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的白月光又重生了》 第1章 秦家二房 通州城三月的春天,一场雨淅沥沥的下过,整个秦氏的宅子霎时笼罩在一层春日的薄雾之中。 天刚亮没多久,宅院里的下人们便奔忙了起来。 再过两日,便是秦家公子娶二房奶奶的好日子。 整个秦宅里里外外打扫了一圈,又挂上了红绸、灯笼等,大红的“囍”字满满一墙,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据说礼服也是请通州城内有名的绣娘制成,那喜服华丽无比,层数繁多,花钗大袖衫彰显着热烈喜庆,一件礼服便是普通百姓十年的吃穿用度。 秦府万事俱备,只等二房奶奶入门。 周庭芳自双腿残疾后,向来睡得浅,前院喧嚣刚至,她便醒了。 醒来屋内空无一人,只有一抹霞光透过薄窗纱投进来。 房门虚虚的掩着,莲枝那丫头正站在门前石阶之上,面对着一群唯唯诺诺的婢子们训话。 小丫头年纪不大,此刻虽然声音并不高,却威仪十足。 “红梅,这几日前院忙,人也多,别让外人乱窜到咱们这院子里来。若是进来了什么不相干的人,扰了少夫人的清静,我可只找你的错处!” “锦儿,把门关严实一些,若是老夫人再派人来请,只管说我们奶奶病了,见不得人。这几日不比寻常,若是碰见嚼舌头的下人们,不去争辩,只暗中记下名字报来给我便是。” “腊月,趁着现在厨房不忙,你去给奶奶端一些早点来。也跟厨房的赵娘子说一声,让她这几日别顾着新二奶奶,而忘记了咱们这头的正经主子!” 丫头们齐声应了。 帘子一掀,身着黄色薄衫的莲枝走入内,带起一阵料峭的春寒。 莲枝一进屋就看见正费力撑起上半身坐起来的周庭芳,连忙惊道:“少夫人——” 她快步上前,扶着周庭芳坐了起来,又顺势在她腰后塞了个金丝软枕,再手脚麻利的沏上一碗热茶递过去,“少夫人,是婢子吵醒您了?” 周庭芳摇头,“无碍。” 自双腿残废后,她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睡觉。 白日睡,午后睡,晚上睡,睡得时深时浅。 毕竟一个废人,不睡觉又能做什么? 周庭芳听着外面的丝竹声乐,面色木然,“再过两日…郑家姑娘该进门了?” “是。”莲枝心中苦涩,又瞥一眼周庭芳的脸色,只捡好的来说,“不过她一个二房娘子进门,结亲排场较您那是千差万别。郑家家底薄,据说给的嫁妆不过五六车。郑家姑娘婢子也是见过的,不如奶奶十分之一的美貌。” 周庭芳却轻轻笑了,她穿一件素色的宽袖对襟褙子,肌肤素净,双眸含笑,“我是双腿残废,不是双目盲症。郑家姑娘貌美如花…我见犹怜。” 莲枝一时无话。 若真论起样貌来,通州城谁也比不过她家姑娘。 即使不论样貌,自家姑娘的才情也是一等一的好。 莲枝看过周庭芳写的字,那真是力透纸背、笔酣墨饱,怕是比举人姑爷还厉害几分。 只是可惜…周家小姐去年发生了一场意外,如今双腿残疾,不利行走,汤药不断,身边片刻不能离人。 也好在秦家信守承诺,即使周家小姐遭此大变,两家却仍然完成了婚事。 毕竟周家少爷如今不过二十一岁,却已经官至四品,又是大魏朝开国以来首个六元及第的才子,风头无量,前途无限。 更别提周家少爷和乐安公主的婚事。 周家身家一路水涨船高,已然是魏朝新贵。若非如此,秦家也不可能一直痴等自家小姐这么多年。 就是…两人圆房之事一拖再拖…拖到最后姑爷干脆另娶二房。 莲枝不好说姑爷的不是,只能埋怨自家小姐命不好。 莲枝看着周庭芳那枯瘦如柴肌肉萎缩的双腿,慌乱的低下头,抛开心中杂念,只一心照料周庭芳,“少夫人,后院的桃花开了,要不婢子推您去园林赏花?” “不了。这几日府中宾客众多,还是不要四处走动,以免生出是非。” “那少奶奶练字!”莲枝生怕周庭芳钻牛角尖,因此变着法儿的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从柜子里拿出笔墨纸砚,又将特制的木质轮椅推了出来,殷勤的望着周庭芳,“少奶奶,您教婢子写字!” 周庭芳也知道莲枝这丫头的好意,她不忍拂她,心中却也有计较,“好。” 莲枝自然欢喜,立刻用脚固定住轮椅双毂,又费力夹起周庭芳的双臂,往上一提,让周庭芳能够借势坐到轮椅上。 莲枝力气大,这也是周家选中莲枝做周庭芳陪房的原因。 周庭芳坐在轮椅上,莲枝便立刻替她研磨。 周庭芳提笔沾墨,刷刷刷的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莲枝凑过去一看,登时心惊肉跳,“少夫人…你要走?” 周庭芳丢了笔,脸色平静,“再过两日便是少游娶妻的日子。我这旧人呆在这里,反叫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出去躲两日懒,也叫大家都好做。” 莲枝一下红了眼,“少夫人您是三书六礼嫁过来的秦府少主子,何需处处忍让?郑家姑娘不过是个二房,论家世地位如何能与您争。您别自己泄了气…” 周庭芳拿起罗帕擦拭莲枝的眼泪,她眸色平静,语气淡淡:“莲枝,不必争这些,我…不在乎。” “婢子只是替姑娘委屈。” “不委屈。”周庭芳素手扶起莲枝,却再不辩解,“让腊月来收拾东西,你去禀告少游一声,就说我们去城外的庄子上躲几日清闲。那儿也有一大片桃林,到时候你我主仆几人就在树下喝酒游戏,岂不比在这里束手束脚的快活?” 莲枝一想,也是这个理。 眼下正是新娘子进门的时候,秦府这几日宾客满门,而自家主子双腿残疾,走到哪里都惹人注意,难免风言风语。 老夫人表面急切请周庭芳过去镇场,实则暗地里又希望周庭芳有自知之明,婆媳两一个假意邀请,一个真心婉拒,眨眼间已经两三个来回。 莲枝看着都替自家姑娘觉得累。 第2章 去意已决 去年姑娘嫁入秦府时,整个通州城就十分轰动。 有说秦家贪恋周家权势,宁可娶一个残疾过门,也要攀上周修远这棵大树。 有说那个简在帝心的四品大员周修远,仗着周家权势强按牛头喝水,逼着秦少游娶自己的妹妹。 还有人可怜秦少游年轻有为,却要守着一个残疾娘子过日子。 去年的风言风语尚未平息,如今秦少游又再娶二房,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通州城的人看足了半年的笑话。 腊月已经手脚勤快的收拾东西,又去套马车。 几个丫头们都是她从周府带来的,虽然只有一年的情意,却对她算是忠心。因此一听说这几日要出去避避风头,各个都是喜形于色,如笼中囚鸟跃跃欲飞。 周庭芳没什么可带的。 衣裳和日用品等都是腊月在收拾,她只是推着轮椅,艰难的走到了书架面前。 书是必须要带走的。 周庭芳向来书不离手。 书架上满满几架的书,每一本都被翻烂,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着她的批注。 这些是她十几年的心血。 她上辈子意外身死,魂穿魏朝周庭芳,五岁开蒙,一个月便能识得异世的《千字文》,六岁就不再是睁眼瞎,七岁开始读四书五经。 人生轨迹就如同上辈子一样,苦学不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而那时,兄长周修远还状若痴呆,口不能言,每日只知招猫逗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 当年祖父办事不力被先皇责罚,连累他们整个周家流放北方,一夕之间从朝廷勋贵沦为下等贱民,贫困潦倒,食不果腹,受尽凌辱。 周家一大家子就靠着男丁们码头苦力和倒夜香,女眷们缝补浆洗勉强度日。 而父亲心比天高,从不认命,这辈子就指望着有朝一日风光回京,重现周家当年盛世荣光。 因此周修远从出生起,就背负着改换周家门庭的沉重命运。 只是可惜,无论挨了父亲多少棍棒,惹了母亲多少眼泪,费了家中多少银钱,周修远依然改不掉一到书桌前就坐如针毡的毛病。 甚至于后来他一碰书就浑身难受头晕恶心,一见父亲就如老鼠见了猫,一听科举二字就打摆子发冷汗。 可是如今,那样一个草包…却能取代她成为朝廷重臣。 而她却双腿残疾,剪掉羽翼,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庭院里苟延残喘—— 周庭芳只觉得这世上的事情,还真是可笑。 很快,背后一道急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芳娘,听下人说你要去庄子上?” 秦少游匆匆而来,外面穿一件玄色的锦袍,内里却是成婚那日才该穿的红色中衣,衣襟上还绣着寓意夫妻和美的并蒂芙蓉,缁衪纁裳,容色清俊。 秦少游方才应是在试穿成婚那日的礼服。 周庭芳不由想到一句诗。 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 她的郎婿啊,要和别人双宿双飞了。 “芳娘!”见周庭芳盯着他的衣襟愣愣出神,秦少游不由面露尴尬,不自在的扯了扯衣领。 他想藏,却无处可藏。 那女子的眸光总是清冷透亮,似乎只一眼,就能看穿他的不堪。 周庭芳连忙别过眼去,随后调整笑容。 初春的阳光柔和,屋内光线充足,落在那女子的脸上,愈发显得她脸孔淡雅,青素若菊。 “你忙着试礼服,我这点小事却还惊动你,本是不该。不过总要叫你知道我的去处,才好安心。” 秦少游蹲下身子,视线与周庭芳平齐,他抓着周庭芳冰沁的手,眸色急切,担忧半点不作假,“可是有下人嚼舌根子了?还是有人怠慢了你?” “没有。”周庭芳摇头,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通透无比,“我离开,大家都好自处。” “芳娘,你切莫有这样的想法,你是我秦少游明媒正娶的妻子,何人敢说闲话?”秦少游有些急切,“你也知道,我娶郑家姑娘,只不过是为了子嗣着想,我如今二十又二,母亲难免对子嗣一事尤为上心。你若是介意,这门亲事不结也罢——” 周庭芳觉得每次和秦少游说话,都有些头疼。 她说东,他扯西。 似乎无论她如何分辩,无论她如何费力的表明自己心迹,在秦少游眼里,她都是一只需要小心爱护精心呵护的金丝雀。 “无论是郑家姑娘,还是张家姑娘,又或是陈家姑娘,我都不介意。”周庭芳手指轻轻敲击在轮椅扶手上,她的面孔淡淡的,语调更是淡得几近疏离,“少游,我以为你很明白…你我虽是夫妻,却更是盟友。” “盟友?”秦少游脸色煞白,随后自嘲的勾起唇角,“芳娘心中…便是这般想我的?” 周庭芳不露痕迹的抽出手。 她向来不喜陌生男子的触碰,即使这个人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人当有自知之明。世人皆有爱美之心,你我皆不能免俗。我知这幅残躯入不了少游的眼,也从未肖想夫妻之爱。你借我周家势力往上,我借你秦家遮风避雨,你我利益一体,比夫妻情爱更为坚固牢靠。” 秦少游面色青了又白,似想辩驳,却最终只是抬手,梳好她耳边一缕垂下的头发,声音愈发温柔缱绻,“芳娘,你伤了腿,难免郁结于心自怨自艾。我秦少游虽有功利之心,却也不会利用自己婚事。我娶你,自然是因为心悦你,而非别的其他什么原因。往后余生还很长,有朝一日你自会明白我的真心。” 周庭芳默然无语。 秦少游的真心… 她无德无貌,不解风情,只有一个家世尚能拿得出手。 秦少游有真心,那她能用什么交换? 周庭芳并不辩驳,只是仰头,“我去乡下庄子上小住几月。等郑家姑娘进门站稳了脚跟,我再回来。对了,听闻郑家姑娘是理家的一把好手,家里的一应庶务都可交给她。管家的钥匙我已命腊月还给老夫人,请老夫人直接交给郑家姑娘便是。” 她安排得事无巨细,明显去意已决。 第3章 故人寻觅 秦少游站起身来,呐呐开口:“你可是嫌管家累得慌?” 周庭芳并不答,转动轮椅背对他,轮椅碾过地板,发出嘎吱的声音。 “让郑家姑娘受累。” 望着那抹清瘦决绝的背影,秦少游几不可察的叹气,“也好。你身子不好,需多静养。通州城里夏日炎热,你去庄子上小住,等天气转凉,我一定接你回来。” 周庭芳垂眸含笑,“辛苦你。” 如此,两人再是无话。 秦少游想要伸出手,推她的轮椅至书架前,可到底心里发怯,只是愣在原地。 他和她之间,仿佛永远隔着一道冰冷的墙。 直到那道如珠玉般的声音响在耳侧,周庭芳手里捏着一本书,语气漫不经心,“少游有事不妨去忙。” 心照不宣的逐客令。 秦少游有些手足无措。 半晌,他只能缓步退出房门。 望着屋内忙碌收拾行囊的丫鬟们,一时之间,只觉得脚下这处土地好似并不属于秦府。 正如屋内那道清瘦秀丽的身影,好似也从不属于他。 丫鬟们自然看到秦少游从自家小姐屋里出来,看姑爷那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知两个人之间无任何进展。 就如同自家小姐最初嫁到秦府的时候。 这世上怕是再找不到比自家小姐和姑爷更相敬如宾的夫妻了。 锦儿心细,甚至连驱虫的药草包都用牛皮纸卷好细细的包起来,她远远的瞥见秦少游恍惚神游的样子,不由叹气:“新姑爷千好万好,怎么小姐就是不喜欢呢。” “谁说不是呢。小姐都嫁到秦府快半年,跟姑爷两个人话都说不了几句,眼下又有个温柔贤惠的二奶奶进门,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腊月却瞥一眼两人,“少管主人家的闲事!夫人说什么,我们照做便是!” 而周庭芳却已经推着轮椅到门前,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收拾妥当了吗?趁着天光亮着,咱们快些走。我已经命人准备了羊肉锅子,若是现在出发,晚上还能一起热闹热闹。” 有羊肉锅子吃,丫鬟们一下欢呼起来,瞬间将秦少游抛诸脑后。 秦家的庄子就在通州城外二十里路。 正值浓春,一整个山头,草长莺飞,桃花开得正好,两侧花朵吐蕊,在一片霞光之中迎风招展。 远处薄雾未散,林烟樵唱,人间四月天,洋洋洒洒桃花如雨落。 群山掩映之中,便有这么一出两进的院落。 庄子里的人都说,自从秦家奶奶来了以后,村里都热闹了不少。 又说秦家奶奶虽然双腿残疾,人却极为和蔼可亲,从不见跟任何人红脸,这甭管东家有事,还是西家有难,秦家奶奶总是慷慨解囊。 尤其是…这位残疾的少奶奶,还颇受夫君重视。 瞧她来了不过两个月,那吃的喝的,补品、药草、鲜花、瓜果像是流水一样,哗啦啦的从秦府送到庄子上,从不间断。 锦儿一边清点着一马车的物资,一面略有得意的埋怨,“唉,姑爷也真是的,咱们庄子上要什么新鲜的瓜果没有,偏从城里买了送过来。也亏得姑爷不怕麻烦。” 送货的人身份不低,还是秦府管家,此刻他面对锦儿也不由矮一分,圆滚滚的身子只能微微曲着,陪着笑,“说得是呢,这贵重的可不是东西,而是少爷的一片心意。咱们少爷可是一直挂念着奶奶,又怕城里天气热,让奶奶中了暑。等天气一转凉,指定要派人来接奶奶回去的。” 锦儿很是受用,吆喝着送货的人将东西送入院子里。 倒是腊月冷哼一声,“若姑爷真挂念我们姑娘,怎的人不来,只晓得打发跑腿的来?这话说得再漂亮有什么用,秦府眼下还不是被郑氏把持着?” 红梅拉着腊月,这几个人都是周府过来的,自然一心一意的向着周庭芳。 红梅唉声叹气,“姑爷也不容易。我方才听莲枝套那管家的话,说是郑氏颇有手段,不过两个月时间,却已经在秦府得了人心,又得老太太喜欢,怕是要等她怀了孩子,老太太才肯放姑爷来接我们小姐。” 腊月瞪眼,“岂有此理!要是郑氏一直怀不上孩子,那咱们姑娘就得一直待在庄子上?再说,等郑氏怀孕了再回去,哪儿还有我们姑娘的容身之地?” 腊月急得直跺脚,“咱们姑娘也太好性了!竟是半点也不争!” “我们那位姑娘…”红梅摇头,“你叫她怎么去争?拿什么去争?女人要想争得赢,无非是靠丈夫的宠爱。可你觉得…谁会喜爱一个双腿残疾之人?既然如此,小姐又如何去争,何必打得头破血流惹得秦家人厌烦?依我看,小姐比你我都聪明,这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不比争来争去的好?” 红梅话糙理不糙,腊月闻言,忍不住红了眼眶,“姑娘的命…真苦…这后面的日子可怎么熬啊?” 腊月长长叹息,仿佛看见了周庭芳那漫长而无趣的一生,“就这么熬着。” 管家拉着空空的马车回去复命。 而很快,屋外莲枝声音响起。 “腊月、红梅,快出来陪奶奶打牌。今儿个太阳好,把奶奶做的叶子牌全都拿出来,奶奶说了,输了都算她的,赢的算你们自己个儿的。务必玩得痛快!” 丫头们一下乐了。 谁有空悲春伤秋啊。 这乐一日算一日。 而当沈知推门而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几个丫头坐在葡萄藤架子下的石墩子上,脸上贴着白花花的纸条,手里拿着刻有花纹的竹长条,有人娇喊一声“胡了!”,丫头们瞬间笑闹做一团。 而有一人,身着翠蓝色半臂褥衫,底下搭配天青色的百迭裙,头上没有一点珠翠,只随意簪了两支花别在耳后。 阳光温柔,落在她淡雅素净的脸孔上。 她手里拿着团扇,春衫很薄,露出半截皓白的手腕。唇角噙笑,一双眼睛永远都是那样的漫不经心,偶尔看看旁边丫鬟的牌,偶尔半阖着,仿佛永远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 “这位公子。”开门的莲枝站在门后,微微侧身,挡住陌生男子的视线,不知为何,青天白日的,莲枝总有些害怕这群人。 即使这群人不过区区十几人,又借口说是风尘仆仆,路过此地想讨碗水喝。 可眼前这男子一身玄色锦袍,骄矜清贵,眸色微亮,让人害怕。 下午的山林里,这男子好似谪仙一般,闯入了凡尘的雾气之中。 尤其是他的声音。 虽是讨水,却不容抗拒。 “院子里有水井,您请自取。” 随后,沈知便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清风带笑,女子衣袍翻飞,半张脸隐在光影之中。 第4章 难以入眠 妇人望向这边,声音清脆。 “莲枝,是谁来了?” 莲枝扭头回答,“奶奶,是过路的人,想讨碗水喝。” 周庭芳微微歪头,视线却被莲枝遮住,只看到一个清瘦风华的身影。 并没看到正脸。 不过那身衣裳瞧着倒是华贵。 瞧那风尘仆仆的模样,肩上还有一片落叶,似是匆匆而来。 周庭芳想着许是路经此地的富户。 她并未放在心上,只淡淡一句“请他自便”后,便被一旁腊月手里的牌转移了注意力。 周庭芳笑着提醒腊月,“出这个——” 等莲枝侧开身子开门,那群人七七八八的进入院子后,周庭芳才注意到,这男子一行竟然有十几个人。 只他打头,身后跟着一个高达健壮的男子随从,主仆两人一前一后踏入院内。 其余人则候在门外等候,令行禁止,形容有度。 周庭芳本没有兴趣,可不知为何,那种被人盯上的危机感忽然窜上心头,犹如毒蛇在暗处蛰伏一般。 有人在盯着她—— 她微微蹙眉,寻找视线来源。 随后骤然看见沈知那张清贵淡然的脸。 那人面容冷峻,贵不可言,一双眸子犹如笼罩在山林雾霭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周庭芳瞳孔微缩,握住团扇的手上顿时一片青筋。 沈知! 竟会是他? 怎会是他?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扭过身躯,拿背影对着那人,又沉声说道:“锦儿,推我进屋。” 锦儿心细,察觉周庭芳声音里藏得很好的急切,立刻丢了牌,起身推着她的轮椅往屋内走。 偏沈知却叫住了她。 “夫人。” 声音淡淡,很是好听。 周庭芳只觉得脚下似有千斤重,心口发紧。 即使当年殿试,陛下站在她身后一直观察,她也不曾像现在这般紧张。 “我一行人叨扰夫人,还未言谢。” 沈知在她身后数米开外的地方停下,眸光却紧紧盯着那人的背影。 几个丫头停下手里的动作,都好奇的望过来。 实在是那男子太过俊秀。 下午浓烈的阳光下,那人肌肤如玉,黑眸如苍穹般深不可测,五官棱角分明,一袭玄色锦袍,皎皎如秋月孤高。 看其外貌,最是极好,那双眼睛,却让人难以亲近。 “不必。这屋内都是女眷,还请速速离去。” 周庭芳衣袍之下的手微微发抖,声音刻意放低,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 沈知,很危险,很狡诈。 若是她的事情…被他抓住了把柄…… 一时之间,周庭芳已想过无数种可能和应对方案。 可那人却是一声轻笑。 淡淡的。 漫不经心的。 让人后背发麻。 他拱手作揖,“多谢夫人。” 沈知等人并没有耽误,他身后那高壮汉子将水囊装满水,随后便紧跟沈知走了出去。 整个过程,沈知并未多言,甚至目光规矩,看也不曾看她一眼。 即便如此,周庭芳依然后背冷汗。 沈知那老狐狸,到底是认出她,还是没认出她? 直到沈知出门而去,那门被莲枝关上,周庭芳侧耳听着那群人的脚步声走远后,紧绷的肩线才微微松懈。 莲枝也察觉到周庭芳的异常,声音发紧,“奶奶,怎么了?” 周庭芳淡淡一笑,声音却有些冷,“莲枝,下次别再胡乱给人开门。” 莲枝低头,“是,婢子谨记。” 沈知骑着一匹通体黑色的骏马,带着一行人驰骋在庄子的大道上。 那高壮汉子与他并驾齐驱,两人速度并不快,他憋了一路,此刻走远了才敢问:“殿下,刚才那妇人就是周大人吗?” 沈知不做声,下颚线紧绷,眸色焦急。 高壮男子喉头一滚,不住扼腕,“谁能想到我朝第一个六元及第的少年天才,竟然是个女子…可惜,竟断了腿……今后怕也只是个废人…” 沈知冷哼一声,语气笃定,“我不会让她变成废人的。” “殿下,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南疆,寻妙手圣医。她那个人…向来是一身傲骨心比天高,若是一辈子不能行走,不如杀了她来得痛快。” 南疆啊,此去少说两千里路,更不要提南疆局势不稳,随时都会和魏朝开战。 自家殿下为了他人妇,竟然要身涉险境—— 侍卫常乐有心劝两句,终究没有说出口。 自家世子那个脾气,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何苦上前讨没趣儿? 沈知走后,周庭芳一颗心无法安定。 沈知多智近妖,此刻忽然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更何况她曾和沈知同入学堂两载,即使自己现在容貌有变,沈知也不可能浑无察觉。 或许是没瞧见她的真样貌? 又或是周修远那边露了破绽,让陛下起了疑心? 若被天下人知晓,她一介女子科举入朝为官,那么不止她周庭芳、还有周修远,甚至整个周家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夜深了,庄子上起了长风。 鳞次栉比的屋舍之中,断断续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庄子上安静下来,偶有哭闹的孩童,妇人的训斥声,狗吠声,烟火气十足。 周庭芳这几天都碾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刚起身,莲枝便醒了,揉着睡眼朦胧的眼睛说道:“奶奶要什么?” “睡不着,我出去走走。” 周庭芳深夜出门,莲枝并不觉得奇怪。 自家姑娘自幼被寄养在庵里,脾性本就比旁人刁钻古怪一些。加之又摔断了腿,夜里疼痛难忍、深夜出去透气也是常有的事情。 她只是有些担心,“奶奶可是腿又疼了?婢子去拿药膏给您按摩推拿——” “不必。”周庭芳拉着她的手,“别惊动任何人,推我去河边走走便可。” 这宅子一里地外就有河,倒也不远。 庄子上民风淳朴,入了夜几乎没人,莲枝虽不怎么担心安全问题,却还是叫了一个健硕的小厮跟随。 周庭芳确实膝盖很疼。 自她去年从西北当知州回来路上被仇家打断双腿后,无论如何治疗,她都觉得膝盖疼痛。 许是后世医学所称的幻肢痛。 她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膝盖,强忍着疼痛,额前却有凛凛冷汗。 出去吹吹风就好了。 第5章 身死灯灭 果然,当周庭芳的轮椅上来到河上的小桥时,迎面吹来凉爽的河风,看着远处的山峦,头顶硕大的星子,她整个人清醒不少。 此刻,她犹如溺水的人,跃出水面,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心中郁郁,随着晚风,徐徐消散。 莲枝站在远处,不敢上前,只是担忧的望着她。 此刻的姑娘,看起来那般落寞,天地之间,仿佛她一人孑然而立。 姑爷再娶,姑娘心中一定非常苦闷? 姑娘看似受宠,可嫁入秦家半年,从不见周家那边来人或是来信。 就好似姑娘摔断了腿,就再不是周家人。 真希望姑娘能痛痛快快的哭一场,也好过一直这么憋在心里。 莲枝作为周庭芳的贴身婢女,自然知道周庭芳时常深夜哭泣不止,醒来时双眼呆滞,仿佛只剩一副躯壳。 可白日里,姑娘还要强打精神应付姑爷和那位心眼颇多的婆母。 姑娘心里的苦,只多不少。 “莲枝!” 周庭芳忽然唤她,声音有些急切。 莲枝立刻上前。 “要下雨了,你回去拿伞,记得要快!” “下雨?怎么会下雨,这样好的天气——”莲枝正欲抬头望天,却被周庭芳低喝一声打断,她的语气不容置疑,眸色低沉,“快去!” 莲枝不疑有他。 自家姑娘学识渊博,她说要下雨那就是一定要下雨。 好在刚才出门时带了小厮,不至于让姑娘无人看护。 她扭身便走,却全没注意到一侧的灌木丛里,那名健硕的小厮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半点声音也不曾发出。 万籁俱寂之中,只剩莲枝的脚步声渐渐飘远。 周庭芳独身坐在轮椅,望着桥底下哗哗的流水,侧耳听着莲枝越来越远的声音。 一片寂静之中,女子眉目如苍山之雪。 月色之下,女子衣衫单薄,一缕长风吹起,她的脸如同笼罩在神圣的光雾之中。 真好,这次终于救下一个她的贴身之人。 锦屏……若是上一次在西北,我也能护住你,那该有多好。 周庭芳一声冷笑,厉眼扫过四下,“躲在草丛里那么久,你们是要拉屎还是要吃屎?” 月黑风高,河岸两侧的树林微微晃动了一下。 那黑影也渐渐显露出来。 两人一左一右,从两侧缓缓逼近,让她无处可逃。 周庭芳望着徐徐走过来的两名蒙着面巾的高大壮汉,不由的一声轻笑。 她上下打量着这两人,面色慵懒,竟似毫不在意,“肤色发黑,高而清瘦,鞋面有泥,小腿粗壮,是附近的农户?” 那两人沉默着,可明显看出身体一下紧绷。 因为周庭芳…全都说中了…… “沈知便派你们这两个软脚虾来对付我?”周庭芳忽然冷笑,“他也真看得起我!” 那两人犹犹豫豫,举刀不定。 “他给了你多少钱,我出双倍。只要你们现在离开,这件事我全当不知。”周庭芳双眸锐利,双手紧紧抓着扶手,“或许…你们非要和秦家为敌?” “少废话,做了她!” 两个人凶神恶煞,同时朝她扑了过来。 周庭芳面色微变。 只在刹那! 周庭芳从轮椅座椅底下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她身子微微往右,手臂往上一举,干脆利落的捅进那人的脖子,手臂一顿、斜拉—— 滋啦。 左边的大汉脖子割破,鲜血喷涌,如大雨倾盆,尽数洒在桥面上。 另一人已经来到身后,抓住她轮椅,往前狠狠一推,轮椅飞速转动,在石板上发出嘎吱的声音,周庭芳眼看就要栽到河里! 她不由冷笑。 好啊。 竟然还想将她溺亡,如此谁也查不出她的死因。 沈知,枉我在书院时候待你不薄! 枉我一度将你视作知己! 可惜…你忘了我周庭芳,当初跟着你练过两年拳脚功夫,就这两个菜鸡想要她的命? 可笑至极—— 周庭芳双腿使不上力,可她还有手,还有眼睛,再不济还有牙齿。 她反手一擒,抓住那人的衣领,迫使轮椅停下。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响! 轮椅险险的停留在桥的边缘! 毫不迟疑,就是现在—— 寒光一闪,周庭芳右手往上推,寻找空隙,狠狠插入那人的脖颈! 那人似乎也没料到一个双腿残疾的柔弱妇人,竟然如此难杀。 他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呼,而周庭芳转轮椅往右快速一甩,轻轻让开道路,那大汉往前一栽,庞大的身躯瞬间落入汹涌的河水之中。 噗通。 一声巨响,瞬间消失在汹涌的河水之中。 夜,更沉了。 周庭芳捂住胸口不住喘息。 她死死握着匕首,难以平静。 在西北当知州的时候,她不是没杀过人。 可杀的那些都是敌人。 如今却是头一回。 她的整张脸都是血水,睫毛沉重,叫她视线模糊。她抬手擦了擦,胸脯起伏,眸色带血,似乎没有从刚才的杀戮之中缓过来。 沈知为什么要杀她? 又为什么会派两个农户来杀她? 那人精得跟狐狸似的,做事向来十拿九稳。 他既然决定动手,又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 可不是沈知,会是谁? 周修远那个草包? 呵,他不敢。 或许,不是沈知? 当年她在西北云州剿匪,得罪过不少人。 又或许,是她的身份被人发现了? 而与此同时,一支冷箭从一旁的树林之中飞速而来! “嗖”的一声,石破天惊。 强大的冲击力让她登时犹如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夜色之中一抹血线拉开,宛若一串带血的珊瑚,洋洋洒洒。 哐当—— 轮椅翻倒。 而那一箭…正中她的太阳穴…… 临死之前,周庭芳自嘲一笑。 果然是沈知啊。 这才叫天衣无缝的杀局。 若还有来世…她一定要…… 一定要什么呢? 上辈子过得辛苦,这辈子也过得战战兢兢,上苍给了她两次生命,可她似乎依然一事无成—— 罢了。 若再有来世,她一定要活得畅快。 绝不憋屈—— 鲜血,在夜色之中仿佛开出一朵美艳的花,随后静谧无声的消逝。 那抹瘦弱的身影连人带轮椅,狠狠跌进了湍急的河水之中,几下起伏,便消失不见。 第6章 重生开局 周庭芳又重生了。 她呆坐在床上,托腮,愣愣的出神,望着远处湛蓝的天空。 这世界…一定是出bug了,才会让她死而复生两次。 这一次重生,她依然身在上一世的大魏朝,时间线没有错乱偏差太多。 按照现在的时间算,她…周庭芳…已经死了半年。 如今她叫周芳。 ——是个寡妇。 她还未过门,老公就得病而死。 两年前,周家爹娘高高兴兴的收了张家十两银子,压着她和一只公鸡拜堂成亲,从此周芳便成了荣州丰县葫芦巷张家的一份子。 上有一个恶婆婆田氏。 另有一对兄嫂,外加一对侄子侄女。 周芳瘦骨嶙峋,头发干枯松乱,肤色蜡黄暗沉,眼角下几颗跳跃的雀斑。全身上下只一件洗得发白的单衣,挂在身上空荡荡的,胸前肋骨根根分明。 手臂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 很明显,原主在周家是牛马一般的存在。 据说小媳妇昨日受不了婆母磋磨,一气之下跳了河。 周庭芳叹口气。 这次开局,总比上次一睁眼全家就在北方流放来得强。 周庭芳换了一只手撑腮,半眯着眼,瘦弱的双腿晃荡着。 此刻,她才发现不对。 等等,她有腿了? 周庭芳又惊又喜,不由探头,盯着周芳的腿瞧得仔细。 很快,她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 嗯,很好,新鲜的腿。 她有腿了。 一双好腿。 能走能跑能跳的腿! 心里一丝丝喜悦蔓延开来,瞬间冲淡了上一世死于非命的惨淡。 一副强健的身体,比什么都强。 不过那支冷箭…到底是出自何人之手? 周庭芳当然怀疑沈知。 可如今冷静下来一细想,又觉得整件事情透着古怪。 沈知与她往日无仇今日无怨,为何要对她下此毒手? 想当年沈知还是个雏儿的时候,是她带他去的青楼。 两个人不说人生知己,怎么也算是狐朋狗友? 更何况,若沈知要杀她,何须派两个农户来试探? 除非—— 杀她的是两拨人。 周庭芳眼尾一挑,似笑非笑。 “杀千刀的小蹄子,以为跳了河就清净了?你克死我家二郎,没让你偿命你就偷着乐。还跳河,威胁谁呢?演戏给谁看哪,这不没死成嘛。别以为老娘没看见你醒来了,坐在床上干什么,等老娘来伺候你是不是?既然醒了,就先去把后院的猪给喂了!赶紧生火做饭,要是再敢偷懒耍滑,仔细你的皮!” 周庭芳这回这口气,叹得更悠长了。 她起身,慢腾腾摸索着下床。 她很久没有下地行走,那样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她倍觉踏实。 自残疾一年后,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双腿稳稳的踩在地面。 她似乎…又重新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磨磨蹭蹭做什么——”田氏提着扫帚直接推门而入,将那扫帚砸在她身上,一双怒气腾腾的吊梢眼剜着她,“少给老娘装柔弱,我家二郎早死了,你装给哪个野男人看?!” 周庭芳依然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随后站直背脊,伸手掸了掸衣裳。 抬眸,脸上浮起一抹恭敬的笑容。 “娘,您教训的是,我这就去。” 田氏只觉得这周芳自从落水后,好像脑子就有些不灵光了。 以前周芳整日低着脑袋,话都说不利索,见了她就跟那耗子见了猫一样躲着。 更别说敢像现在这般笑眯眯的回话。 田氏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 她气势不减,叉着腰啐了一口,“你可别想耍什么幺蛾子,我告诉你,老娘眼睛尖着呢,敢耍花招的话打死你!” 周庭芳提着扫帚,开始清扫院子里堆积的落叶。 昨晚一夜风雨,院子里满地落红。 而田氏则拖着一个长条凳坐在门口,悠闲的抓着一把瓜子儿,一双吊梢眼时不时的监督周庭芳干活。 张家在丰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因田氏有个在县衙当胥吏的大儿子,大儿媳家里也有一个铺子,一家人在葫芦巷里买了个二进的小院子,日子比寻常人过得更有滋味。 而田氏抠搜,不仅针对周芳,也针对那位大嫂。 这不,前两日那位大嫂和田氏发生了口角,一气之下带孩子回了娘家。 而丰县今年发生水灾,洪水一退,县令就组织胥吏们带着人去修筑河堤,那位大伯哥…怕是十天半月也回不来。 因此张家院子里,如今只剩周庭芳和田氏。 周庭芳扫完了院子,便擦了擦手去厨房做饭。 当她举着铁铲,系着围裙,看着眼前这口巨大的铁锅,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咋生火来着? 周庭芳并非没有生活经验,上上辈子野炊露营都不在话下。可是上一世全家流放之时,父亲为了让她考取功名,家中大小事务一应不许她插手,彻底将她惯成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 无妨,随便搞搞,毒不死就成。 厨房里很快一阵烟火气,锅碗瓢盆,噼啪做响。 田氏听着屋内的动静,不由得意一笑。 果然这儿媳妇就像驴,不给她几鞭子,她就不知道动一下。 想想昨天还是有些冲动,若周芳真死了,这屋里的活儿谁干? 现如今买个丫头还得四五两银子呢。 这周芳不比丫鬟好使? 田氏晒着秋日的阳光,优哉游哉的翘着二郎腿,一边嚼着瓜子壳,一边等着周芳来请她用饭。 田氏美滋滋的想着:宫里太后的日子怕是都没她悠闲? 可是很快,厨房里动静平息,田氏捉摸着也该差不多了,便将姿态摆得更足,誓要好好杀杀这蹄子的威风。 哪个做儿媳的,竟然敢跳河要挟婆母? 简直反了天! 哪知等了许久,也不见周芳低声下气的来请。 这可把田氏气坏了。 她气冲冲的歪腰登鞋,走起路来腰间赘肉狠狠甩动。 田氏一脚蹬开门,看到里屋的情形后有些傻眼。 周庭芳坐在饭桌之上,一个人埋头吃饭。饭菜很丰盛,一盆炒五花肉,一盆炒菘,上面还有鲜嫩青白的葱花,香气四溢,令人垂涎三尺。 可是—— 没有摆她的碗筷。 田氏怒不可遏,偏周庭芳这才抬头,声音尖细,“呀,忘了你在家了——” 说罢她起身,作势要去给田氏盛饭。 田氏气得心口发疼,正要一屁股坐下撒泼,哪知背身的周芳好似后脑勺也长了眼睛似的,淡淡道:“刚才打碎了一个碗,地上有碎渣,别扎到你的大屁股——” 田氏闻言,大腿突然有了力气,一下又站起身来。 第7章 能屈能伸 她十指尖尖,险些戳到周庭芳脸上,“好哇,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竟然不等长辈就擅自上桌,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婆母吗?我要去衙门告你个不孝之罪……啊!” 田氏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庭芳找准间隙,直接挑了一块最肥的肉,强势塞到田氏嘴里。 田氏呛得连连咳嗽,涨红了脸,却也不肯将肥肉吐出来,余光又瞥见那满满一碗肉,顿时心口仿佛被人狠狠剜了一刀,“天杀的贱蹄子!我昨日才买回来那么大一条肉,你竟然全都给下了锅!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家里有几个钱让你这样糟蹋——” 田氏又准备一屁股坐下,想起刚才周庭芳说的话,愣是屁股夹紧了垂直站起来。 “母亲,我身体弱,得补补。”周庭芳又兀自坐下。 她吃饭的时候慢条斯理,夹菜的手更是不紧不慢,整个过程背脊挺直,那件洗得发白还打着补丁的麻布宽袍,穿在她身上竟莫名有种羽化登仙之感。 田氏可不知道什么羽化登仙。 她只晓得眼前这个人看着陌生得很。 都说落了水的人身上邪得很,瞧周氏如今这模样这气度,莫不是被那河底的水鬼给附了身? 一想到这里,田氏陡然汗毛竖起。 倒是周庭芳给她体贴的盛饭舀汤,又恭敬的拉她坐下,那双笑盈盈的眼睛盯着她,“母亲,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您消消气,饭菜都做好了,不吃也可惜…” 见她恢复了往日的恭敬,田氏登时又开始蹬鼻子上脸,将筷子重重一放,随后端走她面前的那碗五花肉,冷冷说道:“真是反了天了,你这蹄子也配吃肉,家里的钱可都是我的大郎辛苦挣来的,要像你这么糟蹋,一大家子还活不活了?!” 周庭芳抓了抓头。 行。 反正她临走前,肯定是要把家里的肉给吃完的。 简单收拾了一下厨房后,周庭芳切了姜片,挤出姜汁儿滴在罗帕上。 随后又在锅底一抹,再将红薯皮的汁水涂抹在手臂处。 手臂上那些被田氏掐过的暗痕,此刻看起来更是一片青紫。 做完这些,周庭芳跨上竹编篮筐往外走。 田氏当即骂道:“你别是皮子痒了又要去跳河?我可告诉你,你要真的想死,最好死远点,别脏了我张家的地界!” 周庭芳停下脚步,扭身微微一笑:“母亲不必担忧,我还要替二郎给母亲尽孝呢,怎么会再去自寻短见?只是我昨天落水时伤了腰,想去看看大夫。最多半个时辰我便回来,您且等着我回来做晚饭便是。” “家里有几个钱,你还要去看大夫!” “母亲放心,若是太贵,儿媳便不开药,回家修养便是。” “你还要修养?天爷呀,张家是什么高门大户不成?娶了个儿媳啥也不干,整天就知道花我大郎挣的钱,哎哎哎,你跑那么快,是不是要去勾引外面的野汉子,你等我回来收拾你!” 可周庭芳完全充耳不闻,快步离开。 葫芦巷里这地方治安好,因此房价比别处贵,屋舍也建得紧密,左邻右舍有个啥风吹草动的听得一清二楚。 隔壁的赵婶在院子里摘豆角,闻言忍不住为周芳辩驳:“哎哟我说田翠花,你做人别太昧良心!人家周氏嫁到你家后,做牛做马,跟个丫鬟差不多!你别真逼死了她!这出了人命可是要吃官司的!” “哼,她克死我儿子,没让她偿命那已经是网开一面,让她当牛做马那是便宜了她!” “你这话骗骗其他人还可以,哄我老婆子可不成。你那小儿子…那不是前年地龙翻身把你家墙给震倒了,你只顾救那当胥吏的老大,才导致老二留下了病根,这怎么就怨到周氏身上?” 田氏老脸涨红,“放你娘的屁!你个老不死的,管好你那个爱逛窑子的儿子,吃饱了撑的管别人家的闲事?!” 周庭芳听着那争吵声越来越远,不为所动,放慢脚步。 丰县啊—— 她没来过。 不过她记得当年学院里吊车尾的杨巡三年前考上了进士,外放的地方就是丰县。 不知他还在不在这里当差。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她是困在张家的周芳,换了一张脸一具躯壳,谁能认得出她? 接下来,她该去哪里呢—— 周庭芳轻轻叹口气。 这辈子不用背负改换门庭的命运,还拥有一副健全的躯体,已是最大的幸运。 可是有仇不报,道心不稳—— 仇要报,人要杀,饭也得吃。 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很快,丰县的永晖堂内,唐大夫就看见有一低眉垂眼的年轻妇人走了进来。 那妇人很年轻,皮肤暗沉无光,脸上还有零星的几枚雀斑,穿一身反复缝补过的旧衫,一进屋就往角落里钻,一双眼睛怯怯的乱瞄着,好似惊弓之鸟般,惴惴惹人怜惜。 唐大夫是个热心的人。 更是丰县出了名的通晓百事之人。 丰县城就屁大点的地方,有个风吹草动的,整个城里的人都知道。 因此唐大夫一眼就认出这个便是昨天跳河自尽的张家娘子。 这可是个苦命人。 昨日这周氏被救上来,几个大夫想去救人,偏被她那抠搜的婆母拦下。本着医者父母心,几个大夫再三保证不会收取诊金后,她那婆母才骂骂咧咧的肯让大夫们看上一眼。 唐大夫迎上前去,“这位小娘子,可是身子不适?” 周庭芳那双雾气蒙蒙的眸子惊恐的看向唐大夫。 随后又环顾四下。 唐大夫是个热心肠,当下道:“小娘子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果然,对面那妇人一下垂泪。 她撸起衣袖,露出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压低哭腔说道:“大夫,我疼得厉害,你这里有没有什么药——” 那罗大夫倒抽一口凉气,“这是你婆母打的?” 小娘子立刻慌张摇头,一抬罗帕,眼泪喷薄而出,“不是的!不是婆母!你们快别说了——” 可那慌张的模样…却是不打自招…… 店里的学徒们都愤愤的抱不平,“这世上怎有这样狠心的恶婆婆!周娘子,你不必为你婆母掩饰,昨日那场面,我们可都看到了!你有什么冤屈,大可说出来!” “就是。就是!我们这药堂虽然不是断案的地方,可却也是个有是非曲直的地方!” 第8章 我不是驴 周庭芳不断拿帕子拭泪,她眼睛被姜汁熏得睁不开眼,眼泪便也越来越多。 这落在众人眼里,更觉小娘子可怜。 “我知诸位大夫都是好心的,可我就是这么个命,我早就认命了!我婆母那人…哎,作为儿媳,我怎好讲长辈的是非!若是让婆母发现了,少不得一顿毒打!各位若是真为我好,就快别问了!我今日来,只是想拿一些便宜的药膏用——” 周庭芳面色难堪的从荷包里掏出几枚发黄的铜钱来,一双怯怯的眼睛凄苦的望着唐大夫,“唐大夫,这些够吗?我身上只有这些钱了——” 这点钱如何能够? 学徒们沉默了。 倒是唐大夫大方的一挥手,“去,给周娘子拿一罐跌倒损伤的药膏来。” 周庭芳将那几个铜板小心翼翼的放到柜台上,又望着唐大夫,手足无措的说着:“我知道…我这点钱肯定不够,但是唐大夫放心,等我以后挣到钱了,一定给您补上。” 唐大夫于心不忍。 周氏那个婆母,可是葫芦巷出了名的浑人。 这小娘子性格柔顺木讷,还不知要被如何蹉跎。 “嗯,娘子可得好好活着,我还等着娘子的药钱咧。” “能挣到钱自然是好的。”周庭芳凄苦一笑,声音低得像是在喃喃自语,“可…若是我在张家发生了什么不测,还请唐大夫替我转告爹娘,就说女儿不孝,来世再报他们的恩情——” 说完,周庭芳暗自擦泪,抱着药膏翩然而去。 留下药堂大夫们一地扼腕,愤愤感慨这周家娘子时运不济,摊上这么个狠毒的婆母。 周庭芳一个下午,逛了城里三家药堂。 当然后两家药堂东家不如唐大夫热心肠,她被撵出来之际,免不了被阴阳怪气一番。 不过嘛。 想必很快田氏刻薄寡恩的名声就会响彻整个丰县。 她可不想未来的日子里跟田氏这狗皮膏药粘在一起。 要离开张家,就得干干净净的走—— 周庭芳挎着菜篮子,怀揣药膏往回走,在经过葫芦巷门口的时候,看见隔壁的赵婶正领着孙子买菜回来。 赵婶啊…那嘴上可没个把门的…葫芦巷里家家户户但凡有点阴私的,都逃不过她的碎嘴。 余光瞥见赵婶的目光望过来。 周庭芳立刻扶住额头,瘦弱的身形摇摇欲坠—— 果然,赵婶一个健步冲上去来将她拉住,周庭芳顺势将衣袖里青一块紫一块的手臂露出来。 赵婶一惊,而那小娘子却已经站稳,着急慌忙的拉下衣袖,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 赵婶是个热心肠,一看这场面便什么都明白了。她拉着周庭芳的手,登时嗓门大如牛,“哎哟,周家娘子,这是你婆母打的?她怎么能下如此重的手?” 周庭芳掏出她那浸满姜汁的罗帕,眼眶瞬间熏得发红,“赵婶是自己人,我也不瞒您…我怕是时日无多了!” “怎会如此?” “我前几天做梦,梦见二郎在地府唤我名字,还让我下去陪他。他说我在阳间也是吃苦受罪,倒不如下去和他夫妻团聚……” 说到这里,小娘子眼泪簌簌,声音凄婉。 “婶子也知道我那婆母…平日里说话难听也就罢了,昨儿个我落了水,她还拦着大夫们不许救我,这不是成心要我的命吗?”周庭芳拽着赵婶的手,哭得声泪俱下,“她总是看我不顺眼,嫌我娘家不得力,又嫌我手脚粗苯。白日里让我推磨,晚上还让我伺候在侧端屎端尿,稍有不称心的地方,便是一阵毒打啊——赵婶,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你说,你们救我干什么,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周庭芳捂住脸颊,痛哭流涕。 赵婶怒不可遏,“这世上怎有如此歹毒的婆婆!” “那有什么法子呢,是我命苦,摊上了——”周庭芳擦了擦眼泪,“我现在只求赵婶一件事。” 赵婶也红了眼眶,“你说。婶子能办到的,一定都给你办!” “若将来…我真的被她给磋磨死了…还请婶子给我主持公道。我不愿死了以后还要被她泼脏水……我要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 “周家娘子,你可别说这种丧气话,什么死啊活啊,你还年轻,这大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多谢婶子吉言。”周庭芳笑得勉强,“今日跟婶子说这一番话,心里好受许多。不敢耽搁时间,若是回家晚了,婆母怕是又得打我。” “好孩子,快去。” 赵婶心里也是一片焦急。 可到底是别人家事,加之周家娘子那婆母是个泼辣货,她又能如何? 命苦啊。 周家娘子命苦啊。 而周庭芳缓步推开张家大门,一进屋就看见满地狼狈,瓜子壳儿和瓜果皮掉了一地,田氏悠闲的躺在凉椅上,双眼微阖,似乎是睡着了。 周庭芳丢了菜篮子,又到井边的水桶旁打水清洗自己的伤痕。 色素遇水,瞬间消失。 哗哗的水流声,到底惊醒了田氏,她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狠狠剜她,“死蹄子,你跑哪儿躲懒去了?” 周庭芳净手,头也不抬,语气淡淡:“出门遛了一圈。” “哼!就你会享福!”田氏看到她手里的膏药,眸色更不善,“你去药堂了?” “是,感谢罗大夫的救命之恩。罗大夫心善,给了我这罐药膏。” “他会那么好心?!别是你这寡妇不安分,勾引男人得来的?我可告诉你,我张家干净的很,你要是敢在外面不三不四的,我定要去你周家寻你爹娘说道说道!” 周庭芳并不和她分辩,低眉敛目,“母亲说得是。” 田氏兴致缺缺,“你既然回来了,就把后院的豆子磨了。” “那可不行。”周庭芳净手后,站在水井旁拿帕子慢条斯理的擦干她十根手指,“母亲,那石磨少说有百斤,我可拉不动。” 田氏唬了一跳,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说…什么?” 周庭芳又将罗帕洗干净,随后才转身。 小娘子脸上仍是那淡淡的笑。 瞳孔幽黑。 冰沁沁的。 “石墨太重,我拉不动。再说我又不是驴子。”周庭芳上下打量田氏一眼,唇角微勾,“母亲身强力壮,不如也当一回牛马试试?” 第9章 您睡了吗 田氏的脸慢慢涨得青白,随后勃然大怒,“反了天了!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我看你是皮子痒了欠收拾——” 田氏肥硕的身体支起来,拿着鞋垫子就向周庭芳冲过来。 周庭芳岿然不动。 随后抬脚—— 狠狠踹在了水桶上。 ——铛铛铛! 水桶翻滚,水洒了一地,震得枝头上的鸟儿振翅而飞。 周庭芳深呼一口气,随后中气十足的朝着葫芦巷大喊。 “——天菩萨啊,张家婆母要杀儿媳妇啦!” 声音之大,回震四野。 田氏吓得一哆嗦,僵在那里。 她的鞋垫子还没有抵达战场,周庭芳却已经抢先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天抢地撒泼打滚,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喊:“婆母啊,我错了…你别打我…我求求你…好疼啊…你要打死我了啊——” “赵婶,我婆母要打死我了…若是我真死了,你们一定记得去衙门口替我喊冤…就说张家老妇逼死儿媳……” 田氏惊呆了!! 不对啊! 她还没坐地上呢,这周氏怎么先她一步坐下了? 还有,她明明啥都没干呢! “放你娘的屁!老娘可没动你一个手指头,你别在那儿鬼哭狼嚎——” 隔壁赵婶隔着一道墙大喊着:“田翠花,可别太过分!这街里街坊的谁不知道你虐待儿媳!你若是真惹上了人命官司,我可是要去县衙给周娘子作证的!” 田氏有口难言,这下手里的鞋拔子是下也不是,上也不是。 她只朝着隔壁发火,“你个老不死的,管别人的家事干什么?” “哼,你要真把周娘子给打死了,那可不是家事!少不得要去县衙上走一遭!田翠花,别觉得周娘子嫁到你张家,那就是卖身为奴了!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良民!那高门大户里尚且不敢如此蹉跎人命,你田翠花是比那些当官的多个鼻子还是眼睛啊!真以为出了人命仗着婆母的身份就不用负责了?” 赵婶一番话终究是让田氏有了忌惮。 可十几年的街坊邻居,田氏自然不能在口舌上落了下风,叉着腰骂:“我不过骂她几句,哪里就要出人命?你个老不死的东西这么看得起我这儿媳,怎么不把她接过去当你儿媳啊?反正你儿子爱逛窑子,我这儿媳死了丈夫又是个不安分的,不如我这婆母让给你来当!” 赵婶一哽,“你这老货,如此不要脸的话都说得出口!你不做人,好歹也给周娘子留几分颜面,哪儿有这样说自家儿媳的坏话?” 到底是落了一乘,赵婶不再帮腔。 田氏是个浑不怕的,什么脏的臭的都敢说。 田氏不要脸,她还要脸呢。 田氏得意的叉着腰,正要好好教训周庭芳,哪知一回眸,人都不见了。 这空荡荡的院子里,哪里还有周庭芳的身影? 这个妖精! 田氏气势汹汹的寻人,奈何周庭芳已经躲回自己屋里。 她将门关得严严实实,田氏在外面气得跳脚。要不是心疼这门框,她只恨不得拿柴刀将门劈成两段。 周庭芳做缩头乌龟,任凭田氏在外面如何叫骂也不肯开门。 她不开门,田氏也许还有一口气。 她若开门,怕自己控制不住把这只聒噪的田氏给一刀结果了! 周庭芳在床上盘腿而坐,静心打坐。 田氏闹了一会子,才撩下一句狠话,“你有本事一辈子躲里面不出来!” 周庭芳挑眉。 一辈子? 她最多在张家待十天半月。 等顺理成章的拿到了和离书,她势必是要去西北的。 田氏离开后,周庭芳拿出炭笔,蹲在地上写写画画,一步一步理清思路。 她在西北有一处安全屋,里面藏着傍身的钱财和逃命的路引。 那地方离丰县少说有数百里路,这一路上的盘缠和行囊都得准备。 上一世凡事都有锦屏打理好,她只需要埋头苦读考取功名,不用操心身外之物。 而这一世,她孤军奋战。 先拿到银钱,再想法子接近沈知,兴许才能找到让她身亡的仇人。 沈知啊,这一切…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若不是你,为何你会出现在秦家庄子上? 若是你,又为何杀人的手段如此拙劣? 周庭芳将所有事情理顺,才发觉外面已经天黑。她站起身来,动了动麻木的四肢,随后开门。 田氏已经睡了。 屋子里黑漆漆的,她抹黑点燃了田氏偷藏起来的豆油灯。田氏抠搜,家中所有东西都锁在一个地方,包括油灯、粮食、银钱等。 不过嘛。周庭芳早知道她钥匙在哪儿。 周庭芳摸到厨房,就着冷水吃了个馍馍。 随后她伸展双臂,懒懒散散的打了个哈欠。 好。 夜色已深,该准备战斗了。 她唇角微微一勾,推门而出。 而那田氏却睡得并不安稳。 她梦到了奇怪的事情。 梦里有人窜进了她的屋子,一动不动的坐在她床头,也不说话,一双幽冷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她。 近了。 那人更近了。 眼前黑影逐渐逼近。 耳侧传来犹如魔鬼低吟,“母亲,您睡着了吗?” 田氏一下惊醒! 一睁开眼就看见周庭芳的脸。 她几乎快要杵到自己面前,一双幽黑幽黑的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之中格外渗人。 田氏这三魂瞬间去了两魂,她拍着胸脯就骂:“要死,大半夜的你吓唬鬼啊?” 周庭芳面色委屈,“我只是想到今日和婆母说了几句气话,内疚得睡不着觉,想来看看母亲罢了。母亲,你口渴吗?我给你倒杯水?” 田氏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道:“不喝!滚出去——” “那…好。” 周庭芳殷殷切切的走了出去。 哪知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田氏正酣睡之际,冷不丁天摇地动,睁眼又看见周庭芳那张脸。 周庭芳双眸亮如猫,眸光闪闪。 周庭芳将她摇醒,瞪着一双大眼睛,声音犹如恶魔,“母亲,该起来如厕了。” 田氏大怒,一巴掌甩过去,却被周庭芳侧身躲开。 “母亲怎么发这样大的火?儿媳只是想日夜伺候婆母罢了——罢罢罢,既然婆母厌恶我,那我还是不打扰婆母了。” 周庭芳转身离开。 田氏冲着那背影大声咒骂:“你个杀千刀的贱货,再敢踏进我屋子非扒了你的皮!” 田氏嗓门大,这一嗓子几乎整个葫芦巷都听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隔壁的赵婶,被这么一激,也是立刻醒了。 她唉声叹气,周娘子白日要做活,晚上还要伺候脾气不好的婆母,这周娘子的命怎么这么苦? 田氏嚎了那么一嗓子,很快又陷入酣睡。 不过这回,总归有些提心吊胆。 第10章 回生之术 果然很快周庭芳又折返而来。 周庭芳毫不客气的将她大力摇醒,又将田氏的脸拍得“啪啪”作响,一边扇耳光一边大声呼唤:“母亲,母亲!你饿不饿,渴不渴,冷不冷?!儿媳来伺候您了——” 田氏睡得嘴斜眼歪,好梦被搅,一晚上被她弄醒几次,此刻更是脑子里一团浆糊,连话都说不清楚。 田氏怒火中烧! 她恨不得一把掐死周庭芳,伸手便来掐,“贱货…贱货…你想害死我…” 偏周庭芳人看着瘦弱,力气却很大,她一把抓住田氏反抗的胳膊,不许田氏动弹,一脸关切的问道:“母亲,您这是怎么了?呀,怎么还呓语了呢,定是被水鬼附了身,母亲别怕,我这就救你——” 说罢,周庭芳便又是“啪啪”两巴掌。 她动手掐田氏,掐的还全是大腿内侧和腰部这种有口难言的隐私处。 田氏疼得龇牙咧嘴,只顾推她,正要干嚎却又被周庭芳一把捂住了嘴,“母亲,您小点声,别吵着左邻右舍的休息。您放心,儿媳一定好好伺候您。从今往后,晨昏定省,儿媳一样不落,只求您发发善心,给我一条活路。” “唔——” 杀人哪—— 田氏心里只有这一个声音在哀嚎。 她这儿媳…一定是被水鬼附了身! 周庭芳折腾了田氏一宿,总算让田氏安静了些。 一大早她就看见田氏出门去了,又和谁嘀嘀咕咕,她隐约听见了“周芳”二字,却也不放在心上。 她得好好补充一番体力才是。 否则晚上怎么折腾田氏? 而田氏鬼鬼祟祟的出了门,不出一个时辰,却又臊眉耷眼的回来。 嗯,这次乖巧多了。 竟还绕着她走。 饭菜也是不消周庭芳动手,田氏自己做好端上桌。 周庭芳当仁不让的坐下,拿起筷子,却等着田氏动筷后才动。 虽说田氏没有下毒害人的胆量,可周庭芳却不得不防。 小人嘛。是得防着。 婆媳两第一次和谐安静的坐在一起吃饭。 “婆母今天去哪里了,叫我一顿好找。”周庭芳笑吟吟的给田氏夹菜,好似昨日的鸡飞狗跳不曾发生,“原本还说今天要早些起来伺候婆母,倒是不曾想婆母连饭都做好了,真叫儿媳受宠若惊。” 她笑得诚恳,田氏却看得心里发毛。 又想起方才出门寻那街上的赤脚道士。 ——这小娘子八字凶得很。 ——靠山山倒,靠河河干,靠钱没多少,靠夫早离去,靠亲无人怜。 ——偏财被损先去父,食神重见母早亡。男犯羊刃克先妻,女犯伤官夫早离。伤官见官从灾伤。煞得很! 田氏听不懂那道士的批语,只含含糊糊的听懂了几个字。 周氏克她。 许有血光之灾! 田氏这回看周庭芳的眼神,总带一丝恐惧。 她心里并不完全信那道士之言,可一想到周氏这两日的反常,又想到那人杵在黑夜里幽亮的眼睛—— 田氏这口浊气,无处发散。 “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你别害我就成!” 周庭芳低头,笑得羞赧又恭顺,脸上那几颗零星的雀斑愈发明显。 看看,这小蹄子果然是被水鬼附身了。 以前的周芳哪里会说出这样让她毛骨悚然的话。 尤其是她如今这模样,虽然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外衫,头发凌乱,可坐在桌上那慢条斯理的模样,那双含笑而威的眸子,哪里是从前那个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的周氏! 田氏越想越觉得恐惧,屋前屋后,只他们两人。 若水鬼发威,将她吃了怎么办? 田氏战战兢兢的将板凳往后拉开少许距离,不敢近身。 这一动,牵扯到昨日暗处的伤口,田氏疼得龇牙咧嘴,偏又不好明说。 可恨那道士,做法除妖竟然要二十两银子,怎的不去抢? 田氏晚间入睡将门栓插得严严实实。 她还是不放心,又拿桌子抵着门。 向来抠搜的田氏因为害怕,这次决定奢侈一回,没吹熄床头的油灯。 再熬一夜,明日她就去找河堤监工的大儿子!大儿子阳气重,定能克住这妖邪! 这一夜,田氏睡得极不安稳。 偏天公不作美,睡到深夜狂风大起,吹开窗户,惊醒田氏。 而田氏一睁眼就看见屋内那条乌漆墨黑的身影。 那人披散着头发,穿一身雪白的衣裳,鬼鬼祟祟的立在床边。大风将灯吹灭,屋内登时漆黑一片。 老太太惊呼一声,吓得背过了气。 两眼一黑,双腿一蹬,人事不省。 周庭芳撩开头发,秀眉微蹙,“不是,这老东西如此不经玩?这才两个回合就死透了?” 田氏死了可太麻烦了。 她的和离书还指望田氏呢。 于是她干脆利落的上前,拿起床头的绣花针,直接往她人中地方狠狠一扎—— 起死回生术! 田氏吃痛,垂死梦中惊坐起。 她一睁眼看见周庭芳的脸就吓得往后退,还不断挥舞手臂,口水横流着大声尖叫:“别过来!别过来!我不过是骂了周氏几句,是她自己想不开要跳河,与我无关!你要索命别索我的,我还有个儿媳,正年轻呢,身体又康健,你去占她的身子!” 周庭芳无语凝噎。 田氏抬眸就发现眼前的人笑得更真诚了,两颗白花花的牙齿在夜色里泛着光。 “哎呀,婆母你怎么又说胡话啦!定是梦魇了,我得好好帮您治治——” 田氏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双颊红肿,又疼又痒。 周庭芳已经悠闲起床,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在厨房里搅动风云,看上去心情极好。 而田氏经过两夜的折腾,如今眼睑下两团骇人的乌青,脸部浮肿,显然有些不成人形。 这水鬼,当真厉害! 田氏朝她背影啐了一口。 牵动伤口,田氏“嘶”一声,捂住脸颊。 这样下去可不成,得请个厉害的道士来做法。 说来也巧,田氏刚收拾了准备出门子,一打开门就看见一个满头鹤发的道袍老者,正鬼鬼祟祟的往屋内张望。 四目相对,那老道却神色慌张,转身就走! 田氏哪里依他,当下拽着他,不依不饶道:“你在我家门口张望什么?!” 那老道连声讨饶,“没看什么,没看什么,你快松开我!这…这成何体统?” 第11章 得道仙人 “哼,你杵在我家门口,一见了我就跑,还说不是贼人?!你今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老婆子让你出不了这葫芦巷!” “我…我…哎!”那老道生气的甩开衣袖,“你这妇人好生泼辣!我不过是无意走到你家门口,见你屋子上空黑气凝结,似有大凶之兆,才驻足停留片刻。你倒好,一出门便拽着我不许我走,这世上哪有你这样凶恶的婆娘?” 田氏一听,瞬间拍大腿! 这老道说辞竟和昨天那道士相差无几! 这下田氏信了十成! 她急忙拉着那老道,半是赔礼半是耍赖,“道长!快救我!是我老婆子有眼无珠,不识您仙人真面目!不瞒你说,我这几天心口狂跳,总觉得有事发生。还请您老原谅我这粗人,给我寻条活路。” 那老道露出于心不忍的样子,“罢了,看在你我有缘的份儿上,我指点你一回。” 那老道指着张家房顶上,双眸微眯,眉头紧蹙。他又在门前徘徊两步,掏出罗盘,疑惑的喃喃自语着:“不应该啊——” 苗氏立刻急了,“什么不应该?” “官星带刃,掌万将之权威旷;丙合辛生,镇掌权威之将。你家这风水和气运都是一等一的好,按理说应有一飞冲天掌管一方的尊贵人物。怎的如今气运尽失,反而黑云笼罩,像是被人克得死死的?” 田氏脸色一白。 尤其是想到这两日周庭芳的反常。 更是百爪挠心。 田氏立刻毫无防备,将最近家里发生的事情都竹筒倒豆子般倒了个底朝天。 尤其是说到那个跳河自尽却被救起来的儿媳。 那老道装模作样的掐指一算,双目囧囧,陡然爆发出杀气,“没错,就是她!此女亲缘浅薄、克死夫君、又无后嗣,加之你方才说有个在衙门当胥吏的长子,此子本是封侯拜相的大将,而你本至少是二品的诰命夫人,如今却被这女子克得死死的!紫微晦暗,前途不朗,真是可惜…可惜了!” 田氏差点两眼一黑栽倒。 她本就最疼大儿,如今一听说周芳竟然将大儿子克得死死的,心中更是悲愤难耐,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二品的诰命夫人啊! 田氏紧紧拽着那老道,双目血红一片,“道长救我!这小蹄子将我张家克得死死的,如何才能反制她?只要能够制住她,老婆子就算惹上人命官司也不怕!” 那老道连忙劝阻,“不可!死而复生的人往往最是邪门,极易被她反噬,况且到底是条生灵……老太太不如想想其他的法子,我观您老额头圆润,天庭饱满,是明显的大富大贵之相,这后半辈子还不知如何享福呢,何苦要为这么个卑贱之人惹上官司?” 这一席话简直说到了田氏心坎上。 田氏被哄得愈发坚信眼前这老道。 可有福难享,也让田氏抓心挠肺,“依道长的意思,该如何呢?” “想破此局也不难。”那老道一捋花白的胡须,微微叹气,“你将她休弃,她便不再是张家人。你再将她打发得远远的,如此你又能避免被她反噬,她也再也碍不到你头上,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田氏眼睛一亮! 是啊。 只要把周氏休弃,她不就妨碍不到张家了吗? 苗氏得了指点,欢喜的要给那老道跪下。 她虽心在滴血,却也懂规矩,慢腾腾的在包里掏了半天才找出一锭最小的银子递过去。 那老道却不肯接,只是唉声叹气,“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老道我今日泄了天机,又拆了一桩婚事,已是罪孽。哪里还敢收这些俗物?” 老道摇头晃脑,连连叹息,执意不肯接受田氏的银钱。 这让田氏深信不疑自己遇到了传说中的仙人—— 田氏鬼鬼祟祟的将门关上。 周庭芳还在厨房里忙活。 田氏摸着凳子坐下,一双眼睛时不时剜向屋内那人,心里不停打鼓。 这女鬼,好生厉害! 一想到那老道所言,又想到自己将来的二品诰命,长子的封侯拜相,田氏心一狠,暗下决心:周氏这个祸害不能留! 长子心慈,自然做不出这种休弃弟妹之事。 何况长子将来是做大官的人,可不能背上刻薄弟妹的名声。 得趁他没回来之前,快刀斩乱麻的将这祸害撵出去! 不过田氏虽然牙尖嘴利,却并非鲁莽之人。 周氏向来会装柔弱,她若忽然将周氏休弃,必然引来左邻右舍的唾骂。 这件事必须得办得漂漂亮亮。 田氏狠下心,去赤脚大夫那里买了些许巴豆,晚间就着水吞下。 果不其然,这一夜里田氏数次如厕,拉得双腿发软面如土色,第二日就起不来床,只躺在床上沙哑哭喊。 而周庭芳早早的就被田氏打发去了寺庙求平安福。 等周庭芳归来之时,张家院子里簇拥着一堆人头,满满当当的挤在院子里。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今日来的都是葫芦巷里的左邻右舍。 而赵婶躲在人群里冲她使眼色,又将她拉着,神色分外焦灼:“你今儿一天去哪里了?!你那婆母中了毒,躺在床上险些死过去,如今她正召集了左邻右舍,扬言要休了你呢!” 周庭芳脸上苍白如纸,她无措的抓着赵婶的手,“赵婶,这…这又是闹哪出?!婆母早上腹泻虚脱,命我去寺庙替她老人家求个平安福,我一路紧赶慢赶,丝毫不敢耽误时间!怎的变成中毒了?” 说话间,里屋传来田氏凄婉的哭喊声。 她正拉着众人诉苦呢。 “我就知道那蹄子是个不安分的!我前脚刚生了病下不来床,她就急着去偷汉子!你们看看哪,她那屋里还有男人的汗巾子哪……” “她就是想让我死,好跟她那奸夫团聚!可怜我二郎哦…早早的就被她给克死了…这两年,自她嫁入我张家,我是供她吃供她穿,不曾想养出这么个白眼狼!哪家婆母病重在床,媳妇儿却跑出去会奸夫的?” “我这毒,一定就是她下的!” “众位街坊,你们可一定要为我老婆子做主啊!” 第12章 表演法则 哪知田氏话音刚落,屋外周庭芳的身影就直直的冲了过来。 小娘子柔弱无骨的跪倒在田氏跟前,抹着眼泪,哭得撕心裂肺:“婆母,我知道你恨我厌我,可你怎么能这般颠倒黑白?” 周庭芳抬眸,望向周围望过来的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之间流出,“诸位,田氏是我婆婆,按理说做晚辈的不好议论长辈的是非,可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了!” “我家婆母哪是什么中毒,她分明是怕费柴火,生生吃了一大碗冷肥肉!婆母昨夜就开始上吐下泻,今晨拉到虚脱,天不亮我就说去请大夫,可婆母不肯,说怕费钱,执意我去寺庙里求一道平安福!” 众人一听,登时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田氏的抠搜远近闻名。 这儿媳给婆母下毒,在魏朝可是杀头的大罪。 而那周氏木讷老实,怎么看都不像是下毒的人。 倒是田氏为人奸猾,平日里对周氏更是颐指气使。 这出戏,看起来倒更像是田氏胡搅蛮缠,借故发难。 田氏似乎早料到如此,躺在床上冷哼一声,“既然如此,那你求来的平安福在哪里?” 周庭芳一顿,有些不可思议的望向田氏。 田氏扯唇一笑。 “母亲,是你让我烧干净了埋在山下第一棵柳树下——” “哼,放你娘的屁!谁会烧毁平安福?分明是你下毒在前,撇下重病婆母私会奸夫在后!如今罪证确凿,你还如何狡辩?!” 周庭芳身子一颤,眼泪簌簌而下,小娘子紧闭双唇,一副百口莫辩的模样。 田氏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面对着满屋的人开始撒泼:“烦请诸位做个见证,我老婆子病重一天一夜,我这儿媳却不闻不问,跑去与人私会,实在可恶!本来按我的意思是请族老开祠堂,将这荡妇浸猪笼才算了事!可到底上苍有好生之德,我留她一条性命。可张家…却绝容不下周氏这样水性杨花的贱货!周氏…我是休定了!” 周庭芳一听,微微蹙眉。 休妻? 那可不能够。 好不容易重生一次,怎可开局就背上被人休弃的罪名? “母亲!你为何要如此逼我?!”周庭芳声音嘶哑,面上一片决绝之色,“既然你们都不相信我,我只好一死以证清白!” 周庭芳说着,站直身体,瞅准一根松软的柱子,作势狠狠撞了过去。 果然被赵婶眼疾手快的拦住,“哎哟,周娘子你这是做什么?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这葫芦巷的人都心知肚明!你放心,今日街坊邻居都在这里,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赵婶又狠狠地剜了一眼田氏,“田氏,都说捉奸成双,你既然口口声声说周氏扔下你会奸夫去了,那谁是奸夫?!” 田氏一看情况有变,颇有些胆战心惊,她心一横,脱口而出:“自然是那药堂的罗大夫!那日你们可都看到了,周氏跳河自尽,罗大夫可是恨不得立刻跳入水里救人!还有那药膏,就是罗大夫送的!” 田氏这话自然引起屋内人的反驳。 “田婶子,您这话可就说得难听了!谁不知道罗大夫是丰县出了名的热心肠,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他。这葫芦巷里的人都认识他,怎的都没见过他来?” “哼,那是他们奸夫淫妇在外面避开耳目私会罢了!”田氏说话声音中气十足,“说不准那毒就是这小蹄子和罗大夫一起下的呢!” 不等周庭芳反驳,赵婶便抓着田氏往外拖,“好好好,既然牵连到罗大夫,那我们不如一起去药堂找他当面对质!” 罗大夫的医术和人品在丰县都是有口皆碑。 田氏自然不敢真的闹到罗大夫面前去,只顾嗷嗷叫唤着往后挣脱,“好好好,就算不是罗大夫,可这汗巾子总是真的?” 田氏从柜子上扯过一条汗巾子,得意的在众人面前一晃,“大家伙可看看啊,这就是我那好儿媳干的好事!她把汉子都引到家里来了!可怜我那二郎哦——” 周庭芳狠掐自己一把,随后双手掩面,痛哭流涕,声音哀婉,叫人动容,“罢罢罢,婆母有心栽赃,我百口莫辩!只有一死,才能证明我的清白!我现在就吊死在张家门口,好让婆母和死去的夫婿都明白,我周芳好女不侍二夫,既然嫁进了张家,那就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就是到了阴曹地府我也要说我是张家的人!” 苗氏登时脸色大变! 这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 若她真死了,那岂不是一辈子赖在张家? 天爷,她就是不想跟这煞星沾到一起啊! 大郎的前途,她的诰命,呼奴唤婢的生活,全都瞬间变成幻影! 田氏心如刀绞,恨周氏不懂事,非死死缠着张家,又暗恼这贱人滑不溜秋,她绞尽脑汁竟也无法得手! 众人七手八脚的拉住寻死的周庭芳,周庭芳才抽抽搭搭的继续说道:“诸位不必再劝,我周家不可能有休弃的妇人!就算婆母厌烦我,想赶我走,那也不能休弃我!” 田氏闻言,眼睛一亮! “不休弃!和离!和离!” 许是田氏的语气太过惊喜,屋内看热闹的众人都面色疑惑。 田氏低咳一声,敛住眉间的欢喜,佯怒道:“你做出这些事情来,张家是绝容不下你!念在张周两家多年的情分上,我也给你一条退路,和离!” “田翠花!”赵婶最先出声阻止,“你别是中了邪!不管是休妻还是和离,这样大的事,还是等你那大儿子和大儿媳回来了以后再做决断!” “我还没死呢,这个家难道我还做不了主了?!光凭她克死我二郎这一条,我就能够将她休弃千遍万遍!” 田氏这一句,让想要劝阻的众人再无法为周氏说一句话。 赵婶正要说出那些陈年旧事,却被周氏拽住。 回头看见那小娘子满脸的泪,只是冲她摇头。 “罢了,这都是我的命。”周庭芳笑得勉强,“赵婶不必再为我争。我在张家这两年生不如死,还不如早些离开,如此还能少受一些磋磨。” 第13章 助力和离 赵婶低头,看见小娘子手臂上的乌青,想起前两日夜晚听到那田氏屡次的训斥和刁难,又想起田氏平日里对周氏的殴打谩骂。 周娘子嫁过来不过两年,赵婶是眼瞅着她从一个腼腆清秀的姑娘变成如今这木讷死气的模样。 这周氏说得对。 张家就是个狼窝。 兴许离开张家,周娘子还能过得好一些。 赵婶终究是不忍心,咒骂了一句:“田翠花,你可真是个没福气的!” 田氏瘪嘴,吊梢眼往上一翻,冷哼一声。 这老东西懂什么福气不福气的。 她田翠花的福气在后头呢! 等她儿子当了大官,她得了诰命,这屋子里的人全都得给她下跪,叫她一声“老夫人”。 田氏一想到这画面,便觉血肉滚烫,语气愈发急不可耐,“周氏,念你伺候了我两年,我就不休弃你!我现在就让人写一封和离书,你拿了和离书速速离开我张家!你可还有话说?” 众人朝那小娘子望过去。 只见那小娘子瘦骨嶙峋,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麻布外袍,腰肢细软犹如蒲苇,站在那里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 再看,她面色惨白一片,眸光颤颤,眼中雾气蒙蒙。 可是她却站得笔直。 风吹不倒她,反而让她愈发坚韧。 众人只觉这周娘子真可怜! “我有话要说!” 周娘子这话掷地有声。 众人全都望过去,田氏也不由得心口一跳,瞪大眼睛,似乎生怕周氏反水。 “婆母想要撵我走,我认了,是我周芳没这个福气,是我周芳和二郎没有缘分。可是即使和离……”周庭芳话锋一顿,眸光清亮,四下一扫,“我也要干干净净的走出张家。” 田氏怒不可遏的剜着她。 “要我走可以。但是走之前,母亲必须说清楚,我周芳到底有没有在家偷汉子,到底有没有丢下卧病在床的婆母不顾,到底有没有晨昏定省伺候婆母如亲娘?!” 一声高过一声的逼问! 在场人无不动容! 谁不知道周娘子是葫芦巷里出了名的贤惠人! 可这贤惠人被逼急了,也会变得凶狠! 瞧周娘子那凶恶的目光,似乎要将田氏撕碎后吞入腹中! 田氏银牙咬碎,想起先后两个道士,一个言她有血光之灾,一个言她被周氏克得死死的! 后面那位道士分文不取,定是得道成仙之人! 只要将周氏扫地出门,张家就高枕无忧,大郎平步青云,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田氏脸都急红,只恨不得立刻撵走周氏,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只咬牙切齿不甘不愿的说道:“你周氏自从嫁入我张家来,一直恪守妇德、清白做人、孝顺公婆,是你我无缘,才做不了婆媳。从今日起,你我两家一别两宽!” 周庭芳掷地有声,眸有凶光,“白纸黑字的写到和离书里!” 唬得田氏一哆嗦。 而赵婶接并不赞同,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热心的街坊去叫读书人来手写和离书。 周庭芳对着屋内众人鞠躬致谢,她面露感激之色,挨个行礼,礼数十分周到。 “今日请诸位做个见证,田氏亲口证明了我的清白,如此我死了也甘愿!等和离书生效后,我周芳以后与张家人再无瓜葛,嫁娶自便!若再有人嚼我舌根辱我名声,我非抓她去见官不可!也请大家伙帮我分说两句,我周芳不是被张家赶出门的,而是张家无故将我逐出门,这错处在张家,不在我周氏!在此我深谢各位街坊四邻!” 左邻右舍哪个不扼腕叹息。 虽说周氏并非休弃,而是和离。可大魏朝女子地位低下,于女子来说无论是休妻还是和离,都是死路一条。 这周娘子也是气糊涂了,竟也不再去求求田氏,反而一门心思的拿和离书! 赵婶屡次想要开口劝解,却都被周小娘子打断。 趁着巷子里有个童生过来帮忙起草和离书的时候,赵婶将她拉到一侧,着急道:“周小娘子切莫冲动!你一个寡妇,无权无势,娘家又不疼你,你离开后何以为生啊?!趁着那童生还没落笔,再去跟你婆婆说几句软话,求求她,我也帮着你分说两句,你也不一定非要离开!” “赵婶,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是个热心肠的人,您老人家一定会善有善报的!”周庭芳不断抹泪,“可这日子…我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她上次逼着我跳河,这次又非说我偷人,我看她分明就是要我的命!离开张家,或许只是日子过得贫苦一些,却也能落个清净。可若是一直待在张家,也许连命都没了!” 赵婶眼眶一红,拉着她的手,两个人哭成一团。 其他街坊邻居也对田氏不齿。 田氏口口声声说自己被儿媳毒死了,可瞧她在和离书上签字画押眉开眼笑的样子,葫芦巷里的人谁看不出田氏那点子心思。 这田氏可真是猪油蒙了心,周小娘子这样温顺听话的儿媳都不要! 很快,周庭芳上前签字画押。 葫芦巷的人都面露不忍。 唯有周庭芳,面色冷静,眼底雀跃。 和离书一式三份,田氏和周庭芳一人一份,还有一份被田氏催促着,挑了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送去衙门备案。 田氏的迫不及待,周小娘子的黯然神伤,落在众人眼里又是一番滋味。 田氏小心翼翼的卷起和离书,那是病也没有了,毒也消了,整个人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当着众人的面,她也不忘急赤白脸的催促周庭芳,“周氏,你已经不是张家的人,快收拾东西滚出我家!” 赵婶终于忍不住道:“田翠花,你还是个人吗?!本就是你自己作孽,你还想将儿媳赤条条的赶出去!可没那么容易!我就不信当时周氏嫁到你家来,是空着手来的,没有嫁妆?你今儿个休了周氏,那也得把嫁妆吐出来!” 田氏一听有人夺财,当下脱口大骂:“放你娘的屁!这些年她吃我张家的,用我张家的,我没让她赔钱已是格外开恩!还想掏我的腰包,除非我死!” 第14章 自由之身 周庭芳抹着泪,贝齿轻咬,“赵婶,算了…算了!他们张家的钱,我一个子儿都不想要!要是今天我拿了她一个铜板,还不知道得受她多少编排呢!既然都要走了,索性干干净净的走!” 反正该拿的,她都已经拿到手。 早在昨晚,她就已经趁着田氏熟睡的时候,将整个张家里里外外翻了一遍。 所有值钱的物件已经席卷一空。 赵婶急得直跺脚,唉声叹气的埋怨,“你啊你!活该被人这般欺负!算了,怪我老婆子多管闲事!” 周庭芳却亲切的拉着赵婶的手,“赵婶的心意我都知道,多谢赵婶这些年的关照,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您的恩情!” 赵婶抹着泪,瞪一眼捧着和离书不撒手的田氏,又望一眼瘦弱苍白的周氏,终究只是叹气,“你走的时候我来送你。” “多谢婶子。”周庭芳礼数周到,朝着屋子里聚集的左邻右舍一一鞠躬道谢。 众人纷纷言,让周氏离开的时候通知大家。 周庭芳也一一应下。 热闹结束,众人渐渐离去,张家院子里只剩田氏和周庭芳两人。 两人都各自美滋滋的揣着和离书。 田氏躲在屋内,给死去的老爷子上香,絮絮叨叨的说着将来儿子要做大官的事情。 而周庭芳则只收拾了两身衣裳带走。 张家没有她的任何私产。 很快赵婶子折返而来,她心里对周庭芳还有气,拉着一张老脸,却递给她一包吃食和一袋子铜钱。 赵婶子语气很难听,可声音难掩关切,“你啥时候走?” “明天。” 赵婶哼了一声,将东西推过去。 她力气大,不许周庭芳拒绝,“别嫌弃。我家也不富裕,只有几个馒头和几十个铜板,能顶几天算几天。田翠花那个老虔婆,怕是一个子儿都不会留给你。你也真是,装什么清高?这面子能有里子重要?我看你怎么出丰县大门!” 周庭芳一愣,那双幽冷的眸子里登时水光潋滟。 她笑吟吟的接了,一派感动之色,“还是婶子想得周到!” “你啊你!没心没肺的丫头!”赵婶子哼哼了两声,却依然不放心,“将来有什么打算?” 周庭芳摸着脑袋,笑得有些腼腆,“还是先回娘家。爹娘总不至于让我流落街头。” “你有去处就好。枉我为你担心半天。” 她却笑嘻嘻道:“婶子不必担心。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从张家这虎狼窝逃了出去,将来不知还有多少好日子呢。” 赵婶子终于破涕为笑,却见周氏又神色警惕的望向四周,赵婶心里生疑,连忙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周庭芳叹口气,双颊泛起红云,似羞愧,似不安,“按说我都不是张家的人了,有些话也不该乱说。可是…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周家娘子,有话不妨直说,老婆子能帮上忙的绝不含糊。” “唉。赵婶子是自己人,我也不该瞒您。”周庭芳说话间将赵婶拉到僻静处,专门避开田氏的视线,“想必您也觉得婆母这次突然将我休弃这件事很可疑?” 赵婶点头。 田氏是出了名的抠搜,怎会放走周氏这样乖顺听话的牛马? 更兼田氏时常炫耀,言语之间更是将周氏比作奴才丫鬟。 怎的今日就非要闹这一出,逼着周氏离开张家呢? “唉。我跟赵婶亲近,才多嘴提醒赵婶两句。”周庭芳言谈之间愈发鬼祟,“其实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发现婆母房里有男人的踪影!那条汗巾子怕就是那个男人留下的!她之所以非要将我休弃,大约是觉得我坏了他们的好事!” 赵婶倒抽一口凉气,被这消息震得半晌缓不过神来。 田氏…竟然在家偷汉子?! 周庭芳脸上羞愧愈甚,“本来这些家丑不该往外张扬,我也准备全部带到棺材里去。可是赵婶对我这样照顾,这些话我也不得不说!那男子……手脚有些不干净!每次他来过以后,家中总有丢失的物件或钱财。婆母都将这些事情怪罪到我的头上…动辄便对我是一顿打骂…张家和您家不过一墙之隔,我是生怕他哪天就偷到您头上去了!您想想,您家中是否也少过东西!” 赵婶恍然大悟,跺脚狠狠道:“怪不得!我还以为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偷的!原来是隔壁家里藏着奸夫!好哇,好你个田翠花!你给我等着!” 周庭芳连忙拉着赵婶,面色恐惧,“赵婶,您可别说漏嘴!我那婆母的性子您知道的!她爱面子,若是被葫芦巷里其他人知道,那可是要了她的命了!” “我晓得!我晓得!我绝对不会供出你来!”赵婶咬牙切齿,心中却暗暗发誓,等周氏离开,一定要好好找田氏说道说道。 爱面子是。 那就将她的面子狠狠踩在脚下! “赵婶,我言尽于此,多谢你来看我。”周庭芳冲她福身,再度行大礼,“将来若有机会,一定报答您的恩情。” 赵婶是红着眼眶离开的。 周庭芳缓步往屋内走,却在院子里迎面碰上田氏。 田氏昨夜拉了一宿,此刻还面有菜色,不过一见到周庭芳,田氏就如同战斗的公鸡,“你怎么还没走?!” 周庭芳瞥她一眼,声音淡淡,“就走。” 小娘子脸上还挂着一抹淡笑。 几乎刺痛了田氏的眼。 哼。 得意什么。 要不是为了大儿的前途,她才不会同意和离呢! 真是便宜了这小蹄子! “我可警告你,你屋里的东西我都有数,除了你身上那身衣裳,其他什么都别想带走,这通家都是我大儿子的资产。你别想在我老婆子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周庭芳冷笑一声,并不回答。 包袱已经收拾好。 她身子瘦弱,可肩上的包袱却比她还要瘦弱。 周庭芳经过田氏身边的时候,田氏猛地伸手掂了掂那行李,确定包袱里没有任何贵重东西后,才冷哼一声,叉着腰朝她背影啐了一口。 “哼,什么东西!” 周庭芳充耳不闻,走得决绝。 很好,以后她就是自由身了。 离开丰县,向西北—— 沈知,你想不到,她周庭芳又杀回来了。 你且洗干净脖子等着我。 第15章 无良老道 周庭芳走出没多远,在葫芦巷巷口拐角处便遇上了一褐色道袍的老者。 那人一见她,就立刻站起身来迎她。 明显两人有旧。 周庭芳从荷包里掏出十两银子,递给那老道,“你和你徒弟这次事情做得很漂亮。按照我们说好的,十两银子。你我两清。嘴巴给我管紧点。” 那老道掂了掂分量,很是满意,眯着眼睛笑,“周娘子出手真大方。” 那笑里却存了两分打听的意味,“都说葫芦巷里的周娘子最是贤惠乖巧,不知道这银子是从哪里得来的?您哪位婆母可知道您让我们装神弄鬼的糊弄她??” “威胁我?”周庭芳瞥他一眼,脸上似笑非笑,“想跟我玩黑吃黑?” “哪里敢。”那老道语气恭敬,可人却越凑越近,被训斥后依然嬉皮笑脸的凑上来,“我就是想让周娘子知道,我们出来讨生活也不容易,这十两是之前的价格。可您这银子来路不干净…得加钱…” 那小娘子盈盈的笑着,竟然答应得十分爽快。 “是得加钱。” 不料下一刻却变了脸。 她突然伸出枯瘦的胳膊,狠狠一抓他的衣襟,将他重重往后一推。 而她松开发髻,发间赫然插着的不是普通木簪,而是一根尖锐得能和匕首媲美的木枝。 老道只觉得下颚一紧。 那削尖的木枝已经抵住他的下颚。 再多一寸,便会血溅当场。 那老道这才发现,小娘子的那双眼睛漆黑,幽幽的,让人心底发麻。 她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地下爬出来的水鬼。 潮湿,阴冷。 “不如就加你这条舌头的价钱,你看如何?” 葫芦巷的尽头,便是一片荒地。 此刻没有人经过,阴嗖嗖的安静。 那老道顿觉不妙! 糟了,这回他阴沟翻船,怕是惹错了人! “饶了我!饶了我…周娘子…我再也不敢了!” 那老道腿脚一软,瘫坐在地,瑟瑟发抖。 周庭芳半蹲下身,视线与其平齐,笑得阴恻恻的。 “谁跟你说我是周娘子的?” 那老道瞳孔瞬间放大。 这他在装神弄鬼之前就已经打听过,那葫芦巷里住的可不是周氏娘子? 想起前几日关于周娘子跳河自尽的传闻,老道这一口气半晌都喘不上来—— 水鬼! 一定是水鬼附身了! 周庭芳缓缓笑开,又拍了拍老道的肩膀。 那老道只觉得肩头的力道瞬间泄了一半。 “安分点。否则我就把你去年装神弄鬼糊弄丰县知县夫人一百两银子的事情捅出去。知县夫人可是个刁钻的,你落到她手里,别想落得一个好。” 一定是水鬼! 否则怎会知道他这些个糊弄人的手段? 那水鬼还在神愣愣的笑。 “害,罢了,你这老道骨肉如柴,又酸又臭,今日我且饶你一命。再让我看见你装神弄鬼招摇撞骗,我就拉你去水底下玩几天。” …… 而很快,田氏的怒吼响彻整个葫芦巷。 “天杀的哟…家里遭了大贼了!谁把我的三十两银子给偷走了……” 赵婶侧耳听着那动静,生怕这田氏又要为难周娘子,当下放下手里的豆角就冲出去和田氏理论。 哪知走到门口,却看见自家门上挂着一个小布袋。 赵婶疑惑的打开,发现里面赫然是她之前交给周娘子的那几十个铜板。 甚至还有一支精巧的银簪! 这…这…不是周娘子唯一的陪嫁吗? 这丫头! 赵婶一下红了眼眶,又急得只拍大腿,直往屋外冲:“哎哟,这死丫头,脑子怎么跟榆木似的!她身上半点银子不带,要怎么走回娘家?不行,我得赶紧把这些东西还给她——” 周庭芳在西边坊市挑选交通工具。 她的钱都在西北的安全屋里,锦屏也是在西北和她离散。 父亲当时口口声声说当时仇家众多,锦屏一定是死了。 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此去西北,主要还是要去寻一寻锦屏的下落。 即使是只找到尸首,她也要亲自收敛。 还有…调查当年她被伏击之事。 丰县是大魏朝的上等县,人口繁多,西市是出了名的牲畜市场。市场一侧背靠青山,一侧紧挨河流,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 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田氏藏在犄角旮旯的私房钱都被周庭芳给搜罗了出来,一共三十两银子。 十两给了那老道。 剩下的钱则先去置办了一身男装行头。 等她走到西市市场时,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清俊枯瘦的男子。上辈子女扮男装了十几年,周庭芳对这一套打扮流程可谓是轻车熟路。 原主外貌普通,做女子装扮时,顶多算是一个五官清秀的妇人。可换成男子装扮时—— 依然很普通。 仿佛丢进了人海里,就再也找不着。 周庭芳很满意。 她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之间徜徉,望着丰县远处的青黛,听着耳边天南地北的口音,只觉得思绪飘得老远。 她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般放松。 上辈子就像是个陀螺,马不停蹄的转了十几年,痴心妄想以为摆脱了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束缚,最后却还是死于非命。 这辈子孤身一人,踏上未知的复仇之路—— 前路漫漫啊。 “客官,要买什么?” 许是她穿着普通,饶了西市一大圈,也只有眼前这个清瘦的小哥向她招揽生意。 周庭芳回过神来,指着马厩里最英姿飒爽通体黝黑的高头骏马道:“这匹马…怎么卖?” 那小哥红了脸,“这匹马价格高昂,光是日常的养护、饲料等都得花大价钱。我看小哥是个实在人,不如看看其他的,我家在西市做了很多年,童叟无欺,保管您哪儿都再也找不到我家这般物美价廉的。” 周庭芳笑,“小哥倒是很会做生意。你眼力不错,我现在囊中羞涩,你帮着我选选。” 那小哥笑得腼腆,“那客官是要哪种牲畜——” 见周庭芳已经自己走到骡子旁,那小哥连忙道:“客官好眼力,这是我们昨日刚到的货。这批毛驴皮毛光亮、精神饱满、两耳竖立、咀嚼有力,拉个百十斤的货物完全没问题。要不我帮客官牵出来溜两步看看……” 第16章 小猫小狗 周庭芳却还是指着刚才那黑马旁边那一匹,“那匹马多少银子?” “客官,那匹马有些老了!” “那不正好折价卖给我?”周庭芳走到那马跟前,轻轻抚摸了马背,那马儿似乎有感应一般,斜着眼瞪她一眼,哼哧呼哧的喷出一口热气。 “我看上这老东西了,说个价。” 小哥略一犹豫,“我这马儿虽然上了年纪,脾气也不好,但是双目炯炯有神,后腿有力,头如削成——” 周庭芳笑着打断他,“若他一无是处,我又怎么会一眼相中他?小哥,直接说个价格。” “二十两银子。”小哥眼里流露出一丝不舍,“不二价。” “成交。” 周庭芳有点心痛。 好不容易从田氏那里搜刮来的三十两银子,一个下午就挥霍一空。 而她还没走出丰县,身上就已经一个子儿都不剩。 周庭芳很心痛。 绿荫大道上,一人一马,不紧不慢,落日余晖,田间大地,犹如笼上一层金辉。 周庭芳越想越心痛。 她一手拉着缰绳,一面抚着马儿的背,总觉得这马儿看着有些不顺眼了,“就为了买你这个破马,本少爷散尽家财!看,今晚上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咱们得讨饭去西北啦!” 马儿朝她喷出一口热气,似在回怼。 “老东西,我给你起个名字。今天是初八,你就叫老八如何?” “老八…不够霸气…叫你雷公如何?” “不行不行,太土了。”周庭芳眼睛一亮,“皮皮虾怎么样?皮皮虾,我们走——” 马儿嘶鸣得更厉害了,竟好似听得懂似的,歪着头不断拱她,逗得她哈哈大笑。 “行了行了,跟你开个玩笑,你咋还急眼了?行,给你换个霸气的!以后你就叫龙—傲—天!” “噗嗤——” 树后窜出个一脸脏污的少年,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那件脏袍挂在他身上空空荡荡的,上面还沾有干涸的血渍,显然不知从哪个死人身上扒拉下来的。 此刻他探出半个身子,直勾勾的盯着周庭芳发笑。 少年很瘦弱,大约十岁左右。 一张小脸枯瘦而蜡黄,胸前肋骨根根可见,仿佛只剩一具皮包骨头。 周庭芳觉得,这下两人站在一起,谁还分得清他两谁是叫花子? “龙傲天这个名字…这老东西可压不住!” 少年的声音中气十足。 他似乎一点也不惧怕她,反而眯着眼睛笑,颇有两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周庭芳这才注意到,那少年脚上没有穿鞋。 他赤着一双脚,脚面上分布着零星的伤口。有些是灌木丛割的,有些是石子划的,新旧不一。 他却全然不在意。 他个子明明比周庭芳矮许多,说话的时候微抬下颚,颇为居高临下的发问:“嘿,皮皮虾是什么?” 周庭芳对路边突然窜出来的流浪狗流浪猫可没兴趣,翻身上马便要离开。 那小孩却张开手臂,拦住她的去路,气势汹汹的发问:“喂!我问你话,你为何不回答?!” 周庭芳坐在马上,笑眯眯道,“看不出来吗?因为我目中无人啊。让路——” 说罢那人双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后面那小孩捡起地上的泥巴砸向那人的背影,气急败坏的大骂,“喂,你还没回答我,什么是皮皮虾呢?!” 周庭芳可无意扶贫。 她都穷成狗了,怎么能养另一只狗? 对于周庭芳来说,赚钱是最容易的事情。 趁着夜黑风高,周庭芳轻而易举的摸到那老道的房间,顺走了他白日从她那里得来的十两银子。 ——以及挂在墙上的两条被风干的老腊肉。 她的马还栓在外面院墙的歪脖子树下。 等她哼哧哈哧从院子的梯子上爬出来,肩抗两条老腊肉一跃而下时,冷不丁从旁边“咻”的窜出黑不溜秋的半高人影。 周庭芳吓得差点一屁股栽倒在地。 “哈,抓住你了!你这个偷肉贼!” 竟是先前在西市那边遇到的小乞丐。 周庭芳老脸一红,扔过去一条,“给你一半,当封口费,别叫喊!” 那少年傻愣愣的抱住那条老腊肉。 这下这小乞丐哪里顾得上抓贼,只紧紧抱着腊肉不撒手。 香气扑鼻,他喉头一滚,口水差点滴落在腊肉上。 周庭芳得意一笑,“哈,你现在是我的同伙了!偷肉贼!” “你坑我?!”那少年反应过来,杏目圆瞪,不可思议,“你连小孩都骗,你还是不是个人?” 周庭芳连忙捂住那人的嘴巴,“声音小点!你要招来巡夜的官兵是不是?” “你放开我!你身上臭死了!不准用你的脏手碰我!” “我还没嫌弃你个小屁孩臭呢!不让我碰,我偏碰!” 两个人竟就在那老道门前扭扭捏捏打闹起来。 很快,屋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动静,吓得两人魂飞魄散。 “谁啊——谁在外面?” 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屋内亮起微弱的灯火。 有人来了—— 周庭芳打马就跑,那死小孩倒是挺聪明,关键时刻抓着她不松手,愣是抱着她蹬上了她的傲天。 死小孩还威胁她,“你不带我走,我就大喊大叫,让官兵抓你!” “算你小子狠!”周庭芳冷哼一声,一扬马鞭,“傲天,我们走!” 小乞丐翻了个白眼。 傲天? 呵,亏他叫得出口。 丰县有宵禁,周庭芳并不敢骑马。 骑马动静大,两个人离开了那老道的宅子,就只能下马在城里乱转,最后在一处破败的宅子里暂时落脚。 周庭芳去屋舍附近寻了干柴,升起篝火。 已经入秋,夜晚凉气森森,小乞丐坐在角落里,虔诚的抱着他的老腊肉,冷得脸色青白,瑟瑟发抖。 小少年的脚趾冻得发白,却也一声不吭的坐得笔直,仿佛习惯了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 周庭芳抠抠搜搜的将包袱打开,朝他扔过去一件衣裳。 小乞丐蹙眉,不解的望着她。 一脸戒备。 “穿上,别冻死了。” 小乞丐哼哼两句,嫌弃的捡起来,随后又扔回去。 “女人的衣裳?我才不要。”小乞丐瞪着他,“你堂堂七尺男儿,竟然随身携带女子的衣裳,不要脸。” “不要算了。冻死活该。” 乞丐犹豫半晌,终究是没抵住寒冷,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将外衫披上。 第17章 巨大天车 果然身子一回暖,小孩脸色也红润了几分。 火星子飞溅,噼里啪啦。 整个丰县县城万籁俱寂,半点声音也无。 只有巡逻的更夫,伴随着“邦——”的一声,反叫人心安。 周庭芳半眯着眼,头枕行囊,身下铺着干草,席地而躺,姿态闲散。 周庭芳刚要睡着,就听见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小乞丐腹中饥渴,面露菜色,只能双手捂住肚子。 周庭芳背过身去,抱胸而眠。 ——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 周庭芳叹息一声,坐直身来,幽怨的瞪着声源处。 小乞丐羞红了脸,却理直气壮,“看什么看。我又控制不了。” “你爹娘呢?” 小乞丐别过头去,一脸倔强的保持沉默。 “你从哪里来?” “……” “干嘛跟着我?” 小乞丐依旧不说话。 “害。”周庭芳幽怨叹气,打开包袱开始摸索,“我可真是个大好人。诺,借你一个馒头。” 小乞丐盯着那人手里白花花的馒头。 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给我的?” 周庭芳蹙眉,“你就说吃不吃。” 话音刚落,那人立刻伸出枯瘦的手,将馒头夺了过来。 但却并未狼吞虎咽。 即使饥肠辘辘,这小少年却依然细嚼慢咽,不露一丝狼狈。 明显家教良好。 不过周庭芳可没有收养流浪狗的习惯。 她现在穷得响叮当,不偷蒙拐骗违法犯罪已是极限。 她可不想带个拖油瓶。 “天亮后,你我分道扬镳。”周庭芳冲他龇牙咧嘴,扬起拳头,威胁他,“再跟着我,我揍得你满地找牙!” 小乞丐慢条斯理的吃着馒头,一双黑亮的眼睛幽幽盯着他,随后“噗嗤”一声笑了。 笑声嘲讽。 “就你那二两重的拳头?你打得到我吗?” 周庭芳气了个仰倒。 “你有本事别吃我的馒头!” 小乞丐冷哼一声,一脸傲娇,“你好心好意给我吃食,若我拒绝,岂不是不近人情?你要发善心做好事,我必然是要配合你的。你可休想挟恩求报……不过你放心,你无权无势,又穷又丑,又酸又臭,我才不会跟着你。” 周庭芳突然想杀人。 心中默念:他还是个孩子。 他还是个孩子。 他还是个孩子。 淦! 天刚麻麻亮,周庭芳就醒了。 双腿残疾时,她就睡眠很浅。如今即使四肢健全,夜里她依然睡不安稳。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天刚破晓,云霞未出,周庭芳便睁开了眼睛。 还好,那小家伙没醒。 他睡在墙角,蜷缩如一团枯瘦的小兽。 即使睡梦之中,那人似也不得安宁,眉头紧皱,一股戾气。 周庭芳手脚轻得像是在做贼,她熄了火,将衣裳留给他,到底是见他可怜,没忍住又从行囊里掏了一块馒头和几个铜板给他。 “小屁孩,我拢共就六个馒头,分你两个,算是对得起你啦。我是泥普萨过河自身难保,可别跟着我。” 周庭芳轻轻叹息一声。 天下苦穷许久,她没有救济苍生的能力。 周庭芳轻手轻脚的离开。 向着西北而去。 她和傲天一人一马飞驰在大道上,出了城,在路旁的村肆刚刚坐下没多久,迎面走来一支运送粮草的商队。 那队伍大约十几人,皆着清一色的深色粗麻短褐,各个身材健硕,一看便知是大户米行的劳工。 她点了一壶茶水,摊开地图。 目标是西北的云州。 前年她在云州当知府的时候,曾和锦屏一起布设了一处安全屋,那屋子里藏着钱财、路引、古玩字画,可供她下半生衣食无忧。 若想报仇,少不得有用到钱的地方。 当初锦屏也是在出了云州的官道上被仇家掳走不见踪影。 她十六岁就成为大魏朝首个六元及第的状元,少年得意,进入官场第四年就被升任云州知府,亦是大魏朝历史上最年轻的四品官。 若真说起仇人,除了政敌,便是她带兵在云州剿匪逃走的几个匪徒头目。 她离开云州的时候,时间掐得很是巧妙,出城的行程也只有身边几个心腹知道,那帮匪徒又是如何得知她的消息,甚至设下重重杀机围剿她? 腿断之后,她不是没细思过其中古怪之处。 可当时她不能行走,双腿剧痛,几欲求死,一颗心都被残疾两个字占据。整日又被父亲关在后院,耳目不通,别说是仔细调查,就连打探消息都毫无办法。 更别提去寻找锦屏的尸首。 父亲说锦屏一定是死了。 那么此行,她便一定要找到锦屏的尸体。 周庭芳眸光一暗。 可惜现在…她连去云州的盘缠都没有。 前路漫漫啊。 她慢慢的饮茶,不由发出一声喟叹。 “唉,你们看……那远处巨大的木架子是何物?”茶肆里走南闯北的人都有,有人一抬眼便望见金色原野中那高耸的巨轮建筑物。 同伴顺着那人视线望过去,同样一脸惊色道:“呀,好像还会动!” 老板娘走出来,殷勤的为那两位外地商人斟茶,同时笑着解释道:“那玩意儿叫天车,能把河里的水提起来灌溉,听说是某个姓周的大人发明的,去年传到了我们这边,这附近村子里修了好几座呢!” 有人惊叹着,“当真?我们那边可没听说过什么天车!好家伙,这得有十几米高了?” 那人站起来,伸长脖颈张望,“可如何才能将河水提起来呢?” 他的同伴很是激动,“老板娘,那地方离茶肆远吗?” 几个人吆喝着相约前去观摩。 茶肆另一头坐着位纶巾青年,看着斯文,言语间却颇为卖弄,“几位不必亲自过去看。那不过是由一根十多米、口径半米的车轴支撑几十根木辐条,每根辐条上面都有刮板和水斗,刮板刮水,水斗装水,借用水势之力,辐条慢慢转动,如此一个个水斗被装满了水被提上去。到了顶端,水斗倾泻,如此便将河水引流到灌溉的农田之中。” 这青年人明显是个读书人,此番发言,登时让他被众人围住好一通赞赏。 “这读书人就是聪明,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是呢,要不人家怎么考取功名呢?” 第18章 别跟着我 青年人作势抖了抖衣衫,站起身来,温文尔雅道:“诸位谬赞,小生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真正聪慧的还是那位周修远周大人,这天车便是他在翰林院当值时发明的,圣上大喜,才封他做了大魏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知州。” 小小的茶肆,顷刻间围满了天南地北的人。 世人都爱听热闹。 尤其是周修远这样的风云人物。 老板娘招呼不停,也乐个不停,“哎呀,周修远大人嘛,我知道!就是咱们大魏朝首个六元及第的天才!当年听说他高中状元以后,京城里他的雕像都卖断货了呢!” “是是是,我在西北走货的时候也听说过这位周大人!那可真是个好官啊!他在云州不过当了两年知府,云州被他治理得换了个模样。流匪没了,路更宽了,学堂也多了,如今谁还敢说云州是穷乡僻壤?!” 有人咂咂嘴,等到众人七嘴八舌说得差不多的时候,才清嗓卖弄道:“就是可惜啊,如今周大人做了驸马啦!” 大魏朝驸马不能为官,不能拥有实权,只有一些虚衔。 周围人无不扼腕叹息。 “周大人太能干了!皇帝老儿肯定也想招个能干的女婿。” “皇帝的女婿能干作甚?听说是安乐公主心悦周大人,强行求来的婚事呢!” 涉及皇家密辛,此人刚开口便被那敏锐的人截过了话头,“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周大人不仅少年天才,容貌亦是出众,当年他高中状元打马游街的时候,京城不知多少少女挤上街头,就为一堵周大人风采。” 周围人也纷纷附和。 “那可不是?这样优秀的少年郎,莫说公主,就是我也想抢回来做我家女婿咧——” 茶肆里哄然大笑。 周庭芳却独身而坐,低下头敛了目光,侧耳听着众人嬉闹的声音,眯眼淡笑。 “为什么发笑。” 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周庭芳抬眸。 看见一双黑如耀石的眼睛,幽幽的,冷冷的,像暗处吐信的毒蛇。 周庭芳惊得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 竟是那少年! 他肩上还扛着那条腊肉。 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根布条,将那条腊肉紧紧绑在自己肩上。 他脸颊被腊肉蹭得一团黑,眼神清澈又倔强,像是路边脏兮兮的小野猫。 周庭芳这口气,卡在喉咙里,半晌提不起来。 “为什么发笑?”那少年与她同坐,见她不理,又兀自靠近些,腊肉险些蹭到她身上,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那个周修远…很好笑吗?” 周庭芳迟疑半晌。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屁孩鄙夷的瞥她一眼,“这路又不是你家的,难道只许你走不许我走?” 周庭芳咬牙切齿,“你跟着我?” “呵,我跟着你这又老又丑又穷又酸的人做什么?不过是碰巧遇到了而已。” 周庭芳无语凝噎。 苍天啊—— 她好不容易发一回善心,怎么就遇到了一颗牛皮糖? 小屁孩一本正经的盯着她,“你还没告诉我,皮皮虾是什么?周修远又为什么好笑?啊…啊!疼!疼!大胆!你竟然敢啊呜¥&……” 周庭芳伸出手,狠狠揪起小屁孩脸颊上的一坨肉,笑得冷酷,“说,跟着我干什么?!” 小屁孩疼得眼睛都红了。 他恼怒啊。 这辈子还没被人这样掐过。 他堂堂十岁的男子汉,竟然被人这么揪脸,太伤自尊了! “疼!你放手!” 周庭芳收手,双手抱胸,目光审问。 小少年揉着自己的脸,那张老气横秋的脸,此刻终于才露出些许孩童的委屈神色来。 “我这个人行走江湖重情重义,你给我吃的,我护送你去西北!” 周庭芳“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险些乐得前俯后仰。 这孩子浑身不过二两肉,瘦弱得就跟猫儿狗儿似的,浑身上下没一件值钱物件儿,竟然大言不惭的说要护送她去西北。 “我谢谢您咧。大可不必。” 少年捏着拳头,咬牙切齿,却又苦口婆心,“哼,我瞧你就是第一次出远门,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世上人心险恶!一匹老马就能讹你二十两银子,像你这样的笨蛋,走出丰县大门就会被人卖掉!” 周庭芳越听越不对。 “合着你从西市牲畜市场就跟踪我?等等…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西北?”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什么时候?” “你跟踏雪走出西市,你说要讨饭去西北了。” “等等。”周庭芳思绪越发混乱,“踏雪又是谁?” 少年气急,“就是你的龙傲天!谁家马儿叫这个名字,你羞不羞?” “哼,我喜欢,你管不着。”周庭芳双手抱胸,拿上行李,努力做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我警告你,别跟着我!” 小少年别过头去,微抬下颚,语气傲娇,“想得美,谁喜欢跟着你?” 周庭芳走出茶肆,背着行李,翻身上马。 她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少年。 少年站在人群中,一直看着她。 眼睛里没有祈求,没有绝望,神情茫然而麻木。 他就安静的站在那里,身子单薄得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他脸上脏兮兮的,身上依然穿着那件宽大破烂的外袍。 背上,还扛着那条熏黑的老腊肉。 也许那将是他未来一个月的伙食。 少年的唇线紧抿着,一双幽黑的眼睛,身子绷紧,却始终没有开口祈求。 他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分离的滋味。 直到他目送那人打马远去。 少年绷直的肩线才慢慢松懈下来。 此时此刻,他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狼狈。 小少年勾起唇角,自嘲一笑。 果然,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好人—— 可是很快,“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年心口狂跳,衣袖之下的手紧握成拳,猛地扭头—— 他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丝亮光! 那男子又折返而来! 周庭芳拉着马缰,缓步停在他跟前,人来人往之中,不少人望向这边。 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半眯着眼睛笑,“小屁孩,告诉我,为什么要跟着我。说实话的话,或许可以考虑带你走哦~” 第19章 这不科学 少年扭捏了半天,低着头几乎将衣角捏碎。 似乎说一句实话,会要了他的小命般不自在。 “你给我吃,给我衣裳,你是我遇到过…最好的人。” 周庭芳闻言一愣,气红了脸,“不许你侮辱我!谁说我是好人的?” 小少年愣住了。 几乎是呆若木鸡。 他的眼睛里第一次闪现出手足无措的情绪。 周庭芳很生气。 都这年头了,竟然还有人说她是好人! 简直就是极大的侮辱! 她是什么人,她自己不清楚? 周庭芳蹙眉,居高临下的审视这小少年,“这个暂且不论。我问你……你是不是什么皇子、世子、郡王之类的?” 那少年依然目瞪口呆的望着她。 “淦。那你家里有没有人位高权重?” 少年:“……” “嘿,你小子皇宫里有没有人脉?或者说…有没有什么身世之谜?” 少年终于没忍住,暴跳如雷:“我要有那本事还用得着跟你吗?!” 周庭芳掏了掏耳朵,面露遗憾,“这不符合穿越学啊!穿越的主角不是随便在路边捡一个阿猫阿狗都是什么皇族中人或者长大后封侯拜相的大官儿吗?怎么就我捡一个光知道吃饭的?这不科学!” “你叽叽咕咕在说什么?”少年很不满,“什么是科学?什么是皮皮虾?为什么你说的话都那么奇怪?” “你说我是不是狠狠揍你一顿,你就会承认你其实是个流落民间的皇子?” 周小六双手抱胸瞪着她。 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少说屁话,趁着本少爷还没有改变心意之前,我数十个数,你若是爬不到傲天身上来,我就走了。十、九、八、七、二、一!” 那少年看着瘦,却跟个小猴儿似的,爬得又快又灵巧。 他涨红着一张脸,十分紧张的踩着马镫,又毫不客气的抓着她的腰带借力一翻。 他跟个猴子似的窜到了周庭芳怀里。 然后这个期间还将肩膀上的腊肉一拉,甩到了自己前面,他一只手抓着马鞍,一只手紧紧搂着他的腊肉。 “你耍赖!说好了十个数,怎么突然从七变成二了!” “谁让你骂我是个好人?”周庭芳笑得奸诈,伸出手将他轻轻提溜一下,替他调整了姿势,让他在自己怀里坐得更稳,“再说你这不是爬上来了吗?” “那你也是无赖!” “我是无赖你还跟着我呀?!” 一大一小共乘一骑,周庭芳才发现这孩子比看着更枯瘦更矮小,他在她怀里,不过刚抵到她下颚的位置。 他身上没半点肉,肩胛骨外翻,膈得周庭芳前胸一阵发疼。 害,她可真是人美心善啊。 “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神思恍惚,“我没有名字。” “你没有名字,你的朋友叫你什么呀?”周庭芳嘿嘿笑,“哎呀,忘了,你这小子说话这么难听,长得还那么丑,怕是没有朋友。” 小乞丐咬牙切齿,倔强的咬住下唇,眼眶有些微红。 哎呀,玩过火了。 这小子看起来不过十岁,还是个小孩呢。 周庭芳顿时有些内疚,低咳一声,“那啥。不必在意这些细节,以后你跟了我,我就是你朋友。你跟我姓,我姓周,叫周芳。” “哪个芳?” 周庭芳随口胡诌,“方圆的方。” 不过她登时反应过来。 这小子不会认得字? 周庭芳眯着眼睛,再度深深打量这小乞丐。 五官端正,眸光清亮,若是洗干净了,应该也是个唇红齿白的臭小孩。 “我给你起个名字。你就叫周六。我最喜欢周六了。” “周六?何解?” “在我们老家,周六可是最好的日子啦!而且六是个十分吉利的数字,六六大顺听过没?” 见那小子依旧一副怀疑的模样,周庭芳继续忽悠,“我跟你说,以前我有个朋友,我都叫他沈老六。你跟他一样可爱,都是我的朋友,我就叫你周小六。” 少年忽然察觉到背后那人越来越低沉的声线。 回眸,看到一双略黯淡的眼睛。 他敏锐的察觉到,这个沈老六和周方的关系一定不同寻常。 小少年勉强点头,“行。既然你都好心好意的帮我想名字,那我就勉强成全你的好意。” 这死傲娇。 “对了,我还没问你,你为什么要偷那道士的家?你跟他有仇啊?” “别胡言乱语。什么叫偷。这十两银子是他从我这里骗走的,我只是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你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谁能骗得了你?” “你没听说过老马失蹄的故事吗?” “那你刚才为什么听到他们说安乐公主的驸马周修远,脸色那么难看?” “周修远是什么人干我屁事?我是笑话那个读书人卖弄才情。” 少年哼哼一声,“那皮皮虾是什么?我去过海边,没有你说的皮皮虾!” “少问屁话。走了——” 周庭芳一夹马腹,中气十足的吆喝一声。 那少年也难得露出孩子气,十分兴奋的抓着她,犹如出笼之鸟。 两人不约而同朝着远方大喊。 “傲天,我们走!” “踏雪,我们走!” 而等他们走远以后,那茶肆依然热闹不止。 一说起那位六元及第的少年天才,似乎人人都有话说,人人都认识他,人人都知道他。 而茶肆的角落里,有一支十几人的小队伍。 这队伍统一着黑色窄口劲装,少言寡语,令行禁止,各个手持锐甲,威仪十足。 仿佛他们一入这茶肆,这一片的气氛都开始逐渐凝结。 而有一人,独立遗世。 从头到尾安静的坐在那里。 他着一身纯白锦袍,头顶一白玉小冠,青丝如瀑,耳边那一捋鬓发却有一丝岔眼的雪白。 他眉若削成,肤色很白,容色俊美无双。 尤其那双眸子,幽而黑,冷而淡。瞥过来那一眼,仿佛登时如坠冰窟。 可惜他看起来气色不太好。脸上那苍白…更像是病态。 他面前一把刀,一壶热茶,眉眼清俊如霜,眸色冷若苍山之雪。 最诡异的是,他怀里抱着一个红漆镶边的金丝楠木箱子,外间用华贵无比的绢丝织品包裹。 这不知情的,定以为他手里抱着的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第20章 擦肩而过 许是金子银子?或是地契银票? 从入门到现在,那男子始终抱着那箱子,片刻也不离手。 有人好奇的张望,却很快被他身边那十几个雄壮威武的士兵劝退。 任谁也看得出,这人身份…非比寻常。 光看上一眼,就心生惧意,自惭形秽。 伴随着这些人的闯入,茶肆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但偏有人无知无觉,还在高谈阔论。 “说起来那位周大人,那可真是惊艳绝才!你们知道京城的花满楼?那里面十个姑娘有八个是他的老相好,各个提起他来都是赞不绝口,说他出手大方,说他面容俊秀,说他怜香惜玉。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我看哪,这世上也只有公主才配得上他!” “莫说花满楼的姑娘们,这整个魏朝的歌伎们,谁不以能让周大人写一首词为荣?要我说,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就该成为周怀恩那样的人!” 又有人凑上来,笑眯眯的说道:“周大人那是天上的人物,离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太远了。我给你们说个近点的——” 那人神神秘秘,顿时周遭人都百爪挠心的凑过去。 “隔壁丰县知道?周大人有个同胞妹子,嫁给了丰县的大户秦家!” 有人倒抽一口凉气。 周大人的妹子,那四舍五入不就是周大人了嘛。 “不对不对,那秦家大娘子双腿残废,怎会是周大人的妹子?” 那人急赤白脸的反驳,“怎么不对?开春的时候秦家公子娶二房娘子,我娘家有个表舅还去观礼了呢!” “那你这消息就更不对了!既然秦家娶了周大人的妹子,这样一尊大佛摆在屋里,秦家公子哪儿来的胆量娶二房老婆?” “不是说秦家大奶奶暴毙身亡了吗?这刚死了老婆就另娶啊?周家竟然也肯?” “我刚不是说了吗?那周大人的妹子是个残疾!”那人笑得一脸猥琐,声音压得更低,“你们也不想想,一个残废的人,怎么在床上做那种事?又要怎么生孩子?哎哟你们是不知道,秦家二房奶奶都快生咯——” 那人话音刚落,耳旁一阵罡风,犹如惊雷。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 那人的茶杯直接在手中碎裂,伴随着一声惨叫,滚烫的茶水混合着他掌心的鲜血溅了一地。 茶肆瞬间一阵愕然。 人群尖叫着一哄而散。 那人疼得龇牙咧嘴,碰上那双眸子,却再不敢发出一声。 “再胡言乱语,拔了你的舌头!” 沈知声音冰冷,眉宇之间的杀意,喷薄而出。 那有心想要分辩两句的路人,此刻被沈知威压所迫,喉头一紧,却无人上前发生。 那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颜面,颇为恼怒,可到底只能咬牙切齿的离开。 这个男人…他惹不起。 他身边那些个护卫,各个带着明晃晃的家伙,一脸凶煞,一看便是刀口舔血之人。 他满心怨恨,只能悻悻的捂着伤口退下去。 这场小风波后,茶肆的人走的走,散的散。 沈知方圆十米内,不见一人。 就连老板和老板娘也躲在里面不敢出声,心中暗自祈祷这尊杀神赶紧离开他们这小店。 沈知将箱子放在桌上,目光清冷,却带着一丝温柔。 他声音微冷,眸色浅淡,不知是在嘲弄自己,还是嘲讽死去的故人。 “枉你嚣张跋扈了一辈子,没想到死了以后还被人这般诋毁?” 周庭芳总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她说她是小人。 谁要是招惹了她,她务必要让仇人从早到晚都不好过。 旧人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仿佛一伸手,他就看到那一日秦家庄子的小院子里,她穿那身翠蓝色半臂褥衫,斜斜倚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眸色却淡漠,仿佛路过人间的一缕幽魂。 如今只变成了一副不会说话、不会生气的骸骨。 原来再鲜活的人,死后都会变成一堆发烂发臭的骨肉。 当时他满心欢喜,却连踏入门槛的勇气都没有。 他费尽全力,苦心经营,才能勉强在她面前维持冷静。 若早知那是最后一面…… 若早知他们之间再无以后…… 若早知他是女子之身…… 沈知眸色冰凉,手放在箱子之上,声音嘶哑,“你放心,我一定找出凶手,再送他全家,包括他们家的鸡鸭犬畜都下去见你。” 沈知脸色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润,随后扶着箱子,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咳得厉害,仿佛将肺都要咳出来。 顷刻间,脸色由红转青。 额前一根根青筋,清晰可见。 他身边一直跟随的侍卫常乐颇为紧张,连忙寻了随身携带的瓷瓶,恭敬递过去一枚漆黑的药丸。 “殿下,孟大夫说了,您这箭伤深在肺腑,最忌情志不疏,气机郁滞于心胸。” 他们一行人日夜兼程赶往南疆,得到消息说妙医圣手在南疆的王宫之中。 沈知冲进去抢人,却没能全身而退。 他受了重伤,被身边心腹抢出来一具苟延残喘的躯体。 养伤之际,又骤然得到秦家那边暗探发来的关于周庭芳横死的噩耗。 沈知当即吐出一口血来,昏迷了一天一夜。 醒来后,他们便一路急行军往回赶。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却也没能赶在秦家大奶奶下葬之前见上一面。 等他们赶到秦家时,秦家大奶奶早就化作一摊臭气熏天的骨肉蛆虫。 而自家殿下,身受重伤,千里奔袭,险些丢了一条命! 秦少游完全不知。 秦家大奶奶的坟墓只剩一块石碑,而那棺材里空无一物。 秦大奶奶的尸身已被自家殿下偷走—— 沈知吞了药丸,脸色略微好转,呼吸却仍是急促。 “庸医之言,不必全信,听听即可。” 常乐跟随他好几年,他向来沉默寡言,鲜少反驳沈知,此刻却道:“少君,不能再这样急行军了,您身子会受不了的!西北的事情…等暗探再探探虚实——” 沈知双眸冷冷的看过来。 常乐顶住压力,声音却越发坚定,“周大人亦不会希望您为了她如此折磨自己的身子。” 空气骤然变得紧张。 沈知目光微凝,肩线紧绷,脸色阴沉得犹如裹挟着狂风暴雨。 “周大人还等着您手刃仇人!您若有丝毫损害,周大人便只能含冤九泉!还有周大人的那房妾室…锦屏姑娘有了下落,她是周大人生前唯一密友,如今被人追杀,正需殿下照拂。” 半晌。 沈知幽幽叹气。 常乐紧绷的身子才略微放松。 他知道,殿下听进去了。 也只有“周大人”三个字,才能让殿下归于理智。 沈知声音淡淡,这回半点听不出情绪。 “这次,暂且饶你。” 第21章 安州采购 周庭芳很后悔。 后悔做好人好事。 周小六虽然看着老气横秋,但是就是老气横秋。 两个人骑马,历经十天的风餐露宿,终于抵达安州。 安州再往西,便是她当年做过知州的云州。 一路上周小六跟她老爹似的碎碎念。 “别买了!咱们拢共就十两银子,你别这样大手大脚!当心真的讨饭去西北!” “十两银子够你我两个人过好几年的了。别买猪肘子,又肥又腻,我不爱吃!” “不买衣裳,我不需要,我不怕冷。” “买被褥干啥?你买这么多东西,是要把踏雪给累死吗?” “你节俭一点!这去云州还有十天半个月呢!” 周庭芳可不理会他,该买还是买。 一路上,蓑衣、水囊、干粮、衣裳,周庭芳把想到的都过了一遍,随后在安州的主街上一件件的采购。 这可把周小六给急坏了。 他嘴皮子说出火来,也没能阻止周庭芳。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周庭芳将那十两银子一个子儿都不剩的花掉。 完了。 好不容易抱上个腿粗的,现在又得去讨饭了。 以前讨饭是孤身一人,现在还得带一个加大号的拖油瓶。 他周小六真命苦—— 周小六决定,再也不给周庭芳好脸色看。 哪知周庭芳转身,提着一双崭新的靴子就在他跟前晃啊晃。 周小六好不容易忍住上扬的嘴唇,一脸嫌弃,“都说了不要给我买,浪费那些银子做什么?你身上就那么点银子,咱们得节省着点花。” 周庭芳见他两眼放光的盯着新靴子,偏偏嘴上又说出嫌弃的话,当下觉得这小孩还真可爱。 她拿手指戳戳他的脸。 周小六只觉得她的手指软软的,冷冷的。 “周小六,好好说话,小孩子要有礼貌才招人喜欢。” 周小六低下头,脸色局促,“分明是你先不好好说话的。我对别人那可都是以礼相待……” 抬眸看着周庭芳那张严肃的脸,周小六别别扭扭道:“行,谢谢…你的心意…我受领了…” 周庭芳拿开靴子,夹在腋下,转身往外走。 见周小六呆愣在原地,周庭芳勾起唇角,声音像是恶魔低吟。 “谢我干什么?又不是给你买的。” 周小六……目!瞪!口!呆!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 终于在周小六脸色变了又变,暴怒边缘时,周庭芳才将靴子递给他,“逗你而已,怎么还生气了呢。小孩子气性怎么那么大!” 周庭芳觉得…自己终于变成了小时候最讨厌的大人模样。 这感觉…还真是…挺爽。 周小六终于怒不可遏,哭唧唧的推开她跑出去,洒下一地的小珍珠,“我才不穿!” 过往行人纷纷看过来。 周庭芳面露尴尬之色,抓着脑袋,唉声叹气,“害,孩子不懂事,不体谅父母的苦心,我不怪他。” 周小六闻言更气了—— 周庭芳慢悠悠的朝周小六走过去。 周小六在歪脖子树下,摸她的傲天。 眼下已是十一月,西面冷得冻脚,那小孩一身单衣,站起来还没傲天高。 此刻他委屈的咬着下唇,不停的摸着傲天的鼻子,跟傲天嘀嘀咕咕,许是在说她的坏话。 周庭芳将靴子塞到他手里。 周小六哼哼了两声。 “行啦,别怄气啦。专门给你买的。”周庭芳反思了一下自己,随后摸摸周小六的头。 周小六最讨厌别人摸他的头。 他歪头,不许她摸。 瞪着眼睛,活像一只凶恶的小狼。 “我没带过小孩,不知道怎么跟小孩相处。我都是逗你玩的。” 周小六面色稍缓。 可一想到此人的反复无常,上一秒正儿八经的道歉,下一秒就开始嬉皮笑脸的插科打诨,周小六又冷了脸。 “害。咋还闹起脾气了呢?咱两多好的兄弟啊,你看,我给你买了好多东西呢。” 周小六自然知道。 刚才那十两银子大半都是给他买的东西。 从来还没有人对他这样好过。 周小六一想到这里,眼眶一下红了。 周庭芳拿身子去撞周小六,“怎么还急眼了?行行行,别生气啦,大不了以后我叫你小孩哥?靴子还要不要啦?这鞋底可是加了棉的,穿起来舒服极了!” “哼。”周小六抱着他的新靴子,拿眼睛瞟她,“谁说不要了?你都特意买来,我怎会这般不识好歹。” “太好啦!”周庭芳鼓掌而笑,“快,将东西都装到傲天身上。” 两个人七手八脚的整理起今天的收获。 周小六一边整理一边嫌弃,“让你不要买布!你非要买!咱们两个老爷们,谁会裁剪缝补?” “成衣太贵了,没钱!” 周小六无话可说。 在他看来,周庭芳是个很奇怪的人。 这个人浑身上下只有十两银子,还要带着他去西北。 一路上少说几百里路。按理说两个人节俭点也能全须全尾的走过去。 可周方偏不。 说他穷,花钱大手大脚,过了今天不管明天,买的全是一堆不切实际的东西。 说他富,他现在兜比脸还干净。 周小六觉得,自从跟着周方以后,自己比以前孤身一人还要觉得害怕。 周庭芳将腰间的荷包取下来,掂了掂,发出清脆的铜板撞击之声。 周小六估计那荷包里大约最多只有一两钱银子。 还好。 尚有余粮。 哪知,周庭芳眯着眼睛陷入沉思,随后一拍脑门,说出一句让他吐血的话。 “这点银子有啥用!花光算了。” 周小六死命拽着她,“别,留点底子在身上,别真讨饭去西北!” “你放心,我刚才刹那灵光乍现,想到一个绝妙的挣钱点子。我要用我手中最后这一点钱财让我们的财富翻倍。” 周小六愣了愣神,见他说得一本正经,不免心动,“当真?” “比真金还真。”周庭芳掸了掸衣裳,气定神闲,“放心,跟着本少爷,饿不死你。” 周庭芳转身又向主街而去。 “周小六,看着傲天,别让人偷了家。” 周小六望着那人的背影。 高大、神圣、甚至让人心生敬服。 等等—— 周方哪里会做什么买卖?! 他怕是连字都不认识! 别是又搞什么偷蒙拐骗去了。 想起往日某人不靠谱的行径,周小六登时觉得不妙。 第22章 科举包过 他牵着傲天,偏傲天慢吞吞的,周小六又不忍心拿缰绳赶它,只焦急的冲周庭芳喊:“你等等我…等等我……” 安州学风浓郁,出过不少俊才,可谓是人杰地灵。 她在云州任职时,下辖的青苍书院还时常和安州的学府打擂台。 既然有读书人,那便好办。 周庭芳刚才已经细细观察过,安州读书人众多,学堂也多,更兼有一个白云书院,秀才举人不计其数。 周小六牵着傲天,好不容易追上了周庭芳,却见她站在一家书社跟前,仰头注视牌匾发呆。 他气喘吁吁的跟上去,“喂!你到底要做什么买卖啊!” 周庭芳眯着眼睛笑。 阳光正好,她的脸孔隐在一片光影之中。 只看见她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 “当然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周庭芳入了书社,很快携了纸笔出来。 周小六连忙将傲天栓住,然后赶去帮忙。 周庭芳忙前忙后,先是从书社里借了桌椅板凳摆在正街过道处,又铺开纸笔,卷袖理发,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周小六见主街上的人纷纷凑过来看热闹,不由心慌,“什么一本万利的大买卖?你摆这么大的阵仗,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挣钱啊。” “我知道。可怎么挣?” 周庭芳笑,“当然是我靠我的聪明才智啊。” 周小六:“……” 周庭芳冲他挤眉弄眼,“去借个锣来帮我吆喝。” 周小六不情不愿,可贼船已上,只能硬着头皮干。 “记住嘴甜一点!” 片刻,周小六便从隔壁店铺里借来了红绸绑住的铜锣。 周庭芳余光瞥他,见他呆呆愣愣的,笑着催促:“愣着干什么,敲啊!把人都给我召集起来。” ——咚咚咚! ——咚咚咚! 周小六敲得心慌。 但超用力。 很快,主街上的人都被召集过来。 其中还有不少读书人。 见人召集得差不多了,周庭芳才笑嘻嘻抬头,对众人解释道:“诸位,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和弟弟家道中落,流落至安州街头,如今身无分文,便想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换取一些盘缠。在下不才,勉强算是熟读四书五经,精通算学,因此免不了在各位面前卖弄一番。” 众人一听他这样说,都乐了。 不过倒是引起了几个读书人的兴趣。 “熟读四书五经便能挣钱了吗?如何个挣法?” “看这架势,是要现场抄书吗?” “莫不是要现场作画?” “哼,瞧他浑身寒酸样,哪里像是读书人!怕是个坑蒙拐骗之辈!” “既是个读书人,为何学那些个江湖人士街头杂耍?既是个读书人,怎的毫无风骨一身铜臭?” 周小六侧耳听着,很是难受,又看周庭芳气定神闲的摆开纸镇,不免更是着急,“喂,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告诉你,真捅出了篓子,我可不会管你!” “知道啦!”周庭芳在一片议论纷纷声音之中,面色不改,从始至终,不为流言所动。 只见她铺开纸笔,挽起衣袖,无视纷繁嘈杂,眸光专注于一片白纸之上。 看着这样的周庭芳,周小六有片刻的失神。 她动了。 她泰然自若地提笔,神态平静,手腕微动,掭笔蘸墨,下笔有力。 看热闹的百姓中,少有识字,只能好奇又急切的拉着读书人问。 “他这是写的啥?” 那读书人也伸长了脖颈。 她写一个字,他便跟着念一个字。 “名” “师” “辅导——” “科” “举” “必过” “不中” “退费” ——轰。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名师辅导,科举必过,不中退费! 这天下谁人敢说出这等狂妄的话! 只这一句话,瞬间激起整个人群的情绪。 而只有周小六,一双幽黑的眸子死死瞪着那几个字,仿佛瞬间失掉了魂魄。 为何没有人注意到,这短短十二个字,竟然用了十二种字体! 宋体,端庄大方,钝角明显。 黑体,方头方尾,醒目有力。 隶书,粗细兼备,工整精巧。 草书,气势连贯,字形奔放—— 这样信手拈来,笔式开合,犹如万水奔腾,连绵不绝的气势扑面而来! 这笔力,即使是钻研几十年的老学究,也未必能得其中一二! 仅仅是十二个字,周小六便察觉到此人雄厚的功力! 周小六恐惧不安。 “名师辅导,科举必过,不中退费!好大的口气!果然是个江湖骗子!” “哼,这种骗子今天一个地儿,明天一个地儿,交了钱保管就人间蒸发,怎么退费?竟然敢骗到我们安州府来了!” 周小六的恐惧不安只维持了片刻。 因为天空一暗。 菜叶子伴随着叫骂声铺天盖地而来—— 周小六躲闪不及,迎面就被烂菜叶子砸了一脸。 他刚蹲下,就看见周庭芳已然屈身躲在桌子下。 四目相对。 颇为狼狈。 周庭芳唉声叹气,“唉,可恨本少爷才华横溢,却无人欣赏啊……” “还好最近鸡蛋涨价,否则咱两还得挨两臭鸡蛋。” 周小六心思复杂,沉默不语。 此时此刻,再见到这张脸,周小六总有些不自在。 周方肯定有事瞒着他。 一如他有事瞒着周方一样。 第一波看热闹的老百姓扔完了烂菜叶子,风波渐熄,叫骂声渐止,两颗一大一小的脑袋才探出来。 周庭芳舒出一口气。 总算走了。 不过还是有一些看出其中门道的读书人围聚在他跟前。 “这字…铁画银钩…气贯长虹…确实不错。” “但科举包过这四个字…也太嚣张狂傲了一些。” “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怎可因家道中落就不顾名节,行事如此狂悖?” 周庭芳掀开眼皮子上耷拉的烂菜叶子,一脸窘迫羞愧,“唉,家中有个弟弟,已经饿了数日,小生实在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大放厥词先吸引人注意,以求赚点盘缠。叫诸位笑话了。” 见那十几个读书人都望过来,周小六只好紧绷着脸,瘪瘪嘴,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模样。 众人一看瘦骨嶙峋的周小六,也都纷纷叹息。 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青年男子,望一眼周庭芳,又望一眼周小六,脸上笑容颇有些意味深长。 第23章 极致忽悠 那青年男子一双狭长的桃花眼,身形清瘦,衣袖飞香,腰间佩玉,面如玉盘身玉树。他着一身天青色的对襟褙子,头戴深色襦巾,一身清雅朴素的打扮,腰间的白玉花纹繁复,价值不菲。 另外,他腰间别着一把短剑,刀鞘镶着琉璃大珠,富贵得十分惹眼。 一个带刀的儒生打扮男子。 真奇怪。 他一露面,士子们皆簇拥而上。 他始终含笑,斯文有礼。 站在人群之中,芝兰玉树,温润有礼。 不知怎的,周庭芳却直觉此人不好对付。 眯眯眼…都不是好人… “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狂妄之人。都说有才之人皆恃才傲物,不知先生才华几何,才敢在我安州的地盘这般大放厥词?” 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 “是啊。既然你敢说科举包过,我倒想问问你,你师从何方?在哪个书院求学?可有功名在身?” “你字写得再好,也不过是略通文墨,能做出锦绣文章才是真的好学问。” “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们便报官把你抓起来!” 这帮人来势汹汹,比刚才那帮看热闹的百姓更为难缠。 尤其是领头那位天青色锦袍的男子,看着斯斯文文,说话却咄咄逼人。 周小六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吓得直往周庭芳身后躲。 他还不忘探出半个脑袋,警惕的观察着面前这些人。 “文章我不会写,但我会作诗。”周庭芳低声一咳,挺直脊背,双眸微阖,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立刻有人回应。 “你且做一首诗来听听。你若做得好,我们同窗几个,便凑些盘缠给你。你若写得不好,今日我非得砸烂你的招牌!” 那领头的读书人便笑道:“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我出个简单的,就以秋日为题,你若能做出一首大家都认可的诗来,我便送你五十两盘缠。” “好!”周庭芳大喝一声,双手背在身后,眯着眼睛似冥思苦想。 写诗啊。 那可真是太简单了! 大魏朝是架空时代,从秦始皇开始后来的世界线就发生了改变,期间历经千年的文化瑰宝全都消失不见,反而便宜了他这个异时空旅客。 好在上一世她是周修远的时候,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因此很少在人前作诗,寥寥数十首,也是名震天下。 毕竟…周庭芳并不喜欢盗版。 周小六小小的拳头紧握,额前有汗,紧张的注视着她的脸。 拜托。 可一定要做出来。 偏巧,那人偏头,阳光刺眼,她微微睁眼,眸子幽黑。 她也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她冲他眨了眨眼。 周小六气了个仰倒! 都什么时候了,这个人还没个正形! 枉费他为了他这般紧张! “有了!”周庭芳声音低沉,笑得意气风发。 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他。 那领头的读书人也笑意盈盈的看着她,甚至眸光略带鼓励。 “兹晨戒流火,商飙早已惊。”周庭芳换了个风骚走位,用自认深沉的目光望向远处的青光天色,“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 整个长街,仿佛瞬间陷入了死寂。 周庭芳唇角微勾。 回身。 挺起胸膛。 目光炯炯的望着众人。 呵,刘言史的《立秋》,足够应付你们了。 ——噗嗤。 不知是谁先笑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嘲弄的笑声。此起彼伏的蔓延开。 就连那领头的人,也是一脸笑容。 周庭芳眸光微凛。 “周修远大人在拜别恩师时写下的千古绝唱,什么时候变成你写的了?” “看,我就知道,这个人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 “街头卖艺不可耻,可耻的是竟然偷盗别人的诗词!” “可笑,你要作假,也选个鲜少人知的诗词来抄。周大人这首《立秋》,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周庭芳在原地愣住了。 等等,好像多年前自己考中秀才后辞别老师,顺口送了这么一首诗,当时不过寥寥数人在场,怎么却被这么多人知道? 尴尬了。 周小六躲在周庭芳身后,小脸急得绯红,大声反驳道:“周修远就了不起吗?说不定是他抄我大哥的呢?” 周小六决定,从今天开始,他非常讨厌周修远! 周庭芳尴尬的抓了抓头,“哎哟,见笑了。之前将周大人的诗和我自己作的诗抄订在一起,便忘了这首诗是周大人所作。别吵,别吵,我马上再背一首。” 周庭芳脑子里转了一圈,顶着众人鄙夷嘲弄的目光开口。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周庭芳一边念诗,一边确认着这首诗绝对没有在人前出现过,“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好诗!” 那青年人含笑最先夸了一句。 其他人却面有怀疑,“这次是你自己作的?” “不会又是抄别人的?” 周庭芳冷哼一声,“本少爷才华横溢,用得着抄别人的吗?我都说了,刚才那首周大人的诗就是个意外。不然我再给大家背一首?” 周庭芳含笑望着众人。 随后幽幽开口。 青年男子的声音很淡,很清,很雅。 徐徐若清风扑面。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随着青年男子最后一句落地,那十几个读书人面色一转,皆呆愣在原地。 此诗一出,可谓平地起惊雷,横扫千军。 众人还在暗自品位,痴痴呢喃。 先前的鄙夷、嘲弄,此刻尽数化作震惊和惊艳! “这诗当真是你自己所做?”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雁南归!这第一句已是绝唱!更别提后面这几句,意境开阔,情感充沛,实在是绝品!” “秋风、草木、兰花、佳人、箫鼓!好诗!好诗!” 这下,再无人嘲讽周庭芳胡乱背诗,那清瘦青年的模样,仿佛瞬间变得伟岸。 这样的诗词,谁能作得出来? 若真作出来,又怎会泯然尘世?! 第24章 意外赏银 “兄台有这样好文笔,为何不去参加科举?” “你怎知他不是考生?” “兄台师从何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既有这一身才华,何故沦落到这种地步?可是家中遇上了什么难事?” “若兄台家里当真有难事,我等身上还有些许余粮,可资助兄台一二,还请兄台不要嫌弃!” 读书人向来以文会友,一较高低。 如今高低立现,众人便将兄弟两拦在中间,七嘴八舌的发问,显得尤为热情! 更有甚者直接掏腰包,恭敬的递上银两。 甚至一副生怕周庭芳拒绝的模样! 周小六便厚着脸皮全盘接收。 周庭芳在热情的恭维声中游刃有余,她笑嘻嘻的抱拳,“家道中落,不好科举,只好在此卖弄才学,实在是叫诸位笑话。” “兄台才富五车,我等如何敢笑话你呀——” 而长街不远处,一辆马车“吱呀吱呀”碾过青石板,随后缓缓停下。 那马车华冠香帘,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座驾。 青色的帏帐掀开,一双手雪白如玉,而那张脸五官俊秀,清雅贵气。 沈知离人群大约十米远。 他坐在马车里,低咳两声,脸上泛起潮红。 这一两个月,他一直在外奔波疾走,生熬得眼睛发红,容貌憔悴,下颚生出一捋青色短须,威压更甚。 却丝毫不损他的俊秀。 反而显出几分阴沉的柔美。 此刻他定定的望着周庭芳的方向,慢吞吞的勾唇冷笑。 “名师辅导,科举必过,不中退费——” 常乐微微蹙眉。 此人好大的口气! 常乐不喜,“哪里来的江湖骗子?竟敢妄言科举包过?” 沈知懒懒散散的斜靠在车窗边缘,目光从那十二个字上慢慢游离到人群中那青年人的脸上。 是个年轻人。 身形瘦削,皮肤蜡黄,脸上几粒雀斑,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牙齿。着一身脏污的麻布长袍,在此起彼伏的夸赞生中笑容得体,游刃有余。 恍惚间,沈知有刹那觉得此人笑容有些刺眼。 他笑起来…很像某个人…… 他写的字,也很像那个人。 周修远一手好字,天下闻名,高中状元之时,曾让京城一度刮起模仿他笔迹之风,长久不衰。 读书人中,他的字帖卖得最好。 他的字体,随处可见,甚至有人模仿得惟妙惟肖,难分真假。 仿佛耳畔又传来那人的声音。 ——沈老六。 ——沈狐狸。 ——老六哥,你这般年纪,竟然春宫图都没看过。这是我从山长房间里偷出来的,上面有他的笔迹,你快好生研习一下。 沈知望着那人,思绪却不知飘向何处。 常乐却才发觉妙处,指着周方的广告语说道:“少君快看,他那十二个字竟写了十二种字体!” 沈知眼波不动,盯着人群中的周方,声音漫不经心。 “此人…有两分才气。赏!” 身边人领命而去。 马车晃悠,重新启程,吱吱呀呀的上路。 很快,周庭芳桌前多了一块沉甸甸的荷包。 送银子的是个军士,一身银色铠甲,手持锐甲,军容整肃,“我家少君欣赏先生大才,特资助先生白银五十两。” 周庭芳抬眸,只望见那马车的背影。 车上坐着的那人,一定非富即贵。 只可惜…只惊鸿一瞥那人的后脑勺。 周庭芳抱拳谢礼,“多谢公子慷慨解囊,敢问尊驾姓甚名甚——” “不必记恩,主人赏的,你拿着便是。” 那人放下银子便走。 周小六盯一盯白花花的银子,又抬头望一望周庭芳,很是迟疑,“收吗?” 周庭芳笑,“天上掉馅饼,为何不收?” 周小六才把放心的把银子揣入腰包中。 说话间,周庭芳余光瞥见先前领头那公子一直没有离开。 他站在那里,默默注视着他们两人收拾桌椅板凳。 日头渐渐西斜,行人四散,周小六眉开眼笑的收拾银子,他眯着眼睛,将荷包提溜在耳边乱撞,发出清脆的撞击之声。 “今天一共收到八十三两银子。” 再没有比这更好听的声音啦! 周庭芳很快拍板,“那咱们买辆马车!” 她指着刚才那辆远去的华冠香车,“就买那种…大的!亮的!贵的!” “那种马车…少说得千两之数。你死心。” 周庭芳却不气馁,“千两嘛。小意思。咱换下一场搞个大的!” 周小六心念一沉,望着他,“那首诗…真是你作的?” 周庭芳盯着他,眼神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表情下,面色凉薄如水。 “我不问你为何识字,你也不问我的诗是谁的,如何?” 周小六脸色一白,捏住荷包的手指一紧,没有说话。 倒是那在旁边观察许久的佩刀读书人缓步上前,脸色郑重,冲周庭芳长长作揖,折身而行大礼。 “在下青州李观棋,字微之,仰慕先生大才,欲拜先生为师,伺候左右,还请先生收留——” 声音掷地有声,温润尔雅。 街面上,仿佛瞬间起了风。 周庭芳看一眼李观棋,眼角微微一撩,这才明白方才他若有所思所为何物。 这人双眸清亮,进退有度,一看便是出身大家。 是个肥羊啊。 周庭芳捏着刚刚挣来的滚烫的银子,此刻收徒的心思已歇了一大半,她语气颇为冷淡,“可我教不了你什么。” “片言之赐,皆事师也——” “你来晚了。我改变心意了。” 李观棋双眼温和带笑,却丝毫不退,“在下家中颇有钱财,先生若能为我西宾,万事不愁。” “我是为五斗米而折腰之人吗?!本少收徒…与弟子家境毫无关系!”周庭芳大怒,咬牙切齿,“你…家…家资几何?” 周小六:“……” 李观棋脸上笑意更深,慢吞吞道:“刚才先生看中的那马车…在下一抬手就能购入数辆……” 周庭芳和周小六眼睛亮了又亮。 好有钱的大冤种! 周小六暗中扯了扯她的衣袖。 周庭芳稳住心跳,淡淡开口:“你我本无缘——” 全靠你砸钱。 她又语气一顿,上下打量李观棋。 李观棋岿然不动,身形稳如泰山,眸光始终含笑,半点猜不出他的心绪。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他腰间的短刀上。 “你…武德充沛否?” 第25章 自求多福 李观棋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上挑,语气间却极其有礼,“先生…是问在下身手如何?” “没错。我看你一身儒生打扮,腰间却配有短刀,何故?” “四书五经,在下熟读。”李观棋笑得温润,面对周庭芳的提问显得很有耐心,“拳脚兵法,在下也略通一二。” 周庭芳很满意。 她和周小六,一个女人,一个半大小孩,两个人此去西北还不知有多少险恶。 若能有一个有钱的打手追随…… “可我有事需要去一趟西北——” 李观棋很知情识趣,连连拱手,“若先生不嫌弃,学生愿随侍左右。” 李观棋的衣袖瞬时被人捉住了。 周庭芳擒着他的衣袖,笑得满意,“乖徒儿,就决定是你了!” ———————————————————— 周小六对现在的生活很是满意。 崭新舒适的马车里铺了垫子,备了茶点瓜果,甚至还有药草熏香。 连炭火、手炉、围脖这样的物件都能准备齐全,可见李观棋不仅是个怨种,还是个富贵又细心的怨种。 周小六被周庭芳洗得白白嫩嫩,一身泥垢全都冲走,又给他换上新买的棉衣,周小六便终于从小流浪猫变成了白白嫩嫩的宠物猫。 新马车有了,帐子有了,银子有了,再不用颠沛流离忍饥挨饿。 周小六在外漂泊两年,觉得自己终于过上了好日子。 马车“吱呀吱呀”,慢悠悠的停在一片山野的大道上。 周小六正第一百零六次数着他荷包里的铜板,察觉到外面的异常,正要掀开青帘跳下车,却被一旁的周庭芳拦下。 “盗匪来了。” “又?” 难怪周小六觉得惊愕。 他们进入云州地界不过三天,这已经是第二波盗匪。 虽说群山峻岭之中易出强盗,可云州这地界的盗匪下山也太频繁了些。 周小六紧紧搂着李观棋给他买的小刀,闻言面色不变,“我去帮微之大哥。” 周庭芳提溜着他的后领,将他拖回来,“微之武艺了得,不会有碍。你去了反而碍手碍脚。” “你不懂。观战也是一种学习,能让我尽快变成武林高手。” 周小六提着小刀爬下马车。 而周庭芳不为所动,她坐在窗边,继续看书。 她翻的是《怀恩文集》,这书刚好在李观棋的书袋里,唾手可得。 李观棋是个心细之人,文集上每一页纸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可见他对此诗集爱不释手。 她细细翻着,脑子里浮现起上一世做这些诗词的场景。 这辈子如果装逼,切忌避开这些诗词。 很快外面“噼噼啪啪”的声音结束。 一切归于宁静。 李观棋立于马车之下,剑上的血迹未干,滴答滴答,衣袍却干净如新,半点尘埃不沾。 他双手抱拳,声音不卑不亢,“老师,盗匪已经尽数解决,您不必担心。” 周庭芳一直端坐马车内,姿势不变,声音淡淡。 “如今云州是谁的知府?” “徐州白珂。” “他呀——”马车内那人拖长了声音,略有冷意。 李观棋不解,“老师认得此人?” “当然……不认识。” 隔着青帘,李观棋看到那人依然坐在窗边,视线不抬,仿佛刚才的血腥和他毫无关系。 他极少看到这样冷静自持的人。 老师他一定也不是普通的读书人。 李观棋如是想着。 “只是听闻曾经云州治安很好。周修远大人在任两年,将云州一带的匪徒尽数清缴干净,又广阔商路,声名远播,过往行商无不夸云州换了模样。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 “白大人到任不久,总有疏忽的地方。假以时日,白大人熟悉了政务,总会大展拳脚的。” 周庭芳盯着他笑,“微之说得有理。这天下为官者,并非人人都是他周修远。” “学生不敢。” 周庭芳隔着青帘,看见李观棋那干净如新的衣袍。 他的短剑还在滴血,便随手拿罗帕擦拭剑锋。他十指葱白,纤细瘦长,指腹虎口都有老茧,一看便是习武和读书都不曾落下。 他擦得很认真,神情专注,周庭芳甚至可以从这个角度看到他微微翘起的睫毛。 这个打手…可真物美价廉…关键是还好忽悠…… 真是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大冤种了。 周庭芳真心实意的夸了一句,“微之果然武德充沛。” “老师谬赞。” “继续往前走。” “是。” 李观棋将周小六抱上马车前辕处,两人坐于前室,方便驾驶马车。 周小六却还没从刚才的战斗中回过神来,崇拜的挽着李观棋的胳膊,一口一个“微之大哥”叫得亲热,“微之大哥,你刚才那一招…就是直接捅入对方心脏…是如何做到的?这一招也太帅了!你快教教我!” 周小六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忘抽出小刀在空中一阵胡乱比划! 李观棋拉着缰绳的手指修长有力,若初看,都会觉得这双手出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可任谁也想不到这样养尊处优的一双手,也能飞剑取人头。 闻言他轻轻笑了,“无他,唯手熟尔。你跟着我多练几次,知道对方的要害在哪儿,出剑精准有力,你也能瞬间取人性命。” “唯手熟尔啊。”周小六起先脸色暗淡,随后又来了精神,“那简单!一次不成,我就练十次!十次不成,我就练一百次!总有一天,我也会像微之大哥一样,文能提笔定乾坤,武能上马安天下!” “那好,等晚上我们到了地方,我再带你出去练练。” 周小六兴奋得拿刀戳来戳去,跟个猴子似的止不住叫喊。 周庭芳听得心烦意乱,眼皮微掀,淡淡一句:“周小六,再吵把你踹下去。” 周小六哼哼两声,心不甘情不愿的收起武器。 李观棋一边驾驶马车,一边鬼鬼祟祟压低声音问周小六:“老师…他脾气向来这么火爆吗?” 周小六声音更低,意味深长的叹气,“观棋大哥,我只能说…你自求多福……” 李观棋眯眼失笑,唇边漾开笑容,“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周小六:“……” 好好好。 一个才富五车非要装叫花子的周方。 一个温润谦和却杀人如麻的李观棋。 合着这个马车里…就没一个正常人! 第26章 怨种学生 进入云州地界以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不见尽头的大山。山路延绵数百里,道路曲折,陡峭迂回,除了盗匪,便再也不见人烟。 入夜后,温度陡降,凉气森森。 一轮冷月高悬。 山谷里寒风瑟瑟,远山如墨,只有尖尖上一团月辉。 更远处,狼嚎凄厉,回荡山谷。 此处,云州府城已经近在咫尺。 三人孤军深入,没有驿站、没有破庙、更没有农家。 好在马车上准备齐全,留一个人守夜,两个人也能将就过一晚。 李观棋看着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可读书、作诗、做饭、侦查、杀人样样不在话下。 就比如此时此刻,李观棋选择的这处临时驻扎之地。 平陆处易、而右背高、水草充沛、视野开阔,退能入山隐藏,进能直达州府,甚至李观棋在安营扎寨之时,连撤退路线都已经规划好。 李观棋曾说自己在外游学经验丰富。 可周庭芳却一眼看出,此人做事颇有将门之风。 ——噼啪。 火苗窜动,寒气森森。 李观棋从马车上找出一件毛毯,恭敬的半跪在地,将其披在她身上,“老师,夜里凉,多披件衣裳。” 周庭芳掀唇一笑,“微之真有孝心。” “侍奉老师是学生应尽之义务,更是学生的福气。” 看,多乖巧的孩子啊。 这让周庭芳不得不想起上一世收的三个弟子。 孟少华、韦达、江潮生,如今也不知身在何方、身处何位。 “老师似乎很喜欢这本《怀恩文集》?”李观棋坐在周庭芳身边下侧位置,用长树枝轻轻拨动火堆,使其燃烧更旺,“我看老师一直爱不释手。不过老师之前做的那首诗,亦能和周大人的诗词媲美一二。” 闻言,周庭芳脸上一抹淡笑。 瞳孔疏离。 “我如何能比得上名满天下的周修远?” “周大人少年天才,登科及第不过十六岁,这样的大才世间少有。可天上的月亮…只有一轮,人间也只有一个周修远。若能做一颗盈火之星,亦是幸事。” 周庭芳眼梢一撩,颇为意外,“我以为你要与他一较高下日月争辉。” “学生有自知之明。周先生大才,我远不能及。” 李观棋笑得腼腆,又望着周庭芳,一双眼睛清澈湿漉,火光倒影在他眼底,流光溢彩,“倒是老师…何故孤身踏上西北?此去西北是要做什么呢?” “我并非独身一人,我还有个弟弟。” 李观棋低头,痴痴的笑,“周六兄弟怕也是您在路边捡的?” “捡了…那就是一家人嘛。” 李观棋一愣,“那老师也会成为弟子的家人吗?” 周庭芳指了指天,笑得无赖,“看头上那位给我们多少缘分。” 李观棋抬头望天。 却只看见无尽的苍穹和星子。 “观棋大哥!我已经砍了一百遍木桩子!你快与我来一决高下!” 不远处,周小六正机械的挥舞手臂,嘴里还一直哼哈哼哈,直到砍得那木桩子身上全是碎口。 周小六眼里全是光彩,兴奋犹如山中野猴,他满头大汗,脸色红润,却丝毫不顾,只冲两人哇哇大叫。 李观棋站起身来,抽剑迎上,“好,我来看看你训练成果。” 即使只是随手指点几招,可李观棋却尽责尽职。 “先让我看看你的底子。马步扎好,下盘有力——”李观棋站在周小六跟前,他身形高大清瘦,虽然着一身温文尔雅的青色儒衫,可却莫名叫周小六觉得杀气十足。 周小六很听话。 他双腿分开,重心下移,扎起一个稳稳的马步,语气颇为得意:“扎马步…这多简单……” 话音刚落。 李观棋迅速抽剑,“叮”一声,剑鞘狠狠击中周小六的大腿。 周小六只觉双腿一个大力袭来,让他身子完全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倒栽到草丛中去。 他的腿…像是断了一般…… 李观棋只用刀背便将周小六打飞。 李观棋面色不变,眉眼带笑,“下盘不稳,力量不足,上了战场只能任人宰割。再来!” 周小六一擦脸上的汗水,强忍疼痛缓缓站起来,表情逐渐狰狞,“来就来!” ——砰。 夜空中再度传来皮肉撞击地面的声音。 这已经是周小六第十八次被李观棋踹飞。 周小六没有任何招式。 但他在外流浪两年,跟人打过架、抢过食物、甚至被野兽撕咬,身上自带一种动物的凶狠野性。 他打架没有招式,只有本能的狠毒,只有战斗的纯粹,只有最直接的挖眼、掏心、锁喉,招招都是奔着对方命门去。 干仗嘛。 那就是要对方的命! 可李观棋虽然一介书生,却腰窄肩宽、身形流畅、眸色平静,显然是一个武德充沛的……读书人。 周小六这样毫无招式的打法在李观棋面前不堪一击。 李观棋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剑鞘挥舞,他衣袍微动,只在原地不动分毫。 剑法漂亮、犹如蛟龙入海,甩尾抬头,拍浪击石,气吞山河。 周小六找不到他任何破绽。 甚至完全无法近身。 只能一次次的重复拍飞、起身、前冲,再被拍飞,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周小六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碎裂。 口齿之间渐渐溢出血腥气。 可周小六却越战越勇,眼睛越来越亮,招式却越来越灵活。 仿佛入了迷,浑身的伤痛也感觉不到,只专注于眼前的这一方天地。 那边周庭芳却已经开始伸懒腰。 李观棋见她已经睡眼朦胧,便故意卖了个破绽给周小六。 果然周小六一拥而上,那双枯瘦的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的抓住了他的刀鞘—— 李观棋登时挣脱不得。 “观棋大哥,我…终于挨到你的衣角了——” 少年露出两颗牙齿,笑容明晃晃的,眼底有藏不住的得意。 李观棋松了手,拍了拍他的头,“好了,今日到此为止。明日再继续。” 周小六见好就收,呼哧哼哧的喘着粗气,少年笑得特别满足,怀里紧紧搂着短剑,仰头问李观棋:“观棋大哥,我很厉害?你说我每天这样勤奋的练下去,会不会将来也变成像你这样厉害的高手?” 第27章 何为同好 “一定会的。只要你肯下功夫,有耐心、有恒心,这世上便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周小六兴奋得眼睛都红了,满目憧憬着自己有朝一日踏入江湖大杀四方的样子。 他要是有李观棋的身手,一统江湖定然不在话下。 说不准还能亲手杀了那个贼妇替母亲报仇—— “把脸擦了。身上也擦干净。小心别感冒伤风。” 周庭芳隔空扔来一条毛巾。 周小六一整天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此刻已是累极。他很难得的没有反抗周庭芳,自己默默打水擦干了身子,然后钻入马车之中。 李观棋将被褥抖落出来,给他盖上,又抽走他怀里的短剑置于软枕之下,“别想了,先睡。明日再来。” 周小六抓着他的手,不停地嘱咐他,“观棋大哥,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待会你叫醒我,我们两轮换。你别再一个人值夜,或者你叫他起来也行!” 李观棋摇头,一脸不赞同,“侍奉老师是学生的义务,我怎好叫老师舟车劳顿?” “他…跟你一般年岁!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如何就不能值夜了?观棋大哥,你莫被他斯文外表所迷惑!” 李观棋语气坚定,“可他是我老师!” 周小六盯着一脸刚毅之色的李观棋,忽然泄了气,“真想不通…你怎么会拜他为师?他到底哪里好?值得你这般追随?” 李观棋闻言一愣。 老师哪里好? 他也说不上来。 他不清楚周方的身世背景,不清楚他是否考取功名,更不清楚他秉性脾气。 他只一眼就看到了老师的与众不同。 胆大妄为。 惊才绝艳。 万事从容。 神秘又危险,永远像是隔着一层雾气,偏又勾着人往深处去探寻。 李观棋微微一笑,“周小六兄弟,你不觉得老师他…是个很有趣的人吗?” “有趣?”周小六在口中反复咀嚼这两个字。 又问自己,周方是个有趣的人吗? 也许。 他的言谈举止,似乎和自己从前遇到的人都不一样。 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周小六又说不出来。 “也许。”周小六老气横秋的叹气,又盯着他看,“你同他一样,都是奇怪的人。” 李观棋哑然失笑,“能和老师相像,那可真是我的荣幸。” 夜色更深了。 周庭芳连连打了两个哈欠。 冷不丁,“咚”一声,重物落地。 李观棋长袖挽起,提着水桶去河边打了水回来。 月色之下,那人手臂孔武有力,提着满满一桶水也不见晃荡。 周庭芳莫名想到李观棋那日说的“略通拳脚”四个字。 这身手,岂止是略通拳脚啊。 能打得十几个土匪哭爹喊娘落荒而逃,这简直就是玉面罗刹! 枉他李观棋还自称是个读书人! 再看他强壮的胸膛,肌肉快要崩出前胸的衣裳,那紧绷的肩线,一看便是常年舞刀弄枪之人! 周庭芳恨自己瞎了眼,从前竟觉得他清瘦斯文! 李观棋半跪于地,手上还有一条罗帕,看向周庭芳的目光无比的虔诚,“老师,学生帮您擦身——” 周庭芳瞳孔微缩。 擦身? 怎么忽然就擦身了? 周庭芳就连声音都紧张了几分。 她微微抬手,“微之,你的孝心为师心领。不过为师有个怪癖,不喜别人触碰,也不喜别人贴身随侍。你将水放下,为师自己来便好。” 李观棋却忽然抓住她的手。 双手触碰瞬间,李观棋眉梢一撩,眼中一抹惊愕,不过很快掩去。 李观棋眼底眸光闪闪。 不知是藏得很好的老狐狸,还是当真单纯的小白兔。 “老师不必害羞。大魏朝同好之间,日间共乘一骑,夜间抵足而眠是常事。学生只是想帮老师擦背而已,老师何必如此紧张?” 周庭芳的脑子…有一瞬间…像是被雷给劈了。 等等。 同好? 什么同好? 望着李观棋切切的眼睛,又垂眸看着他紧握自己的手。 李观棋手心的热度传来,烫得周庭芳眸色呆滞。 周庭芳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玩脱了—— 完了。 高端的猎人以猎物的方式出现了。 “微之真会玩笑。”周庭芳丢了书,站起身来,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我累了,先去休息。下半夜叫我。” 李观棋挑眉不语。 目光炯炯。 等那人钻进马车后,李观棋方才独自守着篝火。 上半夜,该他值守。 深山里的夜,可不敢全都睡死。 李观棋懒懒散散的坐在草堆上,捡起周庭芳随手扔掉的那本《怀恩文集》,借着幽暗的烛火瞥了一眼。 那纸上赫然写着。 ——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 周庭芳很郁闷。 说好的大冤种,变成了大灰狼。 还是个断袖的大灰狼。 现在回想起来,李观棋那一声声“老师”,声音沙哑,眼神勾火,分明暗含其他意味。 大魏朝男风盛行,不少权贵人家的男子豢养书童都以清秀、文静、白净为标准。 而京城内男风更是盛行,兔儿倌比比皆是。 更有甚者以男为女,年少貌美的娈童身家比青楼头牌还要高出许多。富豪之家更是通过蓄养娈童乐伎来炫富,甚至以此为赌注,有时人数高达几百人。 就连外表刚硬如铁的沈狐狸,房内也豢养数十个清秀小厮。 他房里漂亮的姑娘…一个没有。 莫说漂亮姑娘,就连一只母蚊子都不会出现在他跟前。 周庭芳瑟瑟发抖。 她终于明白…世上没有物美价廉的怨种。 只有她这样天真无邪的傻蛋。 迷迷糊糊睡到下半夜,周庭芳和周小六被外面一阵震动吵醒。 外面篝火未熄,天还暗沉,到了下半夜,山野之中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 李观棋立于马车之外,侧身而立,一直不停急促的敲击车门。 男子的声音少见的低沉。 “老师,南面约有一百人的盗匪队伍,看样子是冲我们来的。” 周庭芳和周小六四目相对,皆是一惊。 随后手脚麻利的收拾起来。 周小六第一时间是去寻摸他的短剑,随后才是金银财宝。 第28章 路遇盗匪 而周庭芳掀开车帘,脸色却很是镇静,“是我大意了。先前那两拨轻车人少的匪徒,应该是前来探明我们情况的。如今我们三人的行囊、财物、武器、战力怕是已经被他们摸得一清二楚。” “老师,小六兄弟,你们先走。往西面退,再有百里便进了云州都城,那里有驻城守卫,盗匪们不敢轻举妄动。” 周小六急慌慌道:“那你呢?” “我殿后。” 周庭芳和周小六异口同声的否决。 “不行。” 周小六一下扑到李观棋怀中,紧紧抱着他,“微之大哥,我周小六绝对不会丢下兄弟不管!要死一起死!” 周庭芳却迅速四下张望一圈。 这是个山谷。 视野开阔,周边全是茂林,却隐约可见无数窜动的身影,马蹄声声,越来越近,犹如重鼓。 四面八方的火把,慢慢聚拢变小,将他们团团围住。 李观棋毫不犹豫的将周小六一推,“别废话。老师,快带周小六走!” “不必。”周庭芳掀唇冷笑,掀开底下的坐垫,赫然一把锋利的匕首,“我们已经被前后包围,无处可去了。这群人…是冲着我们来的。” 周小六扭头看去。 随后面色一变。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身后也到了一队人马。如此前后夹击,他们已是瓮中捉鳖。 “怎么办?”周小六双拳紧握,死死抓着短剑,不退分毫,声音却在微微发颤,“周方,你快想想办法,我还不想死在这里。” “盗匪嘛,无非就是求财。”周庭芳当机立断,跳下马车,“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他们!” 周小六捂着荷包不松手,“凭什么,这是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 周庭芳呵斥一声,“小命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还是说你觉得李观棋一个人能打得过几百人?” 李观棋也立刻道:“小六兄弟,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再挣。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和老师饿肚子的!” 周小六恋恋不舍的看了看自己的荷包。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靠自己挣来的钱。 虽说主要还是周庭芳的功劳。 可这银子…到底有不同的意义。 而李观棋和周庭芳配合默契,已经将马车上和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掏了出来,周庭芳寻了个托盘交给李观棋,又深深看他一眼。 李观棋忽而一笑,“老师不必担心,学生去和他们讲讲道理。” 周庭芳勾唇。 视线落在他的刀上。 “你每次跟人讲理都带刀吗?” “不带刀的话,怎么能把道理讲得清楚?” “有理。” 话音刚落,那数百人已然逼近。 周庭芳只觉得仿佛天地都在颤动,火光四射之间,领头的人骑着高头骏马,带着十几个凶神恶煞的手下一个俯冲,速度极快—— 李观棋却已经将托盘高高举起。 夜风呼啸,吹起他长衫一角。 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 却莫名给人安定之感。 仿佛只要他在前,风雨便无法逼近半分。 “大王,我师徒三人无意经过贵宝地,不知何处得罪了几位大王。如今愿奉上所有珠宝财物,只求大王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领头的是个瘦高的中年男子。 脸上的疤从眉心延伸到下颚,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在火光映衬之下一脸凶悍,后背上两把硕大的砍柴斧,斧头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如今隐隐发黑。 周庭芳看清了他的长相。 瞳孔微缩。 这个人是—— 周庭芳眸色登时转冷,方才还低下的头颅,此刻微微抬起。 唇角一抹冷笑溢出。 眼中却已有杀意。 一侧的周小六察觉到了身边人的变化,敛声屏气,十分担忧的捏了捏他的手。 而另一只手却始终握紧匕首。 若今日真出不去…… 他也要拼尽全力让周方逃出去。 这是他欠他的。 周小六看着李观棋的背影心跳加快,又看一眼那骑在马背上的匪徒首领,瘦弱的身子紧绷,眼神犹如狼崽子般凶狠,蓄势待发。 “哟,还挺识趣儿!昨天打我们兄弟的时候不是很能耐吗?今天怎么不打了?” 那领头的人带着十几个人将他们三人围在中间,打马盘旋。 有一人拿着木棍居高临下,不停戳李观棋的肩膀,“你伤了我们那么多兄弟,以为奉上珠宝就能逃过一劫了?” “昨天你不是挺横吗?今天怎么做起缩头乌龟了?” “哈哈哈哈,这他娘的还是一帮读书人!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今儿个可算是见识了。” “大哥,这几个都是读书人,不如将他们拖回寨子里,不管是算账还是教寨子里的娃儿,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李观棋岿然不动,任凭木棍戳他肩膀和脸颊。 他反而脸上笑容恭敬,双手抱拳,“先前是在下有眼无珠,不知道几位大王如此兵强马壮武力过人,早知如此,我等早就献上金银财宝俯首称臣。” 周小六不可思议的望向李观棋。 他气恼大喊:“观棋大哥,你怎可向盗贼屈服!他们有什么可怕的,你越卑躬屈膝,我们便越被人看不起!这帮人有备而来,是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不如咱们三个人杀出一条血路!” 周庭芳连忙捂住周小六的嘴巴,冷声斥道:“闭嘴!” 周小六身子被他紧紧锢住,扭来扭曲,目光狰狞。 显然想冲上去大干一场。 周庭芳声音冷冷,“匹夫之勇,不过血溅三尺而已。天下邑无不可为,在人忍耐自为之。周小六,你得学会忍耐和蛰伏。” 周小六恨恨的瞪着她。 “哈哈哈,读书人说话就是有意思,什么可为不可为的,我们是粗人!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咱们抢了他们的马车,再把他们拖回寨子里!小的那个倒是有两分血性,像条狼崽子,我喜欢!” 又有人提醒那领头者,“大王小心,那人还没交出短剑!前几日咱们好几个兄弟就是被他所伤——” 那疤脸男子闻言,蹙眉转向李观棋,命令他:“你,交出武器来——” 第29章 攻守易形 李观棋动作迟疑,“大王,我和老师、师弟都是家世清白的读书人,游学至此,无意闯入贵宝地。还请各位行个方便,金银财物等孝敬了各位大王,还请各位放我们离去——” “妈的,屁话真多,你在教老子做事?”疤脸男怒极,抽过旁边人的棍子,抬手便狠狠抽打在李观棋后背。 李观棋被他打得一个趔趄。 周小六挣脱周庭芳的束缚,连忙跑过去,扶住李观棋,恶狠狠的朝着高过自己半截的盗匪们喊着:“你们不许打我大哥!要打打我!” 一声声嘲弄的笑声响彻山野。 马儿喷薄,热气吐在周小六脸上,让周小六作呕。 李观棋却笑着安慰他:“小六兄弟,别怕,我没事。” 周小六急得哭出声来,“你怎么那么窝囊,你不是挺能打的嘛?你不是武林高手嘛,你站起来打他们啊?” “双拳难敌四手啊。何况还有老师,他身体羸弱,不是他们的对手。” 周小六擦了擦眼泪,“都是我们拖累了你!” “闭嘴!再吵吵老子把你们都做了!”刀疤脸一声怒吼,吓得周小六脸色苍白,不再说话。 他从后背取下刀斧,斧面直劈李观棋的双眼,“快,把武器交出来!” 李观棋艰难的站起来,随后慢腾腾的从腰间取下短剑,神态恭敬,双手高举过头顶—— 而周庭芳却缓步而出。 周小六不防,身边一道细风擦肩而过。 月色凄凄,冷夜无声。 那人的背影显得那般孤寂。 仿佛面前大道万千,唯他独往。 “田武。” 周庭芳眼眸微眯,盯着那人,低声呼唤他的名字。 马背上那人听到“田武”二字,明显面色一变! 而变故就在刹那! ——叮。 短剑出鞘,李观棋足下一点,飞身上马,短剑飞出,银光炸裂—— 田武往后一仰。 缰绳抽紧,马儿受惊,一声凄鸣! 而李观棋动作更快,一个干净利落的转身,身子如猎豹突起,短剑狠狠插入田武的双腿之中。 一声凄厉的惨叫! 田武被受惊的马儿狠狠一甩。 李观棋抬腿,一个精准有力的飞踢,将田武踹飞,刚好滚到周庭芳面前。 几乎是同时! 周庭芳抬脚,毫不犹豫,狠狠踩在他大腿的伤口之上! 田武德右腿登时鲜血如注,暗红色的血液染红周庭芳的靴子,涓涓流向地面的草丛中去。 “大哥!” “大当家的!!!” 登时,仿佛整个山谷之中的火把都动了起来! 田武的手下完全没料到眨眼之间,田武就落入了敌方手里。 一时之间,寒芒晃动,马蹄阵阵。 空气登时变得焦灼不安。 周小六胸脯急剧起伏,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刚才那一瞬发生了什么。 只在眨眼间,攻守之势异也! 周方和李观棋不亏是师徒,配合竟如此默契! 李观棋身形颀长,犹如一道不可攻破的高墙,一人立于天地间,千军万马不可挡! 他声音带笑,语气平静,“老师,我想了一下,我还是不太想交出我的武器。毕竟这可是我的祖传宝贝,这帮烂鱼臭虾可配不上我这把短剑。” 周庭芳也眯着眼睛笑,“无妨,擒贼先擒王,田武在我们手里,没什么可怕的。” 李观棋身形微愣,随后笑开,“好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我没看错,老师你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周庭芳死死踩着田武的伤口。 田武动弹不得,只能惨呼连连,一双眼睛好似淬了毒,“你…你怎么认识我…” “云州堂堂第一绿林大盗,谁不认识?” “少跟他废话!”周小六弯腰,他个子瘦小,半蹲着。 田武的大腿上还插着李观棋的短剑!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用我大哥的东西!”周小六朝他脸上淬了一口,然后毫不犹豫的握住短剑的刀鞘抽了出来。 献血四溢。 田武痛得身体卷曲。 “微之大哥,接好了!” 周小六将带血的刀隔空扔向李观棋。 李观棋并没有接,任凭它“哐当”一声落在脚下的草丛中。 他表情不变,只是慢吞吞的从衣袖里掏出罗帕,将那短剑拾起来,然后细心专注的擦干净。 周小六愣住了。 大敌当前啊。 怎么还有心思擦他的短剑? 田武的手下们纷纷撂开膀子,操起家伙,“放了我大哥!不然你们今天一个都别想走!” “你他娘的不是读书人吗?怎么下手这样狠,你还讲不讲江湖规矩?” “敢对我们大当家下手,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李观棋冷哼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李观棋想留便留,想走便走,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 周庭芳却在背后低低的笑,“好徒儿,别浪费时间。带上田武,以其为质,我们走。” 李观棋朝周庭芳躬身行礼,“是。” 随后,李观棋直接一手扯住田武的头发将他拽离地面,田武只能惨叫。 周小六只觉得这一瞬间,自己头皮也疼了。 李观棋一手拽着他,一手用剑抵住他的下颚,“田武是?我们老师有请,一起走。” 田武疼得一脸青白,剧烈喘息,“好好好,算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两尊真佛。金银珠宝我田武不要了,你我恩怨也一笔勾销,你们放了我,我保你们安然无忧的走出山里!” 周庭芳淡笑,扭头看向周小六,“小六,你觉得呢?” 周小六抱着自己的剑,冷哼一声,“他说的话要是能信,母猪都能上树!” 周庭芳笑得前俯后仰。 不料下一秒变脸,他竟直接甩手给了旁边的田武一个耳光。 声音清脆,把田武打得一脸懵。 李观棋也是眉梢微挑。 “再胡乱放屁,我拔了你的舌头!” 田武恶狠狠的盯着她:“你与我有仇?” 周庭芳冷冷眯眼,“你算老几,也配当我的仇人?” 一旁的周小六提议道:“这个人叽叽歪歪废话真多,不如我把袜子脱下来塞到他嘴里!” “好主意。他再多说一个字,你就塞袜子。” 一侧的李观棋笑而不语。 “其他的人,不想让你们老大血溅当场的,全都给我让开!”周庭芳一声大喝,响彻山野。 紧接着。 噼里啪啦。 周庭芳竟然将先前准备好的金银珠宝抛洒一地。 田武那群手下登时眼睛都直了。 第30章 连夜跑路 “银子我全都留给你们。但你们老大得借我们一用!放心,只要我们安全出了山,我便将他放回。我周方说话算话,决不食言!谁若是敢跟上来的,我绝不手软!” 而周小六骤然看见周庭芳将马车里值钱的物件全部抛洒,满脸惊愕,却强忍不动。 他依然紧紧靠着周庭芳。 一双眼睛警惕的四下张望着。 两方人马各自对峙。 田武的十几个手下全都恶狠狠的盯着周庭芳。 李观棋举剑,刺入田武喉哝一分,厉喝一声:“让开!别让我说第二遍!” 田武急道:“都愣着做什么?想让我死是不是?!他们不会杀我,快给我让开!” 李观棋扭头嘱咐,“老师,你和小六兄弟先上车。我将此人捆了扔进车里。” 田武的手下们得了一阵呵斥,只能听话的让开一条道路。 数百人的队伍效率极快,不出片刻,便全都往两侧散去。 周庭芳带着周小六上了马车,而很快,李观棋将捆得严严实实的田武扔进了马车内,自己则坐在车辕处。 “老师,您坐稳,我们出发了。” 马鞭一甩,马车晃晃悠悠的动了起来。 周小六心情激荡的掀开车帘,外面的匪徒成群结队,纷纷侧目,全都死死盯着他们。 周小六生怕田武那些手下突然暴起,因此一直面露警惕,拳头紧握,死死抱着怀里的小剑。 终于,马车悠悠,速度不紧不慢,一行三人缓缓走出了数百山贼的包围圈。 周小六趴在车窗上,确认那些火把的光芒逐渐在林子里变成了光点,紧绷的肩线才略微放松下来。 他愁眉苦脸的望着周庭芳,“刚才你不该将我们的东西都扔给他们。我们挟持了他们的老大,他们自然会听我们的,何必还要搭上那么多值钱的东西?” 外面赶车的李观棋解释道:“小六兄弟,这帮人都是流寇,彼此之间可没多少兄弟情谊。况且田武御下不严,底下兄弟对他并不十分忠心。若我们仍然带着那些金银珠宝离开,难保他手下不会追上来。” 周小六愣住,“你如何看出这个田武在手下们心中没有威望?” 李观棋的声音从风中传来,“方才那几个人嘴上声讨得厉害,可谁也不曾往前一步。小六兄弟,要想了解一个人,别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李观棋扭头,回头望了一眼马车内的人,“您说我说得对吗,老师。” 声音低低,含着浅笑,顺风而来。 周庭芳补充道:“微之还说漏了一点。即使田武颇有手段,寨子里大多兄弟都向着他。可到底人心难齐,难保不会有人见利弃义。丢下金银珠宝,让他们内讧,如此也能拖延他们一段时间。” 周小六闻言,久久不语。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眼前这两人何其相似。 一样都是和善的面孔,底下却是细腻如针的心思,受得了侮辱,也吞得下委屈。 更掀得起风浪。 他若能有他们一半的心思,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周小六眸光晦暗,陷入沉思。 周庭芳看他一眼,不语,一脸意味深长。 而那田武,则被捆得严严实实,嘴里也塞着帕子,此刻不停地扭动着。 马车一阵震动。 周庭芳任凭他去,她眸光低垂,双眼微阖,像是睡着了。 可周小六却总觉得此时此刻的周庭芳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冷寂。 甚至是血腥的。 带着一丝丝杀意。 马车疾驰,天光大亮,一行人终于来到云州都城的地界。大路宽阔,隐约可见远处的农户,而田武的手下,并没有一人追上来。 果然是那些银子起了作用。 想必那帮人为了分赃之事内讧。 李观棋便慢悠悠的将马车停靠在路边。 “老师,到了云州都城的地界了。再往前走二十里,便是云州省城九元城。” 周小六从马车内探出头来,“观棋大哥,我们就在这里放走田武吗?” 李观棋掀唇一笑,“小六兄弟,谁告诉你…我要放走田武的?” 周小六一愣。 周庭芳却瞥他一眼,脸上不见半点意外。 田武此人能够聚起百人之众,这样庞大的土匪队伍,势必已经对云州附近的老百姓造成不小的威胁。 这样的心腹大患,李观棋怎么可能放走? 周小六茫然道:“可你刚答应了他们。大丈夫一言九鼎…如何能失信他人?” 李观棋的短剑已然出鞘,脸上却仍是那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 “小六兄弟,你记住,别读书读迂腐了。仁、信、义、善这四个词,那只是对君子而言。对待小人,就要像对待蝗虫般…见一个,杀一个!” 周庭芳瞥他一眼,忽而一笑,“微之,你是个读书人,怎的身上戾气这般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出身将门呢。” 李观棋收起短刀,只一眼,却已经明白了周庭芳的心思。 “老师…打算放走他?” “没错。我在九元还有要事,不便招惹麻烦。我知道你嫉恶如仇,不过事从便宜,你今日就当给为师一个面子,把田武放回去。” 李观棋略一迟疑,拱手退开一步,“既是老师吩咐,学生定然照办。” 周庭芳满意一笑,“甚好,甚好。周小六,给他松绑,放他走。” 她又笑眯眯对李观棋道:“乖徒,为师去放个水,你们且等我回来。” 周庭芳转身,慢悠悠的朝着丛林深处去。 直到看不见官道上的马车,周庭芳唇角的笑容凝结,随后加快脚步。 李观棋…不是个省油的灯。 这个人很危险。 她的后庭也很危险。 李观棋是个读书人,是个武德充沛的读书人,是个藏着尾巴的老狐狸。 他那一声声“老师”,语气恭顺,眉眼谦和,却不知为何,总叫周庭芳头皮发麻。 而那田武被放走后,扭身便往回跑。 他惧怕那一身青袍儒生打扮的读书人。 怪他看走眼! 这哪儿是什么读书人,分明比久经沙场杀人无数的罗刹还要可怕! 罗刹只取他性命,可不会在他临走之前还将他身上洗劫一空,甚至连他那两板斧头和上衣都被李观棋顺走! 第31章 何怨何仇 刚才李观棋还拍着他的肩膀,笑得分外亲和,露出两颗雪白的牙齿,颇是人畜无害。 “看在老师的面子上,就留你一条裤子。其他的,就权当孝敬我老师了。” 好险,差点就要赤o奔袭山林之间。 李观棋那小子给他的感觉总让田武觉得很熟悉! 是了! 就是那个前几年带着一千大军来剿他山寨的周修远! 一样的文弱书生,一样的笑里藏刀,一样的心狠手辣。 他妈的,现在这帮读书人怎么都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们到底谁是土匪啊! 来的路只有一条。 田武跑得很快,瘦长的身影不断穿梭在林间。 天光大亮,云霞吐雾,秋日的山林在一片金光之中愈发清晰。 田武凌乱匆忙的脚步声响彻在山野之中。 很快,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田武,跑那么快做什么,故人相见,为何不叙旧就跑了?” 田武大骇。 抬眸望去,果然看见前面树下立着一人。 那人穿一身十分不起眼的深色麻布衣袍,腰间一根麻绳,瘦瘦小小的,头发简单用树枝盘起,露出那张清冷含笑的脸。 颇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她懒懒散散的靠在树旁,阳光斜斜的落在她脸上,她在笑,可眼底却是冷的。 田武气喘吁吁的停下,总算知道自己这一路的不安和恐惧是为什么。 为了这个人。 田武在江湖上混迹多年,凭的就是一股天生的敏锐。 那样的直觉曾经无数次救过他的性命,就如同这青年男子看向自己的第一眼,只平平淡淡的一眼,他就察觉异常。 田武开始并不惧怕这青年。 之前派出去的两拨人回来禀报,都说他们三人之中,只有李观棋一人身手矫健。 周小六是个半大小子,自然不被人放在眼里。 剩下这个,李观棋称呼其为老师,是有些少年老成,可身娇体弱,每次都躲在马车之中,从未出手。 可李观棋能认这样一个人当老师,甘愿鞍前马后,此人必有过人之处。 更不用提,田武此刻浑身上下被李观棋扒拉得只剩一条裤子。 趁手的武器,是一件没有。 “说,你我之间到底何怨何仇?” 周庭芳眼尾一撩,颇有惊愕。 田武冷笑,“我田某混迹江湖多年,自然练就一双识人的眼睛。从你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来找我麻烦的。” 周庭芳站直身体,田武才看见她腰间的长剑。 “好。痛快!”周庭芳抚掌一笑,“既然田大当家的说话敞亮,那我也不藏头露尾。实不相瞒,我有几件事要请教田大当家。” 田武抿唇,警惕的望向他,最终还是迟疑道:“你问。” 他摸不清周庭芳的实力,因此不敢贸然动手。 只要周庭芳不是来找他复仇的,那么其他事情,他能说则说,保命要紧。 “前年开春,你为何要派人伏击在周修远回城的路上,并让人打断周修远双腿?又为何要掳走他的小妾?你们之间到底有何深仇大恨?” 一提到“周修远”,田武脸色瞬间变得狰狞。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什么时候伏击周修远了?还打断他双腿?那更是放屁!若是他真断了腿,怎么回京城去当他的驸马爷?” 田武情绪激动,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 “分明是那小子,急功近利,派人剿了我的兄弟们不说,临走前还往我头上泼脏水,我倒想问问,他跟我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要这般陷害我!老子就是因为这件事,被朝廷追杀,只能躲进山里。” “当年就因为他,老子几百个兄弟死于非命。看见没,老子脸上这条疤就拜他所赐!” 周庭芳眉眼一冷,“你正是因为恨他杀你兄弟平你寨子,你才带人伏击他。田武,你好大的胆子,四品的朝廷官员你也敢杀!” 田武气得脸色铁青,“狗屁!老子当时被他打得落荒而逃,身边只剩几个心腹,逃都逃不及,怎么可能带人去伏击他?!” 田武又癫狂大笑,“我知道了。定是那狗官坏事做多了,惹上了仇家,险些丢了性命就栽到我头上!好笑,好笑!可恨他竟然没死成!” 周庭芳眉目轻蹙。 从前的疑点似乎慢慢被证实。 当年她一出云州就遇上了一群自称是田武手下人的盗匪,其中还夹杂着不少田武的心腹,因此她不曾起疑。 可后来不是没怀疑过。 田武并非悍勇之辈,相反此人胆子很小,很谨慎。 她当年将他整个寨子夷为平地,数千官兵在山里搜查他的下落,他自顾不暇,怎么还有空腾出手来布置出这样缜密的杀局。 可若真不是他做的,一切线索似乎到了这里戛然而止。 “那锦屏呢?就是周修远身边那个小妾!” “什么小妾?我不认得!别是他周修远为了迎娶公主,杀了自己小妾,又栽到别人身上。那小子生性凶残,一门心思的想往上爬,做出这样始乱终弃的事情不足为奇!” 田武此刻才生出警惕,“你是谁?为何打听这些事情?” 周庭芳脸色变幻莫测。 锦屏…难不成当真死在了某个荒野之中? 当年出云州没多久,他们迎面便碰上了二三十人的劫匪队伍。锦屏装作她的样子,将那支队伍分散开来,逐个破之。 锦屏替她引开了一半劫匪。 可惜对方有备而来,且明显是冲她而来。 锦屏离开后,又一路劫匪杀出。 她战至最后,却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被掳。 醒来时她被扔在群山峻岭之中,双腿尽断,九死一生,拼进一条性命才爬出大山。 “问你话呢!为何不做声?”田武被她忽视,怒气冲冲质问,“你是朝廷的人?!我告诉你,周修远的事情不是我做的!老子当年背了这口锅,险些被朝廷的人追杀,老子还委屈呢!” “我是周大人小妾的兄弟。我妹妹长随周大人左右,如今生死不明,因此来西北寻她。” “原来如此。”田武放下心来。 “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第32章 刨根问底 “哼,老子敢用项上人头发誓!再不济,老子敢跟周修远当面对质!他周修远敢吗?” “我信你,可你相信你的兄弟吗?”周庭芳盯着田武的眼睛,“我听说,当时是你的几个手下带队设伏,其中有个黑脸汉子,叫什么赵天的。还有个赤眉瘦高个儿,他们可都是你的心腹,而且当时是打着你的名号去劫持的周修远!” 田武面色一变,蹙眉凝思。 周庭芳便知,此事大约田武当真是不知情。 要么是他手底下兄弟背着他寻仇,要么便是背着他受其他人指使。 “你仔细想想…你的那些兄弟最后一面是什么时候,是个什么场景?” 田武咬唇,不肯开口。 “你不要以为……你的那帮兄弟们劫持周修远是为了替你报仇?”周庭芳冷笑出声,“你在这里兄弟情深,可或许他们早就拿着金银珠宝远走高飞。” 田武怒目而向,“你什么意思?” “你不妨好好想想,平日里这两个兄弟就对你如此忠心吗?他们替你报了仇以后,你可有再见过他们?” 田武脸色一顿。 周庭芳咄咄逼人,“他们到底是为了兄弟义气,还是收了别人的钱栽赃陷害,我想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田武不言,恶狠狠的盯着他,“这些事情…你为何知晓得如此清楚?连我都是看见官府的告示以后才得知此事。” “我说过…锦屏是我亲妹,周修远与我关系密切,也是他托我来寻找锦屏,这些事情我自然知道。” 周庭芳见田武神色恍惚,心中确认此事非他所为,不免失望,“你若能联系到你从前的那些弟兄们,不必轻举妄动,悄悄派人到这里来找我。” 周庭芳跟他说了一个地址。 田武将信将疑,横眉一扫,“我为何要帮你?” “你若能想法子帮我找到这几个人,我也帮你一次。” 田武阴恻恻的笑,“你我素不相识,你能帮我什么?” 周庭芳眯起眼睛,望着那人,“如果你能抓到其中一个人,我便将你老婆孩子其中一个的葬身之处告诉你。抓到两个人,我都告诉你。记住,是活的,死的我不要。当然,如果你能打听到我妹妹锦屏的下落,那就更好,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 田武脸色骇然。 “你知道我老婆孩子死在哪里?!” “当年一千士兵横扫你寨子,你寨中妇孺死伤大半,尸体都被登记在册。周修远并非心狠手辣之人,所有战死的人都找地方埋葬。而我,刚好是周修远身边亲近之人,知道此事不足为奇。” 周庭芳冷冷的笑,缓缓抽出衣袖之中的匕首,漫不经心的把玩。 似一眼,便看穿眼前男子所想。 “当然,你也可以抓了我逼问。端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田武胸膛急剧起伏。 他有个老婆,从田林乡野中就死心塌地的跟随他,这些年为田武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孝顺爹娘一个不落。 两人感情颇深。 而她记得,上次攻寨之时,那妇人还带领寨中男女老少顽强抵抗。 身为女子,有这样的血性,却落草为寇助纣为虐,着实可惜。 因此田武对他这个老婆可谓是百依百顺。 当然,还有他的一个小幺儿,也死在那场攻寨之中。 田武思前想后,诸多顾忌,终究只是狠狠道:“我信你一次!” 周庭芳慢吞吞的笑开,“甚好。记住,我要活的,能开口说话那种。” 田武哼了一声,随后马不停蹄的离开。 周庭芳痴痴的望着,直到他的身影在绿野之中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锦屏。 我…终于来找你了。 你到底是生是死。 你若活着,天涯海角我也找到你。 你若死了,我定将你入土为安,为你报仇。 恍惚间,她仿佛听见锦屏笑着回应。 死了便是死了。 死亡是物质的湮灭。 我要学你的洒脱,若我死了,你就找个风景好的地方,将我骨灰直接一洒,化作天地之间的养分,岂不快意? 只有经历死亡,周庭芳才知,洒脱是假的,唯物主义也是假的。 活人总想给死人最大的荣耀和体面,好慰藉自己那颗日夜不安的心。 周庭芳揣着那柄匕首慢悠悠的往回走。 草木茂盛,遮天蔽日,上午的阳光一缕一缕,宛若一层霜雾。 那树下,赫然立着一个身影。 他穿一身天青色褥衫,三千发丝以玉冠束之,额头高洁,眉眼深邃,可谓是龙章凤姿,芝兰玉树。 此刻,他正含笑望着她。 周庭芳面色不变,缓缓走近,语调却有一丝讥讽,“乖徒儿,偷看别人尿尿是要长针眼的。” 李观棋冲她拱拱手,“老师半晌不回,学生担心山里毒蛇猛兽吓坏了老师,因此过来查看老师的情况。” 周庭芳面无表情,直接略过他,继续往前。 李观棋立刻跟上。 山林之中,两人一前一后。 李观棋盯着那背影,眸光深不可测,“老师当真是周大人妾室的兄长?” 周庭芳留给他一个背影。 “你猜?” “老师说话真有意思。”李观棋苦笑,“自一路走来,老师始终对我多加防备。或是学生哪里做得不够好,才让老师这般猜疑?” 周庭芳笑,“我们这马车里的三人,谁没有秘密?微之敢指天发誓说,你对我毫无保留赤诚相待?” 李观棋蹙眉不语。 周庭芳继续道:“人嘛,求同存异。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何苦要刨根问题,这于礼不合。” “受教。”李观棋拱拱手,一双暗火撩动的眼睛盯着她,“那老师真的是周大人妾室的兄长吗?” 周庭芳:“……” “老师此行是要寻回妹妹吗。” 周庭芳掏了掏耳朵。 “听闻前年周大人在回京述职路上遭遇劫匪,身受重伤,修养了好几个月才回京城。可老师为何说周大人被人打断双腿?” “都说周大人在迎娶公主前有一房宠妾,是叫锦屏?为何时隔两年,老师才来西北寻人?” 周庭芳猛地停住脚步。 她转身,一双眼睛笑吟吟的盯着他,“乖徒啊,你需知道,好奇心害死猫。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李观棋笑了。 他双眼狭长,带点桃花眼,显得多情,笑起来的模样温润谦和。 可惜…估计心和肠子都是黑的。 “老师您放心,学生其他本事没有,唯有武德充沛。学生我…可是很难杀的。” 周庭芳一哽。 就说。 穿越小说里早就提醒过她,凡是从路边捡回来的野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第33章 怨种微之 周庭芳觉得,到九元城后,该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她做的事情非同小可,周小六和李观棋都对她隐瞒身份,她不愿带着这两个烫手山芋上路。 尤其是那李观棋。 一个读书人,一身腱子肉,简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马车摇摇晃晃的到了九元城。 周庭芳提议道:“如今我们身无分文,吃住都是问题,不如将这马车卖了。” 周小六不肯,“不要卖了踏雪!” “那是我的龙傲天!” 李观棋看一眼那辆陪他们数日的华冠马车,略一沉思,“马上没有马车可不方便。不如留下踏雪。” “入了城,晚上总不能睡大街上?环境稍好一点的客栈,也得五六百文一间。” 周小六道:“那就睡大通铺!一夜才十几文!” 周庭芳瞥他,“我身上现在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 “那就先当掉我的发冠。”李观棋抬手散发,抽出小巧精致的玉冠,三千发丝垂乱一侧。 他将玉冠置于周庭芳手上,“这个玉冠乃七巧堂匠人所做,若遇到识货的掌柜,当个二十两不成问题。” 周小六瞪大眼睛。 二十两! 他看向李观棋的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 李观棋总说自己是读书人。 可哪里去寻这样一身妗贵又身手狠辣的读书人? 周庭芳惊疑的看着他,“在大魏朝,披发覆面…视作蛮夷。” “那倒也是。学生这般实在是不雅。”李观棋笑着说道,随后视线扫过周庭芳束发的树枝,“我瞧老师这根用来束发的木枝清雅出尘,实是妙极,学生十分喜欢,不如请老师就用您头上这根树枝为学生挽发?” 周庭芳抬手,摸到自己头上那根树枝。 “乖徒,为师是样貌俊秀,气质出众,因此即使插上一根小小的树枝,那也是飘逸出尘。哎哎哎——” 李观棋竟然直接出手,拔掉了周庭芳发间的那根树枝。 周庭芳长发垂落,眸子漆黑,脸色难掩一抹惊色。 那人眼底有片刻的失神,却稍纵即逝。 他只是笑吟吟的盯着她,声音低哑。 像是羽毛轻轻拂过人的心头。 “老师…不至于一根树枝都不舍得?难道学生在老师心里…连一根树枝都比不上?” 听听。 这茶言茶语。 谁受得住。 周庭芳无奈,“本也不值钱,你拿去。” 李观棋却将树枝递到她手里,随后转身,背对她,“烦请老师帮学生簪发。” 周庭芳个子并不高,瘦瘦弱弱,此刻拿着簪子叹气。 “你蹲下来点。” 李观棋听话的身子微微下沉。 周庭芳对于男子的发髻驾轻就熟,只见她一把抓住李观棋的一缕长发,手腕一抬,将其挽成一个髻,再用木枝斜插入发间,往上一提,一转,三千发丝便被稳稳固定。 李观棋摸着发髻,眼尾轻撩,唇角含笑:“老师真是心灵手巧。” 周庭芳拍拍他的肩,“走,别磨蹭,先去当铺,再找个地方住下。” 三人架着马车慢悠悠的走入九元城。 时隔三年,周庭芳再次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 云州靠近边境,饱受战火袭扰,离都城千里,且流寇横生,向来被视作穷乡僻壤之地。 前头来云州赴任的两任知州都死在任上,这才便宜了他。 周庭芳当时在翰林院当编纂已经满期,因此一外放便被皇帝委以重任,升任四品知州,远赴云州任职。 她在云州时间只有两年,可临走时的模样绝非现在这长街萧索、天地晦涩的景象。 沿街的流浪孩童数目明显增多,大多商铺大门紧闭,来往行人大多面有急色,似并不愿在此处多呆。 就连当时她一手筹备的救济院,此刻也是大门紧锁,牌匾上一层厚厚的灰迹,明显年久失修,只见萧瑟。 云州…并没有留下她的痕迹。 周庭芳边走边看,脸色沉重。 终于行至一家客栈前,店里只有零星的几个客人,掌柜也是无多热情,只坐在柜台前托腮发呆。 “店家。” 一双细长的手,轻轻敲击他的桌面。 店家回过神来,看见眼前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那个一身天青色长衫,容色皎皎,俊秀非凡,天生自带三分笑,让人一见便觉得亲近。 敲桌的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容貌平平,皮肤略黑,中短身材,肩膀如女子般纤细,说话慢声细气。 他旁边还有一个半大小子,唇红齿白,双眸明亮。 这三人一看便是外地人。 店家面上浮起笑容,“三位客官。” 周庭芳笑吟吟的问:“店家,问您个事儿。这云州我几年前也是来过的,那时的云州不说人声鼎沸,却也是分外繁华,为何如今街上连人影都难以见到?” 那店家唉声叹气,“你说的那个时候…咱们云州还是周大人管?” 周庭芳含笑不语,静待下文。 而周小六和李观棋皆眸色微沉。 又是这个周修远啊—— 好像自从沾上周方后,周修远这个名字总是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频繁出现。 那店家压低了声音,可叹息不止,“是咱们没福气。周大人现在已经是驸马啦,如今云州是白大人当家——” 说到这里,那店家压不住的冷哼,却又有所顾忌,只半遮半掩的说着,“那位白大人跟周大人可不一样。自从他来了咱们云州,路过的狗都要扒下一层皮来。” 终究是恐惧居多,店家不愿意再说,只看他们一眼,“三位是要住店吗?” 李观棋递过刚才从当铺里取得的银子,“麻烦店家安排三间上等客房。” 店家一听来了大生意,当下乐了。 哪知周小六却不愿意,“李大哥,我们如今囊中羞涩,该省则省。更何况我们三个都是男人,不若将就着住一个屋。你们两睡床上,我睡地下。” 周庭芳笑,“周小六,你记住了,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节流不是办法,开源才是。你且安心住着,银子的事情还用不着你来操心。大不了我们再去找一个大怨种——” 周小六抱胸,瞪着她,“你以为像李大哥这样的怨种随处可见吗?” 两个人说完,面色皆是一顿。 随后周小六望向李观棋,面色红了,“李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周庭芳低咳一声,“呀,忘记你在这里了。” 李观棋指了指自己,笑得温文尔雅,“你们说的大怨种…不会正是在下?” 第34章 深夜寻人 周庭芳一本正经的解释,“乖徒,怨种这个词是夸人的。意思是……周小六,这个怨种是啥意思来着?你上次跟我说过,我又忘了……” 周小六狠狠剜她一眼,心中唾骂周庭芳不讲义气。 “那怨种…怨种…就是说…就是我们那里的土话,夸一个人高大威猛又才富五车。” “对。没错。”周庭芳急忙背过身去,轻拍桌面,“掌柜的,三间上房!” 马车里值钱的物件都在逃跑的时候扔了出去。 如今他们身无长物,只除了一辆马车、几件衣物、还有两三个碗盏,便是他们三人所有的资产。 行至房间门口,周庭芳却突然对李观棋提议:“云州盗匪横生,并不安全,为避免再碰到上次的情况,我们把银钱均分,每个人都保管一份。狡兔三窟,总要保险一些。” 李观棋对钱财不甚在意,“老师所言有理。” 周小六却不自信,“我也要吗?” “当然!” “我最弱小,也最容易被抢。” 周庭芳抬手摸他的脑袋,却被周小六躲过去。 “但那也意味着你最容易迷惑敌人。谁能想到我们会在一个小孩身上藏银子呢?” 周小六认了这个道理。 李观棋便将银子分成三份,周庭芳拿了银子便顺手扔给周小六,“之前我的银子都是给你保管的。你继续帮我拿着。” 说罢她又连连打了几个哈欠,抬脚往屋内走,“我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你们谁也别来吵醒我。” 然而当月上黄昏,周小六迟迟不见周庭芳踪影,又担心她饿肚子悄摸着去她房间,看到床上空无一人时,周小六有些傻眼。 屋内一切如旧,连床褥都折叠得整整齐齐,显然不曾被人翻动过。 下午的阳光,斜阳悠悠,窗帘微动,一切如梦似幻。 明显,人去楼空。 而桌上,留着两封信,一封给他,一封给李观棋。 周小六心里“咯噔”一下,登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直到李观棋来寻,入目便是周小六手里拿着信,呆呆的坐在那里的模样。 他好似三魂六魄都被抽走。 双目无神,麻木呆坐。 李观棋踏步入内,一双眼睛快速一扫,随后掀开衣袍坐下,屋内不见周庭芳,可李观棋脸上并无意外的表情。 周小六抬头看他,难掩惊色,“你知道他要走?” 李观棋点头,笑道:“大约猜出来一点。” 周小六暗恼自己的蠢笨,“你如何猜出来?” “老师平常从不在乎身外之物,进城后却突然提出分钱,并且把银子给你。” 李观棋修长白皙的手指指了指周小六捏在手里的信,笑得跟一只修行千年的狐狸般,端是从容不惊,“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老师给你的信里写着让你跟着我寻一处落脚地,或是让你去某个地方等他。给我的信嘛——” 李观棋低低的笑了。 “大约是说欠我个人情,将来再还。” 周小六面色一顿,心惊不已。 他一时激动和气愤,便将两封信都拆开来看。 而信里的内容,与李观棋所说基本一致! 难怪周方总说李观棋有一双如鹰般的眼睛。 周小六死死捏着那封信,咬住下唇,“李大哥,我不是故意要拆你的信。实在是…我很气愤…” 李观棋沉默相对。 他不知如何安慰周小六。 周小六眼眶一红,却倔强的忍着眼泪,“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应该不是。”李观棋接过周小六手里的信,大致看了一眼,“我猜想…老师应该是遇见了什么难办的事情,怕牵连你我,因此才选择不告而别。” “当真?”周小六吸了吸鼻子,一双眼睛红得像是一只小兔子,“李大哥,你可别骗我。” 李观棋将信折叠起来,揣入自己怀里,笑着安慰道:“若老师真不要你,一开始又何必收留你。” 周小六抿着下唇,似在思考。 “小六兄弟若是心有疑惑,大不了下次见面的时候,亲自找老师问清楚。” 周小六脸上掩不住难过,声音一哽,“他都已经不告而别,我们还如何再见?” “这可难说。”李观棋眸色深深,眉眼带笑,“我有办法找到他。” 周小六愣愣的望着他,“这九元城大得很,你如何寻他?” 李观棋慢条斯理的将包袱打开,撕下两根布条做成面巾递给周小六,“拿着。” 周小六接过面巾,学着李观棋的样子将面巾遮盖住自己的脸,“这是要作甚?” 李观棋不紧不慢的将面巾系上,笑吟吟的望着周小六,“天色将黑,老师选择这个时间点外出,必是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们深夜在九元城里逛一圈,看见哪个地方夜深还亮着灯,哪个地方便最可疑。咱们今夜在城里来一个瓮中捉鳖。” 周小六愣住了。 随后他默默地系上面巾,又找出一身漆黑的衣裳穿上。 心中却在想:也难怪周方对李观棋多有防备。 哪个正经读书人脑子里会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啊! 还瓮中捉鳖。 怎么听起来那么变态又刺激啊。 他周小六一定是被他们带坏了! 入了夜,九元城里一片安静。 宵禁时间到,千家万户的烛火依次熄灭。 一轮冷月高悬,整个阡陌屋顶,犹如渡上一层静谧的霜雾。 而周庭芳在客栈里洗漱干净,又换了一身更隐蔽的粗布麻衣,扮成最寻常的商贩,行走在九元城的大街小巷。 周芳的长相普通,五官平平,唯有微微翘起的鼻尖,显出几分挺拔来。 这一个多月的赶路,倒是将她原来暗沉发黄的皮肤捂得略白了几分,如今也总算称得上“清秀”二字。 九元城的大街小巷没有任何变化。 只除了没有她在那时的繁华。 如今的九元城…显得分外萧索。 周庭芳在云州呆了两年,对九元城可谓是了如指掌。 哪里的酱香鸭最好吃,哪条花街柳巷的姑娘们最貌美,哪处深巷里的酒最浓郁,她都一清二楚。 曾几何时,她穿上一袭男装,游走在九元城内,肆意灿烂。 她还以为…她兴许能成为异世历史书中第一个封侯拜相的女子。 可惜…终归是一场幻影。 第35章 偷听谈话 周庭芳终于寻到了安全屋。 那是一处两进的院落,占地不大,但是胜在清幽僻静。 当年她选择此处,正是看重它远离九元城中心,足够隐蔽,足够不起眼。 也许当时她正是因为担心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女子为官的事情纸包不住火,想着狡兔三窟,因此才偷偷布局这样一处地方,并且在安全屋内藏了许多银钱、路引、字画等贵重物品。 没想到,今日终于派上用场。 院落上了锁,周庭芳只好从外面翻墙而入。 庭院内种有一颗槐树,如今已有数十米高,刚好足够落脚。 她不敢点灯,只能借着稀薄的月色摸进屋内查看。 周庭芳一进屋就发现了异常。 此时正是秋日,庭院里却被打扫得很干净,一片落叶也无。水井边缘被擦得瓦亮,屋内生活器具应有尽有,甚至小厨房内还堆放着新鲜的干柴。 瓦罐里用了一半的猪油…灶台下未灭的火星。 周庭芳心里一跳。 此处…有人居住。 难不成是有人见这庭院长期无人,因此霸占自住? 那她的东西呢? 周庭芳蹙眉,轻手轻脚的查看四周。 还好,被褥虽然是新的,但被窝里却是冷的。 这屋子里…至少现在没有人。 周庭芳抓紧时间,回到熟悉的正房。 随后她的耳朵紧贴墙面,手指一寸一寸游离。 敲击。 静听。 时隔两年,她已然记不清东西到底藏在哪块空心砖里。 曾经所做的记号也已经被人全部抹去。 她只能采取最笨的办法,那就是一寸寸的敲击听回声。 黑暗之中,周庭芳眸色专注,动作不紧不慢。 秋日的寒夜之中,她前额却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万籁俱寂中,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黑夜之中如重鼓敲击。 ——吱呀。 周庭芳身子一紧。 门外传来了动静。 前院的门已经被人推开。 紧接着便是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来人且不止一个! 听那脚步声,应是有男有女,成群结队。 周庭芳心跳如麻,只用余光瞥一眼窗外。 果然,外面月色凄凄,风吹树摇,隐约可见数条人影逼近。 而她被困屋内,已无处可逃! 周庭芳只能快速抽离身子,轻手轻脚的挪动位置,顺势藏入屋内那衣柜之中。 几乎同时,房间门被人推开。 屋内瞬间亮起了灯火。 周庭芳蜷缩身体,偏着头,一动不动,视线从衣柜门的缝隙望出去,只能看见一个清瘦矜贵的身影。 另有一名女子走入屋内,点燃油灯。 两人皆背对她,周庭芳看不清模样。 周庭芳屏气静神,听着屋内两人的脚步。 其余人则候在最外间。 进屋的这一对男女位高权重,身边不乏忠心护卫。 周庭芳先前还觉得占领这个安全屋的不过是些流寇或是无家可归之人,可如今…这事情似乎往她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她这个安全屋的位置绝对保密。 世上知道这安全屋位置的不超过五个人。 就算这五个人,也是死的死,散的散。 而安全屋的产权也是挂在一个假身份下面。 又有谁会住在这里呢? 周庭芳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快要跳出喉咙来。 很快,她听到一道低沉的男子声音开口说话。 “今夜我暂且住在这里。等明日再寻个山清水秀之地将她的骨灰下葬。” ——轰! 骤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周庭芳脑子瞬间空白了好几秒! 沈知! 她死前见到的最后一张熟悉的脸! 他为何会在云州? 他又为何知晓这个安全屋的位置? 屋内安静了片刻,又有一女子声音回道:“这个房间曾是大人的住处,如今已经收拾干净,世子殿下不妨就在这屋子里将就一晚。” 周庭芳瞳孔微缩。 脑子里空白了好几秒。 随后眼泪簌簌而下。 这声音……是锦屏。 那个和她从小一起长大,陪她一起科举中第,最后为掩护她而被掳走身死的锦屏! 她还活着! 周庭芳无法控制自己,她的双肩轻轻抖动着,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她自断腿以后,总是日夜不安,无法入眠。 一面是膝盖骨尽数碎裂的剧痛。 一面却是对锦屏下落的忧心如焚。 起初那一个月,她无数次想过自尽,无数次在地上爬行,想要冲出那后院去寻她的尸体。 心底总有一个声音。 或许锦屏还活着呢。 或许锦屏和她一样,在某个地方苟延残喘等着她去救呢。 这一刻,周庭芳立刻恨不得从床底下钻出去和锦屏相认! 可是…沈知为什么会和锦屏在一起? 沈知说…将她的骨灰下葬…… 这个她,是自己吗? 周庭芳脑子里一团乱,根本无法思考。 “大人生前说过……她不信鬼神之说,不信前世今生,更不信轮回转世。她说,死就是死,是物质的湮灭和消失。”锦屏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好似没什么情绪,“她还说,若她死了,就地掩埋也好,火化成灰也好,撒入江河也好。随便都可。” 屋内安静了片刻。 窗边的煤油灯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 屋内一片朦胧的光晕。 “像是她说的话。”沈知声音低沉,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听着还有一丝笑意,“既然她说了随便,那我就只能笑纳,将她留在我家中后院的树下。她若不服,可半夜来找我分辩。” 锦屏一愣,眼底一抹惊色,没有说话。 她不知这是妥,还是不妥。 锦屏起身,冲他微微福身,“殿下请自便。” 锦屏正要退出之际,偏沈知忽然说了一句:“你这屋里…可还有其他人?” 锦屏蹙眉,“这安全屋的位置很是隐秘。除了我和大人,世上应该无人知晓。” “很好。” 很好? 什么很好? 周庭芳微微偏头,小心翼翼的通过那缝隙看去。 寒芒一点。犹如雷火。 ——嘭! 一声巨响! 一柄明晃晃的长剑直袭衣柜之中周庭芳的额前而来! 剑光如电,转瞬便至。 周庭芳下意识的往后一靠! 那长剑瞬间穿透柜门,发出一声巨响,只在周庭芳眉心一厘米的距离停下。 周庭芳望着插在衣柜门上的长剑,脸色煞白! 好险。 她差点再一次死在沈知的剑下! “出来!” 男子声音低低的,带着凛凛的杀意。 第36章 信口雌黄 半晌,衣柜门轻轻被人从里面推开。 一声疾呼,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缓缓从里面走出来。 他将双手高举过头顶,脸色惊惧。 “少侠…饶命啊——” 周庭芳的视线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朝着锦屏望去。 她的胸脯起伏。 是她。 锦屏还活着。 而锦屏此刻也一脸探究的望过来。 那是个极其年轻的男子,容貌平平,一身深色麻布短褐,脸上甚至还有几颗雀斑,就如同九元城里最不起眼的行商走贩一般。 可他看向自己的眸光…是那般深邃…那般晦陌… 与君初相识,但似故人归。 那一刻,锦屏总觉得眼前这人…说不出的古怪…又说不出的熟悉。 锦屏心里一紧,站起身来,蹙眉问道:“你是谁?” 而不知何时,沈知的随行侍卫已经全部涌进,此刻十几个披甲持锐的士兵将她包围,剑锋冷对。 沈知眸如点漆,杀意愈烈。 周庭芳高举双手,作投降状,大呼饶命,“两位英雄饶命啊……小的无意经过贵宝地,见此处夜间没有亮灯便以为这家没人……就想着进来偷摸点值钱的物件……” “你是来偷东西的?”锦屏面色一冷,“你好大的狗胆!” 一侧的沈知却冷笑。 那人一身竹绿色锦袍,上面绣着金丝寿字云纹,手中一柄长剑,眸色冷厉,犹如苍山之雪。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身形挺拔,只是一个身影,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手中的剑,重重压在她的肩上。 周庭芳的眸光顺着那把剑望过来,随后眼底一抹惊色。 这是她认识的沈知? 这是那个年少掷春光、马踏酒溅香的沈知? 不过区区半年,他的耳边竟然生出了一缕华发,他的眉眼好像骤然苍老许多,一双眼睛更比从前锐利,好似覆盖着凛凛的风雪。 这是沈知? 沈知第一眼便极度厌恶这个人。 尤其是那双总让他觉得熟悉的眼睛。 那样的眼神,不配出现在他的身上。 沈知的脸上杀意更甚,语气却不紧不慢。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锦屏疑惑的望向他,似是不懂,此情此景之下为何沈知会突然开口念诗。 而周庭芳则脸色微变。 沈知知道这首诗,也就意味着当时他就在安州的街上。 “读书人…也会自甘下贱沦为盗贼吗?” 周庭芳笑得勉强,“这位大人说笑了,没钱的读书人怎么不能沦为盗贼了?” 沈知眼睛危险眯起,“我临走时,让人送了你五十两银子——” 周庭芳再度愣住。 那五十两银子竟然是沈知送的?! 这是什么狗缘分。 “再不说实话,我要你狗命。” 沈知如此说着,手中的长剑,毫不留情的往前一刺。 周庭芳的脖子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血珠四溢。 再往前一寸,便是动脉。 这个沈知…当真是要她死! 周庭芳这回苦着脸说道:“大人,小人真是冤枉啊!您赏了小人五十两银子,小人本想靠着这钱回家,哪知刚走进安州地界,就被一个叫田武的盗贼给抢了!小人九死一生,好不容易逃出来,如今身无一文——” 沈知的脸色瞬间阴沉。 “你说…田武?” 锦屏也一脸急切,“你说的是以前安州境内最大的土匪头子田武?” 锦屏和沈知对望一眼。 “对,脸上有一条刀疤,一直从眼睛到下唇——” 锦屏一脸急色,“是他!就是他!” 沈知淡淡瞥她一眼,“别急。” 随后他又望向周庭芳,“他人在哪里?” “在进入安州大约四五十里的山路。” 沈知却低低的笑,“很好。” 周庭芳与沈知相识多年,自然察觉沈知此刻压抑的狂风暴雨。 他和田武这是有仇? 或者说…他是为了自己报仇? 周庭芳心中不免冷笑。 上一世横死,虽说不一定是沈知下的手,可却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 沈知多智近妖,在那个敏感的时间点出现,定然是有所图谋。 果然,周庭芳看见沈知走到门边,招手将一威猛的黑脸汉子唤到跟前。 “去和知州通个气,找他借一千兵马。你亲自去点,明日一大早我们去剿匪。” 说到“剿匪”二字,沈知的语气格外阴森。 而屋内,锦屏和周庭芳面面相觑。 锦屏蹙眉,似乎并不耐对方如此打量。 这男子看她的目光很奇怪。他的眸光不算轻浮,可就是让锦屏心里不安。 锦屏背过身去,躲过她的视线。 而周庭芳显然不能呆在这里。 今夜的沈知杀机很重,自己最好不要在他跟前晃动。 几乎是沈知回身片刻,周庭芳便朝他拱手,一脸愧疚,“大人先前慷慨解囊助我钱财,这份恩情,无以为报。小人穷困潦倒,被生活所迫,因此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竟还偷到了恩人头上,实在是万死难赎其罪。小人现在就回去,从此以后洗心革面,绝不再行这下作卑贱之事。” 周庭芳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沈知眼梢微撩,慢吞吞的掀唇,“想走?没那么容易!” 周庭芳知道,沈知机警过人,心狠手辣,向来都是宁肯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的性格。她这番说辞千疮百孔,满是漏洞,沈知绝不会轻易相信! 于是她转身。 ——噗通一声。 周庭芳竟然跪下,随后声泪俱下,朝着锦屏大呼:“锦屏姑娘救命!” 沈知杀心更浓,拧眉轻问:“你认识她?” 周庭芳抹着泪说道:“怎么不认识?这庭院如此隐蔽,普通人哪里能寻摸进来?” 沈知抱胸冷笑,“你承认了便好。” 锦屏一脸惊骇,“你是专程过来的?你认识我?” “锦屏姑娘,您可能不认识在下,可在下却认识您。”周庭芳到这里,开始吞吞吐吐,“三年前,安州匪祸丛生,时常下山洗劫。我的村子被他们抢劫一空,爹娘也被他们杀死。周大人来安州剿匪,救下了我,并给我取名去周一。” “周一……”锦屏一脸茫然,眉头紧拧,似乎陷入那本就不存在的回忆。 第37章 故人相见 “对。周大人带我读书习字,即使处理政务也时常带着我,我跟在大人身边约有半年时光,也曾远远见过您一面。对了,那年上元灯节,我还给大人和您送过一双兔子花灯,不知您是否还有印象?” “周一啊。”说到花灯,锦屏当真想了起来,“原来是你。可是…你容貌似乎改变了许多…” 周庭芳笑得勉强,“三年前周大人给我盘缠让我入京寻亲,一路上风吹日晒,面貌自然比从前丑陋。” “那后来呢,你怎么会到这里?” “命不好。京里的亲人病死了,我在那里举目无亲,也待不下去。只好一路乞讨一路回乡。说来惭愧,在下好歹是个读书人,如今却落到这幅田地。” 沈知丝毫不买账,他本就生得高,站在那里,只是烛火投射在地上的一道阴影便觉气势惊人。 “你并没有解释为何知晓这处庭院位置。” 周庭芳暗骂沈知这个人老奸巨猾。 他似乎总能在她一堆的花言巧语中发现漏洞。 周庭芳一脸茫然,“是周大人告诉我的啊。他说若是我将来遇到了什么意外,可到这处庭院来寻他。若是无处可去,也能暂住屋内。” 沈知和锦屏双双皱眉。 “我好不容易回来九元城,确实无处容身,因此才大着胆子寻黑摸到这里。我本来以为周大人已经去京城做了驸马爷,此处一定空置。哪知一回来就发现屋内家具齐全,明显有人住过的样子。我还以为家里遭了流寇,又听见你们的动静,这才躲进衣柜中。” 这一切…合情合理。 这回即使沈知也挑不出一丝错处。 周庭芳拿余光打量他。 却见那人立于灯火之下,眸色深深,不察情绪。 他似乎比从前更让人难以捉摸。 沈知举剑,丝毫不为所动,那双眸子仿佛没有半点涟漪,只有无尽的冷意,“你今夜听得太多、说得太多,只有一死。” 周庭芳眸色一顿。 此时此刻,一种强烈的不安入骨。 沈知一身威压更胜从前。 倒是一直沉默的锦屏及时阻止,“爷,他知道这处庭院的位置,代表大人信任他。看在大人的面子上,饶他一次。明日你我都会离开这里,再不会回来,他没有机会出卖我们。” 沈知偏头,盯着锦屏。 锦屏脸色苍白,却很坚决。 那坚毅的模样,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仿佛眼前两个人逐渐在灯火的光影中重叠在一起,叫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心,似乎被人重重的捶了一下。 随后牵扯到全身,便是一阵尖锐的疼,沈知不由咳嗽了两身。 苍白如玉的脸孔瞬间泛起绯红。 周庭芳连忙拍着胸脯保证:“大人,姑娘,在下刚才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看到,等走出了这扇门,在下就全都不记得。还请两位看在周大人的面上,饶了我——” 沈知将剑回鞘,捂住胸口,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 周庭芳这才注意到他脸色青白,几近透明。 人似乎也消瘦了不少。 他面容俊朗清瘦,似濯濯青柳。 那件衣裳挂在他身上,空空荡荡的,仿佛整个人都要羽化登仙随风而去。 这是病了? 呵,大约是杀了旧友心绪不宁? 周庭芳止不住用恶毒的心思揣测他。 “看在她的面上……”沈知背过身去,一甩衣袖,背影瘦削又无情,“派两个人看住他,若敢乱跑打听,杀了便是。” 屋内灯火幢幢。 留下的两人都是一脸心悸。 好半晌,那锦屏才缓过神来,强撑精神安慰他,“别怕。” 周庭芳摇头,“我不怕。” “倒是学了他两分胆气。”锦屏笑着,“不过今夜可能得委屈你睡柴房。明日一早,你寻个机会便离开。我人卑言轻,只能帮你到这。” 锦屏去柜子里找被褥。 周庭芳盯着她忙碌的背影,恍惚间又回到了从前。 自她六岁开始下场科举,一直到十六岁高中进士,这十年陪伴她的只有锦屏和桂舟。 父亲考虑周全,连书童和丫鬟都一并备齐。 锦屏是丫鬟,桂舟是书童。 可惜桂舟在她中进士后染了风寒暴毙而亡,从此便只有锦屏一人陪伴左右。 上一世,她忙着科举中第、争权夺利,每日战战兢兢,一面想着如何平步青云,一面又恐惧哪日东窗事发。 这也导致她六亲浅薄。 父亲除了问她功课便再无其他,而母亲更关心那个代替她关在寺庙里修身养性的兄长,一大家子冷冷冰冰,只有少许温情。 能再见到锦屏,周庭芳好似觉得,一切都值了。 周庭芳没忍住,问道:“锦屏姑娘是要跟着那位大人走吗?” 察觉到背后那道热辣辣的目光,锦屏并没有大魏朝其他少女的羞涩,反而深深蹙眉,不答反问:“为何一直看着我?” 周庭芳笑笑,“姑娘好看。” 哪知锦屏却瞬间沉了脸,“我是驸马爷的妾室。请你自重。” 她将被褥放在那里,自己却坐回椅子上,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语气更是冷淡:“自己拿去柴房,不送。” 周庭芳听话的抱起被褥,自己走向柴房。 期间倒是规矩得很,没再用奇怪的视线打量她,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 锦屏盯着那人离开的背影,不由蹙眉,却感慨:“姑娘这是救了个什么人?怎这般轻浮。” 柴房很小,只容得下一床被褥和几捆柴火。 她找了一些干草铺在柴块上,又铺上被子,随后才合衣躺下。 入了夜的九元城万籁俱寂。 周庭芳透过窗牖看向外面无尽的夜空,心思却一直无法平静。 锦屏活着。 可她却和沈知搅和到一起。 从先前偷听到的只言片语来看,沈知似乎是从秦家抢走了她的骨灰? 她上一世嫁给了秦少游,按照规矩应葬入秦家祖坟,为何骨灰又会落到沈知手里? 难不成是中途出了什么变故? 不对。 秦家忌惮周家,况且她又身死,秦家如何敢在这些事情上做手脚? 那就是…沈知派人撬开了她的坟冢,并偷走了她的尸骨。 变态! 周庭芳气得坐了起来,怒骂一句。 沈知到底要做什么? 他为何偷走她的尸骨,又是如何找到锦屏? 若沈知是凶手,她人都死了,为何他还要惺惺作态? 第38章 树下相谈 周庭芳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渐渐地发觉,沈知也许并不是背后的凶手。 那么这也意味着,凶手已经从这场谋杀中完美隐身。 一切线索,尽断于此。 更急迫的是,看那样子,沈知明日就要走,而锦屏也会随他而去。 而显然,庭院内的灯火一直未熄。 今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不止周庭芳一人。 锦屏也还醒着。 她睁开眼睛,无意往院子里惊鸿一瞥,才发现那棵槐树下立着一个人影。 月色稀薄,夜风轻拂,那槐树微微晃动,叶子洋洋洒洒。 那人负手而立,抬头看着树枝处的天穹。 仿佛偌大天地,只他一人,孑然而立。 锦屏睡不着,抬手点亮了油灯,又随意披上一件外衫,迎着月色踏门而出。 “殿下。” 她叫了那人一声。 沈知回头。 锦屏这才发现他双颊绯红,一双眼睛亮得可怕。 刺鼻的酒气窜入鼻尖,让锦屏微微蹙眉。 “殿下喝酒了?” 沈知眸色游离,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 “不多,陪她喝了几杯而已。” 锦屏叹气,“若大人活着,也绝不希望殿下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听常侍卫说,您刚从南疆回来,身上还带着伤,又是一路急行军,这样下去,身子受不住。” 沈知勾唇,自嘲一笑。 “他向来没心没肺。我即使掏出一颗心来,只怕他也不屑一顾。” 锦屏沉默半晌,“事到如今,殿下应知大人当年的隐瞒…是有苦衷。” “苦衷吗?” 什么苦衷呢。 不过是一直瞒着他,一直无视他而已。 沈知痴痴的笑,眼底一抹嘲弄,“这世上…谁人没有苦衷?” “殿下。”锦屏立在他身后,提着一盏油灯,盯着他的背影,语气不紧不慢,“您也从未向大人表明过您的心迹。不是吗。” 沈知沉默不语,双眸紧皱,眉宇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哀伤。 虽然大魏朝风气开放,断袖之风也是络绎不绝,并不少见。 可那些人中…绝不包含他沈知。 “都说殿下多智近妖,为何独独看不透大人呢。您与他同窗两年,认识六年,难道从不曾生出怀疑?” 沈知扭头。 他那张脸隐在光影之中,双瞳如漆面如玉,锦袍白马人中仙。 良久。 他掀唇一笑。 他的思绪不由得飞到了很久之前。 仿佛时间的尽头,那少年郎一袭白衣,笑起来的时候眯着一双眼睛,眸色淡漠又疏离。 “天福十八年,小叔还没有被先帝选中过继,我不过是宣州皇族旁支宗室。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时常被人欺负。他带着我和一两个身手了得的兄弟,趁着夜黑风高之时,挨家挨户的套麻袋揍人。” 当然,她揍人的时候,还一遍遍高呼着自己是程家嫡长孙程万里。 程万里是个脾气不好,拳头又硬的小胖子。 仗着程家满门忠烈,打遍国子监无敌手。 就连那几个郡王的儿子都要让他三分。 更别提他这个冷门的皇室旁支。 “同一年,他带我转遍了京城的花街柳巷。他在青楼振臂一挥,无数歌妓闻风而动,争相为他斟酒、为他唱歌、为他起舞。他醉卧群花丛中,出入一身脂粉香气,日日留宿青楼,夜夜笙歌不断——” “甚至,他曾夜半偷摸到山长家去,为我偷出天下第一春宫图。” “我不是没有怀疑过。我曾邀他去温泉沐浴,借机让貌美女子前去试探,却看到他们两紧密相拥。” “他藏得完美无缺。纵使我有所怀疑,却也想不到那样狂放风流的一个人,竟是一个女子。”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知低低的笑。 他喝了酒,眸底发红,眼神飘忽迷乱。 眼前恍惚又浮现起她的模样。 那一夜,她一身酒气,翻窗而入,将他摇醒。 然后是一声狡黠的轻笑。 她的眼睛好像比天上的星子都要明亮。 “沈老六,快看!天下第一的春宫图!” “啧啧啧,没想到山长大人看着仙风道骨,背地里竟然暗藏这样的东西。实在是…实在是……刺激——” 不知从哪一刻起。 春风已经迷乱了他的心智。 锦屏这声叹息更为悠长,“殿下的心思…想必大人有所察觉。因此才在陛下继位后与你渐行渐远。” 沈知如何不懂。 周修远何其精明的一个人。 当年先太子忽然暴毙,先帝膝下无子,只能从旁支过继。小叔继位后,他们整支身价水涨船高,风头无量。 而就是那时,周修远开始疏远他。 加之后来他又被外派云州,两个人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从此断了联系。 沈知无数次的想要提笔写信。 可是他连从朋友的位置出发,想要写一封平平无奇的问候信都无法下笔。 他怕一下笔,入目全是对他的相思。 而他知道,周修远并不好男风。 周修远何其精明的一个人,若他对周修远的龌龊心思被发现,那他们之间…那才是真正无声的决裂。 他一直将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 小心翼翼,不曾表露半点。 直到后来听闻他要和安乐公主成婚。 那一刻,深藏的相思全都洒落出来,化作一地血。 “锦屏姑娘,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到底该叫他什么。”沈知脸上一直挂着笑,却莫名让人觉得悲戚,“我是叫他周修远,还是叫他怀恩,或者是…该叫他周庭芳?” 锦屏沉默半晌,“大人有个闺名。叫朱珠。” “珠珠?” “朱襄氏的朱,珍珠的珠。” “朱珠——”沈知愣了片刻,然后歪头浅笑,“一点都不适合她!” “大人当年写话本子的时候,便用过这个笔名。” “她还写话本子?” “开了个头而已。再无下文。” “她倒是什么都没落下。” 片刻,锦屏又问:“民女一直想问殿下,您是如何找到我的行踪?这一年来,我一直隐藏身份,四处躲藏,小心谨慎,我是哪里露了破绽?” “若有心找,自然找得到。” 锦屏没料到沈知如此回答,有些吃惊。 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语,内里藏着多少精力。 大魏朝三十州近一千六百个县,他要派出多少人手才能寻到她的踪影? 第39章 梳理近况 “殿下寻我,是为了给大人报仇?” “不是。”沈知眼底有笑,“我寻你,是因为你是她最重要的人。我要替她看顾好你。” 锦屏眼眶一红,久久不语。 “明日我会命人给你造一个路引,再给你留几个得力的心腹。你先躲起来。” 锦屏摇头,声音柔柔,却一脸坚毅,“躲得太久。不想躲了。” 沈知看着她。 锦屏轻轻的笑,“我家姑娘…可从没教过我遇事躲避。” “更何况如今有世子殿下当我的靠山,那我更没什么可怕的。”锦屏双眸似火,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要找到凶手,替大人报仇雪恨。” 沈知一愣,抚掌而笑。 “好,不愧是她的丫头。这份志气,不输于她!” 锦屏微微福身,脸上带笑,“上穷碧落下黄泉,我…绝不后退。” “好!”沈知对锦屏另眼相待,锦屏跟着周修远十几年,想必比他更了解发生在周修远身上的事情,也包括周修远可能的仇家,“若有你助力,我将事半功倍。” “但凭殿下驱使。” “好。我现在最想知道,谁最有动机杀人?” 锦屏拧眉思索。 “大人少年天才,加之这些年升迁过快,嫉妒他的人不少。” “政敌?” 锦屏摇头,“只是我怀疑的一个方向。” “不用担心,畅所欲言。目前我们毫无头绪,只能一个一个排除。你只需要告诉我,所有人里,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好。”锦屏眸色一深,肩线紧绷,声音发紧,“大人的父亲…周春来。” 庭院安静了片刻。 似夜风起,万物静。 沈知却问:“为何不是周修远本人?” “大人的兄长…是一个没有城府、喜怒于形之人。他既没有这份高明的谋算,也没有这样深沉的耐心。” 这还是沈知第一次听别人说起真正的周修远。 那个代替周庭芳人生的男子。 那个迎娶安乐公主成为驸马爷的男子。 “或许…人会改变?至少从结果来说,周修远是最有动机之人。只要周庭芳死去,那他从此高枕无忧。况且,周庭芳同我学过两年拳脚功夫,要想悄无声息的杀了他,绝非易事。周修远贵为驸马,刚好具备这样的能力。” 锦屏闻言,反而笑意更深。 沈知看出她完全轻视周修远。 “殿下,您没见过周修远。若他有半点心计手段,也不至于十几年都活在大人的阴影之下。” “好。那周春来呢,他为何要杀自己的女儿?” 锦屏沉默了。 她慢慢的想着,将过往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拼接在一起。 “我不知。也许是他不想再担惊受怕。只要大公子娶了公主便能一劳永逸。刚好,大魏朝的驸马又不用掌握实权,大公子便也不会露馅。” “可周春来为何要等周庭芳嫁人后再动手?” 锦屏锁眉。 是啊。 如果真是周春来,为何不一开始就痛下杀手,何须等到周庭芳与秦家完婚半年后才动手? 更何况,当年他们遇到的那一伙山贼纯属意外。 谁又能知道他们兄妹各归各位半年后,周修远竟然会和公主成亲! 沈知继续追问,“那你可知追杀你的人是谁?” 锦屏摇头,“我不认识。但这一年,只要我出现在人前,过一段时间后必然遭至杀身之祸。就好像…有一群人一直跟在我身后。他们希望我死,就如同希望大人死一样。” 沈知眉目冷了一分,“或许…杀害庭芳的和追杀你的,是同一拨人。” “我家大人何以结下这等深仇大恨?”锦屏心惊胆战,仿佛置身一团乱麻,“怪我,我该早些去寻她的。或许她便不会——” 沈知瞥她一眼。 手指在衣袍之下微微卷曲。 “不。怪我。” 锦屏苦笑,“如何怪得上殿下?” “我在秦家庄子上见过她。”沈知的声音里染上浓烈的痛苦,他本就饮了酒,脸色红得可怕,此刻额前更是青筋毕露。 “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当时没有与她相认,将她从秦家带走。若早知…那会是最后一面……” 沈知凉凉一笑,背影变得愈发单薄。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下一秒便要消散在这稀薄的月色之中,“也许上天给过我无数次机会,可造化弄人,我一次都没有把握住。” 锦屏呼吸一窒,眼泪夺眶而出。 是啊。 早知如此。 她一定不惧那些人的追杀,拼死也要守在周庭芳的身边。 听说她被敲断了双腿。 她那样心比天高的人,如何受得了肢体的残躯,又如何受得了困在后院四四方方的天地中,甚至藏起浑身的光芒,与世间寻常女子一般,循规蹈矩的嫁做人妇,甚至与人分享夫君。 她死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呢。 身边是否有人陪伴? 她是否觉得孤独。 她心中是否有怨恨。 “大人此生最是潇洒,不喜拘束,你我又何必如此?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大人若泉下有知,必定要笑话你我。” 沈知掀唇一笑,“是啊。她那个人有仇必报,与其追忆往昔,不如将仇人全部送到地底下去。” 锦屏微微福身,“那如此,明日一早,我便和殿下同去。” 沈知点头。 长夜风起,吹散了他眼底的雾气。 带起他的衣袍。 锦屏临走之前,忽又想起,扭头问道:“殿下先前说要将她的骨灰放置于你家后院内,此话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沈知歪头,有一抹少年意气的捉弄,“谁让她一直骗我。” 锦屏张嘴,似是想劝。 然而沈知却已经开口。 “放心,我知道她最不喜束缚。天地广大,我会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将她掩埋。” 锦屏微微一笑,“多谢殿下成全。” 次日一早,庭院外刚有了动静,周庭芳便醒了。 她知道,今日便是沈知和锦屏出发的日子。 安全屋的东西不重要,攀上沈知才能接近真相。 周庭芳手脚麻利的整理好自己,随后推门而出,果然看见门外两辆马车已经整装待发。 沈知带来的一行十几个人正忙前忙后,帮着锦屏收拾东西搬家。 周庭芳连忙快步上前,走到锦屏的马车跟前,笑眯眯的问:“锦屏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第40章 杀人灭口 锦屏顿了片刻,不曾掀开青帘与她相见,反而只是冷冷道:“自然是去该去之处。这庭院如今没人,可借你暂住。” 周庭芳抱拳,语气诚恳:“若昨晚我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姑娘看在周大人的面子上原谅。周大人总说我没规没矩性子散漫,但我并非轻浮之人,请姑娘明鉴。” 锦屏叹一口气,“罢了。既是周大人信得过的,我也不会同你计较。” 周庭芳微微一笑,“锦屏姑娘大度。这是要跟着那位大人离开吗?” “不该你知道的少打听。”锦屏语气依然冷漠。 她信得过周庭芳,却信不过眼前这青年男子。 如今周庭芳已死,局势敏感,锦屏自然不愿再带上一个外人。 “锦屏姑娘这样着急离开,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可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 “这个就不劳公子费心。” 周庭芳却语气恳切,“说来不怕锦屏姑娘笑话,我如今身无一物穷困潦倒,本想投靠周大人谋求一份差事。可巧回了云州才知周大人已经去了京城,若是姑娘方便,可否允在下同行?在下想去京城寻周大人。” 锦屏毫不犹豫的拒绝他,“我不去京城,无法和公子同路。” 锦屏对她颇为防备,怕是无处下手。 事已至此,周庭芳只能想其他办法跟上他们。 她朝锦屏拱手,“好。那祝锦屏姑娘一路顺风。” 锦屏隔着帘子不冷不热的道了一句“多谢。” 而前面那辆华冠香车之中,坐着的自然是沈知。 周庭芳透过车帘望过去,只能看见那个清瘦矜贵的后脑。 沈知啊沈知,几年不见,性子怎么越发冷清了? 周庭芳收回视线,退至一侧。 而沈知那双厉眼漫不经心的瞥过官道上立着的那人。 那青年男子站得笔直,模样平平,却有一双和那人似像非像的眼睛。 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 就连眯着眼睛的弧度都那般相像。 一旁的常乐骑着马立在马车边,见沈知直勾勾的看着那人,便问:“殿下,那个人有什么不妥吗?” 沈知盯着周庭芳,声音低沉,仿佛带血。 他掀唇一笑,声音却是冷的。 “真想把他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常乐一顿,瞥一眼那人,双手一抱:“卑职现在就去。” “等我们出发了你再去。” 常乐心中明白,这是要避开锦屏姑娘耳目的意思。 沈知压低声音,漫不经心的嘱咐一句:“将人提到外面去杀,别脏了她的地方。” “是!” 车轮滚滚,周庭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锦屏和沈知消失在自己眼前。 这次锦屏和沈知联手,自然透露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周庭芳只能选择暗中跟上。 这两人离开的路线并不难猜,云州地处西北,再往前走便是异族的地盘。无论是去京城还是秦家,都必须从南城门出发,经过安州地界。 她扭身回了庭院,找出之前藏东西的暗格。 总共搜得钱银三千两,良田六百亩,还有好几张假路引木牌。 这便是她当年想着东窗事发逃走时候的全部积蓄。 周庭芳正蹲在那里清点物资。 冷不丁察觉背后黑影一闪。 寒芒逼近! 周庭芳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地一滚,侧身躲过那险险的刀锋。 回头,看见沈知那亲卫的脸! 以及他手里的那把长剑。 周庭芳大怒,“沈老六,你他娘的是不是个人?!” 可惜,沈知听不到。 那黑脸汉子一阵惊愕,似乎没料到这周方看着瘦瘦小小,身形倒是灵巧,竟能从他剑下躲过。 常乐收了轻视之心,开始正视对手。 一剑刚落,一剑又起。 他足下轻点,手中长剑朝着周庭芳面门而去—— 周庭芳是跟着沈知学过两年拳脚。 但最终的成果便是被沈知按着暴打,逼得她最后只能逃离。 她的功夫仅限于近身搏斗对付几个小毛贼。 碰到这种事,她只有一个解决办法。 ——“乖徒,师父要被抓走了,快救命啊!再看热闹就把你逐出师门!” 常乐一怔,手中长剑收势,扭身看去。 剑未到,人已近。 只听到一声男子的轻笑从门外传来,带着戏谑。 “老师错怪学生了。学生只是想看看老师矫健的身手。” 周庭芳怒骂:“李观棋,你也是个老六!” “老师,老六…果然是骂人的话。”李观棋一边笑着,一边已经和常乐两人缠斗起来。 两个人都是使剑的高手,打起来更是难舍难分。 常乐偏实战,力量更强,招数都是每手致命,全是朝着李观棋命门而去。 而李观棋比起常乐,打得更为花哨,却也实用。 两个人眨眼之间便风驰电掣的过了数招。 “老师先走,周小六在外面等你。” 常乐此行的目的是取周庭芳的小命,却在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李观棋,自然心绪颇乱。 周庭芳趁着这个功夫,随意扯一块布将东西包裹起来扛在自己背上就往外冲。 “乖徒儿,此人是正六品的带刀侍卫,习的是京派春学的剑法,主打一个阴狠和出其不备。你不要跟他纠缠,寻个间隙困住他,我们在客栈汇合!” 常乐和李观棋面上都难掩惊色。 常乐终于没忍住,提剑冲向那背影,“你如何知晓这些事情的?” 果然,世子殿下没有错。 这人…确实有古怪! “哪里去?”李观棋笑眯眯的提剑拦住他,他双眸危险的眯起,神莹内敛,可眼中战意更酣。 周庭芳的话并没有叫他打消战意。 反而,战意无限滋长。 那是棋逢对手的兴奋,以及挑衅。 “既是京派春学的,那我可更得跟你好好切磋切磋。” 常乐拧眉,胸脯起伏,长臂发力。 李观棋猿肩蜂腰,手持长剑,立在他跟前,不避不让,犹如一座无法撼动的山门。 他不怕他。 甚至准备好和自己全力一战。 常乐知道,今天的事情棘手了。 而周庭芳却已经背着行囊翻墙而出。 院外,传来几声渐渐飘远的马蹄。 周庭芳已经走远。 常乐蹙眉,狠狠盯着眼前的男人。 李观棋长剑一指,那双桃花眼里,登时弥漫开铺天的杀意,“人都走了,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不如战个痛快!” 第41章 郊游跑路 周小六果然在院墙外骑着马接应她。 当听到院内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时,周小六紧张得喉咙发紧,好不容易忍住进去救人的冲动,果然很快就听到周庭芳的声音。 周庭芳从墙上一跃而下,随后拉着缰绳,翻身上马。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果断利索。 就仿佛她练过无数次一样。 这人…平日里怕是没少做偷鸡摸狗的事情。 “愣着干什么。快跑啊!”周庭芳大笑一声,一夹马腹,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儿登时冲了出去。 周小六很担心李观棋,“那观棋大哥怎么办?” 周庭芳笑,“你观棋大哥可是个狠角色,咱们用不着担心他。你放心,不出半刻钟,他定然会去客栈和我们汇合。” “那咱们现在做什么?”周小六又急又恼,瞪着她,“你又招惹谁了?你一天到晚能不能安分点?” 周庭芳哈哈大笑,笑声顺风而行,“安分点…那多没意思啊。人生嘛,就要招猫逗狗…有仇报仇!” 两个人打马而行,速度奇快,眨眼间便回到了客栈。 “周小六,立刻收拾东西。咱们又得跑路了。” 周小六仰天长啸,“跟着你…迟早有天我这小命得玩完!” “放心你,有我在,你死不了。” 两个人栓了马,回到房间,七手八脚的收拾起行李。 他们的东西并不多,只有被褥和换洗衣裳。 不出一刻钟,他们就已经将所有东西搬上了马车之中。 等周小六将马车停在旁边不起眼的巷子里,静等李观棋的时候,就看见周庭芳买了一大串吃的喝的,笑得眼睛都快没了,迎面走过来。 周小六连忙跳下马车迎上去,满是不可置信,“葱油饼、冬瓜糖、肉脯、茶叶…怎么还有茶杯碗盏!周方!你这是去逃命还是郊游啊!” 周庭芳笑,“咱们可以一边逃命一边郊游嘛。” “你心可真大!”周小六回答得十分无奈,却也不得不佩服,想他当年逃命时如同丧家之犬,喝雪水、吃野菜、还险些被人卖到兔儿倌,反观周方,唉,别说,这一路上还真像是郊游。 “等等…你银子哪儿来的?”周小六随手掂了掂自己揣在胸口的银子,发现一个子儿没少,不由瞪大眼睛,“你不会抢了刚才那个男子的银子,所以才被他追杀的?” “放你娘的屁,本少爷是那种偷偷摸摸的人吗?!” 周小六上下打量他,语气笃定,毫不留情的嘲讽:“你是!!” “那我用偷来的钱买的葱油饼,你吃吗?”周庭芳将饼子递过去,那饼煎得刚好,外熟里嫩,焦黄一片,香气四溢。 周小六后退半步,面露鄙夷,“哼,不干不净,我才不吃!” “饿死你算了。” 也不知怎的,周庭芳哪句话不对,彻底勾起了周小六的怒火。 小孩张牙舞爪的冲她叫,面色十分委屈,一双眼睛都红了,眸色倔强,“你本来就打算饿死我啊!否则你怎么会留了一封信就把我丢给观棋大哥!你明明说过,以后我都跟着你!你这个人说话不算话!言而不信!” 周庭芳唉声叹气。 周小六背影依然单薄,只不过跟着他一个多月,吃穿用度都不曾短缺,因此比起最初相见时,这孩子圆润了些许,深凹的脸颊也养出了一点血肉。 “我们最初相见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是泥普萨过河自身难保。周小六,我惹上的事情不小,随时会有性命之忧,兴许哪天就死在外面了。我虽然没有摸透李观棋此人,也不知道他家世背景,但眼下,我找不到比他更好的选择。你跟着他,比跟着我好。” 周小六咬牙切齿的瞪着她,“好不好的,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你这孩子…怎么一根筋呢!你宁愿跟着我一起死,也不愿意跟他一起去好好活是不是?” “那是两码事!”周小六怒气不减,“你丢弃我,言而无信,就是你的不对!” “好好好。”周庭芳只能无奈投降,叛逆期的孩子,果然是招惹不得,“是我不对,我不该不经过你同意,不和你商量就把你丢给别人。我错了行不行?” 周小六噘着嘴,神色稍缓,手里抓着缰绳,老气横秋的叹气,“好,我原谅你这一次。再有下次,我就跟你割袍断义,我们再也不是朋友!” 周庭芳却指着前面那腰间挎剑的人影,“我的乖徒儿回来了。” 周小六压低声音道:“你别老占观棋大哥的便宜!” “呀,我哪里占他便宜了?” “他年纪怕是比你还大呢。人家尊师重道叫你一声老师,你怎么还喘上了?一口一个‘乖徒儿’,我都替你臊得慌!” 周庭芳却笑得满不在乎,“李观棋当我的弟子可不吃亏。” 可不是。 想想上一世的三个学生,一个榜眼,两个一甲。 周府的拜帖堆积如山。 几乎全是想要拜他为师的。 周庭芳不听,反而在大庭广众之下,高调的冲李观棋招手,大喊着:“乖徒儿,为师在这儿呢!” 周小六气了个仰倒。 李观棋双眸含笑,快步走来,行至马车前,冲她拱手:“老师!” 周小六翻了个白眼。 好好好。 瞧李观棋那一脸不值钱的样子,分明是享受其中! 他们两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有他周小六是个丑角。 周庭芳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情况如何?” 李观棋笑道:“徒儿不才,略胜他一手。如今那小子不知在哪个角落掩面痛哭。” “好!”周庭芳抚掌一笑,“快上车。” “去哪里?” “逃命啊!” “老师,何须逃命?” “为师怕他回去摇人。”周庭芳一把将李观棋拉上马车,“乖徒啊,为师这次惹大祸了,刚才那人不过是派来打前锋的,很快就会回去叫人。为师知道你武德充沛,但你也不是几百人的对手。如今之计,一动不如一静,咱们师徒做一回缩头乌龟,先跑为敬。” “还有追兵?!”周小六一听,可不得了,当下狠狠一甩马鞭,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冲了出去。 马车一甩,李观棋站立不稳,一下扑到周方的身上。 第42章 再遇劫匪 别看李观棋是个读书人,可他常年习武,身体健硕,这一扑过来,直撞得周庭芳往后一栽。 好在李观棋眼疾手快,一下抱住她的腰,另一手扶住她的后脑勺。 ——咚。 两人顺势纷纷往后倒去。 李观棋直挺挺的将周庭芳压在了身下。 身体紧贴,周庭芳甚至能感觉到属于男子身上那特有的火热体温。 抬眸,迎上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 眸子里倒影出周庭芳的模样。 微微翘起的鼻头,无功无过的眉眼,还有眼角下那几颗显眼的雀斑。 李观棋笑得温润,他掀唇一笑,慢吞吞道,“老师…你身上可真软…” 李观棋的咬字轻轻的,像是羽毛轻轻拂过她的心头,又像是清风吹过她的耳畔。 充满着暧昧的气息。 周庭芳总觉得“老师”那两个字,多少有些意味不明的气息。 周庭芳浅浅一笑,“再硬的男人,到了脂粉堆里,都会变软。” 这一语双关,让李观棋眼底一顿。 空气里静默了半晌。 周庭芳笑得嬉皮笑脸,“多谢微之救我一命。” 李观棋坐起身来,略整理一下衣衫,又将她拉起来,“照顾老师,是学生应尽之义务。老师不用客气。” 周庭芳五味杂陈。 怎么办啊。 即使作为男子,他依然魅力难挡,万一让李观棋看上了怎么办? 哪知李观棋面色如常,仿佛刚才的事情不曾发生,“老师,刚才那人为什么要杀你?” 周庭芳抿唇,思索片刻,随后重重的叹出一口气。 她面色凝重,“或许…是他看上了为师的美貌,想把为师抢回家去。” 周小六:“……” 李观棋:“……” 半晌,李观棋才拱手,那双眼睛看起来分外真诚,“老师说得也有道理。老师才富五车、容貌皎皎,清秀斯文,自然容易被有心之人给盯上。” “谁说不是呢。”周庭芳托腮,一脸烦恼,“都怪为师长了这样一张脸。可问题是…为师不好断袖这一口啊。为师喜欢的是漂亮姑娘,最好是胸大无脑、身段窈窕、温柔知礼的那种。乖徒你可知寒夜被衾凉、美人拥入怀的感觉?” 李观棋低低的笑,那双发亮的眸子却始终盯着她。 “李家家规甚严,徒儿不曾有老师这样的福气。不过下次,徒儿倒是想跟着老师长长见识。” 周小六这回,白眼翻得更大了。 他算是明白了。 这两个人一个疯,一个颠,根本就是棋逢对手! 马车飞驰,行走在云州至安州之间的官道之上。 周庭芳靠在马车之中,闭门养神,脑子里却在不断复盘。 方才杀她的人,是沈知身边的护卫。 沈知…要杀她。 可她如今已经顶着另一张脸,为何沈知还是不放过她? 是沈知发现什么了? 还是沈知不放心她,要杀她灭口,保守住他和锦屏之间的秘密? 周庭芳思绪一团乱麻,眉头也轻轻蹙起。 她像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无法挣脱开来。 冷不丁马车一个颠簸,马车内两个人因为惯性身体都往前一个俯冲,周庭芳的前额瞬间磕到马车门板上。 周庭芳正要发火,却见李观棋冲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面色肃然,从软枕下摸出那把匕首扔给周庭芳。 两个人眼神无声交换。 李观棋在帘后问周小六,“小六兄弟,出什么事了?” 周小六坐在车辕处赶车,闻言苦笑,“咱们…又被劫道了。” 周庭芳掀开帘子一看。 果然前方数十米处,六个精壮大汉,正手持武器,一脸凶恶的拦住他们的去路。 周庭芳一瞥四周,忍不住笑。 李观棋见她笑得眉目舒展,便问:“老师何故发笑?” “你看看四周,有没有觉得眼熟。” 李观棋环顾四下,随后掀唇一笑,“昨天我们也是在这里被田武抢劫。” “没错。你再看看对面的人。” 李观棋定睛一看,随后蹙眉,“怎么还是田武的人?只派六个人来劫道,未免也太看不起我李观棋。老师,您坐在这里,容学生下去跟他们讲讲道理。” 李观棋提剑下车。 没错。 李观棋跟人讲道理,向来都是要携带武器。 “你先问问他们。今天是劫财…还是劫色。” 李观棋笑,“有何区别?” “劫财,你去应付;劫色,我下车。” 李观棋乐不可支的掀唇,“老师,都这个时候了,可别再开玩笑了。” 周庭芳掀开车帘,弓身嘱咐他,“小心一些。这帮人看着有些不对劲。” 李观棋笑,“老师放心。” 说完,他跳下马车,佩剑而行,缓步走向对面人群。 “是你?!”果然,对方有人认出了李观棋,登时面色一变,“我们大当家呢,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李观棋琢磨着时间,想来田武靠着双腿还没有回到寨子里,便道:“自然是杀了。尸体将扔在山道上,不若你们去寻寻?” “你——”那人恼怒,说话间便要扑过来,却被一侧的兄弟抓住,“老三,别冲动!别忘了咱们此行的目的!” 说罢那人又望向李观棋,似乎很是忌惮他的武力,只拉着兄弟们侧身让开道路,恶狠狠的对他们三人道:“我们兄弟几个身负重任,不跟你们纠缠。带着你们的东西,有多远滚多远!” 李观棋冷然一笑,“那可不妙。本少偏想跟你们纠缠——” 周小六连忙往马车里一钻,探头探脑的跟周庭芳汇报消息,“观棋大哥跟他们打起来了。那几个人明显不是他的对手!” 周庭芳眉头轻蹙,似想起什么般,冲李观棋背影喊了一句:“乖徒,留个活口,问问情况。” 很快,外面一阵“噼里啪啦”短兵相接的声音。 一声声惨呼,隔着厚重的帘子传来。 周小六撅着屁股,脑袋往外,眼睁睁看着李观棋手起刀落,瞬间取人性命。 很快,周小六面色苍白的坐了回来,蜷缩在马车之中,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怎么,见不得血?”周庭芳勾唇一笑,似一眼看穿周小六的懦弱胆小,“不用害怕。多看几次,心也就麻痹了。” 周小六紧紧抱着自己,有些迷茫的望着她,“就非得杀死他们吗?” 第43章 上山剿匪 “今日李观棋不杀他们,那明日这附近的老百姓都会被他们所害。” “他们下山…也许只为财…不为命。” “周小六。你看清楚了吗?”周庭芳指着地上的某具尸体,“这个人是个穷凶极恶的匪徒。他们几个本就受了伤,又在这个时间点下山蹲守,证明他们是天一亮就赶路。这说明什么?” 周小六轻轻咬唇。 周庭芳毫不理会他的软弱,一字一句继续说着:“说明他们寨子里出现变故,他们是匆忙下山,没钱没粮,又急着逃跑。这样的人…犹如饿极了的猛虎下山觅食,不杀他们,他们便会去祸害附近的百姓。” 周小六哆嗦了一下,脸上毫无血色,“我…我知道了。” 见周庭芳面色如常,周小六生怕他动怒,连忙又补充道:“我以后不会心慈手软。你说得对,有些人该杀就要杀,否则就是助纣为虐。” 很快,李观棋提着滴血的剑折返而来。 “老师,学生已经问清楚了。今晨沈知带一千伏兵上山剿匪,目前就他们几人逃了出来。” “田武呢?” “据说还没有回去。” 周庭芳蹙眉。 若是田武死了,谁帮他查当年伏击之事? 周庭芳有些头大。 李观棋顺势道:“要不然我们现在上山去看看热闹?” 周小六连忙反对,“观棋大哥,现在山上兵荒马乱的,咱们上去不是自投罗网?” “我们不过是帮助朝廷剿匪的忠义之士,眼下山上都是沈知的兵,何惧之有?”周庭芳做了决定,“先上山,看看情况再说。” 李观棋心中却讶异。 周方…并没有询问他沈知是谁。 也就是说,他知道沈知的身份。 他的这个老师,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三人沿着山道,向田武的寨子出发。果然沿路走来,碰见好几批私逃出山的漏网之鱼。 这些人都是寨子里趁乱逃出来的,哪知人还没有下山,便被李观棋杀得片甲不留。 越往上走,便越是僻静,隐约可听见打斗之声。 三人加快步子,行至半山腰,眼前视线豁然开朗,一处坞堡模样的建筑物伫立眼前。 那坞堡大约能容纳数百人,气势恢宏庞大,可如今尽数付诸战火之中。 地面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身着官服的士兵们正在依次收殓。高处青烟滚滚,坑坑洼洼的地面积蓄血水,可见先前战事之酣。 周庭芳感慨:这田武若是在乱世,说不准还真能成为一方诸侯。 这人跟小强似的,打不死不说,还能迅速重新组建自己的力量。 他们三个人很快被看守的士兵拦下。 “什么人?!” 周庭芳笑着拱手,同时也不动声色的打听情况。 “官爷,我们两个是路过游学的读书人。这小子是我弟弟。我们三人在山脚下遇到了劫匪,好在我这兄弟学过一些拳脚功夫,一阵激战后才勉强逃脱。又听闻官府正在山上剿匪,我兄弟几人便立刻上山,想着能否略尽绵薄之力。” 那士兵上下打量着三人。见他们三人虽然穿着不显,但颇有气度,言谈之间更是不卑不亢,心中收起轻视之意,只道:“今日沈将军带了一千士兵上山,打几个匪徒绰绰有余。就不劳烦几位。” “沈知?”周庭芳眉梢一挑,“是京城来的沈世子?” 那士兵一惊,“你认识他?” 周庭芳微微一笑,“不算认识。有过一面之缘罢了。不过也是奇怪,这剿匪应是地方官事务,朝廷怎么派沈世子来?” “不是朝廷派来的。据说是昨夜沈世子忽然兴起,一大早就点兵点将,带着人手上山来。这些个贵人,不知道怎么想的。” “那沈世子还在山寨里吗?若是他在的话,在下倒是想上去见礼。” 那士兵立刻摆手,“寨子里的匪徒剿得差不多,只留白大人扫尾,那位世子爷早带着人下了山。” 周庭芳拱拱手,“多谢这位军爷。” “你们啊,也别逗留。此处军机重地,可别到处乱跑!小心被当做匪徒余孽!” 周庭芳谢了又谢,这才带着两人往外走。 沈知已经带着锦屏下山,田武也不知所踪。 所有的线索,到这里已经断开。 三人都有些沉默。 倒是周小六先开口:“唉,可惜了咱们散出去的银子!足足有三四百两呢,此刻怕是充了公。” “放心,我有钱,饿不死你!”周庭芳拍拍周小六的肩膀,却被周小六拽住,“对了,你还没说,你到底哪里来的钱呢!之前在客栈我就看见你背着个包袱,当真是去抢的?” “不是!” 三个人往马车方向去。 周小六却不依不饶,“那个男的为什么要追杀你?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周庭芳被他问得头大,哪知一偏头,李观棋也笑眯眯的望着她,“对啊,老师,您这回又惹了什么仇家?” 周小六和李观棋都看着她。 大有她不说清楚就不走的倔强。 周庭芳只好道:“我在查我妹妹的去向,无意间撞上了此人。他为什么杀我,我比你们更想知道。” “你当真是周修远妾室的哥哥?”周小六瞪着她,“那你也一定认识周修远咯?” “怎么,你想见他?” 周小六摇头,“这一路上都听到他的名字。我就想知道,他真能七步成诗、出口成章?” 周庭芳抿唇一笑,“传闻大多不实。你亲自见他一面,便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观棋却一脸意味深长。 周修远妾室的兄长啊? 老师还真是能说会道,就是不知这十句话里,究竟有几句是真的呢? 这个人…还真是扑朔迷离。 真是叫他越发欲罢不能。 周庭芳断定,沈知和锦屏一定会在安州停留,因此她必须在安州追上两人。 如今线索尽断,可她临死前见过沈知,先前沈知的亲卫又要杀她,那么整件事一定和沈知脱不了干系。 只有跟上沈知,才能接近真相。 于是连夜赶路,他们终于还是赶到安州。 不过,是身无分文的赶到了安州。 周庭芳觉得自己这一世开局运气烂到极点。 先是遇上极品婆母,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寻仇路上还一直坎坷不断。 第44章 穷困三人 从云州到安州,不过百里之路,可他们三人在路上遇到了大暴雨,马车被泥石流冲到河里。 若非李观棋眼疾手快,他和周小六两个人也已经葬身河底。 因此他们赶到安州都城的时候,前所未有的潦倒贫困。 就连往日风度翩翩一身矜贵的李观棋,如今也只能换上农户家常见的粗布短褐,长发以布条绑住,清朗丰神,俊秀无比。 ——他那身华贵的衣裳,也在前一家农户里换了住宿和干净衣裳。 如今李观棋浑身上下,大约也只有腰间那把长剑最为值钱。 若非李观棋那张五官分明、容色皎皎的脸,仅有周庭芳和周小六两人,他们完全可以打入丐帮内部。 李观棋为方便周庭芳赶路,还特别贴心的制作了一根拐杖。 周庭芳就靠这根拐杖翻身越岭,徒步走到了安州。 只不过看着更像是叫花子了。 周庭芳很着急。 沈知一行人兵强马壮,很有可能早已先她一步离开。 要真是如此,她便只能一路杀到京城沈知府中。 周庭芳走得脚上都是水泡,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的走到了安州城墙大门处。 她拍了拍李观棋的肩膀,大发感慨:“乖徒啊,委屈你了。看你跟为师这一路风餐露宿,被人追杀不说,还当掉身上所有值钱之物。唉,为师真是愧对微之。” 李观棋顺势扶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借力,“老师说笑了。游学路上能这般惊心动魄,学生不觉得委屈,只觉得有趣。” “微之你…”周庭芳一脸感激之色,十分动容,“你…你可真是变态啊。” “何为变态?” “夸你呢。” 李观棋抿唇笑,“就像老师嘴里的老六?” 周庭芳抬手遮住阳光,望着安州巍峨的城墙大门,“哎呀,乖徒啊,咱们现在穷成了狗不理,今夜住哪里啊。” 周小六拱过来,让周庭芳撑着自己借力,“不如找个寺庙或者荒宅?天桥底下也成。” “不行。”周庭芳摇头,“天气转凉,咱们又穿得单薄,睡在外面容易着凉。再说,你看我家乖徒是会睡桥洞的人吗?” 周小六上下瞥李观棋一眼,心中五味杂陈,低声对周庭芳说:“你积点阴德。观棋大哥身上一件值钱的物件儿都没了。你别再指望人家当东西给咱们花。” 周庭芳低咳一声,余光瞥过他手里的长剑,那剑光灿灿的,一看便价值不菲。 “胡说。他还有一把剑呢。” 周小六咬牙切齿,“你还是不是个人?那是人家祖传的!你没看见他平日里多宝贝那把剑吗?” “小六啊。这我可得说说你。你听没听过着名诗人说过一句话,叫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那是因为散的不是你的钱,你当然不心疼!”周小六白她一眼,“等等,哪个着名诗人,我怎么没读过这一句诗?” “周方啊。你没听说过?” 周小六知她又在逗弄自己,跺着脚骂他,“不要脸!” 倒是一侧的李观棋若有所思。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在嘴里反复咀嚼,细细的品,眼眸越来越亮。 看向周庭芳的眸光也越发深邃。 老师真有才华啊。 好想把他捆回家,让他天天为自己写诗—— 李观棋笑着把剑递过去,“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为了老师这句诗,今日这剑…我也非当不可。” 周小六急忙道:“观棋大哥,这可是你祖传的剑!” 李观棋脸上露出羞赧之意,“不是什么祖传的。京城天桥上打铁铺子里买的,六两一把,十五两能买两把。” 周小六惊掉下巴,“那你整天抱着它擦什么?不对,六两一把,十五两买两把?” “我这个人…向来念旧。凡是东西跟我久了,我都舍不得。”李观棋扫了周庭芳的脸一眼,又含情脉脉的补了一句,“人也是。” 周庭芳却已经取过了剑,一把扔给了周小六,欢喜道:“愣着干什么。快去找最近的当铺!咱们晚上不用睡天桥了——” 周小六很生气。 他生气的原因是那把宝剑竟然足足当了百两银子。 这充分证明李观棋这把剑价值不菲。 更让他生气的是,周庭芳听见这消息后竟然不为所动,甚至还坚持拿李观棋的血汗钱要了三间上等房。 最让周小六生气的是,李观棋也是默默纵容,别说是三间上等房,就怕周方提出把整个客栈都包下来,怕是李观棋也会眉头都不皱一下。 周小六算是看明白了。 这两个人分明都是败家的主儿!那花起银子来,都是不眨眼的,绝不委屈自己一分一毫。 好好好,就他周小六一人浑身铜臭味,就他周小六整天操心手里那点银子还够不够下一顿吃饭。 周小六气呼呼的回到自己房间。 倒是让周庭芳和李观棋两人在原地无可奈何。 周庭芳拄着拐儿,双腿颤颤犹如老翁,对着周小六背影摇头道:“这孩子——” 背后李观棋突然贴近,声音低低,“小六兄弟从前都是独来独往,心中恐惧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感觉。也难怪他生气学生花钱大手大脚。” 周庭芳勾唇一笑,“他哪儿是气你,是气我呢。” “老师说笑了。小六兄弟气你便是气我,我和老师实为一体。” 周庭芳不动声色的侧开身子,有些无法消受此人的热情。 她总觉得,李观棋这只小狐狸…看她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白。 得尽快甩掉这老小子才行。 “微之的孝心我心领了。”周庭芳拍拍李观棋的肩膀,“你能为老师当掉你的祖传宝剑,为师很是感动。但是出门在外,为师也不能靠你一个人。你放心,明日我就把你的宝剑赎出来,绝对不会叫你回家为难。” 李观棋一愣,眼底一抹笑,“原来什么都瞒不过老师的眼睛。” “非也。只是你那把剑…剑身上镶嵌的是西域进贡的琉璃珠,怕是整个大魏朝也找不出三颗。你若将这把剑丢在这里,回去怕是要跪祠堂了?” 第45章 挣钱法子 李观棋面色一顿。 唇边的笑意终于一寸寸凝结。 他声音沙哑,眸若点漆,“那老师…要怎么赎回来?您身上如今可是身无分文!” “没钱就赚钱嘛。”周庭芳抚掌一笑,“也许挣钱这事对别人来说很难,但是对为师来说,却是天下最简单的事情。” 李观棋眉梢一撩,颇为好奇,“那老师打算怎么挣钱?” “这个你就别管了。且等着收银子便是。” 刚说这话呢,周庭芳看见李观棋眸色一闪,随后手被他拉住,李观棋拽着她躲到客栈拐角处,并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周庭芳正欲探头去看,哪知脑门却被他的手掌抵住。 周庭芳个子不高,刚到李观棋的下颚。 如此近的距离,周庭芳甚至能感觉到李观棋沉稳有力的心跳。 完了,师徒之爱要变质了。 这么一个胸肌健硕的男子抵着,谁不迷糊? 她周庭芳只是犯了一个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误。 那就是……无法抵挡雄厚的胸肌。 李观棋一心观察外面的情况,声音低沉,面露担忧,“老师,在云州追杀过你的那个人又出现了。” 周庭芳一愣。随后转为一喜。 那侍卫出现在这里,那么…沈知和锦屏会不会也在这里? 李观棋察觉周庭芳眉目间的喜色,不由哑然失笑,“老师,您是不是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紧张。” “乖徒的拳脚不是比他还要厉害几分吗?手下败将,有何惧之?” 李观棋微愣,随后点头一笑,“老师倒是对我颇有信心。如此我就更不能辜负老师。您且等在这里,我现在就去结果了他。” 说罢,李观棋还当真跨步而出,欲追上那侍卫。 “不至于。”周庭芳拉住他,“乖徒你是读书人,可不能整天打打杀杀。你跟我来——” 周庭芳拉着李观棋到了客栈后院。 那是一处不大的院子,旁边便是柴房,中间有一草棚马厩。马槽之中有十几匹高大骏马,此刻正哼哧哈吃的埋头吃食。 周庭芳确信,沈知也在这客栈之中。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周庭芳不知为何沈知也会耽误,他们一路上遇到了泥石流,物资几乎全部丧于河底,又靠双脚走到安州,因此才晚了好几日。 可沈知呢? 既然上苍让她在这里遇见了沈知,那么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搭上他们的快船。 “老师在看什么?”李观棋见她目光炯炯的盯着马厩中吃草的马儿,以为她是想念那辆华冠香车,因此笑眯眯道,“老师且再忍忍,学生过几日便想办法弄一辆马车。绝不让老师也这般颠沛流离。” 周庭芳扭头笑,“乖徒可真有孝心。不过你放心,华冠香车会有,漂亮姑娘也会有。等着我大展身手再去骗几个怨种。” 李观棋若有所思。 怨种啊…… 能比他还冤吗? 谁也不能抢走他在老师心中第一大怨种的名号。 周小六是在酣睡之中被人摇醒的。 他一睁眼就看见面前杵着一张脸,外面惊雷阵阵,雨声淅淅,吓得他垂死梦中惊坐起,捂着胸口,瞪向来人:“说。大半夜的,你又要作什么妖?” 周庭芳举着油灯靠近。 他那张脸惨白惨白的,瞳孔幽幽,暗火闪动。 “周小六,要不要跟我出去搞点银子花花?” “现在?”周小六抬头望了望天,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外面下着大雨!” “你去不去。” 周小六略一迟疑,想到李观棋今日当掉的那把祖传宝剑。 “是为了赎回观棋大哥的佩剑?”周小六唉声叹气,絮絮叨叨的起床穿衣,还不忘埋怨周庭芳,“我早说过别动观棋大哥的东西!你看看他跟我们一路,生生从贵胄公子变成了叫花子。你啊你,你说你骗我一个就够了,何苦还要骗观棋大哥。观棋大哥这个人心思单纯得很,你小心玩过火——” 周庭芳听着他那老气横秋的念叨,捂着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赶紧的,今晚我们要去大杀四方!” 周小六一听见“大杀四方”就觉得害怕。 想起上一次周方挣钱的画面,他忍不住后背一凉。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反悔,就已经被周方连哄带骗连拖带拽的走出了客栈。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站在客栈门口,望天。 雨滴哒哒,从屋檐上千丝万缕的流下,外面的天地一片水雾蒙蒙。 “周方,伞呢?”周小六问。 周庭芳抓了抓脑袋,“不是该你准备吗?” 周小六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唉声叹气,“周方啊,我再信你的鬼话,我就是头猪。” “老师,小六兄弟,你们是要出去吗?” 背后一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李观棋撑着一把油纸伞,立在周庭芳的身后。 他贴她很近。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 下雨的夜很清新。 她几乎闻见他身上那淡淡的香气。 回眸,撞上一双含笑清冷的眸子。 周小六低咳一声,“不出去,就在这里赏雨。” “可我刚才明明听见你们两人商量着出去挣钱的事情。”李观棋再度贴近一寸,整个前胸几乎快要靠近她的后背,他的唇瓣在她耳边,吐气如兰,“老师,带上学生。” 周庭芳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不动声色侧开一步,眯着眼睛笑,“好说好说。就怕你嫌弃为师的钱来路不正。” 周小六也连忙劝阻,“观棋大哥,真的。他不是偷就是抢!” 周庭芳瞪周小六一眼。 李观棋笑,“挣钱嘛。不寒碜。” 他又将一把伞扔给周小六,自己却很自然娴熟的拉着周庭芳的手,又将伞微微往周庭芳的方向挪了半寸,将她的整个身子完全包裹进伞下,“走老师。让学生也开开眼界。” 周庭芳几乎是被李观棋架着走的。 她总觉得今日老马失蹄。 好在很快,三个人鬼鬼祟祟的摸到了目的地。 周小六对着那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的大门,又念出牌匾上的字,“千金阁……赌坊??!” 周小六扭头,不可思议的望着周庭芳,“你要去赌钱?!” “放心,我在赌博一事上从未失手。”周庭芳又嘱咐李观棋,“你就在外面等着,若听见里面有动静,就及时接应我们。” 第46章 赌坊秘术 李观棋收了伞,很是听话道:“好。” 周小六瞪着他,“观棋大哥…你也不劝两句?” 李观棋耸肩,无奈道:“我劝不住。” 周小六无语望天。 一个惊雷,瞬间照亮整个安州府城。 周小六觉得自从跟了周方,把这辈子的坏事都干了个遍。 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不过是抢别人的吃食、打几场群架、偷袭那些欺负过他的人。 可是如今,偷盗、杀人、抢劫、赌博…他快干了个遍—— 他周小六…不干净了。 偏那恶魔还笑嘻嘻的冲他招手,“周小六,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周小六无奈,只能舍身入地狱。 他快步跟上。 很快,千金阁的人就发现来了一张生面孔。 当然每日都有新人进出千金阁,加之此人并不引人注目,五官平平、穿戴朴素,这样的人在千金阁里一抓一大把。 因此一开始,千金阁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个人。 