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寻人启事》 第章 惊变 风吹开窗子,发出突兀的响声。郁川的一只手依旧握着折叠刀,刀抵住宁文远的喉咙。宁文远被揪着头发,无言注视着他。 他们都没有动。 郁川道:“我再说一遍,你跟我走,别的事我都可以不在乎。但你别想逃,也别想耍花招,我们今晚立刻走,我已经买好了车票。” 宁文远皱着眉,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现在的地步。 笼统来说,这是个不听老人言的落俗故事。宁文远是学历优越,工作稳定的独生女。郁川是大专辍学,未成年就出来混社会,学了一身混混习气。宁母一早就提醒过她,这样的人不入流,极不赞成他们的恋爱。 浓情蜜意时,她只觉得他天性率直。 现在翻了脸,他自然极坦率地持刀来见了。 宁文远自觉还能安抚他,道:“你先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子。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你吓到了我。” 郁川没动摇,依旧沉着脸,道:“你先答应跟我走。你点头,我帮你去收拾行李,然后我们叫车去火车站,今晚就走,立刻马上。” 刀尖在她喉咙上压了压,这不是玩笑,她已经感觉尖锐的痛。 “就算要私奔,你也要让我先和我妈说一声,明天我不回家,她肯定要担心我。” “等到了外面,你再联系她也不迟。” 宁文远没搭腔,依旧和他僵持着。似乎要下大雨了,窗户啪嗒啪嗒撞着,风漏进来,吹开桌上的书。她道:“你去把窗关了,这房子是租的,就算要走,我还要先退租,等房东看过。你冷静一点。” 郁川狐疑地扫了她一眼,没有动。她又叹着气,补上一句道:“我们这样的感情,你真的要拿刀对我讲话吗?” 郁川终于还是放下刀去关窗,宁文远依旧坐在沙发上没起身,只是拿起手机照了照脖子。没破皮,但有一道红印子。她瞥了眼郁川的背影,他身形高大挺拔,穿一件无袖背心,露在外的手臂上青筋虬结。哪怕最情投意合的时候,他抱她时也很拘束,生怕一闪失勒伤了她。 跑,自然是跑不了,而且她还存着些侥幸,不愿意真撕破脸。她也不信郁川真敢动手,他不过是强撑的底气,装得越是凶狠,反倒越有挽回的余地。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宁文远立刻起身,往猫眼上瞄了一眼。郁川以为她想跑,来不及阻拦,只拽住她的手腕往回拖。他恶狠狠道:“你要干嘛?” 宁文远道:“你放心,我们的事我不会牵扯外人。外面是你哥,他是不是来找你的?” “他不知道我在这里,应该是来找你的。你去打发他走,不准说我在这里。”他一侧身躲到玄关边上。这个位置门口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到宁文远。 门打开,郁曼成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但脸上依旧挂着极耐心的笑。他和郁川完全是两类人,穿一件蓝色亚麻衬衫,戴金丝边眼镜,眉宇间有一种矜贵的疲倦。他彬彬有礼道:“我是郁川的哥哥郁曼成,我们之前见过面的,宁小姐还有印象吗?”他们是亲兄弟,但父母离婚后分开抚养。 宁文远道:“我知道的,郁先生。您工作这么忙,怎么有空过来了?” “郁川在你这里吗?” “不在。”宁文远毫不犹豫道。 郁曼成迟疑,并不完全信她。大门正对客厅,他一眼就瞥到了茶几上的刀。他不动声色打量起宁文远,道:“你的脸怎么了?”她左边面颊从眉骨到颧骨有一大片淤青,很像是被人打的。 “没事,我摔倒了。” “真的不是郁川动的手?”郁曼成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宁小姐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没有啊。” “是这样的,这是我的联系方式。”郁曼成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匆匆写上一行字,翻过来给她看,“如果郁川就在这里,他在威胁你,你眨一下眼。我帮你处理。” 这个办法确实能帮她脱困,但一念间她拒绝了,并不往郁川的方向看,反倒直视着郁曼成,笑道: “您在说什么啊,郁先生。郁川当然不在这里,您如果有事找他,我可以帮着联系。只是我和你弟弟感情很好,他凡事都很为我着想,郁川也是个好人,我不知道您对他有什么误会,可是真的没必要这样猜忌他。” “那你桌上的刀是怎么回事?” “这把刀很眼熟,是?这是郁川送给我防身的。我也弄不懂治安这么好,他在想什么,就拿来当水果刀了。 您想到哪里去了,总不见的是他拿刀过来威胁我。”宁文远笑着走过去,顺手把刀揣进自己衣兜里。她越是落落大方,郁曼成越是尴尬,好像平白成了挑拨关系的恶人。 他略僵硬道:“既然郁川不在你这里,我就不打扰了。你联系到他的话。记得和我说一声。我有急事找他,他不接我电话。” 门一关,等脚步声远去,宁文远才松了口气,肩膀一垮,颓然坐回沙发上。郁川走出来,道:“你刚才为什么要帮我掩饰?你把所有脏水泼我身上,他也会信。” “为什么要这样?我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还想帮我,要不然你就去报警了。”宁文远抬头望他,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对,我们逃。可是我真的不能现在走,我真的舍不得钱,你知道我有多少钱吗?” “你这就认了?那些事真的是你做的?” “对啊。” “有没有人逼你?是不是误会?你可以解释的,真的可以解释。” “不解释,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拿出手机,选出一张照片,里面是一个拉上窗帘的空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地上却堆满了钞票,叠起来足有小半人高。 郁川也惊得一时失语,宁文远继续道:“这里面不过八百万。我有两千三百万,你知道这是多少钱吗?就算靠利息,我们也能过一辈子。我们走,你,我,还有我妈,我们一起去国外,谁也找不到我们,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一定要这么做吗?” “难道还有别的路吗?你要是让我去自首,那就是逼我去死。我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我在意的人能过上好日子。你听你哥刚才说的话,难道他还在乎你吗?你真走了,他大概会松一口气。” “我考虑一下,我脑子有点乱,你让我想一下。”郁川背对着她坐下,贴身的背心上一块汗。他的不安是凝固的,大理石一样的坚硬却有裂痕。 宁文远凝神屏息,手偷偷摸进衣兜里,紧握住刀柄。她已经私下练习过很多次,折叠刀的开关在后面,拇指一推,先朝前捅,再向下斜拉一刀,一了百了。她低头盯着地毯,空气里有一股潮湿的水汽,快下大雨了。当初就是怕阴雨天地板湿滑,他们才一起挑了这块地毯。不太贵,但图案是两个人依偎着烤火,足以把这小小的出租屋布置成家里的模样。 郁川眉头紧锁,显然还在犹豫。一瞬间,宁文远生出一种迷茫的期盼,弄不清自己想要什么。她到底是希望他能和自己远走高飞,还是庆幸铺了地毯,动手时血不会渗进地板缝里? 第1章 失踪 罗美娟今年五十四岁,按规定,她到下半年就能正式申请退休了。她之前是在家小公司里当财务,虽说财务是越来越吃香,老板也有返聘她的暗示。可到底是上了年纪,她在办公桌前坐满两个小时,再起身时,腰就会咯咯作响。 “人还是不能不服老啊。”她站起身,对着台面上的绿植伸了个懒腰。 “退休了享清福也是好事,你女儿孝顺,没什么好担心的。”说话的是个三十岁的财务,家里有个六岁的儿子,正是最难带的时候。平时她总会提早半小时下班接孩子,罗美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办公桌逐渐要清空了,她一面教继任者接手工作,一面把桌子上的小件收拾起来打包。过期的旧杂志和文件她偷偷攒了一箱,想着今天带回去,卖给回收站也能赚点小钱。她还没决定退休后要不要再找一份工。继续埋头看数字,她的眼睛是吃不消了,可是她向来心疼女儿,总想在经济上多帮衬她些。 或许可以盘个店面,在小区门口卖杂货?她听几个熟人说开小店也有赚头,累了转手也方便,前期投入最多十五万,年能回本。她有些打不定主意,就想着今晚找女儿商量一番。 她给女儿发了消息,道:“文文,你今天下午方便吗?能不能来接一下妈妈?帮我搬点东西回家。” 宁文远是她的独生女,也是她多年来的骄傲。当年离婚,为了争夺宁文远的抚养权,她宁愿不要房子。宁文远也争气,她每次去开家长会都是最扬眉吐气的时刻。区三好得过一次,重点高中保送进名牌大学,大学时当家教赚钱,毕业后又顺利考入银行,宁文远从小到大都没让她操过心。 有时她甚至有些不安,好像养孩子总该吃点亏。宁文远太懂事了,以后叛逆起来容易出大事。 终于,她久等的叛逆还是来了。宁文远在感情上剑走偏锋了。她痴迷而不可理喻地爱上了一个混混。为此,她们母女闹到几乎快决裂的地步。 放在过去,宁文远回复消息不会绝超过半小时。可这次整一个下午,罗美娟都没等来回应,细小的不安像是冷风丝丝缕缕吹着后颈。她转身,把空调温度调高些。 兴许是还在赌气。她宽慰着自己,上次因为宁文远的男友,她们大吵了一架。她就是离婚后吃了太多的苦,以过来人的经验劝女儿要谨慎。可宁文远还是被那个混混郁川迷了心窍,执意不分手,甚至嫌她不够了解自己。兴许是情急之下有几句话说重了,她们从没吵得这么凶,宁文远一气之下就夺门而出,她在外面租房子住,往日每周末会回家吃饭,这次冷战,她已经半个月没回家过。 罗美娟本想主动服软,今天见女儿一面,顺势叫她回家吃饭。可对面拧着气,她也有些别扭,就不冷不热补上一句,道:“我多做了几个菜,今天给你送过去。你不理我,我就当默认了。” 还是没有回复。 这次轮到罗美娟提早下班了,她在路上买了个两道熟食,搭地铁转公交,来到了宁文远的出租屋。她有钥匙,但还是先敲门,这个时间宁文远应该已经下班了,房子离她工作的银行只又二十分钟步行路程。她应该早就到家了。 可宁文远并不在家。人去屋空,桌上花瓶里的百合早就枯萎,花瓶旁边压着一张纸条,手写道:“妈,我和郁川走了,不用来找我们,我们在外面会过得很好。留在这里我觉得太束缚,我想出去寻找自我。等稳定了我会再联系你。” 罗美娟大惊,一时晕眩,要扶着墙才能站稳。明知无事于补,她还是一连给宁文远打了几个电话,都是未接。她不敢相信宁文远真的会私奔,心存侥幸打给她在银行的同事小顾。 小顾与宁文远是同期入银行,年龄又相近,两个女孩同进同出很容易就成了朋友。罗美娟也觉得是好事,去年端午还给小顾送了手包的粽子,想让她多照应些。 小顾挂了她第一个电话,第二个才接。听完罗美娟自报家门,她漫不经心道:“不好意思,阿姨,我没存你的号码,还以为你是推销呢。” “没事,你今天看到宁文远上班了吗?我打她电话打不通。” “在说什么啊?宁文远一年前就离职了。” ”什么,她上个月还跟我说被调去信贷部,还发了奖金。”她摸了摸脖子上的金链子,正是宁文远用这笔奖金给她买的。 “没有的事,阿姨,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骗你,反正她走了快一年多了,她人际关系不太好,业务指标也完不成,压力比较大就离职了。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挂电话,阿姨我还有别的事。” 罗美娟放下电话,仰头盯着天花板,茫然无措。宁文远光是上半年就给家里添置了五六万的东西,新的家具、家电、高档的护肤品,生日的金饰。如果她早就离职了,这钱又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她有其他工作?为什么要隐瞒呢?会不会是她找郁川借的钱?可他不是混混吗,哪来的积蓄? 一团乱麻,罗美娟想到了报警,又找不到理由,还怕事情闹大了对女儿名声不好。她茫然地把信叠好放进口袋,低头却瞥见地上落了一张名片。她捡起来看,名片正面印着‘ 鸿行科技 郁曼成’,背面写着一行字‘“如果郁川就在这里,他在威胁你,你眨一下眼。我帮你处理。” 第2章 原罪 鸿行科技并不难找,这几年工作都用得上电脑,罗美娟早就学会了手机导航。这家公司在东面的科技产业园的东区a座十二层。她拿访客卡搭了电梯,同电梯厢的不是西装革履的金融人士,就是格子衬衣的工程师。 她不过是个微微发福的老太太,头发半年前染黑,发根已经发白。上身一件红色运动衫,下身一条黑色长裤,拎个布袋子,上面还印着自己公司的名字。是发的。她看着既不像保洁,更不是高管,他们都拿异样眼光打量着她。 一出电梯,正对门就是鸿行科技。前台是个不爱拿正眼看人的年轻女孩,嘴唇涂得鲜红,衬得白眼更白。她不说话,只等着罗美娟自报家门。 “我找郁曼成。”罗美娟的视力越发坏了,这几个字是戴着眼镜一字一顿读出来的。 “郁总在忙,你有预约吗?” “没。他多久出来,我可以等。” 前台也为难起来,道:“阿姨,郁总比较忙,没有预约我也不方便让你进去,要不你先说一下是哪家公司的?我登记一下帮你联系。” “不是公司,我就是私人的事来找他。” “那只能让你先在外面等一下了,我们的会客室只能给有预约的客人用。”前台把她领到外面的沙发上,连水都没倒一杯。既来之则安之,她也心平气和等下去,好在随身带着毛线,她索性边等边织起毛衣来。宁文远缺一件酒红色的套头衫,她在电视上看有个女明星穿了,特意打了样,趁着夏天赶工,到秋天正好能穿。 左边袖子织完时,郁曼成终于出来了。他长得像根生了病的竹子,清瘦高挑,却穿着密不透风一身黑,挑眉平眼,苍白面颊。戴一副眼镜,盖住些黑眼圈,却藏不住疲惫。 这是初次见面,罗美娟之前只知道郁川有个哥哥,但从没动过攀亲戚的念头。未曾想他竟是这般人物,两兄弟果然毫不相干。 郁曼成还在和身边的人谈事,眼看就要上电梯,罗美娟立刻过去拦她。郁曼成愣了愣,没正眼看她,只是道:“你找我?你是家里新来的保姆吗?有事可以联系夏逸,不用在这里等我。” 罗美娟挡在电梯前面,“我不是保姆,我是宁文远的妈妈。你是郁川的哥哥吗?我有事要问你。” 他总算专心些,先打发身边走身边的助理,再拉着罗美娟到僻静处,道:“对,我是,不过他的事你也不要来问我。我们早就分家了。他现在和你女儿在恋爱,有事你可以直接问宁文远。” “我女儿不见了,她留了张纸条说和你弟弟私奔了,电话也打不通。邻居说她快十天就没回过家。” “你确定他们是私奔?” 罗美娟把把那张便条掏给他看,道:“这确实是她的字迹,可是我不信。她从小都是听话的孩子,就算要走,也不会一声不吭走。她肯定会和我说一声,而且房子里东西都没收拾。怎么会走得这么匆忙呢?” “你的意思是郁川强行把她带走了?还逼着她写了这张纸条?” “我没这个意思,就是想让你找你弟弟确认一下。你知道郁川现在在哪里吗?” “不知道,我已经两个月没见过郁川了,他的事我完全不了解。” “你弟弟两个月没消息,你不在意吗?” “在意啊。不过我要上班。”他说这话时很是正经。 “你弟弟都没上班重要吗?” “对啊,肯定是工作重要。上班对社会有益处,还能赚钱。我不会为不值得的人投入任何精力。”电话截断他话头,他走到一边去接电话,眉头压了压,再回来时就急着要走。 “对于你的遭遇,我很遗憾,不过我也帮不上忙,如果是你实在找不到你女儿,我还是建议你报警。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罗美娟自然不肯放行,又从掏出他留下的那张名片,道:“那你写在这后面的字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单纯有点误会罢了。两周前的事了,我那时候以为郁川在宁文远的住处,不过是我误会了。” “具体是什么事,你要说清楚。”罗美娟抓住他的袖子想要个解释,他急于脱身,颇强硬地拉开她的手,道:“抱歉,我真的有事。”他快走出几步,抬手招呼保安道:“麻烦送这位阿姨出去,她好像不太认识路。” 说有急事,倒不是郁曼成的托辞,是公司的股东中有一位曹先生出了大事,他的儿子开车撞死了人。ipo上市前,公司要先接受背调。董事、监事、高级管理人员及其直系亲属都不能有违法行为。这事可大可小,要是上了法庭,严重的话甚至会影响整个上市流程。 鸿行科技的所有董事都在会议室开了个碰头会。事发突然,人还没到齐。郁曼成先拉着宋涛问道: “你刚才在电话里没细说,到底什么情况?我们先通个气。” 鸿行科技是家云端服务公司,主要为客户提供超算软件及技术服务。公司起步时研发需要大量资金,是宋涛找人拉来了上亿融资。宋涛有人脉,郁曼成懂技术,公司完全是他们一手办起来的。只是共患难容易,共富贵难,公司走上正轨后,他们的不和就摆在明面上了,如今只是为了上市彼此忍耐,就像一对要离婚的夫妻,只等着孩子高考完再离婚。 宋涛道:“老曹的儿子今年刚考完驾照,昨天晚上开车在路上,忽然冲出来一个人到他车前。他没看清,就撞了上去。” “是遇到碰瓷的?” “对,老曹儿子报了警,调取监控确实是对方忽然冲出来。这人有前科,专门找跑车碰瓷。可是人都被撞死,还是要负责的。对方家属要求赔钱。两百万,老曹不肯,觉得是坐地起价。” “他应该花这个钱的,不然更麻烦。”郁曼成皱了皱眉。 “对,拿不到钱,死者家属要告老曹儿子,打官司,估计要闹大。” “那你准备怎么办?” 宋涛忽然笑了一下,拿手在脖子上划了一道。意料之中的狠心,公司只要顺利上市,接下来就是分蛋糕的时候,少一个人不是坏事,尤其郁曼成和宋涛已经有了矛盾,将来谁来领导公司犹未可知,老曹向来支持郁曼成,宋涛看他并不顺眼。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大局考虑,郁曼成也不能出面求情。他点头,道:“我明白了,大义灭亲就是了。不过真可惜,老曹儿子为了这么个人毁掉前途,真不值得。” “你这话说得真缺德。那人可是被撞死了。” “这种人活着有什么大用处吗?你不是这么想的?” “我至少不会说出口。”宋涛笑着耸耸肩。 开了个短会,会上几位股东一致同意宋涛的做法,由他、郁曼成和另外一名股东三人出资,共同买下老曹手里的公司股份,再给一笔额外补偿。但这样一来,上市后的好处也就一律与老曹无关了。 宋涛道:“公司就要上市了。这么多年,大家的辛苦都有个交代了。现在不管是家里的兄弟姐妹,还是老婆孩子,只要是带点关系的,你们都给我好好看紧。这种关键时刻,千万别惹出事来了,背调会很严格,该忍的都忍一忍,出去应酬也都清淡一点,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谁要是像他这样出乱子,别管我翻脸不认人,直接把你踢出去。” 散会后,郁曼成与宋涛一起搭电梯下楼。郁曼成收到夏逸的短信,问他回不回来吃晚饭 ,他回复时宋涛瞥了一眼,道:“你是不是要结婚了?” “对,暂时定在年底。”郁曼成不愿和他说太多,婚礼也不准备请他。 “婚前公证做了吗?没做的话就早点结,要不然等公司上市了,婚前婚后产出分不清,以后你们离婚了还要扯皮。”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不劳烦你替我操心了,年底结婚,我都嫌太早了。” “也对,你都没到三十五,公司一上市,什么女人找不到,再想玩几年都应该。夏逸虽然好,可太循规蹈矩了,是有点闷。” “我只是不想结婚,不是夏逸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一个人生活习惯了。夏逸忽然过来照顾我,无微不至,什么都要管,我反而很别扭。她连给我倒杯水,都试过水温端来。也不用这么客气,我不是病人。” “噢,敢情说了半天,你小子和我炫耀有大美女伺候。早说啊,那我也不理你了。你还是悠着点,上次你忽然发病,虽然没大事,确实挺吓人的。等公司上市了,你也松口气,拿着钱去享享福。”宋涛故作亲切,拍了拍他的肩膀。郁曼成很不屑,不动声色朝前一步,冷淡道:“先等上市了再说。希望接下来几个月一切顺利。” 第3章 兄弟 说来好笑,郁曼成害怕回家,因为不知该怎么面对夏逸。她对他太好了,反而是一种负担。 郁曼成患有先天性室间隔缺损,刚出生时医生就判断他很难活到成年,劝他父母早做准备。按当时的政策,他们家可以再要一个孩子。放在普通家庭,他的结局只会是夭折。但他父亲当时做生意颇有积蓄,外公家还有套政府赔偿的两套房子,全家人凑在一起商量,还是要尽全力救治他。 亲戚中有人在医院工作,托关系联系来德国的专家,诊金按美元计。先后动了两次手术,效果并不好,他父亲已经生出退意,抱怨公司的钱全花完了,房子也卖了一套。他父亲想再要个孩子,他母亲却不愿放手。起先是讨论,之后是抱怨,最后争吵与怨恨。 郁曼成的卧室与父母房间只一墙之隔,他的童年是在摔门声和哭泣声中度过的,先是歇斯底里的吼,再是哀哀怨怨的哭。他把被子拉过头顶,想着自己要是没出生就好了。 后来父母彻底决裂,他父亲只愿意再出十万,他母亲则卖了家里最后一套房子。离婚协议还没办,他父亲的一个秘书就怀孕了。他弟弟郁川出生那年,他做了第三次手术,虽然不至于痊愈,但情况基本是稳定了。 出院后,医生建议他做一些轻量的运动恢复体力。他学会了骑自行车,第一次朝母亲骑来时,她哭着抱住了他,道:“你的生命很珍贵,一定要把握住,千万不要辜负人生。” 从此以后,郁曼成的人生就是用正楷写的‘优’,不容一丝差错。重点高中,名牌大学,奖学金出国,先在跨国企业积攒人脉,三十岁时再回国创业,a轮,b轮,科创板预备上市。 他离功成名就只差一步,却得不到应有的掌声。母亲在五年就病了,先是脑卒中。他当时在海外,赶回来时已经是两天后,她独自在家发病,留下了后遗症。但她劝他回去工作,道:“我身边有看护就够了,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的时间很宝贵。” 本以为母亲的情况稳定了,可她前年又开始忘事,到去年初终于确诊阿兹海默。郁曼成忙着见投资人,每个月只能看她两次。他很愧疚,花钱为母亲找了两个看护,却都被她骂走。最后一个看护临走前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他母亲彻底丧失理智,去垃圾桶里找东西。母亲清醒时是最爱干净的一个人。 他挂断电话说没事,来不及悲痛,他先把会开完再去医院,路上吃了两片药。如果他第一时间过去,悲痛过度,心脏病突发会耽误工作。他回家时一屋狼藉,散落的垃圾满是恶臭。他蹲在母亲身边,问她在找什么。她说在找结婚戒指,好像掉进垃圾桶里。她早就不戴戒指了,那时她已经离婚快三十年了,但全都忘记了。 他平静地扫干净地面,帮母亲擦脸,捧着她的手,道:“妈,我没有浪费时间,我努力到了现在,我让你骄傲了吗?” 母亲看着他,茫然道:“你是谁啊?” 他哭了,出了门又装作无事发生。世界轰然倒塌,他在信念的废墟中匍匐前进。 他只能把母亲送进疗养院,探望改为一月一次。在工作中他越发冷酷,曾经有下属朝他诉苦,想要请三天假回家看望中风的父亲。他漠然拒绝,道:“你又不是医生,回去也没有用,不如做好这个项目,多拿点奖金回去给你爸找个好看护。” 在钱上,他也越发锱铢必较,早就不相信生命无价的童话。一个碰瓷老人的命值两百万。他的命是靠十万美金的手术救回来。等公司上市后,他的身价倍增,但一样有个价格。 他对婚姻态度模棱两可,远不如对事业上心。但好的妻子也是一项资产,所以他需要结婚。选的是最老套也最可靠的方法,熟人介绍。夏逸的弟弟是他的校友,算是点头之交。三个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郁曼成对夏逸的第一印象很好。她在一家药企做财务,话很少,总是微笑,低头时顺直的黑长发如水一般滑落肩头,算是典型的小家碧玉。 郁曼成到家时,夏逸已经做完晚饭了。她今天也上班,可还是趁着午休去买菜。郁曼成家里有保姆,但她嫌外人不够细心,坚持要给他加一道鱼汤。多吃鱼对心脏好,也不知道是她哪里听来的偏方。 吃饭前,她还特意准备了热毛巾给他擦手,见他脸色不好,又问道:“你今天吃药了吗?” 郁曼成愣了一下,确实忘记了。他随手开一瓶矿泉水,她却抢了过去,道:“不要配冷水吃药啊,冷水伤胃的。你等我一下,我给你烧热水。” “你不要麻烦了,这种小事我自己可以来,” “大事小事不要紧,关键是自己想尽一份心。”她依旧是把试过水温的杯子端给他。那股小心翼翼,带着讨好的劲反倒让他不太自在。 他知道她有私心,急着结婚,也好早日与家庭脱离。她是家里的姐姐,有个小五岁的弟弟。她的家庭地位不必再解释更多。 可她对他到底是真心的。之前她的短发都是为他留长的。现在端上来的鱼汤熬了两个小时,她自己是从不吃鱼的,只是为他才学。刮鱼鳞时弄得一手伤。汤有些腥,他没好意思挑刺,硬着头皮喝了两口。 她含情脉脉盯着他,道:“你怎么在皱眉?不好喝吗?” “还行,就是我有些喝不惯,可能淡了一点。”他想不到搪塞的话。 “是不是很闷啊?我给你讲个笑话逗趣?”这比她做饭还吓人,因为她毫无幽默感,几乎只会讲冷笑话,“有个人去书店买书,问店主,‘请问这书是单卖的吗?店主说,不是的,它是俄罗斯的。’” “这就没了?” “不好笑吗?”她好像还很喜欢这个笑话,自顾自乐个不停。 “你高兴就好,不用管我。”郁曼成尴尬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时候有电话打来,简直像在解救郁曼成。接通电话,他只听了两句,心情又沉重起来,回头对她道:“我不吃饭了,疗养院里来电话了,我妈不太好,我要去一趟。” “我也跟你一起去,看看阿姨。”来不及拒绝,夏逸已经起身去拿包。 疗养院选址在近郊,定位上属于中高端,一季度一收费,还要额外交一笔押金,今年已经涨过一次价了。就算这样的要求,入院也要托关系或排队。因为这家为疗养院的多数看护都有精神卫生院的从业经验,医生也有精神科执业证,病房的楼又是新建的,设施齐全。除了贵,这里算是失智的老人和残障的儿童最好的选择。 郁母住的是单人病房,看护人说她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她的情况时好时坏,郁曼成到的时候,她正是坏的时候,又哭又闹躺在床上,挣扎着要拔掉手上的吊针。 医生私下对郁曼成,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妈妈可能过不了这个月。她之前有过脑卒中的病史,我们随时派人看护,情况不好就转去三甲,那里设施更好一点。不过你也要早下决定。” “决定什么?”郁曼成道。 “你妈妈这样的情况,你真的要坚持治疗吗?她已经彻底失智了,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 “那她也是我妈,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以前生病的时候,我妈也没放弃过我。” 医生欲言又止,只是递给他一张纸条,道:“这是你妈还清醒的时候写的,托我转交你。” 郁曼成接过一看,两行字写得又涂又改。他母亲已经到了提笔忘字的地步,但她还是写道:“你弟弟也不容易,你多照顾他。上一辈的事不该应该影响你们。你以后就这一个亲人了。如果我不行了,你就放弃治疗,勉强也没意思的。” 他紧紧把纸攥紧,几乎要撕破。要他放手,绝不可能。要他原谅,也绝不甘心。他至今对郁川都有压抑的恨意。 郁川的童年兼具幸与不幸,六岁之前,他是众星捧月的独生子,并不知道自己有个病弱的哥哥。天郁曼成偷偷见过他一面,他撒娇要爸爸抱,一会儿要去买玩具火车。回头时,父亲其实看到了他,但假装没认出来,抱着新儿子快步走开。 时代让一些人发了财,却并不会让那些人变聪明。他们的父亲是开服装厂起家, 做牛仔裤和衬衫的加工。有几年他的生意确实好,可竞争对手也多,他的价格压不下别人,也不懂设计,很快就落了下风。到郁川八岁时,他已经开始负债,又借酒消愁太多,成了个酒鬼。妻子和他离婚时,他坚持要儿子的抚养权。闹上法庭后,法官让郁川自己选,他最后跟了爸爸。 又过了八年,他们的父亲一天喝醉酒在楼梯上滚下去,嗑到了头,在医院里挣扎了两天才是死了。郁川还未成年,可他的生母已经再婚,没有一个亲戚愿意要他。他成了市场上的某种不良资产。打包,转手,转售。谁也看不上他。最后竟然是郁曼成的母亲接济了他。 “他到底是个孩子,无依无靠活在世上很可怜的。”当时母亲这么说。 兄弟正式见面时,郁曼成已经二十一岁了。郁川没人管教,一身痞气。他抖着腿,吹口哨,嬉皮笑脸着讨钱花。 郁曼成给了钱,又请他吃了顿饭,内心隐秘的报复的快感。父亲选错了,为了这个一个儿子抛弃他。真可惜。 在郁曼成出国的那几年,郁川经常上门,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讨了他母亲欢心,她经常在电话里说郁川是个好孩子,只是被耽误了。郁曼成对他轻蔑彻底成了厌恶,夺走他的父亲还不够,竟然还要霸占他母亲。凭什么?他们可是云泥之别。 上次他急于找到郁川,也是因为母亲偶然清醒,想在最后时刻再见一面两个儿子。没找到人固然是遗憾,但也算是件好事,听说郁川和宁文远私奔了,更是双喜临门。不是母亲的善心,他根本就不会认这个弟弟。 郁曼成从病房出来,没和夏逸多解释,只说没大事。他不愿流露太多感情,那近于软弱。 穿过病房,下到底楼,郁曼成远远就看到长椅上坐着个中年人。四十岁上下,理着个平头,上身是夹克衫,腰上挂着个小包。想来他也是病人家属,正把脸埋在手心里,远看是累了,走近些原来是在哭。夏逸于心不忍,停下来给他递了张纸巾。 中年人有些尴尬,苦笑着道谢。郁曼成依旧冷淡,问道:“是你家里人生病了?老人还是孩子?” 中年人道:“是我儿子。” “别把精力用来伤心,留在原地只会更痛苦,人要向前,有想法的话就早点决定。”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夏逸小声埋怨着,又小跑着买了瓶矿泉水,递过去,道:“喝点水,人会舒服点,没事的,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男人依旧麻木地坐着,郁曼成也不多看他,拉着夏逸就走。他把那个男人看作反面例子,绝不能哭,他要想办法,等公司上市后,他就把母亲带去国外看病,绝不放弃。 他把母亲写的那张纸条小心叠好,放进口袋时碰到了那张名片。是之前宁文远母亲给他的。已经没什么用了,他找了个垃圾桶要丢掉,多看了一眼,手一顿,惊得寒从背起。 他的名片是特意做了压凹设计,左上角暗色的公司商标是个凹印。现在这个位置有一点小小的污渍,之前他没细看,凹印又自带阴影,他误以为是光阴效果。可现在对着医院走廊的灯打量,商标的位置好像沾了一小滴血。 其实那天宁文远的态度,他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可疑。她和郁川交往也有大半年,之前也接触过几次,宁文远还是女学生做派,斯文有礼,腼腆羞涩,兴许还带着一丝傻气。可那天晚上,她对他实在不算客气,简直像是刻意要赶他走。其实下楼后他也有些后悔,当时真应该强硬些进屋,坚持四下看一圈,也算是彻底消一消疑心。 难道那天晚上郁川确实在房里?郁曼城忧心起来,随手给弟弟拨了个电话,依旧是不通。他倒不怕郁川出事,这小子人高马大,站起来比他都高些,就怕郁川惹出事来。公司上市的关键时刻,他这头绝不能出岔子。他们在法律上是血亲,郁川惹出事来,他还是要承担责任。万一宋涛借题发挥把他架空,他多年来的辛苦就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不敢再往深处想,郁曼成忍不住开始深呼吸。他的心脏病不能有情绪大波动,一紧张,就扭头咳嗽起来。 夏逸看出异样,关切道:“你没事?怎么忽然咳嗽得这么厉害?” “没事,最近天气不好。气压这么低,可能要来台风了。”他撇下她独自上车,道:“不好意思,你能不能自己叫车回去?我公司有些事要立刻去处理一趟,就不回去吃饭了。” 先要稳住宁文远的母亲,不能让她报警。但他没有她的联系方式,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但他还记得她那寒酸的打扮,布袋子上印的应该是公司的名字。他一踩油门上路,导航的终点是荣哲会计师事务所 第4章 浮尸 岳进停下车等红灯,一面想着新发现的尸体,一面又忘不了在医院遇到的那对情侣。为什么是情侣,而不是夫妻?全凭他多年刑警的经验。两人都没戴戒指,女方搂着男方的胳膊,如果是结了婚,反倒没那么亲近。他们这样的搭配并不少见。柔情似水的女人,高傲冷漠的男人。女人爱到深处天然会有一种责任,坚定要拯救身边的男人。 换在平时,他或许会回呛那人几句,但现在他累了,早就无话可说。 他的儿子已经入院两年了,脑疝造成的智力障碍,八岁的孩子却连说话都不会。他们夫妻已经精疲力尽了,但儿子的病丝毫不见起色。周围人都劝他们再要一个孩子,他还在犹豫,不愿另一个孩子出生就注定要照顾个智障的哥哥。而他妻子已经支撑不住,她刚才打电话来,说想要分居一段时间。 岳进叹了口气,不愿把情绪带入工作。在家里,他是个束手无策的丈夫和父亲。在外,他却是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两小时前海边发现一具无名男尸,他要立刻赶去现场开展调查。 海边的警戒线已经拉起来, 新人曹巡是从局里出发,出警更快。岳进下车,看到尸体已经盖上尼龙罩,这是今年新买的现场勘查装备,可以像个黑色帐篷一样支起,既能保护尸体,也能遮挡视线和偷拍。 岳进有心试一试曹巡,就问道:“你简单说一下情况。” 曹巡立刻拿出笔记本,念道:“男尸,装在行李箱里,年龄约在二十到三十五,中度腐烂,无法辨别面容。没有可以辨别身份的物品,左腿有纹身,左肋有锐器创,左臂,右膝,腹部有擦伤。具体死亡时间需要等法医后续解剖。” 岳进点头,又指了指蹲在不远处的三个中年人,问道:“那边几个是第一目击者?” “对,是几个钓鱼的。他们吊到了行李箱,闻到恶臭,就打开看了。 已经联系了本地海警,等我们问完笔录,还要拉他们去罚款。很快就要台风了,这段时间海钓违法,他们竟然还雇了船出海钓鱼,简直是不要命了,还要没出事。” “现在也算是出事了,钓上这东西,他们这辈子的教训应该够了。”这是曹巡第一次参与命案,他存心说个笑话,活跃一下气氛。 曹巡也确实捧场笑了,又道:“岳队,你有没有听过那句话,海不容尸。大海有灵性的,只要往里面丢的尸体,早晚会被海浪推到岸边。今天的尸体装在行李箱里,里面还放了负重的石头,就这样都能被推到岸边。” “别搞封建迷信,那是因为尸体腐烂的气体让尸体浮起来了,就像是汽艇飘在海上,早晚会被推回来。 海容不容尸不好说,法不容私是肯定的,既然有尸体了,命案必破 ,你回去收拾点东西,这段时间做好熬通宵的准备。” 他又走向法医,问了几句情况,回来后就对着曹巡直摇头,“你小子不行,还要再练练,你漏说很重要的一条信息。尸体发现是全是只穿一条内裤,你为什么没提?” “啊,这很重要吗?这不就证明凶手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 “对了一半,脱掉死者的衣服是为了干扰侦查,说明凶手很谨慎。但是一般会脱光,没必要留一条内裤。五年前有个案子,一个女大学生在回家的路上遇到抢劫,先奸后杀,凶手脱光了她所有的衣服。她被发现时全身赤裸,后来靠监控锁定了嫌疑人。他和死者并不认识,是随机犯罪。因为对死者毫无同情心,所以他并不在意她被发现时不穿衣服。可是这个案子的凶手给死者留了一点体面,很有可能凶手和死者是认识的,熟人犯案。所以只要确定死者的身份,顺着关系网调查,很大概率能破案。” 岳进对着海面长叹一口气,咸腥的风混杂着腐臭味,黏稠得隔夜的粥,这几天格外酷热,他抬头看着天边挤压的云,想着台风是快到了,很快会有一场暴雨。 第5章 监控 不到六十平的一套小房子,朝北的一楼,一到梅雨期就格外潮湿,墙纸底下早就是一团团霉斑。这是一套租来的房子,罗美娟每月都要从工资里拿一大部分来付房租,房东知道她上了年纪,走不了楼梯,只能住在一楼,所以他大着胆子一年涨两次,每次都冷笑着道:“你不租,大有人愿意租,你可以收拾收拾走人,现在老头老太多的是,我也不差你一个。” 罗美娟从来没有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曾经她和父母同住,十六岁就被踢出来干活,那套房子留给了她哥。后来她和男人结婚,两个人拼拼凑凑买了套房子,可离婚时财产分不清,男人理直气壮道:“要了女儿你就别想要房子,我最多给你五万块。” 后来她又一味想给女儿攒钱,总把手头的钱存进银行,终于错过了房价上涨前的最后几年。她也不是不后悔,可总是劝自己日子是越过越好的,可有些时候她还是觉得难堪,想着要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该多好。 就比如现在,郁曼成找上门来,他穿着西装站在玄关,一双皮鞋不知该不该脱,罗美娟家里只有一双破了洞的塑料拖鞋,尺寸还不合适。可客厅的地板又很干净,踩进来必然有脚印。他踌躇着,不耐烦地踮了踮脚。 罗美娟叹口气,道:“你还是直接踩进来,没事的。你怎么找过来的?” “你用的袋子上有你公司的名字,我找了过去,说是饭店的老板,说你忘了东西在我店里。简单描述了一下你的长相,前台就记得你,找来了人事。因为已经天黑了,我说我亲自开车把东西还给你,人事也懒,就同意把你的地址给我。看得出来,这真的是个小公司,人事的管理非常不规范,这么容易就泄漏员工的住址,我要是坏人怎么办?放在我的公司绝对不会出这种事。”他想先来个下马威,震慑住对方,好让她能按着自己的指挥来。 可罗美娟却极平淡,道:“噢,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 郁曼成一时语塞,弄不清她是嘲弄自己还是真心的。家里没有为客人准备的一次性水杯,她就用自己的旧玻璃杯。他嫌弃,就没动,依旧很矜贵地站着。这房子在他眼里,又是另一种古怪。 这是旧小区,房租在他眼里不算贵,房子的装修自然也不像样,这自然在他意料之中。可罗美娟的家具家电却很贵,甚至是超出她消费能力的贵。正对着门口就有个闲置着的按摩椅,卧室里两个床头柜是雕花红木的,显得格格不入。厨房摆着个进口的小烤箱,冰箱也是双开门的大件。 卧室里有个简陋的置衣架,现在明明是夏天,可是还挂着一件羽绒服,上面的标签都没剪,估计是别人送的。 他随口问了一句,道:“这些房子里的东西,都是你女儿买的吗?” 罗美娟道:“对啊,她心疼我,我都说不用了,她还偏要买。” ”这衣服也是她买的吗?大夏天买羽绒服?” “她不爱浪费钱,现在买冬天的衣服比较便宜。羽绒服也不用洗,等过几天出太阳了,我晒一晒就消毒了。”她说这话时还一脸骄傲。 宁文远哪里来这么多钱?郁曼成虽起了疑心,却还是不动声色,道:“你女儿的事,你应该没报警。报警的话,大动干戈也丢人,万一他们以后不结婚,也影响你女儿的名声。我就是为这事上门的,郁川到底也是我弟弟,我想了一下,确实应该多关心他。他们两人既然在一起,那我帮你一起找人。”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帮忙呢?” “什么叫有空帮忙?当然是越快越好,我车就停在外面,你跟我上车,帮我导航,我现在就要去宁文远住的地方看一眼。” 宁文远住的也是旧小区,罗美娟有房子的钥匙,直接上楼开门。郁曼成站在门口踌躇一阵,问道:“你以前有没有来过这里?” ”来过啊,当妈的,怎么能不来看她。” “那记不记得,这个位置应该有一块地毯的。”郁曼成指了指客厅和茶几中间的位置,“至少两周前地毯是在那里的。” “对啊,好像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之前上门扫了一眼。我那时候来找我弟,不过他不在,我就走了。”他不愿多做解释,看罗美娟一脸茫然的样子,她显然没往深处想。地毯上是沾了什么才要丢掉?饮料,墨水还是血? “那你的记性很好啊,这么久以前的事还记得。” “是做我这行基本的功。不聊这个。我们先去找保安,小区监控一般保存七到三十天,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看到宁文远或者郁川。” “我和保安说过了,他们说不能看,我只是租户,不是业主,没有权利看,除非叫派出所来。这里的保安很凶的,上次和我吵起来,还推了我一把。” “你去不行,不代表我去不行。”郁曼成几乎是强硬地拽着她走。 保安室只有个老头在执勤,这一带旧小区的设施差,物业费低,保安也多是人浮于事,看谁都是一脸不耐烦。郁曼成敲了敲保安室的门,一个半秃的脑袋懒洋洋探出来。 保安先看郁曼成,再瞥瞥罗美娟,打了个哈欠,道:“怎么又是你啊,我上次都和你说过了,你又不住在这里,凭什么调监控。你叫个帮手也没用,你又不占理。” 郁曼成道:“租户也有权利调监控,这是《物业管理条例规定》。” “谁和你讲法啊,书呆子别到这种地方来,走开走开。我说不能看就是不能看。”保安不停挥手,推了一把郁曼成,很粗暴地要赶人。他的脸上坑坑洼洼,像是橘皮拼凑起来的,一皱眉,皮就干巴得更厉害。 郁曼成没动,只是冷冷别开他的手,挑衅道:“大爷你的脾气别这么坏,我看你都七八十的人了,别把自己给气中风了。” “你小子说话嘴放干净点,我明年才六十呢。快走,快走,别来烦我。” “那我告诉你。你今年五十九,保安证是五十五岁前才能办的。我猜你大概率无证上岗。我也知道这是物业的办法,你这种年纪的人当保安便宜,可以节省开支。不过要是我现在一个电话举报物业,把事情闹大,他们为了息事宁人,第一个就开除你。“郁曼成笑着拿出手机,道:“我现在就打电话反映,没人理睬的话,我就把这件事打出来,贴在每栋楼门上,说这里的保安比住户年纪都大,谁保护谁呢?反正我又没损失,你说呢?” “你这个人,简直是生儿子没屁眼。”保安瞪着眼睛和郁曼成对视。郁曼成只是微笑,笑意是种笃定的轻蔑。 这不是他能得罪的人。保安服软了,叹了口气,道:“不就是个监控嘛,过来过来,我给你们看。” 小区的监控只保留一周,他们说不出具体的时间,只能从最早的记录开始看,选的是正对大门的机位。监控里没有宁文远或郁川的身影,不过罗美娟倒认出个熟人。她指了指一个穿棒球服的背影,道:“他好像是房东的儿子,以前来收租的都是他,我见过两次,对他印象不好。这么大个人了,还和爸妈住在一起,没个正经工作。” 房东儿子出现的时间很可疑,正是晚上八点。一路追踪监控,他是进了楼,应该是去宁文远的房子,不到二十分钟他就又出来了,看着心情很差,拿打火机烧掉一小片绿化才走。隔天的早上七点,他又来了一次,同样是没停留多久就匆匆离开。 他显然不是来收房租的,样子确实称得上鬼鬼祟祟。郁川回想起门上有些细小刮痕,上次来时并没有。他问罗美娟道:“宁文远是不是换了门锁?” 罗美娟道:“对,她说这里以前遭过贼,换个锁,安全点。” “我们现在再回去一趟,我有些新的发现。” 保安见他们不再关心监控,便又要起身赶人。他挥挥手道:“你满意了,可以走了。” “不行,还有一件事,听说你上次推了这阿姨一下,你至少该给她道个歉。” “书生穷讲究。” 他瞪了郁曼成一眼,僵持了一会儿,他还是不情不愿对罗美娟鞠躬,道:“对不住了,大妹子。” 罗美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拘束道:“没事的,那我不打扰你了。”出了保安室,她又喃喃道:“其实那个保安也不容易,这么大年纪还要值夜班,不是没钱,谁会愿意做这种事。” “我帮你出头,你现在倒给我当好人。阿姨您真有意思。” 郁曼成冷笑一声。 罗美娟没动气,反笑道:“我又没说你不好,要不然我也不会私下和你说这些,我看出来了,你虽然面上凶巴巴的,其实骨子里还是个心地很善良的小朋友。” “我都三十三了,不要叫我小朋友,谢谢。” “对我来说,你这个年纪就是小朋友。” 他无可奈何,却也对罗美娟逐渐放下心来。她就是那种寻常的小老太太,朴实,勤勉,规规矩矩一辈子,相信好人好有好报。她这一生就棵沉默的大树一般活着,却被人轻易地折断枝叶。因为这个世界,向来只信奉尖牙利爪。 他道:“阿姨,我知道你的人挺好,可是你没有手段,别人不会尊重你。所以接下来,还是我说什么,你做什么。我保证,一定会找到你女儿的。” “那还有你弟弟呢?你不想找他回来?” “他不是我弟弟,只是碰巧有血缘罢了。” 上了楼,郁曼成凑在锁孔仔细看,确实有刮痕,并不像是钥匙刮出的痕迹,更像是有人在撬锁。他原本不想进屋,生怕房子里有什么线索,真出了事,他将来不能避嫌。可转念一想,事已至此,早就撇不清干系了。他索性脱了鞋,往屋里走。 很普通的两居室,但宁文远的布置很反常。原本放了床的主卧反而变成杂物间,堆积了不少杂物,没窗户的次卧里倒铺了床,显然她失踪前就住在这里。入夏之后,天气异常闷热,次卧要通风只能开空调。 郁曼成抬头看了一眼,次卧的空调和主卧的牌子不同,一新一旧,明显是宁文远嫌热,自费给次卧装了个空调。 为什么要这么多此一举呢? 他又绕回主卧,发现一个衣柜摆的很奇怪,按理说衣柜要远离门安置,这样开门时才不能阻挡,可她偏偏移动了衣柜,就挪到门边。因为衣柜太大,主卧的门都不能全开。 她是在防着谁进门呢,还是想遮挡什么? 他脱了外套,卷高袖子,想搬开衣柜。罗美娟见他一脸病气,连忙过去帮忙,她是个做惯了体力活的人,虽然身型不显山不露水,可称得上双臂结实有力。他们一人一边,就把衣柜抬走了。 衣柜挡住的那面墙上有个插座。郁曼成拉上窗帘,拆下插座盖子,里面果然有个针孔摄像头。他冷笑,意料之中的事,用最大的恶意揣测所有人就不会失望。 他问罗美娟道:“你有房东儿子的电话吗?” 罗美娟道:“我只有房东的电话。不过这么晚了,他应该也睡了。这插座里装的是什么啊?” “现在就打电话,让房东转给他儿子。马上打。” 罗美娟把电话开成公放,房东似乎是个挺和气的老人,可他儿子说话却像含着水,道:“都多晚了啊,大妈,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郁曼成抓过电话道:“我知道你在卧室里装了摄像头想偷看房客换衣服,我也知道你想趁她不在,撬锁把摄像机偷出来。立刻带上你的电脑和所有视频记录,给我滚过来。听懂了吗?我给你半小时,不管你在路上遇到什么事,只要我没见到你人,那就派出所见。”郁曼成立刻掐断电话,不到二十分钟,房东儿子就气喘吁吁赶来了。 他是个瘦猴,又像是出锅一段时间的油条。驼着背,顶着肚子,歪歪斜斜站不直,不习惯正眼看人。 “这是你的东西吗?”郁曼成把扯出来的针孔摄像机往他脸上丢。 房东儿子躲了一下,声音发虚,嬉皮笑脸道:“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不懂?我就来看看猴戏,看你们发什么疯。吓人谁不会啊,我还能告你们诽谤呢。凭什么说是我的?” “我劝你别说谎,因为我报警的话,警察可以通过购买记录查到你。现在你低头道歉,这事就算了,要是我报警,你被拘留的时候,你爸想给你送饭都不行。” 郁曼成盯住他,道:“我再问你一遍,这东西是你的吗?” “是就是了,我又没拍到多少东西。你急什么?” 房东儿子话音未落,罗文娟就冲上去给他一耳光。他茫茫然要还手,却被她反拧过手腕,揪着头发往地上推。一拳头紧挨着一拳头,他逐渐哀嚎出声,断断续续开始求饶。罗文娟疼爱女儿,把她在外受的一切委屈都算在自己头上。宁文远孤身在外,向来报喜不报忧。罗文娟只恨自己粗心,没能帮上忙,拳头就打得更重。 她打了五六分钟总算累了,房东儿子这才挣脱出来,对着郁曼成吼道:“她打我啊, 你不管管吗?” “干我什么事?我觉得她打的挺好的,而且我劝你别报警,她都是老人了,一般从轻,你可是成年人,小心从重。你应该谢谢我才对,这里的厨房有菜刀,是我把她劝下来的。你让她出出气,这件事就过去了,不是挺好的?”郁曼成轻笑,走开两步,不屑正眼看他。 “算我倒霉成了,真晦气,早知道不承认了。”他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子。 “等等,我让你走了吗?我还有事要说,电脑带了吗?我要看录像,你肯定拍到什么,不然你不会这么着急要把摄像机拿走。放给我看。” “刺激到这个大妈,我可不管啊。”房东儿子扁扁嘴,打开笔记本电脑。因为摄像机的位置低,声音很模糊。起先只拍到了宁文远的腿,主卧的门开着,她似乎在客厅和郁川说话,然后就是争吵声,砸东西的声音,郁川很大声地吼道:“可以了,闭嘴!”接着是重重的砸门声,几分钟后,宁文远冲回卧室,趴在床上,背对着摄像头,似乎在哭。 又过了一会儿,她转向镜头,脸上有一块很明显的淤青,显然郁川刚打了她。她忽然想起什么,流着鼻血,艰难地推着柜子慢慢挡住墙。 房东儿子道:“这真的就是最后一段录像了,她后面也不去大卧室,什么都没录上。而且连声音的那根线不知道怎么也断了,又黑屏,又没声。其实我还挺同情她的,找了这么个男人,特不像样。” 罗美娟斜了眼郁曼成,郁曼成平静道:“这男人是我弟弟,你也不用装好人,你急着取回摄像机,是怕我弟弟发现了会揍你。真被你猜对了,他以前打人进过局子,让他知道了,你下半生就坐轮椅。你的全部录像我都要复制一份,不是和你商量。” 房东儿子不情不愿照做,他又继续追问,道:“你肯定是知道宁文远不在家,才会上门来偷东西,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两周前,我也没见她,是她打电话给我爸,说房子到期不续租了,不过她要出去旅游半个月,订金等她回来再退,也先别让人来看房,她的东西还在房里。” “具体是哪一天?” “好像是星期一,11号,那天我游戏要开排位赛,所以记得比较清楚。” 房东儿子走后,罗美娟忍不住哭了,郁曼成别过头,手足无措地给她拿纸巾,道:“阿姨,你别这样,我不会安慰人的。” 罗美娟道:“我们要不要报警,你弟弟他怎么这样啊。太坏了,文文和他在一起很危险。” “再缓缓,现在报警也就是普通的失踪案,要是他们逃到外地去,警察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去找。就算找到了,万一宁文远觉得我们是棒打鸳鸯,她反而舍不得和郁川分开。我会尽力想办法,你给我四天的时间,到下周一,要是还找不到他们,我们就报警,我陪你一起去。”郁曼成也没底,只是拿出商场惯常的手段先应付她。 罗美娟确实被他唬住了,点点头,不作声。 郁曼成继续道:“宁文远之前在银行不是有个不错的朋友吗?电话给我,我约她出来,明天中午我有空。你问不出来的话,我能问出来。” 第6章 银行 顾安宁是一个艳俗的女人,她越是想证明自己的艳,越是加深了自己的俗。她大概二十七八岁,原本是个讨喜的圆脸,可近来一胖,脸就成了下锅太久的汤圆,两颊发泡。银行工作压力不小,她眼底已经有了深深沟壑。 雪上加霜的是,她实在太高了,以至于打眼一望,她脸上所有憔悴的痕迹都一览无遗。她赴约前还特意换了一身衣服,没穿银行的制服,穿了一条连衣裙,又在可以自由发挥的地方极尽奢侈:香奈尔的表,卡地亚的项链,赛琳的包。 郁曼成见她这样打扮倒是松一口气,顾安宁爱慕虚荣,从她嘴里套话不会太难。昨晚在电话里他说想聊宁文远的事,她就急着想挂断,可他一说可以在米其林一星的粤菜馆里边吃边聊,她又来了兴致。 应付顾安宁这样的人,他是得心应手。相较之下,真正让他难以招架的反而是夏逸,她什么都不想要,他就什么也给不了。没有欲望的人,也找不到弱点。 约好是十二点碰头,顾安宁已经晚了五分钟。也不知道她是天生细心,还是对男人格外用心。她没穿带根的鞋子,估计是生怕郁曼成是个矮子,到时候她比他高一头,容易伤了他的面子。可哪怕这样,她稍微站直了一抬头,就能对上他的眼睛。所以她故意扭扭捏捏,好像期待郁曼成能扶她一把。 郁曼成没动,绕开一步,根本不想碰她。顾安宁自找没趣,也就装作无事发生。她心态倒是不错,一落座,笑容满面地寒暄几句,又试探道:“你是开车来的吗?一会儿结账的时候可以找前台要停车券,可以免停车费。”她说话时盯着他的手腕看,想从他的表判断身份。 郁曼成道:“谢谢,不用这么迂回,你可以直接问我,我开的是老款911,不算特别好的车,但我念旧。我下午有个会,比较赶时间,你可以点菜了。 ” “你想问宁文远的事,我知道,可是你们到底什么关系?看起来你不像是她男朋友。” “宁文远要和我弟弟结婚,我对她并不了解。她好像很神秘的样子,我想探探她的底,你知道她的事情吗?” “不好意思,我大概帮不上忙。她在银行的时候,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们是君子之交,从来不干涉彼此的私事。她也没和我说过谈恋爱。她离开银行后的事情,我就更不清楚了。她这样的家境能攀上你弟弟,也算是跨越阶级了,她运气真好,我真的为她高兴。” “说真的,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说话这么酸,还说是朋友?” 郁曼成蔑笑,眼睛自上而下往她身上扫,“你看看你戴的首饰,背的包,再看看宁文远是什么家境,你们真的谈得来?有共同话题?” “你这话过分了,我们也没到看不上的地步,就是普通的同事关系。正好我们都是同期考进来银行的,领导看我们两个年纪差不多,就让我们互帮互助。” “同期考进来?宁文远是名牌大学毕业,请问你是什么大学的?二本吗?” “你别看不起我,我也是一本毕业啊,就是我的学校,名气不大,是民办的文理学院。” “都叫学院了,不应该第一轮简历就筛掉你,你真的有资格和她一起考试?” 顾安宁涨红了脸要反驳,郁曼成打断她,道:“不用解释,靠关系很正常,说明你有关系。但你和宁文远的关系肯定不好,她看不上你这个关系户,你也看不上她的穷酸样。” “你都知道了,那还问我做什么。”顾安宁满不在乎吃着刚上的三丝鱼翅羹, “宁文远这个人,一股子小家子气,只会死读书。比如说这样的店,请她来她都不敢吃,她辞职也没什么稀奇了,无非是拉不来业务,运气又不好和她关系好的一个人出了点事。其实就是派系斗争,她站的的前辈被斗走了,那她也混不下去” “和她关系好的那人出了什么事啊?“ “放贷。具体我也不清楚,你去问别人。”她忽然抬头颇妩媚地一笑,“我和她确实没话可说,其实我和你倒是共同话题多一些。你可以多问问我的事情。” “好啊,那你有男朋友了吗?“ “还没呢。“她笑着擦了擦嘴,道:“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既然你没男朋友,那她和你吵架是为了什么?单纯就是工作上的事吗?” “不是,就是她妈的事,那个啊……不对,你套我话?我什么时候说过和她吵架?” 郁曼成笑了笑,套她的话确实不用费心思。只要随便抛出些错的话题,按她的脾气自然会急着反驳。他淡淡道:“继续说,怎么就因为她妈吵起来了?我看宁文远母亲还算好说话。” “也没什么,就是件小事,她妈闲的没事做,一定要包了汤圆送来。那都是她的手捏的,我想挺恶心的,万一不干不净吃了有问题怎么办。我就丢了,宁文远就忽然发疯,一把给我推地上了。我气不过,就骂了她两句。她这种小家子气的人,总是觉得谁都看不起她。“ 郁曼成略微把眼神往旁边捎,“我要你知无不言。我会给你回报,银行有业绩要求,你这个季度的指标做完了吗?我可以买你这里的理财产品。但你要对我说实话。宁文远在银行到底是什么情况? “是你逼我的说的,那我就说了,她这人表面装乖,其实男女关系挺乱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到至少有两个男人来找过她。” 郁曼成拿出郁川的照片给她辨认,她却摇摇头,道:“没有他,一个是秃顶的老头,还有一个是混混。我没见过这个人。” 郁曼成暗笑,郁川竟然还不算混混,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如果她所言属实,说明宁文远是从银行辞职后才和郁川相识。和他的记忆也对得上,郁川第一次提到女朋友也是四个月前的事。 顾安宁继续道:“你别看她斯斯文文的,可是那个混混来找她,我真的听到她在说,‘你下次再来这里找我,我绝对打断你一条腿。’然后那个男人低声下气说,真的有急事,是钱的问题。” “那另一个男人呢?” “那个我不太清楚,不过我听见她叫他张老师,又羞愧又紧张的样子。那个老师给了她包装特别好的礼盒,她装模作样推辞了几下,就笑眯眯收下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她对那个老头特别客气,还给他倒水,那老头存了点小钱,她就给他拿了一把行里做活动的伞。” “你在暗示什么?” “我没暗示什么?” “嗯?那你为什么觉得她男女关系混乱?” 顾安宁一本正经道:“眼神,我觉得以貌取人很有道理的,她的眼神就不正直,总是不爱和人对视,闪闪烁烁,我看了就不舒服。她一走,我连胃病都不犯了。” “没想到顾小姐还会相面啊?你有这个张老师的联系方式吗?既然他在你们银行办过业务,应该有电话的。” “我可不能会随便把客户信息提供给你,违背职业道德。”她这话说得并不坚定,一双含笑的眼睛望定他。 “算我拜托你,可以吗?我知道这种小事对你不费力。” 顾安宁笑了一下,道:“那你可要好好谢我。”她似乎早有准备,很快就给了郁曼成一个电话,又半开玩笑道:“我的手机号,你可要记得也存好啊。” “为什么?我没必要再联系你了,想问的都问到了。”郁曼成笑着起身,道:“好了,我先走了,账我去结,你慢慢享用。” “你就这么走了,不是说会帮我做业绩吗?” “你当我的钱是大风吹来的?说说而已,你真信了,这么天真还是改行。反正顾小姐会相面,你失业的话,也算有出路了。”郁曼成起身,指了指他们斜对角一桌,“对了,你看那里是谁?”顾安宁扭头看去,罗美娟正坐在那里, 一脸的难以置信又带着责怪。她走到顾安宁面前,很大声道:“我们家文文不是那种人。包汤圆的时候我也把手洗干净了,你不要觉得这种贵的饭店就好,他们拿什么死鱼烂虾招待你,你还真不知道。” 顾安宁尴尬万分,下不来台,嘴里还嚼着口蛋挞,一时也不知该咽不该咽。 出了餐馆,罗美娟便道:“小郁,你应该知道文文不是这样的人?她读到大学就没有谈过恋爱,很正经的。” 郁曼成道:“知道,不过我不在乎。多几段感情经历不是坏事,看上郁川才是大事不妙。” “其实我记得张老师的,根本不是小顾说的那样子。文文的高中英语老师就姓张,文文的初中不算好,英语有口音,她全靠自己努力考上重点高中,一开口,哑巴英语,同学都笑话她。是这个张老师一直鼓励她,还让她参加英语演讲比赛。她毕业后也有联系,一直回学校去看望张老师。” 郁曼成点头,道:“那你去给这个张老师打电话。他既然能找到宁文远,应该也还记得你。” 罗美娟点头,立刻找了借口通电话,说刚知道宁文远从银行辞职,怕孩子有事瞒着自己,想先打听一下。张老师没起疑心,几乎是知无不言,道:““宁文远这孩子挺好的,她觉得银行的工作工资不高,想找个兼职,我正好有个熟人女儿的孩子要找家教,我就让她去试试。他们家做生意的,对家庭老师的要求很高,又要名牌大学,又要会英语法语,又要年轻,我能想到符合条件的只有宁文远了。这孩子还挺懂事的,面试通过之后还特意给我送了礼物,我这也是找她帮忙,哪里好意思要,就去她银行还给她了。正好下雨,她还给我拿了把伞,说是做活动送的。她最近怎样了?还在银行做吗?” “已经辞职了。” “辞职了也好。我也劝她走,这种小银行人际关系很复杂。我上次去看她,那里有个女的特别嚣张,对她呼来喝去的,我看小宁也委屈得不行,她这种单纯的孩子很容易被人欺负,待不惯走也好,她这种有能力的人去哪里都有出息。” “她没和我说这些事,我一直以为她在银行挺好的。我都不知道她去当家教了。” “孩子懂事嘛,不想让你操心。” 郁曼成在电话外给她比口型,怕她不懂,还写在纸上道:“说正题!问她去哪里做家教?” “你急什么啊?” “嗯,不是的,张老师,这还不是对你说。对是这样的,张老师,她去哪里当的家教。能不能给我个联系方式,我想当面去感谢。” “可以当然是可以,不过小宁早就不做了,毕竟他们家出了什么这种事,再留也不太好。” “什么事?”张老师解释了几句,罗美娟愣了愣,木然道: “啊,怎么会这样的。” 挂断电话,她长叹一口气,道:“文文在外面真的吃了很多苦,我是一点都不知道,她怎么都不说的。” 郁曼成道:“估计是你的言传身教,让她成了个小心翼翼的人,有什么委屈都忍着。可惜了,一个没权没势的好人,就是谁都能踩一脚。” 第7章 屈辱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是宁文远的人生信条,她自小活在屈辱中,由此生出一种隐而不发的刚强。如果生活单是困窘,她不过是成为一个冷漠的人。可母亲罗美娟又无微不至,竭尽全力地照顾着她。爱的决心带给宁文远决绝的勇气。她常告诉自己,妈妈老了,如果连她遇事都不能出头,那还有谁能保护妈妈呢。 宁文远本以为考进银行是自己人生的转折点,没想到是坏的转折点。按照她的成绩,其实留学保研也很简单,但她没敢和母亲说这事,生怕母亲逼着自己再读书。父母离婚后,父亲几乎是逼着母亲净身出户。两个人的吃穿用度,高中的补习费,还有房租,每一笔开销都是母亲拼命挣来的。母亲年轻时是个标致的乡下美人,圆脸圆眼睛,这么多年操劳下来,却已经沦落为头发花白的驼背小老太。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宁文远就发誓,毕业后就出来工作,一刻都不能耽误,必须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选工作时她毫无经验,身边也没有人可问。同寝的室友出身都比她优越,三个要考研,一个要去周游世界,寻找人生真谛。正好有大银行来招人,通过考试后分配她去分行实习,母亲找人打听了一圈,说银行殷实稳定。宁文远没多想,就签了约。 报到的那一天,她去银行最早。顾安宁是最晚到的,迟到了三四分钟。可她也不着急,笑眯眯抱怨道:“外面怎么又在修路啊,我车都没地方停。” 领导看了她一眼,面上带笑,淡淡道:“你第一次过来,路是有点难找。”可他扭头对宁文远训话时,却是不假辞色。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顾安宁的爸爸是另一家银行的信贷部主任,这家银行的中层干部,有一大半和她爸爸吃过饭。 网点实习期是三个月,中间有半个月的培训和两次测试,每一次测试成绩都关乎实习考核,而考核成绩又和将来的工作分配相关。宁文远不敢懈怠,别的她不敢自夸,至少在背书上她是天赋卓绝。 第一次测试时,顾安宁坐在她后面。卷子刚发下来,顾安宁就不停用笔戳她的后背,她起先不理睬,可看到监考熟视无睹,她也多少明白过来。所谓关系户,就是关系能从头用到尾,她立刻在纸上写了答案,往后一丢。 测试结束后,顾安宁破天荒请了她吃了饭,毫不掩饰道:“其实这种测试啊,都是做个过场,就是成绩不能太难看,不及格的话可不行。我最近太忙,都没空看书,刚才谢谢你了。” 考核成绩出来,宁文远是优秀,顾安宁是中等,虽然先前说实习成绩与网点分配有关,但她们还是一起被分在一处。分到绩效最好网点的, 是一个获得良好的男生,他的话很少,但每天开奔驰来上班的。不必解释更多,一切尽在不言中。 去网点报到前一天,顾安宁私下找到宁文远,道:“诶,实习的时候谢谢你了,我给你弄了个福利。你知道吗?其实银行有员工宿舍的,我本来和你分在一间,可是我放弃了,这样你一个人就有个单间了,是不是特别棒?” “谢谢你,这我怎么好意思。” “没事的,以后都是同事,互相帮助应该的,我知道你家离银行特别远,这样你就可以多睡一会儿,也省下房租。每个月只要名义上交一千块就行了,特别划算。”她递了一张同意书过去,催着宁文远签字,“好了,你快签字,下班了会有人带你去宿舍。” 名单上前一列就是顾安宁的名字,她确实写的是‘自愿放弃’,想来说的是真话。宁文远不由惭愧起来,想着自己太小心眼了。顾安宁虽然骄纵了些,却不是坏人,有机会确实可以与她多亲近些。 可到了宿舍宁文远才明白自己的天真。宿舍破旧不堪,几乎不能住人:墙面剥落,门锁老旧,浴室漏水,厨房发霉。推开卧室的门,一只老鼠立刻蹿了出来,窗户大开着,风吹起带破洞的窗帘,没有空调,只有一个电扇。 隔天宁文远在同事间一打听,才知道网点的宿舍是出了名的条件差,新进的员工宁愿租房都不愿入住,房子空置着又是损失。所以这届支行放出话来,如果宿舍再空着,就要强制安排入住。顾安宁是生怕自己被分配进去,才哄骗着宁文远去签字。而这协议一签就是半年,宁文远就算不住宿舍,每月也要交一千的房租。 曾经在学校里,宁文远的人缘也一般,那时她只顾着读书,其他全不在乎。她本以为结交关系是选修课,可出了社会,她才发现是必学课。而这学校里缺的一课,社会已经逼着她补上了。 住宿舍的第一晚,罗美娟给宁文远发了消息,道:“乖女儿,在外面一切都好吗?银行那边还习惯吗?” 她原本想来宿舍打扫卫生,是宁文远各种找理由才搪塞过去。她生怕母亲看了伤心,又自恨太无能。 她下了两只捕鼠笼,可老鼠还是没抓住。她害怕被咬,只能盘腿坐在椅子上,拿胶布勉强补上窗帘的洞。一阵委屈,她擦干眼泪编辑回复,道:“银行里都是关系户,我根本混不出头,再努力也只能被人踩在脚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妈,我想回家。” 她没把这条消息发出去,一字一顿全部删掉,重新写道:“妈,我在银行里挺好的,同事们都很照顾我,下个月我就正式发工资了,你有什么想要的,我买给你。” “妈妈什么都不要,你别太省,有缺的东西,我可以买给你,我现在会网购了。”和所有不服老的老人家一样,罗美娟给她发了个表情包,炫耀自己很时髦。 宁文远笑了一下,擦干眼睛站起身。老鼠终于出来了,她丢了个烟灰缸砸过去,第一下没砸死,她用随身带的字典又拍了一下,然后把死老鼠和字典一起丢进垃圾桶里。她曾经很爱惜这本字典,但现在用不到书了。 她对着镜子笑了一下,端详着自己。文秀精巧的一张脸,容长的鹅蛋形,毫无棱角。纤瘦的鼻和柔垂的眼,她是不笑都自带三分笑意。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她的黑眼珠太大,沉沉地嵌在眼眶里,有时略显呆滞,有时又格外阴沉。 镜子里的她大声道:“不能认输,别让他们小瞧你了。他们有关系又怎么样,你可以更努力。” 宁文远找了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每月计划,包括每天下班后要背二十个单词,争取两年里学会二外;在宿舍做十分钟瑜伽,久坐都身体不好。还有每周要和妈妈聊两次,不能让她担心。 到新网点的第一个月,这些计划宁文远一个都没完成,每天回到宿舍,她都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新入行的新人都统一被分去坐柜台,早上八点到银行开晨会,然后是接钞、点库、开箱、入库,九点正式开门。每个柜员要坐满四个小时,服务有规定,中途喝水上厕所,不能超过五分钟。 中午一点开始轮班吃饭,宁文远永远是轮到最后的那个。等她到食堂的时候,荤菜已经吃光了,只能半冷的米饭、煮得稀烂的胡萝卜和海带汤。 她也偷偷抱怨过这个排班表,顾安宁听后却翻了个白眼,笑道:“食堂里的饭和猪食一样,几点吃饭不都一样嘛。” 顾安宁吃不惯食堂,就向附近餐馆订餐,包月是三千块,每天中午都有个快递员从后门送餐。这其实是违反规定了,但她父亲的面子抵得过,网点主任也就装不知情。 顾安宁在外虽然招摇,但也只是强撑底气,宁文远很快察觉她骨子里虚弱。银行的业务很依赖本地资源,每两年会对新员工进行家访,优先选拔家境好的那批人。虽然每个人的家事明面上是保密的,但总会透出些风声。众人这才知道,顾安宁的父母早就离婚了,她那有本事的父亲早就重组家庭,生了个更有出息的女儿。那女孩才十九,却已经拿了奖学金去杜克大学。 “唉,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她爸的钱和人脉肯定是留给小的那个,这次让顾安宁进来,估计也是最后一次帮忙了。”顾安宁的人缘不好,家访之后不少老员工更是有恃无恐,背地里说她闲话。她自然有所察觉,但也无从发作,最后索性把气全撒在宁文远头上。 她打听出来宁文远的家世,便故作惊叹,嘲弄道:“我听说你妈妈都没房子,怎么这么可怜啊,那你从小到大不会都是租房子过日子,用出租屋里的马桶不会很脏吗?反正我是受不了。你妈妈这样都要离婚啊?” “我爸,人不好,对我们不好。”宁文远不想得罪她,也懒得多解释。 “那你妈离婚了过不上好日子啊,不是我说啊,离婚都是有家底的人才会提的,你妈这样真的挺傻的。” “和你没关系的事,你还是别乱评价。” “算了,随便你,你自己高兴好了。”顾安宁轻笑着扬长而去,她算是出了一口气,隔天就送了个大牌的润唇膏给宁文远,道:“这个给你,昨天的话你没放在心上,以后还要一起工作,你没那么小气。” 宁文远笑道:“没事,我早忘了。谢谢你,一看就很贵,不是你送,我肯定自己舍不得买。”她不屑与顾安宁计较,量她也张狂不了多久。 家访让宁文远关注到早一年进来的张封。他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一样是名校毕业,一样是苦出身。张封甚至是双学位硕士,父亲却有残疾。 他平时在行里也是独来独往,指点过宁文远几次业务,也劝过她别太积极,道:“业务能拉就拉,不行你也别勉强。这个月你做的好,是会有奖金,可是下个月给你的指标就好了,你做不到就要扣钱。” 宁文远反问道:“这是不是你当初的经历?” 张封苦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因为宁文远主动亲近,也算是与张封有了交情。他们都是势单力薄的人,也帮不上彼此太多,但至少宁文远不用再吃剩菜了。张封会主动帮她留一份。张封的亲戚有个杨梅园,宁文远拿友情价买了一斤,大半都给了母亲,说是同事送的。 罗美娟信以为真,很是过意不去。几天后的午休,她就拎着大包小包来银行。因为外面日头晒,她满脸通红,汗流浃背。衣服穿得也很随意,一件花开衫配黑裤子和跑鞋。她买了一些农产品分给宁文远的同事,又特意亲手包了两盒汤圆。一盒给宁文远,一盒给顾安宁。宁文远说在银行有朋友,她总误以为是个女孩。 罗美娟说了不少希望她们彼此照顾的话。宁文远没多澄清,怕解释多了,母亲就会发现她在银行的处境难堪。顾安宁则假笑着点点头,寒暄几句就走开了。 其实银行经常会发食品券作为内部福利,很多员工都看不上罗美娟送的东西。等她走后,顾安宁更是毫不客气道:“你妈怎么现在过来啊,也不怕丢你的脸?” 宁文远道:“有什么可丢脸的。我没让她丢脸才是。” 那天下班时,宁文远就在垃圾桶里看到了那一盒汤圆。顾安宁知道她会看见,但也懒得掩饰。宁文远却不客气,拽着顾安宁的手拖到垃圾桶旁,指给她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反应过度啊。这汤圆上面都有你妈的手指印,不卫生啊。我就是吃不惯外面的东西,这样,你给我个价钱,我把钱转给你,就当我买下来了。” “用不着,这钱你留着自己花。你现在靠你爸的关系吃饭,小心哪天你爸腻了你,你没了这关系,靠自己连饭都吃不起。这钱我帮你省着。” “你这话什么意思!宁文远,你说清楚这话什么意思?”被戳中痛处,顾安宁顿时要挣扎,一时却挣不开。宁文远看着瘦弱,平时却做惯了家务,力气并不小。 “你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顾安宁大吼大叫起来,眼看就要把招惹来领导,张封立刻过来劝架,催着顾安宁先走,道:“你先走,等领导来了就麻烦了。为一点小事情吵成这样,到时候领导又当我们工作不饱和。 我帮你训她,这次是她不对。” 等顾安宁一走,张封又走近宁文远,拍拍她的肩膀劝道,“我知道你委屈,可是形势不由人,你先忍一忍。要不然她向上面告状,你也麻烦。” 宁文远没做声,只是从垃圾桶里捡出那盒汤圆,回到宿舍后下锅煮了吃。豆沙馅有点甜,她回了条消息给罗文娟,道:“妈,我同事说你的汤圆挺好吃的,挺甜的,她喜欢吃甜口的。” 罗美娟很高兴,发了个微笑的表情,道:“她喜欢的话,我下次再多拿点过来。她是你的好朋友,你有什么吃的,都要多想着她些。” 宁文远的父亲是个刁钻油滑的人,罗美娟提离婚时,他完全把她当仇人看,一分一毫都不允许她带走。罗美娟为了孩子都忍了,付完房租后,她手边不到五百块钱。宁文远记忆里没什么苦日子,但她好几次看到罗美娟在菜场捡地上的菜叶子,揣进一个红色塑料袋里,回家自己煮菜汤喝。 长大后,这段回忆被宁文远反刍得鲜血淋漓,她一遍遍发誓,谁敢对不起她妈妈,她绝不忍耐。 第8章 报复 亚硝酸钠是一种水泥防冻剂,私人很难购买到。宁文远在周边小区挨家挨户找装修的房子。她借口要补宿舍的墙,愿意花几倍的价钱买水泥和亚硝酸钠。她懒得去建材市场,嫌路远,她一个弱女子还要把水泥扛回来。 东西买的很顺利,就算她的话里有漏洞,对方也没有多问。宁文远素来清楚自己的优势,她长在一张太和善的脸,在学校是课代表,出了社会像女老师,会拉着学生做游戏或唱歌。 宁文远算好时机没有立刻下手,而是隔了一周先向顾安宁道歉,态度极尽谦卑,甚至还准备了道歉礼物。顾安宁应了一声,这事便算过去了,顺手又把她的礼物丢了。 又隔了两天,宁文远正式动手。 她提前买了几只仓鼠做实验,测了体重后确定致死量。又看了不少文献,按照最小剂量投毒。不会有大的损伤,但也绝不会让顾安宁太舒服。柜员的工作辛苦,顾安宁每天上班前必买一杯热牛奶提神。,亚硝酸钠倒进去溶解得很快。饮料杯一丢,完全不露痕迹。 几天后顾安宁果然身体不适,银行刚开门,她就起身要告假,“我肚子好痛,我要请假半天,去医院看看。” 网店主任只当她找借口,强硬道:“不行,现在没人能帮你顶班,忍一忍,我看你能说话,问题不严重。” 宁文远旁听着,道:“你是不是感冒了,空调太冷,我有件衣服,借你披一下。” “不用了,你的衣服料子太糙,我穿不惯化纤的,身上会起疹子的。”顾安宁强忍着痛,头也不抬。 到了下午,顾安宁和主任大吵一架,不管不顾离开了银行,她去医院做了胃镜,确诊糜烂性胃炎。她怀疑不到宁文远头上,只当是外卖不干净,打电话把餐馆老板痛骂一顿。 张封似乎看出些端倪,有一次单独对她道:“小顾生病了,你好像挺开心的。” 宁文远淡淡道:“也算不上开心,只觉得挺讽刺的,她觉得食堂的菜不干净,结果花钱叫的外卖更脏。” “别管她了,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张封这话也是对自己说的,他正忙着准备考试,确实无暇他顾。行里要开展青年员工竞聘。年龄在35以下,工龄在三年以上的员工都有机会参与,先笔试,再面试,一旦入选,就能破格提至主任或者同等职位挂职。张封是双学位硕士,自然不甘心当柜员,早早就报了名,最后以全行第三的名次通过笔试。本以为他的这次提拔是板上钉钉,同事们甚至连庆功会都提早为他开了。可结果传来,他的面试成绩不合格,最后是笔试成绩倒数的赵怀顶了他的名额。 张封也申诉过几次,但都石沉大海。他清楚自己沦为了笑柄,私下里也抱怨道:“没意思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其实人选早就内定了,其实就是给关系户腾位置。我也是傻,还以为这里和学校一样,努力就有成绩。” 宁文远与他搭班时总会安慰几句,道:“没事的,以后还会有机会。” 可张封却受了不小的刺激,有两次在公开场合说道:“这样的选拔都是骗人的,普通人都是给有关系的人当赔偿的。这里最势力了,龙生龙,凤生,努力是没有用的。” 这话被有心人传到分行领导处,闹成了大事端。张封被叫去训话,又公开写了检讨,这事之后他便像变了一个人,人浮于事,逐渐油滑起来。他甚至教唆宁文远一起偷懒,道:“你也不用这么认真,你在这里也是待不住的,还不如现在多想想出路。你还年轻,又踏实聪明,要尽量找有钱人去接触,等他们成了你的人脉,就有出路了。要多挣钱,钱才是最真的。” 宁文远觉得他这话很俗气,也就笑笑,左耳进右耳出。可半年后的一天,有警察来银行找张封。张封很平静,对搭班的宁文远道:“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先出去一趟。”然后他就再没有回来。 原来张封伙同另一网点的客户经理,拿客户的存款放贷,涉及金额有八百多万。判刑不会轻,至少五年。那天警察来的时候,张封显然就清楚自己的下场,宁文远不知道他那一刻在想什么,但他的表情却像是一种由衷的解脱。 每个员工都有个贴了名字的文件柜,张封被带走后,他的柜子一直空着。宁文远每次经过时,都生出兔死狐悲的心。 果然很快这火就烧到了她身上。张封闯了这么大的祸,网点主任也是监管不力,很快就被调离。接替他的是赵怀,也算是张封的对头。 此人没什么背景,可捧高踩低很有一套,被他针对的人往往是有苦难言。 到网点的第一天,赵怀就意味深长地瞥了宁文远一眼,笑道:“小宁是,我知道你,以前和张封挺好的。别有负担,好好做事。”他宽和地拍拍宁文远道肩膀,停了半刻没移开,手掌根隔着衬衫摩挲她内衣的肩带。 第9章 手指 死亡,永远最公平。 活着的人千差万别,但死后总是殊途同归。运气好一些,你会在医院里闭眼,周围是一群哭哭啼啼的亲友。或许他们扭过脸就会偷笑,但你已经不在乎了。医生会来确认你的死亡,你的亲属就能拿着报告去销户。葬礼或许草率或许隆重,最贵的骨灰盒可以用紫檀木雕花,但坟墓里一埋,都一样。你只是一把灰了。 运气差一些,就是这样了。你变成一具死于非命的无名尸,躺在解剖台上。因为海水长期浸泡,你的身体已经腐烂肿大,轻轻挤压你的腹部,就会流出恶臭的体液。法医会尽责检查你身体的每一部分,尽力找到你活着时留下的痕迹。 这是曹巡第一次见识这样腐烂的尸体,他之前只处理过自杀案。岳进劝他进来前别吃饭,他不信,进解剖室后就去吐了一场。岳进见怪不怪了,死亡是一种萦绕不散的气味,以前他处理过凶杀案,他妻子都与他分房睡一周。倒不是害怕,而是能闻到他身上的尸臭。 她父亲就是警察,她对生死看得很开,只是惆怅道:“不管活着的时候多好的人,死后都会有这样的味道。我哥当年也是,去认尸的时候,其实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她哥是暑假见义勇为跳海救人淹死的,后来她父母才又生了她,算是老来子,但她并不算受宠,始终活在哥哥的阴影里。她也活得很赌气,家里不让她嫁警察,那她就偏嫁。 曹巡总算回来了,法医开始分析道:“胃里没有食物残留,装有尸体的行李箱上有人为造成的小孔,有鱼类进去活动,死者的左脚,右臂,左右眼,胸腹部都有鱼类啃食的痕迹。两只手的指纹全部被磨掉了,是死后进行的,左手拇指的伤口无生活反应。这大概率是凶手所为。” 岳进道:“这人可能有前科,有在系统录过指纹。凶手不想让我们知道他的身份,反侦察能力很强。” 法医继续道:“尸体手臂上有一个虎头纹身,从纹身的褪色情况看,他是两到三年前纹的身,不过海水里的盐分也有影响,可能时间更短。” “他要是活着的时候天天去澡堂搓泥,说不定就是上个月纹的。”曹巡插嘴,想活跃一下气氛,但没有人笑。 岳进道:“没有其他能辨别身份的东西吗?“ ”暂时没发现,他没有补过牙,应该没有牙科记录,身上也没有明显手术疤痕,纹身就是唯一的显着特征。” “小曹,你先去叫人做个模拟画像,大致确定一下他的长相。再去开证明,联系报社和网上媒体,登上画像,描述一下死者特征,看能不能找到人来认尸。然后你跟我去市里的纹身店跑一趟,记得多给他的纹身拍几张照,到时候要用。” 岳进最后看了一眼台上的尸体。肿胀模糊的面颊,凹陷里的眼眶少了一只眼珠, 这已经不是人脸了,而是某种近似的肉块。他想,希望你是个有家的人,家里还有人等着你回来。这样就能更快确定你的身份,早日找到凶手。 纹身师都有单独的圈子,越是大店的纹身师人脉越广。岳进先领着曹巡去市中心的一家连锁店,他亮明身份,并不急着问话,而是大大方方坐在店内施压。店里有警察在,总是会影响生意,纹身师急着打发他们走,便是知无不言,道:“我们这里的是艺术纹身,不会给客人纹这么土的图案,像这种肯定是小纹身店做的。社会上会纹身还是不太接受的,所以一般客人都是靠熟人介绍,朋友纹过的图案不错,自己想纹个差不多的就去了。每个纹身师擅长的风格和类型比较固定,别的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东街的杰森很会纹这种动物头,老虎啊,狮子啊什么的。” 他们翻了一番周折才找到这个杰森,他的店开得实在太隐蔽,而且一听是警察就吓得脸煞白。 岳进笑着敲敲桌子,道:“别慌啊,没做违法的事,看到我们应该热烈欢迎才是。就问问话,别紧张。”他搜随手翻开桌上的纹身图册,道:“同行都管你叫杰森,你们纹身师都爱叫外文名啊。” 杰森道:“也看情况,我比较特殊,叫个英文名比较好吸引顾客,我的中文名有点土。” “再土也是爸妈取的,叫什么?“ “马成钢。” 岳进咳嗽了一声忍住笑。可曹巡在后面已经噗嗤笑出声。“你还挺灵活的。” 岳进拿照片给杰森看,道:“说正事,这个老虎头,你有印象吗?是你纹的吗?” “我纹是纹过不少老虎,可是这种图案也没版权,很多时候都是客人在网上找的图案,让我照着纹。也有人让我背上纹过警察。” “啥?” “其实纹身也有档次,没办法。有一些客人是搞艺术的,比较喜欢纹身,要独立设计,有版权的图案,要求纹身师会设计。那我也没这种水平,就只能接那种客人,基本上纹身都是为了挣挣场子,吓唬一下人。有个客人就直说是进去过的,就在网上找了照片,说想在背上纹警察,纹什么避什么,他不想二进宫了。老虎我是纹过不少,可是这是不是我纹的,像是我的风格,可是这图太模糊了。我真不记得了,图片不是我画的,临摹没那么要动脑子。” “你有客户名册吗?会记录客户要纹的图案吗?” “有是有,不过两年前我搬过一次店,只有这两年的记录,而且不少客人都不爱留真名,取个假名。” 曹巡飞快翻阅了名册,发现纹身真是五花八门。不少人会在手臂上纹自家的宠物,这尚且合理,可竟然有两人在手臂上纹了企鹅,还有唐老鸭。纹老虎的有五人,有两个人留的是一眼可见的假名字,一个叫史尼巴,一个叫倪叠。 岳进道:“你再想想有没有其他纹身师能纹这样的图案,给我推荐一到两人。”杰森想了两个名字,他们又走了同样的流程去问话,最后的名单总计有三十多人。把电话输入系统查住址,还剩下二十二个候选,排除三个女性,剩下的十九个人就需要他们再一一登门确认。 虽然侦破常有灵光一闪甚至是神机妙算,但更多的时候就是这样琐碎的杂事。调监控,看监控,查电话,找人。走完第十一户后,曹巡有些累了,打着哈欠说不着边际的话,道:“岳队,你说在背上纹警察能按藐视公务罪抓吗?” 岳进道:“不能,就是纹在屁股上都不能抓。这不能定罪的,你问他为什么纹在屁股上,他说屁股决定脑袋,我用屁股思考,纹在屁股上说明我心里有你们。那你也没办法。”曹巡笑了一下,他继续道:“说正经的,当警察最要紧的是要会做大放小。有的人看起来很讨厌,但他对社会的危害其实很小,顶多就恶心你一下,你也别和小孩一样计较。可有的人,看起来客客气气,温文尔雅,但才是真的危险分子。抓贼抓赃,擒贼擒王,你要记住这个。” 第十二户是蔡元斌家,他就是留假名中的一个。他今年31岁,五年前从一家运输公司辞职,现在登记的是自由职业。岳进刚走到蔡元斌家就觉得不对劲,楼道口堆着一大袋垃圾,散发着恶臭,苍蝇环绕。再上楼,蔡家的大门上被泼了红漆,看颜色就是这两天的事。 岳进和曹巡对了个眼神,压低声音,道:“估计是讨债公司做的。这家里有人借了找了民间借贷,还不上钱,就被讨债公司上门追债。” “这种情况不能抓吗?” “当事人不报警就不能抓。很多人不想报警,警察来了还他们还帮忙搪塞。这种公司比你更懂法,一开始的合同把利息写就写清楚,就算是砍头息,两个月本金翻一倍也不违法。很多人不看具体条款就签字。追债公司的人也有培训,不打人不骂人,就这么恶心人,要不就冲进人家里砸东西,只砸最便宜的,不超过三千块,就算屋主报警也只能拘留十五天。放出来了他们还继续报复你。正常人根本受不了这种事,打官司也能赢,但三年五载的根本耗不起。最后还是出钱买个清静。” “我们就不能管管吗?” “管了啊,去年扫黑除恶抓了一大批了,判都判了不少,不知道怎么还有胆子这么肥的。我有预感,这趟没白跑。”岳进敲门,门只开了一条缝,有个老人在门口虚着声说道:“谁啊?” “警察,开门。我们来问话。”曹巡把证件从缝里拿给他看。 老人不情不愿地开了门,他是蔡元斌的父亲,说儿子不在家,去外地出差了。岳进看出他眼神躲闪,道:“出差?你儿子不是自由职业吗?也要出差?” 蔡父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现在给朋友的公司做事。可能那公司没给他交社保。“ ”那你知道他公司的名字吗?” “不知道,他什么都没和我说?” 岳进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房子很小,垃圾桶里的一块抹布是暗红色,好像沾了血。他向曹巡使了个眼神,暗示他起身四处看看,“小曹,去给我倒杯水,别让老人家起身了。”曹巡会意,立刻走开。他则继续问道:“你是不是也不知道你儿子去哪里了?那你总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我看门口摆了双皮鞋,应该是你儿子,他平时和你一起住。” “是一起住,他就是前天走了,说去搭高铁。” “去车站,那他就是开车去的了?” “对的。” “他人走了,那他的车是开回来的?叫了代驾?” “对,我就看到有人把他的车开回来了。” 岳进哼笑一声,道:“真的吗?我怎么记得前天高速上出了车祸,有一段路封了,根本没办法通车啊,代驾怎么能把车开回来呢?” 蔡父立刻反驳道:“是你记错了,别的不清楚,反正是有人四点多从东城把车开回来,没什么问题。车就停在我家楼下,你可以去看。” “这样啊?”岳进笑了一下,不紧不慢道:“我怎么记得高铁站在西面,为什么要从东城开车过来?你已经说漏嘴了。”不等蔡父回答,他陡然一转脸色,一拍桌子厉声道:“从我们进来开始,你就没有一句真话。你儿子是不是在外地,我们用他的身份证一查高铁记录就有了。你再不说实话,我们有理由怀疑你儿子失踪了,现在有一具无名尸体,大概是他。” “啊?”蔡父吓得瘫软在椅子上,道:“不会,我昨天和他通过电话。他们不会骗我的,说好等三天。” “他们是谁?” 蔡父摇了摇头,似乎不敢说。曹巡则从走近岳进,道:“厨房里有个塑料袋,里面似乎有血,血量不算少。” 按规定,岳进现在没办法搜查他家,只能逼着他主动坦白,“老人家,你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应该的东西?现在交代还来得及。” 蔡父沉默片刻,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冲过去一把拉开冰箱,然后跪倒在地,哀求道:“警察同志,救救我儿子。”冰箱里有两根手指,正用保鲜膜包着。 第10章 亡妻 张老师给的地址是近郊的小高层,很僻静的一片地,但对中产而言不是划算的投资。这一带都是住宅区,绿树成荫,景色宜人,但最近的超市也在两公里外。除了高昂的物业费外,住户要维持生活还需要保姆和司机。之前经济景气时,这一带的房子都是成片卖的,可前两年一批金融公司大裁员,连带着这里的房子都折价卖。 年荣海住在11楼,算是顶层,一样的房价还附赠半层天台暖房。看起来是占了便宜,其实是暖房下雨天很容易漏。光是这个选择就能看出他是有点钱却不够富有的那批人。 他至今还能安心住在这里,也算是幸存者。不过他靠的不是自己的本事,而是妻子的保险金。他妻子去年意外坠楼身亡,人寿保险赔了不少。宁文远就这户人家当家教。 她还颇得意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郁曼成似笑非笑,道:“挺精神的。” “精神就好,我这个年纪最应该精神些。”她笑得挺开心,似乎没听出讽刺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觉得我穿得很不像样,和你一起出去丢你脸了。哎呀,怎么说呢,我现在也顾不上这个了。” “昨天见了顾安宁,你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 “是有点, 我又不是坏人,她凭什么这样子看我。我以前一直怕人觉得我是个乡下女人,很不讲道理,给文文丢脸。现在我想通了,还是不讲道理好,至少让别人怕怕我,反正我本来也是乡下人。” “那好啊,一会儿上门,我扮红脸,你当白脸去吓唬吓唬年荣海。不过我觉得你不行,你一看就是个温厚的人,当坏人,也是要天赋的。” 罗美娟皱眉,低声嘟囔了几句,好像很不服气的样子。她自告奋勇去敲门,开门的是位年轻太太,模样漂亮,打扮朴素,想来不超过三十岁,举手投足却已有中年妇人的气。她怀着孕,懒洋洋道:”你找谁?” “我是宁文远她妈,我女儿之前在这里当家教。我现在有点事要问问你们,我找不到她人。” “我不认识什么宁文远,我是这家的女主人。”她扫了他们几眼,显然也觉得这搭配很古怪。罗美娟是个寻常阿姨,郁曼成也看着深藏不露。 “什么女主人?这不是年荣海家吗?她老婆不是死了吗?” “我是二婚的太太,上一任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你们还是走,再不走,我就叫保安了。” “那你就叫保安,我就不走了。你今天赶我走, 我明天再来。” “你神经病啊你,大妈你有病就去吃点药,别来我家发病。你女儿失踪和我有什么关系,估计是死了,再生一个好了,看你绝经没有。”这位太太看着斯文,骂起人来却是掷地有声。 “你怎么能这样啊说话啊?”罗美娟吓傻了,想装出撒泼的样子,但她到底不是这样的人,语气几乎带上些委屈,像是在赌气。郁曼成在后面看着就好笑,忍不住插话道:“请把你丈夫叫出来,要不要让我们走,这件事不是你说了算的,年太太。你上去和年荣海说一声,说我是郁曼成。” 年太太回房间去传话,很快年荣海就出来迎接,“来,给郁先生倒杯茶,拿点水果。”他使唤妻子的态度像是对保姆。 