼冒绿光。 大名鼎鼎的兵部更了不得,为了招兵,现如今已经用上了三十六计,时不时安排一些长相俊朗的士兵骑着马就游街,还重金买群演在围观人群中吹嘘当兵的好处,两个侍郎成天下了朝就堵在令明帝门口,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请求令明帝提高士兵月俸。 宋莘莘最近每天被令明帝抓来强行下棋,每日用过晚膳后,都生不如死。 令明帝总试图通过棋局给她尽量多灌输些正统的兵家知识,但这个闺女也挺让令明帝绝望的。 每次给她说点什么围魏救赵声东击西之类,自己这个从未学过兵法的女儿总能从极其离谱的地方给他来个出其不意,然后满脸无辜看着他,好像在问:你没事儿? 一个月后,令明帝先遭不住了,自己那些正统计谋兵法被宋莘莘奇了八怪的想法折腾到零七八碎,大手一挥叫她赶紧滚蛋,宋莘莘笑嘻嘻应声“是”,然后还顺走了那副白玉棋盘和棋子,拉着明狰就跑,头也不回。 宋莘莘离开后,坐在另一边处理折子的太子才笑着放下笔来按揉手腕:“父皇,妹妹很聪明。” 令明帝也跟着笑出声,却摇摇头并没有说话。 他还是担心,毕竟是自己的亲闺女和亲自看着长大的半个儿子,她担心明狰太执拗易受牵引,担心宋莘莘聪明反被聪明误,只好把两个人放在一起,指望他们互补互助,能全须全尾平平安安的回来。 二月中,在大令和匈奴地界夹角处常不被人注意到的两个小国派使臣向大令上贡,带来了两头猛虎,在京城袭击了几次百姓,虽然巡卫总是及时赶到,但难免有遗漏。 第三次猛虎伤人至有无辜百姓死亡,令明帝下令逮捕那两国纵容猛虎行凶的使臣,可人虽抓住了,却是几个死人,他们在被抓前齐齐自尽,放生了两头猛虎,不知在何处。 这是宋莘莘头一次直面真正震怒的令明帝。 在乾正宫的议事厅,几个官员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出言,明狰说他去处理,被令明帝直接否决。 那两个国家在大令看来不过是小国,但也小不到哪儿去,他们的几个使臣和两个畜生,就轻易惊动大令目前最高位的将军,就代表大令在他们的示威下认输了。 而旁人…… 不成气候! 今科武状元有驯虎之能,却尚无法直面两头八成被喂过药的野虎,其他士兵派过去死伤就不定数了,实在浪费,如今出征在即,每一个士兵都是令明帝的命根子心尖尖,他轻易舍不得牺牲一人。 宋莘莘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嗑瓜子儿,时不时看一眼正吵着争论解决方式的官员们,一会儿敲核桃一会儿锤杏仁,终于让朝臣和令明帝一起忍不了了。 “你倒是看得乐!给老子干活去!” 令明帝有生以来第一回自称老子,宋莘莘一时没反应过来,眨眨眼,片刻恍然,放下手里的果仁拍拍渣站起身,嬉皮笑脸着学着武将模样撩裙摆单膝跪地,颔首一抱拳: “遵命,陛下,儿臣这便去了。” 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应,宋莘莘提着裙子就走,只有明狰试图及时跟上去,却被令明帝一拍桌呵斥回来。 宋莘莘是正爱玩闹年岁的娇贵公主,去凑热闹正常,但明狰现如今已经不是没有正面身份的暗卫了,他不能出现惹人口舌。 第七十七章 围猎 京城大多都是人类,连京郊的猎场中也不过是些羊和鹿而已,在这样的茫茫人海中寻找猛兽,对宋莘莘来说轻而易举,她甚至都没有带亲卫,只有几个始终跟着的暗卫,也不会出现在人前。 出宫后,宋莘莘骑马在京城漫无目的溜达了一圈,很快就用神识锁定了似乎正在西北方向的两道凶猛的野兽气息。 那两国明面上的使臣都自尽而死,但暗地里少不了还有人一直关注着情况,宋莘莘不愿让他们察觉到突兀,简单寻思了一番,西北的猎场在山中,于是随手在大街上逮了个巡卫,然他们去准备,自己要围猎,还让人去给京城许多权贵富商都传了信。 宓华公主围猎,试图攀权的人都派了自家小辈过来,不到一个时辰,猎场外已经围了许多马车,宋莘莘这时才不紧不慢出现,并没有乘马车,只一人一马,猎场官员迅速开们恭迎,一个时辰而已,已经准备好了能用上的所有东西,放生圈养的猎物归山。 宋莘莘远远就看到了一头慌不择路的小羊羔向深山中跑,不紧不慢拉弓射箭,准确无误将锋利的箭钉入羊羔头颅,四周顿时一片喧闹恭维。 有熟悉的几家公子哥和千金小姐都围在宋莘莘身边,其中就包括了褚京璋和他那一圈的朋友们,宋莘莘看到他就知道今天的任务更简单了,短暂给了众人一些休息时间整装,并无什么规矩,待所有人都热热闹闹凑在山外,换上重弓拉满弦冲天一箭,彻底拉开围猎的序幕。 被她的神识锁定的两头猛虎聚在同一处,在宋莘莘的正前方,她便直接纵马往那处走,并不显突兀,褚京璋紧随其后,后面还有几个零零散散的人,宋莘莘大概看过一圈,都是些养尊处优的贵公主们,这群人里也就褚京璋比较靠谱。 山林间鸟兽遍布,不一阵儿,一行人就打下许多猎物,宋莘莘并没有吩咐跟在最后面的猎场官员和护卫们,每每有了猎物,总是在身后随便点一个看起来没什么大用的公子哥送回去准备炙烤,到山林深处,不出意外就只剩下了她和褚京璋,随着个护卫而已。 当威慑性极大的虎啸声穿透层层早已干枯的树林震荡来的时候,宋莘莘更是已经打发了护卫离开,还特意吩咐过让他们不要来打扰自己和楮世子。 褚京璋顶着汹涌虎啸让胯下不敢再动的马儿横在宋莘莘面前护住她。 “世子,我就是来找它们的。” 京城这段时间有猛虎伤人是事褚京璋当然知道,不过在他临行前,永乐候从宫中急匆匆回家,特意做贼似的嘱咐过他,无论如何千万不能得罪这位公主,当个驸马虽然不太现实,但也是极好的。 那时褚京璋就知道,宋莘莘这次围猎绝对不会简单,却还是没想到,她的目标竟然是多年习武的男人们都不敢轻易招惹的猛虎,还是两头。 当下褚京璋难免怀疑令明帝的真实目的是否有害她之心,但眼看宋莘莘下马,匆忙跟上去,看她目标明确穿过重重树影,看到俯卧在岩石旁两头虎,褚京璋才想起,宋莘莘可不是表面看起来这样柔弱无害的娇贵公主。 面对两头壮硕庞大的森林之王,宋莘莘甚至没有半点躲藏的意思,甚至还让褚京璋远远跟着不要靠近,就这样径自迎着猛虎锐利的注视,停步在它们面前一尺之距。 虎目泛猩红,是被药物侵蚀过的模样,宋莘莘皱眉不满,侧过脸避开猛虎张开的血盆大口中的腥臭,在岩石遮挡下躲开褚京璋视线,将真气运转调动,此生剑出鞘,铮鸣着轻而易举贯穿不敢动弹的老虎的头颅。 贯山的虎啸掺杂挣扎和哀鸣,褚京璋看不清,他只知道宋莘莘能够轻而易举制服猛虎。 但实际上,现在的宋莘莘并没有这样的本事,或许她调动自己的全部能力可以做到,但绝对不会这样轻易,原因尽在此生之上。 此生剑,宋莘莘入天下第一宗时在剑冢中历经磨难才取出的残剑,原本只有半截,还布满红锈,是宋莘莘破金丹后多年才耗尽心血重新养回来的,此生剑魂早浸透了宋莘莘悟得的苍生道威能,后来,宋莘莘逐步爬上修仙界最高处,此生剑自此往后,出鞘即镇苍生万物,无灵智的兽类首当其冲,是必然会臣服于苍生的,毫无悬念。 可以说,宋莘莘这次,只是唤出了此生,然后捅了两剑。 但褚京璋并不知晓,硕大的岩石遮挡了他的视线,她只看到宋莘莘拔剑,然后猛虎嘶吼,挣扎着死亡,甚至在临死前都不敢反抗一下宋莘莘。 离奇之处太多了,但是对旁人,褚京璋自然不会多说。 护卫和旁人赶来的时候,褚京璋已经将自己的佩剑也浸染了血,还在自己身上留下了獠牙和利爪造成的许多伤痕,他说,是他和宓华公主合力制服了猛虎,然后失血过多陷入昏迷,被随行之人匆忙送回侯府,宋莘莘召御医速来救治,保住了他重伤的手腕。 永乐候一直守在褚京璋床边,并没有对宋莘莘有任何责备,他清楚自己的儿子,也清楚宋莘莘为人,这件事不可能这样简单。 何况,御医诊治时,曾小声跟他说过,儿子不过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所以当御医宣布褚京璋的右手勉强保住但之后不能再使重物后,白发白胡须的永乐候老眼含泪,一转身直接当着在场无数人的面,扑通一声跪在了宋莘莘面前。 “殿下,老臣长子生来重情,自幼习武励志保卫家国,如今损失一臂自此残废,还请您看在我儿一心为您的情义上,往后无论如何,留他一命!” 褚京璋是宋莘莘将来的左将军,老侯爷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德行,能力有余,定性不足,常懒散,还总是不太着调,这着一趟出征只有宋莘莘,他还不至于担心褚京璋,可,还有那位明大将军在啊。 第七十七章 围猎 京城大多都是人类,连京郊的猎场中也不过是些羊和鹿而已,在这样的茫茫人海中寻找猛兽,对宋莘莘来说轻而易举,她甚至都没有带亲卫,只有几个始终跟着的暗卫,也不会出现在人前。 出宫后,宋莘莘骑马在京城漫无目的溜达了一圈,很快就用神识锁定了似乎正在西北方向的两道凶猛的野兽气息。 那两国明面上的使臣都自尽而死,但暗地里少不了还有人一直关注着情况,宋莘莘不愿让他们察觉到突兀,简单寻思了一番,西北的猎场在山中,于是随手在大街上逮了个巡卫,然他们去准备,自己要围猎,还让人去给京城许多权贵富商都传了信。 宓华公主围猎,试图攀权的人都派了自家小辈过来,不到一个时辰,猎场外已经围了许多马车,宋莘莘这时才不紧不慢出现,并没有乘马车,只一人一马,猎场官员迅速开们恭迎,一个时辰而已,已经准备好了能用上的所有东西,放生圈养的猎物归山。 宋莘莘远远就看到了一头慌不择路的小羊羔向深山中跑,不紧不慢拉弓射箭,准确无误将锋利的箭钉入羊羔头颅,四周顿时一片喧闹恭维。 有熟悉的几家公子哥和千金小姐都围在宋莘莘身边,其中就包括了褚京璋和他那一圈的朋友们,宋莘莘看到他就知道今天的任务更简单了,短暂给了众人一些休息时间整装,并无什么规矩,待所有人都热热闹闹凑在山外,换上重弓拉满弦冲天一箭,彻底拉开围猎的序幕。 被她的神识锁定的两头猛虎聚在同一处,在宋莘莘的正前方,她便直接纵马往那处走,并不显突兀,褚京璋紧随其后,后面还有几个零零散散的人,宋莘莘大概看过一圈,都是些养尊处优的贵公主们,这群人里也就褚京璋比较靠谱。 