可是很快,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尖叫,有人不断大喊:“赢了!赢了!又赢了!” 终于,千金阁的人开始寻找声音的来源。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 个子偏矮,身形瘦削,皮肤略黑,眼角下几颗跃然的雀斑。他站在赌桌上,沉稳冷静,神情专注,始终嘴角噙笑。 是个熟手。 很快有人做了判断。 可是发出声音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边围上来看热闹的一群人。 他们站在那人身后,脸色发红,双眼亮得可怕,情绪激动,全都兴奋的盯着那男子的手。 “兄台,你若再胜一局,那可就是十连胜了!!” “周兄弟,你今晚运气极好,看见掌柜面前那堆银子了没?那都是我们兄弟输的!凭你的运气一定能把那堆银子全部赢回来!” “我看周兄弟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怕是家中有独门绝学!今夜是来砸千金阁场子的?!” 那赌坊掌柜输红了脸,强忍怒火,狠狠剜一眼周庭芳,不耐的驱散旁边看戏的人,“买大买小?” 周庭芳微微一笑,望向庄家,“您先开这一局。” “好!” 三个骰子在木质骰盅里抛弃起来,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音。 众人只看到那青年动了! 那青年男子双眸微阖,淡淡吐气,双手合十,一边倾听骰盅声音,一边嘴里念念有词的祷告。 是了。 这一定是这小子家里的祖传秘法。 赌坊里所有人都屏气静神的望向他。 只见他微微偏头,将整个上半身贴在赌桌之上,耳朵竖起,又向众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旁边人兴奋的脸都红了。 有人大喊一声:“是秘术!是失传已久的江湖秘术!” “他不会是想靠着听力来辨别骰子点数大小?这法子当真有效?” “你没听说过曾经有个号称西南赌神的人?传说那个人就是靠着一双耳朵听音辨位,一夜赢得千两黄金,被无数赌坊记恨。” “这人该不会是赌神的徒弟?” “那可说不准。瞧他面前那一堆银子,少说也有三四百两——” 这边的骚动吸引了赌坊越来越多的人。 骰子一落,庄家便望了过来。 周庭芳望着众人的目光,泰然自若,随后那双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骰盅。 庄家冷笑一声,“怎么,你还要把我的骰盅看个窟窿出来?” 周庭芳却岿然不动,继续看骰盅。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全都盯着她。 半晌,周庭芳语气笃定,“大!” ——轰。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声响,围观的人纷纷掏出银子随她下注,“掌柜的,跟他一样,我买大!买大!” 庄家打开骰盅。 果然是大! 赌坊里登时一阵欢腾之声! 周庭芳见好就收,抱着今晚赢得的奖品,笑眯眯的对众人说道:“行了,我也玩够了,该走了。诸位自便——” 周庭芳转身就走,却被一根长棍拦住。 “赢了就想走?” 那庄家眯着眼睛,四扫一圈,随后眼疾手快的揪出桌子下藏着的一个半大小子。 一声惨叫。 周小六被人揪着耳朵提溜了出来。 周庭芳面色一顿,心道不好。 “出老千出到老子头上了,你还是第一个。”那庄家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周庭芳,满脸凶悍,“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老子的外号叫什么……” 周庭芳抱着银子,一脸真诚的请教:“那掌柜的,你的外号叫什么?” 庄家凶相毕露,一脸杀意,“来人哪,把这两个人给我手脚打断扔出去!” “大哥饶命啊!”周庭芳拔腿就跑,指着刚跨入赌坊门槛的李观棋,顺势冲他抛了个媚眼,又将手里那包银子直接扔给李观棋,大喊一句,“大哥,都是这个人威胁我做的!他说我要是不干,他就杀了我弟弟!这出老千的方法也是他教的!这冤有头债有主,您可别冤枉了好人啊——” 李观棋听见骚乱刚进门,迎面便是一包银子砸来。 他下意识的用手掂了掂,嗯,还挺沉。 老师真有本事。 不过他刚才说什么? 李观棋蹙眉,看着满屋子跟猴子一样乱窜的周庭芳,屋内数百人投来的惊愕视线,以及拿着家伙冲过来的赌坊打手们。 他这口气叹息得分外悠长。 而他这幅神情,落在赌坊掌柜眼里,自然默认他们三个人是一伙的。 他大怒道:“快,把这个人也给我抓起来!他们三个谁都别想跑!” 而周庭芳拉着周小六就往外跑,临了还不忘嘱咐李观棋,“乖徒啊,外面下着雨,你快点杀完回家。” 说罢这话,两个人犹如离弦之箭,“嗖”的一声窜入了雨幕之中。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万籁俱寂的安州城,只有这座赌坊灯火通明。 而李观棋并没有急着逃跑,反而,他慢条斯理的关上了门。 众人都纳闷的看过来。 这小子莫不是疯了。 出老千被抓住,不跑也就算了,竟然还关上了门? 庄家掌柜大怒! 那男子身形颀长,猿肩蜂腰,立在那里,犹如不可攻破的城墙。 他手中无剑,可神色散漫,双瞳幽暗,只是负手站在那里,浑身威压,让人不敢逼近。 李观棋望着满屋透过来的视线,掀唇一笑,慢吞吞的开口。 “老师说了,让我早些回去。我赶时间。你们……一起上。” 第47章 穷巷对决 周庭芳和周小六冒雨奔逃。 他们并没有甩脱赌坊的打手们。 五六个打手抡圆了两寸粗的木棒,从侧门而出,迅速追赶上他们。 ——哒哒哒。 这不是马蹄声。 而是那催人命的脚步声。 混合着雨声滴答,渐渐逼近。 周庭芳当机立断,对周小六说道:“周小六,分开走!客栈汇合!” 周小六却犯了犟,“不,一起跑!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周庭芳却道:“我怕你连累我!我一个人跑得更快!” 周小六愣神了片刻,雨水打湿了他的脸。 周庭芳那无情的声音还响彻在耳边,“别婆婆妈妈耽误时间。我们分头行动,一个人只需对付两三个人,这是目前最有利的办法。” 说罢不等周小六反应,周庭芳已经闪身拐入另一条巷子,与他分道扬镳。 临行前周庭芳还笑着冲他挥手,甚至做了一个鬼脸。 来不及多想,周小六只能朝着另一条巷子而去。 他四肢发麻,脚步凌乱,好几次险些栽倒在地面。 雨夜之中,视线朦胧,他只能像当初逃出王宫的时候一样,不顾一切的往前冲。 周小六心里又急又乱,脚下一滑,狠狠摔了出去。 他顺势抓起巷子里的笼子,蜷缩进去,将自己完全藏身其中。 雨滴滴答滴答,砸在他身上和脸上。 他冷得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可他却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少年的双手紧握成拳,双腿夹紧,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注视着眼前的动静。 为什么。 无论什么样的情况,周方都会表现得那般从容。 如果是周方,一定不会像他现在这样,慌乱得溃不成军。 如果是周方,一定不会让自己沦落到他这般田地。 如果是周方,或许早就替母亲报了仇。 少年蜷缩在鸡笼里,时间一点一点游走,他茫然紧张的听着雨声滴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却始终没有赌坊打手的脚步声。 别说脚步声,此刻这巷子里,万籁俱寂。 只有他七上八下的心跳声。 那些人没有追来。 周小六心中升起一抹喜悦,随后却脸色一顿。 这些人没有追来,那么肯定全部追周方去了。 等等…难道周方知道那些人是朝他去的,所以才故意兵分两路,将打手全部引过去? 周小六的表情如遭雷劈。 他脑子里反复想起的是刚才和周方分别时,他冲自己抛的媚眼。 这个人…可真是! 周小六眼眶一红,双肩微微抖动了一下。 他的啜泣,在这个雨夜里,无声又静谧。 相较于周小六,周庭芳可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她顺着小巷子一路跑,大雨倾盆,眼前一片漆黑,她丢了方向,慌不择路的窜入了一条穷巷。 再往前走,便只剩一堵墙。 周庭芳只能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 赌坊的两个打手拿着大棒子,同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你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周庭芳抓了抓脑袋,嬉皮笑脸:“这不是…等等两位兄弟吗。” “少说废话!今儿个便拿你的尸体回去交差!” “别啊。你们东家不是说了嘛,只打断双腿双脚,怎么还能擅自加码?再说,我都跟你们东家解释清楚了,我是被冤枉的。” “放你娘的屁!你打量我们东家是傻子,看不出你们三个人是一伙的?我告诉你,我们东家可是出了名的有仇必报,此生最恨人出老千。你啊,你就老老实实的受死。” 周庭芳叹口气。 雨声哗哗,她的脸上全是雨水,一声惊雷,照得她的脸犹如鬼魅一般。 她慢吞吞的从衣袖之中掏出一把匕首,置于掌中把玩,双眸含笑,声音低沉,“既如此,那我们就玩玩?我也很久没杀过人了——” 一看周庭芳有锐器,那两个打手明显略有退缩。 “郑老三,别怕!你看他娘儿们兮兮的样子,给他把刀也不敢杀人!” “哥,既然你不怕…那你先上?” “好,我上就我上!怕他是孬种!” 说话间,那人举着大棒子便扑过来。 周庭芳自然不惧。 这帮打手们不过是仗着身强力壮,有把子力气而已。至于招式、打法那是完全没有。 只见瞬间,周庭芳动了。 她足下一点,身子腾空,飞身一甩,带起一阵水花。 ——乓。 一声沉闷的声响。 周庭芳一个鞭腿,那人躲闪不及,脑袋便被周庭芳击中,手中木棍“哐当”倒地,人也飞出几丈远,身体狠狠砸在水坑之中。 周庭芳忽然面色一变。 膝盖处传来一阵剧痛,从脚底而上,钻入肺腑,几欲让她无法站稳。 怎么回事。 周方的腿明明是完好无缺的! 为何从前周庭芳的腿疼会如此的清晰逼真。 周庭芳急剧的喘息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前滚滚而下,她的眸色转为阴狠,浑身迸发出浓郁的杀气。 “不想死的,立刻滚!” 那两名打手不妨周庭芳身手如此矫健,吓得连木棍都丢了,只拖着自己的同伴转身就走! 周庭芳立在墙下,看着那两人的背影逐渐远去。 雨声沉重,落在她的睫毛上,让她睁不开眼。 终于,她体力不支,摇晃倒地,一屁股坐到了水坑里。 周庭芳的手覆在自己的膝盖上,苦笑:“你可真是一点也不争气。” 就这样,还想去手刃仇人? “不过区区两个打手,老师这就丧失斗志了吗?” 一声轻笑,在雨夜之中清清楚楚。 周庭芳抬头,果然看见李观棋站在墙头,撑着伞,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他那身粗布短褐衣角之上,沾着红色的血,可见刚才在赌坊的战事之酣。 那抹血,愈发衬得他眉目冷冽。 他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在欣赏她的窘态和狼狈。 周庭芳对着他笑,又指了指天,“乖徒,下雨了,快给为师撑伞。” 李观棋低低的笑,“老师很狼狈呀。” “有点。” 李观棋眼中笑意更深,逗弄她,“方才在赌坊老师如此陷害学生,让学生我心里很是受伤啊。不如老师求求学生,如何。” 周庭芳一愣,忽而一笑,眼中华光溢彩。 “求你了,李观棋。” 李观棋叹气,“老师就这么轻易投降,忽然弄得学生兴致全无。” “那你就麻溜的滚下来。” 第48章 心魔难消 李观棋飞身而下,稳稳落在周庭芳面前,犹如衣不沾雨的谪仙。 那把油纸伞顺势一偏,将周庭芳全部裹入其中,为她遮挡风雨。 李观棋伸出手。 那是一双白净修长的手。 可提笔写出绝唱,可飞剑取人头颅。 此刻雨水落在他的手上,远处有些许灯火的光,照得他的手指如玉。 周庭芳半晌站不起来。 她额前的冷汗,全都融在了雨水里。 李观棋这才察觉他的异常。 他半蹲下身,眸色微微一变,“你怎么了?受伤了?” 周庭芳苍白的脸如同鬼魅,笑得勉强,“为师我吓傻了。扶着我点……” 李观棋听话的扶着她,往上一提,才发现周庭芳的绵软无骨。 她整个人几乎靠在他身上,毫无着力点,雨水湿滑,她竟险些滑到地上。 周庭芳只能抓住李观棋的手臂。 雨水氤氲,她的眸子一片湿冷。 “抱歉,站不住。” 李观棋低头,看见她额前的冷汗。 他将油纸伞推到周庭芳手里,弯腰将她横空抱起,低声说道:“老师,得罪了。” 李观棋脚步匆匆,抱着周庭芳快步赶回客栈。 中途还遇到折返回去寻周庭芳的周小六。 周小六看见李观棋抱着周庭芳,当下脸色一变,“这是受伤了?” 周庭芳疼得说不出话来。 她身子蜷缩成一团,呼吸愈发急促。 “小六兄弟,去打盆热水,拿一身干净的衣裳,再让店家弄一盆炭火。” “好。”周小六不顾浑身湿透的衣裳,转身就去寻掌柜。 李观棋抱着周庭芳快步上楼,又将她放置在床上,伸手便要去扯她的外衣。 ——噗嗤一声。 李观棋一个大力,竟然将周庭芳的外袍扯烂,露出瘦削雪白的肩线。 他手里拿着一块衣裳的破布,神色有些茫然,又抬眸看着周庭芳瞪过来的眸光。 李观棋的声音很是无辜,“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周庭芳蹙眉,哑着声音道:“出去。” 李观棋拧眉不语。 “我不想说第二遍,出去!” 周小六已经将干净衣裳和炭火送了进来,他望了望两人,只觉得屋内氛围有些奇怪。 “观棋大哥,他叫你出去呢。” “周小六,你也出去。” 周庭芳冷声冷气,不容商议。 李观棋将干净的换洗衣裳放在床头,又蹲下身拢了拢炭火,最后将帕子塞到她手里。 “老师,好好照顾自己,学生就在门外候着。” 李观棋带着周小六出去了。 两个人当真候在门外。 很快,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水声。 屋内的身影动作迟缓,走走停停,一举一动,似乎极为费力。 周小六很是担忧,只恨不得在窗户上戳开一条缝观察里面的情况,一面还忍不住念叨着:“是不是受伤了?都是大老爷们,还害什么羞?男人之间,有什么不能看的,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李观棋用手遮住周小六偷窥的双眼,“小六兄弟,非礼勿视。” “都是男人,怎么不能看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冷不丁听见屋内“噗通”一声,几乎是同时两个人推门—— 屋内却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 “滚出去!” 碗盏砸到门上,碎裂成片。 周小六吓得面色一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还从未见周方发这样大的脾气。 可李观棋却已经推门而入,他脚步匆匆,径直朝着周庭芳走去。 周小六这才看见,周庭芳不知何时摔倒在地,脸盆、皂角摔了一地,她就那么坐在一滩水中,脸色潮红,额前满是大汗,胸脯急速喘息。 周小六心里一紧,连忙一阵小跑跟着李观棋进入房间。 李观棋不顾周庭芳阻拦,弯下腰,强势将她抱回床上。他随手扯过帕子,又迎着周庭芳恶毒的视线,抬手胡乱的擦干她的脸。 周庭芳喉咙沙哑,说不出话来。 此刻就连瞪人也变得有气无力。 李观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眉头微蹙,最后才对周小六说道:“小六兄弟,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去找大夫。” “现在?”周小六看着外面的天气。 一阵惊雷。 照亮整个安州。 他不无担忧,“现在大雨倾盆,又是深夜,你去哪里找大夫。” “总能找到的。你看好她。” 周庭芳陷入了梦魇。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前一秒她还高高兴兴的走在回京述职的路上。 下一秒醒来,双腿尽断,迷失山野,天昏地暗。 她的膝盖被人生生敲碎,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那种无法行走的屈辱,那种一睁眼只能看见无尽大山的绝望。 饿了吃树叶。 冷了钻山洞。 渴了喝泥水。 她像是被人拦腰斩断的野狗,拖着自己残破的肢体,不断地往前蠕动,寻找一线生的希望。 当时是为了什么选择活下去呢? 兴许只是怕死。 周庭芳很后悔。 为什么当时没有死呢? 以至于她回到周家,汤药不断,每日身上散发一种药草的臭味。行不离人,连出恭这样私密的事也需要丫鬟帮手。 一夕之间,从周家的依仗变成了全家的累赘。 父亲那失望的眼神,母亲不住的埋怨,府里的风言风语—— 那样苟延残喘的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周庭芳知道,自己又犯病了。 幻肢痛。 即使周芳的腿完整健康,可她的记忆里,依然残存着属于周庭芳的记忆和痛楚。 曾经的周庭芳,每逢这样的阴雨天,便会觉得膝盖疼痛。 而如今的周芳,虽然已经完全换了个芯子,却似乎完全继承了这一点。 心魔难消啊—— 周庭芳还以为自己重生,一切就能重新开始。 可是,膝盖的疼痛提醒着她。 她是周芳。 更是周庭芳。 周庭芳双眸紧闭,整个身体弯曲成虾米,双肩颤抖,后背全是黏糊的冷汗。 她似乎陷入了昏迷,面色惨白,不停呓语—— 周小六将被子给她裹上,又不断拿毛巾擦拭她的额头,眼睛急得发红,“周方,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你再忍忍,观棋大哥去找大夫了——” 第49章 旧疾复发 沈知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外面下着雨,雨声滴答滴答在屋檐上、石阶前、枝头上,远处有更夫敲着梆子,“邦邦邦”的声音借着雨声风声一股脑的传入耳朵。 他背后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叫他碾转反复无法入睡。 那一箭,险些正中心脏。 即使抢救回来,也落下了后遗症。 到了下半夜,雨声逐渐变大,后背也不知为何越来越疼,沈知坐卧不堪,只能侧躺。 冷不丁听见雨声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观棋直接踹门而入,毫无礼节。 入门才看见那人裹着白色貂裘,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个手炉。 沈知一双眼睛似眯非眯,眸光清明,完全不见睡意。 沈知一看见来人,明显眼底一抹惊色,“李观棋?” 李观棋一身湿透,仿佛从大雨之中归来般,一入内身上的雨水便滴答流在地板上。 他望一眼沈知,拱拱手,语气轻佻,“沈大世子,别来无恙。” 两人明显有旧。 而李观棋踢门瞬间,沈知的侍卫们几乎是立刻就醒了。 常乐反应最快,他就住在隔壁房间,沈知房内有一个风吹草动,他便立刻提刀而入,并带人在李观棋身后将其包抄。 只待沈知一声令下,十几人便蜂拥而上。 沈知却挥挥手,并不在意,“李大公子深夜来访,行色匆匆,所为何事?” 李观棋并不多言,眉目一紧,一脸正色:“沈大世子,我和老师游学行路至此,逢此大雨,老师如今高烧不退、病重不能下床。还请借个大夫给老师看看。” 沈知凝眉,又见李观棋一脸急色,当下也不犹豫,挥手道:“常乐,去请孟大夫。” 而常乐看一眼李观棋背影,面色微微一变,握紧手中武器,冲沈知回禀:“殿下不可!此人便是先前在云州别院救人的人!” 沈知一双眸子看了过来。 李观棋这才听到常乐的声音。 登时反应过来。 冷声一笑,“原来要杀我老师的人便是你!” “你老师?”沈知蹙眉,随后掀唇一笑,满是嘲讽,“上阳郡的少主李观棋…竟然会拜一个满口谎言小偷小摸的人为师?李观棋,你也不怕丢了你李家满门忠烈的脸面!” “我老师是什么样的人,不劳世子费心。我来,是向你讨一个人情。你若肯借我大夫,我李观棋便记你一次恩情。沈世子,你可想好了,上阳郡李家的人情,价值几何,你心中应当有数。” “好。”沈知抚掌一笑,“既然你上赶着为我送人情,我又为何不同意?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常乐,请孟大夫。” 常乐侧身一让,“李公子,请。” 很快,正在熟睡中的孟大夫被摇醒。 一听说有病人,孟大夫倒是起得利索。 药箱就摆放在床头的位置,孟大夫略一收拾,便背着东西被李观棋拽到了周庭芳的房间。 孟大夫一进屋,便看见周庭芳面色苍白、浑身是汗、身体蜷缩在被褥里,他连忙上前诊断。 周小六立刻殷勤的将油灯举得更近,方便大夫查看周庭芳的脸色。 窗外风雨不歇,吹得桌上的纸张哗哗作响。 周小六忙上忙下,又是关窗,又是给大夫斟茶,还不停的观察大夫的脸色。 周方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孟大夫一搭脉,就知道眼前这人女扮男装。 做大夫的,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尤其是跟着沈知这样阴晴不定的人,孟大夫自然练就了一身浑水摸鱼的本领。 他蹙眉搭脉,房间另外两个人便一直屏气静神的等候。 “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这位公子淋了雨,引起了风寒发热。我开两副药,吃下去便没事。” 周小六却立刻道:“大夫,他一直捂住他的双腿,说腿疼。您给好好看看!” “腿疼?”孟大夫颇为疑惑,这人高热不退、浑身发汗、脉象弦紧、舌苔薄润,是很典型的伤风之相啊。 周小六拉着孟大夫,不放他走,“是。我刚才听见了,他一直说腿疼,疼得厉害!下不了地!” “好,我看看。”孟大夫知道周庭芳是女子,只好隔着被褥摸了摸她的膝盖和小骨,又查看她的脸色,“奇怪——” 李观棋立刻道:“大夫,哪里奇怪?” “她这腿…没有异常,十分康健。”孟大夫面色疑惑,又问站在背后的李观棋,“她的腿可遭过创伤?陈年旧伤那种?比如小时候登高跌重,被重物碾压,或是受过严重外伤?” 李观棋和周小六只能摇头。 孟大夫自言自语,“摸着也不像有外伤啊。” 看着两人期待十足的目光,孟大夫老脸一红,“实在惭愧。这位公子的伤寒老夫能治,可这腿疼…实在是查不出症结,也没办法下药。” 周小六别嘴,显然对孟大夫有所不满。 “如果扎针,会有所缓解吗?” 孟大夫迎上李观棋那双眸子,不自觉的气短了一寸,“老夫只能尽力一试,可不敢打包票。” “您尽管放手一试。” 盈盈灯火下,孟大夫拿出了针灸的工具。迎着两双目不转睛盯着他的目光,孟大夫颇为紧张。 尤其是那位李公子,看着斯文可亲,平易近人,可不知怎的,孟大夫总觉得这人…不比那位世子殿下好说话。 孟大夫擦了擦额前的汗,取出银针,缓慢的寻找穴位。 而周小六却已经手脚麻利的将周庭芳的裤腿卷起来。 周庭芳烧到昏迷。 她似乎陷入梦魇。眉头紧皱,一股戾气,额前汗水滚滚而下,一缕头发紧贴着,连里衣也已经湿透。 她一直在呓语。 周小六凑近一听,只听见什么“死不死”的字眼。 他不由得更是担心。 这就是周方的秘密吗? 他想让谁死? 他的仇人又是谁? 孟大夫完全不知病因,只能摸索着对症下药,尤其是背后还有一道如芒在刺的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这针施得他满头是汗。 好不容易施针结束,孟大夫才提笔写下方子,周小六很殷勤的接过后忽然想起,“这时间药铺都关了门。就算有药方,一时半会也买不到药材。” 李观棋望一眼外面的天色,又取出腰间的荷包,递给周小六。 那是他们之前在赌场赢回来的。 没想到李观棋跑路之际也没忘记拿银子。 第50章 心病难医 “拿着银子去。我出两倍的价钱,不信没有药铺不挣这个钱。两倍不行便三倍,三倍不行便五倍。” 周小六接过,深深看一眼李观棋,“观棋大哥,够义气。这个人情我周小六记下了。我先去买药,你待会帮他把里衣换一换。他出了汗,身上全是湿的,记得给他擦洗一下身子。” 李观棋面色不变,只是催促他:“快去。小心一些。撑着伞。” 孟大夫意味深长的瞥一眼李观棋。 这两人…关系不寻常啊。 而常乐那边也正向沈知禀报情况,“爷,孟大夫出来了,说那人得的不过是寻常的风寒。李公子病急乱投医,还派人出去连夜买药。” “李观棋何时如此沉不住气了?”沈知眉头轻蹙,“那人当真是他的老师?” “不清楚。”常乐仔细回忆点点滴滴,“但上一次我和李公子交手前,确实听到此人喊他徒弟。还说再不救他就要逐他出师门。” 沈知声音低沉,红唇微掀,想起那日在安州街头上。 半晌,他拥紧貂裘,缓缓念道。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常乐一凛,“这是那日他在街头所作之诗。” 沈知点头,黑眸如漆,“此子虽然行踪鬼祟,巧舌如簧,但是颇有两分才气。” “殿下疑他什么?” 沈知思忖片刻,心中总是介意此人知道周庭芳安全屋的位置,介意周庭芳待一个外人比他这个同窗还要亲近,更介意他曾经形影不离的跟着周庭芳半年。 他们之间,显然更为亲密。 尤其是他那双笑起来和她十分相像的眼睛,沈知不由冷笑一声,“他笑起来…难看得很。” 常乐愣在原地。 自从周大人去世后…世子爷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罢了,还是别说那人口口声声称呼世子爷为“沈老六”的事情。 听着便不是好话,何必去触世子爷的霉头? 沈知却已经披着貂裘下床,他本就生得白,一身玉白色的裘衣更衬得他肌肤如玉,白里透青,生出病态的娇弱之感。 “走。去看看李公子的这位老师。” 常乐提醒道:“世子,不妥。咱们无缘无故上门,用意太过明显。” 沈知苍白的脸上浮起笑来,“探望好友老师,怎能算无缘无故?” 常乐不言,只能跟上。 雨势不止,飘进长廊,二楼房间的遮帘被雨湿透。 沈知咳嗽了两声,面色由青白转为绯红。 这一趟南疆之行,伤了沈知根本。 周庭芳意外横死,也险些带走了沈知一条命。 如今沈知也就这么耗着拖着,磨刀霍霍,只等杀害周大人的凶手现身。 而周小六离开后,李观棋却也没有闲着。 他先是帮周庭芳擦干了汗,又给她灌了一杯水,想起周小六的嘱咐,李观棋的手触碰到周庭芳的交领,目光停留在他那微微隆起的喉结,以及胸前雪白如玉的肌肤上—— 李观棋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下的时候,周庭芳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那人的眸子像是月色下的一汪清泉。 李观棋勾唇一笑,丝毫没有半点被抓包的慌张,反而笑吟吟道:“正想为老师更衣,老师便醒了。” 周庭芳虚弱一笑,“多谢…你和小六忙前忙后,我都知道。” 李观棋抽回手,“老师您是跟学生见外。” “扶我坐起来。”周庭芳睡到后背疼,她抱着双膝,在李观棋的借力下缓慢坐起。 李观棋又在他后腰塞了一块软枕,面色担忧,“老师,你可好些了?小六兄弟去抓药了。你再忍忍——” “无妨。老毛病了,一到下雨天就犯病。” “什么病?”李观棋忍不住去看她的双腿。 周庭芳笑得勉强,“心病。” “心病?” “你听说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句话吗?只不过我比较厉害,被蛇咬了以后,看见井绳都会觉得害怕,甚至觉得自己又被蛇咬了一口。” 李观棋若有所思,随后莞尔一笑:“老师并非这样怯弱之人。” “是人,便都会有缺点。” “没错。可你不是。” 周庭芳笑得有气无力,“李观棋,你真看得起我。我是个俗人,俗人有的欲望我都有。俗人有的毛病,我也全都有。” 李观棋盯着她。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的,那双眸子却摄人心魄。 “那害老师被蛇咬的人是谁呢?”李观棋一字一句,双眸幽亮,“或者说…老师的仇人又是谁呢?” 周庭芳面色顿结。 李观棋太聪明。 聪明到她打起十二万分的谨慎都应付不了的程度。 果然,李观棋下一秒如掷惊雷,“是周修远吗?” 周庭芳的心,顿了一拍。 窗外雨声不歇,丝丝入扣,悦耳有声。 幽暗的灯火之下,李观棋那张脸近在迟只,眉眼浓烈,瞳孔里倒影出略显慌张的她。 周庭芳咳嗽了两声。 好半晌,气才顺平,她问:“为什么是他?” “直觉。”李观棋笑开,“老师每次提到周修远时,态度都会变得奇怪。” “怀恩君名满天下,少年英才,是陛下钦点的状元,天下谁人不羡?我自诩有才,或是嫉妒,或是羡慕,或是不屑,都是人之常情。” “老师好像没有这些情绪。” “微之,你太高看为师。” “能写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人,怎会是一个为名声所累之人?老师…你更像是游走在这个世间的一缕幽魂。无情是你,冷漠是你,慈悲亦是你。” “好一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门外传来沈知的声音,随后,一席锦裘华衣包裹的沈知带着常乐出现。 门本就虚虚的开着,常乐推开门瞬间,带起一地的风雨。 沈知一脸嘲讽,居高临下的望着屋内两人,“就是不知…这样的绝唱出自你手,还是你又从别人那里剽窃得来?” 李观棋站起身来,顺势挡在周庭芳的床前。 一片阴影投下。 李观棋一脸不虞,“沈世子,偷听别人说话,便是你勤王府的教养吗?” 第51章 当庭对峙 沈知微微一笑,毫不在意李观棋的冷嘲热讽。 “巧了。本世子…刚好没什么教养。” 他又转眸望向周庭芳。 那人很是瘦弱,躲在李观棋背后,此刻一言不发。 娘们兮兮。 藏头露尾。 阴柔古怪。 沈知脸上冷笑更甚,“李公子,好心提醒你一句。莫被这满腹歹毒欺世盗名的小人蒙蔽双眼。这句诗乃当年怀恩在百花楼买醉时,见一舞女年幼,起舞时哭泣不止,鞋袜沾血。她于心不忍,向百花楼打五百两银子的借条,并赠送百花楼一首《追月台》,百花楼才将那舞女放走。事后他与我谈论此事,才作下此句绝唱。” “而那一夜,只有我和他两人。” 沈知重重的瞥他一眼,唇边嘲笑更甚,犹如猎人追逐猎物般,漫不经心,却又杀心渐起,“敢问这位,你又何从知道这句诗?” 李观棋眉头紧蹙,“我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我相信老师绝非欺世盗名之辈。或许是…周修远抄袭我老师在先——” “笑话!”沈知勃然大怒,“周怀恩天纵英才,乃我朝第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更是我大魏朝居功甚伟的朝廷命官。李观棋,你是藐视朝廷还是质疑陛下?” 周庭芳探出半个身子。 她的长发尽数披散,有几缕还粘在前额上,她的脸异常苍白。 可是,她的瞳孔里却满是嘲弄。 “这首诗确实不是我所写。但也不是周修远所着。”男子的声音冷冷的,“可惜,周修远背不出前后两句,我却能。” 沈知的目光,仿佛淬了毒。 “你若是不信,大可以把周修远叫出来对峙。看看我们两人…谁才是欺世盗名之辈!” 沈知面色一顿! 转为阴寒! 望着对面那人似笑非笑的模样,沈知似想到了什么,眼尾一挑,呼吸一窒。 他…为何如此笃定? 真正的周庭芳已经死了,何人能对出该诗的前后句? 京城的那个草包吗周修远吗? 那人怕是连完整的诗经都不曾读过,更别谈和眼前这人对峙。 不对。 他和周庭芳同窗两年,周庭芳的才气毋庸置疑。 以她的性格,绝对不屑于偷盗别人的诗句来为自己造势。 那这人如此笃定,仰仗的是什么?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 雨打芭蕉,窸窸窣窣。 沈知盯着他,一字一句的问:“你到底是何人?” “我说过。我曾跟随周大人。形影不离。他偷盗我的诗词,算什么稀奇事?还是说,世子殿下觉得周怀恩名动天下,而我寂寂无名,那我便是欺世盗名之辈?” 不。 不对。 眼前这人口口声声说周修远对他有大恩,可言语之间的轻视是真的,眉宇间的嘲讽更是真的。 他甚至知道周修远在云州安置的庭院。 锦屏说过,那地方只有周修远身边亲近之人才知晓。 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谜团! 说不准和周庭芳的死有关! 沈知眸色颤动,疾言厉色,“常乐,将他拿下!” 李观棋将周庭芳护在身后,言笑晏晏,眼底却杀意粼粼。 他没有武器,可只是站在那里,便散发出逼人的气魄。 李观棋慢吞吞的笑,语气里全是威胁。 “沈知。你且来试试。看我能不能护住我的人。” 常乐举剑,试探逼近。 上一次,他便败在李观棋的手下。 上阳郡的李家,华夏首望,百年世家,自古以来便有“自古向南无双地,天下上阳第一郡”的美誉。 上阳郡的李家,单李五后,一李九相,不以王为皇后,必以王为宰相。 数百年来,贤良辈出,勋业灿烂,文豪蜚馨—— 魏朝开国之初,李家倾尽家财,千里投奔沈家,开国二十八将中李家人便占七个席位。 世家门楣,荣华富贵,延续百年。 那是集风流和权势之地。 天下人无不向往求之—— “今日我偏要拿他!常乐!” “属下在!”常乐抱拳听命。 而沈知的亲卫们闻言,纷纷涌入房间,将整个房间里里外外包围。 雨夜静谧,刀剑亮眼,局势一触即发。 雨声,滴在树叶上。 惊雷无声滚过。 整个客栈登时杀意凛凛。 李观棋不发一言,高大身影,犹如泰山一般稳稳伫立在她跟前,其意味不言而喻。 “老师放心。今日微之在,你便在。没有人能够带走你。” 周庭芳眸光水亮,咳嗽一声,沙哑着声音说道:“乖徒。可是…你没有武器,你的宝剑还在当铺里没有赎回来。咱们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你就会被打得满地找牙。不如我投降,承认是我偷了周修远的诗词,想必沈世子大人大量,不会再为难我们。” “那可不行。”李观棋眯起眼睛笑,“老师的东西,万不能被别人抢走。” 周庭芳微微叹气。 这孩子多好啊。 亏她以前还这般误解他。 甚至还怀疑他要和自己搞断袖。 “你是我唯一的学生,我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被打。罢了——”周庭芳望向沈知,气若游丝,“沈世子,麻烦去叫锦屏来。或许她能证明我的身份。” 沈知眸中风雨更甚。 此人竟和锦屏牵扯不清,是不是意味着他当真和周庭芳之死脱不了干系? “沈世子怀疑我试图接近你不安好心。如果我亮明身份,或许你不会再为难我。劳烦去请锦屏姑娘。” 沈知沉默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庭芳的手指不断地摩挲着膝盖。 剧烈的疼痛从脚底蔓延开来,在五脏六腑里搅动。 仿佛膝盖上万蚁噬骨,甚至不断用触角挖开她的骨头,不停啃食她内里的血肉。 它们欢快的啃烂了她的肉,再倒一盆刺骨的冰水,撕扯般的疼痛便顺着四肢百骸传入心脏。 孟大夫施的针,毫无作用。 只有周庭芳自己知道。 这病,在后世叫幻肢痛。 是一种严重的心理疾病,大多发生在截肢、断骨之人身上。 即使在后世,也远非药物能够治疗。 心魔不消,周庭芳的记忆只会伴随终身。 即使她现在已经重生到了另外一具躯壳之中,即使她如今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第52章 接头暗号 沈知盯着他的手,莫名心口一紧。 今年春天,秦家别院,葡萄架下的周庭芳,便习惯性的用手指摩挲膝盖。 再见眼前这人。 似乎那半阖的眼、似笑非笑的神态都一模一样。 周庭芳强忍着疼痛,声音不咸不淡,“世子殿下到底怎么想的,不若给一句准话,总不好当真打起来。” 沈知狼狈的收回视线,招了招手,常乐领命而去。 李观棋复又坐下,将被子给周庭芳捏好,见她一直摩挲膝盖,心里更是担忧。 “还是疼吗?不若我再去请孟大夫。” “我这是心病。无药可医。” “那就来一剂猛药。” 周庭芳低低笑出声来,又瞥一眼门口脸色变幻莫测的沈知,悄声道:“孟大夫…是世子殿下的人?” 李观棋不瞒她,“是。” “能说动沈知借人,微之…你大有来头。”周庭芳笑吟吟的盯着他,在沈知灼热的目光下越发泰然自若,只对李观棋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出自…上阳李家?” 李观棋并不惊讶,反而微微一笑,“老师真是洞察秋毫。学生早知…瞒不住老师。而且此事并非学生刻意隐瞒,只不过区区小事,特意说出来,反而叫人笑话。” “天下何人敢笑话上阳郡乌衣巷的李家?” 沈知侧耳听着两个人对话。 外面风声雨声,滴滴答答,一股脑的冲入耳中,莫名叫他心中厌烦。 他讨厌这个浑身是迷的男子。 是叫周一是? 顶着周庭芳取的名字,却对故人毫无尊敬,实属忘恩负义之辈! 锦屏姗姗来迟。 她早就被客栈的动静吵醒,只不过沈知既然没派人来请,她也不便插手是非。 更何况沈知再三交代过,此行万分凶险,杀害周庭芳的凶手没有找到,她这个人证一日不得见光明。 可是就在先前,常乐竟然亲自来请她。 锦屏自幼跟着周庭芳,脑子自然比寻常女子聪明机警两分。 在来的路上,她便知道,客栈里有大事发生。 她走得很快,远远的看见沈知穿一身锦裘立于门外,亲卫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不断在风中摇曳,几欲熄灭。 沈知的脸色算不上好看。 甚至阴沉沉的。 锦屏知道,自从周庭芳死了以后,这位世子殿下性子越发喜怒不定。 她上前,礼数完美无挑。 沈知指了指屋内的人,问她,“认识吗?” 锦屏看过去,很快抽回视线,“床上那个病重的认识,叫周一,自称曾经跟着大人。另一个…从未见过。” “你对周一这人可有印象?” 锦屏苦笑,“世子想听实话吗?” “说。” “毫无印象。” 果然是这样! 沈知转过身子,面对屋内两人,向前跨了一步,他的亲卫们也全都持着兵器往前逼近一步。 似乎只要沈知挥一挥手,他们便立刻一拥而上,让两人血溅当场! 周庭芳岿然不动。 李观棋也没有动。 沈知的视线居高临下,落在周庭芳的脸上,“你还有何话可说?!” 周庭芳轻轻一笑,懒懒散散的举起手投降,“好。我承认,之前那些都是我编造的。” 周庭芳掷地有声。 沈知面色不变,似早已料到。 “因为我是锦屏兄长,此次来西北,是特意来寻她回家!” 锦屏一下愣住了。 抬眸看向那人,满是不可思议。 沈知冷笑一声,却不说话,似乎在享受她的垂死挣扎。 周庭芳又看着锦屏,“锦屏姑娘,家中贫寒,爹娘在你幼时便将你卖给周府。这许多年来都没有你的消息。直到前年家里攒够了钱,爹娘说想见你一面。我四处托人打听,才知道你已经成为周大人的妾室。后来我到了西北,找理由接近周大人,才知道你的近况。” 锦屏听到这里,满是茫然。 这个人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什么哥哥?什么兄长? 当年老家发大水,家里爹娘兄弟全都被冲走,只有一个舅舅舅母,还转手就将她卖给了周府。 锦屏她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哪里冒出来一个兄长? “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爹娘日夜忧心,我便到西北来寻你。” 沈知却面色阴沉的打断他,“既如此,为何你当时在庭院没有和锦屏姑娘相认?” “爹娘因为生计迫于无奈卖了她,如今她飞黄腾达,变成朝廷命官的姨娘,我们如何敢高攀?我本来想着,只要她过得好,回去也能叫爹娘放心。” 沈知瞥一眼锦屏茫然的神色,继续咄咄逼人的发问:“那云州别院,你又如何得知?” “周大人告诉我的。说万一碰到了什么急事,可去别院寻他。” 沈知双眸危险一眯,慢吞吞的笑,“你倒是和周修远关系亲近。” “周大人知道锦屏是我的妹妹,因此待我如同家人。” “那你又为何跑回云州?” “沈世子一直疑心我为何出现在那别院之中?”周庭芳眸色淡淡,说话不紧不慢,“去年周大人和公主完婚之事,京城何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担心锦屏受委屈,便多方打听,才知道周大人在回京的路上受了埋伏,锦屏被盗匪掳走,生死不明。因此,我变卖家中部分资产,来到云州,只为寻她。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总得知道她的下落,好叫爹娘死心。” 沈知扭头,看向锦屏。 锦屏眉头紧蹙,一脸茫然之色。 沈知问:“他说的是真是假?” 不待锦屏回答,周庭芳却打断她,继续慢悠悠的说着:“锦屏姑娘可还记得两年前的元宵灯会,我们三人在九元城里猜灯谜、吃汤圆、看歌舞。周大人还送了你一盏精巧的白玉兰花灯。当时人潮涌动,险些将我们三人挤散,周大人便说,若你二人走散,便在庭院相见,接头暗号是——” 周庭芳含笑,望着锦屏。 外面一声惊雷,瞬间照亮锦屏那煞白的脸。 锦屏望着那人双眼。 锦屏三魂已然丢了两魂,只是痴痴的望着她,声音颤颤的开口:“宫廷玉液酒——” 周庭芳莞尔,薄唇轻启,“一百八一杯。” ——轰。 锦屏愣在原地,她一动不动的看着周庭芳,似乎花了老半天才想起什么,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四目相对,静默无声。 第53章 故人相认 可锦屏还未开口,泪已满面。 当年,眼看着周庭芳到了娶亲的年纪,以前拒绝娶妻的理由已经站不住脚。 她为了掩护周庭芳的身份,主动提出做妾。 那一年元宵,他们大大方方的牵着手出现在九元城的灯会之中。 她,锦屏,成为了一个女人的妾室。 从小到大,她都是这般无数次的为姑娘遮掩。 周庭芳有青云梦,而她锦屏微不足道,羽翼不丰,却也不自量力的想要护送她一程路。 再一程路。 再多一程路。 那一晚之后,云州开始流言纷纷。 名动天下的少年天才周修远,对他的婢女日久生情。 可惜两人身份云泥之别,纵然情深,却也不能给那婢女一个妻子的名分。 那一夜,九元城人头攒动,万千灯火,只有他们两个人,再无任何随从仆人跟随。 他们险些被人潮挤散。 周庭芳就笑嘻嘻对她说,无妨,若将来真的东窗事发,你就先去庭院收拾金银细软,等我汇合后一起去福州一带坐船出海,咱们找个小岛过一辈子。皇帝老儿也抓不住我们。 锦屏。我们再想个暗号。 她笑得洋洋得意,拉着自己的手,絮絮叨叨像个小孩子。 锦屏,暗号就是: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 锦屏,你记住了,我的敲门声是三短一长。 锦屏,我可真是个天才—— 锦屏的眼泪决堤,哭到不能自已,哭到视线模糊,哭到险些站不住。 她惶惶然的张口,“是你吗——” “是我。”周庭芳双眼一红,“是我回来了。锦屏,兄长来接你回家了。” 周庭芳特意将“兄长”二字咬得很重。 她背后还站着两只大狐狸。 这两只狐狸此刻正盯着她。 若非今日沈知如此逼迫,她也没打算这样早就和锦屏相认。 可惜,有的事便是这般机缘巧合。 锦屏如蝴蝶翩跹,仓皇而来,满含热泪扑到周庭芳怀里。 “大哥——” 周庭芳这才放下心来。 还好锦屏激动之下没露马脚。 周庭芳忍着膝盖的疼痛,轻柔的拍打着她的背,任凭锦屏的眼泪洒了她一身。 沈知眉头轻蹙,一直盯着他们,似乎不肯放过周庭芳脸上一丝一毫。 锦屏的欢喜如此的真情实感,不容有假。 这个结局,他不喜欢。 他心里隐约觉得,这个男子嬉皮笑脸,滑不溜秋,包藏祸心。 这件事情隐约透着古怪。 可一时半会,他想不出来。 李观棋看他一眼,面色不虞,“怎么,沈世子是要阻拦老师兄妹相认吗?沈知,你的疑心…未免太重了些。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为接近你,都想害你。” 沈知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常乐瞧见他那脸色,知他心中不虞,不敢做声。 “去查查此人的底细。” “世子爷不信他?” “呵。”沈知一声冷笑,“怀恩七年前在京都作下此诗。可他先前口口声声自称是前年认识的怀恩。怀恩不会欺世盗名偷别人的东西,那么七年前,这个人又是在不认识怀恩的情况偷得此诗?” 常乐一怔,“他在说谎!” “管他是人是鬼,既然来了,就别想活着离开!” 李观棋看一眼哭成泪人的锦屏,知情识趣的冲周庭芳拱拱手,“老师,小六兄弟快回来了,我去看着他煎药。您和锦屏姑娘好好说话,放心,没有人会来打扰二位。” 李观棋也离开,并顺手带上了门。 屋内登时只余她们二人。 锦屏趴在她肩膀上啜泣不止。 周庭芳笑得无奈,“锦屏,你再哭下去,安州都要发大水了。” 锦屏却搂着她的脖子哭得愈发厉害,“大人,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对不对?” 周庭芳拍拍她的背,“是我。” “我就知道!什么断腿、什么嫁人、什么横死,都是你编出来骗人的对不对?!”锦屏胸脯起伏,情绪激动,说着便伸手去搓她的脸。 帮周庭芳化妆遮掩这种事,锦屏干了十几年。 她能把周庭芳化妆成男人。 那么周庭芳自己也能化妆扮成其他人的模样。 一定是这样。 锦屏不断用手去搓她的脸,她的鼻梁,她的额头,可是半晌,他依然是他,依然是一副完全陌生的脸。 锦屏停下手里的动作,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望着她。 “锦屏,我要和你说一件事。”周庭芳抓住她不安分的手,一字一句,说得极慢,“这件事或许超出了你的理解范围。但请你为我一试——” 锦屏怔怔的看着她,“你借尸还魂了?” 周庭芳顿住。 眼中难掩惊愕。 嘴巴微微长大。 难得见周庭芳露出如此震惊的模样,锦屏“噗呲”一声破涕为笑。 锦屏跟在周庭芳身边数十年,加之从小帮着她女扮男装,考科举,进翰林院,再到地方外派,早就养成谨慎小心的性子。 此刻,她却笑得如少女般得意娇俏。 “从前你说过这些事。什么借尸还魂、穿越时空,甚至有一段时间你痴迷志怪小说,差一点就自己亲自动笔写话本子。如今你虽换了一张皮,可你我相处十几年,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就算化成灰,我也认识你!” 周庭芳愣愣的,“你不怕?” “有啥可怕的。鬼也是人变的。更何况是你变的鬼。比起害怕,我更庆幸。庆幸你还活着。” 周庭芳抓了抓脑袋,“严格来说,我已经死透了。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锦屏捶了捶她的肩膀,周庭芳面色一白,锦屏连忙去看她的膝盖,“你这腿…到底怎么回事?” “幻肢痛。”周庭芳揉了揉膝盖,“心病。换了个壳子,还是会觉得痛。尤其是这样的阴雨天。” 锦屏抿着唇,才让眼泪忍着,“一定能治好的。” “是。”周庭芳低低的笑,“杀了我的仇人,应该能治我的心病。” “到底是谁杀了你?” 周庭芳摇头,“我在查。” “你临死前没有看到凶手的模样吗?” “凶手是两拨人。”周庭芳摸索着膝盖,微阖双眸,“我怀疑沈知。” “沈世子?”锦屏摇头,“绝无可能。” 周庭芳看她一眼,“你为何如此笃定?” 锦屏欲言又止。左右为难。 这些事…不该她来挑明啊。 第54章 雨夜友话 “我死前几天,沈知突然出现在秦府别院。我们曾打过照面,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我。” “或许是你换成了女子装扮?沈世子惊鸿一瞥,看不清楚,也是人之常情。” “沈知不会。”周庭芳摇头,“你忘记他属狐狸的了?总之,他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别院。他当时…定然是来寻我的。或许是我们的事情东窗事发,陛下起了疑心,派他来调查——” “不。”锦屏否认得十分笃定,半晌,她重重的叹气,又瞥一眼周庭芳,似十分为难,“这些事情,本不该我说。不过沈世子也太冤枉了一些。我不得不为他分辩一二。” 周庭芳蹙眉不语。 “我的小姐!”锦屏倏尔一笑,“你当真半点没发觉,世子他…心悦于你?” 半晌,周庭芳忽的笑开,“沈知他心悦我?” 锦屏咬唇不语。 “锦屏,你可知,沈知曾说过,我是他的死对头。” “为何?” “害。那时候年轻不懂事,捉弄过他好几回。”周庭芳抓了抓脑袋,面色不自在。 遥想当年,她偷了山长房里私藏的春gong图,山长大发雷霆,派人搜山。 她没有办法。 只能借着酒劲,悄悄跑去沈知房间嫁祸给他。 毕竟她才高八斗冰清玉洁,怎么可能做出私藏春gong图这样的事来? 可怜的沈知,险些被逐出国子监。 沈知“断袖”之名,有她一半功劳。 实在是她那一夜醉了酒,偷错了图,错把鸳鸯戏水图拿成了鸯鸯抱团图。山长阴司被盗,自然怒不可遏,憋着满肚子火的找人。 周庭芳怎么可能自己撞上枪口? “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沈知心悦我,也不妨碍他杀了我。爱一个人和杀一个人,这不冲突。” 锦屏叹气,“大人,你说的真复杂,锦屏听不懂。我只知道,他看你的眼神从不清白。即使你穿着男装之时。” “害。你想刀人的时候,也会是那种眼神。”周庭芳不赞同,“而且我死前见过的唯一熟人就是他。无论如何,他逃不开嫌疑。” “或许他是特意去见你的呢?” “见了却又不相认?” “我不知道。”锦屏摇头,“我听常侍卫说,他们之前去了南疆寻找妙手圣医。沈世子因此还受了重伤,险些丢了一条命。” “你是说,他先去了秦府别院,后去了南疆?沈知…生病了?” 锦屏看一眼周庭芳的腿,意味不言而喻。 周庭芳一愣。 锦屏继续说道:“他去秦府将你的尸骨偷了出来,就放在一个木盒子里,还说要找个好地方把你给埋了。” 周庭芳横眉,“我跟他多大仇多大怨。他竟然刨我的坟?!” 锦屏无语仰倒。 好。 她现在确认眼前这个完全换了一张皮的人就是周庭芳! 这天下谁能说出这样冷冰冰的话来? “这次他来西北,就是为了找我。” “为何寻你?”周庭芳凝眉,眸色冰冷,“他要斩草除根?” 锦屏:“……” 锦屏受不了了,心中暗自为沈世子祈祷。 自家大人万事精明,怎么到感情一事上如此木讷? 难怪沈世子的脾气被大人弄得阴晴不定。 “自然是爱屋及乌!”锦屏叹气,“我不知他从何处知道了我的消息。这一年我东躲西藏,上个月竟然在云州遇到了他。他说要为你报仇,我便跟着他来了。” 周庭芳这才想起关键问题,“你东躲西藏,为何?” 这下两个人终于说到重点。 “大人,当年我们回京路上遭遇伏击,此事疑点重重。尤其是当我逃出后,本想找你汇合,但是路中遭遇好几次追杀。”锦屏静静诉说着两个人分开后的遭遇,她一遍说一遍理,“我只能东躲西藏,直到上个月收到一封匿名来信,然后就按照信中指示去了我们的安全屋。” “你被追杀?可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手?” “不知。但他们总是想将我伪装成意外身死的样子。我运气好,几次逃脱。却再也不敢抛头露面。” 周庭芳眉头紧蹙。 事情…似乎越来越扑朔迷离。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得罪了人,才被人背后冷箭取了性命。 可什么样的人与她有这样的深仇大恨,甚至不惜派人到西北来追杀她的贴身丫鬟? 锦屏看她一眼,满眼都是自责和心疼,“我还一直以为你不要我了。你丢下我去了京城,娶了公主,把我忘在脑后。” 周庭芳笑,“怎么会。你可是我的锦夫人。” 锦屏掐了她一把,“若非沈世子相告,我还不知道你已经……都怪我…” “这件事是有人谋划,怎能怪到你身上?自我借尸还魂…”周庭芳低咳一声,“我便直奔西北来寻你。想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父亲说派人找过你,只在山崖边捡到了你的衣裳。你知道的,我那个时候双腿尽断,万念俱灰。父亲为了保住周修远和公主的婚事,保住周家的荣华富贵,将我关在房内,我有通天的手段,却也无法使出。” “老爷真是好大的胆子!”锦屏咬唇,“他为何会答应和公主的婚事?这是一错到底!但凡有人发现蛛丝马迹,周家人几个脑袋够皇上砍的?” “我身体残疾,无法继续入朝为官,若想保住周家人的荣华富贵,他只有兵行险招。” 周庭芳瞳孔淡淡,雨声渐止,夜空中寒气沁人。 锦屏连忙替她把被褥捏紧。 “若我是他,我也会作此选择。”周庭芳面上一抹嘲讽,“毕竟只要周修远娶了公主,周家门楣便能永保昌盛。” “可……老爷就不怕陛下发现?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我外派三年,西北少雨干旱、风沙连天,又遭遇劫匪流落数月,容貌有变,说得过去。” “可…大公子毕竟不是您!如何能不露马脚?” “那更简单。被劫匪打中头部,失了记忆,性情变化,也是人之常情。”周庭芳无所谓的笑笑,“更何况做大魏朝的驸马,不能掌握实权,也就不需要真才实学。周修远若是聪明一点,自然有无数个装聋作哑的办法。” 锦屏骇然,“这也太大胆了一些。” 第55章 榆木疙瘩 “我父亲向来心比天高。当年祖父流放的时候他受尽侮辱,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衣锦还乡,好将曾经欺辱他的人都踩在脚下。现在让他登高跌重,比杀了他还难受千倍。他做这样的决定,不足为奇。” 锦屏静静的听周庭芳分析,似乎一下找回了主心骨。 再不像从前那般飘飘荡荡,六神无主。 真好。 大人还活着,她的依靠就有了。 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事事依靠周庭芳。 周庭芳半眯着眼,陷入沉思,自言自语的分析着:“如此说来,我一开始的推算便是错的。沈知不是凶手。可是他为何突然出现在秦府别院?沈知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任何举动都有他的目的——” 锦屏立刻道:“或许我明日可以旁敲侧击询问一番。” “沈知为人十分多疑,你别露出马脚。” “大人放心,他很信任我,完全不防备。”锦屏又觉得沈世子可怜,他一心一意的为了周庭芳,到头来却被猜忌成凶手,不由得便想为他分辩两句,“大人,沈世子对我尚且如此照拂,甚至不远千里来救我一个婢女。这份爱屋及乌的心情,您为何不能理解?” “我理解。”周庭芳脸上噙着一抹笑,女子的瞳孔淡雅疏离,“可是然后呢?” 锦屏顿住。 “我现在是周芳。年纪二十有余。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寡妇。刚拿到和离书不过一个月。” “且不说从前我对他是什么情感。就说现在,大敌当前,血仇未报,群狼环视,我没有心情风花雪月。” “再者。我借尸还魂乃怪力乱神之事,这世上之人有几个能接受这样荒诞之事?” “最后,男子的喜欢值几钱?他若当真心悦于我,为何从前不说?” 锦屏低低开口,“或许他从前不知你是女子——” “上一世,我是周修远,注定只能青云直上,不能像寻常女子一般嫁个自己喜欢的郎婿过日子。纵使他是沈知,也没有办法抵抗世间的流言蜚语,或是一手遮天给我换个身份。” “这一世,我大仇未报,也许下一刻就会像上次一样身首异处。” “我和他之间,无缘无分。所以此事,切莫再提。” 锦屏叹气,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上一世周庭芳便为了改换门庭,被迫担负起原本属于周修远这个长子的责任。 小心谨慎、勤勤恳恳一辈子,却落得个横死的下场。 这一次,偏借尸还魂又到了这具躯壳。 麻烦不断,扑朔迷离。 “大人。你说得都对。可人活一世,不该如此冷静和理智啊。” “那只能说明,沈知并非是我的不理智和不冷静。” 锦屏惘然。 或许是她多嘴。 沈知心悦大人,可大人并不心悦沈知。 周庭芳拍拍她的肩膀,“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一早便走。世子爷的意思是先去秦家探探情况。先前云州山里大雨,中途耽误了好几天,明日一早就得急行军。” “想个法子,明天你们出发带上我。我和你们一起离开。” “是。大人。” “以后可不能叫我大人了。以后你就唤我一声兄长。” 锦屏从善如流,“兄长。” 而另一侧,沈知房内灯火未熄。 天已经麻麻亮,雨声淅淅沥沥,逐渐转小。 天一亮,雨也该停了。 周庭芳的房间并不远,沈知隐隐约约能听见那边的声音,隔着雨声,却听不真切。 他只知锦屏兄妹在房间里说了许久的话。 出来时,锦屏还不断拭泪。 兄妹两看起来情深义重,让人生不出半点疑心。 沈知拢了拢身上的锦裘,沉默的用剪刀轻轻波动灯芯,眉头紧锁,双眼淡淡。 这件事,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他不知道。 或许是他不喜周一嬉皮笑脸的模样,或许是他一个平民出身却有那般的才气,或许是他口口声声说周修远偷了他的诗—— 等等。 沈知幽暗的瞳孔微微一亮。 他似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按照周一所说,周修远是他的恩人,又是锦屏的夫婿。 可为何周一提起周修远的时候,语气不善,面色嘲讽? 世人都传,少年天才周修远有一门十分喜爱的妾室。 周修远为了这小妾,拒绝家里安排的婚事,甚至一度闹到与家里决裂的地步。 都说怀恩君万花丛中过,无情却多情,令京城里多少姑娘为他哭瞎了眼。 因此,当周家对外宣布,周修远在回京路上遭遇劫匪时曾拼尽全力护住那小妾,才被盗匪打伤腿的时候,众人深信不疑。 是啊。 怀恩君对他的妾室…当真是一心一意啊。 众人都说,做妾室能做到这个份儿上,那位锦夫人还真是好福气。 能这样拼死护住锦屏,周一又为何厌弃周修远? 要么,周一已经见过京城里的那个周修远,顺便还发现了周家最大的秘密。 要么,周一从头到尾都知道,周修远是周修远,周庭芳是周庭芳。 天刚亮,果然雨驻天晴。 沈知这一夜只睡了约莫一个时辰。 一醒来,就看见锦屏穿戴整齐,头上戴着帷帽,正在门前等候。 常乐上前服侍,他端上茶水、毛巾、香胰子等,又对沈知附耳道:“锦屏姑娘一早便在门外候着了。” 沈知微微颔首。 片刻,锦屏入内,先是冲他缓缓福身,随后才不卑不亢道:“昨夜民女和哥哥兄妹团聚,都是托殿下之福。兄长盼我早早归家,以慰父母。民女既想为大人报仇,可也无法舍弃手足亲情。” 沈知默默听着,不作言语。 锦屏便继续道:“民女想向殿下求个恩典。” 沈知一边擦手,一边漫不经心说道:“你想带他一起上路?” 锦屏点头,“是。” 锦屏停顿半晌,看一眼沈知的脸色,“兄长他知道周大人的事情。” 沈知偏头,唇角噙笑,“哪件事?” “所有…事。”不知怎的,面对沈知,锦屏总有些心里发怵,“他曾见过云州的周大人,也见过公主府的那位驸马爷。他知道…秦府暴毙的那位秦大奶奶…才是真正的周修远。兄长说,周大人待他恩重如山,如今遭遇横死,他也想帮忙寻找真凶。” 沈知的手顿了片刻,壮似无意询问,“怀恩和他…关系很亲密吗?” 第56章 隔空飞醋 锦屏不疑有他,只顾点头,“这是自然。兄长曾贴身不离的侍奉周大人,形影不离半年,自然是感情深厚。” 沈知唇角轻扯,语气嘲弄,“你兄长连这样的秘密都知晓,自然与周怀恩感情深厚。” 不知为何,锦屏听到沈知说起“感情深厚”四个字,总觉得有些许咬牙切齿的味道。 “若是殿下允许,兄长想和我们一路同行,他对周大人的事情了如指掌,或许对找出真相有所裨益。” 沈知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挥挥手,语气并不在意。 “他若喜欢跟着,便自己跟着。” 锦屏连忙谢恩,正欲转身,却又听见背后的沈知问:“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周芳。” “哪个芳?” 锦屏一愣,“方向的方。” “周方——”沈知薄唇轻启,轻轻念着他的名字,齿间一顿,仿佛最寻常的名字忽然多出一种难以分说的意味。 “世子,有什么不妥吗?” 沈知看过来,一脸淡然,“没有。只是觉得有些巧合,原来你也姓周。” 锦屏心里一紧,心想怪不得大人总说世上聪明人她排第一,沈知排第二。 不过须臾之间,沈知便抓到了一处漏洞。 是啊。 怎么就那么巧,找上门的哥哥也姓周呢。 锦屏不慌不乱,“谁说不是呢。或许这就是民女和大人的缘分。” 等锦屏离开后,常乐才发现自家主子的脸沉得吓人。 他慢条斯理的净手,不断搓洗着自己的手指,一脸若有所思。 “去把孟大夫寻来。” 常乐急道:“世子殿下可是旧伤发作了?” 是。 岂止是旧伤。 他与周庭芳同窗两载,认识六年,从不知那少年郎是女娇娥。 可锦屏的兄长,不过跟了周庭芳半年,却对她“了如指掌、感情深厚”。 最可笑的是,周庭芳一死,他也迫不及待的跑到西北,甚至还大言不惭的说要替她报仇。 他算个什么东西。 也配给周庭芳报仇? 他凭什么给周庭芳报仇? 一个奴才,也配? 能给周庭芳报仇雪恨的,只有他沈知一人。 这是周庭芳死后,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沈知淡淡开口,平静的声音下却掩藏着巨大的杀意,“让孟大夫来,配一剂毒药——” 常乐提着剑问:“殿下想要谁的脑袋?” 沈知斜斜睨他一眼。 眼中意味不言而喻。 常乐急忙阻止,“殿下不可。那可是锦屏姑娘的兄长!” “是吗。”沈知牵唇一笑,“那就配点鼠药。” 常乐一时分不清沈知是在玩笑还是当真。 “我再退一步。你去买两斤巴豆,下在他的饭食里。再把所有草纸都收起来。” 常乐呆在原地。 沈知眯起眼睛。 “怎么,是聋了还是哑了?本世子…现在是使唤不动你了?” 常乐抱拳领命。 客栈外停着三辆马车,依次排列。 沈知打头,中间是锦屏,最后才是周庭芳三人。 他们原本的那马车被泥石流冲入了河水之中,就连龙傲天也趁乱逃窜,不见踪影。 周小六摸着新配的宝马头颅,唉声叹气,“要是踏雪还在就好了。” 李观棋纠正他,“不是踏雪。是傲天。” 周小六别嘴。 周庭芳大病未愈,脸色发白,脚步发虚。 锦屏婉言谢绝李观棋伸过来的手,自己扶着周庭芳上了中间的马车。 马车上安排妥当,一应物品应有尽有,内壁的青帘厚重挡风,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桌上小几上茶杯碗盏齐全,角落还点着熏香。 锦屏做事,向来周到。 甚至周庭芳一上车,锦屏便塞给她一个手炉,又指着璧下说道:“底下还有一个。你若腿疼犯了,就用这个暖暖关节,兴许有所缓解。我昨夜问过孟大夫了,说你这病…说不清楚,他也不知道怎么下药。等明日得了空,我厚着脸皮找他学习按摩推拿之术。” 周庭芳笑得有气无力,“难为你这么短时间内布置得如此周全。” 锦屏抿唇笑。 这一年来,少见她如此明媚的表情。 只要周庭芳还活着,她锦屏就什么都不怕。 “也是李公子帮忙。这许多东西都是他天不亮便去城里采买的。我瞧着,他身上最后一块银子也用尽了。” 想起周庭芳说的那些“无缘无分”的话,锦屏这回聪明的没再继续提李观棋的事。 罢了。 姑娘比她聪明百倍,哪里需要她的提点。 周庭芳垂眸低笑,不知在想些什么,“我这学生…是很有孝心。就是——” 锦屏抬眸,好奇的看着她。 “心眼有点多。内里有点骚。肠子还有点黑。” 锦屏“噗嗤”一笑,“兄长是在说自己,还是说李公子?” 沈知透过青帘飘飞的缝隙,斜斜的睨了身后那辆马车。 他看见锦屏在笑。 兄妹之间明明是初见,却好像认识了一辈子。 瞧她照顾他时那熟练的动作、体贴的神态、默契的眼神。 不知情的人定然以为这对兄妹长期形影不离的生活在一起。 周方穿一件深色的袍子,因为病着,锦屏又给他裹了一层棉袄。 此刻他斜斜的靠在马车内壁,闭目养神。 他既矮小且瘦弱,一身阴柔之气。 巴掌大的脸,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一张无功无过的唇,整个五官寡淡无奇,甚至眼角下还有几颗褐色雀斑。 整个人,平淡、普通、丢进人堆里,便再也找不到。 就是这样一个人,也配和周庭芳“了如指掌、感情深厚”? 沈知收回视线。 心中忽然有一个声音。 难不成周庭芳喜欢的是这样羸弱纤细毫无男子气概的人? 周庭芳狡兔三窟,就连自己与她相识六年,也丝毫不察她的身份。 可为何周方却能知晓一切? 周庭芳…是心悦他—— 沈知郁结于心,只觉齿间一股血腥气味,登时心肺处涌上一阵鲜血。 他轻抿下唇,将血沫生生咽下。 若是让孟大夫看见,又是一阵唠叨。 他看着桌上装着那人骨灰的木盒,低低一笑,却显得酸楚。 周修远,周怀恩,或者是周庭芳? 你到底隐瞒了我多少事? 第57章 埋葬尸骨 十一月的天气,天空开始下雪。 一行数十人出了安州以后,脚程被风雪拖慢。 村肆里,大门紧掩,外面风雪不止。 屋内烧着炭火,掌柜的又温了酒,切上几片上等的牛肉垒在碟子里,热菜热汤,倒也不觉寒冷。 掌柜的本以为今日风雪交加,怕是又要空守一日。 哪知临近中午,却突然来了数十人的大生意。 各个人高马大,腰携佩剑,气势逼人。 尤其是领头的那位年轻公子,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一身矜贵之气,容貌皎皎,眉眼锐利,身上裹着白色貂裘,越发显得那张脸清贵无比。 形若青松,眉目如雪,锦衣狐裘,贵不可言。 可惜,脸色有几分病态的苍白。 一进屋,便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掌柜的连忙唤了自家婆娘出来帮忙。 说来也怪,这数十人分明是同行之人。偏坐在大堂里泾渭分明,那年轻公子坐一侧,中间留出偌大几张桌子,另一侧坐了四人。 两男一女,外加一个戴着帷帽的年轻女子。 那两男子,一个弱不禁风瘦骨嶙峋,一个凤姿仙骨芝兰玉树,坐在一起,言谈举止颇为亲密。 两方人马,无意形成对峙局面。 颇为微妙。 掌柜的只能越发小心伺候。 周庭芳一口温酒下肚,只觉得一股暖意袭来,从脚底一直蔓延至双颊。 周小六却惴惴不安的捧着手里的茶盏,偶尔还用余光打量离他们坐得远远的沈知,随后压低声音对周庭芳说道:“周方,我怎么感觉这位沈世子好像不喜欢我们。” “不对。”李观棋笑吟吟的纠正,“沈世子只是不喜欢老师一个人。” “嗯,微之说得有理。沈世子心眼小,咱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 “那我就放心了。”周小六甩开心里负担,心安理得的白吃白喝。 锦屏却叹气,“我们还要和世子同行去京城呢。这一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兄长就不觉得如坐针毡吗?” “完全不会啊。我吃好喝好。”周庭芳摇头,无辜摊手,“反正生闷气的又不是我。” 李观棋瞥一眼沈知,赞同道:“无妨。沈世子脾气古怪阴晴不定,晾着他就好,锦屏姑娘不必理会。” 这两个人倒是看得开。 旁边周小六也埋头苦干,大快朵颐。 两个人,一大一小,为了一块红烧肉正互相瞪眼睛,一副又要掐起来的样子。 小六兄弟跟着自家姑娘久了,说话做事和姑娘越来越像。 瞧这嬉皮笑脸的滚刀劲儿,倒是颇有姑娘小时候的风范。 还有一个慢条斯理进餐的李观棋。 三个人似乎谁都没在乎沈知的黑脸。 行。 天塌下来,还有姑娘顶着呢。 饭到一半,常乐走过来,完全对另外三人视而不见,只对锦屏拱手道:“锦屏姑娘,世子爷请您过去叙事。” 锦屏只好撇下吃得不亦乐乎的三人,走到沈知面前。 沈知和装有周庭芳骨灰的盒子形影不离。 此刻那红漆镶边的金丝楠木箱子,外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织花棉布,底下也垫着厚厚的垫子。 极尽奢华。 锦屏下意识的瞥向周庭芳,却见那人还在和周小六为了那块红烧肉纠缠,又瞥一眼沈知面前的骨灰盒,心里总觉得有些怪异。 这人,还好端端的活着呢。 沈世子这边却抱着骨灰。 一边没心没肺。 一边惨惨淡淡。 “怀恩曾说过天下风光,尽在洢水。离村肆不远有个天水泊,风光极好。锦屏姑娘帮我看看那地方如何。我想将她葬在那里。” 锦屏又看一眼那骨灰盒,略微福身,“我兄长可否同去?” 沈知抿唇,舒尔一笑,“当然可以。” “好,那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沈知说完,已经起身。 锦屏这才注意到沈知早已用餐结束。 而周庭芳那桌,还在酣战。 锦屏只好加快脚步,回到周庭芳身边,“兄长,沈世子有要事相商,你跟我走。” 周庭芳瞥一眼冷脸的沈知,又见锦屏暗中使眼色,她的视线才落在沈知面前的木箱子上。 这是要找地方埋葬她的骨灰了? 是啊,作为周修远爱妾的兄长,确实该一同前往。 周庭芳正在犹豫怎么甩掉眼前这老狐狸和小狐狸,周小六却已经捂着肚子,“哎哟哎哟”的叫唤了起来,“许是这两天吃坏东西了,我得再去一次茅坑!” “谁让你整天偷吃我的零嘴!”周庭芳幸灾乐祸,“你没事,都拉了有两日了。” “放心,死不了。” 周小六已经百米冲刺去寻茅房。 见周小六拉得脚步虚浮,周庭芳到底有些放心不下,李观棋见她一脸担忧,便道:“老师先去。我看着小六兄弟。等会我再请孟大夫给小六兄弟把把脉,开几服药给他喝。” “有劳你。我速速归来。” 而那边沈知已经带着几个心腹先行离开。 周庭芳和锦屏只能快步跟上。 沈知打头,亲自抱着那个木盒子,后面跟着扛着铁锹的常乐和另外三四个心腹。 再后面便是他们二人。 一行人一前一后,离开村肆,行至一处山坡,再往前便是豁然开朗。 风雪渐止,山间银装素裹,天地一片苍茫,远处低洼是一汪被冰雪冻住的湖泊,晶莹剔透。 更远,便是一方被白雪压枝的松林。 天地之间,不见人影,只有银白。 沈知撇下心腹放哨,自己则只带常乐一人往湖泊处走去。 地上积雪深深,刺骨凉风,沈知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紧紧抱着木箱,往日那双养尊处优的手此刻被冻得通红。 短短一两里路,沈知走得断断续续,走走停停。 偶尔还咳嗽两声。 他的眼底也染了一点血红。 “爷,我来。”常乐犹豫片刻,伸出手去,“孟大夫说您身上这伤,冬季发作最为厉害。” 沈知摇头,“不必。” 周庭芳和锦屏远远跟着。 她拉着锦屏问:“你确定…那盒子里是我的骨灰?” 锦屏蹙眉,“沈世子是这样说的。” “他…当真亲手扒了我的坟?” 锦屏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重复:“沈世子是这样说的。” 第58章 虚名空空 周庭芳不是滋味,唉声叹气,双手合十,直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以前只是戏耍他,不曾想他竟然真的被我…掰弯了……” 锦屏那双大好奇的眼睛望着她,“兄长,什么是掰弯?” “就是…”周庭芳抓抓脑袋,“怎么说呢。就是沈知原来喜欢姑娘,现在变成喜欢猛男了。害,都怪当年本少年轻无知,错把鸳鸯戏水图偷成了鸯鸯抱抱图。罪过啊。” 锦屏仍是一脸不解,“可世子爷知道您是个姑娘啊。” “不。”周庭芳摊手,言之凿凿,“以前在国子监时我和他就不对付。我一向拿他当兄弟,他却明里暗里的给我使绊子。呵,他还用美人计迷惑我,想让我科举落地,甚至在我和那美人鸳鸯浴的时候带人闯进来,试图抓我一个现行,给我套上一个私德不检的帽子。大约是突然发现我是个姑娘家,觉得以前对我下手太黑,眼下才装出同窗情深的样子。” 锦屏叹气,沉默相对。 走了片刻,一行人终于到了湖边的松林。 松林白雪茫茫,万籁俱寂,只有脚踩上去树枝断裂的声音。 “南轩有孤松,柯叶自绵幂。清风无闲时,潇洒终日夕。”沈知四下望一眼,一片雪花飘飘荡荡的落在他的眉间,更显他的眉眼清俊,“此处地形开阔,山水相依,又有松林为伴,她应该会喜欢。” 沈知看向锦屏。 锦屏点头,“大人是个清雅之人,这样清幽僻静之地,应当合适。” 锦屏又看向周庭芳。 “不合适。她不会喜欢这里。” 周庭芳负手环顾一圈,雪地上留下她的一串脚印。 “此地虽然地形开阔,却常年刮风,松林茂盛,必然阴冷潮湿。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更喜欢阳光充沛之地。” 沈知的唇角,一寸一寸的凝结,似比这风雪天还要冷上一分。 锦屏暗中拉扯着周庭芳。 完了。 自家姑娘的轴劲儿犯了。 想当年初到国子监时,这两个人就掐得厉害。 沈知嫌弃周庭芳狂妄放浪,羸弱阴柔。 周庭芳嫌弃沈知心黑手辣,睚眦必报。 周庭芳在国子监读了两年书,就和沈世子掐了两年。 沈知毫不理会周庭芳,只一抬手,示意常乐动手。 常乐便拿着铁锹开始挖。 周庭芳微微蹙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常乐的动作。 ——好大一个坑。 专用来埋她的。 论亲眼看见自己下葬是什么感觉。 周庭芳不知世上有没有人和她有同样的经历,可她现在觉得荒诞、诡异、不安。 她曾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可先是穿越,再是重生,让她信仰崩了个稀巴烂。 这一世,她除了报仇以外,也很想知道:如果她能无限重生怎么办? 或许高纬度的bug,刚好体现在她身上怎么办? 常乐已经挖好一个大约半米左右的坑。 沈知眸色虔诚的将周庭芳的骨灰放进去。 他的神情那般专注,风雪藏于眉眼之间,衣袖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侧脸的线条,显出几分刚毅和冷绝。 茫茫天地间,野旷天低树,细草微风岸,他看上去那般孤独。 谁也不知道这一刻,沈知在想什么。 复仇?后悔?遗憾? 或许都有。 虽然她和沈知多年不对付,可平心而论,周庭芳信得过沈知。 沈知或许手辣心黑,却绝非无情之辈。 她虽然坑过沈知无数次,害他多年背负着断袖之名,甚至害他险些被逐出国子监。 可当年沈知小叔还没有过继给先帝,不过是个皇族冷门旁支。在国子监这样权贵云集的地方,若非她暗中斡旋,沈知不知要遭受多少屈辱。 这一刻,沈知的伤感或许带有几分真心? 雪地之上,所有人都沉默。 锦屏担忧的捏了捏周庭芳的手。 ——簌!簌!簌! 沈知拿着铁锹,亲自将泥土一点一点填埋回去。 他脸色发白,额前有细密的汗珠,呼吸略显急促,时而停下喘一口气,手上动作却是一刻不停。 他很专注。 仿佛这风雪不存在,天地不存在,身后的人也不存在。 周庭芳冷眼看着。 她人已经死了,若沈知是凶手,何须如此惺惺作态,何须救下锦屏,何须千里追凶? 沈知不是杀害她的凶手。 周庭芳勾唇,微微一笑:沈知啊,不枉我们狐朋狗友一场。 上一世,有你这样一个朋友,不亏。 沈知找来一块方寸木板,插入地底,随后常乐将一把匕首递过去,沈知半蹲在地,眉眼微阖,陷入沉思。 那双白净袖长的手轻轻拂过墓碑,却不知该刻什么。 刻什么呢。 周庭芳?周修远? 天下谁人不识怀恩君? 她的名字那般响亮,刻上名字,只会惹来是非。 锦屏犹豫片刻,“大人从不在意虚名。索性空着。” 锦屏有自己的心思。 她虽不惧怕周庭芳借尸还魂一事,却害怕这名字一旦写在墓碑上,便会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挂了号。 万一阎王爷来索姑娘的命怎么办? 周庭芳微微一笑,“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谁说她不在乎虚名?” 沈知抬眼,这一瞥,漫不经心。 却杀意难掩。 “沈世子。就写:人间绝色朱珠到此一游。” 锦屏没忍住,笑出了声。 随后又觉这样不太妥当,连忙住嘴,憋得辛苦。 沈知的脸色,当下阴沉得可怕。 他竟然连周庭芳的闺名都知道! 沈知捏着木牌的手,青筋泛起。 周庭芳浑然不觉,只盯着那人背影催促,“沈世子,为何不写?” 沈知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周公子如何知晓怀恩的闺名?” 周庭芳面色一顿。 呀,露馅了。 朱珠这个名字,算起来还是上上辈子用过的名字。 这世上也许只有锦屏知道。 可沈知如何得知? 周庭芳瞥向锦屏,锦屏目光躲闪,笑得无辜。 周庭芳低咳一声,“虽然我只跟了周公子半年,但周公子与我推心置腹,我们…无话不谈。我知道周公子是女扮男装,自然也知道她的闺名。” 风雪止住了,可空气中凉意更甚。 周庭芳觉得后脖子沁了风,凉飕飕的。 第59章 偷听君子 “原来如此。”沈知脸上笑意很深。 他眯着眼睛,半点没有恼怒,赞赏得真心实意,“能得你这样忠心的仆人,怀恩真是好福气。” 周庭芳:“……” 好。 忘记了曾经和沈知打嘴炮,她很少赢一次。 沈知声音很轻,“不过我和怀恩情同手足,这天底下怕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呵。 你连我是个女人都没看出来过。 谈何了解? “不如就按锦屏姑娘的意思。这碑文…空着,等提了凶手的人头来,我再填上。” 说罢,沈知弃了匕首,端起常乐递过来的酒杯,抬手,将杯中美酒尽数洒在坟前。 周庭芳默然的看着。 这一世,此间种种,俱往矣。 她曾以为自己和无数本小说里的穿越女主一样,女扮男装、代兄科举、平步青云。 她豪情壮志,甚至不自量力的妄想加快这个世界进程。 可是命运急转直下。 她死得悄无声息,甚至是滑稽可笑。 人死如灯灭啊。 沈知的声音淡淡的,夹杂着不可言说的伤感。 如丝如缕,顺风而来,渐成弱丝。 ——日落狐狸眠冢上。 ——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 ——一滴何曾到九泉! 周修远,周怀恩,周庭芳。 沈知来为你报仇了。 且再等等。 ———————————————————— 回去的路上,几人都有些沉默。 在经过那湖边的时候,沈知却停下脚步,与周庭芳并排而行。 常乐立刻上前,引开锦屏视线,好让身后两人说话。 “周公子。”旷野的风袭来,大地一片银白,衬得沈知的眼睛里也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那句诗…当真是你所作?” “哪一句?”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周庭芳笑,“沈世子为何这般在乎此事?” “纯属好奇罢了。”沈知浅浅的笑,肌肤如玉,好似瞳孔变得透明,“毕竟周怀恩…从不屑偷别人的东西。” “其实,这句诗…既不能算他的,也不能算我的。” 诗仙太白,万古一绝的才情和浪漫,能与谁说? 周庭芳不知如何解释,只能信口敷衍,“你就当这首诗…是我和周大人共有的。” 沈知唇边笑意不变,眼底冷光摇曳。 随后,沈知抬脚。 正中周庭芳的娇臀之上! 这一脚,毫不客气! 干净利索! 周庭芳只觉得老腰一闪,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的跌倒在地。 这是一段下坡。 草地上是光溜的雪块。 周庭芳一个天旋地转,“噗通”一声,重重砸开冰面,瞬间半个身子落入冰凉刺骨的湖水之中! 周庭芳冻得一个激灵! 她几乎是立刻抓着稻草,才勉强稳住身子没完全掉入湖里。 锦屏吓得脸色煞白,冲过来拽着周庭芳的衣袖拼命往上扯。 沈知居高临下的站在湖边,望着一脸苍白的周庭芳。 他仍是那样懒懒散散的笑。 眼睛深处,却没有温度。 他微微俯身,眸色冷漠,声音淡淡,犹如恶魔低吟:“周公子,道路湿滑,以后走路可得小心着点。” 周庭芳刚被锦屏从冰冻的河水里捞起来,下半身已然失去知觉,冷得牙关颤颤,此刻那双眸子,正怨恨的瞪着沈知。 沈知拢了拢身上的貂裘大氅,满意一笑,施然离开。 背影冷漠。 常乐急忙跟上。 他不断扭头回望那两人,沈知面色不虞,沉声喃喃:“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就凭那个娘们兮兮的周方? 周怀恩,你的眼光和你的人,一样差劲。 周小六刚舒服的蹲了个茅坑,回来就发现村肆里所有人都不见了。 包括李观棋。 他急忙带上毡帽和手套,迎着烈烈的寒风推门而出。 地上脚印七零八碎,周小六却能准确分辨,并很快见到雪地里的那抹清瘦身影。 李观棋一身青色衣袍,外面披一件佛头青丝白貂皮袄,在雪地上分外显眼。 他站在高处往下眺望,一动不动。 雪花轻盈的落在他的玉冠之上,平添一抹风情,贵不可言。 周小六知道李观棋来头不小。 却不知道他为何随时随地都能摸出银两来。 更不知道他的玉冠、宝剑是什么时候又赎回到他手里。 “观棋大哥!”周小六气喘吁吁的跟上,却见他出神的望着远处,那里有几个黑点缓慢移动,雪地之上,脚印深深。 李观棋扭头,笑道:“小六兄弟身体好些没?” “这回拉了个痛快。村肆里草纸也是够够的。”周小六羞赧一笑,又顺着他视线往去,远远的看见松林那边的人影,“观棋大哥,你的好奇心也太重了。都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怎么能跟踪周方呢。” 可不是。 明明口口声声说要留下陪他找孟大夫看病,转瞬就自己跑出来悄悄跟踪周方。 这样刁钻古怪滑不溜秋的性子,也难怪让周方无处下手。 “小六兄弟误会我了。”李观棋微微一笑,神色看起来一如从前般诚恳无辜,“我只是刚好走到这里,见这里视野开阔,风景独好,驻足片刻而已。” 周小六呵呵一笑。 你就骗鬼。 他算是明白了。 李观棋也是一直披着羊皮的大灰狼、大狐狸、大狼狗! 风声呼呼,寒意凛凛,雪花吹落枝头。 周小六冻得小脸发红,呼出一口白气暖手,视线却也一动不动的望着远处的竹林。 “观棋大哥,你说…他们在干什么?” 李观棋抿唇,“这个…我也不知。” “会不会是……”周小六面色一顿,“杀人灭口?” “应该不会。”李观棋眯着眼睛,将手放在额前,偷看得光明正大,“今日风雪交加,杀人容易脏了衣袍,还留下血迹。不是灭口的好日子。” 周小六看着一脸正经的李观棋,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他低咳一声,好不容易缓了脸色,“那他们在干什么?我瞧见常侍卫拿了铁锹,难不成是寻宝?” 李观棋不紧不慢的说道:“可能是埋尸。” 周小六面色一白。 李观棋笑眯眯的拍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别怕。我逗你玩的。” 可是周小六笑不出来。 李观棋却突然转身,不慌不忙:“走。” “这就回了?” “没法子。他们往回走了。”李观棋谆谆教导,带着周小六往回走,“小六兄弟啊,你得记住,真君子可以偷窥,却不能被人抓包。” 周小六一扯唇角,“多谢…观棋大哥赐教。” 第60章 心黑手辣 行路至半,面前的雪地上却多出数十人来。 他们全都穿着棉服蓑衣、头戴毡帽、腰携佩剑,安静有度的立在他们回村肆的官道正中,拦住他们的去路,似是特意在此等着他们。 领头的那位老者,大约五六十岁,一头银发,慈眉善目。 看那老者的装扮和身后的随从,估摸着一行人来头不小。 那老者一看见李观棋,眼底亮了一分。 周小六有些害怕的往李观棋身后躲。 李观棋面色不变,轻声说道:“别怕。他们是来找我的。” 果然,那领头的老者撑着一把油纸伞,缓步走过来,向李观棋躬身行礼,“公子。” 老者又看一眼周小六,也拱拱手,端是和蔼可亲的模样,“小公子。” 周小六回礼。 李观棋笑着道:“小六兄弟,你先回村肆。我和王叔说两句话就来。” 周小六看这李观棋和老者有话要说,连忙借故退下。 此处离村肆并不远,大约百米之遥。 周小六走回村肆,踏入门内,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舒服的咂嘴。 还是村肆里暖和。 掌柜殷勤的关上门,阻止风雪入内。 周小六却突然面色一转,“等等。” 李观棋曾说过:真君子可以偷窥,却不能被人抓包 那他现在偷听李观棋说话,只要不被他抓包,也算是君子咯? 周小六探出半个身子去看,却见雪地上空空如也,天地一片苍茫,哪里还有李观棋的影子? 此刻,周小六突然明白了一句话。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银白的雪地上,李观棋缓步饶开村肆,走到背后开阔之地。数十人的列队散开,以身背对,将李观棋护在中间。 那老者将油纸伞撑过去,伞面完全倾斜,遮住李观棋的身子。 李观棋含笑,声音不紧不慢,“王叔。一路辛苦。” “不辛苦。”王叔笑眯眯的,“都是底下兄弟们肯出力。” 他从衣袖里掏出一沓纸递了过去,“公子,这些都是按照您的要求搜集的叫周方的资料。无论男女,二十岁左右,身高四十八寸出头,脸上带雀斑。” 王叔面色有愧,“时间紧,手底下人只能排查到京城周边几个州。查出五人符合您的要求。” 李观棋一目十行,却看得专注,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飞来一滴雪花,随后浸入纸张中。 “王叔不必过谦。您是父亲的得力干将,您办事,我是信得过的。此事是仓促了一些。能查到些许线索已是不易。” “多谢公子体谅。” 李观棋的手指一顿,指着某张纸的一行字,缓缓掀唇,“婆母虐待、克死丈夫、不孝公婆、放荡偷情、逐出家门……” 李观棋眉头轻蹙,丢开这张,“不是这个。” “可此人的形容特征最是符合。”王叔似又想起什么,招招手,另一人恭敬上前,“对了,这每个人都有画像,请公子一观。” 李观棋眉梢一挑,语气赞赏,“王叔做事,当真妥帖。难怪爹爹不舍得把你借给我。” 王叔笑着拱手,“公子谬赞。能帮上公子便好。” 画像撑开,李观棋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 眸色一顿。 画面上中的人梳着妇人头,眉间紧蹙,不安忧愁。 那平平无奇的五官,微微翘起的鼻尖显出半分姿色。 眼角下,几颗雀斑跃然纸上。 ——不是周方是谁? 李观棋低头看手里的那张纸。 纸上却赫然写着“周芳”二字。 此芳非彼方。 李观棋看看画像,又看看手里的纸,良久,他眸色一暖,唇角一牵,淡笑出声。 他笑得那般畅快,胸脯起伏。 “婆母虐待、克死丈夫、不孝公婆、放荡偷情、逐出家门——哈哈哈——” 再看这几个字,李观棋只觉回味无穷。 老师啊,您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可真叫学生欲罢不能了。 王叔见此,略有疑惑,“公子,可是此人有什么不妥?” “不妥。极为不妥。” 李观棋嘴上说着“不妥”,可言笑晏晏,眼底有光。 王叔却也不得不提醒:“公子,前两日家主来信说春闱在即,请公子早日上京,切莫耽误大事。” 李观棋将那张画像卷起来,笑着回道:“我心中有数。请父亲放心。” 王叔望一眼远处已经回来的周庭芳众人,又道:“公子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 王叔拱拱手,“老奴马上准备。” “好。王叔等我,我去和老师告个别。” 锦屏拉着周庭芳一路小跑,径直回到马车上。 周庭芳冻得双腿没有知觉,寒冷仿佛化作利刃,一刀一刀的往她身上割。 她本就穿得厚,湖水浸湿了她的衣裙和鞋袜,本就沉得像铁。寒风一吹,湿透了的鞋袜紧贴身体,更是一阵透心凉。 周庭芳冷得牙关发颤,一脸青白。 好不容易回了马车,锦屏将车帘一拉,动作麻利的找出干净衣裤给她换上,又给她披上厚厚的被褥。 锦屏伸手去摸被褥下的手炉,不由蹙眉:“手炉呢?刚才还在这里呢——” 锦屏在马车内翻箱倒柜一阵,却始终不见那两个手炉。 周庭芳只好双手抱胸,尽量取暖。 锦屏不死心,又是一通好找。 想起先前沈知先于他们回来,周庭芳声音发抖,“有人把我们…的…手炉拿走了。” 锦屏狠狠拧眉。 往日温柔如水的姑娘此刻变成了吃人的夜叉。 “哪个杀千刀的?” 周庭芳手指颤颤,指了指前面马车里那人影。 “沈知…这老六……” 锦屏咬唇,片刻迟疑,一掀车帘,“我去求他。” 这一刻,锦屏终于知道,为啥自家姑娘以前在国子监要和沈世子掐成那样。 沈世子还真是心黑手辣! 锦屏正要跳下马车,恰逢李观棋迎面走来。 见锦屏眸色切切,李观棋的眼神下意识的往马车内瞥。 锦屏立刻侧身挡住。 李观棋察觉不妥,立刻抽回视线,看向锦屏,“何事慌张?” 锦屏不好背后说人不好,更何况无凭无据,谁会相信堂堂世子爷会无缘无故推周庭芳下水? “兄长方才脚下一滑,跌进湖水之中,冻得不成人形。我正要去找沈世子借手炉呢。” 李观棋连忙道:“锦屏姑娘稍等,我和沈世子有两分交情,我去借东西,他必然同意。” 第61章 赠送宝剑 “那有劳李公子。” “照顾好老师。” 李观棋折身而返,款款走向周庭芳前面的马车。 锦屏望着李观棋不紧不慢的背影,由衷叹了一句:“还是兄长的这位学生沉得住气。” 李观棋走到沈知的马车跟前,轻轻敲了敲他的车辕,“沈世子,借个东西。” 沈知淡淡瞥他一眼,“不借。” “我要借的东西,你这里一定有。” “我有的东西,都得借给你李观棋吗?” 李观棋微微一笑,双眸眯起,风雪凝结。 下一秒,他直接掀开车帘,趁着常乐不背,钻入马车之中。 沈知拧眉,“李观棋!” 李观棋干脆利落的夺走他手里捧着的手炉,又果断下马,隔着青帘对一脸震惊的沈知,笑吟吟的威胁:“沈知,你记住了。再欺负我老师,我揍你。” 说罢,李观棋捧着手炉,转身离去。 沈知素手掀开车帘,冷笑一声,“李观棋,你老师现在在我手里。我想什么时候揍他,就什么时候揍他。” 锦屏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有些着急,“呀,怎么吵起来了?” 李观棋掀开马车一侧的帘子,将手炉递给锦屏,眉眼含笑,“不必理会,任他发疯。” 锦屏立刻将手炉给周庭芳暖手。 周庭芳换了衣裳,脸色稍缓,总算恢复一丝血色。 他又担忧的望着周庭芳,“老师。您这样…让学生怎么安心的走?” 周庭芳一愣,“走,去哪里?” “我已经在外游学一年,刚才家中来人催我进京赶考。今日本想来和老师辞行的。” 周庭芳盘算着时间,春闱每年三四月,眼下快马加鞭赶到京城,也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温书。 时间对于李观棋来说很紧迫。 “你且放心的去。”周庭芳坐着,趴着半个身子,面上一抹真心实意的愧疚,“可惜啊。没辅导你的功课。反而尽给你添麻烦。” “老师说哪里话。跟着老师这一两个月,学生收获颇丰。” “好。那我便等你蟾宫折桂的好消息。望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 锦屏在煮茶。 小几上一鼎小炉子,上面坐着白瓷小茶壶,水哗哗的滚着,白雾飘散。 素白的手腕翻动,锦屏给周庭芳递过去一杯热茶。 李观棋深深看一眼周庭芳。 似有不舍。 他往前一步。刚好和周庭芳面对面。 他看见她眼角的雀斑,一粒粒的,颗颗分明,像是饱满的麦穗。 从前他只会觉得女子脸上长斑会有碍容貌。 可是眼下,他却觉得那雀斑也变得可爱起来。 克死丈夫是吗? 巧了。 他李观棋命硬得很。 专克喜欢附身的水鬼。 他低低的笑,“老师。我们还能见面吗?” 周庭芳手捧热茶,眼眸在茶水雾气中显得飘忽,“当然能。上阳李家的少家主,这样粗的大树,为师怎么可能错过?你大可放心去考试。” “那我将来去何处寻你?” 周庭芳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语气像极了慈爱的长辈,“微之,我们会见面的。” 锦屏余光瞥一眼。 唇角压得很辛苦。 大人从小就有一种病。 病的名字叫做:不占别人便宜会死。输了嘴仗也会死。 “一言为定。我在京都等着老师。”李观棋盯着周庭芳,“学生临走之前,老师便没有什么要送给学生吗?” “害。为师身无长物,实在是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周庭芳一脸愧色,随后又双眸一亮,“不过微之若是愿意给为师留下点什么傍身的东西,为师是不嫌弃的。” 李观棋竟当真思索片刻,随后上下打量自己。 下一刻,他竟抽出腰间佩剑递了过来。 男子脸上的笑意,真诚而又热烈。 “老师。这把长剑伴我多年,如今就送给老师防身。希望老师一看见这佩剑,便能想起学生来。” 周庭芳不敢接。 这可是上阳郡李家的镇宅之宝,传闻是大魏朝开国皇帝亲赐,以表彰李家的卓越功勋。 也亏李观棋胆大,当时竟然敢卖了随身宝剑。 她还想着赚钱帮他赎回来。 哪知那当铺老板第二日就恭恭敬敬的将东西给还了回来。 她如何敢接这烫手山芋? 她抚掌一笑,笑眯眯的推回去,“微之,你的心意为师收到了。但是这礼物太过贵重,为师可不敢收。” 收了怕上李家的暗杀名单啊。 “身外之物,何须在意。”李观棋哈哈一笑,逼近一分,眸光清亮。 却有那么一瞬,仿佛褪去柔和的外表,变得十分张狂侵略。 “老师只需要帮学生两件事。” “你说。” “眼看学生就要离开了,还不知道老师真实名讳。老师…你真叫周芳?” 周庭芳呵呵笑,“如假包换。” “哪个芳?” “方圆的方。” “当真?”李观棋眼底融融,笑意更深,“老师可不要骗我。” 周庭芳将胸脯拍得啪啪响,“我为人光明磊落,从不屑偷蒙拐骗。更何况大丈夫行走于天地间,岂能随意更名改姓?” “好。我便信你一回。” 李观棋笑意不变,脑海里却莫名想起葫芦巷里那位名叫周芳小娘子的画像。 一模一样的长相,判若两人的眼神。 老师啊。 你这嘴,可真硬。 到底是被哪个有趣的水鬼附了身啊? 周庭芳全然不知自己马甲掉了个精光,趴在窗沿上,一脸关切,“微之,这第二件事是什么?” 李观棋叹口气。 又瞥着周庭芳的脸色。 “学生今年十九有余,这亲事还没有着落。老师身边若是有合适的小娘子,不妨给学生留意一二。” 风雪已停,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一如这雪白。 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公子如玉。 周庭芳愣了一下,心道上阳郡少家主的婚事,岂是她能够插手的? 而且,她总觉得李观棋怪怪的。 就好似蛰伏在暗处的蛇,优雅的吐着信子,耐心的观察着自己的猎物。此刻,他一步一步靠近,带着玩味。 周庭芳满口敷衍,“好。我一定帮微之留意。” 李观棋勾唇,“老师怎么不问问学生心仪哪种类型的小娘子?” 第62章 独爱寡妇 “哦。对。微之喜欢哪种?” 李观棋欺身而近。 忽然扶住她握茶杯的手。 男子的手冰沁沁的,抬眸,那双眸子晦默如海。 周庭芳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我喜欢…”他低低一笑,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盯着她,脸上有种异样的羞赧,“学生不好意思说——” 周庭芳头皮微微发麻。 一侧的锦屏耳朵立刻竖起。 “其实学生…喜欢少妇类型的娘子,最好是那种死了丈夫的寡妇。那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轰。 周庭芳脑子里空白了好几秒。 随后,石化当场。 而锦屏被灼热的火炉烫了手,发出“嘶”的声音。 李观棋满意一笑。 他将佩剑潇洒的往车内一扔,“哐”一声,佩剑飞到马车之内的软垫上。 “老师。可别忘了学生的心愿。” 李观棋仰天大笑,转身离去。 王叔牵来一匹快马,余光却瞥向周庭芳。 李观棋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男子笑声爽朗,窜入云霄,狠狠一夹马腹,大笑离去。 周庭芳张着嘴,半天回不过神来。 她捂着胸口,看着锦屏。 两人面面相觑。 锦屏喉头一滚,只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聋了。 她都听到了一些什么啊。 亏得她还觉得大人这次收的这个学生斯文清秀,温和有礼。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喜欢寡妇? 好这口? 锦屏羞红着脸,“李公子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他…知道我的身份了。”周庭芳缓了脸色,半晌才笃定道,“他刚才是故意戏弄我。” 锦屏一惊。 随后又转念一想,大人是借尸还魂,就算知道了身份,只要不是她男扮女装顶替周修远的事情,一个寡妇的身份,知道便知道,又能如何? 倒是那个李观棋。 看着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肠子这么黑! 锦屏暗中呸了一口。 周庭芳失魂落魄的坐在车内,想起方才李观棋那大笑离去的背影,不由懊恼的捶墙,“这个老六!别落我手里——” 周小六掀开车帘翻上来,疑惑的看着眼前这两人。 两人脸都是红红的。 一个羞红了脸。 一个…大约是气红了脸。 周小六左望望,右望望,“你们这是…怎么了?观棋大哥呢?” “那老六走了!” “走了?”周小六趴着身子去看,果然见风雪之中,方才看见那一行人正打马离去,速度极快,不消片刻就再不见人影。 周小六唉声叹气,“怎么走得这般突然?我还没跟他告别呢。” 锦屏拉着他入内,又放下帘子遮挡外面的风雪,再手脚麻利的给他倒杯热茶,“李公子要去参加春闱。时间紧张着呢。小六兄弟,你喝杯茶,暖暖身子。” 小六同样失魂落魄。 李观棋竟然就这么走了。 上哪里去找这种有钱的怨种兄弟啊。 周小六这样想着,随后瞪大眼睛。 等等,自己怎么变成这副德行了? 不为兄弟离去而伤心,竟然满脑子只有钱钱钱? 周小六怨毒的瞪了周庭芳一眼。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肯定是被周方给带坏了。 却见周庭芳僵直身体趴在垫子上,脑袋埋进软枕里,像是鸵鸟一样将自己头藏起来,偶尔还恨恨的蠕动两下。 马车被她震得左摇右晃,十分颠簸。 周小六疑惑的望向锦屏,“他这是…终于疯了?” 锦屏笑笑,端起茶杯,兀自饮茶。 “不必理会。她刚才嘴仗打输了,正浑身难受呢。” 而刚打马经过马车一侧的常乐,却也蹙眉想着:老六? 世子爷是老六? 李公子也是老六? 看来,这老六…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 京城近郊。 通州城。 平野村。 小桥上。 周庭芳…死去的地方。 一行人站在桥上,风雪簌簌,流水哗哗,远处稻田被大雪覆盖,竹林里几只野鸡正在觅食,发出“啾啾啾”的声音。 秦家别院的村庄,此刻一派宁静。 正是中午,炊烟袅袅,狗吠声声。 时隔八个月,她又重新回到这里。 周庭芳看到这座小桥,脑子里不由闪过那一夜的刀光剑影,生理上的疼痛仿佛重现。 她记得那一支冷箭,射穿了她的太阳穴。 临死前那一刻,周庭芳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怕死。 锦屏捏了捏她的手,并上前一步扶着她。 就连周小六似乎都察觉到周庭芳的心绪,担忧的望着她。 “这座桥,便是她死的地方。”沈知面色木然,指了指脚下的位置,“据那日贴身服侍的丫鬟,名叫莲枝的,说那一晚她半夜因腿疼惊醒,无法入睡,来到这座桥上散心。” 一说到夜半腿疼,不知为何,沈知鬼使神差的想到那一个雨夜。 周方也是膝盖疼痛,难以入睡。 可孟大夫说过,周方膝盖并无外伤。 周方和周庭芳,这两个名字,甚至都只有一字之差。 两个人身上,有许多诡异的交叠点。 尤其是周方言谈举止之间,似乎和周庭芳关系十分密切。 他厌恶这个人,却也不得不带着他一起查明真相。 沈知变得烦躁。 “当夜她叫了一名矫健的小厮跟随,只他们三人,来到这桥上。中途周修……” 沈知声音戛然而止。 他瞥一眼正一脸茫然的周小六,低咳一声,“周庭芳半路说要下雨,让她返回别院拿伞。那里——” 沈知指了指桥旁边的灌木丛,“还有一个身体矫健的小厮。被人从后面一刀封喉。” 沈知声音娓娓道来,周庭芳不由想起那一夜月色凄凄,星子闪烁,夜风徐来,杀机四现。 那个小厮,好像是叫什么丰荣的,是个腼腆沉默的男子。 手脚却很勤快,她进进出出不方便的时候,这小厮总是跑在前头,帮着莲枝抬她。 干活很舍得下力气。 人也规矩,从不乱闯,来她院子里总是站得离门口远远的。 据说,去年刚成亲。 家里老婆还大着肚子。 周庭芳心里一阵发紧,“周庭芳身边的仆人们呢?” “其余三个丫头,都被转了好几手发卖。有个病死在半路上,有个坐船时落了水溺死,还有一个…偷盗主人财物被打死。那个叫莲枝的——” 周庭芳脸色,一下苍白。 “说是到了年纪,不满主家配的亲事,自己吊死了。” 第63章 重回秦家 周庭芳的喉哝发紧。 莲枝啊。 那个最细心最温柔的姑娘,总是在她无数个因为噩梦惊醒的夜晚里,执意的爬上床来,像是大姐姐一样轻轻拍打她的背,哄她入眠。 那个总是变着法儿的逗她开心的姑娘。 那个总是能很快察觉她喜怒哀乐的姑娘。 就因为跟她一年,惹上这杀身之祸。 还有腊月、锦儿、红梅,每个都是好姑娘,只一门心思的服侍她。 锦屏眼睛微微泛红,“殿下怀疑整件事是秦家所为?” “至少秦家不干净。周庭芳明明是被人害死,秦家却对外谎称她是因病而亡,急急发丧不说,又将她院子里的下人遣散,明显是在遮掩。” “遮掩什么?”周小六仰头问。 沈知明显面色不虞,指着他,声音冷冷,“出去。” 周小六瘪了瘪嘴。 周庭芳拍拍他的肩,“去。我们和沈世子谈些事情。” 周小六看看沈知,又瞧一眼周庭芳,转身负气离开,“我去马车上等你们。” 常乐便带着周小六走向停在桥边的马车。 等他走了以后,桥上便只留下他们三人。 沈知继续说道:“我收到她死的消息,已是三个月后,信上说她病死,我不相信。因此我匆忙从南疆赶回来,派人将她的尸骨挖出,并请了仵作验尸。” 周庭芳呼吸一窒,望向那人。 沈知脸色淡淡,语气那般稀松平常。 “仵作说,她的致命伤在头部。她先是被人一箭射穿,后跌入水中溺死。手指甲里有残留衣物碎片,死前应该和人发生过打斗。可惜尸身腐烂太久,得不出更多信息。但至少可以肯定,秦家人…不干净。” 沈知将验尸报告拿了出来,递给锦屏。 锦屏自幼跟在周庭芳身边,自然是认得字的。 周庭芳凑过去,大概看了一眼,问:“沈世子是怀疑此事为秦家人所为?” 沈知瞥她一眼,“是有怀疑。但不确定。现在手里可用信息太少,事情又过去太久。而且此处僻静,当日除了她一个人,再无其他人证。更何况杀她的人,有备而来。” 周庭芳立刻接口:“那么也就意味着,她那一晚深夜出门,秦家必定有人通风报信。” 沈知眼尾一撩。 惊讶于眼前这男子的敏锐。 锦屏不解,“可他们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或许是…他们知道了一些事。” 锦屏一惊,随后回过神来,“殿下是说秦家人或许知道大人女扮男装欺骗陛下之事?” “只有这一件事,大到他们需要动手杀人。杀了她,就算将来周家东窗事发,秦家也不会被牵连。” 周庭芳却摇头,“这只是沈世子的推测。如果他们真的知道这件事,那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沈知蹙眉。 脸色不耐。 若非还用得到锦屏和她这位“假兄长”,他早将此人的舌头拔下来。 周庭芳无视沈知脸色,继续说道:“若他们成婚前就已经知道的话,那么秦家一定会拒绝这门婚事。既然两家联姻成功,因此只能推测秦家是成婚后知道此事。” “可如果我是秦少游,就算知道这件事又如何,反正贼船已上。杀了周大人,留下话柄不说,和周家也彻底反目成仇,闹个两败俱伤有什么好?还不如保持现状。若将来真的东窗事发,秦家大可以分辨一句,他们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一切都是周家的意思,他们也是受害者。这样岂不是更好脱身?” 沈知哂然一笑,眸色转冷,“万一…周家和秦少游联手呢?” 周庭芳一顿。 锦屏的呼吸陡然加重。 “周庭芳双腿尽断,失去利用价值。而周修远已经搭上公主,成为陛下的东床快婿,两个人各归各位。杀了周庭芳,一了百了,再无隐患。” 沈知眸光闪闪,“如此,周秦两家…双赢。” “有这个可能。但是逻辑上站不住脚。” 周庭芳胸脯微微起伏,愣了片刻才缓下语气。 “若周老爷真要卸磨杀驴,为何不在周大人刚刚断腿的时候就杀了她?那个时候,大人被困在周家乡下别院之中,只有一两个心腹看守,一把大火便能悄无声息的解决。何苦要等到她嫁入秦家半年后才动手?” 沈知眉梢一撩。 眼中惊愕,一闪而过。 眼前这人…为何连周庭芳被囚禁在周家后院这等细枝末节之事都如此清楚? 周家既然要李代桃僵,那么事情就会做得十分周密。 就连他都只知道周家为避人耳目,同时也是为了更好圆谎,谎称周修远在西北遇上劫匪后流落民间三个月,致使性情和样貌都有所改变。 三个月后,被替换的周修远才慢慢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而那个时候,周庭芳下落不明。 或许她变成了真正的周庭芳,代替周修远被扭送到了寺庙里。 或许她就被关在周家后院一隅,离他不过一墙之隔。 周庭芳无视沈知脸色,继续分解,“更何况,周老爷是个谨慎多疑的人,从不信任旁人。若真要动手,他不会选择和秦家合作。要杀周大人的方法有千种万种,何必要落一个把柄在秦家人手里?” “我要是他,直接在周大人刚回府的时候就杀了她。避免夜长梦多。” 锦屏看一眼两人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那会不会是大人的事情被秦家发现,秦家捏着这把柄,逼迫周老爷动手?” 沈知摇头,“周秦两家身份云泥之别,即使秦家拿捏着周家这么大的把柄,也绝不敢逼迫他们杀了周庭芳。” 周庭芳赞同道:“没错。若是我捏到周家这么大的把柄,一定会充分利用,争取置换更大利益。” 锦屏不解。 “比如给秦少游谋个差事。”周庭芳脸色冷静,近乎冷酷,“再比如,让他去公主面前露脸。只要秦家一天捏住活着的周大人当人质,那么周家就只能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秦家宰割。” 沈知不由多看了周芳一眼,沉声附和:“没错。挟天子以令诸侯。” 此子…当真不容小觑。 这谈吐之间,把握人心,运筹帷幄,颇有两分故人之姿。 “再者。沈世子方才也说,那小厮被一刀封喉,足可见凶手绝非寻常之人。我记得周大人身手不弱?” 沈知面色隐隐发白,他背过身去,耳边那一缕白发似乎在风雪之中显得刺目。 “在国子监时,她跟我学过一两年。不说身手了得,对付几个壮汉不成问题。” 第64章 还原现场 “那么问题来了。” 周庭芳双眸微蹙,脑子里一直回想着那几个月秦少游和秦家的态度,却并没有察觉异常。 秦少游并非心机深沉之人,若当时真对她起了杀心,应该不会半点蛛丝马迹也无。 “秦家老爷不过是个七品官,为人老实本分。他们从哪里能找到这样一群有组织有计划有能力的杀手?”周庭芳又望向沈知,“沈世子说周大人中了箭,那箭头呢?能否从武器上面下手查找?” “她的尸体被秦家整理过,那箭头早就被处理干净。” 周庭芳不好说出自己关于凶手是两拨人的猜测,只好尽力引导,“当时是什么情况,谁都不知道。凶手是谁,怎么杀的人,甚至…或许是几波人也未可知。” 沈知一脸若有所思。 锦屏立刻推波助澜:“何以见得凶手或许不是一拨人?” 周庭芳瞥一眼沈知,“因为沈世子方才说,周大人死前跟人发生过打斗,可最后却又是死于暗箭。也就是说,凶手至少是两个人以上,持不同武器。那么有可能…他们是两拨人。” “不。”沈知缓缓吐气,“至少三个人以上。还有一个杀了小厮。” 周庭芳点头,“没错。考虑至少三个人,两拨人,都有备而来。而且那一晚,秦府或许有人传递消息。” 她又慢吞吞的在桥上走着,脑子里一边回忆那一夜的场景。 可惜时过境迁,桥上留下的蛛丝马迹早就被冲刷干净。 沈知探出身去。 见她眉头轻轻蹙着,眸色专注,一直在桥上走来走去。 沈知冷眼瞧着她走到河岸两侧,猫着身子在草堆里找东西。 “沈世子,当时你可派人搜过附近的草丛?可有找到蛛丝马迹?” 沈知抱胸,不耐回答:“自然。这周边一里范围内我都搜过。” “那可有发现?” “时过境迁,毫无收获。” 周庭芳几不可查的叹气。 她当时身上有一把匕首,在杀了那两个人之后,不知去了哪里。 若能找到匕首,她就能顺理成章的引出她死前不仅发生过打斗,还杀了人,甚至这河里应该还有两具尸体。 沈知见她叹气,不知怎的,心里憋着一团火。 就好似他做的这一切,都是无功。 “你若发现什么,直说便是。” 周庭芳慢悠悠的踏过雪地,又走过来,“我记得…周大人有随身携带利器的习惯……” 言及此处,周庭芳故意话锋一顿,果然沈知脸色一动。 周庭芳便继续道:“因此我在想,既然她死前曾发生过打斗,那么她的武器呢,她的轮椅呢?如果能找到一些物证,是不是能更好的还原那一晚发生的事情。” 沈知也不得不佩服周芳思路清晰。 也渐渐明白,周庭芳为何如此倚重此人。 甚至和此人推心置腹感情深厚。 这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 这世上…谁能不喜欢聪明人? 沈知立刻做了决断,“既如此,那就再查再探,彻底把这水搅起来!” 周庭芳他们晚上借住在村里闲置的农户家里。 这家人儿子在城里有了出息,全家人就都跑去城里投奔,偌大的房子便空置了下来。 院子青墙绿瓦,中间种着一颗桂花树,还有一口水井,很是方便。屋内四五个房间,又砌了火炕,可见屋主阔绰。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沈知财大气粗,拔一根汗毛,便有村长带着勤快的妇女将屋子前前后后都收拾了出来,就连火炕也烧了起来,一进屋便觉回暖,十分怯意。 甚至锅碗瓢盆、床铺用品也都一应置办整齐。 还留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妇人,做些浆洗烧饭之类的活计。 显然,他们在这里还要住上几日。 周小六自从被沈知撵走后,一直抱着李观棋临走时候留下的佩剑闷闷不乐。 周庭芳一直在想那一晚的细枝末节,倒是锦屏先察觉周小六的低落,一直给周庭芳使眼色。 周庭芳回过神来,这才想起,以前总爱叽叽喳喳的周小六,这一路上不发一言。 她笑嘻嘻的拿肩撞周小六,冲他挤眉弄眼,“周小六,小孩子生气将来容易长不高。” 周小六气鼓鼓道:“我不是小孩!我都十岁了!” “好。你是堂堂男子汉。” 周庭芳知道这小孩是叛逆期来了,也不跟他争辩,只顺着毛捋,“要不要我出去陪你玩会儿?” 周小六放下李观棋的佩剑,又学着周庭芳的模样脱了鞋子,爬到炕上。 他眼睛亮亮的,双手撑在小几上,仰头不安的问她:“我是不是耽误你干正经事了?” 随后他又不安的扭着身子,似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你若是觉得我碍事,我可以离开。反正跟着你这么久,也过了一段舒心日子。总不好就这么一直跟着你。” 周庭芳愣了愣,没料到周小六一开口竟是这般石破天惊。 就连锦屏也惊道:“小六兄弟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周小六抠了抠脑袋,面色有些许尴尬,“我自己想的。今天我看你们在桥上站了许久,又说到那个什么周修远的事情,听起来事关重大。你们是不是要给周修远那个妹妹报仇?” “没错。”周庭芳点点头,“事情是很棘手,也很危险。” 周小六蹙眉,“危险?” “周庭芳死得古怪。凶手来势汹汹。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说不准我们也会有性命之忧。” 周小六拽着她的袖子,语气焦急:“那你别趟这浑水!你别往下查了!” 周庭芳摇头,“不行。秦家奶奶于我有恩。如今恩人惨死,我不能袖手旁观。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义无反顾。” “所以,你做这所有事,包括去西北,都是为了找出杀害秦家奶奶的凶手?” “对。” 周庭芳唉声叹气,余光去瞥周小六的脸色,“此事可能连累到你。如果你害怕的话,可以离开。临走之前我再给你一笔钱,找个地方将你安置。” 半大少年哪里经得起这样激将? 周小六立刻一拍桌子,十分坚决,“那怎么行?我们就是拜了把子的兄弟,生死之际,我哪儿能弃兄弟不顾?我不怕危险!我跟着观棋大哥勤学苦练了两个月,他如今又留下这佩剑,我可以保护你!” 第65章 闯入村子 周庭芳摇头,“不行。此事凶险万分,我不想连累你。” “哼。兄弟之间,说这些做什么?!”周小六抱着佩剑,坐得稳稳当当,“反正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 周庭芳压住唇角的笑意,低咳一声,“好兄弟,够义气。” 锦屏忍住笑,“我去看看中午吃什么。” 片刻,锦屏回来,也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兄长,沈世子带着人走了,说要去秦府探探情况。” 周小六气势汹汹的下了炕,提着剑。 锦屏和周小六,都跃跃欲试。 “愣着干什么。”周庭芳面色焦急,看着锦屏,“那咱们还不快摆饭?” 锦屏:“……” 周小六:“……” 周庭芳看着两人哀怨的目光,笑道:“天塌下来,也得吃饭。放心,秦府那边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锦屏:“可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 “嗯,吃了饭,我们也出去走走。” “去哪里?” “村子里。” 果然,用过了午膳,周庭芳便带着锦屏出了门。 两个人穿戴得严严实实,头戴毡帽、身披裘衣、手捧小炉,外面寒风凛冽,风如刀子一般往脸上割,两人只能走走停停,约莫一刻钟后才看到人家。 锦屏这才问她,“姑娘,我们来这里找什么?”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那一夜袭击我的人有两拨?” “记得。” “有一拨人应该是别院附近的农户。我拿刀割开他们的喉哝,然后将他们送入河底。” 周庭芳的语气清清淡淡,不见杀机。 可锦屏听得心惊肉跳。 那个时候,姑娘双腿尽断,只能坐在轮椅之上,身边没有一个帮手! 若当时她在,一定豁出命的护住姑娘! “大人是想找出他们的尸体?为何我们不直接告诉沈世子,请沈世子带人顺着下游去找,那样更快一些。” “可是我无法解释为何我能如此清楚的知道那一晚的情况。”周庭芳摊手,“我总不能告诉沈知,说我就是重生的周庭芳,那一晚我杀了两个人,顺着下游找到他们的尸体,就能查出真相?” 锦屏抿唇,似乎自己也知道不太可能。 大人的身份可不能暴露。 “可是…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先在附近村子里问问,看有没有消失八个月以上的成年男子。再想法子去官府那里,找一找失踪人口的资料。如此,我们就能很快锁定其中一拨凶手。” 锦屏呐呐应了,眼眶却发红。 周庭芳注意到她的异常,连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锦屏吸了吸鼻子,“就是替大人觉得委屈。” “其他姑娘,哪个不是被爹娘捧在手心,当宝贝似的呵护着。只有姑娘从懂事起就得坐在书桌前,寒冬酷暑、刮风下雨、鸡鸣起床,夜半入睡。就因为来了月信,疼得下不来床,起晚了片刻,也要被老爷责骂,说您成日偷懒。夫人更是心疼大公子,整日抱怨姑娘抢了大公子的气运,对姑娘从来没一个好脸色,没一句好话。” “姑娘战战兢兢的过了一辈子,没穿过裙装,没嫁过人。甚至还以女子之身考了状元,在西北又救了那么多的老百姓。换成男子,早就封侯拜相,配享太庙。要不是您,周家一大家子怎么可能从北边那荒凉之地风风光光的回京?可您呢,到头来,落得这么个下场。” “周家用你的时候,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不用你的时候,便卸磨杀驴,甚至任凭你在秦家受磋磨,死了也不派人查证。他们也不想想,要不是大人,他们现在还在北边做苦力呢!” “老天怎么这样。”锦屏忍不住抹泪,她替周庭芳委屈。 她自幼跟着周庭芳,自然知道“少年天才、六元及第”这八个字,荣光无限,背后却是多少汗水。 世人总说天道酬勤。 可谁又知道大人背后付出了多少。 冬天冷得手上全是冻疮,夏日热得脖子生了痱子,不管外面天寒地冻还是炎热难当,只要院子里的鸡开始叫,周庭芳就会背着书包,毅然决然的踏上属于她的征程。 而那个时候,真正的周修远在干什么? 他只是扮做姑娘的打扮,在家里招猫逗狗,好不快活。 尤其是周夫人,深觉自己对这个儿子亏欠,因此将他宠到骨子里。手里但凡有点余钱,那也是先满足那个游手好闲的儿子。 周庭芳抹去锦屏的泪水,无所谓的笑笑,“锦屏,不管你信不信,上一世虽然辛苦,但我却从不后悔。甚至我还感谢父亲的大胆,当年敢让我代兄科举。” “这些年,我见了大漠的孤雁、苍山的白雪、宜州的细雨,我没有像其他女子一般被困在后院一隅,我过得辛苦,却也开心。” “周修远代替我在寺庙里被软禁了十年,他心中郁郁,胜我百倍。母亲多疼他一些,也是理所应当。” “再说,我六亲缘浅,父母之事,早已看开。” “人生有得必有失。” 锦屏眉间忧愁不散,“若是当年周公子没有生那场病就好了。” “若周修远没有考前生病,又哪里轮得到我上阵?若我没有上场考试,又怎会遇到你?” 周庭芳想起往事,略微叹息。 一想,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 现在想来,虽说周修远顽劣不堪,读书也是个半吊子,可临考前那场病确实来得诡异又突然。 周庭芳一直怀疑,这事是父亲的手笔。 父女两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起过。 一个需要改换门庭,风光回京,将所有曾经欺辱过自己的人都踩在脚下。 一个需要飞出囚笼,不甘命运被他人掌握。 有共同的目的,那便是最好的合作伙伴,不是吗? 两个人走入村子里,屋舍鳞次栉比,炊烟已熄,偶有狗吠。这冬日严寒,地里也没有活计,妇人们只能做做手工,男人们则聚在一起喝大酒吹吹牛。 锦屏看着村子里几十户人,不知从何下手,“兄长,我们挨着问吗?” “不必。”周庭芳指着一处略显富贵的两进小院道,“先去这家。” “为何?” “那第一拨人既是受命来杀我,必然是拿了好处。这家房子刚刚翻新,至少最近家中发了横财。走,去问问。” 第66章 凶手下落 锦屏便接着讨水喝的理由敲了门。 开门的是个老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眼睑耸搭着眯成一条线,拄着一根拐儿过来。 有个年轻媳妇在厨房里忙活,院子里四个小孩正打闹跑跳,大的不过十一二,小的才两三岁,叽叽喳喳,分外闹腾。 那年轻媳妇擦了擦手,茫然的出来迎接。 锦屏便微微福身行礼,“这位嫂子,我和兄长路经此地迷了路,想进来讨口水喝,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一口水而已。”那年轻妇人很是热情,拉着锦屏便去厨房舀水。 周庭芳便趁机套那老妪的话,“老夫人,您这房子是新建的,瞧着好生气派啊。您家后生怕是不得了,在城里做大买卖?” 老妪眉开眼笑,却也务实,“哎哟,别提了。我也是老了才享几天福咧。从前我家里苦得很,穷的时候家里娃儿都饿死两个。也就是这两年,我那大儿子争气,跟了贵人,家里情况才好一些。” “呀。能修得起这样大的房子,不简单。”周庭芳环顾四下,不断打量,又笑着对那老妪说道,“怎么不见您大儿子呢。真去城里做大买卖啦?” “唉,我大儿子快一年没回家了,说是要跟贵人干票大买卖,要走老远咧。” “哪里的贵人啊?这城里的富户我大多认识,您老说个名字,说不准我还认识呢。今日讨了您的水,赶明我回去也帮您问问您儿子的情况。” 那年轻妇人却已经出来,许是见锦屏长得斯文秀气,说话又彬彬有礼,自然丝毫不防备,笑着回道:“我们妇道人家哪里知道男人在外头做什么。反正能往家里拿回钱来就好。” 那老妪也摆手,“就是。一碗水又不值几个钱,哪里需要你这般费心。” 周庭芳却热情的拉着老妪的手,“哪里费心,左右不过一句话的事情。我瞧你们孤儿寡母的,嫂子为人又热情,这走了这么多人户,就你们家肯开门。这怎么不是恩情?” 锦屏也在旁边附和道:“对,一碗水虽然不值钱,但这心意贵重。您二位放心,我这哥哥在城里黑白两道都有人,上下嘴皮子一碰,准能帮忙问到您那儿子的消息!” 那年轻妇人看了一眼婆母,又见这两人通身气度,一举一动,气势十足,瞧着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人。 她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两位别再说这碗水的事情,乡下人家,到处都是,再说我和母亲都要羞愧死了。只不过…相公在外已有八九个月,半点消息也没有,着实让我和婆母有些担心。若是不麻烦您的话…还真想请您帮这个忙。” 那妇人语气恳切,“不过您放心,绝对不让您白费心——” 周庭芳笑着打断她,“嫂子别客气。你先说说你家相公长什么模样,这也不一定的事情,只能说尽力而为。” “唉。是这个理。”那年轻妇人一脸喜色,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将夫君的身高、模样、年龄都说了个清清楚楚。 周庭芳便道:“嫂子放心,我回去便问。若有消息,一定派人带到。” 那婆媳两千恩万谢的送两人出门。 走出老远,周庭芳才笑道:“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锦屏一听,露出喜色,“抓到凶手了?” “其中一个。但有一个,另一个也好找。” “那咱们回去告诉世子爷,让他帮着找。” 周庭芳头痛,“让我想想怎么跟那老狐狸说。” 锦屏望着她。 “沈知聪明得很,我怕说得越多,反而叫他越是怀疑。” 锦屏思索片刻,“不然就说…是周大人给你托梦告诉的。” “他不会信。”周庭芳苦笑,“走,再去村子里转转,回去的路上慢慢想。” 等天色将晚,周庭芳和锦屏两个人才打道回府。 他们住的那房子在村子边缘,走上大约一刻钟时间,绕过一处被大雪覆盖的稻田,走过小河,河岸边的房子已经亮起了灯火。 门前拴着数匹马,隐约听见屋内人声。 锦屏道:“定然是沈世子回来了。” 周小六听见外面动静,“噔噔噔”的跑过来,他还没有完全长开,李观棋留的那把宝剑根本无法悬挂腰间,他只能走到哪里,便将那剑背到哪里。 “你们可算回来了。”周小六打开门,将他们迎进去,“厨房给你们留了饭菜。赶紧趁热吃。” 见周小六满脑门的汗,还一直不停喘粗气,周庭芳笑道:“你下午都干什么了?这是去偷鸡摸狗了吗?” “你会不会说话。”周小六瞪她一眼,“我跟常侍卫学功夫呢。等将来出师,我就能保护你了。” 周庭芳笑着摸他头,却被他躲开。 “行。有志气。不亏是我兄弟。” 周小六得意的哼了一声,三个人往厨房走,周庭芳无意抬眼瞥了一眼另一个房间内的沈知,见他正坐在窗边,神色专注,不知在想什么。 似乎是察觉周庭芳的视线,沈知忽而转头。 两人四目相对。 院子里的积雪未化,沈知看见周庭芳刚从外面回来,带着一顶毡帽,双颊冻得通红,不过一双眼睛却很明亮。 他身上仿佛有一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坚韧、顽强。 风吹不倒,雪压不垮。 倒是很像那位故友。 沈知抽回视线。 周庭芳觉得莫名其妙。 刚才沈知又瞪她了? 她又没有招惹他,他怎么就看她不顺眼了呢? 周小六却拉着她的手,十分好奇事情的进展,“你们今日出去有收获吗?” 周庭芳笑,“略有所得。” “今日下午我思考了很久,我觉得你既然要查那位秦家奶奶的事情,那我有句话,不得不提点一句。” 锦屏笑着打趣,“呀,小六兄弟出息了呀。快说说看,你有什么要提点的。” 锦屏摆了饭,三个人陆陆续续坐下,周庭芳颇有兴趣:“洗耳恭听。” 周小六捧着饭碗坐得离她更近一些,一脸鬼鬼祟祟的模样,“你们不是都说秦家奶奶死得蹊跷吗?你们倒是不妨从秦家公子那边下手,绝对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为何?” “枕边人,最没有防备,也最好下手。” 第67章 尸体消失 锦屏看他一眼。 周庭芳便道:“你小小年纪,哪里学得这些?我可听说,那位秦家公子对秦家奶奶可是真心实意,否则不会苦等多年。即使秦大奶奶双腿俱断,秦家也不曾反悔这门亲事。足可见这位秦少爷并非负心薄幸之辈。” 周小六冷笑一声,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凶狠的戾气,“愚蠢!那秦家哪里是在等她,明明等的是那个在京城做了驸马的周修远!等的是他秦家的荣华富贵!如今秦家想要的已经到手,如何肯让家里留着一个残障的女主人?如果秦大奶奶连这点都看不透彻,也难怪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这世间夫妻,大多都是被父母硬凑在一起的怨偶。无非就是你图我家世,我图你身份,合则两家变成坚不可摧的盟友,散则两家都多了一个敌人,无非都是利益交换罢了!” “这利益分配不均了,杀人放火都是轻的。枕边人又如何,杀了就能平步青云,岂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周小六掷地有声,说话又急又快,小小年纪眉宇之间尽是狠毒。 周庭芳不由眉头一蹙。 周小六复又坐下,面色稍缓,“总之,我建议你们顺着秦家的线索去查,或许会更快一些。” “嗯。是条路子。”周庭芳几不可查的叹气。 三个人默默吃饭。 片刻,周庭芳幽幽开口道:“其实这世上也并非全是互相利用和伤害的夫妻,也有情投意合举案齐眉夫妻。一个人也不会运气差到总是遇到坏的人或坏的事。我相信无论任何时候,赤诚待人、用心经营都是更好的选择。” “可要是我赤诚待人,别人却视我如草芥呢?” “那你也可以将他当做草芥。做人做事,对得起自己、不委屈自己便可。” 周小六若有所思。 却依然眉头紧皱。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明显周小六心不在焉。 饭后,周庭芳和锦屏便准备将今日的发现和沈知相互通气。 夜间,万籁俱寂,一点残灯,遥遥映雪。 周庭芳披上大氅,只走过小院,来到沈知门前。 沈知房内的热气很足,只开一点点窗户透气,屋子里暖得犹如三月春。 此刻他盘腿坐在炕上,面前一张朴素的方几,几上摆满了纸张。 沈知向来很讲究生活情趣。 从前陛下还没有过继到先帝膝下时,沈知不过是个皇族冷门宗亲,食邑不过千户,吃穿用度甚至比不上京城里的大户人家。 那个时候,沈知可以不着华服,衣裳却要熏香;身无点翠,行之却必佩玉。 君子无故,玉不弃身。 君子如玉,贵其雅之。 因此眼前这乡下院子,不仅被打理得干净爽朗井井有条,又粗中有细。 窗台上陶瓷瓶里插着几枝艳红的腊梅,香气扑鼻。墙角坐着黑鼎熏炉,燃着甘松,炉烟袅孤碧,云缕霏数千。 不大的房间里,暗香浮动,雅集香沉。 锦屏走在前面,周庭芳紧随其后。 锦屏微微福身,“世子。” 沈知抬眼,手一挥,“坐下说话。” 锦屏顺势坐在方几对面。 “今日我派人去秦府打探了一番。有几个重要的事情跟你说说,你看能否管中窥豹,得出有用的信息。” “您讲。” 周庭芳立与锦屏身后,也竖着耳朵听。 “秦家二奶奶郑氏即将临盆,据说…很快就要被扶正。” 锦屏脸色一下变得难看,愤愤道:“我们大人才去世多久,秦家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要扶正二房奶奶?他把我家大人当什么了?!” 沈知冷笑,“秦少游,不过是个寡情薄幸之人罢了。他从头到尾看重的都是周修远的权势。” 锦屏忍住眼泪,“秦家的人各个狼子野心,大人在那虎狼窝里待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周庭芳抓了抓脑袋。 平心而论,她在秦家的日子还算是松快。 秦少游待她谦和有礼,婆母虽不喜她,却从不敢明着给她难堪。 只要周修远一日不倒,她在秦家,便能继续一日的悠闲。 若说秦家狼子野心背后下手,周庭芳还是持保留态度。 “据说怀恩死之后,他们给周家发过急报,匆匆下葬…不要声张…也是周家的意思。” 周庭芳和锦屏都不免一愣。 锦屏看一眼周庭芳的脸色,随后才道:“不管周家有没有参与,至少这个结局是他们乐见其成。正如沈世子所说,大人一死,周家才算彻底解脱。” “除此之外,关于那一晚的事情,查不到更多的细枝末节。人证要么死了,要么被打发出去了,秦家对此事也是三缄其口。”沈知抬头望向他们二人,“你们今日在村长里转了一圈,可有收获?” 周庭芳看一眼沈知。 这个人…竟然派人跟踪他们。 沈知对他…似乎一直没有打消怀疑。 周庭芳低咳一声,斟酌着开口:“周大人身手矫健,即使双腿尽断困于绝境也绝对不会束手就擒。加之沈世子说那一夜周大人临死前跟人发生过打斗,那我就设想对方一定有人受伤或者死亡。我也是运气好,瞎猫撞上了死耗子,本想村子里到处逛逛打探一下情报,哪知发现村子里有人消失的时间和大人死的时间完全吻合。” 沈知来了兴趣,侧过身子,正视周庭芳,“继续说。” “此人名叫王起。家里有个老娘,底下四个孩子。早些年家里很穷,不过八九个月前忽然发了一笔横财,还给家里建了新房子。从此便再无音信。他老娘说他跟了个贵人,去外面做生意了。很是可疑。” 沈知蹙眉,表情看不出心绪。 周庭芳当然不好说明,那小娘子描述的外貌特征和她临死前遇到的其中一个农户十分接近。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王起绝对是被人收买来取她姓名! 就是不知沈知是否会信她。 “若此人真是被怀恩所杀,那…尸体呢?我查过那段时间县衙的材料,并没有登记过失踪或死亡人口。” 周庭芳没料到这一点。 那一夜,她明明杀了那两个人,亲眼看着他们掉入河里。 既然她的尸体都在下游捞到,为何那两个人却好似人间蒸发? 那是春天,河水又湍急,不出两日他们的尸体就应该浮上岸被人发现。 难不成是秦家的手笔? 也不对,秦家如何能知道这两个人是来杀害她的? 秦家更没有能力在第一时间处理尸体,也不可能买通官府丝毫不留痕迹。 “除非——” 沈知和周庭芳同时蹙眉,随后不约而同脱口而出。 第68章 诡异默契 “现场有第二拨人处理了尸体!” “有其他人在场处置了尸体!” 两个人说完,都不可思议的望向对方。 沈知心头莫名浮起一种棋逢对手的酣畅! 恍惚瞬间,沈知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国子监时,两个人出暗招对付那个嚣张跋扈的程万里一般。 那一夜,也是如眼前一样,是个寒冷的雪夜。 国子监的卧房狭小逼仄,同样的小几上,灯火昏暗,周庭芳拿出国子监的平面地形图,指着上面的某个位置,笑得阴恻恻的。 “此处居高临下,兼有假山流水,地形复杂。在两侧树上挂一条绳子,弄一桶子夜香,再搅拌一碟子草木灰。再引他经过这里……” “到时候天女散花,让他来个粪发涂墙。” “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本少面前嚣张——” “沈老六,我帮你出气,你能帮我什么呀。” “你认本少当大哥,行不行?” “哎哎哎,你别走啊。怎么说两句你还急眼了——” 抬眸,那双笑吟吟的眼,仿佛和那少年的模样渐渐重叠。 那眉间眼梢的笑意,好似午夜梦回时,触手可得的侥幸又不安。梦一醒,孤身一人,而旧人却已在九泉。 这世间,空荡荡的,只有浸入骨髓的寒冷。 沈知陡然一惊。 他身体往后,抽离开去。 随后一下岔了气,猛地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双目赤红,脸色玉白,好似将肺都要咳出来。 常乐便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白瓷瓶子,倒出一刻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药丸,又递过去一杯水,“爷。” 沈世子仰头吞下。 脸色由青白缓缓转为红润。 锦屏面露关切:“世子爷这病还没好?” 常乐道:“伤了根本,没法子根治,只能养着。一入了冬,或是沾了寒气,夜里就会咳嗽不止。” 沈知斜斜的睨他一眼,常乐只好抿唇不言。 锦屏便道:“世子还是要保重身子。” “无妨。在没有找到杀害怀恩的凶手之前,我还死不了。”沈知满不在意的挥挥手,却与周庭芳担忧的双眼撞了个正着。 沈知抽回视线,“没错。这样推算,现场一定至少有两拨人。” 他忽而起身,拢紧身上的狐裘大氅,“走。” 周庭芳已经跟上,而锦屏却还在问:“如此深夜,去哪里?” 周庭芳舒而一笑,“沿着河边寻宝。” “什么宝贝?” 沈知薄唇一掀,语气发冷,“尸体。” 沈知一声令下,随行的十几个人全部出发。 夜色皎皎,他们一行人沿着河边慢慢往下走。 昨日这里下了雪,晚间气温更低,积雪不化,脚踩上去湿湿滑滑。 锦屏提着灯笼,走在周庭芳身侧,照亮她脚下的路。 而周小六怀中抱剑,挡在两人身前。 害。 锦屏姑娘一个弱女子,周芳嘛,一个弱男子,都需要他周小六保护。 周小六神色紧张,犹如一头绷紧的小豹,似乎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就立刻身形暴起砍杀来人。 流水哗哗,十分湍急,两侧的水草只留枯枝败叶。 冬夜,便是如此的萧瑟。 沿着河水下游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周庭芳和沈知却毫无动静,都只顾闷头往前走。 队伍只能无声的前进。 锦屏便压着声音问道:“不是要来找尸体吗?这河水直通护城河,怕是有十几里路,沿河还有村庄,我们今夜找得到吗?” 周小六也有些好奇,“对啊。我看常侍卫他们还带着锄头,是要挖东西吗?” 一下好奇转为兴奋,“要挖尸体吗?” “是。所以你声音小点。” 周小六立刻压低声音,“可这河岸线这么长,怎么知道尸体埋在哪里?” “从那座桥到秦家奶奶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中间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 “为何?” “因为…如果秦家奶和凶手应该是差不多时间掉入河里,河流速度一样,那么两个人在河里漂浮的速度也会是一样。正常情况下,那凶手的尸体应该就在秦家奶奶被打捞起来的附近。但是衙门却没有接到任何报告。这就证明…中途有人处理了尸体。” 周小六算是听明白了,却依然愁眉苦脸,“那…无异于大海捞针?” “也不一定。走走看看,说不准有发现呢。” 周小六一下泄气,这大晚上的出动这么多人,他还以为周芳已经有所发现了呢。 突然,两道声音近乎一前一后,同时响起。 “那边!” “那里!” 沈知看一眼周庭芳。 今夜风雪刚停,一轮残月,月光稀疏,只有众人手里的火把亮着。 火光微微,照应出她的脸。 两人相视一眼,沈知迅速抽回视线。 他讨厌和周方产生这种诡异的默契。 明明这样的默契,从前只会和周怀恩身上出现。 但奇怪的是,现在只要一靠近周庭芳,沈知便会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错觉。 周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说话的语气神态,似乎都像极了那个人。 锦屏却问:“这河道这么长,何以见得那里便是埋尸处?” 周庭芳不作声,有意避开沈知的锋芒。 沈知多智近妖,自己做得越多,便越容易暴露。 沈知淡淡开口,“那里地势平缓,远离村庄,方便马车进出,又有树木和山坡作为遮掩,极易隐身。况且那有几棵树,长得比别处更为茂盛。” 周小六皱眉不解,“树长得茂盛…有什么问题吗?” 周庭芳露出明晃晃的牙齿,笑得分外和蔼,“因为…死人是自然界最好的养分。” 周小六瞬间头皮发麻,不动声色的往锦屏身后挪了一寸。 锦屏搂着周小六,又瞪了周庭芳一眼,周庭芳吐吐舌。 “小六兄弟别怕。他逗你玩呢。咱们这么多人,就算有邪魔鬼祟也不怕。” “锦屏说得对。秦家奶奶是个极好的人,尤其喜欢小孩儿,就算她晚上出来溜达,你也不必怕。” 这回,周小六把锦屏的衣袖拽得更紧了,死活不肯松手。 周庭芳哈哈大笑。 锦屏啐她,“没个正形!” 沈知听着身后的动静,只觉得周方的声音刺耳得很。 就连笑声也如此尖锐,跟个小娘子似的。 再看他那一身,穿着寒碜也就罢了,偏生得如此瘦弱,肩膀又窄,个子又小,毫无男子气概。 真不知道李观棋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认这种人做老师。 第69章 深夜挖尸 而那十几个人却已经先行上坡,走向丛林边缘,沈知厉眸一扫四下,随后指着自己脚下这一片土地。 “挖!” 所有人行动起来。 周庭芳可不乐意做体力活。 周芳这具身子很差,动不动就伤风感冒,她可得好好保养自己。 于是,她自然而然的站到一侧等候。 锦屏跟她咬耳朵,“大人,当真能挖到尸体?” “也不一定。至少官府一直没有找到那两个凶手的尸体,那就说明有人中途擦了屁股。” “大人是怀疑另一波人?” “没错。这两个农户只是引子,背后射箭的人才是真正潜伏在暗处的凶手。” “那…这两拨人是否认识?” “必定不认识。只是凑巧在同一时间杀我。” “何以见得?” “如果他们互相认识,怎么会不出手相助,任凭我杀了前面两个人?背后放箭的人和杀了那小厮的应该是一拨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锦屏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 眸中难掩崇拜之色。 她家姑娘真厉害。 这世上再没有比姑娘更聪明的人了。 “那就是……他们训练有素、很有耐心,等到关键时候才出手,且一击致命。这说明…他们身份不简单。绝非一个秦家能够办到。” 锦屏心里一紧。 脑子里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姑娘何时得罪过这样厉害的人。 几人在寒风里等了半个时辰,灯笼悬挂于枝头,在寒风中微微晃动,地面明灭不安。 常乐等人逐渐挖开脚下地面。 而周小六在一侧都快等到睡着。 就在周庭芳等到脚底发冷的时候,总算听到有人喊了一句:“世子爷,有发现!” 这一声惊呼,众人立刻全都围拢过去。 果然,一棵大树之下,泥土掩映之中隐约看到了一副枯骨的手臂。 沈知狠狠拧眉,“继续挖!” 周小六身子不断往前凑,周庭芳拉住他,“有尸毒。” 周小六可没见过白骨,好奇得很,站在周庭芳和锦屏身后,从他们两人之间的缝隙一直不停看过去。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沈知的随从们七手八脚的将那坑挖得越来越大,同时两具尸体渐渐露出边缘,白骨森森,显然已经埋在这里很久。 周庭芳向锦屏示意,锦屏便立刻道:“沈世子,这里有两个人?是不是意味着那一夜出现的凶手是两个?” 沈知蹙眉,眸色专注,似乎在想些什么。 “先带回去,请孟大夫来验验。” 孟大夫大半夜的被吵起来,揉着睡眼朦胧的眼睛,他下意识的背着药箱走到院子里,却看见地上躺着一堆尸骨。 孟大夫惊得一下清醒了,“这…这是……” 他不安的望向沈知,“世子爷你又杀人了?” 周庭芳笑,“孟大夫说笑了。这尸骨少说有半年以上,哪儿会是沈世子下的手。” 沈知居高临下瞥孟大夫一眼,十分言简意赅,“验尸!” 孟大夫委屈道:“老头子我是大夫,不是仵作!” 深知语气重了两分,不容置疑,“给我验!” 孟大夫哼哼唧唧,心不甘情不愿的走向那堆尸骨。 周小六对周庭芳耳语道:“这位沈世子还真是凶残。看把孟大夫都气哭了。” 孟大夫气归气,做事却也不含糊,只见他蹲在地上仔细查验,将那些散落的白骨一块一块摆正归位。 沈知则在一侧帮他提灯。 深夜的寒冬,静谧的小院,满地骸骨,偶有白骨撞击发出的清脆声。 画面分外诡异。 孟大夫手脚很快,七拼八凑的将两具残骸收拢归置,零零星星的拼凑出两个成年男子的模样。 周庭芳看得仔细。 心中越发笃定,这两人那一夜便是死于她之手。 孟大夫拼凑完骸骨,站起身来,旁边立刻有人送上干净的罗帕让他擦手。 孟大夫面色凝重,“世子爷,我不是仵作,我只是个小大夫,且尸体已经化作白骨,毁损严重。我说的话可做不得准,要想得到准确的死因,最好还是请仵作来。” 沈知点头,“无碍。你先说。我自有判断。” 既然沈知都已经发话,孟大夫只能勉强一试,“好。这两个男子大约都在三十岁左右,其中一人背脊稍弯,一人膝盖有旧伤,两个人死前家境应该都不富裕。死因是溺水…世子请看,两人鼻腔处都有淤泥和残叶,明显是溺水而亡。” 沈知看向那尸骨。 果然如孟大夫所说。 见孟大夫脸色不自在,周庭芳知道也着实难为大夫,便打圆场道:“这尸体已经成了白骨,需要专业的仵作验尸。明日一早,沈世子可请人去衙门帮忙。再者,虽然其他有用的线索不多,但至少我们知道那一晚秦家奶奶确实遭受到了两拨人的追杀。” 沈知却摇头,“这两具尸体只能证明有人死在这里。或许是寻仇,或许是他杀,或许是意外。若想和秦大奶奶的凶手联系起来,还需要更有力的证据。” 周庭芳自然知道强行将这两具尸体和她的死因联系起来,是很牵强。 她必须找到其他证据说服沈知。 如此想来,整件事情都透着古怪。 尤其是秦家和周家面对此事暧昧的态度。 不知不觉中,他们几人又回到沈知的房内。暖帘一掀,屋内暖气融融,隔绝外面的天寒地冻。 沈知端坐上首,双眼微阖,随后瞥向周庭芳,“你有什么想法?” “秦家和周家那边铁桶一块,不好攻入。目前的线索就只有这两具尸体。” 沈知提醒他,“这两具尸体不一定和她的死有关联。” “是。只是说有这个可能。” “好。那我明日请专业的仵作来验尸。看能否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周庭芳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应该怎么开口告诉沈知,那两个人就是那一晚她遇到的第一拨凶手。 偏巧,此刻她一扫眼,视线一顿。 沈知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她在看他几上的官窑白瓷碗盏。 沈知拿起碗盏在手里摆弄,神色专注的看了一眼,蹙眉瞥一眼失神的周庭芳。 锦屏不似沈知沉得住气,当下就问:“兄长,在看什么?” 周庭芳收回视线,却是望着沈知,“这碗盏,白日里来没有见过。” 第70章 又暴露了 “刚送过来的。” “这不是世子殿下的东西?” 沈知唇角笑意不变,眸子里却多了一分凉意,“你如何知道这不是本世子的东西?” 周庭芳笑着指了指那碗盏,“上面的图案太过俗气,和您的气度并不匹配。世子喜欢简单雅致的。” 沈知冷哼一声,面色不虞,似乎并不享受她的马屁。 他将碗盏放回小几,“这是从那个叫王起的男子家中搜罗出来的。” 周庭芳一愣,随后勾唇一笑,“没想到世子爷高风亮节,竟然也会跟踪我们。怎么,这碗盏有什么不对劲吗?” 沈知看着周庭芳,心知此人明知故问。 这周方,倒是刁钻得很。 跟个滚刀肉似的。 甚至,并不惧他。 沈知已经很多年没有碰到过面对他能丝毫不惧的人。 这小子…勉强也算条好汉。 可一想到他跟周庭芳曾亲密相随,沈知再看这人,总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没什么不对劲的。只是王家虽然盖了新房,可屋内陈设简单,这只碗盏是王家唯一珍贵之物。王起妻子说这东西是九个月前王起跟随的贵人赏的。手下人觉得有异,就带了回来。” “原来如此。”周庭芳眯着眼睛笑。 这碗盏何止有异。 这东西…是她的。 不,是周庭芳的。 后来秦老夫人喜欢,她便命莲枝送了一套过去。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很好,沈知想要的证据链齐全,可她如何开口? “不如我们转变方向。既然王起这条线查不出什么,那就从另外的疑点入手。比如那一晚,秦大奶奶半夜出门,却引来两拨人暗杀。秦家…必然有人通风报信。” 沈知说道:“那我们就得深入秦府。” 锦屏便道:“可是我们以什么身份去寻秦府?沈世子总不好搬出您皇亲国戚的身份,毕竟在外人看来,您和秦家奶奶并不相识。冒然上门,只会引起旁人猜忌。” 是啊。 他们这一行人无名无分,秦府怎么可能配合他们查案。 说不准一封书信发去周家通风报信,反而打草惊蛇。 见两人沉默,锦屏继续说道:“而且秦家本就有意遮掩大人的死因。即使我们亮明身份,他们也不一定会配合我们查案。万一…我是说万一…他们暗中损毁证据怎么办?” 周庭芳略一思忖,“若他们真有能力做得如此天衣无缝,所有的证据早就被毁了干净。此时…一静不如一动。所谓打草惊蛇,可如果我们要的就是那条蛇动起来呢?” 沈知不由看她一眼。 周方说话时候,不疾不徐,仿佛即使泰山压顶亦是面不改色。 倒是颇有那人两分临危不惧的气度。 沈知难得有一次站周庭芳同一阵线,“没错。既然此路不通,那只能换一条路走。” “可是我们怎么才能进入秦府呢?”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 周庭芳笑道:“这个也简单。让周修远手书一封,就说对自家妹妹的死因存疑,委托我们帮忙调查。” “可如果周家和秦家蛇鼠一窝,联手杀了大人。我们的这封信,不是刚好露馅?这封信一呈上去,秦家人便知道我们是假的。” “那不正好?”周庭芳笑着说道,“如此我们也能确认,整件事周家和秦家都是知情者。” 锦屏凝眉一想,才觉这一招实在是妙。 不过她依然有些不放心,冲周庭芳使眼色,“这法子是好。可还有一个问题。如何拿到周大公子的手书?” “伪造。” 沈知勾唇一笑,此时此刻,他才觉得周方这人,有些对他胃口了。 他也似乎明白,周庭芳为什么会和眼前这人交好,甚至是“推心置腹、感情深厚”。 周庭芳望向沈知,唇边笑意不变,“我记得大人曾说过,她和沈世子颇有交情。您二位在国子监读书时很是要好,模仿周大人的笔迹和口气写封信…对于沈世子来说应该是易如反掌之事?” 沈知“唔”了一声,算是回答。 这是赞同的意思。 “你的字也不错。”沈知云淡风轻的夸了一句。 他想起在安州街头,周方写下的“科举包过”那十二个字,足可以见周方笔力深厚。 甚至是…不输周庭芳。 沈知只觉得心里那种诡异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一定是疯了,才总是不自觉的拿周方和周庭芳做比较。 是嫉妒让他丧失理智了吗? 周庭芳笑得憨厚,“只是会写几个字而已。不值一提。和才富五车的周大人比起来差了十万八千里。” 是吗。 沈知明明记得,这家伙作诗也是一流。 许是周庭芳调教有方? 想她收的那三个学生,再拜周庭芳为师之前都是天资平平,可如今哪个不是身居要职平步青云? 或许…周方是周庭芳收的闭门弟子? 这样一想,沈知心里忽然舒坦不少。 是啊。周庭芳那个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怎会看得上似周方这样浑身没二两肉、毫无男子气概之人? 沈知如是安慰自己,随后语气不自觉温和了半分,“字迹好说,可没有怀恩的私章,秦家未必会信。” 周庭芳抓了抓脑袋。 “那个…怎么说呢……”周庭芳面露尴尬之色,在怀里的腰包掏啊掏,“这不是巧了,刚好我有大人的私章。” 莫说沈知,就连锦屏也是吃了一惊。 见沈知那双阴恻恻的眼睛望过来,周庭芳头皮一麻,连忙将私章放在桌上,“那个,这东西就藏在云州的安全屋里,你们…都不知道吗?” 沈知目光落在那私章上面,眉宇之间,阴寒之气挥之不去。 锦屏连忙找补,“对。我想起来了,当年大人害怕将来东窗事发,因此在云州那庭院里装了暗格。又留了金银珠宝、路引、字画等物。说是如果她的身份被朝廷发现,她就立刻拿着这些钱财坐船出海逃之夭夭。” 周庭芳见沈知仍有怀疑,只觉得心头发紧,生怕沈知寻到蛛丝马迹。 这私章何其重要,即使最亲近之人也极难到手。 更何况他如今不过是周修远妾室的兄长,只跟过周庭芳半年,周庭芳绝不可能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保管。 第71章 有人抢劫 “所以我说和周大人有缘。”周庭芳一拍大腿,“当年周大人只说那庭院里藏了银子,丝毫不提这私章的事情。那一天我去庭院,一则是为了寻找锦屏,二则也确实是走投无路需要银钱傍身,哪知在那院子里捣鼓半天,却找到一个包袱。周大人的东西都在里头,也包含这枚私章。” 锦屏瞧一眼沈知的脸色,又道:“是了。这私章是大人临走之前放进去的,兄长不知情,也是自然。” 沈知那双厉眼,扫过锦屏,又一扫周庭芳。 他将那枚私章拿在手里。 玉石冰沁沁的,一如那人待他。 沈知那淡漠的瞳孔里,涌出一抹悲戚之色。 他紧紧捏着那私章,看着上面刻下的“周怀恩”三个字,神色恍然。 斯人已去。 黄粱大梦。 故人笑貌,好似一睁眼便能看到。 可是梦一醒,便是那一夜她面对的重重杀机。 她双腿残疾,郁郁寡欢,夜半无法入眠,只能靠药物维持,她明明只想从那窒息的秦家后院逃出来喘息片刻,却还是有人穷追不舍,要她性命。 全天下有那么多的人想她死。 可只有他沈知,盼着她活,活得长长久久。 沈知喃喃开口,“这枚印章的玉石…还是我送给她的。那一年,陛下过继给先帝,入主京城,我家作为陛下血肉至亲,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从前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拿着拜帖排着队等候相见。只有她…反而和我渐行渐远。” “我选了这块玉石,贺她登科及第。她却躲着不见我,我便只好将这块玉塞到她桌上的砚台之下。可我却从未见她戴过。我一直以为…她不喜欢这块玉。” 沈知低低一笑,想起往事,整个眉眼都是缱绻的温柔。 这话,也打开了周庭芳的思绪。 那是多久之前? 好像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 沈知却望向锦屏,“你可知…她当年为何与我渐渐疏远?” 锦屏几乎是下意识的看向周庭芳。 沈知眉头一蹙。 锦屏…似乎以周方马首是瞻。 不管任何时候,不管提到任何事情,锦屏的眼睛总是第一时间看向周方,似乎只有周方发号施令,她才敢往前一步。 沈知心头微凛,总觉异样。 周庭芳面色无波无喜,站在屋内,屏声静气,好似局外人。 锦屏只好抽回视线,面有愧色,“大人虽然和民女无话不谈,可大人心里藏得住事,也并非事事告知民女。不过民女猜测,许是大人见您身份贵重,恐东窗事发牵连上您,故而假意疏远。” 沈知的眼底深处,瞬间犹豫一团暗火。 残灯倒影在他的瞳孔之中,他的眉梢眼角缓缓的浮起笑意。 竟然是这个原因吗? 当年周庭芳忽然与他疏远,是为了不牵连他? 这是不是说明,周庭芳心里还是在乎他的? 他们两人之间,只是阴差阳错,有缘无分。 若她还活着,他一定要亲口问问她。 她…是不是也曾经对他有那么一点点的动心? 否则,她不会将他赠送的玉石雕刻成私章随身携带。 一定是了。 即使周庭芳身边有周方这等小人,可他和周庭芳认识多年…情深义厚,他才算是正室! 沈知再看周方,只觉得这人…比从前要顺眼些许。 “好。既然你们都无异议,那东西就放在我这里保存。放心,只要我沈知活着一天,便会照拂你们一天。我沈知的承诺比这一堆死物可值钱。” 周庭芳咬牙切齿,只能行礼谢恩,“那就多谢殿下。” “对了…”沈知淡淡开口,盯着周庭芳,“其他东西呢?” 周庭芳心不甘情不愿,只傻笑,嘴巴却似锯了嘴的葫芦不肯开口。 那可都是她全部的身家啊—— 沈知眉头紧蹙,语气冷了一分,“其他东西呢?全部拿来。常乐,随周公子去取。” 得。 她的私产,保不住了。 上辈子白干。 就连锦屏都感受她浑身的悲凉之气,不由担忧的望过来。 周庭芳含恨的将那包东西拿了出来,常侍卫紧紧跟在她身后秉公执法,她连一块银子都没能保留下来。 周庭芳的心,在滴血。 好好好。一夜回到解放前。 早知如此,她应该更谨慎一些,怎么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给出卖了? 她明明知道沈知是个老六,竟然还如此轻易的上了他的套! 很快,常侍卫将那包东西放在桌上,沈知伸手,一样一样的检查,眸色专注。 周庭芳咬牙切齿的提醒:“世子爷,这其他东西您可以拿走。可银票…周大人说过,我若过不下去了,可以使用这些钱财。” 沈知冷笑一声,偏头看她,“你现在过不下去了吗?本世子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 周庭芳低着头不说话,目光颤抖的看着他在她毕生收藏之中挑挑拣拣。 徐子期的《高山流水图》、白思齐的《遛鸟》、还有一本孤本棋谱—— 周庭芳心头的血,哗哗的流。 尤其是那本棋谱孤本,可是她费了老大力弄来的。 沈知一定是看上这本孤本了! “这些东西——”沈知淡淡开口,迎上周方期待的目光,毫不留情的掀唇说道,“全部交由我来保管。” ——轰。 这回悬着的心,总算是死了。 周庭芳还在垂死挣扎,“这些东西都是周大人生前喜爱之物,理应由锦屏来保管。” 锦屏自然知道周庭芳着急将东西拿回来,可迎上沈知冷淡的目光,锦屏抿唇,又不敢造次。 沈世子…好吓人。 还是让大人去应付。 两个真神打架,她还是远离战场为妙。 她低下头,做缩头乌龟状,只盯着自己鞋面。 “锦屏如今还被人追杀,局势不明,没有能力保管。” “那沈世子的意思就是等事情尘埃落定以后,东西还是要交给锦屏?” 沈知万没料到这周方滑不溜秋,竟然这么快就抓住了他言语之间的破绽。 “一切…到时候再说。” 周庭芳心里清楚这分明就是沈知的托词。 反正她的东西,他就是喜欢抢。 呵,到时候…她就是偷也要偷回来。 沈知家里能藏东西的就那么几处,她早已门儿清。 第72章 又见前夫 沈知却已经将所有东西都包起来,还一面嘱咐着,“准备一下,明日我们去秦府一探虚实。” 周庭芳敛了神色,“我们一行人以什么身份去?” 沈知略一思索,“我扮做京城方向来去地方补缺的赵大人,身份是周修远密友。临出发前,周修远委托我来查周庭芳的死因。锦屏扮做我的丫鬟,你嘛,换身干净的衣裳,勉强当做小厮。” 周庭芳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衣裳。 这身衣裳…挺干净啊。 沈知分明是看她不顺眼! 回去路上,锦屏幽幽感慨:“世子爷将周大人的东西全都当宝贝似的收藏起来,可真是情深义重。” 周庭芳狠狠道:“抢我的宝贝,可真是手辣心黑!” 迟早有天,全偷回来! —————————————————————— 次日一早,秦府便收到了一个自称是“赵万里”的人拜帖。 此人自称是周修远密友,赴任路上经过秦府,欲来拜访。 既是周修远的密友,又是朝廷正儿八经的七品官员,秦府只能开门迎客。 赵万里确实年轻有为。 秦少游携家眷开门,迎面看见的便是一行十几人的队伍,领头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身量瘦高,黑眸似点漆,薄唇似朱砂,眉眼之间懒散傲慢,一袭雪白的貂裘簇拥着那张清冷矜贵的脸。 好一个翩翩俊秀的郎君! 秦老夫人上一秒还在怀疑有江湖骗子骗到秦府头上,可一看见沈知那张脸,这顾虑便去了个十成十。 哪家的骗子会这般飘逸出尘? 哪家的骗子一脸清贵之相? 这哪是什么骗子,分明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公子。 贵客临门了—— “赵大人。” 秦少游缓步走下石阶,朝着沈知行礼。 沈知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眼光却忍不住打量秦少游。 呵,不过如此。 平平无奇。 周庭芳…你看男人的眼光…真的不怎么样。 秦少游不过一举人,而赵万里却是七品官员,态度自然要显得傲慢一些。 “劳烦秦公子。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入内一叙。” 秦老夫人连忙命丫头前面带路,又派人立刻去将中堂议事厅收拾出来,明显眉飞色舞。 周庭芳不由得看向秦少游的背影。 他似乎没怎么变。 只不过清减了一些。 模样却依然俊秀,谈吐从容,许是因为要当父亲了,看着比从前更加沉稳。 听说郑氏快要临盆,如此算来,她去庄子上修养的时候,郑氏或许已经怀上身孕。 周庭芳心里很是感慨。 她记忆中的秦少游并不是个坏人。 她和秦少游的婚事是很早之前就定下的。 当年父亲为了遮掩她和周修远身份互换之事,对外宣称周庭芳八字轻、身子不好,需在寺庙佛祖跟前长大,因此将周庭芳…也就是当时不过十岁的周修远送去寺庙之中避人耳目。 她和周修远是龙凤胎,即使一男一女,容貌却是十分相似。 自从父亲发现她的读书天赋远高于周修远的时候,犹犹豫豫之下做了这个大胆的决定。 狸猫换太子。 一开始,父亲只是刻意限制周修远出门。 再后来两个人渐渐长大,男女之间细微的差别显现,而她却已经考中童生,眼看考中秀才在即,父亲咬咬牙,干脆将周修远送走。 如此一来,只要街坊四邻长时间看不到周修远,自然分不清两兄妹的模样。 果不其然,她一击即中,考中秀才,全家人欢喜得大办宴席。 那一日,只有母亲面色郁郁,即使当着亲朋好友面前也不断拭泪。 父亲只好对宾客解释母亲是忧心她要外出求学。 但其实周庭芳知道,母亲…是怨恨她抢了周修远的人生。 那一天,秦家也跑来庆贺。 父亲和秦家老爷都喝醉了酒,席间竟不知说到了什么,就将周庭芳许配给了秦少游。 两家自然而然的成了亲家。 可周庭芳却从未见过秦少游的模样。 她并不想成婚,就只能更拼命的考试,只有让周家人看到她的价值,只有她手里的权力牢牢巩固,她才有对抗命运的资格。 可惜,她越是功成名就,秦家就越有耐心。 父亲舍不得放弃她越来越高的地位,更不愿意她早早嫁人,只希望她再更进一步,地位更加稳固。 甚至好几次,父亲有意无意提起要退婚之事,都被秦家老爷含糊带过。 父亲没有办法,只能找各种借口拖延。 先是借口周修远得了重病,需要修养好几年。 又是找人测了八字,说是周庭芳近两年不易出嫁。 最后一直拖到秦老爷去世,秦少游守孝三年。 再后来便是她被人打断腿,周庭芳和周修远各归各位,她为逃出周家牢笼,才勉强同意和秦少游的婚事。 说起来,两家定下婚事也有十年。 可这期间,她只见过秦少游一次。 她只记得是个斯文清秀的翩翩公子,待人温和有礼,其他的……她记不得。 甚至,她连秦少游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 秦少游只是她的挡箭牌。 她是乘风而起九万里的鲲鹏,怎么会留意人间的池鱼? 可是,据秦老夫人说,在父亲三番四次的推诿之下,秦家老爷不是没犹豫过。 毕竟周家门槛越来越高,所谓强扭的瓜不甜,秦老爷心里自有其他盘算。 奈何,秦少游很坚持。 这是秦老夫人的原话。 “他呀,是从一开始就认定你。怎么劝都不听。” 周庭芳常常觉得秦少游这个人很奇怪。 她当时已经是个残废,秦少游却坚持娶她,可以说他是为了周家权势。 可那从前呢。 秦少游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心意。 也就是说,他是真真正正的从一而终。 周庭芳很不理解。 她不理解秦少游的“情深”来自哪里。 他甚至没有见过周庭芳,唯一见到的还是自己扮演的“周修远”。 他的情深,在周庭芳看来仿佛空穴来风,毫无逻辑,更无蛛丝马迹。 或许,他只是信守承诺而已。 周庭芳只能这样解释。 似察觉背后那道火热的视线,秦少游转头。 他看见沈知背后有个清瘦斯文的青年,年纪不大,目光深邃。 四目相对,那人礼貌一笑。 仿佛刚才那灼热的视线,不过是他的幻觉。 秦少游抛开心中不适,微微颔首回礼。 第73章 秦家少游 一行人绕过庭院,经过抄手游廊,缓步到了中堂。 秦府,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不过庭院改种了红梅,一走进便是扑鼻的清香。 曾经这里,种的全是木香花。 她离开秦府的时候是春天,整个院子里都散发着淡淡的木香花的清香,一簇簇黄色、白色的木兰香,爬满围墙,遮满小院。 她当时不过随口一提,秦少游却记住了。 他说:“睡起中庭月未蹉,繁香随影上轻罗。” 她便接口:“树影参差斜入檐,风动玲珑水晶箔。” 那个时候,两个人看起来颇有两分郎情妾意的模样。 只不过……也许她终究是当不了贤妻良母。 到了中堂,众人依次落座。 上首是秦老夫人,下首是秦少游。 沈知坐在秦老夫人身侧,锦屏和周庭芳一个作为丫鬟一个作为小厮,垂眉顺眼的立于沈知身后。 秦少游率先开口问道:“赵大人,大哥信中说对庭芳之死心内存疑,可当时详细情况我已在信中说明,大哥让我们不要追究此事,为何现在又改变心意?” 沈知道:“怀恩当时身负要务,实在不好节外生枝,眼下风头已过,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 秦少游略有不解。 周修远已经是驸马爷,大魏朝的驸马爷多是闲职,那周修远…谈何身负要务? 沈知似乎也料到这一点,含糊解释,“周大人非寻常驸马。陛下用得习惯了,也免不了派他当差。此间种种,涉及朝廷大事,不好明说。” 秦少游连忙道了一句“明白”。 看来自家这位大哥,即使是做了驸马,却仍然手握权力。 秦老夫人一侧听着,露出满意的神色。 周庭芳虽然死了,可跟周家的关系没断,那秦家早晚有重新风光的一天。 “这事本是应当。我也不愿庭芳死得不明不白。”秦少游倒显得十分配合,“赵大人想要怎么查,我全力配合。” 秦老夫人连忙笑着打断秦少游的话,“赵大人见谅。我儿二月便要参加春闱,眼下正是关键时刻,实在是分不了心。大人若是需要什么,老婆子愿意效力。” 沈知一抬眼,“怎么不见秦府少夫人?” “她啊。”秦老夫人笑得眯起眼睛,满面都是红光,“她快临盆了。这些事也操心不得。如今这屋里屋外,只有老婆子撑着啦。还望赵大人别嫌弃我这粗苯婆子。” “哪里。哪里。”沈知连道,“是我等叨扰你老人家。” 秦少游面有不甘,蹙眉望向秦老夫人,却没做声。 沈知那双淡然微凉的眸子,轻轻看向秦少游。 不知怎的,秦少游总觉得那目光十分不善。 许是错觉? 秦少游如此想着,随后挺直了背脊。 “还请秦公子仔细说说秦大奶奶遇害那一晚的事情。” 秦少游声音发哑,面露痛苦之色,缓缓开口。 “那一天…天刚刚亮,就有小厮急急来报,说她不见了。连人带轮椅,都人间蒸发。我着急忙慌的骑马去了庄子上,莲枝才说…哦,莲枝是庭芳的贴身丫鬟,她说庭芳半夜腿疼得无法入睡,她就带了小厮推她去河边吹风散心。” 秦少游垂下眸子,语气顿了半晌,“她的腿疼时常发作,尤其是天气阴冷,她疼得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需靠药物才能勉强睡上一时片刻。因此夜半惊醒是常有的事情,那一晚我最初也是这样以为。直到他们在草丛里找到那小厮的尸体。我才知道…出事了。” 沈知的脸,微微发白。 他想象不出,那个被困后院的周庭芳,到底是怎么熬过那一个个漫长的夜晚。 这庭院里的花,她一定在夜里看过了无数遍。 院里青石板路的石阶,她一定数过有多少级。 漫无边际、死寂沉沉的后院,留下了她多少的足印。 在一个个因为腿疼而睡不着的夜晚,她在想什么呢? 是否偶尔也会想起他? 她可曾想过逃离这样的生活? 她可曾想过一了百了结束自己的性命? 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心思从不肯向外人吐露半分,受了伤是否也会像一个小姑娘一般,在无人的深夜里哭泣呢? 沈知的心,忽然痛得像是利刃剜肉。 几乎无法喘气。 “我原本准备立刻报官。母亲说…”秦少游看了一眼秦老夫人,秦老夫人低咳一声,“没错,是我不许少游声张。庭芳一个妇人,深更半夜消失不见,我怕就算找了回来也会引起流言,因此只让几个签了死契的下人去找。” 说到这里,屋内有些沉默。 秦老夫人顾虑的并非没有道理。 一个嫁了人的妇人,半夜三更跑出去,还消失不见。 就算侥幸找回来,只怕后半辈子都会生活在流言蜚语之中。 沈知面色郁郁,看不出喜怒,可紧抿的下颚线却显出他的愤怒,“一个女子的贞洁自然比性命重要。秦老夫人还当真是思虑周全。也幸得秦老夫人没有生过姑娘。” 沈知这话阴阳怪气,就连周庭芳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秦老夫人面色不虞,可到底忌惮对方身份,只赔笑应对。 倒是秦少游一脸愧色,“赵大人说得没错。是我的错,当时我不应该畏手畏脚,延误了寻找庭芳的时机。总之…等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我只见到了…她的尸首。” 沈知衣袖之下的双拳微微握紧。 “她是被人杀死的!”秦少游忽然提高声音,情绪显得激动起来,“她的头颅…被人一箭射穿,又跌落水里,死得极其惨烈,好似凶手与她有深仇大恨!” 屋内安静片刻,才听到沈知冷冷的声音。 “那你当时可请了仵作验尸?有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证据或是疑点?” 秦少游面色一白,咬紧下唇,不言语。 秦老夫人只好插话道:“不让验尸…也是周家的意思。发生这样大的事情,我们不敢隐瞒,连夜写了信让人快马加鞭的送去周府。驸马在信中虽未明说…却也暗示我们少惹是非,尽快下葬。我们略一合计,疑心驸马这样匆匆遮掩,是他那头在朝廷上沾惹上了政敌。我们秦家位卑言轻,不敢妄自行动,因此只能将庭芳草草下葬,平息风波。” 一切听起来无懈可击。 第74章 蛛丝马迹 沈知的声音咄咄逼人。 “那证物呢,射死秦大奶奶的箭簇呢,可有保留下来?” 秦少游脸色惶惶。 而秦老夫人却道:“箭头平平无奇,为何要保留?既然秦家的意思是让我们息事宁人,这些东西自然也就处理干净了。” 沈知的脸,疏而一沉。 秦老夫人语气如此的理所当然,丝毫不曾将周庭芳的死放在心上。 他心心念念的人,却被秦家如弃敝履。 周庭芳便出声问道:“那秦大奶奶的几个丫头呢?” 屋内人都望向他。 秦老夫人只觉得一个小厮也敢插嘴,好无规矩。 奈何沈知并未呵斥阻止,甚至还询问的望向她来,秦老夫人只好道:“那几个丫头连主子都看护不好,留她们何用。我一气之下就全都发卖了。” 周庭芳和锦屏互看一眼。 发卖丫头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发卖出去的丫头全都死了。 沈知笑而不语,眼底一抹讽刺。 一个无用的男人,一个强势的母亲,还有一个不管不问的娘家。 周庭芳,你上辈子那样努力的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好。情况我们都已经了解了。”沈知站起身来,不咸不淡,“不知秦大奶奶的院子,我们可方便一观?” 秦老夫人正想法子推脱,偏偏秦少游已经站了起来,“方便,我领诸位过去。” 秦老夫人笑眯眯的抓着秦少游的手,“春闱在即,你还是回书房专心念。这些事情都交给我。” 她又转向沈知,“赵大人,整件事我秦家问心无愧,不怕亲家委托你来查。这屋子里更没有见不得光的地方,无论你们想去哪里都可以。” 沈知微微拱手,“秦老夫人多虑。若怀恩疑心秦家,不会拖到现在才来。只是到底是怀恩的亲妹妹,他也想知道那一夜的情况。我既受朋友所托,总得查清楚才是。” 秦老夫人面色稍缓,“既如此,你们放手去查,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老婆子。” 周庭芳轻笑一声,“既然秦老夫人发话,小辈还真有事要麻烦老夫人。” “你说。” “我们一行人初来乍到,这地方都不熟悉,许还要去庄子上看看。老夫人若是方便的话,可否留个姐姐带路?” 能留下个眼线,秦老夫人自然乐见其成。 她挥挥手,暗中又给身边那丫头使眼色,“翠绿,你留下。好生伺候贵客!” 一个年约十七八的瘦高女子站出来,她皮肤白,瘦长脸,看着倒是老实,冲他们微微福身,“婢子翠萍,听候赵大人差遣。” 秦老夫人道:“先请他们去东厢房入住。” 一行人便往东厢房走。 秦府东厢房并不大,沈知只留了常乐、锦屏和周方几人入住。 丫鬟们轻手轻脚的帮他们搬着行李,屋里屋外的洒扫,周庭芳便趁机寻沈知要那个关键证物碗盏。 沈知蹙眉,略有不解。 周庭芳便道:“不是说要打草惊蛇吗。总得拿出点东西。” 沈知便拿出从王起家中搜出来的那个白瓷碗盏。 周庭芳将它放在屋内正中央的小几正中,分外惹眼。 而周庭芳背过身去,兀自收拾。 果然很快,就有一个丫鬟指着那白瓷碗盏奇道:“咦,这不是太太房里的东西吗?怎么搬到这里了?” 沈知瞳孔微缩。 周庭芳转身,笑吟吟问道:“是哪个太太的?” 那小丫鬟微抬下颚,语气与有荣焉,脆生生的笑道:“这秦府里还有哪个太太,自然是我们的秦夫人。” 郑氏。 那小丫头完全不防备,快人快语的说着:“说起来这还是老夫人的东西呢。我们奶奶怀了孕以后,老夫人便送过去了一整套白瓷瓶,据说是官窑烧出来的,外面一个得卖到一两银子呢。” 锦屏沉了脸,也红了眼。 这…明明是她家姑娘的! 秦老夫人凭什么拿姑娘的东西去赏二房的奶奶! 可周庭芳却一脸笑容,“那姑娘可认错啦。这是我们赵大人买来的。” 周庭芳顺势将东西收了起来,脸上仍旧是笑吟吟的,“许是花纹不一样。我可得好好收起来,省得走的时候混淆了,可不好说。” 那丫头自知失礼,连忙道:“是,是我看花了眼。刚才一细瞧不过是颜色有些相像罢了。” 旁边有一丫头拉着她退下,过了门子才压低声音训斥她:“你说话也真是不过脑子。人家是正七品的朝廷命官,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刚才那话说得好像人家偷了咱家东西似的。” 那小丫头委屈道:“我当真没那个意思。我就是…嘴快了些。不过那碗盏…看着当真像是奶奶房里丢的那只。” “什么丢的。”那丫鬟环顾四下,低声说道,“奶奶早就赏了人了。可别乱说。” “哎,我知道了。” 沈知和周庭芳相对而坐。 沈知微微蹙眉。 周方…当真没规矩。 竟然就这么大剌剌的坐在他对面,还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 “会是郑氏吗?”她这样问着,却是在问自己,“可动机是什么?” 沈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双眸微阖,似在思考。 锦屏却义正言辞,“她一定是嫉妒我家大人!” 无论任何时候,锦屏都习惯的称呼周庭芳为大人。这是十多年来保持的习惯。 周庭芳曾说过,她做的事情匪夷所思,为了避免露馅,作为贴身婢女的锦屏一刻也不能马虎。 “嫉妒?”周庭芳却摇头,一脸笃定,“不会。” 沈知的视线冷冷瞥过来,脸色不虞,“怎么,怀恩哪样都好,不值得天下所有女人嫉妒吗?” 周庭芳无语。 沈知真奇怪。 她活着的时候,天天跟她争跟她抢,还时不时的对她下黑手。 死了倒来一往情深。 难不成她周庭芳是他沈知的白月光不成? 锦屏和沈知第一次如此默契的达成了共识。 “对。我瞧那位秦公子言谈之间跟大人感情很好,或许郑氏就是嫉妒呢?她作为二房奶奶,本就矮我家大人一头,娘家又不显赫,心中定然恨极大人。” 沈知竟也一脸赞同之色。 周庭芳无语凝噎。 第75章 不问自取 她甚至怀疑沈知有受虐综合征。 上辈子她坑了沈知那么多次,而且还是女扮男装,怎么就让他情深不能自抑了? 沈知……不会当真是个断袖? “首先。”周庭芳声音缓缓,目光幽幽,“没有人会嫉妒一个残疾。” “其次。没有人会嫉妒一个残疾。” “最后。没有人会嫉妒一个残疾。” 沈知:“……” 锦屏:“……” 周庭芳摊手,“现实就是这样残酷。郑氏作为二房妻子,最怕什么。无非第一是秦大奶奶争宠,第二是秦大奶奶生下嫡长子,第三是秦大奶奶不能容人。可这三条,秦大奶奶都不满足。可以说,这世上再没有比郑氏更舒服的二房。” “刚才过来这一路之上,你们想必也看到了。郑氏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管是秦老夫人那边,还是下面的丫鬟仆人,都唯她马首是瞻。她这个二房妻子,与正房没有两样。她何苦要冒这样大的风险去刺杀周大人?” “再者。周大人当时双腿尽断,不良于行。若想杀她,有一千种方式,而买凶杀人,是最愚蠢的。郑氏八面玲珑,后宅才是她的战场。要让一个女人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后院,并非难事。” 沈知沉默片刻,“或许这里面有我们不曾知道的原因。” “比如?” “没有比如。”沈知站起身来,轻轻一弹衣裳,“用证据说话。去看看她的院子。” 兜兜转转,周庭芳又回到了上一世住过的秦家院子。 领路的小厮推开院子大门,大门“吱呀吱呀”发出陈旧的声音,灰尘四起。 尘封许久的秦家大奶奶院子被人打开。 冰冷冷的、阴森森的感觉扑面而来。 院落里杂草丛生,落叶满地,桌上的石桌灰尘密布,房梁上甚至结上厚厚的蜘蛛网。莲枝和腊梅养的一院子的百合、木兰、合欢等全都枯死,只有一地的枯枝残留。 记忆徐徐打开。 就在这小院子里,她曾教几个小丫头们读书习字,也教他们推牌九,兴起的时候也会一起喝喝酒。 她腿疼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几个小丫头们会急得掉眼泪,莲枝会拿药帮她推拿,锦儿会拿艾灸熏屋子,腊梅则给她讲老掉牙的笑话—— 可是…如今他们,全都死了,变成了黄粱一梦。 都是因为她—— 这里,许久没有人来过。 她曾经最爱坐的那张逍遥椅还放在门前位置。 她曾坐在那里,看着庭院外的落叶,有时候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她从来不是悲春伤秋的人。 可是当时,没有双腿的她,不仅生理残缺,连心里,也缺了一角。 那小厮弓着身子殷勤的解释:“自大奶奶出事后,这院子就一直空着。” 沈知阴沉着脸,脸色吓人。 锦屏咬牙问道:“难道秦大奶奶死了以后,这院子就没有人打扫吗?” “啊。”那小厮一脸无辜,“主子们不许咱们做下人的靠近。我们也不敢擅做主张。” 小厮自然没说,秦大奶奶死得诡异,秦府的人都怕得很,谁敢靠近这边? 倒是周庭芳挥了挥手,“多谢这位小哥。你先下去,我们自己看看。” 那小厮如释重负的退下。 周庭芳的视线,重新落回院子之中。 因她行走不便,秦老夫人便借故让她安静养病为由,将她放置在背后的厢房。院子不小,但是偏远。 这正和她的意。 她双腿尽断以后,心情郁郁,也不想过问那些烦心事,只当自己换了个软禁的地方。 周家后院,秦府后院,于她来说都没有区别。 唯一不同的是,秦府的后院是一片小山。 后院便是一片竹林,寒冬时节,后山依然一片清幽。 院墙草木茂盛的角落,秦少游还悄悄给她开了一扇侧门,为了怕她看不清,外面院墙处还挂了一盏小灯。 他知她郁结于心,总是变着法子的帮她纾解。 偶有睡不着的夜晚,莲枝会推着她从这个小小的侧门出去,借着灯笼的微光,她看看茂密的竹海,整个人仿佛暂时脱离了让人无法喘息的绝望。 那种令人窒息的孤独感随时随地的袭来,淹没她,让她没来由的情绪失控,或是陷入低沉,或是痛苦流泪,那种感觉…犹如溺水之人在快要淹死的时候突然抬头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如今想来,秦少游待她,算是用了心。 可当时她,似乎从来视而不见。 秦少游会是凶手吗? 当然。 人,是多么善变的动物啊。 又是多么擅长伪装的动物啊。 她死在谁的手里都不稀奇。 她不必管他们为什么杀她,她需要做的,只是夺走他们的生命。 仅此而已。 周庭芳回过神来,却见沈知已经进了屋内,她收回视线,也跟着进了屋。 眼前的一切,似乎熟悉,却又陌生。 整个屋子无论是格局还是家具,都没有任何改变。 可惜到底人去楼空,这屋子长期不住人,没了人气,房子便是一股死气沉沉之感。 周庭芳快步走到书架前。 忍不住眼睛一亮。 她的书竟然全部都还在! 《农政全书》《九章算术》《战国策》《老残游记》,甚至还有《烂柯谱》《草木谱》等围棋孤本! 她正欲伸手去取,哪知沈知却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身后,冷冷嗤了一句,“秦少游待她,也不过如此。” 他又招手唤来常乐,“你晚上来这里,把这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打包带走。” 常乐拱手应是。 周庭芳对于此人半路截胡很不满,皮笑肉不笑的道:“沈世子,不问自取不太好。若是秦家人发现了,给沈世子套上一个偷书贼的称号,那可不美。” 沈知冷笑,“赵万里偷的书,关我沈知什么事?” 周庭芳哑然。 你倒是给我留一本啊。 你个老六! 周庭芳只能含恨放弃,一行人在屋内转了一圈,却也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到了晚间,等秦家众人都睡下,厢房的门却被人轻轻推开。 周庭芳一手捧着油灯,一手拢住挡着风,慢腾腾的往她自己曾住过的后院走。 哼。 趁着常乐还没有去打包她的书之前,她先偷两本出来。 反正常乐是个粗人,丢几本书,他根本不会察觉。 既然沈知做事不厚道,那她也不必讲君子之风。 夜色深深,寒月凄凄,万籁俱寂。 第76章 深夜相谈 一个瘦小的身影,裹着一层厚厚的被褥,一手还端着幽暗的烛火,轻车熟路的穿梭在漆黑的秦府别院之中。 周庭芳踮着脚尖,凭借记忆里的路找到了先前的别院。 说起来,以前都是坐轮椅,每次都是匆匆走过,从没有心情观察秦府。 今日她能用自己双腿走过来,却感觉秦府一花一草一山一林别样的景致。 很快,她来到了庭院。 轻手轻脚的推开门,走进枯枝败草的庭院之中。 再进入内堂。 月色稀薄,斜斜的透过窗牖照了进来,石阶凉如水,平地起白霜。 屋内的一切都是那般熟悉。 还好。 书架上的书整整齐齐的摆放着,显然常乐还没有来。 周庭芳轻车熟路,来到书架之前,将油灯靠近,借着烛火的光线,一层一层的翻找。 她从最上一层找到最下一层,随后蹙眉。 奇怪。 明明下午来的时候,那几本棋谱的孤本都在啊。 “我的《烂柯谱》呢。我的《草木谱》呢。” 周庭芳干脆将油灯放下,撅着腚,专心的查找。 冷不丁听见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烂柯谱》在书架第二层第六个,《草木谱》在第三层第二个。” 周庭芳心里一紧。 转身,这才看见沈知。 他穿一身白色锦裘,许是为了躺得舒适,他将头发全部散开,一头青丝披散,慵懒的躺在角落的逍遥椅上。 屋内灯火昏暗,衬得他的脸犹如玉石一般盈盈有泽。 周庭芳一愣,“沈世子怎么会在这里?” “睡不着。起来走走。” 周庭芳皮笑肉不笑,“黑灯瞎火的,您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有些不成体统?” “是。”沈知好看的眉头蹙起。 “不过体统是什么。” “本世子就是体统。” “好。好。好。世子爷就是体统。”周庭芳不想跟沈知打嘴炮,还是棋谱更重要。 她转身就在书架上找了起来,第二层第六个,第三个第二个—— “怎么都没有?” 沈知手里捏着那两本书,淡淡抬眸,望了一眼正在苦苦翻找的周庭芳,不紧不慢的说道:“你当然找不到。这两本棋谱都在我手里。” 周庭芳定睛一看。 果然沈知手里捏着的,不正是她的《烂柯谱》和《草木谱》? 周庭芳眸色一顿,咬牙切齿的问:“沈世子也有收集棋谱的习惯?” “当然。”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刻钟前。” 周听得牙咬得更碎了。 看。 这就是她不喜欢沈知的原因。 这小子心肠忒黑。 “那不知沈世子看完以后,能否借给在下一观呢?” “不行。”沈知回答得很果断。 “为何?” “因为……我不想。”沈知收起棋谱,将棋谱放在旁边的架子上,“你来…是为了偷书?” 周庭芳走近两步才发现,沈知好像喝了酒。 他眼睛发红,眼底血丝密布,身上一股很淡的酒气。 “沈世子饮酒了?” “方才秦家宴请,席间多喝了几杯。” “那喝醉了就去睡。”周庭芳蹙眉劝道,“你本来酒量就不好。何必贪杯?” 沈知眉头紧蹙,眼底仿佛燎起了一团明火。 他怔怔的盯着她,声音发紧,“你怎么知道我酒量如何?我们从未一起饮酒,你也未见过我饮酒——” 这厮! 喝醉了酒,神志还能如此清醒。 当真是极不好骗。 不如李观棋好忽悠。 “锦屏说的。”周庭芳敷衍得毫不费力,“她跟我说过一些你和周大人之间的事情。” 原来如此。 沈知的脸色一下黯淡不少。 甚至,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在期望些什么。 人死如灯灭,他又能期待什么啊。 难不成她能死而复生? 沈知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许是当真喝醉了酒,他看起来,再不似白日一般克制,反而脸上流露出一种痛苦。 “这里…是她住过的地方。有她的痕迹。我一闭眼,看到的全是她的样子。睡不着。” 周庭芳叹息一声。 随手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他身侧。 灯火幽幽,地上的两条身影一深一浅,犹如溺水的人一般紧紧相依。 外头庭院,月色凄迷,万籁俱寂。 “周大人能有沈世子这样的挚友,是她的福气。若她在天之灵知道沈世子为她做的一切,她一定会感慨自己当初在国子监的时候应该对你再好一些。” 沈知轻笑,“我做这些,从不求她回报。” 他又扭头看向周庭芳,那双眸子在灯火的映衬下流光溢彩。 “你呢。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周庭芳瞳孔微微一顿。 若是不了解沈知的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一定会和他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可她是谁? 她是周庭芳! 沈知一撩眼,她就知道这狐狸想干嘛。 呵,这是对她起了疑心,想借着酒劲套她话呢。 “就是在寻找锦屏的时候,认识了周大人。我的故事已经讲过,沈世子就听不厌烦吗?” “她的事情,怎么会厌烦?”沈知双颊坨红,双眸如星,“再多说一些。你们是何时何地遇见,她又为何那般信任你?” “反正就是几年前,具体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了。我和周大人一见如故,很是投缘,我又是锦屏的兄长,周大人信任我,不是人之常情吗?” “人之常情吗?”沈知偏头,思绪不知飘到何处。 “倒是沈世子。”周庭芳话锋一顿,有心试探,“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周大人是女子的?” 沈知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和周方这样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谈话。 周方这人,很狡诈,跟周庭芳一样的狡诈。 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总是透过周方,看到那位已逝的故人。 “在京城,见到周修远后。”沈知懒懒散散的躺在逍遥椅中,他惜字如金,却说得一清二楚,“我一眼,就知道那个人是假的。” 周庭芳心口一跳。 她原本以为自己哪里露了马脚,却没想到这世上真有人,能一眼就认出她和周修远的不同。 周修远比她高。 从十五岁起,她就每日悄悄在鞋子里垫上增高鞋垫。 说话做事也更是极尽可能的大大咧咧。 她努力的模仿着周修远的模样,加上锦屏的化妆,可以说她和周修远样貌之间的差距很小。 第77章 鱼儿咬钩 尤其是她去西北几年,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即使有心之人发现他容貌有变,也大可以说西北条件艰苦,干旱少雨,风沙连天。 谁又会往“狸猫换太子”的方面去想? 可沈知,却一眼看穿。 “珍珠与鱼目。美玉与敝屣。或许…只有傻子才看不出区别。”沈知低低的笑,眸色嘲讽,“我也是傻子,才被她玩弄鼓掌之间。” 周庭芳一凛。 她临死前见到沈知,或许是因为沈知顺藤摸瓜查到了她的女子身份? 她喉哝有些发痒,似乎不敢置信,半分怀疑半分试探,“锦屏说你在周大人死前见过她?难道她当时没有认出你吗?或者…她临死前有没有交代什么?” “她当时…”沈知仔细回想着。 葡萄架下,她听到他的声音,便让婢女推她进屋。 她一定是认出他了! 所以才张皇失措的离开! 沈知笃定的说道:“她认出了我。” 周庭芳不得不感叹沈知的敏锐。 她当时藏得那样快,沈知也只是惊鸿一瞥,竟也认出了她的身份! 如此说来,她是错怪他了。 “我和她的最后一面——”沈知轻轻抿唇,勾唇,浅浅一笑,“匆匆告别,平平无奇。” 没有天雷勾地火。 没有轰轰烈烈。 他只是确认了她还活着,仅此而已。 “我只是想找人治好她的腿。”沈知似乎真的喝醉了,说这话的时候神思恍惚,“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这辈子…我从未见过她服输。” “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她每日天不亮就会起床读书,冬日里若是醒不来,她会打一盆冰水,将头埋进去让自己清醒。” “酷暑天热,她坐在书房几个时辰,痱子生了一脖子。” “只为了练一手好字,她将石头悬于手腕之下写字。直练得手腕上全是被细绳勒的血迹。” “世人只知道她六元及第,世人都羡她少年天才,世人都说怀恩好运气。却鲜少有人知道她曾为此付出多少心血。” “她一辈子,活得自由又骄傲。” “断了腿,又被至亲抛弃,困于后院一隅。”沈知冷冷的笑,“我替她觉得不值!我替她觉得委屈!” 沈知的声音掷地有声。 一字一句。 “这世道不公,我便要替她讨回公道!” 犹如重鼓,砸在她的心头。 “该属于她的荣耀,周修远休想抢走!” 这一刻的沈知,她从未见过。 如此的不冷静,如此的癫狂,如此的扭曲。 周庭芳曾以为,自己是不幸的。 上上一世,意外身死。 上一世胆大包天和周修远互换身份,以女子之身高中状元,她自觉风光无限。甚至还不自量力的想要改变整个世界,推动女性大发展,加快世界线进程。 可是她死得那般悄无声息。 就像是烟花,轰轰烈烈、震天动地、无尽绚烂,最终却归于平静。 她好似…根本没有来过这个世界,没有在这个世界留下任何痕迹。 重生以来,她时常陷入一种可悲的自我否定、自我怀疑之中。 她总在想,上天让她重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是让她复仇? 还是让她上一世未完成的丰功伟业? 还是,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重要。 她的重生不过是宇宙博弈之间出现的一个裂缝,一个bug? 可是现在,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 有人理解她。 沈知。 他像是混沌世界里突然亮起来的一道光。 黑暗,渐渐驱散。 阴寒,不再只围绕着她一个人。 她仿佛在冰冷的海水之中,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浮木。 周庭芳望着沈知。他躺在那里,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平静的决绝,他不是个喜欢坦露心声的人,此刻他的脸是苍白的,头发斜斜的披散,一双眸子一如初见般幽黑深邃。 “谢谢。”周庭芳轻声说着,“若是周大人活着,一定会觉得这辈子有沈世子这样的挚友,活得才没那么失败。” 沈知偏头望向她。 望着那双幽黑的瞳孔,沈知只觉得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来了。 周方真是个奇怪的人。 周方和周庭芳之间的关系很奇怪。 他对待周庭芳的感觉也很奇怪。 她说这话时,一脸茫然的平静。 “那……”周庭芳痴痴的看着他,眼底水光盈盈,“这两本棋谱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沈知:“……” 两人大眼瞪小眼。 僵持不下间,外间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越来越近。 朝着他们而来。 周庭芳面色微微一变,正要躲藏,却看见沈知岿然不动,一派懒散闲适。 他眯着眼睛笑,一身白色的锦袍衬得他眉目如雪。 那人眸色有不露痕迹的杀意,“鱼儿咬钩了。” 周庭芳看着他,眼尾一撩。 话音刚落,常乐推门而入。 他看到周庭芳也在屋内,似乎有些惊讶,不过只一瞬,便抱拳对沈知道:“爷,果然不出爷所预料,王家那边有动静了。” 沈知站起身来。 他随手拢了青丝,拿起桌上的小冠,又递给周庭芳,很自然的示意她帮他冠发。 还真把他当书童使了? 罢,罢,罢。 沈知贵为世子,十指不沾阳春水,挽发这等粗活他做不来也是情有可原。 看在他为自己报仇的份儿上,她周庭芳当一回小厮也无妨。 可惜沈知太高,周庭芳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或是蹲点。 沈世子不为所动,丝毫不肯屈尊坐下,反而指了指一旁的凳子,示意他踩上去。 周庭芳的怒火“蹭蹭蹭”的往上冒。 沈知完全无视,只顾和常乐说话。 “抓到人了吗?” “抓到了。人我们已经带过来了,怕打草惊蛇,兄弟们没敢进府。只提了人等候在外面。可能需要爷翻墙出去。” “无碍。做得好。嘶——” 沈知忽而拧眉,扭头,瞪向周庭芳。 那脸臭得像是要杀人。 周庭芳手里还有两根刚从沈知头上薅下来的头发,她笑得无辜,“抱歉,世子爷,我也没怎么给人挽过发。” “笨手笨脚!”沈知斥了一句,“信不信爷剁了你的手!” “是是是。小的笨手笨脚。”周庭芳无视沈知的臭脸,嬉皮笑脸的问,“那能容小的问一句,您这是又放了什么鱼饵?” 沈知瞥她一眼,不说话。 第78章 老六骗我 常乐见沈知并没有反对,便回道:“下午,世子让人大张旗鼓的出门,说是在秦府别院所在的庄子上发现了证物。还特意指明是王家。那背后之人听到这个消息,肯定坐不住。” 周庭芳一笑,“所以你们连夜带人在王家守株待兔?” “不错。是抓到了一只兔子。” “那不赶紧去看看?” 周庭芳这挽发的手艺属实不怎么样。 头发松松散散,小冠勉强固定。 沈知很不满意,常乐连忙上前将他的发冠扶正。 沈知斜斜瞥她,冷哼一句,“就你这手艺,还想给人做小厮?” 我也不是小厮啊! 周庭芳恨恨的想着。 面色却依然笑得憨厚,“是。下次一定。” 片刻后,沈知形容干净爽朗,酒气尽消,完全看不出方才饮酒。 他双眸炯炯有神,毫无醉意,兴致正酣,反而像是趁着夜色去打家劫舍。 “对了,锦屏姑娘呢?” “卑职方才在来的路上已经叫了她。她正在那边候着。” “好。走!看看钓上来什么鱼。” 一行人轻手轻脚的摸黑来到了秦府连同街道的墙下。 果然,锦屏已经在墙下等候,“世子爷,兄长。” 周庭芳看着高约三米的院墙,陷入沉思。 或许断腿之前的周庭芳可以。 但现在的周方不可以。 沈知足下一点,身形如白鹤亮翅,借住旁边的歪脖子树一下飞了过去。 周庭芳摸着下颚,依旧沉思。 怎么才能爬过去这堵墙呢。 而常乐却已经半蹲在墙角,“周公子,锦屏姑娘,你们二人踩着我肩膀上去。我过去后再接你们下去。” 好主意。 锦屏连忙道谢,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这…如何使得?” “锦屏姑娘不必客气。我在军营里可以扛动百斤的石头,力气大得很。你和周公子身形清瘦,又不会武功,踩着我的肩膀过去是最好的办法。快些,莫让世子爷久等。” “那……得罪了。” 周庭芳毫不犹豫踩了上去,随后双手攀着院墙,稳稳爬上去。 锦屏也跟了上去。 两个人坐在院墙上。 沈知在墙下面色不耐,仰头对她道:“跳。” 周庭芳婉拒,“我等常侍卫。” “让你跳你就跳。”沈知张开双手,“我接着你。” 周庭芳也并非扭捏之人,面色一横,“好。劳烦世子。” 然后,周庭芳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沈知微微勾唇。 双手抱胸。 脚下移动。 身子侧开。 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 周庭芳“哎呀”一声,摔了个屁股蹲不说,脚还扭了! 周庭芳捂住脚踝,恶狠狠的剜着沈知。 沈知蹙眉,居高临下,冷哼一声,“我让锦屏姑娘往下跳。你凑什么热闹?” 周庭芳的血压蹭蹭蹭的往上冒。 脑瓜子嗡嗡嗡的响! 她一定是脑子瓦特了才会相信沈知的话! 从前在国子监里,她吃了沈知那么多的闷亏,怎么就没长记性?! 沈知语气平静的再添了一把火,“堂堂七尺男儿,却似妇人一般柔弱无骨。若我大魏朝男儿都像你一样,那北面国门早就被狄族打进来了!” 而锦屏一看见周庭芳受伤,连忙也不管不顾的跳下来,好在一旁的常乐眼疾手快拉扯了她一把,否则锦屏也要跟着她受伤。 “大……”锦屏情急之下,差点露馅,立刻改口,“兄长!” 锦屏担忧的拉着她起来。 “可有受伤?” 周庭芳的脚踝疼痛难忍,走路一瘸一拐,却还是带笑,“没什么大问题。许是扭伤。” “那我们去叫孟大夫。” 沈知却已经转身离去,“你可以跟着我去审犯人,也可以回去寻孟大夫。” 周庭芳一听这话,只能咬牙跟上。 锦屏扶着她,瞪着沈知的背影咬牙切齿。 “姑娘,我知道你以前为何总背地里骂沈世子心眼黑。”锦屏压低声音在周庭芳耳边嘀嘀咕咕,“沈世子…真讨厌!” 周庭芳哼哼,“是。就他那样儿,还迷得京城里的小姑娘们七荤八素的。殊不知沈知这个人从嘴巴到肠子都是黑的!哪个姑娘嫁给他,那可真是上辈子造了大孽!” 锦屏气不过,“斯文败类!” “人面兽心!” “姑娘。”锦屏紧紧捏着拳头,一脸正色。 “回去我们扎个小人。” 周庭芳一愣。 随后哈哈大笑。 她拍了拍锦屏的肩膀,“相信我,在国子监那两年,我没少扎小人。” 锦屏眼睛都亮了,“有用吗?” “当然没用!沈知现在依然身体康健!足可见封建迷信都是不可取的!” 锦屏紧抿双唇,一脸凝重,不知是不是憋着什么大招。 周庭芳说完,无语望天。 一行人绕过秦家府宅,走到后山竹林深处,周庭芳这才发现,眼前这竹林不正是连接自己后院的那一片吗? 她的院子,墙角隐秘处有一扇门,推开便能直达这座竹林。 那小院门角上,还挂着秦少游准备的灯笼。 周庭芳扭头去看。 曾经为她照明的灯笼应该已经破败不堪,纸面稀烂,只留灯骨。一如她和秦少游那破烂的婚姻。 可是,她眸光一顿。 院门外侧的灯,崭新无比,没有半点风吹雨打的痕迹。从前爬满整墙的爬山虎也被人清理干净,露出光洁的墙面和青石板路。 内院枯藤遍地。 可一墙之隔,却是干净如新。 一切就好似她不曾离开过。 周庭芳不由一愣。 沈知也察觉到她停滞的脚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由道:“原来这处竹林竟然就藏在她的后院之中。” 常乐一看,果然如此,“是卑职疏忽。” “无碍。继续往前。” 走了大约一炷香时间,来到竹林深处,眼前是一块豁然开朗的平地,沈知的几个心腹举着火把等候着他们,中间还有一个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青年男子。 见周庭芳走路一瘸一拐,便有人关切问道:“周兄弟这是怎么了?脚崴了?” 周庭芳望一眼那个道貌岸然的背影,冷哼一声,“呵,只是被一个老六骗了而已。” 忽然。 沈知转身。 衣袍仿佛带起了一阵风。 他望着她,声音干哑,眼睛深处仿佛暗火燎原。 “你…刚才说什么?” 第79章 守株待兔 周庭芳心里“咯噔”一下。 她几乎被他眼底那浓烈的灼热刺伤。 她喉哝发紧,嘴巴发干。 “老六在我们老家是一个褒义词。夸一个人聪明伶俐。” 空气陡然变得紧张。 火把滋滋燃烧,火光照在沈知脸上,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冶。 竹林沙沙。 仿佛起了风。 沈知耳旁忽然想起那人的音容笑貌。 ——沈老六,你我过招为何总是偷袭?也太不讲武德。 ——战场之上,千变万化,偷袭得手那也是一种实力。不过…什么是老六? ——老六?我们家乡话。夸一个人很会玩战术。 ——不对。不像是好话。你在糊我。 ——我周怀恩做事光明磊落,怎么可能随意糊弄别人。倒是你,惯使阴招、惯搞偷袭,娘们唧唧! 沈知一动不动的盯着周庭芳。 他那双幽黑通透的眸子,好似大海一般深不可测。 他勾唇。 缓缓一笑。 很好。 有人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他问她刚才说了什么。 她却并没有重复自己说过的话,而是慌张解释老六的含义。 人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 竹林里,一缕长风下来,竹叶沙沙,一片残叶落在他的小冠之上。 他的眉眼,好似沾了雪,锋利无比。 就在周庭芳以为自己露馅的时候,沈知却已经转身而去,“再骂我老六,我割掉你舌头!” 周庭芳这口气,终于舒了出来,连忙指着地上那奄奄一息的男子说道:“这个人是谁?” 常乐一双眼睛在周庭芳脸上扫来扫去,似在疑惑方才沈知片刻的失态。 不过此刻他还是解释道:“不知道。他深更半夜钻到王家偷东西被我们抓个正着。我们便将他带了回来。” “审了吗?”周庭芳说完,又失笑,“看这家伙一身的伤口,一定是审过了。” “此人嘴硬,坚称自己只是看王家房子建得好,想去摸几个钱来花花。刚用过了刑,打得只剩半条命,依然不肯改口。” 锦屏冷冷道:“白日里刚放出了王家有证物的消息,晚上就有人摸到王家去偷东西,说是巧合,谁信?” 周庭芳一瘸一拐的绕着那人走了一圈,嘴里“啧啧啧”个不停,“怎么能屈打成招?也太残忍了一些。” 周庭芳抬眸,笑眯眯的,“不如将他倒挂起来,再戳他几个洞,血慢慢的放干,看他张不张口。” 沈知一愣,忽而一笑,“好主意。常乐——” “卑职在。” “听到周方说什么了吗?” “听清楚了!” 常乐伸手夹住那人的腋下,在地上拖出一串血迹,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只有进没有出的气儿,显然被折磨得够呛,此刻只能像砧板上的鱼肉任凭宰割。 那人的脸,就这么突然的被翻了出来。 这是…… 周庭芳一愣,立刻开口:“等等!” 常乐望着她。 沈知也望过来。 周庭芳认得这个人! 可她喊完以后,却不知如何解释。 作为周方,她不可能认识一个秦府的下人。 这个人曾经跟随她到秦府别院小住! 可这样关键的线索,她又不想浪费。 沈知今晚本就疑她,她若是再说出这等机密,怕是身份都快要暴露! 迎着沈知灼热的视线,周庭芳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她深吸一口气,示意常乐将人放下来,然后半蹲下来,视线和那人平齐。 “我认得你。”周庭芳眸色冷淡,“你是秦府的下人。” 那人啐了一口,“我早就是自由之身。半年前我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回了老家,你凭什么说我是秦府的下人?” “凭什么。凭我人多。”周庭芳笑得和蔼可亲,“你在不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了不合适的地点,任凭你百般狡辩,也洗不清你的嫌疑。想必你也看出来,现在站在这里的都不是普通人,他们手上都沾着人命。他们既然将你带到这里,今晚你不脱一层皮,别想离开。” 那人却挺了挺胸膛,“好啊。大不了你们打死我。” 周庭芳观此人面色决绝,铁了心要保护幕后黑手,当下笑道:“倒看不出来你对主家如此忠心。” 周庭芳低低笑着,自言自语,“是钱给到位了吗?能为钱所打动的人大多怕死,而你似乎不怕死。那就是…要么你有把柄在她手里,要么你跟幕后之人有感情,即使是死,也要保护她。” 那人面色一顿,脸上明显有一抹慌张,“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沈知却在背后阴恻恻的说道:“听不懂没关系。我有个手下,曾在牢狱做过酷吏,最是精通刑罚之术。等三刀两斧下去,不愁他不开口!” 周庭芳缓缓站起身来。 那青年男子瘦瘦的,穿一身宽松的大袍,眉目阴柔得不像男子。 她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不必那么复杂。只需要现在派个人将郑氏偷出来,让他们两个当场对峙即可。” 一提到郑氏,那男子明显面色大变。 他嘴里不断涌出血来,却也不管不顾,“不关秦二奶奶的事情!都是我做的!为何要牵扯她!更何况如今她身怀六甲临盆在即!” 周庭芳和沈知相视一眼。 此人绝对和郑氏之间不清不楚! 周庭芳淡淡一笑。 沈知…却莫名其妙的瞪了她一眼。 “你不用狡辩。我们既然抓到了你,自然知道那件事与郑氏有关。”周庭芳循循善诱,“你若能替她说个清楚,我们自然会放过她。你要是执意不肯配合,我们便只有大张旗鼓的闯进秦府。” 那男子明显一脸迟疑之色,仰头望着他们,“你们…到底是谁?” 沈知冷冷道:“你不必管我们是谁。只需要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即可。” 周庭芳继续在旁边煽风点火,“郑氏的清白,全在你一念之间。” 那男子重重的呼吸了几下,胸脯急剧起伏,脸上似有冷汗流下,顺着伤口滴到草丛之中。 他神色忽而一沉,“你们…是在查秦家大奶奶的事情?” 周庭芳衣袍之下的手,握紧。 离真相,近了。 沈知往前逼近一步,眸光摄人,“你知道什么,全都说来。” “你们当我傻吗。”那人咬牙,嘿嘿笑了,“我说了,必死无疑。我不说,或许还有一线活路。” 沈知拧眉。 眼中杀意尽出。 第80章 秦二奶奶 周庭芳却缓缓道:“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说的是事实,我会让你全须全尾的离开。” 那人却只看向沈知,似乎知道在场众人,只有沈知才是那个能做决定的人。 沈知眼睛危险眯起,接触到周庭芳的目光后,他才沉声说道:“我保证,你会活着离开。” “拿什么保证?” 沈知面色不虞。 显然压抑着情绪。 周庭芳却毫不迟疑:“拿我的项上人头。” 那人却不信,梗着脖子,双眼像是淬了毒,“你发誓。” 周庭芳举起手,“我发誓。你若说的全是实话,我会放你走。若有违此誓,身首异处。” 锦屏担忧的望着她。 似乎很怕誓言实现。 “好。”那人似相信了,紧绷的肩线略略放松,脸上露出为难痛苦的神色,“秦大奶奶是我杀的!她该死!” ——轰。 周庭芳脑子里空白了好几秒。 她怔怔的望着他,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她认识他,在秦府却未跟他说过几句话,他们之间谈何这样大的仇恨? 沈知冷冷道:“理由。” “她该死!她一个残废,竟还霸占着秦家公子不放!秦二奶奶那样良善的人,竟被她逼成那个样子!” 周庭芳听得一脸惘然。 这…又关郑氏什么事? 她何时逼迫郑氏? 郑氏入门的时候,她为了避嫌,特意躲去了别院。 甚至临行前,还将家中管家对牌留下,好让郑氏完全接管秦家,自己做个明面上的秦大奶奶而已。 “秦二奶奶入门的时候,她便带着丫鬟小厮躲到庄子上去,给秦二奶奶好大一个下马威,故意让她难堪。那日来的宾客,无不笑话秦二奶奶不得大房喜欢。周家势大,而秦二奶奶娘家不得力,根本不敢声张和反驳,只能咽下这委屈。” “后来秦二奶奶怀了孕,自然是满心欢喜。可不曾想…那秦家少爷说什么秦大奶奶孤苦无依,若有孩子傍身,日子也能好过一些,便逼着她将腹中孩儿过到秦大奶奶名下!” 那人呲呲的笑着,额前根根青筋,分外明显。 “你们说…周庭芳该不该死!她一个残废,就该老老实实的躲在后院,可她偏不!她偏要什么都和秦二奶奶抢,抢了秦公子,又抢她的孩子。她凭什么,就凭她有个当状元又当驸马的兄弟?” “秦二奶奶成日垂泪,日渐消瘦,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便暗中计划除掉周氏!” “我不过花了二十两银子,就请了两个胆大心狠的壮汉。后来,我就等啊等,等到那一晚,终于看见她和她那丫鬟夜半出了门子。我立刻通知了那两个人,让他们立刻赶来,结果了周氏!” 那人仰天大笑,“上天开眼,总算让那周氏死了个干净!秦二奶奶以后便能高枕无忧的过日子!” 周庭芳默默听完,表情木然。 这个人的陈述,初听之下,很完美。 但是一细想,却是破绽百出。 沈知从一开始的面色阴沉变为此时眉头紧蹙。 果然,沈知最先开口,语气笃定,“你和郑氏…有私情。” “没有!”那人大吼一声,脖子青筋毕露,“我不过是个奴才,秦二奶奶怎么会跟一个奴才有私情!” “那你为何甘愿为她做这些事?你可知,周氏是什么身份?你就算做得再干净,也难保牵连自身。” “秦二奶奶…”那人脸上露出一抹满足的笑来,“秦二奶奶对我有恩。若非秦二奶奶,父亲早已输光了家财,父亲四肢也被赌场打断,老家宅子也被人收走。她是我家的大恩人!” “不。”周庭芳冷冷打断他的话,毫不留情拆穿他,“你心悦她。你喜欢她。你对她不仅有感恩之情,更有男女私情!” “不,不!”那人摇头,睚眦欲裂,“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不管秦二奶奶的事情!她是个柔弱妇人,心肠再是慈悲不过,哪里想得到什么买凶杀人!这一切都是我,是我替秦二奶奶觉得憋屈,想要帮她一把,跟秦二奶奶无关,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周庭芳低下头,嗤嗤的笑了。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证物,那个白瓷碗盏,递到那人面前,“你…见过这个东西吗?” 那人一脸疑惑,“这是什么?” 周庭芳勾唇。 将东西收了起来。 “你说郑氏救你一家于水火之中。我倒是好奇,你父亲是一直都有赌瘾吗?” 那人仔细回想,点头,“几年前跟一个同乡去了城里一趟,回来后就染上了。” “那你说的赌坊要收走你家宅子,那是什么时候?” “大约…大约…八九个月之前?”那人并不十分确定,“你问这些做什么?!这些跟我买凶杀人的事情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吗?” “就随便问问。你说你买凶杀人花了二十两,这钱…是你的?” “自然不是。是我替秦二奶奶差事办得好,她赏给我的。”那人脸上带着幸福又满足的笑,“我跟你说过,秦二奶奶是天底下最最善心之人。对我们这些奴才也是十分体恤,出手大方。她有一副菩萨心肠,总说自己小时候也穷过,因此格外明白我们这些苦命人——” 沈知一声冷笑,眼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愚蠢!” 他不信,周庭芳会被区区两个蝼蚁杀害。 更不信,她会死在后院妇人的算计之中。 那人愣愣的看着他。 “你确实愚蠢。”周庭芳淡淡的笑,眼底冰凉如水,“当了别人手里的刀还浑然不知。” “什么刀不刀的,我听不懂!”那人梗着脖子,脸色潮红,“一人做事一人当,总之这件事与秦二奶奶无关,你们休想去找她的麻烦!” 周庭芳居高临下,眸色浅淡。 “那只白瓷碗盏是从你买凶杀人的凶手家中搜寻所得。也就意味着,你那心肠柔软的秦二奶奶背着你见过凶手。” 那人一愣。 “这故事,其实有另一个版本,你想听吗?” 那人赤红着眼睛,咬着下唇,目光淬毒的望向她。 第81章 意乱神秘 “如你所说。秦少游逼迫郑氏生下孩子后将孩子过到秦大奶奶名下。郑氏为保住自己的孩子,因此计划除掉秦大奶奶。可是怎么除呢,她不过是个妇人,不敢自己真的去杀人,只好找一条听话又愚蠢的狗。” 周庭芳言笑晏晏,视线轻飘飘的落在那人脸上。 “对了,顺便说一句,那只狗就是你。” 明明这般凄凉的场景,沈知却微微勾唇。 那双眼睛落在那人瘦弱的背影之上。 他穿一身深色衣裳,负手而立,灯火映衬在雪地上,仿佛起了一层白雾。 “她对你百般示好,不停拉拢,重金打赏,甚至不惜派人设下圈套让你父亲在赌坊里挥斥方遒,收走你家的房子,逼得你家穷途末路。此刻她再出手,拯救你于水火之中,从此对她感恩戴德言听计从。然后,她又在你面前整日垂泪,诉说自己的不幸——” “你——”那人大吼一声,说着便要扑上来。 沈知一个抬脚,将那人狠狠踹飞。 飞溅起一地的雪水。 周庭芳冷笑一声,继续不紧不慢的说着:“男人嘛,都喜欢英雄救美的戏码。而你,作为一个血气方刚又愚蠢的的男人,自然不知不觉入套。等事成以后,她再找个理由将你赶出秦府,从此这件事便和她再无关系。” “放你娘的屁!”那人趴在地上,唇边血水流出,不断的喘着粗气,“秦二奶奶…才不是这样的人!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一句周氏的不是,她也从来没有开口让我做这些事!” “她不需要开口。”周庭芳笑得清清冷冷,“她只需要躲在背后做一个无辜的操刀鬼。” 沈知声音冷冷响起,“你说周氏出事的那一晚,是你通风报信通知那两个杀手。那你可有亲眼目睹那两个人是如何杀害了周氏?” 那人吐出一口血来,双眼迷离,“我当然要亲自确定周氏死透!那一晚,我远远的跟着,瞧得真真的。只是没想到…那周氏竟然如此难杀!” 那人咳嗽起来,口齿之间全是淋漓的献血。 “她一个断了腿的妇人,性情竟然这般桀骜难驯,竟然杀了我找来的那两个人!”那人哈哈大笑,“真是苍天有眼,那两个人也死了,便再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秦二奶奶就能高枕无忧!” 沈知胸脯起伏,脸色微变,狠狠一角踩在那人手掌上。 “那一晚…还有没有其他人在场?” “没有!没有!”那人惨叫着,“桥上没看到其他人!” 周庭芳脑子里“轰”的一声,“撒谎!周氏略通拳脚,你以为你找来的那两个人就能杀了她?那一晚一定有其他人在场!而且秦家人验过尸,秦大奶奶分明是被箭射穿而死!” 沈知扭头。 看见周庭芳的脸。 破碎、癫狂、绝望,偏偏又冷静。 她像是深不可测的海。 表面风平浪静,可底下却已经汹涌。 “没有!”那人大叫着,却不肯承认。 周庭芳喘着粗气,冷静片刻,“你隔得远,或许没看真切。你刚才不是说周氏杀了你派去的两个杀手,可她呢,她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是怎么死的。那一晚,还有什么疑点?” 那人趴在地上重重的喘息着,眼皮肿得老高,一张脸已经不见人形。 “她杀了那两个人后,只眨眼就自己跌进河里了!等等——”那人呼吸一窒,似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微微痉挛抽动,“我想起来了!她不像是自己跌进河里的!她是先被什么东西冲开了一段距离,再连人带轮椅跌下河的!” 沈知不由望向周庭芳。 而周庭芳也正看着他。 两个人四目相对瞬间,几乎就能猜到对方的心思。 果然! 那一夜的凶手是两拨人! 而这人,是那一晚唯一的目击证人! 他站得远,又是深夜,而周氏站在小桥之上,树木掩映,他的视线很是模糊,或许并没有看见有人发出冷箭。 从这个人的视线角度看,只能看到周庭芳杀了那两个凶手后,自己也跌进了河里。 周庭芳记得,那一支冷箭又快有准。 显然另一拨杀手十分有耐心。 他们先是躲在旁边,仔细观察,耐心潜伏,等待前面一波凶手杀了周庭芳。 可惜,周庭芳没有死在那两个人手里。 于是下一刻,他们才毫不犹豫的出手。 暗箭啊。 她手无寸铁,双腿尽断,孤身一人,如何防得住? 下一刻,沈知却有些不自在的抽开视线。 这已经是第二次。 他讨厌和周方忽然建立起来的默契。 可他突然的躲闪,却又显得心虚。 沈知只觉得,这种纠结犹豫的情绪似乎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当年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对周庭芳的心意之时,也是很长时间陷入一种自我矛盾和怀疑中。 他是断袖吗? 他觉得自己不是。 既然不是,为何那少年郎靠近的时候,一颗心总是七上八下。 他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去过青楼、去过窑子、让漂亮的侍女进内房服侍,姑娘们脂粉淡淡、眼波流转、腰肢婀娜、身子香软,捏一捏,像是菜市场刚买的豆腐,掐一掐,各个都新鲜得要嫩出水来。 可是。 谁都没有让他脸红心跳。 甚至是情绪波澜。 于是,他又让清秀的小厮进里屋服侍,跟国子监其他学生们谈天说地,甚至刻意和京城里那些声名在外的阴柔男子们相处。 他只觉得厌烦。 姑娘们声音尖细,叽叽喳喳,惹他厌烦。 男子们不是逛窑子便是招猫逗狗,同样惹他厌烦。 他,好像只喜欢周怀恩。 仅仅是周怀恩。 无论他是男是女。 他记得那一晚,她柔软的唇瓣,口齿之间橘子的清香,还有甜而淡的酒香,摇曳的灯火,以及迷了心智的他。 那是小叔秘密进城继位的前夜。 他知道他们这一支,再过几天,便会跻身成为京都权贵之首。 他沈知在国子监,也再不必需要周怀恩的庇护。 以后,他也能让周怀恩借他的势,也能成为周怀恩的靠山。 可是。 故人已去。 眼前的这人,有两分故人之姿,就已然乱了他的心智。 周庭芳对于沈知的躲闪视若无睹,只是语气笃定的说道:“那一晚,是两拨人。” 沈知“嗯”了一声,算做回答。 第82章 提线木偶 她一瘸一拐的逼近两步。 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地上的男子。 “你有没有胆量去和她当堂对峙?” “和谁?” “郑氏。” “呵。”那男子缓缓仰头,啐了一口,“你…你…你们…休想害她…就算打死我,这件事也是我做的…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周庭芳目光复杂的看着那人。 风,似乎更大了。 雪花簌簌,拍打竹叶。 随后,周庭芳缓缓退后两步。 那双清冷的眸子望向常乐。 “这人太蠢,留着无用,杀了。” 转身,浩浩长风。 那人不可置信道:“你在佛祖面前发了毒誓,会让我活着离开!你如今违背誓言,就不怕身首异处吗——” 就连沈知也望向她。 男子的眼尾一撩,似略有惊愕。 “是。我发过誓。” 周庭芳脸上挂着淡笑,眉宇间好似苍山之雪,她的衣袍在寒风之中猎猎作响。 周庭芳眼底残灯烛影,脸色苍白如玉,近乎鬼魅。 男子的声音沉沉的。 “牛鬼蛇神,虚空幻相,不过死物尔,有何惧之!” 她的杀意,在这一刻毫不掩饰,喷薄而出! “你…你这个卑鄙小人!!” 沈知望向那人单薄孤寂的背影。 随后抬手。 常乐立刻抽刀,毫不留情的捅穿那人。 那人像是砧板上的鱼肉痉挛了两下,身下一股暗红色的血水涓涓流出,随后再无声息。 锦屏不忍,背过身去。 周庭芳却直勾勾的盯着那人的尸体。 这是报仇了吗? 没有。 完全没有任何报仇的快感。 反而心里麻麻的,好似被什么东西堵着。 她周庭芳自认是万里之上的雄鸟,却不曾想被后宅妇人所害。 她想过自己的千万种死法,或是得罪了政敌,或是女子为官的事情被陛下发现,或是曾经在西北当知州得罪的豪门大户。 没想到,仅仅是一个郑氏。 不,或许郑氏就如同刚才这男子,也不过是个提线木偶。 真正的凶手,是那一夜潜藏在树林里的弓箭手。 真相,越来越近。 而危机,也一步一步逼近。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在竹林之中。 月色稀薄,只有火把的光照亮盈盈雪地。 锦屏拉着她的手,暗中担心的望着她。 锦屏很担心刚才周庭芳许下的誓言。 身首异处啊。 她怎么能让自家姑娘又陷入上一世的境况之中。 可反观周庭芳和沈知两人皆是一脸木然,似乎全然不将那毒誓放在心头。 沈知便也就算了。 大人说得对,他就是个面冷心黑的人。 发誓的又不是他,将来真有报应也不会报在他头上。 可自家姑娘呢。 怎么就对自己性命毫不在意? 锦屏自幼服侍周庭芳,自然知道她性子执拗,做事也不爱跟人商量,因此心知自己就算嘴皮子磨破也于事无补。 她只能向上苍祷告。 若那誓言真要实现,就报应在她锦屏的身上。 没能护住上一世的姑娘,这一世,无论如何她不能重蹈覆辙。 竹林幽幽,脚步徐徐,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走得很慢。 许久,沈知才缓缓停下脚步,瞥一眼周方的脸。 “你一开始就认出他是秦府下人。你认识他?” “我诈他的。”周庭芳摇头。 “那你如何想到用此法诈他?” 周庭芳莞尔,“那白瓷小盏是郑氏的。她一个妇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完成杀人这种事,一定需要帮手。这个帮手要么是信得过的亲人,要么是好拿捏的下人。” 沈知蹙眉。 今天晚上事情进行得太过顺利,反而让他心生不安。 他总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大手牵引着他往前。 他又看向锦屏,“锦屏姑娘,你怎么看?” 被突然点到名的锦屏,只能下意识的去看周庭芳的侧脸,随后才回过神来。 “我…我不知道。” “你一直跟着怀恩,最是清楚。从前她有没有得罪过有这样能力的敌人,或是政敌?” 锦屏无奈,“从前的事情我或许说得清楚。可大人死前一年半时间,我和她天南地北,秦府别院的事,我是半点不知。” “从前呢。她有没有跟你提过可疑的人或者事?” “没有。大人朝堂上的事情很少跟婢子说。不过——”锦屏望向沈知,欲言又止,随后哂然一笑,“不过大人总说,若她死了,让婢子首先查沈世子。” 沈知一愣。 周庭芳也一愣。 见沈知面色不妙,周庭芳连忙打圆场,“怎么会。那肯定是周大人的玩笑之语。周大人跟我说过,沈世子是个面冷心热之人,若她当真出事,第一个寻的便是沈世子,也只有沈世子会为她报仇雪恨。” “哼。”沈知面色稍缓,一拂衣袖,“算她有点良心。不然将来我到了地下,我也要把她给揪出来问个清楚。” 沈知的视线轻轻的瞥过周庭芳,似很不经意的问道:“刚才为何不留那男子性命?不留个人证吗?” “沈世子明知故问?”周庭芳了然一笑,“他一不会帮着我们指证郑氏,而且还会临时反水咬我们一口。二他也提供不了更多有用的信息。三则——” 周庭芳盯着沈知,眸光清澈通透。 “沈世子不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吗?” 沈知一怔。 他立于雪地之上,束手而行,背影孤绝。 “我不会放过任何伤害过她的人。” 他的声音从寒风之中传来。 他说话带着笑。 却让人头皮发麻。 “凶手家里的狗,我都要给它挫骨扬灰。” 沈知款款而行,走到周庭芳生平住的小院外侧,突然驻足。 然后仰头。 他眯着眼睛。 先前在屋内的时候,竟然没发现墙角有一扇门。 那屋内的院墙爬满了植物,杂草丛生。 可外面却干净光滑,仿佛有人时常打扫。 尤其是头上那一盏微灯。 这仿佛是秦家唯一留下的周庭芳存在过的痕迹。 看那样子,曾经的周庭芳经常从后门溜出来到这竹林中来。 那么。 下午的时候,周方站在院子里愣愣盯着的东西,是这一扇小门吗? 为什么。 关于周庭芳的一切,他都那般清楚。 清楚得…就好像…他们是同一个人。 沈知心头划过一丝异样。 “常乐。这灯笼碍眼,给我取下来。” 第83章 醍醐灌顶 沈知回到自己房间里,天已麻麻亮。 推门而入,常乐将那灯笼放在桌上,又瞥一眼似在沉思的沈知,犹豫不决的问:“世子爷,这灯笼如何处置……” 沈知伸手取来,然后拿在手里把玩。 屋内亮着灯火。 沈知取了发冠,三千青丝,尽数垂下。 一袭白衣,眉目如雪。 灯火幢幢,他的瞳色分外幽黑。 不对劲。 周方知道太多周庭芳的事情。 从一开始,周方就诱导着他查案的方向。 周方最先找到了凶手王起。 周方最先提出凶手是两拨人。 周方认出今晚那个男子是秦府下人。 甚至他和周庭芳说话的语调神态如此相像。 那一句下意识的老六。 还有锦屏…看周庭芳的眼神。 就算是兄妹,可两人相认不过一个多月,相处起来必然是谨慎小心的。 可锦屏和周方显然默契十足。 周方一抬眼,锦屏便知道他想要什么。 锦屏说话做事之前,永远都是用眼神去探周方的意思。 若不知道,怕是以为他们不是兄妹。 更像是—— 主仆。 沈知被自己心里的想法狠狠吓住了。 他半晌喘不过气来。 随后咳嗽了起来,伴随着“咳咳咳”的声音,沈知拿着灯笼的手青筋毕露,十分恐怖。 常乐连忙递过去一杯水。 沈知却没有接。 他的眸色,阴沉得可怕。 “常乐,派人查查,这个人到底什么来路?” “周方?” “是。”沈知捂着胸口,薄唇轻启,“这个人…太可疑,我看不透他。” 常乐抿唇,欲言又止。 沈知双眸狠狠扫过来,“有屁你就说。” 常乐连忙半跪在地,“卑职只是忽然想起来,这周方身上确实有些古怪。在西北云州的时候,我奉命去杀他灭口——” “云州的别院?” “是。”常乐斟酌着开口,“卑职总觉得,他好像认识您。我从背后偷袭,他的第一句话是…” 沈知眉头紧蹙,身形逼近,咄咄逼人,“是什么?” “沈老六,你还是不是个人。”常乐连忙抱拳,“他说这话时口气极为熟稔。仿佛与您认识许久。” ——轰。 沈知脑子里空白了片刻,好似被雷击中后,半晌无法回神。 沈老六。 从前周庭芳总是这样叫他。 他知道,那不是个好词,大约是说他面冷心黑的意思。 可是,周方如何知道? 沈知这口气,喘得更急促了。 “立刻去查!我倒要看看,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周庭芳一夜未睡。 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她感觉自己接触到了真相。 可是她有更为强烈的预感。 这真相只是冰山一角。 郑氏吗? 她甚至记不得郑氏长什么模样了。 只记得那是个瘦弱婉约的女子。 可是,那个瘦弱无骨的女子,如今却向她张开了血盆大口。 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孩子吗? 秦少游为什么要提出将郑氏的孩子过到自己名下? 她一头乱麻。 天亮之后,周庭芳盯着黑眼圈从床上坐了起来。 然后,继续呆坐。 望天。 走进来送饭的周小六看见她如鬼一般的脸色,吓得不轻,“你是人是鬼?” “半人半鬼。目前就剩一口气吊着。不过放心,还死不了。” “本来长得就丑。”周小六叹气,“还不好好保养自己。当心将来讨不到老婆。” “呵,我谢谢你哦。”周庭芳见他一脑门的汗,脸色潮红,手臂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不由蹙眉,“你又去找沈世子的侍卫练手了?” 周小六抽回自己的手臂,眼睛亮得可怕,“男子汉大丈夫受点伤算什么。我今晨已经能在常侍卫手下过二十招了!周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看着周小六兴奋的模样,周庭芳的心绪也受了感染,“不错嘛。以后能混个侍卫当当,你也能有个正经营生。” “谁要当侍卫。”周小六拔出木剑,举向天空,豪气万千的喊着,“我要当大将军!” 锦屏也进屋,轻轻摸摸周小六的头,“呀。周大将军厉害呀,刚刚听常侍卫说你最近练功很有进步。不出三年五载的就能出师了。到时候你可别忘了我。” “我肯定不会忘记锦屏姐姐的!”周小六这小子,除了对她周庭芳黑脸外,对其他人倒是嘴甜,“将来我若是富贵了,就把你们两都接到身边,让你们仗着我的势,想干什么干什么!” 锦屏逗得直乐,“那我可就要提前感谢你。来,先拿帕子擦擦背,这个天气出了汗容易受凉。” 周小六已经是半大孩子,自然懂得避嫌,避过身子不让锦屏给他擦背。 他丢了木剑,自己擦着身上的汗,又见周庭芳神色郁郁,便问:“你怎么了?一大清早脸色这样难看?是昨晚的事情进行得不顺利?” 见周庭芳疑惑的看着他,周小六嗤嗤笑,“你以为你们的事情瞒得过我周小六的眼睛?昨晚我跟常侍卫睡,他一整夜都没睡,肯定是出去给沈世子办差去了。” 周庭芳笑得勉强,“查案不顺利。” 沈知不在,周小六自然胆子大了,“是秦家少爷下的手?” “非也。”周庭芳简单应付了两口早膳,“相反,秦家少游对秦大奶奶很好。夫妻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这回轮到周小六不解了。 “有谁会跟一个残疾举案齐眉?就算秦大奶奶再貌美如花,可两个人的婚姻到底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婚前两人互不相识,婚后却鹣鲽情深——” “你真的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他疑惑的望着周庭芳,“秦少爷他图什么呢?” 周庭芳眼睛一亮。 是啊。 秦少游图什么呢。 怎么就对她周庭芳一见倾心了呢? 若说没有断腿前,她或许有这个自信。 可她当时与秦少游从未见过,秦少游怎么会为她情根深种,甚至不惜去抢郑氏的孩子也要过到她名下。 这不符合逻辑。 这里面…一定有鬼。 周庭芳终于找到自己为何一直理不顺的原因。 疑点就在秦少游的身上! 周庭芳放下碗筷,站起身来,目光炯炯:“周小六,你说得很对。这世上没有人会对一个陌生的残疾人情根深种。除非他有利可图。” 锦屏愣愣的望着他,“兄长——” “走,去叫沈世子。”周庭芳的声音显得欢快,“来都来了,我要借秦府的台子演一出好戏!” 第84章 当堂翻供 秦老夫人听见丫鬟来请的时候,面色不虞。 这整件事,说到底是他周家的事情,是周家不许他们声张,是周家让他们草草下葬,如今却又派个什么赵大人来查案。 这周氏都死了那么久,尸身早就化作一摊白骨,现在却才查这些旧事,秦老夫人总觉得有些不安。 尤其是那位赵大人。 虽说年纪轻轻,可那一身的气度却让人无法忽视。 若是从前,秦老爷还在的时候,秦家或许还有一较之力。 可自从秦老爷子前几年去世以后,家中便只有秦少游一人支撑门户,而偏偏秦少游…目前只有个举人的功名。 周家势大,秦家只能依附。 秦老夫人心中再有怨言,面上却不露半分,只是问那翠萍:“你昨日照顾赵大人的饮食起居,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翠萍便道:“他们昨儿个下午去了秦大奶奶的院子,待了好一会儿才走。” 她又瞧着秦老夫人的脸色,“后来,有个随从模样的人,就从秦大奶奶房间里搜了好些东西带走。” “这赵大人做事也太霸道了!”秦老夫人心口一跳,眸光闪闪,“都有些什么东西?” “那随从人高马大的,又配着兵器,婢子只敢远远的看一眼,应该都是大奶奶的一些书。那随从说,那里面有些孤本,得送回周府去。” “书啊。”秦老夫人歇了心思,“无妨。驸马遍读群书,最喜藏书,送他们便是。那眼下又要唱哪出?” 翠萍一边帮她穿戴,一边答着,“说是请老夫人去书房一叙。许是找到了线索。” 秦老夫人面露不耐,“这周氏都死了那么久,还阴魂不散的缠着我们!早知这周氏如此福薄,当年就不该松口,他周家要退婚就让他退婚!哪里会生出现在这些是非!” 翠萍并不接口,只是缓缓催促,“老夫人,快走。赵大人那随从还在门口等着我们呢。” 到了书房,秦老夫人才察觉今日这事…有些大。 到底是秦家的地盘,可门口围着的都是这位赵大人的亲随。这些亲随们各个虎背熊腰、一脸煞气,不像是普通的小厮随从—— 反而像是战场杀敌的士兵! 秦老夫人只觉得眼皮直跳。 一入内,才发现秦少游也在。 秦老夫人微微蹙眉。 如今秦少游春闱在即,就算是郑氏现在生产出了人命,她都不舍去叫秦少游,只让他在书房里安心读书。 如今,就为了周氏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就要破坏秦家独苗的前程! 好在,周氏早早的就死了! “秦老夫人。”沈知并未站起身来行礼,只是微抬下颚,示意秦老夫人入座。 赵大人是官身,自然不算失礼。 可秦老夫人心中却不是滋味。 尤其是看到沈知背后那周庭芳的脸,不知怎的,秦老夫人只觉得这口气卡在喉哝里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赵大人,今日急急召我和少游而来,可是周氏的事情有了眉目?” “是有些线索。”沈知斜斜坐在椅子里,神色慵懒闲散,“还需要秦老夫人和秦公子帮着鉴别一二。” 秦老夫人连忙恭敬道:“那是自然。” 倒是秦少游沉不住气,身体前倾,“凶手是谁?!” 沈知余光瞥向周庭芳。 周庭芳往前一步。 秦老夫人和秦少游都不约而同的望着他。 那是个年轻男子,身形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吹跑,模样算不得出众,只能说一句清秀。 她皮肤很白,眼角下有几颗惹眼的褐色雀斑,整个五官更是如女子般阴柔。 尤其那双眼睛。 沉稳、老练、冷静。 跟在沈知身边的时候,不像书童,倒像是—— 据说,京城断袖蔚然成风。 就是不知这位赵大人如此纵容,到底是看中了这男子什么。 那人却四下一扫,一双眼睛不笑而威,“再等等。人还没有到齐。” 秦少游一脸疑惑:“赵大人还要等谁?” “郑氏?”秦老夫人最先坐不住,“她如今身怀六甲,随时都有可能生产,只能卧床静养,赵大人为何要请她来?” 秦老夫人侧身,望向沈知,语气颇有些兴师问罪,“赵大人,您奉了亲家的委托来调查周氏死亡的原因。我秦家十分配合,为何还要咄咄逼人?难不成是将我秦家当做凶手对待?还是欺我秦家在朝中无人?” 沈知略一抬手,安慰得很是敷衍,“秦夫人稍安勿躁。周氏身死这样大的事情,总要秦家所有人在场才好说得清楚。” 刚巧,话音一落。 先前派去的丫鬟已经复命回来,站在门口,娇滴滴的说道:“禀周公子的话,二奶奶身子重,来不了。” 周庭芳抬脚走向门外,对那候着的丫鬟笑眯眯的说道:“烦请妹妹再跑一趟。告诉秦二奶奶一声,就说今日无论她来与不来,该办的事情还是得办,该查的人还是得查。” 那丫鬟“唉”了一声,又跑出去了。 秦老夫人眉头紧皱。 呵,什么周公子。 不过是仗着这位赵大人为非作歹罢了! 秦老夫人整理衣襟,脸色微沉,“赵大人,虽说您是朝廷命官,按理我老婆子不好说这些。但瞧赵大人年轻,有些道理或许不懂,老婆子只能倚老卖老的提点两句。这大户人家做事讲究,却没有让一个奴才大出风头的道理!” 沈知闻言,轻轻笑了。 他懒懒散散的坐在椅子里,半撑着面颊,双眸斜斜的睨过来。 半晌。 美人红唇如血,轻轻一掀。 声音漫不经心。 “秦老夫人,休要打断周方说话。再有下次,视作凶手同党处置——” 秦老夫人一惊。 她常年养尊处优,早些年秦老爷子还在的时候,身边人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秦少游不忍母亲难堪,连忙朝沈知拱手:“赵大人,我母亲并非这个意思。这案子怎么断,怎么判,最后还是听赵大人安排。” 周庭芳蹙眉,暗中瞪了沈知一眼。 她又拱手对秦老夫人道:“秦老夫人误会了,我并非赵大人家奴。只是我们都是驸马爷的朋友,受驸马相托,前来调查秦大奶奶被人杀害一事的真相。” 秦少游连忙站起身来,冲周方长长作揖,“原来如此。是在下有眼无珠,不识公子面目。既然公子是受大哥所托,那必然是大哥信得过的人。大哥信得过公子,我秦家也信得过。” 秦少游这番话说得很是妥帖。 周庭芳面色不变,“承蒙秦公子看得起我。秦大奶奶的事情,确实查出一些蛛丝马迹,还需要秦公子助力。” “当仁不让。” 沈知闻言,冷哼一声。 周庭芳只是拿出一个白瓷碗盏放在桌上。 秦老夫人登时面色微微一变。 那人脸上始终噙笑,看向秦老夫人,“老夫人,这个官窑出的白瓷梅花小盏…您还有印象吗?” 秦老夫人不自觉的捏紧了罗帕,视线回避,“这是…周氏的东西。我瞧着好看,她便送了我一副,一共四只,分别是梅兰松竹四种图案。你手里的那只…是梅花?” 周庭芳点头,笑眯眯道:“秦夫人认得便好。这一套瓷器剩下的三只呢?” 秦老夫人见沈知那摄人的目光望过来,不敢隐瞒,“我全都送给郑氏了。按理说那一套都在郑氏那里,你又是从哪里得来?” 周庭芳却不答,只是拍拍手。 很快,四个随从抬着一具覆着白巾的尸体走了进来。 “哐当”一声。 四人稳稳将尸体放在地上,随后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秦老夫人这下如坐针毡,只望向沈知,“赵大人,你这是何意?” 沈知冷笑,“秦老夫人慌什么,这戏还没开始唱呢。” 不知怎的,沈知今日心情似乎格外不好。 周庭芳暗想:莫不是怨她抢了他的风头? 周庭芳蹙眉,却不再理会。 她蹲下身,掀开那人脸上的白布,秦少游和秦老夫人好奇的向前一步—— “啊!” 秦老夫人吓得面色一白,险些昏死过去,好在秦少游及时拉住自己的母亲。 秦少游亦被吓得不轻,却算是冷静。 他还仔细的看了两眼,才认出眼前那人。 “虽然面目肿大青乌,但依稀能辨认,此人叫张平。几年前卖身给秦家,半年前因为手脚不干净被我逐出了秦府。” 秦老夫人哆嗦着,“这人…怎么死了?这是造了什么孽,竟然被人给活活打死?” 秦少游却一下抓住关键。 “此人和庭芳的死…有关系?” 周庭芳同样避而不答,只是望向秦少游,“敢问秦公子…你是不是曾和郑氏提过,让她生产以后,无论男女,都记到秦大奶奶名下?” 秦少游瞳孔微缩。 秦老夫人则不可思议的望着自己的儿子。 显然,秦老夫人并不知情。 而对面那人,正嘴角噙笑,等着他的回答。 秦少游面色煞白,颓然的坐回到椅子里,半晌才缓缓开口:“我是曾提过此事——” “秦公子是提过…还是逼迫?” 秦少游抿唇不语。 秦老夫人恍如雷劈,声音颤颤,“你…你…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郑氏哪里对你不住,你竟然要抢她的孩子!你可知孩子都是母亲的心头肉,你抢她的孩子,还不如拿把刀捅了她痛快!” 秦少游避开母亲质问的视线,只看向那年轻男子。 “我从没有想过…要…”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可喉咙干哑,说不出一个字。 白瓷碗盏、张平、过继孩子,这三件事联系在一起,真相呼之欲出! “她为何要——” 秦少游声音干哑,话一出口瞬间就被秦老夫人打断。 “赵大人,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是想指认我那连鸡都不敢杀的儿媳是凶手吗?就凭这么一个谁家都可能有的白瓷碗盏,还有一个开不了口的死人?” “郑氏或许不敢杀鸡。”沈知站起身来,他身形瘦长,即使面上含笑,却莫名给人压迫之感,“但她却敢杀人!” “证据呢?!”秦老夫人站到秦少游前面,犹如护崽的母鸡一般,梗着脖子仰头问,“就算要去衙门告官,也得有证据?赵大人,先夫虽然只是一区区七品小官,但朝中老友也有一二,你别欺人太甚!” 沈知怒极反笑。 那笑声…令人头皮发麻。 周庭芳一看沈知脸色,便立刻笑吟吟的出声:“秦老夫人,你说得有道理。这些证据确实不足以说明秦二奶奶和周氏的死有关。” 秦老夫人怒气冲冲的望着他,一拂衣袖,“郑氏是我千挑万选的儿媳,性子温良恭顺,自从进了我秦家大门,恪守妇德、孝顺婆母、体恤丈夫、管理后院,眼下又要为我秦家开枝散叶,是我秦家的大功臣。你们若想给她定个莫须有的罪名,那不能够!” “是是是。”周庭芳连忙拱手,“秦老夫人息怒。这是非曲直,总是越辩越明。咱们再等等——” 秦老夫人坐下,不知他葫芦里买什么药,一双眼睛警惕的瞪着他。 而秦少游则问:“周公子,我们还要等谁?” 沈知冷哼一声,“自然是等郑氏。” 秦少游抿唇,“郑氏正在待产,赵大人何必对一个柔弱妇人苦苦相逼?” “秦公子和郑氏还真是鹣鲽情深啊。”沈知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语气不紧不慢,却饱含讽刺,“就是不知道秦公子有没有想过,周氏死的时候也是一个柔弱妇人,你身为她名义上的丈夫,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在哪里呢——” 沈知瞳孔含笑,语气嘲弄,“哦,对了,你和郑氏两个人正双宿双飞浓情蜜意。” 秦少游面孔煞白。 “行了。”沈知说完不在意的挥挥手,“且等片刻。郑氏会来的。” 秦少游怔怔的望向那人。 他没有看错。 这位赵大人对他并非颇有敌意。 而是…分明冲他而来! 可巧。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年轻丫鬟扶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缓步而行。 郑氏身穿一身烟霞色对领褙子,头上只有一点珠翠,一张小脸素净,不施粉黛,犹如山间野花,柔美而坚韧。 周庭芳是见过郑氏的。 那时秦老夫人知道她和秦少游迟迟不圆房,很早就动了娶二房或是纳妾的心思。 周庭芳双腿尽断,或许无法圆房,或许无法生育,秦家为了延绵子嗣而另娶,就算是周家人来了也阻止不了。 更何况周庭芳似乎在周家并不受宠。 秦老夫人自认为捏住了周家的短处,因此大张旗鼓的相看通州城的未婚女子。 机缘巧合之下,周庭芳曾见过郑氏一面。 印象中,是个温柔贤良的女子。 一如郑氏现在的模样。 只不过如今的郑氏,看起来比那一日多了两分气度。 第85章 郑氏其人 郑氏一入内,便微微冲沈知福了福身,“赵大人,方才那丫头语焉含糊,民女并不知道赵大人今日是来追查杀害姐姐的真凶,因此耽误了一些功夫。姗姗来迟,还请大人见谅。” 秦老夫人立刻拉着郑氏的手,暗中又瞪了周庭芳一眼,“梅娘,别怕,你怀着孩子不方便,坐下再说。” 郑氏搂着肚子,走得缓慢,她眼看就要临盆,身子浮肿,可气色却瞧着极好。 “让母亲费心。”郑氏扶着椅子坐下,似乎这才看到屋内摆放的尸体,她吓得面色发白,伸出一双嫩白的手扯住秦少游的衣角。 秦少游立刻往前一站,拦在她的面前。 向来沉默的锦屏,冷眼瞧着秦少游反手握着郑氏的手,忽然出声冷笑,“秦公子和二奶奶还真是鹣鲽情深,让人羡慕。” 秦少游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莫说赵大人厌弃他,就连赵大人身边的随从丫鬟也厌恶他。 秦少游手足无措。 倒是郑氏勉强一笑,“让诸位大人看笑话了。是妾胆小,见不得血。这看见地上摆着尸体,有些害怕。” 果然,秦少游眼中怜惜更甚。 锦屏双眼一红,忍不住看向周庭芳的背影。 秦少游和郑氏两个人郎情妾意,可自家姑娘呢! 她曾经在秦府,到底过的什么样的日子?! 凭什么。 这世上的人都欺负她家姑娘? 周庭芳却莞尔一笑,仿佛眼里根本看不见秦少游和郑氏的恩爱,只是笑着说道:“是在下的不是。忘了夫人身怀六甲,见不得血。” 她又体贴的将尸首上的白布盖上。 郑氏面色虚弱,冲她感激一笑,“周氏姐姐是个性子和善之人,不曾想落到这种下场。我心中常常遗憾,没有机会能多陪陪姐姐。说起来这件事也怪我,若不是我嫁到秦家来,周姐姐也不会自请离家,更不会被奸人所害。都是我的不是——” 郑氏说到深情处,还拿罗帕擦拭眼泪。 秦老夫人便安慰她,“你说这些做什么?这些事怎么就算到你的头上去了?是周氏自己福薄,没那个命!她本就双腿残疾,需时常服药不说,就连如厕换衣这样的事情都不能自理,或许早些去了,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周庭芳暗自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既然秦二奶奶来了,那我们就接着说正事。” 郑氏擦干了眼泪,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分外惹人怜爱。 她抬起头,领如蝤蛴,眼若秋水,“大人……刚才说到哪里了?” 沈知的声音淡淡传来。 “正说到你如何买凶杀人。”沈知脸上带笑,笑意却未直达眼底,反而让人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正巧,你就来了。” 郑氏的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半晌,郑氏才回过神来,笑得十分勉强,“赵大人您说笑了。妾不过是后宅妇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能买凶杀人?再说,我和姐姐近日无怨往日无仇,为何要对她下这样的杀手?” 周庭芳看向秦少游。 秦少游拉着郑氏的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艰难开口:“梅娘,你可曾记得开春的时候,你刚怀上身孕,我跟你提过,说周氏残疾,或许无法生育,希望能将你生下的第一个孩儿记到她的名下。” “我当然记得。”郑氏握住秦少游的手,小妇人脸孔淡淡,声音温柔,“姐姐命苦,身体残疾,娘家又得力。若我这腹中孩儿能记在她名下,姐姐也一定会视若己出,无微不至的照料,而且孩子又有像驸马那般厉害的大舅舅,是这个孩子天大的福气。我心中欢喜着呢。” 周庭芳明显一愣。 而沈知眸光越发深不可测。 如此说来,当时秦少游提的这个要求,郑氏是同意了的。 至少…是表面同意。 秦少游指了指地上躺着那具尸体,“那这个人…你认识吗?” 郑氏轻轻咬着下唇,随后点头,“认得。这个人叫张平,以前在秦府当过差,后来因为手脚不干净被相公逐出了秦府。” 小妇人仰着头,害怕的抓着秦少游的手,一副柔弱无骨的模样,“他怎么死了?” 周庭芳再度掏出那个梅花图案的杯盏,她的手细长嫩白,轻轻一推,杯盏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那这个呢?秦二奶奶怎么解释?” 郑氏杏眸微凛,细细辨认,恍然道:“这不是…张平偷走的碗盏吗?” 郑氏捂着胸口,“就是因为这个张平手脚不干净,总是偷东西,别说这只杯盏,就是房里的银子也偷了不少,怕是前前后后有二三十两!” 秦少游一愣,“竟有此事?你为何从前不说?” 郑氏眸色委屈,小心翼翼的说道:“姐姐身死,相公整日郁郁寡欢,我哪里敢为这些小事来打扰相公。左右不过是些钱财。再说相公已经逐他出府,咱们一家子老的老,弱的弱,只靠相公一个人支应门户,我又何必再去断他后路,反而给秦家树敌?” “你呀你。性子这么软,可怎么得了?”秦老夫人十分痛心,“你虽是二房老婆,却也是我秦家光明正大娶进来的,怎么受了委屈也不言语一声?” “娘。我不委屈。能嫁到秦家来,是我天大的福气。” 周庭芳望着母女情深的两人。 忽而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这郑氏…好生厉害! 她就像是一条蛇,光溜溜的,潜藏在暗处,优雅的吐着信子。 等敌人略一放松,便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断敌人的脖子。 而且,根本捉不住她的把柄。 如今关键的证据,白瓷小盏被她四两拨千斤的否认了,证人张平对她死心塌地,根本不会指认郑氏。 甚至,连动机都被郑氏给模糊到底。 毕竟郑氏当时同意过继孩子。 那么一开始杀人的动机都不成立! 一切,都只能沦为周庭芳单方面的猜想。 周庭芳似乎知道自己前世输在哪里。 这样滑不溜秋的郑氏,她若一时大意,还真有可能死在她手里。 有趣。 真有趣。 好一个伶牙俐齿佛口蛇心的郑梅娘! 秦老夫人瞪着周庭芳,就好似她是拆散他们一家人团圆美满的刽子手,“这位周公子,眼下足以证明梅娘的青白了?” 周庭芳轻轻一笑,“秦老夫人别着急。张平死前承认过,说郑氏曾多次暗中接济他,甚至救过他一家老小,是他家的大恩人。张平对秦二奶奶情根深种,而秦二奶奶多次在他面前哭诉说周氏在她大喜之日跑去别院,故意在宾客面前让她难堪。又抱怨秦公子要过继孩子,如此种种,都令她苦不堪言。张平见秦二奶奶可怜,便想着英雄救美,擅作主张拿了二十两银子买凶杀人。同时,他也承认,那一夜周氏因为腿疼出门,是他通风报信。” 屋内众人皆是一愣。 郑氏眼泪簌簌,扶着肚子站了起来,“周公子,妾不知道何处得罪了你,你要这般空口白牙的诬陷妾!这个张平已经是个死人,死人一个,开不了口,他死前说了什么,谁能证明?更不肖提这个张平被打得浑身没一块好皮,明显死前遭受虐待,这样的证词,当真可信?” 郑氏双肩抖动,轻轻啜泣,紧咬下唇,我见犹怜。 “周公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不过是个弱质女流,可你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 “害。”周庭芳淡淡一笑,毫不在意,“我只不过是如实描述、合理推测、适当怀疑罢了,又没说就一定会是秦二奶奶下的手。秦二奶奶,你情绪不必如此激动,当心动了胎气!” 郑氏这一口气卡在喉哝里。 她的脸色由红转白。 锦屏瞧见秦家人阴郁的脸色,险些拍手叫好! “我当然知道这个张平没有说实话。” 周庭芳如是说着。 果然,秦家人都面色稍缓。 秦少游连忙拉着郑氏作揖,“周公子赵大人明鉴。我妻子郑氏向来胆小,心地也最是柔顺,绝对做不出买凶杀人的事情。倒是这个张平,疑点重重,不得不查!” “没错。”周庭芳点头,“因此我也有一个故事版本,说给秦公子听,请秦公子帮着一辩真伪。” 秦少游语气迟疑,有些拿不准主意。 倒是秦老夫人面色不虞,“你说来听听。” “好!” “郑氏性格锱铢必较,从知道自己要做秦家二房的那一天开始就对周氏充满嫉恨。大婚当日,周氏为躲避风头,自请去了秦府别院小住。郑氏便认定周氏是故意在宾客面前给她难堪,因此一直怀恨在心。” “你——”郑氏这一口气,猛地又提了起来。 而秦老夫人气得面色发红,沈知已经拦在周庭芳面前。 他身形高大,站起来的时候,犹如一座岿然不动的山。 那双厉眼,风雪凛凛。 “秦老夫人,莫要打断周方说话!” “反了,反了!”秦老夫人捂着胸口,踉跄退后,“好,好,我倒要听听你打算怎么诬陷我们秦家!你若拿不出如山铁证,我势必亲自去周家问上一句,我们周秦两家到底还算不算亲家?!” 倒是秦少游,目光迷离,一脸无措。 周庭芳望着秦少游,嗤嗤一笑,继续说道:“尤其是当秦公子提出要将郑氏的孩子记在周氏名下,郑氏表面答应,但实则已经察觉到秦公子对周氏有情,周氏不死,她的相公和孩子永远都不可能真正属于她。” “因此,她动了杀心。” “周氏本来就不良于行,要杀她,易如反掌。” “可是怎么才能不动声色的杀了她呢?” “郑氏挑来选去,将目光锁定在了本就对她有情的张平身上。她先是买通赌坊,设下赌局引张平父亲入局,又以恩人的角色出现,替张家还清债务,赎回房子,救下张父……当然这一点,我们也请了张家人作证,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 锦屏却微微一愣。 他们什么时候请了张家人来的? 昨夜常侍卫说的是张家人对张平的事情一无所知。 果然,郑氏那一直镇定冷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而秦老夫人张大下颚,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张平从此死心塌地的跟着郑氏。他亲耳听着自己的恩人和心上人每日为了周氏而垂泪埋怨,心中渐渐生起除掉周氏的心思。而郑氏将张平的变化看在眼里,更是有意无意施恩,甚至还自掏腰包以打赏的名义给了张平二十两银子当做买凶的银钱。” “张平浑然不知,自己早已成了郑氏的猎物。” “张平拿了钱,便从庄子上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农户,商量着怎么杀了周氏。当然,这一切十分方便,因为周氏是个残疾,进进出出十分惹眼。” “周氏离开秦府前,留下了秦府的对牌钥匙,郑氏怀孕后,便随意安插一个名义将这个人送到了别院那边。因此,张平便到了周氏身边。” “张平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那一晚,周氏带着丫鬟外出,他便立刻马不停蹄的通风报信引来杀手。” “张平自以为一切都天衣无缝。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那王起家中贫寒,又想着杀人这么大的事情,十两银子太少,因此悄悄登门找过郑氏。郑氏不得不另掏腰包补贴,并送给了王起一只梅花白瓷盏。王起没见过官窑的瓷器,拿回家后一直让妻子小心收藏做传家宝。此事…亦有王家寡妇能为此作证。” 郑氏脸上那笑意,一寸一寸凝结。 周庭芳说完,屋内久久不语。 陷入一片死寂。 郑氏嗤嗤笑了两声,一双眸子亮得可怕。 “周公子说的这些……不过都是臆测。有谁能证明?”郑氏站得笔直,那妇人生得十分娇小,即使怀有身孕,四肢依然纤细,此刻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带笑,“靠张家的几个人?既然说张父滥赌,那他为了钱,什么话说不出口,周公子想要什么样的证词拿不到?” “再说这个王起,更是空穴来风。这个人我连名字都没有听过,谈何认识?谈何赏赐什么梅花小盏?”郑氏目光清明,“周公子有人证,我这边也有人证。我的丫鬟能证明,那一套官窑瓷器确实是被张平从我房中偷走!” “周公子字字句句将我郑梅娘描述成一个佛口蛇心生性歹毒的女子,似乎认定了我就是杀害姐姐的凶手。”郑氏声音不大,眸光闪烁,却一字一句,“周公子,我也想问一句,这是周家的意思吗?若是周家怨恨我抢了姐姐的东西,不满少游另娶,非要将我逐出秦府,大可明说!” 周庭芳真想替郑氏叫一声好! 第86章 苦主开口 后宅的女人,果然没有一个简单人物。 这偌大的秦府,恐怕只有秦少游心思单纯。 郎君们以为这世间的女子各个温顺龚良,善解人意。 却不知女子们的善良,往往带着锋利的爪牙。 周庭芳笑道:“秦二奶奶不必往周家头上扣那么大一顶帽子。周秦两家是认识多年的老友,还不至于为了一个郑姓外人而毁其根本。这件事说来简单,既然秦二奶奶证人证据都不认可,不如我们就亲自问问当事人。” 郑氏眸光一凛,“什么当事人?” 屋内其他人也全都好奇的望向他。 只有沈知,端茶不语,眼藏讥诮。 “自然是——”周庭芳齿尖一顿,一双含笑的眼睛环顾一圈,“秦大奶奶!” 秦老夫人一顿,“周公子,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看你也是读书人,怎么口出妄语?” “是不是妄语,有没有效果,我们试试不就知道了?”周庭芳说着拍手,很快有人走进来收拾了尸体,又手脚麻利的抬进来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鼎黑色香炉,供奉着一座牌位。 锦屏则将屋内的青帘全都拉上。 瞬间,整个房内阴森森的,只有门口的日光虚虚的投进来。 秦老夫人一看,那桌上供奉的不正是周氏的牌位? 这帮人是什么时候将周氏的牌位从周家祠堂挪到这里的?! “你们进了我周家祠堂?”秦老夫人捶胸顿足,“赵大人,你们欺人太甚!” 沈知冷冷一笑,“秦老夫人,现在说这话还为时过早。毕竟我还没有开始欺负人呢。” 周庭芳微微勾唇。 “秦老夫人别着急。赵大人说得对,我们确实还没有开始欺负人。” 秦少游则拦在两个妇人面前,语气质问:“周公子到底意欲何为?你我不妨敞开天窗说话!” “我说过了。”周庭芳甩手,接过锦屏递过来的三炷香,随后又用火折子点燃,“我要请苦主周氏开口说话——” 秦少游怔怔的望着她手里徐徐燃起来的青烟,耐着性子说道:“庭芳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如何开口说话?” “谁说死人就不能说话了?”周庭芳将三炷香插在炉鼎里,随后一脸正色,对那牌位郑重行礼。 屋子里阴森森的。 一张方几、一座牌位、几缕香灰。 余烟袅袅。 屋内几人,面色惨白如鬼魅。 “周氏,今日我等受你兄长委托,为你查明案情。你若有冤情要诉,就请亡者显灵——” 其他几个人,都眼睁睁的看着。 只有那背影清瘦的男子,拱手,大礼,叩拜。 神情恭敬。 而又诡异。 三炷香青烟徐徐,熏得人眼睛做疼。 众人敛神静气,全都望向那牌位。 时间缓慢而又沉默。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又诡谲的气氛。 忽然。 “血!”秦老夫人十指尖尖,指着周氏的牌位,“流血了,周氏的牌位流血了——” 果然,那周氏的牌位缓缓流下朱红的血水,滴入方桌之中。 而秦少游和郑氏均是脸色一变。 沈知也站起身来,一拂衣袖,很是配合,“看来秦大奶奶当真死得冤枉!” “是。秦大奶奶这是在地底下喊冤呢!” “周氏,你到底有何冤屈,今日我们都在,一定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而郑氏扶着肚子,哭得情真意切,“是,姐姐若有冤屈,大可一述!姐姐若是怨我,我也能理解,怪只怪那杀千刀的凶手,竟然连姐姐这样良善仁慈的人都不放过!” 而秦老夫人则显得十分恐惧,挣扎着往后退。 周庭芳双眸微阖,掌心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窗外突然刮起一阵风,吹得暖帘“啪啪”作响,敲在众人心上,自然又是别有滋味。 那青烟徐徐燃尽。 屋内一片阴沉。 周庭芳才上手,将炉鼎倒扣在桌上,倒出烟灰。 她背过身去,面对众人,声音清脆,“想必刚才诸位都已经看见,秦大奶奶显灵了。足以证明这件事和你们秦家脱不了干系!” 秦家三人不说话,脸色各异。 “在下不才,略懂一些通灵的术数。”周庭芳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脸上笑意不变,“就在青烟燃尽之前,我见到了秦大奶奶——” 秦少游一愣,随后情绪激动,“当真?是庭芳吗?她说了什么?可有交代凶手是谁?!” 周庭芳摇头,“遗憾。亡者只能听到我们的声音,却不能自己开口说话。” 秦少游颓然,“那……” “但是——”周庭芳话锋一顿,双眸灼灼,“我有法子让秦大奶奶指认凶手!” 周庭芳站到小方桌旁,指了指正中间的牌位和炉鼎,“你们三个人,把手伸进这炉鼎里,切记手一定要触碰炉鼎的底端,如此才能建起阴阳两地之桥和秦大奶奶取得联系。同时,你们对着她的牌位,说一句‘我不是杀害你的凶手’,秦大奶奶自然会给我们指示。” 周庭芳厉眼一扫,“若觉得自己清白的,便来试试。” 郑氏最先走出来,她脸孔淡淡,皮肤白皙,犹如慈悲圣母,“我来。既然周公子一口咬定我和姐姐的死有关系,那我就主动请缨。” 她又斜斜的看向周庭芳,“周公子,你可看好了——” 她那双细长白皙的手探进炉鼎。 郑氏又抬眸望向周氏的牌位,双眼红红,“周姐姐,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搬到别院去小住,更不会被奸人杀害。一切都是我的原因。你若怨我恨我,我都能理解。” “你死得早,你我今生无缘做姐妹,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代替你好好照料夫君,你在地底下不用担心。等我腹中孩儿长大后,也叫姐姐一声娘,也给姐姐供奉香火——” 周庭芳眯着眼睛笑,赞道:“秦二奶奶还真是个良善人。” 郑氏擦着眼泪,眉宇间的忧愁浅浅,“周姐姐真是太命苦。” 众人都看向那牌位。 半晌,整个屋内毫无反应,依旧死寂。 秦老夫人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这…这没反应,是不是说明梅娘与这件事情无关?” 周庭芳蹙眉,抿唇。 郑氏却已经抽出手来,倔强的咬着唇,眸子里水雾不散,“周公子,这下…妾可算是清白了?” 周庭芳不语。 秦老夫人却已经拉过郑氏,抓着她的手不住轻声安慰:“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娘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不是你做的!如今真相大白,我看谁敢再污蔑你一句?!” “只要娘和相公都相信儿媳,儿媳就不觉得委屈。”郑氏扶着肚子,破涕为笑,像女儿撒娇一般摇着秦老夫人的胳膊,“娘也别生气,赵大人和周公子都是为了调查姐姐的死因,并非针对我一个人。如果我受一些委屈,就能抓到杀害姐姐的真凶,我义不容辞。” “好孩子。能娶到你这样的媳妇,是我秦家的福气!” 秦老夫人越看这个儿媳越满意。 知书达理、性情柔顺、待人和睦、对她又是百依百顺,最重要的是…郑氏身子康健,又极好生养,比那个断了腿不能生育的残废强上百倍千倍! 那个周氏,仗着自己兄弟是驸马,就从来不将她放在眼里。 更不要少游对周氏一番真心,嘘寒问暖,可周氏呢,对少游永远都是冷冷的。 秦老夫人再次感叹。 多亏周氏死得早! 如今只希望这盆脏水不要泼到秦家来就好! 周庭芳打断郑氏和秦老夫人的母女情深,“秦老夫人,该你了。” 秦老夫人心不甘情不愿的挪动身子往前。 她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周庭芳。 这人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 瞧着那含笑疏远的模样,尤其是笑起来眉眼的弧度,倒是跟死去的周氏有几分相像。 也难怪她瞧见他的第一眼,就不喜欢。 秦老夫人将手伸进炉鼎之中,又看着周氏的牌位。 秦老夫人叹口气。 她是不喜欢周氏,却也从不曾刻意为难。 她本想着,既然木已成舟,那就索性将周庭芳当做家中财神供奉起来。 大不了,周氏占据一个正妻的名分。 可等将来她给少游娶了二房、纳了妾,少游的眼睛也不再只盯着周氏一人,那时候周氏又能如何? 只要周氏老老实实的,许多事情,她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周氏那位兄长十分了得,可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 而秦家家道中落,只靠少游一人支应门庭,难免势单力薄力不从心。 可惜。 周氏死得早。 秦老夫人又开始念着她的好。 “周氏啊,是你自己福薄,是自己命不好,可怨不得我秦家。”秦老夫人对着周庭芳的灵牌,言谈间多少有些感慨,“你我婆媳一场,虽然只有不足一年的情谊,但你到底叫过我一声母亲,我也曾真心待过你。若你真是被奸人所害,你就显灵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沉冤昭雪!” 秦老夫人说话,深深叹气。 又在心里念“阿弥陀佛”。 只愿周氏早些投胎,别再缠着他秦家,更别缠着少游—— 果然,周庭芳的灵牌毫无反应。 很快,秦少游也上前。 周庭芳和沈知明显眸色一动。 就连锦屏都不由自主的屏气敛神,专注的听秦少游。 周小六可是再三给她吹过枕旁风,说这世上的杀戮,无非是为钱、为情。 周庭芳和秦少游的婚事本来就是政治联姻,夹杂钱情两重因素,而枕边人的杀意是最不防备。 周小六只差没将凶手这两个字贴到秦少游的脸上。 秦少游将手探进炉鼎。 他怔怔的望着周庭芳的牌位,背影看起来很哀伤。 他的声音很轻。 甚至,还未开口,泪却先流。 “庭芳…对不起…或许当年我的坚持是错的。” “我不该执意等你。更不该那一天就这样放你走。” “庭芳。你是不是到现在还在恨我,所以甚至都不肯入我的梦里来——” “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凶手——” 沈知勾唇,轻声一笑。 笑声如此突兀。 带着浓浓的嘲讽。 秦少游转身,脸上愤怒清晰可见,“赵大人觉得…在下很好笑吗?” 沈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声音。 很有节奏。 他那双幽黑深邃的眸子睨过来,虽是坐着,却莫名给人居高临下之感。 “我只是在笑。真抓住了凶手,秦公子怕是又要左思右想瞻前顾后,最后将周氏的死抛在脑后。” 秦少游抿唇。 紧绷的肩线彰显他压抑的怒气。 “赵大人似乎从一进我秦府的门,就一直看我秦少游不顺眼。在下倒是真想问一句,我是何处得罪过赵大人吗?” 沈知掀唇一笑。 笑得轻蔑。 回答得更是敷衍。 “秦公子,你多虑了。我这个人……只是天生爱笑而已。” 周庭芳艰难的压住唇角。 想当年在国子监,她为什么对沈知使阴招? 那不就是嘴炮打不过吗? 谁跟沈知耍嘴皮子功夫,那就是自寻死路。 秦少游一个字都不相信。 这位赵大人身上的敌意,太过明显。 就好似两人之间有杀夫之仇、夺妻之恨一般。 秦老夫人挺直胸膛,轻蔑的瞥了周庭芳一眼,“赵大人,我们已经按照这位周公子的法子做了。周氏的灵牌没有任何动静,是不是足以证明我们秦家跟周氏被杀这件事没有关系?” “今日闹出这么大动静,赵大人又是请鬼上身,又是抬尸问案,在我秦家好一通热闹!” 秦老夫人坐下,语气凛凛,“如今事情真相已明,我老婆子也想问赵大人一句,这张平是谁杀的?尸体又是从何而来?为何生前遭受过虐待殴打?” 秦老夫人目光不善的望向周庭芳,话却是对着沈知说的。 “赵大人,您好歹是堂堂朝廷命官,总不至于知法犯法草菅人命?” 秦老夫人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她一改刚才的颓靡,此刻犹如战斗的公鸡,目光炯炯。 周庭芳却笑。 下一刻,平地起惊雷。 “凶手…不是已经不打自招了吗?” 霎时,屋内一片死寂。 秦老夫人扭身,站起来,“周公子,你什么意思?!” “诸位。”周庭芳声音清脆,拍了拍手,笑眯眯的环顾三人的脸,“伸出手来——” 果然,郑氏的脸,苍白如纸。 秦少游和秦老夫人面面相觑,却还是好奇的伸出了手。 两个人的手指都有红色印记。 而郑氏扶着肚子,神色复杂的站在那里。 第87章 人必须杀 锦屏终于没忍住,看着郑氏,冷笑一声,“这炉鼎里面加入了特制的染料,最先触碰的时候不会有反应,但是稍作片刻,手上沾到染料的地方就会发红。秦公子和秦老夫人都用手触碰到了炉鼎里面,而秦二奶奶,或许是因为心虚,好像并没有将手伸到下面——” 郑氏沉默的站在那里。 她四肢纤细,只有腹部高耸,一双眼睛凹陷,十分瘦弱。 弱不胜衣。 周庭芳笑吟吟的望着郑氏。 语气淡淡,却咄咄逼人。 “秦二奶奶…为何不摊开手掌让大家看看?” 郑氏不做声。 屋内阴沉,她穿那身烟霞色对领褙子,阳光晦暗,她的脸笼在一层光晕之中。 她没有动作。 只是垂着脑袋,一双眼睛木木的盯着自己的鞋面。 周庭芳岿然不动,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屋内的气氛,登时变得令人窒息。 秦老夫人忽然上前,一把扯过郑氏藏在背后的双手。 ——手指纤细,洁白无瑕! 秦老夫人捂住胸口,险些两眼一黑,跌倒在地。 秦少游眼疾手快的扶住自己的母亲,不可思议的盯着郑氏,声音几乎在发颤,“梅娘……当真是你?” 许久。 郑氏轻柔一笑。 她扶着椅子慢慢坐下。 仰头,那双眸子换上残忍的天真。 “没错。”郑氏悠然的坐在椅子里,脸上无半分惧意,“是我。” “你为何——” “为何?”郑氏低低轻笑,眸光流转,“问得好。其实我也想问问夫君为何。” “为何你明明对周氏情根深种,却还要迎娶我。” 郑氏看向秦老夫人,眉梢一挑,目光了然,“我知道。你娶我,不过是为了子嗣。不,确切来说,是为了她周氏的子嗣。” 秦老夫人险些哭晕过去,“梅娘啊,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母亲何必在我面前演戏,秦家为何娶我,我心知肚明。我从嫁进秦家那一天就知道,我不过是娶来给秦家开枝散叶的。其实这也没什么,生产之事,每个女子都要经历。” 郑氏凄凄的笑,“夫君的一颗心都扑在周氏身上,即使周氏已经去了秦府别院,他每日还是要去周氏的院子里坐着。他的房间里,挂着的都是周氏的画像。甚至床笫之间,他喊的也是周氏的名字。” 郑氏眼泪潸然落下。 周庭芳却是一愣。 锦屏咬牙不语,只是脸色微红,担忧的望着周庭芳的背影。 “夫君对我没有情爱,我认了。毕竟周家势大,我惹不起那周氏。夫君…我让给她!我不和她争!可是——” 郑氏忽然笑得凄厉,仿佛骤然化身恶鬼,“她为什么还要抢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凭什么,她是个残疾,自己生不了,就要来抢我的孩子??” 秦少游面色苍白,满脸不可思议,双手发抖。 “可我…我…从不曾勉强你!” “你是不曾勉强我。可你一直试图说服我,强权压迫我,让我不敢发声不敢反抗。”郑氏仰着头,眼泪清清凉凉的滑入衣襟,“夫君,我看到过…你给驸马爷写信,说要将我的孩子过给周氏。你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的处境?周家势大,驸马只需要招招手,便能轻而易举的将孩子从我身边夺走——” 秦少游怒容满面,“那你为何当时不说?” “我怎么说?”郑氏凄然一笑,“你们秦家…尚且要仰仗周家鼻息。而我爹不过是落魄的老秀才,家中无权无势,你让我怎么敢说?!” 郑氏那目光凄凉的划过秦少游和秦老夫人的脸,“你们为了讨好周家,不惜拿我作伐子,逼着我和我的孩子骨肉分离,可曾想过我心中的恨?!难道只有她周氏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便是路边的阿猫阿狗吗?” 郑氏目光哀婉,看着秦少游。 仿佛痴恋的少女。 “更何况…她身上藏着那么大的秘密——”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秦少游抬手,狠狠打了郑氏一巴掌。 这一巴掌用尽了力气,打得郑氏珠翠落地、长发尽散,唇角溢血, “你这毒妇!这件事和周氏有什么关系,是我!一直都是我逼着你!你杀她做什么,你来杀我啊!” 郑氏艰难的坐起身来,一只手始终护着自己的肚子,另一只手却轻轻捋了一下额前散开的头发。 此情此景,她的形容丝毫不乱。 即使东窗事发,她却依然如此镇定。 “杀了你…”郑氏痴痴的笑,神色嘲讽,“那我不成了寡妇?我和孩子以后怎么办,要去依靠谁?” 而秦老夫人却脸色一变,“梅娘…你…你……” 顺着秦老夫人的视线望过去,却看见郑氏下面的衣裙已经被血染透。 一股娟娟细流,无声从她底下流出。 滴答滴答。 郑氏面色苍白,额前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原来她方才的狠辣,竟然全是装的。 她死死瞪着秦少游,一字一句,气若游丝,“你记着…若是这孩子有任何的闪失,都是你这歹毒的父亲造成的!” 秦老夫人却已经着急忙慌的去叫人,“翠萍,快来!少奶奶要生了!稳婆呢!大夫呢!把他们全都给我叫过来——” 而沈知却已经站起来。 他一拍手。 十几个侍卫如潮水般涌入,将这个房间里里外外都围了起来。 秦老夫人着急得直掉眼泪,“赵大人,你这是何意?郑氏就算有天大的罪过,可她此刻就要生产——” “秦老夫人说话真可笑。口口声声郑氏要生产,我倒想问了——” 沈知语气冷冷,负手而立。 眉目冷若冰雪。 “她郑氏怀的是我的孩子吗?” 屋内人全部呆住! 周庭芳低咳一声,暗中拉扯着沈知的衣袖。 沈知却不依,毫不留情的扯开衣袖,并用手掸了掸她摸过的衣裳一角。 再剜她一眼。 周庭芳低咳一声,“郑氏可以先走。其他人先留下。” 很快有丫鬟扶着大汗淋漓的郑氏下去。 秦少游一脸惶惶,整个人颓然的坐回椅子里,双手紧紧抓住扶手,整个人好似经历了巨大打击一般,竟站不起来。 秦老夫人流着泪,喃喃的说着:“怎会是她,她一向可是最懂事听话的呀……” 沈知冷眼望着秦少游。 心中越发不喜此人。 秦少游遇事懦弱,毫无主见,看似深情,实则无情。 幸好。他早已经将周庭芳的骨灰带走! 省得怀恩在地底下还要受秦家的闲气! “郑氏买凶杀害周氏一案,证据确凿。”沈知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秦少游。 他欣赏着秦少游的痛苦和挣扎。 “此案真相,我会一一告知周家。至于周家觉得你们二人是否也牵涉其中,自有周家人自己来判定。郑氏…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噗通。 秦少游竟然直接跪在地上。 他脸色赤红,似乎天人交战后方才艰难启齿:“赵大人!这件事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将郑氏逼到杀人的境地,真正的凶手是我,而不是郑氏!郑氏正在生产,一只脚踏进了鬼门鬼,还请赵大人开恩,饶郑氏一死!” 秦老夫人连忙拽着秦少游的衣襟痛骂道:“儿啊,你糊涂啊!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干系,是郑氏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是她买凶杀人,是她杀害了周氏,与我们秦家有什么关系!” “母亲,无论怎么说,她是腹中孩儿的骨肉!将她交给周家,这无异于是要她的命。儿怎么能做不出这样六亲不认狠心绝情的事——” “赵大人。”秦少游竟跪在沈知脚下,重重磕头,“还请赵大人行个方便,此事本就没有经过衙门,如何判决不过是周秦两家决断。郑氏有罪,却也为我生下孩子。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我实在不想再次将她逼上绝路——” 周庭芳的心,是麻麻的。 上一世做秦大奶奶的时候,她一直很清醒和冷静。 她从未想过和秦少游会产生任何夫妻之情。 与其说他们是夫妻,不如说他们是利益一致的战友。 可是看着秦少游如此为了郑氏,这般委曲求全,这般伏低做小,她心里却不是滋味。 她竟然…羡慕郑氏。 周庭芳看起来什么都有,却什么都没有。 可郑氏有夫君、有孩子,好过她总是孑然一身。 “郑氏错了。”沈知高高在上,眼底生出一抹荒凉,“她竟然嫉恨周氏。周氏有什么呢?她身体残缺,周家人将她丢在秦府后不管不问。她看似有个爱她的丈夫,可她的丈夫却为杀她的凶手下跪求情。秦少游——” 沈知低低的笑,脸上分不清是嘲弄还是悲伤。 “你看看那桌上,她的牌位还在,你却为凶手求情。你…当真是半点都配不上周庭芳。” 沈知忽然心如刀绞。 