罗美娟凑近郁曼成说悄悄话,道:“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郁曼成笑而不语,只是对年荣海道:“年先生之前给我公司投过简历,那次不好意思,我个人是很欣赏你的,不过公司内部的人事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年荣海陪笑道:“能理解,夏小姐一切都好吗?听说你们好事将近了,蜜月准备去哪里过啊?” 年荣海是个长得粗枝大叶的人,性情也颇毛躁。他刚被裁员时,竟然直接向郁曼成的工作邮箱发简历,申请一个管理岗。他的简历很不够格,要这个位子简直是痴心妄想。可他还附言说她妻子是夏逸在大学里很要好的朋友,他们四个人以后可以一起吃顿饭。夏逸听后也是哭笑不得,说她在大学里和年太太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不知怎么就让他们搭上这层关系了。 郁曼成是见怪不怪,当时就用些套话打发了年荣海,现在再听到这名字,只能感叹世界真小,变化更快。才过了一年多,年荣海至少胖了十斤,连年太太都换了人。 第一任年太太叫白菁菁,她家境很好,与年荣海结婚算是低嫁,婚后娘家也补贴了不少。有了儿子后白菁菁就辞职,一心一意相夫教子。这是昨晚他托夏逸去打听的,更详细的她也不清楚。 新一任年太太看谈吐显然出身一般,年荣海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人,对她很不客气,只潦草介绍道:“她啊 ,就是我公司以前的前台,毕竟菁菁走了这么久,没个人操持家务也不行。到底家里有个小孩。” 郁曼成道:“那你儿子呢,怎么没见他在家。” “哦,送去寄宿学校了。暑假等他回来,给他个惊喜,他要有弟弟了。”年荣海看了眼妻子的孕肚,她的肚子也有五六个月了,下蹲拿茶杯时已经很吃力了。 这对孩子显然是个惊吓。郁曼成只默不作声。这房子的装修显然是变动过的,是这拼凑起来的家庭的一个缩影。客厅摆着很昂贵的古董屏风,可家具却是不成套的,一半厚重的雕花木质,另一半则是彩色塑料,像是从宜家买的。显然是白菁菁花重金布置了一个有品位的家,可她一死,她丈夫和继任就忙着抹除她的一切痕迹。而且也是痕迹的一部分,大可以打发走,反正自己还能再生一个新的。郁曼成不由想起自己父亲,对年荣海的厌恶之心更重。 他道:“我不是来聊工作的事,就是想打听一个人。宁文远以前是在你这里做家教,你对她印象怎么样?” “挺好的一个女孩子,就是没做太久,她大概有自己的职业规划,家教毕竟不是个稳定职业。白菁菁和她相处得也不错,我儿子也挺喜欢她的。 “听说你太太坠楼的时候,她也在现场。是怎么一回事?” 年荣海面有难色,道:“哦,原来你们知道啦,对,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那时候在上班,是警察电话通知我的。白菁菁原本在晾衣服,忽然就从阳台摔下去了。正巧宁文远在辅导我儿子功课,听到声音就去看了,她也害怕,就先报警了。” 罗美娟诧异道:“你们家阳台窗户不大,这么容易摔出去吗?我晾衣服一辈子,都没碰上这种事。” “阿姨,你这话什么意思?警察也来看过,保险公司也来看过,都没有问题,说是意外。她就是心脏病突发失去意识了。如果她是被人推下去的,窗台上会有痕迹的。就是意外,出事前一天她说天气好,想把暖房的花都搬出去,她把家里的保姆叫出去买园艺用品了。原本晾衣服的事是保姆做的。她不擅长做家务,摔下去我也没办法。出这种事能怪谁?” “你要不这么激动,我又没说是你做的,你不要做贼心虚好不好?”罗美娟显然还记得要当坏人,故意挑衅。 “我儿子那天也在,一个小孩子会说谎吗?宁文远到底和你说什么了,你一直要揪着我不放?” “和我女儿有什么关系啊?她是不是也觉得你有问题?” “阿姨,我对你们家的事不太了解,不过我对宁文远的印象就是小家子气,她这样的女孩子就算长得漂亮,读书不错,家庭环境不好,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大方。她自以为和白菁菁很好的样子,但实话说白菁菁根本也看不起她。做人最忌讳交浅言深,她也不过是来我们家当老师的,管好孩子就可以了。我再婚不再婚,什么时候再婚,要不要把孩子送去寄宿学校,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竟让敢说我对不起谁。干她什么事?我实话实话,宁文远这样子都是你这个当妈的没教好。” 年荣海气得口不择言,倒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罗美娟是一阵委屈,自觉没把女儿照顾好,哽了一下,道:“当妈的再不好,也不是你说了算。这世道真滑稽,当爸当得再差都有资格教训别人怎么当妈了。” 郁曼成偷笑了一下,站出来拉偏架,先劝下罗美娟,再对年荣海道:“说话就说话,你这么激动干嘛,歇斯底里得,可别把老太太气出病来了。我们都知道这事是意外,不然警察和保险公司也不会下结论。对了,保险公司有全额赔付你吗?” “没,保险都是骗子,竟然说尸体火化太早,白菁菁没有心脏病前史,事件还有疑点。现在谁不熬夜,二三十岁猝死的人多的是,而且白菁菁家里就有个亲戚是心脏病死的,搞不好有遗传,只是她年轻,还没查出来。反正保险公司推三阻四的,说好赔偿两千万,到我手里只有一半多。” “保险公司都这样的。”郁曼成见也打听不出更多的事,应酬几句,就起身告辞。年太太知道他是贵客,特意起身送他们出去。 郁曼成夸了她几句,又道:“你们家的房子还真大啊,都是你一个人收拾吗?那太不容易了,之前那个保姆不做了吗?” 年太太道:“我也想叫个保姆,可是之前那个被他开了,说是以前那个留下的,总有些别扭。” “我家正好缺个保姆,你有没有以前保姆的联系方式,麻烦给我一下。”白菁菁如果死的蹊跷,保姆就算是另一个目击证人。年荣海急着打发人走,确实心虚。 回到郁曼成车上,一关门,罗美娟就忍不住哭起来。她这个年纪的人哭起来是不同寻常的,先是无声落泪,这时还能正常说话。本想把眼泪憋回去,可越想越委屈,她忽然就哭出声来了。 郁曼成也吓了一跳,手足无措想给找她纸巾,安慰道:“阿姨,你别在意他刚才说的话,这种货色嘛,管他干什么。”他有些尴尬,毕竟罗美娟的年纪与他母亲相仿,可性格迥异。他印象里母亲从不当众落泪,一直是个知书达理的人。 “我不是在意这个,我是觉得对不住我女儿。她怎么在哪里都被人看不起,要是我以前多挣点钱就好了,别的不说有一套房子,她也能底气多了。” “这不是钱的事,你很关心宁文远,这就是她的底气,你也不要太自责了。” “你有钱当然就这么说了。” “你也知道我有钱,那我好好的班不上,这两天四处跑,是为了为什么?不还是因为郁川到处给我惹事。我爸妈早就离婚了,我爸抛弃了我,郁川根本和我没一点关系。可是后来呢?趁着我在外面工作,他不知道怎么就讨我妈喜欢。我妈还让我多照顾他。她现在老年痴呆谁都不记得了。那我算什么啊?我拼命工作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我自己?心脏病太操劳是会死的。我每天回家已经九点多了,房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也想有个人能多关心我点,不是钱的事,是有一条退路。有个正常点的家。” “那你这样,谁给你做饭啊?“ “保姆做饭,做完了就可以走。做特别难吃,狗都不吃。” “那你吃吗?” “吃啊。保姆又不是狗花钱雇的。”郁曼成苦笑了一下,罗美娟也跟着笑,道:“那你也不用找保姆了,我以后有空做饭给你带一点。” “哦,我找年太太要保姆的联系方式倒不是因为这个。阿姨,你有宁文远的同学录吗,就是有全班同学大合影的那种东西。你找出来,然后我请你吃饭,我们边吃边说。” 郁曼成不敢吃路边小馆子,罗美娟又怕太破费,折中一下,他带她去吃意大利菜。全英文的菜谱,他顺便帮她把菜点了。端上来一盘意大利面,罗美娟不会用刀叉,郁曼成就为她叫了一副筷子。 罗美娟不敢接,道:“周围人好像都在看我啊,会不会觉得我很土,也跟着连累你啊?。” “有什么可连累的呢?吃饭用餐具罢了,不浪费就好了。你觉得紧张,我陪你就好了。“他又多叫了一副筷子,陪罗美娟一起从盘子里夹意大利面吃。 郁曼成道:“我联系上年家之前的保姆了,之前她和宁文远一起做事。我向她求证过了,宁文远是和年荣海大吵一架后离职的,年荣海两个妻子基本是无缝衔接的,看样子白菁菁活着的时候他就出轨了。宁文远看不过去就和他争,还挺有正义感。年荣海恼羞成怒就把她开了。” “文文一直是个好孩子。” “白菁菁的死确实很可疑。保姆说她的生活很规律,早上九点起来,喝一杯手磨咖啡,然后去做普拉提,十一点吃饭,中午睡美容觉,四点接小孩,然后辅导儿子功课。如果在她的食物或饮料里投毒,是很简单的。保险公司不愿意全额赔,就是因为她的尸体火化了,没办法做血液的毒理测试。” “你说他杀了他老婆啊,那警察怎么不捉他啊?” “我没说他杀人,只说可疑。如果人是他杀的,也有很多疑点。他八点就出门,没办法给妻子投毒,如果是前一天早上投毒,没有药物过这么久才起效。而且她的心脏病发不致命,只是短暂昏厥,直接死因是坠楼身亡。当时他有不在场证明,没办法把昏迷的妻子丢下去。而且投什么毒品呢?我能想到伪造成心脏麻痹的药只有乌头碱,这些药物普通人很难买到,就算买到警方也能调查。除非是是要有专业知识的人,用专业设备提取的。但你看他那个蠢样,没被人毒死已经不错了。还制毒呢?” 郁曼成顿一顿,继续道:‘其实我怀疑白菁菁是自杀,而且年荣海知道。保姆说当时白菁菁像是有意把她支开,有话单独和宁文远聊。之前白菁菁就怀疑年荣海和宁文远出轨,后来好像宁文远是澄清了。保姆回来的时候,白菁菁已经坠楼了。当时宁文远在报警叫救护车,她说根本没看清出了什么事,白菁菁叫她出去,说想一个人静一静,就是出事了。保姆记得当时白菁菁的卧室里摆着一支女人的口红。年荣海回来后,一看口红,脸色就变了,立刻收起来,让人不要提,一口咬定是意外。后来白菁菁的父母其实来闹过,说是年荣海出轨逼妻子自杀,但是年荣海分了一点保险金,他们也就不上门了。” 罗美娟道:“越听越复杂,那我们算是白跑一趟?要不我们还是报警。” “不,有个重要发现。我一直在想顾安宁见到的那个人是谁?宁文远的社交圈很窄,无非是同学或同事,既然顾安宁不认识,那大概率是同事。那个保姆也说见过一个男人开车来接宁文远,我拿宁文远从小学到大学的毕业照片给她认,她认出来了。”他在初中的毕业照上打了个圈,照片背后按排位有名字,“这个人叫董云淼,你认识吗?” “早说啊,原来是三水啊,一直说混混什么的,我都没想起这孩子。他不是混混,挺平头正脸,是个好孩子。他还来帮我刷过墙呢,可好一孩子。就是以前走过岔路,不过他早改了,去外地开了个家理发店,现在干挺踏实的。”她一拍大腿,做恍然大悟状,道:“对了,我怎么没想到,你说文文他们会不会去投奔董云淼了,我就是忘了他外地哪里了。你等我去问一下,我没他电话,不过我大致记得他爸住哪儿。” “哦,那麻烦你去看看。”郁曼成没抱太大希望,甚至觉出一丝古怪。董云淼能两次找到宁文远的工作场所,显然和她很亲近,可她对他态度却不好,甚至不像是寻常朋友,更像是上下级。他多少对宁文远起疑,只是不便明说,问道:“你说董文淼走了岔路,他怎么了吗?” “怎么说呢,文文说他以前不懂事,打架被拘留,后来又找小姐被扫黄了,说让我和他少来往。” “这话有道理,不过她怎么也和他来往了?”郁曼成苦笑起来,“我弟弟也差不多,他以前是打架进去过,我把他保释出来。你女儿怎么就和这种人打交道?” “可能是她爸爸的影响。唉,她爸爸就是这样的人,以前喝醉了也喜欢打人。他中风之后,都是文文在照顾他,又请看护又花钱。现在她不在,我还准备去看看他呢。” 吃过饭,罗美娟竟然抢着去结账。她是用现金结账的,起先还是掏出三张百元大钞,之后就拿五十二十的小面额,最后干脆连硬币也倒出来,才凑齐这顿饭钱。 郁曼成弄不懂她,她则郑重解释道:“你是个好孩子,今天是谢谢你了,我也不能占你的便宜。我知道你有别的顾虑,不想报警。大概因为你有身份。可是我担心文文,所以我们说好的事不要变,四天找不到他们,我就去报警,今天是第三天。” 罗美娟走后,郁曼成打了个电话确认一个猜想,接着又发消息给夏逸,问道:“我今天遇到个姓年的人,他提到她妻子白菁菁和你很熟,你还有东西忘在他们家了。要他带来给你吗?“ 夏逸回道:“他肯定是记错了,我和白小姐很熟,也没有去过他家。怎么了吗?” “没什么,随便问问。既然不熟,那我也就不去他家帮你拿东西了。”郁曼成知道她在说谎,但暂时并不想戳穿。 第11章 拳头 罗美娟的前夫叫宁强,他当年是二婚,继承父职在书店做事,后来他出来开了十多年的出租车。那时候本地平均工资不过一两千,出租车司机运气好时也能做三四千。罗美娟是头婚,可她家的条件不好,又有个弟弟,当年经人介绍,就这么稀里糊涂结了婚。 有几年他们确实过得不错,一个男人对妻子的要求,也无非是洗衣做饭带孩子,罗美娟在家里要照顾弟弟,确实擅长家事。可好景不长,宁强开的是夜班车,早上回来一时也睡不着,不少司机都会去赌钱。筹码不大,一般是几十块一次,但次数多了也上瘾。宁强渐渐就成了附近棋牌室的常客,罗美娟和他吵过,后来就挨了他的打。他手重,打起人来没顾忌,先是照着脸一耳光,然后揪着头发一拽,膝盖往肚子上一顶,打得人摔到地上,再狠狠踹上两脚。 他打人时也不避开女儿,宁文远经常猫在角落里看着,也不说话,也不哭,只是看着。 罗美娟也哭过闹过,可是周围人都劝她,她那时候只有高中学历,再找工作不容易,尤其她还想把孩子带着,根本养不活。对外,宁强又是个慷慨的老好人,很舍得借钱给一起开出租的兄弟们。有一次宁文远的学校要交学杂费,罗美娟让她找宁强去要。宁强原本说了要给钱,后面又说没钱。他被问得翻了,干脆给了宁文远一耳光。宁文远哭了,可还是那句话, “爸爸,学校要交钱。” “爸爸,学校要交钱,不交钱我不能读书。”又是一耳光,宁文远被抽倒在地上,她不哭了,只是直勾勾盯着,宁强抬腿要踹,罗美娟从房间里冲出来护住女儿。她挨了一记窝心脚,嘴里是带恨的血腥气。这个家不能留了。她恨恨地想,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忍打孩子。 光是说离婚,宁强自然不同意。罗美娟就留了个心眼,趁他出去赌钱时,举报他最常去的棋牌室聚众赌博。警察来得很快,棋牌室十几个人全被带走了,宁强没想到是她做的,只当是棋牌室老板树敌太多。罗美娟在保释他之前就先提了离婚,又趁机把事情闹大,她弟弟这时候总算愿意帮她出气,万般艰难之下,她总算离了婚,可除了孩子,什么都不能带走。 宁强知道她要孩子,干脆把话放在明面上,道:“我要和你抢女儿,肯定是我能抢到的。实话告诉你,她跟着我就算她倒霉,我高兴了就给她口饭吃,不高兴了给她两拳,你拿我也没办法。你要想要小孩,别的东西就不准要。给我想清楚。” 罗美娟牵着宁文远离开时,只带走钱包里的三百块钱,几件随身衣服和一个煮鸡蛋。她怕宁文远饿,在车站把鸡蛋剥给她吃。一个月后就是宁文远的生日,她没钱买蛋糕,就只能在馒头上插了个根蜡烛。 宁文远吹蜡烛时哭了,她以为她是嫌条件差。她却哽咽道:“妈,这是我过的最好的一个生日。以后我一定不让你失望。” 后来的许多年,罗美娟都太忙,忙着读书,忙着考会计师证,忙着养活女儿,也没空去恨宁强。后来还是他主动找上门,上门时已经成了个潦倒的糟老头子,他早就秃了,干脆理了个光头。当年被拘留后,出租车公司就和他终止合同了,他后来也试过做生意,还被骗了钱,现在盘下一家文具店,勉强能维持生计。 他对着罗美娟声泪俱下,道:“我是真的后悔,对不住你,尤其是是对不住女儿。她是单亲家庭出来的,以后就是低人一等了,婆家也看不起她,都是我的错。” 罗美娟对他将信将疑的,态度不算热情,可是他又主动请她们吃了两顿饭,还给宁文远买了一两千块的礼物。宁文远的态度始终很暧昧,只是道:“我无所谓,妈你希望我原谅他,我就原谅。剩下的他只要不给我惹麻烦就好。” 事后想来,宁强主动找上门,无非是自觉身体不好,但是横死在家,想来找女儿养老。果然很快他就中风了,第一次是宁文远发现的,立刻就把他送医了,好在溶栓及时,基本没留下后遗症。但没到半年,他就第二次出事,这次就没那么好运了,昏倒在家里,半身瘫痪。又是宁文远忙前忙后,还给他找了个看护。 对这事,罗美娟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好像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她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他倒出来捡了便宜。但她也有一丝欣慰,至少宁文远没在意当年的事。她更不想女儿一辈子活在仇恨中。 叫来的看护叫小朱,是个三十来岁的精干小伙,做事很麻利。罗美娟很少上门,但听宁文远对小朱的评价很高,说他又踏实又勤劳,价钱还不高。果然她刚踏进门,小朱就忙着拖地。见他过来,立刻殷勤招呼道:“姐,你过来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买点水果招待你。” 罗美娟道:“没事,我就随便看看。”不知怎么,她觉得很奇怪。大热的天,宁强在轮椅上竟然穿着件毛衣,额头上有不少汗。他脸上也有一块青。他说话很困难,嘴往一边歪,只是不停朝她眨眼睛。 小朱解释道:“叔前两天摔了,从床上滚下来,脸就成这样了。我都给吓死了,这两天干脆搬过来一起住。”他指了指沙发上自己的被子,“我知道一直生病的人心情不好,躺着也难受。姐,你来了也多劝劝他,和他聊聊天。聊聊你们以前当夫妻时候的事。” 哪壶不开提哪壶,罗美娟顿时没了叙旧的心,再看宁强的样子。他瘦了很多,眉头和头发基本都掉光,眼窝深陷,歪在轮椅上早就成了个半死骷髅。她叹息道:“想当年你也是个小伙子,不比人家差,打我都打得那么有力气。唉,人是真的不能生病啊。” 宁强很艰难地开口,发音含糊,声音嘶哑,”我对不起你……女儿呢,我要找她。我现在想通了。” “文文有点事去外地了。”罗美娟又转向小朱,道:“她有点事,你最近可能不方便联系她,你的钱是一月一给的吗?” 小朱爽朗一笑,道:”姐,你别担心这个,宁小姐是一年和我一结账,不用你破费,我也不会跑的。” 罗美娟点头,想他没有趁机讹钱,倒确实是个老实人。她小坐片刻便也走了,毕竟这还是他们当年的那套房子,她留下的尽是伤心回忆。可她还没走到门口,宁强就用力推下了桌上的水杯。她吓了一跳,回头去看,他正发出含糊的动物般的声音,叫着‘喂,喂,喂。”他显然是在挽留她不要走。 “我过几天再来看你。看到你这样我也难过,房子还是那房子,可我们都老了。” 宁强还清醒着,看着她用力眨眨眼,一行浊泪滑下。小朱看了连忙帮他擦干净,劝道:“叔,你也别这样,你会好起来了,西医不行就试试中医,我认识个很好的针灸师傅。”他一路送罗美娟到楼下,等她走出一段路回头,他还在原地招手,道:“好,姐你慢走啊,路上小心。” 等确认她走远后,小朱立刻把笑脸一收,快步跑回楼上,反锁上门,一言不发先给宁强一耳光。“老东西给你脸了是?你刚才是不是要告状?是不是要告状?”他隔着衣服掐宁强,老人的皮肉薄,一掐扯起一大块皮。 宁强也被他打惯了,闭着眼睛哀哀两声,他知道没人会听到。这小朱也是个赌鬼,起先不过是偷他的钱,现在干脆明目张胆搬进他的房子里,拿他的东西出去变卖,稍有不顺心就对他连打带骂。三天前,宁强终于找到机会,从楼上丢东西下去求救。可上门来的路人却被小朱发现后搪塞过去。他暴怒之下,一拳就把宁强的脸打青了。 “你知道现在找个工作有多难吗?你刚才这么搞,是不是要我难看?我伺候得你还不好,饿着你了?还是没给你拉屎?她下次再来,你还敢做什么,就别吃饭了。”他烧了一壶开水倒进桶里,“你不是要洗脚吗?来啊,我给你倒水啊 ,现在就洗。”不顾宁强的挣扎,他强硬地把他的脚按进桶里。 折腾了一阵,小朱也索然无味起来,就靠在墙上点了一根烟。他之前网赌欠了不少钱,利滚利也不还不上,现在定期变卖东西也无非是延缓追债的时间。他还记得罗美娟手上的金镯子。是真金,那老太太看起来还挺有钱。虽然她女儿挺厉害的,但既然人在外地,那就是一时也赶不回来。 他吐出一口烟想,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抢一笔钱跑了也行。 第12章 陷阱 赵怀来网点后很想做出一番成绩,抓业绩,下任务,给每个人都安排了储蓄任务,完成了的才可以正常休息,完不成的人连中秋节都要加班。几百万的存款量,宁文远自然是很吃力的,她按着同学录打电话,几乎每个人都是和她说两句就挂断。 中秋节对她有特别的意义,之前已经说好了要回家和母亲过,她还特意准备了礼物。现在反悔母亲自然能谅解,可她最怕见到她掩饰失望,强颜欢笑的脸。 不甘心。银行不能久待了,躲过了这一次会有下次,她一边拉存款,一边四处投简历,想找个合适的工作。巧的是两件事几乎同时有了回应。先是张老师有个工作介绍给她,隔天又有个陌生的男人深夜打给她,道:“喂,宁文远,是我啊,你认不出我的声音了吗?我是董云淼。你是不是在银行里做啊,我有事要见你一面。” “董云淼?你是初中坐在我后面的那个人,是?” 名字往往与拥有者的性情相反,董云淼就是个绝佳的例子。光听名字,他应该是再斯文不过的一个人,实际上他在初一就因为打架挨过处分,后来又跟着高年级去收保护费。宁文远倒是没惹过他,不过他也没少揪她的辫子,没什么好印象。 但她还是去见了他一面,这么多年,董云淼倒是没变多少,无非是高了,壮了,眉目间凶悍气更重了。想来他不是一时走错路,是从来没走过正路。不过他待宁文远倒很客气,请她去餐馆点了两荤两素,道:“你一直读书很好,现在去银行里做事,那有很多钱了。听说你现在要找人存钱,正好我爸有一笔钱。别人信不过,银行都是骗人的,我爸挣的都是血汗钱,到时候银行的人随便说两句,就把我爸一辈子的钱全骗走了。我们是同学,也算是有交情,我看你是个好人,你不会骗我。” 宁文远苦笑起来,被他这话一堵,倒不好意思让他办业务,只是道:“你爸有多少钱?” 他递了张软皮存折过去,一共二十九万,一共存了八年,每半年添一笔,最小的一笔只有五千,确实是一望可知的血汗钱。这么小的数字存进去,对她的业务也是杯水车薪。她犹豫片刻,道:“我是有业务要求,可是我不骗你,不要买理财,有风险的。让你爸去别的银行买个三年的大额定期,等以后凑满五十万,再买个五年死期,每个月还会送油。” “我们存去别的银行,那你不做业务了。” “我记得读书的时候,你妈就过世了,你爸存这点钱也不容易,还是保险点。我的事情以后再说。” “你人真挺好的,那算我欠你个人情。”董云淼拍拍她的肩膀。屋子里有些热,他坐不住,就起身脱了外套,挂在椅背上。宁文远这才看到,他右臂上有个纹身,是个怒吼的老虎头。 宁文远盯着他的纹身有些发怵,董云淼笑着挡住纹身,道:“你别怕,我这也就装个样子,现在工作不好找,我以前和人干架进局子了,现在就给人看看场子,有纹身,看起来凶一点,好装样子。你以后有事找我。我在外面还是挺说得上话的。” 回去的路上,宁文远有一阵飘飘然的欢喜,董云淼凶悍,倒不像是坏人。她还顾念些同学间的旧情,很高兴能帮了他一把。可一回宿舍,她却傻了眼,好像老天都不愿意让她做这个好人。楼下的水管爆了,漏到她这层的天花板上,在她出门的几个小时里,床已经被污水浸透了。 她在沙发上盖着被子凑合了一夜,一整夜都是噩梦。一到银行,又被赵怀叫去办公室训话。赵怀自顾自坐在椅子上喝茶,却没让宁文远坐下,只是道:“听说你对行里的政策有意见啊?” “没有啊。”宁文远不低头看他,而是漠然盯着他的头顶。快秃了, “那我怎么听说张封说什么选拔都是关系户的时候,你在旁边附和他。” “我也就是敷衍他几句,没说其他的话,毕竟他要是心情不好,出了工作上差错,我也要承担责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这么简单吗?怎么有人听到你不只说了这么话。” “谁说的,在什么时候听到我说的,叫那人出来和我对峙啊。” “好的,我明白了,你也不要这么激动,中秋节的业务完成得怎么样?不怎么样。” “我会努力的。” “光靠努力没有用的。我知道你读书很好,可是你不要把学校那一套带到社会上,在社会上最关键的是要会来事。来,我给你个机会,不要让人说我没有帮你。你明天晚上有空吗?下班后回去换身衣服,我带你去见几个大客户,完成得就算你业务达标了。” 如芒在背,宁文远难免往坏处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她也没资格选,到了时间只能去硬着头皮换衣服。她特意穿了一件长袖的黑色长裙,极保守,袖子盖过手腕,裙摆长过脚踝。赵怀开车来接她,看了一眼道:“怎么穿这么老气,像个修女。” 到了包厢里,入目所及都是中年男人,一整桌只有她一个年轻女人,万绿丛中一点红,赵怀的用心再刻意不过了。 人齐后开席,基本都是男人们侃侃而谈,没有宁文远说话的余地,她就默默吃饭,原本也乐得自在。可一旦敞开了喝酒,她就成了众矢之的,先是赵怀催着她去挨个敬酒,然后又有人半开玩笑着要她补两杯。至少被灌了有两斤白酒,她酒量好,但不外显,只假装酒劲上来了,迷茫微笑。 “这小孩话太少了,还是要多出来历练历练。”有人又灌了她一杯,宁文远仰头喝了,赵怀并不阻止,只忙着和旁边的人攀交情。 终于熬到酒席结束,宁文远起身时也有些眩晕,按理她该走在最后面,可她喝多了顾不上,只想着快些离开。可刚走到外面,她就感觉有人摸了一把她的屁股,不是多用力,但显然是有心的,她回头想去看清那人的脸,可那只手却像是示威般,又用力捏了一下。夜色茫茫,她看不真切,身后只有许多模糊的人,他们依旧忙着说笑。她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在乎她。 赵怀显然是看到了这一幕,回去的路上,他道:“你也不要多想,其实我是想多磨练你,刚才他们说的对,你还要多放的开一点。” 宁文远冷笑道:“要多放的开啊,我不懂啊,赵老师,不要您演示一下。” “你不要顶嘴,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我这个人比较笨,您教我一下,仔细说说应该怎么做,我会慢慢学的,您现在演示给我看,我会认真学的。” 赵怀气得脸色煞白,知道她是故意装傻,但也确实被她把话噎住了。他自然不能明说,要求她扭着腰坐人大腿上喂酒,万一被录音就是多了个把柄。他只恨自己看走了眼,原本见宁文远文质彬彬,只当她是个软柿子,未曾想绵里藏针。 他只狠狠道:“那随便你了。我也算帮过你了。” 赵怀叫了代驾开车,原本说好要送宁文远回宿舍,可到了半路就把她丢下去,说是前面的路不好调头。宁文远并不在乎,夜风正好醒酒。她沿着路灯的光慢慢往回走,这么晚了,街上竟还有个流浪汉在乞讨,他的左手边摆着一根脏兮兮的拐杖,似乎是个残疾人。他还很懂行情,知道在旁边放个二维码,可以扫描付钱。 宁文远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似乎要给钱。有个路人经过时劝道:“你没必要给钱,他应该是装的。” 宁文远道:“就算是装的也不要紧,他在这里要饭,已经是出卖了一个人的尊严。” 男人悻悻,摇头就走了。 “不好意思,我手机没电了,给你现款可以吗?”宁文远微笑,温柔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现钞,两指夹住,弯腰正要放进乞丐的破碗里,却故意把手一松。钱被吹到路面上,乞丐立刻起身去捡,风却快一步把钱卷到马路中央,十字路口正好是绿灯,乞丐健步如飞冲了过去,虽然拿到了钱,却险些被车撞。司机摇下车窗,骂骂咧咧,乞丐也回头瞪了他一眼。 她自然是看准时机有意为之,笑道:“看来你的腿没事了,真是医学奇迹啊。”她吹着口哨,脚步轻快走了。但这轻快也是装的,只拐了一个弯,她就扶着墙吐起来,实在是喝太多了。 回到家,她立刻把原本贴在墙上的励志纸条撕下来,重新贴上一张纸,用大红色写道:“没有钱,就没有尊严。” 第13章 决心 经此一事,赵怀更是怀恨在心,连着两天晨会点名批评宁文远。中秋节更是一天都没放她的假,宁文远忍了下去,什么都没和母亲说,只说太忙。一下班回宿舍,她就忙着收拾行李,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她已经住满了半年,也在外面看中房子。 好在她意外知道了一个家教工作,算是有了退路。这工作也不难,就是教小学的男孩,家长点名要名校毕业生,如果是周末兼职,一个月开五千,全职则有一万,每月还能帮着交社保。宁文远去面试过其他地方,正经的企业工作甚至比不上这待遇,如果不是熟人介绍,她都怀疑是传销。 将信将疑,她还是按着地址找上了门,接待她的是女主人白菁菁。典型的童话般人物,她穿一套雾粉色的绸缎家居服,外搭一件披肩,说话轻声细语,总是面带微笑,好像对世界上一切痛苦都带有怜悯。 她待宁文远极为客气。正好是午饭时间,她挽留宁文远吃过再试课。冰箱里有一只龙虾,她特别让保姆煮了加菜,宁文远第一次吃龙虾,弄不清价格,甚至吓得不敢动筷,只闷头吃饭。 下午的试课很顺利,要教的孩子不算调皮,小学的课程再难也不过如此。宁文远先帮着批改了作业,帮他讲了几道奥数题,最后说了几个语文书里的典故,白菁菁进来过两次,对她很是满意。于是就约定了课时,宁文远每周上门两次,每次辅导六小时以上。虽然这样一来,她完全没了休息时间,可到底多了一份收入,她也能安心在外租房。 她在吃穿用度上很节省,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梦想:要买房。她收购了寄人篱下的苦,想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再把母亲接来住,才叫对的起她们这么多年吃的苦。 家教的工作她越做越顺心,就越发对银行的人事生出厌倦。赵怀依旧时不时同她为难,凡是她经手过的工作,他都要挑一遍刺。可她还没下定决心要走,银行的工作再苦再委屈,至少也算稳定。可这天罗美娟忽然打电话来,说身体不太舒服,想让她帮着带些咳嗽药回去。 宁文远知道母亲的脾气,她很怕麻烦别人,不是严重的病情,她不会轻易开口。宁文远心急如焚,立刻就请了半天假要带母亲去医院。赵怀自然不批假,又说这了些工作责任一类的套话。 宁文远不理睬他,抓起外套就走, “那你就开除我,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好在罗美娟没大事,就是换季重感冒,咳嗽不停。宁文远买了止咳糖浆和五六袋水果,又帮她预约了一个呼吸内科的专家门诊,说好下周三陪她去医院。 罗美娟倒还挂念着她的工作,道:“你这样跑出来,你的领导不会怪你吗?” 宁文远笑道:“没事的,我的同事帮我顶班,我领导人也很好。” 赵怀对她的处置是扣了半个月奖金,再加当众检讨。宁文远有躺在泥地打滚的感觉,习惯了倒也不痛苦,只是不甘心。她终于想起了董云淼,犹豫再三,还是打了个电话过去,“对,是我,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董云淼一口答应,三天后赵怀再上班时,脸上就是青一块紫一块,很是狼狈。原来他开车回家时被一个人的摩托撞了,对方完全把责任甩给他,又出言不逊。他气不过吵了几句,对方就动起手来,他气急了自然也还手。 派出所判定为互殴,如果不能私了,就只能双方拘留。对方是个无业游民自然无所谓,赵怀却属于银行编制内人员,有案底就开除。赵怀只能忍痛服软,挨了一顿打,拿了三千块和解金。 看来恶人还要恶人磨。宁文远暗自好笑,却没得意太久。只过了三天,董云淼竟然光明正大给她打电话来,道:“上次帮你打人那个兄弟,他也伤得不轻,总要给他点封口费。也不用太多,给个两千。” 宁文远在银行接的电话,心惊胆战着生怕被同事听到。顾安宁最喜欢偷听别人的私事,而且今天赵怀也在网点,万一他联想起来就糟了。董云淼听她的声音发虚,就笑道:”你怕什么,做都做了,后悔也来不及。你给点钱,我马上就走。” “我可没让你去打人,你这就是勒索。” “那你报警好了,让警察来评评理啊。”董云淼笑得更开心。 休息时间要结束了,宁文远不情不愿地把钱转给他,却忍不住道:“我信任你才让你这么做的,你怎么能对不起我。” “你别和我来这一套,你也就帮我一点小忙,和我攀什么交情。” “你要真给脸不要脸,我下次一定找人弄死你。“这话脱口而出时,她也一吓,她从来不是这么凶悍的人。这语气又太像是她父亲。当年宁强也是如此嚣张地威胁着她们,哪怕她再不愿去想,带血的回忆也嵌在心头。她的性格不像母亲,向来如此。可她真怕自己越来越像父亲。 难道她这么多年的努力,往高处走的决心,都抵不过血脉中带出的浑浊? 董云淼倒是没当真,嘲笑道:“你当我吓大的啊,好学生就别装坏人了。有空我再来找你玩。” 这事是最后一根稻草,银行待不下去了,宁文远索性下定决心辞职。她通知赵怀的时候,他也颇诧异,还竭力摆出和善面孔,道:“你要走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你不要后悔,外面的社会挣钱没那么容易的,你的家庭条件又不好,性格又不懂变通,出去以后好多提高些情商,可别得罪人。” “我会的。这段时间多谢照顾了,赵老师对我的指点了,我会铭记于心的。” 赵怀的办公室有个面小镜子,宁文远并不看他,而是盯着自己在镜中的脸。她痛恨自己的眼睛,那是她最像父亲的五官。尖锐的眼角,沉重的眼珠,长睫毛下掩遮住心绪。这双眼睛太漠然,像是在为眼前人漫不经心地出殡,但在镜中,这双眼睛又是如此的美丽。 说完话,宁文远转身要走,临到门口又被赵怀叫住。他毫不客气道:“对了,你出去以后要注意一下自己的眼神,直勾勾的,也不正眼看人,很不礼貌,又挺吓人的。“但他又不敢与她对视。 “好啊,我以后买副眼镜戴。”宁文远微笑着带上门出去。 第14章 围捕 蔡元斌从小不学好,没考上高中,只读了个中专,好在还有一身力气。先去厂里打了一段时间的工,后来又去了跑过运输。不过长途运输苦闷难熬,他很快就迷上了赌博,先是赢过五万块,然后就输了二十万,其中十万还是他找家里借的。他想着一本翻盘,就铤而走险把货车上载的一批枸杞偷偷想拉去卖了,但他还没找到买家,就被公司发现,多亏他父亲前去下跪求情,又赔了一笔钱,总算没让他留案底。工作到底还是保不住了,但峰回路转,家里的一套老房子竟然拆迁了。 钱不多,但账户里也多了三百万现款。蔡元斌也准备收心,跪在父亲面前痛哭流涕。改了,他以后肯定会改。他也确实规矩了四年,工作也不必再找了,只要安心待在家里每个月都零花钱。虽说无聊,但也清闲。但去年底,有老同学聚会,他开着新车去炫耀,同学们多是羡慕,问他在哪里高就。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说在家啃老。这下他就从骄傲成了笑料,连一个月挣三千的同事都不拿他当回事了,至少那还是自力更生。同学会开到九点,原本几个相熟的人还约好去唱歌。蔡元斌的父亲却打电话来,一个劲催他快回家去。 同学们都笑着起哄。有人道:“你还是听话些,不然当心你爸停你零花钱。” 蔡元斌气得面红耳赤,但还是灰溜溜逃回家了。他想挣钱,可是打工太辛苦,辗转难眠时他还是忍不住开了网赌网站。小玩一把不算事,他劝着自己,把账上的三万块都投了进去。 仅仅过了六个月,他就已经欠下五百万。这类赌博网站一般把服务器架设在国外,国内警方无从抓捕,但是借钱给赌客的高利贷都会把追债工作外包给国内打手。蔡元斌根本跑不了,很快就被三个男人堵了门。 蔡父对儿子又痛又恨,却也无济于事,要想补上这个窟窿只能卖房,还不如干脆报警,一了百了。蔡元斌却坚持不肯,就算抓到高利贷,他也一并要拘留。他拍着胸脯,强装镇定,道:“没什么可怕的,爸,他们也就是吓唬吓唬人。不敢真的做什么,大不了我们搬家,他们还能追到外地去吗?” 蔡父是将信将疑,但他到底老了,遇到事情就显软弱来。他可以抽自己儿子耳光,却害怕和外头人有冲突。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宁愿相信儿子有主意。 头一个月,追债的手段确实轻飘飘的,无非是打电话,泼红漆,门口堵着垃圾。他们都忍了过来,接着就没动静,好像事情过去了。 谁知道这才刚开个头,接下来就不客气了。一天蔡元斌没有按时回家,电话也打不通。到夜里,就有人开回蔡元斌的车,送回一个塑料盒子,里面有两根手指,还送了句口信,道:“凑满八百万,打给我们,我们就把人放了,24小时里手指还能接回去,晚了我们也没办法。敢报警,你这辈子都别想见到他了。随便挖个坑把他埋了,你自己去找。” 岳进在审讯室听完蔡父的讲述,叹了一口气,道:“你儿子都是赌鬼了,他的话你也敢信,一开始你们就该报警了。有一句话他们是说对了,24小时内这手指接不回去就完了。从昨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天了。” 蔡父是急得泪流满面,道:“那怎么办啊?我真的知道错了 ,警察同志。你们帮帮我儿子。” “我们肯定会想办法去救你儿子的,有要你配合的地方会和你说的。你呢,就先待在这里,反思反思,你是怎么把你儿子惯成这样的。爱子如杀子,好好想想。” 走到楼下,岳进也有些累,所有的线索都扯在手里,乱糟糟的。唯一的好消息是那具尸体显然不是蔡元斌。无名尸的死亡时间至少在一周以上,可蔡元斌前天还出现在小区监控中。而且尸体的手臂上有肌肉,生前是个挺结实的人,蔡元斌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赌鬼。 夜已经深了,天上悬着一个苍凉的月亮,轻又凉。岳进抽着烟拍了张照片,发给自己妻子,道:“你看诶,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 本以为妻子睡了,不料她的回复很快,道:“还行,没我们以前一起看的月亮美。” 岳进愣了一下,只能回一句是的。当年他们约会时,他太忙,看个电影都要选夜场,散场时已经十一点半。他送她回来,走在空旷无人的街上,无话可说。她一直是个冷淡的人,话很少,是月亮在人间的一个投影。 眼前就要送她到小区了,岳进急得抓耳挠腮,总要说些什么,要不然下次见面都约不出来。他抬头,忽然鬼使神差,道:“你看天上的月亮,多漂亮啊。” 她真的抬头去看天,盯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没想到你这人还挺浪漫的。” 再后来他们就结婚了,他后来很庆幸,好像那天晚上的这句话成全了这桩姻缘。他也想搞搞特殊,觉得他们的感情有点冥冥中天注定的意思。所以他很不愿意离婚,每次妻子提这事,他都装聋作哑。 毕竟不甘心,他们都没犯原则性错误,又有一个孩子。虽然问题是出在孩子身上,可也不至于要离婚。他明白妻子的心情,孩子得了这个病,这辈子只会更坏不会好转。她想放下一切重新开心。可他就是不甘心,凭什么啊,他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忽然有个智障的儿子,简直像是扶老人过马路时被花瓶砸中头一样。不甘心。 妻子现在又提起了约会时的事,或许是转机。孩子的事可以先不提,至少可以不用离婚。岳进小心翼翼道:“我这几天有个案子,比较忙,你晚上不用等我,家里有要做的事你先放着,等我回来弄。” “好。” “警局旁边有家新开的烧鹅店,他们说挺好的,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一只,吃不掉的话,分一半给你爸妈。” 不料妻子回复道:“知道你最近忙,你不用抽时间和我聊天,我等你忙完了再说,离婚的事情是该慢慢聊。” 岳进放下手机,抬头看天,月亮旁边一丝云彩都没有,依旧无悲无喜。唉,月亮才不管人间的事呢。 高利贷绑架欠债人算是涉黑涉恶案件,案情紧急,局里一声令下,成立了一个特别小组,派了一队人去看监控。另一队人则负责守在蔡家,与嫌疑人交涉。上头怕岳进对经济犯罪的经验不足,还特意从经侦科借了个能人来。 这人叫闻谦,是个刚满三十的年轻女警。 岳进一看到她就犯嘀咕,刑侦和经侦间算是有积怨。 经侦科主要负责经济犯罪,诈骗、洗钱、高利贷都归他们管。因为外勤跑得少,重案要案又多,经侦科的人升起来总是很快,但门槛也高,不少人都是研究生入职,和出外勤的大老粗说不到一处去。干刑侦的则是风里来雨里去,一样看不上这些坐办公室的,嫌他们只会纸上谈兵。 闻谦道:“上一轮扫黑除恶,基本把本地成规模的大型高利贷组织都清理过了,也抓到了蒋耀祖,拘留了他手下二十多号人。但一些中小型的组织听到风声都提前跑了,很多人出去避风头。剩下底层打手没有经济来源,很多都会抱团再成立一个讨债集团,重操旧业。不过他们的文化水平较低,基本没有法律意识,只会暴力收债。蔡元斌的案子看起来很像是这种情况。”她是个小个子女人,剪短发,说话的语速很快,但岳进嫌她说的都是废话,她简直是把自己当普通群众,前因后果还要解释一遍。 岳进忍住不耐烦,道:“嗯,那你按照你的经验看,应该不该主动联系他们?” “肯定要联系,越快越好,人质受伤了,情况不明,拖得越久越危险。我去和人质父亲沟通。” 闻谦找到蔡父,指挥道:“他们留了一个号码给你,那你就打过去,说今天有两个人来看过房子,愿意出五百万来买。但是他们要找银行贷款,你没办法立刻收到钱,至少要等五天。现在去银行大额转账也要填表格,很容易追查到收款人,搞不好银行柜员还要报警。你问他们能不能缓一缓,你手上有五十万现金,没存银行,也没告诉过你儿子。你带着这笔钱和他们交接,就当作定金先给他们,让他们给你看一眼儿子。你想先确保他还活着。” 熬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蔡父如约拨通电话,说了这一番话。对方似乎有点疑心,道:“老头你不要耍花招。你是不是叫警察了?” 闻谦已经提前安排好说辞,蔡父佯装不悦,道:“我要是叫了警察,至于再打给你们吗?我儿子是不是死了?你们把电话给他听,不然我不给钱。”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就传来蔡元斌的哭喊声,“爸,你救救我啊,爸。我好痛啊。” 蔡父心急如焚, 闻谦却隔着桌子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慌,继续按计划来。蔡父只能道:“不对,这是不是录音,我儿子都断了两根手指,不可能精神这么好。我一定要见他一面,大不了我们就拼命。” “好了,好了,老头你烦死了,这样,你现在出来,带着钱。交钱的时候你就能看你儿子一眼,我给你指路,给你二十分钟先到朝安路,然后等我的电话。” “我眼睛不行,现在开不了车了,能不能多缓五分钟,我马上去叫出租车?” “一分钟都不行,二十分钟不到,你自己看着办。”电话立刻就挂断了。对面不敢聊太久,估计也怕警方通过电话定位他们的位置,但其实这些时间已经够了。信号定位到城北的一处停车场。 蔡父吓得哆哆嗦嗦,不敢独自去交钱。闻谦安慰,道:“没事,已经和他说过了你会叫车,我们会派个人假装司机送你过去。对方不会起疑的。” 岳进则皱眉,看不惯她的越俎代庖,接下来的行动都由他来指挥,安排司机的计划也是他定的,怎么闻谦倒成了掌控全局的那个。他不着痕迹把闻谦拉开,又让曹巡给她倒杯水。闻谦还没来得及接过杯子,岳进已经拉着蔡父到一旁交代接下来行动的细节。 临出发前,闻谦有些不高兴,凑近岳进低声,道:“至于这样吗,岳队?” “至于什么?”岳进笑着和她装傻。 另一组也有了进展。手机号码结合监控图像,已经确认了两名绑匪的身份。一胖一瘦,胖的叫洪子安,之前做过保安,后来主动辞职。瘦的叫薛全,外号叫猴子,五年前入室行窃有了案底。调取沿路监控,那天是洪胖子先拦下蔡元斌,把人哄骗上自己的车,然后开回住所。蔡元斌一路毫无反抗,可能是用了迷药。半小时后,薛猴子也赶来住所汇合。后来开车回蔡家送手指的也是他。看来两人分工明确,洪子安才是那个指挥的人。 有信号的停车场离洪子安当初做保安的小区很近。停车场的东侧有间休息室,蔡元斌很可能被关在里面,暂不确定有几人看守。岳进拿着地图做布置,这次行动匆忙,人手紧缺,不得已连新手曹巡都算进去。可罪犯又是老手,他们行动时要格外谨慎,先确保蔡元斌的安全,再控制住两个嫌疑人。 停车场一共有三个出口,东西北各一个。岳进把曹巡安排在西侧的出口,有用,但也不准备拿他派大用处。就算嫌疑人真的要逃,通常也不会跑向最远的西面。他让曹巡跟着出来,也就是想让他见见世面。 岳进伪装成租车司机,载着蔡父开到朝安路的十字路口。电话迟了一分钟才打来,对方问道:“你坐出租车来的?车牌号多少?” 蔡父刚要回答,岳进立刻朝他摇头。一般搭乘出租车,客人都是记不住车牌号的。这也是对方在试探他。蔡父会意,大声道:“师傅啊,你车牌号多少啊?我家里要来接我。” 岳进同样大声报出了车牌号,又道:“你要这里下车还是要往里开?前面有监控,我不好开,要不你这里下来?” “我这箱子挺重的,我拎不动,你还是再往里开一点。”五十万全部装箱,大概有十二斤重,一个老人拎着重箱子确实容易惹人怀疑。对方显然也想到这点,指挥道:“让司机继续往前开,到前面左转,开进停车场去。” 岳进放缓呼吸,下沉肩膀,让身体像收音机一样调好频。当前的情况还算顺利,一切都按他的设想发展。等车开到停车场,应该会有人来接应,到时候他会假装车费有问题,下车进行理论,一旦他靠近对方,就立刻将其制服。同时另外两个警察已经装成迷路的游客,靠近休息室问路,一旦确认蔡元斌的位置,他们立刻就开始突袭。 车停稳,远远就见有人朝他们走来。是个瘦子。薛全走到车边,主动拉开车门,装作很亲热的样子要去搀扶蔡父。蔡父却直接把手提箱给他,自顾自往旁边走了两步,道:“我腿麻,让我缓缓。” 这是约好的行动口号,岳进也开车门下车,对着薛全嚷道:“喂,你们谁付车钱啊?” 薛全抬头一愣,岳进抓着这个空隙,一个箭步绕到车前。 薛全有觉察,伸手进兜要掏刀。岳进却抢先一步攥住他手臂,单手上铐,先把他上身压在车上,再用腿抵住他膝弯往前动。薛全用力挣扎了一下没挣动,右手依旧在藏在衣兜。 “把手伸出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岳进呵斥道:“反抗是没用的,你现在把刀掏出来就属于袭警,从重判。我再说一遍,把手伸出来,举过头顶。” 薛全没动,肩膀绷紧了。时间变得异常慢,几乎凝固住。终于,他的手慢慢从口袋里伸出来,顺从地举了起来。时间又重新开始流动,岳进在听到手铐咔哒一声时,觉得已经过了几十年。 对洪子安的抓捕也很顺利。休息室有窗,两名警察透过窗户看到洪子安在外间休息,地上还有散落的纱布。里面的门紧闭着,桌上却有三个食盒,蔡元斌应该就关在里间。 一位警察敲门,故意用方言问路拖延时间。趁着洪子安分心时,另一名警察绕后闯入休息室,一脚踹开里间的门。蔡元斌就被绑在椅子上,还有意识。。 洪子安见势不妙,扭头就跑。警察在后面只差几步路,边追边道:“警察,别动,再跑我开枪了。” 洪子安自然没停,可他实在太胖了,还没靠近出口,外套下摆被后面的警察一拽,整个人就重重砸在地上。警察顺势按住他上手铐,道:“哟,我这都没开枪呢,你怎么就倒了。” 洪子安摔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也放弃挣扎,道:“这不显得您枪法准嘛。” 人质解救成功,两个嫌疑人同时落网,不是自夸,也全亏他临场经验丰富。岳进刚要松一口气,东面忽然传来一声枪响。 他怔了怔,意识到曹巡出事了。 第15章 交集 原来有三个嫌疑人。就在前一天晚上,洪子安担心换班时蔡元斌会逃跑,就叫来了自己的表弟帮忙。原本说好早上六点在停车场碰头,未曾想表弟睡过了头,匆忙赶来时正好碰到抓捕。他甚至都没想到跑,而是揣着一把刀争勇斗狠,准备冲进去救表哥。曹巡守在东门,看出他的不对劲,正要去盘问,被他转身就刺了一刀。 曹巡是腹部中刀,刺伤了胆,送去医院抢救,好在没有生命危险,但也要卧床休养一阵子。 是岳进带的队,手下人受了伤也是他的指挥失误,自然有连带责任。一回去,领导就叫他去办公室训话。他也憋着气,上楼时和闻谦打了个照面,也懒得打招呼。 训话时先礼后兵,领导也算体谅他,说毕竟时间短,人手少,和经侦科的配合也匆忙,停车场的监控又坏了,出了事也不能全怪他。 “不过,话又说来。”领导继续道:“你这次也是仗着自己资格老,觉得两个小毛贼不成大器疏忽了,要是提前去调一下他们的通话记录,提前做好准备也不至于搞成这样。” 岳进抿了抿嘴,不说话。 “你也不要不服气,这次不是追究你一个人的责任。刚才看到闻谦了?她也有问题,怎么能早上打电话呢?匆忙行动,导致在停车场去捉人,先天形势就对我们不利。可以等他们回到住所后再下手。她就是没这个概念,一样要挨训,已经让她领导去训了,各人去管各人的兵。总之你们好好反思。” 确实如此,岳进下楼时又碰见闻谦。她看着也是灰溜溜的,显然挨了一顿好骂。她道:“你们受伤的小曹,现在在哪家医院啊?我想去看望一下,送个果篮。” “别麻烦了,所里会安排慰问的。这件事也不是你的责任。” “我确实也有不对的地方。” “别介,搞得我也怪不好意思的。就先这样,你也别往心里去,领导嘛,都比较好面子。你反正也是坐办公室的,这次的事也不全是你熟悉的地方。”岳进说完就走,不给她再搭话的余地。他也确实没空,要忙着去审抓来的那三人。 这一审,还真是意外收获,阴错阳差审出新线索了。三个人里显然是洪子安最有经验,他知道提供线索能减刑,可谓是知无不言,甚至还供出了自己以前的犯的事。原来他以前在另一个高利贷组织当过打手,这次犯案的一套反侦察经验都是里面学的。前段时间严打,这个高利贷也警觉,提前解散了,洪子安很确信组织的几个高层都还逍遥法外。 他自述道:“我也是不上进,前两年和三水哥混在一起。他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就一起喝了顿酒算是朋友。三水哥比我大几岁,进过局子里,他就一直和我说男人就是要挣钱,当个小保安窝窝囊囊的算什么。我说没有发财的路子啊。他说那给我介绍一个。然后他就带着我去收账,他嘴上说是收账,其实就是高利贷。不过他和我说没事,说这不违法,他都找高人指点过了。” “我们去欠债的人家里砸东西,一个是只挑便宜的砸,总价不能超过三千块,而且还不能弄出都动静来。还有一个不能打人,能把人按住拍个裸照,也算把柄。最关键的是要知道他家里有什么人,用家人威胁最管用。他还找了个精神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病,反正就带去吓唬欠债的,说不还钱精神病捅死你家的人都不犯法。” “三水哥说的确实有道理,我们都收了七八户人家了,没有一户敢报警的。还有就是三水哥让我们别把人逼急了,真看出这人还不上什么钱,就算了。有一次一个欠了九十多万,只拿出来七十多万,急得都要跳楼了。三水哥就说算了算了,还给他把门修好了。唉,我那时候不懂,以为他傻,现在才明白了。” “后来三水哥忽然不干了,我们也找不到他。我也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就听大家叫他三水,一般都是他来联系我们,每次去收账的人也都是他定的。我也找不出人问问什么情况。我那时候已经把保安的工作辞了,干不了,一旦赚了快钱,做什么都觉得不对劲。我几乎和赌鬼没个两样,整天就想捞一笔大的,晚上睡都睡不着。实在忍不住,我就和薛猴子一起,再拉上我表弟,三个人我觉得也能干一票了。结果左等右等,等了半年多就等来一个蔡元斌,那我也没办法,我干脆做完一笔就走,再拖下去,我水费都要付不起了。” “断手指的事不是我的主意,是薛猴子,他脑子一根筋,觉得电视里都这样的,那老头不敢报警。其实我也挺害怕的,手指一切,那个血啊,止都止不住。我也很慌,我还想过把他送去医院,不信你去问蔡元斌。我对他可好了,还问他外卖要吃鱼还是吃肉。这样能不能从宽处理啊?” 岳进听不下去他的狡辩,只追问道:“对这个三水哥你了解多少,知道的都说出来。” 他略一思索,便道:“对三水哥我是真的不太清楚,他看着是个混混,但还挺神秘,他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他就是个三十左右的人,理个寸头,挺壮实的,一米八以上,手臂上有个老虎纹身。” 岳进立刻拿无名尸的照片给洪子安辨认,他不敢下定论,说像也不像,对纹身的记忆也很模糊。他只记得是个老虎,但具体的图像细节已经忘了个精光。洪子安能提供的线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岳进立刻派人去查。 等待的间隙,领导又叫他去了一趟办公室。好在这次不是挨训,而是去帮忙。领导的命令干净利落,道:“你去腾张桌子出来,明天让小闻搬过来。她之前就在追查一个高利贷团队,里面的联络人也叫三水,大概率是一个人。你们两案并一案,好好合作。” 岳进吞吞吐吐,道:“我和经侦的人出不来啊,您也看到了,我和小闻完全没默契啊。” 领导道:“默契这东西嘛,和感情一样要培养的,你们多合作,多磨合,自然会有默契。正好小曹住院了,你身边也没人了,小闻过几年大概率要升,现在给你当副手,也是很给面子了。你也算是前辈了,有总在外面跑,真的有什么情况,你就多谦让一下女同志嘛。” 岳进依旧低着头,腹诽道,他一个未婚男人和年轻女同事培养感情,怎么听着都奇怪。刑侦和经侦不对盘,也不是他这里起的头。再说凭什么要他谦让,闻谦名字里可都有个谦。 但腹诽归腹诽,他还是摆了个好脸,单手插兜帮着闻谦去搬东西,其实也不过是从楼上搬到楼下,她自己就做得很利落。岳进不过是找到由头和她说话,她自然也会意,笑道:“岳队抽烟吗?借个打火机。” 到了无人的楼梯口,岳进把打火机丢给她。闻谦浅浅吐出一口烟,就开始回顾案情,“岳队听过白门公司吗?去年扫黑严打,他们算是典型,借用空壳公司放砍头息,逼得一家旅游公司的老板跳楼自杀。前前后后抓了有三十多人,涉案金额有两千多万,白门公司的老板也畏罪自杀了,但是后续提审的时候,一些涉案人员提到了白门公司曾经和另一个高利贷组织划楚河汉界,谈判后和平相处。” 岳进没忍住笑,道:“你这小词用的还挺文雅的。” 闻谦皱眉,没理会他的打断,继续道:“那家公司叫长荣金融公司,曾经派过一个联系人来和白门公司的老板谈判。最后两家商定的结果是,长荣负责小客户,也就是一两百万的私人借贷,白门负责金额更大的企业借贷。两家互不干扰,都不影响对方开展业务,更不能恶意举报,如果出现其他竞争者,则要共同对敌。根据白门的工作人员回忆,长荣派来的联系人就外号就叫三水哥。“ “就没别的线索吗?公司注册应该有个法人可以查。“ “长荣公司在我们调查之前就已经注销了,办公楼早就搬空了,至于公司的注册法人用的是一个失踪人员。一位本地的六十岁农民,据他的家人回忆,在长荣公司成立前,他就已经离家出走。” 岳进点头,道:“是会有这种情况,以前我也碰到过。有些人自暴自弃,就去打零工,钱不够花了就把身份证和自己一起卖掉,也根本不在乎别人用他的身份做什么事。不过一般是青壮年居多,很少会有老人。搞不好这人已经死了。” “长荣公司的线索除了那个三水哥外,就是它的领导者应该是个女人。” “啊?这还挺少见的。”岳进挑了挑眉,倒也来了兴致。 “有两个人的口供可以作证。一个是白门公司的底层打手,早期白门差点和长荣的人起冲突,当时三水哥过来调停,他原本也要动手,可后来接了一个电话,就按照电话的指示撤走了。那个打手听到似乎是个女人的声音。另一个是白门公司的管理层,三水哥来白门谈判时他也在场,中途差点谈崩,白门的头目就要求和长荣的老大直接谈。就由三水哥打电话请示,那人回忆能明确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是个女人。而且很年轻,很斯文。我觉得这话是有一定可信度。组织头目是个文化水平不错的年轻人,才能在没有犯罪经历的情况下了,有较高的反侦查能力。据说她从没有公开露过面,都是一对一电话联系。”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还真不太信。也不是歧视女同志啊,就是不合常理。 这种打手集团都是中层基本都是亡命徒,不少有案底。五大三粗的男人不一定镇得住他,一个女人,除了是他妈,否则很难把这种人驯得服服帖帖。而且还是个年轻女人,真有这种手段的人,干点正事不好嘛。去企业里上班还有人帮着交社保呢。” “很多事都难说嘛。” “男的能做的事,女的也能做嘛。”她笑了,耸耸肩道:“男的能读书,女的也能读书。男的能杀人放火,女的也行。男的抓起来要枪毙,女的也不能逃。我这也算是为男女平等出一份力了。” “抓起来倒也不用枪毙,手上没人命的话顶天判二十年。” “就怕手上有人命,放高利贷来钱多快啊,你看抓住的洪子安。赚过快钱的人,很难再回正路上。” “那也不用枪毙,现在人道多了,抓住了都是注射死刑。” 闻谦哭笑不得,道:“岳队,您还真是绝不让话掉在地上啊。” “嘿,别见怪啊,我们这种人风里来雨里去跑惯了,不比你们斯文人坐办公室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岳进低头下瞥,他没空回去换衣服,内搭衬衫的领口还沾着点血,已经干透了。 闻谦没说什么,转身便走了。岳进吹了一会儿才琢磨过来,原来她是借机开溜,刚才她不但把一包烟都拿了,连他的打火机都给顺走了。 岳进连忙追去办公室,“把打火机还我啊。” “什么打火机?吸烟有害健康啊,岳队。”闻谦当面和他装傻,笑着一摊手,“要不我把兜翻出给您看看。” 岳进也无奈,叹出一口气,道:“我知道你看我不自在,我也有点。以前男女不见面就凑在一起,管这叫封建包办婚姻,那我们这算什么?” “算是社会主义包办同事。” 闻谦笑着把打火机还给他, “接下来就麻烦岳队多指教了。” 第16章 无情 天刚亮,郁曼成就被电话吵醒,是宋涛打来的。他们共事这么多年,宋涛很少这么冒失,显然有急事。果然宋涛开口就道:“我刚回家,昨天晚上陪投资人应酬到三点,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投资人的意思是想节约成本,裁减掉一个组,核心研发留着,剩下的能外包就外包。” “噢。”这意思是郁曼成一手带出来的团队要裁掉一大半。 宋涛听他的语气生硬,自然以为他不肯,立刻劝道:“现在在上市的关键时候,我想你要不别和他们对着干,大不了你手下的人赔偿多一点。你看哪天方便,我们和人事一起商量下。” “我明白了。今天你来公司吗?既然已经决定了,那我今天就让他们走。” “这也太快了?” “不然呢?你还有其他想法吗?” “不了不了,我回去洗漱一下,你等我九点在会议室碰头。”宋涛自然是觉得他太不近人情,但这不近人情对他又有益,他便是无话可说。 郁曼成起身烧热水,一面盘算着今天的日程:上午把公司的事先处理掉,中午跟着罗美娟去董云淼家探探虚实,要是来得及下午再回公司拿点资料,晚上回家加班。行程拍得很紧,但他依旧有种空虚感,没办法把拥有的一切都握实在手里。 郁川惹的事显然不小,连带着他觉得宁文远也不是什么清白人。白菁菁的死就算是意外,可宁文远留给家里的钱到底是哪里来的?要是他们合伙做了违法的事,在外地被警察抓住,郁曼成作为直系亲属,自然少不了被问询。那公司那边自然是瞒不下去了,他还不得不给投资人一个交待,到时候宋涛兴许还要落井下石。 越想越烦心,郁曼成拿冷水洗了一把脸,抬起头,盯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脸。眉心处有一线裂缝,是镜子裂了。这也是当初郁川来他家里大闹一场的战果。 那时候是因为什么吵起来了?他一时倒也想不起来了。反正郁川在他印象里就是随时会爆发的火山,千钧重的自尊心悬在一根头发丝上。 给郁川介绍工作,他只两个月就不愿干了。劝他过正常的生活,他也会大发脾气。甚至主动借他钱让他买房,他都会生气,觉得被羞辱。 郁曼成既觉得他不可理喻,又有一丝隐秘的报复快意。哪怕父母都已经离世,他还是觉得自己赢了。他们爱错郁川了,他是更好的那个孩子,是亲情商店里更优质的商品。 到会议室时,九点还差十五分钟,郁曼成已经草拟了第一批裁员名单,和宋涛简单商量后。今天要向架构师小姜开除,他的技术很好,但是月薪在五万,还不算年底奖金。投资人那边已经找到了更廉价的外包。 小姜今年刚满三十,他是最初跟着郁曼成创业的那批人,也是出了名的脾气差。人事通知他面谈后,他多少也猜到后续,一言不发往茶水间,接了一杯滚烫的热水,腾腾冒着热气。他冲进会议室,一抬手,就把开水往郁曼成身上泼。 宋涛是吓了一跳,急忙拿纸巾给他擦,生怕他烫伤。郁曼成却没动,只讥嘲一笑,道:“明天不上班,也不用开心到精神失常。” 小姜破口大骂,道:“郁曼成,你这算什么!我进公司五年了,哪次加班你看我有怨言,现在公司要上市了,你把我一脚踢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一点不讲感情吗?” “对啊,就是这样。我是资本家,又不是慈善家。公司本来就不是谈感情的地方,谈的是价值。每个人在这社会上都有一个价钱,现在上面的投资人觉得你们的成本太高,就让你们走。哪一天他们觉得我的价值不值得了,我也要走。就是这样。” “这种时候还讲大道理!郁曼成,你个贱人!我操你妈!” 小姜攥起拳头就要打人,但第一下扑空了,郁曼成侧身让过去,压着他肩膀,道:“你这样不能解决任何事,只是给人看笑话。你最好冷静点。” 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宋涛出来拉架,强拽着小姜出会议室,语重心长劝了两句,又叫来人事,嘱咐道:“找两个人看着他走,必须把卡销掉,什么东西都不能拿,不能拍照,不要经过公共办公区。” 等人一走,宋涛也忍不住叹气,好声好气劝着郁曼成,道:“你也真是的,也不要什么大实话都往外说嘛。你就哄哄他们,骗一骗也行,就说是上面人的意思。等以后公司上市了,再想办法补偿他们。” 郁曼成道:“他们也不是傻子,说漂亮话没用的,到时候更麻烦。现在把话说清楚比较好。” “你在家里人也是这样的?” “我对谁都这样。” “难怪你这把年纪还一个人单着。”宋涛笑笑,有心缓和气氛。但郁曼成没搭理他,只忙着回消息。他给罗美娟留了一个私人号码,她刚才发消息来,道:“我已经到了你公司楼下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第17章 狼狈 郁曼成上车的时候,脸色很不好,对着罗美娟道:“你以后不要来我的公司找我。”他琢磨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妥,这话既不够礼貌,又听着很可疑。 但罗美娟却不以为意,只是笑而不语。那是一种宽和又带着怜悯的笑,像是长辈哄着闹脾气的晚辈,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了。刚才宋涛劝他消气时,也是一副哄孩子的语气。 郁曼成顿时更恼火,道:“阿姨,我和你说话啊,你听到的话,就要有个回应,不要一直笑。你知道了吗?” “嗯,嗯,知道了。”罗美娟还是面带微笑。 “到底有什么事这么好笑的?你中彩票了?“ “你穿鸳鸯袜了。” 郁曼成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左脚的袜子是纯色棕,右脚的是黑色白边。他今早确实太心烦意乱了,没来得及细看。平白丢了脸,他愈发闷闷不乐,也生自己的气,恼羞成怒起来脸红了一大片。 罗美娟道: “你怎么出门很急吗?袜子穿错了,衣服上也一大滩水。” “水是被人泼的。别问为什么,你就当我活该。“ “你怎么不太高兴的样子。” “我每天都不太高兴。”郁曼成板着脸开车,道: “说正事,你和董云淼有过接触,大致说一下你对他的印象。” “小董和我家文文是同学,我对他是没什么印象,毕竟那所学校也挺一般,不来往也好。后来一次文文和我说,小董来找她办点存款业务。她说小董现在愿意踏实做事了,她也是能帮一点是一点。还说小董有个大优点,就是对他爸很孝顺,连带着对所有老人都很客气。所以我之前搬家的时候,小董就过来帮忙了。他干活是挺卖力的,话也不多,对我也很好。所以我也理解文文的好心,小董现在应该时改好了,是该给他一个机会。他后来去外地开理发店,但具体在哪个位置我也不清楚。我倒是认识他爸,当年他在菜场摆摊把儿子养大也不容易。后来他们搬家时,我还特意送了礼。” 听她的描述,董云淼的人生际遇是最寻常的浪子回头奇遇。但郁曼成却将信将疑,他不是不信罗美娟,而是对宁文远开始起疑。天下的母亲都爱把子女往好处想,也算是当局者迷。 到了董云淼家楼下,郁曼成的疑虑就加深了。这小区的档次太高了,绝不是开理发店能赚来的钱,而且董云淼一穷二白的,他开理发店的本金又是从何而来?如果是宁文员借钱给他,她的钱又是从何而来? 郁曼成和宁文远的交情不深,但当初他们也是见过面,同桌吃过饭。他不善交际,但精于识人。他对宁文远的印象不错。她虽然斯文,但绝不是书呆子。当时席间发生了一件小事。他的手指被一个快口割伤了。伤口很小,连他自己都不在意,宁文远却特意向服务员要了创口贴,恭恭敬敬递给她。 最开始他还会把宁文远当成全然无辜的受害者,可是调查越深入,她身上的疑点就越多。她本就出身贫寒,按理考上大学,走入正途后,应该及时和过三教九流的人清界限。可先是董云淼,再是郁川。她好像偏偏喜欢和混混往来。这会不会是她刻意为之呢?要是她想走暗路,捞偏财,自然少不了要几个打手。有前科反而是好事,身上背了案底,日后才能在同道人中树立威望。 郁曼成不敢把这推测告诉罗美娟,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把车停稳,接着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盒茶叶,叮嘱道:“接下来上去,你千万不要说宁文远失踪了,就说宁文远上班的地方发了过节礼品,你来送一些。他肯定会留你坐一会儿,然后顺势打听董云淼现在的情况。你如果不会提问,就由我来说,你可以说我是你的亲戚。” 董父确实是个寻常老头,他的腿脚很不便利,起身开门时站久了都要扶着墙。客厅一角就摆着他的轮椅。他对茶叶没什么了解,只是看罗美娟带来的礼物包装漂亮,也就欣然笑纳了。一如郁曼成推测的那般,他收下礼物,就殷勤请两人小坐片刻。 先是寻常寒暄几句,董父似乎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只是一味拉家常,又喜欢炫耀自家儿子的孝顺。他指着客厅的几样摆件,道:“我儿子也是喜欢浪费,这不一赚钱就给我买了个大电视,他也没说多少钱,可是肯定不便宜,估计要大几千。 郁曼成扫了一眼,道:“确实贵,应该在一万左右。他的理发店生意一定很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啊?我以后去出差一定光顾。” 董父也乐呵呵,道:“那当然好啊,你到时候说一声,说是小宁的朋友,让我儿子给你打折。”他从一个珍藏的盒子里掏出一张理发店的名片。名片上像模像样印着董云淼的头衔,他是阿丽雅沙龙的店长,底下的一行小字是店里的地址和电话。 郁曼成装作恭敬收下名片,却立刻在手机地图上搜索起这个地址。地图上根本找不到这家店,这个位置只开了一家烧鹅店。他愈加坚信董云淼和宁文远的失踪有关。 罗美娟见郁曼成不说话,就主动和董父唠起家常,先是道:“这小区绿化挺好的,要是能住在这里,我每天去散散步也挺幸福的。“ 董父道:“好是好,可我也不太出门,也就是我儿子在的时候陪我出去。剩下的就是也就每个月坐着轮椅去医院配药,回来的时候顺便在下面散散心。人老了不中用啊。“ “唉,人老了就是不容易啊,身体也不好,脑子也不灵活,和子女也有代沟了,总是说不上话。“话锋一转,罗美娟忽然出示了郁川的照片,问道:“有件事情其实我不好意思开口,不知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董父打量了两眼,道:“不认识,怎么了吗?” 郁曼成在旁一惊,本想提醒罗美娟不要擅作主张,却也找不到由头开口,只得先静观其变。 罗美娟看着是个笨拙的老太,说起谎来倒也是神态自若。她苦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说来也不怕你笑话。这人是我们家文文的男朋友,带过来吃了几次饭,我对他也不是很了解,看不出是什么人。我想小董平时和文文挺熟,说不定也是他的朋友,想顺便打听一下。” “小宁原来有男朋友了啊。”董父摩挲着杯子,自言自语道:“我和以为她和我儿子是有点那个意思呢。原来是我想多了。不过这个人我是从来没见过,我儿子的朋友也从来不会带到家里来。” 董父似乎有意撮合宁文远和董云淼,知道她名花有主后就垮了脸,罗美娟还故意激他,“真不认识吗?那就奇怪了,那小子出手很阔绰,像是捞偏门的,上次吃饭的时候他还说小董的名字听起来耳熟,有个朋友一直提。他以前也出事进过局子,我还以为他和小董有交情呢。” “绝对不可能。”董父勃然大怒,道:“我儿子早就规规矩矩的,他现在做生意,赚大钱都忙不过来,以前的事早就过去了。” “那小董什么时候回来呢?有些事我还是想当面再向他确认一下。要是方便的话,给我个小董的电话。“ 董父有些不耐烦,道:“他电话很多的,我也不知道现在哪个电话能打通。“ “你也联系不上他?” “也不是联系不上,反正他每周末都会回来看看我,也就这两天的事,到时候等他回来了,我再叫你们过来好了。现在没什么事,你们就先走。“他摇了摇拐杖,也不起身,但送客的意思很明确了。郁曼成没说什么,只是开口借用卫生间洗手,回来后便领着罗美娟告辞。 走到门口,他又折回来几步,故意问道:“你说董云淼每周末都回来?那你的意思是他上周回来过了?” 董父道:“对啊,怎么了?” “胡说八道。”郁曼成紧盯住董父的眼睛,面无表情道:“我刚才借用洗手间,看了一下董云淼的卧室,床上摆的还是冬天的被褥,他至少有大半年没回来住。客厅里那个轮椅,靠背的倾斜角度很大,如果是有人推轮椅,这个角度很难用力。靠背这么放后,说明你是经常自己推轮椅出行,靠背向后,手长时间推轮子时肩膀才不会酸。董云淼总是让你自己推轮椅出去?他到底是不孝顺呢还是出事了?” “他没出事,就是出去躲债了。“董父长叹一口气,道:”做生意的资金流转不通畅也难免的,他脾气又不好,容易得罪了。他和我说在外面欠了一点钱,店里的会计也骗他不懂账,他怕催债打电话烦他,就先不回家了,在外地躲一阵,原来的号码也不用。等风头过去了,再联系我。“他还特意出示了董云淼之前发给他的消息,郁曼成留神看消息,也是在两周前,和宁文远失踪的时间相近。董云淼还真是个孝子,前边还有提醒老父亲别吃剩菜,对身体不好。 出了董家,郁曼成便说出自己的想法,道:“现在还不确定郁川是不是认识董云淼,如果他们认识,那事情就很清楚了。董云淼和郁川惹上什么事,肯定不是躲债,是更大的问题,就先出去躲一阵,宁文远不管是不是参与其中,都被波及到了,所以她跟着一起走了。因为事出突然,她也没带行李,但也不想你担心,她就没说真正的理由。他们三个人有可能现在在一起,找到其中一个,就能找到另外两个。” 罗美娟道:“那你说小董会出什么事?会不会是你弟弟绑架他们了?” “不可能,郁川没这个胆子。而且他缺钱,应该绑我才对。“ “那你说怎么办,要不还是报警。” “这种情况才不能报警,万一你女儿也牵扯在一些事里就不好了。先找到他们,弄清发生了什么再报警也不迟。 ”刚才罗美娟的自作主张已经让郁曼成不满,现在应付起她来,更是满心不耐烦。 本以为罗美娟很好说通,不料她却意外固执,道:“不行,你有你的想法,可是文文是我的孩子,我明白她不会做坏事。就算是身边人有问题,她也会想办法劝人向善。我们还是按照说好的来,明天没结果,我就去报警。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今天等你的时候和其他人打听过了,你们公司是不是要上市。你是紧张你弟弟的事牵扯到你,才总是不让我报警。” “对。我是有私心,但也要说实话,你肯定没那么了解你女儿。别总把她想成受害者,她肯定没那么简单,别的不说,她的钱是哪里来的。她的这两份工作没办法赚这么多钱。她又和董云淼和郁川牵扯在一起,很难说。” “你别看不起人,我女儿从来不会做坏事,她估计是外面有副业。说不定,她在写小说赚钱,用了笔名。” 郁曼成眯着眼,不搭腔,只是嗤笑一声。 罗美娟也自知这话很荒唐,低着头,窘得面红耳赤。她就是这样木讷的脾气,说话前要深思熟虑,一旦说错了话,遭人嘲弄,她就觉得是天大的委屈,过了很久都会想起来。这几天她与郁曼成相处,虽然对他的印象不错,但私下里总觉得低他一等。他是有钱有手段有教养的人,可她只是临退休的老太婆,说话做事都显出局促。也难怪别人看不起她。 郁曼成见罗美娟神色黯淡,也自知失言,他正想找补几句,宋涛的电话又恰好打来。他只能走到旁边去接电话,正巧小区楼下有个小花园,摆了两张白色长椅,他便坐上去接电话。 罗美娟也跟着他过去,道:”等一等,别接电话,你先听我说……“ ”你才等一等,我真的有急事,等我把这个电话接完。“郁曼成别过头去不理睬,压低声音说正事。宋涛在电话里催着他回公司一趟,裁员的事情还没摆平,小姜依旧大吵大闹不愿意走,最好还是要郁曼成出面劝说。 郁曼成同意立刻往回赶,挂断电话后,他才对罗美娟道:“好了,你说,刚才要说什么?” “没事了。”罗美娟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 “阿姨,你这么大的人了,不要和我闹别扭,对不起,我刚才是太急躁了。你到底要说什么事?” “椅子的油漆没干。” 郁曼成立刻起身,扭头一看,黑色的西装裤上一大块白印子。他长叹一口气,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罗美娟也跟着笑笑。他等油漆干透后才上车,道:“不好意思,我要先回公司一趟。等我的事情处理完了,我再送你回家,顺便看看你家有没有宁文远留下的东西,可以找些线索。” 罗美娟也不反对,只是在上车后问道:“你怎么对轮椅这么了解?” 郁曼成道:“我妈在疗养院,我经常给她推轮椅。她有阿兹海默症,我一个人没办法照顾,叫看护也不行。“ “你也不容易啊。” “这个世界谁想往上走都不容易。我已经算运气好的了。“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罗美娟很是不解道。 “你有我的名片啊。” “我看不懂啊,上面的头衔很大,我是问你具体做什么的,像我每天就是填报表,审报表,对数字,对账。你每天要做什么事?” 郁曼成笑了一下,因为这是个很笨拙的问题,他甚至不屑于回答,可又不知为什么认真解释起来,“我要做的事情很多,我们是初创公司,业务上的事情都是我负责。你听说过云端吗?就是一个存东西的地方,比如说监控,要是存在云端,就能永远保存。你把我当成工程师和仓库管理员二合一,还要负责一些人事,定期给手下人开会。” “那你会很累啊?事情挺多的。” “第一次有人和我说这种话。其他人都会说郁总第一次创业就成功,真是年轻有为。” “我没说你不厉害,就是搞不懂你这么年轻就挺有成就的,可好像不太开心啊。那你这么忙是为了什么?” “我看起来不开心?” “不开心,而且身体还不好。我看你一直吃很少,水也不喝。” “对,我是不开心。但我的想法和你不同。你觉得我不做一些事就会开心了,但我担心的是我什么都不做只会更不开心。我不在乎得到,但我不能失去。” “你家里是不是给你很大的压力啊?” “不,没有压力,是爱。我有先天心脏病,是我妈坚持治疗救下了我。她对我有期望,所以我不能辜负她的期待, 一定要让她骄傲。” “这是你的想法,你可能想多了,你妈不一定这么想。她会想,要是她怀孕的时候更小心点,你说不定就不会生病了。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你的想法或许接近我妈的想法,但我想法一定更接近你女儿的想法。宁文远隐瞒在外面的遭遇,只把钱带回来家,就是想让你骄傲。” 罗美娟欲言又止,想到宁文远的一些事,又觉得不方便说,到底还是没开口。 第18章 遇刺 到了公司,郁曼成直奔会议室,顺便把罗美娟指了茶水间的位置,让她一切自便。已经是平日午饭的点了,罗美娟确实有些饿,她只见识过机关的食堂,还第一次看到企业能把茶水间布置得这样阔绰。不单是有咖啡机微波炉和小烤箱,桌上还一字拍开各类蛋糕和坚果,新鲜水果也切成小块,搁在碗里。罗美娟自然也不客气,把保鲜袋装了些水果点心,又把保温杯里的温水倒出,换上手冲咖啡。 郁曼成推门进会议室时,宋涛不在,小姜则背对着他,依旧怒气冲冲的样子。郁曼成也不客气,绕到他面前,道:“听说你在办公区大吵大闹,还乱砸东西。你觉得这有用吗?” 小姜冷笑道:“没用的话,你现在为什么回来呢?” “我是想给你保留最后的体面。请你离开公司,再不走,我只能报警了。现在离开,我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以后你想去其他公司,我也能帮你内推简历。“ “呸,你算什么东西啊,郁曼成。你以为自己有钱,也不过是更有钱的人的一条狗。投资人让你开了我们,你就下手。“小姜站起来骂他,“我家里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有尿毒症,每个月都要透析,我爸又是农村的,全家就靠我的工资活命。” “开除你,公司给的n+1补偿,够你生活半年了。” “我说的不是钱,是感情。我跟了你这么久,你拿我当什么?你要开除我可以,至少提前和我说一声啊。提前一周都行啊。你倒好,我今天一上班你就让我滚。你就没有一点人的感情吗?户口本上就他妈一页啊!” 宋涛进来时,正巧听到最后一句骂。既是尴尬,又觉得好笑,毕竟这话阴差阳错也没骂错,等郁曼成的母亲一过世,他就成了孤家寡人。 宋涛见气氛剑拔弩张,立刻拦在两人中间打圆场,道:“小姜小姜,你冷静点,这次事情是突然了一点,可是我们也没办法,我已经和人事聊过了,赔偿金可以多给你一点,绩效做满。你以后有什么困难,也能来联系我。我可以给你私人电话。” “谁知道到时候你的电话能不能打通?”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有要求我们可以再谈。求同存异嘛。” “那你们给我爸买个二十年期的大额商业医疗保险,要百万保额的。我身体不好,以后出了事不能让我爸妈无依无靠。”小姜回答得很快,显然也是早有准备。 宋涛还没表态,郁曼成已经一口拒绝,道:“不行,规矩就是规矩,不能为你一个人破例。对你本人的赔偿还能商量,但是这个条件我不会答应你。二十年的保单,每年公司都要续费,不可能。“ 小姜又是气得破口大骂,好在宋涛已经安排人事打了一笔赔偿金到他账上,又是好说歹说,终于把人稳住了。小姜同意今天先离开公司,由宋涛和郁曼成都亲自送他搭电梯下楼,以免再生波折。 到了电梯口,刚下去一班人,他们还要再等几分钟。郁曼成侧身对着小姜,正凝神盯着电梯上的数字,没留神小姜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握在手里。 罗美娟见郁曼成并非独自出来,本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搭话。她蹑手蹑脚从后面走近,一眼就看到了小姜的动作。见此情景,她赶不及阻拦,只得大叫一声,“小心,他有刀。“小姜不做迟疑,立刻持刀刺向郁曼成。好在罗美娟手上正抓着保温杯,拧开盖子就把滚烫的咖啡往小姜身上泼。 小姜吃痛一躲,手上的力气也顿了顿,郁曼成有察觉,顺势一把就攥住了他的刀。小姜吓得要拔,刀却纹丝不动。他也不过是要出一口恶气,没想惹大事,更没料到郁曼成有胆子空手抓白刃。他一怯,气势就弱了下去,竟然不敢直视郁曼成的眼睛。 电梯到了,门开了又关。 门口的四人都没动。宋涛吓得嘴唇哆嗦,小姜身上的咖啡在滴滴落下,刀割开郁曼成的手,鲜血淋漓而下。他却依旧没松手,只是道:“把刀松开。你要考虑清楚,现在松手,我还能当是意外。你把刀拔出来,就是故意伤人,肯定坐牢,谁也救不了你。” 小姜瞥了眼郁曼成,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松了手。 “这么小一把刀,拆快递用的?拿这个来捅我?我的皮还是比你想象中厚一点的。“郁曼成掂了掂手里的刀,递给宋涛,这才有时间检查自己的伤口,割得不深,但伤口很长, 宋涛急忙问道:“怎么处理,要报警吗?“ “别闹大,他这也是一时想不开。闹大了对公司也不利。“郁曼成也难掩疲态,解开领带在手上绑了几圈止血,朝电梯走去,“我先回去休息一下,接下来的事你帮我处理一下。记得让投资人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大家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不想惹事。” 罗美娟跟着他进电梯,电梯门关上后,郁曼成才如释重负,对她道:“刚才谢谢你了,阿姨。不是你帮忙, 罗美娟笑道:“没事,是你们的机器好,手磨咖啡到底管用。” 郁曼成也回以一笑,但显然是精疲力竭了。他的脸色煞白,出了电梯走到车边的几步路也是摇摇晃晃的。还来不及拉开车门,他就眼前一黑,扶着车门往地上倒。 第19章 病发 郁曼成知道自己是心脏病发作了。 他还有意识,身体却动不了。像是半梦半醒的时刻,能听到声音,却无法开口回应。不久前这病也发作过一次。那时他身边是夏逸,能听到她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又隐约带着哭腔。等他几分钟后苏醒时,夏逸正手忙脚乱着做心肺复苏。她哭着扑到他怀里,道:“你要是真出事了,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原本他没想和夏逸结婚,可那一刻他便确定是她了。他没受过多少爱的教育,也从未爱上过谁,只是隐约明白爱是牺牲,是忍耐,是坚忍不拔。他并不爱夏逸,可是她应该是爱上他了。就算没有,她至少也是个好人。要做夫妻,这样应该就够了。 朦胧中,他觉得有人正扶着他的头,喂他喝水。他似乎被搀扶到某个座位上,不再是冰冷的地面,肩膀的触感更柔软。这感觉像是小时候睡在沙发上,母亲怕他着凉,叫他起身回卧室睡。他倦了,一时睁不开眼,只感觉母亲在轻轻拍着自己的背。 湿润的风扑面而来,郁曼成在汽车后座上惊醒,缓缓坐起,看向驾驶位的罗美娟,诧异道:“你还会开车啊?” 这是他的车,手动挡,罗美娟开得还算熟练,正在用导航指路。她道:“恩,我考过驾照的,以前还想过退休后开车全国旅游。可后来想想做人不能这么自私。我要是出去玩了,还买一辆车。我女儿以后结婚生孩子了,谁帮忙带。亲家会不会觉得我不上心,以后看不起我女儿。所以就还是算了。” “这话听着真可怜。”郁曼成支着头,还有些难受。 “先别管我了,你好些了。你刚才忽然昏倒吓死我了,我本来想叫人的,可是你不停在说不要叫人,一会儿就好。还好我摸到你口袋里有药,喂你吃了一点,看你脸色好一点了,才算缓过来。你有心脏病,怎么能说没事呢?年轻人,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现在在往哪里开啊?“ “去医院啊。你都这样子了,肯定要找个医生看看。“ “换个方向,去我家,我把地址报给你。” “别逞强,你现在的脸色特别吓人,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安心。” 郁曼成不自觉语气又强硬起来,道:“说了没事就没事。 我这一辈子都是逞强过来的,没问题。就算要去医院,我也要先回家拿医保卡。在前面调头。” 车平稳地开了一阵,郁曼成也回过神来,主动道歉,道:“对不起,阿姨,我不是有意对你发火,实在是事情太多了。我都忘了好好谢谢你,今天帮了我两次了。” 罗美娟道:“刚才刺你的是什么人啊?” “是我的一个下属,当年是我亲自把他招募进公司的。他跟了我很久,我帮过他几次,他大概很依赖我,觉得我应该把他当自己人,好好保护他。但其实我们就是工作关系,公事公办罢了。“ 小姜的母亲去年生病住院,郁曼成代表公司去慰问,又以私人名义给了小姜七千医药费。他纯粹是出于同情,但小姜却像是误会了,总是故意散播宋涛的负面消息,想要成为郁曼成的亲信。郁曼成提点过他几次,他又觉得被轻视,关系闹得很僵。 郁曼成有时看着小姜就想起郁川,他也试过拉近和弟弟的关系,结果却是适得其反。他叹息道:“可能就是我做人不行。始终把握不好分寸。太亲近了,我怕别人看不起我。保持距离呢,又显得我很傲慢。” “文文其实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大概你们聪明的年轻人都有这样的想法。”罗美娟说得很真心,不完全是安慰他的话。 车开进小区,罗美娟搀扶着郁曼成回家。她见他冰箱里空荡荡的,就顺便熬了点粥。郁曼成推辞不得,就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这样,阿姨。等事情结束后,我买辆小车送你。你退休了也能四处逛逛。现在自驾游的老人挺多的。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其实一直想去看看海。”罗美娟悄悄地说,有些不好意思。 “海?我们这不就是临海城市嘛?你一次都没去看过吗?”罗美娟摇头,郁曼成也笑道:“其实我也没看过海,在飞机上经过太平洋的时候,我倒是看了两眼。不过那应该不一样,听说海上的日出很美,你确实可以去看看。你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有辆二手的国产宝马,也不贵,就三十多万。我可以过几天过户给你,这车跑长途挺方便的。” “谁要你的东西啊,我又不是为了钱找你。再说我也用不着,文文有车的,她有空就一直带我兜风的。”罗美娟正忙着找米下锅,头也不抬。 郁曼成一惊,急忙道:“宁文远有车,你不早点和我说啊?” “这你也没问啊。” “阿姨啊阿姨,我真的要叫你阿姨了。“他扶着头,当真是哭笑不得,“首先,如果他们真的是私奔,至少会把车带走,或者在纸条里说明怎么处理车。但里面一句话都没提。车不比其他行李,是重要的财产。他们要么是没办法管,要么是确定很快就回来。车里会有线索。她车的钥匙你有吗?” “有一把。“ “这样,你别管我了,先回去一趟,把宁文远的车里里外外都拍些照片给我。但是不要开,车轮上可能也有痕迹,开出去就没了。” “照片我可以拍,可是车停在外面,前几天下雨,估计也没什么痕迹了,在找你之前,我已经先去车里看过了。”罗美娟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道:“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找到这个。不知道这是什么的钥匙,不是我家里的锁,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本来想找个锁匠看看。” 这把钥匙很小,只有寻常房门钥匙的一半,看起来更像是某个盒子的钥匙。郁曼成拿过来仔细打量,忽然想到什么,立刻从柜子里搬出来一个精致木盒,上面有个锁。钥匙插进去,正正好好,一扭,一转,咔哒一声,盒子就开了。 罗美娟问道:“这是什么啊?” 郁曼成道:“这是我妈的东西,我以为这盒子没有钥匙的,怎么会在宁文远手里?肯定是郁川给她的,为什么我妈宁愿给他,也不给我?”他的脸色看起来更苍白惨淡了。 盒子里是一打旧信纸,纸页已经泛黄了,看起来有些年岁了。郁曼成拿起一张,读了两行,手就开始颤抖,“那我算什么啊?我算是什么?我是累赘吗?”他喃喃自语,一行泪滑落。 第20章 你不配 平心而论,白菁菁对宁文远很不错。她这样无所事事的富家太太,有钱有身份,自尊却是起起伏伏的。这些年她自认为家庭做了许多牺牲,又是照顾孩子,又是料理家事,吃穿用度全帮丈夫料理周到。但年荣海并不感激她,当年他追求她是费了一番苦功夫,可到了手,看得惯了,也就不过是寻常了。 丈夫的忽视尚且能忍耐,可她儿子小年正七岁,是最叛逆的时候。她稍微唠叨几句,小年就扯着嗓子怪叫,不时上蹿下跳,基本是只猴。还是宁文远来后给孩子立了规矩,家里才不至于变成动物园, 宁文远年轻美丽,学历好,当老师也颇有一套,说一不二。上半小时的课就休息十分钟,做错的题目隔一天就要重做,中途不管小年怎么闹都不理睬。可她再有本事,到底也是个清贫的家庭教师,白菁菁在她身上找到了当女主人久违的快乐。 第一个月,白菁菁一个劲给宁文远送衣服。起初是她穿过一两次的旧衣服,后来干脆连不喜欢的新衣服也全给了她。宁文远兼职上课时,能见白菁菁的机会不多。可她一从银行辞职,转为全职家教,与白菁菁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有些招架不住她的热情。 宁文远原本称呼白菁菁为白老师,她不爱听,后来就改口为女士。白菁菁笑着道:“你叫我当女士,那我当老板,听起来我很老一样,以后私底下就叫我名字就好了,我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你别看保姆做的时间比你长,可是她到底没文化,我和你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比较有话题。” 宁文远讷讷,有些不知所措。可白菁菁已经自来熟起来,笑着叫她文远。但宁文远对她始终淡淡,私下里反倒和保姆更亲近。这家的保姆是个五十岁的老妇人,做事麻利,性格泼辣,白菁菁嫌她粗鲁,宁文远倒觉得她爽快,不止一次道:“要是我妈像你这样就好了,现在我总怕她被人欺负。” 保姆道:“个人自有个人福,你妈做好人,以后会有福的。你别担心她,快吃快吃。”她就忙着给宁文远塞点心吃。白菁菁要做甜点,自己不会动手,就让保姆做好后给她拍照。每个月总要来一次,保姆也多了个心眼,额外多买些食材,多出来的就给和宁文远私下分了。她待宁文远也像对半个女儿,见她清瘦,总担心是没吃饱饭。 宁文远塞得腮帮子鼓鼓的,一嚼一嚼,有些艰难下咽。这天年荣海正巧下班,在外面看见她,便打趣道:“怎么家里来了只小仓鼠,挺可爱的。”宁文远吓得急忙起身行礼,年荣海就笑得更开心的。 雇家教的事,年荣海原本是不关心的,可见宁文远是个意料之外的漂亮人,他便留心细看了她几眼。她不是惊天动地的大美人,那样的人像白菁菁老得快,她是典型的江南美人,细笔勾勒的眉与眼,修长的一段颈,宛若仕女图。 最妙的是她身上那股学生气,温开水般一眼见的到底,温雅清润。 