山林间鸟兽遍布,不一阵儿,一行人就打下许多猎物,宋莘莘并没有吩咐跟在最后面的猎场官员和护卫们,每每有了猎物,总是在身后随便点一个看起来没什么大用的公子哥送回去准备炙烤,到山林深处,不出意外就只剩下了她和褚京璋,随着个护卫而已。 当威慑性极大的虎啸声穿透层层早已干枯的树林震荡来的时候,宋莘莘更是已经打发了护卫离开,还特意吩咐过让他们不要来打扰自己和楮世子。 褚京璋顶着汹涌虎啸让胯下不敢再动的马儿横在宋莘莘面前护住她。 “世子,我就是来找它们的。” 京城这段时间有猛虎伤人是事褚京璋当然知道,不过在他临行前,永乐候从宫中急匆匆回家,特意做贼似的嘱咐过他,无论如何千万不能得罪这位公主,当个驸马虽然不太现实,但也是极好的。 那时褚京璋就知道,宋莘莘这次围猎绝对不会简单,却还是没想到,她的目标竟然是多年习武的男人们都不敢轻易招惹的猛虎,还是两头。 当下褚京璋难免怀疑令明帝的真实目的是否有害她之心,但眼看宋莘莘下马,匆忙跟上去,看她目标明确穿过重重树影,看到俯卧在岩石旁两头虎,褚京璋才想起,宋莘莘可不是表面看起来这样柔弱无害的娇贵公主。 面对两头壮硕庞大的森林之王,宋莘莘甚至没有半点躲藏的意思,甚至还让褚京璋远远跟着不要靠近,就这样径自迎着猛虎锐利的注视,停步在它们面前一尺之距。 虎目泛猩红,是被药物侵蚀过的模样,宋莘莘皱眉不满,侧过脸避开猛虎张开的血盆大口中的腥臭,在岩石遮挡下躲开褚京璋视线,将真气运转调动,此生剑出鞘,铮鸣着轻而易举贯穿不敢动弹的老虎的头颅。 贯山的虎啸掺杂挣扎和哀鸣,褚京璋看不清,他只知道宋莘莘能够轻而易举制服猛虎。 但实际上,现在的宋莘莘并没有这样的本事,或许她调动自己的全部能力可以做到,但绝对不会这样轻易,原因尽在此生之上。 此生剑,宋莘莘入天下第一宗时在剑冢中历经磨难才取出的残剑,原本只有半截,还布满红锈,是宋莘莘破金丹后多年才耗尽心血重新养回来的,此生剑魂早浸透了宋莘莘悟得的苍生道威能,后来,宋莘莘逐步爬上修仙界最高处,此生剑自此往后,出鞘即镇苍生万物,无灵智的兽类首当其冲,是必然会臣服于苍生的,毫无悬念。 可以说,宋莘莘这次,只是唤出了此生,然后捅了两剑。 但褚京璋并不知晓,硕大的岩石遮挡了他的视线,她只看到宋莘莘拔剑,然后猛虎嘶吼,挣扎着死亡,甚至在临死前都不敢反抗一下宋莘莘。 离奇之处太多了,但是对旁人,褚京璋自然不会多说。 护卫和旁人赶来的时候,褚京璋已经将自己的佩剑也浸染了血,还在自己身上留下了獠牙和利爪造成的许多伤痕,他说,是他和宓华公主合力制服了猛虎,然后失血过多陷入昏迷,被随行之人匆忙送回侯府,宋莘莘召御医速来救治,保住了他重伤的手腕。 永乐候一直守在褚京璋床边,并没有对宋莘莘有任何责备,他清楚自己的儿子,也清楚宋莘莘为人,这件事不可能这样简单。 何况,御医诊治时,曾小声跟他说过,儿子不过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所以当御医宣布褚京璋的右手勉强保住但之后不能再使重物后,白发白胡须的永乐候老眼含泪,一转身直接当着在场无数人的面,扑通一声跪在了宋莘莘面前。 “殿下,老臣长子生来重情,自幼习武励志保卫家国,如今损失一臂自此残废,还请您看在我儿一心为您的情义上,往后无论如何,留他一命!” 褚京璋是宋莘莘将来的左将军,老侯爷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德行,能力有余,定性不足,常懒散,还总是不太着调,这着一趟出征只有宋莘莘,他还不至于担心褚京璋,可,还有那位明大将军在啊。 第七十八章 降爵 明大将军看着也不像好说话的和善人,老侯爷真的担心自己儿子惹恼了他,到时在军队中,自己想保他都困难。 何况,这个儿子跟自己太像了,迟钝得很,他自己怕是都还不清楚,他对宋莘莘到底是个什么感情,若将来出事,老侯爷只希望宋莘莘看在今日儿子舍身为她遮掩的情谊上,莫太难为他。 宋莘莘自然应好。 宋莘莘随性而为的围猎中,重伤了永乐候世子,致使原本冠绝京城的楮世子在不能使右手了,这事儿不到第二日就传遍了整个京城,一时间,百姓尽在谈论这事儿,连着许多官员,永乐候更是请休数日,在家中长久垂泪,拒不见客,也不受任何人送来的礼,除了来自令明帝的那一份。 旁人都说,永乐候怕是恨急了镇国公主,连带着天子,却碍于帝王威严只能勉强收下了令明帝送来的几车赔罪礼,但实际上他抱着箱子里的百年灵芝和奇珍异宝,笑得哈喇子都留下来了。 早已经恢复过来的褚京璋看自己亲爹都无奈,说实话,他的伤怎么样自己最清楚,不够都是刚刚刮破皮肉而已,不过当时被送回来时候满身血浸了衣衫才显得严重,就算不看大夫,用不了几天也没大事了,却没想到还收获了这么多好东西。 这几天,褚京璋就在自己亲爹的监管下每天学着用左手写字使剑,生涩得很,老侯爷特别满意,蒲扇似的大手拍着自己儿子还带着浅浅一道疤的肩膀: “以后人前记得常用左手昂,丑点不要紧。” 老侯爷是他们那一辈文武齐全的的状元郎,做过官也上过战场,还是在战场上挣来的爵位,但也连带着满身再好不全的暗伤,此次往后索性就做个闲散王爷,自有皇室供养着,他愈无能,愈嚣张,也愈安全,对令明帝的信任是一回事,但旁人并不会这样想,朝堂中的心思并不只存在于皇帝身上,京城没有蠢人,也没有善人。 后来褚京璋年纪轻轻便继承了老侯爷优秀的血脉高中探花,文治武安,在京城中风头无两,随之而来的暗害也数都数不清,老侯爷一面担心一面骄傲,并不愿平白让优秀卓绝的儿子收敛锋芒做个寻常人。 这次,是宋莘莘给了他们一个最合适的借口,老侯爷高兴都来不及,恨?不存在的。 半月后,褚京璋迟迟才醒过来勉强能下地,第一件事就是被老侯爷带上了朝会,当着所有官员的面,言辞恳切请求令明帝收回他的世子之位。 永乐候是令明帝亲封,三代不降爵世袭,但右手半残的褚京璋将来并不能胜任侯爵。 朝堂中无人敢出声,谁也不知道令明帝对这件事是喜是悲,并不敢草率发言,直到半晌的沉默后,令明帝叹气,似是无奈:“世子为救宓华受伤,恩感上天,宓华自当日起同样愧疚难当,本该封赏。” “却,楮世子无能袭侯爵位,便撤当年不降爵特权,往后常袭伯爵之位,赐黄金万两,月俸照按侯制领用。” 这就是要给他个没有实权的封号,终身养着他,只要他老老实实,也能富裕平安一生了。 众朝臣心思各异,却都老老实实安慰着老侯爷和悲伤的令明帝,却不知退朝后的乾正宫,永乐候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看着令明帝和他的苦逼儿子宋知廷伏案奋笔疾书批折子,瓜子嗑的咔咔碎壳满天飞。 “原来皇帝这么忙啊,太子殿下,年纪轻轻再这么干下去就驼背了啊,可不能当皇帝,好好的人能活活累死,真惨啊……” 宋莘莘刚进门就听见老侯爷一个人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令明帝偶尔抽空翻他一眼,连一向情绪稳定的太子都明显叹气频率见长。 实在担心这老头给自己的亲爹和哥哥气撂挑子了,宋莘莘赶紧打断他:“褚伯伯,世子怎么样了?” 看到自己喜欢的晚辈,老侯爷橘子皮似的脸上露出堪称慈祥的笑容:“好得很,这两天在家憋烦了,昨儿差点给他娘院子里的树砍了,让伯伯揍了一顿呀。” 嗯……很难想象平时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褚京璋砍树还挨揍的场面,宋莘莘脑补了很久,笑出声,然后也不理会另一边忙着的两头矜矜业业的牛马,摆好棋盘:“那就好,伯伯陪宓华下棋,我爹没空。” “好好好,伯伯陪宓华下棋,你爹没空!” 过了一个多时辰,棋局过三,令明帝以及忙完了自己手上的折子,只剩了几个在太子面前,看也不看一眼,起身拧了拧僵硬的老腰,背着手溜达到棋盘旁边,看了一眼莫名其妙的棋局,又看一眼脸色逐渐茫然的老侯爷,满脸和蔼:“他伯伯啊,陪我们宓华好好玩儿,朕先去御花园再忙会儿。” 宋莘莘噘嘴,两个阴阳怪气的老家伙,没一个好东西。 送来晚膳的宫人是跟着令明帝一起回来的,老侯爷看到棋盘终于被撤下,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被宋莘莘听个正着:“明日伯伯还来吗?” 老侯爷:“不了不了不了!” 老侯爷原本以为,令明帝总是把各种计谋掺在棋盘里弄得整局棋乱七八糟的行为已经够离谱了,直到他遇见了宋莘莘,一整局棋下来,老侯爷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再做什么,偏偏一下午没有赢过一回,心态都崩了,吃完饭木着一张脸出宫回家,被许多人看到,京城又开始传老侯爷在令明帝那儿受了斥责气愤至极,怕是离造反不远了。 而宋莘莘,吃完饭溜达着和太子去东宫,逗了会儿还不回说话的小侄子,才慢悠悠回长宁苑。 明狰在她的寝殿里坐在床边点烛翻着兵书,是令明帝强行要求的,说出征不远,宋莘莘不着调,只能指望还算靠谱的明狰多学点东西了。 宋莘莘进门就笑盈盈扑进明狰怀里:“阿狰,别背书了,我们来下棋!” 宋莘莘爱上了下棋,令明帝和明狰深受其害,尤其是最初教她的令明帝,悔青肠子也没办法了。 第七十八章 降爵 明大将军看着也不像好说话的和善人,老侯爷真的担心自己儿子惹恼了他,到时在军队中,自己想保他都困难。 何况,这个儿子跟自己太像了,迟钝得很,他自己怕是都还不清楚,他对宋莘莘到底是个什么感情,若将来出事,老侯爷只希望宋莘莘看在今日儿子舍身为她遮掩的情谊上,莫太难为他。 宋莘莘自然应好。 宋莘莘随性而为的围猎中,重伤了永乐候世子,致使原本冠绝京城的楮世子在不能使右手了,这事儿不到第二日就传遍了整个京城,一时间,百姓尽在谈论这事儿,连着许多官员,永乐候更是请休数日,在家中长久垂泪,拒不见客,也不受任何人送来的礼,除了来自令明帝的那一份。 