他以为,知道秦少游和周庭芳夫妻貌合神离,自己会感到开心。 可事实却是,他很痛心。 他替周庭芳不值,替周庭芳委屈。 他很想问问周庭芳,当时为什么会点头同意这门婚事。 当时的周庭芳……就绝望至此吗? 不反抗、不挣扎,就这么接受命运的安排。 那个如阳光一般明媚炽烈的女子,那个曾说“始知我命不由天”一身反骨的女子,那个以“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满怀豪情的女子。 她在双腿尽断那一刻,应该就已经死了。 死在西北云州的雪堆里。 寂寥无声。 无人可知, 嫁给秦少游的,不过是一具苟延残喘的躯壳罢了—— 若是他早些发现,又怎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异乡! 秦少游惶惶大笑,“是,我是配不上庭芳。可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能如何?难道我要逼郑氏去死吗?亲手杀了枕边人吗?亲手逼死我孩子的亲娘吗?赵大人,我已经对不起周氏,难道还要再对不起郑氏吗?” 锦屏气得眼泪直掉,她下唇咬出血,捂着胸口,“你的意思是让凶手逍遥法外?” “等她生下孩子后,我会一纸休书将她休弃!我不会再让她留在秦家!这孩子我依然记在庭芳的名下,让她死后不至于没有香火供奉。这一生我绝对不会再娶!周氏会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我想……周家会同意的!” 秦老夫人瞪大眼睛,哭出声来,“少游,何至于此?为了一个郑氏,不值得啊……” “好。” 沈知竟然应了一声。 这让周庭芳和锦屏都颇感意外。 周庭芳望他一眼,只看见他坚毅紧绷的下颚。 “秦公子,看在你算条好汉的份儿上,郑氏的事情我便不掺和,你自己去和周家说。” 沈知竟还体贴的侧开身子,“郑氏正在生产,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这样重要的时候,郑氏需要你在身边。上苍有好生之德,郑氏罪大恶极,可稚子无辜,你还是先过去处理好郑氏生产之事,剩下的事情我们和秦老夫人谈。” 秦少游大为意外,却一脸感动之色,“多谢赵大人体谅。” 秦老夫人一边擦眼泪,一边催促着秦少游,“你快去,如今什么都没有让我孙儿平安出世重要!” 秦少游提着衣摆,脚步匆匆,立刻往郑氏的院子里赶。 他一脸急色,出门的时候,被门槛勾得一个踉跄,却也不管不顾。 哪里还有往日半分温和尔雅的模样。 秦老夫人擦干眼泪坐了起来。 哪知,下一刻,她却坐不住了。 沈知捧着茶盏,目不斜视,语气淡淡,好似在说今天外头的天气。 “郑氏…我会将她提到外面去杀。不会让秦少游知道。” 秦老夫人的脸一下苍白如纸! “秦家和郑氏,只能活一个。”沈知轻轻放下茶杯,手指骨节分明,犹如葱玉,他说这话的时候慢条斯理,语气平淡,可却让秦老夫人的后背一阵发凉。 “秦老夫人,你选一个。要儿子,还是要儿媳。” 秦老夫人心口直跳,盯着沈知的眼,说话的时候声音尖细,却有一丝颤抖的恐惧。 “你…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我秦家拿人!我儿子好歹有功名在身,我秦家也非普通人户,你敢——” “敢不敢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那男子说这话的时候,白衣如雪,一如他的眉眼。 他斜斜一睨,眼底风雪已至。 “秦老夫人,你该庆幸…今日是郑氏杀的人。若此事跟秦家有关,我保证…明天你秦家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你…你……”秦老夫人捂着胸口,提着的那口气终于全部泄了干净。 看着那矜贵懒散的男子,秦老夫人心中只留恐惧和不安,“你到底…是…谁?” 第88章 杀人灭口 沈知不答。 秦老夫人心中恐惧更盛。 这人一身威压,傲慢清贵,哪里像是一个七品官员? 不会是周家人找来的权贵人物? 秦老夫人理智蓦地回归,眼神瞬间变得清明。 若是这样,可太棘手了—— 周庭芳见气氛僵持,缓步走出,朝秦老夫人拱拱手,语气缓和:“让秦公子离开,也是不希望他参与其中。秦公子和郑氏伉俪情深,有些事情不必他知道。毕竟……您也是秦家的一家之主。” 周庭芳瞳孔幽幽,唇角噙笑。 秦老夫人望着他。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瘦弱的青年…同样十分可怕。 瞧今日这一出,若说没有他抽丝剥茧推波助澜,事情绝对不会发展至此。 “你这是何意?” 周庭芳笑笑。 眼睛深处却没有温度。 “若大张旗鼓的杀了郑氏,周秦两家脸上都不太好看。尤其是秦公子,他与郑氏鹣鲽情深——” 不知为何,秦老夫人觉得从这年轻男子口里说出“鹣鲽情深”这四个字,总有些讽刺的意味。 “所以。我替秦老夫人想了个办法。” 周庭芳一拍手。 秦老夫人便看见赵万里身边跟着的那黑脸壮汉随从拿着一包药走了进来。 周庭芳接过来。 她上前两步,抓着秦老夫人发抖的双手,将一包药草强势塞到她手里。 秦老夫人只觉得手掌发烫。恨不得立刻甩掉这草药。 抬眸,迎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冷得像冰。 “这是一包活血化瘀的药草。熬开了,给郑氏灌下去,她会死得神不知鬼不觉。所有人都会说她是产后大出血而死,没有人会怀疑到你的身上。” 周庭芳言笑晏晏,握着秦老夫人一直发颤的手。 她声音低低,蛊惑至极,好似恶魔在耳畔低吟。 “老夫人,秦家的未来……可就在你的手上了。” 秦老夫人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唇角抖动,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那可是她的媳妇。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你的孙子马上就要出生。秦老夫人就舍得自己孙子留在这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身边长大?想想郑氏,她看起来多么柔弱无辜,可一转眼,就敢买凶杀人。她现在已经恨极了秦少游,老夫人就不担心…” 周庭芳眉梢眼角都是笑。 直让人头皮发麻。 “不担心她悄悄把秦公子也给杀了吗?” 那双冰沁沁的手重重的握住了秦老夫人。 “想想怒火冲天的周家,想想狠心歹毒的郑氏,再想想你的儿子。秦老夫人,你想清楚了,儿媳没了可以换,可儿子却永远是自己的——” 秦老夫人的手,忽然不抖了。 她抓着那包药草。 狠狠望着周庭芳。 四目相对。 眼前这斯文秀气的青年男子仿佛忽然变成了长着獠牙的怪兽。 张开血盆大口,便要咬上来,撕碎她。 秦老夫人胸脯起伏了几下,咬咬牙,拿走那包药草。 随后身影跌跌撞撞的消失在房间之中。 周庭芳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面无表情。 只有锦屏说了一句:“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无论是郑氏,还是秦老夫人,都愿意为自己孩子双手沾满血腥。” 周庭芳转身,看向沈知。 沈知也正看着她。 忽然,周庭芳双手交叠,身体弯曲,向沈知行礼。 “多谢世子殿下为周大人报仇雪恨。” 沈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屋内光线灰暗,一如他的双眸。 许久。 沈知薄唇轻启,一拂衣袖,“这件事本就该我来做。轮不到你谢我。” 这人,怎么又生气了? 难不成谢他都不可以? 周庭芳实在不解沈知的怒气来自何处。 似乎从昨晚开始,沈知就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 锦屏却拉着她的衣袖,“兄长,接下来我们要做些什么?秦老夫人真的会对郑氏动手吗?我们要不要跟着她。” 沈知却已经代替她回答:“自然要跟着。这件事疑点重重,我们目前只找到了一拨凶手,真正杀害周庭芳的人还毫无线索。走,去郑氏院里。趁秦老夫人没有下手之前——” 周庭芳却蹙眉,望着沈知欲言又止,“沈世子,你是男子。男子进产房,你不怕流言蜚语?” “我只怕…郑氏死得太快。寻不到我要的真相。” 沈知说完,抬脚而出。 周庭芳和锦屏只能立刻跟上。 还未走近郑氏院子里,老远就听见女人如小兽般的惨叫。 秦少游不安的在外面踱步。 一脸急色。 一盆盆血水从里面端了出来,稳婆们急得满脸是汗,周庭芳听到大夫在说什么“胎大难产”“妇人体弱”等话。 沈知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几乎是同时周庭芳也停了下来。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站在院外,十分默契的没有进去。 郑氏有罪,但稚子无辜。 周庭芳曾想过,找到凶手之后,绝不放过一人。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凶手怀孕了,且即将临盆。 她本以为自己重活一世,已练得铁石心肠百毒不侵,可是当听见院内郑氏的惨叫,她不得不承认。 这一刻,她变得仁慈。 她决定放过郑氏的孩子。 或许这孩子有朝一日会知道是她逼迫秦老夫人下手,甚至寻她复仇,那都是她需要承受的因果循环。 周庭芳很难过。 她觉得…她辜负了自己。 如果每一个凶手,都有他自己的苦衷,那么她,该怎么办呢? 周庭芳望向沈知那清瘦的背影。 沈知。 你为什么也停下了呢。 你是否也对郑氏产生了怜悯之心? 好在郑氏生产很快,不多会儿便听见里屋传来孩子清亮的啼哭声,秦少游初为人父,喜形于色,接过稳婆抱来的孩子不撒手,一直抱在怀中逗弄。 真好。 然而下一刻,周庭芳才知道自己看错了沈知。 很快,秦少游抱着孩子去了另外的院落,院子里的人也被秦老夫人安排离开。 沈知这才走进去。 原来他竟是在等郑氏落单! 周庭芳心中苦笑。 怎么忘了。 沈知这厮属狐狸的,且是那种没有良心没有情感的狐狸。 一进屋,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秦老夫人端着空的药碗走出来。 秦老夫人仿佛骤然老了十岁。 她红着眼睛,不断擦拭着眼泪,遇见他们时立刻一脸戒备和愤怒:“你们还想干什么?我已经按照你们的吩咐做了。” 周庭芳便道:“关于那一晚,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一下秦二奶奶。” “好好好,你们非要逼死她是?!” 沈知的视线落在秦老夫人手上的空碗,扯唇一笑,“逼死她的不是我,而是你。我只是把选择交到你手上。” 秦老夫人面色一白,十分难看。 “妇人产房,血腥腌臜之地,你们两个男子也要入内?”秦老夫人恨恨的看向周庭芳,“即使郑氏罪有应得,可她也一命抵一命,你们何苦还要在临死前羞辱她?” 大魏朝对女子管束严苛,冲撞女子产房,本也是无礼至极,可间接看做女子失贞。 沈知冷哼一笑,充耳不闻,径直跨过秦老夫人身边。 “人都要死了,还在乎名声?我劝秦老夫人与其在这里与我争辩,不如去门口望望风。” 周庭芳抱拳作揖,即使是产房门口这样的血腥之地,她脸上仍然是笑吟吟的。 “秦老夫人,我们赵大人心直口快,但并非是那个意思。他的意思是,秦老夫人既然已经动手杀了郑氏,就别事后猫哭耗子假慈悲。人生嘛,落子无悔,覆水难收——” 秦老夫人一怔。 脸色青白交错。 而沈知明显唇角一掀,紧绷的脸色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郑梅娘正躺在床上,她一脸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额前发丝紧贴,汗水凛凛,浸透她的衣裳。 她想招人来换干净衣裳,可喉咙沙哑,发不出声响。 丫鬟婆子们也不知去哪里了,此刻全都消失不见,身边无一人服侍。 许是都去看孩子了。 一想到孩子,郑氏脸上浮起一抹虚弱的笑容。 窗户…怎么开着的? 一股凉风透进来,吹散屋内的血腥之气,却冷冰冰的。 一股寒意,从郑氏的脚底心钻上来。 大夫说她子大难产,她还以为…… 好在上天庇佑,让她成功诞下麟儿。如此,她便能在秦家彻底站稳脚跟。 就是…周氏的死又被翻了出来。 她原本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那个张平…当真是个废物! 枉费她前前后后花费如此多的精力! 张平死了也好,他早就该死了!要不是她肚子大了不良于行,她早就想办法结果了他! 何至于今日露这个大个破绽? 相公会怎么处置她呢? 总不至于叫她偿命? 只要将周庭芳的那件秘密告诉给婆母,婆母一定会站在她这一边。 那个赵大人和周公子,也得想个什么法子弄走。 最好是能悄无声息的弄死,就像周氏那样。 呵,谁说后院女子就要贤良乖顺? 郑氏躺在床上,遐想纷飞,只觉得这世界好安静。 身体也越来越冷。 睡意渐渐来袭。 冷不丁,她仿佛听见有错综的脚步声。 郑氏勉强睁开睡意朦胧的眼,随后一下被惊醒! 不知什么时候,产房内多了三个人!其中还有两名男子! 这不是那个赵大人和周公子吗? 男子怎么能入她的产房,她以后还活不活了? 郑氏强撑着试图大声呼救,可是身子发软,四肢无力,她坐不起来,喉咙亦发不出声音。 她像是困死在这张床上的鱼肉。 忽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脸上那一点点血色霎时全部褪去! 这些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除非—— 沈知站在她床头,似嫌弃她身上的血污,一直拿帕子捏着鼻子。 周庭芳则笑眯眯的望着她,“秦二奶奶,又见面了。” 魔鬼! 这个人是魔鬼! 郑氏胸脯起伏,额前的冷汗滚滚而下,仿佛脚底煨着冰块,寒意渐入骨髓。 “你们…你们……” “有些事还是趁着你没闭上眼睛问一问。” 周庭芳竟然坐在了她的床头。 她和那个赵大人完全相反。 赵大人面露嫌弃,可这位周公子丝毫不避嫌,竟然还抬手从下面微微掀开床被。 女子生产后的血污和浊气腐臭扑面而来。 一股冷风灌进双腿之间。 郑氏只觉得奇耻大辱! 周庭芳又放下被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秦二奶奶,时间不多,你可能马上就要死了。如果你希望你儿子好好活下去,那么就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的问题。” 一提到儿子,郑氏脸上瞬间变得柔软,“儿子——” 可是下一刻又面目狰狞。 “是…母亲…刚才的…那碗药?” 她胸脯起伏得更剧烈了,猛然间,下腹一紧,涓涓细流不断涌出。 “呵…呵…呵…” 郑氏笑得凄惨。 事到如今,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她…好狠的心肠…不愧是秦家人……”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没什么好抱怨的。秦老夫人只是做了跟你一样的选择而已。” 周庭芳双眸闪闪,逐步逼近,“秦二奶奶,你听……” “听…什么?” “是不是没有听到你孩子的哭声了?” 外面除了风吹树摇,半点声音也无。 天地静谧得可怕。 郑氏只觉得下体涌动的细流更猛烈了,“你…你把我儿子怎么了——” 那人只是阴恻恻的笑。 这男子本就生得阴柔,如今一笑,更像是地府索命的阎罗。 “没怎么。你老实配合,我就放过你儿子。若不老实,我只能送你们娘两一起上路。” “你别…打我儿子…的主意…你到底…想问什么?” 那人逼近。 在她耳畔吐气如兰。 犹如恶鬼。 “除了王起,你可曾找过其他杀手去杀害周氏?” 郑氏双眼涣散,“不…曾…” 周庭芳下意识的望向沈知。 沈知便道:“郑氏没有能力找到那般厉害的弓箭手。第二拨凶手无论是身手、耐心、细心程度,都非第一拨的农户可比。这两拨人绝对不是一路人。” 周庭芳也是这个看法。 “你之前说……周氏身上藏着那么大的秘密……是什么秘密?” 沈知不由看了一眼周庭芳。 当时郑氏刚说完这话,便被秦少游的一个耳光打断。 很明显。 秦少游的怒气来得很突兀,明显有意遮拦。 当时情况混乱,沈知还以为周庭芳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哪知此人的观察力比他想的还要强上几分。 不错。 是个好苗子。 这机灵的模样,倒是和周庭芳有些相似。 第89章 猫哭耗子 郑氏却不说话。 她咬紧牙关,面上血色渐渐褪去,整个身子仿佛漂浮在冰冷的海上,双眼越来越涣散—— 秦老夫人的药,渐渐起了作用。 周庭芳见她不肯开口,便直接一剂猛药,“秦二奶奶嘴里的秘密…是不是指周庭芳和周修远两兄妹互换身份之事?” 果然,郑氏瞳孔猛地缩紧。 身体一个痉挛。 血液渐渐从被褥底下涌出,染红郑氏身下的床单。 郑氏…大出血了…… 周庭芳死死盯着她的脸,下一刻,她忽而一笑,“秦二奶奶果然知道。所以说…秦少游也知道?害死周氏…到底是你一人所为还是秦少游也参与其中?你们是如何知道周庭芳的身份,又是如何联手杀了她?!” 郑氏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笑。 笑容凄凉。 又嘲讽。 “相公…他对周氏…一往情深……周氏是他这辈子唯一…想娶的女人……” “他明明知道…周氏的事情会给秦家带来灭顶之灾…却还是不管不顾的…将她娶进门…保护她…” “他一直知道…” “他从没有为我和孩子想过…我恨周氏…也恨秦少游…” 周庭芳秀眉微蹙,眼底一抹惊色。 “你说谎!秦少游怎么会一直知道周氏的身份?” “他…很早之前…就发现了…他…在庙里…见过…见过…真正的…周修远……” “他待周氏…是夫妻之情…更有崇拜仰慕之情…” “呵…女子之身中举做官…又如何…名动天下天子近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还不是死在我这深宅妇人之手?” 周庭芳脑子里空白了片刻。 秦少游一直知道她的身份? 秦少游见过真正的周修远? 到底是哪一步走错,她才会错误至此? 沈知疾言厉色,丝毫不顾郑氏惨白的脸色,“所以…秦少游将周氏的身份告诉了你?” 郑氏轻轻的摇了摇头。 如今她轻微的动作,身下便涌出大量的鲜血。 屋子里被浓郁的血腥气和腐臭味道填满。 “有人…有人告诉我…信…信在妆奁盒的暗箱里…”郑氏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伸出手抓着周庭芳的衣袖。 她头上虚汗如雨,面色苍白如鬼,身子摇摇欲坠。 她那双眼睛大大的,空空的。 可唯独抓着周庭芳衣袖的手,那般用力,十根指节紧紧抠着她。 “我…把一切都…都…告诉你…求你…求你…别害我…我孩子…” 周庭芳瞳孔幽幽。 垂眸。 看见她那双青筋毕露的手。 “好。我放过你孩子。” 得了周庭芳这一句话,郑氏脸上浮起一抹满足的笑来。 随后,她身子一重,缓缓闭上双眼,倒在血泊之中。 身体渐渐变冷,眼前越来越黑。 郑氏觉得身体的血快要被抽干,只剩无尽的严寒。 好累。 好困。 她的眼皮,沉沉阖上—— 周庭芳眼睁睁的看着她落了气。 她身手放在郑氏鼻翼之下,随后才收回手,一脸正色说道:“死透了。” 而锦屏却已经去找那个放信的妆奁盒。 沈知的声音在耳畔忽然响起。 “郑氏说秦少游一直都知道周怀恩的身份,你觉得这话有几分可信?” “说实话,”周庭芳蹙眉,“我不知道。” “她明知自己要死,唯一要保的就是她的孩子。如果最后将秦少游牵扯进来,那么她孩子也将毫无指望。” “是。所以郑氏有可能为了自己的孩子而撒谎。” 沈知脸上涌起淡淡嘲讽,“这妇人……倒是不笨。” 周庭芳笑,“她是不笨。否则怎么能杀了周大人?” 锦屏已经将那妆奁盒呈了上来,“沈世子,兄长,信找到了。但是被烧了大半。” 周庭芳扭头一看。 果然看见有一张被烧了大半的信纸。 沈知将半截信纸拿出来抖了抖,随后看了一眼,才递给周庭芳。 信纸的重要内容几乎全部被烧,只留下结尾“若不除之,必牵连自身”几个字。 周庭芳拿着信纸,看得认真。 “所以…郑氏也不过是一把被人操控的刀。真正的凶手就是写信的这个人。他想借郑氏的手除掉周大人。” 周庭芳眉头紧蹙,心头忐忑。 她忽然问沈知:“沈世子…会不会是……” 她一脸神秘莫测,往天上指了指。 沈知略一迟疑,摇头,“不会。” 沈知是陛下亲侄。以前陛下还没有被选中过继继承大位之前,不过是宣州闲散宗亲。 陛下和沈知父亲关系极好,两人同父同母,本就是感情深厚的至亲手足。 加之沈知父亲是家中老大,而陛下是老幺。 这小的从小就跟着老大。 陛下待沈知父亲是如父如兄。 而陛下因是家中老幺,年岁本就不大,与沈知也不过相差十二三岁。因此两叔侄格外亲近,据说沈知小时候干的坏事,十有八九都是他小叔,也就是当今陛下怂恿。 陛下对沈知这个从小带大的侄子视如己出,十分宠爱。 继承大位以后,更是给了沈知无限荣宠。 沈知这话,十分可信。 周庭芳舒出一口气。 还好不是皇帝那边发现她的欺君之罪。 否则她的报仇路还真是…前路漫漫困难重重了。 “那这信……”周庭芳翻来覆去的看,却也没看出个名堂,“沈世子有何见教?” 沈知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信。 无意间注意到她的手指。 细长、白皙、娇小。 很像是郑氏的手。 察觉到沈知的走神,周庭芳将信纸递过去,“沈世子要再看一眼吗?” “不必。” 沈知的视线,略有一丝惊慌。 “这字迹柔美清丽、笔画圆润,典型的簪花小楷。”沈知视线顿了一下,“这种字体,近两年在京都闺秀中很是流行。” 周庭芳立刻道:“你是说…凶手可能是一个姑娘?” 她将纸张拿在手里掂了掂。 “色稍黄,无纸纹,只是最寻常的黄麻纸。大魏朝多用这种纸张。如果从这纸的来源查,估计不会有发现。” “没错。”沈知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不过这墨…” 周庭芳凑近,放在鼻翼之中,细细嗅了一下。 “是乌丸。” “不错。”沈知点头,那冷冰冰的眸子里总算有了一丝温度,“秦朗百好惧第一,乌丸如漆姿如石。一块乌丸所费之银钱,是寻常人家十年的吃穿用度。” 周庭芳眼睛微微一亮。 这乌丸产量极少,价格昂贵,也就是说…… 那凶手极有可能是京城里某个大家闺秀! 周庭芳百思不得其解。 她何曾得罪过这样的人物? 一侧的沈知也暗自惊叹。 周方…这人竟然能认出乌丸的香气。 他当真只是锦屏的兄长吗? 既然锦屏卖身为奴,可想周家并不富裕。那周方…是从何处地方熟悉乌丸的香气? 这个人浑身是迷—— 沈知半点也看不透。 锦屏瞧着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只觉得这两人好生默契 周庭芳迅速卷起那信纸,塞进衣袖,“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郑氏的尸体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我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一行人回到自己院子没多久,果然就听见常乐来报,说郑氏的尸体被人发现了。 大夫来看过,初步认定是产后大出血。 当时郑氏的丫鬟一个被打发去抱小公子,一个去烧热水给郑氏净身。 郑氏死的时候,身边刚巧没有一个人。 秦府的人都在说,秦府的女主人命都不好。 一个暴毙而亡。 一个难产至死。 这妇人产子,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事情,加之大夫先前就提过郑氏腹中胎儿偏大,可能导致难产,因此郑氏的死显得顺理成章。 整个秦府悲痛欲绝。 郑氏待下人宽厚,从不苛待家中奴仆,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郑氏的死,让秦府众人多少有些伤感。 到了晚间,秦府已经挂上了白绸、白灯等丧物。 奴仆们披麻戴孝,时常听得阵阵哭声。 沈知和周庭芳则很有默契的躲在自己房间里。 既不出声,也不四处走动。 锦屏如坐针毡。 她便悄悄问周庭芳:“兄长,我们已经得了线索,为何还要呆在秦府?我担心…秦公子若是知道我们逼死了郑氏,会不会寻我们的麻烦?” 周庭芳一直在灯下观察那半截烧毁的书信,似乎想从中找到更多的线索。 “人又不是我们杀的,怕什么。” 锦屏心口直跳。 虽说不是他们杀的,可借刀杀人,也是杀人啊—— 周庭芳斜斜睨她一眼,见锦屏面色惶惶,似有些害怕,便笑着说道:“别怕。想想秦老夫人。现在最不好过的是她。” 果然锦屏面色稍缓。 是啊。 秦老夫人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媳,将来如何面对秦少游和那个刚出生的孙子? 秦老夫人此刻怕是比她还要如坐针毡。 “沈知现在在做什么?” 锦屏往外看了一眼。 “沈世子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里…”她顿了一下,“似乎在研究棋谱。” 棋谱啊。 她的! 昨晚上从她手里抢的! 他倒是悠闲! 周庭芳合上那封书信,翻身下炕,又随意套上外衫,“去叫沈世子。就说时候到了,咱们也该去猫哭耗子假慈悲,祭奠秦二奶奶。” 周庭芳刚踏出房门,迎面就遇上走出房门的沈知。 许是嫌弃刚才进过郑氏的产房,沈知已经换了一身衣裳。 只见他绫罗绢绣的竹绿色交领褙子,外罩金线缎子袄,腰配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条,越发显得身形颀长,仙姿飘摇,贵不可言。 已是日暮时分。 秦府四处悬挂白色灯笼。 地面白雪交映。 他站在台阶之上,似乎在等她。 君子至止,锦衣狐裘。 气宇阳春而又韵,风姿玉洁而更清。 万种风情,全在眉梢眼角。 沈知样貌,向来深得她心。 就是这一身打扮…也太招摇了些! 周庭芳走近,上下看他一眼,方才笑道:“沈世子当真迂腐。妇人产子,乃阴阳人伦之结果,沈世子何必惧如猛虎?” 沈知淡淡瞥他一眼。 只见他穿一身褐色布帛宽袖长衫,外面套着一身厚重的棉服,像极了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厮打扮。 倒是比往日精神,就是…显得人有些憨头憨脑。 尤其是她个子矮小,肩若削成,身量弱不禁风。 哪里像是七尺男儿? 沈知冷哼一声,错开视线,径直往前走去。 他的声音顺着寒风传来。 “不是要去猫哭耗子假慈悲吗?还不跟上……” 周庭芳快步跟来。 那男子笑吟吟的声音传来。 “沈世子这腰带颜色太喜庆了一些。你穿得如此光鲜亮丽的去祭奠秦二奶奶,莫不是…故意的?” 沈知手长脚长,走得飞快。 听见这话,丝毫不理。 他薄唇一掀,缓缓道:“聒噪!” 可脸色瞧着倒不太像是生气。 一行几人来到正屋。 厅堂正中挂一幅能遮蔽尸床或灵柩的大帐慢,帐慢正中书一大“奠”字,帐幔前空中悬挂白色吊帘遮住郑氏的棺柩。 桌前沿陈列香筒、香炉等祭器,同时点上白烛。 正厅门外悬贴着一副对联,上书“倚门人去三更月,泣杖儿悲五夜寒”等字样。 一侧还有秦老夫人匆忙请来的僧侣们正敲钟鼓瑟诵读经文,一片嗡嗡有声。 秦二奶奶身死之事,还未广发通州城。 秦老夫人只派了人先去郑家报信。 郑家来人,也是一两日之后。 因此眼下灵堂刚刚搭建起来,整个灵堂只有秦府的丫鬟小厮,倒无宾客。 沈知和周庭芳结果秦老夫人含恨递过来的香。 点燃后,徐徐青烟飘散。 周庭芳面无表情。 沈知更是神色散漫。 一侧的秦老夫人银牙咬碎,压低声音问他们:“你们究竟还想干什么?你们还要将我秦家逼到何种境地?” 周庭芳笑道:“秦老夫人别着急,我们有些疑问,本来想问秦公子。可考虑到他痛失爱妻,因此拖到现在才来。你放心,几句话,问完了我们便走。” 秦老夫人恨恨道:“这件事情…不许将少游牵扯进来!” “不会。郑氏一命抵一命,周家和秦家的恩怨两清。这个结果,想必公主和驸马都会满意。” 秦老夫人面色一白。 似乎此刻此刻,她才意识到周氏背后站着的不仅有一个周修远,还有一个安乐公主! 这样的庞然大物,秦家…拿什么去和周家博弈? 好在,她已经毒杀了郑氏,也算是给周家一个交代。 少游春闱在即,绝不能因为一个小小郑氏影响大好前途! 秦老夫人庆幸自己的决定及时。 第90章 人死债消 “少游还在书房。我叫人带路。”秦老夫人招招手唤来了翠萍,随后又低声警告他们,“还请赵大人早些离开!我们秦府容不下您这样的大佛!” 逐客令啊。 周庭芳眼底带笑,望向沈知。 沈知勾了勾唇角,语气淡淡。 “你们秦府…还真是池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确实容不下我这真佛。” 看。 就说不要跟沈知打嘴炮。 果然,秦老夫人气得眼歪嘴斜,直到他们踏出灵堂还能感受到那道狠毒的目光。 秦少游的书房,灯火大盛。 书房内并无奴仆值守,沈知走在最前头,不请自来,推门直入。 一身衣袍如雪,半点尘埃不沾。 周庭芳、锦屏、常乐紧随其后。 秦少游一身缟素,呆坐在书房之中,面前一盏油灯烁烁,衬得他的脸苍白如鬼。 他坐在那里,宛若提线木偶,完全丧失了生气,只一动不动。 身子僵硬。 不知多久。 甚至周庭芳一行人走进屋内,秦少游都一无所察。 沈知站在他背后,瞧见他在宣纸上落的几笔大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 沈知脸上难掩讥讽。 “秦公子…对每一任妻子都是情根深种啊。”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知脸上笑意更是歹毒,“还是说,秦公子只对死了的妻子情根深种?” 秦少游面色惶惶的站起来。 “赵大人,周公子——” 话毕,他又匆忙的用砚台压住那行诗句。他动作慌忙,衣袖不小心沾染到了墨汁,却也浑不在意。 郑氏的死,显然让他备受打击。 如今秦少游,是三魂七魄全都丢了。 秦少游只有苦笑,“赵大人,郑氏已经去了,说话何必再如此刻薄。” “郑氏是为你生儿育女而死。并非为周氏抵命。” 周庭芳连忙一脸担忧:“秦二奶奶明明之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去了呢?” 秦少游面露痛苦之色。 “不算突然。大夫一直说她身子虚,切忌大补,否则会胎大难产。可是她身子瘦弱,自从怀了孩子,吃的也比从前多了,我想着…女子怀胎十月不易,便依着她去。不曾想——” 他颓然的坐进椅子里。 周庭芳唉声叹气,“秦二奶奶…当真也是个福薄之人。” 说这话的时候,沈知偏头望向她。 他眉梢微抬,似在暗讽她做事虚伪。 周庭芳不为所动,只道:“只是…秦二奶奶这一去,倒是留下这一堆烂摊子。且不说秦公子如何跟周家交代,更不用提此事还疑点重重——” 秦少游一愣,“如何还有疑点?” 周庭芳那双幽幽的瞳孔,盯着他。 她唇边的笑意却不变。 “先前郑氏说过一句话,不知秦公子还记不记得。” 秦少游的脸色一凛。 周庭芳的声音不紧不慢。 “她说…更何况周氏身上藏着那么大的秘密。” 屋内忽然灌进长风。 秦少游桌上的灯火一晃,险些熄灭。 光影变幻,眼前这男子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仁慈、良善、谦卑不过是她的表象。 她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恶鬼! “秦公子,到底是什么秘密,让你不惜对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动手?” 秦少游立在那里,犹如傀儡,一动不动。 可紧绷的肩线出卖了他此刻紧张的情绪! “什么秘密?”他声音干哑,“这东窗事发,郑氏慌乱之下,口不择言编出来的谎话,你们竟然也信?” “本来是不信的。”周庭芳低低笑着,“可你那一巴掌,出卖了你自己。由此可知,周氏身上有天大的秘密,而你不仅知情,甚至有可能亲手谋划了周氏的杀局!” “不!”秦少游猛地拔高声音,双眸赤红,“我没有!” 周庭芳就那么冷冷的看着他。 秦少游知道,自己的情绪失控…无疑是露馅了…… 反而周庭芳一脸平静。 甚至她高高在上的欣赏自己的丑态。 仿佛他不过是跳梁小丑。 “秦公子,你应该想想…周大人为什么派我们来。我们手里到底掌握多少东西。我们又对周家的事情了解多少。” 秦少游平复心绪,却没忍住冷笑,“周修远,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辈!” 闻言,沈知和周庭芳对上视线。 果然。 秦少游知道周修远和周庭芳互换身份的事情。 沈知开口,语气不紧不慢,仿佛猎人优雅懒散的追逐着自己的猎物。 “你果然知道周家的事情。” 秦少游回过神来,还想抵赖,冷不丁听见那周公子的声音,“秦公子,你别再演戏了。或许…你当真以为我们是周修远派来的人?” 秦少游眸光一怔。 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你们是…她的旧友?” 这个“她”虽未言明,可不言而喻。 周庭芳作揖,嘴角噙笑,“秦公子…真是聪慧过人。” 秦少游苦笑,“你们那封信,最先就让我起了疑。世间少有能模仿她字迹如此相像之人,就好像…好像是同一个人写出来的一般。” 是啊。 远在京城的周修远,即使抢走了她的身份,却抢不走她的思想和记忆。 沈知便道:“周修远对外宣称他在西北的时候,手也受了伤,无法写出和原来相同的字体。怪我一时疏漏,竟没想到这一层。” “其实更疏漏的是…周家绝对不会派人来查庭芳的死因,他们恨不得她死得干干净净,如此便再没有人知道他们欺君之罪!你们一出现,我便开始怀疑你们。” 周庭芳和沈知皆是一愣。 秦少游竟然从他们一入秦府就开始怀疑他们的身份? 秦少游眸光炯炯,脸上一抹嘲讽,“什么周氏灵牌泣血显灵,不过是些江湖把戏罢了。” 锦屏忍不住道:“秦公子既然清楚,为何当时不揭穿我们?” 秦少游抿住下唇,沉默以对。 周庭芳瞥他一眼,“秦公子…应该想借我们之手查出背后凶手?” 秦少游双眼微阖,面露痛苦。 “只是他没想到,害死周氏的会是秦二奶奶。” 秦少游身子一晃。 他似乎又想起了郑氏的音容笑貌。 他从不觉得自己喜欢郑氏。 郑氏乖巧、懂事、听话、温柔。 他记得成婚那日,他掀开盖头时郑氏那张含羞带怯犹如花苞待放的脸孔,他想起郑氏那看向自己小意温柔的眼神,想起郑氏总是小心翼翼带着欢喜的喊他一声夫君。 他爱的不是周庭芳吗? 可为何也会沉迷在郑氏那温柔带笑的瞳孔里? 仅仅是因为郑氏和他有过夫妻之实,所以他才会渐渐忘记死去的周氏? 他竟是这般薄情寡性之人吗?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叛徒。 “郑氏…或许面目可憎,可她也曾是个温柔良顺之人。这一切…都是我之过错。” “不错。”沈知冷笑,面露鄙夷,“你一面怀念周氏,一面不舍郑氏。在周氏和郑氏两个女子之间左右摇摆,才导致今天惨祸发生——” 周庭芳瞪了沈知一眼。 今日的沈知…似乎格外不能掌控自己的情绪。 这人只要一面对秦少游,就变成了一个刺猬。 或者是孔雀。 “所以,你们是特意来为她报仇的?”秦少游重新打量眼前这两人,内心更是五味杂陈,他面有羞愧,艰难开口,“可惜…郑氏已经死了…如此…能不能算是两清?” 锦屏气得脸色发红。 她总算知道,为何秦府下人总传,秦大奶奶生前对秦少游分外冷淡。 先前她还想着,秦公子对周大人一往情深,为何周大人却不为所动? 如今才算是看明白了。 男人的真心值几个铜钱? 郑氏杀害周大人证据确凿,可秦少游却反复为郑氏求情,可见心中从未将大人视作妻子! 周庭芳却暗中拉住锦屏。 她语气平静,面露惋惜,“人死如灯灭。人死债亦消。” 反正人已经杀了。 说两句好话,又要不了钱。 秦少游眸色大动,连忙向周庭芳作揖行大礼,“多谢周公子…多谢周公子…” 沈知看着周庭芳。 他抱胸而立。 眼尾微撩。 说不清是嘲讽还是鄙夷。 周方这个人,阴招使完,好话说尽。 人前是佛,人后是鬼。 这两幅面孔…倒是和那人有几分相似。 沈知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才总是不知不觉的将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 “只是秦公子…”周庭芳连忙扶起秦少游,面有疑惑,“只是…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得知周修远和周庭芳狸猫换太子之事?” 秦少游如今对周庭芳充满感激,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来惭愧,那一年庭芳考中秀才,父亲便带着我去贺喜。那天,父亲和周老爷子都喝醉了,两人在酒桌上就定下了我和庭芳的婚事。” “那时,我以为席间看到的那少年是周修远,心中郁郁,又因喝了两口酒,就壮着胆子去了后院,想看看未来妻子模样。” 周庭芳回想着和秦少游初次相见的样子。 那一天周家宾客满门,秦老爷子携秦少游前来祝贺,她接他入门,至于两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周庭芳毫无印象。 更不知道秦少游那日摸到了后院真正的周修远房里去! 她只记得那一天父亲勒令周修远不准出门。 那一晚宾客散去后,周修远就在家里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她扭打起来,还险些划伤了她的脸,因此被父亲吊起来狠狠打了一顿。 父亲当然不是要为她讨回公道。 而是因为若她伤了脸,会有碍科举。 大魏朝有规定,面部损毁者,不能参加考试。 “我悄悄摸到后院,看到有个穿衣裙的姑娘,便以为那是周庭芳。她急匆匆的往外跑,我就追着。后来看到她跑到一处墙角的草丛下——” 秦少游面色微红,看了锦屏一眼,随后才低咳一声:“我看到他…竟然站着如厕……” “不知怎的,周老爷子从席间返回,也瞧见了。就上前给了他一巴掌,说做戏做全套,不能让人发现端倪,要他务必像妇人一般蹲着解手。” “周修远自然觉得奇耻大辱,说什么要他穿妇人的衣裳,学妇人尿尿,为何不干脆在他出生的时候杀死他?两父子之间吵嚷了几句——” “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先前在厅上碰见的才是我的未婚妻周庭芳。而后院这个,是真正的周修远。” 周庭芳心里发紧。 她忽然想起那一晚,周修远犹如一头恶兽,抓着她的头发,不停的殴打她,直打得她满鼻子满嘴巴的血。 母亲手忙脚乱的来拉开他们,却怎么都抱不住疯狂的周修远。 周修远的眼睛赤红着,瞪着她的时候,像是杀父仇人。 母亲的尖叫,父亲的咒骂,以及碎裂一地的碗盏,还有家中那诡异的氛围。 到现在,周庭芳似乎有点明白周修远对她的恨。 他无能,他怯弱,不敢挑战父亲,不忍伤害母亲,所以冲她发泄。 沈知却道:“你既然很早之前就知道周庭芳的身份,为何不说?” “因为这个秘密太大。”秦少游低低一笑,面色古怪,“我发现了这样惊天动地的秘密,足以让整个周家死无葬身之地,一开始我很害怕,不敢对任何人说。犹犹豫豫好几年,又听闻她不过十几岁就考中了举人。” “整个大魏朝最年轻的举人!你们知道这份成就有多么的耀眼吗?而我那个时候,不过刚刚考中童生!我的未婚妻,就已经成了我仰不可及的存在!” “我保守着这个秘密,就好似一个人在黑夜里守着一座黄金山。你们知道锦衣夜行是什么样的滋味吗?我就想看看,周庭芳一个女子,如何做出亘古未有的功绩!我想看看,她一个弱质女流,能飞多高!” 周庭芳百思不得其解,“就因为这个,你对她一往情深?” “不。后来我又见过她。” 周庭芳蹙眉。 她可不记得后来再见过秦少游。 秀才宴席上,那是唯一一次见到秦少游。 往后余生,她忙着科举中第,忙着编书修撰,忙着满天下的逛青楼抱姑娘,力图塑造一个“风流公子”的人设,哪里有空想他见他? “她在进入国子监之前,曾跟着她的恩师荀山长游学至牧野书院。当时我不过在牧野书院客居,还未被书院正式接纳为学生,我和同窗好友时常结伴去听她授课。” “周修远声名在外,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牧野书院的山长亲自为她斟茶,往日不苟言笑的老师也是满面春风,书院的观景台上全是附近州府涌过来的学生。” “怀恩君挥一挥衣袖,底下学子们便为之疯狂。” “他们只是为了见她一面。不远百里赶过来……” “我在人潮之外,远远的看着她。我惊叹她的才华,仰慕她的诗词,她的《怀恩文集》我曾反复品味诵读。” 回忆起往事,秦少游脸上出现迷离又向往的神态。 “后来,她飞得越来越高,高中状元,留任翰林院,成为天子近臣。我心越发不安。终于,周家老爷子隐晦的提起退亲之事——” “父亲征询我的意见,我只说,非她不娶。” “她飞得再高,我也愿意等她。” “她一介女子,飞得再高,可高处不胜寒,总有回巢的一天。只是我没想到……”秦少游脸上浮现一抹苦痛,“她在西北…被贼子掳走…双腿也被人活生生打断…从此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秦少游面色愧疚,仿佛陷入梦魇之中,“其实他们兄妹归位后,我亦有庆幸。她断了腿,便只能成为我的妻子,每日将她关在我秦府的后院里,也许那些事情…便不会被人知道,这对她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周庭芳静静听着。 心头的不安反而渐渐褪去。 从前那些让她疑惑的地方也烟消云散。 她从前总是不安,秦少游怎么就对她一见钟情情根深种? 秦少游所图必大! 秦少游的深情,只让她忐忑,让她厌烦,让她窒息。 如今亲耳听到前因后果,周庭芳这颗心才算是落到了实处。 秦少游的一切,符合逻辑,亦符合情理。 第91章 关键证物 沈知眸色深邃,忽而一笑,十分嘲弄。 “秦少游,你的喜欢便是折断她的羽翼,将她像金丝雀一般养在笼里观赏?” 沈知脸色阴沉得吓人,声音里有压抑的愤怒和悲恸。 “可她不是金丝雀,是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雄鹰!” 秦少游阖上双眼。 一行清泪,潸然落下。 “我又何尝不知,我辜负了庭芳,也辜负了郑氏。” “你若对她还有半丝情谊,你便如实回答我,她死前有没有说过得罪过什么人?除了郑氏!” 秦少游痛苦的摇头,“她防备心很重,从不与我亲近。” “她在秦府接八九个月,你有没有察觉到她身上不同寻常的地方?” “没有。” “她临走那几天,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值得怀疑的话?” “没有。” 沈知咄咄逼人,一声更比一声高。 秦少游明显被逼到角落,毫无招架之力。 察觉到沈知的失控,周庭芳连忙暗中牵住沈知的衣袖。 岂料沈知一抬手,互相拉扯之下,他衣袖边缘的金丝小边被扯掉半截—— 周庭芳蹙眉。 语出惊人。 “赵大人。你断袖了——” 屋内众人:“……” 断袖啊。 赵大人是个断袖? 沈知看过来的眼神,好像要吃人。 周庭芳尴尬一笑,立刻撒开抓着他衣袖的手,无辜耸肩,“我不是故意的。” 她又拍了拍他的衣袖,“大不了…我让锦屏给你缝补一下?” 锦屏生怕沈知迁怒自家姑娘,连忙打包票:“赵大人,我针线活尚可,缝补后绝对看不出来。我兄长不是故意的,您别怪罪他——” 说话期间,锦屏眼眶一红,惊慌失措间险些落下泪来。 沈知这火气,一下只能憋在胸口。 他如何能对锦屏斤斤计较? 她可是周庭芳唯一活着的身边人了! 沈知瞪了一眼周庭芳,随后面色稍缓的看向锦屏,“无碍。一件衣裳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锦屏暗中和周庭芳眨了眨眼。 周庭芳压住唇角的笑意。 这一插科打诨,秦少游这会才反应过来,望着咄咄逼人的沈知,“你为何一直问我庭芳死前的时候?凶手不是已经抓到了吗?” 沈知抿着唇,仍然面色不虞。 周庭芳拱拱手,“秦公子,实不相瞒,我们怀疑那一天夜里有两拨杀手。除了郑氏派去的王起两人,还有一拨……那张平通风报信后,远远的躲在一侧,想要亲眼确认周氏死亡。据他所说,那一夜,凶手不止一队人马。” 秦少游瞳孔蓦然紧缩。 而沈知很是不满。 周方为何要告知秦少游这些事情? 秦少游不过一局外人而已。 “是…周家狸猫换太子的事情被人发现了?还是她惹上了什么政敌?” “不清楚。凶手的模样,张平也没有看清。”周庭芳摇头,她面色诚恳的看着秦少游,“秦大奶奶最后几个月都是在秦府度过,她的尸首也是你们收敛,若是你曾发现过不同寻常的地方,或是有什么值得当证物的东西,还请你交给我们。” 秦少游怔怔的望着她。 “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周庭芳叹息一声,“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想为她报仇的人。” 片刻。 秦少游忽而一笑,“我信。” 他突然起身,绕过屋内屏风,径直走到书架面前。 他在书架一侧摸了半晌,只听见清脆的一声“砰”。 有什么东西被他从书架一侧掏了出来。 他回身,走到周庭芳面前,摊手。 他手心里躺着的是一枚箭簇。 “这是当时收敛她尸身的时候,从她左边脑袋里发现的。我当时留了个心眼,悄悄收了起来,一直藏在书房里。” 秦少游将箭簇递到周庭芳手里,“不知道有没有用。” 周庭芳手里登时冰沁沁的。 抬眸。 看见秦少游那双幽黑的眼睛。 她握紧箭簇,喉头一滚,“多谢。” “能帮上忙就好。她虽然只是我名义上的妻子,但我…对她也曾有过真心。希望能早日抓到杀害她的真凶,以慰藉她地下之灵。希望…她…不要恨我怨我…” 周庭芳脸孔白净,笑容淡淡。 桌前灯火,倒影在她眼底。 “若周大人还活着,一定也会感激秦公子鼎力相帮。她为人豁达,不爱计较,别人给她一分好,她也能记得十分。想必…她并不会怪罪秦公子。” 秦少游的肩线,立刻松了下来。 恍惚间似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再去看眼前那人,笑起来的眉眼竟和周氏有两分相像—— 光影变换之中,他好像看到了曾经周氏,坐在轮椅上,拿着团扇,微笑着看向他。 她眼睛虽然笑着,可却一如既往的疏离、冷漠。 永远都好似不可亵渎的神女。 他一定是魔怔了。 秦少游回过神来,朝周庭芳拱手还礼。 沈知和周庭芳往回走。 走出院落,锦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秦少游呆坐在那里,就如同他们先前来的模样。 “兄长。周修远欺世盗名,若将来…东窗事发…能不能让秦公子做证人?” 周庭芳摇头。 “我知道你是想为周大人正名。” 锦屏低声说道:“可我家大人那般优秀,少年天才,丰功伟绩,却不能如男子一般载入青史…反而一切功劳和名声都被周修远抢走…” 沈知默不作声。 为周庭芳报仇简单,为周庭芳正名…却是极难。 世上人不会承认一个女子也能考取功名为官做宰。 为周庭芳正名,那么从周庭芳开始科举,她的恩师、所在学院、户部吏部都会有人要被拖下水。 至少一个渎职罪少不了。 朝廷上怕是又一阵腥风血雨。 “秦少游能保留证物,已是极限。”周庭芳面色不变,瞳孔淡淡,语气平静的分析利害关系,“他自诩情深,可真涉及自身的时候,绝对不会涉足险境。让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帮着周大人证明,得罪驸马,未免强人所难——” 沈知眸色有异,半晌才道:“不错。秦少游此人,意志不坚,怯懦怕事,并非值得托付之人。” 锦屏望望沈知,又看看周庭芳,终于不再提起让秦少游将来做证人指认周修远的事情。 是啊。 周庭芳已经死了。 如今只剩周修远。 谁敢去和当朝驸马爷对峙? 谁又敢承认自己知情不报? 若是连累自身怎么办? 这世上像沈世子那样重情重义的,又有几人? 秦府院落里不时响起干哑拖长的哭声。 路过的丫鬟皆着斩衰至缌麻之服,头戴白花。小厮手臂带着黑色绣纱,低着头摸着眼泪。 丧歌响起,和音奏乐,设席张筵,秦府人来人往,一片忙碌。 周庭芳驻足,出神回望秦府的屋舍房檐。 她在这里住了半年,秦府的一草一木她都铭刻于心。 只不过这里和周府无甚差别。 周府、秦府,都不是她的家。 天地之间,异世时空,她居无定所,无处为家。 风来。 吹起她额前的一缕碎发。 她那般瘦弱,好似这阵风就能将她带走。 就仿佛…她不过是这天地之间一缕浅薄的幽魂。 就连近在一侧的沈知似乎也察觉到她不同的心绪。 “走。”他声音很低,语气破天荒的温柔,“我们不再适合待在这里。” 周庭芳回过神来,脸上又浮起那标志的笑容。 不冷不热。 看着亲切,实则疏离。 永远都是淡淡的。 “我去见位故友。一个时辰后西边岔路口的槐树下汇合。” 风雪似乎变烈了。 天寒晚来雪。 这个天气,他们本不该上路,奈何郑氏身死,秦老夫人这一腔怨恨和委屈无处可发,他们也实在不好继续待在秦家。 只能选择天黑赶路。 雪地之上,有两条身影正缓缓而行。 锦屏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下两颗头紧紧相依。 雪如鹅毛,洋洋洒洒,落在伞面上,簌簌有声。 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终于在路边一处荒凉的丛林里寻到了一处凸起的坟包。 没有墓碑,只有无数碎石压着,旁边的草丛被雪压弯了腰。 若不仔细辨认,根本无法得知这是一座孤坟。 锦屏将伞丢弃到一侧,指了指凸起的山坳,又从腰间逃出镰刀,“大人,应该就是这里。秦府里的那个丫头说了,青河边、山坳处、向南方向,离官道大约百米距离。” 锦屏很是勤快,掏出镰刀后,立刻弯腰“簌簌簌”的割起了坟边的杂草。 天空下着小雪,锦屏的手瞬间冻得通红,但她手上动作从不曾停。 这是贴身照顾小姐的丫鬟莲枝。 她不在的时候,都是这个叫莲枝的姑娘细心照料姑娘。 那莲枝就是她的姐妹。 她自然舍得卖力气。 周庭芳站在坟包之前,她内心五味杂陈,疼痛难忍。 恍惚间,她似乎又看见莲枝站在台阶上,叉着腰,中气十足的训斥丫头们。 那个平日里对她悉心照料却沉默寡言的姑娘,也会因为秦府有人嚼舌根子而化身罗刹,凶狠的冲上去撕烂别人的嘴。 莲枝敏而好学。 从前见周庭芳练字,也会搬个板凳,乖乖等在旁边,或是随意捡一根树枝,拿在手里不停比划着,悄悄在地上练习写字。 她一边练,还一边害羞的偏头去看周庭芳的侧脸。 她会崇拜的看着周庭芳,毫不吝惜夸奖。 “姑娘,您的字可真好。比我们村里族学的先生写得还好。” “姑娘,您教我写字好不好。” “姑娘,您真厉害!什么都会!是世上最最聪明之人!” “姑娘,跟着你,是莲枝的福分。莲枝愿意伺候你一辈子!” 一辈子,听起来那么长,怎么到眼前就戛然而止了呢。 “莲枝啊。”周庭芳蹲下,半跪在冰冷的雪地上,伸手只触到一堆石子。 她并没有哭。 好像从很久之前,她就已经丧失哭泣的本能。 她的心麻麻的,像是被一双大手撕扯着,几乎将她的一颗心脏拉扯出体外。 雪地里,传来周庭芳低低的笑声。 “跟着我这么个主子。你可真倒霉。” “抱歉啊。这么久才来看你。” “你再等等我。等我杀光了仇人,再给你选个好地方。你怕黑,这荒郊野岭的,不适合你。” “等我回来,我再给你立碑。” 锦屏手脚麻利,很快将坟头清理出来,她很是细心,不仅将草割了干净,还将砂砾、碎石子等全都弄走,一座坟包就这么孤零零的显露出来。 她擦了擦手,将镰刀别回腰间,又从地上拾起油纸伞撑起来。 走到周庭芳身后,为她遮风挡雨。 锦屏笑着对莲枝说道:“莲枝妹妹,咱们姑娘最重情义。你放心,她一定不会食言!等姑娘和我报了仇,一定风风光光的给你修个碑,不让你做孤魂野鬼!” 周庭芳仰头,看了一眼远方的天色。 天,快黑了。 今晚还不知道如何度过。 她转身,抓住油纸伞,往锦屏那边微微倾斜。 “走。别耽误了正事。” 两个人回去的时候,沈知已经命人收拾妥当,却只有一辆马车停在官道分叉路的槐树下。 好在,她们在宵禁之前赶回来了。 周庭芳左右探望,却没瞧见沈知的身影。 只有一个周小六和一个外号叫“猴子”的侍卫。 周小六背着李观棋的那把剑,压得他肩膀都有些弯。天色将黑,他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老远就看见他们,冲他们两人喊着:“这边——” 周小六看见他们两冷得打哆嗦,倒是十分贴心,立刻钻上马车取下手炉,殷勤的递给锦屏,“锦屏姐姐,你身子弱,别冻着。” 锦屏却立刻递给周庭芳。 周小六一下给她拦住,蹙眉道:“锦屏姐姐,他是男子,身强体健,不必管他。” 周庭芳低声一笑,将手炉塞到锦屏手里,“你快拿着。” 她又对一侧的猴子说道:“候侍卫久等,沈世子呢?” “晚间忽然下起了雪,不宜赶路,世子爷便在城里住下了。” “住的客栈?” “是。离秦府不远。我们现在赶过去。” 周小六则殷勤的让他们上马车。 那叫猴子的侍卫则坐在外面赶车。 车内燃着炭火,锦屏用炭勾扒开,让炭火烧得更旺。这一下,小小的马车里,登时一片火热。 暖意从脚底而来。 周庭芳终于感知到自己的躯体。 周小六望着她两,又看见这两人鞋面上都是杂草和雪泥,不由好奇:“你们去哪里了?” 周庭芳道:“去见一个朋友了。” “那…为何不带我去?” 周庭芳瞥他一眼,“外面天寒地冻,你跟着去做什么?” 第92章 十年一剑 “保护你们啊!”周小六紧紧握着剑,又望着周庭芳,“你可不能落单。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得时刻紧跟着我。” “跟着你?”周庭芳欲言又止,不过一低头瞬间,看见周小六手臂上的青紫,立刻转换了语气,“对。我们小六最近进步神速,以一当十,颇有本少学生微之的风姿。” “呵,你少给我灌迷魂汤药。观棋大哥何等神仙风姿,我哪能抵他万分之一。”周小六怀中抱剑,义正言辞,可嘴角明显微微上扬,“不过目前对付十几个小毛贼还是不成问题。” 锦屏也立刻跟上糖衣炮弹,“小六兄弟真是不得了!将来一定能成为大将军!” 周小六挺直胸膛。 显然十分受用。 马车晃晃悠悠的在通州城内缓缓而过。 城内马上就要宵禁,外面又下着雪,路上少见行人。 雪花纷纷,石板路湿滑,地上一片莹莹水光。 可巧,马车又经过了秦府正门的大街。 周小六看见秦府大门悬挂的白灯笼,以及身着素服搭建灵棚的秦府众人,不由吃惊问道:“秦府…在办丧事,是谁死了?” 锦屏一愣。 周小六竟然不知道郑氏已经死亡? 对。 周小六这两日痴迷剑法,一直缠着常侍卫和候侍卫练剑。 今日一大早,候侍卫便来禀了周庭芳,带着周小六去城里的练武堂特训去了。 也就是说,今日秦府发生的一切,周小六还浑然不知。 周庭芳和锦屏都沉默着。 周小六掀开帘子看得仔细,扭身又问:“怎么都不说话?秦府里谁死了?是秦少游吗?” 周小六愣愣的盯着周庭芳,“所以凶手是他?你杀了他,为秦大奶奶报了仇?” “不是。”周庭芳叹口气,放下车帘,阻止秦家下人探寻过来的目光,“是秦二奶奶。” “她?她怎么死的?” 锦屏却拉过他,“她生孩子,难产死了。” 周小六眉头一蹙,抓着长剑的手很是紧张。 周庭芳偏头,似乎并不想谈论此事。 偏周小六根本不信,只盯着她的脸,目不转睛,似乎想从她脸上读出事情的真相。 “是你杀了她。” 周小六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周庭芳微掀眼帘,“她生孩子难产,关我何事?” 周小六神色坚决,“我有直觉。” “呵。”周庭芳冷笑,“我周方在你心里就是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吗?” 周小六一愣。 然后语气更加坚决。 “是。” 周庭芳偏头,靠着马车内壁,微阖双目,明显不想和他纠缠。 周小六却抓着她的手。 “你别想骗我,那日我隐约听到你和锦屏姐姐说,凶手极有可能是郑氏。你当真杀了她?” 周庭芳微微蹙眉,甩开他的手。 周小六轻咬下唇,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郑氏身怀六甲,你如何能下这样的毒手?她是个孕妇,肚子里还有孩子!那个孩子是无辜的!我知你向来睚眦必报,不许别人负你,可你…你也不能连孕妇都杀啊——” 一声轻笑。 周庭芳缓缓的转过头来。 那双眼睛,寒气逼人,幽黑深邃。 “周小六,郑氏杀周庭芳的时候,可曾考虑过她双腿残疾弱质女流?” “因果循环,她当初能毫不留情杀了周庭芳,今日她也会别人毫不留情的杀掉。凶手都有苦衷,复仇者面目可憎,那亡者就活该被杀吗?” 周庭芳的声音几近凌厉,“周小六,你记住了。同情心在战争和复仇中是最虚伪的东西。若你觉得人人都有苦衷都可怜,那你一开始就不要选择报仇。” “若人人都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 “有仇不报,道心不稳!” “若天道不给我公义,那我便来自取!” 周小六面色一白。 唇线紧抿。 两只手局促不安的交叠放在腿前。 许久,才听见他略哽咽的声音。 “我…母亲被人给害了……我也想替她报仇…”周小六用手背狠狠擦了眼泪,“可我没本事……” 周庭芳眉梢一挑。 面有惊色。 她还以为周小六的秘密准备带到棺材里去呢。 她偏头,看着他,不出声。 “我母亲和父亲是家族联姻,母亲软弱善良,父亲心有所属,母亲嫁过来不过半年,父亲就娶了二房,就像秦少游一样。” “只不过父亲很喜欢那个贱妇,母亲和父亲成婚十二年,几乎每日都是以泪洗面,家中奴仆见风使舵,拜高踩低,只围着那贱妇转。” “那贱妇佛口蛇心,将我父亲哄得团团转,把持着家里大权,我母亲,一个正室妻,被逼得只能避她风头。” “两年前,我母亲怀了妹妹,难产死了。” “我母亲生妹妹很疼,一直惨叫了几个时辰,我放心不下,就悄悄甩开下人爬到母亲院子里的树上。” “我看见那贱妇……”周小六额前青筋爆出,似极力隐忍着悲恸,“她让人给我母亲灌药——” “后来大夫说母亲难产,失血过多,我的母亲和妹妹都没了——” “我告诉父亲,说那贱妇下毒害我母亲,可那贼妇却说她只是给母亲端去的保胎药。满院子的丫鬟仆人、还有大夫都帮着她作证,我说的话,父亲一个字都不相信,反而逼我给那贼妇下跪认错。” “那贼妇只要一哭,我父亲无有不满足。母亲死了不过几天,他就已经计划着将那贼妇扶正——” “我愤恨难当,和父亲争辩,他却让我将我吊起来打个半死,又当堂斥我不忠不孝薄情寡恩,说那贼妇待我和我母亲如何得好,痛斥我和我母亲都是忘恩负义之辈,并扬言说家中财产一分都不会给我。” 周庭芳默默听完,然后才道:“所以…你就离家出走了?” “是。”周小六一脸羞愧,“我斗不过那贼妇。” “那个家……我实在待不下去。” “她生的那些贱种,一个比一个会演,一个比一个会讨父亲欢心。”周小六咬牙切齿,“那个家,根本没有我的位置。我离开,他们一家人共享天伦其乐融融。” 周庭芳默然不语。 周小六望着她,似乎等待她发表一两句。 或是安慰,或是痛斥,或是讽刺都好。 可她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 周小六扯扯她的衣袖,像是受了委屈的小狗,强忍通红的眼睛,“你说点什么。” “我说话难听。不想说。” “再难听我都能听。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都是为我好。” 周庭芳冷哼一声,“我只能说…你愚不可及。你母亲在那虎狼窝里苟延残喘那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周小六咬牙切齿道:“可什么财富、功名、身份,我都不在乎!” “好。就算你不在乎身外之物,可你母亲呢!你母亲被贼人所害,你不替她报仇,反而任性出走,将你母亲呕心沥血为你积攒下来的财富,全都拱手相让给她的仇人!你当真以为那些财富只是一堆死物吗,那是你母亲对你未来生活的全部希望,那是你母亲和那贼妇拼死争夺的战利品!” “你以为,你母亲临死之前在想什么?她会想报仇吗?不。她不会。她唯一想到的是你。” “她想你怎么能在那贼妇手底下过活,担心你意气用事一走了之,担心你吃不好穿不暖,担心你无人照料。” “你倒好。” “将她全部的担忧,变成了现实。” 周庭芳上下打量他一眼,眸色轻蔑,“甚至还把你自己弄成了这样狼狈的模样。” “你可知。碰上你们母子这样的对手,一个软弱无能,一个意气用事,我要是那贼妇,睡着了都能笑出声来!” “周小六,意气用事,一走了之,是世上最容易的事情。而要报仇,夺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则需要隐忍蛰伏,犹如孤身走在钢丝铁索之上。你,只是选择了最容易的那条路走。” 周小六面色,登时煞白! 他的心,仿佛被人重重的捶了一拳,直打他喘不过气来。 锦屏暗中拉扯周庭芳的衣袖,暗示她说话太过毒辣。 周小六肩膀紧绷着,小小的一团,少年的背脊仿佛被压弯了般直不起来。 他的眼神惶惶无助,像是没了母亲庇护的小兽。 他的手指卷曲,微微抬动。 “那…如果是你…你…你会怎么做呢?”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我是小人。我睚眦必报。我选择将我的敌人…以及敌人家里的花草犬畜…全部挫骨扬灰。” “即使困难重重,甚至有可能失去所有?” 周庭芳瞥他一眼。 “你浑身上下,还有什么?” “周小六,失去天底下最爱你的人,你已经一无所有。” ——轰。 周下来的脑袋空白了好几秒,仿佛被人重重的碾过。 他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 母亲的院子,父亲甚少踏足。 因此永远显得清冷。 那贼妇把持了王宫后,一点点将母亲身边的人剥离,又一点点的换上她的人马。 母亲心地善良,人又软弱,纵得下面的奴才们心思浮动。 跟着母亲嫁过来的仆人们没几年就走得走,散得散。 渐渐的,母亲身边再没几个贴心人。 渐渐的,她的宫殿成了王宫中最冷清的地方。 可是他却很喜欢。 母亲的宫殿,会种满他喜欢的龙女花。 夏日的时候,院子里挂几盏老虎凳,葡桃藤下搬一张逍遥椅。 幼小的他趴在母亲身上,贪婪的嗅着母亲身上的味道。好似外面风雨再大,母亲的臂弯也能为他遮风挡雨。 可是最后,母亲却惨死在那个贼妇手里。 他明明亲眼看到那贼妇让仆从按着母亲给她灌药,他明明就是知道那贼妇杀了母亲,可他说得声嘶力竭,父亲却一个字都不相信。 接生的稳婆、接诊的大夫、宫殿里的下人,口径统一,一口咬定是那贼妇端来的是安胎药,甚至就连那药渣挑拣出来,寻了其他大夫来问,他们也都一口咬定那是安胎药。 那贼妇在父王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扭头却冲他笑得得意,甚至一口一个将来一定将他视若己出。 周小六紧紧抓着李观棋的那把剑。 他目光凝视,缓缓抽剑,剑身发出“叮”一声。 少年的眼神,逐渐变得虔诚而又坚定。 “是我错了。” “你说得对。” “我不该这样放弃自己。” “我的离家出走,只是将一切拱手相让,反叫亲者痛仇者快。” “周方。”周小六望向她,目光灼灼,瞳孔比他手里的剑还要锐利,“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周庭芳轻轻一笑,拍拍他的肩膀。 男子薄唇微掀,一字一句。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受人之辱,不动于色;觉人之诈,不愤于言;水深不语,人稳不言;谋大事者,藏于心,行于事。潜龙在渊,相时而动。” 周小六死死记住。 周方忽而一笑,“简单点。六个字,忍耐、伪装、示弱。” 周小六双手握拳,眸色清亮,低声而道:“忍常人之不能忍。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示弱——” 他呆呆的望着周庭芳。 周庭芳低咳一声,“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周小六很努力的皱脸,挤了挤眼泪。 半晌才不甘心的放弃。 “我哭不出来。” “没事。生姜切成丝,挤出汁水,沾在罗帕上,保管你也能哭得跟那贼妇一样梨花带雨。” 周小六想笑,又笑不出来。 “我是男子。怎能像妇人那般哭泣?” “手段不同,目的一样。这世界从来如此,不论是非,只看谁弱。郑氏弱不胜衣,因此就算杀了周氏,也能轻而易举的得到原谅。周小六,哭泣并不丢人,无法替你母亲报仇才丢人!” 周小六指甲抠进肉里。 “你今日说的这些,我会铭记于心。” ———————————————————— 周小六走了。 周庭芳一觉醒来,就看见桌子上李观棋的贴身长剑,长剑下面还压着一封信。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周小六的字。 他写的是标准的楷书,字体工整,比例匀称,气韵生动。可见从小受的童子功还在。 锦屏拿起来念。 “我去报仇了,江湖再见。” 锦屏一脸愁绪的望着周庭芳,“这可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出去找找?” “找什么?”周庭芳不慌不忙的穿衣,“他自己决定要走的。” “话虽如此,可他到底不过才十岁,还是个孩子!” “锦屏,他不能一直跟着我们。他早晚要走的。” 锦屏面上担忧不减。 “这孩子,性格也是倔。” 周庭芳莞尔,“像我。” 锦屏拿着那把剑,看着那华贵的剑鞘,上面镶着宝石和琉璃,她蹙眉,“李公子的这把剑……怎么办?” 周庭芳瞥了一眼。 “谁让他留下的?给他扔了。” 锦屏连忙抱紧,“留下。咱们现在所有的银子都被沈世子给收走了,万一将来家道中落,还能把这把剑当掉勉强度日。” 周庭芳笑着捏锦屏的脸,“你放心。本少爷绝对不会让你流落到这种境地的。” 不过这银子嘛。 是得收回来。 都是她的! 她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岂有轻易拱手相让的道理。 还有她的棋谱! 周庭芳哈出一口白气,又搓着手,打开门便是一股寒气。 天地间苍茫大雪,压满枝头。 而客栈门外,已经停着马车。 沈知一身狐裘,秀眉白面,颜如渥丹。头上一顶翠玉小冠,愈发衬得他肌肤塞雪。 天气严寒,他一只手捧着手炉,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支银色箭簇细细打量。 他的手指犹如藕白,嫩嫩的一截,修长有力。 指甲修得圆润而干净,好似白玉。 等等—— 箭簇? 周庭芳愣了一下,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箭簇有些眼熟。 这不是秦少游交给她的证物吗? 她记得她放在马车底部的暗格里收起来了—— 怎么到沈知手里去了? 周庭芳连忙爬上第二辆马车中,在腰枕下的暗格里一阵摸索,才发现那里空无一物。 锦屏也跟上来。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锦屏才道:“沈世子…又来咱们马车偷东西了?” 锦屏说又。 那是因为沈知那只老狐狸三不五时的派人来摸他们的马车,上一次是手炉,这一次是她收集的证物。 箭簇,还有那封烧了一半的信。 是可忍孰不可忍。 周庭芳气势汹汹的翻下马车。 雪花落在她肩头,她戴着一顶棉质毡帽,又披着一件大氅,显得那男子分外娇小瘦弱。 她站在沈知的马车面前。 一双眼睛黑幽幽的,怒极而笑。 瞪着马车帘后端坐的那人。 “沈世子,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不问自取为偷这句话?” 沈知那双淡漠的眸子望过来。 居高临下。 红唇如血,风神俊兮。 “没听过。” 沈知答得很干脆。 周庭芳:“……” 好,好,好。 周庭芳便指着他手里的箭簇,心中憋着一团火,“沈世子,那箭簇是秦公子交给我的。信也是锦屏找到的。按理说,你我共同查案,谁找到的证物就该归谁。沈世子独占周大人遗物便也罢了,如今连证物也要全部抢走吗?” 第93章 风雪停顿 沈知素手一拨,掀开青帘。 食指如玉,轻轻撩拨。 周庭芳只看见他隐藏在帘后的半张脸。 当真是双瞳如漆面如玉,锦袍白马人中仙。 “周公子说得有理。”沈知竟然含笑点头,眯着眼睛看向她。 “不过我沈家权势滔天,即使我仗势欺人,你又能如何?” 周庭芳唇角的笑顿住。 好一个泼皮无赖! “更何况我和怀恩情同手足,她曾视我为人生知己,我不辞辛劳帮她报仇,她的遗物尽数归我,想必就算是她本人来了,也会觉得这笔买卖划算。” 周庭芳无言以对。 “世子殿下,凡事得讲一个理字。” 沈知冷哼一声。 仿佛听到了什么巨大的笑话般,发出不屑的轻笑。 “你可以去京城打听打听。” “我沈知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不讲道理。” “理是什么。” “我沈知便是理!” 周庭芳愣在原地。 抬眸,沈知脸色不耐,食指一扫。 “没听清楚吗?” 周庭芳面色含笑,略一拱手,“听清楚了。” 沈知居高临下的俯视她。 “既然听懂了,那还不快滚?” 周庭芳离开后,身影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沈知这才偏头,望着那人背影,略有出神。 怎么回事。 心里好像慌张。 周庭芳的东西,理所应当的归属于他。 周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他抢! 周庭芳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她掀开青帘瞬间,带起一阵料峭的寒意。 锦屏正依靠在马车里,手里拿着针线,缝补沈知那件被周庭芳扯烂袖口的衣裳。 锦屏见她面色有异,便知东西没要回来。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正要询问,哪知周庭芳沉着脸,咬牙切齿的抓着一个茶杯,顺手就要砸车里! 锦屏连忙捂着耳朵出声阻止:“兄长,那杯盏是官窑产的,十两银子一只!我们现在没钱!” 周庭芳面色一顿,心不甘情不愿的收回动作。 只能轻轻将杯盏放在小几上。 锦屏呼出一口气来,连忙趁机将那杯盏藏起来,语气了然:“沈世子不肯将东西给我们?” “呵。说什么他是纨绔子弟,就要仗势欺人。还让我去京城里打听打听,说他沈知就是道理!哼,他分明就是不想还我的东西!” 周庭芳整个人一下埋到软枕里,将马车捶得“砰砰”响,“天杀的沈知,别让我逮着机会,不然我坑死你个老六!” 锦屏叹气,“沈世子又不知道兄长的身份。他想收走大人的东西,也是情有可原。何况其中还有证物,他又对您有戒心,自然不肯交还给您。” “其他也就罢了!可是那银子是我辛辛苦苦挣回来的!”周庭芳翻身,看着车棚顶,越看越难受,“如今老娘身无一文,受制于人,寄人篱下,还要看他眼色吃饭——” 锦屏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兄长别气,我这里还有几十两银子的体己。大不了…大不了我干一些缝补浆洗的活儿,也总能养活咱们两个。” 一说到缝补浆洗,周庭芳刚巧看到锦屏手里的那件衣衫。 她抓着那衣裳,恨恨的望着锦屏,指着袖口的地方道:“锦屏,能不能在袖口给他绣个暗器啥的?” 锦屏微笑着摇头。 “那我去弄点毒药,你给缝上面。” 锦屏扯过那衣裳,笑得很是无奈,“我的好大人,您快别跟沈世子斗法了。你们神仙斗法,可别牵连我这个小鱼小虾。沈世子吓人得很,给我十个胆子,我都不敢招惹他——” 周庭芳戳戳锦屏的脑袋。 “死丫头,不讲义气!” 锦屏只笑,不说话。 恍惚间又回到了大人以前在国子监里读书的日子。 每天除了读书,就是骂沈知,再要不然就是今天又给谁挖了坑。 哎,大人的一天,还真是丰富多彩啊。 周庭芳还气着呢,哪知走了大约一两个时辰,就感觉天气更加晦暗,外面寒风凛冽,吹得人骨头都裂开。 外间道路、山野、林梢间雨雪交融,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地面湿滑结冰,全是冰棱子,车轮打滑,行进速度越来越慢。 到了下午,无法再进寸地。 沈知只好下令整队修整。 离开了通州城,再往北走一百里路,便是京都。 离京都越来越近,明显感觉到沈知的心绪也越来越急。 因为年关将至。 自从出了通州城,他们就一路急行军的赶路。 想必其中有去京都查案的原因,也有沈知急着回家和家人团圆的原因。 可惜,天不遂人愿。 天气不好,他们的马车屡次陷在泥泞的官道之中,只能困在雨雪之中。 他们一行人寻了个凉亭。 沈知将三两马车停在凉亭三面以做挡风之用,只留一面进出,常乐等十几个随从便在凉亭里生起了火。 周庭芳正和沈知赌气,因此不肯下马车,只和锦屏躲在上面。 马车里准备着齐全的银丝炭,烧起来没有烟雾,还有淡淡的松枝香气。 锦屏缝补着沈知的衣裳,周庭芳则百无聊赖的打瞌睡。 外面风雪交加,偶传来常侍卫他们压低声音说话之声,他们停在一处官道上,浩浩北风,雪花簌簌,旷野遗世,一切都让人昏昏欲睡。 偏此时,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起初那声音并不大。 沈知只咳了几声便消止。 渐停了会子,那咳嗽声反而越来越剧烈。 “咳!咳!咳!” 沈知久咳不止。 一声一声,穿过风雪,传入周庭芳的耳朵。 周庭芳手懒散撑在马车车窗边缘,听见旁边马车的动静,醒了。 锦屏已经探出头,只掀一丝青帘,随后才对她说道:“兄长,沈世子好像病了。” “病了就找大夫。”周庭芳眼皮一掀,“跟我说有什么用。” “孟大夫已经在沈世子的马车里了。看起来情况好像不太妙。” “哼。”周庭芳透过青帘缝隙扫了一眼,却只看见外面的风雪,“他就是坏事做多了,遭了报应。” 话虽如此,心中却隐有担忧。 周庭芳侧耳听着那重重的咳嗽声,如坐针毡。 刚才发过的誓言,还犹如在耳。 她再关心沈知,她就是小狗! 沈知从前身子不是很康健吗? 从前跟他习武的时候,他一拳下来,毫不留情,让她身上肿痛好几天。 即使寒冬天气,他只穿一件薄衫,那手也热得直冒汗。 如今怎么变成个病秧子美人了? 锦屏望着她,一脸担忧,“要不然……我去看看?” “不必。放心,祸害遗千年,狐狸命更长,他死不了。” “可是……”锦屏眼睛闪啊闪,亮晶晶的,“或许趁着沈世子睡着了,那棋谱和银子就能回到我们手里了——” 周庭芳一愣,随后拍大腿。 她压不住嘴角,笑得花枝乱颤,“好啊。趁他病要他命——” 周庭芳和锦屏两个人冒着风雪下了马车,锦屏心细,拿了一把油纸伞撑着头顶。 地面结了冰,湿滑无比,周庭芳走得很小心。 沈知咳嗽的声音越发明显。 沈知余光一瞥,便察觉到车外有人,他素手一掀,便看见一双黑色皂靴。 他自然认得那双鞋子的主人。 不过……这脚的尺码也太小了。 像个妇人。 沈知一抬眸,便看见那张笑吟吟的脸。 周庭芳从外面掀开厚重的车帘,趴在那里,难掩唇角的笑意。 “哟。”周庭芳那双眼下上下打量着他,摇头晃脑,语气里更是幸灾乐祸,“沈世子…这是病了?” 沈知面色不虞,拿起罗帕,捂住口鼻,不言语。 倒是一侧的孟大夫跟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唉声叹气:“哎,周老弟,你也来帮着我劝劝殿下。今日天气阴冷,他受了寒,咳嗽不止。老朽要施针,殿下不肯。老朽熬了药让殿下服下,殿下也不肯。这…这…这…病人不听话,大夫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啊——” 周庭芳一瞥。 沈知的脸色苍白,隐隐泛青,眼神疲倦,有气无力。 好像…真是病了? 周庭芳看向孟大夫,“孟大夫,世子爷这是怎么了?” “郁结于心,伤神忧虑,寒入心肺,这又匆匆赶路,舟车劳顿……”孟大夫脸上的焦虑真情实意,“再这样下去,怕是阳寿有碍。” 周庭芳唇边的笑意凝结。 耳边的风,似乎一下更大。 锦屏蹙眉问道:“怎会如此?我记得沈世子之前身体很是康健——” “世子爷去年在南疆受了重伤,一支暗箭险些射入心脏,险些就…眼下伤了根本…怕是五年十年都养不回来!” “我还死不了。”沈知却面色不虞的打断孟大夫的话,“同他说这些做什么?!” 孟大夫叹气一声,不再言语。 周庭芳愣愣的望着他,“世子爷跑去南疆做什么?” 锦屏在旁边提醒他,“世子爷是去找妙医圣手。” “寻他做什么?”周庭芳心口发紧,“世子爷得绝症了?” 锦屏这才想起,自己跟大人相认的时候,只说过世子爷去南疆,至于去南疆做什么—— 呀。 好像没说。 她暗中拉扯着周庭芳的衣袖,正要凑到她耳边说话,哪知沈知却先开口了。 他轻飘飘的看过来。 语气也是轻的。 “传闻南疆的妙医圣手最擅骨科。她的残疾…并非药石无医。” ——轰。 周庭芳脑子里空白了片刻。 她茫茫然的望着锦屏,脸上露出困惑的样子。 沈知去南疆,是为了帮她找接骨的大夫? 换言之,沈知这一身伤,是为了她? ——这不科学。 ——可不符合逻辑。 她承认在国子监的时候和沈知要好。 可沈知揍过她,骂过她,坑过她。 甚至还亲过她。 等等。 所以…也许那一晚…不是她喝醉了酒记忆错乱。 而是沈知当真亲过她! 可当时她还顶着周修远的身份,身着男装,整日和沈知称兄道弟流连青楼—— 她真的把沈知给掰弯了?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直叫她脑袋发晕,无法思考。 “咳咳咳。”沈知又咳了起来,他咳的面色发红,双眸仿佛要呲出血来。 这一声声咳嗽,犹如重鼓敲在她心头。 哐哐哐。 周庭芳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锦屏担忧她,“兄长…这是怎么了?” 周庭芳抱胸,紧抿下唇,一脸正色。 “我突然发现,沈知对我的兄弟情…好像变了质。” 锦屏傻愣愣的看着她。 随后补上一记重锤。 “沈世子喜欢大人,天下人都知道。除了大人。” 周庭芳一脸惊愕。 锦屏无奈,“不然大人以为京都城里关于沈世子断袖的流言是怎么传出来的?” “我以为是当年我偷山长的春宫图栽赃给他后,大家以讹传讹,逐渐传成了沈知是断袖。” “难道这许多年来,大人对于沈世子的情意一无所察?” 周庭芳抓着锦屏的肩膀,眸色笃定,“相信我。沈知对我绝对是男男兄弟情。” “何以见得。” “当年我跟着他习武。他一拳将我打飞。而且还是从背后偷袭那种——”提到往事,周庭芳咬牙切齿,“大冷的天,他把我从被窝里捞出来,还试图让我光着上身晨练!” 锦屏蹙眉。 “最重要的是。”周庭芳此刻理清自己思绪,“他有未婚妻。” 锦屏恍然。 是啊。 怎么忘了,沈世子在三年前就已经订婚。 订的还是观文殿大学士许润之的大女儿许婉清。 许家姑娘知书达理,才名在外,是京都里出了名的贤良温柔。 一家有女百家求,据说这位许姑娘待字闺中之时,她家的门槛都险些被媒人踏破。 就是不知这许姑娘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嫁给沈知做妻子。 “不说这些无益之事。” 周庭芳并不纠结,沈知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她是否心悦沈知,前世今生,她都没有办法和沈知在一起。 一个乡下寡妇和当朝正二品的世子殿下。 这段令人遐想的风流韵事,足以让京都百姓们津津乐道好几年。 虽说周庭芳不惧流言,可她却不愿为沈知身涉风暴中心。 说到底。 她喜欢沈知,却没有爱上沈知。 周庭芳扭身,在马车上的架子上摸索半天,随后掏出半牛皮纸袋的蜜饯。 “喏。你拿去给沈知。” “蜜饯?”锦屏接过来,一脸疑色,“沈世子大约不会喜欢吃甜的?” 周庭芳唇角微勾。 世人大约都想不到,艳绝京都的沈世子,不同于世上大部分男儿。 他怕针。 他怕苦。 嗜甜。 因此沈知从不喝药。更不接受施针。 若是真病了,需要施针,他便反咬一口骂大夫是庸医。 “你试试。”周庭芳想起从前,不由笑得幸灾乐祸,“或许吃点甜的,沈世子就愿意喝药了呢。” 第94章 萧氏云珠 锦屏翻身下车。 又想到沈知那驴脾气,周庭芳还是无奈道:“做得隐蔽点,别让人家发现沈世子堂堂七尺男儿,喝药还得配着蜜饯。好歹是个世子,给他留点颜面。” 锦屏嗤嗤的笑。 “大人,你这是在哄世子殿下喝药?” 锦屏一脸了然,不给周庭芳辩解的机会,笑道:“大人,您不爱吃蜜饯,却偏偏买来放在马车上,你呀…你就宠他。” 周庭芳:“……” 这死丫头! 没过多久,沈知就看见锦屏手捧一牛皮纸袋的果脯蜜饯从马车上而来。 锦屏只是径直走向了常乐,远远的冲他招手。 “常大哥,天气严寒,吃点东西暖暖身子。都是女孩子们喜欢吃的蜜饯零嘴,别嫌弃——” 蜜饯啊? 沈知低头看着桌上那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面露嫌弃,咳嗽两声。 若是有点蜜饯搭配着,嘴里也不用一股子苦味。 很快,锦屏的蜜饯挨着分给大家,最后才走到他跟前来。 锦屏撑着一把油纸伞,一只手捧着半袋蜜饯,颅顶上还飘来几朵雪花。 他不由想起。 多年前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每逢下学,这丫头便会跑到国子监的门口等候周修远…哦,不,是周庭芳。 每次她都会带一些吃食。 果腹、蜜饯、肉干、自己做的煎饼。 这丫头生怕周庭芳在国子监里没吃饱穿暖。 曾几何时,他曾发疯般的嫉妒着锦屏。 周庭芳对她从不设防,两个人虽是主仆,瞧着却更像是情人—— 瞧那丫头满心满眼的都是周庭芳,他还以为,周庭芳迟早有天要把这丫头收入房中。 尤其是当听说周庭芳冲冠一怒为红颜,竟然为了锦屏而反抗家里的婚事,他就更是被嫉恨冲昏了头脑。 年少不识愁滋味。 自从认识了周庭芳,他是喜、怒、惊、妒、忧、恐、思、悲八个字,全都沾了个干净。 他只恨,周修远不是女子之身。 恨自己瞻前顾后,在乎太多。 恨自己怕周修远觉得自己龌龊,丝毫不敢表露半分心迹。 如今想来,他只觉得可笑。 “世子,您…要不要也尝尝?” 锦屏笑吟吟的望着他。 沈知回过神来,舒而一笑,“我不爱吃甜的。” 唉? 大人竟然失算了? 沈大人并不好甜食? 沈世子这般芝兰玉树的神仙人物,怎么可能跟小姑娘般喜食甜食? 锦屏正要折身而返,却听见沈知又道:“不过——” 她转身。 沈知语气不紧不慢,很是随意。 “你既然都专程送来,我也不好拂了你的心意,都给我。我也尝尝。” 锦屏双手递上。 埋头瞬间,唇角微微勾起。 沈知蹙眉,“你笑什么?” 锦屏摇头,面色泰然,“没什么。殿下慢慢吃,若是喜欢,我这里还有。” 锦屏连忙走开。 心中不得不叹服,自家大人果然是明察秋毫。 好不容易,整支队伍重新启程。 派出去的斥候来报,说是前面二十里路有个驿站。 过了驿站再行大约百里路,便是京都南门。 京都啊。 不知怎的,越是靠近京都,周庭芳心里越是五味杂陈。 或许是近乡情更怯。 或许是因为那里有她的仇人。 或许是因为那里有她牵绊了十几年的亲人。 周修远,这两年,你顶着我的光环,过得好吗? 你自幼胆小懦弱,毫无心思城府,是怎么敢周旋在朝堂和公主府中? 你一定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毕竟我和你,已经说不上是谁偷了谁的人生。 车队一路走走停停。 周庭芳一面看书,一面听着沈知那边的动静。 沈知咳嗽声渐渐止住。 似有所好转。 周庭芳这一刻悬着的心才略略放下。 整个队伍不敢停留。 天黑之前若是赶不到驿站,他们这一行人只能在冰天雪地之中过夜。 好在,天色将晚风雪渐大之时,总算看到了驿站模样。 那是一个方形的小堡,肆角插着黑旗,灯火闪耀。犹如浮萍摇摆在晦暗的天色之中。 刚一走近,就发现这驿站不同寻常。 门口停着一辆华盖宝马香车,青帘厚重,里面虽然遮挡得严严实实,可外观已然可见主人的华贵奢侈。 马车宝盖前端悬挂一刻着木兰花样的木牌,上面还悬挂着七彩穗子的铃铛。 风一吹,“铃铃”的声音传来,清脆悦耳。 这是…… 谁家的马车? 一走进驿站,才发现驿站里里外外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四角悬挂灯笼,屋内格外亮堂。 屋外白雪皑皑。 屋内却暖气十足。 很快,一身穿深色官服的驿丞疾步走过来。 虽然交过来的文书上写着六品武职常乐,可这一队人马明显领头的是那个锦衣狐裘的矜贵公子。 能有六品武职的官员贴身护送,此人身份必然清贵。 驿丞常年管理驿站,南来北往的人见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官员更是见了不少,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必定是一流。 这人气度惊人,怕是…皇亲国戚。 因此他们一队人马一出现,驿丞自然忍不住余光多瞥了沈知几眼。 却不敢太放肆。 贵人既然隐了身份,只拿属下的身份文书,便证明他此行隐蔽,不方便对外多说。 可……驿站里的另一外……却也是个不好惹的。 小小驿站里,来了两位大人物,叫他这小鱼小虾的夹在中间,岂不难受? 若得罪任何一个,都能叫他灰飞烟灭。 “常大人——”驿丞连忙拱手对着常乐,一脸赔笑,余光却一直看向沈知。 驿丞将身子埋得更低,“实在是不巧…下午些时候,从京都方向来了位贵人,一口气就包下了整个驿站。实在是…实在是……” 驿丞擦着脑门上的汗,声音越来越低。 常乐却道:“李大人,两个时辰前我们的人就已经将身份文书送上,一切符合驿站入住规矩。更何况,驿站是供传递官府文书和军事情报的人或来往官员途中食宿和换马的场所,什么时候变成个人私产了?” 常乐掷地有声,有理有据,驿丞脑门上的汗,颗颗往下。 不怕遇上蛮不讲理的,就怕遇上有礼有节的。 “下官…下官……”驿丞只能抬手擦汗,两边看起来都是身份贵重,他哪里敢得罪任何一个,“那位姑娘是京城来的,又带着属下,他们一人一间房,又给足了银子,下官…也没有理由阻拦啊。” 见沈知面露不虞,驿丞继续道:“那位贵人喜清净,不喜生人打扰,因此才花重金包下了驿站。不过看那贵人性情很是知书达理,常大人不妨跟那位…协商…或许…或许……” 沈知蹙眉,踏上台阶。 驿丞便知,自己终于把烫手山芋给扔了出去。 就让这两神仙自己打架去—— 哪知刚走到一半,听得一声女子娇俏的轻笑。 人未到,声先至。 周庭芳一抬眼,便看见一身穿烟霞色细纱襦裙,外罩朱红色金丝锦裘的女子站在二楼上。 她五官明媚飞扬,笑起来露出两颗牙齿,在魏朝以女子贞静为美的前提下,这女子却敢露齿而笑,可见性格必然大胆骄纵。 她头戴金簪,耳坠长线攒花东珠,项上挂着黄金灿烂的璎珞,一笑起来,声音清脆婉转,愈发显得她明媚客人。 “沈世子。” 那人一看见沈知,就如同黄鼠狼见了鸡一般。 一双杏眸瞪大,满是不可思议的惊喜。 身子如蝴蝶翩跹,便要冲向沈知。 身后的几个仆人见状,连忙大叫“姑奶奶小心点”跟上。 ——沓沓沓。 驿站年久失修的木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周庭芳看见常乐面上惊恐明显,脚步往后撤一步。 她拉着锦屏往后退了一步。 微勾唇角。 “锦屏,我们有好戏看了。” 那女子快步从二楼下来,跑得胸脯起伏,香汗淋漓,小脸绯红,仰头看沈知的眼睛里,仿佛有星子。 “世子殿下!好巧,我们竟在这里相遇——” 即使稳如泰山的沈知,此刻也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半步。 周庭芳在后面看戏。 憋笑憋得好辛苦。 沈知这招桃花的体质依然没变呀。 京都有个传言,流传了很多年。 说沈知年轻貌美,青年俊才,可惜……好男风。 即使如此,京都里依然有大把的名门闺秀将一颗芳心全部扑在沈知身上。 原因无他。 沈知长相俊美。 沈知简在帝心。 沈知前途无量。 京都有姑娘曾说,即使沈世子偏好男风,那又如何。 光是看着那张脸,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做人可不能太贪心。 显然,京都里的姑娘们都是恋爱脑。 即使沈知已经订婚,眼前这位闺秀一见沈知,明显脸泛春水。 简而言之。 犯病了。 相思病加恋爱脑。 药石无医那种。 “萧姑娘。”沈知声音不紧不慢,“你的奴仆属下不过二十,却占据整个驿站数十个房间。从驿站南面出发,一路上都有你的探子。只怕是我一踏入京都的地界,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了?” “这不是……无巧不成书吗。”萧云珠面上羞赧,“前几日我去王府参加赏梅宴,无意听王妃提起,说世子殿下不日就要回来。王妃心中十分挂念你的安危,我便想着,提前来见见殿下,也好让王妃安心。哎,哎,哎,你别走啊——” 沈知径直绕过萧云珠,抬脚便走。 萧云珠立刻一甩衣裙,哼哧哈哧的跟上。 “沈世子,我知道你今晚要入住驿站,因此提前让人把房间都给你准备好了。房间里熏了乌沉香,香气淡雅沉静,可以帮助殿下睡个好觉。我再让人腾出十个房间,让你的下属们入住,饮食一律按照最高标准上,算我萧云珠的——” 周庭芳目瞪口呆。 见过主动的,却没见过萧云珠这么主动的。 她在翰林院当值的时候,就听说过一个笑话。 说是京都有个姑娘心悦沈知,便效仿古人投木桃。那姑娘站在二楼,力气又大,躲在沈知必经的道路上潜伏。 等沈知的马车经过,她双臂一甩,瞅准时机。 然后…… 用木瓜砸中了沈知的马车那那匹无辜的老马。 顿时,这件风流韵事成为京都笑谈。 不曾想,沈知的桃花竟然追到了驿站。 周庭芳笑道:“这姑娘…真乃勇猛之人也……” 锦屏则望向常乐,“常大哥,这是哪家的小姐?” “朝廷正二品威武大将军之幼女,萧云珠。” 常乐沉默寡言,因此说话也是言简意赅。 倒是那叫猴子的大胆许多,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干净。 “萧小姐呀!这位自从前年爷和许姑娘退亲以后,就一直撺掇着萧将军来提亲。” 沈知的下属们和他们同吃同住一个月,自然也没人把他们当外人。 有人立刻接过候侍卫的话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萧姑娘啊,这位可了不得!家里三个哥哥,娶的全是武将的女儿,一家子每天都跟长在练武场似的。这萧小姐看着弱不禁风,那一手鞭子可是出神入化。曾为了追我们世子爷,打遍我们王府所有的侍卫——” “是。老将军就这么一个女儿,又是接近五十才得来的明珠,那是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别说要咱们世子爷的身子,就是要天上的月亮,那也是无有不依的!” “这追人追到驿站来,我看咱们世子爷怕是难逃魔爪咯——” 大家哄笑起来。 只有常乐,那双眼睛一扫,颇有沈知两分威严。 “敢背后说主子的闲话?军营的茅坑没刷够?要不然下一次连西营的茅坑也分给你们?” 随行的弟兄们只好强压嘴角。 憋得难受。 周庭芳却眉头紧蹙。 “沈世子退婚?”她面有惊色,“和谁?” “还能有谁?”猴子不敢太猖獗,只压低声音,“自然是许家那位姑娘。” 周庭芳愣愣道:“可我记得那位许姑娘…为了这门婚事可等了许久,她…她怕是有十八九了?” 一说到这件事,众人都如同锯了嘴的葫芦。 就连想来话最多的猴子也只抠脑袋。 周庭芳不禁疑惑。 算算时间,前年,正是她在西北遇伏的那一年。 沈知竟然也和许姑娘退了亲? 她当时被父亲关在后院,美其名曰为看顾,其实是为变相软禁。 沈知退婚的事情,她一无所知。 那位许姑娘…她也是见过好几次。 甚至当年她在翰林院的时候,许大人还曾暗示过想要他做许家的乘龙快婿。 在许大人有意无意的撮合之下,她也见过许婉清好几次。 那个是柔顺恬静的姑娘。 重点是,许姑娘容貌丰美,若非许大人藏着掖着,许姑娘便不会只有一个“才情惊艳”之名。 许姑娘的样貌比才情更甚百倍。 伊人衣袖带香,眉间含情,肤若凝脂,美目流转,万种风情悉堆眼角眉梢。 莫说沈知,就连当时自己无意惊鸿一瞥,都难以忘怀。 可惜,她也是个女子。 不然她早就点头同意这门亲事。 “兄长,你去哪里。”锦屏在背后叫她。 周庭芳拉着锦屏往楼上走,“愣着做什么。看热闹去——” 第95章 吃瓜群众 周庭芳快步上了台阶,眼瞅着沈知和萧云珠两个人说话间就进了房间。 这是要独处一室? 大魏朝何时民风如此开放? 这是…有戏啊。 周庭芳眼睛里燃烧着亮光。 她轻手轻脚的跟上去。 锦屏无奈,也只能跟上,还压低声音说:“兄长,我们这样偷听不好?” “可以偷听。只要不被抓住就行。抓住了你就抵死不承认。” 周庭芳蹑手蹑脚的将耳朵靠近门。 她蹙眉。 她抓耳挠腮。 怎么没动静了呢。 下一刻,周庭芳立刻抽身,拉着锦屏正要离开。 哪知沈知已经打开门,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面色十分不虞。 眼底温度冰得能到冻死人。 四目相对。 周庭芳眨了眨眼。 沈知正要张口,周庭芳却抬手阻止,一脸正色。 “我懂。我现在就滚。” 周庭芳拉着锦屏就跑。 锦屏羞得无地自容,“兄长,咱们以后别做这样的事情了。” “那怎么行。本少生平最爱三件事,看美女、喜美食、好吃瓜!”周庭芳拉着锦屏往自己房间去。 “沈知和许婉清的瓜我就没吃到,这次他和萧小姐的瓜,我吃定了!你快去弄点炒瓜子来,咱们挑个好房间,凑窗户边听他们说话——” 沈知那一腔火伴随着那人跑得飞快的背影,如同一掌拍到了棉花上。 他怒极反笑,对常乐厉声道:“常乐!再发现有人偷听,把耳朵给我割下来,卤了下酒!” 楼下瞬间鸦雀无声。 萧云珠迷迷糊糊的跟着沈知进了房间。 等等。 她进了沈知房间! 破天荒头一遭啊! 平常沈知见了她就跑。若非她轻功卓绝,怕是追不到沈知一次。 这次沈知竟然让她进屋? 那下次…沈知是不是就娶她了? 那他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才好呢? 萧云珠平日里追沈知追得紧,可是眼下和沈知同处一室,却有些手足无措。 她绞着自己的手帕,柔弱无骨的坐在椅子上,面色含春,痴痴的盯着那个清俊男子。 沈知真好看。 和他生的孩子,肯定更好看。 沈知对她很无情,甚至让她沦为京都的笑话。 可是她都不在乎。 爹爹说了,自己的夫婿得靠自己本事抢回来。 当然,当年娘也是这么被爹给抢回来的! 沈知那么好看,她也一定要把沈知弄到手! 看着沈知那张清俊矜贵容色皎皎的脸,萧云珠只觉得什么气都没有了,人生…心平气和…… “认识这个吗?” “当啷”一声。 沈知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掏出一块东西放在桌上。 萧云珠脸色一垮。 原来是有事找她! 她随手拿起那枚精巧的箭簇放在手心,粗粗看了一眼。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眼睛一亮,手里拽着箭簇不肯松手。 “沈世子。这件事情很重要吗?” 沈知蹙眉不语。 “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单独相处呢。世子爷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的?” 沈知低咳一声,手指轻轻敲在桌面,“没有。” “你好无情啊。”萧云珠面色夸张的抱住自己。“我为你追出百里,冰天雪地,一片赤诚。整个京都再也找不到比我对你更好的姑娘啦!” 沈知眉头紧蹙。 若是世上有人能让他束手无策。 第一是周庭芳。 第二便是萧云珠。 周庭芳是脸皮厚,心思黑,惯爱使阴招背后阴人,让他防不胜防。 而萧云珠则是会撒娇,会示弱。 沈知语气重了她就哭,要是动手她就跑,给个笑脸她就更进一步,活像无从下手的滚刀肉。 最要命的是,萧云珠是将门虎女,自幼舞刀弄枪,身手一流,轻易能进他的身—— 还有她那个嗓门奇大、做事丝毫不讲章法的父亲。 若非沈知上头有个皇帝小叔,萧家人怕是早就将他打晕拖进萧府成亲。 萧云珠笑吟吟的凑上来,满头黄金珠翠晃得他眼睛疼。 “世子爷,我告诉你这箭簇的来历。你娶我好不好?” 沈知很头疼。 沈知抽回箭镞,“罢了。我自己查。” “你就当真这么不想娶我?” “萧姑娘。”沈知一字一句,眸光清亮,“婚姻之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萧云珠盯住他。 随后发出一声满不在意的嗤笑。 “既然沈世子看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何却要和许姑娘退婚?” 沈知蹙眉,半晌才道:“我心有所属,并非良人。不忍耽误许姑娘后半生。” “那我也属你啊。”萧云珠说着又开始动手动脚,轻盈的身子便要往他身上扑,“你来耽误我后半生好不好?” 沈知灵巧一躲。 生出一根手指,点住萧云珠的眉心。 “萧云珠。” 男人眉眼冷冽,一字一句,显然压抑着怒火。 “再胡言乱语,把你一脚踹出去。” 萧云珠只好见好就收。 她拂了拂帕子,脂粉香气,扑鼻而来。 沈知忍着喉咙的干哑酸涩,低咳一声,手指继续轻轻点着桌面。 “这个箭簇,上面没有任何标记或图腾,你到底认不认识?” 萧家武德充沛,萧老将军南征北战几十年,做过散骑常侍、威武大将军、枢密使,掌管军政要务,对大魏朝内军务一块颇为熟悉。 而萧云珠作为萧家唯一女儿,却依然被当做儿子养。 据说萧云珠的闺房内,便有一座武器库。 萧云珠只好又坐规矩,她这回认真看了一眼,才哀怨的看着沈知说道:“这是光寿十六年,大内皇宫新添的一批货。铜铁混制,因箭头比寻常箭簇更软一些,只采购了少量。这东西…怕是早就绝迹了,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萧云珠察觉到,沈知的脸色明显有了变化。 他眸色一顿。 眼底深处,仿佛突然蓄起了阴风冷雨。 “你是说…这是大内特有?” 萧云珠摇头,“也不一定。只能说…这东西至少是从大内里面流出来的。” 见沈知脸色有异,萧云珠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怎么了?” 沈知收回箭簇,小心的放回荷包里,“今日之事,莫跟任何人提起。小心招来杀身之祸。” 萧云珠眼波盈盈的盯着他。 少女托腮。 两颊绯红,双眸流盼。 “沈知,我就知道……你果然是在乎我的!” 下一刻,萧云珠一声惨叫。 惊得一旁的周庭芳连忙打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去看。 她手里还抓着一把现炒的瓜子。 窗户刚一打开,一条人影犹如蝴蝶翩跹,从沈知房中跃出。衣袖翻飞,珠翠摇动,萧云珠…就这么被沈知抛了出去。 锦屏一声惊呼。 周庭芳也目瞪口呆。 这可是二楼! 沈知竟然将一妙龄少女扔出窗外! 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周庭芳手里的瓜子和瓜子壳儿全都倒在地上。 哪知,只见半空中身影一斜。 萧云珠衣袖如风,翩然一跃,在半空中一个漂亮的空翻,随后稳稳落在地面。 溅起一地雪花。 萧云珠一脸惊魂未定,不可思议望着楼上那锦袍男子。 “沈知…你竟让将我扔出窗外,你到底会不会怜香惜玉!” ——啪。 沈知并不说话,只毫不留情的关上了窗户。 徒留萧云珠在雪地里打颤。 萧云珠为了心上人,只着一件薄衫,露出雪白如藕的半截手臂,此刻在雪地里冷得瑟瑟发抖。 余光一瞥。 刚好看见在旁边看热闹的周庭芳。 萧云珠一腔火气正无处可发。此刻一双美目瞪过来,恶狠狠的盯着她。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周庭芳也连忙“啪”的一声。 关上了窗户。 萧云珠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越想越气,尤其是想到刚才二楼看热闹的那个家伙。 一身男子装扮,偏偏清瘦斯文,阴柔如同妇人。 “瘦不拉几,娘们兮兮,像个什么男人。” “我大哥一拳能打十个。” “一个男人,长那么白净做什么?” “等等——” 萧云珠瞳孔一缩。 她记得,沈知的院子里也全是这种斯文白净的青年男子—— 不好。 这是哪里来的男狐狸精! 而关上窗户的周庭芳捂着胸口,坐在角落,心有余悸。 锦屏陪她坐在地上。 她盯着周庭芳发笑,“大人,你现在胆子好像变小了。” “锦屏啊。以前我是天子近臣,无人敢动,因此不管世子公主我都不怕。可是现在……” 周庭芳上下打量自己一眼。 “现在我是个寡妇。还是个女扮男装的寡妇。你可听过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句话?” 锦屏摇头,对她莫名很有信心。 “大人,我相信你就算成了寡妇,也一定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寡妇。” “不管大人是状元、是兄长、还是寡妇,锦屏都跟着大人。” 周庭芳一愣,随后摸着锦屏的头,笑了。 锦屏也微微一笑。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十几年前。 她被人贩子关进囚牢里,在西市人畜市场衣不遮体,被人打量挑选。 买家时而扒开她的牙口,时而揪揪她的头发,时而赤裸裸打量她的身体。 随后都摇头走开。 她知道,如果没人买她,她就得继续挨饿和挨打。 小小的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她只记得那种恐慌和饥饿的滋味。 那个时候,隔着栏杆,大人也是像现在这样,轻轻摸她的头。 丝毫不嫌弃她衣衫褴褛、浑身酸臭的样子。 反而眼底流露出她看不懂的温柔。 “小姑娘。长得那么可爱。不如跟哥哥走好不好。” 她那时不知,眼前那个一身少年打扮模样的人,和她一样,也是个女子—— 她只知道。 她以后有家了,有依靠了。 眼前这个人去哪里,她就得会哪里。 眼前这个人在哪里,她就会在哪里。 大人,是她的依靠,是她的命。 —————————————————— 入了夜,不知怎的,气温急剧降低。 雨夹雪,簌簌而下,驿站外面的山林、树梢、官道全是一片银装素裹。 再有十五天,便是年关。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 驿站里万籁俱寂。 今日整个驿站被萧云珠包下,除了萧家的人,便只有沈知带来的二十人。 小小的驿站住得满满当当。 入夜时分,风雪不止,簌簌有声。 期间还夹杂着一声声咳嗽。 后渐渐剧烈。 沈知几乎咳了半宿,无法入眠。 后又发起低烧来。 锦屏胡乱披着一件外袍,急匆匆的行走在驿站二楼的风雨廊桥。 沈知房间里亮着灯。 从窗牖看过去,里面人影纷杂,一阵阵压低的说话声音传来。 很快,屋内众人只听见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 锦屏探头探脑的撞了进来。 沈知的房间里,人很多。 萧云珠、常乐、孟大夫全都在。 屋内灯火通明。 沈知坐在床上,身披一件厚重的白色锦裘,手里煨着手炉,脸色发红,却又苍白,双眸如星。 瞧着…像是生病了。 锦屏登时顿在那里。 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萧云珠登时面色不虞。 但凡出现在沈知身边的,不管男的女的,只要长得略有姿色,萧大小姐就立刻陷入战备警戒状态。 尤其是沈知此行,带回来的唯一女子,便是眼前这丫头。 瞧着不像是奴仆。 “做什么?”萧云珠斥了一声,“没看到世子病着吗?” 锦屏这才看到孟大夫的药箱。 沈知咳了好几声。 声声不断,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他脸色青白交错,病体难撑,气若游丝,眼睑下一团显眼的青乌,脸上疲惫之色浓重。 仿佛下一刻要随风而去。 他冲锦屏招了招手。 声音干哑得不成样子。 “怎么了?” 一听沈知如此耐性,萧云珠咬紧下唇,妒心大气,双手抱胸,恶狠狠的打量着锦屏。 哼。 这死丫头,长得还有点好看。 今天傍晚,便是这丫头和那个叫周方的男子躲在窗台偷看。 她又让仆人去打听过。 这两人确实不是奴仆,只说是沈知的朋友。 着实是令人生疑。 若非京都暗地里流言汹汹,她才不会日防夜防,男防女防。 怪只怪,她家世子也太过俊秀,什么脏的臭的都引来。 沈知这一出门便是一年,眼下终于回了京都,还不知道京都多少小娘子们要争先恐后的迎上来。 她,萧云珠,一定要把沈知看得牢牢的。 第96章 双双病倒 锦屏面色焦急,看着屋内的人,又看一眼正专心看病的孟大夫和气势汹汹的萧云珠,心里终究打了退堂鼓。 总不好叫孟大夫现在抽身离开,去给大人看病。 锦屏只是勉强一笑,“无事。只是听见沈世子夜半咳嗽得厉害,心中挂念,所以过来看看。” 萧凝珠哼了一声,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 沈知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面色如常,“无碍。白日里受了点寒,引发旧疾——” 无碍? 那是不是可以把孟大夫请走去给大人看腿啊? 锦屏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张这个口,就见孟大夫急得跳脚,“哪里无碍!寒气入体,高烧不退,病入肺腑,病成这个样子,这个年关怕是别想过了!” 锦屏心里一紧。 沈世子的旧伤,当真这般厉害? 可顶着萧云珠那淬毒的目光,锦屏实在不敢张口。 这位萧小姐,据说将门虎女,身手十分了得。 若此刻叫走孟大夫,萧小姐怕是要记恨上大人。 沈知被孟大夫训斥了两句,也不做声。 他脸孔淡得透明,仿佛下一刻便要烟消云散。 此刻他发丝尽散,斜躺在侧,不自觉又瞥了锦屏一眼。 锦屏连忙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打扰沈世子养伤。若有需要,沈世子尽管使唤,民女无有不应。” 萧云珠恨恨的盯着锦屏远去的背影。 然后又转身。 幽怨的望着沈知。 沈知被萧云珠这么盯着,面色不变,语气却很不耐:“深更半夜,萧小姐与外男独处一室,不合规矩。” 萧云珠愣了愣,“这房间里有四个人呢。哪里独处了?” “孟大夫、常乐便不是外男了?” 萧云珠面色一顿。 哎呀。 好像是这个道理哦。 沈知一出现,她就自动把沈知身边所有的男人都忽视,眼里只看得到沈知一个人。 她竟没察觉,屋里确实还有外男。 “常乐。”沈知声音沙哑,一脸疲惫之色,“送客。再放狗进来,下个月西营的茅厕全归你。” 常乐瞬间头皮发麻,只能望一眼萧云珠。 “萧小姐,走。” 萧云珠娇滴滴的捂住胸口,一脸不可思议,“你竟然为了一个丫头赶我走——” “萧小姐,我并没有赶你走。”沈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暖意。 笑容明亮,却又破碎。 萧云珠只觉得沈知一冲她笑,她眼前就开始冒星星,脑子也开始不听使唤。 “我是……”他话锋一顿,脸色一沉,“让你滚。” ——噗。 萧云珠只觉得自己的少女心碎了一地。 早知沈知无情,不料竟能如此无情。 “好,好,好。沈世子如此无礼……”萧云珠咬牙切齿,“我…现在我杀了你的小相好们!” 说罢。萧云珠捂着胸口,伤心得踉踉跄跄。 终究是走了。 沈知蹙眉。 萧云珠方才说什么? 小相好们? 他哪里来的相好? 又哪里来的相好们? 罢了。 萧云珠还真是疯疯癫癫,没个正形。 等回了京都,一定要将这丫头绑回萧府去。 而萧云珠一边跑出沈知房间,一边擦着眼泪,身后的丫头秋齐连追带跑也跟不上,只能气喘吁吁道:“姑奶奶,您等等奴婢啊。” 害。 自家姑娘天生神力,武艺高强,一个不小心就看不住。 就说这次来驿站迎接沈知,那也是姑娘先药翻了底下一群侍卫,再偷偷翻墙跑出来的。 本以为老爷这次要大发雷霆。 哪知第二日就送来十几个打手。 还说什么“夫人棍棒等候于门前,儿切莫急急归家——” 这是变着法儿的给姑娘通风报信呢。 “哎,哎,哎。”好不容易拉扯住萧云珠,丫鬟是上气不接下气,“咱不是要去杀杀沈世子那两个相好的威风吗?您怎么往后厨跑?” 萧云珠擦干了眼泪,哼哼两声。 “本姑娘饿了。先吃东西。吃完了再去找他们的麻烦。” “哎!我的好姑娘!”丫头秋齐眉开眼笑,“咱可不能为了那一两个贱人耽误自己个儿。走走走,婢子去后厨,给您做两个小菜。咱吃饱了再去会他们。” 嗯。 很好。 按照自家姑娘的脾气,吃完饭,睡一觉,大约就会将这件事忘得干净。 老爷说了,尽量别让小姐惹事。 或者。 尽量别让小姐惹上大事。 锦屏披着一件外衫,脚步匆匆的回到周庭芳的房间。 屋子里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半点不透风。 桌子燃着一盏灯火。 相较于沈知那边众星捧月,周庭芳这边显得冷清阴诡。 “大人——” 锦屏一脸急色,险些跑得踉跄。 被子里的人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满头是汗。 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脖子往下,前胸后背便是一阵虚汗。 此刻,周庭芳蒙着被子双眸紧闭,身体蜷曲,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腿。 天气严寒。 受了寒。 从前在周庭芳身上发作的幻肢痛,即使她重生到身体康健的周方身上,依然无法摆脱。 幻肢痛,是心病。 从前每逢天气多变或是气候阴寒之时,她的双腿便会疼痛欲裂。 寒气入刀,一刀一刀在膝盖的缝隙中剜。 扯着她的筋骨,牵动她的每一寸神经。 “大人。”锦屏束手无策,眼睛都熬得赤红,“沈世子犯了旧疾,高烧不退,我实在…实在是开不了口…” “无妨…”周庭芳的下唇,几乎被咬出血来,说话间喘息连连,几欲昏死过去,“既然沈知有恙,即使你开口…孟大夫也不会来的。” “可我该怎么办?”锦屏急得直掉泪,“我之前跟孟大夫学了按摩,不如我给你按按。” “无用。”周庭芳疼得身体卷曲,气若游丝,“这是…心魔作祟。” “我原以为…这一世…身体康健,再不会像…从前那样…万事不由己…” “不曾想…心魔难除……” “别哭。这是我的战斗。” 周庭芳强撑病体坐起来,双手颤颤,眸色却明亮逼人。 “扶我起来。” 锦屏擦着眼泪,不明其意。 “我要走动起来…我得让这具身体适应…我是周芳…周芳她拥有一双健康的…双腿…她不会被幻肢痛所困。” 锦屏咬牙,只能双手夹住她腋下,使力将她一提。 周庭芳身子软得像是一滩水。 锦屏看着她分明健全的好腿,此刻却像是断了一般使不上力。 曾几何时,她的姑娘能挽弓射箭,能骑马奔袭,能搅动风云—— 双腿残疾的日子,她到底是怎么度过的? 她听孟大夫说,双腿残疾之人,就连如厕这样的小事,都需要人帮忙。 大人心高气傲了半辈子,让她如此依赖旁人,只怕是生不如死。 锦屏一边泪流不止,一边扶着她往外走。 “哭…什么。”周庭芳却还笑得出来,“放心。如此…已经比上一世好很多…” 锦屏手疾眼快,一只手抓着她,一只手又抓起床边的一件厚外裳给她披上,又抓走一个手炉。 她还细心的查看手炉里的银丝炭。 外面天气严寒,大雪纷纷,她生怕周庭芳跟沈知一般受了寒。 周庭芳第一次觉得。 这双腿不是自己的,而是仍然属于周芳。 一痛起来,痛不欲生,几乎无法站立行走。 推门。 锦屏身子单薄,只能用半边身子支撑着她。 她感觉到周庭芳身上的衣衫打湿,心中只担忧她再受寒。 两个人踉踉跄跄的走到一楼风雨廊桥。 驿站正中间是一方大院子,此刻雪花簌簌,落在瓦片上,发出泠泠的声音。 空气如冰。 周庭芳抬眸,透过风雪看去,只见二楼沈知的房间灯火通明。 隐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风中传来。 “大人,你坐着,我去生个炉子。” 锦屏将她放在椅子上,又赶忙去寻火炉、油纸伞、热茶。 周庭芳喘着粗气,无法呼吸,寒气侵入肺部。 让她回想起无数个被膝盖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夜晚。 大夫说她的膝盖是被人用棍棒活生生打断的。 筋骨全断。 绝无站起来的可能。 她断腿以后,没有及时医治,反被困山中,一两月后才被人救出。 从此落下了病根。 腿疼起来,她宛如坠落深海,浑身冷汗,通体冰凉,整个肺部都仿佛被冰冷的海水塞满,无法呼吸—— 可是。 这一世,她已经不是周庭芳。 她明明拥有一双健全的双腿。 她不能让心魔侵蚀。 周庭芳吹着寒风,尽力使自己不叫出声来,她咬着牙,眼睛赤红,慢慢的撑着椅子站起来。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说。 走动起来。 让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去适应新的躯体。 她没有残疾。 她是周芳。 她的腿,没有任何毛病! 这疼痛,不过是虚妄! 周庭芳满脸是汗,急剧喘息,脸色青白,撑着廊桥一侧的柱子站起来。 就如同她曾经做过千百次一样。 只需要莲枝推着她吹吹外面的风,或许就会有所好转。 锦屏手脚麻利的端了火盆放在她脚下,又拿油纸伞遮住她面前的寒意。 深更半夜,驿站里的后厨灯火不息。 锦屏忙前忙后。 又去给她烧水泡茶。 周庭芳犹如垂死之人坐在椅子上。 她双手指节泛白,不断摩挲膝盖,头埋进双膝之间,双肩痛到不断发抖。 锦屏不知如何是好。 只心疼得只掉眼泪。 她真的很想问问莲枝。 如果是莲枝,此时此刻会做些什么? 她只能默默的站在身后,陪着大人。 沈知推开窗,就看见漫天风雪里,廊桥下有两条身影。 时间已是下半夜。 沈知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汗水打湿亵衣。 屋内昏暗。 孟大夫已经回去,只有常乐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仰面而睡。 沈知一醒,常乐便醒了。 常乐立刻起身,点燃床头的油灯,屋内一盏灯火,一切影影绰绰。 “世子爷。” 常乐手脚麻利倒了一杯茶水。 沈知摇头,望着外面的夜色,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什么时辰了?” 常乐也望一眼夜空,“下半夜了。” 沈知单手撑着腮,揉着太阳穴。 他的额前冷汗淋淋,面色青白,手上根根青筋分明,眸色疲惫,胸脯微微起伏。 屋内光影柔弱,落在他脸上,如梦似幻。 沈知,又梦魇了。 他梦到那一夜,他和周庭芳都喝醉了酒。 周庭芳斜躺椅中,头发披散,双颊酡红,似睡非睡。她的衣裳单薄,衣带也斜斜散开,仿佛在对他发出邀请。 他大着胆子,借着酒劲,第一次突破内心桎梏。 他凑上前去,看到她一根根分明的睫毛,看到她挺翘的鼻梁,以及那殷红的唇瓣。 随后毫不迟疑,吻了上去。 接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她扯下小冠,黑发倾泻,衣衫斜勾,香肩半露。 她勾着他的腰,媚眼如丝的攀着他,坐在他怀里,黏黏湿湿的冲他笑,手指轻轻划过他的皮肤,长发与他勾结缠绕在一起。 她声音又沙又哑,喘息声近在咫尺。 她说:沈知,你果然对我起了贼心。 他又梦到秦府别院的周庭芳。 她拿着团扇,一身素色的对领褙子,不施粉黛,素面朝天。阳光正好,她坐在葡萄架下,慵懒闲适。 那双眼睛冷淡又无情。 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他。 她问他:沈知,为什么还没有帮她报仇。 沈知一下从梦中惊醒。 醒来时觉得浑身黏糊糊的不自在,胸口也闷得慌,好似在冰冷漆黑的湖水底下窒息了许久。 “把窗户打开。” 常乐一愣,破天荒的低声反驳,“孟大夫交代过了,说您身上那旧伤,再受不得寒!” 沈知双目赤红,头痛欲裂,“打开!” 常乐犹豫片刻,先将那件狐裘给沈知披上,随后起身将窗户微微打开一条缝隙。 屋内灼热潮湿的空气一下被驱散。 冰冷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沈知的神志有一瞬间的回归。 “咦。”常乐推窗,借着稀疏的灯火看下一楼,“那不是锦屏姑娘他们吗?” 沈知眉头紧蹙。 脑子里忽然想起先前锦屏来找他时候那一脸的欲言又止。 沈知从床上起身,赤足走向床边。 因沈知犯病,整个驿站的炭火都紧着他一人使用。 因此他房内的地龙烧得尤其得旺。 即使赤足踩在地上,他也不觉得冷。 他内里的衣着单薄,只着一件春衫,外面套着氅衣,斜依窗口。 视线却飘向楼下位置。 果然是锦屏。 如此夜深,天寒地冻,他们兄妹二人在外面做什么? 簌簌雪花,盈盈天地,周方脚边放着火炉,面前一把油纸伞,他就那么呆坐在那里,手指有意无意的摩挲膝盖。 那双淡漠的眼睛望着天穹,神思飘远。 脚边的炭火燃得正旺。 而锦屏则站在她身后一米开外的距离,一动不动,好似雕像。 常乐便道:“周兄弟的腿又疼了?” 沈知想起来,在西北云州的时候,某个雨夜,周方便疼到无法下地行走。 沈知蹙眉,心底升起一抹不可言说的怪异。 “他的膝盖…受过重伤吗?” 第97章 千钧一发 常乐摇头,“不曾。听孟大夫说周兄弟这痛古怪得很。没有外伤,没有旧患,但每逢阴雨或严寒天气,便会疼痛剧烈。或许是心病所致。” “心病?”沈知喃喃自语,苍白的脸上浮点嘲弄,“他这种人能有什么心病?” 沈知慢吞吞的从桌上的荷包里掏出一枚铜钱。 随后用拇指和食指衔住。 他双眼微微眯起,手腕用力。 铜钱从他手指之间以雷电之势飞出。 ——嗖。 锦屏面前的灯一下就熄灭了。 那枚铜钱正中油芯。 锦屏花容失色,丢掉灯笼,随后无措的望向周庭芳。 周庭芳回眸。 看见二楼的沈知依靠在窗边。 他面色苍白,斜斜依靠,衣裳单薄,有种病态的娇媚。 年少沈郎初见时,似笑东风三两枝。 沈知面无表情,可周庭芳却看见他眼底深处的得意。 幼稚。 她心里骂了一句。 “沈世子。”周庭芳声音沙哑,不紧不慢,“背后阴人,算不得英雄好汉。” 沈知忽而面色一顿。 恍惚间,他又听到了周庭芳的声音。 ——沈老六,背后阴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一年在国子监。 也是这样的寒冬腊月。 外面大雪纷纷,天地一片银装素裹。 他起得早,想去演武场练枪法,哪知一推开窗才发现,国子监里有人比他更早。 不必想,这人一定是周修远。 只见风雨廊院中,有一瘦弱的身影。 他长身如松,身影若竹,立于台阶之上。 一手捧着书,另一只手腕上绑着一条细绳,下面缀着石子。 冰天雪地里,他就这般一边看书,一边锻炼手腕力量。 周修远能写一手好字,与他多年勤学苦练密不可分。 周修远向来是个专注的人。 沈知便每次都拿小石子逗弄她。 有时候是打掉她的灯笼灯芯。 有时候是打翻她手里的书。 有时候是飞溅起地上的雪花。 每次看周庭芳先是惊慌失措,然后勃然大怒的模样,他都觉得分外可爱。 ——沈老六,背后阴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沈老六,你到底几岁? ——沈老六,你有种你就别跑。 当时小叔还没有被选中过继当皇帝,他也不是沈世子。 因此周庭芳总是堂而皇之的叫他“老六”。 因此周庭芳去哪里打架或是阴人都会带上他。 直到后来,他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沈世子。 国子监的旧友们渐渐和他疏远,也包括周庭芳。 记忆一波一波袭来。 望着底下那明明五官毫不相像,偏渐渐让他分不清的周方,这一刻,沈知里脸上恍恍惚惚,不可思议。 “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眸子里好似酝酿着狂风暴雨。 “你…再说一遍。” 周庭芳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到这人,蹙眉道:“沈世子,大半夜的不睡觉,就为了戏弄我妹妹?” “幼稚、无聊!” 周庭芳说完,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 吹了一会子寒风,双腿疼痛缓解,但是身上却冻成冰,脸颊也冻得麻麻的。 锦屏连忙上前扶她。 沈知看着她的腿,又看着锦屏那一脸关切的模样。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一般。 是梦吗? 为什么他越来越分不清眼前这人到底是周方还是周庭芳? 周方会说和周庭芳一模一样的话。 周方会写和周庭芳一模一样的字。 周庭芳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 他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像极了旧人风姿。 沈知觉得自己一定是迷幻了,脑子里才会疯了一般长出某种不可置信的念头。 会不会…… 也许…… 一想到某种可能,沈知无法自控,“周方!” 声音沙哑,却阴沉。 带着某种急切和紧张。 二楼的窗口半开着,沈知身披锦裘,长发披散,立于窗边。 他的胸脯微微起伏。 一双眸子幽深如海。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鸢肩公子二十馀,齿编贝,唇激朱。面如凝脂,眼如点漆。衣袍飘飞,青丝如瀑,宛若神仙中人。 可惜,这一刻,神仙却坠入了凡尘。 他的声音里有不可察的颤抖。 “你到底是谁——” 风雪止住了。 天地盈盈。 今夜,没有月亮。 周庭芳抬头,眼睛微眯。 岿然不动。 青年男子的脸上满是疑惑。 随后一声轻笑。 “我当然是周方。沈世子是睡糊涂了?” 沈知呼吸急促,脸色隐隐泛青。他抓着栏杆的手,青筋饱起,颈下血管根根分明。 “那首诗…到底是谁写的?” “哪一首?”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既不是我,也不是他。是一个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 周庭芳仰头,看着沈知。 “沈世子今夜是怎么了?” 沈知沉默。 他只是死死的看着楼下的周方。 两个人遥遥相隔。 游廊将她半张脸遮住,他只看到他的下颚。 他看不清周方的脸,只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 有些低沉,有些沙哑。 宛如大病初愈。 可不是她。 这一瞬,沈知的理智忽然回归。 不是她啊。 纵有两分神似,却终究不是她。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清醒。 他到底要怎么让自己相信,她真的死了。 他亲手挖出她的骸骨,请仵作为她验尸,亲自用一把火将她烧成灰,亲眼将她埋葬在那湖边。 他参与了她整个消亡的过程。 天地之间,再没有她这一个人。 死了,便是死了。 人死,灯灭。 沈知捂着胸口,只觉得心脏一阵一阵收缩的疼,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火烧火燎的痛了起来。 长久以来压抑克制的情感,仿佛此刻全都冒了出来。 从前相处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年少时小心藏着的爱恋,从此以后,再也无法说出口。 沈知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咳得双目赤红,仿佛要吐出血来。 原来她…是真的走了啊…… “大半夜不睡觉,勾引我男人,看本姑奶奶怎么收拾你!” 万籁俱寂的驿站,忽然传来一声少女的娇喝。 紧接着,一支冷箭从萧云珠的房间破空而出。 “铮”的一声。 离弦之箭,石破天惊。 空气里仿佛被割裂的冒出滋滋的火花。 萧云珠的箭,速度极快! 朝着底下的周庭芳而去! 冷冽的空气里,陡然变得杀意凛凛! 沈知脸色一变。 而锦屏脑袋登时是一片空白,竟瞬间起身直接朝周庭芳扑了过去。 来不及多想! 这一次,她一定要护住姑娘! 她绝对不会让姑娘再死一次!! 而周庭芳愣愣的呆在那里。 她想起了上一世—— 一直冷箭,从桥边灌木丛而来,直射中她的太阳穴。 她记得濒死前的疼痛和绝望。 中箭后那几秒,或许身体死了,但脑细胞却还在垂死活跃。她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跌进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河水倒灌,进入鼻腔,再流入肺腑。 窒息。 阴冷。 黑暗。 这便是死亡的感觉。 重来一次,她依旧如同上一次,呆呆的愣在那里,身体仿佛僵住了一般无能为力。 原来,死亡的经验,并非能在下一次死亡派上用场。 “嗖”的一声。 周庭芳被惯性带得微微往后仰身。 那一支箭从他头顶而过,穿透她的发髻,将她的头发打散。 周庭芳瞬间披头散发。 长发飞扬。 惊心动魄。 周庭芳扭头,才发现那支箭被扎进身后的柱子里。 可见萧云珠功力深厚。 “萧云珠!你大胆!” 沈知一声厉喝,脸色苍白若鬼,眼中阴云密布。 萧云珠的窗户大开。 她穿一件中衣,外面罩着朱红罗绮锦袍,衬得她人比花娇。只不过此刻她张开手臂,拉满弓,对准底下的周庭芳。 “哼,我早知道你对世子没安好心。你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大半夜的不睡觉,不就是想引起世子爷的注意力吗。姑奶奶我成全你!” 萧云珠搭弓射箭。 眼睛一眯。 手指一松。 第二支箭,直直朝着周庭芳面门而去。 显然是要取她性命! “周方!” 沈知抬手,抓起腰间的玉佩,随手便扔了出去。 ——叮。 一声清脆的声音。 玉佩在空中直直撞上那箭簇,瞬间碎裂。 而那支箭也改变了方向,险险的擦过周庭芳的面颊。 “咚”一声,插入泥地至少方寸。 萧云珠这臂力,当真是惊人! 沈知已经从二楼飞身而下,随后稳稳落在周方面前。 周庭芳只觉得面前的微光被完全遮挡,抬眸,看见沈知那长身玉立的背影。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 周庭芳缓过神来,脸上回过血来,拍了拍紧紧抱着她腰部的锦屏。 “锦屏。没事了,别怕。” 这一开口,周庭芳才觉自己声音干哑得不成样子。 锦屏紧张得双手发抖,好不容易松开她,抬头,嘴巴抿得紧紧的。 眼眶却红了。 很是委屈的模样。 “萧云珠,你疯了是吗?” 沈知长身立在周庭芳跟前,声音低沉,一字一句。 声音很轻。 却让人头皮发麻。 “或许你萧家…是要和我沈家…为敌?” 萧云珠面色一顿,眼底明显有一抹慌乱。 她虽胡闹,却也知利害。 沈知…姓沈。 大魏朝天子也姓沈。 这天下,是沈家的。 可到底年轻气盛,萧云珠哪里肯在心上人面前落了下风,“哼,本小姐箭术百发百中,从不失手。若是真想要他狗命,他现在早就死透了!” 周庭芳站起身来,拍拍沈知的肩膀。 男子脸上并无慌张,反而笑吟吟的。 “萧小姐说得对。她跟我闹着玩呢,不是真心想杀我的。” “对!你看他都承认了!我本就是同他闹着玩的!”萧云珠扔了弓箭,面上露出委屈的模样,跺了跺脚,“偏你还护着他!” “这个人来历不明,又不男不女,宫里的小黄门怕是都比他阳刚!你竟为了这么个狗东西凶我!” 萧云珠越想越委屈,眼眶一红,掉下串串小珍珠来。 “京都里的传闻果然不假。沈知,你当真是个断袖!” ——啪! 说完。 萧云珠关上了窗户。 声音大得,整个驿站都在摇晃。 关上门的萧云珠,背靠墙壁,立刻擦干眼泪。 身边丫头秋齐心疼得得不了。 自家小姐从小就是娇生惯养众星捧月,要什么东西得不到,偏沈世子从前不解风情也就罢了,今晚竟然还为了个清秀的书童这般不留情面的对待小姐! 秋齐正要安慰两句,哪知萧云珠那边已经擦干了眼泪,拍着自己胸脯,一脸的后怕道:“好险好险,沈知刚才差点就提刀来砍我了——” 秋齐愣住了。 合着自家小姐闹刚才那么一出,是怂了? 萧云珠兰花指一翘,略微整理了自己耳边的碎发,“哼,本小姐才没那么蠢。那沈知当真是好惹的啊?秋齐,我刚才这招以进为退的战术不错?” 秋齐冲萧云珠竖大拇指。 “小姐您犹如战神降临。就是老爷来了都要夸您一句有大将之才。” 萧云珠满意一笑,可一想到刚才沈知护着那瘦弱男子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阵火烧火燎。 该死。 现在她不仅得防着长得漂亮的丫头,还得防着清秀斯文的年轻男子? 萧云珠关上窗后,雪地之上,只剩下了沈知、周庭芳、锦屏。 刚才萧云珠那一嗓子“沈知是断袖”,让空气中显露出几分尴尬来。 沈知转过身来。 他站在雪地之上,衣似苍山之雪,目如洱海而青。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周庭芳。 经过刚才萧云珠那么一插科打诨,沈知先前那伤感的心绪已烟消云散。 眼前这人,发髻被那一支箭射穿,头发就这么披散着。 他的头发柔顺幽黑,青丝如瀑,甚至带着一种清新冷冽的香气。 他穿得很厚实,外面罩一件厚重的棉服,衬得他整个人更是瘦瘦小小。 许是受了寒,又受了惊,他那张巴掌大的脸微微泛白,如珠如玉。 那双眼睛,却依然沉稳,如冰之清,如玉之柔。 仿佛看一眼,便有一种将人拖到深渊的魔力。 “萧云珠行事向来无法无天,她说的话,你不要在意。” 周庭芳唇角一勾,颇有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感觉。 “哪一句?” 沈知低咳一声,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 周庭芳便继续道:“是说沈世子是断袖那一句吗?” 不等沈知回答,周庭芳挥手,“放心。无论沈世子取向如何,都不关我的事情。我们是为周大人报仇这同一个目标而走到一起。沈世子今夜护我,也定然是看在周大人的份上。我亦不会多想。” 沈知总觉得听着这话,很不是滋味。 周方…不会是误以为他心悦他? 沈知有口难言。 无论解释与否,都会越描越黑。 索性闭口不谈。 锦屏见此,连忙打岔。她弯腰捡起地上碎了的玉佩,却无论如何都拼凑不出完整的模样,“世子爷。多谢刚才出手救我兄长。只是…这玉佩……” “不妨事。”沈知大手一挥,“让你兄长赔我便是。” 锦屏:“……” 周庭芳:“……” 这厮是故意的! 第98章 人不要脸 周庭芳唇角抖了抖,“世子殿下。说起来我这也是无妄之灾。萧小姐是你招惹来的,也是你非要和我搭话让萧小姐误会的。最重要的是,其实刚才萧小姐也并非要取我性命——” 沈知的眸光沉沉的压过来。 “你是说我救你一命是多管闲事?” 周庭芳抿唇。 “还是说你不想认下这救命之恩?” 周庭芳反唇相讥,“那沈世子现在是要挟恩相报?” “挟恩相报不至于。”沈知望了一眼手里碎成好几块的玉佩,“你不要恩将仇报就行了。” 眼见周庭芳要发火,锦屏连忙打圆场,上前冲沈知微微福身。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可惜我和兄长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只能心中谨记这份恩情。将来若有机会,一定报答。” “那倒不必。”沈知瞥一眼锦屏。 他不明白。 锦屏之前还是个老实乖巧的丫头。 怎么跟周方不过一两个月,现在变得如此滑头了? “这玉佩跟我多年,又是陛下所赐,对我颇为重要。”沈知这样说着,脸上露出惋惜的模样,“可惜——” 周庭芳的火气一阵阵往上拱。 什么跟你多年,什么陛下所赐! 打量她不知道这玉佩分明就是沈知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在对面古玩街上一个小摊子上被骗五十两买的! 那时沈知还不是世子,虽说沾着一个沈字,可却是旁得不能再旁的皇室宗亲,身上本就拮据,还被人忽悠着去买了这么一块玉佩。 沈知说他要一直佩戴,时刻记住被人欺骗的滋味。 因此便多年随身携带。 沈知脸上露出十分不舍的样子,“罢了。看在你是周怀恩旧友的份儿上,我便不为难你。你赔我千两银子便是。” 周庭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腿被治好了! 血压往上冲,腾腾腾的。 她一下站起身来,险些撞到沈知的下颚。 “一千两?!沈老六,你怎么不去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玉佩……” 周庭芳气势汹汹,可话说到一半,忽然如锯了嘴的葫芦。 等等。 周方不可能知道沈知玉佩的来历。 即使用“周庭芳身边人”这种借口也站不住脚。 周庭芳不可能将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都告诉周方。 “我这玉佩怎么了?” 周庭芳只觉得眼前阴影更重。 沈知欺身而近,几乎夺去她所有的空间。 抬眸。 那人的眼睛冰沁沁的。 幽黑一团。 闪耀着摄人心魄的暗芒。 “还有——” “周方。你叫我…什么?” 中计了。 沈知或许是起疑了,故意套她的话? 周庭芳心里一紧,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尴尬一笑,“老六是我们那儿的家乡话。没别的意思。” “再有。在下是没什么见识,但也是见过好东西的,您那玉佩颜色、纹理、亮度皆非上品,最多也不过百两,您张口就要千两之数,是否有趁火打劫之嫌?” “是吗?”沈知蹙眉,手中反复把玩碎掉的玉佩,脸上始终似笑非笑,“那怎么办呢。当初我买的时候,确实花费千两之数。” 好。 今天非讹上她是。 她到底是哪里得罪这老六了,非得这么明里暗里的针对她? 如今她在安全屋的所有积蓄都套在沈知那儿不说,眼下还得再搭进去千两的身家? 那还不如干脆卖身给他沈知好了! 锦屏不知所措的望着两人。 这就是神仙打架吗? 这气场,这架势—— 害。 自家姑娘和沈世子还真是天生就不对盘啊。 从前吵吵闹闹相爱相杀也就算了。 怎么姑娘都重生了,换了个壳子,这两人还能互相看不对眼? 看这两人,明明上半夜一个寒气入体,咳得无法入眠。另一个膝盖疼得下不了地。 再看看现在。 大半夜的,两个人犹如战力拉满的斗鸡。 你瞪我,我瞪你。 “都说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果然哪,世上大多忘恩负义之辈啊。罢了。就当救了一只白眼狼。” 沈知重重的叹息。 说完还故意别有深意的瞥了周庭芳一眼。 周庭芳血压“蹭蹭蹭”的往上升。 拳头也捏紧了。 “好。好。好。”周庭芳强忍怒火,声音平静,“既然沈世子为救我一命牺牲了心爱之物,我自然该原价赔偿。不过我现在确实是身无分文,浑身上下一个铜板都没有,拿什么赔给世子爷呢。” “这倒无妨。我记得你挣钱的本事一流,之前在安州的时候凭借一两首抄袭的诗句便诓了李观棋好几百两银子。现在没钱,不代表以后没钱。” 沈知笑脸盈盈,说出的话却犹如恶魔低语。 “你白纸黑字的给我打一张欠条就好。放心,我信得过你。” 周庭芳:“……” 一旁的锦屏决定,今天回去就连夜弄两个世子殿下的小人。 不行啊。沈世子有病,得狠狠扎几针才行。 周庭芳瞪着沈知。 “好。什么时候要。” “不急。”沈知身体微微后仰,裹紧身上的锦裘,“现在就要。” 周庭芳的拳头跃跃欲试,好不容易忍住怒气,“这里没有纸笔。” “常乐!”沈知哑着声音冲二楼喊了一句,“纸笔拿下来!” 果然片刻,常乐便带着笔墨纸砚下来了。 周庭芳抿唇。 脸色发红。 那是气的。 沈知催促,“写。” 周庭芳岿然不动,“没桌子。写不了。” 沈知一瞥常乐,常乐立刻拿后背对着周庭芳,“周兄弟,你在我后背写字便可。” 常乐甚至已经半跪,弓着后背。 周庭芳骑虎难下,只能将纸铺开,然后双眸微眯。 从前只有她坑沈知的份儿,今天阴沟里翻了船啊。 教训惨痛。 回去就扎十个沈知的小人。 沈知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周庭芳只能写下欠条。 殊不知,沈知这口气凝在胸口。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白纸,眸色专注,似乎要看清楚周方的每一次下笔。 一个人的模样可以改变。 可习惯无法改变。 口味亦无法改变。 一个人的字迹最能体现人的心性。 字迹是大小、轻重、巧拙、粗细、长短、错落、欹侧、高低、曲直、顺逆、干湿、浓淡、方圆、俯仰、藏露等等的阴阳变化。 任她藏头露尾,可起笔落笔之间,便无所遁形。 周方的欠条,用的是馆阁体。婉丽飘逸、雍容矩度、秀润华美、正雅圆融—— 可他却无法将视线从他的手上移开。 手如柔荑,手指纤细,骨节细小,写字时蜷成一团,更是小小一只。 天光昏暗,他的皮肤显得白皙又透亮。 此刻他披着发,脂粉不施,浑然天成。 那双眸子,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他的双颊微红,像女子涂抹过胭脂般,泛着诡异而又诱人的色彩。就连曾经觉得丑陋碍眼的雀斑,此刻也浅淡了不少。 再不提,他的肩膀单薄而瘦弱,以及那双异于常人的小脚。 沈知忽然心里一紧。 周庭芳写字的手,忽然被人给捉住了。 手腕一阵剧痛传来。 抬眸。 沈知的眸子深处,仿佛夹杂着狂风骤雨。 周庭芳的手腕快要被沈知折断。 她的手腕细细的,柔软天成,盈盈可握。 沈知甚至觉得,只肖轻轻用力,便能轻易折断。 沈知瞳孔微缩。 这不该是一双男子的手! “你…你……” 话音未落,沈知倒是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脸色发青,微弓身子,寒风灌入肺腑,牵扯四肢百骸都是一阵疼痛。 “你…你到底…是男是女?” 周庭芳怔住片刻。 脸上的疑惑拿捏得很是微妙。 “沈世子——”周庭芳抚掌而笑,“你不会怀疑我是女扮男装?” 锦屏的手藏在暗处微微发抖。 “害。我是小时候家里穷,饱一顿饥一顿的,从小就长得矮小,没想到会让世子产生这样的怀疑。” 沈知死死盯着她。 “堂堂男子汉,竟受如此屈辱。”周庭芳脸上一抹愤恨,竟然直接一扯腰带,直接一脱裤子,动作干脆利落,晃花所有人的眼睛。 “行。我只有脱裤证明清白——” 锦屏吓得“啊”了一声。 是真心实意的受到了惊吓。 就连向来沉稳的常乐,此刻也是倒抽一口凉气。 周方…这裤子脱得够干脆啊—— 周庭芳低头瞅着自己下半身,嬉皮笑脸,撅着屁股对着沈知。 “呀,还有一件,今天天气冷,穿了好几件裤子。稍等,我再脱——” 天气严寒,锦屏怕她冷,下楼时压着她的头给她穿了好几件裤子。 “对了,世子要是不相信的话,我邀请你亲自脱我裤子——” “够了!” 沈知勃然大怒,他气得胸脯不断起伏,一双眸子清亮无比,好似要喷出火来。 周庭芳一副迷惑的样子,随后低低一笑,模样十分猥琐,“要不然…我脱上衣,世子亲自来摸摸,看看我到底是男是女?” 沈知气得拂袖而去。 周方不可能是女的! 这天下没有这般脸皮奇厚的女子! 谁家正经娘子一见面就脱裤子? 谁家正经娘子要摸胸? 沈知只恨自己方才鬼迷心窍,有一瞬间竟然会痴心妄想,想着或许怪力乱神,或许…… 他甚至不敢说出借尸还魂这四个字。 等沈知他们走远,周庭芳才提起裤子。 身后的锦屏吓得脸都白了。 本来沈知忽然起了疑心逼问大人就已经很可怕了。 哪知大人直接当着众人的面脱裤子! 大人比沈世子还要可怕千倍万倍!! 锦屏声音亦在发抖:“大人,我们这算是…蒙混过关了吗?” 周庭芳提起裤子,系好腰带,面上一抹得意。 “看见没。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锦屏蹙眉,心中钝钝,终究没忍住,“大人!你怎么能…怎么能…你终究是个女子!这下脸面可全没了!” 周庭芳笑眯眯的拍着锦屏的肩膀,膝盖还有些残留的痛觉,可是一想到刚才沈知那吃瘪的脸色,周庭芳又登时觉得浑身舒畅。 “我一个俏寡妇,将来又不打算嫁人,在乎名声做什么。再说,刚才沈知起了疑心,我也没有其他法子安抚。你看,不是挺有用吗。” 那倒是。 难得见沈世子脸黑成那样。 “那你也不能…也不能……” “不能随地大小脱?”周庭芳嘿嘿的笑,“放心。对付沈老六,我有的是手段。他最好别来招惹我,否则我定好好收拾他。哎呀,真有趣,好久没看到他刚才那气急败坏的模样了——” “神清气爽,包治百病啊——” 锦屏笑不出来。 看自家姑娘刚才那熟练的模样,怕是以前在国子监不知阴过沈世子多少次。 也难怪沈世子一直没有察觉出来上一世的大人是个姑娘! 哪家姑娘能像她家的一样…一样…… 罢了。 锦屏实在不好说“不要脸”那三个字。 姑娘是自家家的,摊上了,有什么办法。 都是命。 沈知气得胸口疼。 他走回房间,捂着心脏,那个地方正一抽一抽的发疼。 不知怎的。 从前这世上只有一个周庭芳能让他气到失控,如今多了一个周方。 沈知一想起他方才嬉皮笑脸脱裤子的模样,总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甚至还反噬自身。 常乐竟然还收起了周庭芳打的那张欠条。 他做事向来细致。 刚才楼下兵荒马乱的,竟也没忘记将欠条收起来。 沈知看见那欠条就一肚子火。 吃败仗的滋味不好受啊。 “不要脸!当真不要脸!”沈知气得狠狠拍桌。 常乐恭立在侧,不敢接话。 沈知坐立难安,又站起身来,大氅滑落在地,他只着单衣,面色阴沉在屋内踱步。 他沈知,已经很多年,没有打嘴炮败得如此彻底。 沈知拿起桌上的欠条,眉头紧皱,不知怎的,他的神智渐渐冷静,眸色也逐渐变得专注。 这件事…疑点太多。 现在想来,方才周庭芳的举动何尝不是以进为退? 这手段…这伎俩…跟当年周庭芳忽悠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遥想当年,他曾数次怀疑过周庭芳的身份。 他多番试探。 甚至有一次他邀请周庭芳去温泉山庄,趁着她泡澡的时候忽然闯进去。 他本意抓个现行,让她无路可逃。 哪知一进去,却只看见她和一位赤裸歌妓在温泉里抱成一团,耳鬓厮磨,好不香艳。 至此,他打消所有疑虑,接受了周庭芳是个男子的事实。 同时,也接受自己是个断袖的事实。 可是……如果当时他踏出那一步了呢? 或许…他就能发现周庭芳的秘密。 甚至是…改写她的结局。 常乐心中叹气。 自家爷这是怎么了。 自从遇见周兄弟后,就没个顺风顺水的时候。 不是在怄气,就是在阴人,再要不然…就是在和周兄弟吵嘴。 那周方,显然不是省油的灯。 瞧把爷给气得。 常乐跟在沈知身边多年,自然知道,自家爷从来就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今儿吃这么大一个瘪,后面肯定要讨回来。 这位爷可是吃亏以后会睡不着的人。 周兄弟,你自求多福。 常乐正胡思乱想着,冷不丁听见沈知幽幽的声音。 “失策。” 常乐忍不住竖着耳朵听。 “刚才应该让他继续脱裤子验明正身的!” 常乐:“……” 自家爷…这回是真的疯魔了…… 沈知忽然眸色一顿,“常乐,之前让人查周方,查得如何?” “最近京都附近大雪纷飞,交通阻碍,消息来得更慢一些。我们的人还在路上,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 沈知的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 他肌肤如玉,双眸微阖,一头青丝散乱在侧,仿若遥遥羽化登仙。 不对。 还是不对。 这个人身上的许多疑点,解释不通。 现在想来,从一开始周方的出现就不对。自周方出现后,整个盘子几乎都是被他牵着走。 更不要提锦屏对他的态度,以及他对周庭芳的了解。 他太了解周庭芳了。 周庭芳十几年扮演周修远,以女子之身科举做官,怀揣这样抄家灭族的秘密,必然从小就养成了谨慎、多疑、细心的性子。 锦屏跟着周庭芳十几年,深得信任,自然了解周庭芳。 可周方? 一个凭空冒出来的路人甲,怎么可能让周庭芳如此信任,甚至不惜将所有秘密和盘托出? 那家伙精得跟狐狸似的,绝对不会让这么大的把柄抓在别人手里。 是啊。 周方身上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 他错了。 他应该从一开始就相信自己的直觉。 周方此人…绝对不简单。 不行。 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 得探探他的深浅。 第99章 疑心深重 次日,风雪渐止。 沈知派出的斥候却回来报说前方大雪压路,无法行走,他们只能再困一日。 等冰雪稍微融化,马车辎重减轻后才能上路。 于是,一大群人只能在驿站多住一日。 周庭芳也乐得清闲。 她一整天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鲜少走动,一则是怕遇见沈知又起疑心,二则是怕在驿站里遇见萧云珠。 沈知心黑狡诈。 萧云珠冲动,且武力值很强。 看昨晚那样子,大约是真把她当成沈知的相好。 这两个人,还是暂时不要遇见为好。 周庭芳打定主意,最近要当一段时间的缩头乌龟。 不过,萧云珠昨晚险些弄死她,这个小仇…不报回去…她有点浑身难受。 怎么办啊。 从前在现代的时候,她就是典型的天蝎座。 记仇。 很记仇。 要不然…给萧云珠找找乐子? 可惜,乐子还没找,当天夜里,驿站却忽然走水。 周庭芳刚刚入睡,就听见外面一阵敲锣打鼓之声。 驿站里脚步声声,匆忙急乱,人影纷杂,不断有人惊慌大呼着“走水”。 再一看,外面青烟滚滚,隐有大火之兆。 周庭芳一下爬起来。 好家伙。 这机会…不就来了吗。 驿站失火,可是大事! 沈知也很快被惊醒,醒来后立刻将自己的随从分散开去,协助驿丞救火。 他正不紧不慢的穿衣,却听见外面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萧云珠已经赶了过来,毫不客气的一脚踢开沈知房门。 她穿一件绛色宽袖衣,即使这般紧急情况下,依然是满头珠翠,一身珠光宝气,走起路来“叮叮”作响,无论何时何地,都丝毫不坠她萧家大小姐的美名。 “沈世子,驿站失火,我来救你!快,跟着我!” 沈知慢吞吞的起身。 萧云珠眼珠子睁得大大的,瞪着他。 这刚出锅的美人啊,真好看。 瞧这冰肌玉骨,眼如点漆的模样,当真是双瞳如漆面如玉,锦袍白马人中仙。 尤其是沈知穿衣的动作,修长的指尖划过锦衣,穿戴在身,懒散优雅,好似画中仙人,凡尘一游。 沈知穿好衣裳。 缓步走到萧云珠面前。 萧云珠立刻抓着沈知的手腕,“走啊。待会大火就烧到你这里了。” 不知怎的。 今夜的沈知脸色淡淡。 可萧云珠却莫名察觉出一种诡异的味道。 “萧云珠。” 月色凄凄,沈知的身影投影在她脸上,有种压迫之感。 他的声音很低。 冷冷的。 “今晚我有大事要做。让开。” “你…你…”萧云珠仰头,“你要做什么大事?” 她又变了脸色,“是不是跟你那个男宠有关?” 沈知蹙眉。 眉宇间隐有阴寒。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萧云珠跺脚,自然以为自己猜中他的心思,“你果然放不下他!你现在是不是要去救他?” “早知如此,我昨晚就该杀了他!” 突然! 沈知的衣袍动了。 似有一阵细风。 沈知逼近,蓦地伸出手,一把扼住萧云珠的脖颈。 ——咚。 一声巨响。 萧云珠的后背狠狠撞上墙壁。 他力气极大,只需轻轻抬手,便将萧云珠整个身子半提到空中。 萧云珠脸色大骇,双手抓着他的手腕,脚下挣扎,说不出话来,双眸充血,一张俏脸青紫交错。 沈知那双淡漠的瞳孔深处,倒影出萧云珠惊慌失措满脸恐惧的模样! “沈知…沈…” 她想要求饶,可是说不出话,只能拿指甲抠进沈知的肉里。 萧云珠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沈知会对她动手! 沈知的眸色浅淡,漫不经心,却杀意凛凛。 这是萧云珠从未见过的沈知。 仿佛这一瞬,他化身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在她耳边低吟浅唱。 “萧云珠,我若杀了你,你说…陛下是保我,还是保你萧家?” 萧云珠一双手不断挣扎拍打着他的手臂。 脸色已成猪肝红—— “最后警告你一次。别…动…我的人。” 沈知毫不在意,大力一甩,萧云珠纤细的身子如同蝴蝶一般踉跄,随后重重落在地上。 ——“咳!咳!咳!” 萧云珠瘫软在地上,胸脯起伏,险些呕出血来。 余光瞥见沈知冰冷的衣袍。 锦瑟繁花,一针一线,皆透出无情。 那人已翩然远去。 “姑娘!”追上来的秋齐一声尖叫,扑了过来,“姑娘你怎么了——” 萧云珠那细长白皙的脖子,此刻全是一片青乌红肿,隐约可见五根手指印。 她家姑娘生下来便是金尊玉贵的存在,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秋齐大骇,“是沈世子——” 萧云珠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急剧喘息着,声音沙哑,气若游丝:“别…别…告诉任何人……” 秋齐哭出声来,“沈世子怎么能对您下这样的毒手!今夜驿站刚起火,您就立刻跑来救他,他怎么能……” 萧云珠擦干惊恐的眼泪,双肩颤抖,咬着下唇,不做声。 今夜的沈知…好可怕! 那一刻,沈知的杀意如此的不加掩饰。 她从他眼底看到了厌恶。 萧云珠眼泪滑落下来,摸着自己受伤的脖颈,哭得好不伤心。 “他明明…知道…知道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明明从前…从前…他不是这样…” 秋齐抱着瑟瑟发抖的萧云珠,擦干眼泪,“姑娘别怕,咱们回去告诉老爷!让老爷帮您讨回公道!沈世子简在帝心,备受陛下宠爱不假。可您也是二品军候家的掌上明珠,他怎么能对你下如此重的手?” 萧云珠的眼泪珠子成串往下掉。 小姑娘哭得委屈又伤心。 “别…别说。”萧云珠委屈巴巴的抱着秋齐,“不然…爹爹…就不允许我…跟沈知在…在一起了。” 自家姑娘竟然还想着跟沈世子在一起? 秋齐只好扶着萧云珠,擦干她的眼泪,“小姐,外边烧起来了,婢子先扶您起来。” “你…你去找一辆马车,我们…回去…别惊动任何人……” 而沈知甩脱了萧云珠,立刻急急忙忙的往周庭芳房间里赶。 驿站所有人倾巢出动,此刻全都拿着盆、桶等去灭火。 沈知逆流而上。 随后走到周庭芳房间门口。 常乐立刻跟上。 周庭芳的房门不知被谁从外面锁上,挂着一把铜锁。 沈知只一瞥常乐,常乐立刻掏出钥匙开门。 随后沈知抬脚。 ——哐。 一脚踹开她的房门。 “周方,着火了,快…快跟我出去……”沈知拿着罗帕捂住口鼻,走进房间后便径直往床上走。 屋内烟熏火燎。 还有残留的迷香味道。 沈知长手长脚,走路带风,他目不斜视,直接到床边。 周方还在昏睡。 沈知勾唇,眼底带笑,脸上却莫名有一丝紧张。 今日你周方是骡子是马,我沈知都要将你牵出来遛遛—— 沈知一只手拿锦帕捂着口鼻,一只手伸进拱起的被窝,随后拉住锦被一角。 手腕一动。 被窝掀开! 冷风哗啦啦的灌入。 惊得那人一个趔趄,一下坐起身来,揉着睡眼朦胧的眼睛。 锦屏双眼迷离,看着沈知:“沈世子……” 沈知眉头紧皱! 锦屏怎会在这屋子里? 这不是…周方的房间吗? 沈知视线飞速一扫,这房间不大,也没有藏人之处。 显然,周方不住在这里。 沈知有些恍惚。 锦屏似梦非梦,强撑着打起精神,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沈世子,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深更半夜,可是出什么事了?” 沈知后退半步,面色不变,“驿站走水了。我担心周方睡死过去,所以特来叫醒他。他人呢?” 锦屏揉着太阳穴,只觉得眼皮沉沉,“我那屋子有老鼠,不敢住。就和兄长换了房间。” 原来如此。 这么巧吗? 沈知漫不经心的催促,“既然你醒了,赶紧收拾收拾,也出来。” 锦屏应了一声。 话音刚落,便听见走廊上一阵脚步声传来。 周庭芳推门而入,看见屋内几人,明显一脸惊色。 “沈世子也在?”周庭芳眼尾一撩,笑得意味深长,“这大半夜的,沈世子一介外男,出现在我妹妹的房内,不太合适?” 沈知不由得看向周方。 他穿戴整齐清爽,精神抖擞,显然醒来多时。 不过他那笑里,怎么看都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意味。 沈知一双眸子幽幽的盯着她,忽而一声低笑,“方才驿站走水,我担心你睡死过去,特来叫醒你。” 周庭芳受宠若惊的拍着胸口,眼睛痴痴的望着他。 “沈世子…你对我可真是…情深义重。” 沈知抖了抖欠条,在他面前晃了晃。 “是呢。毕竟你死了,我这一千两银子找谁收?” 周庭芳笑吟吟道:“世子爷放心,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一千两我绝对不会赖账。” 她又指了指外面,“对了。刚才驿丞说火已经灭了,火势不大,就是后院一堆柴火烧了起来。今夜世子爷回去可安心入睡。” 沈知微微一声凉笑。 衣袖一拂,翩然远去。 等那人走远后,周庭芳才冷笑一声。 她弯下身,捡起地上的铜锁拿在手里,笑得无奈:“这老六心可真够黑的。” “世子这是…从外面锁住了?”锦屏看到她手里的铜锁,不由得晕晕乎乎,“还好大人早有准备,关键时刻你我换了房间。否则今天可就穿帮了。” “沈知那家伙,心眼多得跟荷心似的。我就知道,昨晚只是暂时唬住了他,等他回过神来,还是会生出疑心。” 锦屏跌跌撞撞的起身,周庭芳连忙上前扶住她,冷不丁闻见她身上淡淡的迷香味道。 锦屏面色愧疚,“不知怎么了,今晚睡得特别沉,眼皮好似睁不开似的。” 周庭芳哼声一笑,“那狗东西给你下了迷药。” “啊。”锦屏难受的掐着自己,迫使自己清醒,“难怪……” “还能走吗?”锦屏的整个身子都靠在周庭芳身上,“若不能走,我背你。” 锦屏自然不肯拖周庭芳的后腿,强打精神,“只是有些昏昏欲睡。大人放心,不会耽误我们今晚的正事。” “那就好。” “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吗?” 周庭芳一只手扶着锦屏,一只手取下腰间荷包晃动。 荷包发出清脆的银子撞击之声。 “大人把咱们的银子从沈世子房里偷出来了?”锦屏难掩喜色,“那您的私章,还有证物呢——” “害。”周庭芳唉声叹气,咬牙切齿,“沈知那狗东西,藏东西很有一手,我在他房里找半天都没找到。” 锦屏发现。 自从大人重生以后,面对沈世子,连沈老六都不叫了。 现在直接一口一个“狗东西”。 可见沈世子把大人气得不轻。 锦屏假装没听到那句狗东西,只问:“那这银子是——” 周庭芳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闪闪发光。 活像一只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萧云珠房里偷来的。可恨,好歹她爹是朝廷正二品的大官,萧云珠也整日穿金戴银,穿得跟个孔雀似的。怎么身上那么穷?竟然只摸到十两银子没有。” 周庭芳当然不知道,萧云珠挥霍无度,之前在兔儿倌为了给某个清秀的书生赎身,愣是花了五百银钞。 气得萧老夫人断了她的月例,并严格控制她身上的银钱,还勒令家中所有人都不得给她零用。 萧云珠现在穷得响叮当。全靠老爹私房钱接济度日。 锦屏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没忍住。 “大人。不问自取为偷啊。小偷小摸可不好!” 周庭芳竟然点头赞同。 “是不好。” 她这个丫头,千好万好,就是没学到她的变通。 而且还一身正气。 见锦屏面上不赞同,周庭芳只好笑着拍她的肩膀,“昨夜萧云珠险些杀了我,今日这银子就当她的赔罪。” 锦屏面色稍缓。还是忍不住板着脸训她。 “大人,你可曾经是六元及第的少年天才,是大魏朝历史上最年轻的四品命官,可不能再做这偷鸡摸狗的事情!” 周庭芳呵呵笑,“锦屏呀。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啦。这辈子我就是个和离的寡妇,早就没什么名声可言。又何必再为名声所累?” 锦屏心里一紧。 突然就悲伤起来。 是啊。 大人再不是从前的大人了啊。 那些风光已经完全属于周修远。 如今的大人虽然身负血海深仇,可是看着,却比上一世自由快乐。 她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是我想左了。既然我们决定离开沈世子自己查案,那有些银两傍身自然是好的。只是…我们当真就这么走了吗?如今那封信和证物都不在我们手里,且你我势单力薄,没了沈世子这颗大树,怕是不好查案。” 两个人慢慢走出驿站。 驿站失火,人来人往,众人还没有缓过气来,谁也没注意有两个人悄咪咪的从后门溜走。 周庭芳看了一眼驿站。 “再不走,沈知那狗东西就要发现我的真身了。” “可是我们这一走,不正显得心虚?” “管不了那么多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雪地之上,两串脚印一深一浅,渐渐消失在夜空之中。 第100章 周氏娘子 闹了这么半宿,已是下半夜。 眼看天光大亮。 走了没多远,锦屏就看到路边的树下套着一辆华盖香车。 马儿悠闲埋头扒拉草堆,哼哧哼哧的喘着热气。 锦屏瞧着那熟悉的马车,不由心口直跳,“大人,这是……沈世子的马车?” 周庭芳哈哈一笑,“没错。今夜火一烧起来,我就有预感是沈知那老狐狸干的。于是趁着大家救火的时候,先去后院把他的马车给偷了出来。” 锦屏呆愣愣的看着周庭芳身手矫健的爬上马车,心中有喜有忧。 喜的是,眼下冰天雪地,寒冬腊月,他们不用靠双脚在寒风中赶路。 忧的是,这马车是偷来的! 锦屏只觉得眼皮直跳,“大人,沈世子要是知道你偷走他心爱的马车,一定会杀了你的……” 光是想想沈世子暴怒的画面,锦屏就吓得腿软。 她知道自家姑娘从小就胆大,但是没想到能这么胆大。 是啊。 女扮男装科举这样吵架灭族的事都干了,还怕偷别人的马车? 锦屏认命了。 周庭芳已经钻进马车,掀开车帘冲锦屏笑得得意,“哼,想要我的命,也得先抓住我再说。” 她又拍拍身边的位置,“别怕。上来安心坐着。这上面有毯子,吃食,还有手炉炭火,暖和得很。咱们轮流赶车,轮流睡,两三天就能到京都。” 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 锦屏只好钻入马车之中。 好在,周庭芳对锦屏从无约束,反而鼓励她多走出家门,同时对礼、乐、射、御、书、数等都有涉猎。 上一世她身份特殊,需要有人替她遮掩,因此她培养锦屏也是费心费力。 锦屏驾起马车来毫不费力。 再不用和沈知斗智斗勇,周庭芳几乎是上了马车倒头就睡。 锦屏心疼她,说是轮流驾车,可哪里舍得叫醒周庭芳。 马车颠簸,官道上结冰,锦屏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是以两个人一路上走得极慢。 先离沈知远远的。 要是被沈知抓到,那可就不止是赔一辆马车这么简单的事情。 而驿站里,沈知带来的这一队人马,此刻全都站在门后的马厩中面面相觑。 原因无他。 他们的马和马车都被人偷走了—— 沈知站在一片雪白的大地之中,身披一件金线缎子青狐裘,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上,此刻表情却是变幻莫测。 常乐知道沈知心情不好,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爷,都走了。周公子、锦屏姑娘,还有萧小姐都走了——” “萧云珠走了关我屁事?”沈知眼睛一斜,威压更甚,“周…锦屏姑娘是自己走的,还是被萧云珠带走了?” “萧小姐上半夜就先行离开。萧家家仆此刻还在到处寻人。” 沈知哼然一笑,“那他们就是自己跑的?” 沈知看着地上逐渐被大雪掩埋的车辙印,又看着这空无一物的驿站广场。 他的马、他的马车,估计全被周方给带走了。 “好,好,好得很。”沈知咬牙切齿,“跑得倒是够快。” 常乐连声道:“爷,猴子已经去借马车了。年关之前,一定能赶回京都。” 沈知却没做声。 他眉头紧蹙,盯着雪地上的车辙印,眼神愣愣出神。 周方竟然跑了—— 这是……心虚了? 可是他心虚什么? 难道他…… 自从遇见周方,沈知就仿佛置身一团乱麻之中。如今刚刚拽住了那无数缠绕成团的线头一角,线头却自己长脚跑了。 只能说明…周方身上确实有秘密。 又或者说,昨晚他的一番试探,确实是打草惊蛇。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牵唇一笑。 心虚好啊。 心虚证明他已经快接近真相。 周方满身都是秘密,而如今显然…他快要抓到那人的狐狸尾巴。 忽然。 一阵马蹄声响起。 拐角处,一辆简约朴素的马车缓缓而出。 孟大夫和他的药童姗姗来迟。 昨夜沈知犯病,孟大夫操劳一夜,他年纪大了,自然熬不住。此刻眼睛下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还一直不住打哈欠。 常乐“咦”了一声,“孟大夫的马车竟然还在?” 沈知提脚便走,“不用寻了,我去坐孟大夫的马车。” 常乐张张嘴,却没说话。 可…人家孟大夫怕是不想和您一个马车啊。 果然,沈知一逼近,那药童吓得肩膀都绷直了。 沈知倒是毫不客气,自己掀开车帘,便上了马车。 不同于沈知自己那辆华贵巨大的宝马香车,孟大夫的马车小而窄,勉强挤下两个人。 一阵寒风入内,靠在墙边打瞌睡的孟大夫一下惊醒,“世子殿下…你怎么…你怎么…” 沈知一入内便懒散坐下,冲孟大夫微微一笑,“马车坏了。我和你挤挤。你不必在意我。” 不必在意你? 呵,您一喘气,我那药童都得抖一抖。 孟大夫笑得十分勉强,掀开厚重的暖帘探头,只看见沈知手底下的人就那么光挺挺的站在寒风之中。 没有马车、没有马匹—— 沈知的手下,从未看起来如此寒酸。 孟大夫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又不敢多嘴,只问:“世子爷…您的马车呢……” “被一个狗东西给偷了。” “狗东西?”孟大夫不明所以,又四下打望,“怎么不见周小兄弟和锦屏姑娘?” 孟大夫察觉,自己问完这句话后,这本就拥挤的马车内部空气一下凝结了下来。 沈知斜斜的睨过来。 语气说不上喜怒。 淡淡的。 “因为周方就是偷我马车的狗东西。” …… “哈,哈,哈。”孟大夫抓着头笑,身体不自觉的往角落里挪,可怜五十老汉,如今像个小孩似的蜷缩一团,“沈世子真会说笑。” 周小兄弟啊。 你可真是害苦我了。 谁愿意跟沈世子一个马车啊。 孟大夫搓着手,笑得十分尴尬,“哎哟,这坐了好几日马车,腿都坐得不利索了。我下去走走。” 说完,孟大夫试图下车。 却被沈知一把按住。 “孟大夫,你好生坐下,当我不存在。” 孟大夫摸着胡须笑,“世子爷含章之姿,荣光万千,坐在哪里都引人注目,我怎么可能当世子爷不存在?这马车内空气污浊,老汉我受不住,下去呼吸两口新鲜的空气。” 沈知的手,阴恻恻的按在他肩膀。 孟大夫只觉得瞬间,肩膀上的力被人卸掉一半。 “孟大夫呀。本世子可不想让旁人觉得我占你的马车,欺负你一个老汉。你且安生坐下。本世子…很是平易近人。” 孟大夫笑得比哭还难看,“多谢世子恩典。” 两个人挤在马车里。 孟大夫坐得板正,呼吸都很小心轻声,蜷缩在角落里,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引得沈知侧目。 气氛瞬间更是冻结到冰点。 沈知无意间瞥见孟大夫药箱里的工具,忽而眉头一皱,“周方的腿…到底怎么回事?” 一提到医术,显然孟大夫一下来了精神。 “说来奇怪。老汉我行医多年,还从没有碰见这样古怪的症状。” 孟大夫捋着下颚的短须,一边想一边慢慢回答。 “这位患者主诉双膝疼痛,尤其是阴雨连绵或是天气变换的时候,更是疼痛难忍。” 沈知淡淡接口,“就像我胸口的箭伤一样。” “没错。可您的疼痛是因为曾经中过箭。而周娘子双膝康健,既没有外伤,又没有内患,行动更是自如,并无任何不妥。可上次我替她医治之时观察过,她疼得满头是汗,几乎昏死过去,这症状又不似有假。” 一说起看病的事情,孟大夫立刻精神百倍,甚至不管沈知那忽而难看的脸色,继续自言自语的说着。 “难不成是心病?” “我记得孙大夫的手册里曾记录过这么一个案例,说有个男子,因看见自家妻子生产的血腥过程,总觉得下体有撕裂般的疼痛,甚至一度疼到满地打滚。” “世子,你说这周娘子…会不会也是这种类似的心病?” “世子?” “世子?” 孟大夫这才看见,那人怔在那里,双眸幽幽,黑如深渊。 他那好看的剑眉,仿佛都沾染上了外间的寒霜。 这是走神了? 孟大夫提高音量,“世子?” 沈知慢慢的回过神来。 他声音沙哑,一字一句,“你刚才说谁?” “周娘子啊!”孟大夫一拍大腿,仿佛完全没看见沈知发青的脸,“反正我们坐在马车里也是无聊。世子爷见多识广,不如也帮我参谋一二。你说…周娘子的病…会不会也是心病?” “周娘子?” 沈知紧拧的眉头,忽而松开。 忽的。 眼前的迷雾,仿佛瞬间散开。 一刹那,从前想不明白的疑点,此刻全部串了起来,逐渐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周方。 是个女人。 一切便都说得通。 是啊。 周庭芳身边怎么可能收留一个如此厉害的男子,定然是女人,才能让周庭芳如此信任,甚至不惜身家性命全部相托。 不通。 依然不通。 即使周方是个女人,也解释不了为何锦屏的态度转变。 最开始在安全屋和云州客栈的时候,锦屏显然完全不认识这个周方。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对了。 是从客栈里,他们两人对了那一句暗号。 锦屏忽然泪流满面。 不对劲。 太奇怪了。 周方是个女人后,反而越来越多的疑点。 周方不仅对锦屏熟悉,甚至对秦府也很熟悉! 换言之,周方对周庭芳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就好似…他们是一个人… 忽而,秦少游的声音突兀的钻进脑海里。 ——“她的腿疼时常发作,尤其是天气阴冷,她疼得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需靠药物才能勉强睡上一时片刻。” 画面一转。 他仿佛又看见昨夜,蜷缩在风雨长廊之下,孑然一身的周方。 昨夜,据说她腿疼到无法下地走路,竟不惜冒着天寒地冻也要执意外出。 一如那一晚执意出秦府别院的周庭芳! 沈知瞳孔微缩,仿佛瞬间被人狠狠扼住了脖子,无法呼吸! 孟大夫甚至翻出随身携带的医术,指着某处给沈知看。 沈知岿然不动。 衣袍下的手紧握成拳。 手心里已是一片冷汗。 呼吸已然急促得不成样子—— 如果…… 如果…… 世上真的存在借尸还魂之事,是不是所有的疑点全都瞬间说通? 可,可,怎么会? “世子……”孟大夫似乎这才看见沈知那苍白的脸色,又见他额前青筋暴起,一脑门的汗,当下直叫不好,“这是…又犯病了?” 孟大夫立刻就要打开药箱给沈知施针。 他的手却被沈知按住了。 沈知呼吸渐渐平稳,双眸恢复清明。 仿佛刚才一切,不过都是孟大夫的幻觉。 “无碍。” 沈知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整个人仿佛从水里刚捞出来般。 沈知掀开厚重的挡风帘,召唤常乐靠近。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仿佛刚才的激动、惶恐、不安、期待全都化作风消散。 “去,立刻派人好好查查这个周方!” 常乐连忙抱拳,“世子爷,人已经在查,只是这人行踪鬼祟,我们的兄弟犹如大海捞针,实在是找不到这个人的半点消息。” 沈知忽然冷声道:“这点事也做不好?养他们何用?!” 常乐低头,抿唇不语。 也难怪世子爷生气。 这一次只是查个人,可是已经过去十天半个月,手底下的兄弟们却半点消息都没有。 真不知道,这个周方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遍寻不到踪迹? 或许,是时候敲打敲打手底下的人。 如此怠慢差事,引得世子爷如此震怒。 常乐拱手,“爷,我回去便敲打他们。” 沈知又挥手,示意常乐靠拢。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知面色稍缓。 “或许,周方这个名字是假的。” 常乐一愣,难掩惊色。 “对了。他连性别都是假的。” 这一下,常乐的嘴巴实在没合上。 沈知嗤笑一声。 这人狡兔三窟的狡猾模样,倒是像极了某个人—— 心底,似乎被轻轻牵扯了一下,不听话的升起巨大的希望。 他明知借尸还魂一事不可能,可是心里…总是忽然就被那种浓郁的暖意包裹袭来。 那种期待和不安,那种小心翼翼,几乎要淹没了他。 他反而不敢深想。 仿佛那扇门就近在眼前,可是他却没有推门进去的勇气。 就如同上一次在秦府别院,他同样没有勇气和她相认。 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黄泉碧落,他也要牢牢抓住她的手! “查!不管是周方,还是周芳,上天入地,也要给我查个清清楚楚!” 第101章 恶有恶报 锦屏不知疲倦往前驱车。 周庭芳这一路倒是睡得安稳。 马车摇摇晃晃,她却还做了个美梦。 自然是梦到沈知那个狗东西给她道歉,并且将银子全部还给了她,甚至将那欠条撕毁。 周庭芳在梦里笑出了声。 一醒来才发现马车停在路上,锦屏裹着厚厚的摊子,手里还拿着鞭子,一脸苦大仇深不知所措。 锦屏回头,见周庭芳醒了,便立刻道:“大人,我看到萧小姐了。” “啊?”周庭芳翻车下马。 一阵寒风吹来,她裹紧身上的锦裘,沈知那件华贵的锦袍裘衣,穿上去连脚底心都是暖暖的。 顺着锦屏鞭子所指,周庭芳看见道路旁一辆侧翻在地的马车。 那马车四角上还挂着银铃,风一吹,泠泠作响。 这不是…驿站前看到的那辆萧云珠的马车? 哟。 周庭芳这下来了兴趣,紧赶慢赶的跑上前去,站在官道旁。 官道两侧是一处斜坡,京都的冬天很冷,如今寸草不生,全是堆积的白雪。 天气一冷,又变成了冰凌子,湿滑无比。 再一细看。 底下那两人不正是萧云珠和她那贴身丫头? 此刻两个人衣裳褴褛,满脸是泥,形容狼狈,正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尤其是萧云珠,为了沈知特意穿得单薄,只着一件水袖纱衣,外面一件狐狸白裘。那小脸冷得煞白,嘴唇一片乌青。 周庭芳没忍住。 乐出了声。 她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们,嘴里“啧啧啧”了几句。 “哟。这不是我们的萧小姐吗。呀,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狼狈啊。” 萧云珠一仰头,就看见周庭芳那幸灾乐祸的笑容。 “是你?!”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萧云珠也眼红了。 那是冻的。 她抱着双肩,抖得说不出话来。 “你…快救本小姐!本小姐出去后…必定重重有赏!” 周庭芳看一眼,那官道下的灌木丛有一条明显攀爬痕迹。 显然这主仆两侧翻后一直试图爬上来,奈何道路湿滑,无能为力。 周庭芳半蹲下身,眯着眼睛笑。 “萧小姐,你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萧云珠委屈得眼泪珠子往下掉,寒风一吹,小脸仿佛要裂开。 “哼。我不要你救!你们都欺负我!沈知欺负我,连你个不男不女的狗东西也欺负我——” 萧云珠越说越委屈,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她真倒霉。 昨夜被沈知骂得狗血淋头也就算了。 本来说想挽回点自尊,自己走了,哪知秋齐那丫头不怎么会驱车。 主仆两先是迷路,然后马车还侧翻了—— 这身最喜欢的裙子被撕烂了不说,还被活生生冻了半宿。 萧云珠哭得像个小姑娘一般无助。 尤其是一想到沈知昨晚的绝情,萧云珠的眼泪如决堤洪水,肩膀抽动,越哭越汹涌。 周庭芳被吓坏了,双手举起头像,对身边的锦屏道:“你作证,我可没招惹这姑奶奶。” 那秋齐连忙安慰自家小姐,又望一眼周庭芳。 一想到目前处境,秋齐倒是先服软。 “周公子是?我家小姐是个心直口快之人,但没什么坏心眼。前天夜里,小姐也只是想吓唬吓唬你,并非当真要取公子性命。还请公子看在我家萧老将军为大魏朝征战沙场几十年的份儿上,救救我家小姐。” 周庭芳不由多瞥了这丫头一眼。 不亏是高门大宅里培养出来的下人,瞧这一半威胁一半哀求的姿态,当真是不卑不亢。 “用不着求他!他不想救就算了,大不了死在这儿!反正我死了,爹爹也不会放过他!” “哟。”周庭芳忍住笑,“你们主仆两一唱一和的,还威胁我呢。罢了,本来想救你们的,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可不想救上两只白眼狼。你两就好好在这坑里,喝够西北风—” 说罢,周庭芳抬脚就走。 丫头秋齐一下急了。 这里虽说是官道,可是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少有人烟。 他们先前等了几个时辰都不见有人经过。 好不容易遇见了人,竟还是个半个仇人! “周公子留步!”秋齐这回收了所有心思,规规矩矩的道歉,“实在是…今日天气严寒,小姐只着单衣,周公子若不肯施以援手,我家小姐性命不保——” 秋齐暗中拉着萧云珠。 萧云珠擦了擦眼泪。 很是心不甘情不愿。 声若蚊蝇。 “对不起。” 哼。 若非为了离开这鬼地方,她萧云珠怎么可能跟这个死断袖低头? 敢要挟她萧云珠? 别让她上去。 她上去以后,一定将这狗东西打得爹娘都认不出来。 周庭芳掏掏耳朵,面上带笑,“萧小姐说什么呢。风太大,听不清楚——” 萧云珠恶狠狠的瞪着那人。 果然。 她就知道,这狗东西不是个好人! 她萧云珠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呢! 萧云珠两个拳头握紧,咬牙切齿,“对不起!!” 周庭芳满意一笑。 “这就对了嘛。好,本少爷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个小姑娘家计较。且等着,我现在就救你们上来。” 沈知的马车里什么都有。 周庭芳从马车里找出了一根绳子。 她手里握着绳子,却突然又不动了,只是托腮发呆。 锦屏凑过来,“怎么了?” “你说……”周庭芳蹙眉,“万一萧云珠上来以后恩将仇报怎么办?” “不会。” “为何不会?”周庭芳笑,“萧云珠的武力值在你我之上。她若是一上来就打我怎么办?我可打不过那位娇娇女。” 锦屏却道:“救人要紧。我看萧小姐脸都冻乌了,别真冻出病来。” 话是这个理。 可周庭芳心里却有些不安。 锦屏已经抱着绳子走了出去。 她将绳子一头绑在官道旁的树干上。 另一头一甩,慢悠悠的扔下去。 “萧小姐,您抓着绳子,我们把您拉上来。” 绳子一头伸到了萧云珠面前。 萧云珠只能擦干眼泪,不知想到什么,萧云珠面色一顿,随后催促秋齐:“你先上。” 秋齐不明所以。 “万一这小子记恨我前天晚上差点杀了他而心存报复怎么办?你先上,上去以后你再拉我。” 秋齐听话的拉着绳子,慢腾腾的往上走。 等秋齐上去后,萧云珠又才上去。 萧云珠擦着脑门上的汗,瞥一眼周庭芳,“好,这次你救本小姐一命,本小姐记下了。” 周庭芳耸肩,摊手,微微一笑:“只希望萧小姐不要恩将仇报就好。提醒萧小姐一句,忘恩负义的人多半要遭报应的!” 萧云珠冷哼一声,拍着身上的雪水和溺水,说话间哈出好几口白气。 “冻死我了,让我上马车里暖和暖和。秋齐,扶本小姐上车!” 萧云珠冷得哆哆嗦嗦,秋齐只能连忙扶着她钻入马车之中。 哪知刚一坐下,秋齐就觉得自己肩膀被人按住了。 萧云珠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鬼鬼祟祟的探出头来。 周庭芳和锦屏正在收拾绳子。 而他们自己的马车已经侧翻倒地,马儿也不知去了哪里。 萧云珠唇角一抹得意的笑。 哼。 可不能怪我萧云珠不讲道义。 谁让你刚才欺负本小姐。 萧云珠骑术了得,她轻手轻脚的翻身上马,手里紧紧抓着缰绳,随后取下头上的金簪。 手一扬,狠狠插在马屁股中。 马儿吃痛,一声悲鸣,前蹄高高离地,便要狂奔而去。 萧云珠大笑一声,扭头冲周庭芳娇喝:“哼,敢欺负姑奶奶,姑奶奶让你知道人心险恶!” 然而,下一秒,萧云珠面色一变。 车轮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马儿似发了狂的挣脱缰绳,她死死拽着缰绳,却根本拽不住。 一个上天入地的颠簸,萧云珠一声惨叫,竟直直被甩下马来! 好在她反应敏捷,在被高抛瞬间,一个灵巧的侧身空翻滚落在地。 身子重重的砸在雪地里。 溅起一地雪花。 萧云珠疼得脸色苍白,趴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小姐!” 秋齐大叫一声,连忙跳下马车。 结果道路湿滑,满地的冰棱子,一落地就摔了个屁股蹲。 这回,周庭芳终究没忍住,叉着腰,仰天大笑起来。 周庭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放肆的笑声响彻四野。 自从重生以后,周庭芳从没像现在这般开怀。 锦屏本来觉得有些不地道,可一看萧云珠主仆那惨样,又想到萧云珠刚才偷他们马车的嚣张模样,终究是捂嘴低笑起来。 “看。萧小姐。我都说了,忘恩负义会有报应的。”周庭芳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还真是王八落地,一串又一串啊——” 萧云珠……气哭了…… 萧云珠趴在地上,衣裙脏污得不成样子。 此刻她这才看到那马车四个车轱辘下垫着大石块。 难怪刚才她一簪子插进马儿屁股,马车却岿然不动。 萧云珠气急败坏的指着周庭芳骂:“死太监,你卑鄙!你竟然在车轱辘下垫石头!” “那不是为了防着萧小姐吗。我早已料到,萧小姐是忘恩负义之辈,只是没想到,我好心救萧小姐一命,萧小姐却想偷我的马车,将我和妹妹丢在这冰天雪地里等死!” 说到最后,周庭芳语气转冷。 “萧云珠,你父亲萧老将军草根发家,大字不识,却凭一腔孤勇和义气封侯拜相,受人尊敬。可你呢,不仅任性妄为、草菅人命、骄纵跋扈,甚至还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你也配做萧老将军的女儿?你也担得起‘将门虎女’四个字?” 萧云珠面色一白。 从来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将她骂得狗血淋头! 萧云珠咬着下唇,恶狠狠的看着他,“你这不是没死吗!再说,前天晚上,若非我手下留情,你早就死了!” 周庭芳却并不说话。 锦屏看出她是生气了。 连忙帮着她收拾一地的残留。 马儿已经不知所踪,只留车架,车里面的东西七仰八翻,暖炉里的炭火被颠了出来,将毯子灼烧出几个洞。 虽不是周庭芳自己的马车,她看着也很是心疼。 锦屏只好帮忙将贵重的值钱东西收起来。 锦屏很是内疚,低声说道:“都怪我。早知道不救他们了。” 周庭芳笑,“哪儿能怪你。谁能想得到世上有这样黑心肠的人。” 锦屏喃喃自语着:“萧小姐…怎么这样呢?” “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不值得深交。” 周庭芳声音不大,萧云珠却听得清楚。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哪里能容忍别人这样侮辱。 若是这小子骂她几句还好。 偏他说话刻薄,让萧云珠心里好似百爪挠心似的不自在。 “喂!”萧云珠抱着腿坐起来,她咬咬牙,可始终拉不下脸道歉,一张脸憋得清白交错,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这马车本就不是你的!是沈知的!你偷别人马车还有理了?” “我偷东西,是我的不对。”周庭芳脸上冷冷笑着,“可萧小姐,从头到尾似乎都从没觉得自己不对。” 萧云珠胸脯起伏,一张俏脸气得煞白。 这不男不女的东西,说话怎么比沈知还刻薄? “萧小姐摇尾乞怜在前,忘恩负义在后,事发以后绝不服软认错。反而理直气壮,声音比我高,说话比我狠。”周庭芳啧啧了两句,哼声一笑,面露鄙夷,“可惜萧小姐外貌如花似玉,内里却是个空空如也的草包。” “你——” 萧云珠哭了。 她的眼泪像是珍珠一般往下掉。 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你竟然骂我是草包!我才不是草包!”萧云珠擦着眼泪,哭得抽抽搭搭,好不委屈,“你一个男人,说话如此刻薄,半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我讨厌你——” 周庭芳翻了个白眼。 “巧了。我也讨厌你——” 锦屏拉了拉周庭芳,叹气,“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庭芳掸了掸衣袖,余光瞥地上的萧云珠一眼,薄唇一掀。 “晦气。” 锦屏已经收拾好马车里贵重的东西。 马儿跑得不知所踪,他们只能步行进京都。 周庭芳背着行囊正要离开,冷不丁却被一双皓白的手腕扯住了衣角。 萧云珠仰着头,一双杏目里全是晶莹剔透的泪水。 她哭得梨花带雨,分外委屈。 小娘子一身轻薄的衣衫,曲线玲珑,寒风一吹,脸色冻得乌青。 萧云珠冻得瑟瑟发抖,捉住周庭芳的衣角,眼泪不断往下掉。 “我…我错了……我给你道歉成不成……前天晚上我拿箭射你,不过是想吓唬你,没想杀你——” 萧云珠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委屈过。 周方骂她什么? 草包? 内里空空? 就算是父亲拿鞭子抽她,她也没觉得这般难受过—— 周方好毒的一张嘴! 萧云珠“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周庭芳脚上一重,多了一个人形挂件。 萧云珠抱着他的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蹭他,“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敢这样对本小姐说话。你了解本小姐吗?你就骂我。我爹娘都没这么骂过我——” “我都说了,我没想杀你!我要想杀你,你早就没命了!” “再说,沈知为了你差点动手打我,还不允许我生气了?” “就算我刚才想偷你的马车,可我也没打算将你留在这里等死。等到了地方,我自然会让人来接你。” 萧云珠哭得满脸都是泪,狠狠抱着周庭芳,“本小姐不许你走,你今天必须给本小姐道歉!本小姐才不是什么脑袋空空的草包!” 周庭芳被她哭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萧小姐好歹是萧家独女,又是金尊玉贵的长大,怎么性情跟个小孩子一般? 周庭芳不理会她,拔腿就要走。 哪知一声萧云珠一声闷哼,脸色一白。 周庭芳见她捂着自己的脚踝,强忍痛苦的模样,终究是没忍住叹口气。 罢了。 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哭成这样模样,周庭芳也觉得自己方才那一番话好像说得是有点重。 她不由缓了脸色,半蹲在地,“怎么了?” 萧云珠委屈巴巴的咬着下唇,啜泣两声,声音软糯:“脚崴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 话虽这样说着,周庭芳却伸手捉住她的脚。 萧云珠脸色一变,连忙抽脚,“你这登徒子想干什么?!” 秋齐也抓着周庭芳的手,一脸的惊魂未定,“喂,臭小子!一码归一码,你不准碰我们家小姐的脚。女子的脚哪儿能轻易碰…何况是你这么个…这么个登徒子!” 周庭芳抬眸看向萧云珠。 那男子眸色幽幽,脸上仍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却让萧云珠心口一跳。 萧云珠失神,用那双晶莹剔透泛着雾气的眸子望着他。 “你不是自诩潇洒放浪?为何竟也会被规矩二字加以桎梏?”周庭芳放开手,单手撑着膝,半跪在地,脸上似笑非笑,“都说女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却认为女子的贞洁,从来不在罗裙之下。” 萧云珠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男子。 她突然发现,这男子好像也没有那一晚看着那么丑。 他五官虽然平平,却有一双好看的眼睛。 脚上一重,那双手又覆在了自己的脚腕上。 萧云珠的脸,“腾”的一下烧得绯红。 她低下头,眸色慌乱,“如果…如果我未来夫家嫌弃我不洁该如何?” “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周庭芳的手捉住她的脚踝,萧云珠刚才从马车上摔下来脚崴得厉害,脚背上一片淤血,“其次,这里就我们四个人,不会再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男子温柔缱绻的声音出来。 萧云珠的心口狂跳。 男子的呼吸近在眼前,带着草木香气,如这冰雪天气一样的冷冽又清新。 他垂下眸的时候,睫毛长长。 萧云珠甚至看清楚他脸上那几颗跳跃的雀斑。 原来,长雀斑的人也不是都很难看。 第102章 坐实罪名 他的手白皙又细长,手指尖冰沁沁的,一寸一寸的游离在她脚背上。 萧云珠呼吸发烫,心口乱跳,强忍着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甚至一度不敢去看周庭芳的眼睛。 “好像伤了骨头。得正骨。” 萧云珠眼色迷离,“啊?正骨?” “对。我可以帮你正骨。就是会有点疼。你得忍着点。” 一说会痛,萧云珠立刻从刚才的鬼迷心窍中抽神回来,瞪着大大的眼睛,一脸抗拒:“别别别,还是进城请个医士来看看。” “别怕嘛。”也不知周庭芳是故意捉弄还是蓄意报复,偏偏一屁股坐在地上,腋下夹住萧云珠的腿,让她无路可逃,“我接骨功夫好得很。以前家里的猪啊牛啊生了病,都是我治的。你放心,我数五个数——” “啊,不要不要…救命啊——” 萧云珠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这就更让周庭芳兴奋了。 好,好,好。 此仇不报非君子。 让你上次拿箭射我。 “五!四……一!”周庭芳话音刚落,一只手便擒住萧云珠的脚后跟往上狠狠一推。 萧云珠已然背过气去。 秋齐抱着自家小姐,有苦难言。 “小姐,你没事?” 萧云珠幽幽转醒,一口仙气提了起来,脸上全是虚虚的汗水,半晌才道:“我没事……” 她又望向周庭芳。 秀眉紧蹙。 “你说话不算数,明明说好数五个数的!” 周庭芳拍拍她的脚背,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笑嘻嘻道:“现在感觉如何?” 萧云珠转动脚踝,随后脸上一喜,竟然还站起身来,慢慢挪动了几步,随后才不可思议道:“好像…没刚才疼了。” 周庭芳笑,“那就好。” 这一仰头,周庭芳才看见萧云珠的脖子一片青乌紫痕。 “你这…脖子怎么了?” 萧云珠一咬下唇,立刻拿手扯了扯衣裳试图挡住,吞吞吐吐的说着:“我…我自己撞的!不行吗?” 周庭芳蹙眉。 “沈知打你了?” 萧云珠一口否定,“不是他!” “为什么打你?”周庭芳站起身来,脸上全是幸灾乐祸的样子,“你怎么得罪他了?” 萧云珠扭过头去,“都说了不是他!” 周庭芳笑道:“萧小姐,你脖子上的伤自己可撞不出来。驿站里唯一敢对你动手的只有沈知。我猜得出来,你爹也猜得出来。” 一提到萧老将军,萧云珠噘嘴,再看周庭芳那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就是这个不男不女的人,整天的勾着沈知,才让沈知看不上她! “你这家伙畏畏缩缩的,人倒是精明得很。不错,就是沈知打的,我好心好意去救他,他却要去救你!你现在得意了?” 周庭芳一脸不解,“我有什么好得意的?” “沈知为了你冲进火海救你,这表示他心里有你!你还不得意?哼,我可告诉你,沈知是男的,你也是男的,即使大魏朝民风开放,可沈知身份高贵不比寻常,你们两注定一辈子都要偷偷摸摸!” 周庭芳满脸问号。 这搞了半天,原来萧云珠对他的敌意来自于沈知? 她竟然以为沈知喜欢他? 好啊。 这个沈老六,为了验她的身份,先是将她的房间从外面锁起来,再是往房内放迷香,甚至还不惜在驿站放了一把大火! 果然,这家伙从心眼到肠子都是黑的! 好,好,好,既然沈知这样玩她,也别怪她心狠手辣。 “萧小姐,你我之间的误会可真是大了。”周庭芳笑眯眯的递过去一块罗帕,“这件事说起来…都是一把辛酸泪。” 周庭芳作势,满脸惆怅,欲说还休。 “你与沈世子金童玉女,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算个什么东西,能横插在你们二人中间?” 萧云珠一愣。 心头疑惑,却张口道:“哼,难得你有自知之明。” “害。”周庭芳唉声叹气,欲言又止,“可惜啊,可惜沈世子……” 萧云珠秀眉紧蹙,“可惜什么?” “可惜沈世子是个断袖啊!”周庭芳咬住下唇,一脸屈辱之色,“可恨他沈知只见我一面就对我大起色心,甚至不惜当街将我掳走,非要我做他的男宠。” 萧云珠张大嘴巴。犹如雷劈。 目瞪口呆。 秋齐和锦屏两人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那男子却还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可能受这样的奇耻大辱!更何况,我喜欢的是小娘子,可没这龙阳之好!偏沈世子仗势欺人,不仅将我掳走,还对我强取豪夺,说什么要把我弄进他京都的别院里!” “我誓死不从,拼命反抗。他…他竟然……”周庭芳狠狠掐一把自己,眼眶通红,“他竟然还掳走了我的妹妹来威胁我就范!” 锦屏强压着嘴角。 很难受的点了点头。 这落在萧云珠眼里,更是别有一番味道。 “如此委屈也就算了。偏萧姑娘竟然还误解我。更是险些让我丢了性命。” 周庭芳咬牙切齿,十分委屈的望着萧云珠,“我这好不容易带着妹妹逃出生天,又遇见萧小姐马车侧翻。想着救人一命,不成想却救上一个白眼狼来。害,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说到动情处,周庭芳还抬手抹了抹泪。 而萧云珠显然已经石化当场! 耳边周方声音嗡嗡,她却只听见什么巧取豪夺。 她的下颚,半晌合不上。 就连秋齐也愣在当场。 什么,沈世子是断袖? 萧云珠一下捉住周庭芳的衣袖,少女眸光颤颤,如遭雷击,“沈知…他真的是断袖?” 周庭芳浅浅一笑,不答反问:“那要不然沈世子怎么会和许家小姐退亲?那许小姐无论才情还是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就这样的神仙美人,沈世子都看不上。其中缘由,岂不是显而易见吗?” 一提到“许婉清”,萧云珠冷哼了一声。 “许婉清有什么好的。她…她惯会装得贤良,沈知看上她,才是真正把鱼目当珍珠!” 周庭芳来了兴趣,凑近打听,“那不然沈世子为什么会和许小姐退亲?” “我怎么知道?”萧云珠恶狠狠的瞥她一眼。“这些事该你打听吗?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声音提高,却透着心虚。 现在想想,沈知退婚确实古怪。 又一想想京都之中的那些流言—— 萧云珠这一口气叹得分外悠长。 周庭芳还在一旁添油加醋,“我记得,京都一直都有传言,说沈世子好男风,后院里一个漂亮丫头都没有,清一色的俊秀小厮。还有,当年他在国子监的时候……” 周庭芳故意话锋一顿。 果然,别说萧云珠,就连锦屏、秋齐都好奇的望了过来。 萧云珠娇声道:“他在国子监怎么了?” “就是…沈世子在国子监的时候,就偷了山长家里一副男男沐浴图。可想而知,这沈知喜欢男人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锦屏眼角抽动。 男男沐浴图……那不是自家姑娘偷来看了以后…然后栽赃给沈世子的吗? 锦屏心中为沈世子拘一把同情泪。 而萧云珠显然还处在震惊之中。 她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仿佛瞬间垮掉,呐呐开口:“京都是有传言说沈知…喜欢男人…可我爹说…那些都是假的!沈知是皇亲贵胄,又是陛下最看重的亲信,怎么可能喜欢男人——” 周庭芳唉声叹气,“这种事…岂是说不让就不让的,沈世子也无法控制他自己啊。” “所以说啊。”周庭芳一脸委屈,“我属实是无辜。萧小姐也不必迁怒于我。我喜欢小娘子,不喜欢男子,更不可能喜欢沈世子。沈世子再好,可两个男人凑一个被窝,这…这…也是惊世骇俗,我接受不了。” 周庭芳还朝着萧云珠深深作揖,“如今我已经逃了出来,还请萧小姐别恼恨错了人。眼下天色大亮,你又将我的马车弄坏,若是沈世子的人将我抓回去,我就只能一死保全清白。” 萧云珠愣愣的看着他。 这男子虽说姿色平平,可器宇轩昂,模样也算周正,尤其是—— 一个男子,竟然身段十分婀娜。 瞧他那小腰,盈盈只可一握。 再看他那眉眼,似笑非笑,一抹风情。 也难怪能勾得沈知犯下那样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萧小姐冷哼一声,“本小姐生平最恨巧取豪夺之事,你放心,我不会叫你落到沈知的手里。既然你的马车被我弄坏,我赔你一辆便是。秋齐——” 萧云珠摊开手,示意身边的秋齐拿银子。 秋齐扭扭捏捏,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凑近萧云珠耳边道:“小姐,咱没钱!” “没钱?!”萧云珠的声音一下拔得老高。 随后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叉腰大骂:“对了,那个天杀的,偷了我十两银子的狗东西!我诅咒他生儿子没屁——” 秋齐连忙捂住萧云珠的嘴巴,“小姐!老爷说了,不准你跟他学脏话!你还要嫁人呢!贤良淑德、端庄柔顺这八个字,你还记得吗?!” 萧云珠呸了一口,一想起昨晚有人偷她银子就呕得慌。 萧云珠面对周庭芳,脸色有些尴尬。 “抱歉啊。我银子…不知被那个杀才给偷走了……赔不了你的马车……” 周庭芳望着萧云珠真诚的眼神,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锦屏别过头去,面色极度不自然。 周庭芳笑道:“十两银子如何能难倒萧小姐?我记得萧家可是京都出了名的富贵人家,如何会在意区区十两银子。” “说来话长。我娘说我奢侈无度挥金如土,断了我的月例已经好几个月了!就那十两银子,还是找我这丫头借的呢。” “原来如此。”周庭芳面露遗憾,“那贼子竟然偷到萧小姐的头上,真是太可恨了!” 她又叹口气,满不在意的说道:“算了。既然萧小姐囊中羞涩,这马车……不赔也罢。沈世子的人也快追上了,大不了我走着离开便是。只是这冰天雪地,天寒地冻,我和妹妹又身无分文,不知能不能逃脱沈世子的魔爪——” 锦屏暗中轻轻掐了一把周庭芳。 周庭芳岿然不动。 “行了,你别说了!此事因我而起,我一定负责到底!”萧云珠抬手,干脆拔下自己头上的一根金簪,强势塞到周庭芳手里,“看好了,这是七巧阁的簪子,至少值百八十两。” “这哪里使得。”周庭芳嘴上抗拒着,可却迅速将那金簪塞入荷包之中,脸上笑容愈发诚恳,“之前是我看错萧小姐了,没想到萧小姐竟然如此的人美心善。人长得跟仙女似的,这心肠也好。沈世子看不上你,那是他瞎了眼!他那个人有问题!” “是!我也这样觉得!”萧云珠只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知己,一激动之下,又不顾丫鬟秋齐的连声阻止,眼疾手快的取下自己胸前的攒花璎珞,“来来来,这个你也拿着。本小姐好久没遇见你这样识货的人!” 周庭芳一一笑纳,“若是沈世子的人追过来,还麻烦萧小姐务必帮我们掩护。你就说……就说我们兄妹往南面去了……” 萧云珠一口答应。 “既然如此,我和萧小姐并不同路,再说孤男寡女上路也着实授人以柄。萧小姐就在此处等待,这雪地里有马车印记,想必萧小姐的仆人们很快就会寻来。我和妹妹就先行离开——” 萧云珠不想落单。 可没法子。 她总不好开口让周方留下。 于是她装出大剌剌的样子,挥手让他们走,“走走走。这次的事情是本小姐对不起你们,下次若有机会,一定好生给你们赔礼道歉。你!” 她十指尖尖,蔻丹红霞,指着周方。 萧小姐容颜俏丽,一颦一笑,灵动非凡。 “收回你之前对我的评价!本小姐才不是什么脑袋空空的草包!” 周庭芳抿唇一笑,连连作揖,“是在下有眼无珠,一时气愤之下口不择言。萧小姐人美心善,又帮我掩护,又赠我首饰,是京都里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 萧云珠哼一声,脸上压不住喜色,“算你识相。你们走!沈世子的人来了,本小姐自有法子对付他们!” “如此,告辞。” 周庭芳便拉着锦屏离开。 等那两人远去后,秋齐忍不住道:“小姐,你上当了!那小子明摆着就是要骗你的银子,你怎么因为他说一两句好话就把身上值钱的物件儿全撸了下来?” 萧云珠冷冷一笑,“你以为本小姐看不出来?” “那小姐为何还——” “这小子贼眉鼠眼,手段又多,沈世子哪里招架得住这男妖精?我又杀他不成,索性给些金银将他远远打发了去!以后别让他到沈世子跟前晃悠!” 秋齐脸色微变,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小声提醒。 “小姐,这沈世子…万一真是断袖怎么办?” 萧云珠低头敛目,不说话,一脸茫然无助的搓着自己的衣角。 昨夜沈知毫不留情的模样,打碎了她最后的幻想。 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一开始是为什么喜欢沈知。 从前,她总相信,只要她全心全意的喜欢沈知,那沈知有一天也会有所回应。 可是如果沈知…一直都不喜欢她呢? 第103章 再入京都 时隔两年。 周庭芳再度踏上了京都的土壤。 上一次离开,还是秦少游来接亲的时候。 从京都到通州,大约一两百里的路程。 她坐在喜轿里,盖着红盖头,被左右簇拥着,走马观花的绕过京都的大街小巷。 那个时候,莲枝、锦儿、腊月、红梅都在。 锦儿心细,怕她一路上渴着饿着,各式零嘴早早备好从不间断。 莲枝则一直温声细语的安慰她,跟她说一些秦家的情况。 现在想来,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她当初怎么就点头答应了这门婚事呢。 许是在周家呆得太过压抑,她实在不想看到整日发愁的母亲、趾高气昂的周修远、以及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 周家的一切都让她窒息。 好似她断了腿,整个周家便笼罩在一团阴云密布之下。 可是偏偏。 母亲和周修远背着她的欢喜,是真的。 父亲暗地里的如释重负,也是真的。 他们拼尽全力掩饰着开心。 她和周修远各归各位,周家人也再不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这于他们来说,那是天大的喜事。 她实在厌烦他们的虚情假意。 是啊。 她已经官至四品,周家改换门庭,也不需要她再进一步。 因为再进一步,便是天子身边。 一举一动备受瞩目,那个时候,这个周家才是深陷泥沼愈发挣脱不得。 周庭芳的断腿,给了他们一个各归各位的完美时机。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那些纷繁不堪的记忆扑面而来。 周庭芳心里五味杂陈。 京都,一家卖馄饨小面的摊子。 东家在这京都的枣林街上做了十几年的馄饨,早和曾经的周庭芳是熟人熟脸。 他家的馄饨肉馅十足,面汤用大棒骨子熬得浓浓的,鲜美非常。再点缀上几颗青白的葱花,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便做好了。 从前她从国子监下学后,每次经过馄饨摊,都会吃上一碗。 “香绝天下”这四个字,还是她高中状元后,东家三请四请让她留下的墨宝。 状元爷的题字可不得了。 东家高兴坏了,不仅花重金将这四个字镶金裹边,说要将这牌匾当传家宝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每逢有生客进门,东家就会一脸得意的介绍自家的牌匾。 他声如洪钟,一边挽着袖子哼哧哈吃的揉面,一边还不忘跟天南地北的食客们吹嘘。 ——这可是状元爷的题字!我家的馄饨状元爷吃了都说好! ——状元爷认识?周大人,现在的驸马爷!他呀,就是吃了我家的馄饨才考上状元的! ——周大人长什么模样?哎哟,那可真是人中龙凤,隔得老远就能认出他!他以前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就总来我这店,为人亲切不说,还总是笑眯眯的,可好相处了! ——对了,他还教过我儿子认字呢! ——那一年,我婆娘生我幺女,周大人还送了个小金手镯。那可不敢戴,可不敢戴,得留着一辈一辈传下去咧! 东家说起往事,笑得满脸都是褶子。 可惜,老板再不认识她了。 更可惜的是,东家答应过她,一辈子为她免单的承诺,也无法兑现。 周庭芳不无遗憾。 以后吃馄饨,得自己掏钱了! 淦! 锦屏和周庭芳坐在角落的位置,听着那东家大剌剌的跟生客介绍着,左一个右一个“周大人”听得厌烦,便对周庭芳道:“兄长,要不换家面馆吃。” “不必。”周庭芳淡淡说道。 锦屏叹气。 “也就兄长心胸似海。” “那倒不是。他家量大,还便宜。” 锦屏:“……” 周庭芳扭头问她:“咱们还剩多少钱?” 锦屏对周庭芳的财务状况了如指掌,一如这十几年一般,她都是周庭芳的财务总管。 “拢共还剩十二两银子。” “这么少?”周庭芳突闻噩耗,愁眉苦脸,“我感觉这一路上没怎么花钱啊。” 锦屏嘴角抽动,当讲不讲,张了张嘴,满肚子牢骚又咽了回去。 没怎么花钱? 吃饭必须三菜一汤,住宿必须天字号上房,一进城就去逛成衣店,刚才在路边,还买了个什么劳什子的雕花手钏。 那雕花手钏足足花了二十两银子,然后…自家姑娘把玩了半个时辰,没了兴趣就丢给她保管。 若非她拦着,周庭芳甚至还打算去青楼逛逛。 美其名曰见见花满楼里的老相好。 罢了,她认命了。 自家姑娘从小就对银子没概念。 除了在北方流放过过几年苦日子,姑娘早早就中了童生,又一路科举,自小就有“神童”的名号,想要巴结送礼的乡绅从西城门排到东城门。 至此,自家姑娘在钱上再没吃过什么苦。 萧云珠算什么挥金如土。 眼前这位…那才是真正的当金子银子是大粪! 锦屏内心默默吐槽,不做声,只埋头舀馄饨送入口中。 “锦屏啊。我有个绝妙的生钱法子。” 锦屏不为所动。 每次听到自家姑娘说“好点子”的时候,她的后背总是一阵一阵的凉。 “不如,我们把李观棋的剑给卖了。” 果然。 锦屏无奈道:“兄长,那剑是李公子祖传的!” “李家祖传的怎么了,又不是我周家祖传的。再者,这剑是他非要留给我的,我不要,他自己丢下剑就跑了。”周庭芳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妙,扯着锦屏的衣袖撒娇,“再说,这玩意儿不仅重,还碍眼。背着这个在京都行走,引人注意。” 最后一条理由,倒是打动了锦屏。 他们此行入京,是为了查明真相。 而李观棋的这把剑太过富丽堂皇,她背着这把剑,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 见锦屏眸色松动,周庭芳继续说道:“而且,你信不信,只要我们当掉这把剑,这把剑很快就能物归原主。” 锦屏好奇,“为何?” 周庭芳笑,“上阳郡李家少家主的东西,大魏朝怕是没几个人敢收入囊中。” 锦屏惊愕,“李公子的来头竟然这般厉害?” “锦屏,记住一句话,这江山不仅是沈家的,更是各个门阀世家的。” 锦屏点头。 她听不明白,但不妨碍她先记下。 跟着姑娘,永远都是活到老学到老。 “那我待会就寻个当铺,将这把剑给当了。”锦屏总算松了口,“可是兄长,我们去哪里?” 周庭芳已经吃完了馄饨,放下筷子,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锦屏知道,周庭芳思考的时候,便会习惯性的敲桌。 入了京都,天气转好,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 年关将近,长街上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之色。 这长街上人来人往,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去向哪里,只有她和姑娘。 有家回不得。 周家,也算不得家。 “那封信在沈世子手中,关键的证物箭簇也在沈世子手里。我们没有证据,要从何处开始查起?” 阳光笼在周庭芳的脸上,她的眸色浅淡。 经过这两个月的调养,她的皮肤渐渐白了回来。 那张脸,雪白如玉,连带着那些惹眼的雀斑都淡去了不少。 周庭芳回眸,望着锦屏。 缓缓吐出两个字。 “周家。” ——哐当。 锦屏手里的竹筷应声而倒。 她微张着唇,想说些什么,却又半晌没有张口。 两个人安静的面对片刻,锦屏的心沉沉的,像是被酸水泡着一般难受。 原来姑娘和她一样,都怀疑周家。 从那件事发生以后,锦屏就一直怀疑周家。 可她怎么好提。 周家…全都是姑娘的至亲啊。 姑娘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至亲手足都背叛她,那姑娘该如何自处。 锦屏哑着声音问:“兄长为何怀疑周家?” 周庭芳笑。 笑容却有些凄凉。 “不知道怎么说……直觉。”周庭芳单手托腮,眸子是琥珀色的,淡雅疏离,“我很久之前就怀疑…当初我们遇袭那件事…有古怪。” 周庭芳凑近了些。 声音压得更低。 “我在找你的路上,遇见过田武。” “田武?!”一提到仇人的名字,锦屏银牙咬碎,“他竟然还活着?” “我问过他。他对袭击我们的事情可谓是毫不知情。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有人冒充田武的手下,埋伏在我们出城的路上袭击我们。” “当时我们的行程只有身边几个人知道,但这几个人,是我的人——”周庭芳话锋一顿,唇角微勾,颇有嘲弄之色,“但也是周家的人。” 锦屏倒抽一口凉气。 “兄长是说…那天跟着我们出城的几个人中有奸细?” 周庭芳摊手,“就算有奸细,现在也已经死无对证。那奸细可能也没想到,他前头出卖了我,后脚就被人杀人灭口。” 锦屏抿唇,“我也曾有此怀疑。可是若真是老爷动的手…说不过去……” 周庭芳望着她。 “周老爷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他不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贸然派人截杀兄长。兄长若是有个残缺,周家可就再没有人能够屹立朝堂。” “他可以立刻找周修远顶上。” “可若是立刻将兄长和周修远各归各位,那周…”锦屏很谨慎的查看四周,立刻改了口。 周修远这个名字太过惹眼。 她可不想给姑娘惹祸上身。 “若是冒然归位,大公子一定会露出马脚。毕竟你们二人虽然容貌极度相似,但身边亲近之人依然认得出。” “所以他需要时间。我在大山里盘旋一个月才被人救走,回来后他又将我锁在后院。那个时候,他只需要静静等候,再对外谎称周修…周大公子被仇家掳走,消失半年,回来后容貌和性情有所改变,不一定会引起别人怀疑。” 锦屏蹙眉,摇头。 “不对。” “哪里不对?” “这不像是老爷做事的风格。” 周庭芳竟然还笑得出来,“他是什么风格?” “谨慎、多疑、胆小。事情必须十拿九稳,他才会选择出手。这件事,风险太大,漏洞太多。除非——” 锦屏思来想去,将自己那半年逃亡时候反复复盘后的猜想告知周庭芳。 “除非老爷已经想到了能替代兄长的人。”锦屏略一迟疑,一边斟酌一边缓缓开口,“或者是…他已经找到能让周家荣光永远延续的办法。” 周庭芳沉吟,随后笑眯眯的接口:“也就是说,周家不再需要我的时候,便是我该退场的时候。” 锦屏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 可周庭芳面色如常,叫她心里愈发难受。 “是安乐公主吗?”周庭芳叹一口气,“我那好爹是什么时候攀上公主的呢,还是说…他周大公子命就那般好,刚好我前脚遇袭,他后脚就迎娶公主?” “是。这件事看起来实在是巧合。”锦屏点头,“但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不错。比如为何当时他们不直接杀了我,反而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就我弄回京都养着。还有,既然最后决定杀我,又为何要等到我成亲嫁入秦家以后再动手。父亲可不是这般犹犹豫豫的人。” 周庭芳说这话云淡风轻,格外冷静。 好像她说的人,不是她的至亲手足。 而是某个路人甲。 锦屏沉默相对。 “无妨。”周庭芳脸上笑意更深,眼底却没有温度,“既然回了京都,总要搅动起皇城的风云。” 锦屏看向她。 眼里有不安。却亦有期待。 终于,这一次,她可以陪着姑娘,一起拿回属于姑娘的一切! “兄长,我们要怎么做?” “先去周家。” 锦屏拧眉,“怎么进?” “还没想到。” 锦屏欲言又止,她拿起竹筷,不紧不慢的吃着。 主仆两安静无声。 东家又在扯着嗓门说话了。 “周大人啊,就住东街的公主府里。听说公主府里连吃饭的碗都是金的呢!更别提还有两三百随从仆人!以前周公子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我当时还不信,现在可信了!” “如今周大人那是皇亲国戚啦!人家出门随随便便都是几十个人,说是咱们陛下特别的喜欢他,时常召他进宫呢——” 坐在角落的周庭芳和锦屏充耳不闻。 周庭芳端起碗喝汤,“咕噜咕噜”的吃得豪放。 锦屏抿了抿唇,余光看一眼周庭芳,终究是没忍住道:“要不…我去公主府?” 周庭芳一言不发。 “我对外的身份是周大公子的小妾。曾经我被贼人掳走,如今回到京都,自然该去寻我的夫君才是。只要我回到周家,或是公主府,能接触到周家的人,就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周庭芳淡淡瞥她一眼,声音冰冷,“想都别想。” 锦屏无奈,“我们目前没有其他接近周家的办法了。” “只是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天无绝人之路。” “可…如果依靠周修远爱妾这个身份,我现在就能接近公主和大公子。” 周庭芳沉了脸。 锦屏不知所措。 “若这件事真是周家人做的,你去,不正是狼入虎口吗。你到了周家,门一关,是生是死谁人能知?我如今换了芯子,近不了他们的身,没办法护你周全。更何况你忘了,当时在西北的时候,你说一直有人追杀你?” 锦屏轻咬贝齿。 “所以,这个想法不要再提!”周庭芳声音不容置疑,蹙眉盯着她,“听清楚没有?” 锦屏莞尔一笑,“是,听清楚了。” 周庭芳面色沉沉的起身。 锦屏连忙捉住那人的衣角,笑嘻嘻道:“兄长别生气,我不提便是。我们不是没钱了吗,那我们现在就去当了李公子的剑,再租个小院暂时安顿下来。查案的事咱们从长计议。” 周庭芳面色稍缓,“嗯。那箭簇的模样我已经记下来了。我可以画下来,让工匠造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锦屏连忙道:“兄长好记性。” 周庭芳唉声叹气,“现在想想,似乎跟着沈知也是一条不错的路。虽然免不了受他的闲气,但至少衣食不愁。他路子多,查起案来肯定事半功倍。” 锦屏笑,“还是不了。沈世子太聪明了,我们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咱们既然到了京都,也就不怕,兄长那么聪明,总有法子的。” 周庭芳捏捏她的脸,锦屏害羞的拨开她的手。 “行。先租个庭院安顿下来。晚上弄点好酒好肉,虽然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但既然搬了新家,也乐呵乐呵。人生嘛,报仇和吃饭都不能耽误。” 锦屏愁眉苦脸。 又要花钱啊。 囊中羞涩啊。 好,只能当掉李公子的祖传宝贝,或许还能勉强支撑一段时日。 第104章 安乐公主 是夜。 大魏朝京都寸土寸金。 南面的青云路中,官舍鳞次栉比。 李家的宅院便坐落于此。 庭院并不大,胜在清幽,千百翠竹遮影,数楹修舍,屋后栽竹,厅前植桂,花坛种牡丹,水池栽荷花。 小小一方庭院山水,而容千山万水景象。 此刻,月上黄昏。 瓦舍上盈盈白雪,可见月色。 李观棋着一身素色缎面家居长袍,衣袖边缘用金线绣着雅致竹叶花纹,腰间一条玉带,头上的小冠精美华贵,露出高洁饱满的额头。 他懒懒散散的躺在逍遥椅内,一侧的小几上灯火大亮,衬得他面孔如玉,肌肤塞雪。 他手里还捏着一本书。 他看得专注。 屋子里地龙烧得火热,十二个时辰炭火不息,整个房内一点也不冷。 李家在全国各地均有房产,京都里的这所庭院也只是李观棋暂居之所,眼下他因春闱需要地方落脚,即使他不来,这庭院也是十年如一日的洒扫清洁保养。 庭院内养着二三十奴仆,皆进退有度,说话做事更是轻手轻脚,生怕扰了李家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少主之兴。 上百年世家底蕴,可见一斑。 很快,屋外走廊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来人的动作很轻。 她推开门扉,带进一地寒意。 门又立刻关上了。 静姝双手举着托盘,盘上放着的,正是他之前留给周方的长剑。 李观棋眼尾一撩,放下书来,微微坐直身体。 静姝便立刻上前,恭敬的捧上托盘,垂头应答:“少主,那位周公子…出现了。” 李观棋淡淡一笑,似早已料到。 脸上竟不见半点生气或是失落。 “这把剑…他当了多少银子?” “当铺是我们自家的,没太敢压价。当了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啊。”李观棋低低一笑,“我那朋友可是挥金如土的主儿,五百两怕是不够她几天挥霍的。” 锦屏不言。 她看得出少主和这位周公子关系匪浅。 他伸手从托盘之中将那把长剑取下,不住打量,唇角噙笑:“果然啊。她还是会当掉我的东西。这是又讨饭来的京都?” 一想起曾经和周芳讨饭的日子,李观棋眼底暖意融融,好似连窗外绿竹上的寒雪也融化。 一侧的静姝心中异样。 这把长剑是何其尊贵之物,少主竟然将他随意送人。 送人便也罢了。 可这人竟然将这把长剑当掉。 难道他不知这长剑可是陛下所赐价值千金? 若得了这把长剑,只要一亮出,不说南方上阳郡的高门大户,就是淮水一带略有势力的水贼、山贼、流寇等都不敢近身。 瞧着少主的模样,似乎全然不在意这把长剑遗落在当铺之中。 李观棋眼中神采飞扬,笑眯眯问道:“他人呢?” “当掉这把长剑后,便不见踪影。” 李观棋抚掌一笑,丢了长剑,便要起身。 静姝连忙随手从木枻上取下狐裘氅衣给他披上,“少主是要去寻那位旧友吗?” “非也。”李观棋拥着雪白狐裘氅衣,手里捧着一个纹金彩绘暖手炉,仰天大笑出门,“有人从西北讨饭来了。我得去看看热闹。” 静姝连忙小步跟上,“可那位公子当了剑就已经离开。少主何处去寻?” 李观棋偏头一笑,“先逛逛天桥底下。” ———————————————————————— 周庭芳对新租的小院很喜欢。 小院坐落在新市街,附近都是老实本分的颇有家资的百姓,此处里京都府衙不远,因此治安也好。 小院独门独院,门前有河水,背后走几步便是坊市,十分方便。 小院不大,只有两间房和正厅,院子里种点花草蔬菜之类的,两个人居住起来刚刚好。 周庭芳给的银钱大方,房东难得遇见一个不挑挑拣拣的租客,因此早早的就将房子收拾妥当。 天还没黑透,主仆两人就住了进来。 她和锦屏身上没什么行李,因此轻车简从,只两个包袱便入住进来。 偌大的京都,次序亮起灯火。 新市街街边的灯笼也全部亮起。 这几日风雪止住,整个京都却还是一片严寒。 锦屏手脚麻利,不肖周庭芳动手,就已经将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又做了一桌子丰盛的好菜。 月色凄凄,门外小河水声颤颤,偶听得四邻骂着外面玩耍迟迟不归的孩子,锅碗碰撞之声,远处狗吠。 周庭芳的心一片安静。 一桌四个菜,两双筷子。 将桌子又搬到廊下,桌下放置暖脚的火盆,她们一面赏月,一面吃酒,好不快活。 周庭芳指着偌大的院子,开始规划起来。 “锦屏,这里咱们可以种些桂花和栀子花。右边再来点葡萄架。左边种点蔬菜。到了夏天,满园扑香,我们就坐在葡萄架下赏月打牌,岂不美哉?” 锦屏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庭院,笑着回应,“确实很美。只是…听大人这语气,是打算常住在这庭院?” “得做这个打算。报仇一事,目前还没有头绪,许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锦屏认真听着。不发一言。 “周小六也不知道去哪里,过得好不好。” “若是莲枝他们还在就好了。” 周庭芳又这样感慨着。 “莲枝、腊月、锦儿、红梅,他们几个人的叶子牌还是我教的。去年春天,我们就坐在葡萄架下,我每日教他们画画、写字、算账。有时候想想,或许那样无所事事的日子才是我向往的生活。” 锦屏微微一怔,随后笑道:“大人…您确实该放慢脚步,歇息歇息。您过得……太累了。” 是啊。 谁曾知道,当时小小的周庭芳,每日天不亮就要出门去私塾读书。 不分昼夜,无论是否康健,大人的功课…半日都不曾落下。 从读书以来,大人便永远保持着第一名的成绩。 可是谁能知道,即使大人重病得下不来床,老爷也会冷声呵斥一番,再将书搬到她的床头,然后站在床边,强迫她读书来听。 锦屏永远都记得,周老爷训斥大人时不留情面的样子。 ——你不学,整个周家便没有出头之日。 ——你不学,你母亲便永远都要给人浆洗缝补,我们永远都会是下等人!你看看她手指上的针眼,全是为了你! ——儿啊,人争一口气,天道酬勤,可千万别因懒散而断了我们全家的路。 自家姑娘…活得太累了……活得太委屈了。 锦屏心中绞痛万分,面上却笑着:“大人说得没错。慢慢来,总有找到凶手的那一日。” 周庭芳笑吟吟转动酒杯,“是的,仇要报,人要杀,饭……也得吃。” “上辈子忙忙碌碌如履薄冰的过了二十一年,最后却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有时候想想,做人实在无趣。就为了功名利禄?为了金银财富?” 周庭芳嗤然一笑,“上辈子我背负了周修远的命运,活得了无生趣。这辈子嘛,我想做一回自己,也不想再活得那么憋屈。没意思。” 锦屏忽然想问。 既然姑娘这一世决定要随性而为,是不是意味着,她和沈世子也不是毫无可能。 沈世子那人确实有些心狠手辣,可对姑娘,从来都是一腔赤诚。 若姑娘身边有了陪伴之人,或许以后不会再那么孤独。 锦屏抬手,将满杯酒倒在地上。 酒水洋洋洒洒,在石阶前汇成细流。 “这一杯酒,敬莲枝姑娘。” 锦屏又将周庭芳和自己的酒杯斟满,“第二杯,希望我们能早些找到仇人。” “不错。无论多久,我一定要找到那些踩着我尸体上位的人。” 周庭芳仰头一抹脖,喝了干净。 锦屏再度给两人斟满酒。 “这一杯,愿大人从此身体康健、三两好友、得伴佳侣、亲缘浓厚。” 周庭芳盯着她笑,“锦夫人越来越会说话了。” 锦屏端起酒杯,轻轻与她相碰,眸光亮亮的。 “大人,答应我,不拘是李公子还是沈世子,你都认真考虑考虑,好不好?” 周庭芳伸手捏她的脸,“好端端的复仇剧本,怎么又要扯上感情线?再说,这里面怎么还有李观棋的事情?” 锦屏却不依,捉着她的衣袖摇晃撒娇,“大人…你答应我好不好嘛。我不想看你永远都是一个人。或许有一天我会离开,我会成亲生子,到时候你就一个人啦。多可怜啊。” 锦屏许是喝醉了,脸色酡红,一副小女儿娇憨的模样。 此刻竟还拉着她的衣袖不松手。 似乎非要得了她的承诺。 这丫头,每次喝完酒就耍酒疯。 周庭芳无奈投降,“好,我答应你,我考虑考虑。只不过…我看得上人家,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 “不会。大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看上哪个男子,是他的福气。若他不肯,我替大人绑了来。” 锦屏像是一只小猫儿搬在她身上蹭。 “再说,只要大人招招手,沈世子一定一马当先,第一个冲过来。” 周庭芳笑着戳她的脑门,“沈知是狗啊,我一召他就来?” “可不是嘛。”锦屏嗤嗤的笑,“你不常说沈世子是狗东西吗。” “好。”周庭芳笑出声来,“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我答应你,报仇以后,我会好好考虑个人问题。” “好!大人要说话算话,这杯我敬您!” 周庭芳起床的时候,小院安静得不像话。 她坐在床上,很是恍惚。 昨夜三杯两盏淡酒,头晕乎乎的,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小院外面几只冬鸟,啾啾觅食。 不知什么时候,天又下起了小雪。 小院里堆积一层到脚踝的雪堆,天地之间,万籁俱寂,仿佛只剩她一个人。 “锦屏。” 周庭芳哑着声音喊了两句。 却并不见人回应。 她翻身下床,披上绵绸外套,余光却瞥见桌上一团黑漆漆的字。 不知为何,周庭芳心里忽然一紧。 走过去一看,只见桌面上用炭笔赫然写着八个大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那是锦屏的字迹! 周庭芳几乎是拔腿就往外跑! 公主府外。 很是热闹。 这天光刚亮,云霄吐雾,京都的老百姓们开启一整日忙碌的生活,经过公主府外的人便看见公主府外的青石路上,跪着一个女子。 那是个妇人模样打扮的小娘子,一头乌青的发,肌肤如玉,身材瘦削,娇若蒲柳,云鬓楚腰,风姿绰约。 她穿一身宽松的棉锻长裙,外面披着一件素色的绣花袄,此刻跪在寒风之中,一张俏脸冻得隐隐发青。 ——有热闹看了。 京都城每日都不缺热闹看。 可是皇亲国戚的秘闻,总是最让人抓耳挠腮。 是以,当锦屏在公主府门前“噗通”一跪,公主府的侍卫便立刻往内通报。 公主还在休息,尚未起床。 小人们不敢擅做主张叫醒安乐公主,只敢在暖帘底下小心翼翼的候着。 就这么半盏茶的功夫,公主府的热闹便传遍了门前好几条街。 公主府的门口更是聚集了好几十人。 甚至,还有不怕事的上前询问那妇人发生了何事。 可那妇人却只是摇头,眸光水盈,愣是咬唇不语。 我见犹怜啊。 于是,老百姓们开始在门前嘀嘀咕咕。 “那妇人不肯说,瞧那委屈的模样,怕是有什么冤屈!” “看那妇人风韵犹存的样子,怕不是…怕不是驸马的相好找上门来了?” “哎哟,就算有这样的事情,那也不稀奇。谁不知道驸马爷之前那可是京都出了名的浪荡子。就花满楼里的姑娘,哪个不挂念我们的小周大人?” “是呢。据说花满楼大堂上就挂着当年驸马爷留下的墨宝呢。” “唉,人不风流枉少年啊。这事情也不大,大不了把这妇人接进府里便是——” 门外议论纷纷,公主府内却是一片安静。 霞光斜斜的透过暖帘,落在风暖生香的屋子里,外间的廊下,两名女婢垂手站得规规矩矩。 屋内有女子轻轻柔柔的说话声响起。 这是个好脾气的。 说话时不紧不慢,细声细气,丝毫没有上位者的威压,反而和风细雨,让人听了心里舒坦。 “那妇人有说什么吗?” 哗哗的水流声,四个丫鬟依次端着漱口盅、毛巾、香油等物,又有丫鬟服侍沈玉兰穿衣。 她的嬷嬷,姓高,在宫里二十多年,荣休后便被指派跟着安乐公主。 先帝三个儿子,要么夭折、要么病死,六年前才从旁支中过继一支来继承皇位。 因此,这在外人看起来风光华贵的公主府,养尊处优矜贵无比的安乐公主,曾也被人在背后说她不知礼仪为人粗鄙。 而高嬷嬷在宫中时间不短,对于礼仪、仪态、规矩等是十分了解。 因此安乐公主十分信任高嬷嬷。 高嬷嬷是个瘦矮的老婆子,站在那里,背部微微弯曲,不卑不亢。 “老奴已经派人打听过,那妇人不肯说,非要面见公主。” “哦?”安乐微微蹙眉,心中略有不安。 周修远昨夜回了周府,此刻榻上就她一人,沈玉兰心中惴惴不安,却又无法言说。 高嬷嬷便上前来扶。 两个人远远甩开身后的丫鬟。 高嬷嬷便压低声音说道:“公主切莫慌张。这妇人上门,左不过是为钱、或是……为情。” 沈玉兰心中一定。 高嬷嬷继续说道:“若是为钱,那此事十分好办,打发了她便是,省得她一直跪在门口闹事。若是为情——” 高嬷嬷看她一眼。 沈玉兰脸上并无波动。 倒是个沉稳的。 虽说两个人也不过是六年交情,沈玉兰又贵为公主,可到底是在宫墙之外长大的,性子比深宫中的人少了两分算计,多了几分率真。 沈玉兰心思简单,对待下人也很是宽和。 这让高嬷嬷很是满意。 因此当差更是尽心尽力。 “若是为情,也总得先让人进门,了解情况再说。” “我知道的。”沈玉兰秀眉微蹙,随后却又展颜,“我只是…罢了,我早就知驸马年轻时有过不少荒唐事。人不风流枉少年嘛。再者,青楼里的姑娘也并非全都是坏人。” 高嬷嬷连忙道:“公主,这样的话切莫再说。您是金尊玉贵的身份,可不能帮着风尘中的女子说话。” 沈玉兰笑笑,不说话。 “公主稍坐片刻。”高嬷嬷又使唤丫头,“紫苏姑娘,你去将那妇人接进府来。” 第105章 寸步难行 而周庭芳赶到的时候,就只看见锦屏跪在地上的身影。 他们初到京都,只租了一处院落,其他什么都没有。 她只能靠着双腿,一路急行。 她先是去了周府,一无所获后,又到公主府。 这一路上心急火燎,却还是耽误了时间。 因为她刚到公主府,就看见公主府的大门打开。 公主府里出来几个眉目亲和满身绫罗的丫鬟们,用一顶软轿将锦屏从侧门抬了进去。 她眼睁睁的看着锦屏就这么进了公主府的大门。 周庭芳躲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气喘吁吁,望着那人消失的背影久久发呆。 锦屏为什么选择的是公主府,而不是周府? 公主府的安乐公主她没有见过,在翰林院当差的时候,也只听说过皇帝的两位公主两位皇子,都算得上是性情良善,脾性温和。 毕竟都不是在深墙大院里长大的孩子。 宣州那地方,丛山峻岭,山清水秀,养出来的人大多性情豪放,没京都里这摊浑水长大的人九曲心思。 或许,锦屏是想借安乐公主的力来保护自己? 可是……那不够。 她周庭芳不能将生的希望寄托他人。 周庭芳安静的躲在人群之中,听着耳边传来百姓们的议论纷纷。 “这人就这么进去啦?也没看出个啥名堂呢。” “刚才从公主府里出来的那几个仙女哪个是公主啊?” 有人哄笑一声,“那哪儿是什么仙女,就是公主的丫鬟!” “呀,丫鬟都穿得珠光宝气,一身富贵,还不知道公主得精贵成什么模样。” 忽而,人群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 “你们都不认识那妇人吗?” 这一声,如平地起惊雷,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过来。 周庭芳慢悠悠开口,“那不是周大人以前的那位爱妾,叫什么锦夫人的吗?我以前在九元城跑商的时候,有幸见过一面。” 人群中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一说起“锦夫人”三个字,众人似乎一下打开了回忆的闸门。 “锦夫人?哦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小周大人一直没有成婚,据说就是为了这个锦夫人呢!” “当年小周大人拒绝家里的婚事就是为了这个锦夫人?” “可不是?那花满楼里的姑娘们都因为这个锦夫人哭瞎了眼,还有的说要赎身追到西北去呢。” “可是这个锦夫人不是说死了吗?这怎么…怎么…” “死了?怎么死了?这人不是好端端的在这儿吗?” “就是去年还是前年,小周大人从西北回来,不是说被仇家追杀,回京修养了数月吗。那锦夫人为了保护他,被贼子掳走,说是死了!” “呀,竟还是个忠义贞洁之辈!” “那这就是没死成?回来找小周大人了?” “是?这…这…除了西北的人,咱们也没见过这位锦夫人啊。谁认识她?” “是是是,我也想起来了,当年小周大人是不是还为这个锦夫人写了一首诗,叫什么花啊月啊杨柳丝——” 周庭芳立刻笑眯眯的接口。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对对对,就是这个!” “兄台好才学!” “咦,还是个读书人!” 周庭芳连忙笑着拱手,“诸位谬赞,略识得几个字罢了。只是这位锦夫人处境……着实不妙啊……” 周围人一下来了兴趣,全都凑近了问。 “这如何个不妙法?” “锦夫人入了公主府,以后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怎么还不妙了呢?” “对呀,更何况小周大人对这锦夫人可谓是郎情妾意,锦夫人以后怕是能做个风光的宠妾。” 周庭芳面上做出为难的样子,欲言又止,随后摸着脑袋笑:“我也就是胡乱说说罢了。你们想想,小周大人如今已经不是朝廷命官,而是驸马爷。这公主位高权重,皇帝的女儿,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会允许丈夫身边有这样得宠的女人在?大户人家那些阴私,妻妾争斗,你们可能不清楚,但住在京都脚下,总是能听到一些传闻。我看哪,这锦夫人怕是进门没多久,唉!说不准明天就得横着出来——”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说到京都的传闻,那去年南康王府里不是就曾抬出来个一尸两命的妾室吗? “可我听说安乐公主是个脾性温良的,她应该不会……” 那人想说“心狠手辣”四个字,到底顾忌皇家颜面,没敢宣之于口。 “那可不好说。”周庭芳摇头叹息,“这大户人家的手段多了去了,更何况是安乐公主这种宫里头出来的,想要收拾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女子,岂不是易如反掌?什么暴毙、栽赃陷害啊、生病啊、中毒,随便选一个罪名,再买通一点人证,那锦夫人不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吗?” “那…那安乐公主就不怕得罪了驸马?这锦夫人可是驸马手掌心上的宝贝!不是说还给她写了诗吗?” “驸马再宠爱一个女子,难道敢为了一个女子与天家作对?这世间多是负心人哪——”周庭芳无奈摆手,“你们都看着,不出一年半载,这锦夫人绝对会意外身死。” 这一番话,犹如投石入湖,溅起满地水花。 老百姓们还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却不见始作俑者已经退出人群,朝着外面就是一阵疾驰。 锦屏入了公主府。 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 可至少这几天是安全的。 周修远就算再狠毒,杀锦屏灭口这样的事情,也至少会和爹商量着办。 没错,周修远没什么主见,乍然看见锦屏,必然是惊慌失措的回家搬救兵。 周修远有救兵,她也有救兵。 周庭芳此时后悔,报仇一事凶险万分,一不小心还会牵连身边人,若不寻找一棵大树依靠,她或许连锦屏也护不住。 错了。 大错特错。 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上辈子她是周修远,风光无限,有数不尽的人脉资源。 甚至勾勾手指,便有人争着抢着为她办事。 可这一世,她不过是丰县葫芦巷里一个从未出过远门,不认识任何人的年轻寡妇。 京都这样风诡云谲的地方,想要拉仇人下马,想要手刃仇人,周芳这个身份……不够……远远不够! 周庭芳奔跑了一个上午,滴水未进,险些晕倒。 周芳的身体太差。 常年的劳作和田氏的虐待,让这具身体娇弱无比。 也让她更迫切的想要壮大自己的力量。 复仇,靠她一个人,靠周芳这个身份,在京都寸步难行。 实在是跑不动了。 从公主府到沈知的府邸,至少有十里路之距。 而她双腿颤颤,满头是汗,几乎无法喘息。 累极了,她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胸脯起伏,急剧的喘着粗气。 刚才是慌了,才这般失去理智。 周庭芳逐渐冷静下来。 买了水,买了饼,混合着这么吃。 她招招手,唤来身边的一个小乞丐。 那是个比周小六略大两三岁的男孩,一身脏兮兮的衣袍,捧着一个缺了口的瓷碗,饿得瘦骨嶙峋,唇上没有半点血色。 他用那双期盼的眸子,不安而又小心翼翼的走近她。 周庭芳撕下半块饼子递给他,一边喘息一边笑:“小孩儿,敢不敢帮我做件事?” 那小孩儿犹犹豫豫的看着她手里的饼子。 随后一咬牙,接过,狼吞虎咽了起来。 他吃得那般急,好几次差点吐出来,却强忍着,生生咽下去。 周庭芳又将水给他递过去,“慢点吃,饼子有的是。” 那小孩儿好不容易顺了气才道:“我不是小孩,我十五岁了。” 周庭芳眉梢一挑。 十五岁? 身量竟然跟周小六差不多? 也是,周小六至少在没逃出他那个富贵家之前,也是养尊处优。 而眼前这少年,应该是从小流落街头,因此发育得格外晚,看着小小一只。 那少年不安又警惕的盯着她,“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我跑不动了,你帮我带个口信。” 那少年不可思议道:“就…就只是带个口信?” “是。但是送信的地方是个权贵之家,看你敢不敢去。” 那少年犹豫了。 权贵之家啊? 京都里的权贵多如牛毛,各个都不好惹。 “如果你帮我跑一趟,我便预先支付你一个月的饼钱。一个月内,你可以随意到这铺子上来吃。如何?” 少年眼睛一亮,拳头握紧。 “好。我替你跑这一趟。去哪家?带什么口信?” “清水街的勤王府知道吗?寻他们家的世子。跟他说,周修远大人的爱妾锦夫人归家,周大人请他去公主府喝两杯。” 小乞丐的脸色一下放松下来。 只是请人喝酒,不是什么大事。 周庭芳又隔空抛来一点银子,催促他:“换身干净的衣裳,动作要快。小孩,记住了,人靠衣装,没一身富贵行头,在京都寸步难行。” 小乞丐拿着钱,有些不可思议,“你就不怕我拿了你的钱跑了?” “不怕。”周庭芳摸了摸腰间的短刀,眯着眼睛笑,“你要是敢跑,我就敢杀人。一个小乞丐嘛,京都里多的是,死一两个不足为惜。” 小乞丐面色一白。 等那小乞丐转身而去,周庭芳站起来,又拍拍自己的屁股,随后就近寻了一家店,优哉游哉的吃起了面。 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下肚,周庭芳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人也渐渐冷静。 她一点点理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她开始意识到,或许报仇一事,当真离不开沈知的帮助。 还有。 得在京都这地方发展自己的势力。 京都城遍地都是权贵,而她所做之事千难万险,一不注意便会被人发现,万劫不复。 尤其是那封残缺一半的信。 要杀她的人,来头很大,势力不小。 现在的她,完全是以卵击石。 可是怎么培养自己的势力呢。 上辈子她装作男子之身,一路科举,自然而然的就拥有了自己的势力。 而如今的周芳,除了当掉李观棋的宝剑后留下的银两,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那小乞丐才气喘吁吁的折返而来。 “你寻的那位贵人说是外出还没有归来。不过我口信已经带到……你之前说的话还作数吗?” “没有归来?” 周庭芳面色微微一变。 糟了。 忘记在驿站走之前偷走沈知马车了。 他耽误了时间,必然会晚归。 可如今锦屏已经入了公主府,生死未卜—— 那如今…就只有…… 周庭芳起身。 那小乞丐连连大呼,“喂,你说话不算话,我们说好的——” “钱已经给过了。未来一个月内,你可以去隔壁饼铺上吃喝。” 小乞丐愣愣的望着那人的身影。 那个人身形瘦削,背影刚绝,仿佛天地之间,眼前那条大道,只有她一人前往。 这可真是个奇怪的人哪。 —————————————————— “故人相见?”李观棋懒懒散散的躺在逍遥椅中,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上挑,“哪个故人?” “婢子也没见过。”静姝站在李观棋身边,垂眉敛目,“他说…他是公子最尊敬的人。还说什么和公子曾出生入死、同塌而眠、感情深厚——” 李观棋眉头越皱越深。 出生入死? 同塌而眠? 感情深厚? 这不要脸的口气…怎么略有一丝丝熟悉的感觉? 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倾身坐定,眸光愣愣,“那人长什么模样?” 静姝略一思索,“是个男子,身量…跟婢子相似,很瘦弱,说话的时候细声细气,总是笑着。哦,对了,脸上有斑——” 静姝话音刚落,只感觉身边忽然一阵细风。 而李观棋却已经脚步匆匆,一脸急色的跨步而出。 静姝一惊,连忙拿起椅上斜斜搭着的外衫,冲那背影喊着:“公子,您只穿着中衣呢——当心着凉——” 李观棋一边走,一边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外氅。 只恨庭院深深,阻挡他的脚步。 丫鬟静姝快步跟上,走得后背起一层黏湿的薄汗。 少见少主如此喜形于色,静姝想张口询问那高大的背影,却终究是忍下好奇。 她只是一个奴才,即使好奇,却也不可随意打听。 李观棋行至门房,却见门前空无一人。 李观棋蹙眉,“人呢?” 看门的小厮连忙迎上去,略惶恐道:“少主,走了。就在方才,有一辆马车将那人带走了——” “带走?”李观棋拧眉望过来,语气微沉,“说清楚。是带走还是自愿走的?” 那小厮斟酌片刻才果断道:“自愿走的!” 自愿走的? 周芳在京都里有旧友? 若是有旧友,又如何会沦落到当剑的程度? “记住此人相貌,下次若再出现,无需通报,立刻将人请进来。” 小厮连忙应下,遂努力回想那人样貌。 李观棋看着门前冷落的长街,不由轻叹一口气。 “好像…每次都晚一步呢?” 他又问向身边的静姝,“沈世子回来了没有?” 静姝微微福身,“婢子这就去打听。” “派两个人悄悄守着沈世子,他的行程也告于我知。” 第106章 羊入虎穴 华盖香车,角落里的松枝香余烟袅袅,香味浅淡。 马车速度不快,晃晃悠悠的行驶在街道之上。 眼看正午,街道上车水马龙,沿途的叫卖声、吆喝声、说话声此起彼伏,天子脚下,繁华无比。 寒冬腊月,街道外依然是寒气入骨,马车内的小几下却燃烧着银丝炭,烧起来半点青烟也没有,反而一股香气浮动。 而此刻,马车内的两人正面面相觑,一片沉默。 马车内很宽大,沈知在左,周庭芳在右,两个人面对面。 空气里,一种无声的压抑和尴尬迅速蔓延。 周庭芳低咳一声。 “沈世子回来了啊?”周庭芳嘿嘿一笑,又摸了摸屁股下柔软的坐垫,“哟,这是又换了一辆马车。” 沉默。 她为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知淡淡瞥过来,脸上似笑非笑,“是啊。托某人的福。” 周庭芳沉默了。 沈知这是打算秋后算账了? 不过,沈知却是高高抛起,轻轻放下。 “你打算去找李观棋?” 周庭芳心头舒出一口气来。 “我已经派人给你家送过口信,但你不在。” “知道。”沈知声音清清冷冷,“托某人的福,马车被偷,耽误了进城的时间。” 周庭芳唇角的笑冻结。 偷马车这件事…是过不去了是吗? 沈知斜斜的睨她,目光意味深长,“你和李观棋很熟?” “还行。敲过他几次竹杠。” 沈知唇角微微勾起。 整个人也不复方才的阴沉。 眼底好似瞬间春意融融。 “很好。”沈知懒懒散散的坐着,宽袖如飞,素手掀开车帘,望着外面京都繁华的景象,“别和他走得太近。李家是一摊浑水,小心别溅到自己身上。” 周庭芳总觉得今日的沈知有些怪异。 按照沈知的脾性,自己偷他马车,狠狠坑他一回,这笔账怎么也要明里暗里的讨回来? 眼下为何如此平静? 周庭芳肩膀缩缩,心想还不如直接给她一刀呢。 这样还痛快一些。 “那个……”周庭芳双手撑着软垫,摇晃着双腿,“锦屏已经进了公主府,你知道?” “嗯。” “怎么打算?” 沈知却望过来,不答反问,“你是如何打算?” “自然得先把人捞出来。如果这件事真是周家人做的,锦屏此去,凶多吉少。” “所以你便在公主府门前散播谣言,说公主会杀人灭口?” “事态紧急,那是我当时唯一能想到救人的法子。安乐公主虽然性情良善,但毕竟是皇族中人,想要一个人人间蒸发,易如反掌。只有这个流言传播开去,安乐公主有所忌惮,锦屏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沈知盯着她。 目光深邃。 眼底似有暗火燎原。 他的目光那般放肆,毫无顾忌,甚至带着一种凶悍。 周庭芳微微蹙眉,人竟然被逼退往后一靠,声音发紧,“你这样盯着我作甚?” 她呼出一口气,“偷马车这事算我不对。但那也是你坑我在前。” 沈知冷哼一声,“我如何坑你?” “你那玉佩…漫天要价。” “我从萧云珠手里救你一命,难道你的命不值千两?” 周庭芳被他气笑,“萧云珠根本就不会杀我。” 沈知耸肩,“可我当时又不能确定。” 周庭芳一时语结。 她只好举手投降,“偷马车和你坑我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们翻篇。成不?” 不知怎的,听到周庭芳说“我们”二字,沈知忽而心头一荡。 眼前这女子做一身男子装扮,一身粗布褐衣,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她皮肤越来越白净,最开始在云州初见的时候,她还肤色暗黄,一看便是长期营养不良所致。可如今她捂白了一些,肌肤显出白玉般的光泽,唇色也变得红润许多,一双瞳孔幽幽,目光沉静如水。 沈知忽然觉得心头很痒。 他很想伸手揭开眼前这人的面具。 戳穿她所有的谎言。 周修远、周怀恩、周庭芳、周方、周芳。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沈知胸脯微微起伏,压下心头的思绪万千。 良久,薄唇一掀。 “好,一笔勾销。” 周庭芳抚掌一笑,凑近些许,眸光发亮,“那一千两的欠条…是不是…也可以……” “想都别想。”沈知脸色淡淡,语气却不容置疑,“与其操心欠条,不如想想怎么救出锦屏姑娘。你不是她的兄长吗,为何看起来不甚着急?” “着急什么?”周庭芳嬉皮笑脸,素手拨开青帘,“咱们这不是正往公主府去吗?” 沈知眸色忽而一顿,低低发问:“周公子来过京都?” “我曾为了寻找妹妹,来过京都。也曾去过公主府,见到真正的周修远。”周庭芳扭头,“沈世子莫非都忘了?” 沈知恍然,“原来如此。” 原来。 她一直在撒谎。 她说谎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周方的调查已经有了眉目。 就在他踏入京都的土地之前,周方所有的消息都在一张薄薄的纸上。 周芳,年二十一,通州城丰县葫芦巷张家寡妇。 去年秋天,周小娘子跳水自尽,被捞起来后,半月内迅速与张家和离,和离后马不停蹄一直朝着西北而行。 目标明确。 仿佛……换了个人。 张家婆母曾到处对外宣扬,说这周小娘子自河里捞出来后性情大变,疑似……水鬼附身。 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玄乎的事情。 丰县葫芦巷的寡妇周芳不认识字,可他认识的周方却写得一手好字。 周芳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怎么可能认识周庭芳,又怎么可能如此熟悉京都的道路? 自从开始怀疑周方的身份,沈知便觉眼前一切扑朔迷离都有了答案,所有零碎的线索都逐渐拼凑完整。 他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水鬼……附身吗? 或许是……借尸还魂? 可即便如此,借尸还魂的便一定是周庭芳吗? 又或许是,真正的周庭芳没死? 她只不过是换了装扮。 如今想来,周庭芳能易容成男子模样,那一定也能装扮成其他人的样子! 他甚至不敢去细想那个答案。 这事情太过离奇古怪,前所未有。 他生怕那样美好的期望,不过是黄粱一梦。 “沈世子可想好待会去了公主府,预备怎么捞人?” 沈知望着那双眼睛,忽而又回过神来。 而刚巧,马车晃晃悠悠的停了下来。 沈知起身,衣袍若雪,正要下马车,却又转过身来。 “在这里等着我。” 周庭芳自然不会跑。 锦屏还在公主府内。 只要捏着锦屏,不怕周庭芳乱跑,所有关于周芳的谜团也能慢慢解开。 可沈知就是害怕。 即使是她的一缕魂魄,他也想拼尽全力,将她留在此地。 车外的常乐登时跟上。 沈知却摆摆手,沉声道:“从现在开始,你跟着她。” 常乐了然抱拳,“属下一定好好监视他。” 沈知瞥他一眼。 “我是让你寸步不离的保护她!” “啊?”常乐恍然之际,那人却已经走入公主府内。 周庭芳趴在车窗外,盯着那人背影远去。 脑子却在不停的盘算。 沈知会用什么理由将锦屏带出来呢? 锦屏名义上是周修远的妾室,无论是回公主府还是回周府,都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沈知不过一个局外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正大光明的借口捞人。 沈知脚下不停,一路走过风雨廊桥、小山流水,堆砌的影壁之后,暖帘掀开,迎面便是沈玉兰站在石阶上,笑吟吟的望向他。 “堂兄。”安乐公主欢快的叫了一声,热情的迎了上来,“你这一年去了哪里,如今好不容易回京,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婶母可是一直念叨着你——” 安乐公主见到自己的兄长自然欢喜。 在宣州的时候,沈氏并未分家,不大的院子里住着沈家一众人等,而沈知在一众兄弟姐妹中是最大的孩子,长辈不在家时,都是沈知带着一众小鬼头玩耍。 即使后来沈德平被先帝选中过继,但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尤其是沈知作为下一辈中的老大,在一群弟弟妹妹中积威甚重。 沈玉兰如今贵为公主,看见沈知,却依然觉得紧张。 这种感觉…甚至比见了父皇还要厉害几分。 父皇小时候可很少打她,毕竟是个姑娘家。 沈知也不打她,也不骂她,但他那冷嗖嗖的眼神瞥过来,再是混世魔王也得安分下来。 沈知略略行礼,沈玉兰哪里敢接沈知的礼,连忙侧身一让,语气调皮:“大哥,你要有什么事情,你便直说。你这样我心中不安——” 沈知面色不变,“你已贵为公主,我为臣下,礼不可废。” 沈玉兰低咳一声,见他一身风尘仆仆,不免疑惑:“兄长这是刚从外面回来?” “嗯。”沈知瞥向沈玉兰,“多日不见母亲,怕她气恼。所以先到你这里讨个物件寻她开心。” “原来是这样。”沈玉兰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笑着说道,“确实应该如此。你走了多久,婶母便挂念你多久。就是不知堂兄要什么?我这儿虽然好东西多的是,可哪件大堂兄看得上眼?若有看上的,尽管拿去。” “我记得上次母亲说你在宣州买的白茶如银似雪,毫香清鲜,清淡回甘。” “白牡丹!”沈玉兰轻轻柔柔的笑,“大兄好眼光,那白牡丹绿叶夹银白色毫心,形似花朵,冲泡后绿叶拖着嫩芽,宛如蓓蕾初放,故而叫白牡丹。这茶不仅形态优美,味道更是恬淡高雅,加之又是从宣州那边来的,怕是最合婶母心意。我让紫苏去取来,包装精美一些,定能讨婶母欢喜。” 沈玉兰连忙招呼丫鬟去取茶。 “大兄,你稍坐片刻。” 沈知走进屋内,四下打量,复又坐下。 他手指轻轻敲击椅子扶手,似无意问起:“对了,听说今日你公主府很热闹?” 沈玉兰坐在他身侧,笑得勉强,“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了大堂兄。” “说来听听。” 沈玉兰却望着他,“大堂兄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了?” 沈知浅浅一笑,似全然不在意,“京都传言,驸马爷最宠爱的锦夫人回来了,如今正在你的公主府内。而且…老百姓们还在猜,你什么时候会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沈玉兰面色微微一白,捂住胸口,“此话…如何说起?” 沈知无论在哪儿,都是一副懒散闲适的模样。 他斜斜的坐在那儿,言谈之间,很是随意。 “公主可曾听过一首词?” “但闻其详。”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沈玉兰看他一眼,笑得苦涩,有些委屈:“大兄今日是来看我笑话的?” “怎会。”沈知换了一个姿势,“你是沈家这一辈里最温顺良善的一个。你从小胆子就小,莫说杀人,杀只鸡你都不敢。只是市井之中流言纷纷,公主不得不防。” 沈玉兰面色稍缓,坐直背脊,像是小女孩一般捉着沈知的衣袖,柔柔的笑:“我就知道大堂哥对我好。” 沈知轻轻捏了捏沈玉兰的手,“锦夫人…她人呢?” 沈玉兰对着自己娘家人,自然也是毫无防备。 曾经一脸天真单纯的沈玉兰,如今眉梢之间,难免添上一抹愁绪。 沈玉兰唉声叹气,“被驸马接走了。” 说到这里,沈玉兰眼中沾了雾气。 “大堂兄,你说…驸马会不会听信了流言,也认为我是那样心狠手辣之人?那女子不过刚进我公主府,驸马就闻讯从周家赶回来,说什么锦屏对他有救命之恩,君舅和君姑也着急见她一面,十分强势将人带走——” 沈玉兰轻咬下唇,模样委屈,“难道我沈玉兰在周家人心中便如此不堪吗?” 沈知一愣,“周修远平日不住在这里?” “这几天君姑身体不太好,他便回周府了。”沈玉兰眸色切切。 “堂兄曾和驸马在国子监同窗两年,可知他和这位锦夫人的前尘旧事?” 沈知低咳一声,“略知一些。但国子监后,我和怀恩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联系并不多。” 见沈玉兰眉宇恹恹,沈知拍拍她的肩膀,“不必担心。你是公主,一个妾室,动摇不了你半分地位。” 沈玉兰苦笑。 她是公主。 可那又如何? 难道公主就能命令驸马爱上自己? “或许周怀恩所说并非有假。这位锦夫人身份特殊,在西北云州曾救过怀恩性命,如今完好无缺的回来,周老爷和周夫人自然是想亲自见见她,感谢救命之恩。” 沈玉兰勉强一笑,“是啊。若是这样…反而更棘手。” 白牡丹已经取了过来,沈知命手下人接过,遂站起身来。 “不必杞人忧天。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你贵为公主,不必为一个妾室慌了阵脚。” 这种后宅之事,即使沈玉兰心中六神无主,却也不好拉着沈知询问。 她见沈知要走,连忙起身,“堂兄这便要走了吗?” “该回去了。”沈知浅浅一笑,丰神俊朗,“母亲该挂念了。” “也是。你从去年开春离开以后,就一直消失不见。婶母气得嘴上都起了燎泡,逮着我们这些小辈就骂你,你这次回去可得好好认罪请安。” 沈知笑道:“母亲性子急。平时你多劝着点。” “这次我可帮不了你。”沈玉兰捉住沈知的衣袖,压低声音,“自从你和许家小姐退婚后,就天南地北的往外跑。婶母很是生气。前两个月,她又是组织赏菊、又是赏梅、又是弄诗会,把全京都待字闺中的姑娘们都相看了一遍。可就等着你回去,将你按住成亲呢。” 沈知笑笑,不置可否,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沈玉兰叹气。 这个大堂兄,如今二十有二,却始终不肯成亲。 整个京都,谁人都奈何不了他。 也难怪婶母着急上火。 第107章 初入周府 周庭芳坐在马车里,一边盘算着将来的计划,一双眼睛却时不时的盯住公主府的大门。 沈知出来了。 却……不见锦屏。 周庭芳的心一下揪起。 “锦屏姑娘不在公主府。”沈知上了马车,坐在周庭芳身边,带起一身寒气,“一刻钟前,周修远亲自到公主府将她接走。” 周庭芳眉头紧皱。 这么快就迎上周府,是她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可如今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 “那我们现在去周府?” “不急。先去吃饭。” 见周庭芳脸色不虞,沈知连忙道:“放心,锦屏姑娘至少这一两天内安全无忧。总不至于她刚入周府,便出意外。如此也太显眼了一些。” 这些道理,周庭芳自然知道。 可关心则乱,忧心不减。 “这仇要报,饭也得吃。” 周庭芳叹气。 无奈同意。 眨眼,两人便来到了京都城内最有名的酒楼,望仙楼。 望仙楼位于京都最豪华地段。 东西南北中五楼鼎立,高低不同,错落有致,各楼之间都有飞桥供人来往,每座楼里外都通。期间飞桥栏槛,四壁挂山水名画,绿绸窗帘,明暗相通,乃是整个京都、甚至整个大魏朝最为繁华之处。 京都,寸土寸金,南有百花楼,西有八仙楼,中间望仙楼。 皆是达官贵人出入之所。 沈知携周庭芳穿堂入室,最后停留在三楼雅间之外。 推开窗户,京都之景,尽收眼底。 周庭芳一进雅间就觉不对。 屋内的圆桌也太大了一些。 沈知站在她背后,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他温热的胸膛紧紧贴着她。 在她耳边吐气如兰。 “周兄弟,你挡着我路了。” 周庭芳侧身一让。 那人一声低笑,随后踏入屋内。 沈知取下大氅,兀自坐下,“来过望仙楼吗?” 周庭芳靠着窗边坐下。 来是来过。 不过是作为周修远的时候来过。 她目前人设是锦屏的兄长,贫困人家的子弟。 周庭芳摇头,“只听说过望仙楼是京都城出了名的销金窟,据说一顿饭至少也得好几两银子。” “既然没来过,今日就好好享受一顿。”沈知大手一挥,等在一侧的小二立刻殷勤的过来。 “菜单上所有的菜,先来上一遍。” 那小二一惊,今日来了大买卖啊。 登时喜笑颜开。 周庭芳连忙阻止,“不必,你我只有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沈知却托腮一笑,双目灼灼,“无妨。反正有人请客。” 周庭芳忽的后背一紧。 “还有人要来?” “没有。”沈知往前凑了一分。 他眼睛深处似乎忽然刮起了风。 他唇角噙笑,声音低低。 “我救你的妹妹,为你跑前跑后,你不该请我吃一顿饭吗?” 周庭芳脑袋一缩,语气十分诚恳。 开口便是三个字。 “我没钱。”周庭芳笑得很无耻,“但我一直想请沈世子吃饭,报答沈世子的恩情。就是可惜啊…这个…囊中羞涩。” “无妨。”沈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铺开摊在桌面上,“我借你五十两。你重新写一张欠条。” 周庭芳愣在原地。 她张了张嘴,喉头一滚。 “你借我钱,我请你吃饭?” “有问题?”沈知将欠条轻轻推过去,好看的眼睛轻轻一撩,“不是你说一直想要请我吃饭,报答我的恩情?” “没有。”周庭芳摇头,目光坚定,暗地里却已经上手捉住他的衣袖。 那男子脸上带笑,说话却咬牙切齿。 “但是,要不减几个菜?我看沈世子最近养得油光水滑,人都胖了,咱少吃点,减减肥,容貌也会更俊秀。” “不必。”沈知含笑抽出一截衣袖,“本世子风华正茂,不劳你担心。” “这个…浪费总归是不好的。” “不会浪费。吃不完的我给街边叫花子。” “好,好,好。”周庭芳拳头握紧,脸上笑意不变,“那就依沈世子。” 沈知不动声色的掏出一张白纸,递给她。 他单手托腮,笑吟吟的望着她。 “来。重新写一张欠条。金额为一千五十两。” 说完,笔也已经递了过来。 不知不觉间,周庭芳手里多了一只狼毫。 周庭芳慢慢呼出一口气。 无妨。 世界如此美妙,她不可如此暴躁。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总有报仇的时候。 周庭芳银牙咬碎,下笔有力。 沈知单手托腮,言笑晏晏,盯着窗外。 可余光却一直落在那张纸上。 周芳握笔的姿势和周庭芳一模一样。 周庭芳会写十几种字体,甚至国子监几位执教老师的字体她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或许,一个人的字迹可以改变。 但是下笔和握笔的姿势却无法改变。 沈知眉目微微一凛。 思绪似乎飘飞到很远的地方。 周庭芳写得专注,完全不察沈知的目光。 她低着头,睫毛长长,正午的阳光透过窗牖,轻轻落在她如玉的脸孔上,他甚至可以看见她脸颊的毛孔。 还有那隐隐淡去的雀斑。 她的唇很薄,嫣红色,比花娇。 她领口的肌肤,宛若凝脂,锁骨纤细。一身宽袍之下,那盈盈蒲柳的腰身。 他一定是瞎了,才会看不出周芳是个女子。 他一定是蠢了,才会相信她的信口胡诌。 如今想起来,她说过的话,漏洞百出。 只要有心追究,如何看不出她的破绽? 周庭芳察觉异常,一抬眸,却看见沈知闲散的坐在椅子里,手里持着茶杯,兀自饮茶。 分明的下颚线,锐利坚毅的侧脸,粉泽透亮的肌肤—— 人比花娇的沈鹤卿。 真是…容颜不改啊! 周庭芳收回视线,将欠条递过去,手指轻点,语气一半威胁一半警告,“沈世子,欠条可得收好了。可别像在驿站那样,失了火,那我可不认。” “这是自然。” 沈知将欠条折叠起来,随后放在随身携带的荷包之中。 琼琚一撞,发出玉石碰撞的清脆声。 而就在周庭芳打欠条的时候,二十六道菜如鱼灌水一般涌了进来,依次堆放在圆桌之上,犹如层层叠叠的高峰。 周庭芳的心在滴血。 她捂住胸口,声音仿佛泣血,“沈世子吃了这顿饭,应该会去周府捞人。” “那是一定。”沈知轻声一笑,“我说话算话。不枉费你请我这一顿的情意。” “那…这回…我偷你马车的事情…真的可以一笔勾销了?” 沈知素手一抬,将菜夹到她的碗里,“这是梅花汤饼。用白梅花、檀香末的水和面,制成馄饨皮,然后用五分美化的铁模子将面皮制成梅花的样子。煮熟后放进鸡汤里熬煮,滋味十分鲜美。‘恍如孤山下,飞玉浮西湖’,说的便是这碗馄饨。” “呵。呵。”周庭芳算是知道这老狐狸的心思,埋头苦吃。 这都是自己的银子! 她就知道,沈知根本不会放过她! 像沈知这样睚眦必报的狐狸,怎么可能轻易原谅偷他马车的事情? “来。尝尝这道莲房鱼包。” 沈知笑得温柔。 却让周庭芳后背冰沁沁的。 “鲜嫩的莲房去瓤,切去底部。用酒、酱、香料腌制后的鳜鱼肉块塞入莲孔之中。上锅蒸煮。莲房清香利心,鳜鱼鲜嫩多汁,十分新鲜。” “呵。呵。” 挑的全是她不爱吃的! 周庭芳手上动作更快。 她完全略过沈知夹的菜,一口不沾,只选自己爱吃的。 整个过程,沈知倒是吃得很少。 周庭芳风卷残云,很快放筷,眸光幽亮的盯着他。 “走。沈世子,去周府捞人。”她又补了一句,“我跟你一起去。” 沈知瞥她一眼,拒绝得十分干脆。 “不可。” “为何?” 沈知一拂衣袖,站起身来,背对她,“没有原因。” “我扮做你的小厮跟着你,周府不会有人认识我。” “那也不行!” 沈知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你就在外面等我。” 不等周庭芳反驳,沈知又道:“锦屏在明,你在暗,这是目前最快能查出真凶的办法。莫辜负锦屏的一片好心。” 周庭芳抿唇,沉默以对。 但沈知知道,两个人达成了共识。 “走。去周府要人。” 周庭芳率先起身,沈知也立刻跟上。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那满桌子的剩菜。 一个人的外貌和芯子可以改变。 ——但饮食口味却无法改变。 这桌上二十六道菜,周芳爱吃的是酸辣口,讨厌葱和生姜的味道,凡是带了葱和姜的菜,她一口没动。 说来巧合。 这口味和周庭芳一模一样。 沈知唇角轻轻勾起,望着面前那人瘦弱的身影,一颗心七上八下,好似在孤海里飘飘荡荡。 周芳。 你到底是不是她。 你一定是。 你一定…又回来了。 —————————————————————— 而此刻的周府,不同于京都外街上的喧嚣,此刻却是一片肃穆死寂。 周府的下人们放慢了脚步,不敢高声语,轻手轻脚的做活儿,离那中堂的位置远远的。 只因驸马爷下了令,敢靠近中堂客厅的奴才,全部乱棍打死。 可有耳聪目明的奴才们早早的就看见驸马爷带着一个妇人打扮的小娘子回了府。 两人脸色皆不好看。 有在周府十几年的老人认出,那妇人正是消失许久的锦屏。 驸马爷的宠妾——锦屏。 如今驸马爷和公主新婚燕尔,琴瑟和鸣,却从中杀出一个曾经的爱妾—— 周府,怕是要变天了。 中堂内,门窗紧闭,奴仆们被打发得远远的,此刻一只苍蝇都难以进出。 周春来、赵氏、周修远三人分座,颇有三堂会审的架势。 屋内光线晦暗,照在三人脸上,屋内气氛显得愈发阴沉。 而锦屏脸颊一侧高高肿起,五根手指印清晰可见,唇角溢有一丝血迹。 她恭敬的跪在地上,不发一言,面无表情。 周修远最先沉不住气,对周父道:“父亲,若非我今日来得及时,这小贱人怕是要向公主告发我们周府的事情!” 周春来岿然不动,只是盯着锦屏。 周春来四十出头,身形消瘦,人却精神,尤其是那双眼睛,精光闪闪,一身气度,不容小觑。 “你竟然还活着?”周春来抓住扶手,微微倾身,声音冰冷,“你丢下庭芳擅自私逃,留她一人与凶徒纠缠,害她双腿尽断,险些葬身西北。你竟然还敢回来?” “老爷明鉴!”锦屏双手交叠置于额前,随后深深呛地,“奴婢从没有丢下小姐逃命!当时凶徒众多,奴婢装作小姐的模样,引开一半追兵,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这一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小姐的下落,可惜那群凶徒不肯放过我,只要我一出现,便会有凶徒追杀。” “凶徒追杀?”周春来横眉一凛,“是田武手下?” “应该是他们。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他们恨小姐带人扫平他们村寨,那田武老婆孩子都死在小姐手里,自然是要寻仇的。他们寻不到小姐,就一直追杀我!我也是前两个月,彻底摆脱了这群凶徒,才一路躲躲藏藏的回到了京都!” 锦屏不断拭泪,双肩抖动,“我本以为…小姐娶了公主,心中疑惑不已。哪知经过通州城的时候,又听说秦大奶奶暴毙身亡的事情,这才知道…才知道……小姐她……” 说到这里,锦屏已然泣不成声。 “如此说来,你倒是个忠仆了?” “锦屏自幼在周家长大,早就将自己看做是周家的人,如今只身一人,没有去路,不回周家能去哪里?” 赵氏冷笑一声,“你不过是卖身契还在我手里,不想后半辈子做逃奴罢了!” 锦屏似乎被说中心事,轻咬贝齿,默然不语。 “可修远如今娶了公主,和公主琴瑟和鸣。而你半路杀出,又占着修远宠妾的名义,我们如何跟公主交代?得罪了公主,不光你,就连带我们整个周家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我……”锦屏无助的望向周修远,“小姐身死,我已无牵无挂。还请驸马爷行个方便,将卖身文书还给我,我自然会离开周府。” “想走?”赵氏眉目一拧,却被周春来按住。 “今日事发突然,你先下去,别四处走动。我和驸马商议后,会给你一个结果。” 锦屏面色一喜,“多谢老爷。” “你先退下。” 锦屏依言告退。 周春林挥手,招来一心腹,低语道:“找两个人看住她,别让她乱跑。” 赵氏唉声叹气,“老爷,你糊涂啊!我们怎可将这小蹄子留下,别忘了,她对庭芳的事情了如指掌!” 周春来横眉斥道:“慌什么,人已经捏到我们手里,怎么处置,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周修远却止不住慌张,“可父亲…她对庭芳向来忠心耿耿,会不会是来寻仇的……” 周春来狠狠瞪了周修远一眼。 “寻仇?寻什么仇?庭芳是死在秦家,难不成这也算在我周家头上?!她一个奴才,能成什么气候。倒是你——” 不知为何,他火气愈旺,对周修远毫无耐性。 “你如今已贵为驸马,一个奴才便将你吓成这般模样!这些年你是毫无长进是吗?她的沉着冷静,你是半点没学会!” 周修远脸色微微一变。 屋内静默无声,仿佛掉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楚。 不用分说。 谁都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 那是永远盘旋在他周修远头上的阴云。 那是他周修远一辈子都绕不开的梦魇。 还好。 她已经死了。 “真是榆木疙瘩!你和她都是我的种,怎偏你毫无成算,肚里空空,窝囊至此!” 周春来面色越来越难看。 周修远像是鸵鸟一般,紧紧缩着肩膀,不发一言。 只求救的看着自己母亲。 赵氏只一个劲儿的抹泪,“都说子不教父之过,你为了周家,为了庭芳,将十二岁的修远扔进了寺庙里自生自灭。他本就没读过几本书,自幼又无爹娘教导,能平安长大已极为不易。你又何苦说这些话来刺他?” 周春来胸脯起伏,阴沉着脸,“罢了,今日说的是锦屏这丫头。不要攀扯其他事情。” 周修远躲在角落里,不敢说话。 赵氏便道:“这丫头知道太多事情,怕是……” “得想个法子,让她永远不能开口。”赵氏心一狠,“否则修远这辈子都不得安生。” 周春来轻轻一笑,“这丫头不愧跟着她这许多年,人倒是聪明。” 赵氏大为不解。 “先前她在公主府门前那一跪,闹得整个京都沸沸扬扬。如今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周府,都知道这丫头被修远带进了府中,若再想对她做些什么,怕是不易。” 赵氏急道:“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拿她没有办法?” “至少等风波过去。” “奇怪。”周春来眉头紧蹙,锦屏前脚进了公主府,后脚此事就像是长了脚一般,在偌大的京都传言开去。 怎么瞧着…像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周修远大着胆子问:“爹觉得哪里奇怪?” “罢了。”周春林瞪他一眼,“说了你也不懂。你安心服侍好公主便是。其他事情,自不必管!” 周修远一凛,没有说话,衣袍之下的手却紧握成拳。 赵氏问:“那暂时将这丫头扣在家里?” “难道让她去公主府,惹公主殿下不快?” 赵氏叹息。 她真命苦。 生的女儿强势又寡情,把修远的风头全抢走,母女之间连陌生人都不如。 人都说靠儿子,可儿子又不成器。加之儿子为了周庭芳,从小离家,待她又不亲近。 至于女儿—— 周庭芳干的都是抄家灭族的罪,她从周庭芳踏上科举之路那一日起,便整宿整宿的担惊受怕。 她恨周庭芳太有主见,又恨周庭芳才华横溢,压住了本该属于修远的命格。 对周庭芳这罪魁祸首,赵氏哪里还喜爱得起来? 更何况,周庭芳对她也不见有多孝顺。 果然,女儿哪里有儿子靠得住。 说来说去,都怪周庭芳,一个姑娘家,偏要男扮女装大出风头,去和一群男子争权夺利! 明明…明明…她考到秀才或是举人便好,如此家境殷实,又不必像现在这般成日担惊受怕。 可她偏不知足,偏争强好胜,偏要跟天斗! 考了秀才考举人,考了举人考进士,甚至还考了个状元回来! 无异于将整个周家架在火上烤! 天菩萨,她到底生了个什么妖孽出来! 还好,周庭芳死了。 赵氏也为她垂泪不已。 纵然心伤,可到底悬着的心,总算是慢慢落下来。 门外有下人急急跑来报,“老爷,夫人,勤王府的世子殿下到了,说找驸马有要事相谈。” “世子?”周春林站起身来,一脸惊色,“勤王府的沈知?” “他为何而来?”他又看向周修远,“我记得你大婚之日,他只派人送来贺礼。今日怎会突然登门?” 周修远摇头,脸上惶恐,可心底却有一丝难掩的快意。 “父亲,我如何知晓?她的事情…我一概不清楚。” “让沈世子去前厅等候。”周春林当机立断,又对门口另一人道,“去,把锦屏叫过来。” 此时此刻,周春来突然改了主意。 锦屏跟随周庭芳多年,对周庭芳的那帮旧友十分清楚,若能将她捏在手心,让她跟在周修远身边查漏补缺,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只是…不知这锦屏是否当真信得过? 第108章 保下锦屏 很快,锦屏折返而来。 “沈世子和小姐……” 周春林皱眉,居高临下,不咸不淡的阻止她。 “哪里来的小姐?我儿周氏庭芳早就嫁给秦家,你是在污蔑世子殿下名声!” 锦屏脸色一白,立刻从善如流的改口。 “驸马爷和沈世子在国子监的时候是同窗好友,两人之间多有羁绊,十分要好。” 周春来脸色分外难看。 “所以…京都中那些关于沈世子和修远的传闻都是真的?” 锦屏一脸不解,“什么传闻?” 周春来低咳一声,“什么断袖?沈世子和修远的那些事——” “这……”锦屏当真是不知情,虽说她跟周庭芳形影不离,可着实没听过这样的传闻,“婢子确实不知。不过沈世子已经定亲,想来传闻也不过是传闻而已。” 周修远却不安道:“可世子爷早已和许小姐退亲!莫非他知道…知道…周庭芳……” 说到后面,周修远一脸惶恐不安。 周春来却冷哼一笑,“他若真知道周家的事情,那她死的时候,他就该寻上门来。如今时过境迁,他再出现在周家,绝对不是为了她!开门,迎客——” 周修远眼皮一跳,欲言又止,“父亲——” 低头,手却已经被周春来捉住。 周春来笑意盈盈,语气却不容拒绝,“慌什么。他是世子,可你也是陛下的女婿!” 周修远并不敢去面见沈知。 这两年来,凡是跟周庭芳有关联的,不管是恩师、同窗、学生,他都尽量绕着走。 周修远自认才疏学浅,偏周庭芳的那帮朋友各个眼光如炬。 他做得越多,错得便越多。 只有蜷缩在阴暗角落里,凝神静气,装傻扮乖,才能有一线生机。 周庭芳啊。 为什么你死了那么久。 还要阴魂不散的缠着我? 周家人赶去前厅的时候,便瞥见一身着锦袍白衣的男子。 