年荣海笑了笑,对她有些赏玩的意思,道:“宁老师看起来挺斯文的,比上次那个好。”他又问了她的工作经历,听到她曾经在银行做事,便道:“那你也算在金融业做事了,那你知不知道黑天鹅事件呢?” “黑天鹅是美国的投资人塔勒布提出来的,指的是那些极罕见,但难以预测的事,但一旦发生就会带来天翻地覆,难以预料的后果。” “不错,你挺有见识的。”正巧白菁菁走出来,年荣海便笑着朝她道:“她的书不是白读的,不像你,全还给老师了,上次问你黑天鹅。你说这电影挺好看的。” 白菁菁被驳了面子,显然不高兴,道:“你回来吃个饭,话还这么多,菜要凉了。”她对宁文远的态度也泛凉,阴阳怪气道:“宁老师这么大的本事,过来教我们小孩,倒确实是屈才了。” 宁文远急忙告辞离开,在玄关换鞋时,不用回头她也感觉白菁菁盯着自己,如芒在背。 没几天,小年的小考成绩出来了,比上次提高了有十分,白菁菁赏罚分明,也给宁文远发了丰厚的奖金。这笔钱有一万多,宁文远过意不去,又想和雇主搞好关系,就从里面抽了两千,给白菁菁买了瓶名牌香水。 不料白菁菁对这礼物反应冷淡,似笑非笑道:“我的香水很多,平时也用不着这些东西,我先帮你收着。你还是要多用心在教我儿子上。” 宁文远琢磨不透她的心思,又或许她只是在撒气。那天年荣海又和白菁菁拌嘴,无非也是件小事,白菁菁使唤保姆把一本原版书收好了,年荣海找不到,以为书丢了,就又花几百买了一本。白菁菁知道后嫌他浪费钱,他便回嘴道:“书值多少钱,你少买一件衣服就都有了。你看不懂的东西,就都觉得没意义是。” 白菁菁怒道:“是啊是啊,你现在嫌弃我了,我当年也是名牌大学生,要是不辞职嫁给你,现在也能当个高管呢。” “你想多了,你看那个小家教,学校比你好,现在不也就这样。出去挣钱哪有这么容易,那当然还是结婚容易。” “我算是看出来,你就是看上她,是不是?”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你想多了,就不能就事论事嘛。” 他们吵起来是不管不顾,丝毫不在意宁文远还在房子里,以为她在二楼不会听见。但她授课途中出去倒了杯水,基本是听了个全程。 其实年荣海在外面是有女人了,宁文远有一次撞见他把丝巾礼盒装进包里。白菁菁的疑心倒不是无端,只是找错了人。但凡她用常理揣测,就该想到,年荣海常年不在家,回来又有好几双眼睛盯着,就算宁文远要与他暗通款曲,一时也找不到机会,他的问题显然出在外面。 宁文远自然不会提醒白菁菁,她只想平静地做完最后几个月。家教到底不是个正经工作,写进简历也没大帮助,她依旧四处投着简历,计划上完一个学期的课就走。只是面试了几家公司,她都不算满意,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能吃苦,肯用心,不善交际,也没有关系,一心想挣大钱,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本以为日子还能挨下去,可白菁菁没几天就找上宁文远,道:“我有个侄子人不错,正好单身,我听说你也没男朋友,要不去看看。” 宁文远几番推辞,可白菁菁却极坚持,甚至撂下话,道:“你不同意,那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到底是寄人篱下,宁文远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周末见一面。 白菁菁笑道:“你们最好在有电梯的地方见面,不然他行动不太方便。” “什么意思?他坐轮椅吗?” “你见了就知道了,也不要以貌取人,人品好才会重要。他很有才华的,是学艺术的。”这便算是默认了。 宁文远被带到白菁菁侄子家去。先接待她的是男方的父母,他们问了许多古怪的问题,几乎把宁文远当成一块肉,希望她结婚后一年内就怀孕,必要时要接受试管。接着正牌主角出场,他不但是坐在轮椅上,还足有一百八十斤,一张口,话都说不利索。 原来这人的毛病是真不小,他是高中就送去美国,在美国迷上了笑气,吸食过量后半身瘫痪被丢回国。他父母对他已经没了信心,只要找个好生养的年轻女人,趁着他们尚有余力时,再生个孙辈。 知道内情后,宁文远气得几欲哽咽,道:“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也不是这样的人,是白老师让我过来,我才过来的。” 男方母亲淡淡,道:“你再好好考虑下,白菁菁说你挺缺钱的。” 第二天宁文远依旧上门教孩子,但小年很敏锐,已经看出她在家里的地位不同往日,吵着要休息吃点心。宁文远不同意,他就忽然道:“我妈说你要勾引我爸。” “哦。” “妈妈昨天和爸爸大吵一架,妈妈都气哭了。爸爸说她有病。” “这和我没关系。” “有关系的,妈妈说男的就喜欢你这种装清纯的。你当我妈妈也好,你比我妈聪明,还比她更脾气好,你给我多发点零花钱,我给你在爸爸面前说好话。” “不要说和上课没关系的事。你要好好用功读书,别胡思乱想。” “我为什么要用功读书?你读书这么好,现在不也就过来教书嘛。读书有什么用啊?” 宁文远顿了顿,道:“不是读书没有用,是我读书没有用,读书就像是彩票,我中奖了却没地方兑换。可是你不一样,你的已经是许多人的终点。” 回去之前,宁文远和白菁菁打了个照面,没说什么。白菁菁也装作若无其事,道:“那你不喜欢,我就帮你回绝了哦,其实我是真的觉得不错。” 宁文远笑道:“不了,是我配不上你侄子。他们家里人阶级比较高,我会有压力的。” “那就算了啊,也是啊,门不当户不对也不好。”白菁菁满意地点点头。 宁文远总算明白了,白菁菁未必是真的想要撮合这段姻缘,更像是给她一个警告,让她清楚自己的身份。白菁菁或许是太喜欢看宫斗剧了,索性就把自己想象成宫里的妃子,宁文远不过是她手下的宫女,她发发善心给些赏赐,却不能助长她攀龙附凤的心。于是她便轻巧一挥手,将这小小宫女许给太监当对食,也算给一个教训。 她咽不下这口气,却也无从发泄,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多找一份兼职,多赚些钱。她又在网上找了留学机构的工作,每天晚上九点后给留学生辅导作业和修改文书。这活还算简单,只是她越做越不自在,她接待的都是英美的留学生,多是的二世祖,拿着家里的钱花天酒地,完不成学校的作业,就找她来代写。穷人的文凭是敲门砖,有时门锁紧了,砖头就敲碎了。富人的文凭则是铺盖,往上一躺,就能安稳睡大觉。 忙起来的时候,宁文远一天只睡五个小时,只坚持了两个月,她就轻减许多,白天也忍不住哈欠连天。这天她睡过了头,到年家上课时白菁菁也不在,保姆说白菁菁本来要找她谈事,但约了私教做瑜伽,等不及便先走了。 小年的功课不算多,宁文远很快就辅导完了,按理她也能走了,但白菁菁还没有回来, 她只能在扶手椅上耐心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撑着头,她竟然盹着了。睡得浅,她朦胧中感觉有人站在面前,立刻惊醒,就要站起身。 对方立刻扶着她坐下,笑道:“你不要怕啊,倒把我吓一跳,一下子站起来会头晕的。”来人是白菁菁的朋友,之前来过一次,宁文远没和她打过交道,只记得她说话的声音很柔,不急不躁,显然是个好脾气的。 “你先睡, 菁菁还没回来。我小坐一会儿就走,要是没碰上面,你和她说一声,我来过了就好。我也没什么要紧事。” 宁文远道:“等白老师回来,能不能和她说一声我在。我不会睡太久。” “好的,你放心。看你最近挺辛苦,是不是还要赶地铁回去?多休息休息。”她说完就带上门走了。 又小憩了片刻,宁文远听到客厅有动静,想来是白菁菁回来了,保姆也悄悄过来叫醒她,道:“别让太太看到你在睡觉,不然她又觉得你在偷懒了,你也别出去,现在在聊你呢。” 宁文远不明所以道:“在聊我什么?” 保姆只是摇了摇头,一副怜悯的过来人表情。宁文远悄悄凑到墙角去听,白菁菁正翘着二郎腿在客厅吃点心,背对着她,说得很兴起, “夏逸,有件事我要和你说一声,现在这个家教不行,我准备换一个新的,别怪我不顾你的面子。” 夏逸道:“怎么了?宁小姐有什么问题吗?不是你要名校毕业生吗?” “她在教书的事情上还行,不过总感觉心思不正,整天在人面前笑眯眯的,不知道是不是要勾引我先生。她做事很不懂分寸,不知道家教问题还是居心不良。” “你也不要这样说啊,可能有些误会。” 白菁菁听起来在娇嗔,道:“诶呀,你不懂,你没结婚,已婚女人的预感很准的,反正我不喜欢她,她最近也开始给我偷懒了,整天懒洋洋的,没开始那么用心了。” “好,我给你留心着。”她似乎已经发现了宁文远,摸着头发有些坐立难安。 白菁菁道了谢,又随手拿出个香水礼盒给夏逸。宁文远心头一颤,这正是当初她送的礼物。她闭上眼,不愿再看。可白菁菁的声音还是一味往她耳朵里钻,道:“这香水里给,是那个小家教给我的。我才不要她的东西。谁知道哪里买的,都不知道是不是正版的,不过就算是真的,拿我给她发的工资给我买东西,还蛮好笑的。你拿着。” 夏逸颇为难道:“这我也用不上啊,你留着,毕竟她的一番心意。” “又没让你自己用,你送给家里的保姆啊司机啊都行,我本来想放在网上,不过嫌麻烦,给保姆呢,又怕她看见了要多心。” 恨意铺天盖地,宁文远咬了一下手指,眼泪才没夺眶而出。真心错付,她已经习惯了,可她更委屈那瓶香水。两千五一瓶的香水,她自己都舍不得用。一万二的奖金,她存了六千,房租三千,剩下的三千元可以给母亲,而不是拿来当一个荒唐的笑柄。穷就是罪过,在白菁菁眼里,她做什么都是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注脚。 夏逸临走前,假装要去洗手间,却悄悄溜进房间找到宁文远。她像做贼似的把香水一塞,悄声道:“你自己收着,我上班不能用香水的,一看就很贵,给我来浪费了。你拿回去孝敬你妈妈,或者卖掉都好。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你自己处理。” 夏逸自然是个好人,可宁文远刚要道谢,她又补上一句道:“菁菁她是骄纵了些,麻烦你多担待了。她也是个可怜的人,她父母没教过她精神独立。丈夫和孩子就是她的天,她怕天塌了。” 宁文远抿了抿嘴,不做声。夏逸是再好的人又怎样,到底还是白菁菁的朋友,她沾不到什么光。 夏逸走后,白菁菁进客房拿东西,本以为是空房间,却见宁文远端坐着。她拍拍胸脯,略带心虚,抱怨道:“你怎么在房间里都不出声啊?吓了我一跳。保姆没和我说你在啊。” 宁文远笑道:“不好意思,是我让阿姨别说的,您不是在和朋友聊天嘛,不打扰您了,我正好也在准备教案。您不是有事要找我吗?我一直等着呢。” 白菁菁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和你说一声,我们家最近也不宽裕,我想从下个月起,每月给你减一千五的工资,你能接受吗?” “可以啊,我能接受,现在就业形势也不好,工作是难找,再说我也很喜欢小孩子。”宁文远笑意更深,却只低着头,并不正眼看她。 回去之后,宁文远找了张纸,写上白菁菁的名字,一下又一下拿笔戳烂,低声道:“去死,去死,去死。活人有贵贱,死人可没有。” 第21章 中风 周末照例要回家吃饭,宁文远不想把外面的委屈带回家,就在路上给母亲买了一束花,兴冲冲地去敲门。但一开门,宁强也在,他一见她怀里的康乃馨,就道:“你之前赚钱了也不能乱花啊,买这东西做什么。” 宁文远道:“又不是买给你的。”她把花递给母亲。 罗美娟先是笑了一下,可被宁强从旁数落了几句,她面上也多出几分愧色,道:“你以后不用给我买这个,多花钱啊,有钱你自己买点吃的用的。我要花,我可以自己种。” 宁文远暗暗恼火,恨宁强败坏了母亲的兴致。可宁强自顾自说着话,又催着她们出去吃饭。他是这两年找上来的,刚上门那几个月也自抽耳光,忏悔过以前的错事。宁文远并不信他,猜他是老了,要她养老,怕独死家中。她本不愿搭理他,可他却拿出房子来引诱,道:“你好好照顾爸爸,想一想,等以后我死了,这房子这些钱,不都是你的吗?” 换在过去,宁文远还能很志气地回绝,说自己能挣。可现在她已经明白无依无靠挣钱的难,宁强那套房子找人估过价,大概有五百万,搞不好还会拆迁。 于是他们又半推半就成了一家人,宁文远自觉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她当然记得当年宁强是怎么打人的。先抽一耳光,再揪着头发拽,最后用腿踹。护着头,他就踢肚子。护着肚子,他就踢头。打得累了,他就坐在椅子上歇一歇,过一会儿就扯开嗓子,道:“快起来啊,我饿了。” 罗美娟现在头皮下还有一小块秃,就是被他拽狠了。但她没说什么,装得释然了,略带苦涩,道:“没事的,你不用和妈解释。毕竟她是你亲爸,我不是你亲妈。” 宁文远咬紧牙关,道:“妈,你怎么能这么想我。等他把房子写上我的名字,我立刻和他断绝关系。” ”你也不要这样说,妈知道你嘴硬心软,不是那么冷血的孩子。是妈没用,那时候把你带走,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到现在都没让你过上好日子。” “以后会好的,我发誓,我们很快就能过上好日子。”宁文远抓着母亲的手,用力一握。 可惜知女莫若父,宁强知道宁文远口不对心,从来只是嘴上提房子,却从不过户。驴前面吊着根胡萝卜,他几乎是在耍着她玩。每月叫上她们一起去吃顿饭,也找的只是苍蝇馆子。这天吃过饭,宁强催着罗美娟先走,说要带宁文远回家去看看。 宁文远本以为他终于要说房子的事,可宁强却只是从柜子顶上拿出一个积灰的盒子,里面都是些老照片。他指着张一家三口的照片,道:“来,给你看看以前的照片,你看,你小时候多可爱啊。”年轻时的宁强算得上潇洒,还有些书卷气,与现在是判若两人。宁文远看着心惊肉跳,因为她真的越长越像他了。 他又指着一个短发女人的照片,道:“你看,这才是你妈。她走得早,你大概也不记得了。你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我一个亲人了,现在听你叫罗美娟妈,我真是替你亲妈难受。” “我妈不难受,我就一个妈。”宁文远淡淡道。这点往事她从小就清楚,生母在她一岁时就过世了,大人们总说失足落水,可她是半夜溜出家门,溺死在河里的。她被发现时脸上还有打出的淤青,更像是受不了家暴自杀。罗美娟其实是她的继母,所以离婚时要带走她才格外艰难。 “你不要这么犟,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给你洗什么脑了,大概一直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其实我对你怎么样, 你应该记得。我以前带你去动物园玩过的。” “你以前打过我的。” “真的吗?”宁强露出狐疑的神色,好像她在说个笑话,“我怎么不记得了,不会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你小时候不听话,我最多揪过你的耳朵。” “我去喝口水。”宁文远生怕多聊几句,就忍不住要破口大骂。至今她的噩梦里都会有宁强。他打人不单是打,还要逼着人认错。梦里她想逃,门窗却是紧闭的,宁强追上来就是一耳光,说你知道错了没有。她想跑,却跑回他面前。又是一耳光,认错了没有。错不错,什么是错,或许她活着就是错。她总是会在深夜里吓得哭醒。 本想找个借口先走,里间却忽然传来一声重响。宁文远探头去看,竟然是宁强摔倒在地上,半边脸是歪的。他好像是中风了,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宁文远怔了怔,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死了或许也不是件坏事。这样房子就是遗产归她了。等她把房子一卖,再赚上几年钱,就能买套漂亮的新房子让母亲搬去住。 宁强还趴在地上挣扎,宁文远立时清醒过来,痛骂自己冷血,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她拨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又去叫来邻居帮忙。 在医院,宁强确诊是脑卒中,好在融栓及时,没有大碍,留院观察几天就好。宁强暗自庆幸,道:“我还真是运气好,有你在旁边才没事。所以平时要多做好事,老天才会保佑。” 宁文远在旁边,默不作声。出院后,宁强也有一段时间不能自理,宁文远就四处给他找看护。固执的老头子,没多少人愿意伺候。有经验的看护要价又高,宁强总怕人讹钱,只愿意每月出两千。宁文远道:“两千肯定不够,能找来什么人啊?” “那就让你妈来,反正她是劳碌命,干活她乐意。”这还真不是玩笑话,宁强出院后,当真使唤起罗美娟。宁文远起初恨母亲心软,罗美娟只能含糊解释道:“我怕他影响到你,他说现在不好好对他,他就去你上班的地方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宁文远道:“那就让他去闹啊。我无所谓。” 罗美娟道:“还有那套房子,他说大不了他死前写遗嘱,所有东西都捐掉,一分钱都不留给你。那套老房子说不定要拆,确实是一笔钱。再看看,我这两天过去帮忙也不累。” 宁文远沉默不语,竟有些后悔当初一时心软。怕母亲太操劳,她还是用休息时间去找了看护,最便宜的一个看护也要五千,她原本想自己贴钱,却又打听到医院刚开除了一个男护士。她特意要来这个男护士的电话,另一个看护劝道:“你别图便宜,这种被医院开除的人肯定有问题,听说是赌钱,你招惹这种人,会惹麻烦的。” 宁文远连声道谢,一扭头就联系了那位男护士。他叫小朱,自称被开除是因为病人家属胡搅蛮缠。他道:“他们硬说我偷东西,抢救的时候这么乱,谁知道掉了什么东西啊。我正好捡起来,就变成我偷了,真好笑。”聊了几句,他很轻易就同意上门当看护,每月三千就够了,包吃住的话两千五就行。 宁文远道:“怎么这么便宜,你现在手头很紧吗?” “怎么说呢,我喜欢玩玩牌,之前手气不好,输了一些钱,你大概也听说了。我就网上借了点钱,利息挺高的,有23,现在对面催着要,我还一点是一点。” “这么高的利息不就是高利贷吗?你可以报警的。” 小朱笑了,嫌她太天真,“这种公司肯定比你懂法,不算高利贷,再说他们手底下都有人的,不还钱各种想办法骚扰你。你斗不过他们的。” “这是什么公司啊?” “白门经济信息公司。”小朱把公司网址给她,“怎么?你也缺钱花啊?” “随便问问而已。”宁文远敷衍了小朱几句,决定不再与他见面。一个借了高利贷的赌鬼可太危险了,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过她对白门公司倒很感兴趣,上网一搜,这公司竟然还在招业务员,要求有金融从业经验即可,每单都有提成。业务员,说难听些就是揽客借高利贷的骗子,宁文远对善恶已经没了明确的分界,她更在意提成的事。如果真的来钱快,又不冒大风险的话,她确实甘愿一试。 只是,只是,她要是出了事,她妈该怎么办?宁文远回头看了眼罗美娟,她正在厨房忙活。她抓紧时间炒两道荤菜,想让宁文远带去当工作日午饭。又是鸡肉又是鱼,她自己倒只吃菜饭。 宁文远推辞道:“鱼留着你自己吃。我在外面吃了不少,最近都胖了,要减肥。” 罗美娟道:“哪里胖了,我看你瘦得脸都凹了。” “是真的胖了,昨天我刚称过体重的。” “那种东西都不能算数的,你今天早上有没有拉屎?是这个的份量。” 宁文远捂着脸哭笑不得,也有些受不了她。 第22章 白门 看护的事最后不了了之,因为宁强恢复得很快,不到一个月,他就已经能起身走动了。他也从不亏待自己,养病的这段日子,只要有想吃的想用的,都打发罗美娟去买。到宁文远与他再见面时,他竟已恢复得面色红润,宛若常人,倒把罗美娟折腾得异常憔悴。 怨恨归怨恨,宁文远对宁强也是感触良多。他从来不是个好人,但过得却比她们好太多了。好人有好报,想来只有一种美好的祝愿。 宁强那边告一段落了,宁文远也松了一口气。这两个月她为了探病,也请了几次假。她都是请半天假,下午立刻就赶回去。到的时候白菁菁正在大发雷霆,原因说来好笑,竟然是二楼的马桶堵了。因为二楼都是主人家的卧室,家教和保姆从来不使用,白菁菁也无人能怪罪。她打电话给物业,对方回复说维修工要到明天才能上门。如果这是套五十万的房子,她应该就忍耐了,可这房子花了近千万,马桶里浑浊的污水几乎击垮了她对美好生活的信念。 白菁菁先骂保姆做事不用心,又骂物业收了钱不做事,最后连宁文远也被波及,说她请假太突然,耽误了上课。宁文远无可奈何,只能道:“我能不能去看看马桶,如果是小问题的话,我说不定能修。” 打开马桶盖,一股恶臭扑面,棕黄色的污水几乎要涌上来。白菁菁捏着鼻子躲开,宁文远倒是淡然,以前住出租屋时,更恶心的的情况她也处理过。她找来了下水道疏通器,从管道里面夹出来一块堵塞的纸巾,再一冲水,问题便算解决了。 “没想到你看着斯斯文文的,做这种事还挺擅长的。”白菁菁抱肩站在一旁,嘴上说着感谢,眼神却很古怪,甚至有一丝鄙夷。 宁文远道:“这是我妈教我的一些窍门。她比较爱干净。” “你妈年纪多大了,是不是快退休了。”白菁菁似乎来了兴致。 “对,就一两年了。” “那干脆让你妈也过来做好了,这个阿姨我早就想开除了,她的马桶一直刷不干净,让你妈来好了,我相信你,阿姨肯定能把马桶刷干净的。” 她说这话时笑容满面,是真心为了宁文远好,好像是允许一个人的母亲来自己家刷马桶是一种无上的施舍。 “我妈退休了,我想让她享福。” “我当然不是勉强你,不过你妈应该也是工作惯了,一下子闲下来也不习惯。你最好去问问她的意见,我可以给你们加在一起一万五一个月,很好了。” 宁文远笑笑,没搭腔。这天临走前,她悄悄找到保姆,说了这件事,又问道:“阿姨,你现在一个月现在拿多少?” 保姆道:“你别告诉太太,我现在一个月九千。她要开了我,我也早就不想做了,又不是找不到别的人家,你也看到了,这家人家多难搞,小的吵,男的抠,女的挑剔,钱也不多。你也小心点,别看她客客气气的,其实都是看你好说话,想占你便宜。” 其实白菁菁给宁文远的工资也开少了,市面上她这样的全科全职家庭教师,包食宿也要一万二一个月。只是因为熟人介绍,宁文远才没太计较,可现在白菁菁竟然敢得寸进尺,算计到她妈身上。 宁文远走着夜路,忍不住恨恨冷笑两声。 周末宁文远回了趟家,进门时罗文娟正蹲在地上刷马桶,她一见就顿生无名火,连忙去夺马桶刷子,“妈,你别做这种事,你的腰不能这样久蹲。让我来。” 罗美娟不动,道:“没事,我快做完了,你不是做这种事的人。” “那你也不是啊。” “不一样的,我这种事做惯了,不觉得辛苦。你不一样,你一直是个读书人,做不来这种粗活。” 宁文远一阵心酸,故作漫不经心,道:“妈,我有个朋友啊,她的妈妈退休去当保姆,在外面做事,一个月八千块,一个人打扫两层楼的房子,什么都要做。换作是你你会去做吗?” “当然啊,为什么不去做。” “可是没尊严啊,你又累又辛苦,主人家还不拿你当回事,要你用牙刷刷马桶。而且你都要退休了,享享福多好。” “不要紧啊,拿牙刷就牙刷,我们这种人比较粗糙,尊严什么的不要紧,再说了,我凭自己劳动赚钱,他们再看不起我,我自己看得起自己就好。我想给你多攒一点钱,你一个女孩在外面打拼,有点钱傍身,不容易被人欺负。” “我也只是随便说说的,你别当真。没人要雇你,现在行情不好。”宁文远笑着道,“还是我多攒点钱,以后我给你买个紧一点金镯子,你戴上了就脱不下来,怕弄脏了,也就不好意思刷马桶了。” “你这是待我好,还是嫌我胖啊。”罗美娟笑着站起身,望着洗刷一新的马桶,很是自豪。她就是这样质朴的性子,专心致志地干活,想靠自己的手挣出尊严。 宁文远回到房间里,锁上门,对着衣柜里的镜子,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自言自语道:“妈为了你都愿意当保姆,你就不能为她冒点风险吗?” 白门经济信息公司的主营业务是小额借贷,额度从两万到一百万不等。看起来赚头不大,其实内藏玄机。借贷公司都是走钢丝,追债的手段一软,就注定要坏账。可要是手段太强硬,就是成了违法的涉黑团伙。所以在客户选择上,要格外谨慎。借贷公司一般会找赌鬼或老人下手,他们要么没有法律意识,要么就是心虚不敢报警。 小朱既然从白门公司借过钱,就证明这家公司的老板还算聪明,知道从赌徒身上捞油水。贷款的额度不大也是一种谨慎,条款里的利息极高,五万的贷款两个月后利息就有十万,可这样的钱一家人拼拼凑凑还能还得起。要是一口气借出去两百万,利滚利要还一千万,债主还不上钱,心一横索性也就报警了。 宁文远顺着地址找到一处办公楼的三层,进门前她犹豫了一下,但隐约又觉得自己能学到些东西。她一咬牙,还是进去对前台道:“我看到在网上看到你们在招人,我投了简历,却没收到回复,想过来看看怎么回事?” 前台也是一愣,含糊道:“那我帮你进去问问。” 很快出来一个中年男子,姓刘,自称是白门公司的人事,说没收到她的简历,可能有些误会,就把她叫进办公室详谈。宁文远递上一份纸质的简历,老刘翻看几页,道:“你这个学历很好啊,之前又在银行做事,怎么会想到我们这种小公司来?” 宁文远道:“我家里出了点急事,现在急着要钱,银行只是稳定,但赚不了多少。我听说这里是每做一单就有提成。我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想靠本事吃饭。而且我现在还有一份其他的兼职,想先找个工作过渡一段时间。” “这样啊,那我能理解。”老刘还是将信将疑打量着她,毕竟她来得突然,学历又高,很像是警察卧底,“那你说说看,我们公司现在要拓展业务,最关键的是什么?” “首先要选定目标人群,有些人一看就是还不上钱,去催债也就是光头头上拔毛,一开始就要避免这种损失。然后要用自己人去催债,不要外包出去。外包的做事方式很难掌控。最后遵纪守法,要合法才能长久。借贷本质是给人提供帮助的,不是高利贷,对?”老刘顿了顿,宁文远直视着他,一派真诚地笑了。 “我知道了,你回去等通知。”老刘起身与她握了手。当天晚上宁文远就接到电话,通知她下周去白门公司上班,工作时间自由,没有五险一金。每月基本工资三千,每单提成7。 入职的第一个月,宁文远就遇到一个硬茬子。一个人连本带利要还八十万,但拖了三个月,一分钱都不还。这人是打架斗殴的一把好手,没有固定职业,寻常的电话骚扰,根本不能动摇他分毫。这是一任业务员签的单子,但现在这人已经走了,其他人也不敢要的这笔账,就落到宁文远这里,也算是公司试试她深浅。 第23章 要债 宁文远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董云淼。他手下有几个小弟,他们都称呼他为三水哥。赵怀的事情后,董云淼也找到了年荣海家,勒索宁文远又给了他三千块。既然拿他没办法,倒不如主动出击,宁文远直接去了董云淼家,故意让他父亲联系他。董云淼回来后果然脸色大变,他还是想在老董面前当个正经人的,拉着宁文远就到外面说话。 董云淼一出门就急了,指责道:“谁让你找到我家来的?” 宁文远笑道:“你敢去我上班的地方找我,我凭什么不能来找你。刚才和你爸聊了几句,他还真是不容易,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还以为你走上正路了。他要是知道你现在还在混,都要急死了。” “你要敢和我爸说,我弄死你。” “哇,你这么说,我真是吓死啦。”宁文远笑着耸耸肩。 “你别以为我胡说,你一个女人,小胳膊小腿的,我就算把你先奸后杀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宁文远依旧神色淡淡,看透了他的虚张声势,道:“不怎么样,只是觉得你的命贱。你现在宰了我,想跑跑不掉的,抓回来叛个无期,像条狗一样这辈子就完了。我是看得起你,才来找你帮忙,想赚钱吗?再帮我个忙,有人欠了钱,给他点教训,等他还钱我给你五千。” “你现在放高利贷了?那我直接绕开你,问那人要钱好了。” “你能把握这个度吗?别一不小心又把自己弄进局子,听过一千零一夜吗?” “没听全,知道个大概。” “皇帝要听故事,找个女人给他讲。第一个晚上就宰了,只能听一个。留着她,每天都有个故事听。” “那你先把这个故事说圆。” 宁文远留给他一个地址,道:“那你过来听故事。今天晚上九点,你一个人过来,别迟到。别的我都能忍,可我最烦不守时的人。” 当天夜里,宁文远与董云淼在外面的小区见面,她带着他绕了一圈,确认保安并不严格,就打发他走了。董云淼愣道:“就这样了?你不要我做什么吗?我家伙都带了。” “那你准备怎么做呢?” “我有榔头,先吓唬他一下,不行就给他两拳,再不行砸了个他家的东西。” 宁文远呵斥道:“你这么做就是去找事,到时候你没动手都算入室抢劫,最起码判个十年。回去,我到时候转给你两千块。” “什么,这就完了?说好的五千,你敢耍我啊?”他一把揪住她的领子。 ”松手,你还想要钱的话,就松手。我没耍你,就是怕你惹出事,没想到你真这么莽撞。我又没说不给你五千,这两千是额外的。” 董云淼不情不愿松了手,气势也弱了下来,道:“我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这就是一千零一夜的第一个故事了,你要听我指挥,以后才一直有钱赚。我今天是试探你一下,没想到你真的不行,我要是不拦着你点,对方报警,我们被一锅端就全完了。你难道要五千块就惹上官司,东躲西藏一辈子,你的命就这么贱吗?回去,好好想一下,明天我再具体和你说。” 董云淼不服气,却也想不出话回嘴,就不甘道:“那你的命值多少钱,我倒想问一问?不准耍我,不然你小心点。”但他到底还是走了。宁文远也终于长舒一口气,她其实也吓出一身汗。 她原本就是要让董云淼白跑一趟,这混混根本不服她,就是要给他点教训,他才会听命行事。这便是第一次驯他,他有勇无谋,其实骨子里是有些怕读过书的人,生怕被骗。宁文远先是如约转了两千,又和他详细说了计划。 董云淼先带两个人,假装修理工或是抄电表的敲开门,进门后立刻把人制服住,扒光了拍裸照,但切记不能留下明显伤痕。可以打砸他家里的东西,但动静不能太大,总金额也不能超过三千块。给他的存折和房产证拍照。找到他手机里最常联系的人,用最亲近的人威胁他。如果他还是不愿意还钱,那下次就要对他周围人下手了。 他们去行动的那个下午,宁文远在年家等得心惊胆战,连小年都看出她的不专心,同一个单词写错两遍。他嘲笑道:“judgnt是判决审判的意思,里面没有e的,我都记得了。” 宁文远笑了笑,道:“不好意思,我最近也没用心读书,忙着其他事。”给小年辅导完功课,依旧没有董云淼的电话,宁文远多少有些慌,生怕人已经进局子了。她强装镇定下楼喝水, 保姆却偷偷来找她,凑在她耳边,道:“后面有个小伙子指名道姓来找你。你去,不过他这个人看着流里流气的,你别让白太太知道。” 果然来的是董云淼。要债显然很顺利,他是难掩意气风发,靠着辆摩托就冲宁文远笑得露门牙。他得意洋洋道:“你这种读过书的人,到底不一样,很有本事啊。钱要到了,我还从他抽屉里拿了三千块辛苦费。这钱就当给我自己发奖金了,你没意见。” 宁文远沉着脸没笑,只是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听说你不在银行做了,那我就跟着你看看,你去哪里。原来你现在当老师了?也挺好,有事了出来也不方便。“书生到底管不住流氓,董云淼显然不服宁文远的调遣,特意来暗示他知道她的底细。她也是社会经验浅,此前从没想到自己会被跟踪。 深吸一口气,宁文远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和董云淼撕破脸,这账要留着日后清算。她淡淡笑道:“我也没骗你,这钱赚得挺容易的。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们继续合作。不过你最好别来这里这里找我了,这家人有亲戚是当警察的。以后电话联系,有问题了我也能及时给你想办法。” 两周后那个债主就抵押了房子还债。提成的五万六,很快就转到宁文远账上。她付给董云淼剩下的五千,又给罗美娟买了个金手镯。其实收债也那么困难,她漫不经心地想,其实她出来单干也不是不行。 钱来得太容易了,宁文远有些轻飘飘的,像是喝醉了酒。她把这五万块加上之前的积蓄凑了十二万,买了一辆白色大众。最寻常的牌子,最普通的颜色,她就是不想惹人注目。千万不能让人怀疑起钱的来路,连着母亲提起时,她都坚持是银行发的奖金,因为她上季度做了一个大单子。 宁文远一本正经说着谎,道:“妈,我这也是运气好,勤能补拙。一个老人家来银行办业务,别人都不耐烦和他沟通。但我想他也是不容易,就算不办业务也要客气点,所以我和他多聊了几句。没想到他拆迁有一大笔钱,觉得我人还不错,就做了个大额存单。” 罗美娟不疑有他,只感叹道:“还是要心存善念啊,你这也是好人有好报。” 提完车当天,宁文远就载着罗美娟兜风,其实开得并不远,不过是绕着附近几个商场打转。但风从车窗吹进来的一刻,宁文远觉得一切都值了,她已经焕然一新。 第24章 三水 洪子安找出了三水哥的号码,但这个号码已经停机,实名的身份是个六十岁的老人,显然是买来的号码。但线索并非完全中断,三水既然是那人的外号,多半意味着他名字里有淼。男性,有前科,不超过三十五岁的青年,名字里带水。拿这些条件在警局数据库里搜索,他们就找到了董云淼。岳进拿照片给洪子安辨认,他确定这就是三水哥。 董云淼是大前年放出去的,入室行窃时把屋主吵醒,他一急,给了屋主一拳,打断鼻梁骨,这才判得不轻。听起来就是个有勇无谋的家伙,确实很适合当黑社会打手。 董云淼登记的地址在本地,岳进自然要带着闻谦跑一趟。上车时,闻谦习惯性上了后座,岳进咳嗽一声,她才绕回副驾驶,道:“不好意思,我习惯了。” 岳进笑道:“习惯什么?习惯当领导吗?看出来了。” 一路无言,闻谦也有些没话找话,看到他手机的屏保是结婚照,就问道: “岳队结婚了呢?” 岳进随口道:“嗯,孩子都不小了。” “这段时间不回家,家里还好吗?爱人没怪罪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岳进本就憋着气,道:“还行,她挺担待的,就是要离婚。” “为什么?” “因为孩子的事情。” “那这种事一般都是认真的,不是赌气。既然她都下定决心了,那也没什么挽回的可能了。离了算了。” “说得轻巧,我和她离了难道找你啊?”话出口,他又有些懊恼。公对公,私对私。一个已婚男人和年轻女下属开这种玩笑很不合适。 闻谦却笑着接话道:“那可不行,我要想配得上岳队你,至少还要老十岁。要不然别人怎么想你,准以为你在哪儿发了横财。” 岳进也跟着笑,道:“小闻你还真是啊,话也绝对不落在地上啊。” “跟您学的好。”闻谦解下安全带,“我知道岳队你有一堆事要操心,压力很大。不过我们还要共事一段时间,还请多担待。到了啊,是几楼?” 董云淼家在11楼,这是一套较新的电梯房。记录上说董云淼是自由职业,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钱买房。开门的是董父,依旧是个面带警惕的老人家。岳进直接亮明警察身份,被董父请进屋。他的态度倒是比蔡父镇定许多,又夹杂着疑惑,道:“找我儿子有什么事吗?他现在去外地做生意了。” 岳进道:“什么时候走的?” “两周前,他在外地有家理发店,虽然让别人在做,但最近生意不好,他就过去看看什么情况。” 岳进苦笑,和闻谦交换了个眼神。本地真是创业胜地,但凡有人失踪,都是去外地做生意。他道:“能打电话让他回来吗?我们现在有桩案子想让他配合调查。” 董父为难道:“我只有他一个号码,他之前给我发了个条消息,说过几天换个新号码,再和我联系。”董父也是个实在人,絮絮叨叨把情况都说了。董云淼是幼年丧母,父亲又在菜场摆摊,疏于对他的照顾。他在学校经常打架,进了职校后又不学好,结交了一些道上的朋友,学了些溜门撬锁的本事,总想着挣快钱,却吃上了牢饭。 “不过他出来后都改好了。”董父道:“他说他在里面最放不下的就是我,他说要踏踏实实做人了。不过现在的工作不好找,他又有案底,就干脆和朋友合伙开家理发店赚钱。现在剪头发可赚了,他就是靠这个买了这套房子。不过出去做生意,总是容易结仇,所以他备了好几个电话,经常混着打。警察同志啊,你不要觉得他做坏事,这就是正常做生意的。” 岳进面无表情,不置可否。闻谦道:“为什么他要去外地开店?” 董父回道:“本地熟人太多,他以前又进去过,他怕被客人认出来,去外地清静些。” 闻谦笑笑,并不相信,指着桌上的一盒茶叶道:“这东西一看就不便宜,是你儿子的朋友送的?” “是我儿子同学的妈,也是巧了,他们刚来的。” “你不是说他和过去的朋友撇清了?” “这个不一样。不是那种混的,是好人。让我儿子开理发店,就是她给的主意。 ”董父笑了一下,自觉不太好意思,道:“还是女同学,都没结婚呢。不过人家有文化,考名牌大学了,现在都有男朋友了,还是要先下手为强啊。” 出了门,闻谦在电梯里问道:“你怎么看?” 岳进知道她也有了些想法,便如实道:“这老人有的没的都和我们说,倒不像是说谎。普通人对警察说谎,心理素质没那么好。不过董云淼还是很可疑,开理发店真的能赚这么多钱?而且他的开店本金从哪里来?他爸也就是个卖菜的。” “我觉得那个女同学也很可疑。如果真的按她说的,初中同学,没什么大交情,又考上了名牌大学,前途一片光明,为什么要和个混混来往?” “混混会哄人。最好是这样,要不然真就麻烦了。”岳进笑笑,只觉得董云淼可疑,倒没往深处去想。 “事情没那么简单的,岳队,你猜猜看桌上那盒茶叶多少?” “五百?” “再乘以五, 之前抓了一个洗黑钱的,家里就喝这茶叶,两千五,这还是内部价,市面上可以炒到三千。单纯是同学交情,为什么要送这么贵的东西?又不是家里有钱没地方花。” 岳进没下定论,只是总结道:“先把董云淼找到再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总要有个去向。” 回到局里一调查,董云淼倒确实去了外地,他在高铁系统上有购票记录,时间对的上。但并没有他的酒店登记记录。董父还提供了他理发店的地址。岳进跨区联系当地派出所,对方找人去实地看过,那地方确实有一家理发店,不过已经停业了。周围人回忆这家店一直生意挺冷清的。 董云淼的手机最后的定位记录也在外地,不过信号在两周前就断了,估计是有人把卡拿了出来。这个号码最后一条消息就是发给董父,道:“爸,我有点事,要换号,过段时间再联系你,你别急,我先说一声。”董父说这确实是董云淼平时说话的腔调,他这才没起疑。 根据当前的线索总结,董云淼要么是听到风声提前跑了。要么是两周前就死了,有人故意伪造他还活着的假象。当务之急是确定调查方向,应该用排除法。 岳进同闻谦商量道:“还是安排一下,让董云淼父亲来认尸。如果不是,我就去申请跨省办案,先全力缉拿董云淼。如果是,至少证明案子的方向对了。” 闻谦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怕他不能确定。我看他都老花了,那尸体又面目全非。” 岳进道:“你没当过父母才会这么想。这你就放心好了,父母看孩子从来不靠脸,自己的孩子有一种感觉。只要一直养在身边,不管变成什么样都能认出来。” 认尸很顺利,董父从停尸房出来,一句话没说,就栽倒在地上。他受刺激太大,当场昏厥了,缓了五分钟才发出第一声哀嚎,“我的儿啊——” 第25章 坦白 夏逸进门时,郁曼成正在哭。旁边还有个陌生的老妇人,正慌慌张张想安慰他。她的第一反应是走错了门,险些就要退出去。 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她反而没什么郁曼成未婚妻的自觉。如果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她倒帮着安抚他,在照顾朋友上,她向来是挑不出错的。可郁曼成却不同,他们的关系到了,可感情没到,亲近起来反倒尴尬。尤其郁曼成还是异常骄傲的一个人,她也是第一次看他落泪。 夏逸愣愣地站在旁边,像个局外人,也不知该不该说话,手里就捧着一盒纸巾。郁曼成也抬头看她,他哭得并不厉害,只是眼泪滴落不止。头顶的灯光明亮,照得他缀在眼角的一滴泪璀璨如星。 “你怎么来了啊?”他哭得久了,嗓子有些哑。 夏逸终于找到事情可做,立刻为他倒了杯水。 等他喝完,她才道:“我听说你公司今天出事了,你还受了伤,给你打电话又不接。我放心不下,就来看看。你的手是受伤了吗?” “不要紧。”郁曼成低着头,也不想与她对视。受伤的右手已经绑了纱布,他用左手蹭了蹭面颊上的泪痕。“麻烦你来跑一趟了,我没什么问题。”他情绪有些过激,要吃药平复一段时间。 夏逸完全是一头雾水,借着备菜的机会,悄悄在厨房和那位老妇人打听。对方也说的很含糊,只提了自己的名字,又说起她女儿和郁曼成弟弟私奔了,现在全无音讯, 夏逸急忙安慰,道:“你不要着急,我和郁川比较熟,他虽然很莽撞任性,又总是惹他哥哥生气,但绝对不是个坏孩子。你女儿和他一起不会有危险,如果他们在外面安定了,应该很快就会联系你们。曼成是因为你弟弟的事难过吗?” 罗美娟摇头,道:“我也搞不懂啊,我从女儿车里找到一把钥匙,不知为什么竟然能打开他妈妈的盒子。盒子里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他看了两眼就崩溃了,什么话都不说就哭了。” “这也太奇怪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夏逸压低声音,道:“他其实和他妈妈感情很深的,但是性格别扭,就是不能表达。他妈现在这样,其实也没机会把话说开了。” 正说着话,客厅里传来动静,郁曼成已经恢复常态,能起身走动。他对着罗美娟彬彬有礼道:“阿姨,你不要紧张,刚才的事和宁文远没什么关系。只是我的家事,我出国的一段时间,都是郁川和我妈在一起,我妈可能更偏爱他,就把那钥匙给他。盒子里的信也不过是她以前的一些情书。估计郁川没当一回事,就把这钥匙给了宁文远,或者落在宁文远家里,所以才会被你在车里找到。“ 罗美娟道:“那你没事?“ “没事,我已经想通了。请你回去,阿姨。我知道你担心宁文远,那你明天就去,不用顾及我。” “那找人的事怎么办?你不找你弟弟了?” “等你去报警的时候,警察自然会找他。他们肯定比我有办法,我就不掺和了。所有的事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怎么样都好,警察找我时,我也会如实说的。你要是想私下调查,就一个人去。”他转向夏逸,道:“麻烦你帮阿姨叫一下出租车,好吗?我还是有些累。” 夏逸自然没拒绝,还特意把带来的熟食分出一半给罗美娟带走。既然是家事,罗美娟也就不便再追问。虽然她和郁曼成交情不深,但多少也能猜出一二。 一个屋檐下的两兄弟,难免要争宠,尤其他们还是同父异母。郁川和郁曼成还没有血缘,竟然把亲儿子比了下去,换了谁都不高兴。但郁曼成向来冷静持重,竟然会如此失态。他陡然转变态度,同意去报警,想来也是心灰意冷了。或许其中还有别的隐情,但罗美娟也无心打听,只想着明天该怎么去报警。 夏逸送走罗美娟后,也是满腹疑问。但一回去看到郁曼成病容憔悴,她也就搁下了追问的心,赶忙先把带来的鸡汤,端上炉子回温,边柔声问道:“我看有点粥,拿鸡汤拌在粥里,可以吗?不会太油腻,也会有营养,你多少吃两口。“ 郁曼成站在她身后,沉默良久,忽然道:“你是不是有很多问题要问我吗?问,你就不好奇我这两天在忙什么吗?” 夏逸道:“算了,你不想说的事情,我也没必要问。你先早点把伤养好。“ “你是真心的吗?” “什么?” “我说这是你的真心话吗?说实话,我们没什么感情基础,就是觉得合适才在一起。你对我一直很好,可到底是为什么?你是在逼着自己爱上我,还是说这个社会逼着你去当一个好女人,你就这样做了,也不会过心。” “曼成,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问?” “那这么说。如果一个女人根本不爱她的孩子,只是因为社会的责任而生孩子,因为当母亲的责任而不离不弃。那她到底是爱还是不爱呢,她是不是逼着自己去爱孩子。演得久了,也就信以为真了。” “你妈妈的信里是不是写了什么?你还是别放在心上,都过去了。” 郁曼成冷笑一声,重新拿钥匙打开盒子,抽出最上面的两封信,递给夏逸,道:“我找到了我妈以前的情书,离婚后她又遇上了一个男人,还很浪漫,他们互相通信。读,请你帮我大声的读出来。” 夏逸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信接过去。虽然保存得很好,但纸页依旧脆弱,捏上去清脆作响。她读道:“见字如晤,上次一别已经是三个月前,我近来真是度日如年。曼成的病还是在反复,当年的医生也说虽然手术成功,但他的药还是不能断,以后也要比正常人更小心。我真的很后悔把他生下来。在他之前,我流产过一个孩子,原本不想再生,也是忍受不了周围人的催促,不得以半推半就。郁当时也已在抽烟喝酒,对家庭早已不上心。唉,说到底靠孩子维系一个家庭,就是错上加错。或许当初就不该生下他,我能少一些担忧,他能少一些痛苦,这样对我们都好。“ 夏逸一怔,不敢再读。 郁曼成却淡然道:“不要停,再读下面一封。“ “见字如晤。上次你说的事情我已经考虑清楚了。请原谅,我不能和你结婚。曼成敏感多疑,对我很依赖,他或许接受不了这种事,忽然告诉他这个消息,对他会有很重的负担。哪怕他不是我想要的孩子。我既然已经生下他,就要对他负责。对于这个社会,我有义务,也是不得不当一个好母亲。你还是去找个更合适的人。你一走,必定会把我的心带走。我想人这一生想来本就是痛苦的。我已经学着习惯了。以后请不要再写信来了。” 夏逸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你的难过。当父母的总觉得可以为子女牺牲,但他们的牺牲也是负担。出于责任,你妈妈愿意照顾你一辈子。但是她的本心,还是更喜欢郁川那样的孩子。但是她已经很努力,你不要责怪她。“ 郁曼成刻薄,道:“我没怪她,我怪我自己,我在想我为什么会活到现在?我努力读书,创业,拼了命要出人头地,就是为了让我妈觉得值得。我想她为我骄傲。结果一开始就是错的,她根本就不想要我,好像我活着就毁了她一辈子的幸福。那我算什么?一个笑话?都是我在自作多情?那这个公司还有什么用?” “你也不要这样想。” “这个盒子的钥匙在郁川手里,肯定是我妈给他的,这些信他一定都看过了,大概不知道怎么笑我。我倒现在还蒙在鼓里,我妈宁愿相信他,也不相信我。实话告诉你,郁川现在失踪了,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但我其实很希望他出事。很好啊,他健康,活泼,不用努力就能让周围人喜欢。那他出事了也别指望我帮他。” 夏逸没表态,只是莫名笑了一下,道:“我倒觉得我们变亲近了。你以前总在想在我面前表现得克制,我也想在你面前表现得很温柔。其实我们都不是这样的。有件事我骗了你。我之前告诉你,我和白菁菁不熟,是骗你的。她和我是大学里很好的朋友,一直到她结婚,我都是伴娘。” “然后呢?”郁曼成微微一挑眉。 “你好像不太惊讶啊。” “我早就知道了。去年你生日的时候,有人送来蛋糕,你边哭边吃的。我那时候就问你怎么了,你说是公司里挨了领导的骂。很奇怪,你从来不是会因为工作的事有情绪。 现在想来,是因为白菁菁死了,蛋糕是提前订的,所以在她死后还能送过来。你是为这件事难过。”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前两天去过白菁菁家里,知道她死了以后就确认了。那蛋糕是大牌子,我还记得,昨天我打了客服电话,一报白菁菁的名字,系统就去年的记录,确实是她订了蛋糕和贺卡送去你家的。” “那你为什么不戳穿我?” “我试探你的时候,你说谎了。我还在考虑,你到底可不可信。毕竟白白菁菁死得很反常,要是你牵扯其中就麻烦了。有一种可能是你杀了白菁菁,为了撇清嫌疑,假装不认识她。” 夏逸苦笑一下,她早就听说郁曼成心思细腻,又带着阴沉。这下可算是见识过了。“你啊,就是说不出好听的话。真怕我杀人,就该小心我在你饭菜里投毒。” 她指了指端给郁曼成的鸡汤,正色道:“其实我弟弟不是亲生的。也是因为他,我才不得不和白菁菁闹翻。“ 第26章 交心 夏逸和白菁菁考入同一所大学,又是同一个系。虽然她们不是同级,但都是善交际的性格,经过朋友的朋友介绍,很快就相熟了。因为家境相似,她们没多久又成为无话不谈的密友。白菁菁有许多缺点,夏逸也知道她浅薄又莽撞,可出了社会,她身上的那份天真就尤为可贵。夏逸一边忍受着她的脾气,一边坚持与她往来。 她们真正疏远是在白菁菁结婚后。虽然j接受过高等教育,但白菁菁依旧有着许多传统思想,先是爱情大过天,不顾父母的反对与年荣海结婚。之后她又是以夫为纲,怀孕后立刻辞职成了全职太太。夏逸就算有意与她亲近,她能聊的也只有丈夫和孩子的事。炫耀夹杂着抱怨连连,她的性子也愈发尖酸刻薄。 年荣海的事业不顺后,白菁菁就变本加厉,她学着其他全职太太的经验想要组局积攒人脉,可她唯一能想到的人脉也只有夏逸。她几次央求夏逸,想要郁曼成的联系方式。夏逸敷衍着没回应,多少已有些厌烦。一次聚餐时,夏逸多喝了两杯,便不慎说漏嘴了,提起弟弟已经越长越像他亲生父母了。白菁菁一再追问,她便不得已坦白,她弟弟其实是过继的堂弟,因为父母重男轻女,到底还是觉得没个儿子是绝后。过继时,她弟弟还年幼,因此她父母也就顺水推舟,装作亲生的孩子,隐瞒至今。 夏逸叹了口气,道:“白菁菁当时听到这件事,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很高兴。你能想象吗?那种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好像很开心我倒霉了。她又是那种很爱出风头的人,不论是相熟还是不相熟的小团体,她都爱成为话题的中心。有时为了引人注目,她会刻意讲出些他人秘密。我酒醒后就后悔了,这件事绝对不能传开,不能让我弟弟知道,更不能让你知道。我爸妈急着让我们结婚,就是想让你多帮衬我弟弟。可是按你的脾气,一旦知道他不是亲生的,连最后的一点面子都不会给。所以我不能让你知道白菁菁,只能和她慢慢疏远,不再往来。“ 郁曼成道:“那你为什么现在要让我知道?” 夏逸笑道:“因为我刚明白我傻。 再努力也不会被偏爱,哪怕是亲生的也没有用,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不过我比你想的开,因为我是女儿,比不过儿子很正常。你是儿子,这样的待遇确实少见。”“ “我们走。“郁曼成定了定神,正色道:“只要公司能成功上市,我以后就能拿分红过日子。我也想开了,到时候我们离开这里。谁也不在乎我们,我们也没必要在乎他们。到了国外,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夏逸没作声,看起来确实很犹豫。她不比郁曼成几乎是孑然一身,她的父母还在世,她忽然抛下一切就走,难免被人说不孝。她在情感上也没有彻底和家庭决裂,牵牵绊绊,总还有些指望。她沉默半晌,还是道:“你让我再考虑几天,现在没办法给你答复。“她强撑微笑,端起碗喂他,道:“你快把鸡汤喝了。你就当我投毒了,再不喝,就冷掉没药效了。” 郁曼成笑了笑,难免有因祸得福之感。他们原本是俗世的寻常男女,都在强撑体面,都显得假惺惺。他是青年才俊,她是温婉淑女,般配的,文雅的,冷淡的。忽然有这样的一个契机把话说开,都看到彼此狼狈不堪的一面。这才发现他们原来是同病相怜的,是能在寒冷冬夜彼此依偎的关系。 一瞬间,郁曼成生出无限柔情,想抬手抚摸她的面颊,但是手心的伤口又在流血,便在她面颊上抹开一道血痕。她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指,解开纱布,起身道:‘我再重新帮你包扎一下“ 他依旧执拗地不愿放手,手指钩住她的手指,一时竟然没让她走脱。 夏逸回头,轻轻把手抽出来,道:“我爱你,你大概不信。但我是真心的。” 郁曼成道:‘我信,今晚你说什么我都信。“ 第27章 抢劫 罗美娟对着镜子里练习报警。 她挑了一件黑色外套,把衣服领子翻出来,抬头挺胸,道:“警察同志,对,我是来报案的。是我女儿失踪了。不是绑架,是她留了一封信说和男友私奔了。虽然是私奔,但我还是觉得有问题。我是很开明的家长,她要是真的私奔不会不和我说,肯定是有问题了。她现在电话也打不通,但是我女儿的人品很好,她肯定不会做坏事。” 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行,不行,不能这么说,好像不打自招了。” 转而又对着镜子,道:“警察同志,我是来报警的,我女儿和她男友私奔了,可是这件事有很多疑点,她要是真的私奔不会不和我说,而且这个男的还打他,我现在很担心。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她回来。“ 她很快又否定道:“这样会不会说得太简单了,他们不帮我找人?“ 看一眼时间,已经练习了快半个小时,罗美娟却依旧拿不定主意。她印象里总是把报警当成一桩大事,严肃,庄严,沉重,弄不好还会在档案上留个坏记录。她自认是个胆小的人,看起来颇有主张,但更愿意听人差遣。她虽然一直催着郁曼成报警,但也承认他先前的理由有些道理,万一宁文远被郁川教唆着去做了坏事,这样一报警,她就帮了倒忙。 像过去一样,她有些随波逐流的想法,希望这时能从天而降一个人,帮她做些决定。她颓然地坐在床上犹豫,这时候小朱的电话却打来了。 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外面的天全黑了。小朱在电话那头心急火燎的,说宁强情况不好,让她立刻过去。她匆忙起身穿衣,但多少有些纳闷,为什么不快点去叫救护车,她又不是医生。她再追问宁强到底是什么情况,小朱那头也说的含糊不清,她多少有些起疑,存了个心眼。 但她也有些说不出的开心,要是宁强没出大事,去完医院后,说不定明天她能让小朱陪着自己去报警。身边有个人在,她就觉得自己有了主心骨。 到了宁强家,小朱急忙把她迎进门,他看着精神不错,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已经照顾了宁强好几个小时。他领着罗美娟往里屋走,宁强正平躺在卧室的床上,眼睛还睁着,直勾勾望着天花板,身上盖着很厚重的一条毯子,额头上有些汗。 罗美娟觉得古怪,刚要开口问话,小朱已经把刀抵住她的后腰,压低声音,道:“你把手上的镯子脱下来。” “什么啊?你在我左边耳朵说话,我右边的听不见。” 小朱也愣了一下,因为看不到她的脸,一时也弄不清她是不是在装傻,他只得恶狠狠扳过罗美娟的肩膀,让她面朝着自己,伸手去抢她腕上的镯子。不料她近来胖了许多,镯子卡在手腕上,轻易脱不下来,罗美娟却趁着僵持时顺势一推,就把小朱推倒在地。 罗美娟大叫着往外跑,可到底上了年纪,小朱两三步就追过她,用力把门一堆,就挡住了去路。刀尖对准她,他又重复道:“快把手机丢给我,不然我捅死你,别以为我吓唬你。” 这场面她见识多了,同样在这栋房子里,十多年前,宁强也把类似的话说过无数遍。罗美娟倒是莫名的平静,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缓缓搁在茶几上,一面安抚道:“有话好好说,你不要激动。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 小朱去拿手机,刀还抵着罗美娟的胸口,但有一刻他的眼睛没盯着她。罗美娟捉紧时机,猛地一敲他手腕,掀翻茶几,绕后跑了出去。小朱大怒,追上去,用刀冲她后背划了道口子,好在她穿了件外套,一时没受伤,而手已经推在门上了。 她几乎是半个身体撞了出去,外面没有,只有路灯下绕着几只飞虫。她大叫道:“抢劫啦!,杀人啦! 小朱抓着刀,站在门口与她僵持着。不知会不会有人来帮忙,他一时也不敢追上来。 罗美娟见没有动静,急中生智,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砸碎一辆车的窗玻璃。警报声轰鸣大作,楼上就有几户人家推开窗子,探头来看是不是自己的车出了事。目光一对上,罗美娟立刻对楼上的人,道:“快帮我报警,这里有个抢劫犯。” 小朱追出来,举着刀,一时倒也不敢下手,他抬头看了眼楼上的男人,听到楼道里有腾腾下楼的脚步声,立刻反应过来,扭头就跑。他不从小区的正门跑,而是直接踩着人的汽车,从墙上翻了出去。楼下下来两个人帮忙,但小朱跑得极快,他们也追不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围墙外。 其中一人安慰罗美娟,道:“没关系,现在监控很发达,你去报警,很快就能抓回来,人没事了就好了。“ 罗美娟点点头,似乎是被吓过头了,倒不觉得太怕。她先是道谢,又立刻想起宁强,拜托那两人道:“真是麻烦你们了,一样下来帮忙了,能不能帮我去搬一下房子的人。他是我男人,病得挺厉害的,我先送他去医院。“ 马不停蹄,罗美娟先把宁强留在医院的急症室挂水,又去洗手间冲了把脸。照镜子时,她才发现外套的后背整个都被切开了,根本不能再穿,难怪在医院走廊上,一堆人朝她侧目。这又让她想起以前挨宁强的打,被打得一只眼睛乌青,白天还要去菜场买菜。低着头,却挡不住摊贩们窥探的眼光,打量她像打量个新鲜玩意儿。 她又恨起宁强来。这个男人好的时候,给她这么多罪受。现在他老了,病了,还要让她不得安生。可她这一辈子几乎都耗给他了,她越想越委屈,也没功夫哭,随意抹了把眼,又叫了车去报警。 因为太着急,罗美娟报警时把话说得语无伦次,但值班的女警很耐心也很重视,立刻打了个了电话叫人给她录口供,还派人去医院看宁强的情况。 录口供时,罗美娟可谓一问三不知,毕竟小朱不是她雇佣的,连全名都叫不出来。好在她这里有小朱的身份证复印件,是宁文远留给她的。 有了身份证,很多事都方便了。警察看她是个木讷的老妇人,也不多追问,只是安慰道: “沿路都有监控,我们会派人去找。他肯定是往外面逃,不会再回来找你麻烦了。我们会尽快把他捉难归案。有消息我们会立刻通知你的。” “好的。”罗美娟点头,还有些没过神来。报警似乎比她想象中简单许多,世上也确实好人更多。 “你女儿现在在本地?可以联系的上吗?” “不行,她现在在国外,x下个月才回来。” “等抓住人,还需要你配合我们再来认人。必要时要把你女儿一起叫来,这个看护不是她雇佣的吗?估计合同也是她准备的。她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就下个月了。” “嗯,等她回来也给她提个醒,下次识人要注意点,这次真是运气好才没出大事。可也把老人家虐待得挺厉害了,你们家属好好照顾。” 录完口供,警车把罗美娟送回家,她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两点,索性请了一天假休息。但老年人觉浅,到早上七点,她又习惯性清醒,这才有些后怕,昨晚她竟然当着警察的面说谎了。宁文远肯定不在国外,她的护照都没拿走,警察要是稍一调查,这事就会露馅。 可她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呢?她自己都挺埋怨自己,明明昨晚的时机很好,她可以顺势说出宁文远失踪的事情。 头脑里浑浑噩噩的,但罗美娟还是收拾了一下就出门。宁强则因为营养不良,要留院观察两天。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去看他,但她当了几十年好人,早就养成了习惯,还是习惯性地去了。 宁强躺在床上,看起来精神好了些。他看着罗美娟来,眼睛里也有了些亮光,哆哆嗦嗦道:“这次……真的……太谢谢你了。“ 罗美娟道:“别说这种话了,还能怎么办呢。“ “……原谅我吗……以前的事。” “这次也要谢谢你。”罗美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要不是你以前把这只耳朵打聋了,一开始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宁强欲言又止,再多追悔的话也无用。他只得用一只枯老的手去抓她,艰难道:“绿花盆里,左手边第二个,挖出来。”他说话时眼里有坚定的,近乎凶恶的光,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挥拳打人的气派,“你快点,快点回去挖。女儿埋的,你快点去。” 罗美娟回到宁强的房子里,天井许久没打扫过。那个绿花盆就随意搁在角落里,土倒是装得满满的。她没有铲子,干脆把花盆打碎。里面有铁盒子,她一眼就认出是宁文远的东西。宁文远读书时候没钱买漂亮文具,都是她亲手做的,其中有一个铅笔盒子用花纸包了壳子,宁文远一直很喜欢,珍藏到大学,现在这个盒子就埋在土里。打开后,里面是一叠身份证,数一数,一共有六张。有男有女,全是不认识的。 罗美娟终于明白自己昨晚为什么没有说实话了。 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她在冥冥中好像已经说服自己,宁文远犯了不能回头的错。而现在她手里有了切实的证据,好像是一块石头落地。 第28章 死寂 宁文远一早就想给母亲买个金首饰了,起因是上次她们与隔壁邻居打了个照面。邻居是个多事的小老太太,总爱炫耀自家的儿子,哪怕他半年也不来看她一次。可她有条金项链,逢人就炫耀,尤其对罗美娟道:“其实,来不来都是假的,还是钱最表明心意。孩子总上门也没用,还吃掉家里一口饭。这条项链是我儿子买的,怎么样?” 罗美娟道:“挺好的,看着像是黄铜镀金,挺像真的。几百块啊,便宜的话我也买一条。” 老太太气得大叫这是金的,急得要拿发票来对质,罗美娟转身就走了。宁文远从旁看着虽然解气,也觉得愧疚,总想着攒钱给母亲穿金戴银。 总算实现了这个愿望,罗美娟也特意戴上金手镯,到邻居老太面前晃了晃,笑道:“其实,孝顺孩子也不用二选一,像我女儿一样,既可以经常回来,也能给我买点好东西。我就怕她太辛苦了。” 老太太气哼哼,道:“现在是现在,以后早晚要嫁人,泼出去的水。” “这话难听了,她以后结婚,那时候有自己的小家庭,过好日子了。她要我跟着,我都不愿意去,老太婆一个和年轻人没话题了。” 宁文远听到动静出来,挽着罗美娟的手,笑道:“妈,我不结婚,就赖在你身边一辈子。好了,先别聊了,说好的去逛商场,我再给你买点东西,你快去换衣服。”自从宁文远买了车,她就格外喜欢载罗美娟去商场吃饭,餐馆的停车券可以免停车费。 罗美娟担心女儿破费,但也确实高兴。每次出门都会特地换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吃好东西,才终于有点过好日子的感觉。她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理头发,忽然觉得喉咙痒,咳嗽了几声。她咳嗽的毛病总是断断续续的,严重时吃点止咳糖浆也就过去。这次不知为何,却咳得格外凶猛,又夹杂着恶心,她扶着洗手台一阵干呕,竟然呕出血来了。 宁文远听到动静来看,立刻开车去医院,前段时她就给母亲约了约了专家号,全是因为宁强中途一病耽搁了。她懊悔自己的疏忽,又宽慰道:“妈,没事,估计就是炎症,去医院看看安心点。” “我知道的,没事。”她却紧紧抓着宁文远的手,这时候母亲倒像是个孩子。宁文远看着她手腕上明晃晃的金,忽然有些怕。 难道是得来不正的钱,带着报应吗?那为什么不报应在她的头上? 也由不得她不迷信,就道:“妈,你先把镯子脱下来,医院人多,别让人盯上了,我帮你带回去。” 可惜这点迷信来得太晚,检查结果并不好。ct拍出来肺部有结节,要去做活体穿刺,结果要过一周出,医生凭经验判断大概率是癌。宁文远不解道:“我妈从来不抽烟,怎么会得肺癌呢?” 医生道:“中年女性的肺癌概率很高,大部分是厨房油烟导致的。你妈都已经咯血了,最好准备,如果确诊,基本是中晚期。” “那我要多少钱能治好她?” 医生先是吞吞吐吐,但也拗不过宁文远坚持,就道:“这我不好说,要看情况,包括放化疗的结果,能不能手术,有没有扩散。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我不能现在给你结论。”医生凑在她耳边轻轻道:“如果按平均来,大概三十万,会给你妈一个较好的治疗体验。” 宁文远点头,手攥紧藏在口袋里的金镯子,几乎要捏得变形。她浑然不觉,一心想着筹钱,现在账户上有十二万,剩下的钱该怎么办? 罗美娟不清楚病情,但看宁文远沉重的脸色也猜到一二。回去后她立刻翻出了存折,密码就是宁文远的生日,道:“妈的钱不多,不过万一有个好歹,你也能拿出来。“存折里一共就七万,连这笔钱宁文远都惊讶她是怎么省出来的。 “没事的,等结果出来再说,不要自己吓自己。“ “万一嘛,我是说万一,要是真的是癌。你也别太勉强。我吃点中药就好,不要大治,弄得我也很痛苦,你也很吃力,没必要。”罗美娟摸着她的手,道:“你还年轻,正是用钱的时候。” 2 虽然不情愿,宁文远还是去找了宁强。从小到大,她对父亲最深的印象是嘴。 这张嘴有时滔滔不绝。他最喜欢在餐桌上议论,好像自己什么都懂。这张嘴有时又在破口大骂,好像他天底下最有道理的人。错错错,错的都是别人。这张嘴有时又源源不断。他总是停不下吃。每次家里有新买来的食物,他都理所应当往嘴里塞。新鲜的水果,他说是要尝尝味道。羊肉和牛肉,他说是发物,女人吃多了不好。鱼肉有太多刺,小孩吃了会卡喉咙。 宁文远进屋的时候,这张嘴就在动。宁强手里拿着一个鸡蛋,慢慢剥开。一片一片,粗短的手指轻轻撕下鸡蛋的 。 整个鸡蛋往嘴里塞,先咬上一大口,腮帮子鼓出来,眼睛瞪着,很艰难地咽下去。嘴里卡了些蛋黄,他用舌头在牙缝间剔着,上嘴唇从左到右突了出来。 宁文远等不了他吃完整个鸡蛋,打断道:“爸,妈可能是肺癌,这件事她和你说了吗?” “嗯,知道了,她和我讲过。” “上次你生病我妈也照顾你了,你能不能借我们一点钱,五六万也行,七八万最好。我要给我妈看病。” 宁强不说话了,眼睛翻了翻。他又开始剥鸡蛋的壳,沉默里滋生着他的傲慢。宁文远忍不住道:“爸,你说句话啊。你听到没有?” “我听到了,你不要吵啊。”他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午睡中刚苏醒,木然地吃着剩下半个鸡蛋,嘴唇上有一点蛋黄,他拿舌头舔掉,道:“这个医院也不一定准,很多是误诊,都是骗钱的,你不要急,再等等。” “不会是误诊,真的很急,这钱就当我问你借的,可不可以?” “你拿什么还啊?一家人不要说借不借的, 我是怕你被人骗。” “到底怎么样你才愿意借钱,妈都要快要死了。” “不是我不愿意借,是你们女人家太会乱用钱了。我和你说了别买车,你不听,要不是不买这辆车,钱不就都省下来。”他终于吃完了鸡蛋,有些噎,喝了一大口水,满意地打了个饱嗝,继续道:你就是不会管钱,我把钱给你,你也乱用,别着急嘛。再等等。要是真的是癌,你让你妈少一点痛苦地走,也是好事啊。“ 意料之中的回答,可宁文远依旧是心头一冷。她道:“你到底怎么样才愿意借钱?我不要你的房子了,还不行吗?” 宁强闻言脸色大变,猛地一拍桌子,吼道:“好啊,你也知道是我的房子!我都没开口,你也敢要了,谁给你的胆子。小畜生一个,都是你妈教得好,我告诉你,这房子是我的,我死也要死在里面,你想都不要想,我就是捐掉,也不会给你一分钱。” “那你也别想要我养老。我们就摊开了说实话,你来找我们,不就是怕一个人死在家里吗?你肯借钱,我就不追究以前的事。” “放你妈的屁!以前的事?以前什么事,以前我对你们还不够好的?有钱我都带你去动物园玩,我还给你读书,你学校要订牛奶喝,五十块呢,我难道没给你?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牛奶不都是我喝的,带回来你也喝过的。“宁文远说完也笑了起来。太荒唐,竟然在争五十块的事,她笑自己太蠢,竟然还对宁强存有期望。 “胡说,我怎么不记得了?我从来都不爱喝牛奶。我告诉你,你要是客客气气尊重我一点,我还能给你点钱,现在看来你脑子坏掉了,一点良心都没有。你以后也不用来了,有房子我还缺人养老啊,大不了卖掉住养老院。你倒是小心点,别让你妈死在别人房子里,晦气死了。” 宁强气得面红耳赤,宁文远却不恼,只是越笑越大声。她的笑声尖利狂乱,犹如指甲刮擦着黑板。宁强大吼让她不要笑。她却依旧无动于衷,笑得他一阵毛骨悚然,有些后怕。 “我让你别笑了,你听得懂吗?”宁强恼羞成怒,站起来就要给宁文远一耳光。这事他做得轻车熟路,一手揪领子,一手搞抬,对着面颊啪啪两下,正打反打。好的耳光清脆如拍西瓜。 可这次他没打下去,第一下就被宁文远格挡住,她顺势提膝,一下就顶在他肚子上,狠狠把他踹开。“你敢动我动一下试试?”宁文远后退一步,与他空出些距离,“小心点,这事还没完。” 宁强确实没打她,但摔了一个杯子壮胆,骂道:“你给我滚,快点滚。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大了,我就不敢打你,下次你再来,我就弄死你,别想我的房子了,我死都死在里面。听懂没有!听到没有,说话啊,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一拳头。” 宁文远没说什么,走到门口,最后回头望了宁强一眼,权当给他送终。 第29章 误杀 三手的车卖不了多少钱,宁文远去问价,中介说最多五万,还不一定马上能卖掉。车还是有用的,她急着去开单。这时候已经顾不上丝毫道德了,她只想要钱。在医院时她就留心过,不少重症科室徘徊着面带忧愁的老年人。显然不少人也是看不起病。 她换了一家医院蹲点三天,终于瞄到了一个好目标。六十一岁的王老太,儿子儿媳车祸身亡,只留下一个八岁的孙子。现在孩子星形细胞瘤,手术都不能根治,后续需要一大笔钱。王老太只有一套老房子,为了筹钱最近还卖起了早饭。自然是杯水车薪。 宁文远立刻与王老太混熟,先是装作好心人叫出租车送她和孙子回去。摸清住址后,隔天又装作偶遇在王老太的摊位买早饭。她故作无意提道:“唉,你们也是不容易,也是银行太冷血了。我以前在银行做事,见过不少你们这样的可怜人,银行都不愿意贷款。其实能借个五万十万的都好。” 王老太道:“唉,没办法,银行不帮忙,我也不认识其他人。“ 宁文远道:“其实我倒是有个朋友,可以借点钱。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去和他聊聊,他这个人也是很有同情心的。“ 王老太自然是千恩万谢,宁文远下午就打电话给她,说事情谈妥了,她晚上带着合同上门,本以为必然能签单。但她殷勤太过,王老太反而起疑心,道:“这是不是高利贷啊?“ “当然不是,高利贷怎么会让你签合同呢?你自然看着合同,都是合规合法的。” “我弄不懂,字太多了,还是算了。我不做搞不懂的事情,就这样。麻烦你跑一趟了。” 眼看事情要告吹,宁文远竟逼着自己落了泪,委屈道:“我怎么会骗你呢?你看看我,老人家,你和我妈妈的年纪差不多大,看到你我就想到我妈。就算我再要钱,也不会昧着良心做这种事。”她擦干眼泪,叹了口气,道:“唉,你不信我,那我就走了。你改主意了再打给我。” 隔了两个小时,宁文远正要睡下了,王老太却又打给她,原来是她同意签约了。已经是深夜了,但生怕再有变数,宁文远开着车就往回。一刻都不能耽搁,她选了一条不常开的小路抄近路。 这是两车道,但很僻静,摩托比车多。住在附近的一些胆子大的乡下人,甚至干脆在马路边上摆水果摊。宁文远刚经过一个西瓜摊,又是一个坏掉的红绿灯。面前永远是红灯,她看四下无人,又没有监控,就一脚油门闯了过去。 接下来的一段路格外昏暗,两旁基本没有路灯,宁文远开着车灯,却也看不清。黑暗里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子,她还来不及刹车,就像撞到了什么,紧接着是车前面的一声哀嚎。诶呦,诶呦,有个老头倒在她的车前惨叫,道:“撞到了人,撞到了人,你怎么开车的。” 宁文远立刻下车,果然又是个水果摊。其实这人也有些责任,他卖的是杨梅,有个篮子滚了出来,他就冲到马路中央去捡。宁文远想扶他起身,他却说站不起来。可仔细看他身上又没什么伤,似乎是装的。 宁文远猜这人要碰瓷,便问道:“你想怎么样,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老头依旧坐在地上,道:“医院肯定要去的,你刚才开这么快,肯定把我撞伤了。我要叫警察,你别想赖账。” “可不可以私了呢?” “私了也行,先去了医院再说。钱你肯定要给的,我头撞在上面,肯定是脑震荡了,说不定还要住院,我现在是哪里哪里都痛。你也真是的,开车怎么也不小心点。” 看这情形是很难善了了,至少要付个十来万。宁文远决心一下,反倒和颜悦色起来,道:“真是不好意思,钱的事情我们再商量,我现在就叫救护车,钱我来付。你先把你的东西搬开点,让我先靠边停一下车。” 老头依言起身,看他走路的样子也不像有伤。 宁文远坐上驾驶位,扣安全带时思绪忽然乱了。眼前闪过往日的一幕幕。顾安宁在嘲笑她,白菁菁在嘲笑她。她妈妈在咯血,她爸爸在吃鸡蛋。他嚼啊嚼。 白色的蛋白,凝结的,呆滞的,死人的眼白。细碎的蛋黄,他嚼啊嚼,嚼啊嚼,也是这样嚼碎了她妈妈的人生。他嚼啊嚼,嘴唇蠕动,他嚼啊嚼,舌头顶起。他嚼啊嚼,她一脚油门踩到底。他嚼啊嚼,车撞到什么,她却没有刹车直接碾了过去。他嚼啊嚼,她倒车又碾了一遍,冲下车确认。 那老头已经断了气。 宁文远整个人都热起来,理智全失,竟有一种难言的畅快。她疯了一样去踹尸体,骂道:“敢要我的钱!这是我妈救命的钱!让你抢我的钱,让你抢我的钱,让你吃白煮蛋,白煮蛋,恶心,恶心,真恶心。” 一阵风在背后吹过,树叶沙沙如低语。宁文远清醒过来,看了眼地上的尸体,脑海里一阵空白。原来她杀了人了。她去掏他的衣兜,摸到一张身份证。他的名字叫何守年。 不重要了,死人的名字不重要了。 宁文远怕得没知觉了,索性坐到了地上,抓过老头竹筐里的杨梅吃了一个。杨梅汁水滴落在衣襟上,鲜红如血。这杨梅不如当初张封家的甜,她已经忘记了张封的脸,却还记得他最后的眼神。她总算明白过来,原来他们都一样。 也不知在路边坐了多久,远处有车灯的光柱直直撞在她脸上。有人来了。 第30章 绝路 老头的事算是有惊无险处理掉了,王老太也签了约。她借了二十万,说好是半年还,但半年后利滚利要还一百二十万,到时候必然要她卖房子。白门公司会派人低价盘下来的。宁文远拉拿了十万提成,所有的钱凑在一起正好二十九万,她就等这个月拿工资。 连着几天,宁文远心里都很乱。她既是想到王老太良心不安,又用对母亲的爱强压下去,又担心老头的尸体被发现,整夜整夜睡不着,一做梦都是警察来抓。她魂不守舍的样子连白菁菁都看不下去,劈头盖脸一阵骂。可宁文远却依旧是回不过神来。她预感自己命中注定要等一通电话,可电话一响,她又吓得浑身发抖。 是个陌生的号码,第一次她没敢接。对方挂断后又打来一次,是个陌生的男人声音,道:“你好,你是宁文远女士吗?你有空过来一下吗?” 宁文远道:“你们是哪里的人,警察?” “你在说什么啊?我是第三人民医院的。你妈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你怎么还不来拿一下?” 到了医院,医生拿着报告一看,就对宁文远笑道:“和你说个好消息,不是肺癌,你妈只是支气管炎。” 宁文远道:“什么?“她的脸愁苦得几乎要落泪了。 “我说你妈没事了,支气管炎是个小毛病,我给她开一点药,她吃一个月就好了。不行下个月就来复诊。” “哦。 “你怎么了,怎么不开心?这是件好事啊。” “我开心啊,太开心了,我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笑了,笑着笑着竟然哭起来。医生只当她是喜极而泣。 出了医院,和白菁菁请了半天的假,宁文远跌跌撞撞地回家,倒在床上就开始发烧。她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个劲就做梦,她的梦比血更粘稠。所有她恨过的人都围在她耳边说,窸窸窣窣,却听不真切。一晃神,又回到小时候,宁强追着要打她,她吓得跑出来求救。到大马路上,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她哭着扑到一个人怀来。那怀抱很温暖,她惊醒过来,是母亲正拿手给她探体温。 “好像热度下来一点了,你饿不饿啊?”罗美娟扶她起来吃药喝水。 宁文远茫然地看着墙壁,这才发现自己哭得满脸泪痕。眼泪和汗一样带走了她仅剩的愧疚感,她觉得陡然一轻松。 罗美娟坐在床边,轻轻拉着她的手,温柔地分开她的手指。刚才她把拳头攥得紧紧的,罗美娟怕她弄痛自己。 “妈,别走,再陪我一会儿。”宁文远闭上眼又睡着了,醒来时母亲还摸着她的手。吃饭,喝水,睡觉。沉重的窒息感从她身上离开了,她在梦里也变得轻盈,再醒来还是熟悉的房间。熏黄的墙角,翘腿的桌子,铁丝衣架上挂着件土气的毛衣,被套有大团艳丽的牡丹花,房间有母亲的哒哒脚步声,很安全的一个堡垒。 三天后宁文远就能起身,懒洋洋地靠在床上吃苹果。她痊愈后又要回去工作,罗美娟不舍道:“你生病的时候一直在说胡话,是不是银行上班太辛苦了?我在想啊,要不然你就辞职,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先把身体养好。” “我辞职,那你怎么办?” “我再出去做事啊,你上次说了你朋友妈妈做保姆,我觉得不错。别人能做,那我也可以。我要是一个月八千,再加上退休工资,可以养活你了。” “妈,别这样,我不会辞职的,我喜欢上班,钱是一方面,我可喜欢和人打交道了。”宁文远是真心笑了,重新扫视这房间,她是处处看不惯,早晚要多挣些钱搬出去。 第31章 追踪 顺着董云淼这条线往下挖,一下子就挖出很多新线索来。 董云淼给董父发了一条外出躲债的消息,是在11日的晚上九点。那天是周一,然后他的手机就没有信号了,应该是之后把电话卡取出。他手机最后的定位是在临江省,而不是本地,有两种可能,要么凶手在临江杀了董云淼之后把尸体运回本地,要么就是董云淼在本地遇害,凶手把手机带去临江。 他自称在临江开了一家理发店,赚了大钱。但跨区联合调查后,发现他这家理发店早在半年前倒闭,过去的营业状况一直不好,营收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的高消费。 他在本地另外有租房,但是地址不明。好在他生前每周探望董父一次,沿途都有监控,只要耐心些,很快就能摸清他的行动轨迹。岳进已经上报,要求加派人手看监控。 现在董父住的这套房是董云淼从别人手里盘下的二手,原本是为了方便董父就医租了半年,后来董云淼阔绰了,干脆就买了下来。岳进联系到当时卖房的房东,他对董云淼印象很深,因为最开始五十万的订金,董云淼是用分三次,用现金支付的。他名下的存折倒是很干净,穷得干干净净,三家银行三张卡加起来存款不过五万二。 闻谦听后评价道:“这很符合高利贷的作风,在线转账会有记录,懂法的高利贷头目就改为现金支付,哪怕一百万分十天,每次提十万。而且这绝对不会是董云淼能想出来的。洪子安的口供里说讨债的打手都有严格的制度,具体到连打砸物品的金额都说清楚,这绝不是董云淼这种人能想到的。” 岳进道:“你是怀疑董云淼是被他上面的老大,也就是长荣的真正老板灭口了?” “对。” “我也这是这么想的。不过你要是说,长荣的老板是个女人。我还是持怀疑态度。一个年轻女人,不说杀人,就是搬运个成年男人的尸体也没那么容易的。董允淼的尸体是在海里,要抛尸基本是靠车,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到了地方,再把后备箱丢进海里。这其实不容易的。” “请问有什么难点吗?“闻谦抱着肩,显然不太信服。 岳进猜到她会这么反应,索性往地上一躺,道:“拿你当我死了,想个办法把我扛到桌子上试试。不要紧,不管你是拖也好,拉也好,死人都无所谓,你别我大卸八块就好。” “那我冒犯了。“闻谦深深弯腰,双臂抓着岳进的肩膀,想先把他的上身搬上桌子,再去拉腿。她猛地一用力,确实把岳进抬了上去,但同时后腰发出一声轻响,她忍不住松手去揉,道:“不行,我腰扭了。” 岳进立刻起身,扶她坐下,道:“你这就是没有杀人经验的守法公民,你的姿势不对,搬重物的时候你的重心一定要下压,腿微弯曲,要不然很容易拉伤的。你刚才直着腿拉,再大的力气都会伤到要。懂了?杀人搬尸还是挺难的。你刚才也感受到那个重量,董云淼体重在170左右,光是要把他塞进行李箱,就要很大力气了。” “杀人这种事,会选什么样的帮手呢?一般都是极亲近的人。我的推测是管理层的人不会太多,因为这个公司原本规模就不大,越是组织结构复杂的公司,解散时越是困难。高利贷公司基本都是扁平化管理。长荣公司连法人都是盗用他人身份证,s说明公司老板一开始就想隐藏身份,方便日后洗白。算上董云淼在内,我觉得公司的核心管理层不会超过四个人。问题是,这些人有没有其他关系,比如说老乡,亲属,恋人。一般这种事都是找熟人,口风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顺着董云淼的关系网排查。你一直觉得昨天那个送茶叶的女同学很可疑。”岳进转身去拿桌上的车钥匙,“那就走,我们就去看看,说不定会有发现。” 董云淼的这个同学叫宁文远。根据董父回忆,当天来送礼的是一男一女,女的是宁文远的母亲,男的很年轻,宁母说是亲戚,但总是透着古怪。因为他穿的衣服太上档次,董父当过菜场摊贩,很会察言观色。这两个人坐在沙发上,都保持着一段距离,不像是亲戚,看着都很不熟。 宁文远的手机不知为何打不通,她登记的住址也是她父亲宁强的房子。他们找过去,倒是歪打正着碰上宁文远的母亲罗美娟。 第32章 后妈 罗美娟是个挺寻常的妇女,但一副见警察见得熟门熟路的气派。在他们表明身份后,她很自然道:“来来来,警察同志请坐,我给你们倒杯水。是小朱抓到了?” 岳进道:“谁?这人我们不认识,我是来找你女儿宁文远的。” “她不在。”很平淡的三个字,但岳进能察觉到她脸色一变。 警察当久了就会有经验,什么时候该循循善诱,什么时候该严打紧追,都一种预判。像是运动员训练久了的肌肉记忆。岳进此刻确信罗美娟隐瞒了什么,所以他并不急着问话,反而道:“宁文远的事情,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和我们说一下?“ 岳进看着罗美娟,面无表情。罗美娟也不避开对视,只是沉默。良久,她像是酝酿好了措辞,道:“我之前和一位警察同志说我女儿在国外,是我说谎了,是我不对。主要是家丑不可外扬,我女儿现在和她男朋友私奔了。我也找不到她。”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似乎是宁文远给她的留言,信上的日期是10号。 闻谦道:“那她走了可有一段时间了,你都不报警吗?” “没必要。一开始我是不知道她私奔了,她的男朋友不行,我月头就和她大吵了一架,都挺生气的。我也有一段时间没理她,也是前几天我才发现她的电话打不通,去她租房子的地方看到这封信。既然她都下定决心要走,那我也不留她。”罗美娟顿一顿,叹口气,道:“我不是她亲生的妈妈。以前是她爸家暴,我怕她挨打,才决定带她一起走的。可是养不熟,她现在还是和她爸爸亲。我也随便她了。” 闻谦又道:“那你这几天是完全没找过她吗?” “也不是,我去她出租屋看过,找房东打听了一下。还去问了一下她以前的同学,都没什么消息,那也就这样。她也是大人了,以后相同了会来联系我的。“ “你是一个人去的吗?“ “不,我女儿男朋友的哥哥,这关系有点绕啊,你们能理解。就是他们兄弟也是同父异母的,那个哥哥挺着急找他弟弟,所以找到我这里,我们这几天都在找人,不过也没什么进展,正好我家里又有点事,昨天晚上家里的看护要抢我钱,差点把我弄死。我折腾到现在刚缓口气,也来不及管别的事了。” “那个哥哥叫什么名字?” “郁曼成。他挺有钱的,是个大公司的老板。”罗美娟提供了他的公司地址和电话。 闻谦点点头,和岳进对了个眼神。罗美娟的回答暂时挑不出错处,她是主动提的这事,回忆的细节和他们掌握的情况也一致,似乎没有说谎的必要。 岳进道:“好,是这样的,董云淼现在被谋杀了。我们需要宁文远提供一些消息,最好能回去录口供,我们也会帮你找她的。如果她之后联系你,一定要和我们说。至于抢劫案的事,其他同事会继续处理,你不要着急,但是以后也不要给假口供。“ 之后岳进又追问了一些细节,罗美娟也算对答如流。显然今天问不出什么,他也就准备离开,起身时正巧瞥见天台的一片狼藉。他也没多想,就扬一扬下巴,指着那堆的泥土和碎片,道: “你是要种花啊?怎么把这个盆子都打碎了?” “诶诶,对,我刚才还准备打扫呢。”罗美娟背对着他,肩膀明显就绷紧了。她似乎很紧张,但岳进一时也弄不明白她紧张的由头,这么小的一个盆,藏不了什么大东西。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也没办法贸然搜查。 回到车里,岳进却依旧眉头紧锁,道:“刚才那个罗美娟有点问题,你感觉到了吗?” 闻谦道:“确实,有好几个细节说不通。如果她完全不关心女儿,就没必要送这么贵的礼去找人。如果她很关心女儿,又不该这么久不报警。还有个忽然冒出的哥哥也是一样逻辑,私下找人却不报警,很奇怪,像是心虚。那盒茶叶估计是他送的,我看有必要也去问问他。” “嗯,你有看到罗美娟带了个金镯子吗?就她手上,挺足的,按照现在的金价要三四万了。你说这个镯子是她自己买的还是别人送的?” “我猜是别人送的,因为她看着不是会为自己花钱的人。看她的打扮很朴素,没有其他首饰。大概率还是宁文远送的。她们的关系应该没她说的那么差。” “我也是这么想的。都说后妈难当,一个后妈能把没血缘的女儿养大,不会没感情。” “你真的相信董云淼父亲完全不知情吗?董云淼有前科,出来后又找不到工作,忽然就有钱了,能买房,还要去外地开理发店,怎么想都很可疑?他父亲怎么还能一脸骄傲,以为儿子是做正经工作的?” “对啊。如果董云淼活着,他爸知道他在放高利贷,估计也拼命帮他掩盖,希望他一辈子别被抓。现在他愿意帮我们,也是因为董云淼死了,他急着找凶手。当父母都是这样的,谁愿意大义灭亲呢,所以罗美娟就算知道什么,也问不出来了。换个方向。” “现在人手不够,方向太多,还是一样样来。先看看董云淼那边排查得怎么样,除非宁文远确实在他失踪前见过他,那她的嫌疑就大了,要立刻把她找出来。不然就先把她放一放,有线索了再跟进。” 岳进忽然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看来我们还是培养出一些包办同事的默契。现在还是先回局里。我有预感,这件事不会有这么简单。别的不说,钱在哪里都是个问题。不管是现金还是存折,总要有个地方。董云淼的账面这么干净,就算去查宁文远,估计也没什么发现。那高利贷赚来的钱到底在哪里?会不会已经被洗干净了?” “很难,白门公司倒台之后,严打了一阵。洗钱没那么容易,几个主要渠道基本就控制出了。除非之前就转移到国外了。可是人没走,一般钱不会先出去,除非有同伙接应。可是犯罪团队是最容易内讧的,之前抓到的没有这种先例。” “反正接下来估计都要加班了,你有个心理准备,和家里人说一声。”岳进不急着开车,先闭目养神片刻,却又听到手机铃声。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他也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就道:“不要保险推销学英语买房子,我都没这个钱。” 电话那头道:“我们是医院里的,你是贺晋的家人吗?她刚才从楼上摔下来的,你最好立刻过来一趟。” 贺晋就是他的妻子。 第33章 噩梦 郁曼成做了一个梦,算不上噩梦或者美梦。 梦里他还是在自己的房间,却看到郁川就坐在墙角的椅子上。他并不说话,只是默默盯着他。 他站起身,想去和弟弟说话,质问道:“你回来做什么?” 郁川没回答他,伸手与他紧握一下,脸上表情是少见的凝重。他并不想和弟弟握手,但也抽不回自己的手。他只觉得手心又热又湿,低头去看,有血从指缝中流出来。 他从梦中惊醒,一看时间,才不过一点。等拉开窗帘,阳光却格外刺眼,原来不是他醒得太早,而是太晚,现在是中午一点多,他整整睡了十几个小时。夏逸还没走,见他从卧室出来也是松一口气,道:“你睡了好久,你再不醒,我都叫你了。给你准备的早餐凉了,就先吃午餐。” “我从来没睡这么久,头好疼啊。”郁曼成还是说不出的疲惫。 “之前我就说你过劳了,你总是不信。现在信了,你这就是典型疲劳过度了,接下来一周你都好好休息。”夏逸帮他开洗手间的门,“先刷牙,然后吃你的早午饭。” 他多看了一眼,见夏逸食指上黏着创口贴。“你怎么又受伤了?切菜伤到了?” 夏逸笑着点点头。他无可奈何道:“我下次让保姆把早饭一起做了。你真的别太努力,有些钱还是钱让别人去赚。伤到自己不值得。” 天还是太热,客厅的窗户敞开着,穿堂风也带着温热的水汽。夏逸放心不下他,昨晚根本没走,留宿在客房里。她刚洗过头发,素面朝天,换了件轻便的真丝睡衣。她偏于清瘦,纤细的手臂露在外面,一路雪白到袖口处。 郁曼成也穿着睡衣,头发蓬乱,漫不经心用筷子夹面吃。一看就是夏逸亲自下厨,非常难吃。他又边吃边笑,道:“我们这样和普通夫妻也差不多了,你干脆以后搬来和我一起住。反正也是早晚的事。” 夏逸却是少见的斩钉截铁,道:“不要,人都是距离产生美,偶尔一次两次你有新鲜感,住在一起了就要磨合妥协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现在还是保留些神秘感。再说,顺序也不对,我们还没有……”她羞涩地说不下去,起身去倒水。 郁曼成也有些不好意思,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们简直像是旧时代的情侣,只顾着聊天,吃饭,散步,交代家庭背景,但没有过肌肤之亲。先前谁也没说破这事,因为他们并不熟却又奔着结婚这个注定的结局,可昨晚意外地一交心,倒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像寻常的情侣一般,他们都不禁患得患失起来。 他把手上的绷带解开,伤口已经结痂了,没有大碍。起身就把碗筷收拾了,明明是他自己家,倒忽然有些积极献殷勤的感觉,可惜夏逸没有看,她忙着去阳台浇花。