旁人都说,永乐候怕是恨急了镇国公主,连带着天子,却碍于帝王威严只能勉强收下了令明帝送来的几车赔罪礼,但实际上他抱着箱子里的百年灵芝和奇珍异宝,笑得哈喇子都留下来了。 早已经恢复过来的褚京璋看自己亲爹都无奈,说实话,他的伤怎么样自己最清楚,不够都是刚刚刮破皮肉而已,不过当时被送回来时候满身血浸了衣衫才显得严重,就算不看大夫,用不了几天也没大事了,却没想到还收获了这么多好东西。 这几天,褚京璋就在自己亲爹的监管下每天学着用左手写字使剑,生涩得很,老侯爷特别满意,蒲扇似的大手拍着自己儿子还带着浅浅一道疤的肩膀: “以后人前记得常用左手昂,丑点不要紧。” 老侯爷是他们那一辈文武齐全的的状元郎,做过官也上过战场,还是在战场上挣来的爵位,但也连带着满身再好不全的暗伤,此次往后索性就做个闲散王爷,自有皇室供养着,他愈无能,愈嚣张,也愈安全,对令明帝的信任是一回事,但旁人并不会这样想,朝堂中的心思并不只存在于皇帝身上,京城没有蠢人,也没有善人。 后来褚京璋年纪轻轻便继承了老侯爷优秀的血脉高中探花,文治武安,在京城中风头无两,随之而来的暗害也数都数不清,老侯爷一面担心一面骄傲,并不愿平白让优秀卓绝的儿子收敛锋芒做个寻常人。 这次,是宋莘莘给了他们一个最合适的借口,老侯爷高兴都来不及,恨?不存在的。 半月后,褚京璋迟迟才醒过来勉强能下地,第一件事就是被老侯爷带上了朝会,当着所有官员的面,言辞恳切请求令明帝收回他的世子之位。 永乐候是令明帝亲封,三代不降爵世袭,但右手半残的褚京璋将来并不能胜任侯爵。 朝堂中无人敢出声,谁也不知道令明帝对这件事是喜是悲,并不敢草率发言,直到半晌的沉默后,令明帝叹气,似是无奈:“世子为救宓华受伤,恩感上天,宓华自当日起同样愧疚难当,本该封赏。” “却,楮世子无能袭侯爵位,便撤当年不降爵特权,往后常袭伯爵之位,赐黄金万两,月俸照按侯制领用。” 这就是要给他个没有实权的封号,终身养着他,只要他老老实实,也能富裕平安一生了。 众朝臣心思各异,却都老老实实安慰着老侯爷和悲伤的令明帝,却不知退朝后的乾正宫,永乐候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看着令明帝和他的苦逼儿子宋知廷伏案奋笔疾书批折子,瓜子嗑的咔咔碎壳满天飞。 “原来皇帝这么忙啊,太子殿下,年纪轻轻再这么干下去就驼背了啊,可不能当皇帝,好好的人能活活累死,真惨啊……” 宋莘莘刚进门就听见老侯爷一个人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令明帝偶尔抽空翻他一眼,连一向情绪稳定的太子都明显叹气频率见长。 实在担心这老头给自己的亲爹和哥哥气撂挑子了,宋莘莘赶紧打断他:“褚伯伯,世子怎么样了?” 看到自己喜欢的晚辈,老侯爷橘子皮似的脸上露出堪称慈祥的笑容:“好得很,这两天在家憋烦了,昨儿差点给他娘院子里的树砍了,让伯伯揍了一顿呀。” 嗯……很难想象平时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褚京璋砍树还挨揍的场面,宋莘莘脑补了很久,笑出声,然后也不理会另一边忙着的两头矜矜业业的牛马,摆好棋盘:“那就好,伯伯陪宓华下棋,我爹没空。” “好好好,伯伯陪宓华下棋,你爹没空!” 过了一个多时辰,棋局过三,令明帝以及忙完了自己手上的折子,只剩了几个在太子面前,看也不看一眼,起身拧了拧僵硬的老腰,背着手溜达到棋盘旁边,看了一眼莫名其妙的棋局,又看一眼脸色逐渐茫然的老侯爷,满脸和蔼:“他伯伯啊,陪我们宓华好好玩儿,朕先去御花园再忙会儿。” 宋莘莘噘嘴,两个阴阳怪气的老家伙,没一个好东西。 送来晚膳的宫人是跟着令明帝一起回来的,老侯爷看到棋盘终于被撤下,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被宋莘莘听个正着:“明日伯伯还来吗?” 老侯爷:“不了不了不了!” 老侯爷原本以为,令明帝总是把各种计谋掺在棋盘里弄得整局棋乱七八糟的行为已经够离谱了,直到他遇见了宋莘莘,一整局棋下来,老侯爷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再做什么,偏偏一下午没有赢过一回,心态都崩了,吃完饭木着一张脸出宫回家,被许多人看到,京城又开始传老侯爷在令明帝那儿受了斥责气愤至极,怕是离造反不远了。 而宋莘莘,吃完饭溜达着和太子去东宫,逗了会儿还不回说话的小侄子,才慢悠悠回长宁苑。 明狰在她的寝殿里坐在床边点烛翻着兵书,是令明帝强行要求的,说出征不远,宋莘莘不着调,只能指望还算靠谱的明狰多学点东西了。 宋莘莘进门就笑盈盈扑进明狰怀里:“阿狰,别背书了,我们来下棋!” 宋莘莘爱上了下棋,令明帝和明狰深受其害,尤其是最初教她的令明帝,悔青肠子也没办法了。 第七十九章 公主娶亲,将军入门 监天司定下的出征日子是在四月初,左右还有两个月,宋莘莘还是在宫外的公主府彻底修缮好搬了进去,虽然免不了之后还会长时间生活在宫中,但有个自己的大院子,那感觉是不一样的。 公主府当初修缮时,宋莘莘特意让工匠在后院加了一整排宽敞的浴池,用八面双开的扇门遮挡风雨,但夏日也能将门扇全部敞开,迎面就是雅致清丽的花园。 迁邸当日,宋莘莘在公主府宴请宾客,皇后太子都亲自到场,就连令明帝也让尚德礼送来厚礼,特意彰显宋莘莘的尊贵。 宴上都是各世家小辈,却无一例外,按照宋莘莘一惯的喜好,特意排除了京中难得的愚蠢人,一派祥和喜气洋洋,明狰都特意换上了身暗红的新衣衫,许多人注意到了他,却也只敢在心中偷摸腹诽,堂堂一个大将军,如今却无名无分寄人篱下,也不知道他图个什么。 被腹诽的对象根本不管也察觉不到旁人视线中的些许鄙夷,或者说他能看懂,但是懒于计较,只始终跟在宋莘莘身边,两人并行。 正开席,京城最出名的戏楼从晌午唱到后半夜,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有下人在府外点挂鞭散银钱,红封装着数量不等的铜板或者碎银,谁都能取,算沾沾喜气,几个小孩来笑嘻嘻领了红封说了吉利话,转头还问身后的爹娘是谁家又娶新娘子了,被慌乱的爹娘齐齐捂住嘴巴。 宋莘莘偶然看到,还同身边打趣的宋知廷笑着应声:“公主娶亲,将军入门,怎么不算呢。” 闻言略怔愣的宋知廷下意识转头去看院子里被人群围起来的明狰,暗红绣金的长袍,黑金束甲,戴金冠束发,别说,这么看,还真有几分新娘子的意思。 “不知道你的阿狰听这话,是喜是悲?” 宋莘莘也跟着看过去,恰好对上明狰面遮上隐约含笑的一双眼。 “他是欢喜的,哥哥,起码今天是。” 至于明日,便明日再看,宋莘莘扶正发髻中有些许松散的那支墨色玉钗,看到明狰板着脸给不知道谁家的两个孩子糖果子,动作生疏摸了下两个孩子满头小辫。 明狰右耳下坠了一粒不明显的墨玉珠子,小小一个,只有宋莘莘能一眼看到。 明狰大将军在公主府大宴之日登堂入室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更多人只说他毫无风骨谄媚皇权,却无人知道,当天宋莘莘宴请宾客的酒水,是从秋铃宫那个着过大火的冷宫树下挖出来的,埋了十多年的女儿红。 当年陈罪嫔身无长物,孕期被监禁冷宫,只知道自己肚子里是个身体不会太好的女儿,便亲手酿了几壶酒深埋树下,想着,好歹给自己十月怀胎的小姑娘留下点娘亲的念想。 满院宾客喧闹嘈杂,席中戏曲欢乐,宋莘莘带着她的小暗卫迎来送往,只对每一个人说: “公主府与本宫,往后安康,皆仰仗明将军。” 身为一国最尊贵的公主,宋莘莘给明狰的抬举不可谓不高,是异常的尊荣,没有人敢多置喙,没看人家太子都什么也没说吗。 夜半三更点完最后一支鞭,宾客散场,宋莘莘将皇后和太子亲自送上马车,目送他们离开府邸前依旧灯火通明的长巷,当着周围所有护卫和下人的面,一转身就抱住明狰劲瘦的腰身,把自己埋进他宽厚的胸膛里去。 “阿狰,京城往后就不只是笼子了。” “你的家在这里。” 公主府未修缮前,尚挂着的是“禹将军府”牌匾,已经被封存了近二十年,明狰当初家中出事被逆贼牵连灭门时还未开智,后来就长久的生活在暗卫营,对自己之前的名字和家族几乎没有印象。 只有后来因为好奇询问过令明帝,包括这么多年一直在查探得知的消息,他的父亲,当时和谢将军同出一门,以师兄弟相称,生活在一个武将盛行的年岁中,当年武将难出头,一步一步爬上来,纵横沙场多年,终于得了正儿八经的将军位置,却死在一场内外勾结的谋逆之中,举家殉国,甚至还一度被怀疑勾结外族。 令明帝继位之后,亲自重翻旧案,还了当初所有受到污蔑的家族清白,明狰却因为年纪太小,索性彻底改头换面,当了个并不起眼的小小暗卫。 公主府并没有修太多院落,只一个主院,两间下人院,明狰那点为数不多的衣裳兵器,都收在主院里,和宋莘莘的摆在一起。 任宋莘莘牵着回去,他才后知后觉发现,一路上的红太多了。 帷幔、灯笼、烛火。 住院里面,是一棵年头久远的老树,树下的一边挖城池塘,引了小溪水流,几尾宋莘莘从令明帝的御花园池子里捞出来的金红锦鲤,边上浅滩青苔石块,趴着几只探头探脑的小王八。 细看才能发觉,王八墨绿的背甲上,甚至被涂了红漆。 这公主府的修缮和格局一直是明狰亲自在盯,宋莘莘就前些日子偶尔来看了一眼,多数时候都懒洋洋躺在长宁苑,却是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些呢? 明狰和宋莘莘两个人的生活的痕迹,被明明白白摊开来摆在一处,她似乎永远是这样理直气壮,明知道这是不合规矩的。 “阿狰,你是属于我的。” “好。” “所以你要和我一样,这个世界上,对你来说,没有哪个地方会是牢笼。” “好。” “只要你足够强大,阿狰。” “好。” “只要你足够强大,我也可以是属于你的。” 