他姿态闲散,一袭祥云纹案的大袖长衫,脚上一双黑色皂靴, 腰间一条玉带,束住蜂腰,显得挺拔如竹。 他懒懒散散的坐在那里,十分随意,手里捧着白瓷茶杯,正埋首小饮。 这一行人中,只有周修远不必行礼。 周春来携赵氏上前问安,颤颤巍巍的要往下跪。 好在沈知虚虚的扶起他们,脸上带笑,“两位不必多礼。我和怀恩是至交好友,哪里敢受伯父伯母的礼。” 周春来便顺势站起身来,又见沈知笑着对周修远点头,“怀恩,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周修远心里发紧。 两个肩膀,瞬间崩得紧紧的。 自从来了京都后,加上这一次,他拢共就见过沈知三次。 第一次,沈知领旨办案,抓的是一伙在京都周边流窜的人牙子。那群人负隅顽抗,甚至动了刀剑,沈知坐在高头大马上,手持凛凛长枪,打马而过,一步一里,便取下人头数颗。 长安街的石板路,血流了一地。 沈知的长枪上还沾着黏糊糊的白色浆液,竟在人群中冲他而来。 他骑在马上,神仙风姿,眉眼带笑。 他的声音好似鬼魅。 轻轻的。 淡淡的。 “怀恩啊,怎么去了一趟西北回来,胆子变小了?莫不是被西北的匪徒吓破了胆?这可不像你——” 当他看清沈知长枪上沾着的白色浆液是人的脑浆子之时,周修远脸色发白,险些一口吐出来。 他当下落荒而逃。 甚至,做了好几宿噩梦。 第二次,便是和公主成亲的前几日。 那一夜,沈知喝醉了,竟然偷偷摸到他的房间。 周修远半梦半醒之间,便看见沈知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他惊恐得大叫出声。 沈知一身酒气,立在窗边,声音沉沉:“听人说,你丢失了记忆?从前许多事都不记得?” 周修远根本不敢开口回答! 他怕一开口,全部露馅。 沈知会像追杀那群人贩子般,毫不留情的戳穿他的头颅。 沈知凶煞。 一身戾气。 犹如活阎王。 “那你记不记得陛下进京那一晚,我喝醉了,我们——” 却再无下文。 周修远唯唯诺诺的回答。 这一番话,父亲母亲曾监督他排练过千遍万遍。 “世子,我在西北遭到仇家袭击,伤了脑子,前尘往事,许多都不记得——” 周修远记得沈知看他的眼神。 那一瞬。 面前含笑如春的人,似乎突然变成了长满獠牙凶神恶煞的鬼怪。 沈知就那样直直的看着他。 一动不动的。 直盯得他后背汗水不停,打湿衣裳。 有那么一瞬间,周修远甚至觉得那双幽黑的眼睛,已然看穿他所有的伪装。 若说周修远这辈子怕什么人,周春来算一个,沈知也算一个。 因此,周修远不欲和沈知相见。 可此时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拱手一笑:“世子这外出办差,走了怕有一年半载了。蒙世子关心,在下一切都好。” 沈知盯着他,忽而一笑。 “驸马爷变化真大。” 沈知往前一步,逼近周修远。 幽黑的瞳孔里,倒影出周修远惊慌失措的模样。 沈知脸上带笑,“怎么瞧着还长高了?难不成成了年的男子还能长高?” 周家人齐刷刷的脸色微变。 沈知偏头一笑,“现在看来,你这模样似乎也变了不少——” 周修远头皮发麻。 险些站立不稳。 沈知唇角噙笑,慢慢欣赏周修远的丑态。 周庭芳、周修远两人虽是兄妹。 可脾气性情却是南辕北辙。 这周家的胆气,怕是全长到周庭芳一个女子身上去了。 ——大人的兄长…是一个没有城府、喜怒于形之人。他既没有这份高明的谋算,也没有这样深沉的耐心。 锦屏的话语言犹在耳。 沈知也忽然明白,为何在西北云州庭院,锦屏会笃定眼前这个周修远不敢杀人。 实在是。 周修远,窝囊,怯弱。 周春来笑吟吟的望着两人,又转向沈知,“沈世子这次登门,所谓何事?” 沈知的视线从周修远脸上抽回。 他唇角一抹冷笑。 从前的他,可真是愚不可及。 周庭芳和周修远虽然是一对龙凤胎,两兄妹模样可谓是像了九成九,但男子女子之间,再是相像,却也会有不同。 如今看来,周修远显然更为高大,偏男子气概。 从前周庭芳定然是在鞋垫里垫了东西,又涂脂抹粉,刻意将自己的打扮朝周修远靠拢。 他在秦家别院里见到的周庭芳,模样清秀婉约,与寻常女子并无不同。 周庭芳。 你果然是个惯犯! “今日我听闻,怀恩的锦夫人活着从西北回来了?可有此事?” 周春来连忙拱手笑道:“世子殿下这消息可真是灵敏。区区一个奴婢回府,哪里就值得让世子爷亲自登门?” “说起来,这锦屏还是我护送回京的。” 沈知淡淡一笑,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春来脸色不虞。 说起来,锦屏是周家的奴婢,可对外名义却是周修远的妾室。 “世子…这是何意?” “此事说来话长。我奉旨办差,途经西北,遭遇刺杀,刚巧遇上锦屏姑娘。她曾看见过行凶者模样。因此若抓住凶手,还需要她前来指认。” 周春来眼皮微跳,心思百转千回,却有些摸不透沈知的意思。 这说来…还真是巧。 沈知怎么跑到西北去了。 可巧去的还是云州。 又刚好遇上锦屏。 周春来不动声色的发问:“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行刺世子殿下?” 沈知语焉不详,四两拨千斤的顶回去,“为陛下办差,免不了遭人记恨。被人追杀,也是常有之事。” “那是,那是。” 涉及到皇帝,周春来心中疑惑,自然不敢多问。 沈知却继续道:“此事我会上奏陛下。锦夫人作为重要人证,安全问题疏忽不得。我本想将她保护起来,但她身份尴尬,我理应避嫌。锦夫人就暂时先在周府住下,怀恩的人品…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沈知笑着拍拍周修远的肩膀。 周修远只觉得肩膀上一阵灼热的疼痛。 周修远笑得勉强。 “原来如此。”周春来捋须一笑,“世子放心,我等一定配合殿下抓住凶手。锦屏这丫头,跟着修远数十年,我们早就将她视作自己女儿。就算不是为了殿下,她这回了娘家,也必定是安全无虞。” “甚好。如此便麻烦世伯费心。” 沈知抬脚要走,却又忽然停下,看着周修远。 “怀恩,既然我已经回了京都,你我兄弟之间,还是应该多聚聚。杨祭酒一直将你视作关门弟子,众多学生中,你最得他心意。他老人家也时常念叨着你。改日得空,我带你回国子监看看。” 周修远脸颊抽动,惶惶失措,微微福身,“世子殿下说得是。” 等沈知离开后,屋内三人面面相觑。 周修远率先开口,“父亲,若下次沈世子再来,你就说我病了。那国子监…更是去不得!上次我一去,那杨祭酒就抓着我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作诗,我哪里懂什么作诗,只好胡乱搪塞过去,险些露馅!” 赵氏一脸愁容,唉声叹气,“真是!都怪她!好端端的,非要写什么诗!写诗便也罢了,还非弄得人尽皆知,就为了博个‘风流才子’的美名,如今叫修远如何收场!” 周春来听得厌烦,面色不耐,“住嘴!以后这个家里,不许再提她!就当她死了!” 周春来话音刚落,另外两人面色异常。 周庭芳…已经死了啊。 周春来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赵氏却脚步迟疑的跟着,“老爷,那锦屏…锦屏如何处置呀?” “沈世子亲自登门保人,你还想对她做什么?告诉你,收敛些,别将事情捅到陛下耳朵里去!” ———————————————————————— “锦屏呢?” 周庭芳看见沈知又是一个人走出周府大门。 她眉头紧皱,面色不虞。 “放心,这段时间内,没有人敢动她一根头发!” 沈知钻进马车,与周庭芳四目相对。 从前倒没发现,周芳的眼睛这般好看。 她是标准的丹凤眼。眼尾上翘,线条流畅,柔美明亮。 怒时圆,嗔时娇。 眉眼多情温柔。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秦府别院,葡萄架下,美人扶扇,蛾眉螓首,含笑晏晏。 他一时失了神。 周庭芳双手抱胸,面有愠色,“沈世子,说好的,是你将锦屏全须全尾的带出周府。所以…你到底行不行?” 沈知不动声色的抽回视线,说起谎话来面色如常,“我见过锦屏。她不愿跟我走。” 周庭芳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局,脸上怒气稍退。 “锦屏性子轴,这个结果早在我意料之中。只是…我不愿她涉险。周府群狼环伺,我怕她招架不住。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 “放心。我已经警告过周修远,说我在西北遇刺,锦屏是重要人证。等我上奏陛下后,不日便要请她作证。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周家不敢胡来。” 见周芳依旧愁眉不展,沈知语气放缓,竟是难得柔和。 “这是她自己的决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莫辜负她的心意。” 周庭芳蹙眉不语。 她心知这是最好的办法,心里却仍是忐忑。 “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周庭芳却不肯让沈知知道自己的住处,只道:“你在前面路口放我下来。” 沈知却不应答,素手掀开车帘,对车夫说道:“去新市街。” 周庭芳反应过来,冷笑:“既然沈世子已经派人跟踪我,知晓我家中住址,又何故明知故问?”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沈知却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偏头,三千发丝垂落一侧。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 “这京都城内遍地都是权贵,你若想替她报仇,必先保护好自己。”沈知声音淡淡,“就像今日,一个公主府,便能将你阻挡在外。更何况杀害周庭芳的凶手非富即贵,或许勾勾手指,便能叫你灰飞烟灭。” 周庭芳抿唇不语。 沈知说的这些,她早已盘算过。 不过沈知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她便仰头问他:“世子爷有什么安排,不妨直说。” 沈知轻轻一笑。 “你需要一个新的身份。足够跟京都权贵抗衡的身份。甚至,还需要有自己的人手。” “比如?” “比如…对某个贵人有救命之恩。” 周庭芳看见沈知眼底的暗芒,忽的一窒,心跳也漏了几拍。 “周方,你知道吗。我从未相信做好人好事会有回报。但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天道轮回…” 周庭芳全然不解,“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沈知勾唇一笑,“从明日开始,你就一直住在相国寺。” 周庭芳擒住他的衣袖,眉梢一挑,“说明白点!” 沈知轻轻拨开她的手。 她的手指很细,又白,像是刚剥皮的青葱。 手指上却有茧。 显然她在葫芦巷张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可周庭芳狡兔三窟,若她真想扮做周小娘子,必定谨慎细致。手指上做一些茧出来,怕也不是难事。 相较于借尸还魂,沈知更偏向于周庭芳使用了某种易容术骗过葫芦巷的众人。 “太后信奉佛教,或许…过几日会出现在相国寺。届时…你可相机行事。” 周庭芳一凛,三言两语却已经明白沈知的意图。 这是…要硬塞上一个救命之恩啊。 周庭芳并不赞同,“太后身边有不少守卫,此法太过冒险,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沈知偷鸡——”沈知缓缓倾身,眸光发亮,“从来没有蚀米的。” 刹那。 男子身上淡雅的香气逼近。 周庭芳不动声色的往后坐了一点。 “既然沈世子都安排妥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回到新市街。 周庭芳跳下马车,朝他挥手道别,很快马车晃晃悠悠重新启程。 不知过了多久。 夜色渐沉。 新市街街上,亮起长灯,犹如火龙。 沈知一直没有离开。 他的马车就停在新市街转角的小巷子中。 很快,听见一阵脚步声响起,昏暗的光线中,常乐持剑而来,立于车窗之外。 “殿下。周娘子回家后并无异常。做饭、洗衣、收拾行囊,又将院落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 沈知眉头微蹙。 他的手指轻轻碾过,似在沉思。 半晌,才听见他的声音。 “让竹溪和淮澜今晚准备准备,想个法子,留在周方身边。告诉他们,若是周方不要他们服侍,他们兄妹也不用回王府办差了。” 常乐一凛,立刻应下。 第109章 入相国寺 勤王府内。 一片灯火通明。 夜凉如水,刚下过雪的京都空气里一片寒意。 沈知刚回家,只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便又立刻去拜见自己的母亲勤王妃窦氏。 勤王妃的暖阁内地龙旺盛,十分暖和。 沈知一进屋,丫鬟们喜笑颜开的替他脱去大氅。 勤王府的世子,已经有一年时间没有归家。 世子回来,这王爷和王妃笑脸也多了,脾气也更柔和,他们这些下人才更好过。 窦氏在暖阁内穿得单薄,内里着一身青莲色锦缎大袖褙子,内里一件棉质直领对襟袄,粉黛已去,只露出白皙的皮肤,长发用攒珠金花的梳篦拢起,端是端庄秀丽,清雅素净。 提起这个儿子,窦氏诸多埋怨。 “你还知道回来?这年关将近,我还以为你心里早就忘了我这个母亲!” 沈知将从沈玉兰处取得的白牡丹茶恭敬递上,“劳母亲挂念,儿子一路吃好喝好,无病无灾。一切都是为了给陛下办差,因此耽误了时间。不过儿子想着,无论如何,务必要赶回来同父亲母亲过年。” 见沈知回来并未空手,虽然礼物并不贵重,可到底一番心意,窦氏面色稍缓。 “既然是为陛下当差,自然该尽心尽力。只是你该知道,你这一去便是一年,京都之中有不少流言,着实是让为娘又气又恼,险些急出病来。” “哦?”沈知眉梢一挑,“这回又有什么新流言?母亲不妨说来听听——” “唉。”窦氏拿帕子擦了擦虚无的眼泪,又拿余光不断瞥自己的儿子,“无非就是那些话,说你什么好男风,一直拖着不肯成亲。又说那许家姑娘不过是你的挡箭牌,你退了亲,便天南地北的跑,不是心虚是什么——” 沈知不说话。 丫鬟捧上热茶。 沈知喝茶,并不言语。 “儿啊,京都流言纷纷,堵住流言最好的方式就是选个姑娘,尽快成亲。”窦氏说着说着起身,拿出珍藏的卷轴画轴,厚厚一叠,装满好几个箱子。 ——咚。 窦氏将画轴重重的放在小几上。 “这些都是为娘一年来相看过的姑娘,其中已经筛选过不少,凡是歪瓜裂枣、德行不好的全都筛出去了。你且看看,哪家姑娘合你眼缘。” 沈知依旧不说话。 不说话,意味着不反对。 自家儿子这去了一年,这是开窍了? 勤王妃自认摸透了儿子的心思,当下眉目一喜,连忙召唤丫鬟,“快快快,快把画轴都打开,给世子瞧瞧——” 几个丫鬟笑着上前,依次打开画卷,并呈在沈知面前。 窦氏一下来了精神,站起来,声音中气十足,完全不见先前的懒散。 “这位是户部尚书郭建之嫡次女,年十七,性情温柔,最是贤良。” “这一位是范经略使长女,如今十八,人比花娇。虽说被人退了亲事,可到底是男方过错,这姑娘本身是没得挑的。” 窦氏对着姑娘们的画像,一个一个的介绍。 京都所有权贵的适龄女子,她是挑了又挑,看了又看,姑娘们的样貌才学特点她都铭记于心。 可任凭窦氏嘴皮子磨破,沈知却依然坐在那里,岿然不动。 只偶尔抬抬眼皮,眼露鼓励,表示他在洗耳恭听。 说了半晌,终于听见沈知淡淡开口。 “就这个。” 窦氏一脸喜色,看向画像中的姑娘。 “呀,东宫太保之女,宴初华!这姑娘好啊——” 声音却戛然而止。 窦氏眉头微皱。 太保之女好是好,可她记得…这姑娘身子不好,从小寄养在相国寺中—— 瞧这画像,宴姑娘身着深色缁衣,手持佛串,慈眉善目,飘然尘世。 这…这… 窦氏轻咬下唇,心思七转八回,实在不好浇灭沈知的热情。 这么多年,自家儿子还是第一次如此配合相看姑娘,她哪里敢泼他的冷水? 万一真跟兔儿倌那些清秀男子们搅和在一起,她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窦氏银牙咬碎,夸得很是勉强。 “宴姑娘好啊。宴姑娘好。这姑娘一看就温柔大气——” 沈知站起身来,淡淡一笑,“母亲若是不忙,这几日就安排在相国寺相见。” “相国寺见?” “是。亲自登门,以表诚意。” ———————————————————————— 一大早,周庭芳便收拾了行囊准备出门。 岂料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对年轻的男女,两人约莫都是二十岁左右,形容邋遢,胸前还挂着“卖身葬父”的木牌。 卖身葬父? 都卖到新市街来了? “公子,您买了我——”那年轻姑娘率先冲过来,对着她便是一顿磕头。 “公子,我和哥哥是敏州人士,去年秋天家乡发大水,娘和弟弟都被冲走了,只有一个爹爹带着我们来京都投奔亲戚。哪知亲戚不知下落,爹爹又病死了——” 那男子也奔过来,拽着她的衣袖,“公子,我和妹妹无处可去,自愿卖身为奴,让父亲入土为安。您放心,我和妹妹力气大,会些刀剑,人又勤快,您买了我们绝对不会吃亏!” 周庭芳不动声色的抽出衣袖,脸上浮起笑意,“葬你们父亲需要多少银钱?” 那对兄妹互相看一眼,青年男子先开口,“多少都成!只要有一副薄棺入土即可。” “行,这个钱我出了。只不过——”周庭芳笑眯眯的,眸光幽幽,“你们的爹呢?” “爹?爹在这儿啊——” 两人扭头一看,登时吓了一跳。 “爹呢?爹去哪儿了?” “竹溪啊,爹呢?刚才不是你拖着的吗?” “刚才官兵追过来,不是你说快跑吗?” “那你也不能把咱爹直接扔街上啊!” 周庭芳低咳一声,“行了。要不你们先去找找道具,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喏,十两银子,卖身钱。道具找到了,就来此处寻我。” “多谢恩公!” “多谢恩公!我们速去速回——” 两兄妹立刻往长街上跑,跑出几十米后,竹溪拽住淮澜的衣袖,“等等,刚才她说啥?道具?” 淮澜愣了愣,随后一拍脑门,“不好!穿帮了——” 两兄妹再往回跑,可那庭院门前,哪里还有刚才那男子的身影? 竹溪垮着脸,“完了,完了,这点小任务都完不成,世子殿下不会要我们回去了——” 淮澜鼓励她,“别怕。世子殿下不是说周公子去相国寺了吗,我们也去。不管是死缠烂打,还是装傻卖乖,一定要留在周公子身边!” 周庭芳从车行租了一辆马车,怀揣一把匕首,以及随身携带的迷药,加上一个车夫,晃晃悠悠的往相国寺的方向赶去。 相国寺,是京都,乃至整个大魏朝香火鼎盛的寺庙。 相国寺坐落在京都郊外的山上,坐北向南,分外三进院落,内有天王殿、大雄殿、八角琉璃殿、藏经楼等。其内部重檐歇山,层层斗拱相迭,覆盖着黄绿琉璃瓦。八角琉璃殿于中央高高耸起,四周游廊附围,顶盖琉璃瓦件。 山上刚下过雪,青砖红瓦,白雪皑皑,犹如泼墨山水画卷。 “公子,相国寺到了——” 车夫将马车停在相国寺大门之前。 周庭芳下了车,付了车马钱,带着几件换洗衣裳,独身踏入佛门之中。 可是很快,那两人又出现了。 兄妹两跑得火急火燎,满头是汗,好不容易才在相国寺的寮房内找到她。 “公子,你让我们一顿好找——” 那姑娘一进屋,喘得不行,兀自倒茶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净。 那男子也是气喘吁吁,“公子,收了你的银子,说好要卖身给你,你怎么自己先跑了?” 周庭芳顺势递过去一杯茶。 “你们已经把父亲安葬了?” “托公子的福,家父已经入土为安。” 周庭芳盘腿坐在床上,单手托腮,看向两人,“你们…应该是父母双亡?” 若是父母在世,怎会允许这般诅咒自己? 也不知这两个人从哪里弄来的道具死人爹。 “对对对。”竹溪抢先答道,“娘被大水冲走了。爹在京都得了病,病死了。如今我和哥哥相依为命——” 周庭芳唇角抽动。 这两人,还真当她是傻子。 “公子笑什么?” 周庭芳抿唇,挑眉,“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公子气质出众,街上一打听就知道了。更何况先前哥哥去安葬父亲,我一直偷偷跟着公子呢。” 编。 继续编。 周庭芳眉眼不抬,心里却纳闷,这沈知从哪里找来的两个活宝。 这是非要将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意思? 反正目前也缺人手,既然有怨种送上门,她为何不收? 若是这次不收,万一下次沈知再换两个聪明的来怎么办? 与其防不胜防,不如收下这两个傻蛋。 “你们两…都有什么长处?” 兄妹两互望一眼。 竹溪先开口:“公子,我手脚勤快,啥活都能干。洗衣做饭不在话下。” 淮澜道:“公子,我武艺了得,可看家护院,也可护你周全。” 得。 一文一武。 卧龙凤雏全都有。 “哎呀,可问题是我身无分文,怕是发不出工钱。” “小事一桩。公子帮我们让父亲入土为安,便是我兄妹的恩人,不提银子,只要赏一口饭吃就行。” 周庭芳低笑,“那行。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竹溪。” “我叫淮澜。” “不好听。文绉绉的。”周庭芳抚掌一笑,“乡下人为了让孩子长命百岁,都给孩子取贱名。你看你们命这么苦,多半都是名字太大压不住所致。不如这样,以后哥哥叫狗蛋,妹妹叫翠花。如何?” 兄妹两齐齐拱手,“多谢公子赐名。” —————————————————————— 是夜。 相国寺内一改往日的宁静,此刻里里外外都有披甲持锐的士兵把守,每个关卡设有重兵,可谓一只苍蝇也无法进出。 相国寺的僧人若想下山,需有身份木牌。 尤其是最中间的庭院寮房内,更有禁军巡逻。 可见庭院中的人身份贵重。 从昨天起,相国寺从里到外清理了一遍,所有闲杂人等全都被清退出去,只有周庭芳,不知沈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让相国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年关将至,夜晚的相国寺飘飘洒洒下起了雪,落在门前那棵百年银杏的枝头上,灯火照应着雪地,一片盈盈水光。 而屋内设有小佛堂,香室、香台、香殿一应俱全,正中间高悬着菩萨画像,佛前供奉清水、素斋、水果、鲜花、佛灯等物。 屋内灯火通明。 慈恩太后须发苍白,身旁嬷嬷持着一支烛台,燃着白蜡烛。 烛油往下滴落,堆满烛台。 慈恩太后眸色虔诚,慈眉善目,双眸微阖,敲击木鱼,诵读经书。 约莫半个时辰后,念完一本《地藏经》后,慈恩太后才在宫女丫鬟们的搀扶下站起身。 慈恩太后望一眼外面的天色,面露担忧,“澈儿呢?” 身边的宫女立刻回禀:“娘娘,王世子今日去后山梅林了,此刻刚刚回来呢。” 话音刚落,一约莫十岁的少年快步走了进来。 “皇祖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施明澈一袭佛头青丝白貂皮袄,双眸灼灼,剑眉星目,虽然还是少年,却隐约可见翩翩公子之姿。 只不过,这少年很瘦。 瘦得几乎撑不起那件大氅。 他似乎在外面玩得热了,一进屋便脱去外面的氅衣。 屋内宫婢跪了一地,立刻有宫女双手恭敬接过。 慈恩太后一瞧见他,笑得眼睛眯起,“你这小猴子去哪里玩了。这冰天雪地的,有什么可玩的?” 慈恩太后爱怜的拉着施明澈的手,又拿帕子不断给他拭汗,“当心着凉!瞧你这满头汗——” 施明澈“嘿嘿”的笑,很是得意的汇报自己今日的行程。 “皇祖母,这相国寺后面好大一片梅园!红的、黄的、白的都有!这花儿香气扑鼻,老远就闻到了!在南诏国可从没见过。怪不得母亲生前总爱画梅花,等我走的时候一定要带几支回去!” 身边一年轻宫婢笑道:“王世子,南诏国气候温暖,而梅花却临寒而开,您呀,只有带一缕梅香回去。” 慈恩太后却突然变了脸,“谁说我的乖孙要回去了?往后他就住在京都,再不会回去那个虎穴狼窝——” “是呢。”身边一年老嬷嬷连忙瞪了那宫婢一眼,复又笑着对太后说道,“王世子好不容易才来京都,必定得长长久久的陪着娘娘才是。” 施明澈却蹙眉,颇为手足无措,“皇祖母…我知道您舍不得我,可…我毕竟是南诏国的人,总有一天要回去的。” 太后挥挥手。 佛堂内所有宫婢全部退出,并将门轻轻关上。 慈恩太后抓着施明澈的手,见他一双小手上全是伤痕,浑身瘦得跟猫崽子没什么区别,她眼泪又掉了下来。 “好孩子。到了祖母这里,你就安心住着,没人能赶你走。” “祖母。”施明澈依偎在太后怀里,搂着她的脖子撒娇,“我知道祖母对我好。可是…毕竟…毕竟现在是陛下当家……孙儿不想让您难做……” “这些事情哪里是你一个小孩子应该考虑的?”慈恩太后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你才十岁,怎么也跟你娘一样懂事。” 提到去世的娘亲,施明澈眼眶也是一红。 “我在佛堂,给她点了一盏长明灯。如今她回了我大魏,心中必然欢喜。你也去拜拜。” “好。”施明澈听话的跪在蒲团上。 点燃三炷香。 重重的磕上三个响头。 嘴里念念有词。 第110章 故人相逢 “母妃,孩儿见到祖母了。儿子一切都好,您在那边不必为我挂念。祖母对我特别好,跟您以前说的一样,是天底下除了您对我最好的人。您都放心——” 慈恩太后眼泪簌簌往下掉。 墙上挂着德安长公主的画像,那还是当年她去南诏国和亲之前留下的。 画像上的女子很是年轻,一头乌黑的长发,身着艳霞色交领褙子,内里一件笼纱长衫,宛若京都城里最亮的明珠。 那是她捧在手心里十七年的珍珠啊。 如今却死在南诏国的异乡中。 “好孩子。”慈恩太后搂着施明澈,不停擦着眼泪,“到了京都,凡事有外祖母给你撑腰,必定再不会让你受欺负。” “皇祖母,孙儿没有受欺负。” “胡说!你若没有受欺负,为什么会从南诏王宫跑出来?我孙儿必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在那边一个人孤苦伶仃,怕是都被你那狠心爹和贼妇给欺负死了——” 慈恩太后爱怜的搂着他,越说越泣不成声,“你说你,从南诏王室跑出来便也就算了,为何不来寻祖母?你一个半大小子,怎么在外面流浪这么久,就算没了你娘,你也还有祖母啊——” 施明澈轻轻拍着祖母的背,“皇祖母,孙儿是想来寻你的,可是娘说…” 施明澈欲言又止。 “你娘说什么?” “娘说…当年她出嫁南诏的时候,皇祖母和她大闹一场。她不顾您反对,执意嫁给我爹,又将日子过成那般,您心中必定恨她怨她,她哪里有脸面跟您哭诉。孙儿离开王宫以后,心中害怕…怕您还在生母妃的气,更怕您一气之下,又派人将孙儿送回王宫中去——” 慈恩太后捶着胸口,眼泪不止。 “糊涂啊,她好糊涂啊——” “我是她娘,难不成还会害她不成?当年我就说过,你那爹不是个好东西,后宫嫔妃一抓一大把,薄情寡性不说,更有个家里手握实权的宠妃。你母亲性子绵软,去了那虎狼窝,必定是要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啊——” “如今这谶言成真,我这心里…苦痛万分,只恨她性子太软,竟在异国他乡丢了性命。这十多年,她竟然一封信都不给我写——” “皇祖母,南诏王宫都被那贼妇把持着。母亲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忠心的没几个。她就算写信,也多是石沉大海,根本到不了您的手上!” “可恨那贼妇!”太后咬牙切齿,“澈儿,你告诉我,你娘当真是难产而死?” 施明澈点头,“孙儿…亲眼所见。” “那贼妇就没从中做什么手脚——” “我…我不知道…她把持着后宫,又派人将母妃的宫殿围得水泄不通,我隔得远远的,看不真切——” “可恨!可恨!”太后胸脯起伏,“好在吉人天相,蒙菩萨庇佑,护你平安归来。” 施明澈也掉下泪来,紧紧抱着太后,犹如小兽呜咽。 “皇祖母……是孙儿错了。孙儿应该一开始就来找祖母。从此以后,孙儿再不是没人管的野孩子——” “是。回了京都,那就是回了你自己个儿的家,以后谁要是敢欺负你,祖母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为你讨个公道!” 祖孙两依依说着话,就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 窗牖上倒影出微微弯曲的人影。 大内深宫的奴婢,各个形容有止,进退有度。 桂嬷嬷立在门外不远处,隔着门窗轻声说道:“娘娘…” 慈恩太后擦了擦眼泪,声音仍有些哽咽,“何事?” “娘娘,勤王府的窦王妃带着沈世子上山了,如今就住在前院厢房之中。窦王妃知道您在佛堂,自然要来拜见。” “窦氏?他们怎么来了?” 桂嬷嬷一声轻笑。 “也是巧了。窦王妃最近在京都四处相看适龄闺秀,这不,东宫太保之女宴小姐就常住在相国寺内。” “窦氏要相看这个宴家小姐?就是先前来请安的那个姑娘?” “是呢。” 慈恩太后点点头,“那宴家小姐看着知书达理,只是身体瘦弱了些。配沈知…也算是门当户对。只是沈小子这次竟然也肯点头,答应来相看姑娘?” 一提起小辈们的婚事,慈恩太后显然情绪缓和。 而施明澈听到“沈知”二字,眼底却是一抹意味深长。 沈知啊—— 沈世子。 桂嬷嬷莞尔,“太后明鉴,沈世子如今二十又二,就算再不愿,怕也要被勤王妃压着来相看?” “窦氏…唉,也是苦了她了,碰上这么个冤家。听说她逢人就埋怨沈小子,非拉着人帮她参谋未来儿媳,闹得京都里好多贵妇都不敢与她亲近。罢了,本宫也是怕了她了,你就跟她说,本宫睡了。让她明日再来请安。” 躲是躲不掉的。 无论是规矩还是礼仪,窦氏都必须来拜见她。 桂嬷嬷应声而去。 “皇祖母,这个沈世子是谁?”施明澈仰着头问,“来京都以后,倒是经常听人说起。” “他呀,是陛下原来那户人家兄长的儿子。是个好孩子,容色和才情都是出众的。” “哦。”施明澈似乎一下没了兴趣,“那孙儿明日去给皇祖母摘梅花,母亲曾说梅花可入药,可做菜肴。明日我给皇祖母做梅花饼吃!” “哎哟,好孩子,有你这份孝心就够啦——” 慈恩太后笑得合不拢嘴。 虽说女儿客死他乡,可好歹留下这一点血脉。 她这一生,育有两子两女,两个儿子一个夭折,一个病亡。两个女儿一个远嫁南诏,一个远在封地。 慈恩太后膝下荒凉,因此更将施明澈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只恨不得天上的月亮星星都摘下来给他。 次日一早,施明澈便带着两三仆人,缓步爬上后山的梅林之中。 相国寺前有桃林,后有梅苑,春日赏桃,夏日避暑,秋日赏红叶,冬日赏雪赏梅,一年四季,皆有好景。 尤其是相国寺的素斋,那更是京都一绝。 这也是为何相国寺屹立千年,历经五朝,却依然香火鼎盛的原因。 后山梅林占地便有好几亩,冰天雪地之中腊梅吐蕊,盈盈天地之间,一支支梅花枝干苍古,雅白高洁,空气中暗香浮动。 而施明澈此刻,似乎并没有闲情雅致赏梅。 他走走停停,时而四顾。 不像赏梅。 更像等人。 他身后的小黄门一直神色紧张,冬日天气,额前竟有丝丝冷汗,“王世子,注意脚下,可千万别摔着您——” 若是王世子磕着碰着,那他们伺候的这几个人,怕是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王世子,止步,前面有河道,两侧湿滑,当心一些!” 施明澈皱眉,“廖公公,我不去那边,就在这里。你别念念叨叨,我耳朵都出茧子了。快帮我看看,哪一株梅花开得最好?帮我摘一下——” 廖公公弓着腰,“王世子要摘梅花是做什么呢?” “难不成还有什么讲究?” “那是自然。”廖公公笑道,“若是放在屋内欣赏把玩,那得整支折断下来,底部喷洒清水,方能存放长久。若是做吃食,就得取梅枝花尖尖的一团,这样采摘的梅花才最是鲜嫩可口。这梅花的果实可食、盐渍或干制,或熏制成乌梅入药,有止泻、生津、止咳之效——” 廖公公还未说完,却看见施明澈扭身,看向不远处窜动的几颗人头。 施明澈压住唇角的笑容,眉头紧皱,“皇祖母在相国寺内祈福,寺内为何还有其他人?” 廖公公脸色微微一变,当下将施明澈护在身后,大喝一声:“谁在那里!” 与此同时,跟着施明澈的几个侍卫也纷纷拔剑。 倒是施明澈拨开他们,笑道:“瞧他们装扮,左不过是附近的村民,廖公公不必紧张。” 哪里能不紧张。 这位王世子那可是慈恩太后的眼珠子啊! “王世子,还是得小心为妙,容婢子唤他们前来问问情况。” 周庭芳就那么莫名其妙的被廖公公叫了过来。 今日一早,那竹溪和淮澜…哦不,是翠花和狗蛋,这两兄妹一直明里暗里的撺掇她往后山梅园的方向走。 一会儿说相国寺的梅林堪为天下一绝,既然人已经到了相国寺,若不赏梅,便是白来。 一会儿又说梅林这边有好些颜色的梅花,美不胜收。 一会儿又说相国寺来了什么贵人。 周庭芳想起沈知临走前的交代,这回算是听明白了。 某个贵人的救命之恩? 或许,沈知在梅园另有安排? 既然戏台子已经搭好,她这个主角不去,如何演得起来? 贵人? 哪个贵人? 倒是听说相国寺后院来了位宫里的大人物,这几日相国寺内戒备森严,无论何人,都不得轻易走动。 周庭芳一边朝着施明澈的方向去,一边心里将后宫众人都盘算了一遍。 皇后并不信佛,不会出现在寺庙之中。 陛下,也不可能微服私访到相国寺这种地方。 后宫嫔妃嘛。 有皇后在,其他嫔妃都是摆设,绝没有人能得此出宫的恩宠。 算来算去,似乎只有那位久居深宫的慈恩太后。 行至贵人跟前,周庭芳已经想得清楚,可一抬眼,定睛一看,却还是惊得半晌合不拢嘴。 眼前是个清秀的少年。 他穿一身象牙白玉竹锦袍,外面披着一件狐裘大氅,手里捧着小黑鼎手炉,一双眼睛幽黑如曜石,闪动着泠泠冷光。 他唇边似笑非笑,面有得意,此刻微抬下颚,居高临下的俯视她。 这是—— 那廖公公大喝一声:“好大的胆子!竟敢直视我家主子!” 周庭芳立刻收回视线。 那青年男子穿一身短褐,外面套着深色棉袄子,头上还带着毡帽,十足十的泥腿子打扮。 不过模样倒是不卑不亢,说话也是不紧不慢。 倒是颇有气度。 周庭芳连忙拱手,“贵人饶命。草民无意行到梅园,本想摘几支梅花回去插瓶,不巧扰了贵人雅兴。草民这就离开——” 廖公公上下打量一番,正要让侍卫严查这些人,施明澈就开口了:“罢了。看他那獐头鼠目尖嘴猴腮酸不啦叽歪瓜裂枣又老又丑的长相,怕是哪个深山里来的愣头青。” 廖公公嘴角抽动。 以前怎么没发现王世子说话…这般…刻薄? 施明澈面露嫌弃的挥挥手,“让他滚远点,别扫了本王子的雅兴!” 廖公公拿了鸡毛当令箭,冲着周庭芳就大喊:“听见没有?我家主子让你滚远点!” “哎。”周庭芳眼角抽抽,恭敬拱手,“草民这就滚——” 施明澈还不忘补一句,“记得滚远点。” “草民知道了——” 周庭芳落荒而逃。 三人跑到梅林深处,周庭芳才瞪一眼翠花,“翠花,这就是你说的赏梅?” 翠花憨憨一笑,抠脑袋。 世子是这样吩咐的啊。 将人引到梅园。 这不是挺成功的吗。 岂料半路杀出个半大少年。 周庭芳叹气,挥挥手,十分不耐说道:“行了。我现在半点雅兴也没有。你们先回去,我自己逛逛。” 翠花和狗蛋不动。 两双眼睛跟黑夜里的猫头鹰似的,一动不动。 翠花道:“公子,这梅园我以前来过,上面还有一大片。这相国寺的梅园可是京都一绝,我们往上走,一定不会再遇见他们。” 狗蛋则道:“是啊。公子,来都来了,大过年的,逛一逛,不吃亏。” 周庭芳无语凝噎。 沈知到此从哪里找的这两卧龙凤雏啊! 这目的不要太明显! 周庭芳低咳一声,“我知道了。说起来这梅园确实是美不胜收,我再走走。我自己去,你们不必跟着。” 狗蛋和翠花互看一眼,似乎拿不定主意。 周庭芳便继续道:“这样,待会我给你们摘几支最好看的梅花回来,我们可以插瓶闻香,还可以碾碎了做梅花饼。” 翠花放下心来,笑道:“公子说话算话。” “一定。” 等两兄妹离开后,周庭芳则是朝着南诏国王世子的方向折返而去。 獐头鼠目尖嘴猴腮酸不啦叽歪瓜裂枣又老又丑? 好哇。 周小六,我今日不打得你满地找牙,你就不知道我周庭芳有仇必报。 周庭芳一路边走边找。 相国寺的梅园占地好几亩,种植约有数千梅树,加上道路湿滑,周庭芳只能走走停停,倒是将自己累个半死。 周小六啊。 你在哪儿啊。 姐姐我来揍你了。 周庭芳累得气喘吁吁,猫着身子喘气。 膝盖处传来一阵浅浅的疼痛。 她只能用手揉着。 若是锦屏在的话,一定会帮她艾灸缓解。 可惜锦屏现在去了周府,做她的眼线,帮她查找真凶。 ——啪。 一声脆响。 周庭芳只觉得后脖子一阵刺骨的寒意。 像是猛地被人剜了一刀。 雪化作水,流进衣领之中,冷得周庭芳整个人都是一缩。 一回头。 施明澈站在上坡处,叉着腰,手里握着一团雪球。 那少年笑得前俯后仰。 “哟,这是哪里来的怂包,不是让你滚了吗,为何又出现在本王子面前?” 第111章 救命之恩 那少年手臂挥圆。 又是一个雪球。 直直砸向周庭芳的面门。 周庭芳眼鼻口全是雪。 险些砸得她眼冒金星。 “王世子殿下。”周庭芳微微福身,正要行礼问安,冷不丁再一个雪球。 周庭芳双拳握紧。 暗道现在周小六身份今非昔比,自己不能招惹—— “大胆,见了本王子为何不跪下行礼?” “怎么跟个呆头鹅似的?没劲儿。” “别动。试试本王子的蹴鞠大雪球——” ——哗啦啦。 一个巨大的雪球砸来,砸得周庭芳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雪地里。 孰不可忍。 更何况,她刚才就已经仔细观察过。 这小子为了整她,提前将身边的随从都打发了去。 也就是说—— 现在她周庭芳,可以正式开工揍熊孩子了—— 周庭芳大步流星,气势汹汹的往前。 施明澈扭头就跑,“你…你干什么——” 周庭芳一把抓住施明澈那如鸡崽般瘦弱的胳膊,往后一提,周小六只觉一阵天翻地覆,再睁眼人却已经被周庭芳死死摁在地上。 周庭芳两只手按住他的后背,一屁股坐到他后腰。 周小六毫无招架之力。 一张小脸也被摁进冰冷的雪地里。 “大胆!你敢对本王子动手,信不信我告到皇祖母那里,抄你家,灭你九族——” 周小六的屁股被打得啪啪作响。 还好。 周方留了一手,没有脱他的裤子。 不然周小六后半辈子真是没脸见人。 “周小六,我给你脸了是不是?还南诏国王子……你倒是挺会装相…我看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周庭芳手劲奇大,周小六觉得自己半点动弹不得。 简单。 就跟按年猪是一样的。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上上辈子的事情,她也是帮着爸妈在村里按过年猪的女人。 周小六嘛。 这扑腾劲儿,连一只小猪崽子都比不上。 周小六只觉得脖子一冷。 周庭芳竟然一手按住施明澈,一手抓起一个雪团子就往他后脖子塞。 “冷!冷!周方,你是不是个人!你欺负小孩!” “你不就是摇身一变,变了个王世子的身份嘛。哼,王世子怎么了,你得意什么。你信不信我把你卑躬屈膝给我当小弟的事情说出去?还有你跟着我偷蒙拐骗、讨饭、赌场出老千的事情也全都给你捅出去——” “还獐头鼠目尖嘴猴腮酸不啦叽歪瓜裂枣又老又丑?你说谁呢!本少爷貌美如花才富五车人见人爱车见车爆胎——” “哎哟,你别打了!我就是逗你玩玩的!我真服了你这老六,真是一点亏都不能吃!” 周小六终于举手投降。 两个人这一番打闹,身体立刻暖了起来。 并排双双倒在雪地上喘气。 周庭芳累到虚脱。 毕竟按猪也是个体力活。 她好不容易站起来,又将周小六拉起来。 她环顾四下,“你把所有人都打发走,是特意在这里等我?” 周小六一边脱衣裳,一边抖出衣裳里的雪,“哼,我就知道你这老六要折返回来。” “别老六老六的。这不是什么好词儿。” “跟你学的!” “放你娘的屁,本少什么时候这么没素质?!本少从来不说脏话——” 周小六无语,暗中翻个白眼。 “所以,你是南诏国的王世子?”周庭芳蹙眉,总觉得不可思议,谁能想到流浪狗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王族贵胄。 她伸手捏周小六的脸。 “所以…你说你那个歪屁股的爹……是南诏国的王主施同平?” 周庭芳倒抽一口凉气,“那你那个倒霉娘……就是和亲的德安公主?!” 德安公主沈昭昭。 这位公主可以说是大魏朝富有传奇色彩的一位皇家公主。 原因无它。 只是因为大魏朝边境战乱不断,十几年前和南诏国一战,竟然破天荒的输了! 南诏国一路北上,对大魏边境一阵骑脸输出,甚至还掳走了一位王爷。 大魏朝历史上,从来都是按着南诏国打,从来也只有南诏国称臣仅供,哪知风水轮流转,前线大将刚愎自用,非带着人进入丛林,不仅被人连锅端,甚至丢了两州之地。 大魏朝便出现了历史上第一位和亲公主。 也就是施明澈的母亲,德安公主,沈昭昭。 可谓是奇耻大辱。 也难怪,周小六总说母亲不受宠。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周小六一半汉族血统,在南诏王宫那样的地方,怕是也如同活在狼窝虎穴。 “是。我就是那个倒霉的王世子。” 周小六晃晃悠悠站起来。 “那你…你既然是慈恩太后的外孙,为何会流浪在外?你从王宫跑出来,为何没有立刻去京都?” 周小六笑得苦涩。 “服侍我娘的嬷嬷说,当年母亲嫁到南诏国,外祖母十分不愿。母女俩险些反目为仇。” “太后自然不愿公主去和亲。更何况…那时大魏战败,南诏国战意更酣野心勃勃,无论谁嫁过去,日子都不好过。” “是。当年皇祖母的意思是从旁支中挑个姑娘,认个义女,再以公主身份出嫁。但我母亲…却喜欢上了父王,执意要嫁。”周小六沉默片刻,“嬷嬷说太后气得险些吐血,甚至不肯去送亲…母女两老死不相往来…我有何颜面去京都找皇祖母?” “可你最后…还是来了京都。” “是。”周小六盯着她,“不是你说的?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受人之辱,不动于色;觉人之诈,不愤于言;水深不语,人稳不言;谋大事者,藏于心,行于事。潜龙在渊,相时而动。” 周小六一字一句,眸光清亮,“忍耐、伪装、示弱。我都记得。一个字都没有忘记。一刻也没有忘记。” “而我一无所有。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皇祖母的宠爱。” 周庭芳微微叹气。 视线落在少年那瘦弱的肩膀上。 她抬手。 摸摸他的头。 这一次,周小六竟意外的没有躲闪。 “干得不错。”她又莞尔,目光沉得让周小六心里发疼,“受了不少委屈?” 周小六眼眶一红。 随后别过头,哼然一笑。 “我是王子。皇祖母宠爱我。谁敢给我受委屈。” 话音刚落。 他的耳朵被人狠狠揪起。 “既然没受委屈,你跟着沈知裹什么乱!沈知跟你说什么了?!我告诉你,那老小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比我还坏!小心忽悠得你裤衩子都不剩!不准跟他接触,懂?” 周小六气得面色发红,伸手就去掰她的手。 “周方!你好大的胆子,我现在可是王世子,你敢揪王世子的耳朵——哎哎哎,疼!疼!你轻点——我错了——你松手——” “哼。”周庭芳放手,“说。沈知都怎么忽悠你的?” 周小六揉着发红的耳朵,恶狠狠的瞪着周方。 小孩气得险些哭出来。 长这么大,还没人揪过他耳朵呢。 以前他是个叫花子,周方对他动手动脚他也就忍了。 可现在他可是南诏国的王世子! 怎么还打他?! 周小六委屈的想掉小珍珠。 罢了,罢了。 他是王子,不跟贱民一般计较。 周小六却并不回答。 良久才道:“周方。你认我是你兄弟吗?” 周庭芳白他一眼。“没你这样蠢的兄弟。” “嘿。嘴硬。”周小六不怒反笑,显得有些憨,“你知道吗。这世上只有三个人对我好过。一个是母妃,一个是皇祖母,还有一个是你。” 他如何不知。 周庭芳对他的好。 总是悄无声息的。 周庭芳冷笑一声。 “既然知道我对你好,还不想着怎么报答我。你记住了,我是个大俗人,喜欢漂亮姑娘,还有金银珠宝!” “我是要报答你的。” 周小六痴痴的笑,眸色坚决,让周庭芳心里忽然升起不安。 “周方啊。” 周庭芳看向他。 “会枭水吗?” “你…要干什么?” “会不会枭水?” “会。” “那就好。” 施明澈这样说着,忽而诡异一笑,随后转身—— 双臂一展。 整个人往前跑去。 周庭芳愣在原地。 随后看过去。 不好! 前面是河! 周庭芳一扬手,却只抓住那人的衣角。 这是个半坡,山上昨夜又下了雪,道路湿滑无比,施明澈一个俯冲,竟是径直冲向河水中。 ——咚。 河水破冰。 河面碎裂。 施明澈落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只听得周边守护的侍卫和小黄门们大惊失色的叫着。 声音响彻整个梅园! ——“王世子殿下落水了!快救人!!!” 明白了。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救命之恩。 原来这就是沈知的打算—— 周庭芳毫不犹豫,跟随着周小六的身影,纵身一跃,毫不犹豫的跳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疯子! 都他娘的是疯子! 沈知疯了。 周小六也疯了! ———————————————————— 而此刻八宝琉璃殿内,屋内坐着拘谨的四人。 窦王妃、沈知还有晏家主母谢夫人和宴初华。 大魏朝风气不算开放,年轻男女自然不能私下见面,可若是家中长辈带着,那自然是别有规矩。 宴初华垂眉敛目,却不断用余光悄悄打量对面那矜贵清瘦男子。 沈知啊。 即使远在相国寺这样的地方,她也听说过沈知的大名。 沈世子可谓是整个京都数十万少女的梦中情郎。 样貌好、家世好、看起来脾气也不错。 毕竟长得那般好看,脾气怎么可能不好? 只是不知这沈世子…怎么就和许婉清姑娘退了亲?反而来相看她呢? 莫不是天上降了馅饼? 馅饼才不会砸到她头上,她可得多长一个心眼。 “相国寺的素斋那是最出名的,注重本色清淡、善巧方便,选用上等素料,制作精美,甚至什么‘素烧鸡’都有,做得以假乱真。待会王妃可一定要留下来尝尝。” “是。这京都城老百姓都说相国寺的素斋一绝,一月只做那么几回,平常想吃还吃不到呢。今日可是托宴娘子的福了——” 窦王妃笑眯眯的说着,又不断拿眼睛明里暗里的瞧着宴初华。 目光颇有些露骨。 就跟黄鼠狼看鸡差不多。 宴姑娘…模样倒是周正。 说话也斯斯文文的。 许是在相国寺呆了几年,整个人也透着一种佛性,说话做事都是慢吞吞的,一点也不急不躁。 稳得住。 窦王妃已经颇为满意。 就是…身子太瘦了些。若是圆润些便更好了。 一说到相国寺的素斋,宴初华与有荣焉,“说起来不怕王妃笑话。这素斋有好几道菜,都是我研制的呢。” “哦?看来宴娘子对厨艺一道上颇有心得?” 宴初华轻轻一笑,“王妃笑话了。实不相瞒,小女子就只会几道素菜。在相国寺五年,早已见不得杀生,更不食荤腥。再者:荤,臭菜也。五荤会让人生出‘贪、嗔、痴’三毒,不利净心修行。” 这孩子。 果然一身佛气。 “宴娘子说得也不无道理。”窦王妃瞧着宴初华那骨瘦如柴风吹就倒的身子,叹息劝道,“不过姑娘家还是得胃口好。这身子康健,才能抵得过妇人产子这一关。” 宴初华眉头一皱,当下就要反驳,哪知手却被母亲死死按住。 谢老夫人暗中瞪她一眼,随后笑道:“王妃说得是。这女子生育向来就是闯鬼门关,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乡下人家,都要选好生养的。说句实话,我同王妃一样,也不喜欢病病歪歪的姑娘。” 宴初华一愣,不安的看向母亲。 她似乎有些明白为何自己亲事受挫。 难道…是因为她从小体弱多病汤药不断地缘故? 不容她多想,谢夫人却已经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初华,昨晚你不是说初次见王妃,准备了薄礼吗。” “啊。”宴初华一脸无措,虽说她知道母亲急于答应这门婚事,可这姿态放得也太低了一些。 薄礼? 母亲之前也不曾同她商议啊。 谢夫人笑道:“你不是最近在练双面绣吗。今日刚巧王妃也在,不若拿出来让王妃也瞧瞧。她呀,见多识广,什么好东西都见过,刚好可以指点指点。” 宴初华脸色微微红了。 什么双面绣。 她绣出来磕磕巴巴不成样子,哪里敢拿出来献丑。 而窦王妃这边,她看向坐在身边的沈知一眼。 总觉得沈知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宴娘子内秀文静。 沈知也不发一言。 整个相看过程,便只有谢夫人和窦王妃两人剃头挑子一头热。 窦王妃衣袖之下的手,狠狠捏了捏沈知。 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沈知略略回神。 宴初华一颗心七上八下,冷不丁听见外面一身形彪悍人高马大的男子逼近。 他完全无视满屋女眷,径直走向沈知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沈知脸色微变。 随后立刻起身。 他朝屋内人拱手行礼,神色冷漠,礼节却无可挑剔:“谢夫人,母亲,我有要事急需处理。恕罪失陪——” 说话间,沈知已经脚步匆匆的离开。 徒留一脸惊色的三人。 今日这场相看两家心知肚明,也是勤王府姿态放低,窦王妃更是亲自携沈世子一路追到相国寺。 这份真心诚意打动了谢夫人。 因此谢夫人也是精心准备。 岂料,当事人竟然相看到一半就抽身离开—— 望着那清瘦背影,窦王妃暗中银牙咬碎,面上却浮起抱歉的笑,“谢夫人莫怪罪。近来陛下派了些差事给他,他忙得无法脱身,时常夜半才能回家。咱们女人家,说咱们自己的。唉,刚才说到哪儿了,双面绣是——” 谢夫人也连忙帮腔,语气艳羡,“是。沈世子为陛下当差,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呢——” 第112章 极限拉扯 周庭芳和施明澈几乎是前后脚被人救起来的。 施明澈身边跟着好几个侍卫并宫婢太监等。 众人七手八脚的将他们两个从湖里拉起来,施明澈已经昏死过去,并迅速被那小黄门背着离开。 南诏国王世子落水,此事可大可小。 若是太后娘娘震怒,今日跟随伺候的所有人怕是都难逃一死。 周庭芳冷得浑身发抖,牙关发颤。 冬日的水面结了冰,进入瞬间,仿佛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是刺骨的冷。 她甚至不知道怎么是怎么被宫婢们拉扯进了慈恩太后他们所住的庭院之中。 相国寺有专门庭院,只为王公贵族开放。 此处离藏经阁不远,透过窗户望过去,能看见藏经阁顶楼的五彩琉璃斗角飞檐。 有两个宫婢将她送到一侧房间之中。 而她一进入房间,便立刻脱掉身上的湿衣服,内里一件不剩,只裹着一张毯子。 宫婢找了许久才叩门,放下一件宫婢的衣裳在屏风之上。 刚才周小六落水瞬间,周庭芳来不及思考,纵身一跃。 被人捞起来的时候,已然暴露了身份。 或许…这才是沈知的目的? “娘子。”那宫婢的倩影倒映在屏风影壁上,“我找遍了相国寺的里里外外,都没有适合的男装。只有一件裙装,是干净的,娘子若是不嫌弃便穿上。” 屏风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 随后听见一道清冷的女声。 “多谢。你先放下。” “娘子有事叫我。还请娘子动作快些,今日小公子落水非同小可,我家主人一定会请你过去问清缘由。” 宫婢说话滴水不漏,并未透露周小六的身份,很是谨慎。 周庭芳暗中记下。 “多谢妹妹提醒。” 那宫婢说完,转身出去,并顺势关上了门。 周庭芳裹着一件薄毯,看着眼前这件天青色的宫装,眉头轻蹙。 沈知。 真是好会算计的一只狐狸。 不知他和周小六说了什么,竟然让周小六主动暴露身份,甚至不惜入水,强势给她安上一个救命之恩。 慈恩太后宠爱周小六。 她救了周小六,慈恩太后必定有所赏赐。 又有周小六推波助澜,或许太后会赏她一个能保全自己的身份? 可如此一来,她便不能以男装去见太后,否则一个欺骗之罪,便能让她万劫不复。 沈知当真是算无遗策! 好一个一箭双雕! 暴露身份吗? 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更何况,沈知何其狡诈,今日这一局分明就是要逼迫她显露真身。 可是那又何惧有之? 如今,她不是周庭芳,而是葫芦巷里的寡妇周芳! 换了个壳子,谁能认得出她?! 周庭芳的手,缓缓伸向那件女装。 忽然。 背后传来一阵凉意。 一道寒芒自背后而来。 周庭芳脸色微变。 这屋内有人! 她一退步,一柄长剑从她左耳旁贯穿而过。 泠泠泠。 剑身犹如蟒蛇缠绕,直直向她袭来! 势如破竹! 身上的毯子一滑,周庭芳一惊,一手搂住正往下滑的毯子一角,一手往那屏风上一抓! 偏那人仿佛看穿她的意图,故意戏弄或是挑衅,身形一扑,寒芒劈面而来,刚好落在她的手背上。 一抽手。 屏风应声而倒,发出巨大声响。 周庭芳怒不可遏! 这人,分明是想让她赤裸出门! 四目相对,凶徒脸上一抹似笑非笑,甚至余光还上下打量她一番。 周庭芳怒目而视。 “沈世子,你是八辈子没见过女人是吗?” 沈知提着剑低低的笑,“是啊。今日我偏要看看你是人是鬼?!” 周庭芳抓住薄毯的手一松。 那双眼睛就那般笑吟吟的望着他。 沈知面色微变。 他知道,周庭芳里面什么都没穿! 看,还是不看。 犹豫那片刻,周庭芳却已经抓住薄毯一角,往空中一掷—— 沈知眼前一黑。 薄毯铺天盖地,遮住眼前的视线—— 不好。 周庭芳这是要跑! 沈知长剑出窍,往中一劈,“滋啦”一声。 毯子被凌空斩断,破成两截,犹如蒲柳轻飘飘的荡在空中。 瞬间! 周庭芳虚空一脚踢来,飒飒有风,从沈知视线下方而来! 沈知往后一仰,顺势捉住她的赤足。 沈知低声一笑,夸道:“周娘子身手不错。” 他又看一眼已经穿上中衣的周庭芳,语气颇为遗憾,“动作挺快。不是说好让我开开眼界的吗?” 周庭芳脚下一点,飞身半空旋转,稳稳落地。 她胸脯起伏,脸色红润,浑身上下只着一件薄纱单衣,内里若隐若现。 忽而,她微微一笑。 沈知心里一紧。 周庭芳扭身就跑,小娘子柔弱无骨,惊慌失措,朝着外面大声疾呼:“来人啊,救命啊,有淫贼啊——” 沈知忽然很想骂一句“卑鄙”。 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卑鄙的人。 打不过就装弱。 沈知看穿周庭芳的意图,脚下一点飞身而至,朝着她后背一抓。 周庭芳只觉得脚下一顿。 一低头,才看见自己的衣带从后面被沈知给抓住了。 沈知懒洋洋的牵着她的衣带,声音低低,“周娘子,你再叫一声,我便扯开你的衣带——” “沈知,你卑鄙。” “周娘子,你也卑鄙。” “狗东西。” “彼此彼此!” “不知道沈世子有没有听过说一句话?” “什么话?” “寡妇门前是非多。” 沈知忽而嘴唇一抿。 周庭芳笑得花枝乱颤,“沈世子不妨试试。反正沈世子青年才俊,我嘛,一个寡妇。你我这样,若是真让人看见了,是你吃亏,还是我吃亏——” 沈知沉默。 那双幽黑的眸子,盯着她。 周庭芳笑得放肆,“沈世子要不要赌一把——” 说罢,那人抬脚,便又要往外冲去! 沈知脸色一变。 手中衣带来不及松,只听见“噗嗤”一声。 空气中传来布料撕裂的声音。 沈知连忙松开衣带,慌乱中猛地虚空一抓,只抓到那人的手臂。 他的手臂孔武有力,仿佛铁钳,只灼得她手臂发烫。 随后。 ——咚。 两个人双双倒地! 周庭芳连忙捂住自己胸口。 而沈知动作更快! 几乎是两人着地瞬间,沈知紧紧抱着她就地一滚,两人攻守之势登时改变。 沈知翻身而上,将那人狠狠压在身下。 他的双腿压着周庭芳的手臂。 随后—— 他的手不停的在她脸上蹭啊蹭,力度大得像是要搓下她的脸皮来。 周庭芳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大怒:“沈知,你干什么!” 沈知完全充耳不闻,甚至伸手落在她的脖子上,反复试探,反复搓揉。 “沈知,你找死!”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常乐探头探脑的进来,然后看见满屋的狼狈,撕裂的衣裳碎布,还有姿势难以描述的两人。 他家世子…正骑在衣衫不整的周娘子身上,面色发红,犹如恶鬼。 常乐愣住了。 屋内的两人也愣住了。 空气里,有难堪的寂静。 这一刻,常乐只恨不得自己是瞎了聋了。 常乐脚下打了个转,转身往回走,还大声念叨着:“哎,我家世子殿下去哪里了,怎么不在房间里——” 沈知怒声道:“少装相。有屁就放。放完快滚。” 常乐连忙躲在门后,“世子爷,太后娘娘那边请周娘子过去,宫婢很快就会过来带周娘子去拜见太后。您……” 常乐憋红了脸,脑子里天人交战片刻后才小心翼翼道:“您和周娘子……动作可能得快些。” “滚!” 常乐如释重负的滚了。 等常乐走后。 沈知这才从周庭芳身上起来。 他捡起地上的衣裳,扔给她,语气颇为冷漠。 “穿上。太后要见你。想想怎么回话。” “沈世子不是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吗。”周庭芳冷哼一声,接过衣裳,她坐在地上,看着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沈知,微抬下颚,声音讽刺,“怎么,世子殿下要看我更衣啊?” 沈知耳朵尖尖微红,慢吞吞的转过身去。 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沈知侧耳听着身后的动静,面上无波,可心里却犹如惊雷。 不是易容。 周芳刚落了水,面上光洁,没有涂粉。 沈知思来想去,觉得这世上应该没有遇水都不会改变的易容手段。 所以,周芳不是易容。 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借尸还魂。 沈知心口一跳。 忍不住回身。 只看见眼前这人一身天青色宫装,曲裾层层叠叠,上面绣着一朵朵莲花。 她生得瘦弱,腰肢盈盈可握。 那张更加蜡黄的脸,此刻显出几分如玉的白皙来。 刚浸了水,她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三千发丝随意垂下,水袖翩跹,整个人淡然高雅,清素若菊。 就连眼角下那几粒淡淡的雀斑,如今看起来都是俏皮和可爱。 沈知心底,忽然漏了一拍。 此生,他见过无数姑娘。 美艳的、娇媚的、明亮的、清冷的,或嗔或娇,或喜或怒,却都远不如眼前这人。 或许。 周庭芳穿上女装,也像眼前人一般清丽动人。 所以…是你吗,周庭芳。 周庭芳穿好衣裳,恍惚换了件衣裳也变了个人,端庄大方,清丽逼人。 “沈世子,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以后别再让周小六入局。” 沈知眸色幽幽,“你需要一个能保护自己的身份。” “复仇一事,我势在必行。但跟别人,没有关系。” “那我倒想问问…其实我从很久之前就开始的疑惑。”沈知忽而逼近,他身形高大,走近瞬间,遮住房内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周庭芳到底对你有什么样的恩情,值得你不顾一切的为她复仇?” 周庭芳抬眸。 眼底冷冷一片。 “那沈世子…又为何要替她千里追凶?” “我心悦她。”沈知直直盯着那人眼睛,声音不紧不慢,脸上却带着柔和的笑意,“不管他是周怀恩,还是周庭芳,不管他是男是女,我心悦她。” 周庭芳忽然呼吸一窒。 “曾经我少不更事,不懂情爱,更不知道自己心悦于她。加之我怯弱自卑,不敢表露心迹。等我醒悟之时,我和她这一生,已经全部错过。” 周庭芳脑子里“轰”的一声。 恍惚间,她看着眼前人那双幽黑晦涩的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晚。 他们和几个同窗醉倒在望仙楼的雅间之中。 她也醉得厉害,分不清现实梦境。 梦里,她似乎看见沈知的眼睛。 以及他那缠绵柔软的唇舌。 她曾以为那是一场梦! 几乎是同时,周庭芳的视线不受控制的看向那人薄而红的唇。 “如果一切重来。管他什么欺君之罪,管他什么有缘无份,管他什么流言蜚语,我也一定会紧紧抓住她。” 沈知更近一步。 瞳孔深处,暗火燎原。 “天若有道,自不会让有情人分离。”他的气息扑在周庭芳的脸上,带着冬日凌冽的寒气,他的眉眼那般动情,仿佛一夜春风,只剩暖意,“周小娘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庭芳点头,“天若有道,自不会让有情人分离。天若无道,人或许该遵从天意。” “周小娘子错了。”沈知低低的笑,眼底流光溢彩,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倒影出那抹天青色的人影。 他声音沙哑,一字一句,犹如羽毛轻轻划过心头。 直撩拨得人心头发痒。 “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周庭芳抿唇,默然不语。 她开始了拿手好戏。 装鹌鹑。 “沈世子,什么山啊海啊,我听不懂。” 沈知唇角微勾,“听不懂没关系。我且问周小娘子,为何执意为庭芳报仇?你和周庭芳之间,到底如何认识?” “说来话长。” “那长话短说。” “她于我有救命之恩。” 沈知步步逼近,眸色灼灼,“仔细说说。” 周庭芳撤退半步。 好在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那宫婢立在门外,轻敲三下后道:“周小娘子,我家主人请你过去。” 周庭芳舒出一口气来。 周庭芳立刻应声,“就来。” 那宫婢却隔着门帘问:“刚听见娘子房内有动静,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刚才有只野狗闯进来。不过被我撵跑了。” “那就请娘子速速更衣。我在外间等候娘子。” 周庭芳指了指后面的门窗,沈知心领神会,一个飞身便从后面消失。 他们若是此刻落了别人的眼里,太后娘娘必然疑心周庭芳救人事件的真假。 周庭芳重新整理了衣衫。 裙装啊。 上辈子除了当秦大奶奶的时候穿过,平常时候她都是男装示人。 如今再穿,反而觉得身上紧绷绷的,十分不自在。 她敛了步伐,蜷缩肩膀,刻意让自己看起来人畜无害。 走到门口,突然神至心灵,骂出声来。 ——我靠。 吓得前面带路的宫婢一个哆嗦,回头紧张的望向她。 周庭芳连忙勉强一笑,“无碍。忽然想起来那只野狗是谁养的了。” 宫婢微微蹙眉,出声提醒:“周娘子,马上要面见我家主子,可不好再一惊一乍。” “晓得。多谢妹妹提醒。” 周庭芳连忙快步跟上去。 刚才沈知…一直大力揉搓她的脸,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带人皮面具? 也就是说—沈知不仅怀疑她是葫芦巷的周小娘子,甚至已经怀疑她是周庭芳! 周庭芳万万没料到,沈知竟然如此敏锐。 自己到底是何处漏了破绽? 周庭芳没有想过要这么快就暴露自己的身份。 按照她的推测,沈知或许总有一天会发现她的身份。 但她万万没想到,沈知反应如此迅速。 借尸还魂这种事,怪力乱神,世上有几人能接受? 显然沈知也只是疑惑而已,并未确认,否则他不会三番四次的试探。 可她现在还不能暴露身份。 周芳这个身份牵绊少,简单好用,同时还很安全。 无论如何,目前还不是暴露的时候。 周庭芳低头跟着宫婢走。 第113章 拿捏太后 周庭芳低头跟着宫婢走。 慈恩太后居住的寮房前后皆有重兵把守,那宫婢进出腰牌后才被放行。 两人行至一处寮房外侧,那宫婢却不肯再往前。 “周小娘子,我品阶低,不能近主人跟前服侍。你往前走二十米,另有人接待。” 果然,寮房门口已经有一个瘦瘦高高的圆脸宫婢等候她。 这宫婢大约二十出头,一身气度,言语间更是不卑不亢。 “周小娘子,这边请。” 周庭芳自然见过慈恩太后。 陛下登基头几年,慈恩太后还曾垂帘听政把持朝政。 说起来两人之间也是颇有渊源。 在翰林院的时候,慈恩太后差点给她指一门婚事。 当然,这都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了。 周庭芳只记得,慈恩太后是个颇有手段和见识的妇人。 但也心肠柔软,无论是对待百官还是嫔妃们,都担得起“仁义”二字。 周庭芳垂眉敛目,缓步走进去。 房内光线昏暗,门窗紧闭,地龙烧得正旺。 空气里还有一股淡淡的药味。 许是刚才御医来过。 屋内有四五人,慈恩太后坐在床边,身边那位应该是桂嬷嬷,还有两个宫婢和小黄门。 而周小六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 周芳只不过是葫芦巷里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妇人,因此她一脸慌张的望向身边的宫婢,直到宫婢笑着出声提醒:“周小娘子,给我家主人行礼。” 周庭芳立刻“噗通”一声跪下。 说话也紧张得直结巴。 “民女…民女…请贵人安。贵人…万福金安。” “咚”一声。 头重重磕在地上。 磕得很是实诚。 屋内几人都笑了。 桂嬷嬷笑道:“周小娘子这头磕得倒是实诚,可见也是个直肠子人。” 慈恩太后便对身边那宫婢道:“去,将周小娘子扶起来。” 周庭芳又连忙谢恩。 慈恩太后见周小娘子生得瘦弱,姿色平平,但人却端庄。进屋后眼睛规规矩矩,不乱瞟,不乱打听,心中便生出些许好感。 “就是你救了我孙儿?” 周庭芳又准备下跪,“回贵人的话,是民女——” “不必多礼。”慈恩太后慈眉善目,“也不必拘谨。今日召你来,只是问你几句话而已。” 周庭芳作势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双手紧紧交握。 依然紧张。 将周芳初见深宫贵人的情绪拿捏得十分到位。 “是,是,民女…不紧张。” 慈恩太后微微一笑,望着眼前人那双清亮的眼睛,语气也不自觉缓和两分,“听说我孙儿落水的时候,只有他和你两个人?” “是。”周庭芳微微躬身,“这位公子要摘梅花,够不着,让民女帮忙。谁知民女一回头,就见小公子滑到湖里去了。” “这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周娘子竟然敢舍身下水,可见慈悲心肠。” 周庭芳笑得拘谨,“贵人说笑了。家中有个幼弟,刚好和这位公子差不多年纪。我一看到小公子落水,就想起弟弟,因此一时之间头脑发热,什么都顾不得。等民女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水里。” 慈恩太后笑,“今日真是多亏了你。大夫说你救得及时,若不是你,我这孙儿怕是要大病一场,说不准还要留下后遗症。” 周庭芳捂着胸口,“小公子没事便好。这个年纪半大不小,说起来还是个孩子。这小孩子最怕伤风着凉,可得仔细照料。” “谁说不是呢。”慈恩太后见她虽然拘谨,但说话间不卑不亢,心里已然喜欢了两分。 不过,慈恩太后疑心未减,只状似无意问道:“周小娘子,怎会在这相国寺中?是来礼佛还是赏雪?” 重头戏来了。 周庭芳面上做出一副凄苦的样子。 “唉,不瞒贵人,我这辈子命苦,家里穷,被爹娘十两银子卖给张家当寡妇。婆婆性子急,对我多有苛待,稍有不顺,便对我一阵拳打脚踢。” 周庭芳擦了擦虚无的眼泪。 声音越发凄切。 “每日天不亮我就得起床,买菜、做饭、洒扫、推磨、照料双亲,家里家外的活儿一把抓。可婆母还是嫌我粗苯,说我克死二郎,又说既然十两银子买了我,那我就是张家的奴婢——” 慈恩太后皱眉,“岂有此理!” 说起来,慈恩太后的婆母那也是个魏朝历史上出了名的妖后。对内强势,对外捞钱,祸乱朝纲,杀害大臣,将大魏朝搅得乌烟瘴气。 后宫前朝无一人不惧她。 莫说慈恩太后,就是先帝对这个母亲都是恐惧得很。 早些年,慈恩太后也是被婆母压得喘不过气来。 因此周庭芳一说起自己的遭遇,慈恩太后便立刻想起自己那些年过的苦日子,瞬间感伤其类,只觉得周庭芳一下亲近不少。 慈恩太后眉宇间一股戾气,“圣人都说母慈子孝,这也要母慈,才有子孝!” “民女不懂贵人说的这些大道理。”周庭芳凄凄的笑,“民女只知道日子太苦了,苦得熬不下去。” 她略一掩面,“民女就…就…想着去地下找二郎诉苦。然后一气之下跳了河。” 慈恩太后惊道:“周小娘子,你真是糊涂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可为了一个凶恶的婆母就伤害自己。” 周庭芳狠狠掐一把自己,总算挤出两滴泪来。 “当时年轻气盛,受不得激。直到我跳河被人救起来后,婆母竟拦着大夫不让人为我医治,我才彻底认清了这个人。” 周庭芳说话不紧不慢,就这么三言两语便将暖阁内所有人的目光集中过来。 就连桂嬷嬷都屏气静神,听得专注。 那引她进屋的宫婢也是听得频频蹙眉。 “我本以为婆母会有所收敛,哪知她却变本加厉!”周庭芳眉目一皱,端是伤心流泪,“婆母抠搜,头天晚上吃了一碗冷的肥肉,一夜腹泻,拉到一脸菜色。我天不亮就去寺庙里祈福,等回家时却听说我婆母中了毒。婆母指责我忤逆不孝,说她病重在床,我却…我却…” 小娘子贝齿轻咬,眼眶一红,眼底盈盈水雾。 慈恩太后身体微微前倾,手里紧紧拽着锦帕。 “然后呢——你婆母又要做什么?” “她却非说我撇下她去偷汉子!” 屋内人全都一惊。 桂嬷嬷道:“这女子贞洁何其重要,你那婆母…这是非要置你于死地啊!” 慈恩太后狠狠一拍桌子,“这天杀的贼妇!” 周庭芳眼泪簌簌,双肩颤抖,一副受了天大屈辱的样子。 “我一回家,便看见满屋子的人,她吆喝着街坊四邻,当着众人的面说我给她下毒,又说我偷人。无论我如何解释,甚至把寺庙的僧人请过来作证,她不肯,就是一口咬定我私德不检。” “从前只知道婆母不喜我,那时才知道她哪里是不喜我,分明是要我死啊!我百口莫辩,万念俱灰,只恨不得死了算了,至少能留清白在人间。” 那一侧服侍的宫婢也是泪水涟涟,直呼:“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婆母?” 不知想到了什么,慈恩太后冷哼一声,“你要是活得够久,便知道这世上什么妖魔鬼怪都有。” 周庭芳擦着眼泪,声音沙哑,“幸而街坊四邻愿意为我作证,铁证如山,婆母辩无可辩,最后才不情不愿的将休弃改成了和离。” “那时我已心冷如铁。临走前,逼着婆母当着街坊四邻所有人的面承认是她冤枉了我,我才拿着和离书离开。此事,丰县葫芦巷里的所有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慈恩太后赞赏的看她一眼,“若女子柔弱乖顺已无用,那就该刚强自立,否则只会任人欺辱!” “民女哪里懂贵人说的这些大道理。” 小娘子粲然一笑,犹如玉兰盛开,柔弱又坚强。 “民女只知道,爹娘生我养我一场,不是为了让我一辈子忍气吞声。人唯有自立自强,才不能让别人轻视。” “说得好!”慈恩太后赞了一句,又看一眼服侍自己的年轻宫婢,“你们两个丫头可得好好听听,将来出去嫁了人,可别学那些柔弱妇人,动不动就哭天喊地怨天尤人,甚至是一死了之。都学学周小娘子,心坚性忍,遇事懂得变通。这活人,哪儿能轻易被逼死!” 那两个宫婢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倒是有一年轻俏皮的宫婢更亲近太后,因此说话也没遮没拦。 “婢子可不怕。婢子是您身边的人,谁敢欺负婢子,婢子就想法子来跟您告状!” 慈恩太后笑着戳那宫婢的眉心,“你呀你,真是促狭。我一个老婆子,还能活多久,又能护着你们多久?人哪,说到底,还是得自立。” 那婢子连忙道:“您可是家里的老祖宗呢,得活到至少千岁!” “那我不成了老妖怪了?” 屋内一阵笑声。 周庭芳也小心翼翼的陪着笑。 慈恩太后退权以后,只一心礼佛,整个人反而更加豁达明朗。 慈恩太后这一生,并不平坦,甚至是一路波折。 她这一生,先是经历了妖后乱国,再是两个儿子一个夭折一个病死,最后又送走女儿和亲。 四个孩子,三个已经不在人世。 如今活着的孩子,只有一个德清长公主。 而德清长公主又在千里之外的封地,母女两很难见上一面。 因此,太后对于宫里的丫鬟们,那都是极尽宠爱。 更不要提德安公主留下的唯一血脉施明澈。 众人笑罢过后,才又看向周庭芳。 “周小娘子,你接着讲。那后来你又是怎么到了京都?按理说,和离之后,不该回娘家去吗?” 周庭芳面上愁苦,“民女哪还有脸面回去。家里本来就穷,兄弟姐妹又多,回去也只不过给爹娘增加负担。更何况这和离了的妇人,哪还有家。” 一声轻叹。 屋内人的心也被揪起。 是啊。 这妇人和离以后,不仅婆家没有,娘家也没有。 家里收留一个和离的妇人,怕是其他孩子的亲事都要受牵连。 更别说是那清贫人家,本就吃不起饭,再多一张嘴出来—— 只怕是父母亲人都成了仇人。 慈恩太后这一开始怀疑猜忌周小娘子别有用心,到现在却是感同身受,反而升起怜爱之心。 “民女从张家出来的时候,婆母只允许我带走两身衣裳,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好在,我有双手双脚,也不至于饿死。不瞒娘娘,民女心里攒着一口气,想着张家人不要我,那我偏要过得比他们更好。于是,民女就大着胆子来京都,京都天子脚下,总能找到机会。” 慈恩太后连连感慨,“你一个女子,竟然敢独身出远门,实在是了不得。” “贵人说笑了。说出来不怕诸位笑话,我呀,其实是一路讨饭来京都的。若非听人说相国寺施粥,可以收留无处可去的难民,我早就饿死冻死啦。” 小娘子淡淡一笑,眸色坚定,倒让一开始看不起她的两三个宫人佩服起来。 “不偷不抢,有什么好笑话的!”慈恩太后对她愈发亲近,冲她招手,“周小娘子坐近点。我啊,好久没听到外面的故事了。你再仔细跟我讲讲。” 周庭芳一脸受宠若惊,随后起身。 立刻有宫婢帮着她挪动椅子。 另一人立刻捧上一杯热茶。 到现在,周庭芳才确认,慈恩太后已经打消疑心。 相国寺戒备森严,偏她一个来路不明的寡妇出现,还巧合的救下王世子。 谁都会怀疑她别有用心。 索性将所有底牌亮出。 事情既然已经做下,那她必定得将慈恩太后这张牌紧紧抓住。 周庭芳坐在太后下首,两个人靠得很近,慈恩太后犹如慈爱长辈,抓着她的手,“周小娘子受了冻,曼青,让炭火生得更旺一些,仔细别冻着了周小娘子。” 周庭芳羞赧一笑。 “贵人不必费心。乡下妇人,身子康健得很咧。” “那也不行。今日你救我孙儿一命,那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知道,我这个女儿嫁得远,死得早,就留下这么一根独苗。这可是我的命根子!” “顺手而已。贵人切莫放在心上。”周庭芳满不在乎的一笑,“或许是小公子和我的缘分。今日我也是突发奇想,想着相国寺后山的梅花开得好,想采摘一些做梅花饼,卖给来上香的贵人们,也是一笔进项。哪知却遇到了小公子——” “是啊。说起来这就是你和我孙儿的缘分。” 慈恩太后捏着周庭芳的手,越看她越满意,双眸灼灼的问她“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这孙儿是什么人?” 周庭芳将那丝不安和讶异拿捏得极为巧妙。 她恍惚的环顾一圈屋内所有的人,又张了张嘴,一脸笃定:“就是贵人呀。肯定家中有权有势。” 她又看向慈恩太后,“尤其是您,您气度非凡,又一身的绫罗绸缎,家里还有这么多好看的姐姐妹妹,一定非富即贵。” 桂嬷嬷笑眯眯道:“周小娘子,你还说你命苦,如今救了我们娘娘的孙儿,以后可就有花不完的金银珠宝,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周庭芳惊愕的捂嘴嘴巴。 随后又是“噗通”一声。 周小娘子竟然滑跪在地,眸色颤颤,“娘娘?那…那…是宫里的娘娘?” 曼青笑着道:“是呢。坐在周娘子面前的这位便是太后娘娘,你救下的可是南诏国的王世子!” “天爷——贵人,我竟然真的遇见贵人了!” 周庭芳连忙跪倒在地,又是一阵磕头。 第114章 强行报恩 乐得曼青连忙伸手扶她,“周小娘子,快起来——我家娘娘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善人,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起身。” 慈恩太后也笑,“曼青,快将周娘子扶起来。” 周庭芳这才重新坐回椅子中间。 这回,眸色更加不安。 “周小娘子,你救了我的孙儿,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周庭芳一拧眉,欲言又止。 她又准备跪下,哪知却被眼疾手快的曼青拉住。 慈恩太后笑眯眯的看着她,“不必多礼。更不必拘谨。你救了我孙儿,我报答你是应该的。” 那小娘子柔弱无骨的摇摇头,一脸坚决。 声音掷地有声。 “娘娘,民女…民女…不要任何赏赐!” 屋内人惊住了。 就连慈恩太后也面色一顿。 桂嬷嬷连忙道:“傻孩子,你面前坐着的可是当朝太后!无论是想要金银珠宝,还是惩罚你那黑心婆母,不过是太后一句话的事情。” 小娘子却一脸倔强的摇头。 “本就无功,受之有愧。” “你救下王世子,这样大的功劳,怎算无功?”桂嬷嬷也面色急切,“周娘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周庭芳仰头,一本正经的说道:“可是今日无论是谁,民女都会救他。说起来救他一命,这份功劳菩萨也要算作我的功德,怎好还要娘娘的赏赐?” 慈恩太后笑出声来,“瞧瞧这丫头,这份轴劲儿跟我当年竟有相似——” 她又扭头看向周庭芳,眸光闪烁,“周娘子,你可想好了。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荣华富贵,只要你张口,唾手可得。你的人生从此以后会完全不同——” 周庭芳上上辈子的时候听过一个故事。 那就是金斧头、银斧头和铁斧头的故事。 她都不想要。 她想要的是问出这个问题的人。 只要依靠上这个人,以后不管什么斧头,她都能拥有。 于是,小娘子轻抿下唇,犹豫片刻,仍是倔强的摇头。 “太后娘娘,民女想清楚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至于金银珠宝,荣华富贵,民女…民女…自己靠着双手努力,将来也会有。” 慈恩太后抚掌一笑。 桂嬷嬷也在旁边赔笑。 她不由得多看这位周小娘子一眼。 看不出周小娘子年纪轻轻,又是乡下来的,心中竟然有这样的算计。 什么都不要? 呵,什么都不要的人,才最可怕。 深宫里的女人,各个都是成了仙的狐狸。 太后娘娘或许喜欢周小娘子的天真率直,却会更喜欢的是周小娘子这份进退有度不卑不亢。 “好,好,好。周小娘子可真是个妙人。” 慈恩太后笑着说道,却听得床上的施明澈一声嘤咛,幽幽转醒。 立刻有宫婢喜道:“娘娘,王世子殿下醒了!” “我的儿啊——”慈恩太后立刻丢下周庭芳,哭天抹泪的扑了上去。 周庭芳也顺势微微靠近。 哪知周小六一睁开眼睛就看见眼前一人。 身着天青色的宽袖宫装,身段婀娜,蛾眉螓首,梳着最常见的妇人头,凑近笑眯眯的看着他。 那张脸—— 好熟悉。 他兄弟怎么变成女的了?! 晴天霹雳,周小六一声惨叫! “啊!妖怪——” 周小六猛地坐起身来,竟吓得只往墙角躲。 “这…这是怎么了?澈儿,皇祖母在这儿,你别怕——” 慈恩太后抓着施明澈的手,顺着施明澈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一脸茫然无措的周小娘子。 见慈恩太后面露不悦,周庭芳呐呐开口:“或许是民女之前穿着男装,此刻又换作女装,惊吓到了王世子?” 周小六蜷缩在角落里,直勾勾的望着周庭芳,脑子里“轰隆隆”的犹如被惊雷碾过,嘴巴长得跟鸭蛋似的,半晌合不拢。 靠。 这声音怎么跟周方一模一样? 这是……大白天见了鬼了? 周小六指着周庭芳,声音颤抖,“你,你,你……怎么变成女的了?” 原来如此! 慈恩太后乐得前俯后仰,“这小子,怕是睡傻了!人家周娘子本就是妇人——” 周庭芳也立刻上前,狠狠捏一把周小六的手,面上却笑眯眯道:“王世子真会玩笑。民女一直都是女子,只不过之前一人住在相国寺内,女子装扮不便,便以男装示人,如此也能少许多是非。” “是。”桂嬷嬷也在一侧帮腔,“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周小娘子倒是做事妥帖。” 周小六大惊失色,愣愣瞪着周庭芳,“你什么时候成寡妇了——” 周庭芳一脸无措,六神无主的望着慈恩太后。 慈恩太后双眼一眯,视线在周庭芳和施明澈两人之间一扫。 施明澈连忙低咳一声,立刻找补:“明明你之前不是还骗我说你是男子,家中还有妻子等你归家——” 周庭芳心领神会,立刻站起身来,一本正经的请罪。 “王世子,民女独身一人住在相国寺里,不想被人知道底细。刚何况先前初次见您,心中害怕,只想躲开,便谎称家中有妻子等我归家。民女并非有意欺瞒,还请王世子见谅——” 说到此处,周庭芳弯腰,行大礼。 道歉的诚意十足。 施明澈总觉得头皮发麻。 他一颗心扑腾扑腾直跳,只愣愣的盯着周庭芳的脸失神,一时竟完全将沈知交代的任务抛在脑后。 周方…竟是个女的! 他在这世上的兄弟……竟然是个女的! 这世上哪里有周方这样出格的妇人! 可恨,他竟然被一介妇人追着殴打! 想起从前种种,施明澈心中又惊又羞,半晌说不出话来。 见施明澈满头都是冷汗,慈恩太后连忙拿罗帕替他擦汗,还一面宽慰,“这是怎么了?澈儿别怕,皇祖母在呢。” 施明澈回过神来。 好险。 差点忘记了今日的任务。 施明澈顺势靠在太后怀里,神色恐惧,犹如瘦弱的小兽一般令人心疼。 “外祖母,我刚才…还以为自己死了。” 慈恩太后一脸心疼,搂着他不停安慰,“皇祖母在呢,阎王不敢抢人!” “祖母,我…我还梦见了母妃。” 慈恩皇后大惊,“当真?” “嗯!”施明澈重重点头,神色庄重,“我落水以后,拼命挣扎,可是河水好冷,我渐渐往河底坠去。眼前也越来越黑,我以为我死了——” “可是突然眼前一亮,满目都是佛光,母妃站在佛光之中,却不许我过去,只让我跟着这个哥哥走。母妃还说,现在还不是我们团聚的时候,有个姓周的姐姐会带着我回去找到家的路。” 施明澈揉揉眼睛,一派天真无邪,“祖母…孙儿吓坏了,特别是刚刚一睁眼就看到周…周…” 施明澈咬紧牙关,始终说不出“周娘子”三个字。 不过慈恩太后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搂着他直掉眼泪。 “我一醒来就看见这个周娘子……才明白孙儿刚才真的看见娘了…所以吓了一跳……” “好孩子,好孩子。” 提起亡故的德安公主,慈恩太后满脸是泪,“你娘她是不放心你啊——我的儿——” 从沈昭昭去南诏国和亲之后,慈恩太后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过这个女儿。 母女两为着和亲一事不欢而散。 慈恩太后恨沈昭昭为了一个男人连亲娘都不要。 更恨先帝推波助澜,非要沈昭昭去和亲。 昭昭性子最软,身子又娇贵,从小就没离开过她身边,如何能在群狼环伺的南诏后宫活下来。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乎? 沈昭昭走了多久,慈恩太后心中便挂念了多久。 哪知母女两竟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慈恩太后就从施明澈嘴里听到了女儿的死讯—— 慈恩太后泪如雨下,搂着施明澈哭得厉害,“昭昭这是在地下都不放心你啊——” 一旁的桂嬷嬷跟着抹眼泪,“太后娘娘,仔细凤体,您眼睛不好,别再哭坏了。王世子还需要您看顾呢——” 施明澈也红了眼眶,好不容易劝住皇祖母的眼泪。 周庭芳就坐在下首,也是动情。 慈母之心,如何不叫人动容? 无论是慈恩太后对沈昭昭,又或是沈昭昭对周小六。 周庭芳忽然想到自己的母亲。 随后轻轻一叹息。 她活了三生三世,每一生每一世都是六亲缘浅。 祖孙两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慈恩太后才发现屋内有外人,见周庭芳眼睛亮亮的看着她,慈恩太后倒有些不好意思,“叫周娘子看笑话了。” 周庭芳摇头,抬手擦了擦眼泪,“不会。这世上慈母之心,总是叫人动容。” 施明澈这才望过来,“是周娘子救了我?” “区区小事,小公子不必挂在心上。” 施明澈蹙眉,疾言厉色,“你是说……本世子性命垂危是一件小事?” 周庭芳面色一白,无助的望向太后和桂嬷嬷。 小娘子脸色惨白惨白的,十根手指绞着,满是无措。 慈恩太后擦干眼泪,笑道:“澈儿,别吓着周娘子。” 施明澈咧嘴一笑,“祖母,我逗她玩呢。谁让她骗我她是个男子,我还想着说认他当个兄弟——” “胡闹。”慈恩太后轻斥一声,“你这等身份,岂可随意认义兄?” “义兄不行,那义姐总可以?” 施明澈心在滴血,好好的兄弟变成姐姐了,他想起来心口就疼。 “皇祖母,孙儿曾经有一个妹妹,可是她却死在母妃肚子里。孙儿总是想,这辈子要是有个兄弟姐妹该有多好,孙儿便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人——” 慈恩太后叹气,“你有兄弟姐妹。” 施明澈忽然情绪激动大喊,“他们算哪门子兄弟姐妹!成日里就知道欺负我,面上装得兄友弟恭,背地里却变着法儿的在父王面前说我坏话,孙儿的名声全都是被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给败坏的!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兄弟姐妹,他们一个个恨不得我去死,这分明是仇人!” 慈恩太后很少听施明澈说起南诏王宫的事情,此刻心疼得要命,“那帮狗东西对你不好?” “岂止是不好!他们跟那贼妇一样坏透了!心和肠子都是黑的!若非孙儿机敏,早不知道被他们害死多少回!” 施明澈擒着慈恩太后的一截衣袖撒娇,“皇祖母不是最疼我了吗,还说什么都给孙儿。可孙儿什么都不想要,就想要一个兄弟姐妹。周小娘子救过孙儿的命,那是孙儿的恩人,而且娘也说了,让我跟着周小娘子,我就认她做个义姐,皇祖母你就答应孙儿了。” 看着撒娇的周小六,周庭芳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还是那个整天像是斗鸡一样的周小六吗? 慈恩太后瞥一眼周庭芳。 周庭芳立刻乖顺的垂下眉头。 慈恩太后试图安抚周小六,“澈儿,你可认义姐事小,可你认了,意味着外祖母也要认下这个孙女。那至少得给周娘子一个县主、郡主或是公主的封号。这便不是你个人的事情,更不是家事,而是整个大魏朝的国事。” 周庭芳立刻顺势表态。 小娘子惊恐的跪下,连忙摆手:“娘娘,民女何德何能,能当个什么主。这不妥!不妥——” 施明澈却干脆往床上一躺,双手捂住脸,开始哭泣。 “原来外祖母也不疼我!既然外祖母不愿,那我干脆明天就回南诏国。反正那边庶子庶妹一大堆,各个恨不得生吃了我,父王也不疼我,母亲也不在了,就澈儿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活着有什么意思——” 好家伙。 周庭芳眼角抽抽。 “澈儿,你说这话…那就是在剜我的心啊……”慈恩太后见施明澈哭得双肩颤抖,小小的人儿缩成一团,自然是心疼得不得了,她拍打着施明澈的背,又瞥一眼跪在地上的周庭芳,狠狠叹息。 “罢罢罢,不过是给个封号罢了,又不值几个钱,皇室里公主郡主一大堆,大不了我拉下脸去求陛下给个恩典。你可别哭了,当心哭坏了眼睛——” 施明澈抽抽搭搭,“皇祖母说话算话?” “自然。” 施明澈一下坐起身来,撑着又从床上跳下来,走到周庭芳身边,将她拉起来。 “周娘子,以后你就是我的阿姐了!” 周庭芳做出哆哆嗦嗦的样子,脚步直往后退,一脸的惶恐,“这…这如何使得?我…不行…我不行……” 施明澈暗中死死扣住她的手,还狠狠掐她一把。 装。你装。 继续装。 他施明澈再相信周庭芳,他就是猪! 周庭芳反手抓住周小六的手。 两个人的手铆足了劲,在衣袍之下暗中狠掐对方。 谁也不肯让谁。 倒是慈恩太后笑眯眯道:“瞧这两人,倒是合得来。周小娘子,你救了澈儿,那就是我的恩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又瞧娘子甚和我心意,不如我收你做个义孙,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怕被人欺负——” 周庭芳张大嘴,适时的露出惊愕的模样,只求救的望向桂嬷嬷。 桂嬷嬷笑道:“周娘子,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谢恩——” 桂嬷嬷一直暗中给她使眼色。 周庭芳立刻又是“噗通”一声跪下。 ——哐哐哐。 三个响头。 十分虔诚。 “祖母在上,请受孙女一拜——” 第115章 你娘放屁 周庭芳回到了住处。 去的时候,她还是葫芦巷里的一个寡妇。 回来的时候,摇身一变,却成了慈恩太后的义孙女。 如此,她也算有了个能够保护自己的身份。 或许从前葫芦巷的周芳能轻易被京都的权贵捏死,那么现在,即使仇人身居高位,她也有一战之力。 如今她的身份水涨船高,虽说圣旨未下,但至少一个“县主”的身份少不了。 这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慈恩太后这一认亲,其他事情自有人操心。 周庭芳的行囊已经被人收拾妥当挪到了太后所在的庭院中,虽分得一个侧间,却也进入禁军重重包围之中。 甚至,桂嬷嬷还拨来一个宫婢和小黄门。 宫婢正是那天帮她送衣裳的,名唤翠儿,照料她一应饮食起居。 小黄门曾是跟在施明澈身边的,没什么品阶,瞧着很是年轻。 桂嬷嬷倒是精挑细选过。送过来的两个人都是在宫中没有品级,但又为人老实憨厚。 即使跟着她这么个假皇亲国戚,两个人脸上也没有不甘不愿,反而热情又周到。 那宫婢说道:“周娘子,娘娘说了,您的册封圣旨过几日便到,如今先委屈您住在这里,只婢子和品竹伺候。等圣旨下来,您的封号、礼服、仪仗、住处等都会有内侍省的人安排。” 周庭芳也起身向二人行礼,“承蒙太后娘娘圣恩,认我做了义孙,是我天大的福气。但我出自寒门,对宫中事务一切不懂,以后还要麻烦两位。若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请两位多多提点。” 她虽然认了慈恩太后做祖母,可目前只是个没有任何封号品级的闲人,就算将来有了封号,顶天也不过是个县主。 按理说,翠儿和品竹被桂嬷嬷拨到她这里来服侍,这两人定然会觉得前路无望,郁郁寡欢才是。 可不知为何,翠儿和品竹对她十分热情。 甚至热情得诡异。 翠儿和品竹连声道不敢,“伺候周娘子,是我二人的福气。周娘子若是不弃的话,婢子自当尽心尽力。” 品竹也弓身,细声细气道:“翠儿姐姐说得是,能为周娘子当差,是婢子的福气。周娘子但有差遣,婢子必当鞠躬尽瘁。” “那便多谢两位照拂。” “周娘子客气。” “那……”周庭芳淡淡一笑,“麻烦二位先去我新住处看看。刚才有宫婢替我收拾了东西搬了房间,我那行囊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品竹和翠儿皆是一惊。 见不得人的东西? 周小娘子不是最为老实憨厚吗? 周庭芳笑道:“我一个妇人出门在外,自然免不了买些刀剑防身。你们去将我那些东西都收起来,免得惊扰了娘娘。” 翠儿了然,“婢子知道了。” 周庭芳又补一句,“对了,若是还发现白色瓷瓶或者药丸一类的东西,不要碰。” 这下,两人的脚步一顿。 险些一个踉跄。 等走出老远,两个人紧绷的肩线才松下来。 品竹年纪小,沉不住气,最先发问:“翠儿姐姐…这位周娘子…好像也没那么憨厚……” 翠儿笑了一声,“这深宫里,有几个真正憨厚老实的?” “是。”品竹连忙低下头,“只要跟着周娘子,能尽快出宫才是正理。” 翠儿叹口气,一脸向往神色,“是啊。若是错过周娘子,你我不知还要在深宫蹉跎多久。周娘子虽说出身不好,可到底入了娘娘的眼,将来若是分个府宅,我们也可以尽快出宫去——” “这还得感谢姐姐的干娘。我也是沾了姐姐的福气。” 一想到桂嬷嬷,翠儿脸上忍不住笑,“干娘对我是最好的。将来我一定要好好孝顺她,为她养老送终。” 是啊。 她已经十九。 即使大魏朝对宫婢不算严苛,可入宫的婢女也要至少二十五岁才能放出宫去。 还有六年。 到那时,她年老色衰,又无所长,出了宫门也是一个死字。 跟着周娘子,慢慢的淡出后宫,慢慢适应宫墙外的生活,慢慢的立稳脚跟找到出路,是目前最好的法子。 干娘为她,可谓是殚精竭虑。 —————————————————— 周庭芳指使两人去收拾新的住处。 而自己则回到之前的住处,查看自己的东西是否全部搬走。 屋内空空荡荡,仿佛被洗劫一空。 很快,翠花手里捧着托盘,放下一杯姜茶。 “周娘子,这是我们殿下送来的药。您刚落了水,当心着凉。” 周庭芳看着黑漆漆的药汁,心里讶异沈知的心细。 慈恩太后并非真的青睐她周庭芳,而是看在施明澈的面子上,捏着鼻子认下她这个孙女。 因此慈恩太后完全忘记她也落了水。 甚至一碗姜汤都没有替她准备。 周庭芳手指轻轻敲击在桌面上,仰头看着翠花,笑眯眯问道:“怎么,现在不装了?” 竹溪摸着头,憨憨的笑,“周娘子早就发现我和哥哥都是世子殿下的人?” 周庭芳点头。 竹溪抿唇,“我是何处露了破绽?” 周庭芳叹息,“你们两个…太聪明了。聪明得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竹溪一喜,唇角微勾,“我就知道。果然如此。” 周庭芳:“……” “世子殿下也时常这般夸我们。说我和哥哥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是他的左膀右臂。” 周庭芳唇角抽抽。 沈知这张嘴…可真损。 “周娘子,您如今已是太后娘娘跟前的人,我和哥哥不方便再露面。世子殿下吩咐我们暗中保护您。若没有您召唤,我和哥哥不会轻易出现。” 周庭芳心中却不安。 这两卧龙凤雏,还藏于暗处,听起来……丝毫不靠谱。 周庭芳面上不显,笑道:“如此,那便辛苦二位。” —————————————————————— 是夜。 山上下过了雪。地上稀稀疏疏的一片。 月色皎洁,照在石阶前,犹如白霜。 藏经阁内,灯火通明。 周庭芳着一身软银轻罗绣花绵袍,外面拥着一件青莲绒的灰鼠斗篷,整个人显得素雅高洁。 果然马靠鞍装,人靠衣装。 今儿个桂嬷嬷送来几件衣裳,周庭芳换上以后,整个人瞬间变得神采奕奕端庄清贵。 就连翠儿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周小娘子自称是乡下来的,可偏偏进退有度不卑不亢,尤其是换了那身衣裳,说是京都里的贵妇也不可知。 尤其是…… 周小娘子好像是认字的。 比如她现在,便说要做梅花饼给太后娘娘品鉴,吃过晚饭后便到藏经阁内寻找厨艺做法。 藏经阁内也有烹饪的书籍? 翠儿看不懂。 不过既然被干娘分配到周娘子身边,那她也只能好好干,兴许周娘子觉得她好用,让她提前出宫,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 藏经阁二楼临窗位置。 门窗掩映。 火光映衬出那曼妙的身影。 周庭芳是真心将学两三个菜献给慈恩太后。 周小六已经将她和慈恩太后捆绑起来,那么她一定要使劲浑身解数将慈恩太后牢牢捏在手里。 上一世靠读书,为了往上爬。 这一世靠手段,为了……保护自己。 葫芦巷的周芳,命如草芥,谁人都可以踩上一脚。 可慈恩太后的义孙女,这身份说高也高,说低也低,端看她后面如何讨得太后欢心。 感情嘛,都是培养出来的。 藏经阁内大多都是经书,不过却还是让周庭芳找到了基本关于烹饪的书。 她取出一本《中馈录》。 这是一本食疗烹饪着作,载录脯鲊、制蔬、甜食三个部分,共几十种菜点制作方法,都是江浙一带的民间家食之法。 周庭芳依在窗边,桌上一盏油灯,正看得专注。 ——嘭。 ——嘭。 不知是谁拿雪团子砸她的窗户,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响声。 她扭头,推窗,看见楼下施明澈和沈知两人站在雪地里。 沈知拥着一身佛头青素面杭绸狐裘,整个人显得挺拔矜贵,此刻仰头含笑看着她。 而施明澈手里还抓着小石子。 显然,刚才用石子砸窗的便是施明澈。 施明澈乍然看到周庭芳,依然不习惯。 他的兄弟,此刻穿着女装,说不出的怪异。 “等着。我上来找你。” 施明澈欢快的跑上来。 沈知也立刻抬脚跟上。 听到木质楼梯传来一阵阵脚步声,周庭芳立刻放下书,朝着迎面走来的施明澈微微福身。 “王世子殿下。” 她又冲沈知行礼。 “世子金安。” 施明澈蹙眉,“藏经阁的人都被我遣开。此处没有其他人。你不必装神弄鬼。” 周庭芳笑,“礼数还是要做足的。” 施明澈一双厉眼打量着她,在她身边绕圈。 “啧啧啧。我发现虽然你之前穿男装很丑,但是……”施明澈一笑,“你换上女装以后……更丑。” 周庭芳低咳一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丑,我也没有办法。只有请王世子忍着。” 而一侧的沈知也正打量着她。 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周芳换成女装,虽说和想象中略有不同,但沈知同施明澈一样,觉得周芳还是男装更顺眼一些。 只见那人一身软银轻罗绣花绵袍,外面拥着灰鼠斗篷,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双眼明润晦陌幽黑。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 周芳算不上让人惊艳的美人。 她的五官甚至可以说是平平。 偏凑到一起,每一个部位都显得异常和谐,仿佛天生应该长在她的脸上,仿佛也只能长在她的脸上才能显出风韵。 云鬓楚腰,风姿绰约。 沈知看着她,失了神。 就连一侧的施明澈都察觉沈知的失态,笑眯眯道:“看。你把沈世子丑到了。” 今日两人险些赤裸相见,如今再见,周庭芳心里尴尬,面上却不显。 不过瞧见沈知那露骨的目光,周庭芳笑得阴恻恻的,“怎么,沈世子今天还没看够?” 施明澈瞥一眼沈知,又望一眼周庭芳。 两人之间暗潮涌动,散发着一种不可描述的诡异氛围。 这两个人今天肯定发生了他施明澈不知道的事情! 施明澈心中暗道:打起来!打起来! 沈知笑笑,不置可否,“本世子今日…见过周娘子吗?” 周庭芳蹙眉。 若她今日见过沈知,那慈恩太后必定疑心她和沈知勾结。 周庭芳扯扯唇,“是没见过。我只见过一只疯狗。” 施明澈眼角抽抽。 不愧是他兄弟。 这嘴炮打得…一如从前利索。 想起周芳从前一口一个“放你娘的屁”,施明澈心中为沈知默默点一根蜡烛。 “王世子,身体可好些了?”好在周庭芳并未和沈知纠缠,只扭头问施明澈,“你今日真是疯了!就算你想帮我,又怎么能这般作践自己?那河又深又冷,若是出了什么变故怎么办?” 施明澈望着一脸急切的周芳,心头一暖,喉头一滚,终究是没勇气硬抗。 他伸出一根小小的指头。 毫不犹豫的指向沈知。 “都是沈世子逼我干的。是他找到我,说你要在京都做的事情千难万险,一不小心就会被人给杀掉,必须要有一座靠山。” 周庭芳怒目瞪向沈知。 沈知低咳一声,扭头,看向桌上的油灯。 然后他拿起一旁的剪刀,斯条慢理的挑拨灯芯。 “周小娘子,夜里看灯,灯火得亮,仔细眼睛。” 施明澈心中叹息。 什么时候沈知在周芳面前也如此怂了? 他可记得两人在西北的时候,那是水火不容,一天恨不得捅对方几刀子。 怎么来了京都,沈知反而变得乖顺起来。 就好似那硕鼠遇见了猫。 攻守之势异也。 不过这次寻了间隙偷跑出来见周庭芳,施明澈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扯了扯周庭芳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道:“我有事问你。” 周庭芳冷哼一声,指了指旁边的侧室,“进去说话。” 施明澈点头,瞥一眼沈知,“得防着有小人偷听。” 沈知哼然一笑,面色一冷,“本世子不屑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周小娘子切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远离沈知,去到旁边的小房间说话。 很快,里面房间嘀嘀咕咕的声音传来。 沈知低头看着眼前的油灯,心里是百爪挠心。 有时候。 偷鸡摸狗…也不是不行。 比如现在。 他真的很想凑上去听听这两人在说什么。 “周芳,你当真是个女人?”施明澈一坐下,就盯着她老半晌,最后幽幽问出这个问题。 周庭芳素手轻撩头发,面孔淡淡,“当然不是。我现在是男扮女装。” 施明澈:“……” 他知道,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紧接着,他又问了一个蠢问题。 “那你…当真是什么葫芦巷的寡妇?” 周庭芳很认真的回答:“是啊。” 施明澈只觉得脑子被人打了一拳,人有些发懵,“那些什么婆母虐待、跳河自尽、克死丈夫也是真的?!” 周庭芳沉默片刻。 “是真的。” 施明澈这时候忽然很想学周庭芳说一句话。 放你娘的屁! 第116章 兄弟情深 周庭芳指了指自己脑子,“其实我也不清楚。跳河的时候磕到脑子,许多事情记得恍恍惚惚。他们都说我被救以后性情大变,其实我只是看穿了我婆母的嘴脸,不想再憋屈过日子罢了。” 施明澈勉强接受这个说法,可心里还是生气:“那你还骗我那么久?!” 周庭芳耸肩,一脸无辜,“你也没问啊。” 得。 现在还全成他施明澈的错了? “而且…你不也瞒着我你是南诏国王世子的事情吗?”周庭芳笑眯眯说道,“你我各有苦衷隐瞒。如此……扯平可好?” 施明澈瞬间哑口无言。 他低咳一声,“我听沈世子说你进京是为了给秦大奶奶报仇?而且杀死秦大奶奶的人或许位高权重。你…就非要报这个仇吗?” 周庭芳点头,“是的。就像你一定要给你母亲报仇一般。” 施明澈面色一顿,呐呐开口:“那就是刀山火海也无法阻止。” “不错。” “你与秦大奶奶是什么关系?” “她曾救过我的命。” 施明澈叹气。 别看周芳这个人平日里贱兮兮的,但施明澈知道,周芳是个说一不二极有主见的人。 更何况秦大奶奶对她有恩。 “我听闻观棋大哥现在就在京城。明年开春便是春闱。他可知道……你的事情?” 周庭芳摇头,“此事只有沈世子和你知晓。” 施明澈眼睛瞪圆,“沈世子为何也知道?” 明明他才是跟周芳最要好的兄弟! “他是只老狐狸,自己猜着了。” 施明澈心里一暖,“那你目前有什么线索?需要我帮什么忙?” 周庭芳“嗤嗤”的笑,摸着施明澈的头,“你已经帮我够多了。你给我了一个可以保护自己,不会被人随意捏死的身份。这已经足够——” 更何况,施明澈不过是异国王子。 他也是生活在慈恩太后羽翼之下。 而慈恩太后并非陛下生母,两个人之间关系极为微妙。 “可我担心,杀害秦大奶奶的凶手会针对你。沈世子说,这人身份扑朔迷离,又躲在暗处,万一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派人杀你怎么办?” 周庭芳笑,“那可就是我的命了。” 施明澈一下激动,“那不行!” “你给我报仇不就行了?” “那也不行!你必须好好的活。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大魏朝都讲究避谶,怎么独独你说话毫无避讳——快说呸呸呸……” 周庭芳笑了一声,并不纠结这个话题,“你在外流浪几年,为何一开始没想到去投奔太后娘娘?你若早早的来京都,也不会落到那般狼狈的境地。” “你有所不知。”施明澈微微叹息,少年的脸色苍白,瞳孔幽幽,“当年大魏朝战败,父王来京都提出两国联姻。太后娘娘本想从旁支中选个合适的姑娘,给个封号出嫁,偏我娘自己看上了我爹,哭着吵着非要嫁到南诏国。外祖母险些气病,甚至扬言和母亲老死不相往来。” “我听母亲身边的老嬷嬷说,太后娘娘一直记恨我娘,十余年来不曾写过一封家书。母亲也是成日郁郁寡欢,她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我知她心中后悔。” “当年是母亲逼着皇祖母接受父王,如今她在南诏国日子过得不好,甚至被贼人所害。如此,我哪里还有这个脸面去投奔皇祖母?” 周庭芳叹气,“那怎么后来想开了?” 施明澈盯着她,“你那日说的话点醒了我。你送了我六个字:忍耐、伪装、示弱。皇祖母是大魏朝最有权势的女人,而我在南诏国一无所有,若不借助皇祖母,我无力一战。更何况…皇祖母……” 施明澈低下头,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祖母待我真的很好。” “傻子。亲人之间哪有隔夜仇。”周庭芳伸出手指,给施明澈一个脑镚儿,“你这一步走得很对。” 施明澈捂住脑门,蹙眉大叫:“不许弹本王子的脑瓜子。” “行行行。你脑瓜子本来就笨,弹坏了更笨了。” “你才笨。” “反弹。” 施明澈被她给气笑了,“幼稚。” 看。 这也不怪他一开始看不出周方是个女人。 这天底下哪儿有她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正如你所说,如今南诏国后宫被宠妃把持,你父王被蒙在鼓里……”周庭芳叹气,“或许你父王也无所谓真相。他喜欢宠妃,或许那宠妃设计杀死了王妃,他还会帮着隐藏。” 施明澈面色一白。 心痛如绞。 那是他的父王啊! 当年无论他怎么说,父王都不肯相信,反而为那贼妇说话! 可见父王心里根本就没有他和母亲! 见施明澈面色煞白,周庭芳沉默片刻才道:“礼尚往来。你帮我一次,我也帮你一次。” 少年清澈的眼眸望向她。 “今天下午我认真的想了一下。你上次说你母妃被那个什么宠妃——” “贼妇。” “好。贼妇。你再讲一遍那日你母亲遇害的情况。” 施明澈愣了一下,可见周庭芳一脸正色,他敛住心头讶异,慢慢开口。 “那一天,我骤然得知母亲生产的消息,本来在外院等待。可无意听见有下人悄悄议论说我母亲难产,又说那贼妇带人赶了过去。我心急如焚,甩开仆人,躲在母亲庭院外不远处的树上。” “我亲眼看见那贼妇带着几个心腹和一个大夫模样的人进去,她还让人给我母妃灌下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我冲进去想要救我母亲,却被她的人拦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胎大难产,妹妹也在母亲肚子里窒息而死。” “那贼妇一口咬定说她送来的是安胎药,她的那些个心腹演技一个比一个好,就连那大夫…竟然也被她收买!” 周庭芳蹙眉,“那你父亲可曾请过其他大夫验药?” “他不肯。是我拿刀架在脖子上逼迫他请来了大夫。”少年脸上是狰狞的恨意,“可整个南诏国后宫都被那贼妇把持着,更何况我母亲已经死了,谁敢得罪那贼妇?大夫再验,那一碗汤药也还是安胎药!” “父王愚蠢,认定我是为了向那贼妇报复,斥我小小年纪不忠不孝。那贼妇几滴眼泪,便让父亲押着我向她赔礼道歉。我不服,我不肯,母亲死了,我怎么能向杀人凶手低头!” “我一怒之下,抽出刀来,想要杀了那贼妇为母亲报仇。可却被父王的人按住。” 施明澈脸上全是露骨的恨意,提到往事,他双眼赤红,犹如饿狼。 “母亲身边的几个忠仆护着我,却被乱箭射死。” “我杀红了眼。甚至有一刻……我恨不得杀了父王……” “可是我打不过他们。父王一怒之下,将我打个半死。就连一向最疼爱我的老嬷嬷,也被冠上一个‘挑唆’的罪名被活活打死。嬷嬷她都六十……若非放心不下我,母亲死的那一天她就跟着母亲去了……” “她这一生没有生儿育女,一直把我当亲孙子般对待。她当年本可以留在京都享福,却还是跟着母亲去了南诏国!可恨他们这帮人连嬷嬷也不放过!嬷嬷她有什么罪!她都那般大年纪,为什么还打死她!” “他们都是我的仇人!” 施明澈双拳紧握,一字一句,“有朝一日,我要把他们全都杀了!” 周庭芳静静听完。 她心中忽然觉得神奇。 上天将有同样相似遭遇的施明澈送到她身边来,是为了助她复仇吗。 命运到底是无意巧合还是有人安排? 她和施明澈的遭遇如此相似,却又刚好相反。 一个是至亲之人死了,留他一个。 一个是自己死了,所有至亲都还好好活着。 命运啊,真荒诞。 半晌,女子声音轻轻,犹如珠翠落在玉盘之上。 她说话不疾不徐,总是叫人心安。 或许施明澈自己都没发现,他信任甚至是依赖周庭芳。 他从来没有见过周庭芳这样的人。 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却又总是叫人信服。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那贼妇端给你母亲的,真是一碗安胎药。” 施明澈面色一变,眉毛一拧,“怎么可能!我母亲是正室嫡妻,那贼妇拼了命的想要成为南诏国的王后,心中早就想除掉我和母妃,怎么可能那般好心。” “谁说她一定是好心?看一件事,不能光看一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得看最后是个什么结果。你想想…一碗似假非假的安胎药,你母亲死了,你母亲从大魏朝带过去的忠仆也死了,你和你父亲反目成仇,你离家出走——” 施明澈面色微变。 “你再倒推假设。如果那碗药是真的,那也就是说你所谓的做伪证便不存在,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大夫们站在她那边。” 施明澈呼吸急促起来,“不可能——” “你说你听到有奴仆说你母亲难产,贼妇带人前往。你母妃生产,她带着人前去,这个节骨眼上,她本应该避开耳目,而不是任由奴仆嚼舌根子,甚至将消息捅到你跟前来。或许从这里……你就已经落进她的圈套。” 施明澈双目赤红,盯着她。 整个世界仿佛忽然天旋地转起来。 他狠狠坠落。 不见底。 “若我是她,想要除掉你母妃。我一定在你母妃怀孕的时候,补品如流水一般的送过去,最好养得她胎大无比不好生产。如此,难产的风险便会增加。而我,也落得个贤良的名声。” “生产那日,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派两个仆人去你面前嚼舌根子,让你自乱阵脚。我再送一碗货真价实的安胎药,故意让你误会我要杀你母亲,挑起你的怒火。再适当的火上浇油,自然有你父王和你去斗。” “我可以完美隐身。剩下的一切交给你父王。自有人操刀杀你。” “施明澈。”周庭芳眸色幽幽,清冷如雪,“借刀杀人、借力打力…斩草除根,这些你没学过吗?” 施明澈忽然无法呼吸。 他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眼前青筋暴起,整个人摇摇欲坠。 “怪不得…怪不得…那些大夫们都一口咬定那是安胎药……怪不得父王会那般生气……她只需要一招,我就自乱阵脚,被她激得理智全无,甚至丢盔弃甲仓皇逃走——” 少年脸色涨得绯红。 痛苦、绝望、恨意,犹如滔天之水向他袭来。 “是我蠢……是我笨……”施明澈此刻站也站不稳,“噗通”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捂着胸口,眼泪决堤,声音凄婉,犹如杜鹃泣血,“是我害死了嬷嬷——” 沈知听见动静,快步走来,停在门外。 屋内的周庭芳扭头。 两人四目相对。 周庭芳冲他挥挥手。 沈知瞥一眼瘫坐在地满面是泪的施明澈,脸上一抹关切的神色,却最终还是走开。 周庭芳站在那里。 一片巨大的阴影投在施明澈的脸上。 施明澈抬头,恍惚间看见了神女。 周庭芳的脸拢在光晕里,朦胧一片。 她脸上不见一丝同情,反而声音冷厉。 “哭什么。” “你有血海深仇,有什么资格倒下。” “站起来!” 她眼中杀意凛凛,精光闪烁。 “杀光他们!”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将他们全部杀光,挫骨扬灰——” 施明澈被她眼底的戾气灼伤,险些说不出话来。 此刻的周庭芳。 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周芳,你——” 施明澈胸脯起伏,双拳紧握,手心里一片冷汗。 他却没有再说。 他只是撑着身体勉强站起来。 “刚才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过便算了。别对任何人说起。” 施明澈喉头一紧,咬着牙道:“我知道。一切都没有证据。” “不错。没有证据,你说的话,不会有人相信。只会让你像上一次一般重蹈覆辙。” 施明澈神色逐步恢复如常。 周芳说得对。 他还有血海深仇,如何能倒下? “其次。”周庭芳慢慢扶着椅子坐下,“你目前唯一的依仗是慈恩太后。你想要杀回南诏国,想要夺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你必须要有很多朋友很多助力。” 施明澈的神态前所未有的认真和虔诚。 就仿佛周庭芳说的是圣人之言。 他只恨不得将周芳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所以。你得讨好慈恩太后。即使那个人是你的血亲,你的祖母。” 施明澈轻咬下唇。 若是从前,他或许会反驳。 可是如今,他全身力气仿佛被人抽走,无力反驳。 “慈恩太后有很多孙子孙女,不止你施明澈一个外孙。所以你要成为这一群孩子里最得宠的。” “得宠,得先让太后最疼爱你,怜惜你。对你生出愧疚补偿之心。” 施明澈心口直跳。 从前只知周芳行为怪诞。 可不曾想,她有如此冷酷无情的一面。 周庭芳想起上一世在翰林院当差时,曾因政务频繁出入兰台。 兰台是大魏朝宫内典籍档案处,里面藏书过万,兼有数代帝王起居注。 “德安公主和南诏王感情如何?” 施明澈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却也老实回道:“说不出来。” “如何说不出来?” 施明澈蹙眉细想,“两个人…犹如陌生人般。母亲在南诏后宫…犹如摆设。父王只有初一十五才会踏足母妃宫殿。后来母亲更是失宠,父亲一年难得去母亲宫里一次。” “两个人是一直如此,还是越演越烈?” “从我记事以来,母妃和父王就如此。” “那德安公主作何反应?可曾因为失宠而郁郁寡欢?” 施明澈仔细回想着母亲的音容笑貌,半晌才笃定说道:“与其说母妃是因失宠而不快,不如说她是因为故土难离才情志不舒。小时候,我时常见她对着大魏朝带过来的东西发呆,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好。” 周庭芳眉眼一抹浅笑,冷冷的,好似外面寒凉的月色。 施明澈只觉得此刻的周芳,浑身清冷,不似从前。 “德安公主之所以执意嫁给南诏王,不是因为她对南诏王情根深种。而是因为先帝惧怕南诏国再度来犯,害怕开罪南诏王,不敢从旁支中挑选宗室女,因此钦点德安公主和亲。” 施明澈瞳孔微缩。 “当年慈恩太后不舍德安公主,屡次大闹,惹得先帝厌烦,甚至动了废后的心思——” 施明澈呆在那里! 周芳眸光幽幽的盯着他。 她的红唇一张一合,声音冷冷。 “你母妃为了保护母亲的后位,只能点头答应和亲。可她又不愿爹娘之间生出间隙,只好一口咬定自己爱上南诏王,非他不嫁。如此,忠孝方可两全。” ——轰。 施明澈的脑子里陡然炸开。 他忽然想起母亲坐在葡萄架下那恍惚的模样。 他曾以为,母亲是因为不得父亲的欢心,才时常失魂落魄。 可他为何从没有想过,或许母亲和亲……也是被外祖父逼迫? 她心中有苦难言,郁结于心,所以才选择不争不抢不斗? 因为她……从来不喜欢父亲!! 周庭芳今夜的话,一句犹如一个惊雷,颠覆施明澈十年的认知。 他从前觉得父王是天底下最蠢笨的人,他是非不分,被那贼妇玩弄在手心之中。 可如今看来,他施明澈跟父王有什么区别! 明明他才是跟母亲生活了十年的人,为何从来不了解自己的母亲—— 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哪怕一次,理解过母亲眼底深处的哀愁? 他从前怎会那般浑浑噩噩,竟然从不知道母亲的心事—— 他真是世上最不孝的孩子了—— 施明澈的眼眶…再度红了…… 少年的嘴唇紧紧抿着,强忍眼泪,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外面月色凄凄,不如少年眼底的凄苦。 仿佛这一瞬,他长大了。 他再不是从前那个任性妄为的施明澈。 肩膀一重,周庭芳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只是推测。事实如何,我并不知晓。” 施明澈笑得勉强。 周芳洞察人心,敏锐如刀,管中窥豹便能察觉利害。 如此一来,从前母亲身上的疑点全部解除。 也难怪…父王不来,母妃也从不派人去请。 母亲在南诏国人淡如菊,从不和那贼妇争抢。 因此从始至终,母亲心里就没有过父亲! 这一刻,施明澈想笑,却觉得喉咙被人掐住,发不出声音。 周庭芳重重叹息一句,“好好利用这一点。让慈恩太后多疼你一些。也记得好好孝顺她老人家。” 施明澈双拳在衣袍之下颤抖,咬着下唇,轻轻的“嗯”了一声。 “收拾好心情。该出去了,沈世子还在外面等着。” 施明澈艰难的走到门口,回头深深望一眼周庭芳。 那一瞬,少年眼里的光……仿佛没有了。 走出那扇门。 便意味着长大。 “周芳。多谢你跟我说这些。” 周庭芳轻轻一笑,“谢什么,你是我弟弟。” 那少年忽而一笑,肩膀上的重担仿佛卸了一半。 “记住我的话。” “哪一句?” “仇要报、人要杀,饭也要吃,生活也要过下去,不要成为仇恨的奴隶。” 施明澈眸色低低,思索片刻,“我记住了。” 施明澈神色恍惚的离开。 第117章 露了马脚 沈知坐在刚才周庭芳坐过的位置,靠着窗边,一袭锦衣,脸孔淡淡,望着施明澈离去的背影。 沈知很是好奇,“你跟他…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周庭芳见他在看那本《中馈录》,不由笑道:“世子殿下对做菜也有兴趣?” 沈知知她不想谈论施明澈的事情,便任由她转了话头。 “不是你要做菜吗?” “哦。对。” “怎么忽然来了做菜的兴致?” “相国寺后山的梅花开得正好,明日我去采摘一些,拿来做梅花饼。” “你会做?” 周庭芳指了指书,“现学现卖。主打一个诚心。” 沈知心领神会,“是要给太后娘娘?” “不错。太后娘娘捏着鼻子认下我这个义孙女,我只能竭尽所能的讨她欢心。将来才能更好的狗仗人势。菜谱只是第一步……” 沈知微微勾唇。 他懒散的坐在椅子子,单手撑在桌面上,望着她笑:“周小娘子若是有心,也该来讨好讨好我。太后娘娘久居深宫,许多事情不方便插手,不如我这世子身份好用。” 周庭芳笑了,“我倒是想借沈世子的势,就是不知道沈世子肯不肯?” “周小娘子若是想借,我自然是肯的。”沈知用手指点了点书页,“只要周娘子对我也像对待太后娘娘一般诚心就好。” 周庭芳从善如流,“梅花饼我做好以后让人给殿下送一份。殿下莫嫌弃我手艺粗苯。” 沈知淡淡一笑,双眸幽幽,残灯点点 “你做的,我自然是不嫌弃。” 周庭芳忽然响起沈知说的那句。 ——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再见那人,心头总有些不是滋味。 好在不必用周庭芳的身份与他相见。 如今她是葫芦巷的周芳。 沈知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与她纠缠,他从衣袖之中扔出一物,“嘭”一声,落在桌上。 是射中她的那枚箭簇。 她微微挑眉,看向沈知,“有进展?” “不错。前日我进宫面见陛下,跟他说我在西北遇袭,刺杀我的是一支弓箭手,他们所用箭簇便是这个。” 周庭芳一怔,旋即莞尔,“沈世子这是舍身做饵。” 是啊。若是这箭只是射向秦大奶奶,想必不会掀起任何水花。 可若是刺杀沈知,当朝世子,陛下最喜欢的后侄,那么整个京都必然掀起狂风暴雨。 周庭芳不得不感慨,“世子这一招,走得很妙。” “少拍马屁。” 沈知冷着声斥了一声,但神情显然是愉快。 “目前传来消息,至今还在用这批箭簇的一共有八家。”沈知眼皮一撩,眸光凛凛,“皆是京都权贵之家。” 周庭芳蹙眉。 小娘子一身紫霞色绣花绵袍,头上只插着一根翠玉簪子,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有点点灯影,整个人在灯火下显得素雅干净。 那几粒雀斑,不是斑点。 而是娇媚。 “周大人何时惹上这般厉害的仇家?有八家的名单吗?” 沈知似乎早猜到她会有此一问,摊开手心里的纸条。 周庭芳倾身凑过去,看得认真。 沈知看见她那根根分明的睫毛。 “这几家…大人有得罪过吗?”周庭芳仰头问沈知。 沈知却笑,“你不是和周庭芳感情深厚推心置腹吗?你且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你觉得熟悉的?” 周庭芳摇头,“没听大人说过京都的事情。如此,便只能一家一家查。” 沈知手指修长,轻轻敲击桌面,“要有耐心。” “我看此时一静不如一动。索性把水搅浑,看看背后的妖魔鬼怪会不会动起来。” 沈知抬眼望她,“你有什么想法?” 周庭芳摇头,“目前还没想到万全之策。” “再过几日,册封你的圣旨便会下来。只不过年关已至,内侍省的人都很忙,制服得等到年后再说。今年过年,太后娘娘应该会留你在宫中。” “我有准备。” “几个公主皇子都见过吗?” 周庭芳一愣,只觉得沈知问这话好生奇怪。 她淡淡一笑,“我不过是个乡下寡妇,如何得见皇子公主?” 沈知垂首,勾唇。 “那好。陛下一共有两子三女。前面四个孩子都是皇后嫡出。大皇子、二公主、三公主,也就是沈玉兰。还有一个四皇子。五公主是淑妃所生。也就是说,这次宴会……你会碰见周修远。” 周庭芳的呼吸错了一拍。 周修远啊。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这位兄长了。 周庭芳望向沈知,“世子殿下不会出现在家宴上吗?” 沈知摇头,“陛下已经过继给天家,那就是太后娘娘的儿子。若是我们家宴再凑上前,怕惹得太后不喜。” 周庭芳点头表示理解。 先帝把这偌大家业都给了陛下,陛下的名字也已经从沈知这一族中剔除,入了皇族,至少族谱上和沈知这一支便没有关系。 那就是说,那一天她要孤军奋战。 似乎料到她的想法,沈知嘱咐道:“不必害怕。你是太后娘娘新收的义孙,无人敢在宴会上为难你。到时候你多吃饭、少说话便是。其他事情,自有太后娘娘。只是——” 沈知略一停顿。 “只是有个安永郡主。她是先太子留下的唯一血脉,身份敏感,为人刻薄,许会向你发难。” “为何?按理说,先太子是太后所生,我是太后认的义孙,也算是太后一脉的人。她不该针对我。” 沈知低咳一声,“她曾想要周修远做她的夫婿。可惜被安乐公主捷足先登。私底下她不曾一次说过,陛下抢了她父亲的皇位,安乐公主抢了她的夫婿。” 周庭芳笑了,“如今,我这个外人又来抢她的祖母。” “不过也不必太过在意她。安永郡主为人刻薄,脑子空空,不是你的对手。” 周庭芳叹气。 “沈世子未免太看得起我。你是不是忘了我如今是靠着太后这棵大树乘凉,其他人欺我辱我,太后或许还能帮我主持公道。可若是安永公主针对我,我敢还嘴一句,太后便会记恨上我。眼前这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怕是变得摇摇欲坠。” “你既然知道。那遇上安永公主就做你最擅长之事。” “什么?” 沈知手指轻点。 眼睛深处笑意点点。 他薄唇轻启,一字一句,“装乖扮傻。” 周庭芳:“……” “有件事想问问你。太后给我拨了两个人使,一个宫婢,一个小黄门。但这两人对我…热情过头。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心思。” “这个不难猜。” 沈知将那八家名单卷起来,放在灯火下燃烧,屋内青烟徐徐。 他的那双手,在灯火下,泛着冷光。 “大魏朝后宫有规定,宫婢必须年满二十五、太监得满五十才能归家。这两个人家中有牵绊,想早些回家,自然要走你的路子。” 周庭芳立刻心领神会,“他们是想好好表现,将来我离开皇宫的时候带上他们。” “不错。” 周庭芳略微放下心来。 “我也有一事要问你。” 沈知淡淡瞥她一眼,眸色深沉,脸上含笑,语气无意。 “你和锦屏是如何认识的?” 周庭芳一愣。 该来的,还是来了。 既然如今沈知已经知道她是周芳,那么她和锦屏所谓的“兄妹”关系便是不成立的。 尤其她和锦屏相认那一夜,两句暗号,便让锦屏认出她的身份。 沈知怕是一直疑心。 沈知心思何等敏锐,暗地里一定是调查了她数次也一无所获,才会张口问她。 甚至有可能…他已经隐隐约约触碰到真相边缘。 只不过,借尸还魂这是太过匪夷所思,就算多智如妖的沈知,怕也不敢相信。 周庭芳不答反问:“那沈世子又是如何认识大人的呢?” “国子监读书的时候。”沈知轻敲桌面,催促,“周小娘子呢?据说你一直住在葫芦巷里,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又是如何认识庭芳?” “此事说来话长。下次有时间,详细说给世子听。” “那就长话短说。而且…本世子现在刚好有空。” 周庭芳指了指外面,笑着说道:“沈世子还未成亲,年轻有为,和我一寡妇独处一室,若是叫人看见,沈世子的一世英名可就毁于一旦。” “周小娘子的意思是…下次找个避开众人耳目的幽静之地,只你我二人,再细说此事?” 周庭芳一怔,暗道此人真是个老狐狸。 看来今日沈知是有备而来。 “反正机缘巧合,就是遇上了。” “哦。” 就在周庭芳以为沈知大发慈悲放过自己的时候,沈知却忽然站起身来。 他个子高大,身子微微前倾,温热的气息几乎要扑到周庭芳的脸上。 她一抬眼,便看见他那双曜石般的眸子。 那人唇角噙笑,瞳孔淡淡,似无意问起。 “周小娘子相信这世上有借尸还魂之事吗?” 周庭芳面色一顿。 呼吸慢了一拍。 整个表皮上寒毛一根根立了起来。 半晌。 女子的声音响起。 “不相信。” 沈知再进一步。 他背对着光,此刻整个人的阴影压在周庭芳的脸上。 他声音沙哑低沉。 “那周小娘子……相信轮回转世吗?” 周庭芳笑笑,“不相信。” “那你是她吗?” “不是。” 出口那瞬间,周庭芳就知道自己掉入沈知的陷阱里。 她回答得太快。 沈知并未说明这个“她”是谁,可周庭芳却已经自我代入。 沈知前两个问题,只是为了麻痹她,让她下意识不假思索的回答第三个提问而已。 马脚已露。 周庭芳心里一紧,整个人脑子里空白了好几秒钟。 她现在抱着侥幸心理,期望沈知没有那么聪明。 她甚至鸵鸟般的希望沈知没有听到她的回答。 沈知却面无表情,只是微微挑眉,“周小娘子当真无趣。” “若世子无事,容许民女告退。” 周庭芳几乎是慌不择路的转身就走。 哪知手腕却被一双大手狠狠擒住。 他的手心,烫得吓人。 周庭芳停下脚步。 沈知面上一抹似笑非笑,他那张脸几乎快凑到她鼻翼前的位置,他的那双眼睛,灿若繁星。 “周小娘子……记得我的梅花饼。我可等着呢。” 沈知将那本食谱塞到周庭芳手里。 周庭芳接过,微微福身,转身便走。 脚步却显然凌乱。 沈知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不可抑制的,唇边的笑容越来越大—— 昏暗的夜色里,沈知裂唇无声的笑。 他知道。 他又重新活了过来。 ———————————————————————— 沈知离开藏经阁。 踏着盈盈月色,脚步轻快,脸上始终带笑。 常乐跟在他身后,实在没忍住,便问了一句:“世子爷今日心情很好?” 岂止是好。 他跟随沈知多年,从未见过沈知喜怒如此外放。 沈知朗声一笑,忽而指着那月亮,“今夜月色如此美妙,怎不让人心生愉悦?” 常乐抬头。 天上那月,不就是一轮最普通的月亮吗。 常乐只好提醒一句:“世子爷,本不该在您有此雅兴的时候泼您冷水。但是……王妃在寮房内等你。今日您突然离席,王妃气得不轻。” 沈知语气不急不躁,“无妨。” 常乐指着另外一个方向,“爷,娘娘住这边——” “月色正好,我再逛逛。” 常乐一脸为难。 今日世子爷是怎么了? 自从打藏经阁出来后,那整个人身轻如燕,飘飘欲仙,走两步忽而停下,望着远处黛青的山峦,开始……笑。 真好似……活见鬼。 常乐心惊胆战的跟了上去。 果然,窦王妃的寮房内灯火通明。 沈知脱去外面的氅衣,丫鬟轻手轻脚的接过,又朝着屋内脆生生的喊了一句:“娘娘,世子爷回来了——” “他还知道回来?” 果然,窦王妃一听到沈知的脚步声,就沉下脸色。 方才还欢声笑语的房内,登时一片死寂。 两个伺候的丫头捂着嘴,压着笑,盯着走进来的沈知。 沈知一声笑,“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惹母亲大人生气?” 窦王妃挥手屏退众人,拉着一张脸问:“你还有脸问?今日好不容易约得宴家姑娘相见,你却中途离席,将我一个人丢在那里,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不是你说看上了晏家姑娘,为娘才这般主动,怎么事到临头你反而脚底抹油跑了?” “母亲。我何时说过看上晏家姑娘?” 沈知坐下,脸上笑意融融,语气十分耐心,“更何况我并非无故离席,只是今日王世子忽然落水,我身居禁军副统领要职,虽说是个闲职,可王世子乃太后娘娘的心头肉,落水一事非同小可,儿子必须亲去。” “王世子落水?” 沈知中途离席,窦王妃生怕晏家不快,因此今日一直伏低做小陪着晏家那位谢夫人,又是品茶、又是赏花,好一顿忙活。 当然,其中也有太后娘娘住在相国寺之原因。 窦王妃若不寻个借口陪着谢夫人,是自然要去陪慈恩太后说话的。 她可不愿意去太后那里。 自家小叔子过继给了先帝,论起来那位太后才是正儿八经的嫡母。 他们这一支已经沾了陛下的福气留在京都。 陛下无法割舍亲情手足,对他们又是封爵又是加官,甚至逢年过节还请他们入宫出席家宴,不曾断了来往。 太后娘娘心中自然不快。 若非今日为了儿子沈知的终身大事,窦王妃平日都十分低调,从不刻意往太后娘娘身边凑。 可惜偏偏沈知竟然中途离席! 窦王妃心中窝着火。 常年跟沈知打交道,窦王妃自然不会轻易被沈知三言两语牵着鼻子走。 “少糊弄你老娘。明明是你从一大堆画卷里选中了晏家娘子,为娘才这般热心张罗。再说,从前不是你口口声声说,你虽是禁军副统领,可陛下继位不稳,作为自家人不好争权夺利多出风头,因此只当领受闲职。怎么今日一反常态?” 第118章 后宫家宴 窦王妃双手抱胸,秀眉紧蹙,刚才还气势汹汹,却又一下服了软。 “你跟为娘说,你是不是没看上晏家娘子?”窦王妃叹气,“傻孩子,你要没看上,你可以给为娘使眼色啊。说起来那晏家娘子,你娘我也没看上。病病歪歪的便也罢了,这孩子在佛门中常期修行,性子也修得左了。你别说,为娘看见那孩子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说话之前都得掂一掂,总觉得说重了说多了,人家嫌我是个大俗人。” 沈知微微一笑,暖如三月春风,“母妃,此事不急。” “如何不急?”窦王妃气得又沉了脸,“你如今二十又二,人家同你这般大年纪,孩子都好几个了!之前你和许婉清退婚之事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你若再不成婚,那流言蜚语还不知道要流传到何时呢!” 一说这件事,窦王妃就头疼。 京都那些流言,她如何不知。 只能做鸵鸟,装作不知罢了。 “母亲莫急。我是说——”沈知抓着窦王妃的手,语气一顿,喉头滚了一下,“我已经有心仪之人。” 窦王妃“啊”了一声。 灯火下的沈知,眼若秋水,耳朵尖尖一片红。 窦王妃惊得半晌合不拢嘴。 她这儿子…是万年老铁树开花了? 难怪今日沈知看起来心情很好。 “当真?”窦王妃惊得险些站了起来,“是哪一家的姑娘。” 沈知道:“母亲切莫声张。我还不知她是什么想法。” 窦王妃知他一向藏得住心事,可此刻也如百爪挠心,“娘知道。娘藏得住秘密。你快给为娘说说,是哪家的姑娘,长什么样子,脾气秉性如何?” “母亲当真想见?”沈知眼睛眯起,笑得如狐狸。 “自然。” “眼下还不方便。”沈知低低的笑,眼底一片狡黠,“母亲与其操心这个,不如操心操心王世子。今日王世子落水,我们又在相国寺内,无论如何都得去探望一番。对了,太后娘娘还认了一个义孙女——” 窦王妃何其敏锐,一下惊呼,“你不会是看上那位——” “母亲。”沈知按住她的手,沉声说道,“她是个寡妇。” “寡妇——” 窦王妃脸上难掩失望。 那就一定不是这位小娘子了。 自家儿子再不济,也不至于满京都的清白姑娘不要,反而看上一个寡妇。 窦王妃连连叹息,却没注意到沈知唇角那一闪而过的笑意。 “母妃,周小娘子册封的圣旨很快会下来。她初来乍到京都,又是太后娘娘那边的人,您可多走动做帮衬一些。借此缓和和太后娘娘之间的关系。” 窦王妃已经兴趣怏怏,“知道。” 年关之前,册封周庭芳的圣旨下来。 如她所料,太后娘娘求了陛下明旨,封她为“柔嘉”县主。赐京都宅院一座、黄金百两、奴仆十二人、并良田百亩,金银瓷器若干。 封赏不可谓不丰厚。 京都的贵妇纷纷猜想,这位柔嘉县主到底是何方神圣。 据说,她救了王世子。 据说,她是个年轻寡妇。 据说,她很得太后欢心。 据说,她住进了太后的慈宁殿。 深宫之中,人脉无处不在,有些人家早早的就将周庭芳的底细摸了个清清楚楚。 于是,有人叹道:不过是个乡下人家的穷苦娘子,年轻丧夫,初到京都,毫无根基和人脉。 她就是无意闯入京都这摊浑水的鱼儿罢了。 有人背后不屑又嫉妒,如今什么阿猫阿狗也能出入皇宫。 当事人却无知无觉。 年关将近,太后以“陪伴王世子”的理由将周庭芳接入慈宁宫中生活,等内侍省的诰命礼服做好,周庭芳还要穿上礼服向陛下谢恩,并去各个宫中拜会,如此才算礼成。 更何况京都的落脚庭院还在收拾。 因此无论外面如何风言风语,今年这个年,周庭芳注定要在皇宫城墙内度过。 大年三十这一天,皇宫惯例要举办家宴。 三十家宴,只有皇后和各宫嫔妃、皇子公主出席。 初二大宴,便有群臣百官陪宴。 三十这天,天黑得早,京都里洋洋洒洒一场雪,整个皇宫一片银装素裹,红墙金瓦、庄重恢弘。 可谓是碎玉散朱城。 满庭芳若雪。 雪后,周庭芳和施明澈两人身披厚厚的大氅,手里抱着暖手炉,前后七八个宫婢和太监簇拥着,缓缓向着中和殿出发。 周庭芳在后宫被滋润了几日,脸上养出血肉,皮肤也滋出水嫩的光泽,如今她是锦衣狐裘,款款而行,一派闲适。 而施明澈也再不似从前那般面黄肌瘦。 甚至有些许康健的红润。 两个人完美诠释了八个字。 人模狗样。 狗仗人势。 施明澈仗太后娘娘的势,她周庭芳仗施明澈的势。 施明澈担心周庭芳第一次面见陛下,生怕她出什么错,在去往中和殿的路上,一直嘀嘀咕咕的交代着。 “见了陛下要下跪请安,要说陛下万安。见礼的时候不可抬头,不可直视天颜。不必害怕,陛下是个温和敦厚之人,你又是太后新收的义孙,只要你别发疯,陛下一定会表现出喜欢你的样子。” “但你也别得意。陛下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皇后性子温婉,对后辈们多是和颜悦色。你初次觐见,皇后娘娘一定会赏赐东西给你。你别着急忙慌的收下,记得谦卑推辞一番。省得别人觉得你没见过世面。” “几个公主皇子都平易近人,你只跟他们规矩请安后就回到位置上,你就挨着我坐,他们也不会为难你我。” “只有那个安永公主……”小小少年脸部皱成一团,“按理说她是我表姐,我不该说她坏话,但……你最好离她远点。她疯疯癫癫的,遇到谁都得咬上两口。” 施明澈语气一顿,唉声叹气,“若她真向你发难,你也别计较,忍忍就过去了。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她本该是天之骄女的公主,不料舅舅病死,舅母也跟着去了,外祖父又过继了陛下,一夜之间她从天之骄女变成了京都城里最敏感最尴尬的存在——” 说到这里,施明澈声音更低。 对于这个古怪的表姐,施明澈甚至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京都城内的人都是拜高踩低。谁也不敢得罪新帝,即使明面上表姐有皇祖母护着,但暗地里一定没少受冷落。我小时候…好歹还有母妃护着,可她…从小到大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因此才养成了刁钻刻薄的性子。” “若她真的出言不逊——”施明澈拉着周庭芳的袖子,少年眼睛亮晶晶的,似乎一定要向她寻个承诺,“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她一般计较好不好。” 周庭芳甩开衣袖,冷笑一声,“你把我周芳看做什么人了?我是那种欺负小姑娘的人吗?” 施明澈心中暗道:别说欺负小姑娘,周芳发起脾气来,路边的狗都要被踹两脚。 更别提周芳这个人,心眼比针眼还小。 即使明面上吃了亏,她一定也要从别的地方讨回来。 不过他心中这样想着,面上不显,反而笑眯眯的给她扣上一顶大帽子:“我知道阿姐最是体贴良善。一定不会计较这种细枝末叶的小事。” 周庭芳摸着额头,漫不经心,“我尽量不计较。” 施明澈擦了擦汗。 尽量不计较。 那也……行。 一入席面,满堂华彩,十几张小几依次摆放,屋内人已经各自落座,皆是熟人熟脸。 上辈子,周庭芳跟他们所有人打过交道。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在翰林院当编纂,官位低,不曾入过这种席面。 周庭芳和施明澈几乎是一入内,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施明澈下意识的拉住她的手,仰头道:“你要是害怕,你就抓住我的衣袖。你不必逞强,害怕你便说出来,我不会笑话你的——” 施明澈却看见周庭芳定定的望着某个地方发呆。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施明澈只看见沈玉兰和周修远夫妇二人。 沈玉兰一身鹅黄色撒花烟罗衫,头上插着一支金丝攒花簪子,显得华贵又端庄。 站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一袭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顶上配一支简单到极致的碧玉小冠,面如敷粉,唇若施脂。 两个人站在那里,可谓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那便是周修远吗。 竟生得如此俏丽。 难怪京都的小娘子们为他痴狂。 施明澈心知周修远和周庭芳之间似有恩怨,见周庭芳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连忙将她衣袖一扯。 周庭芳立刻抽回视线。 她脸上一抹淡淡的笑,似有嘲讽。 时隔两年,她再见到周修远,心中竟是说不出的荒谬。 曾几何时,她顶着他的脸和名字生活。 如今,周修远却又要一辈子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不知…周修远感受是否与她相同? “表弟。”沈玉兰却率先走了过来,冲着施明澈微微福身。 施明澈连忙还礼,一脸乖顺,“公主。” 沈玉兰望向周庭芳,笑吟吟道:“这位便是柔嘉县主?” 周庭芳眉头微蹙。 沈玉兰……这张脸好生眼熟。 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说来奇怪,按理说周庭芳在翰林院呆了两三年,其他皇子公主等后宫众人都曾见过,唯有这个安乐公主是个例外。 她深居简出,几乎从不出门,她和这位公主便从未见过。 不过她一个外臣,不曾见过安乐公主,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是今日这一瞥之下,周庭芳才发现此人似曾相识。 见周庭芳发呆,施明澈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袖,周庭芳连忙还礼:“见过安乐公主。” 一侧的周修远也走了过来,站在安乐公主身后,冲她抱拳,算是行礼。 周庭芳回之一礼。 敛眸。 面色无异。 倒是安乐公主显得很是热情,上来便牵着她的手说道:“早听说皇祖母在相国寺里收了个义孙,又封你做柔嘉县主,我们这一大群人可都好奇得不得了。都想瞧瞧你长什么模样。今日一见,周姐姐果然是淡然素雅,甚得我心。” 周庭芳笑道:“公主谬赞。臣女蒲柳之姿,幸得太后不弃,今日才有幸能和诸位娘娘、皇子公主共聚一堂。这都是臣女的福气。” 周庭芳说话不卑不亢,声音不紧不慢,丝毫不见初次入宫的惶恐紧张,中和殿众人都忍不住高看她一眼。 能被太后娘娘宠信的人,自然有两分本事。 三公主沈玉娇探过头来,她人如其名,模样娇憨,又娇又媚,杏眸里满是好奇,“听说你在相国寺救了落水的王世子,是真的吗?” 施明澈笑着回道:“三表姐,自然是真的!” 三公主满是钦佩,“周娘子当真厉害!” 沈玉兰笑笑,“我瞧周娘子和我年纪相仿,以后你我可得经常走动。听说皇祖母在京都赐了一座庭院给你,周娘子或许还不知道,你那庭院离我的公主府可不远!走几步路也就到了!” 周庭芳心头一惊,下意识的扫了旁边沉默赔笑的周修远一眼。 太后赏赐给她的庭院竟然紧挨着沈玉兰的公主府? 那岂不是周修远有风吹草动,她第一时间就能知晓? 怎会如此巧合? 周庭芳不相信巧合。 所谓巧合,大多都是人为。 难不成是沈知那边—— 周庭芳敛了神色,随后笑道:“如此说起来,臣女还真是和公主有缘。” “可不是这个理。等你那边一切收拾妥当,可得请我过去坐坐。” “那是自然。只要公主不嫌弃我那地方简陋便好。” 一侧的沈玉娇笑道:“非也,非也。周娘子这话可说得不对,皇祖母对我们小辈最是大方,给你的东西也一定是最好的,不可能简陋!” 沈玉兰也掩唇一笑,“是这个理。我也要去看看,看皇祖母有没有偷偷给你宝贝——” 而周修远全程如同陪衬。 在一众皇亲贵胄之中,周修远一直沉默寡言,做一个称职的背景板。 他神色紧绷,笑容僵硬,显然与这里格格不入。 是啊。 耗子钻进了猫窝里,周修远如何不怕。 这满屋子的人,或许只有周庭芳才懂周修远此时此刻的恐惧和不安。 就如她从前那十几年,恐惧不安哪一日东窗事发,牵连全家。 如今这份恐惧,如击鼓传花一般,传到了周修远手里。 轮到你了。 周修远。 是否你现在也是汗流浃背? 这一刻,周庭芳仿佛站在高处,居高临下的欣赏着周修远那份不可言说的如履薄冰。 一切不动声色。 周庭芳抽回视线,脸上带笑,“若是诸位殿下不嫌弃,臣女必当扫榻相待。” 沈玉兰越看周庭芳便越是喜欢。 先前听说太后娘娘封了个什么柔嘉县主,她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 哪知今日一见,周庭芳落落大方,行止有度,说话也是不卑不亢。 难怪能入太后娘娘的眼。 这满屋子都是人精。 周庭芳既是太后娘娘的人,那他们这群从宣州来的皇子公主,自然免不了要和周庭芳交好。 “可就等着你这句话呢。周娘子也别光站着,等会子皇祖母和父皇母后便要来了,赶快入席。” 沈玉兰提醒一句,刚松开周庭芳的手,冷不丁有道身影刚好从他们二人中间而过,蛮横的撞开两人,径直往前走去。 沈玉兰被那人撞得险些一个趔趄,还好身边的周修远眼疾手快扶住她。 周修远蹙眉,“安永郡主!” 安永郡主个子瘦瘦高高,穿一身绛紫浣花锦纹夹袄,下身搭配粉紫散花裙,耳坠东海八宝白玉珍珠,脖子上悬着金丝攒珠五凤璎珞,头上一支玛瑙花枝珠玉步摇。 一身的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她一双凌厉的丹凤眼,眸光微闪,扫过周庭芳和沈玉兰。 她挑眉,扯唇一笑,“皇祖母和陛下都快到中和殿门口了,你们还杵在门口坐什么。” 那双厉眼,随后又落到周庭芳的脸上。 她掩唇一笑,上下打量她一番,语气十分不善:“你就是……那个周家寡妇?” 第119章 宴无好宴 沈玉兰面色不虞,“玉梦,不可乱说,这位是皇祖母新收的义孙,柔嘉县主。” 安永郡主哼然一笑,“义孙?我怎么不知道皇祖母收了个寡妇做义孙?莫不是欺本郡主的黄祖母年岁已大,行欺瞒糊弄之事?” 施明澈面色紧张,“表姐,陛下明旨已下,周姐姐确实是陛下亲封的县主。” 安永郡主瞪了施明澈一眼,“你也是个糊涂东西!她是你哪门子的姐姐,这满屋子里站的不都是你的哥哥姐姐?非得要认一个外人,简直是愚蠢!一个寡妇,天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如今她又黏上了你,我看你将来怎么摆脱这狗皮膏药!” 施明澈面色一白,被她斥得下不来台。 屋内人皆是沉默以对。 谁也不愿意为了一个周庭芳去招惹安永郡主。 毕竟真论起来,这满屋子的人,都是宣州入主京都的沈氏旁支,鸠占鹊巢后才摇身一变成了皇子公主。 眼前这位安永郡主,那才是血统纯正的天族中人。 “安永郡主,您错了。” 忽然,中和殿内有人开口说话。 声音不紧不慢。 丝毫不见任何紧张。 安永郡主望向周庭芳。 其余人也都望向周庭芳。 说话的,竟然是柔嘉县主周娘子。 安永郡主目光如刀。 “首先,我不是周家寡妇。我嫁的夫婿姓张,所以严格说起来,我是张家寡妇。” 周庭芳语气一顿。 殿内所有人都神色紧张的望向她。 “其次。您若当真觉得我行欺瞒糊弄之事,等太后娘娘和陛下来了,您大可亲自向陛下求证。” 霍。 周娘子好大的口气。 这在场的人,谁不是人精。 安永郡主口口声声说周娘子欺瞒哄骗,可圣旨已下,这话岂非是说陛下不够圣明被小人蒙骗? 看不出来,柔嘉县主柔柔弱弱,性格竟也如此刚烈。 施明澈闻言,擦了擦额前的汗水。 而沈玉娇暗中给周庭芳比了个大拇指。 安永郡主扯唇一笑,语气冰冷:“周娘子…好利的一张小嘴。” 周庭芳顺势侧身一让,脸上的笑容无可挑剔,“正如安乐公主所说,陛下快到了,你我站在这门口终归不雅,请郡主入席。” 安永郡主冷笑一声,一拂衣袖,入座。 果然,下一刻,慈恩太后携陛下、皇后、淑妃等后宫众人到了中和殿。 屋内众人全都跪下参拜。 周庭芳又听见皇帝那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今日是家宴,不必如此多礼,大家都入座。” 众人依次起身。 乐师奏乐,歌舞不停,身着天青色水袖宫装的宫婢们,捧着托盘轻手轻脚的入内开始布菜。 一般是从精致的冷菜开始,逐渐过渡到热菜,最后是甜品和水果。每桌大约有十八道菜精致菜肴, 整个过程,若行云流水。 周庭芳的位置被安排在太后下首第二,离得最近的自然是安永郡主。 而施明澈和周庭芳共用一张小几。 施明澈余光瞥一眼周庭芳,压低声音说道:“你可真凶残,小心得罪了我那表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不是答应我一定要忍着脾气吗。” 周庭芳笑得满不在意,“下次一定。” 这位安乐公主,她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为何如此面熟。 偏半点想不起来。 周庭芳自认自己记忆力很好,若是见过安乐公主,一定会记得。 偏脑子里半点印象也没有。 真是奇怪。 此时宫婢刚好捧上漱口的清水香茶,施明澈生怕周庭芳将其当做茶水饮用,惹人笑话。 大魏朝大户人家,辄以浓茶漱口,烦腻既去而脾胃自清。凡肉之在齿间者,得茶涤之,乃尽消缩,不觉脱去,不烦刺挑也。 这是规矩。也是礼节。 施明澈正要阻拦,哪知却见那人只含在口里片刻,随后吐在宫婢捧来的痰盂之中。 这一套动作,周庭芳很是熟练。 仿佛做过无数次一般。 今日自从入这中和殿后,周庭芳表现得一直很淡然。礼仪规矩无可挑剔,甚至比他还要熟悉。 就连默默观察她的几个皇子公主也忍不住眉梢一挑,暗道太后调教人的本事。 施明澈却难掩惊色。 周庭芳给他的惊讶……委实有点太多。 她当真只是葫芦巷里张家和离出门的寡妇吗? 为何她写得一手好字? 为何她熟知宫中礼仪? 为何她看起来似乎并不惧怕这群皇子公主? 施明澈掩下心头疑问,只低咳一声,“方才你可看见周修远了?他是不是就是杀害秦大奶奶的凶手?” 周庭芳却不说话,只用另一双筷子给他夹菜。 “小孩儿操心容易长不高。食不言寝不语,好好吃饭,别说话。” “哼。我这是为了谁?”施明澈又嘀嘀咕咕的问,“你到底跟周修远有什么仇恨?我看他普普通通,先前一直沉默寡言,遇事就往公主身后躲,瞧着怎么有些畏畏缩缩。我看外界关于他‘少年天才’的传闻怕都是假的——” 周庭芳充耳不闻,沉声道:“吃你的饭。” “明澈。坐过来。坐到阿姐这边来。” 安永郡主在隔壁桌,遥遥招手。 施明澈望一眼周庭芳。 心中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 可到底跟着周庭芳许久,也练就了两分不动声色。 “阿姐,今日柔嘉县主第一次面见圣上,我怕她不懂规矩,冲撞了皇子公主。我坐她旁边看着,也省得她闹出笑话。” 安永郡主却不依不饶,“你我姐弟好久不见,自然要叙叙感情。至于这位周娘子嘛,这殿内的诸位…都是良善之人,谁会欺负了她去?” 慈恩太后低咳一声,笑眯眯的打岔:“澈儿,你表姐一直说好久没见你,心里一直想着你呢。你坐过去,你们两姐弟也亲香亲香。” 慈恩太后不知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又唉声叹气,“等你表姐将来嫁了人,你们天南海北的,这辈子又能见上几次。” 太后…这是想起那位在封地的长公主了。 皇帝心领神会,立刻道:“母亲不必伤心。玉梦是大哥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若母亲真舍不得,便将她留在京都嫁人。她一辈子在您眼皮子底下,您也好安心。” 慈恩太后叹息,“皇帝的孝心本宫领了。只不过出嫁从夫,她总归是要嫁去南阳的。” 这一席话,说得中和殿内的众人都不敢接话。 太后娘娘这些年精挑细选,将整个京都的好男儿都打探了个遍,选来选去,也就只瞧上了沈知。 偏安永郡主身份尴尬,这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当。 于是,远在南阳的赵子俊便入了太后娘娘的眼。 只不过,南阳离京都有千里之遥。 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一想到安永郡主要远嫁,而施明澈又要回南诏,偌大的皇宫又只剩她一人。 而眼前这满堂的孝顺子孙都不是自己嫡亲的血脉,慈恩太后觉得眼前这些饭菜都没了滋味。 皇帝向皇后使了个眼色,皇后立刻心领神会。 她轻轻放下银筷,环顾四下,最后视线落到周庭芳脸上。 “这位…便是周娘子。” “臣女在。” 周庭芳起身,一提衣裙,缓步走到殿堂中央。 她跪下。 双手交叠在额前,伏身,叩头。 礼仪完美,无可挑剔。 “抬起头来,让朕也瞧瞧。” 周庭芳听话的微抬下颚,双眼却只看大理石地板。 眼角余光却瞥见帝后那两张熟悉的脸。 只听得一声轻笑。 皇后娘娘赞道:“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周娘子不仅容貌出众,又有救护王世子之勇,此女当为天下妇人之表率!当赏!” 皇后娘娘笑吟吟的褪下手腕上的玉石手钏。 立刻有宫婢上前用托盘装上,随后捧到周庭芳面前。 周庭芳知道这是帝后赏赐是必走的流程。 毕竟她是太后新收的义孙,帝后为讨太后欢心,又要博一个孝名,必然要对她释放善意。 安永郡主转动酒杯,闻言轻轻嗤笑。 容貌出众? 这位皇后娘娘也当真说得出口。 周庭芳叩头拜首,声音清脆,不卑不亢。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救人的恩德,菩萨已经算在了臣女的头上。如今臣女不仅得了太后的荣宠,又有皇后娘娘赏赐,既觉惭愧,又觉荣耀。娘娘赏赐,臣女不敢推辞,只能以后日日向上天祝祷,祈求昊天保佑娘娘身体康健、美貌永驻、仙寿永昌、子孙合乐。” 周庭芳一口气说了数个祝福语,逗得皇后娘娘乐不可支。 “这小娘子还真是一张巧嘴。母后您这是从哪里找的这么个能说会道的珍宝——” 慈恩太后也眯着眼睛笑,“她呀。就是嘴巴活泛,惯会逗人开心耍乐罢了——” 周庭芳笑眯眯的仰头,“太后娘娘,您说得不对。臣女不止嘴皮子溜得很,还有一门好厨艺呢。您忘了那些个梅花饼、蟹粉狮子头、凤凰卧雪了?都说吃人嘴短,您吃了臣女的这些菜,还答应臣女说要帮臣女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多多美言呢——” 慈恩太后哼了一声,“你个小猢狲倒是会算计,本宫不帮你办事,你就不孝敬本宫了?” 周庭芳连忙讨饶,“不敢,不敢!太后娘娘若是想吃,尽管传唤民女,这外间多少人想当这厨娘还当不上呢——” 皇后娘娘笑道:“既然你有这份孝心,那就算以后搬出皇宫,也要时常进宫陪伴太后娘娘。听说你那庭院离玉兰的公主府很近,你们两个姑娘年纪相差不大,可得多走动。” “是。”周庭芳乖顺点头。 “也别站着了,坐下。” 周庭芳得了命令,微微呼出一口气。 施明澈悬着的心,终于也落了下来。 哪知周庭芳刚刚坐下,却听到安永郡主扭头,似无意闲聊,“周娘子是哪里人士?” 施明澈微微蹙眉。 似乎有些恼火安永公主的行径。 有了前头那场风波,在场谁人看不出安永公主有意为难周庭芳? 周庭芳声音不咸不淡,“丰县。小地方。郡主怕没听说过。” “丰县…离京都多远?” “大约三四百里路。” “三四百里路啊。”安永郡主脸上笑意不便,“听说你夫君早逝,年纪轻轻成了寡妇不说,又和张家和离。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竟敢独自走三四百里路来到京都。” 安永郡主素手轻轻转动酒杯,双眸灼灼,脸上噙着一抹笑意。 “不得不说,周娘子真是胆大。只是我很好奇,周娘子既然和张家和离,为何不回娘家,反而朝着京都来呢。明澈落水一事又是如此的巧合,不会是……有人指使?” 周庭芳轻轻放下银着,唇角轻抿,默然不语。 施明澈担忧的望着她。 “姐姐这是何意?” 说话的是安乐公主。 安永郡主微微挑眉,“只是随便问问,也不可以吗?那日相国寺内戒备森严,禁军包围之下,周娘子一个外地人,如何能留在相国寺内?又是如何突破重重禁军防守,刚好巧合的救了澈儿呢?难道在场诸位心中便没有疑问?” 众人不说话了,全都望向周庭芳。 周庭芳暗笑。 谁说安永郡主有勇无谋,谁说她脑袋空空? “说起来,原因不过四个字。” 小娘子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 面对安永郡主的威压,她似乎全无半点俱意。 “机缘巧合。” 安永郡主笑了一声。 笑声讥诮。 安乐公主蹙眉,可一侧的周修远却按住她,示意她不要出头。 “郡主不相信机缘巧合四个字吗?可真说起来,是臣女先去的相国寺,王后娘娘和王世子都慢臣女一步。臣女并非神人,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又如何猜得到太后娘娘会出现在相国寺内?” 安永郡主哼笑一声,显然并不买账。 “郡主不相信机缘巧合,太后娘娘却一定相信的,否则她老人家不会去相国寺参拜神佛。臣女在适当的时间出现在适当的地方,刚好救了王世子一命,这岂不是菩萨的指引,又或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再或许是死去的德安公主一直保护着王世子?” 施明澈也连忙作证:“周姐姐说得没错。那日我落水之后,冥冥之中看见了母妃!是母妃让我跟着周姐姐走,说周姐姐能带我找到回家的路。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提到死去的女儿,慈恩太后明显神色动容。 这位苍老的妇人如今背脊也不太直,坐在人间最高处,却依然佝偻着,显得老态。 “够了。”她不悦的看向沈玉梦,“大过年的,何必要闹得这般不快?” 她又警告的看一眼周庭芳,“周娘子,今日御膳房精心准备了十六道菜肴,你多吃些。” 慈恩太后发话,众人不敢反驳。 也就是说。 周庭芳和安永郡主各打五十大板。 就在众人以为这场风波快要过去之时,偏周庭芳站了出来,“太后娘娘,刚刚安永郡主问了臣女许多事,臣女也有问题要问问安乐郡主。” 三公主沈玉娇眸色震动,一脸激动的拉着沈玉兰,不断的使眼色。 周娘子…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沈玉娇一脸幸灾乐祸,压低声音,“叫沈玉梦整日嚣张跋扈,这回踢到铁板了。父皇母后从前逼着我们忍让她,只会让她气焰越发旺盛。不曾想这周娘子看着文文弱弱的,脾气竟这般刚烈。我喜欢!今日这顿饭…吃得可真值!” 沈玉兰万分无奈,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小心母后揍你!” 沈玉娇得意的摇头晃脑,“怕什么。没看见大哥也正看热闹吗。可惜大堂兄来不了,看不见今日这鬼热闹。哎,二姐,你说大堂兄和周娘子,哪个吵架更胜一筹啊?” 沈玉兰恨不得捂住沈玉娇的嘴巴,“别胡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周娘子和大堂兄素未谋面,你将他们二人拉扯在一起,也不怕给周娘子招来麻烦?” 沈玉娇这下再也不敢胡说。 中和殿众人此刻全都屏气静神望着周庭芳。 ——哒哒哒。 周庭芳忽而起身,脚步阵阵,快步走到安永郡主面前。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安永郡主身子微微后仰。 莫说安永郡主,就连慈恩太后也是颇为紧张的瞪着周庭芳。 施明澈都往前倾身,身体紧绷,生怕周庭芳一怒之下做出冲动行为。 中和殿内,他人卑言轻,救不了周庭芳。 若周庭芳当真出事,他只有派人拼死出去给沈知通风报信。 大堂之中,掉根针的声音都清晰可见。 安永郡主脸色微微一白,神色不免紧张,“你…你…想做什么?!” 第120章 新春快乐 小娘子刚刚还阴沉的脸色,忽而一笑。 “臣女是想问问…郡主这皮肤究竟是怎么样保养的?” “啊?” 安永郡主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众人全都愣住了。 周庭芳扭扭捏捏的笑,语气却分外诚恳。 “臣女自幼皮肤暗沉无光,因此一直追求皮肤保养之道。刚才初见郡主殿下就想问您,您平常是怎么保养皮肤的?为何您肤若凝脂,紧绷顺滑,白皙泛光——” 中和殿内。 不知是谁没忍住。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安永郡主神色微恼,不可思议的望着眼前这人,“你耍什么花招?” 周庭芳却倾身逼近,凑上前去。 整个人几乎快要凑到安永郡主脸上。 “郡主,臣女是真心请教。” 小娘子一双清澈的眼睛扑闪扑闪,全是真诚。 “还有,安永郡主,你有没有听人说过您容貌倾城。或者说……”小娘子语气一本正经,十分虔诚,“或者您走在路上,旁的人见了您的脸,都会不知不觉被你吸引,甚至撞到墙上——” 安永郡主紧绷着的脸色,不受控制的,慢腾腾的变红。 直到,耳朵尖尖也红了。 周庭芳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中和殿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终于。 安永郡主的脸,通红一片。 皇后娘娘立刻笑道:“周娘子好眼光。安永郡主可是京都城内出了名的美人。” 施明澈也立刻一记马屁跟上,“那是自然!表姐国色天香,世间再没有比表姐更好看的女子!” 安永郡主羞赧的斥他,“胡说!京都里比我美的姑娘多了去了,你没见过…那是因为你没见识!” 施明澈连忙道:“表姐说得是。不过在澈儿心中,只有表姐才是天下第一大美人!” 安永郡主终于笑开,“小滑头,你见过京都多少姑娘,就敢说出这话?那好,既然如此,我且问你,那我和你的娇姐姐、兰姐姐,谁更好看?” 施明澈看一眼沈玉娇、沈玉兰,只好向安永郡主讨饶。 “好姐姐,你饶了我——” 中和殿登时一片欢声笑语。 周庭芳功成身退,坐回自己位子。 而对面的沈玉兰笑着冲她颔首。 沈玉娇则隔空给她竖大拇指。 周庭芳含笑不语。 晚宴散后,安永郡主扶着慈恩太后回寝宫。 等她们两人一走,施明澈和周庭芳便立刻也借故告退。 慈恩太后拉着安永郡主的手,老太太慈眉善目,谆谆嘱托:“你今日在席间,实在是太过冲动。周娘子是我收的义孙,那就是跟你同一个阵线的人,你怎可对她针锋相对,反让沈玉兰捡了便宜做了好人。” 安永郡主面露不服,“皇祖母,孙女是怕您上当受骗!那周小娘子一脸滑头,做事滴水不漏,哪里像是什么乡下的寡妇。分明比京都里那些贵妇还要精!您可别被她骗了去——” “你以为我愿意收她做这个义孙?我还要拉下老脸,去请陛下下旨,就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周小娘子?” “那您还——” “她对澈儿有救命之恩。给她三瓜两枣,也不过是看在澈儿的面子上。” 安永郡主瘪嘴。 慈恩太后叹气,“别觉得我偏心你表弟。那孩子在外漂泊了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我上个月刚见到他时,他瘦得跟个小猫崽子似的,浑身上下没半两肉,后背前胸都是伤口。若是昭昭看见了,还不知心疼成什么样!” 安永郡主沉默了。 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姑母,她心中有向往。即使从未见过,心中却自有一种只有血亲才会产生的天然亲近。 “皇祖母。孙女对周娘子没有恶意,只是有些嫉妒她受宠罢了。” 慈恩太后无奈的笑,“你啊你,十六七岁的人,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争宠?你和澈儿是我血肉相连的孙儿,周娘子算什么,无非是个讨巧的物件儿罢了。” 慈恩太后握着她的手,“你自幼心思敏感,又喜形于色,这叫我如何放心把你远嫁。” “那孙女便不嫁去南阳!反正我也不喜欢那个什么赵子俊。” “胡说。”慈恩太后沉了脸,“你若不走,京都城里还有你容身之地?” 安永郡主脸色一白。 立刻想到那位。 是啊。 她这个先太子之女,怎么能一直留在京都? “别说这些昏话。去跟澈儿亲近亲近,毕竟是你娘家兄弟,总是靠得住的。别为了个阿猫阿狗,反叫你们姐弟之间不痛快。” 安永郡主咬咬牙,“孙女知道了。” 忽而,迎面走来一人。 那人一身黑色窄袖劲装,腰佩利刃,身形清瘦高大,身后跟着几十个披甲持锐的士兵。 安永郡主连忙道:“是沈世子。” 言语间,却微微红了脸。 沈知快步疾走,冲慈恩太后行礼,“娘娘圣安。” 慈恩太后笑着道:“今儿个可是大年夜,怎么是你值班?邱鸣呢?” “娘娘,邱统领为了守卫皇城安全,已经数十年没有在大年夜和家人团聚,属实是劳苦功高。恰逢今日他远嫁的女儿带着郎婿回京,小子便主动请缨,让邱统领一家团聚。” 慈恩太后亲切的抓着沈知的手,越看越满意,“好小子。今夜大年三十,早些下值,多陪陪窦王妃。这一年你不在京都,你母亲可为你的婚事操碎了心。你啊,也老大不小了,应该早些成婚才是,也省得陛下挂念。” “是。” 沈知抱拳,侧过身子。 而安永郡主却时不时回头张望。 慈恩太后叹气,“别想了。若他不是沈家人,或许还有法子。” 安永郡主脸色微沉,后又一笑,“皇祖母,孙女没看沈世子。” “没看便好。” 沈知快走两步,大约走了一两里路远,果然在风雨廊桥下碰见了那两人的身影。 周庭芳和施明澈一大一小并排走着,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这两个人似乎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 沈知扭头,对属下说道:“灯笼给我,你们先下去。” 沈知提灯而来。 周庭芳老远就看见沈知。 他今日一改从前谪仙的清冷贵气装扮,转而换上黑色劲服,猿肩蜂腰,身形挺拔。 他手里提着一盏宫灯。 今日的他,看起来很不一样。 施明澈立刻一挥手屏退左右。 随后他又鬼迷日眼的冲周庭芳眨眼睛。 虽然沈知没有明说,但周庭芳隐约知道沈知猜出了她的身份。 此刻再见,心中五味杂陈。 她也想过沈知迟早有一天会拆穿,可是按照她的计划,沈知也应该是她报仇以后知道。 沈知…反应太过敏锐。 这么早便猜出所有,打乱她所有的安排。 “沈世子,你怎么来了?”施明澈先开口打破这沉默的氛围,“哦,忘了你还是禁军统领。虽然是副的,但也得坐班。” 沈知却不理会施明澈。 那双勾人的眸子只盯着周庭芳。 男子脸上带笑,眼底残灯点点。 “听说周娘子在中和殿大杀四方?” 周庭芳低咳一声,“沈世子真是消息灵敏。” “那倒没有。只是刚巧比较关注周娘子罢了。” 施明澈内心尖叫。 他…这是听到了什么! 小小少年,挤眉弄眼,双手抱胸,往旁边挪开两步。 腾出战场。 周庭芳不悦的瞪了他一眼。 “沈世子有何要事,不妨直说。” 沈知淡淡一笑,“无事。只是忧心周娘子在深宫中水深火热,身边又无亲朋好友。因此特地来说一声,周娘子…新春快乐。” 沈知微微拱手。 言笑晏晏。 “愿你从今诸事愿、胜如旧;人生强健,喜一年入手。” 周庭芳一顿。 良久。 她面上浮起笑容,“多谢沈世子。若世子无事,臣女告退。” 周庭芳带着施明澈施施然离去。 施明澈要说不说,欲言又止,表情古怪。 周庭芳瞪着他,似猜到他心里所想,冷笑一声:“给我憋回去。不准说!” 施明澈翻白眼,“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可好难受啊。 “你跟沈世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怎么他现在…一个大老爷们娘们唧唧的。我刚才听着那些话,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等等,他不会是故意跑来等你的?” “哎哎哎,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你跟我说说嘛。” 周庭芳快速回到自己房间。 冷不丁看见桌上压着一封信。 许是沈知留下的。 这封信是锦屏留给她的。 周庭芳一目十行,看得很快。 锦屏先是说自己在周府一切都好,周家人得了沈知的示意,目前没有人敢动她,只是日常随时被人监控,也不允许她出府。 随后又是一段新年祝语。 最后又托沈知带来了一个荷包,上面绣着寿纹图案,是希望她长命百岁的意思。 信上还说,她发现安乐公主和周修远感情恩爱不假。两个人出双入对,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安乐公主还单独见过锦屏,甚至喝了她的入室茶,将她带去了公主府。却又不曾为难过她,锦屏觉得很奇怪,因此特意来信问问。 周庭芳收了信,又收起荷包。 荷包竟然是沉甸甸的。 她打开一看,看到里面竟然是一堆散碎的金瓜子,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施明澈凑上来,一字一句的念。 “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银钱开路,耳目聪颖。” 周庭芳微微蹙眉,随后卷起纸条,放在烛火上烧掉。 屋内青烟袅袅。 施明澈若有所思的望着周庭芳,“啧啧”了两声,“沈世子什么时候这么体贴入微了?竟然给你这么大一包金瓜子让你打发下人。” 周庭芳面色淡淡,“这点金银对沈知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这钱是不多。可全部兑换成好打发人的金瓜子,可见沈世子为你费了心思。” 施明澈笑意不变,“今晚…他又特地换了班,怕是就为了能跟你在宫中见上一面。” 周庭芳一面将荷包收起来,一面斜斜瞥他,“王世子,你知道小明的爷爷为什么能活到一百岁吗。” 施明澈瘪嘴。 他已经知道周庭芳这句话肯定没憋什么好屁。 “因为他从来不管闲事。” 施明澈摇头晃脑的吐舌。 周庭芳抓起另外一个翠竹图纹的荷包隔空扔过去。 “锦屏给你的。” 施明澈开心的搂住,“锦屏姐姐竟然也给我做荷包了!” 少年提着荷包在耳边晃动,听见里面发出金银碰撞的声音,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里面还有银子!” 一打开,里面果然有些许散碎银子。 虽然不多,但也足够让少年脸上全是满足的笑。 “锦屏姐姐没有忘记我——” “你现在是王世子了,谁敢把你的份儿忘了?” “哼。锦屏姐姐才不是你这样的势利眼!”施明澈笑眯眯的数钱,又看一眼周庭芳,“秦大奶奶的案子…查得如何了?锦屏姐姐要一直在周府做你的眼线吗?如果真凶当真是周家人,锦屏姐姐在周家岂不是很危险?” 周庭芳眸色一暗,“是很危险。” “那你…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周庭芳…沉默了。 施明澈知道,或许周庭芳心里也没有答案。 真不知道这位秦大奶奶到底给周芳和锦屏两个人灌什么迷魂汤了,竟然前赴后继的要为一个死人报仇。 周庭芳却立刻转移了话题,“过完年,我的别院就修葺结束了,我也能搬出去住。” 施明澈万分不舍,却没有开口挽留。 他知道,周芳做这一切都是为那位秦大奶奶报仇。 如今她困在深宫,无法施展,只有去了外面,才能尽快了却她的心愿。 施明澈提醒她,“若想尽快融入京都的贵妇圈子,你得不停找借口办宴会,认识更多的人,你的消息来源才会更多。搬家是一个契机,趁着你这柔嘉县主的称号目前还热乎着,你可以广宴京都城里的女人。或许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人。” 周庭芳蹙眉。 “怎么了?” 她慢吞吞道:“我没有办过这种宴会。不知道怎么个章程。” 施明澈笑嘻嘻道:“你的帮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周庭芳见他笑得贼眉鼠眼,无奈道:“你说沈知?” “沈世子的母亲窦王妃是京都里出了名的热心肠。而你又是皇祖母这边的人,你若开口请她帮忙,她一定不会拒绝。” 周庭芳轻轻拧眉,“我会考虑。” “对了。观棋大哥就在京都里,你可曾想过和他联系?” “顺其自然。特意去说,显得奇怪。” “也是。” 施明澈挑眉。 心中暗道:观棋大哥,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两人正说着话,翠儿在外间回禀,“县主,刚安永郡主派人来说,若您搬出宫殿去新家,记得发帖子请安永郡主。” 施明澈“咦”了一声,“我这…表姐脾气执拗,怎么这一时半会的,突然转了性?” “大概是…太后娘娘跟她分析厉害。要她不得不跟我握手言和。” 施明澈不解,“为何?” 周庭芳笑笑,“简单。外人看来,如今我就是太后娘娘这边的人。安永郡主在京都里身份敏感,她是先太子遗孤,注定没有人敢和她做真心朋友。而只有我们几个,无所谓真心,却因为利益自然而然的捆绑到一起。” 施明澈闻言面色一顿,眼底转而沉重。 第121章 下次一定 正月十七,内侍省紧赶慢赶着在周庭芳搬出皇宫时送来了品级礼服。 纻丝绫罗的大袖衫,上面绣着金绣云霞翟文,配着钑花金坠子,花样极为繁复错杂。 同时,她的县主别院也已经修葺完成。 那是一处占地约几十亩的庭院,据说是某个前朝罪臣留下的,里里外外翻新一圈后便到了周庭芳手里。 大魏朝的京都寸土寸金,周庭芳能得到这样的落脚地,自然少不了沈知和施明澈暗中使力。 正月十八,周庭芳广发请帖,邀请所有京都贵妇齐聚一堂。 太后娘娘如今退出纷争,早已不在执掌权力,只一门心思虔诚礼佛。 后宫的各大宴会,慈恩太后也是甚少出席。 可太后老人家的面子,谁都得买。 一大早,她门前的那条名为罗雀街的长街便是门庭若市,各家马车前后拥堵了两三里地,才陆陆续续到了周庭芳的庭院前。 “这位是中书舍人之女汪明月。” “那位穿水青色长裙的是银青光禄大夫的长女刘珍娘。” 周庭芳今日身着水绿色对襟褙子,里面罩一件翠竹绿的绢丝夹袄,头发一丝不苟的梳起,耳坠翡翠珠子,整个人显得分外素雅端庄。 她站在窦王妃身边,听着窦王妃轻声在耳边提点着,时不时微微屈伸,迎客、行礼。 “公主们想必你都见过了。据说家宴那一日,你可没给安永郡主好脸色。”窦王妃拿罗帕轻捂嘴,“这不,她人已经到了。” 周庭芳笑得无奈,“王妃娘娘,传闻当不得真。为何大家不传我那日对着安永郡主好一顿溜须拍马,只求她放我一马。” 窦王妃嗤嗤的笑,却拉着周庭芳上前见客。 安永郡主在一众丫鬟的引领下进屋,只冲周庭芳微抬下颚,算是打过招呼。 一如既往的高傲。 “听说你今日搞了个什么诗会。你才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字?就敢学人家以文会友。你好歹是皇祖母认的义孙,可别丢了她老人家的脸!” 周庭芳连忙道是,得了训斥也不恼,反而笑眯眯说道:“我知道郡主是关心我。请郡主放心,我不会给太后娘娘丢人的。” “谁关心你了!”安永郡主眉头一拧,语气生硬,恨恨的瞥她一眼,“你初来乍到,不懂京都水深水浅,当心待会被人拆了吞吃下腹。” 周庭芳很配合的拍了拍胸脯。 脸上笑容却不改。 安永郡主低咳一声,很不耐的冲她招手。 两个人微微侧过,安永郡主的丫头才塞过来一张纸条。 “这是我命人抄的关于春夏秋冬、松兰竹雪的诗句,你赶紧背下来,至少可以应付一二。”安永郡主皱眉,十分嫌弃,“你愣着做什么,你不会…不认识字?” 周庭芳笑着将那纸条收起来,“多谢郡主。” 见她收了东西,安宁郡主面色稍缓。 “不必。你是皇祖母的人,自然与我一体,我只是怕丢了我自己个儿的颜面!” 说罢,那人拂袖而去。 周庭芳微微挑眉。 窦王妃笑吟吟的看着两人,半晌才道:“都说安永郡主性格嚣张跋扈,方才一见,才知她倒也并非蛮横之人。” 周庭芳笑道:“传闻大多不实。人嘛,总得自己亲自接触了才能判断。我倒觉得安永郡主是个坦率真诚之人。没有什么心计。是非分明,非黑即白。这种人,难道不是最容易相处的吗。” 窦王妃直笑,“我瞧柔嘉县主也是如此。” 周庭芳扶着她往里面去,“这次宴会,还要多谢王妃娘娘施以援手。若只有我一人,是断做不来这些迎来送往之事。”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儿郎们总觉得掌管后院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却不知这里面却也有一门很深的学问。就说今日,哪家与哪家不对付,得错开位置入座。管事的下人们各怀心思,你得随时盯着,防止他们偷懒耍滑,误了大事。妇人们还得竖着耳朵,多听听别家的是非,才能做好夫君的耳目。” 窦王妃抓着周庭芳的手,不知怎的,倒是越瞧越喜欢。 这位周娘子虽说出自寒门,但为人处世得体大气,如今日这帮大场合,说话做事也是滴水不漏,颇有手腕。 更何况,周娘子即使面对公主皇子,也不见一点卑躬屈膝。 可见这位周娘子,是个经得住事的。 美中不足的就是…周娘子是个寡妇。 若她不是寡妇,就凭着“柔嘉县主”这个身份,她也不是不能考虑让她嫁进勤王府。 可惜啊。 自家儿子那犟骨头,她看好周小娘子,又有什么用? “其实…主要原因是我有私心。”窦王妃低低的笑,此刻客人也来得差不多,两个人并排往主厅里面去,“我那儿子,你也知道的,沈知。如今二十又二,还是孑然一身。京都里的人都笑话我办了无数宴会,也没相到合适的儿媳。今儿个就借郡主的宝地,再相一回。” 窦王妃声音压得更低,“说起来不怕周娘子笑话。今日,我那儿子也来了。我好说歹说才让他过来相看小娘子,到时候你们前厅做诗会,我那儿子就在对岸遥遥相看。周娘子…你可别介意……我这也是没法子。” 周庭芳唇角一勾,一想到沈知被窦王妃逼婚就觉得好笑。 “不会。本就是辛苦王妃帮忙,若是今日还能成全世子爷好事,那我也算是功德无量。话说起来,沈世子这样的年纪,寻常男子怕是都生儿育女做父亲了,怎的偏偏他被耽误了呢。” 窦王妃一提起这件事,便只能唉声叹气,“谁知道呢。好不容易定了许家的姑娘,偏前年他不知犯了什么轴,好端端的非要退婚。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虽说咱们家做足了赔礼道歉的礼数,可到底耽误了人家许姑娘。这京都里的人都说我那儿子薄情寡性,又有一些见不得人好的东西在背后嚼舌根子,这来来去去的,婚事也就一直耽搁。” “王妃不必着急。沈世子年轻有为,一表人才,这性情和才情都是京都城里出了名的好。再者说,好事多磨,兴许沈世子的姻缘已经在路上了呢。” “哎哟。”窦王妃笑得慈眉善目,“周娘子说话我爱听。对呀,好事多磨,好饭不怕晚,只要我儿建功立业,何愁没有好姑娘待嫁。” 窦王妃脚步止住,面色犹疑,周庭芳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个身着月白色素面细葛布直裰,手里捧着汤婆子的年轻妇人。 竟是个容貌出众的女子。 身边立刻有丫鬟轻声在她耳边说道:“那位就是观文殿大学士的女儿许婉清。如今已是镇南王府的侧妃。” 周庭芳自然认得许婉清。 许婉清不仅和沈知有过婚约,甚至和她也有过一段缘分。 许大人曾希望他做许家的女婿,还曾悄悄安排她和许婉清相看。 她到现在还记得许姑娘的容颜。 那真是担得起京都绝色四个字。 周庭芳连忙挽着窦王妃的手,笑着从另一个方向走去,“王妃娘娘,别耽误了时辰,咱们快些进去。” 窦王妃面色略显尴尬,很快抽回视线。 两个人刚行至花厅,翠儿便急急来禀,“郡主,上阳李家少家主亲自来送礼,您可要过去瞅瞅?” “上阳郡的李家?”窦王妃连忙放开周庭芳的手,“那你可得去看看。早听说那位少家主这次要来京都参加春闱,此前一直潜心读书,甚少见他出来走动。如今定是听说你刚得了册封,特意来给你贺喜呢。” 周庭芳满心抗拒,犹犹豫豫,“我记得李家家主…年纪与我相仿,我和他孤单寡女…会不会……” 窦王妃笑道:“不至于。这大庭广众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谁敢乱传!” “可这满屋子的客人——” 窦王妃很是热情,“无妨。周娘子快去,我替你先招呼着。” 周庭芳无奈,只能迎着头皮去迎客。 李观棋啊。 还有个沈知。 周庭芳头大。 果然,在一处拱桥上见到了李观棋。 他身上一件石青色杭绸直缀,外面拥着一件白色的狐皮大氅,身形如柳叶濯濯,长身玉立,容颜矜贵,显然精神头很好。 他听见动静,扭头便看见一身穿青色长裙褙子的周庭芳缓步而来。 李观棋眼底,难掩一抹惊艳。 他快步走去。 “老师——” 不过这一次,他的语气带了一丝揶揄。 周庭芳只能笑着讨饶,“李公子见笑。之前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出此下策。个中苦衷,还望见谅。” “哪里,哪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认了你做老师,那柔嘉县主便一辈子是我老师。老师不必和学生如此生疏。” 周庭芳唇角抖抖。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那怎么不叫一声父亲来听听。 不过周庭芳如今人在京都,不敢造次,只能福身行礼,“李公子才富五车,年轻有为,马上又要参加春闱,可别再拿这种玩笑话来取笑我。叫旁人听了,定要笑我不知天高地厚。” 李观棋上下打量她一眼,随后笑道:“老师回了京都,好似换了一个人,再无从前有趣。” “李公子。此处人多眼杂,不如你还是叫我周娘子。” “周娘子?”李观棋低笑一声,从善如流,“所以,老师当真是丰县葫芦巷里的寡妇?” “如假包换。当时事从权急,因此换作男装示人。在西北的时候,也并非要刻意隐瞒。” 李观棋若有所思,“只是我没问,周娘子便不说。是这个意思吗?” 周庭芳笑得尴尬,“李公子今日来找我,不会专程是为了来拆穿我的?” “自然有事。来给周娘子送礼。”李观棋见周庭芳盯着自己身后看,笑道,“礼品已经送到门房登记造册。” “那李公子要留下吗?” “你今日宴请的大多都是女眷,我一外男,还是不去凑热闹了。” 李观棋只觉得周庭芳称呼他“李公子”总觉得后背一阵阵的发凉。 倒不如从前那一声又一声带着揶揄的“乖徒”。 “周娘子来了京都许久,也不来见我,只好我来见你。所谓山不见人,我来见山。” 周庭芳只能连忙告罪,“实在是对你不住。我来了京都以后,便一直忙着自己的事情。本来是该早早登门拜访,这一耽误,便到了现在。” 李观棋笑,“周娘子…莫不是忙着帮秦大奶奶报仇?” 周庭芳敛了笑容,压低声音,却瞬间明白,“你见过王世子了?” 李观棋但笑不语,半晌才道:“这京都水深,周娘子独身一人,若不依靠大树,怕是寸步难行。” 周庭芳抱胸不语。 “就是不知…上阳郡的李家能不能入周娘子的眼?” 周庭芳叹气。 “我要做的事情很危险。无论是哪棵大树…估计都靠不住。再者,这是我的事情。我不希望将任何人牵扯进来。” “好。”李观棋无奈耸肩,“只要周娘子不是成心躲着我便是。” “怎会。” 刚说完这话,便听得门房远远的报。 “朝廷正二品威武大将军之幼女,萧云珠姑娘到——” 萧云珠? 她怎么来了? 周庭芳瞬间眉头紧皱。 对了。 她不熟悉京都里豪门大户的女眷名单,因此大部分帖子都是经窦王妃之手发出。 萧家作为武将之首,收到邀约是理所应当之事。 “这柔嘉县主的院落好生小气!还没我闺房大呢——” 远远的,就听见萧云珠娇滴滴的埋怨声。 周庭芳只能往一侧躲。 李观棋只察觉到衣袖一动,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拉扯,随后定在周庭芳面前。 周庭芳完全躲在他身后。 李观棋身形高大,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 “哎,这个柔嘉县主人呢,怎么也不亲自出来接待?这就是她待客的礼仪?听说她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还是个寡妇,怪不得行事作风如此上不得台面!” 旁边另一道声音传来,“你小点声,当心被她听到!” “听到就听到!大不了跟我打一架!本小姐正愁好几日没活动手脚呢——” 两个姑娘嘀嘀咕咕着往正堂走去。 周庭芳呼出一口气来。 李观棋少见她如被猫捉的老鼠般,不觉好笑,胸脯起伏,笑声爽朗,引来众人侧目。 “周娘子…你招惹萧小姐了?难道你不知她是京都里出了名的野马,除了那位沈世子,没几个人能降得住她。” 周庭芳慢吞吞的从角落里钻出来,擦擦额头的汗,“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向来都是与人为善,实在是有时候情势逼人。” 李观棋一脸幸灾乐祸,“周娘子,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永远。等会到了正堂,你要如何面对萧小姐?依萧小姐的脾气,极有可能当场闹起来。” 周庭芳叹一口气。 小娘子眉头紧皱,一脸忧愁。 眼中雾蒙蒙的。 当真是我见犹怜。 弄得李观棋心里有些痒痒的。 “所以啊。周娘子,太后娘娘这棵大树还不够坚固。你还得找一个……” 周庭芳淡淡瞥他一眼。 “你说王世子?” 李观棋含笑摇头,“当然不是。” “沈知?” “不是。” 周庭芳呵呵一笑,“那可就没人了。” 李观棋知她故意逗弄自己,脸上笑意更甚,“周娘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我李微之身强体健、武德充沛、前途无限,为何不依靠与我?” 周庭芳点头,“你说得对。下次一定。” 李观棋:“……” 第122章 诗词大会 周庭芳见廊桥之下,路过的妇人姑娘们纷纷望过来,大有跃跃欲试前来搭话之相,她才忽然想起,李观棋也是京都贵妇圈里的香饽饽! 上阳郡的李家,那是百年名流,真正的名门世家。 而李观棋无论是才情还是样貌,那都是声名远播。 前些天他为准备春闱,闭门造车,谢绝所有拜帖。今日才好不容易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些试图捉婿的妇人们如何肯放过? 周庭芳趁其不备,往他后腰推上一把。 李观棋惊愕的望着她。 周庭芳微微抬眉,福身行礼,“多谢李公子,心意已经收到。天色不早,内堂都是些妇人姑娘们,您怕是不方便入内。如此便不耽误李公子时间,还请早些回去。” 李观棋眉头抽动,“周娘子…你这是过河拆桥呀。” 周庭芳只能立刻压低声音说道:“李公子,你没听过一句话,叫寡妇门前是非多吗。你一个未婚外男,还是少和我接触。省得玷污了李公子清名。” 随后,她手将他一推。 “诸位,李公子这就要走啦,大家快让让——” 周庭芳这一叫喊,反而引来一旁早已芳心荡漾守在一侧的姑娘们。 周庭芳冲李观棋眨了眨眼,“乖徒,不必感谢我,好生替老师招待这群姑娘们——” 顷刻之间,好几个姑娘簇拥了上来,将李观棋围在其中。 而李观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人消失在眼前。 周庭芳迈着欢快的步伐回到正厅。 屋子里满满当当坐满了姑娘们,还未走近,便是一阵浓郁的胭脂香气。 她作为东道主,自然坐在最靠前的位置。 而两位公主坐在上首位置。 窦王妃见她一脸喜气的回来,不由笑道:“哟,这是有喜事?” 周庭芳敛了笑容,低声附耳道:“没什么,只不过李公子方才送了几件珍宝,我瞧着甚是欢喜。” “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上阳郡的李家可是百年名门,出手自然是阔绰。” 周庭芳笑,“我是小户人家出身,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王妃见笑。” “若论起出身,你和我之间又差到哪里去。当年陛下还在宣州的时候,我们一大家人挤在一起……”窦王妃余光瞥见安永郡主,随后低声一笑,“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不提这个,快些入座,各位夫人小姐都等急了。” 周庭芳坐下,环顾一圈四下,屋内所有人说话声渐止,皆看向她。 周庭芳朝着沈玉兰、沈玉娇两位公主微微福身,随后才举起桌前的酒杯道:“诸位——” 满屋子的女眷全都看着她。 “我救了王世子一命,三生有幸得了太后娘娘的青眼,承蒙太后娘娘和陛下圣恩,封我做了个县主。实在是受之有愧。” “正因此,我今日也能和诸位在此时此地相聚,说起来也是缘分。我呢,初来乍到,又出自寒门,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诸位夫人小姐多多担待——” 周庭芳话音未落,就被一道娇俏的声音打断。 “是你!!”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萧云珠从座位上站起来,瞠目结舌的望着周庭芳,几位震惊的模样,“你…你怎么……” 窦王妃望向周庭芳,“你和萧姑娘……认识?” 安乐公主瞥一眼周庭芳,又望一眼气势汹汹的萧云珠,眉头微皱,“萧小姐认识柔嘉县主?” 沈玉兰特意将“县主”两个字咬得极重。 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然而萧云珠哪里听得懂她的弦外之意,当场娇喝一声,“你…这个骗子!你明明是个男的,怎么摇身一变成了什么郡主?” 萧云珠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转,“我知道了。你是和沈——” “萧姑娘!” 周庭芳立刻笑吟吟的打断她,语气不乏警告之意,“我这县主可是陛下亲自册封,半点做不得假。萧姑娘说话可得小心一些,别被人抓住了话柄。” 萧云珠一愣,贝齿轻咬。 恨恨的望向周庭芳。 这个劳什子柔嘉县主,明明之前还是个男人,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沈知对她强取豪夺,怎么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个女人! 还变成了县主! 这其中,一定有沈知出力! 这两人…背地里有什么阴谋! 萧云珠又气又急,只恨不得揭穿周芳的真面目,可到底心有忌惮,一时之间脸都涨红。 窦王妃余光瞥一眼萧云珠,心中暗恼萧云珠说话做事冒冒失失,喜欢舞刀弄枪不说,还时常粘着沈知,心中愈发不喜。 “萧姑娘,周娘子的县主封号乃是陛下亲赐,何谈骗子一说?” 萧云珠委屈巴巴的望着窦王妃,“王妃娘娘,我说的都是真的,之前在驿站我见过她,她说她是男子,还骗走了我好些首饰!这不是骗子是什么?” 所有人都望向周庭芳。 安永郡主则一脸不虞,似有埋怨。 周庭芳却笑着说道:“萧小姐,当时我孤身一人上京都,自然要做男子装扮。至于你说的骗走了你的首饰,我倒想问问,你那些首饰当真是我骗走的吗?不是当时姑娘的马车跌到官道一侧,你求我救你一命,并将东西主动送给我的吗。” 萧云珠抿唇,不说话。 “再者。我们在驿站也不过是偶遇,我和萧姑娘除了刚巧共住一个驿站外,也没有其他交集。萧小姐为何要一口咬定我是骗子?对了,说起来那一日风雪交加,萧姑娘为何跑到百里外的驿站呢?” 萧云珠一愣。 抬眸迎上周庭芳那双笑意盈盈的眼! 瞬间脸色微变! 周庭芳在威胁她! 若是她继续纠缠,周庭芳一定会将她追沈知去了城外之事说出来! 她萧云珠就会再度沦为京都的笑柄! 萧云珠咬咬牙,脸上浮起勉强的笑来,“替父亲跑腿罢了。柔嘉县主,是我不对,误会你了,我以为你穿着男装是为了招摇撞骗。我给你赔礼道歉——” 萧云珠竟当真屈身行礼。 倒让其他几个热衷看热闹的人凑了个没趣儿。 周庭芳也起身回礼,“说起来是我不该,那一日我穿着男装,又着急救你从马车出来,因此不小心碰了萧姑娘的手。萧姑娘生气,也是应当。我也向姑娘赔罪。” 窦王妃一下笑起来,捏着周庭芳的手,“原来是误会一场。你这孩子,当真促狭,姑娘家的手也是随便能摸的?瞧把萧姑娘给气的——” 其他人也跟着哄笑起来,叹着这两人的缘分。 只有萧云珠咬碎了银牙。 打量她看不出,这周芳什么时候和窦王妃关系这么好了? 还说什么沈世子对她巧取豪夺,说沈世子喜好男风,分明就是这女人的栽赃陷害! 这女人……分明就是来跟她抢沈知的! 这寡妇,果然不安分! 萧云珠一双眼睛恨毒了周芳,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均落在了窦王妃眼中。 窦王妃唇角一扯,面色不虞。 萧云珠…除了身世和样貌拿得出手,性情真是一无是处。 还好,自家儿子也看不上这样的女子,否则她还真是要头疼死。 安永郡主不耐烦的催促,“不是说今日要以诗会友吗。何不早些开始?” 周庭芳连忙一挥手,各色菜肴依次而上。 因为她约的是下午品茶赏诗,便没准备热菜,一应下午茶只有各式精美的糕点和茶水。 “好。我呢,不怕大家笑话,只读过几本书,略识得几个字,虽然不才,却也向往京都读书氛围。据说京都的姑娘们各个才情斐然,不输男子。因此今日我也效仿前人,来个以诗会友。” 安永郡主便道:“你既说你只认识几个字,那你还要参加这诗会活动?我看你不如只添个彩头,这样省得你待会一首做不出来,岂不是丢人?” 安乐公主立刻反驳:“堂妹,此言差矣。周娘子既然举办这活动,她心中必然是有底气的。” 安永郡主哼然一笑。 安永郡主这话虽然语气不善,周庭芳却知道安永郡主这是想给她一个梯子。 若她真背不出来,不至于太丢人。 周庭芳借坡下驴,笑着对众人说道:“其实郡主说得对。我只认识几个字,待会输了,实在太过丢人。索性我就不参加了,我给诸位夫人姑娘添个彩头助兴,等夫人姑娘们做好了诗词,我连夜拿回去学习,争取下次也能背出个一两首来!” 窦王妃抚掌一笑,“我就喜欢周娘子这敞亮性子。我也不会作诗,既然如此,那我也添个彩头。” 窦王妃取下手腕上的玉钏放在托盘之中。 周庭芳感激的看她一眼。 底下立刻有姑娘问道:“县主既说是以诗会友,不知怎么个会法?是像从前那样指定某个主题,大家写诗背诗吗?” 有个一脸英气的姑娘面色不虞,“我家是武将世家,只会舞刀弄枪,可做不来诗词!” 周庭芳笑着解释道:“诸位莫慌。我先说明规则,今日活动确实是指定某个主题写诗,不拘是自己的,还是别人写的,只要你能写出来。但我们的诗词大赛是淘汰制的,一轮一轮淘汰,角逐出最后的女状元才能领走我们这些彩头。” “淘汰制?如何个淘汰法?” “诸位写的诗,要写上自己的姓名。然后我们收在一起,凡是跟在场其他人越多重复的,则算失败。这样一轮一个主题,谁写下的诗词与他人重复,便会被淘汰。” “至于武将家的姑娘们,不会诗词歌赋,那大家……”周庭芳话锋一顿,脸上笑意更深,“敢不敢赌一把大的?” 武将家的几个小姑娘都纷纷望过来。 有位方脸夫人大笑一声,“有意思!文人有文人的玩法,咱们武将家的女眷也有全武行的玩法!县主不妨直说,怎么赌?” “咱们每一轮都拿出银子下注,赌谁会进入下一轮如何?” 立刻有人道:“这法子好!如此咱们武将的女眷也能参与!” “徐三,你可得给我好好作诗,待会我把银子全下注给你!” 而文臣这边的姑娘们又是惊喜又是忧愁。 这个规则看似简单,但若要通关,着实不容易。 无论什么主题,甭管是咏春还是赏菊,主题永远都是那几个,可相对应的诗词也就那几首。 也就是说,她们必须挖空心思,写一首尽量不和别人重复的诗词。 如此一来,与其背诵前人的诗词,自己提笔写的会更容易通关。 大堂的气氛登时热烈起来。 就连几位公主、郡主都眉头紧锁,似在思索。 安永郡主率先说道:“说这么多,周娘子不若先说第一轮咱们写什么?” 周庭芳笑道:“在场这么多的夫人小姐,哪里轮到我来给各位出题。不若每个人写一个主题,然后放在这木盒子里。轮流抽签决定我们每一轮的主题,这样岂非更公平一些。诸位觉得如何?” 周庭芳的建议立刻得到大家赞同。 纸笔已上,参与者跃跃欲试,交头接耳,光是一个主题就让大家想了半天。 倒是一侧的窦王妃颇有些坐不住,时不时的探头望出去,似在等人。 见周庭芳好奇的望过来,窦王妃笑得略有尴尬,“周娘子别笑话我。今日我那儿子说好要来相看各位姑娘小姐们,不知到了没有。我就是怕他口头答应,却又不来。” 周庭芳余光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许婉清。 那是个二十左右的妇人,皮肤白皙,眼波流转,清瘦如柳,人素若菊,即使坐在人群之中,姿色却依然出众。 周庭芳笑着低声道:“或许是许夫人在,沈世子想避嫌,不方便来。” “啊。”窦王妃微张唇瓣,“忘了今日许婉清也在了。” “王妃莫急。我刚好要去更衣,途中我让下人去问问沈世子来了没有。若是来了,我定转达王妃的嘱托。这样的聚会可不容易,若是错过,我心中都替沈世子惋惜。” “还是柔嘉县主甚得我心。旁人都笑话我为了儿子亲事到处伏低做小,只有周小娘子理解我这慈母的苦心。”窦王妃面露感激之色,“真是多谢你。” “这谁家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好?王妃一片慈母之心,我羡慕沈世子都来不及呢。说起来是我该谢王妃才是。先前劳您为我迎来送往,眼下还要麻烦王妃帮我尽一尽地主之谊,让客人们尽兴。实在是辛苦。” “谈什么辛苦。”窦王妃爽朗一笑,“不必担心。我保管帮你把这群夫人小姐照顾得妥当。” 目送周庭芳离去,窦王妃面色舒缓。 周小娘子可真是个妥帖人啊。 可惜命不好,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周庭芳留下翠儿,自己向着内堂走去。 她的庭院和其他高门大户比起来不算大,但也绝不算小,庭院廊桥,假山流水,应有尽有。 绕过喧嚣的前厅,后院渐渐安静下来。 果然很快,在某处转角地方,周庭芳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脚下一顿。 回头。 果然看见沈知。 今日沈知穿一身石青色湖绸素面,外罩佛头青丝白貂皮袄,整个人显得飘逸除尘。 他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 她快,他也快。 她慢,他也放慢速度。 像是猫追着老鼠。 周庭芳眯起眼睛笑。 “沈世子不在前厅相看姑娘,跑到我这后院做什么?” 沈知缓缓走近。 轻声浅笑。 “前厅姑娘虽多,却大多是胭脂俗粉。哪里有周小娘子天香国色风情万种?” 周庭芳一愣,随后笑开:“沈世子……真是好眼光。” 沈知:“……” 周庭芳继续往前走。 沈知迈开步子跟上。 第123章 遇修罗场 “你今日这动静闹得这般大,又非要组织诗会,可是想通过笔迹揪出幕后黑手?” “不错。既然幕后凶手是京都名流之女,那我便将她请到家中。我不是周庭芳,今日这诗词会她一定不会防备。对了,郑氏留下的那半卷残信还在你手里吗?” “在。不过今日没带。” “也无所谓。反正我记得那人笔迹。若是再看到,一定认得出。” 周庭芳余光睥他一眼,“孤男寡女的,沈世子你跟着我做什么?” 沈知偏头,脸上笑意不变,“是我母妃让我跟着你的。” 周庭芳蹙眉。 “我母妃…让我来相看姑娘。” 周庭芳扯唇,“你娘让你相看姑娘,不是让你勾搭寡妇!” “周小娘子不必妄自菲薄,我不嫌弃你嫁过人。” 周庭芳:“……” “好啊,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人不清不楚!” 忽然,萧云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一身艳霞色齐胸襦裙,外面罩着一件兽金云纹大袄,满头华贵珠翠,金黄一片,富贵逼人。 “沈世子,你是疯了吗?放着外面那么多家世清白的姑娘不要,非要勾搭这个寡妇!我对你,实在是太失望!” “你根本不知,这女人背后是怎么说你的?!她说你有断袖之癖,图她姿色,强行将她掳走,以她妹妹的性命相挟,对她强取豪夺。” 沈知闻言一怔。 随后难以压制唇角的笑。 他扭头望向周庭芳,笑得胸脯起伏,“周娘子……是这般说我的?” 萧云珠急得跳脚,“她这般败坏你的名声,你却还要跟她来往!我知道了,沈世子一定是被她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沈世子,你清醒一点,别再被她欺骗!” 周庭芳无语望天。 萧云珠步步紧逼,“你说啊!是不是你偷走沈世子的马车,是不是你败坏沈世子的名声,是不是你抢走我的首饰朱钗,是不是你装作男子摸了我的脚还非礼我!你现在就和我当堂对质!” 周庭芳低咳一声,“萧小姐,别太激动,今日我家里人多口杂,当心招来其他人。” “哼,我又没做亏心事,我怕什么。倒是周娘子,偷蒙拐骗,竟然敢骗到太后娘娘和陛下的头上!你好大的胆子!” 沈知面色不虞,“这是我和周娘子之间的事情,不劳萧小姐费心。” “沈世子,你定然是被她蒙骗!” “就算蒙骗,那也是我心甘情愿。”沈知眉头轻皱,语气转冷,“我和周娘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萧小姐什么事?” 萧云珠急得小脸绯红,“我……” “再者,萧小姐一直口口声声称呼周娘子是骗子,可有证据?若有证据,不妨直接呈给陛下一观,请陛下决断。” 萧云珠快走两步,直接走到沈知跟前,急得直跺脚,“沈世子,她这郡主之位说不定是骗来的!她怎么会救下太后,又怎么成了县主,这里面定然大有文章!我这可是为了你好——” 萧云珠话音未落,人却一个踉跄,往前两步,险些栽倒在沈知怀里。 沈知一个侧身,毫不迟疑的让开。 丝毫不给萧云珠扑到他身上的机会。 萧云珠感觉后颈一痛。 扭头。 看见周庭芳还保持着手刀的姿势。 萧云珠大惊,瞪圆眼睛,“你…你…竟然想劈晕我?” “这…这…不应该啊?”周庭芳面色尴尬,“萧小姐,请问……你是一头牛吗?” 萧云珠气得双眼赤红,“我…我跟你拼了!” 她一个转身。 沈知凌空一掌,狠狠劈向萧云珠后背。 萧云珠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后身体一软,软软的栽倒在地。 下一秒,周庭芳毫不迟疑的让开身子。 动作行云流水。 和沈知如出一辙。 “萧云珠自幼习武,身体素质不比常人。你若想将她劈晕,得力气大点。” 周庭芳抓着头笑,“沈世子也未免太不怜香惜玉。” “不是周娘子先动手的吗?”沈知无辜摊手,“我这是帮周娘子收拾残局。” “帮我收拾残局?”周庭芳蹙眉,“人可是沈世子招惹来的!” “不对。萧小姐说的是周娘子女扮男装非礼她,又抢她的首饰金银。她是冲周娘子来的,并非冲我。” 周庭芳冷冷道:“若非沈世子年轻有为英俊潇洒拈花惹草,萧小姐又怎会把我当假想敌一直针对我?” 沈知一愣。 随后笑开。 “我竟不知我在周娘子眼中竟是这般优秀。” 周庭芳一哽。 是。 就知道沈知这个人脸皮奇厚! “你打晕萧小姐做什么!如果她醒过来怎么办?按她的脾气,把是要将我的底儿闹得个人尽皆知。我和你的事情,也瞒不住了。” 沈知眸色幽幽,薄唇轻启,“我和周娘子……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吗?” 周庭芳压低声音恶狠狠道:“我说的是你我合谋救下王世子之事。” “哦。原来周娘子是说这个。” 周庭芳无奈,只觉得自从沈知捅破那层若有若无的窗户纸外,似乎整个人就变得格外骚包。 这样的沈知,让她很不习惯。 “沈世子。说真的,我还是喜欢你从前桀骜不驯的样子。” 沈知目光灼灼,“从前?周娘子说哪个从前?” 周庭芳无奈投降,决定不在这个问题和他纠缠。 她微微叹口气。 沈知眼中难掩得意的笑容。 “好。现在这个萧云珠怎么办?她马上就会醒过来。” “不是周娘子要将她弄晕的吗?难道周娘子在劈晕她之前没有想到办法?” 周庭芳一时无语。 她还当真没想到什么法子。 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萧云珠在这里闹起来。 “罢了。眼下解决不了的问题,交给未来的我去解决。先将她捆起来扔我房间。” 周庭芳往前走两步,却见沈知岿然不动。 “沈世子,不是让你将她弄我房里去吗?” 沈知脸上带笑,吐出的话却无比绝情。 “我沈知的清白,怎能毁在萧云珠的身上。若我未来娘子看到,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周庭芳踢他一脚,“沈世子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说什么清白。赶紧的!” “不可。若是将来我娘子知道我曾和其他姑娘搂搂抱抱,定然会嫌我不干净。” 周庭芳气得牙齿咬碎,“放心。京都人都知道沈世子是个断袖。您离成亲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路。所以劳烦您,能不能现在就将萧姑娘扛起来,以免她醒了到处乱跑乱说。” 终于,在周庭芳暴怒边缘,沈知轻轻一挥手。 “常乐。找根绳子,把萧云珠捆起来。” 果然,下一刻常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抱拳应声:“是。” 周庭芳无奈叹气,“将她放隔壁。” 常乐问她:“若是萧姑娘醒了怎么办?” 沈知毫不犹豫道:“再打晕一次。” 周庭芳瞥他一眼,左思右想也没有其他法子,只好道:“那就再打晕一次。” 沈知看着周庭芳,低低的笑。 周庭芳鬼火冒,“打晕了扔沈世子马车上。让你们沈世子自己解决。” 沈知笑,“好,我解决,一定不会给周娘子添麻烦。” 周庭芳转身,打开房门,沈知缓步跟上。 周庭芳却忽然反手将门“哐”一声关上。 沈知摸了摸险些被砸中的鼻子,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笑道:“周娘子不必害羞,你我早已坦诚相待,现在又何必将人拒之门外?” 而屋内却没有动静。 因为屋内,李观棋正斜斜躺在她的逍遥椅中,唇角噙笑望着她,眼神玩味,欣赏着她的无措。 不知怎的,这一刻,周庭芳有种被抓奸在床的错觉。 屋外是沈知。 屋内是李观棋。 一个狗,一个奸。 周庭芳脑子里空白了好几秒,似有些无法消化眼前这场景。 “周娘子?” 屋外传来沈知的声音。 而李观棋则望着她,好看的眉毛一挑,肆无忌惮。 来不及猜测李观棋是如何偷偷藏在她房中的,周庭芳低咳一声,对着李观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隔着门窗对沈知说道:“沈世子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我要更衣。请你速速离开。” 外面沈知身形玉立,呆立片刻,随后莞尔一笑。 他后退半步,“好。我在外面庭院等你。” 周庭芳的声音有些冷。 “不必。窦王妃请你去前厅看看各家的姑娘们。沈世子还是先去前厅,莫要辜负窦王妃的一片心意。” 外面的人影一顿。 半晌,沈知才笑道:“也好。我去前厅看看热闹。”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沈知折身而去。 周庭芳三魂回了两魂半,捂着胸口,瞪着逍遥椅上的李观棋。 “李公子,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李观棋微微晃动逍遥椅,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那人双眼眯起,脸上却带着笑,“沈鹤卿和周娘子什么时候关系这般好了?好到两个人已经……坦诚相待?” 李观棋特意在“坦诚相待”四个字上咬得极重。 “沈世子玩笑之语,李公子不必当真。倒是李公子,堂堂上阳郡李家少家主,偷摸寻到寡妇闺房之中,实在是不够体面?” “周娘子总是拿寡妇堵我,难道周娘子不知道,学生从不嫌弃老师的身份吗?” 话音刚落,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刻。 ——哐。 一声巨响。 沈知一脚将房门踹开。 屋内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空气陷入一片死寂。 常乐默默退了出去。 甚至很贴心的轻手轻脚的将门关上。 周庭芳愣在当场。 沈知斜斜的睥一眼周庭芳,脸上挂着那种疏离的似笑非笑,“周娘子不是要更衣吗?怎么屋里还藏着男人?” 李观棋站起身来。 两个男人相对而站。 空气之中,火药味十足。 周庭芳表情木然,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半步。 将战场留给他们。 她也想跟着常乐一起离开。 “沈世子不必对周娘子发脾气。周娘子不过一个弱质女流,胆子又小。沈世子若是心中有气,不妨朝着我来。” 沈知冷笑一声,“我倒是不知,你们二人关系什么时候这般好了?我记得上一次见面,李公子还口口声声称呼周娘子为老师。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只听说过给师父养老送终的,却没听说过徒弟闯入师父闺房的。” “那就是沈世子孤陋寡闻。周娘子已经就此事向我推心置腹,当时她不过情急之下装作男子,这所谓的师徒之情更是乌龙一场。” “即使如此,李公子一个外男,无端闯入女子闺房,也是极其不体面。” 李观棋笑容从容,显然没少跟别人打嘴仗。 “说起不体面,哪里有沈世子一路追到周娘子闺房不体面。你我都是男人,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李观棋一字一句,势如雷霆,双目炯炯,“沈知,我心悦周娘子,要娶她为妻。你若识相,便不要从中阻拦。” “那可巧了。我沈知…从来就不是个识相的人。”沈知冷笑一声,眼神如刀,“再说,你心悦周娘子,周娘子便会嫁给你吗?” “那是自然。我李观棋身体康健,才学过人,家世不俗,家中无通房无妾室,身上更无婚约,也不曾定亲退亲,周娘子眼睛又不瞎,比起流言满天飞的沈世子,自然会心悦于我。” 沈知被他气笑,“李公子…还真是自信。只不过婚嫁大事,难道李公子就不问问周娘子?” 李观棋望过来。 沈知也望过来。 两个男人气势汹汹的瞪着她。 活像两兄弟打了架来找老母亲评理。 而周庭芳此刻捂着耳朵,躲在墙角,脚趾尴尬到正默默的抠出三室一厅。 传闻中两男争一女的修罗场啊。 怎么就让她给遇上了呢? 周庭芳慢吞吞的放下手,扫了两人一眼,低咳一声。 “要不……你们两打一架。谁赢了我就跟谁走?” 李观棋冷哼一声,“也不是不可。” 沈知从容沉稳,眼底寒光闪闪,“既然李公子送上门挨打,我也可以成全。” 见两人当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周庭芳头大! “打住。”周庭芳上前一步,横在两人中间。 小娘子面色羞赧,手指轻缠发丝,声音又娇又魅,“我知道我这个人容貌出众…天姿国色…贤良淑德…人见人爱…但你们实在是不必为了我大打出手,这叫小女子如何承受得起。” 沈知:“……” 李观棋脸上笑意更深,“周娘子还真是俏皮可爱,甚得我心。” 沈知忽然觉得头很疼。 他望向周庭芳,“周娘子,我和李公子之间只能留一个,这是你的房间,不妨你来说说,我和李公子到底谁该离开。” 小娘子秀气的眉头微皱,一双眸子雾气重重,眉宇间满是忧愁,语气分外诚恳:“不能你们两个都留下吗?” 沈知:“不能。除非我死。” 李观棋笑得人畜无害,“那沈世子最好死远一点。别脏了周娘子的地界。” 沈知双拳握紧。 第一次有遇到对手的感觉。 也是第一次有强烈杀人的冲动。 “罢了。沈世子既然容不下我,那我还是先走。”李观棋扯了扯周庭芳的衣袖,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周娘子切莫为了我,而伤害了你和沈世子这几个月的交情。” 好茶。 她一直知道李观棋身上有点绿茶的劲儿。 可没想到他能这么茶。 看把沈知气得脸色一阵阵的发青。 周庭芳只好正色道:“沈世子,要不您先避避?” 沈知眉梢一抬,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瞬间杀气凛凛。 周庭芳低咳一声,压低声音凑在沈知耳边,“李公子找我肯定有要事相商。你我刚才该说的一路上都说了,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李公子一般计较。” 李观棋含笑不语,只看着周庭芳。 沈知面色不悦,显然不为所动。 周庭芳只好顺着他的毛捋,小娘子声音轻轻的,听起来半是撒娇,半是命令,“听话。我待会去前厅找你。” 沈知只觉得心里的怒气,忽然全都卸了去。 反而心里一下软绵绵的。 像是一头跌进了蜜桃罐子里。 他脸色不变,声音却莫名软了一分,“好。看在周娘子的面上。” “多谢。” 沈知一瞥李观棋。 他从未觉得,李观棋那笑眯眯的模样如此欠揍。 他的手有些发痒。 沈知警告的瞪一眼李观棋,李观棋笑着掀唇,“沈世子,好走不送。” 沈知淡淡一笑,“无妨。能遇到李家少家主这样尊师重道的学生,是周娘子的福气。” 李观棋冲那人背影道:“沈世子,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可别走出这门就偷听。” “李公子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放心,我虽然信不过你,却信得过周娘子。” 沈知转身而去。 脸色瞬间转阴。 他走出数米开外,常乐立刻跟了上来。 沈知声音沉沉的吩咐他,“去。你去周娘子门外,听她和李观棋都说了什么。回来一字一句的转告我。” 常乐面色一顿。 一字一句? 他这记性,也记不住那么多啊。 可瞧沈知那阴鸷的脸色,常乐哪儿敢反驳,只能硬着头皮抱拳应声。 第124章 等沈知离开,屋内只剩下李观棋和周庭芳两人。 周庭芳懒散的打了一个哈欠,随后一屁股坐到逍遥椅中,椅子前后晃动,吱呀吱呀。 小娘子衣袖带风,一脸恬静。 李观棋方才便坐在那把椅子里。 此刻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仿佛沾染上了属于周芳的味道。 周庭芳双手悠闲的抱胸,翘着二郎腿,看向李观棋,“李公子,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李观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随后放在桌上。 “本来刚才见了周娘子一面就打算离开。谁知走到半路忽然想起还有一份最重要的礼物没有送给你。” 周庭芳轻笑一声,“李公子不打招呼,悄悄闯入我的闺房,就是为了给我送礼?” 李观棋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推。 那张纸条便到了周庭芳眼底。 “这份礼物,周娘子一定喜欢。” 周庭芳坐起身来,正要抽开那纸条,手却被人轻轻按住。 抬眸,她看见李观棋那双幽黑深沉的眸子。 他似乎很爱笑。 无论什么情况,他脸上永远都是那副懒洋洋的笑容。 就好似他在这世间游刃有余。 “周娘子,我的这份礼物可不是白送。” 周庭芳一挑眉,“要不我先验验货?” “不用验。我可以告诉你,沈世子对陛下说他在西北遭人暗算,陛下震怒,命内伺官查出了九家和沈世子所谓射中他的箭簇一模一样的人户。而据我所知,沈世子告诉周娘子的,只有八家。” 周庭芳面色微微一变。 “瞧方才周娘子和沈鹤卿关系好转,你们二人之前在西北还是针锋相对,为何到了京都,周娘子反而放下戒心,全心全意的信任沈鹤卿了呢?” 李观棋一双眼睛幽黑,“也是。沈世子为了周娘子,连欺君之罪都敢犯。我若是周娘子,也一定十分感动。” 周庭芳面色微沉,“李公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李观棋松了手,脸上笑意不减,“别相信沈知。相信我。” 周庭芳只觉得拿在手上的这张薄薄的纸条,有千斤重。 沈知为何刻意隐瞒一家? 他隐瞒的那一家,又是谁? 这一刻,周庭芳一度没有勇气打开。 周庭芳语气嘲弄,“王世子倒是对李公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庭芳不曾对李观棋说过这些。 而沈知和陛下之间的私密,后宫定然不敢流传。 也就是说,李观棋知道的这一切,都是施明澈告诉他的。 施明澈这个大嘴巴! “毕竟我曾经教过王世子使剑,算是他半个老师。比起沈知,他自然更信任我。” 周庭芳抿唇。 似乎没拿定主意,要不要打开看看。 李观棋语气苦涩,叹一口气,“原来沈世子在周娘子心中如此重要。竟然让周娘子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那人抬起双眸。 小娘子的眼睛很亮。 像是藏着一团暗火。 “是沈玉兰吗?” 李观棋唇角的笑容,登时一寸寸凝结。 周庭芳淡淡一笑,“果然是她。” 李观棋顿了半晌,眼中难掩惊艳之色,“周娘子…当真敏锐非凡。” 这世间,怕是再也找不出比周芳更聪明的女人。 “不难猜。沈知既然不肯让我知道,那必然是想藏着这个人。而秦大奶奶之死和周家牵扯不清,能让沈知忌惮且甘心帮忙掩藏的,只有安乐公主一人。” 李观棋直勾勾的盯着周庭芳的脸。 “周娘子……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伤心。” 周庭芳转过头来,瞳孔幽幽,语气含笑:“我心如铁。这世间能伤到我的人或事,已经没有。” 李观棋忽的心脏一疼。 仿佛被人狠狠揪了起来。 周芳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无谓的说出这样绝情的话语。 李观棋忽然不喜欢这样执着的周芳。 慧极必伤啊。 这样的人,往往要吃尽苦头才知道回头。 “周娘子,秦大奶奶的仇…你非报不可吗?” 周庭芳笑笑,没说话。 脸色却显得坚毅。 “你和秦大奶奶到底有什么渊源。她就值得你这般奋不顾身?” “她于我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李观棋忽而诡异一笑,“周娘子…不会秦大奶奶借尸还魂了?” 周庭芳瞳孔微缩。 半晌才平静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周娘子,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是个奇怪的人。” “哪里奇怪。” “无处不奇怪。你的才学、你的为人处世、你的放浪,你和世间的格格不入。” 周庭芳勾唇,笑得嘲弄。 “还有,你既然是葫芦巷的寡妇周芳,又如何练得一手好字,如何识得我的祖传宝剑,又是如何认得上阳郡的李家?” 李观棋语速很慢,“传闻,周小娘子曾被婆母逼得跳河自尽。醒来后便火速和张家和离,毫不犹豫的赶去西北寻找那位锦夫人。” 周庭芳的心脏,猛地漏了一拍。 李观棋……太过敏锐。 他居然能从一堆乱麻之中理清思路,甚至找到真相,实在是让人害怕。 “所以我猜测,或许真正的周娘子已经死了。而老师,不知是何处的孤魂野鬼上了周娘子的身。” 周庭芳慢慢勾唇一笑。 “李公子,你推测得很好。下次别推测了。” 李观棋无所谓的笑笑,似乎并不奇怪周庭芳的否认。 “周娘子,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是谁,你是人是鬼,你长什么模样,我李观棋并不介意。” “我心悦周娘子,只是因为你是你。” “刚才我说想娶周娘子为妻,并非气话,更非妄言。” 李观棋的眼睛一闪一闪,暗光浮动。 “若我豁出去替周娘子报仇,周娘子能否考虑与我的婚事?” “好啊。” 周庭芳一脸平静。 李观棋却有些懵,“什么?” “你说你要帮我报仇,要我以身相许,我答应了。” 李观棋一字一句的纠正她,“不对。我不要求周娘子以身相许,也并非是要挟恩求报。我只是希望周娘子能够考虑——” “可以。” 李观棋仍然很懵。 “你是…答应了?” “对啊。”周庭芳浅浅一笑,小娘子的瞳孔幽幽,好似幽魂,“你没听错。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李观棋蓦的站了起来。 一脸不可思议。 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巨大的狂喜后,不过片刻,李观棋又瞬间冷静。 怎么忘了,眼前这小娘子是周芳! 这天下最桀骜不驯的女人。 她怎会轻易答应他的求婚。 李观棋因为周庭芳答应得太过痛快,反而觉得不安。 “周娘子,莫要戏弄我。我已经当真。” “没戏弄你。嫁谁都是嫁。为什么不选一个最有权有势的。你李家的权势,我看得上。” 李观棋坐下,如坐针毡,一脸苦笑,“周娘子倒是很坦率。” “我没什么问题。但是李公子你可能得回去问问父母。毕竟婚姻大事,必须父母点头同意。你也知道,我一个寡妇,又是和离出身,可能不是你父母中意的儿媳人选。所以我们两这件事成或不成,不在于我,而在于你。” 是了。 李观棋忽然明白了。 他转而一笑,眸色朗朗,“原来周娘子是在这里等着我。” 周庭芳挑眉。 “你料定我爹娘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因此才答应得如此痛快。周娘子这样戏耍在下,实在是不厚道。” 周庭芳笑,“不是李公子先戏耍于我的吗?” 李观棋却一脸正色,“我要如何才能让周娘子相信我对你从无戏言?” “不必。我这个人薄情寡性,没有真心可言。我奉劝李公子别在我这阴沟里翻船。” “巧了,我这人向来不爱听忠言。我只问周娘子一句,若我说服爹娘,你可愿意嫁我为妻?” 周庭芳平静的笑,“不若你先上门提亲试试,看我会不会拒绝?” 李观棋蓦的起身。 背后那人躺在逍遥椅中,脸上含笑,望着他的背影。 “无论我爹娘同不同意你我之事,周娘子若是有难,微之但凭差遣。” 周庭芳微微坐起,眼睛一亮,“说起来我或许当真有需要李公子帮忙的地方。就是你刚才说要娶我,眼下我再开口,显得有些尴尬。” 李观棋被她气笑。 “周娘子不必如此。我知道周娘子向来脸皮很厚。” 周庭芳抚掌一笑,“微之真乃我生平知己!” “若有需要,去赵记当铺。自会有人联系我。” 周庭芳冲他背影一挥手,“那就多谢李公子了。” 李观棋忍住唇角的笑。 罢了。 他这条鱼儿已经上钩,已经没有挣脱的余地。 “成亲?知己?” 当沈知听到常乐回禀内容时,常乐明显感觉到空气骤然变得凉飕飕的。 男子的笑阴恻恻的,表情仿佛要吃人,“你再说一遍。你是说…柔嘉县主答应了李观棋的求婚,并且要去见李观棋的父母?” 常乐硬着头皮,迎着沈知杀人的目光继续说道:“爷,属下隔得远,或许听得并不真切。只隐约听见说什么见父母、成亲、同意之类的字眼。” 沈知脸上杀意腾腾。 好,好,好。 他刚确定了周庭芳的身份,这么快就有人来摘桃子了? 上一次,他就因为各种原因和周庭芳擦肩而过。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沈知,绝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到两次! 眼见沈知面色阴沉的往回走,常乐急忙劝道:“世子爷,您冷静。” 沈知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 常乐只好在他面前,拦住他。 “世子爷,今日周娘子大宴宾客,若您和李公子此刻闹起来,周娘子怕是再没有脸面在京都呆下去。” 沈知冷冷瞥他一眼。 常乐继续说道:“更何况周娘子性情桀骜不驯,不像是轻易会答应求亲之人。” “退一万步说,李公子的婚事也并非他一人说了算。李家乃上阳郡百年望族,李家家主不会同意李公子迎娶县主的。这门婚事,道阻且长。中间有世子爷发力的地方。” 沈知脸色阴沉,继续往前走。 常乐只好使出杀手锏,“殿下。王妃娘娘还在前厅。” 终于,沈知脚下一顿。 “您若是真对周娘子有那份心思,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将事情闹大。毕竟……王妃娘娘正看着呢。若她就此不喜周娘子,您将来为难的不是自己吗?” 果然,沈知面色稍缓。 常乐再一剂猛药。 “如今周娘子开门立院,家中再不像从前宫里那样戒备森严。世子爷若是想来寻周娘子,大可晚上夜深人静时翻墙一叙。” 沈知神色松动。 如今周庭芳已经搬出皇宫,今日他又在这院子里走了好几遭,也算是轻车熟路。 若是能人约黄昏后,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他抬起手,重重的拍在常乐的肩头。 “常侍卫啊。你胡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 知道沈知这是听进去了,常乐一喜。 沈知调转方向,朝着大门走去。 常乐不解,“世子爷不去前厅相看姑娘吗?王妃娘娘今日可是特意交代过,一定让您看看各家的姑娘小姐们。” “看什么姑娘。刚才不是已经相看过了吗。” 常乐一愣。 随后才反应过来。 世子爷刚才不是去见周娘子了吗。 果然。 自家爷对周娘子就是念念不忘。 常乐也是想不明白。 周娘子虽说有几分才气,可是到底嫁过人,又和离过,模样也是一般。 更别提那比男子还要桀骜狂傲几分的性情。 不过,世子爷喜欢的,定然错不了。 常乐不再胡思乱想,连忙抬脚跟上。 许是没能再见到周娘子,而那李观棋的马车又迟迟没有离开,沈知始终面色不虞,眉宇似裹挟着狂风暴雨。 常乐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果然,铁树开花都是阴晴不定。 更别说世子爷这种万年成精的铁树。 沈知一上马车就看见被捆得如同粽子一般的萧云珠。 萧云珠还昏睡着。 沈知掀开车帘,沉声问道:“她怎么在马车里?” “周娘子让属下放到您马车之中,说您自会处理。” 沈知冷笑,“常乐,你是她周芳的属下,还是我沈知的属下?” 常乐面色一变,“卑职惶恐。” 罢罢罢,自家世子爷情路不顺,这是心中有火啊。 可怜了这位萧小姐,怕是撞到自家爷的枪口上。 果然很快,萧云珠嘤咛一声,慢悠悠转醒,睁开双眸。 “世子……”萧云珠察觉自己被五花大绑着,又忽而回忆起先前那一幕,不可思议道,“你竟然帮着那个寡妇将我打晕!沈世子,你疯了吗?!” 沈知心情很不好。 一想到周庭芳和李观棋两个人,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他内心就一片火急火燎。 连带着本就看不顺眼的萧云珠,此刻瞧着更厌烦。 沈知冷斥一声,毫不留情:“闭嘴!” 萧云珠咬唇,双眸浮起泪水,“沈世子,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对你一片痴心,绝对不会害你!那周芳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为了她百般遮掩?” “一片痴心?”沈知心烦意乱,说话也更不客气,“你对我痴心,我就要回报你,萧小姐是这个意思吗?” 萧云珠被他问得一愣,只觉得眼前的沈知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她脸上满是委屈的泪水,“我什么时候要你回报过!这些事,我都是心甘情愿!那个周芳来历不明,时男时女,满口谎话,辱你名声,将你玩弄在股掌之间。你为何偏偏视而不见?” “辱我名声?”沈知浅浅一笑,“周娘子如何辱我名声?” “她……”萧云珠瞪大杏眸,“她到处说你是个断袖,这难道不是污蔑?世子爷难道不知自从你和许婉清退婚以后,京都本就流言汹汹,如今她上下嘴皮子一张,便能将你推入万丈深渊之中!” 沈知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勾唇,眼中一抹肆虐的玩味。 男人的声音低低的。 有得意,有放肆,有释然。 “谁说……这是污蔑了?” 萧云珠蓦的愣在那里。 那张娇俏的脸上,泪水凝固。 第125章 ——轰。 萧云珠的脸色变得苍白。 随后一寸一寸慢慢凝冰。 她张大嘴,模样看起来有两分呆滞。 好半晌,她才疯狂的摇头,“不可能!你怎么可能喜欢男子?!明明王妃娘娘帮你相看那么多次,你还曾逛过青楼——” 沈知唇角笑意更甚,“萧小姐前几年没有听说过我和驸马爷的那些传闻吗?” 萧云珠的脸,登时全部垮掉。 她是隐约听爹娘提起过。 可爹娘都说,沈知是个堂堂好男儿,什么男风之说,纯属胡编乱造,让她不必理会。 “周娘子也没有骗人。先前她扮做男装,我确实对她很是喜欢。可后来发现她是女子,便觉索然无味。” 终于,说出口了。 从前那些需要深藏心中的阴暗秘密,那无数个碾转反复失眠的夜晚,那个因为自己喜欢上周修远而产生的自我厌恶,这一刻,烟消云散! 从前的沈知,对“断袖”二字,唯恐不及。 他恐惧、不安,甚至一度害怕面对周庭芳。 他害怕那时的周庭芳会厌恶他。 他如同一只臭水沟里的老鼠,只能将自己藏身在肮脏发臭的水沟里。 直到周庭芳迎娶公主。 他都没能将那份爱恋宣之于口。 可是,上天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就在刚才,他突然明白,周庭芳就是周庭芳,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是男是女,他心悦的,从来只有她。 想明白这一点,沈知忽觉醍醐灌顶,神智清明,甚至朗声大笑。 他只觉得身心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萧云珠身子颤抖,“沈世子,你疯了!你怎么可以喜欢男人!你是陛下最亲近的侄儿,你难道就不怕陛下对你失望,你不怕京都这流言蜚语吗?” “曾经怕。”沈知大笑,“可如今却再也不怕。” 比起失去周庭芳,流言蜚语算得了什么。 可恨。 他醒悟得这般迟。 若是他能早些悟道,他和周庭芳之间,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萧云珠泪水涟涟,恍恍惚惚,仿佛受了天大的打击。 什么周芳,什么县主,都不如沈知这消息让她大脑发蒙。 “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萧云珠气得胸脯起伏,“你明明知道我心悦你,我为你做了这许多事,甚至成了京都的笑柄!你若不想娶我,为何不早些说清楚?!我若早知道你喜欢男人,我才不会满京都的追着你跑!你让我以后怎么见人!” 沈知微微挑眉,“我以为,从前我表达得够清楚,我也从不曾有让萧小姐会错意的举动。萧小姐不是一直都一厢情愿吗。” 萧云珠如遭重击! 整个人仿佛丢了力气,瘫软在地。 是啊。 一直以来,都是她一厢情愿的追着沈知跑。 无论是明里暗里,沈知都不曾给过她一个好脸色。 为何到现在,她才发现,沈知似乎从来没正眼看过她。 原来他…竟喜欢的是男子! 沈知拿出匕首,挑断捆绑她的绳索。 萧云珠望着眼前这清瘦矜贵容色皎皎的男子,心仿佛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她喜欢沈知四年。 她甚至抛弃一切自尊骄傲,无视所有人的鄙夷和轻视,满京都的追着沈知跑。 她甚至连他们孩子的名字都已经想好。 “要走吗?” 沈知竟还笑脸盈盈的望着她。 萧云珠狠狠将绳子解开,扔在地上。 “沈知,你这般戏耍于我,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让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你沈知…堂堂勤王府世子…却是个断袖!我倒要看看,这京都的流言蜚语,够不够淹死你!” 萧云珠面色扭曲,随后车帘一动,跳下马车。 常乐望着那人负气而去的背影,脸上一抹忧色。 “爷。就让她这么离开吗?” “那要不然你去将她绑回来,随意丢个地方处置了?” 常乐脸色呐呐。 那位可是萧大将军的掌上明珠。 若是敢动这丫头一根汗毛,萧大将军怕是要带着全家几百口人连夜上门讨债。 “可是…她若是污蔑世子爷名声怎么办?” 沈知勾唇一笑,满不在乎,“无所谓。让她去。” ———————————————————————— 结束了一日的闹腾,周庭芳总算回到自己的房间。 李观棋给她的纸条上明确写着安乐公主。 她早已烧毁。 不去想那些糟心事。 她洗了个热水澡,只觉得浑身清爽,屋内地龙烧得旺,即使外面寒气依然,屋内却很暖和。 周庭芳拥着衾被坐在床上,床边散落着无数的纸张,她一张一张的看得认真。 翠儿举着烛火在一侧。 心中却讶异。 县主说她不通文墨,可眼下看起来,至少她是认字的。 “今日所有夫人小姐的诗词都在这里了吗?” 翠儿回过神来,“县主一早就有吩咐要将所有诗词收集起来造册,婢子们不敢马虎,全都按照今日的客人名单一张一张收集好。就是……” 翠儿立刻跪在地上请罪,面色惶惶,“婢子们失职,弄丢了安乐公主写的那张诗词,请县主责罚。” 又是安乐公主? 周庭芳微微蹙眉。 这绝不是巧合。 翠儿余光瞥见周庭芳的表情,只觉得往日和蔼亲近的周娘子,看起来有两分冷。 她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今日经手这些诗词的有几人?” 翠儿愈发不安,“只有婢子一人。县主,婢子知道县主要造册编成诗集,一直都有小心保管,中途不曾假手于人。可…可明明开始还是齐全的,不知怎么的,晚上再来清点,便少了一张……” 周庭芳拧眉思索。 丢的那张,好巧不巧是安乐公主的。 十有八九又是沈知做的。 是为了不让她察觉安乐公主的笔迹吗? 周庭芳的心,麻麻的。 仿佛自从上一世以后,再是亲近的人背叛她,她也无甚感觉。 沈知的背叛,突如其来,却不是不能理解。 每个人都有想守护的人或事。 或许在安乐公主没有出现之前,她周庭芳在沈知心里勉强排上号。 可一旦至亲手足出现,她也立刻被人抛在脑后。 人之常情。 她不伤心。 复仇,终将是她一个人的旅程。 也只有她一人,能走到终点。 她没有可仰仗的力量。 一如上一世。 她依然要孤军奋战。 周庭芳莞尔一笑,忽而从脚下抽出一张白纸,飞速塞入那堆诗词中,“瞧你,这不是安乐公主的诗词?你呀,大概是忙中出错,将东西顺手放到我床头了。” 可惜她动作太快,翠儿也只看了个大概,不过一听这话,脸上惊惧退去,顺着周庭芳便道:“或许是婢子粗心了。” 话虽这样说着,翠儿心中却还是纳闷。 她怎么记得没有靠近过县主的床头呢。 不过既然县主都这样说了,那就一定是她记忆出错。 只要东西没丢就好。 若是只弄丢了公主殿下的东西,这罪名可大可小。 翠儿心中只有感激。 “对了,今日有个早早离去的夫人,说是姓许,她和窦王妃之间是有过节吗?我瞧着窦王妃面对她的时候,似乎总有些不自在。” 翠儿立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县主有所不知,这位许侧妃曾是沈世子的未婚妻。两家不知为何在前年退了亲,当时闹得京都好一阵热闹。” “这好端端的,两家为何退亲?” “奴婢不知。”翠儿摇头,望一眼周庭芳,似乎想要极力展示自己的价值,因此想空了脑袋,又补了两句。 “奴婢只知道外界都在传言,说勤王府这件事情做得不地道。虽说聘礼留在了许家,可到底耽误许家姑娘两年的时间,将人家耽搁成老姑娘,白白错过许多青年才俊。” 周庭芳不解,“可她最后入了王府,做了侧妃,也算是得到了好归宿。” “县主。”翠儿压低了声音,“这日子好不好的,我们这些旁人自然不清楚。不过至少那位南康王是出了名的不好相与。奴婢想着…怕是…许侧妃的日子并不好过。” 周庭芳想起那位南康王。 她只见过两三面,那位是个出了名的好脾气。 他家那位王妃…同样也很出名。 以“母夜叉”的凶悍而出名。 许婉清柔柔弱弱,哪里是南康王妃的对手? 也难怪窦王妃见到许婉清总是目光躲闪,想来是因为沈知退婚的事情而心虚,挺不直腰板。 周庭芳一时感慨。 “行了。你下去。今天我累了,要好好睡一觉。没有我的允许,你们都不要进入这个院子。” “是。” 入了夜。 周庭芳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黑色劲服,将长发利落的全部扎起,顺手又在腰间插入匕首。 再随手搞点蒙汗药。 这下齐活。 因为她特意吩咐过,因此下人们不敢轻易靠近。 周庭芳直接翻墙而出。 悄无声息。 京都城内有宵禁,此刻月色凄凄,万籁俱寂,只有远处更夫敲击铜锣之声。 周庭芳孤身一人,缓步走着。 果然,走了大约半刻钟,终于看见黑暗之中,有一袖长人影,提着灯笼,立于街角。 李观棋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笑着说道:“周娘子,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周庭芳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今夜她要去公主府一探究竟,需要借助他人的力量。 沈知她如今信不过。 便只有李观棋。 “先记账上。将来一起还。” 李观棋含笑,“周娘子有事能立刻想到我,我很荣幸。亦很开心。” “先别开心。我身后有两条尾巴。你先帮我处理了。” 李观棋一挥手,周庭芳才发现今夜来的不止李观棋一人。 也是。 李观棋贵为上阳郡李家少家主,怎么可能深夜独身前来。 “别伤人性命。弄晕即可。” 周庭芳嘱咐了一句。 随后两个人并排走在昏暗的长街上。 李观棋看起来很高兴。 月色如霜,落在那小娘子的脸上。 相比白日,此刻她整个人显出几分只有女子才有的柔和温润。 他认识周芳许久。 两个人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并排走着。 冷月当空。 长街无人。 这一刻,只属于他们二人。 “李公子啊……” “周娘子叫我微之便好。” “我记得你还小我两岁。不如我叫你一声微之老弟如何?” 李观棋:“……” 周芳还真是浪漫气氛终结者。 “不好。你还是叫我李公子。”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身份的?” “周娘子是问我发现你是周庭芳死而复生,还是你是葫芦巷的寡妇周小娘子?” 周庭芳险些被他绕晕。 “我不是周庭芳。秦大奶奶是天边的云,而我是地下的泥。只不过她曾救过我性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死得蹊跷,我不得不为她讨个公道。仅此而已。” “是。”李观棋笑得宠溺,“你不是周庭芳。” 语气却是揶揄。 周庭芳气得一哽。 “子不语怪力乱神。”李观棋笑吟吟的,“周娘子放心,在下嘴巴很严,绝对不会胡言乱语。” 周庭芳:“……” “至于是什么时候发现周娘子身份的。周娘子不妨猜猜。” “不想猜。” 李观棋却自顾自的说,“其实一个人无论怎么伪装,总是会露出破绽。” “我的事情都是王世子告诉你的?” “不错。你上次来找我,后来又跟着一辆马车离开,虽然你我未能相见,但我已经知道你来了京都。后来我让人跟着沈世子,顺藤摸瓜知道了周六兄弟的下落。在来寻你之前,我便已经见过王世子。” “那你知道我要为秦大奶奶报仇,也知道秦大奶奶招惹的仇家不同寻常,还敢趟这浑水?” “是。”李观棋笑意融融,“我喜欢热闹的京都。周娘子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变得热闹。” 周庭芳算是听出来了。 这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 “那你可知我已经查到此事或许和京都某个权贵有关?” “王世子将他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给我。我知道周娘子是如何进的京,也知道周娘子如何对付秦二奶奶。” 周庭芳心里一紧。 李观棋却道:“周娘子放心。我说过,我这个人嘴巴很严。” 周庭芳盯着他笑,“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最严实。” “周娘子别这样想。在下还是有些用处的。说不定能帮上周娘子的忙。” 周庭芳笑:“那你知道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吗?” “公主府?” 周庭芳挑眉。 李观棋笑而不语。 一脸高深莫测。 这条路是去公主府的唯一一条路。 周庭芳自然去的是公主府。 “秦大奶奶的死和安乐公主有关?” “不知道。” 李观棋“哦”了一声。 “那如果凶手真是安乐公主,周娘子要怎么办?”李观棋指了指苍穹,“难道周娘子还能向这天寻个公道?” 周庭芳重复那句:“不知道。” 李观棋露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周娘子又要用我,却又防我,当真是不厚道。” 周庭芳知他玩笑,却也敛了神色。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不想把任何人牵扯进来。李观棋,我一直把你当朋友。我或许行事跳脱,但也从未对朋友使用心计成算。我防你,也是不想你卷入太多。” 李观棋唇角的笑忽而一顿。 “周娘子。你还是更适合放浪不羁的样子。你忽然认真,叫我有些害怕。” 周庭芳一笑,“我向来都是真心待人。” 李观棋默然不语。 一脸若有所思。 很快,两个人来到公主府外。 这一路以来,倒是不曾见过任何巡逻队伍。 其中自然是李观棋的功劳。 若是她一人半夜在城内游走,少不得要被巡逻的人发现。 “别怕。公主府的守备图我已经知晓。我带你避开卫兵。” 李观棋抓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搂过她的肩。 小娘子软玉生香,身上有淡淡的香气,或是皂角,或是精油,像是深秋的桂花香气,扑了他满鼻。 李观棋神思恍惚了一瞬,只觉得手心发烫。 倒是周庭芳一脸寻常,甚至很主动的用手勾住他的脖子。 若是其他女子这样做,李观棋会觉得此女放浪轻浮,对他企图不轨。 但周庭芳神色自如。 李观棋甚至怀疑,周庭芳没将他当男人。 只把他当做能拉车的毛驴。 害。 李观棋低低叹气。 只觉此生从未如此挫败。 第126章 心生隔阂 而公主府某处偏房内,灯火未熄,格外显眼。 小院里所有奴仆小厮都已被遣散。 就仿佛屋内人知道今夜有人来访,特意为之。 很快。 锦屏就听见了外面的动静。 她面色一喜,快走两步,将门打开,果然看见了一身黑色劲服装扮的周庭芳。 以及她身后的李观棋。 锦屏眼中错愕一闪而过,她连忙微微行礼,“兄长,李公子。” 周庭芳从善如流,“如今我的身份已经被人发现。锦夫人不必为我掩护。称呼我一声周娘子即可。” 锦屏立刻上道,“周娘子。” 周庭芳似乎是特意说给李观棋听,她扭头望向李观棋道:“先前为了给秦大奶奶报仇,我第一时间找到了锦屏。她虽然从小服侍周大人,但秦大奶奶待她极好,两人亲如姐妹。她一听说秦大奶奶横死的消息,便立刻说要查明真相。” 李观棋点头。 不知信了没有。 不过好在他还算知情识趣,只道:“两位姑娘尽管说话。我去替二位望风。” “多谢。” 等李观棋走远,锦屏才心有余悸的问道:“大人,你怎么把李公子带来了?” “没办法。我现在势单力薄,没有可用的人手,只能凑合着用他。” “你不怕被他发现?” “发现什么?” 锦屏一愣。 随后反应过来。 是啊,她怕什么。 大不了就是周庭芳男扮女装的事情被人发现。更何况如今大人已经被陛下册封柔嘉县主,李公子怕是早就知道大人这一世的身份。 “不过……”周庭芳叹口气,眉宇一股忧愁,“这老小子太聪明了。竟然跟我说了一大堆借尸还魂的事情。还一口咬定我就是周庭芳。” 锦屏吓了一跳。 “我只有装傻充愣,不断否认。就是不知他信了几分。” 锦屏捂着胸口,“大人可千万不能露馅!怪力乱神之事,世上有几人能够接受?大部分人或许只是表面接受,真遇见了这种事,几乎全都是避如蛇蝎。” 周庭芳点头,“我知道。” “今日下午我收到大人…周娘子的信,娘子在公主和驸马眼皮子底下传递信件,还是太大胆了一些。” “事从权急。今日有发现。” 锦屏凑近一些,竖起耳朵。 “你还记得当初从我尸体上取下的箭簇吗。” “记得。” “应该是从安乐公主府流出的。” 锦屏面色登时一白,“娘子是怀疑——” 周庭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今日我设宴邀请京都所有权贵女眷,又让所有人留下墨宝。但是唯有安乐公主的字迹消失不见。” 周庭芳没和锦屏说起沈知之事。 锦屏道:“娘子想从郑氏留下的那半卷残信下手?” “不错。” “难怪娘子下午来信让我接近公主书房。”锦屏说着起身,从一侧书架上的格子上取出一副字来,摊开平放在周庭芳面前,“今日我借故要练字,又求着公主赐了我这幅字帖。娘子看看,是否和那人笔迹相似?” 周庭芳凑上前,仔细一看。 锦屏立刻贴心拿来灯火,“如何?” “说不出来。像。却又不像。” “娘子可还记得那人笔迹?那副残卷是不是还在沈世子手里?要不然请沈世子前来帮忙?” 周庭芳脸孔淡淡,“安乐公主是沈知的堂妹。他们才是一家人。” 锦屏“啊”了一声。 这一路走来,她已经凡事习惯依靠周庭芳和沈知。 甚至完全忘记躲在京都里的那位仇人或许和沈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想通此节,锦屏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娘子。若是仇人是沈世子的至亲怎么办?” 锦屏没有问出口的是,如果仇家是天子,他们该怎么办? 向天去寻公道吗? 把天捅个窟窿? 周庭芳面色不变,“太远的事情不去想。先查出幕后凶手是谁。若真走到了那一步,再说其他。来,你也见过郑氏手里的那封信,你觉得沈玉兰的字迹像不像?” 锦屏凑上前看了半天,拿不定主意。 她的答案竟和周庭芳出奇一致。 “像。也不像。若是能拿到那封残信,直接比对笔迹最好。” “奇怪。”周庭芳越看眉头皱得越深,“两个人的字迹虽然相似,却气韵不同。郑氏的那封信脉力空悬,像是病弱许久之人写下的字。而沈玉兰的字气势万千,腕力劲足。” 锦屏被这么一点拨,也立刻心灵福至,“娘子说得极是。如今看来,这两幅字就如同孪生兄妹,虽然相似,却又不同。一个阴柔,一个阳刚。” “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有人模仿沈玉兰的笔迹。二是沈玉兰故意模糊笔迹。若是第一种,那凶手必定是个城府极深之人。若是第二种……” “第二种如何?” 周庭芳轻轻一笑,眼底冷冷,“第二种便只能证明此事和周家脱不了干系。” 周庭芳敛了神色,将沈玉兰的字帖卷起来放入衣袖之中,“你在公主府过得如何?” “平心而论,安乐公主待我很好。我本以为公主心中介意我是大人的宠妾,定然要对我多加为难,甚至在入公主府之前我就已经做好准备。但是不知为何,公主接我到公主府后,从不限制我见大公子,一律吃穿用度上也不曾短缺。倒叫我心中不安。” “这个无妨。安乐公主担心流言蜚语,她怕京都百姓说她心生妒意残害妾室,因此反而会格外留心你的安全。当然这一切前提建立在她不是凶手的前提之上。” 锦屏忽然反应过来,“是啊。若公主真是凶手,怎么会将我接到公主府?她应该第一时间灭口才是。” “我也是有所怀疑。或许她要试探你对整件事知道多少?” 锦屏蹙眉,似乎不解。 周庭芳也没想透,“先不说这个,沈玉兰将你带出周家,周家人肯放你离开?他们都是什么反应?” “老爷自然是不肯的。他怕我嘴巴不严,又疑心我知道些什么,好几次我都明显感觉他对我起了杀意。可是大约是沈世子的话起了震慑效果,他始终没能下手。但一直让两个丫头寸步不离的跟着我。” 周庭芳四下望去,锦屏连忙道:“我用迷药把他们全部给迷晕了。入府后我一直表现得乖顺胆小,这两个丫头对我丝毫不防。” 锦屏跟着周庭芳多年,自然是耳濡目染。 她从小也是兵器和迷药不离身,以防不时之需。 “做得好。”周庭芳掏出自己身上一小罐迷药,“给你补货。别让人发现了。” “知道。我都有小心保管。” “下次我给你搞点见血封喉的毒药。你抹在匕首上。现在局势不明,我也不确定这凶手到底是谁,你务必要保全自身。任何时候,先保护好自己再说。线索断了就断了,我总有其他法子追回。” 锦屏浅浅一笑,“我知道的。娘子还需要我。我也还要看着娘子成亲和生儿育女,一定不会轻易死掉的。” 周庭芳蹙眉:“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成亲的事情上?” 锦屏知道她不喜欢听这些,只好一笑道:“娘子放心。我会好好保重的。如果真遇到了事,我一定躲。” “好。”周庭芳这才满意,忽又想起什么,“对了,你有没有觉得安乐公主有些眼熟?” “眼熟?” “我总感觉从前和她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娘子从前在翰林院当值,会不会是那个时候……” “不对。”周庭芳脸色笃定,“我在翰林院的时候,好巧不巧,其他几位皇子公主都见过。唯独没有见过这个安乐公主。就好似…她刻意躲着我似的。” “堂堂公主,何故需要躲着娘子?更何况娘子当时是外臣,见不到公主也不是稀奇之事。” “是啊。”周庭芳抓耳挠腮,“那我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呢?” “娘子回去慢慢想,总会想起来的。” 周庭芳只能放弃,“好。那你多保重。过两天我塞点人进来,若是你这边出事,也能及时接应。” “好。都听娘子安排。娘子也一定要保重自己。” 辞别了锦屏,已是下半夜。 长街上空无一人,尽显萧索。 李观棋异常安静,一直没有问她和锦屏之间的对话。 京都宵禁,若是骑马,必定被人发现。 因此两人步行而回。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才看到她那个小小的县主府。 “李公子,我得找你借些人手。” “什么样的人?” “会杀人的。” 李观棋笑,“周娘子想杀谁?” “不杀人。只是玩玩。你给我寻十几个身强力壮身手了得的汉子。具体做什么,我告诉他们。记得要避开耳目,不要让人发现。” 李观棋并未多问,“明日一早。” 周庭芳蹙眉望他,“你乐什么?” 李观棋盯着她。 男子身形颀长,凄凄月色,落在他的肩头。 他眼底,一直有笑。 “周娘子信任我。我开心。” 周庭芳一愣,“你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寻常人若是遇见这种事,那是躲闪不及,唯恐沾惹自身半点。李公子是哪里热闹往哪里凑。” “周娘子错了。”李观棋很认真的纠正她,“是哪里有周娘子的热闹,哪里就有我李观棋。毕竟未来娘子的事情,我必须要放在心上。” 周庭芳笑,“你我的事情,八字还没有一撇。” “无妨。我会努力的。周娘子要对我多一些信心。” 周庭芳笑得很是敷衍,“好。等李公子的好消息。” 等周庭芳翻身进去,李观棋才幽幽叹息。 周娘子。 你还是不信任我啊。 正因为你笃定我娶不了你,你才答应得这般痛快。 —————————————————————— 周庭芳稳稳落在院子中。 屋内漆黑一片。 迎着月色,她推开房门,冷不丁吓得后退半步。 屋内正中间坐着一个人。 是个年轻的男子,穿一身白衣裳,静静的坐在那里,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犹如猫儿般闪烁。 屋内没有点灯。 黑灯瞎火,他安静的坐在那儿,半点声音也没有。 仿佛鬼魅。 周庭芳捂住胸口,回过神来,“沈世子?” 这去了的两魂半才终于归位。 “深更半夜,你在我房间做什么?” 来人果然是沈知。 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那阴沉的声音。 “我来抓奸。” “抓谁的奸?”周庭芳抬步进屋,顺手关上门,“抓我的?” 沈知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声音冰冷。 “夜深人静,你一个妇人,为何夜不归宿?你跟李观棋出去了?” 周庭芳不说话。 只是将手拢着,点亮灯火。 隐约看见沈知发青的脸色。 “你们是不是每一夜都背着我外出?” 声音幽怨得仿佛在后宫住了几十年的冷宫妃嫔。 “沈世子。我以为这世上只有一人能够捉我的奸。那就是我那早死的夫婿,叫张…张……” 周庭芳“嘶”了一声,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前夫哥叫什么名字。 沈知冷冷接口,“张二平。” “对。我想起来了,叫张二平。”周庭芳笑着,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我和李公子男未婚女未嫁,不知沈世子以什么身份捉我的奸呢。” 沈知沉默良久。 眸光幽幽。 让人看不清心绪。 “上阳郡的李家乃华夏首望,自古以来便有‘自古向南无双地,天下上阳第一郡’的美誉,更出过五后九相,那是真正的百年名门簪缨世家。李观棋作为李家下一任家主,婚事由不得他自己做主。他要联姻的女子必出自名门望族,需传家事、承祭祀、掌一府事务——” 沈知望向她,“周娘子觉得自己能胜任吗。或者说,周娘子觉得李家能够接受你这样的儿媳?” 周庭芳坐下,将灯火放在二人中间,随后笑笑:“沈世子深夜来访,是特意提醒我,我这样的家世身份,不应肖想像李公子那样的男子?” 沈知眉头微蹙,心中生气,可更怕对面那小娘子生气。 语气也不由软了一分,“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沈世子深夜闯入我闺房之中,又是为了什么?” 沈知一愣。 他无法辩解。 沈知声音低低的。 “我只是想提醒你,李观棋绝非周娘子良配。” 周庭芳朗声一笑,“多谢世子提醒。不过我的婚姻大事,就不劳世子费心了。沈世子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就请离开,我要休息了。” 察觉她的冷淡,沈知的身影一僵。 高大的男人此刻竟显得如稚子般束手无策。 他坐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而周庭芳完全无视屋内有人,竟然直接取下发带,脱去外衣。 随后扭头。 扬眉。 面色不虞的盯着沈知。 似在无声催促他离开。 沈知站起身来,望着屏风后那人的背影。 “先前我一进屋就发现屋子没人,竹溪和淮澜两人又都被药晕,我以为你出了事,只恨不得满京都的找你。我等了你两个时辰。你都没有回来。直到刚才听到李观棋的声音。” “我一时情急,说话不好听,请周娘子不要怪罪。” 屏风后的身影却依然无动于衷。 大有逐客之意。 只听见一声声窸窸窣窣,周庭芳已经换好了衣裳,着一身象牙白的常服,缓缓从里面走了出来。 灯火幢幢,小娘子皮肤白皙,水润光泽,身形曼妙。 她的长发全部散了下来,斜斜的放在一侧。 空气里漂浮着女子特有的体香。 沈知只觉得这夜…怎么忽然燥热了起来。 “沈世子不必在意。我没有放在心上。夜深人静,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成体统。请早些回去。” 周庭芳关了窗户,又扭头,“对了。以后请沈世子行为规矩一些,我这是县主府,不是百花楼。若要见我,青天白日从正门走。” 沈知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有气无力的垂着脑袋,半张脸隐在阴影之中,身形高高大大的,眼尾低垂,模样倒是很可怜。 周庭芳心烦意乱。 别过头不去看他。 “沈世子不必装聋作哑。我虽是寡妇,却也并非轻浮之人。若下次再半夜闯入我闺房之中,我一定报官抓你。” 沈知脸上流露出一抹伤心的神情。 男人眼底的光似乎慢慢熄灭了。 他缓缓抬头,一动不动的盯着周庭芳的脸。 眸色很是动人。 半晌,听到他沙哑的声音。 “周娘子是在生我的气吗?” “世子多虑了。”周庭芳指了指大门,“门在那边。慢走不送。” 顺便,她吹一口气,将桌上的灯火熄灭。 第127章 秦家凶杀 可沈知却没有离开。 他立在那里,犹如一道墙。 一片黑暗之中。 两个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气氛登时尴尬起来。 “周娘子,你每一次都在赶我走。能不能…哪怕一次…让我留下?” 周庭芳语气果断,“不能。” 不忠不仁之辈,她周庭芳要来何用?! 沈知站在那里,思来想去,抬脚欲走,却又留下。 想起过往种种,每次都因为他的迟疑不决,让他无数次和周庭芳错过。 这一次,他不要重蹈覆辙。 这一次,他自尊、骄傲、矜持全都不要。 这一次,他一定要牢牢抓住她的手。 忽而,沈知动了。 昏暗的房间内,他的脚步声沉稳有力。 一如周庭芳忽然紧张的心跳。 他大跨步往前,逼近周庭芳,随后在咫尺之距停下。 周庭芳这才看见他眼睛里微微的光。 沈知身体忽然前倾。 近得几乎能看清他那一根根分明的睫毛。 以及感受到他灼热的吐息。 他的眼睛看起来很是诚恳。 声音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周娘子,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无论我做错什么,我先向你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些事我不太懂。你别气我好不好?” 周庭芳蹙眉。 她不喜欢沈知凑得太近。 更不喜欢沈知用这种温柔到极致的腔调同她说话。 她更喜欢国子监时那个桀骜不驯的沈知。 她下意识的后退半步。 偏偏她退一步,沈知也退一步。 他越来越逼近,犹如强势的侵略者,掠夺她呼吸的空间。 直到,“砰”一声。 她坐到了床上。 沈知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那男人眼睛好似星子,忽而一笑,整个夜空仿佛变得璀璨生动。 “我好像知道周娘子为何生气了。周娘子是在怨我拿走了安乐公主的诗词。对吗?” 周庭芳冷笑一声,抱胸形成防御姿势,“不敢。沈世子维护自己的堂妹,人之常情,我能理解。” “不。”沈知背着手,整个人凑近,“你现在很生气。” 袖长的手指落在她胸口,却未触及她的肌肤。 沈知声音低低的,沙哑又蛊惑,“你这里…不知骂了我多少遍。对不对?” 周庭芳拨开他的手指,声音轻轻,面色平静,“不敢。正如我所说,你我立场不同,想法也会不同。更何况替秦大奶奶复仇一事,千难万险,如今又牵扯了公主,沈世子想要半路打退堂鼓,我不怪你。地下的秦大奶奶也不会怪你。” 沈知忽而轻笑。 周芳这是气得不轻。 瞧她生气那模样,跟周庭芳何其相似。 从前的周庭芳也是如此。 越是生气,便越是平静。 她只会不动声色的同人拉开距离,刻意冷淡,渐渐疏远。 一如当年她考中进士后慢慢疏远他。 从前沈知只以为是因为小叔登基,周庭芳刻意和他这个朝廷新贵避嫌。 如今想来,或许那一夜…他们喝醉了酒,他躲在屏风后,吻住了人事不省的她。 她或许醉着,又或许…从头到尾清醒的看着他沦陷。 那一夜。 他暗藏的那些龌龊心思,被她抓了个正着。 所以后来那些年,她避他如蛇蝎。 沈知缓缓坐在她身边。 屋内黑灯瞎火,外面万籁俱寂。 开了春,京都城的雪水也化开,空气微凉。 可屋子里却让人发热。 “玉兰她不是凶手。” 即使陛下登基多年,私下里这几个公主皇子和沈知他们的感情都很好。 毕竟这一大家子人从小在宣州的一个大院子里长大。 这份亲情在天家中更显珍贵。 周庭芳不搭话,只静静听他说。 “我并非刻意瞒你。只是有些事我想先调查清楚再告诉你。玉兰的笔迹我很清楚,写给郑氏的信,我可以向你保证,绝非出自玉兰之手。那箭簇,前年夏天从公主府流出,流向不明。” “还有后来那一拨杀手,也并非是公主府的人。去年夏天京都人贩子猖獗,御史家的儿子都被人偷走。陛下震怒,临时抽调公主皇子的护卫人马,满京都的追查那伙人。所以她不可能派人杀秦大奶奶。此事,京都府尹处有据可查。” “我问过她。她并不清楚箭簇的事情。她甚至不知有人偷走了这些东西。东西怎么丢的,谁经手的,又交给了谁,这些…都还在查。” 周庭芳听完,默然不语。 沈知抿唇。 黑暗之中,他看不清周庭芳的表情,更不知道周庭芳在想些什么。 她一如既往的让人难以捉摸。 半晌。 周庭芳才开口。 “你是说有人从公主府特意偷走箭簇,又模仿她的笔迹,写信给郑氏戳穿我的身份,和郑氏联手杀了秦大奶奶。” 沈知的叹息格外沉重。 “至少目前看起来是这样。” “也就是说,这京都城里有一个人完全了解秦大奶奶的事情,潜伏在暗处,借郑氏的刀杀人?” 周庭芳看起来并不惊讶。 似乎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 也是。 六元及第的少年天才,何其敏锐。 周庭芳转过头,一双眸子在暗处发着冷光。 “会是周修远吗?” “至少笔迹不是他。” “也对。”周庭芳脸上一抹恍然。 周家人的字迹她都清楚,不是周修远,也不是周春来。 这个敌人仿佛凭空出现。 黑暗之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显得十分默契。 “那会是秦大奶奶在京都的政敌吗?” “若真是政敌,为何不借机发难,揭穿怀恩的身份,将她替兄科举之事全都抖落出来,让周家人身败名裂,岂不比悄悄杀掉她痛快?” “也就是说。这个凶手她并不能将这件事宣之于口。要么他是既得利益者,比如安乐公主这种,嫁给了周修远,她必须维护周家的秘密。要么就是他和秦大奶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方便露面。” “没错。按照目前的证据来看,此人藏头露尾,心有算计,能接触到沈玉兰,又能接触到郑氏这样的深宫妇人,那么她本身也一定是个女子。” 周庭芳点头。 只觉得思路越来越清晰。 “你说得对。能想到用妇人手段杀人的,也只有妇人。而这人能接触到沈玉兰的笔迹,又能偷走她兵器库里的东西,足以证明此人必定和沈玉兰交好。” 周庭芳浅浅笑开,“若此事真不是安乐公主所为,那…便是真的有意思。” “我会派人盯紧公主那边。” 周庭芳若有所思,随后面孔淡淡,眼底却有杀意。 “这京都太平许久,也该闹腾点风云起来。” 沈知盯着她,“你要做什么。” 周庭芳伸了个懒腰,“自然是把京都这潭水给搅浑。世子爷有听说过一句话吗?只有海浪褪去,才知道谁在裸泳。” “裸泳?”沈知蹙眉,“你说的很多话,我都觉得奇怪。” 不止裸泳。 包括什么老六、什么怨种。 就好似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周庭芳无所谓的笑笑,“只是表达个意思。沈世子不必深究。总之等着看热闹便是。” 沈知面露担忧,凝眉不语。 或许别人不知道,但沈知却知,周庭芳身上有一种无法消散的戾气。 他只怕,复仇这把火烧得太旺,烧到周庭芳身上。 ———————————————————————— 夜晚。 通州城内的大户秦家,忽然夜半走水。 十几个黑衣人手持利器,大半夜闯入秦府,一顿烧杀抢劫,杀得整个秦府惨叫不绝。 最后再是一把大火。 这一场大火,将通州城半边天烧了个通红,整个城市上空一片青烟,宛如乌云蔽空。 直到天麻麻亮,火才将将熄灭。 好在秦家众人大多被救了出来。 只可惜了秦家刚出生的那位小少爷。 秦家别院,横梁尽断,烟熏火燎,一片狼藉。下人们逃的逃,散的散,等众人扒开残迹一看,哪里还有秦家一家人的踪影! 天光大亮,郊外官道上的一辆马车内,传来老妪的哭声。 “我的孙儿啊——” “这帮天杀的狗东西!” “少游,我们快去救阿元啊!” 一声又一声,语不成调,十分凄惨。 马车内,不正是秦家公子和夫人,还有两个忠心的老仆。 只不过四人皆是形容狼狈,身上衣物烟熏火燎,显然是被人刚从火场救了出来。 秦少游面色晦暗,脸色又青又白,显然是受了巨大惊吓。 他好不容易稳住失神的秦老夫人,随后看见车窗外站着的那黑色劲装蒙面的男子,他这才跳下马车。 秦少游“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多谢恩公。若非恩公先前横空杀出,我和母亲只怕早已身首异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那人连忙扶起秦少游,“秦公子,我是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救你。你不必客气,要谢也谢我家主人。” “你家主人?”秦少游面色惶惶,这一夜的刺杀和奔袭让原本就疲累万分的秦少游更是心惊胆战,“你家主人是——” “我家主人身份眼下不好明说。秦家公子,我家主人已经猜到秦家身处危险之中,因此特意命我将一封书信送给你,没想到我一路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一步……” 那人掏出一封信来。 秦少游很是错愕。 昨夜的刺杀,以及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能未卜先知的主人,都让秦少游心惊胆战。 此刻他渐渐回过神来。 自己似乎卷入了一场风波之中。 他接过信,打开,“你家主人还说什么了?” 那男子继续说道:“我家主人只让我尽力保证秦家众人的安全。其他事情,我一概不知。秦公子看完信后便自然明了。” 秦少游打开信。 这信上的笔迹是标准的馆阁体。 在读书人中十分常见。 秦少游初步便做了判断,这个人是个男子,只怕也是有功名在身,又能提前察觉这场刺杀,至少身份不低。 秦家何时惹上这般厉害的人物? 打开信,秦少游读得很认真。 ——少游兄,秦家因周氏之事卷入朝堂纷争,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恐幕后之人杀人灭口,少游兄可做两个选择,一是隐姓埋名,躲避仇杀;二是进京告状,查出幕后黑手。无论少游兄作何选择,家仆阿正都会护送你们到安全之地。 秦少游登时面色苍白。 马车内的秦老夫人心里“咯噔”一下,隔着车帘抓住秦少游的手,“少游,怎么了?” 这一夜的刺杀和逃亡,秦老夫人也已经反应过来。 秦家,这是惹上大事了。 秦少游一时不知道怎么跟母亲说。 母亲为人谨慎胆小,郑氏难产而死的事情本就让她噩梦连连,若是再知道周庭芳的事情—— “少游,你说话啊,是不是秦家惹上事了?” 秦少游收了信,面上苍白一片,故作冷静:“母亲,你别着急。等一下我再跟你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阿元。” 一提起孙儿,秦老夫人眼泪簌簌流了下来,“那帮天杀的贼人,为何要抢走我的孙子!快,咱们立刻报官,把咱家的下人也全都派出去找……” “不可!” “不可!” 阿正和秦少游同时脱口而出。 阿正拱手道:“老夫人莫要着急,我现在就去寻找小公子。” 秦老夫人捂着胸口,“你…你…可你只有一个人?如何使得?” “老夫人放心。那群人并非普通流匪,寻常的官兵也抓不住他们,我一人一骑,快去快回,必将小公子救出!” 秦老夫人作势要起身,“那我也去,多个人多份力量……” 秦少游也道:“母亲稍作,您年事已高,昨夜又受了惊吓,您稍作休息。我跟这位兄台去。” “秦公子。”阿正拦住母子二人,语气诚恳,“那群人披甲持锐,一身杀气,明显手上沾过不少人命。我身手了得,一个人去方便行动。更何况那群人分明是朝着你们二人而来,我只怕他们见了你们……怕是要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四个字让秦家母子两心惊肉跳。 阿正趁势道:“请二位在这里稍作等待。最多一个时辰,我一定带少公子回来。” 秦老夫人感恩的抓着那人的手,擦着惊恐的泪水,“这位大人,多谢…多谢你……” 而秦少游显然拿不定主意。 他担忧儿子,可也担心母亲。 若真是周庭芳的事情被人发现,那么整个大魏官场天崩地裂。 他只不过区区举子,如何能抵抗这样大的势力? 相较于儿子被昨晚刺杀那伙人劫走,秦少游眼下更担心的是那件事东窗事发。 二月的天气,还未回暖,可秦少游却满头的冷汗。 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面忧心儿子,一面恐惧昨晚的刺杀。 还有这封莫名其妙出现的书信。 又是谁要救他? 秦少游左思右想,最后发现,有能力提前预知,又知道周氏的事情,那一定是庭芳生前亲密好友。 就如同上一次来秦府调查的赵大人他们一样。 当年周庭芳状元及第,少年天才,风光无限,跟着他的门生众多,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她的三个弟子。 孟少华、韦达、江潮生。 而其中又以江潮生最为狂妄不羁。 江潮生是大家出身,父亲曾做过参知政事,为人洒脱不羁,生平最喜结交有才之人。 传说当年江潮生就因为周庭芳随口的一句诗词,便不顾全家反对,毅然决然的跟随她游学千里,鞍前马后。 如今这位江大人刚从地方外放回京,留任京都,从任七品监察御史,官职虽小,却接近天家身旁,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难道是他? 这这封信的人到底是谁,又有什么样的目的? 秦少游想来想去,只能安慰自己:至少昨晚这个阿正将自己和母亲从那帮贼人手里救了出来,眼下又去救阿元,应该对自己没有恶意。 第128章 登闻鼓响 “少游啊。这信上到底说什么了,怎么一看了这封信你就失魂落魄,让娘看看——” 秦少游立刻将那封信藏在身后。 “母亲。我们家摊上事了。” 秦老夫人心头猛跳,苦笑连连,“昨晚这么大的阵仗,我心中已有几分猜想。咱家可惹不起这样大的仇家,是不是…驸马那边……” “不是。”秦少游摇头。 母亲担负不了周庭芳代兄科举这样大的事情。 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险。 “应该是杀周氏的那群人,现在要杀我们灭口。” “天爷。”秦老夫人语气颤颤,“为什么…你父亲只是一个小小七品官,又亡故多年,怎会寻到我们头上?” 秦老夫人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如果真是秦家惹的祸,怎会去杀周氏?这说不通——” “母亲,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秦少游被秦老夫人逼问得无处可躲,只好随口乱说,“信上这个人是这么说的。或许有人认为是我们家害死了庭芳,想要替她报仇——” “放屁!明明是郑氏杀的人!如今郑氏已经死了,这笔账怎么能算到我们头上?!”秦老夫人忽而明白过来,脸上一白,“是周家?一定是周家来为周氏报仇了——” 秦老夫人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能,眸光狠毒,“那天杀的赵万里言而无信,竟然将此事告诉了周家!一定是周家,觉得郑氏的死不足以给周氏偿命,因此才悄悄派人来杀我们!” “是了!难怪他们一上来就抢走阿元!这分明就是报复——”秦老夫人捶着胸口哭天喊地,“天杀的周家人,一个郑氏还不够给他们填命,要不然把我老婆子送给他们——” “该死的周氏,死了那么久,还要缠着我家!” “早知道就不该跟周家成婚!” 秦少游说不出话来。 他本就是个没多少主见的人,此刻一头乱麻,更是无法决断。 “母亲,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若真是周家要杀我们,我们又能如何?如今周修远已经是驸马,动一动手指便能捏死我们。我们拿什么跟他们斗?” 秦老夫人的眼泪戛然而止。 脸色转为惊惧。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王法了吗?” 秦少游苦笑,“周修远背后站着的是公主。公主是陛下的女儿。这王法管得了万千百姓,难道还能管得了皇子公主?” 秦老夫人眼泪惴惴,六神无主,“那我们怎么办?” “有个法子。这封信上也说了,让我们搬离通州,找个安全的地方,改名换姓,隐姓埋名,从此再也不回京都。” “那怎么行?!”秦老夫人声音撕裂,“通州城的房子那是你父亲留下的家业!咱们秦家族人都在这里!更何况,隐姓埋名你的科举怎么办?眼看马上就要春闱,你不去科举,我们一大家人怎么办?改名换姓,那这一切全都白费了!” “母亲。儿子也不想一辈子战战兢兢活在恐惧之中。儿子也不愿意放弃通州城的一切。”秦少游眸色幽幽,“如此,只能剩下最后一个办法——” “是什么?” “进京都,告御状。” 秦老夫人面色一窒,“可…告谁?” “就告有人谋害周氏。” “可…可…御状岂是说告就告?” “母亲,我有举人功名,可免于笞刑。” 秦老夫人六神无主,“那…那要是周家派人来灭口怎么办?” “我们到了京都,将事情闹大,我看他们怎么下手。” 