把碗塞进洗碗机时,他忽然想到如今就是个好时机,反正下午也有空,不如顺水推舟把事情办了。 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完全没有经验,就对着镜子把头发理了理,又拿着杯子四处打转。夏逸见他举止反常,就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还行,就是问你晚上留下来吃饭吗?” “你想我留下来吗?” “都可以。你留下来的话,就多加个菜。”郁曼成喝了口水壮胆,等着自己想出更合适的开场白,却等来了敲门声。 罗美娟极为狼狈地赶来了。不等郁曼成开口,她就语无伦次说了昨夜的惊魂,先是被小朱打劫,然后又报警,最后根据宁强的提示挖出花盆里的身份证。她道:“我上网搜过了身份证上的名字,能搜到的都是死人。” 郁曼成明白她的意思,想先让她冷静,便安慰道:“你不要担心,身份证不能代表什么,可能有多原因。最坏也说不定是做假证。 ” 话音刚落,罗美娟却对着郁曼成跪下,道:“没有这么简单,刚才另一批警察来找我,他们想找宁文远问话,因为小董已经死了。求你想想办法,我们要快点把那两个孩子找回来” “你放心!郁川绝对不会杀人的!”这话是脱口而出,郁曼成回过神也是一惊。怎么会如此相信郁川,明明昨天他还恨弟弟恨得咬牙切齿。 他缓一缓,又解释道:“我不清楚宁文远,但我还算了解郁川。他有胆子犯些鲁莽的小错,但绝没有本事杀人放火。他们的钱确实来路不明,,宁文远早早就从银行辞职,家教的收入也不算多,她在认识郁川前就有钱买车,还能贴补你这么多。她可能是被人诱导了做了一些不应该的事,但不会是主谋。你放心,做坏人没那么简单,你先起来。”他伸手把罗美娟扶了起来。 “然后怎么办?” “宁文远的护照还在吗?” “还在我家里,可是她的身份证不在。” “那就还来得及,只是身份证拿走了就不要紧,要是护照没了,就出大事了。警察估计还会再找你,也会再来找我。我们要比警察更快,在他们被抓前先找到他们,如果真的有问题,就先劝他们自首。” “你同意帮忙了? “不同意也不行了,而且也算不上帮忙,我也没办法,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郁曼成把当初那张名片指给她看,“你看这一点像什么?” “像血?这是谁的血?” “我不知道,我不敢去检测,万一真的是血,这么小的量只够检测一次。真出了事,破坏证物的罪我担不起。我是9号周六晚上来找宁文远的,当时她还在,我就把名片留给她。房东儿子说是11号收到消息,说宁文远要走的。中间只隔了一天,她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9号我不是来找她的,而是来找郁川,他和我约好在家碰头,但是电话打不通,人也找不到。那天我就怀疑郁川在宁文远家,但是她否认了。现在看来她是说谎了,9号郁川就和她在一起。如果那时候郁川威胁她,她可以找我报警,但是她帮他掩饰了,很可能有把柄在他手上。那张私奔的纸条也是她手写的,她也可以留下一些消息。最后给房东的消息也是电话,而不是短信。所以她至少有三次机会求救,她都表现得很正常。所以我原本想就算郁川有问题,宁文远也没有大危险。可现在情况有变,出现另一种可能,他们是同犯,杀了董云淼。“ “不可能,我女儿更不会杀人。” “那很好,也希望这样,我们去证明一下。”郁曼成讨要来那一叠身份证,问道:“阿姨,你具体说一下,到底什么情况。” 第34章 何守年 六张身份证,明面上的信息毫无规律可循。这六个人不是同乡,性别年龄各不相同,五男一女,年龄最大的六十一岁,最小的则是二十九。 网络上能搜到名字的是吕雯莲。几个月前在她一处景区坠崖身亡,由此得到了一则简短报道。报道中称她是自杀,因为在口袋里发现了遗书,与她同行的朋友也表示她的丈夫不久前在车祸中身亡,事后她就郁郁寡欢。这次旅行也是她主动提出,本以为她是要散心,未曾想竟是去意已决。 好一出爱情悲剧。报道最后还上升了一下主题,呼吁景区还是要加强管理,莫要类似事件再重演。郁曼成却不相信是吕雯莲自杀,因为报道中提了一句,与吕雯莲同行的朋友是一位姓董的先生。董云淼也姓董,世上会有这么多巧合吗? 不过现在也找不到人对峙,好在这篇报道有记者署名,是同城晚报的钱记者。郁曼成便道:“先等一等,我在媒体界有些朋友,这个记者我不认识,不过我能让人先打听起来。到时候我问问他这件事的具体细节。你先等一等。” 罗美娟道:“除了等,还有什么事情能做。我现在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一闭上眼就看到我女儿,想到警察在抓她。” “那去这个人家里碰碰运气。”郁曼成从几张身份证里挑出一张,“这个人叫何守年,六个人里只有他的地址是本地的。 这地方开车过去也不太远,我们去看看他还活着吗?” 郁曼成去房间换正装,夏逸就在旁边,她没追问什么,也不要他的解释,只是道:“车开慢点,当心你的身体,晚饭我还是等你回来吃。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你还是多相信郁川,他到底是你弟弟。” 郁曼成点头,道:“我尽量。” 昨天他还打定主意再也不管郁川闯的祸,如今却又不得不再为他奔波,这倒不是因为血浓于水,兄弟情深,而是新的线索又一次指向郁川。吕雯莲身亡的地方叫四明山。郁曼成没有去过,但这个名字很熟悉,因为当年郁川离家出走,就是要去四明山。这个故事他至少听了两次,一次是郁川喝多了自己说的,一次是他母亲转述的。 那时候郁川道:“那个山看起来不高,但登上去了很吓人,栏杆非常低,只要稍微一低头,人就容易掉下去。掉下去肯定就死了,这么吓人的死法,可是感觉上又轻飘飘的。” 如果郁川真的杀人呢?郁曼成隐忍着叹气。郁川确实不是会谋财害命的脾气,可如果是为了宁文远,他会为爱杀人吗?一时冲动也难说。郁川要是真的犯了弥天大错,那他作为哥哥又该如何自处呢? 该怎么和投资人交代?会不会影响公司上市?算不算辜负了母亲的嘱托?还是说,也算是潜意识里给自己报了仇,证明给郁川真的是烂泥扶不上墙,一切对他的善意都是看走了眼? 在车上罗美娟见郁曼成始终眉头紧锁,不知道他的心境,只当他是身体不适,便关切道:“你身体还好吗?心口还疼吗?” 郁曼成道:“谢谢,人没死,就还好。” “你不要总是这样啊。” “什么?” “看得出来你明明很希望别人关心你,可是真的有谁关心你,你又一直想把人推开,总是说没事啊没事。这样不太好。” “谢谢你关心了,阿姨,不过我保持距离真的是为你好。怎么说呢?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如果你女儿和我弟弟真的是一对亡命鸳鸯,做了些错事,那以后量刑总会有一个从犯一个主谋。我们都不想自己的家人是主谋,势必要把责任往另一个人身上推。这还是最好的结局,他们还活着。更坏的情况我就不说了,希望不会发生。”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早晚是要撕破脸了,所以现在也不必特别交心。你对我的好我记得了,反正我也就有些臭钱,以后经济上的援助我责无旁贷。但我们太熟了不一定是好事。”他停下车,绕到另一边帮罗美娟开车门,“我们到了,一会儿下车后就说是居委会人口调查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他从后座拿出一本空白册子和两支笔,也算是有模有样。 何守年,男,如果活到现在就已经六十一岁了。家住在郊区的一处工人新村里,小区是上个世纪的建筑风格,保安昏昏欲睡,楼道里没有监控。整个地方都透着一股日暮西沉的衰败,显然他的经济条件很不好。 郁曼成把门敲开,道:“请问何守年是住在这里吗?我们是居委会的,有些信息要让他登记。” 开门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四肢细,但肚子很胖,看起来有四五天没洗脸。他打量个哈欠道:“他不在。” “那请问他在哪里?能给个联系方式吗?现在在进行人口登记,要记录六十岁以上老人的情况。“ “你们就当他死了。” “什么就当他死了?他现在是失踪了还是过世了,或者生病在住院。我们需要一个详细的交代,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那男人清了清嗓子,像是要起痰,很不客气道:“喂,你搞清楚啊。我又不欠你什么。我说他死了,也是帮你们减轻负担。你不要觉得自己很专业,你们这个居委会的工作很不到位啊。首先,怎么你的鞋子就直接踩进来了,别人都是站在门口办公的。”他拿食指戳着罗美娟,她不小心往门口多跨了一步,立刻又缩了回去。 他依旧不满意,又道:“其次,你在问我问题啊,我可以不回答你。公民的隐私权,你们懂不懂啊?别说你们是居委会,就算是你们是警察,我可以不配合的。我们家的事情,我凭什么告诉你们啊。不要以为是居委会就怎么样,别人上门来做事情都是要给一些鸡蛋啊,油的,你们这样空手过来,适合没有诚意的。知不知道啊?“ “那你的意思就是要我们给你点东西,你再配合工作?”郁曼成本来就烦心,不禁冷笑。 “什么叫要给我点东西?不是我向你们讨的,好不好。我是在教你做事的方式啊。工作台态度很有问题啊。尤其是你啊,你是来实习的吗?这么大年纪还来实习,你是不是不懂社会的礼仪规范啊。” 这回他又拿食指戳中郁曼成,道:“不要以为你穿着一套西装就能假装社会精英了。看看你这样子,这西装还不如卖保险的。做人啊,最重要的是要脚踏实地,不要想着走捷径,以为靠穿衣打扮就让人尊敬你。好了,好了,你们走。让居委会换个机灵点的人再来,你们也回去反思一下工作方式。” 说罢他就要赶人,郁曼成却先放下了笔和纸,脱掉了西装,卷起衬衫的袖子,“不满意我穿西装,我脱了就好。“ 他猛然出手,揪住那人的领子,用力往门里推,掐着下巴将其强压在墙上,厉声道:”我们不是居委会,就是来问你的话。我现在心情很差,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敢说谎的话,你小心点。明白吗?“ 男人显然更能听懂暴力,他立刻点头,殷勤道:“明白,明白。哥,你什么人啊,道上的是?还是在哪儿混?” “你和何守年是什么关系?” “就是叔侄,真的,他是我亲叔。我叫何贤祖。” “何守年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还活着吗?” “不知道,估计是跑了。我们不是这里的人,是附近的栗村的,你听过吗哥?之前那边开发要征地,大家都以为要发财了,忙着把户口迁回去,何守年就为了家里的老屋和我爸闹翻了,他这人脾气臭,又要钱,家里的亲戚全看不顺他。后来征地的事不知道怎么就黄了。他整天说要上访,最后也没去。反正他这人在村里就待不下去了,平时就种点果子什么的,带到郊区去卖,偶尔也打打零工什么的,具体我也不清楚。后来我从厂里出来了,没地方住,我爸就让我来找他碰碰运气。结果他人不在家,我让锁匠开了锁,住了挺长一段时间,他也没回来,就这样子了。” “你就没想过要报警吗?” 何贤祖很是不屑,道:“报警的话,他回来把我赶出去怎么办?反正这房子也不能算他的,他运气好,以前结过婚,是那女的房子,后来那女的病死了,就归他了。他这么大个人了,也丢不了。他也没啥退休工资。搞不好真的上访去了。反正也没牵扯上我们,有一天过一天。” “你说何守年之前卖水果为生?是在哪里卖的?给个地址?“ “哪有地方啊?不是那种水果店,水果店要交租的,哪有这个钱。这里都是开个车,搬着东西在路上摆摊,这里也没城管,可以一摆一天,就在北面的几条大马路上。有车开就可以停下来买,生意还行,就是容易被车撞。还别说,我们村得果子确实不错,主要是地好,新鲜,我冰箱里还有几个苹果。哥,你要不要啊?全拿走。你放过我好了。“ 郁曼成摇摇头,知道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这家人太穷了,穷了就要争,争不争的出结果,关系都淡了,他们甚至巴不得家里有人突遭横祸,好再霸占些东西。他一直以为自家的亲缘淡漠,这么一比较,到底还是不一样。他们家胜在有钱,有余裕才有心思谈感情。 他松开何贤祖,拉着罗美娟就要走。何贤祖咳嗽了两声,不知怎么竟然又有了底气,冲着他们背影嚷道:“你们小心点,我一会儿就报警,这里派出所不少人我都认识。有关系的。” “那你可以试试看。”郁曼回头扫了一眼,他又吓得不作声了。 出了小区正门,罗美娟忧心道:“你真不担心他报警啊?” “无所谓,既然警察已经找到你了,早晚也会找他问话。就算刚才顺利套出话来,这件事也会穿帮。到时候警察问起来,你就往我身上推好了。” 第35章 无声 既然来了,郁曼成就决定顺路看一圈。他也不知道北面的路具体是哪一条,就沿着车流量大的几条主路开,何贤祖倒没有说谎。头顶是烈日当空,路上还不时有摩托超车,附近却没有监控,就是这样艰难的路段,依旧有人在路边摆摊卖水果。 郁曼成的车太好,稍微放慢速度看路,就有个老太大着胆子过去敲车窗。她的脸是干旱的西北地,没有牙却还在笑,兜售着水果,“买点水果的,我们这里都是自家种的,新鲜,不打农药,甜。你尝一口,不花钱的。” 罗美娟催着他快开车,开车一段路才道:“这样的推销你千万不要试吃,你一吃,立刻就赖上你了,一定要你买的。我以前有同事碰上过,买了两斤杨梅,回家去看,一看是烂的,都是把好的盖在上面。他们也知道,你们这种人不会有空回去找他们算账,所以抓到一个是一个。“ “他们为了谋生也是拼命了。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老人?出来这么久,除了何贤祖之外,我都没有看到一个三十岁以下的。“ “你一直住在市中心,不清楚这里的情况。我倒是很了解的。这里的小区以前基本是单位分房设施很差,有点本事的家庭早就搬出去了。一直住在这里的,要么是下岗工人,要么是附近村里过来的。这种人基本没什么退休金,就算有,也不多。家里的子女也不管,更没良心的就等着他们死后要房子。他们的养老都要靠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要不停做事。你妈妈福气好,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又出钱又出人。” “这不算什么,没有她也没有我。”一想起母亲,郁曼成心中又泛起难言的不甘。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就在他分神的片刻间,有个老头忽然冲到了路中间。 眼看就要撞上去,郁曼成猛然清醒,立刻急踩刹车,车头几乎要碰那人时,车才堪堪停稳。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有些汗,他没好气地冲下车去质问,那老头却只是木愣愣地抬手看他,手里抓着个塑料瓶。 郁曼成道:‘为了个瓶子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老头置若罔闻,只是扭头去看郁曼成的车,隔着车的前挡风玻璃,他又看到了一瓶水。他并没有开口讨要,只是围着车子打转,走出几步路又折返回来,眼睛还是直勾勾盯着那瓶水。郁曼成无奈,只能一口气喝完,把塑料瓶递给去。老头一言不发,把瓶子塞进手边的塑料袋,就转身离开。 车又上路了,罗美娟道:“他至少该和你说一声谢谢,不过你也别和他计较了,他年纪也大了,看起来很不清醒。人老了就是不值钱,没办法的。” 郁曼成不作声,想到的却是何守年。他和刚才的老头差不多年纪,一样的穷,一样要钱不要命,要是真的出了事,大概率也是被车撞。但会是谁撞了他?宁文远吗? 他没把这个猜测说出口,只是道:“你说刚才那人要是失踪了,会有人找他吗?还是说他就像何守年一样,无声无息就消失了?” “不好说,看他有没有家里人。” “亚洲有40亿人口,每分钟都会有50人死亡。那每分钟会有多少人失踪呢?他们算什么?有些人死了几十年,他们的名字还有人记得。有些人现在还活着,但和死了已经没两样。没人在乎他们,这个世界也没有他们活过的痕迹。” 罗美娟若有所思,望着道路两旁浓重的绿意,久久不能回神。她感叹,道:“要是文文不在,我以后出了事,不知道有谁会发现。” 郁曼成道:“放心好了,你租房住,一个月不交房租,房东立刻会知道你出事。“ “你为什么安慰人总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不要不好意思啊,男孩子脸皮要厚一点的。我知道你很好心的,一直会安慰我。可是干嘛要这么讲话呢。现在刀子嘴豆腐心不流行了。” 被她这么一戳穿,郁曼成倒真的脸红了,道:“好了,好了,你放心,阿姨。我们好歹也算认识,我以后会定期联系你的,不会让你一个人无依无靠。不过算我拜托你,接下来的路上别说话了,让我安静开车。” 第36章 杀机 郁曼成并没有开车回自己家,而是载着罗美娟找到了宁文远停车的地方。 罗美娟租房的小区有停车位,但并不开放给租客,想要长期车位,就要花钱向物业租。定价偏高,一年要付四千。宁文远嫌贵,就把车停在一处露天停车场。 郁曼成道:“嫌贵只是她的借口,这种停车场不会比停小区便宜,唯一的好处是安全。露天停车场比较空旷,监控少,车辆流动性大,也不容易被行车记录仪拍到。” 罗美娟咬着嘴唇,苍白辩解道:“你多想了,不是这个意思。说不定是文文怕磕碰到车,露天停车场比较宽敞。” 确实如郁曼成预料一般,露天停车场位置偏僻,只有一个中年保安守着门岗。包月的价钱是一个月四百,并不比小区车位便宜,宁文远却很豪爽付了一年的钱。 宁文远的车是一辆平淡无奇的白色大众。郁曼成上前近看,看不出什么端倪。前两周有好几天下雨,车停在露天,就算车身上有痕迹,也被雨水冲刷干净了。罗美娟拿钥匙开后备箱,里面是空的,没有任何东西,像是提前打扫过。车前灯似乎撞过,有一道小裂痕,没有去修。 郁曼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瓶子,道:“这是鲁米诺,与血液反应会发出蓝光,但必须是在暗处。现在试一下,希望没问题,如果这辆车上没血迹,你也能安心点。”他把鲁米诺洒在后备箱里,罗美娟没有阻拦,也不清楚到底期待一个怎么样的结果。她当然希望宁文远不要牵扯其中,但如果她当真是个坏人,成了罪魁祸首,反倒还安全些。 后备箱拉开一条细缝,很快就有蓝色荧光从缝隙里透出。后备箱里沾过血,只是擦拭得很干净,肉眼几乎不可见。但是有了试剂指示,郁曼成打着灯,很快找到了一条没处理掉的血线,就在后备箱内部的一个圆形按钮缝隙里。 郁曼成道:“这是个逃生装置。算是个好消息,既然血在这里,说明后备箱的那个人当时还活着,估计是受了伤,想要逃出去,用带血的手去开后备箱的锁,但不知怎么没有成功。” 罗美娟道:“这个人是小董吗?” “不知道。但基本能肯定不是宁文远。因为大概是她自己把车开回来的,我见过这辆车。就在我去找她的那天,她的小区楼下就听着这辆车。她把车擦得很干净,所以我有点印象。”他又带着罗美娟去调监控,借口自己的车里丢了东西。 停车场的监控能保留一个月,拍到了10号凌晨的场景,确实是宁文远亲自把车开回来。她下车时神色如常,似乎不像被人威胁,或是遭遇变故,还对着后视镜简单整理了头发,才款款离开。 可走到监控正下方,她忽然停下了脚步,猛地抬头看向监控,像是在打招呼一样,笑着朝监控挥了挥手。 郁曼成不禁毛骨悚然。宁文远是不是早就知道日后会有人来看监控,她到底什么意思?是挑衅还是提示? 宁文远是独自出现在监控中,出了停车场就不知去向,郁川没有陪同在旁。其实郁曼成担心过后备箱里的人是弟弟,但转念一想,他又放宽了心。郁川唯一的优点就是社会经验足,身手不错,哪怕是两个成年人对他动手,他也不会束手就擒。宁文远到底只是个身量单薄的女人,单打独斗,她不能拿他怎样。 分别时,郁曼成特意嘱咐道:“这几天我们先不要联系了,先顾好自己再说,不然在警察眼里我们会很像同伙,串通在一起销毁罪证。“ 罗美娟忧心忡忡道:“要是警察再来找我,我该怎么办?” 郁曼成道:“如实说。你不要以为你说谎能骗过警察。你说谎越多,宁文远身上的嫌疑就越重。” 他没把话说透,生怕罗美娟更忧心。但分别后,他立刻就给白菁菁当时的保姆打去电话,询问道:“你说白菁菁坠楼前,是她亲自嘱咐你出去一趟买东西,是这样?“ “是啊。”保姆由他介绍了个工作,现在一户三口之家做事,也算清闲。所以她对他也是知无不言。 “当时白菁菁说这话时是只有你们两个人在,随口一提,还是宁文远也在?” “宁文远也在。当时也幸亏她在。那天宁文远有事要和她说,她估计也不想让我听到,就让我快点走。我其实也明白,真以为我想管他们家的乱七八糟的事啊。我就是手头有活,怕出去一趟来不及回来做饭。宁文远就悄悄和我说,白菁菁又在为了男人的事盘问,让我快去快回,她一会儿有空,可以帮我提前备菜。都说死者为大啊,但白菁菁这个人,我说句实话,是挺挑剔的。她这种有钱太太,既要摆出个好人脸,又想别人当她的肚子里的蛔虫。让她亲口说,她就要嫌你懒了。“保姆到这时候还心存怨气,显然白菁菁生前待她很不宽和。 郁曼成挂断电话,基本能确定宁文远杀了白菁菁。具体手法应该是支开保姆,往白菁菁咖啡里投毒,使她昏厥后再从楼上推下去,又伪装得像是自杀。 这手法不难,难的揣摩人心,处处安排他人为己所用。虽然宁文远是凶手,但这场谋杀是由别墅里所有人共同完成的,包括白菁菁本人。如果年荣海爱妻情深,当时坚持报警,或者要求尸体解剖,可以从尸体的心脏取血,做毒理检测。但中年丧妻拿保险金,是他人生的大喜事。他自然不会追究。保姆对白菁菁也不甚关心,更不会刻意提供线索。宁文远甚至考虑事后,刻意演了一出戏金蝉脱壳,留下了一个仗义执言的美名,把嫌疑留给了年荣海。 可是她这么处心积虑杀人的动机是什么?难道只是私怨吗?如今牵扯出至少两个死人,这绝不会是私怨这么简单。 郁曼成忽然有种站在悬崖边往下看的眩晕感,宁文远这样的人,郁川绝没有本事操控她,甚至他们会恋爱都是一桩怪事。 过去郁川提起她,也总是一味地说好话。要么是他天真到看不穿她的本性,要么就是他早已经和她沆瀣一气。 第37章 出轨 宁文远把玩着手里的瓶子,里面是一枚胶囊,乌头碱的提取物。她已经提前做过实验,放在热水里不到半分钟就溶解了,白菁菁每天早起一杯咖啡,更是了无痕迹。可计划归计划,她还是不敢动手。确实有人命算在她头上,但她还没有真正杀过人。 药瓶在手里把玩一圈,她依旧在犹豫。杀,不杀。该死,不该死。 下手倒是不难,这几天白菁菁都是神魂飘荡,年荣海回家的时间也是越来越晚,这对夫妻显然出了些问题。宁文远犹豫到了下午,已经错过了这天能动手的最后机会。只能等明天了,她装作若无其事走到岛台边上。咖啡杯每天都放在这里,明天她会把药瓶藏进袖口,借着倒水的机会胶囊丢进去。必须要快,否则白菁菁随时会下楼来。她一遍遍排演着细节,像是考试时最后一遍检查。 “宁文远,你过来一下。”白菁菁忽然从后面叫她,语气不善。 宁文远跟着她进二楼的卧室,心惊肉跳。难道是露出什么破绽了?关上门,白菁菁抱起肩,板着脸,刻意用审问语气,道:“我老公的一块劳力士丢了,是金表,要二十多万呢。你知道是什么情况吗?” 宁文远反应过去,立刻屈辱得面红耳赤。虽然她确实准备杀了白菁菁,可也不能冤枉她偷东西啊。她把每个字都咬得硬邦邦,道:“不知道。” “你能不能把包拿给我检查一下。” 宁文远把包丢给白菁菁,里面只有一本笔记本,一个铅笔盒和一盒纸巾。她又把口袋都掏出来,里面只有药瓶和钥匙。 白菁菁也心虚起来,不想显得自己是坏人,就关切道:“你怎么还吃药啊?身体不好吗?” 宁文远冷笑道:“是毒药,我准备看谁不顺眼就毒死她,太太您满意这个答案吗?” “你不要生气嘛,我也只是随便问问,不是刻意针对你。毕竟平时没人去书房,我就想你会不会是拿来看一看,顺手就放在哪里了?” “这话太太您自己相信吗?”宁文远忽然开始解上衣扣子,“要我说,看包也不够,万一我把东西藏在身上呢?这样,我把衣服脱光,您搜身。”衬衫已经敞开了,她揪着领子往床上一丢,紧接着就开始脱内衣。 白菁菁吓得脸色煞白,连忙叫停,“内衣就不用了,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脱了。” 宁文远却不理睬,继续脱裤子,直到赤身裸体站在她面前,微笑道: “这样可以吗?这样您满意了吗?” 白菁菁衣冠楚楚,却羞得不敢抬头。她从小娇生惯养,把女人的身体当作珍贵的宝物。健身房,美容院,美甲店,大学宿舍是独立卫浴。古董花瓶般的婀娜要用最美的绸缎和羊绒包裹。要让她当着陌生人的面脱光衣服,简直比死了还可怕。 宁文远却不然,小时候她被罗美娟带去大澡堂搓背。腾腾白气里净是裸身的妇人。健康的,粗糙的,劳动的身体。底层的女人大热天忙里忙外,汗流浃背,衣服早就透得一干二净。这就是生活。 她微笑着,满不在乎地站着,完全是气势汹汹把肉体甩在白菁菁脸上。一个穷人的尊严就是彻底舍弃尊严。到了这境地,她终于明白体面是最可笑的东西。 僵持了几分钟,白菁菁实在受不了,只是低声服软,“求了你,你快穿上衣服,别着凉了。” 宁文远依旧没动,白菁菁只能红着脸帮她捡起内裤,支支吾吾道:“你别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是有意要羞辱你什么的。对不起,是我莽撞了。” “无所谓啊,我不在乎,人一生一死都是赤条条的。”宁文远又慢条斯理把衣服穿上,依旧是正对着白菁菁,故意把门堵上,有意让她看完再走。 她若无其事地开门出去,保姆就等在走廊,里面迎了上去,身后还跟着个低头认错的小年,原来是他偷偷把表拿出去玩,刚才见白菁菁着急,就把表藏在花盆里,这才被保姆发现。 白菁菁面上更挂不住,装模作样训了几句儿子,又把宁文远拉到卧室。她想找些找些化妆品做道歉礼物,宁文远却一概不要,道:“不了,太太,我这种穷人配不上大牌。您就算送我真的,别人也当我用的赝品。命贱,何必用贵物。” “也别这么说,你还年轻,有这么漂亮,身材还很好。平时看不出来,又白又有曲线。你这个年纪才应该好好打扮。”白菁菁苦笑一下,忽然带上了哭腔,“不像我,孩子的妈,打扮再漂亮又有什么用?肚子上都有纹了,谁会看我啊。” 宁文远不置可否。白菁菁却自顾自越说越伤心,道:“我其实以前皮肤很好的。我以前熬夜几天,皮肤都很白,很多人都羡慕我,可是我生了孩子,然后肚子上的妊娠纹就一直褪不掉,脸上也有斑,我花了钱的,花了好几万,还是回不到以前。年荣海一直说我乱花他的钱。这不是他的钱,这是我自己的钱。可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年先生有他自己的想法。” “想法。什么想法?他的想法就是忘恩负义吗?他都被裁员了,我这么拼命找熟人给他找工作。他不领情就算了,还在外面找女人。她有什么好的?还不如你,也就是年轻。凭什么啊?我已经很努力维持这个家了,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个世界不是努力就可以的。太太啊,您有这套漂亮的房子,有一个可爱的孩子,难道完全是您努力出来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这种穷人才要努力,因为不拼命会饿死。您这种人靠运气就能活很好了。” “可是我的好运气都用完了,我现在都没个能说话的人。爸妈也怨我,觉得是我找的男人。结婚前的朋友,来往的也不多了。我最好的朋友也做了错事。我不知道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这样子?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白菁菁趴在扶手椅上,哭得撕心裂肺。宁文远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我知道的,你都不容易的,我都知道的,事情都会好起来的。” 那一刻是真心的,宁文远同情白菁菁作为一个女人的宿命,几欲落泪。不过这并不妨碍第二天她往白菁菁咖啡里投毒。 第38章 长荣 宁文远引以为傲的是做计划的本领。 她就是靠着这招才从菜场学校脱颖而出。再大的目标分成一个个小部分就能循序渐进着完成。读书时她没钱上辅导班,就去要来了好学校的试卷,把每门课的知识点列出来,把自己不会的地方都挑出去再学。上下学的时间也能利用起来,她每天花二十分钟分钟在路上,每次搭公交都挑最后的位子坐,能拿这点时间来背书。早饭要留到校门口吃,在上车前吃,背书时会犯恶心。 现在她又重新开始做计划,这次要更小心缜密。首先要控制药量,乌头碱是剧毒,02毫克就中毒,3毫克以上则必死。但她还是先拿自己做了一次实验,把药量缩减到二十分之一,放在咖啡里尝不出味道,十分钟内必然起效,心跳加速。她立刻喝水催吐,第二天并没有任何后遗症。但是温度需要控制,加热后乌头碱的毒性就减弱,咖啡的温度不能高于六十度。好在白菁菁也不会马上喝,通常需要晾凉五分钟。保姆则会去做其他事,这时候就可以动手投毒。 大剂量的乌头碱是必死的,但是白菁菁没有心脏病病史,心脏病发而亡,保险公司会起疑,为了拒绝赔付,他们必然要深入调查。警方应该也会参与其中。保险金很重要,为了钱,年荣海才会要求仓促结案,有再多的疑点,他都会视若无睹。只要尸体火化,就是死无对证。所以乌头碱的剂量要减少,仅仅能白菁菁丧失意识。她必须是坠楼身亡,这才更像个意外。 年荣海家在11层,摔下去应该死。但这种事不能心存侥幸,宁文远上网搜了相关报道,有些运气好的人确实从高层坠落也能保住一命。 所以她做了两手准备。先要确定白菁菁丧失意识,再把人从窗台推下。然后她要第一时间下去查看情况。如果是万分之一的概率,白菁菁还活着,她就立刻打电话报警送医,同时偷偷把下了毒的咖啡倒掉。她已经提前在包里放了一瓶咖啡,到时候可以鱼目混珠。普通的医院不会往下毒的方向考虑,就算有谋杀嫌疑,第一个被怀疑的也是年荣海。他的动机太充分了。 还要想办法支开保姆,多一个人在家,就多一个目击证人,不方便她行事。而且支开保姆的话必须由白菁菁亲口说,宁文远已经想好了理由。心爱的丈夫出轨了,一个家庭主妇最大的打击莫过于此。 动手的前夜,宁文远睡得很安心,一夜无梦。她觉得自己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变了什么,她也说不清。 似乎是天也要助她,那天小年忙着偷偷打游戏,根本没心思和她多说话。宁文远提前翻过年荣海的包,在里面找到了包装好的口红,显然是个年荣海送给情人的小礼物。她偷了出来,料定年荣海没胆子声张。 咖啡已经好了,宁文远算准时间找到白菁菁,道:“白太太,有件事我想单独和你说,你能不能先让保姆阿姨回避一下,是和年先生有关,我怕保姆听到什么传闲话。” 白菁菁果然上当,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让保姆出门帮她跑腿。等人一走,宁文远就端着咖啡进卧室,道:“我知道白太太您一直看不起我,觉得我人穷就要偷东西,那我就当一回小偷,也好过被您诬陷,以为是我要勾引你老公。别这么作贱我,我可看不上他。他外面的情人我见过,就是个很普通的前台,又矮又胖。” 她故意把口红摆在桌上,道:“昨天晚上我听到年先生偷偷在外面打电话,他在低声下气赔礼道歉,说好了周六要陪情人吃饭,现在走不开了,所以送个礼物赔罪。他还提到去下周三陪产检,外面的那个估计是怀孕了。他答应以后想办法和你离婚。这就是她的礼物。” 白菁菁果然勃然大怒,道:“我不信,我要打电话给他。你在胡说。” 宁文远道:“那就打。我可以留下来对峙,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白菁菁急着去拿手机,手却抖个不停,迟迟不敢按下通话键。她心里早就有了定论。 宁文远继续道:“还有一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丈夫说先不离婚,因为你娘家还有点资源,等你帮他的工作安排好,他再用你的名义弄笔贷款,到时候离婚也不迟。他还说,你生了孩子,肚子松松垮垮的,他每次都要闭着眼睛关着灯,也快受不了了。” 她神色淡淡,就是要激怒白菁菁。她越是情绪激动,药性发作得越快。白菁菁果然捂着胸口快要站不稳了。 “您太激动了,何必呢,为了个男人,搞得心脏病都要发作了。去床上躺一会儿。我去帮您倒杯水。\"宁文远走到门口,故意大声开门。她要让隔壁的小年听见。 宁文远却没离开卧室,略等了一会儿,回头看,白菁菁已经昏倒了。 丢下楼前,宁文远特意把白菁菁的拖鞋留在房里,这样就更像是跳楼自杀了。年荣海一回来就能看懂——白菁菁知道他出轨真相,一气之下跳楼自杀,要让他变成身败名裂的陈世美。他会帮着布置现场,尽量让事情看起来像意外。 一声巨响,宁文远立刻退到门口惨叫。一切顺利按照计划进行。包里的咖啡没派上用处。 先安抚小年,再匆忙赶下楼,看着白菁菁断气的那刻,宁文远没有伤感,没有恐惧,也没有庆幸。她只是冷静地总结着经验——下次再要杀人,绝对不能用这么复杂的计划。可变因素太多了,要一切从简。 所谓的完美犯罪,都是小说家为了卖书想出的噱头。现实中的完美犯罪,是找不到尸体,没立案的失踪。这次是破例,以后还是要杀那些了无痕迹的人。 白菁菁死得不轻不重。前两个月,年家简直是鸡飞狗跳,警察也来,保险公司的人也来,白家父母也来,但凡有外人在场,年荣海总会大哭一场。不过等保险金陆陆续续到账,他也就破涕为笑,开始给儿子物色起寄宿学校。 小年自然不同意,又哭又闹。宁文远试着帮他说几句话,但都被年荣海骂了回去。到第三个月,房子里来了新的女主人,她做事更是雷厉风行,先换家具再换人,哪怕是中途转学,她也要安排小年立刻去寄宿学校。 宁文远最后一次找到年荣海,半是虚情半是真心,道:“年先生,麻烦你再考虑一下,你儿子的母亲刚过世,你就急着把他送走。他以后会怎么想你,他已经很可怜了,就不能得到你的一点点关心吗?” 年荣海不耐烦,道:“我这也是为了他好,早点培养他独立的性格,你就是个老师,不要太多管闲事。” “他是你的儿子啊,你根本不在乎,对吗?你只在乎自己,孩子就是你的投资,所有人只要没用你可以就能丢掉,是?因为你当父亲当得太轻松了,轻易得来的,哪怕是生命,你也不会珍惜。”宁文远是动了真怒,她明白自己不是在骂年荣海,而是咀嚼对宁强的恨意。 “我还没有问你呢?那天卧室里的口红是怎么回事?你给她的?” “是她自己找到的,问我是不是你送给我的。我当然说不是,看着她被蒙在鼓里也可怜,我就告诉她,你在外面有情人谁不知道啊。她干嘛和你说开呢,别为难我们这种做事的人。她就哭了,让我去给她倒杯水,我回来的时候窗就开了。” “你被解雇了,你走,不要再胡搅蛮缠了。” 宁文远打开门,故意站在门口道:“那我就再说几句。你夫人这样身亡是很可疑的,如果不是你有不在场证明,警察都会怀疑你杀妻。你这么急着新人换旧人,只会显得更可疑。” “你闭嘴,收拾东西快给我滚。我不用向你解释什么,我问心无愧。” “谁会相信呢?”宁文远穿过走廊,迎面就碰见保姆和新太太。她是有意要和年荣海闹一场,吵得越凶,年荣海就像是那个真凶。 离开年家往正门口走,宁文远经过另一家的花园。铁门紧闭着,却有一株山茶花穿栅栏的空隙,在外面盛开。 鲜红的花朵,油绿的叶,宁文远驻足欣赏了片刻,想道:“多么美的花啊,但不为我盛开就没有意义。”她笑起来,顺手把花折断,丢在地上,用脚碾碎。 这天她若无其事地回家吃饭,已经准备开一个独立的高利贷公司。她装作随意向母亲提问,道:“妈,我有个朋友开了家小店,现在正在征集名字。你有什么想法吗?” 罗美娟道:“这我也不懂。我也不知道她是卖什么的?” “没关系,随便说说,你有想到什么吗?” “要不就叫长荣。比较吉利,长长久久,荣光万丈。” “好啊。这真是个好名字。”宁文远笑道。 第39章 孝女 没过几个月,宁强就又中风了,送医时已经来不及了,他这回是彻底瘫痪了。宁文远听到消息,立刻就成了天下第一大孝女,一手操办所有的事。她先是自费买了轮椅,添了一床被褥,又费了一番周折找回小朱。她生怕电话里说不清,还特意请他吃了一顿饭。 好赌的人自然是本性难改,小朱依旧没找到正经工作。宁文远立刻请他去当宁强的看护,道:“我信得过你,这是个长期的工作,我每半年给你打一次钱就好了,不用事事向我汇报。” 小朱自然感激道:“我一定好好照顾伯父。“ “我给你的钱属于基本工资,我爸是有存款的,具体的我不清楚,二十几万应该有的。到时候你好好照顾他,问他拿一点就好,就算是奖金。我也信的过你。” “好,我绝不多拿,你放心。” “还有就是我爸周围的邻居很多都是老人,比较敏感,话又多,你没事就少带我爸去散步,万一有些闲言碎语就不好了。” “明白了。” “对了,我妈可能时不时过来一下。她这个人容易多心,你不要和她说太多,让她知道你有好好照顾我爸就行。有问题直接找我。我是信的过你才找你,不然这工作我叫别人也行。” 宁文远忽然问道: “对了,你现在还在玩牌吗?” 小朱立刻紧张起来,含糊道:“不是经常玩。“ “没事,我不是死板的人,当看护是挺累的,稍微玩玩放松一下也好。“宁文远笑起来,知道自己是找对人了,”玩牌的事你别和我妈说,她比较老派,容易误会。“ 到月底,小朱汇报一切都好,但宁文远还是去看了一趟宁强。小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桌上的饭菜都是收掉。他只给宁强熬粥喝,自己倒是两菜一汤。 宁文远视若无睹,只是笑着对小朱,道:“你做的不错,一看我爸精神挺好的。”她拿出一盒鸡蛋,道:”我爸最喜欢吃鸡蛋了,来,你帮我煮三个白煮蛋,喂给我爸。” 宁强坐在轮椅上瞪着她,眼神是街边受了伤的野狗。他的嘴唇蠕动,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字不成句,但宁文远知道他在骂人。三颗鸡蛋端上来,她亲手剥壳,拿到宁强面前,道:“来,爸,把鸡蛋吃掉,吃完了我就走。” 宁强吃掉了第一颗鸡蛋,到第二颗就开始扭头,他被噎住了。宁文远道:“别让他喝水,喝水胀肚会难受,来,你帮我喂一下,我爸比较听你的话。” 其实宁强是怕小朱,他的嘴唇破了,显然是挨了打。也是人生头一遭,他打妻子女儿时倒没想过打人是错的。他不情不愿张口,吃掉了第二颗鸡蛋,到第三颗时,他终于忍耐不住呕了一地。 小朱强忍怒气去拿拖把。宁文远倒不嫌弃,凑近宁强,柔声道:“爸,当年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你说这房子是你的,谁也别想要,你死也要死在里面。我一定满足你的要求。”她温柔地搭住他的肩膀,笑道: “爸,我孝顺,是你教得好。先走了,下次有空再来看你。” 离开宁强家,宁文远就忙着去拿眼镜。那天晚上撞了人,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散光。原来她五十度的散光,自己都不知道。 验光师都诧异道:“你平时走夜路都没感觉吗?还好你不开车,不然晚上会很危险。” 宁文远笑道:“以前无所谓,接下来的路,我要好好看清了。”她戴上眼镜,确实觉得眼前一亮。她对着镜子端详片刻,一张秀丽出尘的脸,多了金丝边眼镜,更添几分书卷气。她买的是二万块的眼镜框,这么多钱换成纸币沉甸甸的,挂在鼻梁上倒是轻若无物。原来金钱的重量不在形上,在心上。 店员问她要不要发票。她笑道:“拿了发票我找谁去报销了?自己报销的。” 店员道:“这样也好,人就是要多买些好东西,取悦自己也很好啊。你看这眼镜多衬你啊。” 这样贵的眼镜,店面的装修自然也高人一等。头顶的灯照得她容光焕发,一瞬间她就觉得世上所有的好东西,自己都是值得的。血里捞出来的钱又怎样?只要是钱,都是很好的。 离开眼镜店,商场的对面有一家火锅店,坐在门口的一对父母正在给女儿过生日。点着蜡烛的蛋糕推上来,店员唱着歌祝贺道:“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今天是你新人生的第一天。” 宁文远平静地从欢声笑语中穿过,没有丝毫停留。 第40章 复活 贺晋没大碍。虽然她从三楼的家里摔进绿化带,一条胳膊骨折,有脑震荡,但她还是说自己没大碍。 其实在来的路上,岳进已经猜到事情的由头。都怪那扇该死的窗。家里阳台的纱窗坏了,夏天一到,各种蚊虫就飞进来。贺晋一直想要找人修,岳进却觉得没必要。白花那冤枉钱做什么,倒不如让他亲自来,顶多是买些工具和材料,多折腾一两个小时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最后没修呢? 他不记得了。其实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也不知道怎么就耽搁到了现在。有时候是局里的事,有时候纯粹是他想偷懒,脱了袜子,开瓶啤酒,放松一下。有时候是儿子又出问题了,他不得不急匆匆开车去疗养院。 贺晋也从来没催过他,或许是早就对他失望了,她就是一声不吭自己买了工具来修。但她的个子不高,必须要踩着椅子做事,一个不慎,就从楼上摔了下去。 他忽然觉得这整个家也是挂在这纱窗上。他明明是有机会补救的,可不知怎么就错过了,终于窗户掉了下去,支离破碎。 贺晋送到医院时,人还是清醒的,甚至她掉进绿化带里,一时不能起身,都是她自己大喊让人叫得救护车。她是一个独立到可怜的人。他在结婚前就听岳父说过,当年贺晋在考试时肚子痛,休息回家想要父母接送。岳父在值班,跑不开,她就自己搭公交回去,结果昏倒在家门口,被邻居送医,原来是阑尾炎。 贺晋的脑压正常,全身也只有手臂骨折,用不着留院观察。这次如果不是医生坚持,她都不想把事情告诉他,连个电话都不会有。或许还要等一两天后,岳进回家休息时,才看到她的胳膊打着石膏。 他一下子就觉得鼻酸,是比自己受伤更难言的痛苦。但进去前,他还是刻意摆了个笑脸,道:“要我给你借个轮椅不?实在不行的话,我抱你回去。” 贺晋扶着墙站起身,道:“不用了,你过来也没必要。忙工作的话就去忙,我这里不要紧。” “也不是这样,就是,就是……”他也就是不下去,要说工作不重要,可以轻飘飘地把一具尸体甩在脑后自是不可能。他对其他人的要求很严,自己就要自身作责,现在同事们都在局里加班。可他也说不出家里的事不重要,他一直很想捧着她的手说些体己话,又找不到时机。 开车送妻子回家,一开门,岳进就听到苍蝇的声音。纱窗掉了下去,家里的窗户上缺了颗门牙,厨房的垃圾又没及时丢,苍蝇蚊子就进来狂欢。他立刻放下贺晋去找苍蝇拍,嘴里不停,道:“你别动,别动,放着我来,都我来。” 丢了垃圾,打了苍蝇,再去附近的水果店买上两三样水果,岳进笑眯眯地回来给妻子削苹果,洗葡萄。他是插科打诨惯了,不停说着近来局里有趣的事,想活跃些气氛。 “你肯定想不到,前几天抓到个小偷,他傻到什么地步。他原本想要凌晨作案了,结果忘了调闹钟,睡过头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这就算了,毕竟他要偷的那户人家也上班去了。结果他进去以后看到个台式机,发现一下子偷不走,就干脆打开看一下情况。看到个游戏,他就点进去玩了,玩了三个钟头,玩到那家户主都回来报警了。抓住之后问他什么感想,你知道这小子说什么吗?说脖子扭到了,那家的电脑椅太低,应该买个可调节的。哈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 “不太好笑。“贺晋起身去上洗手间,回来后又随手打开电视机。因为她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岳进说话,家长里短生活剧的吵架声挡在他们中间。 无言对坐了一会儿,贺晋又起身去上厕所。岳进想活跃些气氛,就道:“哈哈,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是不是看到我一直喝水,紧张啊?都老夫老妻了。” “不是,我是生孩子的时候盆底肌受损,一直没恢复好。” “……这,我一直都不知道,要不给你找个医生。我可以托熟人问问,我认识不少医院里的。” “我会自己想办法了,你真想帮我的忙,早点同意离婚就好。”她并不看他,只是盯着电视机。电视剧里正演着丈母娘抽女婿耳光,一面抽一面骂道:”我女儿嫁给你享什么福了,尽吃苦了。“ 岳进讷讷,道:“我知道我对家里不负责,你想离婚是应该的。但是真的,真的,再给我一个机会,等我现在手边的案子处理好,我一定想办法补偿你。” “用不着补偿,我在和你结婚前就知道会这样。我爸就是警察,他比你还忙,我从小就清楚会怎么样。我们的问题不在这里。“ “那是什么?你说出来,你只要愿意说,我一定会改。” “我们的问题是儿子。我们开始走我爸妈的老路了。一开始我嫁给你就是赌气,我哥死了,我爸一直忘不了他,他觉得我哥才是他真正的接班人,像他,够阳刚,还是为了救人跳进水库死的,是见义勇为。我出生只是因为他们要个孩子。从一开始我就是个替代品,什么都要和我哥比,什么都不如他。我是个死人的影子。” “我明白,你这么想,那我们就不要第二个孩子。没事的,医学这么发达,儿子的病说不定过几年就好办法了。“ 贺晋漠然地注视着他,道:“别说哄我的话了,那孩子好不了了。他成不了正常人。你也只是为了稳住我才这么说,过一段时间,你还是会有这个想法的。你以为我会没有吗?”她蓄着眼泪一笑,道:“你再劝我下去,我也要同意了。那我和我妈也一样,我一直觉得他们对不起我,结果到头来,大家都一样。我最恶心的就是这个。还是离了清静。“ 贺晋起身要走,岳进急忙去拦她,道:“你能别为了你爸妈的事情来处罚我们吗,没道理啊,同桌不写作业,我罚站。我们还是有感情的。” “子女就是父母的影子,没办法的。我想休息一会儿。你要回去上班就走。”她躲回卧室里,顺便把房门反锁了。 岳进在客厅里抓耳挠腮,完全没了办公时的底气。平时在局里,他是一马当先的人,勇猛到堪称莽撞。他不是觉得自己不会死,而是死也死得正大光明。他是警察,追犯人时死要牺牲,正义永远站在他这头。可在家里,他是一点道理都没占。贺晋不爱他了,他知道,却不愿意离婚,这叫死缠烂打。儿子有智力,未来没个指望,他还想再生一个,这叫死不悔改。 所有的道理他都懂,可是道理归道理。坦白从宽,改过自新的话他对别人说过无数遍,换在自己头上又是另一回事。他有些憋闷,也不知道生谁的气,集中不了注意力就把遥控器乱按。换了个频道,还是那个家长里短剧,只是播到后面那集了。他也纳闷,这么难看的电视剧到底是谁看,怎么收视率这么高。 可盯着电视看了一阵,岳进觉出不对劲来。他立刻给闻谦打电话,道:“小闻啊,你之前说长荣公司登记的法人是不是叫何守年啊?“ “对啊,怎么了?闻谦道。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好像在电视剧里看到他了,不过他改了个名字。现在叫张赫。” “啊?我一直以为他死了。” “医学奇迹,你等我来局里具体和你说。”岳进关掉电视就要走,又想起贺晋,拼了命去敲卧室的门。 门开了,他对贺晋道:“我有点事要走。你想吃什么叫外卖啊,行动不方便就叫看护,别心疼钱,我就要发奖金了。我很快回来了,你一定要等我啊。“ “等你做什么?“ “等我回来给你修纱窗。对了,还有给你买烧鹅,那个烧鹅很好吃的。真的,就是,就是很好吃。一定要等我啊。”岳进抓起沙发上的外套,边跑边朝她挥手,“晚饭不用等我了。你自己吃好点。“ 第41章 四明山 只隔了一天,同城晚报的钱记者就主动联系郁曼成了。效率很高,或者说钱很有用。郁曼成借口要找个记者,为公司写些宣传稿,钱不是问题,他愿意一口价给五万。于是他一说很欣赏钱记者的文笔,立刻就有人去转达了这消息。 钱记者在外地,抽不出空来见面,只能电话沟通。郁曼成简单聊了两句,就把话题往吕雯莲上引,道:“我在看你之前的报道,上半年有个坠崖案,是个女人在四明山自杀,我有个朋友搞旅游,本来想多开发一下四明山,他好像没听说这个事。是什么情况?严重吗?你你了解什么内情吗?” 钱记者道:“严重是不严重,但我也不是很清楚。当时没什么新闻,正好听到消息,就去采访了。死者不是当地人,她随行的朋友不太想接受采访,就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她在事发前不久丧偶,她丈夫在泰国出车祸过世了,夫妻感情很好,导致她情绪一直很低落。陪她的朋友和她合伙开了一家理发店,其实对她有些好感,本来想借着这次旅游追求她,没想到出了这种事。” “开理发店的?那个男人估计挺油嘴滑舌的?” “那倒不至于,话很少,就是看起来挺凶的,人高马大,至少一米八,我好像还看到纹身。”这样基本就确定这位董先生就是董云淼。郁曼成故意道:“这人好像不太正派啊。那些话听起来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会不会是他谋杀后伪装成自杀呢?“ “因为她的口袋里有找到遗书,而且栏杆上没有抓痕和任何挣扎的痕迹。那个人也出示了证据,包括他们两个的合照,前一天发的聊天记录,他给她发了求爱消息后,她同意了。宾馆老板也回忆他们离开的时候很和睦。根本没有杀人的动机。“ “会不会是女方买了巨额人身险?“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既然这件事当时认定为自杀,说明各种可能都考虑过了。不过四明山这个地方,我是觉得开发潜力不够。” 问到了想要的消息,郁曼成就随意编了个借口打发掉钱记者。他对着电脑琢磨起一个关键词:泰国。 郁曼成不懂泰语,但是用网页翻译器勉强能搜到当时的泰国媒体报道。在泰国发生一场车祸,五名自驾的游客中,四死一伤。其中有一对夫妻,丈夫是开车的司机,当场身亡,妻子受轻伤。车祸起因是司机突发心脏病,车冲入撞毁护栏,冲入河里。 说实话,郁曼成并不相信这个结论。泰国以交通混乱出名,也以司法腐败着称。五个外国人在泰国出事,尸检未必有多到位,口供也几乎不会有。报道中没有提及死者的姓名,但有表明死者姓氏的音译。吕雯莲的丈夫是钱某,随行的还有白某,陈某,韩某。正好和其他几张身份证上的名字对应,分别是钱龙、白海军、陈德民、韩强。如果不出意外,这几张身份证的主人已经死了。 更关键的是,郁曼成想起一件事,就在这场车祸前不久,郁川和宁文远去了一趟泰国。 郁川的护照就在他这里,他的行程正好是事发前一个月。当时他和宁文远去了一周,他回来后抱怨不停,说没看到什么特别的风景,只是到处闲逛,四处吃饭,累了回酒店睡觉。没什么特别的回忆,只是胖了两斤。 怎么会这么巧,先是郁川和宁文远去了泰国,又过了一个月,吕雯莲的丈夫在泰国身亡,只有她幸存。又过了两个月,吕雯莲自杀,随行的是董云淼。 如果董云淼确实和宁文远是同伙,那郁川在其中又是什么角色呢?他是被骗上贼船的帮凶,还是掌控一切的主谋,或者是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受害者。哪一种可能对郁曼成都不算是好事,无非是逼着他一遍遍承认确实对亲兄弟知之甚少。 台风虽然没有来,但天气是反常的凉爽。郁曼成并不觉得舒服,空气的湿度太大。回到家,连洗手间的镜子都起了一层水雾。他想简单洗把脸,再拿条新毛巾,却发现柜子里少了盒子。 郁川不知道什么又把他备用的刮胡刀偷走了。郁曼成算不上生气,只是无奈。 之前每次让郁曼成来家里,他都会刻意顺走点东西,而且是明目张胆,只挑最显眼的,一定要让郁曼成知道。可郁曼成主动送他时,他都不。这么做实在是很有赌气的意思,他毕竟好像就是故意放话: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你这么想我,那我就这么做给你看。 郁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现在想起郁川,郁曼成只记得一些模糊的记忆片段。好像在一开始,他是有心和这个便宜弟弟搞好关系的,至少要维持些表面和气。原本的设想里,他可以帮郁川介绍个工作,然后每月与他吃顿饭,简单交流近况,逢年过节也能交换些礼物,正巧他有很多精装月饼找不到去处。 可郁川好像不愿这样,他的态度总是反反复复,又始终称不上体面。起初他对郁曼成抱有敌意,也算情理之中。后来郁母从旁说和,他们独处了很久,郁曼成出差时,郁母甚至同意郁川睡他的卧室。这件事郁曼成始终耿耿于怀。 郁母劝他道:“你不要这样,郁川是很想拿你当哥哥的,他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心思很细节,你对他只是表面客气,暗地里很生疏,他其实有感觉,所以一直很别扭。” 郁曼成冷笑,道:“我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他不该得寸进尺。我和他只是法律层面的兄弟,我不可能真的和他称兄道弟的。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表面熟络维系了一阵后,郁川就太轻易地想要交心。他总是不合时宜地推心置腹,让郁曼成感到尴尬而不是亲近。原来郁父在第二次离婚后就开始酗酒,酒醉后他一言不合就对郁川动手。 郁川在吃饭时聊起这些往事,笑着指着自己的一颗上牙,道:“这牙被他打断了,还要现在医学发达,可以补好。”他像是有严重的心理创伤,却又不愿意承认,不想被人同情,总把痛苦的过去当作笑话讲出。郁曼成觉得他自暴自弃,又好像在装可怜博取同情。 可郁川依旧不愿收敛,一年中秋,郁曼成请他到家里吃螃蟹,那时候郁母也还神智清醒。席间气氛正好,他们都喝到微醺。聊起旅游的话题,郁川就兴致勃勃道:“你们可以四明山玩。我去过一次,那里很清静。” 郁曼成随口道:“你什么时候去的?” 郁川笑道:“小时候去过一次。有一次我被爸揍了,不记得什么事,反正把我揍特惨,我都吐了。然后我就想离家出走了,跟着一个朋友去四明山。就是听说那里有个大瀑布,很漂亮,想去看看,实在不行就死在那里好了。结果根本没看到瀑布,天冷了,就封山了。就远远看了一眼,很漂亮。后来我就被警察找回家了,我爸果然暴揍我一顿,不过没揍死我,我就想还不能死,一定要活着去看一眼四明山。远远地看都这么漂亮,春天去一定更美。可是我前几年真的去了,跑到山上去,一定都不好玩。设施特别差,那个山看起来不高,但登上去了很吓人,栏杆非常低,只要稍微一低头,人就容易掉下去。掉下去肯定就死了,这么吓人的死法,可是感觉上又轻飘飘的。” 饭桌的气氛顿时就凝结,郁曼成不知该如何反应,而郁母已经难受得眼眶发红了。 郁川却是谈性正浓,边喝边聊,道:“所以你们去四明山玩,就去最后是秋冬去,也不一定要买门票,隔着一段路在附近看才是最美的。哈哈,好像景色和人是一样的,距离产生美。好奇怪啊,爸活着的时候我巴不得他马上死,现在他真嗝屁了,我又有点想他。不过他还是死了好,活着又要揍我。我是还手也不对,不还手也不对。把他那老骨头一推,他摔瘫痪了,我还要伺候他。哈哈哈,真的好搞笑。“他笑着笑着,忽然脸色一变,快步就冲到阳台去,把脸埋进洗拖把的水池,一边抹眼泪一呕吐不止。 没人再有兴致谈笑了。郁曼成给他倒了杯热水,冷冷道:“你喝醉了,以后不要再喝酒了。” 从此之后,郁曼成就再也忘不了四明山,也更讨厌郁川了。 第42章 偏心 爱和尊重,若是生来就没有,后天再努力,也是不配。 夏逸回家了一趟,想和父母商量一下婚后的打算。其实她已经对结果有了预想,但多少还心存侥幸。父母肯定是不愿意她跟着郁曼成出国,名义上会说舍不得她,但利益上是需要她帮着养老。同样的当,她已经上过一次了。 五年前,她在外资药企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因为踏实肯干,业务娴熟,就快升为中层了。主管暗示之后要送她去英国总部培训,顺利的话她会在欧洲工作两年,薪酬翻倍。母亲知道这个消息后,却很不快活,顾左右而言他,找了个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就是不愿意她走。最后干脆就病了。母亲这病来得很是时候,先是头疼得厉害,卧床不起需要人照顾,本以为是神经内科的病,夏逸陪着她跑遍各大医院做检查。后来确诊了鼻咽癌,好在是早期,手术后定期化疗就能稳定情况,只是身边不能缺人。 夏逸原本还在犹豫,可母亲直接抓着她的手,哀求道:“你总不能指望你弟弟照顾我们,他不是亲生的,你是亲生的,难道你要抛下我们走吗?我不信自己这么多年养出个白眼狼。” 夏逸无奈,只能辞去工作,家里医院两头跑,殚精竭虑照顾起母亲。可久病的人脾气总是太坏。她越是关心母亲,就越是被挑剔。饭菜准备得不好,在医院接送不及时,甚至她无意中一撇嘴,都能成为母亲挑刺的理由。 这时候她多少醒悟,母亲其实是恨她的。正因为她是她的女儿,才恨得更刻骨铭心。母亲三十岁时就当了家庭主妇,伸手要钱的日子不好过,在外面她还要端着架子,逢人就说自己嫁得良人。夏逸却一心读书,出来后又拼命做事,眼看就要逃出这个家,飞到她掌控之外了,她到底还是不甘心。 母女之间是同性相斥,母子之间就是异性相吸。母亲在父亲身上也找不到爱,几乎把儿子当半个男人养。她对弟弟说话时都是软着嗓子,半开玩笑道:“你可要晚点结婚,以后你结婚了搬出去,妈要舍不得的,到时候吃你老婆的醋。” 弟弟也不是没帮忙,只是他帮忙时总像个豆腐做的娇贵人。拖一下地,洗一下碗,把洗衣机的衣服放进烘干机,再从烘干机里拿出衣服叠好,这些事就足够累着他了。母亲也顺着他说话,对夏逸道:“也不能总让你弟弟做这种事,男孩子总是做家务,志气都消磨干净了。” 母亲说话时还笑嘻嘻的 ,凝视着夏逸,是真心等着她来附和。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男人需要志气,去建功立业。女人则需要牺牲,安心被踩在脚下。 后来父母就用自己的积蓄,又多叫了一个看护。夏逸算是省了些力气,虽然只是顺带的。母亲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连带着脾气也缓和不少。她买了顶假发,又有兴致添置新衣服。这天她对着穿衣镜试衣服,瞥一眼夏逸,忽然道:“你看看你自己,都没嫁人呢,怎么这么憔悴,头发也乱,衣服也乱,看起来比我都老。” 夏逸很少辩解的人,那一刻也忍耐不了委屈,道:“我这都是为了照顾你啊。” “谁要你照顾啊,你以后别让我照顾就好了。你啊,快点去打扮一下,趁着年轻漂亮找个合适的人嫁了,找不到人的话,我让你弟弟找人去问问。他不像你那么拘束,在外面人脉广。“母亲换完衣服,又笑着地去厨房准备晚饭了,她没当真。那时候距离夏逸辞职照顾她,已经过去两年了。 重新回职场时,夏逸的行情自不如当年。她已经蹉跎了最好的时间,每每解释简历上的空白时,人事都笑得意味深长。其中有一次,人事干脆直接点出,道:“你不还有爸爸吗?要是你爸再病了,怎么能确保你不会再辞职呢。”终于找到新工作,她也不得不从头做起,公司里负责带她的员工都比她小一岁。 对家里人,这倒是件好事,他们并不在意她的那些薪水,只在意她的婚姻。他们家是中产,都指望她能嫁一个有钱人,最好是新贵,能力和财富都不缺,还没有一堆的繁文缛节。一旦她妻凭夫贵发了迹,就能提携弟弟,帮衬全家。所以她的工作不能太忙,这样才能抽出时间来相亲。 母亲也是下了血本,买了上万给她买衣服首饰,又催着她去剪头发做保养。和郁曼成订婚的那个晚上,母亲高兴得语无伦次,抓着她的手,道:“能抓住小郁这样的男人,你真的太棒了,妈妈为你骄傲。” 夏逸没有笑,而是怅惘无言。 平心而论,他们绝不是最坏的父母,夏逸从小到大是衣食无忧,弟弟有的东西,基本会原样买一份给她。他们只是不够好。那一点偏心不是刀,只是刺,时不时的隐痛。她没勇气和家庭决裂,于是他们仅存的好都成了坏。她和家里的关系说是连枝带叶是太客气了,其实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腥气很重。 第43章 无爱 夏逸到家时,母亲在看电视,父亲在读书,保姆刚好有事出去,桌上的水果还没来得及洗。她便顺手洗干净端到客厅。母亲一见就夸道:“你回来了就是好,还是你细心,保姆做的事情我都看不惯。” 夏逸笑笑,没作声,母亲立刻反应过来,找补道:“这可不是说你像保姆啊,你是妈妈的小棉袄。” 弟弟在房间里打游戏,到午饭时间,夏逸把他叫出来吃饭。开门时她顺便看了一眼,自从她搬出后,原本的房间就被改成游戏房,彻底归弟弟使用,连床都搬了出去。想来他们都不指望她再回家住。 饭桌上各自吃菜,说说笑笑,面上是一团和气。夏逸提到自己的工作,道:“现在我的工作也忙起来了,等结婚后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家庭,我估计忙不过来。” 母亲笑道:“上班什么的都是假的,女人的最重要的职业,还是婚姻。等你结婚后,再生一两个孩子,就算是荣誉员工了,什么高管都比不上。” “是啊,妈,你说的对。”夏逸也不反驳,顺势道:“所以我在想结婚后一切要以家庭为重,曼成有出国的打算,我也准备跟着他走。” 父母陡然变了脸色。母亲很是直白,很不快道:“你要想清楚啊,出了国,人生地不熟的,你被小郁欺负了,我们也帮不上忙。” 夏逸道:“我想清楚了,我认准他了,怎么样都不后悔。” 父亲见她装傻,只能把话挑明,道:“你这样一走了之是很不负责,结婚是让你组成自己的小家庭,不是抛弃原有的家庭。我们已经老了,你一走,以后我们生病该怎么办?” “不是还有弟弟照顾吗?” “这叫什么话?你说的好像一结婚就要划清界限了。你首先观念要摆正,不是说你和小郁结婚后,他就要把你带走,而是你要把他拉进我们家。以后一家人凡是要互帮互助,这才是你应该做的。“父亲咳嗽一声,正色道:“这件事你要考虑清楚,实在不行,你就把小郁叫过来,我来和他好好谈谈。我是要嫁女儿,不是让他把女儿拐走。” 静默了片刻,无人接话,只有弟弟自顾自喝着汤。夏逸倏忽一笑,道:“我就说说玩笑话,你们怎么就认真了呢?我怎么舍得抛下你们走呢?我会和曼成说清楚的。” 她这一松口,父母脸上也松动了,筷子汤勺重新动起来,好像无事发生过。 吃过饭,保姆收拾碗筷,夏逸猜到风波还没过去,父母会躲在卧室里说私房话。她就借着送水果的机会,偷偷站在卧室门口听。父母确实是老了,有些耳背,这么隐秘的话都说很大声。 只听母亲道:“她要是真走了怎么办?总不能不让她结婚。” 父亲则不悦道:“结婚肯定都要借的,再拖下去她就要三十岁了,都到订婚这一步了,投入也不小。依我看郁曼成就是看公司要上市了,有点飘了,在找法子提条件。到时候要让他想办法出点血,女儿跟他走也行,那儿子要创业,他应该帮帮忙。都是小舅子,不帮忙也说不过去。” “那结婚的话,我们要陪嫁多少?” “给她二十万块买辆车就好了,再多也不合适,郁曼成有钱,她结婚以后吃用就靠他。” “再多拿五万块,毕竟之前我生病,她辞职来照顾我了。放弃那么好的工作也不容易。” “五万可以,再多不行了,要留三百万给儿子买房子,我们还要留点钱养老。她结婚了还要是多靠自己,靠我们也不像样。” “算了,还是十五万就够了,过两年她生孩子了,我们再贴补点,男孩给五万,女孩给三万。” “男女都五万好了,要不然别人说我们重男轻女,反正也是跟郁曼成姓。她要是真的和郁曼成出国的话,这钱也不一定要给,到时候就说坐飞机不舒服,他们外国人也不用做月子。等他们回来我们在看着包红包就好。人都不在跟前了,给钱也就是打水漂。“ 父亲忽然去开门,夏逸还来不及走,在门口被撞个正着。父亲道:“你怎么走路都不出声啊?把我们吓一跳,你听到什么了?别多心啊,我和你妈就随便聊聊。” “你们在聊什么啊?和我有关系吗?我刚才没听清。我就来是给你们送水果的。” 夏逸强颜欢笑,故意道: “怎么,偷偷讲我坏话了?” 母亲道:“你在家里可是宝贝啊,谁舍得说你坏话。我们在担心你啊,小郁脾气不是太好,我们怕你嫁过去后被欺负,准备给你十万块买辆车,多个一两万也没事。你有了车,自己出行也方便些。” “没事,我现在让曼成送我挺方便的。他有两辆车。” “到底不一样,这钱也是我们的心意,你就算不买车也把这钱拿着。我们又不是外面卖女儿的人家,养到十八岁就送去结婚。我们既然愿意供你读大学考研究生,就是很在意你。你只要结婚后多照顾些家里,让小郁有空多帮衬些你弟弟,我们也就安心了。” “好啊,我会和曼成说的,他看着冷淡,其实是个热心人。” “听听,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真没错。你还没结婚就帮外人说话了。哈哈,还好有你弟弟在,我们也不至于太寂寞。” 夏逸没搭腔,越笑越心寒。这个家早就没有她的容身处。三百万够给弟弟买房子吗?不够的话,是不是还要找她?难怪他们舍不得放她走,原来是把郁曼成当作存钱罐,她则是开存钱罐的钥匙。 她也并不在家久留,寒暄几句就准备要走,弟弟特意开车送她。他也是想找个机会单独与她说话。 在车上,弟弟问道:“你是真的要走啊?爸妈好像不同意,我倒是无所谓,你想走的话,我肯定支持你。“ 夏逸淡淡道:“那太好了,谢谢了。“ “不过我也是担心你,郁曼成到底对你怎么样?他好像不是很爱你,靠得住吗?“ “那有什么爱不爱的。男人嘛,无非是把女人分门别类用。贤惠的当妻子,漂亮的当情人,聪明的生孩子,蠢的好操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辈子也就几十年。郁曼成也不过是个男人,和别人有什么差别呢。他对我没什么感情的,只是身体不好怕死,害怕一个人孤零零走。你们也别太逼我,郁太太这个位子候选人不少,别人大可以竞争上岗。” 弟弟觉得这话太武断,不悦道:“郁曼成人品不好,你也不能怪所有的男人。我就是个好男人啊,你就算不和郁曼成结婚,我也支持的。你不要总搞点自己像个悲情受害者,弄得我很不舒服。“ “我回来住的话,我的房间就要拿回去,现在不是变成你的游戏房了吗?你舍得搬走你的电脑和漫画吗?” “就再说,我主要是给你个态度。我肯定支持你。” “放心,就是你舍得,爸妈也舍不得。你的工作都是郁曼成帮忙的,我过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过得好。” “也别说的你全是为我牺牲了,姐弟之间不分彼此的。我现在不还是送你了嘛。” “那真是谢谢了。”夏逸无奈苦笑。 夏逸并没有回住的地方,而是顺路去了一趟老宅。这是她已故奶奶的住处,房子一直没租出去,钥匙就由她来保管,虽然奶奶已经离世多年,但她还是定期上门打扫,尽量让房子保持原有的布置。 小时候夏逸由奶奶带了几年,祖孙关系很密切,反倒是她父母忙于工作,并不能经常照顾她。后来奶奶生病,她就被父母接到身边,但没多久,弟弟也来到了这个家庭。童年的回忆已经变得很淡了,她尽量让痛苦的事变得模糊。 奶奶离世前,她去医院看望。奶奶特意塞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有一沓钱,说是留给她以后生活用。母亲知道这事后自然把信封拿走,道:“你现在还小,我帮你先把钱收起来,等你长大了再给你用。” 话是如此,但夏逸至今没看到这笔钱,也不知父母派了何种用处,估计是作为弟弟房子上的一块砖。理所当然的事,反正连她本人也不过是这个幸福家庭的地基。 奶奶生前喜欢养花,就在天井砌了一个花坛。夏逸也不愿这点生机荒废,就定期修整花坛,种上些方便打理的花种。如今种上的是几株粉色的月季,不怕热的品种,她没有特别照顾,但这些花依旧长势良好,盛开得如霞光般绚烂。 夏逸摘了几支花,准备带给郁曼成,又照例对着奶奶的遗像上香。她鞠躬三次,默念道: “奶奶,你现在在看着我吗?保佑我。” 这时手机有电话打来。她接通,原来是婚庆公司的人请她去看婚纱。没有丝毫喜悦可言,她只觉压力重重。纯白色,既是婚纱的圣洁,也会联想到丧礼的孝布。 第44章 巧遇 琴琴面馆的名字很土,里面的每一款面条都很难吃。但宁文远还是坚持去了两天。面馆里一共有三个服务生,轮班制。中午十二点前是个麻利的中年女人,偶尔还会和客人攀谈几句,推荐他们多加个荷包蛋。一到下午,接班的就是个年轻人,高个子,敞开的衬衣里是件黑背心。挑眉圆眼睛,嘴角下垂绷紧,带痞气的俊朗,好像看谁都不顺眼。他叫郁川。 宁文远叫了一碗肉丝面,是郁川端上来的。碗重重地敲在她桌上,汤都溅出血。她瞄了一眼,小心翼翼道:“那个,小哥,你的拇指刚才是不是伸进我碗里了。” 郁川道:“没事,我手洗过了,吃不坏你的。”他说话时都不正眼看她。 “可是这样不太卫生。” “有的店里说不定还往你碗里吐口水呢,你不知道,不也一样吃了。” 宁文远欲言又止,郁川已经快步回后厨了。吃面的时候她留心观察着他,他对每个客人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有些人看他也是气不顺,但眼睛扫到他胳膊上的肌肉时,又不做声了。他像是很渴睡,总把眼睛懒洋洋垂着,可要是谁冲他说话的调子太高,他就把眼皮一抬,剃刀一样的目光刮过去。 到晚上,宁文远依旧来这家面馆,店里没有其他客人。郁川这次对她多出些印象,道:“怎么又是你?我以为你不会来呢。” “这位小哥,你是和店老板有仇吗?”宁文远解释道:“我在附近的办公楼面试,工作估计没问题,我就想在附近看看,以后入职了就过来吃饭。” “哦,那你要吃啥,还是和中午一样吗?” “嗯,你还记得我中午叫了什么吗?” “不记得了,反正随便给你叫一份好了,看你也不挑。”郁川斜睨了她一眼,端上来的还是肉丝面,他果然是记得的。宁文远笑着点头,却只留神看他的手,可别把拇指又插进她的碗里。 她只是随意吃了两口面,更多是留神看着时间。到七点三刻时,她起身结账,却故意把围巾忘在座位上,围巾下压着她的钱包。她知道郁川会在收拾桌子上看到,就故意在对街徘徊,等着他出门来寻。 果然,他快步出来,探头一望,冲着宁文远就扯嗓子嚷道:“喂,你的钱包和围巾忘了。” 宁文远笑着朝他招手,过马路时却留神向拐角处瞥。她和董云淼约好了,这时候他应该冲出来抢她的东西。 她故意走得慢些,左顾右盼像是在看车,想给董云淼争取时间。她从郁川手里接过东西,也是先道谢,并不急着把钱包放回包里。终于,董云淼从斜对角冲了出来,狠狠一推她,拽着包就跑。可郁川的反应太快,如豹子一样窜了出去,没两步就赶上去,揪着董云淼的衣领往后拽。 董云淼只得把包往郁川脸上丢,趁着他腾手去接时挣脱出来。可郁川脚下还有闲,抬腿就去踹。董云淼小腿上挨了一记,踉跄出几步险些要摔。 宁文远在几步外看得傻眼,无声骂出一句废物。她生怕董云淼被抓住扭送派出所,又不敢阻拦地太明显,生怕郁川看出端倪。她只得假装腿软要扶墙,推倒门口的一个伞筐。听到身后的响动,郁川回头看了一眼,董云淼就抓着这空隙,闯过一个红灯消失在拐角处。 郁川见追不上人,也就退回来帮着宁文远一起扶伞筐,还忍不住嘟囔道:“这家伙疯了,我在都敢抢东西。喂,你要不要报警啊?” 宁文远道:“不了,东西没有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个人万一认出你,知道你在这里做事就麻烦了。谢谢你帮忙,我请你吃宵夜。” “不用,我还要干活呢,你早点回去,别又被人抢了。” “那我能问一下你叫什么吗?我叫宁文远,宁静致远,多个语文的文。” “郁川,忧郁的山川,就这两个字。” 宁文远笑道:“是个好名字,郁也是草木丛生的意思,山川绵延起伏,却又郁郁葱葱,是生机盎然的景色。我欠你一次,这周六有空吗?我找个好地方请你吃午饭。” 到了约定的时间来面馆碰头,也是凑巧,宁文远正好撞见郁川和面馆老板闹翻。他正一手插兜,一手撑在桌面上,怒气冲冲道:“你要开我也随便,我本来也就是找个活应付一下我哥,你把我这个月做的钱和我结一下。大致给个数。” 店老板道:“你要走就快走,别耽误我生意,我把钱打给你了。” 郁川对钱很是不在意,他收到转账只扫了一眼就要走,宁文远却帮他留心着。正好就两千七,这数字太规整了,她问道:“你做了多久?每天多少钱?” 郁川道:“一个月多五天,周末九十五一天,平时七十块一天,这个月还没有休息过。” 宁文远心算速度极快,一眨眼算出不对,道:“上个月有三十一天,总计周末十天,二十六天工作日,那就是两千七百七十块。老板,你给他的钱少了,少了七十块。” 老板拿计算器又确认了一遍,道:“七十块也没多少,你和我计较这个做什么?” “既然七十块没多少,那你为什么不给他呢?” “他干活那个态度,半死不活,迟到早退,我扣他钱也是应该的。” “那应该当时就说清楚,现在才说要扣钱就是耍赖了。再不给的话,我可就报警了,警察来了也麻烦,客人都要吓跑了,损失的就不是七十块了。” 店老板扁扁嘴,无奈只能把钱打过去,道:“算了,算了,我给你,供不起你们两尊佛,快点走。” 出了店门,宁文远调侃道:“没想到你这么大个人,也会被人欺负啊。” 郁川双头插兜,慢吞吞道:“还行,这也不算被欺负,就是,就是……你还挺机灵的。” “我一直被人欺负啊,所以训练出来了。”宁文远歪着头一笑,很是不以为意的样子。 第45章 不满 宁文远在商场里找了家中等的火锅馆订位,郁川的态度依旧模棱两可,只是蒙头吃肉。她故意问他道:“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喜欢吗?” 郁川道:”还行,我好久没吃过火锅了,我哥不吃这玩意儿。” 宁文远继续打听道:“你刚才说你在饭馆找工作也是因为你哥,是什么意思?是亲哥吗?” “同父异母的算亲哥吗?” “算的。”宁文远故意道。 “我觉得不太算,我哥和我不太熟,他是那种人。怎么说呢?挺上等的,就是觉得火锅不健康不吃的那种人,他看不惯我,可也不能不管我,就不准我闲在家里,想把我安排进公司做事。那公司挺无聊的,我整天就在打杂,还要看别人眼色,太累了。我哥又不让我辞职,说除非我能找到其他工作。谁要他管呢?那我宁愿去端盘子。” “你应该把这事和你哥说一下,他以为你不愿意工作是怕辛苦,可你都能在面馆里拿三千全年无休,说明你并不怕吃苦,你是不喜欢被约束,是这样?” 郁川的筷子停了一下,抬头紧盯她,道:“我们不太熟,你怎么好像挺了解我的?” “这没什么啊,又不难。我只是比较擅长察言观色。你之前见义勇为,说明是个好人,可是你你做事又挺不拘小节。你哥能把你安排进公司,说明挺有社会地位,又比较讲究,应该就是规矩特别多的人,你们两个合不来很正常啊。” “你是什么专业的啊?搞心理的吗?” “不是,是统计学。”她顺便报了自己的学校。是名校,不少人听到校名后都会露出艳羡目光。 “读书真好啊,早知道我那时候也认真读书了。”郁川一边感叹,一边夹了最后一块肉吃掉。 “名校也没用,大学一直在扩招,近年来大学生比老鼠多,名校一样找不到好工作。学历到底是不如关系过硬,清华北大每年都能毕业好几千人,好的工作岗位只有这一两个。我的同学里能找到不错工作的,大多都是出身好,有门路的。早知道我还不如去学门技术,现在也不至于高不成低不就。” “这就都是好学生说的气话,真的让你去读大专,学电焊,你也不甘心的。体力活很累的,我端盘这些天,晚上回去手都抬不起来。” “你这话没说错,我是有点自命不凡。请别放在心上。” “你脾气倒是挺好的,我这样呛你,你倒是不生气。”一旦开了个话头,郁川就能敞开聊很久,他没什么戒心,从家庭到过往经历都说了不少。结过账,郁川说要送她些东西,毕竟那七十块也是她帮忙讨回来的。不过这钱不大不小,也买不了什么像样,宁文远不愿他破费,就让他请了杯饮料。 他们都不常逛街,郁川就找人最多的奶茶店去排队,宁文远在旁含笑等着他。店员扫了他们一眼,很是会意,包装里放了两根吸管。 郁川递给宁文远时才发现,疑惑道:“为什么一杯奶茶要给你两根吸管?” “店员以为我们是情侣,应该想让你也尝尝味道。”宁文远说的很含蓄,郁川显然误会了,道:“那我用不着吸管。”他打开盖子,如牛饮水般仰头灌完,随手就把空瓶丢进垃圾桶,顺便炫耀一下自己投三分很准。 宁文远愣了一下,道:“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还行。”他伸手抹去嘴唇上的奶痕。走出一段路,正巧经过一对情侣,他们正浓情蜜意分尝一杯饮料。女方注视着男方,说宝贝你也尝尝。男方咬着吸管,笑着吸了一小口,说好甜,不过没你甜。他又轻轻摸着女方的手。 郁川抱着肩盯了他们半晌,回头看宁文远,道:“噢,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我是不是喝太快了,再给你买一杯?” “不用了,不用太勉强,你刚才那样也很好。”她端详着郁川的脸,似笑非笑道:“真好玩,你这么一个人,为什么会左边眼角会长颗泪痣呢?”那颗痣非常小,他又不白皙,要凑近才能看到。 “咋啦?” “都说长泪痣容易流泪,你看着也不会会谁哭。” “我吃辣会哭的。” 宁文远这次是真心笑了。她对郁川也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倒不是在男女情事上,她是真心想把他收为手下。他看起来可比董云淼好用多了。 董云淼差点把事情办砸,却还有胆子找宁文远诉苦。他说被郁川踹得不轻,身上青了一大块,起身都痛。宁文远自然知道这是拐着弯要钱,也不说破,只是一口气赚了五千辛苦钱,又专程上门去看望他。 一进门,她见董云淼还装模作样擦跌打药酒,便讥嘲道:“做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你小子当混混当得这么逊,你要不要反思一下自己。” 董云淼回道:“是你事先没和我商量好,谁知道你男朋友这么彪,冲过来就揍我。” “少顶嘴,好好锻炼身体。跑得快肯定不是坏事,以后用得到。” “没事,我跑得比你快就好了。” 董云淼似乎还当他们是平起平坐的关系,略带调侃,坏笑道:“话说你花这么大力气搞个英雄救美做什么?看上那个人你直接上好了。男人嘛,你脱光衣服钻他被窝里,事情就成了。你长得又不丑。” 宁文远没有笑,只是冷冷盯着他,一言不发。等他别扭起来,她才缓缓道:“这是你对我说话该有的态度?我是花钱请你帮忙,你没把事情办妥,我还照样给你钱。你对我出言不逊,是不想要这个钱?” “不是。” “那是什么?把话说清楚。” 董云淼的脸皱起来,不服气,但还是服软道:“我就是一时嘴快,没读过书,你别放在心上。” “我叫你做事是看重我们间的感情,你没把事情办妥,一次不要紧,但你要把态度拿出来,给我最基本的尊重。别再有下次了,不然我真的会很失望。”宁文远说完笑了笑,董云淼却依旧面色紧绷。待她要走时,转身在玄关处换鞋,董云淼站在后面,故意抬脚要踹。他以为她看不到这幕,却未曾想她正盯着玻璃上的反光,看得一清二楚。 到底是街头混混出身,不懂审时度势。董云淼不服管,不好好教训一番,以后必然惹出大祸。宁文远下楼时便有了计划。 第46章 演员 岳进急匆匆赶回局里,在门后迎面就碰上闻谦。她也忙着开口,抢在他前面,道:“岳队,请先听我说。我们这边也有线索了。有监控了,董云淼在外租房住,小区的监控没有保存,但是街对面的水果店装了摄像头,有拍到他的行踪。“ 岳进立刻看了那段监控,是9号晚上10点15分的录像。因为路灯很昏暗,拍得并不算清楚。只能看到一辆白色别克停在街边,董云淼看到车后立刻上前,驾驶位的明显是个女人。没有拍清楚脸, 但能看到她戴着眼镜。好在清楚拍到了车牌,这辆车确实登记在宁文远名下。 闻谦道:“下了主干道之后,监控跟丢了,不知道她把车开去哪里。宁文远和董云淼的关系基本是坐实了。已经查到他们去年有几笔转账记录,每次都是几千,是宁文远转给董云淼。持续了几个月,就停止了。“ 岳进道:“往好的方面想,小宁同志心善,看到董云淼手头紧,就借钱给他。后来他一直还不上,或者经济条件好了,她就不借了。往坏的方面想,他们早就勾结起来放贷,而且宁文远是头,所以要付董云淼劳务费。后来她的反侦察意识变强了,就换一种方式给钱。” “我觉得是后者。宁文远完全符合我对长荣老板的定位:高学历,有金融知识,行事谨慎,履历干净。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要不要对再找宁文远的亲属问话?” “问也问不出什么,还是要先找到宁文远。那个老太太虽然对我们有隐瞒,但不至于完全包庇,我看她确实不知道宁文远在哪儿。还有查到什么记录吗?” “没有查到宁文远的火车高铁飞机购票记录,人大概要本地,就算坐长途巴士偷偷离开,估计人也没走远。手机信号早就没有了,在9号就把卡取出来了。” “人不见了,那她的车呢?也留在本地吗?搞不好这车在董云淼开去第一案发现场。还有一个疑点是,宁文远在本地,董云淼大概率也是在本地抛尸的,那谁把董云淼的手机带去临江呢。” “肯定有同伙,我也觉得不该打草惊蛇。我在怀疑那个郁曼成,他很可疑。要说他不关心弟弟,为什么要送这么贵的茶叶。要说他关心弟弟,人不见了也没来报案。而且他的身份很微妙。“ “怎么说?“ “我搜了一下,他的公司要上市了。如果宁文远和董云淼真的是长荣的人,那他们当初带走了一大笔钱,千万级肯定有的,这么大一笔钱要先洗白。洗钱无非几条路,银行、保险、公司,董云淼开理发店估计也是为了洗钱,但是理发店的营业额根本洗不了这么大的数目。可如果郁曼成参与,用公司洗钱,那就方便多了,而且上市公司可以走境外途径,洗出去的钱很难追回。“ “何必呢?都是上市公司了,钱还没赚够吗?为什么要掺和在这种事里?“ “我这也只是猜测,不过高利贷肯定比上市赚,以前也抓过有高管参与黑色产业。未必是幕后黑手,只是帮忙洗钱,从中抽成。赚来的钱直接到私人账户,操作简单,也不交税,其实比公司分红更赚。“ 岳进捏着下巴琢磨起来,道:“这动机说牢靠也不牢靠,还是再缓缓,这种有点身份的人,处理起来还是要当心。还是先看看我们的电视剧明星。 ” 要想找到张赫并不难,他们给剧组打了个电话,亮明身份,没说具体原因,只说要确认身份,配合调查。导演以为是抓逃犯,立刻就慌了,说会去找选角导演问情况。选角导演再找上场务,场务立刻就把人叫来了。 这人确实叫张赫,有身份证为证,是本地人,社会关系也都在。他的背景很干净,在企业工作十年后被开除,就拿着积蓄决心追求梦想,去了剧组当群演。混了一年多,也算小有名气,成为特约演员,办了演员证,出境一天酬劳在一千二。 张赫挠挠脑袋,笑得挺不好意思,道:‘我这么大年纪了,去当演员一开始也挺不好意思的,怕让熟人认出来。不过没想到我还有点演技,不少人都来要我的联系方式。“ 他和何守年毫无关系,但说错认也不是错认。岳进看人脸自有一套经验,虽然胖了许多,但长荣公司法人登记照片上的就是这张脸。证据就是藏在鬓角左侧的一颗小痣,岳进第一眼就留心了。 岳进道:“除了电视剧的客串外,有没有人让你拍过公司的宣传片或者其他照片?” 张赫道:“这倒没有,不过以前有女大学生让我拍过她的导演短片,让我去一家公司演老板。” “是她吗?”岳进拿出宁文远的照片给他辨认。他点了点头。 “你确定只是演个短片这么简单吗?叫你过来,我们肯定是掌握了一些情况。” 张赫架不住压力,只能坦白道:“其实有些情况,我后来想想也不太对劲,虽然她是拿个摄像机在拍,但那个公司估计是真的,里面有人在办公。而且她还拿了个身份证让我去工商局办手续,这肯定不是演的了。” “那你怎么也愿意去?这是犯法的事,你知道吗?“ “一个是有酬劳。钱也不少,有好几万呢。用的也不是我的身份证。” 张赫抿抿嘴,吞吞吐吐道:”而且她也不是一个人,旁边跟着个挺凶的男的。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估计也差不多我头上,拿了钱就当不知道好了。“ 这个男人自然是董云淼,岳进拿出照片,张赫也确实认了出来。 “出了这种事,你倒能好几年不吭声。我们不来找你,你就当没事发生,就没想过你可能涉及刑事案件了?“ “那我是真没想到过。我以为就是开公司的人打打擦边球,没往特别严重的地方去。怎么说呢?那个女的对我客客气气,还让那个男的送我回去。我真没想到有什么大问题。说来还要感谢她,因为她给我弄了个造型,特别好,很有社会精英大老板的风格。我后来就拍了几张照片,一直保持这个风格,剧组看到照片就来找我。 “ 问完口供,岳进问闻谦,道:“对张赫的话,你是怎么想的?” 闻谦道:“能确定两件事。第一,何守年应该是死了,要不然宁文远没必要用雇演员假扮他,演员抛头露面,风险太大。第二,董云淼确实是听命于宁文远。至于宁文远上面有没有人,暂时不清楚。” “还真被你说中了,宁文远看着斯文,本事倒不小,能把董云淼驯得服服帖帖。现在调查重心转向优先找到宁文远,拨几个人去看她住所周边的监控,优先看9号晚上到10号的录像。” 闻谦点头,并无异议,但她见岳进还眉头紧锁,便道:“岳队,你还在担心其他问题吗?“ 岳进道:“不,我没想案子的事,是在想张赫说当配角一天能赚一千。没想到当演员这么赚,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有演员梦,以前别人还说我像奶油小生呢。说不定我当年没当警察,现在也算是一线了。” 闻谦打量他一眼:浮肿,憔悴,胡子拉碴。她假笑道:“岳队,算了,您当警察比较有天赋。演员,不适合您。您是实力派。” 第47章 绝症 有个叫赵怀的人打电话给郁曼成,他先是自报家门,接着又神神秘秘道:‘我有你想要的消息,郁先生方不方便和我见一面?“ 郁曼成起先以为是诈骗,直到他说出,“你的号码是顾安宁给我的,她懂什么?我知道宁文远的秘密。你来问我好了。“ 虽然这番故弄玄虚的开场白让郁曼成对赵怀的印象很差,但他还是同意见上一面。这次约了间小饭馆,运气不好,他们到的时候连空调都坏了,客人很少,只有老板忙着搬来电风扇。 赵怀是个毫不起眼的中年人,丢进人群中基本就找不到了。他是中等身高,理个平头,酱黄肤色,面上挂着一抹圆滑世故的笑意。一落座,他便毫不走心地夸起郁曼成,道:“郁总好,之前只在网上看到郁总的照片,照片已经很好了,没想到本人更是不得了。您原来还不上相啊。怎么约在这种地方,您这身西装一看就很好,别糟蹋了。“ 郁曼成挑了挑眉,对他印象更差,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是顾安宁啊,她前两天正好提起来,您找她问过宁文远的事情,说您弟弟要和宁文远结婚,事先探探底。不过顾安宁这个人不行,您也看出来了,她一副娇娇小姐的脾气,说话爱添油加醋,不太实在。我当时是宁文远的直系领导,对她比较熟悉。” “嗯,那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赵怀凑近些,压低声音,极其严肃道:“千万别让您弟弟和宁文远结婚,要不然肯定毁了他一辈子。我是知道的,宁文远在外面坐台。” “你们银行真是风水宝地啊,上一个说她当情妇,你又说她坐台。这是什么专业培训吗?”郁曼成几乎都要笑出声,赵怀要是说见过宁文远杀人,他说不定还愿意相信。 “我有证据的。”赵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很廉价,大红色,正面印着丽人苑三个字,“她走的时候没把这个打火机带走,有几次我是看到她用这个打火机点烟。她没去过那种地方,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看来这个丽人苑不是个好地方,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我也是偶尔去应酬,听别人说的。反正这件事肯定是真的,如果宁文远在,我可以和她对峙的。我以前管过她,对她这个人是非常了解的。” “这样啊,你还有别的消息要给我吗?” “有是有,不过……” “你想提条件就直说。” 赵怀赔了个笑脸,颇谄媚道:“我被银行开除了,离退休还有好几年,家里养家全靠我了,孩子还小,我知道郁总您是有身份的人,公司要上市了,肯定很要面子,你的事情我绝不多问,就是能不能麻烦你给我找个活干,也不用太好,能交社保就好。” 郁曼成笑了一下,怒从心起却不发作。之前才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勒索他。他故意道:“我是有一些销售的空缺在招人,不过要喝酒,你身体还好吗?” “还行,我体检下来除了脂肪肝,一切都好。” “那你有酒驾记录吗?” “没有,我记录特别好,喝酒绝对不开车。” “那我倒是很好奇,银行也是有编制的,不是特殊原因不会开除人。你既然没有酒驾,也没有生病,那为什么会被开除呢?我只能想到你是用客户的钱私下放贷,你让我怎么用你。” “不是,我绝对没有,我就是一些私生活上的问题,去找女人了。” 其实早有预料,但郁曼成故意长叹一口气,道:“难怪你对坐台的事这么有经验,原来是内行啊。”他脸色骤然一变,厉声道:“你从进来到现在,就没几句真话,还敢腆着脸和我谈条件。你说的话,我是一个字都不信。我弟弟要和宁文远结婚,我想问问她的情况,不是对她有怀疑。我对她挺有好感的,结果你就在我面前一个劲诋毁她。你可以滚了。” “我说的是真话,这个打火机真的是她的,她在外面还有个男人,以前来银行找过他。那个男的很混的。” “这话我已经听过一遍了。我想也是你编出来的,就这么见不得人好吗?”郁曼成有心激他,又拿出宁文远的毕业照给他指认,“你看到的是哪个人,指给我看。” 赵怀眯了着眼辨认一番,很坚定地指在董云淼脸上。 “是他?你确定?你这是乱指的?”郁曼成想引诱他说更多内情。 “不是,就是他。我见过那人的正脸。那天那个男的来找宁文远,我正好在外面抽烟,就听到他们说话。宁文远很生气的样子,问他为什么找到银行来,他说没办法,是钱的事情,打电话又不接。宁文远说知道了,她刚才在金库里,没信号。再有下次就打断他的腿。然后就凑在一起说了很多悄悄话,我也听不清。可是我听到男的最后和她说是不是怕家里人知道。她说,要是她妈知道了,她第一个弄死他。我记得很清楚,完全想不到小宁这么斯斯文文一个人,竟然会说出这种话。那个男的走了之后,她就在外面抽烟,用的就是这个打火机。” 事情到这里已经串了起来,董云淼被扫黄抓过一次,宁文远是知情的,这打火机应该是董云淼的。他们在合作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董云淼应该是宁文远的手下,但他显然不服管,屡次三番挑衅,都把宁文远逼急了。但这不足以构成杀意,因为宁文远从银行离职后,依旧和董云淼来往密切。 她应该想到方法驯服他了。 郁曼成道:“听出来了,你好像很讨厌她。怎么了?你嫖娼的事,是她举报的?” “那倒不是,是我老婆,可是宁文远也有责任。我本来是个很正经的人,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都是她把打火机忘在那里,我看到了,就出于好奇心打个电话过去,然后去了一两次。这种事情也是阴错阳差,如果不是宁文远的打火机,我也不会有这种好奇心。她说不定是故意留下害我的。” “出于好奇心?