明狰是迟钝的,但并不愚蠢,他在挂满红绸的池塘边吻宋莘莘,任由身后的下人们匆忙低下头去,说“好”。 “起码也要到元婴才可以。” 明狰如今不过金丹而已,距离元婴,如果不出意外还需要不短的时间来修炼。 历代修仙者,金丹甚至筑基期间结契道侣的并不在少数,但宋莘莘却清楚,天道是看不见渺小的蝼蚁的,只有上到元婴才能被天道所正视,那时候的契约才是真正被天道认可的。 第七十九章 公主娶亲,将军入门 监天司定下的出征日子是在四月初,左右还有两个月,宋莘莘还是在宫外的公主府彻底修缮好搬了进去,虽然免不了之后还会长时间生活在宫中,但有个自己的大院子,那感觉是不一样的。 公主府当初修缮时,宋莘莘特意让工匠在后院加了一整排宽敞的浴池,用八面双开的扇门遮挡风雨,但夏日也能将门扇全部敞开,迎面就是雅致清丽的花园。 迁邸当日,宋莘莘在公主府宴请宾客,皇后太子都亲自到场,就连令明帝也让尚德礼送来厚礼,特意彰显宋莘莘的尊贵。 宴上都是各世家小辈,却无一例外,按照宋莘莘一惯的喜好,特意排除了京中难得的愚蠢人,一派祥和喜气洋洋,明狰都特意换上了身暗红的新衣衫,许多人注意到了他,却也只敢在心中偷摸腹诽,堂堂一个大将军,如今却无名无分寄人篱下,也不知道他图个什么。 被腹诽的对象根本不管也察觉不到旁人视线中的些许鄙夷,或者说他能看懂,但是懒于计较,只始终跟在宋莘莘身边,两人并行。 正开席,京城最出名的戏楼从晌午唱到后半夜,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有下人在府外点挂鞭散银钱,红封装着数量不等的铜板或者碎银,谁都能取,算沾沾喜气,几个小孩来笑嘻嘻领了红封说了吉利话,转头还问身后的爹娘是谁家又娶新娘子了,被慌乱的爹娘齐齐捂住嘴巴。 宋莘莘偶然看到,还同身边打趣的宋知廷笑着应声:“公主娶亲,将军入门,怎么不算呢。” 闻言略怔愣的宋知廷下意识转头去看院子里被人群围起来的明狰,暗红绣金的长袍,黑金束甲,戴金冠束发,别说,这么看,还真有几分新娘子的意思。 “不知道你的阿狰听这话,是喜是悲?” 宋莘莘也跟着看过去,恰好对上明狰面遮上隐约含笑的一双眼。 “他是欢喜的,哥哥,起码今天是。” 至于明日,便明日再看,宋莘莘扶正发髻中有些许松散的那支墨色玉钗,看到明狰板着脸给不知道谁家的两个孩子糖果子,动作生疏摸了下两个孩子满头小辫。 明狰右耳下坠了一粒不明显的墨玉珠子,小小一个,只有宋莘莘能一眼看到。 明狰大将军在公主府大宴之日登堂入室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更多人只说他毫无风骨谄媚皇权,却无人知道,当天宋莘莘宴请宾客的酒水,是从秋铃宫那个着过大火的冷宫树下挖出来的,埋了十多年的女儿红。 当年陈罪嫔身无长物,孕期被监禁冷宫,只知道自己肚子里是个身体不会太好的女儿,便亲手酿了几壶酒深埋树下,想着,好歹给自己十月怀胎的小姑娘留下点娘亲的念想。 满院宾客喧闹嘈杂,席中戏曲欢乐,宋莘莘带着她的小暗卫迎来送往,只对每一个人说: “公主府与本宫,往后安康,皆仰仗明将军。” 身为一国最尊贵的公主,宋莘莘给明狰的抬举不可谓不高,是异常的尊荣,没有人敢多置喙,没看人家太子都什么也没说吗。 夜半三更点完最后一支鞭,宾客散场,宋莘莘将皇后和太子亲自送上马车,目送他们离开府邸前依旧灯火通明的长巷,当着周围所有护卫和下人的面,一转身就抱住明狰劲瘦的腰身,把自己埋进他宽厚的胸膛里去。 “阿狰,京城往后就不只是笼子了。” “你的家在这里。” 公主府未修缮前,尚挂着的是“禹将军府”牌匾,已经被封存了近二十年,明狰当初家中出事被逆贼牵连灭门时还未开智,后来就长久的生活在暗卫营,对自己之前的名字和家族几乎没有印象。 只有后来因为好奇询问过令明帝,包括这么多年一直在查探得知的消息,他的父亲,当时和谢将军同出一门,以师兄弟相称,生活在一个武将盛行的年岁中,当年武将难出头,一步一步爬上来,纵横沙场多年,终于得了正儿八经的将军位置,却死在一场内外勾结的谋逆之中,举家殉国,甚至还一度被怀疑勾结外族。 令明帝继位之后,亲自重翻旧案,还了当初所有受到污蔑的家族清白,明狰却因为年纪太小,索性彻底改头换面,当了个并不起眼的小小暗卫。 公主府并没有修太多院落,只一个主院,两间下人院,明狰那点为数不多的衣裳兵器,都收在主院里,和宋莘莘的摆在一起。 任宋莘莘牵着回去,他才后知后觉发现,一路上的红太多了。 帷幔、灯笼、烛火。 住院里面,是一棵年头久远的老树,树下的一边挖城池塘,引了小溪水流,几尾宋莘莘从令明帝的御花园池子里捞出来的金红锦鲤,边上浅滩青苔石块,趴着几只探头探脑的小王八。 细看才能发觉,王八墨绿的背甲上,甚至被涂了红漆。 这公主府的修缮和格局一直是明狰亲自在盯,宋莘莘就前些日子偶尔来看了一眼,多数时候都懒洋洋躺在长宁苑,却是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些呢? 明狰和宋莘莘两个人的生活的痕迹,被明明白白摊开来摆在一处,她似乎永远是这样理直气壮,明知道这是不合规矩的。 “阿狰,你是属于我的。” “好。” “所以你要和我一样,这个世界上,对你来说,没有哪个地方会是牢笼。” “好。” “只要你足够强大,阿狰。” “好。” “只要你足够强大,我也可以是属于你的。” 明狰是迟钝的,但并不愚蠢,他在挂满红绸的池塘边吻宋莘莘,任由身后的下人们匆忙低下头去,说“好”。 “起码也要到元婴才可以。” 明狰如今不过金丹而已,距离元婴,如果不出意外还需要不短的时间来修炼。 历代修仙者,金丹甚至筑基期间结契道侣的并不在少数,但宋莘莘却清楚,天道是看不见渺小的蝼蚁的,只有上到元婴才能被天道所正视,那时候的契约才是真正被天道认可的。 第八十章 首战大捷 迁邸公主府之后,宋莘莘到处跑更方便了,整天穿着男装到处溜达,红杉高靴折扇环佩,风流公子哥的标配,宋小公子倜傥如风云不羁,却不爱茶馆花楼,整日专往京城奇怪的巷子里钻,导致最近一段时间京城的小贼乞丐都明显减少了,甚至还有官差收到惯犯小贼报案,说一位红衣公子无缘无故将他们堵在深巷就是一顿揍。 宋小公子出了名,却无人知晓她最近穿过偏僻的小巷野路,总是往京郊的练兵场去。 四月初一,二十万兵齐整排列城门外等候调令,战鼓在城墙上被擂响,战马嘶鸣,重盾长枪钝立,宋莘莘红衣簪缨,银甲熠熠,跨马拜别城墙最高处送征的帝后和太子,一声令下,长号随鸣,二十万军齐动,无一人出差错,瞬间沙土漫天。 他们这次的目的地在戍城的另一边,也是北沙三关之一,在偏西侧,外围除匈奴外是无数零散小国,如今已集结众军,屡次试图侵犯大令。 原本驻守婺城的是年事已高的熊将军,年轻时也是战功赫赫,如今却年迈,身后也无合适领兵的后辈,如今率剩余三万兵,只能堪堪阻拦罢了。 宋莘莘这次一路疾行,不似当初和亲的闲散一程,一月半,屡收战场急报,终达婺城。 到达战场的当时,二十万人直接就被明狰调出五万投入正混乱的战场,宋莘莘披红篷高立城墙,沉重的红缨枪踢起猛然脱手,直冲冲朝着战场最中心投射,恰好将中央敌军的一面厚重盾墙轰然刺穿,底下被牢牢护着的青年小将直接被钉死在沙土地中央,鲜血横流,将本就几乎被鲜血浸透的土地更染一层粘稠猩红。 这一枪是将军令,凡大令士兵无人敢忽视,在瞬息之间而已,原本散乱的大令共不足八万军,如有神唤,立刻全部调转方向,竭尽全力侵占着战场的最中央,厮杀漫天,血雾几乎将黄沙都染红。 宋莘莘从高处看下,茫茫然的红和黄之外再不见其他。 明狰带兵从外侧围剿,两万人如渔网般强势从战场外围压入,剿杀顽固抵御的敌军,不见半分漏网之鱼,尽数诛杀。 三个多时辰后,黑云压城,当大红黑金的令字旗帜高竖战场中央摇散阴云和沙尘,大令婺城方向,城楼最上方,战鼓擂鸣,号声长响,大令所属尽数退兵回城下,城墙上方箭雨瞬间覆下。 只因为宋莘莘飘飘然的“清场”二字。 共九万三的士兵,除去轻伤,死伤近乎两万,回城不足七万,但无一人有露颓势,高喝三声镇国公主,令字旗帜漫天飘扬。 来的一路上,宋莘莘收到的落败和颓势战报已经够多了,她早早就知道,自己来的第一仗,一定要大胜,不论损耗,才能挽回婺城所有将士甚至百姓的慌乱,两万注定要在战场上被淘汰的人的牺牲,还在她的预计范围之内。 只有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胜,才能振奋军心,抵消先前接连数月失败而带来的笼罩在婺城上方的阴云。 这一场大获全胜之后,敌军短暂的沉寂了一段时间,婺城二十多万将士终于得以修养,宋莘莘却让城墙上战鼓常擂,每隔两个时辰一回,十二声鼓响。 足足二十万驻军,婺城百姓终于敢战战兢兢出门购买些粮食充仓,生怕这帐继续打下去又吃空了家里地窖只能饿肚子。 而城内米面价贵,寻常百姓依旧很难饱腹,七日后,宋莘莘传信匈奴剩余部落通过戍城送来的上万牛羊终于进城,士兵在城中大肆宰杀牛羊,按家户人头分肉。 接连分三日肉食,至此,城内终于重归安稳,宋莘莘的首个目标彻底达成,接下来就是依旧虎视眈眈的周围散国敌军了。 宋莘莘在边关和京城完全是两个模样,总银甲覆身,扎长发,执长枪在手,驾马巡街,玉面女将,身后是长串杀意汹涌的将士。 自从战后,宋莘莘就下令,婺城所六品之上的文武官员,每日两回巡城,迟到者斩、掉队者斩、不满者斩。 三斩军令下达,武将都是不敢违背的,但确有那几个文弱还自以为心怀天下有大抱负的文官姗姗来迟,明狰高跨马背上,手一落,许多人头就落地,自那日清早后,再无人敢违背宋莘莘,不论她武功策论究竟如何,光是她有一个能号令万军鬼面冷血的明大将军在身后,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不服从。 宋莘莘的威严,在婺城武将中,建立在第一日近乎屠杀的战场之上,而在文官之内,是建立在明狰的绝对执行之下。 