秦老夫人登时反应过来了,惶惶不安道:“是啊。隐姓埋名也要被他们追杀,与其一辈子躲躲藏藏,还不如背水一战。” “母亲。我们此去京都,不能攀咬周家。我们要告的是有人谋害周氏。而不是周家派人追杀我们灭口。” “这…这又是为何?” “周家势大,又背靠安乐公主。若是我们一开口便要告公主,只怕整个京都没有人敢碰这个案子。” 秦老夫人面色惶惶。 他们真的要告天家人啊—— 秦老夫人捂着胸口。 从前周氏还在的时候,她从未觉得周秦两家有门第之差。可是眼下,秦老夫人只恨自己当时怎么被鹰啄了眼,怎么非要娶郑氏入门杀周庭芳的威风? 让郑氏做个小妾,不是两全其美吗? 扶郑氏做二房,让郑氏膨胀了野心,养虎为患! 若是郑氏只是小妾,周氏便不会自请去别院,也就不会被人杀害。郑氏的孩子就能顺理成章的过到周氏的名下,甚至还能和周家利益牢牢捆绑—— 落到眼下这境地,她恨周氏,却也恼自己。 “母亲,此去京都,您一定不能说漏了嘴。我们就只告有人杀害周氏,真凶让他们自己去查,若是查出了周家人,咱们到时候再亮出证据,添油加火,如此才能一击致命。还有,您见了周家人,只当不知,还把他们当亲家对待,我们万万不能自己漏了马脚!” “我知道。我知道。”秦老夫人衣袍之下的手在微微发抖,“我们别无退路,只能拼死一搏。想要我们秦家人的命,哪儿那么容易!” 而很快,阿正打马回来,还带回了一件带血的小衣裳。 秦老夫人一看那血衣,登时“嗷”的一声,竟然直接昏死过去。 两个老仆七手八脚的将秦老夫人扶住,又看一眼那血衣,这才惊道:“那…那…那是小少爷的衣物!” 阿正一脸愧色,“秦公子,我去晚了一步。到的时候只在河边发现了满地的血和这件衣裳——” 秦少游双手颤抖的接过那小衣裳,牙关几近颤抖,额前青筋爆出。 他没能保住周庭芳,也没能保住郑氏,甚至也没能保住自己的孩子。 这一刻,秦少游肩膀沉沉,仿佛站也站不稳。 而秦老夫人幽幽转醒。 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去!收拾东西上京城!我要杀了这帮狗东西替我孙子报仇——” ———————————————————————— 李观棋的别院深处,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周庭芳抱着孩子,坐在灯下,日光正好,落在那小娘子的脸上,竟难得看见一丝慈母之态。 她逗弄着怀里的婴儿,眼角眉梢都是柔和的笑意。 李观棋打趣她,“从前不知,周老师竟然喜欢孩子。” 周庭芳无所谓的笑笑,顺手将孩子抱给奶娘,却并不答他,只对奶娘嘱咐几句。 她这才对李观棋说道:“这次事情,多谢李公子帮忙。”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周庭芳又吩咐奶娘,“好好照顾小公子。” “婢子明白。” 李观棋挥手,奶娘便抱着孩子退下。 “我不明白,周娘子怎么把算盘打到秦少游身上去了?” “他是秦大奶奶夫婿,这戏台子已经搭好,由他来唱第一场,最为合适。” 李观棋眉梢微挑,随后笑开:“那现在京都可有热闹看了。” “阿正我还给你了。秦少游的孩子也先放你这里养几个月。等他退场了,你再把孩子交给他。”周庭芳起身,慢慢往外走,“剩下那十几个人我也用不着了。就这样,下次有好玩的事情我再叫你。” 似想起什么,周庭芳停下脚步,“对了,春闱将至,你是不是该努努力看看书什么的?今年春闱约有两三千人,几乎都是各地佼佼者,李公子可不要掉以轻心。” 李观棋笑笑,“多谢老师提醒。” “你考完了就该外放了?” “不一定。万一我留恋京都的繁华,要留下陪伴周娘子呢?” 周庭芳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依你李家的权势,无论是外放还是留在京都,对你来说都不是难事。” 李观棋笑眯眯的望着她,“那周娘子希望我留下吗?” “自然是…随你喜欢。” 李观棋单手撑腮,“周娘子对我可真好。” 见她要走,李观棋出声挽留,“周娘子何不用了午膳再走?今日我让厨房备了你最爱吃的荷包里脊、黄焖鱼翅和糖醋小排。” “不了。你家人多口杂,我一个寡妇老往你这边跑对我名声不好。对李公子名声也不好。” “啊。”李观棋眼底一抹揶揄,“周娘子是在催促我赶快向父母说明我们的婚事吗。” 周庭芳一边撸起衣袖,一边苦口婆心的劝,“李公子,你年纪轻轻,家中有权有势,何必将时间耗在我一个寡妇身上。我劝你啊,早点找个身世清白温柔可人的姑娘,被窝一躺,生几个可爱的孩子。封侯拜相、青史留名、子孙环绕才是正经。” 李观棋见她跑得畏畏缩缩,冲她背影笑道:“你这想法…可真是庸俗。” “我本来就是大俗人。走了。” 周庭芳走了。 李观棋跟上,见她的身影已经越过了墙头。 他望着那堵墙抱胸而立。 这堵墙好像对于周娘子来说,有点高了。 寡妇? 哪里有手脚这般灵活,进出都喜欢翻墙的寡妇? 哪有视天下教条为无物的寡妇? 他招招手,静姝款款走过来。 “在这堵墙的角落开一个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小门。再留个人值守。若是周娘子来了,不必声张,让她直接来我房间便是。” 话音刚落,便有人急急跑来。 李府规矩严,下人行止有度,少见有这样慌张的时候。 那人快步走到李观棋面前,“少家主,一刻钟前,秦公子和秦老夫人进了京都的大门,此刻正朝着登闻鼓检院的方向而去,许是要叩阍。秦公子一入京都便高举白旗,上书‘为妻昭雪’四个大字,一路上声势浩大,京都百姓纷纷跟随,如今怕是全都聚集到登闻鼓检院附近。” “这么快?”李观棋略略挑眉,又望一眼周庭芳爬墙消失的方向,面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语气却是欢快,“呀。跑这么快,可要错过这热闹了。” 不知怎的。 即使他不能完全确定周芳的身份,可潜意识里却不想周芳和秦少游搅和到一起。 若有万一,周芳当真是水鬼福身的周庭芳,那秦少游便是她名义上的夫婿。 害。 心情可真不好。 李观棋扭身就走,那人便问:“少家主您去哪儿?今儿个不读书了?” “读什么书?你主子我才富五车、聪明非凡,春闱是手到擒来。现在出门…看个热闹。” —————————————————————————— 而今日的京都,显然很热闹。 据传,今日一大早便有一举人进京。 春闱在即,大魏朝的举人几乎全在京都。 有举人赶来,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这举人带着老母,还有一架满布白幡的马车,还插着一面“为妻昭雪”的白色旌旗,一路上敲锣打鼓,声势浩大,径直朝着登闻鼓检院的方向而去。 登闻鼓啊。 大魏朝怕是有十几年没人敢敲那玩意儿了。 登闻鼓是不敲则已,一敲惊人。 京都又要热闹了。 这不,秦少游刚到登闻鼓检院的门口,无数京都百姓却已经先他一步聚集在门口,乌泱泱的一大片。 ——哟,这就是那个要告御状的举人啊。这家是有什么冤屈,竟然连春闱都不去参加,反而来告状? ——说是死了老婆,孩子也被人给杀害了,老家房子也被烧得一干二净,就这样子还怎么考试?命都快保不住了! ——这…这…好歹有举人功名在身,这是惹了什么仇家,竟然下这么狠毒的手? ——谁知道呢。这怕是惹上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另外有人心急火燎的凑上来。 ——你们知道吗?秦公子那位死去的娘子才是大有来头! 一句话,便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那人不无得意,“那位秦大奶奶可是驸马爷的妹子!” “哪位驸马爷?” “这京都还有哪位驸马爷!就是那位六元及第的少年天才周修远周大人哪——” 人群中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 “这周大人的妹子啥时候嫁给秦家了?又怎么死了?” “哎哟,前年周大人嫁妹子,这满京都的百姓都去凑热闹了,怎么,你没看见啊——” “老兄,我刚来京都不久,莫说你们说的什么秦大奶奶,就是周大人的名号也是没有听说过。” 一说起这位大魏朝的传奇少年,满京都的老百姓瞬间打开了话匣子。 “周大人啊。哎哟,那可是咱们大魏朝首个连中六元的文曲星,当年他高中状元的时候不过十六岁!” “可不是,当年他中状元的时候,咱们京都里不仅他的木雕卖断了货,就连鲜花、手绢也卖断了货。满京都的姑娘们提前等着,就为了一睹状元郎的风采。哎哟,那场景,老婆子我是一辈子都没见过哟——” “别说话了。程大人来了!” 众人都伸长了脖颈往里看。 百姓们站在门口叽叽喳喳,而当事人秦少游却已经携秦夫人进入院里。 几十个衙役手持锐甲,分列两列,气势威武。 自他敲登闻鼓半个时辰后,总算见到了负责审核他案子的朝廷命官。 按照流程,登闻鼓声以及他的状纸已经上达天听,由皇帝指派审理官员。 也就是说,眼前这位紫色官服的中年男子便是负责受理案件的官员。 “本官乃京都府尹程路,受陛下委任,处理秦少游之妻周庭芳身死一案。秦少游,你有何冤屈,竟需惊动陛下?” 秦少游连忙抱拳行礼。 而这位程路大人早已在来的路上已经拿到秦少游的状纸,如今铺平在案几之上,他一目十行,再过一遍,方才开口问询:“你说你是通州城人士,举人功名,于十日前被人追杀,家宅被焚,刚出生的幼子被人杀害,但你要告的却是一年前你妻周庭芳身死之事?” 第129章 无声交锋 “程大人。学生妻子周庭芳死得蹊跷,且和这次我秦家全家被人杀害乃是同一凶手所为。这两件事其本质是一件事,还请大人明鉴。” “你既是通州人士,又是举子功名,应当知这事你应首先告知通州知州。为何越过你通州管辖,反而直接敲登闻鼓告御状?” “回禀大人。按照程序,这状纸确实应该递交通州知州杨大人。可是杨大人为人清廉,又曾和家父同朝为官,因此对我诸多照顾。而此事牵连甚广,光是派到秦家的杀手便有十几个人,各个身手了得,一身华衣,显然出自大户人家。我怕给杨大人惹祸上身,将他牵连其中。因此才选择上京都来告御状。” 程路微微点头。 他侧耳听着,捋着胡须,心里却发沉。 就在半个时辰前,朝堂里的人左推右推,谁都不愿意接手。 而陛下看过秦少游的状纸后,只能钦点他这个京都府尹审理此案。 程路自然也不是心甘情愿。 这谁人不知,敲登闻鼓的御状,大多都是烫手山芋。 不是牵连地方某个权贵,就是京都某些贵人。 程路本想利用杀威棒将秦少游吓退。 哪知秦少游竟然不是白身。 他是举人,其父曾在朝为官,官声极其不错。 能将秦少游逼到需要上京都讨公道的案子,一定不是小案子。 事情…变得有些棘手了啊。 “更何况那一夜我曾听到他们说回京都复命,学生推断这帮杀手来自京都。这幕后凶手躲在京都,又是某个权贵之家,学生性命垂危,无奈之下只能上京寻求陛下护佑。” 秦少游不卑不亢,说得在理。 程路却越听越不是滋味,“那你到底是状告杀害你妻子周庭芳的凶手还是杀人放火的凶手?” “大人。学生断定,这两拨人其实都是受同一人指使所为!” “胡说!你妻周氏死在十个月前,而你家被追杀发生在十个月后,你如何能断定是同一批人所为?更何况当时周氏被杀之时,为何不见你报官,反而以暴毙之名将其草草下葬?” 秦少游决定告御状并非一时兴起,在来的路上,他就早想好了各种托词。 他安抚住一侧焦急的母亲,缓缓开口说道:“大人,我妻子周氏是个残疾,双腿尽断,时常因为疼痛而无法入睡。那一晚,她腿疼难忍,带着一个丫鬟和小厮外出,只为消解周身疼痛。可她却死于非命,母亲害怕风言风语辱没周氏的清白,更担心此事给驸马爷和公主脸上抹黑,因此才对外宣称周氏是暴毙而亡。” “此事关驸马和公主何事?” 程路是这两年刚升任的京都府尹,因此许多事并不清楚。 好在身边幕僚立刻悄声提醒:“大人,这位秦公子是周修远周大人的姻亲兄弟。” 程路脸色微变。 他可算知道为何先前在朝堂上被点到的同僚们各个做缩头乌龟的缘故了。 此事说不好牵连天家! 程路立刻做出和蔼的模样,“我竟然不知你竟然是周大人的姻亲兄弟。说起来我曾和周大人同朝共事,也算是有一些交情。你放心,这件案子本官只要接了,便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还你公道!”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秦少游和秦老夫人连忙道谢。 “只是你这案子颇多疑点。本官还要一一问清。” “大人请讲。” “你说你要告御状,那要告谁,凶手是谁?” 秦少游苦笑,“大人,若学生知道凶手是谁,早就带着武器杀了过去,如何还会赶到京都来告御状?” “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凶手是谁?” “是。” 程路皱眉叹气,“这可难办了啊。通州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这罪证全无,你让我哪里去抓凶手?” “只能仰仗大人查出真凶,还我秦家一个公道!” “那你可知凶手为何杀你妻子和孩子?” 秦少游再度苦笑,“学生不知。学生一直住在通州城里,从未与任何人结怨,城里造桥修路、设棚施粥我秦家也从不曾落下,更不曾欺男霸女欺压旁人。这些事…通州城的老百姓都能为我秦家作证。” “那你为何笃定杀害周氏和追杀你们的是同一拨人?这中间隔着十个月,若真是同一拨凶手,为何不在杀害周氏的同一天杀了你们?” “大人。”秦老夫人声音又惊又惧,“若我们知晓一星半点,也不至于如此狼狈逃窜。先夫一辈子兢兢业业,丝毫不曾辱没圣恩,从未听说与任何人结仇。我儿从来都是认真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子,哪里能得罪这样大的人物?正是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不敢在通州贸然报官——” 程大人却道:“那你们又是如何知道杀害周氏和你们的是同一拨人?我看你的状纸上写着周氏是被人一箭贯穿头颅而死于非命,那证人呢?证物呢?” 秦少游心中叹息。 证人已经死了。 证物他已经交给了赵万里。 如今他只有一副空口白牙。 若他遇上这样的官司,也定会头疼。 “说来惭愧,学生一开始并不能确认这两拨凶手是一拨人。周氏死得蹊跷,学生心中一直就有疑惑。却苦于势单力薄,无法查证追凶。直到去年腊月年关,有一位赵大人来我家调查周氏死因。” “学生觉得很是奇怪,周氏不过寻常妇人,为何会惊动朝廷命官?” “那位赵大人器宇轩昂,一身绫罗绸缎,身后跟着几十人高马大的随从。学生怕惹事上身,不敢有所隐瞒,将周氏之死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并将一众证言证据全都如数交给了那位赵大人。” “赵大人?”程路微微皱眉,“什么赵大人?” “赵万里大人。他是从京都出发去地方补缺的七品官员,身上有官印官服为证。学生虽然疑惑,却不敢怀疑其身份,因此将相关证物全都递交给他。他临走时,曾提醒学生,说或许秦家陷入朝堂纷争,让学生和母亲最好外出避难。” 程路眉头越皱越深。 起初他以为是个普通案件,没想到其中牵连了公主驸马不说,案情却也愈发扑朔迷离。 “可当时年关将至,转眼便是春闱。学生当时一心扑在科举之上,因此并未将那位赵大人的提醒放在心上。哪曾想……”秦少游七尺男儿,竟也红了眼眶,“都怪我贪恋功名,若我早听那位赵大人的劝告,小儿便不会落到这个下场……学生儿子…如今方不过四个月,连话都不会说,竟也被那群贼子杀害扔进河里……” 围观百姓倒抽一口凉气。 这凶手好生歹毒,竟然连一个婴儿都不放过! 众人再看这位身形清瘦孑然的秦公子,只觉得他分外可怜! 若没有这些事情,他应该下个月就去参加春闱,说不定就能高中进士某个官位。 何至于像现在这般妻离子散,拖着年迈老母上京告状? 程路也察觉这事情不妙,去年腊月,到地方补缺? 他怎么没听礼部提起过最近有什么赵大人要临时补缺。 “你说的那位赵大人,长什么模样,年方几何?” “大约二十岁出头……”秦少游努力回想着赵万里的模样,“一身华服,气度不凡,说话做事颇为强势,绝非普通人家出身。” “胡说!”程路本想大声斥责,可一想到眼前这人毕竟和周家沾亲带故,脸上怒容稍敛,“上次春闱进士已经全部安排妥当,去年腊月从未听说有人补缺!秦公子,你是欺瞒还是胡言乱语?” 秦少游面色一白,十分恭敬拱手,“大人,学生所说,句句属实。那位赵万里大人在我秦家住了一日,有我秦家几十口人作为人证。” 秦老夫人也颤巍巍道:“大人,我儿无半句虚言。那位赵大人确实一直在查周氏的案子,还去了周氏的庭院和庄子别院,不仅秦家下人可以作证,庄子上的几百农户也可以作证。此事绝做不了假!” 程路却陷入苦恼。 整件案子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凶手的杀人动机不明,凶手是谁不明,中间还夹杂着一个不知来历的赵大人,以及安乐公主和驸马。 这案子…可真是难办了。 程路一头雾水,只恨自己人微言轻,如今接了这烫手山芋,怕是不脱一层皮甩不开。 “此事本官自会派人去查。你二人先暂居京都,不可随意走动,随时等候传唤。” “大人。”秦少游面色焦急,“学生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学生如今带着老母上京都告御状,实属无奈之举。如今幕后黑手势大,做事又手段狠辣,还不知要如何对付我孤儿寡母,还请大人能拨出一二人手保护学生和母亲。” 程路略一思索,便同意了,“我拨四个人保护你母子二人。” 这四个人哪里够。 秦老夫人颤颤巍巍要说话,却被秦少游按住,只能作罢。 母子两站在门口。 此刻看热闹的人群已经三三两两的散去。 秦老夫人抓着儿子的手问:“你说那位赵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程大人说去年腊月礼部没有补缺的官员。那赵大人又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到底是谁的人?” “母亲。”秦少游压低声音,“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客栈再说。” 秦老夫人经过这敲登闻鼓这一遭,一颗心早已是七上八下,犹如大海浮萍,只能紧紧抓着儿子的手。 忽而,秦老夫人眸色一顿,面色犹如见了鬼,“赵…赵…大人……” 秦少游一愣,顺着秦老夫人视线望过去,只见街道对面有一华盖马车,深色纬布将车内遮盖得严严实实。 而侧面的车帘,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伸出,那人面色如玉,脸上带笑。 即使看见他们,却不避不让,反而唇角微勾。 居高临下。 一身气度。 秦少游踉跄两步,险些冲过去,可却被秦老夫人一把抓住。 秦少游登时回神。 他这才注意到,那辆马车四周都有身穿银色铠甲,披甲持锐的士兵护卫。 秦少游立刻回过神来。 这位赵大人,只怕是大有来头。 秦老夫人立刻问身边程路拨过来的护卫,“这位军爷,请问那青纬马车里坐的是何人?” 那人看了一眼,笑道:“那位啊,是勤王府的沈世子。那可是天上的人物。” “沈世子?”秦少游脑子一片空白。 陛下在没有过继给先帝之前的血脉亲侄? 传闻中简在帝心的勤王府世子? 他忽然想起。 周庭芳在国子监求学之时,曾和沈世子同窗两年! 也就是说。 这位沈世子当真是来查昔日好友的死因! 刹那间,秦少游心灵福至,突然明白沈知初见他时为何浑身的敌意。 不止秦少游,就连秦老夫人也万万没想到,怎么周氏的死会和沈世子扯上关系? 那周修远虽说是驸马,但怎么也指使不动世子殿下做事。 就算沈世子屈尊来替驸马调查周氏死因,可为何又要对他们隐瞒身份? 母子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这件事,当真是越发扑朔迷离。 秦少游还是那句话,“母亲,此处人多眼杂,我们回去再说。” 秦老夫人呐呐应了,心中却有盘算。 而沈知敲打了秦家母子后,满意一笑,眼尾上挑,看见从里面缓缓走出的李观棋。 李观棋一身素衣,看起来很是低调,他刚从登闻鼓检院出来,显然刚才全程围观了这出好戏。 李观棋翻身上马,冷不丁察觉到沈知的注视。 似乎早已料到对方都会出现,李观棋面上并无过多表情,只是打马,“哒哒哒”的走到沈知的马车旁边。 “沈世子。”李观棋居高临下的行礼。 沈知淡淡一笑,很是从容:“李公子,春闱在即,怎么还不用功读书。若中不了进士,怕是下一任李家家主位置不保?” “沈世子提醒的极是。只不过你可能不知道,周娘子对这件案子分外在意。她一个姑娘家,不好凑上来。我只好帮她探探路,也方便待会回去和她说道说道。” 沈知面色一顿,唇边的笑容一寸寸冻结,“周娘子喜好什么,李公子倒是一清二楚。难道李公子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叫寡妇门前是非多。” “我自然是无惧流言蜚语的。周娘子也非俗套之人。”李观棋抚掌一笑,男子眉眼清冽,满是得意,“说起来等我高中进士,我必回去禀明父母,请父母来京都向周娘子提亲。到时候还要请沈世子来喝我和周娘子的一杯喜酒。” 沈知面色不变,眼底却有冷意,“李公子,所谓夜长梦多,更何况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还不知成与不成呢,李公子还是多做几个备选为好。说起来我前段时间倒是相了不少京都女子,这画册和姑娘们的家世背景我都已经派人送往上阳郡李府李夫人手里,毕竟婚姻大事,应当谨慎对待才是。” 李观棋四两拨千斤,笑眯眯的回应:“沈世子有空操心我和周娘子的事情,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我可听闻最近京都风言风语,关于沈世子断袖之说卷土重来。不过这种事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沈世子若是当真喜欢,听闻城西兔儿观那边新到了一批货物,我倒是可以买几个能歌善舞面容清秀的小厮送给沈世子床头相伴,省得沈世子终日游手好闲,盯着周娘子的事情不放。” “呵,我的终身大事就不劳李公子费心了。” 李观棋和沈知四目相对。 一瞬间,针锋相对,谁也不肯相让一步。 偌大的长街上仿佛瞬间起了凉意。 沈知重重的将车帘放下。 李观棋背身而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 两人不约而同脱口而出。 “狗老六。” 第130章 据实相告 而秦少游和秦老夫人两人在卫兵的护送之下,选了一家繁华地段的闹市区客栈落脚。 他们如今被人追杀,越是热闹的地方,越是显眼,凶手便越是有所顾忌。 母子两回了房间,不等两个仆人收拾好东西,秦老夫人便挥手让仆人退下。 随后她抓着秦少游,面色惶惶:“刚才那位…是沈世子?勤王府…那不就是陛下亲大哥的府邸?这…这怎么就和勤王府扯上关系了?不是说那赵大人是受了驸马爷的委托来查周氏的死因吗?” 秦少游瞒无可瞒。 此事破绽太多,他百口莫辩。 他先安抚住秦老夫人,随后四下观察后,一脸正色的将门窗紧闭,随后又将秦老夫人拉到僻静角落。 秦老夫人见此,面色已是大骇。 秦少游如此谨慎,更让秦老夫人心中隐隐不安。 他们秦家,一定是惹上大事了! 果然,秦少游“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她面前。 “母亲,儿子有罪!请母亲责罚!” 秦老夫人此刻却不敢扶起秦少游,她并非乡下愚妇,早些年跟着秦老爷子外放,她也增长见识,非一般深闺妇人可比。 此刻秦老夫人心中已有预感,寻摸着一把椅子缓缓坐下,“你说。我受得住。” “母亲,这些事我本想烂在肚子里,可是如今咱们到了这吃人的京都,今日又冒出个沈世子,儿子心中实在不安。只能向母亲说清前因后果,省得我和母亲在京都丢了性命都不知为何。” 秦老夫人绝望的闭了闭眼,她捂着胸口,双手颤颤的从荷包里掏出救命的药丸,“此事一定和天家有关,是?” “母亲明鉴。”秦少游声音压得更低,“儿子知道周氏为什么被杀。” 秦老夫人一怔,“不是郑氏下的杀手吗?如今郑氏已经…难产而死,也算是偿了周氏的命,为何如今还要提起?” 说起郑氏,秦老夫人面色不自在。 “母亲。那一晚杀害庭芳的不止梅娘派去的杀手。还有另外一拨人躲在暗处。包括这一次来追杀我们的凶手,应该和杀害庭芳的是同一拨人。” 秦老夫人屏住呼吸。 她看着秦少游一本正经的脸色,只觉得真相逼近,却没有打开的勇气。 秦少游的脸,苍白如纸。 年轻男子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母亲。这一切都是周氏。” “周家有个秘密。犯的是欺君之罪。一旦被人发现,那便是诛九族的罪过。” 秦少游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秦老夫人快要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周庭芳男扮女装,替兄科举,直到她在西北被仇家打断双腿,周庭芳和周修远两个人才各归各位。” ——轰。 秦老夫人一个踉跄,险些坐也坐不稳。 若非早早的抓着椅子扶手,她现在早已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母亲。周庭芳之死,疑点重重,或许是陛下知晓了她的事,雷霆之怒,派人结果了她;也有可能是周家内讧,想要杀人灭口。” 秦少游的手紧紧抓着秦老夫人,“无论哪一种,现在,他们冲我们来了——” 晴天霹雳。 秦老夫人险些喘不过气来,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牙齿咬碎,“天杀的周氏!我就说…你不该娶她!” 她忽然勒住秦少游的衣领,“这样大事,你如何知晓?你又是什么知晓?” 秦少游视线躲闪,“我是婚后无意知晓她的身份。那时为时已晚,儿子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一味帮她遮掩。” 秦老夫人气得胸脯起伏,随后将这一腔怒火全部转移到周家身上,狠狠一拍椅子扶手。 “该死的周春来!狗胆包天!竟然敢欺骗圣上!他一家子犯下欺君之罪,何故把我们秦家拖下水!枉费你爹将他视作最好的兄弟,他…他竟然这样对待我秦家!简直是狼心狗肺,禽兽不如!” “母亲,事已至此,再说前事已经无益。我们已经在这贼船上了!” 秦老夫人的愤怒转为惊恐,“如果当真是这样,那凶手也一定会杀了我们!可怜我的阿元——” 秦老夫人匍在椅背上,哭得伤心欲绝。 “母亲,小点声。”秦少游安慰着母亲,“自从我们踏入京都后,一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此刻我们不能露出半点情绪来,您得记住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什么代兄科举,也不知道周家的是是非非,我们只是上京来为周氏讨个公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 秦老夫人擦着眼泪,恢复一分理智,“对,你说得没错。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将来周家东窗事发,我们也是无辜受害,这一切休想连累到你身上!可…可这件事怎么还牵扯了勤王府?” “母亲。周庭芳曾在国子监求学,沈世子做了她两年同窗,据说两个人感情颇为深厚。” “颇为深厚?”秦老夫人笑得咬牙切齿,“好好好,这杀千刀的周氏,死了还阴魂不散的缠着我们,真是死得好,死得妙!我早就说过,这女人看着就不正常,谁曾想竟敢干出这样出格的事情来!还六元及第,少年天才,我呸!” 秦老夫人心中坠坠。 她万没料到自家那个不起眼的儿媳竟然能干出这样逆行倒施之事。 女扮男装…代兄科举…… 这可是死罪! 难怪周家一直拖延两家婚事,难怪周春来甚至提过退婚。 忽的,秦少游的手被秦老夫人抓住了,“你说…会不会是我们一直不肯退亲,周春来被逼无奈才让人打断周庭芳的双腿——” “母亲!不要胡乱揣测!这件事错综复杂,其中还牵扯公主世子。到底是谁杀的庭芳,目前没有任何证据。” “是是是。”秦老夫人捂着胸口,“我只是…只是…” 愤恨变成了叹息,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惊叹。 “只是没想到周氏有那样大的本事。她一个姑娘家,竟然敢代兄科举,甚至还成了大魏朝第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好好好,她周氏有本事,也难怪她死了还能掀起这样大的风浪!” “早知她有这样的本事…”秦老夫人的话戛然而止。 早知周氏的身份又能如何? 她难道还敢敞开大门迎她入门? 这样的女子,绝非他们秦家能够把控。 更何况,周氏还间接害死了阿元。 他们秦家和周家势不两立! “母亲,我们如今必须装聋作哑,装作一切都不晓得,否则这风浪定然要将我们也卷进去!” 秦老夫人连连点头,“我知道其中利害。你放心,这件事我会烂到棺材里去。” 母子两正说这话呢,冷不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走在前面的护兵卑躬屈膝,将人领到他们门前,随后才对他们道:“秦公子,老夫人,驸马爷来看望二位了。” 来人正是周修远。 秦老夫人面色微微一变,不过想到儿子的嘱咐,立刻敛了神色。 而秦少游却面色如常的迎了上去,拱手而向,一脸亲切之色,“大哥!” 仿佛秦家和周家之间毫无隔阂。 那卫兵悄悄退去,临走前还关上了门。 秦老夫人稳住心神,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虽说秦家并无品级,可到底是姻亲长辈,秦老夫人这姿势拿捏得很是巧妙。 “驸马爷,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老夫人,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你怎么也不先派人知会我一声?” 秦少游母子两人对视一眼。 周修远这语气兴师问罪。 显然是不满他们背着周家上京都告御状。 呵,既然周修远此刻跑来,想必已经知道登闻鼓检院发生的事情。 两家好歹是亲家,这周修远不先问问两个人被追杀的情况,开口便是责怪。 可见周家从不曾将他们秦家放在眼里。 秦少游连忙道:“大哥有所不知,我和母亲遭遇刺客刺杀,就连阿元也…” 秦少游强忍的伤心,一提及那个死了的小儿子,眼眶便是一红。 “这帮凶手心狠手辣,分明是要杀人灭口!” “怎会如此!”周修远一脸不满,“说不定就是一群流窜盗匪而已,怎就让你们如同惊弓之鸟?竟然还不管不顾的上京都来告御状?你们可知,我大魏朝十几年来没有人敢敲那面登闻鼓,若非你是举人功名,此刻早就被鞭笞三十下,变成半个废人抬出去!如今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你们可想好要如何收场?” 秦少游心中愠怒,面上却不显,“大哥,你先别着急,听我细细道来。在秦家杀人放火的绝非是流窜盗匪,他们披甲持锐,训练有素,明显是冲着秦家而来。” 周修远面色不虞,“可我妹妹已经入土为安,你们为何非要将这件事捅出来,扰她安宁?” 秦老夫人暗中恨恨的望一眼周修远。 她只见过周修远一面,印象中这位驸马爷有着“六元及第”的光环加持,自然觉得他是气度风华,无人可比。 可自从知道周氏代兄科举,秦老夫人便觉眼前这人獐头鼠目欺世盗名! 秦老夫人慢吞吞开口,“因为杀害周氏和追杀我们的确实是同一拨人!” 周修远脸色一白。 他住在公主府内,消息并不算灵敏,下人们回来嚼舌根子。 满府的人竟无一人知会他,只冷眼瞧他笑话。 若非安乐公主问询,他还被蒙在鼓里! 周修远听到秦少游上京告御状的消息后,哪里还坐得住,也不顾安乐公主的诸多疑问,着急忙慌命人套了车便往检院跑。 这个中细节,他还来不及知晓。 “去年腊月,有个自称赵万里的人拿着大哥你的信件,说托你之约,来秦家调查庭芳死因。” 周修远面色大变,“什么赵大人?!” 秦老夫人冷笑道:“这要问驸马爷了。那位赵大人拿着的可是你的书信,字迹也与你相同!那信上面说你先前因为朝廷纷争,不便将周氏之死闹大,可眼下风波过去,你便委托赵大人来调查周氏死因,那位赵大人又有官职文书,一切合情合理,我秦家只能配合。” 周修远张大嘴巴听着。 脑子里已是一团浆糊。 什么赵大人? 又是哪里冒出个赵大人? 事情…好像不可控制。 “那位赵大人长什么模样?” “二十岁出头,模样俊美,一身气度,身边跟着一群练家子。行为举止,应是出自大族之家。” 周修远脑子嗡嗡的,喃喃道:“朝廷里…什么时候有这位姓赵的大人?这赵大人到底是何方人物?” “驸马爷若是都不知晓,我们远在通州,又如何辨别真假。” 周修远有些坐不住,“他可调查出什么结果?” “不清楚。他没告知我们。我们也不方便询问。” 京都水深,眼前这周修远是人是鬼,秦少游根本不知。 他略一斟酌,留了个心眼,“他只是提醒我们说,或许有人瞄上了我们秦家,劝我们赶紧收拾东西躲藏起来保命。我当时忙着准备春闱,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哪知,他说的一切都已经应验。” “他还说什么没有?” “没有。”秦少游摇头,“加之这两拨凶手特征一致,再一联想当初赵大人说的话,我立刻就知道这群人是冲着秦家来的。我没有办法,只能上京都来告御状,如此才能幸免于难。” 周修远蹙眉,不安的在屋内徘徊踱步。 秦少游望着那人的背影,面色无波无喜。 “可是就算如此,你也该书信一封告知我们,让我们有所准备。就算你们遭遇不测,还可以来周家寻求庇护,何至于一入京就告御状?眼下再没有回头路可走,满城风雨,这是将你我两家放在火上烤啊——” 秦老夫人便道:“可毕竟庭芳已经死了,两家已不似从前亲密,我们怎好厚着脸皮再来叨扰亲家?万一再将这祸事引到亲家身上来,岂不成了我家的罪过?” 秦老夫人这句话在情在理,周修远满肚子火气无处可发。 秦少游更是一脸真诚说道:“我母亲说得极是,再者,庭芳也是大哥的亲妹子,现在死得不明不白,难道大哥就不想查个水落石出?” 周修远眉头紧皱,“我自然比谁都希望能尽快抓到凶手。可是…可是到底告御状非同小可,如今关于你我两家的谣言满天飞,我只是不想庭芳死了以后还被人攻讦私德。” 周修远叹气连连,“你也知道,她一个妇人,深夜外出,又死得不明不白,如今京都里老百姓说什么的都有。这也是为何当初你写信来…父亲坚持不查真相让庭芳尽快入土为安的原因。这流言蜚语…能杀人啊!” 秦少游面色惶惶,似乎一下也没了主意,“这…这可怎么办?我只想着找出幕后凶手,却没想到会引来这些污言秽语…这可如何是好?” 周修远怒目而向,压着怒火,“少游,你做事还是太冲动了一些。我跟你说过,就算庭芳已经死了,周秦两家的情谊不会改变,你若有事,难道我周家会撒手不管?” 秦老夫人却抹着泪:“驸马爷,将心比心,我那刚出生的孙子都被那群畜生给杀了,我和少游也险些死在那些歹徒手里,若是再不冲动一些,怕是眼下我和少游都成了一具尸体。老婆子我一把年纪,死就死了,可少游还如此年轻啊——” 周修远心里烦躁,胡乱安慰了秦老夫人两句,“秦老夫人,何至于此。周家虽然不是什么得脸的权贵,可至少也不会让你们随意被人欺辱。你们放心,杀害你们的人我不会放过。杀害我妹妹的凶手我也不会放过。你们安心住在京都里,我再拨几个得力的人来护卫你们,若有风吹草动,切莫冲动,先派人报与我知。” 秦老夫人感激涕零,“多谢驸马爷。多谢驸马爷。” 周修远叹气一声,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 等那人走后,秦老夫人敛了眼泪,朝着那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秦少游连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母子两谁都不是傻子。 周修远借故要派人保护他们,不为其他,只为监视他们! 若说周家心里没鬼,谁相信? 指不定就是周家派人杀的周庭芳! 京都这一摊水,真是越来越浑了。 第131章 真真假假 周修远刚走出客栈,就看见门前明晃晃的听着一辆青纬马车,马车前面一侧悬挂木牌,上书金色楷体“周”字。 周修远心中一紧。 硬着头皮往前,声音发干,“父亲。” 车帘背后是那一道又冷又硬的声音,“上来。” 仆人搬来脚蹬,周修远心中十分抗拒,却还是踩着脚蹬上了马车。 果然,周春来脸色阴沉得吓人。 他穿一身深色的袍子,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双眸微阖。 随后一抬眼,眸光锐利,精光似刀,向他劈来。 周修远吓得一哆嗦。 仿佛无数次,父亲便是用这种眼神看他。 那种轻视、嘲讽、高高在上,恨他不争气,恨他蠢笨,恨他不如周庭芳半个手指头。 仿佛他的存在,是父亲一辈子的羞耻。 小时候,他并不是不喜欢读书。 可是他稍微背不上来,或是认不得老师刚教的字,父亲脸上就会露出那种大失所望的神色。 这一切总叫他心里发慌。 到后来,他不过是滴水成冰的清晨,一时半会贪恋温暖的被窝,父亲就怒不可遏,甚至直接将他从被窝里拖出来一顿打骂。 父亲疯了。 父亲是个发狂的疯子。 周修远越来越不喜欢读书。 甚至一开始看书就全身难受。 他总觉得,他只要一看书,父亲就好像拿着藤条站在他背后,那双如鹰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但凡他动一下扭一下,父亲便会狠狠抽打他背部。 太可怕了。 周修远要疯了。 不管周修远内心如何,周春来只是瞥他一眼。 随后,“啪”的一声。 周修远猝不及防吃了周春来一个耳光。 “你好歹是堂堂大魏朝驸马,遇事如此慌张,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给我坐直了!” 周修远捂着脸,胸脯起伏,怒火中烧,却不敢反抗。 “当初要不是你妇人之仁,如今哪里会有后面这许多事!不成器的东西!” 周修远咬住下唇,挺直背脊,“秦少游此来京都,是因为有人追杀他们,他并不知道周庭芳的事情。” 周春来一声冷笑,“无论他秦少游知不知道,眼下谣言满天飞,我们周家被人推向幕前是不争的事实。万一有人背后推动,故意将此事闹大,为的就是查庭芳的事情呢?” 周修远一脸惊色,“她都死了那么久,怎么可能……” “你别忘了。她那个人…学生朋友一大堆。或许早就有人盯上我们家。” “父亲,那我该怎么办?”周修远一下没了主意,“我这一年来一直小心谨慎,几乎闭门不出,只安心陪着公主。不曾露出马脚啊!” “呵。这世上只要做过的事情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是狸猫换太子这样大的事情。”周春来越发瞧他不上,冷声斥他,“慌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更何况,这件事还不一定是冲我们而来。” “对对…对。”周修远恍恍惚惚的回过神,“周庭芳又不是我们杀的,我们怕什么。” 忽而,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蓦的抬头,眼神颤颤。 “父亲…周庭芳的事情,不是你做的?” 周春来盯着他,冷笑,却不回答。 周修远瞳孔缩紧。 周春来眉头紧蹙,只恨不得再给他一个巴掌,“蠢货。我若真要杀她,何必要等她嫁入秦家再动手?” 周修远痴痴的问:“那…那派去追杀秦家的人…也不是父亲?” 望着周修远那张惶恐失措的脸,周春来的眼底渐渐沉了下去。 若是庭芳在,绝对不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 不。 若是庭芳在,周家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如履薄冰。 那姑娘聪明得让人觉得害怕。 只他一个眼神,她便明白他心中所想。 渐渐地。 他脸上泛起那种熟悉的自嘲的笑。 仿佛无奈到了极致。 既然周庭芳不是他杀的,那他又怎么会去杀秦家人? 周修远…真是太蠢太笨。 笨到周春来甚至怀疑,周修远不是他的种。 若非周庭芳和周修远两兄妹几乎一模一样的外貌,周春来一定会觉得,周修远不是周家人。 可笑。 真是可笑啊。 一个生来知之,聪明到无法掌控。 一个却蠢笨不堪,瞻前顾后,畏畏缩缩。 望着周春来那一脸平静的脸色,周修远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每当他说错话做错事,父亲便是这样沉默。 这沉默很可怕。 像是钝刀子割他肉。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知道此时的父亲,一定暗中将他和周庭芳在做比较。 果然,下一刻,父亲幽幽开口,“我真后悔。死的怎么不是你。怎么偏是她。” “若她是个男子,该有多好。” “这大约是老天对我周春来的惩罚。” 周修远愣愣的看着父亲,脑子发蒙,却还拉着周春来的衣袍追问:“父亲,秦家的事情…幕后凶手不是你?” 周春来轻轻伸手,拂开他的手,又轻轻掸去周修远触碰过的衣角。 神色平静。 而厌弃。 “不是。” 得到父亲肯定的回答,周修远捂着胸口,十分后怕,“那这件事就跟咱们扯不上关系。任凭他闹,索性让他查出幕后真正的凶手。” 望着周修远那天真无邪的侧脸,周春来轻轻扯唇。 周家的荣光…怕是在这蠢货手里维持不了多久。 人蠢到极点,也是一种快乐。 ———————————————————— 周修远耸眉搭眼的回到公主府。 这一路上,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秦少游告御状的事情瞬间传遍整个京都,街头巷尾的老百姓全都在议论此事。 大魏朝十几年没有人敲这登闻鼓,而今日敲登闻鼓的偏偏又是秦少游,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说起“周修远”这三个字,上至八十岁老妪,下到五六岁孩童,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周修远厌恶这样的注视。 周庭芳爱出风头,可他不喜欢。 他讨厌别人注视他,谈论他。 一路上惴惴不安的回了房间,而安乐公主正在房内,伏首搭在刺绣架上,正潜心绣她那副芙蓉出水图。 周修远脚步沉沉,安乐公主一抬头,便看见他棱角分明的脸。 “夫君。”安乐公主放下针线,迎面走来,“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 周修远疲累坐下,揉着前额,面色郁郁。 安乐公主急忙命丫鬟捧上热茶,又问:“是今日秦家公子告御状的事情?” “是。”周修远一脸颓色,“如今流言满京都,三人成虎,辱没庭芳清名,我听了实在难受。枉我从前还觉得秦少游老实稳重,万没料到做事竟然如此冲动。” 沈玉兰一挥手,屋内丫鬟婆子全都退下。 她坐在周修远身边,也是一脸忧心忡忡,“我先前谴人出去打听了,虽然现在京都流言纷纷,但大多议论的都是秦家官司。少有人诋毁庭芳妹妹。夫君不必担心,说来说去,人命官司才是正经。” 周修远唉声叹气。 他担心周家被推到前台,翻起风浪,将周家那些事翻了出来。 可这份恐惧和不安,偏偏半分都不能和沈玉兰说起。 “我知道。只是庭芳死得蹊跷,她又是个妇人,我怕其他人觉得她死得不光彩,乱传乱说,扰了她在地下的清静。” 安乐公主劝慰他,“庭芳妹妹若是泉下有知,也一定和妹夫一样迫切想要抓到凶手。毕竟事到如今,我们还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她。” 安乐公主又微微叹息,“可怜我到现在都没见上妹妹一面。庭芳妹妹命苦,那么年轻就断了腿,还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秦家。去年她的身后事没能风光大办,我这个做嫂嫂的已经很是愧疚。如今妹夫愿意上京来替她讨个公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周修远叹气,言语之间,似瞧不上秦少游。 “秦少游哪里是为了庭芳!我看他八成是被贼人吓破了胆,上京城来求庇护了!他以为只要告了御状,入了陛下的眼,幕后凶手便没胆量动他。殊不知,这是权贵遮天的京都!” 安乐公主笑得苦涩,“夫君这样说倒叫我无地自容了。真说起来,这京都的权贵谁能比得过你我?” 秦少游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夫君只是烦心,害怕庭芳妹妹的事情被人泼脏水。依我看,庭芳妹妹虽然是个深闺妇人,可夜半疼得睡不着觉,带了丫鬟和小厮外出,这也算不得什么污点。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相信庭芳妹妹的清白,更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这哪里是一回事。 周修远有口难辩,只能笑着默认,“是这个理。只是秦少游做事完全不和我周家打招呼,上京后也不和我们联系,径直就去敲登闻鼓。他这一冲动,倒是连累了你也要被京都百姓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我只怕…父皇…不喜。” 沈玉兰笑,“父皇最是通情达理。他老人家常说,不怕老百姓来告状,就怕老百姓不来告状。妹夫既然觉得有冤情,那尽管去向父皇讨要公道便是。至于我,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现在嫁给了你,能有什么法子。只能当出一回风头了——” 周修远心中一阵感动,伸手将沈玉兰娇柔的身体搂进怀里,又把头重重的垂在沈玉兰的颈窝里。 沈玉兰坐在周修远的大腿上,脸上娇羞一片,却还是羞羞怯怯的伸出手,勾住男人的脖子。 周修远忽而一声重重的叹息。 她脖颈处传来一阵热乎乎的气息。 “玉兰。有时候我觉得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父母爹娘是假的,荣华富贵是假的,功名利禄也是假的。这一切…好生无趣。” 沈玉兰搂着他笑,“那夫君觉得什么是真的?” 周修远偏头一想。 抬眸。 眼睛迷离又深邃。 “你是真的。” 沈玉兰面上一片绯红。 周修远在她脖子蹭啊蹭,像是小狗。 又像是溺水的人紧紧抓住那漂浮在大海上的一片叶子。 他的声音很沙哑。 听起来很疲累。 “这世上,或许只有你是真的。” 周修远有些失态,有力的臂膀死死梏着她的腰,仿佛稚子死死抓着属于自己的玩具,生怕别人抢走。 “有时候我想着,这世上的人真真假假,没有人为了我周修远而停留。可…只有你,你心里有我,全心全意的为我。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傻瓜。你我夫妻一体,自然要祸福与共。” “我周修远何德何能,能娶到玉兰为妻。” 沈玉兰眼睛亮晶晶的,她已经十九,却依然犹如少女一般的娇憨。 “夫君怕是忘了……”她凑近周修远,羞赧的躲在他怀里耳鬓厮磨,“你曾救过我的性命。” 周修远眉头一挑。 “七年前,父皇接到册封太子诏书,我们一家人分头秘密进京,只怕京都有人要杀害我们。我运气不好,途中被人掳至百花楼。” 说起往事,沈玉兰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抓着周修远的手指青筋毕现。 “当时时局敏感,京都里的人都对太子位虎视眈眈,我在那种地方,不敢暴露身份,只怕一说出名字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在青楼里。” 周修远面色渐渐变冷。 不知是为沈玉兰,还是为自己。 “他们打我骂我,甚至逼我在众人面前跳舞取乐,我本想一死了之,绝对不给父皇脸上抹黑。那一夜,我跳得鞋袜全是鲜血,然后……” 沈玉兰痴痴的望着周修远,眼睛深处仿佛要滴出蜜来,“然后你便出现了——” “你说我可怜,又悄悄问我是哪家的姑娘,为何沦落到此。我如救命稻草般抓着你的手哭得厉害,夫君…你还记得吗?” 周修远瞳孔微缩。 这又是一段和他完全不相关的人生。 “我…我…脑子在西北受了伤,记得恍恍惚惚。”周修远抓着沈玉兰的手,他脑子里麻麻的,仿佛被苦水泡着,“然后呢?” “然后呀。”沈玉兰伸出手指,亲昵的点了点他的鼻头,“你这个傻子拉着我要给我赎身。可惜你没有银子,只能向百花楼借钱赎人,甚至还给百花楼作了一首《追月台》,那老鸨才肯放我离去。” “后来,你问我家在哪里,还把身上仅有的盘缠全部留给了我。你说,小姑娘家出门在外一定要凶狠一些,才不会被人欺辱。对了,你还送了我一把贴身的匕首,我一直珍藏着。” “匕首?”周修远唇边的笑很是意味深长,“就是你放在枕头下避凶驱邪的那把?” 沈玉兰甜甜的笑,“是。你送给我的,我自然视若珍宝。多年来我一直压在枕头底下,就当是有天下闻名的怀恩君相伴。” 她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周修远那异常的脸色,继续自顾自的说着。 “我当时奇怪,往日凶神恶煞心狠手辣的老鸨,怎么偏偏见了你卑躬屈膝不说,甚至还肯借你钱帮着姑娘赎身。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少年英才周修远!” “怀恩。你或许不知道,我从那个时候…就仰慕于你。” 沈玉兰越说面色越红,声音也越来越低,她是公主,本就做不来这样取悦他人的事情,更何况对面那人是她的心上人,她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来。 “你在翰林院当值的时候,我就一直躲着你,生怕你认出我。” “后来听说许大人看上了你,甚至带着你去相看许婉清,我才知道我心悦你。我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去央求父皇为你我指婚。” 沈玉兰说到这里,那张娇俏的小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怀恩,你可会怪我擅作主张?” 第132章 乱了心智 周修远的神思不知飘向了哪里。 他的声音木木的,“怎会,娶到公主,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那你可会嫌我曾沦落青楼?” 看着沈玉兰惶惶的模样,周修远伸手,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头。 “我永远不会。我只恨,那个时候没能早些出现,救你于水火。” 沈玉兰提着的这一口气,总算舒了出来。 她杏眸中一下泛起水雾,犹如孩童一般委屈。 这许多年,压在心头的秘密终于说出来,她如释重负。 她便知道,怀恩如清风霁月,怎可能似其他人俗不可耐。 沈玉兰柔弱无骨的依偎在周修远怀里,夫妻两手指缠绕,浓情蜜意。 “怀恩。你为我写一首诗好不好?” 沈玉兰忽而坐起,拉着他的手,如小女孩一般撒娇。 她痴痴的念着。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 ——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沈玉兰抬眸,眸光闪闪,“夫君,你给锦屏妹妹写的诗我很喜欢。你什么时候…能否也为玉兰写一首?” 周修远身子一紧,面色有些不自在,“玉兰,我已多年不写诗。你知道的,我在西北受伤严重,腿险些被人打断,手腕受伤不能写字,就连从前之事也忘了许多。哪里还能提笔写诗?” 沈玉兰轻轻抿唇,模样很是委屈,可她到底不愿周修远为难,便只好沉默。 周修远给锦屏写了一首千古绝唱。 他们的爱情被世人传颂。 可她,却什么都没有。 周修远见她模样可怜,心里也乱,便胡乱安慰:“其实你不必嫉妒锦屏。我脑子受伤以后,不仅忘记了很多事,很多人也忘记了。那个锦屏…我现在只当她是个丫鬟而已。我心悦的,只有你一人。” 周修远紧紧抓着沈玉兰的手。 男子瞳孔幽幽,好似泛着冷光。 “玉兰,难道我不会作诗,你便不再心悦我了吗?” 沈玉兰微微一怔。 周修远面色决然,语气咄咄逼人,“玉兰,若我不会写诗,不会科举,一无所有…只是世间最平平无奇的一个男子,你…还会爱上我吗?” 沈玉兰盯着他,眸光清澈而晶莹。 随后“噗嗤”一笑。 “夫君又说傻话。若你不会写诗,不会科举,那…你还是你吗?” 周修远神情一晃。 眸子深处的光,一寸一寸,慢慢熄灭。 是啊。 如果他什么都不会,那怎么配做周修远? 他不过是个顶着别人名字而活的窝囊废罢了。 眼前的这些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荣耀清名,没有一个属于他周修远。 周修远忽然觉得这一切很可笑。 说到最后。 他和周庭芳,两个人都不过是父亲手底下的傀儡罢了。 而他,不过就占了一个男子之身的优势,便轻而易举的抢走周庭芳的荣耀。 可笑,可悲,可叹。 听着周修远那低低的悲凉的笑声,沈玉兰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起身拉着他的手,一张小脸茫然不安,“驸马,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周修远松开她的手,脸上却是笑着,“你说得很对。天下闻名的周修远,若只是一个不会写诗不会科举的窝囊废,那他怎么担得起‘少年英才’这四个字?” 周修远起身。 拍拍沈玉兰的肩。 将她按进椅子里。 他脸色不变,似恢复如初,“玉兰,屋子里有些闷,我一个人出去走走。” “好…那你早些回来,莫让我担心。” 等周修远离开后,沈玉兰一脸茫然的呆坐在那里。 周修远从来不是个藏得住事的人。 他虽极力掩藏,可沈玉兰也知道他心绪不佳。 一定是她说错什么话了? 再不就是,她非要他写诗? 沈玉兰暗中懊恼。 明明知道周修远在西北受了重伤,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回京都后一直深居简出。 别说百花楼那样的地方,就是同窗好友、国子监、诗社那些地方他都不再出席。 周修远甚至曾说过。 做人人称颂的少年英才太累。 他只想做一个最普通之人。 沈玉兰轻咬贝齿,脸上流露出让人焦心的不安和后悔。 高嬷嬷轻手轻脚的走进来,一抬眼就看见沈玉兰坐在灯下发呆。 沈玉兰作一身妇人打扮,不施粉黛,面孔素净,灯火映射,小姑娘眉宇之间一股忧愁。 “公主殿下。” 沈玉兰扭过头来,“何事?” “门房来报,驸马刚骑马而出,不知去向,眼下可马上就是宵禁了——” “驸马要出去吹吹风,随他去。”沈玉兰又拧眉,语气不满,“嬷嬷记得敲打敲打底下的人,驸马也是公主府的主子,他做什么,不必事事向我禀报。” 高嬷嬷察觉今日公主心绪不佳,连忙躬身应下。 而周修远骑着马,在京都的长街上一路狂奔,最终出城而去。 迎着春日微凉的风,感受到无边无际的狂野,他的心终于慢慢沉淀下来。 他仿佛一直坠落在深海之中,无法喘息。 如今鱼跃水面,一丝清新的空气窜入鼻尖,让他活了过来。 他望着远去城池的灯火,心里鬼使神差的,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就这么离开。 ——反正也没有人会挽留他。 ——他是这世上最无关紧要的存在。 抛开一切。 天涯海角,随便哪处。 再不要顶着周庭芳的荣耀过一辈子! 再不要听到周家的一切! 再不想这一辈子都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 而此刻长乐宫内,大魏朝的掌权者沈德平坐在龙椅之上。 他褪去堂会的龙袍,换上一身舒适的赭黄窄袍,姿态闲散,偶尔抬眼望一眼面前站着的沈知。 蹙眉。 头疼。 “沈知,你这犟驴脾气又上来了是不是?” 沈知身形岿然不动,只是拱手,“陛下,还请允许微臣接手秦少游被人追杀一案。” 沈德平叹气,“理由?” “周怀恩是我同窗挚友。他胞妹惨死,不得不查。周怀恩与此案关系密切,只能避嫌,微臣去查此案,一为公,二为私。” “说得好听!”沈德平一声冷笑,“你小子是朕一手带大的,你肚子里那花花肠子,别人不知,难道朕还不清楚?” 沈知浅浅一笑,“那陛下觉得臣是为了什么?” “你别以为朕不知道…”沈德平一怔,语气一顿,“你对那周修远的妹妹一直贼心不死。” 沈知冷声道:“陛下,周氏已经死了,您别凭空污她清白。” “你当年跟许婉清退亲,就是为了周庭芳。”沈昌平瞥他一眼,语气极为不屑,“亏你还是沈家的种,瞧上一个女人,却畏畏缩缩,生等到人家嫁了人才知道后悔。我就问你,后悔有用吗?” 沈知轻轻蹙眉。 却不做辩解。 当年陛下一直逼问他和许婉清退婚缘由,他便随口胡诌,说自己看上的是周庭芳。 偏周庭芳早就和秦家公子定亲。 他只能发乎情止乎礼。 沈德平越说越气,“你说说你,当年京都流言闹得那么凶,那么多人往你身上泼脏水。你为了保护周氏,愣是不解释一句,你那断袖的名声至今还未洗清。现在哪家好姑娘愿意嫁你?” 沈知无奈,“陛下,说秦少游告御状的案子呢。怎么又扯到臣身上来?” “混账东西。”沈德平一拍桌子,“朕是皇帝,朕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那陛下允许我做秦少游案子的主审官。” “不行。朕已经命程路接了案子,眼下不可能换人。难不成你让满朝堂的人觉得朕的话是放屁?还是说你要逼着朕朝令夕改?” 沈知蹙眉,轻轻提醒,“陛下,不可粗言粗语。” 沈德平剜他一眼。 沈德平身边的老黄门捂着嘴笑。 沈德平也瞪他一眼,“你个老东西笑什么笑?” “婢子是笑陛下是真疼爱沈世子。” “呵,你看他这狗东西,一点都不知体恤长辈,那都是白疼他了!” “这案子错综复杂,背后势力不可小觑。”沈知语气坚决,“程路…不行。” “他不行,你就行?” “正是如此。”沈知点头,“所以陛下应该临阵换将。” “想都别想。”沈德平拧眉,“再敢提换人的事,就滚出去。” 沈知叹气。 黑脸。 沉默。 干脆负气转身。 “那臣滚了。” 沈德平气了个仰倒,“给朕滚回来,朕还没有说完!” 沈知无奈,又走回来,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自从你和许婉清退亲以后,你就天南地北的跑。这次好不容易回来,也不说主动来向朕问安。你知不知道大嫂为了你的婚事,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还成日被京都里那些贵妇们耻笑?” 沈知抬眼,笑得敷衍,“那陛下大可以下旨将这些妇人们申饬一番。” 沈德平显然当年在宣州常年习武,养出了一副好身体,骂起人来更是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混账东西,朕一个皇帝,去欺负那些妇人做什么!” “那要不然臣带着兵马前去,将这些妇人全都抓起来,每个人都打上二十个板子,好好治治她们爱搬弄是非的毛病?” 沈德平望着一脸平静的沈知,气得捂住胸口,“狗东西,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沈知拱手,一脸无奈,“那臣就无话可说了。” “你你你!”沈德平再次被这个好大侄气了个仰倒,“前段时间,你不是说已经有心仪的姑娘吗?大嫂和皇后都已经开始张罗聘礼,为何迟迟没有下文?你告诉朕,你看上哪家的姑娘,朕现在就下旨给你赐婚!” 沈知叹气。 “黄了。那姑娘已经嫁人了。” “又?!”沈德平很震惊,很愤怒,“又没看上你?你他娘的就不会抢亲?” 那老黄门听得直擦汗。 这…这…哪家皇帝怂恿自己亲侄子抢亲啊? 沈知转身就走,“臣还是滚。” 沈德平望着那人背影,冷冷道:“沈知,朕给你两个月,两个月内必须把亲给定下。省得你老子娘整日寻朕的麻烦。” 沈知脚下一顿。 回眸。 “陛下。父亲母亲若再来寻您,您就跟他们说,我现在不喜欢姑娘。” 沈德平震惊的声音回荡在堂内。 “你不喜欢姑娘,你要去当和尚?” 沈知踏步而出,遥遥挥手,“我现在喜欢男人。” ————————————————————-———— 夜。 一轮冷月高悬。 长风寂寥。 勤王府门前的马路上,一辆华盖马车慢悠悠的停下。 大门中开,沈知缓步走进王府之中。 他刚回到自己院子里,老远就瞧见屋内灯火通明。 果然,走进院内,才发现窦王妃带着一众心腹均在。 屋内灯火幢幢,窦王妃脸色沉沉的坐在上首,沉默不言。 嬷嬷知情识趣,立刻带着人退下。 沈知却不敢入座,只是站在一侧,“母亲脸色不好?” 窦王妃指了指那杯茶,“喝口热茶。” 沈知依言,浅酌一口,坐下。 又余光去瞥窦王妃,“母妃是病了?” 窦王妃笑笑,“现在萧家那丫头说你亲口承认喜好男风,如今满京都的贵妇,一听我说起你的婚事,各个避我如蛇蝎。甚至还有那幸灾乐祸的,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劝我想开些。一句一字,扎在你老娘的心口上。” 那利利眼风扫过来,窦王妃笑得阴恻恻的,“我这哪里是病了。不过是要死了。” 沈知微怔,“是儿子的错。” “你错哪儿了。” “错在哪儿了?” 沈知低头,“母亲说儿子错在哪里,儿就错在哪里。” 窦王妃一个急脾气,操起桌上的碗盏,看着一脸倔强无畏的沈知,却始终没忍心砸下去。 “我知你从小就是个心有成算的。”窦王妃放下碗盏,声音幽幽,十分苦涩,“可你如今二十又二,满京都的姑娘,为娘都替你相看了好几轮,你能不能直接告诉娘,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子?” 沈知却沉默不语。 “你说你,明明之前和许姑娘好端端的,无缘无故的就退了亲。我认了。我们家将聘礼留在许家,我和你爹又上门伏低做小,这才勉强揭过此事。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是心中有人了,不愿意同许姑娘将就,为娘就想着,管你喜欢的姑娘什么模样,什么身份,只要她家世清白品行端正,只要你开口,为娘就认。” 窦王妃捂着胸口,恨恨的剜他一眼,“哪曾想你个不成器的,竟然将婚事拖到现在。你自己看看,现在满京都就你一个没有成亲,你让为娘怎么面对沈家人?怎么面对陛下?” 沈知微微挑眉,语气不紧不慢,“母妃不必着急。那位从上阳郡来的李家少家主李观棋年方十九,如今也还没有成亲呢。您熟悉京都各个人家的姑娘小姐,您若是得空,不妨帮他谋划谋划。” “你——” 窦王妃气得掐他一把。 沈知往外一躲,随后淡淡一笑,“母妃身强体健,想来身上无病无痛,就无需拿身体要挟孩儿。” 被自家儿子拆穿,窦王妃脸色呐呐,有些挂不住。 “你之前不是说喜欢某个姑娘吗。你给为娘露个底,那姑娘是个什么情况?你知道的,为娘对儿媳妇没什么要求,只要你喜欢就好。那姑娘不肯和你好,是不是她有什么难处?” 沈知微微叹气,“是有难处。” 窦王妃立刻来了精神,“什么难处?告诉为娘,为娘全给你办!” 沈知看向自己的老母亲。 随后薄唇轻启。 “她嫁人了。” 晴天霹雳。 窦王妃愣在当场。 母子两面面相觑。 沈知唇角微微勾起。 “儿啊。”窦王妃颤颤抓着他的手,“你…很喜欢那姑娘?” 沈知眸色深深,一脸坚决,“是。一见钟情。耽误此生。” “那…”窦王妃左思右想,艰难启齿,“能不能拆散他们夫妻,将人给抢过来?” 沈知摇头。 面露凄凉之色。 “可是…她不仅嫁了人。还死了。” 窦王妃完全愣住。 沈知望着母亲,语气惆怅,“我的心也死了。所以我决定…以后…再也不会喜欢任何女人。” 昏暗的月色之下,那男子一身白袍,衣角飘飞,宛若谪仙。 月色勾勒出他清俊容颜。 他忽而变得很遥远。 仿佛要羽化登仙而去。 “母妃,我被女人伤透了心,再也不会碰任何女子。无论是许婉清,还是萧云珠,此生便就这样作罢。” 窦王妃只觉得再次晴天霹雳。 她知道沈知主意大,决定的事情绝不反悔,此刻骤然听闻,只觉得眼前一黑。 再也不会喜欢任何女人? 联想到近日京都的那些流言,又想起几年前沈知和周修远之间那暧昧不明的情愫,窦王妃只觉得悬在梁上的那把刀终于落了下来。 沈知…不会当真对女子再无兴趣了? 想到她接下来的安排,她脚步凌乱,冲出去阻止,却又转念一想。 为何要阻止? 自家儿子冒出这些奇怪的想法,大约是因为从来没有碰过女人的缘故。 可但凡他房里有一两个通房—— 窦王妃略一勾唇,随后坐下。 沈知一回到屋内,便看见母亲身边那个叫采薇的小丫头,穿一身象牙白的褥衫,下身是摇曳生花的百褶裙,身形刚刚长开,很是婀娜。 那姑娘正在替他窗台上的兰花浇水。 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盏灯。 沈知忽然觉得有些发热。 太阳穴也开始砰砰直跳。 某个瞬间,五感开始放大,他清楚的闻见房内的花香,还有只属于女子的淡淡脂粉香气。 这屋子也太安静了一些。 沈知只觉得呼吸都开始变得滚烫。 “香秀呢。她去哪里了?” 采薇连忙放下手里的浇花用器,朝着沈知款款行礼,“世子爷。今儿个香秀姐姐身体不适,今夜便由婢子来伺候您。您是要更衣吗?” “站住。” 沈知居高临下,声音冰冷。 采薇的脚步一顿,那双大大的眼睛愣愣的望着他。 沈知忽然想起,窦王妃让他喝的那杯茶水。 沈知不由苦笑。 母亲竟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可见真是被逼急了。 “我知道谁派你来的。”沈知眸光幽冷,面色赤红,呼吸也急促了两分,“但你想清楚,任务失败,你背后的主子可能会责怪你。但我,会杀了你。” 采薇吓破了胆,连忙跪在地上讨饶,“世子爷息怒。是王妃娘娘让婢子来伺候您,婢子心中仰慕世子爷,伺候殿下…心甘情愿……” 采薇娇弱无骨的颤抖着,脸上闪过晶莹的泪水。 女子轻轻仰头,随后双手发抖,作势要去解自己的衣带。 “世子爷…您杀了奴婢…” “滚。” 沈知居高临下,毫不留情。 采薇再也受不了,双手捂面,哭着跑了出去。 沈知只觉得血气上涌,险些站也站不稳。 他不由苦笑,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被妇人逼得险些拿刀守护自己的清白。 说起来还真是可笑。 他推开窗,让夜风散进来。 整个人清醒了几分,可还是难掩身体潮热。 脑子里再度鬼使神差的出现那一夜梦中的场景。 周庭芳长发披散,罗衫薄裙,肌肤微凉,那双手亲密无间的攀扯着他,细腻的汗水,还有凌乱的喘息—— 这一夜。 沈知打马而出,狂奔在京都城内的街道中。 他在周庭芳的院子外站了一宿,却始终没有勇气闯进去。 第133章 深夜交手 秦少游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快便迎来了第二波客人。 这次来的是个青年男子,一身深色素衣常服,国字脸,很是壮实,明明是儒生,偏一身的杀伐之气,气度非凡,叫人不可小觑。 此人上前便自报家门,自称江潮生,说是奉程大人之命来调查周氏死因。 “秦公子,秦老夫人。”江潮生的礼节无可挑剔,三人坐下后,那人方才问,“冒昧前来,实在打扰,秦家案子上有些疑问,需要秦公子配合。” 秦少游连忙还礼,“江大人多礼。您有事但说无妨。” “我此次来,是想问一些关于周氏的事情。” 江潮生坐下,秦少游打发了母亲离开,母子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警惕。 “说起来我和周大人还是旧识,可惜却从没见过周大人的妹妹。都说她八字轻,从小体弱,从十一二岁就被寄养在寺庙里,见过周氏真容的人少之又少。她嫁人的时候我刚好外放,也没能喝上一杯喜酒,还真是遗憾。” 秦少游道:“江大人,您说这话着实让人惶恐。” 江潮生哈哈一笑,“秦公子不必如此。本官只是好奇,周大人和周庭芳乃一对龙凤胎,见过的人都说两人面容极为相似。以秦公子看,两人当真如此相像?” 秦少游眸色一顿,略一斟酌,缓缓道:“几乎以假乱真。” 江潮生惊道:“这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 秦少游笑道:“面容相似,气质却各有不同。毕竟男女有别。再说周大哥天人之姿,才富五车,而周氏不过一妇人,如何能和大哥相比?” 江潮生笑笑,却不再纠缠,“昨天我已经看过你的状纸和案宗,你状纸上说那一夜周氏因腿疼而外出,我想问,周夫人这种情况多吗?” “她自断腿后,双腿疼痛不断,半夜惊醒也是常事。江大人觉得这事有何异常?” 江潮生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似无意问起,“我记得当年周氏身强体健啊,她是如何残疾?她断腿一事和这次追杀你们的凶徒会不会是一拨人?” 秦少游道:“应该不是。她的残疾…就是意外。当年她在寺庙里,一时不慎,从石阶上滚了下去,从那以后便再也站不起来。” 江潮生唏嘘,“周夫人…运气真是差到极点。” 秦少游叹气,“是。” “周夫人平日里有什么习惯爱好?” 见秦少游不解,江潮生便解释道:“周夫人身死这件事毫无线索,我只能从周夫人生平下手。看看她死前的行动轨迹,再看看她身边都有哪些人,看看谁会有动机对你们下手。” 秦少游放下心来,“她不好走动,平日里也没什么爱好,只爱画画写诗之类。” “可有墨宝留下?” “您稍等。”秦少游起身,一阵翻箱倒柜后,将一本发黄的诗集递给江潮生,“秦家被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我这里只有她生平最喜欢看的一本诗集,上面有她的批注。若大人不嫌弃,拿去作为证据。” 江潮生面无表情的接过,塞入衣袖之中。 “周夫人脾气秉性如何,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秦少游摇头,“庭芳脾气温顺良善,对下人也是极好,从不斥责打骂。我也没听说过她有什么仇家。” 秦少游无奈的笑,“江大人,庭芳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妇人,哪里能得罪这样厉害的人物?” “我看案卷上说去年腊月,有个自称赵万里的人来秦府调查过周氏死因?” “不错。但程大人说去年礼部补缺官员中并没有这个人。” “可否描一幅画像给我?” 秦少游略一犹豫,“这个自然。” 他拿出纸笔,铺开画卷,一点墨水,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翩翩公子模样。 江潮生看得仔细,却认不出来。 秦少游抱歉的笑,“实在是抱歉,这已经过去一两个月,我记得有些不清楚。无法完全还原那位赵大人模样。” “有总比没有的好。”江潮生默默吹干纸张,然后将画像揣入腰包,“对了,你还说曾交给这个赵大人什么证据。都有什么?” “一枚箭簇。” “长什么样子,上面可有标记或图腾?” “银色的。外观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纹路,但比平常的箭簇要轻一些。” 江潮生眉头微蹙,“秦公子,周氏的坟墓…可方便开棺验尸?” 秦少游脸色微变,半晌才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若想尽快抓到凶手,只有这个法子。” 秦少游欲言又止,“这件事…怕是我一个人说了不作数,还得问问驸马爷的意思。” 江潮生知道周秦两家的微妙关系,也并未为难秦少游,只道:“好。这件事我去和驸马爷说道说道。周大人并非迂腐之人,我查的又是他妹妹的案子,他必不会阻拦。” 秦少游也道:“若还有在下能帮忙的地方,在下绝不推辞,只希望幕后凶手能尽快落网。” 江潮生拍拍他的肩膀,“我一定竭尽所能尽快破案,也好叫你和秦老夫人能够心安。” 秦少游神色动容,“如此多谢大人。” 江潮生走后,秦老夫人听见隔壁房间再没动静后才缓步走过来,有些不安的望着秦少游。 秦少游扶过她坐下,“母亲。” 秦老夫人忧心忡忡,“这位江大人…又是何方神圣?” “他是庭芳的大弟子。现居御史中丞之位,世家大族,不可小觑。” 秦老夫人捂着胸口,面色惶惶,“那他这是来——” 秦少游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母亲。他一定是来替庭芳翻案的。” “你如何知晓?” “庭芳有三个弟子,分别是孟少华、韦达、江潮生,三人一个榜眼,两个一甲。其中孟少华和韦达都在外地为官,只有这个江潮生是去年夏天才调任回京。” “周庭芳的这三个弟子,各个唯她马首是瞻,对她感情极为深厚。尤其是这个江潮生。他跟着庭芳时间最短,对庭芳却最是忠心。” “江潮平这个人性格犹如一匹野马,连他爹都没办法降服。他为人狂放不羁,行事惊世骇俗,且完全不在乎世俗评价。这次定然是他回京后发现端倪,因此才跑来借查案之由探明情况。” 秦老夫人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你说他到底知不知道周家的事?” “我猜他应该只是对周修远的身份起了疑心。” “此话怎讲?” “他方才明面问案子,实则问的全是庭芳。可见他其实并不知道周庭芳的真正身份,只是有所怀疑,想要向我求证。更何况方才我故意拿庭芳的诗集册试探他,他脸上并无异色。再者,江潮平是个有能力的人。他既然有心自己撞上门来,索性让他挡在前面替我们查案,就让他去和周家神仙打架。只要这把火别烧到我们身上来便好!” “可…你为何还要将沈世子的画像给他?你就不怕沈世子寻我们的麻烦?” “沈知要查案,江潮生也要查案,他们两个人目的一致,我帮江潮生找了一条得力臂膀,他应该谢我才是。” “可若是程大人拿到了那画像…他便知道赵大人是谁。” “无妨。我那画像…似是而非,既像沈世子,又不像。端看旁人怎么想。” 秦老夫人看着自己儿子。 不过一两月时间,秦少游仿佛老了许多,不过二十年纪,耳边竟然生出了几缕华发。 “少游。你长大了。” 秦少游苦笑,“母亲。儿子也宁愿像从前那般单纯无知。实在是……时局逼人,身不由己。” 秦老夫人叹气,“周氏这女人……当真是厉害。她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怜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整日担惊受怕。” 秦少游望着外面的天,“母亲,你看,京都这天…怕是要变了。” ————————————————————————— 江潮生很快来到了净音寺。 寺庙离京都有一段距离,他孤身骑马,腰间佩剑,一身朴素低调的打扮,仿佛穿梭在京都城的游侠。 周庭芳教出来的三个弟子皆能文能武。 江潮生一路马不停蹄,爬上山顶的时候,脸不红气不喘,显然身体素质极好。 他看着眼前这断壁残垣的净音寺,陷入沉思。 “一年前,这里曾发生过走水。周娘子的寮房离火源比较近,因此她的房间几乎被烧了个精光。” 僧人带着江潮生来到周庭芳曾经待过的寮房,指着烟熏火燎过的墙面,“虽然后来我们师兄弟又对寺庙进行了补修,但烧过的痕迹犹在。周娘子的个人物品一件也不曾留下来。” 江潮生问:“小师父可认识秦大奶奶?” “见过几面。” “她脾性如何?” 那沙弥想了一会儿,才答:“周娘子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几乎从不和寺院内的师兄弟说话。脾性如何,这个不敢胡乱妄言。” “秦大奶奶住在你们净音寺有多久?” “前后大约有六七年。” 算起来,这和周修远来到京都在国子监求学的时间线完全吻合。 也就是说,周家一大家子人都是随着周修远而来到京都的。 “那秦大奶奶住在寺庙里,就没个人照料?” “有个坡脚老汉偶尔上山送些生活用品。其他时间便是一个丫头和一个小厮。” “他们人呢?” 那小沙弥面露不忍,“周娘子双腿摔断,她身边服侍的下人焉能有好果子吃?” 江潮生面色一沉,眸光了然。 若事实真如他猜想,那么周家一定会杀人灭口。 可见…或许周家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难怪老师房内多了好些佛经。 老师从前书架上什么都有,什么春宫图、棋谱、游记、诗集,却唯独不会有佛经。 老师说他是唯物主义,不相信人鬼神佛。 他便问,什么是唯物主义。 老师说,唯物主义就是事情必然存在可以明白的规律。如同天车吸水,如同种子发芽,如同纺纱织布。 看得见摸得着的真理他才相信。 更何况他提起往事,那个周修远支支吾吾。 最致命的是,周修远不认识他拜帖上的生僻字。 一个人或许可以失去记忆,但总不至于才学尽失、脾性大变、就连口味也发生了变化。 这其中,一定有古怪。 ———————————————————— 是夜。 夜凉如水。 沈知刚蹑手蹑脚翻进周庭芳的院墙,就听见“哐啷”一声。 一阵清脆的瓷瓶碎裂之声,在夜空之中格外清晰。 沈知低头一看。 不知什么时候,周庭芳的院墙下竟然摆满了密密麻麻的花盆。 他一跳下来,便正中花盆。 刚一踟蹰,眼前罡风逼近,一枚冷箭带着凛凛杀意,劈面而来! 夜空之中,发出“铮铮铮”的破空之声。 那箭速度极快,转瞬便到了眉心! 沈知一个侧身,那支箭竟然狠狠插进身后的院墙中。 沈知面色微变,看了一眼屋内。 屋内黑漆漆的。 莫名却有一种杀意。 沈知低咳一声,心生退意,缓缓开口:“周娘子,今夜天太晚了,我改日再来看你。” 沈知拔腿离开,哪知屋内那人已经提剑飞空而出。 剑气如虹,犹如吐信的蟒蛇,眨眼之间便缠上了他! 抬眸,迎上周庭芳那双幽深冰冷的眸子。 沈知不敢大意,下意识的抽剑,却又忍住。 罢了。 他还敢抽剑。 怕是周庭芳要将他挫骨扬灰—— 生气的女人,惹不得。 他足下一点,从一堆碎裂的花盘泥土之中抽身而出。 低空飞过,顺手取下一根粗壮的树枝,底部还粘着泥土。 忽而听得那人爽朗一笑。 随后衣袖一挥,朝着周庭芳的脸,隔空挥洒。 泥土飞扬,犹如雨点,落在周庭芳的脸上和眼睛上。 周庭芳一声闷哼,泥土进了眼睛,一阵刺痛。 “沈知!” 周庭芳恼羞成怒,一只手抬手擦眼睛,另一只手依然紧紧握着剑,大有今天一定要砍沈知一刀的架势。 沈知见她狼狈,不由出声大笑。 随后他还趁着周庭芳擦眼睛的间隙,将外衫快速脱下,直接往周庭芳头上一套。 周庭芳气急了,“沈知,你个卑鄙小人!” 沈知轻手轻脚的往后退,唇角始终无法压下,“周娘子,你忽然搬来这许多花盆放在院墙下,不就是为了防我吗?” 周庭芳眼睛刺痛无比,却不妨碍她拿着剑朝着虚空就一阵乱砍,“我防的是翻墙而进的小人!” 沈知气定神闲的往后撤,衣袍半点不沾。 冷眼瞧着那人一顿乱砍。 “周娘子,我是哪里惹到你了,让你发这么大的火?” “你为何将江潮生拖进这趟浑水之中?” “周娘子好灵通的消息啊。这头江潮生刚找过我,你后脚就知道了。还真是手眼通天——” “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还知道你故意派人给江潮生递帖子,引他怀疑周修远的身份!” 沈知面色一顿,随后了然,“是李观棋告诉你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可知江潮生是周庭芳的得意弟子,他生平最是敬仰自己老师。你拉他下水,他要是查出自己老师惨死,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会义不容辞。他如今刚刚成亲不久,孩子也快要出世,你却将他拉到地狱深渊,你可知烈火焚身是何滋味?!” 沈知面色如常,声音冷漠,“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再者。不止你我想为周庭芳报仇,江潮生是周庭芳的学生,他老师惨死,为何要将他蒙在鼓里?你以为我不告诉他,他便永远不会察觉吗。” 周庭芳微微一怔。 眼睛的不适渐渐消失。 她徐徐睁开眼睛。 凄凄月色之下,沈知一袭象牙白的锦袍,身形清瘦,发带飘飞,衣角上还有几点显眼的泥巴印。 “周娘子凭什么决定江潮生该不该知晓,又该不该为周庭芳报仇?” 沈知这样问着。 竟然还逼近一分。 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请问,你是周庭芳什么人?还是说,你是周庭芳本人?” 周庭芳唇角抖动。 看。 她就知道沈知这小子一直怀疑她的身份。 有意无意的,总要刺探她几回。 周庭芳只能无奈认输。 “好,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可我还是保留不赞同的权利。” “周娘子不需要赞同。我看江潮生人又聪明又机敏,不一定就斗不过幕后黑手。再说,他斗不过,不还有周娘子…” 沈知话锋微微一顿,似刻意挑拨似的,脸上还带着那捉摸不透的笑意,“不还有周娘子和我坐镇吗。总不会叫他吃了亏。” 周庭芳冷哼一声,随后丢了武器,负手往屋内走。 沈知看她一眼,似无意笑道:“没想到周娘子身手如此了得。我瞧着周娘子的剑法倒有几分熟悉,就是不知周娘子师从何人?” 周庭芳蹙眉。 沈知这小子,还真是步步紧逼啊。 他不会是明知故问。 她的这一身武功,全部都是沈知亲自所教。 “我老师说了沈世子你也不认识。” “是吗。”沈知也学她负手入内,脸上似笑非笑,“说句不好听的话,周娘子这老师教得可不怎么样。你下盘不稳,四肢无力,招数花里胡哨还不实用,显然是松懈了很长时间。” 周庭芳不做声。 沈知现在是钓鱼执法,就等着她咬钩呢。 两个人刚入内,就听见翠儿的脚步声。 她的县主府规矩森严,满府的三四十奴仆若无禀报绝不敢擅入她的院子。 因此翠儿只是站在小院数十米外的地方问:“县主,方才听到您院子里传来动静,可是有刺客?” 而沈知已经跟着周庭芳入内。 屋内没有点灯。 翠儿看不清楚。 周庭芳一瞥沈知的脸色,却见那人从始至终很是坦然,仿佛这县主府是他家后院似的自在,甚至还慢条斯理的摸着椅子坐下。 周庭芳叹口气。 “无妨。不知是哪里的野猫闯了进来,刚才已经被我撵跑了。” 翠儿静默片刻,“奴婢明日就让人院子里好好排查一下。” 等翠儿离开后,周庭芳点燃灯火,沈知却冲她低低的笑,“上次是野狗,这次是野猫,周娘子既然当我是阿猫阿狗,为何不能给我个可以容身的小角落?” 周庭芳坐下,受不了沈知的茶言茶语,“我这庙里太小,容不下沈世子这尊大佛。” 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语气催促,有些不耐。 “不知沈世子大半夜的翻我一个寡妇的墙做什么?莫非沈世子跟我有仇,非要毁我清誉才肯罢手?” “我若当真要毁周娘子的名声,何必做这鬼鬼祟祟的翻墙君子?直接每天等在周娘子县主府的大门之外便好。” “沈鹤卿,我没心思跟你打嘴仗。”周庭芳作势起身,“你若不说,我就去睡觉了。你请自便。” “瞧你,心急什么。”沈知伸手擒住她的衣袖,脸上始终笑吟吟的,倒叫周庭芳半点也气不起来,“我这次来,是给你送消息的。” 周庭芳勉强坐下。 “过两日,江潮生会以踏青诗会的名义将周修远约出来。席间趁着国子监的老师和曾经的昔日老友皆在,他会向周修远发难,以此让众人心中生疑,同时也击破周修远的心理防线。” “怕是不妥。”周庭芳蹙眉,“周修远现在十分谨慎,几乎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更是从不参与京都学子的聚会,刻意的将自己边缘化。我听闻这一两年,他从不赴约。” “江潮生自然有他自己的办法。” 周庭芳一愣,“为何要击破周修远的心理防线?” “不是你说的吗。眼下能用的证据太少,一静不如一动,周修远是当事人,这场风暴从他开始,最是绝妙。” “他本就不是个有城府心机之人。你会逼疯周修远。” “不错。”沈知悠闲的翘着二郎腿,单手撑着下颚,眼底都是凉薄的笑意,“只有逼疯他,才能让他忙中出错,露出马脚。” “可我们现在不能确定周家就是凶手。为何非要逼周修远?” 沈知淡淡一笑,“以周修远为突破口,让他从庭芳手里抢走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灯火之下,沈知的眸色幽幽,仿佛无尽地狱。 第133章 深夜交手 秦少游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快便迎来了第二波客人。 这次来的是个青年男子,一身深色素衣常服,国字脸,很是壮实,明明是儒生,偏一身的杀伐之气,气度非凡,叫人不可小觑。 此人上前便自报家门,自称江潮生,说是奉程大人之命来调查周氏死因。 “秦公子,秦老夫人。”江潮生的礼节无可挑剔,三人坐下后,那人方才问,“冒昧前来,实在打扰,秦家案子上有些疑问,需要秦公子配合。” 秦少游连忙还礼,“江大人多礼。您有事但说无妨。” “我此次来,是想问一些关于周氏的事情。” 江潮生坐下,秦少游打发了母亲离开,母子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警惕。 “说起来我和周大人还是旧识,可惜却从没见过周大人的妹妹。都说她八字轻,从小体弱,从十一二岁就被寄养在寺庙里,见过周氏真容的人少之又少。她嫁人的时候我刚好外放,也没能喝上一杯喜酒,还真是遗憾。” 秦少游道:“江大人,您说这话着实让人惶恐。” 江潮生哈哈一笑,“秦公子不必如此。本官只是好奇,周大人和周庭芳乃一对龙凤胎,见过的人都说两人面容极为相似。以秦公子看,两人当真如此相像?” 秦少游眸色一顿,略一斟酌,缓缓道:“几乎以假乱真。” 江潮生惊道:“这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 秦少游笑道:“面容相似,气质却各有不同。毕竟男女有别。再说周大哥天人之姿,才富五车,而周氏不过一妇人,如何能和大哥相比?” 江潮生笑笑,却不再纠缠,“昨天我已经看过你的状纸和案宗,你状纸上说那一夜周氏因腿疼而外出,我想问,周夫人这种情况多吗?” “她自断腿后,双腿疼痛不断,半夜惊醒也是常事。江大人觉得这事有何异常?” 江潮生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似无意问起,“我记得当年周氏身强体健啊,她是如何残疾?她断腿一事和这次追杀你们的凶徒会不会是一拨人?” 秦少游道:“应该不是。她的残疾…就是意外。当年她在寺庙里,一时不慎,从石阶上滚了下去,从那以后便再也站不起来。” 江潮生唏嘘,“周夫人…运气真是差到极点。” 秦少游叹气,“是。” “周夫人平日里有什么习惯爱好?” 见秦少游不解,江潮生便解释道:“周夫人身死这件事毫无线索,我只能从周夫人生平下手。看看她死前的行动轨迹,再看看她身边都有哪些人,看看谁会有动机对你们下手。” 秦少游放下心来,“她不好走动,平日里也没什么爱好,只爱画画写诗之类。” “可有墨宝留下?” “您稍等。”秦少游起身,一阵翻箱倒柜后,将一本发黄的诗集递给江潮生,“秦家被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我这里只有她生平最喜欢看的一本诗集,上面有她的批注。若大人不嫌弃,拿去作为证据。” 江潮生面无表情的接过,塞入衣袖之中。 “周夫人脾气秉性如何,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秦少游摇头,“庭芳脾气温顺良善,对下人也是极好,从不斥责打骂。我也没听说过她有什么仇家。” 秦少游无奈的笑,“江大人,庭芳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妇人,哪里能得罪这样厉害的人物?” “我看案卷上说去年腊月,有个自称赵万里的人来秦府调查过周氏死因?” “不错。但程大人说去年礼部补缺官员中并没有这个人。” “可否描一幅画像给我?” 秦少游略一犹豫,“这个自然。” 他拿出纸笔,铺开画卷,一点墨水,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翩翩公子模样。 江潮生看得仔细,却认不出来。 秦少游抱歉的笑,“实在是抱歉,这已经过去一两个月,我记得有些不清楚。无法完全还原那位赵大人模样。” “有总比没有的好。”江潮生默默吹干纸张,然后将画像揣入腰包,“对了,你还说曾交给这个赵大人什么证据。都有什么?” “一枚箭簇。” “长什么样子,上面可有标记或图腾?” “银色的。外观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纹路,但比平常的箭簇要轻一些。” 江潮生眉头微蹙,“秦公子,周氏的坟墓…可方便开棺验尸?” 秦少游脸色微变,半晌才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若想尽快抓到凶手,只有这个法子。” 秦少游欲言又止,“这件事…怕是我一个人说了不作数,还得问问驸马爷的意思。” 江潮生知道周秦两家的微妙关系,也并未为难秦少游,只道:“好。这件事我去和驸马爷说道说道。周大人并非迂腐之人,我查的又是他妹妹的案子,他必不会阻拦。” 秦少游也道:“若还有在下能帮忙的地方,在下绝不推辞,只希望幕后凶手能尽快落网。” 江潮生拍拍他的肩膀,“我一定竭尽所能尽快破案,也好叫你和秦老夫人能够心安。” 秦少游神色动容,“如此多谢大人。” 江潮生走后,秦老夫人听见隔壁房间再没动静后才缓步走过来,有些不安的望着秦少游。 秦少游扶过她坐下,“母亲。” 秦老夫人忧心忡忡,“这位江大人…又是何方神圣?” “他是庭芳的大弟子。现居御史中丞之位,世家大族,不可小觑。” 秦老夫人捂着胸口,面色惶惶,“那他这是来——” 秦少游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母亲。他一定是来替庭芳翻案的。” “你如何知晓?” “庭芳有三个弟子,分别是孟少华、韦达、江潮生,三人一个榜眼,两个一甲。其中孟少华和韦达都在外地为官,只有这个江潮生是去年夏天才调任回京。” “周庭芳的这三个弟子,各个唯她马首是瞻,对她感情极为深厚。尤其是这个江潮生。他跟着庭芳时间最短,对庭芳却最是忠心。” “江潮平这个人性格犹如一匹野马,连他爹都没办法降服。他为人狂放不羁,行事惊世骇俗,且完全不在乎世俗评价。这次定然是他回京后发现端倪,因此才跑来借查案之由探明情况。” 秦老夫人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你说他到底知不知道周家的事?” “我猜他应该只是对周修远的身份起了疑心。” “此话怎讲?” “他方才明面问案子,实则问的全是庭芳。可见他其实并不知道周庭芳的真正身份,只是有所怀疑,想要向我求证。更何况方才我故意拿庭芳的诗集册试探他,他脸上并无异色。再者,江潮平是个有能力的人。他既然有心自己撞上门来,索性让他挡在前面替我们查案,就让他去和周家神仙打架。只要这把火别烧到我们身上来便好!” “可…你为何还要将沈世子的画像给他?你就不怕沈世子寻我们的麻烦?” “沈知要查案,江潮生也要查案,他们两个人目的一致,我帮江潮生找了一条得力臂膀,他应该谢我才是。” “可若是程大人拿到了那画像…他便知道赵大人是谁。” “无妨。我那画像…似是而非,既像沈世子,又不像。端看旁人怎么想。” 秦老夫人看着自己儿子。 不过一两月时间,秦少游仿佛老了许多,不过二十年纪,耳边竟然生出了几缕华发。 “少游。你长大了。” 秦少游苦笑,“母亲。儿子也宁愿像从前那般单纯无知。实在是……时局逼人,身不由己。” 秦老夫人叹气,“周氏这女人……当真是厉害。她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怜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整日担惊受怕。” 秦少游望着外面的天,“母亲,你看,京都这天…怕是要变了。” ————————————————————————— 江潮生很快来到了净音寺。 寺庙离京都有一段距离,他孤身骑马,腰间佩剑,一身朴素低调的打扮,仿佛穿梭在京都城的游侠。 周庭芳教出来的三个弟子皆能文能武。 江潮生一路马不停蹄,爬上山顶的时候,脸不红气不喘,显然身体素质极好。 他看着眼前这断壁残垣的净音寺,陷入沉思。 “一年前,这里曾发生过走水。周娘子的寮房离火源比较近,因此她的房间几乎被烧了个精光。” 僧人带着江潮生来到周庭芳曾经待过的寮房,指着烟熏火燎过的墙面,“虽然后来我们师兄弟又对寺庙进行了补修,但烧过的痕迹犹在。周娘子的个人物品一件也不曾留下来。” 江潮生问:“小师父可认识秦大奶奶?” “见过几面。” “她脾性如何?” 那沙弥想了一会儿,才答:“周娘子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几乎从不和寺院内的师兄弟说话。脾性如何,这个不敢胡乱妄言。” “秦大奶奶住在你们净音寺有多久?” “前后大约有六七年。” 算起来,这和周修远来到京都在国子监求学的时间线完全吻合。 也就是说,周家一大家子人都是随着周修远而来到京都的。 “那秦大奶奶住在寺庙里,就没个人照料?” “有个坡脚老汉偶尔上山送些生活用品。其他时间便是一个丫头和一个小厮。” “他们人呢?” 那小沙弥面露不忍,“周娘子双腿摔断,她身边服侍的下人焉能有好果子吃?” 江潮生面色一沉,眸光了然。 若事实真如他猜想,那么周家一定会杀人灭口。 可见…或许周家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难怪老师房内多了好些佛经。 老师从前书架上什么都有,什么春宫图、棋谱、游记、诗集,却唯独不会有佛经。 老师说他是唯物主义,不相信人鬼神佛。 他便问,什么是唯物主义。 老师说,唯物主义就是事情必然存在可以明白的规律。如同天车吸水,如同种子发芽,如同纺纱织布。 看得见摸得着的真理他才相信。 更何况他提起往事,那个周修远支支吾吾。 最致命的是,周修远不认识他拜帖上的生僻字。 一个人或许可以失去记忆,但总不至于才学尽失、脾性大变、就连口味也发生了变化。 这其中,一定有古怪。 ———————————————————— 是夜。 夜凉如水。 沈知刚蹑手蹑脚翻进周庭芳的院墙,就听见“哐啷”一声。 一阵清脆的瓷瓶碎裂之声,在夜空之中格外清晰。 沈知低头一看。 不知什么时候,周庭芳的院墙下竟然摆满了密密麻麻的花盆。 他一跳下来,便正中花盆。 刚一踟蹰,眼前罡风逼近,一枚冷箭带着凛凛杀意,劈面而来! 夜空之中,发出“铮铮铮”的破空之声。 那箭速度极快,转瞬便到了眉心! 沈知一个侧身,那支箭竟然狠狠插进身后的院墙中。 沈知面色微变,看了一眼屋内。 屋内黑漆漆的。 莫名却有一种杀意。 沈知低咳一声,心生退意,缓缓开口:“周娘子,今夜天太晚了,我改日再来看你。” 沈知拔腿离开,哪知屋内那人已经提剑飞空而出。 剑气如虹,犹如吐信的蟒蛇,眨眼之间便缠上了他! 抬眸,迎上周庭芳那双幽深冰冷的眸子。 沈知不敢大意,下意识的抽剑,却又忍住。 罢了。 他还敢抽剑。 怕是周庭芳要将他挫骨扬灰—— 生气的女人,惹不得。 他足下一点,从一堆碎裂的花盘泥土之中抽身而出。 低空飞过,顺手取下一根粗壮的树枝,底部还粘着泥土。 忽而听得那人爽朗一笑。 随后衣袖一挥,朝着周庭芳的脸,隔空挥洒。 泥土飞扬,犹如雨点,落在周庭芳的脸上和眼睛上。 周庭芳一声闷哼,泥土进了眼睛,一阵刺痛。 “沈知!” 周庭芳恼羞成怒,一只手抬手擦眼睛,另一只手依然紧紧握着剑,大有今天一定要砍沈知一刀的架势。 沈知见她狼狈,不由出声大笑。 随后他还趁着周庭芳擦眼睛的间隙,将外衫快速脱下,直接往周庭芳头上一套。 周庭芳气急了,“沈知,你个卑鄙小人!” 沈知轻手轻脚的往后退,唇角始终无法压下,“周娘子,你忽然搬来这许多花盆放在院墙下,不就是为了防我吗?” 周庭芳眼睛刺痛无比,却不妨碍她拿着剑朝着虚空就一阵乱砍,“我防的是翻墙而进的小人!” 沈知气定神闲的往后撤,衣袍半点不沾。 冷眼瞧着那人一顿乱砍。 “周娘子,我是哪里惹到你了,让你发这么大的火?” “你为何将江潮生拖进这趟浑水之中?” “周娘子好灵通的消息啊。这头江潮生刚找过我,你后脚就知道了。还真是手眼通天——” “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还知道你故意派人给江潮生递帖子,引他怀疑周修远的身份!” 沈知面色一顿,随后了然,“是李观棋告诉你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可知江潮生是周庭芳的得意弟子,他生平最是敬仰自己老师。你拉他下水,他要是查出自己老师惨死,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会义不容辞。他如今刚刚成亲不久,孩子也快要出世,你却将他拉到地狱深渊,你可知烈火焚身是何滋味?!” 沈知面色如常,声音冷漠,“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再者。不止你我想为周庭芳报仇,江潮生是周庭芳的学生,他老师惨死,为何要将他蒙在鼓里?你以为我不告诉他,他便永远不会察觉吗。” 周庭芳微微一怔。 眼睛的不适渐渐消失。 她徐徐睁开眼睛。 凄凄月色之下,沈知一袭象牙白的锦袍,身形清瘦,发带飘飞,衣角上还有几点显眼的泥巴印。 “周娘子凭什么决定江潮生该不该知晓,又该不该为周庭芳报仇?” 沈知这样问着。 竟然还逼近一分。 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请问,你是周庭芳什么人?还是说,你是周庭芳本人?” 周庭芳唇角抖动。 看。 她就知道沈知这小子一直怀疑她的身份。 有意无意的,总要刺探她几回。 周庭芳只能无奈认输。 “好,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可我还是保留不赞同的权利。” “周娘子不需要赞同。我看江潮生人又聪明又机敏,不一定就斗不过幕后黑手。再说,他斗不过,不还有周娘子…” 沈知话锋微微一顿,似刻意挑拨似的,脸上还带着那捉摸不透的笑意,“不还有周娘子和我坐镇吗。总不会叫他吃了亏。” 周庭芳冷哼一声,随后丢了武器,负手往屋内走。 沈知看她一眼,似无意笑道:“没想到周娘子身手如此了得。我瞧着周娘子的剑法倒有几分熟悉,就是不知周娘子师从何人?” 周庭芳蹙眉。 沈知这小子,还真是步步紧逼啊。 他不会是明知故问。 她的这一身武功,全部都是沈知亲自所教。 “我老师说了沈世子你也不认识。” “是吗。”沈知也学她负手入内,脸上似笑非笑,“说句不好听的话,周娘子这老师教得可不怎么样。你下盘不稳,四肢无力,招数花里胡哨还不实用,显然是松懈了很长时间。” 周庭芳不做声。 沈知现在是钓鱼执法,就等着她咬钩呢。 两个人刚入内,就听见翠儿的脚步声。 她的县主府规矩森严,满府的三四十奴仆若无禀报绝不敢擅入她的院子。 因此翠儿只是站在小院数十米外的地方问:“县主,方才听到您院子里传来动静,可是有刺客?” 而沈知已经跟着周庭芳入内。 屋内没有点灯。 翠儿看不清楚。 周庭芳一瞥沈知的脸色,却见那人从始至终很是坦然,仿佛这县主府是他家后院似的自在,甚至还慢条斯理的摸着椅子坐下。 周庭芳叹口气。 “无妨。不知是哪里的野猫闯了进来,刚才已经被我撵跑了。” 翠儿静默片刻,“奴婢明日就让人院子里好好排查一下。” 等翠儿离开后,周庭芳点燃灯火,沈知却冲她低低的笑,“上次是野狗,这次是野猫,周娘子既然当我是阿猫阿狗,为何不能给我个可以容身的小角落?” 周庭芳坐下,受不了沈知的茶言茶语,“我这庙里太小,容不下沈世子这尊大佛。” 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语气催促,有些不耐。 “不知沈世子大半夜的翻我一个寡妇的墙做什么?莫非沈世子跟我有仇,非要毁我清誉才肯罢手?” “我若当真要毁周娘子的名声,何必做这鬼鬼祟祟的翻墙君子?直接每天等在周娘子县主府的大门之外便好。” “沈鹤卿,我没心思跟你打嘴仗。”周庭芳作势起身,“你若不说,我就去睡觉了。你请自便。” “瞧你,心急什么。”沈知伸手擒住她的衣袖,脸上始终笑吟吟的,倒叫周庭芳半点也气不起来,“我这次来,是给你送消息的。” 周庭芳勉强坐下。 “过两日,江潮生会以踏青诗会的名义将周修远约出来。席间趁着国子监的老师和曾经的昔日老友皆在,他会向周修远发难,以此让众人心中生疑,同时也击破周修远的心理防线。” “怕是不妥。”周庭芳蹙眉,“周修远现在十分谨慎,几乎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更是从不参与京都学子的聚会,刻意的将自己边缘化。我听闻这一两年,他从不赴约。” “江潮生自然有他自己的办法。” 周庭芳一愣,“为何要击破周修远的心理防线?” “不是你说的吗。眼下能用的证据太少,一静不如一动,周修远是当事人,这场风暴从他开始,最是绝妙。” “他本就不是个有城府心机之人。你会逼疯周修远。” “不错。”沈知悠闲的翘着二郎腿,单手撑着下颚,眼底都是凉薄的笑意,“只有逼疯他,才能让他忙中出错,露出马脚。” “可我们现在不能确定周家就是凶手。为何非要逼周修远?” 沈知淡淡一笑,“以周修远为突破口,让他从庭芳手里抢走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灯火之下,沈知的眸色幽幽,仿佛无尽地狱。 第134章 彼此相认 偏他还阴恻恻的笑,“周娘子,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青史上第一个六元及第的少年英才竟然是女子之身,这会引发一场多大的震动。” “你要为周庭芳正名?!”周庭芳呼吸一窒,捂着胸口,“你疯了?!” “疯吗?”沈知脸上皆是冷意,“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本就是天经地义。” 周庭芳苦笑。 “沈世子,这世间的事情,不是非黑即白。” 沈知微抬下颚,目光不紧不慢的游离到她的脸上。 “首先,周大人是陛下钦点的六元及第状元,你若翻案,便说明陛下识人不清被人诓骗。陛下是不会错的,他更不会认错。” “其次,周大人代兄科举这件事,说明科举制度存在漏洞,一旦追查起来将牵连无数。别说周家,就是周大人生前恩师好友,怕是都不能幸免于难。” “如果真相和正义要踏着尸骨和鲜血才能求得,我想…周大人不会需要。” 沈知盯着她,眸光幽深,“你如何知晓周庭芳的想法?” 周庭芳知道这小子又在给她下套,瞬间敛了神色,“周大人一向淡泊名利。生前不在乎,死后更不会在乎。” “即使如此,能引起一场风暴,让周修远余生都活得战战兢兢,也总是好的。只世上没有好人短命,祸害却活得逍遥自在的道理。” 周庭芳静默不言。 一张瓜子般大小的脸在灯火下显出几分苍白来。 走到这里,周庭芳已经犹如身在谜团。 事情,仿佛一步步超出她的控制范围。 她点燃了火,却又无法控制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越烧越旺。 “对了,我听闻最近周娘子和李观棋走得很近?” 周庭芳不做声。 沈知哼然一笑,“周娘子可别忘了,还有十天便是春闱,这次李观棋也要下场,周娘子可别耽误了他的大事。” “这个我自然知道。”周庭芳瞥他一眼,忽而想起这几天京都里流传的谣言,笑得别有深意,“我看沈世子每次在我面前都要提起李观棋,沈世子不会是……” 沈知望过来。 周庭芳露出一个不可捉摸的笑。 沈知蹙眉,“你想说什么?” “咳咳,没什么,懂的都懂。”周庭芳倾身,拍拍沈知的肩,一副了然的语气,“沈世子放心,我嘴巴很严的,就算你是个断xiu,钟情于李观棋,我也不会跟任何说起。” 沈知眉宇之间,登时阴云密布。 他也不知怎么了,偏一字一句的辩驳:“我不是。” “沈世子,没关系的,你可以对我坦诚相待。我不会歧视任何人。” 周庭芳冲他挤眉弄眼。 沈知心头一股无名鬼火冒,“我说了,我不是断xiu!我喜欢女人!” 周庭芳捂着胸口,“沈世子你好凶。别是恼羞成怒了。瞧你,心眼子怎么这么小?” 沈知忽的捉住周庭芳的手腕。 男人的力气很大。 抓着她的手烫得吓人,手腕处一阵火烧火燎的感觉。 抬头看见一双幽深如海的眸子。 “周娘子,我再说一次,我不是断袖。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 周庭芳压住唇角的笑。 尤其是看见沈知急切的眼色,心中不免得意。 打嘴炮赢了的感觉……还真是通体舒畅啊。 “你笑什么。”沈知对她的反应很是不满,“不许笑。” 周庭芳敛了神情,一本正经道:“我听清楚了。沈世子不是断xiu。” 想起从前他和周庭芳之间因为“断袖”二字产生的重重误会,沈知心里觉得憋闷,似乎不打算放过她。 “你再重复一遍。我不是断xiu,我…喜欢女人。” 周庭芳蹙眉。 沈知喜欢女人就喜欢女人,关她什么事。 不过看着沈知正色的模样,周庭芳还是很乖巧诚恳的重复一遍:“沈世子不是断袖。沈世子喜欢女人。” “不对啊。你既然喜欢姑娘,为什么遣散你府里所有奴婢,反而换成了清秀小厮?还有,城西的八仙楼,你去了?听闻沈世子在八仙楼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沈知勾唇,脸上难得流露出一抹孩子气。 “没想到周娘子虽然人处深闺,对我倒是极为关注。” 周庭芳很老实回答:“李观棋说的。” 沈知脸色微变。 “他说你流连八仙楼不肯回家,整日与京都里漂亮男子形影不离,还有个叫什么奉贤的男相好。你为他一掷千金赎身,引得京都人人侧目,都在猜想你是不是换了口味。” “胡说!”沈知暴怒,脸上青白交错,“李观棋那个狗东西,竟然在背后如此诋毁我!我就知道那狗东西不安好心!” 周庭芳愣愣的望着他,“那你没有留恋兔儿倌吗?” 沈知沉默。 周庭芳又问:“那你没有为那个叫奉贤的男相好一掷千金赎身?” 沈知再度沉默。 “那你没有试图将他接到王府?” 沈知拧眉,“其他人不知道我,难道你还不了解我?” 周庭芳抬眉,很认真的说道:“沈世子,我当真不觉得断袖是一件丢人的事情。你应当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就算被世俗所不容,你也可以先随便娶个女人,再和那个叫什么奉贤的双宿双飞嘛。” 看着一脸认真的周庭芳,沈知忽然觉得,事情好像玩脱了。 他欲言又止。 终究是叹口气。 “我不是断袖。你说的那些事情,不过是我故意为之。” “为何?” 沈知面色敷衍,“我厌烦了母妃一直让我相看姑娘。” 周庭芳闻言,抚掌大笑,“原来你是为了逃避婚事。可这样也不是法子,窦王妃抱孙心切,怕有的是法子让你投降。” “缓兵之计,能躲一时算一时。”沈知深深的瞥她一眼,“还有,李观棋那小子不是个好人。上阳郡的李家少主,绝非心思简单之人,切莫他说什么你信什么,别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个我自有分寸。”周庭芳笑,“不过你和李观棋还真是有意思。你们两看着都是人前君子,怎么偏偏喜欢背后说对方坏话?” 沈知冷哼一声,“我着实看他不上。” “巧了。他也很瞧不上你。你们两什么时候打一架。” 沈知双眸幽幽,竟是一脸认真,喃喃自语道:“是得什么时候给他两刀。”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先前不是说要带给我消息?” “是。”沈知从荷包之中掏出一张卷好的纸条,慢吞吞的放在桌上,“你还记得田武吗?” 周庭芳一愣,“当然记得。当年就是他的部下率人袭击的周大人。” “我在西北时遇见过他。”沈知将纸条轻轻推向周庭芳,“然后我带人踏平了他的寨子,并将其活捉。” 周庭芳一惊。 怪不得后来她找不到田武。 原来是被沈知先下手为强了! “我用他做饵,钓上了一条鱼。这个人名叫齐丰,曾是田武的手下,当年他就是带人袭击周庭芳。我们对他用了刑,他交代说,那一次袭击,他们受一个坡脚的老汉指使。那老汉给了他们五百两银子,让他们打着田武的旗号杀了周庭芳。” 沈知的声音很轻,说话间,他面前的那一只油灯忽闪忽灭。 他的脸犹如白玉,泛着柔光。 周庭芳听得心惊胆战。 她迫不及待的伸手,覆上那张薄薄的纸条。 然而下一刻,沈知却一下按住她的手背。 如此紧张的气氛,偏对面男人还在笑。 “周娘子,在看我的消息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要先问你。” 周庭芳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你问。” “周娘子…生辰是什么时候?” 这可把周庭芳给问住了。 她当然记得作为周庭芳的生辰。 可是周芳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呢? 周芳在家和出嫁都不受宠,几乎从来没有过过生辰,周芳的记忆里也早就忘记了生辰是哪一天。 周庭芳如实回答:“我记不得了。娘家婆家都不喜我,我从未过过生辰。” 沈知轻轻“啊”了一声,一脸若有所思。 周庭芳的手已经触摸到那张纸条,偏偏沈知的手压在手背上,让她不能动弹。 她疑惑的看向沈知。 沈知浅浅一笑,“其实。我还有件事情瞒着周娘子。” “沈世子。要不……咱一次性说完好不好?” “下次一定。” “先说这回。” “江潮生……不是我找上他,是他主动找上我的。” 周庭芳面上难掩惊色。 “他从很早之前就发现了京都里这个周修远有古怪。可是他当时只是回京探亲,匆匆呆了几日便离开,临走之前还给我留下帖子。请我查证。” “我当时念他还在外放,不想将他拖入这摊浑水之中。可去年他一回京,就开始明里暗里的调查此事。周娘子…所以这件事你无法阻拦。江潮生尊师重道,对你推崇至极,将你的话奉做圣旨,又对你忠心不二。你若出事,他一定会追查到底。” 周庭芳叹气,“我这学生向来如此,却不知刚则易断——” 话音刚落,周庭芳蓦地齿间一顿。 她的瞳孔微缩。 抬眸,望向沈知。 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盏煤油灯,屋内昏暗,一切都影影绰绰。 只有沈知的脸,这般清晰。 她甚至能看见沈知眼底深处倒影的盈盈烛火。 此刻,天地万物,陡然死寂。 周庭芳的手指无意识的卷曲,心脏“咚咚咚”的开始剧烈跳动。 她张了张嘴。 试图辩解。 可又觉得太过牵强。 她只好苦笑,索性承认,“兜兜转转,给我挖这么大一个坑,不愧是你,沈世子。” 沈知唇角的笑,一点一点,无声扩大。 周庭芳…终于承认她的身份了。 沈知心中狂跳,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喜悦包围,让他连坐也坐不稳,仿佛要眩晕过去。 即使他早已猜到,即使他确定无疑,可是终究没有听到周庭芳亲口承认。 那颗心就仿佛悬在半空之中。 他总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巧合呢,万一她真的不是呢。 这一刻,云开雾散。 沈知衣袍之下的手,微微颤抖,可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真好。 她还活着。 这一次,他终于有机会弥补生平之憾。 周庭芳很是无奈。 沈知也太精明了一些。 不知不觉便让她掉进了言语的圈套,逼她承认她便是周庭芳。 罢了。 本来也瞒不了沈知多久。 “你是什么时候猜到我身份的?” 沈知胸脯微微起伏,强行稳住心神,他不想自己太过热情吓退周庭芳。 一切的暗恋,都只有他一个人。 周庭芳或许知晓,却一定不完全知晓。 “很久之前。那次驿站就开始有所怀疑。我只是…一直不敢确认。很怕这是黄粱一梦或是虚空幻影。” 周庭芳微怔,心头一种异样划过。 果然。 从沈知问她借尸还魂的时候,她就有预感,沈知一定是猜出来了。 “借尸还魂这种话…你也信?” 沈知那双眼睛晦默如海,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目光放肆的游离在她脸上。 “若是旁人说这事,我自然不信。你说的…我便信。” 周庭芳扶额。 气氛尴尬。 她只想迅速揭开此页,便刻意转移话题。 她有些不自在的低咳一声,“我先看看田武的消息。” 说罢,她要抽手拿那张纸条。 谁知手却被沈知紧紧捉住。 男子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急切。 “周庭芳,我心悦你。” “从国子监的时候开始,我喜欢的便从来只有你一个人。” “我曾经因男女身份世俗偏见所困,变得胆怯懦弱、瞻前顾后,我怕世俗的流言蜚语,更怕你因我是断xiu而厌我弃我。” “你死以后,我很后悔。后悔没能向你表明心迹。后悔当初的踌躇不前。” “我现在想要告诉你,无论你是男是女,是人是鬼,是美是丑,我心悦你,只因为你是你。” 房间内沉默片刻。 火光微微跳动,映衬着对面小娘子有些无措的脸。 四目相对,气氛尴尬。 沈知还紧紧的抓着她的手不肯松,眼底一片盈盈水泽,耳朵尖尖绯红一片。 见周庭芳反应平平,沈知心里开始慌张。 明明前一刻还说不要吓跑她,为什么现在却鬼使神差说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话? 周庭芳低咳一声,不动声色的抽出手,“那个…你之前已经说过了。” 沈知也低咳一声,微微侧转身子坐真,眼底慌乱一闪而过。 “怕你没放在心上,我再说一次。”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相对无言,气氛一时尴尬到极致。 “要不我先看看这个齐丰交代的消息?” “好,你看。” 周庭芳笑得无奈,“那你得先松手啊。” 沈知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压在桌上那纸条上。 他慢吞吞的移开手。 面色如常。 却心跳如鼓。 刚才…还是太冲动了? 一定是吓到她了。 沈知余光瞥着她,似乎想要从她脸上一探究竟。 察觉到头顶上方传来的拿到炽烈的视线,周庭芳被看得心里发毛,一个抬眼,刚好抓包偷看的沈知。 沈知慌乱的不打自招,“你瞪我做什么。我没偷看你。” 小娘子眉间微蹙。 沈知继续找补,“余光瞥的,不算偷看。” 周庭芳被他气笑,却又觉得这个样子的沈知有几分可爱。 她打开纸条,迅速扫了一眼,脸色却越来越沉。 沈知也敛了神色,“你认识这个坡脚老汉?” 周庭芳面若冰霜。 她抬起手,将纸条放在灯火上,燃成灰烬。 沈知并不催促,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等候。 “周春来身边,曾有过这么一号人物,姓罗,说是周春来曾经的旧识。后来我家发达以后,他来过我家几次,还将他儿子罗小燚留给我做小厮。” 沈知面色微变。 线索…终于指向了周家。 周庭芳面若死灰,“我从云州出城的时候,身边只带了五个人,其中有一人便是罗小燚。可是罗小燚最后却是为了保护我而死。所以…我不明白。” “你觉得这其中有疑点。” “不错。罗小燚是他唯一的儿子。都说虎毒不食子,若真是他买凶杀人,为什么没有提前救走他儿子?” “或许父子两并不是一条心。” “可那日我行程保密,只有亲近之人才知晓我那日的出城计划。这个罗老汉是怎么知道的?那肯定是他儿子告诉他的。” “或许这个罗老汉用其他手段得到了你出城的消息。” 周庭芳抿唇不语。 “这个罗老汉…现在人在何处?” “我不知道。” 沈知瞥她一眼,“不如让锦屏去查查?” 周庭芳正要反对,沈知却道:“万一这个罗老汉就藏在周府呢。周春来肯将这样大的事情交给罗老汉,至少证明罗老汉和周春来两个人关系密切。” 周庭芳低低笑开,“如何就认定凶手是周春来?” 沈知听她一口一个“周春来”,甚至不肯称呼他一声父亲,可见她心中伤痛。 周庭芳再理智冷漠,可到底杀自己的人是血脉至亲,如何能不愤怒和伤心。 看着那女子身形瘦削,孑然的坐在那里,仿佛天地之间,只她一人。 孤寂、冷清、宛若幽魂。 他心中钝痛,仿佛被人撕扯着。 “你——” 周庭芳抬眸,“或许不止是周春来呢。还有我的母亲,我的兄长——” 沈知一愣。 周庭芳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 残忍又平静。 竟丝毫不见伤痛。 好似他们谈论的是今日的天气。 可他心口,却仿佛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女子的声音轻轻,有一种心惊的冷漠和理智,“我母亲一直怨我抢走周修远的人生,她觉得这一切的荣耀都该是属于周修远的,若非我当时顶替周修远上场考试,那么六元及第的就应该是周修远。” “她说,男子晚熟,当年该多给周修远一些时间,或许现在结局会有所不同。” “周春来嘛,重名重利,生性寡情,他认为我已经功成名就,应该退位让贤,让一切回到正轨。对我起了杀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至于周修远,我和他说起来是孪生兄妹,理应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可是……” 周庭芳摊手一笑,“我出名后,为了避免周家秘密被人发现,父亲便将他远远的打发到寺庙,远离我和母亲身边。我对他不甚了解,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一概不知。他自幼流浪在外,怕是他即使在佛祖身边,也会日日祈祷我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周庭芳看向沈知,脸上是清清冷冷的笑意。 “郑氏死的时候,我竟然羡慕。她有儿子。秦少游甚至愿意为她下跪求情,可见他们之间是有真感情的。可我来这世上一遭,却什么都没有。” “我这一生,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是孑然一身。” 周庭芳单手托腮,如孩童般呓语,“沈知,我有时候觉得…这做人真没什么意思。你说…老天为什么不直接让我死了,反而还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呢?” 沈知的双手,在衣袍之下,紧紧握着。 这些事,他从来没有听周庭芳说起。 这世间都夸她,少年英才,文曲星下凡,读书人应当如同周怀恩一般笑傲天下。 可谁又知道,“少年英才”四个字背后的血泪辛酸。 沈知只觉得心口钝钝的痛。 “或许这机会不是给你的,而是给我沈知的。” “给你?” “让我弥补上一次的遗憾。” 周庭芳笑开,“沈知啊,你可真是个恋爱脑。” 沈知蹙眉,“恋爱脑是何物。” “就是指一个人一旦沾染上爱情,就变得不像自己,不理智、不冷静,像是变了一个人般。” 沈知笑了,“那或许我真是恋爱脑。不过…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多稀奇古怪没有人听过的语言。比如老六、怨种、恋爱脑,就好像…你来自这世界的其他地方。” “大魏朝那么多种地方方言,沈世子没听过也不足为奇。” 周庭芳似并不愿在这个话题多加停留,只是继续说道:“那个坡脚老汉,不好抓。” “但只要盯紧周春来,不怕他不现身。” “或许周春来已经杀了他。” “所以更需要锦屏去查。” 沈知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必担心。周府那边我已经安插了眼线。若锦屏真有不测,我的人也能立刻将她救出来。” 周庭芳没做声,沈知只能算作她勉强同意此事。 “后日江潮生宴请周修远,我要去。” 沈知不赞同,周庭芳却坚持,“我化作你的小厮。” “不可。你最好暂时就在暗处,别这么快就进入周家人的视野。” 周庭芳笑,“年关宫里家宴,我已经见过周修远。如今我换了个壳子,他认不出我。” “还是太过冒险。你毕竟现在已经是朝廷册封的柔嘉县主,又是女子之身——” 周庭芳神色挑衅,“沈世子是看不起我的修容技术?” 沈知一愣,旋即自嘲,“岂敢。周娘子化妆技术一流,雌雄莫辨,骗了我这么多年,岂敢质疑?” “那就一言为定。那一日我女扮男装,做你的小厮,跟你一起过去。” 沈知无奈,只能勉强答应。 周庭芳送他至门口,沈知看着墙角一盆盆种花,余光瞥那人一眼,“周娘子,这些花盆还是换个地方。省得我下次还得从你正门走。你也不想我们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沈世子威胁我?” 沈知挑眉,“谁让你先坑我?” “谁让你半夜爬墙?” “周娘子是暗示我下次半夜从正门走?” 周庭芳一哽,笑嘻嘻道:“下次我在院墙下全放捕兽夹。专门擒拿那些半夜喜欢爬墙头的采花大盗。” 沈知瞪她,“好歹毒的小娘子。” “跟世子学的。” “后日一早,我在院墙外等你。” 小娘子半斜着倚靠在门边,春日里她只穿一件白色的薄衫,头发披散着,身上有春日花草的淡淡香气。 昏暗的光线之中,她的脸有些朦胧,叫人看不真切。 明明是两张完全不同的脸,可那一颦一笑,却又仿佛是一个人。 这一刻,春日的夜风徐徐。 沈知的心,忽而软绵得一塌糊涂。 “早些来。”沈知克制住自己想要伸手触摸她双颊的冲动,声音低沉,“我等你。” 第134章 彼此相认 偏他还阴恻恻的笑,“周娘子,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青史上第一个六元及第的少年英才竟然是女子之身,这会引发一场多大的震动。” “你要为周庭芳正名?!”周庭芳呼吸一窒,捂着胸口,“你疯了?!” “疯吗?”沈知脸上皆是冷意,“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本就是天经地义。” 周庭芳苦笑。 “沈世子,这世间的事情,不是非黑即白。” 沈知微抬下颚,目光不紧不慢的游离到她的脸上。 “首先,周大人是陛下钦点的六元及第状元,你若翻案,便说明陛下识人不清被人诓骗。陛下是不会错的,他更不会认错。” “其次,周大人代兄科举这件事,说明科举制度存在漏洞,一旦追查起来将牵连无数。别说周家,就是周大人生前恩师好友,怕是都不能幸免于难。” “如果真相和正义要踏着尸骨和鲜血才能求得,我想…周大人不会需要。” 沈知盯着她,眸光幽深,“你如何知晓周庭芳的想法?” 周庭芳知道这小子又在给她下套,瞬间敛了神色,“周大人一向淡泊名利。生前不在乎,死后更不会在乎。” “即使如此,能引起一场风暴,让周修远余生都活得战战兢兢,也总是好的。只世上没有好人短命,祸害却活得逍遥自在的道理。” 周庭芳静默不言。 一张瓜子般大小的脸在灯火下显出几分苍白来。 走到这里,周庭芳已经犹如身在谜团。 事情,仿佛一步步超出她的控制范围。 她点燃了火,却又无法控制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越烧越旺。 “对了,我听闻最近周娘子和李观棋走得很近?” 周庭芳不做声。 沈知哼然一笑,“周娘子可别忘了,还有十天便是春闱,这次李观棋也要下场,周娘子可别耽误了他的大事。” “这个我自然知道。”周庭芳瞥他一眼,忽而想起这几天京都里流传的谣言,笑得别有深意,“我看沈世子每次在我面前都要提起李观棋,沈世子不会是……” 沈知望过来。 周庭芳露出一个不可捉摸的笑。 沈知蹙眉,“你想说什么?” “咳咳,没什么,懂的都懂。”周庭芳倾身,拍拍沈知的肩,一副了然的语气,“沈世子放心,我嘴巴很严的,就算你是个断xiu,钟情于李观棋,我也不会跟任何说起。” 沈知眉宇之间,登时阴云密布。 他也不知怎么了,偏一字一句的辩驳:“我不是。” “沈世子,没关系的,你可以对我坦诚相待。我不会歧视任何人。” 周庭芳冲他挤眉弄眼。 沈知心头一股无名鬼火冒,“我说了,我不是断xiu!我喜欢女人!” 周庭芳捂着胸口,“沈世子你好凶。别是恼羞成怒了。瞧你,心眼子怎么这么小?” 沈知忽的捉住周庭芳的手腕。 男人的力气很大。 抓着她的手烫得吓人,手腕处一阵火烧火燎的感觉。 抬头看见一双幽深如海的眸子。 “周娘子,我再说一次,我不是断袖。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 周庭芳压住唇角的笑。 尤其是看见沈知急切的眼色,心中不免得意。 打嘴炮赢了的感觉……还真是通体舒畅啊。 “你笑什么。”沈知对她的反应很是不满,“不许笑。” 周庭芳敛了神情,一本正经道:“我听清楚了。沈世子不是断xiu。” 想起从前他和周庭芳之间因为“断袖”二字产生的重重误会,沈知心里觉得憋闷,似乎不打算放过她。 “你再重复一遍。我不是断xiu,我…喜欢女人。” 周庭芳蹙眉。 沈知喜欢女人就喜欢女人,关她什么事。 不过看着沈知正色的模样,周庭芳还是很乖巧诚恳的重复一遍:“沈世子不是断袖。沈世子喜欢女人。” “不对啊。你既然喜欢姑娘,为什么遣散你府里所有奴婢,反而换成了清秀小厮?还有,城西的八仙楼,你去了?听闻沈世子在八仙楼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沈知勾唇,脸上难得流露出一抹孩子气。 “没想到周娘子虽然人处深闺,对我倒是极为关注。” 周庭芳很老实回答:“李观棋说的。” 沈知脸色微变。 “他说你流连八仙楼不肯回家,整日与京都里漂亮男子形影不离,还有个叫什么奉贤的男相好。你为他一掷千金赎身,引得京都人人侧目,都在猜想你是不是换了口味。” “胡说!”沈知暴怒,脸上青白交错,“李观棋那个狗东西,竟然在背后如此诋毁我!我就知道那狗东西不安好心!” 周庭芳愣愣的望着他,“那你没有留恋兔儿倌吗?” 沈知沉默。 周庭芳又问:“那你没有为那个叫奉贤的男相好一掷千金赎身?” 沈知再度沉默。 “那你没有试图将他接到王府?” 沈知拧眉,“其他人不知道我,难道你还不了解我?” 周庭芳抬眉,很认真的说道:“沈世子,我当真不觉得断袖是一件丢人的事情。你应当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就算被世俗所不容,你也可以先随便娶个女人,再和那个叫什么奉贤的双宿双飞嘛。” 看着一脸认真的周庭芳,沈知忽然觉得,事情好像玩脱了。 他欲言又止。 终究是叹口气。 “我不是断袖。你说的那些事情,不过是我故意为之。” “为何?” 沈知面色敷衍,“我厌烦了母妃一直让我相看姑娘。” 周庭芳闻言,抚掌大笑,“原来你是为了逃避婚事。可这样也不是法子,窦王妃抱孙心切,怕有的是法子让你投降。” “缓兵之计,能躲一时算一时。”沈知深深的瞥她一眼,“还有,李观棋那小子不是个好人。上阳郡的李家少主,绝非心思简单之人,切莫他说什么你信什么,别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个我自有分寸。”周庭芳笑,“不过你和李观棋还真是有意思。你们两看着都是人前君子,怎么偏偏喜欢背后说对方坏话?” 沈知冷哼一声,“我着实看他不上。” “巧了。他也很瞧不上你。你们两什么时候打一架。” 沈知双眸幽幽,竟是一脸认真,喃喃自语道:“是得什么时候给他两刀。”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先前不是说要带给我消息?” “是。”沈知从荷包之中掏出一张卷好的纸条,慢吞吞的放在桌上,“你还记得田武吗?” 周庭芳一愣,“当然记得。当年就是他的部下率人袭击的周大人。” “我在西北时遇见过他。”沈知将纸条轻轻推向周庭芳,“然后我带人踏平了他的寨子,并将其活捉。” 周庭芳一惊。 怪不得后来她找不到田武。 原来是被沈知先下手为强了! “我用他做饵,钓上了一条鱼。这个人名叫齐丰,曾是田武的手下,当年他就是带人袭击周庭芳。我们对他用了刑,他交代说,那一次袭击,他们受一个坡脚的老汉指使。那老汉给了他们五百两银子,让他们打着田武的旗号杀了周庭芳。” 沈知的声音很轻,说话间,他面前的那一只油灯忽闪忽灭。 他的脸犹如白玉,泛着柔光。 周庭芳听得心惊胆战。 她迫不及待的伸手,覆上那张薄薄的纸条。 然而下一刻,沈知却一下按住她的手背。 如此紧张的气氛,偏对面男人还在笑。 “周娘子,在看我的消息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要先问你。” 周庭芳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你问。” “周娘子…生辰是什么时候?” 这可把周庭芳给问住了。 她当然记得作为周庭芳的生辰。 可是周芳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呢? 周芳在家和出嫁都不受宠,几乎从来没有过过生辰,周芳的记忆里也早就忘记了生辰是哪一天。 周庭芳如实回答:“我记不得了。娘家婆家都不喜我,我从未过过生辰。” 沈知轻轻“啊”了一声,一脸若有所思。 周庭芳的手已经触摸到那张纸条,偏偏沈知的手压在手背上,让她不能动弹。 她疑惑的看向沈知。 沈知浅浅一笑,“其实。我还有件事情瞒着周娘子。” “沈世子。要不……咱一次性说完好不好?” “下次一定。” “先说这回。” “江潮生……不是我找上他,是他主动找上我的。” 周庭芳面上难掩惊色。 “他从很早之前就发现了京都里这个周修远有古怪。可是他当时只是回京探亲,匆匆呆了几日便离开,临走之前还给我留下帖子。请我查证。” “我当时念他还在外放,不想将他拖入这摊浑水之中。可去年他一回京,就开始明里暗里的调查此事。周娘子…所以这件事你无法阻拦。江潮生尊师重道,对你推崇至极,将你的话奉做圣旨,又对你忠心不二。你若出事,他一定会追查到底。” 周庭芳叹气,“我这学生向来如此,却不知刚则易断——” 话音刚落,周庭芳蓦地齿间一顿。 她的瞳孔微缩。 抬眸,望向沈知。 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盏煤油灯,屋内昏暗,一切都影影绰绰。 只有沈知的脸,这般清晰。 她甚至能看见沈知眼底深处倒影的盈盈烛火。 此刻,天地万物,陡然死寂。 周庭芳的手指无意识的卷曲,心脏“咚咚咚”的开始剧烈跳动。 她张了张嘴。 试图辩解。 可又觉得太过牵强。 她只好苦笑,索性承认,“兜兜转转,给我挖这么大一个坑,不愧是你,沈世子。” 沈知唇角的笑,一点一点,无声扩大。 周庭芳…终于承认她的身份了。 沈知心中狂跳,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喜悦包围,让他连坐也坐不稳,仿佛要眩晕过去。 即使他早已猜到,即使他确定无疑,可是终究没有听到周庭芳亲口承认。 那颗心就仿佛悬在半空之中。 他总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巧合呢,万一她真的不是呢。 这一刻,云开雾散。 沈知衣袍之下的手,微微颤抖,可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真好。 她还活着。 这一次,他终于有机会弥补生平之憾。 周庭芳很是无奈。 沈知也太精明了一些。 不知不觉便让她掉进了言语的圈套,逼她承认她便是周庭芳。 罢了。 本来也瞒不了沈知多久。 “你是什么时候猜到我身份的?” 沈知胸脯微微起伏,强行稳住心神,他不想自己太过热情吓退周庭芳。 一切的暗恋,都只有他一个人。 周庭芳或许知晓,却一定不完全知晓。 “很久之前。那次驿站就开始有所怀疑。我只是…一直不敢确认。很怕这是黄粱一梦或是虚空幻影。” 周庭芳微怔,心头一种异样划过。 果然。 从沈知问她借尸还魂的时候,她就有预感,沈知一定是猜出来了。 “借尸还魂这种话…你也信?” 沈知那双眼睛晦默如海,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目光放肆的游离在她脸上。 “若是旁人说这事,我自然不信。你说的…我便信。” 周庭芳扶额。 气氛尴尬。 她只想迅速揭开此页,便刻意转移话题。 她有些不自在的低咳一声,“我先看看田武的消息。” 说罢,她要抽手拿那张纸条。 谁知手却被沈知紧紧捉住。 男子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急切。 “周庭芳,我心悦你。” “从国子监的时候开始,我喜欢的便从来只有你一个人。” “我曾经因男女身份世俗偏见所困,变得胆怯懦弱、瞻前顾后,我怕世俗的流言蜚语,更怕你因我是断xiu而厌我弃我。” “你死以后,我很后悔。后悔没能向你表明心迹。后悔当初的踌躇不前。” “我现在想要告诉你,无论你是男是女,是人是鬼,是美是丑,我心悦你,只因为你是你。” 房间内沉默片刻。 火光微微跳动,映衬着对面小娘子有些无措的脸。 四目相对,气氛尴尬。 沈知还紧紧的抓着她的手不肯松,眼底一片盈盈水泽,耳朵尖尖绯红一片。 见周庭芳反应平平,沈知心里开始慌张。 明明前一刻还说不要吓跑她,为什么现在却鬼使神差说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话? 周庭芳低咳一声,不动声色的抽出手,“那个…你之前已经说过了。” 沈知也低咳一声,微微侧转身子坐真,眼底慌乱一闪而过。 “怕你没放在心上,我再说一次。”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相对无言,气氛一时尴尬到极致。 “要不我先看看这个齐丰交代的消息?” “好,你看。” 周庭芳笑得无奈,“那你得先松手啊。” 沈知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压在桌上那纸条上。 他慢吞吞的移开手。 面色如常。 却心跳如鼓。 刚才…还是太冲动了? 一定是吓到她了。 沈知余光瞥着她,似乎想要从她脸上一探究竟。 察觉到头顶上方传来的拿到炽烈的视线,周庭芳被看得心里发毛,一个抬眼,刚好抓包偷看的沈知。 沈知慌乱的不打自招,“你瞪我做什么。我没偷看你。” 小娘子眉间微蹙。 沈知继续找补,“余光瞥的,不算偷看。” 周庭芳被他气笑,却又觉得这个样子的沈知有几分可爱。 她打开纸条,迅速扫了一眼,脸色却越来越沉。 沈知也敛了神色,“你认识这个坡脚老汉?” 周庭芳面若冰霜。 她抬起手,将纸条放在灯火上,燃成灰烬。 沈知并不催促,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等候。 “周春来身边,曾有过这么一号人物,姓罗,说是周春来曾经的旧识。后来我家发达以后,他来过我家几次,还将他儿子罗小燚留给我做小厮。” 沈知面色微变。 线索…终于指向了周家。 周庭芳面若死灰,“我从云州出城的时候,身边只带了五个人,其中有一人便是罗小燚。可是罗小燚最后却是为了保护我而死。所以…我不明白。” “你觉得这其中有疑点。” “不错。罗小燚是他唯一的儿子。都说虎毒不食子,若真是他买凶杀人,为什么没有提前救走他儿子?” “或许父子两并不是一条心。” “可那日我行程保密,只有亲近之人才知晓我那日的出城计划。这个罗老汉是怎么知道的?那肯定是他儿子告诉他的。” “或许这个罗老汉用其他手段得到了你出城的消息。” 周庭芳抿唇不语。 “这个罗老汉…现在人在何处?” “我不知道。” 沈知瞥她一眼,“不如让锦屏去查查?” 周庭芳正要反对,沈知却道:“万一这个罗老汉就藏在周府呢。周春来肯将这样大的事情交给罗老汉,至少证明罗老汉和周春来两个人关系密切。” 周庭芳低低笑开,“如何就认定凶手是周春来?” 沈知听她一口一个“周春来”,甚至不肯称呼他一声父亲,可见她心中伤痛。 周庭芳再理智冷漠,可到底杀自己的人是血脉至亲,如何能不愤怒和伤心。 看着那女子身形瘦削,孑然的坐在那里,仿佛天地之间,只她一人。 孤寂、冷清、宛若幽魂。 他心中钝痛,仿佛被人撕扯着。 “你——” 周庭芳抬眸,“或许不止是周春来呢。还有我的母亲,我的兄长——” 沈知一愣。 周庭芳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 残忍又平静。 竟丝毫不见伤痛。 好似他们谈论的是今日的天气。 可他心口,却仿佛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女子的声音轻轻,有一种心惊的冷漠和理智,“我母亲一直怨我抢走周修远的人生,她觉得这一切的荣耀都该是属于周修远的,若非我当时顶替周修远上场考试,那么六元及第的就应该是周修远。” “她说,男子晚熟,当年该多给周修远一些时间,或许现在结局会有所不同。” “周春来嘛,重名重利,生性寡情,他认为我已经功成名就,应该退位让贤,让一切回到正轨。对我起了杀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至于周修远,我和他说起来是孪生兄妹,理应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可是……” 周庭芳摊手一笑,“我出名后,为了避免周家秘密被人发现,父亲便将他远远的打发到寺庙,远离我和母亲身边。我对他不甚了解,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一概不知。他自幼流浪在外,怕是他即使在佛祖身边,也会日日祈祷我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周庭芳看向沈知,脸上是清清冷冷的笑意。 “郑氏死的时候,我竟然羡慕。她有儿子。秦少游甚至愿意为她下跪求情,可见他们之间是有真感情的。可我来这世上一遭,却什么都没有。” “我这一生,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是孑然一身。” 周庭芳单手托腮,如孩童般呓语,“沈知,我有时候觉得…这做人真没什么意思。你说…老天为什么不直接让我死了,反而还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呢?” 沈知的双手,在衣袍之下,紧紧握着。 这些事,他从来没有听周庭芳说起。 这世间都夸她,少年英才,文曲星下凡,读书人应当如同周怀恩一般笑傲天下。 可谁又知道,“少年英才”四个字背后的血泪辛酸。 沈知只觉得心口钝钝的痛。 “或许这机会不是给你的,而是给我沈知的。” “给你?” “让我弥补上一次的遗憾。” 周庭芳笑开,“沈知啊,你可真是个恋爱脑。” 沈知蹙眉,“恋爱脑是何物。” “就是指一个人一旦沾染上爱情,就变得不像自己,不理智、不冷静,像是变了一个人般。” 沈知笑了,“那或许我真是恋爱脑。不过…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多稀奇古怪没有人听过的语言。比如老六、怨种、恋爱脑,就好像…你来自这世界的其他地方。” “大魏朝那么多种地方方言,沈世子没听过也不足为奇。” 周庭芳似并不愿在这个话题多加停留,只是继续说道:“那个坡脚老汉,不好抓。” “但只要盯紧周春来,不怕他不现身。” “或许周春来已经杀了他。” “所以更需要锦屏去查。” 沈知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必担心。周府那边我已经安插了眼线。若锦屏真有不测,我的人也能立刻将她救出来。” 周庭芳没做声,沈知只能算作她勉强同意此事。 “后日江潮生宴请周修远,我要去。” 沈知不赞同,周庭芳却坚持,“我化作你的小厮。” “不可。你最好暂时就在暗处,别这么快就进入周家人的视野。” 周庭芳笑,“年关宫里家宴,我已经见过周修远。如今我换了个壳子,他认不出我。” “还是太过冒险。你毕竟现在已经是朝廷册封的柔嘉县主,又是女子之身——” 周庭芳神色挑衅,“沈世子是看不起我的修容技术?” 沈知一愣,旋即自嘲,“岂敢。周娘子化妆技术一流,雌雄莫辨,骗了我这么多年,岂敢质疑?” “那就一言为定。那一日我女扮男装,做你的小厮,跟你一起过去。” 沈知无奈,只能勉强答应。 周庭芳送他至门口,沈知看着墙角一盆盆种花,余光瞥那人一眼,“周娘子,这些花盆还是换个地方。省得我下次还得从你正门走。你也不想我们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沈世子威胁我?” 沈知挑眉,“谁让你先坑我?” “谁让你半夜爬墙?” “周娘子是暗示我下次半夜从正门走?” 周庭芳一哽,笑嘻嘻道:“下次我在院墙下全放捕兽夹。专门擒拿那些半夜喜欢爬墙头的采花大盗。” 沈知瞪她,“好歹毒的小娘子。” “跟世子学的。” “后日一早,我在院墙外等你。” 小娘子半斜着倚靠在门边,春日里她只穿一件白色的薄衫,头发披散着,身上有春日花草的淡淡香气。 昏暗的光线之中,她的脸有些朦胧,叫人看不真切。 明明是两张完全不同的脸,可那一颦一笑,却又仿佛是一个人。 这一刻,春日的夜风徐徐。 沈知的心,忽而软绵得一塌糊涂。 “早些来。”沈知克制住自己想要伸手触摸她双颊的冲动,声音低沉,“我等你。” 第135章 心理防线 这一天,惠风和畅,新芽吐蕊。 京都的春日,悄无声息的降临。 京都近郊的某个庄园中,阡陌纵横,屋舍鳞次栉比,春日桃花先开,娇娇一朵,含苞待放。 放眼望去,数十辆马车停放在村舍入口,河边却已经陆陆续续搭起了白色帐子,宛若星星点点的白花,开放在绿色的原野之上。 河水之中,赫然一辆水车转动,哗哗作响。 而河边早已被奴仆们布置一番,鲜花、水果、蔬菜、美酒、杯盏、小几,流水泱泱,典雅十足。 今日,是京都士子们组织的诗会。 由江潮生领头,国子监的数位老师,以及春闱即将下场的权贵士子。 人数不多,大约只有二三十人,彼此都认识。 这样的圈内诗会,在京都里格外流行。 妇人们有什么春日宴、梅花宴。 儿郎们便做诗会、游湖、踏青、登山,彼此结交,以文会友,不失雅兴。 这一大早,周庭芳便扮做清秀小厮的模样,弓背敛眉,形影不离的跟在沈知身后。 周庭芳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招适得其反。 所到之处,沈知犹如众星捧月,所有人前来行礼问安时,那视线都会若有若无的打量过她的脸。 然后用一种了然的目光,含笑而对。 沈知虽说只是个世子,但这个世子却含量极重。 谁不知即使殿下已经过继给天家,但骨子里一直念着血脉亲情,太后仁慈,也不曾叫殿下彻底断了和宣州沈家的来往。 自从殿下登基后,宣州沈德康这一家,可谓是风头无量。 不过此刻周庭芳也明白过来。 好像适得其反,这些人将她当做沈知的娈童了! 是啊。 这些天京都关于沈知断xiu的传闻卷土重来,不仅在贵妇圈子里广为流传,据说就连陛下都知道了此事。 说来也怪萧云珠那个大嘴巴,就因自己追不上沈知,便到处诋毁沈知。 也真是无妄之灾。 周庭芳再看这些人的眼神,总觉得不对味。 她压低声音对沈知说道:“早知如此,我今日就应该化得黑一些,壮硕一些。” 沈知瞥她一眼。 小娘子白白净净的,经过这半年调养,肌肤比从前更加水润,身段也愈发丰盈。 “不必。现在这样就很好。” “要不要解释一下?” “不用。” “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有人往你房里塞年轻俊秀的男子。” 沈知勾唇一笑,“那就来多少收多少。刚好我府里缺小厮干活。” 周庭芳瞪他一眼,却也提醒他,“别玩得过火。窦王妃年纪大了,禁不起你这样激。你根本不知京都那些贵妇们的嘴有多尖酸刻薄。前几天我参加春日宴,就有两个不长眼的,明里暗里的嘲笑窦王妃,说她很快就有很多干儿子,险些没将窦王妃气哭。” 一提到窦王妃,沈知微微抿唇,没说话。 “你若是当真不想现在就成亲,大可以跟窦王妃说清楚。窦王妃生性豁达,也并非拘泥世俗之辈,未必会压着你娶妻。” “知道了。”沈知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却没有反驳,“我会找个时间跟她说清楚。” 两个人朝着最大的帐子走去。 草地幽幽,河水颤颤,微风轻拂,周庭芳心中渐渐安宁。 然而,这样的安宁只持续了片刻。 因为她看见了一张熟面孔。 ——李观棋。 今日他着一身宝蓝色云纹团花湖绸,头上一支简单到极致的黄杨木簪子,犹如山间爽朗的风,简单素雅。 “沈世子。” 李观棋横在两人面前,淡淡开口。 周庭芳立刻低下头去,盯着自己鞋面。 沈知微微颔首,“李公子。这还有几日就要春闱,怎么李公子还兴趣参加江大人的诗会?” “本不想来的,只是偶然听闻沈世子要来,在下便也来凑个热闹。” “哦。李公子当真是清闲。” “沈世子上次送给我爹娘的画册已经收到,很是感谢。”李观棋脸上笑吟吟的,“所以投桃报李,我也为沈世子准备了一份画册。” 画册? 周庭芳不由竖着耳朵,听得很是认真。 沈知冷笑道:“不必。这种画册,我家多如牛毛,李公子还是留着自己用。” 李观棋却道:“不一样。沈世子送给我爹娘京都各大待字闺中的姑娘图册,这份恩情,在下没齿难忘。我也投其所好,送沈世子一本八仙楼里所有男子的出浴图册。” 李观棋眸色深深,嘴角藏笑,语气难掩机锋,“沈世子不必言谢。” 八仙楼…男子…出浴图…… 好…歹毒的…李观棋。 周庭芳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李观棋似乎这才注意到沈知身边跟着的那矮瘦小厮,他循声望去,眸色一顿,忽而一喜,“周——公子。” 周庭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抱拳行礼:“奴才周一见过李公子。” 李观棋一脸喜色,连连点头,又瞥一眼沈知,才道:“好俊俏的小厮。” 周庭芳低咳一声,“公子谬赞。” “我从不假客气。”李观棋压低声音,脸上难掩笑意,“周娘子无论是荆钗布裙,还是一身绫罗,亦或是最寻常的小厮装扮,皆各有风情倾国倾城。” 周庭芳唇角抽抽。 “你什么时候瞎的。” “你什么时候瞎的。”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不约而同。 周庭芳和沈知对视一眼。 沈知冷哼一声,“京都都传李公子清风霁月,没想到拍马屁的功夫却是一流。” 李观棋直直盯着周庭芳,脸上笑意更深,一双眼睛分外温柔多情。 “或许在沈世子眼底,周娘子姿色平平,与许婉清、萧云珠等名门贵女不可同日而语。但在李某眼里,周娘子国色天香,满京都的贵女攒起来都不如周娘子一根手指头。” 周庭芳知道李观棋茶,但没想到他能这么茶。 她自觉不是李观棋对手,索性闭上嘴巴当锯嘴葫芦。 倒是沈知面色铁青,“李观棋,你堂堂七尺男儿,为何要学长舌妇人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李观棋很是无辜,“这一切都是我真心之言。谈何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再说,周娘子和沈世子毫无关系纠葛,我又为何要挑拨你二人之间关系?” “谁说我和周娘子毫无关系?” 沈知顺手顺势牵着周庭芳的手,两个人双手紧握大步流星,行走于众人面前。 周庭芳面如死灰。 完了。 这次沈知断袖的名声彻底洗不清了。 她只能低着头,无视周遭人那打量的好奇目光。 沈知指了指他长几之后,“你站我身后。” 周庭芳无奈的笑,“你何至于为了跟李观棋斗气而败坏自己的名声。” 沈知不回答,只招手叫来常乐,“去。你去把李观棋马车上四个车轱辘全都给我卸下来,我让他今天走着回去。” 周庭芳听得无可奈何。 不愧是沈知。 这心眼够黑。 睚眦必报。 而远处,一辆马车晃悠悠的停在那官道之上,江潮生和周修远一前一后从马车内钻出来。 周修远一下车就一脸惊色,蹙眉望向江潮生,“子野,不是你说…要我帮你的一个小忙?为何这里如此多人?” 江潮生笑道:“老师,本是你我二人,可不知怎么就走漏了消息,昔日国子监的老师好友全都闻风而动。我们商议着好久不见老师,这次一定要和老师好好叙旧,一醉方休才是。” “这如何使得。”周修远脚步往后退,心中却已经盘算着如何离开,那江潮平却已经冲着众人远远招手,呼朋唤友,“祭酒大人、桂舟、清远,快,我老师来了——” 一声呼唤,众人已经热情的围了上来。 “怀恩,好久不见,你如今娶了公主,成了驸马,也不见你忙碌公事,怎的反而如今学那妇人深居简出起来?” “怀恩,快快入座,我们都等了你许久。” “听闻你前年在西北被贼人所害,伤了脑子,好多事情都记不清,那你可记得眼前这位?” 有人遥遥一指。 那里坐着一深色衣袍的鹤发老者,头上带着逍遥巾,一身读书人的装扮,手持羽毛扇,面上带笑,眼中精光闪闪。 周修远连忙上前,拱手行礼:“老师。” 有人立刻笑道:“谁说状元爷伤了脑袋?这不是还认识我们的祭酒大人吗。可见怀恩定是在戏弄咱们,他哪儿是什么失忆,分明是娶了公主,不屑跟咱们玩啦。” 众人善意哄笑,却让周修远红了脸,不知如何应对,只弓着身子不住讨饶:“诸位,饶了在下。在西北的时候,那贼子击中我的头部,险些打断我的双腿,我是死里逃生才回了京都。诸位都是修远从前的同窗好友,修远看各位都是十分眼熟,却记不清名字。还请诸位且原谅则个。” 周修远作揖讨饶,只恨不得立刻逃离现场,若早知江潮生约了这许多人来,他决计不会心软前来。 人潮中,江潮生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到一处安坐,笑道:“老师不必紧张,您两年没有抛头露面,这些人怀念您当年风采,心中也是十分挂念,因此行事浪荡了些。您别介意。” 周修远擦了擦额前的汗,有些如坐针毡,可又不想露了怯,只能硬着头皮道:“哪里哪里。是我久不出来走动,劳旧友们挂念。” 而祭酒荀敬摇晃着手里的羽毛扇,不住的瞥来,面露关切之色,“怀恩,你当真失忆了?前年你从西北回来时我曾登门拜访,你父亲说你病得下不来床,我只匆匆一瞥便离开,后来你又娶了公主殿下,为师实在不好上门打搅。如今你身体如何?” 周修远连忙道:“身体无碍。只是脑子和手受了伤。忘了许多前尘往事。” “你的手…伤得严重否?可还能写字?” 周修远无奈的笑,“能。但腕力虚浮,字迹和从前判若两人。” 荀祭酒脸上大痛,“可恨!可恨!到底是谁人下这样的毒手?!” “学生在西北为官时,扩商路、抚民生、平盗匪,虽然安守一方,却也惹下不少仇敌。加之学生升迁过快,有人眼红,不足为奇。怪只怪,学生运气太差,偏遇上这种事情。” 见周修远脸上一股落寞,又联想他这两年深居简出躲避流言,荀祭酒心痛得无以复加。 这可是他门下最为聪明最有前途的学生啊! “无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好歹命算是保住了。” 周修远叹口气,“如今我也只是为爹娘妻子而活。” 荀祭酒点头,“好好好。困境时不卑不亢,逆境泰然,你定还有一飞冲天的时候!” “那就借老师吉言。” 周修远这边应付完祭酒,余光察觉到一道炽烈的目光。 一扭头。 他看见了沈知。 周修远脸上惊慌一闪而过,连忙一拱手,“沈世子。” 沈知脸上笑得温和,“驸马。” 两人只简单打过招呼后,沈知便移开视线。 周修远察言观色,见沈知身后有一清秀小厮紧紧跟随,又察觉周遭气氛略有古怪,便问江潮生:“沈世子身后那人是谁?为何诸位大人目光异样?” 江潮生忍不住看那人几眼。 从他刚才入场,就察觉到这小厮有意无意的看他好几眼。 他心中异样,压低声音说道:“许是小厮随从。” 倒是身边另一位年轻男子一脸深意的笑容,“那位啊…怕是沈世子的新晋男宠。” 周修远吓了一跳,“沈世子如何会有男宠?” “怀恩君有所不知。据说沈世子亲口向萧家姑娘承认,说他有男风之癖。这几日沈世子时常出入西城的八仙楼,与那里的一众象姑举止亲密,又豪掷千金为头牌赎身,此事在京都之中闹得沸沸扬扬。只是没想到…沈世子换人换得这般殷勤…” 周修远神色复杂的看了沈知一眼。 心中却是信了个十成。 想当年,沈知就曾夜探周府,甚至半夜爬到他的床上。 由此观之,沈知对周庭芳怕是有着不可告人的心思。 可沈知并不知周庭芳是女儿身,可见沈知这好男风之名并非空穴来风。 周修远不觉恶心。 心中越发坚定从此以后远离沈知。 “怀恩君。” 又有一张陌生的脸孔凑了上来。 这里的人少有叫他驸马,更多的人叫他怀恩。 那人高举酒杯,遥遥相对,“怀恩君,四年前翰林院一别,别来无恙?” 周修远不认识此人,略有无措,身边江潮生立刻在他耳边提醒,“此人是叶思齐。当年同您一届,屈居榜眼。” 周修远立刻举杯,“叶大人有礼。” “听闻怀恩君在西北干了一番大事业,回京路上又被奸人所害,我忧心至极,只恨不得飞回京都。如今见怀恩君并无大恙,我心甚慰。如今我也调任回京,任承直郎一职,你我同在京都,日后少不得打交道,可有麻烦怀恩君的地方,还请怀恩君不要嫌弃。” 原来是个示好的。 周修远连忙道:“哪里哪里。” 一番应付,周修远已很是疲累。 应酬一事本就不是他擅长之事,更何况他在寺庙呆了十年,鲜少有需他迎来送往的时候,此时坐在人群之中,更是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打道回府。 “说起来,怀恩君当年可是我大魏朝最年轻的四品官员,这还得益于怀恩君那天车设计图纸。” 有一带着襦巾的中年男子手持酒杯,一脸友善笑意的望着周修远,“怀恩兄当真是惊才绝艳,竟能想到天车一物,如今我国南方河边到处都是天车,大大缓解了农户们的用水情况,也减少因为抢水发生的械斗。怀恩君此举,功在千秋万代啊——” 众人又是一阵恭维声。 周修远连忙站起来,“不敢,不敢,诸位谬赞。” 此刻,忽而听到沈知道:“我看今日这河边就有天车,能将河里的水提起来灌溉,真是奇思妙想。只是个中什么原理,我却不清楚。不如请怀恩君给大家讲讲,这天车到底是怎么发明出来的?” 沈知举杯,言笑晏晏。 立刻有众人附和。 “是啊。怀恩君,你当年是如何想到制作天车?这其中原理又是什么?” “这远处便有一架天车,不若请怀恩君就为众人讲解一番?” “怀恩君,这天车能否同等放大,将一座巨型天车立于黄河之边,如此便能惠泽更多百姓?” “怀恩君,这天车除了取水,能不能有其他用途?比如雨季河水泛滥之时,用大量天车提水转移,如此就能让下游百姓不受洪涝之苦。” 众所周知,当年周修远便是凭借一纸天车图纸才让陛下破格提拔为四品大员。 从六品翰林院编纂到知州,这一步换了其他人,至少得走十年。 可谓是一步登天。 因此沈知一提,所有人都放下了酒杯,转而全都一脸期待的望向周修远。 周修远脸上的笑容瞬间顿住。 他肩线绷紧,下唇轻抿,显出几分紧张来。 “诸位。”周修远声音发紧,机械的重复那一番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的说辞,“我在西北受了伤,被贼人击中后脑勺,莫说前尘往事,就连曾经读过的书都不记得——” 果然。 周修远看到人群中有人一脸将信将疑。 有怀疑、有疑惑、有同情、有幸灾乐祸。 周修远心跳如鼓,在一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坐下。 沈知一声轻笑,目光直逼周修远,“怀恩,你别是嫌弃昔日的同窗好友,不肯倾囊相授?想你当年在国子监,对待朋友最为热情,从不藏私。怎么如今娶了公主,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不等周修远回答,沈知抢白道:“咦,说起来换了个人,诸位好好瞧瞧怀恩君,有没有觉得他好像真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周修远后背忽的一凉。 沈知一席话,所有人都盯着周修远。 周修远额前,一滴冷汗缓缓流下。 第135章 心理防线 这一天,惠风和畅,新芽吐蕊。 京都的春日,悄无声息的降临。 京都近郊的某个庄园中,阡陌纵横,屋舍鳞次栉比,春日桃花先开,娇娇一朵,含苞待放。 放眼望去,数十辆马车停放在村舍入口,河边却已经陆陆续续搭起了白色帐子,宛若星星点点的白花,开放在绿色的原野之上。 河水之中,赫然一辆水车转动,哗哗作响。 而河边早已被奴仆们布置一番,鲜花、水果、蔬菜、美酒、杯盏、小几,流水泱泱,典雅十足。 今日,是京都士子们组织的诗会。 由江潮生领头,国子监的数位老师,以及春闱即将下场的权贵士子。 人数不多,大约只有二三十人,彼此都认识。 这样的圈内诗会,在京都里格外流行。 妇人们有什么春日宴、梅花宴。 儿郎们便做诗会、游湖、踏青、登山,彼此结交,以文会友,不失雅兴。 这一大早,周庭芳便扮做清秀小厮的模样,弓背敛眉,形影不离的跟在沈知身后。 周庭芳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招适得其反。 所到之处,沈知犹如众星捧月,所有人前来行礼问安时,那视线都会若有若无的打量过她的脸。 然后用一种了然的目光,含笑而对。 沈知虽说只是个世子,但这个世子却含量极重。 谁不知即使殿下已经过继给天家,但骨子里一直念着血脉亲情,太后仁慈,也不曾叫殿下彻底断了和宣州沈家的来往。 自从殿下登基后,宣州沈德康这一家,可谓是风头无量。 不过此刻周庭芳也明白过来。 好像适得其反,这些人将她当做沈知的娈童了! 是啊。 这些天京都关于沈知断xiu的传闻卷土重来,不仅在贵妇圈子里广为流传,据说就连陛下都知道了此事。 说来也怪萧云珠那个大嘴巴,就因自己追不上沈知,便到处诋毁沈知。 也真是无妄之灾。 周庭芳再看这些人的眼神,总觉得不对味。 她压低声音对沈知说道:“早知如此,我今日就应该化得黑一些,壮硕一些。” 沈知瞥她一眼。 小娘子白白净净的,经过这半年调养,肌肤比从前更加水润,身段也愈发丰盈。 “不必。现在这样就很好。” “要不要解释一下?” “不用。” “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有人往你房里塞年轻俊秀的男子。” 沈知勾唇一笑,“那就来多少收多少。刚好我府里缺小厮干活。” 周庭芳瞪他一眼,却也提醒他,“别玩得过火。窦王妃年纪大了,禁不起你这样激。你根本不知京都那些贵妇们的嘴有多尖酸刻薄。前几天我参加春日宴,就有两个不长眼的,明里暗里的嘲笑窦王妃,说她很快就有很多干儿子,险些没将窦王妃气哭。” 一提到窦王妃,沈知微微抿唇,没说话。 “你若是当真不想现在就成亲,大可以跟窦王妃说清楚。窦王妃生性豁达,也并非拘泥世俗之辈,未必会压着你娶妻。” “知道了。”沈知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却没有反驳,“我会找个时间跟她说清楚。” 两个人朝着最大的帐子走去。 草地幽幽,河水颤颤,微风轻拂,周庭芳心中渐渐安宁。 然而,这样的安宁只持续了片刻。 因为她看见了一张熟面孔。 ——李观棋。 今日他着一身宝蓝色云纹团花湖绸,头上一支简单到极致的黄杨木簪子,犹如山间爽朗的风,简单素雅。 “沈世子。” 李观棋横在两人面前,淡淡开口。 周庭芳立刻低下头去,盯着自己鞋面。 沈知微微颔首,“李公子。这还有几日就要春闱,怎么李公子还兴趣参加江大人的诗会?” “本不想来的,只是偶然听闻沈世子要来,在下便也来凑个热闹。” “哦。李公子当真是清闲。” “沈世子上次送给我爹娘的画册已经收到,很是感谢。”李观棋脸上笑吟吟的,“所以投桃报李,我也为沈世子准备了一份画册。” 画册? 周庭芳不由竖着耳朵,听得很是认真。 沈知冷笑道:“不必。这种画册,我家多如牛毛,李公子还是留着自己用。” 李观棋却道:“不一样。沈世子送给我爹娘京都各大待字闺中的姑娘图册,这份恩情,在下没齿难忘。我也投其所好,送沈世子一本八仙楼里所有男子的出浴图册。” 李观棋眸色深深,嘴角藏笑,语气难掩机锋,“沈世子不必言谢。” 八仙楼…男子…出浴图…… 好…歹毒的…李观棋。 周庭芳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李观棋似乎这才注意到沈知身边跟着的那矮瘦小厮,他循声望去,眸色一顿,忽而一喜,“周——公子。” 周庭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抱拳行礼:“奴才周一见过李公子。” 李观棋一脸喜色,连连点头,又瞥一眼沈知,才道:“好俊俏的小厮。” 周庭芳低咳一声,“公子谬赞。” “我从不假客气。”李观棋压低声音,脸上难掩笑意,“周娘子无论是荆钗布裙,还是一身绫罗,亦或是最寻常的小厮装扮,皆各有风情倾国倾城。” 周庭芳唇角抽抽。 “你什么时候瞎的。” “你什么时候瞎的。”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不约而同。 周庭芳和沈知对视一眼。 沈知冷哼一声,“京都都传李公子清风霁月,没想到拍马屁的功夫却是一流。” 李观棋直直盯着周庭芳,脸上笑意更深,一双眼睛分外温柔多情。 “或许在沈世子眼底,周娘子姿色平平,与许婉清、萧云珠等名门贵女不可同日而语。但在李某眼里,周娘子国色天香,满京都的贵女攒起来都不如周娘子一根手指头。” 周庭芳知道李观棋茶,但没想到他能这么茶。 她自觉不是李观棋对手,索性闭上嘴巴当锯嘴葫芦。 倒是沈知面色铁青,“李观棋,你堂堂七尺男儿,为何要学长舌妇人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李观棋很是无辜,“这一切都是我真心之言。谈何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再说,周娘子和沈世子毫无关系纠葛,我又为何要挑拨你二人之间关系?” “谁说我和周娘子毫无关系?” 沈知顺手顺势牵着周庭芳的手,两个人双手紧握大步流星,行走于众人面前。 周庭芳面如死灰。 完了。 这次沈知断袖的名声彻底洗不清了。 她只能低着头,无视周遭人那打量的好奇目光。 沈知指了指他长几之后,“你站我身后。” 周庭芳无奈的笑,“你何至于为了跟李观棋斗气而败坏自己的名声。” 沈知不回答,只招手叫来常乐,“去。你去把李观棋马车上四个车轱辘全都给我卸下来,我让他今天走着回去。” 周庭芳听得无可奈何。 不愧是沈知。 这心眼够黑。 睚眦必报。 而远处,一辆马车晃悠悠的停在那官道之上,江潮生和周修远一前一后从马车内钻出来。 周修远一下车就一脸惊色,蹙眉望向江潮生,“子野,不是你说…要我帮你的一个小忙?为何这里如此多人?” 江潮生笑道:“老师,本是你我二人,可不知怎么就走漏了消息,昔日国子监的老师好友全都闻风而动。我们商议着好久不见老师,这次一定要和老师好好叙旧,一醉方休才是。” “这如何使得。”周修远脚步往后退,心中却已经盘算着如何离开,那江潮平却已经冲着众人远远招手,呼朋唤友,“祭酒大人、桂舟、清远,快,我老师来了——” 一声呼唤,众人已经热情的围了上来。 “怀恩,好久不见,你如今娶了公主,成了驸马,也不见你忙碌公事,怎的反而如今学那妇人深居简出起来?” “怀恩,快快入座,我们都等了你许久。” “听闻你前年在西北被贼人所害,伤了脑子,好多事情都记不清,那你可记得眼前这位?” 有人遥遥一指。 那里坐着一深色衣袍的鹤发老者,头上带着逍遥巾,一身读书人的装扮,手持羽毛扇,面上带笑,眼中精光闪闪。 周修远连忙上前,拱手行礼:“老师。” 有人立刻笑道:“谁说状元爷伤了脑袋?这不是还认识我们的祭酒大人吗。可见怀恩定是在戏弄咱们,他哪儿是什么失忆,分明是娶了公主,不屑跟咱们玩啦。” 众人善意哄笑,却让周修远红了脸,不知如何应对,只弓着身子不住讨饶:“诸位,饶了在下。在西北的时候,那贼子击中我的头部,险些打断我的双腿,我是死里逃生才回了京都。诸位都是修远从前的同窗好友,修远看各位都是十分眼熟,却记不清名字。还请诸位且原谅则个。” 周修远作揖讨饶,只恨不得立刻逃离现场,若早知江潮生约了这许多人来,他决计不会心软前来。 人潮中,江潮生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到一处安坐,笑道:“老师不必紧张,您两年没有抛头露面,这些人怀念您当年风采,心中也是十分挂念,因此行事浪荡了些。您别介意。” 周修远擦了擦额前的汗,有些如坐针毡,可又不想露了怯,只能硬着头皮道:“哪里哪里。是我久不出来走动,劳旧友们挂念。” 而祭酒荀敬摇晃着手里的羽毛扇,不住的瞥来,面露关切之色,“怀恩,你当真失忆了?前年你从西北回来时我曾登门拜访,你父亲说你病得下不来床,我只匆匆一瞥便离开,后来你又娶了公主殿下,为师实在不好上门打搅。如今你身体如何?” 周修远连忙道:“身体无碍。只是脑子和手受了伤。忘了许多前尘往事。” “你的手…伤得严重否?可还能写字?” 周修远无奈的笑,“能。但腕力虚浮,字迹和从前判若两人。” 荀祭酒脸上大痛,“可恨!可恨!到底是谁人下这样的毒手?!” “学生在西北为官时,扩商路、抚民生、平盗匪,虽然安守一方,却也惹下不少仇敌。加之学生升迁过快,有人眼红,不足为奇。怪只怪,学生运气太差,偏遇上这种事情。” 见周修远脸上一股落寞,又联想他这两年深居简出躲避流言,荀祭酒心痛得无以复加。 这可是他门下最为聪明最有前途的学生啊! “无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好歹命算是保住了。” 周修远叹口气,“如今我也只是为爹娘妻子而活。” 荀祭酒点头,“好好好。困境时不卑不亢,逆境泰然,你定还有一飞冲天的时候!” “那就借老师吉言。” 周修远这边应付完祭酒,余光察觉到一道炽烈的目光。 一扭头。 他看见了沈知。 周修远脸上惊慌一闪而过,连忙一拱手,“沈世子。” 沈知脸上笑得温和,“驸马。” 两人只简单打过招呼后,沈知便移开视线。 周修远察言观色,见沈知身后有一清秀小厮紧紧跟随,又察觉周遭气氛略有古怪,便问江潮生:“沈世子身后那人是谁?为何诸位大人目光异样?” 江潮生忍不住看那人几眼。 从他刚才入场,就察觉到这小厮有意无意的看他好几眼。 他心中异样,压低声音说道:“许是小厮随从。” 倒是身边另一位年轻男子一脸深意的笑容,“那位啊…怕是沈世子的新晋男宠。” 周修远吓了一跳,“沈世子如何会有男宠?” “怀恩君有所不知。据说沈世子亲口向萧家姑娘承认,说他有男风之癖。这几日沈世子时常出入西城的八仙楼,与那里的一众象姑举止亲密,又豪掷千金为头牌赎身,此事在京都之中闹得沸沸扬扬。只是没想到…沈世子换人换得这般殷勤…” 周修远神色复杂的看了沈知一眼。 心中却是信了个十成。 想当年,沈知就曾夜探周府,甚至半夜爬到他的床上。 由此观之,沈知对周庭芳怕是有着不可告人的心思。 可沈知并不知周庭芳是女儿身,可见沈知这好男风之名并非空穴来风。 周修远不觉恶心。 心中越发坚定从此以后远离沈知。 “怀恩君。” 又有一张陌生的脸孔凑了上来。 这里的人少有叫他驸马,更多的人叫他怀恩。 那人高举酒杯,遥遥相对,“怀恩君,四年前翰林院一别,别来无恙?” 周修远不认识此人,略有无措,身边江潮生立刻在他耳边提醒,“此人是叶思齐。当年同您一届,屈居榜眼。” 周修远立刻举杯,“叶大人有礼。” “听闻怀恩君在西北干了一番大事业,回京路上又被奸人所害,我忧心至极,只恨不得飞回京都。如今见怀恩君并无大恙,我心甚慰。如今我也调任回京,任承直郎一职,你我同在京都,日后少不得打交道,可有麻烦怀恩君的地方,还请怀恩君不要嫌弃。” 原来是个示好的。 周修远连忙道:“哪里哪里。” 一番应付,周修远已很是疲累。 应酬一事本就不是他擅长之事,更何况他在寺庙呆了十年,鲜少有需他迎来送往的时候,此时坐在人群之中,更是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打道回府。 “说起来,怀恩君当年可是我大魏朝最年轻的四品官员,这还得益于怀恩君那天车设计图纸。” 有一带着襦巾的中年男子手持酒杯,一脸友善笑意的望着周修远,“怀恩兄当真是惊才绝艳,竟能想到天车一物,如今我国南方河边到处都是天车,大大缓解了农户们的用水情况,也减少因为抢水发生的械斗。怀恩君此举,功在千秋万代啊——” 众人又是一阵恭维声。 周修远连忙站起来,“不敢,不敢,诸位谬赞。” 此刻,忽而听到沈知道:“我看今日这河边就有天车,能将河里的水提起来灌溉,真是奇思妙想。只是个中什么原理,我却不清楚。不如请怀恩君给大家讲讲,这天车到底是怎么发明出来的?” 沈知举杯,言笑晏晏。 立刻有众人附和。 “是啊。怀恩君,你当年是如何想到制作天车?这其中原理又是什么?” “这远处便有一架天车,不若请怀恩君就为众人讲解一番?” “怀恩君,这天车能否同等放大,将一座巨型天车立于黄河之边,如此便能惠泽更多百姓?” “怀恩君,这天车除了取水,能不能有其他用途?比如雨季河水泛滥之时,用大量天车提水转移,如此就能让下游百姓不受洪涝之苦。” 众所周知,当年周修远便是凭借一纸天车图纸才让陛下破格提拔为四品大员。 从六品翰林院编纂到知州,这一步换了其他人,至少得走十年。 可谓是一步登天。 因此沈知一提,所有人都放下了酒杯,转而全都一脸期待的望向周修远。 周修远脸上的笑容瞬间顿住。 他肩线绷紧,下唇轻抿,显出几分紧张来。 “诸位。”周修远声音发紧,机械的重复那一番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的说辞,“我在西北受了伤,被贼人击中后脑勺,莫说前尘往事,就连曾经读过的书都不记得——” 果然。 周修远看到人群中有人一脸将信将疑。 有怀疑、有疑惑、有同情、有幸灾乐祸。 周修远心跳如鼓,在一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坐下。 沈知一声轻笑,目光直逼周修远,“怀恩,你别是嫌弃昔日的同窗好友,不肯倾囊相授?想你当年在国子监,对待朋友最为热情,从不藏私。怎么如今娶了公主,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不等周修远回答,沈知抢白道:“咦,说起来换了个人,诸位好好瞧瞧怀恩君,有没有觉得他好像真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周修远后背忽的一凉。 沈知一席话,所有人都盯着周修远。 周修远额前,一滴冷汗缓缓流下。 第136章 怨夫绿茶 有人立刻笑道:“哪里不一样,我瞧着风姿更胜从前呢。” 倒也有较真的人:“好像是有一点不一样,瞧着…眉眼更英气一些,也胖了一些。不过咱们这群人许久不见,不止怀恩君,大家都有变化,也不足为奇。” 不过依然有人认真观察,随后才“咦”了一声,“我怎么瞧着怀恩君好像比从前高了一些呢。” 沈知余光淡淡一瞥周修远,笑道:“或许是…成年后又长高了。” 周修远这颗心,一上一下,紧张的望着沈知。 沈知一袭白袍,端坐人群上首,脸上一派闲然自得。 “不过——” 周修远这口气再度提到嗓子眼里。 沈知愣愣的盯着周修远,面上露出万分疑惑的样子,“不过说起来也真是奇怪。” 立刻有人问道:“哪里奇怪?” 沈知轻笑一声,“你们不觉得…怀恩君说话做事和从前大相径庭了吗?他说他忘记前尘往事,又说手腕受伤导致笔迹不同,可怎么连胃口都变了。怀恩啊——” 沈知望向周修远,一脸关切,“你从前可是从来不吃杏仁酥的。你一沾染杏仁,便会全身皮肤灼热发红,并伴有瘾疹。你怎么…吃了这许多?” 众人一惊。 纷纷望向周修远面前的碗碟。 今日每张桌上都是甜点温饮,清一色的梅花饼和杏仁酥,再配一壶花茶。 而周修远桌前的杏仁酥,已经被吃掉一半。 周修远面色仓皇,蓦地瞪向沈知。 ——他再蠢笨,此刻也反应过来,这是一场鸿门宴! “是啊,我也记得怀恩君不食杏仁,他从前是碰也不碰的。” “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这世上当真有人能完全丧失记忆,莫说寻常朋友,就连至亲也认不出来?”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好端端的一个人站在我们跟前,虽说容貌身段有些许变化,但总不至于——” 那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词语。 倒是沈知慢悠悠接口:“总不至于被人夺舍了?”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 而李观棋坐在旁边位置,望着沈知,又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周庭芳,忽而想到什么,脸上一抹若有所思。 这是又在联合搞事情? 真好。 又有热闹看了。 李观棋举起酒杯,双眸微眯,饶有兴趣的看着那红透脸的周修远。 而江潮生率先出声维护自己的老师,“沈世子,你说这话是何意?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老师为万民请命,为天地立心,在西北被贼人所害,丧失记忆,你却空口白牙污蔑他。若是沈世子拿不出证据,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沈知素手轻轻一拨眼前的白瓷杯盏,脸上是云淡风轻的笑,“江大人不必如此激动。本世子…随口一说而已,玩笑之语,不必放在心上。” 江潮生却站起身来,“世子爷随口一说,却让我老师陷入被人猜忌的境地。既然世子说是玩笑之语,还请世子爷向我老师道歉。” 周修远脸色发红,连忙扯着江潮生的衣袖,“罢了。世子爷只是玩笑而已,我也没有当真,你快快坐下,叫旁人看了成何体统——” 江潮生却岿然不动,一双凌厉的眼睛盯着上位的沈知。 一时之间,场上氛围一触即发。 有人立刻做和事佬,“江大人,这世子爷和周大人都说了是玩笑。这两人国子监的时候就是同窗好友,世子爷哪会真的猜疑周大人。你快快入座,听闻今日有百花楼的胭脂姑娘来为众人弹曲,你可别扰了诸位的雅兴。” 谁知,江潮生却丝毫不领情,只一心维护周修远。 “既然世子爷和我老师曾是同窗好友,就更不该随意玩笑侮我老师清名。诸位细想,世子爷一句玩笑,若是在场有些人信以为真,还真以为我老师被人夺舍或是被妖物附身,岂不是毁了我老师一世英名?” “更不提大魏朝对巫蛊鬼神十分避讳。今日这些话若是传到陛下耳朵里又当如何?这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将来只会有更多人的怀疑我老师,索性现在就辩个清楚。” 江潮生面向沈知,一脸倔强的拱手,“还请沈世子向我老师道歉。” 江潮生一抬眼。 却看见沈知身后的那名清秀小厮。 他目光祥和,看着他犹如老者看自家小辈,脸上竟有满意的笑。 江潮生略一皱眉,只觉得心中万分古怪,却压下不表。 江潮生一席话,倒是叫在场众人不敢再辩。 周怀恩名动天下。 收的这三个弟子,也是一个比一个凶残。 因为周怀恩的这三个弟子,能文能武,身材健硕,以理服人的同时也略通拳脚—— 想当年,三弟子之一的韦达因为出自寒门,在京都时常受人侮辱。 周怀恩得知以后,便带着另外两个弟子直接打上门去,揍得对方好几天下不来床。 当年周怀恩还是翰林院编纂,就因为此事,陛下龙案之上堆满了弹劾他的奏章。 陛下请周怀恩上折自辩。 周怀恩只大书几个字。 ——微臣乃一介文臣,讲究以德服人,若德不能通之,便晓之以理。若德礼皆不通,唯通以拳脚。 哪知陛下看后竟然哈哈大笑,直言周怀恩文武双全,乃国之栋梁。 至此,京都再没有人敢欺负韦达。 当然他们也不敢欺负江潮生。 江潮生出自簪缨世家,从小体弱多病,入周修远门下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走两步就要娇喘微微不似男儿。 后来跟着周修远游学,不过一两年时间,练得那叫一个人高马大,提枪杀虎、倒拔垂杨柳之类的事情,不在话下。 于是,为自己身体着想的诸位大人们感受着这一波交锋,全都很有默契的闭上了嘴巴。 沈知,江潮生,这两个人随便哪个,都是讲究以德服人和拳脚服人的主。 于是,场上一片死寂。 只有潺潺水声。 远处鸟儿振翅,飞向苍穹。 “道歉?”沈知懒懒散散的坐在那里,脸上笑容始终没变,可任谁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蛮横,“诸位何时…见过我沈知道歉?” “你——”江潮生怒不可遏,拔剑出鞘,“沈世子若是不肯给我老师道歉,我便只能亲自来向沈世子讨个公道。” 这怎么还动上刀剑了呢? 在场众人全都起身,离开自己位置,三两成群的后退几步,将偌大的场子全都留给场中那几人。 沈知冷笑,环顾一圈四下,随后目光淡淡落在江潮生的脸上。 “江大人就这般笃定我的怀疑毫无道理空穴来风?若万一周怀恩当真是被野鬼附身,你当如何?” 江潮生朗声大笑,“我自当辞官归隐!” 这下其他人倒是急了,连忙帮腔劝道。 “江大人,你年轻气盛,万万不要一时冲动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啊。今日不过一场小小的玩笑,何必要闹到这般境地?” 就连荀祭酒也一脸怒容道:“江潮生,你一个读书人不做官做什么?做事哪能如此冲动!快快将刀剑放下!沈世子也不过玩笑,好好辩上一辩就是,如何就要动刀动枪?” “就是啊。江大人,你糊涂啊,你不要意气用事耽误自己前途!” “江大人,寒窗数十年苦读,可不能拿自己前途做赌啊!” 江潮生却对众人说道:“如何是做赌?我相信我的老师,他一生清清白白,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往他身上泼脏水。我说了,沈世子要么道歉,要么就跟我决斗一场!” 见情势僵持不下,沈知身后那清秀小厮忽而淡淡开口:“何须舞刀弄枪?我家世子爷既然怀疑周大人,周大人自证清白不就好了。” 周修远头皮发麻,瞬间看向说话那人。 是那小厮。 说是沈知的新男宠。 他们是一伙的! 今日这一切,都是冲他来的! 果然,李观棋立刻搭话:“如何自证清白呢?” “周大人不是擅长写诗吗?就让周大人在一炷香时间内作一首诗。若作得出来,不是再没有人怀疑周大人了吗?” “好!”沈知望向周修远,话却是对着江潮生,“我没意见。若是周大人能在一炷香时间内作诗一首,我就向你老师道歉,并且收回我先前的鲁莽之言。在座诸位都可作为见证。” 周修远满头是汗,张大嘴巴正要说话,身边的江潮生却一口答应。 “一言为定!我老师曾在百花楼于一炷香时间内作出《追月台》,更曾在鹿鸣宴上七步成诗,作诗这种事我老师信手拈来。还愿沈世子信守承诺,向我老师道歉。” 周修远根本插不上话,就听见江潮生向众人询问:“诸位意下如何?” “好。我等能再见怀恩君七步成诗的场景,实在是荣幸至极。” “好好好,既然大家都是文人,何必动刀动枪,不若以文会友,化干戈为玉帛,如此也不会伤了大家和气。” “早就听说怀恩君有在世诗仙的名号,那本《怀恩文集》更是天下士子的圣书。怀恩君已好几年未出新作,我等是心痒难耐——” “快快快,快去拿纸笔,抄录下怀恩君的新诗——” 不知怎的,周修远只觉得自己被人架着上了烤架,又有人往他手里塞了笔。 有人为他铺纸研磨。 有人为他端茶倒水。 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将他牢牢围在其中。 兴奋的、紧张的、狂热的。 周修远只觉得眼前空气越来越稀薄,他仿佛溺水的人,此刻已经无法喘息。 ——滴答。 纸上熏染开一滴小水滴。 周修远才发现,是自己额前的汗流到了纸上。 衣袍下的手抖动得厉害。 他是一只猴子。 被人围观的猴子。 周修远胸脯起伏,呼吸越来越急促。 忽然,眼前一黑。 随后耳边传来一阵惊呼。 “怀恩晕倒了——” 众人一看,那周怀恩已经一头栽到纸中,身子绵软倒地。 这一下,场地瞬间乱如一锅沸粥。 众人七手八脚的将周怀恩拉起来,掐人中的、叫大夫的、端水的,谁还记得刚才的打赌之事? 沈知起身走近,一脸无措和愧疚,唇角却有压不住的笑,“这…这…这怕是吃了杏仁发作了…快快快,不赌了,将周怀恩送到医馆去——” 这场宴会伴随着周修远的晕倒再无滋味。 一群人跟着周修远去了医馆,剩下一群人也觉得索然无味,纷纷告辞。 周庭芳望着稀稀拉拉离去的人,叹气:“周修远…可千万别被玩死了…” 李观棋却已经悄无声息来到周庭芳背后,“周娘子,你们这是在…玩什么?” 周庭芳吓了一跳,捂着胸口说道:“李公子走路没有声音的吗?” 李观棋笑:“抱歉吓到周娘子。不过周娘子看热闹看得太认真,好像根本没注意我的到来。” 李观棋又近了一步,眼底全是好奇,“周娘子为何要针对驸马爷?” 周庭芳面色如常,“我有吗?” “你有啊。我记得在西北的时候,你似乎就瞧不上周修远。” 这只小狐狸! 好在沈知一脸不虞的呼喊她,“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本公子上马。” 周庭芳只好对李观棋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下次有空再聊。” 说罢脚底抹油溜走。 周庭芳上了沈知的马车。 岂料大约坐了半刻钟,就听见马车外传来李观棋的声音。 “沈世子,我的马车坏了,不介意我坐上你的马车?” 说罢不等沈知开口,李观棋不请自来,一掀车帘,人已经钻了进来。 李观棋正要坐周庭芳身边的位置,沈知一伸腿,手长脚长,瞬间将周庭芳旁边的位置用脚占住。 挑衅意味不言而喻。 “李公子,我记得我还没有答应你上车?” 李观棋挑眉,兀自寻了个角落坐下,“我相信沈世子不会这般小肚鸡肠,连马车都不让我上的。” 周庭芳却问:“你马车怎么了?” 李观棋一掀眼皮,看一眼沈知。 随后略过他。 笑道:“不知道被谁割断了车毂。” “这么缺德?” “谁说不是呢。”李观棋脸上笑意更深,“许是有人嫉妒我,刻意为难罢了。” 周庭芳听到这里,总算摸咂出些许味道。 余光再瞥见角落里沈知那发青的脸色,她忽然心灵福至。 罢了。 她还是装哑巴。 狭小的马车内,一下坐了三人。 周庭芳不说话,沈知也沉默。 气氛显得分外焦灼和尴尬。 马车摇摇晃晃的下山,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中,总算进了城里。 终于,沈知先开口了。 “还有五天,便是春闱了。” 李观棋看向他,“是。” “李公子准备得如何?” “还行。” 沈知一脸关切,语气真心实意,“李公子还是要多加努力啊。否则考不上进士,就得收拾铺盖回上阳郡。这可得三年以后才能看见李公子了。” 李观棋淡淡一笑,“不劳沈世子操心我和周娘子的婚事。” 沈知面色一变。 缩在一旁吃瓜的周庭芳捧着茶杯,蓦地瞪大眼睛。 这把火,怎么就烧到她身上了? 李观棋余光一瞥周庭芳,又看向沈知,“沈世子为何这般惊愕?难道沈世子不知…周娘子已经答应了我,只要我春闱入仕,便和我成亲?” “对了。周娘子连定亲礼物都送给我了。”李观棋一脸浅笑,指了指头上的黄杨木簪子,“这支簪子,便是周娘子在西北的时候送给我的。” “噗。” 周庭芳一口茶水喷出来,溅到沈知的手上和衣袖上。 沈知淬毒的目光望过来。 周庭芳声音发紧,连忙撇清关系,“我没有,我不是,你别乱说。” “我没有胡说。那日周娘子在县主府举办诗会,我去后院找你,向你求婚。你说只要我禀明了爹娘,你便同意这门婚事。周娘子你不记得了?” “咳咳咳——”周庭芳放下茶杯,感受着头顶上那道炽烈的目光,一本正经道,“微之啊,事情是这么个结果,但过程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那周娘子可还记得这根黄杨木簪子吗?” 李观棋唇角微勾,目光直视沈知,“你在西北,为我挽发,并将这木簪赠与我。这难道不算是定情信物?” 周庭芳终于领略到李观棋的茶艺。 平日里看到李观棋欺负沈知的时候,她还能快乐吃瓜。 眼下风水轮流转,转到自己身上,她才知道跟绿茶打交道是一件多么痛苦憋屈的事情。 偏偏李观棋说的都是事实,她还百口莫辩。 而李观棋还在火上浇油,“沈世子,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到时候可要请沈世子来喝一杯我和周娘子的喜酒。” “李观棋。”沈知那双黑眸淡淡瞥过来,“你找死!” 忽而,沈知拔剑而出。 狭小的空间内瞬间杀气十足。 狂风暴雨将至! 周庭芳顿感不妙,一蹬腿,率先踹在李观棋侧腰上。 这一脚,毫不留情、突如其来、力道极大。 李观棋哪里防备周庭芳偷袭,正欲拔剑迎上沈知,冷不丁被人一个滑铲踹出了马车。 “微之啊。你到家了,先下去。我改日来找你聊啊。” 马车内周庭芳还冲他招手。 李观棋一个飞身,稳稳落在地面,眼睁睁的看着马车驶向前方。 李观棋唇角微勾,“啧啧啧”两句,“沈世子啊,这心眼可真小。” 马车内。 周庭芳大眼睛看着沈知将剑“哐当”一声扔桌子上。 他面色阴沉的瞥一眼周庭芳,没说话。 更可怕了。 周庭芳眉心直跳。 这厮…不会拿剑砍她。 自己又没做错什么,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虚感。 许久,周庭芳才缓缓道:“这两件事…我都可以解释。” 沈知偏头,看过来。 周庭芳一思索,忽然想起那亲事确实是自己一口答应的,虽说当时是为了反向劝退李观棋。她笃定李家父母决计不会同意一个寡妇入门,所以才满口答应。 而发簪,当时是她威逼利诱李观棋当掉那顶玉冠—— 说来说去,都是她的不对。 若要解释,反而越描越黑。 周庭芳忽而泄了气,“算了。越描越黑。” 沈知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她。 半晌他才幽怨道:“你都没有给我送过礼物。” 周庭芳:“……” “你也没有为我挽过发。” 周庭芳在脑海里努力搜索,发现她还当真没送过沈知什么贵重的礼物。 “我为你千里追凶,照拂锦屏,守身如玉,从一而终,你竟然——” 沈知脸上流露出伤心的模样。 周庭芳低咳一声,“千里追凶照拂锦屏这八个字我认了。可守身如玉从一而终如何说起?这中间分明还有个许婉清。” 沈知怨念更甚。 那双眸子幽幽的,好似她是什么忘恩负义的负心汉。 “当年你说你讨厌断袖,我被你伤透了心,于是便在母亲收集的画册中随意抽了一张。” 周庭芳:“……” 这也能让她背锅? 她忽而一叹,“你不该…这样对待许婉清。她生母死得早,许大人后面这位填房手段厉害得很,又生了几个弟弟妹妹。而许大人为官清廉,可于后宅一事上反应迟钝,完全不察许婉清的处境。她在许府的时候过得很是艰难。” 沈知难得沉默。 “女子婚事,何其重要。耽误女子婚事,如同耽误男子仕途。” “我将所有聘礼留下作为赔偿。父亲母亲亲自上门谢罪,做足姿态,给足她颜面。我也曾帮她牵线搭桥婚事。甚至还让母亲留意了一门婚事。那一户人家家世清白,家里人口也简单,可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做南康王的侧妃。” 周庭芳叹气无言。 沈知瞥她一眼,“不用为许婉清可怜。能在她那继母手下安然无恙的过十几年,她的本事不比你低。” “其实我见过她一面。当年许大人希望我成为他家的东床快婿,因此暗地里安排了一场相看。” 沈知蹙眉,又觉荒谬。 他们两竟然都相看过许婉清。 “确实是我圣母。我虽然只见过许婉清一面,但她确实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困境不燥,顺境不骄,心思通透玲珑,婚姻于她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无论她选择谁,都能把日子过得好。” 沈知瞥她,“那你准备给我什么礼物?” 周庭芳一愣。 这个话题还没结束? 沈知似看穿她所想,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刻意转移话题?” 周庭芳反驳,“你那里不是有我那一千两的借条吗?不若我把千两白银作为礼物如何?” 沈知眉头狠狠拧起,眸色微微颤动,“我知你无耻,但不知你能如此无耻。” 周庭芳笑笑,“我开个玩笑嘛。那你想要什么礼物?” 沈知冷哼一声,“哪有人送礼还要问别人要什么?你有时间跟李观棋厮混,为何就不能花点时间琢磨琢磨我的心思?” 周庭芳略一思索,“可你…什么都有啊。” 沈知的目光胁风带雨,阴沉沉的压过来。 周庭芳立刻摸脑袋,“我好好想。我一定好好想。” 思来想去,周庭芳也想不出沈知到底想要什么。 片刻。 沈知察觉自己的衣袍被一双白皙细嫩的手捉住。 眸光迎上周庭芳嬉皮笑脸的模样。 “沈世子,给点提示。你喜欢什么,我买来直接送你——” 沈知不动声色的推开她擒着自己衣袍的手指,一字一句,犹如怨妇泣血。 “千里追凶、照拂锦屏、守身如玉、从一而终。” 男人低低的叹息。 “终是错付啊。” 周庭芳听得眼角抽抽。 “这样。我要求也不高,你给我绣一张罗帕。” “啊——” 沈知脸一沉,“怎么,不愿意?” “愿意,肯定愿意。”周庭芳摇头如拨浪鼓,“那沈世子喜欢什么花纹?” “鸳鸯戏水。” 周庭芳沉默片刻,老实回答:“我不会。也学不会。挑个简单点的可否?” “可。”沈知压住唇角的笑,“但必须是你亲手所做。” 周庭芳如释重负。 第136章 怨夫绿茶 有人立刻笑道:“哪里不一样,我瞧着风姿更胜从前呢。” 倒也有较真的人:“好像是有一点不一样,瞧着…眉眼更英气一些,也胖了一些。不过咱们这群人许久不见,不止怀恩君,大家都有变化,也不足为奇。” 不过依然有人认真观察,随后才“咦”了一声,“我怎么瞧着怀恩君好像比从前高了一些呢。” 沈知余光淡淡一瞥周修远,笑道:“或许是…成年后又长高了。” 周修远这颗心,一上一下,紧张的望着沈知。 沈知一袭白袍,端坐人群上首,脸上一派闲然自得。 “不过——” 周修远这口气再度提到嗓子眼里。 沈知愣愣的盯着周修远,面上露出万分疑惑的样子,“不过说起来也真是奇怪。” 立刻有人问道:“哪里奇怪?” 沈知轻笑一声,“你们不觉得…怀恩君说话做事和从前大相径庭了吗?他说他忘记前尘往事,又说手腕受伤导致笔迹不同,可怎么连胃口都变了。怀恩啊——” 沈知望向周修远,一脸关切,“你从前可是从来不吃杏仁酥的。你一沾染杏仁,便会全身皮肤灼热发红,并伴有瘾疹。你怎么…吃了这许多?” 众人一惊。 纷纷望向周修远面前的碗碟。 今日每张桌上都是甜点温饮,清一色的梅花饼和杏仁酥,再配一壶花茶。 而周修远桌前的杏仁酥,已经被吃掉一半。 周修远面色仓皇,蓦地瞪向沈知。 ——他再蠢笨,此刻也反应过来,这是一场鸿门宴! “是啊,我也记得怀恩君不食杏仁,他从前是碰也不碰的。” “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这世上当真有人能完全丧失记忆,莫说寻常朋友,就连至亲也认不出来?”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好端端的一个人站在我们跟前,虽说容貌身段有些许变化,但总不至于——” 那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词语。 倒是沈知慢悠悠接口:“总不至于被人夺舍了?”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 而李观棋坐在旁边位置,望着沈知,又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周庭芳,忽而想到什么,脸上一抹若有所思。 这是又在联合搞事情? 真好。 又有热闹看了。 李观棋举起酒杯,双眸微眯,饶有兴趣的看着那红透脸的周修远。 而江潮生率先出声维护自己的老师,“沈世子,你说这话是何意?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老师为万民请命,为天地立心,在西北被贼人所害,丧失记忆,你却空口白牙污蔑他。若是沈世子拿不出证据,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沈知素手轻轻一拨眼前的白瓷杯盏,脸上是云淡风轻的笑,“江大人不必如此激动。本世子…随口一说而已,玩笑之语,不必放在心上。” 江潮生却站起身来,“世子爷随口一说,却让我老师陷入被人猜忌的境地。既然世子说是玩笑之语,还请世子爷向我老师道歉。” 周修远脸色发红,连忙扯着江潮生的衣袖,“罢了。世子爷只是玩笑而已,我也没有当真,你快快坐下,叫旁人看了成何体统——” 江潮生却岿然不动,一双凌厉的眼睛盯着上位的沈知。 一时之间,场上氛围一触即发。 有人立刻做和事佬,“江大人,这世子爷和周大人都说了是玩笑。这两人国子监的时候就是同窗好友,世子爷哪会真的猜疑周大人。你快快入座,听闻今日有百花楼的胭脂姑娘来为众人弹曲,你可别扰了诸位的雅兴。” 谁知,江潮生却丝毫不领情,只一心维护周修远。 “既然世子爷和我老师曾是同窗好友,就更不该随意玩笑侮我老师清名。诸位细想,世子爷一句玩笑,若是在场有些人信以为真,还真以为我老师被人夺舍或是被妖物附身,岂不是毁了我老师一世英名?” “更不提大魏朝对巫蛊鬼神十分避讳。今日这些话若是传到陛下耳朵里又当如何?这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将来只会有更多人的怀疑我老师,索性现在就辩个清楚。” 江潮生面向沈知,一脸倔强的拱手,“还请沈世子向我老师道歉。” 江潮生一抬眼。 却看见沈知身后的那名清秀小厮。 他目光祥和,看着他犹如老者看自家小辈,脸上竟有满意的笑。 江潮生略一皱眉,只觉得心中万分古怪,却压下不表。 江潮生一席话,倒是叫在场众人不敢再辩。 周怀恩名动天下。 收的这三个弟子,也是一个比一个凶残。 因为周怀恩的这三个弟子,能文能武,身材健硕,以理服人的同时也略通拳脚—— 想当年,三弟子之一的韦达因为出自寒门,在京都时常受人侮辱。 周怀恩得知以后,便带着另外两个弟子直接打上门去,揍得对方好几天下不来床。 当年周怀恩还是翰林院编纂,就因为此事,陛下龙案之上堆满了弹劾他的奏章。 陛下请周怀恩上折自辩。 周怀恩只大书几个字。 ——微臣乃一介文臣,讲究以德服人,若德不能通之,便晓之以理。若德礼皆不通,唯通以拳脚。 哪知陛下看后竟然哈哈大笑,直言周怀恩文武双全,乃国之栋梁。 至此,京都再没有人敢欺负韦达。 当然他们也不敢欺负江潮生。 江潮生出自簪缨世家,从小体弱多病,入周修远门下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走两步就要娇喘微微不似男儿。 后来跟着周修远游学,不过一两年时间,练得那叫一个人高马大,提枪杀虎、倒拔垂杨柳之类的事情,不在话下。 于是,为自己身体着想的诸位大人们感受着这一波交锋,全都很有默契的闭上了嘴巴。 沈知,江潮生,这两个人随便哪个,都是讲究以德服人和拳脚服人的主。 于是,场上一片死寂。 只有潺潺水声。 远处鸟儿振翅,飞向苍穹。 “道歉?”沈知懒懒散散的坐在那里,脸上笑容始终没变,可任谁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蛮横,“诸位何时…见过我沈知道歉?” “你——”江潮生怒不可遏,拔剑出鞘,“沈世子若是不肯给我老师道歉,我便只能亲自来向沈世子讨个公道。” 这怎么还动上刀剑了呢? 在场众人全都起身,离开自己位置,三两成群的后退几步,将偌大的场子全都留给场中那几人。 沈知冷笑,环顾一圈四下,随后目光淡淡落在江潮生的脸上。 “江大人就这般笃定我的怀疑毫无道理空穴来风?若万一周怀恩当真是被野鬼附身,你当如何?” 江潮生朗声大笑,“我自当辞官归隐!” 这下其他人倒是急了,连忙帮腔劝道。 “江大人,你年轻气盛,万万不要一时冲动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啊。今日不过一场小小的玩笑,何必要闹到这般境地?” 就连荀祭酒也一脸怒容道:“江潮生,你一个读书人不做官做什么?做事哪能如此冲动!快快将刀剑放下!沈世子也不过玩笑,好好辩上一辩就是,如何就要动刀动枪?” “就是啊。江大人,你糊涂啊,你不要意气用事耽误自己前途!” “江大人,寒窗数十年苦读,可不能拿自己前途做赌啊!” 江潮生却对众人说道:“如何是做赌?我相信我的老师,他一生清清白白,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往他身上泼脏水。我说了,沈世子要么道歉,要么就跟我决斗一场!” 见情势僵持不下,沈知身后那清秀小厮忽而淡淡开口:“何须舞刀弄枪?我家世子爷既然怀疑周大人,周大人自证清白不就好了。” 周修远头皮发麻,瞬间看向说话那人。 是那小厮。 说是沈知的新男宠。 他们是一伙的! 今日这一切,都是冲他来的! 果然,李观棋立刻搭话:“如何自证清白呢?” “周大人不是擅长写诗吗?就让周大人在一炷香时间内作一首诗。若作得出来,不是再没有人怀疑周大人了吗?” “好!”沈知望向周修远,话却是对着江潮生,“我没意见。若是周大人能在一炷香时间内作诗一首,我就向你老师道歉,并且收回我先前的鲁莽之言。在座诸位都可作为见证。” 周修远满头是汗,张大嘴巴正要说话,身边的江潮生却一口答应。 “一言为定!我老师曾在百花楼于一炷香时间内作出《追月台》,更曾在鹿鸣宴上七步成诗,作诗这种事我老师信手拈来。还愿沈世子信守承诺,向我老师道歉。” 周修远根本插不上话,就听见江潮生向众人询问:“诸位意下如何?” “好。我等能再见怀恩君七步成诗的场景,实在是荣幸至极。” “好好好,既然大家都是文人,何必动刀动枪,不若以文会友,化干戈为玉帛,如此也不会伤了大家和气。” “早就听说怀恩君有在世诗仙的名号,那本《怀恩文集》更是天下士子的圣书。怀恩君已好几年未出新作,我等是心痒难耐——” “快快快,快去拿纸笔,抄录下怀恩君的新诗——” 不知怎的,周修远只觉得自己被人架着上了烤架,又有人往他手里塞了笔。 有人为他铺纸研磨。 有人为他端茶倒水。 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将他牢牢围在其中。 兴奋的、紧张的、狂热的。 周修远只觉得眼前空气越来越稀薄,他仿佛溺水的人,此刻已经无法喘息。 ——滴答。 纸上熏染开一滴小水滴。 周修远才发现,是自己额前的汗流到了纸上。 衣袍下的手抖动得厉害。 他是一只猴子。 被人围观的猴子。 周修远胸脯起伏,呼吸越来越急促。 忽然,眼前一黑。 随后耳边传来一阵惊呼。 “怀恩晕倒了——” 众人一看,那周怀恩已经一头栽到纸中,身子绵软倒地。 这一下,场地瞬间乱如一锅沸粥。 众人七手八脚的将周怀恩拉起来,掐人中的、叫大夫的、端水的,谁还记得刚才的打赌之事? 沈知起身走近,一脸无措和愧疚,唇角却有压不住的笑,“这…这…这怕是吃了杏仁发作了…快快快,不赌了,将周怀恩送到医馆去——” 这场宴会伴随着周修远的晕倒再无滋味。 一群人跟着周修远去了医馆,剩下一群人也觉得索然无味,纷纷告辞。 周庭芳望着稀稀拉拉离去的人,叹气:“周修远…可千万别被玩死了…” 李观棋却已经悄无声息来到周庭芳背后,“周娘子,你们这是在…玩什么?” 周庭芳吓了一跳,捂着胸口说道:“李公子走路没有声音的吗?” 李观棋笑:“抱歉吓到周娘子。不过周娘子看热闹看得太认真,好像根本没注意我的到来。” 李观棋又近了一步,眼底全是好奇,“周娘子为何要针对驸马爷?” 周庭芳面色如常,“我有吗?” “你有啊。我记得在西北的时候,你似乎就瞧不上周修远。” 这只小狐狸! 好在沈知一脸不虞的呼喊她,“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本公子上马。” 周庭芳只好对李观棋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下次有空再聊。” 说罢脚底抹油溜走。 周庭芳上了沈知的马车。 岂料大约坐了半刻钟,就听见马车外传来李观棋的声音。 “沈世子,我的马车坏了,不介意我坐上你的马车?” 说罢不等沈知开口,李观棋不请自来,一掀车帘,人已经钻了进来。 李观棋正要坐周庭芳身边的位置,沈知一伸腿,手长脚长,瞬间将周庭芳旁边的位置用脚占住。 挑衅意味不言而喻。 “李公子,我记得我还没有答应你上车?” 李观棋挑眉,兀自寻了个角落坐下,“我相信沈世子不会这般小肚鸡肠,连马车都不让我上的。” 周庭芳却问:“你马车怎么了?” 李观棋一掀眼皮,看一眼沈知。 随后略过他。 笑道:“不知道被谁割断了车毂。” “这么缺德?” “谁说不是呢。”李观棋脸上笑意更深,“许是有人嫉妒我,刻意为难罢了。” 周庭芳听到这里,总算摸咂出些许味道。 余光再瞥见角落里沈知那发青的脸色,她忽然心灵福至。 罢了。 她还是装哑巴。 狭小的马车内,一下坐了三人。 周庭芳不说话,沈知也沉默。 气氛显得分外焦灼和尴尬。 马车摇摇晃晃的下山,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中,总算进了城里。 终于,沈知先开口了。 “还有五天,便是春闱了。” 李观棋看向他,“是。” “李公子准备得如何?” “还行。” 沈知一脸关切,语气真心实意,“李公子还是要多加努力啊。否则考不上进士,就得收拾铺盖回上阳郡。这可得三年以后才能看见李公子了。” 李观棋淡淡一笑,“不劳沈世子操心我和周娘子的婚事。” 沈知面色一变。 缩在一旁吃瓜的周庭芳捧着茶杯,蓦地瞪大眼睛。 这把火,怎么就烧到她身上了? 李观棋余光一瞥周庭芳,又看向沈知,“沈世子为何这般惊愕?难道沈世子不知…周娘子已经答应了我,只要我春闱入仕,便和我成亲?” “对了。周娘子连定亲礼物都送给我了。”李观棋一脸浅笑,指了指头上的黄杨木簪子,“这支簪子,便是周娘子在西北的时候送给我的。” “噗。” 周庭芳一口茶水喷出来,溅到沈知的手上和衣袖上。 沈知淬毒的目光望过来。 周庭芳声音发紧,连忙撇清关系,“我没有,我不是,你别乱说。” “我没有胡说。那日周娘子在县主府举办诗会,我去后院找你,向你求婚。你说只要我禀明了爹娘,你便同意这门婚事。周娘子你不记得了?” “咳咳咳——”周庭芳放下茶杯,感受着头顶上那道炽烈的目光,一本正经道,“微之啊,事情是这么个结果,但过程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那周娘子可还记得这根黄杨木簪子吗?” 李观棋唇角微勾,目光直视沈知,“你在西北,为我挽发,并将这木簪赠与我。这难道不算是定情信物?” 周庭芳终于领略到李观棋的茶艺。 平日里看到李观棋欺负沈知的时候,她还能快乐吃瓜。 眼下风水轮流转,转到自己身上,她才知道跟绿茶打交道是一件多么痛苦憋屈的事情。 偏偏李观棋说的都是事实,她还百口莫辩。 而李观棋还在火上浇油,“沈世子,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到时候可要请沈世子来喝一杯我和周娘子的喜酒。” “李观棋。”沈知那双黑眸淡淡瞥过来,“你找死!” 忽而,沈知拔剑而出。 狭小的空间内瞬间杀气十足。 狂风暴雨将至! 周庭芳顿感不妙,一蹬腿,率先踹在李观棋侧腰上。 这一脚,毫不留情、突如其来、力道极大。 李观棋哪里防备周庭芳偷袭,正欲拔剑迎上沈知,冷不丁被人一个滑铲踹出了马车。 “微之啊。你到家了,先下去。我改日来找你聊啊。” 马车内周庭芳还冲他招手。 李观棋一个飞身,稳稳落在地面,眼睁睁的看着马车驶向前方。 李观棋唇角微勾,“啧啧啧”两句,“沈世子啊,这心眼可真小。” 马车内。 周庭芳大眼睛看着沈知将剑“哐当”一声扔桌子上。 他面色阴沉的瞥一眼周庭芳,没说话。 更可怕了。 周庭芳眉心直跳。 这厮…不会拿剑砍她。 自己又没做错什么,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虚感。 许久,周庭芳才缓缓道:“这两件事…我都可以解释。” 沈知偏头,看过来。 周庭芳一思索,忽然想起那亲事确实是自己一口答应的,虽说当时是为了反向劝退李观棋。她笃定李家父母决计不会同意一个寡妇入门,所以才满口答应。 而发簪,当时是她威逼利诱李观棋当掉那顶玉冠—— 说来说去,都是她的不对。 若要解释,反而越描越黑。 周庭芳忽而泄了气,“算了。越描越黑。” 沈知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她。 半晌他才幽怨道:“你都没有给我送过礼物。” 周庭芳:“……” “你也没有为我挽过发。” 周庭芳在脑海里努力搜索,发现她还当真没送过沈知什么贵重的礼物。 “我为你千里追凶,照拂锦屏,守身如玉,从一而终,你竟然——” 沈知脸上流露出伤心的模样。 周庭芳低咳一声,“千里追凶照拂锦屏这八个字我认了。可守身如玉从一而终如何说起?这中间分明还有个许婉清。” 沈知怨念更甚。 那双眸子幽幽的,好似她是什么忘恩负义的负心汉。 “当年你说你讨厌断袖,我被你伤透了心,于是便在母亲收集的画册中随意抽了一张。” 周庭芳:“……” 这也能让她背锅? 她忽而一叹,“你不该…这样对待许婉清。她生母死得早,许大人后面这位填房手段厉害得很,又生了几个弟弟妹妹。而许大人为官清廉,可于后宅一事上反应迟钝,完全不察许婉清的处境。她在许府的时候过得很是艰难。” 沈知难得沉默。 “女子婚事,何其重要。耽误女子婚事,如同耽误男子仕途。” “我将所有聘礼留下作为赔偿。父亲母亲亲自上门谢罪,做足姿态,给足她颜面。我也曾帮她牵线搭桥婚事。甚至还让母亲留意了一门婚事。那一户人家家世清白,家里人口也简单,可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做南康王的侧妃。” 周庭芳叹气无言。 沈知瞥她一眼,“不用为许婉清可怜。能在她那继母手下安然无恙的过十几年,她的本事不比你低。” “其实我见过她一面。当年许大人希望我成为他家的东床快婿,因此暗地里安排了一场相看。” 沈知蹙眉,又觉荒谬。 他们两竟然都相看过许婉清。 “确实是我圣母。我虽然只见过许婉清一面,但她确实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困境不燥,顺境不骄,心思通透玲珑,婚姻于她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无论她选择谁,都能把日子过得好。” 沈知瞥她,“那你准备给我什么礼物?” 周庭芳一愣。 这个话题还没结束? 沈知似看穿她所想,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刻意转移话题?” 周庭芳反驳,“你那里不是有我那一千两的借条吗?不若我把千两白银作为礼物如何?” 沈知眉头狠狠拧起,眸色微微颤动,“我知你无耻,但不知你能如此无耻。” 周庭芳笑笑,“我开个玩笑嘛。那你想要什么礼物?” 沈知冷哼一声,“哪有人送礼还要问别人要什么?你有时间跟李观棋厮混,为何就不能花点时间琢磨琢磨我的心思?” 周庭芳略一思索,“可你…什么都有啊。” 沈知的目光胁风带雨,阴沉沉的压过来。 周庭芳立刻摸脑袋,“我好好想。我一定好好想。” 思来想去,周庭芳也想不出沈知到底想要什么。 片刻。 沈知察觉自己的衣袍被一双白皙细嫩的手捉住。 眸光迎上周庭芳嬉皮笑脸的模样。 “沈世子,给点提示。你喜欢什么,我买来直接送你——” 沈知不动声色的推开她擒着自己衣袍的手指,一字一句,犹如怨妇泣血。 “千里追凶、照拂锦屏、守身如玉、从一而终。” 男人低低的叹息。 “终是错付啊。” 周庭芳听得眼角抽抽。 “这样。我要求也不高,你给我绣一张罗帕。” “啊——” 沈知脸一沉,“怎么,不愿意?” “愿意,肯定愿意。”周庭芳摇头如拨浪鼓,“那沈世子喜欢什么花纹?” “鸳鸯戏水。” 周庭芳沉默片刻,老实回答:“我不会。也学不会。挑个简单点的可否?” “可。”沈知压住唇角的笑,“但必须是你亲手所做。” 周庭芳如释重负。 第137章 锦屏挨打 一回到家,周庭芳便招来了翠儿。 翠儿着急忙慌的过来,“县主,怎么了?” 周庭芳已经换上常服,悠闲的躺在最爱的逍遥椅上,手里还捧着一杯茶,“你女红如何?” 翠儿不知何意,却老实回答:“尚可。” “那你教教我。我从一张帕子绣起。” 翠儿捂着嘴笑,“县主怎么忽然想起要学女红了?” “我有个朋友,他送了我很多贵重的礼物,我也想说一份亲手制作的礼物聊表心意。” 翠儿已经将抽屉里的针线包和绣架取出来,“可奴婢也只会一些简单的,怕是也不太拿得出手。县主若想亲自绣了送人,还是得让绣娘来教。” “无妨。你先教我。我看看这东西难不难。” 周庭芳还不信了,她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还拿捏不了一个小小的针线活。 一刻钟后,周庭芳举着满是针眼的五根手指,终于承认有些事情并非努力就能做到。 “翠儿啊。你还是给我找个绣娘。” 翠儿又心疼又好笑,“我的县主哎,不是婢子要泼您冷水,您对于女红一事当真是缺了点天赋。您还是放弃。” 周庭芳摇头,“我不敢啊。我答应了别人要亲手做一张罗帕,到期若是交不出来,是会出人命的!” 翠儿嗤嗤的笑,“那不如这样。奴婢给您出个馊主意。” 周庭芳凑耳前去,“我最喜欢听馊主意。好翠儿,快告诉我。” “主儿不若就绣最简单的,比如翠竹、兰花之类的,简单雅致不说,寓意又好。到时候婢子给您把最复杂的绣上,您就绣片叶子或花瓣便可。” 周庭芳一把抱住翠儿,险些流泪,“好翠儿,你可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从此以后你的月钱翻倍——” —————————————————— 周府。 周修远携安乐公主和锦屏回府。 虽说周修远娶了公主后基本都住在公主府,但周府离公主府不远,因而周修远也时常回家。 安乐公主到来,一家人自然是其乐融融。 锦屏立在沈玉兰身边为她布菜、端水、服侍,体贴又得力。 之前沈玉兰担心周家当真对锦屏不利,引发京都流言纷纷,因此早早的就将锦屏从周府接到自己身边。 这几个月内,锦屏晨昏定省,服侍周到,人又老实,从不争风吃醋。别说争宠,就连周修远出现的地方,她都会刻意回避。 而周修远对锦屏也很是冷漠。 沈玉兰几次三番暗示周修远去锦屏房里休息,周修远都不肯,尤其是那锦屏,一听这话竟然吓得当场哭了起来。 沈玉兰也渐渐发现,周修远是真的伤了脑子,完全只拿锦屏当陌生人。 也真不知从前周修远和锦夫人的爱情故事是怎么流传开的。 哪里来的郎情妾意。 这两人分明如同陌生人! 这让沈玉兰渐渐打消敌意,反而放下身段和锦屏两个人成了闺中好友。 沈玉兰也不忍磋磨锦屏,刚吃几口,便装作不耐烦的模样打发锦屏出去。 锦屏正好借机溜了出来。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名叫月儿的婢女。 那婢女是夫人塞到她身边的,美其名曰服侍,实则为监视,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锦屏离开正堂,四处走走看看,无论如何却都甩不掉身后那尾巴。 “我饿了。你去后厨弄点吃食过来。我就在那边凉亭等着你。” 那月儿倒很是机灵。 锦屏前脚吩咐她,后脚她便随意抓了周府一个过路的小丫头让其代劳。 锦屏冷眼瞧着。 也不知周老爷哪里找来的这小丫头,聪明机警不说,还对周家忠心不二。 她想探一探周府的情况,竟半天寻不到机会。 主仆两在凉亭内入座。 春日略有燥热,锦屏坐在凉亭下,手持绢扇,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姑娘让她找一找周府内一个姓罗的坡脚老汉。 可是她早已发现周府这两年人员变动厉害,跟着周府一路入京的老人们几乎都消失不见。 如今周府满院子的奴仆,认得的竟没几个。 老爷是个谨慎的人,一定是趁着周修远和姑娘互换身份的时候,趁机将所有知情的人都踢出局。 就是不知这些人是否还活着? 若姑娘被杀一事真是老爷做的,对自己的至亲都能下如此狠手,那周家的那些老仆们怕是也凶多吉少。 锦屏想得入神,随后听见一阵脚步声,一荆钗布裙的中年妇人带着两三个丫头捧着餐食走了过来。 “见过锦夫人。”那妇人规矩行礼,命丫头们将菜摆放到锦屏面前的小几上,正要恭敬离开,却听见背后那位锦夫人忽然发问,“这位姐姐…好像没见过…” 那妇人似有些讶异锦夫人竟然找她搭话,回过头来,冲锦屏微微行礼,“回锦夫人,婢子名叫张秋萍,是前年才入的周府,是周府的厨娘。您唤婢子一声张厨娘便可。” “前年入府?”锦屏笑了,“难怪我瞧娘子如此眼生。” 锦屏不发话,张娘子自然不敢动。 “张厨娘不必紧张。我只是看你这几道菜做得色香味俱全,想要向你请教厨艺一事。” 张厨娘略松一口气,“锦夫人,您身份尊贵锦衣玉食,何必亲自操劳。喜欢吃什么让下人去做便是。” “亲手做的那还是不一样。我瞧见席间上安乐公主很喜欢你做的菜,她今日胃口大开,吃了好几块你做的鳜鱼。张厨娘不若教教我,如何才能将鲑鱼做得没有腥味,鲜嫩可口?” 锦屏身边那叫月儿的丫头,先前还一脸警惕,此刻见锦屏只是问一些厨艺方面的事情,这才放松了戒备。 张厨娘走了过来。 锦屏却示意她入座。 张厨娘受宠若惊,却是毫不藏私,“其实这个清蒸鳜鱼很简单,只不过考验火候。处理鳜鱼的时候要去除内脏和腮,并在身上划小口子。提前用姜片、茱萸、葱等调料腌制,还要加盐和黄酒,要想鱼肉鲜美,腌制时间就至少要一刻钟。蒸鱼的火候也尤其讲究,大火蒸制半刻钟,确保鱼肉熟透但不会软烂。” “那调味呢?” “出锅后需倒掉盘子中的汤汁,去掉姜片。然后切葱丝、姜丝等,淋上少许煎开的猪油。” 锦屏又指着另一道菜问:“那这道四喜丸子呢。我做出来总是肉质又柴又老,不易克化。” 张厨娘又开始讲四喜丸子的做法。 锦屏便对月儿道:“你也饿了,先去后厨吃饭。我和张厨娘说说话。” 月儿瞧一眼张厨娘,知道这是夫人的人,嘴巴又是老实可靠的,便放松了警惕,对锦屏福身道:“多谢夫人体贴。奴婢一定快去快回。” 等那月儿离开后,张娘子也将四喜丸子的做法说得清清楚楚。 锦屏笑道:“张厨娘真是厉害,这做菜的手艺一流,难怪能被夫人收为己用。我记得以前好像是位姓陈的厨娘,她是蜀人,做菜辛辣,也是别有滋味。” “陈娘子啊。她生了急症,夫人怕有传染,便将她撵回家了。做厨娘的,本就最忌讳身体有疾。一旦身子不好,哪个主家敢要?” “是这个理。不过我一两年没回来,感觉府里变化挺大。以前好多老人都不见了踪影。我记得还有个坡脚的老汉,姓罗的,一直跟着老爷办事,好像也没看到他了。” “姓罗的老汉?”那厨娘拧眉沉思片刻,“我没听说过什么罗老汉,但是我们厨房有个帮工的大姐,夫家好像就是姓罗。不过她说她男人两年前死了!” 锦屏心中一跳,“哦,怎么死的。” “具体的不清楚。不过那位大姐眼下就在后厨,夫人若是想问,我去将她叫过来。” 锦屏略一迟疑,才道:“也好。说起来那罗老汉同我还有两分交情,那年我病重得下不来床,险些就死了,还是罗老汉帮我叫的大夫。我回来一趟周府不容易,你去将那大姐叫来,我问问情况。” “您稍坐片刻。” 张厨娘转身而去。 不多时,锦屏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心中一喜,定是张厨娘回来了! 不料来人却是月儿,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健壮的仆妇。 月儿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她,“锦夫人,老爷要见你,跟我们走一趟。” 话音刚落,那两个仆妇用麻袋将她一套,推她一个趔趄。 不多时,来到周府深处,奴仆们压着她将她关入一个房间。 随后有人关上了门。 锦屏心中直跳,恍惚间被人一把扯开头套。 她睁开眼,竟然看见周春来、周夫人、还有周修远的脸。 张厨娘站在周春来身边,指着锦屏说道:“老爷,就是她!拉着我一直打听我夫君的事情!我夫君和儿子两年前被贼人所害,凶手下落不明,老爷说过,谁来悄悄跟我打听夫君,那此人定然和凶手有关!” 锦屏听得心惊肉跳! 这张厨娘竟然就是姑娘苦苦寻觅的坡脚老汉之妻! 可是她刚才说什么? 谁向她打听老罗,谁就可能是凶手? 锦屏一脸惊愕的望向周春来。 心中却知自己此行已经暴露! “做得很好。”周春来竟然还夸奖了张厨娘一句,“你十分警惕,帮我们捉住了一个家贼。你先进去——” 看着周春来急急的撵张厨娘离开,锦屏知道今日事情难了。 她本想叫住张厨娘,说出周春来的嫌疑,可终究是没忍心。 今日她或许走不出周府大门。 那么她便不能将张厨娘也拖下水。否则按照周春来的脾性,一定会将张厨娘也杀人灭口! 只有留着张厨娘,或许有朝一日,凭借姑娘的聪明或许能凭她的死因,顺藤摸瓜的找到张厨娘这条线索。 张厨娘不能死。 不对。 不对。 为什么周春来已经杀了罗家父子,却还要偏偏留下张厨娘? 锦屏忽而眼睛一亮! 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坡脚老汉或许没死。 两个人反而因为什么事情决裂,而周春来以照顾张厨娘为名义,将张厨娘扣在自己府里,只为等待坡脚老汉现身! 两个人能因为什么事情而决裂呢。 锦屏不由想到罗老汉死的那个儿子! 一切…豁然开朗! 锦屏打定主意:今日她或许走不出周府,但一定要拼死将线索留给姑娘! “锦屏。”周春来坐在主位,屋内光线昏暗,衬得他的脸也晦暗不明,“我周家待你不薄。” 锦屏站直了身体,“是。姑娘待我确实不薄。” 周春来冷笑一声。“为何打听老罗的事情?你到底想做什么?” “老爷的话,奴婢不懂。老罗…作为周府的旧人,难道不能问吗?说起来我当年病重,还是老罗替我请的大夫,他也算是我的恩人。此番回京,周府始终未见其人,我问一句,难不成也犯了法?” 倒是周修远着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锦屏,你实话实说。不然你会被打死的!” 锦屏抿唇,“婢子所说,句句属实。不知老爷到底想问什么?” “好啊。”周春来轻轻放下茶杯,语气不知是欣慰还是赞赏,“不亏是庭芳一手调教出来的人,这桀骜嘴硬的模样…如出一辙。” 赵氏捏着帕子,眉眼皆是戾气,“我早说过,这丫头不能留!这奴才和庭芳那丫头一样,都是白眼狼!” 锦屏咬唇,脸上忽而一笑,犹如狼崽子一般盯着周夫人,“夫人,人在做天在看,说话别太昧良心。姑娘为了周家女扮男装,读书刻苦,从不曾懈怠。若没有姑娘,夫人怕是还在流放地为人浆洗缝补,老爷也怕是还在码头上做最低等的苦力。更别提周公子,莫说娶公主,怕是现在也不过是乡下的一个泥腿子。若非姑娘,周家哪里能过上现在这样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生活?” “呸!”周夫人面色恶毒,狠狠淬了一口,“我儿天资聪颖,若非当年考童生的时候生了病,让那丫头钻了空子!我儿成就未必不如她周庭芳!这六元及第的状元之位本就该是修远的!” 锦屏闻言,不由发笑,“夫人,这么多年,您真是一点都没变。我很早之前就想替姑娘问一句,大公子是你生的,难道姑娘就不是你生的吗?!你怎么能如此偏心!姑娘已经死了,你却还要诋毁她,就不怕她从坟里爬出来找你索命吗?” “够了!”周春来抬手,打断两个妇人的争吵,只对锦屏道,“多说无益。我只告诉你,你今日不招出子丑寅卯,怕是走不出这个大门。说说,你受何人指使,还有什么同伙,你们是怎么查到老罗头上的?” 周修远也在一旁说道:“锦屏,张厨娘就是爹放在周府的一个饵,谁咬谁便上钩。而且张厨娘是后头才入的周府,你能找上她,必定是发现了老罗的事。” 锦屏沉声道:“该说的,婢子都说了。不该说的,婢子实在不知。若老爷要屈打成招,奴婢无话可说。” “好。那我就看看今日能不能撬开你的嘴!”周春来招来左右手,“把这贱婢拖下去,给我狠狠的打!” 周修远面色一白,不敢说话。 周春来语气凌厉:“将她按倒,剥了衣衫,重重的打!老爷不喊停,谁也不准停!” 周修远连忙着急劝阻:“父亲,打她板子即可,为何要褪去衣衫!她一个女子,这般任人围观,今后可怎么活啊?” “儿啊,你就是心慈手软,这贱婢吃里扒外,死不足惜!你别再为她求情!” 大门打开。 周府主人主母高坐厅堂,唤来下人。 几个健壮的仆妇将锦屏按倒,又拖来长椅用绳子将她双手捆绑住,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褪去她下半身的衣裙,赤着股间。 第137章 锦屏挨打 一回到家,周庭芳便招来了翠儿。 翠儿着急忙慌的过来,“县主,怎么了?” 周庭芳已经换上常服,悠闲的躺在最爱的逍遥椅上,手里还捧着一杯茶,“你女红如何?” 翠儿不知何意,却老实回答:“尚可。” “那你教教我。我从一张帕子绣起。” 翠儿捂着嘴笑,“县主怎么忽然想起要学女红了?” “我有个朋友,他送了我很多贵重的礼物,我也想说一份亲手制作的礼物聊表心意。” 翠儿已经将抽屉里的针线包和绣架取出来,“可奴婢也只会一些简单的,怕是也不太拿得出手。县主若想亲自绣了送人,还是得让绣娘来教。” “无妨。你先教我。我看看这东西难不难。” 周庭芳还不信了,她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还拿捏不了一个小小的针线活。 一刻钟后,周庭芳举着满是针眼的五根手指,终于承认有些事情并非努力就能做到。 “翠儿啊。你还是给我找个绣娘。” 翠儿又心疼又好笑,“我的县主哎,不是婢子要泼您冷水,您对于女红一事当真是缺了点天赋。您还是放弃。” 周庭芳摇头,“我不敢啊。我答应了别人要亲手做一张罗帕,到期若是交不出来,是会出人命的!” 翠儿嗤嗤的笑,“那不如这样。奴婢给您出个馊主意。” 周庭芳凑耳前去,“我最喜欢听馊主意。好翠儿,快告诉我。” “主儿不若就绣最简单的,比如翠竹、兰花之类的,简单雅致不说,寓意又好。到时候婢子给您把最复杂的绣上,您就绣片叶子或花瓣便可。” 周庭芳一把抱住翠儿,险些流泪,“好翠儿,你可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从此以后你的月钱翻倍——” —————————————————— 周府。 周修远携安乐公主和锦屏回府。 虽说周修远娶了公主后基本都住在公主府,但周府离公主府不远,因而周修远也时常回家。 安乐公主到来,一家人自然是其乐融融。 锦屏立在沈玉兰身边为她布菜、端水、服侍,体贴又得力。 之前沈玉兰担心周家当真对锦屏不利,引发京都流言纷纷,因此早早的就将锦屏从周府接到自己身边。 这几个月内,锦屏晨昏定省,服侍周到,人又老实,从不争风吃醋。别说争宠,就连周修远出现的地方,她都会刻意回避。 而周修远对锦屏也很是冷漠。 沈玉兰几次三番暗示周修远去锦屏房里休息,周修远都不肯,尤其是那锦屏,一听这话竟然吓得当场哭了起来。 沈玉兰也渐渐发现,周修远是真的伤了脑子,完全只拿锦屏当陌生人。 也真不知从前周修远和锦夫人的爱情故事是怎么流传开的。 哪里来的郎情妾意。 这两人分明如同陌生人! 这让沈玉兰渐渐打消敌意,反而放下身段和锦屏两个人成了闺中好友。 沈玉兰也不忍磋磨锦屏,刚吃几口,便装作不耐烦的模样打发锦屏出去。 锦屏正好借机溜了出来。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名叫月儿的婢女。 那婢女是夫人塞到她身边的,美其名曰服侍,实则为监视,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锦屏离开正堂,四处走走看看,无论如何却都甩不掉身后那尾巴。 “我饿了。你去后厨弄点吃食过来。我就在那边凉亭等着你。” 那月儿倒很是机灵。 锦屏前脚吩咐她,后脚她便随意抓了周府一个过路的小丫头让其代劳。 锦屏冷眼瞧着。 也不知周老爷哪里找来的这小丫头,聪明机警不说,还对周家忠心不二。 她想探一探周府的情况,竟半天寻不到机会。 主仆两在凉亭内入座。 春日略有燥热,锦屏坐在凉亭下,手持绢扇,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姑娘让她找一找周府内一个姓罗的坡脚老汉。 可是她早已发现周府这两年人员变动厉害,跟着周府一路入京的老人们几乎都消失不见。 如今周府满院子的奴仆,认得的竟没几个。 老爷是个谨慎的人,一定是趁着周修远和姑娘互换身份的时候,趁机将所有知情的人都踢出局。 就是不知这些人是否还活着? 若姑娘被杀一事真是老爷做的,对自己的至亲都能下如此狠手,那周家的那些老仆们怕是也凶多吉少。 锦屏想得入神,随后听见一阵脚步声,一荆钗布裙的中年妇人带着两三个丫头捧着餐食走了过来。 “见过锦夫人。”那妇人规矩行礼,命丫头们将菜摆放到锦屏面前的小几上,正要恭敬离开,却听见背后那位锦夫人忽然发问,“这位姐姐…好像没见过…” 那妇人似有些讶异锦夫人竟然找她搭话,回过头来,冲锦屏微微行礼,“回锦夫人,婢子名叫张秋萍,是前年才入的周府,是周府的厨娘。您唤婢子一声张厨娘便可。” “前年入府?”锦屏笑了,“难怪我瞧娘子如此眼生。” 锦屏不发话,张娘子自然不敢动。 “张厨娘不必紧张。我只是看你这几道菜做得色香味俱全,想要向你请教厨艺一事。” 张厨娘略松一口气,“锦夫人,您身份尊贵锦衣玉食,何必亲自操劳。喜欢吃什么让下人去做便是。” “亲手做的那还是不一样。我瞧见席间上安乐公主很喜欢你做的菜,她今日胃口大开,吃了好几块你做的鳜鱼。张厨娘不若教教我,如何才能将鲑鱼做得没有腥味,鲜嫩可口?” 锦屏身边那叫月儿的丫头,先前还一脸警惕,此刻见锦屏只是问一些厨艺方面的事情,这才放松了戒备。 张厨娘走了过来。 锦屏却示意她入座。 张厨娘受宠若惊,却是毫不藏私,“其实这个清蒸鳜鱼很简单,只不过考验火候。处理鳜鱼的时候要去除内脏和腮,并在身上划小口子。提前用姜片、茱萸、葱等调料腌制,还要加盐和黄酒,要想鱼肉鲜美,腌制时间就至少要一刻钟。蒸鱼的火候也尤其讲究,大火蒸制半刻钟,确保鱼肉熟透但不会软烂。” “那调味呢?” “出锅后需倒掉盘子中的汤汁,去掉姜片。然后切葱丝、姜丝等,淋上少许煎开的猪油。” 锦屏又指着另一道菜问:“那这道四喜丸子呢。我做出来总是肉质又柴又老,不易克化。” 张厨娘又开始讲四喜丸子的做法。 锦屏便对月儿道:“你也饿了,先去后厨吃饭。我和张厨娘说说话。” 月儿瞧一眼张厨娘,知道这是夫人的人,嘴巴又是老实可靠的,便放松了警惕,对锦屏福身道:“多谢夫人体贴。奴婢一定快去快回。” 等那月儿离开后,张娘子也将四喜丸子的做法说得清清楚楚。 锦屏笑道:“张厨娘真是厉害,这做菜的手艺一流,难怪能被夫人收为己用。我记得以前好像是位姓陈的厨娘,她是蜀人,做菜辛辣,也是别有滋味。” “陈娘子啊。她生了急症,夫人怕有传染,便将她撵回家了。做厨娘的,本就最忌讳身体有疾。一旦身子不好,哪个主家敢要?” “是这个理。不过我一两年没回来,感觉府里变化挺大。以前好多老人都不见了踪影。我记得还有个坡脚的老汉,姓罗的,一直跟着老爷办事,好像也没看到他了。” “姓罗的老汉?”那厨娘拧眉沉思片刻,“我没听说过什么罗老汉,但是我们厨房有个帮工的大姐,夫家好像就是姓罗。不过她说她男人两年前死了!” 锦屏心中一跳,“哦,怎么死的。” “具体的不清楚。不过那位大姐眼下就在后厨,夫人若是想问,我去将她叫过来。” 锦屏略一迟疑,才道:“也好。说起来那罗老汉同我还有两分交情,那年我病重得下不来床,险些就死了,还是罗老汉帮我叫的大夫。我回来一趟周府不容易,你去将那大姐叫来,我问问情况。” “您稍坐片刻。” 张厨娘转身而去。 不多时,锦屏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心中一喜,定是张厨娘回来了! 不料来人却是月儿,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健壮的仆妇。 月儿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她,“锦夫人,老爷要见你,跟我们走一趟。” 话音刚落,那两个仆妇用麻袋将她一套,推她一个趔趄。 不多时,来到周府深处,奴仆们压着她将她关入一个房间。 随后有人关上了门。 锦屏心中直跳,恍惚间被人一把扯开头套。 她睁开眼,竟然看见周春来、周夫人、还有周修远的脸。 张厨娘站在周春来身边,指着锦屏说道:“老爷,就是她!拉着我一直打听我夫君的事情!我夫君和儿子两年前被贼人所害,凶手下落不明,老爷说过,谁来悄悄跟我打听夫君,那此人定然和凶手有关!” 锦屏听得心惊肉跳! 这张厨娘竟然就是姑娘苦苦寻觅的坡脚老汉之妻! 可是她刚才说什么? 谁向她打听老罗,谁就可能是凶手? 锦屏一脸惊愕的望向周春来。 心中却知自己此行已经暴露! “做得很好。”周春来竟然还夸奖了张厨娘一句,“你十分警惕,帮我们捉住了一个家贼。你先进去——” 看着周春来急急的撵张厨娘离开,锦屏知道今日事情难了。 她本想叫住张厨娘,说出周春来的嫌疑,可终究是没忍心。 今日她或许走不出周府大门。 那么她便不能将张厨娘也拖下水。否则按照周春来的脾性,一定会将张厨娘也杀人灭口! 只有留着张厨娘,或许有朝一日,凭借姑娘的聪明或许能凭她的死因,顺藤摸瓜的找到张厨娘这条线索。 张厨娘不能死。 不对。 不对。 为什么周春来已经杀了罗家父子,却还要偏偏留下张厨娘? 锦屏忽而眼睛一亮! 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坡脚老汉或许没死。 两个人反而因为什么事情决裂,而周春来以照顾张厨娘为名义,将张厨娘扣在自己府里,只为等待坡脚老汉现身! 两个人能因为什么事情而决裂呢。 锦屏不由想到罗老汉死的那个儿子! 一切…豁然开朗! 锦屏打定主意:今日她或许走不出周府,但一定要拼死将线索留给姑娘! “锦屏。”周春来坐在主位,屋内光线昏暗,衬得他的脸也晦暗不明,“我周家待你不薄。” 锦屏站直了身体,“是。姑娘待我确实不薄。” 周春来冷笑一声。“为何打听老罗的事情?你到底想做什么?” “老爷的话,奴婢不懂。老罗…作为周府的旧人,难道不能问吗?说起来我当年病重,还是老罗替我请的大夫,他也算是我的恩人。此番回京,周府始终未见其人,我问一句,难不成也犯了法?” 倒是周修远着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锦屏,你实话实说。不然你会被打死的!” 锦屏抿唇,“婢子所说,句句属实。不知老爷到底想问什么?” “好啊。”周春来轻轻放下茶杯,语气不知是欣慰还是赞赏,“不亏是庭芳一手调教出来的人,这桀骜嘴硬的模样…如出一辙。” 赵氏捏着帕子,眉眼皆是戾气,“我早说过,这丫头不能留!这奴才和庭芳那丫头一样,都是白眼狼!” 锦屏咬唇,脸上忽而一笑,犹如狼崽子一般盯着周夫人,“夫人,人在做天在看,说话别太昧良心。姑娘为了周家女扮男装,读书刻苦,从不曾懈怠。若没有姑娘,夫人怕是还在流放地为人浆洗缝补,老爷也怕是还在码头上做最低等的苦力。更别提周公子,莫说娶公主,怕是现在也不过是乡下的一个泥腿子。若非姑娘,周家哪里能过上现在这样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生活?” “呸!”周夫人面色恶毒,狠狠淬了一口,“我儿天资聪颖,若非当年考童生的时候生了病,让那丫头钻了空子!我儿成就未必不如她周庭芳!这六元及第的状元之位本就该是修远的!” 锦屏闻言,不由发笑,“夫人,这么多年,您真是一点都没变。我很早之前就想替姑娘问一句,大公子是你生的,难道姑娘就不是你生的吗?!你怎么能如此偏心!姑娘已经死了,你却还要诋毁她,就不怕她从坟里爬出来找你索命吗?” “够了!”周春来抬手,打断两个妇人的争吵,只对锦屏道,“多说无益。我只告诉你,你今日不招出子丑寅卯,怕是走不出这个大门。说说,你受何人指使,还有什么同伙,你们是怎么查到老罗头上的?” 周修远也在一旁说道:“锦屏,张厨娘就是爹放在周府的一个饵,谁咬谁便上钩。而且张厨娘是后头才入的周府,你能找上她,必定是发现了老罗的事。” 锦屏沉声道:“该说的,婢子都说了。不该说的,婢子实在不知。若老爷要屈打成招,奴婢无话可说。” “好。那我就看看今日能不能撬开你的嘴!”周春来招来左右手,“把这贱婢拖下去,给我狠狠的打!” 周修远面色一白,不敢说话。 周春来语气凌厉:“将她按倒,剥了衣衫,重重的打!老爷不喊停,谁也不准停!” 周修远连忙着急劝阻:“父亲,打她板子即可,为何要褪去衣衫!她一个女子,这般任人围观,今后可怎么活啊?” “儿啊,你就是心慈手软,这贱婢吃里扒外,死不足惜!你别再为她求情!” 大门打开。 周府主人主母高坐厅堂,唤来下人。 几个健壮的仆妇将锦屏按倒,又拖来长椅用绳子将她双手捆绑住,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褪去她下半身的衣裙,赤着股间。 第138章 前尘往事 板子由青竹制成,长五尺,宽五分,掌刑人高喊一声,赫赫风声,狠狠击打在后腰和臀上。 旁边有仆妇中气十足的报数。 “一,二,三,四!” 赵氏冷笑着旁观,“给我打重些!好让这丫头知道谁才是她的主子!” 周修远显然吓坏了,他虽玩世不恭,却常年待在寺庙之中,从小就信佛,更是连只鸡都不敢杀。 此刻见锦屏紧咬下唇,面色惨白,颗颗冷汗顺流直下,不多时她面前那潭水一阵红,已然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汗水。 “父亲,停手!再这样下去会死人的!” 周春来却一脸冷漠和鄙夷,“不争气的狗东西!蠢货!烂泥扶不上墙!” “父亲,我是烂泥!我是烂泥!可锦屏…锦屏或许真是无辜…她什么都不知道…父亲怎能滥用私刑屈打成招?!” “蠢货。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个愚蠢的东西!”周春来恨铁不成钢,牙齿几乎咬碎,却依然压低着声音,“她今日能查到这个罗老汉,足以证明她背后有人!你别忘了,她为什么忽然回京?说不准就是回来替那个人复仇的!” “儿相信她不会的!父亲!”周修远听着耳边传来那一声声压低的闷哼,怕得瑟瑟发抖,“你别忘了,沈世子交代过,此女是他遭遇行刺的重要证人,将来还要替他作证。若父亲现在杀了她,沈世子一定会追查此事!” 周春来冷冷一笑,“谁说我要她死?” “父亲——” “做人证…留口气能说话不就成了?” 周修远身子一晃,望着周春来那高大清瘦的背影,忽然只觉后背一凉。 他的后衣领被人死死勒住。 周修远顿觉无法喘息。 那高大身影逐渐逼近,阴影投落在脸上,他只看见周春来那双平静而阴冷的眼睛。 周修远跪在周春来面前,如惊恐的鸵鸟一般瑟瑟发抖,“父亲,求求你,饶了她。让儿子去问,别伤了她的性命!” 望着门外院子内的锦屏,此刻她连闷哼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下唇咬得一片血糊,只气若游丝的躺在那里。 双股之间,一团血水,缓缓溢出。 而掌刑人手起刀落,面色冷酷,丝毫不停。 周修远怕极了,“父亲,求你,别打了,再打下去她真的会死的!” 周春来轻轻抚摸着周修远的头,声音透着一种冷静的残忍,“儿啊。为父若不将她打个半死,怎么知道她身边有没有同伙?你且看着,说不准……很快就有人来救她了。” 周修远抬头。 一脸震惊。 父亲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是为了逼迫锦屏的同伙现身? “修远,做人切记妇人之仁。” 周春来这样说着。 果然很快就听到一阵脚步声。 锦屏透过满是汗水的眼帘望过去,只看见了沈世子和安乐公主一前一后大踏步入了园内。 沈玉兰入门便看见躺在血泊之中的锦屏。 锦屏下体已是一片模糊,鲜血淋漓,不断流淌,打湿她的衣裤。 沈玉兰脸色发白,满是不可思议的望向周春来。 周修远张了张嘴,试图解释,可周春来却面色不变,朝着那两人行礼。 “公主,世子。” 沈玉兰快走两步,脱下身上外衫给锦屏盖上,遮盖住她裸露的外臀,又低声问道:“你如何?” 锦屏气若游丝,脸上汗水凛凛,一缕头发紧贴面颊,想要说话,可却晕死过去。 沈玉兰正要起身说话,却被沈知拦下。 “周老爷子,敢问锦夫人犯了什么罪,要置她于死地?我记得我说过,锦夫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更是重要证人。周老爷子此举是要毁灭罪证吗?!” 周春来连忙走下石阶,朝着沈知拱手,语气很是恭敬:“世子殿下误会,实在是这丫头目中无人,屡次冲撞主子。我罚她,也是教她规矩。更何况沈世子的交代,我铭记于心,哪儿敢真的打死她?” 沈玉兰却道:“君舅若想打骂奴婢,也至少不应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如此羞辱。您别忘了,锦屏还是修远的妾室,说起来也算是我这个主母的奴才。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君舅怎可越过我去教训锦屏?” 周春来面色一惊。 自从沈玉兰嫁入周家以来,一直都是孝顺公婆、温柔知礼,对待他们二老更是尽心尽力,从不摆公主的架子,更不曾有一点不耐。 可今日沈玉兰却一反常态维护锦屏。 更别提沈玉兰和沈知忽然双双出现。 难道…锦屏的同谋是沈玉兰? 沈玉兰发现了周修远的身份? 周春来心中惊骇,面上却不显,“公主殿下息怒。实在是这丫头太过桀骜,我怕她冲撞了公主,因此才想着将她调教一番。” 沈玉兰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周春来是她名义上的公公,她行事不好太过出格。 倒是沈知冷笑一声开口:“是调教还是羞辱,或是泄愤,只有周老爷子心中清楚。我说过,锦屏是重要证人,请周家看在我的面子上多看护一些。如今看来或许是周老爷子觉得我沈知的面子不够大,不将我沈家人放在眼中——” 周春来面色微微一变,连忙恭敬拱手:“世子爷您言重了。您是堂堂世子殿下,身份尊贵,老朽岂敢不将您放在眼中?” “呵。”沈知一声嘲讽,“那承蒙周老爷子看得起,我就将锦屏带走。” 沈知一抬手。 五六个侍卫立刻站了出来。 沈玉兰连忙道:“小心她的伤口!” 周春来退至一侧,冷眼瞧着沈知命人将锦屏背着走出小院。 沈玉兰看一眼狼狈的周修远,心中不知怎的,忽而觉得很是烦躁。 锦屏好歹曾是周修远的枕边人,可周修远对她却是如此冷漠。 一个女人,大庭广众之下,剥了衣衫挨打,是奇耻大辱之事。 可周修远堂堂七尺男儿,遇事慌乱,只知向周春来哭诉求情,毫无担当。 想当年在百花楼里,周修远面对老鸨和一众人的刁难,是多么的机敏果决游刃有余。 当时的周修远,意气风发,一身少年侠气,站在人群之中仿佛熠熠生辉! 而眼前这个人…当真是周修远吗? 沈玉兰压下心头的胡思乱想,只对周修远道:“夫君,我们回家。” 周修远眸光颤颤的望向周春来,似乎在等待周修远的命令。 周春来扶起周修远,暗中死死按住他的手,笑得云淡风轻:“傻孩子,愣着做什么,还快不跟公主回家。” “那…父亲…儿就先走了。” 周修远望望沈玉兰,又看看周春来,仿佛天人交战一般,最终才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沈玉兰离开。 周修远见了血腥场面,似乎吓坏了,抓着沈玉兰的手不肯放。 见沈玉兰面色郁郁,周修远苦笑:“公主是否也觉得我太过怯弱胆小?其实我已经——” 沈玉兰笑得勉强,“驸马不必多言。还是先找大夫医治锦屏。” 沈玉兰不动声色的放开周修远的手,然后快步跟上走在前头的沈知。 沈玉兰自然知道锦屏是沈知的救命恩人。 据说沈知在西北的时候遇刺,还是锦屏相救。 因此沈玉兰对锦屏更是多了一分关心。 “堂兄,还是将锦屏送到公主府。你一介外男,不好插手周家事务。你放心,我一定请最好的大夫给她治伤。” 沈知略一犹豫,随后轻轻点头,“常乐,将锦屏送到公主府。” 常乐背上的锦屏此时却突然闷哼了一声。 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半点血色也无,发丝黏在额前,似在喃喃。 常乐便道:“世子爷,锦屏姑娘好像有话要说。” 沈知凑过去。 锦屏胸脯微微起伏,一字一句,声音很轻。 “抓住周府的张厨娘…她是个罗老汉的妻子……她或许知道…知道下落…” 锦屏忽而抓着沈知的手,“别让…她…来…” 这个“她”,锦屏虽未言明,沈知却心知肚明。 锦屏是怕周庭芳一时冲动闯入周府来,暴露身份。 沈知一脸正色,低声说道:“我知道了。你好好养伤。” 他又对沈玉兰道:“你好好照料她。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我提。” 沈玉兰一笑,“我公主府什么好东西没有。不劳烦哥哥操心。” “此次还要多谢你及时通风报信,否则锦屏今日必死无疑。” 沈玉兰一怔,美目里满是疑惑,“我没有派人给兄长报信啊。” 沈知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面色一沉。 刚才他得到消息以后便快马加鞭的赶过来,一路上着急忙慌,他自然忽略了个中细节。 现在想来,如果当真是沈玉兰报的信,从周春来对锦屏动手,不过半个时辰,无论如何他也来不及营救。 也就是说……周府有人一早得了消息便立刻来向他报信。 可是,为什么直接找上他? 是清楚他和锦屏在暗中调查周庭芳之事? 还是单纯相信锦屏对他有救命之恩,清楚只有向他求救才有用。 沈玉兰思来想去,趁着常乐将锦屏弄上马车的功夫,才将沈知拉到一侧低声说道:“堂兄上次托我查的事情,我让人里里外外的盘查过了。” 沈知侧耳。 “我查了历年账目,并没查到什么头绪。但是后来我想起,公主府新建的时候,我曾因为不能随时出入宫中,请南康王侧妃许婉清、窦王妃还有孟月娘来协助我开府修造等事宜。” 见沈知眉头微蹙,沈玉兰颇有些不安:“那个时候你和许家姑娘定了亲,那她就是我名义上的嫂嫂,我请嫂嫂和婶母帮忙,也算妥当。那位孟月娘,是许婉清的表妹,据说管家很是了得,便也被许婉清请了来。” “孟月娘?”沈知恍然,“这名字…好生熟悉。” 沈玉兰笑道:“堂兄竟也听过?她是驸马学生江潮生的妻子,出自陇西孟氏。她母亲陈夫人是许婉清早逝母亲的姐姐。只不过陈氏姐妹两嫡庶有别,因此一个嫁了陇西孟氏当家人,一个嫁了举子许大人。这位孟夫人如今就在京都。对了,前几日驸马去参加江潮生的诗会,大堂兄没见到孟夫人吗?” 沈知忽而想起那日诗会在幕后忙前忙后的江潮生夫人孟月娘。 他竟没想到,许婉清和孟月娘竟然是表姐妹。 “那箭簇呢。可有查到是谁偷走的?” “开府以后,一律事宜都是我的贴身丫头统管。我看了这两年的账目,十分清楚,问题只能出在开府修造那段时间。堂兄你也知道,开府一事繁杂错乱,婶母和许婉清又是中途接手,那时候匠人们进进出出,有人刻意偷摸走也未可知。这些武器也未能及时登记造册,这才让人钻了空子。” 沈知从衣袖之中掏出那半截信纸,“这字迹…你可认识?” 沈玉兰凑近了看。 随后一笑,十分笃定:“这是许婉清的字迹!” 沈知蹙眉,“我查过许婉清的字,不是她。” 沈玉兰完全没注意沈知说的是“查过”,而不是看过。 “堂兄或许只知道许姑娘能写一手好字,却不知她能左右开弓,左手亦能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沈玉兰完全不察,一脸笑意,“堂兄你可注意到,许侧妃左手写的字与我有九分相似!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照着我的字练的呢!” 沈知声音忽而阴冷,“你……确定?” “堂兄若是不信,我把账本拿来,你一看便知。当时她帮我开建公主府的时候,右手被茶水烫伤,为了不耽误工期,她便用左手记账。我起初也不知,后来查账的时候发现两行字体有所不同,我心生好奇询问,她才同我说起。” “为何…从未听她提过此事?” 沈玉兰笑笑,“她说她继母强势,不喜她掐尖冒头,若是让她继母知晓,又是一阵是非。堂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沈知却不答,只是道:“好好照顾锦屏。” “堂兄嘱咐过了。”沈玉兰总觉得今日沈知有些心不在焉,“即使堂兄不说,我也会好好照顾她的。” “好。你先走,若有线索再告知于我。” “堂兄…不若我问问许婉清和孟月娘,或许她们还有印象发生过什么。” “不必。” 沈知留下这么一句话后转身离开。 沈玉兰神色恍惚的上了马车。 脑子里却一直在回想刚才沈知说的那些话。 大堂兄…不信任许婉清和孟月娘? 还有,周府里除了她,还有谁会这么大胆,在君舅眼皮子底下向大堂兄通风报信? 沈知并没有走出很远。 他仿佛心有灵犀似的,走向转角的街道。 那里的槐树下停着一辆马车。 车帘全部放下,将内里隐藏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名头戴硕大斗笠的车夫。 那车夫一看见沈知,便从马车上起身冲他微微抱拳后,兀自走开望风。 沈知只是站在马车外,离它半米距离。 “锦屏没有大碍。”他如是说着,“公主殿下已经带着她离开。” 沈知并没有说起锦屏是被人剥了衣衫打的。 周庭芳或许是个理智冷静之人,但一旦触到底线,绝对会大开杀戒。 先前若非他拦着,周庭芳已经冲进周府抢人。 半晌,马车内传来一道柔柔的女声。 带着春日的凉气。 显然,周庭芳冷静了下来。 “周春来动的手?” “是。锦屏一打听那个姓罗的老汉,便立刻被罗老汉的妻子张厨娘告发到周春来处。此事许是周春来了故意抛出的诱饵。” “张厨娘人呢?” “我已经派人去抓。” 马车内的人安静片刻,“此事有古怪。” 沈知侧耳听着。 “周春来不可能预见我们会找到罗老汉,他也不可能留下张厨娘这么大一个把柄。所以…张厨娘这个暗柱不是针对我们。” 无论多少次,沈知都会被眼前这女子的聪明果决所打动。 周庭芳拥有最理智冷静的大脑,擅长于一堆乱麻之中抽丝剥茧。 若非这人狡诈如此,他又怎会被她骗得团团转? “不错。唯一合理的推测就是周春来在钓鱼。” “这条鱼…就是罗老汉。”周庭芳不紧不慢的接口,“罗老汉带着秘密背叛了周春来,并已经逃走下落不明,周春来只好扣住张厨娘,希望用张厨娘逼出罗老汉相见。但不幸的是,锦屏刚好撞到了枪口上。周春来为罗老汉布下的局,应在了你我身上。” “依你之见,两个人为何反目?” 周庭芳低头沉吟片刻,“或许是周春来卸磨杀驴,连带着要灭罗老汉的口;要么是罗小燚的死,让两人彻底反目。无论如何,罗老汉或许是关键证人,必须要找到他。” “我已经派人去找。但是…不知那罗老汉长相,更不知他是生是死,就算他活着也是东躲西藏。要想找到他,如同大海捞针,你要有心理准备。” “只要他活着,就一定会来找张厨娘。我们只需要把张厨娘和周春来捏在手心里便可。” 沈知叹一口气,望着眼前青纬车帘,“如今能确定周家便是在西北云州城外袭击你的人吗?” 周庭芳沉默。 “此事还有疑点。” 沈知一想到那日周庭芳说起周家那淡漠的表情,心就一阵抽痛。 周庭芳的心并非铜墙铁壁,她是凡胎肉身,至亲如此背弃,她心中焉能好过? 只不过这姑娘生来倔强,不肯轻易露出软弱一面罢了。 想起她曾被束缚在周家后院,双腿尽断,如厕、换衣、沐浴都需要人帮忙,犹如一只高翔天空的雄鹰被折断了翅膀,养在一圈角落里,再不见天日。 也难怪秦少游说她时常夜半惊醒,痛不能昧,暗自垂泪。 她如同受伤的小兽,在阴暗的角落里暗自舔舐伤口,却从不喊疼,不叫屈。 若说世界上最不喜欢周家是凶手的人,那便是他沈知。 他不想他心悦的姑娘此生都要和仇恨羁绊。 周庭芳却很快明白他的意思,“是。若真是周家人所为,他们为何要留我一条性命。在西北的时候,我已经是孤身一人,杀了我一了百了,再无后顾之忧,岂不更稳妥?” 沈知茫茫然的开口:“或许是周春来顾念血脉亲情?” 这话…沈知自己都不信。 果然,车帘后一声低低的轻笑。 “沈世子,你不必安慰我。周春来是什么样的性情,我比你清楚。都说财帛动人心,可我那父亲…心中只有功名利禄,什么儿女亲情手足之情,对他来说都是虚空妄事。” “你不知道…我祖父官至四品谏议大夫,周春来生下来便是金尊玉贵,前半生过的都是纸醉金迷呼奴唤婢的生活。后来祖父被贬斥流放,他一夜之间从天之骄子沦为阶下囚,滋味并不好受。” “当时我们流放那村子里,有一县官曾在京都和他一起招猫逗狗,他自以为那人和他交情匪浅,必能对我们家关照一二。他便携家带口的去相会,谁知那人不肯与他相认,并称呼他为贱民,将一碗不要的剩饭倒在地上让他捡来吃。” 沈知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不由怔住。 他家虽然在皇室宗亲里算是冷门,却也拥有良田千亩,宅院无数,如此他幼时尚觉自卑。 他和周庭芳相遇的时候,已经是在国子监。 周庭芳连中五元,风头无量,挥一挥衣袖,便有的是人上赶着送上财帛。 而周庭芳确实也是视金钱为粪土。 沈知下意识的认为她在西北也是过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那个人说,只要我父亲跪下吃完那碗饭,他就赏给我们一袋米。那一袋米,足够当时身无分文的我们吃上十天半个月。” “可父亲心高气傲,如何肯依,当下带着我们就走。那人借故父亲藐视朝廷命官,命左右将他按住,众目睽睽之下剥了他的衣裳,狠狠打了二十个板子。父亲爱脸面,即使沦落为贱民,却也从不穿打补丁的衣裳,更是每日沐浴,保证自己身上没有贱民的酸臭之味。脱光了衣裳打屁股,对他来说,奇耻大辱,刻骨之恨。” 沈知听到这里,面色微微一变。 难怪今日周春来非要命人剥了锦屏的衣衫。 原来是他曾经历过这样的屈辱。 “我高中进士后,他扬眉吐气,回到京都第一件事便是背着我宴请从前‘老友’,一一敲打,好不威风。曾经在北方做官的那位旧友,不需他出手,就已经吓得尿了裤子,自愿散尽所有家财尽献于他。” “即使这样,他也没放过那人。他私下以我的名义,暗示当地知州,那知州为与我这前途无量的天子近臣交好,寻了个贪污的罪名将那人全家斩首。” “知州写信向我委婉请功,我才得知此事。” “我念在那人本就是贪官,且与我家有陈年旧恨的份儿上,便装作不知轻轻揭过。现在想来,周春来睚眦必报生性凉薄的性情,在那时就已现端倪。是我大意,心慈手软,养虎为患,这才让自己陷入这样被动的局面。” 沈知劝道:“不一定是周家所为。没有找到罗老汉之前,一切还未有定数。” “是。我也想知道,到底是何人袭击了我,又为何独独留我一条性命。” 第138章 前尘往事 板子由青竹制成,长五尺,宽五分,掌刑人高喊一声,赫赫风声,狠狠击打在后腰和臀上。 旁边有仆妇中气十足的报数。 “一,二,三,四!” 赵氏冷笑着旁观,“给我打重些!好让这丫头知道谁才是她的主子!” 周修远显然吓坏了,他虽玩世不恭,却常年待在寺庙之中,从小就信佛,更是连只鸡都不敢杀。 此刻见锦屏紧咬下唇,面色惨白,颗颗冷汗顺流直下,不多时她面前那潭水一阵红,已然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汗水。 “父亲,停手!再这样下去会死人的!” 周春来却一脸冷漠和鄙夷,“不争气的狗东西!蠢货!烂泥扶不上墙!” “父亲,我是烂泥!我是烂泥!可锦屏…锦屏或许真是无辜…她什么都不知道…父亲怎能滥用私刑屈打成招?!” “蠢货。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个愚蠢的东西!”周春来恨铁不成钢,牙齿几乎咬碎,却依然压低着声音,“她今日能查到这个罗老汉,足以证明她背后有人!你别忘了,她为什么忽然回京?说不准就是回来替那个人复仇的!” “儿相信她不会的!父亲!”周修远听着耳边传来那一声声压低的闷哼,怕得瑟瑟发抖,“你别忘了,沈世子交代过,此女是他遭遇行刺的重要证人,将来还要替他作证。若父亲现在杀了她,沈世子一定会追查此事!” 周春来冷冷一笑,“谁说我要她死?” “父亲——” “做人证…留口气能说话不就成了?” 周修远身子一晃,望着周春来那高大清瘦的背影,忽然只觉后背一凉。 他的后衣领被人死死勒住。 周修远顿觉无法喘息。 那高大身影逐渐逼近,阴影投落在脸上,他只看见周春来那双平静而阴冷的眼睛。 周修远跪在周春来面前,如惊恐的鸵鸟一般瑟瑟发抖,“父亲,求求你,饶了她。让儿子去问,别伤了她的性命!” 望着门外院子内的锦屏,此刻她连闷哼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下唇咬得一片血糊,只气若游丝的躺在那里。 双股之间,一团血水,缓缓溢出。 而掌刑人手起刀落,面色冷酷,丝毫不停。 周修远怕极了,“父亲,求你,别打了,再打下去她真的会死的!” 周春来轻轻抚摸着周修远的头,声音透着一种冷静的残忍,“儿啊。为父若不将她打个半死,怎么知道她身边有没有同伙?你且看着,说不准……很快就有人来救她了。” 周修远抬头。 一脸震惊。 父亲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是为了逼迫锦屏的同伙现身? “修远,做人切记妇人之仁。” 周春来这样说着。 果然很快就听到一阵脚步声。 锦屏透过满是汗水的眼帘望过去,只看见了沈世子和安乐公主一前一后大踏步入了园内。 沈玉兰入门便看见躺在血泊之中的锦屏。 锦屏下体已是一片模糊,鲜血淋漓,不断流淌,打湿她的衣裤。 沈玉兰脸色发白,满是不可思议的望向周春来。 周修远张了张嘴,试图解释,可周春来却面色不变,朝着那两人行礼。 “公主,世子。” 沈玉兰快走两步,脱下身上外衫给锦屏盖上,遮盖住她裸露的外臀,又低声问道:“你如何?” 锦屏气若游丝,脸上汗水凛凛,一缕头发紧贴面颊,想要说话,可却晕死过去。 沈玉兰正要起身说话,却被沈知拦下。 “周老爷子,敢问锦夫人犯了什么罪,要置她于死地?我记得我说过,锦夫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更是重要证人。周老爷子此举是要毁灭罪证吗?!” 周春来连忙走下石阶,朝着沈知拱手,语气很是恭敬:“世子殿下误会,实在是这丫头目中无人,屡次冲撞主子。我罚她,也是教她规矩。更何况沈世子的交代,我铭记于心,哪儿敢真的打死她?” 沈玉兰却道:“君舅若想打骂奴婢,也至少不应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如此羞辱。您别忘了,锦屏还是修远的妾室,说起来也算是我这个主母的奴才。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君舅怎可越过我去教训锦屏?” 周春来面色一惊。 自从沈玉兰嫁入周家以来,一直都是孝顺公婆、温柔知礼,对待他们二老更是尽心尽力,从不摆公主的架子,更不曾有一点不耐。 可今日沈玉兰却一反常态维护锦屏。 更别提沈玉兰和沈知忽然双双出现。 难道…锦屏的同谋是沈玉兰? 沈玉兰发现了周修远的身份? 周春来心中惊骇,面上却不显,“公主殿下息怒。实在是这丫头太过桀骜,我怕她冲撞了公主,因此才想着将她调教一番。” 沈玉兰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周春来是她名义上的公公,她行事不好太过出格。 倒是沈知冷笑一声开口:“是调教还是羞辱,或是泄愤,只有周老爷子心中清楚。我说过,锦屏是重要证人,请周家看在我的面子上多看护一些。如今看来或许是周老爷子觉得我沈知的面子不够大,不将我沈家人放在眼中——” 周春来面色微微一变,连忙恭敬拱手:“世子爷您言重了。您是堂堂世子殿下,身份尊贵,老朽岂敢不将您放在眼中?” “呵。”沈知一声嘲讽,“那承蒙周老爷子看得起,我就将锦屏带走。” 沈知一抬手。 五六个侍卫立刻站了出来。 沈玉兰连忙道:“小心她的伤口!” 周春来退至一侧,冷眼瞧着沈知命人将锦屏背着走出小院。 沈玉兰看一眼狼狈的周修远,心中不知怎的,忽而觉得很是烦躁。 锦屏好歹曾是周修远的枕边人,可周修远对她却是如此冷漠。 一个女人,大庭广众之下,剥了衣衫挨打,是奇耻大辱之事。 可周修远堂堂七尺男儿,遇事慌乱,只知向周春来哭诉求情,毫无担当。 想当年在百花楼里,周修远面对老鸨和一众人的刁难,是多么的机敏果决游刃有余。 当时的周修远,意气风发,一身少年侠气,站在人群之中仿佛熠熠生辉! 而眼前这个人…当真是周修远吗? 沈玉兰压下心头的胡思乱想,只对周修远道:“夫君,我们回家。” 周修远眸光颤颤的望向周春来,似乎在等待周修远的命令。 周春来扶起周修远,暗中死死按住他的手,笑得云淡风轻:“傻孩子,愣着做什么,还快不跟公主回家。” “那…父亲…儿就先走了。” 周修远望望沈玉兰,又看看周春来,仿佛天人交战一般,最终才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沈玉兰离开。 周修远见了血腥场面,似乎吓坏了,抓着沈玉兰的手不肯放。 见沈玉兰面色郁郁,周修远苦笑:“公主是否也觉得我太过怯弱胆小?其实我已经——” 沈玉兰笑得勉强,“驸马不必多言。还是先找大夫医治锦屏。” 沈玉兰不动声色的放开周修远的手,然后快步跟上走在前头的沈知。 沈玉兰自然知道锦屏是沈知的救命恩人。 据说沈知在西北的时候遇刺,还是锦屏相救。 因此沈玉兰对锦屏更是多了一分关心。 “堂兄,还是将锦屏送到公主府。你一介外男,不好插手周家事务。你放心,我一定请最好的大夫给她治伤。” 沈知略一犹豫,随后轻轻点头,“常乐,将锦屏送到公主府。” 常乐背上的锦屏此时却突然闷哼了一声。 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半点血色也无,发丝黏在额前,似在喃喃。 常乐便道:“世子爷,锦屏姑娘好像有话要说。” 沈知凑过去。 锦屏胸脯微微起伏,一字一句,声音很轻。 “抓住周府的张厨娘…她是个罗老汉的妻子……她或许知道…知道下落…” 锦屏忽而抓着沈知的手,“别让…她…来…” 这个“她”,锦屏虽未言明,沈知却心知肚明。 锦屏是怕周庭芳一时冲动闯入周府来,暴露身份。 沈知一脸正色,低声说道:“我知道了。你好好养伤。” 他又对沈玉兰道:“你好好照料她。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我提。” 沈玉兰一笑,“我公主府什么好东西没有。不劳烦哥哥操心。” “此次还要多谢你及时通风报信,否则锦屏今日必死无疑。” 沈玉兰一怔,美目里满是疑惑,“我没有派人给兄长报信啊。” 沈知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面色一沉。 刚才他得到消息以后便快马加鞭的赶过来,一路上着急忙慌,他自然忽略了个中细节。 现在想来,如果当真是沈玉兰报的信,从周春来对锦屏动手,不过半个时辰,无论如何他也来不及营救。 也就是说……周府有人一早得了消息便立刻来向他报信。 可是,为什么直接找上他? 是清楚他和锦屏在暗中调查周庭芳之事? 还是单纯相信锦屏对他有救命之恩,清楚只有向他求救才有用。 沈玉兰思来想去,趁着常乐将锦屏弄上马车的功夫,才将沈知拉到一侧低声说道:“堂兄上次托我查的事情,我让人里里外外的盘查过了。” 沈知侧耳。 “我查了历年账目,并没查到什么头绪。但是后来我想起,公主府新建的时候,我曾因为不能随时出入宫中,请南康王侧妃许婉清、窦王妃还有孟月娘来协助我开府修造等事宜。” 见沈知眉头微蹙,沈玉兰颇有些不安:“那个时候你和许家姑娘定了亲,那她就是我名义上的嫂嫂,我请嫂嫂和婶母帮忙,也算妥当。那位孟月娘,是许婉清的表妹,据说管家很是了得,便也被许婉清请了来。” “孟月娘?”沈知恍然,“这名字…好生熟悉。” 沈玉兰笑道:“堂兄竟也听过?她是驸马学生江潮生的妻子,出自陇西孟氏。她母亲陈夫人是许婉清早逝母亲的姐姐。只不过陈氏姐妹两嫡庶有别,因此一个嫁了陇西孟氏当家人,一个嫁了举子许大人。这位孟夫人如今就在京都。对了,前几日驸马去参加江潮生的诗会,大堂兄没见到孟夫人吗?” 沈知忽而想起那日诗会在幕后忙前忙后的江潮生夫人孟月娘。 他竟没想到,许婉清和孟月娘竟然是表姐妹。 “那箭簇呢。可有查到是谁偷走的?” “开府以后,一律事宜都是我的贴身丫头统管。我看了这两年的账目,十分清楚,问题只能出在开府修造那段时间。堂兄你也知道,开府一事繁杂错乱,婶母和许婉清又是中途接手,那时候匠人们进进出出,有人刻意偷摸走也未可知。这些武器也未能及时登记造册,这才让人钻了空子。” 沈知从衣袖之中掏出那半截信纸,“这字迹…你可认识?” 沈玉兰凑近了看。 随后一笑,十分笃定:“这是许婉清的字迹!” 沈知蹙眉,“我查过许婉清的字,不是她。” 沈玉兰完全没注意沈知说的是“查过”,而不是看过。 “堂兄或许只知道许姑娘能写一手好字,却不知她能左右开弓,左手亦能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沈玉兰完全不察,一脸笑意,“堂兄你可注意到,许侧妃左手写的字与我有九分相似!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照着我的字练的呢!” 沈知声音忽而阴冷,“你……确定?” “堂兄若是不信,我把账本拿来,你一看便知。当时她帮我开建公主府的时候,右手被茶水烫伤,为了不耽误工期,她便用左手记账。我起初也不知,后来查账的时候发现两行字体有所不同,我心生好奇询问,她才同我说起。” “为何…从未听她提过此事?” 沈玉兰笑笑,“她说她继母强势,不喜她掐尖冒头,若是让她继母知晓,又是一阵是非。堂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沈知却不答,只是道:“好好照顾锦屏。” “堂兄嘱咐过了。”沈玉兰总觉得今日沈知有些心不在焉,“即使堂兄不说,我也会好好照顾她的。” “好。你先走,若有线索再告知于我。” “堂兄…不若我问问许婉清和孟月娘,或许她们还有印象发生过什么。” “不必。” 沈知留下这么一句话后转身离开。 沈玉兰神色恍惚的上了马车。 脑子里却一直在回想刚才沈知说的那些话。 大堂兄…不信任许婉清和孟月娘? 还有,周府里除了她,还有谁会这么大胆,在君舅眼皮子底下向大堂兄通风报信? 沈知并没有走出很远。 他仿佛心有灵犀似的,走向转角的街道。 那里的槐树下停着一辆马车。 车帘全部放下,将内里隐藏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名头戴硕大斗笠的车夫。 那车夫一看见沈知,便从马车上起身冲他微微抱拳后,兀自走开望风。 沈知只是站在马车外,离它半米距离。 “锦屏没有大碍。”他如是说着,“公主殿下已经带着她离开。” 沈知并没有说起锦屏是被人剥了衣衫打的。 周庭芳或许是个理智冷静之人,但一旦触到底线,绝对会大开杀戒。 先前若非他拦着,周庭芳已经冲进周府抢人。 半晌,马车内传来一道柔柔的女声。 带着春日的凉气。 显然,周庭芳冷静了下来。 “周春来动的手?” “是。锦屏一打听那个姓罗的老汉,便立刻被罗老汉的妻子张厨娘告发到周春来处。此事许是周春来了故意抛出的诱饵。” “张厨娘人呢?” “我已经派人去抓。” 马车内的人安静片刻,“此事有古怪。” 沈知侧耳听着。 “周春来不可能预见我们会找到罗老汉,他也不可能留下张厨娘这么大一个把柄。所以…张厨娘这个暗柱不是针对我们。” 无论多少次,沈知都会被眼前这女子的聪明果决所打动。 周庭芳拥有最理智冷静的大脑,擅长于一堆乱麻之中抽丝剥茧。 若非这人狡诈如此,他又怎会被她骗得团团转? “不错。唯一合理的推测就是周春来在钓鱼。” “这条鱼…就是罗老汉。”周庭芳不紧不慢的接口,“罗老汉带着秘密背叛了周春来,并已经逃走下落不明,周春来只好扣住张厨娘,希望用张厨娘逼出罗老汉相见。但不幸的是,锦屏刚好撞到了枪口上。周春来为罗老汉布下的局,应在了你我身上。” “依你之见,两个人为何反目?” 周庭芳低头沉吟片刻,“或许是周春来卸磨杀驴,连带着要灭罗老汉的口;要么是罗小燚的死,让两人彻底反目。无论如何,罗老汉或许是关键证人,必须要找到他。” “我已经派人去找。但是…不知那罗老汉长相,更不知他是生是死,就算他活着也是东躲西藏。要想找到他,如同大海捞针,你要有心理准备。” “只要他活着,就一定会来找张厨娘。我们只需要把张厨娘和周春来捏在手心里便可。” 沈知叹一口气,望着眼前青纬车帘,“如今能确定周家便是在西北云州城外袭击你的人吗?” 周庭芳沉默。 “此事还有疑点。” 沈知一想到那日周庭芳说起周家那淡漠的表情,心就一阵抽痛。 周庭芳的心并非铜墙铁壁,她是凡胎肉身,至亲如此背弃,她心中焉能好过? 只不过这姑娘生来倔强,不肯轻易露出软弱一面罢了。 想起她曾被束缚在周家后院,双腿尽断,如厕、换衣、沐浴都需要人帮忙,犹如一只高翔天空的雄鹰被折断了翅膀,养在一圈角落里,再不见天日。 也难怪秦少游说她时常夜半惊醒,痛不能昧,暗自垂泪。 她如同受伤的小兽,在阴暗的角落里暗自舔舐伤口,却从不喊疼,不叫屈。 若说世界上最不喜欢周家是凶手的人,那便是他沈知。 他不想他心悦的姑娘此生都要和仇恨羁绊。 周庭芳却很快明白他的意思,“是。若真是周家人所为,他们为何要留我一条性命。在西北的时候,我已经是孤身一人,杀了我一了百了,再无后顾之忧,岂不更稳妥?” 沈知茫茫然的开口:“或许是周春来顾念血脉亲情?” 这话…沈知自己都不信。 果然,车帘后一声低低的轻笑。 “沈世子,你不必安慰我。周春来是什么样的性情,我比你清楚。都说财帛动人心,可我那父亲…心中只有功名利禄,什么儿女亲情手足之情,对他来说都是虚空妄事。” “你不知道…我祖父官至四品谏议大夫,周春来生下来便是金尊玉贵,前半生过的都是纸醉金迷呼奴唤婢的生活。后来祖父被贬斥流放,他一夜之间从天之骄子沦为阶下囚,滋味并不好受。” “当时我们流放那村子里,有一县官曾在京都和他一起招猫逗狗,他自以为那人和他交情匪浅,必能对我们家关照一二。他便携家带口的去相会,谁知那人不肯与他相认,并称呼他为贱民,将一碗不要的剩饭倒在地上让他捡来吃。” 沈知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不由怔住。 他家虽然在皇室宗亲里算是冷门,却也拥有良田千亩,宅院无数,如此他幼时尚觉自卑。 他和周庭芳相遇的时候,已经是在国子监。 周庭芳连中五元,风头无量,挥一挥衣袖,便有的是人上赶着送上财帛。 而周庭芳确实也是视金钱为粪土。 沈知下意识的认为她在西北也是过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那个人说,只要我父亲跪下吃完那碗饭,他就赏给我们一袋米。那一袋米,足够当时身无分文的我们吃上十天半个月。” “可父亲心高气傲,如何肯依,当下带着我们就走。那人借故父亲藐视朝廷命官,命左右将他按住,众目睽睽之下剥了他的衣裳,狠狠打了二十个板子。父亲爱脸面,即使沦落为贱民,却也从不穿打补丁的衣裳,更是每日沐浴,保证自己身上没有贱民的酸臭之味。脱光了衣裳打屁股,对他来说,奇耻大辱,刻骨之恨。” 沈知听到这里,面色微微一变。 难怪今日周春来非要命人剥了锦屏的衣衫。 原来是他曾经历过这样的屈辱。 “我高中进士后,他扬眉吐气,回到京都第一件事便是背着我宴请从前‘老友’,一一敲打,好不威风。曾经在北方做官的那位旧友,不需他出手,就已经吓得尿了裤子,自愿散尽所有家财尽献于他。” “即使这样,他也没放过那人。他私下以我的名义,暗示当地知州,那知州为与我这前途无量的天子近臣交好,寻了个贪污的罪名将那人全家斩首。” “知州写信向我委婉请功,我才得知此事。” “我念在那人本就是贪官,且与我家有陈年旧恨的份儿上,便装作不知轻轻揭过。现在想来,周春来睚眦必报生性凉薄的性情,在那时就已现端倪。是我大意,心慈手软,养虎为患,这才让自己陷入这样被动的局面。” 沈知劝道:“不一定是周家所为。没有找到罗老汉之前,一切还未有定数。” “是。我也想知道,到底是何人袭击了我,又为何独独留我一条性命。” 第139章 自乱阵脚 沈知的马车刚刚驶回别院大门,便见江潮生身着一身深色的常服,带着两个心腹等在门口。 江潮生一看见沈知就冲上前来质问:“沈世子,你上次气得我老师险些病重,如今京都流言纷纷,你准备何时登门向我老师道歉?” “江大人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沈知居高临下一瞥江潮生,似乎全然不将他的愤怒不放在眼里,“我质疑周修远合情合理,你老师尚未跳脚,你又何必急着出头?” “我老师淡泊名利,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可我作为他的学生,理应为他讨回公道。” 沈知冷声一笑,“江大人不怕丢人就继续在我大门前说道。反正届时丢脸的人也不会是我!” 江潮生迟疑片刻,跟着沈知踏入大门。 那门房的两个小厮目睹全程后颇有些心惊胆战。 “天菩萨。这江大人还真是毅力可嘉,这几日每天都来堵我们世子爷,今儿个可算让他给遇着了。” 另一瘦高小厮道:“瞧江大人这怒气冲冲的模样,像是来找咱们世子爷兴师问罪的?” “这江大人还真是疯了。为了他老师,这样惹恼咱们世子爷,怕是将来没好果子吃。” “说起来,你没听说这几日京都的流言吗?” “什么流言?” 那人谨慎的压低声音,“都在说…那位状元驸马爷其实两年前就死在西北,后被那边的孤魂野鬼夺了舍,这才判若两人,莫说从前的老师同窗,就连什么读书作诗全不会啦。” 身边那人唬了一跳,“别乱说!什么鬼啊神啊的,当心主子们听到!王妃娘娘可最是忌讳这些东西,小心拔了你舌头!” 那人连忙打着哈哈带过,“兄弟,你可得给我作证,这话不是我说的,整个京都城的老百姓都这么说!” 屋内。 沈知屏退左右,只留常乐在外望风。 屋内只剩沈知和江潮生二人。 一如屋内,江潮生就向沈知拱拱手,“沈世子,得罪了。” “不必在意。”沈知挥挥手,江潮生是周庭芳的得意弟子,说起来他也算是江潮生的半个长辈,沈知如何会为难江潮生。 “我说过,你我最好少见面。万不能让人发现你我暗地里联手查案。” 江潮生却直接开门见山,“殿下,我在静音寺查到了线索。” 不等沈知开口询问,江潮生直接掏出一卷纸张,缓缓平铺。 “前年静音寺大火,寺庙被烧毁大半,火源就在秦大奶奶旁边的寮房。说是某个香客打翻了火烛,连带着烧了起来。但我一直觉得事有蹊跷。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在主持房内找到周小姐生前笔迹。这是一张手抄的祭文,出自秦大奶奶之手,用于祭奠静音寺上一任主持圆寂。” 江潮生越说越兴奋,眼眶隐隐发红,他又拿出另一张纸,平铺在旁,用作比较。 “殿下再看这一张。” 