我又不是你老婆,和我说这种鬼话。”郁曼成终于冷笑出声了,“宁文远再不好,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记她的仇,一定要来找我说几句坏话。” 赵怀无奈,只得道:“我知道我被开除的事情是我自己的责任。但宁文远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怎么说呢,您有没有这种感觉,有的人,就是你第一眼看到她就会觉得不自在,下意识就让你很讨厌她。她以前还偷偷找人打过我,虽然我没有证据,但肯定是她,她报复心理很强。“ “这我倒能理解,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挺讨厌的。”郁曼成起身就要走,不愿再多纠缠。可他绕过赵怀座位, 无意瞥见赵怀后背时,又立刻停下脚步。 “你热吗?”郁曼成道。 “还行,是有点热,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家店的空调这么热。”赵怀确实把上衣领口的扣子解开了, 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汗意。 “你没有出汗。”郁曼成起身凑近,认真盯着他的眼睛,打量片刻,道:“你知道霍纳综合症吗 ?主要的症状就是瞳孔缩小,对光不敏感,面部无汗。这可能是癌症的前兆,或者是其他严重的病。起来,你跟我去一趟医院。” 赵怀将信将疑,只打着哈哈道:“郁总真是厉害啊,不但是商业奇才,没想到对医学也很精通啊。” 郁曼成白了他一眼,道:“别拍马屁了,你命都要没了,先管好自己。” 第48章 同类 好消息是赵怀的血液指标和影像学检都不指向癌症,坏消息是他感染了寄生虫,并且是最致命的囊虫病。他的脑部ct拍出来犹如天女散花,密密麻麻都是白色亮点,医生说这就是进入他神经系统的虫卵。 他吃了有病的猪肉,感染了猪绦虫,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幼虫已经进入他的大脑,很快就要从囊肿期进入胶状期。如果再晚些时候送医,他就会感到剧烈头疼,脑压升高,甚至有可能猝死。 赵怀这时候才知道慌,道:“医生,那我会不会死?能不能把虫卵弄出来?” 医生道:”虫卵死太快,会造成钙化结节,对你更危险。你先准备一下住院,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先稳定你的脑压。我看你经济条件不错啊,这种病一般多发于农村地区,吃了带病的猪肉,并且没煮熟导致。你平时一直外食吗?“ “我一直吃日料,别人说生食比较健康。中餐喜欢把肉煮熟,营养不够。 ” “唉,怎么说呢?这么爱吃生食,你能到现在才中招,也算是命大了。 ”医生又转向郁曼成,道:“你是他的朋友吗?他的家人也需要当心,虽然寄生虫没有传染性,但是同桌吃饭还是有风险。他身上就有虫卵,可能在没有洗手时就触碰食物或碗筷。” 郁曼成冷笑两声,道:“噢。那太棒了,我刚和他吃过饭。“他瞥了眼赵怀,道:“你猜怎么着?我现在更讨厌你了。”他当即做了一个寄生虫检测, 好在没有感染。赵怀则一边感恩戴德,一边长吁短叹打电话给妻子求助。原来早已经是前妻了,他被银行开除后,妻子就打了离婚官司带走儿子。 事情到这里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可郁曼成却依旧觉得迷雾重重。赵怀和宁文远有仇,他就出事,不该这么巧合。他索性好人做到底,开车陪赵怀回家,帮他收拾些入院的日用品,顺便在他的住处探查一圈。 赵怀现在是租房住,离婚后他为了孩子着想,倒也愿意净身出户。房子里收拾得还算像样,没有奇怪的异味,只是有些杂乱。各种快餐盒和包装袋都丢在地上。郁曼成一眼就看到客厅一角散落着很多大牌的礼盒,便问道:“这些都是客户送给你的?” “是也不是,是一个女客户,但没有业务往来。她约我吃了几次饭,对我很有好感。她家里很有钱,做生意又赚了几笔,一直要送我东西,我婉拒了几次她还是坚持,那我也没办法。”赵怀低头浅笑,一时竟堪称腼腆,道:“唉,我也没想到,人到中年还有这种缘分。她对我这么好,我倒也不好意思了。” 这也不算他夸口,郁曼成草草看了两眼,礼物里光是爱马仕的皮带就有两根,至少三万。前前后后的礼物加在一起,也有五六万,难怪让赵怀飘飘然。 郁曼成是旁观者清,立刻觉出此事古怪,追问道:“她是主动来找你的?” “对,她当时来办业务,问了一下几个理财都不满意,只是要了我一个私人电话。后来没几天就说想请我吃饭,当天就送礼,慢慢就熟悉了。她年纪不大,最多三十多,非常爽朗一个人,身材也好。不过我们是纯粹的柏拉图,没有发生关系。” “谁问你这个?”郁曼成哭笑不得,道:“她大概长什么样子?” “一米六五左右,短头发,皮肤是很健康的小麦色,估计有海外背景,大眼睛,下巴上有一颗痣。” 郁曼成立刻拿出吕雯莲的照片给他看,“你说的是她吗?” “对,是她。她的身份证怎么在你这里?名字怎么也改了?欸,不对,不对。”赵怀忽然止住话头,多少琢磨过来,道:“你的意识是她有问题?她倒确实送给我一些火腿,说是西班牙伊比利亚火腿,她有个朋友是西餐厅的主厨,私人做了一点,也不对外卖,就只在朋友和重要客人间分享。她特意给我留了,说这肉特别好,有橡木香气,让我不要煮熟吃,常温生吃就好。” 冰箱里还有些吃剩的火腿。郁曼成粗略一看,火腿外面没有包装,不是品牌流水线生产的,像赵怀这样的人显然是迷信私厨手工制,火腿外面还特意用油纸包了一层。这是精心为他准备的陷阱。先用高价礼物让他放松警惕,再用食物投毒。他对权贵又有崇敬心,总觉得他们送的东西是最好的,自然不会设防。 “你就没仔细看过吗?”郁曼成把火腿切开,用刀尖戳着其中不易察觉的细小白点。 “这不是海盐粒吗?” “这是虫卵,她给你的是感染过的猪肉,也就是米猪肉。“ “她为什么要这样啊?我有没得罪过她。”赵怀扶着头,难以置信,道: “她还送过我一瓶好酒,我一直没舍得开。” 郁曼成检查了那瓶酒,一样有问题,软木塞不是原配,说明有人曾开过这酒。估计这是个后备计划,就算那火腿没要他的命,这瓶酒也不会轻饶他。 郁曼成道:“你还没反应过来吗?忽然从天而降一个有钱女人,对你特别好,难道真的是你魅力无边吗?她不贪图你什么,就是贪图你的命。她是宁文远的手下,故意让你吃下有问题的猪肉,还特意让你别煮熟。你肯定对宁文远做什么了,她才这么恨你。说说,再不坦白就来不及了。” 赵怀支支吾吾,总算坦白了从张封开始的一段往事。因为对张封的怨气,他确实刻意为难宁文远。除了明面上的几桩事外,他其实还借故扣了她几次奖金,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两万多。他当时觉得这也算一笔款子了,够给宁文远一些教训,现在他才懊恼,这笔钱拿来买自己的命,又太廉价了。 他喃喃道:“没道理啊,害我也是要坐牢的。她凭什么这么恨我?我也就是小打小闹,就算有错,也罪不至死啊。“ “你践踏了她的尊严,比要她的命还过分。“郁曼成不屑正眼看他,道:“宁文远肯定不是故意留下这打火机,引诱你去嫖娼。她没有那么闲,不会用迂回手段作弄你。不是说她是好人,而说她够聪明,她一出手直接就要你的命。你如果没碰上我,过段时间死在家里,估计也就判定成意外。最多上个新闻,告诫大家别吃生食。“ 赵怀道:“我马上就去报警。“ “别着急,不用报警,宁文远现在失踪了,过两天警察说不定会来找你,你到时候就如实说,宁文远就算是疯子,你当初也是看她好欺负才惹她,挺活该。要是你这次能保住一条命,以后好好做人。“ 郁曼成对他也是无话可说,径直朝门口走去。 先是白菁菁,再是赵怀,预计还有董云淼。宁文远每次出手,都是狠辣老练。她的基本手段已经能摸清:先是靠着无辜模样扮可怜,然后伺机而动,拿捏住人性的弱点设招。计划不会太复杂,要的是一击致命。白菁菁众叛亲离,她就让周围人不愿追查她的死因。赵怀喜欢捧高踩低,她就用钱诱他入局。 说到底她也是在冒险,但凡有一个人报警,警方介入,很容易就查到她身上。尽管这样,她还是要下手,不为财,不为情,只为出一口恶气。 这种凌冽的杀意,这种近于疯癫的偏执,睚眦必报的秉性之后是极端的自尊。郁曼成虽然与她接触不深,但几乎也能看透她。他又何尝不是这种人? 心脏病患者不能太操劳,当年他读书时,所有的老师都是一副宽和怜悯的态度,从不对他说重话,甚至都不在意他有没有交作业。他们都拿他当病人,毫无期望,似乎已经一眼看到他的未来:普通地读完高中,普通地考上大学,找一个清闲的工作,安稳地过完一生。他已经保住了一条命,从无到有,难道还要奢求其他吗? 不甘心。他宁愿在被子里打手电也要看书,住院的时候也在温书。在国外读书时,他曾因为太疲惫发病,昏倒在宿舍里,醒来后也不过是吃药,当作无事发生。他就是要比健康人更努力,一路想上走。凭什么他只是生了病就要低人一等?既然上天已经让他活到现在,就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轻易收走他的命。 是己而非人。当他终于克服一切,走到今天后,所有健康而平庸的人在他眼里都是无能。他们该好好读书的,他们该更努力的,他们生来健康却甘于平庸,活该遭遇不幸。 宋涛曾经半开玩笑问过他,道:“你又不喜欢吃,不喜欢穿,对女人也淡淡的,赚了这么多钱,享受都享受不了。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动力这么拼命。说说看啊?” 他当时回道:“没有特别的原因。我就是喜欢赚钱。” 他真正喜欢的是钱带来的尊严。世界在他眼里是成王败寇,每个人的尊严待价而沽。年薪十万有十万的尊严,年薪百万有百万的尊严。他喜欢钱挣来的尊严:一个包厢里所有人等着他来才能开席。公司的重要决议要等他点头后才能通过。殷切的目光,仰视的眼神,谄媚的笑。这是他靠钱搭建的自尊,他踩在上面跨过去,跨过他的童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得了心脏病躲在房间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他不用再哀求谁别抛弃他了。 或许这就是事实。至少他曾是这样坚信的。 他自然不会为了自尊杀人,也没有漠视生命到如此程度。但他还是明白宁文远。她能若无其事地计划谋杀,毫无愧疚地继续生活,因为她本就看不上那些人,他们的生死对她也就无足轻重。 郁曼成忽然感到不安,说不清的凉意透上来。他想起当时郁川想介绍他们认识。郁川是这样说的,“哥,你有空和她吃个饭。我觉得你们两个很像,肯定有不少共同语言。她叫宁文远。巧了,她和你的名字也是一对。“ 第49章 开张 郁曼成离开时一并顺走了宁文远的打火机,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他按照打火机上的号码拨过去,压低声音道:“请问这里是丽人苑吗?” 那头的声音慌慌张张,像是在掩饰什么,“不是,不是,别乱说,我们已经做正经生意了。” 更像是欲盖弥彰了。郁曼成干脆按照地址找了过去,原本的丽人苑在一楼,挂着个按摩保健的招牌。现在换了一个店名,但依旧盯着按摩的名头,不知道是不是正经生意。 郁曼成拿出打火机询问前台,道:“我是刚才打电话的那人,之前丽人苑不是在这里?现在怎么搬走了?出什么事了?” 前台意味深长扫了他一眼,道:“着火了,不吉利,警察找上门了,原来的店就搬走了。” “你的意思是说着火了,所以引来警察扫黄,才去避风头了。” 前台的眉头皱得不清楚,“不清楚,不清楚,你去别的地方。我们今天不接待,预约满了。”她急着把郁曼成打发走。好在街对面有一家水果店,看样子已经开了一段时间,进出的都是附近小区的老人。 郁曼成借着买水果的契机与店主攀谈,道:“对面的店是不是着过火?” 店主道:“好像是这么回事。不清楚,晚上的事情,反正闹挺大,消防和警察都来了,店都被封了好几天,不过那种店看着就不太正经,出事也活该。听说着火那天跑出来不少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警察抓了。” 为了让店主多聊几句,郁曼成特意买了店里最贵的车厘子。结果拿到车上一看,至少有一半是烂的,也算是他为套线索付出的代价。董云淼是被扫黄抓了,那大概率就是丽人苑火灾受到的波及。这场火当真是意外吗?如果不是,那估计也和宁文远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当初没看穿她?郁曼成对自己有些恼火。见面时他对宁文远的印象不错,她看起来斯文有礼,温柔可亲,最多是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他也就放任他们的交往,甚至很乐意看到他们结婚。如果当初他更谨慎些,是不是现在一切都不会发生? 归根结底,是不是他太忽视郁川了?急着想找一个借口,把他名正言顺推出自己的生活? 折腾了大半天,回程的路又碰上堵车,郁曼成到家时情绪已经很坏了。出了电梯又看到有不速之客等在门口。夏逸的父亲很不耐烦,道:“给你打了几个电话,怎么都不接?我已经等了快半小时了。“ 郁曼成不情不愿地开门,把他迎进去,“因为我在开车,没听到。”其实是他把夏逸之外的夏家人都是设成免打扰。他希望他们的人和电话一样,都免于打扰自己的生活。 夏父打量房子装修,道:“你这房子虽然位置好,但是采光一直不行。上次来我就说了,你在买房子的事情上还有不够花心思,有钱也不能乱用。” 郁曼成道:‘我还以为我的钱,我想怎么用都行。“ “你也是要成家的人,我能把女儿托付给你,当初就是看重你可靠。”夏父微微叹口气,道:“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听说你想结婚后出国,还把我女儿带走?这件事你怎么都不提前商量一下。我们完全没个准备,很多以后的安排都被你打乱了。” “那你们就是不同意了?” “可以这么说。” 郁曼成冷笑了一下,拉出一把椅子,自顾自坐下,说道:“你同不同意关我什么事?唯一能拦着不让我走的只有警察。” “你这话说得就没意思了。一结婚,都是自己人,以后逢年过节还是一桌吃饭,你还要叫我们爸爸妈妈。” “我爸早就死了,你担得住我叫你这一声爸吗?”先前郁曼成和夏逸父母接触不多,当初一起吃了饭,他提到名下有房有车,公司又快上市,他们自然很满意,也不会多追问。如今起了冲突,他们这才发现彼此都不是善茬。“我已经知道夏逸的弟弟不是亲生的,光是他,就算不上和我一家人。你也别拿我当提款机。我是和她结婚,不是和你们一家结婚。不要得寸进尺。“ 夏父横眉怒目,索性撕破脸,嚷道:“你这话说得过分了,难道结婚就是我白送一个女儿给你,你是一点血都不准备出?以前不是说好的吗?结婚以后留在国内,大家走动,彼此帮衬。” “实话说,我信不过你们。夏逸的弟弟不是亲生的,让我对你们更深的了解。连亲女儿都敢占便宜的人,以后我倒霉了,你们敢做什么,我真不好说。“ “你真要和我们撕破脸了?” “真要撕破脸面,我就打个电话告诉小夏,说他不是亲生的。别再和我谈条件,他现在的工作还是我的关系,应该你们家欠我个人情。我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你今天准备留下来吃晚饭吗?今晚保姆不在,我自己都要吃剩菜。你要一起吗?” 夏父气得哆哆嗦嗦,但也接不上话。郁曼成确实帮了他们不少,只是没到他满意的尺度。原本想着来日方长,把夏逸当个鱼饵,他一咬钩,线总是拽着。没想到他只吃饵,不咬钩,甚至要撺掇着夏逸远走高飞。 他正要气得夺门而去,夏逸却从外面进来。父女在玄关处碰了个照面,彼此都很尴尬。夏父先开口,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跟我回去,我们一家人好好谈谈。”他伸手就要强拽她,夏逸却轻轻躲开了。 夏逸笑道:“我回去也没用啊,家里离我上班的地方这么远,也没有给我睡的房间。” “这里没饭吃,你回去吃晚饭。您难道要留在这里吃剩菜啊?” “吃什么不要紧,关键是和谁一起吃。”夏逸绕开一步,催促道:“爸,你先回去,再晚些,路上就堵车,不方便走了。” “还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话我原本还不信呢。”夏父是当真咬牙切齿起来。 他还来不及说更难听的话。郁曼成已经上前,帮他按了电梯,几乎是推着他离开,并道:“你要真这么想,真把她当成我的人。那你有什么资格当我的面骂她,这是我的家,滚出去。和你没血缘的儿子好好待着。” 电梯门上后,夏逸似乎是长舒了一口气。郁曼成对她也有些愧疚,道:“我是不是让你难做了?” “没事的,你不在,我也不会容易多少。“夏逸还抱着一束花过来,找了个花瓶插上,问道:“你觉得这花怎么样?我自己种的,特意摘来给你,很漂亮。” 淡粉色的月季花,层层叠叠的花瓣晕着柔光,他不由多看了两眼,评价道: “是很漂亮,你照顾得很好。” “郁川的事情现在有进展吗?我看你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怎么了?” “没什么,走一步看一步。” “也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今晚我把换洗的衣服带过来了,我要留宿。” 夏逸忽然从包里翻出成套的睡衣,问郁曼成是否喜欢。他就是再迟钝也明白其中的深意,猛地紧张起来。 “好啊,随便你。过夜就过夜,我一会儿把客房收拾一下。”郁曼成故作镇定道。但只吃了几口饭,他就冲去洗澡,接着一口气待了快半小时。 第50章 情乱 洗完澡,吹完头发,郁曼成又特意量了个血压。一切正常,但他还是掏出药瓶,必要时可以含半片硝酸甘油。夏逸正等在客厅里,长发披散下来。 是不是该说些开场白?他装作若无其事,想潇洒地一整衣领,却发现睡衣没有领子。只得顺势把手背在身后,扭扭捏捏地坐到夏逸身边,犹豫该不该接吻。 夏逸扭头看他,神情古怪,道:“刚才有个电话打过来,你在洗澡,我帮你接了。好像是什么丽人苑,说你要不要找个女伴什么的?他们说搬了个地方,你有兴趣可以给你个新地址。你要打回去?” 郁曼成吓得立刻起身,解释道:“不是的,你听我说,绝对不是这样,我和他们没有任何瓜葛。我绝对没有去嫖娼。” “我没说你去那个啊。” “我真的没有,我洁身自好啊,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别的事情无所谓,但这种事你绝对不能冤枉我!你必须要相信我,不能用这种眼神看我。“ 越描越黑,夏逸抱着肩,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带出一丝宽容大量,“冷静点,你反应过激了,你是不是真的……我是说以前,比如在国外,或者出去应酬什么。” “我没有!绝对没有!我有心脏病的,酒都不能多喝,我这辈子还没开张过。” “啊?是那个开张吗?”夏逸拿手掩了一下嘴,想笑又不敢笑。 “嗯。心脏病不能有大刺激,我一般要提前吃药,但是提前吃药很奇怪,不是那种药。我没有那种问题。就是比较忙,一拖就拖到现在了。” 他解释得面红耳赤,夏逸也不停用笑掩饰尴尬。“难怪你洗澡洗这么久,原来是等药效发作啊。是我草率了,那要不我今天先回去了,你白天也很累了,万一突然发病就麻烦了。我还是走,下次再说。” 她抓着椅子上的包想走,郁曼成却去拦她,一本正经道:“不要,我已经做了心理建设,也洗过澡,吃过药了,你再不放心我就量个血压。我决定了的事,不能拖拖延延,就今晚。我不会猝死在床上的。” “你不说这句话还好些。” 可郁曼成已经脱了睡衣,打开一小瓶矿泉水,仰头闷干, 道: “你不要紧张。” “我不紧张,我怕你紧张。” “我不紧张。我洗澡的时候就考虑过了。”他边说边往客厅走,挡住夏逸去路。夏逸想避开他,就绕着茶几往外走。他追过去,她就换了个方向逆时针走。这样来来往往,他们绕着茶几兜了好几个圈子,却谁也没碰到谁。 郁曼成越走越觉不对劲,像是小孩子过家家,都有些忍不住笑。他只能隔着茶几喊话:“你先不要走。” 夏逸道:“你先别走,我就不走。“ 郁曼成道:“可以。“话音未落,夏逸都想耍赖,一个劲要往门口走,郁曼成只能去追她。于是他们又绕着茶几转了一圈。 “你觉得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像个历史典故啊?荆轲刺秦王,秦王绕柱走。” “那我说一二三,我们都别动。一、二。”他没数到三就隔着茶几扑过去,一把将夏逸按在沙发上,有些拘束,还强装自在,“你有不情愿的地方吗?不情愿的话那就说出来,今天就算了。” “那倒没有,就是很好笑。我没想过你是这样的人。你可是郁曼成啊,竟然会说这种话。怎么还会羞答答像个小媳妇。” 她温柔地环着他的脖子,轻轻一吻,落在面颊上。郁曼成想回吻,多少又放不开手脚,只是一味留神别撞到鼻子,睁着眼,小心翼翼吻她的嘴唇。 夏逸又道:“有点紧张啊,你要不要听我讲个笑话活跃气氛啊?有一天两个西红柿走在路上,西红柿甲朝西红柿乙打招呼,可是西红柿乙不理睬。西红柿甲就问‘你为什么不说话啊”。西红柿……” 吻抵住了她的嘴唇,郁曼成捧着她的脸亲了又亲,趁着换气的间隙,道:“现在不是说笑话的时候,而且我最讨厌西红柿了。结束了再说。” 等夏逸有机会说完这个笑话,已经是四十分钟后了。郁曼成庆幸自己的当机立断,因为那依旧是个很无聊的冷笑话。 躺在床上,夏逸轻柔拨开郁曼成一缕汗湿的头发,借着不太明亮的床头灯打量他。如此朦胧的灯光总带着一丝柔情,笼在光下,连郁曼成平素锐利的轮廓都显得温和。 “你怎么打了个一边耳洞?” 她顺着他的发梢一路摸到耳朵,“跟祝英台似的,怎么说,曼成也要扮观音?” “不准逗我,这是我妈在我小时候给我打的,怕我活不长。很迷信。”郁曼成有些脸红,别过头去,不让她再摸。 “不是迷信,是爱。你是被母亲爱着的孩子,一生都会幸福的。”夏逸倦怠地笑了笑,“你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打电话去那种地方了?” “就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唉,曼成,怎么说呢?你有自己的事,我都理解,我不会追问太多,但都到这地步了,我们还是更坦诚些。我的事情从来不瞒你,你也别把我当傻子。是不是郁川出大事了?” “郁川可能杀人了,也能和杀人犯一起跑了。不管怎么样,他都牵扯进一件很复杂的事情里。” “那快报警啊。” “不能报警,现在是公司上市的关键时刻,我先要把事情查清楚再报警。而且就算我不报警,警察也已经快查到他了。我也只是快一两步。运气好的话,我最多也不过是在警察前面劝郁川回来自首。 ” “你就不怕你弟弟有危险吗?“ “真出事也是他自找的。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冷血?” “你有你的顾虑,我处在你的位置,也未必会比你做的更好。”夏逸抿了抿嘴,似乎想忍住一声叹息,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你到底是怎么看郁川的?” 郁曼成多少又戒备起来,道:“你先说,你的态度。不知道为什么郁川一直和你很亲近,和我倒不熟。你总是有这个本事,和谁都能打好交道。“ “我就拿他当你弟弟啊,普通地相处,多聊聊天,自然就熟了。我以为你在外面总是和人打交道,这种事并不难的。” “这不一样。如果他不是我弟弟就好了。有时候我觉得他很可怜,大人的事确实怪不到他头上,他从小就被我爸打,还没长大就几乎是个孤儿了。性格偏激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就是因为他是我弟弟,我想和他亲近些,可是不想交心。我对他有期望,希望他能更努力,多去读书,找个好工作,正正经经过日子。他也总让我失望。他是不容易,可这个世界上谁容易呢?我还有心脏病呢,当年医生不支持我创业,怕我太操劳会猝死。为什么我可以克服的困难,他克服不了?”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不同人起步的条件天差地别。你是不是太苛责了些?这样的话,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会觉得我为了家里放弃一切很傻?” “对,我是这样想的。换做是我,已经和你父母划清界限了。你处事是非常优柔寡断,当断不断,还心存侥幸。你以为自己付出之后,他们就会感激吗?不会的,你做得越多,他们越觉得理所当然。一旦你不付出了,他们只会更怨恨你。” 夏逸抿了抿嘴,无话可说,先前缱绻的气氛一时荡然无存。她原本还靠在郁曼成肩上,立刻起身,整了整衣襟,正色道:“我还是走。总有机会的,我不会赖账的。不过你下次真的量完血压再找我。” 郁曼成不愿低头,也就没有挽留,只是道:“客气话我也会说,但是我觉得我们如今该更坦诚些,对你家里人的态度,我不会改变的。我也希望你考虑清楚,你的父母,我很不满意。必要时你甚至要二选一。你选了他们,也就不可能和我走了。你明白吗?” 夏逸道: “我明白了。你弟弟的事,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去打听或者别的事也行。我最近也不忙,可以随叫随到。”夜已经深了,但她还是走得毫无不留恋。 床边空荡荡的,房间里的冷气打得足,夏逸留在床上的体温已经消失了。天气预告说台风很快就到,空气中已经有了前奏,水汽弥散如雾。对郁曼成这样心肺虚弱的病来说,几乎要喘不上气。 他气不过,也睡不着,干脆起身打电话报警,道:“你好,我要举报黄色场所,这里是负责扫黄打非吗?对,我认为这是公民应尽的义务,他们给我打了骚扰电话,差一点破坏我的家庭。不,我没有参与,我绝对没有去过这种场所。是的,我对这类场所是深恶痛绝,痛心疾首,毫无容忍。” 第51章 设局 “原来你这种好学生也会抽烟啊?”宁文远站在阳台上抽烟,打火机打了两次没点着,董云淼看不过眼,隔空把自己的打火机丢给她。她简单道谢,低头看了眼打火机上印的字,‘丽人苑’,显然不是什么正规场所,旁边还有个电话号码。他在下流场所找女人也不是什么秘密,宁文远一早就知道,不说破,不过是拿捏个把柄留待后用。 董云淼见她不做声,不耐烦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他往客厅扫了眼,董父正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个年纪的老人都这样,手里拿着遥控器却已经盹着了。 “我准备出来单干了,自己成立个公司,到时候收上来的钱我和你四六开,你愿意吗?” “好啊,谁会嫌钱少,就是你一个人行吗?” “我在白门公司做的时候,已经把那套流程摸清了,也藏了五六个客户没上报,就是留着当新公司的启动资金。你现在手下有多少人啊?收债的人不用多,七八个就够了。” “比较熟的有五个,和我去收过债的有六个。” “把你能想到的人都列个名单给我,还要电话,我先录入一下,到时候我要让他们在系统里打卡。” “你搞笑啊?不就是收高利贷啊,至于这样吗?”董云淼只当她是纸上谈兵,也没太放在心上,就随便找了张纸,列了十来个名字,直接甩给宁文远。 宁文远走时看到墙边的轮椅。董父腿脚不便,之前还得过癌,虽然化疗之后情况稳定了,但每月还是要去医院检查。这是老式的楼,没有电梯,每次出门都是董云淼先把空轮椅推下去,再抱着董父下楼。 她感叹道:“你做事也要小心,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爸可就没人依靠了。” “这话还要你来说。”董云淼不屑道。宁文远只是微笑,没太追究,道理不是靠嘴上说,他注定要痛一次才会懂。 三天后,董云淼就被拘留,丽人苑后门的垃圾堆着火,围观的人帮忙时也叫了警察。警察到的时候发现火已经灭了,却见跑出来的人各个衣衫不整,就顺便扫黄。董云淼被关了十天,董父接到警察电话也是心急如焚,宁文远上门就顺便安抚了他,道:“别着急,董叔,我托律师朋友问过了,这种不算什么大事,过几天就放出来,熬一熬就过来了。小事上给他个教训,总比以后大事上出岔子要好。” 这次董父要出门就医就吃力了,宁文远就近雇了个人来帮忙,对方一听要搬运老人,又是千万个不情愿,最后像是扛大米一样把董父扛下楼。他坐在轮椅上就犯恶心,颠簸一路后,他回家就病了,才格外感激宁文远,想给她几百辛苦费。 宁文远自然推拒,笑道:“钱就不用了,董云淼也帮了我不少。只要他回来后,董叔你和他说一下这事,让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有多重要,以后别再胡来就好了。” 这十天里,公司已经初具规模,宁文远找到个价钱适中的办公楼,先租了三个月。至于公司的法人,她准备找个死人去当,何守年的身份证就在她手里。这样就算以后公司出了事,一时也查不到她头上。她又联系了一个剧组常务,从几千人的照片里选出一个群众演员。他叫张赫,与何守年有六七分像。她精心打扮了他一番,先让他在公司走个过场,见其他员工都没察觉异样,便要了他一个联系方式。 公司是有不知内情的员工,正规招聘来,负责保洁前台一类的业务。他们都把张赫假扮的何守年当作公司老板,将来就算东窗事发,也能全往他身上推。宁文远尽量不去公司,以后想要这一行做不长久。 高利贷说到底吃的是断头饭,但凡有一个借贷人报警,牵着萝卜带出泥,之前的旧账全要翻出来。所以宁文远时刻留心着局势,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想好退路。她已经去找留学机构了,等赚满一千万她就准备收手,到时候申请一个学生签证出国,找个没有引渡条例的国家,谁拿她也没办法。 郁川那头她也没有放松,聊了几个来回也算是入港,郁川又找到个健身房销售的活,周三晚上有空,约她去看电影。 选的是爱情片,但他们看得都不算投入,倒是电影中间有条狗被撞死,宁文远哭了,她扭头去看郁川,他竟然哭得更认真,整张脸都像是揉过的报纸,又怕哭出声。她给他递了张纸巾,也不是完全好心,主要怕他的鼻涕流在衣领上。 回去的路上他们也无话可说,宁文远实在拿捏不准郁川的态度,她从小就专心学习,擅长的是义正严辞拒绝异性的示好,并不会揣摩男人的心思。气氛尴尬中他们经过一个路灯,郁川忽然道:“我在健身房做事,你有空也可以来玩玩。” 宁文远假笑道:“谢谢啦,可是我不爱运动,你是需要我办卡吗?” “不是,不用,我这个月的指标已经差不多了,我就是想说我有腹肌,你要看吗?”他几乎就要当众掀起上衣了,“你应该没见过真的?可以摸的。我又不收你钱。” “啊?哈?”宁文远已经无法再维持假笑,只得低头,一个劲去扶眼镜。 “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郁川送她到小区门口,没有再上去。 宁文远回到出租屋,尴尬得百爪挠心。郁川在她印象里完全是另一物种,难以沟通,也难以理解,可意外不算讨厌。奇怪的是,同样是混混做派的大个子,她总能闻到董云淼身上有股汗味,连带着怕他染上什么脏病,每次回来都特意拿酒精擦手。郁川闻起来倒很干净,身上有淡淡草木气息。 她为了拉近关系,特意问道:“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用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郁川回道:“我哥的古龙水我偷了一瓶,你喜欢啊?他一骂我,我就偷他东西。过两天我和他吃饭,要不我再偷一瓶给你?” “算了,不麻烦了。”宁文远无奈,深深叹了一口气。 第52章 鬼之夜 董云淼被释放那天,宁文远专程去接他,又给他准备了柚子叶去晦气。她并不急着和他摊牌,只是把上次那份名单递回去,十二个名字上,有一半被划了红线。她解释道:“名字没划线的人可以用,你以后选人应该当心些。” “什么意思?”董云淼刚放出来,有些懵,只顾着拿手挡阳光。 宁文远道:“你进去的这段时间,我假装和你不对付,挨个打电话过去挖人,只要多加一百块,这些人里就有一半愿意跟我干。这些人靠不住,以后我们做大事了,他们也会为了钱卖掉你。你要小心点。” 董云淼点点头,依旧茫茫然。宁文远则继续道:“还有一件事,你以后招新人记得换个电话,也不准用真名,我之前听人叫你三水哥,挺好的。不然小弟一被抓,立刻就能找到你。” 待回到家,休整了大半天,董云淼才逐渐回过神来,一阵后怕,原来宁文远是在暗示他没那么重要。他现在能跟着她赚钱,无非是仗着手里有人,能帮她在不便露面的时候讨债。可如今他手下的人只是一团散沙,像是路边的野猫野狗,召之即来,那就意味着她只要手里捏着钱,随时就能换人。 到吃晚饭的时候,董父又说了之前宁文远上门的事,董云淼更觉紧张。知根知底也成了坏事,万一将来他们闹翻了,宁文远随时能用家人威胁他。 董父还不明就里,一味说着宁文远的好话,想要撮合他们,“这几天小宁挺照顾我的,我看她人挺好的,长得也好,对你这么亲,你别错过了机会。” “爸,你千万别多想,我和她不是一类人,少打交道好。我现在都后悔当初去找她了。” “你也不要自卑嘛。” 董云淼猛地一拍桌子,道:“爸,你别说了,这件事就是这样,你也千万别当着宁文远的面说这话。” 忽然,外面有人敲门,是快递送了个高档轮椅来。一问,果然又是宁文远的手笔。董云淼皱着眉,道:“我不签收,你把东西退回去。不让你白跑,就当我再把东西寄给发件人,我会付你钱的。” 次日晚上,宁文远的电话才打来,听着声音也不太生气,柔声道:“怎么把我的礼物退回来了?你不当我朋友了?还是我现在不配送你礼物了。” “不是,就是麻烦老板你破费了,怪不好意思的。”董云淼只想慢慢与她撇清关系,但也不愿得罪她。 “没事,给你的就收下,我看你爸上下楼也不方便。之前那个轮椅太破了,我买的这个好。不过这也是先过渡,等挣到钱了,你早点给他换个带电梯的房子。” 董云淼默不作声,没敢多问他要怎么赚钱买带电梯的房子。 宁文远又道:“你跟我去个地方,我有话对你说。你现在就在家里,我的车已经停在楼下了。” 董云淼拉开窗帘往下看,宁文远确实靠在车边抽烟。这样一来,也是不得不去了,他的房间亮着灯呢。楼下的路灯坏了两盏,宁文远站在背光处,气质也显得和白天不同,莫名多了几丝阴森。她好像比过去更爱笑了,皮笑肉不笑。董云淼坐在副驾驶上,盯着她的苍白侧脸,忽然觉得她像一条蛇,没有利爪尖牙,却能缓缓把猎物勒到窒息。 车里穿过闹市区,夜已经深了,但街边不少店铺还没打样。饭馆里也依旧有推门的客人。宁文远笑着问道:“三水,你看这条路,你看到了什么?“ 董云淼道:“就是人啊,还有什么?” “不对,不是人,这条路上至少有一半是鬼。” 董云淼肩膀僵了一下,心惊胆战。“你别说这种话吓唬人。还没到鬼节呢。” “不是怪力乱神的意思。我说的鬼,是一种人。他们基本没有社交,和家人的关系也淡漠,没有多少钱,也看不到未来。他们就像鬼一样,哪怕存在,又有多少人能看到?所以他们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董云淼有些喘不过气来,赔笑两声,道:“也没那么吓人。死人了,警察会发现的。“ “是吗?你真的这么想?”宁文远的语气愈发温和,她把车停在路边,指着几个路人,道:“你看,那个在面馆里吃面的红衣服老头,至少六十岁了。我看见他不止一次了,这个时间才吃晚饭,你说他是喜欢吃面呢,还是在外面做事耽搁了,只能凑合一顿?这个年纪还要再工作,你说他的子女在不在身边?” 她又道:“你再看,那个在路边哭的女孩子,她是那家理发店的洗头妹。这家店包食宿,她基本不会是本地人。你说她要是辞职后失踪,她家人要过多久才会发现?” 董云淼的脸色愈发难看,接不上话。宁文远则继续道:“我很喜欢来这里看一看。仔细些,就会发现,普通人的日子翻来覆去都是苦。苦点好啊,苦了我们才有生意。你说是。“ 车一路驶离中心城区,开始往郊区开,光线也逐渐暗下来。开到一条董云淼并不认识的路,宁文远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身份证,道:“ 你仔细看看这人的身份证。说说看,有什么发现?” 董云淼看了一眼,身份证上的名字叫何守年,“噢,他就住在这附近啊,这人是你亲戚吗?” “不,他和我没关系,我也不认识。” “那他的身份证怎么会在你这里。” “因为他用不到了,他这辈子都用不到了。那我就代为保管一下。” “什么意思?他死了?你杀人了?” 没有回应。车继续开,开到一条路灯昏暗的街道。宁文远始终面带微笑,车外的光线稀落,照不透她整张脸,只照亮她的头发,铺着一层亮光,如同蛇的鳞片。她继续道:“我问你个问题,你知道卢旺达吗?” “不知道。”董云淼的手心已经开始发汗 宁文远用循循善诱的口吻,道:“卢旺达是一个非洲国家,那里很乱,发生过大屠杀。不过你肯定不知道。卢旺达大屠杀,死了至少有八十万人。你知道911死了多少人吗?” “一两万?” “一千五百人都不到。”宁文远微微一笑,道:“你发现差别了吗?如果你活在一个非洲小国家,哪怕连你死都没人会在意。可如果你是在世贸大厦上班,是个有钱的美国人,你就算受伤,全世界都关心你。人活着有贵贱,死了也一样。有的人死了不过是个数字,像风一样吹过就没了。身份证上的这个人就是鬼,他没死,没找到尸体,也没人去报案。鬼消失了没人在意,你想变成这样吗?你被关的这几天,你爸都很难过的,要是你被多判几年,或者失踪了,你爸在家里出事都不会有人知道。” “你到底什么意思?威胁我吗?” “我在关心你。丽人苑这种地方,你以后要少去,那里档次太低了,乱糟糟的,后门连个监控都没有,还好这次只是几个纸板着火了, 要是有人把后门堵上,再多放些易燃物,可就是大火了。你再二楼未必能逃得出来。” “你怎么知道……是你放的火?” “没证据的话,不要乱说。”宁文远笑着斥责他,却几乎是默认了。 车停下来了。这是一个僻静的路口,四下无人,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极端的恐惧和愤怒在董云淼心底盘旋。他想着现在干脆掐死宁文远,一了百了。也想着立刻跳车逃走。可他又怕自己一下车,就会冲上来几个人围住他,把他套上麻袋,丢入河里。 夜太深了,粘稠不堪。宁文远早就不是他印象中规规矩矩的好学生,她变了个样,成了沼泽,陷进去就要沉底。他意识到自己不能脱身了。 鬼使神差地,董云淼想起些无关的事来。他读的是中专,一个班上没多少人忙着读书,男同学都像是耍威风,争谁的胡子长出来最快,谁尿得最远,谁最先能与女人开房。他们把这当作男孩到男人的一道坎,跨过去了,就变成另一个人。这算是开荤,有经验的人教给他,说开过荤的人是能看出来的,这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好像这个人还和以前一样,可是气质总变得更不一样了,有些飘又有些实。 他此刻再去看宁文远。她依旧微微笑着,脸侧着,迎着路灯的光发亮。她的眼睛却很深,却照不亮,像是深夜里无光的海,连太阳也能吞下。她扭过脸来,平静地看着他,不说话,依旧是微笑。 他心底却是轰然作响。宁文远也开过荤了,不是在男女之间,而是在生死之间。他开始害怕她了。 宁文远终于开口了,道:“很多事其实没那么难。只要知道一个人想要什么,就能掌控他。三水,你说你最想要什么?” “钱,也没别的了。”董云淼松了一口气,明白宁文远不想对他下手,至少是今天。 “不对,你最想要的是尊严。我们其实一样,我们读的那种菜场初中,都是家里穷的小孩才会去的。你们从小就别人看不起,连学校的老师都不拿我们当一回事。我们骨子都很恨,只是你把恨意变成拳头,我用这股恨意来读书。但现在都一样,别人还是看不起我们。” “你说的对,可也没办法啊。” “不,有钱就有尊严。我带你去挣钱,我信的过你。你别让我失望。公司取名叫长荣,是个好名字,长长久久,荣光万丈。只要你能听我指挥,以后有我的一份,也有你的一份。” “好,你要做什么我都跟。” “具体的以后再说,现在麻烦你去给我买杯咖啡,谢谢,我要热的。”她摇下车窗给董云淼指了指路,道:“三公里外有一家便利店,现在应该还开门,你跑快点,来得及。” 话音未落,董云淼就蒙头朝前冲,他也弄不清为什么要这么拼命,但身体已经动起来。这条路似乎远远比三公里长,但他一刻都不敢歇,终于跑到隐约有亮光处。他踉跄着冲到店门口时,扶着收银台,喘不匀气,几乎是哑着嗓子点了一杯咖啡。回去的路他也是小跑着,原本可以跑得更快,但他怕咖啡洒了,又怕咖啡冷了,他用外套裹着,不停试着温度。终于到宁文远面前时,掀开盖子,咖啡还冒着白烟。 “你不会在里面投毒了?”宁文远盯得他发怵,又顿了顿,笑道:“我说笑的,做人不要这么紧张,有点幽默感啊。嗯?你怎么不笑啊?” 董云淼木然地笑了笑,因为跑太凶,他的胃里正翻江倒海的。 “有句话要提醒你,我们这辈子已经当不成好人了,那就做个对家里有用的人。别让爸妈吃苦,别让爸妈伤心,要让他们也过好日子。” 良久,董云淼回道:“我明白的,老板。”他忍了一下,没撑住,扶着一棵树干呕起来。 “怎么跑这么快?难受了?还喝点东西清清喉咙。”宁文远笑着把咖啡递给他,”我没喝过,你喝,还热的呢。“ 董云淼勉强喝了一口,宁文远则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盒,摇了摇,道:“这里面是乌头碱,我放在咖啡里了,毒发的时候是死因像是心脏病突发。你一口气跑了这么远,激烈运动后又喝咖啡,是很容易猝死的。明天你的尸体被发现,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帮你找凶手。“ 董云淼吓得立刻抠喉咙催吐,连晚饭都要吐出来,几乎站不稳。 宁文远冷眼看了一会儿,才笑道:“开玩笑的啦,我说了,你要有点幽默感。这里面是维生素片。“她当着他的面吃了一片,”我们认识这么久,我怎么舍得害你呢。我只希望你以后对我多一些尊重,好了,回去。再不回去,你爸要担心了。“ 第53章 挑衅 头两个月,长荣公司的业务稳步拓展,但危机暗藏。先是要债时动静太大,邻居上门骂街,险些报警。再是原定的五人打手团忽然少了两人,两天联系不上,终于找到人,原来是半夜喝多了被摩托车撞进医院。 做坏事可以意气用事,不过要长久地当坏人,总要多用些心思。宁文远连夜给公司起草了两页章程,最重要的是八条行事守则。 1每次行动前确定人数和姓名,在公司系统内登记。 2不必到公司,但每天都要做好打卡签到。如有遗漏,第二天需要补签。 3和客户交涉时,先确定周边没有录音设备。 4每次和客户交涉时,损坏财物总价不能超过三千 5及时清点客户不动产,但要留心客户情绪,避免客户出现过激行为。 6要求客户尽量以现金还款,如果客户提出要去银行取款,必须有人随行,但不能引起银行职员怀疑。 7 如果一定要动手,按照治安处罚法上最轻的项目来,最多拉进去关15天 8 挑人的时候要注意。别选不该选的。尽量选年纪大的,有小孩的,没文化的,和他们报警判个互殴,我们是无所谓,他们要影响小孩子考公的 宁文远把这套规则拿给董云淼,并且要求他带头遵守。董云淼是个不爱守规矩的人,自然不太爽利,不过自从上次的事后,他对宁文远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得小声抱怨道:“这么多条条框框,我不一定记得住。这样子做事都束手束脚,很不潇洒。” 宁文远道:“你少看点电视,什么的卖鱼的变成黑帮老大,两手揣兜,见人就揍。那是戏剧夸张了。我们要夹着尾巴做人,悠着点。千万千万别让人报警。警察一来,全完蛋。。但是对底下人的不能这么说,要让他们别怕,和他们说警察来了也没用。” “别的我都理解,可你让他们打卡做什么?难道还要当文员啊。” “打卡上班,说明这里是一个正常的公司,就算让他们做一些打手的工作,他们也能接受,不会多想。打卡也不严格,只要确定他们人在了就好,有时候人忽然消失了,是被警察抓了,为了减刑,什么都往外交待,还有一些干脆当污点证人卧底了。这个风险必须要要控制住。” “明白了,还是你细心。”看出他还是不情不愿的,宁文远只是笑笑,从办公桌下拿出一套准备好的西装,和颜悦色道:“我给你买了件西装,回头你配一条自己喜欢的领带。现在换上,看看合不合身?” 董云淼勉强换上西装,反倒拘束起。他低头看着布料上的暗纹,笑道:“我还是第一次穿这种衣服,挺怪的。” 宁文远道:“习惯了就好,以后你是我们公司的门面,凡事都要靠你在外面。外面的人很肤浅的,你就算再有本事,也要穿好衣服,别人才会尊重你。” “谢谢老板。“ “我们的交情不用这么客气,还有一句话,有钱了你先买房不要买车。车很容易追查到你,以后出去尽量让手下人接,但是也不要让他们知道你住哪里,出租车再转车。”宁文远又拿现金给了他五千的交通费。最初几次她在线给董云淼转账,警察要查必然是查得到,她已经有些后悔了,现在只能算是亡羊补牢。 宁文远没说破,保住董云淼就是保住她自己,一旦董云淼出事,就算了他咬死了不招,靠着关系网也会查到她。放贷的生意没那么容易做,不是狠就够了,上下游都要打通。所谓下游就是要找到洗钱的途径,上游则是 会借钱的客户就这么多,去掉赌鬼,重病人这样的无底洞,真正缺钱急用的客户,只会借一次,找了一家就不会找另一家。 现在这一片区,光是她叫得出名字的,就有四五家放贷公司在活跃,正规的不正规的,都是会抢生意的。 果然,才风平浪静没几天。董云淼就怒气冲冲给她打电话,道:“老板,有人来抢我们的生意。这小子有种,借了我们的钱还别人家的贷款,现在两拨人都堵他家门口要债了。这人就八十万,说看好戏,谁赢了拿钱走。怎么办?要动真格吗?” “别急,真惹出事来,我们也麻烦。对面是哪家公司?”宁文远这时正在家里帮忙,戴着耳机,边拖地边道。罗美娟就在不远处,她以为宁文远在和男友聊天,就笑眯眯走开,不去听。 “白门借贷。” “哦,老东家啊,难怪了。这样,你按我说的去做。给白门那边的人说清楚,闹大了大家都麻烦,今天第一次,给他们一个面子。不管白门那边要到多少钱,我们只抽其中的三成。已经是很让步了。问他们同不同意?”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董云淼很快就压抑着怒气,回话道:“不行,白门那边的混账不同意,说一分钱也不给。怎么样,要动手吗?我们这边人手充足。“ “不用,白门那边知道我们的名字了,是?这就可以了,今天先让兄弟们回来,辛苦了。” 电话一挂断,罗美娟就兴冲冲到宁文远面前,笑道:“你刚才和谁打电话啊?我认识吗?”宁文远一愣,她才不紧不慢道:“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最近神神秘秘的。什么时候带回来给妈妈看一下?” “下次,现在才刚刚认识。”宁文远这才松一口气。 罗美娟正在织一件粉色的毛衣,自然是给宁文远的。还差一个袖子,她提前让宁文远穿上,又帮她把马尾梳紧,勒到头皮疼,一根乱发都不见。“就是要这样清爽才好看,这件衣服是不是很衬你?” 宁文远瞥了眼镜子里粉色毛衣和白色小猫头花样,再上面是她杀气腾腾的眼。她已经想好怎么对付白门了。她勉强笑道:“哈哈,妈,你觉得好就好。” 晚上约董云淼在外面见一面,他是一脸晦气地赶来,道:“唉,一分钱都没收到,还丢了面子,失了人心。,要不是你拦着,我当场就和他们动起手了。底下兄弟也不高兴,都觉得丢了面子,吵着要走。” 宁文远道:“有多少人要走?把名字报一下,要走就让他们走,留着也是隐患。这次听话的 ,以后多给些钱。” “这事就这样算了?” “怎么会呢,先等等,总会有这种事,先礼后兵。今天不让你动手,是我怕债主报警,警察来了不好。但是我们丢了面子,以后再去收账,别人就不服我们了,所以这个面子要向白门讨回来。你手下有没有人有精神病的?” “啊?” “没有的话,就想办法找个有的,最要紧的是开个证明,精神病打人不拘留,明白吗?”宁文远详细和董云淼说了自己的计划。他连声称是,道:还是老板想得周到,你放心,我立刻去办。“ 宁文远对老东家白门是有些忌惮。虽然她从没在公开场合露面,外人很难了解白门的老板是她。但她在白门入职过,再怎么说,身份证也是存过档的。光这一点就失了先机,白门老板的身份是保密的,她当年也算内部人士,却没听到一点风声。高利贷做的是家破人亡的生意,但高利贷老板又格外擅长保护自己的家人,生怕他们被人寻仇。 白门基本不会坏账,催债的手段确实称得上狠辣。曾经有个债主欠了五十万,利滚利成为一百二十万。他不愿卖房还债,结果走路上摩托撞了,腿给撞断了。他本来就理亏,挪用公款去赌球,输了填不上窟窿,只能借钱去补。他必须保住工作,所以也不敢报警,明知是高利贷公司的手段,也只能和肇事司机私了。听说他后来实在还不上钱,又被逼急了,只能在车里通一氧化碳自杀。宁文远当时急着离职,也是因为此事,白门公司行事太野,早晚会酿成大祸。 不过这样的行事做派,白门的人骨子里也怕对手比自己更狠。宁文远离开白门前就留了一手,把能接触到人员身份都偷偷拍了照。不少催债小弟的身份证复印件她都有,她给了董云淼几个地址,让他带人去教训一下。高利贷教训高利贷,谅他们也不敢报警。 第54章 反击 董云淼从下午三点一直等到晚上七点。一辆车,停在那人的必经之路上,车上坐着三个人,还有一个在车外活动筋骨。对面只有一个人,这一次不可能会输。 他们要教训的是上次白门最嚣张的一个小弟,姓洪。董云淼确实准备把他揍得发红。怕被听出声音,董云淼先叫了一个上次没露面的小弟敲门。 “你好,有人在吗?我们是物业的,你楼下的天花板漏水了,我们想看一下是不是你家的水管有问题?” 洪子安没起疑心,慢腾腾来开门。门刚开一半,董云淼就从侧面冲进去,捂住洪子安往里推。他回头使了个一个眼神,走在最后的小弟立刻把门关上。全程没有一丝声音。这种老式的楼隔音很不好。 洪子安坐在沙发上,被四个人围住,姑且还算镇定,能撂下狠话道:“你们不要乱来。我上面有人的,大不了我就报警,大家都完蛋。” 董云淼笑道:“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大家来你家看看电视 ,聊聊天,开心一下,你不要紧张。“他随手把电视打开,音量调到最大,盖过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动静。一个小弟已经打开一瓶矿泉水,递上来。 “我是讲道理的人,不准备为难你。大家都叫我三水,我挺喜欢这个外号,喝水有益健康嘛。来,我请你喝水。“董云淼打开盖子,把矿泉水凑到洪子安嘴边,道:“喝,喝完我们再谈事。” 洪子安自然不肯喝,只是把头扭到一边。董云淼面无表情,抬手就是一耳光。这一下抽得很重,声音响亮。然后他指着其中一位小弟,道:“这位朋友有精神分裂诊断书,你不满意,我就让他打你。反正最多也就是个轻伤。” 洪子安不吭声,依旧咬紧牙关不张口。董云淼依旧不动气也不说话,只是左右开弓,继续抽他耳光。洪子安的脸被打红了,紧接着高高坟起一块,最后他嘴角都带上了一点血。耳朵还在继续,董云淼擦干净手心的血,依旧面不改色施暴。 啪,啪,啪。一屋子没有人说话,只有电视里放着情景喜剧,不时有尴尬笑声穿插。电视外是均匀响起的耳光声。几个小弟面上也是悻悻,气氛压抑,他们平时不太服管,此刻也是胆战心惊,董云淼是特地带着他们来,长长见识,顺便也能立威。 啪,啪,啪。耳光还在继续,洪子安终于用颤抖的手拿起水瓶,深吸一口气喝完。董云淼看了他一眼,手却没停。啪,啪,啪。又是稳定的几下耳光,另一瓶水被递上来。洪子安只看了一眼,就继续闭着眼喝个精光。 董云淼终于停了手,道:“喝了水,说谢谢。“ “谢谢,谢谢。“洪子安说话已经不算利索了,背上的汗已经把衣服浸透了。 “喜欢喝水,那你就再喝点。” 他们带了二十多瓶矿泉水,洪子安只喝了六瓶,就支撑不住,吐了。他从洗手间回来时,脸已经肿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董云淼道:“现在我可以和你说正事了。我们给了白门面子,但是你们不给我们面子。那就是打我们的脸。那天和你一起的,态度很嚣张的光头,你有他的电话和住址吗?” 洪子安自然全说了。董云淼起身准备离开,“你最好不要报信,我们今晚就回去拜访他的。要是他不在,我就再回来找你。你可以让你们老板知道这件事,你这也是工伤。” 光头果然在家。董云淼把同样的把戏再演一次。一晚上抽了五六十个耳光,说实话,他的手都麻了。不过效果很好,隔天一早,就有人给长荣的前台递了名片,留了一句口信,道:“白门老板想和长荣老板谈一谈。最好是面谈。” 名片背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宁文远让董云淼代自己打过去,接通后开了公放。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自称是白门的老板。他道:“你来我公司一趟,我们好好谈一下以后的客户分配,你的客户我不动,我的人你也不要来闹。大家都心平气和,不要惹事。这种事要说得上话的人谈,你不要找手下人来应付。” 宁文远摇了摇头,董云淼立刻会意,道:“为什么是去你的地方谈事,要是你偷偷埋伏,把我们弄死怎么办?“ “搞笑了,现在是法治社会,你以为杀个人这么简单?出来做事都是为了赚钱,赚了钱带不走就太可惜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随和,像是随处可见的饭馆店铺老板。 “你不心虚的话,地方就由我们来定。不占你便宜,就定在公开场所。约在东横街的咖啡馆,挺好找的,那家饭店对面有家面馆叫琴琴面馆。” 回去之后,宁文远考虑了很久。这是个机会,也可能是陷阱。这次长荣能马上找到白门打手的住址,搞不好对方已经在怀疑是内部人士了。到时候她一露面就会被确认身份。就算真的达成合作,按照白门的行事作风,倒台是迟早的事,到时候说不定会把她供出去求减刑。而且白门的老板小心谨慎,见面的时候真的会是本人出马吗?可要是她不露面,要找人代她出面。又该找谁呢? 思前想后,她还是用备用号码打给另一个人,道:“要是我能知道白门老板的真实身份。你能不能想办法把他给毒死啊?“ 对方的回复很直接,破口大骂道:“宁文远你他妈的傻逼啊?你以为下毒是买菜啊,这么简单。我劝你最好别他妈的胡来,乌头碱本来就是从药材里提取的,草乌的库存也不多,再买很容易被警察盯上。你要真觉得投毒比吃饭还简单,你就先自己吃两口冷静一下。找死别带上我们。” 宁文远笑道:“别激动嘛,你怎么总是脾气这么大。你在哪里接电话?银行吗?小心被人听到。我知道了,这事我会从长计议的。” 第55章 王常安 宁文远实在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对她的调查越深入,发现的线索就越多。她不是个有疑点的人,而是疑点上长出个人。 首先,岳进和闻谦顺着宁文远的关系网调查。先找到她在银行的同事顾安宁。顾安宁告知不久前郁曼成和罗美娟也来打听过宁文远。 顾安宁对郁曼成的印象很差,说他是个眼高于顶的家伙。她和宁文远的关系很不好,说一大堆含沙射影的坏话,还意味深长暗示道:“我还想起一件事,当时忘了和郁曼成说,但现在越想越可疑。有一次我和宁文远吵架了,没几天我就觉得人不舒服,去医院检查说是胃溃疡,当时我还以为是吃坏了。现在想会不会是宁文远投毒。肯定是她,她这个人就喜欢玩阴的。” 他们起先以为是气话,但接着又找到了赵怀。赵怀正在医院里治疗寄生虫病,一见警察来,就脱口而出道:“我可算等到你们了,你们再不来,我就去报警了。” 岳进也懵了,道:“谁和你说我们要来了?” 赵怀道:“当然是郁曼成,我还以为你们知道。宁文远可害死我了。”他很快就哭天喊地说明了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 他在叙述中极力把自己撇清,颇委屈道:“我和宁文远就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害我?她是不是个心理变态啊?”但他既然会收客户的贵价礼物,又承认给宁文远在工作中使过绊子,那他自然也不算多清白。宁文远确实是心狠手辣,却又棋高一着。 岳进和闻谦对视一眼,并不点破,只是追问道:“郁曼成手上怎么会有吕雯莲的身份证?” 赵怀道:“这我不清楚,你们去问他好了。总之你们一定要抓到宁文远。我可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社会的稳定。该看监控看起来,该取证取起来,要是她这种人都没办法绳之以法,你们可真的是浪费纳税人的钱了。” 闻谦道:“你好好养病。”出了病房,她也忍不住抱怨道:“这都是什么人啊?他竟然来教我们做事了。” 岳进笑道:“你一直负责经济犯罪,三教九流的人接触还不够多。赵怀这种人才哪儿到哪儿呢,还有更不像样的。” 赵怀倒是没说谎,他家里的火腿确实有寄生虫,那瓶酒里则投了黄曲霉素。赵怀平时不喝酒,红酒喝得更是少。按他的脾气,这瓶酒估计要到年底才开。到时候就算毒发身亡,嫌疑人或许早就逃之夭夭了。 岳进道:“杀赵怀的计划虽然很缜密,真要调查起来是有一定难度。但是宁文远还在赵怀的关系网上,他们不合又是人尽皆知。只要耐心排查,她还是会被怀疑。她这么做是冒着很大的风险。宁文远的性格和我之前想的不同,她对付赵怀还是属于激情犯罪,有感情用事的成分。她这样的性格就算做高利贷,能维持长荣这么久不露馅,很可能身边还有一个性格更冷静的同伙在帮忙。” 闻谦道:“我也这么想,但这个人应该还没出现我们调查中,不在宁文远明面的关系网里。” “别着急,慢慢来,总会有线索的。郁曼成符合性格谨慎这点,但是他前面的一系列调查证明他和宁文远不熟,更像是在找人。不过他手里吕雯莲的身份证是从哪里来的?” 闻谦想了一会儿,道:“我觉得是这身份证应该是宁文远保管的,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被郁曼成拿到了,因为根据赵怀的描述,郁曼成不像认识吕雯莲。” 于是他们又去走访了宁文远的父亲宁强。这老头刚出院,精神还算好,他们到的时候,他甚至有力气和新叫来的看护吵架。宁强也是恨透了自己的亲女儿,可谓知无不言。 他道:“她就是要害死我。对,她让之前那个男保姆害我。那个人一直打我,她都知道的。还好老天有眼。她肯定是问题的。钱!她有钱!以前她连十万块的医药费都找我借!后来她就有钱了,每次给男保姆打钱,眼睛都不眨一下。她身边还总跟着个男的。打手一样的。”岳进拿出董云淼的照片,宁强不住点头,道:“对,对,就是这个男的。他们还总是凑在一起聊什么要债的事。” 想来是宁文远以为宁强重病,对他放下了戒心。果然身份证的事也是宁强透露的,他颇为自豪,道:“她那时候以为我不行了,当着我的面就把东西埋了。埋花盆里,我其实全看到了,看得清楚呢我算是想通了,警察同志。我这辈子虽然有错,可是受了这么多苦已经算是赎清了。我叫人在菩萨庙里供了牌位,每天念经,以后不会轻易生病。八年十年也活得起,以后你们有问题,随时可以来问我。她做坏事,你们要枪毙她。我绝对支持。” 原来和新看护吵架就是因为宁强想要强行在家里烧纸。信了菩萨,让他在良心上极为安慰,几乎坦荡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他承认自己打过宁文远,打掉她一颗牙,也打聋罗美娟的耳朵。但他自认这不是恶,而是宿命因果 ,他道:“她生来就是咒我的煞星,我肯定和她不对付,这是老天注定的。” 但他说得再多也没什么有用的线索,仅仅回忆起回忆宁文远埋身份证那天是2号,也就是她失踪前一周。她如此着急地处理证据,估计有些事暴露了。 离开宁强后,岳进道:“他总说是老天指使他家暴的,要是真的有老天在看着,估计还要让他再倒霉两次。” 闻谦也苦笑道:“这下倒是能解释宁文远的性格了。宁强常年家暴给她造成了心理创伤,她对他有恨意,但是宁强的经济状况尚可,宁文远恨他,却在不知不觉中模仿他。她开始相信暴力能解决一切问题。所以她对每个得罪过她的人都痛下毒手。” 岳进叹了口气,道:“我是看得多了,小恶不阻止,必然酿成大恶。我倒不是同情宁文远,就是这样的事太多了。以前我接手过一个案子,二十岁的青年杀人,拿刀砍了亲爹十多下,他爹当场死亡,没办法不重判他。可是走访一调查,他实在是个好儿子,读书也算上进,他爹才不是个东西。这事是怎么开始的呢?就是从他爹第一次家暴开始,先是一耳光,然后是拳头, 打老婆打儿子。出事那天他爹生病了,他回来做饭,结果他爹还挑刺,把汤泼他脸上。他冲到厨房就拿了把刀,捅完十多刀。他就继续坐回桌上吃饭,吃完了就一身血去自首。邻居吓到要报警,他就问,为什么现在知道要报警了,以前他挨打时没人想到要报警。这邻居也一样挨了一刀,不过抢救及时没死。” “暴力,其实一种传染病。”闻谦顿了顿,道: “其实我当初选择经侦,就是不想接触太多这种案子,我怕我会难受。罪犯是可以抓住的,可能很多伤害已经无能为力。警察也是人,我其实挺佩服你们跑一线的,每天要经历那么多事,却都能挺过来。” “那也没什么,就是皮厚,心硬,慢慢就练出来了。“岳进没想到会被闻谦夸奖,竟莫名有些害羞了。 按宁强的口供推算时间,宁文远从银行离职后很快就有了新收入,出手开始阔绰。可那是她还没成立长荣公司,另有赚钱手段。于是闻谦拿着宁文远的照片给白门的旧员工辨认,有人认出了她,甚至回忆起宁文远是主动找上门,说想要一份工作。因为白门不给员工交五险一金,员工的离职和入职都很随意,只有个简单的入职合同。当年白门被追查时,还紧急销毁了很多文件。很多业务员的身份无从查起。 闻谦也是碰运气姑且一试。开始只怀疑宁文远在白门露过面,未曾想她竟然是先学经验,再创业,犯罪都犯得一步步稳扎稳打。这下她身上的嫌疑就更重了。 不过既然宁文远在白门工作过,又和白门的高层有过交流。那白门老板王常安 的自杀就显得疑点重重了。闻谦索性把当时的档案调出来和岳进一同讨论。 王常安明面上的身份是一家外贸企业的仓库管理员,妻子是公司的同事,两人育有一子。 据周围人反映,他们夫妻关系很好,对孩子也很照顾。去年进行金融犯罪严打,很快接到群众报案,今年二月本市有一位旅游公司老板杜某因为高利贷追债而被迫跳楼。杜某的家人提到了白门公司,并且给出了相应的债务合同。通过监控,很快就锁定了当时上门追债的三名打手,他们承认曾对杜某进行暴力殴打。打手又供出了对接的业务员,业务员则交代了白门公司名义上的负责人刘某。 刘某并不清楚白门老板的真实身份,但他同意转为污点证人,在白门老板 来公司时发送消息。 23日上午王常安来到白门公司,但刘某没来得及发送消息已经被王常安发现。他将刘某诱导至办公室,用绳子将其勒死。尸体被藏入办公室衣柜中,他则假扮清洁工离开。刘某尸体在24日上午被发现,当时王常安已经逃至车站,准备搭乘长途大巴离开本地。 监控记录显示,王常安在24日中午11:30来到候车点,11:45上车。根据同车的目击者回忆,他在12:15左右忽然昏厥,呼吸困难。起初同车人还以为是车内太闷,他有些晕车,就由三个人将他搬去候车室,用清凉油擦他人中和太阳穴。12:20左右, 彻底没了呼吸。死因初步判定为心脏病突发。但再进一步解剖后发现了疑点。 随身携带降压药,但他药瓶里并不是降压药,而是剧毒的乌头碱提取物。乌头碱只要02微克就会中毒,只要3到5微克就会致命。法医对他心脏血液进行毒理检验,也确实发现了乌头碱。” 岳进诧异道:“这样都能算自杀?” 闻谦道:“只是暂定为自杀,因为在他身上发现了手写遗书,经鉴定确实是他的字迹。而且乌头碱毒发的速度很快,最短几分钟,最长也不超过二十分钟。从监控看,他死前的半小时都是独处。除了司机外,他没和其他人说过话。王常安疑似有乌头碱毒害别人的前科,有一个保险业务员,疑似为王常安洗钱,两人多次有经济往来,但他很快就心脏病突发猝死在家里。这种死法很可能就是被王常安投毒杀害,但尸体早就火化了,也就不能查证。” “所以王常安这是畏罪自杀了?” “从动机来看,自杀论是说的通的。这桩案子很麻烦,调查各种受阻。王常安一死,就无法追究其刑事责任,只能转为民事指控,由其家人进行赔偿,但王常安的妻子好像提前知道内情,在23日晚上就带着儿子离开本地。一个月后她就拿着签证去了日本,现在还是联系不上。就算想走访王常安的人际关系网,打听他的事,也找不到熟悉他的人问口供。“ “怎么走这么急?” “王常安约有两千万的赃款下落不明,估计是由其妻子带走了。” “这钱追不回来吗?“ “王常安暴露后,我们就第一时间锁定了他的银行账户,但是他和他妻子的账户中的存款很少,加起来都不到二十万。王常安的妻子在日本有亲戚,所以这笔赃款很有可能已经逐步转为外币汇出国了。”闻谦顿一顿,又道:“不过这件事也是有疑点的。乌头碱是剧毒,市面上很难买到,只能自己提取,往往是从川乌,草乌,附子等中药中用弱碱性水溶液浸泡提取。挺难的,没有医药常识的人很难成功提取。而且并没有查到王常安大量购置药材的记录。必然还有一个给他提供药品的人。其实王常安死前也是留下些讯息的,就是很难破解。“ 根据同车的目击者回忆,从王常安发病到死亡的五分钟内,王常安几次想要开口说话,但因为语句含糊,周围人难以理解。他就不停用手指向自己随身的皮包。同车人以为他的急救药在皮包里,但打开后里面除了一些日用品外,只有一本杂志。 岳进诧异道:“杂志?” 闻谦道:“对,就是一本财经杂志,其中有一页被折了角。但这一页没有找到什么特殊的标记。” 她抽出那一页杂志的影印件。确实很普通,是一本杂志的第18页,正面是一个财经人士的访谈后篇,聊了一些货币相关的政策。反面是个房产广告,拍了典型的中产阶级一家三口。男人微笑着搂住旁边的妻子,妻子牵着儿子,不远处还有一条狗。也算是其乐融融。复印件上有裂痕,显然这页是被撕开后重新拼上的。 闻谦道:“这两道裂痕都是王常安垂死之际撕的。他那时话也说不出来了,手也在颤抖,就用最后的力气把这页纸私下来。但根本不理解他到底是什么用意。” 第一道裂痕把广告上的狗撕成两半。难道王常安是痛骂凶手是狗?第二条裂痕想横着从中间撕,但只撕开一半。显然王常安已经再无气力了。 岳进思索良久,也是毫无头绪,只得道:“你觉得这个王常安是个什么样的人?”闻谦没说话,岳进本来也不指望她的办案经验,便立刻说了自己的看法, “依我看,这个王常安夫妻关系和睦,肯定不是装的。你看白门的案卷,王常安催债的手段非常粗暴。我之前接触的家暴案件,施暴方往往是在外面受了气,无处发泄就发泄在比自己更弱的人头上。像王常安这样已经在外面发泄完戾气的高利贷头子,对家里人反倒会比较客气。他老婆和他是同事,他有问题,他老婆不可能完全没察觉,他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所以,这件事的关键就出来了。” “这个推论太莽撞了。” 岳进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还没成家,到底社会经验不足啊。告诉你这样一个道理,父母,尤其是母亲,判断枕边人好坏的标准,往往是他对孩子的态度。王常安做的是犯法的生意,他被抓,他儿子也终身有案底。王常安的老婆能忍这么大的风险,王常安平时对儿子肯定特别好。所以这个孩子是他们全家的宝贝,爹也疼,娘也爱。宁文远要是真的私下调查过王常安,大概率会从这家的孩子下手。去这小孩读过的学校调查看看,说不定会有发现。” 闻谦将信将疑拧了拧眉,道:“要是没发现呢?现在看监控的人手都不太够了。您这完全就是凭感觉?” “我这是经验,不是感觉。还有一个原因,王常年走的时候没带行李箱,而只带了个皮包。换洗衣服都没有。如果他准备长期逃亡,不可能只做这些准备。所以他就是短期避难,事先和家人商量好出路,而不是真的撇下他们逃走。所以我说他们夫妻关系好,亲子关系好,绝对不是臆断。还是抽两个人去跑一趟,真耽误了进度,我来负责。”岳进既是前辈,又是副处级,闻谦到底拗不过他,只得点头。 在学校走访调查,进展很慢,一时半会也急不得。好在另一条线索很快出现:宁文远的车找到了。 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们从监控追踪宁文远的车,下了主干道就跟丢了。她的反侦察意识很强,故意把车往旧小区和偏僻小路开,避开监控。 录像中中她的车是22:28载着董云淼离开下主干道,拐进一条小路,消失在监控中,彻底不知去向。 转机还是看监控的同事无心的一句话,“她开这么慢?到底是在等人还是没油了?”监控里宁文远的车开得非常慢,一连被好几辆车绕道超车。目测车速顶多就40码上下。“ 宁文远显然不是在等人,她有这么强的反侦察意识,应该也明白集体行动,人数越多,风险越大。她的车应该是真的没油了。 闻谦心念飞转,立刻以董云淼家为圆心,找出十公里内的所有加油站,调取晚上23:00到凌晨1:00的监控录像。好在一共就两座加油站,工作量不算大。 最后终于在距离董云淼家东面八公里的一家加油站,重新找到了宁文远的踪迹。 监控中宁文远是凌晨0:05加的油,她还特意下车和加油站工作人员聊了两句。当时车上只有她一人,董云淼不知去向,大概率已死。 这名工作人员对宁文远还有印象,凌晨来加油的人本就不多。他还记得当时和宁文远对话的内容。 宁文远抱怨这车耗油太快,才加过油没多久,又要来加油站。工作人员问她买的是不是二手车。她点头承认,并说自己手头拮据,也买不起一手的好车。 当时工作人员还暗暗感叹,如今讨生活当真是不容易啊。他自是未曾料想,眼前这个斯文有礼,苦笑着调侃自己穷酸的年轻女人,竟然是个心狠手辣的高利贷头目。 有了新线索,岳进也是精神一振,边开车边调侃道:“所以说嘛,不要买二手车。二手车看起来没问题,关键时候谁知道会怎么倒霉。以前我追一个嫌疑人。他就开辆二手捷达,好家伙,我还没提速呢,一拐弯,他的车就翻了。所以说啊,老天有眼的。” 闻谦笑道:“岳队,您这种身经百战的刑警怎么也会信报应吗?” “办案肯定不信这个,不过在生死关头,相信感觉肯定没错。有一次我去抓人,刚出门就觉得心里慌,说不清的感觉,眼皮倒是没跳。我还是多留个心眼,结果那天的犯人真就持刀拒捕。好险,差一点就捅到我了。还好被衣服挡了一下,只是擦破皮。多亏了这个。”他用手指勾出钥匙圈上的一个木制小挂件,颇得意道:‘这是我老婆在庙里给我求的,找大师开过光。很灵的,替我挡了好几次。“ “这样挺好。”闻谦笑了一下,岳进以为她是笑话自己迷信。不料她却道:“这是拿命去拼的工作,说明连老天也站在我们这边。您说的对,我也信善恶有报,老天有眼。” 加油站不远处十字路口也有监控,他们一路追踪,很快就锁定了附近的一处露天停车场。同时还有意外收获,停车场的管理员一听要找宁文远的车,立刻问前两天来的一男一女是不是他们的同事。 闻谦不明所以,岳进倒是有了推测,果然在监控中一看,罗美娟和郁曼成已经先来打探过一圈。他们似乎也有发现,站在车边谈了许久,又各自离开。 宁文远的车打理得很干净,她的驾驶证还放在车里。车身上没有明显伤痕,车座上也没有任何纤维残留,只是后备箱还留有一点细小的血迹。经鉴定,这血迹并不属于董云淼,并且周围还附着有化学试剂,显然是郁曼成先于他们来检验。 岳进沉吟片刻,道:“请郁曼成和罗美娟来喝杯茶。” 第56章 讯问 郁曼成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警察找上门,让他协助调查。但他没想到上门的两个警察里会有个熟面孔。他看着出示证件的岳进,道:“你竟然是警察?” 岳进道:“怎么了?警察就不能有烦心事吗?”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警察的烦心事比我们普通人还要多。”郁曼成又多看了他两眼。依旧是当初平淡的中年人相貌,但眉宇间多了几分锐利,一扫当时落魄失意的垂泪父亲形象。还真是此一时彼一时。郁曼成此刻倒没什么准备,还穿着睡衣,略显苍白憔悴。 这次去局里,名义上是配合调查,录个口供, 郁曼成并不紧张,想来警方也没有掌握切实证据,证明郁川和案子有关。至于他自己更是问心无愧,和宁文远私下少有往来,更没有涉及犯罪。 郁曼成对问话早有准备,心底已经拟过无数次腹稿,估摸着就是要谈郁川和宁文远的失踪,再详述一下和弟弟的关系。可当真进了询问室,岳进的第一个问题就把他问懵了,“我看到记录,你还打电话去扫黄啊?丽人苑?你怎么知道这种地方的。“ 郁曼成急了,没想到他们连这个记录也能找到。他立刻解释道:“我没去过,我是个正经人。” ”啊?正经人会说自己是正经人?“岳进有意施压,刻意顿一顿,才道:“你是怎么了解丽人苑的?先交代一下这件事。” “不要用交代这个词。根据刑诉法25条,警方不能强迫任何人自证其罪。我还不是嫌疑人,不是来交代罪名的。丽人苑是宁文远的一个同事告诉我的,他拿了一个打火机,主动找上我,故意说宁文远的坏话。他叫赵怀,在银行做事,现在应该还在住院。你们可以去联系他。” “我们已经找过赵怀了,他说你拿出了一张别人的身份证,而这个人与宁文远大有关联,你是从哪里找到这东西的?” “你是说吕雯莲的身份证吗?” “你难道还有别人的身份证吗?” 郁曼成虚了虚眼,知道警方有意在套他话。很可能在他之前,警方已经问询过罗美娟。作伪证可是犯法的, 他还不至于为郁川冒这种风险,就如实道:“宁文远的母亲给了我一堆陌生人的身份证,有一个叫何守年的,还有一个叫吕雯莲,剩下的几张我没有细看,也不在我这里。” “你是觉得宁文远有其他人的身份证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不是。” 岳进厉声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报警,这中间至少又耽搁了两天。你知不知道这会对调查造成多大的影响?” “不知道。”郁曼成淡淡道:“这不是我的工作,是你们的工作。被迫卷入这种事中,我已经算是受害者了。”他知道岳进这种近于逼问的态度,是一种施压手段,无非是想让他交代更多实情。 “你和宁文远是什么关系?” “没有特别的关系,她和我弟弟是男女朋友,有一段时间他们想谈婚论嫁。我就和她吃过饭,仅此而已,没有深交。” “你和宁文远有经济往来吗?她通过你弟弟达成的经济往来也在内。“这次说话的是旁边的女警察闻谦,她的态度更温和,显然是红脸白脸搭配里更客气的那个。 “没有,绝对没有。“郁曼成斩钉截铁道。这是在试探他有没有参与宁文远的生意,甚至帮着她洗钱。 “那据你所知,你弟弟郁川有没有和宁文远有大额经济往来,尤其是数额在万元以上的。“ “没有,肯定没有。他不是那种人。宁文远做的事,郁川应该全不知道。“ “你听说过白门公司吗?” “哪两个字的白门?白色的白,大门的门吗?“ “是的。“ “郁曼成摇头,他确实闻所未闻。闻谦又问了长荣公司,他也是同样摇头。她便接着道:“好的,在之后的调查中,我们可能会调取你的银行流水或者其他账户信息,必要时会询问你本人,到时候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不会涉及太多的个人隐私,这点你可以放心。“ “可以。“郁曼成思忖,闻谦的言谈举止都不像是刑警,更像是负责经济犯罪。宁文远惹出来的事必然不小,才需要跨部门联合侦办。 岳进接着问道:“从头开始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调查宁文远的失踪,又做了那些事。时间点要具体,刻意慢慢想,想不起来就直接说不知道,不要妄图蒙混过关。” “9号晚上,也就是周六,我妈在疗养院病重,她短暂意识清醒,想要见郁川一面,我找不到郁川,就去他的女友宁文远家询问。宁文远说郁川不在她家,但她看起来有些紧张,我就留下名片离开。之后一段时间郁川都失联,不过他原本就行踪不定,我也不在乎。可两周后宁文远的母亲罗女士说宁文远失踪了,她通过我遗留下的名片找到我。我就顺着宁文远的人际关系排查,知道她从银行离职,租的房子里还有针孔摄像机,拍下了我弟弟打她的画面。后来我知道董云淼死了,又在宁文远车的后备箱里发现血迹,那这件事就超出我的调查范围了。” “什么意思?” “我不关心宁文远有没有杀人,我只关心郁川有没有杀人。我的公司要上市了,如果郁川真的杀人,我希望他在我的公司上市后再被抓,别牵扯到我。” “你这种行为严重点说也属于包庇。“ “那郁川杀人了吗?”郁曼成反问道:“他没有杀人,那我就不算包庇。他就算杀人了,我没有刻意隐藏他的犯罪证据,没有窝藏他,要是我真的碰见他,我还会劝他自首。怎么能算包庇呢?他失踪了,我一开始不报警,也是不想用私事耽误警力。毕竟宁文远留下书信,说他们是私奔。要是你们大费周章去找,他们却自己回来了,也会耽误你们侦破其他案件。” 岳进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第一眼就看不顺郁曼成。他太傲慢了,而且是生来如此,以至于毫无自觉。他可能是清白的,但这种不情不愿合作的态度已经惹嫌。按他的聪明才智,应该知道既然被请来警局,越是心平气和答话。越是有利。可他周围的人大概顺从他太久,以至于他被追问一深,就生出反击的情绪。语中带刺,剑拔弩张。 岳进也不惯着他,直接道:“强词夺理。你做的这些事,我们当然不能从法律层面判你,不过你要清楚,在情理上,你早就应该报警。如果你弟弟出了什么事,或者有其他人受害,你延误调查时机,是要负一定责任的。” 郁曼成心中有愧,但不愿当众表露,就道:“那就等他出了事再说。 ” 岳进看了他一眼,强压下心头不悦,道:“我们要取一点你的血样。宁文远的后备箱里有血,我们怀疑是你弟弟的,用你的血也可以做亲缘鉴定。” “鉴定结果出来后,你们会通知我吗?” “如果是坏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联系你,请你配合继续后续调查,暂时不要离开本市。”岳进略带讥嘲地瞥了他一眼。 第57章 小姜 因为是警车接郁曼成走的,到离开时他只能打电话让夏逸来接。等待的间隙,他已经拿回手机,一看竟然三四条未接来电,全是宋涛打来的。 郁曼成回拨过去,宋涛也语带不悦道:“你怎么不回电话?有急事,你明天必须来公司一趟,投资人特意从北美过来开会。” “什么事这么着急?”郁曼成不动声色,想着郁川的事不可能这么快让投资人知道。 “还能有谁?当然是小姜的事了,他要劳动仲裁和我们打官司,还写了万字长文控诉公司,现在在网上闹得很大。法务已经去处理舆论了,少不了要花一笔钱。临近上市的时候闹出这种事,投资人很不开心。” 宋涛叹气道:“实在不行,明天和投资人认错的时候,就当是我没把事情处理好。” 言下之意便是郁曼成当时没妥善安抚小姜的情绪,是有难以推卸的责任。郁曼成不想领他这份情,觉得他也不过是惺惺作态,就道:“不用了,明天开会时有话直说就好。不用给我留面子,我也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要说。” 他想着,郁川的事牵扯甚广,早晚要让他再进警局几次。坦白的事宜早不宜晚,反正也瞒不下去了,明天当着投资人的面澄清,只要撇清和郁川的关系,他还是能掌握主动权。同父异母的兄弟到底不是亲父子,亲疏不同,宋涛应该抓不住把柄把他踢出局。投资人也不会这种时候做大的人事调动,他应该还能稳住局面。如果要再增加些优势,他就应该在今天及时稳住小姜,亡羊补牢。 郁曼成道:“你有小姜现在的联系方式或者住址吗?我想和他最后谈一谈。他这么闹,对他自己也没有好处,我亲自上门,试试他能不能听劝,他无非就是要钱嘛。”收到小姜地址的时候,夏逸的车也到了。 “不回我家,先去这个地方。”小姜的地址有了变动。之前他租在离公司两站路的小区里,现在则换到了一处颇偏僻的酒店式公寓。郁曼成也没有多想,只是催着夏逸快开车。夏逸不置可否,等车上路时,他才发现自己坐错了位置。因为以往都是司机或者下属送他,所以他习惯性坐上了后座,而不是夏逸的副驾驶。 夏逸显然在他刚上车时就有察觉,但没有点破,只是默许。或许是她不在意这种小处,也可能她心里郁曼成就是这种居高临下的货色,不屑与他争吵。自从前一晚他们争吵,夏逸赌气离开后,他们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开始的状态。相敬如宾,也疏离如冰。那些推心置腹的时刻似乎都烟消云散了,维持表面客气又成了重中之重。 他疑心他们此刻是在冷战,可因为情史简单,他也不知道这时该如何处理。他更习惯商场上的利益之交,有个共同目的,面和心不和起来也不至于患得患失。怕就怕他和夏逸现在这样,利益中有真心,真心又不纯粹,纠纠缠缠,像是深陷泥沼,进退两难。 他甚至有片刻生出畏难情绪,后悔那晚要是没和她发生关系就好了。或是干脆晚两年结婚也好,兴许夏逸那对麻烦的父母就走在前面,省了他许多事。 一路无言。等车开到时,郁曼成便道:道:“你先回去。我会自己叫出租车的。“夏逸是在上班时偷溜出来接他,他也不愿她多等。 夏逸点头,却没把车开走,而是注视着他,吞吞吐吐道:“你今天很忙吗?” “怎么了?有话直说。” “今天晚上要去试婚纱,你还记得吗?你要是很忙,我就安排现在联系婚庆公司,再换个你方便的时间。“ “你一个人去可以吗?我也用不上婚纱啊。” “最好还是有你在身边,除了婚纱,还有其他婚礼细节需要确认。” “好。那我陪你一起去,这本来就是我的责任。”郁曼成笑了,尽量装得很情愿。但夏逸自是不信,眼神黯淡下去,侧过了脸,便把车开走。 小姜租住的公寓在三楼,环境比郁曼成想象中更差。逼仄的走廊,昏暗的光线,电梯里循环播放着浮夸的广告,进出的都是麻木疲惫的职员,陌生人间一对视就把眼神错开,话都不愿多说一句。 郁曼成试探着敲了小姜的房门。他没开门,而是隔门嚷道:“外卖放在门口就好,谢谢,我会打好评的。” “是我。”郁曼成斜了眼门口没丢的垃圾,已经隐隐散发出恶臭。 门开了一条缝,但后面的保险链还在。小姜隔着门缝瞄他,很不客气道:“前领导过来有什么事啊?上次差点被我捅,你难道不记得了?” 郁曼成道:“我记得,可是你好像忘了。于情于理我都算放你一马,你当众伤人,我都没和你计较。你现在为什么还要和公司打官司?”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你觉得把我开除就是小小一件事,很简单,像拍一拍灰一样。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有尊严的,也是有生活的。这份工作对我很重要,也是我经济来源,寄托过我的期望,我对公司也是有贡献的,我也是牺牲过的,凭什么现在就像丢垃圾一样,一点解释都没有就把我丢了。我是在为自己讨个公道。“ 小姜说得义愤填膺,郁曼成却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道:‘噢,我明白了。但我劝你不要感情用事。” “你到底理不理解我在说什么?。“ “我理解你,说到底你就是想向这公司,甚至向我讨回尊严。我是为了你好,所以劝你放弃。因为人活在这个社会上就是身不由己。实话告诉你,开除你和整个项目组是上面投资人的意思,他们要让财务报表好看一点,这个决策就是拍脑袋决定的。我和宋涛也不能完全理解。” 听郁曼成交了底,小姜也是一脸难以置信,道:“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照做?” “因为规则就是这样。你觉得我冷酷,公司无情,其实我们也不过是普通人,听命行事。 你以为自己在抗争,其实不过是自我感动。除了给自己惹麻烦外,没有任何用处。打一场官司,少则半年,长则三年五载,不管是输是赢,都影响你接下来找工作。我知道你手头不宽裕,你也要为你父母多考虑,你这样意气用事,没有经济来源,他们要怎么办?” “可是,我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我承担一切?” “你如果真的要怪,就怪商业的逻辑就是逐利,社会的规则是弱肉强食。要怪就怪世界原本就是不公平,投资人未必有什么长远眼光,不过是出身好,有闲钱,有运气就积累了资本。他们随便动动手指,就是可以决定普通人的生死。至于普通人的自尊就更是一文不值了。你要活在现实里,意气用事是没用的。就算官司赢了,你以为有意义吗?你真的以为能靠这样的举动换来所谓的尊严。公司依旧上市,投资人依旧拿分红,我的生活也继续,只有你,你再找下一份工作的时候,人事打到公司来,你觉得会有人给你说好话吗?就算官司赢了,给你的赔偿也不会有多少的,甚至公司之前给你的赔偿都要收回一部分。赌这一口气,真的值得吗?” 小姜良久无语,最后只喃喃道:“那你想要我怎么办?” 见他似有让步企图,郁曼成立刻乘胜追击,道:“现在和解,我看你手头挺紧张的,我可以帮你谈一个比较好的经济补偿,再多加几万块。之前给你的n+1也不会收回。” “我死都不会和解的。以前我挺尊敬你,后来又有点怕你,现在看来你也不过如此。”小姜砰得一声把门摔上了。 之后任凭郁曼成怎么敲门,小姜都不再开门。因为闹得凶了,甚至惹来隔壁邻居,指着对郁曼成的脸破口大骂,“我上夜班回来,安静点。再敲你生儿子没屁眼。” 这里实在隔音太差,郁曼成拍着门道:“那我先走了,你门口的垃圾都臭了。我帮你丢了。” 这次门倒是开了一条缝,小姜怒目而视,道:“这不是垃圾,是我买的螺蛳粉。”他伸出一只手把袋子提进屋。郁曼成只得悻悻离开。 第58章 婚礼 郁曼成到家时,罗美娟已经等着了。她抓着他的手,就道:“我没有地方可以去,警察来找我来了。一个人待着我很害怕,总是要胡思乱想。” 任是对旁人再冷硬,他对罗美娟还是意存怜悯。开了门,他恭恭敬敬把罗美娟迎进屋,问道:“怎么了吗?” “警察刚才来找我,也说找你问过话了。我全部实话实说了,他们也没说什么。我问他们文文怎么样了,他们只说情况很复杂,让我等通知。还说让我下次遇到这种情况立刻要报警,不应该听你说的,让我也少和你接触。” “这话没说错。我不让你报警,是有我的私心。只是现在都无所谓了。” “那你还想接着查下去吗?” 郁曼成冷笑道:“查,当然要查。郁川那小子给我惹了这么大麻烦。比警察查的快些,我还能快一点和他断绝关系。” “你不要嘴硬了,我知道你也担心你弟弟。不要说什么同父异母的话,人的感情是在心里,不是在血里,相处久了自然会有感情。我和文文都不是亲生的母女,那也是一家人。”罗美娟微微叹气,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查?” “警察让我们先不要离开本地,这倒有些麻烦。我本来想去临江一趟。我记得董云淼的理发店就开在临江,吕雯莲的身份证上的地址登记的也是临江。而且吕雯莲死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也是董云淼。他们的关系必然不一般,可能到临江打探一番也会有发现。最好的一种可能是郁川和宁文远现在也躲在临江。” “那我们偷偷溜过去?警察应该也不会发现的。” “阿姨,不要这么天真。”郁曼成扶额苦笑道:“如果郁川和宁文远是嫌疑人,我们就算是直系亲戚和重要证人,警察怎么不盯着我们呢?万一他们回来找我们,警察不就能守株待兔,抓个正着?就算我们实话实话,也不代表身上的嫌疑就洗清了。说不定你现在来找我,警察就已经知道了。” “那怎么办?” “静观其变。什么都不做,也会有线索。因为警察会不时找我们问话,而他们提的问题,反而能告诉我们一些原本不知道的事。 ”郁曼成顿一顿,道:“就像我到现在才确认宁文远做了什么。她伙同董云淼在放高利贷,而且她才是主谋,估计有不少手下。现在董云淼死了,她又失踪,就成了第一嫌疑人。” 本以为罗美娟早就做好了准备,可她听完这个结论,只是茫然抬头,道:“你确定吗?” “警察那边是确定的。他们问我知不知道白门公司。我去查过,这就是个高利贷公司。而且问话的一个警察对经济犯罪很了解,大概率是负责经侦的。宁文远就是在放高利贷,她的公司名字叫长荣,用何守年当的法人。她银行的工资根本没办法支撑她给你的钱。她不只在放高利贷,还有可能在涉黑。“ “噢。警察没和我说啊。他们没告诉我啊。怎么会?文文这么乖,怎么会放高利贷呢?”罗美娟忽然站起身,似乎要走,可刚跨出一步就栽倒在地。郁曼成吓了一跳,立刻把她扶上沙发,又要打电话叫救护车。 罗美娟却自己悠悠转醒来,也不要他扶,只是喃喃道:“长荣。是不是长久的长,荣耀的荣?是我给她的取名字。她说她的朋友要开公司,就问我什么名字好。唉,唉,你让我一个人静一下,我还是回去。你等一等,等到明天,我缓过来就好了。”她坚持要走,郁曼成也不便强留,只能给她叫了辆出租车。 临别前,她还神情恍惚,自言自语,道:“可是文文真的是个好孩子,她特别乖,从来不和人吵架。是我没她教好。到底是哪里错了?” 郁曼成看着她上车时颓唐的背影只觉悲凉。宁文远做出这种事,实在是对不起她的母亲。再独立的父母到了这年纪,儿女都是他们精神上的支柱了。他对郁川自然没有这么深的感情。只是由己及人,想到自己母亲。要是此刻他犯了错,母亲会像罗美娟袒护宁文远一样袒护他吗? 他还是过不了这个坎。为什么那天晚上,母亲略微清醒些,第一反应就是想见郁川,急着让他把弟弟叫来? 送走罗美娟,郁曼成才想到还约了婚庆店。他赶到时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夏逸已经在更衣间换婚纱。他们只付了订金,但还没有正式敲定这家婚庆公司。夏逸的意思是先试婚纱再做决定,毕竟几十万也不是小钱。 等待的间隙,婚庆公司的导购不停与郁曼成寒暄。他本就心烦意乱,根本不愿敷衍她,只求她能会意,少说几句话留他一个清静。可导购却是越战越勇,打开一本精装的相册,指着上面的套餐热情推荐,“这个五十万的套餐不但有海盗风景旅拍,还额外多送两套婚纱造型。我知道钱对你们不是很重要,最重要的是留下人生宝贵回忆。” 郁曼成道:“谁说的?钱大概对你们不重要,所以标起价格来像诈骗。可钱对我很重要。别问我这种事了,让我太太决定。她说喜欢我就付钱。” 正说话间,夏逸从更衣室出来。婚纱的裙摆太长,不得不有一个人从后面为她托着。夏逸虽美,却不适合白衣。她本就面色苍白,婚纱的颜色太浅,也没有珠光亮片,只衬得她唇色惨淡,全无婚礼应有的欢欣喜悦。 夏逸问道:“你觉得怎么样?”她这一问,也是例行公事。 郁曼成道:“挺好的。”反正也不会有其他回答。 “你是真的觉得好?”夏逸又道。 “你觉得好就是好。”郁曼成又回道。 “你就没有其他意见?” “我怎么样都好。” 夏逸又不说话,今天她欲言又止的次数太多了,显得比平日更忧郁。她一言不发回更衣室换去婚纱。郁曼成继续百无聊赖等着。他的关注全在明天,一遍遍在心里排演应对投资人的解释。要怎么不着痕迹撇清和郁川的关系?要怎么说才不会显得像狡辩?小姜的态度似乎也有些动摇,是不是该再上门劝他几句?