大令的镇国公主和鬼面大将军之威名,在匈奴之外,再次响彻北沙关和周边无数小国之中。 边关的安稳在敌国觊觎之下,是不可能会长久的,而宋莘莘的计策只有二字——静待。 被接连小半年骚扰后的婺城,虽然有二十万军驻入,但许多地方的耗损是一时半会儿完善不过来的,再急也只能循序渐进,而那场大令的大胜之后,周边小国们对大令的忌惮和畏惧已经达到了一个难以跨越的最高点,宋莘莘终日擂鼓,威慑三方,就是在等他们按耐不住之后的第一次试探。 幸运的是,在大半个月后,她等到了。 当时率满城官员巡城,那些个文官经过这段时间的强行锻炼,也已经一个个长了一身没什么大用但确实存在的肌肉,突然城北战鼓号角齐响,宋莘莘正从马背上弯下腰给一个小孩子背上歪歪扭扭的背篓提正,听到动静下意识坐直抬起头向那个方向去看,同身边的明狰隔着面具对视一眼,轻轻拍了小孩脑袋。 “回家去,把门锁好。” 孩子在婺城长大,也已经习惯了频繁的敌军侵扰,乖乖一点头就撒丫子往回家跑,满街刚习惯了自由出行的百姓纷纷逆着宋莘莘一行的马蹄往回。 而宋莘莘长久地停在原地,任由明狰带着武将当先向城门去,在汹涌逆行的人群之中,一支简单的银钗将高高束起的长发盘好,马背侧面兜鍪戴上,接过身后随侍递上代表主将身份的红披,第一次在这群品级并不高的官员面前低下头。 “诸位大人,今日一战,宓华拜谢!” 第八十章 首战大捷 迁邸公主府之后,宋莘莘到处跑更方便了,整天穿着男装到处溜达,红杉高靴折扇环佩,风流公子哥的标配,宋小公子倜傥如风云不羁,却不爱茶馆花楼,整日专往京城奇怪的巷子里钻,导致最近一段时间京城的小贼乞丐都明显减少了,甚至还有官差收到惯犯小贼报案,说一位红衣公子无缘无故将他们堵在深巷就是一顿揍。 宋小公子出了名,却无人知晓她最近穿过偏僻的小巷野路,总是往京郊的练兵场去。 四月初一,二十万兵齐整排列城门外等候调令,战鼓在城墙上被擂响,战马嘶鸣,重盾长枪钝立,宋莘莘红衣簪缨,银甲熠熠,跨马拜别城墙最高处送征的帝后和太子,一声令下,长号随鸣,二十万军齐动,无一人出差错,瞬间沙土漫天。 他们这次的目的地在戍城的另一边,也是北沙三关之一,在偏西侧,外围除匈奴外是无数零散小国,如今已集结众军,屡次试图侵犯大令。 原本驻守婺城的是年事已高的熊将军,年轻时也是战功赫赫,如今却年迈,身后也无合适领兵的后辈,如今率剩余三万兵,只能堪堪阻拦罢了。 宋莘莘这次一路疾行,不似当初和亲的闲散一程,一月半,屡收战场急报,终达婺城。 到达战场的当时,二十万人直接就被明狰调出五万投入正混乱的战场,宋莘莘披红篷高立城墙,沉重的红缨枪踢起猛然脱手,直冲冲朝着战场最中心投射,恰好将中央敌军的一面厚重盾墙轰然刺穿,底下被牢牢护着的青年小将直接被钉死在沙土地中央,鲜血横流,将本就几乎被鲜血浸透的土地更染一层粘稠猩红。 这一枪是将军令,凡大令士兵无人敢忽视,在瞬息之间而已,原本散乱的大令共不足八万军,如有神唤,立刻全部调转方向,竭尽全力侵占着战场的最中央,厮杀漫天,血雾几乎将黄沙都染红。 宋莘莘从高处看下,茫茫然的红和黄之外再不见其他。 明狰带兵从外侧围剿,两万人如渔网般强势从战场外围压入,剿杀顽固抵御的敌军,不见半分漏网之鱼,尽数诛杀。 三个多时辰后,黑云压城,当大红黑金的令字旗帜高竖战场中央摇散阴云和沙尘,大令婺城方向,城楼最上方,战鼓擂鸣,号声长响,大令所属尽数退兵回城下,城墙上方箭雨瞬间覆下。 只因为宋莘莘飘飘然的“清场”二字。 共九万三的士兵,除去轻伤,死伤近乎两万,回城不足七万,但无一人有露颓势,高喝三声镇国公主,令字旗帜漫天飘扬。 来的一路上,宋莘莘收到的落败和颓势战报已经够多了,她早早就知道,自己来的第一仗,一定要大胜,不论损耗,才能挽回婺城所有将士甚至百姓的慌乱,两万注定要在战场上被淘汰的人的牺牲,还在她的预计范围之内。 只有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胜,才能振奋军心,抵消先前接连数月失败而带来的笼罩在婺城上方的阴云。 这一场大获全胜之后,敌军短暂的沉寂了一段时间,婺城二十多万将士终于得以修养,宋莘莘却让城墙上战鼓常擂,每隔两个时辰一回,十二声鼓响。 足足二十万驻军,婺城百姓终于敢战战兢兢出门购买些粮食充仓,生怕这帐继续打下去又吃空了家里地窖只能饿肚子。 而城内米面价贵,寻常百姓依旧很难饱腹,七日后,宋莘莘传信匈奴剩余部落通过戍城送来的上万牛羊终于进城,士兵在城中大肆宰杀牛羊,按家户人头分肉。 接连分三日肉食,至此,城内终于重归安稳,宋莘莘的首个目标彻底达成,接下来就是依旧虎视眈眈的周围散国敌军了。 宋莘莘在边关和京城完全是两个模样,总银甲覆身,扎长发,执长枪在手,驾马巡街,玉面女将,身后是长串杀意汹涌的将士。 自从战后,宋莘莘就下令,婺城所六品之上的文武官员,每日两回巡城,迟到者斩、掉队者斩、不满者斩。 三斩军令下达,武将都是不敢违背的,但确有那几个文弱还自以为心怀天下有大抱负的文官姗姗来迟,明狰高跨马背上,手一落,许多人头就落地,自那日清早后,再无人敢违背宋莘莘,不论她武功策论究竟如何,光是她有一个能号令万军鬼面冷血的明大将军在身后,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不服从。 宋莘莘的威严,在婺城武将中,建立在第一日近乎屠杀的战场之上,而在文官之内,是建立在明狰的绝对执行之下。 大令的镇国公主和鬼面大将军之威名,在匈奴之外,再次响彻北沙关和周边无数小国之中。 边关的安稳在敌国觊觎之下,是不可能会长久的,而宋莘莘的计策只有二字——静待。 被接连小半年骚扰后的婺城,虽然有二十万军驻入,但许多地方的耗损是一时半会儿完善不过来的,再急也只能循序渐进,而那场大令的大胜之后,周边小国们对大令的忌惮和畏惧已经达到了一个难以跨越的最高点,宋莘莘终日擂鼓,威慑三方,就是在等他们按耐不住之后的第一次试探。 幸运的是,在大半个月后,她等到了。 当时率满城官员巡城,那些个文官经过这段时间的强行锻炼,也已经一个个长了一身没什么大用但确实存在的肌肉,突然城北战鼓号角齐响,宋莘莘正从马背上弯下腰给一个小孩子背上歪歪扭扭的背篓提正,听到动静下意识坐直抬起头向那个方向去看,同身边的明狰隔着面具对视一眼,轻轻拍了小孩脑袋。 “回家去,把门锁好。” 孩子在婺城长大,也已经习惯了频繁的敌军侵扰,乖乖一点头就撒丫子往回家跑,满街刚习惯了自由出行的百姓纷纷逆着宋莘莘一行的马蹄往回。 而宋莘莘长久地停在原地,任由明狰带着武将当先向城门去,在汹涌逆行的人群之中,一支简单的银钗将高高束起的长发盘好,马背侧面兜鍪戴上,接过身后随侍递上代表主将身份的红披,第一次在这群品级并不高的官员面前低下头。 “诸位大人,今日一战,宓华拜谢!” 第八十一章 示敌以弱 这次数国进宫婺城,只在试探,十多万人分了无数支队伍,从几个方向陆陆续续的来,明狰最先派出的手下小将领兵五千御敌,几次成功后,却也逐渐力竭,便回城再换人。 这样接连几波下来,大多士兵都陷入在不知道敌军什么时候会突然大肆进攻的惶恐之中,上战场也提心吊胆,有些紧张过了头。 宋莘莘站在城墙上方,身边就是婺城最高的烽火台,看着下方接连不断的散兵队伍,手持火把,亲自点燃狼烟,无人知她是为何,只有明狰毫不质疑。 浓郁狼烟在城头飘荡凝聚,烧不尽似的。 战场最远处,隐约可见敌方本营,要继续发兵的庞大队伍稍停顿了片刻,散乱的战场终于出现空当,也只是片刻。 半个时辰后,宋莘莘挥手下令,底下城门大开,气势凶猛的精兵鱼贯而出,浩浩荡荡的马蹄声带起沙尘漫天。 兵法有云:游者,需探其底,猛者,需避其锋。 敌方将领并不知晓城墙上的狼烟能引来令兵几何,但大令兵将多,却是谁都知道的,他们不敢在狼烟下继续漫无目的的送死探底的行为,直接号散兵退回,大军直接压阵上前。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是历来不成文的规矩,敌方军前单独出现的木车让宋莘莘眯起眼,打量片刻。 “大令众将,吾乃姜国臣属,特来议和,请宓华公主出城一见——” 战争一开始的议和都是幌子,除非对面是怂包,很显然,他们敢引起这场漫长的战争,并不是真正的怂。 底下的人能看到城墙上宋莘莘大红的披风,但看不清她缓慢压下的手臂,同时,明狰持重弓,利箭直冲使臣心口,当即贯穿。 大战一触即发,大令却突然收拢兵将,将城门缓慢闭合。 愤怒和不甘心只在瞬间就占满敌军心间,却对斥重资打造加固的城门丝毫奈何不得,云梯火石皆上战场,高耸城墙外顷刻间就爬满了密密麻麻的人,一桶桶滚油泼下,短暂延缓了敌军侵入的脚步,却也让火焰燃烧的更猛更凶,连城内温度都在逐渐攀升。 “阿狰,去。” 宋莘莘正走下城墙,感受着周围的炽热,收回被明狰牵着的手,在身后轻轻推了他一把,明狰来不及转头看一眼,应声随即消失不见,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而宋莘莘,手中的长枪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换成用习惯了的此生,长剑倒握在身后,大红的披风和她上方已经烧到城墙最高处的火焰几乎融为一体。 宋莘莘脚下是十六位文弱的寻常官员,他们都已近换上了厚重盔甲,在武将中奔忙,指挥着从城内各处送来的军械和大锅水桶,连豁口的瓢都被百姓们贡献了出来。 有妇人老叟腿脚不便,长担前后却都是满满当当的大桶水,踉跄着也在努力向前多走一步,才让带着伤的士兵们接过手去。 高温将士兵们满身改铠甲也热得滚烫,一桶一桶的水泼下去才稍能清凉一小会儿,宋莘莘仰头看着天上惨白的太阳数着时间,掐着点儿等待第一个从城墙上翻进来的敌军,瞬间斩挥下身侧军旗。 