江潮生的手微微发颤。 “这是我借故想要收藏驸马墨宝,买通公主府的下人,得到的一张老师的真迹。” 江潮生仰头,目光锐利如剑,“殿下。这两张笔迹…可觉得相似?” 沈知看了一眼,语气平静,“何止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 “殿下。我有个大胆的猜想。” 江潮生胸脯起伏,脸色潮红,语气颤抖。 “或许…京都这个周修远…李代桃僵……真正的周修远是那个已经被人杀害的秦大奶奶!” 沈知不紧不慢的发问:“证据呢?” 江潮生一愣,“还需要什么证据?京都这位驸马爷不通文墨、胆小怯弱,脾气秉性和老师从前相差十万八千里!他那书房里到处藏着佛经,甚至…甚至他亲口为我取的字,他也不记得!这分明就是李代桃僵…狸猫换太子!” 江潮生负手不安的在屋内走动。 这个结论太过惊世骇俗,若非沈知和他有同样怀疑,他绝不敢轻易将这个猜想说出口! “周家怎会如此大胆?!这可是欺君的死罪!一旦东窗事发,莫说周家…怕是就连老师的恩师和朋友都不能幸免!” “那我拜的老师到底是周修远还是秦大奶奶?” “死的秦大奶奶…才是老师?” 江潮生忽而扭头看向沈知。 却见沈知脸色淡淡,毫无惊色,江潮生面色蓦地惨白。 “沈世子…早就知道了?” 沈知沉默片刻,“不比你早多少。去年春天,我在秦家别院见过她一面。” 江潮生呼吸一窒,仿佛站也站不稳,慢慢瘫软在椅子之中。 他脑子闷闷的,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他的老师…竟然是个妇人。 来不及震惊,旋即被突如其来的悲恸掩埋。 他的老师…已经死了—— 江潮生喘不上气来,忽而眼泪毫无征兆的掉落,他张大嘴,犹如束手无策的孩童,“老师…他真的死了吗?” 沈知沉默相对。 虽然早已预想到这样的结局,可江潮生的情绪还是难以自持。 查案过程中所有的不安和恐惧,纷纷在此刻变成了沉重的现实。 他喉咙发紧,声音颤颤,“她当真是被人一箭穿喉而死?” 半晌,沈知点头。 江潮生的眼泪,瞬时决堤。 他犹如一头愤怒的猛兽,咬牙切齿的问:“凶手是谁?” “还在查。” “是不是周家?” “还在查。” 江潮生站起身来,狂躁的在屋内走来走去,又看着一脸平静的沈知,质问他:“你不是见过她吗?!难道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当时她已经是秦大奶奶,即使见了我,也是躲躲藏藏。我那次去秦府别院,也只是为了求证这件事真相而已。只是我没想到…那会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 江潮生忽而跪倒在地,捶胸顿足,“老师,学生对不起你啊……” 一想到周庭芳双腿尽断,死于非命,江潮生便觉心如刀绞。 他抽刀而起,好似杀红了眼,怒向外冲,“我去杀了秦少游!我去杀了那个假冒的周修远!我要为老师讨回公道!” 沈知站起身来,拽住江潮生,沉声道:“江潮生,冷静些,我已经查到蛛丝马迹,幕后凶手很快就会现身。你若现在沉不住气,此番便会前功尽弃。” 江潮生喘着粗气,慢慢冷静下来,那双赤红的眼睛盯着沈知,“老师…死前什么样?她可有遭受痛苦或折磨?” “她死得很快。没有受折磨。” “秦家人待她如何?”江潮生阴着脸,“呵,秦少游娶了老师,还敢娶二房?!他好大的狗胆!” 沈知没提起郑氏,江潮生却又大痛,“老师断了双腿…不能生育…秦家又怎会待她好?可悲啊…我老师风光霁月了一辈子,没想到临死前却这般窝囊……” 沈知于心不忍,便胡乱安慰道:“你老师的脾气你清楚,她在哪里都不会受委屈。” 江潮生却不信,摇着头道:“老师定然心如死灰,她肯点头和秦家的婚事,那肯定早已是行尸走肉苟延残喘而已——” 江潮生望向他,一脸平静的了然,眸色却很坚定,“说罢。沈世子…想要我做什么。只要能为老师报仇,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周庭芳不是个简单的人。 周庭芳的弟子,自然也不是简单的人。 从一开始到现在,江潮生就已经察觉整个查案过程抽丝剥茧,都有沈知助力。 男人的声音冷静又凉薄,“沈世子,我不介意做你手中的刀。告诉我…如何才能为老师报仇。” ———————————————————————— 沈玉兰没有想到,柔嘉县主会挑在这个时候寻来。 紫苏恭敬的垂在门外,“公主,可要请县主入内?” 而沈玉兰下意识的望向高嬷嬷,高嬷嬷便道:“柔嘉县主第一次登门拜访,公主若是此时不见,怕是伤了她的颜面。不若将她请进门,闲话几句,打发她走便是。那柔嘉县主是个讲理的人,不至于非要在这个时候给主家添堵。” 沈玉兰依言请周庭芳入内。 她又命人去找大夫给锦屏看伤,一颗心七上八下。 周庭芳一入内,便看见沈玉兰苍白憔悴的脸色。 “公主殿下,我来得…不是时候?” 自从上次家宴后,沈玉兰时常来找周庭芳玩耍,相约着逛街、参加各种赏花、诗会,因此两人也算是结下深厚友情。 沈玉兰虽然和周庭芳认识时间不长,但总觉得她十分可靠,天生就对她有两分信服,此刻听周庭芳问起,不由愁眉苦脸:“实不相瞒,今日我带着那位锦夫人回周家,也不知怎么了,君舅说她冲撞长辈,发了好大脾气,命人将她打得只剩一口气。我这…刚将人抬回来,忙得正焦头烂额呢——” 周庭芳连忙问道:“那位锦夫人伤势如何?” “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罢了,但应该没有伤到筋骨。” “那就好。”周庭芳捂着胸口,望着进进出出的人群,才道,“看来我真来得不是时候。我本来想说我们上次的诗会办得很是成功,其中有不少小姐夫人们的诗词,我想编纂成册做个纪念,偏偏下人手脚粗苯,独独弄丢了公主的那一份亲笔,特意来向公主赔罪呢。” 沈玉兰显然心不在焉,“这等小事,周娘子不必放在心上。若周娘子想要编纂成册,我命人再送一份诗词过去便是。” 周庭芳叹气,“瞧你这焦头烂额的样子。罢了,改日我再来寻你。” 沈玉兰面色愧疚,“实在是对你不住,我这里乱成一锅粥了,实在无法招待周娘子。” “哪里的话。”周庭芳拉着沈玉兰的手往外走,“公主有事自去忙。你我下次再约。” 沈玉兰命身边丫头紫苏送客。 周庭芳行至半路,忽而拍了一下脑袋,“呀,紫苏姑娘,还真是巧了。我忽然想起我身上带了太后娘娘赏赐的金疮药,不是说贵府的锦夫人受了仗刑,可容我前去送药聊表心意?” 紫苏笑得勉强。 周庭芳的要求合情合理,她不好替主子拒绝。 紫苏暗道:这周娘子平日里看着老实憨厚,毫无城府,怎么忽然说起要去看锦屏? 似看穿她的想法,周庭芳笑道:“紫苏姑娘,这位锦夫人我从前也是见过的。公主设宴时,我还和她聊得很是投机。如今她受了重伤,作为朋友,既然都来了公主府,总不好连看也不看一眼就走。如此旁人该骂我势利眼了。” 紫苏实在无法拒绝,只好道:“县主这边请。” 紫苏带着周庭芳来到一处小院。 周庭芳迅速打量四周,这院子收拾得很干净,清幽雅致,陈设虽然简单却也见用了心思。 沈玉兰果然是个清风霁月之人,即使面对和自己丈夫分宠的女人,却也能做到光明磊落,半点不曾为难。 可见沈玉兰心胸开阔。 屋内丫鬟们举止有度,此刻一盆盆血水不断从屋内端出来,周庭芳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脚下生风,快走两步,几乎是如旋风一般冲入屋内。 跟在身后的紫苏不由纳闷。 印象中这位周娘子虽然出身寒门,却也是个极有涵养的,做事总是不紧不慢云淡风轻,颇有京都贵妇的两分仪态。 怎么今日这般着急? 难不成这两人当真要好? 周娘子也真是愚蠢,放着安乐公主这高枝不攀,非去结交一个妾室。 周庭芳入内,第一眼就看见锦屏。 她趴在床上,浑身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河里被人捞出来。她脸上无半点血色,唇色苍白,眉头紧皱,偶尔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周庭芳的心,猛地被人扎了一下。 屋内几个丫头忙前忙后,为她换衣裳的,擦汗的,上药的,见了她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向她行礼。 周庭芳挥挥手,对锦屏身边丫头问道:“大夫怎么说?” “回县主的话,刚才太医院的廖大夫来看过了,说是皮外伤,没伤筋动骨,养个十天半月就好。” 周庭芳这颗心落回肚子里。 她从衣袖里拿出一白瓷药瓶放在桌上,“这是大内最好的金疮药。问问大夫,能不能涂抹。” “多谢县主。” 许是听见了周庭芳的声音,锦屏双眼微睁,逐渐转醒,瞬间急色道:“姑…县主…您…您怎么来了?” 周庭芳按住她的肩膀,“你躺着。我今日来寻公主,偶然得知你受了伤,因此特意让紫苏姑娘带我来看看你。” 锦屏双眼雾气蒙蒙,可又不敢漏了底,只气若游丝道:“多谢县主记挂。本就是小伤,不碍事的,躺几天就能下地。” 屋内屋外的人进进出出,周庭芳只大致看了一眼伤口,确定锦屏确实没有大碍后,心中石头才算是落地。 “公主说你冲撞了周老爷子,你平日也是个谨慎的,怎么这次…”周庭芳唉声叹气,“这回可知道厉害了?下次说话做事可要再小心一些。” 锦屏知道这是周庭芳告诫自己要小心,她擦了擦眼泪,强忍泪水,“劳县主操心。我知道了,以后一定会小心的。” 锦屏又催促周庭芳走,“县主,这屋子里…脏得很,婢子形容狼狈,实在不方便见客,县主快些离去——婢子改日一定登门谢恩。” “你既撵我走,我也不好烦你,行,你好好养伤,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锦屏望着周庭芳离去的背影黯然神伤。 她很想告诉姑娘她在周府并非一无所获。 可这屋子里全是人,她又不好将这些人都支开,如此显得刻意,反而落人口实。 姑娘真是太冲动了。 竟然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冲到公主府,也不怕遇见周修远露出马脚。 该说的,她都已经告诉沈世子,沈世子是何等聪明的人,一定能立刻抓到张厨娘,再顺藤摸瓜找到那个罗老汉! 兴许…姑娘的仇就能报了。 —————————————————————————— 此刻周府里,周春来一身玄色家居常服,端坐在书房,而周修远送了锦屏又折返回来,向周春来和赵氏赔罪。 刚巧,周春来便让周修远留下旁听。 屋内还有个身着深色短褐一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姓林,自称林大。 周春来很早便养此人养在暗处,专为周家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这屋子里前后之人都已经被周春来支开,如今屋内只有他们三人。 “今日通风报信的人已经抓到了,是萧姨娘身边的一个丫头。说是有人每月给她十两银子,让她把周家的事情事无巨细的汇报给那人。” “今日刚刚事发,我按照老爷的命令,将各个门都故意松散开来,随后就注意到她从西苑门墙角的狗洞钻了出去。我们一路追踪,发现她和世子府的某个卫兵接头。” “我抓了那丫头后一番严刑拷打,她已经全盘招供。说是家里老子娘生病了,急需用钱,一时糊涂就拿了人家的银子。” 林大的脸色犹疑,“老爷,根据那丫头交代。她不止传递过消息,还偷盗过主家的财物…说…说起来也奇怪。她偷的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反而偷的是……” 林大望向周修远,一脸疑惑,“偷的是大公子房间里的佛经和字帖。” 周修远和周春来脸色皆是一变。 那林大继续说着:“先前老爷让我们蹲点公主府,发现沈世子并没有进去,倒是柔嘉县主来串门,走时顺便还探望了锦夫人。” 周春来望向周修远。 随后察觉到屋内还有林大,便挥手屏退,“你先出去。” 林大立刻告退。 周修远坐立不安,等林大离开后才解释道:“柔嘉县主和玉兰是好友,两人时常相约,这次她说上次什么诗集的事情,只是赶巧碰上了而已。父亲总不会怀疑到柔嘉县主的头上?” 周春来冷笑一声,“那这个柔嘉县主为何要去探望锦屏?” “玉兰外出时常将锦屏带上,因此她也认得锦屏。听说锦屏受伤,顺道探望,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周春来下唇紧抿,望着畏手畏脚的周修远欲言又止,压着性子道,“眼下什么时刻?一个不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人,你说是巧合?” 周修远顶着周春来冷峻的眸光颤颤开口,“本就是巧合…柔嘉县主怎会和沈知是同谋?这两个人…一个寡妇,一个当朝世子,怕是根本就不认识!” 周春来不欲再说,只冷冷问道:“那个柔嘉县主…到底什么来头?” “就像外界传言的那样,死了丈夫,进京谋生,刚好在相国寺救下王世子,太后将王世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连带着爱屋及乌,封周娘子做了个有名无实的县主而已。” 周春来眉头紧蹙。 不知怎的,心中渐渐升起不安。 “这个柔嘉县主…是什么时候入的京?” “好像是去年腊月…年关将至之时?对了,那个时候太后刚好去相国寺为德安公主祈福…就是腊月…” 周修远的脸色也微微一变,“那几日窦王妃和沈知也在!” 周春来那双阴冷的眼睛蓦的望过来。 “对,窦王妃带着沈世子,说是在相国寺相看姑娘——” 周春来淡淡开口,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笑意,“如此…你还要说这一切是巧合吗?” 周修远登时面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周春来反而坐得闲散,“有意思。一个寡妇,却跟着沈知来搅动京都的风云。” 不知想到什么,周春来忽而面色大变,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来,走向门外,问那林大:“快,去看看张厨娘还在不在府里!” 那林大少见周春来神色如此慌乱,立刻领命而去。 周修远跟上来,一脸愁容的看着周春来,“父亲,怎么了?” 周春来喃喃道:“都说黄雀捕蝉螳螂在后…这下就看…谁才是螳螂——” “父亲——” “儿啊。”周春来望着一脸不知所措的周修远,语气沉沉,“危机已经到来了。这张网…已经朝着我们来了。” 周修远一脸惊色,“父亲在说…沈知?” 想起上次诗会上沈知的为难,周修远心头直跳。 那一次鸿门宴,他就隐约察觉出沈知那若有若无的敌意。 是试探? “父亲,会不会沈知已经知道了?!” 第139章 自乱阵脚 沈知的马车刚刚驶回别院大门,便见江潮生身着一身深色的常服,带着两个心腹等在门口。 江潮生一看见沈知就冲上前来质问:“沈世子,你上次气得我老师险些病重,如今京都流言纷纷,你准备何时登门向我老师道歉?” “江大人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沈知居高临下一瞥江潮生,似乎全然不将他的愤怒不放在眼里,“我质疑周修远合情合理,你老师尚未跳脚,你又何必急着出头?” “我老师淡泊名利,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可我作为他的学生,理应为他讨回公道。” 沈知冷声一笑,“江大人不怕丢人就继续在我大门前说道。反正届时丢脸的人也不会是我!” 江潮生迟疑片刻,跟着沈知踏入大门。 那门房的两个小厮目睹全程后颇有些心惊胆战。 “天菩萨。这江大人还真是毅力可嘉,这几日每天都来堵我们世子爷,今儿个可算让他给遇着了。” 另一瘦高小厮道:“瞧江大人这怒气冲冲的模样,像是来找咱们世子爷兴师问罪的?” “这江大人还真是疯了。为了他老师,这样惹恼咱们世子爷,怕是将来没好果子吃。” “说起来,你没听说这几日京都的流言吗?” “什么流言?” 那人谨慎的压低声音,“都在说…那位状元驸马爷其实两年前就死在西北,后被那边的孤魂野鬼夺了舍,这才判若两人,莫说从前的老师同窗,就连什么读书作诗全不会啦。” 身边那人唬了一跳,“别乱说!什么鬼啊神啊的,当心主子们听到!王妃娘娘可最是忌讳这些东西,小心拔了你舌头!” 那人连忙打着哈哈带过,“兄弟,你可得给我作证,这话不是我说的,整个京都城的老百姓都这么说!” 屋内。 沈知屏退左右,只留常乐在外望风。 屋内只剩沈知和江潮生二人。 一如屋内,江潮生就向沈知拱拱手,“沈世子,得罪了。” “不必在意。”沈知挥挥手,江潮生是周庭芳的得意弟子,说起来他也算是江潮生的半个长辈,沈知如何会为难江潮生。 “我说过,你我最好少见面。万不能让人发现你我暗地里联手查案。” 江潮生却直接开门见山,“殿下,我在静音寺查到了线索。” 不等沈知开口询问,江潮生直接掏出一卷纸张,缓缓平铺。 “前年静音寺大火,寺庙被烧毁大半,火源就在秦大奶奶旁边的寮房。说是某个香客打翻了火烛,连带着烧了起来。但我一直觉得事有蹊跷。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在主持房内找到周小姐生前笔迹。这是一张手抄的祭文,出自秦大奶奶之手,用于祭奠静音寺上一任主持圆寂。” 江潮生越说越兴奋,眼眶隐隐发红,他又拿出另一张纸,平铺在旁,用作比较。 “殿下再看这一张。” 江潮生的手微微发颤。 “这是我借故想要收藏驸马墨宝,买通公主府的下人,得到的一张老师的真迹。” 江潮生仰头,目光锐利如剑,“殿下。这两张笔迹…可觉得相似?” 沈知看了一眼,语气平静,“何止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 “殿下。我有个大胆的猜想。” 江潮生胸脯起伏,脸色潮红,语气颤抖。 “或许…京都这个周修远…李代桃僵……真正的周修远是那个已经被人杀害的秦大奶奶!” 沈知不紧不慢的发问:“证据呢?” 江潮生一愣,“还需要什么证据?京都这位驸马爷不通文墨、胆小怯弱,脾气秉性和老师从前相差十万八千里!他那书房里到处藏着佛经,甚至…甚至他亲口为我取的字,他也不记得!这分明就是李代桃僵…狸猫换太子!” 江潮生负手不安的在屋内走动。 这个结论太过惊世骇俗,若非沈知和他有同样怀疑,他绝不敢轻易将这个猜想说出口! “周家怎会如此大胆?!这可是欺君的死罪!一旦东窗事发,莫说周家…怕是就连老师的恩师和朋友都不能幸免!” “那我拜的老师到底是周修远还是秦大奶奶?” “死的秦大奶奶…才是老师?” 江潮生忽而扭头看向沈知。 却见沈知脸色淡淡,毫无惊色,江潮生面色蓦地惨白。 “沈世子…早就知道了?” 沈知沉默片刻,“不比你早多少。去年春天,我在秦家别院见过她一面。” 江潮生呼吸一窒,仿佛站也站不稳,慢慢瘫软在椅子之中。 他脑子闷闷的,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他的老师…竟然是个妇人。 来不及震惊,旋即被突如其来的悲恸掩埋。 他的老师…已经死了—— 江潮生喘不上气来,忽而眼泪毫无征兆的掉落,他张大嘴,犹如束手无策的孩童,“老师…他真的死了吗?” 沈知沉默相对。 虽然早已预想到这样的结局,可江潮生的情绪还是难以自持。 查案过程中所有的不安和恐惧,纷纷在此刻变成了沉重的现实。 他喉咙发紧,声音颤颤,“她当真是被人一箭穿喉而死?” 半晌,沈知点头。 江潮生的眼泪,瞬时决堤。 他犹如一头愤怒的猛兽,咬牙切齿的问:“凶手是谁?” “还在查。” “是不是周家?” “还在查。” 江潮生站起身来,狂躁的在屋内走来走去,又看着一脸平静的沈知,质问他:“你不是见过她吗?!难道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当时她已经是秦大奶奶,即使见了我,也是躲躲藏藏。我那次去秦府别院,也只是为了求证这件事真相而已。只是我没想到…那会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 江潮生忽而跪倒在地,捶胸顿足,“老师,学生对不起你啊……” 一想到周庭芳双腿尽断,死于非命,江潮生便觉心如刀绞。 他抽刀而起,好似杀红了眼,怒向外冲,“我去杀了秦少游!我去杀了那个假冒的周修远!我要为老师讨回公道!” 沈知站起身来,拽住江潮生,沉声道:“江潮生,冷静些,我已经查到蛛丝马迹,幕后凶手很快就会现身。你若现在沉不住气,此番便会前功尽弃。” 江潮生喘着粗气,慢慢冷静下来,那双赤红的眼睛盯着沈知,“老师…死前什么样?她可有遭受痛苦或折磨?” “她死得很快。没有受折磨。” “秦家人待她如何?”江潮生阴着脸,“呵,秦少游娶了老师,还敢娶二房?!他好大的狗胆!” 沈知没提起郑氏,江潮生却又大痛,“老师断了双腿…不能生育…秦家又怎会待她好?可悲啊…我老师风光霁月了一辈子,没想到临死前却这般窝囊……” 沈知于心不忍,便胡乱安慰道:“你老师的脾气你清楚,她在哪里都不会受委屈。” 江潮生却不信,摇着头道:“老师定然心如死灰,她肯点头和秦家的婚事,那肯定早已是行尸走肉苟延残喘而已——” 江潮生望向他,一脸平静的了然,眸色却很坚定,“说罢。沈世子…想要我做什么。只要能为老师报仇,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周庭芳不是个简单的人。 周庭芳的弟子,自然也不是简单的人。 从一开始到现在,江潮生就已经察觉整个查案过程抽丝剥茧,都有沈知助力。 男人的声音冷静又凉薄,“沈世子,我不介意做你手中的刀。告诉我…如何才能为老师报仇。” ———————————————————————— 沈玉兰没有想到,柔嘉县主会挑在这个时候寻来。 紫苏恭敬的垂在门外,“公主,可要请县主入内?” 而沈玉兰下意识的望向高嬷嬷,高嬷嬷便道:“柔嘉县主第一次登门拜访,公主若是此时不见,怕是伤了她的颜面。不若将她请进门,闲话几句,打发她走便是。那柔嘉县主是个讲理的人,不至于非要在这个时候给主家添堵。” 沈玉兰依言请周庭芳入内。 她又命人去找大夫给锦屏看伤,一颗心七上八下。 周庭芳一入内,便看见沈玉兰苍白憔悴的脸色。 “公主殿下,我来得…不是时候?” 自从上次家宴后,沈玉兰时常来找周庭芳玩耍,相约着逛街、参加各种赏花、诗会,因此两人也算是结下深厚友情。 沈玉兰虽然和周庭芳认识时间不长,但总觉得她十分可靠,天生就对她有两分信服,此刻听周庭芳问起,不由愁眉苦脸:“实不相瞒,今日我带着那位锦夫人回周家,也不知怎么了,君舅说她冲撞长辈,发了好大脾气,命人将她打得只剩一口气。我这…刚将人抬回来,忙得正焦头烂额呢——” 周庭芳连忙问道:“那位锦夫人伤势如何?” “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罢了,但应该没有伤到筋骨。” “那就好。”周庭芳捂着胸口,望着进进出出的人群,才道,“看来我真来得不是时候。我本来想说我们上次的诗会办得很是成功,其中有不少小姐夫人们的诗词,我想编纂成册做个纪念,偏偏下人手脚粗苯,独独弄丢了公主的那一份亲笔,特意来向公主赔罪呢。” 沈玉兰显然心不在焉,“这等小事,周娘子不必放在心上。若周娘子想要编纂成册,我命人再送一份诗词过去便是。” 周庭芳叹气,“瞧你这焦头烂额的样子。罢了,改日我再来寻你。” 沈玉兰面色愧疚,“实在是对你不住,我这里乱成一锅粥了,实在无法招待周娘子。” “哪里的话。”周庭芳拉着沈玉兰的手往外走,“公主有事自去忙。你我下次再约。” 沈玉兰命身边丫头紫苏送客。 周庭芳行至半路,忽而拍了一下脑袋,“呀,紫苏姑娘,还真是巧了。我忽然想起我身上带了太后娘娘赏赐的金疮药,不是说贵府的锦夫人受了仗刑,可容我前去送药聊表心意?” 紫苏笑得勉强。 周庭芳的要求合情合理,她不好替主子拒绝。 紫苏暗道:这周娘子平日里看着老实憨厚,毫无城府,怎么忽然说起要去看锦屏? 似看穿她的想法,周庭芳笑道:“紫苏姑娘,这位锦夫人我从前也是见过的。公主设宴时,我还和她聊得很是投机。如今她受了重伤,作为朋友,既然都来了公主府,总不好连看也不看一眼就走。如此旁人该骂我势利眼了。” 紫苏实在无法拒绝,只好道:“县主这边请。” 紫苏带着周庭芳来到一处小院。 周庭芳迅速打量四周,这院子收拾得很干净,清幽雅致,陈设虽然简单却也见用了心思。 沈玉兰果然是个清风霁月之人,即使面对和自己丈夫分宠的女人,却也能做到光明磊落,半点不曾为难。 可见沈玉兰心胸开阔。 屋内丫鬟们举止有度,此刻一盆盆血水不断从屋内端出来,周庭芳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脚下生风,快走两步,几乎是如旋风一般冲入屋内。 跟在身后的紫苏不由纳闷。 印象中这位周娘子虽然出身寒门,却也是个极有涵养的,做事总是不紧不慢云淡风轻,颇有京都贵妇的两分仪态。 怎么今日这般着急? 难不成这两人当真要好? 周娘子也真是愚蠢,放着安乐公主这高枝不攀,非去结交一个妾室。 周庭芳入内,第一眼就看见锦屏。 她趴在床上,浑身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河里被人捞出来。她脸上无半点血色,唇色苍白,眉头紧皱,偶尔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周庭芳的心,猛地被人扎了一下。 屋内几个丫头忙前忙后,为她换衣裳的,擦汗的,上药的,见了她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向她行礼。 周庭芳挥挥手,对锦屏身边丫头问道:“大夫怎么说?” “回县主的话,刚才太医院的廖大夫来看过了,说是皮外伤,没伤筋动骨,养个十天半月就好。” 周庭芳这颗心落回肚子里。 她从衣袖里拿出一白瓷药瓶放在桌上,“这是大内最好的金疮药。问问大夫,能不能涂抹。” “多谢县主。” 许是听见了周庭芳的声音,锦屏双眼微睁,逐渐转醒,瞬间急色道:“姑…县主…您…您怎么来了?” 周庭芳按住她的肩膀,“你躺着。我今日来寻公主,偶然得知你受了伤,因此特意让紫苏姑娘带我来看看你。” 锦屏双眼雾气蒙蒙,可又不敢漏了底,只气若游丝道:“多谢县主记挂。本就是小伤,不碍事的,躺几天就能下地。” 屋内屋外的人进进出出,周庭芳只大致看了一眼伤口,确定锦屏确实没有大碍后,心中石头才算是落地。 “公主说你冲撞了周老爷子,你平日也是个谨慎的,怎么这次…”周庭芳唉声叹气,“这回可知道厉害了?下次说话做事可要再小心一些。” 锦屏知道这是周庭芳告诫自己要小心,她擦了擦眼泪,强忍泪水,“劳县主操心。我知道了,以后一定会小心的。” 锦屏又催促周庭芳走,“县主,这屋子里…脏得很,婢子形容狼狈,实在不方便见客,县主快些离去——婢子改日一定登门谢恩。” “你既撵我走,我也不好烦你,行,你好好养伤,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锦屏望着周庭芳离去的背影黯然神伤。 她很想告诉姑娘她在周府并非一无所获。 可这屋子里全是人,她又不好将这些人都支开,如此显得刻意,反而落人口实。 姑娘真是太冲动了。 竟然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冲到公主府,也不怕遇见周修远露出马脚。 该说的,她都已经告诉沈世子,沈世子是何等聪明的人,一定能立刻抓到张厨娘,再顺藤摸瓜找到那个罗老汉! 兴许…姑娘的仇就能报了。 —————————————————————————— 此刻周府里,周春来一身玄色家居常服,端坐在书房,而周修远送了锦屏又折返回来,向周春来和赵氏赔罪。 刚巧,周春来便让周修远留下旁听。 屋内还有个身着深色短褐一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姓林,自称林大。 周春来很早便养此人养在暗处,专为周家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这屋子里前后之人都已经被周春来支开,如今屋内只有他们三人。 “今日通风报信的人已经抓到了,是萧姨娘身边的一个丫头。说是有人每月给她十两银子,让她把周家的事情事无巨细的汇报给那人。” “今日刚刚事发,我按照老爷的命令,将各个门都故意松散开来,随后就注意到她从西苑门墙角的狗洞钻了出去。我们一路追踪,发现她和世子府的某个卫兵接头。” “我抓了那丫头后一番严刑拷打,她已经全盘招供。说是家里老子娘生病了,急需用钱,一时糊涂就拿了人家的银子。” 林大的脸色犹疑,“老爷,根据那丫头交代。她不止传递过消息,还偷盗过主家的财物…说…说起来也奇怪。她偷的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反而偷的是……” 林大望向周修远,一脸疑惑,“偷的是大公子房间里的佛经和字帖。” 周修远和周春来脸色皆是一变。 那林大继续说着:“先前老爷让我们蹲点公主府,发现沈世子并没有进去,倒是柔嘉县主来串门,走时顺便还探望了锦夫人。” 周春来望向周修远。 随后察觉到屋内还有林大,便挥手屏退,“你先出去。” 林大立刻告退。 周修远坐立不安,等林大离开后才解释道:“柔嘉县主和玉兰是好友,两人时常相约,这次她说上次什么诗集的事情,只是赶巧碰上了而已。父亲总不会怀疑到柔嘉县主的头上?” 周春来冷笑一声,“那这个柔嘉县主为何要去探望锦屏?” “玉兰外出时常将锦屏带上,因此她也认得锦屏。听说锦屏受伤,顺道探望,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周春来下唇紧抿,望着畏手畏脚的周修远欲言又止,压着性子道,“眼下什么时刻?一个不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人,你说是巧合?” 周修远顶着周春来冷峻的眸光颤颤开口,“本就是巧合…柔嘉县主怎会和沈知是同谋?这两个人…一个寡妇,一个当朝世子,怕是根本就不认识!” 周春来不欲再说,只冷冷问道:“那个柔嘉县主…到底什么来头?” “就像外界传言的那样,死了丈夫,进京谋生,刚好在相国寺救下王世子,太后将王世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连带着爱屋及乌,封周娘子做了个有名无实的县主而已。” 周春来眉头紧蹙。 不知怎的,心中渐渐升起不安。 “这个柔嘉县主…是什么时候入的京?” “好像是去年腊月…年关将至之时?对了,那个时候太后刚好去相国寺为德安公主祈福…就是腊月…” 周修远的脸色也微微一变,“那几日窦王妃和沈知也在!” 周春来那双阴冷的眼睛蓦的望过来。 “对,窦王妃带着沈世子,说是在相国寺相看姑娘——” 周春来淡淡开口,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笑意,“如此…你还要说这一切是巧合吗?” 周修远登时面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周春来反而坐得闲散,“有意思。一个寡妇,却跟着沈知来搅动京都的风云。” 不知想到什么,周春来忽而面色大变,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来,走向门外,问那林大:“快,去看看张厨娘还在不在府里!” 那林大少见周春来神色如此慌乱,立刻领命而去。 周修远跟上来,一脸愁容的看着周春来,“父亲,怎么了?” 周春来喃喃道:“都说黄雀捕蝉螳螂在后…这下就看…谁才是螳螂——” “父亲——” “儿啊。”周春来望着一脸不知所措的周修远,语气沉沉,“危机已经到来了。这张网…已经朝着我们来了。” 周修远一脸惊色,“父亲在说…沈知?” 想起上次诗会上沈知的为难,周修远心头直跳。 那一次鸿门宴,他就隐约察觉出沈知那若有若无的敌意。 是试探? “父亲,会不会沈知已经知道了?!” 第140章 双生仇怨 周春来岿然不动,眸色低沉。 他全然看不透眼下这局面。 他唯一知道的是,风雨欲来。 “京都城内关于你的流言纷纷,已有不少人怀疑你是在西北被鬼神附身。怀恩啊,我们这回…麻烦大了——” 周修远一脸惊恐,六神无主,“父亲…我们该怎么办?如果真是沈知,我们…岂不是死定了?完了,完了!” 而林大却已经折返回来。 “老爷。那张厨娘已经于一刻钟前离开周府!” 周春来拧眉,“张厨娘身边不是有人一直监视着,怎会让她轻易逃脱?!” 林大诚惶诚恐,“许是…有外头人接应?” 周春来险些一个踉跄。 周修远却很是不解,“父亲,这个张厨娘怎么了?一个厨娘,走了便走了,如何要紧?” 周春来捂着胸口,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阴沉。 “张厨娘的男人就是罗老汉。” “罗老汉……”周修远倒抽一口凉气,“就是那个——” 周春来立刻抓紧周修远的衣袖。 周修远的声音戛然而止。 屋内还有外人在。 周春来看向林大,“你去丰县走一趟。给我查个人。” “谁?” “柔嘉县主。我要尽快掌握她的消息,越详细越好。管她是人是鬼,这次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拦我的路!” 等那林大远去,周修远才害怕的问:“父亲,如果沈知真的知道那件事…我们会如何?” “怕什么。”周春来冷声一笑,“人又不是我们杀的。” “可沈知不会放过我们的!” 周春来扭头,眸色阴鸷,语气平静,带着一种诡异的狂妄。 “谁说…皇帝的亲侄子…就杀不得?” 周修远一怔,后退半步,满脸惊色,盯着周春来犹如盯着一头猛兽怪物。 父亲…竟然对沈知起了杀心! “父亲…你疯了…那可是沈知!” 周春来上前,紧紧拽着周修远的手腕,又重重拍拍他的肩膀。 他伸手,整理好周修远的衣衫,犹如慈父。 “记住,你天生蠢笨,性子绵软,这些事情你做不来,我对你也没有其他期望。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 周修远木木的接口,“做好沈玉兰的驸马—尽快和她生下孩子—” 周春来满意一笑,声音渗人,“孺子可教。去,早些回去,好好哄哄公主殿下。毕竟以后她才是我们周家最大的靠山。” 周修远脚步虚浮,犹如提线木偶般走了出去。 晚风沙沙,风吹树摇。 那书房仿佛笼罩在一层永不消退的阴云之中。 周修远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从前是周庭芳,现在是沈玉兰,父亲永远只爱有价值的人。 周修远心中沉沉,仿佛无法喘息,失魂落魄的回到公主府。 他回到公主府第一件事便是径直去了锦屏的房间。 锦屏已经入睡,屋内只余一盏灯火,服侍的丫鬟见周修远来探望锦屏,又是惊愕又是欢喜。 惊愕的是锦屏自从进入公主府后,驸马爷一次也没踏足过这院落。 欢喜的是驸马爷回心转意,终于肯来看锦夫人一眼。 那丫鬟跟着锦屏几个月,自然也有了两分真心,此刻更是替锦屏欣喜,哪知周修远只是挥了挥手,“去外面守着。别让其他人进来。” 那丫鬟欢喜转为不安。 驸马爷屏退左右,莫不是要宠幸锦夫人? 可锦夫人如今伤重不能挪动,这如何承欢? 无视丫鬟变幻莫测的脸色,周修远踏入锦屏房内。 几乎是瞬间,锦屏便睁开双眼。 她趴在床上,疼痛本就让她无法入睡,一听到周修远的声音,她就立刻醒来。 真是稀奇。 周修远这是良心发现来探伤了? 锦屏虽然是周修远名义上的妾室,可两个人实则只见过寥寥数面,说过的话更是一个手指头就能掰过来。 如今周修远忽而登门造访,锦屏心中五味杂陈。 再一凑近,隐约闻到一股酒气。 周修远喝酒了? 再看到周修远那绯红的脸颊,以及摇摇晃晃的坐姿,锦屏面露厌弃,“驸马。奴婢受伤无法起身,恕不能向驸马行礼问安。” “无妨。”周修远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我也是鬼使神差的忽然走到这里。” 夜,很安静。 屋内一男一女,灯火幽幽,本是暧昧极致的氛围,偏偏屋内氛围冷若冰霜。 仇人见面。 分外眼红。 “跟我讲讲她的事。”周修远开口便是如此一句,“不拘什么,随意讲讲。” 锦屏一愣。 讲姑娘的事情做什么? “比如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锦屏压下心中的厌恶,冷声说道:“驸马和姑娘一对龙凤双生,理应是世上关系最为紧密之人,驸马难道不了解我家姑娘?” “不了解。”周修远低低一笑,“我和她…你知道的…相看两生厌…说两句话便要动起手……” 锦屏冷笑,“不是每次都是驸马蓄意殴打我们姑娘吗?您是男子,力气本就比女子大,可驸马什么时候让过我们姑娘一回?” 周修远眸光泠泠的看向她,“锦屏,你这话有失偏颇。你是她的丫鬟,自然向着她说话。你只看到我打她,却看不到她是怎么揍我的。你想想,她自幼便是一肚子的坏水,这世上谁人能欺负得了她啊?她打不过我,会咬我、掐我、揪我,甚至拿绣花针扎我,偏我有苦难言,即使找爹娘告状也找不到伤口。” “那是你活该!”锦屏怒声而向,“她是个姑娘,天下哪有你这样下狠手的兄长!别家兄长都是护着自家妹妹,只有你,将自家妹妹视作血仇。” “那是其他家没摊上周庭芳那样的妹妹!你真以为周庭芳是吃素的,我打她哪一次讨得了好?她哪一次没有事后报复回来?这样睚眦必报、心胸狭窄、偏又聪明好学,还一辈子压得你喘不过气来的妹妹,谁会想要!” “所以你就杀了她!!” 终于—— 锦屏嘶声力竭的吼出了这句话。 周修远手指卷曲,抠着手心,面色却很平静。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想过要杀她。” “我再恨她…她…也是我这世上唯一的妹妹。” 锦屏嗤笑一声,“虚伪。” 周修远被她逼急,蓦地站起身来,身影恶狠狠的压了过来,“你一个奴才,也敢瞧不起我这个主子!我就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父亲瞧不起我,她瞧不起我,如今连一个奴才也敢瞧不起我!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这辈子怎么都比不上她,难道…全世界不如她的人都得去死吗?!” “驸马不必冲着我恼羞成怒。至少你还活着!可姑娘呢——” 锦屏抬眸,眸色清亮,咄咄逼人,仿佛夹杂着无数的愤怒和委屈。 “若没有姑娘,你有什么资格当驸马?你能过上现在这样呼奴唤婢的生活?你怕是现在还在北边那苦寒之地,生生世世做泥腿子!” “我们姑娘冬日冷水沃面,天还黑着,她就得上学赶路。北方的冬天那般冷,路上全是冰凌子,姑娘走得鞋袜里都是冰!” “而你,你在干什么?!你在家里呼呼大睡,醒来便有老夫人将早餐端到床上。你醒了便和乡下那帮孩子们一起去招猫逗狗,玩得满头大汗才肯回家。” “你一看书就假装肚子疼,老爷打过你多少回你数过没有?如今嫉妒我们大人六元及第,当时可是你求着我们姑娘帮你读书练字!” “改换门庭…光宗耀祖…这些本该是你周修远的责任!可是因为你的胆小怯弱,贪图享乐,生生让我们姑娘扛起来!” “我们姑娘…这辈子过过几天好日子啊?偏偏你们还不放过她,卸磨杀驴不说,还将她像是累赘一般扔到秦家!你可知道,姑娘双腿尽断,嫁去秦家要忍受多少流言和白眼!她时常夜半醒来呆坐哭泣,就那么睁着眼睛等着天亮——” 周修远似被踩中痛处,一下跳了起来,“胡说!秦家的婚事是她自己点头同意的,我们没人逼迫她!” “没人逼迫她,她怎么可能同意这门婚事!定然是连你们也嫌弃她,姑娘何等聪明,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你们的心思!她答应嫁去秦家,分明就是存了死志!” “我怎么知道?!你问她去!” “那大公子今日来找我做什么?为了炫耀?可我们姑娘已经死了,你要炫耀…找错了人。” 周修远自嘲,“我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我这一辈子一事无成…永远活在她的阴影之下,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周怀恩,你以为我就快活?” 锦屏却笑,“大公子还不够快活?周老夫人疼你到骨子里,读书科举都有姑娘代劳,自姑娘考中童生后家境渐渐好转,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便能过上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生活——” 周修远脸色淡淡,语气平静,“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该满足才是。” 他的背影那般单薄,好似有什么东西重重的压在他的肩头,让他即使坐着,也习惯性的蜷曲双肩,让自己尽量缩成一团,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他低低一笑,声音听来苍凉,“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这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本就是他们强塞给我的。我又做错什么了呢?就因为我没她聪明,没她会读书,就得被父亲送去寺庙远离至亲,一去便是十年——” 锦屏闻言默然,轻轻咬唇。 半晌。 那女子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幽幽响起。 “很久之前,姑娘跟我讲过一个笑话。” “她说,从前有家读书人,生了一对双生子。父亲望子成龙,送两个儿子去读书。为了激励他们考上进士,就让他们相互竞争。书院里每月月考,谁考得好,接下来的那一个月里就只允许谁上桌吃饭,剩下的另外一个儿子只能在厨房吃剩饭剩菜。甚至新衣、零嘴、笔墨纸砚也只会紧着那考得更好的一人用。” 周修远沉默的听着。 仿佛要从这个故事中窥出他和周庭芳的身影。 “如那位父亲所愿,兄弟俩相互比拼你追我赶,最后双双考中进士。” 周修远忍不住问:“那然后呢?” “考中进士后,两兄弟同朝为官。自然是…将对方视作一生之敌…争得你死我活,甚至恨不得喝对方的血,鞭打对方的尸体,将对方挫骨扬灰。” 周修远面色发白。 幽暗的光线之中,他坐在那里,肩线绷直。 好半晌,周修远才喃喃开口:“所以…我和她都是父亲手里的提线木偶。你想说,我该恨的是父亲,而不是她。” “这个故事,端看大公子怎样解读。” 周修远紧紧捏着衣袍衣角,那双冷冷的眼睛看向锦屏,“这个故事…她怎么看?” “姑娘讲完哈哈大笑。” “她笑什么?” “不知道。” 周修远敛了眸色,愣在那里。 周庭芳笑什么呢。 这个故事有什么好笑的呢。 或许是她从这个故事里也感同身受,因而发出嘲笑? 周修远对周庭芳从不了解,印象里只记得她是个比天下男子还要阴狠歹毒的人,谁沾上她,准没好下场。 可是锦屏嘴里的那个人,似乎也有可爱和无奈的一面。 提线木偶吗。 是啊。 他和周庭芳都是父亲手里的傀儡罢了。 父亲不会理会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 都说河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么父亲就是这个渔翁。 周修远起身,缓步朝着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忽而回头。 长风灌进,吹起那人的衣袂,他的脸色笼在一片阴影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她…恨…我吗。” 锦屏摇摇头。 “姑娘曾说过,大公子虽不善诗书,于做生意一事上却颇有天赋。你六岁时候就知道去村头修筑河堤的劳工群里卖糖水,一个夏天就挣半两银子,可见大公子聪颖机智不同常人。” “她说,若没有她,大公子也一样能把日子过得很好。” “她还说。她不知道你和她…到底哪个更可怜。” “我想…她从不曾恨过你。” 周修远闻言,先是不可思议,随后不知怎的,眼眶竟然一红。 他愣愣的站在那里,好似人呆了傻了般。 忽而,周修远仰天大笑出门而去。 笑声分外苍凉。 “没想到,这个世上…知我者…唯她一人!” 第140章 双生仇怨 周春来岿然不动,眸色低沉。 他全然看不透眼下这局面。 他唯一知道的是,风雨欲来。 “京都城内关于你的流言纷纷,已有不少人怀疑你是在西北被鬼神附身。怀恩啊,我们这回…麻烦大了——” 周修远一脸惊恐,六神无主,“父亲…我们该怎么办?如果真是沈知,我们…岂不是死定了?完了,完了!” 而林大却已经折返回来。 “老爷。那张厨娘已经于一刻钟前离开周府!” 周春来拧眉,“张厨娘身边不是有人一直监视着,怎会让她轻易逃脱?!” 林大诚惶诚恐,“许是…有外头人接应?” 周春来险些一个踉跄。 周修远却很是不解,“父亲,这个张厨娘怎么了?一个厨娘,走了便走了,如何要紧?” 周春来捂着胸口,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阴沉。 “张厨娘的男人就是罗老汉。” “罗老汉……”周修远倒抽一口凉气,“就是那个——” 周春来立刻抓紧周修远的衣袖。 周修远的声音戛然而止。 屋内还有外人在。 周春来看向林大,“你去丰县走一趟。给我查个人。” “谁?” “柔嘉县主。我要尽快掌握她的消息,越详细越好。管她是人是鬼,这次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拦我的路!” 等那林大远去,周修远才害怕的问:“父亲,如果沈知真的知道那件事…我们会如何?” “怕什么。”周春来冷声一笑,“人又不是我们杀的。” “可沈知不会放过我们的!” 周春来扭头,眸色阴鸷,语气平静,带着一种诡异的狂妄。 “谁说…皇帝的亲侄子…就杀不得?” 周修远一怔,后退半步,满脸惊色,盯着周春来犹如盯着一头猛兽怪物。 父亲…竟然对沈知起了杀心! “父亲…你疯了…那可是沈知!” 周春来上前,紧紧拽着周修远的手腕,又重重拍拍他的肩膀。 他伸手,整理好周修远的衣衫,犹如慈父。 “记住,你天生蠢笨,性子绵软,这些事情你做不来,我对你也没有其他期望。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 周修远木木的接口,“做好沈玉兰的驸马—尽快和她生下孩子—” 周春来满意一笑,声音渗人,“孺子可教。去,早些回去,好好哄哄公主殿下。毕竟以后她才是我们周家最大的靠山。” 周修远脚步虚浮,犹如提线木偶般走了出去。 晚风沙沙,风吹树摇。 那书房仿佛笼罩在一层永不消退的阴云之中。 周修远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从前是周庭芳,现在是沈玉兰,父亲永远只爱有价值的人。 周修远心中沉沉,仿佛无法喘息,失魂落魄的回到公主府。 他回到公主府第一件事便是径直去了锦屏的房间。 锦屏已经入睡,屋内只余一盏灯火,服侍的丫鬟见周修远来探望锦屏,又是惊愕又是欢喜。 惊愕的是锦屏自从进入公主府后,驸马爷一次也没踏足过这院落。 欢喜的是驸马爷回心转意,终于肯来看锦夫人一眼。 那丫鬟跟着锦屏几个月,自然也有了两分真心,此刻更是替锦屏欣喜,哪知周修远只是挥了挥手,“去外面守着。别让其他人进来。” 那丫鬟欢喜转为不安。 驸马爷屏退左右,莫不是要宠幸锦夫人? 可锦夫人如今伤重不能挪动,这如何承欢? 无视丫鬟变幻莫测的脸色,周修远踏入锦屏房内。 几乎是瞬间,锦屏便睁开双眼。 她趴在床上,疼痛本就让她无法入睡,一听到周修远的声音,她就立刻醒来。 真是稀奇。 周修远这是良心发现来探伤了? 锦屏虽然是周修远名义上的妾室,可两个人实则只见过寥寥数面,说过的话更是一个手指头就能掰过来。 如今周修远忽而登门造访,锦屏心中五味杂陈。 再一凑近,隐约闻到一股酒气。 周修远喝酒了? 再看到周修远那绯红的脸颊,以及摇摇晃晃的坐姿,锦屏面露厌弃,“驸马。奴婢受伤无法起身,恕不能向驸马行礼问安。” “无妨。”周修远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我也是鬼使神差的忽然走到这里。” 夜,很安静。 屋内一男一女,灯火幽幽,本是暧昧极致的氛围,偏偏屋内氛围冷若冰霜。 仇人见面。 分外眼红。 “跟我讲讲她的事。”周修远开口便是如此一句,“不拘什么,随意讲讲。” 锦屏一愣。 讲姑娘的事情做什么? “比如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锦屏压下心中的厌恶,冷声说道:“驸马和姑娘一对龙凤双生,理应是世上关系最为紧密之人,驸马难道不了解我家姑娘?” “不了解。”周修远低低一笑,“我和她…你知道的…相看两生厌…说两句话便要动起手……” 锦屏冷笑,“不是每次都是驸马蓄意殴打我们姑娘吗?您是男子,力气本就比女子大,可驸马什么时候让过我们姑娘一回?” 周修远眸光泠泠的看向她,“锦屏,你这话有失偏颇。你是她的丫鬟,自然向着她说话。你只看到我打她,却看不到她是怎么揍我的。你想想,她自幼便是一肚子的坏水,这世上谁人能欺负得了她啊?她打不过我,会咬我、掐我、揪我,甚至拿绣花针扎我,偏我有苦难言,即使找爹娘告状也找不到伤口。” “那是你活该!”锦屏怒声而向,“她是个姑娘,天下哪有你这样下狠手的兄长!别家兄长都是护着自家妹妹,只有你,将自家妹妹视作血仇。” “那是其他家没摊上周庭芳那样的妹妹!你真以为周庭芳是吃素的,我打她哪一次讨得了好?她哪一次没有事后报复回来?这样睚眦必报、心胸狭窄、偏又聪明好学,还一辈子压得你喘不过气来的妹妹,谁会想要!” “所以你就杀了她!!” 终于—— 锦屏嘶声力竭的吼出了这句话。 周修远手指卷曲,抠着手心,面色却很平静。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想过要杀她。” “我再恨她…她…也是我这世上唯一的妹妹。” 锦屏嗤笑一声,“虚伪。” 周修远被她逼急,蓦地站起身来,身影恶狠狠的压了过来,“你一个奴才,也敢瞧不起我这个主子!我就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父亲瞧不起我,她瞧不起我,如今连一个奴才也敢瞧不起我!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这辈子怎么都比不上她,难道…全世界不如她的人都得去死吗?!” “驸马不必冲着我恼羞成怒。至少你还活着!可姑娘呢——” 锦屏抬眸,眸色清亮,咄咄逼人,仿佛夹杂着无数的愤怒和委屈。 “若没有姑娘,你有什么资格当驸马?你能过上现在这样呼奴唤婢的生活?你怕是现在还在北边那苦寒之地,生生世世做泥腿子!” “我们姑娘冬日冷水沃面,天还黑着,她就得上学赶路。北方的冬天那般冷,路上全是冰凌子,姑娘走得鞋袜里都是冰!” “而你,你在干什么?!你在家里呼呼大睡,醒来便有老夫人将早餐端到床上。你醒了便和乡下那帮孩子们一起去招猫逗狗,玩得满头大汗才肯回家。” “你一看书就假装肚子疼,老爷打过你多少回你数过没有?如今嫉妒我们大人六元及第,当时可是你求着我们姑娘帮你读书练字!” “改换门庭…光宗耀祖…这些本该是你周修远的责任!可是因为你的胆小怯弱,贪图享乐,生生让我们姑娘扛起来!” “我们姑娘…这辈子过过几天好日子啊?偏偏你们还不放过她,卸磨杀驴不说,还将她像是累赘一般扔到秦家!你可知道,姑娘双腿尽断,嫁去秦家要忍受多少流言和白眼!她时常夜半醒来呆坐哭泣,就那么睁着眼睛等着天亮——” 周修远似被踩中痛处,一下跳了起来,“胡说!秦家的婚事是她自己点头同意的,我们没人逼迫她!” “没人逼迫她,她怎么可能同意这门婚事!定然是连你们也嫌弃她,姑娘何等聪明,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你们的心思!她答应嫁去秦家,分明就是存了死志!” “我怎么知道?!你问她去!” “那大公子今日来找我做什么?为了炫耀?可我们姑娘已经死了,你要炫耀…找错了人。” 周修远自嘲,“我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我这一辈子一事无成…永远活在她的阴影之下,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周怀恩,你以为我就快活?” 锦屏却笑,“大公子还不够快活?周老夫人疼你到骨子里,读书科举都有姑娘代劳,自姑娘考中童生后家境渐渐好转,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便能过上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生活——” 周修远脸色淡淡,语气平静,“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该满足才是。” 他的背影那般单薄,好似有什么东西重重的压在他的肩头,让他即使坐着,也习惯性的蜷曲双肩,让自己尽量缩成一团,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他低低一笑,声音听来苍凉,“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这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本就是他们强塞给我的。我又做错什么了呢?就因为我没她聪明,没她会读书,就得被父亲送去寺庙远离至亲,一去便是十年——” 锦屏闻言默然,轻轻咬唇。 半晌。 那女子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幽幽响起。 “很久之前,姑娘跟我讲过一个笑话。” “她说,从前有家读书人,生了一对双生子。父亲望子成龙,送两个儿子去读书。为了激励他们考上进士,就让他们相互竞争。书院里每月月考,谁考得好,接下来的那一个月里就只允许谁上桌吃饭,剩下的另外一个儿子只能在厨房吃剩饭剩菜。甚至新衣、零嘴、笔墨纸砚也只会紧着那考得更好的一人用。” 周修远沉默的听着。 仿佛要从这个故事中窥出他和周庭芳的身影。 “如那位父亲所愿,兄弟俩相互比拼你追我赶,最后双双考中进士。” 周修远忍不住问:“那然后呢?” “考中进士后,两兄弟同朝为官。自然是…将对方视作一生之敌…争得你死我活,甚至恨不得喝对方的血,鞭打对方的尸体,将对方挫骨扬灰。” 周修远面色发白。 幽暗的光线之中,他坐在那里,肩线绷直。 好半晌,周修远才喃喃开口:“所以…我和她都是父亲手里的提线木偶。你想说,我该恨的是父亲,而不是她。” “这个故事,端看大公子怎样解读。” 周修远紧紧捏着衣袍衣角,那双冷冷的眼睛看向锦屏,“这个故事…她怎么看?” “姑娘讲完哈哈大笑。” “她笑什么?” “不知道。” 周修远敛了眸色,愣在那里。 周庭芳笑什么呢。 这个故事有什么好笑的呢。 或许是她从这个故事里也感同身受,因而发出嘲笑? 周修远对周庭芳从不了解,印象里只记得她是个比天下男子还要阴狠歹毒的人,谁沾上她,准没好下场。 可是锦屏嘴里的那个人,似乎也有可爱和无奈的一面。 提线木偶吗。 是啊。 他和周庭芳都是父亲手里的傀儡罢了。 父亲不会理会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 都说河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么父亲就是这个渔翁。 周修远起身,缓步朝着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忽而回头。 长风灌进,吹起那人的衣袂,他的脸色笼在一片阴影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她…恨…我吗。” 锦屏摇摇头。 “姑娘曾说过,大公子虽不善诗书,于做生意一事上却颇有天赋。你六岁时候就知道去村头修筑河堤的劳工群里卖糖水,一个夏天就挣半两银子,可见大公子聪颖机智不同常人。” “她说,若没有她,大公子也一样能把日子过得很好。” “她还说。她不知道你和她…到底哪个更可怜。” “我想…她从不曾恨过你。” 周修远闻言,先是不可思议,随后不知怎的,眼眶竟然一红。 他愣愣的站在那里,好似人呆了傻了般。 忽而,周修远仰天大笑出门而去。 笑声分外苍凉。 “没想到,这个世上…知我者…唯她一人!” 第141章 故友赴约 京都朱雀大街的正道上。 一辆华贵低调的马车缓缓停在望仙楼的门口。 许婉清着一身月白色对襟褙子,手上一对青绿透水的玉镯,头上戴着纱帷帽,款款下了马车。 上了二楼,寻至一处僻静的雅间,许婉清推门而入。 屋内孟月娘已经扶着肚子起身迎接,笑吟吟的冲她招手:“表姐!” “表妹!”许婉清掀起帷帽,立刻有丫鬟将其放置一侧,两姐妹亲亲热热的拉着手,“你我许久未见,每次想约你,可一想着你身怀六甲很是辛苦,只能作罢。” “哎。表姐也知道我那位婆母是个厉害的,这又是头胎,她只恨不得将我拘在屋里哪里都不要去,怎可放我出来。” 许婉清笑道:“那今日怎么舍得放你出来了?” 孟月娘却只是拉着她的手入座,脸上却略有愧色:“表姐稍坐,今日实在有人寻你,我不得已做了个中间牵线人。” 许婉清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屏风后出现的男子后顿住。 她脸上一抹惊色。 可孟月娘已经起身,微微按住她的肩,“这菜怎么还没上,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表姐稍坐——” 许婉清面露疑惑之色,却见孟月娘已经缓步至门口位置。 她将门关上后,自己则站在不远处,显然是为他们望风。 什么事情要通过这样的渠道相见? 孟月娘生平最重礼节,怎会做出如此不合常理的事情来? 而江潮生却已经拱手,“表姐安好。” 许婉清起身还礼,朝着江潮生盈盈一拜,后笑道:“妹夫什么事寻我,何须这般遮遮掩掩,竟还要让月娘将我骗出王府来。你我都是亲戚,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左右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江潮生彬彬有礼,只道:“不知表姐有没有听说过最近京都城内一桩案子?” “这京都城内每天都有案子,我一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些事情听说过,有些没听说。不知妹夫问的是哪件?” “这一桩表姐一定知道。就是秦家公子告御状。状告有人残害秦大奶奶,秦家被人追杀!” 空气中沉默半晌。 许婉清捂着胸口,“竟有这样的事情?不过我倒是想起来了,最近下人们都在传,说有个举子全家被杀,他带着老母亲上京都敲登闻鼓告御状。” 许婉清吓得花容失色,复又望一眼江潮生,“只不过这事…和我南康王府有何关系?” 江潮生不做声。 二人面对面坐下。 这二楼的雅间格外安静,窗外对着的便是河边,左右包房内都没有人,是个谈话的绝佳之处。 江潮生慢慢的从衣袖里掏出东西,一一在桌面上摆放整齐。 先是一枚小巧的箭簇。 再是一封烧毁了大部分的信件。 最后便是一页账目,上面记载着银钱支出。 江潮生望着许婉清的脸,“这三样东西,表姐可认识?” 许婉清脸孔淡淡,不动声色,“江大人…你这是何意?” “秦大奶奶被人一箭射穿脑袋。这枚箭簇便是证物。” 许婉清盯着那枚箭簇,一脸不解:“既然是重要罪证,江大人为何不快些交给程大人,如此也可早日破案,给秦大奶奶一个公道。” 江潮生早已料到许婉清不会轻易承认。 当他和沈知复盘整个行凶过程时,沈知便说过:凶手狡诈…城府极深。 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他手指点在那张记录公主府银钱支出的账册上,“表姐,这张是公主府开府时候的银钱支出,上面进出皆是由你所写。巧合的是,这账册上的字迹和这封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江潮生盯着许婉清笑,“表姐以为我都已经找到了这几样罪证,甚至已经找上门来,心里会不清楚到底谁是凶手?” 许婉清脸色登时一白。 她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单页的账册,手指微曲,半晌才抬眸,一脸笃定道:“妹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潮生冷冷一笑,“今日我避开耳目,亲自登门来找表姐,本想着你我是一家人,若表姐能说清楚来龙去脉,我也好量刑夺定。若将来东窗事发,我也好为表姐描补一二。” 许婉清微微抬眸,略有惊色。 “毕竟你是月娘的表姐,我也不想因为这件事牵连自身。表姐若真在这件事中做了手脚,不若早些招供。更何况我能拿到这些东西,别人也能拿到,说不准眼下程大人那里也已经有了线索。此处左右雅间都没有人,不会有人偷听,表姐若是信得过我,不妨敞亮一回,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派人杀秦大奶奶?” 许婉清没有说话。 她垂首,轻咬贝齿。 房间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 小娘子垂眉敛目,皮肤白皙,白日的光线落在她脸上,更衬得她肌肤如玉,显出几分娇俏可怜来。 美人眉宇间皆是不解的哀愁,她愣愣的望着江潮生,“江大人,我当真…不知你在说什么。秦大奶奶与我有何关系,她一个断了腿的妇人,我又为何要杀她?” 江潮生蓦的怒火中烧! “许侧妃!”江潮生的声音冰冷,“罪证确凿,表姐何故推脱!当真要我差人将表姐从南康王府中带走,表姐才肯说实话吗?” 许婉清似吓得不轻,她身形瘦削,弱不胜衣,此刻更是楚楚可怜。 “江大人就靠着一枚京都里几个家族里都有的箭簇,还有一封只剩几个字的残信,就想定我的罪,是否太过草率?” 那妇人苍白着脸,轻声为自己辩驳着,“江大人说什么账册和这封信的笔迹,我倒想问问,这封残信内容是什么,写给谁的,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你又说那是安乐公主开府时候的账册,我是曾经帮着公主开府建造,可谁能证明这一页账本就是我写的?难道你要让公主出来做人证指认我?” 年轻妇人的声音轻轻柔柔,可却犹有千斤之力。 江潮生忽然发现,眼前这个柔弱的妇人,犹如一条蛇,优雅的躲在暗处吐信。 她甚至从头到尾轻描淡写。 从不曾将他放在眼里。 是什么让她这样有恃无恐? 就因为她笃定这几个证据都不是直接罪证,证力薄弱,无法证明她就是杀害秦大奶奶的凶手。 而南康王算是安乐公主的隔房长辈,论起辈分来,许婉清是南康王爷的侧妃,也能当得起她半个长辈。 安乐公主不可能在证据不清晰的情况下,冒着“忤逆长辈”的罪名帮他们指证许婉清。 事情…陷入了僵局。 许婉清轻轻一笑,眉眼一弯,柔弱无骨。 “事情不是我做的,江大人自然也用不着辛苦帮我遮掩。” 江潮生苦笑,“看来表姐还是不信我。” “都是一家人,我如何不信你?” 江潮生双目直视她,“那表姐敢对神佛发誓这件事不是你做的吗?” 许婉清一笑,“江大人这般急切,看起来今日来是为了查案,而非为了替我遮掩。也是,周怀恩的学生,怎会是蝇营狗苟之辈?不过这件事,等江大人找到更有力的证据后,我再对着佛祖发誓不迟。” 许婉清站起身来,拿起帷帽,面对拦在自己跟前的江潮生,仰头问:“如此,江大人,我能走了吗?” 江潮生轻咬下唇,略一思索,随后侧开身子,让开道路。 许婉清离开后,江潮生坐下,眉头紧皱。 很快,沈知的身影从旁边的小门而入。 原来这包间竟然由两间屋子联成一间,只不过中间有门和屏风遮挡,食客们倒看不出其中关窍。 “世子爷。”江潮生起身,心绪复杂,“这位南康王侧妃嘴巴很紧,不漏半点口风。甚至让我都开始怀疑,人…当真是她杀的吗?” 沈知淡淡一瞥,“你觉得呢?” 江潮生认真想了一下,才道:“是她。” 沈知微微挑眉。 “虽然她刚才言辞中未露蛛丝马迹。可她表现得太过冷静。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妇人,面对我的咄咄逼问却还能保持理智,甚至迅速找到关键点,知道我们没办法将她定罪,因此才这般有恃无恐。” 江潮生叹口气,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我想起月娘曾说过一句话。她说她这位表姐,生错了性别,若是身为男儿,早就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我从前不信,如今是信了。” 沈知脸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江潮生又问:“世子,许婉清如今矢口否认,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沈知忽而冷笑,一双幽黑的眸子盯着江潮生,“难道…报仇就必须讲究真凭实据?” 江潮生一愣。 “我并没有打算将许婉清绳之以法。只要确定她是凶手,我也不必知道她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我只要她一命偿一命。” 江潮生忽而明白,沈知这是根本不打算再继续调查此案。 他是准备动用私刑。 只要许婉清是凶手,这就够了。 对啊。 沈知堂堂世子,又是皇城守备统领,要想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京都里,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既然不是断案,而是报仇,那就不必讲究程序正义。 江潮生敛眉,“可我还是想不通…她为什么要杀老师?老师和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又嫁入秦家为妇,为何她还要派人去通州杀人灭口。她一个妇道人家,心里哪里来的这般大戾气?” 沈知眉头紧皱,“郑氏临死前曾说过,周庭芳的身份是京都里的人告诉她的。也就是说,许婉清知道周庭芳的事情。” “可为何知道就要杀了她?他两生平并无交集——”江潮生忽而眼睛一亮,“不对,曾经许大人想要老师成为许家乘龙快婿。后来老师还曾被邀请到许家做客,据说许婉清对老师极为满意。只是被老师拒绝。会不会是因为许婉清后来发现老师是女子以后,恼羞成怒,因恨杀人?” “不对。”沈知摇头,面色沉沉,“周庭芳的身份是周家绝密,连你我都是后来才慢慢发现端倪。那这个许婉清又是怎么知道她身份的?” “所以,许婉清现在还不能杀。至少在没查出所有幕后黑手前,她还不能死。” ———————————————————————————————————— 沈知和江潮生分开以后,从另一僻静小道内,避开耳目上了马车。 外间大道上传来阵阵欢呼声,听着比寻常还要热闹几分。 沈知靠在马车角落,有些疲惫的揉着太阳穴。 周庭芳的事情一环扣一环,仿佛查下去,永远都是一个谜团。 沈知有些心烦意乱,问马车外的常乐,“外面何事如此吵闹?” “世子爷。今日春闱结束,许是考生们刚刚从贡院出来。” 沈知这才想起,这次科举已然拉开序幕。 李观棋…也应该考试结束。 这人怕是又要缠上周庭芳。 得赶紧破了周庭芳的案子才是。 然而等马车晃晃悠悠的动起来,行至主街,方才听到护城河的一座小桥上,有人大喊着、奔走着—— “来人啊。有人跳河啦——” 沈知掀开车帘一角,远远的望了一眼,随后才道:“走。避开人群。” 等沈知的马车离开后,四面八方的人听见这呼喊纷纷赶来,他们站在小桥上,看着那颗人头在湍急的河水中起起伏伏,各个面色急切。 这是明渠,两侧狭窄,流速极快。 眨眼间那女子便被冲出了几十米远。 众人一边尖叫着,一边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又没人敢跳下河去救人。 谁也不愿意为了一个陌生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有人惊魂未定的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哎哟,说是个厨娘,因为给主家做的豆角没熟透,让主家中了毒,这不…她害怕主家责罚她,一时想不开就…就…跳了河!” “啊?这厨娘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这豆角没熟可是会死人的!” “可不是嘛。她自己说那天是她男人的忌日,一时分神,便犯下这样的大错!”说话的是一个年迈的老婆子,说起话来绘声绘色,“哎哟,她刚才在这儿哭了好久,老婆子我还劝了她几句,不曾想一转身她就——” “这可叫人说什么好…她主家呢……” “主家还没发话呢!”那老婆子拍着大腿,“她自己胆子小,生怕吃上人命官司,又说反正男人也死了,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跟到地底下去算了——” 众人惋惜着,“这又是个苦命人!” “这河水如此湍急,怕是…没得救了——” 偏此刻有一中年男子,一身粗布麻衣,佝偻着背,头发白了一半,闻言面色紧张的拉着先前说话的老婆子,“大姐…大姐…那厨娘有没有说她姓啥,主家又是谁?” 那老婆子模模糊糊的想着,“好像是姓赵?她说她主家姓什么来着——” 老婆子实在想不起来,问旁边另一个老妪,“她说她主家姓啥来着?” “姓周还是汪的?哎哟,我也没听清楚。” “你打听得那么清楚做什么——”那老婆子抬头,可眼前那男子已经不见,只有背影一瘸一拐的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之中。 “真奇怪。”老婆子嘟囔了一句,随后却立刻将此事抛入脑后。 而周庭芳的院子里,很快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李观棋刚飞身翻墙,冷不丁看见院墙下一排排的盆栽花草。 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李观棋来不及多想,险些一个趔趄,方才落地。 周庭芳的庭院,他已经是轻车熟路。 今日的庭院很是安静。 难道是不在家? 不会是去贡院迎接他了? 李观棋轻手轻脚的走内,随后才发现院内有人。 那女子穿一身烟霞色的对领褙子,三千发丝随意完成一个飞云髻,斜插一支海棠花纹路的翡翠簪子。 她坐在树的另一侧,面前一张棋盘。 此刻她一手执棋子,一手捧着书,一脸专注模样。 阳光甚好,透过零星的树叶缝隙,投下斑驳的光点。 李观棋不请自来,直接坐在她的对面,看一眼她手里的书,随后笑道:“《烂柯谱》?没想到周娘子对围棋也有所造诣。” 李观棋心中暗暗讶异。 《烂柯谱》啊。 失传已久的孤本棋谱,为何周庭芳手里却有? 周庭芳似乎早已料到李观棋会出现,抬眸看一眼他,神色不变,“略懂一点。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游戏罢了。” “周娘子打发时间的游戏都这般高雅。实在是个妙人。” “不如李公子妙。一般考生从贡院出来,不死也要脱成皮,即使全须全尾的出来,也是元气大伤,少不得要虚补几日。我瞧李公子一身干净爽朗,还有空换了一身新衣衫,这精力倒是充沛。” 李观棋低低的笑着,伸手从棋盒里掏出黑子,“这不是着急见周娘子吗。” “喏。这是最新的案子进展。”李观棋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了过去,随后认真研究起周庭芳的棋局来,“程大人接了秦少游的案子后,立刻派人去通州那边了解情况。但周家不同意开棺验尸,程大人不敢得罪驸马,因此只能去通州城府衙调取卷宗,又询问了秦府和别院的下人们。” 周庭芳似早已料到,“应该都一无所获。” “不错。秦大奶奶死的时候,秦家没有报案,而是悄悄的将人安葬。说是考虑到秦大奶奶死得不甚光彩,毕竟一个妇人,夜半外出,谁也说不清楚她去做什么。你也知道,流言…是能杀死一个人的。所以通州知州甚至是在程大人的人去了后才知道原来秦少游上京告御状了。” “没有验尸报告,没有报案,只有秦府的下人能证明秦大奶奶被人杀死。这件案子…程大人应该觉得很是头痛。” “没错。所以这案卷聊胜于无,基本没什么实质进展。目前秦家这件案子,没有任何线索。程大人忧心忡忡,不知如何结案。” “确实有些难为程大人。不过也没关系,程大人为官多年,老实不足,油滑有足,他晓得如何明哲保身。” 李观棋蹙眉。 周庭芳这口气…竟好似认识程路。 周庭芳忽而想起,“对了,我记得秦少游也是举子,此次他下场了没有?” “去了。不过第三天说是突然疾病,被人抬出去了。” “如今可好?” “人醒过来了。不过得等三年后再考。” “他儿子阿元呢?” “奶娘将他带得很好。”李观棋微微一笑,“周娘子放心。你好不容易张一回口请我帮忙,我定然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既然如此——”小娘子那双漂亮的眸子抬起来,望着他,“李公子来找我做什么?” 李观棋叹口气,“周娘子为何不问我考得如何?” 周庭芳笑,“我读过你写的文章,花团锦簇,针砭时弊,又擅长引经据典,可见李公子平日从不松懈学业。这次春闱,你……势在必得。” 李观棋微微蹙眉。 曾在西北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周庭芳通读百书,几乎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连天文历法、地理堪舆、农时渔猎、中医养生、诗书礼乐也都颇有涉猎。 在李观棋的认知中,少有人配得上“才富五车”这四个字。 或许,那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在失忆前能配得上。 但上次诗会一观,又想起沈知和周庭芳对待周修远暧昧不明的态度,李观棋对周修远也有了新的认知。 倒是眼前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寡妇…惊才绝艳。 李观棋甚至从来不问一个寡妇,到底师从何人,才能一身诗书之气。 “周娘子谬赞。只是多年苦学,一朝飞天,是早已料到的结果,我自己…倒没多少欢喜。” 李观棋有意无意的摆弄棋盘,似颇有所感,“我这一生的路,无非是顺着爹娘早就铺好的路走而已。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就如同这棋盘上的棋子,任人摆弄。” “天地为棋盘,万物皆棋子。不必感怀,显得矫情。”周庭芳素手拨动棋盘上的棋子,漫不经心的下了一步,“尤其是像李公子这样衣食无忧的人。” 李观棋忽而大笑,“老师安慰人的方式永远那么特别。” 周庭芳捡棋子入棋盒,目光淡淡瞥过来,“今日为何突发感慨?微之做事向来不拘世俗,怎么今日…瞧着不太高兴?” “知我者,周娘子也!”李观棋只这样说一句,却没有下文。 第141章 故友赴约 京都朱雀大街的正道上。 一辆华贵低调的马车缓缓停在望仙楼的门口。 许婉清着一身月白色对襟褙子,手上一对青绿透水的玉镯,头上戴着纱帷帽,款款下了马车。 上了二楼,寻至一处僻静的雅间,许婉清推门而入。 屋内孟月娘已经扶着肚子起身迎接,笑吟吟的冲她招手:“表姐!” “表妹!”许婉清掀起帷帽,立刻有丫鬟将其放置一侧,两姐妹亲亲热热的拉着手,“你我许久未见,每次想约你,可一想着你身怀六甲很是辛苦,只能作罢。” “哎。表姐也知道我那位婆母是个厉害的,这又是头胎,她只恨不得将我拘在屋里哪里都不要去,怎可放我出来。” 许婉清笑道:“那今日怎么舍得放你出来了?” 孟月娘却只是拉着她的手入座,脸上却略有愧色:“表姐稍坐,今日实在有人寻你,我不得已做了个中间牵线人。” 许婉清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屏风后出现的男子后顿住。 她脸上一抹惊色。 可孟月娘已经起身,微微按住她的肩,“这菜怎么还没上,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表姐稍坐——” 许婉清面露疑惑之色,却见孟月娘已经缓步至门口位置。 她将门关上后,自己则站在不远处,显然是为他们望风。 什么事情要通过这样的渠道相见? 孟月娘生平最重礼节,怎会做出如此不合常理的事情来? 而江潮生却已经拱手,“表姐安好。” 许婉清起身还礼,朝着江潮生盈盈一拜,后笑道:“妹夫什么事寻我,何须这般遮遮掩掩,竟还要让月娘将我骗出王府来。你我都是亲戚,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左右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江潮生彬彬有礼,只道:“不知表姐有没有听说过最近京都城内一桩案子?” “这京都城内每天都有案子,我一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些事情听说过,有些没听说。不知妹夫问的是哪件?” “这一桩表姐一定知道。就是秦家公子告御状。状告有人残害秦大奶奶,秦家被人追杀!” 空气中沉默半晌。 许婉清捂着胸口,“竟有这样的事情?不过我倒是想起来了,最近下人们都在传,说有个举子全家被杀,他带着老母亲上京都敲登闻鼓告御状。” 许婉清吓得花容失色,复又望一眼江潮生,“只不过这事…和我南康王府有何关系?” 江潮生不做声。 二人面对面坐下。 这二楼的雅间格外安静,窗外对着的便是河边,左右包房内都没有人,是个谈话的绝佳之处。 江潮生慢慢的从衣袖里掏出东西,一一在桌面上摆放整齐。 先是一枚小巧的箭簇。 再是一封烧毁了大部分的信件。 最后便是一页账目,上面记载着银钱支出。 江潮生望着许婉清的脸,“这三样东西,表姐可认识?” 许婉清脸孔淡淡,不动声色,“江大人…你这是何意?” “秦大奶奶被人一箭射穿脑袋。这枚箭簇便是证物。” 许婉清盯着那枚箭簇,一脸不解:“既然是重要罪证,江大人为何不快些交给程大人,如此也可早日破案,给秦大奶奶一个公道。” 江潮生早已料到许婉清不会轻易承认。 当他和沈知复盘整个行凶过程时,沈知便说过:凶手狡诈…城府极深。 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他手指点在那张记录公主府银钱支出的账册上,“表姐,这张是公主府开府时候的银钱支出,上面进出皆是由你所写。巧合的是,这账册上的字迹和这封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江潮生盯着许婉清笑,“表姐以为我都已经找到了这几样罪证,甚至已经找上门来,心里会不清楚到底谁是凶手?” 许婉清脸色登时一白。 她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单页的账册,手指微曲,半晌才抬眸,一脸笃定道:“妹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潮生冷冷一笑,“今日我避开耳目,亲自登门来找表姐,本想着你我是一家人,若表姐能说清楚来龙去脉,我也好量刑夺定。若将来东窗事发,我也好为表姐描补一二。” 许婉清微微抬眸,略有惊色。 “毕竟你是月娘的表姐,我也不想因为这件事牵连自身。表姐若真在这件事中做了手脚,不若早些招供。更何况我能拿到这些东西,别人也能拿到,说不准眼下程大人那里也已经有了线索。此处左右雅间都没有人,不会有人偷听,表姐若是信得过我,不妨敞亮一回,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派人杀秦大奶奶?” 许婉清没有说话。 她垂首,轻咬贝齿。 房间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 小娘子垂眉敛目,皮肤白皙,白日的光线落在她脸上,更衬得她肌肤如玉,显出几分娇俏可怜来。 美人眉宇间皆是不解的哀愁,她愣愣的望着江潮生,“江大人,我当真…不知你在说什么。秦大奶奶与我有何关系,她一个断了腿的妇人,我又为何要杀她?” 江潮生蓦的怒火中烧! “许侧妃!”江潮生的声音冰冷,“罪证确凿,表姐何故推脱!当真要我差人将表姐从南康王府中带走,表姐才肯说实话吗?” 许婉清似吓得不轻,她身形瘦削,弱不胜衣,此刻更是楚楚可怜。 “江大人就靠着一枚京都里几个家族里都有的箭簇,还有一封只剩几个字的残信,就想定我的罪,是否太过草率?” 那妇人苍白着脸,轻声为自己辩驳着,“江大人说什么账册和这封信的笔迹,我倒想问问,这封残信内容是什么,写给谁的,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你又说那是安乐公主开府时候的账册,我是曾经帮着公主开府建造,可谁能证明这一页账本就是我写的?难道你要让公主出来做人证指认我?” 年轻妇人的声音轻轻柔柔,可却犹有千斤之力。 江潮生忽然发现,眼前这个柔弱的妇人,犹如一条蛇,优雅的躲在暗处吐信。 她甚至从头到尾轻描淡写。 从不曾将他放在眼里。 是什么让她这样有恃无恐? 就因为她笃定这几个证据都不是直接罪证,证力薄弱,无法证明她就是杀害秦大奶奶的凶手。 而南康王算是安乐公主的隔房长辈,论起辈分来,许婉清是南康王爷的侧妃,也能当得起她半个长辈。 安乐公主不可能在证据不清晰的情况下,冒着“忤逆长辈”的罪名帮他们指证许婉清。 事情…陷入了僵局。 许婉清轻轻一笑,眉眼一弯,柔弱无骨。 “事情不是我做的,江大人自然也用不着辛苦帮我遮掩。” 江潮生苦笑,“看来表姐还是不信我。” “都是一家人,我如何不信你?” 江潮生双目直视她,“那表姐敢对神佛发誓这件事不是你做的吗?” 许婉清一笑,“江大人这般急切,看起来今日来是为了查案,而非为了替我遮掩。也是,周怀恩的学生,怎会是蝇营狗苟之辈?不过这件事,等江大人找到更有力的证据后,我再对着佛祖发誓不迟。” 许婉清站起身来,拿起帷帽,面对拦在自己跟前的江潮生,仰头问:“如此,江大人,我能走了吗?” 江潮生轻咬下唇,略一思索,随后侧开身子,让开道路。 许婉清离开后,江潮生坐下,眉头紧皱。 很快,沈知的身影从旁边的小门而入。 原来这包间竟然由两间屋子联成一间,只不过中间有门和屏风遮挡,食客们倒看不出其中关窍。 “世子爷。”江潮生起身,心绪复杂,“这位南康王侧妃嘴巴很紧,不漏半点口风。甚至让我都开始怀疑,人…当真是她杀的吗?” 沈知淡淡一瞥,“你觉得呢?” 江潮生认真想了一下,才道:“是她。” 沈知微微挑眉。 “虽然她刚才言辞中未露蛛丝马迹。可她表现得太过冷静。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妇人,面对我的咄咄逼问却还能保持理智,甚至迅速找到关键点,知道我们没办法将她定罪,因此才这般有恃无恐。” 江潮生叹口气,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我想起月娘曾说过一句话。她说她这位表姐,生错了性别,若是身为男儿,早就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我从前不信,如今是信了。” 沈知脸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江潮生又问:“世子,许婉清如今矢口否认,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沈知忽而冷笑,一双幽黑的眸子盯着江潮生,“难道…报仇就必须讲究真凭实据?” 江潮生一愣。 “我并没有打算将许婉清绳之以法。只要确定她是凶手,我也不必知道她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我只要她一命偿一命。” 江潮生忽而明白,沈知这是根本不打算再继续调查此案。 他是准备动用私刑。 只要许婉清是凶手,这就够了。 对啊。 沈知堂堂世子,又是皇城守备统领,要想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京都里,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既然不是断案,而是报仇,那就不必讲究程序正义。 江潮生敛眉,“可我还是想不通…她为什么要杀老师?老师和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又嫁入秦家为妇,为何她还要派人去通州杀人灭口。她一个妇道人家,心里哪里来的这般大戾气?” 沈知眉头紧皱,“郑氏临死前曾说过,周庭芳的身份是京都里的人告诉她的。也就是说,许婉清知道周庭芳的事情。” “可为何知道就要杀了她?他两生平并无交集——”江潮生忽而眼睛一亮,“不对,曾经许大人想要老师成为许家乘龙快婿。后来老师还曾被邀请到许家做客,据说许婉清对老师极为满意。只是被老师拒绝。会不会是因为许婉清后来发现老师是女子以后,恼羞成怒,因恨杀人?” “不对。”沈知摇头,面色沉沉,“周庭芳的身份是周家绝密,连你我都是后来才慢慢发现端倪。那这个许婉清又是怎么知道她身份的?” “所以,许婉清现在还不能杀。至少在没查出所有幕后黑手前,她还不能死。” ———————————————————————————————————— 沈知和江潮生分开以后,从另一僻静小道内,避开耳目上了马车。 外间大道上传来阵阵欢呼声,听着比寻常还要热闹几分。 沈知靠在马车角落,有些疲惫的揉着太阳穴。 周庭芳的事情一环扣一环,仿佛查下去,永远都是一个谜团。 沈知有些心烦意乱,问马车外的常乐,“外面何事如此吵闹?” “世子爷。今日春闱结束,许是考生们刚刚从贡院出来。” 沈知这才想起,这次科举已然拉开序幕。 李观棋…也应该考试结束。 这人怕是又要缠上周庭芳。 得赶紧破了周庭芳的案子才是。 然而等马车晃晃悠悠的动起来,行至主街,方才听到护城河的一座小桥上,有人大喊着、奔走着—— “来人啊。有人跳河啦——” 沈知掀开车帘一角,远远的望了一眼,随后才道:“走。避开人群。” 等沈知的马车离开后,四面八方的人听见这呼喊纷纷赶来,他们站在小桥上,看着那颗人头在湍急的河水中起起伏伏,各个面色急切。 这是明渠,两侧狭窄,流速极快。 眨眼间那女子便被冲出了几十米远。 众人一边尖叫着,一边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又没人敢跳下河去救人。 谁也不愿意为了一个陌生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有人惊魂未定的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哎哟,说是个厨娘,因为给主家做的豆角没熟透,让主家中了毒,这不…她害怕主家责罚她,一时想不开就…就…跳了河!” “啊?这厨娘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这豆角没熟可是会死人的!” “可不是嘛。她自己说那天是她男人的忌日,一时分神,便犯下这样的大错!”说话的是一个年迈的老婆子,说起话来绘声绘色,“哎哟,她刚才在这儿哭了好久,老婆子我还劝了她几句,不曾想一转身她就——” “这可叫人说什么好…她主家呢……” “主家还没发话呢!”那老婆子拍着大腿,“她自己胆子小,生怕吃上人命官司,又说反正男人也死了,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跟到地底下去算了——” 众人惋惜着,“这又是个苦命人!” “这河水如此湍急,怕是…没得救了——” 偏此刻有一中年男子,一身粗布麻衣,佝偻着背,头发白了一半,闻言面色紧张的拉着先前说话的老婆子,“大姐…大姐…那厨娘有没有说她姓啥,主家又是谁?” 那老婆子模模糊糊的想着,“好像是姓赵?她说她主家姓什么来着——” 老婆子实在想不起来,问旁边另一个老妪,“她说她主家姓啥来着?” “姓周还是汪的?哎哟,我也没听清楚。” “你打听得那么清楚做什么——”那老婆子抬头,可眼前那男子已经不见,只有背影一瘸一拐的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之中。 “真奇怪。”老婆子嘟囔了一句,随后却立刻将此事抛入脑后。 而周庭芳的院子里,很快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李观棋刚飞身翻墙,冷不丁看见院墙下一排排的盆栽花草。 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李观棋来不及多想,险些一个趔趄,方才落地。 周庭芳的庭院,他已经是轻车熟路。 今日的庭院很是安静。 难道是不在家? 不会是去贡院迎接他了? 李观棋轻手轻脚的走内,随后才发现院内有人。 那女子穿一身烟霞色的对领褙子,三千发丝随意完成一个飞云髻,斜插一支海棠花纹路的翡翠簪子。 她坐在树的另一侧,面前一张棋盘。 此刻她一手执棋子,一手捧着书,一脸专注模样。 阳光甚好,透过零星的树叶缝隙,投下斑驳的光点。 李观棋不请自来,直接坐在她的对面,看一眼她手里的书,随后笑道:“《烂柯谱》?没想到周娘子对围棋也有所造诣。” 李观棋心中暗暗讶异。 《烂柯谱》啊。 失传已久的孤本棋谱,为何周庭芳手里却有? 周庭芳似乎早已料到李观棋会出现,抬眸看一眼他,神色不变,“略懂一点。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游戏罢了。” “周娘子打发时间的游戏都这般高雅。实在是个妙人。” “不如李公子妙。一般考生从贡院出来,不死也要脱成皮,即使全须全尾的出来,也是元气大伤,少不得要虚补几日。我瞧李公子一身干净爽朗,还有空换了一身新衣衫,这精力倒是充沛。” 李观棋低低的笑着,伸手从棋盒里掏出黑子,“这不是着急见周娘子吗。” “喏。这是最新的案子进展。”李观棋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了过去,随后认真研究起周庭芳的棋局来,“程大人接了秦少游的案子后,立刻派人去通州那边了解情况。但周家不同意开棺验尸,程大人不敢得罪驸马,因此只能去通州城府衙调取卷宗,又询问了秦府和别院的下人们。” 周庭芳似早已料到,“应该都一无所获。” “不错。秦大奶奶死的时候,秦家没有报案,而是悄悄的将人安葬。说是考虑到秦大奶奶死得不甚光彩,毕竟一个妇人,夜半外出,谁也说不清楚她去做什么。你也知道,流言…是能杀死一个人的。所以通州知州甚至是在程大人的人去了后才知道原来秦少游上京告御状了。” “没有验尸报告,没有报案,只有秦府的下人能证明秦大奶奶被人杀死。这件案子…程大人应该觉得很是头痛。” “没错。所以这案卷聊胜于无,基本没什么实质进展。目前秦家这件案子,没有任何线索。程大人忧心忡忡,不知如何结案。” “确实有些难为程大人。不过也没关系,程大人为官多年,老实不足,油滑有足,他晓得如何明哲保身。” 李观棋蹙眉。 周庭芳这口气…竟好似认识程路。 周庭芳忽而想起,“对了,我记得秦少游也是举子,此次他下场了没有?” “去了。不过第三天说是突然疾病,被人抬出去了。” “如今可好?” “人醒过来了。不过得等三年后再考。” “他儿子阿元呢?” “奶娘将他带得很好。”李观棋微微一笑,“周娘子放心。你好不容易张一回口请我帮忙,我定然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既然如此——”小娘子那双漂亮的眸子抬起来,望着他,“李公子来找我做什么?” 李观棋叹口气,“周娘子为何不问我考得如何?” 周庭芳笑,“我读过你写的文章,花团锦簇,针砭时弊,又擅长引经据典,可见李公子平日从不松懈学业。这次春闱,你……势在必得。” 李观棋微微蹙眉。 曾在西北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周庭芳通读百书,几乎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连天文历法、地理堪舆、农时渔猎、中医养生、诗书礼乐也都颇有涉猎。 在李观棋的认知中,少有人配得上“才富五车”这四个字。 或许,那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在失忆前能配得上。 但上次诗会一观,又想起沈知和周庭芳对待周修远暧昧不明的态度,李观棋对周修远也有了新的认知。 倒是眼前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寡妇…惊才绝艳。 李观棋甚至从来不问一个寡妇,到底师从何人,才能一身诗书之气。 “周娘子谬赞。只是多年苦学,一朝飞天,是早已料到的结果,我自己…倒没多少欢喜。” 李观棋有意无意的摆弄棋盘,似颇有所感,“我这一生的路,无非是顺着爹娘早就铺好的路走而已。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就如同这棋盘上的棋子,任人摆弄。” “天地为棋盘,万物皆棋子。不必感怀,显得矫情。”周庭芳素手拨动棋盘上的棋子,漫不经心的下了一步,“尤其是像李公子这样衣食无忧的人。” 李观棋忽而大笑,“老师安慰人的方式永远那么特别。” 周庭芳捡棋子入棋盒,目光淡淡瞥过来,“今日为何突发感慨?微之做事向来不拘世俗,怎么今日…瞧着不太高兴?” “知我者,周娘子也!”李观棋只这样说一句,却没有下文。 第142章 月色撩人 不过周庭芳大约也猜到了。 小娘子低头敛目,唇角微勾,后衣领处露出一截皓皓白颈,犹如刚出锅的嫩白豆腐。 李观棋盯着,目不转睛。 “周娘子猜到了?” “可能。” “这一开始就是周娘子的算盘。不是吗。” 周庭芳笑,“这天下好姑娘多得是,而我何德何能能嫁李公子为妻?李家不同意这门婚事,不是情理之中吗。” “今日…我刚出考场便收到了爹娘的回信。”李观棋哼然一笑,“我就知道。你上次那么痛快的答应我求亲,必定是料定我爹娘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周庭芳摊手,笑得狡黠,“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李观棋复又坐下,神色微愠,一双眼睛盯着周庭芳拨弄棋盘的手。 她将棋子一颗一颗的收回。 那棋子用上好的玉石做的。 棋子油光水滑,衬得她的手指纤细,素白通透。 女子一身素净,不施粉黛,明明平平无奇的五官,偏组合在一起后一颦一笑都有了风采。 李观棋看花了眼。 他不由得问:“周娘子,何不与我坦率一回?” 周庭芳抬眸望向他。 “对于婚事,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庭芳叹口气,“我没什么想法。” “难不成周娘子要为先夫守节?” 周庭芳淡淡一笑,“那倒不是。就是…没有想法。目前还没有找到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也不确定以后能不能找到那个人。毕竟好姻缘可遇不可求。” 李观棋唇角微勾,“如此我倒是放心了。” “为何?” “至少我和沈世子在周娘子心中是一样的地位,如此才好公平竞争。” 李观棋说完,忽而伸手,捉住了她皓白的手腕。 周庭芳并未挣脱,只是抬眸,唇角笑意不减。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他。 周娘子果然是与众不同的。 若是其他女子被男子这样捉住手腕,少不得要被训斥一声流氓。 可周庭芳反应很淡。 仿佛什么事情,在她眼里,都算不上大事。 李观棋着迷她身上的淡然、冷漠、理智、残酷。 她像是谜团,他越是解不开,就越是沉迷。 “周娘子可别学那些世俗女子,婚姻也要讲究个你情我愿。不如直接将婚事当做一门生意,只考虑适不适合,回报如何。” 周庭芳唇角噙笑,饶有兴趣,“你说。我洗耳恭听。” “若周娘子嫁给我,我可以保证一辈子对周娘子好。其次,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身份地位,周娘子全都会有。如此,周娘子能不能考虑考虑在下?” “微之说得有理啊。”周庭芳点头,十分受用,话锋一顿,“可这两点…沈鹤卿也满足啊…那我为何不选他而选你呢。” 李观棋知道周庭芳又在逗弄他,脸上笑意更深,“沈世子嘛,这个人满腹算计人品不好便也罢了,可他…男女通吃。更有先前无缘无故和许婉清退亲,可见并非守诺之人。这样的人,如何值得托付?” 周庭芳频频点头,“不错。有理有据。” “那周娘子…会认真考虑在下吗?” “会的……”周庭芳一顿,“?” 李观棋不知怎的,被她这冷笑话激得一下笑出来。 这位周娘子,心有决算,却擅长装乖卖傻。 滑不溜秋,一点也逮不住她的尾巴。 李观棋狠狠捏她的手,这回男人用了全力。 小娘子的手柔若无骨,又小又软,他稍稍用力,周庭芳就一下叫出声来,“痛!” 李观棋这才松开手来,满意一笑,“痛就好。周娘子记得这个痛,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看看。 她就知道李观棋也是个手辣心黑的。 “李公子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们两的事情,不在我,在你。” 李观棋哼然一笑,“你放心。等春闱放榜,趁着选官等待的一两个月的时间,我会回一趟上阳郡说服爹娘。” 周庭芳这回傻眼,“不是大哥,你玩真的?” 李观棋眸色沉沉,“难不成周娘子以为我会拿婚事玩笑?” “哥,我比你还大三岁。” “女大三抱金砖。” “我是个寡妇。” “我就好人妻这一口。” 周庭芳深吸一口气,“你得到我的身,也不会得到我的心。” “身和心,我总要得一个。” 周庭芳忍不住为他鼓掌,“厉害啊。厉害。你上辈子是霸道总裁?” “霸道我明白。”李观棋微微蹙眉,“可总裁是什么?” “总裁是我们那里的方言,就是指东家。” 李观棋笑,“确实如此。若按你的说法,婚姻之事,男子很像女子的东家。” 见她脸色淡淡,似乎从头到尾并未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李观棋不由得有一种挫败感。 他站起身来。 “周娘子,答应我,好好考虑我们之间的事情。无论你是怎么想的,我会说动爹娘赴京来见你一面,算是我李观棋的诚意。” 说罢,不等周庭芳有所反应,那人已经飞身一跃,翻过墙头。 周庭芳看着那人背影,语气着急:“别,别!我不会见的!我不配——” 可恨人已经走远。 完了。 这回好像玩脱了。 要不换个地方避避风头? ————————————————————————— 周府。 流水庭院。 此处僻静,外间是一人工湖,丫鬟们站得远远的,半点声音不会漏。 林大形容狼狈,连衣衫都未来得及换洗,从丰县风尘仆仆回来以后就到了周府。 “按照老爷的命令,小人拿着周娘子的画像,从丰县到京都一路盘问,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让小人查到了一丝线索。” 周春来手里捧着一盒鱼饲草,他坐在湖边,姿态闲散的将草料撒出去,立刻引来一堆鱼儿跃出水面,争相觅食。 “先说说这个周娘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林大站立在他身后,缓缓说道:“此人是丰县葫芦巷张家的寡妇。据说家里穷,三年前她爹娘十两银子将她卖给张家小儿为妻。还未进门,那张家小儿就病死了,两家却依然完成了婚事。” “张家婆母苗氏是个厉害角色,据街坊们说,时常听见她打骂周娘子,甚至一度将周娘子逼得跳河自尽。后来不知怎的,那苗氏又说周娘子克她,说什么周娘子在外面有野男人,还给婆母下毒之类的话,非要休弃周娘子。” “周娘子拿到和离书后娘家也没回,反而不知去向,中途消失了大概两三个月,最后才出现在丰县和京都中间路上的酒楼或驿站中。” 周春来默默听着,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说起来…这柔嘉县主倒是个苦命人。消息可靠吗?能确定她的身份?” “千真万确。小人是拿着京都最好画师的画像去的。葫芦巷的那些街坊也都能指证,确认那位柔嘉县主就是周娘子。” “想来她也不敢当着太后的面身份造假。如此杀头的罪过是跑不了的。只是…这周娘子说话做事…瞧着倒不像是出身寒门之人。” 林大知道周春来惯爱自说自话,也不搭腔,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着:“只不过…周娘子消失那一两个月的行踪…无法查证…” “无妨。天大地大,她一个女子,躲进人群里就像是一根针掉进大海里,你寻不到也是情理之中。” “但小人发现了一件关键之事。”林大下意识的抬头瞥了瞥四周。 周春来便道:“这凉亭四周都是湖水,丫鬟们都在廊桥下,听不到这边的动静。” 林大这才放下心来,压低声音说道:“小人在京都附近的驿站中发现年关前沈世子和周娘子同住。那驿丞还有印象,记得当时他们二人是同行而来——” 周春来面色顿住,“这三四个月前的事情,驿丞如何记得这般清楚?” “小人也是这般问他的。那驿丞说当时入住驿站的不止他们二人,还有萧家的姑娘,她一人包下整个驿站,为人很是嚣张跋扈,因此驿丞印象颇深。” “画像给他看了吗?” “看了。不过驿丞问了一句话。他说好生生的一个男儿,怎么画成女子模样?” “女扮男装?”周春来登时接口,随后不知想到什么,面色越来越沉。 他无心喂鱼,将草料放置一侧,心中却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也就是说…周娘子和沈知两个人早就暗通曲款,甚至说不准是相约来的京都。 再一想到相国寺中周娘子救人之时,沈知刚好也在相国寺中相亲,那周娘子救下王世子此事…会不会是有人刻意策划为之? 可为什么呢? 为了让周娘子和皇族搭上关系? 这可是欺君的罪名! 周春来越想越觉得乱。 “还有一事,小人刚刚经过西大街的时候听说的……”林大凑近身,“张厨娘跳河了——” “什么?!” 周春来脸色大变。 林大也不知周春来为何如此在乎这个周厨娘,平日里圈着张厨娘鲜少让她外出也就罢了,身边还安插两个丫头跟着她,出府一趟,也务必派人跟着,张厨娘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丫鬟们必须事无巨细的回禀。 林大心有疑问,隐隐约约察觉到整个周府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可他也知道,这不是他该多嘴的事情。 他不过是帮着周老爷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罢了。 周春来来回踱步,整个人少见的焦躁不安,“人呢?确定死了?” “确定。很多老百姓亲眼看见她跳入明渠之中,那明渠河水湍急,尸体不知冲向了哪里。或许过两日京畿衙门便会打捞上来。” “如何确定那就一定是张厨娘?” “有人问了她,她自己说的。说她惹了事,要下去陪亡夫。” 周春来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该死!” 周春来负手,面色焦急。 这下坏了。 张厨娘死了,他便再也没有拿捏罗祖耀的把柄。 罗祖耀如今生死未卜,流落在外,一定会伺机寻张厨娘身边。原本他计划着利用张厨娘将罗祖耀杀死灭口,如今张厨娘一死,罗祖耀再无顾忌,怕是要将所有陈年旧事全都翻个底朝天! 那么整个周家…离死不远! 大祸将至了! 不行! 今日这一切,都是他周春来苦心经营得来,绝不能让任何人毁掉! 即使那个人是沈知! 沈知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是要为周庭芳报仇吗? 可两人关系何时那般亲近了? 他隐约记得两个人在国子监的时候斗得如火如荼。 周庭芳很少说起读书求学路上的事情,可他记得周庭芳评价过沈知,说沈知手辣心黑多智近妖。 能让周庭芳都说出这样的话,那么可见沈知此人…或许是相当棘手。 亏自己那个蠢货儿子还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 如今看来,哪里是什么巧合,分明是杀机毕现—— 可是危机同样是转机。 管他甚至有什么目的,管她这个周娘子是人是鬼,他也无所惧之! 既然沈知不仁,也休怪他无义! 他招来林大,耳语一番。 —————————————————— 夜晚。 周庭芳碾转反复,无法入睡,冷不丁听到外间传来花盆打碎的声音。 她就知道,沈知又来了。 现在只有两个男人喜欢翻她的墙头。 一个李观棋,一个沈知。 李观棋翻墙颇有君子之风,从来都是青天白日来,且不进她内屋。 而沈知则一定挑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请自来,直接入内。 动作熟练得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周庭芳坐在床上。 屋内没有灯火。 偶有月光透过窗牖进来。 朦胧胧的一片。 她看着那个人影熟练的逼近。 黑暗中,响起男人不满的声音,“我不是早跟你说过,让你将花盆挪个地方?不然我每次翻墙都不方便。” 哟。 好家伙。 这还把她给埋怨上了? 周庭芳冷笑,“我防的就是你们这群翻墙狗!” “你们?还有谁?”沈知倒是很会抓重点,“李观棋?” “骂你是狗你倒不生气。” 沈知笑眯眯道:“无碍。习惯了。从前你在国子监,不仅打我骂我,还给我使绊子,辱我名声。如今你骂我是狗,我已欣然接受,我最怕是你…不跟我说话…疏远我。就像从前那样…” 周庭芳一愣,察觉到今夜沈知的异常。 她抬眸。 月色下,看见那人猩红的眼。 凑近。闻到那清雅别致的熏香,还有淡淡的酒气。 “你喝酒了?” 沈知径直坐在她床边,“不多。几杯而已。” “我还不知道你那点酒量?你明知自己沾酒就倒,何必还要喝酒?” 屋内没有点灯。 两个人只隐约可见对方的身影轮廓。 “你关心我?”沈知捉住她的衣袖,笑得傻里傻气,“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周庭芳抽出衣袖,“沈知,别耍赖。” “我何时耍赖?”沈知屁股往她的方向挪了一分,“从来都是你欺负我。你自己说说…当年是谁因为偷了春宫图害怕被祭酒责罚,就假意装醉钻到我房间,口口声声说要献宝于我,却对我栽赃陷害。那一次,祭酒发好大火,险些将我逐出国子监。我断袖的名声,大半拜你所赐。” 周庭芳一愣,“你…都知道?” 沈知笑,“我当然知道。” 周庭芳有些尴尬,“那时我年少无知。” “那你伙同古玩街上的货郎,低等货色的玉佩却骗我花费五十两,如何算?” 周庭芳傻眼,“你这…都知道?” “我是沉默内敛,不是傻。” 许是喝了酒,沈知只觉得今夜对面那小娘子很是可爱。 他不由得上手捏了捏周庭芳的脸颊。 嗯。 手感不错。 就是太瘦了。 以后得好好养着。 女子丰盈水润才更好看。 周庭芳一爪子拍掉他的手,“那如此说起来,在驿站的时候,你用玉佩挡住萧云珠的剑,然后找我索赔一千两银子,是故意讹诈勒索了?” 沈知想起那一夜的事情,不由嗤嗤的笑。 周庭芳瞪他,“酒鬼,你笑什么。” “我笑因果轮转。你骗我一次,我骗你一次,你自己做下的恶,最后又回到你自己身上,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说起来——”周庭芳摊手,“欠条还我。银子还我。印信还我。” “不是已经先还了棋谱吗。” “这些东西本就是我的!!不问自取为偷!你知道我攒那些银子多不容易吗?!” “可以。”沈知却一下捉住她的手,“不过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周庭芳挣扎一番。 那男子力气大得很。 她挣脱不得,只好随他去。 她无奈道:“你说。” 男人的嗓音低低的。很是磁性。 那双眸子在暗色中反而显得幽亮。 “当初在国子监,为什么欺负我?” 周庭芳大呼冤枉,“我何时欺负你了?” 似想起什么,周庭芳又补充道:“我没有欺负你。我就是看你小小年纪沉默寡言,还和同窗们格格不入,想着让你体验一番同窗友情,哪里是真的欺负?再者你扪心自问,我虽然时常坑你陷害你,但也经常罩你?就说那个程万里,当初那小胖子经常抢你课本,逼你帮他练字,我是不是帮你狠狠收拾了他一番?你在国子监两年,若没有我罩着,凭你那阴里阴气的性格,早就被人欺负死。” 想起从前往事,沈知笑出声来,“不错。现在想来,国子监那两年确实很有意思。不过后来…你为何躲我?” “什么后来?” “我小叔秘密进京登基,我被册封世子以后。” 周庭芳笑,“我没躲着你。” “你没躲着我。你只是不动声色的疏远我。” 沈知眸光幽亮。 他喝了酒,脸是红的,眼睛是红的,就连耳朵尖尖也是红的。 他说话间,便是清新淡雅的酒气。 可见他今夜喝得不少。 周庭芳沉默。 总不好说,那一夜她和沈知等一群同学在望仙楼喝醉了,梦到她和沈知在屏风后的软榻上缠绵热吻,醒来后分不清梦境现实,又隐约察觉到沈知的心思,害怕真的将他掰弯,所以才选择逃避的? 忽而。 沈知擒住她的手。 猛地往怀里一带。 周庭芳一声惊呼。 随后尾音全部淹没在柔软的唇舌之间。 浓郁的酒香…橘子的香甜…还有柳枝的气息… 铺天盖地的来。 那是属于沈知特有的气味。 周庭芳脑子发懵—— 她这是被人强吻了? 这就…强吻了? 还没反应过来,沈知却已经松开她,他抓着她的双肩,脸上有得逞的笑意,“那一晚…望仙楼…屏风后…软榻…你当时…是不是没有喝醉?” 周庭芳恍惚回到了那一夜。 同窗们喝得酩酊大醉。 只她一人躲酒躲到屏风后,沈知来的时候她还恍恍惚惚以为是哪个同窗。 紧接着便是缠绵的令人天旋地转的热吻—— 她还以为那是一场华丽的春梦。 “我听说……”周庭芳的唇上还沾染着沈知粘湿的水润,小娘子的唇红似樱桃,分外魅惑,真想再狠狠咬一口—— 黑暗里,不知谁丢了心跳, 察觉到沈知那放肆侵略的目光,周庭芳有些不自在的低咳一声。 “张厨娘跳河了?你安排的?” 沈知伸手擒住她的下颚。 滚烫的额头抵住她。 他似乎醉了。 又仿佛清醒着。 “不要转移话题。回答我的问题。那一晚,你其实一直醒着,对?” 黑暗之中,她只觉得沈知的身体灼热。 “沈知。”女子低低的声音响起,“你喝醉了。” “没有。”沈知气息迷乱,“我觉得此生……从未像此刻这样清醒。” 他的手来到她的后颈,轻轻抚摸,滚烫无比,让她无处可逃。 “求你…答应我…”他的呼吸轻轻的,灼热无比,“别和李观棋走。也别疏远我。我承受不了。” 周庭芳脑子嗡嗡的。 仿佛身子也被他撩得烫了起来。 呼吸也乱了几拍。 她勉强推开沈知,一本正经的说道:“沈知,别仗着酒劲耍无奈。说正事。” 沈知坐好,低低的笑一声。 他的耳朵尖尖绯红,在月色下犹如粉红的珍珠。 “好。说什么正事?” “张厨娘?” 第142章 月色撩人 不过周庭芳大约也猜到了。 小娘子低头敛目,唇角微勾,后衣领处露出一截皓皓白颈,犹如刚出锅的嫩白豆腐。 李观棋盯着,目不转睛。 “周娘子猜到了?” “可能。” “这一开始就是周娘子的算盘。不是吗。” 周庭芳笑,“这天下好姑娘多得是,而我何德何能能嫁李公子为妻?李家不同意这门婚事,不是情理之中吗。” “今日…我刚出考场便收到了爹娘的回信。”李观棋哼然一笑,“我就知道。你上次那么痛快的答应我求亲,必定是料定我爹娘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周庭芳摊手,笑得狡黠,“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李观棋复又坐下,神色微愠,一双眼睛盯着周庭芳拨弄棋盘的手。 她将棋子一颗一颗的收回。 那棋子用上好的玉石做的。 棋子油光水滑,衬得她的手指纤细,素白通透。 女子一身素净,不施粉黛,明明平平无奇的五官,偏组合在一起后一颦一笑都有了风采。 李观棋看花了眼。 他不由得问:“周娘子,何不与我坦率一回?” 周庭芳抬眸望向他。 “对于婚事,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庭芳叹口气,“我没什么想法。” “难不成周娘子要为先夫守节?” 周庭芳淡淡一笑,“那倒不是。就是…没有想法。目前还没有找到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也不确定以后能不能找到那个人。毕竟好姻缘可遇不可求。” 李观棋唇角微勾,“如此我倒是放心了。” “为何?” “至少我和沈世子在周娘子心中是一样的地位,如此才好公平竞争。” 李观棋说完,忽而伸手,捉住了她皓白的手腕。 周庭芳并未挣脱,只是抬眸,唇角笑意不减。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他。 周娘子果然是与众不同的。 若是其他女子被男子这样捉住手腕,少不得要被训斥一声流氓。 可周庭芳反应很淡。 仿佛什么事情,在她眼里,都算不上大事。 李观棋着迷她身上的淡然、冷漠、理智、残酷。 她像是谜团,他越是解不开,就越是沉迷。 “周娘子可别学那些世俗女子,婚姻也要讲究个你情我愿。不如直接将婚事当做一门生意,只考虑适不适合,回报如何。” 周庭芳唇角噙笑,饶有兴趣,“你说。我洗耳恭听。” “若周娘子嫁给我,我可以保证一辈子对周娘子好。其次,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身份地位,周娘子全都会有。如此,周娘子能不能考虑考虑在下?” “微之说得有理啊。”周庭芳点头,十分受用,话锋一顿,“可这两点…沈鹤卿也满足啊…那我为何不选他而选你呢。” 李观棋知道周庭芳又在逗弄他,脸上笑意更深,“沈世子嘛,这个人满腹算计人品不好便也罢了,可他…男女通吃。更有先前无缘无故和许婉清退亲,可见并非守诺之人。这样的人,如何值得托付?” 周庭芳频频点头,“不错。有理有据。” “那周娘子…会认真考虑在下吗?” “会的……”周庭芳一顿,“?” 李观棋不知怎的,被她这冷笑话激得一下笑出来。 这位周娘子,心有决算,却擅长装乖卖傻。 滑不溜秋,一点也逮不住她的尾巴。 李观棋狠狠捏她的手,这回男人用了全力。 小娘子的手柔若无骨,又小又软,他稍稍用力,周庭芳就一下叫出声来,“痛!” 李观棋这才松开手来,满意一笑,“痛就好。周娘子记得这个痛,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看看。 她就知道李观棋也是个手辣心黑的。 “李公子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们两的事情,不在我,在你。” 李观棋哼然一笑,“你放心。等春闱放榜,趁着选官等待的一两个月的时间,我会回一趟上阳郡说服爹娘。” 周庭芳这回傻眼,“不是大哥,你玩真的?” 李观棋眸色沉沉,“难不成周娘子以为我会拿婚事玩笑?” “哥,我比你还大三岁。” “女大三抱金砖。” “我是个寡妇。” “我就好人妻这一口。” 周庭芳深吸一口气,“你得到我的身,也不会得到我的心。” “身和心,我总要得一个。” 周庭芳忍不住为他鼓掌,“厉害啊。厉害。你上辈子是霸道总裁?” “霸道我明白。”李观棋微微蹙眉,“可总裁是什么?” “总裁是我们那里的方言,就是指东家。” 李观棋笑,“确实如此。若按你的说法,婚姻之事,男子很像女子的东家。” 见她脸色淡淡,似乎从头到尾并未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李观棋不由得有一种挫败感。 他站起身来。 “周娘子,答应我,好好考虑我们之间的事情。无论你是怎么想的,我会说动爹娘赴京来见你一面,算是我李观棋的诚意。” 说罢,不等周庭芳有所反应,那人已经飞身一跃,翻过墙头。 周庭芳看着那人背影,语气着急:“别,别!我不会见的!我不配——” 可恨人已经走远。 完了。 这回好像玩脱了。 要不换个地方避避风头? ————————————————————————— 周府。 流水庭院。 此处僻静,外间是一人工湖,丫鬟们站得远远的,半点声音不会漏。 林大形容狼狈,连衣衫都未来得及换洗,从丰县风尘仆仆回来以后就到了周府。 “按照老爷的命令,小人拿着周娘子的画像,从丰县到京都一路盘问,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让小人查到了一丝线索。” 周春来手里捧着一盒鱼饲草,他坐在湖边,姿态闲散的将草料撒出去,立刻引来一堆鱼儿跃出水面,争相觅食。 “先说说这个周娘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林大站立在他身后,缓缓说道:“此人是丰县葫芦巷张家的寡妇。据说家里穷,三年前她爹娘十两银子将她卖给张家小儿为妻。还未进门,那张家小儿就病死了,两家却依然完成了婚事。” “张家婆母苗氏是个厉害角色,据街坊们说,时常听见她打骂周娘子,甚至一度将周娘子逼得跳河自尽。后来不知怎的,那苗氏又说周娘子克她,说什么周娘子在外面有野男人,还给婆母下毒之类的话,非要休弃周娘子。” “周娘子拿到和离书后娘家也没回,反而不知去向,中途消失了大概两三个月,最后才出现在丰县和京都中间路上的酒楼或驿站中。” 周春来默默听着,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说起来…这柔嘉县主倒是个苦命人。消息可靠吗?能确定她的身份?” “千真万确。小人是拿着京都最好画师的画像去的。葫芦巷的那些街坊也都能指证,确认那位柔嘉县主就是周娘子。” “想来她也不敢当着太后的面身份造假。如此杀头的罪过是跑不了的。只是…这周娘子说话做事…瞧着倒不像是出身寒门之人。” 林大知道周春来惯爱自说自话,也不搭腔,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着:“只不过…周娘子消失那一两个月的行踪…无法查证…” “无妨。天大地大,她一个女子,躲进人群里就像是一根针掉进大海里,你寻不到也是情理之中。” “但小人发现了一件关键之事。”林大下意识的抬头瞥了瞥四周。 周春来便道:“这凉亭四周都是湖水,丫鬟们都在廊桥下,听不到这边的动静。” 林大这才放下心来,压低声音说道:“小人在京都附近的驿站中发现年关前沈世子和周娘子同住。那驿丞还有印象,记得当时他们二人是同行而来——” 周春来面色顿住,“这三四个月前的事情,驿丞如何记得这般清楚?” “小人也是这般问他的。那驿丞说当时入住驿站的不止他们二人,还有萧家的姑娘,她一人包下整个驿站,为人很是嚣张跋扈,因此驿丞印象颇深。” “画像给他看了吗?” “看了。不过驿丞问了一句话。他说好生生的一个男儿,怎么画成女子模样?” “女扮男装?”周春来登时接口,随后不知想到什么,面色越来越沉。 他无心喂鱼,将草料放置一侧,心中却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也就是说…周娘子和沈知两个人早就暗通曲款,甚至说不准是相约来的京都。 再一想到相国寺中周娘子救人之时,沈知刚好也在相国寺中相亲,那周娘子救下王世子此事…会不会是有人刻意策划为之? 可为什么呢? 为了让周娘子和皇族搭上关系? 这可是欺君的罪名! 周春来越想越觉得乱。 “还有一事,小人刚刚经过西大街的时候听说的……”林大凑近身,“张厨娘跳河了——” “什么?!” 周春来脸色大变。 林大也不知周春来为何如此在乎这个周厨娘,平日里圈着张厨娘鲜少让她外出也就罢了,身边还安插两个丫头跟着她,出府一趟,也务必派人跟着,张厨娘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丫鬟们必须事无巨细的回禀。 林大心有疑问,隐隐约约察觉到整个周府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可他也知道,这不是他该多嘴的事情。 他不过是帮着周老爷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罢了。 周春来来回踱步,整个人少见的焦躁不安,“人呢?确定死了?” “确定。很多老百姓亲眼看见她跳入明渠之中,那明渠河水湍急,尸体不知冲向了哪里。或许过两日京畿衙门便会打捞上来。” “如何确定那就一定是张厨娘?” “有人问了她,她自己说的。说她惹了事,要下去陪亡夫。” 周春来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该死!” 周春来负手,面色焦急。 这下坏了。 张厨娘死了,他便再也没有拿捏罗祖耀的把柄。 罗祖耀如今生死未卜,流落在外,一定会伺机寻张厨娘身边。原本他计划着利用张厨娘将罗祖耀杀死灭口,如今张厨娘一死,罗祖耀再无顾忌,怕是要将所有陈年旧事全都翻个底朝天! 那么整个周家…离死不远! 大祸将至了! 不行! 今日这一切,都是他周春来苦心经营得来,绝不能让任何人毁掉! 即使那个人是沈知! 沈知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是要为周庭芳报仇吗? 可两人关系何时那般亲近了? 他隐约记得两个人在国子监的时候斗得如火如荼。 周庭芳很少说起读书求学路上的事情,可他记得周庭芳评价过沈知,说沈知手辣心黑多智近妖。 能让周庭芳都说出这样的话,那么可见沈知此人…或许是相当棘手。 亏自己那个蠢货儿子还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 如今看来,哪里是什么巧合,分明是杀机毕现—— 可是危机同样是转机。 管他甚至有什么目的,管她这个周娘子是人是鬼,他也无所惧之! 既然沈知不仁,也休怪他无义! 他招来林大,耳语一番。 —————————————————— 夜晚。 周庭芳碾转反复,无法入睡,冷不丁听到外间传来花盆打碎的声音。 她就知道,沈知又来了。 现在只有两个男人喜欢翻她的墙头。 一个李观棋,一个沈知。 李观棋翻墙颇有君子之风,从来都是青天白日来,且不进她内屋。 而沈知则一定挑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请自来,直接入内。 动作熟练得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周庭芳坐在床上。 屋内没有灯火。 偶有月光透过窗牖进来。 朦胧胧的一片。 她看着那个人影熟练的逼近。 黑暗中,响起男人不满的声音,“我不是早跟你说过,让你将花盆挪个地方?不然我每次翻墙都不方便。” 哟。 好家伙。 这还把她给埋怨上了? 周庭芳冷笑,“我防的就是你们这群翻墙狗!” “你们?还有谁?”沈知倒是很会抓重点,“李观棋?” “骂你是狗你倒不生气。” 沈知笑眯眯道:“无碍。习惯了。从前你在国子监,不仅打我骂我,还给我使绊子,辱我名声。如今你骂我是狗,我已欣然接受,我最怕是你…不跟我说话…疏远我。就像从前那样…” 周庭芳一愣,察觉到今夜沈知的异常。 她抬眸。 月色下,看见那人猩红的眼。 凑近。闻到那清雅别致的熏香,还有淡淡的酒气。 “你喝酒了?” 沈知径直坐在她床边,“不多。几杯而已。” “我还不知道你那点酒量?你明知自己沾酒就倒,何必还要喝酒?” 屋内没有点灯。 两个人只隐约可见对方的身影轮廓。 “你关心我?”沈知捉住她的衣袖,笑得傻里傻气,“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周庭芳抽出衣袖,“沈知,别耍赖。” “我何时耍赖?”沈知屁股往她的方向挪了一分,“从来都是你欺负我。你自己说说…当年是谁因为偷了春宫图害怕被祭酒责罚,就假意装醉钻到我房间,口口声声说要献宝于我,却对我栽赃陷害。那一次,祭酒发好大火,险些将我逐出国子监。我断袖的名声,大半拜你所赐。” 周庭芳一愣,“你…都知道?” 沈知笑,“我当然知道。” 周庭芳有些尴尬,“那时我年少无知。” “那你伙同古玩街上的货郎,低等货色的玉佩却骗我花费五十两,如何算?” 周庭芳傻眼,“你这…都知道?” “我是沉默内敛,不是傻。” 许是喝了酒,沈知只觉得今夜对面那小娘子很是可爱。 他不由得上手捏了捏周庭芳的脸颊。 嗯。 手感不错。 就是太瘦了。 以后得好好养着。 女子丰盈水润才更好看。 周庭芳一爪子拍掉他的手,“那如此说起来,在驿站的时候,你用玉佩挡住萧云珠的剑,然后找我索赔一千两银子,是故意讹诈勒索了?” 沈知想起那一夜的事情,不由嗤嗤的笑。 周庭芳瞪他,“酒鬼,你笑什么。” “我笑因果轮转。你骗我一次,我骗你一次,你自己做下的恶,最后又回到你自己身上,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说起来——”周庭芳摊手,“欠条还我。银子还我。印信还我。” “不是已经先还了棋谱吗。” “这些东西本就是我的!!不问自取为偷!你知道我攒那些银子多不容易吗?!” “可以。”沈知却一下捉住她的手,“不过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周庭芳挣扎一番。 那男子力气大得很。 她挣脱不得,只好随他去。 她无奈道:“你说。” 男人的嗓音低低的。很是磁性。 那双眸子在暗色中反而显得幽亮。 “当初在国子监,为什么欺负我?” 周庭芳大呼冤枉,“我何时欺负你了?” 似想起什么,周庭芳又补充道:“我没有欺负你。我就是看你小小年纪沉默寡言,还和同窗们格格不入,想着让你体验一番同窗友情,哪里是真的欺负?再者你扪心自问,我虽然时常坑你陷害你,但也经常罩你?就说那个程万里,当初那小胖子经常抢你课本,逼你帮他练字,我是不是帮你狠狠收拾了他一番?你在国子监两年,若没有我罩着,凭你那阴里阴气的性格,早就被人欺负死。” 想起从前往事,沈知笑出声来,“不错。现在想来,国子监那两年确实很有意思。不过后来…你为何躲我?” “什么后来?” “我小叔秘密进京登基,我被册封世子以后。” 周庭芳笑,“我没躲着你。” “你没躲着我。你只是不动声色的疏远我。” 沈知眸光幽亮。 他喝了酒,脸是红的,眼睛是红的,就连耳朵尖尖也是红的。 他说话间,便是清新淡雅的酒气。 可见他今夜喝得不少。 周庭芳沉默。 总不好说,那一夜她和沈知等一群同学在望仙楼喝醉了,梦到她和沈知在屏风后的软榻上缠绵热吻,醒来后分不清梦境现实,又隐约察觉到沈知的心思,害怕真的将他掰弯,所以才选择逃避的? 忽而。 沈知擒住她的手。 猛地往怀里一带。 周庭芳一声惊呼。 随后尾音全部淹没在柔软的唇舌之间。 浓郁的酒香…橘子的香甜…还有柳枝的气息… 铺天盖地的来。 那是属于沈知特有的气味。 周庭芳脑子发懵—— 她这是被人强吻了? 这就…强吻了? 还没反应过来,沈知却已经松开她,他抓着她的双肩,脸上有得逞的笑意,“那一晚…望仙楼…屏风后…软榻…你当时…是不是没有喝醉?” 周庭芳恍惚回到了那一夜。 同窗们喝得酩酊大醉。 只她一人躲酒躲到屏风后,沈知来的时候她还恍恍惚惚以为是哪个同窗。 紧接着便是缠绵的令人天旋地转的热吻—— 她还以为那是一场华丽的春梦。 “我听说……”周庭芳的唇上还沾染着沈知粘湿的水润,小娘子的唇红似樱桃,分外魅惑,真想再狠狠咬一口—— 黑暗里,不知谁丢了心跳, 察觉到沈知那放肆侵略的目光,周庭芳有些不自在的低咳一声。 “张厨娘跳河了?你安排的?” 沈知伸手擒住她的下颚。 滚烫的额头抵住她。 他似乎醉了。 又仿佛清醒着。 “不要转移话题。回答我的问题。那一晚,你其实一直醒着,对?” 黑暗之中,她只觉得沈知的身体灼热。 “沈知。”女子低低的声音响起,“你喝醉了。” “没有。”沈知气息迷乱,“我觉得此生……从未像此刻这样清醒。” 他的手来到她的后颈,轻轻抚摸,滚烫无比,让她无处可逃。 “求你…答应我…”他的呼吸轻轻的,灼热无比,“别和李观棋走。也别疏远我。我承受不了。” 周庭芳脑子嗡嗡的。 仿佛身子也被他撩得烫了起来。 呼吸也乱了几拍。 她勉强推开沈知,一本正经的说道:“沈知,别仗着酒劲耍无奈。说正事。” 沈知坐好,低低的笑一声。 他的耳朵尖尖绯红,在月色下犹如粉红的珍珠。 “好。说什么正事?” “张厨娘?” 第143章 姐妹闲话 “张厨娘没有跳河。我让竹溪扮成张厨娘的模样跳河自尽。她水性极好,下面有人接应,在外人看来,却是张厨娘身死。” “那张厨娘人呢?” “在地牢里关着。” 周庭芳蹙眉,“你是要激出罗老汉?” “不错。此人心思缜密,我的人撒出去十天半月,却丝毫没有找到他的半点踪影。” “或许…他已经死了?” “不会。否则周春来不会扣着张厨娘。很明显,周春来也是一样,想要借机逼罗老汉现身。证明周春来确定罗老汉活着。” “是。我那父亲如此紧张此人,那也就是说很可能罗老汉知道整件事情。他是最关键的证人。” “所以他若迟迟不现身,我只能逼他一把。我想,这个鱼饵撒下去,应该很快就能见效。” “希望如此。还有其他消息吗?” “锦屏伤势好得差不多了。昨日已能下地走动。她想借感谢你送的药膏名义登门拜访与你见面,但是又怕公主觉得她没有规矩。” “让她好生呆在公主府便是。”说到锦屏挨打之事,周庭芳明显来了精神,“周春来已经知道锦屏触碰到了张厨娘这根线,会不会打草惊蛇?” “不是你说的吗?此时一静不如一动。让周家人急起来,才能乱中出错。” 周庭芳蹙着眉头,“目前为止,罗老汉的线索只能说明周家与我在西北遇袭一事有所牵连。可是你别忘了,还有那封模仿沈玉兰笔迹的密信,就是送给郑氏那封。若按你所说,不是安乐公主,那又会是谁呢?周家可找不出这样的人来。” 沈知眸色微凛。 眼中醉意瞬间褪去,一派清明。 “或许继续查下去就会知道。如今周家已经算是浮出水面,相信其他黑手也隐藏不了多久。” 周庭芳只能接受。 这件事…急不得。 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两人相对着沉默。 外面梆子敲过了两声。 已是二更天。 周庭芳问他,“还不走?你要过夜?” 沈知低声笑,“若周娘子同意,在下愿意自荐枕席。” “滚。” 周庭芳抬脚踹他下床。 沈知念叨一句:“当真无心无肺。” 常乐蹲守在歪脖子树下。 春日的夜,寒意未消,他搓着手,蜷缩身子,自觉很像给偷情之人望风的人。 自家世子爷天天夜晚来爬一个寡妇的墙头,说出去成何体统。 常乐有心劝两句,奈何又想到京都那些传言。 罢了罢了。 世子爷好歹喜欢的是女人。 别像上次在西街八仙楼里为了个清秀男人一掷千金。 很快,常乐在朦胧月色中看见自家世子爷的身影。 常乐纳闷。 今夜的世子爷看起来好似格外不一样。 明明先前进去还沉着脸,现在出来却是眉眼含笑。 沈知接过常乐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刚刚瞧着还一脸喜色的沈知却又恢复如初。 甚至隐隐有种凉意。 “孟月娘约的许婉清是什么时候?” “后日上午,东街胭脂铺。” 京都城内有宵禁,可沈知贵为世子,又是禁军副统领,因此可自由出入皇城。 等回到王府,窦王妃竟还没睡,在他院子里围追堵截。 窦王妃一见他便兴师问罪,“你去哪里了。” 沈知屏退左右,才向窦王妃行礼问安,“母妃,今夜我巡维京都,带手下弟兄们出去巡逻了一圈。” 窦王妃看向他身后的常乐,显然并不相信沈知所言。 常乐虽然长得人高马大,却一脸憨厚,见窦王妃问询的望过来,他硬着头皮点点头。 沈知挥挥手,“你也下去。” 常乐依言退下。 “母亲为何还不睡?”沈知脱去外袍,兀自坐在窦王妃身边。 窦王妃冷笑一声,“你白日里跑得跟兔子一样快,我只能晚上堵你。” “母妃说的哪里话。” “你这是……”窦王妃上下瞧他一眼,“喝酒了?” 沈知似乎不愿多说,“今晚应酬,和同僚们多喝了两杯。” “你从前可是滴酒不沾!”窦王妃狠狠蹙眉,“你和许婉清退婚以后,性情大变,如今竟然还和八仙楼里的角儿们不清不楚的。沈知,你可知京都流言都是如何议论你的?” 沈知脸色绯红,眼眸如星,“随他们说去。” “你不在乎你自己的脸面,难道也不在乎你爹娘的脸面?” 沈知微叹一口气,“母妃——” 窦王妃脸上难掩失望之色,“你从小机敏好学又有主意,从不曾叫我操心,我平日甚少管束你。为何年纪大了,行事反而愈发孟浪荒唐?你应知道,我们坐到如今这位置上,那都是陛下顾念手足亲情,如今太后娘娘和京都旧臣们依旧还在,我们这一举一动背后多少双眼睛盯着,不说帮着陛下分忧,至少不该因为自身陷陛下被人口伐笔诛的境地。” 沈知闭口不言。 “你且告诉娘,你做这些事…是否有苦衷?” 沈知依然沉默。 窦王妃怒从中来,一拍椅背,“你若不说话…我便将你屋内那些小厮和后院养的象姑们全都仗杀!” “母妃。”沈知终于回应,似做了让步,“不必为我徒增杀孽。将他们全部放走即可。” 窦王妃一口浊气提在心口。 沈知油盐不进,即使她逼迫至此,对面那人却仍是四两拨千斤。 窦王妃只觉无力,颓然道:“儿啊,你到底要哪般啊。” 沈知眸光灼灼,“母妃。儿只是不喜欢女子罢了,儿生来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窦王妃脸色颤颤,“可你从前…” “从前是畏惧流言蜚语,为世俗所困,不敢面对自己内心。” “那为何现在又要改变?” “只是忽然想通了。” “所以这是你和许婉清退婚的原因?” “不错。我不愿因为自身而耽误另一个女子的后半生。” 窦王妃捂着胸口,“可陛下曾说…你喜欢过周怀恩的妹妹…那个叫什么芳的……” 沈知淡淡看过来,一脸云淡风轻,“那自然是…骗陛下的。总不好跟陛下说我是断袖,好男风,并且心悦他钦点的状元郎周修远。” 果然。 窦王妃的心,沉到谷底。 “所以传闻竟然都是真的!”窦王妃难掩惊色,“你当真是因为周修远娶了公主才和许婉清退亲?” 沈知不言语。 这在窦王妃看来就是默认。 “你怎会…怎会……” 窦王妃看着自己儿子,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沈知和断袖联系在一起。 “母妃。儿生来就是如此。儿也曾纠结痛苦,可我依然无法改变,后来我明白,无论我喜欢男人还是女子,我依然是我,依然是母妃的儿子。” “可——”窦王妃拿帕子的手微微发抖,“陛下已经下旨为你指婚,选了那位相国寺的宴小姐为妻,并令两家三个月内完成婚事。” 终于。 沈知脸色微变。 窦王妃没了主意,“圣旨已下,这可…如何是好?” 沈知蓦地站起身来,“为何之前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许是陛下为了平息京都内的流言。沈知,你是天子近臣,更是陛下血脉亲人,陛下不可能让你的私德成为群臣攻击的把柄。他这样做既是为了维护自己颜面,也是为了你的颜面啊。” 见沈知面色变幻莫测,窦王妃安慰他,“就算你喜欢男子,可你总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和一个男子成亲?既然如此,娶谁不是娶?那晏家的女儿也是个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的,能配得上咱身家的门楣,你将她娶进来,为娘好好待她便是——” 沈知恍惚充耳不闻,“圣旨什么时候下的?” “今日下午。” “为何陛下没有跟我提过?” “陛下料定你会拒绝这门婚事。” “所以小叔就先斩后奏?” “慎言!”窦王妃面色微变,“你还有什么小叔,只有陛下!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如何算是先斩后奏?” 沈知回过神来,抿唇不语。 陛下忽然赐婚,打乱了他所有的部署。 窦王妃拍着他的肩,“无论如何,既然明旨已下,那我们便不得不从。晏家姑娘必须嫁进我沈家大门,你若是不喜欢,娶进门就将她晾着,只要你同她圆房生个儿子,你愿意去八仙楼和那群象姑们厮混那就去,为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对宴姑娘如何公平?” “女子嫁人,说来说去不都是那么回事。只要咱们家给足她尊贵和体面,她未必不愿意。不过如今…也由不得她愿不愿意了。” “母亲。”沈知一字一句的说,“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窦王妃心头直跳,“你想清楚,陛下赐婚,由不得你!” “儿会亲自去和陛下说。” 窦王妃便知道,就算是天王老子赐婚,按沈知的脾气,说不要,或许就不要。 “沈知。自六年前,那位就不再是和你在宣州厮混的小叔。而是大魏朝的天子。你可知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这句话?” 沈知却并不回答,只是对窦王妃说:“烦请母亲帮我婚事拖延。至少先不要去晏家提亲下聘。其他事情自有儿子解决。” 窦王妃哪里肯,负气道:“我没那个本事!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三个月内完婚!若是拖延不办,当心被言官参一个藐视圣上的罪名!” 沈知见窦王妃一脸坚决,心知此事有些为难老母亲,便也不提,只转了话题,“听闻母亲过几日邀请京都贵女们来家中赏花?” 窦王妃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勤王喜欢跑道观求道,而窦王妃又不好整日粘着儿子,只好隔三差五的邀请京都中的妇人小姐们,今日赏花、明日诗会、后日捶丸。 渐渐的,窦王妃的宴会变成了红娘所,这年纪大点的妇人们时常跑来相看小姑娘,倒也成为京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母亲。我记得…司郎官曹参是不是已经回京到职?” 窦王妃眼皮一掀,“前朝的事情,我一个妇人如何知晓?” “请他那位夫人也来。” “谢碧华?”窦王妃不解,“可我已经邀请了南康王那两位。你就不怕许婉清见了谢碧华尴尬?” “陈年往事,有何尴尬?” “你说得轻巧。你们儿郎在朝堂厮杀,妇人们在后院也是如此。你退婚之后,我看好曹参,想撮合曹许两家的婚事。哪知人家许婉清没瞧上,曹大人这才娶了谢碧华。那谢碧华是谢家嫡女,自幼娇生惯养,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你是嫌为娘一天太松快了,非要给为娘找些事情来做是不是?” 沈知笑,“母亲,请她来便是。谢碧华娇生惯养,可许婉清已经是南康王侧妃,她不至于这般尊卑不分。” 窦王妃瞅自己儿子。 只觉得自己儿子去了西北一趟后,整个人变得愈发不可捉摸。 “你为何执意要请曹家夫人?” 沈知却不答,只道:“母亲,前几日我见过许婉清。她在南康王府过得不好,说起来也是因我之故连累了她。以后若是宴会上有人为难许婉清,还请您维护周旋。” 窦王妃本想着当时退婚之时,她已经留下聘礼给许婉清添妆,甚至放下身段亲自上门赔礼道歉,又为她寻夫婿一事挑花了眼。 曹参身家清白,人又上进,偏许婉清嫌弃人家当时没考进士,转头就嫁了南康王做侧妃。 那许婉清也不想想,真考上进士,曹参早被其他家给抢走了。 这事说起来,窦王妃心里还憋着一团火呢。 不过见沈知言之凿凿,又想着退亲一事,说一千道一万都和自家推脱不了干系,窦王妃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点头。 等窦王妃缓步离开后,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冲沈知说道:“你小子,只要不请曹夫人…谁会为难许婉清?” 可沈知房内只有一盏烛火。 并未听到他回答。 这个儿子,没用了。 “一天天的尽给老娘添堵。”窦王妃捂着胸口,难受得紧,“还是宣州好啊。儿子不听话了,直接大棍子伺候——” ——————————————————————————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彩衣阁门前。 孟月娘在两三个丫头的搀扶下,几乎是举步维艰的下了车。 她肚子大了,行动不便,这次却非要拉着许婉清出来,说是要替上次两家闹得不愉快而赔罪。 许婉清小心翼翼的扶着她,笑着说道:“哪里有什么不愉快?只不过妹夫有些公务上的事,问了我几句。我也没帮上忙。倒是心里愧疚。” “表姐若是这样说,那可真是羞煞我也。我在京都举目无亲,就只有一个表姐可以依靠,哪知我家那个…”梦月娘抓着许婉清的手,“表姐别替他遮掩,我知道的,他那个人轴得很,一和公务相关就变了一个人,严肃得吓人。我瞧那日在望仙楼,表姐出来时脸色不好,回去后我心惊胆战,只怕我家那个不会为人处世得罪了表姐。” “哪里如此。我只不过在想妹夫问的事情,有些走神罢了。”许婉清脸上笑吟吟的,提起那日望仙楼的事情表情平淡,“只不过…秦家告御状那件事…不是由程大人主理吗?为何妹夫也在跑前跑后?” 想起出门前江潮生的嘱咐,孟月娘笑道:“哎哟,那我可不清楚。我那婆母…姐姐你是知道的,这恨不得我躺在床上,什么都不管不问,我哪里还敢去问官人的政务?” “哼,你就偷着乐。江夫人可是京都里出了名的贤惠人,都说她行事颇有将门之风,最是通情达理。你性格软弱,没甚主见,便也什么都不操心,由得你婆母全盘打理,自己落个清净。” 许婉清叹了一句,“而且江家就妹夫一个儿子,这偌大家业…将来也都是妹妹的。妹妹也不必忧愁家产的问题。” 孟月娘笑笑,却不接话。 谁不知道南康王年岁较大,和许婉清本就是老夫少妻,前头还有个强势的王妃娘娘。 那王妃娘娘肚子争气,早早的就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如今最大的儿子与许婉清差不多年岁,如此岂有许婉清的立足之地? 说起来那位曹参倒是个不错的。 孟月娘见过两三次,那位曹参可真是一表人才,关键是洁身自好,从不在外拈花惹草,对他那位夫人也是体贴至极,谁看了都要说一声羡慕。 就是不知表姐当时为何选了南康王府。 那南康王有什么好的。 年纪大,生得胖,走几步就喘得厉害,文武皆不通,南康王这招牌在勋贵遍地走的京都也不算惹眼。 只除了那位南康王看着脾气挺好,见谁都是三分笑。 可这也不能当饭吃呀。 孟月娘向来心有成算却不宣之于口。 两人相互挽着手进入成衣店内。 孟月娘眼尖,一下就看中了摆在最里处柜台的料子,纵使孟家也算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可孟月娘瞧着眼前这丝光水滑的料子还是忍不住迷了眼,“表姐,这料子…好美……” 许婉清凑上前一看,笑道:“你倒是好眼光,这可是前几年波斯带过来的织金锦。一开始只有后宫娘娘能穿,这两年市面上才慢慢有了。这织金锦以金缕或金箔切成的金丝作纬线,走动的时候光彩动摇,尤其是在太阳底下,更是观者炫目流光溢彩。” 孟月娘没见过这料子,兴高采烈说道:“表姐容貌艳丽,最适合这种明艳动人的料子。不若我买来送给表姐,就当是赔礼谢罪——” 孟月娘正要招来掌柜,却被许婉清拦住。 “自家姐妹,不讲那些虚的。这织金锦美则美矣,可价格实在昂贵,若是制成成衣,少不得要花费千两之巨。太过招摇,我无福消受。” 孟月娘愣了一下,她属实没想到一件衣裳能花费千两。 这抵得上江家一年半载的开销了。 她抱歉的吐了吐舌,“真是…贵得咬人。这样的衣裳…难怪摆在最里头。不过…谁又穿得起?” “自然有那穿得起的人物。只不过…不是我们罢了。” 孟月娘携许婉清在成衣铺里逛了许久,自家倒是买了许多,可许婉清却是不为所动,完全一副陪她出来闲逛的架势。 “表姐…不买些布料做衣裳吗?” “家里那位主母有安排。衣裳鞋袜都有专门的绣娘上门来做。” “勋贵人家,果然不同。” 孟月娘赞了一句,却注意到许婉清脸上的无奈自嘲。 孟月娘忽而想起,姨母早逝,去年许婉清的婚事还是娘上京都帮着操办的。 她记得娘说过,许婉清的嫁妆箱子十抬有八抬是空的。 他们担心被人看出来,只好将嫁妆打散,匀到每抬充数,全部下面塞石头,上面才放嫁妆,如此掩人耳目,才避免成为京都的笑话。 许婉清和勤王府退婚的时候,勤王府可是留下了二三十抬聘礼作为许婉清再嫁的添妆。 若非许家那大公子被一群狐朋狗友挑拨着斗鸡输了数千两银子,许夫人暗地里用这笔聘礼填了窟窿,表姐哪里会在南康王府这般抬不起头来! 也难怪母亲当时险些气病,指着那许夫人的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许夫人也不敢还嘴。 可是事到如今,那又能如何? 难不成没有沈家的添妆,许婉清干脆不嫁人了? 难不成许家的姑娘,要靠前未婚夫的嫁妆才能嫁人? 说出去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孟月娘心中暗自为许婉清惋惜。 表姐多好的人啊。 无论是容貌出身,或是才情脾性,那都是一等一的好。 母亲怜惜她,曾将幼时的许婉清接到陇西孟家住过一年半载,印象里这位表姐那是意气风发、指挥方遒、犹如天上月亮的人物—— 而如今却只能龟缩在南康王的后院枯萎。 孟月娘替许婉清觉得惋惜。 这成衣铺也逛得不合心意。 很快两人打道回府。 上车的时候,却发现店家小二不停往马车上搬动衣料,顷刻间后车便被塞了个满满当当。 孟月娘拉扯住其中一人,“这位小哥,你们放错了,我们没买这些。” “是南康王侧妃许娘娘的马车?” 许婉清眉头微蹙,“是。” 那小二笑道:“那就对了。沈世子说了,这些布料都是他送给您的,请您笑纳。” 许婉清和孟月娘互望一眼,皆觉震惊。 第143章 姐妹闲话 “张厨娘没有跳河。我让竹溪扮成张厨娘的模样跳河自尽。她水性极好,下面有人接应,在外人看来,却是张厨娘身死。” “那张厨娘人呢?” “在地牢里关着。” 周庭芳蹙眉,“你是要激出罗老汉?” “不错。此人心思缜密,我的人撒出去十天半月,却丝毫没有找到他的半点踪影。” “或许…他已经死了?” “不会。否则周春来不会扣着张厨娘。很明显,周春来也是一样,想要借机逼罗老汉现身。证明周春来确定罗老汉活着。” “是。我那父亲如此紧张此人,那也就是说很可能罗老汉知道整件事情。他是最关键的证人。” “所以他若迟迟不现身,我只能逼他一把。我想,这个鱼饵撒下去,应该很快就能见效。” “希望如此。还有其他消息吗?” “锦屏伤势好得差不多了。昨日已能下地走动。她想借感谢你送的药膏名义登门拜访与你见面,但是又怕公主觉得她没有规矩。” “让她好生呆在公主府便是。”说到锦屏挨打之事,周庭芳明显来了精神,“周春来已经知道锦屏触碰到了张厨娘这根线,会不会打草惊蛇?” “不是你说的吗?此时一静不如一动。让周家人急起来,才能乱中出错。” 周庭芳蹙着眉头,“目前为止,罗老汉的线索只能说明周家与我在西北遇袭一事有所牵连。可是你别忘了,还有那封模仿沈玉兰笔迹的密信,就是送给郑氏那封。若按你所说,不是安乐公主,那又会是谁呢?周家可找不出这样的人来。” 沈知眸色微凛。 眼中醉意瞬间褪去,一派清明。 “或许继续查下去就会知道。如今周家已经算是浮出水面,相信其他黑手也隐藏不了多久。” 周庭芳只能接受。 这件事…急不得。 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两人相对着沉默。 外面梆子敲过了两声。 已是二更天。 周庭芳问他,“还不走?你要过夜?” 沈知低声笑,“若周娘子同意,在下愿意自荐枕席。” “滚。” 周庭芳抬脚踹他下床。 沈知念叨一句:“当真无心无肺。” 常乐蹲守在歪脖子树下。 春日的夜,寒意未消,他搓着手,蜷缩身子,自觉很像给偷情之人望风的人。 自家世子爷天天夜晚来爬一个寡妇的墙头,说出去成何体统。 常乐有心劝两句,奈何又想到京都那些传言。 罢了罢了。 世子爷好歹喜欢的是女人。 别像上次在西街八仙楼里为了个清秀男人一掷千金。 很快,常乐在朦胧月色中看见自家世子爷的身影。 常乐纳闷。 今夜的世子爷看起来好似格外不一样。 明明先前进去还沉着脸,现在出来却是眉眼含笑。 沈知接过常乐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刚刚瞧着还一脸喜色的沈知却又恢复如初。 甚至隐隐有种凉意。 “孟月娘约的许婉清是什么时候?” “后日上午,东街胭脂铺。” 京都城内有宵禁,可沈知贵为世子,又是禁军副统领,因此可自由出入皇城。 等回到王府,窦王妃竟还没睡,在他院子里围追堵截。 窦王妃一见他便兴师问罪,“你去哪里了。” 沈知屏退左右,才向窦王妃行礼问安,“母妃,今夜我巡维京都,带手下弟兄们出去巡逻了一圈。” 窦王妃看向他身后的常乐,显然并不相信沈知所言。 常乐虽然长得人高马大,却一脸憨厚,见窦王妃问询的望过来,他硬着头皮点点头。 沈知挥挥手,“你也下去。” 常乐依言退下。 “母亲为何还不睡?”沈知脱去外袍,兀自坐在窦王妃身边。 窦王妃冷笑一声,“你白日里跑得跟兔子一样快,我只能晚上堵你。” “母妃说的哪里话。” “你这是……”窦王妃上下瞧他一眼,“喝酒了?” 沈知似乎不愿多说,“今晚应酬,和同僚们多喝了两杯。” “你从前可是滴酒不沾!”窦王妃狠狠蹙眉,“你和许婉清退婚以后,性情大变,如今竟然还和八仙楼里的角儿们不清不楚的。沈知,你可知京都流言都是如何议论你的?” 沈知脸色绯红,眼眸如星,“随他们说去。” “你不在乎你自己的脸面,难道也不在乎你爹娘的脸面?” 沈知微叹一口气,“母妃——” 窦王妃脸上难掩失望之色,“你从小机敏好学又有主意,从不曾叫我操心,我平日甚少管束你。为何年纪大了,行事反而愈发孟浪荒唐?你应知道,我们坐到如今这位置上,那都是陛下顾念手足亲情,如今太后娘娘和京都旧臣们依旧还在,我们这一举一动背后多少双眼睛盯着,不说帮着陛下分忧,至少不该因为自身陷陛下被人口伐笔诛的境地。” 沈知闭口不言。 “你且告诉娘,你做这些事…是否有苦衷?” 沈知依然沉默。 窦王妃怒从中来,一拍椅背,“你若不说话…我便将你屋内那些小厮和后院养的象姑们全都仗杀!” “母妃。”沈知终于回应,似做了让步,“不必为我徒增杀孽。将他们全部放走即可。” 窦王妃一口浊气提在心口。 沈知油盐不进,即使她逼迫至此,对面那人却仍是四两拨千斤。 窦王妃只觉无力,颓然道:“儿啊,你到底要哪般啊。” 沈知眸光灼灼,“母妃。儿只是不喜欢女子罢了,儿生来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窦王妃脸色颤颤,“可你从前…” “从前是畏惧流言蜚语,为世俗所困,不敢面对自己内心。” “那为何现在又要改变?” “只是忽然想通了。” “所以这是你和许婉清退婚的原因?” “不错。我不愿因为自身而耽误另一个女子的后半生。” 窦王妃捂着胸口,“可陛下曾说…你喜欢过周怀恩的妹妹…那个叫什么芳的……” 沈知淡淡看过来,一脸云淡风轻,“那自然是…骗陛下的。总不好跟陛下说我是断袖,好男风,并且心悦他钦点的状元郎周修远。” 果然。 窦王妃的心,沉到谷底。 “所以传闻竟然都是真的!”窦王妃难掩惊色,“你当真是因为周修远娶了公主才和许婉清退亲?” 沈知不言语。 这在窦王妃看来就是默认。 “你怎会…怎会……” 窦王妃看着自己儿子,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沈知和断袖联系在一起。 “母妃。儿生来就是如此。儿也曾纠结痛苦,可我依然无法改变,后来我明白,无论我喜欢男人还是女子,我依然是我,依然是母妃的儿子。” “可——”窦王妃拿帕子的手微微发抖,“陛下已经下旨为你指婚,选了那位相国寺的宴小姐为妻,并令两家三个月内完成婚事。” 终于。 沈知脸色微变。 窦王妃没了主意,“圣旨已下,这可…如何是好?” 沈知蓦地站起身来,“为何之前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许是陛下为了平息京都内的流言。沈知,你是天子近臣,更是陛下血脉亲人,陛下不可能让你的私德成为群臣攻击的把柄。他这样做既是为了维护自己颜面,也是为了你的颜面啊。” 见沈知面色变幻莫测,窦王妃安慰他,“就算你喜欢男子,可你总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和一个男子成亲?既然如此,娶谁不是娶?那晏家的女儿也是个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的,能配得上咱身家的门楣,你将她娶进来,为娘好好待她便是——” 沈知恍惚充耳不闻,“圣旨什么时候下的?” “今日下午。” “为何陛下没有跟我提过?” “陛下料定你会拒绝这门婚事。” “所以小叔就先斩后奏?” “慎言!”窦王妃面色微变,“你还有什么小叔,只有陛下!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如何算是先斩后奏?” 沈知回过神来,抿唇不语。 陛下忽然赐婚,打乱了他所有的部署。 窦王妃拍着他的肩,“无论如何,既然明旨已下,那我们便不得不从。晏家姑娘必须嫁进我沈家大门,你若是不喜欢,娶进门就将她晾着,只要你同她圆房生个儿子,你愿意去八仙楼和那群象姑们厮混那就去,为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对宴姑娘如何公平?” “女子嫁人,说来说去不都是那么回事。只要咱们家给足她尊贵和体面,她未必不愿意。不过如今…也由不得她愿不愿意了。” “母亲。”沈知一字一句的说,“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窦王妃心头直跳,“你想清楚,陛下赐婚,由不得你!” “儿会亲自去和陛下说。” 窦王妃便知道,就算是天王老子赐婚,按沈知的脾气,说不要,或许就不要。 “沈知。自六年前,那位就不再是和你在宣州厮混的小叔。而是大魏朝的天子。你可知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这句话?” 沈知却并不回答,只是对窦王妃说:“烦请母亲帮我婚事拖延。至少先不要去晏家提亲下聘。其他事情自有儿子解决。” 窦王妃哪里肯,负气道:“我没那个本事!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三个月内完婚!若是拖延不办,当心被言官参一个藐视圣上的罪名!” 沈知见窦王妃一脸坚决,心知此事有些为难老母亲,便也不提,只转了话题,“听闻母亲过几日邀请京都贵女们来家中赏花?” 窦王妃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勤王喜欢跑道观求道,而窦王妃又不好整日粘着儿子,只好隔三差五的邀请京都中的妇人小姐们,今日赏花、明日诗会、后日捶丸。 渐渐的,窦王妃的宴会变成了红娘所,这年纪大点的妇人们时常跑来相看小姑娘,倒也成为京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母亲。我记得…司郎官曹参是不是已经回京到职?” 窦王妃眼皮一掀,“前朝的事情,我一个妇人如何知晓?” “请他那位夫人也来。” “谢碧华?”窦王妃不解,“可我已经邀请了南康王那两位。你就不怕许婉清见了谢碧华尴尬?” “陈年往事,有何尴尬?” “你说得轻巧。你们儿郎在朝堂厮杀,妇人们在后院也是如此。你退婚之后,我看好曹参,想撮合曹许两家的婚事。哪知人家许婉清没瞧上,曹大人这才娶了谢碧华。那谢碧华是谢家嫡女,自幼娇生惯养,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你是嫌为娘一天太松快了,非要给为娘找些事情来做是不是?” 沈知笑,“母亲,请她来便是。谢碧华娇生惯养,可许婉清已经是南康王侧妃,她不至于这般尊卑不分。” 窦王妃瞅自己儿子。 只觉得自己儿子去了西北一趟后,整个人变得愈发不可捉摸。 “你为何执意要请曹家夫人?” 沈知却不答,只道:“母亲,前几日我见过许婉清。她在南康王府过得不好,说起来也是因我之故连累了她。以后若是宴会上有人为难许婉清,还请您维护周旋。” 窦王妃本想着当时退婚之时,她已经留下聘礼给许婉清添妆,甚至放下身段亲自上门赔礼道歉,又为她寻夫婿一事挑花了眼。 曹参身家清白,人又上进,偏许婉清嫌弃人家当时没考进士,转头就嫁了南康王做侧妃。 那许婉清也不想想,真考上进士,曹参早被其他家给抢走了。 这事说起来,窦王妃心里还憋着一团火呢。 不过见沈知言之凿凿,又想着退亲一事,说一千道一万都和自家推脱不了干系,窦王妃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点头。 等窦王妃缓步离开后,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冲沈知说道:“你小子,只要不请曹夫人…谁会为难许婉清?” 可沈知房内只有一盏烛火。 并未听到他回答。 这个儿子,没用了。 “一天天的尽给老娘添堵。”窦王妃捂着胸口,难受得紧,“还是宣州好啊。儿子不听话了,直接大棍子伺候——” ——————————————————————————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彩衣阁门前。 孟月娘在两三个丫头的搀扶下,几乎是举步维艰的下了车。 她肚子大了,行动不便,这次却非要拉着许婉清出来,说是要替上次两家闹得不愉快而赔罪。 许婉清小心翼翼的扶着她,笑着说道:“哪里有什么不愉快?只不过妹夫有些公务上的事,问了我几句。我也没帮上忙。倒是心里愧疚。” “表姐若是这样说,那可真是羞煞我也。我在京都举目无亲,就只有一个表姐可以依靠,哪知我家那个…”梦月娘抓着许婉清的手,“表姐别替他遮掩,我知道的,他那个人轴得很,一和公务相关就变了一个人,严肃得吓人。我瞧那日在望仙楼,表姐出来时脸色不好,回去后我心惊胆战,只怕我家那个不会为人处世得罪了表姐。” “哪里如此。我只不过在想妹夫问的事情,有些走神罢了。”许婉清脸上笑吟吟的,提起那日望仙楼的事情表情平淡,“只不过…秦家告御状那件事…不是由程大人主理吗?为何妹夫也在跑前跑后?” 想起出门前江潮生的嘱咐,孟月娘笑道:“哎哟,那我可不清楚。我那婆母…姐姐你是知道的,这恨不得我躺在床上,什么都不管不问,我哪里还敢去问官人的政务?” “哼,你就偷着乐。江夫人可是京都里出了名的贤惠人,都说她行事颇有将门之风,最是通情达理。你性格软弱,没甚主见,便也什么都不操心,由得你婆母全盘打理,自己落个清净。” 许婉清叹了一句,“而且江家就妹夫一个儿子,这偌大家业…将来也都是妹妹的。妹妹也不必忧愁家产的问题。” 孟月娘笑笑,却不接话。 谁不知道南康王年岁较大,和许婉清本就是老夫少妻,前头还有个强势的王妃娘娘。 那王妃娘娘肚子争气,早早的就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如今最大的儿子与许婉清差不多年岁,如此岂有许婉清的立足之地? 说起来那位曹参倒是个不错的。 孟月娘见过两三次,那位曹参可真是一表人才,关键是洁身自好,从不在外拈花惹草,对他那位夫人也是体贴至极,谁看了都要说一声羡慕。 就是不知表姐当时为何选了南康王府。 那南康王有什么好的。 年纪大,生得胖,走几步就喘得厉害,文武皆不通,南康王这招牌在勋贵遍地走的京都也不算惹眼。 只除了那位南康王看着脾气挺好,见谁都是三分笑。 可这也不能当饭吃呀。 孟月娘向来心有成算却不宣之于口。 两人相互挽着手进入成衣店内。 孟月娘眼尖,一下就看中了摆在最里处柜台的料子,纵使孟家也算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可孟月娘瞧着眼前这丝光水滑的料子还是忍不住迷了眼,“表姐,这料子…好美……” 许婉清凑上前一看,笑道:“你倒是好眼光,这可是前几年波斯带过来的织金锦。一开始只有后宫娘娘能穿,这两年市面上才慢慢有了。这织金锦以金缕或金箔切成的金丝作纬线,走动的时候光彩动摇,尤其是在太阳底下,更是观者炫目流光溢彩。” 孟月娘没见过这料子,兴高采烈说道:“表姐容貌艳丽,最适合这种明艳动人的料子。不若我买来送给表姐,就当是赔礼谢罪——” 孟月娘正要招来掌柜,却被许婉清拦住。 “自家姐妹,不讲那些虚的。这织金锦美则美矣,可价格实在昂贵,若是制成成衣,少不得要花费千两之巨。太过招摇,我无福消受。” 孟月娘愣了一下,她属实没想到一件衣裳能花费千两。 这抵得上江家一年半载的开销了。 她抱歉的吐了吐舌,“真是…贵得咬人。这样的衣裳…难怪摆在最里头。不过…谁又穿得起?” “自然有那穿得起的人物。只不过…不是我们罢了。” 孟月娘携许婉清在成衣铺里逛了许久,自家倒是买了许多,可许婉清却是不为所动,完全一副陪她出来闲逛的架势。 “表姐…不买些布料做衣裳吗?” “家里那位主母有安排。衣裳鞋袜都有专门的绣娘上门来做。” “勋贵人家,果然不同。” 孟月娘赞了一句,却注意到许婉清脸上的无奈自嘲。 孟月娘忽而想起,姨母早逝,去年许婉清的婚事还是娘上京都帮着操办的。 她记得娘说过,许婉清的嫁妆箱子十抬有八抬是空的。 他们担心被人看出来,只好将嫁妆打散,匀到每抬充数,全部下面塞石头,上面才放嫁妆,如此掩人耳目,才避免成为京都的笑话。 许婉清和勤王府退婚的时候,勤王府可是留下了二三十抬聘礼作为许婉清再嫁的添妆。 若非许家那大公子被一群狐朋狗友挑拨着斗鸡输了数千两银子,许夫人暗地里用这笔聘礼填了窟窿,表姐哪里会在南康王府这般抬不起头来! 也难怪母亲当时险些气病,指着那许夫人的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许夫人也不敢还嘴。 可是事到如今,那又能如何? 难不成没有沈家的添妆,许婉清干脆不嫁人了? 难不成许家的姑娘,要靠前未婚夫的嫁妆才能嫁人? 说出去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孟月娘心中暗自为许婉清惋惜。 表姐多好的人啊。 无论是容貌出身,或是才情脾性,那都是一等一的好。 母亲怜惜她,曾将幼时的许婉清接到陇西孟家住过一年半载,印象里这位表姐那是意气风发、指挥方遒、犹如天上月亮的人物—— 而如今却只能龟缩在南康王的后院枯萎。 孟月娘替许婉清觉得惋惜。 这成衣铺也逛得不合心意。 很快两人打道回府。 上车的时候,却发现店家小二不停往马车上搬动衣料,顷刻间后车便被塞了个满满当当。 孟月娘拉扯住其中一人,“这位小哥,你们放错了,我们没买这些。” “是南康王侧妃许娘娘的马车?” 许婉清眉头微蹙,“是。” 那小二笑道:“那就对了。沈世子说了,这些布料都是他送给您的,请您笑纳。” 许婉清和孟月娘互望一眼,皆觉震惊。 第144章 天罗地网 小二顺手指过去,“沈世子在后面那辆马车上呢。您若有事,还请亲自去和沈世子讲。” 果然,门前还停放着另外一辆马车。 许婉清快步走过去。 青帘掀开,一张修长干净的手探了出来。 微风吹动,那男子英俊的侧脸一览无遗。 男人脸上带笑,目光落在许婉清的脸上。 “许侧妃。” 许婉清微微福身,“沈世子,这是何意?” 而孟月娘对沈知可谓是观感不佳。 要不是沈世子任性退婚,表姐这一生怎会如此不顺? 男子做下的孽果,拍拍衣袖便能走人。 可无辜的许婉清却要承受一辈子。 孟月娘微微颔首,不情不愿的行礼,“问沈世子安。” 男人一脸清俊笑意,“抱歉,刚才在成衣铺无意听到两位说话。因我之故,牵连许姑娘,我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因此才买些东西略表歉意。” 许婉清连忙道:“世子好意,我很是心领,可我究竟是外嫁女,不好收外男的礼物——” 沈知却笑道:“南康王说起来也算是我半个长辈,他为人豁达,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若许侧妃怕麻烦,下次见了南康王我替夫人解释两句。许侧妃不妨收下,就当你我两家恩怨已了——” 许婉清哪里敢收,正要拒绝,哪知沈知却道:“许夫人不愿意收,莫非还是在记恨退婚之事?” 许婉清微微蹙眉,不知如何作答。 沈知这脾气…今日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许夫人收下便是。” 沈知已经放下车帘。 马车晃晃悠悠的离开。 许婉清目送那人远去,眼里很是留恋,却被孟月娘一把扯过,“表姐,沈世子有心,送的竟然都是刚才你看过的布料。看,竟然还有织金锦!沈世子出手当真是大方!” 许婉清素手抚摸上去,心中滋味五味杂陈,“这如何能收?” 孟月娘却道:“他敢送,表姐为何不敢收?” 许婉清笑得苦涩,“傻丫头。事情哪里能这样简单。” “我知道表姐的意思。你是怕流言纷纷?” 许婉清抿唇不语。 两姐妹陆续上车后,孟月娘才拉着许婉清的手说道:“表姐莫怕,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歪。这东西…是沈世子非要塞给你的,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咱们这些人都看得清楚。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再者,沈世子不是说了吗,这是送给姐姐的赔礼。当年他不问缘由就和表姐退婚,平白耽误表姐的婚事,今日送一两匹织金锦,那都是便宜了他!” 许婉清却道:“话不能这样说。一码归一码。我和沈世子的事情已了,本就不该见面,如今又扔给我一堆烫手山芋——” 许婉清望着孟月娘,笑道:“不若月娘将这些东西全都拿回去,就当替我解决一件祸事?” 孟月娘直摆手,“不可不可。这是沈世子送给姐姐的赔礼。” “你且拿着。你知道…我家中那位嫡妻是个什么德行,我真怕…我前脚收下这些东西…后脚她就要去王爷耳旁吹风…那王府怕是没我的容身之地了——” “真是可惜了—这好多好东西呢—”孟月娘犹犹豫豫,却也知南康王妃的脾性,她挑挑拣拣,将两匹织金锦挑了出来,“其他的我就厚着脸皮收了,当替姐姐解决一个麻烦。但是这织金锦…太过贵重…姐姐拿回去裁剪一身衣裳。若是旁人问起,便说是我送给表姐的。” 许婉清一双杏目盯着那匹织金锦。 那犹如太阳光芒般金光灿烂的丝线,仿佛也给她沉闷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涟漪。 孟月娘又道:“这织金锦很是难得,霞光如织,流光溢彩,穿在姐姐身上定然好看。都说好马配好鞍,以姐姐的容貌难道还配不上区区两匹布料?” 许婉清唇角一抹自嘲的浅笑,“女为悦己者容。我用这样好的布料制衣…穿给谁看呢?” 孟月娘连忙道:“自然是穿给自己看呀。” 她有些心疼的捏着许婉清的手,“表姐这样的美人,取悦自己不是更好?” 许婉清笑,“如此…那我便收下这两匹布。其余的…烦劳你拿回去。” “表姐真是跟我客套。这可是沾了表姐的光呢。” 许婉清敛下笑意。 可眉宇之间,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欢愉。 这是…沈知送给她的。 只送给她一个人的。 —————————————————————— 三月。 草长莺飞。 一大早勤王府门前便是车数马龙。 窦王妃又举办宴会了。 众所周知,窦王妃先前为了自家儿子的婚事,想着法儿的将京都里的姑娘们都撺掇出来相看,京都里也逐渐兴起了隔三差五邀请好友办个宴会的风气。 只不过伴随着关于沈世子那些传闻,窦王妃被人下了几次面子以后,便歇了办宴会的心思。 这次,有些寻常。 但明眼人自然知道,这是陛下亲自为沈知和晏家姑娘指婚,窦王妃腰杆儿又直了起来。 今日这宴会…怕是又能看见窦王妃恢复往日神采,向众人炫耀这门天赐婚事。 勤王府有一片小花园,专门请了花匠打理,修剪得十分错落别致。窦王妃又是个雅致之人,喜欢熏香、插花、点茶等雅事,因此审美也是孤高一绝。 只见不大的院落里,摆放着数百喷盆栽和花景,正是三月看花的季节,院子里蓝的、粉的、白的、紫的一片片,又按照颜色和枝条高低搭配得错落雅致,十分好看。 不过等众人陆陆续续进入,却没发现今日这场聚会…并未发现晏家人的踪影。 周庭芳独身前来。 京都贵妇圈们,如今举行宴会都会给她下帖子。 自然,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时常进宫面见太后和王世子的原因。 有上来攀消息的,有太后的亲属家眷,名利场中,她也算是在京都站稳脚跟。 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她仍然没找到是谁写信给郑氏。 她几乎和京都所有的贵妇人打过交道,也想着法儿的弄到了她们的笔迹,可是无一人和凶手相似。 罗老汉也是了无行踪。 事情…仿佛陷入僵局。 周庭芳在一堆妇人中游刃有余,好不容易寻了个僻静角落,冷不丁却碰见萧云珠。 “喂!你!别走!” 萧云珠穿一身浅水红窄袖夹衫,腰身玲珑,身段婀娜,容貌艳丽,青春动人。只不过她一看见周庭芳便脸色一变,抬脚就追了上来。 周庭芳知道这丫头要来找茬,便刻意往更僻静些许的地方走。 果然,萧云珠气呼呼的追上。 “你跑什么?没听见本姑娘叫你站住吗?” 周庭芳笑道:“萧小姐。有何贵干?” 萧云珠恶狠狠的盯着她,“我上次回家仔细想过,总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你明明是跟着沈知进京都的,你说你身边还有个妹妹,可是我前几日在公主府见过她!她明明是驸马从前的爱妾锦夫人,你为何撒谎?你和沈世子…一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周庭芳笑道:“萧小姐是我什么人,难道我做什么想什么还要一一跟萧小姐汇报?” “不对!你一直都在撒谎,你这个撒谎精!”萧云珠越想越不服气,“真不知道,太后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满口谎言的女人!” “萧小姐口口声声说我撒谎。那我想问萧小姐…我骗了谁呢?” “自然是太后娘娘!” “我如何骗的太后娘娘呢?!” “你…你…”萧云珠气得直跳脚,她虽然隐约察觉沈知和周芳之间有什么秘密,可到底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谁知道呢,说不准王世子就是你推下水的,沈世子利用你去接近太后——” 周庭芳点头,“接近太后…然后呢?” 萧云珠跺脚,“我怎么知道你们的阴谋诡计!” “萧小姐猜得不错。” 萧云珠一喜,“我就知道!” “下次还是别猜了。” “……” 周庭芳抬脚便走。 萧云珠拦下她,“你一个出身不明不白的乡下寡妇,却莫名其妙做了县主,还混迹到京都的贵妇圈子里来,你敢拍着胸脯说…你没有企图?” 周庭芳盯着萧云珠发笑。 一双眼睛透亮。 “这样啊。”周庭芳唇角微勾,“原来萧小姐是嫉妒我做了县主啊。你早说不就得了。何必七拐八拐的说这些废话?” “我嫉妒你?”萧云珠怒不可遏,“你有什么好嫉妒的?不过一个县主罢了,又不是郡主公主,我嫉妒你作甚!如今你和各家的小姐夫人们都要好,我就是看不过一个满口谎言的人将满京都的妇人耍得团团转罢了!她们将你奉为座上宾,我却清楚你是个什么德行!” 周庭芳笑,“抱歉,我说错了。原来萧小姐不是嫉妒我的县主之位,而是嫉妒我和窦王妃交好啊。” 萧云珠脸一下红了。 “萧小姐…这是还没放弃沈世子?” 萧云珠说话磕磕巴巴,“你胡说什么呢!” “那萧小姐为何独独跟我过不去呢?” 萧云珠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啊。 她为何就是看不惯这周娘子呢? 仔细想想,周娘子除了女扮男装骗她一次,两人之间也没有过深的梁子。 是了。 她不喜欢沈知看周芳的眼神。 那般的柔情似水。 那一夜,为了挡她的箭,沈知竟然不惜抛掷随身多年的玉佩救人。 尤其是驿站失火,沈知怨她拦住去路。 那一瞬间,她第一次在沈知眼里看到了浓烈的杀意。 从前无论她怎么胡闹,沈知只会对她无视。 可那一次。 沈知是真的想杀了她。 就为了眼前这个雌雄不分的周娘子。 周庭芳拍拍她的肩膀,拿着团扇遮住嘴,笑眯眯说道:“托萧小姐的福,如今京都谁人都知道沈世子断袖之名?反倒是萧小姐拿得起放不下,一面诋毁沈世子的名声,一面又自诩情深来为难我一个寡妇,何苦来哉?” “你——” “若萧小姐对沈世子放不下,就去追啊。不要跟我过不去,可好?” 周庭芳不知自己哪句话戳到了萧云珠的痛处,那小娘子撅着嘴眼眶一红,“我萧云珠才不屑跟有了婚事的男人纠缠呢!” “婚事?” “你难道不知,陛下已经下旨将晏家小姐指给沈知,并要他们三个月内完婚?” 周庭芳顿住。 面色微微一白。 沈知…要成婚了? 周庭芳心头麻麻的,说不清什么感受。 半晌,她脸上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难怪今日窦王妃神清气爽,原来是好事将近。” 萧云珠瞪着她,“你…不吃醋不生气?” “我为何要吃醋生气?”周庭芳噗嗤一声,“我算哪根葱,轮得到我吃沈世子的醋?” “你不是——” “我什么?” 萧云珠上上下下打量一眼周庭芳,随后冷哼一声,“那就好。凭你一个寡妇,何德何能进勤王府的大门?你有自知之明最好。人千万别痴心妄想,省得伤及自身。” 周庭芳微微颔首,“多谢萧小姐指点。我可以走了吗?” 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廊桥下许婉清的声音。 “柔嘉县主——” 周庭芳望过去。 只见那廊桥下,许婉清一身梅子青色的交领长衫,头顶莲花花冠,水绿清雅,站在那里,可谓是风卷蒲萄带,日照石榴裙。 “柔嘉县主,刚刚窦王妃还在找你呢,快跟我过去。” 周庭芳连忙跟上去,甩开萧云珠。 许婉清回望一眼萧云珠,随后压低声音对周庭芳说道:“萧小姐没为难你?” 周庭芳感恩许婉清的细心,“多谢许侧妃解围。” “不必言谢。那位萧小姐只是脾气骄纵了些,但没什么坏心眼。县主下次躲着她走便是了。” 周庭芳上下看她一眼,注意到她今日打扮别致,不由笑道:“夫人今日看起来很是不同。” “如何不同?” “容光焕发,容颜绝色,比往日更甚十倍。尤其这身衣裙,行走在阳光下时若琉璃珠宝般莹莹生辉,若我是男子,定然把持不住。” 许婉清忍不住笑,“难怪娘子能在京都这群贵妇中游刃有余。原来是生了一张巧嘴。” “实话实说罢了。” 许婉清指了指窦王妃,“我也实话实话,刚才窦王妃当真在寻你。快去。” “多谢。” 周庭芳快步走到窦王妃身边。 宴会已经开始。 十几根长条座椅被搬了出来,各色瓷器花瓶层出不穷,各家的夫人小姐们便自己采摘花朵枝叶来插画,一时之间,花园内脂粉扑鼻,巧笑连连。 “王妃娘娘寻我?”周庭芳走到窦王妃身边。 窦王妃连忙一手将她拉住坐下。 “怕你跟这些夫人们不熟落了单,所以要你跟着我些,不至于受了冷落。” 周庭芳感念窦王妃的细心。 平心而论,沈知的母亲确实是个心胸豁达不拘小节之人。 从宣州那样民风彪悍的地方而来,怕也养不出京都人这样细致盘算的性格。 “多谢王妃盛情。勤王府我来过好几回,已经记得路。这些夫人们也大多见过面,他们都很喜欢我,待我很是热情,哪里会受冷落?” “你这孩子。”窦王妃将周庭芳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倒是从不叫人操心。” “王妃说笑了。我都二十有二,如何还能叫长辈操心?” 窦王妃唉声叹气。 周庭芳便问道:“王妃何故愁眉苦脸?如今沈世子婚事已定,今日这宴会办得又是如此热闹,王妃还有何事忧愁?” “我知周娘子口风严实,又是个体贴的,跟外面那些个蛇口佛心落井下石的人不同。我也不瞒你——”窦王妃抓着她的手,重重叹气,“今日这宴会来了许多人…可我最想见的…却没来……” 周庭芳一下心领神会,举目四望,随后才道:“晏家姑娘?” “正是。许是晏家不知从何处听到我儿那些流言,似是对婚事极为不满——” “可这是陛下赐的婚。” “晏家没推拒这门婚事。可她们的态度却是明摆着的。没想到…我勤王府平日风光,竟也有被人瞧不上的时候。” 周庭芳笑,“原来王妃是为此事忧愁,我瞧着倒是大可不必。” “为何?” “都说好事多磨。这晏家姑娘今日或许真是有事脱不开身才来,又或许…她久处佛门不喜应酬才未出现。不一定是不满意这门婚事。再者,陛下赐婚,浩荡天恩,宴家能有什么不满意?” “唉!”窦王妃垂了眼眸,“周娘子怕是没听说近日京都的流言——” “窦王妃既然都说是流言了。须知流言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宴姑娘和世子成了亲,两个人和和美美的,再生下一儿半女,谣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 “可我就是怕我那儿子…” 周庭芳转头,笑吟吟的打断窦王妃,“王妃娘娘,不必杞人忧天。难道世子喜欢男子,便不是王妃的儿子了吗?难道世子喜欢男子,便会一辈子不生不育吗?难道世子喜欢男子,便会对王妃不孝对陛下不忠吗?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就当他喜欢的是路边的阿猫阿狗,只要不玩物丧志,那他依然是堂堂勤王府的世子殿下。娘娘,心放宽点,别今天就为明天的烦恼提前忧愁。这样…人可得愁死啦。” 窦王妃一愣,随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她亲切的拉着周庭芳的手,“你这丫头,这张嘴怎么长的,每次听你说话都叫我心中畅快。我没看错,你果然跟京都里其他女子不同,这份豁达心胸,我自愧不如。我真恨不得把你当做——” 窦王妃本想说儿媳妇,可一想到周庭芳的寡妇身份,到底还是心有忌讳。 她勤王府再怎么也不能娶一个寡妇入门! “我真恨不得把你当做我女儿对待。” 周庭芳双眸幽幽,似一下懂得窦王妃的言外之意,笑着点头,一带而过,“哪里有这样的福气。若王妃不嫌弃,我倒是想认王妃做个姐姐。” 呵,沈知,没想到,我暗中长了个辈分。 窦王妃一时心动,随后莞尔,伸手捏她的脸颊,“你这丫头当真促狭!你是太后的义孙,我却给你当姐姐,这中间岂不叉了辈分?若是让太后知晓,定要笑话我一把年纪做事还这般不稳妥。” 周庭芳连忙笑着讨饶,“王妃饶命,是我思虑不周,是我的错。” 两个人正亲亲热热的说着话,冷不丁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惊呼。 窦王妃一看,脸色微变,嘀咕着:“这两个人的座位怎么安排到一起去了?我不是命人特意将两人分开吗?” 周庭芳循着视线望过去,只看见许婉清那身漂亮的衣裙上全是茶水,旁边还站着一个手足无措的侍女。 周庭芳便问:“许婉清身边那夫人是谁?” “曹参家的。”窦王妃压低了声音,“之前怪我多管闲事,想着许夫人那位继母不管事,因此就擅作主张当了一回红娘,将曹参曹大人介绍给了许家。不过许婉清没瞧上便是了。” 还有这鬼热闹? 许婉清模样和才情都是万里挑一的人物,她自小被继母压着,自然是心高气傲,寄全部希望于婚嫁一事。 想要攀高枝改变自己人生轨迹,这也无可厚非。 “你这丫头,毛手毛脚,看你!竟然敢冲撞南康王府的侧妃娘娘!” 说话的是曹参娘子谢碧华。 她生得娇小玲珑,一身粉嫩的绫罗长衫,整个人显得十分娇俏。 只不过此刻她十指尖尖,戳着身边那丫头骂:“你没长眼睛啊,那么宽的路非往许侧妃跟前凑,笨手笨脚,早知我就不带你出来了!” 许婉清拿罗帕擦拭裙子上的茶渍,明显面色讪讪,有些挂不住,却仍然为那丫头说清,“谢夫人,些许小事,不足挂齿。不过一件衣裳罢了——” “许侧妃休为我这丫头开脱!您身上这件衣裳流光溢彩,金线如织,怕是十分贵重——” 果然许婉清身边那丫头气呼呼的接口:“这可是京都最有名的织金锦,整个京都不过十匹,一匹价值数金……” “霜月,住口!”许婉清脸色微变,语气少见严厉,而那萍儿自然不知为何自己为主子打抱不平,反而遭了训斥,一时咬牙不语。 “织金锦?” 果然这三个字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第144章 天罗地网 小二顺手指过去,“沈世子在后面那辆马车上呢。您若有事,还请亲自去和沈世子讲。” 果然,门前还停放着另外一辆马车。 许婉清快步走过去。 青帘掀开,一张修长干净的手探了出来。 微风吹动,那男子英俊的侧脸一览无遗。 男人脸上带笑,目光落在许婉清的脸上。 “许侧妃。” 许婉清微微福身,“沈世子,这是何意?” 而孟月娘对沈知可谓是观感不佳。 要不是沈世子任性退婚,表姐这一生怎会如此不顺? 男子做下的孽果,拍拍衣袖便能走人。 可无辜的许婉清却要承受一辈子。 孟月娘微微颔首,不情不愿的行礼,“问沈世子安。” 男人一脸清俊笑意,“抱歉,刚才在成衣铺无意听到两位说话。因我之故,牵连许姑娘,我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因此才买些东西略表歉意。” 许婉清连忙道:“世子好意,我很是心领,可我究竟是外嫁女,不好收外男的礼物——” 沈知却笑道:“南康王说起来也算是我半个长辈,他为人豁达,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若许侧妃怕麻烦,下次见了南康王我替夫人解释两句。许侧妃不妨收下,就当你我两家恩怨已了——” 许婉清哪里敢收,正要拒绝,哪知沈知却道:“许夫人不愿意收,莫非还是在记恨退婚之事?” 许婉清微微蹙眉,不知如何作答。 沈知这脾气…今日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许夫人收下便是。” 沈知已经放下车帘。 马车晃晃悠悠的离开。 许婉清目送那人远去,眼里很是留恋,却被孟月娘一把扯过,“表姐,沈世子有心,送的竟然都是刚才你看过的布料。看,竟然还有织金锦!沈世子出手当真是大方!” 许婉清素手抚摸上去,心中滋味五味杂陈,“这如何能收?” 孟月娘却道:“他敢送,表姐为何不敢收?” 许婉清笑得苦涩,“傻丫头。事情哪里能这样简单。” “我知道表姐的意思。你是怕流言纷纷?” 许婉清抿唇不语。 两姐妹陆续上车后,孟月娘才拉着许婉清的手说道:“表姐莫怕,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歪。这东西…是沈世子非要塞给你的,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咱们这些人都看得清楚。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再者,沈世子不是说了吗,这是送给姐姐的赔礼。当年他不问缘由就和表姐退婚,平白耽误表姐的婚事,今日送一两匹织金锦,那都是便宜了他!” 许婉清却道:“话不能这样说。一码归一码。我和沈世子的事情已了,本就不该见面,如今又扔给我一堆烫手山芋——” 许婉清望着孟月娘,笑道:“不若月娘将这些东西全都拿回去,就当替我解决一件祸事?” 孟月娘直摆手,“不可不可。这是沈世子送给姐姐的赔礼。” “你且拿着。你知道…我家中那位嫡妻是个什么德行,我真怕…我前脚收下这些东西…后脚她就要去王爷耳旁吹风…那王府怕是没我的容身之地了——” “真是可惜了—这好多好东西呢—”孟月娘犹犹豫豫,却也知南康王妃的脾性,她挑挑拣拣,将两匹织金锦挑了出来,“其他的我就厚着脸皮收了,当替姐姐解决一个麻烦。但是这织金锦…太过贵重…姐姐拿回去裁剪一身衣裳。若是旁人问起,便说是我送给表姐的。” 许婉清一双杏目盯着那匹织金锦。 那犹如太阳光芒般金光灿烂的丝线,仿佛也给她沉闷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涟漪。 孟月娘又道:“这织金锦很是难得,霞光如织,流光溢彩,穿在姐姐身上定然好看。都说好马配好鞍,以姐姐的容貌难道还配不上区区两匹布料?” 许婉清唇角一抹自嘲的浅笑,“女为悦己者容。我用这样好的布料制衣…穿给谁看呢?” 孟月娘连忙道:“自然是穿给自己看呀。” 她有些心疼的捏着许婉清的手,“表姐这样的美人,取悦自己不是更好?” 许婉清笑,“如此…那我便收下这两匹布。其余的…烦劳你拿回去。” “表姐真是跟我客套。这可是沾了表姐的光呢。” 许婉清敛下笑意。 可眉宇之间,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欢愉。 这是…沈知送给她的。 只送给她一个人的。 —————————————————————— 三月。 草长莺飞。 一大早勤王府门前便是车数马龙。 窦王妃又举办宴会了。 众所周知,窦王妃先前为了自家儿子的婚事,想着法儿的将京都里的姑娘们都撺掇出来相看,京都里也逐渐兴起了隔三差五邀请好友办个宴会的风气。 只不过伴随着关于沈世子那些传闻,窦王妃被人下了几次面子以后,便歇了办宴会的心思。 这次,有些寻常。 但明眼人自然知道,这是陛下亲自为沈知和晏家姑娘指婚,窦王妃腰杆儿又直了起来。 今日这宴会…怕是又能看见窦王妃恢复往日神采,向众人炫耀这门天赐婚事。 勤王府有一片小花园,专门请了花匠打理,修剪得十分错落别致。窦王妃又是个雅致之人,喜欢熏香、插花、点茶等雅事,因此审美也是孤高一绝。 只见不大的院落里,摆放着数百喷盆栽和花景,正是三月看花的季节,院子里蓝的、粉的、白的、紫的一片片,又按照颜色和枝条高低搭配得错落雅致,十分好看。 不过等众人陆陆续续进入,却没发现今日这场聚会…并未发现晏家人的踪影。 周庭芳独身前来。 京都贵妇圈们,如今举行宴会都会给她下帖子。 自然,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时常进宫面见太后和王世子的原因。 有上来攀消息的,有太后的亲属家眷,名利场中,她也算是在京都站稳脚跟。 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她仍然没找到是谁写信给郑氏。 她几乎和京都所有的贵妇人打过交道,也想着法儿的弄到了她们的笔迹,可是无一人和凶手相似。 罗老汉也是了无行踪。 事情…仿佛陷入僵局。 周庭芳在一堆妇人中游刃有余,好不容易寻了个僻静角落,冷不丁却碰见萧云珠。 “喂!你!别走!” 萧云珠穿一身浅水红窄袖夹衫,腰身玲珑,身段婀娜,容貌艳丽,青春动人。只不过她一看见周庭芳便脸色一变,抬脚就追了上来。 周庭芳知道这丫头要来找茬,便刻意往更僻静些许的地方走。 果然,萧云珠气呼呼的追上。 “你跑什么?没听见本姑娘叫你站住吗?” 周庭芳笑道:“萧小姐。有何贵干?” 萧云珠恶狠狠的盯着她,“我上次回家仔细想过,总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你明明是跟着沈知进京都的,你说你身边还有个妹妹,可是我前几日在公主府见过她!她明明是驸马从前的爱妾锦夫人,你为何撒谎?你和沈世子…一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周庭芳笑道:“萧小姐是我什么人,难道我做什么想什么还要一一跟萧小姐汇报?” “不对!你一直都在撒谎,你这个撒谎精!”萧云珠越想越不服气,“真不知道,太后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满口谎言的女人!” “萧小姐口口声声说我撒谎。那我想问萧小姐…我骗了谁呢?” “自然是太后娘娘!” “我如何骗的太后娘娘呢?!” “你…你…”萧云珠气得直跳脚,她虽然隐约察觉沈知和周芳之间有什么秘密,可到底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谁知道呢,说不准王世子就是你推下水的,沈世子利用你去接近太后——” 周庭芳点头,“接近太后…然后呢?” 萧云珠跺脚,“我怎么知道你们的阴谋诡计!” “萧小姐猜得不错。” 萧云珠一喜,“我就知道!” “下次还是别猜了。” “……” 周庭芳抬脚便走。 萧云珠拦下她,“你一个出身不明不白的乡下寡妇,却莫名其妙做了县主,还混迹到京都的贵妇圈子里来,你敢拍着胸脯说…你没有企图?” 周庭芳盯着萧云珠发笑。 一双眼睛透亮。 “这样啊。”周庭芳唇角微勾,“原来萧小姐是嫉妒我做了县主啊。你早说不就得了。何必七拐八拐的说这些废话?” “我嫉妒你?”萧云珠怒不可遏,“你有什么好嫉妒的?不过一个县主罢了,又不是郡主公主,我嫉妒你作甚!如今你和各家的小姐夫人们都要好,我就是看不过一个满口谎言的人将满京都的妇人耍得团团转罢了!她们将你奉为座上宾,我却清楚你是个什么德行!” 周庭芳笑,“抱歉,我说错了。原来萧小姐不是嫉妒我的县主之位,而是嫉妒我和窦王妃交好啊。” 萧云珠脸一下红了。 “萧小姐…这是还没放弃沈世子?” 萧云珠说话磕磕巴巴,“你胡说什么呢!” “那萧小姐为何独独跟我过不去呢?” 萧云珠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啊。 她为何就是看不惯这周娘子呢? 仔细想想,周娘子除了女扮男装骗她一次,两人之间也没有过深的梁子。 是了。 她不喜欢沈知看周芳的眼神。 那般的柔情似水。 那一夜,为了挡她的箭,沈知竟然不惜抛掷随身多年的玉佩救人。 尤其是驿站失火,沈知怨她拦住去路。 那一瞬间,她第一次在沈知眼里看到了浓烈的杀意。 从前无论她怎么胡闹,沈知只会对她无视。 可那一次。 沈知是真的想杀了她。 就为了眼前这个雌雄不分的周娘子。 周庭芳拍拍她的肩膀,拿着团扇遮住嘴,笑眯眯说道:“托萧小姐的福,如今京都谁人都知道沈世子断袖之名?反倒是萧小姐拿得起放不下,一面诋毁沈世子的名声,一面又自诩情深来为难我一个寡妇,何苦来哉?” “你——” “若萧小姐对沈世子放不下,就去追啊。不要跟我过不去,可好?” 周庭芳不知自己哪句话戳到了萧云珠的痛处,那小娘子撅着嘴眼眶一红,“我萧云珠才不屑跟有了婚事的男人纠缠呢!” “婚事?” “你难道不知,陛下已经下旨将晏家小姐指给沈知,并要他们三个月内完婚?” 周庭芳顿住。 面色微微一白。 沈知…要成婚了? 周庭芳心头麻麻的,说不清什么感受。 半晌,她脸上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难怪今日窦王妃神清气爽,原来是好事将近。” 萧云珠瞪着她,“你…不吃醋不生气?” “我为何要吃醋生气?”周庭芳噗嗤一声,“我算哪根葱,轮得到我吃沈世子的醋?” “你不是——” “我什么?” 萧云珠上上下下打量一眼周庭芳,随后冷哼一声,“那就好。凭你一个寡妇,何德何能进勤王府的大门?你有自知之明最好。人千万别痴心妄想,省得伤及自身。” 周庭芳微微颔首,“多谢萧小姐指点。我可以走了吗?” 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廊桥下许婉清的声音。 “柔嘉县主——” 周庭芳望过去。 只见那廊桥下,许婉清一身梅子青色的交领长衫,头顶莲花花冠,水绿清雅,站在那里,可谓是风卷蒲萄带,日照石榴裙。 “柔嘉县主,刚刚窦王妃还在找你呢,快跟我过去。” 周庭芳连忙跟上去,甩开萧云珠。 许婉清回望一眼萧云珠,随后压低声音对周庭芳说道:“萧小姐没为难你?” 周庭芳感恩许婉清的细心,“多谢许侧妃解围。” “不必言谢。那位萧小姐只是脾气骄纵了些,但没什么坏心眼。县主下次躲着她走便是了。” 周庭芳上下看她一眼,注意到她今日打扮别致,不由笑道:“夫人今日看起来很是不同。” “如何不同?” “容光焕发,容颜绝色,比往日更甚十倍。尤其这身衣裙,行走在阳光下时若琉璃珠宝般莹莹生辉,若我是男子,定然把持不住。” 许婉清忍不住笑,“难怪娘子能在京都这群贵妇中游刃有余。原来是生了一张巧嘴。” “实话实说罢了。” 许婉清指了指窦王妃,“我也实话实话,刚才窦王妃当真在寻你。快去。” “多谢。” 周庭芳快步走到窦王妃身边。 宴会已经开始。 十几根长条座椅被搬了出来,各色瓷器花瓶层出不穷,各家的夫人小姐们便自己采摘花朵枝叶来插画,一时之间,花园内脂粉扑鼻,巧笑连连。 “王妃娘娘寻我?”周庭芳走到窦王妃身边。 窦王妃连忙一手将她拉住坐下。 “怕你跟这些夫人们不熟落了单,所以要你跟着我些,不至于受了冷落。” 周庭芳感念窦王妃的细心。 平心而论,沈知的母亲确实是个心胸豁达不拘小节之人。 从宣州那样民风彪悍的地方而来,怕也养不出京都人这样细致盘算的性格。 “多谢王妃盛情。勤王府我来过好几回,已经记得路。这些夫人们也大多见过面,他们都很喜欢我,待我很是热情,哪里会受冷落?” “你这孩子。”窦王妃将周庭芳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倒是从不叫人操心。” “王妃说笑了。我都二十有二,如何还能叫长辈操心?” 窦王妃唉声叹气。 周庭芳便问道:“王妃何故愁眉苦脸?如今沈世子婚事已定,今日这宴会办得又是如此热闹,王妃还有何事忧愁?” “我知周娘子口风严实,又是个体贴的,跟外面那些个蛇口佛心落井下石的人不同。我也不瞒你——”窦王妃抓着她的手,重重叹气,“今日这宴会来了许多人…可我最想见的…却没来……” 周庭芳一下心领神会,举目四望,随后才道:“晏家姑娘?” “正是。许是晏家不知从何处听到我儿那些流言,似是对婚事极为不满——” “可这是陛下赐的婚。” “晏家没推拒这门婚事。可她们的态度却是明摆着的。没想到…我勤王府平日风光,竟也有被人瞧不上的时候。” 周庭芳笑,“原来王妃是为此事忧愁,我瞧着倒是大可不必。” “为何?” “都说好事多磨。这晏家姑娘今日或许真是有事脱不开身才来,又或许…她久处佛门不喜应酬才未出现。不一定是不满意这门婚事。再者,陛下赐婚,浩荡天恩,宴家能有什么不满意?” “唉!”窦王妃垂了眼眸,“周娘子怕是没听说近日京都的流言——” “窦王妃既然都说是流言了。须知流言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宴姑娘和世子成了亲,两个人和和美美的,再生下一儿半女,谣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 “可我就是怕我那儿子…” 周庭芳转头,笑吟吟的打断窦王妃,“王妃娘娘,不必杞人忧天。难道世子喜欢男子,便不是王妃的儿子了吗?难道世子喜欢男子,便会一辈子不生不育吗?难道世子喜欢男子,便会对王妃不孝对陛下不忠吗?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就当他喜欢的是路边的阿猫阿狗,只要不玩物丧志,那他依然是堂堂勤王府的世子殿下。娘娘,心放宽点,别今天就为明天的烦恼提前忧愁。这样…人可得愁死啦。” 窦王妃一愣,随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她亲切的拉着周庭芳的手,“你这丫头,这张嘴怎么长的,每次听你说话都叫我心中畅快。我没看错,你果然跟京都里其他女子不同,这份豁达心胸,我自愧不如。我真恨不得把你当做——” 窦王妃本想说儿媳妇,可一想到周庭芳的寡妇身份,到底还是心有忌讳。 她勤王府再怎么也不能娶一个寡妇入门! “我真恨不得把你当做我女儿对待。” 周庭芳双眸幽幽,似一下懂得窦王妃的言外之意,笑着点头,一带而过,“哪里有这样的福气。若王妃不嫌弃,我倒是想认王妃做个姐姐。” 呵,沈知,没想到,我暗中长了个辈分。 窦王妃一时心动,随后莞尔,伸手捏她的脸颊,“你这丫头当真促狭!你是太后的义孙,我却给你当姐姐,这中间岂不叉了辈分?若是让太后知晓,定要笑话我一把年纪做事还这般不稳妥。” 周庭芳连忙笑着讨饶,“王妃饶命,是我思虑不周,是我的错。” 两个人正亲亲热热的说着话,冷不丁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惊呼。 窦王妃一看,脸色微变,嘀咕着:“这两个人的座位怎么安排到一起去了?我不是命人特意将两人分开吗?” 周庭芳循着视线望过去,只看见许婉清那身漂亮的衣裙上全是茶水,旁边还站着一个手足无措的侍女。 周庭芳便问:“许婉清身边那夫人是谁?” “曹参家的。”窦王妃压低了声音,“之前怪我多管闲事,想着许夫人那位继母不管事,因此就擅作主张当了一回红娘,将曹参曹大人介绍给了许家。不过许婉清没瞧上便是了。” 还有这鬼热闹? 许婉清模样和才情都是万里挑一的人物,她自小被继母压着,自然是心高气傲,寄全部希望于婚嫁一事。 想要攀高枝改变自己人生轨迹,这也无可厚非。 “你这丫头,毛手毛脚,看你!竟然敢冲撞南康王府的侧妃娘娘!” 说话的是曹参娘子谢碧华。 她生得娇小玲珑,一身粉嫩的绫罗长衫,整个人显得十分娇俏。 只不过此刻她十指尖尖,戳着身边那丫头骂:“你没长眼睛啊,那么宽的路非往许侧妃跟前凑,笨手笨脚,早知我就不带你出来了!” 许婉清拿罗帕擦拭裙子上的茶渍,明显面色讪讪,有些挂不住,却仍然为那丫头说清,“谢夫人,些许小事,不足挂齿。不过一件衣裳罢了——” “许侧妃休为我这丫头开脱!您身上这件衣裳流光溢彩,金线如织,怕是十分贵重——” 果然许婉清身边那丫头气呼呼的接口:“这可是京都最有名的织金锦,整个京都不过十匹,一匹价值数金……” “霜月,住口!”许婉清脸色微变,语气少见严厉,而那萍儿自然不知为何自己为主子打抱不平,反而遭了训斥,一时咬牙不语。 “织金锦?” 果然这三个字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第145章 布料风波 尤其是那谢碧华。 眼珠一转,颇有得意。 她环顾四下,忽而声音提高,“织金锦啊,我怎么记得前几天去买…那掌柜却说整个京都最后两匹被沈知沈世子给买走了呢。如今又穿在许侧妃——” 谢碧华自知失言,连忙捂嘴,笑吟吟道:“呀,许是我记错了。这样贵重的东西,沈世子怎么可能送给许侧妃。瞧我这记性,该打该打!” 许婉清面色隐隐发白,勉强站起来,道:“谢夫人……你不是记错了…而是眼神不好,看错了。这可不是织金锦,而是霞光锦。两者类似却不相同,谢夫人可别看错了。” 谢碧华明显有备而来,此刻更是不依不饶的捉住许婉清的裙角仔仔细细的看,还一脸疑惑道:“不对啊。这就是织金锦啊,或许真是我眼拙,陈大奶奶,您见过的好东西多,来帮着晚辈鉴赏鉴赏——” 许婉清瞬间肩线绷直。 那陈大奶奶不是别人,正是京都里出了名的嘴碎人,生平最爱搬弄是非看人笑话。 谢碧华上来便喊陈大奶奶,可见心思歹毒。 更可恶的是,谢碧华微微一笑,冲众人招手,“诸位也来帮忙掌掌眼,哪位见多识广的夫人能辨出这到底是不是织金锦?” 一时之间,十几个妇人自告奋勇,上来围着许婉清的衣裙细细赏看。 许婉清脸色憋得发红,偏她年纪小,又是个侧室,不敢驱逐这些身份比自己还高的夫人小姐。 而南康王妃狠狠瞪了许婉清一眼。 许婉清还是南康王府的侧妃,眼下丢的也是南康王爷的人。 她作为南康王府主母,不能当真随着自己心意撒手不管。 南康王妃心不甘情不愿的拦在她面前,笑着对众人说道:“好了好了,一身衣裳有什么好看的,改明儿我用霞光锦给各位姐姐们做一身衣裳,你们自己回去仔仔细细的看好不好啊?” 南康王妃一席话逗得众人大笑,“好啊。王妃娘娘说话算话,我们可都等着呢。” 话这样说着,却到底还是放过许婉清一马。 谢碧华脸上一抹恼恨,明显不甘。 她拉着许婉清的手臂,亲亲热热的说道:“那真是妹妹我眼拙了。冤枉了许侧妃,都是我的不是,我给许侧妃赔礼谢罪。还望许侧妃不要同我这没见过世面的粗鄙之人生气。” 谢碧华将姿态摆得极低,给南康王府做足了颜面,许婉清只恨不得立刻揭过此事,自然不愿和谢碧华纠缠,勉强笑道:“哪里的话。我不放在心上,谢夫人也不必放在心上。” 许婉清抬脚要走,谢碧华却拦着她,“不,姐姐虽然不介意,但事关许侧妃名声,还是要谨慎行事。我不仅要向许侧妃道歉,也要向窦王妃道歉,是我眼拙,将霞光锦认成了织金锦,甚至还差点引起许侧妃和沈世子之间的误会,是我的不对。” 许婉清轻轻咬唇,她并非是个能任人捏扁搓圆的泥人,笑道:“谢夫人,你不必一而再再而三的将我和沈世子相提并论,我和沈世子退婚的事情整个京都人尽皆知,可我如今已经另嫁,偏谢夫人频频提起这件陈年往事,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意欲何为呢?” 谢碧华脸色一红,似乎没料到许婉清竟然如此大胆,当真众人面拆穿她的小心思。 她原本以为许婉清先是被沈知退婚,又和曹参议亲,作为一个女子心中必然是羞愧难当。 想那曹参成亲以后,偶尔提起许婉清,那都是将她视作仙女般的人物。 她心中有气,本想让许婉清下不来台,可如今倒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她哪里愿意丢了气势。 谢碧华淡淡一笑,“许侧妃错怪我了。正是因为考虑到你和沈世子的陈年往事,眼下沈世子又和晏家姑娘定了亲,因此我才更加小心谨慎的为你澄清。既然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那说开了,其实也没什么。” 窦王妃站了起来,冷冷一瞥谢碧华,“许侧妃说得对。京都谁人不知,是我勤王府没有福气,没能和许家皆为儿女亲家,与许侧妃没有关系。若是有人敢拿这件事空口白牙的辱没许侧妃的名声,别怪我说话难听!” 窦王妃行事周到,是京都妇人圈里出了名的热心肠好脾气,少见有黑脸的时候。 谢碧华被这么一训斥,脸色微白,却没有胆量和窦王妃分辩。 谁不知这京都里最炙手可热的勋贵便是勤王府! 窦王妃环顾一圈四下,又想起沈知说起那些许婉清在南康王府过得不好的话,心中也有两分愧疚,于是语气更加生硬。 “虽然我和许侧妃没有做婆母儿媳的缘分,可许侧妃人品贵重,我甚爱之,平日里更是将她视作亲女儿。若有那不开眼的,敢欺辱许侧妃的,那就是和我勤王府过不去!” 这一席话说得甚重。 方才还热闹的庭院一下寂静如坟。 良久,忽而听得那柔嘉县主一声轻笑,“王妃娘娘是请我等来看花的,说了这半日,最珍贵的那一盆双生并蒂兰花怎么还没端上来?” 窦王妃扭头一笑,“就来。” 场上气氛这才好转。 不过也有那隔得远的妇人们成群窃窃私语着。 “今儿个可真是奇怪。窦王妃竟会为许侧妃撑腰,往日里不都是见了她绕道走的吗?要我说,勤王府够仁至义尽的了,这退亲的时候,堂堂王爷王妃亲自去许府赔罪,又留下了几十抬的聘礼给许侧妃添妆,这京城里谁不夸窦王妃厚道?偏窦王妃每次见了许婉清都躲着走,活像欠她似的。” “可不是。我听说就那几十抬聘礼够养活许家人好几代了。就是许家那个大儿子不成器,嗜赌成性,败光了不少家产。许侧妃也是倒霉,眼瞅着攀上沈家这根高枝儿就要飞黄腾达,偏婚事莫名其妙被退,又去给人家做妾。” “哪里是妾。这侧妃算是二房,对许家来说也算是高攀。只不过那位南康王爷嘛——” 有人掩唇而笑,轻蔑之意,不言而喻。 “你们说…许侧妃身上穿的那件…到底是霞光锦还是织金锦?” “这…有什么区别吗?” “这里面的区别可就大了!”到底是常年混迹后院的深宅妇人们,自然比常人更是耳聪目明,“若是霞光锦,便也罢了。可若是织金锦…没听刚才谢夫人说京都里最后两匹织金锦被沈世子给买走了吗?那许侧妃身上那布料又是何处得来的?” 有人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沈世子和许侧妃——” 却有人立刻反驳,“那位谢夫人的话倒也不可全信。她在闺中时就是出了名的泼辣骄横,加之许侧妃又差点和曹大人说亲,谢夫人心里不痛快,胡说八道也是有的。” “就是。或是许侧妃自己买的,或是南康王爷送的都有可能。众口铄金,祸从口出,诸位可得小心说话。” “那倒也是。” 众人都点头称是,心中却各有计量。 许婉清自己买的? 南康王爷送的? 谁不知道如今的南康王府只剩一个空壳子,就连王妃都开始变卖嫁妆维持王府的体面尊贵。 可一个家族的兴衰,旁人如何会看不到。 若非南康王府还有一个王爵头衔,怕是早就被挤出京都的勋贵圈层。 这一场闹会就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中落下帷幕。 而谢幕之时,南康王府的马车率先离场。 马车摇摇晃晃,车内只有南康王妃和许婉清两人。 一片死寂。 忽而。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许婉清发髻被打散,头上那根翠玉簪子甩了出去,落在马车上。 许婉清唇角溢出一丝血来。 表情木然。 无动于衷。 显然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你惹出的祸事!”南康王妃一脸阴沉,上下打量她一眼,“不安分的东西!” 想起今日庭院贵妇们明里暗里的嘲讽之色,南康王妃将这一腔怒火都发泄在许婉清身上。 她扯着许婉清的衣裙,冷笑连连,“你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出席勤王府的宴会,到底做给谁看!” 许婉清脸色一变,连忙下跪,“姐姐息怒。我只是不想给南康王府丢了颜面,因此才特意打扮一番出门。” “打扮?平日在我南康王府穿得素雅清淡,成日里阴着一张死人脸,不知甩脸子给谁看。这一出了门子倒是光鲜亮丽,还说是为了我王府的面子!许婉清,你为谁,你自己心里清楚!” “姐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是姐姐不喜我这身装扮,我以后不穿便是。” “可不敢。”南康王妃一听许婉清叫她姐姐就厌烦,“你刚才没听见窦王妃怎么指桑骂槐的吗?她说敢欺辱你许婉清的,便是跟勤王府过不去。她打量我听不出来,这是点我呢。我有几个胆子,敢得罪他勤王府?” 许婉清敛眉不言。 心中却诧异。 两家因为从前的是非纠葛,窦王妃从前见了她都是绕道走,今日怎么一反常态为她撑起腰来? 还说什么将她当做亲女儿—— 若真当她是女儿,当初怎会无缘无故退婚,让她一度成为整个京都的笑柄? 偏今日又往事重提,反而是火上浇油。 “姐姐,窦王妃并非指桑骂槐,她要敲打的不过是那谢夫人——” “哼。无缘无敌的,她作甚帮你敲打谢碧华?不就是做给我南康王府看吗?别以为眼下你有窦王妃为你撑腰,我就不敢拿你如何。你可别忘了,当初你是如何光着身子嫁进我南康王府,那几十抬嫁妆下面全是石头!是我!我帮着你遮掩过去,否则你许家一辈子都要被京都人笑话!你许婉清一辈子也别想抬头做人!” 许婉清脸色发白,紧咬下唇,默不作声。 显然是早已习惯这样的羞辱。 是啊。 她嫁妆单薄,也难怪被南康王府的人瞧不起。 早在她赌输决定嫁入南康王府的那一刻,她就对自己未来的生活一清二楚。 一个只有空衔的南康王府,一对二十几年相互憎恨的夫妻,还有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则好色的老王爷。 她又不屑对着那肥头大耳的南康王爷伏低做小曲意承欢。 她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她这一生…只认沈知是她的郎婿。 她的人生从沈知退婚那一刻起,早已是黯淡无光。 日子…就这么熬着。 直到死了,也就解脱了。 “我可警告你。我南康王府容不下你这样吃里扒外的女人,若是叫我发现你和外男藕断丝连,辱了我王府的名声,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许婉清苦楚一笑,“姐姐冤枉——” “凭你那点身家,用得起一寸数金的织金锦?许婉清,你骗别人可以,骗到我头上,那就是你蠢。” “不敢欺瞒姐姐。这布料是我表妹孟月娘所赠,她出自陇西孟氏,家境殷实,我和她感情极好,因此送了我两匹。” “哼。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她送你,你也收?这旁人不知道的,真当我南康王府没落了,需要你一个侧室去找孟家打秋风呢!” 许婉清面色隐隐发白。 她算是明白。 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错。 她只能做一个乖巧懂事,在自己位置上安分守己之人。 她不欲再多做争辩,只有保持沉默才能平息南康王妃的怒火。 南康王妃瞥她一眼,冷冷说道:“安分些。再没有下次!” 周庭芳行至勤王府门前,正要上车,却看见她前面那辆马车里的陈老夫人冲她笑眯眯的招手,“周娘子。你来——” 这位陈老夫人是出了名的爱搬弄是非,因此谢碧华在发现许婉清那条裙子后最先呼唤此人帮阵。 翠儿蹙眉,不忿道:“这陈老夫人好大的架子,不过一个三品的诰命夫人,也敢让县主前去见礼。” 周庭芳笑笑,“无妨。尊老爱幼嘛。陈老夫人一把年纪了,想必也活不了多久。” 翠儿:“……” 翠儿捂唇笑。 怎么忘了,自家县主可是个从来不吃亏的主儿。 主仆两一前一后的迎上去,周庭芳缓步走到那陈老太太跟前,“陈老夫人。” 陈老夫人居高临下坐在马车里,似乎也没有起身行礼的打算。 翠儿脸色不虞。 自家县主也是二品,论起来身份比陈老夫人高出不少。 陈老夫人不过是倚老卖老,全然不分尊卑。 只不过见自家主儿笑眯眯的,并不在意,翠儿自然也不好出头。 那陈老夫人上下打量她一眼,一双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来,“周娘子,今日王妃这宴会办得可真是热闹,听说你时常帮着王妃做这些事情,想必一定是个熟手。改日我府内办宴,可否请你前去参谋一二?” 周庭芳笑道:“陈老夫人有两个得力儿媳,怎么也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插手。再者陈大娘子我也是见过的,那是个能干人,想必什么样的宴会她都能办得漂亮。” “我家那个——”陈老夫人不屑哼哼了两声,“不过是个花里胡哨的东西罢了,哪儿比得了周娘子精贵。” 周庭芳笑笑不说话。 她和陈老夫人甚少交集,只记得这位老夫人寒门出身,儿子争气,因此比其他妇人更显市侩精明。 她实在是摸不透这位陈老夫人的目的,不敢冒然出声,只是笑吟吟的看着陈老夫人。 “老姑母。”马车内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随后车帘掀开,周庭芳看见一中年男子,三十出头,一身绫罗,国字脸,皮肤幽黑,矮胖结实,“该出发了。” 他如是说着。 那双眼睛却一直往她脸上瞟。 陈老夫人便立刻拉着那男子,笑眯眯对周庭芳说道:“周娘子,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娘家一个远房侄儿,如今三十三岁,前头刚死了老婆,如今家里还有一双儿女,也是可怜得很哪。我这侄儿,其他拿不出手,但是能挣几个钱,京都里那几家出名的胭脂铺,就西街那一面,都是我这侄儿的产业,周娘子下次若是有什么需要,直接跟我这侄儿说,让我侄儿亲自送到你家里去。不收你的银子!” 周庭芳微愣。 不由得多看了那男子两眼。 随后反应过来,这陈老夫人是在给她介绍夫婿? 果然,那男子也正打量她。 四目相对,周庭芳出于礼貌淡淡一笑,倒是那男子扭过头去。 周庭芳便笑道:“陈老夫人客气。您这位侄儿既然是开门做生意的,哪儿有的道理?这若要人知道了,还以为是我周芳仗势欺人,强买强卖呢。” 陈老夫人笑容顿住。 翠儿也道:“陈老夫人,平日里我家县主用的胭脂水粉都是太后娘娘赏的,本没有花钱的地方。不过既然您开口,我家县主多少也是要去照顾您侄儿生意的。这位爷,西街那胭脂铺婢子都认得,不劳您走动,下次婢子亲自来取。” “记得给银子。”周庭芳嘱咐了一句翠儿,又笑着对陈老夫人道,“陈老夫人若是无事,我先行一步。” 那陈老夫人脸色微变。 这周娘子一张口便搬出太后娘娘,让她着实有些坐立不安,她抬手擦擦额头的汗水,连忙叫住她道:“哎哟,瞧我这记性,我记得上次周娘子说过喜欢吃樱桃。可不是巧了,刚好我这侄儿去别院庄子上摘了一些,正是新鲜,又放不住,本想宴会前给周娘子的,可惜周娘子早到一步先进了勤王府。这不,只能现在送周娘子尝尝鲜。” 说罢,陈老夫人不等周庭芳拒绝,就拿手臂撞了撞那后生,“去,还不快去帮周娘子搬到马车上。” 那男子倒是看起来有两分不情不愿。 周庭芳连忙道:“陈老夫人,当真不必客气。” “哪里哪里,左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果子罢了。我和周娘子都出自乡野,如今你初到京都,想必跟我当年情形一样,想这一口想得紧咧。” 周庭芳无奈道:“那少取一些。这东西放不得。” “不用。周娘子吃不完…分给你身边这些丫头下人们,也是好的。” “那…如此就多谢陈老夫人了。” 周庭芳眼瞅着那后生和另外一人抬着一筐樱桃放到她马车上。 翠儿担忧的望着她。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一筐樱桃看似,实则贵得咬人。 谁不知道那位陈老夫人出了名的吝啬盘算。 如今这算盘珠子打到周庭芳身上,虽说眼下还不知道这事成不成,可这陈大奶奶这做派已经够恶心人。 那后生放下樱桃后,周庭芳和翠儿已经坐在马车之内。 她掀开车帘,面上含笑,对那人说道:“多谢。” “不必。”那人视线放肆的落在她脸上,一脸倨傲,“周娘子,有句话可能有些冒昧,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庭芳唇角微勾,“请讲。” 那人清了清嗓,双手背负在后,“周娘子今年二十有二了?” “是。” “二十有二,这个年纪的妇人那在我们乡下,怕是孩子都生好几个了。” 翠儿脸色不虞,反而周庭芳却是乐呵呵的,“说的是呢。” “周娘子如此大年纪,还打扮得如此招摇,甚至穿一身鲜嫩粉色,实在是不合规矩。须知寡妇门前是非多,周娘子一个独身弱女子身处京都,还是要谨慎低调些才是。” 翠儿气得脸都绿了。 倒是周庭芳一脸无所谓的笑笑:“多谢这位…” 她实在记不起这个容貌平平男子的名字,只好笑道:“这位掌柜的提醒。不过这京都之内,只有和我熟悉之人才会称呼我为周娘子。我和掌柜的并不熟悉,掌柜的还是唤我一声县主为好。” 那男子微微一怔,面有惊色。 第146章 等他一夜 翠儿冷哼一声,作势在那竹筐里挑挑拣拣,挑了好几颗压坏的樱桃丢了出去,又对周庭芳说道:“县主,这底下的樱桃都是坏的,您身子精贵,哪儿能吃坏掉的东西?分给奴婢们吃。” “哎哎哎,这哪里是坏了?”那后生急了,“这都是现摘的,专门送给周娘子的,怎么能给你们这帮奴才们吃?” 周庭芳冷声一笑,“是吗?原来刚才陈老夫人说送我分给身边的丫头吃是随口说说啊。既然掌柜的舍不得,那就送回去。翠儿——” 翠儿早就在一侧跃跃欲试,一听周庭芳叫她,立刻和另一个丫头心领神会,抓着那箩筐就要往回抬。 那后生急道:“周娘子,这送出去的礼哪儿能收回去。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别生气!” 得了周庭芳的眼神,翠儿停了手,却气势汹汹对那人啐道:“你是聋了还是老了,没听见刚才我家县主说了吗,你一个来路不明的生意人,也敢叫我家县主周娘子?!信不信我禀了太后,治你一个大不敬的罪,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后生吓坏了。 再一看马车内的周庭芳,一身粉色直领褙子,头发盘成妇人模样,皮肤白净,手里拿着一把莲花图案的团扇,眼神带笑,不怒而威。 这哪里是什么乡下妇女? 老姑母竟然这样哄骗他! 那后生连忙冲周庭芳拱了拱手,面上一抹惧意,这回规规矩矩的拱手,“县主息怒。小的无意冒犯,小的这就走——” 翠儿看那背影跑得踉踉跄跄,讥笑一声,低声骂着:“什么东西,癞蛤蟆也来吃天鹅肉!” 那男子迅速钻回自己马车,见陈大奶奶一脸期待的望过来,心头憋着好大一股火,“老姑母,你为何戏耍我?说什么周娘子是乡下来的妇人,没什么见识,最好拿捏。我瞧那县主凶得很!我说…你到底有没有跟她提过这门婚事…你不是说她一个寡妇,京都没男人要她,只要你开口,这事儿一定成吗?!” 陈老夫人瞧见这后生发黑的脸色,知道这两人进展不顺,暗自恼恨:“她一个乡下寡妇,有什么好横的?你拿出你当大掌柜的款儿,好好治治她不就行了?大侄儿,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别看她跟这个小姐那个夫人都交好,可京都里哪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会娶一个寡妇进门?我这不…这不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好歹有个县主的头衔,又是太后身边的脸的人,若是娶了她,不是对你是天大的好事吗?!” “糊涂!我治她?我拿什么治她?人家是县主!那架子摆得可足了,就连她身边那丫头都看不起我!我说老姑母,你真是越活越回去,说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看你是跟我有仇,让我上赶着去献殷勤又被人给撅回来!” 陈老夫人回不过味儿来,拍着大腿喃喃道:“哎哟喂,这周娘子还真是,这么大年纪,是个寡妇,容貌身段都一般,她咋还挑三拣四的,连你都瞧不上,难不成她要嫁个皇子王爷?哎哟,这周娘子还真是眼睛长头顶上呢——” 而马车后的周庭芳侧耳听着前面的动静,倒是很想提醒一句。 这马车…它也不隔音啊。 是以,前面陈老夫人和那位后生之间的谈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翠儿气得直哆嗦,“主子,婢子去好好教训教训这狗东西。” 翠儿刚要行动。 骚动却陡然发生! 只听见前面陈老夫人套的那马儿不知怎的忽然发了狂,一声嘶鸣,高抬前腿,这个马车车厢往后仰去—— 人群中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那马儿似是受了惊,挣扎着就往前奔去—— 套马的缰绳未断,拉扯着整个车厢的人也往前冲! 速度极快! 隐约听见马车内陈老夫人等的尖叫哭喊! 这刚散了宴席,还有些许人在勤王府门前等候马车,这突然的变故倒叫众人傻了眼! 有反应快的连忙大喊:“哎哟,这惊了马了,快去救人!” 然而这话音刚落,眼瞅着那马车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冲入了主街,瞬时惊得主道上一阵又一阵的惊呼。 “快快!快!快去看看什么情况!” “这好端端的,这马儿怎么就发了狂了?” “走走走,看看陈老夫人怎么样了?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骨脆弱,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折腾?” 人群中一阵骚动,众人相携着去主街上查看情况。 但陈老夫人平日爱搬弄是非,又喜倚老卖老,因此并不讨人喜欢。 周庭芳听到人群中有那泼辣的妇人冷笑一声,“活该。叫她嘴碎,这都是报应!” 周庭芳盯着那马车远去的方向,微微一挑眉梢。 是啊。 这好端端的马,怎么就忽然发狂了? 倒像是…被人隔空击中要害…… 周庭芳下意识的看向勤王府的牌匾,随后看见那大门下站着一锦袍白衣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一纸折扇,容色皎皎,茶白色绫锻袍子更衬得他面容清俊。 他脸上带笑,此刻透过人群,那双清冷幽黑的眼睛视线落到了她的脸上。 视线交错。 周庭芳微微抿唇。 原来是沈知啊。 沈知缓缓走下石阶,走到她跟前。 一刹那,刚才还停留在王府前看热闹的女眷们纷纷透过视线来。 周庭芳素手掀开青帘,含笑望着他,“沈世子安。” 那笑意疏离。 眉梢有笑。 眼底却无。 沈知略一拱手,神色如常,“周娘子,母妃忽而想起有宣州的白牡丹茶,特意给你留了一些,请周娘子尝尝。” 从沈知身后窜出两个小厮,两人还抬着一筐鲜嫩如水的春桃。 “还有新鲜的桃子…你带回去…不拘是自己留着吃还是打发丫头。” 周庭芳冷眼瞧着。 沈知以窦王妃的名义送东送西,周庭芳找不到理由拒绝,只是神色淡淡:“多谢。” 沈知一勾手,“给周娘子放马车上。” 沈知带着两个小厮绕到马车后面,那两个小厮抬着一筐子仙桃,又见马车后部被一筐成色不一的樱桃,略有犹豫,耳边便响起沈知的声音,“将这樱桃挪挪位置——” 两个小厮听命而行。 周庭芳坐在马车里,忽而马车一阵晃动,紧接着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翠儿面色一白,掀开帘子,探头去看。 “呀。县主的樱桃——” 半晌。 翠儿又遗憾的补了一句,“陈老夫人送的樱桃…可惜了。” 那两个小厮手足无措的望着翠儿。 随后周庭芳听见沈知的声音。 “是我的不是。不小心将这樱桃打翻了。”沈知口气很是遗憾,“没想到这樱桃这般脆弱,这…磕了碰了…没法子吃了…真是可惜——” 周庭芳闻言。 忍不住从车帘翻飞一角望过去。 沈知站立的地方,那双黑色的皂靴底下,满地打翻的樱桃。 他一边说着可惜,一边不动声色的抬脚,趁机将那框樱桃踩得稀巴烂。 翠儿也打蛇上棍,一唱一和:“既然如此,就烦请两位小哥帮忙全扔了。” 那两小厮应声着,连忙将那框桃子摆了上去。 这行动之间,只听见几声闷响,一地樱桃被踩得汁水四溢。 整个过程,车内那小娘子不发一言。 直到最后,沈知才道:“周娘子走好。” 风吹起车帘一角。 露出那人饱满而白皙的额头,轻轻飘起的黑发,以及那双无波无喜的眼睛。 小娘子声音冷冷的,没有半点温度。 “请世子代我向窦王妃致谢。” 车夫一甩马鞭,马车摇摇晃晃向前。 沈知转身,对看热闹的各府女眷们笑得很是真诚无辜,“诸位夫人在看什么?” 有人指了指他身后,“刚刚陈老夫人惊了马,此刻马车冲入主街,其他人都去救人去了。” 沈知面色微变,急忙召唤常乐等人,“走,去救陈老夫人!” 沈知立刻带着王府若干人前去搭救。 倒是有那心思敏锐的,忽然嘀咕了一声:“这沈家待柔嘉县主可真是细致。人都走了,还让沈世子亲自追出来送东西。” 有人笑了一声,“周娘子是个妙人,听说平日里跟窦王妃很合得来呢。” 却有人冷哼了一声,似是不屑。 “到底是乡下来的,无根无萍,要想在京都城里站稳脚跟,可不得拼尽全力的攀高枝儿?瞧周娘子左右逢源的样子,也难怪哄得太后眉开眼笑,把她一个外人疼得跟什么似的!” 不过,到底无人应和罢了。 那起头的人自然觉得脸上无光。 “我瞧那位陈老夫人今日在宴会上频频打量周娘子,又带着自己远房侄儿,莫不是要给周娘子保媒?” “保媒?就一筐樱桃?不愧是陈老夫人,一筐樱桃也拿得出手。今儿个这戏…可真好看。” “她那算盘珠子都快甭到我脸上来了,难怪会惊了马,许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啦!” 有人摇头叹息:“周娘子再不济,却也有县主之尊。陈老夫人这事…办得真不厚道。” ——————————————————————— 沈知定亲了。 周庭芳在回县主府的路上便一直在想这件事。 马车晃晃悠悠。 她的思绪也飘到很远的地方。 天有道,不会让有情人分离。 天无道,人也该遵从天意。 她活了三世,第一世英年早逝,母胎单身。 第二世,女扮男装,代兄科举,战战兢兢孤身走钢索,从不曾考虑情爱。 这一世,她已是寡妇,不谈她和沈知身份地位的天差地别,就说自己…她到底对沈知…是什么心意? 或许有过憧憬。 或许有过动摇。 国子监两年,她和沈知相爱相杀,后又天南地北,有些事情…有些情愫…她不愿意深想。 得不到的东西…深想亦是一种折磨。 更何况,若真的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她便要和沈知携手风雨,共同进退,对抗流言蜚语,抗住皇权压力。 就如同一对苦情鸳鸯。 自不量力的想要在一场狂暴风雨中保全自身。 可事实是—— 宴席千里,终有一散。 她相信初见时候的情比金坚。 却更相信日后的相看两生厌。 这样想想,似乎又没意思。 最重要的是—— 沈知已经订婚。 所有未来得及理清楚的情愫,仿佛又在瞬间偃旗息鼓。 “县主。我们到家了。” 翠儿摇晃着她。 将她从迷茫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从勤王府回县主府的路上,自家主子一直心不在焉。 翠儿很是担忧。 好在县主很快回过神来,似一刹那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周庭芳望着自己家的大门,脸上笑容浅淡,声音低低:“回家了。我的家。” 是啊。 她生性寡淡,脾气乖张,装不了温柔,扮不来贤良。 她不过是这异世的一缕幽魂。 兴许…哪一天就去到另外一个世界。 何必牵连沈知? 她和沈知。 到此为止。 周庭芳快步回了自己的屋子,一进屋便开始翻箱倒柜的找东西,翠儿见此连忙问:“主儿找什么东西?” “我之前绣了一张罗帕。上面有兰花…放哪里了?” 翠儿知道自然她屋里东西归置地方。 她快走两步,在柜子的一个角落里抽出来一个木盒,放在桌上,笑道:“县主,这儿呢。当时您还让工匠做了一个精美的木盒,您都忘了?” 周庭芳抽出手帕。 雪白的帕子上,绣着明黄色的兰花,花枝招展。 翠儿看见她盯着那帕子发神,“县主…这帕子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周庭芳淡淡一笑,“拿去烧了?” 翠儿怔住,“这不是主儿送给朋友的吗?为何——” “闹翻了。做不了朋友了。东西也就不必保留了。烧了,别让人看见。” 翠儿望着周庭芳,似乎在斟酌。 若是县主是一时生气,刚烧完帕子就后悔了如何是好? “县主…当真不要了?这可是您辛辛苦苦绣的,您十根手指头都戳破了呢!” “哪里那般夸张。”周庭芳莞尔一笑,“难的部分不都是你帮我完成的吗?” “可到底是您的心意,这样丢弃岂不可惜?” 周庭芳笑:“那你还给我。” 翠儿一喜,以为周庭芳改变了主意。 岂料周庭芳接手,顺手就放在烛火上。 瞬间青烟袅袅。 罗帕便被烧了一角。 翠儿蹙眉,“主儿——” 周庭芳见烧得差不多了,花样部分都被烧成棕色,半点也看不出。只剩下半张白色绢布。 罗帕在大魏属于私密物。 尤其是女子赠送给男子的罗帕,尤怕落到他人手里成了把柄。 周庭芳见翠儿一脸不舍,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下次绣张更好看的。” 翠儿担忧的看向她。 这一路以来,她隐隐察觉到周庭芳今日情绪低沉。 明明县主仍然和往日一样带人亲和,始终笑着。 可不知怎的,翠儿总觉得她眉宇间有种化不开的哀愁。 “主儿…你没事?” 周庭芳脸上仍是那种淡淡的笑,“无事。” “翠儿不知道主儿和那位朋友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或许主儿那位朋友有难处…或者是苦衷呢。主儿既然亲手为那位夫人绣了罗帕,想来那位夫人在主儿心中很是重要。不若…主儿再去问问清楚…或者再给她一次机会?” 小娘子那双乌黑发亮的眸子平静的望过来。 翠儿紧绷肩线,连忙请罪:“是奴婢多嘴——” 周庭芳扶起她,笑着说道:“没有。我觉得…你说得也不错。” “当真?” “是。” “那县主可别再愁眉苦脸的了。” “我何时愁眉苦脸了?”周庭芳笑,“去给我寻写纸笔来,我练练字。我这字啊,都不敢参加什么诗会,生怕写出来被人笑话。” “好咧。” 翠儿见周庭芳不再郁郁,连忙转身去寻字帖和纸笔。 不过走到半路忽而想起来。 县主的字写得那般好看,怎么次次都说丑? 一定是她不认识字不懂品鉴的原因。 周庭芳愣神的望着窗外。 她想起沈知为她千里追凶。 想起沈知远赴南疆为她求医。 想起沈知耳边那一缕华发。 想起沈知说的那一句话。 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或许。 可以试着往前走一步? 可那样…宴家姑娘又当如何? 周庭芳望着天外沉沉的夜色。 她忽而一笑,笑容明媚。 “沈知。我等你一晚。你今夜如果不出现,那你我之间…听天由命…就到这里。” 周庭芳眼前的烛火跳动。 手腕翻动。 力透纸背。 笔酣墨饱。 气势汹汹。 “贪爱成五蕴,假合得为身。血肉连筋骨,皮里一堆尘。迷徒生乐着,智者不为亲。四相皆归尽,呼甚乃为真。非空空不有,非色色无形。色空同归一,净土得安宁。非空空为妙,非色色分明。色空皆非相,甚处立身形。无色本来空,无受意还同,行识无中有,有尽却归空。执有实不有,依空又落空。色空心俱离,方始得神通。”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写。 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写两个字,笔下停顿,随后频频望向外面越来越沉的夜色。 她心里很复杂,很矛盾。 她甚至不希望自己到底是在希望沈知出现,还是希望他不要出现。 他要是真的出现,她又能如何? 奋不顾身一回? 她会如此吗? 她不知道。 不清楚。 甚至…不愿意去想。 她只想有那么一次,活得纯粹一些,遵从自己内心声音。 而数十米远的院墙之外,沈知站在那里。 他一身象牙白的锦袍,立在月色之下,孤身孑立,月影将他身影拖得颀长。 旁边的歪脖子树上还拴着一匹马。 常乐蹲着石墩子上。 一片浓郁的春夜,长街上半点不见人影,只有远处巡逻的士兵发出的脚步声。 常乐几不可察的叹口气。 他强硬掀开早已挂不住的眼皮子,抬眸瞧上那人一眼,这口气…更凝重了。 世子爷…站在周娘子院墙外…已有一个时辰。 难得…见世子爷这般犹豫踌躇。 那表情…就跟偷腥的老鼠要去见猫儿似的。 这还不如翻墙进入幽会呢。 他还能在墙角一边望风,一边眯会儿。 沈知不说,可常乐跟他十年,自然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 说来说去…这都是陛下那赐婚的圣旨闹的! 白日里周娘子对沈世子如此冷漠,即使沈世子为她出头教训了那陈老夫人,周娘子临走也没给沈世子一个好脸。 哎。 女人真让人伤神。 常乐揉了揉蹲得发麻的腿,没忍住,劝道:“世子爷,要不您就进去给周娘子陪个罪。说不准…这会子周娘子正在等您呢。” 沈知负手而立,闻言也不作声。 常乐更急了。 他困啊。 每晚跟着自家世子爷来窜门,若里面那灯亮着,世子爷必定翻墙入内。若里面灯熄了,世子爷就在人院墙外发神片刻,然后才肯离开。 世子爷倒是美人在怀志得意满。 可怜了他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精神不振,萎靡不堪。 常乐又开口道:“世子爷,您要是害怕的话…不若卑职先进去给您探个路。若周娘子不生气了,卑职给您通风报信您再进去。” 沈知蹙眉,冷冷一笑,“害怕?本世子怕什么?” 常乐抿唇。 很识趣的选择闭嘴。 沈知却不依不饶,“说清楚。本世子有何惧之——” 常乐心里叹气。 这火…咋发到他身上了嘛。 常乐连忙一记马屁,“沈世子自然不惧周娘子。一个小娘子有什么可怕的,世子年轻有为,是京都多少女子的梦中郎婿,这回陛下乱点鸳鸯谱,周娘子定然是吃醋了,所以才对世子这般冷淡。” 沈知忽而眼底一亮。 殷红而淡漠的唇轻轻抿着。 风吹树摇。 月色凄凄。 半晌,男子声音低低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欢喜。 “你的意思是说…周娘子是吃我的醋了?” 常乐连忙道,“对,一定是这样的!今天下午卑职瞧得真真的,那周娘子脸黑得厉害,定然不是因为那陈老夫人胡乱说亲的缘故,周娘子何许人也,怎会和陈老夫人这样的老货置气?她肯定是在宴席上听说世子和宴小姐的婚事,恼羞成怒呢。” “当真?!” 常乐点头如捣蒜。 反正世子爷喜欢听什么,他就说什么。 这……也没毛病。 沈知蹙眉,“那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常乐凭着单身二十五年的经历很认真的分析局势,“女人都是老虎。如今周娘子气势正酣,世子该避其锋芒,千万不要自己撞上枪口。此时一动不如一静,晾她几日,等她心情平静后,再和她陈明利害。” 沈知侧耳听着。 看着常乐一本正经的模样。 他忽而想起一件事。 幽幽发问。 “我记得你…到现在还没有娶亲?” 常乐点头,“世子爷,有句话话糙理不糙。卑职虽然没吃过猪肉,但总见过猪跑。” 沈知:“……” “道理都是相通的。”常乐没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所以世子…要不我们改日再来探望周娘子?” 合着说了半天,这老小子想回家睡觉。 沈知哼然一笑,居高临下的望着常乐,“难怪你二十五还找不到女人。常侍卫啊,道阻且长,你还需要多努力才是。” 常乐不明其意。 沈知正要翻墙之际,却听见寂静的长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猴子紧赶慢赶的跑过来通风报信。 “世子爷,您一直在找的罗老汉…出现了。” 沈知脸色微变。 他恋恋不舍的望一眼那墙头,随后果断带人离开。 “走,立刻回府!” 第147章 穷巷劫持 翠儿睡了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家县主一夜未睡! 窗户大大开着。 一夜春风不止。 吹得她桌上的纸张全都落在地上。 而县主桌前那盏灯火一直不曾熄灭。 周庭芳双手趴在桌上,头埋在两个手臂之间,靠在桌上,发出细微的鼾声。 明显是睡着了。 翠儿轻手轻脚的收起散落一地的大字。 她动作轻轻的,却还是惊醒了周庭芳。 那女子一下坐了起来,前额上还粘着一块墨迹,睡眼朦胧。一张小脸蒙在清晨的光晕之中,玉白中带一丝绯红,分外好看。 周庭芳下意识的拿衣袖遮挡阳光。 她望着天光,人还有些懵懂,身上传来一阵酸痛—— 昨夜她竟然等沈知等到睡着了! “什么时辰了?” 女子的声音低低的,带一丝沙哑。 “县主,天光大亮,怕已是巳时。” 周庭芳抬手擦了擦额前的墨迹,她神思有些恍惚:“昨晚…你没听见我这院子里有什么动静?” “没有啊。难道那条野猫又来了?” 周庭芳笑笑,“去帮我打水净脸。” 翠儿转身而去。 周庭芳望着满地残骸,叹口气。 随后脸上浮起苦笑。 自己真是入了心魔。 她坐在椅子上,揉了揉自己站得发麻的膝盖,望着庭院远处的苍穹,眼神飘远。 沈知…没有出现。 她也该收拾收拾,重新出发。 她来京都是寻仇的。 怎么反而如今止步不前? 周庭芳预料到报仇会挫折重重,但是没料到的是,自从到了京都,成为柔嘉郡主,反而像是被困住的人。 京都里许多人都认识她。 无论她如何乔装打扮,都有暴露的可能。 可如果不女扮男装,她凭借女子身份,当真是处处被掣肘,一身蛮力无处施展。 她既不能四处走动,也不能培养自己的人手。 整个京都除了沈知和李观棋,她便再没有能信任的人。 而锦屏和施明澈,她又不想让他们过多的卷入这件案子之中。 如今,沈知已和宴家姑娘定亲,理应开始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沈知为她千里追凶,这份情意,她记在心里。 因此更不能拖累沈知。 李观棋又对她有意。 在她不能同等回报李观棋一腔情意的情况下,她实在是没办法厚着脸皮,一次一次的请求李观棋的帮助。 还是要培养自己的人手啊。 周庭芳从来没有这般迫切的想要壮大自己的能力。 此刻。 昨夜的希望、热情、冲动,伴随着天光大亮,全都化作灰烬。 睁开眼。 便是残酷的现实。 ——她大仇未报。 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 周庭芳被彻底浇醒。 她开始冷静复盘眼前局势。 按照郑氏提供的线索,指向京都方向。 乌丸、字迹、箭簇,线索隐隐约约指向安乐公主。 从田野手里那两个人嘴里得到的消息是,买通他们下手的人是罗老汉。 罗老汉和周春来关系密切。 也就是说,整个案子不外乎几种情况。 第一种。 在西北伏击打断她双腿的人是周家,要她命的人是安乐公主。 如此,所有的人物和线索都能对上。 那么罗老汉和周春来翻脸的原因则是罗小燚的死,或者是周春来卸磨杀驴杀人灭口,罗老汉察觉后趁机逃脱,下落不明。周春来借张厨娘引出罗老汉。 由此便可推断出,沈知欺骗了她。 因为沈知曾说过安乐公主不是凶手。 他当时语气笃定,显然不是随口说说,更像是掌握了某种证据。 如果沈知说的是真的,那么引出第二种可能。 安乐公主不是凶手,全程被蒙在鼓里。 那么周家依然摆脱不了断她双腿的嫌疑。 而真正杀害她的人另有其人。 这个人一定和安乐公主熟悉,且为她所信任之人。否则此人不可能轻松拿到箭簇,以及模仿沈玉兰的字迹。 会是谁呢。 什么人对沈玉兰熟悉,拥有调动弓箭手的能力,又用得起价值千金的乌丸作墨,还同她有深仇大恨。 答案呼之欲出。 沈德平。 当今天子。 动机十分了然。 或许是周修远殿前露了破绽,让陛下起了疑心。调查之下,发现她已经嫁到秦家,却依然不肯放过她,派人杀她,可谓是易如反掌。 而周修远已经是安乐公主的夫婿。 陛下能容忍周修远,却容忍不了她。 这是周庭芳最不愿意看到的答案。 天子之威,若是陛下对她动了杀心,她身处这个封建王朝,难不成还能逆天杀神? 可周庭芳冷静一想,又觉得此事依然诡异。 若是陛下,不必写信给郑氏,挑拨郑氏杀人。 这样借刀杀人藏在暗处的手段,更像是—— 某个深宅妇人。 第三种可能。 周家不是西北遇袭的凶手。 或许罗老汉和周春来本就有仇,罗老汉被她的某个政敌买通,背叛周春来,擅自对她动手。 周春来恼羞成怒,恨周春来断了自己前程,又或许是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父女情,因此才扣了张厨娘做人质逼罗老汉现身。 至于被谁买通,或许此人跟杀害她的人是同一拨人。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在西北没杀死她,又谋划着让郑氏来杀她,藏头露尾,更像妇人行径。 如此,周家的嫌疑倒是洗清。 这也解开了她心中的疑点。 那就是如果整件事真的全是周家所为,那么为何在西北不斩草除根,反而要费大力气将她弄回京都藏起来。等她嫁入秦家后,却又后悔,再取她性命? 如此反复,不是周春来的性格。 但如果整件事和周家无关,倒也解释得通。 周庭芳自嘲苦笑。 难不成周家人对她还有感情? 周春来是为了给她报仇才在张厨娘身边设下天罗地网逼罗老汉现身? 这说法,周庭芳自己听来都觉得好笑。 无论如何。 现在的突破口就是罗老汉。 可怎么才能快点找到这个人呢? 她总不能在京都耗一辈子。 得想个法子,逼他自己现身。 然而,当周庭芳刚用完早午饭的时候,就听见有小厮急急的来禀报。 周庭芳如今身为朝廷命妇,不好正大光明的在外打听消息,只好说自己喜欢热闹,命人注意着京都内的风吹草动,尤其是市井流言之类。 当周庭芳打赏了一两个从外面听来消息传进来的丫鬟小厮后,上行下好,她这个小小的府邸,下人们也是铆足了劲的成为她在外面的耳朵和眼睛。 那小厮跑得满脸是汗,邀功似的到她跟前,“县主,今儿个京都又发生了一件大事!秦家…秦家那案子有进展了!今儿一大早,京都府尹门前便有一支飞剑入堂,上面写着—写着——真凶五日后投案,邀请全京都百姓做个见证!” 周庭芳一愣。 倒是翠儿先说话了,“飞剑入堂?” “是呢。有人看到一直飞箭从对面那楼里射出来,直愣愣的盯死在那牌匾上,吓得府尹大人还以为有刺客,好一阵慌乱呢!” “那人呢,抓到了吗?” “没有。跑得可快了,解差们哪里抓得住?眼瞅着有个黑衣人放了箭以后就跑了!” 周庭芳微微蹙眉,“这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大约半个时辰前。” “你又是从何处听说?” “回县主,小人是厨房采购的,今儿上午去西街菜市场,听到那边的老百姓都在说呢!” 有意思。 府衙到西街少说有十里路,脚程再快的人,也至少得走半个时辰以上。 也就是说。 这事情刚发生,便有人以飞的速度到达西市进行传播。 倒不如说,有人事先就准备好,那边东窗事发,这边流言就立刻散播。 这后面…定然有人推波助澜。 这个人会是沈知吗? 难不成沈知又在她背后做什么小动作? 还真是世事无常。 一个时辰前,她刚整理好情绪,决心先放下儿女情长,不再和沈知纠缠。 而现在,她却需要主动找上门去。 上天还真是喜欢捉弄她。 “翠儿,去套马车,我们出去一趟。” “县主,去哪里?” “昨日勤王府刚办完赏花会,此刻窦王妃怕是还忙不过来。我去帮帮忙也是好的。” 翠儿应了一声。 心里却纳闷。 往日县主似乎对秦家案子格外上心,怎么今日反而没了兴致? 而此刻,京都某客栈的包房内,秦少游一把推开了二楼角落里上房房门。 秦老夫人被吓了一跳,脸色惶惶的问:“今日客栈里如此热闹,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入京两月有余,整日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对他们动手,加之秦少游春闱病重,险些丢了一条命,前几天才有好转,能下得来床,秦老夫人悬着的心才终于活了过来。 秦老夫人如今头发花白,人也清减得厉害,看着苍老了许多。 好在,这一直以来都风平浪静。 秦老夫人除了伤心那个早夭的孙子,挂心秦少游的身子,倒也相安无事。 只不过今日客栈忽而一阵骚动。 一炷香时间之前,秦少游便大着胆子下楼去打探消息。 “母亲!我们家的案子有进展了!”秦少游喜不自胜,“有知情人出现了!就在上午,有人一支飞箭射中京都府衙的清明大匾上,说真凶五日后会来投案。母亲,或许杀害阿元的凶手…就要浮出水面了!” “当真?” “千真万确!有人亲眼看见那箭上包裹的布条,上面用血写的字迹,说五日内凶徒必然出现。眼下这消息已经传遍京都的大街小巷,方才若不是我先下去了,怕是掌柜的也要来告知我们这个好消息!” “阿元!我的乖孙!”秦老夫人捂着胸口,“这么久了,总算有消息了!我一定要去看看,究竟是哪个天杀的要对我们秦家下这样的毒手!” “母亲,先别激动,我们等了这么久,眼看曙光将至,可别自乱阵脚。”秦少游安抚住母亲,“五日后,便是我们重新上堂的日子。” 秦老夫人平复了情绪,“两个月了。最开始轰轰烈烈,那程大人瞧着也是个好人,真心实意的办差,还派了那么多人手去通州城查案。结果呢,半点声响也无。我还以为…这案子就要不了了之。” “怎会。儿子告的可是御状,有陛下监督,程大人岂敢不尽心,岂敢草草结案?” 秦老夫人心有后怕,“现在看来,我儿进京都告御状这一事实在高明。若非你当时坚持来京都,我们现在怕是已经死于非命。” 秦少游压低声音,“母亲。你是否察觉到…这客栈里除了程大人的几个府兵,另外有人在保护我们?” 秦老夫人一惊,“谁?” 秦少游蹙眉,“儿子也猜不着。只是瞧见客栈里有几个人是熟脸,看着像是同我们一起住进客栈的。他们到现在也没有离开,而且所住房间一直紧挨我们。” 秦老夫人有了印象,“没错。我想起来了,以前住我们隔壁房间的…后来搬去了楼下,两夫妻说是来做生意的,可也没见他们那屋里来过人。我先前还纳闷…如今你这样一说,我倒是觉得这夫妻两甚是可疑!说不准真是来保护你我的。” “可是…会是谁呢?” 母子两对视一眼。 不约而同想到一个名字。 ————————————————————————— 今日的京都果然很是热闹。 周庭芳的马车晃晃悠悠,走马观花,耳边不住传来两侧百姓议论声。 “你们看见没,那支箭就从府衙对面的钟楼上,直直射中了青天明鉴四个大字!‘噔’的一声!我有个兄弟就是里头的解差,说当时好大一声,众人都以为是刺客,可见这人臂力强悍!” “你们说…这秦家公子告了这么久的御状,就连府尹大人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呢,到底会是谁干的?” “是啊。那凶手先是杀害秦大奶奶,又杀了秦家小少爷,这得是什么仇什么怨才能狠心成这样!连几个月的婴孩都不放过,简直就是罪大恶极!” “可怜那秦公子!入了京都以来大病一场,春闱也发挥失利,没考中进士,真是毁了人家一辈子啊!” “这杀人父母,断人前程,凶手可是都占全了!我还真想不到谁能那么歹毒!” “你们说…那射箭之人会不会就是凶手?” “应该不是,凶手若有那样厉害的身手,远走高飞便是,为何还要自投罗网?” “兄台说得也有道理。” “咱们猜来猜去能猜出个啥!那人不是都说了嘛,五日过后,凶手会现身京都府衙,到时候咱也去凑个热闹——” 周庭芳坐在马车内,侧耳听着外面的议论声。 就连翠儿也掀开帘子,身子半趴,似乎也极为好奇。 京都老百姓生活单调,每日议论的无非是家长里短,像这样告御状的热闹,就如同藩王造反逼宫一般的难得一见。 是以京都的老百姓在秦少游之案上发挥了高超的传播能力。 这流言不过半日,便已经传得满京都都是,可见必定有背后之人推波助澜。 这个人是沈知吗? 目的何为? 当初她从李观棋处借人,杀向秦府,不过是为了逼迫秦少游上京告御状将整个事情闹大,好让背后凶手好乱中出错,让她逮到把柄。 谁知,背后之人如此沉得住气。 还好西北田野的手下有了消息。 如今一切矛头都指向周家,按理说目前当务之急该是找到罗老汉才是。 可万一…今日这一出不是沈知闹出的动静,那事情就有意思了。 也就是说,今日这出戏…极有可能是幕后凶手放出的烟幕弹。 那目的是什么呢? 周庭芳这才觉得局面开始变得有趣。 来了京都快小半年,她养得是膘肥体壮,正是摩拳擦掌的时候,也该会会幕后的人了。 得快些见到沈知问清楚才是。 哪知走到半道,忽而前面被人潮拥挤得无法通过,百姓们全都面色惊恐的往后躲去。 人流如织,马车被后退的百姓们纷纷围住,瞬时变成逆流而上。 可这…是去往勤王府的唯一大路。 那车夫去探明了情况后回禀,说就在刚刚,一伙流寇逃进前头主街,官府之人布下天罗地网捉拿,岂料这伙人竟劫持了南康王府的马车,眼下两队人马正在穷巷对峙。 旁边有人热心道:“夫人,别再往前面走了!有群逃窜的匪徒,正拿刀跟官兵们干仗呢!” 周庭芳可不欲沾惹是非,因此笑着问那人:“大婶,我要去勤王府,可还有其他路可走?” “勤王府?”旁边另一人拖着妻女往后,闻言惊道,“勤王府的那位世子爷…不就在前头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群中的百姓们立刻议论纷纷。 “呀,刚才骑马冲在最前头的那位将军…就是勤王府的世子爷?天爷,那位世子爷好生英勇!” “可不是!那么大的刀啊,也不见他脸上半点害怕!要不怎么说人家是皇亲国戚呢,这份胆色还真不是寻常人能有!” 偏有人躲在人群里不怀好意的笑。 “我看未必。那马车里坐着的可是南康王的侧妃,据说三年前和沈世子订过婚呢——” 人群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 有人恐惧。 有人往后退,生怕前面街头的风波殃及自身。 有人脸上露出感兴趣神色。 “瞧方才沈世子一往无前的样子,说不准是为了救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说冲冠一怒为红颜,这群贼匪偏偏劫持了许侧妃,岂不是自寻死路?” “说起来当初谁都不知道沈世子因何退婚。说不准人家对前未婚妻旧情未了呢!” “你们没见过许侧妃?哎哟我的妈,那可真是人间绝色啊!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也难怪沈世子情难自抑——” “就是可惜了咯,南康王爷…现在怕是成了一只绿毛龟咯!” 说话的人太过大胆,周庭芳眉头一蹙,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却看到说话的人一张熟脸。 那是当初护卫他们上京的猴子。 他如今打扮成寻常商户模样,一身短褐,下颚一丛短须,皮肤涂得幽黑,站在人群里泯然众人。 她先是一愣。 随后想到昨日赏花会上谢夫人那句平地起惊雷的话。 京都里最后两匹织金锦为沈知所购。 最后却穿在了许婉清的身上。 而今日…这群匪徒非常巧合的劫持了许婉清,而沈知又非常巧合的英雄救美。 周庭芳眉头紧蹙,沈知…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显然,猴子也瞧见了马车内的周庭芳。 那人脸上一抹惊慌失措。 周庭芳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走近。 哪知猴子跟见了鬼似的,拔腿就跑! 一瞬间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之中。 周庭芳不好派人去追,只愤愤道:“此人好大的狗胆,竟然敢污蔑世子和许侧妃,下次若是见到他,直接抓了送去见官!” 风儿倒是更担心其他,“县主,前面怕是要好一会儿。我们要不先找个茶楼坐会?” 周庭芳却掀开车帘,“坐在车里也无聊。走,去看看热闹。” 翠儿一脸惊恐,“县主,前头在打架,恐动了刀剑!您别往前去!” 周庭芳却已经下了马车,笑眯眯道:“怕什么。有沈世子在,不会叫你我受伤的。” 翠儿拉扯着周庭芳,“我的天菩萨,人家遇到这种事都往后缩,县主您还往前跑!婢子只知道您胆子大,没想到这么大!万一见了血怎么办,不去…不去…这附近有个茶楼,有俊秀的象姑弹琴唱曲儿,县主咱们去另一边——” 翠儿哪里是周庭芳的对手。 “象姑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去看沈世子冲冠一怒为红颜。” 今日这京城诸多热闹,应接不暇,一个秦家,一个许婉清,看似两条毫无关联的线,周庭芳却觉得幕后一定有一只黑手。 这只黑手…或许是冲着她来的。 她今日…一定要见到沈知! 第148章 无限撩拨 周庭芳逆着人流往上,越往里走,人越是少,很快走到一处十字路口街道处被官兵拦下。 “夫人留步!里面在打斗,切勿伤及自身!” 许是见她衣着华贵,身边又有丫鬟小厮跟随,那士兵说话还算是客气,语气却很急促。 “这位小哥,里面两人我都认识。我和许侧妃是闺中密友,听闻她被歹徒劫持,心中很是挂念,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义不容辞!” “不必如此!沈世子已经带人追了过去,夫人放心,许侧妃不会有事的!” 周庭芳趁着说话的功夫,四下望去,只看见寂静的长街上,几十个披甲持锐的士兵正围着五六个黑衣男子,沈知一身银色铠甲,手持长枪,面色冷漠,冲在最前面。 而对面领头的劫匪背靠马车,一只手反剪许婉清的双手,另一只手举着匕首抵住许婉清的咽喉,显然准备用许婉清的性命威逼沈知。 而许婉清面色苍白,额前有汗,此情此景之下,情绪还算是冷静。 许是听到这边动静,沈知扭头望了过去。 看见是周庭芳后,男人眸底忽而一喜,随后又沉声道:“周娘子,让开一些!刀剑无眼,小心伤到你!” 周庭芳听话的往后退几步。 沈知面色稍缓。 长枪一指,声音冷冽:“放开许侧妃,我给你一条活路!” “呵,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沈知的前未婚妻!我不信你对她没有半分感情!若不想她血溅当场,立刻放我们兄弟离开!否则——” 领头的那黑脸汉子一脸凶悍之气,显然已经被沈知逼到角落,“我杀了她!” 沈知面色犹豫不决。 跟他最近的一个长脸汉子急声道:“副统领,万万不可!这群人身上背着人命,若放他们离去定然是放虎归山!” 沈知一脸冷意,斥道:“本世子自有主张!” 那黑脸汉子急道:“沈世子,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准备好五匹快马和百两盘缠,放我们离去,我萧云说话算话,只要你放我们离开,我立刻放开你女人!” 而许婉清胸脯起伏,一脸苍白,无助而焦急的望向沈知,却道:“沈世子……不必救我,我死了便也死了,千万不要放他们离开,否则他们定会伤害其他无辜百姓!” “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那黑脸汉子急得脸色一片红,被几十个卫兵逼到马车处,本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惊恐,此刻手正是颤抖得厉害。 而许婉清脖子上已经被划开好几条细嫩的血痕。 情势正在僵持之间,却听得身旁传来一道小娘子的声音。 “这位大哥,你劫持这许侧妃也没用,沈世子已经和她退婚啦。他是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明目张胆的救她的!” 那黑脸汉子循声望去。 只看见街道长街角落里,有个小娘子站在那儿。 她一声素净的褙子,头发随意盘起,简单清爽,一张白皙的脸,眼角下点缀着几颗跳跃的雀斑。 “你是谁?!” 那小娘子笑眯眯的,似乎一点也不惧怕他们这群亡命之徒,反而上前走了两步。 “我是陛下亲封的柔嘉县主。” 那黑脸汉子紧张得满脑门的汗,语无伦次的问:“什么柔嘉县主,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不要紧啊!” 在沈知惊愕的眸光中,周庭芳再次往前一步,“你只需要知道,我的身份比许侧妃管用。你挟持一个不受宠的侧妃,不如挟持一个刚封的县主。沈世子惧怕流言蜚语不敢救许侧妃,可我不同,我和沈世子的母亲情同姐妹,他若对我见死不救,他过不去窦王妃那一关——” 沈知眉头微挑。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怒意的望向她。 情同姐妹? 跟谁? 窦王妃? 周庭芳是成心给自己涨辈分是? 沈知表示很不满。 可神情明显更为紧张。 他的手无意识的握紧长枪。 那黑脸汉子看了一眼许婉清,又看一眼周庭芳,随后反应过来:“放你娘的屁,哪儿有上赶着当人质的,你根本就没安好心!” “大胆!”周庭芳一身气势,威压逼人,双眸清亮,“你竟然敢辱骂陛下亲封的县主!简直就是对陛下的不敬!” 周庭芳飞速望一眼沈知。 那黑脸汉子微微一怔,下意识的想跪下叩拜,随后一想,他都是亡命之徒,还怕什么狗屁县主! 黑脸汉子长剑指向周庭芳,“你耍——” 然而变故就在此刻! “低头!” “低头!”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沈知和周庭芳同时开口! 许婉清微微侧身,偏开寸许,低头蹲下—— 那黑脸汉子刚微微松手,沈知手中长枪抛掷,正中那人眉心! “噗嗤”一声。 刀剑遁入血肉! 许婉清只觉得鲜血满天飞撒,湿透她抱着头的双手。 浓郁的血腥气传来,许婉清眼前一黑,整个人天旋地转—— “贱妇,伤我大哥,我跟你拼了!” 那离黑脸汉子最近的一男子大怒,蓦地从衣袖里甩出一枚飞镖! 寒芒一闪,眨眼便到周庭芳面前! 沈知脸色大变,毫不犹豫从马上飞身,以身抵挡在她面前! ——“嗖!” 周庭芳抱头蹲下。 并顺便拉上全程都呆愣如鸡的翠儿。 簌簌簌。 几声脆响。 飞镖全部坠落地面。 而与此同时,那几名匪徒也被官兵们一拥而上按住。 沈知回头,却没看见人。 视线往下。 才看见周庭芳抱头如鹌鹑,蹲在地上,还笑眯眯的仰头望着他:“多谢沈世子。不过从他那个距离飞过来的暗器,理论上来说,是打不到我的。” 沈知脸色淡淡,低咳一声,“县主无事便好。” 说罢,那人抬脚离去。 周庭芳正纳闷,却见沈知走到许婉清身边,一把将昏迷的许婉清横抱了起来。 这回翠儿回过神来了。 她震惊的捂住嘴巴,扯着周庭芳的衣袖,低声说道:“天菩萨!沈世子…这是…抱了许侧妃?” 周庭芳沉声说道:“我看到了。” 翠儿才觉自己失态,吐了吐舌,不说话。 莫说翠儿惊讶,就连跟着沈知追劫匪的几十个手下也都是一脸惊色。 有两个亲卫明显欲言又止,最后却保持沉默。 倒是许婉清身边那丫鬟急赤白脸的低声哀求沈知,“沈世子…这如何是好…这于理不合啊……”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沈知抱着许婉清,脚下生风,冷冷一瞥说话那丫头,“难不成你想你主子死在这里?” 那丫头一脸为难,“可…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家娘娘…回去以后如何跟王爷交代……” “一切因果,我沈知担着!”沈知一脸怒容,完全不看周庭芳这边,冷声说道,“让开!” 那丫鬟被撵开,擦着眼泪,急步跟上。 倒是旁边一直跟随的常乐无意中瞥见沈知虎口处流出的血,连忙急声道:“爷,您的手受伤了——” 沈知这才察觉手上传来的那轻微疼痛。 那丫鬟连忙道:“多谢世子爷,若不是为了我家侧妃娘娘,您也不会受伤。这份恩情奴婢记下了,一定转告主子。” 沈知勾唇,默不作声。 长巷尽头,翠儿扶起周庭芳,帮着她整理衣衫,还止不住的埋怨她:“县主!刚才真是吓死婢子了,您说…你突然为许侧妃出什么头啊,还说什么要换人质…也太危险了!” 周庭芳笑:“傻丫头,我那是跟劫匪说话分散他注意力,好让沈世子下手呢。” 翠儿一怔,一回想刚才的局面,好像刚才若非县主一直和那劫匪头领说话,沈世子也寻不到机会下手。 翠儿笑道:“您和沈世子还真是配合默契!” “沈世子聪明而已。” “柔嘉县主——” 猴子换了一身衣袍,着一身铠甲,径直走到她面前规矩行礼,“县主,世子感谢您刚才出手配合,眼下他送许侧妃去医馆了,特命属下来向县主致谢。说下次有机会,请县主去望仙楼吃饭。” “不必。许侧妃也是我的好友。世子不嫌我多事便好。” 猴子离开后,周庭芳便带着翠儿转身离开。 “走,去望仙楼。” 翠儿不解,“县主不是要去勤王府吗,为何又不去了?” “没心情。听说望仙楼出了新菜,我去试试。” 翠儿叹息,县主还真是善变哪。 等回到巷子口,立刻有等候在外围看热闹的老百姓望过来。 这一大群人白日无赖,便全都等在这里。 他们刚才亲眼看见周庭芳进去,料定她必定知晓里面情况,可瞧她一身绫罗,想来非富即贵,并不敢上前询问。 倒是先前跟她搭话的几个百姓大着胆子问:“夫人,那群劫匪被抓到了没有?” “是啊夫人,我娃儿还等着我回家做饭呢,我家就住前头,必须从这条道儿走——” 周庭芳笑笑,“沈世子已经将人抓走。你们可以回家了。” “那…那位什么许侧妃也被救了?” 不等周庭芳回答,立刻有一男子抢白道:“肯定被救了!有沈世子在,怎么会让许侧妃受伤?那可是他前未婚妻!” 周庭芳微微蹙眉,却没说话。 心中疑惑。 沈知…怎么就瞄上许婉清了? 周庭芳默不作声的退出人群,随后回到马车上,翠儿一脸担忧,“县主,您说我们要不要给窦王妃提醒一声?” “提醒什么?” “流言啊。刚才婢子就注意到了,一直有人造谣沈世子和许侧妃。这女子名声何其重要,若让这流言散播开去,许侧妃今后还如何做人啊?” 周庭芳笑吟吟的望着她,“可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可是…可是…”翠儿绞尽脑汁也说不上来,“沈世子也不应该抱着许侧妃离开,他们两人本就曾有婚约在身。退婚的时候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今日这事情一出,婢子担心众口铄金…” “许侧妃命在旦夕,若沈知拘泥世俗,在乎别人看法,那才是真正的迂腐。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相信沈世子自有分寸。旁人的事情,我们不好插手。” 翠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婢子也只是跟县主说说罢了。勤王府的事情,可轮不着咱们操心!” 周庭芳笑笑。 翠儿这丫头,跟她久了,人也没以前谨慎木讷。 对她反而多了两分掏心掏肺的诚心。 很快,主仆两到了望仙楼。 周庭芳对望仙楼可谓是轻车熟路,想当年她在京都的时候,时常到这楼上,甚至和掌柜都有两分交情。 她选中了一个雅间。 正是那日江潮生和许婉清所在的包房。 此雅间设计玄妙,它和隔壁的房间相连相通。 看似分割,可那门却能双面打开。打开以后,两个房间联成一个,外人看起来仍然是两个不相属的房间。 最适合密谈。 以及幽会。 此时并非吃饭的时候,周庭芳点了几样甜品和茶水,便坐在床边,偶尔看一眼底下的护城河。 翠儿候在一侧。 大约等了片刻,听见隔壁房间传来脚步声。 周庭芳忽而道:“翠儿,我忽然想起书房里字帖用完了。你帮我去尚书记买两本严如卿的字帖,如果没有,再去别家看看,务必买到。” 翠儿疑惑,“您一个人在这儿?” 周庭芳笑:“傻丫头,楼下那两个小厮不是人?” 翠儿也笑,“好。今天婢子一定给您买到。” “那字帖不好买。若是饿了,路上给自己买点吃的!” 翠儿的声音飘来。 “知道啦县主!婢子不会亏待自己的!” 周庭芳坐在窗台处,百无聊赖的用筷子扒拉着白瓷盘里的糕点,很耐心的守株待兔。 果然,片刻后。 ——“吱呀”一声。 侧门被人推开。 沈知一身湖蓝色锦袍,头上一根羊脂玉盘发,手里一把绢扇,露出那张眉眼分明的脸。 剑眉星目。 容貌清俊。 不同于方才阵前的凌厉杀伐,此刻的沈知更像是翩翩公子。 周庭芳正要开口,余光却瞥见他手上包着的纱布。 “你怎么了?”周庭芳起身,走到沈知面前。 小娘子并不高,只到沈知下颚处。 此刻她仰头,秀眉微蹙,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沈知立刻将手背到身后,眸光躲闪,“无妨。刚才抓捕贼人受了点小伤。” “小伤会包得这般严实?”周庭芳不信,伸手便抓住他的手,“给我看看——” 沈知被她捉住手。 男子笑眯眯的。 他本就生得白,此刻人一笑,眉目缱绻,眼底若三月春水。 “看不出来…原来周娘子这般担心我呢。” 周庭芳却已经拆开他的纱布。 随后有些傻眼。 沈知低咳一声,面露尴尬。 周庭芳盯着他手指上约一厘米的伤口,冷声一笑,“这哪里是小伤?再不去医馆,怕是都要愈合了。” 沈知耳朵尖尖一红,面色不变,坦然自若的将纱布重新缠绕在自己手上,“这不是…想让娘子心疼心疼我吗。” “你去救许婉清受了伤,还要让我心疼你?”周庭芳拨开他的手,重新坐回去,身子斜斜依靠窗台,笑得媚眼如丝,“沈世子,你找错人了。许婉清、宴初华、萧云珠…她们或许会心疼你。我嘛,只会嫌弃刀锋不够锐利。” 沈知站在门口,盯着她,只笑。 周庭芳一看他那样子就来气。 “笑什么?” 沈知缓步逼近。 微微倾身。 似乎要将她的模样看个仔细。 “周娘子……”沈知吐气如兰,身上有好闻的松木响起,男子眉眼带笑,藏着一丝得意,“莫不是在吃醋?” 周庭芳笑了,“我吃醋?” “对。”她又点头。 小娘子眼睛亮晶晶的。 “我吃醋。你吃错药。” 周庭芳踢他一脚,直接踢在他小腿上,随后人懒洋洋的坐在那里,“沈知,秦少游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沈知揉了揉被踢中的地方,面色丝毫不恼,反而一笑,坐在周庭芳身边。 “我知道你心急。”沈知手撑开,“说好的,我的礼物呢?” 周庭芳装聋作哑,“什么礼物?” 沈知盯着她笑,“周娘子什么时候这般言而无信了?” “哦,还没做好呢。且等着。先说秦少游的事儿。” 沈知却忽而沉了脸。 他抽身坐直,斜着那双眼睛瞥她,“周娘子…还关心前夫呢。” “当然。世上最关心他的人非我莫属。” “难道周娘子不知道那秦少游生性怯弱,没有主见,摇摆不定,遇事逃避,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绝非良人?周娘子如此聪慧,难不成要在同一个坑里跌到两次?” 周庭芳却笑道:“我和少游的事情,沈世子说不着。沈世子还是多关心关心宴姑娘。毕竟三个月后…你们便是正儿八经的夫妻。” 沈知却笑,“我不会和宴小姐成亲的。” “难道沈世子要抗旨?” “我若是为周娘子抗旨,周娘子会不会很感动?” 周庭芳冷笑,“不感动。我会为你的愚蠢上一炷香。” “周娘子不信我?” 周庭芳扭过头去,面孔淡淡,“无所谓相不相信。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我相信沈世子一定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沈知忽而心底刺痛。 周庭芳不仅不相信他沈知,也不相信任何人。 或许是上一世女扮男装,因而如履薄冰,将自己的心完全封闭。 还有那一群恨不得趴在她身上吸干她最后一丝血的周家人—— 从来没有人真正为她所想。 从来没有人真正爱过她。 除了锦屏。 这也是为何她借尸还魂第一件事就是去西北寻找锦屏的下落。 旁人给她一分好,她便能还上十分。 偏偏这样好的人,两世都是孑然一身。 沈知的心,蓦的像是被针扎了一样,一阵细密连绵的痛。 沈知的手落在她的肩上。 男子笑吟吟的。 眸色盈盈。 语气郑重其事。 “我不会娶任何旁的人。周娘子,这么多年,我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清楚?” 周庭芳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忽然被羽毛轻轻拂过了一般。 痒痒的。 偏挠又挠不着。 “沈知,你我也勉强算得上是聪明人。怎会不知…这世上最易变的就是人心。今日你侬我侬情比金坚,明日就能为了三瓜两枣反目成仇。” 沈知眼里一抹痛苦。 他愣愣的瞪着她,神态委屈又愤怒,眼底一抹雾气。 “周娘子说这话…就不怕遭天谴吗?我沈知是这世上旁的人吗?我沈知是会跟你争权夺利之人吗?” 男子忽而强势捉住她的手。 周庭芳“嘶”的一下,痛得叫出声来。 “周娘子不如现在就挖开我的心,亲眼看看我沈知的心是黑的还是白的,这些年…里面装的到底是谁?!” 周庭芳险些被他眼底的炽烈和癫狂狠狠灼伤。 一颗心。 七上八下的跳了起来。 周庭芳吃痛,蹙眉道:“沈知,你先放开我。” “不放。我一放手,你就又不见。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一世我绝对不要再犯从前的错误。” 周庭芳面色苍白,“沈知,痛!” 沈知一回神。 松手。 小娘子那皓白的手腕上,登时五根青红的手指印记。 周庭芳胸脯起伏,揉着手腕,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沈知手足无措的立在那里。 犹如犯错的孩子。 他哑着声音说:“我不是故意的。” 周庭芳叹息一声,语气幽怨,“沈知,你有时候…真像个疯子。” 沈知看她一眼,一双眼睛水雾蒙蒙,“那周娘子…就是我的药。” 周庭芳鸡皮疙瘩起了一地。 她举双手投降,“沈世子,请你好好说话。” 沈知忽而笑开。 他胸腔震动。 笑声爽朗。 周庭芳上前一步,捂住他的嘴,沉声警告,“小点声!你要让人发现我们在望仙楼私会?” 沈知却顺势捉住她的手指。 男人的手骨节分明。 手指缠绕。 她的手很凉。 一点一点摩挲。攻城略地。强势扣住。 沈知的喘息,急促了两分。 心底却欢喜周庭芳的默许。 他低声的笑,“周娘子…现在是在跟我私会吗?” 周庭芳蹙眉,“沈知,你是恋爱脑吗?” 沈知点头,“是。我一看见娘子就头脑发晕走不动道——” 周庭芳推开他。 脸虽沉着。 可眉梢却有笑意。 “好好说话,我有事问你。” “我知道娘子想问什么。” 周庭芳总觉得沈知在占她便宜,便一本正经说道:“叫我周娘子。” 一字之差,意思却相差千里。 沈知这回没逗她,只道:“周娘子想问今日府衙牌匾被人一箭射中的事?” 周庭芳点头。 第149章 南康王爷 周庭芳点头。 沈知倒是干脆,“没错,是我做的。” “目的何为?” 沈知眯着眼睛低笑,“我找到罗老汉了。” 周庭芳一喜,“当真?” “千真万确。” 周庭芳大笑一声,一扫连月以来案情毫无进展的阴霾,“定是你的计划成功了。那罗老汉以为自己妻子被人害死,自然要和联手起来对付周家。他人在哪里?我要立刻提审他!” 周庭芳说着便起身要走,沈知连忙拉住她,“别急。人我已经连夜提审,但是——” 周庭芳的心被沈知这个“但是”狠狠揪了起来。 “但是他什么都不肯招。只说五日后要去府衙投案。” 周庭芳一愣,缓缓坐下。 “已经用过刑了。罗老汉嘴很严实。撬不开。但是最有意思的是——”沈知瞥向周庭芳,唇角一抹懒懒散散的笑,“罗老汉的腿并不跛。” 周庭芳蹙眉,“你确定你抓到的人是罗老汉?这会不会是幕后之人抛出的烟雾弹?” 沈知问:“什么是烟雾弹?” 周庭芳不知如何解释,只好随口道:“就是故布疑阵。” 沈知心底的不安又涌上心头。 为什么周庭芳嘴里总是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名词? 见周庭芳望过来,沈知回过神,“那罗老汉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据他自己交代,说他跟着周春来期间,一直都是假装跛脚,一是为了博取周春来些许同情,二也是一开始便觉得周春来这人谋算太深,因此留了后手。我也询问过张厨娘,能确定这个送上门来的男人是真的罗老汉。” “那就奇怪了。”周庭芳蹙眉,“为何他非要五日后上公堂?” “这时间是我定的。因为需要五天造势。” “造势?”周庭芳自然已经察觉最近京都流言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却一直没想清楚其中缘由,“造什么势?” “罗老汉自称知道周家所有的事情。”沈知声音低低的,眉眼上都沾染了冷意,“他说他要让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周春来犯下的罪行。” 周庭芳有些恍惚,“也就是说…凶手真的是他…” “不确定。”沈知轻轻握着她的手,一双眼睛担忧的盯着她,“若周春来真的是凶手,你要如何做?你当真要弑父正道——” 小娘子脸孔白净,不施粉黛,很是淡雅。 那双眸子,好似透明。 她蜷缩着肩膀,浑身上下,一股难以言说的悲怆之气。 “弑父正道啊。”她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痛苦又迷茫的呢喃,“这世道容得下我这样大逆不道的作为吗。千夫所指、道德霸凌、孝义枷锁,全都加诸我一身,我承受得起吗。” 