或者干脆找到他的父母,从家人施压? 不知不觉间,原本在面前的导购也不知去向,郁曼成回过神想让她倒水,一时却找不到人。他起身去找,却在休息室门口听到两名导购正在议论他。 其中一人道:“别给他们推荐太贵的套餐,他们不一定会花钱。二十万左右的就可以了。“ 说话的是刚才热情洋溢的那人,“那个男的不是挺有钱的吗?我看他的车挺好的,五十万套餐应该能承担。” “有钱不一定肯花钱,你看他多冷淡啊。你就是刚做这行,经验浅,感情深不深很明显的。空调这么冷,女方都在打哆嗦了,他一句话都不问,一点都不关心。结婚前应该是两个人感情最好的时候,感情深的,过几分钟就要问饿不饿啊,冷不冷,要不要喝水。这种有钱的男人不投入感情,抠得很。你看他刚才那眉毛皱的。他舍不得花钱的,就是走个过场。 ” 郁曼成用力咳嗽了一声,故意让她们发现自己在身后。他好整以暇,带着些恶意,抱起肩欣赏他们片刻的惊慌失措。 等夏逸一出更衣室,他就拽着她的手离开,道:“我们走,我还没无聊到花钱请人来在背后说我坏话。” 走到门口时,他又故意撂下话,道:“你们两位放心,你们的名字我记下了, 一定不会忘记投诉的。” 回到车上,郁曼成是愈发气不平,简直像是被戳到痛处。他绝不愿承认自己对夏逸冷淡,一切都是表面功夫。 他语带轻蔑道:“我是觉得婚礼就是个过场,花钱请人来看戏,确实不太用心。不过现在我想通了,既然都花钱了,那就做个彻底,要让你风风光光结婚。别在本地办婚礼了,去海岛办婚礼,给客人包来回机票,不行就去国宾馆,我托朋友去订。先打一百万预算,不够再加,你觉得够吗?” 夏逸道:“曼成,你先冷静点。” “我很冷静啊。酒席先订三十桌,把你的朋友都叫上,不用担心人不够,我可以让郁川把他的狐朋狗友都叫上……噢,郁川,郁川啊。”郁曼成顿了一下,一时间也说不下去了,颓然浸润了他整张脸。 “曼成,我知道你压力很大,公司的事,你妈的事,你弟弟的事,结婚不着急,你什么时候想谈了在谈。不止是你,我也有我的犹豫。我爸妈不允许我和你走,我又想和你走,又觉得不该走。我就是很后悔,可是又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我觉得我在这个家,在这个世界,都是多余的人。”夏逸拉开车门,猛地冲了出去。 好在街上车流不多,她也仅仅是穿过马路,跑到对街,倚在一处栏杆上默默垂泪。车来车往,灯影投进她的泪眼里,衬得她双眼亮如点漆。倒比先前拘束着试婚纱的样子要鲜活明丽许多。 郁曼成见她没有危险,只下了车,不紧不慢赶过去,道:你别太难过,因为我不会安慰人。你要哭的话,我也只能看着你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拆了封,颇一本正经道:“你哭,纸巾管够,车上还有一包。” “别说不会安慰人,你这不是很会嘛。”夏逸不由破涕为笑。她的长发原本为了试衣而束起,此刻却随意扯开。长发及肩,迎风而起,她的人清瘦,头发却是沉甸甸,好像这头漂亮的长发夺去了她人生应有的光彩。风把头发吹得蓬乱,发丝几乎遮住了她的脸。“曼成,这段时间,你有没有觉得很累啊?” “对,我很累,几乎是筋疲力尽了,还要装的完全不在乎,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我也有这种感觉,好像什么事都推在一起出现,一定要在我人生最关键的时候出乱子。” “会好起来的。”郁曼成安慰她,却根本说服不了自己。他觉得像是坐在一个瞎眼司机开到车上,前途未卜。 夏逸忽然郑重地握住他的手背,道:“我昨天想了一晚上,决定了,我要和你出国,而且结婚前我们先签婚前协议。我也不占你便宜,以免你疑心我,而且我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死在你前面。我爸妈和弟弟都能分我的遗产,我不希望到时候分的是你的钱。” “谢谢你。” “你弟弟的事和公司的烦恼我帮不了你什么。但我也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你尽管去忙你自己的事,我的事我能自己处理,不会让你烦心。” “我们走,我想和你在一起。等郁川的事情处理好,我们就走。”郁曼成抱住了夏逸,她的长发不染不烫,如冰凉绸缎,拂过他手背。不知为何,他一时竟有难言的心虚。 到底在害怕什么?年轻英俊,功成业就,如花美眷,一切男人应有的梦想他都快实现了。为什么全然没有拥有的满足,而是一种近于发狂的不安? 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答案很快就有了,当天稍晚些时候,警方再次上门。岳进不与他客套,开门见山,道:“已经鉴定出来,宁文远后车厢的血迹和你有父系亲缘关系,大概率属于你的弟弟郁川。你有的梳子或刮胡刀吗?我们要做进一步比对验证。” 郁曼成道:“噢。我知道了。我这里只有他用过的刮胡刀。” “你们兄弟关系不好吗?你就这样反应吗?“ “我再激动,该发生的事也已经发生了。我有准备了。”郁曼成还是强装镇定,不愿在人前露怯。 “你就是准备太多,已经是自作聪明。”岳进教训起他来,丝毫不留情面,“你一开始就应该报警,让警方取证。现在很多证物经你的手,留下痕迹,就算是决定性证据,提起公诉时能不能使用还难说。你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不小的麻烦。” 郁曼成不做声,确实是理亏。岳进又道:“还有一件事,你的名片背面有胶水粘连的痕迹,你有碰过什么东西吗?” “没有。那张名片我从名片盒里拿出来。然后又一直放在名片盒里。” “那你请把名片盒一起给我,我们要取证,调查结束后会还给你的。” “那名片上的血迹呢?” “暂时没有结论,名片上的血迹不属于郁川,宁文远,董云淼。身份还不确定。如果这件事和你有关系,我们会再联系你的。” 警察走后,郁曼成倒也理解罗美娟先前为何会昏倒。地面好像一瞬间软了下去,他站立不稳,也不得不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他现在也害怕一个人独处了,因为没人劝解,他会不停地想郁川已经死了。 第59章 圈套 到了约定见面的那天,宁文远叫上了董云淼。之所以选在琴琴面馆附近,就是因为他们对这一带都比较熟,先前为了接近郁川来摸过底。商业街两侧只有居民楼,很难提前安排人手在里面蹲守。唯一的制高点就只剩商业街斜对面的天桥。如果白门的老板来到现场却不愿意露面,他很可能就守在天桥上,观察下面的动向。 董云淼代替宁文远等在约定的位置,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五分钟,面馆里来了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明明是咖啡馆,黑衣男人却点了一份炒面,服务生自然说没有,男人就改点了一杯咖啡,要双份糖。这是提前商量好的暗号,董云淼立刻调换座位,坐到男人对面,与他接上了头。 很快董云淼就发了一张偷拍照,那个黑衣男人是国字脸,四十岁来岁,眉宇间颇有凶悍气。看起来确实很不好惹,可他是不是白门的老板?一时犹未可知。 谈判进行了二十多分钟,忽然咖啡馆里又进来两个男人,他们径直走到黑衣男子座位前,凑在他耳边低声暗示自己是警方,想要他去车上单独说几句话。黑衣男人只得跟着他们离开,可刚出咖啡厅他就甩着两人钳制,夺路而逃。 董云淼也懵了,一连发来一串问号,又补上一句,道:“那家伙没买单啊。” 这自然是最无足轻重的一个问题。天桥上人来人往,不少人都盯着手机赶路,根本无人顾及下面发生的小小骚乱。可有一个中年人原本是在天桥边上打电话,忽然脸色一变,收起电话,扭头就走。 她立刻跟着男人身后,出声叫住他,道:“先生,你东西掉了。这个钥匙是你的吗?”她笑着晃了晃自己的钥匙圈。 “谢谢,不是。”男人摇头,面带微笑,但眼神不耐烦,正急于脱身。 “那饭馆里的人是你的吗?” “什么?” “别装了,那通电话我录音了,你的声音我能认出来。我说过会和你见面,还是有诚意的。别担心,那两个人不是警察,也是我找来的,就是为了引你出现。如果你在这里观察全局,出了事,第一反应肯定就是先撤退。放心,我们在一条船上,说什么也不会报警的。” 男人没作声,只是扭过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她来——苍白面颊,清丽短发,穿一身高档套装。她冷冷对他的目光,道:“怎么了,不相信吗?“ “你是个女人,我倒是不惊讶。不过你比我想象中年轻。看起来家境也不错,这衣服挺上档次的。怎么也干这一行?” “谁会嫌钱多呢?人只会嫌麻烦太多。” “这话说得有见地。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来,我们再找个地方聊。这次还是你来定。”男人微笑点头,邀她走在前面, 这场风波的收尾算是皆大欢喜。白门和长荣算是讲和了,各退一步。以后白门的客户,长荣不会再借钱,而长荣也提供了一条洗钱的途径给白门。原来他们在保险公司有个内应,通过互联网保险业务洗钱。 互联网保险的门槛较低,对投保者的身份审核不严。洗钱的手段不难。先是用造假的员工名单购买团队险,在网上填写申请,虽然事后还需要线下审核,但是保单这时候已经生效了。几天后再用其他理由退保,保额会退还到私人账户,退保会有1到2的抽成,加上有内应协调,钱到账会很顺利。 白门老板自然不愿意说出内应的名字,但他同意帮长荣洗钱,和保险公司一样,只抽2的辛苦费。这件事没有立刻答应他,因为宁文远还信不过白门,就算白门不私吞钱。一招鲜也不能吃遍天,一旦大笔金额流通引起官方怀疑,白门倒霉了,连带着把长荣的钱会被扣住。 老土些就老土些。宁文远看着一房间叠起来的纸钞,再下去这钱要比她都高了。房子里还摆了两个加湿器。一旦雨季来临,还要担心钱别在房子里发霉。 宁文远对着电话,道:“你说,风平浪静之后是不是就是十级台风啊?还是要先下手为强,把白门老板找出来。知道长相应该不难找,对他那边也是。 ” 白门老板大约四十岁,身高在一米七上下,长脸,头发很短,穿一条黑色裤子,棕色外套,戴一副玳瑁眼镜。脸上没有显着特征。就气质而言,他不像放高利贷的,更像是很会讲故事的历史老师,容易被主课老师欺负,又很受同学喜欢。 他自称姓张,估计是个假名,就算是真的,也已经是大海捞针。唯一能判断的就是他有过孩子。当时他们找了一家奶茶店谈判时,忽然有个孩子跑到他们桌前,冲撞了一下。然后孩子的母亲立刻过来道歉,孩子不愿离开,她就把他抱走了。 他感叹了一句,“看起来都六七岁了,怎么还要爸妈抱?诶呀,以后难办了。”这话说得颇为揶揄。 没有孩子的人很难单纯靠身高和外貌就判断孩子的年龄。宁文远还特意问过罗美娟。她回忆当时照顾宁文远时,确实对孩子的外观很敏锐,每长一岁,看上去都是不一样,现在宁文远成年已久,她也就丧失这个本领。进一步推测,他至少有过家庭,甚至是个好爸爸。 真是好笑了。宁文远在阳台抽着烟想,世界有这么多好爸爸,连放高利贷的都想守着孩子。怎么偏偏老天分给她的就是宁强。 以前宁强喝醉了酒,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大说豪言壮语。他发誓早晚要做一番大事,要创业,要发财,就是坏的名声他也要。他要去抢银行,当黑社会。总之平庸的日子他是一天也受不了了。当然,等酒一醒,他还照旧是那个窝囊废。 不知道她现在这样算不算做成大事,完成了宁强当年的心愿。宁文远在阳台栏杆上弹了弹烟灰。当然她现在有钱没办法花,也是一种窝囊气。 她每月最多只能花一万块,而且尽量用现金支付。这已经越来越难了,现在连买菜都能在线支付,她忽然掏出上万的现钞更惹人怀疑。只能几千几千付钱,所以她没办法给母亲换到高档社区住,只是换了套尚可的老房子住。位置比较好,日常生活会方便许多。 只是这样罗美娟就已经很开心了。她不止一次说道:“我有你这样的孩子,真是我的福气。你以后少给我钱,你就算工资高,也要多把钱留着自己花,别亏待自己了。” 宁文远笑笑,没作声,暗地里却想,这才哪儿到哪儿。等她再赚上一笔,想到办法带着钱出国,以后大可以给母亲买一套带花园的洋房。 那件粉色小猫花样的毛衣已经织好,宁文远也不忌讳,穿着它就和董云淼谈长荣的事,“最近风声紧,先观望一段时间。单子不用做的多,关键要每一笔都收回来。” “好,我明白。”董云淼瞄了她两眼,想笑又不敢笑。她看了出去,也没太生气,只似笑非笑道:“怎么?我妈给我织的衣服,你羡慕吗?” 董云淼笑道:“阿姨手艺挺好的。” “主要她心疼我。这针脚很密,她反而不给自己织衣服。”宁文远伸手摸了摸衣摆,“有件事拜托你帮个忙。” “尽管说,我立刻去办。” “我妈要搬家,有几样大家具你帮我租辆车,搬一搬。顺便楼里的邻居爱贪小便宜的多,你去看看场子,别让我妈受气。” “放心好了,这事我擅长。” 宁文远点点头,道:“我信得过你,别弄到见血,惹来警察就可以了。” 搬家那天宁文远也在场,事先没和罗美娟说,她只以为董云淼是纯粹的热心肠。她是真把人情债看得很重,又是倒水,又是给毛巾,还悄悄塞了个小红包。董云淼悄悄打量宁文远的脸色,不知该不该收下。 宁文远顺势道:“你妈给你的,你就是收下,钱不多,不过讨个口才。” 董云淼点头,立刻战战兢兢把红包揣进兜里。事后连罗美娟都察觉出不对,悄悄对宁文远道:“小董怎么人高马大的却这么拘束呢?挺内向的。” 宁文远道:“他之前犯了点事,刚从局子里出来,在里面的习惯还没改呢。” “这样啊,没看出来小董还有这样的过去,看着挺浓眉大眼一人,那可惜了。“ 宁文远知道她在可惜什么,估计是有意把她和董云淼凑一对。当真是乱点鸳鸯谱了。 老房子隔音差,他们又挑了周末来搬家,叫了工人扛着家具上下楼梯,难免有碰撞声。平时几个爱撒泼的邻居冲出门来,原来想闹几句,但一看董云淼绷着的脸。他们也就不作声了,悻悻把门关上。 等载满家具的货车开走后,他们原本也要坐车离开。宁文远坐驾驶位,还不等她把车调头,竟莫名有一辆本田横插进来,险些撞掉一侧反光镜,又碰擦了车门的一些漆。宁文远下来查看情况,对方车主见她面善可欺,立刻劈头盖脸一阵骂,“会不会开车啊?看到我进来你还开什么车啊。眼睛长了出气啊。有钱买车,没钱治瞎啊。”他是个矮个子的光头,面相颇蛮横。 宁文远没动气,道:“弄成这样好像是你的责任。不信的话,你可以去调监控。” “什么我的你的,我老司机了,开车开了十几年,有没有问题我不比你个女司机清楚。你再强词夺理,信不信我揍你。” 董云淼在车里已经停不下去,就要冲下来帮着出头。但宁文远顾及这里有监控,只轻轻向他摇了摇头。她对着那司机,颇为和善笑道:“那你想怎么样?” “赔钱咯,还能怎么样。”那人装模做样绕着他的本田看了一圈,“我车是新车,我就不报警了,看你个女孩子也可怜,那就私了。五百块,怎么样?在外面补个漆都要六百。” 宁文远没说什么,就把钱转给他,因为收款要好友。她便知道了他的住址。那人扬长而去,罗美娟有些心疼,道:“你不能这么心软,会吃亏的。” 宁文远笑道:“没事的,就当花钱买个平安,这样的人,不用和他理论什么。“她已经提前知会过董云淼,道:“记住车牌号。” 过了有半个月,宁文远一次回家时发现罗美娟兴致格外好,便随口问了两句。罗美娟难掩笑意,道:“ 真的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记得上次碰瓷你,要你赔钱那个光头吗?就是开本田的那个。我今天回去买菜,正好看见他,胳膊和腿上都打了石膏,坐了轮椅在晒太阳。真的是活该。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宁文远笑道:“他不一定是得罪了老天爷,估计是得罪了不应该得罪的人。算了,也不重要。这水果挺好的。妈,我削个梨给你。” 第60章 约会 郁川那边也有了进展,宁文远坚持每天和他聊上几句,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她终于说动郁川再陪她去看电影。她故意选了夜场,就是想拖延时间去郁川的住所。 郁川手里有一样他们犯罪的证据,现在打听还为时尚早,容易引他怀疑。但提前上他住处踩点很有必要,反正重要的东西,人们往往不是放在家里,就是随身携带。 宁文远并不觉郁川有多难对付,她更忌惮的还是他的哥哥郁曼成。郁曼成人脉广阔,颇有身份,据说还是个心思缜密的聪明人。如无避免,还是不要与他打交道。至于郁川,宁文远没太拿他当真,相处起来倒也轻松。 看过电影,已经过了九点。散场时,宁文远故意道:“你上次说就住在附近,要不我去你住 的地方坐坐。” 郁川一愣,道:“单纯坐坐,你就不怕我多想?” “多想什么?”宁文远有意装傻。她确实担心孤男寡女同处一室,郁川对她行不轨。但无论往好处坏处想,她不信郁川会太出格。最坏他也不过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混混,顶多嘴上占便宜,比董云淼要好许多。至于他的优点,其实也有不少。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宁文远发现他本性不坏,甚至称得上纯良。虽然学历不高,但原本的家教还不错。言行举止虽然跳脱,却不至于冒犯。只是肌肉太多挤占了些脑子。 郁川打了个哈欠,道:“那随便你,单纯坐坐就坐坐。不过也别坐太久,我住的地方挺烂。先说清楚,我睡仓库里,有老鼠的。” 往回走的路上,他们都沉默无言。宁文远这时候倒有些后悔了。因为郁川穿了个件贴身上衣,勾勒出肩膀宽度。同样在路灯下走着,他的影子几乎能盖住她的。体力悬殊,相差太大。 要不找个借口开溜。真出了事,换做别人尚且能脱身,可郁川这体型,单手就能制住她。不管他头脑是不是简单,四肢当真发达。没事练这么多肉做什么?男人的审美像野兽一样。宁文远正想着,郁川忽然从口袋里摸出钥匙,道:“到了。” 未曾想他住的竟然是仓库。大约五平米的仓库被改成一间房,只有放一张床和一个桌子,唯一的窗户外面就空调主机。门旁边横着一根杆子,上面摆着一排衣架,就勉强充当衣柜了。宁文远无处落脚,只能尴尬地站在门口,道:“没想到你还收拾得挺干净的。” 郁川道:“不收拾不行啊,垃圾我都要一天丢三次,不然到处有味。” “那洗手间你怎么办?” “公用的,在外面,三个人合租,另外两个还没回来。除了洗澡要等,其他时候还好。” “你不是有个很有钱的哥哥嘛,怎么在这种地方受苦。” “他是他,我是我,我用了他的钱,以后就不能骂他了。”他还热情地招呼宁文远坐下。她找不到椅子,只能扭扭捏捏坐在床上。 郁川开了瓶矿泉水,又丢给她一瓶可乐,“以前买的,现在健身不能喝,你帮我喝了。你放心,没下药,我不会对你动手动脚。真要做什么,你都不用叫,咳嗽两声,整栋楼都听到了。” “这我相信。”宁文远小口小口啜着可乐,实在没心情。这房间太寒酸,哪怕郁川打扫得再干净,也有一股潮湿的霉味,甚至比不上她当初在银行的宿舍。不知为什么,她对郁川倒有了些敬佩。他沦落到这地步也不去要钱,也算有骨气。 “这些给你,你来都来了,也不要空手回去。”郁川去外面的公共冰箱拿了一袋东西,“这是我之前买的,临期打对折,我现在健身不能吃,就给你了。放在这里冰箱,那些狗逼室友全给我吃了。” “谢谢啊。拿了你的东西,我不太好意思,请你吃饭。”宁文远抱紧这个袋子,冷得她手发麻。 “不用了。我就是想你什么意思。我听过一个女人主动来你家里,基本就是那种意思了。你是这样吗?” “啊?” “你对我有意思吗?还是单纯要和我睡?现在要睡吗?” “啊?” “你不要一直啊啊啊的,你扁桃体发炎嘛。“ “我被你鲁莽震惊了,现在无话可说。一般人不会把话说这么直白的。“ “我不是一般人,你当我傻子好了。反正我哥整天这么骂我。“ 宁文远一愣,完全弄不清这前后文的逻辑,但她多少是明白郁川了。他就是个随心所欲的脾气,只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却没想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他能忍受肉体上的痛苦,却又再精神上空虚彷徨。或许是因为童年经历,又或者是他哥哥太优秀,他身上总有股难言的自轻自贱味道。 宁文远本想安慰他几句,岔开话题再脱身,还没开口却觉得肩头一湿,抬头去看,竟然是天花板漏水了。因为她刚才被子枕头靠在身后,连带着郁川的被褥都湿了。她急忙掀开被褥补救,但还是迟了一步,床上已经有了一大摊水渍。郁川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道:“忘了和你说了,天花板会漏水,别这么靠着。所以我把枕头和被子放在另一边。“ “怎么没下雨也会漏水成这样。” “不知道,我搬进来就这样了。 “你不换个房子吗?” “我搬进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啊,先住完整月再说。”他两手一摊,很洒脱的样子,好像完全不是他在受苦,“看情况,再不行我过段时间就搬。这里的好处就是不用交押金。 “抱歉,抱歉,让你的枕头被子都湿了。”宁文远多看了两眼,漏下来的水显然不干净,泛着一股铁锈的棕黄,“要不我给你再买一套新的,这样你今晚也能睡。” “不用了,看样子床垫都脏了,我明天再弄,今晚先通宵。我不要被子,你陪我去吃烧烤。”他拿着钥匙就往门口走,又招招手让宁文远把袋子递过去。 他们并不是并排走,郁川走在前面,动作还难甩孩子气,坚持沿着地砖的边缝走,道:“最近好像是有点倒霉。要是我能沿着缝隙走完这条路,说不定下个月会有好运气。” “好啊,我帮你做见证。”宁文远笑了笑。 一路走到拐角处,就路边躺着一个人,郁川自然顾不得其他,快步跑过去查看。宁文远没动,只是冷眼旁观,感叹他实在是个热心人。又觉得可惜了,他没踩着边线,好运气没有了。 昏倒的是个刚下班的女职员,似乎是低血糖。塑料袋里的饮料总算有用武之地,郁川扶起她,强灌了瓶可乐。她咳嗽两声,但至少恢复意识了,摇摇晃晃起身道谢,低头一看,却道:“你们有看到我的电脑包吗?” 宁文远这时才上前,道:“没看到,就看到你一个人昏倒在路边,估计是被路人捡走了。你也别担心,这里有监控的,很快能找回来。” “不行,不行,我的工作文档在里面,明天就要用的。我必须马上找回去。”她急得昏头转向,就要过马路。郁川拦下来,帮她叫了一辆出租车。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她的手心擦破了皮,但她根本不在乎,上车前还喃喃道:‘谢谢,谢谢你们。我下次来找你们。对不起,我今天特别急,我东西都在电脑里。明天要开会,真的很急。“ 出租车开走后,郁川道:“我其实想让她回去休息的,不过看样子她是去报警。我倒希望她别这么快找回电脑。” 宁文远道:‘为什么?“ “找回来电脑,然后呢?今晚再通宵加班?她应该先明白,这么努力上班其实也没什么用。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这么努力改变多少。身体才比较重要。“ “为什么会这么想?“ “有感而发罢了。我哥就一直说些屁话,当然他也真的这么想,他就觉得努力能克服一切困难。他努力治病,努力读书,努力进大公司,努力创业,终于发财了。可是他从来没想过他的七点就高,他妈妈就是大学老师,家里也有钱。当初他还是卖了一套房子当启动资金的。不是努力就行的,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 “你说的有道理,我家里都没房子,看来这辈子没有发财的命了。”宁文远笑笑,话不过心。 “这不也挺好的嘛,世界上要这么多厉害的人有什么用,总要我们普通人去衬托啊。有钱也是个死,乱糟糟过一辈子也会死。我是无所谓了。” 第61章 同居 烧烤摊在十点以后食材打折,但饮料原价。他们就着雪碧吃羊肉串和烤鱿鱼。宁文远问道:“你健身不是不能喝饮料吗?“ 郁川道:“对啊,可是想和你一起喝啊。管他呢,死也是明天再死。“ “你的生活方式真的好自由。“ “我是个自由垃圾嘛。就像它一样。”他指着路灯边上的一个红色塑料袋,“风往哪里吹,我就往哪里飘。飘进垃圾桶,就当不可回收垃圾,过个六七十年都不降解,恶心一下大家。” 远处有人骑摩托经过,卷起一阵风把塑料袋吹得很远。它飘飘荡荡时倒轻盈,好像在路灯下独舞。宁文远道:“很漂亮。” 郁曼成转向她,认真盯了片刻,道:“为什么忽然说这种话啊?同情我啊还是不想付夜宵的钱?” “你猜猜看啊?”宁文远冲他笑了笑,”要不我问你个问题,你现在脸很红,是烧烤摊的火太大了呢还是你害羞了?“ 郁川的脸更红了,一路红到脖子里。他故作镇定地开了一罐汽水,又拿空罐子投篮垃圾桶,过了许久才道:“宁文远,你是不是个他妈的情场高手啊?“ “不是,我没谈过恋爱。“ “那你怎么这么会?” “学校里教的。” “大学里还教这种东西啊?那你们大学生可太吓人了。”他像是喝可乐喝醉了,自顾自笑了一阵。 结账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地铁和公交早就停了,叫出租回去很贵,拼车又不安全。郁川指着烧烤摊附近一家还亮灯的宾馆,道:“太晚了,让你一个人回去我不太放心。要是我让你跟我去开房,我说我们什么都不做,我就去洗个澡,然后把房间让给你睡觉,你信不信? 宁文远道:“信啊。“ “那你可太天真了,什么都敢信,小心被我卖掉。“ “其实我很少相信别人。只是想相信你。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很坏的。“ 郁川双手插兜,耸耸肩笑了,自然是不信。 到底还是去酒店开了一间房,郁川带了身份证,登记时就一并付了房钱。拿到房卡,他就直奔浴室,打量了一圈,道:“他们留在淋浴间的洗发水还挺多的。你要不要啊?我都留给你。” “不用了,你都用掉,房费也是你付的。”宁文远靠在床上,她是真累了,眯着眼假寐。浴室里有淅淅沥沥的水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不知不觉就着睡着了,再醒来是郁川叫她。 “喂,睡美人,醒一醒,你洗个澡脱了外衣再睡。”他怕宁文远还不清醒,就揪着她的领子去浴室看,“看到没,那瓷砖特恶心。我刚才洗澡的时候给你擦过了。干净不干净?” “嗯,你好厉害。”宁文远扶着墙打哈欠。 “不用谢,那我走了。”他走之前把房间里的纸巾都顺走了。等第二天宁文远退房时,老板娘打量她的眼神都不再和善了。 这一晚后,他们的关系好像变了味,但宁文远也说不清这变化是好或坏。她开始经常和郁川聊到深夜,但说的都是无意义的傻话。郁川有一次主动问她,道:“你在忙什么?” 宁文远道:“在看书。”也不算说谎,她正在灯下看长荣公司这个月的账目。 郁川那头沉默了五六分钟,忽然毫无意义地发来一张腹肌照,并附言道:“哥的腹肌怎么样?想摸不?”宁文远能理解他孔雀开屏的心,但还是尴尬得手足无措,思索良久,她只能道:“出租屋的镜子挺干净的。” “我特意擦过了,还把门锁了。室友在外面骂人,让他尿裤子。” 宁文远把脸埋进手心里,长叹一口气,真心后悔当初与他搭话。和郁川相处像是在坐过山车,起落太大。他自然是个聪明人,对独一套的人生哲学。但有时刻意或无心犯起蠢来,又让人恨不得把他毒哑。他或许是太习惯用轻浮掩盖真心,以至于言行做派都变得油滑唐突。 她回道:‘我正经和你说件事,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这里有两个卧室,我们分摊房租。我算了一下,你付房租小头,并不会比你现在的租金多太多,但是居住条件好很多。你有空分摊些家务就好。 他道:“那多不好意思,我要考虑一下,我和你住在一起,你会不会偷看我洗澡啊?” “有可能。那你半夜睡觉小心点。” 话虽如此,三天后,郁川还是拎着一个行李箱来敲门了。他的东西很少,无非是几件衣服,充电器,一台笔记本和一些日用品。这些东西基本不会占用公共区,他也不准备太打扰她的生活,头几个晚上,除了吃饭外,他基本很少离开房间,简直像个蒲公英,轻飘飘就吹进她的生活。 宁文远邀请郁川同居,本意是想把他放在近处观察,早日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甚至不知道具体要找什么东西,是个文件,照片,还是录音?是一个实体还是存在电脑里的数据?她只知道郁川有他们的把柄,甚至找了他们藏钱的地方。 高利贷主要是用现金规避监控,化整为零存银行的办法已经不可靠了。之前就有个小规模的高利贷公司倒在这上面,他们把五百万分成多个账号存入银行,虽然借用的是他人的账号,事成后给一笔操作费,但是存入时间太集中,用的还都是新开的账户,银行很快就发现问题,上报到经侦,这家高利贷公司也就被一锅端。 赚的是带血的钱,再小心也不为过。长荣现在每月有一百万稳定进账,现在已经有九百万的黑钱没法处理。她已经安排董云淼开家洗发店洗钱,但到底是入多出少,预计是洗不了多少,大笔现金只能租个房子先放着。疑似被郁川发现后,他们也转移过一次,但近千万的现钞要搬走真的不方便。她也是这件事后才了解,原来五十万现金就有十多斤重量,她竟然会搬钱搬到肩膀酸痛。 这样的事也是可一不可二,必须尽快把黑钱把洗白,同时博取郁川的信任,拿走他手上的关键证据。她不是没对郁川动过杀心,但观察下来轻易不能动手,他和他哥哥还保持联系,郁曼成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旦郁川失踪,他应该会追查到底。 而且近两周相处下来,宁文远也有些心思浮动。她对郁川隐约也有了些好感。留他同居其实对她的工作很不方便,但她也习惯了与他朝夕相处,家长里短。 郁川每周三周四能提早下班,他都会顺路买了菜回来。这天他在厨房准备晚饭,宁文远就接到董云淼的电话。她暗暗一惊,拿余光偷瞄郁川的动作,还在他正专心在厨房备菜。他们只隔了一道玻璃墙,甚至能听到郁川在哼歌。 宁文远走到阳台接通电话,道:“什么事?怎么这种时候打给我?” 董云淼道:“对不起,老板。是遇到硬茬子了。上次白门的事,我们吃了憋,好像传开了。有些震不住场子。今天这个也是,说什么都不还钱,还问我要不要留下吃饭,自己叫外卖。”说到最后,他都气笑了。 “你在他家里吗?” “对。” “能找到牙签吗?” “我找找看。” “按住他的手,把牙签戳进他大拇指指甲里。然后按着他的手往墙上撞。小心点,别让他叫出声,也别让人看见。” “什么,这不太好。” “我和你说的话,你照做就行。” “喂,叫你呢。“郁川忽然从厨房探出头来叫她,笑道:”工作上的事这么急吗?我问你好几声了,晚上我熬鸡汤,还有鸭子。鸭子你说是红烧还是和土豆一起炖?“ 宁文远搁下手机,立刻收住狠戾眼神,改作笑颜,软着嗓子回道:“红烧。半只鸭子就够了,我觉得一只我们吃不下。我最近吃多了有点胖。” 郁川走过来,故意捏了一把她的脸颊肉,“还行。” 宁文远笑着打开他的手,催着他快回厨房做饭,别把锅烧焦。待郁川一走,她又陡然变色,重新接回电话,道:“搞定了吗?“ 董云淼道:“成了。他现在哭得跟狗似的。“ “那这次你明白了就好。下次你就别让我教了,明白吗?“挂断电话,宁文远心头的怒气依旧不散。白门其实让她吃了个暗亏。长荣的退让在明面上,白门的妥协在暗处。在外人看来就是长荣怕了白门,主动放弃生意。做高利贷生意,说到底就是要债主害怕。只有怕了,他们才会心甘情愿给钱不报警。之前向白门一让步,生意到底就难做。 不过她本就是以退为进,想要拖延些时间,尽快查出白门老板的底细。这几天来苦思冥想,终于让她想到了一个主意。 就要从白门老板洗黑钱的保险公司下手。虽然他没有说内应的保险员是谁,但隐约有透露保险公司的名字。虽然是互联网保险,但也需要线下签确认书,所以说负责洗钱的保险员一定多次见过白门老板。而每个地区负责类似业务的保险员人数并不多,每个险种不过就几人,所以用排除法并不难确定。 宁文远立刻联系白门老板,同意走他的渠道洗钱,也愿意付洗钱的辛苦费,但她想先验证一下这办法是否安全,所以先转了一笔小钱。五十六万,她故意选的有零有整。 白门老板同意后,又隔了两天,宁文远料想他已经开始走流程,就打电话给银行的内应,道:“对,这件事很着急。马上帮我去做。你用银行的名义,不管用什么借口,就说有一笔五十六万的资金可能有问题,涉及洗钱,要一下他们的手续,最关键要问出是谁最近处理过类似的业务。” 这也是兵行险兆。保险公司接到电话会通知那个保险员,如果保险员起疑,就会立刻联系白门老板。到时候白门老板甚至刻意通过这通电话到查出宁文远的身份。但她甘愿一赌,反正早就已经回不了头。她的身家性命,余生荣辱早就押上了,自然每一局都要赌最大。 还有一个隐患在身边。宁文远扫了眼郁川,之后随时都会有电话来,她要立刻按情况发展,进行下一轮部署。郁川大大咧咧,经常趁她说电话时,半开玩笑故意凑近听上一耳朵。必须要想个办法把他支走,至少是今晚。 宁文远装作翻箱倒柜找东西,装得焦急,道:“我的手链不见了,估计是掉在外面。肯定是我吃午饭的时候弄丢了,掉在餐馆里。郁川,能不能帮我找一下,我有工作上的事要处理?” “很着急吗?一开一去至少要四十分钟。”郁川懒洋洋的,确实上班也累,他已经换了衣服,并不情愿出门。 “可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很重要的。”宁文远故意道:“算了,我还是自己去,不麻烦你了,虽然天黑了,不过应该不会有事。实在不行,工作上的事,我熬个大通宵好了。” 郁川立刻心软,拦住她道:“算了,算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出门。我去跑一趟好了。你那个手链什么样子?银色的?有个小坠子。好,我记住了,找到差不多的,拍给你看。”他甩上门就走了。宁文远依旧在客厅等着电话。 一分一秒,无限漫长。她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答案。能找到白门老板的真实身份自然最好。但然后呢?要杀人吗?杀人的风险有多大?不杀人的风险又有多大?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彻底变了,没办法再用普通人的想法思考。眼前总是出现一个天平,她把人命放在上面称重。为了五万杀人肯定不值,为了五百万杀人又值得考虑。她的十指交叉,压在面前,不由质问自己来:那么她的命值多少?每一次的杀戮是让她的命更廉价还是昂贵? 终于她要的电话打来了,对方只发给她一个名字:吴昊天,天天平安保险公司业务员。然后还发来了他的照片和联系电话。 第62章 天谴 显然这是保险公司提供的名字,但宁文远一时也分不清这个吴昊天是不是主谋。她只能先把消息转给董云淼,并打了个电话,道:“你跟着这个人上下班,确定他住在哪里。然后找个烟盒,里面放针孔摄像机,放在他家门口。再盯着看每天有哪些人和他接触过。尤其要关注一个中年男人,戴眼镜,平头,穿的很普通,你确定的话,就尽量每个和他接触过的人都找给我。辛苦费我会给的,你也不要吝啬,多找几个兄弟,不要让他起疑心。这件事很重要,比收债更重要,你一定要用心去做。“ 董云淼迟疑了一下,道:“是不是和白门老板有关系?” “对。所以你绝对不能出差错。” “老板放心。”又听他喃喃道:“老板不愧是老板,这么快就有进展。找到人之后老板准备怎么办?” 屋外忽然传来巨响,惊雷闪电,把宁文远吓得从座位上起身。外面忽然下起了暴雨,郁川没带伞,也好没回来。宁文远对他有些愧疚,只淡淡对董云淼,道:“再说,先把人找出来。” 雨越下越大,一排雨点敲着窗户响声如一排子弹射出。宁文远给郁川打了电话却无人接,她站在窗边眺望,外面漆黑一片,路灯的光线都淹没在暴雨中。郁川已经出去一个多小时了。 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宁文远不安起来,抓过门口的伞就要出去找人。门却重重打开了,郁川浑身湿透站在外面,甩掉鞋子,就开始脱上衣。他赤裸着上身,拎着一个塑料袋进了屋。雨太大了,他的发间还有小股水流淌下。 宁文远一时不知该先他问什么,想到的就都说了,“你没事?你干嘛脱衣服?” 郁川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道:“我衣服鞋子裤子里全是水,进来把地板都弄湿了。要不是你在,我连裤子都要拖。”他赤脚踩在地板上,下身一条浸水的工装裤,其实并不比全身赤裸好多少,“手链我没找到。那个老板根本不记得你了。你再想想是不是掉在其他地方了?” 宁文远道:“其实,我找到了,原来是链子断了掉进包里,我刚才打电话给你了。你没接。” “雨太大了,我什么都听不到。我本来还担心东西没找到你不高兴呢。“他像淋湿的流浪狗一样甩甩头,道:“就想顺便买点好吃的哄哄你,也想不到能买什么,我也没钱。给你买了个几个肉包子,明天早饭热一热能吃。” 他把包子塞进冰箱里,先前站过的位置又是一小片水洼。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他把左腿裤脚卷上膝盖,竟然有个伤口。宁文远这才看清他左边的裤腿破了一块,他的手心也沾了点血。 宁文远立时戒备起来,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帮你去找?”她平时可随意开玩笑,无非是个好脾气的年轻女人,可只要脸一沉,杀意顿时难收敛。 郁川倒没留神,随口道:“什么嘛。刚才雨太大了,我被送快递的摩托车撞了。撞得不严重,就是摔了一下。” “你记着撞你的人的特征了吗?不记得也没关系,明天我陪你去调监控,找出来我一定给那人一点教训。你放心。” “没有这个必要。这么大的雨,他还出来工作,比我更不容易。真让他赔钱,也赔不了多少。就当是我不小心。我这个人最怕麻烦了。”郁川还是嘻嘻哈哈,只在宁文远用酒精消毒他伤口时,才倒吸一口冷气。 膝盖的伤口刚处理好,不能沾水。宁文远就拿保鲜膜为他裹上,他笑着说变成冷冻猪蹄了,她却没有笑,只是皱着眉,用一种热切又古怪的眼神注视着他。 “你是个好人。是一个我以为自己不会遇到的好人。”只是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她在心底悲哀地补上这半句,“你快去洗澡,如果今天晚上你有兴致,一会儿我来你房里。” “来我房里做什么?我床都没理……”郁川立刻琢磨过来,脸红是从脖子根开始烧,尤其他刚在雨里冻过,青白面颊上的淡淡红晕,煞是醒目。“你是不是留我过夜的意思?” “是的。” “那我能不能……” “什么?” “我能对你动手动脚不?” “郁川,你有没有想过去考专升本。我的意思是,我们先好,谈恋爱,然后你有空的话多点书,这样我们能多聊聊天,可以吗?但现在,我要吻你了。”宁文远毫不迟疑,手已经抚上了他的面颊。她吻得含含糊糊,又格外认真,从一侧面颊再吻到另一边。 她的头发贴着他的脸,一股淡淡香气,他又觉得痒,推开她扭头打了个喷嚏,喃喃道:“好像和电视里演的不一样。他们都能亲很久。” “那要再亲过吗?” “你有经验吗?” 宁文远如实摇头,道:“那你呢?” “一点点。不过我知道个窍门。”他捧着她的脸,道:“只要我看着你的眼睛就好了,你也看着我。”他重新又吻,凝视她时的神情几乎是一种虔诚。他头发上的雨水像是汗,顺着她的领口滑了进去。 “你也没洗澡,那我们一起洗,省点水。“他一把抱起她进了浴室。 到了后半夜,宁文远醒来时郁川还在,他正支着手,盯着她傻笑。房间里只有隐约的一点光,就他的眼睛亮得像玻璃球,眨也不眨,像是怕一眨眼她就要跑了。宁文远确实有些后悔,她本来想拿到证据就离开郁川,这一晚也是意乱情迷。她以后的人生计划里都要捎上他了。他们现在睡的是次卧,因为主卧里有个针孔摄像头,宁文远搬进来第一天就检查过。她原本想发作,后来还是忍下来,没必要因小失大,虽然很想打断房东儿子一条腿,让他爬着道歉,但或许这监控将来还有用,她就只是从主卧搬了出去。 郁川搬来之后,她又回到主卧,但是每天睡前直接拉电闸。趁着针孔摄像头不能工作时,她还特意检查了一下结构。这个摄像头能录音,她直接把音频线剪断了。当初留着这个摄像头,就是为了将来能用这作伪证,但只要图像够了,声音会暴露太多。她也确实不能容忍他人对自己冒犯至此。 算了,算了。每每想到这个摄像头她都劝自己,你也不能每个月都杀人,得饶人处且饶人,积点德。 当然这事绝不能让郁川知道,否则按他的脾气,就算不出人命案,房东儿子余生也要截瘫。好在他没过起疑,只当宁文远待着次卧是喜欢和他黏在一处。 郁川坐起身道:“我们就算正式谈恋爱了,那做点什么庆祝一下。这样,我帮你把肉包子蒸上。我们吃一个庆祝一下。” 宁文远道:“你是不是饿了?” “哈哈,是有一点。”郁川穿着拖鞋兴高采烈走了。宁文远其实并不想吃,毕竟还记得初见时他的手指伸她碗里,卫生堪忧。但这段时间做饭的也是郁川,她后悔也来不及。 吃着包子,郁川盘腿坐在床上,依旧盯着宁文远笑个不停,道:“你要不要说点什么?” “说什么?”宁文远不解。 “你不觉得我身材很好吗?你可以夸我的,不要害羞。”他还舍不得穿上衣,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没细看。” “啊!怎么这样的,我有腹肌的,你知道吗?”郁川立刻就把被子一掀,睡裤边往下扯。宁文远一抬头就看到他的肉,呛了一下,她有准备自己会死于非命,却没准备遇到个随时随地搔首弄姿的男人。 “看到了,看到了,你快把衣服穿上。” “你这态度很敷衍啊。”郁川一把抓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腰上,道:“来,你摸摸啊,真材实料的。你刚才都不摸我的。” “刚才我没空摸啊,很忙的啊。”宁文远叹气,发觉自己也在说傻话,“你快睡,别胡思乱想,别孔雀开屏。很油腻的。明天还要上班的。” “我就是看你不太高兴的样子。是不是后悔了?” 郁川笨拙起来是真笨拙,敏锐的时候又是一针见血。宁文远确实有些后悔,但并非他以为的理由。她找了个借口,道:“不,只是我觉得这种事应该更郑重些,刚才好像太随便了。我们应该先见家人,再确定关系。“ “没有那么烦的,你想过多了,我就是个随便的人。真的见了我哥,你说不定就不和我好了。你要么特别喜欢我哥,就不喜欢我了。要么特讨厌我哥,连带着也不喜欢我。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当个肉包子。价廉物美,油腻腻,热乎乎,大家都喜欢我。” “挺好的,这个梦想比当垃圾袋好。我支持你。”宁文远哭笑不得道。 真是时也命也,是天谴吗?她想着,我宁文远竟然是喜欢笨的。 那时候她还没想到,原来天谴在后面。 第63章 会面 白门很快就把那笔黑钱处理干净了,去掉各种手续费和抽成,转回来五十四万。白门老板留了个口信,道:“下次不要转这么少的钱,一样担风险,低于三百万的合作不谈。“ 宁文远则回道:“抽成太多了,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这次已经因为你的事,差点被银行查到。你如果自己有路子就走自己的路子。”看来白门老板还没发现银行的电话是个局。宁文远长舒一口气,看来他也不过如此。 董云淼那边下了大力气去跟人,很快也有了进展。吴昊天确实和白门老板私下联系,周六上午,他们在家火锅店碰了头,谈了大约有两个小时。跟踪的人不方便离太近,所以也没偷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 不过他们跟着白门老板的车找到了他家里,还拍到了他的车。当真是缘分,白门老板开的也是一辆别克。他住的也是老小区,就是普通的工薪阶级社区,一家三口咬咬牙也能承担的房价。小区门口有保安,所以跟踪的车没有开进去,也不知道他具体的住址。不过他工作的地方是真的摸清了。 他在一家外贸公司做事,职务应该不高。因为一次他下楼抽烟时,遇到个中年男人,挨了训还点头哈腰一阵赔笑。那应该是他的领导。 原来白门的老板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看他追债时张牙舞爪的劲,还以为有靠山。既然大家平起平坐,宁文远也就放宽了心。现在确实没有翻脸的必要,不过等将来白门出了事,她落井下石也绝不会留余地。 不过到现在,宁文远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再派人跟踪容易露馅,而且长荣原本人手就不足。要速战速决,她决定兵行险招,干脆去见他一面。这就是她提前留的一手,当初和白门老板见面的人根本不是她。 白门老板的车就停在办公楼下面的公共停车区。这一带有许多公司租了办事处,外来车辆也时有进入,宁文远找了时间,装作来面试的生面孔,故意开车经过,擦伤白门老板的车头。 “抱歉,我一下子没看清。能帮我联系一下车主吗?”宁文远装作惊慌失措去找保安。车主很快就下楼来,平淡无奇的中年人面容,就是她要找的目标。 “对不起,我刚拿到驾照,不好意思撞了你的车。能不能私了?”如果他同意私了,宁文远就能通过转账加他的好友,看到他朋友圈的私人内容。 “没事的,你别紧张。谁都有新手上路的时候。擦伤不严。不过我想还是报警好,走保险也不用你破费。”他已经拿出手机,笑道:“麻烦你再等一等,我已经报警了。” 等交警的时间里,他主动朝宁文远搭话,问道:“我看你挺年轻的,你是在附近上班吗?” “不,我是来附近面试。” “哪家公司啊?” “就旁边那家叫安鑫的科技公司。他们在招前端开发。”宁文远猜到他在怀疑自己。倒也合情合理,好端端的车停在楼下,怎么忽然就被陌生人撞了。 换做是她,也是谨慎为上。好在一开始她就做了万全准备,特意在网上搜过附近招人的企业,还背下了岗位和用人标准。唯一的隐患就是他看过白门的入职人员表,发现他进过自己公司。不过这概率很小,就算真的被他发现真实身份,他们都掌握了彼此的真实身份,也不过是堪堪打平。 宁文远笑道:“你不会就是安鑫的领导?” “哈哈,怎么会呢?那可是大公司,我没这个本事进去。” 交警终于赶来了,处理事故要驾照。驾照上有名字和住址。宁文远趁着交警处理时装作好奇扫了一眼,默默全记下了。原来白门老板叫王常安。这个名字真是有趣,他能不能常年平安尚不好说,但招惹上他的人,必然是不安了。 王常安则在几步外接了个工作电话,似乎又在挨训,“对,不好意思啊,我车被人擦了,现在在处理。我在群里开会请过假了,领导你看见了吗?对不起,对不起,马上就好,交警已经来了。最多二十分钟,我马上就来了。好,对不起,对不起。” 王常安欠身接完电话,就朝着宁文远赔了个苦笑。 宁文远不由感叹道:“你真是不容易啊。” 王常安道:“赚钱过日子嘛,都是不容易的。” 第64章 七问 案子发展至今,情况愈发复杂了。岳进一口气把所有能想的疑点都列出来,找了块白板写上。 第一,宁文远和郁川在9号晚上失踪。郁川当晚的活动轨迹不明,但后备箱有他的血迹,宁文远则在开车接走董云淼后下落不明。她之后去了哪里?郁川在9号之后还活着吗? 第二,董云淼明确是上了宁文远的车,可在加油站只有宁文远一人在。董云淼当时是不是已经被杀了?如果是,第一案发现场在哪里? 从董云淼家到加油站的 一段路至少有六个小区,没有人手一一排查。 第三,宁文远曾入职过另一家高利贷公司白门。白门老板王常安的死是否与她有关?如果她对王常安投毒,又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下离开?王常安死前留下的讯息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四.宁文远一个人很难完成杀人抛尸,如果她杀害了董云淼,是否还有同伙协从。 第五,吕雯莲是否是宁文远的同伙?她在四明山的坠崖案是自杀还是被灭口?泰国的车祸是意外还是人为?她和其他几人的身份证为什么会在宁文远手上?“ 第六,郁曼成在整件事中是否有参与?他是否真的完全无辜?是否有所隐瞒? 闻谦进来,在白板前伫立片刻,道:“第三个和第五问题有部分结论了。两件事可以并在一起说。”她随后在白板上补了一个名字,“吴昊天,此人是王常安案的关键人物,之前说有个人疑似被王常安毒死,就是他。三十五岁的保险业务员,却在家中心脏病发身亡,家属没有怀疑,只当工作过度猝死。是王常安暴露后,通过他的转账记录才倒推出吴昊天有问题,但当时他的尸体已经火化,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被谋杀。” 岳进问道:“王常安有什么动机杀他呢?” “黑吃黑,大贼碰上小贼。吴昊天采用保险退单的方式帮王常安洗钱,四百万一次把钱分批转入王常安的私人账户,至少帮王常安洗了有一千万。但是吴昊天也曾多次从中抽成,光是能查到的,就有一百二十万进了他自己的户头。” “敢黑高利贷的钱,这小子胆子不小,以为自己九条命啊。” “还不止如此。吴昊天死前半个月,曾经开过一单团队险。五个人去泰国旅游,买了最高额度的人身意外险。互联网保单的身份验证比较宽松,吕雯莲出示了银行流水,她登记的身份时理发店店长,每月进账就三四十万。她和新婚丈夫钱某去泰国蜜月旅行,随行的还有钱某的三个朋友。对,就是身份证上的这四个人,钱龙、白海军、陈德民、韩强。他们在泰国身亡后,吕雯莲就作为受益人拿到了每人三百万的保险金赔偿。这四名死者都出身农村,受教育程度很低,进城到临江打工。只有钱龙的家人联系上了,剩下几人的家人还不知道他们的死讯。” “那就是杀人骗保了。宁文远估计就是主谋,所以这些人的身份证才会在她手里。” “是的,很有可能。因为吕雯莲提到的那家理发店,就是董云淼开在临江市的那家。这家理发店应该原本是用来洗钱的,但是营业额达不到要求。后来宁文远通过王常安的关系认识了吴昊天,发现可以用保险理赔洗钱,她就伙同吕雯莲物色目标,杀人骗保。无论能不能拿到全部理赔,都可以把 事后,吕雯莲就被董云淼灭口。宁文远又杀了董云淼。” “宁文远为什么这么着急灭口呢?杀人的风险非常大,她大可以拿着钱一走了之。” 闻谦道:“可能内部有矛盾,分赃不匀。宁文远对生命毫无敬畏。王常安大概率也是她下的手。已经找到她和王常安接触的证据了。他们撞过车,没有私了,有记录。是王常安的车停在停车场,宁文远的车撞上去了。她是故意的?” “肯定是故意的。“岳进斩钉截铁道:”王常安的真实身份连白门内部人员都不清楚,宁文远更加不可能清楚。但她估计知道王常安的长相,想确定他的身份,处理交通事故,必然要看到驾照。不过奇怪的是,为什么宁文远认识王常安,王常安却不认识她?” “我猜是单方面见过面。王常安只见过董云淼,董云淼偷拍了他的外貌给宁文远听。” “不可能,按照公司规模算,白门是长荣的前辈,没道理见面时白门派了自家老板,长荣这边只叫个副手或者替身。”岳进摸着下巴思索片刻,道:“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王常安确实见了一个替身,但他不知道那其实是个替身。,这个替身是宁文远的亲信,非常了解长荣的业务,所以应对得毫无破绽。王常安也就是没有起疑心。又或者是另一种可能,宁文远其实不是长荣真正的老板,她背后还有人。王常安见到的其实真正的老板。” “不管是哪种可能,宁文远心狠是肯定的了。你说的没错,她对王常安的孩子下手了。这次车祸后不久,宁文远就去学校找过王常安的儿子。当时她自称是王常安的亲戚,说王常安的妈妈担心儿子在学校食堂挑食,就特意送来自家做的饭。饭菜是装在一个保温饭盒里,让老师带进去给孩子吃。” “那小孩吃了吗?” “吃了,吃挺香的。还有不少零食,他还挺大方分给同学吃了,都吃挺欢的。当时班主任觉得这件事对班级纪律影响很坏,所以影响特别深刻,当天放学她就找王常安告状了。王常安没说什么,只说要看一看饭盒。然后他就很诚恳表示以后不会了,这次是家里没沟通好。这显然是宁文远的威胁手段,警告王常安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她随时会用他的家人作人质。宁文远做事还算谨慎,不像是会主动挑起矛盾,那一个月里显然发生了某些事,让她和王常安的斗争白热化了。“ 岳进点点头,却一言不发,只是重新拿起笔,在白板上做了修改。先是划掉了第五个问题,意为已经有了明确答案。然后又在第四个问题上略作修改,写道:“宁文远必然有同伙。但数量不明,地位不明。宁文远是否是这一系列事件的主谋。”他用红笔重重圈起了这一问。 闻谦接过笔,又补上一问,写道:“涉案的赃款有多少?如何存放这样大一笔钱?” 岳进道:“按你处理这类案子的经验看,有多少黑钱?” 闻谦道:“两千万是肯定有的,高利贷是暴利,再加上保险赔偿金,但这些钱估计不够他们的犯罪团体内部分赃,否则不至于要杀人骗保。单纯走保险路子洗黑钱,有很多方法,可以虚构事故,长险短做,团险个做,没必要冒险杀人,还是一次杀这么多人。这是为了钱要捞最后一笔大的,所以宁文远的犯罪团队人数应该在三人。” “就算有五六个人平分两千万,每个人都能拿三四百万。这样都不满足吗?真是要钱不要命。” “他们想一口气赚一辈子钱,当然不满足。我敢说宁文远肯定没走远,就算跑了,她也会等风声过了再回来。她这样的人,肯定舍不得这样一笔钱。“ 岳进沉吟片刻,道:“嗯,但前提是她要还活着。有同伙,就有内斗的可能,黑吃黑,结果怎么样也难说。“ 第65章 自杀 临上战场前不要慌,慌也没用。胜败生死有时早注定了。郁曼成出发前这样告诫自己。 投资人的飞机据说上午九点到,那估计上午就能把会开完。郁曼成提前到八点就到了公司,想和宋涛先把口径对一致。小姜要打官司,责任不在他们,而且事情不会闹大,更不至于影响上市。郁川虽然卷入杀人案,但他绝不会是凶手。就算是,他和郁曼成也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没生命牵连,也不会影响上市。 如果运气好,这两件事都能顺利过关。一切都会按他设想中进行,公司顺利上市,投资人对他满意,他下半生靠分红也能衣食无忧。 宋涛不知为何迟到了,郁曼成等他等了近二十分钟,多少有些不耐烦。见他喜气洋洋进了会议室,忍不住责怪道:“碰上什么好事让你迟到了?” “也不能说是好事,太缺德了。”话虽如此,宋涛确实笑得合不拢嘴,“可是确实不是什么坏事,你放心。事情解决了,小姜不用劳动仲裁了,他死了。” “怎么会?谁杀的他?”郁曼成犹如五雷轰顶,昨天他刚和小姜见了一面。 “想多了,当然是自杀,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最近过得挺差的。他凌晨在出租屋里上吊了。我也是刚听到的消息,让人事去确认了一下,真的。他父母都赶来了。当然是悲剧了,不过人死了也就好了,到时候以我私人名义送个花圈。用公司名义的话,容易惹人口舌。“ “负罪感顿时像墓碑一样压在郁曼成心上,他站立不稳,扶着椅子慢慢坐下,道:“我昨天刚去过他家里,我好像和他说了很多不应该说的话。我……是不是我把他逼死了?” 宋涛有些诧异,又有些古怪地盯着他,忽然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没看出来啊,你原来是这么敏感的性格。不是都说了嘛,他是自杀,也没有留遗书怪你。那这件事就和你没关系,你想多了。” “他父母是在他住的地方吗?我想过去看一下。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 “随便你,不过你最好什么都别说,万一他的家人不理智要索赔就麻烦了。其实事情这样解决就可以了,弄出个结果也没意义。你别有什么心理负担,他自杀肯定和你没关系。就是他压力太大又敏感了。现代生活嘛,谁的压力不大。他其实应该找个心理医生的。” 投资人的航班晚点了,会议延迟到了下午两点。郁曼成坐立难安,感觉公司的气氛格外压抑,一刻也待不下去,就直奔小姜的住处。警察已经走了,公寓的物业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一切看起来都照旧,好像无事发生。 小姜的父母在房间里收拾东西,郁曼成只说是代表公司来慰问的。他一边帮忙,一边问清了整件事的情由。 之前郁曼成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但了解小姜的生活后,他才明白普通之难。 小姜不是本地人。他出身于一个小县城,考上了不错的大学,留在城市找了一份工作。他的梦想是买一套房子,长久扎根留在城市。但起初的两份工作薪酬很低,他为了省钱,只能住五人合租的房子。终于换到初创公司工作,他是郁曼成亲自招募的,相信公司总有一天能成功上市,功成之日他作为骨干必然受重用。入职的前半年,他愿意不要加班费拼命工作。 去年中旬,公司上市的事有了眉目,新一轮融资顺利,郁曼成也给小姜提了几次工资。他攒了五十多万,也终于舍得搬出合租房,在外租了单间。钱自然还不够,他看上的房子,首付至少要两百万。但很快他的母亲确诊了尿毒症,小县城的医疗条件不好,他自然把老人借了出来。他父母都没有城市医保,看病需要自费。透析的频率也高,他不得不在医院附近给母亲租了一套房,又是一笔开销。 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公司上市以后,但裁员的消息来得更快。他生怕在这关键时刻失业,决定努力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又开始通宵达旦地做事,往往加班到凌晨一二点,还特意拍照发朋友圈。在郁曼成眼里,这则成了一桩挟功自傲的罪状,对他更生恶感。他也想过跳槽,或者干脆休息一段时间。但他趁着最后一次公司福利做体检,又查出了噩耗:医院怀疑他的甲状腺出了问题,希望他能复查。 他在复查前特意买了一份重症理赔保险,想给自己多一份保障。事后果然查出来是甲状腺癌,医生建议他保守治疗,这也意味着他在三四年里都不能操劳工作。他立刻去找保险索赔,但保险公司经验丰富,看出他投保时间和确诊时间间隔太短,怀疑他是骗保,宁愿和他打官司都不愿索赔。大公司都有这类经验,一场官司三年五载,普通人很少耗得起,最后顶多是和解。 如此多的事积压在心头,郁曼成当面解雇他,就成了最后的导火索。他不在乎身上多一桩官司,就找了律师进行劳动仲裁。但大律所不愿意接手这样的小案子,他跑了好几处才找到一位愿意接手的律师。 租金太高,他失业后就退租了原来的房子,搬到一间酒店式公寓赞助。但他选的是最便宜的套间,搬进去没几天,房间就开始漏水,趁他不注意时泡烂了他箱子里的文件,很多都是开庭要用的材料,仅此一份。他向租房平台投诉数次,得到的只有客服礼节性致歉。邻居记得他曾在走廊里破口大骂,但自然也是毫无用处。 昨天郁曼成走后,不知他想了什么,吃了一顿外卖,打扫干净房间,丢掉了门口的垃圾后。他就在衣柜里,用自己的皮带上了吊。他死前给母亲发了最后一条消息,道:“对不起,爸妈,我累了。” 手机备忘录里还有他的遗言,道:“我不好过,也要让你们都过不好。” 其实小姜高估了自己的命。他一死,世界依旧风平浪静。对律师而言,不过是失掉了一个小案子。决定开除他的投资人在久居北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公司的法务也松了一口气,也算少了件烦心事。至于变成凶宅的房间,租赁平台并不以为意,依旧按原价出租。 唯一忏悔的只有郁曼成,他问小姜的父母以后怎么办。他们道:“先把他的骨灰带回去。这里的坟也太贵,十万一个位子,买不起。我们也一起回去,吃点中药说不定也能调理好。” 郁曼成道:“你们就这么走了吗?这件事你们怎么想的。” “怪他命不好。其实,还是要想开点。熬过来,很多事也就没事了。”说话的是小姜的父亲,他是典型的庄稼人,沟壑深深的脸上有着逆来顺受的平静。说不清他这番话到底是在安慰谁。 郁曼成久久无言,语言太无力了。他想向小姜父母忏悔昨天的失言,但开不了这个口,宋涛的劝告言犹在耳。他鄙夷宋涛的冷漠,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高尚太多。小姜的房间里没有合适的椅子,他索性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什么都不愿再去想。 小姜的母亲虽然悲痛,却不改善意。她误以为郁曼成是身体不适,连忙道:“你快起来,地上凉。你是不是平时和我儿子关系很好,别太难过,伤身体的。我给你弄点热水喝,喝晚你也回去休息一下。今天你能过来就很好了。你们公司真挺好的,还特意过来一趟。我们都记着呢。” “不是这样的,是我没把事情做好。是我的问题。就是,就是……。“郁曼成说不下去了,想给小姜父母转一笔钱安抚良心,但他们坚持不要,只不停念叨心领了。 地上还摆着小姜父母回去的行李,小姜的私人物品也基本打包装箱,他的眼镜就搁在桌上。郁曼成不由多看了两眼。其实小姜的经济状况不好,表面如常,但在细节处早有体现。他的眼镜腿摔断了,却没有配一副新的,而是简单用胶带粘上。上次他在电梯拔刀时,郁曼成已经发现了这点,但当时并未多想。他自以为心细如发,但对那些轻视的人,他又总是不屑一顾。 眼镜又让他回忆起郁川的一件往事。大概在两个月前,郁川忽然拿着一张眼镜的照片给他看,问道:“哥,你能认出这是什么牌子的眼镜吗?”照片里是寻常的金丝边眼镜,样式普通,但整体工艺颇有格调。 郁曼成没太放在心上,只扫了一眼,道:“看不出什么,这样的眼镜不管是好牌子还是杂牌都有很多,还有其他特征吗?” “好像特别轻,拿在手里只有一张纸的重量。比普通眼镜轻很多。” “那估计就是林德伯格了。这是个瑞典品牌,以精巧着称,很多金融人士和顶级富豪都戴这个牌子。看这颜色,这镜架是用18k金打造的,是品牌高端线。” “那估计到多少钱呢?” “镜架在一万左右,镜片的话看什么牌子,这么贵的镜架不会配太差的镜片,平均在一万,如果使用者还有其他要求,可以私人定制,还要加钱。这副眼镜至少两万五,上不封顶。”他找了几张林德伯格的官网图,郁川指着其中一款点头,道:“应该就是这一副。” “嗯。那你朋友挺有钱的。” “不算有钱,她的工作很普通,就在银行做事。如果一个人戴这么贵的眼镜,却开一般的车,打扮朴素,从不露富。那她是怎么想的呢?” “这我不知道。我只能想到两种可能。要么她的钱来路不明,不想让人知道。要么她不愿意露富,让周围人嫉妒。不过一个人有了钱,心态上肯定是不一样的。她能买这么贵的东西,就不是舍不得花钱。消费的意义不只是购买商品,还是购买一种社会认同。” “你说,戴上用金子做的眼镜,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是更清晰还是更模糊?哥,你有空吗?我有件事想和你谈一下。” “今天不行,我有工作要处理。”郁曼成已经不记得当时手头有什么工作,或许只是搪塞弟弟的借口,“你也正经找点事做,别总拿一些无所谓的小事来烦我。” “好,好,你说得对。我就是个塑料袋嘛,风吹到哪里是哪里,就算死了这条命也不值两百三十万。”郁川没头没尾留下这句话,失魂落魄着便走了。 事后再想起,原来郁川的反应已经很明显了,他那时就在怀疑宁文远。只是郁曼成从来没往这方面深思过。毕竟宁文远与他见面时没戴眼镜,他之前也根本不关心郁川的事。 浑浑噩噩,一切都像是在梦中。郁曼成再回过神时,已经在公司的会议室了。下午两点三十,董事会早就开始了,投资人正在眉飞色舞,喋喋不休。 郁曼成忽然对眼前的一切都厌倦了:资产评估、市盈率、区域龙头、每年10亿、百亿市场……身上的西装是花三万块定制的,裁缝说留了余量,再胖个五斤都不会拘束。他却一阵呼吸困难,良心的负累太重了,他承受不住。 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最好的未来无非是公司有惊无险地上市。赚钱,结婚,生儿育女,孩子养大了好好培养,赚钱,结婚,再生下一代,如此循环往复,好像生命确实有其价值。可一个人刚在他们眼前死去,生命又是如此廉价。 投资人又道:“这次有个离职员工闹事,早期处理不好,但现在算是有惊无险解决了。团队的迭代增效稍微暂停,不过上市以后还是要继续完成人力资源的降本增效。” 这话说得很轻松,底下也并无异议。郁曼成却想要出声质问——死了一个人,难道就这样当作无事发生吗?在座的哪一位自认比死去的小姜命更贵? 他又想起一路追查宁文远的感受。她虽然狠毒,却也聪明,他对她早前几乎生出一丝敬意。弱肉强食,利益至上,这规则他信奉得太久。此刻才醒悟这不自觉的傲慢催生之恶,追悔莫及。 会间休息,众人各自起身走动。投资人新买了一块劳力士,颇值得炫耀。旁边围着几人,凑近看了几眼,就开始低声谈笑。郁曼成径直走了过去,脸上的肃穆把轻快的气氛都冲淡了。他直接道:“不好意思,接下来的会我就不参加了,算我休假,从我的年假里扣除。” 投资人不解道:“什么事啊?” “我弟弟失踪了,他卷入一桩案子,可能有危险。警方在调查,我也准备走私人关系尽快找到他。” 投资人脸色不善,显然觉得这事又是一桩风险。宋涛急忙打圆场,道:“你也不用这么热心。不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吗?关系不太熟的。你其实可以不管。” “再不熟,他也是我的亲弟弟。哪怕是个陌生人,在知道他有危险时,我也不能当作无事发生。要是他真的犯错了,我作为哥哥,也是有责任的。” “你不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你弟弟是成年人了,你又不是他监护人,法律上你是没责任的。” “这和法律没关系,是我过不了自己这关。很多事都是我的责任。是我狂妄自大,是我粗心大意,是我把利益摆在家人前面。如果我弟弟真的出了事,我没办法原谅我自己。” 投资人出声打断,道:“那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弟弟的事影响了公司的上市,影响了大局怎么办?你能对这里的所有人负责吗?” “我可以负责。到时候,甚至是现在,你们想怎么处理我都可以,像对老曹那样把我踢出去也可以。对我来说,没什么比人命更重要。”郁曼成的声音不响,但分量很重。会议室里原本在闲谈的其他人都不由看向他。他原本是最精致利己,明哲保身的一个人,忽然变得这样激进。他们都觉得诡异。 郁曼成是全然不在乎,道: ”你们可以内部讨论,有结论了通知我就好。我的工作会找人接手的,现在我就先走了。有急事。“他推开会议室的门大步出去,顿觉如释重负。 第66章 蒙哥湖 一离开公司,郁曼成就急着去找罗美娟,几乎是一种倦鸟归巢的心。他想寻找一份母亲的投影,但不能是他现实中的母亲。她正在疗养院里天地不认,而她清醒时似乎也并不偏爱他。他生怕母亲是对的:他是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人,确实配不上家人的尊重与爱。 郁川既然对宁文远早有怀疑,按他的脾气必然会去找她对峙。他的失踪或许也与此有关。他是9号那晚失踪的,不管是遇到危险,还是选择与她合谋,那个晚上郁曼成原本是有机会找到他的。甚至更早些时候,但凡郁曼成愿意开诚布公与他谈谈,事情都不至于到如今这地步。 郁川绝不能死。否则就是他间接害死了弟弟。 到了罗美娟住的小区,郁曼成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毕竟罗美娟承担的压力并不比他小,非亲非故,她也没有义务安慰他。他想找个空位停车,却像是碾过什么东西,下车查看,地上竟然有一道血痕,延长到他的车胎下。 原来是一只死猫,但并不是他撞死的。他把尸体拖出来看,这只猫显然死了一段时间,都发出腐烂的恶臭。他只是没留神碾了上去。 放在平时这也不算件大事,但今天郁曼成满心都是弟弟,总觉得这是个坏兆头。不远处有个孩子正拿着个碗叫咪咪,似乎是下来找猫。 郁曼成于心不忍,过去叫住那孩子,道:“你要找的猫是不是黑的?它已经死了。”他有些紧张地补上一句,“真的不是我撞死的。它刚才就躺在那里。“ 那孩子自然是不信,他就领着她去看,瞧见远远的一滩血迹,她终于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以为她会哭,不料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就走开了,到对面去喂另一只猫。他有些弄不清她的想法,就问道:“你不伤心吗?” “伤心是伤心,还有我还有其他的猫。每一只都差不多的。”这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罐头,倒进塑料盆里,轻轻叫了几声,就陆陆续续从草丛里窜出不少野猫来。她说的不错,确实都差不多。 人也是差不多的。郁曼成生出无尽怅惘颓废之心。昨天之前,他还自诩天之骄子,不同凡响,自信能靠着努力就能把握命运,居高临下地对失败者投以冷笑。可今天,青草遮掩了他平素的傲气,微风拂过,绿意化作荒草,他开始想象自己的死后的坟冢。 他一直怕死,到现在才愿意承认。心脏病总是悬在头上的危险,所以他立志要做一番事业,再有家庭。他害怕孤独地死去。可他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只剩工作伙伴。当真到了那一天,他们致哀的花圈还没选好,就已经忘记了他。 郁曼成走进罗美娟的房子,不知该如何开口,便道:“宁文远戴眼镜吗?“ 罗美娟道:“戴啊,以前她不戴,不过买了车之后她就去配眼镜了。她没有近视,只是很轻微的散光,她说开夜车有点危险。” “是她主动配的眼镜,是吗?“ “对。“ “她的眼镜是不是金丝边,非常轻。”郁曼成拿出林德伯格眼镜的同款图给罗美娟辨认,她也确实点头了。 他近于哀痛,继续道:“她的眼镜非常贵,肯定是出了很大的事才让他愿意配这么贵的眼镜。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让罗美娟先坐下,才缓缓道:“她应该是开车撞到了何守年,那条路很暗,几乎没有路灯。何守年估计是被撞死了,所以她才能拿到他的身份证。她杀了一个人却没有被发现,心理底线一旦被突破,很容易再次犯案。她既然在放高利贷,就少不了暴力。她手上很可能还有别的人命案。” “嗯,我想过了,昨天回家我就想清楚了。我有心理准备。”罗美娟说这话时,是少有的斩钉截铁。 “郁川其实早就怀疑她了,他甚至和我提过这件事。但是我当时没在意,我太傲慢。如果早一点察觉,很多事根本就不会发生。我,我到底在做什么……我是个不自知的人渣吗?“ “你不是坏人,你只是很怕,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 “我怕自己没有用。我得到的一切都拼命来的,我怕我的手一松,全失去了。可是我不管多努力,想要的一切还是慢慢失去了。” “你只是太累了,你身边还有说得上话的人吗?去找你身边的人聊聊,上次那个小姐是你女朋友吗?我和你不熟,也帮不了你什么。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能走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罗美娟全然以一种母性的温柔安慰着他,他却更觉愧疚。 “我知道宁文远的事情对你打击也很大。你有想法也可以和我说,我能帮的一定帮你。” “不用了。”罗美娟摇摇头,语气是少有的坚定,“我想通了。文文做了错事,我也有责任。如果她这次能回来,不管判多少年,我都等她,等着她改好。她要是没办法改好,她犯的错我就帮她承担。那些受害的人,我尽量去补偿他们。” “你也不用这样子。” “反正我也要退休了。”罗美娟忽然笑了,颇释然道:“真到了那时候,闲着也是闲着。” 郁曼成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他原本是站在高处,用一种自以为是的怜悯俯瞰着罗美娟。原来他同情的只是自己幻想中的弱者。罗美娟再困窘,也有面对生活的韧性。真正茫然无措的人其实是他。 罗美娟忽然揽住了他,从后面搭住了他的肩膀,这是一个母亲的拥抱,只是略显生涩。 她应该许久没有抱过宁文远了。 郁曼成很拘束,试探着想推她,却没推开。他也就放任她继续抱下去。一个笨拙的拥抱紧贴着,虽然热得不自在,但多少是一种安全感。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母亲有多久没抱过自己。 罗美娟道:“你回去好好休息,慢慢来,事情都会过去的。” 郁曼成闭了一下眼,不知怎么被平实的一句话弄得眼眶发酸。良久,他才道:“你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家里人少,也缺个人一起搭伙吃饭。” 2 郁曼成到家时,夏逸已经先来了。她照例还是给他带了花,去掉花刺,插在花瓶里。他们昨天才见过面,他见到她的一瞬间却有恍如隔世之感。说不准有没有爱上她,但他一切脆弱无助的时刻,都是她陪在身边。 夏逸几乎是一眼看出他的反常,立刻停下手中的事,关切道:“你怎么了?” 郁曼成只简单说了小姜的事,又承认今天和公司的人闹翻,“我也对不起你,本来想给你一个豪华的婚礼,现在看来我能不能赚到钱都难说了。你不想结婚我也理解。” 夏逸确实有片刻的失落,但很快被疑惑掩盖住。她问道:“我怎么在这种时候抛下你?别傻了。我就是很奇怪,这样子不像平时的你。是不是郁川出了什么事?” “我发现我根本不了解郁川,现在他不在了,我甚至都想不起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前觉得他吵闹,现在又觉得他不在,家里空得吓人。夏逸,你和他更熟一些,说一些他的事,什么都好。 夏逸思索片刻,道:“你一直说我了解你弟弟,其实我也知道的不多,不过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深,我和他一次看一部电影。他很感同身受,看着看看就哭了。奇怪的是,那不是什么文艺片,而是一部恐怖片。“ “那他为什么要哭?” “我也不知道,我们一起来看看。” 这是一部叫《蒙哥湖》的恐怖片,虽然剧情里有鬼魂,但恐怖的镜头并不多。对郁曼成而言,这又是最恰如其分的恐怖片,因为电影讲述了家人间的隔膜和忽视。 故事并不复杂,一家四口,父母和兄妹,妹妹在水库游泳时溺毙了,全家人都很伤心,不久后他们就发现家里出了很多怪事,父母认为是妹妹的鬼魂作祟。因为妹妹在世时,他们对她很漠视,源于不便明说的愧疚,他们在她死后便格外不安。很快,父母发现那些怪异的录像和照片都是哥哥伪造的,他不希望父母太沉浸于悲伤,他希望他们能早日忘却她,开始新生活。 但其实妹妹确实回到了家里,只是无人在意。她的鬼魂停留在房子的角落,默默注视着所有人。但她的父母不愿再为她流泪,他们飞快地与她告别,把她像便利贴一样从生活中撕去。哪怕鬼魂真的显灵,他们都情愿安慰自己,这只是另一场恶作剧。 而她只是那么看着,看着,一言不发。 夏逸道:“他们看不到她。她已经淹死了,她哥哥还装鬼,夺取父母最后对她的关注,让他们没空再怀念她,她哥哥好坏啊,可是他才是最后的赢家。”她说到最后时已经忍不住哽咽,再去看郁曼成,他依旧一言不发盯着屏幕,却泪流满面。 电影还在继续。全家搬家前,母亲去找人通灵,想最后确认女儿的灵魂是否回到家里。故事穿插着进行。 母亲道:“我推开门,走进卧室,里面没有人。我女儿不在。” 女儿道:“我推开门,走进卧室,我看到我妈妈在里面。” 母亲道:“是的,我很确定,她不在。” 女儿道:“我看到我妈妈了,但是她看不到我。” 电影已经放完了,客厅里没有开灯,屏幕里的亮光照出郁曼成脸上的泪痕。他早就泣不成声了。夏逸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默默等待。 忽然,郁曼成擦干眼泪,起身把灯开到全亮,道:“我不能成为这样的人。我不能像这电影里的父母一样,发生的事情假装没有发生,活在自我安慰里。我是对不起郁川,一直忽视他。但现在还来得及。我可以补救。“ “我想要重新开始。所有的事,我都想要重新来过。夏逸,你能不能帮我补救。我现在不方便离开本地,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些事。”郁曼成拿出一张名单,分别是五张身份证的复印件,他上交前还留了一手,“这上面都有他们的名字和地址,你能不能帮我去他们家打听一下,问一下他们的身份和工作。不知意外的话,这些人都已经失联了。” “我的带薪假还有五天,时间够吗?不够的话,我把周末再算上,就有一周。那我明天就出发。”夏逸答应得很爽快,“不过你帮我和我爸妈保密,要不然他们又要多想。” “真得是太感谢你了。我以后会补偿你的。” “不用补偿,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们都要结婚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要再说这么生疏的话。”夏逸办事雷厉风行,请了一周的假,立刻就订了明天早上八点的动车票。她不能多留,还要回去收拾行李。 她一走,房子又冷清起来。郁曼成习惯性打开电脑收邮件,想看看公司对自己有没有新的发落。确实有一封新邮件,是晚上九点发的,发件人是宁文远。 打开后一句话就是:“郁曼成先生,你好。当你收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 第67章 跟踪 宁文远知道自己变了,但她还不清楚这变化是好是坏。她从小是在欺凌、忽视、打压和拳打脚踢中长大的,她清楚自己性格里有自卑底色,天生就厌恶那些强势张扬的人。和这种人一接触,她就会回忆起童年的所有痛苦。但她也不喜欢明面上的冲突,只是私下在心中记一笔账,留待日后清算。 所以看到顾安宁的第一眼,宁文远浑身就一股针扎般的麻。等后面她们当真翻脸了,她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就是白菁菁,她比顾安宁更嚣张跋扈,还一派理所当然的天真。家庭好得让宁文远又妒又恨,所以杀了白菁菁,宁文远也并不后悔。 但以前宁文远的报复总在暗处,是弹簧一样在心里默默蓄起的一股力,可现在权和钱都在她手里经过了,她就连忍耐的一步也省了,再也受不了任何人对自己指手画脚。 她明知道董云淼对自己的恭敬是假,他是贪生怕死而不是怕她,但她还是很受用他的臣服。她也知道郁川其实很聪明,与他恋爱并不是一件易事,稍有不慎,他就会看出破绽。但他全心全意的爱还是让她迷醉。从小到大,专属于她的东西到底是太少太少了。 她每周还是回家吃饭,但对罗美娟的态度已是大不如前。她还爱着母亲,只是不太尊敬她。那种息事宁人的老好人做派已经过时了,宁文远正是选了一条相反的路,才有了手边的一切。宁强的歪理反倒是真理:这个世界拳头决定一切,更大的拳头,打倒更强的敌人,赚更多的钱。 罗美娟对此却一无所知,她依旧说着那些老道理,劝宁文远和同事处好关系,逢年过节送些礼品,又问道:“要不要我再做些点心,你送给领导。这样他们分配工作的时候也能想着你。” 宁文远不屑道:“没这么简单的。他们也看不上这种东西。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管我啊?我已经是大人了,不是个小孩子了。” “在妈眼里,你一直是个孩子啊。”罗美娟笑着就要来抱她,她却不耐烦地侧身避开。 “我在和你说正事,你不要对我嬉皮笑脸的。我是认真的,工作上的事我自己能处理,用不着你指手画脚。你能照顾好自己就是帮我忙了。外面的事你也不懂,就不要添乱了。上次你去找了我同事,结果是让我被笑话了。“ “对不起啊,文文,你不要生气,妈不是有意忽视你的。你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难事了?我看你近来心情不好。” “没事,是我脾气不好,妈,你别放在心上。” 宁文远叹了口气,也知道话说重了,但她已经不习惯道歉了,只能用钱表达心意,便问道:“家里有什么缺的东西吗?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我说,我最近又发了奖金,想给你买点礼物。” “不用了,家里什么都不缺。”罗美娟这话倒不是客套。环顾四周,这套出租屋似乎要给她填满了,真的添不上什么东西了。上周刚买了真皮沙发,结果搬运工还没把沙发搬进屋就卡住了。沙发太大,房子太小,只能退货。上个月买了个按摩椅,可是罗美娟只用了几天就搁下了,说是太费电。原本还想买个洗碗机,但不得不改装厨房,毕竟是租来的房子,她怕房东起疑心。 宁文远道:“房子果然太小。妈,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买套大房子给你。带花园的别墅,你以后就享福。”她半阖着眼仰面靠在沙发上,全然沉浸在掌握一切的幻想里,没留神罗美娟在旁忧心忡忡的眼神。 一件事不顺,似乎件件事都不顺。 宁文远觉得和母亲生疏了,刚想留些时间和她相处,董云淼那边又有急事要和她面谈。他们约在一家饮料店碰头。当初宁文远不想借用白门的关系节外生枝,就差使董云淼去外地开一家理发店。她本想着靠自己的手段洗钱,据说好的理发店每年也有几百万的营业额,她想这事应该不难。 理发店是别人转让的,装修和设备都是现成的,稍微换一下招牌就能开张。人也不用招太多。董云淼也只是名义上的老板,他还招了个合伙人兼店长叫吕雯莲,日常的运转都交给她来做。 目前长荣就有一个客户,欠下了八十万债务,要还一百五十万。他借口去银行拿现钱不方便,董云淼就逼着在理发店开卡,五万元的会员卡,他整整办了二十张,还能刷信用卡透支,倒省去了他们不少麻烦。 宁文远本以为事情还算顺利,以后都能如法炮制。但董云淼却道:“不行,老板,正规的消费发票根本开不出来。我们那店的生意太冷清了。根本卖不掉那么多会员卡。理发店的营业额每月到顶就五六万,最多也就做到每月十万。半年内洗五百万,根本做不到。” 半年内五百万,是宁文远定的期限。自从犯法后,她就坚持每天看两次新闻,时刻关心政策动向,生怕哪天扫黑除恶就抓到自己头上。就算她不惹事,白门那边也让她胆战心惊。王常安虽然有儿子,可做起事来完全是断子绝孙的风格。光是她了解到的,就有一个不愿还钱的债主被逼得烧炭自杀了。白门早晚引火烧身,可一旦清剿起高利贷来,又是不分彼此的。 宁文远已经想好脱身的主意了,她准备了出国材料,早就通过了雅思考试,到时候申请加拿大的留学签证,等稳定之后再把母亲接过去。反正加拿大和国内也没有引渡,就算东窗事发,她也能继续过逍遥日子。可关键就卡在钱上,黑钱洗白是一道坎,再把钱送出国又是一道坎。 不要急,越急越容易出乱子。宁文远劝着自己,面上竟有淡淡笑意,反而安慰起董云淼,道:“没事的,你也别紧张,要是洗钱真这么容易,不就人人都去干这行了?这家理发店你先留着,以后还是能派上用处。” 董云淼道:“老板,要不要试试别的办法,我听说地下钱庄有办法。” “我已经打听过了,卖画卖酒洗钱的门槛更高,我们没这层关系。找地下钱庄的抽成至少要百分之十。他们还不如去抢。我拼了命赚来的钱,不能这么白白给别人。” “可钱这么用不掉也不是个办法啊。“ “我还有个主意,吴昊天那小子你再派人盯着,主要看看他有什么个人爱好。他和王常安也不是亲戚,没道理他能帮白门洗钱,不帮我们做事。我们只要多出点钱,他也能当我们的关系。“ 董云淼没作声,面有难色。本以为是他不赞同这个主意,不料他压低声音道:“老板,是不是有人在跟着你啊?”董云淼使了个眼色,道:“你先别回头,在你斜背后坐着个人,好像是上次揍我那小子。“他指的是郁川。 宁文远大骇,郁川在此显然不是巧合,而是跟踪着她过来的。她竟然毫无察觉,实在是安乐窝待久了,麻痹大意。她没转身,而是把手机的相机换成前置,扫到了身后的郁川。他面前只摆了一杯饮料,显然已经待了许久。果然是跟踪。 杀,还是不杀?决断只在一瞬间。现在还不能动手,宁文远冷静下来,想道,郁川的座位离他们有一段距离,肯定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只不过看到他们凑在一起说话。董云淼抢包时,郁川应该没看清他的脸,现在董云淼又戴着帽子,更是难以辨认。而且按郁川的脾气,要是发现真相,绝不会如此冷静。他肯定只是起了些疑心。 宁文远立刻道:“你假装和我吵架,说话稍微大声一点,内容就是你欠我一笔钱,我向你讨要,你坚持不给,骂我几句,然后立刻离开。前往那不要让他认出你。“ 董云淼明白,当即扯起嗓门开始演戏,道:“什么叫你的钱我的钱?你借了我,就是我的钱。我说了是有急用,你怎么信不过我吗?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走了算了。”他从偏门快步离开,刻意不从郁川面前经过。 宁文远背对着郁川,做伤心欲绝样,趴在桌子上假装在哭。不一会儿郁川就过来坐在她对面,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那个人欺负你了?他是谁?” 宁文远装得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你跟踪我啊?” 郁川有些脸红,支支吾吾道:“你一直说你在银行工作,可是你上次丢手链的地方离银行很远,你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吃饭。我昨天就偷偷跟着你,看到你在路上闲逛。今天你又在和别的男人吃饭。刚才那个男人是谁?” 宁文远是又气又好笑,郁川已然接触到她的秘密事业的边缘,再进一步就只能灭他的口了。可他却只往男女情爱的方向想,意外给彼此都留了余地。她装作不悦道:“你怀疑我?我知道我说谎是不对,可我对你是一片真心。我是被银行开除了,我没钱了,不想让你担心。刚才那个是我的同学,他以前借了我三千没还,我想让他还回来,才能撑过这个月。” “那他欠钱不还,是他不对。我帮你追回来。” “不用了,他走都走了。我是在生你的气。我做什么了让你怀疑我?你怎么会以为我出轨?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她竟然哀哀哭了起来,半真半假抹眼泪。 郁川果然慌了,手忙脚乱抱来一团纸巾,攥在手里要往她脸上凑。她故意别过头去,不让他碰。“你别哭,别哭,对不起哦。我就是瞎想,我这个人就是爱胡思乱想。对不起。” “不行,你必须给我个理由,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怀疑我?”宁文远自认行事谨慎,确实想不到自己什么地方让郁川起疑。 “其实,我就是觉得你对我太好了。不应该,你到底怎么也是个高材生,我认识你的时候还在端盘子。你又给我钱,又让我搬过来住。真的,你对我太好,我都不知道你图我什么。” “图你两腰子,我过两天就把你迷晕了割肾。你满意了?我对你好都成错了。”她抽了纸巾,也算是破涕为笑。 “别生气嘛。”他完全是忙着哄女朋友的着急,一皱眉就显得傻气。“你不生我气了。” “不行,既然你怀疑我,那我也怀疑你。我看你一直有枚钥匙单独放着,不是房门钥匙,那是做什么的?开哪里的锁?这是不是你前女友的东西?你才这么爱惜?你说啊,说出来我又不会吃醋。” 也算是因祸得福,宁文远发觉他是吃软不吃硬,可以借机好好盘问一番。同居这段时间,她依旧是猜不到他会在哪里藏东西。抽屉都都偷偷翻过好几次了,行李箱里找过,全都是一无所获。只有这枚单独摆开的钥匙有些可疑。 郁川道:“不是的,那是我哥哥的妈妈给我的,你懂这个关系吗?就是我爸的老婆却不是我妈的那个女人。她挺照顾我的,说有些年轻时写的情书舍不得烧掉,但是也不想让我哥看到,就给我保管。让我等她死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再给我哥。” 他说的一派真诚,应该不是假话。宁文远有些失落,证据既然不是实体存档,那就是上传到线上了。她故意道:“真的假的?我不信?” “你不信就算了,我也不能把别人的东西拿给你看。” “那你手机给我检查一下,我信不过你,谁知道你有没有背着和女孩子聊天。突击检查。” “好,好,不过先说好,你看完我的手机就不准再生气了。” 宁文远笑眯眯地接过他的手机。她自然不会看他的聊天记录,而是调取他的浏览器记录。一个人在网上会注册无数账号,但是用户名和密码总是固定的。多了也记不清。郁川习惯用浏览器的自动保存功能,所有账号名和密码都有记录。 一共三个常用账号和密码,宁文远只扫了一眼就背下了。她又随意点开郁川的聊天软件,走个过场。他的生活果然很简单,加了不少折扣群和便利店的公众号。聊得最多的也就是他哥哥郁曼成。聊的都是家常闲话,并不热络。很多时候是郁曼成单方面追问,“我的刮胡刀在哪儿?”“我冰箱里的牛奶你都动过吗?“”你为什么要把洗手间的湿巾换成酒精棉啊?“ 备忘录还有些内容,除了日常的记录外,还稀稀落落写了几句诗。宁文远笑道:“原来你还会写诗啊?“ 郁川立刻把手机夺回来,道:“我只让你看聊天记录,你不准看别的东西。” “怎么了?这是你给别人写的情诗啊?” “不是,我就是闲的没事写了几句。有感而发而已。” “那不是很好,你心虚什么。让我读一下你的诗。我就是想多了解你一点,我们都坦诚相见过了,没什么不好意思。” “这是两回事。我的诗写得不好,就是图个乐子。你不要看,是我个人隐私。我宁愿你看我屁股。”郁川把手机揣进兜里,起身就要去结账。他是真急了。 宁文远笑了一下,也没再说什么,其实刚才潦草一眼,她已经看到了他的诗。写得很不错,并不像他自谦的那样坏。只是很短,才三行句子,道:“不如在春夜里喝酒,醉死在春风里,便不会再有枯萎与寒冷的梦。” 凌晨时,趁着郁川睡下,宁文远悄悄用那几个账号登录了网盘。果然有一个能顺利进入,郁川确实上传了十几张照片,大多是他跟踪那人时的偷拍。基本是一男一女的背影,两个人差不多高。男的戴着口罩帽子,基本看不清脸。女的则是打扮入时。 好在他误会了,一样没往深处想。其实他已经拍到了他们制乌头碱的场所,也找到了他们的藏钱处。还好被她及时发现了,要是郁川有朝一日想通,拿着这些证据报警。他们都要完蛋。 宁文远瘫在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这段时间来的试探总算有了结果。她隐约还有些失落,删了这么照片,郁川一时也不会发现。现在就是离开他的最好机会,以跟踪的事发难,分手就是顺水推舟的事。可她又有些不舍,平时习惯了郁川在身边的聒噪,现在就不习惯没有他的静。 再缓缓,别急着走,万一郁川还有备份呢。