无数士兵鱼贯而上,挂着满身热水将敌军丢下城墙,手上是密密麻麻的燎泡,却没有人敢停下,敌军联合近乎几十个小国,人数太多了,而且都是往年穷疯了还要上贡大令的那些人,都指望着成功打下婺城,一个个不怕死一样顶着滚烫的火爬上来,然后被扔下去,用尸体给同伴铺起直达天梯。 第二旗挥下,城门大开。 城门大开却无人出现,漫天惨叫声中是异常诡异的死寂,敌方将领深知不可轻易入城,下令士兵暂缓,但最前方几万杀红了眼的士兵怎么停得下来呢? 疯狂涌入城内的敌军被顶着滚烫铠甲的大令军全部扣押,宋莘莘这才下了今日的第三道令。 她跨烈马,跃火海,红披高扬。 “杀!” 漫长又煎熬的一整天,城里百姓一趟趟运水都累到直接瘫倒躺了满地,那些个文官跟百姓们躺在一起,早早累昏了过去,城内二十余万士兵尽数出击,杀得城门之外尸山尸海,人头摞人头,明狰带领的小锋队围绕敌军本营游击,擒获其中为首几人。 正有个胡子拉碴,粗布麻衣的佝偻老头,他说自己是敌军统帅的执笔文臣,只管记录,并不知晓旁事。 敌军剩余几万残军撤回后方再无从追击,宋莘莘将兵将召回,明狰亲自带人关闭城门,将那人扔进了俘获的三万敌军中,并不多过问。 今日一战,婺城惨胜,损失惨重。 众将领在休整过后,候在宋莘莘所处的城主府前厅堂下,围着硕大沙盘,一言一语将代表大令的红字旗插满。 宋莘莘从后方走来,手中是明狰递上的帕子,擦拭着凝固在脸上不知道是谁的血迹,擦到最后才发现,好像是自己的,不过也没在意,看了一眼满沙盘的小旗,笑出一声。 她原本轻软的嗓音早在战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沙哑异常,说话都费劲,声音又低,让旁人只能安静下来竭力去听。 “今日一战,为示弱,是大胜,诸位辛苦。” 婺城后方,从各地源源不断送来的援军早已经到位,足足又三十万,宋莘莘这段时间在新来的援军和原本的军队中精挑细选,今天露面的,都是其中最瘦巴,最年老的。 他们有援军,敌方不可能没有,宋莘莘早知道敌军这次进攻为的是什么,自然不会白白将真实的消息送给他们,甚至早在前几天就放出了婺城二十万军紧缺粮草的消息。 如今,敌方得到的信息只有,婺城今日一战竭尽全力,如今城内只剩下不足十八万缺粮缺水的残军,连城墙和城门都已近破败不堪,不堪一击。 这就是宋莘莘想要的。 下一战如果将主动权交给敌军,怕是要等他们彻底休整好能够一鼓作气,但又不会让婺城士兵有等到增援的机会,不出意外是在三天之内,不过——宋莘莘从来不会把主动权让给敌人。 “明日三更,集兵将,明狰为主帅,庞林、褚京璋、宁统虎做三军首将,各领兵八万,主攻敌军大营,可有异议?” “末将领命!” 第八十一章 示敌以弱 这次数国进宫婺城,只在试探,十多万人分了无数支队伍,从几个方向陆陆续续的来,明狰最先派出的手下小将领兵五千御敌,几次成功后,却也逐渐力竭,便回城再换人。 这样接连几波下来,大多士兵都陷入在不知道敌军什么时候会突然大肆进攻的惶恐之中,上战场也提心吊胆,有些紧张过了头。 宋莘莘站在城墙上方,身边就是婺城最高的烽火台,看着下方接连不断的散兵队伍,手持火把,亲自点燃狼烟,无人知她是为何,只有明狰毫不质疑。 浓郁狼烟在城头飘荡凝聚,烧不尽似的。 战场最远处,隐约可见敌方本营,要继续发兵的庞大队伍稍停顿了片刻,散乱的战场终于出现空当,也只是片刻。 半个时辰后,宋莘莘挥手下令,底下城门大开,气势凶猛的精兵鱼贯而出,浩浩荡荡的马蹄声带起沙尘漫天。 兵法有云:游者,需探其底,猛者,需避其锋。 敌方将领并不知晓城墙上的狼烟能引来令兵几何,但大令兵将多,却是谁都知道的,他们不敢在狼烟下继续漫无目的的送死探底的行为,直接号散兵退回,大军直接压阵上前。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是历来不成文的规矩,敌方军前单独出现的木车让宋莘莘眯起眼,打量片刻。 “大令众将,吾乃姜国臣属,特来议和,请宓华公主出城一见——” 战争一开始的议和都是幌子,除非对面是怂包,很显然,他们敢引起这场漫长的战争,并不是真正的怂。 底下的人能看到城墙上宋莘莘大红的披风,但看不清她缓慢压下的手臂,同时,明狰持重弓,利箭直冲使臣心口,当即贯穿。 大战一触即发,大令却突然收拢兵将,将城门缓慢闭合。 愤怒和不甘心只在瞬间就占满敌军心间,却对斥重资打造加固的城门丝毫奈何不得,云梯火石皆上战场,高耸城墙外顷刻间就爬满了密密麻麻的人,一桶桶滚油泼下,短暂延缓了敌军侵入的脚步,却也让火焰燃烧的更猛更凶,连城内温度都在逐渐攀升。 “阿狰,去。” 宋莘莘正走下城墙,感受着周围的炽热,收回被明狰牵着的手,在身后轻轻推了他一把,明狰来不及转头看一眼,应声随即消失不见,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而宋莘莘,手中的长枪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换成用习惯了的此生,长剑倒握在身后,大红的披风和她上方已经烧到城墙最高处的火焰几乎融为一体。 宋莘莘脚下是十六位文弱的寻常官员,他们都已近换上了厚重盔甲,在武将中奔忙,指挥着从城内各处送来的军械和大锅水桶,连豁口的瓢都被百姓们贡献了出来。 有妇人老叟腿脚不便,长担前后却都是满满当当的大桶水,踉跄着也在努力向前多走一步,才让带着伤的士兵们接过手去。 高温将士兵们满身改铠甲也热得滚烫,一桶一桶的水泼下去才稍能清凉一小会儿,宋莘莘仰头看着天上惨白的太阳数着时间,掐着点儿等待第一个从城墙上翻进来的敌军,瞬间斩挥下身侧军旗。 无数士兵鱼贯而上,挂着满身热水将敌军丢下城墙,手上是密密麻麻的燎泡,却没有人敢停下,敌军联合近乎几十个小国,人数太多了,而且都是往年穷疯了还要上贡大令的那些人,都指望着成功打下婺城,一个个不怕死一样顶着滚烫的火爬上来,然后被扔下去,用尸体给同伴铺起直达天梯。 第二旗挥下,城门大开。 城门大开却无人出现,漫天惨叫声中是异常诡异的死寂,敌方将领深知不可轻易入城,下令士兵暂缓,但最前方几万杀红了眼的士兵怎么停得下来呢? 疯狂涌入城内的敌军被顶着滚烫铠甲的大令军全部扣押,宋莘莘这才下了今日的第三道令。 她跨烈马,跃火海,红披高扬。 “杀!” 漫长又煎熬的一整天,城里百姓一趟趟运水都累到直接瘫倒躺了满地,那些个文官跟百姓们躺在一起,早早累昏了过去,城内二十余万士兵尽数出击,杀得城门之外尸山尸海,人头摞人头,明狰带领的小锋队围绕敌军本营游击,擒获其中为首几人。 正有个胡子拉碴,粗布麻衣的佝偻老头,他说自己是敌军统帅的执笔文臣,只管记录,并不知晓旁事。 敌军剩余几万残军撤回后方再无从追击,宋莘莘将兵将召回,明狰亲自带人关闭城门,将那人扔进了俘获的三万敌军中,并不多过问。 今日一战,婺城惨胜,损失惨重。 众将领在休整过后,候在宋莘莘所处的城主府前厅堂下,围着硕大沙盘,一言一语将代表大令的红字旗插满。 宋莘莘从后方走来,手中是明狰递上的帕子,擦拭着凝固在脸上不知道是谁的血迹,擦到最后才发现,好像是自己的,不过也没在意,看了一眼满沙盘的小旗,笑出一声。 她原本轻软的嗓音早在战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沙哑异常,说话都费劲,声音又低,让旁人只能安静下来竭力去听。 “今日一战,为示弱,是大胜,诸位辛苦。” 婺城后方,从各地源源不断送来的援军早已经到位,足足又三十万,宋莘莘这段时间在新来的援军和原本的军队中精挑细选,今天露面的,都是其中最瘦巴,最年老的。 他们有援军,敌方不可能没有,宋莘莘早知道敌军这次进攻为的是什么,自然不会白白将真实的消息送给他们,甚至早在前几天就放出了婺城二十万军紧缺粮草的消息。 如今,敌方得到的信息只有,婺城今日一战竭尽全力,如今城内只剩下不足十八万缺粮缺水的残军,连城墙和城门都已近破败不堪,不堪一击。 这就是宋莘莘想要的。 下一战如果将主动权交给敌军,怕是要等他们彻底休整好能够一鼓作气,但又不会让婺城士兵有等到增援的机会,不出意外是在三天之内,不过——宋莘莘从来不会把主动权让给敌人。 “明日三更,集兵将,明狰为主帅,庞林、褚京璋、宁统虎做三军首将,各领兵八万,主攻敌军大营,可有异议?” “末将领命!” 第八十二章 月下 破金丹 婺城城门紧闭,百姓从不出城,也不允许有人入内,敌方探子进不来一点儿,只能靠猜测,说城内兵残马瘦,百姓流离,总有烟火气传出,便是紧缺粮草只能宰杀战马充饥。 到再次出战期间,宋莘莘一天之内带着副将几次登上城墙,被定义为颓然守望,敌方却不知,她纯粹是想站在高处看热闹。 大令婺城即将失守的消息传出去,对面纷纷赶来分一杯羹的小国越来越多,零零散散,也凑了将近五十万之众,远远看去异常庞大。 “世子,你说他们这么多人,可足够移山填海?” 从前的宋莘莘也曾参与过人间纷争战乱,许多修仙大能的加入让原本寻常的战场变得更加惨烈,总是一仗打完,战场几乎就成了遗迹,那时动辄百万大军齐出,倒真有移山填海之势,只可惜,如今她只是个空有真气却用不了几分的半残罢了。 所以,当宋莘莘在察觉到敌方阵营中有修仙者气息出现时,第一反应就是婺城这本就已经足够破败的城墙,还能不能撑过今夜。 褚京璋不懂她在担心什么,只在三更时分替宋莘莘点燃了代表发兵的焰火,潦倒城门直接被数十万军铁蹄从内踏破,浩浩荡荡向敌方进发。 明狰执帅令,高坐城墙之上点兵调阵,首批三军共二十四万士兵,银甲烈马,分三路齐出,另一万人在城墙上下环绕,掌重弩石车。 宋莘莘解下红披,看脚下万军齐发,与明狰对视后,悄无声息消失在了城墙上,无人注意到她。 对面三道修行者的气息都不算稳固,最强横的一个也不过金丹后期修为而已,和如今的明狰大差不差,但明狰那可是宋莘莘这个曾经的天下第一此生君亲自护法助力凝成的最浑厚的金丹,并不是旁门散修能比较的。 而宋莘莘,能用的力量不过千百分之一二,但对付这三个小小金丹,还是手拿把掐的。 