沈知看见她迷茫如稚子,心如刀绞。 有仇必报、快意恩仇,这八个字听起来潇洒,可世间少有人能真正做到,尤其是当伤害自己的是至亲—— 沈知捏着她的手。 男人的声音沙哑不堪。 却有种令人惊心的力量。 “我陪着你。流言如刀剑,尽可加我一身,我沈知无惧亦无悔。” 半晌,那小娘子却轻声一笑。 她扭头,眼角眉梢都笑意。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幽幽的,定定的望向他。 吐出的话语却分外绝情。 “我怎么忘了…我已经借尸还魂…我不是周庭芳。”她蓦地站起身来,站在窗台处,风吹起她的长发,衬得她眉眼愈发清冽,“若我不是周春来的女儿,那我杀他,世人谁敢说我一个不字。” 似乎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周庭芳笑个不停,笑得眼泪几乎掉下来。 “真是讽刺啊——” “或许…这就是我重生的意义。让我摆脱孝道的枷锁,报该报之仇。” “沈知。我不惧杀人。”小娘子的眉眼之间皆是冷意,“我不会因此背负上道德枷锁。若杀父才能证明我的道——” 她低低的笑。 红唇如血。 嫣红得好看。 “那就杀!” 杀! 杀! 杀! 唯有杀之,方能以解心头之恨! 唯有杀之,才能不算辜负从前的自己! 那个人…好陌生…… 光芒笼罩在她周身,她的脸一片影影绰绰,竟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 沈知拽住她的手。 “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或许…凶手不是他。” 周庭芳收回视线,小娘子眸色中的煞气褪去,平静的望着他笑:“沈知。我已经做好准备。你不必担心我。我没有那般脆弱。” 如何能不担心? 沈知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揪着。 他不喜欢她浑身煞气的模样。 他不喜欢萦绕在她周身的孤寂感。 他更不喜欢她像是一缕抓不住的幽魂。 “无论你决定是杀了他,还是放过他,我都尊重周娘子你的选择。周娘子心性坚韧,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重情重义,即使周家人负了你,周娘子也不该妄自菲薄自我否定。周娘子不必困于眼前之局,须知这世上另有人将你视作珍宝,不舍伤你一丝一毫,切莫为了不必要的人伤及自身。” 周庭芳眼眶微微发红。 这一路以来,她走走停停,思虑良多。 她想过如果凶手真的是周春来,她该怎么办? 她当真能将屠刀对准那个生她养她的人? 她自认从没有半点对不起周家,可为何至亲之人对她充满怨念和愤怒,甚至不惜对她痛下杀手。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一败涂地。 她知道自己生性寡情,也知道自己性格强势,重生后她甚至经常反省自己。 到底哪一步走错,才让血脉亲人想要将她处置而后快? 就为了权和利? 还是她…本身就不讨喜? 她感觉自己像是笼在一个透明玻璃盒子。 看得清整个局面,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只有沈知,在她死后,不顾一切为她查清真相。 这是不是也证明…她上一世并非完全失败。 人生有一二知己,她也该知足才对。 “即使周家将我弃之如敝履,我也不该妄自菲薄。须知世上总会有人将我视作珍宝。” 周庭芳一字一句的重复着。 小娘子红唇微张。 眸色渐渐转为清明。 再抬眸时,眼底雾气散尽,唇边带笑。 “沈知。多谢你。人生有你作伴,我很知足。” 无论结局如何,我已经做好准备。 “你和许婉清…是怎么回事?” 忽而,那女子轻轻发问,目光直视沈知。 让沈知无处可逃。 沈知却问:“她被歹人劫持昏迷,难道我不该送她去医馆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周庭芳坐下,含笑点头,“那你为何让猴子在人群里散播谣言?” 沈知眉梢一挑。 周庭芳语气咄咄逼人,“还有…赏花宴上莫名其妙出现的谢夫人,那件织金锦…沈世子对前未婚妻出手很大方嘛。” 沈知眉头紧蹙,忽而发问:“周娘子有没有闻到这房子里有什么味道?” 周庭芳轻嗅,摇头,“没味道啊。” “啊。”沈知唇角一勾,得意笑道,“我还以为有人打翻了醋坛子呢。” 周庭芳冷笑看着他。 沈知低咳一声。 “她得罪了我的人,我给她点惩罚。” “谁?” 沈知却不答,只道:“此事与周娘子无关。” “沈知…你当真没有事情瞒着我?” 沈知脸色淡淡,不置可否,“我对周娘子之心,日月可鉴。” 周庭芳不断拿余光瞥他。 虽然她隐约察觉沈知和许婉清之间似有过节,不过既然沈知说不关她事,她也不好插手。 “五日后,什么章程?这个罗老汉信得过?” “他不肯说。但我估量着是要和周家鱼死网破。届时或许你的事情便会真相大白。” “包括那件事?” 沈知点头。 周庭芳心头一颤,“其他我不担心。我只担心这件事是否会影响我的恩师,还有那些曾在我求学路上给过我关照的人。此事一旦东窗事发,必将牵连无数无辜之人。” “周修远无德无才,不过一欺世盗名之辈尔。他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我也绝不允许任何一个伤害过你的人逃脱。无论哪个人是谁。” “沈知,你可曾想过一旦这件事揭开,周家欺君之罪逃不过便也罢了,砍头流放都是他们咎由自取。但…沈玉兰怎么办?她是公主,又是你的堂妹,若她全然不知情,岂不成了这场闹剧最大的受害者?” 沈知咻的抿唇。 眼底亦有挣扎之色。 周庭芳喃喃,“现在我才明白,快意恩仇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可真要做到却是千难万险。我也曾以为我道心坚固绝不动摇。可是我也时常忍不住问自己,如果非要牺牲那么多人,沾满鲜血的黑白是非…还有那么重要吗?就为了我个人的名声正义,让无辜之人妻离子散甚至丢了性命,真的还值得吗——” “我在想,有没有办法…只针对周家人。”周庭芳苦笑,“我做好了让周家人血债血偿的心理准备,却说服不了自己去伤害别人。若我科举之事查起来,顺藤摸瓜,我的亲朋好友怕是无一幸免。尤其是为我担保的山长和老师们——” “周娘子。”沈知声音低沉,“你太小看陛下了。” 周庭芳却笑,“沈世子,你别忘了,我曾做过翰林院编纂,曾离天子很近。” “所以?” “虽说陛下已经过继给天家,但他血脉上依然是你的小叔。我不好评价。” “陛下是我的小叔,却也是大魏朝的天子。周娘子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好。”周庭芳抬起眼皮,看了那人一眼,“陛下…心性豁达,光明磊落,有容人之量。或许这得宜于他生长在宣州那样远离京都民风淳朴之地的缘故。可是沈世子,陛下在深宫数年,早已学会帝王权衡之术。正如你所说,他不仅是你的小叔,更是天下人的陛下。我女扮男装代兄科举,无论怎么看都算是作弊之举。你应知道,历朝作弊的学子是什么下场,砍头凌迟都是轻的,一个不好,九族亲朋…全都不能幸免。” 沈知认真思索片刻,随后才正色道:“你说的…我都考虑过。” “所以…我的想法是这功名利禄我不要,我本来就是已死之人,上天给我第二次生命,不是让我为了正名而徒增杀孽,更不是让我困于业障。冤有头债有主,我的仇…我只找周家人!” 沈知叹气。 “我可以让罗老汉隐去这一段。可是……” 周庭芳淡淡接口,“可是如此…周家人便没有杀我的动机。若不咬出一个大的鱼饵,便不能叫周家人身败名裂。” “是。没有周庭芳男扮女装代兄科举,便不会有他西北买凶杀人。周春来可以狡辩,随意给你按上罪名,说他按照家族宗法,处置了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如此一来,他雇凶杀女的动机便会被模糊。” “所以……这是一个死循环。”周庭芳抿唇,面色苍白,“若不牵扯出那些事,便治不了周家的罪。可若真查个水落石出,那曾提携过我的恩师,和我交好的大臣们,又会受牵连。” “周娘子不必想得如此悲观。你现在是假定东窗事发后,陛下一定会雷霆手段。可陛下并非耳目闭塞不听劝告之人,你的亲朋旧友也并非全无自保之力。周娘子可曾听过一句话,叫法不责众?” 周庭芳愣愣的望过来。 “或许还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陛下处置周家人,却发现女子中亦有将帅诗书之才,为女子特开恩科,让女子从后宫女官做起,步步盘食前朝,占领朝廷一席之地。” 周庭芳眼底惊色连连,“你——” “没错。你那封没有送出去的《女子恩科谏议》我都看过。这不就是你想要做的事情吗?” 周庭芳苦笑,“可惜腹死胎中。我比这份谏议死得还早。” “我当时不明白,你为何要频频为天下女子发声,为她们争取权益。后来知道你身份后才明白,你很早就在为自己寻求后路。” 周庭芳却摇头,眸色黯淡,“不算后路。只是想为世界发展…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我想着或许有朝一日,女子能走出家门,能有一技之长,能养活自己。我希望天下女子能成为高山,而非溪流。生而为人,我希望她们不是草芥,既来到这世上,便为自己堂堂正正活一回。” 沈知异样的沉默。 周庭芳抬眸。 却见那男子眼底眸色灼灼。 她不由一笑,“你也觉得我很天真是吗?” “非也。”沈知脸上笑意越来越大,“周娘子在我心中,乃世间英豪之存在。你胸怀宽广,至情至善,至真至纯,是真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人。” 周庭芳一笑,“不要给我戴高帽子。承受不来。” “所以周娘子如何舍得将这份荣耀拱手相让给周修远这怯弱无能之辈?周娘子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陛下。陛下或许不再是从前宣州那个无忧无虑的沈家老幺,却也绝对不是滥杀无辜之辈。比起京都妇人们温良恭顺,他更欣赏我们宣州妇人们的泼辣彪悍。” 周庭芳下唇轻抿,沉默。 不知想到什么,沈知忽而一笑。 遂压低声音说道:“周娘子或许不知,宣州民风彪悍,妇人们也照样读书习武。宣州匪患严重,时常有成群结队的匪徒下山劫掠,男人们不在家之时,多是妇人们守家护子。皇后娘娘…当年便是因为一把芦叶枪使得出神入化,和陛下对阵之时,将陛下的马匹和随从全都打趴下。陛下一眼就看上了皇后娘娘,从此每日翻墙,大献殷勤,因此最终才抱得美人归。” 周庭芳奇道:“陛下还真是…异于常人。” “所以你不必担心陛下会滥杀无辜。若真有那一日,大不了我舍掉这世子之位,也会帮你保住恩师旧友。” 小娘子秀眉紧蹙。 陷入沉思。 沈知却不催促她。 他顺手端起了周庭芳跟前的茶杯。 男人睫毛根根分明,底下那双曜石幽黑的眸子却不停的打量她。 果然。 周娘子杯子里的茶水…是更好喝一些。 “你说得对,陛下虽是天子,却也不会草菅人命。此事说到底还是周春来惹出来的,到时候你我暗中发力,将所有事情让周家一并抗下便是。” 沈知闻言。 眉眼舒展开来。 只要周庭芳下了决心,一切都好办。 “周娘子——”沈知偏头望着她,眼角有笑,眸色坚定,“这京都…风浪就要来了。” 周庭芳大笑一声。 “早已恭候多时。” —————————————————————————— 许婉清是在医馆里醒过来的。 她幽幽转醒,一睁眼便看见沈翰。 她急忙坐起,南康王妃便在一侧担忧道:“妹妹躺着便是。王爷一听说你昏迷以后,立刻快马加鞭的赶了过来。如今瞧着妹妹脸色苍白,实在让人担忧。你说这青天白日的,怎么就遇上这样的祸事?” 许婉清挣扎起身。 如今她已经置身医馆。 阵阵药香。 外间有压低的说话声。 “王爷。”许婉清虚虚的行礼,却见沈翰面色平静,“你身子可好些了?” “不碍事。” 沈翰看她脖子处的伤口一眼,“听你丫头说,今日你遇上了一群贼匪。你被挟持为质,亏得沈世子搭救才保住一命。” 许婉清面色一白。 双肩不自觉的缩紧。 “是。当时那几个匪徒动了刀剑,还有一人就死在妾面前。妾怕得晕了过去,多亏沈世子将妾送到医馆。否则妾…怕是见不到爷了。” 沈翰笑着说道:“如此说来,我们又欠勤王府人情了。” 许婉清低着头,“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惹是生非。都怪我想着出来置办几匹布料给爷做两身夏日的衣裳才惹出这些事来——” “唉!”沈翰捉住许婉清的手,许婉清本能的想往后缩,却被那人拽得紧紧的,“婉儿说这些话做什么。这件事属于无妄之灾,你人平安便好。” 南康王妃也在一侧安慰道:“是呢。妹妹平安无事便是最大的福气。眼下妹妹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王妃关心。我好多了。” “那……”南康王妃环顾一圈,随后笑道,“这医馆也太简陋了些。既然妹妹身子好了,便先跟我们回家。家里什么都有,凡事也好照料。” “先回家。” 许婉清颤颤发抖,想说些什么,却被沈翰按住。 沈翰递过来一件长到脚踝的幕笠,很是体贴的为她带上。 “婉儿,今日这祸患多少因为你容貌甚美之缘故。你想想,这大街上那么多人,怎么那群劫匪偏偏就选中你做人质?都说美人无罪,怀璧有罪,今后出门…多带一些人手。下次可别再麻烦人沈世子。” 许婉清低头,套进那幕笠之下,很是乖巧的答道:“是。” 一行人便走出医馆。 沈翰牵着许婉清走在前头,很贴心的提醒她脚下的门槛,又冲医馆各位大夫诚心致谢。 那几位大夫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不无感慨。 “这位南康王爷…还真是半点架子都没有。瞧他跟那位小娘子琴瑟和鸣,可见夫妻恩爱。” 那药童笑道:“是呢。王爷刚还给我了我二两银子做赏钱,说感谢我们医馆的救命之恩。我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样温声细语说话的贵人,那笑着就跟弥勒佛一样!难怪都说南康王爷脾气好!” “可是…前段时间不是说南康王府里面有个小妾一尸两命,就这么被抬着出来的吗?” “哎哟,那不是说那小妾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怀孕的时候补品哗哗的吃,愣是将自己生生给吃死了!这哪里怪得上南康王府?” 沈翰扶着许婉清上了车。 随后,那人立刻甩开她的手。 面色嫌弃。 仿佛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南康王妃见此,一声压低的冷笑,却没说话,只是坐在角落。 一辆马车,三个人,一人坐一侧。 互不相干。 泾渭分明。 忽然,许婉清跪倒在沈翰脚边。 马车内传来许婉清凄切的声音,“王爷明鉴,此事妾身一无所知。当时凶险万分,世子爷当着妾身的面杀了那人,妾身昏迷过去。众目睽睽之下,人证物证均在,妾身绝没有和沈世子有过苟且之事。王爷您是知道的,妾身虽然和沈世子有过婚约,但那都是陈年往事,如今沈世子已经和晏家小姐定了亲,我也嫁入王府,就是给妾身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出有辱王爷脸面之事啊。” 第150章 茶楼一叙 沈翰笑笑,扶着她的手臂,“你瞧瞧你,你这是做什么。婉儿的品行,本王是信得过的。今日这事…与你无关。” 许婉清茫茫然的被扶了起来。 从她醒过来,就觉得周遭的氛围很是诡异。 跟着自己的丫头不见了。 而王妃一改常态的沉默。甚至脸上隐隐有一种喜色和得意。 在她昏迷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许婉清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自然知道今日这事情来得诡异。 且不说那群盗匪怎么就窜入了京都之中,不说当时那么多人,怎么刚好就选中她,偏偏领头的人还是沈知。 许婉清觉得心烦意乱。 她在南康王府向来都是伏低做小,从不和王妃争权夺利,只求有个角落能让她缩着便是。 如今,竟然连这个小小愿望都不行吗? 车内氛围压抑。 三个人陷入一阵诡异恐惧的死寂里。 风雨欲来。 回了南康王府。 刚巧,常乐押着一车补品上前。 马车晃晃悠悠停在沈翰面前,常乐便下车对南康王爷拱手道:“王爷,我家沈世子说了,今日抓到匪徒,当记许侧妃的首功。医馆的大夫说许侧妃瘦弱体虚郁气凝滞,世子爷特命令卑职送来一车补品,还请许侧妃保重自身。若许侧妃在南康王府有任何为难之处,尽管来勤王府,勤王府便是许侧妃的娘家人!” 马车内的许婉清脸“唰”的一下苍白如纸! 而一侧的南康王妃勾唇一笑。 笑得意味深长。 许婉清掀开车帘,不顾沈翰的脸色说道:“常侍卫,今日之事不敢居功,都是沈世子和各位军爷们的功劳,就算论功行赏也不至于到我的头上。这些东西…我受之有愧…还请送回沈世子处——” “唉……”沈翰笑着抬手阻止,“既是沈世子送的,哪里有还回去的道理,这不是打勤王府的脸吗?婉儿,你也太不懂事。” 许婉清眸色焦急,罗帕紧拽。 此刻她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难安。 这沈知到底发什么疯,为何要这样大张旗鼓的送礼? 难不成他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许婉清被他给救了? 南康王妃却已经下了马车,粗粗看一眼沈知马车内的补品,随后笑道:“王爷好眼光,沈世子送的确实是好东西。这支百年人参,放市面上少说得要数百两银子。更不要提这些灵芝、虫草、鹿茸,可都是上等好货。” 南康王妃别有深意的望着许婉清笑,“妹妹有勤王府这样的娘家,可真是我们王府的福气!” 许婉清笑得勉强。 南康王妃又招呼几个小厮来将东西搬进府内。 很快,药草便被一搬而空。 常乐便道:“王爷、王妃,既然东西已经送到,那卑职先回去复命。沈世子很是挂念,若卑职回去晚了,怕是要被治罪。” 沈翰笑眯眯的挥手,“既然如此,那我便不留常侍卫了。替我转告沈世子,就说多谢勤王府厚爱,我定好好对待婉儿。” 南康王妃瞧着马车内面色苍白的许婉清,笑道:“妹妹怎么了?可是身子还有不适?嬷嬷,快去扶她一把。可怜见的,怎么脸色这般苍白——” 那嬷嬷瞎了半只眼,面若枯井,闻言便供身前来,一双枯瘦的手抓住许婉清。 “侧妃娘娘,下车,莫让王爷和娘娘久等。” 许婉清被那嬷嬷狠狠拽住,挣扎不得,几乎是被大力拖着入府。 沈翰屏退左右,只有南康王妃并一个半瞎眼的老嬷嬷,还有许婉清。 许婉清站在屋子中央,下唇轻抿,低头看着鞋面。 犹如一支风雨中瑟瑟不安的玉兰花。 沈翰一坐下,敛了神色,犹如换了一张脸。 半晌,他才对南康王妃道:“去将家伙拿出来。” 许婉清闭了闭眼。 南康王妃笑着瞥一眼许婉清,又扭头低声劝道:“王爷,要不这次就算了。好好的一个美人,若是留了疤…那就不好看了。” 沈翰却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去拿家伙!” 南康王妃见劝阻无用,唉声叹气,用眼色示意那瞎眼的嬷嬷。 嬷嬷转身而去。 “跪下!”沈翰一拍桌子,脸色发红,显得狰狞。 许婉清喉头一滚,跪在冰冷的地上。 小娘子面色苍白,身形单薄。 “欺人太甚!你和沈知这对狗男女,你来我往眉来眼去,当我沈翰是死的不成?!什么时候勤王府成了你许婉清的娘家人了?!平日里对我丧着一张脸,看见沈知就浑身发骚,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苟且之事!” 许婉清颤声道:“王爷,妾身…冤枉……天地可鉴,我和沈世子清清白白!至于那什么娘家人,不过是窦王妃一句戏言罢了,妾身从不敢当真!勤王府如日中天,我许婉清何德何能,哪儿敢去攀勤王府的高枝儿?” 南康王妃冷冷一笑,“妹妹这是嫌弃南康王府的门楣配不上你了?也是,勤王府如日中天,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勋贵。我们南康王府是没落了些,王爷也比不得沈世子年轻有为,可妹妹别忘了,你已经是南康王府的人,你那些花花心思,早该收着才是!” 那嬷嬷取了牛皮长鞭来,恭敬递上。 许婉清身形一颤,满眼惧色。 南康王妃扶着头上的珠翠,不无叹息的说道:“王爷,臣妾见不得这血腥场面,先退下了。王爷您也保重着身子,别为了一个不值当的人伤了身子。” 那嬷嬷立刻扶起南康王妃。 主仆两走出那件密闭的房间。 很快身后传来皮鞭挥舞在皮肉之上的沉闷声,还夹杂着女子哀切求饶之声。 南康王妃一脸惋惜,“嬷嬷,你说说…我待许侧妃犹如姐妹,怎么她这一颗心总是想着往外跑呢。这都多长时间了,许妹妹啊…就和那养不熟的白眼狼似的。” 那嬷嬷笑得阴恻恻的。 “许侧妃年轻貌美,又自视清高。当初就不喜这门婚事,嫁进王府自然是多有怨言。” “唉。”南康王妃叹口气,眼底却有得意,“都怪王爷,一把年纪了,还要娶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回来。这老夫少妻,哪有长久的?那沈世子样貌家世都是一等一的好,若我是许侧妃,自然也要对他恋恋不忘。亏王爷先前还将许妹妹捧到天上,许妹妹要天上的月亮,王爷都要给她摘下来。如今…怕是要伤心死咯。” 那老嬷嬷知道自家主子心情好,去年王爷一意孤行要娶许婉清,便和王妃离了心。 这许侧妃进门以后,倒是端庄听话,不喜惹是生非。 可王爷却日日留宿许侧妃那里,凡是许侧妃的要求,无有不依。 按照大魏皇室礼法,初一十五这两天,王爷是必须留宿在正室嫡妻屋内。那一日王妃娘娘拉下脸差人去请王爷,王爷嫌王妃扰了他清静,竟让下人购得一张大铜镜摆放在王妃屋内,还让王妃平日无事多照照镜子。 意指王妃年老色衰学人争宠。 王妃娘娘被狠狠下了脸面,伤透了心。 那老嬷嬷问道:“娘娘刚才为何不向王爷提起那织金锦的事情?老奴已经让人查过,许侧妃昨日身上穿的那套,确是沈世子相送无疑。这两人暗通曲款,一定不是一日两日之事,若将此事捅出,王爷必定狠狠责罚许侧妃。” 南康王妃笑着说道:“嬷嬷,过犹不及。此刻捅出这件事,王爷未必会信,反而会疑心我添油加醋。许侧妃既然对旧情人恋恋不忘,那就让她多显摆几日,最好让京都所有人都知道。到那时,风声再传入王爷耳朵里,那才是真正要命的事情。” 老嬷嬷点头,“主子足智多谋。老奴受教。” “嘘——”南康王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嬷嬷你听……” 那嬷嬷一只眼睛瞎了,因而耳力更加灵敏。 “屋里没声音了……莫不是…将人给打死了?” 南康王妃摇着脑袋,一脸担忧,“嬷嬷去守着门,别让人听见这动静。我得去劝劝王爷。许侧妃要是死了…那可真是麻烦了。” 话这样说着,可脸上却难掩快意。 —————————————————————— 五日后。 京都府衙门口一大早便聚集了大量围观的百姓。 从正西街一直往前两三里路,车水马龙,水泄不通。 原因无他。 只因为今日是秦少游凶杀案凶手投案自首的日子。 府衙对面百米路外有个茶楼,周庭芳早早的就派人花重金占了个靠窗的位置。 她身份敏感,不好直接去府衙,只能选择就近的地方。 消息来得也快。 可事实证明,京都百姓很爱凑热闹。 不止百姓,就连权贵们也不能幸免。 周庭芳定下位置的茶楼,底下还好,二楼的雅间被定得满满当当,甚至她还看到了熟人。 她一走上二楼,施明澈远远的就冲她招手,示意她坐过去。 周庭芳蹙眉。 心道今日还真是热闹。 就连施明澈也难得出宫来。 她刚要迎上去,偏从角落偏房里杀出一人。 周庭芳脚步一顿,仰头,面色无波无喜,随后微微福身。 “驸马爷。” 来人正是周修远。 周修远在男子中并不算高,他中等身量,比寻常男子显得瘦弱。 为了不让他们兄妹两外貌差异过大,周春来一直克扣周修远的饮食,让他不至于长得太过高大威猛。 上一世,周庭芳只需要在鞋里垫个五六公分左右的垫子便能和周修远一样身量。 这一世,她却需要微微仰视他。 “柔嘉县主。”周修远身如玉竹,笑得如沐春风,“县主也来看热闹?” 周庭芳笑道:“秦家案子闹得满城风雨,谁不想凑个热闹?我那马车两里开外就不能行走,只能步行至此,今日我也想瞧瞧…到底是谁杀害了秦大奶奶……以及秦家小儿。” 周修远略一拱手,“那可真是巧了。今日这二楼雅间全部被包了下来,只有我那间还有空位,县主若是不嫌弃,便和我们同坐。” 周庭芳笑,“这…怕是不方便……” “无妨。家父家母俱在,县主不必担心流言蜚语。请您过去也是家母的意思。” 周庭芳露出玩味的笑容:“既如此…那就却之不恭了。” 这个时候,周家人专程来请她,怎么看都觉得里面透着一股阴谋的味道。 或许,周家人请君入瓮,特意在此处等她。 既然对方抛下了鱼饵,周庭芳怎么可能不咬钩? 施明澈眼睁睁的看着周庭芳进了周家的雅间。 小少年眉头微蹙。 他记得…周芳似乎和整个周家都有过节。 看刚才那情形,分明是周修远半路截胡,将周芳带走。 施明澈心口一跳。 周芳会不会有危险? 可随后又转念一想,周芳何许人也? 这世上能欺负她的人,怕是还没生出来。 今日他倒是要来看看秦家少游这案子如何了结,凶手到底是谁。 若那凶手攀咬出郑氏,再由郑氏顺藤摸瓜查到周芳,可如何是好? 施明澈怎么都觉得今日这事来得诡异。 抬眼望去,只看见小小的茶楼雅间,竟都是一些相熟之人。 那位安永郡主最先到达,占据二楼最好的视野。角落边还有一位姓江的大人。 其他雅间内也是各自有人。 为了一个小小的秦家杀人案,似乎出动了京都半个圈子的权贵。 他不由得为周芳捏一把汗。 周庭芳一入内,便看见那两张熟悉的脸。 周春来和赵氏。 她的生父生母。 不过两年不见,这两人鬓边却生出华发,脸上也多了几分褶皱。看来荣华富贵的人上人生活也并不能让人青春永驻。 一时之间,周庭芳的内心五味杂陈。 对面那两个人站起身来。 周春来和赵氏虽是公主的公婆,可没有品阶,因此见着周庭芳这个有名无实的县主,也要低头请安。 “柔嘉县主。” 赵氏最先上前,笑吟吟的拉着周庭芳的手坐下,“早听说京都里来了个柔嘉县主,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可算是见着真佛了。” “夫人谬赞。我与安乐公主交好,本想登门拜访两位,又怕唐突两位长辈。” 周庭芳不等这两人发话,款款落座。 一侧的周春来上下打量她一眼,笑道:“周娘子也对秦家案子感兴趣?” “这满京都的人都感兴趣,不止我周芳一人。说起来,大魏朝已经十几年没有人敢敲登闻鼓告御状。今日这案子,无论怎么判,都将轰动全城。” “是啊。”周春来面色一暗,“我这女婿是个胆大的。本来以为庭芳的案子就此搁置,不料峰回路转……唉,若今日案子真能水落石出,我也能心安理得的去地底下见我女儿。” 赵氏也叹道:“只怪那丫头是个没福气的。县主可能不知道,我那丫头啊一生下来,便有高僧算过,说她八字又轻,命中带煞,若是不寄养在寺庙里,怕是很难活过二十岁。可怜她小小年纪就得养在佛祖跟前,与爹娘分离,我这心就跟放在油锅上煎一般。原想着她在寺庙里摔断了腿,也应当是应了那命里带煞的谶言,哪知最后——” 赵氏擦了擦眼泪,“还好女婿重情,拼了命的要为她讨回个公道。若我知道谁杀了我姑娘,我一定捅他一千个洞,将他血放干了再死!” 周庭芳面上惊惧未定,连忙劝慰:“两位节哀,人死不可复生。今日案子有重大进展,一定能将凶手绳之以法。” 周春来却看向她,“县主…觉得谁会是凶手?” 周庭芳微微一愣,“周老爷子,这样的事情…我哪里能够知道?秦大奶奶是周家女儿,听闻秦周两家又是几十年的交情,周老爷子这样问我…可是心里有了主意?” 周春来叹气,“若我心里有主意,早就未雨绸缪,庭芳也不会——” 一侧的周修远连忙道:“父亲母亲不必太过伤心,当心身子。妹妹若是在天有灵,也绝对不想看到二老为她伤心断肠。” 伤心断肠? 周庭芳沉默。 唇角却有压低的冷笑。 她不仅在天有灵,她还要显灵。 不过,今日这事…怎么看怎么诡异。 按理说秦家之案凶手出没,这里面或许涉及周家,可看这三人神态从容,丝毫不慌,倒让她有些不解。 或许,那一拨凶手当真和周家无关? 还是说…她的这个爹早已有所应对? 可为何单单叫她单独一叙? 她和安乐公主走得近,可自从来京都后,却总是刻意避开周家。 而赵氏绝非擅长交际之人。 周家人在京都向来低调,怀揣着那么大的秘密,一家人整日如履薄冰,哪里还敢高调的四处结友? 只恨不得在京都当个透明的才好。 想来也是可笑。 拼尽全力博得功名,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偏偏不敢太过张扬。反而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句话露了马脚,为全家带来祸事。 锦衣夜行的滋味,对于她这个爱慕虚荣喜好权利的父亲来说,一定很是难受。 周春来忽而看向身后的婢女,“愣着做什么,快给县主斟茶!” 周庭芳这才主意到那婢女。 那婢女…瞧着有些面熟。 仔细一想…这不是她安插在周府的眼线吗? 一瞬间,周庭芳品出今日这鸿门宴的滋味了。 周春来或许知道她在周府安插眼线,或许也知道她和锦屏相交甚好。 可她买通这丫头,无非是关照锦屏和通风报信而已。 又或许…周春来今日出门只是刚巧带上了这丫头? 她无法欺骗自己这只是个巧合,因为那婢女正一瘸一拐、面色惊惧的朝着她走来。 那小丫头手里那杯热茶…水面颤动…茶水几欲颤出杯盏… 这婢女的手抖得很是厉害。 茶水便顺着她的手指流在地上。 周庭芳忽而一笑,伸出手来接茶杯,顺势握住那丫头的手。 强势、平稳。 那丫头的手…一下便不抖了。 那双小鹿般的眼睛,此刻雾气蒙蒙的望向她,我见犹怜。 周庭芳笑着安慰那丫头,“手抖什么,本县主又不会吃了你。” 周春来冷声斥道:“蠢货,端个茶都做不好,留你何用?!” 周修远便立刻挥手,不耐说道:“去去去,别惹县主和父亲不快。” 那丫鬟感激的看了周修远一眼,随后退至角落。 周庭芳掀盖而饮。 心中叹道:周修远不愧是半个出家人,连只鸡都不敢杀,这家里大小奴仆犯了错,他都要求情一番。 因此从前周家的几个奴仆,对周修远很是忠心,反而对她这个常年出门在外求学的少爷只有敬重害怕。 她的这位好大哥…死了以后应该能烧出一堆舍利子来。 不过嘛。 鸡不敢杀。 人却敢杀。 这世上也只有佛口蛇心之人,才能披着柔弱的外皮,给于敌人致命一击。 就比如……郑氏。 周庭芳刚放下茶杯,雅间的门却被打开,店小二轻手轻脚的托着食盘入内,随后放下一叠梅花烙、紫苏饮、蜜饯、肉脯等七七八八堆满在她眼前。 周春来笑眯眯说道:“招待不周,柔嘉县主多吃一些。都说祸从天降,或许眼下日子过得好好的,偏有些人将手伸得太长,惹了不该惹的人,忽然拥有的一切都如虚空幻影。” 这句话,不知是在说她还是说周春来自己。 抬眸。 周春来那双眼睛斜斜的睨过来,云淡风轻。 “这茶楼也就这几样小菜拿得出手,县主吃饱一些,怕明日就再也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了。” 周庭芳忽而心口一颤。 难道是今日的案子…有变故? 周庭芳淡淡一笑,“那我就却之不恭。” 第151章 苦主现身 而此刻县衙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全是人,密密麻麻的一片。府衙门口的小摊小贩们挤得根本无法进入,倒是附近的茶楼人满为患,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许多人挤在一起,拥挤不堪,即使府衙早早派出解差维持秩序,却也无甚作用。 五天的时间,足够这消息传到京都的各个角落。 秦家一案从一开始就备受瞩目。 不得不说,秦少游用告御状这一招,成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本身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又是驸马爷的妹夫,已然是普通老百姓眼中的权贵人物。 哪知,这权贵人物也被逼得上京告御状。 京都的老百姓们心情复杂,却也不耽误看热闹的功夫。 今日一大早,整个府衙门前的两三里范围内便被挤得水泄不通,就连程路也是靠府兵开路才勉强入了府衙大堂。 不过如今要论谁的日子最难过,自然是这位程大人。 秦少游并非普通苦主,而这案子又和皇族中人沾边,程路是进也不妙,退也不妙。 加之秦少游提供的线索了等于无,他派出的手下一波又一波,到现在为止,寻到有价值的线索寥寥无几。 若是其他苦主,他大不了摆出凶恶的样子,恐吓苦主几下,大部分苦主就会被吓退,撤销案件。 可秦少游本身是举子,背后又有个安乐公主。 这暗地里又没人给他打过招呼,或是指点迷津,这案子怎么判…他完全没有头绪。 此案备受关注,干得好,怕是得罪背后之人他都不知道。可若干得不好,陛下脸上无光,定然要寻个替罪羔羊! 程路心中苦啊。 只恨自己当时脑子一抽,想着若能解决大魏朝十几年一次的御状,能让他再进一步也未可知。 现在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跳板,分明就是火坑啊—— 更别提。 他坐在“明镜高悬”四个字下面,却如提线木偶般不自在。 只因屏风之后,早早的坐着一个人。 沈知先他半个时辰到,笑眯眯的告诉他,让他这次判案务必秉着‘秉公执法’四字原则。 程路望了望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不自觉的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他紧张的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而立在旁侧的秦少游也一脸紧绷。 ——真凶约定投案的时间快到了。 底下的老百姓一大早就来占位置看热闹,此刻又热又挤,也没了耐心,忍不住在下面一阵叽叽咕咕。 “这程大人都擦五六次汗了,凶手咋还没现身?” “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假的!是那凶手玩弄咱们的!今日根本就没有什么凶手投案,这凶手能杀这么多人,必定不是个傻子。既然不是傻子,那他怎么可能跑来自投罗网?” “不一定。那日射中牌匾的箭又快有准,说不定是哪个游侠儿抓了凶手逼他投案呢?” 有人嗤笑一声,“我说喻兄,少看一些演义!这凶手官府都逮不着,一个游侠儿怎么抓得住?” “你们说…这凶手到底是谁啊?” “那可猜不着。” “这凶手真是歹毒,秦大奶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是个残疾,竟也下得去手?!若真跟秦家有仇,去杀那位秦家公子啊,怎么尽挑些老弱病残下手?” “你这就不懂了。都说柿子要捡软的捏,更何况是报仇,那必定是挑选最弱的下手呗。而且不是说了吗,秦家公子和老夫人也险些被杀死!他们是运气好,死里逃生来了京都。若非京都里各个府衙的解差们暗中保护,这母子两说不定也早就被灭口了!” “哎哟,你这说得我心口直颤,这心跟猫抓儿似的。就是不知谁这样狠毒,竟然要杀人家满门!” “今日这案子还审不审,不审我得回去给我儿子做饭了——” “哟,大婶,你现在还出得去啊?看看这人,府衙周边两三里路都堵着的呢!” 不知听见谁忽然说了一句,“来了!来了!” 老百姓们齐刷刷的望过去。 只看见一大约五十左右的矮瘦男子双手被人反绑着,双脚上还戴着脚链,走起路来“哐哐”作响。 这一瞬,本来拥挤的人群立刻噤若寒蝉,纷纷让开一条路来。 那人走得很慢,缓缓登上台阶,走向堂内,随后跪在大堂中间。 程路一惊,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 那老汉似乎累极,喘了两口气,一脸异样的红潮。 他扭头环顾四下,脸上露出诡异的满足之色。 “大人,草民名叫罗祖耀,今日上堂…是为投案自首!” ——哗。 一石激起千成浪。 百姓们登时犹如炸开的油锅。 “这是凶手?” “他看起来那么大年纪了,怎会是凶手?” “就是啊,这人又老又瘦,哪儿来的本事杀害秦家全家人?” 莫说人群惊愕,就连秦少游也是一脸惊色。 他下意识的望向程路,“大人,学生不认得此人。” 程路大呼肃静,百姓们才略略安静下来。 “你说你是追杀秦家人的凶手?那你说说,你作案的动机是什么,又是怎么杀的人,有没有同伙?” 罗耀祖低低一笑,面色发红,行若癫狂。 “程大人!草民不是秦家案凶手!草民也是苦主!草民要告发…秦大奶奶周庭芳女扮男装代兄科举,被周家人联手杀害!” ——轰。 平地起惊雷! 秦少游面色登时煞白! 而程路更是蓦地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那老汉跪坐在地上,双手被绳索反剪,脚上戴着镣铐,说话却中气十足,“我要告当朝驸马欺世盗名,杀害亲妹!告驸马爷的父亲周春来草菅人命,为遮掩此事,滥杀无辜,致我妻儿惨死!” “你要告驸马爷?!”程路惊得胸脯起伏。 他怀疑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 女扮男装,代兄科举,杀害亲妹? “你可知驸马爷是陛下钦点的状元,是我们大魏朝首个六元及第的少年天才,你有几个胆子敢污蔑驸马?!” 罗老汉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大人,我妻子儿子全都惨死,老汉我一个人也不想活!今日就算是同归于尽,我也要揭发周家的秘密!” 程路望着底下黑压压的百姓,只恨自己摊上这祸事,只能硬着头皮道:“你最好有真凭实据,否则日后查出你无故攀咬朝廷命官,下场你可清楚?” “无非是砍头或是凌迟罢了!”罗老汉细长的眼睛里冒出精光,一脸扭曲,“只要能将周家人拉下马,刀山火海,我也无惧有之!!” “好!是条好汉!你有何冤屈,说来听听!” 程路用眼色示意幕僚赶紧去搬救兵。 今日这样大的场面,他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如何镇得住? “草民罗祖耀,今年五十二岁,家住京都皇城根儿下,祖上曾和周家沾亲带故,因此很早就和周春来认识。周春来…就是驸马爷的父亲,我两自幼相识,后来因为周老爷子出事被贬,两家才逐渐断了联系。后来我听闻周修远小小年纪就考中秀才,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又恰逢家中落魄,急着寻求个靠山,便收拾东西带着全家去投奔。” 程路却不耐问道:“休得东拉西扯,你说驸马爷女扮男装代兄科举…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人别急。且由草民慢慢说来。” 围观的百姓们也听得仔细。 “后来草民逐渐获得周春来的信任,这才无意中发现周家的大秘密!” 一说起大秘密三个字,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 唯有屏风后的那人,慢条斯理的端起茶杯,浅酌慢饮。 “周修远读书不成,科考无望,到了五六岁字都认不全。但偏偏周庭芳生来知之,聪慧异常,千字文过目不忘,是个读书科举的好料子。周春来便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罗祖耀话锋一顿,引得府衙上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都抓耳挠心的望着他。 “他决定瞒天过海,一招狸猫换太子,让周庭芳女扮男装代替周修远去考试。谁料周庭芳十分争气,一考就中,周春来大喜过望,决定先暂时这样隐瞒下去。周庭芳考中秀才后,两兄妹也渐渐长开,为避免让人看出端倪,周春来便狠心以‘命中带煞、八字较轻’的理由将周修远送到寺庙。美其名曰是让他修身养性,实则为变相软禁。” “后来周庭芳连中六元,成了陛下钦点的状元,周家风光无限,却也危机四伏。因为周庭芳到了婚配年纪,却连拒几门婚事,朝中已有流言。周春来害怕事情东窗事发,便商量着将周庭芳的贴身侍女锦屏收入房内做妾,以此来平息流言。那锦屏很早就卖入周家,对周庭芳无有不依。周庭芳为了造势,掩盖自己女子身份,还特意为那锦夫人写了一首千古流传的诗。这首诗…想必在座诸位或许都有听过。” 今日来凑热闹的也有好些读书人,立刻有人摇头晃脑背了起来。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 “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旁边有人大骇道:“这首诗…竟然是一妇人所做?!” “别忘了,还有那天车!” “天菩萨,我大魏朝百年不出的少年天才竟然…竟然是个女人!” 有人叽叽喳喳的问,“咋了,咋了,他是不是说驸马爷是假的?!” “不是!他说周大人是假的,之前那个周大人是周庭芳咧!” 程路只能连拍惊堂木,又命解差出动才能勉强维持府衙安静,“罗祖耀,你可知道自己都在说些什么?!” “草民知道!” 程路心中也是抓心挠肺,那位周修远…意气风发,以状元郎之身入翰林院,不满三十便坐到四品的位置,是整个大魏朝多少读书人的向往。 京都曾有言。 做男子…当如周怀恩! 可见周怀恩三字的分量! 而如今,却有人说,周怀恩是妇人身份! 如何不叫人大跌眼镜?! “你快继续说说,周家人如何杀害周庭芳,又是如何互换身份?!” 罗耀祖朗声一笑,“周庭芳因为设计天车图纸,被陛下委以重任,远去西北赴任云州知州。而就在此时,陛下曾微服私访见过周春来一面,言外之意是要将安乐公主下嫁周家!殊不知,正是这泼天的富贵…让周春来对周庭芳动了杀心!” 屏风背后的沈知,忽而剑眉一蹙。 他侧耳听着堂上的动静,面色晦默如海。 陛下…曾单独见过周春来? 是啊。 若非如此,周春来怎么会突然决定舍弃周庭芳? 攀上了皇族这高枝儿,周家…便不再需要周庭芳。 陛下暗示两家结亲之时,便是周家人卸磨杀驴之时。 沈知的心,像是忽然被针扎了一般,有些喘不过气。 周庭芳还在西北云州为前途搏杀,而周家人却已经在背后计划着怎么杀死她。 讽刺。 真是讽刺。 “周春来无法推拒婚事,只好决定除去周庭芳。他命我去西北云州杀掉周庭芳,我不忍心…毕竟那是个姑娘家…而且周庭芳确有大才,就这么杀了她我于心不忍。我想改变周春来的想法,便去寺庙找到周修远,让他无意得知周春来的计划。果然,周修远还算是有一丝良知,他不肯要周庭芳的性命,甚至以命威胁,周春来只好妥协。” “周春来不放心,和我一起去了西北。我们买通田武的几个心腹装作复仇。周庭芳在西北战绩赫赫,带着官兵推平了不少匪寨,恨她的人不少,田武便是其中之一。刚巧我儿子又在周庭芳身边做小厮,自然知道那日周庭芳出城的行程。” “周春来告诉我说,我儿子知道今日有人要对付周庭芳,到时候他看见信号会自己逃离。后来我眼睁睁的看着儿子为保护周庭芳,力战而死,我才知道…那个杀千刀的周春来根本就没告诉我儿子,他是铁了心的一个都不放过!” 罗祖耀脸上现出扭曲的仇恨,“不仅如此,他还趁着周庭芳昏迷的时候亲自拿锤子敲断她的双腿,将她随意丢在深山老林之中,任她被野狗野兽吞食——” “与此同时,我发现他对我起了杀心!我连夜逃走,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回到京都,却听闻周修远在西北遇刺重伤,而寺庙里的周庭芳摔伤了双腿,我就知道…他准备让兄妹两各归各位!” 程路适时的打断他,“你既然说当时回到了京都,为何不去找你家人?” “大人,我归心似箭,第一时间就回了家!可那个家里已经人去楼空,几经打听之下才知道我妻子被周春来抓紧了周府严密看管,我根本无法近身!” “那你为何又说你妻子儿子都死在周老爷子手里?!” “大人可还记得上个月跳河的那张厨娘?”罗老汉声音凄婉,“她便是草民的妻子!” “胡说!你既然说周老爷子挟持张厨娘,想来是为了逼你现身,为何又突然改了主意,反而杀了人质张厨娘?” 罗老汉一怔,忽而想起那玉面黑衣男子的嘱咐。 “周春来迟迟不见我出现,便只有杀了我妻子来激怒我,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将我斩尽杀绝。” “你说这些太过匪夷所思,可有证人证据?” “大人,周修远自两年前西北归来,修养过好几个月,这期间不见外人。伤好后更是记不得人,莫说行为习惯,就连字迹也变成另外一个人,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周家李代桃僵?” “胡说!驸马爷在西北被贼人从后面打中后脑勺失忆,记不得事是人之常情!至于字迹,他右手重创,腕力虚浮,写出来的字与从前不同,这些事情京都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可前段时间在江大人组织的诗会上,周修远一句诗也做不出来!此事有国子监祭酒和众多官员可以作证!” “笑话!这被人击中后脑勺,轻则失忆,重则变得痴傻,周大人运气好,才捡回一条性命。你若是再拿不出其他更有利的证据,当心本官治你一个污蔑朝廷命官之罪!” 闻言,周遭百姓皆是交头接耳。 “说起来这周大人好像是两年多时间没有做过任何一首诗。” “何止啊。他甚至连什么诗会、聚会都不参加,会不会是怕漏了馅?” “说起来…这位驸马爷是性情大变,从前那位周大人性情开朗,跟卖菜的大婶、路边的货郎,谁都能说上两句。可后面这位…倒是深居简出,极少见过他。” “不是说了吗!周大人脑子被人打了,记不得事,怕是从前的学问也忘光了!做不出诗也是正常!” 众人正议论着,却听见那罗老汉中气十足道:“谁说我没有证据?!” 一句话,堵住所有人的议论。 罗老汉低头,示意一旁的解差解开他的衣带,“大人,我这里有四份字帖。还请大人和诸位帮我辨别一二——” 程路忍不住多看了那老汉一眼。 事到如今,若他再看不出今日这一切乃有高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那他真是白在官场摸爬滚打这许多年。 程大人再次抬手。 擦了擦他脑门上的汗。 暗中期许无论这罗老汉是哪一方势力抛出来的马前卒,无论神仙们打成什么样子,千万不要殃及他这小小池鱼。 第152章 状告周家 解差取了信件,摊在众人面前。 那罗老汉望着秦少游。 “还请秦家公子帮着辨认一下,哪一张上的字是属于秦大奶奶的?” 秦少游内心五味杂陈。 他本以为这件事要三审四审,少不得查个几个月,才能查出幕后凶手的蛛丝马迹。 不曾想,这罗老汉一上堂便直接掀开最后谜底。 周庭芳的事情…就这么大喇喇的敞开在太阳底下—— 而秦少游有预感。 这所有的一切…不过刚刚是个开头而已。 那屏风后面坐着的那位,迄今为止…没有说话。 秦少游只能硬着头皮站起身来,勉强观之,随后指着其中一副字说道:“这一幅…很像拙荆的字迹。” 秦少游话音刚落,就听见屏风后传来茶杯倒地的声音。 程路低咳一声,连忙厉声一喝,“装神弄鬼做什么?!到底想干什么!” 罗老汉虽然双手双脚被缚,神态却桀骜,此刻反而看向程路。 “再请大人看看…哪一个是周修远周大人的字迹?” 程路眉头紧皱,大致一看,指着第三张的帖子说道:“这张看起来很像——” 话音未落,程路忽而一窒。 秦少游指证的那一张竟然和周修远的笔迹十足十的像。 罗老汉继续向众人说道:“大家再看剩下两张,一张是净音寺主持处寻来的,说是周庭芳生前帮他抄录书文留下的。另一张则是从公主府中流传出的驸马的笔迹!” 因此此案苦主是个举人,又牵涉到周修远,因而吸引了整个京都大部分的读书人前来看热闹。 更何况沈知这个时间也选得好,春闱刚过没多久,考上的考生还要留在京都等候官职安排,没考上的也留在京都看看热闹。 是以今日这案子,来的读书人很多。 当下有人扫了一眼,随即惊愕道:“那秦大奶奶的字迹笔走龙蛇、铁画银钩,与当年周大人春闱那一场笔迹甚是相似!” 旁边立刻有人问,“你怎么认得出周大人的笔迹?” “说来惭愧,当年有幸和周大人坐同一考场,当年他那篇文章还被张贴在外,拱大家参考阅读。而且那本《怀恩文集》的原本…我也有幸拜读,因此认得周大人的字迹。” “可秦大奶奶一届女子,笔迹怎会和周大人如此相似…难不成当真是……” 那人却不敢再说。 毕竟此事牵连甚广—— 一个不好便是引火烧身。 没看见程大人都已经上下不得,夹在其中,很是难为。 “大人,证据确凿,秦大奶奶确实才是真正的周修远,周家欺君之罪不可饶恕!我愿意和周修远当堂对峙!” “大胆!”程路一拍惊堂木,“你是要让本官去捉拿驸马爷来上堂与你打官司?更何况你说的只是秦大奶奶断腿之事,从她断腿到身亡,中间还有接近一年时间,难不成周家时隔一年再杀人灭口?” 罗老汉斩钉截铁道:“定然是周春来说服了假的周修远!毕竟这样大的秘密,一旦事发便是全家砍头,即使是自己亲生血脉,也不如一个死人来得可靠!周春来说过,这世上只有死人的嘴巴最严!” “凭着几张字帖就想定周大人的罪,罗老汉,你若拿不出铁证来证明此事,本官现在就判你个砍头!” 罗老汉却大声道:“大人,草民不怕死!草民若是怕死,今日便不会上公堂来!至于您要的铁证,那周春来行事周密谨慎,这些年早就将曾经的奴仆全都遣散!净音寺秦大奶奶住过的地方,也被一把大火烧得一干二净!真周修远在西北遇袭,假周修远就在寺庙摔断了腿,更别提寺庙里的周修远摔断了腿,周春来便立刻借故‘照顾不周’的名义将两名贴身奴仆打死,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周春来分明是蓄意将知道此事的人全部斩尽杀绝!” 程路面色越来越沉。 事到如今,他觉得自己也成了棋局中的一环。 他敢去公主府拿人吗? 若按罗老汉所说,死的秦大奶奶才是真正的周修远,那在公主府的便是假周修远,可就算周修远是假的,驸马爷却是真的。 安乐公主和假周修远做了真夫妻,公主的心自然偏向这假周修远。 他若是擅自派人去公主府抓人,那置公主脸面于何地,置陛下脸面于何地? 陛下若是知道自己亲手点了个女状元,可会迁怒于他? 可若是不抓—— 程路看了看满府堂的老百姓以及那些个春闱考中等待派官的进士们,忽而觉得…自己从一开始便陷入了这个局内。 如今是完全入了穷巷,进退不得。 众人正宁心静气的等着,偏听得屏风后有一男子的声音低低传来。 “程大人,欺君之罪,兹事体大,还是请驸马爷亲自过来一趟为好。” 这又是谁? 众人不禁讶异。 那屏风放在堂前许久,莫不是这男子从一开始就坐在堂后听审? 这…怕是非富即贵啊。 既然有沈知定调,程大人微松一口气,张嘴道:“去请驸——” “程大人,且慢——” 忽而人群之中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疾呼。 程路看过去。 只见那是个粗壮的黑脸汉子,穿一身不起眼的深色短褐,一脸络腮胡,虎背熊腰,款步走进。 “大人,今日大半个京都城的老百姓都齐聚一堂,既然秦家案子苦主和凶手都已现身,那草民也来凑个热闹。” 程路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耐烦的催促:“去去去,你凑什么热闹,给我叉出去——” “小人所告之事,和今日这案子息息相关,还请大人听后再做决断!” 程路脸色微微一白。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眼前这位粗壮大汉…又是哪户人家抛出来的探路石? 程路再度抬手,擦了擦额前的汗。 他回头望一眼屏风处那俊秀清瘦的人影,见那人并无阻拦之意,随后咬咬牙,“好,你有什么冤屈,也一并说来。” 此番,人群彻底热闹起来! 这刚来一个罗老汉,又来一个苦主,就是不知道第二个苦主要告什么?! 所有人都往前凑,只恨不得将耳朵贴到公堂之上! 这京都…好几十年不曾这样热闹! 今日这案子…怕是能供茶楼里说书人说上个一年半载! 那黑脸汉子跪在地上,双手抱拳,“大人!小人要告柔嘉县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欺瞒陛下,故意将王世子推下水后骗取太后娘娘信任,用肮脏下作手段获得县主之位!” ——轰!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愕的声音。 这…好端端的秦家杀人案…怎么牵扯出一个狸猫换太子案子,又牵连出什么柔嘉县主—— 众人听得糊涂。 而屏风后的沈知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面有惊色。 今日这人群里…竟然还藏了别的苦主。 这人…是谁的手下? 是幕后黑手? 是周家的…还是许家的人? 好啊。 这一滩水果然是浑了起来。 是啊,时至今日,这躲在背后的妖魔鬼怪也都该现形了—— 沈知微微勾唇,眼底一抹冷意。 程路也不免听得糊涂,大喝一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县主!你可知今日审的是杀人案,不是什么柔嘉县主!” “大人,此事定然和秦家一案互相关联!还请大人稍做耐心,听小人慢慢道来!” 程路心头一颤,仿佛被人高高架起,此刻是万般不由他做主。 他只能耐着性子说道:“好。你且说来。” “小人状告柔嘉县主不孝!她在丰县葫芦巷的时候,丢下重病的婆母,与人偷情,后被婆母苗氏发现后,她害怕东窗事发,便雇佣一名道士说她会克死张家人,苗氏信以为真,为保护家中唯一儿子而不得不与她和离。此为一条,不敬婆母,满腹算计,捏造和离书。” “其次,柔嘉县主被封以后,直到现在也没有接自己父母来京都一聚。可怜县主双亲如今已经五十高龄,却以为自己女儿丧尸荒野,到处寻找。此为不孝!” 程路叹口气,“你说这些可有证据?” “当然有!小人已经将周氏父母和婆母苗氏一并带来!只需程大人传唤一声,便可知小人说的是真是假!” “传人证!” 很快,一串人被呼啦啦的迎上前来。 程路一看今日这架势,便知这所谓苦主有备而来。 苗氏“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当即开始哭天喊地,“我的青天大老爷哟…您要为民妇做主哇!那个周芳…自从嫁入我张家,我从来都是拿她当亲女儿对待!吃的喝的从不曾短缺,对她是没二话可说!可怜我小儿子死得早,周氏又是个不安分的,根本在家就闲不住,时常的往外跑!甚至…甚至……” 苗氏一张老脸微红,似极难启齿一般,“她甚至在外面有个相好!” 人群中“轰”的一声发出几声惊叹。 他们并不认识这个柔嘉县主,但既然是个县主,自然也是个皇亲国戚之类的贵人。 没想到…这大户人家里的妇人…竟然也会偷汉子! 这样看起来,这些光鲜亮丽的贵人们,跟他们这些泥腿子又有什么区别? 苗氏摸着眼泪继续说着:“我本想着,我小儿子去得早,年轻女人耐不住寂寞,也是迟早的事情!可我万万没料到,她竟然为了跟她外面那野男人团聚,买通道士骗我说她八字硬得很,会克死我家大郎!天爷,我如今就大郎一个儿子,一听这话当场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加之刚和她定亲,我家小儿子就莫名其妙的病死了,我更是信以为真!” 苗氏落下眼泪,在场人无不动容。 有那气性大的妇人立刻道:“这还真是翻了天!这天下哪有这样歹毒的儿媳妇,不仅在婆母眼皮子底下偷汉子,还敢诅咒婆家人!简直是黑心烂肺,就该抓了浸猪笼!!” “可不是,要是我家有这样的儿媳妇,我定然开祠堂将她休弃!叫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苗氏掐着自己,眼泪横流,望着说话那妇人:“哎哟,老姐姐,可不是这个理?!我是打算休弃她的,可她万分歹毒,竟说只能和离不能休弃,若是我敢休弃她,她就日夜守在我张家面前,直到克死我全家为止!我…我一个半截身子如土的老婆子,哪里斗得过她啊,只能眼睁睁的给了她和离书,可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旁边有个枯瘦的老者,穿一身脏污的道袍,哆哆嗦嗦的说着:“程大人,小老儿拿钱办事,是那小娘子出十两银子请我去张家看宅子。我对苗氏说她八字硬,旁的也没说什么。可小老儿也不算装神弄鬼,那小娘子确实命中带煞,是个短命之相。我一没骗张家的钱,二也说的是实话,谈不上触犯大魏律法?” 这老道一席话,倒是叫人愣住了。 是啊。 这老道是周娘子花钱请去张家算卦测吉凶的,确实算不上违法乱纪。 这可两件事堆在一起,总让人觉得这周娘子心机深沉。 这哪家的儿媳敢用这样的心计手段对付婆母? 程路一颗心七转八回,随后又望向旁边站着的那一对夫妻。 那夫妇大约五十岁出头,一身洗得花白的粗布衣裳,双双佝偻着。其中那大娘还有些眼瞎,一直眯着眼睛看人,上眼皮掉得厉害,快要粘到下眼皮上来。 这对…大约就是柔嘉县主的爹娘。 看着还真是分外的……寒酸。 程路敛了怒容,好声好气的问道:“你们…二位有什么要伸冤的?” 那大娘颤颤巍巍的跪下来,“青天大老爷,我…我是来寻我家幺女的!听说她跟张家和离了,也没回家,我和孩子爹急得到处找人,最后才听说她来了京都,还被皇帝封为县主。我…我…就是想看看孩子,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得有个定数啊——” 林大冷哼一声,随后面对众人,一脸不忿,“诸位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大家看看清楚,柔嘉县主在京都吃香喝辣锦衣玉食,出门便是十几个奴才前呼后拥。可她一双爹娘却还在山里,靠着双手刨食不说,去年还险些在家里饿死!这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狠心的女儿,自家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却将爹娘扔在老家自生自灭!试想一下,你们含辛茹苦的养大儿女,老了却把你当做累赘,生怕你连累他过好日子,恨不得一脚把养育自己长大的双亲踹开,如果你们是周家爹娘,你们心里怎么想?!” “天爷,这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忤逆不孝之人?” “就是,还是县主呢!自己吃香喝辣,爹娘却要饿死!” 却有人说出不同意见。 “也别这样说,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哪儿有让女儿养老的道理?再者说了,这女人不管是和离还是休弃,也总不好跑回娘家去。” “肃静!” 程路不知第几次拿起惊堂木,他恨恨的看了林大一眼,随后不耐烦道:“就算县主不忠不孝,可你别忘了,今日审的可是秦家杀人案!你就算要状告县主,也得挑个时候,更何况哪儿有两案并审的道理?” 程大人急不可耐的催促解差,“快,此人扰乱公堂,快将这人叉出去——” 那人却一声疾呼,声音响彻四野。 “大人,草民乃周家家仆林大,受驸马爷之命前来配合调查。既然这罗老汉一口咬定周府偷龙转凤欺君之罪,那草民少不得要来辩上一辩!” 一石激起千层浪。 所有人都呆愣住。 程路也蓦的起身,脸色变幻莫测,“你是…周府的人?” “没错。”林大脸上一抹倨傲,“既然此案关系到秦大奶奶,我家主人自然比在座诸位更想找到凶手。今日大早,我家主人就等候在不远处茶楼之中。当听闻有人诬陷周府后,主人便立刻派我前来。” 程路坐下。 心中惴惴不安。 周府、公主府、柔嘉县主,还有背后坐着的沈知。 程大人额前的汗,流得更厉害了。 他已经彻底明白,今日自己不过是权贵手中的傀儡。 程路死心,只能按照流程继续硬着头皮审完此案。 “既是驸马派你前来的,那本官便留你片刻。但不可再东拉西扯混淆视线,速速交代,柔嘉县主的事情到底与秦家案有何关联?” “是!”林大抱拳应了一声,这回显然中气更足,他略一整理衣衫,望向程路,“程大人可还记得…这周娘子是为何受封县主?” “这京都人人都知,柔嘉县主在相国寺救下王世子,太后娘娘感念其救命之恩,特封为柔嘉县主,赏府邸一座,黄金白银无数。” 一听到真金白银,底下的苗氏瞬间眼睛一亮。 就连那半瞎眼的周母,嘴唇也微微抖动了一下。 “不错。可若是这救命之恩是有人策划的呢——” 屏风后的沈知,垂眸。 “大人有所不知,太后娘娘去相国寺为德安公主祈福,乃是相国寺机密。为迎接太后娘娘,相国寺那几日重兵把守,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就是不知周娘子是怎么留在相国寺内,又恰巧到了那后院梅林,恰巧王世子身边空无一人——” 程路大人很配合的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153章 转移视线 “草民想说,周娘子故意将王世子推下水,然后又将他救上岸来,目的就是为了让王世子承恩,从此便能埋伏在太后身边意图不轨!” 整个公堂…忽然寂静下来。 唯独周芳爹娘呆如木鸡! 这…这…不是说好的进京都找女儿享福的吗,怎么一眨眼之间就变成了对太后意图不轨? 倒是苗氏,脸上一抹得意,一砸一个唾沫的连声应和,“对对对,那周氏向来很有成算,她肯定…肯定是想行刺太后!” 程路却问:“柔嘉县主为何要行刺太后娘娘?” 那林大朗声一笑,“自然是为了给秦大奶奶报仇!” 一言既出,四面哗然。 程路听得头大无比,只觉得这案子真是扑朔迷离。 就连秦少游也是一脸疑惑。 “这柔嘉县主如何跟秦大奶奶扯上关系?” 林大却阴恻恻的笑,“这个……恐怕就要打人请柔嘉县主亲自上堂。对了,县主如今就在不远处的茶楼之中,她很是关心这个案子,大人尽管派人去请,不肖片刻,县主就会出现在公堂之上。” 程路犹豫片刻,试探性的望向屏风后面那道清瘦的身影。 “现在…就去请柔嘉县主。” 见那人没有动作,程路这才高声催促手下,“请柔嘉县主来,快!” 那罗老汉却高声惊呼,“既然大人要去请柔嘉县主,何不将驸马爷也一并请过来当堂对峙?” “去请!” 而不远处的茶楼上,周庭芳一面慢吞吞的吃着点心,一面等着先行派去的小厮回话。 可惜小厮没有等到,却等到两个身着深色官服的解差。 “县主,今日秦家一案牵涉贵人,请县主跟我们走一趟。” 周庭芳眉梢一挑。 几乎下意识的看向周春来。 心中却已知今日这案子出了变故。 而周春来眸色幽幽,一脸淡然,只看向桌上的茶点,笑道:“我已经提醒过县主。有些好东西现在不吃,怕是将来再没有享用的机会。” 周庭芳站起身来,笑着指了指周修远,“两位差爷,你们程大人只唤我前去,没有叫驸马爷吗?” 周修远和周春来的脸色,登时齐刷刷的变得难看。 那解差走近,向周修远拱手:“驸马爷,也请您跟小的们走一趟。” “你们疯了吗?”周修远一脸惊愕,“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这是程大人的命令,还请驸马爷不要为难小的们。” 周修远还欲争辩,却被周春来按下。 他拍拍周修远的肩膀,余光瞥一眼面色淡然的周庭芳,对周修远说道:“去,不过是配合程大人查案,有什么说什么便是。别忘了,你是大魏朝的驸马,没有人敢对你不敬。” “周老爷子说得对。我喜欢听。”周庭芳点头,又笑着指了指桌上吃剩的糕点。 小娘子脸色淡淡,语气也淡淡的。 听不出任何得意或是不安。 “都说祸从天降,或许眼下日子过得好好的,但是忽然拥有的一切都如虚空幻影。所以人得吃饱一些,以免明日就再也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了。周老爷子,我特意为你留了一碟子梅花烙,您老好好享受。” 周春来胸脯起伏,目光淬毒,望向那人。 周庭芳莞尔一笑,随后踏步而出。 施明澈听见这边动静,走出雅间,一脸担忧急切的望向她。 可那女子从头到尾泰然自若的低着头,神色游离,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 周修远和周庭芳一前一后走在拥挤的长街之上。 这会子两边有符兵把守,生生将拥挤不堪的人潮撕开一条口子容他们通行。 周修远目光躲闪,下意识的躲在周庭芳身后,只顾盯着自己鞋面。 他不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好端端的查秦家案子,为什么牵扯到了他和周娘子。 尤其是临走时,父亲那别有深意的眼神。 这一切都叫周修远觉得惶恐而不安。 他隐隐察觉到风暴来袭,他明明身处这场风暴中央,偏偏猜不出也看不透,只能被这股狂风暴雨推着往前。 “直起身来!” 耳边忽而传来女子的轻喝。 带着居高临下的威压。 以及一种压迫的熟悉感。 周修远几乎是下意识的打开肩线,人站得笔直。 等回过神望去,却见说话的是周娘子。 周修远一时恍惚。 突然想起从前周庭芳也是如此。 每次看见他含胸驼背的走在路上,少女眼神透亮,犹如风雪,声音冰冷,颐指气使。 直起身来。 她这样说着。 他每次听见这句话,就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而不得不动起来的毛驴。 刚才说话的是周娘子…还是周庭芳? 周修远回过神来,盯着周庭芳的侧脸发呆。 以前从没有这般认真观察过周芳。 今日他才发现柔嘉县主的侧脸刚毅孤绝,那紧抿的唇角,像极了某位故人。 周修远唉声叹气,“周娘子…可知今日这案子是个什么章程?为何叫你我前去过堂?” 周庭芳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周修远。 却见那人一双眼睛清澈。 清澈得愚蠢。 真好。 周修远可以几十年如一日的保持一种清澈的愚蠢,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周修远只觉得柔嘉县主不同于从前那般亲和,对他冷淡得要命,“这不应该问驸马爷自己吗?” 周修远眉头轻皱,“周娘子这话…我听不懂。” 周庭芳勾唇,笑得嘲讽,“既然驸马爷听不懂,那为何出门要带那个丫头?” “哪个?”周修远拧眉苦思,“你是说红筱?是父亲说她手巧心细,因此出门特意将她带上——” 周庭芳盯着周修远,愣愣的笑。 周修远只觉得头皮发麻。 “驸马爷。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周修远蹙眉不语。 “我羡慕你…命好。” 周修远一愣。 人来人往之中,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前面的小娘子身段娇小,偏偏她走路笔直,虎虎生威,丝毫不见寻常妇人的娇怯或柔美。 反而是她身后那男子小心谨慎的跟在她身后,显得畏手畏脚。 背后传来周修远的低笑,“县主…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命好。” “有爹娘疼爱,有公主为妻,少年得意,名声、财富、健康、亲人……驸马爷全都有,这样还不算命好?” 周修远敛眉沉思,忽而恍惚喃喃,“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周庭芳闻言笑,“驸马爷对《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有研究?” 周修远脸色有些不自在,似乎并不想外人知道他涉猎佛经,或许是不想让外人察觉他曾住在寺庙多年之故,只敷衍道:“闲来无聊,翻看过几句。” “很好。佛说一切众生生性清净,从本无生无可灭。即此身心是幻生,幻化之中无罪福。只因人心生妄念,才会轮回受苦遭罪。驸马爷是该多读一些佛经,莫为情苦,莫为心苦。” 周修远听不明白,正欲再问,却听见路边有个短褐粗布男子对着周庭芳便是一顿臭骂。 “你这歹毒妇人!竟然买通道士诅咒婆家,用下作手段逼得婆家和离,还将爹娘丢在老家险些饿死,真真是黑心烂肺!哼,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岂有你逍遥法外的时候?如今你爹娘和婆母都已经告上京都,到时候程大人判你一个忤逆不孝的罪名,你这毒妇就等着浸猪笼!” 那人骂得酣畅淋漓,却立刻被身边的护卫拖走。 一旁的翠儿急得立刻护在周庭芳跟前。 小丫头瘦瘦小小的,手臂张开,像是老母鸡护崽一般将她护在身后。 “县主,又是那个人!”翠儿一下就认出了猴子,“就是前两天骂许侧妃的那个人!县主,我去抓他回来——” 翠儿手臂却被抓住。 周庭芳不急不恼的劝道:“随他去。” “县主——” “多事之秋,暂且忍耐。” 翠儿看见四周投来那无双道目光,一抬眸,看见周庭芳那双幽深若寒潭的眼睛,心尖猛的一颤。 今日的县主…看起来很不一样。 很快,周修远和周庭芳两人在一众人的簇拥之下缓步走进大堂。 “程大——” 周修远还未来得及行礼,身边那柔嘉县主却如雷电一般冲了出去,眼泪纵横的扑倒在堂下跪着的两位老人身上。 “母亲,父亲——” 周庭芳狠狠掐一把自己,瞬间眼眶发红,眼泪簌簌而下,“父亲母亲你们怎么来了?是丁大哥接你们来京都的吗?” 周庭芳死死抓着老娘那枯瘦的手,不顾那两人惊愕的目光,自顾自的流泪说着:“你们可算是到了京都,这一路累坏了,丁大哥呢?我早早的就派了丁大哥来接你们,母亲可收到我给你写的信?如今女儿已经是陛下亲封的县主,有能力孝顺二老,你们就留在京都,以后都别走了——” 屏风后的沈知微微勾唇,眉梢却压不住笑意。 不愧是周庭芳。 这胡说八道的本事…半点不减当年。 也难怪在国子监的时候,自己被她忽悠得团团转。 本想替她出面解决,此刻却被看热闹的心态占据。 周小娘子……这小小场面…应该难不住你。 只不过,这周家的事情…确实有些棘手啊。 程路低咳一声,起身向她行礼,“柔嘉县主——” 周庭芳这才纳闷的站了起来,先是微微福身,随后先发制人,一脸不虞的盯着程路,“程大人,敢问我父亲母亲犯了何罪,竟然被你们拉着上了公堂?” 程路还未开口,苗氏却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一看见周庭芳穿金戴银,一身贵气的模样,瞬间怒火中烧,嫉妒得面色扭曲。 这些…明明都该是她的! 苗氏狠狠啐她一口,“啊呸,就你…你还当县主?你不过是我老张家撵出门的弃妇,竟然敢招摇撞骗,还骗到贵人头上去!今日我就要让整个京都人都知道你周芳在外偷汉子不说,还忤逆不孝,欺辱婆母,克死丈夫,这条条框框够你浸好几回猪笼了!” 周庭芳看见苗氏,这回可算是踏实了。 或许…这就是今日的变故。 周春来妄想通过苗氏和周氏爹娘来坏她名声。 但是之后呢—— 周春来不可能只为毁掉她,就造这么大的势,这前招已出,后面的杀招是什么呢? 思来想去,周春来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无非是怕人知道周家那些事。 那么今日这一切,说来说去…也跳脱不了一个欺君之罪。 不是她周庭芳欺君,便是他周家欺君。 程路对苗氏厉声道:“住嘴!公堂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再胡搅蛮缠打,本官先打你五十个板子再将你叉出去!” 苗氏这辈子在家里横了一辈子,可上了公堂却抖若筛子,程路两句话便叫苗氏不敢乱吠,只一双淬毒的目光瞪着周庭芳。 瞧她那身打扮,那一身的绫罗绸缎,那一头的珠翠,都应该是她老张家的! 若不是周芳买通道士欺骗她,从她手里骗走和离书,今日这一切荣华富贵都有她苗氏一份儿! 可恨周芳走了以后,家里少了个使唤丫头,屋里屋外苗氏还要亲自操劳。 苗氏过了两三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早已养得脾气刁钻,哪里忍受得了? 苗氏怨得眼睛都是一片血红。 程路对周庭芳拱拱手,语气很是恭敬,“县主,并非下官将周家二老请来,实在是有人告您忤逆不孝,这…这…” 程路一脸为难。 周庭芳却一脸不解的问:“忤逆不孝?这…这从何说起啊?” 从周庭芳入内,秦少游便是一脸惊色。 这柔嘉县主……竟然是…是那位到秦府查案的周公子! 所以…赵万里是沈世子,而周公子竟然是柔嘉县主?! 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为何会联手一起暗地里查周氏的案子? 秦少游这才知道,自己无声无息卷入了一场风暴之中。 秦少游胸脯起伏,短暂的惊愕过后,脑子立刻盘算起来。 如今是沈世子和这位柔嘉县主…这两人和周家对上了。 那也就是说这两人从一开始就是要为周氏讨回公道。 没错,沈世子和周氏曾是同窗,而这位柔嘉县主…按照林大的说法,周氏对柔嘉县主有过救命之恩。 这话秦少游深信不疑。 周怀恩之名,扬于天下,随手施恩,信徒无数。 或许周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救过这位柔嘉县主也未可知。 那么现在,他需要对准矛头的便只有周家。 想清楚这其中的利益和敌我关系,秦少游神志略微清醒,当下言简意赅道:“县主,周府下人林大状告您忤逆不孝,说您在京都半年吃香喝辣,却任由老家爹娘饿死。他还告您不孝婆母,用不正当手段骗取张家和离书。如今人证皆在,且林大扬言此事与秦家凶杀案有关,因而程大人不得已之下,只能请您过堂一问。” 周庭芳自然知晓情况。 托沈知的福,先前猴子借辱骂之名,三言两语已将大致情况提前告知给她。 显然周修远倒是很震惊,盯着林大,说不出话来。 难怪先前离开茶楼时,父亲和周庭芳之间暗潮汹涌。 原来父亲竟然在这里留了一手! 父亲不是想要对付沈知吗? 为何要将不相关的柔嘉县主扯进来? 周修远只觉得头痛。毕竟沈玉娇和周娘子两人关系尚可,两家又住得近,因此时常走动,如今父亲玩这一手,他以后还怎么面对周娘子? “是谁在颠倒是非?!”周庭芳站出身来,声音中气十足,“自我受封以后,便立刻派人带着百两银子去老家接我爹娘。我老家离京都山高水远,当时又是天寒地冻,路上耽误了行程也未可知。不过本县主倒是没料到,有人拿这事大做文章——” 周庭芳一双厉眼扫向周修远和林大,“就是不知驸马爷…究竟是何用意?” 周修远只觉得冤枉。 事情是周春来做下的,他甚至从头到尾不知情,现在却要和周娘子对簿公堂。 林大却道:“就算此事是诬告了柔嘉县主,可你不孝婆母、买通道士骗取和离书却是真的!” 周庭芳一双眼睛微微眯起。 冷笑望着林大。 话却是对着程路说:“程大人,你可听清楚了,此人已经承认诬告。按照我大魏朝律法,无故污蔑朝廷命妇…该当何罪?” “这…这……”程大人擦着汗,是周家也不愿意得罪,周庭芳也不愿意得罪。 “怎么,程大人是要偏袒苦主啊?程大人是不是忘了,本县主乃陛下亲封的二品命妇,林大诬告本县主,那便是对陛下不敬!程大人莫不是不把陛下放在心上——” 程路连忙直呼冤枉,心道这柔嘉县主好厉害的口舌,不是说出自乡下吗? 为何浑身上下滑不溜秋,半点也抓不住她的破绽! “柔嘉县主说得对。民告官,应罪加一等。” 屏风后面传来沈知的声音。 林大显然很是惊愕,求救的望向周修远,可周修远哪里敢求情,只顾躲得远远的。 周庭芳淡淡一笑,望着程路,语气意味深长:“程大人,既是诬告,为何还不动手?您可得想清楚了,今日这案子一码归一码,总要这桩事了结了,您才好继续往下审——” 小娘子脸孔淡淡,居人潮之中处变不惊,反而威胁起程路来。 第154章 大相国寺 周庭芳气势惊人,吓得苗氏一个哆嗦。 她忍不住上下打量一眼周庭芳。 只觉得曾经那种后背凉飕飕的感觉又上来了。 程路只好抛出一地的竹签,“来人!此人诬告县主忤逆不孝,罪大恶极,拖下去先打二十大板!” 很快,林大便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府兵按住。 腕臂粗的大棒子夹杂着赫赫风声往下,整个大堂内响彻起林大凄婉的哀嚎。 几棒子下去便见了血。 周母哪里忍心,拉着周庭芳的手道:“别打了,别打了!芳娘啊,这一路上多亏这林老爷,他带着我们一路上京都,让我们吃好喝好,还亲自带我们来寻你…他只是想帮我们讨个公道…你让那位大人别打他了——” 周庭芳按住周母的手。 她嘴角在笑,眼底深处却是冰冷一片。 “娘,我是陛下亲封的县主,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陛下和太后讨回这口恶气。我若是今日不打他,明儿个太后娘娘该生我的气了——娘,这件事您别管,只管坐下便是。” 周庭芳扶着颤颤不安的周母坐下。 倒是就近的几个大婶见周庭芳对周母体贴周到,不由道:“我瞧这县主对她娘够好的。你们瞧,那大姐一身脏污,柔嘉县主却丝毫不嫌弃。可见是个孝顺的!” “别忘了,还有她那个婆母!说她在外面偷野汉子呢——” 有人不屑的嗤了一声,“这话你也信?古往今来,有几个婆母能公正对待儿媳的?你看那苗氏脸上油光水滑,腰笔桶粗,上来就哭爹喊娘撒泼打滚,显然是惯用此道。我瞧着说不准是她那婆母见她如今成了县主,眼红着呢——” 很快。 二十下板子打完。 林大双股颤颤,一身的血。 程路冷眼瞥了一眼,只恨不得快些结案,因此立刻道:“今日你受了重伤,怕是无法再继续告状。本官特允你回家养伤,等伤养好后再与县主对簿公堂。”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这是程大人快刀斩乱麻。 今日人多势众,大半个京都百姓齐聚一堂,程大人不好判案,那是左右为难。 只要拖过今日,寻个没人的时候,就能草草宣判。 或是两家神仙别出他招,再别将这公堂变成打架的擂台,不要连累到他的前途便好! “大人!小人还要告状——” 林大下身鲜血淋漓,被旁边一小厮扶着,站在那里却不肯退缩。 显然今日是铁了心要将周庭芳拉下马来。 周庭芳不由多看了林大一眼。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脸孔。 定然是这一两年才投靠周春来的。 难怪这般忠心又拼命—— “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官本是要留你一命,偏地狱无门你硬闯——” 周庭芳却懒散一笑,“程大人不必拦着他。今日周家是冲我来的,不将我名声搞臭,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周修远却一脸焦急的拱手道:“县主,家父绝非此意,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周庭芳笑着望向周修远,“驸马爷…还真是个良善之人。” 不过这话里,多少有些讽刺意味。 周修远又气又急,气的是父亲背着他搞的这些小动作,急的是今日这案子如何收场。 这好端端的…父亲为何一定要去招惹柔嘉县主? 虽说柔嘉县主在京都无根无萍,可到底是在陛下和太后跟前挂了号的人物,岂是他周家随意想动就能动得了的人物? 若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怎么办? 周修远心里…怨恨上了周春来。 得了柔嘉县主的默许,程大人腰背稍微挺直一些,对林大半是威胁半是劝诫道:“你还要告什么?若是再诬告县主,可不是打二十板子那样简单的事情。事不过三,再有下次,就算县主饶你,本官也不饶你!” 林大虚弱的拱拱手,“草民二告柔嘉县主不敬婆母,不贞不洁,装神弄鬼,从张家骗取和离书。人证物证惧在——” 那苗氏见轮到自己,立刻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嚎,“是是是,就是周芳…这周芳心狠手辣,她和外面的野男人偷欢被我发现以后,竟要下毒谋害于我!好在我福大命大,逃过一劫!她又买通道士骗我说她命格天生带煞,会克死我张家全家,因此我不得已之下才将她休弃——” 周庭芳侧耳听着,余光瞥见屏风后那影影绰绰的身影。 心中无奈。 今日周春来有备而来,这周家父母和苗氏怕是开胃菜。 真正的硬菜…周庭芳却没有半点头绪。 见周庭芳无动于衷,苗氏越发得意,十指尖尖戳向周庭芳的脑门,“大家看看啊,她无话可说了,定然是心虚了——可怜我儿郎还不过二十就被她给活生生克死,儿郎尸骨未寒,她又在外面找了野男人!她着急跟那野男人远走高飞,竟还要给婆母下毒,此贼妇心肠之歹毒,真是亘古未见哪——” 苗氏说着还擦了擦眼泪。 倒是周庭芳冷静听完,随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咦?”小娘子秀眉微蹙,十分不解,“不是婆母你到处偷人,在家里藏汉子被我发现以后,害怕东窗事发,才迫不及待的将我休弃吗?” 周庭芳忽而站了起来,面对一脸惊色的众人。 莫说看热闹的众人,就连程大人、秦少游、周修远等人也是震惊。 这怎么一眨眼,偷人的从儿媳妇变成婆母了? 众人眼里八卦火苗…燃烧得愈发旺盛…… 今日这热闹真值啊…… 这够京都城老百姓谈论上三年五载都不带厌烦的! 小娘子脸上半点不慌不恼,声音平静,与苗氏的打滚撒泼形成鲜明对比。 “请诸位仔细想想。若当真是我理亏,苗氏怎么会把休弃改成和离?” 苗氏登时大怒:“那是因为你威胁我说如果不将休弃改成和离,你就一辈子赖在我家,直到克死我全家人!” “怪了。”周庭芳浅浅一笑,“苗老夫人不刚刚还说我着急和野男人远走高飞,如果是这样,你拖着我或者去报官不就行了,何必非要休弃我?”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 “是啊。直接报官不是更好?刚好可以抓一双奸夫淫妇!” “就是,这直接休弃不是成全她二人嘛?” “苗氏,你这话里漏洞百出,莫不是在撒谎?!” 周庭芳却一脸正色对众人微微屈身行礼:“多谢诸位父老乡亲帮我说话,否则我这一身污名怕是难以洗清——” 屏风后传来沈知的声音。 声音沙哑低沉。 带着冷冷的杀意。 “柔嘉县主不必害怕,公道自在人心。柔嘉县主好歹是朝廷正二品的命妇,如今却被贼人三番四次的攀咬诬陷,置朝廷脸面于何地?我瞧着…刚才那二十大板远远不够…若是这次再有诬告之事发生,不若就将人直接提出去打死作数!” 苗氏登时脸色煞白! 内心却已经打起退堂鼓—— 而林大立刻说道:“大人,我还有那老道作证——” 那老道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周庭芳打断。 小娘子眉眼皆是笑意,话锋隐藏讥诮。 “今日这事…真有意思。我老家离京都五六百里路,山高水远,周府的一个奴才却不辞辛劳,自掏腰包,好心将我父母和前婆母送进京都来,就为告我一个不忠不孝?” 周庭芳居高临下的扫一眼那老道,“还有这老道…是从何处来的?我从未见过,莫不是周府临时从街上抓过来为污蔑我凑数的?” 那老道早已被吓得战战兢兢,此刻三魂去了两魂半。 他平日里也不过做一些偷鸡摸狗之事,一上公堂本就心慌,如今又瞧见地上血淋淋的,方才打林大的棍子还沾着血,这一下脑子就糊涂了。 老道哆哆嗦嗦的说着:“周小娘子…去岁我们…我们还见过…你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去张家走一遭……” 女子脸上笑意不变,“你说你拿了我十两银子便要去张家坑蒙拐骗?” 那老道愣着点头。 女子声音陡然锐利,“那焉知你今日不是拿了别人银子来栽赃污蔑我?” “我——”那老道吓得面色煞白。 刚才大堂之上,林大才受了刑。 地上还有一摊没有干涸的血渍。 那小娘子站在一摊血水上面,眉眼锐利,犹如鬼魅。 一字一句,犹如利剑。 “好好想清楚…再说话。别为了几钱银子,将性命都搭进去。” 那老道盯着周庭芳。 恍惚间又回到那日。 她那干枯的手,扒着他阴恻恻的笑,以及那一句。 ——谁说我是周小娘子? 鬼啊! 水鬼! 那老道望着她,哆嗦的询问:“那我…我…我到底见过周小娘子没有?” 周庭芳嗤然一笑,一字一句,“看来…这老道也不确定他到底做过此事没有。林大,你就寻这么个人妄图栽赃陷害本县主,我看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她又望向周修远,气势惊人,咄咄逼人,“这件事…驸马爷怕是应该给我一个交代。” 怎么又点到他了? 周修远头大无比。 父亲和柔嘉县主斗法,为何要将他卷进去。 林大站也站不稳,却还要和她缠斗,虚弱说道:“县主如此强势,拒不认罪,无非是觉得苗氏和老道都算不得证人?” 周庭芳冷笑一声,“他们两个,一个偷鸡摸狗,一个品行不端,为了碎钱几银什么都肯做。这样满口谎话的人,他们作证,端问程大人敢不敢用。” 程路连忙捋着短须道:“柔嘉县主说得没错。你若是再随意诬告攀咬,扰乱朝堂,即使你是周家的人,也别怪本官不客气!” 程路别有深意的看一眼周修远。 周修远脸臊得绯红,低斥一声:“还不立刻滚下去?” 林大一脸羞愤,似不情不愿。 似乎到这里,案件进入焦灼状态。 那罗老汉一脸焦急,下意识的望向周庭芳,周庭芳却对他做个稍安勿躁的眼色。 事到如今,罗老汉状告周家一案,似乎被林大这么一搅和,反而让众人模糊了焦点。 周庭芳心中也是纳闷。 周春来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让林大来败坏自己名声,究竟想要做什么? 恰巧就在此时,周春来声音徐徐响起,“县主的意思是…只有品行高洁颇有名望之人作证才能被采纳?” 周春来一入内,顿时又是一阵骚乱。 周春来虽然没有品级,却是沈玉兰的君舅,程路不得不站起来行礼,“周老爷子——” 秦少游也站起来,脸色无甚变化,“岳丈。” 周春来一一回礼后才望向周庭芳,“柔嘉县主的意思是当证人对品行也有要求?” 周庭芳笑,“我不是今日主审官,轮不到我来定论。” 程路连忙道:“证言是否采纳与证人没有关系,端看是不是真实有效的证言。” “好。有程大人这句话就够了。”周春来转身回望人群之中,做一个请的手势,“德惠师父,您请——” 德惠师父? 周庭芳和屏风后的沈知皆是面色一沉。 此人,正是相国寺主持大弟子。 在京都内很有威望。 周庭芳知道,今日案子走到现在,才算是真正的图穷匕见—— 人群之中也炸开了锅。 “德惠师父,是相国寺的大师父?” “相国寺主持和一众弟子深居简出,鲜少入世,今日竟然为了一件案子而下山来!就是不知这周老爷子如何说动大师父下山的?” “什么一件案子?你忘了第一个苦主罗老汉了?他告的可是周家欺君之罪,那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周家若不自证,怕是全家都得抄家流放——” 果然很快,走进来一位身形清瘦高大秃头和尚,他身披象征“三如法色”的若青、若黑、若木兰三色袈裟,步伐轻盈,神色肃穆,仿佛一切尘嚣与他无关。 周春来对那大师父行礼,“德惠师父,因为我周家的家事,麻烦您走这一遭了。” 德惠师父却摆手,神色淡然冷漠,“不必。” 周春来冷冷一笑,撇向周庭芳。 却见那人神色淡淡,站在人群之中,处变不惊。 颇有两分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从容。 周春来不由高看她一眼。 此女子,当真是了不得。 若说她没有目的就上京,周春来绝对不相信。 这是个棘手的对手。 不过,想要他周春来死的人很多,但最终又有几个能真正伤到他的皮毛? 管他什么世子、县主,谁敢挡他周春来的路,谁就要被他扒下一层皮来! 周春来面有倨傲之色,问向众人:“这位…想必大家都认识。” 程路也连忙双手合十行礼,“德惠大师父。您怎么也下山来了?” 那和尚回礼,“驸马和师父颇有私交,周老爷既说周家有难,我相国寺便不得不帮。” 程路面有尴尬,“师父,我们今日是朝堂审案,您是来做证人的。前头两位证人的证言都被驳了回去——” “无妨。周老爷请贫僧来,是让贫僧实话实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有什么便说什么,贫僧能保证今日在府衙说的话全部真实,毫无作假。” 周春来笑道:“如此甚好。既有大师父作保,我周家清名可保。” 周庭芳也笑,“周老爷子到底要告我什么,不如给我个痛快。我还急着回去吃午饭。” 两人视线交锋。 皆是笑意盈盈。 旁人看起来,必定认为这两人关系极为亲密。 “县主莫急。既然县主不给我留一条活路,我也不能束手就擒。” “周老爷子这话说得奇怪。您派下人将我爹娘、前婆母、这老道不远数百里路接到京都来,又特意选这么个日子告我不忠不孝,到头来反来指责我不给周老爷子留活路。您这话…我实在是不明白。” 周春来却转身对众人说道:“诸位,先前柔嘉县主说我周家诬告她,并用强权胁迫,让那苗氏和那老道都不敢发声。幸而有相国寺的师父赶来相助,我且问诸位一句,苗氏和那老道的证言做不得数,那大师父所言…可让人信服?” “相国寺的师父…德高望重…自然是信得过的。” “没错。这回终于有审案的样子。相国寺的师父绝对不可能说谎,更不可能栽赃陷害。” 周庭芳眉梢微挑。 唇角轻扯。 心中却略有不安。 她隐隐约约猜到周春来的底牌,脑子迅速转动起来。 心中却也忍不住感慨:她这位父亲,还真是心有城府。 若非生不逢时,怕是她的好爹也能科举做官,改变周家门庭。 可惜,心术不正,害人害己。 “那好。我就在这大堂之上,询问大师父几个问题,大师父尽管如实回答便是。” “周施主请问。” “去年腊月年底,太后娘娘去相国寺为德安长公主祈福,相国寺是否被搜寻一空,出入皆有重兵把守,寺内所有可疑人员全都被劝下山去,即使是寺庙内的师父们,进出都要查验腰牌?” 德惠师父微微一楞,随后点头:“太后娘娘凤体千金,寺内寺外自然要严格把守。” “那请问——” 周春来忽而转向周庭芳。 “一个到相国寺不过几日的寡妇娘子,无根无萍,为何能在太后礼佛期间停留在相国寺内?” 第156章 风波暂息 秦少游不禁问:“说了半天,沈世子做这一切的动机是什么?” 周春来撇一眼周修远,又看一眼沈知,随后大声说道:“因为沈世子要报复我周家!” “为何?” 周春来低低一笑,眸色中有些许癫狂之色,“难道程大人没有听说过京都关于沈世子的流言吗?” 程路的脸,登时黑如石炭。 而周修远更是眸色一颤! 谁没听说过京都里关于沈知断袖的流言? 想当年沈知和周修远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就有谣传两人关系很是亲密。 甚至还有传言当年沈知就是因为周修远而退婚。 虽然时隔多年,流言短暂平息,可如今却又卷土重来! “因为沈世子爱慕我儿修远,而我儿修远却不好男风,沈世子一腔痴心错付,因爱生恨,因此今日才要给周家套上一个欺君之罪,让我周家永世不得翻身!” ——轰! 这才是真正的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庭芳先前还淡然听着,此刻终于微微变了脸色。 周春来的底牌…杀机毕现! 只要能证明沈知是因爱生恨,今日这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的大戏,那么周家欺君之罪便会被模糊,甚至是成功脱逃! 相反沈知名声保不住不说,甚至还要落下一个欺君之罪。 就算陛下再宠爱沈知,可天子之心,谁敢揣测? 一个不好,便是万劫不复! “周老爷子自己也说,那是传言?既是传言,如何能当真?” 周春来盯着周庭芳阴恻恻的笑。 似乎早已料到她有此问。 “我说这是流言,不过是为沈世子保留些许颜面罢了。不过既然沈世子苦苦相逼,我也不想再顾忌往日情分。”周春来缓缓走到周修远身边,而那周修远面色越来越白,额前隐约有冷汗浸出,那双眸子中的不安渐渐扩大成惊惧。 果然。 佛祖听不到他的祷告。 周春来的手重重压在他的肩膀上。 “谁说没有人证?”周春来捏着周修远的肩膀,捏得周修远发疼,“修远便是证人——” 周修远瞬间感觉到所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好奇的、惊讶的、不屑的、探究的。 甚至那柔嘉县主看过来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怜悯… 周修远只恨不得想逃离这个地方。 偏偏周春来还望着他笑,一脸鼓励之色,“怀恩,你莫要顾忌同窗之谊,如今不讲情面的是沈世子,你也不必为他留着颜面。不妨告诉大家,当年沈世子是否对你情难自抑——” 周修远惊愕的望着周春来。 父亲…要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说他和另一个男子的情事? 难道父亲不曾考虑过他的名声? 难道父亲不曾考虑过他回去以后如何跟公主相处? 周修远脸色难看至极,不肯往前,只擒着周春来的一缕衣角低声哀求:“父亲…别逼我。” 周春来面上愠怒一闪而过,随后道:“我儿仁慈,不愿意陷沈世子于不利境地,但你要知道…妇人之仁…是会坏事的。” 周庭芳嗤笑一声,“看起来周老爷子并没有证据证明沈世子的动机。何必勉强驸马爷帮着你一同做伪证?不如你们父子两回家商量好说辞以后再来行诬告之事?” 周春来道:“公道自在人心!若是德惠师父的话不足以证明柔嘉县主和沈世子勾结串通陷害忠良,别忘了还有相国寺的那位主持!他定能确定到底是谁手眼通天,能在禁军眼皮子底下将县主留在相国寺内!我周春来愿对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周庭芳大笑一声,衣袖一甩,眉目间全是粼粼的寒意。 “既然如此,我周芳也敢对天起誓,若我和沈世子串通陷害王世子落水再将他救起,欺骗太后娘娘和陛下,全家死绝、被一箭射死!” 沈知转过头来。 那秀气的眉毛紧蹙。 盯着那一脸愤慨的小娘子。 沈知阴沉着一张脸。 周庭芳向来如此,她不敬鬼神,随意发誓,上次在秦府外也是发誓绝不动张平一根手指头,结果转瞬就让人一刀结果了他。 沈知蹙眉凝思。 谁知忽而又笑出声。 全家死绝? 一箭射死? 沈知确定…她是在诅咒周家! 程路诚惶诚恐的问:“世子爷…因何发笑啊?” 沈知摇头,“我在笑……今日这案子怕是没办法善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锣鼓之声,硬生生撕开人群之中的口子。 紧接着,一顶软轿停留在正大门口。 正在众人诧异之时,沈知却在她身边附耳道:“做好心理准备。陛下派人来了。” 周庭芳心底微微发颤,“你请来的?” 沈知摇头,笑着低声道:“正因为不是我请来的,所以才要周娘子做好心理准备。” 果然。 软轿中走下来一人,身着绛紫色补子,袖口宽大,头顶红顶花孚帽,皮肤白净,面若无须,面容亲和却不怒而威,很是儒雅斯文。 周庭芳认得此人。 此人正是宫内黄门总管曹瑾之。 因性情温良和周到圆滑而广结善缘。 即使对没有品阶的寒门子弟,他也是极为客气有礼。 因此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对他也是极为客气。 那曹太监入门后率先对沈知、周修远、周庭芳三人行礼,随后才对程路说道:“程大人,今日这案子个中明细已经传到陛下耳朵,陛下怜你夹在中间腹背受气,不好断案,因此特命我来相助。” 程路立刻跪倒。 跪得十分如释重负。 若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他真是要涕泪横流。 “陛下……圣明啊!!” “众人听旨——” 一声细长尖锐的声音响起。 噼里啪啦的立刻跪倒一屋子人。 “今日这案子前后,朕已大致知晓。既然两家互相攀咬,都有人证物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先暂且搁置,容程路细细查明后择日审判。驸马和其父暂时先回各自府中,驸马不得外出。柔嘉县主身涉要案,暂且收监关押。程大人进宫面见,沈知…” 那太监低咳一声,模仿着皇帝说话的强调。 “沈知,立刻给朕滚进宫里来!” 周庭芳面色一顿。 而周春来却以一副胜利者的姿势望过来。 一个只是回府软禁,一个却被打入大牢。 高下立判。 沈知只能立刻进宫。 他一个眼色,常乐便凑上前来。 沈知低声嘱咐,“我担心今日之事还有变故,去叫李观棋来。就说……” 他声音忽而低沉。 望着那小娘子单薄瘦弱的背影。 眼底满是担忧。 “就说周芳先拜托给他。让他务必想办法救出她来。” 常乐忧心道:“那世子爷您呢。这欺君之罪非同小可,要不属下先回勤王府请王爷速速入宫求情?” 沈知爽朗一笑,“怕什么。大不了褫夺我这世子之位,陛下总不至于要我的性命。” 而周父周母骤然听闻女儿要被打入大牢,生怕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连忙往后退着,颤颤巍巍的撇清着关系。 “别抓我们,她早就被我们卖给了张家,不是我周家的人!她犯的事跟我们无关…别抓我们…” 那苗氏早已被今日场面吓得如鹌鹑般蜷缩在角落,此刻听见周父周母的话,登时大怒道:“放你娘的屁,我早就将她休弃,她也不是我张家的人!这砍头还是凌迟,总不能算在我张家头上!各位军爷,你们只管抓她,这件事…可不关我的事啊——” 苗氏说着,急不可耐的往外跑。 围观百姓这才看清这帮人嘴脸,纷纷嘲笑。 “哟,刚才不还是一口一个儿媳女儿的吗,这刚出事就迫不及待的跑了?” “这什么爹娘,案子还没判哪,倒是先急着撇清关系。” 倒是周庭芳站在人群中,她一身烟霞色对襟褙子,神色浅淡,不卑不亢,很是从容。 她还对那周父周母说道:“父亲母亲不必担心。我相信陛下一定会还我一个公道的。” 周父周母吓坏了,直往后躲。 哪里还敢肖想林大带他们来时候许下的什么穿金戴银呼奴唤婢的承诺。 京都水太深! 一不小心就要淹死他们! 周芳刚刚还是什么县主,现在就成了阶下囚。 欺君之罪啊—— “你…你…你不是我们女儿,你走远一些,军爷…快快快…快抓她下大狱…” “这门亲我们不认了…不认了…快将她抓走…无论是砍头还是流放,请各位贵人们重重的判!我们可是冤枉的!” 周庭芳笑笑,对身边那府兵问道:“要戴上脚镣手铐吗?” 府兵摇头,神色却仍然恭敬,“县主,这边请。” “好。” 沈知遥遥看向人群中的那抹身影。 她身后跟着十几个府兵。 她那身烟霞色的褙子在阳光之下,仿佛熠熠生辉。 她背挺得很直,头发一丝不苟,神色从容淡然,她微微俯身,正和翠儿说着什么,翠儿红着眼,周庭芳许是在安慰她。 人群中,沈知一眼就能看到她的脸。 他们分割两半。 他要去皇宫。 而周庭芳却要入狱。 这是个不妙的信号。 至少证明…陛下心中更相信周春来的话。 现在想来,周春来此人还真是颇有心机。 不愧是周庭芳的父亲。 也是。 周庭芳天赋异禀,聪慧异常,其父亲又怎会是平平无奇之辈? 沈知收回视线。 车轮缓缓往前。 不知会将他们二人拖到哪里。 不过这一次。 他一定能护住她。 伴随着当事人的离开,府衙前围观的老百姓也渐渐散开。 周家小厮将马车驶过来,父子两一前一后上了车。 周春来走在前头,一坐下便换了脸色。 他双手置在双膝之上,缓缓摩挲,一双厉眼时不时的看向周修远。 他憋着一肚子火,却耐着声音道:“若是你刚才痛快一些,只要说上一句沈知曾对你有过情谊,或许就能给沈知致命一击。” 周修远低着头,蜷缩在角落里,默不作声。 “你可知,这一次凶险万分,若沈知不死,死的便是我们!” 周修远缩着脖子往后。 似乎不愿面对周春来的疾风暴雨。 周春来一看见周修远那畏手畏脚的模样,心火更旺,胸脯瞬间急剧起伏,“妇人之仁!你非要害死我们全家才作数是不是?!” 周修远忽而一楞。 抬眸。 眸光清澈。 深处却有一抹浅淡的嘲讽。 “要害死全家的不是父亲吗?” 周春来怔住,“你说什么?!” “当年若不是父亲心高气傲,贪恋权势,庭芳她何至于要女扮男装,一路考到京都来?不是父亲说只有考中进士,咱们全家才能重回京都,将从前欺辱我们的人踩在脚下吗?这一切的一切…不是都按照你老人家设想的在走吗?父亲何时何地问过她一句,她喜欢什么?父亲又何时何地问过我喜欢什么——” “逆子!”周春来气得脸色发红,抬起手来,“你无非是喜欢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商贾之术!能挣几个钱有什么了不起,到头来还不是被别人踩在脚下!商户,终究是贱籍!” 那巴掌…颤抖着…却终究是没落下来。 周修远直挺挺的迎面而上,难得不避不让,“那她呢?你可曾问过她愿不愿意,她喜不喜欢!” “别再提一个死人!” “她死了吗?”周修远嗤嗤的笑,“她哪里死了?父亲不妨睁开眼睛看看,如今京都里的百姓都在议论她,国子监还保留着她的手稿,她的好友亲朋都想杀了我们为她报仇,她明明还活着!她到现在还阴魂不散——” “父亲,我有时候真羡慕她。” 周修远苍白着嘴唇,眸色晃动,显出一丝痛苦。 “人死了,一了百了,什么烦恼忧愁都没有了。” “我如今才知,她这一生有不容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如同孤身走在钢索之上,甚至每日睡觉都不敢闭上眼睛,生怕哪一天东窗事发,吊在头上的刀‘哗’的一声就落下来了——” “父亲…你就不觉得累吗?” 周修远的眼睛清澈而哀伤,目不转睛的盯着周春来。 仿佛要将这十几年的痛苦全都散出。 周春来闻言沉默。 随后重重的叹息。 他的手落在周修远的肩上。 声音悠远。 “儿啊。你是不懂…那种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你若尝过,便知一个人若无功名护身,那他这一生就如蝼蚁,随便一个人就能够将你捏死,而你死生无息。” 周修远忽而笑。 冷冰冰的。 仿佛一刀劈开周春来。 “父亲…舟山那位张县令让你捡地上的馊饭…就当真让你记恨这么久吗?你已经让他家破人亡,还不能够平息心中的怒火吗?” 周春来脸色登时一变。 他的手缓缓垂落。 这一刻,他忽而明白。 周家没有蠢货。 包括眼前这个怯弱的,让他最看不起的大儿子。 周修远或许软弱仁慈,却并非愚蠢。 他敛了神色,似乎不想说起这个话题,只背过身去,声音沙哑,“今日这案子还不算完。陛下一定会召你前去分辩,那将是我们周家最好的机会。怎么说,说什么,你心中要有分寸。” 周修远抿唇。 不赞同,却也不反对。 他低着头。 双肩习惯性的紧绷着。 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沈知既然已经知道所有真相,那他就不能留。他想置我周春来于死地,那就算我死…也要拖他垫背。”周春来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外面人来人往,心里盘算着今日府堂的案子不知要在京都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他冷笑一声,“世子便杀不得吗?谁敢拦我的路,我便要谁死。” 周修远提醒他道:“父亲,沈知进出都有符兵保卫,寻常人近不得身。” 周春来面色阴恻恻的,“虽说杀人…一定要用刀?” 他指了指周修远的脑袋。 “真正不见血的杀人法子,得用脑子。只要用脑子想,这世上便没有杀不了的人。” 周修远忽而眸色一顿,“父亲,周庭芳…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周春来狠狠拧眉。 一拂衣袖。 “为父在你眼里便是这样不念亲情之人吗?”周春来看着周修远那双平静的眼睛,只觉得心口一股恶气,“杀她的人不是我!我在你面前发过誓,不取她性命,你不相信为父,总要相信神佛?” 周修远微微抿唇。 凝思。 沉默。 他知道父亲瞧不上自己。 所以他没跟父亲说起。 有时候欺君之罪这个东西…端看皇帝怎么想。 陛下偏爱沈知,沈知即使犯下滔天大罪,陛下也会睁一只眼闭只眼。 而周家…却不同…… 不过。 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这样无法喘息,每日担惊受怕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或许砍头。 或许流放。 或许极刑。 都无所谓了。 恶果亦是果。 父亲不累,母亲不累,可他…这颗心…已经疲惫不堪。 很快,程路和沈知两人来到了建章宫内。 大魏朝皇帝沈德平一身明黄色纱袖四团金龙蚕丝衮服,一身威严,他坐在龙椅之上,龙头几前堆满文书。 太监通传后,两人入内。 程路目不斜视,颤颤巍巍,显得十分拘谨。 倒是沈知无知无觉,即使今日流言纷纷,他却依然泰然自若。 第157章 双标帝王 沈德平从一堆奏章里抬起头来,先是狠狠瞪一眼沈知,随后才和颜悦色的对程路说道:“程爱卿平身。今日辛苦。” 程路连声道不敢。 “今日这案子,传遍京都大街小巷,就连朕深处内宫也有所耳闻。程大人不妨先讲讲今日这案情始末。” 程路大人余光一瞥沈知,随后擦了擦汗,略一斟酌,便将今日案情前前后后,包括先后出现的证人证词都汇报了一遍。 当然,这个汇报还是大有学问。 程路一边揣摩着陛下的态度,一边小心斟酌用词,将一碗水端得不偏不倚,既不得罪勤王府世子,又不得罪安乐公主。 就连沈德平都不动声色多看程路两眼。 这个人…滑不溜秋…是个人才。 沈德平不急不躁听完,随后道:“如此说来,眼下的情况是两家苦主分别控告对方欺君之罪。一个女扮男装代兄科举杀人灭口,一个联手周娘子陷害王世子获得县主之位并残害忠良?” 沈德平语气平平,这让程路摸不着头脑。 陛下…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震惊或是愤怒。 反而像是…很早就知道这事情一样。 程路低下头去,任凭汗水打湿后背。 果然是…帝心难测啊。 “有意思啊。”沈德平喃喃低笑,夹杂着一丝怒气,“若死去的秦大奶奶才是真正的周修远,那朕钦点的六元及第的少年状元郎…不就成了一个笑话?” 程路将腰弯得更低。 汗水“滴答”一声,落入地毯之中,毫无声息。 沈德平望他一眼,笑道:“瞧你,三月天气,怎么满头是汗。来人,给程大人上茶。” “多谢陛下。” 程路抬手擦干脸上的汗,“陛下,这件案子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双方都有证人,下官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有什么不好判的。若查出来谁欺君,该砍头就砍头,该杀人就杀人!” 程路立刻恭敬称是。 可心里却在想。 谁欺君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 陛下喜爱沈知,若沈知真犯了欺君之罪,难道陛下舍得将沈世子砍头? 怕是先将他这个查出真相的人推出去砍头才是! 好在沈德平又道:“爱卿不必紧张,先查明此案才最为重要。这件案子老百姓很是关注,朕给你十五天时间查明真相。” “啊——” 程路惊慌抬头,正要辩驳,沈德平却挥挥手,不耐烦打断他,“时间紧急,爱卿这次辛苦一些,联合三司查案,半个月后务必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这茶水还没喝呢。 就要赶人走。 程路撇一眼面色平静的沈知,心知陛下应该是要和沈知说话,只能知情识趣的一拱手退下。 等程路走后,建章宫一片死寂。 沈德平吹胡子瞪眼,狠狠看向沈知。 沈知站在那里,岿然不动,面色平静。 “沈知,你大胆!” 沈知连忙跪下请罪,“臣不知哪里大胆。” “你和周娘子…你带她入京,推王世子入水,又假惺惺的救他起来,欺瞒太后,获取县主之位!沈知,你这是欺君!” “臣惶恐。”沈知拱手,一脸不解,“周春来信口开河,哪里来的人证物证?” “哼,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当朕是眼瞎了,看不到你腰上佩戴的那青玉夔首鸟形佩?相国寺的大师父只差没亲手指证你,那是给你留着颜面呢——” 沈知淡淡一笑,不急不恼,“青玉夔首鸟形佩…这是微臣在国子监门口小摊上购得,不过五两银子一枚,同样的玉佩…他那里就有几十块。陛下怎就听闻周春来一面之词,认定这玉佩是微臣的呢?” 沈德平一愣,忽而又怒,“沈家是要破产了吗,五两银子的玉佩里也跟宝贝似的戴在身上?没见过好东西是不是?朕平日赏你的呢?” “臣就喜欢这一枚。” 沈德平气了个仰倒,这死小子,从小就这样。 若论世上最了解沈知,或许周庭芳算一个,但大魏朝的皇帝也绝对算一个。 原因无他。 这小子是沈家长子,是沈家第一个孩子,在宣州的时候大哥忙于政务,大嫂掌管中馈,两个人都是散养。 只有他二人年纪相差小,因而沈知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转。 沈德平对于沈知是如兄如父,说是他亲手带大都不为过! “好好好,你既然嘴硬,等相国寺的住持师父来了,亲自指证你,朕倒要看到时候谁保得住你!” 沈知一脸无畏,“事情又不是臣做的,臣害怕什么。” “那人证说你和周娘子在驿站是一起的,足以证明你和周娘子在入京都前就认识!你还敢说没有和她串通欺瞒朕?” 沈知笑道:“周娘子从丰县入京都,我从西北归来,时间刚好都是寒冬腊月,同时出现在驿站里,有什么稀奇?我同她一同进入驿站,说过两句话,就能证明我让她去欺骗太后吗?那解差为何不说后面的事,那一夜走水,周娘子可是先行离开,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便各自分开,这也能成为证据?我大魏朝如今判案子不看铁证,只讲究疑罪从有了吗?” “好好好,你嘴硬得很。你以为那驿站就只有解差一个人证?萧云珠呢?” 沈知一笑,“若陛下不信,大可召见萧云珠,请她来作证,看看我和周娘子到底有没有勾结骗太后娘娘——” 沈德平听完,刚刚还黑如锅底的脸,微微好转。 他冷哼一声。 想着这小子还没有完全糊涂。 “好,你既然说你无辜,那你自己去太后那里辩去,看太后信不信你!” 沈知拱手,声如洪钟,“臣…当真冤枉。” “你最好是冤枉。”沈德平重重一哼,语气弯酸,“今日你的威风…已经传到宫里,朕看你到时候怎么收场。” 沈知微叹一口气,“臣和京都老百姓一样,只是想凑个热闹!哪知这热闹倒是溅了臣一身,臣如今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凑个热闹?”沈德平冷冷一笑,“你敢说罗老汉不是你的人?你敢说今日这事情不是出自你的谋划?” 沈知抿唇不语。 沈德平眼神幽亮看着他,“沈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周家的事情?” 沈知眼底微微一沉。 果然。 陛下相信了周家李代桃僵之事。 沈知略一思忖,脑子快速盘算今日的事情,才慢慢开口:“臣…知道的…不算早。大概去年春天——” 沈德平望着他。 沈知只好继续说道:“臣见过周修远两面。第一次并未发现异常,只以为他是西北受了伤,性子有些变化,加之臣和他多年未见,确实有些生疏。可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发现他不仅身高长相脾气都有变化,甚至记不得人认不得字,我心中生疑。于是顺藤摸瓜,发现周修远之妹周庭芳也在同一个月里摔断双腿——” “后来,我去了通州城。” 沈知抬眸。 瞥一眼沈德平。 “我看到了周庭芳。”沈知声音发沉,“我只见她一面,就认出她才是真正的周修远!” 忽而,沈德平重重一拍龙头几,横眉冷凛,“大胆沈知,既发现周家有欺君之罪,为何瞒而不报?!” 沈知再度下跪,深深叩头,“陛下…并非臣下有意欺瞒。实在是阴差阳错……去年春天我见过周庭芳后便去了南疆……” “你去南疆做什么?” 沈知一顿,随后方道:“早些年父亲从马上摔下来,到了冬天腿疼不止,我听闻南疆有一妙手圣医对这类病症最是拿手。当时通州城秦家离京都还有一段路程,臣便想着去了南疆先拿了药再回来禀报陛下。这一耽误便是去年年底。臣也是那时才忽然得知,周庭芳死了——” 提到自己大哥,沈德平显然神色松动。 他带大沈知。 沈德康带大自己。 沈家一家子兄弟姐妹感情极好。 沈家父亲早逝,母亲身体又不好,连绵病榻十几年。 沈德康小小年纪就带着几个兄弟姐妹过活,其中辛酸和苦痛,只有沈家兄妹知晓。 更何况当年沈德康坠马,还是因为沈德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得罪了宣州的某位权贵。 沈德康生怕幺弟被人欺负,心急火燎的赶过去救人,一时分神坠下马来,从此落下病根。 几兄妹虽然不怪沈德平,可沈德平自己却是内疚了几十年。 即使做了皇帝,已经不是沈知这一支族人,可兄弟情深,哪里就能割舍得下? 果然沈德平一下被大哥病情吸引,连忙急声问道:“那药呢,可有带回来?” 沈知摇头,“那位神医被扣押在南疆皇宫,臣未见到真人。” “他娘的!”沈德平重重一锤桌子,面对自家孩子,沈德平不过片刻中便本性全露,这六七年的皇帝礼仪教养全都抛之脑后,“迟早有一天老子打去南疆,将那劳什子神医带回来给大哥治腿!” “陛下,注意仪容!” “哼,朕如何还轮不到你个小兔崽子来管。”沈德平今日看沈知是越看越不顺眼,“所以…你既然去年年底就已经回来,为何知而不报,反倒将所有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你可有想过…玉兰该如何自处?难道为了一个死人,你就要让玉兰…一个堂堂公主被千夫所指,沦为京都茶余饭后的笑料?!你别忘了,谁才是和你骨肉相连的血亲,谁才是你该真正护着的人!” 沈知垂眸。 衣袍之下的手微微卷曲。 “臣…唯一对不起的…便是玉兰。”沈知面色一抹痛苦,随后仰头,望向那身穿明黄衮服的沈德平,目光平静坚决,“可周庭芳不是死人,是臣生平好友,唯一知己!” 沈德平连连冷笑,“朕竟然不知…你对周庭芳竟然如此情深义重!沈知,你别忘了,当时周庭芳可是男子之身!我大魏朝虽并不禁男风,可你是当朝世子,如何能学那些浪荡纨绔自毁前程?” 沈知摇头,“陛下,当年沈家还在宣州的时候,我们这一支不过高祖遗脉,只占了个沈字而已,臣孤身来到国子监读书时,因性子孤僻桀骜,免不了被欺辱孤立。” “只有周修远…不…周庭芳,从不嫌弃臣出身,也不嫌弃臣性情古怪,反而想法设法的帮臣补习功课,又或是悄悄帮着臣向那些欺辱过臣的人讨回公道。世间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唯有周怀恩…以真心和诚心待我!” “所以臣投桃报李,周怀恩以真心和诚心待臣,臣也愿意为她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她遭遇不公,死得凄惨,臣…即使豁出性命,也要为她讨回一个公道!” 沈德平微微张嘴,似被沈知的气势所震慑。 他从来不知,沈知心里竟然藏着这样强烈的恨意。 许久。 沈德平敛了神色,“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公道。” 沈知抱拳,长身作揖,“陛下,我要让杀害周庭芳的凶手血债血偿!” “周家人?”沈德平忽而变得哀痛,“你这是…要剜玉兰的心。” 沈知眼眸清亮,“公主喜欢的是那个意气风发惊才绝艳的周庭芳,而非庸碌无为怯弱无能的周修远!公主…有权利知道真相!” “你让玉兰知道自己爱上的是一个女人,并且这个女人已经死了?你要她怎么办,和离?或是捏着鼻子过下半辈子?” 沈德平低低的笑,眼底尽是锋芒,“你可知…玉兰已经怀孕?沈知…你好狠的心…” 沈知眸色一颤。 双肩紧绷。 若是沈玉兰怀孕,那…周修远父凭子贵,也许就有了保命券书。 陛下或许会看在外孙的份儿上饶过周修远一命。 甚至…整个周家免于一死。 如今,谁有欺君之罪已经不重要。 或许陛下心里清楚的知道,他和周家都欺君,只不过谁在陛下心里分量重,谁就能占据上风。 难怪周春来今日这般有恃无恐。 真相…并不重要。 沈知的心…慢慢…慢慢沉到谷底。 “你走。朕…现在不想看到你。” 沈德平不耐烦的挥挥手,“这案子让程路去查,你最近给我安分一些。” 沈知略一拱手,只觉得浑身沉得厉害,“是。” 等沈知走后,翡翠山画屏风后款款走出一身着金绣云霞黄色大衫,头顶六龙三凤冠的明艳女子。 此人正是越皇后。 原来先前,越皇后一直坐在屏风之后。 越皇后盯着沈知离去的背影,微叹口气,“陛下…刚才那话…也太重了些。那孩子从小心思重,又敏感,你也不怕吓坏了他。” “他还有害怕的时候?”沈德平吹胡子瞪眼,“我倒是宁愿他晓得惧怕,省得一天天的尽给朕找事。” “陛下是说太后娘娘?” 沈德平拉着越皇后坐下,笑道:“皇后也看出那小子撒谎了?” 越皇后点头,“是个聪明的,知道欺君之罪打死也不能承认。” 她又望向沈德平,笑着说道:“何况陛下刚才已经将疏漏的地方提醒了他,沈世子回答从容,想来事前早有应对。” 沈德平冷哼一声,“呵,做坏事也不晓得擦干净屁股,这下被人抓到了把柄,我看他就是诚心的把烂摊子甩给朕!他笃定朕不会撒手不管…竖子着实可恶!” “有什么办法,自家孩子,这犯了错难道我们还能不护着他?” “可恶!可恶!朕迟早有一天要狠狠揍他一顿,让他知道知道厉害!” 越皇后无可奈何的笑,“陛下,你我如今在京都城内,哪还能像从前在宣州那样动不动就上家法?” “胡说!在宣州的时候,朕也没打过他!” 越皇后掩唇笑,“那还不是那小子跑得快,你拿家伙的时候,他早跑了——” 提起这个,沈德平更气,“这死小子!如今得罪了太后,我看他逍遥到几时?!” 越皇后一脸愁容,“是啊。太后本就不喜勤王府,如今怕是更……” 夫妻两双双叹气。 事到如今,他们也只能尽力替沈知遮掩。 若太后娘娘知道沈知借王世子之事欺瞒她,怕是要闹个沸反盈天。 朝堂好不容易安稳了两三年,可千万别死灰复燃。 沈德平叹口气,“窦王妃离开了?” “抹着眼泪走的。又替沈知辩驳,又操心他的婚事。” 一提到沈知的婚事,沈德平脸色发黑,“这兔崽子,现在真是不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那晏家姑娘有什么不好的,知书达理,性情温婉,配他那头犟驴绰绰有余!偏偏他把自己名声搞臭不说,如今还卷入周家这场风雨之中,那晏家人嘴上不说,心里怕是也怨着朕给他们指的这门婚事呢!” 越皇后只好劝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晏家哪里敢有怨言!” “没怨言的话,为何两家迟迟拖着不商议婚事?他晏家算什么东西,婚事搞得不情不愿,凭哪样看不起鹤卿?不就是喜欢男人,又不是多了不得的事,那开国高祖还在后宫豢养十几个清秀太监呢,不照样名垂千古?” 越皇后无奈。 陛下真有意思。 刚说晏家姑娘配沈知绰绰有余,下一刻又说晏家算什么东西。 合着好坏都让他一个人给说了。 心疼自家孩子…也不是这么个心疼法。 第158章 杀人诛心 想当初她就力劝沈德平不要随意指婚,沈知是个犟脾气的,强塞给他的婚事,他不一定会要。 偏沈德平心疼自家侄儿在京都的流言蜚语,愣是一意孤行下旨赐婚。 这下可好。 骑虎难下了。 要越皇后说,这沈知和沈德平两叔侄都是犟种。 只有一个比一个犟。 越皇后只好劝解道:“或许不是鹤卿不满意这门婚事,而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为周庭芳报仇的事情,怕是无心和晏家姑娘的婚事。” 沈德平忽而蹙眉,“朕记得他…曾经说喜欢周修远。” 沈德平一拍大腿,“早知那个时候…朕就给他二人赐婚,哪里有现在这许多风波?” “陛下糊涂了?那个时候周庭芳是男子之身,陛下如何赐婚?” 越皇后语气蓦地一顿,眉梢微挑,惊愕的看向沈德平,“陛下…你早就知道…周修远是——” 随后又转为愤怒,“陛下既然知晓周家的事情,为何隐忍不发,还要让玉兰下嫁?” 沈德平叹口气,眸色隐忍,“朕发现时候…不比沈知早几天。那时候玉兰和周修远的婚事已成,朕又能如何…” 越皇后脸色变幻莫测。 忽而一种深深的无奈。 陛下是慈父,对几个孩子都很慈爱。 尤其是沈玉兰。 沈玉兰的脾气和外貌…都是最像沈德平。 若当时玉兰已经和周修远成亲,难道沈德平还要将此事挑破? 即使周家欺君之罪又如何? 为了沈玉兰,沈德平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不能叫他们新婚燕尔的就和离。 越皇后心中震动,久久不语,好半晌才道:“陛下好深的心思,这件事竟然连臣妾也瞒着。” 沈德平拉着越皇后的手,“你以为朕心里就不委屈不愤怒?周家狗胆包天,将朕这个天子玩弄鼓掌之中,还将主意打到玉兰身上,让朕一介天子还要委曲求全。若是可以,朕只想把他们大卸八块!” “可如今…事情已经又重新摆上台面……玉兰她若是知道所嫁非人,今后要如何跟驸马相处?” 越皇后心事重重的望向沈德平,“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周家?” 沈德平脸上少见犹豫之色。 沈知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更何况如今沈玉兰已经怀孕。 半晌,沈德平才冷声道:“周修远或许可以留一条狗命。但周家人…必须死。” 越皇后闻言,脸色一舒。 随后仍然叹息。 “无论如何,玉兰她和驸马…也再不能像从前般。都说当断不断…我倒瞧着…玉兰性格坚韧,并非不经事的孩子。周家人瞒天过海罪不容诛,周庭芳女扮男装代兄科举也着实可恨,可她到底曾在百花楼救过玉兰一命。如今她死于非命,我们理应为她讨回这个公道。” 越皇后重重一叹,言谈之间,对周庭芳难掩遗憾和欣赏。 这样一个女子,怎么就死于非命了呢。 “虽说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臣妾瞧着…玉兰并不一定会站在周修远这一侧。也许沈知说得也对,这些事情…玉兰理应知情,莫叫她一辈子浑浑噩噩,救她的恩人死了,她却常伴仇人之畔。若她将来知晓,该是何等痛心。” 说到周庭芳,沈德平神色触动。 他想起初见周庭芳的时候,那还是个十六七岁的瘦弱少年,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浑身都散发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更别提那一手绝妙的好字,以及满脑子里装的锦绣诗词。 十七岁少女,便有半个诗仙的称号。 无论是前朝,还是未来百年,都是绝无仅有的存在! 他曾对她寄予厚望。 六元及第的少年天才啊,风光无限,甚至被称作他上位后的祥瑞之兆。 竟是个妇人! 最最可恨的是,周庭芳已经死了!一切功过是非,她已经听不到,不烦心—— 他曾看重的少年英才,竟然悄无声息的死在秦家的后院之中! 沈德平可以想见,这场官司将会闹得满城风雨。 久久不息。 连带他沈德平也要在史书上留下臭名昭着的一笔。 沈德平这声叹息,愈发重了。 越皇后道:“陛下是在担心群臣百官的反应?” 沈德平做了六七年皇帝,自然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可对着越皇后,这对少年夫妻还是和在宣州那般坦诚相待。 沈德平扶着前额,“没错。明日上朝,还不晓得群臣会吵成什么样子。我一想起就头疼。沈知这臭小子…给朕弄了个难题。” “陛下。这件事…不能捂一辈子。身上长的脓疮,本就该尽快挑掉才是。既然鹤卿提出来,索性趁着这次挑破了——” 沈德平看她一眼,无奈的笑。 越皇后年轻时候就敢单枪匹马入深山打猎,生平最喜飒爽不拘的女子。 若是周庭芳还活着,定能和越皇后成为人生知己。 越皇后盯着沈德平,疑惑挑眉,“陛下笑什么?” “皇后心里已有计算了。让朕来猜猜,你定然是偏向周庭芳,希望朕杀光周家那群人是?” 越皇后一笑,“世上的事情哪儿全是非黑即白。若真论起来,臣妾自然是喜欢周庭芳,她不拘一格,敢以女子之身入官场,她替我们全天下的女人都争了一口气!说明咱女子不输男儿!臣妾也恨周家人精于算计心狠手辣,将算盘打到你我的头上来,实在是百死莫赎!可是…此事牵连甚广,不止在京都,甚至在整个大魏朝都掀起一场风暴,最后怎么处置,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 沈德平叹气一声,揉着太阳穴,“只能如此。” —————————————————————————— 沈知出了皇宫,并没有乘坐马车,而是打马离去。 心里…很沉…很乱。 周庭芳已经下了大狱。 而他…估摸着陛下的意思…总觉得这案子悬之又悬。 这件案子说到底,无非是看陛下偏心哪个多一点。 偏偏沈玉兰此时怀孕,也就是说…周修远的筹码又多了一块。 沈知先是打马狂奔,随后窜入人群后,脑子里想着今日的案子,又慢慢冷静下来。 常乐猛甩马鞭,快速跟上。 随后默不作声的跟在沈知身后。 他知道世子爷心烦意乱。 不过眨眼间,他就看见沈知朝着大狱的方向走,常乐只能硬着头皮拦在沈知面前,“世子爷…是想去见周娘子吗?” 沈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快到大狱。 刚才想着事情,一路乱窜,竟下意识的往周庭芳的方向去。 沈知还没有说话,倒是常乐声音急切,“爷,这案子如今满城风雨,您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呢。若是此刻再去见周娘子,岂不正中敌人下怀——” 沈知居高临下的望着他,“谁说我要去找周娘子了?” “那您往这个方向——” “刚好走到这里了。” 沈知调转码头,朝相反方向而去,常乐舒出一口气来。 主仆两一前一后。 常乐一直注意观察着沈知的神情,发现沈知脸色不复刚从皇宫出来那样难看,一颗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孟大夫配的药…送过去了吗?” 常乐还在走神,这下抬头,“已经买通许侧妃身边的丫鬟送过去了。” 沈知无言,常乐便继续说道:“许侧妃嫁入王府以后,一直囊中羞涩,身边的下人们也渐渐不如从前忠心。” “嗯。很好。” 常乐又问:“那…给许侧妃的补品衣裳等…还要送吗?” “送。”沈知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意味深长,“不仅要送,还要大张旗鼓的送,务必让南康王爷瞧得真真切切——” 常乐心头微漾。 世子这是…要逼死许侧妃吗。 忽而远处一缕青烟,直冲天际,越来越旺。 常乐脸色一变,“世子爷,快看——” 沈知顺着常乐手指方向看去,只看见城内某处高楼之上青烟滚滚。 不好,那是罗老汉住的地方。 半个时辰后,静安楼三楼房间几乎烧毁一半,连带着二楼也有损失。 火好不容易灭了,青烟未散,一片断壁残垣。 军巡捕的人还没有散去,一直吆喝着看热闹的百姓们散开。 沈知从静安楼内走出后,脸色一直发沉。 因为…罗老汉不见了。 作为周庭芳一案的关键证人,罗老汉尤为重要。 今日这案子…程路短时间内判不了。 但是不出十日,必定有一场朝堂辩论。 罗老汉作为本案的切入口,若是苦主消失,那周庭芳的案子还怎么审? 沈知忽而望向皇城内宫的方向。 抓走罗老汉的人会是谁呢? 罗老汉还活着吗? 常乐连忙道:“世子爷,属下已经派人去找。” 沈知低声嘱咐,“不管人是生是死,找到了先不要声张。” “卑职晓得。” “沈鹤卿——”人群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沈知望去。 却见是李观棋。 他一身深色衣袍,形色匆匆,背上还背着行囊,肩上扛着一柄红蕙子长枪,显然是从外面刚回来。此刻躲在人群之后张望。 沈知快步下了台阶。 两人离开人群稍远距离才开始说话。 沈知皱眉,“你去哪里了?我今日派人给你带的口信…你没收到?” “什么口信?”李观棋眉头紧锁,“我本想回上阳老家一趟,刚走出京都不过几十里路,就听闻京都出了大事,便紧赶慢赶的杀回来了。” “你消息倒是灵通……”沈知一顿,随后冷声道,“你在周娘子身边安插了眼线?” 李观棋大笑一声,“周芳是我将来娘子,我提前照拂,有何不对?” “呵,我不知上阳郡的李家少家主竟身有癔症!” “原来沈世子不知周娘子已经答应我的提亲?”李观棋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沈知,唇角含笑,“我这次去上阳郡,便是去请爹娘到京都来亲自向周娘子提亲,以示我李观棋诚意。” 沈知眉头狠狠拧起。 难怪这小子背着行囊。 感情是回老家寻爹娘提亲! “李公子,癔症要治!切莫讳疾忌医!你是不是忘了,周娘子是个寡妇,上阳郡李家百年世家,从未有娶寡妇为正妻的先例!” 李观棋笑,“既未有先河,不如从我这里开始。不过我和周娘子的事情嘛,就不劳外人操心了。说起来,我还没找你沈鹤卿算账呢,我刚离开京都一日,你就闹出这样大的事情,还将周娘子拖下水!若是耽误了我和周娘子的婚事,我可是要打到你勤王府算账!” 沈知冷笑一声,“好啊。本世子就在勤王府门口等你。” 常乐心知自家爷平日里自持冷静,可只要遇上李观棋就会变成炮仗。 一点就燃。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常乐连忙上前阻止,“世子爷,周娘子还在大狱里呢——” 一说起这个,李观棋脸色微变,枪头一甩,长枪对准沈知眉心。 “让开,莫阻挠我去救周娘子!” “李微之,今日这事水深水浅你可知晓?” 李观棋大喇喇的一笑,“管他水深水浅,总之只要我李观棋在京都一日,就绝不让这水沾到周娘子身上——” “好。记住你今日说的话。”沈知闻言,果断侧身让路,一脸正色,“周娘子…先拜托给李公子了。” 说罢,沈知还拱手作揖。 脸色十分凝重。 李观棋微微蹙眉,“哗”一声收回长枪。 飞鸟传书上只有寥寥两行字,说是周娘子犯下欺君之罪,下入大狱。可这中间过程如何,李观棋全然不知,此刻见沈知这脸色,心下也是一沉。 果然。 周芳这回摊上大事了。 从认识周芳第一天起,李观棋心里便有预感。 周娘子迟早会将这天捅个窟窿。 就像她自己所说。 她会干翻这苍穹。 李观棋眯着眼睛笑,“放心,周娘子乃我未过门的新妇,爱她护她是我的责任,不必旁人拜托。沈世子还是先顾好自己——” 李观棋双腿一夹马腹,随后驾马扬长而去。 是夜。 慈恩太后的福宁殿内。 小小少年跪在地上,双肩紧绷,双手按在膝盖头,头深深埋下。 屋内灯火幢幢,皓皓长风灌入,吹得窗棱子啪啪作响。 福宁殿空无一人。 只除了施明澈和慈恩太后。 慈恩太后坐在上首,望着底下跪着的那小小人儿倔强身影,似乎极为痛心疾首。 “跪了一个时辰,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施明澈倔强咬唇。 将头埋得更低。 却不肯开口。 “你莫以为你不开口,本宫便不知道你和周芳在本宫面前做戏之事!周芳到底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让你这么一心一意的维护她!你还不快说实话,那日你落水…到底是不是她推的!你们先前是否早就认识?你又为何要帮着外人一起欺瞒你亲外祖!” 慈恩太后捂着胸口,眸光颤颤,“施明澈,你非要逼死我…你才甘心是不是……” 施明澈吓坏了,连忙起身帮着慈恩太后拍背顺气,眼泪也不争气的流了下来,“祖母息怒。那周娘子当真没有推孙儿下水,那日…有诸多人证,他们都可以证明我和周娘子素不相识,我们只是刚好在梅园里遇见,周娘子帮我摘梅花,孙儿没站稳…是孙儿自己跌进河里的!” “胡说!那沈知和周娘子事前有勾结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们两人将算盘打到你头上来,你还帮着他们说话!” “祖母为何不相信孙儿!非要相信周家那老东西的话?他犯下欺君之罪,让自己女儿女扮男装考科举,这死到临头什么谎话编不出来?他要想法子摆脱罪责,就只有陷害沈世子这一招可走。” “你知道什么!周家欺君之罪…还在调查。周修远到底是谁,还没有定论——” “如何没有定论?两个人仅靠笔迹就能辨别真伪,那公主府的周修远笔迹和曾经住在寺庙里的周庭芳笔迹一模一样!这足以说明两兄妹互换身份!更别提什么去西北被贼人所害,那贼人害的分明是周庭芳,周家肯定是嫌弃周庭芳断了腿不能继续当官,所以才杀了周庭芳,扶持周修远上位!” “住嘴!”慈恩太后脸色一白,瞪着他,随后又想到什么,惊道,“难怪你今日非要出宫,你…你是去旁听案子去了?说,是不是周芳让你做的,她有没有让你帮她求情或者指使你一起欺瞒陛下?” “没有!没有!”施明澈连忙摇头,“孙儿怎么敢做这样的事情?欺君之罪何等厉害,孙儿就算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瞒皇帝——” “看来你还不笨,没被人三言两语的挑唆犯下大事。”慈恩太后面色好转,两个人坐在榻上,“你应该知道,如今这位陛下不是从你祖母肚子里爬出来的,都说人心隔肚皮,我毕竟不是他正儿八经的娘,他对我也不过是个面子情。你若真出了什么大事…就怕我也保不住你…” 施明澈低下头去,抓着慈恩太后的手,“祖母…当真不是。孙儿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如此说来,就算沈知有欺君之罪,也牵扯不了你下水。”慈恩太后重重的舒一口气,老人颤巍巍的反手抓住他,“澈儿,祖母是你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你应该知道祖母不会害你的?” 施明澈脸上一抹愧疚,“皇祖母对孙儿的好…孙儿自然知道。” 第157章 替罪羔羊 “所以,如果你当真捅了什么篓子,务必要让祖母知晓。祖母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就算你捅破天了,祖母也要想法子替你遮掩。沈知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你得先让祖母心里有个底,否则将来东窗事发,打祖母一个措手不及,祖母没法子周旋啊。” 慈恩太后紧紧盯着那少年的脸色,目光咄咄逼人,“所以,祖母最后问你一句,周芳当真没有推你入水,在那之前你也不认识周娘子?你若实话实说,或许祖母还能帮着你将周芳给救出来。” 施明澈微抿下唇。 望着慈恩太后关切焦急的脸色,少年天人交战。 告诉祖母。 皇祖母一心向着他,或许还真的看在他的面子上对周芳施以援手。 若皇祖母不出手,周芳怕是要定个欺君之罪。 施明澈左右摇摆之际,下意识的想到:如果是周芳遇上这件事,会怎么做? 对了。 周芳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 她一定会咬死不认。 今日这案子不仅涉及到周芳,更涉及到沈知,还涉及到周家。 听闻今日沈知已经被陛下招入宫来,陛下会问他什么呢。 一定也是询问此事。 万一…他向皇祖母承认一切,而沈知却在陛下那边矢口否认呢? 同样一件事,两个人答案截然相反,岂不是正中陷阱? 想到这一节,施明澈陡然后背一阵凉意。 再看慈恩太后,只觉得那慈祥和蔼的面目之下,似乎也藏着一抹意味深长。 施明澈猛地醒悟,复又低下头去,两行眼泪簌簌而下,“皇祖母为何总是不相信孙儿,要去相信那个姓周的?那周娘子和我素不相识,我何必为了一个外人冒那样大的风险?我又怎么会和外人联手欺骗皇祖母?难道在皇祖母心中,孙儿便是这样不堪的一个人吗?” 慈恩太后搂着施明澈,帮他擦着眼泪,“瞧你,怎么还哭上了?皇祖母怎么可能不相信你?只是你生性纯良,祖母是怕你遭了外面那些人的道,这才多问了你两句…哎哟,好孩子…别哭了…你若是不高兴,祖母不问便是了——” 施明澈终于明白。 为什么周芳总是说人的眼泪也是武器。 人要善用这种武器。 施明澈抽抽搭搭的扑进太后怀里。 慈恩太后见他哭得满头是汗,很是心疼,又招来小宫女,“来来来,将这小子带下去,好好洗把脸,将他里衣也给换了,省得着凉。” 施明澈被带下去后,慈恩太后望着那少年离去的身影,微微叹息。 桂嬷嬷走入内。 在深宫多年,桂嬷嬷一直都是小心谨慎,此刻慈恩太后既没主动说起,她便也不问。 今日这事闹得满城风雨,还不知多少人要掉脑袋。 要想活得长,只有装聋作哑。 “这小子…还算知道分寸。晓得有些事不能轻易认下。”慈恩太后倒是颇为欣慰,叹一口气,不知是心酸还是其他,“孩子长大啦。” 桂嬷嬷一听,便知道太后和王世子两个人说了什么。 她察言观色后,才笑着问道:“娘娘是在…考验王世子?” 慈恩太后冷笑一声,“他以为他瞒得过?” “这世上的事情,哪里能瞒得过娘娘的火眼金睛?” “老东西,你也学会阿谀奉承!”太后娘娘笑着骂了桂嬷嬷一句,“本宫其实早有疑虑。澈儿跟周娘子两个人太过亲近,说是投缘也能说得过去,可本宫瞧着…两人像是认识许久。尤其是澈儿…十分信任周娘子。” 桂嬷嬷一惊,“太后娘娘是说…王世子之前就和周娘子认识?” 那岂不是…… 或许,王世子、沈知、周娘子三个人当真一伙的。 也就是说,王世子那一天和周娘子相互勾结,故意落水等周娘子来营救,欺骗太后娘娘和圣上? 王世子…怎么敢? 太后素手拨动窗台上的兰花,眸色沉沉,“那周娘子还真不简单,从前…是哀家轻看她了。敢将主意打到澈儿身上,还真是…胆大包天。” 桂嬷嬷听出慈恩太后的杀意,忍不住心口一颤。 她自认一辈子在深宫内苑,早已看透人心诡谲。 初次见周娘子时,只觉得小娘子进退有度,不卑不亢。 没想到竟然心有盘算。 她难道不知…王世子可是太后娘娘的心尖尖。 “阿桂,剪刀——” 桂嬷嬷顺手递上一把剪刀来。 慈恩太后拿剪刀,慢吞吞的修剪起枝叶。 “咔嚓”一声。 桂嬷嬷眼皮不眨,却心惊肉跳。 京都这天…真是要变了。 —————————————————————— 周修远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公主府的。 今日京都流言纷纷,无数双眼睛盯着今日的审案结果,风言风语怕是早已传到沈玉兰耳朵里。 周修远不想回家。 他既不想回周家面对母亲的泪水涟涟,也不愿回公主府面对沈玉兰的逼问。 恍惚一瞬间,他像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从前他没有家。 他的家在寺庙里。 少小离家,他和父母并不亲近,早已忘了北面那个小小茅草屋的模样。 成亲后,他曾以为公主府会是他的家。 直到那日,沈玉兰说他曾在百花楼救过她一命。 周修远才恍然惊觉,原来他又一次成为了周庭芳的替身。 周庭芳啊。 她人都死了那么久,尸身已经化作一摊白骨,为什么他这一辈子还无法摆脱头顶那片阴霾呢? 可公主府不得不回。 柔嘉县主下了大狱,若非他占了一个驸马身份,只怕眼下也已经身处牢狱。 更何况圣上有命,将他软禁在公主府内。 周修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了马车,又是怎么回到公主府的。 回到公主府的时候,整个庭院阶前只有一盏灯笼,灯光晦暗。听不到下人们的脚步声,也没有说话声,整个公主府死寂如坟。 若是坟,倒还好了。 他也不用像现在这般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他周修远便可以双眼一闭,摆脱无尽烦恼和欲望。 去哪里呢。 此刻,他只想将自己藏起来,变成透明的鸵鸟,谁也找不到他。 可惜天不遂人愿。 周修远推开门,便看见沈玉兰坐在书桌那里。 一盏煤油灯,很是昏暗,不比月色明亮多少,忽明忽暗的光芒落在沈玉兰的脸上。 周修远的心,忽而一紧。 随后便是目光躲闪。 竟半晌没有勇气踏进房门。 沈玉兰的桌面前,放着几张字帖,她看得很是认真,听见门口的动静才抬起头来。 四目相接。 空气里有短暂的静默。 长风灌进,桌前的灯火跳动几下。 沈玉兰望着他,那双眼睛幽深如海,黑漆漆的,空洞而又平静,“驸马…为何不进来?” 周修远在门口站立了片刻。 随后抬脚入内。 他走到沈玉兰身后才发现,沈玉兰的桌前赫然是他和周庭芳的字帖! 周修远的心,乱了一拍。 沈玉兰盯着他笑,“驸马爷,你来看看,妹妹的字倒是跟你从前写的很像。” 周修远微牵唇角,“今日的事情…公主应该已略有耳闻。公主有什么想问的,不必拐弯抹角。” 沈玉兰敛了笑容,胸脯起伏。 “庭芳的字,是我教的。她从小照着我的字帖写的,笔迹像我,有什么可奇怪的吗?” 沈玉兰捏紧桌上的那字帖。 “驸马,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你我夫妻一体,驸马若真有什么,我想我有资格知道真相。” “公主想知道什么呢?” 沈玉兰抬眸,“驸马如今为何不写诗?” “不喜欢。” “不喜欢?”沈玉兰嗤嗤的笑,“是不喜欢…还是写不出?” 周修远眸色黯淡,“难道…一个写不出诗的周修远…就不配做周修远吗?我只是不想写诗了,难道就罪大恶极吗?” 沈玉兰面色一顿。 她视线往下,素白的手指轻轻推动桌上的小盏,周修远才看到那碟子里装的是杏仁酥。 “我记得你吃杏仁酥后会全身发红起疹。”沈玉兰的手微微颤抖着,视线定定的望向他,眸光颤动,“驸马。你吃给我看。” 周修远看着那一小碟子杏仁酥。 他的眸子很黑。 影在昏暗的灯火之中,让人愈发看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半晌。 周修远抬头,笑道:“公主,幼时身子不好,忌食许多。可如今我身强力壮,即使吃了这杏仁酥,也再不会全身起燎泡。” 沈玉兰笑了。 小娘子笑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沈玉兰望着眼前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恍惚间看到了那个少女笑得一脸明媚,众星捧月的向着她走来。 她笑着拍着自己的肩,眼睛笑得犹如月牙,声音清脆又好听。 她问。 小姑娘,为何哭得这般凄惨。 真是可怜。 今日本少爷一定带你出这百花楼的门子! 哎呀,别哭了,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蛋,哭花了可就不好看啦。 哭什么呀。回头谁会知道你曾呆过百花楼,谁要是敢张口污蔑你,你打死不承认不就行了—— 沈玉兰望向眼前这张相似却又不同的脸,忽然心痛如绞。 从前诸多疑点,似乎慢慢揭开。 眼前这男子…虽然容貌相似,却绝没有那女子的灵动和风采。 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她…她竟然会认错! “你到底是何人——” 周修远脸上一抹淡然,他喉头一滚,脸上是无所谓的笑,“公主,我是你的驸马。是你腹中孩儿的父亲。” 沈玉兰脸色,瞬间煞白! 周修远一拂衣袖,转身而去。 徒留沈玉兰一人呆坐窗前。 这一夜,灯火不熄。 沈玉兰坐在窗前,脸色变幻莫测。 许久。 她缓缓起身。 高嬷嬷立刻前来听命。 “锦屏在哪里?” “锦夫人在自己房内。” “带两个签了死契的仆妇,要身强力壮的,最好是胆子大的,跟我走一趟。” 高嬷嬷垂眸,心中微微叹气,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然而心里,却隐隐有了不安的预感。 —————————————————————— 深夜。 大狱。 万籁俱寂。 月色透过头顶巴掌大小的明窗投进来。 剩下的甬道便是阴森森的漆黑。 周庭芳所在的牢房条件尚可,狱卒们也没有对她多加为难,毕竟这案子还未宣判,她的县主头衔还能唬住一些人。 周庭芳盘坐在破草堆上,神色专注,脑子里一直在复盘整件案子。 难怪周春来有恃无恐,原来是早就发现她和沈知之间的端倪。 难道是救锦屏那日,周春来顺着线索顺藤摸瓜发现的? 也难为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将张家、周家并那老道都请到京都来。 如今看来,周春来这一步棋走得确实很妙。 先是用忤逆不孝的罪名,给她打上一个精于算计满腹城府的人设。最后才引出她和沈知的关系,这下无论她说什么,可信度都会大大降低。 她是垫脚石,沈知才是周春来的攻讦重点。 若是沈知因此摊上一个欺君之罪,她还真是没有颜面见他。 很快,听见狱卒的脚步声。 一精瘦的狱卒半弓着腰,手提一盏灯,身后跟着一人高马大的青年男子。 光影变换,接着那灯笼的光,周庭芳这才看清此人容貌。 她不由牵唇一笑。 那狱卒压低声音说着:“李公子,这案子盯着的人多,您只有一刻钟时间,您大人大量,可别为难小人。” “自然不会。”李观棋大方抛出一锭银子,笑着说道,“还劳烦小哥帮忙望风。” “哎哎哎!李公子您客气——这里昏暗无光,您小心脚下。” 说着那狱卒将灯笼恭敬递给李观棋。 这大狱里冗长阴冷,李观棋灯笼往前一送,借着火光看清角落里的周庭芳,随后笑了,“周娘子…看起来在牢里过得不错。” 周庭芳仰头,笑吟吟的看着那人。 “案子没判之前,应该不会有人为难我。” 显然心绪完全不受今日这风波影响。 李观棋很是佩服,“还以为周娘子会颓然丧气呢,想着赶紧来安慰周娘子一番。哪知周娘子竟不给在下表现的机会。” “还好,还好,没死。等我死了你来收尸,自然有你表现的时候。”周庭芳满不在乎,站起身来走到李观棋面前,两个人隔着木栏杆相望。 小娘子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随后郑重说道:“微之,你不该来。” 李观棋眸光闪动,“今日京都这般热闹,全在议论周家和沈知。既然周娘子能淌这一摊浑水,为何我不能?” “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周庭芳笑着说道:“别牵连太深。当心抽不出身。” 李观棋盯着她:“周娘子也曾这样劝过沈鹤卿吗?” 周庭芳忽而一凝。 李观棋则欣赏她的窘态。 “看来周娘子待沈知比待我更真诚啊——” 周庭芳双手抱胸,“既然李公子执意要趟这浑水,那你趟。” 李观棋勾唇一笑,见逗弄得差不多了,这才说道:“伯父伯母我已经安顿好。至于周娘子的前婆母——” 周庭芳看过来,眉头一蹙,“你没找个机会把她弄死?” 李观棋哈哈大笑,“现在动手…多少有些引人注目。放心,若是周娘子有意,我定让她死得悄无声息。” “那就先行谢过。” “周娘子吃过晚膳没有?”李观棋从衣袖里面掏出一袋糕点,用罗帕包着,隔着栏杆递给她,“诺。新鲜的龙井茶糕,垫垫肚子。这牢房里条件简陋,我已经疏通过关系,明日周娘子便不用受苦。” 周庭芳伸手接过,“多谢。” 她捡了一块茶糕放进肚子,细嚼慢咽,露出满足的表情。 李观棋微微一笑。 他发现周庭芳真是一个极好养活的人。 一想到今日京都里的风言风语,李观棋眸光更深。 周家小女,女扮男装,代兄科举—— 后嫁秦家,死于非命。 联想到周芳身上的反常,李观棋心中五味杂陈。 “今日满城风雨,周娘子却是不见急色?可是找到了破解之法?” 周庭芳笑道:“事情不大,只不过需要李公子帮我跑腿。” “要找葫芦巷的街坊?” “不错。他周春来有证人,我也能找到证人。” 李观棋蹙眉,“治标不治本。他告的是沈知欺君之罪,只要他能证明沈知向相国寺主持说情留你在相国寺,就能证明你和沈知早就相知相识。再证明罗老汉是沈知的人,那么陛下心中或许会对沈知生出猜疑之心。而周家兄妹之事,皆是罗老汉揣测,没有人证物证,极难证明。” 小娘子却笑。 随后摇头。 “错。这件事从来不在于谁的人证物证更坚不可摧,而是在于陛下想要保谁。” 李观棋蹙眉,望着她。 “这欺君之罪,落到谁的头上都只在于陛下的一念之间。你别忘了,周家背后有安乐公主。陛下疼爱公主,或许并不愿意让安乐公主卷入这是非,那么也许顺势会保下周修远。” 李观棋大为不解,“可周家这是欺君!陛下竟也能忍?” “我们这位陛下,三十多岁继位,骨子里不似历朝历代君王一般无情。我倒觉得,或许…安乐公主和沈世子…他都会想办法保住。那么到时候,陛下便会需要一只替罪羔羊。” 李观棋忽而面色大变,望向她。 小娘子仍旧是那样云淡风轻的笑,她以身入局,此刻却又仿佛不在这棋盘之上。 “没错。只要处置了我,他们两人都能相安无事。” 李观棋神色大动! 周庭芳望着他,大笑一声,“不必惊慌,我只是说最坏的结局。” 第159章 守护书稿 李观棋呼吸慢了一拍,“那最好的结局呢。” “自然是公主幡然醒悟,和陛下一条心,处置周家所有人。而沈知的罪名自然不会成立,但陛下也会因为此事迁怒沈知,沈世子坐很长一段时间的冷板凳是必然之事。” 李观棋看着款款而谈的周庭芳。 小娘子三言两语,将整个棋盘的走向看得清清楚楚。 冷静、冷酷、无情。 就像是一只手,不断搅动京都的风雨。 即使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她却依然眉目不动。 这小小的牢房,哪里困得住眼前这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小娘子! 李观棋再次问自己。 眼前这女子是谁? 是葫芦巷里那个被婆母逼得跳河自尽的周小娘子? 亦或是那个断腿横死的周庭芳? 或者是……那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六元及第少年天才周修远?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死而复生、借尸还魂之事? 真真假假,扑朔迷离,李观棋自认聪明,此刻却完全看不真切! 周庭芳慢条斯理的吃完了茶糕,然后拿罗帕擦干净自己的手指,小娘子眉目冷峻,似在思考,半晌才道:“如果我将来还要继续做柔嘉县主,那我少不得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所以葫芦巷的人必须找来。你有纸笔吗?” 李观棋命身边人拿出纸笔。 “我写一串名单给你。你将这些人找来。同时去一趟府衙,将我的和离书找来。忤逆不孝的罪名看起来凶险,其实很好解决。沈知那边——” 李观棋早已细细看过今日卷宗,便道:“周家的切入口是沈知曾要相国寺的长空主持留周娘子在寺内,好让周娘子接近王世子。” “没错。关键证物是那枚玉佩。”周庭芳冷笑,“不过这证据算不得充分。沈知那枚玉佩并非什么稀罕物,不过是国子监门口一个卖假玉的小贩手里买来的。” 李观棋凝眉,“他是故意的?” “不是。” 周庭芳怎么好说沈知那狗东西,上次在驿站里讹了她一千两的玉佩,明明那玉佩都碎成渣了,后来他又戴了个同样款式的。 周庭芳笑他戴假货。 他却说…戴习惯了,于是又买了好几块放在家里。 万没想到如今竟然派上用场。 不得不说老天都在帮她。 “难不成堂堂沈鹤卿,竟然戴假货?” “是。他脑子不太正常,不用理会。那假玉佩多得是,随便找个人栽赃上。” 李观棋提醒她,“周娘子莫不是忘了,还有相国寺的长空大师。若是周家能请动他出马指证沈世子,那一切就——” “无妨。我写封信,你带去给主持。” 李观棋一怔,难掩震惊,“你…认识长空大师?” “有点小交情。” 小交情? 小交情可不能让长空大师出来做伪证。 李观棋看在身在牢狱,一屁股坐在地上写信的周庭芳,那小娘子永远不在意世俗,潇洒狂妄,好似天空中握不住的云。 “有泥封吗?” “没有。” 一双皓白的手伸了过来,周庭芳将信交给李观棋,“沈知的身家性命就托付给你了。别打开,直接送到相国寺长空大师手里。” 李观棋看着她的手。 那双手,并不算细腻。 手指有茧,显得粗糙,一看便知是乡下穷苦人家的手。 可那张脸。 冷静从容。 瞳孔幽幽。 好似晦陌的深海。 叫人丝毫看不真切。 周小娘子是个谜团,或许他李观棋穷极一生也拆不开这个谜团。 李观棋收了信,笑道:“周娘子就这么信任我?我瞧不上沈鹤卿许久,周娘子不怕我直接将这封信递到陛下龙几之上。” 周庭芳仰头笑,“我相信我看人的水准。” “那不一定。”李观棋将信塞进衣袖之中,“周娘子或许没听说过一句话,在爱情和战争之中,没有卑鄙二字。” 周庭芳沉默片刻,随后才坦然道:“如此那是我时运不济。” 李观棋笑道:“周娘子还有什么其他要交代的没有?” “罗老汉,很关键。谨防有人杀人灭口。” 李观棋眉头微凛,他想起今日和沈知在客栈跟前的碰面。 那客栈里,住的便是罗老汉。 而如今他人,已经不见踪影。 不过周娘子知道这些事也没有用,她困在牢狱之中,除了干着急也没有办法。 李观棋便道:“我会多派一些人手保护他。” “好。还有一个人很关键。” “谁?” “锦屏。” 李观棋脸色微变。 他突然想起,锦屏对外是周修远的宠妾。 也就是说,下次再审周家案子的时候,很大可能会传唤锦屏上堂作证。 而锦屏如今身在公主府中! “事发突然,我虽然之前跟锦屏通过气,让她务必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逃离,但……今日周春来显然有备而来,我怕他早有防备——” 李观棋正色道:“我知道了。我立刻派人去接她出府。” “秦少游的孩子阿元…可以选个合适的时间还给他。” 李观棋却不赞同,“如此秦少游很有可能猜出被人当了刀子。” “猜出来又如何?”小娘子脸上挂着清清冷冷的笑,“如今形势比人强,这案子已经由不得他。他只不过是一个撕开周家案的口子罢了。” 李观棋眼底幽幽,“周娘子…可真绝情啊。” 周庭芳盯着他发笑,“我与秦少游本就没什么情分,何来绝情一说?” “我知道。周娘子的目的…只是为秦大奶奶寻个公道。” “没错。我只是要个公道。” 李观棋拱拱手,“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案子判了以后,秦家人再不会节外生枝的时候,我再将孩子还给他们。” 是啊。 秦少游若是知道自己被人当棋子,落到了京都这盘棋上,说不定会生出其他心思。 虽然只有一分心思,万一坏了大事也不妙。 周庭芳笑笑,“无妨。我只是提醒李公子一声。我怕…” 她说了一半,却又戛然而止。 四目相接。 小娘子的眸色很亮。 坦然。 冷静。 可李观棋瞬间读懂了她眼里的一切情绪。 不知怎的,李观棋心里忽而一痛。 她怕什么。 无非是怕最坏的情况发生。 她搭上这条性命,成了替罪羔羊。 李观棋眼睛亮得吓人,好似藏着一团火。 他郑重其事的说道:“周娘子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死。李家经营数百年屹立不倒,就算是劫法场,我也要把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周庭芳闻言唇角一勾,似并未放在心上,不过也微微福身,“大恩不言谢。” 李观棋笑,“周娘子应该要知恩图报。” 周庭芳几乎料到他要说什么,随后沉默挑眉。 李观棋盯着她的脸,眸色幽幽似海,“周娘子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周庭芳正色道:“除了这个,其他都可以给你。包括这条命。” 李观棋怔住片刻。 男人的嗓音低沉。 暗得发哑。 “我要娘子的命做什么。我不过是想娘子开心。” 周庭芳心口一颤。 她抬眸望向那人,“微之。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知道。”李观棋走了两步,随后脚下一顿。 那男子扭头。 甬道昏暗的灯火在他眼底忽明忽灭。 “周娘子,我不要你知恩图报。我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 “你说。” “你到底…是谁?” 周庭芳唇角的笑容慢慢漾开。 女子的声音掷地有声。 毫不犹豫。 “我自然…从来都是葫芦巷的周芳。” 李观棋笑笑,眼底却难掩一抹痛色,随后转身离开。 周家案子因周修远三个字再次声名远播。 如同多年前周修远以十六岁年龄高中状元一般,时隔七年,京都再度因为“周修远”三个字而满城热闹。 七年前,周修远打马游街,一身大红色圆领袍子,腰间一根光银带,脚踏玄色朝靴,意气风发,从西街到南街,无数姑娘们纷纷折腰,鲜花瓜果撒了一地。 世间风流人物,不过如此。 而七年后,热闹的不仅是这长街,而是茶楼、诗社、学堂、国子监,京都里的每个角角落落。 更不提眼下春闱刚过,无数学子还没有离开。 周修远三个字,就如同旺火上添上了一把火。 国子监内。 一大早便有几十个人围聚在这里,叽叽喳喳的议论着昨日乃至近几年京都最大的热闹。 周氏兄妹案。 女扮男装考科举,亘古未闻! 女子之身高中状元,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按在周芳身上所谓“忤逆不孝”的罪名,若是平常,早就被千夫所指。 可如今,谁都没兴趣说她的案子。 一个周修远,便占据京都人茶余饭后全部的时间! “你们听说周家案子没?周修远…都认识?!堂堂六元及第的状元,竟然是个妇人!可恨啊可恨,我竟然还买过他的《怀恩文集》!” 说话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一脸痛心疾首。 另一人却道:“这案子还没判呢。许是那沈知诬告也未可知啊!” “沈知为何诬告?难不成当真如外界传言所说,沈世子对周修远一直有别样情愫,他被周修远拒绝以后,因爱生恨,所以才想用这样的手段毁了周家?”那人压低着声音,十分谨慎,“说来这话是有几分可信,沈世子断袖的传闻…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那萧家小姐可是亲口说的,说沈知当着她面承认他是断袖,由此可见,当年国子监里沈世子和周修远的那些事并非都是谣传!” “国子监?”说话的是去年才到国子监读书的,“沈世子和驸马爷在国子监还有渊源?” “这你就不知道了。当年沈世子还在宣州当闲散旁支时,初入国子监那段时间,几乎和驸马爷同吃同住。两个人形影不离,就如同孪生兄弟一般。而且沈世子那人一身傲气,和国子监其他人没有交情,独独和驸马爷交好。但是不知怎的,后来驸马爷高中状元后,两个人这才渐行渐远——嗬哟,如今想起来,莫不是那个时候驸马爷已经知道沈世子心意,这才刻意疏远。那沈世子如今找人来报复周家,也说得过去——” “哪里说得过去!沈世子既然要报复周家,何必蛰伏这许多年?那时候驸马爷还没有娶公主的时候,不是报复的最好时机吗?何必等到驸马爷步步高升,最后成了陛下的女婿,这时候才来报复,岂不是自找麻烦?” “对,我倒瞧着…分明是周家李代桃僵,杀死了真正的周修远!你们别忘了,那苦主罗老汉可是拿出了铁证!我听前两天去旁听了的同窗回来说,秦大奶奶生前的笔迹和周修远一模一样!反而是现在那位驸马爷的笔迹,和曾经关在寺庙里所谓假的周庭芳相差无几!” “笔迹是可以伪造的!周大人在西北受了敌袭,腕力虚浮,自然写不出原来的笔迹!他在云州造福一方百姓,怎回了京还要被人泼脏水?” “就是!周老爷子不是说了吗,那罗老汉本来就和周家有仇,他受沈世子指使来攀咬周家,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如今那罗老汉已经失踪,说不定就是见事情闹大,心虚之下畏罪潜逃了呢!” “罗老汉失踪?” “赵兄还不知道啊?那日罗老汉所住的客栈起火,烧了好大一片,罗老汉早就不见了。苦主都没了,这案子还怎么判!” “哼。我看定然是那罗老汉和沈世子勾结起来污蔑周大人!科举之路,何其艰辛,你我寒窗苦读这许多年,而周庭芳一个妇人,怎么可能考得过我们这些男子?难不成诸位觉得…我们的才华…还比不过一个女人?” 另一人立刻附和,“不错!驸马爷就是驸马爷,若驸马爷真是女扮男装,将我们这些人的颜面置于何地,将天下读书人的颜面置于何地?难不成陛下也是昏聩了不成,竟会点一个妇人做状元?” “可不就是?将来后人翻开史书,这一看…原来历史上的六元及第的状元是个妇人,我们这一辈人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有人却有不同意见,“要我说,要想证明此事也不难。那位锦夫人…不是在公主府里吗?” “哎哟,老兄你那都是老黄历啦。最近的消息,说那位锦夫人早就不见了!” “奇了怪了。这罗老汉不见,可以说畏罪潜逃。可锦夫人跟着驸马爷多年,又是驸马的爱妾,只要锦夫人一出马,整个案子就能立刻水落石出!这周家人为何不保护好锦夫人!” “定是沈知干的!此人还真是无法无天!” “如今陛下已经让三司联合审案,相信真相很快就会浮出水面!那沈世子内心阴暗,好龙阳之风也就罢了,竟敢污蔑周大人,真是其心可诛!陛下合该重重的罚他才是!” 国子监内人心浮动,几乎所有人都再无心思在课本上,全都三三两两的散在各处,讨论着前几日的周家大案。 而国子监荀祭酒却是在藏书阁内。 他先是命人将关于周修远在国子监期间求学的所有做过标注的书本、字画、字帖等都找了出来,随后放入一个铁盆之中。 侍从举着一盏油灯,一脸犹犹豫豫的问他:“祭酒大人,我们当真要这样做?” 荀祭酒脸色扭曲,“难不成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国子监收了一个妇人做学生?你让天下读书人怎么看我荀敬?若是陛下迁怒,你我可承受得起?” “可…案子终归未判……” “正是因为没有判下来,这些证据必须全部毁灭!他周修远只能是周修远!绝不可能是什么周庭芳!我绝不允许一个妇人将我荀敬的脸踩在地上——” 荀祭酒一把抢过那煤油灯,手一抛。 毫不迟疑的将灯火丢进那一堆纸张之中。 房间内,登时一片青烟。 荀祭酒被呛得老泪纵横,可却很欣慰,“只要我烧光这些字画,天下便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烧,烧,从今往后,周修远依然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我荀敬永远都会是状元郎的恩师——” 那侍从连连咳嗽,捂住口鼻,看着不断窜起的火苗不断往后退去。 祭酒真是疯了! 竟然销毁周修远在国子监留下的所有墨宝笔记! 如此一来,便再没有人能认出周修远和周庭芳笔迹的不同!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暴喝。 江潮生带着几个府兵冲了进来。 江潮生看见那火盆之中火舌吞吐,当下脸色一变,“你竟敢销毁罪证!荀祭酒,你好大的胆子!” “大人!” 江潮生说完便直接伸手,试图从火堆中枪出手稿。 只瞬间,他的衣袍和头发便被燎起了烟雾。 “大人小心!”身边近卫连忙拉住他,江潮生不管不顾的往前冲,整个人呛得连连咳嗽,却还大声怒喝,“我不要紧!快抢…快…老师的书稿!” “江大人,这不是什么手稿,只是我不要的书罢了。难不成我在我自己房间烧我自己的书稿也犯法?” 荀敬眼见江潮生根本不相信自己,只发了狂的抢东西,当下也急了,整个人扑了上去—— 而江潮生身边一卫兵慌乱之下,迅速脱下外袍,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水淋湿衣裳后,将衣裳忘火盆上一抛。 很快,浓烟滚滚,火势渐熄。 江潮生衣裳胸前烧了几个洞,脸上也烟熏火燎的一片,耳边一缕头发被烧成卷儿。 第160章 当局者迷 此刻他眉目一片冰冷,嗤笑一声:“荀祭酒,如今陛下令三司会审周家的案子,你今日却烧毁我老师的墨宝,莫不是要干扰朝廷办案?敢问荀祭酒居心何在?!” 荀敬花白的胡须斗了斗,却没说话。 江潮生冷哼一声,“将这些东西全都带走封存!” 江潮生在国子监众目睽睽之下拉走周修远留在国子监内所有的书本、字画、墨宝等。 老远便有学生看见了,立刻将这消息带回。 “那江潮生可真是个榆木疙瘩!也不怕被人笑话拜一妇人为师,如今满京都的风言风语,他竟然还要来得罪祭酒大人!” “他拉走的是什么?” “好像是周修远的墨宝。莫不是要为过几日的朝堂审案提交罪证?” 众人越发不解。 “或许他要为驸马爷证明清白。” “你们可还记得今年开春,江大人大宴宾客,席间沈世子便和驸马爷发生龃龉。当时江大人还十分维护驸马爷,可见他并不相信周家那些事情。” “谁知道呢。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了。真不知道陛下要怎么判这案子。” “呵,有什么不好判的。看谁的证据更充分便是!若周家真有欺君之罪,该砍头砍头,该流放流放!” 有人叹息。 “话是这样说。可这案子…牵连甚光…不知有多少人要被连累。你们且看着,这京都很快就要变天了。” 江潮生拉着一车书本往回走。 他坐在车前,四周皆有府兵守候,身边那侍从擦一把额前的汗,心绪不宁的问:“爷,陛下可没发话,咱们抢了国子监的东西,会不会适得其反?若将来当真查明周家有罪,咱们现在销毁这些东西…会不会被视作周家同党?依小人看,何必和荀祭酒抢,反正这东西也烧得差不多了,让他烧完…岂不痛快?” 江潮生却道:“无论周家有没有犯下欺君之罪,这些手稿都是证据。” 那随从一愣。 他原以为今日主子是为了保护驸马爷才特意来抢手稿的,怎么现在听这话…有些不是滋味。 他心里一颤。 难不成主子此行不是要收缴罪证…而是上交罪证? 侍从摇摇头。 主子的心思,他真是半点也看不明白。 然后走出国子监没多久,在进入城里的官道上,忽而听得手下人一声疾呼,“大人小心,有埋伏——” 话音刚落! 只看见青天白日,忽然从山坳四周窜出十几个身着黑衣的弓箭手,天空中一张密密麻麻的渔网铺下! 江潮生几乎是下意识的扑向那一堆手稿。 这里面全是老师生前遗留下的手稿,是治罪周家的铁证,是能给老师讨回公道的东西。 老师惨死,他要为她讨回公道,只有拼死守护住这些手稿交给沈知! 然而江潮生刚扑上来,身边的侍从却已经急急将他大力一拉。 两个人顺势滚落到车底之下。 剩下几人根本招架不住漫天的流箭,只能纷纷躲开。 那侍从大声呼喊:“大人,您不要命啦!一堆手稿罢了,丢了就丢了!” “胡说!那是我老师的心血!是我要交给程大人的证据!” “哎哟,大人您就先别犟了……哎,什么味道——” 江潮生脸色一变,“不好,是猛火油!” 然而话音刚落,车上那一堆手稿迅速燃烧起来,滚滚青烟,不出片刻手稿全部化为灰烬! “大人快走!不然我们也要烧死在这里!” 猛火油是燃烧猛烈的火油,一沾火星子便能迅速燃烧,且扑水不灭,只能任其燃烧。 江潮生被侍从生拉硬拽着到了旁边树荫下,整个人显得十分狼狈。 他看一眼周围密密麻麻的丛林,只觉得一股杀气袭来。 对方的人隐藏在两侧密林之中,统一着装,行动迅速,训练有素,显然是有备而来。 而这些人的唯一目的就是烧毁老师的手稿! 江潮生望着那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弓箭手队伍,脸色变幻莫测。 晚间时候,江潮生出现在沈知的书房之中。 他避开王府所有耳目,悄无声息的来到沈知身边。 “沈世子,烧毁老师手稿的人…找到没有?” 沈知坐在窗边位置,那窗外有一株玉兰花,玉白带着一丝浅粉,在夜色之中格外好看。 四下无人,唯有冷月和兰花。 几缕花瓣,飘落在石阶之上。 沈知看起来似乎有些疲累。 自从周庭芳入狱后,他要想着周家的案子,还要想着如何救周庭芳出狱。 不过几日,他下颚已经生出一丛短须。 眼眶下,淡淡一团乌青。 那身衣袍穿在他身上偏大,玉带勒出他清瘦的腰身。 “不必费心去寻。这群人和带走罗老汉的是同一伙人。” 江潮生脸色,微微一变。 思来想去,才问:“是…公主的人?” 如今周修远被困公主府,而周春来没能力养这些人,只除了安乐公主有这能力和手段,他再也想不出其他人。 “若是公主所为,这件事…可就真的麻烦了。”江潮生想起今日之事还是心有余悸,“还好沈世子早有防范。将老师的书稿提前全部换走,他们怕是怎么也没想到今日费劲心力烧的不过是一堆空纸罢了!” 沈知微微叹息,“吃一堑长一智。我不过是从罗老汉的事情中得到一点教训罢了。” “那罗老汉当真…就这么消失了?”江潮生蹙眉,“这下可麻烦了,没了苦主,这案子还怎么告?更何况只有罗老汉最为清楚周家之事,若是找不到罗老汉,过几日的三司会审…我们会非常被动。” 沈知忽而一笑。 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江潮生。 “谁告诉你…罗老汉消失了?” 江潮生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世子提前将人藏起来了?” 沈知点头,“罗老汉是撕开周家案子的关键,至关重要。那日审完后,我便将人藏了起来,不料当日客栈就起了火。由此可见…这背后定然有人不想让周家事情败露。” 两个人同时保持沉默。 如今看来,这个人应该就是安乐公主。 安乐公主不想让自己夫婿顶上一个欺君的罪名,更不想让自己后半辈子被人指指点点,都说夫妻利益一体,安乐公主自然要倾其所有保下周修远。 而江潮生却想得更多。 沈知和沈玉兰两兄妹感情虽然是隔了房的兄妹,可一起在宣州一个院子里长大,感情深厚。 如今为了周修远,一个要杀,一个要保,两个沈家人打起来,陛下会如何决断? 老师的公道还能不能顺利讨回? ———————————————————————— 而与此同时,周庭芳还在大牢之内。 几个当差的衙役暗地里都夸这位柔嘉县主当真是沉得住气。 京都里风言风语不停,寻常人若是此刻再被押入大牢,只怕早已崩溃。 偏这位当事人不哭不闹,该吃就吃,该喝就喝,闲暇就在地上写写画画,再不济就是躺着床上小憩。 解差们在这深牢大狱里干了许多年,自然练就一双察言观色的眼睛。 这柔嘉县主自从下大狱后,只除了第一日受了些苦,从第二日便有陆陆续续的贵人们送来东西。 什么睡觉的软被、喝水的杯盏、笔墨纸砚,甚至一日三餐都有人变着花样送进来。 今日是什么窦王妃,明日是什么安永郡主,后日又是什么萧小姐。 整个京都内有头有脸的贵人们,几乎都变着法儿的往牢里送东西。 柔嘉县主只除了肉身在这四四方方的牢狱之中,一律吃穿用度其他待遇比解差们都要好上几分。 这哪里像个犯人! 分明是来度假的! “县主,请用膳。” 一瘦高汉子提着食盒微微弯身,神态十分恭敬。他将食盒放在栏杆之外,低声道:“县主,世子爷有消息传给您。说是您打开这食盒,自然会明白。” 周庭芳这才注意到他。 是张生面孔。 她笑道:“东西放进点。” 那汉子将食盒放得离她更近。 周庭芳却没有去拿,只是笑着看向他:“你是沈知的人?从前倒没见过。” “县主入狱后,沈世子一直在外奔波,这几天京都里的人盯得严实,沈世子不好脱身,这才给小人表现的机会。” “原来如此。”周庭芳弯腰拿走食盒。 那汉子躬身在侧,紧张的望向她。 周庭芳便问:“还有何事?” “这食盒关键,怕被人看见,县主吃完后小的还得将东西带回去复命。” 周庭芳但笑不言,只打开食盒,将里面几碟子点心抽出来后将食盒还给那汉子。 那汉子道了一声“多谢”随后便弓着腰离开。 她看了一眼碟子里的点心,眸色一顿,随后伸出纤纤十指夹起一块,慢条斯理的送入口中。 而那人走出没多久,冷不丁听到背后传来“噗通”一声。 汉子大惊失色,转身去看,却见那人已经软绵绵的侧倒在地。 今夜这牢狱里只有两人值守,且均已经被他灌得半醉不醒,正是他下手的极好时机! 可是…不对啊。 那贵人说的是慢性毒药,怎么这药效发作得如此迅猛?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变故?! 那汉子一阵快跑,到周庭芳身后的栏杆处蹲下,随后下意识的伸手去叹她的鼻尖,试探她是否还有呼吸。 可那汉子手刚刚触到他鼻下。 冷不丁的。 那人睁开了眼睛。 一双清冷透亮的黑眸。 锋利若雪。 那汉子脸色一变,正要缩手。 下一刻,女子的手反手一抓。 毫不迟疑的往前一拉,往后一掰。 ——咔嚓! 对方五根手指头尽断! 那人当下一声闷哼! 然而女子的动作更快! 她将对方的手一拧,足下点住栏杆,身体翻转,一只手顺势解开腰带,趁着那人扭转头部的时候套上他的脖子—— 手臂发力。 狠狠勒住。 紧接着。 整个牢房传来一道沉稳的女声。 “有刺客!” 忽而间,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两个解差打扮的人,他们最先听到屋内动静,提剑冲来。 领头的国字脸汉子直接提刀捅入那人心脏。 那人身子抖了抖,随后头一歪,瞬间没了气息。 周庭芳胸脯起伏,很快反应过来,手上微微松了力道。 ——咚。 那人绵软的尸体倒地。 那国字脸汉子迅速解开那人头上的腰带,面色平静,拱手道:“县主受惊。此人已被杀死,无需惊慌。” 而角落上还有一人,一直躲在暗处观察形势,手也放在腰间刀剑之上。 显然跟这人不是一伙。 周庭芳迅速收回视线,站了起来,“你是何人?” 那国字脸汉子道:“小人是沈世子的眼线,此次负责保护县主。” 周庭芳上下观察他一眼,快速确认他的身份,随后又冲他身后角落的人问道:“你又是谁?” 那人拱手,“小人是勤王府的人。” 竟然都是沈知派进来的。 这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并不知道守在大狱里的有两拨人。 周庭芳迅速说明情况,“这人借送糕点之名,想要下毒杀我,不过被我发现反杀。你们看看,认不认识?” 那两人看了一眼,都是摇头。 其中有一人问:“县主如何得知他是刺客?” 周庭芳一笑,“他送的菜…刚好全是我不爱吃的。” 更何况里面还有一碟子杏仁酥。 若真是沈知派人送东西来,怎么可能送让她过敏的杏仁酥? 自从下了大狱,周庭芳处处谨慎,不曾想还是有人要她的命。 会是谁呢? 那国字脸的汉子一脸后怕,同时不由多看了眼前这小娘子一眼。 不是都说柔嘉县主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寡妇吗? 可瞧着她刚才动手那样子,快、狠、准,丝毫不带犹豫。尤其这人就直挺挺的死在面前,柔嘉县主看也不看一眼,反而能迅速分析眼下情况。 让人不得不心生佩服。 国字脸汉子拱拱手道:“小人这就去禀报世子殿下。” “回来!”周庭芳略一思索,本来不想惊动沈知,可又改变了主意,“我写一封信,你顺便带给他,让他务必把我需要的东西带过来。” “是。” “等等。”周庭芳又有些犹豫,“现在风声鹤唳,他可有办法进来这牢狱?” 那汉子笑笑,“这天下…便没有爷到不了的地方。” 好。 算她为他白白担忧。 自从她入狱以来,沈知从不曾出现,倒是打着窦王妃的名义送了一些东西。 她还以为非常时期,沈知需要同她避嫌。 毕竟现在周春来告的是她和沈知勾结陷害周家。 沈知此刻出现,若被有心之人盯上,怕是要节外生枝。 大约一个时辰后,周庭芳听见外面的长街万籁俱寂,琢磨着时间应该是凌晨一两点的时候,方才听见甬道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知为何,周庭芳一下便辨出,那是沈知来了。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 果然,下一刻,光影之中,一身象牙白色锦袍的沈知缓缓出现。 他的皮肤很白,额头饱满,眉眼冷峻,此刻那双眸子里满是急切和担忧。 他上下打量她一眼,确认她无碍后,才冷哼一声:“看来你手上功夫还没有退化。” 那解差不动声色的站到角落里。 明明先前一路上沈世子忧心如焚,只恨不得深夜狂奔在京都街头,眼下见了柔嘉县主倒是一脸冷漠。 好在柔嘉县主脾气温顺,听见这话也不恼,只是指了指地上的尸体,“有刺客。差点下毒毒死我。” 之前总是躲在角落里的那个解差立刻开口:“爷,验过了,并非剧毒之物,但会慢慢发病,几天内转为急症。” 沈知哼然一笑,“那就是想让人死得不知不觉。” 周庭芳扒着栏杆问他,“所以…会是谁?” 沈知低咳一声,挥一挥手,身后那两个解差模样的人便退下。 周庭芳本以为他会乔装打扮一番,谁知他一身打扮还是如常,不由问道:“你这时候来见我,不怕别人发现?” “今日这刺客为了方便下手,将其他狱卒都支开,当值的狱卒也全都灌醉。更何况这大牢里本就防卫松散,我自然是如入无人之境。” “既然是如入无人之境,这几日怎么不见你来看我?” 话一说完,周庭芳便后悔了。 她算什么,还要沈知来看她? 明明知道沈知一定在外为她的事情日夜奔波。 她这一句,不似质问,反似撒娇。 周庭芳只觉得下意识流露出的情绪,让她自己都觉得可怕。 果然,沈知眼底微微一亮,好似莹莹之火被人点燃,一瞬间便不动声色的燎原,随后将她全部吞没。 略有凉意的春夜里。 两个人,两双眼,两颗心。 此刻无声胜有声。 男子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偏声音听起来反而冷静,“我知道了。这几日忙得厉害,等案子平了我会日日来看周娘子的。” 周庭芳连忙道:“那倒也不必。你忙你的。” 周庭芳的语气有一分急切和慌乱。 反而是越描越黑。 沈知勾勾唇角,低咳一声,“周娘子心中可有猜想,是谁要杀人灭口?” 周庭芳顺势转移话题,“想要杀我的,无非是周家和沈玉兰。” 周庭芳叹口气,目光瞥向沈知。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不愿和沈玉兰正面对上,可是事与愿违,若要动周家人,那势必会招惹上沈玉兰。 第161章 索要礼物 沈玉兰是沈知的堂妹。 沈知为她的事情奔走,她却要将他的亲人拉下这摊浑水。 更重要的是,沈玉兰很无辜。 这个无辜的人,却被卷得最深。 而沈玉兰的态度,或许直接决定陛下对此事的态度。 沈知陷入了沉默之中。 周庭芳的心尖一颤,半晌才抬眸,声音很轻,却很笃定,“沈知。这件事情…要不…你别管了?” 沈知盯着她,语气不知嘲弄她还是嘲弄自己,“已入穷巷,再谈回头,是否太迟?” 周庭芳摇头。 小娘子面色似乎更苍白了。 巴掌大的脸上,一双眼睛幽静深沉。 猜不透、看不清。 “陛下喜爱你,若你放手,他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沈知蹙眉,似乎此时才反应过来周庭芳是很认真的和他说起这件事,不知怎的,他心头没来由的一股怒气,哑着声音问:“周娘子倒是很为我着想,那你自己呢。我若此时抽身,周娘子可想过自身?” 周庭芳淡淡一笑,脸上满是那种无所畏惧的模样。 “若是还没有讨回公道,就算我这一世运气不好。我死了…说不定还能借尸还魂到其他人身上,再报此仇也不晚。” 沈知脸色蓦地一白。 怎么能忘了,周庭芳已经死过一次。 若她再死一回,就算运气很好,能够借尸还魂。可她能借到谁的身上去?万一是男子、老妪、幼童,又或是天南海北,甚至重生在异国他乡,他们此生…或许再也无法相见。 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他沈知岂不是后半辈子都要被她是不是活着和她人在哪里这两个问题困住? 沈知双目猩红,抓着栏杆的手骨节分明,“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只是说最坏的情况。”周庭芳笑笑,“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你要这东西做什么?”沈知从衣袖里掏出一小盒药丸,眉头紧蹙,“你想要谁的命?” 周庭芳伸手。 沈知却不肯给。 他微微挑眉。 大有周庭芳不说清楚他就不放手的固执。 周庭芳无奈说道:“沈知,你该知道,这是个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不要告诉你,你准备吞服这毒药。” “我相信孟大夫的手艺。他搓丸子的功夫一流,一定不会让我死的。” “你果然打的是这算盘。”沈知狠狠蹙眉,正要收走,衣袖却被人捉住。 小娘子眼睛闪啊闪,直勾勾的盯着他。 她不说话。 沈知却已经知道她的固执。 “这药丸子虽说对身体无碍,可你会难受好几日。” “可若是能将我被人下毒的事情传扬出去,或许背后之人有所收敛。周家也会投鼠忌器。” “哪儿有自己给自己下毒的?” “放心,这毒又不厉害,比起让周家逍遥法外,身体难受两日不过是小事。” 沈知微微叹气,将东西递了过去,“是药三分毒,别为了杀敌损毁自己身子。” “无妨。还有六七日便是三司会审的日子,那时一切便有定数。” 沈知冷眼瞧着她捡起一粒丸子吞服下肚。 那是孟大夫做的药丸,能在短期内出现厉害症状,瞧着可怕,但实则没有多大害处。 周庭芳这是打算用苦肉计。 最好,能将此事栽赃给周家。 “对了,那一日很是匆忙,我还没有来得及打探罗老汉状告周家细节,就被押到这牢房里来。你跟我讲讲,罗老汉都说了一些什么?” 沈知斟酌着开口说道:“他告的内容,跟我们推测的基本一致。当年你还没出云州,周春来就带着罗老汉提前到达了城外。周春来在暗处,买通田武手下和埋伏的都是罗老汉操持。他通过罗小燚打探到了你的行程,早早的带人埋伏在城郊。” 周庭芳闻言眉头一皱,“可罗小燚为保护我战到最后。” “没错。这就是周春来的高明之处。他骗罗老汉对罗小燚另有安排,谁料不止是罗小燚,就连罗老汉也险些死在周春来手下。” 周庭芳冷笑一声,眸色了然,“卸磨杀驴。我那好爹不会允许有人知道这么大的秘密。罗老汉也是蠢,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也不想想,周春来连自己的血脉骨肉都不放过,又怎么会留他一命。” “不错。这也是他们反目成仇的原因。” “可是…此事还有两个疑点。”周庭芳盘算着,有意无意的绞着手指,不断摩挲食指,“为什么当时…周春来突然决定对我动手?他是个求稳的人,若没有找到更好的前途或靠山前,不会轻易对我动手。” 沈知微微叹气,“你在西北的时候,陛下曾微服私下见过他。” 周庭芳的眉心,忽而紧皱。 或许…她漏掉了关键的信息。 “那时候,陛下有意将公主嫁给你。周春来不敢推拒。” 整个牢狱里,忽然变得一片死寂。 灯火跳动。 月色凄凄。 小娘子的脸影在一片昏暗的光线里。 良久,她轻轻扯唇,笑容渐渐扩大,语气嘲弄,“原来如此。” 沈知见她如此,心口一疼。 “他不是不敢推拒。而是不愿推拒。”周庭芳脸上笑容不止,“有了公主殿下,周家…便不再需要我。” 沈知下唇紧抿,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他从来都不是个会安慰别人的人。 可他感同身受。 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很疼。 他想要抓着她的手,或是拥她入怀,说两三句情比金坚的话安慰她。 可他知道,周庭芳不需要这些。 周庭芳坚韧果决。 从不会困于心魔。 “陛下见周春来商议婚事…大概是什么时候?” “很早之前。应该是你刚去西北的时候。” 周庭芳一笑,“我这父亲…当真沉得住气。我竟全然不知他老人家早早的就给我寻好亲事。此事,他怕是策划一年之久,委屈他要生生等到我落单的时候。” 沈知低声说道:“他确实谋划许久。这份沉着冷静,有你两分风范。” 周庭芳笑,“我当你是在夸奖我了。还有一个问题,他既然决定要对我动手,为何不索性杀了我?这也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沈知摇摇头。 他心里发沉,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周庭芳笑得讥诮,“别告诉我,我那父亲心里还有血脉亲情,不忍心杀我这个女儿。这话我自己听来都觉得很好笑。” 沈知望着她。 目光复杂。 周庭芳心口发颤,她隐约感觉…沈知接下来的话会是一记重弹炸药。 她忽然有些迟疑。 甚至有那么一刻,提前预知伤害后,她想要像鸵鸟一般的躲起来。 “按照罗老汉的说法,周春来是准备斩草除根的。是周修远…以性命相逼…才让周春来做了让步。” ——轰。 周庭芳的脑子仿佛瞬间被什么东西炸开一样,一片嗡嗡之声。 她几乎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只是呆滞的望向沈知。 沈知不忍,却还是笃定道:“你没听错。是周修远拼死保你一命。” 不知怎的,周庭芳眼底的光…仿佛瞬间全部熄灭了。 周修远……救她……以命相逼……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她怎么就看不明白了呢? 周修远怎么可能保她?! 从小周修远最恨的便是她! 他恨她夺走自己的锋芒。 恨她抢走他的人生。 就因为她,周修远少小离家,被软禁寺庙十年之久。 就因为她,周修远从小身边没有父母陪伴。 就因为她,周修远甚至在家需要身着女装! 小时候的周修远虽然个头不高,但是拳头就又硬又重,打她的时候毫不留情。 从他的拳头里,周庭芳感受到他无尽的愤怒。 更何况他们兄妹两很早就分开,中间甚至不曾通过一封信,甚至是除夕、中秋这样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周修远也极少被接回家。 这些年,他们就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知道对方的存在,唾弃对方的存在,到最后是抢夺对方的存在。 周庭芳神色呆滞在那里,好半天才说道:“罗老汉的话未必属实。他或许未说真话。只有这一个合理解释。” 沈知盯着她,“我知道。一直恨着的那个人,忽然变成了一个无辜的…甚至对你有恩的人,这种感觉…你或许接受不了。” 小娘子站在那里,眼神茫然而空洞,周遭萦绕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 “是。我的假定里,他一直是个坏人。突然要我承他的恩,我觉得很荒诞,很不合理。” “你恨周修远吗?我是指在这之前。” “不恨。”周庭芳木然的摇头,“周春来才是操刀鬼。周修远和我一样,不过是周春来追名逐利的棋子。我们就像是一枚铜钱,不可分割,却永远互为背面。” 沈知微微眯眼,“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周修远和你想的一样。他对你…亦没有仇恨。” 周庭芳闻言,眸色微微一颤。 “或许…周修远从来都不想你死。说到底,你们是手足血亲。” 周庭芳扯了扯唇,笑得很无奈,“我宁可相信罗老汉没有说实话。” “你该庆幸。或许只有周春来一人对你动过杀心,你还有母亲和兄弟,他们只想从你身上得益,却从没想过让你死。” 周庭芳这回笑出声了。 她觉得荒诞。 又觉得不真实。 “所以,亲人之间…只要没想过让对方死,大家就能相安无事,装出阖家团圆的样子吗?真正的亲人,不该是相互扶持互敬互爱吗?什么时候…不要我死,我都该庆幸了?这是亲人还是仇人?” “人…是复杂的。人的情感,更是复杂。” 周庭芳眼色逐渐清名。 小娘子眼底水雾蒙蒙。 她自觉重生以后,一颗心已是刀枪不入,谁知竟然还是被乱了神智。 “真是奇怪啊。我自认洒脱,却还是被世俗道德所羁绊。若周家人不姓周,若我们之间没有血脉相连,若是换了旁人这样欺我辱我,躺在我的功劳簿上高歌,我或许早就毫不留情,甚至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解决了他们。可为什么一旦牵扯上‘亲情’二字,我也会如同这世上其他人一样,畏手畏脚瞻前顾后。我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是啊。 她在怕什么。 她和周春来,早晚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要想报仇,只有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那就是……要他的性命。 沈知隔着栏杆与她相望。 此生,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狼狈脆弱。 周庭芳…她本该是天上无拘无束的云。 如今却为了一群所谓至亲,实则血仇的人而这般纠结神伤。 杀父证道。 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你是人,并非野兽。是人都会有情感,是人都会被世俗道德羁绊,这是人之本能。我们所受的儒学教义,世界自我形成的道德,都教我们父权如天不可拂逆。若要反抗这种思想烙印,需经历淬骨锻体之痛。周娘子,你不过是区区凡人,有凡人应有的七情六欲,你不必对自己如此苛刻。关键是…做出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周庭芳耳边传来沈知低沉暗哑的声音。 男人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仿佛一道光,缓缓照亮海面,她便能在那一片如梦似幻的光影之中,找到来时的路。 周庭芳的眼色渐渐清明。 她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连额头都有细密的冷汗。 可是,沈知发现她的眸色变得坚定。 “你说得对。这一世,我已经是周芳。无论是周春来、周修远,都已经跟我没有关系。周修远怎么对待我,都不应该动摇我,也不应该改变结局。”周庭芳低低的笑,“这一生亲缘浅薄,我认了。既然上天给了我第二次机会,定然是要我挣脱枷锁,不要再为周家所困。我不能辜负上天美意。” 沈知愣愣的盯着她,“周娘子,还是那句话,有人视你如敝履,有人视你做珍宝。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无愧天地,无愧人心。你还有光明大道,莫让周春来这样的人…借父亲之名,将你困于枷锁之中。大仇得报后总有一日,所爱之人伴你身旁,得一伴侣,两三孩儿,云游四海,无拘无束。” 周庭芳盯着他忽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谢沈世子吉言。我明白的,仇要报,人要杀,饭也要吃,日子也得过下去。” 沈知撇她一眼。 他想说,她并没有明白。 他就站在她眼前,可她似乎永远都看不到自己。 眨眼睛,周庭芳已经敛了情绪。 可下一刻,却问出了致命的问题。 “可是,如此依然说不通。” “哪里说不通?” “你忘了还有郑氏。” 周庭芳微微蹙眉,总觉得沈知反应有些迟钝。 “我不信你没这种感觉。就如罗老汉所说,周修远阻止周春来杀我,可我最后还是死了。是周春来改变主意?还是凶手……另有其人?” 沈知那幽黑的瞳孔,轻轻一颤。 “罗老汉的状纸只说清楚我在西北遇伏之事,可秦家的事呢?还有那枚箭簇和半截信纸,加上今日我被刺杀之事……我更怀疑是安乐公主。” 周庭芳继续自说自话,“那枚箭簇是从公主府流出的,信纸上的笔记和安乐公主也有七八分相似,那么最有可能得是…安乐公主早就知道周修远的身份,为了掩护自己夫婿,同时避免自己陷入风波,那么解决当时的秦大奶奶……是最为稳妥的方式。就是可惜…一直没有查到强有力的证据。” “不是她!” 沈知忽而开口,语气有些急切。 周庭芳蹙眉望向他。 沈玉兰是他的堂妹,沈知看不清自家人,也是情理之中。 周庭芳蠕了蠕唇,随后紧抿下唇,没有说话。 这件事,只能她自己来查。 “那箭簇我已经查过,早在建公主府的时候就已经流失,此事发生在公主和周修远成婚之前,总不至于公主两年前就开始筹谋要杀害你。” 周庭芳沉默半晌,“可若是那个时候公主就已经知晓了呢?” “若安乐公主那时候就已经知晓周修远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假货,她又怎么会继续和他完婚?” “或许是圣旨以下,即使是公主,也没有退亲的可能。” “更不对。陛下真心疼爱安乐公主,本不欲将其下嫁给周修远。若非公主一意孤行,陛下本也不会同意。若是公主反悔提出退亲,陛下反而乐见其成。” 周庭芳点头,算是勉强同意这个说法。 既然箭簇是很早之前就已经流出,甚至是在安乐公主和周修远成婚之前,那么安乐公主杀她一事,确实说不过去。 安乐公主不可能两年前就对她起了杀心。 安乐公主要杀一个人,也不需要蛰伏两年。 周庭芳这回也没了主意。 沈知道:“不必忧愁。过几日便是三司会审,到时候一切尘埃落定,说不定凶手就会自己露出马脚。” 没有线索,周庭芳只能点头同意。 可不知怎的,心里还是隐隐不安。 她总觉得……这件事情扑朔迷离,而她没有抓住那个解开谜题的线索。 倒是沈知望着她,叹一口气,“如今看起来,我的礼物怕是没有着落了。” “嗯?” 第162章 开堂二审 想起曾经答应过沈知的事情,周庭芳老脸一红,“我都身处牢狱了,你还想着收礼?”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周娘子亲口答应的事情,怎能反悔?” “你和晏家小姐定亲,我一个寡妇,送张罗帕,实在是不成体统。再说京都里关于沈世子的流言纷纷,我哪里还敢再添一笔?” 沈知盯着她,眸光幽怨,“我的那些流言…是因为谁的缘故,难道周娘子心中没有数?” 周庭芳的嘴巴,一下闭紧了。 沈知唇角牵起一抹弧度,“再说,如今我为了周娘子的事情到处奔波,自身难保,说不定还有背上一个欺君的罪名。晏家躲避不及,哪里还会和我履行婚约?” 周庭芳低头。 抠手指。 “最后。就算没有欺君的罪名,周春来说我对周修远暗生情愫因爱生恨,已然坐实我断袖之名,如今京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哪家的父母敢把女儿嫁给我这样一个声名狼藉之人?此间种种,不都因为周娘子之故?” 周庭芳面色有些不自在。 男人声音低低的,在狭小逼仄的牢房内轻轻回荡。 像是幽深的湖水,扔下一颗石子,开始泛起了涟漪。 “所以,我的婚事…合该周娘子负责才是。” 周庭芳仰头笑,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感觉,“我倒是想对沈世子负责啊。可是身份卑微,高攀不上啊。我一个寡妇,如何配得上堂堂勤王府的世子殿下?怕是京都城内小娘子们的唾沫都能将我淹死。” 沈知勾唇一笑,“周娘子不必担心,托周娘子的福,如今我断袖名声在外,已经没有哪个小娘子会惦记我。” 周庭芳正要张口,沈知却继续说道:“周娘子也不必以退为进,我不是李观棋,李观棋亦不是我沈鹤卿。你拿府衙李观棋的招数来敷衍我沈鹤卿,可对得起我为你千里追凶的一腔情谊?” 周庭芳的笑容顿住。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过周娘子也大可以说一句,这些都不是你让我做的,是我心甘情愿为之,我不该求你回报。”沈知脸上是清清冷冷的笑,“只要这话周娘子说得出口。” 周庭芳还真说不出口。 她有预感。 她要是敢说出口,沈知就敢杀人灭口。 于是,她也敛了玩笑嬉戏的神色,一脸正色道:“我知你心意,我也很感激——” 沈知却打断她,“少说废话。敷衍的话我已经听了一箩筐。上一世你女扮男装,自有青云路,我不好阻你前程。这一世呢,你又要拿什么话来搪塞我?” 周庭芳低咳一声,环顾四下,指了指头顶,“你确定要现在说这个?在这里?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沈知冷笑,“过几日就要三司会审,说不定你我都被判个欺君之罪。我在临死之前问个清楚,哪里不合适了?” “好。”周庭芳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一步,小娘子眸色灼灼,神态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沈世子,我不愿意。” 沈知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显然早已料到她的回答。 “你我身份天差地别。我着实是配不上你。” 沈知听到这里,却忽而冷笑一声,“周娘子,何必说得冠冕堂皇。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在乎身份家世之人,你更不在乎流言蜚语。你不过是…怕麻烦,不想为我忍受丝毫委屈,更不愿意跟我共同进退。你嫌弃跟我在一起,会永远被人指摘,陷入被人评说的境地。你不想为我沈知浪费这样的精力和时间……我说得对吗?” 周庭芳微微一愣。 她轻轻咬唇,粲然一笑,“沈世子既然都清楚,又为何一意孤行?” 沈知微叹一口气,“我亦不愿如此。只是放不下、挣不脱、解不开。” 他早已料到,眼前这小娘子看似热情,实则无心寡情。 他得将他的心掏出来放在她面前,按着她的头看上一眼,或许她才会相信他沈知的情意。 “不过周娘子话不必说得太早。我倒觉得,事在人为。眼下我不求周娘子考虑其他,只希望三司会审后,周娘子能认真考虑你我之事。” 周庭芳只觉得这句话很耳熟。 随后想起在刚入京都的时候,她和锦屏租了一个小院,锦屏也曾对她说过,让她务必认真考虑,无论是沈知还是李观棋。 “现在这情况,不是说这些的事情。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才会考虑其他。若沈世子愿意——” 周庭芳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沈知立刻脱口而出。 “我愿意等你。” 周庭芳一怔,随后笑开。 心里,却有浅浅的涟漪。 两人四目相接,沈知脸上也露出淡淡笑意。 他转身而去。 “记得我的礼物。我考虑还你那一张一千五十两的欠条。” 周庭芳这一夜失眠了。 她脑子不断盘算着案子和疑点,思来想去,冷不丁却又想起沈知之前那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很矛盾。 沈知一定是故意的。 先是茶言茶语的说他为自己奔波,又说什么千里追凶,刻意让她心生愧疚。 她欠沈知的,她自己能不清楚? 她明明知道沈知对她的心意,可却一面堂而皇之接受沈知的帮助查案,一面又吊着沈知不给一个确定的答案。 这样的行为,她自己亦不齿。 可她大仇未报,哪有闲情谈情说爱? 于她而言,爱情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有更好,没有也无畏。 她好像…看不清楚自己的心呢。 想来想去,又想到了案子。 若按沈知的说法,当真能洗清安乐公主的嫌疑吗? 目前她一切认知都建立在沈知的消息来源,可如果…… 沈知对她撒谎了呢? —————————————————————————— 清晨。 天刚麻麻亮。 周庭芳似梦非醒,耳边传来解差压低的呼唤。 周庭芳一下醒来。 因为今日是三司会审的大日子。 那解差解开了门锁,又端了一盆清水进来,“县主,该出发了。再不走怕是要堵在路上。” 明明是上堂的大日子,周庭芳看起来气色却不错,还有心玩笑:“今日这案子…怕是顺天府大堂一座难求。” 那解差是沈知的人,十几日接触也知眼前这贵人的脾气,这是个不怕事儿的主儿,当下也笑了一声,“不止。据说大堂两里外的茶楼两三天前就已经被包场,入场的价格炒到了一两一位。” 周庭芳笑笑。 心中却暗自生疼,早知如此就该开个赌局,全部押自己赢。 以身入局的才叫谋士。 两三个解差带着她走出牢狱大门,正门处却已经有一辆马车等候,四周约有二十左右禁军模样打扮的士兵。 领头的人,周庭芳认识。 禁军统领邱鸣。 他全副武装,着一身银色铠甲,手持长枪,坐在雪白骏马之上,双眸锐利,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周庭芳笑着问安:“邱统领。” 邱鸣冲她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县主请上马车,这一路上由我亲自护送,请县主安心。” “有劳费心。” “待会进了西街,人会变多,县主坐在马车内不要乱动。无论发生任何事,县主都不要下车。” “好。” 周庭芳坐上马车。 马车慢悠悠的启动。 天光渐亮,隐约听见外面陆陆续续传来卖早点的吆喝声。 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加上一张烙得金黄的胡饼,还有翻滚浓香的馄饨,上学堂的孩童互相追赶着从面前经过,还有挑着扁担进城买卖的农户。 京都城一片人间烟火气息。 周庭芳掀开帘子,看得很是认真。 这样的美景…或许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说实话,她对这案子把握并不大。 案子怎么判,完全取决于龙椅上那位。 周庭芳的心…很忐忑。 却又莫名有一份期待。 这感觉,就好似拿出全部身家上了赌桌。 成败,只在顷刻之间。 很快,马车悠悠停在路中间。周庭芳探头去看,却见一辆深色马车不知何时到了身旁。 那帘子将车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前后左右皆有护卫,一看便是哪位权贵人物。 果然,那马车前的车夫和邱鸣耳语几句后,邱鸣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后退到一侧。 马车缓缓靠近。 直到两扇车窗完全相对,只留半米距离。 这个距离,刚好足够一场密谈。 周庭芳眉头微蹙,望着越来越近的那辆马车,心底却渐渐不安。 此时此刻出现拦住她的去路,且能禁军首领听命,此人至少沾一个“沈”姓。 一个名字,浮上心头。 沈玉兰。 果然,对面一双素手拨开车帘,随后周庭芳便看见沈玉兰一身华贵衣裳,头戴一支黄金攒花步摇,容色姣姣的出现在她眼前。 周庭芳微微颔首,“公主殿下。” 沈玉兰上下瞧她一眼,见她虽然入狱半月,却依然容光泛发,精神抖擞,甚至还圆润了些许,便知她这些日子未受苛待。 “周娘子精神尚可。看来并不担心今日案子。” 周庭芳笑,言简意赅,“无非生死二字罢了。” “周娘子倒想得开。” 周庭芳却不接话,只问:“公主这是特意来找我?” “不错。今日整个京都的人都出动,再往前走,便是水泄不通,我只能在这里堵你。” 周庭芳拱拱手,“公主请讲。” 沈玉兰微微一笑。 她发现周芳这个人很奇怪,她似乎更习惯男子的作揖拱手礼。 “我今日来,想问你一句话。” 周庭芳洗耳恭听。 “你……”沈玉兰忽而一顿,“就非要帮秦大奶奶讨个公道吗?就因为她对你有救命之恩?这一切,值得吗?” 周庭芳一楞。 沈玉兰果然知道周修远是假的。 “公主何出此言?” 沈玉兰笑,“莫将本宫当做傻子。今日京都这一切,不都是你和沈世子联手搅动起来的风云吗?” 周庭芳摇头,一脸笃定,“我不认识什么秦大奶奶,更不存在救命之恩。秦大奶奶是天上的云,而我不过是葫芦巷里的寡妇,我如何能认得这样的贵人?” 沈玉兰抿唇,沉默看向她。 “周老爷子是公主君舅,我不好当着公主的面说周老爷子的不是。但那日林大控告一切都不属实,我和沈世子并不认识,更谈不上联手,一切都不过是林大的脱罪之词。我想,今日三司会审后,定然能还我和沈世子一个清白。” 沈玉兰眼底有一丝丝疑惑。 那人却继续问:“说起来,我也有事想问问公主。” “你问。” “我和贵府的锦夫人私交甚好,上次她受伤以后,因不想节外生枝,我只能匆匆留下药膏便离开。不知如今她可还好?今日之事,程大人可会请她来作证?” 沈玉兰眯着眼睛笑,一双殷红的唇慢吞吞的张开。 “锦屏啊…前几日莫名其妙从公主府病死了你不知道?” 周庭芳瞳孔微颤,“病死——怎么会——” “谁知道呢。好端端的一个人,就突然生了重疾走了。本来君舅还要让她做人证上堂,哪知这节骨眼上竟发生这种事?如今…这叫人怎么说得清。” “那尸体呢——” “自然是要拉出去埋了。” “可有请仵作验尸?” “这节骨眼上,君舅和驸马疲于应付官司,哪里还想得到验尸?一个小妾,死了便死了。就是…死得有些不是时候,这案子…还指着她呢。” 周庭芳心口发颤。 她看向沈玉兰那惋惜的目光,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 沈玉兰特意等在这里,本就诡异。 或许她是特意来乱自己的心智? 可锦屏呢? 这种时候,锦屏怎么可能突然暴毙而亡? 难道…被周春来杀人灭口? 周庭芳心口猛地发颤。 不会。 若真有巨变,沈知不可能毫无察觉,更不可能完全不向她通风报信。 如此说来,沈玉兰撒谎的可能性更大。 周庭芳一颗心七上八下,实在摸不准沈玉兰的来意,只好保持沉默。 沈玉兰却向她挥手,“你去。希望你当真无辜,否则现在就是我见周娘子的最后一面。” 周庭芳笑得勉强,“借公主吉言。” 沈玉兰留在原地,出神的望向周庭芳离开的方向。 周庭芳的马车继续往前。 果然,今日的京都十分热闹,再往前走,车水马龙,无尽人声,渐有府兵开路,分立两侧疏通人群。 而周庭芳的马车周围二十多人押送,又有禁军统领开路,自然显得格外威风。 所到之处,百姓们纷纷侧身让开,久久注视。 周庭芳坐在马车内,都能清楚的听见议论声。 “那是……柔嘉县主?我瞧得真真的!就是她。” “今日三司会审,她这是去顺天府受审。” 有人不解问道:“今日审的不是周家狸猫换太子的案子吗?怎么冒出来一个柔嘉县主?” 旁边立刻有人道:“兄台上次没去听审?那驸马爷状告周娘子和沈世子里应外合,联手欺骗陛下,就为栽赃陷害周家呢。” “柔嘉县主不是一个寡妇吗?怎么会和沈世子扯上关系?” 有人笑得不怀好意,“都说沈世子有断袖之癖,万一他不止喜欢清秀男子,还好寡妇这一口呢?” “柔嘉县主这案子没什么看头,还是驸马爷那案子够味!你们想想,若周家狸猫换太子的事情是真的,那咱们大魏朝可是出过一个女状元!不觉得匪夷所思吗?” “可不是?我可听说今日京都城内有头有脸的书院可全都来人了,早早的就等着今日审案呢。此事若是真的,那死去的秦大奶奶那真是个人物,女扮男装代兄科举,哟呵,那就跟话本子上写的一样!” “不至于不至于,我倒觉得是沈世子诬告驸马爷!你们都忘了,今年开春的时候,沈世子为城西八仙楼的奉贤象姑重金赎身,更是与其夜夜笙歌好不快活。由此可见,沈世子喜欢男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他对驸马爷的心思十有八九也是真的。这因爱生恨,诬告驸马爷,也是有可能的!” “我瞧着不像——” 那人似乎不喜别人反驳,当下道:“那你的意思是咱们大魏朝出了个六元及第的女状元?还是说咱们大魏朝千万男儿不如一个妇人?读书科举,那是妇人做得来的事情?就说我老丈人还是个秀才呢,结果我家那婆娘愣是一个字都不认识!由此可见,女人天生脑子比男子笨,要她们读书…那是读不出来的!再说沈世子为啥非要拿这件事诬告驸马爷,不就是欺负秦大奶奶是个死人不能开口说话吗?如今证据可以随他们捏造,谁又能说个不字?” 这番话,身边人听得都是频频点头,似乎极为认同。 是啊。 从来没听过哪家的女儿有才气。 女人考状元,那更是…前所未有的笑话! 相比沈知的浪荡名声,显然为人低调的周修远更得人心。 有人叹息道:“这案子还真是错综复杂。据说光是证人就有十几二十个。这下京都怕是又要热闹咯。” “可不,咱们京都几十年没这样热闹了。” 而此刻另一方向,案件另外一个当事人,周修远也正坐在马车之中。 第162章 开堂二审 想起曾经答应过沈知的事情,周庭芳老脸一红,“我都身处牢狱了,你还想着收礼?”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周娘子亲口答应的事情,怎能反悔?” “你和晏家小姐定亲,我一个寡妇,送张罗帕,实在是不成体统。再说京都里关于沈世子的流言纷纷,我哪里还敢再添一笔?” 沈知盯着她,眸光幽怨,“我的那些流言…是因为谁的缘故,难道周娘子心中没有数?” 周庭芳的嘴巴,一下闭紧了。 沈知唇角牵起一抹弧度,“再说,如今我为了周娘子的事情到处奔波,自身难保,说不定还有背上一个欺君的罪名。晏家躲避不及,哪里还会和我履行婚约?” 周庭芳低头。 抠手指。 “最后。就算没有欺君的罪名,周春来说我对周修远暗生情愫因爱生恨,已然坐实我断袖之名,如今京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哪家的父母敢把女儿嫁给我这样一个声名狼藉之人?此间种种,不都因为周娘子之故?” 周庭芳面色有些不自在。 男人声音低低的,在狭小逼仄的牢房内轻轻回荡。 像是幽深的湖水,扔下一颗石子,开始泛起了涟漪。 “所以,我的婚事…合该周娘子负责才是。” 周庭芳仰头笑,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感觉,“我倒是想对沈世子负责啊。可是身份卑微,高攀不上啊。我一个寡妇,如何配得上堂堂勤王府的世子殿下?怕是京都城内小娘子们的唾沫都能将我淹死。” 沈知勾唇一笑,“周娘子不必担心,托周娘子的福,如今我断袖名声在外,已经没有哪个小娘子会惦记我。” 周庭芳正要张口,沈知却继续说道:“周娘子也不必以退为进,我不是李观棋,李观棋亦不是我沈鹤卿。你拿府衙李观棋的招数来敷衍我沈鹤卿,可对得起我为你千里追凶的一腔情谊?” 周庭芳的笑容顿住。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过周娘子也大可以说一句,这些都不是你让我做的,是我心甘情愿为之,我不该求你回报。”沈知脸上是清清冷冷的笑,“只要这话周娘子说得出口。” 周庭芳还真说不出口。 她有预感。 她要是敢说出口,沈知就敢杀人灭口。 于是,她也敛了玩笑嬉戏的神色,一脸正色道:“我知你心意,我也很感激——” 沈知却打断她,“少说废话。敷衍的话我已经听了一箩筐。上一世你女扮男装,自有青云路,我不好阻你前程。这一世呢,你又要拿什么话来搪塞我?” 周庭芳低咳一声,环顾四下,指了指头顶,“你确定要现在说这个?在这里?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沈知冷笑,“过几日就要三司会审,说不定你我都被判个欺君之罪。我在临死之前问个清楚,哪里不合适了?” “好。”周庭芳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一步,小娘子眸色灼灼,神态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沈世子,我不愿意。” 沈知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显然早已料到她的回答。 “你我身份天差地别。我着实是配不上你。” 沈知听到这里,却忽而冷笑一声,“周娘子,何必说得冠冕堂皇。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在乎身份家世之人,你更不在乎流言蜚语。你不过是…怕麻烦,不想为我忍受丝毫委屈,更不愿意跟我共同进退。你嫌弃跟我在一起,会永远被人指摘,陷入被人评说的境地。你不想为我沈知浪费这样的精力和时间……我说得对吗?” 周庭芳微微一愣。 她轻轻咬唇,粲然一笑,“沈世子既然都清楚,又为何一意孤行?” 沈知微叹一口气,“我亦不愿如此。只是放不下、挣不脱、解不开。” 他早已料到,眼前这小娘子看似热情,实则无心寡情。 他得将他的心掏出来放在她面前,按着她的头看上一眼,或许她才会相信他沈知的情意。 “不过周娘子话不必说得太早。我倒觉得,事在人为。眼下我不求周娘子考虑其他,只希望三司会审后,周娘子能认真考虑你我之事。” 周庭芳只觉得这句话很耳熟。 随后想起在刚入京都的时候,她和锦屏租了一个小院,锦屏也曾对她说过,让她务必认真考虑,无论是沈知还是李观棋。 “现在这情况,不是说这些的事情。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才会考虑其他。若沈世子愿意——” 周庭芳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沈知立刻脱口而出。 “我愿意等你。” 周庭芳一怔,随后笑开。 心里,却有浅浅的涟漪。 两人四目相接,沈知脸上也露出淡淡笑意。 他转身而去。 “记得我的礼物。我考虑还你那一张一千五十两的欠条。” 周庭芳这一夜失眠了。 她脑子不断盘算着案子和疑点,思来想去,冷不丁却又想起沈知之前那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很矛盾。 沈知一定是故意的。 先是茶言茶语的说他为自己奔波,又说什么千里追凶,刻意让她心生愧疚。 她欠沈知的,她自己能不清楚? 她明明知道沈知对她的心意,可却一面堂而皇之接受沈知的帮助查案,一面又吊着沈知不给一个确定的答案。 这样的行为,她自己亦不齿。 可她大仇未报,哪有闲情谈情说爱? 于她而言,爱情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有更好,没有也无畏。 她好像…看不清楚自己的心呢。 想来想去,又想到了案子。 若按沈知的说法,当真能洗清安乐公主的嫌疑吗? 目前她一切认知都建立在沈知的消息来源,可如果…… 沈知对她撒谎了呢? —————————————————————————— 清晨。 天刚麻麻亮。 周庭芳似梦非醒,耳边传来解差压低的呼唤。 周庭芳一下醒来。 因为今日是三司会审的大日子。 那解差解开了门锁,又端了一盆清水进来,“县主,该出发了。再不走怕是要堵在路上。” 明明是上堂的大日子,周庭芳看起来气色却不错,还有心玩笑:“今日这案子…怕是顺天府大堂一座难求。” 那解差是沈知的人,十几日接触也知眼前这贵人的脾气,这是个不怕事儿的主儿,当下也笑了一声,“不止。据说大堂两里外的茶楼两三天前就已经被包场,入场的价格炒到了一两一位。” 周庭芳笑笑。 心中却暗自生疼,早知如此就该开个赌局,全部押自己赢。 以身入局的才叫谋士。 两三个解差带着她走出牢狱大门,正门处却已经有一辆马车等候,四周约有二十左右禁军模样打扮的士兵。 领头的人,周庭芳认识。 禁军统领邱鸣。 他全副武装,着一身银色铠甲,手持长枪,坐在雪白骏马之上,双眸锐利,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周庭芳笑着问安:“邱统领。” 邱鸣冲她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县主请上马车,这一路上由我亲自护送,请县主安心。” “有劳费心。” “待会进了西街,人会变多,县主坐在马车内不要乱动。无论发生任何事,县主都不要下车。” “好。” 周庭芳坐上马车。 马车慢悠悠的启动。 天光渐亮,隐约听见外面陆陆续续传来卖早点的吆喝声。 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加上一张烙得金黄的胡饼,还有翻滚浓香的馄饨,上学堂的孩童互相追赶着从面前经过,还有挑着扁担进城买卖的农户。 京都城一片人间烟火气息。 周庭芳掀开帘子,看得很是认真。 这样的美景…或许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说实话,她对这案子把握并不大。 案子怎么判,完全取决于龙椅上那位。 周庭芳的心…很忐忑。 却又莫名有一份期待。 这感觉,就好似拿出全部身家上了赌桌。 成败,只在顷刻之间。 很快,马车悠悠停在路中间。周庭芳探头去看,却见一辆深色马车不知何时到了身旁。 那帘子将车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前后左右皆有护卫,一看便是哪位权贵人物。 果然,那马车前的车夫和邱鸣耳语几句后,邱鸣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后退到一侧。 马车缓缓靠近。 直到两扇车窗完全相对,只留半米距离。 这个距离,刚好足够一场密谈。 周庭芳眉头微蹙,望着越来越近的那辆马车,心底却渐渐不安。 此时此刻出现拦住她的去路,且能禁军首领听命,此人至少沾一个“沈”姓。 一个名字,浮上心头。 沈玉兰。 果然,对面一双素手拨开车帘,随后周庭芳便看见沈玉兰一身华贵衣裳,头戴一支黄金攒花步摇,容色姣姣的出现在她眼前。 周庭芳微微颔首,“公主殿下。” 沈玉兰上下瞧她一眼,见她虽然入狱半月,却依然容光泛发,精神抖擞,甚至还圆润了些许,便知她这些日子未受苛待。 “周娘子精神尚可。看来并不担心今日案子。” 周庭芳笑,言简意赅,“无非生死二字罢了。” “周娘子倒想得开。” 周庭芳却不接话,只问:“公主这是特意来找我?” “不错。今日整个京都的人都出动,再往前走,便是水泄不通,我只能在这里堵你。” 周庭芳拱拱手,“公主请讲。” 沈玉兰微微一笑。 她发现周芳这个人很奇怪,她似乎更习惯男子的作揖拱手礼。 “我今日来,想问你一句话。” 周庭芳洗耳恭听。 “你……”沈玉兰忽而一顿,“就非要帮秦大奶奶讨个公道吗?就因为她对你有救命之恩?这一切,值得吗?” 周庭芳一楞。 沈玉兰果然知道周修远是假的。 “公主何出此言?” 沈玉兰笑,“莫将本宫当做傻子。今日京都这一切,不都是你和沈世子联手搅动起来的风云吗?” 周庭芳摇头,一脸笃定,“我不认识什么秦大奶奶,更不存在救命之恩。秦大奶奶是天上的云,而我不过是葫芦巷里的寡妇,我如何能认得这样的贵人?” 沈玉兰抿唇,沉默看向她。 “周老爷子是公主君舅,我不好当着公主的面说周老爷子的不是。但那日林大控告一切都不属实,我和沈世子并不认识,更谈不上联手,一切都不过是林大的脱罪之词。我想,今日三司会审后,定然能还我和沈世子一个清白。” 沈玉兰眼底有一丝丝疑惑。 那人却继续问:“说起来,我也有事想问问公主。” “你问。” “我和贵府的锦夫人私交甚好,上次她受伤以后,因不想节外生枝,我只能匆匆留下药膏便离开。不知如今她可还好?今日之事,程大人可会请她来作证?” 沈玉兰眯着眼睛笑,一双殷红的唇慢吞吞的张开。 “锦屏啊…前几日莫名其妙从公主府病死了你不知道?” 周庭芳瞳孔微颤,“病死——怎么会——” “谁知道呢。好端端的一个人,就突然生了重疾走了。本来君舅还要让她做人证上堂,哪知这节骨眼上竟发生这种事?如今…这叫人怎么说得清。” “那尸体呢——” “自然是要拉出去埋了。” “可有请仵作验尸?” “这节骨眼上,君舅和驸马疲于应付官司,哪里还想得到验尸?一个小妾,死了便死了。就是…死得有些不是时候,这案子…还指着她呢。” 周庭芳心口发颤。 她看向沈玉兰那惋惜的目光,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 沈玉兰特意等在这里,本就诡异。 或许她是特意来乱自己的心智? 可锦屏呢? 这种时候,锦屏怎么可能突然暴毙而亡? 难道…被周春来杀人灭口? 周庭芳心口猛地发颤。 不会。 若真有巨变,沈知不可能毫无察觉,更不可能完全不向她通风报信。 如此说来,沈玉兰撒谎的可能性更大。 周庭芳一颗心七上八下,实在摸不准沈玉兰的来意,只好保持沉默。 沈玉兰却向她挥手,“你去。希望你当真无辜,否则现在就是我见周娘子的最后一面。” 周庭芳笑得勉强,“借公主吉言。” 沈玉兰留在原地,出神的望向周庭芳离开的方向。 周庭芳的马车继续往前。 果然,今日的京都十分热闹,再往前走,车水马龙,无尽人声,渐有府兵开路,分立两侧疏通人群。 而周庭芳的马车周围二十多人押送,又有禁军统领开路,自然显得格外威风。 所到之处,百姓们纷纷侧身让开,久久注视。 周庭芳坐在马车内,都能清楚的听见议论声。 “那是……柔嘉县主?我瞧得真真的!就是她。” “今日三司会审,她这是去顺天府受审。” 有人不解问道:“今日审的不是周家狸猫换太子的案子吗?怎么冒出来一个柔嘉县主?” 旁边立刻有人道:“兄台上次没去听审?那驸马爷状告周娘子和沈世子里应外合,联手欺骗陛下,就为栽赃陷害周家呢。” “柔嘉县主不是一个寡妇吗?怎么会和沈世子扯上关系?” 有人笑得不怀好意,“都说沈世子有断袖之癖,万一他不止喜欢清秀男子,还好寡妇这一口呢?” “柔嘉县主这案子没什么看头,还是驸马爷那案子够味!你们想想,若周家狸猫换太子的事情是真的,那咱们大魏朝可是出过一个女状元!不觉得匪夷所思吗?” “可不是?我可听说今日京都城内有头有脸的书院可全都来人了,早早的就等着今日审案呢。此事若是真的,那死去的秦大奶奶那真是个人物,女扮男装代兄科举,哟呵,那就跟话本子上写的一样!” “不至于不至于,我倒觉得是沈世子诬告驸马爷!你们都忘了,今年开春的时候,沈世子为城西八仙楼的奉贤象姑重金赎身,更是与其夜夜笙歌好不快活。由此可见,沈世子喜欢男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他对驸马爷的心思十有八九也是真的。这因爱生恨,诬告驸马爷,也是有可能的!” “我瞧着不像——” 那人似乎不喜别人反驳,当下道:“那你的意思是咱们大魏朝出了个六元及第的女状元?还是说咱们大魏朝千万男儿不如一个妇人?读书科举,那是妇人做得来的事情?就说我老丈人还是个秀才呢,结果我家那婆娘愣是一个字都不认识!由此可见,女人天生脑子比男子笨,要她们读书…那是读不出来的!再说沈世子为啥非要拿这件事诬告驸马爷,不就是欺负秦大奶奶是个死人不能开口说话吗?如今证据可以随他们捏造,谁又能说个不字?” 这番话,身边人听得都是频频点头,似乎极为认同。 是啊。 从来没听过哪家的女儿有才气。 女人考状元,那更是…前所未有的笑话! 相比沈知的浪荡名声,显然为人低调的周修远更得人心。 有人叹息道:“这案子还真是错综复杂。据说光是证人就有十几二十个。这下京都怕是又要热闹咯。” “可不,咱们京都几十年没这样热闹了。” 而此刻另一方向,案件另外一个当事人,周修远也正坐在马车之中。 第163章 人证物证 越往府衙的位置,便越是人多。 尤其是头戴纶巾的读书人。 “周大人,我等都相信您的清白,沈世子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便诬告朝廷重臣,其心可诛!” “周大人你放心,我们白鹿书院所有师生已经准备了状纸,若是今日周大人遭遇不公,我等一定拼死相护!” “周大人,我们都是你的证人!我们都能证明你绝非欺世盗名之辈!” 周修远一一挥手向围聚在两侧的人打招呼。 他面容僵硬,笑得勉强。 好在周春来直接放下车帘,隔绝外面的一切热闹。 马车里,坐着周家三人。 犹如一个团结而紧密的团体。 周春来看周修远脸色怏怏,心头窝火,却压着声音说道:“今日上了堂,怎么说,怎么做,你心里都有数?” 周修远兴致缺缺,倚靠在角落,声音有一抹不耐,“父亲已经耳提面命好几遍。儿知道该怎么做。” “你要是真的明白才好。” 赵氏捂着胸口,一脸担忧,“老爷,今日这案子会怎么判?我这右眼皮一直在跳,总觉不安。”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倒是周修远安慰道:“母亲不必忧心,今日这案子的人证物证都由父亲掌控,我周家和沈知胜负不分,各自占有五成。” “才五成?”赵氏这口气更喘不匀了。 周修远面有得意,“不止。今日这案子我们起码有八成胜算。毕竟公主有孕,陛下总是要为这未出世的外孙多考虑两分。” 周修远闻言,不置可否。 父亲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不想想,陛下那火爆的脾气当真会受人胁迫? 整个周家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寄生虫。 从前靠周庭芳。 现在靠沈玉兰。 赵氏恨毒了沈知,远远的瞥见那越来越多的人群,想着都是沈知一意孤行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了出来,心中更是愤恨。 “天可怜见的,这沈知怎么总跟我家过不去?这老天为什么不降个雷把他劈死?庭芳那丫头也是,死都死了那么久,还缠着我们周家不放!” 周修远脸色淡淡,忽而感慨,“周庭芳…也死得不冤。至少有沈知为她这般不顾一切。” 而他要是死了,应该也像周庭芳的死一样,让父亲如释重负。 毕竟只有他死了,这件事才算是真正的死无对证。 可是他不是周庭芳。 周庭芳有沈知为她掀翻天穹。 而他…什么都没有。 他的人生……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想到这一点,周修远忍不住悲从中来。 周春来却哼然一笑,“死了便是死了。死了就是一了百了。一个死人,休想绊住我们周家的脚步。” 赵氏又问:“老爷今日也要上堂吗?” 周春来撇一眼倚靠窗边独自出神的周修远,“若他争气一些,自然不需要我上堂。” 赵氏连忙道:“儿子性格绵软,你是做父亲的,自然得帮衬着他。更何况今日这场面,我们一家人荣辱一体,一定能度过这次难关。” 忽然,周修远转过头来盯着周春来。 “父亲,若一切重来,你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周春来只觉得今日周修远说不出的古怪,心中隐约不安。 此时此刻,周春来这才认真的看他一眼。 他才惊觉,原来周修远瘦了许多。 那一身袍子穿在他身上,宽宽大大的,脸部的轮廓也更加锋利。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女子的模样。 沉稳,平静,超脱。 “父亲,如果知道今日结局,你还是会选择一样的路吗?” 周春来闻言怔住许久,随后才恍然一笑,笑容讥诮,“你若有她一半能干,周家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局面。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吗?” 周春来低低笑着,极为不屑的瞥他一眼,“若不是当初你立不起来,没能承担起周家长子的责任,我也无需剑走偏锋。说到底,你妹妹的死,也应算在你的头上。” “别忘了,若没有我,你也过不上这样尊荣的生活。” “怎么,事到如今,你还要质问你的父亲?” 周修远面色蓦地一白。 赵氏连忙拉着周春来,又看一眼周修远的脸色,劝解道:“行了,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你别责怪他了。” 周修远低着头,手指紧握成拳,春日的阳光落在那男子苍白如玉的脸上,仿佛依然温暖不了他浑身的孤寂之气。 到地方了。 周修远眸色一抬,才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这大堂外已经聚齐这么多的人。 里里外外,加上刚才长街上的,起码有数万之众。 周修远还在人群之中看到了熟悉的脸庞。 沈知、柔嘉县主、安永郡主、程路、荀祭酒、沈玉娇、秦少游、江潮生,仿佛瞬间,他掉进了人潮的漩涡之中。 无数双眼睛看向他的方向。 好奇、讥诮、了然、担忧—— 无数种沉甸甸的情绪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脚发软。 好在及时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扶住。 回头。 看见周春来那张脸。 满脸厌恶的盯着他。 周修远的心一凉。 周春来的手重重的拍在他的肩上。 “站稳了。” 周修远慢慢的抽出手,笑得疏离,“多谢父亲。” 见周修远四处张望,赵氏便问:“儿,你找谁?” 周修远收回视线,语气有些急切:“母亲,玉兰她…没有来吗?” “你这傻孩子。”赵氏笑眯眯的拉着他的手,“公主正怀着孕呢,这里人多,若是有个好歹怎么办?你呀,也心疼心疼公主,公主可是一心为着你呢——” 周修远笑得勉强,抬眼望向大堂方向,忽而肩线也松了下来,脸上慢慢出现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容。 “走。母亲,让我们一起了结这案子。” 周庭芳老远就看见周家三人。 马车几乎是推开人群来到府堂,远远地,就听见有人在喊。 于是,周庭芳便看见明媚阳光之下,那三人互相扶持下了马车,赵氏为周修远体贴的整理前襟,而周春来则站在旁边,一脸笑意的看着周修远。 这可真是理想中的和美家庭。 一家人,是该整整齐齐的出现。 周庭芳心底划过一丝浅淡的疼痛。 不过现在她已经明白。 她并非不舍周家这样的家人,而是单纯渴望一个家而已。 她上上一世亲缘浅薄,父母很早离婚,她从小像是踢皮球一样在两家滚动。 父母虽然金钱上不曾苛待她,可她从小就感受到那种疏离。 她对周家的眷念,无非是原生家庭的伤痛作祟而已。 或许有朝一日,她也能靠自己建立一个和美圆满的家庭,就如沈知所说:所爱之人伴左右,得一伴侣,两三孩儿,云游四海,无拘无束。 想通这节,周庭芳的眸色渐渐清明。 心中也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纠结和不舍。 今日,不是周春来死,便是她周庭芳死。 很有意思。 周春来带着周修远和赵氏缓缓逼近,赵氏一双眼睛凶恶的瞪着沈知和周庭芳,活像护犊子的牛。 而周春来则是气定神闲,淡淡一瞥,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两方人马各自落座。 因案子未判,罪名未定,周庭芳眼下还是县主,因此也落得一个角落的座位。 如今堂上周修远和周春来坐一侧,她和沈知坐一侧,而秦少游和秦老夫人则站在一侧。 很快,程路一身深色圆领大袍官服,身后跟着两三面白无须的清秀男子,领头的正是沈德平身边得脸大监曹瑾之。 曹瑾之笑眯眯的入内,一众人等立刻起身。 今日这案子,曹瑾之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陛下很关注今日这案子。 曹瑾之却走到沈知面前行礼,“沈世子,今日这案子…陛下特命奴才来旁听。陛下很是关心,命奴才务必将今日堂上诸位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如实转达。” 在场众人闻言,面色皆有些不自在。 曹瑾之坐在这里,便代表沈德平坐在这里。 这一下,心里有小九九的人,瞬间歇了作乱的心思。 沈知挥一挥衣袖,“既是陛下派你来的,坐着听便是。程大人,派人给曹公公搬个座。” 这一下,屋内坐得满满当当。 而外间却早已被拦了下来,数万民众只能抓头挠耳的等候在百米开外。 程路还没开案,已经是满脑门的汗。 今日这案子,不仅决定周家和勤王府的命运,同样也关系着他的脑袋。 若是周修远被判有罪,那安乐公主和陛下怕是都饶不了他。 可若是沈知判罪,勤王府也不是好招惹的。 都怪自己寒门出身无甚背景,才被推出主理此案。 还好,今日是三审会审,就算是死,也还有人相陪。 大理寺的黄显明看一眼程路,好心递过去一张罗帕,“程大人不必紧张,陛下早有金口玉言,这案子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刑部的朱望和程路是同一届进士,两个人私交过甚,因此说话更没顾忌。 他低声笑着,“程大人怕什么,今日三司会审,就算将来祸起东墙不还有我们哥几个陪着你?放心,你是主审官,合该拿出你主审官的气势才是!莫辜负陛下对你的栽培。” 呵呵。 栽培? 别把自己栽进土里就不错咯。 程路哆哆嗦嗦拿帕子擦干头上的汗,只能笑着应和两句,随后才重重一拍惊堂木,“今日奉陛下圣旨,三司会审查清周家兄妹之案,我程路为主审官,必定不辜负陛下圣恩,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诸位…可有疑问?” 底下一众人默不作声。 倒是周庭芳率先发问,“敢问程大人,今日这案子牵连甚广,三案合并,先审哪个案子呢?” “三案?” “不错。先有秦家公子状告秦大奶奶被人杀害以及全家被追杀之事,再有罗老汉告周家狸猫换太子让秦大奶奶代兄科举,后有林大告我周芳不忠不孝联合沈世子欺骗太后陛下。此案三个苦主,不知程大人准备先传唤哪个苦主?” “此事本官早有安排。这三件案子看似独立,实则可以合为一件,只要后面两件案子查清楚,秦家案子的真相也会随之浮出水面。” “既然如此,那林大诬告本县主的案子相对简单,不若先从我的案子查起。” 程路一愣,万没料到周芳有这许多意见。 按理说今日这案子柔嘉县主背景最弱,他本以为她会低调行事,缩头做人,哪知竟然会先于沈知和周春来一步行动,做了这出头鸟。 周庭芳似乎看穿程路所想,大方一笑,“程大人,本县主问心无愧,不怕有人诬告。驸马和世子的案子牵连甚广,不知要耽误多久,索性先审我的案子,尽快还我一个清白,我也能像京都其他百姓一样,心安理得的坐在这里看两家热闹。” 程路哭笑不得,“柔嘉县主…还真是…坦率。” 朱望也觉得这柔嘉县主有趣。 虽然深陷风波之中,却不卑不亢,显然对自己极有信心。 可谁不知道,柔嘉县主的案子和沈知息息相关。若能柔嘉县主无罪,岂不是侧面证明沈知的清白? 朱望不由得多看了周庭芳一眼。 “既然如此,那就先传唤苦主林大。” 很快,林大上堂来。 他迅速的和周春来交换一个视线,随后才跪倒在地。 这动作如此流畅,显然那日杖刑后身体已经好转。 “林大,那日你告柔嘉县主不忠不孝,联合沈世子,推王世子入水,欺骗太后娘娘获取县主之位。你可还有其他证据呈上?” 林大回道:“回禀大人,那日因柔嘉县主涉欺君之罪,其婆母苗氏和那老道害怕沾惹是非,如今已不愿意上堂作证,但小人已经拿到他们的画押证词。苗氏坚称柔嘉县主买通道士欺骗她,说自己天煞八星克死亲人,还说柔嘉县主曾对她进行殴打,不得已下她才给了柔嘉县主和离书。她要告柔嘉县主忤逆长辈。同时,小人手里还有那老道的画押书,他说柔嘉县主给了他十两银子,逼着他去欺骗苗氏,一切都非他自愿。这是两份画押证词——” 林大掏出两份证词,摆在面前。 随即有衙役将证词捧上。 程路大略看了一眼,问:“本官记得你上一次还带了柔嘉县主的爹娘?” 林大倒是能屈能伸,“那日大人不是已经查明,这一切都是误会吗?柔嘉县主说派人去接二老,说不定耽误在路上,是小人心急,误会了县主。” 周庭芳淡淡一笑,“无妨。反正程大人已经打过你板子,瞧你今日又能生龙活虎的诬告本县主,这屁股显然是已经好了。” 周庭芳这句话,倒是让在场人不由会心一笑。 果然是寡妇啊。 不似小姑娘那般忌讳,屁股这种不雅的词张口就来。 林大笑道:“是不是诬告,县主等会就知道了。” 程路一拍惊堂木,“除此之外,你可有其他证据?” “小人当然有!”林大拱手道,“柔嘉县主忤逆不孝是其中罪名之一,她联手沈世子诬告我家主人才是罪大恶极。上一次小人请了相国寺的德惠师父前来作证,证明柔嘉县主和沈世子两个人早已认识,且暗通曲款。可德惠师父的证词没有采纳,因此我家主人斗胆请来长空大师,他能证明那日沈世子曾亲自登门,请相国寺收留柔嘉县主。因为沈世子知道太后娘娘行程,也知道那日王世子必然出现在梅园,两个人里应外合,欺骗太后娘娘,罪不容诛!” “相国寺的长空大师?” 众人难掩惊愕。 黄显明惊道:“相国寺住持大师已经十几年没走出过山门。” 他又望向周修远,语气意味深长,“驸马爷…好大的面子。” 周修远不说话,只呆坐在人群中央,异常沉默。 就连周庭芳都察觉周修远的诡异。 那人坐在那里,被簇拥在人群之中,却又好似只有他一个人。 倒是周春来一脸无谓的笑道:“我儿早些年和大师有一段缘分。大师一听说有人诬告,便也为我家这点红尘之事而入世。” 周春来说得平淡,可在场人无一不听得惊愕。 相国寺千年传承,每一届住持无一不是德高望重的大师,且从不沾染红尘之事,这也是他们能历经数朝却依然屹立千年不倒的原因。 而如今,天神下凡,只为周修远。 那林大继续说道:“除了相国寺的住持长空大师,另有萧家姑娘萧云珠曾在驿站见到过沈世子和柔嘉县主同行,她亦能证明两人早在京都来之前就已经认识。若大人同意,还请传唤萧小姐做人证。” 程路很头痛。 一个勤王府不够,还要再牵连萧家。 可事到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程路只好派人去萧家请萧云珠来。 周庭芳下意识的看了沈知一眼,却见沈知脸色平平。 萧云珠啊。 那姑娘…之前可是很讨厌她的。 此刻要她来作证,怕是乐得其成。 “长空大师就在大堂之外,程大人可先请大师前来作证。” 程路瞪他一眼,“为何不早说?竟然让师父久等?快快去请——” 第163章 人证物证 越往府衙的位置,便越是人多。 尤其是头戴纶巾的读书人。 “周大人,我等都相信您的清白,沈世子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便诬告朝廷重臣,其心可诛!” “周大人你放心,我们白鹿书院所有师生已经准备了状纸,若是今日周大人遭遇不公,我等一定拼死相护!” “周大人,我们都是你的证人!我们都能证明你绝非欺世盗名之辈!” 周修远一一挥手向围聚在两侧的人打招呼。 他面容僵硬,笑得勉强。 好在周春来直接放下车帘,隔绝外面的一切热闹。 马车里,坐着周家三人。 犹如一个团结而紧密的团体。 周春来看周修远脸色怏怏,心头窝火,却压着声音说道:“今日上了堂,怎么说,怎么做,你心里都有数?” 周修远兴致缺缺,倚靠在角落,声音有一抹不耐,“父亲已经耳提面命好几遍。儿知道该怎么做。” “你要是真的明白才好。” 赵氏捂着胸口,一脸担忧,“老爷,今日这案子会怎么判?我这右眼皮一直在跳,总觉不安。”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倒是周修远安慰道:“母亲不必忧心,今日这案子的人证物证都由父亲掌控,我周家和沈知胜负不分,各自占有五成。” “才五成?”赵氏这口气更喘不匀了。 周修远面有得意,“不止。今日这案子我们起码有八成胜算。毕竟公主有孕,陛下总是要为这未出世的外孙多考虑两分。” 周修远闻言,不置可否。 父亲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不想想,陛下那火爆的脾气当真会受人胁迫? 整个周家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寄生虫。 从前靠周庭芳。 现在靠沈玉兰。 赵氏恨毒了沈知,远远的瞥见那越来越多的人群,想着都是沈知一意孤行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了出来,心中更是愤恨。 “天可怜见的,这沈知怎么总跟我家过不去?这老天为什么不降个雷把他劈死?庭芳那丫头也是,死都死了那么久,还缠着我们周家不放!” 周修远脸色淡淡,忽而感慨,“周庭芳…也死得不冤。至少有沈知为她这般不顾一切。” 而他要是死了,应该也像周庭芳的死一样,让父亲如释重负。 毕竟只有他死了,这件事才算是真正的死无对证。 可是他不是周庭芳。 周庭芳有沈知为她掀翻天穹。 而他…什么都没有。 他的人生……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想到这一点,周修远忍不住悲从中来。 周春来却哼然一笑,“死了便是死了。死了就是一了百了。一个死人,休想绊住我们周家的脚步。” 赵氏又问:“老爷今日也要上堂吗?” 周春来撇一眼倚靠窗边独自出神的周修远,“若他争气一些,自然不需要我上堂。” 赵氏连忙道:“儿子性格绵软,你是做父亲的,自然得帮衬着他。更何况今日这场面,我们一家人荣辱一体,一定能度过这次难关。” 忽然,周修远转过头来盯着周春来。 “父亲,若一切重来,你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周春来只觉得今日周修远说不出的古怪,心中隐约不安。 此时此刻,周春来这才认真的看他一眼。 他才惊觉,原来周修远瘦了许多。 那一身袍子穿在他身上,宽宽大大的,脸部的轮廓也更加锋利。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女子的模样。 沉稳,平静,超脱。 “父亲,如果知道今日结局,你还是会选择一样的路吗?” 周春来闻言怔住许久,随后才恍然一笑,笑容讥诮,“你若有她一半能干,周家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局面。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吗?” 周春来低低笑着,极为不屑的瞥他一眼,“若不是当初你立不起来,没能承担起周家长子的责任,我也无需剑走偏锋。说到底,你妹妹的死,也应算在你的头上。” “别忘了,若没有我,你也过不上这样尊荣的生活。” “怎么,事到如今,你还要质问你的父亲?” 周修远面色蓦地一白。 赵氏连忙拉着周春来,又看一眼周修远的脸色,劝解道:“行了,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你别责怪他了。” 周修远低着头,手指紧握成拳,春日的阳光落在那男子苍白如玉的脸上,仿佛依然温暖不了他浑身的孤寂之气。 到地方了。 周修远眸色一抬,才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这大堂外已经聚齐这么多的人。 里里外外,加上刚才长街上的,起码有数万之众。 周修远还在人群之中看到了熟悉的脸庞。 沈知、柔嘉县主、安永郡主、程路、荀祭酒、沈玉娇、秦少游、江潮生,仿佛瞬间,他掉进了人潮的漩涡之中。 无数双眼睛看向他的方向。 好奇、讥诮、了然、担忧—— 无数种沉甸甸的情绪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脚发软。 好在及时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扶住。 回头。 看见周春来那张脸。 满脸厌恶的盯着他。 周修远的心一凉。 周春来的手重重的拍在他的肩上。 “站稳了。” 周修远慢慢的抽出手,笑得疏离,“多谢父亲。” 见周修远四处张望,赵氏便问:“儿,你找谁?” 周修远收回视线,语气有些急切:“母亲,玉兰她…没有来吗?” “你这傻孩子。”赵氏笑眯眯的拉着他的手,“公主正怀着孕呢,这里人多,若是有个好歹怎么办?你呀,也心疼心疼公主,公主可是一心为着你呢——” 周修远笑得勉强,抬眼望向大堂方向,忽而肩线也松了下来,脸上慢慢出现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容。 “走。母亲,让我们一起了结这案子。” 周庭芳老远就看见周家三人。 马车几乎是推开人群来到府堂,远远地,就听见有人在喊。 于是,周庭芳便看见明媚阳光之下,那三人互相扶持下了马车,赵氏为周修远体贴的整理前襟,而周春来则站在旁边,一脸笑意的看着周修远。 这可真是理想中的和美家庭。 一家人,是该整整齐齐的出现。 周庭芳心底划过一丝浅淡的疼痛。 不过现在她已经明白。 她并非不舍周家这样的家人,而是单纯渴望一个家而已。 她上上一世亲缘浅薄,父母很早离婚,她从小像是踢皮球一样在两家滚动。 父母虽然金钱上不曾苛待她,可她从小就感受到那种疏离。 她对周家的眷念,无非是原生家庭的伤痛作祟而已。 或许有朝一日,她也能靠自己建立一个和美圆满的家庭,就如沈知所说:所爱之人伴左右,得一伴侣,两三孩儿,云游四海,无拘无束。 想通这节,周庭芳的眸色渐渐清明。 心中也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纠结和不舍。 今日,不是周春来死,便是她周庭芳死。 很有意思。 周春来带着周修远和赵氏缓缓逼近,赵氏一双眼睛凶恶的瞪着沈知和周庭芳,活像护犊子的牛。 而周春来则是气定神闲,淡淡一瞥,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两方人马各自落座。 因案子未判,罪名未定,周庭芳眼下还是县主,因此也落得一个角落的座位。 如今堂上周修远和周春来坐一侧,她和沈知坐一侧,而秦少游和秦老夫人则站在一侧。 很快,程路一身深色圆领大袍官服,身后跟着两三面白无须的清秀男子,领头的正是沈德平身边得脸大监曹瑾之。 曹瑾之笑眯眯的入内,一众人等立刻起身。 今日这案子,曹瑾之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陛下很关注今日这案子。 曹瑾之却走到沈知面前行礼,“沈世子,今日这案子…陛下特命奴才来旁听。陛下很是关心,命奴才务必将今日堂上诸位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如实转达。” 在场众人闻言,面色皆有些不自在。 曹瑾之坐在这里,便代表沈德平坐在这里。 这一下,心里有小九九的人,瞬间歇了作乱的心思。 沈知挥一挥衣袖,“既是陛下派你来的,坐着听便是。程大人,派人给曹公公搬个座。” 这一下,屋内坐得满满当当。 而外间却早已被拦了下来,数万民众只能抓头挠耳的等候在百米开外。 程路还没开案,已经是满脑门的汗。 今日这案子,不仅决定周家和勤王府的命运,同样也关系着他的脑袋。 若是周修远被判有罪,那安乐公主和陛下怕是都饶不了他。 可若是沈知判罪,勤王府也不是好招惹的。 都怪自己寒门出身无甚背景,才被推出主理此案。 还好,今日是三审会审,就算是死,也还有人相陪。 大理寺的黄显明看一眼程路,好心递过去一张罗帕,“程大人不必紧张,陛下早有金口玉言,这案子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刑部的朱望和程路是同一届进士,两个人私交过甚,因此说话更没顾忌。 他低声笑着,“程大人怕什么,今日三司会审,就算将来祸起东墙不还有我们哥几个陪着你?放心,你是主审官,合该拿出你主审官的气势才是!莫辜负陛下对你的栽培。” 呵呵。 栽培? 别把自己栽进土里就不错咯。 程路哆哆嗦嗦拿帕子擦干头上的汗,只能笑着应和两句,随后才重重一拍惊堂木,“今日奉陛下圣旨,三司会审查清周家兄妹之案,我程路为主审官,必定不辜负陛下圣恩,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诸位…可有疑问?” 底下一众人默不作声。 倒是周庭芳率先发问,“敢问程大人,今日这案子牵连甚广,三案合并,先审哪个案子呢?” “三案?” “不错。先有秦家公子状告秦大奶奶被人杀害以及全家被追杀之事,再有罗老汉告周家狸猫换太子让秦大奶奶代兄科举,后有林大告我周芳不忠不孝联合沈世子欺骗太后陛下。此案三个苦主,不知程大人准备先传唤哪个苦主?” “此事本官早有安排。这三件案子看似独立,实则可以合为一件,只要后面两件案子查清楚,秦家案子的真相也会随之浮出水面。” “既然如此,那林大诬告本县主的案子相对简单,不若先从我的案子查起。” 程路一愣,万没料到周芳有这许多意见。 按理说今日这案子柔嘉县主背景最弱,他本以为她会低调行事,缩头做人,哪知竟然会先于沈知和周春来一步行动,做了这出头鸟。 周庭芳似乎看穿程路所想,大方一笑,“程大人,本县主问心无愧,不怕有人诬告。驸马和世子的案子牵连甚广,不知要耽误多久,索性先审我的案子,尽快还我一个清白,我也能像京都其他百姓一样,心安理得的坐在这里看两家热闹。” 程路哭笑不得,“柔嘉县主…还真是…坦率。” 朱望也觉得这柔嘉县主有趣。 虽然深陷风波之中,却不卑不亢,显然对自己极有信心。 可谁不知道,柔嘉县主的案子和沈知息息相关。若能柔嘉县主无罪,岂不是侧面证明沈知的清白? 朱望不由得多看了周庭芳一眼。 “既然如此,那就先传唤苦主林大。” 很快,林大上堂来。 他迅速的和周春来交换一个视线,随后才跪倒在地。 这动作如此流畅,显然那日杖刑后身体已经好转。 “林大,那日你告柔嘉县主不忠不孝,联合沈世子,推王世子入水,欺骗太后娘娘获取县主之位。你可还有其他证据呈上?” 林大回道:“回禀大人,那日因柔嘉县主涉欺君之罪,其婆母苗氏和那老道害怕沾惹是非,如今已不愿意上堂作证,但小人已经拿到他们的画押证词。苗氏坚称柔嘉县主买通道士欺骗她,说自己天煞八星克死亲人,还说柔嘉县主曾对她进行殴打,不得已下她才给了柔嘉县主和离书。她要告柔嘉县主忤逆长辈。同时,小人手里还有那老道的画押书,他说柔嘉县主给了他十两银子,逼着他去欺骗苗氏,一切都非他自愿。这是两份画押证词——” 林大掏出两份证词,摆在面前。 随即有衙役将证词捧上。 程路大略看了一眼,问:“本官记得你上一次还带了柔嘉县主的爹娘?” 林大倒是能屈能伸,“那日大人不是已经查明,这一切都是误会吗?柔嘉县主说派人去接二老,说不定耽误在路上,是小人心急,误会了县主。” 周庭芳淡淡一笑,“无妨。反正程大人已经打过你板子,瞧你今日又能生龙活虎的诬告本县主,这屁股显然是已经好了。” 周庭芳这句话,倒是让在场人不由会心一笑。 果然是寡妇啊。 不似小姑娘那般忌讳,屁股这种不雅的词张口就来。 林大笑道:“是不是诬告,县主等会就知道了。” 程路一拍惊堂木,“除此之外,你可有其他证据?” “小人当然有!”林大拱手道,“柔嘉县主忤逆不孝是其中罪名之一,她联手沈世子诬告我家主人才是罪大恶极。上一次小人请了相国寺的德惠师父前来作证,证明柔嘉县主和沈世子两个人早已认识,且暗通曲款。可德惠师父的证词没有采纳,因此我家主人斗胆请来长空大师,他能证明那日沈世子曾亲自登门,请相国寺收留柔嘉县主。因为沈世子知道太后娘娘行程,也知道那日王世子必然出现在梅园,两个人里应外合,欺骗太后娘娘,罪不容诛!” “相国寺的长空大师?” 众人难掩惊愕。 黄显明惊道:“相国寺住持大师已经十几年没走出过山门。” 他又望向周修远,语气意味深长,“驸马爷…好大的面子。” 周修远不说话,只呆坐在人群中央,异常沉默。 就连周庭芳都察觉周修远的诡异。 那人坐在那里,被簇拥在人群之中,却又好似只有他一个人。 倒是周春来一脸无谓的笑道:“我儿早些年和大师有一段缘分。大师一听说有人诬告,便也为我家这点红尘之事而入世。” 周春来说得平淡,可在场人无一不听得惊愕。 相国寺千年传承,每一届住持无一不是德高望重的大师,且从不沾染红尘之事,这也是他们能历经数朝却依然屹立千年不倒的原因。 而如今,天神下凡,只为周修远。 那林大继续说道:“除了相国寺的住持长空大师,另有萧家姑娘萧云珠曾在驿站见到过沈世子和柔嘉县主同行,她亦能证明两人早在京都来之前就已经认识。若大人同意,还请传唤萧小姐做人证。” 程路很头痛。 一个勤王府不够,还要再牵连萧家。 可事到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程路只好派人去萧家请萧云珠来。 周庭芳下意识的看了沈知一眼,却见沈知脸色平平。 萧云珠啊。 那姑娘…之前可是很讨厌她的。 此刻要她来作证,怕是乐得其成。 “长空大师就在大堂之外,程大人可先请大师前来作证。” 程路瞪他一眼,“为何不早说?竟然让师父久等?快快去请——” 第164章 萧家小姐 很快,长空大师携弟子德惠前来。 长空大师穿一身象征大德的黑色僧袍,袈裟上绣有佛教八宝样式,颈带一串一百零八颗砗磲贝连成的佛珠,庄严肃穆,慈悲内敛,自在舒展,悲悯深邃。 长空大师一走进大堂内,所有人起身拜见。 长空大师一一还礼。 周春来也起身,笑眯眯的望向周庭芳,却见周庭芳眸色淡淡,脸上丝毫不见慌乱,反而有空和他四目相对。 周春来唇角的笑容一顿。 长空大师已经出现,为何周庭芳和沈知却不见慌乱? 周春来扶着椅子,不安的坐下。 程路便道:“长空师父,您是驸马爷请来的人,您可知今日上堂是要做什么?” 长空大师双手合十,点头道:“驸马已将今日案子前因后果全部告知贫道。他请贫道来做人证,说一说柔嘉县主和沈世子之间的关系。” 程路点头,“不错。林大说去年年底太后来相国寺礼佛期间,沈世子曾亲自来求情,请相国寺收留柔嘉县主。上次周家也请德惠大师来做人证,德惠师父说曾见过那人佩戴一枚青玉夔首鸟形佩,而这枚玉佩和沈世子身上所佩戴的一模一样。” 长空师父瞥一眼沈知腰间的玉佩,一双眼睛沉闷无波,却迅速闪过周芳的脸上。 虚虚停留了一秒,随后迅速移开。 长空大师慢慢开口,定定说道:“不错。是这枚玉佩。” 周春来登时一喜。 而周庭芳微勾唇角。 程路连忙问道:“那玉佩既然一样,是否能证明沈世子确是在太后礼佛期间,让柔嘉县主留在相国寺内?” 长空大师却摇头,“玉佩一样,人却不同。那日来寻贫道的,不是沈世子。” 沈知岿然不动,放下茶杯。 甚至眼皮也不抬。 程路立刻追问:“那…是何人向住持求情留下柔嘉县主?” 大堂内安静片刻,随后听到外间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 “程大人,是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着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头上一顶玉石小冠的李观棋缓步走来。 身后还跟着一鹤发童颜的老者。 若是有那眼光毒辣的,就能立刻看到老者腰间佩玉和沈知的青玉夔首鸟形佩一模一样。 屋内人不禁全部愣住。 周庭芳略一挑眉,不动声色的和沈知打了个照面。 春闱之后,李观棋高中进士,目前正待京等候外放。他自入京都以后,一直低调行事,因此堂上少有人认出他来。 程路见他气度不凡,当下也不敢拿势,只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是…何人?” 倒是一旁的黄显明笑着说道:“上阳郡李家少家主,李观棋。如今已是进士之身,正待外放。我说得可对,李师弟?” 李观棋拱手笑笑,“黄师兄好久不见。” 且不说黄显明和李观棋的关系,就是上阳郡少家主的名号,也让程路一下如坐针毡,那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上阳李家,安于南面一角,数百年来,五后九相,贤良辈出,勋业灿烂,文豪蜚馨—— 那是真正的豪门显贵。 李观棋无视众人反应,只目光略停留在周庭芳脸上片刻,随后才笑着说道:“我和柔嘉县主有一段渊源,听闻她因为我的关系,无端染上祸事,实在是心中愧疚,因此今日来为柔嘉县主正名。” 程路听来越发糊涂。 周春来却脸色微变。 众人心中只有一个问题:这柔嘉县主不是从丰县葫芦巷来京都的寡妇吗,都说她无权无势,乡下寡妇一个,怎么眨眼间又是勤王府又是上阳李家? 而长空大师瞥向李观棋,微微一笑,“微之…许久不见。” 李观棋回礼,“这次真是给住持添麻烦了。” “无妨。贫道许久不曾下山,不知京都如此热闹。” 李观棋哈哈一笑,随后看向一头雾水的程路,解释道:“要周娘子留在相国寺的并非沈世子,而是我李观棋。” 李观棋身后那老者站了出来,拱手解释道:“小老儿王善,见过各位贵人。” 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双眸灼灼。 这定然不是李家家奴。 程路不敢拿乔,这回却看到他腰间的玉佩,惊道:“你这玉佩和沈世子的一模一样!” 周春来死死盯着那人。 似乎预见到什么,他的脸色分外难看。 倒是周修远很好奇的看过来,眸色涟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叔取下腰间玉佩,笑着解释道:“这玉佩是小老儿去年奉老爷之命入京来京都,路经国子监的时候顺手买的。不过五两银子,胜在花样新奇,戴着玩玩。” 周春来登时开口,“真是好巧。沈世子身上有一枚,这位老者身上也有一枚。今日这巧合全凑到一起去了。” 听出周春来言语之间的讽刺,王叔恭敬拱手,“回周老爷的话,去年小老儿是去京都看看国子监的读书环境,毕竟我家公子春闱在即,不过后来老爷说国子监内多是一些王公贵族,读书氛围并不浓厚,因此作罢。再说国子监后街便是古玩一条街,而这枚玉佩又刚好入了小老儿的眼,只能说…小老儿有幸能和沈世子有同样的眼光罢了。” 沈知牵唇,淡淡一笑。 在周春来看来,无疑是挑衅之举。 程路却问:“所以…长空大师那一日见的人是你?” “不错。正是小老儿。”王善捋着胡须笑,“去年我家公子游学到丰县附近,无意遇见周娘子,哦,不,是柔嘉县主。当时县主刚拿到和离书,身无分文,穷困潦倒,险些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周庭芳眉头一蹙。 不由得瞪向李观棋。 这…说好的剧本…怎么还临时加戏呢? 李观棋冲她笑得温文尔雅,眼底略有得意,像一只老狐狸。 周庭芳拿眼睛瞪他。 四目相接,空气里火花带闪电。 ——咚。 很突兀的。 一声清脆的碗盏搁置声。 众人循声望去。 只看见沈知脸色难看,正将手里茶杯重重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随后那人抬起头来,笑得满面春风,“李公子继续。” 原来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王叔便继续说道:“我家公子刚好救下县主,一打听之下才知道县主那婆母恶名远扬,险些逼死县主。公子心肠慈悲,便给她一些钱。公子本想派人送她回家,可县主说没颜面回娘家,也怕爹娘视她为累赘,有家难回。公子便给她指了一条明路,说京都贵人多,机会也多,让她去京都里讨生活。” 这话听来合情合理。 无非是李观棋游学路上无意救了一个寡妇。 “后来春闱将至,我家公子回京备考,又再京都和县主重逢。” 周庭芳低咳一声,笑着说道:“王叔不必给我留面子,我一个寡妇,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王叔说重逢那都是替我遮羞,其实是我花光了钱财,又找不到生财的路,险些饿死的时候,又厚着脸皮上门求人。” 王叔面露尴尬,解围道:“这人都有落魄的时候,更何况县主如今金尊玉贵,早已是今非昔比。” “是。李公子之恩,我没齿难忘。” 程路立刻说道:“如此说来,李公子便是那个时候让柔嘉县主去相国寺小住?” 王叔笑着说道:“是的。我家公子纵然心软,可到底男女有别,我李家当时也不能让一个寡妇进门,没得让人说三道四。小老儿便出了个主意,让柔嘉县主去相国寺里住着。相国寺的师父门常年救济穷人,周娘子去那里…至少吃喝不愁。只不过柔嘉县主运气不好,刚上山就听闻太后娘娘也要来礼佛,公子便让小老儿去和长空住持求情,为柔嘉县主担保,让县主留在相国寺内。” 程路望向长空大师。 长空大师低眉敛目,双手合十,“不错。贫道和微之小友有些交情,他又愿意为县主作保,贫道便做主答应县主留在寺内。那日德惠看见的人,并非沈世子,而是这位王老先生。至于县主如何遇见的王世子,又如何救下他,成为县主。那都是她个人的缘法。” 周春来脸色极为难看,忍不住出声道:“程大人,你可别忘了,那一日沈世子可是借相看之机留在相国寺内,很难证明他和柔嘉现在没有勾连!” 沈知冷声一笑,“要不把王世子也请来作证,让他也说一说那日的情况?” 周春来意味深长的说道:“哪儿敢劳动王世子?只是沈世子确定…您和周娘子先前并不认识?您别忘了,这会子解差已经去请萧家姑娘。” “我可以作证——”李观棋忽然笑吟吟的插话进来,“沈世子是认识柔嘉县主的。” 众人忽而望过来。 李观棋耸肩,“我瞧周娘子实在可怜,想着她一个人去京都举目无亲,又是个寡妇,没人照料怕是寸步难行。恰巧当时我得知沈世子在回京路上,因此特意命人手书一封,请沈世子若是遇见周娘子,看在我面子上,对她照拂一番。” 周春来隐隐察觉这番话的弦外之音,当下脸色更为难看,“如此说来,周娘子还真是命好,一路上先是遇见了上阳郡李家公子,然后又结识了沈世子,最后还救下王世子。这如此种种,怕不能用机缘巧合四个字盖过去了?还有,先前沈世子不是一口否定自己跟周娘子不认识吗,为何现在改了口风?莫不是萧小姐要到了,沈世子见圆不下去,才硬着头皮承认?” 沈知锐利的眸光投过来。 落在周春来脸上。 淡淡的。 却又重如千斤。 饶是周春来一把年纪,却依然被他目光所慑,竟无法继续再说下去。 沈知轻轻一笑,面容讥诮。 “程大人,本世子可曾说过和周娘子素不相识?” 众人皆是一愣。 程路仔细回想之前沈知的字字句句,又望一眼旁边坐着的幕僚,见幕僚也是摇头,心中才微微落定。 “沈世子从来没说过他和县主素不相识。” 沈知一笑,目光灼灼的盯着周春来,“没错,本世子否认的是……不曾和周娘子联手欺骗太后。” 周庭芳笑着望向周春来,“是的,本县主也可以为世子正名。周老爷子或是老了,耳朵不太好使了,因此听不懂人话。” “你——” 周春来气得胸脯起伏,腾的站起身来,“你敢对公主君舅不敬?” 小娘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他。 语气平静,却隐含嘲弄。 “周老爷子,这大堂之中…只有你是白身。在陛下没有圣裁之前,我还是朝廷册封的二品县主。劝你莫看不清自己身份——” 周春来脸色瞬间十分难看,他扭头看向周修远。 似乎期望周修远此刻站出来为他训斥周庭芳两句。 然而周修远全程似乎都在云游,甚至根本没注意到周春来和周庭芳的争执。 周修远…今日尤其反常。 一想到此人曾为她求情保下性命,周庭芳心中五味杂陈。 她宁肯周修远永远像记忆里那般面目可憎。 他是个只会用拳头向她发泄情绪的草包。他是个不敢反抗父权的可怜虫。他是个趴在她身上吸血的蝗虫。 她从来没将他看做是自己的大哥。 如此她对周修远的感情就能一直纯碎。 她能尽情的讨厌他,鄙视他,嘲弄他。 怎么偏偏此刻看着苍白清减的周修远,周庭芳心里忽然冒出许多酸涩的情绪。 他目光呆滞的坐在那里,神情麻木,好似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弄。 今日的案子关乎生死。 可他全程游离在外。 好似一切与他无关。 似察觉到周遭人的注意,周修远这才回过神来,恍惚的看着一脸怒容的周春来,平静的说道:“父亲,坐下歇会。” 周春来双眼猩红,喉头犹如卡了一只苍蝇般恶心。 阿斗啊! 周修远根本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枉费他苦心经营,为他扫平障碍,甚至背上业障。 周春来心头哽得厉害。 鬼使神差的,他想起来的路上,周修远问的那一句:如果一切重来,他可还是会做今天一样的选择? 周春来想,不会。 若早知周修远是这样烂泥扶不上墙,他应该在周修远刚出生的时候就掐死他! 这样周庭芳便能做一辈子的周修远! 周家才能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然而他却亲手敲断周庭芳的膝盖,眼睁睁看着她因疼痛而像虾米似的蜷缩挣扎,冷眼看着她在深山老林里如猪狗般苟延残喘。 心不是不疼。 毕竟周庭芳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周庭芳的天赋和聪慧,如同最香甜的鸩酒,一步一步引着他走入穷巷。 一切都是为了周家。 一切都是为了周修远。 他没有错。 周春来恍恍惚惚的坐了下来。 ——咚。 惊堂木敲击在桌上清脆的声音。 程路望向沈知,问道:“沈世子的意思是…你和柔嘉县主在入京都之前就已经认识?” “不错。正如李观棋所说,我在回京的路上收到了他的信。”沈知望向李观棋,四目相接,两人皆笑得温文尔雅。 若是不知情的人,定然以为这两人关系亲密。 “在京都平乡附近,我遇到了周娘子。” “那世子如何认出柔嘉县主?” 沈知瞥向程路,似乎在怨怪他提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李观棋还送来了周娘子的画像,程大人很难理解吗?” 程路连忙赔笑。 谁都知道,让沈知故意等候一个小娘子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偏在场没有人敢问。 既然已经证明柔嘉县主和沈世子并没有联手欺骗太后,那沈知所谓的欺君之罪便也不复存在。 沈知…依然会是京都内炽手可热的人物。 在场的人,心里门儿清。 “我想着既然遇上了,就帮周娘子一把。反正本世子也不介意队伍里多带一个人。一个娇弱妇人,本世子还是养得起的。” 说这话的时候,沈知眸色灼灼的望向周庭芳。 显然意有所指。 周庭芳脸色微微发烫,故意错开视线。 “不过嘛。”沈知一笑,“我和周娘子只在客栈见了一面,她就匆匆离开。所以严格来说,我和县主也不能算是旧识,只能算是说过一两句话的人而已。就如我和程大人你一样。” 程路赔笑,又问:“那柔嘉县主为何突然离开驿站呢?” 沈知望向周庭芳,眼底有捉弄之意,“本世子怎么知道?这个问题你得问柔嘉县主。问问她本世子是否面目可憎,竟吓得她连夜逃窜。”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周庭芳脸上。 周庭芳干笑两声。 “沈世子说哪里话。实在是……”周庭芳装作左右为难的模样,一番欲言又止的为难后,才缓缓道,“那一日可巧萧小姐也在,我实在不好待在沈世子身边,只好提前离开。” 周庭芳三言两句,说得十分含蓄。 可在场人却品出不一样的味道。 萧云珠喜欢沈知,在京都不是秘密。 当年萧小姐站在茶楼二楼,一颗木瓜朝着底下的沈知抛掷而出,直接砸中那一匹无辜的老马—— 此事也沦为京都笑谈。 据说萧小姐也因为此事大半年没有出门。 第164章 萧家小姐 很快,长空大师携弟子德惠前来。 长空大师穿一身象征大德的黑色僧袍,袈裟上绣有佛教八宝样式,颈带一串一百零八颗砗磲贝连成的佛珠,庄严肃穆,慈悲内敛,自在舒展,悲悯深邃。 长空大师一走进大堂内,所有人起身拜见。 长空大师一一还礼。 周春来也起身,笑眯眯的望向周庭芳,却见周庭芳眸色淡淡,脸上丝毫不见慌乱,反而有空和他四目相对。 周春来唇角的笑容一顿。 长空大师已经出现,为何周庭芳和沈知却不见慌乱? 周春来扶着椅子,不安的坐下。 程路便道:“长空师父,您是驸马爷请来的人,您可知今日上堂是要做什么?” 长空大师双手合十,点头道:“驸马已将今日案子前因后果全部告知贫道。他请贫道来做人证,说一说柔嘉县主和沈世子之间的关系。” 程路点头,“不错。林大说去年年底太后来相国寺礼佛期间,沈世子曾亲自来求情,请相国寺收留柔嘉县主。上次周家也请德惠大师来做人证,德惠师父说曾见过那人佩戴一枚青玉夔首鸟形佩,而这枚玉佩和沈世子身上所佩戴的一模一样。” 长空师父瞥一眼沈知腰间的玉佩,一双眼睛沉闷无波,却迅速闪过周芳的脸上。 虚虚停留了一秒,随后迅速移开。 长空大师慢慢开口,定定说道:“不错。是这枚玉佩。” 周春来登时一喜。 而周庭芳微勾唇角。 程路连忙问道:“那玉佩既然一样,是否能证明沈世子确是在太后礼佛期间,让柔嘉县主留在相国寺内?” 长空大师却摇头,“玉佩一样,人却不同。那日来寻贫道的,不是沈世子。” 沈知岿然不动,放下茶杯。 甚至眼皮也不抬。 程路立刻追问:“那…是何人向住持求情留下柔嘉县主?” 大堂内安静片刻,随后听到外间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 “程大人,是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着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头上一顶玉石小冠的李观棋缓步走来。 身后还跟着一鹤发童颜的老者。 若是有那眼光毒辣的,就能立刻看到老者腰间佩玉和沈知的青玉夔首鸟形佩一模一样。 屋内人不禁全部愣住。 周庭芳略一挑眉,不动声色的和沈知打了个照面。 春闱之后,李观棋高中进士,目前正待京等候外放。他自入京都以后,一直低调行事,因此堂上少有人认出他来。 程路见他气度不凡,当下也不敢拿势,只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是…何人?” 倒是一旁的黄显明笑着说道:“上阳郡李家少家主,李观棋。如今已是进士之身,正待外放。我说得可对,李师弟?” 李观棋拱手笑笑,“黄师兄好久不见。” 且不说黄显明和李观棋的关系,就是上阳郡少家主的名号,也让程路一下如坐针毡,那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上阳李家,安于南面一角,数百年来,五后九相,贤良辈出,勋业灿烂,文豪蜚馨—— 那是真正的豪门显贵。 李观棋无视众人反应,只目光略停留在周庭芳脸上片刻,随后才笑着说道:“我和柔嘉县主有一段渊源,听闻她因为我的关系,无端染上祸事,实在是心中愧疚,因此今日来为柔嘉县主正名。” 程路听来越发糊涂。 周春来却脸色微变。 众人心中只有一个问题:这柔嘉县主不是从丰县葫芦巷来京都的寡妇吗,都说她无权无势,乡下寡妇一个,怎么眨眼间又是勤王府又是上阳李家? 而长空大师瞥向李观棋,微微一笑,“微之…许久不见。” 李观棋回礼,“这次真是给住持添麻烦了。” “无妨。贫道许久不曾下山,不知京都如此热闹。” 李观棋哈哈一笑,随后看向一头雾水的程路,解释道:“要周娘子留在相国寺的并非沈世子,而是我李观棋。” 李观棋身后那老者站了出来,拱手解释道:“小老儿王善,见过各位贵人。” 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双眸灼灼。 这定然不是李家家奴。 程路不敢拿乔,这回却看到他腰间的玉佩,惊道:“你这玉佩和沈世子的一模一样!” 周春来死死盯着那人。 似乎预见到什么,他的脸色分外难看。 倒是周修远很好奇的看过来,眸色涟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叔取下腰间玉佩,笑着解释道:“这玉佩是小老儿去年奉老爷之命入京来京都,路经国子监的时候顺手买的。不过五两银子,胜在花样新奇,戴着玩玩。” 周春来登时开口,“真是好巧。沈世子身上有一枚,这位老者身上也有一枚。今日这巧合全凑到一起去了。” 听出周春来言语之间的讽刺,王叔恭敬拱手,“回周老爷的话,去年小老儿是去京都看看国子监的读书环境,毕竟我家公子春闱在即,不过后来老爷说国子监内多是一些王公贵族,读书氛围并不浓厚,因此作罢。再说国子监后街便是古玩一条街,而这枚玉佩又刚好入了小老儿的眼,只能说…小老儿有幸能和沈世子有同样的眼光罢了。” 沈知牵唇,淡淡一笑。 在周春来看来,无疑是挑衅之举。 程路却问:“所以…长空大师那一日见的人是你?” “不错。正是小老儿。”王善捋着胡须笑,“去年我家公子游学到丰县附近,无意遇见周娘子,哦,不,是柔嘉县主。当时县主刚拿到和离书,身无分文,穷困潦倒,险些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周庭芳眉头一蹙。 不由得瞪向李观棋。 这…说好的剧本…怎么还临时加戏呢? 李观棋冲她笑得温文尔雅,眼底略有得意,像一只老狐狸。 周庭芳拿眼睛瞪他。 四目相接,空气里火花带闪电。 ——咚。 很突兀的。 一声清脆的碗盏搁置声。 众人循声望去。 只看见沈知脸色难看,正将手里茶杯重重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随后那人抬起头来,笑得满面春风,“李公子继续。” 原来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王叔便继续说道:“我家公子刚好救下县主,一打听之下才知道县主那婆母恶名远扬,险些逼死县主。公子心肠慈悲,便给她一些钱。公子本想派人送她回家,可县主说没颜面回娘家,也怕爹娘视她为累赘,有家难回。公子便给她指了一条明路,说京都贵人多,机会也多,让她去京都里讨生活。” 这话听来合情合理。 无非是李观棋游学路上无意救了一个寡妇。 “后来春闱将至,我家公子回京备考,又再京都和县主重逢。” 周庭芳低咳一声,笑着说道:“王叔不必给我留面子,我一个寡妇,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王叔说重逢那都是替我遮羞,其实是我花光了钱财,又找不到生财的路,险些饿死的时候,又厚着脸皮上门求人。” 王叔面露尴尬,解围道:“这人都有落魄的时候,更何况县主如今金尊玉贵,早已是今非昔比。” “是。