她像是刻意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第68章 承诺 郁川每月至少探望郁曼成母亲两次,基本都挑工作日的白天,郁曼成不在家的时候。他知道郁曼成有些吃味,拿他当母子关系里的第三者,好像他先夺走了父亲,再夺走了母亲。也是当局者迷,哪有母亲会不偏爱亲生的儿子,郁川知道郁母照顾自己,也是为了给亲儿子留后路。郁曼成身体不好,就算以后成家,有位妻子守着,但他身边照顾的人还是多多益善。 郁川到的时候,郁母又给他准备了礼物。她完全拿他当个小孩子看待,每次都会准备一两盒糕点蛋糕。但郁川从不吃这类东西,以前分给室友,现在全留给宁文远。 家里没有保姆,郁母不习惯有外人在,家务都是她自己料理,但最近她也有些力不从心。厨房的垃圾已经招惹来苍蝇,水槽里也有堆积的脏盘子。郁川里里外外把房子打扫一通,还顺手把厨房的豆子剥了,郁母道:“你不用太认真,曼成今晚不回来吃饭。我熬点红枣糯米粥给你喝,是我新学的配方。” 郁母边淘米边道:“小川啊,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郁川道:“阿姨,你说,能帮到你的,我一定想办法。” “就是上次你和我说的那件事,我觉得有可能啊。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再小心观察一下,算我拜托你了。”她凑在郁川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又道:“这是我的想法,可能和你想的不一样,你也不要怪我危言耸听,毕竟人老了,总爱胡思乱想。” “不,你说的有道理。”郁川多少被她说服了,一时也警惕起来。 “不管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以后我不在了,都求你有事没事多陪陪曼成,你担待他些。在为人处事上,他甚至不如你。他有些钻牛角尖了。他是靠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所以他就觉得那些不成功的人,全是不够努力。但他从来没想过,哪怕有心脏病,他的还是比很多人高。” “他太骄傲了。” “不是骄傲,是傲慢。我怕他以后栽大跟头,更怕他低谷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 “你们这一代人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我年轻时人和人的关系是蜘蛛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复杂。到了你们这时候,人与人的关系只剩一根丝了,非常细,这跟丝断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曼成还算运气好,有你这个弟弟。” 郁川苦笑道:“他可不这么想,他当我是累赘。” “他只是还不习惯当哥哥,你要给他一点时间。” “别了,我和他相处越久越不对盘,他是上等人,有文化有工作,大家都尊敬他。我有什么?我他妈有案底。”郁母雪中送炭帮过他许多,他自然会知恩图报。但他并不喜欢她求人的语气,好像卖弄苦情太多。 “我知道你不是个坏孩子,只是太缺乏关注了。” 郁母忽然顿住话头,疑惑道:“欸?什么东西烧焦了?你闻到了吗?” 郁川马上冲去厨房,果然炉子上的粥已经烧焦了。这是一个月里发生的第三次,郁母好像是浑然不在意,又像是完全不记得了。他撩起袖子收拾残局,郁母这才走到厨房,道:“是你在煮菜吗?怎么都不记得了。” 郁川道:“阿姨,是你的糯米粥焦了。” “我有做过粥吗?什么时候的事?” “你的记性越来越坏了,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啊。” “我才不去看医生,医生都是骗人的。”郁母年轻时听说也是个风云人物,但现在老了,也是一样的讳疾忌医。 “好好,我和我哥说,让你正牌儿子来带你看医院。他的话,你肯定会听。” “好啊,反正曼成今晚回来吃晚饭,你也别走了,一起留下吃饭。” “你刚才不是说他不回来……算了,我打电话给他。”郁曼成根本没接他的电话,过了五分钟才回一条消息说在开会。郁川也不知是真是假,就催他多来看望郁母,言尽于此。 几天后,郁川放心不下郁母再来登门拜访,却发现大门换个锁,他的钥匙插不进去。他立刻想到是郁曼成的主意,打电话过去质问,那头还是慢条斯理,道:“对,是我把门锁换了。我妈确诊老年痴呆,现在在疗养院里。我担心她发病时把钥匙给了外人,惹来小偷,房子里毕竟还是有些贵重物品的。这不是针对你。” 刻意解释了这一句,郁川就更怀疑是针对,骂道:“郁曼成,我操你的。” 郁曼成从不助长他的脾气,直接把电话掐断。郁川走了一段路过来,又累又气,提着一大袋日用品坐在楼道口,越想越委屈。他从塑料里找出原本给郁母的水果,掰了个香蕉吃,边吃边哭,哭着哭倒笑了,他笑着骂起自己来,“真没出息,坐这吃香蕉,像个猴。“ 第69章 吕雯莲 董云淼派人跟踪了四天,回来通报,道:“吴昊天的坏习惯挺多的,估计是沾赌了。他基本七点下班,到家是七点四十分,一个人住,。可是他晚上九点还出门,到附近的at机取钱,九点三十去了附近酒,看球赛重播一直到十点三十回家。昨天我派了一个兄弟和他聊天,他喝得半醉,也只聊球。说哪个队差一球就能赢,说了快二十分钟。他外面还借着钱。” 宁文远指派董云淼去捡来吴昊天丢的垃圾,里面果然也有发现。有好几张撕碎的文件,都是信用卡的催款单。吴昊天有稳定的工作,也不买房,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却开了四家银行的信用卡,欠了二十万卡债没还。 宁文远道:“这人肯定是赌球了。他是赌鬼就好办了,愿意为白门做事无非就是要钱。我们给他更多,他也愿意帮我们做事。你帮我做一件事。今天晚上找个信封,偷偷塞三万块纸币,丢进他的信箱里。他如果真的要钱不要命,估计会拿这钱。” 正对着吴昊天家的信箱,依旧在烟盒里偷藏了一个针孔摄像头。董云淼第二天清晨就来汇报,道:“他果然拿了,一点都没犹豫,估计被外面的债逼急了。” 宁文远道:“那就再放一万块,就一张纸条,说是朋友给他的。他如果拿了的话,明天就和我们见个面。” 还是约在吴昊天看球的酒,也依旧是董云淼去碰头。吴昊天倒也不是个善茬,开门见山就道:“你们是不是长荣的人?我不能给两家公司做事。白门知道了,我就完蛋了。”他说完起身就走。 这也在宁文远的意料中,她提前教了董云淼一套说辞,威胁吴昊天,道:“你现在不和我们合作也会被怀疑。我们已经知道了白门老板的真实身份,到时候我们就说是你泄露的,我们给你的钱,你估计也用了,到时候你准备怎么解释呢?反正横竖都是死,你还不如拿着我们的钱悄悄办事,大不了到时候在白门发现前一走了之。你就不听一下我们的开价吗?” 吴昊天果然动心,追问加码。给他的报酬是八十万。 原本按照宁文远的计划,到这里事情应该谈妥了,不料突生变故,吴昊天一听这价码,竟然吓得转身就走。董云淼也不知该不该拦,就问道:“你还嫌不够吗?“ 吴昊天的回答事后通过电话转告给宁文远。他道:“你当我傻吗?洗黑钱分成才不过三四万,一口气给这么多,你们肯定要让我做杀头的事。想也不要想。” 宁文远听后,笑着道:“他倒是个聪明人,不过真的聪明人也就不会赌博了。放心好了,他只要缺钱,就一定会来找我们。你留了联系方式给了他,我们加把火就好。信用卡的催债都是外包给别人做的,我们把他的联系方式给催账公司,他们自然会继续逼他。等着,等他主动来找我。” 董云淼连声附和,道:“老板说的有道理。”他现在对于宁文远是彻底的心悦诚服。 “我另外有件事要你去做。你手下有没有女的?要年轻一点,三十岁左右,没什么亲戚,口风严,缺钱。” “这不巧了,正好有这么个人。”董云淼找出一张照片,里面的女人并不算美丽,却别有一番妩媚风情,打扮落俗,但下巴上有颗颇俏皮的痣。“她叫吕雯莲,在我手下的理发店做事,现在整个店面我基本都交给她了。没有出过什么岔子。她挺机灵的,又缺钱。” “这个人靠得住吗?” 董云淼忽然神秘一笑,道:“再可靠不过了,老板,你信我就好了。我能给她打包票。” “怎么?你爱上她了?” “哈哈,真是不好意思说,她爱上我了。不是我瞎想的,是她主动来对我示好,说我关心,很照顾她。一个人在外面只有我帮她。”哪怕是董云淼这样的男人,知道有个女人死心塌地爱着他时,也是容光焕发的。 宁文远道:“我明白了,你带她过来给我看看。” 吕雯莲不是个敏锐的人,但这算是优点,让她能经得起命运的磋磨。她是在城郊结合部很常见的一类人,家里的第二个女儿,不缺一口饭,但家人也疏于照顾。她只有高中学历,对读书没什么想法,也不清楚以后要做什么,毕业后和同学一起进了厂。做了一段时间太累,而且班头严格,一天只允许上厕所两次。离了厂子,她还当过一阵洗头妹,好处是需要培训一次,哪里都能上岗。她也想学理发,但是那些男理发师不愿分她一杯羹,就找了个由头打发她走。后来还去采耳店,据她说有的店正规,有的不正规,最可怕的是正规的 店业绩不好也就开始不正规。她不想做这种事就重新找了家理发店,可惜没做几个月,店面就被盘给了董云淼。 她的个子不高,但身材丰满,话很少,但是嗓音轻快。长相偏于成熟,性情又有些天真。在她眼里,董云淼是个颇有男子气概的人,少言寡语,却又稳重可靠。他平时还很照顾她,钱上的事也很信得过她。其中虽然有许多误会,但她自觉被珍重,由此而生的欣喜是真的。 吕雯莲一本正经,道:“老板,你是董哥的老板,就是我的老板。我知道你们是赚大钱的,有什么事你想让我去做,我一定好好办,绝对不丢你的脸,不辜负董哥的推荐。” 宁文远笑了,只是盯着她枯黄的头发看了又看,笑道:“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不难,就是把头发染回黑色,你皮肤白,这样比较好看。钱我来出就好。你自己做美发的,怎么不关心自己的头发呢?”花了三千,帮吕雯莲在大店里做了个造型,她出门时已经焕然一新。一头染了又烫,颜色黯淡的长发已经被修剪成利落的短卷发。吕雯莲身姿挺拔,是常年体力工作训练出的力量,但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这也可以是健身房的功劳。 宁文远又道:“你底子好,稍微打扮一下就很好看。你要信得过我,我就帮你买几件衣服。我们去商场转转,当场试比较好。”她一口气花了九万,除去给吕雯莲的衣服外,还额外买了许多男士用品,都是预备给赵怀的礼物。 她又手把手教吕雯莲化妆,叮嘱道:“不用把粉涂太白,自然的肤色就好,现在流行这样,显得你像是一个美国回来,崇尚健康美的人。你要多笑笑,笑起来很美,自信一点就很好了。”吕雯莲的脸上有很明显的一颗痣,她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点痣,宁文远夸得多了。她也渐渐相信这颗痣是福气的象征。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曾经有个人得罪过我,对董云淼也很不客气。我想稍微教训一下她,不用你做什么出格的事,就是接近他,然后给他送点东西。你放心,就是放了点泻药的肉,让他一定要生吃,拉几天肚子就好了。” 吕雯莲起先很犹豫,可宁文远又劝道:“你不是想当演员吗?这样其实也是演戏,让他觉得你是个国外回来的有钱人,要是他真的相信了。你不是比电视上的演员更厉害吗?你要是愿意去办,这些衣服就是你的道具,全是你的东西了。” 宁文远又领着吕雯莲去法国餐厅用晚餐,吕雯莲第一顿饭吃得战战兢兢,可第二次换了一家店,她也能熟练点单了。 宁文远笑道:“你看,只要你装点一身好行头,谁都愿意和你做朋友。你也不要把这种事当作是骗人,就当是玩玩,扮个有钱人玩玩,享受别人的伺候,不也是很好?” 吕雯莲不说话,只是低头切牛排,到底是有些动心了。她半推半就道:“那好,我去试试看,不过先说好了,要是出岔子了,你不要怪我。这种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做。” 宁文远笑道:“你放心,我信得过你。有问题你随时发消息问我。”她的心思宁文远早就摸清了,钱和享受是一回事,更要紧的是精神上的尊重。 芸芸众生,高低贵贱,许多人是毫无尊严地活着。可是忽然有了一个机会,他们有了钱或权,旁人争先恐后要来伺候他们,还要赔着笑。这样的下坡路走起来总是太容易。宁文远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她的享受更危险,她迷恋上弹指间操控人生死的快意。法律威严,对手狠辣,她明白自己在走钢丝,赢上一百次都无用,只要疏忽一次就要粉身碎骨。 她完全是矛盾的,一面急于尽快脱身,最好明天就拿着钱远走高飞。同时她又不愿离开,现在她高利贷公司的老板,一呼百应。她留恋这血色的牌局,还想再押上筹码。 针对赵怀的骗局开展得很顺利,吕雯莲简直是天赋异禀,简单培训后,她就借着假身份接近了赵怀。隔了一天就约吃晚饭,吕雯莲还邀功般地发来一张自拍照,照片里赵怀和她凑得很近,手却拘束地搭在桌上。稍晚些时候,吕雯莲又打来电话,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大意无非是赵怀这人很讨厌,在她面前唯唯诺诺还总想占便宜,吃饭都不愿意花钱,礼物倒是收得爽快。 宁文远笑笑,倒没有大仇得报的爽快。她确实存心要报复赵怀,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们的地位早就不同了,赵怀于她,倒成了个可有可无的人,杀了。这个局其实更多是为吕雯莲所设,只有先让她犯些小错,成为帮凶,以后她才有胆子帮着杀人。 这一套宁文远是驾轻就熟,毕竟她也是这么过来的。她也曾幻想过,如果那个晚上没撞到何守年,她是不是还有机会脱身。想多了也就疲,想也是白想。 吕雯莲很好用,很快就把有寄生虫的火腿和下了黄曲霉素的酒送出去了。怕赵怀起疑,她还陪送了进口甜点和高档水果。事成之后,宁文远留给她的钱还多了些。吕雯莲倒还有心,特意买了条丝巾作为礼物。 吕雯莲道:“谢谢老板这段时间的照顾,虽然我是帮老板办事,可我还是懂了很多道理,人也变漂亮了。我就想买个礼物送给老板,教我这么多东西。我这几天真的很开心。” 宁文远笑道:“很漂亮。谢谢你,剩下的钱你自己拿去花,别人问起来,就说是奖金。“ 等人一走,宁文远就立刻把装丝巾的礼盒丢掉。倒不是看不上吕雯莲,而是已经打定主意要灭口,不能有直接证据关联到自己。 可惜了,宁文远想着,吕雯莲其实人不错,碰上个好人或许也能有出路。可惜她运气太坏,竟然碰上了他们。 两天后,宁文远又把吕雯莲叫出来,告诉她当初的火腿里有寄生虫。吕雯莲大惊,吓得要哭。宁文远倒是淡淡,道:“你可以报警,也可以提醒赵怀。可是我被抓了,你作为从犯,也要判个年。值得吗?女人的青春很短暂的,为了这么讨厌一个人,你出来就完了。” 吕雯莲哭哭啼啼,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那是信得过你,我觉得你很聪明,有前途。这件事办的好,我以后才会交代你做更重要的事。我想拉你入伙,我们一起赚钱。之前的日子不是很开心吗?有钱赚,有东西吃,所有人都尊敬你。你难道还想去过苦日子吗?“ “董哥是不是也做这种事的?” 宁文远笑道:“那你想和他一起吗?” 吕雯莲没说什么,只说要回去再好好考虑。宁文远生怕事情生变,便嘱咐董云淼私下里盯着她。 很快,董云淼回她,道:“老板放心,她没事了。我安慰了她几句,她又喝了点酒。我们睡了一觉,都好说了。她现在是真心为了我们着想,不会乱说话的。” 第70章 泰国 时间卡得刚好。这头赵怀的事刚结束,吴昊天就熬不住催债,主动联系了董云淼。他虽然急,但还是喜欢端架子,一开口就先要十万块的定金。董云淼不想给,怕丢了面子,但宁文远却还是让他拿钱。 董云淼不解道:“他就是一个小小的业务员,这样的人多的是,我们干嘛要怕他?” 宁文远道:“不是我们怕他,是他怕了我们。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合作,怕我们赖账。他只要拿了我们的钱,不管愿不愿意都是我们的人。白门的那件事,他估计也知道了。他也害怕白门,想趁早跳船了。” 白门这次催债又惹出大乱子。有个债主不愿还钱,白门的人就趁夜里把人的车砸了。换做平时,这也算是他们的常规手段,但近来新闻常说要严打,宁文远也明里暗里给白门提过醒。王常安还是置若罔闻。而且这次债主的住处离警局很近,就隔了两条马路,步行十分钟就到了。 宁文远道:“白门是真的疯了。这次他们能过关,可下次呢。万一债主冲过去报警,拦都拦不住。散个步就到警局了,不出几天就能把我们一锅端。” 董云淼道:“警察有什么好怕的?” “你不怕?” “怕的,我只是说说而已。” “我一直说不要打打杀杀的,要遵纪守法。我们是做合法生意,不要说放高利贷的,更不是黑社会。我们顶多算是灰色产业。为什么要这样?就是怕惹出事来,警察找上门,到时候就一个都跑不了。我们就像是水里的鱼,浑水才能摸鱼。可 这蠢货再搞下去,惹来上面的注意,警察来了把水抽干,那就都是死鱼了,涸泽而渔听过吗? ”没听过。” 宁文远苦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三水啊,怎么办呢。我以前想把公司全托给你,让你一个人运营,现在想想放你一个人怎么办啊?没了我,你估计没几个月又要进去一次,你爸到时候怎么办啊。” 董云淼点点头,不声响。他已经习惯了在这种时候沉默。 “你等着,白门就要交代了。我们也要做好两手准备,一旦风声不对,你就立刻让手下的人能散的就散了。” 董云淼顿时就懵了,道:‘散了那我们还怎么赚钱?“ “现在赚的钱还不够吗?你放心,我们最后再捞一笔大的。做完最后一单,该你的一份,我绝对不少你。接下来你一定要听我指挥,交给你的事,你千万不要拖拉。时间是最要紧的,明白吗?” “老板放心。我什么都能做?” 宁文远知道他会这么说,忽然一抬头,似笑非笑道:“什么都能做?那我让你杀了吕雯莲,你能办到吗?” 董云淼惊在原地,低头不敢直视。 “那我换个方式问,分给你一千万,让你杀了吕雯莲,你愿意吗?” 董云淼这才缓缓点了点头。 宁文远倏忽一笑,道:“看你怕的那样子,我也就说说,别当真的。现在不用你杀人,吕雯莲这次事情做的很好。你平时多照顾她些。现在要你办的就是快点把钱给吴昊天,然后在约时间谈谈。接下来我要出去一段时间,长荣就真的交给你了。可别等我回来,你又进去了。” 处理完手边的事后,宁文远立刻给郁川发了条消息,道:“别在意你哥了,我那同学终于把钱还我了,我妈还给了我一笔钱,交完房租都有多,我们去泰国玩。” 泰国的交通用一塌糊涂形容都属于赞美。堵车实在太厉害,他们就搭乘了摩托,风驰电掣到景区时,宁文远的腿都发软,郁川更是直接道:“没见过这么不遵守交通规则的,我要是得了心脏病,就和我哥安排在一个病房。” 旅行的第二天,宁文远还被人抢了包,好在包里没有证件只有钱,郁川赶来又把人吓跑。宁文远坚持去报警,倒不指望能把钱讨回来,只是想借机观察泰国警方的办事效率。果然是意料之中的随意,泰国警察只花五分钟录了个口供,就打发他们走了,连联系方式都没留,敷衍得随心所欲。 郁川抱怨道:“早知道还不如把钱存着,在这里玩得一点都不好。” 宁文远道:“别难过,和你一起出来玩,怎么样我都很开心。这样已经是很好的回忆了。我觉得出来这一趟很值。”这是真心话,她对泰国的印象很好,很适合谋杀。如果能顺利杀人骗保,她愿意给个五星好评。 吴昊天已经向她详述过海外险索赔的流程:人在国外出了事故,回国索赔需要的证件并不多,只要大使馆出具的证明,还有当地警方和医院的证明。但治安越差的国家,保险公司核实材料的时间就拖得越长。短则几个月,长则一两年。保险公司甚至乐意打官司,就能暂停流程,再拖上三年五载。 但是人身意外险的保费极高,保险公司要信誉,也不能在出事时全赖账。所以一旦基本材料无误,保险公司就会派专员进行面谈,希望可以部分赔付。这种谈判的杀价极狠,一千万的保额可以只赔四五百万。好处是到账极快,有时一个月内就能把钱备齐。 宁文远做了两套计划。就算将来保险公司不愿意赔付,吴昊天也能借着保险赔偿的名义,把一部分黑钱洗白,打进私人账号。 但在异国他乡行凶,尤其不是她亲手操办,风险还是不小。回国的飞机上,宁文远盘算着杀人计划的每个细节,始终愁容不展。郁川却误会她是对泰国的事还心有余悸,也跟着闷闷不乐,内疚没有好好保护宁文远。 回到国内,郁川思前想后,干脆买了一把折叠刀,当着宁文远的面,把刀重重拍在桌上。 宁文远吓得一愣,坐直身来,“你要做什么?“ 郁川道:“我不放心你,来,你跟我学两招。” “我才不要,持械伤人是会被抓的。” “那也比送命好。你看着太瘦弱了,很容易被人盯上。这次在泰国,我越想越后怕,要是我当初不在你身边,那就真的危险了。万一他们把你拐走呢?”他强硬把刀塞进她手里,道:“你别小看这种小刀,看起来好像只能切水果,但是只要是刀,你握在手里,成年男人就不能近身。你捅刀的时候要往肚子上捅。” 郁结抓着宁文远的手,拿刀柄在自己身上做演示,“就是下腹部这个位置,一刀捅进去,不用多用力,这个位置特别软。只要你不是金钟罩铁布衫,普通人一定会吃痛,整个人就蜷缩起来,没办法攻击你。你看情况可以把刀拔出来,或者握住刀柄往下划,不过一般一刀就够,再多容易出人命案。” “你怎么这么了解?”宁文远还是不太情愿。 “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以前有案底,就是出去惹事不小心捅了人。那时候还是未成年,就很相信那种兄弟义气,有个大哥一直照顾我,我就很感动跟着他。结果大哥在外面惹事,让我跟他去打架。到了地方,大哥就给我一把刀,让我给他争面子。打起架来就很乱的,我那时也是没脑子,一看我们的人落了下风,就真的掏出刀来捅人。捅完我也害怕,再去看大哥,他早就跑了。虽然那个人没事,可还是伤到内脏了,医药费赔了很多。警察问那把刀是谁的,大哥就往我身上推。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想,觉得反正也没人在乎我,就义气到底,竟然认下来了。真是脑子不好使,所以我平时一定要多吃核桃补补脑。。”时过境迁,这样的惨痛往事他能半开玩笑说着出来。 “你真是傻。”宁文远的感慨里是真心的怜悯。 “哈哈,是有点,不过现在聪明多了。” “你有案底,找工作是不容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其实去国外,学一门技术,当蓝领工人工资也不会太低,一样能过好日子。” “那你想去哪里呢?” “去哪里都好,就去一个新地方, 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好好过日子,去过更好日子。” 郁川收敛了笑意,忽然显出少有的忧愁肃穆,道:“怎么说呢,其实去哪里都一样,只要还是那个人,生活总是会走老路。十四岁的时候,我爸打我,我还手了,一拳把他揍翻在地。他当时瞪大了眼睛,其实很难想象这件事。我其实很害怕,怕再待在家里被他打死,我就拿了一叠钱跑了。我打电话给学校里好朋友,我们约好一起走。我们也不知道去哪里,那时候我们在网上看到了有个地方有瀑布,在四明山里,其实离得不远,只要坐火车再搭公交,再换公交就能去看。” “我们费了很大功夫过去,结果到了那里,瀑布冻住了,什么都看不到。我们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朋友想去更远的地方,我就把剩下的钱给了他。他真的走了,我想找个零工碰碰运气,结果老板就报警了,我被带回家了。我爸一顿好揍,差点没把我打死。” “你那个朋友呢?” “他就真的没有再回学校,我本来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因为他家里也对他不好,他走了也是好事。可是现在想想,一个小孩没有学历,在外面闯荡能做什么呢?我朋友是三年后才被找回来,因为偷东西进了拘留所,被警察送到家里。他离家出走后,他爸妈又生了一个孩子,他就变成多余的人了。一天他从家里出去,后来就在河里淹死了。可能是失足掉进去,也可能是自杀。反正没人在乎。有时候我会想,我那时候给他钱似乎是做错了,后来我又想通了,其实留下不留下,他都很难有出路。我爸做生意欠债还不上,想不通就喝酒,一喝醉就打我,我虽然不喝酒,现在却和他差不多。出了什么问题,第一时间就想着逃避。我是盖上被子睡大觉,装没事发生,比他好一点,至少不打人。” 宁文远沉默良久,忽然理解了郁川许多。她本以为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其实是殊途同归。他们的际遇不过是悬崖上的同一声呼喊,交叠而生的回响。 她一把抱住了他,道:“我爸也打我。我好像也是一辈子都过不了这个坎。我有时候很害怕,明明我那么恨他,行事却越来越像他。我那么爱我妈,有时却会看不起她。可是我一定会过上不一样的生活。我们在一起,就不要灰心,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我们肯定能幸福。“ 后来回忆那一幕,时至黄昏,窗外是最后一刻明亮的天空。一边月亮已经升起,暗示夜色降至。另一边太阳却还完全未下山,碎云如裂, 地平线处的云被浸润出淡淡血色。 第71章 遗书 文书鉴定有了新发现,岳进想找闻谦开个小会讨论,见到她却是一愣,问道:“你头发怎么短了些?”闻谦原本是齐下巴的短发,现在头发却又短了一截,大概齐耳长度。 闻谦少见的扭捏起来,道:“最近一直加班熬夜,我有些掉头发。案子又放不下,我就想剪短些,洗头时比较节约时间。就在对面的理发店修的,二十块钱,好像不太行。”她的头发修得很难看,自己也清楚,而且还不能低头。一低头,翘起的发梢更明显。 岳进一听就笑,道:“一分钱一分货啊,小闻。你也不用这么省时间。现在好了,你省下来的时间,大家要用来笑话你。你这头发剪得跟鸭屁股一样。留留长,以后找家好点的店。”他收敛起笑意,正色道:‘说正事啊。笔迹鉴定有结果了。 宁文远的住处发现的那封信不是她写的。是有人伪造字迹。“ 闻谦诧异道:“罗美娟怎么会认不出她女儿的笔迹?” “因为有人刻意模仿了宁文远的笔迹。”岳进拿出对比照指给她看,道:“你看,左边是宁文远的日常书写,右边是在她出租屋发现的留言。字形基本相同,但是伪造的信中,字与字之间的连笔有问题。你仔细看这一句,‘我们会在外面过得很好’。这句话里的‘过’竟然连笔连到了‘得’字上面,这根本不符合多数人连笔的习惯。直到找到了宁文远的记事本,里面记录了一些她在银行工作时的日程安排。你仔细看这一句话,‘明天把基本流程过一过’。这个’过‘字和信里的‘过’字,形状完全一样。但是原文里的’过‘后面接的是’一‘,这样的连笔就很符合逻辑了。” 闻谦会意道:“ 所以是熟人作案?要先得到宁文远的日常书写记录,才能伪造出这一封信。” “对,现在科技发达了,仿造字迹的办法也多了。有一种办法就是先把要仿造的字挑出来,然后连字成句,投影在纸上,像是描红一样描出来。字形是对的,但是字与字之间的衔接往往就会有破绽,笔顺不对。基本都是熟人作案,有时候看得不仔细,很容易就被混过去。” “既然宁文远留下的信是伪造的,那吕雯莲呢?当时那封遗书是决定她自杀的关键物证。会不会也是用同样的方法伪造?”闻谦道:“我立刻去调那时候的案卷,遗书应该是拍照留档的。” 意料之外,吕雯莲的遗书找不出任何破绽。遗书的内容简单直白,明确写出她因为丈夫离世,丧失了活下去的希望,只能自杀。找了笔迹学专家鉴定,遗书的笔顺也是一气呵成,不像是有人模仿而写。当初鉴定笔迹用的日记本也有拍照存档。日记里记录了吕雯莲从认识丈夫到结婚的心路历程,最后几页着重写了她丧偶后的万念俱灰。日记和遗书中的字迹确实出自同一人。 乍一看,吕雯莲似乎当真是万念俱灰,跳崖自杀。 岳进盯着遗书看了又看,没找出明显的问题,只是觉得略有古怪,道:“这份遗书上没有签名。一般遗书都是提前写的,很多人怕身后事不明,会特意有署名。” 闻谦道:“等一等,我们是不是思路错了?吕雯莲死在景区,对照遗书的笔迹用的是她随身携带的日记本。可是谁能证明这本日记本是她的?不就是董云淼?如果所有可以核对的笔迹都是伪造的呢?遗书上没有签名是因为遗书是提前伪造的,吕雯莲可能在旅游时在某些时刻签过字,伪造者担心露馅,所以没有留下签名。” “藏叶于林,这倒是个办法。” 闻谦忽然兴奋起来,道:“那我们就有决定性证据了。这么多的日记,不可能都用另一种笔迹写,所以日记也好,遗书也好,留下的都是宁文远同伙的笔迹。到时候只要找到这个人,就能用笔迹定罪。” “你这么机灵,难怪要掉头发。聪明的脑袋留不住毛啊。”岳进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走,把人全叫上,开个短会,分组再跟进现有的线索。“ 开完会,岳进出来时,忽然听到有同事叫他,道:“你看看谁来了?肯定开心死你。” 岳进有些好笑,道:“谁啊?这么大排场,搞得我像是大姑娘上花轿。”他一回头,倒还真是个惊喜,是曹巡回来了。 曹巡的手臂上还打着绷带,看气色倒是不错。他笑呵呵地同岳队打招呼,道:“岳队忙,我回来了。” “你小子倒是轻伤不下火线啊,怎么不多休息几天。”岳进一直把曹巡受伤的事算作自己的责任,如今看他恢复得不错,心里多少也宽适些。 曹巡挠着头,笑道:“在医院里闲着也不无聊,待不住。还是想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你这可是错过好多进展了,就跟看电视剧一样,你这是看了个开头,等快结局了才跟上。不过还真有要你跟得上的线索,就是要满城跑,你的身体没问题吗?” “医生说已经没问题了,要不然也不会放我出院啊。岳队放心好了。” “你这就是上赶着给我当苦力,那我可不手下留情了。”岳进听他这么说,自然不和他多客气,递给他一张纸,道:“你还记得装尸体的那个行李箱吗?这个行李牌是小牌子,五年前就倒闭了,但是看行李箱的磨损程度,应该是没用多久,很有可能是近期买的。换句话说,买的是库存货。这种小牌子出货肯定不多,一个月估计也卖不掉一两件。我原本安排了小林和小钱去,那你去换下小钱,跟着小林,让他开车。我们已经要来本地经销商的名单,一共是六家店。他问话比较有经验。” 另一组人在宁文远出租屋做痕迹鉴定,同样有了进展。出租屋内没有明显的鞋印,宁文远的衣物还在,厨房的刀具没有缺失,全屋仅在客厅的地板缝发现血迹残留,出血量不大,经鉴定和后备箱的血迹是同一人,基本确定为郁川。 一个意外发现是在椅子底面。罗美娟回忆当时她是从地上捡起郁川的名片。郁川则记得他是亲手把名片递给宁文远。名片背面又有胶水残留,在餐厅一张椅子的地面找到了同样的痕迹。换而言之,宁文远当时故意把郁川的名片贴在椅子背面,用意暂时不明。但这瓶胶水已经在出租屋内找到了,就是最普通的牌子,特点是干透之后毫无黏性。 岳进推测道:“ 这应该是宁文远刻意留下的线索。名片藏在椅子下面,不会被其他人发现。胶水干透之后又没有黏性,名片掉在地上,之后进屋的人自然会看到。” 闻谦道:“名片上的血迹又是谁的?现在已经排除宁文远本人,也不是郁川。” “那就只能是宁文远的同伙了。”岳进道:“既然有人伪造宁文远的字迹留信,就说明这个犯罪团伙已经开始起内讧。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9号晚上郁曼成赶到,留下名片。郁川和宁文远发生争执,郁川大概率死了。所以宁文远需要她的同伙赶来,处理现场和尸体。他们把郁川的尸体搬进后备箱,运去某个场所处理,再由宁文远开车去接董云淼。宁文远离开停车场之后还活着,11号她有打电话给房东要求半个月后退押金,说明当时她认为自己还能再回来。她行事谨慎,要跑也不可能什么东西都不收拾,显然是有什么人或事阻止她回来了。” “如果名片上沾着的是宁文远同伙的血,说明当时就已经起了争端。宁文远在9号离开时就做了两手准备,如果几天后她能顺利回来,就处理掉名片,当作无事发生。如果她回不来,这张名片到时候会被人发现。如果第一个赶来出租屋的是郁曼成,他会起疑心。如果是是罗美娟,她就能顺着留言去找郁曼成,也就是现在的走向。”闻谦略一皱眉,道:“宁文远行事已经很谨慎,能让她警惕到这种地步的人,肯定更危险。虽然是狗咬狗内斗,但也是聪明人对付聪明人。我们的对手不简单。” 岳进道:“真要这么说,宁文远回不来,估计是死了。唉,这个案子真是不好说啊。”他还想再补上几句,却有电话来,还是意想不到的那个人。 电话那头,岳进道:“儿子不太好。你结束了手头的事,方便过来一趟吗?”因为心焦,她的声音都在抖。 第72章 犹豫 脑疝是一种急症,往往是颅内血肿或者脑水肿导致颅内压升高,压力把部分脑组织推向脑内孔隙。岳进还记得那时神经科医生告诉他的比喻:脑子就像是果冻,用力挤外面的塑料壳,果冻就会被挤出来。因为发现不够及时,岳进的儿子虽然保住一命,但颞叶海马沟已经受损了。这是掌控人脑记忆和情绪的区域,岳进的儿子彻底成了金鱼的脑袋,记不清事情,脾气暴躁,还不时发作癫痫。 这次儿子在疗养院出事就是癫痫发作,不知道偷吃了什么零食,他癫痫发作时险些噎死。好在看护救治及时,用海姆立克急救法让他咳出了异物,但他也咬伤了舌头。岳进赶到时,贺晋正拿着湿纸巾,心疼地擦去儿子嘴角的血。她的手臂上还打着石膏。 看护就在旁边,谨慎打量他们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这次的事也不是我们的责任,主要……” “就是你们的责任。”贺晋暴怒着打断,她是个小个子女人,昂着头站在看护面前却像是母狮,“我把儿子托付给你们就是信得过你们,现在他出事了,你就想着推卸责任。他为什么会偷吃零食,不就是你们没看好。” 看护也有些委屈,道:“我们也不能二十四小时看着他啊。你儿子真的照顾起来很不容易,经常抓起不知道什么东西往嘴里塞,发起来脾气来还会咬人。” “那你这么说,出事倒是我儿子的问题了。那好了,我现在就去办出去的手续,我要带我儿子走。就算辞职,我也会好好照顾他的。” 看护知道她在气头上,倒也不拦着。岳进想打圆场,道:“算了,他们也补救回来了。你也不要让他们难做。你别说气话。”他习惯性去拍妻子的肩膀,却被她单手拍开。 “什么叫算了,你别帮着外人说话。现在出来当好人给谁?你当时像个样,儿子也不至于会出事。” 岳进闷声不吭,就料到她会这么说。说了反倒是好事,不比之前憋着生闷气。她自然是怪他的。连他至今都怪着自己。儿子闹成这样,是有他的责任在。 当时贺晋在出差,由他负责照顾儿子。他向来不是严父,放学后也不催着儿子写作业,放任儿子在小区里跟朋友玩闹。就是一个电话的疏忽,他到一旁去接局里的电话,有件急事要他处理。他再回身时,就见儿子想从滑梯上站着下来,没踩实,头朝下滚了下来。当时还没事,小孩子拍拍灰就跟他上楼了。他叫了母亲来帮忙,自己回局里办事,再回家时已经夜深了,孩子老人都睡下了。他也不打扰。 第二天早上,他想儿子起床,却怎么也听不见动静。伸手一摸,儿子烧得滚烫,地上还有一滩呕吐物。他立刻开车去医院,检查出来是脑血肿,果然是昨天那一跤摔得不巧。他当时就应该送儿子就医,隔了这几个小时已经耽搁了治疗。 贺晋是两天后回来的,没有哭闹,也没有怪他,只是抛给他一个心如死灰的眼神。 都说孩子是夫妻间的纽带,在他们家,孩子却成了隔膜。每每有关系缓和的时刻,岳进都陡然不安,莫名有一种负罪感,好像他不配再有幸福。 这家疗养院当初是费了很大力气才选定的。现在赌气一走,再要找一家同等资质的疗养院就更难了。贺晋牵着儿子的手要走,岳进好言好语去拦。看护见插不上话,索性就抱肩在一旁看热闹。 忽然,儿子重重摔开贺晋的手,大吵大嚷起来。因为舌头受伤,他只能囫囵发声,原本会说的话就不多,现在更是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没人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他只是吵闹着往角落里去躲。贺晋追上去安抚,不住道:“怎么了,我是妈妈啊。没事的,我是妈妈啊。” 儿子也不理睬,用力去敲打贺晋打着石膏的手。贺晋不躲,只是默默落泪,岳进却看不下去,一把拽起儿子丢给看护,道:“我们不走,我儿子还是麻烦你继续照看。辛苦你了,真的辛苦。“ 看护确实有些办法,平时也是他来管教儿子。儿子见他走近,多少有些怕,看护半推半拉把人带到另一个房间去,儿子倒也愿意跟着他走。 岳进叹气,道:“你要接受现实,人就是要脑子来控制行为的。儿子的脑子受损了,就是不算正常人了。他认不出你也没办法。“ “我知道,这话医生和我说过,资料我也看过。但是不应该你来说。”贺晋的态度冷淡,好在也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只默默擦去泪痕。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算我求你了,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有话就直说。” “直说的意思就是我觉得你有错,我甚至恨你。你越是这么一副局外人的样子,我就越是看不上你。” 她并不多说话,只推门往外走。 岳进追了上去,拦住她道:“我都明白,可是事情发生了,我是在想解决办法啊。你再和我商量一下啊,不要一味的感情用事。你到底怎么了?你平时不是很冷静的人吗?” “你想我怎么样?我骂你,你不回嘴。我要离婚,你不同意。你总是一副好人样子,显得我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我爸妈让我别怪你,我也不想怪你。可是我一看你这样子我就难受。不是你的疏忽儿子不会出事。你还总想着逃避,以为再生一个孩子,就能解决问题。” “这件事是我想错了,我已经明白了,确实不应该为了儿子,牺牲另一个孩子的人生。” “那你告诉我,岳进,岳警官,大英雄,大好人,现在到底该怎么办?要牺牲谁,这个家才能有救?” “反正不是牺牲你。”岳进强硬按住她,道:“你亲自照顾儿子,不管是离婚,还是不离,都会很吃力。你也不能辞职,没了经济来源,日子怎么过?我知道你看不顺我,那也再等等。我现在在办个大案子,你等我立功,到时候会有奖金。我爸那边的老房子据说也要拆。你就算要离婚,也拿一笔钱再走。唉,我们都是普通人,说到底有了钱日子还是会好过不少。你再等等。” “拿了你的钱,我就欠了你的钱,也走不了。要立功你就去立,不用带上我和儿子。”贺晋拂袖而去。 岳进知道她不愿跟自己一同回去,等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才回过神,转身要走。可郁曼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后面,他也不避讳,直接打招呼道:“岳警官好。” “这么巧,又碰到你了。”岳进不愿和他多聊,急匆匆要走。 郁曼成快一步拦在他面前,道:“不是巧合,我刻意在等你。我现在每天过来一趟,就是为了等你。” “刚才我们吵架的话,你听到了什么?”到底是家事,岳进不愿让外人知道多少,连局里的同事他也很少告知。清官难断家务事,他知道说出来也不过是让别人烦心。让郁曼成听见,又成了把柄。 郁曼成摇摇头,道:“没听到什么。” 岳进不信他,也懒得多纠缠,只是埋头朝前赶,想快些甩开他,“在办案过程中,我不方便和你这种涉案人员有私交,也不透露任何办案细节。你如果想找我打探消息,就请回。” “我不是来问案子的事,我也不在乎宁文远能不能落网。我是来问有没有郁川的消息?有没有再发现他的血迹。其实我们都一样,因为我们的一时疏忽,造成家人受到了伤害。我们都是问心有愧。你应该能理解我。算我求你了,和我谈一下我弟弟的事。” “果然刚才的话全让你听去了。”岳进暗自好笑,郁曼成这个脾气着实讨厌。求人都求得理直气壮。他也懒得给面子,索性道:“别来求我,你早干嘛去了。早几天报警也不好吗?现在担心也没用。你这么聪明,用常理推断也应该想到。你弟弟的血在后备箱里被发现,正常人谁搭车会做坐后备箱?” 郁曼成还算镇定,道:“后备箱的血迹不多,唯一的残留是在紧急开关上。郁川那时候很可能还活着,想打开后车厢逃出去。” “这是你一厢情愿。他要是那天逃了,现在不至于下落不明,早就来报警了。” “我觉得郁川没事,也因为他的尸体没找到。董云淼的尸体是丢进河里,吕雯莲是伪装成自杀。如果宁文远有处理尸体的途径,大可以处理掉他们的尸体。尤其是董云淼,要不是他被发现,你们也查不到宁文远头上。只要没见到郁川的尸体,我就不信他死了。” “何守年的尸体也没找到,你说他是死是活?”岳进实在是忍不住,劝道:“你如果真的对弟弟有愧疚,我劝你就相信警方,好好配合调查,别搞有的没的了。“ “看来你们的进展也就这样,至少在我弟弟的事情上是这样。也挺好,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郁曼成也不坚持,自顾自坐到一边的长椅上,又道:“你儿子是什么问题?我能帮上忙吗?“ “你可别说这种话,我害怕。听着简直像是要搞贿赂。”岳进半真半假地抖抖肩。犹豫一下,他还是坐到了郁曼成边上。 “我的妈情况不好,医生劝我早做准备,是要把她转入外面的医院还是另有打算。 我现在每天过来也不单单是为了你。不聊案子,单纯是病人家属对病人家属,你有什么话想倾诉一下吗?” “上次我在这里碰上你,你可不是这个德行的。忽然脾气变这么好?什么讲究啊?我可不习惯你这样。”郁曼成低头苦笑一下,算是认下了。 “其实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那句话,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刚才偷听都全听进去了,还想让我说什么。我儿子的脑子有问题,我老婆要离婚。我的意思是别离,等我赚笔钱,再生一个,这事就翻篇。” “你妻子的想法是对的。我有心脏病,我爸就是再找了一个,生下了我弟弟。你看我们兄弟关系什么样?“ “我知道她的想法有道理。我当时也是脑子一热,现在想通了,是不该再生一个。但是离婚肯定不行。要是没孩子,她想走就走,人生自由。可是现在有了孩子,离婚了孩子归谁?估计是判给她的,她一个人带着个有问题的孩子,生活多困难啊。孩子要是判给我,我以后万一,我说万一,我殉职了怎么办?” “那你就尽量别死。”郁曼成一本正经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一打眼格外讨厌,可就是因为初印象太坏,熟悉之后倒觉得他还像是个人样。 岳进笑了笑,道:“在努力了,不过努力的效果怎么样?还不好说。” “所以还是钱的事。”郁曼成道:“你刚才没说错,我最近是改了性子准备当好人,因为我发现自己做错了很多事,对不起很多人。所以等案子结束了,你如果需要一些经济上的帮助,可以来找我。放心,我是借给你,你要分期还的,就当是无利息的医疗贷款。” “我不用你的钱。你可以走了。你说自己做错了一些事,我也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反正我就一句话,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错,想补救总是来得及的。”岳进起身要走,走出去几步又回身,道:“你是不是有线索要提供?有的话,现在立刻说。我不信你就专程来聊这几句。” “没有。所有的线索我都交代了。”郁曼成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话。许多人以为,直视是问心无愧的象征。但岳进做惯了刑侦,清楚越是存心撒谎的人,越是习惯直视他人。 “你有没有瞒着我其他事,你自己清楚。你好自为之。反正你最喜欢当聪明人,好坏结果都自己担着。”岳进知道逼问他不会有什么结果,转身就走。 第73章 邮件 郁曼成原本想向岳进交代邮件的事,但一个转念他还是没有开口。既有私心,也有理性考量。这封邮件来得太诡异了。 邮件的全文是: 郁曼成先生 你好。当你收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我之前以郁川女友的身份和你吃过一次饭,我想你对我还有印象。 这封邮件我早就写好了,是设定为每四天一定时。如果我还活着,就会在定时结束前延长发送时间。反之,既然你已经收到这封邮件,就意味着我已经死了,你可以根据邮件的日期大致推算我的死亡时间。 既然我已经死了,那就能开诚布公地和你聊聊了。你对不起你弟弟郁川。你实在是一个失败的哥哥,郁川没有在家庭中得到应有的关注,只能向我倾诉感情。 原本我和他可以继续相爱,他意外发现了我藏钱的地方,还留下了照片。我确实对他动过杀心,但终究没办法下手。我知道郁川是一个颇有道德观的人,哪怕他再爱我,也无法接受我的一些事业。所以我只能让他加入我的事业,让他帮我做一些事,成为我的同伙或者说是同伴。 因为这份邮件是提前写的,我也不清楚郁川现在如何。只能希望他没事,毕竟和我比起来,他没有犯大错。只是在一千万面前,谁都会动心。如果他逃到你身边,我还希望你能尽到做哥哥的责任。 多一个人入局就是多一个人分钱,一千万看起来很多,可要是几人均分,到手的钱就抵不过风险。为了钱,我知道早晚会有内讧的一天。 我是刻意用那张名片引导你认识我妈。如果我的同伙还没被抓到,我希望你能保护好我妈。我不是个好人,但我尽量去做一个好女儿。告诉我妈我很爱她,这话我当面说不出口。 如果真的在天有灵的话,那我必要时会保佑你的。 宁文远 敬上 郁曼成收到邮件后彻夜难眠,总结出了其中的三大疑点。首先,邮件里的许多内容都写得语焉不详,如果宁文远真的已死,并且提前想通过这封邮件求助。她就应该把事情说清楚,而不是用抒情口吻掩饰。她既然担心同伴伤害她母亲,就应该直接说出同伴的名字和人数。 其次,既然宁文远提到名片的事,就证明邮件是在9号之后写的。那她怎么会不清楚郁川的下落? 还有,宁文远车上那把钥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把钥匙是郁曼成母亲给郁川的,宁文远又从郁川身上拿走。可这把钥匙对她毫无意义,她为什么要在那个紧迫的晚上拿走,又放在车上?邮件里完全没提到。 最后,郁川真的是宁文远的帮凶吗?郁曼成不信弟弟会变成高利贷和杀人犯的帮凶,但他的态度也坚定不起来,只能告诉自己,郁川应该不会是同谋,而不是肯定。 扪心自问,郁曼成没对岳进坦白,确实也有一丝包庇的私心。如果这封邮件真的是宁文远,那就是证据确凿,郁川活着就是逃犯,死了也是帮凶。但这又让他生出一丝侥幸,郁川如果真的是同谋,受伤后逃走,确实不敢报警,更多是找个地方藏起来养伤。 郁曼成连夜找出当时存放郁母旧日情书的盒子,对着光仔细端详,确实有新的发现。盒子他只打开过一次,可是锁眼左右有刮痕,他拿给开锁匠看。对方判断道:“有人用开锁工具开过锁,但是手法不熟练,所以才刮出些印子。” 次日,他又到疗养院确认。邮件里说的没错,八号晚上郁川来疗养院探望院郁母,看护回忆郁母当时还算清醒,他们聊了好一会儿。郁母的私人物品都是郁曼成添置的,平日里看护也不会乱动。 郁曼成四处翻找,终于在郁母旧衣服的口袋里找到一把钥匙和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两张打印出来的照片。似乎是郁川所放。 一张照片拍的是居民楼,没有拍到具体的小区名称,但是有拍到具体的楼层号是十六号楼。另一张照片拍的则是一扇门,拍到了门牌号,是301号房。 想来九号晚上,郁母忽然清醒想见郁川,是事出有因。大概是前一天郁川坦白了一些事,郁母觉得事关重大,才想与他见面详谈。郁曼成懊恼自己的疏忽,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可之前他满脑子拈酸吃醋,一心觉得郁川霸占了他的母爱,没有细追究。 郁曼成一时没有头绪,没办法把手边的线索连点成线。他最疑惑的是,明明他和宁文远没有深交,可为什么线索都围绕着他展开? 郁母的病情每况愈下,阿兹海默到了后期,除了痴呆的症状日渐严重,生活不能自理外。她昏迷的时候也多了。郁曼成守在病床边,郁母依旧是睡着,不时有看护进来帮她更换纸尿裤。 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又想起情书中的那些句子。那些信他读得次数多了,许多句子竟然也能背出来。 他在病床前默默背诵起来,道:“哪怕他不是我想要的孩子。我既然已经生下他,就要对他负责。对于这个社会,我有义务,也是不得不当一个好母亲。你还是去找个更合适的人。你一走,必定会把我的心带走。我想人这一生想来本就是痛苦的。我已经学着习惯了。以后请不要再写信来了。 又道:“妈, 人这一生本就是痛苦的,可我为什么还不能习惯呢?我到底做了什么,能不能对得起你的牺牲?” 郁母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到底是没有醒。 第74章 藏金 郁曼成拿不定主意,决定去找罗美娟,让她鉴定一下这封邮件像不像宁文远的手笔。他生怕在电话里聊,罗美娟容易受刺激,便亲自跑了一趟。他到的时候,屋里还有一个人, 有个男人正在对罗美娟拉拉扯扯,她脸上的表情很不情愿,但也没有特别反抗的意思。料想那人应该是她的亲戚。 放在平时郁曼成肯定不愿多管闲事,但现在自是不同,他厉声喝断,道:“把手放开,有话好好说,你没看到她一脸不高兴吗?” 男人不明白郁曼成的底细,气势也虚了下来,道:“我是他弟,你是谁?” “既然是亲人,你这么一脸蛮横来找她要说什么事?看不起不像是什么好事啊。” 男人道:“我也不是做坏事,就是想让她去相个亲,她也离婚这么多年了,那点退休工资也不够用,房子也没有。再个婚,也好有个靠山。“ “她用不着结婚当靠山,我就是他的靠山。你没有别的事,可以走了。“ 男人愤愤不平,但瞥了眼外面停着的名车,倒也笑起来,颇谄媚道:“这你的车啊?你是小宁新的男朋友啊?我怎么不认识你的。” 郁曼成道:“我是罗美娟的朋友,和宁文远没关系。”他几乎是把人轰了出去。 罗美娟等门关上才开口,道:“唉,就是一点常见的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我这个弟弟手头没钱了,以前我爸妈分给他的房子,他卖了给他儿子,现在就想着把我介绍给外面的老头,让我去伺候他们,他好拿一笔介绍费。我也抹不开面子骂他,到底是一家人。其实他和弟弟也有点关系。” “怎么说?”郁曼成来了兴致。 “我那时候不同意你弟弟和文文,就是因为你弟弟打了他一拳,现在想起来。他脾气暴躁,倒也不是坏人,当时确实是为了我出气。” “这件事上郁川没做错。这种人不给点教训不行,就是给了教训,我看他还是不长记性。” 罗美娟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话说。她何尝不知道这个弟弟算不上好人,从小到大都欺压着她,占尽便宜。可她到底是老了,改不了观念,连受欺负都成了一种习惯。 “别管他,现在也没空管他。宁文远的事情才是最关键的。”郁曼成把邮件出示给她。罗美娟堪堪能维持镇定,道:“绝对不会是她。这绝对不是我女儿说话的语气,她肯定还没死。” 她果然最关心宁文远的生死。这结论完全不是出自理性判断,郁曼成也不忍心说什么,道:“你为什么这么想?邮件里有什么用词不符合宁文远的习惯吗?” “没有,这就是一种感觉。” 郁曼成没有反驳,道:“邮件提到的一些事都是真的,我确实拿到了郁川留下的线索。这张照片里的301室,应该就是藏钱的地方。这把钥匙是用来开门的。虽然没有拍到小区的位置,但是背景里出现了一栋商业大厦。这栋写字楼我认识,周围也就那几个小区。从影子和太阳的的位置看,这张照片是从北面拍的。在地图上找,只有两个小区符合要求。我们去看一眼?” 罗美娟犹豫起来, 道:“警察不是已经知道了,有新线索应该和他们去说啊。你想要自己去?是因为你弟弟啊?” 郁曼成点点头。 “你信得过你弟弟吗?如果你信得过他没做坏事,你还是报警。既然这邮件不是文文写的,那就是骗人的。你不要担心。” “我信他是个好人,可是我也想信他活着。他要要是和你女儿是一伙的,反倒能活。”郁曼成苦笑,道:“要担心的事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该先担心什么。你放心,我会报警的,但我们先去看一下,看完了不管什么,我们都立刻报警。” 他们到底还是开车去了一趟。第一所小区立刻就被排除了,住宅楼太新,外墙面的颜色也不多。照片里是白灰相交,这所小区的楼却是蓝白色。剩下的一所符合照片里的所有条件。老小区,略显破旧的住宅楼,16号是进大门右手到底的第三栋。站在楼下,一抬头就能看到商业大厦的玻璃外墙。 到了302,郁曼成把钥匙插进锁孔,也是严丝合缝。但在转动钥匙前,他停顿做了深呼吸,有些怕,也不知怕什么。门后会有什么?钱、账本、还是尸体。 咔哒一声,门开了。里面一片漆黑,窗帘全部拉上。罗美娟看不清,摸索着想去开灯,走动间似乎踢到了什么。灯开了,她低头看,脚边是一叠钱。 客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堆钱,从下到上,叠成一个立方体,到人小腿高度。房子没有多余的家具,但是突兀地摆了个双开门冰箱,还没插电。郁曼成打开冰箱,里面果然也有一叠钱。他再去开旁边的柜子,同样也堆着钱。 第75章 舅舅 宁文远在家里吃饭,心不在焉,两件大事同时压在她心头。 吴昊天已经传来了消息,保单通过内部审核了,一个人交六十万保费,五个人就是三百万。这倒是一个洗钱的途径,但她宁文远早已经看不上这点小钱。如果吕雯莲能在泰国成功制造车祸,四个人的命,最少也能拿到一千五百万的保险金。 现在人已经安排妥当。董云淼在理发店附近的小区租了两套房,男女分开住,充当员工宿舍。借着招人的名义,他物色来四个外乡人,都打听清楚家底。他们要么父母双亡,要么家里都是农民,一年也回不去一次。他们的学历也不高,平均只读到初中。 董云淼雇他们在理发店做事,名义上说是接受培训,其实是暗中观察他们的脾气,太聪明太戒心的可不要。他哄骗说在泰国还有一家分店,让他们培训完就去转去分店帮忙。因为海外劳工管的比较严,好在吕雯莲有泰国身份,他们中可以选一个人与她假结婚,等到了泰国,稳定下去再离婚。 几个男人打光棍久了,都是色心不小,听到假结婚以为有便宜可占,便光天化日对着吕雯莲说荤话。董云淼呵斥了他们几次,算是默认了吕雯莲是他的女人。最后选了个稍微老实的钱龙当假丈夫,只是办个手续。保险公司那里还是吕雯莲跑得多。 她现在也是变了个人,宁文远每月给她发一万块工资。她也把自己当成团队的内部人,把泰国之行当成一个立功的机会。 去泰国的机票的下周三,吕雯莲领着五个人以看店的名义出发,董云淼上同一架飞机,也算有个照应。但他们酒店并不同住一间房,对外只当不认识。到了泰国租车,几个人里只有钱龙会开车。 乌头碱给了吕雯莲,对她只说是安眠药,五分钟内起效。董云淼也会提前一天带她熟悉路况,算好时间把药投进水里。一旦钱龙丧失意识,她就立刻控制方向盘把车开入水库,再弃车逃生。 吕雯莲拍着胸脯说她水性很好,之前在乡下总是游野泳。但宁文远还是放心不下,毕竟不是她亲自实施计划,每个环节已经尽量精简了,但人是最难以捉摸的。董云淼跟着过去就是以防不测,万一计划失败,或是吕雯莲中途后悔。他就负责灭口,乌头碱也给了他一粒。 上天会眷顾恶人吗?宁文远想着。如果上天真的怜爱良善,为什么她妈妈当了一辈子好人却命运坎坷? “文文,你在想什么啊?快吃菜的,都要冷掉了。”罗美娟见宁文远眉头不展,便叫了她两声,“你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要不要和我讲讲。” 宁文远道:“没事,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能解决,说了你也不懂。倒是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她的第二件烦心事就是郁川,恋情发展到这阶段,郁川竟然提出要见一下双方家长。宁文远周末就要和郁曼成吃饭,郁川则想在这个月见一面罗美娟。 “嗯,妈,我也不瞒着你。我有男朋友了。”罗美娟兴奋到喝汤呛住了,宁文远立刻道:“妈,你别太激动。我男朋友想来见见你,他的人不错,可是呢,条件不太好。我怕你不能接受。” “没事,我信得过你,条件都是外在的。关键是心地要善良,对你要好。他什么时候有空,让他来我们家吃饭?” “再下周。这周六我要去见他哥哥,他父母都不在,比较重要的人就是他哥哥。他哥哥是个有钱的生意人,听说脾气也很坏,不知道他对我满意不满意。” “你这么好,要对你自己有点信心。要不要我陪你去啊,算了。还是你一个人去,到时候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太婆,给你丢脸就不好了。”罗美娟微笑着,自顾自活在想象里。她的眼前大概已经浮现宁文远穿婚纱办酒席的场面了。 宁文远更是忧心忡忡。她怎么能和郁川结婚呢?他要是知道了她真正的事业,难道不会翻脸?他要是坚持报警,她除了灭口外还有其他选择吗?就算过了郁川这一关,郁曼成绝对是个难缠的货色。她也不能总活在心惊胆战里。而且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跑,罗美娟只有她一个孩子,肯定愿意跟着走。可是郁川呢? 她本是利益优先的人,可遇到郁川后却几次退让。到底是同病相怜,还是动了真感情,一时也拿捏不准。 2 吃过饭,罗美娟坚持要给宁文远削苹果,宁文远只能静静在旁候着。她凝视着灯光下母亲的脸,柔顺、慈祥、疲惫。母亲终究还是那个母亲,她的心情却不同了。母亲的温暖小巢早就圈不住她了,家这个避风港也挡不住她招惹的惊涛骇浪。 宁文远对母亲甚至有了蔑视。她想道:我和我妈到底是不一样的。她不过是个逆来顺受的传统妇女,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正想着,外面有人来敲门,气势汹汹,好像有什么急事。宁文远去开门,一见门口那人的脸,她的脸就沉下来。 是舅舅老罗来了。一个圆滑微胖秃顶的中年人。 舅舅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几乎是硬生生推开宁文远,挤进门里。他笑道:“嗨,我也就过来看看你们。我给你们带了点苹果来,我朋友从果园新鲜摘的,别客气,都是一家人,千万别和我客气。” 没人和他客气。宁文远冷冷下瞥一眼,这么一袋苹果,确实不值得多客气。一共五个,每个拳头大小,外面沾着些泥和灰。水果店里五十块能买来不少。她面上还笑盈盈,柔声道:“舅舅,你特意来一趟,是什么事?” “ 我和你妈说话,就随便聊聊。” 宁文远回头去罗美娟,等她的态度。如果罗美娟不情愿见他,宁文远立刻就能把人轰出去。但罗美娟却已经站起身,脸上又露出那种无奈的笑,又一次屈服。宁文远也只得沉默,加深一层对母亲的失望。 一个女人的不幸,往往是从她的父亲开始,又在在她兄弟身上加剧。 罗美娟的父亲死的早,好在这人活着的时候也没什么用,不过是个裁缝,没给家里多留一分钱。罗美娟刚过二十,家里就忙着给她物色男人,少一张嘴吃饭,就是松一口气。舅舅是婚姻的介绍人,他看上了宁强,觉得是个爽利的人,颇有惺惺相惜之感。可惜他是个男人,没有缘分嫁过去,只能让罗美娟当了宁强的妻子,挨了好几年毒打。 后来罗美娟的母亲也死了,房子自然是留给舅舅。有好几年,他这个人像是凭空蒸发一样,就是知道罗美娟离了婚,生怕她来找自己借钱。只是逢年过节勉强来走动一番,有时送给宁文远几件别人穿过的旧衣服。 舅舅自然有他的道理,振振有词,道:“旧衣服好,穿的旧衣服,小孩子才长得大。以前别人特意去讨都讨不来,还是个我给你准备好。”这些衣服简直像是捡来的,不少都沾着黄褐色的污渍。宁文远隐忍不发,后来白菁菁也送她旧衣服,得到的怒火便是这旧日屈辱的反刍。 舅舅有个儿子,去了其他城市工作,后来掏空家里买了房,再结婚生子,又把舅妈招呼过去带孩子。舅舅一个人没了着落,兜里空空,就又把算盘打到罗美娟头上。 他已经不止一次提过要介绍对象,演技好时,甚至声泪俱下,抓着罗美娟的手,道:“姐,我对不起你。宁强他真不是个东西,我耽误了你一辈子。你要是没个着落,我真是死都不闭眼。你就去看一看,这次是个老教授,去年刚死的妻子,有文化,人也好,一定对你好。” 罗美娟硬着头皮去了一趟。老教授是不假,只是人瘫痪了。原来他家里是雇着保姆的,后来保姆要涨价,老教授便想着要个妻子,照顾他便是的。他的亲戚和舅舅是钓鱼认识的熟人,说好给介绍人的好处费是一万二。他们的姐弟情便值这么多。 宁文远知道这事时没太生气,因为动了杀心。仔细做了计划,却没找到下手的机会。坏就坏在舅舅是她的舅舅,他又没心没肺,格外健康,连个慢性病都没有。一旦他出事,他家人必然追究,要是做不成无懈可击的意外,很容易引火上身。 姑且等等,别因小失大。宁文远劝自己,大不了跑路前雇个人去撞他。 舅舅自然不知道自己死里逃生了一回。他并没有受多少打击,在罗美娟搬家后,他又几次上门。他见房子里添置了许多新家电,便推断出罗美娟如今生活颇滋润。他的手便自觉伸了出来,屡次向罗美娟借钱。名义上说借,自然是没还过的。哪怕宁文远要去讨要,都被罗美娟劝了回来。 她总是这么说,“都是一家人,别坏了和气。以后说不定还有要他帮衬的时候。” 这自然是自欺欺人的话,谁都清楚。所以舅舅歇了一阵,又忙活起拉媒的事了。这次他给罗美娟找了个退休教师,终于不是瘫痪在床的病人,离过两次婚,名下有两个孩子都闹翻。他们都不愿意赡养他。 舅舅道:“这件事你要往好处想。虽然他的儿子都和他不来往了,那你以后和他结婚了也清净啊。不用再应付几个小的。退休教师退休金还是不少的,你嫁过去也能享福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要不我来定,就下个周末,你和他去吃个饭,见一面。你点头了,我就去和他约时间。” 罗美娟支支吾吾不回话。宁文远抱肩站在一旁,静静听着,也不打断,只是一味冷笑。 舅舅让她盯得不自在,就没好气道:‘怎么?舍不得你妈啊?你放心,你妈结了婚,一样能帮你带孩子。” 宁文远道:“我只是好奇,舅舅这次又拿了多少好处费?这种积德行善的好事,你怎么就一人独享啊,可以介绍我做做。以防不测,我也好帮舅妈提前相看起来。” 舅舅气得面红耳赤,破口大骂起来,“缺德的东西,说什么鬼话呢,一点没家教。活该被你爸抽耳光。”他又指着罗美娟道:“你也不管管她,大人说话哪有小孩插嘴的地方。” 罗美娟左右为难,只能含糊道:“文文说话是不对,小孩子嘛。你也别和她计较。显得小气。相亲的事再缓缓,以后再说,我也没空,下周末我要和别人吃饭。”她多少也不耐烦了。 “谁啊?你都要退休了,平时也没个朋友,还能有谁约你吃饭。你不想见就不见,我们一家人,你扯什么瞎话。” “我没扯瞎话,文文的男朋友要过来吃饭。这件事够要紧了?” 舅舅抖了抖肩膀,道:“好,那就先缓缓。你女儿也是该结婚了,这是要紧了,早点找个男人管管她的脾气。”他要走时也不是单纯走,先是在客厅里打量一圈,瞄到一盒精装枸杞,觉着很不错,就径直过去把盒子提走。 他这么做已经是轻车熟路了。每次都是带点廉价的水果上门,再以物换物,拿走些像样的东西。他也料定,这一家是孤儿寡母,面子薄,不会撕破脸来阻止他。他拎着东西,大大方方就要走了,宁文远却主动提出要送。 老罗自然不能拒绝,但走到楼下他还有些紧张,生怕宁文远提出要把枸杞讨回去。但宁文远一路上只是微笑,道:“舅舅,说真的,你真的命很好。” 老罗双手插兜,干笑两声,道:“这叫什么话,命好还过这苦日子。命好我早就投胎当官儿子了。” “你不懂,舅舅。这个社会上,很多像你一样的人,遇到一点事,立刻就消失 ,也没人在乎了。可是你不一样,你是我妈的哥哥,是我的舅舅。你遇到一点事,别人立刻就想到我们。”宁文远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尖刻,犹如指甲刮擦黑板,“真的,舅舅你的命真好。好好保重身体,健康最要紧。” 老罗有些摸不着头脑,宁文远这阴阳怪气的态度让他浑身不自在,他本想追上去训她两句。她没有道别,转身已经上楼了。 老罗站在夜风里,莫名也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他本想快些走,可转身时随意一抬头,又吓了一跳。原来宁文远没有上楼回家,她就站在二楼过道的窗口,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楼道的灯不够亮,她整个人都浸在黑暗里,只有眼镜上微微有点亮光,如墓地的鬼火闪烁。 第76章 弱点 宁文远憋着一肚子气回家,她至少想到了三个计划,都能悄无声息解决了舅舅。但所有的计划都经不住查,警察一介入就要露馅。她还要继续忍耐。看来杀人真是会上瘾的,她现在是一点委屈都不能忍。 郁川已经先洗完澡,铺了床准备要睡。他穿一件蓝白条纹的睡衣,头发散下来,光看侧脸倒有些斯文。宁文远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道:“我累了。” 郁川会意,从后面托住她的腰,稳稳搂了她一会儿,才道:“抱一下就好了,别抱太久。” “为什么?” “你的胸,好大。挤到了。” 宁文远松开他,笑着踢他一脚。他换了个姿势,依旧抱着她,道:“上次说的事,你不要以为我开玩笑。我和我哥说了,他想和你见一面。就这周六。” “这么快?我还没准备好。“宁文远立刻推开他。 “没事,我哥是个无所谓的人,你和他见一面,处不好也没事。是他急着想见你,好早点把我打发出去。” “为什么?” 郁川笑了,完全是无所谓的样子,道:“我是拖油瓶啊,从小到大都是拖油瓶。我哥本来又不想认我,是因为他妈妈是个好人,才让我叫他哥。等我结婚了,有自己的家庭,就不用再赖着他,他也能甩开我这个拖油瓶。“他坏笑着去抓宁文远的手,道:”你完蛋了,我以后要当你的拖油瓶了,你甩都甩不开我。我要软饭硬吃,你怕不怕?” “有点怕。“她确实是怕,生怕自己真的有些爱他。 晚上他们睡在一张床上,一整天经历的事太多,宁文远辗转难眠,就想找郁川聊天。她道:“睡不着,我在想一些事。” 郁川道:“我也是。” “我在想过去的事,也在想自己。为什么子女像父母的时候总是会像他们的缺点?还是说那其实不是缺点,而是注定的宿命。性格决定命运,谁都逃不开父母的影子。”她微微叹气,道:“那你在想什么?” 郁川道:“在想锅包肉,我晚饭在外面吃了锅包肉,好吃,吃好撑。我想下次带你去吃。”说完这话,他很快就睡着了。宁文远却更难眠了,想起锅包肉,她饿了。 见面的餐厅是郁曼成订的,档次很高,人均上千。宁文远由此对他的第一印象就很坏,高利贷头子自然付的起这个钱,可银行的小职员会觉得心疼。 郁曼成符合一切商务人士的刻板印象,简直像是从标签上抠下来的。细条纹衬衫,蓝西装,头发剪得很精致,彬彬有礼却疏远,话不多却带着攻击性。 宁文远刚翻开餐单,他就迫不及待道:“宁小姐,请恕我直言。您的条件很好,是名牌大学毕业,工作也稳定,人也很漂亮。你怎么会愿意和我弟弟交往?” “我喜欢他啊。郁川也不差啊,他长得体面,性格活泼,人品也不错。”宁文远确实受不了他的直言不讳,她也并不怕得罪。这场见面闹得不欢而散反倒是好事,她既可以用作借口和郁川分手,也能作为契机离间这对兄弟的感情。甚至根本就不用离间,郁曼成那高高在上的态度,就证明他没心思当个好哥哥。 “你知道他有过案底吗?” “我不在乎。” “那你真的和他有共同语言吗?没有精神交流,找不到共同话题的关系是很难长久的。你和他交往的时间不长,等激情一过,很多现实问题都会摆在你们面前。我希望你考虑清楚。” “你这是劝我和他分手?” “那倒不至于,只是我想事情比较理性,总会从多方面考虑。如果你和我弟弟将来感情破裂,分手或是离婚,其实会很麻烦,对你们当事人也好,对我们周边人来说都会多出很多问题。所以我希望你在一开始就有周全的考量。”郁曼成是微笑着说这话。他看向宁文远的眼神几乎有一丝怜悯。他把她想得很简单,无非是一个纤弱的年轻女人,有些天真,有些倔强,闷头扎进不管不顾的爱情里。 这家伙什么都不懂。宁文远冷冷想,几乎是要为郁川鸣不平。她道:“这话您对郁川说过吗?如果没对他说,只对我说。那您多少是对您弟弟有偏见了。” “我没有这样的意思,只是从学历来说,我想我和你更能把话说清楚。” “我是小人物,郁先生。我不知道能不能跟上您的思路。还没问呢,您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只知道您是做生意的,开公司吗?” “我是一家公司的合伙人,做的是云端业务,现在正准备要走上市流程。“ 宁文远忽然灵光一闪。她如今为了洗黑钱殚精竭虑,就算洗了钱也转不到国外。可要是有家上市公司,能处理海外业务,那一切都变得轻而易举。成立几家皮包公司,左手套右手,用国内资产办理海外贷款,很容易就把钱转出去了。 原本她把郁曼成当成隐患了,忽然就成了机遇。只要她和郁川结婚,郁曼成再一死,很多事就迎刃而解了。 宁文远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向餐厅的服务生要了一张创可贴,递给郁曼成,道:“郁先生,您的手指割伤了。虽然是小伤口,也要小心感染。”其实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道小口子,只是之前懒得多搭理郁曼成 “谢谢,宁小姐很细心啊。” “实话说,我平时没那么仔细。因为您是郁川的哥哥,我还是想给您留个好印象。我刚才可能说话的语气有点冲,不好意思。” “没关系。”郁曼成的神色也缓和许多,似乎也有些动容。 “我知道你们兄弟间的差异很大。但既然郁先生您今天来吃这顿饭,就是给我一个机会。说到底,您是愿意再给郁川一个机会。既然是兄弟,那我要是真的和郁川结婚,还要请您来喝喜酒的。您今天又何必把话说太重。” “看来你心意已决啊。”郁曼成笑了一下,道:“你现在说话的语气也没多温和。” “因为郁川真的是个好人,甚至是个比我更好的人。” 郁曼成笑笑,不置可否,大概是把这话当成一个深陷爱河的女人的胡言乱语。一顿饭风平浪静地吃完了,之后他们只聊了最近的一些新闻。郁曼成并没有明确表态,是不是支持他们的恋情。 宁文远也不气馁,临别前道:“郁先生有我的联系方式吗?“宁文远留个了常用号码给他,同时还留下了出租屋的地址。 当天稍晚些时候,郁川回来,主动对宁文远道:“我哥对你印象不错。” 宁文远道:“真的吗?我好像顶撞了他,他不会是说反话。” 郁川忍不住笑了,道:“管他呢。反正我哥说你特别维护我。他问我给你下什么蛊了,怎么你像失心疯一样喜欢着我。” 宁文远也笑笑,斜坐在靠背椅上。这把椅子连同下面的地毯,都是她和郁川一起挑的。这是租来的房子,她临时的栖身地,郁川没搬进来前,这是个睡觉的地方,一切都显得冷冷清清。他到了以后,多了些聒噪,也多了些烟火气,零碎的小物件也添置了不少,几乎都成了给小小的安乐窝。 她也不禁浮想联翩。如果郁川愿意跟她走,他们成功把钱转移去国外,到外面买一处有花园的房子。到了冬天,他们在客厅里说着话,烧着壁炉,暖意融融,好不惬意。 像是为了中断她这场美梦,有电话打了进去。是急事,电话那头道:“出事了,王常安刚才打了我的私人电话,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毕竟要想办法解决他。” 宁文远惊道:“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以前的一些事,正巧被他看到我的照片了。t他在电话里还说了一件事。他要钱,这次投保的事他已经通过吴昊天知道了,不管我们拿到多少,他都要分一半。” “他还不如去抢。这钱和他有什么关系?”宁文远也懊恼起来,果然不该用吴昊天。当时太着急,就想选个有案底的方便操控,但她早该料到,赌鬼的口风最不严,背叛了一次就有第二次。 “所以王常安必须要死。” “说得轻巧。那你去求神拜佛,求老天爷下道雷劈死他。他这种人,怎么能说杀就杀?有家庭,有工作,还有个高利贷公司。杀了他可以,伪装成失踪也可以,但是他家人一报警,警方介入,一调查监控。我们就一起吃牢饭。他可不是我们之前解决的那种社会游民。” “我知道,但总要有个办法。这次拿钱喂饱他,他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一千万他要两千万,两千万他就要全部。绝对是不能留。”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宁文远挂断电话,瘫坐在椅子上,她是真的累了,好像困在迷宫里找不到出路。 起初她只是想赚钱,让自己和母亲过上好日子。接着是为了尊严,她不想再当个夹缝生存的人,命如蝼蚁。后来是恨,杀人时恨,不杀时也恨,一遍遍想起宁强。挨打,拳头砸在脸上,她抱着头想躲开,就被揪着头发敲后脑勺,耳光,正手打反手打,抽得耳朵嗡嗡。 现在只剩愤怒。所有和她对着干的人,都会让她想起宁强。他们反对她,他们轻视她。她也要当那个能挥出拳头的人。她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宁文远笑了,重新燃起斗志。找了张纸整理思路,她写下了王常安的名字,然后是他的年龄,住址,工作。他的儿子叫王轩。她圈起这个名字,在旁边写上‘弱点’。 郁川在房间叫她,他准备了宵夜。宁文远回道:‘我马上来。“她忽然好奇起来,自己的弱点会是什么?反正不是郁川,她敢确定。 第77章 赌鬼 董云淼还在泰国,宁文远手头无人,只能亲自上阵。这事自然是有风险的,但现在也有一关过一关,姑且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她也不得不表个忠心,之前她不亲自见王常安,就是让同伙担风险,现在再不愿意出头,多少也说不过去了。 她也心知肚明,他们这个杀人放贷的犯罪小团体,不过是靠利益和把柄维系,翻脸是迟早的事,但先要把钱拿回来。 王轩在三年级四班,学校中午11点30分放午饭。宁文远守在校门口,到11点20分提前把饭盒送进去。因为她能准确报出学生的名字和班级,班主任还特意出来见了她一面。班主任颇为为难,道:“不好意思,虽然学校没有明令禁止家人送午饭,可是别的孩子都在食堂吃饭,就让王轩带饭,不太好。” 宁文远立刻赔笑,道:“对不起,老师,让你为难了,就这一次,也下不为例。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只是孩子妈妈的远亲,这两天走亲戚,孩子妈妈今天和我说孩子身体不舒服,怕是吃食堂加重病情。她一大早做了些菜,让我给孩子送过来。” “她没和我在班级群里聊过啊。”班主任险些就要去求证。 宁文远立刻打断,道:“可能是怕老师你不同意,请担待一下,就这一次,我也是上班中途溜出来的,我也是夹在亲戚里为难,请通融一下。今天孩子放学家长会来接?”她欠了欠身,放柔嗓音。她实在是长着太人畜无害的一张脸,笃定对方会通融。 “对,王轩爸爸一般会来接。” “孩子妈妈是我的长辈,我也不方便说什么。要是老师你觉得这样不好,就和王轩爸爸说清楚。毕竟是他们才是家长。但这次,我来都来了,还是让我把吃的都送进去,全是孩子爱吃的。” 班主任是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老师,显然没什么戒心。她有些无奈地叹口气,道:“好,这次我就把吃的送进去,下不为例啊。我放学时会和孩子爸爸说的。王轩这次数学考试也退步了,我本来就要找他谈谈。” 小学一般是四五点放学,六点时王常安已经暴怒给他们打电话,用词非常严厉,几乎是破口大骂。他威胁道:“你们敢动我的儿子,我一定做鬼也不放过你们。”这话一出,他就落了下风,比宁文远设想的更沉不住气。她也有些怅惘,王常安倒确实是个好父亲。 他们提前商量过,这时候不用理睬他,泰国的事才最重要。他们也懒得回复王常安,只等他冷静下来,现在他们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都是聪明人,知道要各退一步。王常安果然又再次要求见面,少见的低声下气,说道:“我们约时间再见一面,有些事不方便在电话里说。 之前是我莽撞了,你们别放在心上。我是有长远合作的诚意的。” 这话有多可信?反正宁文远是不信,但董云淼还在国外,和白门不起冲突也是好事。 到底是她天真了。王常安原来没有退让,而是更得寸进尺了。她没有去谈判现场,所有的条件都是电话转告的。 电话那头道:“他说只要三百万,但要再加另一样东西。吴昊天的命。王常安说动手由他来,但他猜到我们能在泰国杀人,必然手边有毒药。他要乌头碱。这是要和我们合作的意思。他杀人,我们提供毒药,这下就是彻底的同谋了。” 宁文远道:“如果真的合作,以后不管谁出了事,另一方都要想办法保。一根绳上的蚂蚱了。麻烦了。 ” “是麻烦了。看王常安这个人,表面唯唯诺诺,做小伏地。实则嚣张跋扈,张扬情况。我们都不一定能平稳下船,他肯定倒霉在前面。不能留,必须死,但是现在动手不利于我们。” 宁文远没接话,对面以为她怕了,便笑道:“怎么了?到现在才后悔,这不像你。” “想多了,我在想另一件事。长荣放高利贷的时间不长,都有这么多黑钱来不及洗。王常安的手段不过如此。那他要是死的时候钱还没转移走,他的钱不就是我们的了?”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道:“真不愧是你。” 董云淼在稍晚些时候回了消息,“成了。”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拍了一张照片。远处是起吊机从水库里吊起一辆汽车。 “你做得很好。”宁文远回复道:“你快点回来,有大事要商量。你立刻去找吴昊天。” 赌鬼真的不可信。这句话简直要刻在大理石上竖成碑。 王常安这次一交底,宁文远才知道吴昊天赌疯了,他简直是在油锅里捞钱。吴昊天赌球,已经赌了有三四年,据他自己说,曾经小赚过一笔,大约一百多万。他很快就全赔在里面,又陆陆续续欠下五百万外债。他找白门借过钱,还不上,催债时却提出可以入伙抵债,借助保单洗钱。 王常安也是信得过他,起初见他做的不错,不但免了他七十多万的债务,还额外给了辛苦费。但这点钱对赌鬼是杯水车薪,吴昊天贪得无厌,见王常安查账不严格,索性就偷偷抽成,借口说是给公司内部的手续费。原本他每次拿二三十万,王常安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把拿来钱的全去赌博,输了一笔大的,上个月一口气偷了王常安五十多万,钱还没捂热,又拿去赌了。 这下可好,旧账新账一同算。王常安派人去打了吴昊天一顿,原本还要给他上点狠手段。吴昊天也怕,就把长荣要求他做人寿保险的事说了出来。他信誓旦旦道:“这一单成功的概率很高,只要人死了,至少有一千万的赔款。我拿八十万的提成,立刻就能把钱还上。” 董云淼找到吴昊天的时候,他脸上的淤青还没退。他也是破罐破摔,道:“你们也别怪我,要是我真被白门弄死,到时候我的单子转给别人做,保险公司不赔钱,你们就亏大了。”他甚至还想再找董云淼借个十来万,应应急。 宁文远理清前因后果,怒极反笑,对董云淼道:“所以说啊,黄赌毒不能沾了。沾了你这辈子当不成好人,当不了坏人,只能当个贱人。” 董云淼想笑又不敢笑,问道:“老板,那我们怎么办?真的要分钱给白门?“ “分啊,反正他有命赚这钱,也不一定有命。吴昊天这么个货色,白门都用来洗钱,说明他手边也没其他人。和我们半斤八两,他的脏钱估计也是找个地方囤着的。就把白门当金库,先帮我们把钱存着。” 见董云淼还是将信将疑,宁文远就安抚道:“你别担心,到时候分钱,该你的我一分也不少。” 董云淼少有地叹起气来,道:“我不是担心钱,就是压力大。这次在泰国,吕雯莲动手前哭了好几次。都是我在哄她,她才愿意干的。我也有点紧张,到底是人命啊。就这么没了?” 宁文远道:“事情结束后,我准备分给你八百万。你知道八百万的纸币有多少吗?”董云淼自然是摇头,她便继续道:“你现在睡觉的床,上面铺满钱,八百万也要铺半人高。你知道我们现在被抓了是怎么判的吗?” 董云淼还是摇头。宁文远便道:“光是故意杀人,最低也是无期。哪怕不算这个,高利贷获利五十万以上,就要判三年以上。我们属于数额巨大,钱全要吐出来不说,没个十年出不来。这可不是玩游戏,没有半途而废的机会。我们在做大事。成了,光宗耀祖。不成,死无葬身之地。” 良久,董云淼点头,道:“一切都听老板吩咐。我这里不会出岔子。” 现在局面姑且算是稳住了,大体上还是按计划进行。吕雯莲已经拿着死亡证明回国,报纸上也有相关报道,意外车祸的说法有了凭证,接下来就是等着保险公司谈判。全额赔款要四千万,保险公司肯定舍不得付这笔钱。王常安已经拿到了药,同意稍晚些时候下手,以免煮熟的鸭子飞走。 唯一的意外就是董云淼在泰国被传染了流感,回来后一个喷嚏,让宁文远也感冒。她起先没放在心上,毕竟现在是形势容不得她生病。 郁川的暴躁脾气还是没改,他又和健身房的老板大吵一架,一气之下就辞职。闲在家里的时间多了,他就经常约宁文远出去看电影。郁曼成说的倒是没错,他们确实没有太过共同话题可聊。 宁文远实在抽不出时间,拒绝了他好几次。他问要不要看爱情片。她道:“我们谈恋爱就够腻歪了,不用花钱看别人谈。” 他又问要不要看现实主义题材。她道:“要看现实,不用看电影,我把手机黑屏里的自己够了。” 郁川实在无话可说,就坐在角落里掰手指。他是诸般心事都摆在脸上的人,一旦心里委屈,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狗,耷拉眉眼生闷气,高大的身形都缩成一团。宁文远看他这样,又可怜又好笑,忍不住就想去哄他。 她道:“你不要不开心,我不是不想和你出去,是真的觉得现在的烂片太多。不值得我们花钱花时间出门。” 郁川道:“我没有不开心,我是觉得你不开心。我想让你出门散散心。。” 宁文远一愣,再次被他的细心惊到,又听他继续道:“你哪怕是开心,也给我一种强颜欢笑的感觉。从泰国回来,你就忧心忡忡,在担心很多事的样子。但是你从来不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问题。”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问题。以前我以为是钱的关系,现在发现好像也不全是。”宁文远对上他的眼睛,又不敢长久对视,只低着头,轻轻道:“我吃了很多苦,你也吃了很多苦,我想我们以后都能开心,我讨厌那些出身比我好的人,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骑在我头上,轻轻一挥手,就能把我按进泥里,可是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我想把命运都握在自己的手里。但我像是对着风张开手,什么都抓不住。” 她的手微微张开,搁在膝盖上。郁川一把握住,顺势把她搂进怀里,道:“我们都是普通人,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宁文远没作声,只是靠在他肩上。但她心里并不信服这话。她想,我早就不是普通人了,再想过回普通的生活也没有回头路了。 第78章 急病 他们到底还是去看电影了,选了一部悬疑片,是夜场。出门时都是晚上八点了。电影刚放了一半,宁文远已经支撑不住,软软往郁川身上倒。他有些莫名,伸手一扶,摸到她浑身滚烫。 郁川惊道:“你生病了?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只是小感冒。”宁文远说话时连咳带喘。“你的票都买了,我不想浪费。” “精神病。”他骂得太大声,左右的观众纷纷朝他们侧目。有人出声提醒,道:“你们安静点,要吵架出去吵。” “没吵架,她快病死了。要是她真在电影院里翘辫子了,倒比这傻逼电影好看。” 他牵着宁文远就出了影厅,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去医院的路上,宁文远靠在他肩上,有气无力道:“你没说错,这个电影是很傻,不用看结局我就知道是那个丈夫是凶手,放在现实里,不出两天就会被逮捕。里面全是常识错误。只要是非自然死亡,基本都会强制验尸,像常见的安眠药或者氰化物,立刻会被查到的。伪造字迹更是可笑。其实杀人无痕的本质不在于机关多精巧,而是要好好处理尸体,让凶杀变成失踪。因为失踪案和凶杀案投入的警力是不同的,只要没有尸体,警察就算锁定了嫌疑人也没用。” “看来你很有经验啊,早知道让你去编剧了。先别说话了,养好身体再去完成你的犯罪大业。我听你嗓子都哑了。”郁川紧紧将她圈在怀里,不时去探她的额头。她的额头滚烫,双手却冰凉。他抓着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外套里面,用体温慢慢暖着。 到了医院,因为没有医保卡,用的是身份证挂号,一切都要自费。宁文远本来想劝郁川回去一趟,可又生怕他翻箱倒柜时找到不应该的东西。她终究还是沉默,只看着郁川在候诊大厅跑前跑后。 送了急诊,医生很快确诊宁文远得了肺炎,先要吊水降温消炎。深夜的急诊室是战场撤退时兵荒马乱,刚送来一个自杀未遂的女学生,她躺在床上被送去洗胃。她母亲在哭哭啼啼,她父亲则忙忙碌碌。还有一个浑浑噩噩的老人,同样也在吊水,咳嗽着要求女儿给她剥桔子吃。 不走医保,费用就很高,医生建议要住院两天,郁川虽然说要用最好的药,可还是囊中羞涩, 连住院费都付不起。。 宁文远在急症室吊水,昏昏沉沉间就听到郁川在旁边打电话,他语气不耐道:“算我借你的成了?操,这个钱你要留着买棺材啊。什么叫男的女的?女的,你以为我骗你钱啊。这么信不过我。” 过了一会儿,他就眉头紧锁着来找宁文远,把电话搁在她耳边,道:“我哥,你和他说句话。” 宁文远咳嗽了两声才能发声,道:“郁先生是吗?不好意思,我忽然病了,麻烦您弟弟照顾我了。多亏他了,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在电话里,郁曼成的声音听起来倒比现实中更有人情味。他颇谦和道:“是宁小姐,对吗?那你就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郁川拿回手机,扫了一眼,忽然露出哭笑不得的脸,道:“靠,你知道他给我转了多少吗?一万块,他是不是以为你得绝症了。” “他是想让你用这笔钱叫个看护,你不用亲自照顾我了,白天还要上班。小心被传染了。” “我才不要叫看护,干嘛让别人赚这钱,我又不傻。” 郁川似乎是有点傻。宁文远小睡了一会儿,到凌晨两点,她被老人的咳嗽声吵醒,睁眼却看到郁川在偷偷抹眼泪。她也懵了,道:“你怎么在哭?” 郁川匆忙用手背抹去眼角泪,道:“因为你脑子有坑。看电影这么小的一件事,你和我说一声就好了,我肯定就不去看了。你干嘛这么在意我啊,有病。” “你最近看起来也不太开心。我不想让你扫兴。”急诊室里只有一张床,郁川陪夜只能站着。她侧过头去咳嗽。他轻轻托着她的手,怕吊针头掉出来。 “没人这么在意过我的想法。”郁川别过头去,既尴尬,又窘迫,走开去几步,又很快绕了回来,盯着她的吊瓶,道:“你怎么一直在咳嗽,这药有没有用啊?医生护士呢?怎么人都不在?”他心急火燎地走了,带着一个急诊医生过来。 宁文远见他眉头紧锁,生怕他要和医生争吵。但他开口却是异常谦逊道:“医生,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很忙,可是麻烦你看一下,她怎么挂了水还是一直在咳嗽?” 医生简单看了一圈,道:‘是正常的,你不要着急。等这瓶水挂完了,再来问找我。“医生走后,郁川也忍不住打起哈欠。他早上九点还要上班,宁文远想劝他先回去,他却不屑道:“我身体这么好,这么一个夜熬不起啊?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虚?别管了,好好休息。” 到了早上六点,医院才有空余的床位,能安排宁文远转进病房。郁川是陪着她进去,又在外面买了热粥,见她有力气吃点东西 ,这才放心离开。 住院两天,宁文远把公司的事甩给董云淼,并不太担心。她唯一操心的是母亲发现她住院,一定会抢着来看望,到时候和郁川打个照面,事情就超出控制。她还没想好要不要把郁川正式介绍给家里。所以只能撒了个谎,说这几天被派去出差,周末就不方便回家吃饭。 郁川则是一下班就来看她,嘴上不会说嘘寒问暖的话,但照顾她时格外周到。他不但连一次性的牙刷毛巾都买了,还特意准备了冰袋,敷在她挂针太多,已然淤青的手背上。 同病房的是一对清贫却恩爱的夫妻,妻子卧病在床,丈夫守在旁边照顾。他们穷到连一日三餐都只吃自带的馒头,却从没有吵架拌嘴。丈夫还不时说笑话给妻子逗趣。宁文远出院那天,丈夫带了一个肉包子来要给妻子,妻子掰成两半,他们相视一笑,都吃得很开怀。但病房的空气浑浊,肉馅的味道掺杂其中,宁文远是只觉得恶心反胃。 郁川有感而发,道:“等我们老了,能像他们一样就好了。“ 宁文远道:“不,我们不会像他们这样。我们会有钱,以后谁病了,都能住独立套房。 在好的环境里养病,身体也会好得快。” 郁川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用了药,宁文远的高热虽然已经退去,但咳嗽总是不见好,吃药也不管用。郁川也不知道从何处要来一个偏方。从医院回来,他就一边忙着给她熬药,一边半开玩笑道:“你有没有什么仇人啊?听说把药渣铺在地上让人踩过,就能把病气带走。我把药渣铺在你仇人的家门口。“ 宁文远靠着他,虚弱苦笑,道:“你也不要这么迷信。就算真的有用也太不道德了。我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 郁川没再说什么,本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可几天后宁文远能起身走动了,郁川又不在,她就想着先收拾些不便见人的东西。