她一身黑衣在深夜,如月影锋芒,此生剑在手,轻点脚尖飘飘然略过数万大军,无人发觉,轻而易举就摸进了敌军营内,循着那三道气息的方向追上,此生剑周身淡青色的锋芒被她刻意隐下,毫无预兆在营地最深处,穿透三位金丹强者布下的护身罡气。 抬腕,剑花闪烁,平日数百人都无法闯入的护体罩子就这样被她一剑挑开,碎成漫天晶莹。 “何人擅闯!” 这三人是被敌军首领耗千万金银请来特意压阵的神人,一向高傲,此刻纷纷白了脸,喉间血腥蔓延,溢出嘴角。 护身罡气特意撑开的防护罩,被破开会直接损伤他们根本,甚至有个修为最底下的当场就猛吐一口血,差点儿没溅宋莘莘裙角上,幸亏她躲得及时。 宋莘莘的黑裙对月细看,能看出裙角用暗色银线绣着迤逦的繁花,随她退身动作轻扬,那三人只一晃神的功夫,凌冽剑气就已经分三道停在了他们命脉之上,刮破浅浅一层皮肉,只溢血,却不伤深处。 见宋莘莘不语,三人并不敢妄动,只将被吓散的真气重新凝聚,吞咽口水,为首之人强撑正色询问:“不知何方高人驾临,吾等……失礼。” “高人谈不上。”这三个修士仗着自己本事高强,周围并没有安排任何人防护,如今宋莘莘也不遮掩,拽下面巾,露出温软姣美的一张脸,眉眼在月下生辉,无甚表情,嗓子也还哑着:“不过,修行之人惹凡间俗事,三位可是先坏了规矩。” 若不是今日察觉到这三个家伙在酝酿着什么,宋莘莘压根没想动用非凡人之力,她并不喜欢坏规矩,毕竟,天道可看着呢。 贴在命脉处的剑意并不寒凉,反而有股异常的温和宏厚之感,但其间杀意可没少一分半点,让他们只敢僵着脖子抱拳:“老祖见谅,吾等奉师门之命而来,助姜国主一臂之力,清散尘缘。” 金丹可称高人,金丹之上便是元婴,一但结了元婴,那就相当于多了一条命,一口气揍十个金丹都不稀奇的,当之无愧的老祖。 三人观面前这姑娘虽然看似年少,却能轻易制服他们三人不费吹灰之力,那必然要比他们修为高深得多,并不敢托大,只能恭恭敬敬称一声老祖讨饶。 宋莘莘早就在许多地方察觉到过零碎又隐晦的灵气波动,虽然很微弱,但实实在在是存在的,亦早就猜测这个世道应当是还有修仙宗门的,但头一回切实听到,还是稍垂了眼,思虑了片刻。 “既是师门尘缘,便怎么也轮不到你们三个小辈来清。”她一转手将此生剑收回灵台,来自曾经此生君的浩瀚威压略散出半分,也够叫三人打着哆嗦颤颤巍巍跪倒,本该柔和温软的眼此时凌厉异常:“回去转告你们师父,这一战他若还想插手,本尊可要接着了。” 说罢,宋莘莘一挥袖转过身去,威压尽数收回,再毫无波动,当真宛如寻常人一般:“滚。” 三人甚至顾不上遮掩身份,吓得唤出法器连滚带爬地跑了,转眼便消失不见,而宋莘莘也悄然消失。 多亏这会儿其他人都已经杀红了眼,压根顾不上这个角落看似平静的交谈,否则,当真不好解释。 宋莘莘再次出现在明狰身边,他已经披甲执长刀要下城墙了,从他手中接过红披,宋莘莘披在自己身后,同样接过随侍递来的长枪,同明狰一起,自城墙最高处一跃而下,如月下鸿雁,直冲冲闯进战场最深处。 婺城五十万兵,敌军也相差不多,连日一轮又一轮的厮杀让双方都损耗极大,战争持续整整三天,到第四日傍晚,两方才同时鸣金收兵。 宋莘莘手中长枪都已经换了几个,明狰的长刀却始终没有丝毫破损。 这次战争结束,实打实能安生许久,敌方死伤要比大令多得多,一时半会儿他们可不敢再动作的,宋莘莘也终于松了口气。 她和明狰将近四天没有合过眼,不是在战场的最深处厮杀,就是在帅帐中和其他将领们商讨策略,结束后宋莘莘是直接被明狰抱回去的,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第八十二章 月下 破金丹 婺城城门紧闭,百姓从不出城,也不允许有人入内,敌方探子进不来一点儿,只能靠猜测,说城内兵残马瘦,百姓流离,总有烟火气传出,便是紧缺粮草只能宰杀战马充饥。 到再次出战期间,宋莘莘一天之内带着副将几次登上城墙,被定义为颓然守望,敌方却不知,她纯粹是想站在高处看热闹。 大令婺城即将失守的消息传出去,对面纷纷赶来分一杯羹的小国越来越多,零零散散,也凑了将近五十万之众,远远看去异常庞大。 “世子,你说他们这么多人,可足够移山填海?” 从前的宋莘莘也曾参与过人间纷争战乱,许多修仙大能的加入让原本寻常的战场变得更加惨烈,总是一仗打完,战场几乎就成了遗迹,那时动辄百万大军齐出,倒真有移山填海之势,只可惜,如今她只是个空有真气却用不了几分的半残罢了。 所以,当宋莘莘在察觉到敌方阵营中有修仙者气息出现时,第一反应就是婺城这本就已经足够破败的城墙,还能不能撑过今夜。 褚京璋不懂她在担心什么,只在三更时分替宋莘莘点燃了代表发兵的焰火,潦倒城门直接被数十万军铁蹄从内踏破,浩浩荡荡向敌方进发。 明狰执帅令,高坐城墙之上点兵调阵,首批三军共二十四万士兵,银甲烈马,分三路齐出,另一万人在城墙上下环绕,掌重弩石车。 宋莘莘解下红披,看脚下万军齐发,与明狰对视后,悄无声息消失在了城墙上,无人注意到她。 对面三道修行者的气息都不算稳固,最强横的一个也不过金丹后期修为而已,和如今的明狰大差不差,但明狰那可是宋莘莘这个曾经的天下第一此生君亲自护法助力凝成的最浑厚的金丹,并不是旁门散修能比较的。 而宋莘莘,能用的力量不过千百分之一二,但对付这三个小小金丹,还是手拿把掐的。 她一身黑衣在深夜,如月影锋芒,此生剑在手,轻点脚尖飘飘然略过数万大军,无人发觉,轻而易举就摸进了敌军营内,循着那三道气息的方向追上,此生剑周身淡青色的锋芒被她刻意隐下,毫无预兆在营地最深处,穿透三位金丹强者布下的护身罡气。 抬腕,剑花闪烁,平日数百人都无法闯入的护体罩子就这样被她一剑挑开,碎成漫天晶莹。 “何人擅闯!” 这三人是被敌军首领耗千万金银请来特意压阵的神人,一向高傲,此刻纷纷白了脸,喉间血腥蔓延,溢出嘴角。 护身罡气特意撑开的防护罩,被破开会直接损伤他们根本,甚至有个修为最底下的当场就猛吐一口血,差点儿没溅宋莘莘裙角上,幸亏她躲得及时。 宋莘莘的黑裙对月细看,能看出裙角用暗色银线绣着迤逦的繁花,随她退身动作轻扬,那三人只一晃神的功夫,凌冽剑气就已经分三道停在了他们命脉之上,刮破浅浅一层皮肉,只溢血,却不伤深处。 见宋莘莘不语,三人并不敢妄动,只将被吓散的真气重新凝聚,吞咽口水,为首之人强撑正色询问:“不知何方高人驾临,吾等……失礼。” “高人谈不上。”这三个修士仗着自己本事高强,周围并没有安排任何人防护,如今宋莘莘也不遮掩,拽下面巾,露出温软姣美的一张脸,眉眼在月下生辉,无甚表情,嗓子也还哑着:“不过,修行之人惹凡间俗事,三位可是先坏了规矩。” 若不是今日察觉到这三个家伙在酝酿着什么,宋莘莘压根没想动用非凡人之力,她并不喜欢坏规矩,毕竟,天道可看着呢。 贴在命脉处的剑意并不寒凉,反而有股异常的温和宏厚之感,但其间杀意可没少一分半点,让他们只敢僵着脖子抱拳:“老祖见谅,吾等奉师门之命而来,助姜国主一臂之力,清散尘缘。” 金丹可称高人,金丹之上便是元婴,一但结了元婴,那就相当于多了一条命,一口气揍十个金丹都不稀奇的,当之无愧的老祖。 三人观面前这姑娘虽然看似年少,却能轻易制服他们三人不费吹灰之力,那必然要比他们修为高深得多,并不敢托大,只能恭恭敬敬称一声老祖讨饶。 宋莘莘早就在许多地方察觉到过零碎又隐晦的灵气波动,虽然很微弱,但实实在在是存在的,亦早就猜测这个世道应当是还有修仙宗门的,但头一回切实听到,还是稍垂了眼,思虑了片刻。 “既是师门尘缘,便怎么也轮不到你们三个小辈来清。”她一转手将此生剑收回灵台,来自曾经此生君的浩瀚威压略散出半分,也够叫三人打着哆嗦颤颤巍巍跪倒,本该柔和温软的眼此时凌厉异常:“回去转告你们师父,这一战他若还想插手,本尊可要接着了。” 说罢,宋莘莘一挥袖转过身去,威压尽数收回,再毫无波动,当真宛如寻常人一般:“滚。” 三人甚至顾不上遮掩身份,吓得唤出法器连滚带爬地跑了,转眼便消失不见,而宋莘莘也悄然消失。 多亏这会儿其他人都已经杀红了眼,压根顾不上这个角落看似平静的交谈,否则,当真不好解释。 宋莘莘再次出现在明狰身边,他已经披甲执长刀要下城墙了,从他手中接过红披,宋莘莘披在自己身后,同样接过随侍递来的长枪,同明狰一起,自城墙最高处一跃而下,如月下鸿雁,直冲冲闯进战场最深处。 婺城五十万兵,敌军也相差不多,连日一轮又一轮的厮杀让双方都损耗极大,战争持续整整三天,到第四日傍晚,两方才同时鸣金收兵。 宋莘莘手中长枪都已经换了几个,明狰的长刀却始终没有丝毫破损。 这次战争结束,实打实能安生许久,敌方死伤要比大令多得多,一时半会儿他们可不敢再动作的,宋莘莘也终于松了口气。 她和明狰将近四天没有合过眼,不是在战场的最深处厮杀,就是在帅帐中和其他将领们商讨策略,结束后宋莘莘是直接被明狰抱回去的,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第八十三章 老祖 转眼也在婺城生活了两个月,宋莘莘从一开始总在各种狭窄的小巷子里迷路,到现在已经能够熟练走街串巷,成天招猫逗狗好不活泼,活泼到甚至让许多百姓已经要忘记了她在战场上的模样。 明狰如今身为大将军政务繁忙,很少能抽出时间陪着宋莘莘每天漫无目的瞎溜达,但每次宋莘莘玩够了回家,都能在城主府外面的长巷尽头看见满身沙土的明狰,他总提着一盏最简单的灯,有些狼狈。 “阿狰!” 宋莘莘很喜欢在家门口遇到他,每次都雀跃着扑进他怀里去,如同寻常一对恩爱小夫妻般亲昵。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明狰不常出门对寻常百姓的威慑力变淡,城里莫名传出许多关于明狰的流言蜚语,其中最盛行的,不外乎是说他与宓华公主并未成亲,却整日委身公主身边,就连能当上这个大将军,也是因为得了公主宠信。 明狰一向是不顾及旁人眼光的,甚至偶尔被军中熟悉的属下或者同僚打趣,也只是颔首带笑,并不多解释,可宋莘莘却不愿意。 