李公子之恩,我没齿难忘。” 程路立刻说道:“如此说来,李公子便是那个时候让柔嘉县主去相国寺小住?” 王叔笑着说道:“是的。我家公子纵然心软,可到底男女有别,我李家当时也不能让一个寡妇进门,没得让人说三道四。小老儿便出了个主意,让柔嘉县主去相国寺里住着。相国寺的师父门常年救济穷人,周娘子去那里…至少吃喝不愁。只不过柔嘉县主运气不好,刚上山就听闻太后娘娘也要来礼佛,公子便让小老儿去和长空住持求情,为柔嘉县主担保,让县主留在相国寺内。” 程路望向长空大师。 长空大师低眉敛目,双手合十,“不错。贫道和微之小友有些交情,他又愿意为县主作保,贫道便做主答应县主留在寺内。那日德惠看见的人,并非沈世子,而是这位王老先生。至于县主如何遇见的王世子,又如何救下他,成为县主。那都是她个人的缘法。” 周春来脸色极为难看,忍不住出声道:“程大人,你可别忘了,那一日沈世子可是借相看之机留在相国寺内,很难证明他和柔嘉现在没有勾连!” 沈知冷声一笑,“要不把王世子也请来作证,让他也说一说那日的情况?” 周春来意味深长的说道:“哪儿敢劳动王世子?只是沈世子确定…您和周娘子先前并不认识?您别忘了,这会子解差已经去请萧家姑娘。” “我可以作证——”李观棋忽然笑吟吟的插话进来,“沈世子是认识柔嘉县主的。” 众人忽而望过来。 李观棋耸肩,“我瞧周娘子实在可怜,想着她一个人去京都举目无亲,又是个寡妇,没人照料怕是寸步难行。恰巧当时我得知沈世子在回京路上,因此特意命人手书一封,请沈世子若是遇见周娘子,看在我面子上,对她照拂一番。” 周春来隐隐察觉这番话的弦外之音,当下脸色更为难看,“如此说来,周娘子还真是命好,一路上先是遇见了上阳郡李家公子,然后又结识了沈世子,最后还救下王世子。这如此种种,怕不能用机缘巧合四个字盖过去了?还有,先前沈世子不是一口否定自己跟周娘子不认识吗,为何现在改了口风?莫不是萧小姐要到了,沈世子见圆不下去,才硬着头皮承认?” 沈知锐利的眸光投过来。 落在周春来脸上。 淡淡的。 却又重如千斤。 饶是周春来一把年纪,却依然被他目光所慑,竟无法继续再说下去。 沈知轻轻一笑,面容讥诮。 “程大人,本世子可曾说过和周娘子素不相识?” 众人皆是一愣。 程路仔细回想之前沈知的字字句句,又望一眼旁边坐着的幕僚,见幕僚也是摇头,心中才微微落定。 “沈世子从来没说过他和县主素不相识。” 沈知一笑,目光灼灼的盯着周春来,“没错,本世子否认的是……不曾和周娘子联手欺骗太后。” 周庭芳笑着望向周春来,“是的,本县主也可以为世子正名。周老爷子或是老了,耳朵不太好使了,因此听不懂人话。” “你——” 周春来气得胸脯起伏,腾的站起身来,“你敢对公主君舅不敬?” 小娘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他。 语气平静,却隐含嘲弄。 “周老爷子,这大堂之中…只有你是白身。在陛下没有圣裁之前,我还是朝廷册封的二品县主。劝你莫看不清自己身份——” 周春来脸色瞬间十分难看,他扭头看向周修远。 似乎期望周修远此刻站出来为他训斥周庭芳两句。 然而周修远全程似乎都在云游,甚至根本没注意到周春来和周庭芳的争执。 周修远…今日尤其反常。 一想到此人曾为她求情保下性命,周庭芳心中五味杂陈。 她宁肯周修远永远像记忆里那般面目可憎。 他是个只会用拳头向她发泄情绪的草包。他是个不敢反抗父权的可怜虫。他是个趴在她身上吸血的蝗虫。 她从来没将他看做是自己的大哥。 如此她对周修远的感情就能一直纯碎。 她能尽情的讨厌他,鄙视他,嘲弄他。 怎么偏偏此刻看着苍白清减的周修远,周庭芳心里忽然冒出许多酸涩的情绪。 他目光呆滞的坐在那里,神情麻木,好似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弄。 今日的案子关乎生死。 可他全程游离在外。 好似一切与他无关。 似察觉到周遭人的注意,周修远这才回过神来,恍惚的看着一脸怒容的周春来,平静的说道:“父亲,坐下歇会。” 周春来双眼猩红,喉头犹如卡了一只苍蝇般恶心。 阿斗啊! 周修远根本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枉费他苦心经营,为他扫平障碍,甚至背上业障。 周春来心头哽得厉害。 鬼使神差的,他想起来的路上,周修远问的那一句:如果一切重来,他可还是会做今天一样的选择? 周春来想,不会。 若早知周修远是这样烂泥扶不上墙,他应该在周修远刚出生的时候就掐死他! 这样周庭芳便能做一辈子的周修远! 周家才能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然而他却亲手敲断周庭芳的膝盖,眼睁睁看着她因疼痛而像虾米似的蜷缩挣扎,冷眼看着她在深山老林里如猪狗般苟延残喘。 心不是不疼。 毕竟周庭芳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周庭芳的天赋和聪慧,如同最香甜的鸩酒,一步一步引着他走入穷巷。 一切都是为了周家。 一切都是为了周修远。 他没有错。 周春来恍恍惚惚的坐了下来。 ——咚。 惊堂木敲击在桌上清脆的声音。 程路望向沈知,问道:“沈世子的意思是…你和柔嘉县主在入京都之前就已经认识?” “不错。正如李观棋所说,我在回京的路上收到了他的信。”沈知望向李观棋,四目相接,两人皆笑得温文尔雅。 若是不知情的人,定然以为这两人关系亲密。 “在京都平乡附近,我遇到了周娘子。” “那世子如何认出柔嘉县主?” 沈知瞥向程路,似乎在怨怪他提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李观棋还送来了周娘子的画像,程大人很难理解吗?” 程路连忙赔笑。 谁都知道,让沈知故意等候一个小娘子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偏在场没有人敢问。 既然已经证明柔嘉县主和沈世子并没有联手欺骗太后,那沈知所谓的欺君之罪便也不复存在。 沈知…依然会是京都内炽手可热的人物。 在场的人,心里门儿清。 “我想着既然遇上了,就帮周娘子一把。反正本世子也不介意队伍里多带一个人。一个娇弱妇人,本世子还是养得起的。” 说这话的时候,沈知眸色灼灼的望向周庭芳。 显然意有所指。 周庭芳脸色微微发烫,故意错开视线。 “不过嘛。”沈知一笑,“我和周娘子只在客栈见了一面,她就匆匆离开。所以严格来说,我和县主也不能算是旧识,只能算是说过一两句话的人而已。就如我和程大人你一样。” 程路赔笑,又问:“那柔嘉县主为何突然离开驿站呢?” 沈知望向周庭芳,眼底有捉弄之意,“本世子怎么知道?这个问题你得问柔嘉县主。问问她本世子是否面目可憎,竟吓得她连夜逃窜。”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周庭芳脸上。 周庭芳干笑两声。 “沈世子说哪里话。实在是……”周庭芳装作左右为难的模样,一番欲言又止的为难后,才缓缓道,“那一日可巧萧小姐也在,我实在不好待在沈世子身边,只好提前离开。” 周庭芳三言两句,说得十分含蓄。 可在场人却品出不一样的味道。 萧云珠喜欢沈知,在京都不是秘密。 当年萧小姐站在茶楼二楼,一颗木瓜朝着底下的沈知抛掷而出,直接砸中那一匹无辜的老马—— 此事也沦为京都笑谈。 据说萧小姐也因为此事大半年没有出门。 第165章 联手诬告 既然那日萧云珠也在驿站,周娘子定然是不好待在那里,于情于理都该避嫌。 倒也说得通。 “还有,针对苗氏和那老道诬告本县主忤逆不孝,用见不得人的手段逼迫前婆家和离,周老爷子有人证,我也有人证。趁着衙役去请萧小姐的时间,程大人正好可以传唤他们作证。” 程路心中暗自讶异。 柔嘉县主身处牢狱,竟然还有能量寻来证人。 难不成京都有贵人相助于她? 想到这里,程路再不复先前拿乔,只恭敬问道:“县主找来了什么人?” “程大人先传他们上堂。此刻他们应该已经等在外面了。” “传证人!” 很快,两三妇人走了上来。 领头是一个约莫二十左右的妇人,一身烟霞色对襟褙子,头上一根珠玉芙蓉簪,一双杏仁眼,皮肤白净,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之人。 此人身份应当不低。 另外两个妇人穿一身乡间常见的窄袖抹胸短衫,戴着头巾,勾肩驼背,眼神不安乱晃。 周庭芳站起身来,笑着向几位问好。 “杨夫人,赵婶,李阿婆,辛苦三位。” 三人这才看去。 赵婶一下跳了起来,又惊又喜,“哎哟喂,周小娘子!是周小娘子!” 程路一拍惊堂木,“肃静!府衙不是菜市场,再无故喧哗将你叉出去——” 赵婶这下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今日自己是来作证的! 十天前,忽然有一男子出现在葫芦巷内,说是周小娘子在京都碰上了麻烦,请他们前来当证人,说明当时张家和离之事。 那人又给了他们十两银子,赵婶便半推半就的来了。 不曾想同行的竟然还有李阿婆和丰县县令的夫人。 赵婶知道这回周芳这回一定是摊上事了。 这好不容易到了京都,一细打听,才知道原来苗氏进京告御状来了! 本来想为周芳讨回公道的这颗心,在一进入府衙这个位置,她立刻双腿发软,人也不听使唤。 程路这一拍,更是让她魂飞魄散。 倒是周庭芳笑吟吟的望着她,“赵婶,李阿婆,今日三司会审,坐在这里的都是日理万机的贵人们。你我私下再叙旧,眼前还需先将案子审清楚。” 赵婶连忙“唉”了两声应下来。 那位杨巡的夫人显然来的路上被交代过,因此一上堂就目不斜视,此刻更是率先站出来,微微福身,先是自报家门。 “各位大人,妾身姚氏,乃丰县县令杨巡之妻。我身后两位大姐,赵氏和李氏,两个人都是丰县本地人,家住葫芦巷内。这两人对张家的事情都很清楚,也见证县主和张家和离的过程。” 见赵婶一脸紧绷,十分紧张,周庭芳便笑着说道:“赵婶不必紧张。苗氏诬告我忤逆不孝,说我在外偷人,买通道士骗取和离书。你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就好,程大人可是个廉洁奉公高风亮节之人,对百姓也十分和善。更何况你和苗氏不同,苗氏是来作伪证的,你只需要实话实说,你看到什么说什么便是,这里的大人不会为难你的。” 倒是那位姚夫人先开了口,“柔嘉县主和张家和离之事妾身不清楚,但是这老道…妾身可以证明这老道不过是个装神弄鬼偷蒙拐骗的神棍罢了。前年春天,他就装神弄鬼骗了妾身百两银子。那老道声名在外,丰县人人都知道他不学无术,只要给钱,什么脏活都肯干。他做的证词,不足为信。妾身虽不了解县主因何和离,但她那婆母苗氏和那老道一样,在丰县也是声名狼藉。一度曾将县主逼到跳河自尽,平日里对她更是多有打骂,被丰县人所不齿。” 姚夫人开了口,赵婶和李阿婆也没那么紧张了。 这上公堂也没什么可怕的,不就跟平日里唠东家长西家短一样的嘛。 这下赵婶紧接着开口,“是是是,各位大人,你们是不知道苗氏在我们那儿的名声,那是个出了名的浑人儿!周小娘子在张家的时候,那真是当牛做马都不足以形容。苗氏脾气浑,性子急,呵斥打骂都是常事。周娘子身上经常都是青一块紫一块,就没一块好皮。” 李阿婆也道:“是呢,苗氏经常打骂周娘子,我们整个葫芦巷的人都知道。这街坊四邻偶尔也劝两句,但苗氏那个臭脾气,逮谁骂谁,谁都不敢跟她家门前过,凶得很咧——” 说到这里,沈知和李观棋都不由自主的望向周庭芳。 周庭芳一抬眸,面色讶异。 都盯着她看做什么。 受苦的是周芳,又不是她周庭芳。 “去年夏天,周娘子被她逼得跳河,那药堂的罗大夫好心去救人,还被苗氏追着骂了三条街,说人家罗大夫不安好心想挣她家那两个铜板儿。” 这堂上众人面色各异。 许多人向周庭芳投去同情的目光。 周庭芳倒是泰然自若。 程路只好低咳一声,“说重点。苗氏告的是县主忤逆不孝,非法骗取和离书——” “哎哟!我的好大人唉——”赵婶这下也不紧张了,扯着嗓子嚎着,倒叫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苗氏嘴里有几句实话?她从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为啥突然要休弃周小娘子,那是因为她在家偷汉子被周小娘子看见,先来个贼喊捉贼,反诬周娘子偷人,就是怕周娘子到处乱说败坏她名声呢!” “害。”周庭芳作势,配合的甩出罗帕,擦了擦虚无的眼泪,“命苦。没法子。” 众人的眼神愈发同情了。 就连周修远都眸色微动,听得入迷。 唯有沈知抽了抽唇角,然后伸手喝茶。 “各位大人,周娘子和张家和离那天,我们整个葫芦巷的人可都在,那是从头到尾看了个全。周娘子自嫁到张家后,一直都是勤勤恳恳,屋里屋外一把抓,整个葫芦巷的四邻谁不夸她一句贤良孝顺?那苗氏自己吃坏了肚子,周娘子整宿整宿的不睡觉,就在床头伺候。就是这样的贤良人,苗氏还不满意,还非和那臭道士一起诬陷周娘子。” 赵婶越说越来感觉,双手一叉,说话如连珠放炮,“什么克夫,我呸,那张家小儿在周娘子没过门之前就死了!要真说张家小儿被谁克死,那也是苗氏克死的!那年我们那儿地龙翻身,苗氏两个儿子都压在地底下,她可着劲儿的照顾他那当胥吏的大儿,对小儿不管不顾,本来小小的伤风愣是拖成了要命的大病!那时候人家周娘子可还没跟张家结亲呢——” “还有周小娘子那黑心肠的爹娘,明知道张家小儿死了,还上赶着把闺女送进来当寡妇!不就是张家给了周家十两银子吗?十两银子就让自己姑娘一辈子守活寡,各位大人都说说,这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吗?” “苗氏到京都来兴风作浪,不就是眼红周娘子如今当了县主,她心里难受,上赶着来添堵!这恶婆娘想兴风作浪,得问问我们这些街坊四邻答不答应!” 周庭芳站起来,擦着眼泪,又冲三人盈盈一拜,“多谢姚夫人,多谢赵婶李阿婆,若不是三位来京都为我正名,我这辈子怕是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赵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这些个干嘛。周娘子如今变成县主啦,也成贵人啦,以后都是好日子——” 程路道:“如此说来,柔嘉县主并非忤逆不孝,也没有非法骗取和离书?” 李阿婆道:“若是周娘子都忤逆不孝,那这世上可没有孝顺人了——” 赵婶也道:“可不是。再说那和离书,我们街坊四邻几十双眼睛盯着呢,那是苗氏心甘情愿写下的白纸黑字,可做不得假!” “好。看来是苗氏和那老道联手诬告。” 程路这样一说,众人心里都有了底。 那黄显明便道:“这样的恶妇,实在是该重重惩罚!” 程路一挥手,姚夫人便带着赵婶和李阿婆下去。 赵婶看起来还依依不舍,不住给周庭芳打眼色,周庭芳便笑道:“有劳姚夫人先带赵婶和李阿婆下去。晚些时候我再登门拜访。” 姚氏一脸受宠若惊,“妾身顺手的事,县主还是先将今日案子了解后。两位大姐我会妥善安置的。” “多谢。”周庭芳又对赵婶说道,“婶子,你先下去,晚上我们再好好叙旧。” “唉!”赵婶答应得眉开眼笑。 三人下堂后,堂上一片寂静。 任谁都看得出,柔嘉县主这忤逆不孝和欺君之罪都不成立。 好在很快,有解差来报,说是萧家姑娘请来了。 片刻后,解差引着萧云珠和她那丫头秋齐走了进来。 萧云珠今日被急诏前来作证,因此并没有往日雍容华贵。 只见她一身丹色束腰劲装勒出细腰,一头长发全部盘起,露出饱满白皙的额头,脚上一双珊瑚珠花织成履,干练飒爽却又不失娇媚英气。 她一上堂便恶狠狠的瞪一眼周庭芳。 冷哼一声。 从周庭芳面前经过。 这死丫头,不知怎么的,就是跟周庭芳过不去。 难不成就因为顺走了她十两银子? 周庭芳当然不解萧云珠那颗破碎的少女之心。 一场暗恋,还没萌芽,就腹死胎中。 得亏萧云珠还小鹿乱撞了好几日,夜里睡不着觉,总觉得背叛了沈知。 哪知后来发现周庭芳竟是个女的! 萧云珠怎能不气? 不过她还是乖巧向堂上之人行礼:“小女见过程大人、黄大人、朱大人、刘大人——” 程路颇为满意的捋着胡须,柔声问道:“萧小姐好。今日请你过来,是因为牵涉一件案子。” “我知道。”萧云珠截过话头,“今日整个京都都在议论此事。我有所耳闻。” “好。具体的本官便不多加赘述,只问萧小姐一句,年前在平乡驿站,可曾见到沈世子和周娘子一起入住驿站?” 萧云珠转过头来,瞥一眼周庭芳和沈知。 沈知面无表情。 周庭芳笑吟吟的望着她。 萧云珠却冲她翻个大白眼。 周庭芳:“……” 死丫头。一点都不可爱。 “没错。那一日我亲眼看见沈知和周芳一起进入驿站,两个人有说有笑。” 沈知低咳一声,提醒道:“萧云珠,不要夸大其词。” 周庭芳提醒得更露骨,直接道:“萧小姐,曹公公在此,你的一言一行都会让陛下知晓,姑娘说话做事前还请三思。” 萧云珠似乎这才看见程路身后还坐着个面白无须的和蔼老者。 此人不是曹瑾之是谁? 萧云珠知道厉害,脸上顿时没了先前的张扬跋扈,缩着脖子说道:“我看见周芳跟在沈世子身后进入驿站。两人一前一后,全程并没有交流。” “据平乡的衙役说,那一夜驿站走水,可有此事?” 萧云珠这回老实了许多,“是的。” “周娘子说那之后她便和沈世子分道扬镳,此事是真是假?” 萧云珠想起临行前父亲的嘱托,瘪瘪嘴,将无数话都咽了下去。 父亲说,程大人问什么答什么,敢多一句,就扣她十两月钱。 直到扣光为止。 好委屈。 她月钱本来就不多! 萧云珠心不甘情不愿的回答,“是。周娘子提前离开,并没有和沈世子一起回京都。” 周庭芳勾唇暗笑。 这才乖嘛。 萧云珠却暗中剜她一眼。 黄显明道:“这说法倒是和县主的一致。由此看来,林大诬告柔嘉主一案罪证确凿。” 沈知突然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的望一眼周春来那苍白的脸,又俯视着瑟瑟发抖的林大。 男子薄唇如血,眼中无半点温度,“林大诬告柔嘉县主,此为一罪。庶民诬告朝廷命妇,罪加一等。剜眼剁足都是轻的,不若拖下去…凌迟处死,以正法典!” 那林大当场瘫软在地。 所有人都是心口一跳。 沈知不顾所有人发白的脸色,径直看向程路。 语气淡淡,却散发着咄咄逼人的威压。 “程大人在等什么呢?为何还不下令——” 周春来一急,正要说话,却被沈知冷笑打断。 沈知慢悠悠的笑,“周春来,不必着急,很快就轮到你。” 李观棋拱手笑道:“程大人,这林大无故诬告朝廷县主,败坏县主名声,罪证确凿,实在是罪大恶极。如今京都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又有曹公公代替陛下观案,不杀林大,不足以彰显我大魏朝律法之威。” 程路内心惶惶,看向周庭芳。 原以为那柔嘉县主弱质女流,定然要开口求情,哪知周庭芳却道:“林大,你在周春来身边多年,应该知道不少周家的事情。你若是能做污点证人,也算是戴罪立功。我相信程大人会对你网开一面的。是,程大人?” 那小娘子笑眯眯的看过来。 程路后背发凉,说不出话来。 这林大背后主使,谁人看不出来? 更何况林大为周家效力,柔嘉县主这是非拉着周家下水啊。 看来这柔嘉县主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谁说妇人心软?! 瞧瞧眼前这位! 那林大挺了挺胸膛,面无惧色,反而大笑一声:“县主未免太瞧不起我林大。一日为仆,终身为仆,既然做了狗,怎能反咬主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讲义气!是条汉子!”周庭芳笑笑,眼睛一眯,“愚忠亦是忠。” 沈知冷笑道:“确实愚蠢。有罗老汉这种卸磨杀驴的前车之鉴,还能对主人保持忠诚。” 那林大面色一白,不由得望向周春来一眼。 周春来似感应到什么,冲他点点头,仿佛在叫他放心。 显然周春来手里捏着林大把柄。 林大便道:“罗老汉是自己背叛了我家主人,并非是老爷要卸磨杀驴。哼,想要我林大叛主,门儿都没有——” 周庭芳深觉周春来的手段厉害。 先有罗老汉,后有林大,各个对他死心塌地。 “好,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本世子就成全力的一片忠心。”沈知望向程路,眸色锐利,充满压迫,“程大人,为何还不宣判?” 黄显明便笑着说道:“程大人,林大诬告县主一案,罪证确凿,无需犹豫。” 话虽这样说,可到底程路才是主审官。 更何况林大显然是周家的抢手,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若是林大死了,公主会不会迁怒于他? 一侧的朱望便悄声说道:“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别太多心思,陛下都看着呢。” 老友相劝,程路总算下了决断。 “林大诬告县主一案,罪证确凿,拖下去打入天牢,择日问斩!” 见沈知脸上并无反对之色,程路心头石头略略放下。 倒是周庭芳却不由多看了一眼黄显明。 整个过程,黄显明明显偏向她这头。 是李观棋的关系? 周庭芳看向李观棋,目光却瞬间被他捉住,那人歪头一笑,如沐春风。 很快,林大一脸菜色的被解差拖了下去。 饶是如此,却也没透露半分周春来的事。 也算得上一条好汉。 或者是,一条好狗。 如此,周庭芳的嫌疑算是洗清。 周庭芳站起来,冲程路略一福身,“程大人,既然我的罪名都不成立,我现在是不是自由之身?我还能回我的县主府吗?” 第165章 联手诬告 既然那日萧云珠也在驿站,周娘子定然是不好待在那里,于情于理都该避嫌。 倒也说得通。 “还有,针对苗氏和那老道诬告本县主忤逆不孝,用见不得人的手段逼迫前婆家和离,周老爷子有人证,我也有人证。趁着衙役去请萧小姐的时间,程大人正好可以传唤他们作证。” 程路心中暗自讶异。 柔嘉县主身处牢狱,竟然还有能量寻来证人。 难不成京都有贵人相助于她? 想到这里,程路再不复先前拿乔,只恭敬问道:“县主找来了什么人?” “程大人先传他们上堂。此刻他们应该已经等在外面了。” “传证人!” 很快,两三妇人走了上来。 领头是一个约莫二十左右的妇人,一身烟霞色对襟褙子,头上一根珠玉芙蓉簪,一双杏仁眼,皮肤白净,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之人。 此人身份应当不低。 另外两个妇人穿一身乡间常见的窄袖抹胸短衫,戴着头巾,勾肩驼背,眼神不安乱晃。 周庭芳站起身来,笑着向几位问好。 “杨夫人,赵婶,李阿婆,辛苦三位。” 三人这才看去。 赵婶一下跳了起来,又惊又喜,“哎哟喂,周小娘子!是周小娘子!” 程路一拍惊堂木,“肃静!府衙不是菜市场,再无故喧哗将你叉出去——” 赵婶这下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今日自己是来作证的! 十天前,忽然有一男子出现在葫芦巷内,说是周小娘子在京都碰上了麻烦,请他们前来当证人,说明当时张家和离之事。 那人又给了他们十两银子,赵婶便半推半就的来了。 不曾想同行的竟然还有李阿婆和丰县县令的夫人。 赵婶知道这回周芳这回一定是摊上事了。 这好不容易到了京都,一细打听,才知道原来苗氏进京告御状来了! 本来想为周芳讨回公道的这颗心,在一进入府衙这个位置,她立刻双腿发软,人也不听使唤。 程路这一拍,更是让她魂飞魄散。 倒是周庭芳笑吟吟的望着她,“赵婶,李阿婆,今日三司会审,坐在这里的都是日理万机的贵人们。你我私下再叙旧,眼前还需先将案子审清楚。” 赵婶连忙“唉”了两声应下来。 那位杨巡的夫人显然来的路上被交代过,因此一上堂就目不斜视,此刻更是率先站出来,微微福身,先是自报家门。 “各位大人,妾身姚氏,乃丰县县令杨巡之妻。我身后两位大姐,赵氏和李氏,两个人都是丰县本地人,家住葫芦巷内。这两人对张家的事情都很清楚,也见证县主和张家和离的过程。” 见赵婶一脸紧绷,十分紧张,周庭芳便笑着说道:“赵婶不必紧张。苗氏诬告我忤逆不孝,说我在外偷人,买通道士骗取和离书。你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就好,程大人可是个廉洁奉公高风亮节之人,对百姓也十分和善。更何况你和苗氏不同,苗氏是来作伪证的,你只需要实话实说,你看到什么说什么便是,这里的大人不会为难你的。” 倒是那位姚夫人先开了口,“柔嘉县主和张家和离之事妾身不清楚,但是这老道…妾身可以证明这老道不过是个装神弄鬼偷蒙拐骗的神棍罢了。前年春天,他就装神弄鬼骗了妾身百两银子。那老道声名在外,丰县人人都知道他不学无术,只要给钱,什么脏活都肯干。他做的证词,不足为信。妾身虽不了解县主因何和离,但她那婆母苗氏和那老道一样,在丰县也是声名狼藉。一度曾将县主逼到跳河自尽,平日里对她更是多有打骂,被丰县人所不齿。” 姚夫人开了口,赵婶和李阿婆也没那么紧张了。 这上公堂也没什么可怕的,不就跟平日里唠东家长西家短一样的嘛。 这下赵婶紧接着开口,“是是是,各位大人,你们是不知道苗氏在我们那儿的名声,那是个出了名的浑人儿!周小娘子在张家的时候,那真是当牛做马都不足以形容。苗氏脾气浑,性子急,呵斥打骂都是常事。周娘子身上经常都是青一块紫一块,就没一块好皮。” 李阿婆也道:“是呢,苗氏经常打骂周娘子,我们整个葫芦巷的人都知道。这街坊四邻偶尔也劝两句,但苗氏那个臭脾气,逮谁骂谁,谁都不敢跟她家门前过,凶得很咧——” 说到这里,沈知和李观棋都不由自主的望向周庭芳。 周庭芳一抬眸,面色讶异。 都盯着她看做什么。 受苦的是周芳,又不是她周庭芳。 “去年夏天,周娘子被她逼得跳河,那药堂的罗大夫好心去救人,还被苗氏追着骂了三条街,说人家罗大夫不安好心想挣她家那两个铜板儿。” 这堂上众人面色各异。 许多人向周庭芳投去同情的目光。 周庭芳倒是泰然自若。 程路只好低咳一声,“说重点。苗氏告的是县主忤逆不孝,非法骗取和离书——” “哎哟!我的好大人唉——”赵婶这下也不紧张了,扯着嗓子嚎着,倒叫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苗氏嘴里有几句实话?她从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为啥突然要休弃周小娘子,那是因为她在家偷汉子被周小娘子看见,先来个贼喊捉贼,反诬周娘子偷人,就是怕周娘子到处乱说败坏她名声呢!” “害。”周庭芳作势,配合的甩出罗帕,擦了擦虚无的眼泪,“命苦。没法子。” 众人的眼神愈发同情了。 就连周修远都眸色微动,听得入迷。 唯有沈知抽了抽唇角,然后伸手喝茶。 “各位大人,周娘子和张家和离那天,我们整个葫芦巷的人可都在,那是从头到尾看了个全。周娘子自嫁到张家后,一直都是勤勤恳恳,屋里屋外一把抓,整个葫芦巷的四邻谁不夸她一句贤良孝顺?那苗氏自己吃坏了肚子,周娘子整宿整宿的不睡觉,就在床头伺候。就是这样的贤良人,苗氏还不满意,还非和那臭道士一起诬陷周娘子。” 赵婶越说越来感觉,双手一叉,说话如连珠放炮,“什么克夫,我呸,那张家小儿在周娘子没过门之前就死了!要真说张家小儿被谁克死,那也是苗氏克死的!那年我们那儿地龙翻身,苗氏两个儿子都压在地底下,她可着劲儿的照顾他那当胥吏的大儿,对小儿不管不顾,本来小小的伤风愣是拖成了要命的大病!那时候人家周娘子可还没跟张家结亲呢——” “还有周小娘子那黑心肠的爹娘,明知道张家小儿死了,还上赶着把闺女送进来当寡妇!不就是张家给了周家十两银子吗?十两银子就让自己姑娘一辈子守活寡,各位大人都说说,这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吗?” “苗氏到京都来兴风作浪,不就是眼红周娘子如今当了县主,她心里难受,上赶着来添堵!这恶婆娘想兴风作浪,得问问我们这些街坊四邻答不答应!” 周庭芳站起来,擦着眼泪,又冲三人盈盈一拜,“多谢姚夫人,多谢赵婶李阿婆,若不是三位来京都为我正名,我这辈子怕是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赵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这些个干嘛。周娘子如今变成县主啦,也成贵人啦,以后都是好日子——” 程路道:“如此说来,柔嘉县主并非忤逆不孝,也没有非法骗取和离书?” 李阿婆道:“若是周娘子都忤逆不孝,那这世上可没有孝顺人了——” 赵婶也道:“可不是。再说那和离书,我们街坊四邻几十双眼睛盯着呢,那是苗氏心甘情愿写下的白纸黑字,可做不得假!” “好。看来是苗氏和那老道联手诬告。” 程路这样一说,众人心里都有了底。 那黄显明便道:“这样的恶妇,实在是该重重惩罚!” 程路一挥手,姚夫人便带着赵婶和李阿婆下去。 赵婶看起来还依依不舍,不住给周庭芳打眼色,周庭芳便笑道:“有劳姚夫人先带赵婶和李阿婆下去。晚些时候我再登门拜访。” 姚氏一脸受宠若惊,“妾身顺手的事,县主还是先将今日案子了解后。两位大姐我会妥善安置的。” “多谢。”周庭芳又对赵婶说道,“婶子,你先下去,晚上我们再好好叙旧。” “唉!”赵婶答应得眉开眼笑。 三人下堂后,堂上一片寂静。 任谁都看得出,柔嘉县主这忤逆不孝和欺君之罪都不成立。 好在很快,有解差来报,说是萧家姑娘请来了。 片刻后,解差引着萧云珠和她那丫头秋齐走了进来。 萧云珠今日被急诏前来作证,因此并没有往日雍容华贵。 只见她一身丹色束腰劲装勒出细腰,一头长发全部盘起,露出饱满白皙的额头,脚上一双珊瑚珠花织成履,干练飒爽却又不失娇媚英气。 她一上堂便恶狠狠的瞪一眼周庭芳。 冷哼一声。 从周庭芳面前经过。 这死丫头,不知怎么的,就是跟周庭芳过不去。 难不成就因为顺走了她十两银子? 周庭芳当然不解萧云珠那颗破碎的少女之心。 一场暗恋,还没萌芽,就腹死胎中。 得亏萧云珠还小鹿乱撞了好几日,夜里睡不着觉,总觉得背叛了沈知。 哪知后来发现周庭芳竟是个女的! 萧云珠怎能不气? 不过她还是乖巧向堂上之人行礼:“小女见过程大人、黄大人、朱大人、刘大人——” 程路颇为满意的捋着胡须,柔声问道:“萧小姐好。今日请你过来,是因为牵涉一件案子。” “我知道。”萧云珠截过话头,“今日整个京都都在议论此事。我有所耳闻。” “好。具体的本官便不多加赘述,只问萧小姐一句,年前在平乡驿站,可曾见到沈世子和周娘子一起入住驿站?” 萧云珠转过头来,瞥一眼周庭芳和沈知。 沈知面无表情。 周庭芳笑吟吟的望着她。 萧云珠却冲她翻个大白眼。 周庭芳:“……” 死丫头。一点都不可爱。 “没错。那一日我亲眼看见沈知和周芳一起进入驿站,两个人有说有笑。” 沈知低咳一声,提醒道:“萧云珠,不要夸大其词。” 周庭芳提醒得更露骨,直接道:“萧小姐,曹公公在此,你的一言一行都会让陛下知晓,姑娘说话做事前还请三思。” 萧云珠似乎这才看见程路身后还坐着个面白无须的和蔼老者。 此人不是曹瑾之是谁? 萧云珠知道厉害,脸上顿时没了先前的张扬跋扈,缩着脖子说道:“我看见周芳跟在沈世子身后进入驿站。两人一前一后,全程并没有交流。” “据平乡的衙役说,那一夜驿站走水,可有此事?” 萧云珠这回老实了许多,“是的。” “周娘子说那之后她便和沈世子分道扬镳,此事是真是假?” 萧云珠想起临行前父亲的嘱托,瘪瘪嘴,将无数话都咽了下去。 父亲说,程大人问什么答什么,敢多一句,就扣她十两月钱。 直到扣光为止。 好委屈。 她月钱本来就不多! 萧云珠心不甘情不愿的回答,“是。周娘子提前离开,并没有和沈世子一起回京都。” 周庭芳勾唇暗笑。 这才乖嘛。 萧云珠却暗中剜她一眼。 黄显明道:“这说法倒是和县主的一致。由此看来,林大诬告柔嘉主一案罪证确凿。” 沈知突然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的望一眼周春来那苍白的脸,又俯视着瑟瑟发抖的林大。 男子薄唇如血,眼中无半点温度,“林大诬告柔嘉县主,此为一罪。庶民诬告朝廷命妇,罪加一等。剜眼剁足都是轻的,不若拖下去…凌迟处死,以正法典!” 那林大当场瘫软在地。 所有人都是心口一跳。 沈知不顾所有人发白的脸色,径直看向程路。 语气淡淡,却散发着咄咄逼人的威压。 “程大人在等什么呢?为何还不下令——” 周春来一急,正要说话,却被沈知冷笑打断。 沈知慢悠悠的笑,“周春来,不必着急,很快就轮到你。” 李观棋拱手笑道:“程大人,这林大无故诬告朝廷县主,败坏县主名声,罪证确凿,实在是罪大恶极。如今京都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又有曹公公代替陛下观案,不杀林大,不足以彰显我大魏朝律法之威。” 程路内心惶惶,看向周庭芳。 原以为那柔嘉县主弱质女流,定然要开口求情,哪知周庭芳却道:“林大,你在周春来身边多年,应该知道不少周家的事情。你若是能做污点证人,也算是戴罪立功。我相信程大人会对你网开一面的。是,程大人?” 那小娘子笑眯眯的看过来。 程路后背发凉,说不出话来。 这林大背后主使,谁人看不出来? 更何况林大为周家效力,柔嘉县主这是非拉着周家下水啊。 看来这柔嘉县主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谁说妇人心软?! 瞧瞧眼前这位! 那林大挺了挺胸膛,面无惧色,反而大笑一声:“县主未免太瞧不起我林大。一日为仆,终身为仆,既然做了狗,怎能反咬主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讲义气!是条汉子!”周庭芳笑笑,眼睛一眯,“愚忠亦是忠。” 沈知冷笑道:“确实愚蠢。有罗老汉这种卸磨杀驴的前车之鉴,还能对主人保持忠诚。” 那林大面色一白,不由得望向周春来一眼。 周春来似感应到什么,冲他点点头,仿佛在叫他放心。 显然周春来手里捏着林大把柄。 林大便道:“罗老汉是自己背叛了我家主人,并非是老爷要卸磨杀驴。哼,想要我林大叛主,门儿都没有——” 周庭芳深觉周春来的手段厉害。 先有罗老汉,后有林大,各个对他死心塌地。 “好,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本世子就成全力的一片忠心。”沈知望向程路,眸色锐利,充满压迫,“程大人,为何还不宣判?” 黄显明便笑着说道:“程大人,林大诬告县主一案,罪证确凿,无需犹豫。” 话虽这样说,可到底程路才是主审官。 更何况林大显然是周家的抢手,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若是林大死了,公主会不会迁怒于他? 一侧的朱望便悄声说道:“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别太多心思,陛下都看着呢。” 老友相劝,程路总算下了决断。 “林大诬告县主一案,罪证确凿,拖下去打入天牢,择日问斩!” 见沈知脸上并无反对之色,程路心头石头略略放下。 倒是周庭芳却不由多看了一眼黄显明。 整个过程,黄显明明显偏向她这头。 是李观棋的关系? 周庭芳看向李观棋,目光却瞬间被他捉住,那人歪头一笑,如沐春风。 很快,林大一脸菜色的被解差拖了下去。 饶是如此,却也没透露半分周春来的事。 也算得上一条好汉。 或者是,一条好狗。 如此,周庭芳的嫌疑算是洗清。 周庭芳站起来,冲程路略一福身,“程大人,既然我的罪名都不成立,我现在是不是自由之身?我还能回我的县主府吗?” 第166章 苦主反水 程路不知如何回答。 倒是黄显明笑着说道:“今日陛下只令我们审案,至于是否继续保留县主称号,还要陛下决定。” 曹瑾之笑一声,看向周庭芳的眼神透出些许赞赏,“临走之前,陛下说过,若县主无罪,一切待遇从前,并不会褫夺县主封号。县主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陛下和娘娘都要补偿您呢。” 周庭芳这下放心了。 大家面色各异,唯有周修远遥遥向她拱手,笑得很是得体,“恭喜柔嘉县主。” 周庭芳大方回礼,“多谢驸马。” 李观棋也笑着道:“恭喜周娘子。” “同喜同喜。” 唯有沈知哼了一声。 在场人瞧着,这沈世子似乎跟柔嘉县主关系也不好啊。 难为林大非要诬告两人勾结。 周庭芳的案子已了,接下来才是今天的看点。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甚至快要到正午。 可所有人反而神情愈发紧张。 如果说柔嘉县主忤逆不孝只是一道开胃前菜,那么接下来才是数万京都老百姓关注的重点。 周家兄妹案。 李观棋和此案没有关联,已经退下。 周庭芳案子的相关证人也全都退下。 即使如此,屋内却还是满满当当,气氛更加焦灼。 程路只觉得手里的惊堂木拿不准,声音也有些气短,“既然柔嘉县主的案子已经了结,接下来审第二件案子。周氏兄妹案。” 他又为难的看向沈知,“世子殿下,那罗老汉已经消失,这案子没有苦主,您看…怎么审呢?” 沈知站起身来。 双手背负在身后。 一双厉眼迅速一扫四下。 男子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笑。 “谁说没有苦主?” 有人立刻问道:“不是说客栈起火,罗老汉不知所踪吗?” “是啊。”沈知目光灼灼的看向周春来,“显然是有的人不想罗老汉活在世上张口说话,因此才急着杀人灭口。不过好在我早有准备,在火灾之前就已经派人将罗老汉带走。当然,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国子监,我派人取周庭芳书稿的时候,遭遇刺杀,一应书稿全都焚烧殆尽。” 程路急道:“那书稿也没有了?” 沈知莞尔一笑,眼底一抹嘲讽,“幸好,本世子又提前做了准备。” 沈知看向周春来,“不好意思,让周老爷子白费心思了。” 周春来冷笑道:“沈世子,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乱说。我从没有派人去灭罗老汉的口,更不曾焚烧书稿。” 沈知挑眉一笑,满不在意,“随你怎么说。” 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传苦主罗老汉——” 很快,一身粗布短褐的罗老汉缓步走向大堂中央。 众人不由惊愕,这罗老汉竟然当真活着! 众人不得不感叹沈知的未雨绸缪。 程路低咳一声,提高声量:“罗老汉,上次你状告周春来杀你妻儿,牵连出周家狸猫换太子、女子科举等一系列案子,如今整个京都的老百姓都看着,你的一举一动皆备受瞩目,那你的一言一行更要三思。” 罗老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随后说出令全场哗然的话。 “大人,是小人的错,是小人诬告驸马爷!小人被猪油蒙了心!小人儿子为保护周修远而死,小人对周家怀有恨意,因此才想出诬告的法子!什么女扮男装科考都是小人生编乱造的!那日诬告后,小人心中寝食难安…小人…不告了…不告了!” 这一声,平地起惊雷。 莫说沈知和周庭芳,在场所有人都始料不及,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罗老汉又转而跪向沈知,“沈世子,你饶了小人,小人不告了!你们两家神仙打架,小人哪里有命能掺和?” 沈知脸色一变。 周庭芳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程路一拍惊堂木,怒道:“要告的人是你,不告的人也是你,今日京都汇集数万百姓,全都关注着这件案子,就连陛下也派了曹公公过来旁听,你可倒好,当这府堂是菜市场吗?!若人人都像你一般出尔反尔,那这案子还怎么审?” “是小人糊涂,是小人糊涂!可这一切都是小人胡编乱造的,小人再不敢说谎!要杀要剐,小人都认了——” 那罗老汉一直磕头,直到满头是血。 ——咚咚咚。 声音清脆。 周庭芳和沈知互视一眼,皆是面色不妙。 他们怎么也没料到,罗老汉竟然当堂反水! 罗老汉是这次案子的切入口,若罗老汉不告,这案子还怎么开展? 从罗老汉所住的客栈起火,再到周庭芳的手稿被烧毁,最后到罗老汉当场反水—— 沈知忽而眉头一蹙。 不对。 这案子背后…还有一双大手在搅动风云。 黄显明便问那罗老汉:“罗老汉,你今日忽然又不做这苦主,可是背后有人威胁了你?” 罗老汉摇头,“不不不,没有任何人威胁小人。小人就是…就是见事情闹得太大…害怕收不了场,小人本来只想让周春来付出一点代价即可,哪知道这案子都传到陛下耳中——” 黄显明笑了。 黄显明一点没有官架子,说话也温文尔雅,偏让人觉得气势十足。 “撒谎。半月前你明明是作为秦家御状一案的人证站出来,你怎会不知这事情会闹大?难道当初不正是因为想闹大这件事你才做苦主的吗?罗老汉,你若是被人威胁,大可告诉本官,本官一定为你做主。” 程路也道:“没错,今日这案子三司会审,这么多位大人在这里,你尽管实话实说——” 哪知那罗老汉闻言脸上恐惧更重,猛烈的摇着脑袋:“大人,没有人逼迫小人,是小人…小人真的不想告了。小人误解了周老爷,为了给妻子报仇才编造出这些谎话来,如今证据确凿,小人心里是真的害怕了!周老爷和驸马爷对小的有恩,小的实在是不该胡乱攀咬——” 沈知怒不可遏,蓦的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望着那瑟缩的人影。 “罗耀祖,这案子走到现在,告与不告已经由不得你!” 罗老汉干脆往地上一躺,哭天抹泪道:“可小的也不能冤枉无辜之人啊——” 倒是周修远忽而也站了起来,指着罗老汉骂道:“为何不告?你不是说你有天大的冤屈吗!今日整个京都轰动,数万双眼睛盯着你,岂是你说不告就不告的?!你把所有人都当傻子吗——” 周庭芳和沈知都不由自主的望向周修远。 周修远脸色清白交错,额前青筋暴起,情绪十分激动。 若非旁边周春来拽着他,只怕周修远更是要一脚踹到那罗老汉的胸口—— 情况正在僵持之中,忽听得大堂后面的厚重屏风处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沈知脸色微变。 而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曹瑾之却已经快走两步迎接那人。 紧接着屋内哗啦啦的跪倒一片。 沈德平一身玄色镶金边袍子,头戴一顶通天冠,腰间一条五彩丝攒花长穗宫绦,人近中年,却依然英气风发,十分健硕。 众人纷纷跪倒,三呼万岁。 周庭芳也连忙跟着人群下跪。 垂首俯身之际,周庭芳和沈知在下面无声的交换了视线。 众人谁都没料到陛下先派了曹瑾之来,竟然自己又悄悄坐在屏风后垂帘听政。 更不知道陛下来了多久,都听了些什么。 一时之间,众人脸色各异,心思浮动。 “都起来。今日京都好生热闹,朕也按捺不住,就前来随便看看。都起来坐下,继续审案。” 众人稀稀拉拉的站起来。 程路擦了擦额前的汗水,躬身道:“陛下来得正好,这案子刚好审到关键处,可恨这罗耀祖反复无常——” “朕没耳聋,刚才已经听到了。”沈德平站起身来,走出屏风后,随后大喇喇的坐在程路先前的位置,众人一阵挪动,这才勉强落座。 “这苦主不告了,难道不是一桩好事?”沈德平看一眼下面瑟瑟发抖的罗老汉,随后又看向沈知,语气陡然转冷,“沈知,你可知罪——” 屋内人面面相觑。 唯有沈知站在那里,低着头,眸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还不跪下?!” 沈德平一声厉喝。 屋内登时一片死寂。 沈知一掀衣袍,缓缓跪下,“臣不知…犯了何罪?” “不知何罪?”沈德平冷笑一声,“你因为和周家结有私仇,便撺掇罗耀祖诬告周修远欺君之罪,捏造出女扮男装代兄科举这样匪夷所思的恶毒之语来,将全城百姓玩弄于股掌之中,你竟还敢说自己无罪?” 平地起惊雷。 周庭芳脸色忽而一变。 在场许多人也是闻言色变。 听陛下这意思…显然是更倾向于相信周修远的清白。 周庭芳躲在人群后,心口发麻。 这复仇一路,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沈德平无论是出于保护沈玉兰的目的,还是不想让自己上位初钦点的状元祥瑞变成史书上的污点,那么他都会选择站在周修远那一边,帮着周家一起掩护这个秘密。 周庭芳坐在角落里,小娘子脸色隐隐发白,紧紧咬着下唇,将头埋得更低。 很快,嘴里一股血腥气。 原来她咬破了自己的唇。 或许,就到这里了? 或许,只能到这里了? 她已经拼尽全力,把所有能做的…都做了。 若依然无法改变结局,她舍得豁出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条命吗?她忍心拖着沈知、李观棋、锦屏和施明澈一起下地狱吗? 谁能和天子斗争? 罗老汉当堂反水,还有她的手稿被焚—— 此刻,一个个线索完整串联起来,叫周庭芳后背发凉。 她敢和天作对吗? 她真的拿周家没有办法了吗? 虽然早料到或许会有这样的结果,可周庭芳依然心有不甘。 巨大的悲恸萦绕在她周身。 “罗耀祖已经亲口承认他是诬告周家,周庭芳女扮男装参加科举更是无稽之谈,就因为你的一己之私,让整个京都动荡不安!沈知,你该当何罪?!”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沈德平开口就定罪沈知,更是让现场陷入一片死寂。 无人敢在此时开口。 无人敢得罪天子。 即使所有人心中都对案子存疑,可陛下已经拍板,谁敢质疑天子之威? 周庭芳透过人群望过去。 只看见沈知那单薄的背影。 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低垂着脑袋。 他从不曾弯曲的后背,此刻仿佛微微曲着。 所有人都望向他。 他在这样的目光之中异常沉默。 任谁都看得出他此刻的诡异 周庭芳心中升起强烈不安。 若是沈知忤逆陛下,一意孤行的要为她讨回公道—— 周庭芳心口发颤。 一片死寂之中,忽而听得女子一声响亮的娇笑。 “陛下息怒。今日这事情看起来大,可说到底不过是家事而已。一个驸马,一个世子,都是陛下的手心手背,哪里就能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更何况即使是血亲,住在一起久了,也免不了打打闹闹,却也没见哪家结下死仇?” 说话的是柔嘉县主。 众人讶异这小娘子的胆量。 难怪,这小娘子能入太后娘娘的法眼。 光是这份胆气,就已经赢过在场所有人。 沈德平显然脸色一舒,转阴为晴,反而笑着赞了一句:“柔嘉县主这一张巧嘴,难怪能得太后之心。” 事到如今。 所有人都摸清沈德平今日的来意。 这是要同时保下两家啊—— 沈知扭头,眸光平静的望过来。 那小娘子站在人群之中,脸上无波无喜。 淡雅、肃静、沉着。 可沈知的心,却忽的一痛。 周庭芳微微福身,“陛下别怪罪臣女多嘴便好。您知道的,臣女出身贫寒,没读过两本书,更不会说话。若是有说错的,还请陛下多多包涵。” 沈德平自然乐意有人递梯子,心中愈发喜爱周庭芳的进退有度,当下脸上笑意更甚,“没读过书有什么要紧?朕小时候酷爱骑马打猎,也不爱读书。如今想来,读书固然重要,却不如明白事理重要。朕瞧周娘子就是通晓事理的,不妨你来说说,今日这案子该怎么判。” 众人只以为周庭芳要推辞,哪知那人大方一笑,说道:“既然陛下问起,那臣女也不怕献丑。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两家本就没什么大仇,无需闹到这样沸反盈天的地步。臣女瞧着,周家和沈世子互相诬告,一个巴掌拍不响,索性两家各打五十大板。一个赔礼道歉扣月奉,一个就罚闭门思过小半年,两家握手言和,岂不美哉?” “好!”沈德平抚掌大笑,“柔嘉县主当真聪慧过人!此次这风波牵连了你,属实无辜,回去朕一定重重赏你!” 见陛下首肯,其他人才陆陆续续的张口。 那曹瑾之笑着说道:“柔嘉县主这法子好,两家都有惩处,还能握手言和。想必就算此刻传扬出去,百姓们也会称赞陛下判决公道。” 那程路也道:“如此一来,这案子也算是解了。皆大欢喜,谁也不会伤了谁的和气——” 哪里解了。 那秦少游还站在角落里。 只不过位卑人轻,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秦老妇人咬碎了银牙,却不敢表露半分。 周家和沈知握手言和。 可秦家呢? 她的孙儿呢?! 还有…郑氏呢?! 这些血仇,她找谁去报? 这案子疑点重重,可陛下拍板,她又能如何? 难不成还要跟天子斗一斗? 就连沈知此刻都保持沉默,显然歇了为周庭芳报仇的念头。 而那位柔嘉县主,也从一开始和周家的针锋相对,转而变成了两家的和事佬。 无非是揣测圣心,想讨好陛下罢了。 他们还能如何? 此刻周春来站起来,朝着沈德平拱手,那一脸歉意拿捏得十分恰当,“陛下,柔嘉县主说得对,此事我周家也有过错。眼下这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都是我的不是。不若我周家将所有责罚都担下来,无论是打板子,或是赔钱、关禁闭,我周家一力承担,就当做是我周家向沈世子赔礼道歉的诚意。” “好!”沈德平开怀大笑,“亲家果然是知情识礼,我们这一把年纪了,何必跟他一个小辈置气。你们两家互相道个歉,此事就算是揭过去了——” 那周春来转身,面相沈知。 沈知淡淡一撇。 脸色很平静。 却仿佛酝酿着巨大的风暴。 周春来深深鞠躬,语气诚恳,“沈世子,我周家向你诚恳道歉,愿两家就此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你我两家都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无需闹成这个样子,更何况世子年轻有为,将来还有无限前程,合该为陛下效力才是。” 周春来道完歉,犹如长辈一般和蔼,笑吟吟的望向他。 整个府堂安静无声。 所有人屏气静神的望向沈知。 就连沈德平也含笑看向那人,可眉宇之间,显然有一丝紧张。 周庭芳胸脯欺负,气息如丝,盯着那人群中央的背影一动不动。 沈知缓缓站了起来。 一身白袍,立定如松。 两人四目相对。 周春来脸上笑意更甚。 而沈知,双眼猩红。 突然—— 沈知抬起一脚,飞踹在周春来胸口。 第166章 苦主反水 程路不知如何回答。 倒是黄显明笑着说道:“今日陛下只令我们审案,至于是否继续保留县主称号,还要陛下决定。” 曹瑾之笑一声,看向周庭芳的眼神透出些许赞赏,“临走之前,陛下说过,若县主无罪,一切待遇从前,并不会褫夺县主封号。县主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陛下和娘娘都要补偿您呢。” 周庭芳这下放心了。 大家面色各异,唯有周修远遥遥向她拱手,笑得很是得体,“恭喜柔嘉县主。” 周庭芳大方回礼,“多谢驸马。” 李观棋也笑着道:“恭喜周娘子。” “同喜同喜。” 唯有沈知哼了一声。 在场人瞧着,这沈世子似乎跟柔嘉县主关系也不好啊。 难为林大非要诬告两人勾结。 周庭芳的案子已了,接下来才是今天的看点。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甚至快要到正午。 可所有人反而神情愈发紧张。 如果说柔嘉县主忤逆不孝只是一道开胃前菜,那么接下来才是数万京都老百姓关注的重点。 周家兄妹案。 李观棋和此案没有关联,已经退下。 周庭芳案子的相关证人也全都退下。 即使如此,屋内却还是满满当当,气氛更加焦灼。 程路只觉得手里的惊堂木拿不准,声音也有些气短,“既然柔嘉县主的案子已经了结,接下来审第二件案子。周氏兄妹案。” 他又为难的看向沈知,“世子殿下,那罗老汉已经消失,这案子没有苦主,您看…怎么审呢?” 沈知站起身来。 双手背负在身后。 一双厉眼迅速一扫四下。 男子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笑。 “谁说没有苦主?” 有人立刻问道:“不是说客栈起火,罗老汉不知所踪吗?” “是啊。”沈知目光灼灼的看向周春来,“显然是有的人不想罗老汉活在世上张口说话,因此才急着杀人灭口。不过好在我早有准备,在火灾之前就已经派人将罗老汉带走。当然,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国子监,我派人取周庭芳书稿的时候,遭遇刺杀,一应书稿全都焚烧殆尽。” 程路急道:“那书稿也没有了?” 沈知莞尔一笑,眼底一抹嘲讽,“幸好,本世子又提前做了准备。” 沈知看向周春来,“不好意思,让周老爷子白费心思了。” 周春来冷笑道:“沈世子,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乱说。我从没有派人去灭罗老汉的口,更不曾焚烧书稿。” 沈知挑眉一笑,满不在意,“随你怎么说。” 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传苦主罗老汉——” 很快,一身粗布短褐的罗老汉缓步走向大堂中央。 众人不由惊愕,这罗老汉竟然当真活着! 众人不得不感叹沈知的未雨绸缪。 程路低咳一声,提高声量:“罗老汉,上次你状告周春来杀你妻儿,牵连出周家狸猫换太子、女子科举等一系列案子,如今整个京都的老百姓都看着,你的一举一动皆备受瞩目,那你的一言一行更要三思。” 罗老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随后说出令全场哗然的话。 “大人,是小人的错,是小人诬告驸马爷!小人被猪油蒙了心!小人儿子为保护周修远而死,小人对周家怀有恨意,因此才想出诬告的法子!什么女扮男装科考都是小人生编乱造的!那日诬告后,小人心中寝食难安…小人…不告了…不告了!” 这一声,平地起惊雷。 莫说沈知和周庭芳,在场所有人都始料不及,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罗老汉又转而跪向沈知,“沈世子,你饶了小人,小人不告了!你们两家神仙打架,小人哪里有命能掺和?” 沈知脸色一变。 周庭芳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程路一拍惊堂木,怒道:“要告的人是你,不告的人也是你,今日京都汇集数万百姓,全都关注着这件案子,就连陛下也派了曹公公过来旁听,你可倒好,当这府堂是菜市场吗?!若人人都像你一般出尔反尔,那这案子还怎么审?” “是小人糊涂,是小人糊涂!可这一切都是小人胡编乱造的,小人再不敢说谎!要杀要剐,小人都认了——” 那罗老汉一直磕头,直到满头是血。 ——咚咚咚。 声音清脆。 周庭芳和沈知互视一眼,皆是面色不妙。 他们怎么也没料到,罗老汉竟然当堂反水! 罗老汉是这次案子的切入口,若罗老汉不告,这案子还怎么开展? 从罗老汉所住的客栈起火,再到周庭芳的手稿被烧毁,最后到罗老汉当场反水—— 沈知忽而眉头一蹙。 不对。 这案子背后…还有一双大手在搅动风云。 黄显明便问那罗老汉:“罗老汉,你今日忽然又不做这苦主,可是背后有人威胁了你?” 罗老汉摇头,“不不不,没有任何人威胁小人。小人就是…就是见事情闹得太大…害怕收不了场,小人本来只想让周春来付出一点代价即可,哪知道这案子都传到陛下耳中——” 黄显明笑了。 黄显明一点没有官架子,说话也温文尔雅,偏让人觉得气势十足。 “撒谎。半月前你明明是作为秦家御状一案的人证站出来,你怎会不知这事情会闹大?难道当初不正是因为想闹大这件事你才做苦主的吗?罗老汉,你若是被人威胁,大可告诉本官,本官一定为你做主。” 程路也道:“没错,今日这案子三司会审,这么多位大人在这里,你尽管实话实说——” 哪知那罗老汉闻言脸上恐惧更重,猛烈的摇着脑袋:“大人,没有人逼迫小人,是小人…小人真的不想告了。小人误解了周老爷,为了给妻子报仇才编造出这些谎话来,如今证据确凿,小人心里是真的害怕了!周老爷和驸马爷对小的有恩,小的实在是不该胡乱攀咬——” 沈知怒不可遏,蓦的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望着那瑟缩的人影。 “罗耀祖,这案子走到现在,告与不告已经由不得你!” 罗老汉干脆往地上一躺,哭天抹泪道:“可小的也不能冤枉无辜之人啊——” 倒是周修远忽而也站了起来,指着罗老汉骂道:“为何不告?你不是说你有天大的冤屈吗!今日整个京都轰动,数万双眼睛盯着你,岂是你说不告就不告的?!你把所有人都当傻子吗——” 周庭芳和沈知都不由自主的望向周修远。 周修远脸色清白交错,额前青筋暴起,情绪十分激动。 若非旁边周春来拽着他,只怕周修远更是要一脚踹到那罗老汉的胸口—— 情况正在僵持之中,忽听得大堂后面的厚重屏风处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沈知脸色微变。 而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曹瑾之却已经快走两步迎接那人。 紧接着屋内哗啦啦的跪倒一片。 沈德平一身玄色镶金边袍子,头戴一顶通天冠,腰间一条五彩丝攒花长穗宫绦,人近中年,却依然英气风发,十分健硕。 众人纷纷跪倒,三呼万岁。 周庭芳也连忙跟着人群下跪。 垂首俯身之际,周庭芳和沈知在下面无声的交换了视线。 众人谁都没料到陛下先派了曹瑾之来,竟然自己又悄悄坐在屏风后垂帘听政。 更不知道陛下来了多久,都听了些什么。 一时之间,众人脸色各异,心思浮动。 “都起来。今日京都好生热闹,朕也按捺不住,就前来随便看看。都起来坐下,继续审案。” 众人稀稀拉拉的站起来。 程路擦了擦额前的汗水,躬身道:“陛下来得正好,这案子刚好审到关键处,可恨这罗耀祖反复无常——” “朕没耳聋,刚才已经听到了。”沈德平站起身来,走出屏风后,随后大喇喇的坐在程路先前的位置,众人一阵挪动,这才勉强落座。 “这苦主不告了,难道不是一桩好事?”沈德平看一眼下面瑟瑟发抖的罗老汉,随后又看向沈知,语气陡然转冷,“沈知,你可知罪——” 屋内人面面相觑。 唯有沈知站在那里,低着头,眸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还不跪下?!” 沈德平一声厉喝。 屋内登时一片死寂。 沈知一掀衣袍,缓缓跪下,“臣不知…犯了何罪?” “不知何罪?”沈德平冷笑一声,“你因为和周家结有私仇,便撺掇罗耀祖诬告周修远欺君之罪,捏造出女扮男装代兄科举这样匪夷所思的恶毒之语来,将全城百姓玩弄于股掌之中,你竟还敢说自己无罪?” 平地起惊雷。 周庭芳脸色忽而一变。 在场许多人也是闻言色变。 听陛下这意思…显然是更倾向于相信周修远的清白。 周庭芳躲在人群后,心口发麻。 这复仇一路,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沈德平无论是出于保护沈玉兰的目的,还是不想让自己上位初钦点的状元祥瑞变成史书上的污点,那么他都会选择站在周修远那一边,帮着周家一起掩护这个秘密。 周庭芳坐在角落里,小娘子脸色隐隐发白,紧紧咬着下唇,将头埋得更低。 很快,嘴里一股血腥气。 原来她咬破了自己的唇。 或许,就到这里了? 或许,只能到这里了? 她已经拼尽全力,把所有能做的…都做了。 若依然无法改变结局,她舍得豁出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条命吗?她忍心拖着沈知、李观棋、锦屏和施明澈一起下地狱吗? 谁能和天子斗争? 罗老汉当堂反水,还有她的手稿被焚—— 此刻,一个个线索完整串联起来,叫周庭芳后背发凉。 她敢和天作对吗? 她真的拿周家没有办法了吗? 虽然早料到或许会有这样的结果,可周庭芳依然心有不甘。 巨大的悲恸萦绕在她周身。 “罗耀祖已经亲口承认他是诬告周家,周庭芳女扮男装参加科举更是无稽之谈,就因为你的一己之私,让整个京都动荡不安!沈知,你该当何罪?!”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沈德平开口就定罪沈知,更是让现场陷入一片死寂。 无人敢在此时开口。 无人敢得罪天子。 即使所有人心中都对案子存疑,可陛下已经拍板,谁敢质疑天子之威? 周庭芳透过人群望过去。 只看见沈知那单薄的背影。 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低垂着脑袋。 他从不曾弯曲的后背,此刻仿佛微微曲着。 所有人都望向他。 他在这样的目光之中异常沉默。 任谁都看得出他此刻的诡异 周庭芳心中升起强烈不安。 若是沈知忤逆陛下,一意孤行的要为她讨回公道—— 周庭芳心口发颤。 一片死寂之中,忽而听得女子一声响亮的娇笑。 “陛下息怒。今日这事情看起来大,可说到底不过是家事而已。一个驸马,一个世子,都是陛下的手心手背,哪里就能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更何况即使是血亲,住在一起久了,也免不了打打闹闹,却也没见哪家结下死仇?” 说话的是柔嘉县主。 众人讶异这小娘子的胆量。 难怪,这小娘子能入太后娘娘的法眼。 光是这份胆气,就已经赢过在场所有人。 沈德平显然脸色一舒,转阴为晴,反而笑着赞了一句:“柔嘉县主这一张巧嘴,难怪能得太后之心。” 事到如今。 所有人都摸清沈德平今日的来意。 这是要同时保下两家啊—— 沈知扭头,眸光平静的望过来。 那小娘子站在人群之中,脸上无波无喜。 淡雅、肃静、沉着。 可沈知的心,却忽的一痛。 周庭芳微微福身,“陛下别怪罪臣女多嘴便好。您知道的,臣女出身贫寒,没读过两本书,更不会说话。若是有说错的,还请陛下多多包涵。” 沈德平自然乐意有人递梯子,心中愈发喜爱周庭芳的进退有度,当下脸上笑意更甚,“没读过书有什么要紧?朕小时候酷爱骑马打猎,也不爱读书。如今想来,读书固然重要,却不如明白事理重要。朕瞧周娘子就是通晓事理的,不妨你来说说,今日这案子该怎么判。” 众人只以为周庭芳要推辞,哪知那人大方一笑,说道:“既然陛下问起,那臣女也不怕献丑。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两家本就没什么大仇,无需闹到这样沸反盈天的地步。臣女瞧着,周家和沈世子互相诬告,一个巴掌拍不响,索性两家各打五十大板。一个赔礼道歉扣月奉,一个就罚闭门思过小半年,两家握手言和,岂不美哉?” “好!”沈德平抚掌大笑,“柔嘉县主当真聪慧过人!此次这风波牵连了你,属实无辜,回去朕一定重重赏你!” 见陛下首肯,其他人才陆陆续续的张口。 那曹瑾之笑着说道:“柔嘉县主这法子好,两家都有惩处,还能握手言和。想必就算此刻传扬出去,百姓们也会称赞陛下判决公道。” 那程路也道:“如此一来,这案子也算是解了。皆大欢喜,谁也不会伤了谁的和气——” 哪里解了。 那秦少游还站在角落里。 只不过位卑人轻,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秦老妇人咬碎了银牙,却不敢表露半分。 周家和沈知握手言和。 可秦家呢? 她的孙儿呢?! 还有…郑氏呢?! 这些血仇,她找谁去报? 这案子疑点重重,可陛下拍板,她又能如何? 难不成还要跟天子斗一斗? 就连沈知此刻都保持沉默,显然歇了为周庭芳报仇的念头。 而那位柔嘉县主,也从一开始和周家的针锋相对,转而变成了两家的和事佬。 无非是揣测圣心,想讨好陛下罢了。 他们还能如何? 此刻周春来站起来,朝着沈德平拱手,那一脸歉意拿捏得十分恰当,“陛下,柔嘉县主说得对,此事我周家也有过错。眼下这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都是我的不是。不若我周家将所有责罚都担下来,无论是打板子,或是赔钱、关禁闭,我周家一力承担,就当做是我周家向沈世子赔礼道歉的诚意。” “好!”沈德平开怀大笑,“亲家果然是知情识礼,我们这一把年纪了,何必跟他一个小辈置气。你们两家互相道个歉,此事就算是揭过去了——” 那周春来转身,面相沈知。 沈知淡淡一撇。 脸色很平静。 却仿佛酝酿着巨大的风暴。 周春来深深鞠躬,语气诚恳,“沈世子,我周家向你诚恳道歉,愿两家就此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你我两家都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无需闹成这个样子,更何况世子年轻有为,将来还有无限前程,合该为陛下效力才是。” 周春来道完歉,犹如长辈一般和蔼,笑吟吟的望向他。 整个府堂安静无声。 所有人屏气静神的望向沈知。 就连沈德平也含笑看向那人,可眉宇之间,显然有一丝紧张。 周庭芳胸脯欺负,气息如丝,盯着那人群中央的背影一动不动。 沈知缓缓站了起来。 一身白袍,立定如松。 两人四目相对。 周春来脸上笑意更甚。 而沈知,双眼猩红。 突然—— 沈知抬起一脚,飞踹在周春来胸口。 第167章 以身入局 只听得“咚”的一声,周春来直接被踹飞,随后背部重重撞击到墙上,“噗嗤”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这府堂内所有人都是脸色巨变。 周庭芳更是惊得站了起来。 她喘着粗气看向那一道刚绝清瘦的背影,脑袋仿佛被人重重锤了一拳。 她不安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她想要去的地方,沈知孤身上路了—— 沈知撩一撩衣袖,微微抬首,眉眼寒意逼人。 他站在那里,仿佛伫立天地之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周春来,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向本世子求和?” 沈德平脸色发白,一口浊气提在胸口,眯着眼睛望着下面的闹剧。 沈知一掀衣袍,重重跪在地上,双手抱拳,其声朗朗,响彻整个府堂和长街。 “陛下,周春来为一己私欲,强迫周庭芳女扮男装参加科举,后又为了和安乐公主成亲,杀害我朝唯一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他愚弄陛下、科举作弊、杀害朝廷命官、骗婚公主,无论所犯哪一条之罪行,都该凌迟处死!” “臣与他没有私仇。可周庭芳是我同窗好友,臣不愿也不忍让她死得悄无声息!” “没有苦主,就让臣做这个苦主。” 沈知眸色灼灼,声音凄厉:“臣要告周春来和周修远一家欺上瞒下,玩弄陛下,杀害朝廷重臣!求陛下彻查——” “母亲!” 站在周春来身边的赵氏眼前一黑,径直栽了下去。 周修远连忙扶住她。 立刻有人来将她拖走。 房间内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仿佛都能听见。 “臣也愿意做苦主告状!” 一声隔空长啸。 长街外被府兵拦下的人群中传来一声振聋发聩的疾呼,“陛下,臣是周怀恩弟子江潮生,臣可以作证,如今站在堂上的驸马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辈!他抢了我老师的尊荣,杀害我老师的性命,罪证确凿,如今证据就在臣手里,陛下——” 周庭芳循声望去。 只看见江潮生一身玄色衣袍,手持一沓手稿,一脸急切,遥遥被府兵拦在外面。 此刻他正不管不顾的往里面冲。 忽然,她鼻头一酸。 仿佛置身巨大的漩涡之中。 目眩神迷。 曾几何时,她觉得自己上一世不过是套在周修远这个名字下的一缕幽魂。 所有人为名为利而来。 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不过是这人间的过客。 可是此刻看见飞奔而来的江潮生,她忽然觉得,或许自己的一生…也并不完全失败。 有人为她千里追凶。 有人为她奋不顾身。 有人为她抛却名利。 都只是为了还她一个公道! 她……何德何能…… 她……无以为报…… 江潮生完全无视一旁角落里的周庭芳,他步伐匆匆,飞速略过她眼前,随后“噗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 “陛下,罗耀祖贪生怕死,不愿得罪周家和公主,可臣不怕。老师生前待我恩重如山,这个苦主,就由微臣来做!臣同沈世子一起状告周家杀害老师,残害朝廷命臣,骗婚公主!请陛下明察,还臣老师一个公道——” 府堂内一片静谧无声。 一种焦灼的氛围慢慢弥漫。 无声而令人窒息。 “好,好,好!” 半晌,沈德平才连说三个“好”字。 可惜满脸怒容。 沈德平夸赞江潮生,“不愧是周怀恩的弟子,竟然连前途都不要了,也要为他讨个公道。” 任谁都听得出陛下的怒气。 所有人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天颜。 “江大人是在骂朕啊。他骂朕雌雄不分,忠奸不辩,是非不明,亲自点了个六元及第的状元,竟还是个妇人!江潮生,你大胆!” 江潮生匍匐在地,整个身子贴在地面上,很是惶恐说道:“臣不敢!这一切于陛下无关,陛下也是被小人蒙蔽!臣如何敢骂陛下,若史书当真口伐笔诛,也当是微臣首当其冲!微臣拜一妇人为师,微臣为一妇人讨回公道,微臣愚钝。可圣人言,三人行必我有师。就连圣人也没规定说这老师就必须是男子。老师虽是妇人,可学问和才情远超世上绝大部分男子,老师不嫌弃学生愚笨,学生哪里敢嫌弃老师身份?” 沈德平听得连连冷笑,“听你这话,你似乎胸有成竹?” “只要陛下肯公开审理此案,微臣就有证据证明此事真伪。” 沈德平转而看向沈知,“沈知,你呢,这案子你…也是非要告…是不是?” 沈知眸色坚毅,“是。周庭芳是臣生前挚友,她以真心待臣,臣也愿意真心待她!此事无关风月,无关私情,臣……就是要为她讨个公道!” “好一个无关风月,无关私情!”沈德平眸色沉沉,眼底似夹杂着狂风暴雨,他重重一拍桌面,“好,既然你们都口口声声说朕千挑万选的驸马是假的,那就不妨审上一审。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欺君!” 场上形势急变,周庭芳一颗心恍恍惚惚。 她情绪焦灼,却没有办法。 如今她身份敏感,刚从上一场案子中脱身,不能前脚证明她和沈知毫无瓜葛,后脚却又帮着沈知说话。 更何况她这个县主身份,本就半虚半假,若惹恼陛下,反而让沈知腹背受敌。 周庭芳只能坐在角落,不安的看向场中那二人。 “陛下!”江潮生率先拿出烧了一半的书稿,他将所有书稿摊在地上,“这是微臣从国子监内抢回的老师生前手稿。还有从秦公子那里找到的秦大奶奶的字帖。” 江潮生又望向角落里的秦少游。 秦少游目光躲闪,头皮发麻。 他隐有预感。 这场火…终究是要烧到他的身上! 果然,江潮生盯着他的眼睛:“请秦公子来辨别一番,这两人字迹是否一致。” 秦少游硬着头皮往前。 他脚步颤颤,顶着压力说道:“是很相似。” “诸位大人也请看看,周修远留在国子监的手稿和秦大奶奶字迹是否为同一个人!” 胆小的人揣测着沈德平的表情,不敢惹火上身。 倒是黄显明往前看了一眼,遂语气肯定道:“陛下,微臣可以断定,这笔迹十分相似。只是为何烧了一半?” 江潮生冷笑一声,“许是有人认为我大魏朝第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竟是个妇人,怕丢了天下读书人的脸,所以才故意焚烧我老师的手稿!他们觉得只要烧毁罪证,一切便死无对证,天下人也不会笑话国子监收留了女学生!可苍天有眼,事实如铁,螳臂如何能挡车?!他们越这样做,越证明他们心虚!” 不过那程路却察言观色,自认摸透沈德平不想周沈两家斗得两败俱伤的心思,因此才道:“字迹相似,却也没有办法证明是同一人所写。若秦大奶奶一直模仿驸马的笔迹,能写出和驸马相似的字帖,也不足为奇。” 周春来立刻起身拱手:“程大人明察秋毫,不错。小女自幼身子不好,十岁出头就被寄养在寺庙之中,修远怜惜妹妹,时常送些吃食和字帖,更曾多番劝诫小女不要因为是女子就放松学业,要她读书认字,明辨是非。小女的这一手字,完全是照着修远送去的字帖誊写,两人字迹相似,不是必然之事吗?” “好一个无关风月,无关私情!”沈德平眸色沉沉,眼底似夹杂着狂风暴雨,他重重一拍桌面,“好,既然你们都口口声声说朕千挑万选的驸马是假的,那就不妨审上一审。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欺君!” 场上形势急变,周庭芳一颗心恍恍惚惚。 她情绪焦灼,却没有办法。 如今她身份敏感,刚从上一场案子中脱身,不能前脚证明她和沈知毫无瓜葛,后脚却又帮着沈知说话。 更何况她这个县主身份,本就半虚半假,若惹恼陛下,反而让沈知腹背受敌。 周庭芳只能坐在角落,不安的看向场中那二人。 “陛下!”江潮生率先拿出烧了一半的书稿,他将所有书稿摊在地上,“这是微臣从国子监内抢回的老师生前手稿。还有从秦公子那里找到的秦大奶奶的字帖。” 江潮生又望向角落里的秦少游。 秦少游目光躲闪,头皮发麻。 他隐有预感。 这场火…终究是要烧到他的身上! 果然,江潮生盯着他的眼睛:“请秦公子来辨别一番,这两人字迹是否一致。” 秦少游硬着头皮往前。 他脚步颤颤,顶着压力说道:“是很相似。” “诸位大人也请看看,周修远留在国子监的手稿和秦大奶奶字迹是否为同一个人!” 胆小的人揣测着沈德平的表情,不敢惹火上身。 倒是黄显明往前看了一眼,遂语气肯定道:“陛下,微臣可以断定,这笔迹十分相似。只是为何烧了一半?” 江潮生冷笑一声,“许是有人认为我大魏朝第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竟是个妇人,怕丢了天下读书人的脸,所以才故意焚烧我老师的手稿!他们觉得只要烧毁罪证,一切便死无对证,天下人也不会笑话国子监收留了女学生!可苍天有眼,事实如铁,螳臂如何能挡车?!他们越这样做,越证明他们心虚!” 不过那程路却察言观色,自认摸透沈德平不想周沈两家斗得两败俱伤的心思,因此才道:“字迹相似,却也没有办法证明是同一人所写。若秦大奶奶一直模仿驸马的笔迹,能写出和驸马相似的字帖,也不足为奇。” 周春来立刻起身拱手:“程大人明察秋毫,不错。小女自幼身子不好,十岁出头就被寄养在寺庙之中,修远怜惜妹妹,时常送些吃食和字帖,更曾多番劝诫小女不要因为是女子就放松学业,要她读书认字,明辨是非。小女的这一手字,完全是照着修远送去的字帖誊写,两人字迹相似,不是必然之事吗?” “再有,我儿修远前年在西北遇袭伤了手腕,再写不出曾经这样脉力劲足的字来,这件事家喻户晓。” “好。”江潮生似乎就等他这样说,“那周老爷子可否解释一下,为何在寺庙中所谓假秦大奶奶的笔迹却和如今周大人的笔迹相同呢?” 江潮生对沈德平行礼,随后又掏出两沓字帖,呈于案前。 “陛下。从笔迹来看,真正的周修远和嫁入秦家的周庭芳笔迹相同,而关在寺庙里的周庭芳却和如今的驸马爷笔迹相同,如此看来,难道关在寺庙里的人不是驸马吗?!也就是说,以西北遇袭为时间分割,驸马爷对外宣称养伤不见客的三个月,不正是他们兄妹各归各位的时候吗?” 周春来却不肯认下,“仅靠笔迹就断定我儿身份实在是可笑!你是我儿学生,难道会不知道我儿会十几种字体,庭芳也是饱学之士,他们兄妹之间互相模仿对方笔迹是常有之事。江大人若想凭这一点就给我周家套上一个欺君之罪,我周春来第一个不服!” “我老师不信鬼神,只爱儒家、法家和墨家学说,屋内更是从不曾摆放任何佛经。可如今的公主府内,驸马爷书房之中有半面墙都摆放着佛经,一个人字迹变了也罢了,难道习惯也改了?” “自庭芳去世后,我儿彻夜难眠,时常怀念妹妹。人在悲恸之下,相信轮回转世之说,难道江大人也不许?” “那杏仁酥呢?我老师一碰杏仁酥便会浑身发痒起疹,可上次诗会,众目睽睽之下,驸马连续食用两块杏仁酥——” “我儿幼时体弱,如今娶了公主,托陛下洪福,赐下无数名贵药材,又有太医随时把脉调养。一日三餐精心喂养,从前那些小毛病也渐渐养好。江大人,难不成你从前不吃的东西,便一辈子不再碰?又或是你没遇见过某道菜你吃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碰了一口就奇痒难耐的情况?” “一派胡言!一个人的笔迹变化,口味变化,习惯变化,如此显而易见的李代桃僵,难道周老爷子还要嘴硬不肯承认?” “江大人,我念你是我儿得意门生,屡次对你留情。我儿待你可谓是恩重如山,你为何要恩将仇报?我倒想问问诸位,我儿因公遇袭,被贼子迫害,伤了脑子和手,险些变成残废。任何人经历这样的变故,都会性情大变,更何况是我儿这样的天之骄子?江大人作为我儿的门生,不仅没有鞍前马后伺候在侧,反而和沈世子联手中伤我儿,污蔑我儿名声,实在是其心可诛!” “诸位——”周春来声音凄凄,犹如一位伤心的慈父,“为人父母,哪个不是全心全意为自己的子女?若真按江大人所说的,我将儿子女儿调个包就没人发现。可我儿一路求学,历经三所书院,数位恩师,就连堂上坐着的三位大人都和我儿同朝为官,更有陛下亲点他为状元。难不成江大人是觉得这大魏朝堂所有官员都是痴的傻的,任我周春来一个人数十年的玩弄鼓掌之中,他们便半点发现不了端倪?” 周春来一拂衣袖,语气有受伤,更有愤怒,“江大人,你未免太看得起我!” 江潮生瞬间无话可说。 周春来三言两语,将在场所有人都拉到自己的阵营之中。 他怎么辨,都会得罪陛下。 “你若是想投靠沈世子,本可以大大方方的。我儿已经是驸马,手中再没有实权,不能在官场上对你有所助益。可你和他好歹师生一场,怎能为了蝇头小利就出卖自己的老师?!你…你…真是太让人失望!” “周老爷子不必急着给江大人扣上一顶结党营私的大帽子。”沈知轻轻一笑,视线轻轻落在周修远身上,“说起来今日这案子告的是驸马爷,为何驸马爷从头到尾不说一句,反倒是周老爷子一把年纪还要舌战群儒?周修远——” 沈知点了周修远的名字。 语气淡淡。 隐含嘲弄。 “你要一辈子躲在周春来背后吗?” 周修远脸色煞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活像被人牵制的人偶。 沈知蹙眉,语气重了一分,“周修远,说话!” “沈世子何必为难我儿?你们一个是他的同窗旧友,一个是他的得意门生,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人诟病。与其被人口伐笔诛,不若让我这把老骨头替他背负骂名——” “好。周老爷子说这十几年无人发现过周庭芳的身份,那本世子倒要夸一句周家做事细致。据我所知,周家早些年流放北方,因先帝开恩特许他们参加科举,自周庭芳开始在科举之路上显露头角后,你周家便一直不停搬家,很少在一个地方过久停留,甚至街坊四邻都不曾见过两兄妹模样。既然犯下的是欺君之罪,自然得小心谨慎的隐瞒,找不到人证也是正常。” “笑话。我儿少年天才,不断求学,从乡下到县城,再到府城,我和孩子娘担心孩子少小成名,身边又无人照料,因此只能跟着孩子一起搬家。天下慈父慈母之心,竟成了沈世子攻讦的理由,沈世子不觉得这说法可笑?” 第167章 以身入局 只听得“咚”的一声,周春来直接被踹飞,随后背部重重撞击到墙上,“噗嗤”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这府堂内所有人都是脸色巨变。 周庭芳更是惊得站了起来。 她喘着粗气看向那一道刚绝清瘦的背影,脑袋仿佛被人重重锤了一拳。 她不安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她想要去的地方,沈知孤身上路了—— 沈知撩一撩衣袖,微微抬首,眉眼寒意逼人。 他站在那里,仿佛伫立天地之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周春来,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向本世子求和?” 沈德平脸色发白,一口浊气提在胸口,眯着眼睛望着下面的闹剧。 沈知一掀衣袍,重重跪在地上,双手抱拳,其声朗朗,响彻整个府堂和长街。 “陛下,周春来为一己私欲,强迫周庭芳女扮男装参加科举,后又为了和安乐公主成亲,杀害我朝唯一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他愚弄陛下、科举作弊、杀害朝廷命官、骗婚公主,无论所犯哪一条之罪行,都该凌迟处死!” “臣与他没有私仇。可周庭芳是我同窗好友,臣不愿也不忍让她死得悄无声息!” “没有苦主,就让臣做这个苦主。” 沈知眸色灼灼,声音凄厉:“臣要告周春来和周修远一家欺上瞒下,玩弄陛下,杀害朝廷重臣!求陛下彻查——” “母亲!” 站在周春来身边的赵氏眼前一黑,径直栽了下去。 周修远连忙扶住她。 立刻有人来将她拖走。 房间内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仿佛都能听见。 “臣也愿意做苦主告状!” 一声隔空长啸。 长街外被府兵拦下的人群中传来一声振聋发聩的疾呼,“陛下,臣是周怀恩弟子江潮生,臣可以作证,如今站在堂上的驸马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辈!他抢了我老师的尊荣,杀害我老师的性命,罪证确凿,如今证据就在臣手里,陛下——” 周庭芳循声望去。 只看见江潮生一身玄色衣袍,手持一沓手稿,一脸急切,遥遥被府兵拦在外面。 此刻他正不管不顾的往里面冲。 忽然,她鼻头一酸。 仿佛置身巨大的漩涡之中。 目眩神迷。 曾几何时,她觉得自己上一世不过是套在周修远这个名字下的一缕幽魂。 所有人为名为利而来。 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不过是这人间的过客。 可是此刻看见飞奔而来的江潮生,她忽然觉得,或许自己的一生…也并不完全失败。 有人为她千里追凶。 有人为她奋不顾身。 有人为她抛却名利。 都只是为了还她一个公道! 她……何德何能…… 她……无以为报…… 江潮生完全无视一旁角落里的周庭芳,他步伐匆匆,飞速略过她眼前,随后“噗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 “陛下,罗耀祖贪生怕死,不愿得罪周家和公主,可臣不怕。老师生前待我恩重如山,这个苦主,就由微臣来做!臣同沈世子一起状告周家杀害老师,残害朝廷命臣,骗婚公主!请陛下明察,还臣老师一个公道——” 府堂内一片静谧无声。 一种焦灼的氛围慢慢弥漫。 无声而令人窒息。 “好,好,好!” 半晌,沈德平才连说三个“好”字。 可惜满脸怒容。 沈德平夸赞江潮生,“不愧是周怀恩的弟子,竟然连前途都不要了,也要为他讨个公道。” 任谁都听得出陛下的怒气。 所有人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天颜。 “江大人是在骂朕啊。他骂朕雌雄不分,忠奸不辩,是非不明,亲自点了个六元及第的状元,竟还是个妇人!江潮生,你大胆!” 江潮生匍匐在地,整个身子贴在地面上,很是惶恐说道:“臣不敢!这一切于陛下无关,陛下也是被小人蒙蔽!臣如何敢骂陛下,若史书当真口伐笔诛,也当是微臣首当其冲!微臣拜一妇人为师,微臣为一妇人讨回公道,微臣愚钝。可圣人言,三人行必我有师。就连圣人也没规定说这老师就必须是男子。老师虽是妇人,可学问和才情远超世上绝大部分男子,老师不嫌弃学生愚笨,学生哪里敢嫌弃老师身份?” 沈德平听得连连冷笑,“听你这话,你似乎胸有成竹?” “只要陛下肯公开审理此案,微臣就有证据证明此事真伪。” 沈德平转而看向沈知,“沈知,你呢,这案子你…也是非要告…是不是?” 沈知眸色坚毅,“是。周庭芳是臣生前挚友,她以真心待臣,臣也愿意真心待她!此事无关风月,无关私情,臣……就是要为她讨个公道!” “好一个无关风月,无关私情!”沈德平眸色沉沉,眼底似夹杂着狂风暴雨,他重重一拍桌面,“好,既然你们都口口声声说朕千挑万选的驸马是假的,那就不妨审上一审。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欺君!” 场上形势急变,周庭芳一颗心恍恍惚惚。 她情绪焦灼,却没有办法。 如今她身份敏感,刚从上一场案子中脱身,不能前脚证明她和沈知毫无瓜葛,后脚却又帮着沈知说话。 更何况她这个县主身份,本就半虚半假,若惹恼陛下,反而让沈知腹背受敌。 周庭芳只能坐在角落,不安的看向场中那二人。 “陛下!”江潮生率先拿出烧了一半的书稿,他将所有书稿摊在地上,“这是微臣从国子监内抢回的老师生前手稿。还有从秦公子那里找到的秦大奶奶的字帖。” 江潮生又望向角落里的秦少游。 秦少游目光躲闪,头皮发麻。 他隐有预感。 这场火…终究是要烧到他的身上! 果然,江潮生盯着他的眼睛:“请秦公子来辨别一番,这两人字迹是否一致。” 秦少游硬着头皮往前。 他脚步颤颤,顶着压力说道:“是很相似。” “诸位大人也请看看,周修远留在国子监的手稿和秦大奶奶字迹是否为同一个人!” 胆小的人揣测着沈德平的表情,不敢惹火上身。 倒是黄显明往前看了一眼,遂语气肯定道:“陛下,微臣可以断定,这笔迹十分相似。只是为何烧了一半?” 江潮生冷笑一声,“许是有人认为我大魏朝第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竟是个妇人,怕丢了天下读书人的脸,所以才故意焚烧我老师的手稿!他们觉得只要烧毁罪证,一切便死无对证,天下人也不会笑话国子监收留了女学生!可苍天有眼,事实如铁,螳臂如何能挡车?!他们越这样做,越证明他们心虚!” 不过那程路却察言观色,自认摸透沈德平不想周沈两家斗得两败俱伤的心思,因此才道:“字迹相似,却也没有办法证明是同一人所写。若秦大奶奶一直模仿驸马的笔迹,能写出和驸马相似的字帖,也不足为奇。” 周春来立刻起身拱手:“程大人明察秋毫,不错。小女自幼身子不好,十岁出头就被寄养在寺庙之中,修远怜惜妹妹,时常送些吃食和字帖,更曾多番劝诫小女不要因为是女子就放松学业,要她读书认字,明辨是非。小女的这一手字,完全是照着修远送去的字帖誊写,两人字迹相似,不是必然之事吗?” “好一个无关风月,无关私情!”沈德平眸色沉沉,眼底似夹杂着狂风暴雨,他重重一拍桌面,“好,既然你们都口口声声说朕千挑万选的驸马是假的,那就不妨审上一审。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欺君!” 场上形势急变,周庭芳一颗心恍恍惚惚。 她情绪焦灼,却没有办法。 如今她身份敏感,刚从上一场案子中脱身,不能前脚证明她和沈知毫无瓜葛,后脚却又帮着沈知说话。 更何况她这个县主身份,本就半虚半假,若惹恼陛下,反而让沈知腹背受敌。 周庭芳只能坐在角落,不安的看向场中那二人。 “陛下!”江潮生率先拿出烧了一半的书稿,他将所有书稿摊在地上,“这是微臣从国子监内抢回的老师生前手稿。还有从秦公子那里找到的秦大奶奶的字帖。” 江潮生又望向角落里的秦少游。 秦少游目光躲闪,头皮发麻。 他隐有预感。 这场火…终究是要烧到他的身上! 果然,江潮生盯着他的眼睛:“请秦公子来辨别一番,这两人字迹是否一致。” 秦少游硬着头皮往前。 他脚步颤颤,顶着压力说道:“是很相似。” “诸位大人也请看看,周修远留在国子监的手稿和秦大奶奶字迹是否为同一个人!” 胆小的人揣测着沈德平的表情,不敢惹火上身。 倒是黄显明往前看了一眼,遂语气肯定道:“陛下,微臣可以断定,这笔迹十分相似。只是为何烧了一半?” 江潮生冷笑一声,“许是有人认为我大魏朝第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竟是个妇人,怕丢了天下读书人的脸,所以才故意焚烧我老师的手稿!他们觉得只要烧毁罪证,一切便死无对证,天下人也不会笑话国子监收留了女学生!可苍天有眼,事实如铁,螳臂如何能挡车?!他们越这样做,越证明他们心虚!” 不过那程路却察言观色,自认摸透沈德平不想周沈两家斗得两败俱伤的心思,因此才道:“字迹相似,却也没有办法证明是同一人所写。若秦大奶奶一直模仿驸马的笔迹,能写出和驸马相似的字帖,也不足为奇。” 周春来立刻起身拱手:“程大人明察秋毫,不错。小女自幼身子不好,十岁出头就被寄养在寺庙之中,修远怜惜妹妹,时常送些吃食和字帖,更曾多番劝诫小女不要因为是女子就放松学业,要她读书认字,明辨是非。小女的这一手字,完全是照着修远送去的字帖誊写,两人字迹相似,不是必然之事吗?” “再有,我儿修远前年在西北遇袭伤了手腕,再写不出曾经这样脉力劲足的字来,这件事家喻户晓。” “好。”江潮生似乎就等他这样说,“那周老爷子可否解释一下,为何在寺庙中所谓假秦大奶奶的笔迹却和如今周大人的笔迹相同呢?” 江潮生对沈德平行礼,随后又掏出两沓字帖,呈于案前。 “陛下。从笔迹来看,真正的周修远和嫁入秦家的周庭芳笔迹相同,而关在寺庙里的周庭芳却和如今的驸马爷笔迹相同,如此看来,难道关在寺庙里的人不是驸马吗?!也就是说,以西北遇袭为时间分割,驸马爷对外宣称养伤不见客的三个月,不正是他们兄妹各归各位的时候吗?” 周春来却不肯认下,“仅靠笔迹就断定我儿身份实在是可笑!你是我儿学生,难道会不知道我儿会十几种字体,庭芳也是饱学之士,他们兄妹之间互相模仿对方笔迹是常有之事。江大人若想凭这一点就给我周家套上一个欺君之罪,我周春来第一个不服!” “我老师不信鬼神,只爱儒家、法家和墨家学说,屋内更是从不曾摆放任何佛经。可如今的公主府内,驸马爷书房之中有半面墙都摆放着佛经,一个人字迹变了也罢了,难道习惯也改了?” “自庭芳去世后,我儿彻夜难眠,时常怀念妹妹。人在悲恸之下,相信轮回转世之说,难道江大人也不许?” “那杏仁酥呢?我老师一碰杏仁酥便会浑身发痒起疹,可上次诗会,众目睽睽之下,驸马连续食用两块杏仁酥——” “我儿幼时体弱,如今娶了公主,托陛下洪福,赐下无数名贵药材,又有太医随时把脉调养。一日三餐精心喂养,从前那些小毛病也渐渐养好。江大人,难不成你从前不吃的东西,便一辈子不再碰?又或是你没遇见过某道菜你吃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碰了一口就奇痒难耐的情况?” “一派胡言!一个人的笔迹变化,口味变化,习惯变化,如此显而易见的李代桃僵,难道周老爷子还要嘴硬不肯承认?” “江大人,我念你是我儿得意门生,屡次对你留情。我儿待你可谓是恩重如山,你为何要恩将仇报?我倒想问问诸位,我儿因公遇袭,被贼子迫害,伤了脑子和手,险些变成残废。任何人经历这样的变故,都会性情大变,更何况是我儿这样的天之骄子?江大人作为我儿的门生,不仅没有鞍前马后伺候在侧,反而和沈世子联手中伤我儿,污蔑我儿名声,实在是其心可诛!” “诸位——”周春来声音凄凄,犹如一位伤心的慈父,“为人父母,哪个不是全心全意为自己的子女?若真按江大人所说的,我将儿子女儿调个包就没人发现。可我儿一路求学,历经三所书院,数位恩师,就连堂上坐着的三位大人都和我儿同朝为官,更有陛下亲点他为状元。难不成江大人是觉得这大魏朝堂所有官员都是痴的傻的,任我周春来一个人数十年的玩弄鼓掌之中,他们便半点发现不了端倪?” 周春来一拂衣袖,语气有受伤,更有愤怒,“江大人,你未免太看得起我!” 江潮生瞬间无话可说。 周春来三言两语,将在场所有人都拉到自己的阵营之中。 他怎么辨,都会得罪陛下。 “你若是想投靠沈世子,本可以大大方方的。我儿已经是驸马,手中再没有实权,不能在官场上对你有所助益。可你和他好歹师生一场,怎能为了蝇头小利就出卖自己的老师?!你…你…真是太让人失望!” “周老爷子不必急着给江大人扣上一顶结党营私的大帽子。”沈知轻轻一笑,视线轻轻落在周修远身上,“说起来今日这案子告的是驸马爷,为何驸马爷从头到尾不说一句,反倒是周老爷子一把年纪还要舌战群儒?周修远——” 沈知点了周修远的名字。 语气淡淡。 隐含嘲弄。 “你要一辈子躲在周春来背后吗?” 周修远脸色煞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活像被人牵制的人偶。 沈知蹙眉,语气重了一分,“周修远,说话!” “沈世子何必为难我儿?你们一个是他的同窗旧友,一个是他的得意门生,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人诟病。与其被人口伐笔诛,不若让我这把老骨头替他背负骂名——” “好。周老爷子说这十几年无人发现过周庭芳的身份,那本世子倒要夸一句周家做事细致。据我所知,周家早些年流放北方,因先帝开恩特许他们参加科举,自周庭芳开始在科举之路上显露头角后,你周家便一直不停搬家,很少在一个地方过久停留,甚至街坊四邻都不曾见过两兄妹模样。既然犯下的是欺君之罪,自然得小心谨慎的隐瞒,找不到人证也是正常。” “笑话。我儿少年天才,不断求学,从乡下到县城,再到府城,我和孩子娘担心孩子少小成名,身边又无人照料,因此只能跟着孩子一起搬家。天下慈父慈母之心,竟成了沈世子攻讦的理由,沈世子不觉得这说法可笑?” 第168章 我做苦主 沈知冷笑,“周老爷子当真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这老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既然如此,周老爷子又如何解释前年周庭芳在西北受伤回京那期间,你却突然遣散家中所有仆人,尤其是跟了你十数年的老仆?难道不是害怕兄妹两各归各位后被人看出来,所以你才迫不及待的撵走他们?” 周春来脸色微变,不过显然早有应对,“我儿在西北遇袭一事十分蹊跷,我怀疑家中有内鬼通风报信,因此将所有人都遣散,重新采买一批新面孔,也是为了保护我儿的安全。” 沈知似乎早料到此事,忽而唇角一勾。 “那为何我去查这些人去向,要么是毫无线索,要么是意外身亡呢?周老爷子到底在隐瞒什么呢?”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一片惊愕之声。 若周家刚好在周修远重伤回京的时候遣散奴仆,以家有眼线的理由还说得过去。 可眼下,这些奴仆们却了无踪迹? 莫说其他人,就连沈德平都是眉头一蹙。 周春来却笑着说道:“沈世子有心,您说的是周家大管家。那老东西生平只爱饮酒,是出了名的酒罐子。他自己喝多了酒栽进河里淹死了,这也要算到我头上?还有另外有个孟大娘,她一直体弱多病,我周家不想养着一个无用的奴才,才遣散了她。她那婆家怨她丢了差事,她自己一时想不开上了吊,也要我周家负责?” “那可真是巧了。看来但凡进了周家的奴仆,谁也别想全须全尾的走出来。” 周春来拱拱手,眼底一抹得意,“沈世子,您尽说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可今日案情重大,又有陛下坐镇,您若想陷害我周家,可不能按照疑罪从无的原则。您得好好找一些铁证。” “周老爷子莫不是忘了……当初你们在西北围剿周庭芳制造她被流匪报复的假象,买通的是田野的手下。”沈知淡淡一笑,眼露锋芒,“而如今,他们都在我的手上。” 周修远脸色一变。 倒是周春来沉得住气,笑眯眯说道:“那不妨请这几位上堂与我对峙。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周家不惧和凶手对簿公堂。若他们敢来,我倒要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对我儿下这样重的手!” 沈知唇边的笑意一凝。 而周庭芳不得不感慨,自家这个好爹真是滑不溜秋。 他苦心经营多年,又是个谨慎之人,眼下这种场景,想必早就暗自演练过无数次。 每一个漏洞,他都已经想好理由。 沈知到现在才提出田武这个证人,而不是一开始就亮出底牌,就算是周春来也能反应过来,沈知的这张底牌打不出来。 原因很简单。 因为那帮人被人放走了。 至于始作俑者是谁—— 周庭芳看向人群簇拥中心的沈德平。 沈德平对沈玉兰…那是真心宠爱啊。 他宁愿忍受被周家玩弄股掌之间,甚至不计较周家的欺君之罪,只为保护沈玉兰。 高高在上的当朝公主假给一个冒牌货,还是自己主动求来的,只这一件事…便足以让沈玉兰后半辈子抬不起头来。 相比周春来,沈德平才是真正拥有一颗慈父之心。 而此时场上的局势十分焦灼。 周春来和周庭芳互换身份的事情本就做得隐秘,从前周庭芳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身份,从来都是小心谨慎,没有留下半点把柄。 只不过如今却要被这份小心谨慎反噬。 周庭芳看到沈知的视线落在秦少游的脸上,眉头紧蹙,隐有愤怒,“周老爷子就笃定我拿不出证人吗?” 而秦少游则目光躲闪,甚至是微微后退半步。 周庭芳明白,沈知这是想要将秦少游推出来作证。 秦少游作为她的枕边人,若是此刻出来指证,定然能成为铁证。 可秦少游—— 他不是沈知。 不能指望他去做这个案子的撕开口。 若他站出来作证,便证明他知情不报,那么秦家也会被拖进欺君之罪中。 秦少游不会站出来为她作证。 大概沈知也看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流露出那种轻视鄙夷的目光。 秦少游则脸色发热,低下头去。 倒是周春来道:“沈世子,我周家行得端坐得住,您有什么人证不妨都拿出来。” 沈知衣袍之下的手握紧。 视线余光撇向人群中那女子。 他看到那双沉静的双眼。 小娘子咧着嘴,似乎在冲他笑。 可她周身萦绕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和悲伤。 又似乎在说。 就到这里。 这里足矣。 可是—— 他如何甘心。 那些无尚的荣光,都该是她的! 这屋子里站着的刽子手,躺在她的尸骨上,吸干她的精血,将她如敝履一般丢弃—— 沈德平重重一拍桌子,冷哼一声,“沈知,你若有人证物证尽快拿出来,别搞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若再磨磨蹭蹭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朕便判你个诬告之罪!” “陛下,今日之事起因是西北流匪伏击我儿,这群人手段残忍,不仅打中我儿脑袋,让他险些变成痴呆,他的手也受伤。导致他性情大变,脑子也不如从前灵光。沈世子疑我,我能理解,相信诸位心中亦有同样怀疑。” 周春来忽然跪下,情真意切,“既然如此,不如请太医院的大夫们来给修远验伤,看看我周春来说的话是真是假。我儿前辈子苦心求学一心为国,可恨被贼人报复,落下残疾不说,如今还要被人栽赃陷害!陛下,若能证明我儿当真在西北受伤,是不是就能证明沈世子空穴来风凭空污蔑?” 周庭芳闻言一惊,不可思议的望向周修远。 却见那人躲在人群后,蜷缩成一团,仿佛一只埋头的鸵鸟。 周庭芳的心,忽而一顿。 周修远…曾几何时变得这样畏畏缩缩? 年少时候,他也曾意气风发,带着村子里的伙伴们上树掏鸟蛋,下河捉鱼,拿根木棍别在腰间做长剑说自己要当大将军——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这样阴郁和怯弱? 是在寺庙里自生自灭的十年吗? 是每一个无法回家和爹娘团聚的夜晚? 亦或是被周春来强迫穿上女装,一步一步击溃他心理防线的时候? 周春来提出让太医院的人来验伤,如此胸有成竹,是因为周春来为自圆其说,故意伤害他的手和脑子吗? 周春来打断她的腿。 打伤他的手。 周春来…好歹毒…竟然对自己儿子也下得去手。 周庭芳这一刻只觉得荒谬。 亏她还以为周修远是儿子,周春来对这独子多少有舐犊之情,哪知—— 可笑。 可笑啊。 原来周修远不过是另一个周庭芳罢了—— 不。 或许……周修远比她更可怜。 周庭芳隔着人群,痴痴的望着周修远,眸色复杂。 “不必。我有证据能证明周家是否狸猫换太子,是否杀人灭口。” 正在僵持之间,听得外面长街上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 人群分割两半,强行切出一条道路来。 沈玉兰一身???????,缓缓走了进来,背后还跟着高嬷嬷。 屋内人跪倒一地,向安乐公主请安。 而沈玉兰径直走向屋内,对着沈德平盈盈一拜,“父皇。” 沈德平脸色微变,开口斥道:“今日审案,你一个妇道人家来干什么?你还怀着身孕,也不怕累着。” 他又不悦的训斥高嬷嬷,“高嬷嬷,不是让你看好公主吗?你就是这样照顾她的?” 高嬷嬷连忙下跪请罪。 周庭芳却一愣,不由自主看向沈玉兰的腹部。 沈玉兰……怀孕了? 难怪先前周春来有恃无恐。 想必是吃定安乐公主会和周家同一阵线。 安乐公主脸色淡淡,只道:“今日京都这般热闹,儿臣远在公主府也是坐立难安。索性前来凑个热闹。” “放肆!公堂之上,岂是你看戏的地方?”沈德平连声催促,“高嬷嬷,带公主离开——” 周庭芳看着这两父女僵持不下。 沈德平担心沈玉兰知道周家的事情,因此一直将她保护在象牙塔里。 这份慈父之心,叫她动容。 可也正是这份慈父之心,才让她寻求的公道如此之难。 看着柔弱无骨的沈玉兰,又想起忽然消失的锦屏,周庭芳的心……又乱了。 不止周庭芳,其他人也是面色复杂。 这案子甚到现在,可谓是牵连甚广。 从秦家案子拔出萝卜带出泥,如今竟然连公主也有所牵连。 “父皇!”沈玉兰忽然提高音量,胸脯起伏,小脸绯红,“今日案子不仅关乎驸马,更关乎儿臣未来,还有儿臣肚子里的孩子!父皇不要赶儿臣走,儿臣不是来看热闹的,儿臣有证据能够证明此案真伪!” 沈知眸色幽幽盯着她。 沈玉兰…是最大的变故。 让他始料未及。 沈玉兰有证据? 这让周庭芳和沈知几乎是立刻想到了消失的锦屏! 可沈玉兰和周修远夫妻一体,又岂会站在周庭芳这一边? 周庭芳眼中的光,渐渐熄灭—— 她曾以为自己报仇的心很是坚定,绝不动摇。 可是此刻她却在怀疑自己。 上一世的周庭芳已经是一摊尸骨,就为了一个死人,却要沈知、江潮生、锦屏他们冒着身死的风险,只为讨回一个所谓公道。 这个皇权至上的封建王朝,惹怒帝王,赔上前程和性命,就为了查清她的死因? 公道重要吗? 或许重要。 可却不如他们的生命重要! 周庭芳忽然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坚持意义在哪里。 带着至亲好友献血和尸骨的公道,当真是她想要的吗? 眼下,她不想要公道。 她只想要沈知、江潮生等人能从这案子里全身而退—— 她要如何才能阻止沈玉兰? 而周修远却站起身来,命人将椅子搬到沈玉兰身后。 沈玉兰一扭头就看见周修远的脸。 周修远轻轻拍她的肩,示意她坐下,“公主,无论要做什么,都得先护好自己。坐下说。” 沈玉兰只觉得肩膀被人捏住的地方一片滚烫。 她慢慢坐下,仰头看那人。 那人色白如玉,双眸灼灼,整个人看起来比往日多了两分平静和温柔。 恍惚间她又回想起两个人初见的模样。 当时那少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众星捧月,眼底仿佛有细碎的星光。 少年英才,无限荣光啊—— 整个京都,乃至大魏,再找不出像他那样明亮的少年。 她喜欢的,一直都是那个在百花楼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周修远! 沈玉兰心如刀割,强忍鼻头酸涩,“多谢驸马。” 周修远淡淡一笑,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只低声笑道:“你我夫妻,不必言谢。公主想说什么便说,我都不会怪罪公主。” 沈玉兰神色只恍惚了一瞬,随后又对沈德平道:“父皇,儿臣有人证,能够证明周家到底是否狸猫换太子——” 沈德平平静的看着沈玉兰,眼底神色十分复杂。 似乎从沈玉兰走入大门的那一刻,这位帝王父亲就已经知道她意欲何为。 “玉兰,你当真要这样做?你可都想好了?” 沈玉兰一笑,眼中却有泪光,“儿臣想好了。周修远于儿臣有救命之恩,忘恩负义乃禽兽所为,女儿不愿做禽兽。” 沈德平眸色颤颤,沉默片刻,看着眼前出落亭亭玉立的女儿,恍惚间又想起小时候将她驮在自己肩头摘花的模样。 那时候的沈玉兰小小软软的一个,趴在他肩上,抱着他的头,奶声奶气的指挥着。 一眨眼,小女孩长这么大了。 她已经不需要他保护了。 “公主长大了。”沈德平忽而一笑,看起来很是欣慰,“朕相信无论发生什么,公主都有能力面对。” 沈玉兰鼻头一酸,感激的看向皇帝,随后在高嬷嬷的搀扶下缓缓跪在地上。 她一身珠翠,摇曳生辉,面容好似神女一般,坚定不可侵犯。 “陛下,周家人李代桃僵、强迫周庭芳代兄科举,又断她双腿,残害她性命。臣…愿做苦主,呈上证人证言,为她讨回公道!” ——轰。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府堂的人全都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而周春来一脸菜色,显然是站都站不稳,竟一屁股跌坐回椅子里。 周庭芳也是难掩震惊。 她忽然想起,今日在入门之前的长街上,安乐公主曾问她,做这一切就为了给秦大奶奶讨回一个公道,是否值得? 所以,那时候安乐公主当真是在问她值不值得。 是不是说明,公主那个时候就有和周家决然之意。 救命之恩? 她什么时候对沈玉兰有救命之恩? 周庭芳一颗心狂跳,忍不住看向沈玉兰。 而沈知却担忧的望过来,今日变故一波接一波,他实在担心那小娘子。 沈知同样也没料到沈玉兰肯做苦主。 是啊。 沈玉兰作为周修远的枕边人,若能站出来指证周修远,那么此案无疑能够盖棺定论。 “父皇,请传人证。” 沈德平良久无奈叹息一声,一挥衣袖,“人证!” 大堂两侧的人纷纷让开,随后只见一约二十岁左右的妇人走上堂前。 此人正是对外宣称暴毙的锦屏。 锦屏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目光无惧,唯有在看到周庭芳的时候,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所有人的视线落在那年轻妇人的脸上。 锦屏走得很是从容。 一种紧张、刺激、兴奋、害怕的情绪轮番袭击她。 时隔许久,她终于能站在这里,向全天下人骄傲的说起她家那位惊艳绝才的姑娘。 虽死,不足惜,亦可往。 锦屏一上前,便对众人一拜,随后双膝跪地,“陛下,民女叫锦屏,是周修远大人的爱妾。在座诸位贵人或许不认识民女,但诸位一定听过这首词。” 锦屏一字一句的念着:“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立刻有人道:“陛下,这首诗臣听过。” 那人笑着对锦屏说道:“原来你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锦夫人。你好大的名气——” 锦屏笑道:“托我家姑娘的福罢了。” 一句我家姑娘,已经让所有人品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加之刚才公主状告之言,几乎可以肯定周家李代桃僵欺君之罪! 沈德平无心诗词歌赋,他一想起周庭芳的音容笑貌就觉得五味杂陈,“既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就好好说说周家的事情。” “是。”锦屏微微低头,随后不紧不慢的开口,“陛下,那罗老汉状告内容句句属实,他或许是受人威胁,或许是胆小怯懦,但民女不怕。民女今天既然来了,便没打算活着回去!” 周庭芳心中大恸,她望着人群中那抹清瘦刚绝的背影,眼眶发酸。 她何德何能,能有这些人为她不顾一切前赴后继? “我家姑娘从小天赋异禀,凡是学过的字,读过的书,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她五六岁就识得千字文百家姓,七八岁就能出口作诗,是村里出了名的神童。可那个时候,周大公子却十分顽劣,每日只知招猫逗狗,一篇大字写十天半个月也认不全。周春来被流放后,遭受乡野四邻和京都旧友欺辱,一心想要改换门庭,因此他才干出李代桃僵之事。” 第168章 我做苦主 沈知冷笑,“周老爷子当真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这老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既然如此,周老爷子又如何解释前年周庭芳在西北受伤回京那期间,你却突然遣散家中所有仆人,尤其是跟了你十数年的老仆?难道不是害怕兄妹两各归各位后被人看出来,所以你才迫不及待的撵走他们?” 周春来脸色微变,不过显然早有应对,“我儿在西北遇袭一事十分蹊跷,我怀疑家中有内鬼通风报信,因此将所有人都遣散,重新采买一批新面孔,也是为了保护我儿的安全。” 沈知似乎早料到此事,忽而唇角一勾。 “那为何我去查这些人去向,要么是毫无线索,要么是意外身亡呢?周老爷子到底在隐瞒什么呢?”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一片惊愕之声。 若周家刚好在周修远重伤回京的时候遣散奴仆,以家有眼线的理由还说得过去。 可眼下,这些奴仆们却了无踪迹? 莫说其他人,就连沈德平都是眉头一蹙。 周春来却笑着说道:“沈世子有心,您说的是周家大管家。那老东西生平只爱饮酒,是出了名的酒罐子。他自己喝多了酒栽进河里淹死了,这也要算到我头上?还有另外有个孟大娘,她一直体弱多病,我周家不想养着一个无用的奴才,才遣散了她。她那婆家怨她丢了差事,她自己一时想不开上了吊,也要我周家负责?” “那可真是巧了。看来但凡进了周家的奴仆,谁也别想全须全尾的走出来。” 周春来拱拱手,眼底一抹得意,“沈世子,您尽说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可今日案情重大,又有陛下坐镇,您若想陷害我周家,可不能按照疑罪从无的原则。您得好好找一些铁证。” “周老爷子莫不是忘了……当初你们在西北围剿周庭芳制造她被流匪报复的假象,买通的是田野的手下。”沈知淡淡一笑,眼露锋芒,“而如今,他们都在我的手上。” 周修远脸色一变。 倒是周春来沉得住气,笑眯眯说道:“那不妨请这几位上堂与我对峙。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周家不惧和凶手对簿公堂。若他们敢来,我倒要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对我儿下这样重的手!” 沈知唇边的笑意一凝。 而周庭芳不得不感慨,自家这个好爹真是滑不溜秋。 他苦心经营多年,又是个谨慎之人,眼下这种场景,想必早就暗自演练过无数次。 每一个漏洞,他都已经想好理由。 沈知到现在才提出田武这个证人,而不是一开始就亮出底牌,就算是周春来也能反应过来,沈知的这张底牌打不出来。 原因很简单。 因为那帮人被人放走了。 至于始作俑者是谁—— 周庭芳看向人群簇拥中心的沈德平。 沈德平对沈玉兰…那是真心宠爱啊。 他宁愿忍受被周家玩弄股掌之间,甚至不计较周家的欺君之罪,只为保护沈玉兰。 高高在上的当朝公主假给一个冒牌货,还是自己主动求来的,只这一件事…便足以让沈玉兰后半辈子抬不起头来。 相比周春来,沈德平才是真正拥有一颗慈父之心。 而此时场上的局势十分焦灼。 周春来和周庭芳互换身份的事情本就做得隐秘,从前周庭芳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身份,从来都是小心谨慎,没有留下半点把柄。 只不过如今却要被这份小心谨慎反噬。 周庭芳看到沈知的视线落在秦少游的脸上,眉头紧蹙,隐有愤怒,“周老爷子就笃定我拿不出证人吗?” 而秦少游则目光躲闪,甚至是微微后退半步。 周庭芳明白,沈知这是想要将秦少游推出来作证。 秦少游作为她的枕边人,若是此刻出来指证,定然能成为铁证。 可秦少游—— 他不是沈知。 不能指望他去做这个案子的撕开口。 若他站出来作证,便证明他知情不报,那么秦家也会被拖进欺君之罪中。 秦少游不会站出来为她作证。 大概沈知也看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流露出那种轻视鄙夷的目光。 秦少游则脸色发热,低下头去。 倒是周春来道:“沈世子,我周家行得端坐得住,您有什么人证不妨都拿出来。” 沈知衣袍之下的手握紧。 视线余光撇向人群中那女子。 他看到那双沉静的双眼。 小娘子咧着嘴,似乎在冲他笑。 可她周身萦绕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和悲伤。 又似乎在说。 就到这里。 这里足矣。 可是—— 他如何甘心。 那些无尚的荣光,都该是她的! 这屋子里站着的刽子手,躺在她的尸骨上,吸干她的精血,将她如敝履一般丢弃—— 沈德平重重一拍桌子,冷哼一声,“沈知,你若有人证物证尽快拿出来,别搞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若再磨磨蹭蹭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朕便判你个诬告之罪!” “陛下,今日之事起因是西北流匪伏击我儿,这群人手段残忍,不仅打中我儿脑袋,让他险些变成痴呆,他的手也受伤。导致他性情大变,脑子也不如从前灵光。沈世子疑我,我能理解,相信诸位心中亦有同样怀疑。” 周春来忽然跪下,情真意切,“既然如此,不如请太医院的大夫们来给修远验伤,看看我周春来说的话是真是假。我儿前辈子苦心求学一心为国,可恨被贼人报复,落下残疾不说,如今还要被人栽赃陷害!陛下,若能证明我儿当真在西北受伤,是不是就能证明沈世子空穴来风凭空污蔑?” 周庭芳闻言一惊,不可思议的望向周修远。 却见那人躲在人群后,蜷缩成一团,仿佛一只埋头的鸵鸟。 周庭芳的心,忽而一顿。 周修远…曾几何时变得这样畏畏缩缩? 年少时候,他也曾意气风发,带着村子里的伙伴们上树掏鸟蛋,下河捉鱼,拿根木棍别在腰间做长剑说自己要当大将军——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这样阴郁和怯弱? 是在寺庙里自生自灭的十年吗? 是每一个无法回家和爹娘团聚的夜晚? 亦或是被周春来强迫穿上女装,一步一步击溃他心理防线的时候? 周春来提出让太医院的人来验伤,如此胸有成竹,是因为周春来为自圆其说,故意伤害他的手和脑子吗? 周春来打断她的腿。 打伤他的手。 周春来…好歹毒…竟然对自己儿子也下得去手。 周庭芳这一刻只觉得荒谬。 亏她还以为周修远是儿子,周春来对这独子多少有舐犊之情,哪知—— 可笑。 可笑啊。 原来周修远不过是另一个周庭芳罢了—— 不。 或许……周修远比她更可怜。 周庭芳隔着人群,痴痴的望着周修远,眸色复杂。 “不必。我有证据能证明周家是否狸猫换太子,是否杀人灭口。” 正在僵持之间,听得外面长街上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 人群分割两半,强行切出一条道路来。 沈玉兰一身???????,缓缓走了进来,背后还跟着高嬷嬷。 屋内人跪倒一地,向安乐公主请安。 而沈玉兰径直走向屋内,对着沈德平盈盈一拜,“父皇。” 沈德平脸色微变,开口斥道:“今日审案,你一个妇道人家来干什么?你还怀着身孕,也不怕累着。” 他又不悦的训斥高嬷嬷,“高嬷嬷,不是让你看好公主吗?你就是这样照顾她的?” 高嬷嬷连忙下跪请罪。 周庭芳却一愣,不由自主看向沈玉兰的腹部。 沈玉兰……怀孕了? 难怪先前周春来有恃无恐。 想必是吃定安乐公主会和周家同一阵线。 安乐公主脸色淡淡,只道:“今日京都这般热闹,儿臣远在公主府也是坐立难安。索性前来凑个热闹。” “放肆!公堂之上,岂是你看戏的地方?”沈德平连声催促,“高嬷嬷,带公主离开——” 周庭芳看着这两父女僵持不下。 沈德平担心沈玉兰知道周家的事情,因此一直将她保护在象牙塔里。 这份慈父之心,叫她动容。 可也正是这份慈父之心,才让她寻求的公道如此之难。 看着柔弱无骨的沈玉兰,又想起忽然消失的锦屏,周庭芳的心……又乱了。 不止周庭芳,其他人也是面色复杂。 这案子甚到现在,可谓是牵连甚广。 从秦家案子拔出萝卜带出泥,如今竟然连公主也有所牵连。 “父皇!”沈玉兰忽然提高音量,胸脯起伏,小脸绯红,“今日案子不仅关乎驸马,更关乎儿臣未来,还有儿臣肚子里的孩子!父皇不要赶儿臣走,儿臣不是来看热闹的,儿臣有证据能够证明此案真伪!” 沈知眸色幽幽盯着她。 沈玉兰…是最大的变故。 让他始料未及。 沈玉兰有证据? 这让周庭芳和沈知几乎是立刻想到了消失的锦屏! 可沈玉兰和周修远夫妻一体,又岂会站在周庭芳这一边? 周庭芳眼中的光,渐渐熄灭—— 她曾以为自己报仇的心很是坚定,绝不动摇。 可是此刻她却在怀疑自己。 上一世的周庭芳已经是一摊尸骨,就为了一个死人,却要沈知、江潮生、锦屏他们冒着身死的风险,只为讨回一个所谓公道。 这个皇权至上的封建王朝,惹怒帝王,赔上前程和性命,就为了查清她的死因? 公道重要吗? 或许重要。 可却不如他们的生命重要! 周庭芳忽然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坚持意义在哪里。 带着至亲好友献血和尸骨的公道,当真是她想要的吗? 眼下,她不想要公道。 她只想要沈知、江潮生等人能从这案子里全身而退—— 她要如何才能阻止沈玉兰? 而周修远却站起身来,命人将椅子搬到沈玉兰身后。 沈玉兰一扭头就看见周修远的脸。 周修远轻轻拍她的肩,示意她坐下,“公主,无论要做什么,都得先护好自己。坐下说。” 沈玉兰只觉得肩膀被人捏住的地方一片滚烫。 她慢慢坐下,仰头看那人。 那人色白如玉,双眸灼灼,整个人看起来比往日多了两分平静和温柔。 恍惚间她又回想起两个人初见的模样。 当时那少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众星捧月,眼底仿佛有细碎的星光。 少年英才,无限荣光啊—— 整个京都,乃至大魏,再找不出像他那样明亮的少年。 她喜欢的,一直都是那个在百花楼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周修远! 沈玉兰心如刀割,强忍鼻头酸涩,“多谢驸马。” 周修远淡淡一笑,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只低声笑道:“你我夫妻,不必言谢。公主想说什么便说,我都不会怪罪公主。” 沈玉兰神色只恍惚了一瞬,随后又对沈德平道:“父皇,儿臣有人证,能够证明周家到底是否狸猫换太子——” 沈德平平静的看着沈玉兰,眼底神色十分复杂。 似乎从沈玉兰走入大门的那一刻,这位帝王父亲就已经知道她意欲何为。 “玉兰,你当真要这样做?你可都想好了?” 沈玉兰一笑,眼中却有泪光,“儿臣想好了。周修远于儿臣有救命之恩,忘恩负义乃禽兽所为,女儿不愿做禽兽。” 沈德平眸色颤颤,沉默片刻,看着眼前出落亭亭玉立的女儿,恍惚间又想起小时候将她驮在自己肩头摘花的模样。 那时候的沈玉兰小小软软的一个,趴在他肩上,抱着他的头,奶声奶气的指挥着。 一眨眼,小女孩长这么大了。 她已经不需要他保护了。 “公主长大了。”沈德平忽而一笑,看起来很是欣慰,“朕相信无论发生什么,公主都有能力面对。” 沈玉兰鼻头一酸,感激的看向皇帝,随后在高嬷嬷的搀扶下缓缓跪在地上。 她一身珠翠,摇曳生辉,面容好似神女一般,坚定不可侵犯。 “陛下,周家人李代桃僵、强迫周庭芳代兄科举,又断她双腿,残害她性命。臣…愿做苦主,呈上证人证言,为她讨回公道!” ——轰。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府堂的人全都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而周春来一脸菜色,显然是站都站不稳,竟一屁股跌坐回椅子里。 周庭芳也是难掩震惊。 她忽然想起,今日在入门之前的长街上,安乐公主曾问她,做这一切就为了给秦大奶奶讨回一个公道,是否值得? 所以,那时候安乐公主当真是在问她值不值得。 是不是说明,公主那个时候就有和周家决然之意。 救命之恩? 她什么时候对沈玉兰有救命之恩? 周庭芳一颗心狂跳,忍不住看向沈玉兰。 而沈知却担忧的望过来,今日变故一波接一波,他实在担心那小娘子。 沈知同样也没料到沈玉兰肯做苦主。 是啊。 沈玉兰作为周修远的枕边人,若能站出来指证周修远,那么此案无疑能够盖棺定论。 “父皇,请传人证。” 沈德平良久无奈叹息一声,一挥衣袖,“人证!” 大堂两侧的人纷纷让开,随后只见一约二十岁左右的妇人走上堂前。 此人正是对外宣称暴毙的锦屏。 锦屏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目光无惧,唯有在看到周庭芳的时候,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所有人的视线落在那年轻妇人的脸上。 锦屏走得很是从容。 一种紧张、刺激、兴奋、害怕的情绪轮番袭击她。 时隔许久,她终于能站在这里,向全天下人骄傲的说起她家那位惊艳绝才的姑娘。 虽死,不足惜,亦可往。 锦屏一上前,便对众人一拜,随后双膝跪地,“陛下,民女叫锦屏,是周修远大人的爱妾。在座诸位贵人或许不认识民女,但诸位一定听过这首词。” 锦屏一字一句的念着:“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立刻有人道:“陛下,这首诗臣听过。” 那人笑着对锦屏说道:“原来你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锦夫人。你好大的名气——” 锦屏笑道:“托我家姑娘的福罢了。” 一句我家姑娘,已经让所有人品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加之刚才公主状告之言,几乎可以肯定周家李代桃僵欺君之罪! 沈德平无心诗词歌赋,他一想起周庭芳的音容笑貌就觉得五味杂陈,“既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就好好说说周家的事情。” “是。”锦屏微微低头,随后不紧不慢的开口,“陛下,那罗老汉状告内容句句属实,他或许是受人威胁,或许是胆小怯懦,但民女不怕。民女今天既然来了,便没打算活着回去!” 周庭芳心中大恸,她望着人群中那抹清瘦刚绝的背影,眼眶发酸。 她何德何能,能有这些人为她不顾一切前赴后继? “我家姑娘从小天赋异禀,凡是学过的字,读过的书,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她五六岁就识得千字文百家姓,七八岁就能出口作诗,是村里出了名的神童。可那个时候,周大公子却十分顽劣,每日只知招猫逗狗,一篇大字写十天半个月也认不全。周春来被流放后,遭受乡野四邻和京都旧友欺辱,一心想要改换门庭,因此他才干出李代桃僵之事。” 第169章 虚情假意 “姑娘和周大公子是孪生兄妹,面容本就生得七分像,加之年幼没有长开,街坊四邻时常认不出他们兄妹二人。周春来便大着胆子让姑娘去考了童生。原本以为周大公子过几年人大一些就会懂事,谁知大公子愈发厌恶读书,一度到了看到书就全身打摆子的程度。周春来没有法子,只能让我家姑娘一次次的下场科举。” “这一切本该相安无事。姑娘也很争气,成了大魏朝最年轻的童生,最年轻的秀才。那个时候,两兄妹逐渐长开,毕竟男女不同,长开后两人有了变化。周春来心里着急,只怕露了破绽,便琢磨着让姑娘考到举子就好。如此他能扬眉吐气不说,还能周家衣食无忧,最后也能风光回京。可惜,姑娘太过争气,六元及第的状元…诱惑太大…即使周春来清楚这是欺君之罪,即使知道将来一旦东窗事发,周家所有人都要脑袋落地,可他依然选择让姑娘上京赶考。” “后来我家姑娘高中状元,成了翰林院的六品编纂,周春来忌惮姑娘,可又怕东窗事发,一直盘算着寻找机会让周家兄妹两神不知鬼不觉的换回原位。” 锦屏看一眼安乐公主,眸光不忍,“民女以前不知道为何周春来要选在西北突然伏击姑娘。先前听罗老汉的状言,才知道周春来为了攀上公主这高枝儿,不惜杀害姑娘,迎娶公主。” 沈玉兰的脸色刷的变白。 若非高嬷嬷在一旁扶着,只怕她就要绵软倒地。 “周春来买通田武手下,装作流匪报复的样子,将姑娘和大公子偷梁换柱。甚至他还亲手打断了姑娘的双腿!然后他借半年的修养时间,让姑娘尽量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又以大公子脑袋受伤为由,记不起前尘往事搪塞,以此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可是即使如此,他依然不肯放过我家姑娘!我家姑娘双腿尽断,却还是被他嫁给秦家。后又派人将她杀害——” 锦屏指天发誓,双眼猩红,“民女愿意指天发誓,今日若有一句虚言,让我尸首异处不得好死,下辈子轮回做畜生!” 而那周春来语气抖得厉害,“一派胡言!你不过是怨恨我儿失忆后一心宠爱公主,对你不复从前宠爱,你才编造出这些谎言来欺瞒陛下——” “民女不仅有证言,还有铁证!”锦屏忽然站了起来,她胸脯起伏,咬紧牙关,情绪含羞带怒,“陛下,民女四年前为遮掩姑娘身份,帮她推拒婚事,以妾的身份留在姑娘身边。可事到如今,民女…民女…民女依然是处子之身——” 果然,锦屏话音刚落,屋内一片哗然。 这位锦屏夫人可是号称周大人的宠妾,两人在一起三四年,这女子竟然还是处子之身! 为何是处子之身? 那不正好证明曾经在西北的那位大人是女子吗?! “陛下,诸位大人,民女所说句句属实,若是贵人们有所怀疑,民女愿意当堂验身!” 众人一片沉默。 就连沈德平也是半阖着眼,似乎对这场闹剧已经疲累。 沈玉兰却站起来,拦下锦屏,“你不必自证清白。” 说罢,沈玉兰缓缓往前,逼近角落里那罗老汉。 “罗老汉,事到如今,你若是想为你儿子报仇,只差这最后一步。如此…你还要声称周家是无辜的吗——” 罗老汉咬紧牙关,面色恐惧又不甘,抬头看向诸位上那抹明黄身影。 忽而,他眼色一狠,“咚”一声跪在沈玉兰面前。 “公主明鉴!小人冤枉…小人也想为儿子讨个公道,可小人不敢说啊……” 沈玉兰自然看见罗老汉下意识的动作。 她目光哀伤的看一眼沈德平。 而沈德平也正看着她。 父女两视线交锋,沉默无言。 沈玉兰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 就因为成全她自己的一往情深,周庭芳被迫卷入这场纷争,甚至丢了性命。 而她也所嫁非人,下半辈子活在流言蜚语之中。 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好在,她还可以为周庭芳讨回公道。 沈玉兰挺直了背脊,她生得娇小柔弱,此刻却犹如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 “今日本公主在这里许诺你,不管今日结果如何,护你一条性命。” 那罗耀祖眼泪“簌”的一下流了出来,仿佛瞬间得了勇气,大声疾呼:“陛下,小人冤枉!小人儿子死的冤枉!周春来这天杀的狗贼害死小人唯一的儿子,可怜我儿才十六岁,如今却被抛尸在西北荒野,连骸骨都寻不到一块——周春来为了一己之私,杀害周大人,又害我全家,若苍天开眼,就请降个雷下来劈死他们一家——” 如此,恩怨已经分明。 沈玉兰擦了擦眼泪,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周修远。 人群静默无声。 那个身影,娇弱却刚绝。 仿佛独身前往漆黑深渊之中。 她停在周修远面前。 周修远坐着。 而沈玉兰站着。 那妇人并不高,站起来只比周修远高出些许。 半晌。 听得那女子轻轻发问。 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周修远,你要如何解释。” 这一刻,大堂内所有人都屏气静神的望向今日案子最关键的当事人。 周庭芳站在角落,看着那两人对峙,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痛快吗? 竟…好似并没有。 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翻搅着。 周修远微垂着头,双手紧紧抠住椅子扶手,脸上的光被沈玉兰挡住,让人看不真切他的情绪。 他沉默着。 神色淡得好似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 “周修远,你说话啊,你解释啊——”沈玉兰忽然哭着大喊一句,眼泪簌簌往下流了出来,“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混蛋!” 周修远笑了。 起初是很压抑的笑声,低低的。 随后笑声越来越大。 他双肩抖动,笑得声音盘旋云霄,笑得满脸都是眼泪。 屋内众人的心,却全都狠狠揪了起来。 那高嬷嬷甚至眼疾手快的将沈玉兰拦在身后,似乎生怕周修远下一刻就发狂伤害沈玉兰。 不知过了多久,周修远的笑声才终于慢慢的停了下来。 他脸上奇异般的平静。 他慢慢的站起身来。 瞳孔淡得几乎透明。 “玉兰,谢谢你,这十几年…我终于解脱了——” 沈玉兰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而周春来则坐在一旁,面如菜色,满脸死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输得一败涂地。 周修远却上前一步,亲昵的握住沈玉兰冰凉的手,男人笑得如释重负。 他声音很淡,“若当初我能有你一半的勇气,事情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下场。玉兰,你…比我强。” 沈玉兰哭得不能自已。 她知道,周修远踏出这一步,必死无疑。 周修远松开她的手,缓缓走到人群中央,随后一掀衣袍,跪下。 “父皇,儿臣有罪。儿臣生来蠢笨,不及庭芳万分之一聪慧。读书不成,习武不得。儿臣生于天地之间,却碌碌无为,无一物与天地、君主、父母、手足。儿臣辜负父母期望,不报养育之恩,又鸠占鹊巢欺世盗名,实在是难堪为人。今日一切后果皆因儿臣起,若非儿臣烂泥扶不上墙,无法承担起长子责任,父亲也不必剑走偏锋犯下欺君死罪。还请父皇看在儿臣和玉兰夫妻一场的份儿上,饶过儿臣爹娘,所有罪责由儿臣一人承担!” 周修远深深磕头,上半身完全匍匐在地,声音决然悲戚,“父皇,这欺君死罪…儿臣一力承担。砍头枭首,挫骨扬灰,儿臣绝无怨言。儿臣死后,不必葬殓,不留尸骨,不设坟冢,权当儿臣向天地和人世间赎罪——” 那刚刚幽幽转醒的赵氏,此刻猛地听闻周修远这番言语,当下眼前一黑,险些又晕死过去。 她踉跄着往前,一下扑在周修远身上,犹如母鸡抱着自己幼崽,“儿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就算要死…我们全家也死在一块!” 周修远跌坐在地上,随后是脸色大变,犹如蛆虫一般往前爬去,爬到正中央位置不断磕头,直磕得满头是血。 “陛下!是我,是我贪恋权势,是我急功近利,修远他没有错——是我,都是我的错!他本来是喜欢读书的,是我逼着他,动辄呵斥打骂,寒冬腊月罚他不许穿衣裳,即使重病也逼着他念书,这才逐渐让他厌恶读书。” “他少小离家,从小爹娘不在身边,十二岁我便将他送到寺庙中去,甚至为了使他面容更像周庭芳,让寺庙中的人克扣他的饮食,让他发育迟缓,害他到现在身子依然孱弱。” “他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若非我这个父亲无能,他又怎会变得像现在这样胆小怯弱。陛下,我儿是无辜的!一直都是我逼着他考科举、娶公主、骗陛下!是我,这一切因果都是我,我害了自己的女儿,又害了自己的儿子!” “陛下,修远从小心底柔软,又长在佛门之中,连一只鸡都不肯杀,又怎么会杀他的妹妹!他一直求我,甚至不惜性命相逼,是我猪油蒙了心,是我担心东窗事发,是我不敢抗拒和公主的婚事——” 沈德平狠狠一拍桌子,怒道:“如此说来,还是朕的错?!” 沈玉兰也是眼泪簌簌。 她忽然想着,如果当初她没有去找父皇指婚,周庭芳是不是…还活着? 救她的恩人,却死在她手里。 沈玉兰心如刀绞,眼泪浸湿罗帕。 周春来哆嗦了一下,疯狂摇头,“不是,是我贪恋荣华富贵,是我贪恋公主的权势,这才对庭芳起了杀心!可是这一切都不是修远的过错,是我逼着他犯下欺君之罪!” “陛下,这所有罪名我都认了,可我…庭芳…不是我杀的!” 那锦屏忽然情绪激动,指着罗老汉骂道:“胡说八道!明明就是你打断了姑娘的双腿,明明就是你派人去西北伏击,若非当时我穿着姑娘的外袍引开追兵,只怕那时候你就杀了她!” “我若真要杀她,何必打断她的腿?!”周春来一脸痛苦,“我答应过修远要留她一条命,我就必然会做到。更何况…更何况……” 周春来突然放声大哭。 “她是我最引以为豪的女儿啊——” “她生而知之,天赋异禀,过目不忘,聪慧异常。我抱过她,亲过她,爱过她,看着她蹒跚学步到高中状元。她读书刻苦,天不亮就要去上学堂,那样小的人儿,那样黑的凌晨,那么长的路,我跟在她身后,走十里山路,护送她到学堂。我看着她勤学苦练,冬日手上生了冻疮,夏日满脖子的痱子,从不停歇,我纵使贪恋权势,可也不是草木,怎可能无动于衷——” “我知道她的辛苦,知道她的才华,更知道她的抱负。放眼天下,纵观历史,再找不出能够与她比肩的女子。即使她是一届妇人,可全天下的男儿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她!我身为人父,怎能不骄傲?!” 江潮生痛哭质问,“可你还是杀了她!” “我没有!我只是打断了她的双腿,让她好好养在秦家,只要她乖乖的,我绝对不会动她一根手指头!” “你断她双腿,和斩断她的羽翼有什么区别?!” 沈知面色微变,抬起一脚踹在周春来右肩上,周春来一个踉跄,后背“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还说不是你杀了她?!你这畜生满口谎言,不见棺材不掉泪,陛下英明神武,绝不会相信你的谎话!” 赵氏“嗷”的一声又扑在周春来身上,痛哭流涕道:“别打他,别打他!是我,是我杀了她!谁让她夺走了我儿子的气运,谁让她那么聪明,谁让她抢走本该属于我儿子的一切!她该死,她该死啊——” 可惜,谁也不会把赵氏放在眼里。 周庭芳站在人群后,看着眼前这闹剧,不知怎么的,唇角慢慢牵起,扯开一抹奇异的弧度。 “还真是……相亲相爱风雨与共的一家人。真让人动容。” 说话的是柔嘉县主。 众人循声望去,见那小娘子眼眶微红,唇角噙笑。 一身素色褙子,宽大的衣袖让她显得愈发瘦弱。 好似一阵风便能将她刮倒。 唯有沈知,担忧的望向她。 周庭芳站了出来,对沈德平福了福身,语气平静说道:“陛下,臣女身体不适,也不想看一群衣冠禽兽的贼子上演你侬我侬,没得叫人恶心。请陛下允许臣女先行告退——” 沈德平眉梢一抬,些许惊愕。 印象之中,这小娘子从来没有这样激进的时候。 不过这案子本来也无关柔嘉县主,沈德平自然没有将人留下的必要,他挥挥手,“你下去。这半个月委屈你了,太后娘娘和王世子很是挂念你,记得多入宫来陪陪他们。” “是。” 周庭芳敛眉,又冲众人福了福身。 众人一一回礼。 锦屏不动声色。 而沈玉兰则一脸哀痛,显然心不在焉。 沈知则是一直盯着她。 他不能离开。 走到这里,他务必要落实周家人的欺君之罪,保证他们受到惩处。 可他的心惴惴不安,仿佛跟着那个人离开。 周庭芳走出大门之时,还能感觉到背后那灼热的视线。 走出来已经是正午,阳光分外刺眼,不少百姓已经散回家去,不过正街前还是车水马龙,聚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这案子审了快两三个时辰,外面百姓看不见里面的动静,因此格外焦心。 此刻看见周庭芳,都下意识的凑上去,谁知又看见她身后跟着的护卫府兵,因此立刻歇了打听的心思。 周庭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扇门的。 她的腿在发软。 全身没有力气。 就这样报仇了吗? 为何一丝丝的快感都没有? 反而心中只有苦涩。 仿佛有人重重的给了她心口一圈,先是闷、再是堵、再是酸、最后才是痛—— 她失魂落魄的走着,五感在持续放大,那车水马龙的声音,老百姓的窃窃私语声,远处传来的茶香,有人吆喝着炊饼,孩童们一拥而上。 一阵风吹来,树沙沙作响。 明晃晃的日头高悬,她抬眸,手举在额前,眯起双眼。 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袭来,周庭芳只觉得整个人仿佛极速下坠,心脏跳动的声音爆炸在耳边—— “周娘子!” 一声疾呼。 手臂被人大力扯住,身体忽而腾空,李观棋将她横抱而起。 眩晕的视线里,出现翠儿和李观棋担忧的脸色。 周庭芳正要开口,却被李观棋打断,“周娘子莫顾忌男女之嫌,你刚才差点倒在地上——” 周庭芳却顺势勾住李观棋的脖子,虚弱一笑,“我是说,劳你送我一程。” 翠儿飞速扫过李观棋一眼,随后快速道:“县主,马车已经在旁边等着了。李公子,烦您送我们县主一程。” “带路!” 翠儿快走,李观棋抱着周庭芳快速跟上。 李观棋手长脚长,抱着周庭芳不费吹灰之力的行走在众目睽睽之下。 好在此刻人群渐散,马车才能往里走。 第169章 虚情假意 “姑娘和周大公子是孪生兄妹,面容本就生得七分像,加之年幼没有长开,街坊四邻时常认不出他们兄妹二人。周春来便大着胆子让姑娘去考了童生。原本以为周大公子过几年人大一些就会懂事,谁知大公子愈发厌恶读书,一度到了看到书就全身打摆子的程度。周春来没有法子,只能让我家姑娘一次次的下场科举。” “这一切本该相安无事。姑娘也很争气,成了大魏朝最年轻的童生,最年轻的秀才。那个时候,两兄妹逐渐长开,毕竟男女不同,长开后两人有了变化。周春来心里着急,只怕露了破绽,便琢磨着让姑娘考到举子就好。如此他能扬眉吐气不说,还能周家衣食无忧,最后也能风光回京。可惜,姑娘太过争气,六元及第的状元…诱惑太大…即使周春来清楚这是欺君之罪,即使知道将来一旦东窗事发,周家所有人都要脑袋落地,可他依然选择让姑娘上京赶考。” “后来我家姑娘高中状元,成了翰林院的六品编纂,周春来忌惮姑娘,可又怕东窗事发,一直盘算着寻找机会让周家兄妹两神不知鬼不觉的换回原位。” 锦屏看一眼安乐公主,眸光不忍,“民女以前不知道为何周春来要选在西北突然伏击姑娘。先前听罗老汉的状言,才知道周春来为了攀上公主这高枝儿,不惜杀害姑娘,迎娶公主。” 沈玉兰的脸色刷的变白。 若非高嬷嬷在一旁扶着,只怕她就要绵软倒地。 “周春来买通田武手下,装作流匪报复的样子,将姑娘和大公子偷梁换柱。甚至他还亲手打断了姑娘的双腿!然后他借半年的修养时间,让姑娘尽量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又以大公子脑袋受伤为由,记不起前尘往事搪塞,以此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可是即使如此,他依然不肯放过我家姑娘!我家姑娘双腿尽断,却还是被他嫁给秦家。后又派人将她杀害——” 锦屏指天发誓,双眼猩红,“民女愿意指天发誓,今日若有一句虚言,让我尸首异处不得好死,下辈子轮回做畜生!” 而那周春来语气抖得厉害,“一派胡言!你不过是怨恨我儿失忆后一心宠爱公主,对你不复从前宠爱,你才编造出这些谎言来欺瞒陛下——” “民女不仅有证言,还有铁证!”锦屏忽然站了起来,她胸脯起伏,咬紧牙关,情绪含羞带怒,“陛下,民女四年前为遮掩姑娘身份,帮她推拒婚事,以妾的身份留在姑娘身边。可事到如今,民女…民女…民女依然是处子之身——” 果然,锦屏话音刚落,屋内一片哗然。 这位锦屏夫人可是号称周大人的宠妾,两人在一起三四年,这女子竟然还是处子之身! 为何是处子之身? 那不正好证明曾经在西北的那位大人是女子吗?! “陛下,诸位大人,民女所说句句属实,若是贵人们有所怀疑,民女愿意当堂验身!” 众人一片沉默。 就连沈德平也是半阖着眼,似乎对这场闹剧已经疲累。 沈玉兰却站起来,拦下锦屏,“你不必自证清白。” 说罢,沈玉兰缓缓往前,逼近角落里那罗老汉。 “罗老汉,事到如今,你若是想为你儿子报仇,只差这最后一步。如此…你还要声称周家是无辜的吗——” 罗老汉咬紧牙关,面色恐惧又不甘,抬头看向诸位上那抹明黄身影。 忽而,他眼色一狠,“咚”一声跪在沈玉兰面前。 “公主明鉴!小人冤枉…小人也想为儿子讨个公道,可小人不敢说啊……” 沈玉兰自然看见罗老汉下意识的动作。 她目光哀伤的看一眼沈德平。 而沈德平也正看着她。 父女两视线交锋,沉默无言。 沈玉兰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 就因为成全她自己的一往情深,周庭芳被迫卷入这场纷争,甚至丢了性命。 而她也所嫁非人,下半辈子活在流言蜚语之中。 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好在,她还可以为周庭芳讨回公道。 沈玉兰挺直了背脊,她生得娇小柔弱,此刻却犹如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 “今日本公主在这里许诺你,不管今日结果如何,护你一条性命。” 那罗耀祖眼泪“簌”的一下流了出来,仿佛瞬间得了勇气,大声疾呼:“陛下,小人冤枉!小人儿子死的冤枉!周春来这天杀的狗贼害死小人唯一的儿子,可怜我儿才十六岁,如今却被抛尸在西北荒野,连骸骨都寻不到一块——周春来为了一己之私,杀害周大人,又害我全家,若苍天开眼,就请降个雷下来劈死他们一家——” 如此,恩怨已经分明。 沈玉兰擦了擦眼泪,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周修远。 人群静默无声。 那个身影,娇弱却刚绝。 仿佛独身前往漆黑深渊之中。 她停在周修远面前。 周修远坐着。 而沈玉兰站着。 那妇人并不高,站起来只比周修远高出些许。 半晌。 听得那女子轻轻发问。 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周修远,你要如何解释。” 这一刻,大堂内所有人都屏气静神的望向今日案子最关键的当事人。 周庭芳站在角落,看着那两人对峙,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痛快吗? 竟…好似并没有。 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翻搅着。 周修远微垂着头,双手紧紧抠住椅子扶手,脸上的光被沈玉兰挡住,让人看不真切他的情绪。 他沉默着。 神色淡得好似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 “周修远,你说话啊,你解释啊——”沈玉兰忽然哭着大喊一句,眼泪簌簌往下流了出来,“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混蛋!” 周修远笑了。 起初是很压抑的笑声,低低的。 随后笑声越来越大。 他双肩抖动,笑得声音盘旋云霄,笑得满脸都是眼泪。 屋内众人的心,却全都狠狠揪了起来。 那高嬷嬷甚至眼疾手快的将沈玉兰拦在身后,似乎生怕周修远下一刻就发狂伤害沈玉兰。 不知过了多久,周修远的笑声才终于慢慢的停了下来。 他脸上奇异般的平静。 他慢慢的站起身来。 瞳孔淡得几乎透明。 “玉兰,谢谢你,这十几年…我终于解脱了——” 沈玉兰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而周春来则坐在一旁,面如菜色,满脸死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输得一败涂地。 周修远却上前一步,亲昵的握住沈玉兰冰凉的手,男人笑得如释重负。 他声音很淡,“若当初我能有你一半的勇气,事情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下场。玉兰,你…比我强。” 沈玉兰哭得不能自已。 她知道,周修远踏出这一步,必死无疑。 周修远松开她的手,缓缓走到人群中央,随后一掀衣袍,跪下。 “父皇,儿臣有罪。儿臣生来蠢笨,不及庭芳万分之一聪慧。读书不成,习武不得。儿臣生于天地之间,却碌碌无为,无一物与天地、君主、父母、手足。儿臣辜负父母期望,不报养育之恩,又鸠占鹊巢欺世盗名,实在是难堪为人。今日一切后果皆因儿臣起,若非儿臣烂泥扶不上墙,无法承担起长子责任,父亲也不必剑走偏锋犯下欺君死罪。还请父皇看在儿臣和玉兰夫妻一场的份儿上,饶过儿臣爹娘,所有罪责由儿臣一人承担!” 周修远深深磕头,上半身完全匍匐在地,声音决然悲戚,“父皇,这欺君死罪…儿臣一力承担。砍头枭首,挫骨扬灰,儿臣绝无怨言。儿臣死后,不必葬殓,不留尸骨,不设坟冢,权当儿臣向天地和人世间赎罪——” 那刚刚幽幽转醒的赵氏,此刻猛地听闻周修远这番言语,当下眼前一黑,险些又晕死过去。 她踉跄着往前,一下扑在周修远身上,犹如母鸡抱着自己幼崽,“儿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就算要死…我们全家也死在一块!” 周修远跌坐在地上,随后是脸色大变,犹如蛆虫一般往前爬去,爬到正中央位置不断磕头,直磕得满头是血。 “陛下!是我,是我贪恋权势,是我急功近利,修远他没有错——是我,都是我的错!他本来是喜欢读书的,是我逼着他,动辄呵斥打骂,寒冬腊月罚他不许穿衣裳,即使重病也逼着他念书,这才逐渐让他厌恶读书。” “他少小离家,从小爹娘不在身边,十二岁我便将他送到寺庙中去,甚至为了使他面容更像周庭芳,让寺庙中的人克扣他的饮食,让他发育迟缓,害他到现在身子依然孱弱。” “他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若非我这个父亲无能,他又怎会变得像现在这样胆小怯弱。陛下,我儿是无辜的!一直都是我逼着他考科举、娶公主、骗陛下!是我,这一切因果都是我,我害了自己的女儿,又害了自己的儿子!” “陛下,修远从小心底柔软,又长在佛门之中,连一只鸡都不肯杀,又怎么会杀他的妹妹!他一直求我,甚至不惜性命相逼,是我猪油蒙了心,是我担心东窗事发,是我不敢抗拒和公主的婚事——” 沈德平狠狠一拍桌子,怒道:“如此说来,还是朕的错?!” 沈玉兰也是眼泪簌簌。 她忽然想着,如果当初她没有去找父皇指婚,周庭芳是不是…还活着? 救她的恩人,却死在她手里。 沈玉兰心如刀绞,眼泪浸湿罗帕。 周春来哆嗦了一下,疯狂摇头,“不是,是我贪恋荣华富贵,是我贪恋公主的权势,这才对庭芳起了杀心!可是这一切都不是修远的过错,是我逼着他犯下欺君之罪!” “陛下,这所有罪名我都认了,可我…庭芳…不是我杀的!” 那锦屏忽然情绪激动,指着罗老汉骂道:“胡说八道!明明就是你打断了姑娘的双腿,明明就是你派人去西北伏击,若非当时我穿着姑娘的外袍引开追兵,只怕那时候你就杀了她!” “我若真要杀她,何必打断她的腿?!”周春来一脸痛苦,“我答应过修远要留她一条命,我就必然会做到。更何况…更何况……” 周春来突然放声大哭。 “她是我最引以为豪的女儿啊——” “她生而知之,天赋异禀,过目不忘,聪慧异常。我抱过她,亲过她,爱过她,看着她蹒跚学步到高中状元。她读书刻苦,天不亮就要去上学堂,那样小的人儿,那样黑的凌晨,那么长的路,我跟在她身后,走十里山路,护送她到学堂。我看着她勤学苦练,冬日手上生了冻疮,夏日满脖子的痱子,从不停歇,我纵使贪恋权势,可也不是草木,怎可能无动于衷——” “我知道她的辛苦,知道她的才华,更知道她的抱负。放眼天下,纵观历史,再找不出能够与她比肩的女子。即使她是一届妇人,可全天下的男儿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她!我身为人父,怎能不骄傲?!” 江潮生痛哭质问,“可你还是杀了她!” “我没有!我只是打断了她的双腿,让她好好养在秦家,只要她乖乖的,我绝对不会动她一根手指头!” “你断她双腿,和斩断她的羽翼有什么区别?!” 沈知面色微变,抬起一脚踹在周春来右肩上,周春来一个踉跄,后背“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还说不是你杀了她?!你这畜生满口谎言,不见棺材不掉泪,陛下英明神武,绝不会相信你的谎话!” 赵氏“嗷”的一声又扑在周春来身上,痛哭流涕道:“别打他,别打他!是我,是我杀了她!谁让她夺走了我儿子的气运,谁让她那么聪明,谁让她抢走本该属于我儿子的一切!她该死,她该死啊——” 可惜,谁也不会把赵氏放在眼里。 周庭芳站在人群后,看着眼前这闹剧,不知怎么的,唇角慢慢牵起,扯开一抹奇异的弧度。 “还真是……相亲相爱风雨与共的一家人。真让人动容。” 说话的是柔嘉县主。 众人循声望去,见那小娘子眼眶微红,唇角噙笑。 一身素色褙子,宽大的衣袖让她显得愈发瘦弱。 好似一阵风便能将她刮倒。 唯有沈知,担忧的望向她。 周庭芳站了出来,对沈德平福了福身,语气平静说道:“陛下,臣女身体不适,也不想看一群衣冠禽兽的贼子上演你侬我侬,没得叫人恶心。请陛下允许臣女先行告退——” 沈德平眉梢一抬,些许惊愕。 印象之中,这小娘子从来没有这样激进的时候。 不过这案子本来也无关柔嘉县主,沈德平自然没有将人留下的必要,他挥挥手,“你下去。这半个月委屈你了,太后娘娘和王世子很是挂念你,记得多入宫来陪陪他们。” “是。” 周庭芳敛眉,又冲众人福了福身。 众人一一回礼。 锦屏不动声色。 而沈玉兰则一脸哀痛,显然心不在焉。 沈知则是一直盯着她。 他不能离开。 走到这里,他务必要落实周家人的欺君之罪,保证他们受到惩处。 可他的心惴惴不安,仿佛跟着那个人离开。 周庭芳走出大门之时,还能感觉到背后那灼热的视线。 走出来已经是正午,阳光分外刺眼,不少百姓已经散回家去,不过正街前还是车水马龙,聚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这案子审了快两三个时辰,外面百姓看不见里面的动静,因此格外焦心。 此刻看见周庭芳,都下意识的凑上去,谁知又看见她身后跟着的护卫府兵,因此立刻歇了打听的心思。 周庭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扇门的。 她的腿在发软。 全身没有力气。 就这样报仇了吗? 为何一丝丝的快感都没有? 反而心中只有苦涩。 仿佛有人重重的给了她心口一圈,先是闷、再是堵、再是酸、最后才是痛—— 她失魂落魄的走着,五感在持续放大,那车水马龙的声音,老百姓的窃窃私语声,远处传来的茶香,有人吆喝着炊饼,孩童们一拥而上。 一阵风吹来,树沙沙作响。 明晃晃的日头高悬,她抬眸,手举在额前,眯起双眼。 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袭来,周庭芳只觉得整个人仿佛极速下坠,心脏跳动的声音爆炸在耳边—— “周娘子!” 一声疾呼。 手臂被人大力扯住,身体忽而腾空,李观棋将她横抱而起。 眩晕的视线里,出现翠儿和李观棋担忧的脸色。 周庭芳正要开口,却被李观棋打断,“周娘子莫顾忌男女之嫌,你刚才差点倒在地上——” 周庭芳却顺势勾住李观棋的脖子,虚弱一笑,“我是说,劳你送我一程。” 翠儿飞速扫过李观棋一眼,随后快速道:“县主,马车已经在旁边等着了。李公子,烦您送我们县主一程。” “带路!” 翠儿快走,李观棋抱着周庭芳快速跟上。 李观棋手长脚长,抱着周庭芳不费吹灰之力的行走在众目睽睽之下。 好在此刻人群渐散,马车才能往里走。 第170章 孤身回家 否则按照上午的热闹程度,他们至少得走好几里路才能到马车上。 翠儿手脚麻利的掀开车帘,李观棋将周庭芳放在马车上,忍不住去探她的前额。 “周娘子,你烧得厉害。”李观棋难掩担忧,“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周庭芳气若游丝的笑,“很好,我和沈世子的案子沉冤昭雪,周家狸猫换太子一事罪证确凿…想必死期将至。” 李观棋见她面色恹恹,不再问其他,只道:“我送你去医馆。” “不必。”周庭芳捉住他的衣袖,小娘子双眸沉静如水,虚弱的靠在角落里,“我想回家。” “可是你——” “在牢狱里呆了半个月,我要回家洗漱。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吃一顿饱饭,然后好好的睡上一觉。” 见周庭芳坚持,李观棋不再劝说。 “李公子,此处人多眼杂,不好再麻烦你。你先回去,等过几日我精神好点再招待你。” 李观棋知道这是逐客令,今日案子大审,府堂附近人流如织,若是被有心人看见他们同坐一辆马车,怕是要引来流言蜚语。 “周娘子好好照顾自己。我过几日来看你。” “多谢。” 李观棋下了马车,又嘱咐翠儿,“好生照顾你家县主。” “奴婢省得。” “去。” 李观棋痴痴望着那马车摇摇晃晃的离开。 等那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后,他毫不犹豫的折返。 这案子还没判决,沈知和锦屏都还在里头。 周小娘子独身出来,必然是案子出了什么意外。 而此刻南康王府的偏院内,不大的院落,内外却都有健仆把守。 显然看管极严。 许婉清身体消瘦,穿一件鹅黄色的笼纱长袍,瘦得腰带几乎勒不住,一张不施粉黛的小脸,脸颊深深凹陷,眉宇间尽是忧愁。 她斜斜的靠坐在窗台,半阖着眼,气若游丝的呼唤丫鬟。 “霜月,外面这般热闹…可是秦家的案子有着落了?” 那叫霜月的丫头快步走过来,手脚麻利的给她后腰塞一个软枕,又扶着她坐了起来。 自从一个月前她被流匪劫持,沈知救下她以后,回府那一日沈瀚便用皮鞭狠狠的抽了她一顿,将她打得皮开肉绽,好几日下不得床。 伤口刚刚结痂,那沈瀚不知从哪里听到织金锦的事情,又将她一阵凌辱。 沈知日日送来流水般的补品,沈瀚便日日打她。 “娘娘——”那丫头刚触碰到许婉清的手,许婉清便“嘶”的一声痛出了声。 霜月脸色微变,咬着牙道:“王爷…下手也太狠了些!” 许婉清脸色发白,“无碍……不过是些皮外伤……” “娘娘,要不然…咱们回府。回府告诉老爷,老爷疼您,一定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您受苦受累——” 许婉清苦笑,“你还嫌王爷对我芥蒂不够深是吗?更何况…父亲人卑言轻,在王爷面前又能说得上什么话?” 霜月咬唇。 “你快说说…我老早就听见外面动静,今日京都里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秦家那案子找到凶手了?” 霜月扶她坐起,“婢子也不清楚,好像是说周家兄妹什么狸猫换太子,考状元的是周家嫁到秦家的大奶奶,现在这个驸马是顶了秦大奶奶的身份——大街上乱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公主亲自指证的驸马,如今周家人全都锒铛入狱,怕是不久就要问斩——” “那杀害秦大奶奶的凶手可找到了?” 霜月不解,“杀害秦大奶奶的不就是驸马吗?娘娘,如今咱院子管得严,那几个婆子不让奴婢出去太长时间,奴婢也是随意听了一耳朵,当不得真。” 许婉清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 哪知,她突然觉得气血翻涌,随后“哇”的几声干呕。 呕得险些反酸。 霜月脸色一白,吓了一跳,“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奴婢去叫大夫来——” 霜月说着就往外跑,手腕却一下被许婉清给捉住,“别,别——” “娘娘,您前头也是忽然气闷晕倒,今日又忽然作呕,这事儿耽误不得——” “霜月。”许婉清面色苍白如玉,整个人恹恹的,面若死灰,“我怕是…有了——” 不等霜月欢喜起来,许婉清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声张,去叫碧玉那丫头来。” 霜月不解,“娘娘,婢子去禀告王妃娘娘!若她知道您有了身孕,一定不会再为难您!王爷也不会再折腾您!” 许婉清却只摇头,“如今我们这处境,孩子保不保得住都是个问题。不许对外声张,先让碧玉来替我把脉,她老子是赤脚大夫,她也囫囵学过两年,诊个喜脉不成问题。让她悄悄的来,别被王府里其他人发现。” 霜月满脸忧愁。 可她也知道这段时间王爷因为沈世子的缘故和自家主子起了隔阂,眼下多事之秋,头上又还有个霸道强势的王妃娘娘—— 霜月只哀叹自家主子命苦。 —————————————————————— 周庭芳又做梦了。 她梦见小时候住在乡下的时候。 她刚考中童生,每日还需走十里路去县城里的学堂。 冬日的清晨,滴水成冰,伸手不见五指。远处山峦隐在微薄的光线之中,远处狗声狼嚎,回荡山野。 门口的路又长又黑,犹如深渊。 周修远睡得正香。 母亲已经起来劳作。 她会煎上几个金黄的红薯饼,滋滋滋的油锅冒着香气,她睡眼迷蒙之间闻见那香甜可口的饼子,胃里的馋虫被全部勾了起来,在五脏六腑里翻腾。 母亲就将刚出锅的饼子用棉布包起来,一面塞给她一面催促她快些走别迟到。 两张小小的饼子又能取暖又能食用。 她迎头往前走。 她似乎…从来都是一个人。 回头的时候,看见周修远已经被母亲从床上扯起来,周修远贪念温暖的被窝,不肯起床,母子两一阵折腾。 有时候觉得,赵氏和周修远才像是一家人。 不知为何,从她穿越后展现自己的本事以来,她能感觉到赵氏对她的那份若即若离和惧意。 是的。 赵氏怕她。 周庭芳不能理解。 有时候席面之上,赵氏会偷偷打量她。等她目光扫过去的时候,赵氏却又立刻假装扭头,刻意避开她的视线。 赵氏从不会打她骂她。 只是她看自己的时候,永远都是疏离客气。 她和周修远一胎双生。可她却好似不是赵氏亲生。 真奇怪啊。 周春来呢。 她为什么看不到他? 周庭芳继续往前走。 明明是清晨出发,不知怎的,却越走越黑。甚至于眼前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四野之中她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她迷路了。 眼前是不见天日的密林,远处传来狼吠,月朗星稀,半点看不到路。 她有些害怕的停住脚步。 忽而,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扭头。 却是周春来。 他走得气喘吁吁,就在她身后数十米远的距离盯着她。 他看起来很是年轻,穿一身深色衣袍,脸上没有短须,头上也没生出华发。 他笑着问,“儿,怎么越走越远,这不是家的方向。” 她听见自己迷迷糊糊地问,“家…在哪儿呢。” “这边。跟着爹走,别走丢了。” 周庭芳忽然惊醒—— 醒来时,沈知坐在床头。 她面色惨白,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额前和后背全是湿漉漉的冷汗。那件里衣也黏糊糊的贴着身子,让她又冷又热。 她竟然梦见周春来了。 她一定是被周春来堂上的那些话扰乱了心智。 一双温暖的大手落在她的前额,抬眸,是沈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眼下,那双眸子满是急切和担忧。 “听下人说,你今日滴水未进,一直睡到现在。我很担心。” 屋子里没有灯。 外面一轮冷月,月色凄迷的落在屋内。 也不知沈知在这里坐了多久。 “他们…怎么样了?” 话一出口,周庭芳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沈知直接用手擦她额前的汗水。 他动作不轻不重,丝毫也不嫌弃,一寸一寸的在她光滑的肌肤上游离。 “案子罪证确凿,周家人难逃一死。如今他们全部下了大牢,择日问斩。” 周庭芳心口微微发颤。 此时此刻,后知后觉的快意涌上心头。 “那周修远呢——” 沈知眸色一暗,“陛下没有明说。我摸不透这位皇帝的心思。” 周庭芳知道,沈知这是被沈德平伤到了。 案子关键时期,罗老汉忽然反水,又有手稿被焚烧,如今想起来,沈德平才是幕后黑手。 “他是皇上。” 周庭芳只说了这四个字,可沈知却感受到这四个字的厚重。 “今日若非公主,这案子或许会不了了之。陛下的意思是…两家说和。” “我知道。”周庭芳声音沙哑,“今日你太冲动了。” 沈知盯着她,一笑,“很值得。不是吗?” “你或许会失去帝心,万劫不复。” 男子的声音很低,犹如虔诚的信徒在祷告,双眼亮得吓人:“也许。可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滔天权势,都不如一个眼前人。” 周庭芳黯然无语。 沈知递过来一碗糖水,送到她嘴边。 周庭芳渴极了,一只手扶着碗口,仰头“咕咚咕咚”的喝了干净。 身体和神智,随着那晚甜滋滋的糖水下肚,仿佛都逐渐回来了。 那瞬间,所有纷飞的思绪全都消失不见。 她周庭芳,仿佛从无尽的梦魇中解脱出来。 迎面抬眸遇上那双干净透亮的眸子。 周庭芳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沈知已经靠在她身边来,他一只手拥着她,让她靠在他半个怀里,耳鬓厮磨之间,她的脸忽而一烫。 她微微抽身坐了起来,“锦屏呢?这件事可有牵连到她?” “陛下只下令将周家人关押起来,当时情况混乱,估计没有想起处置他们。” “如今尘埃落定,你把张厨娘放了。虽说罗老汉帮着周春来杀我,可他儿子罗小燚毕竟是为了保护我而死,后面又做苦主告发周家,功过相抵。我不想再追究。” 沈知轻轻一笑,“已经把人送回去了。你别操心这些。” “安乐公主呢?她…可还好?” 说话间,沈知将一张薄毯披在她身上,那小娘子脸色发白,气虚得厉害,沈知叹气。 周庭芳永远都不爱惜自己。 “玉兰她…会好的。” 周庭芳微微蹙眉。 会好的。 也就是说她现在很不好。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指证自己的丈夫,将周家一家人送上断头台。更何况还下嫁给一个出名的冒牌货。 这将会成为她一生挥之不去的污点。 即使她贵为公主,可未来几年神智是十几年,她都会被整个大魏朝的百姓嘲笑。 周庭芳心里很是感慨,却更是不解,“不都说夫妻一体,她为何愿意站出来指证周修远?我不理解。” 沈知也是叹气,“说实话,我也没料到她会这样做。我记得…她和周修远的感情很好。” “今日三司会审之前,我见过她。她问我,为秦大奶奶报仇值不值得。后来堂上的时候,她又提及我对她有过救命之恩。可我…完全想不起来。我甚至都不曾见过公主。” 沈知眸色幽幽盯着她,“你见过。” 周庭芳蹙眉。 “七年前,京都百花楼,那个跳舞的小姑娘。” 周庭芳脑子一闪,惊道:“是她?难怪我一直瞧她眼熟。你为何不早些提醒我?” 沈知苦笑,“我也是今日才知。先前下了堂,我问了她一句,才知道当年陛下一家奉密旨入京。当时朝堂因为立嗣一事风起云涌,更有其他宗室虎视眈眈,因此就连我也不知情。他们一家人分头入京,安乐公主被人掳走,卖至百花楼成贱籍。若非当年你救她出来,只怕——” 周庭芳闻言后背不由一凉。 谁能想到堂堂安乐公主,竟会被拐卖至青楼? 若非她施以援手,只怕沈玉兰早就为“名节”二字寻死,而朝臣们也会拿这大做文章,阻止沈德平继位。 这样算起来,她当真是对沈玉兰有救命之恩。 “我以前从不相信天道轮回善有善报这八个字。可是你——”沈知那双眼睛,盯着她发亮,“先有施明澈、后有江潮生和安乐公主,他们都不顾一切的回报你带给他们的善意。” 周庭芳鼻头微酸,很是感慨,“是。从前是我想得太左。世上有周春来这样不念亲情只为权势的薄情人,却也有像他们一样至情至性至真至善之人。” 那一瞬。 沈知动容。 他怕的便是周庭芳因为周家的事情一蹶不振。也怕她将自己内心封闭起来。更怕她变得敏感谨慎,不敢再向任何人交付真心。 现在看起来,还好,她没有因此变得偏激。 周庭芳心情复杂,“更何况她还怀有身孕。” 说起来,沈玉兰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她的侄子。 只不过她早已不认为自己是周家人了。 以后这孩子…和安乐公主,怕是处境都会变得微妙。 自己的母亲亲手送父亲去死—— 周庭芳心口一颤。 事已至此,再说遗憾,显得无耻。 成王败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缘法。 她把自己这一辈子活明白都已经不简单。 “依你之见,今日这案子可会牵连他们?” “你是说施明澈和江潮生他们?” “是。陛下不可能只杀一个周家。这件事牵连甚广,不止罗老汉,还有施明澈、江潮生、秦少游、锦屏他们。” “施明澈有太后娘娘护着,不会有事。这小子学了你两分聪明,最后时刻咬紧牙关没有承认和你的关系。不过他很是不满——” “不满什么?” “不满你没有告诉他周家兄妹狸猫换太子的事情。” “那小子嘴不严。” 李观棋知道她许多事情,都是这小子说的。 “至于锦屏,已经被公主带走了,她有公主护着应该也不会有事。江潮生——” 周庭芳语气黯然,“陛下虽然并非小心眼的人,可安乐公主到底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如今被无辜牵连,成了京都最大的笑话。陛下心里…必然会有芥蒂。” 沈知沉默,无法辩驳。 就算沈德平不是陛下,作为一个父亲,也容忍不了这样的事情发生。 或许江潮生的仕途…止步于此。 确切的说,是止步于他站出来的那瞬间。 周庭芳声音闷闷的,“我真是对他不住。” “个人选择罢了。他为你报仇的决心,很是坚决。或许于他来说,给自己的老师讨回一个公道,远比他平步青云来得重要。这是他的因果孽债,你…不必太过自责。” 话是这样说。 可她不杀伯乐,伯乐却因她而死。 这叫她心里如何不难受。 周庭芳只觉得这个结果沉甸甸的。 仿佛还沾着别人的血。 “陛下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周庭芳拢紧了身上的薄毯,此刻她精神回归,开始复盘今日整个案件。 “现在想来,罗老汉突然反水、我被下毒、手稿被焚、田武手下被人放走,应该都是他的手段?目的就是阻止你掀开真相?” 第170章 孤身回家 否则按照上午的热闹程度,他们至少得走好几里路才能到马车上。 翠儿手脚麻利的掀开车帘,李观棋将周庭芳放在马车上,忍不住去探她的前额。 “周娘子,你烧得厉害。”李观棋难掩担忧,“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周庭芳气若游丝的笑,“很好,我和沈世子的案子沉冤昭雪,周家狸猫换太子一事罪证确凿…想必死期将至。” 李观棋见她面色恹恹,不再问其他,只道:“我送你去医馆。” “不必。”周庭芳捉住他的衣袖,小娘子双眸沉静如水,虚弱的靠在角落里,“我想回家。” “可是你——” “在牢狱里呆了半个月,我要回家洗漱。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吃一顿饱饭,然后好好的睡上一觉。” 见周庭芳坚持,李观棋不再劝说。 “李公子,此处人多眼杂,不好再麻烦你。你先回去,等过几日我精神好点再招待你。” 李观棋知道这是逐客令,今日案子大审,府堂附近人流如织,若是被有心人看见他们同坐一辆马车,怕是要引来流言蜚语。 “周娘子好好照顾自己。我过几日来看你。” “多谢。” 李观棋下了马车,又嘱咐翠儿,“好生照顾你家县主。” “奴婢省得。” “去。” 李观棋痴痴望着那马车摇摇晃晃的离开。 等那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后,他毫不犹豫的折返。 这案子还没判决,沈知和锦屏都还在里头。 周小娘子独身出来,必然是案子出了什么意外。 而此刻南康王府的偏院内,不大的院落,内外却都有健仆把守。 显然看管极严。 许婉清身体消瘦,穿一件鹅黄色的笼纱长袍,瘦得腰带几乎勒不住,一张不施粉黛的小脸,脸颊深深凹陷,眉宇间尽是忧愁。 她斜斜的靠坐在窗台,半阖着眼,气若游丝的呼唤丫鬟。 “霜月,外面这般热闹…可是秦家的案子有着落了?” 那叫霜月的丫头快步走过来,手脚麻利的给她后腰塞一个软枕,又扶着她坐了起来。 自从一个月前她被流匪劫持,沈知救下她以后,回府那一日沈瀚便用皮鞭狠狠的抽了她一顿,将她打得皮开肉绽,好几日下不得床。 伤口刚刚结痂,那沈瀚不知从哪里听到织金锦的事情,又将她一阵凌辱。 沈知日日送来流水般的补品,沈瀚便日日打她。 “娘娘——”那丫头刚触碰到许婉清的手,许婉清便“嘶”的一声痛出了声。 霜月脸色微变,咬着牙道:“王爷…下手也太狠了些!” 许婉清脸色发白,“无碍……不过是些皮外伤……” “娘娘,要不然…咱们回府。回府告诉老爷,老爷疼您,一定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您受苦受累——” 许婉清苦笑,“你还嫌王爷对我芥蒂不够深是吗?更何况…父亲人卑言轻,在王爷面前又能说得上什么话?” 霜月咬唇。 “你快说说…我老早就听见外面动静,今日京都里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秦家那案子找到凶手了?” 霜月扶她坐起,“婢子也不清楚,好像是说周家兄妹什么狸猫换太子,考状元的是周家嫁到秦家的大奶奶,现在这个驸马是顶了秦大奶奶的身份——大街上乱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公主亲自指证的驸马,如今周家人全都锒铛入狱,怕是不久就要问斩——” “那杀害秦大奶奶的凶手可找到了?” 霜月不解,“杀害秦大奶奶的不就是驸马吗?娘娘,如今咱院子管得严,那几个婆子不让奴婢出去太长时间,奴婢也是随意听了一耳朵,当不得真。” 许婉清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 哪知,她突然觉得气血翻涌,随后“哇”的几声干呕。 呕得险些反酸。 霜月脸色一白,吓了一跳,“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奴婢去叫大夫来——” 霜月说着就往外跑,手腕却一下被许婉清给捉住,“别,别——” “娘娘,您前头也是忽然气闷晕倒,今日又忽然作呕,这事儿耽误不得——” “霜月。”许婉清面色苍白如玉,整个人恹恹的,面若死灰,“我怕是…有了——” 不等霜月欢喜起来,许婉清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声张,去叫碧玉那丫头来。” 霜月不解,“娘娘,婢子去禀告王妃娘娘!若她知道您有了身孕,一定不会再为难您!王爷也不会再折腾您!” 许婉清却只摇头,“如今我们这处境,孩子保不保得住都是个问题。不许对外声张,先让碧玉来替我把脉,她老子是赤脚大夫,她也囫囵学过两年,诊个喜脉不成问题。让她悄悄的来,别被王府里其他人发现。” 霜月满脸忧愁。 可她也知道这段时间王爷因为沈世子的缘故和自家主子起了隔阂,眼下多事之秋,头上又还有个霸道强势的王妃娘娘—— 霜月只哀叹自家主子命苦。 —————————————————————— 周庭芳又做梦了。 她梦见小时候住在乡下的时候。 她刚考中童生,每日还需走十里路去县城里的学堂。 冬日的清晨,滴水成冰,伸手不见五指。远处山峦隐在微薄的光线之中,远处狗声狼嚎,回荡山野。 门口的路又长又黑,犹如深渊。 周修远睡得正香。 母亲已经起来劳作。 她会煎上几个金黄的红薯饼,滋滋滋的油锅冒着香气,她睡眼迷蒙之间闻见那香甜可口的饼子,胃里的馋虫被全部勾了起来,在五脏六腑里翻腾。 母亲就将刚出锅的饼子用棉布包起来,一面塞给她一面催促她快些走别迟到。 两张小小的饼子又能取暖又能食用。 她迎头往前走。 她似乎…从来都是一个人。 回头的时候,看见周修远已经被母亲从床上扯起来,周修远贪念温暖的被窝,不肯起床,母子两一阵折腾。 有时候觉得,赵氏和周修远才像是一家人。 不知为何,从她穿越后展现自己的本事以来,她能感觉到赵氏对她的那份若即若离和惧意。 是的。 赵氏怕她。 周庭芳不能理解。 有时候席面之上,赵氏会偷偷打量她。等她目光扫过去的时候,赵氏却又立刻假装扭头,刻意避开她的视线。 赵氏从不会打她骂她。 只是她看自己的时候,永远都是疏离客气。 她和周修远一胎双生。可她却好似不是赵氏亲生。 真奇怪啊。 周春来呢。 她为什么看不到他? 周庭芳继续往前走。 明明是清晨出发,不知怎的,却越走越黑。甚至于眼前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四野之中她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她迷路了。 眼前是不见天日的密林,远处传来狼吠,月朗星稀,半点看不到路。 她有些害怕的停住脚步。 忽而,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扭头。 却是周春来。 他走得气喘吁吁,就在她身后数十米远的距离盯着她。 他看起来很是年轻,穿一身深色衣袍,脸上没有短须,头上也没生出华发。 他笑着问,“儿,怎么越走越远,这不是家的方向。” 她听见自己迷迷糊糊地问,“家…在哪儿呢。” “这边。跟着爹走,别走丢了。” 周庭芳忽然惊醒—— 醒来时,沈知坐在床头。 她面色惨白,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额前和后背全是湿漉漉的冷汗。那件里衣也黏糊糊的贴着身子,让她又冷又热。 她竟然梦见周春来了。 她一定是被周春来堂上的那些话扰乱了心智。 一双温暖的大手落在她的前额,抬眸,是沈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眼下,那双眸子满是急切和担忧。 “听下人说,你今日滴水未进,一直睡到现在。我很担心。” 屋子里没有灯。 外面一轮冷月,月色凄迷的落在屋内。 也不知沈知在这里坐了多久。 “他们…怎么样了?” 话一出口,周庭芳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沈知直接用手擦她额前的汗水。 他动作不轻不重,丝毫也不嫌弃,一寸一寸的在她光滑的肌肤上游离。 “案子罪证确凿,周家人难逃一死。如今他们全部下了大牢,择日问斩。” 周庭芳心口微微发颤。 此时此刻,后知后觉的快意涌上心头。 “那周修远呢——” 沈知眸色一暗,“陛下没有明说。我摸不透这位皇帝的心思。” 周庭芳知道,沈知这是被沈德平伤到了。 案子关键时期,罗老汉忽然反水,又有手稿被焚烧,如今想起来,沈德平才是幕后黑手。 “他是皇上。” 周庭芳只说了这四个字,可沈知却感受到这四个字的厚重。 “今日若非公主,这案子或许会不了了之。陛下的意思是…两家说和。” “我知道。”周庭芳声音沙哑,“今日你太冲动了。” 沈知盯着她,一笑,“很值得。不是吗?” “你或许会失去帝心,万劫不复。” 男子的声音很低,犹如虔诚的信徒在祷告,双眼亮得吓人:“也许。可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滔天权势,都不如一个眼前人。” 周庭芳黯然无语。 沈知递过来一碗糖水,送到她嘴边。 周庭芳渴极了,一只手扶着碗口,仰头“咕咚咕咚”的喝了干净。 身体和神智,随着那晚甜滋滋的糖水下肚,仿佛都逐渐回来了。 那瞬间,所有纷飞的思绪全都消失不见。 她周庭芳,仿佛从无尽的梦魇中解脱出来。 迎面抬眸遇上那双干净透亮的眸子。 周庭芳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沈知已经靠在她身边来,他一只手拥着她,让她靠在他半个怀里,耳鬓厮磨之间,她的脸忽而一烫。 她微微抽身坐了起来,“锦屏呢?这件事可有牵连到她?” “陛下只下令将周家人关押起来,当时情况混乱,估计没有想起处置他们。” “如今尘埃落定,你把张厨娘放了。虽说罗老汉帮着周春来杀我,可他儿子罗小燚毕竟是为了保护我而死,后面又做苦主告发周家,功过相抵。我不想再追究。” 沈知轻轻一笑,“已经把人送回去了。你别操心这些。” “安乐公主呢?她…可还好?” 说话间,沈知将一张薄毯披在她身上,那小娘子脸色发白,气虚得厉害,沈知叹气。 周庭芳永远都不爱惜自己。 “玉兰她…会好的。” 周庭芳微微蹙眉。 会好的。 也就是说她现在很不好。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指证自己的丈夫,将周家一家人送上断头台。更何况还下嫁给一个出名的冒牌货。 这将会成为她一生挥之不去的污点。 即使她贵为公主,可未来几年神智是十几年,她都会被整个大魏朝的百姓嘲笑。 周庭芳心里很是感慨,却更是不解,“不都说夫妻一体,她为何愿意站出来指证周修远?我不理解。” 沈知也是叹气,“说实话,我也没料到她会这样做。我记得…她和周修远的感情很好。” “今日三司会审之前,我见过她。她问我,为秦大奶奶报仇值不值得。后来堂上的时候,她又提及我对她有过救命之恩。可我…完全想不起来。我甚至都不曾见过公主。” 沈知眸色幽幽盯着她,“你见过。” 周庭芳蹙眉。 “七年前,京都百花楼,那个跳舞的小姑娘。” 周庭芳脑子一闪,惊道:“是她?难怪我一直瞧她眼熟。你为何不早些提醒我?” 沈知苦笑,“我也是今日才知。先前下了堂,我问了她一句,才知道当年陛下一家奉密旨入京。当时朝堂因为立嗣一事风起云涌,更有其他宗室虎视眈眈,因此就连我也不知情。他们一家人分头入京,安乐公主被人掳走,卖至百花楼成贱籍。若非当年你救她出来,只怕——” 周庭芳闻言后背不由一凉。 谁能想到堂堂安乐公主,竟会被拐卖至青楼? 若非她施以援手,只怕沈玉兰早就为“名节”二字寻死,而朝臣们也会拿这大做文章,阻止沈德平继位。 这样算起来,她当真是对沈玉兰有救命之恩。 “我以前从不相信天道轮回善有善报这八个字。可是你——”沈知那双眼睛,盯着她发亮,“先有施明澈、后有江潮生和安乐公主,他们都不顾一切的回报你带给他们的善意。” 周庭芳鼻头微酸,很是感慨,“是。从前是我想得太左。世上有周春来这样不念亲情只为权势的薄情人,却也有像他们一样至情至性至真至善之人。” 那一瞬。 沈知动容。 他怕的便是周庭芳因为周家的事情一蹶不振。也怕她将自己内心封闭起来。更怕她变得敏感谨慎,不敢再向任何人交付真心。 现在看起来,还好,她没有因此变得偏激。 周庭芳心情复杂,“更何况她还怀有身孕。” 说起来,沈玉兰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她的侄子。 只不过她早已不认为自己是周家人了。 以后这孩子…和安乐公主,怕是处境都会变得微妙。 自己的母亲亲手送父亲去死—— 周庭芳心口一颤。 事已至此,再说遗憾,显得无耻。 成王败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缘法。 她把自己这一辈子活明白都已经不简单。 “依你之见,今日这案子可会牵连他们?” “你是说施明澈和江潮生他们?” “是。陛下不可能只杀一个周家。这件事牵连甚广,不止罗老汉,还有施明澈、江潮生、秦少游、锦屏他们。” “施明澈有太后娘娘护着,不会有事。这小子学了你两分聪明,最后时刻咬紧牙关没有承认和你的关系。不过他很是不满——” “不满什么?” “不满你没有告诉他周家兄妹狸猫换太子的事情。” “那小子嘴不严。” 李观棋知道她许多事情,都是这小子说的。 “至于锦屏,已经被公主带走了,她有公主护着应该也不会有事。江潮生——” 周庭芳语气黯然,“陛下虽然并非小心眼的人,可安乐公主到底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如今被无辜牵连,成了京都最大的笑话。陛下心里…必然会有芥蒂。” 沈知沉默,无法辩驳。 就算沈德平不是陛下,作为一个父亲,也容忍不了这样的事情发生。 或许江潮生的仕途…止步于此。 确切的说,是止步于他站出来的那瞬间。 周庭芳声音闷闷的,“我真是对他不住。” “个人选择罢了。他为你报仇的决心,很是坚决。或许于他来说,给自己的老师讨回一个公道,远比他平步青云来得重要。这是他的因果孽债,你…不必太过自责。” 话是这样说。 可她不杀伯乐,伯乐却因她而死。 这叫她心里如何不难受。 周庭芳只觉得这个结果沉甸甸的。 仿佛还沾着别人的血。 “陛下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周庭芳拢紧了身上的薄毯,此刻她精神回归,开始复盘今日整个案件。 “现在想来,罗老汉突然反水、我被下毒、手稿被焚、田武手下被人放走,应该都是他的手段?目的就是阻止你掀开真相?” 第171章 我心且安 “罗老汉为妻儿报仇心切,忽然反水,只有可能他提前知道了结局,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见过陛下身边的人。是陛下让他三缄其口。” 周庭芳冷笑,嘲讽道:“我们这位陛下…没有杀罗老汉灭口,比起周春来,确实算得上仁君。” 沈知知道周庭芳心中对沈德平有气,他无力辩驳,只好忽视,继续说道:“罗老汉既然已经做了苦主在大众面前现身,那么杀不杀他,区别已经不大。反而让百姓们猜疑更甚。” “没错。苦主消失,更让人起疑。” “你的手稿被焚那一天,江潮生说动手的那群人训练有素装备优良。推算下来,也只有他。但是下毒杀你…应该不是他。” “可那会是谁?除了他谁有能力安排杀手进牢房?” 沈知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眸光一沉,“有时候…杀你的人会让你意想不到。” 周庭芳陷入沉思,半晌才道:“如果不是他,我确实想不出来会是何人。” “想不出来就不想。”沈知摸了摸她的头,周庭芳却下意识的躲开,沈知笑道,“今天是你大胜的好日子。要不要庆祝一番?” “怎么庆祝?”周庭芳看外面一片漆黑的夜色,“现在?” 沈知双眸灼灼,“想不想夜探监牢,最后看一眼阶下囚?或许很快,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周庭芳脸色变幻莫测,随后重重点头。 “为人子女,怎么能不去送爹娘最后一程?” 周庭芳翻身下床,又唤沈知出去,“去外面等我半个时辰,我收拾一番再去。” 沈知笑着退出房门。 不过那人并没有走远。 周庭芳的院子很大,靠近墙根的地方种了树,他便栖身在树下。树叶遮蔽,半点也看不出他的身影。 沈知躲在角落,懒散的靠着墙,听那人唤来翠儿打水沐浴。 很快,一阵窸窸窣窣的水声响起。 屋内火光大亮,水汽蒸腾,窗牖上,小娘子曼妙身影一览无遗。 空气中淡淡皂角味道浮动。 ——哗啦啦。 水声响起。 撞击在小娘子肤如凝脂的肌肤上。 水珠顺着她的下颚、脖颈、肩线往下流去,水汽如雾,她的长发一定全部被打湿了,就连眼睛也会变得湿漉漉的。 明明门窗紧闭,可不知怎的,沈知能想象出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 沈知所有的气息,就仿佛那女子身上的水珠,也开始往下流。 耳边传来的水声,四下安静的月色,叫他意乱神迷。 这可真是难熬。 周庭芳答应过他,一定会认真考虑他们之间的事情。 如今案子真相大白,他反而没有催促的勇气。 这小娘子看着机灵聪明,却谨慎又警觉,他得有足够耐心,慢慢靠近—— 要是没有李观棋那只苍蝇就更好了。 很快,屋内灯火熄灭。 服侍的下人们也都离开。 那扇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沈知的心,也被撩拨得痒痒的。 果然,那小娘子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浴桶里捞出来的一样,每一根头发丝都是湿的,脖子上还有未蒸发的水雾。 那双眼睛黏湿娇媚,眼底倒影出点点灯火。 她穿得很随意,一身浅白色长裙,头发披散开来,桂花油的味道便顺着夜风冲入鼻尖。 周庭芳身上没有寻常京都小娘子们的脂粉香气。 她身上的味道,更像是某种植物果子,或是雨后的山野,雪后的松林,淡雅清香,叫人沉沦。 沈知站直了身子,“走。” 他抓着她,借助旁边的大树,轻易的翻身过墙。 周庭芳回头望一眼矮墙,随后又笑,“我还记得…去年秦府…你害我从墙上摔下来。” 沈知冷声一哼,“谁让你将我骗得团团转?” 嗬,这罪魁祸首还先生上气了。 当初她还崴了脚,疼了好几日呢。 望着沈知的背影,周庭芳快走两步。 那人手长脚长,走得飞快,周庭芳提着裙摆才能勉强跟上,“走慢一些。” 沈知蹙眉,“谁让你腿短。” 话虽这样说着,可到底放慢了步子等她。 “这个节骨眼上,我现在过去探监,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沈知笑,“你给我添麻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还差眼下这一出?” 周庭芳被他气个仰倒,“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在国子监被那小胖子欺负,要不是我,你早就被他们给收拾哭了。” “程万里?”沈知勾唇一笑,“他前年成亲,托我母亲的福,让他娶了一个将门出身的河东狮。如今他已经是京都出了名的妻管严,再不复从前纨绔,很是上进,说不准还要考个武状元回来。” 周庭芳噗嗤一笑。 “窦王妃?”她不信,“怕是你干的好事。” “不是你说的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还说了一句。” “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周庭芳笑,“孺子可教。改日我也得去他家逛逛,看看曾经不可一世的程小霸王如何被老婆管得死死的。” 两个人说说笑笑,谈起国子监的往事,好似上辈子的事情一般。 “对了,你另外两个学生,一个升了从六品的布政司经历,一个在任上大有作为,据说已经收到一把万民伞。” 周庭芳叹气,“属于周庭芳的一生,也并非全然没有痕迹。” “星火亦可燎原。” “就是不知将来史书如何记录我这位女状元。”周庭芳脸上是释然的笑,“不过我已经做好准备。这时代重男轻女,没有适合女子建功立业的土壤,更不会允许一个飞扬张狂的女子存在。史书或许会将我的痕迹全部抹去,也或许给我留下一行字,让我做开古万世的第一人。” “不过——”周庭芳转而一笑,目光飘忽。 小娘子声音轻轻的。 飘荡在寂寞的寒凉春夜里。 犹如游离在异世的一抹幽魂。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沈知听出她言语之间的荒凉。 他觉得奇怪。 周庭芳明明年纪不大,为何言谈总是显得苍老? 好似千帆过尽,独钓寒江。 每每这种时候,他都觉得离她很远。 即使那小娘子此刻就站在他的身边。 很快,两个人坐着马车到了西边的监牢。 夜深人静,此处关押的又全是重犯,可沈知银钱开路,夜浓之时大门依然为她打开。 沈知从马车内取出一顶薄纱帷幕,如此刚好遮住她的面容。 “你如今已不是周庭芳,谨慎些。” 周庭芳自然明白沈知的意思。 今日白日,三司会审刚洗清了她和沈知的嫌疑,如今却大半夜的在沈知的陪同下去探望周家人。 即使眼下真相水落石出,可她还是不想授人以柄。 “你就在这里等我。我一个人进去便可。” 沈知略一思索,指了指旁边的一颗歪脖子树,“我在树下等你。” 周庭芳独身进入。 常乐在前面带路。 很快,常乐带着她从僻静的侧门入内,和守夜的衙役嘀咕了几句,又塞给他一些银子,那衙役眉开眼笑的接过,随后朝她行礼,“贵人,今日这案子轰动大街小巷,这会子还有无数人盯着呢。您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可别为难小的。” “自然不会。多谢小哥。” 说话的那贵人衣着不显,又着帷幕,整个人被白色薄纱从头遮蔽到脚,完全看不真切她的脸。 可深夜来探监,出手又如此大方,自然是大有来头。 那衙役早已干惯了这样的事。 做夜勾当的,哪里敢多问多说。衙役收了银子便让开路。 顺着阴冷冗长的甬道往前走,入目所及,皆是昏暗。 大牢里的气味阴冷、潮湿、腐臭。 偶有老鼠“吱吱吱”的乱叫,成群结队的从旁边角落里飞速而过。 常乐指着最里面逼仄的牢房说道:“那便是周修远的监牢。周春来和赵氏在另一侧。” “好。你在这里等我。” 周庭芳抬脚,往前走去。 湿冷的风轻轻拂过面纱,她只闻见一股腐臭的气息,地面的血水没有洗干净,有的已经干涸形成暗黑色的凝块,有的还散发着浓郁的血臭,一间狭小阴暗的牢狱里,她看见身着囚服的周修远。 她停下脚步。 隔着栏杆打量他。 周修远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将头埋进双腿之间。 听见动静,年轻男子缓缓抬头。 他没有入睡。 遭此大变,他也无法入睡。 四目相接。 两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 周庭芳在他眼里明显看到了一抹失望的黯然。 他在等人。 等谁呢。 周庭芳想,应该是安乐公主。 周修远临死之前,一定想再见沈玉兰一面。 此刻的周修远,很是狼狈。他面色很是苍白,头发散乱,满脸尘土。那一身泛黄发臭的囚服穿在他身上,与他那张养尊处优的脸显出极为不匹配的荒谬感。 周修远从小就有洁癖。 小时候他不管去哪里玩了,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换掉脏污的衣裳,擦干净身子,再换上家里的常服。 在寺庙那十几年,更是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因为周春来担心兄妹两容貌相差过大,授人以柄,因此总是特意苛待周修远的饮食,好让他发育迟缓,形容外貌更接近她的模样。 周修远少小离家,从她考中秀才的时候,周春来就狠心将他送走。 这些年来,无论是中秋还是年关,周修远都不曾回家。 周春来有空的时候,也会带一些生活用品去山上看他。 周庭芳无数次的看见周春来给周修远带的换洗衣裳全是裙装—— 是啊。 她顶着周修远的名义求学科举,必须女扮男装,随时让自己装出大喇喇的豪迈样子。 而周修远顶着她周庭芳的名义在寺庙修养,那么他同她一样,也要脱下原本自己的装扮,而换上对方的打扮。 也就是说。 周修远在寺庙十二年,全是身着女装—— 此刻想来,周庭芳觉得很是荒谬。 曾几何时,她刻意忽视那种不适,刻意逼自己多想周修远的霸道和无赖,刻意不让自己去想周修远在寺庙里过得好不好。 那小小年纪就离开父母的少年,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可会觉得害怕?可会在夜里睡不着?可曾心里怨恨她? 她是少年神童。 可他却犹如阴沟里的老鼠。 她朋友遍地,振臂一呼,便有无数同道中人为她前赴后继。 可他身边没有一个朋友。 她身不由己,哪里能管别人的因果。 这世上向来都是自私的人过得更好。 可是为什么,此刻她的心…仿佛被刀子刺中,再一剜,便是血肉模糊。 她和周修远本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可他们从十二岁以前,每次见面便是争吵和打架。 十二岁以后,形同陌路,永不相交。 有她的地方,他不能出现。 有他的地方,她不能出现。 就仿佛,两条平行线,相交便是天崩地裂。 可是如果再想一想,时间再往回倒流,她也能想起代替他去考试的那一日早晨。 “喂。别怕,考不上就算了,他要是打你,我就去你房里随便挑一本书烧了。这样他就会来打我!” “不要紧张。给你糖吃。” 那小小少年脏污着一张脸,眼睛亮晶晶的,很骄傲的伸出手,将两颗脏兮兮的、几乎快要融化的冬瓜糖放在她手心里。 “我能挣钱。今年村子里发大水,说是下个月开始修河堤呢。那边劳工多得很,到时候我就去那里卖糖水。挣了钱带你去城里的书局里看看,你不是喜欢看书吗,叫我一声哥,哥给你买!” 冬日的早晨,滴水成冰的时候,有一次她病得下不来床,周春来将书桌搬到她的床头,监督她每日的学习。 周修远就一直在外面闹腾。 直到周春来忍不住,出门拿藤条将他揍了一顿。 过了好半晌,小小的周修远揉着肿得老高的屁股,颤颤巍巍走进来,一把掀翻她的书桌,大喇喇的骂:“天天读书你烦不烦,吵死了——病了就给我老老实实躺着!一天天的装什么刻苦呢——” 原来,那些不愉快的幼年记忆里,也曾有个小小少年给过她一丝半点的暖意。 “哭什么?” 忽然那男子的声音愣愣响起。 哭? 谁哭了? 周庭芳抬手,才发现自己手指上沾染了泪珠。 啊。 是她在哭啊。 她还以为天上下雨了呢。 周修远盯着她,眯起那双和她相差无几的眼睛,露出他小时候那种习惯性的厌恶表情。 “你现在这张脸哭起来…比小时候更丑了。” ——轰。 周庭芳忽然一窒。 随后瞳孔微缩。 她微微张唇,一时竟忘记了呼吸。 周修远说什么?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的心狂跳起来。 周修远一句话,便叫她手足无措愣在原地! 周庭芳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驸马说什么,我听不懂。” 周修远淡淡一笑,眸色飘忽,似乎全然无所谓她的谎言,“放心,我很快就会死了,死人的嘴是很严密的。你的秘密,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周庭芳沉默。 她弄不清周修远是真的知道她的身份,还是单纯诈她。 她只是愣愣的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神态中窥出些许端倪。 两个人互相看着彼此。 仿佛从另一个角度打量自己。 周庭芳看着那张和自己十分相像的脸,心头沉甸甸的。 她没有办法面对周修远。 因为她清楚的知道,周修远除了面目可憎,从小喜欢跟她抢东西,是一个极度不称职的兄长外,他没做错任何事情。 他唯一的错,便是软弱。 他不敢反抗周春来,只能任凭周春来安排他的人生。 可是他真的快乐吗? 抢了她的身份,抢了她所有尊荣,甚至娶了公主,可周修远真的想要这种生活吗。 更何况,周修远曾以命相逼,逼迫周春来在西北放她一条性命。 如今想起来,周修远似乎…从来都不是一个坏人。 他比自己更可怜。 周庭芳一遍一遍的问自己,他真的该死吗? 没有答案。 没有如果。 “玉兰她怀孕了。你知道吗?”周修远手里举着一根草,那是从他的茅草床上扯下来的,他拿在手里把玩着,似乎并不为自己的结局而感伤或愤怒,或许他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所以他脸色看起来很平静。 周庭芳不敢说话。 周修远的目光淡淡看过来。 “能力范围之内,关照一下他们。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这个他们,指的自然是沈玉兰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周修远的口气,仿佛是在交代后事。 可语气又是那么平静。 无端端叫人心里发寒。 看着周庭芳那愣愣的眼神,再看着那张和自己再也不想像的脸,这一刻,周修远觉得自己仿佛终于走出了困住他十几年的迷宫。 真好啊。 再也不用看见她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 终于可以安心的睡个好觉。 周修远“嗤嗤”的笑,“既然这次又赢了他,为何还要苦着一张脸?” 第171章 我心且安 “罗老汉为妻儿报仇心切,忽然反水,只有可能他提前知道了结局,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见过陛下身边的人。是陛下让他三缄其口。” 周庭芳冷笑,嘲讽道:“我们这位陛下…没有杀罗老汉灭口,比起周春来,确实算得上仁君。” 沈知知道周庭芳心中对沈德平有气,他无力辩驳,只好忽视,继续说道:“罗老汉既然已经做了苦主在大众面前现身,那么杀不杀他,区别已经不大。反而让百姓们猜疑更甚。” “没错。苦主消失,更让人起疑。” “你的手稿被焚那一天,江潮生说动手的那群人训练有素装备优良。推算下来,也只有他。但是下毒杀你…应该不是他。” “可那会是谁?除了他谁有能力安排杀手进牢房?” 沈知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眸光一沉,“有时候…杀你的人会让你意想不到。” 周庭芳陷入沉思,半晌才道:“如果不是他,我确实想不出来会是何人。” “想不出来就不想。”沈知摸了摸她的头,周庭芳却下意识的躲开,沈知笑道,“今天是你大胜的好日子。要不要庆祝一番?” “怎么庆祝?”周庭芳看外面一片漆黑的夜色,“现在?” 沈知双眸灼灼,“想不想夜探监牢,最后看一眼阶下囚?或许很快,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周庭芳脸色变幻莫测,随后重重点头。 “为人子女,怎么能不去送爹娘最后一程?” 周庭芳翻身下床,又唤沈知出去,“去外面等我半个时辰,我收拾一番再去。” 沈知笑着退出房门。 不过那人并没有走远。 周庭芳的院子很大,靠近墙根的地方种了树,他便栖身在树下。树叶遮蔽,半点也看不出他的身影。 沈知躲在角落,懒散的靠着墙,听那人唤来翠儿打水沐浴。 很快,一阵窸窸窣窣的水声响起。 屋内火光大亮,水汽蒸腾,窗牖上,小娘子曼妙身影一览无遗。 空气中淡淡皂角味道浮动。 ——哗啦啦。 水声响起。 撞击在小娘子肤如凝脂的肌肤上。 水珠顺着她的下颚、脖颈、肩线往下流去,水汽如雾,她的长发一定全部被打湿了,就连眼睛也会变得湿漉漉的。 明明门窗紧闭,可不知怎的,沈知能想象出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 沈知所有的气息,就仿佛那女子身上的水珠,也开始往下流。 耳边传来的水声,四下安静的月色,叫他意乱神迷。 这可真是难熬。 周庭芳答应过他,一定会认真考虑他们之间的事情。 如今案子真相大白,他反而没有催促的勇气。 这小娘子看着机灵聪明,却谨慎又警觉,他得有足够耐心,慢慢靠近—— 要是没有李观棋那只苍蝇就更好了。 很快,屋内灯火熄灭。 服侍的下人们也都离开。 那扇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沈知的心,也被撩拨得痒痒的。 果然,那小娘子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浴桶里捞出来的一样,每一根头发丝都是湿的,脖子上还有未蒸发的水雾。 那双眼睛黏湿娇媚,眼底倒影出点点灯火。 她穿得很随意,一身浅白色长裙,头发披散开来,桂花油的味道便顺着夜风冲入鼻尖。 周庭芳身上没有寻常京都小娘子们的脂粉香气。 她身上的味道,更像是某种植物果子,或是雨后的山野,雪后的松林,淡雅清香,叫人沉沦。 沈知站直了身子,“走。” 他抓着她,借助旁边的大树,轻易的翻身过墙。 周庭芳回头望一眼矮墙,随后又笑,“我还记得…去年秦府…你害我从墙上摔下来。” 沈知冷声一哼,“谁让你将我骗得团团转?” 嗬,这罪魁祸首还先生上气了。 当初她还崴了脚,疼了好几日呢。 望着沈知的背影,周庭芳快走两步。 那人手长脚长,走得飞快,周庭芳提着裙摆才能勉强跟上,“走慢一些。” 沈知蹙眉,“谁让你腿短。” 话虽这样说着,可到底放慢了步子等她。 “这个节骨眼上,我现在过去探监,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沈知笑,“你给我添麻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还差眼下这一出?” 周庭芳被他气个仰倒,“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在国子监被那小胖子欺负,要不是我,你早就被他们给收拾哭了。” “程万里?”沈知勾唇一笑,“他前年成亲,托我母亲的福,让他娶了一个将门出身的河东狮。如今他已经是京都出了名的妻管严,再不复从前纨绔,很是上进,说不准还要考个武状元回来。” 周庭芳噗嗤一笑。 “窦王妃?”她不信,“怕是你干的好事。” “不是你说的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还说了一句。” “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周庭芳笑,“孺子可教。改日我也得去他家逛逛,看看曾经不可一世的程小霸王如何被老婆管得死死的。” 两个人说说笑笑,谈起国子监的往事,好似上辈子的事情一般。 “对了,你另外两个学生,一个升了从六品的布政司经历,一个在任上大有作为,据说已经收到一把万民伞。” 周庭芳叹气,“属于周庭芳的一生,也并非全然没有痕迹。” “星火亦可燎原。” “就是不知将来史书如何记录我这位女状元。”周庭芳脸上是释然的笑,“不过我已经做好准备。这时代重男轻女,没有适合女子建功立业的土壤,更不会允许一个飞扬张狂的女子存在。史书或许会将我的痕迹全部抹去,也或许给我留下一行字,让我做开古万世的第一人。” “不过——”周庭芳转而一笑,目光飘忽。 小娘子声音轻轻的。 飘荡在寂寞的寒凉春夜里。 犹如游离在异世的一抹幽魂。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沈知听出她言语之间的荒凉。 他觉得奇怪。 周庭芳明明年纪不大,为何言谈总是显得苍老? 好似千帆过尽,独钓寒江。 每每这种时候,他都觉得离她很远。 即使那小娘子此刻就站在他的身边。 很快,两个人坐着马车到了西边的监牢。 夜深人静,此处关押的又全是重犯,可沈知银钱开路,夜浓之时大门依然为她打开。 沈知从马车内取出一顶薄纱帷幕,如此刚好遮住她的面容。 “你如今已不是周庭芳,谨慎些。” 周庭芳自然明白沈知的意思。 今日白日,三司会审刚洗清了她和沈知的嫌疑,如今却大半夜的在沈知的陪同下去探望周家人。 即使眼下真相水落石出,可她还是不想授人以柄。 “你就在这里等我。我一个人进去便可。” 沈知略一思索,指了指旁边的一颗歪脖子树,“我在树下等你。” 周庭芳独身进入。 常乐在前面带路。 很快,常乐带着她从僻静的侧门入内,和守夜的衙役嘀咕了几句,又塞给他一些银子,那衙役眉开眼笑的接过,随后朝她行礼,“贵人,今日这案子轰动大街小巷,这会子还有无数人盯着呢。您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可别为难小的。” “自然不会。多谢小哥。” 说话的那贵人衣着不显,又着帷幕,整个人被白色薄纱从头遮蔽到脚,完全看不真切她的脸。 可深夜来探监,出手又如此大方,自然是大有来头。 那衙役早已干惯了这样的事。 做夜勾当的,哪里敢多问多说。衙役收了银子便让开路。 顺着阴冷冗长的甬道往前走,入目所及,皆是昏暗。 大牢里的气味阴冷、潮湿、腐臭。 偶有老鼠“吱吱吱”的乱叫,成群结队的从旁边角落里飞速而过。 常乐指着最里面逼仄的牢房说道:“那便是周修远的监牢。周春来和赵氏在另一侧。” “好。你在这里等我。” 周庭芳抬脚,往前走去。 湿冷的风轻轻拂过面纱,她只闻见一股腐臭的气息,地面的血水没有洗干净,有的已经干涸形成暗黑色的凝块,有的还散发着浓郁的血臭,一间狭小阴暗的牢狱里,她看见身着囚服的周修远。 她停下脚步。 隔着栏杆打量他。 周修远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将头埋进双腿之间。 听见动静,年轻男子缓缓抬头。 他没有入睡。 遭此大变,他也无法入睡。 四目相接。 两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 周庭芳在他眼里明显看到了一抹失望的黯然。 他在等人。 等谁呢。 周庭芳想,应该是安乐公主。 周修远临死之前,一定想再见沈玉兰一面。 此刻的周修远,很是狼狈。他面色很是苍白,头发散乱,满脸尘土。那一身泛黄发臭的囚服穿在他身上,与他那张养尊处优的脸显出极为不匹配的荒谬感。 周修远从小就有洁癖。 小时候他不管去哪里玩了,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换掉脏污的衣裳,擦干净身子,再换上家里的常服。 在寺庙那十几年,更是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因为周春来担心兄妹两容貌相差过大,授人以柄,因此总是特意苛待周修远的饮食,好让他发育迟缓,形容外貌更接近她的模样。 周修远少小离家,从她考中秀才的时候,周春来就狠心将他送走。 这些年来,无论是中秋还是年关,周修远都不曾回家。 周春来有空的时候,也会带一些生活用品去山上看他。 周庭芳无数次的看见周春来给周修远带的换洗衣裳全是裙装—— 是啊。 她顶着周修远的名义求学科举,必须女扮男装,随时让自己装出大喇喇的豪迈样子。 而周修远顶着她周庭芳的名义在寺庙修养,那么他同她一样,也要脱下原本自己的装扮,而换上对方的打扮。 也就是说。 周修远在寺庙十二年,全是身着女装—— 此刻想来,周庭芳觉得很是荒谬。 曾几何时,她刻意忽视那种不适,刻意逼自己多想周修远的霸道和无赖,刻意不让自己去想周修远在寺庙里过得好不好。 那小小年纪就离开父母的少年,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可会觉得害怕?可会在夜里睡不着?可曾心里怨恨她? 她是少年神童。 可他却犹如阴沟里的老鼠。 她朋友遍地,振臂一呼,便有无数同道中人为她前赴后继。 可他身边没有一个朋友。 她身不由己,哪里能管别人的因果。 这世上向来都是自私的人过得更好。 可是为什么,此刻她的心…仿佛被刀子刺中,再一剜,便是血肉模糊。 她和周修远本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可他们从十二岁以前,每次见面便是争吵和打架。 十二岁以后,形同陌路,永不相交。 有她的地方,他不能出现。 有他的地方,她不能出现。 就仿佛,两条平行线,相交便是天崩地裂。 可是如果再想一想,时间再往回倒流,她也能想起代替他去考试的那一日早晨。 “喂。别怕,考不上就算了,他要是打你,我就去你房里随便挑一本书烧了。这样他就会来打我!” “不要紧张。给你糖吃。” 那小小少年脏污着一张脸,眼睛亮晶晶的,很骄傲的伸出手,将两颗脏兮兮的、几乎快要融化的冬瓜糖放在她手心里。 “我能挣钱。今年村子里发大水,说是下个月开始修河堤呢。那边劳工多得很,到时候我就去那里卖糖水。挣了钱带你去城里的书局里看看,你不是喜欢看书吗,叫我一声哥,哥给你买!” 冬日的早晨,滴水成冰的时候,有一次她病得下不来床,周春来将书桌搬到她的床头,监督她每日的学习。 周修远就一直在外面闹腾。 直到周春来忍不住,出门拿藤条将他揍了一顿。 过了好半晌,小小的周修远揉着肿得老高的屁股,颤颤巍巍走进来,一把掀翻她的书桌,大喇喇的骂:“天天读书你烦不烦,吵死了——病了就给我老老实实躺着!一天天的装什么刻苦呢——” 原来,那些不愉快的幼年记忆里,也曾有个小小少年给过她一丝半点的暖意。 “哭什么?” 忽然那男子的声音愣愣响起。 哭? 谁哭了? 周庭芳抬手,才发现自己手指上沾染了泪珠。 啊。 是她在哭啊。 她还以为天上下雨了呢。 周修远盯着她,眯起那双和她相差无几的眼睛,露出他小时候那种习惯性的厌恶表情。 “你现在这张脸哭起来…比小时候更丑了。” ——轰。 周庭芳忽然一窒。 随后瞳孔微缩。 她微微张唇,一时竟忘记了呼吸。 周修远说什么?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的心狂跳起来。 周修远一句话,便叫她手足无措愣在原地! 周庭芳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驸马说什么,我听不懂。” 周修远淡淡一笑,眸色飘忽,似乎全然无所谓她的谎言,“放心,我很快就会死了,死人的嘴是很严密的。你的秘密,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周庭芳沉默。 她弄不清周修远是真的知道她的身份,还是单纯诈她。 她只是愣愣的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神态中窥出些许端倪。 两个人互相看着彼此。 仿佛从另一个角度打量自己。 周庭芳看着那张和自己十分相像的脸,心头沉甸甸的。 她没有办法面对周修远。 因为她清楚的知道,周修远除了面目可憎,从小喜欢跟她抢东西,是一个极度不称职的兄长外,他没做错任何事情。 他唯一的错,便是软弱。 他不敢反抗周春来,只能任凭周春来安排他的人生。 可是他真的快乐吗? 抢了她的身份,抢了她所有尊荣,甚至娶了公主,可周修远真的想要这种生活吗。 更何况,周修远曾以命相逼,逼迫周春来在西北放她一条性命。 如今想起来,周修远似乎…从来都不是一个坏人。 他比自己更可怜。 周庭芳一遍一遍的问自己,他真的该死吗? 没有答案。 没有如果。 “玉兰她怀孕了。你知道吗?”周修远手里举着一根草,那是从他的茅草床上扯下来的,他拿在手里把玩着,似乎并不为自己的结局而感伤或愤怒,或许他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所以他脸色看起来很平静。 周庭芳不敢说话。 周修远的目光淡淡看过来。 “能力范围之内,关照一下他们。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这个他们,指的自然是沈玉兰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周修远的口气,仿佛是在交代后事。 可语气又是那么平静。 无端端叫人心里发寒。 看着周庭芳那愣愣的眼神,再看着那张和自己再也不想像的脸,这一刻,周修远觉得自己仿佛终于走出了困住他十几年的迷宫。 真好啊。 再也不用看见她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 终于可以安心的睡个好觉。 周修远“嗤嗤”的笑,“既然这次又赢了他,为何还要苦着一张脸?” 第172章 兄妹之情 周庭芳呆愣在那里。 她只是看着他,却不发一言,显然戒备十足。 这个样子,让周修远想起小时候的周庭芳。 她在他面前,永远都像是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公鸡,高昂着头,眼神锐利,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他撕碎。 别人家的妹妹都是软软绵绵的一只,会撒娇,会害怕,会像跟屁虫一样跟在自己哥哥后面,甜甜糯糯的喊着“哥哥,哥哥”。 只有他的妹妹,从小就与众不同。 小时候的她就不爱跟他说话,更从来不和他一起玩,每次他去缠着她的时候,她就会蹙眉,不耐烦的说道:“我有正事,你别烦我,自己一边玩去。” 那模样像极了周春来。 只不过是小人儿版的。 他还觉得怪可爱的。 她越抗拒,他就越粘她,他就要逗弄着她,最好是能让她哇哇大哭。 他拿老鼠吓她,朝她身上扔小虫子,悄悄藏起她的书,揪她的小辫子,跟在她身后吓唬她—— 可是没有哪一次,她会给他多一个表情。 她总是高高在上的,对他像是哄孩子般的敷衍。 再渐渐大了,他的那些恶作剧只耗尽了她最后一丝耐心,直到有一次他将死老鼠放在她被窝,她终于怒不可遏的朝他挥拳相向。 那么瘦弱的小姑娘,打人却那么疼。 周修远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妹妹了。 别人的妹妹都那么可爱,就周庭芳那么凶,还老气横秋,总是苦着一张脸,就像他欠她几十两银子似的。 可是后来看着她整日被父亲按着头读书,天不亮就要去上学堂,不分昼夜,无论酷暑寒冬,他又开始觉得她很可怜。 她一定也想出去玩的? 可父亲只将她拘在那小小的书屋里,让她整日与书为伴。 考童生头一日,他因为紧张而上吐下泻,而父亲将算盘打到了周庭芳身上,那个时候,他们兄妹或许都不知道这件事对于全家有砍头的风险,更不知道从此以后他们就像是背向的两条路。 她一次就中了童生。 父亲高兴得不得了。 母亲却显得忧心忡忡。 他那个时候根本不懂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妹妹可怜,妹妹以后每天都要勤学苦练,以后自己再也不欺负她了。 是什么时候,这份同情开始变质了呢? 或许是她考中秀才的时候。 别人都说秀才千难万难,偏偏她一次就过,成为大魏朝最年轻的小秀才。 县里富贵人家的礼物像流水一样送进屋,村子里鞭炮放了整整一天,流水席办了三天三夜,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笑脸相迎,甚至就连县令也亲自带人来贺喜。 周修远望着被簇拥在人群中的周庭芳,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种名为妒忌的情绪。 “她凭什么?一个姑娘家这般大出风头!要知道,女子太过聪明,是嫁不出去的!” “修远,你是个命苦的。你妹妹抢了你的福气,那些荣华富贵本来该是你的——” 母亲常常对他这样说,一边抹泪,一边控诉。 周修远心里的情绪全都被她勾了出来。 可那又能如何? 他能去反抗父亲? 有时候被母亲念叨得烦了,他也会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母亲何必跟我说这些?不若去跟父亲说这些话。再不济,你去跟妹妹说。这些酸话,我不稀得听。” 那时候,他还残留一丝理智。 母亲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呐呐的抱怨:“她凶得很,全家都得听她的!谁敢跟她作对?她这么妖孽,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周修远烦了便爬上院子里的那棵大树。 他手长脚长,动作灵活,爬得飞快。 他会爬到最高处,望着远方的田野,纵横阡陌,一间间鳞次栉比的屋舍,还有远处白白的云,清风徐徐吹来,头顶的叶子哗哗作响。 小小少年,无忧无虑的吹着乡间的风。 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日子了。 这一刻,没有强势的父亲,没有冷漠的妹妹,没有爱抱怨的母亲,一切都是舒适而惬意的。 真想这样长长久久的下去。 那少年美滋滋的想:将来他娶个媳妇,生个娃,分家另过,再不和这群压抑的家人生活在一起,人生还是很有展望的! 可是没过多久,父亲就将他毅然决然的送走。 他哭红了眼睛,苦苦哀求,却也没能改变父亲的决定。 他知道,作为周家最无用的人,他被舍弃了。 终于,对周庭芳的那份同情变成嫉妒,又从嫉妒变成了仇恨。 在寺庙里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幻想着,周庭芳穿上他的衣裳,自由自在的行走在世间。 她呼朋唤友,出入朝堂,众星捧月。 当她高中状元时,六元及第、少年英才这八个字,竟然从京都传到了他所在的偏院寺庙之中。 他心里仿佛住着一匹脱缰的猛兽,他变得异常愤怒。 他已经躲到红尘之外,为什么还能听到她的名字? 不。 周修远的名字是他的! 她才是假的周修远! 可是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今时今日,他已经完全明白,他不过是个寄生在周庭芳身上的可怜虫罢了。 看着全身警戒的周庭芳,周修远低低的笑着,眸色已是坦然,“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当真什么都不怕呢。” 周庭芳语气微微发颤,“驸马,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可是得了癔症认错人了?” 似乎料到了周庭芳这样的回答,周修远挥了挥手,“人你也看到了,你可以离开了。” 周庭芳呆愣了片刻,衣袍之下的手微微握紧。 迟疑片刻后。 她转身。 背后传来周修远的声音。 男子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了然的笑。 她从未见他笑得如此轻松。 “庭芳。今生因缘已了,债已赎清。下辈子你我…别做亲人了。可好?” 小娘子的脚步忽而顿住。 昏暗的甬道内,灯火跳动,小娘子的脸惨白惨白的。 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好。” 周修远朗声大笑,笑声回荡在逼仄的空间内,周庭芳脚下不停,走得飞快。 甚至慌不择路。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那座牢房的,她只觉得里面的空气太过浑浊,让她无法喘息——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周修远的模样。 小时候他趴在书桌前露出一只脑袋笑嘻嘻的看着她。 他使坏悄悄藏起她的书。 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总是手贱去扯她的小辫子,每次都要她红了脸他才肯松手。 不行。她不能再想他的好。多想想他是个多么差劲的兄长。 周修远很烂。 是个大烂人。 总是往她被子里丢老鼠。 总是为了一点小事对她大打出手。 可是为什么。 脑子不可控制,她越是想努力想他的坏,脑子里蹦出来的却越是他的好。 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企图吸引她注意力的小小少年。 他的背影看起来那样孤单。 那小小少年局促的搓着手,一脸绯红,一遍遍的说。 周庭芳,我讨厌你,我不想你当我妹妹! 如今,他要死了—— 被她给害死了。 沈知看见那身影走出来的时候,就察觉那人脸色不对。 周庭芳看起来精神很是恍惚。 脸色异常苍白。 整个人失魂落魄。 沈知正看过去,冷不丁那人却忽然奔跑着向他冲了过来。 女子的长发飞扬起来,一身素净的白衣,衣袍也随着翻飞,宛若翩跹的蝴蝶—— 小娘子的眼中…满是泪水。 然后奋不顾身的冲向他。 沈知愣了一下,那个人却已经扑向了他的怀抱。 芳香扑鼻。 他整个身子忽然绷紧,随后毫不迟疑的将她抱了个满怀。 这是第一次,周庭芳伸出手主动拥抱他。 可他的心,却疼得厉害。 小娘子的个子刚到他的下颚位置,瘦弱较小,弱不胜衣,她将头埋进他的前胸,湿热的眼泪瞬间打湿了他的衣领。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眼泪。 周庭芳从来都是坚强的。她情绪内敛,是真正的大无畏者,鲜少有悲伤如此外放的时候。 沈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两个人胸膛相贴,感受彼此心跳。 男人的手臂孔武有力,一只手狠狠勒住她的腰,一只手轻轻落在她的后背。 他贪恋她身上的味道。 他忍不住深嗅她的发间。 那香味…让他意乱神迷。 他笨拙的安慰她,“出了什么事?可是周家人又欺负你了?” 周庭芳说不出话来。 她仿佛漂浮在深海上,若非沈知勒着她,让她有个着力点,她便会坠落无尽深海里。 她不说话,沈知就更急切,“你等着,我明日便奏请陛下,让”他尽快下旨砍了他们的脑袋!” 周庭芳这才摇头,随后从他胸前抬起头来。 她眼睛里全是晶莹的水雾,可嘴角却倔强的抿着,“我和周修远做了最后的道别。以后,我跟他们再没有关系。” 沈知摸摸她的头,“我知道你心里或许能对周春来和赵氏无情,但周修远没有伤害过你,所以你定然觉得对不起他。但是事已至此,后悔无用,别回头看就是了——” “我只是……”周庭芳的声音闷闷的,“我原本以为报仇以后我会感到快意恩仇,感到得意,感到畅快。可是我现在…很难受…我明明不该难受的,我如果感到难受是不是就证明我背叛了曾经那个坚定报仇的自己?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日,可现在我却依然无法开心起来……” 周庭芳语无伦次的说着。 “我不想背刺自己。我该开心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难过。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别折磨自己。”沈知拉着她的手,轻轻擦干她的眼泪,动作轻柔得自己都没有察觉,“也别想那么多。正如你所说,这一天你等了这么久,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带你出去走走——” 周庭芳擦了眼泪,“不想去。我现在想一个人待着。” 沈知微微一笑,抓起她的手不容她拒绝,带着她往外走,“走。今天是好日子,带你去庆祝——” 沈知带着她共乘一骑,她带着帷幕,马儿跑起来飞快,“哒哒”马蹄声刺破寂静长空。 偶有巡夜的人过来查看,但沈知有禁军副统领的腰牌,因此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河边。 河岸边停着一艘小船,可容纳三四人大小,犹如一叶扁舟。 此刻月色凄凄,在水面上仿佛起了一层白霜,照得那水面一片波光粼粼。 周庭芳取下帷幕,愣道:“要坐船吗?去哪里?” 沈知却不答,只笑着催促她,“上来——” 船身摇晃,两个人上船。 这船很小,但五脏俱全,显然被人精心打理过。船内干干净净,有一小几,小几上放着一盏灯,桌上温着一壶酒,两个杯盏,还有几碟子点心,竟都是她爱吃的。 角落里还点着松木香,淡淡青烟,味道香甜清新。 迎着爽朗的春日河风,看着河对岸的灯火,周庭芳觉得自己那颗焦躁的心,在此刻慢慢被安抚下来。 “吃点东西。”沈知坐下,将糕点往她的方向轻轻一推,“今日你滴水未进,当心熬坏了身子。” 周庭芳没有胃口,只看他坐在那里,双手撑篙,一片幽幽水声,船体慢慢离开水面,向河中心驶去。 远处便是城西闹市。 即使京都有宵禁,可城西却是一片法外之地。 那里有大魏闻名的销金窟,百花楼。 河岸边姑娘们娇笑团团,脂粉香气飘向河岸,灯笼数里不歇,一片灯红酒绿。那河边也有无数船篷,一盏盏暧昧的灯火犹如明灯,偶尔传来女子婉转悠扬的歌声。 他们的船,便慢慢在这样的盛景之中往前。 沈知见桌子上的糕点她都没动,便干脆放下船篙,任凭船自由飘荡。 他站起身来,坐在小几对面。 船身微微摇晃。 沈知用罗帕包起一块糕点,递到周庭芳嘴边,“多吃些。你在牢狱里呆了半个月,人都清减了不少。” 周庭芳笑着推开他,“不想吃。牢狱里…拖你的福,伙食开得挺好。” “我给你送过东西。” “窦王妃嘛。我知道。” 沈知自己咬了一口,余光瞥一眼对面那脸色苍白明显清瘦许多的小娘子,夸道:“不愧是宝香斋的老师傅做的点心,香甜可口,软烂留香,难怪需得排一个上午的队才能买到。” 周庭芳知他是变着法儿的让自己吃东西,心中领这份情意,只能伸出手拿了一块放入口中。 不知是情绪感染的原因还是其他,周庭芳食不知味。 不过她还是笑着回道:“确实不错。” 可却只尝了一块,再没有动筷。 她只是抬手为自己斟酒。 沈知微叹一口气,拦住她的杯盏,“空腹喝酒…伤身。” “不是你带我来庆贺的吗。宴席无酒,岂算好宴?” 沈知知道她心里因为周修远的事情难受,便安慰道:“周修远…不一定会死。” 果然,周庭芳的手一顿。 小娘子清澈的眸子望向她。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有疑惑。你可还记得锦屏挨打那一日?” 周庭芳被转移了注意力,回想那一日的情况,脱口而出道:“我买通的那个丫头…不应该那么快来通风报信。” “没错。从周府到我勤王府,少说有半个时辰的路程。那丫头并非心腹,事发当时并不在周春来身边。可等到这件事在周府传播开来,她再来通风报信,按照这个时间算,我是来不及去救人的。” “也就是说,当时另外有人,事发时就已经派人来送信。” 四目相接。 两个人同时开口。 “周修远。” 随后便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是啊。 那一日事发刚开始,只有周家核心几人和几个签了死契的下人,若不是周修远及时派人来通风报信,沈知绝对来不及救人。 沈知道:“由此观之,周修远这个人本心并不坏。他不想你死,也不想锦屏死。” 周庭芳又是鼻头一酸。 “那种被自己一直讨厌仇恨的人救下的感觉,很难受。有时候想想,他单纯的做一个坏人多好,我也能恨得无所忌惮。可偏偏事到如今,我想起来的却是他的好。” 周庭芳抬眸望向他,“你说…人是不是很善变,很虚伪?” “别对自己太过严苛。”沈知握住她的手,声音轻轻的,“周修远本来就不是坏人。他可能只是…不适合当兄长。更何况罗老汉曾说,周春来当年决定除掉你的时候,周修远以命相逼,险些拿刀子割破了自己的喉咙,才勉强保下你的性命。你向来恩怨分明,不喜欢欠别人的东西,自然会觉得难受。” 周庭芳倔强的抿着下唇。 “据罗老汉交代,他这两年东躲西藏,逃过周春来的天罗地网,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周修远。” 周庭芳微微一怔。 “周修远一直暗中保下罗老汉。罗老汉说曾收到过周修远的纸条,要他暂时远离张厨娘。” 周庭芳想骂两句,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或许他心里也很矛盾。” 是啊。 周修远的日子,和她相比,又能好到哪里去? 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一天东窗事发。 永远没个安宁的时候。 第172章 兄妹之情 周庭芳呆愣在那里。 她只是看着他,却不发一言,显然戒备十足。 这个样子,让周修远想起小时候的周庭芳。 她在他面前,永远都像是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公鸡,高昂着头,眼神锐利,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他撕碎。 别人家的妹妹都是软软绵绵的一只,会撒娇,会害怕,会像跟屁虫一样跟在自己哥哥后面,甜甜糯糯的喊着“哥哥,哥哥”。 只有他的妹妹,从小就与众不同。 小时候的她就不爱跟他说话,更从来不和他一起玩,每次他去缠着她的时候,她就会蹙眉,不耐烦的说道:“我有正事,你别烦我,自己一边玩去。” 那模样像极了周春来。 只不过是小人儿版的。 他还觉得怪可爱的。 她越抗拒,他就越粘她,他就要逗弄着她,最好是能让她哇哇大哭。 他拿老鼠吓她,朝她身上扔小虫子,悄悄藏起她的书,揪她的小辫子,跟在她身后吓唬她—— 可是没有哪一次,她会给他多一个表情。 她总是高高在上的,对他像是哄孩子般的敷衍。 再渐渐大了,他的那些恶作剧只耗尽了她最后一丝耐心,直到有一次他将死老鼠放在她被窝,她终于怒不可遏的朝他挥拳相向。 那么瘦弱的小姑娘,打人却那么疼。 周修远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妹妹了。 别人的妹妹都那么可爱,就周庭芳那么凶,还老气横秋,总是苦着一张脸,就像他欠她几十两银子似的。 可是后来看着她整日被父亲按着头读书,天不亮就要去上学堂,不分昼夜,无论酷暑寒冬,他又开始觉得她很可怜。 她一定也想出去玩的? 可父亲只将她拘在那小小的书屋里,让她整日与书为伴。 考童生头一日,他因为紧张而上吐下泻,而父亲将算盘打到了周庭芳身上,那个时候,他们兄妹或许都不知道这件事对于全家有砍头的风险,更不知道从此以后他们就像是背向的两条路。 她一次就中了童生。 父亲高兴得不得了。 母亲却显得忧心忡忡。 他那个时候根本不懂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妹妹可怜,妹妹以后每天都要勤学苦练,以后自己再也不欺负她了。 是什么时候,这份同情开始变质了呢? 或许是她考中秀才的时候。 别人都说秀才千难万难,偏偏她一次就过,成为大魏朝最年轻的小秀才。 县里富贵人家的礼物像流水一样送进屋,村子里鞭炮放了整整一天,流水席办了三天三夜,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笑脸相迎,甚至就连县令也亲自带人来贺喜。 周修远望着被簇拥在人群中的周庭芳,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种名为妒忌的情绪。 “她凭什么?一个姑娘家这般大出风头!要知道,女子太过聪明,是嫁不出去的!” “修远,你是个命苦的。你妹妹抢了你的福气,那些荣华富贵本来该是你的——” 母亲常常对他这样说,一边抹泪,一边控诉。 周修远心里的情绪全都被她勾了出来。 可那又能如何? 他能去反抗父亲? 有时候被母亲念叨得烦了,他也会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母亲何必跟我说这些?不若去跟父亲说这些话。再不济,你去跟妹妹说。这些酸话,我不稀得听。” 那时候,他还残留一丝理智。 母亲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呐呐的抱怨:“她凶得很,全家都得听她的!谁敢跟她作对?她这么妖孽,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周修远烦了便爬上院子里的那棵大树。 他手长脚长,动作灵活,爬得飞快。 他会爬到最高处,望着远方的田野,纵横阡陌,一间间鳞次栉比的屋舍,还有远处白白的云,清风徐徐吹来,头顶的叶子哗哗作响。 小小少年,无忧无虑的吹着乡间的风。 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日子了。 这一刻,没有强势的父亲,没有冷漠的妹妹,没有爱抱怨的母亲,一切都是舒适而惬意的。 真想这样长长久久的下去。 那少年美滋滋的想:将来他娶个媳妇,生个娃,分家另过,再不和这群压抑的家人生活在一起,人生还是很有展望的! 可是没过多久,父亲就将他毅然决然的送走。 他哭红了眼睛,苦苦哀求,却也没能改变父亲的决定。 他知道,作为周家最无用的人,他被舍弃了。 终于,对周庭芳的那份同情变成嫉妒,又从嫉妒变成了仇恨。 在寺庙里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幻想着,周庭芳穿上他的衣裳,自由自在的行走在世间。 她呼朋唤友,出入朝堂,众星捧月。 当她高中状元时,六元及第、少年英才这八个字,竟然从京都传到了他所在的偏院寺庙之中。 他心里仿佛住着一匹脱缰的猛兽,他变得异常愤怒。 他已经躲到红尘之外,为什么还能听到她的名字? 不。 周修远的名字是他的! 她才是假的周修远! 可是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今时今日,他已经完全明白,他不过是个寄生在周庭芳身上的可怜虫罢了。 看着全身警戒的周庭芳,周修远低低的笑着,眸色已是坦然,“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当真什么都不怕呢。” 周庭芳语气微微发颤,“驸马,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可是得了癔症认错人了?” 似乎料到了周庭芳这样的回答,周修远挥了挥手,“人你也看到了,你可以离开了。” 周庭芳呆愣了片刻,衣袍之下的手微微握紧。 迟疑片刻后。 她转身。 背后传来周修远的声音。 男子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了然的笑。 她从未见他笑得如此轻松。 “庭芳。今生因缘已了,债已赎清。下辈子你我…别做亲人了。可好?” 小娘子的脚步忽而顿住。 昏暗的甬道内,灯火跳动,小娘子的脸惨白惨白的。 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好。” 周修远朗声大笑,笑声回荡在逼仄的空间内,周庭芳脚下不停,走得飞快。 甚至慌不择路。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那座牢房的,她只觉得里面的空气太过浑浊,让她无法喘息——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周修远的模样。 小时候他趴在书桌前露出一只脑袋笑嘻嘻的看着她。 他使坏悄悄藏起她的书。 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总是手贱去扯她的小辫子,每次都要她红了脸他才肯松手。 不行。她不能再想他的好。多想想他是个多么差劲的兄长。 周修远很烂。 是个大烂人。 总是往她被子里丢老鼠。 总是为了一点小事对她大打出手。 可是为什么。 脑子不可控制,她越是想努力想他的坏,脑子里蹦出来的却越是他的好。 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企图吸引她注意力的小小少年。 他的背影看起来那样孤单。 那小小少年局促的搓着手,一脸绯红,一遍遍的说。 周庭芳,我讨厌你,我不想你当我妹妹! 如今,他要死了—— 被她给害死了。 沈知看见那身影走出来的时候,就察觉那人脸色不对。 周庭芳看起来精神很是恍惚。 脸色异常苍白。 整个人失魂落魄。 沈知正看过去,冷不丁那人却忽然奔跑着向他冲了过来。 女子的长发飞扬起来,一身素净的白衣,衣袍也随着翻飞,宛若翩跹的蝴蝶—— 小娘子的眼中…满是泪水。 然后奋不顾身的冲向他。 沈知愣了一下,那个人却已经扑向了他的怀抱。 芳香扑鼻。 他整个身子忽然绷紧,随后毫不迟疑的将她抱了个满怀。 这是第一次,周庭芳伸出手主动拥抱他。 可他的心,却疼得厉害。 小娘子的个子刚到他的下颚位置,瘦弱较小,弱不胜衣,她将头埋进他的前胸,湿热的眼泪瞬间打湿了他的衣领。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眼泪。 周庭芳从来都是坚强的。她情绪内敛,是真正的大无畏者,鲜少有悲伤如此外放的时候。 沈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两个人胸膛相贴,感受彼此心跳。 男人的手臂孔武有力,一只手狠狠勒住她的腰,一只手轻轻落在她的后背。 他贪恋她身上的味道。 他忍不住深嗅她的发间。 那香味…让他意乱神迷。 他笨拙的安慰她,“出了什么事?可是周家人又欺负你了?” 周庭芳说不出话来。 她仿佛漂浮在深海上,若非沈知勒着她,让她有个着力点,她便会坠落无尽深海里。 她不说话,沈知就更急切,“你等着,我明日便奏请陛下,让”他尽快下旨砍了他们的脑袋!” 周庭芳这才摇头,随后从他胸前抬起头来。 她眼睛里全是晶莹的水雾,可嘴角却倔强的抿着,“我和周修远做了最后的道别。以后,我跟他们再没有关系。” 沈知摸摸她的头,“我知道你心里或许能对周春来和赵氏无情,但周修远没有伤害过你,所以你定然觉得对不起他。但是事已至此,后悔无用,别回头看就是了——” “我只是……”周庭芳的声音闷闷的,“我原本以为报仇以后我会感到快意恩仇,感到得意,感到畅快。可是我现在…很难受…我明明不该难受的,我如果感到难受是不是就证明我背叛了曾经那个坚定报仇的自己?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日,可现在我却依然无法开心起来……” 周庭芳语无伦次的说着。 “我不想背刺自己。我该开心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难过。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别折磨自己。”沈知拉着她的手,轻轻擦干她的眼泪,动作轻柔得自己都没有察觉,“也别想那么多。正如你所说,这一天你等了这么久,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带你出去走走——” 周庭芳擦了眼泪,“不想去。我现在想一个人待着。” 沈知微微一笑,抓起她的手不容她拒绝,带着她往外走,“走。今天是好日子,带你去庆祝——” 沈知带着她共乘一骑,她带着帷幕,马儿跑起来飞快,“哒哒”马蹄声刺破寂静长空。 偶有巡夜的人过来查看,但沈知有禁军副统领的腰牌,因此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河边。 河岸边停着一艘小船,可容纳三四人大小,犹如一叶扁舟。 此刻月色凄凄,在水面上仿佛起了一层白霜,照得那水面一片波光粼粼。 周庭芳取下帷幕,愣道:“要坐船吗?去哪里?” 沈知却不答,只笑着催促她,“上来——” 船身摇晃,两个人上船。 这船很小,但五脏俱全,显然被人精心打理过。船内干干净净,有一小几,小几上放着一盏灯,桌上温着一壶酒,两个杯盏,还有几碟子点心,竟都是她爱吃的。 角落里还点着松木香,淡淡青烟,味道香甜清新。 迎着爽朗的春日河风,看着河对岸的灯火,周庭芳觉得自己那颗焦躁的心,在此刻慢慢被安抚下来。 “吃点东西。”沈知坐下,将糕点往她的方向轻轻一推,“今日你滴水未进,当心熬坏了身子。” 周庭芳没有胃口,只看他坐在那里,双手撑篙,一片幽幽水声,船体慢慢离开水面,向河中心驶去。 远处便是城西闹市。 即使京都有宵禁,可城西却是一片法外之地。 那里有大魏闻名的销金窟,百花楼。 河岸边姑娘们娇笑团团,脂粉香气飘向河岸,灯笼数里不歇,一片灯红酒绿。那河边也有无数船篷,一盏盏暧昧的灯火犹如明灯,偶尔传来女子婉转悠扬的歌声。 他们的船,便慢慢在这样的盛景之中往前。 沈知见桌子上的糕点她都没动,便干脆放下船篙,任凭船自由飘荡。 他站起身来,坐在小几对面。 船身微微摇晃。 沈知用罗帕包起一块糕点,递到周庭芳嘴边,“多吃些。你在牢狱里呆了半个月,人都清减了不少。” 周庭芳笑着推开他,“不想吃。牢狱里…拖你的福,伙食开得挺好。” “我给你送过东西。” “窦王妃嘛。我知道。” 沈知自己咬了一口,余光瞥一眼对面那脸色苍白明显清瘦许多的小娘子,夸道:“不愧是宝香斋的老师傅做的点心,香甜可口,软烂留香,难怪需得排一个上午的队才能买到。” 周庭芳知他是变着法儿的让自己吃东西,心中领这份情意,只能伸出手拿了一块放入口中。 不知是情绪感染的原因还是其他,周庭芳食不知味。 不过她还是笑着回道:“确实不错。” 可却只尝了一块,再没有动筷。 她只是抬手为自己斟酒。 沈知微叹一口气,拦住她的杯盏,“空腹喝酒…伤身。” “不是你带我来庆贺的吗。宴席无酒,岂算好宴?” 沈知知道她心里因为周修远的事情难受,便安慰道:“周修远…不一定会死。” 果然,周庭芳的手一顿。 小娘子清澈的眸子望向她。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有疑惑。你可还记得锦屏挨打那一日?” 周庭芳被转移了注意力,回想那一日的情况,脱口而出道:“我买通的那个丫头…不应该那么快来通风报信。” “没错。从周府到我勤王府,少说有半个时辰的路程。那丫头并非心腹,事发当时并不在周春来身边。可等到这件事在周府传播开来,她再来通风报信,按照这个时间算,我是来不及去救人的。” “也就是说,当时另外有人,事发时就已经派人来送信。” 四目相接。 两个人同时开口。 “周修远。” 随后便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是啊。 那一日事发刚开始,只有周家核心几人和几个签了死契的下人,若不是周修远及时派人来通风报信,沈知绝对来不及救人。 沈知道:“由此观之,周修远这个人本心并不坏。他不想你死,也不想锦屏死。” 周庭芳又是鼻头一酸。 “那种被自己一直讨厌仇恨的人救下的感觉,很难受。有时候想想,他单纯的做一个坏人多好,我也能恨得无所忌惮。可偏偏事到如今,我想起来的却是他的好。” 周庭芳抬眸望向他,“你说…人是不是很善变,很虚伪?” “别对自己太过严苛。”沈知握住她的手,声音轻轻的,“周修远本来就不是坏人。他可能只是…不适合当兄长。更何况罗老汉曾说,周春来当年决定除掉你的时候,周修远以命相逼,险些拿刀子割破了自己的喉咙,才勉强保下你的性命。你向来恩怨分明,不喜欢欠别人的东西,自然会觉得难受。” 周庭芳倔强的抿着下唇。 “据罗老汉交代,他这两年东躲西藏,逃过周春来的天罗地网,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周修远。” 周庭芳微微一怔。 “周修远一直暗中保下罗老汉。罗老汉说曾收到过周修远的纸条,要他暂时远离张厨娘。” 周庭芳想骂两句,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或许他心里也很矛盾。” 是啊。 周修远的日子,和她相比,又能好到哪里去? 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一天东窗事发。 永远没个安宁的时候。 第173章 索要礼物 “别担心。周修远那边…玉兰会去求情的。就算公主不去求情,陛下也从来不会滥杀。” “可这到底是欺君之罪啊——” “但陛下重感情,眼下又有了外孙,判决的时候多少会顾忌玉兰的颜面。更何况陛下早就知道周修远的身份,怎么处置,怕是心里已经盘算过无数次。” 周庭芳笑得略有嘲讽,“陛下真是慈父。为了公主,连欺君之罪都能忍下,帝王的颜面和尊严都可以不要,也算是皇帝中的一股清流。” 沈知无奈道:“陛下毕竟不是皇宫里长大的,他生性豁达,比起皇位…兴许他更重感情。” 周庭芳不愿和沈知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计较,毕竟陛下是他血脉亲人。 “陛下…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周修远是假的?难道我还在他跟前当差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沈知笑,“你也太低估自己了。你做男子扮相的时候,我与你日日相处,我都认不出来,更何况是陛下。我估摸着,大约是你们兄妹归位后,周春来那一套失忆受伤的说辞,不仅让京都里其他人起疑,也让陛下新生怀疑。毕竟你们两个人除了样貌相似,为人处世、才学口才、习惯爱好全都不同…我们这位陛下可不是傻子。” 周庭芳仔细一想,点头道:“没错。定然是公主已经下嫁周家之后,否则在那之前,身为帝王,退亲悔婚又能如何。两人成亲以后,就算发现周修远欺君,陛下却也只能为了公主隐而不发。这样说起来,我倒是同情这位陛下,一代君主,万人之上,明明知道被臣下玩弄于鼓掌之中,却还要装作不知情,甚至为他们擦屁股。我若是陛下,怕是早就杀周家人好几回。” 沈知感慨,“难为天下父母之心。” 周庭芳勾唇。 她可以肯定,周春来和赵氏显然不在此列。 沈知道:“现在只希望他可以看在未出世的外孙面上,给周修远一条活路。” 周庭芳想起刚才见到的周修远,却终究没有将周修远认出她的事情告知沈知。 “我瞧他…已是万念俱灰,心存死志。” “不妨。他活着活着…或许就有了期盼。毕竟这世上还留有他的骨血——” 周庭芳想到沈玉兰肚子里的孩子。 她只能祈祷,如果陛下真的饶他一死,将来他能看在孩子的份儿上,重新拾起活下去的勇气。 听到周修远有保住性命的可能性,周庭芳才觉得心里那块大石头被搬走,总算轻快了些许。 整个人看着也精神许多。 沈知见她多吃了两块桂花糕,那颗心也算落到实处。 船飘荡至一座犹如宫殿般金碧辉煌的阁楼处。 脂粉香气愈烈。 楼上的姑娘们身着薄纱,露出大片雪白柔软的肌肤,一声又一声,娇滴滴的唤着“哥哥”“爷”“郎君”,罗帕一甩,满河熏香。 丝竹声乐,声声入耳。 周庭芳笑道:“百花楼到了。” 忽想起往事,周庭芳扭头看向身后那人,“说起来,你第一次上青楼,还是我带去的。” 沈知抬眼,望向那大魏朝出名的销金窟,那上面形形色色的男女,唇角一勾,“八年前。那时候我刚入国子监没有多久。囊中羞涩。你也没什么银钱。你还敢带着我逛青楼。” 想起往事,周庭芳低低发笑,“大魏历史上最年轻的举子,这招牌好用?” 沈知笑,“是好用。百花楼竟也肯招待你我。我那时羞愧异常,只恨不得当场离开。” “难道不是百花楼的姑娘们太热情将你吓走了?”周庭芳忽而倾身凑了过来,“我还记得,你跟那个叫绿袖的姑娘很是交好,时常留宿在她房内。” 沈知偏头,眯着眼睛笑,“你也时常留宿在一个名叫兰心的姑娘房内。你们两个女子…关起门来…都做了什么?” “我乃正人君子,怎么可能占姑娘便宜?无非是听听小曲儿,谈谈心,我教她读书认字——” “哦~~”沈知故意音调拖长,“巧了。我和绿袖姑娘也是如此。不过是弹弹曲儿,说说话罢了。” 周庭芳上下看他,摇头,一脸笃定,“我不信。” 沈知冷哼一声,“难不成这世上男人女人只要独处一室,就会有肌肤之亲?” “当然不是。”周庭芳指了指楼上的灯火,“可都去青楼了,那肯定是奔着想法去的。” 沈知瞪她。 良久才慢悠悠说道:“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喜欢男子。” 石破天惊。 周庭芳愣在原地。 沈知却继续说着:“所以你放心,我对小娘子没有什么想法。” 昏暗的光线中,周庭芳的耳朵忽然红了。 河水潺潺,百花楼的灯火倒影在河岸上,楼上便有两个姑娘冲他们招手,她们搔首弄姿的倚靠在栏杆处,娇滴滴脆生生的喊着:“两位郎君,上来玩啊——” 周庭芳低咳一声,背过身去。 沈知望着那清瘦的背影,轻轻一笑,“周娘子,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你答应我的事情可别忘了。” “什么事?” “你和我的婚事。” 周庭芳转过头来,不可思议的望着他,“我记得…你和晏家姑娘的婚事在下月初九。还有三十一天。” 沈知压住唇角的笑,“难为周娘子记得如此清楚。” “害。我记性好。” “既然周娘子记性好,为什么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和晏家小姐的婚事成不了。” 周庭芳蹙眉,“陛下圣旨以下,除非你犯下死罪或是闯出个什么大祸来——” 她望向沈知,“你莫要胡来。” “周娘子是在担心我?” 沈知本来只是逗弄她,哪知她却承认得坦然且干脆,“我自然担心你。” 沈知心里忽然被波动了一下。 仿佛这河面上的水纹。 那小娘子眼睛透亮透亮,“说起来,这次能这么快就查明真相,惩治周春来,有一个人功不可没。这个人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总是出现在我身边。在我伤心的时候,总是默默陪伴我。他不计代价的帮助我走到现在,我心里对他很是感激,可是我不善言辞,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知道我的心意。” 沈知只觉得脑子里忽然空白了片刻。 五感仿佛自动屏蔽了河案边的嘈杂,耳朵里只听到那女子轻轻柔柔的声音。 沈知衣袍下的手微微卷曲,无措的摩挲着膝盖。 他低咳一声,“这些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可是就算是心甘情愿,我也必须要领这份情。你说,我要不要送他什么东西,可我又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你觉得…我送他什么礼物好?” 那小娘子又凑近了一些。 她秀气的眉头紧皱,显然很是发愁。 沈知难忍笑意,声音里仿佛沾了蜜糖,“你送什么他都喜欢。” “那可不行,既然决心要送礼物,总得真心诚意的准备,一定让他满意才好。” 沈知略一沉吟,“不若就送一张你亲手绣的罗帕。这种贴身之物,最能表现你的诚意。” “啊?”周庭芳抿唇,眼底却有促狭的笑意,“可是施明澈不会喜欢?我要是送他罗帕,他肯定要骂我小气。” 沈知:“……” 果然,沈知那唇边的笑,一寸…一寸…一寸凝结。 周庭芳见沈知吃瘪,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船身也左摇右晃。 沈知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后一扯,小娘子那柔软无骨的身子便往后一倒,直倒入他的胸膛。 沈知一只手反剪她的双手,一只手扼住那人下颚,眯着双眼笑得很是危险,“故意的?敢逗我?” 周庭芳根本止不住笑。 尤其是想到沈知方才那正儿八经的表情,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将今日的不快和难受抛诸脑后。 小娘子在他怀里笑得直不起腰。 沈知又恼又怒,一手掐她腰,捂住她的嘴,恶狠狠道:“不许笑。” “呜啊——” 小娘子腰上没二两肉。 手感一般。 偏沈知心猿意马。 “答应送给我的礼物,什么时候给?” “什么礼物?” “想赖账?说好的给我绣一条罗帕,如今已经过去了四十三天,别说一张罗帕,怕是一身衣裳都该做出来了。” 周庭芳渐渐止住笑,才觉得两人姿势暧昧,她一把推开沈知,又慢条斯理的摆弄耳边的发,“等你什么时候退了婚事,什么时候再来说礼物的事儿。” 沈知面色一喜,微微勾唇,“记住你今晚的话。到时候可别耍赖。” “不会耍赖。”周庭芳笑着回答,却是眸光闪闪,“只要你没有欺骗我…或是背叛我,我会当你是我永远的朋友。” 望着眼前那双深邃的眼睛,沈知忽而心口微颤。 他语气有些急切,“我当然不会欺骗背叛你。” 周庭芳笑,却扭过头去,“我自然是信你的。” 可沈知眼底,到底变了颜色。 —————————————————————— 勤王府内。 一大早,窦王妃和沈德康便在院子里里外外的忙活着。 庭院的空地上此刻摆满了一箱箱聘礼,窦王妃手里拿着一张单子,正一一核对着。 常见的三金,包括金钏、金镯、金帔坠等;象征两家牢固关系的胶和漆;象征美好吉祥的五色丝;还有合欢铃、香草、金钱、俪皮等。光是聘礼,便足足有十二箱。 勤王沈德康坐在逍遥椅内,手里一把折扇,初夏天气他穿得单薄,语气不紧不慢,却有抱怨,“还好只有一个儿子。这结一次亲,我王府的家底都得掏空。这次要是再闹出幺蛾子,我一定打死这小子。” 窦王妃忙得团团转,“还有大雁呢,赶明儿催着世子去亲手猎两只送去晏家,代表我勤王府的诚意。” 窦王妃丢了单子,坐在勤王府身边,望着满屋子聘礼发愁,“我们家…真要娶那位晏家小姐啊?” 沈德康瞥她一眼,“陛下赐婚,我勤王府无上荣耀,难不成你要学儿子抗旨?” 窦王妃叹口气,“可我瞧着…晏家也不是挺乐意这门婚事。” 沈德康冷笑一声,“沈知如今声名狼藉,又为了个周庭芳得罪陛下,前途不明,前两日他在京都闹那么一大场,虽然陛下没有责罚他,但明眼人谁看不出我勤王府如今是备受冷落?有清白姑娘嫁给他就不错了。你要是有女儿,你愿意她嫁给沈知?” 窦王妃很是不满,“我儿怎么了?我儿子是非分明、年轻有为,又没有不良嗜好,长得还一表人才。” 沈德康冷哼一声,“既然你儿子这么拿得出手,你怎么这几日不去参加宴会了?昨儿个不是张太仆家办捶丸会吗,你为何不去?不就是不想听到那些流言?” 心思被人看穿,窦王妃又羞又怒,“我是不屑跟他们这群没见识的妇人计较!你个男人知道什么,那晏家小姐我是相过的,从小养在佛门里,性子分外冷清,庶务人情一概不通,就跟…就跟那木桩子差不多!” 沈德康眯起眼睛望她,“那不是跟周庭芳差不多?她不也是从小养在佛门里——” 窦王妃气了个仰倒。 自从那惊天大案审完以后,周家兄妹的案子在京都里那是传得沸沸扬扬。 偏自家这个老头子天天往外窜,听得那是左一耳朵,右一耳朵,愣是没听全乎。 “那是周修远!在佛门里长大的是周修远,不是周庭芳!周庭芳是考科举那个,你之前还见过的。前些年还来过我们王府,一起吃过一顿饭。儿子以前经常念叨着她,你都忘了?” “对,我想起来了。” “你还暗地里说那小公子长得娘们兮兮的——” 这下沈德康一下有了记忆,“对对对,所以我见到的还真是个女娃?呀,这女娃真是了不得,竟然考了个状元?” 窦王妃伸手掐他的腰,“你这老东西,儿子的事情里是半分不放在心上是不是?合着老娘说半天你连谁是谁都没搞清楚?” 沈德康无奈道:“他都那么大的人了,何须我们多管?他自己行心中有数。” “他要是心中有数,就不会闯下今日这大祸了。如今满京都的人都笑话我们儿子为了一个死人得罪陛下,还有说他跟周庭芳之间不清不楚——”窦王妃唉声叹气,“早知道状元郎是女儿身,我就是死皮赖脸的也要去求陛下指婚。省得他耽误到现在——” “无知妇人!若周庭芳当真活着,陛下怎么可能允许我大魏朝有一个活着的女状元?” 窦王妃哼了一声,“你们这些男人,口口声声说女子不如男,可一旦女子比男子优秀,你们便群起攻讦说什么倒反天罡。总之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你们不允许女子比男儿优秀。我瞧那周庭芳就挺好,以女子之身高中状元,是真真给我们天下妇人长脸!” 沈德平蹙眉,“别胡说。眼下最棘手的是周庭芳已经死了,她也用不着陪着周家人砍头。这件事是非功过陛下还没有定调,史书怎么评价此女,谁也不知道。这些话,你切莫在外面去说。当心惹得陛下不快。” “我知道。”窦王妃不情不愿说道,“我只是在家和你发发牢骚罢了。” 沈德康冲她使了个眼色,“儿子来了——” 窦王妃回头就看见沈知。 他今日穿一身象牙白色的衣裳,头戴白玉小冠,整个人身长玉立,显得分外精神,似乎完全不受这风波的影响。 窦王妃微微蹙眉,总觉得自家儿子这几日不对劲。 沈知这几日心情似乎特别好。 很稀奇的,他这几日对她极有耐心,不排斥帮着她理聘礼,又耐心的听她碎碎念,特别是对家里的奴仆也和颜悦色许多。 昨儿个有个丫头冲撞了他,将一杯滚烫的热茶倒在他身上,他竟然也不生气,只挥挥手让那丫头退下。 尤其是这两日他走路好像都带风,对谁都是一副笑颜。 难不成是给周庭芳讨回了公道,心里得意? 还是说要迎娶晏家姑娘做新郎官,所以才一脸喜色? 窦王妃见他抬脚往外走,愣道:“你这是…要出门去?” 沈知笑道:“出门走走。” 窦王妃有些紧张,“你要去哪儿?” “不是要成婚了吗?去见见晏家小姐——” “哦。见见姑娘家挺好,培养培养感情——”窦王妃一面点着头,一面目送沈知背影远去,随后忽然道,“你别唐突了人家,不然我陪你去——” 可惜却没人回答。 沈知走出勤王府大门没多久,径直钻入了一辆马车之中,他漫不经心的掀开帘子,似乎在等人。 没过多久,一身常服的常乐回来禀报:“爷,都安排妥了。” 沈知一掀眼皮,“县主那边…告知了吗?” “请了。大约一个时辰后,东边甜水巷十字路口。” “好,走。” 而此时此刻,许婉清躺在床上,只听到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似有无数人走来,随后便是“哐”的一声。 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 伺候的丫鬟霜月被人反剪了手,嘴巴里塞着布条,就这么推了进来,狠狠摔在地上。 霜月眼里满是惊恐的泪水,“咿咿呀呀”的想要向她说些什么,可是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第173章 索要礼物 “别担心。周修远那边…玉兰会去求情的。就算公主不去求情,陛下也从来不会滥杀。” “可这到底是欺君之罪啊——” “但陛下重感情,眼下又有了外孙,判决的时候多少会顾忌玉兰的颜面。更何况陛下早就知道周修远的身份,怎么处置,怕是心里已经盘算过无数次。” 周庭芳笑得略有嘲讽,“陛下真是慈父。为了公主,连欺君之罪都能忍下,帝王的颜面和尊严都可以不要,也算是皇帝中的一股清流。” 沈知无奈道:“陛下毕竟不是皇宫里长大的,他生性豁达,比起皇位…兴许他更重感情。” 周庭芳不愿和沈知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计较,毕竟陛下是他血脉亲人。 “陛下…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周修远是假的?难道我还在他跟前当差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沈知笑,“你也太低估自己了。你做男子扮相的时候,我与你日日相处,我都认不出来,更何况是陛下。我估摸着,大约是你们兄妹归位后,周春来那一套失忆受伤的说辞,不仅让京都里其他人起疑,也让陛下新生怀疑。毕竟你们两个人除了样貌相似,为人处世、才学口才、习惯爱好全都不同…我们这位陛下可不是傻子。” 周庭芳仔细一想,点头道:“没错。定然是公主已经下嫁周家之后,否则在那之前,身为帝王,退亲悔婚又能如何。两人成亲以后,就算发现周修远欺君,陛下却也只能为了公主隐而不发。这样说起来,我倒是同情这位陛下,一代君主,万人之上,明明知道被臣下玩弄于鼓掌之中,却还要装作不知情,甚至为他们擦屁股。我若是陛下,怕是早就杀周家人好几回。” 沈知感慨,“难为天下父母之心。” 周庭芳勾唇。 她可以肯定,周春来和赵氏显然不在此列。 沈知道:“现在只希望他可以看在未出世的外孙面上,给周修远一条活路。” 周庭芳想起刚才见到的周修远,却终究没有将周修远认出她的事情告知沈知。 “我瞧他…已是万念俱灰,心存死志。” “不妨。他活着活着…或许就有了期盼。毕竟这世上还留有他的骨血——” 周庭芳想到沈玉兰肚子里的孩子。 她只能祈祷,如果陛下真的饶他一死,将来他能看在孩子的份儿上,重新拾起活下去的勇气。 听到周修远有保住性命的可能性,周庭芳才觉得心里那块大石头被搬走,总算轻快了些许。 整个人看着也精神许多。 沈知见她多吃了两块桂花糕,那颗心也算落到实处。 船飘荡至一座犹如宫殿般金碧辉煌的阁楼处。 脂粉香气愈烈。 楼上的姑娘们身着薄纱,露出大片雪白柔软的肌肤,一声又一声,娇滴滴的唤着“哥哥”“爷”“郎君”,罗帕一甩,满河熏香。 丝竹声乐,声声入耳。 周庭芳笑道:“百花楼到了。” 忽想起往事,周庭芳扭头看向身后那人,“说起来,你第一次上青楼,还是我带去的。” 沈知抬眼,望向那大魏朝出名的销金窟,那上面形形色色的男女,唇角一勾,“八年前。那时候我刚入国子监没有多久。囊中羞涩。你也没什么银钱。你还敢带着我逛青楼。” 想起往事,周庭芳低低发笑,“大魏历史上最年轻的举子,这招牌好用?” 沈知笑,“是好用。百花楼竟也肯招待你我。我那时羞愧异常,只恨不得当场离开。” “难道不是百花楼的姑娘们太热情将你吓走了?”周庭芳忽而倾身凑了过来,“我还记得,你跟那个叫绿袖的姑娘很是交好,时常留宿在她房内。” 沈知偏头,眯着眼睛笑,“你也时常留宿在一个名叫兰心的姑娘房内。你们两个女子…关起门来…都做了什么?” “我乃正人君子,怎么可能占姑娘便宜?无非是听听小曲儿,谈谈心,我教她读书认字——” “哦~~”沈知故意音调拖长,“巧了。我和绿袖姑娘也是如此。不过是弹弹曲儿,说说话罢了。” 周庭芳上下看他,摇头,一脸笃定,“我不信。” 沈知冷哼一声,“难不成这世上男人女人只要独处一室,就会有肌肤之亲?” “当然不是。”周庭芳指了指楼上的灯火,“可都去青楼了,那肯定是奔着想法去的。” 沈知瞪她。 良久才慢悠悠说道:“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喜欢男子。” 石破天惊。 周庭芳愣在原地。 沈知却继续说着:“所以你放心,我对小娘子没有什么想法。” 昏暗的光线中,周庭芳的耳朵忽然红了。 河水潺潺,百花楼的灯火倒影在河岸上,楼上便有两个姑娘冲他们招手,她们搔首弄姿的倚靠在栏杆处,娇滴滴脆生生的喊着:“两位郎君,上来玩啊——” 周庭芳低咳一声,背过身去。 沈知望着那清瘦的背影,轻轻一笑,“周娘子,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你答应我的事情可别忘了。” “什么事?” “你和我的婚事。” 周庭芳转过头来,不可思议的望着他,“我记得…你和晏家姑娘的婚事在下月初九。还有三十一天。” 沈知压住唇角的笑,“难为周娘子记得如此清楚。” “害。我记性好。” “既然周娘子记性好,为什么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和晏家小姐的婚事成不了。” 周庭芳蹙眉,“陛下圣旨以下,除非你犯下死罪或是闯出个什么大祸来——” 她望向沈知,“你莫要胡来。” “周娘子是在担心我?” 沈知本来只是逗弄她,哪知她却承认得坦然且干脆,“我自然担心你。” 沈知心里忽然被波动了一下。 仿佛这河面上的水纹。 那小娘子眼睛透亮透亮,“说起来,这次能这么快就查明真相,惩治周春来,有一个人功不可没。这个人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总是出现在我身边。在我伤心的时候,总是默默陪伴我。他不计代价的帮助我走到现在,我心里对他很是感激,可是我不善言辞,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知道我的心意。” 沈知只觉得脑子里忽然空白了片刻。 五感仿佛自动屏蔽了河案边的嘈杂,耳朵里只听到那女子轻轻柔柔的声音。 沈知衣袍下的手微微卷曲,无措的摩挲着膝盖。 他低咳一声,“这些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可是就算是心甘情愿,我也必须要领这份情。你说,我要不要送他什么东西,可我又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你觉得…我送他什么礼物好?” 那小娘子又凑近了一些。 她秀气的眉头紧皱,显然很是发愁。 沈知难忍笑意,声音里仿佛沾了蜜糖,“你送什么他都喜欢。” “那可不行,既然决心要送礼物,总得真心诚意的准备,一定让他满意才好。” 沈知略一沉吟,“不若就送一张你亲手绣的罗帕。这种贴身之物,最能表现你的诚意。” “啊?”周庭芳抿唇,眼底却有促狭的笑意,“可是施明澈不会喜欢?我要是送他罗帕,他肯定要骂我小气。” 沈知:“……” 果然,沈知那唇边的笑,一寸…一寸…一寸凝结。 周庭芳见沈知吃瘪,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船身也左摇右晃。 沈知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后一扯,小娘子那柔软无骨的身子便往后一倒,直倒入他的胸膛。 沈知一只手反剪她的双手,一只手扼住那人下颚,眯着双眼笑得很是危险,“故意的?敢逗我?” 周庭芳根本止不住笑。 尤其是想到沈知方才那正儿八经的表情,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将今日的不快和难受抛诸脑后。 小娘子在他怀里笑得直不起腰。 沈知又恼又怒,一手掐她腰,捂住她的嘴,恶狠狠道:“不许笑。” “呜啊——” 小娘子腰上没二两肉。 手感一般。 偏沈知心猿意马。 “答应送给我的礼物,什么时候给?” “什么礼物?” “想赖账?说好的给我绣一条罗帕,如今已经过去了四十三天,别说一张罗帕,怕是一身衣裳都该做出来了。” 周庭芳渐渐止住笑,才觉得两人姿势暧昧,她一把推开沈知,又慢条斯理的摆弄耳边的发,“等你什么时候退了婚事,什么时候再来说礼物的事儿。” 沈知面色一喜,微微勾唇,“记住你今晚的话。到时候可别耍赖。” “不会耍赖。”周庭芳笑着回答,却是眸光闪闪,“只要你没有欺骗我…或是背叛我,我会当你是我永远的朋友。” 望着眼前那双深邃的眼睛,沈知忽而心口微颤。 他语气有些急切,“我当然不会欺骗背叛你。” 周庭芳笑,却扭过头去,“我自然是信你的。” 可沈知眼底,到底变了颜色。 —————————————————————— 勤王府内。 一大早,窦王妃和沈德康便在院子里里外外的忙活着。 庭院的空地上此刻摆满了一箱箱聘礼,窦王妃手里拿着一张单子,正一一核对着。 常见的三金,包括金钏、金镯、金帔坠等;象征两家牢固关系的胶和漆;象征美好吉祥的五色丝;还有合欢铃、香草、金钱、俪皮等。光是聘礼,便足足有十二箱。 勤王沈德康坐在逍遥椅内,手里一把折扇,初夏天气他穿得单薄,语气不紧不慢,却有抱怨,“还好只有一个儿子。这结一次亲,我王府的家底都得掏空。这次要是再闹出幺蛾子,我一定打死这小子。” 窦王妃忙得团团转,“还有大雁呢,赶明儿催着世子去亲手猎两只送去晏家,代表我勤王府的诚意。” 窦王妃丢了单子,坐在勤王府身边,望着满屋子聘礼发愁,“我们家…真要娶那位晏家小姐啊?” 沈德康瞥她一眼,“陛下赐婚,我勤王府无上荣耀,难不成你要学儿子抗旨?” 窦王妃叹口气,“可我瞧着…晏家也不是挺乐意这门婚事。” 沈德康冷笑一声,“沈知如今声名狼藉,又为了个周庭芳得罪陛下,前途不明,前两日他在京都闹那么一大场,虽然陛下没有责罚他,但明眼人谁看不出我勤王府如今是备受冷落?有清白姑娘嫁给他就不错了。你要是有女儿,你愿意她嫁给沈知?” 窦王妃很是不满,“我儿怎么了?我儿子是非分明、年轻有为,又没有不良嗜好,长得还一表人才。” 沈德康冷哼一声,“既然你儿子这么拿得出手,你怎么这几日不去参加宴会了?昨儿个不是张太仆家办捶丸会吗,你为何不去?不就是不想听到那些流言?” 心思被人看穿,窦王妃又羞又怒,“我是不屑跟他们这群没见识的妇人计较!你个男人知道什么,那晏家小姐我是相过的,从小养在佛门里,性子分外冷清,庶务人情一概不通,就跟…就跟那木桩子差不多!” 沈德康眯起眼睛望她,“那不是跟周庭芳差不多?她不也是从小养在佛门里——” 窦王妃气了个仰倒。 自从那惊天大案审完以后,周家兄妹的案子在京都里那是传得沸沸扬扬。 偏自家这个老头子天天往外窜,听得那是左一耳朵,右一耳朵,愣是没听全乎。 “那是周修远!在佛门里长大的是周修远,不是周庭芳!周庭芳是考科举那个,你之前还见过的。前些年还来过我们王府,一起吃过一顿饭。儿子以前经常念叨着她,你都忘了?” “对,我想起来了。” “你还暗地里说那小公子长得娘们兮兮的——” 这下沈德康一下有了记忆,“对对对,所以我见到的还真是个女娃?呀,这女娃真是了不得,竟然考了个状元?” 窦王妃伸手掐他的腰,“你这老东西,儿子的事情里是半分不放在心上是不是?合着老娘说半天你连谁是谁都没搞清楚?” 沈德康无奈道:“他都那么大的人了,何须我们多管?他自己行心中有数。” “他要是心中有数,就不会闯下今日这大祸了。如今满京都的人都笑话我们儿子为了一个死人得罪陛下,还有说他跟周庭芳之间不清不楚——”窦王妃唉声叹气,“早知道状元郎是女儿身,我就是死皮赖脸的也要去求陛下指婚。省得他耽误到现在——” “无知妇人!若周庭芳当真活着,陛下怎么可能允许我大魏朝有一个活着的女状元?” 窦王妃哼了一声,“你们这些男人,口口声声说女子不如男,可一旦女子比男子优秀,你们便群起攻讦说什么倒反天罡。总之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你们不允许女子比男儿优秀。我瞧那周庭芳就挺好,以女子之身高中状元,是真真给我们天下妇人长脸!” 沈德平蹙眉,“别胡说。眼下最棘手的是周庭芳已经死了,她也用不着陪着周家人砍头。这件事是非功过陛下还没有定调,史书怎么评价此女,谁也不知道。这些话,你切莫在外面去说。当心惹得陛下不快。” “我知道。”窦王妃不情不愿说道,“我只是在家和你发发牢骚罢了。” 沈德康冲她使了个眼色,“儿子来了——” 窦王妃回头就看见沈知。 他今日穿一身象牙白色的衣裳,头戴白玉小冠,整个人身长玉立,显得分外精神,似乎完全不受这风波的影响。 窦王妃微微蹙眉,总觉得自家儿子这几日不对劲。 沈知这几日心情似乎特别好。 很稀奇的,他这几日对她极有耐心,不排斥帮着她理聘礼,又耐心的听她碎碎念,特别是对家里的奴仆也和颜悦色许多。 昨儿个有个丫头冲撞了他,将一杯滚烫的热茶倒在他身上,他竟然也不生气,只挥挥手让那丫头退下。 尤其是这两日他走路好像都带风,对谁都是一副笑颜。 难不成是给周庭芳讨回了公道,心里得意? 还是说要迎娶晏家姑娘做新郎官,所以才一脸喜色? 窦王妃见他抬脚往外走,愣道:“你这是…要出门去?” 沈知笑道:“出门走走。” 窦王妃有些紧张,“你要去哪儿?” “不是要成婚了吗?去见见晏家小姐——” “哦。见见姑娘家挺好,培养培养感情——”窦王妃一面点着头,一面目送沈知背影远去,随后忽然道,“你别唐突了人家,不然我陪你去——” 可惜却没人回答。 沈知走出勤王府大门没多久,径直钻入了一辆马车之中,他漫不经心的掀开帘子,似乎在等人。 没过多久,一身常服的常乐回来禀报:“爷,都安排妥了。” 沈知一掀眼皮,“县主那边…告知了吗?” “请了。大约一个时辰后,东边甜水巷十字路口。” “好,走。” 而此时此刻,许婉清躺在床上,只听到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似有无数人走来,随后便是“哐”的一声。 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 伺候的丫鬟霜月被人反剪了手,嘴巴里塞着布条,就这么推了进来,狠狠摔在地上。 霜月眼里满是惊恐的泪水,“咿咿呀呀”的想要向她说些什么,可是一个字也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