他的阿狰少年时就纵横战场,单枪匹马能挑下当初正壮年的草原第一勇士的头发,后来回到暗卫营更是凭一己之力高居首领,可以说,如果将暗卫营换到明面上,那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人,手中权柄甚至要高于朝堂重臣。 令明帝亲自挑选培养出的大令王朝的利刃,绝不会是寻常人物。 何况,他也出生于曾经和谢将军并称两大常胜将军的禹氏,乃是正统将门嫡子,做大将军,统帅万万军,有何不可? 哪怕不提过往,光是婺城几战,明狰便是当之无愧的大将,哪怕褚京璋这样的天生贵胄也得心甘情愿抱拳说一声佩服,旁人凭什么污蔑他? 所以,自从几次听到这样的流言之后,宋莘莘就减少了出门的次数,从一天两三次,缩减到了三两天一次,用更多时间来守在明狰身边,像个挂坠似的,黏糊得紧,以至于让明狰有些不解,想着这些事务无聊又琐碎,也开口劝她出去玩儿,结果一看娇滴滴的小姑娘泪盈盈的模样,立刻就投降。 后来宋莘莘总把练军的地方挑在百姓不远不近能看到的地方,周边那些还不死心的小国也来挑衅过许多次,根本不需要宋莘莘出现,明狰三言两语就能定下布阵排兵,接连大半年未有一败,往后,再无人敢质疑他。 婺城周边再很少有不怕死的人敢来进犯,大令总算重归当年谢将军在世时的安稳盛大,百国来朝,宋莘莘闲来无事,顺便帮提点明狰结了个小小元婴,自己也蹭着他的七七雷劫顺便更恢复了些能力。 不过,这样平淡的日子,旁人不知怎样,宋莘莘是会烦的,连在荒野围猎都已近让她提不起兴趣了,甚至开始想,什么时候能回京一趟,看看那个空巢老爹去。 事与愿违,正在宋莘莘和明狰半夜盘坐床榻上商量着回京要带些什么东西的时候,他们的窗框突然被敲了一下,动静不大。 城主府一向戒备森严几乎要赶上皇宫,突然这样一下绝对是不寻常的。 现在的明狰那可也是赫赫元婴,抬手便一道浩瀚寒凉的真气打在窗边,外面骤然想起的惨叫瞬间就引来无数卫兵,那个被打翻的黑衣身影立刻捂着胸口起身,掐决就要和卫兵动手,耳边突然传来一道轻轻软软的声音,不知怎的,将他体内真气就这样尽数打散,再难以凝聚。 猛然转头去看,却只有探出窗户的一张清瘦漂亮的侧脸,在窗内烛火映衬下,惊艳非常。 似乎是柔软的,却又如玉石雕琢般剔透。 如今的宋莘莘也已经年满十八了,和当初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曾经小鹿似剔透懵懂的一双眼,如今烟波横生,眉目如画,青丝自她身前垂落,被风轻轻吹起,月下仙子似得。 仙子说:“让他进来。” 那人就这样被卫兵架进房内,腿软得站不住,卫兵松了手他直接瘫了跪坐地上。 宋莘莘只在里衣外披了件明狰的外衫,笑着蹲在这人面前,等明狰挥退卫兵,才不紧不慢开口:“阿狰,乐子终于来了。” 那家伙眼看着说不出话,明狰皱眉,也只是一身素白里衣,伸手在他后脑勺位置一点,漫天的寒凉自他后脑灌进灵台,一个激灵彻底醒过来。 “老祖,晚辈奉师命,请您一叙。” 一年前战场上那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修仙者之一,宋莘莘早认了出来。 “你家师门在何处?” “姜国边陲,西云河之源,紫云山巅,家师紫云山二长老,名讳:虞。” 这一连串他说得异常熟练,一看就是没少打着师门名讳在外肆意妄为的主。 宋莘莘低头寻思着,一山二长老,怎么不也得是个分神期的大能,她如今的封印已经撕开的更大了些,勉强差不多能跟分神中后期打平,明狰更是才堪堪摸到元婴后期的门槛,看来,此行要稍低调些了,不然到时候惹了事被困在人家的地盘上,跑路都费劲儿。 “这般,我二人拜访尊师,需要稍作准备,你先住下,最多三日。” “是,老祖。” 那人退走被下人带去偏院,明狰抱着蹲麻了腿的宋莘莘坐回榻上小心按摩,只问了一句:“老祖?” 宋莘莘这才想起,还从未跟明狰说过这事儿背靠软垫懒洋洋享受着大将军的按摩,随口解释了几句。 明狰这才明白,老祖并不是真的说老。 “那,你呢?” 他问的是曾经的宋莘莘,并不难理解。 “这个……”宋莘莘还真的很认真想了许久,在她的印象里,自从自己叛出宗门之后,好像很久没有人对自己用过尊称了,如果要说的话:“仙尊,其实元婴往上,都叫老祖也可以。” “……好的,殿下。” 其实,宋莘莘还是喜欢最初刚修行时,女修都被称仙子的那段日子。 毕竟,谁不喜欢被叫仙子呢。 第八十三章 老祖 转眼也在婺城生活了两个月,宋莘莘从一开始总在各种狭窄的小巷子里迷路,到现在已经能够熟练走街串巷,成天招猫逗狗好不活泼,活泼到甚至让许多百姓已经要忘记了她在战场上的模样。 明狰如今身为大将军政务繁忙,很少能抽出时间陪着宋莘莘每天漫无目的瞎溜达,但每次宋莘莘玩够了回家,都能在城主府外面的长巷尽头看见满身沙土的明狰,他总提着一盏最简单的灯,有些狼狈。 “阿狰!” 宋莘莘很喜欢在家门口遇到他,每次都雀跃着扑进他怀里去,如同寻常一对恩爱小夫妻般亲昵。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明狰不常出门对寻常百姓的威慑力变淡,城里莫名传出许多关于明狰的流言蜚语,其中最盛行的,不外乎是说他与宓华公主并未成亲,却整日委身公主身边,就连能当上这个大将军,也是因为得了公主宠信。 明狰一向是不顾及旁人眼光的,甚至偶尔被军中熟悉的属下或者同僚打趣,也只是颔首带笑,并不多解释,可宋莘莘却不愿意。 他的阿狰少年时就纵横战场,单枪匹马能挑下当初正壮年的草原第一勇士的头发,后来回到暗卫营更是凭一己之力高居首领,可以说,如果将暗卫营换到明面上,那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人,手中权柄甚至要高于朝堂重臣。 令明帝亲自挑选培养出的大令王朝的利刃,绝不会是寻常人物。 何况,他也出生于曾经和谢将军并称两大常胜将军的禹氏,乃是正统将门嫡子,做大将军,统帅万万军,有何不可? 哪怕不提过往,光是婺城几战,明狰便是当之无愧的大将,哪怕褚京璋这样的天生贵胄也得心甘情愿抱拳说一声佩服,旁人凭什么污蔑他? 所以,自从几次听到这样的流言之后,宋莘莘就减少了出门的次数,从一天两三次,缩减到了三两天一次,用更多时间来守在明狰身边,像个挂坠似的,黏糊得紧,以至于让明狰有些不解,想着这些事务无聊又琐碎,也开口劝她出去玩儿,结果一看娇滴滴的小姑娘泪盈盈的模样,立刻就投降。 后来宋莘莘总把练军的地方挑在百姓不远不近能看到的地方,周边那些还不死心的小国也来挑衅过许多次,根本不需要宋莘莘出现,明狰三言两语就能定下布阵排兵,接连大半年未有一败,往后,再无人敢质疑他。 婺城周边再很少有不怕死的人敢来进犯,大令总算重归当年谢将军在世时的安稳盛大,百国来朝,宋莘莘闲来无事,顺便帮提点明狰结了个小小元婴,自己也蹭着他的七七雷劫顺便更恢复了些能力。 不过,这样平淡的日子,旁人不知怎样,宋莘莘是会烦的,连在荒野围猎都已近让她提不起兴趣了,甚至开始想,什么时候能回京一趟,看看那个空巢老爹去。 事与愿违,正在宋莘莘和明狰半夜盘坐床榻上商量着回京要带些什么东西的时候,他们的窗框突然被敲了一下,动静不大。 城主府一向戒备森严几乎要赶上皇宫,突然这样一下绝对是不寻常的。 现在的明狰那可也是赫赫元婴,抬手便一道浩瀚寒凉的真气打在窗边,外面骤然想起的惨叫瞬间就引来无数卫兵,那个被打翻的黑衣身影立刻捂着胸口起身,掐决就要和卫兵动手,耳边突然传来一道轻轻软软的声音,不知怎的,将他体内真气就这样尽数打散,再难以凝聚。 猛然转头去看,却只有探出窗户的一张清瘦漂亮的侧脸,在窗内烛火映衬下,惊艳非常。 似乎是柔软的,却又如玉石雕琢般剔透。 如今的宋莘莘也已经年满十八了,和当初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曾经小鹿似剔透懵懂的一双眼,如今烟波横生,眉目如画,青丝自她身前垂落,被风轻轻吹起,月下仙子似得。 仙子说:“让他进来。” 那人就这样被卫兵架进房内,腿软得站不住,卫兵松了手他直接瘫了跪坐地上。 宋莘莘只在里衣外披了件明狰的外衫,笑着蹲在这人面前,等明狰挥退卫兵,才不紧不慢开口:“阿狰,乐子终于来了。” 那家伙眼看着说不出话,明狰皱眉,也只是一身素白里衣,伸手在他后脑勺位置一点,漫天的寒凉自他后脑灌进灵台,一个激灵彻底醒过来。 “老祖,晚辈奉师命,请您一叙。” 一年前战场上那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修仙者之一,宋莘莘早认了出来。 “你家师门在何处?” “姜国边陲,西云河之源,紫云山巅,家师紫云山二长老,名讳:虞。” 这一连串他说得异常熟练,一看就是没少打着师门名讳在外肆意妄为的主。 宋莘莘低头寻思着,一山二长老,怎么不也得是个分神期的大能,她如今的封印已经撕开的更大了些,勉强差不多能跟分神中后期打平,明狰更是才堪堪摸到元婴后期的门槛,看来,此行要稍低调些了,不然到时候惹了事被困在人家的地盘上,跑路都费劲儿。 “这般,我二人拜访尊师,需要稍作准备,你先住下,最多三日。” “是,老祖。” 那人退走被下人带去偏院,明狰抱着蹲麻了腿的宋莘莘坐回榻上小心按摩,只问了一句:“老祖?” 宋莘莘这才想起,还从未跟明狰说过这事儿背靠软垫懒洋洋享受着大将军的按摩,随口解释了几句。 明狰这才明白,老祖并不是真的说老。 “那,你呢?” 他问的是曾经的宋莘莘,并不难理解。 “这个……”宋莘莘还真的很认真想了许久,在她的印象里,自从自己叛出宗门之后,好像很久没有人对自己用过尊称了,如果要说的话:“仙尊,其实元婴往上,都叫老祖也可以。” “……好的,殿下。” 其实,宋莘莘还是喜欢最初刚修行时,女修都被称仙子的那段日子。 毕竟,谁不喜欢被叫仙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