她在抽屉的隐秘处都粘了透明胶当封条,确定封条完好如初,她也松了一口气,郁川没有动过她的东西。她用备用手机打了个电话,住院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她彻底想好了对付白门老板的办法。 做完这些事,宁文远还有些力气,就想把房子简单打扫一番。这几天郁川既忙着照顾她,又要做饭上班,确实没工夫料理其他家务。拖地时她发现地毯莫名垫起一块,她掀开看才发现是下面藏着一个保鲜袋,里面铺着层黑乎乎的东西。 她的第一直觉是戒备,以为郁川怀疑上她,设计了一个机关在地毯下,这样有生人进来就会留下痕迹。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念头,认出来这其实是药渣,又想起了郁川说的那个迷信。她说的话他是听了进去。这几天只有他在进进出出,一遍遍从这药渣上踩了过去。 宁文远忽然有些难受,胸口的情绪太激烈了一时也分辨不出。她对郁川原本不算真心,更多是征服的快意。他是她的猎物——英俊、矫健、肆意、冲动,最聪明的猎人才能捕获最勇猛的野兽。但她从没想过会和他远走高飞,再过几个月,等她赚到满意的钱,从他身上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立刻就要离开他。 可此刻,她的想法变了。 一路走来,错也是对,早就不能回头,支撑她的向来不是多高贵的品格。不是希望,信念和爱,而是铺天盖地的不服气。这早就长在她骨子里,久到可以追溯至小学。她向宁强要钱买教辅书,他抽了她一耳光,说你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嫁人。她哭了,手却还是伸出来。耳光,还是耳光,隔天宁强酒醒了有点愧疚,倒把钱给她了。 后来她渐渐明白宁强的暴虐也是一种不服气。当初一起从单位出来的人,凭什么有人下海当了富商,凭什么他就要窝在老房子里受穷气。凭什么时代的大浪偏偏就把他打翻了。他也不服气,可是没能力也没骨气,到最后这点怨气就向妻子女儿发泄。 现在宁文远也不服气,她更努力,更聪明,更能忍,凭什么她只是差个出身,差一点运气,就总是低人一头。她想过好日子,想要尊严,难道就是十恶不赦吗? 所以她总是嫉妒,时常怨恨,不时杀意乍现。过去她想要钱,很多的钱,对这个世界证明她不比别人差。现在她想得到郁川,证明自己也值得爱。 她不清楚自己爱不爱郁川 ,但至少有感动。她很少被人打动。这片刻的动容,已经抵得过天长地久的爱意。 这天宁文远提前叫了一桌的菜,郁川回来吓了一跳,道:“这么丰盛,要花很多钱。你没大事啊,怎么都开始吃断头饭了。” 宁文远笑道:“放心,我还是有点积蓄的。最近感谢你照顾了,你不想要我的医药费,我就只能请你吃饭了。”她叫了一只波龙,久病初愈还不能吃海鲜,就让郁川吃了肉,拿龙虾头熬粥。 粥刚熬好,她又开始咳嗽,郁川拿勺子吹冷了喂她。她握着他手,道:“我想以后和你一起过日子。” 郁川道:“你病傻了啊,我们现在不就是在过日子啊。” “不一样,我想更认真点。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过段时间你能不能搬出去住?” 郁川的表情顿时变得讥嘲,他就是这个表情最像郁曼成。“你要和我分手直说啊,也不用这样的。我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他又习惯性装疯卖傻,掩饰起真心, “其实分了挺好,最近和你在一起,我都不能晚上去喝酒了。不过你到底哪里看不顺我啊,饭做得难吃也不是死罪,还是说你睡腻我了。”他想把手抽出来,却被宁文远狠狠扣住,他也不敢用力甩脱。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舍得和你分开。我的意思是,你先搬出去,找个合适的工作,应付一下你哥,让他觉得你生活走入正轨了。只要得到家人的同意,我们就可以结婚。就在这周六,你和我妈吃一顿饭。”宁文远竖起手指立誓,极郑重,道:“我对你是真心的,如果有假话,就让我这病永远不好,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郁川先是一怔,然后嗤笑道:“神经病,不用说这么吓人的话。你就发誓和我分手的话,胖五十斤变大肥婆就好。”他抱了她一会儿,忽然又开口道:“别的都无所谓,只有一件事,就当我求你了,以后不要总说爱我。” “为什么?你不信我啊?” 郁川淡淡道:“不,就是挺怪的,在这时代说爱不爱的很奇怪的。好像谁都没有资格说爱。我就是个塑料袋,哪有什么爱不爱的。我这个人很奇怪,和别人相处最开心的时候,我总觉得接下来一切要走下坡路了。” 第79章 殴打 约好了周六吃晚饭,宁文远起了大早做准备,帮郁川挑衣服,教他说话,只求他给罗美娟留下个不错的印象。她一紧张,弄得他也有些拘束。他问道:“你妈妈是不是很严格的那种?以前当老师?” 宁文远道:“想多了,我妈很好说话的。你又高大,又英俊,家庭也不错,她一定会喜欢你的。”其实她也七上八下的。她生命中为数不多在意的两个人,要是他们真的互看相厌,她又能偏帮谁呢? 领着郁川回家,宁文远一进门就闻到股浓重的消毒水气味。罗美娟里里外外把屋子打扫了一遍还不够,甚至特意消了毒。郁川个子高,躲在她后面也藏不住,他低头和罗美娟对了个眼神,道:“阿姨好。“ 罗美娟打量了他几眼,就轻轻诶呀一声。宁文远以为有什么不妥。罗美娟却是喜上眉梢,拉着她悄悄,道:“你也没和我说啊,小郁长这样。他这么浓眉大眼的,以后和你的孩子该有多好看啊。” “八字还没一撇了,你想多了。”宁文远笑笑,倒也是松了一口气。 之后在饭桌上也是气氛融洽。郁川到底是个活泼的人,很会讲俏皮话逗长辈开心。他对宁文远也贴心,起身去帮她盛饭。可是到问到关键问题时,还是露了怯。罗美娟道:“不知道小郁你在做什么工作啊?“ 郁川犹豫了一下,道:“刚失业,之前在健身房做事。“ 罗美娟皱了皱眉,显然觉得这不是个正经差事。她又笑着问道:“那在健身房之前呢,小郁你还做过些什么?” 郁川拿余光扫了眼宁文远,道:“在餐馆端过盘子洗过碗,还在仓库做过事。基本都是体力活,唯一一个坐办公室的工作是我哥托关系介绍的。”宁文远之前劝他别如实交代,结果他事阳奉阴违全坦白了。 他又道:“我也想过要不要编一些好的工作经历让阿姨你满意,但我后来想想还是说实话比较好。我是个没文化的人,学历很差,脾气也不好,没什么钱,唯一的优势就是长得好,还有个有钱的哥哥。我也不知道宁文远看上了我什么,我也没什么钱,之前还住她的地方。” 罗美娟哑口无言,几乎是受到了惊吓。她不停朝着宁文远使眼色,想要宁文远辩解几句,多说说郁川的优点。但宁文远只是沉默着低头喝汤。 郁川继续道:“还有一件事我要说,阿姨。我有过案底,之前打架的时候伤到人,进去过。” 宁文远淡淡插了一句,道:“他那时候不懂事,也不是有意的,算不上什么大错。又不是杀人放火,就算是杀人,许多人也是不得已的。” 罗美娟惊得目瞪口呆,没料到一向乖顺的女儿会说出这种狂言。她愣了半晌,才道:“你真的喜欢小郁,认真的?“ “对。他是个好人,别的都不重要。”宁文远在餐桌上握住郁川的手 罗美娟略把眉头松开,对郁川道:“算了,你还年轻,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只要你以后愿意努力,都不要紧。小郁你是我女儿第一个带回家的男朋友,她喜欢你肯定有道理。” 他们各自夹菜吃饭,郁川又尽力讲了几个笑话,气氛虽然尴尬,但不至于凝重。罗美娟又开了一瓶黄酒,他们各自喝了几杯。酒劲上头,人也懒洋洋的。可这时外面又有人来敲门,还是一样的急促。 果然是老罗又来了。这次宁文远连舅舅都懒得叫了,只是冷哼一声,用眼白对着他。 老罗也见怪不怪,只细细打量着郁川,道:“听说我侄女交男朋友了。我特意过来看看,她们女人家的眼光不行,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喜欢。我比较客观。”他用在菜场挑肉的眼光上上下下扫着郁川,笑道:“嗨,你长得倒是不错。不过男人不能光靠好看。你房子有没有啊?钱有没有啊?她妈妈把她养这么大不容易的。” 郁川不吭声,也懒得理睬他。宁文远的脸色却已经发阴了,冷冷道:“你想怎么样?别在今天捣乱。“ 老罗道:‘这叫什么话。你真是不识好人心,我来帮你把把关。我是你舅舅,就是你半个爸,不像样的男人可不能和你结婚。他准备拿出多少钱来娶你?房子买在哪里?车是什么车?不说清楚可不行。” 郁川笑道:“又不是和你结婚,你着什么急?难不成你要当我儿子,分我的遗产。” 罗美娟立刻呵斥他,道:“小郁,不要说这种话。你不合适。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一个外人不要掺和。”这话便是不承认郁川,完全把他撇在外面。郁川还算平静接受,宁文远却不悦,按要真说外人,她看舅舅才是外人。 老罗却大度地摆摆手,道:“算了,年少轻狂我可以理解的,我不计较。我看这位小年轻也没什么家底,我在楼下看过了,也没停什么好车。他估计是没有车的。姐,那你可要早做准备啊,以后养老还是要靠你自己,不要赖着子女。相亲的事你到底去不去 ?” 罗美娟急着要打发他走,便道:“我再考虑考虑。有空我会去看看的。 ” 宁文远道:“看什么看?我能挣钱,用不着卖了我妈去赚钱。今天高兴的日子,你别来这里捣乱。”她说着就要把老罗往门外推。 可惜老罗是个胖子,这么多年的阅历都长成了脂肪,他不愿意走,便是纹丝不动,还数落起宁文远,道:“你也不过是在银行里做事,又不是当了银行行长。我也听人说过了,银行里很辛苦的。你要是一辈子是个柜员怎么办?别逞强,你妈也是为你好,想你少一些负担。子女好,就是父母的福。子女不成器,就是父母的祸。没办法的事。” 他无心戳中宁文远软肋。她暴怒起来,戳着他鼻子,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吗?滚出去。“ “我忍你好几次了,本来看你是我侄女,我想算了。现在想想真不行,你就是欠管教。”老罗边放狠话边打量罗美娟,见她没有阻拦的意思,他便高高举起手来,要给宁文远一耳光,可他还来不及挥下,就被郁川挡住。 郁川单手掐着老罗手腕,道:“你当我死的啊,老东西。”他看了一眼宁文远,见她也难掩怒容,顿时便下了决心,侧身挥出一拳,正中老罗门面。老罗被打得一声惨叫,鼻血横流,瘫坐在地上。 郁川抬腿还要踹他,罗美娟急忙拦下,道:“你疯了,有话好好说,你怎么能要打人呢。“ 宁文远道:“那他刚才要对我动手,你怎么不拦?” 罗美娟道:“我没想到他真的敢啊,我以为,我以为……”她越说越小声,声音逐渐被老罗盖过去。老罗坐在地上撒泼,鼻血一路淌到下巴上,他也不擦,只哀嚎道:“没天理啦,没天理,小辈打长辈了,天打雷劈啊。我要报警,让警察来评评理。”但他拿出手机始终没拨号,就是等着他们与他谈条件,大事化小。 宁文远上前,抬腿就给他一记窝心脚,弯腰道:“你敢报警试试看?我立刻就找人打断你的腿,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活埋了你。到时候找不到尸体,算成失踪,谁也帮不了你。你敢试吗?”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轻飘飘,像是类似的话已经说惯了。罗美娟难以置信地盯着她,连郁川看她的眼神都有些诧异。 “疯婆子。全疯了,现在法治社会了,你以为我怕你。”嘴上说不怕,但老罗还是哆嗦了一下,起身时踉踉跄跄,他是连滚带爬冲到门口,道:“你们一个两个都是黑社会。我看你们这个家是我完了,姐,你也好自为之。看看你养大的孩子,我那时候劝你生一个,你就是不听。果然不是你的种,就养成白眼狼。“ 第80章 暴怒 门重重被甩上。屋里先是死寂,然后是断断续续的哭声。罗美娟只觉得万念俱灰,一瞬间天都塌了,比她离婚的时候更凄凉。她的青春时代完全是父母和弟弟牺牲,然后结了婚,拿宁文远当自己的孩子。她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只求她长成一个知书达理,正直乐观的人。可宁文远刚才的狠毒做派,完全就是当年宁强的影子,甚至比他更可怕。一个噩梦的延续,她好像根本没有逃出去。从郁川进门的那刻起,她生活中一切的秩序都垮塌了。她当不成好姐姐,宁文远也不再是好女儿。 罗美娟不知道该怪谁,那一刻她只能怪罪郁川。是他的混混做派带坏了她女儿,他就是万恶之源。罗美娟抬起头,含着泪的眼睛瞪向郁川。可还不等她开口,宁文远已经先发制人,道:“妈,我还没问你呢。为什么舅舅会这个时候会过来?他怎么知道我今天带郁川来吃晚饭?” 罗美娟道:“我没有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这话一听就是在说谎,放在过去,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宁文远厮杀久了,又喝了点酒,早就遮掩不住天然的戾气。她冷笑,微微一挑眉,道:“噢?你再说一遍,他是怎么知道。你再说一遍,你没有告诉他。” 完全是审问的语气。一时鸦雀无声。不但罗美娟被镇住了,连郁川都颇为惊愕。往日宁文远总说她和母亲的关系有多深厚,他还隐隐羡慕,如今一看,她们非但不亲近,甚至算得上等级分明。 罗美娟讷讷,道:“是我告诉他的又怎么样?都是自家亲戚,他是我亲弟弟,难道这种事我都不能和他说?” “你拿他当弟弟,他当你当什么,你自己清楚。最近舅舅越来越得寸进尺,肯定是你的纵容。你是不是还给过他钱?说,你给过他多少钱?” “也不多,就是五六千块,他手头紧,我救一下急。” “这是我的钱!我每个月给你这么多家用,你都去贴补他。他凭什么要拿?他有这个命吗?”宁文远虽然已经猜到一二,但还是气血上涌。她向来界限分明,对关心的人,就是十万百万的她也不可惜。可是有些人,敢拿她一分一毫都是罪。 “我也在上班,我也有工资,给他也不全是你的钱。” “家里什么东西不是我买的?我给你钱不心疼,可是你转手就帮着外人,是对不起我。我不允许你这么做。我的钱都是拿命赚来的,一毛钱都不能便宜这种人。你现在打电话,让他立刻还钱。”宁文远拿出手机,强硬地塞给罗美娟。她自然不愿意接。 “这怎么行,他是你舅舅啊,你不要这么自私。” “真正自私的人是你。道德是有本事人玩的把戏,你又没有一千万,当好人有什么用?你再这样下去,都要被他卖了。” “你不要把你舅舅想这么坏,他不是个坏人,以后我们有困难了,他也会帮我们的。” “你这一辈子都没做出过什么成就来,难道你以为老了,还会有转机吗?说到底就是你做人的方向错了,忍气吞声,装聋作哑,你把自己当一块肉,谁都会来咬你一口。我现在在外面有了出息,你就别用你那一套来拖我后腿。” “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一点都不讲道理了。” “呵?道理,什么道理。拳头就是道理,我给别人讲道理的时候,你还没见识过呢。”宁文远斜睨了她一眼,道:“我话放在这里,以后这个家里我说了算。妈,你早就糊涂了,不要管事了,我会把钱挣来,让你享福。剩下的你不要多说,也不要多做。对我们都好。这个电话你打不打?” “不打。我绝对不会让他还钱。”罗美娟也气恼起来,把手机往沙发上一丢。她恨恨看向郁川,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很乖很听话的。今天怎么了?都是他,都是他带坏你是不是?这种人到底是有什么好的,你和一个没文化的二流子在一起 ,别人会怎么想你的?他们会看不起你的,会笑话你的,拿你当个小太妹,你这一辈子就完了。全完了。” 宁文远忽而笑道:“妈,你想多了。我这辈子早完了,现在全靠我自己,杀出一条生路。我就是要和郁川在一起,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眼前一切矛头指向自己,郁川不愿宁文远与罗美娟矛盾激化。他连退几步到门口,道:“我在这里不太合适,要不我先走了。”说着便快步跑开。 宁文远立刻就要追出去,罗美娟一声喝住了她,道:“宁文远,你不准出去,不准去追他!”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在外面,谁不对我客客气气。妈,你怎么为了一点小事这么凶我。”宁文远的手已经搭在门把上,她停下了动作,转身盯着罗美娟,并不是一个女儿注视母亲的委屈眼神。而是野兽打量猎物的眼神。她皱了皱眉,嘴角倒有一丝笑意。多少是觉得荒唐,杀人越货都要敬她三分,罗美娟倒是不管不顾。 罗美娟也被她盯得毛骨悚然,愈发觉得她陌生。宁文远似笑非笑,道:“妈,你还要我怎么样?我今天就算真的出去,你难道拦得住我吗?” “你真的就要为了一个男人要和妈妈决裂吗?他到底有什么好?”罗美娟也是动了真怒,捂着胸口大喘气。 “不是为了男人,是为了你。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做事的方式我看不惯,你这辈子吃的苦一大半都是自找的。你软弱,胆子,凡事忍气吞声,你以为忍过去就有好日子,其实就是换着法子让人踩在你头上。换做我是你,舅舅已经死了二十次了。别用你那老套的道德来教育我,早就过时了。我的人生,我已经找到了出路。我要有尊严地活着,你管不了我。” 宁文远生出些厌烦,不是对罗美娟,而是对眼前的局面和她过去二十年的人生。世界对她是个丛林,草食动物被野兽追捕,它们四处逃窜,谨小慎微,只想要獠牙下度过一生。宁文远想当野兽,她尝了到血,吃到了肉,现在回到家里,罗美娟竟然大谈起吃草的道德。 她苦笑起来,道:“妈,我没话和你说。你根本不明白我在想什么,你别想了,越想越错。你也别指望能命令我做什么。你生气无非是觉得我变了,其实是你根本不了解我。”她终于转下门把,跨步屋外走去。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你怎么越来越像你爸了?“罗美娟带着哭腔,又一次喊住了她。 “你后悔当年带我走了,是?也对,你应该看着我死。最后告诉你一句,你觉得郁川可怕?那你还没见过真正可怕的人。 ”宁文远走到门口,顿一顿,道:“不准再让你弟弟过来,要是再有下次,会出什么事,我不好说。” 走到楼下,夜风扑面,吹散酒劲,宁文远也知道刚才失态。但她也不后悔。过去的斯文面孔她已经装得厌烦了,索性这次撕破脸,也算是让罗美娟提前有个准备。她早晚是要带着她走的,也或多或少要坦白钱的由来。 刚才的话是说得凶了,宁文远有些愧疚,却不准备道歉,反而决定先把罗美娟冷上一冷。这几乎成了一场试探,她想赌母亲还是爱她的,既然是爱,就注定会包容她的一切错处。一个不喜欢的男人母亲能包容,那她杀的几个人母亲一样也能谅解。 郁川见宁文远追上来,便在路边等着她。他道: “真是喝酒误事啊,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你也别喝,你看看你喝了酒,刚才说的是什么话。“不过你喝酒后脸红扑扑的倒是挺可爱。” 因为路灯昏暗,她也看不清郁川的表情。但听他的声音,倒也和平时不同了,连调笑有些故作轻快的味道。 宁文远道:“我确实有些酒劲上头。没吓到你。” “还行,酒劲上头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人的真面目。我爸清醒的时候,也是一个挺文雅的人,比我要正经,比我哥要温和。可是喝醉酒了,那才是他的真面目。他挺欺软怕硬的,为一点小事就打我。还记得有天我刚吃完饭,我爸喝醉了酒看我不顺眼就打我,把我打吐了。我就一边吐一边呜呜哭,我爸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很好笑。我也跟着笑了。后来我就每顿只吃七分饱。吐了太难受了。” “我爸也打我妈,我妈以前不想让我知道,总说是摔的,可是有一天我把牛奶洒了,我爸看到了就要打我,我妈冲过来拿着菜刀就要和他拼命。打到最后,是邻居过来拉架,他们一边说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一边叫两个男人按住我妈。我之前一直觉得我妈很软弱,但那天我也知道,她爱我爱得很沉默。我发誓,我会做所有的事,让她过好日子。谁挡在我面前,就是我的敌人。刚才她没有拦下我舅舅,我真的很难过。” “都过去了,我们好好生活。”郁川想去牵她的手,她却轻轻躲开,执意要问个清楚。 “有些事过不去,你恨你爸吗?”“ “活着的时候恨,每天恨不得他被撞死。可是他后来死了,我想想还是挺怀念的他。他对我不好的时候,我也记不太清了。到时候很多开心的时候,我一直印象很深。有时候想想,他也就是个普通人。” “如果你爸还活着,你要杀他。我一定会帮你的。这个世界没有尊重过我,我也不尊重它,但是我想对你好,我爱你,你也是个好人。” 事后想来,宁文远自知这句话说得不妥,让他起了疑心。可是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说。不后悔。因为在不知不觉间,有件事发生了:她爱上他了,这份爱强烈到她能践踏其他的生命。而她必须要让他知道。 郁川没接话,只是牵着宁文远的手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道:“别说伤心的事了。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你的眼镜挺别致,是什么牌子的?贵不贵?” 宁文远骗他,道:“我不记得是什么牌子,网上买的,比较便宜。我随便选了一副还行的就去配镜片。怎么了?你又不近视,怎么对眼镜感兴趣?” “噢,是这样啊。我也就随便问问。”郁川笑了,他满怀心事的时候,话就极少。 宁文远心底轰然一声,没有明确的证据,但她已经有了预感。那些事郁川知道了,并且或多或少,他开始怀疑她了。 第81章 赃款 岳进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数钱数到手抽筋,甚至看到百元大钞就烦躁。他接到郁曼成的电话,立刻就派了一队人出警。 郁曼成在电话里只是含糊说有很多钱,应该是赃款。等到了现场,岳进才明白,这个多到底是多少。 两室一厅的房子,一共搜出来八百三十六万五千两百元现金,光是点钞机就点坏了两个,出警的人手还不够,岳进只能再补叫一队人马来搬钱。除了钱以外,还在卧室的床底下找到一大袋短柄乌头,可以用来提取乌头碱。但奇怪的是,现场没有找到提取用的器皿。 闻谦略通一些化学知识,说道:“要把短柄乌头提取成乌头碱,至少要用到索氏提取器,还有亲水或亲脂性的溶剂。这是一大堆东西,也并非轻易能弄到。凶手如果藏在另一个地方,这里可能不是他唯一的库存地。” 岳进不置可否,道:“先别急着下定论,再看看。我们手边的线索不少,先跟进有定论的。” 这么多钱都属于物证,可是带回局里也是个难题。难道八百多万要全部搬进证物库里? 岳进问道闻谦,道:“你以前碰上过这种情况吗?” 闻谦道:“以前有个案子,涉及的金额更大,三千万。不过没有那么多现金,只找出来一百多万,埋在地板下面。这么多的钱我们今晚要加班了。” “现在我们哪一天不加班?”岳进苦笑道:“不过我们要怎么处理这钱,总不能24小时都守着。”这确实是岳进的盲区。之前没处理这种大证物。不但金额大,体积也大,他们是分四个箱子装走的。 “加班写报告。现在先清点一遍,确定数目,在场的人签字。然后回局里再点一遍,再签字。领导再审核,审核完了签字。然后领导会有安排,放在哪里,多少人看管,每天几点清点,我们写报告,再签字。有时候领导再上报上一级领导,有结果之后,再要分批签字。”闻谦自嘲一笑,道:“岳队别见怪,经侦就是这样,有很多书面工作要处理。不是很爽利。” “应该的。要签这么多字,我反倒踏实点。纸币上能检测出指纹吗?” 闻谦摇头,道:“很难,很难。这么多钱也要一张张查,是个大工程。而且就算有某些嫌疑人的指纹,也不能当直接证据。纸币一直在流通。” 这也在意料之中,岳进叹气,道:“那只能看监控了。不过我觉得希望渺茫。郁曼成找到这里是郁川告诉他的,郁川会知道的事情,估计在他们犯罪团队内部都不是秘密了。” “你觉得郁川不是核心成员?” 岳进道:“郁川这个人的背景很简单,拉他入伙没什么好处,顶多也就是发挥董云淼一样的作用。如果按照那封邮件所说,他一开始不知情,后来变成同谋,属于入赘犯罪。那能被他找到的地方,肯定不是 还是那句话,我不信宁文远一个人就做这么多事。既然是一个犯罪组织,内部就有恩怨,郁川顶多是她一个人的男朋友,又不是他们公用的。多加一个人入伙就是风险, 房子是半年前租来的。签合同用的是郁川的身份证。因为换了锁,房东也不上门,根本不知道这里放了这么多钱。房东也不记得当时来签约的是不是郁川本人,就记得是个戴棒球帽和口罩的男人。郁曼成承认郁川确实喜欢戴帽子出门。 岳进判断道:“这里估计是投名状。宁文远拉郁川入伙,就让他租个地方来放赃款。但郁川后来良心发现,想反水。“ “如果那封邮件真的是宁文远发送的。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9号晚上郁川确实和宁文远有冲突,郁川受伤,被塞进后备箱,但是没死。他中途在某个地方逃走了,或者说服了宁文远放他走。所以宁文远根本不知道他的下落。” “也有这种可能。但现在先要判断这封邮件的真实性,技术部那边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不用轻易下结论。” 技术部的效率确实很高。很快就查到了发件人的ip地址,确实在临江。董云淼的理发店开在临江,他手机最后的信号也出现临江。之前推测宁文远大概也是往临江逃,那里应该有她的备用住处。 之后就是跨地区协作办案,又需要文书和签字的活儿。岳进写了报告让领导签字,领导再打电话去临江,对面说会立刻安排的,有结果了会第一时间通知,让他们先等回应。 岳进多少有些犯嘀咕,毕竟他们也算是给平级单位无端增加了工作量,对方这不冷不热的反应也有些近于敷衍。估计进度不会太快,到时候肯定还要亲自跑两趟。他隐晦地说出了担忧。领导的意思则是稍安勿躁,再等等。 岳进也不方便坚持,好在这时候曹巡带回来一条重要线索:找到行李箱的买家了,就是董云淼自己买的。 一共六家卖行李箱的门店,其中一家上半年已经倒闭了,剩下五家店一整年也就卖出五个同款行李箱。其中一位老板还抱怨道:“销量这么差,实在是这个牌子的定位有问题,价钱偏高,尺寸又偏小,外观也一般,如果不是急用,很少有客人会选。” 卖出的五个行李箱中,一蓝四黑,装董云淼的那个是黑色的。一共是三名顾客,其中一人买了两个。两个客户是在线支付,支付软件实名绑定,很轻易就能查到身份。他们分别是吴女士和冷先生。曹巡挨个打了电话,他们简单说明了购买行李箱的理由,没什么可疑之处,他们的行李箱也都在身边。剩下的一个客人却是用现金购买的,只有具体的购买日期,却查不到其身份,店里的监控也是一个月一清,没有留下当时的记录。 按理线索到这里就断了,可曹巡在病床上修养得很好,立刻就灵光乍现。这条街两边都是店铺,买行李箱的人必然要推着行李箱穿过街道,总会有其他摄像头拍到他。于是他和曹巡挨个去问,终于找到一家服装店。女店主之前被人偷过一次,警戒心格外强,门口装了两个监控不说,还从来不清记录。她甚至为了储存监控录像特意买了一台电脑。 监控录像清楚地拍到,3月23日晚上11点40,董云淼一个人拖着两个黑色的行李箱穿过街道,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对面是一处旧小区,叫康安新村。 董云淼买行李箱的时间很特殊,正好是在王常安死前一天。他买箱子的位置更特殊,康安新村就在岳进当初划定的董云淼家到加油站的六个小区中的一个。 第82章 焦尸 岳进拿笔圈画着地图,转向闻谦,问道:“你怎么看?” 闻谦道:“董云淼买了这个行李箱,但是他上宁文远车的时候,并没有拿着,说明这个行李箱当时在宁文远或者她的同伙手上。可董云淼为什么要深夜买个不好用的行李箱呢,还一口气买了两个?他还要把这东西给宁文远?必然是在一个紧急情况下,他们需要装走一些东西。” “不是钱就是尸体。我觉得是钱,王常安的钱。这个时间肯定不是巧合。王常安23号变成逃犯,当晚宁文远就去拿他的钱。到了24号,再杀掉王常安,就彻底把钱占为己有。” “可是为了钱杀人,冒的风险也太大了。宁文远在王常安被通缉前就已经放弃了白门,她行事很谨慎,不会为了钱乱来。王常安变成逃犯,偷走他的钱,他也没法追债,不一定要杀人。要杀人,应该还有一个更紧迫的动机。” 岳进就等着她这句话,他们想到一起去了。他道:“那就只有身份了。王常安暗地里是高利贷头子,但在明面上有稳定的工作作为掩护,还能享受平静的生活。宁文远也差不多。但是他们两个打过照面,显然都露馅了。王常安当时要跑,狗急跳墙,估计拿身份威胁过宁文远。他这才不得不死。” 闻谦附和道:“很有道理,王常安逃走打过一个陌生的号码,是用他人身份注册的电话卡,差不多来源,估计就是宁文远的秘密号码,王常安威胁她协助自己逃跑。”她又找到那张杂志的照片,“可王常安死前留下的讯息是什么意思?是暗示宁文远吗?” 这张杂志内页的正面印着半篇金融杂谈,文章的作者已经找到了,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教授,和王常安毫无瓜葛。文章的编辑早就离职做了自媒体,他虽然借着互联网的东风赚了五百万,可是和本案也无关。 反面印着的是房地产广告,他们也去联系过,结果听地产开发商大吐苦水半小时,说这个新楼盘卖得不景气,现在还有很多空置房。听说警察的公积金不少,开发商就趁机推销起来,问岳进有没有买房的打算。花了些功夫才把人打发走,可这依旧和案子无关。王常安不准备买新房,暴露浅一家三口住的婚前的老房子。 内页的纸张是被横着撕了一道,竖着撕了一半,就算把两道裂痕都撕开,也不过是撕出一个十字,像是北欧某国的国旗似的,读不出什么言外之意。岳进把内页等比例复印在纸上,顺着裂缝撕开,十字交叉的地方是一句话:“弗里德曼的主张可被概括为:增加家庭的实际收入可以对抗通胀。” 岳进是全无头绪,问道:“你怎么看?” 闻谦道:“挺有道理的。” “什么有道理啊?” “我说这句话挺有道理的,在经济学行得通。这篇文章写得也不错。”闻谦还当真仔细阅读起来。 岳进哭笑不得,道:“喂喂喂,先打住,专业不对口了。王常安死前肯定不是觉得这话有道理,那时候读书,下辈子投胎当经济学家也来不及了。杂志上另一样东西才是真正的线索,只是我们没想到。先搁一搁。换个思路,假设宁文远毒杀了王常安,她的方法呢?” “乌头碱毒发最多十分钟,宁文远要投毒就必须在车上,可是当时有司机和乘客做目击证人,还有监控,都没有拍到她。” “就没什么办法让毒发延缓?” 闻谦苦笑着拿话回他,道:“岳队,专业不对口了,我也不懂医,要是我想到了早就提供线索了。法医都不知道的东西,我更不清楚了。而且就算有方法让毒发延缓,宁文远要怎么给王常安投毒呢?解剖时,王常安胃里只有少量未被消化的饼干,饼干没毒。而且毒药也不可能抹在饼干上,乌头碱粉末是有颜色的。放在饮料和汤食里倒有可能,可是王常安这么没戒心吗?宁文远给他的饮料,他都不检查,直接吃了?” “我想的是另一件事。假设王常安在死前和宁文远碰过头,甚至一起吃过点东西。那他们肯定进了某家店,店里要是有监控,监控会不会拍到什么?” 闻谦会意,点点头道:“我立刻想办法去查。不过不会太快,现在确实抽不出多少人了。” 岳进没说什么,他也清楚这虽然是个大案子,一案带多案,按流程需要成立专案组,从周边省市抽调人员,协同办案。但是成立组的报告打上去,审批也需要几天。而且还考虑到结案后的奖励分配,案子是在他们的地界出的,顶多是嫌疑人逃到了临江,前期最苦最累的摸排工作他们做得差不多,之后再成立专案组倒容易让外人摘桃子。 所以他们现在办案是苦有苦日子过法,富也有富的对策。专案组能成立,上面支援些人来,缓解他们的人手压力自然再好不过。可要是只有他们几个,案子也要尽力去破,大不了一个人当三个人用。 岳进瞥一眼闻谦,她那鸡窝一样的短发现在是不翘了,因为没时间洗头,现在是油腻腻得塌成一片,放两个滑冰运动员在她头上都会摔倒。 而领导到底是领导,稍安勿躁的那一头,一等就等来了一个大消息。临江那边打来电话,道:“发现一具女性焦尸,身份不明,你们如果有线索,立刻让亲属来辨认一下。“ 第83章 认尸 报警之后,警察封锁了现场,带走了钱和其他物证。岳进还话里有话地提醒郁曼成,道:“报警是对的,下次有线索记得要第一时间报警,记住是第一时间。” 警察这次没找他们再录口供,只是又提醒了一遍他们暂时不能离开本地。郁曼成猜警方那边也没有新的进展,就姑且回家去。罗美娟则是愈发心神不宁,担心宁文远真的出事,她又被弟弟老罗骚扰得头疼,就搬到了郁曼成家小住两天。 郁曼成这么做,虽然是出于善意,但也确有些私心。现在案件的重点已经完全转向宁文远,郁曼成和罗美娟虽然同为证人,但重要性不同。警察如果有新的情况要核实,应该会优先询问罗美娟。郁曼成只要一直和她待在一起,就能时刻跟进新线索。 罗美娟自然是不知道他这层想法,就算知道,她也不会觉得郁曼成占了自己便宜,反而是她在这房子自惭形秽。刚进来时,罗美娟随口问了这房子的价格。郁曼成如实道:“不算装修九百多万,我买的时候比较便宜,现在又涨了一些。” 罗美娟顿时变了脸色,拘束地盯着地板和墙面,道:“我知道贵,也没想到这么贵。唉,我这两天其实一直在想,要是我像你这样能干,能买一套好房子,文文不用跟着我吃苦,是不是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那是宁文远的选择,不是你的责任。”郁曼成只能这么说,他依旧不太会安慰人。 罗美娟不接话,而是换了个话题,道:“你这房子一千万,我白住一天就是欠了你几千块。太对不住你了。我还是帮你做点事,洗衣服做饭都行,我这人闲着也是闲着。” 她是说干就干。买菜,做饭,拖地,甚至把客厅的窗帘都拆下来洗了。反正郁曼成家里有烘干机,她是恨不得把他也塞进去转两圈,哄得暖洋洋的。 夏逸走了有几天了,她留下的鲜花已经枯萎了。罗美娟就把花瓶洗干净,换上她新买的花。连郁曼成放在鞋柜里的鞋都没幸免,跑鞋全给刷干净了,皮鞋则上了油抛光。 郁曼成待在自己家里反倒是无处容身了,因为罗美娟盯上了他的拖鞋,想帮他顺便刷干净。郁曼成急忙说不用,躲到卧室去。没多久,罗美娟又端着碗来敲门,她给他做了点心。她的想法依旧质朴:郁曼成身体不好就是吃得少,吃得多了身体就会好。能看到郁曼成像猪一样,被喂得饱饱晒太阳,她就心满意足了。 郁曼成勉强吃完点心,还没来得及消化,到晚饭时还有四菜一汤。好在夏逸回来了,她从车站回来直奔这里,确实有些饿。 夏逸边吃边道:“我确实查到一些东西,但不知道有没有你想要的线索。”她打开一本笔记本,上面写得密密麻麻,“这几个人的家庭都不太好。我挨个去问过了。钱龙,他父母双亡了,高中学历,出来打工。同村的人甚至不知道他已经死了。白海军,父母离异,他是奶奶带大的,他奶奶前两年过世了,他也就没回过户口所在地。陈德民和韩强是老乡,之前在同一家厂子做过流水线,后来他们南下去打工,就和其他老乡分开了。不过韩强去家里寄了几笔钱,说是在理发店打工赚来的,还说要出国务工几年,等赚到五十万就回老家盖房子。” 郁曼成道:“他们都是提前被物色好的受害者,韩强说的理发店打工就是董云淼的店,出国务工则是骗他们去泰国的借口。这么多无亲无故的人突然死亡,除了杀人骗保,我想不到其他可能。”他看了眼餐桌另一头的罗美娟,见她神色如常,便问道:“阿姨要一起听吗?” 罗美娟点点头,夏逸便继续道:“吕雯莲的父母还在世,但是她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儿,上面有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弟弟。她家里人根本不管她,她十几岁的时候就和一个同学生了孩子,后来又堕胎,然后离家出走。这么多年,她只和她姐姐有点联系。她姐姐说,吕雯莲提过正在和一个喜欢的男人合伙做生意,等生意赚到了钱,她就和那个男人在外面结婚,还特意说了是在国外结婚,问她姐姐能不能办签证来参加婚礼。后来吕雯莲自杀的时候,警方也是先通知她的姐姐,她的父母拒绝来认尸,她姐姐帮忙办的葬礼。” 郁曼成推测道:“国外婚礼?吕雯莲提到的喜欢的男人应该就是董云淼,董云淼用感情诱使吕雯莲成为犯罪同伙,所谓的国外婚礼是一个借口,吕雯莲以为拿到钱他们可以逃去国外。但其实是一种灭口的手段。既然葬礼是她姐姐办的,那在吕雯莲的葬礼上,董云淼有出现过吗?” “她姐姐说没有,葬礼上只有吕雯莲的家人,没有其他人到场。吕雯莲的姐姐也没钱,又结婚在家带孩子,只能简单处理一下后事。她也根本不知道吕雯莲结婚又丧偶的事。吕雯莲也挺可怜的。” “你调查得很详细啊。就这短短几天跑了这么多地方。” 夏逸笑道:“你指派给我的任务,我可不敢不用心。” 郁曼成被这么一揶揄,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是局外人,帮这个忙纯粹是看他的面子。他道:“这么一算,宁文远还有一笔赃款没找到,死了四个人,保险金不会便宜。邮件里说的一千万是错的,宁文远的赃款至少两千万。”他又叹了口气,道:“宁文远去泰国踩点的时候,郁川也在。四明山也是郁川去过的地方。唉,郁川到底还是掺和在里面了。” 夏逸摸了摸他的手,安抚道:“你弟弟可能也是被骗了,不会杀人了。就算找到也会轻判的。” 郁曼成没说话,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凝重。夏逸忽然眼睛一亮,又要发作她的老毛病。她笑着对罗美娟道:“阿姨,你要听我讲个笑话吗?一个烈日炎炎的夏天,有两根香蕉走在马路上。一根香蕉因为天气太热把衣服脱了,往地上一丢。旁边的另一根香蕉就摔倒了。” 罗美娟没笑,可是郁曼成这次倒笑出声了。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笑话还是很烂,只是他对夏逸的心变了。他真的爱上她了,再无聊的话经她说出口,都有些趣味了。 罗美娟多少也看出来了,道:“你们两个真的挺好的。快结婚了?” 郁曼成道:“如果她不介意和我在一起,那是快了。” 夏逸怔了怔,因为他如此直白地表露爱意,竟有些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原本的保姆又在外面敲门。原来郁曼成不习惯家里住着外人,保姆只要隔天来做饭就行。现在保姆约好上门的时间,她提着一袋子菜站在门口,与罗美娟打了个照面。 保姆显然把罗美娟误认为保姆了,很是不高兴盯着一桌的菜,道:““郁先生,怎么已经有人帮你做饭?” “今天来了个阿姨,帮我做了点吃的,不好意思,我忘了说你今天不用来了。”郁曼成的话有些说不下去了,因为保姆正瞪着他,一副正房抓到出轨男人的理直气壮了。在已经雇了一个保姆的时候,吃另一个保姆的饭,足以构成一个雇主的感情出轨罪。 “哼,菜都买了,不做浪费。我给郁先生你做菜去。”保姆气冲冲去厨房做饭,郁曼成是百口莫辩。于是这顿晚饭成了格外丰盛的满汉全席,六菜两汤,还有两叠水果。 热汤热菜端上来,保姆盯着郁曼成道:“郁先生,吃两口,你说谁做的饭好吃啊?” “这……都挺好的。”郁曼成眼神游移,旁边的夏逸已经快笑出声了,罗美娟也跟着乐,难道见他为这种事吃瘪。 保姆叉着腰,冷哼一声,道:“我算是知道了,郁先生是吃腻歪我的菜了,嫌弃我了。那你找个替我的人,也提前和我说一声啊,这样子算什么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你不要自己乱想。” 也不知该不该挽留,郁曼成道:“这位阿姨不是保姆,是我的朋友的亲戚。” 罗美娟却捣乱,道:“没,我就是保姆,不但包做饭还管打扫卫生,小郁一直说你做饭不好吃。” “我没有。” 保姆才不相信,叉着腰气冲冲道:“不要解释了,大不了我下个月就不做了。郁先生慢慢吃。” 保姆走后,夏逸还没忘记拿他寻开心,道:“你真是魅力无边啊,家里的保姆都要会争风吃醋。” 郁曼成委屈,道:“真的很过分啊,我给她付钱的,一个保姆怎么脾气这么大的?” “因为钱不能当饭吃,可你明天真的是要吃饭的。”夏逸边笑边到玄关换鞋,“要不要我帮你把人劝回来,她等着你挽留她,应该还没走远。” “别太低声下气,她要走就走好了,我饿不死的。”罗美娟还在旁边笑,郁曼成也埋怨她,道:“你也真是的。干嘛要说自己是保姆呢。” 罗美娟道:“我是真的准备退休后当保姆的,反正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出去还能赚点钱。” “这种工作还是要看雇主眼色的,容易受气,你之前至少是坐办公室的,要体面许多。” “靠两只手挣钱吃饭,干活哪有高低贵贱的。文文以前也不同意,我就想偷偷出去干活。反正钱都是一样的,她也看不出是怎么赚来的。”原本是无心的一句话,却很容易联想到宁文远如今的勾当。他们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夏逸回来,她没有劝保姆回心转意,而是两个警察跟着她过来了。 岳进已经是熟面孔了,对着罗美娟道:“在你家里没找到你,就知道你在这里。麻烦你跟我们走一下,我们需要你去认一下宁文远。” “人找到了?“罗美娟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 岳进道:“现在不能确定是不是她。所以需要你去辨认一下,然后再录个口供。“ “怎么就不能确定了……噢,是那个啊,那个了啊,不能说话。“ “我桌子还没收拾呢,你们等我一下。我要把碗筷放进洗碗机里。” 罗美娟紧紧抓着一只碗,好像是抓着救命稻草。洗碗成了天大的事。 闻谦道:“请马上跟我们走。” “可我要洗个碗啊,就几分钟的事情。“罗美娟的脸上尽是茫然,说起话来已经颠三倒四,她像是个梦游的人,自己却浑然不觉。人在受到巨大冲击的时候往往就是如此,他们在心里筑起一道墙,把悲伤阻隔在外。闻谦和岳进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他们知道如果现在不把罗美娟带走,她会一直拖延下去,好像不去认尸,宁文远就永远不会死一样。 郁曼成看不下去了,轻轻扶着罗美娟的肩膀,从她手里拿过那只碗,柔声道:“都放着我来,你跟他们去一趟。说不定不是呢。”他又抬头问岳进,道:“我能跟着一起去吗?” 岳进摇了摇头,道:“还是不了,你的身份特殊。” 罗美娟好像回过神来,道:“呃,我,那我一定现在去,是。那我们走。”她却下意识往厨房的方向走,好像看不见正门。 闻谦面有不忍,却还是上前,揽了一下罗美娟的肩膀,引导着她往门口走,“这边走,门在这里,对,我们领着你上车。“ 第84章 死寂(上) 停尸间很冷。罗美娟之前从没来过这地方,但是她也不陌生,好像在梦中已经无数次想象过这里了。但是她想象中的主角都是自己,前几年墓地价钱疯涨,她听一些六七十岁的人说,可以提前购置墓地,买好出殡时要穿的寿衣。她其实也有这样的打算,甚至囤过一些漂亮的布料,想找个裁缝为自己做一件烂花丝绒的寿衣。 她也是有些迷信来生的。想过这辈子积一些功德,下辈子当个男人享福。到时候她必然会当一个安家立业的好男人。如果一定转世当个女人,她也希望自己命好些,有一对好父母,不要再有兄弟。如果真的有来世,她也是愿意再当宁文远的母亲。 但是真的走进停尸间,一切幻想都要打住。这是个容不得丝毫感性的地方。先是两个警察带她过去登记,挨个签字,然后走进一个纯白的冷房间,比医院病房的颜色更单调,冷得骨头打颤。罗美娟快要站不稳了,她安慰自己不是怕,只是风湿不能受寒。 两排高高的铁柜,每个都整整齐齐码着几个抽屉。抽屉门看着不大,她甚至不相信这里面能塞一个人。但按着编号,警察确实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搬出一具尸体。 这是一具焦尸,完全看不清脸,只能从轮廓辨认出是一个女性。罗美娟茫然地看了一会儿,下意识就要否认,可是她看到了尸体的嘴,里面左侧是一颗虎牙是偏歪的。宁文远确实有一颗不算整齐的虎牙,罗美娟也曾引以为憾,如果她当时再有些钱,就可以送女儿去矫正牙齿。 罗美娟犹豫片刻,还是道:“对,她是我的女儿。” 一旦说出了这句话,这张面目全非的脸却换了一副面貌,罗美娟逐渐在上面看出五官的轮廓。她的眼神也多出一丝柔情来,依稀想起宁文远小时候趴在书桌上打瞌睡的样子。那时她面颊上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像个很甜的桃子。现在这桃子腐烂了,只能闻到一股焦灼的臭味。 罗美娟轻轻把尸体的一缕头发拨开,自言自语道:“她的头发怎么这么乱啊。在外面都照顾不好自己。” 出去时警察给罗美娟倒了杯水,她没喝。警察严阵以待,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她会昏倒,但她面上还很平静。奇怪的是,她并不太悲伤,只是整个人飘忽忽的,好像在后脑勺钻了一个洞,然后她的意识和情感,都像鸡蛋液一样从洞里流干净了。她只剩个空壳子,因此觉得自己格外的轻。 录口供时,岳进简单说明了情况。宁文远的尸体是昨天被发现的。临江的警察通过邮件的ip地址找到一处出租屋,让房东开门后,发现房子里没人,但是找到了发送邮件的笔记本电脑,还登录着宁文远的邮箱账号,在鼠标和键盘上也提取到了指纹。房间里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但是冰箱里的牛奶和便利食物已经过期。从小区监控看到,宁文远是11号来到小区,然后在12号出门采购了一些食物,接着就再没有出去过。而五天前有个戴口罩和帽子的男人进入她住的楼道,二十分钟后又推着一个行李箱离开。 这个行李箱是藏尸董云淼的同款,当时很可能也被用来弃尸宁文远。 门锁上没有暴力侵入的痕迹,男人应该是用钥匙开门。房东说他只把一把钥匙给过租客。宁文远的尸体周围没找到钥匙,出租屋内也没有钥匙。 这套房子是提前准备的住处,去年就和房东签了一年的长约,用的是董云淼的身份证,但是周围的住户确实见宁文远来住过。他们没和她说过话,只当她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也没起疑。 租房的联系电话用的是另一个假号码。宁文远这类人手上有很多盗用别人身份注册的电话号,因此警方一直追查不到她的。她之前日常使用的手机留在出租屋,已经取出了电话卡。手机被格式化过,已经交给技术专家去恢复数据。 小区北面有个小山坡,警方一边派人搜山,一边在居民中走访调查。有附近居民,深夜曾隐约看到山上有火光,好像是一男一女在烧东西。可当时天色已暗,而且这里是远郊,最近垃圾管得严,不少附近的村民都趁着天黑偷偷烧秸秆。当时那人也就没有在意。警方在山上的东北角发现一块被焚烧过的痕迹,而在不远处则有一块区域明显被翻动过,植被不全。挖开之后,就发现了宁文远的尸体,埋得并不深。 罗美娟问道:“她被烧的时候已经死了?要不然活活烧死多受罪啊。” 岳进道:“对,是死后焚尸。死因是窒息,她是被人勒死的。也不能说她有没有受罪,毕竟她现在涉及多起谋杀案,还在放高利贷,又有大笔不明原因的赃款。她让别人受了很多罪。” “郁川也是她杀的?“ “我们还没找到郁川。“ 罗美娟斩钉截铁,道:“那肯定是郁川杀的,都是他做的。他还打我女儿。我女儿都是被他带坏了。她多好一个人,不然谁会害她啊。” 岳进也有些无奈,道:“到底谁是凶手,我们会继续调查的。不过你怎么知道郁川打了宁文远?” “有一次她回来,脸上就带着伤。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是撞在门上了。怎么可能,我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了。我一直被打,有经验的。”罗美娟又说了郁曼成带她发现针孔摄像的事,道:“录像里他就把我女儿打得很凶。” “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 罗美娟支支吾吾,道:“家丑不向外扬。”这显然是借口,她犹豫片刻还是主动坦白了,“我那时候怕郁川死了,是我女儿杀的,到时候这录像就变成证据了。” 岳进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不该责怪她。他顿时也明白了郁曼成隐瞒的原因。郁曼成的想法也与罗美娟相似,他担心郁川杀了宁文远。沉默是一种保护。或许郁曼成手上还掌握了其他证据。 第85章 死寂(下) 郁曼成自然也被叫来问话,但要撬开他的嘴可要困难多了。岳进问他监控录像的事,他承认隐瞒,但他的借口是,“我答应了那个偷拍者不报警,我要信守承诺。”自然是鬼话连篇,但也戳穿不了他。 岳进又问道:“你手边还有什么与案件相关的线索,你没有向我们提供?” “没有。”郁曼成道:”而且我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和这案子有关,毕竟我也不是警察,不知道调查到了什么阶段。” “你这是存心要包庇你弟弟吗?” 郁曼成故意装不知情,反问道:“郁川又没犯罪,我为什么要包庇他?你们找到他了吗?” 这是死鸭子嘴硬,岳进便拿出监控给他辨认,道:“这是宁文远死前的楼道内监控,你仔细看一下,这个戴口罩帽子,穿黑色外套的人是不是你弟弟?”其实他们已经掌握了些证据,郁川之前在健身房的同事都记得他有这样相似的衣服,而用手机号倒查购物软件账号,也能找到购买记录。这就是郁川的衣服,那个男人的身高体型也相近。 “我不知道。我认不出来,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的记性不太好,平时也不太留意他。” 岳进也不戳破,道:“好,那我再说一件事。董云淼的死因是左肋被锐器刺中,杀他的凶器是一把双刃刀,刃长约为15厘米, 厚度在04厘米,宽度是3到5厘米,你知道郁川有这样的刀具吗?” “不清楚。”郁曼成自然是知道的,郁川曾经当着他的面掏出过一把勒死的折叠刀。他又有担心地追问了郁川几句。但郁川嫌他烦,没解释这刀的用途。 “你最好想想清楚,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不要在这上面撒谎,给假口供是要追责的。”岳进的语气严厉起来,几乎是逼视着他,“避重就轻地回答问题,模糊重要细节,你已经有过前科了。” 郁曼成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顿一顿,莫名就微笑起来,反问道:“宁文远不是被这把刀刺死的?”岳进没作声,但他片刻的愕然已经是一种默认。郁曼成接着又道:“如果郁川的刀是杀死董云淼的凶器,而郁川又跑了,他就没必要凶器丢掉,因为你们早晚会怀疑上他。如果宁文远是郁川杀的,那他为什么不继续用那把刀呢?” 岳进沉默良久,还是道:“找凶手是警方的工作,你需要做的是及时提供线索。如果接下来郁川有联系你,就要立刻通知我们。” 郁曼成道:“我一定会的。”谁都知道他这是睁着眼睛胡说,郁川还活着,不管他犯下什么罪行,郁曼成都铁了心要保他。 岳进把郁曼成送到警局门口,借机与他多说了几句话。岳进劝道:“你是个聪明人,谁都知道你聪明,但你现在在做一件很蠢的事情。你不相信警方。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你已经不可能靠一己之力改变或挽回什么了。” 郁曼成道:“没什么可挽回的。我只是相信我弟弟不会杀人。我能私下问你一个问题吗?宁文远租的那套房子是不是光线很差?”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说了,案件相关的细节我不会向你多透露的。应该是你向我提供线索,而不是倒过来。” “我有一个猜测,你们没找到宁文远的眼镜,如果有,你们会先和死者家属说清楚遗物的处理方式。宁文远担心监控拍到她,必然会选择一些破旧的老小区。老小区的采光不会太好,宁文远有散光,应该会一直戴着她的眼镜,直到她死。如果你们找不到眼镜,说明凶手拿走了。宁文远的眼镜是价值上万的林德伯格,就算尸体烧焦了,也可以通过眼镜找品牌方倒查她的身份。这算是我提供的新线索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拿走眼镜,焚烧埋葬,都是为了掩盖尸体身份。可是宁文远的邮件一发出,这些掩饰都毫无意义了。一个能仔细到拿走眼镜的凶手,为什么会粗心到不检查宁文远的电脑?这是矛盾的,所有那封发给我的邮件是假的,是凶手仿写的,只是为了嫁祸郁川。” 这个推测是有些道理的。宁文远的尸体被发现时,是全身赤裸的,这个细节并没有告知家属。显然凶手担心她身上的衣物会泄露身份。但是连董云淼被发现时身上都有件内衣,除非是性质恶劣的性犯罪,否则很少在熟人犯罪中出现男性凶手脱光女被害者的衣物。 这涉及一个颇微妙的犯罪心理常识。对很多男性凶手来说,碰触尸体甚至比杀人更可怕。男性冲动犯罪的概率比女性更高,情绪的高点是在杀人的那一刻,行凶之后反而会有片刻的冷静甚至是忏悔,出于被捕的恐惧,他们能硬着头皮处理尸体。但是对于完整的人类躯体,尤其是朝夕相处过的人,一件件脱下她的衣服,碰触温热的皮肉变成尸体,感受身体慢慢冷下去,慢慢僵下去,是一种难言的折磨。很多被捕的嫌疑人交代,z这是从心理蔓延到生理的翻江倒海的恶行,他们有胆子杀妻,却没胆子看着妻子的脸烂掉。 与之相反,女性杀人往往是预谋犯罪,她们在动手前已经做完了心理铺垫,更多是在复盘细节。在许多同性凶杀案中,女凶手都表现得极为平静。岳进还记得一个女嫌疑人交代行凶过程时,语气轻松道:“死掉的女人罢了,我也会变成一个死掉的女人。就当是预习了,没什么可怕的。就是她比我以为的要胖。” 但岳进还是不动声色,道:“你的话讲完了?你还说你没有隐瞒。每次问你话都跟挤牙膏一样,一说你弟弟有嫌疑,你就挤出来点线索。要是你真的问心无愧,那就交代你知道的一切,我们帮你调查,郁川没做过的事,我们肯定会还他清白。要不然我就怀疑你是做两手准备,到时候真的铁证如山,郁川犯了法,你还会替他隐瞒。” “嗯,我相信警方。你们加油。”郁曼成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他离开时的脚步或许太快了些,显出一种逃跑的狼狈姿态。 郁曼成没回家,而是直奔罗美娟的住处。他既想从她嘴里探听出更多细节,也担心她受不了女儿过世的打击,一时想不开。 可真见了罗美娟,郁曼成也明白无此刻话可说。罗美娟完全是垮了,她的精神和理智,都像是兑了太多水的酒,稀薄得只剩一点气息。罗美娟恍恍惚惚,道:“啊,你来了。自己坐,我就不招待了,你自己倒水喝。” 郁曼成道:“你要不再去我家住两天,也方便有个照应。” “不了,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什么都不想做。我也不想看到你,郁川杀了文文,你让我怎么办。” “我弟弟没有杀人。“郁曼成极其坚定道。 “我怎么知道。”罗美娟有气无力扫了他一眼,“唉,其实都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你能不能尽量回忆一下,警察刚才和你说了什么?我能找出证据来,证明我弟弟没有杀人。” “我女儿死了,我很累。” “求你帮帮我,我弟弟还活着。” “说不定他也死了。“ “不可能,要不然现在早找到尸体了。“ “我女儿死了,你弟弟死不死和我没关系。他在你身边的时候你都不关心他,现在在意有什么用?” “对,你说的没错,所以我现在后悔了。我只是想一个改过的机会,在郁川还活着的时候。”郁曼成完全用上哀求的语气。 罗美娟倒是苦笑着安慰起他来,道:“这件事不是你说了算了,谁说了都不算。你去睡一觉,睡一觉醒过来,什么都是假的了。我也累了。“ 第86章 母猫 赶走郁曼成后,罗美娟也睡不着。她觉得自己像是绑在磨盘上的牲口,明知道要往前走,结果却总在原地打转。 她用一种抽离的理性想着,人应该吃饭,她现在要做饭了。人也要打扫卫生,她已经很久没拖过地了。 可她还是什么都不想做,就只是在房间里静静坐着。过一会儿,有电话打来,是事务所的人问她怎么今天没上班。 她平静道:“我今天不来了,我女儿死了。”说出这话时,她甚至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好像以前挨宁强的打,她痛得爬不起来,想着再坏也没有了,大不了就死,心里倒也畅快了。 她不记得电话里说了什么,就茫茫然推开门走出去。也不知道方向,只是一味朝前。小区里有架旧了的秋千,现在是孩子上课的时间。秋千空着,她就坐了上去。 也不知荡了多久的秋千,天色似乎已经暗了,而老罗也找了过来。他极诧异地看着她,道:“我到处在找你,你怎么在这里荡秋千?多大的年纪了,玩这种小孩的东西,你不害臊吗?” 他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落在她眼里却有些滑稽。紧皱起的眉毛,一张一合的嘴,嘴里的还缺了一颗。他看着简直像是个卡通人物。以前她有些怕他,因为是他是男人,是父母偏爱的那个,现在她只觉得好笑,这个世界都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罗美娟也不说话,只痴痴发笑。老罗看着有些发怵,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道:“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女儿死了。” “啊?” “我女儿死了。”她还是宛若做梦一样的语气。老罗也有些怕,先领着她回家去,再问道:“什么事啊?怎么这么突然?是意外还是自杀啊?生什么病了吗?” “是被人杀了。她是高利贷头目,她是黑社会老大。她杀了很多人,现在被人杀了。” “这也太那个了。真的假的?”老罗也懵了,反应比罗美娟还大,他拍拍自己的胸口,夸张地扶着椅子坐了下来,环顾四周,嘟嘟囔囔,道:“那她给你的钱不就是黑钱?警察要讨回去吗?不过也是,想想也不是没道理的,难怪她会找这么一个男朋友,上次和我说话的口气还这么横。” 他又接着道:“不行,不行,那你要快些做点养老准备。女儿也没了,钱都要被收走,你快点安排一下去相亲,就过几天见面。我想帮你瞒着男方家里,他们知道你女儿这样,肯定不愿意和你结婚。” “我女儿都死了,你还和我说这个。“罗美娟没搭腔,只是游魂一样飘到厨房,打开电水壶,看着水温一度度往上跳。她把热水倒进杯子里,端出来。老罗以为她要给自己泡茶,刚想说不用麻烦了。她的手腕却一抬,把热水尽数泼到他脸上。 老罗惨叫一声,睁不开眼,怒极正要动手,脸上就狠狠挨了一耳光。罗美娟猛踹他的肚子,骑坐他身上,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边打边骂道:“我女儿死了,不是你,她就不会死。都是你让我和她吵架。都是你不好。“ 老罗被打傻了,根本听不懂罗美娟话里的意思。他想说自己是冤枉,可还没开口,脸上又挨了一拳,鼻子里淌血。他对罗美娟的印象一直很模糊,因为他从小都是家里的太阳,罗美娟不过借着阳光发亮的月影。一个典型的姐姐,沉默寡言的妻子。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他连饭都能比姐姐多吃两口。后来各自成家,他对她的关注就更少了,偶尔一碰面,她也不过是延续了年轻时的逆来顺受。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敢打他,而且还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老罗比起愤慨,还是委屈更多些,他大吼大叫,道:“你打我也没用。我又没犯法。你脑子想想清楚,宁文远杀人放火,不被别人杀了也要被人枪毙。是你没教好她,事情变成这样,全是你的责任。” 他趁着罗美娟一愣神,猛地推开了她。来不及抹掉鼻血,他连滚带爬就跑了。 罗美娟并不想管他。他说的话,她也懒得去想。世界对她也不过是一阵青烟,飘荡散去。 她的女儿死了。 她的世界全坍塌了。外面的天是亮着还是暗着,她都不在意了。明天会怎么样,她也不愿意再去想了。 罗美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过饭,并不觉得饿,只是嘴里有一种苦味。她和衣躺在床上,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是一只母猫,生了一窝小猫崽,最后只活下来一只。她在梦里忧心忡忡地想着,必须要保住这唯一的孩子,她仅存的希望。可是要把小猫藏在哪里呢?要放在草丛里吗?那可不行,路边的野狗会把它叼走。要藏在箱子里吗?那也不行,人来人往会把箱子撞翻。要把它带在身边吗?还是不行,母亲要出去捕猎,孩子跟着多危险啊。 思前想后,她实在找不到最安全的地方。她只能张开嘴,一口把小猫吞咽了下去。现在就没事了。她在梦里彻底放下心来,想着她的孩子再也不会受伤,也不会伤害别人。 罗美娟很幸福地陷入了沉睡。在美梦中,她什么都不再担心了。 第87章 金条 清晨,罗美娟是被敲门的声音吵醒的。来的还是郁曼成,这次他还拎着早饭站在门口。 罗美娟道: “我根本不想见你,我一见到你就想到郁川。你出去。” 她还想赶人,但她饿了一个晚上,说话也有气无力。论力气,这次她竟然输给了郁曼成,他强硬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把早饭搁在桌上,道:“我知道,但我不走。你吃早饭了吗?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我不吃。” “宁文远死了,可是你的生活还是要继续的。而且她死了,未必不是件好事。她活着,对你的负担更大。她被抓了,一次次开庭上诉,结果她还是被判了死刑。你只会更痛苦。” “要是死的人是郁川,你会这么说吗 ?”这大道理说得太气人了,罗美娟举起桌上的餐盒就要往地上丢。可她终究还是舍不得,又轻轻把早饭放下。她是饿过肚子的人,就见不得糟蹋粮食。早饭是两个肉包子,面皮就一看就和得好,洁白蓬松。 郁曼成笑了笑,并没有多少嘲弄的意思,只是很温和道:“舍不得丢是?那就别浪费粮食了,吃。你吃了也不是给我面子,纯粹是不想糟蹋早饭摊老板的辛苦。你吃完我就走。” 罗美娟觉得郁曼成变得狡猾了,但也说不过他,就抓着包子狼吞虎咽起来,眼神还是凶巴巴的。郁曼成趁着她不能说话,又道:“你刚才问我如果死的是郁川,我会怎么样?我当然会崩溃啊。” 罗美娟面色缓和下来,含糊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她到底是当惯了好人的,总是剑拔弩张累着她了。 “我其实是来求你的,求你继续和我调查下去。因为我很害怕,我有些想半途而废了,万一再调查下去,我亲自找到了郁川的尸体,我会撑不下去。但是我又必须调查下去,因为郁川没有杀宁文远,他甚至没有做任何错事。全部都是栽赃。” “你有证据吗?” 自然是多此一问,郁曼成是把笔记本电脑都带了过来,他又播放了那段偷拍的监控录像,是郁川殴打宁文远的场面。罗美娟扭过脸不忍心多看,宁文远已经死了,可她受苦的样子还能鲜活如初。 可郁曼成偏偏又把录像暂停,逼着她抬头,道:“你仔细看这里。视频里的影子不对。” 录像正放到宁文远脸上带伤,慌张地跑进房间。卧室的门大开着,摄像头可以拍到客厅里的影子。郁曼成指着一个人形的影子道:“你看,从影子看,客厅里还站着一个人,如果这个是郁川,那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是不是录音笔。” 影子是左臂抬起,手里握着一个长条物,如果解释成录音笔,大小倒也合适。郁曼成道:“郁川当时根本就不在,是另一个人录下了他的声音,假装郁川打了宁文远。宁文远知道房子里有监控,却一直不声张,就是为了留下这个假证据。” 罗美娟自然不信,“这是你的强词夺理,你弟弟手上可能抓着笔之类的。”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郁川那天根本不在,他在和我吃饭。这段录像是没有经过处理的原视频,没有转码,录像的时间会自动编码进文件,也就是ended date,用相应的软件就能找到。”郁曼成确实在电脑上简单操作一番,着重显示了一个日期,是5月13号的下午14:23。他紧接着又展示了5月13日的消费记录,他在一家西餐馆14:10结的账,甚至连这家店的名字罗美娟都有印象,就是曾经他请她吃意大利面的地方。 “这种电脑的东西我都不懂,你不会骗我。” “没有必要,这视频警察也有一份,他们也有专业人士,我造假的话,他们很容易就会发现。” “我脑子里很乱,你先让我冷静一下。我现在不知道该做什么,上班都不想上了,只想待在家里把文文的东西都整理好。”罗美娟又想逃避了。她心里是宁愿郁川杀了宁文远,如此她一切的恨意都有了由头,还有种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安慰——如果宁文远当时顺着她的意思和郁川分手,事情就不会发生。她们还是幸福的一对母女。 这漏洞百出的解释并不能说服罗美娟,但也阻止她再往深处想。她实在不愿承认宁文远是怎样的人。 杀人,骗保,放高利贷,罗美娟希望宁文远的死能让她罪行一笔勾销。在未来的某一天,她回忆起宁文远时,她还是那个无辜又孝顺的女儿。 罗美娟边走边叹气,又迷茫起来。她根本不想答应郁曼成再继续调查,甚至希望警察永远不要找到凶手。宁文远死得多可怜啊!这样她就一直能保持受害者的身份。 她装模作样收拾起房间来,期望郁曼成能知难而退。有一件羽绒服挂在衣架上,是宁文远最后一次见面时买给她。她还没机会穿,就想把衣服挂在外面先晒一晒。 这件黑色的羽绒服被她穿在身上,到时候这时候,她竟还能带着一丝炫耀,道:“这衣服是文文给我买的,你说是不是很合身?” 郁曼成还来不及开口,罗美娟就摸到了羽绒服里藏着东西。好像是一叠有分量的纸,膈应在她胸口的位置。她立刻把衣服翻过来看,确实有一段缝合线的颜色是不同的。 拆开衣服后,里面是一个信封,藏着厚厚一叠钱,大量两万块和一封打印出来的信。 信上写道:“妈,我给你买了二十万元黄金,装黄金的箱子就藏在家里柜子里,那个以前放饼干,现在放针线的盒子。如果我不在你身边,我想这点钱足够你救急了。我把几张别人的身份证埋在宁强房子的花盆里,如果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就去把那些身份证挖出来,然后报警。我一直想多赚钱,让你过上好日子, 现在没做到,是我对不起你。” 这封信连署名都不用,罗美娟就已经深信不疑。她道:“你看,这才是我女儿说话的语气,上次那封邮件不对。文文这个人不会和我说什么爱不爱的,她总是把钱挂在嘴边,只想着我的钱够不够花。” 这是做父母的人习惯性的口吻,甚至带着一丝不自知的欣喜。她按照信上的指引打开放针线的饼干罐,里面确实有黄金。二十万换成黄金,克数并不大,又是在银行买的,旁边还有相应的凭证和发票。 罗美娟知道宁文远是想把钱留给自己,就算她的事情败露了,所有赃款被没收,这笔黄金也未必会被警察发觉。 女儿到底是想着她的,哪怕最后一面她们闹得这么凶,女儿还是那么千方百计地为她藏钱。 罗美娟有一丝欣慰的窃喜,又很快反应过来宁文远已死。铺天盖地的悲伤重新淹没了她。她终于理清心绪,明白自己真正悲痛的原因。她其实已经有了准备,宁文远做了天理不容的事,没有好下场多少也是注定的报应。 她难过的不是宁文远的死,而是死亡戳破了她最后的幻想。宁文远失踪之后的调查,对她是惊心动魄的经历,越深入,越陌生。真实的宁文远与她印象中的女儿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谁又能质疑她的母爱呢?一个女人艰难德抚养着不是自己血脉的孩子?多伟大的心啊?可是她的爱时不是又有着自我麻醉的快乐。不是宁文远需要一个母亲,而是她需要一个孩子,她要在孩子彰显自己的慈与爱,这样的苦痛都有了源头——于是她能安慰自己,养育孩子是她终身的事业。这事业很伟大,并不比其他人打拼事业要卑微。 可现在罗美娟的一生的事业都化为乌有了。宁文远死了,而且是身为一个罪孽深重的凶手而死。罗美娟半生仰仗的一切都是假的。 罗美娟把脸埋在手里,痛哭出声。她成了一根蜡烛,眼泪是她融化的心。 她边哭边道:“我真的努力了,有努力当人家的妈妈。” “我们都知道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郁曼成也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 宁文远的信就搁在桌上,是在一张白纸上打印出来,而非手写的。郁曼成翻来覆去读了两遍,也不懂她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既然罗美娟坚信这封信是宁文远写的,郁曼成也就姑且相信。 郁曼成又去打量饼干盒里的金条。业务凭证上除了购买者的信息还有经办人的名字。是个熟人。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以宁文远的狡猾与谨慎,怎么会不留有后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宁文远猜到团队会内讧,稍有不慎她就会死于非命。而她临死前最担心的到底还是罗美娟。她太怕自己死后罗美娟会被人寻仇。一个一窍不通的退休老太太又能做什么呢? 一个心里有恨又贪财的人,末路时残留在心底的还是一点爱意。宁文远留下了最后的线索,她并不期望罗美娟能为自己报仇雪恨,只希望她能平安无事。所以她又引导罗美娟去找到郁曼成。而现在郁曼成读懂了这线索,开始怀疑一个他之前从来没想过的人。 第88章 黑吃黑 保险公司的人打了两次电话,想要联系吕雯莲面谈。宁文远授意吕雯莲都挂断,吕雯莲虽然照做,却颇为不解。宁文远便解释道:“你现在的身份是个悲痛欲绝的寡妇,根本不在意保险金的事情,只是浑浑噩噩。你太急着谈钱,他们反倒抓到你的把柄,可以就地压价。你的表态越是少,主动权越是在你这里。再等等。” 吕雯莲深以为然,她起先也有杀人的负罪感,甚至害怕鬼魂索命,有些疑神疑鬼。但宁文远承诺事成后会分给她五百万酬劳,董云淼又提出拿到钱后可以跟她私奔。她在国内已经登记结过婚,短期内再婚容易惹人怀疑,他们甚至可以拿钱去国外当一对夫妻。这样美梦做多了,吕雯莲也就不再去想死人的事,她也只求尽快应付保险公司,拿到钱去逍遥。 宁文远不动声色,想着人果然都是一样的。道德,也是有售价的,只要出的起价钱。 她这样安慰自己,郁川就算怀疑她也不要紧,到时候把一千万摆在他面前,不信他不动心。 吕雯莲不聪明,宁文远可不一样。她是真的有机会能和郁川远走高飞,过逍遥日子。 保险公司第三次打电话,吕雯莲总算同意见面。她演出失魂落魄,恍恍惚惚的神态,很少开口,只是一味听保险公司的人谈条件。 保险公司的人先是例行公事,问了些基本情况。主要疑点有两个。吕雯莲名下有理发公司,还能高额投保,账户上也有不少存款。可是她的丈夫钱龙之前只是无业游民,后来又也不过在理发店打杂。为什么吕雯莲会看上这么个男人,并且迅速结婚? 吕雯莲的答复是感情纠纷。她和董云淼合伙开店,后来两人发生暧昧,但是董云淼不愿意结婚。这是钱龙对吕雯莲热情追求,她想走出情伤,就同意了他的求婚。她还拿出了一张孕检报告,证明她已经怀有钱龙的孩子,奉子成婚也是不得已。为了这件事,董云淼还恼羞成怒,当众殴打过钱龙,店里的许多人都可以作证。 这次的泰国旅行,名义上是蜜月游,其实也是公司想在国外开分店,吕雯莲想借机离开这个伤心地,所以叫上的几个人也是理发店的员工。 保险公司的人没再质疑,只是提出死者在国外身亡,许多检验报告不完整,不排除人为可能。这自然只是套话,他们不是真的怀疑,只是顺势压价。每个人赔付一千万是不可能的,如果吕雯莲要坚持,那就只能打官司,或者保险公司干脆报警。如果她不坚持全额赔偿,保险公司倒是愿意部分赔付,一次给出一千五百万。 吕雯莲按照宁文远教她的话术,道:“唉,钱多钱少又怎么样,人也回不来了。”但她终于还是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一千五百万还交了三百万的税,剩下的钱分三批转入吕雯莲的账号。大功告成,一块石头落地,宁文远却高兴不起来,这么劳心劳力地杀人,保险金却比她想象中少,还要再给王常安三百万。她忙活了一通,竟然连一千万都拿不到。 宁文远气急败坏打开手机看新闻,第一条竟然就是某个明星片酬高达三千万。她气得破口大骂,道:“什么世道啊,杀人还不如唱歌跳舞赚钱。人命就这么便宜?” 气归气,王常安的钱还是要照给。宁文远早就想好了对策,她要不能白吃这次的亏,要借机找到王常安藏钱的老巢。王常安要求的是转账,可宁文远偏偏让董云淼提了现金,还要分批给。 其实她偷偷买了一个宠物定位器,拆掉外壳后,把核心元件藏在皮箱夹层里里。皮箱里装了五十万,算上箱子大概有十五斤重。这么多钱不好拿,如果王常安中途换箱子装钱,反而容易惹人怀疑。所以他大概率会把箱子一口气拎到安全的地方。 宁文远又嘱咐道:“你去买一打冥币,塞进这堆钱里,不要放在第一张。藏得好一点。” “为什么?”董云淼自然是不明所以。 宁文远解释道:“心理战术。换成纸币给钱,他第一反应肯定是我们不愿意交钱,给得不情不愿。他点钱的时候一定会发现冥币,更加觉得我们给纸币是为了膈应他。反而不会想到这是个陷阱。” 果然王常安稍晚些时候就来兴师问罪,打了电话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个迷信的人,不过你们这样可也太小儿科了。” “这钱留着清明的时候可以用啊。” 王常安倒没真动气,“你们不要生气,我也不是欺负你们小年轻。只是给你们一个教训,以后说话做事都不要太莽撞。这次就各退一步,我为你们破例一次,你们直接转账给我,我也只要两百五十万。” 话说得再漂亮也于事无补了。宁文远已经根据定位找到他在外面的一处房子。老式居民区的二楼,定位信号在那个位置停留了三天,都没有变动。现在还不方便上门,她便派人轮班守着。 既然钱已经有着落了,接着该安排好的就是吕雯莲。她不是有城府的人,相处的一段时间已经把家里的底全透干净了。她在老家还有父母和兄弟,不过不太来往。但她和大几岁的姐姐还算亲密,平时会聊很多事。吕雯莲活着一天,就有说漏嘴的风险。她要是死了,倒也少一个人分钱。 宁文远自然安排董云淼做这事,道:“你如果舍不得下手,我也理解,那你们把钱平分,然后出国。” 董云淼反问道:“那是不是她死了,钱就是我一个人的。” “你确定能下手吗?她对你挺有感情的。” “我对她也很有感情的,再多加两百万,老板。” 宁文远笑了,说道:“别在自己的地盘动手。约她去四明山,那是个很安静的地方。我朋友介绍给我的。“ 然后该死的就是吴昊天了。王常安嘴上说不用他们帮忙,结果还是让董云淼去了一趟。王常安的杀人计划倒是很简单,但也足够狠辣无情。 吴昊天平时会在家里的冰箱囤积一些饮料,很平常的习惯。董云淼先到他家,以探事为借口,先打开冰箱记下他购买的饮料品牌。隔天,王常安就派手下上门催债,趁机把吴昊天冰箱中的一瓶饮料换成投过毒的。然后就是等待,等着吴昊天哪天喝下毒药暴毙。从服药到暴毙最多会间隔一个小时,也不用担心现场还留有痕迹。吴昊天习惯每天回家开一瓶饮料,然后把饮料瓶和当日垃圾打包放在门口。 王常安每天派人到吴昊天门口查看垃圾,如果没有垃圾,说明人还活着。如果垃圾没丢,那吴昊天基本已经死了。手下就把门口的垃圾顺手丢掉,毁尸灭迹。 果然,吴昊天是死后三天才被人发现。当时正好是周六,他周一没上班,电话打不通,周二人事才赶到他家里,发现尸体后报警。警方发现房子里没有被外人闯入的痕迹,地上没有脚印,房子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物,只能暂认为是自杀。 杀人还诛心。一般普通人暴毙,警方会第一时间联系家属。如果家属有异议,可以提出解剖。但王常安已经提前把吴昊天父母的方式给了催债公司。电话轰炸自然是不会停,上门骚扰也是不会少,吴昊天父母不堪其扰,甚至干脆放下狠话,道:“别来找我们了,我们就当没这个赌鬼儿子。我们不会替他还钱的。” 果然吴昊天一死,他的父母来认尸时没有任何异议,甚至有一丝窃喜。不管是自杀还是猝死,人死债消,他们很快就搬了家。 经此一事,宁文远对王常安确实多了些佩服。他行事虽然嚣张,但杀人的手法确实干净利落。这是个聪明人,因此以后要杀他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从长计议了。 第89章 新年 吴昊天死得很是时候,又过了几周,便要过年了。街头巷尾充斥着快活的、喧嚣的喜悦,很快就冲散了死的阴霾。 郁川早就搬出去租房了,但还是定期与宁文远见面,上次吃饭的事,他们颇有默契地选择揭过。宁文远和罗美娟则还在继续冷战。她不主动打电话过去,罗美娟也并不上门来看她。大年三十宁文远借口说银行加班,宁愿和郁川在出租屋吃饭,也不想去见罗美娟。 郁川也有些看不过去,道:“你要不还是一会儿给你妈打个电话,然后明天去见她,给个惊喜。” 宁文远却道:“再说,我会打电话的,我其实是不敢见她。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说太浅了,像是敷衍。说太深了,又怕要吵起来。” 他们吃的是火锅,腾腾白烟里,彼此的脸都有模糊。 “实在不行,我去和你舅舅道个歉。这样你在你妈那里也能过关。” 宁文远猛地抬头,道:“谢谢你,但绝无可能。我不会让你丢脸的,而且你认错,就是我认错。 ” “我有说过这话吗?你真的很像我哥,脾气很像。都是看着斯斯文文的秀气人,但其实脾气都很硬。你们总想要赢,想要争口气。不累吗?” “我像郁曼成?客气了,我可没你哥那么有钱。”宁文远想开个玩笑,但郁川没笑。 郁川继续道:“这可不一定。你很聪明,说不定现在已经比我哥有钱了。“ “噢?为什么这么说?“宁文远盯住他,眼镜上起了一层雾,她便脱了下来。 “没什么,我这人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其实我一直挺好奇的,你从银行辞职这么久,一直说没钱,但是也不急着找工作,从来也不像缺钱的样子。你有一辆自己的车,还给你妈买了这么多东西。“ 郁川也抬头,坦荡地迎上她的目光,顿一顿,接着从火锅里夹了一片羊肉,若无其事继续吃起来。这几乎是明示,他知道一些事,但并没有戳破,或许是对她余情未了,或许事手边没有证据,等着她坦白。 宁文远道:“我还当过家教,还有点积蓄。我挺急着找工作的,只是不想让我的情绪影响你。你难道怀疑我了? ” 郁川嗤笑一声,道:“你知道吗?好的品牌店,售后服务也很好,我报了你的名字和手机号,说你的眼镜架坏了,能不能修。他们说可以,我一问价钱,原来你的眼镜值四万五。 我说你比我哥有钱,不是开玩笑,你的眼镜确实比他贵。算上你卖给你妈的东西,还有你的车,你至少花了二十万。你的钱到底是哪里来的? ” “钱,当然是挣来的。我有我的办法,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和我在一起吗?我们在一起,我的钱就是你的钱。” “我这个人还是比较爱干净的,不喜欢不干净的东西。碰了带血的钱,洗手也洗不干净。” 灯光暗了。宁文远的眼睛也冷了。 她淡淡道:“郁川,怎么了?我觉得你对我的心好像变了。我爱你,你却怀疑我。难道我会伤害你吗?要是我让你跟我走,你愿意抛下一切和我私奔吗?我们离开这里,去国外过幸福的日子。” 郁川忽然露出讥嘲的笑意,反问道:“抛下一切?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就烂命一条,要抛也不了啊。应该是我问你才对,要是有一天,我让你跟我走,你愿意为我放弃一切,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假装没事发生。那你说,发生过什么呢?你说,我听着呢。” 郁川抿了抿嘴,多少有些难以置信,好像到此刻才真正认清她。他失望地垂下眼,没有再开口,只是转身去关上一扇漏冷风的窗。他走到窗边,立刻惊呼起来,道:“你快过来看,那个人是不是你妈啊?” 宁文远一吓,探身到窗边。果然楼下的路灯旁站着一个女人,正是罗美娟。以前看母亲,宁文远总觉得她瘦小,一个驼背的中年妇女,好像谁都能欺负她一下。现在她过着冬衣,有些臃肿,从上往下俯瞰去,完全就是缩成了白纸上的一个小墨点。 宁文远没换衣服,穿着拖鞋就下了楼。罗美娟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壶,她没戴手套,手被冻得通红。她把保温壶递过去,道:“这里面都是你爱吃的菜,要过年了,你还是要吃得好一点。” “你怎么不上去,在冷风等了多久?”宁文远去握她冰凉的手。 “我看你楼上的灯亮着,我想你大概不愿意见我。我还是不上去了,惹你嫌弃。”也是,这么多年母女。罗美娟早就看清了她的小把戏,知道她是不愿回家吃饭。 在风里吹着,罗美娟的脸红白交加,沟壑更深。看着她那凄苦的、慈祥的、无望的眼睛,宁文远又是一阵愧疚的忏悔。她紧紧抱着罗美娟道:“对不起,妈。是我错了。” 这时郁川也追下楼,还给帮宁文远拿了件外套。他对罗美娟道:“阿姨,你要不先上去,这里太冷了,容易感冒。” 罗美娟不愿正眼看他,背过身去,道:“不了,我马上就走,我不想和你待在一个屋子里。” 宁文远有些为难,郁川则顺势道:“那我先走了。你和你妈聊一会儿。”宁文远却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 罗美娟又闹起来不高兴,对着宁文远道:“我知道你觉得我烦,你现在喜欢他,所以听不进我的话。但我还是要来劝你,嫁错男人的苦我最明白了,感情好的时候,什么都好,连我和你爸当年都有几天好日子过。可是你要看清一个人的本性。你不要冲动。你年轻,读过书,比我那时候好多了。他真的不行。女怕嫁错郎,你不要因为感情为他搭上一辈子。” 郁川被说的有些难堪,走远几步,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子。宁文远则觉得荒唐,先前的一丝温情已经烟消云散了。她的心比冬夜更冷, 要说识人不清,感情用事,明明是更适合罗美娟的评价。她这一生都是为情所困。如果不是为了家庭匆忙嫁人,而是南下打工。她或许早就有自己的房子。如果不是为了带走宁文远,她或许也有机会再婚。如果不是为了老罗,她也不至于和宁文远闹翻。 想到这里,宁文远竟然没忍住笑意,笑出了声。她道:“妈,别把结婚看这么重,男人是毁不掉我的,谁也毁不掉我。我这一辈子,只会毁在我自己手里。” “你大过年的说什么话,你就不能想点好的吗?你还年轻,为什么要这么丧气?” 宁文远道:“我不丧气,是你丧气了。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现在高不高兴?“ “高兴?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怎么高兴得起来。我现在是愁得饭也吃不下去,睡也睡不好。” “这段时间我给你花了这么多钱,就是希望你开心,让你扬眉吐气。你却当惯了弱者,遇到事情总喜欢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来求别人让步。我花钱装了空调,给你买了羊绒大衣,你却一定要在大冷天冻着自己。你这样作践自己,是对不起我,也对不起钱。妈,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为你很努力赚钱了。” 罗美娟诧异地盯着她,完全理解无法现在的她。之前有着眼镜阻隔,尚且不明显。此刻她眉眼间的戾气是一览无遗。而郁川只是隔着冬夜的苍茫,投来伤感一瞥。他全明白了。 宁文远没有要她的保温壶,道:“下次不要这样了,我想吃什么,自己会买。明天我会回家吃饭。你回去,我帮你叫一辆车。” “我用不着。我会自己坐公交车回去,再不行,我就走回去,省的你整天把钱啊钱的,挂在嘴边。“ “嗯?”宁文远陡然变了脸色,似笑非笑道:“大过年的,你也别惹我生气嘛,妈。没意思的。现在大概叫不到车了,我开车送你。”她几乎是强硬地,拽着罗美娟的手离开。 第90章 毒杀 过完年,隐隐约约就有风声透出来:白门估计要出大事。因为这次警方已经介入。宁文远派人仔细打听过,这次出的不是件小事。有个旅行社的老板因为资金周转不灵,向白门借了钱,但是一时还不上。催账的人不单闹到债主家里,还去他公司拉横幅。债主实在还不上钱,被逼急了,就从四楼办公室跳下自杀。他家人当天就报警了。 宁文远知道王常安这次必完。不仅是因为出了人命案,还因为这次死的是个正经人。换在平时,赌鬼或者边缘人,可以用些狠辣手段,谅他们也不敢报警。但正经的生意人,会找高利贷借钱,多半是银行的贷款批不下来,无奈的权宜之计。换做宁文远,这笔钱就算还不上也可以先赊着,跑的和尚跑不了庙,实在不行就当卖个人情。可这样的人要是有个好歹,影响很大,警方是不可能不处理的。 宁文远当天就联系了王常安,想想探探他的口风。不料王常安还不当一回事,随意道:“我知道死人了,但这事也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银行。谁让银行只借钱给不缺钱的人。实在不行就找两个手下人顶一顶。我借钱给他也是签了合同的,正规合法。” 他这种轻慢的态度完全就是往死路走。宁文远立刻就找了董云淼,催他快点去遣散手下,同时开始处理公司的账本和文件。长荣必须注销了,千万不能被牵连。 果然,半个月后王常安就出大事了。23号下午,他打了个电话,道:“我刚才从警察那里逃出来。本地是不能留了。我明天要见你们一面,就在车站那边碰头。” 这话他说得风轻云淡,追问他细节时才知道出了大事。警察已经盯上了白门,一直围着不收网就是要抓他这条大鱼。他被手下人的一通电话引到公司,其实车开到停车时,他已经发现问题。对面街上很冷清,平时不会停这么多辆车。显然是警察在盯梢。如果他当时掉头离开,反而会显得刻意。而且他就算要逃,也要先从公司保险箱取走账本和存单。 他担心自己的办公室守着警察,所以先进了洗手间,偷偷从储物间拿出一套清洁工制服。然后等着手下来厕所,再装作巧遇,推着他去办公室。到了办公室,先把人勒死,再开保险柜拿出所有需要的东西,藏好尸体,再换上清洁工制服,绕开监控下楼,从后门走。 他知道警察封路设卡,所以早有准备,公司仓库里有一辆偷藏的自行车和骑行服。穿过绿化带,从外面绕出去,会显得他是要经过公司楼下的骑行爱好者,反而会被赶到外面。他逃出警方视线,一口气骑了五公里,才找了个僻静处,用另一个备用电话和他们联系。 “你竟然杀人了?” 王常安颇不屑,道:“你也不用演的这么天真,谁手上没几条人命呢。我真被抓了,你们也跑不了。现在我的银行账户肯定被严密监控,我只要一付钱,警察就能找到我。明天我们见面,你给我钱,至少两万现金,还要一个假身份证。” 简直是狮子大开口,王常安干脆问他们要一本美国护照,再让人护送他去机场。但王常安现在狗急跳墙,也不能逼急了他,只能先安抚道:“时间太紧,你要的东西我不一定全搞定,我尽量想办法。” 当晚,他们确实聚在一起想办法,不过想的是杀死王常安的办法。新仇旧恨一起算,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只有一次。必须一击致命。 而且王常安的钱也归他们所有了。探查到他藏钱的位置后,宁文远就安排了信得过的手下,每天轮班蹲守在楼下,一旦看到有人搬运东西,就立刻通知。显然王常安没什么忧患意识,这段时间,那笔钱都没有被动过。只在23号下午,见到王常安的妻子匆匆忙忙叫了辆出租车,推着一个手提箱,来了又走。 她是要带着钱跑,但显然拿不走所有的钱。以防夜长梦多,宁文远立刻把手下撤走,趁着夜色去看了一趟。用的是老式门锁,董云淼有经验,把猫眼卸下来,用一个铁棍从猫眼孔里伸进去,压下门把。 门开后,他们都庆幸没有叫开锁匠。想来是王常安的妻子跑得太匆忙,一进客厅,入眼就是一大叠散在地上的钱,钞票像是一张宽大厚实的地毯,把地下的地板缝隙都盖住了。 宁文远道:“这笔钱,我至少留一半给你。你要是对吕雯莲下不了手,就想想现在。” 董云淼道:‘“真的不能留她一命吗?” “可以啊,但是你必须和她一起出国,不再回来。你能放得下你爸妈吗?要是带你爸一起走,他早晚会知道你的钱怎么来的。他能接受吗?” 董云淼沉默无言。 连夜清点,一共是一千四百万。这笔钱比他们想象中多,宁文远留下打扫卫生,董云淼去附近还开门的店里买行李箱。 王常安的车是在24号中午发车,于是他们约在上午10见面。长途汽车总站里有监控,也是人多眼杂。见面的地点就选在车站附近的一间小面馆。 她戴着口罩帽子先到了,等了大约五六分钟,王常安才坐到她对面。他解释道:“我没有迟到,是先观察一下附近有没有其他人。说好了让你一个人来,不准带手下。” “你还信不过我?”她从包里拿出装着钱的信封,生怕有指纹沾在上面,她全程都是戴着手套。 王常安笑道:“还别说,确实信不过你。我们也没什么交情,尤其是现在这时候。”他在桌下拆开信封,飞快点了点钱。 “你就没个安全屋吗?从安全屋里拿钱也更安全些。你现在是逃犯,我来见你一趟也是冒着很大的风险。”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看我落势了,想从我这里捞一笔好处。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把钱藏在哪儿?别想了。你觉得我这么拼命赚钱为了什么?我又不喜欢吃,不喜欢穿,也没买过什么好车,顶多喜欢喝喝可乐,五块钱能搞定的爱好。不就是为了家里人过得好。我要是去拿钱,到时候被监控拍到了,这么多年的积累就全被警察一锅端了。你也别指望了,我在给你打电话前,已经先和我老婆谈过了。她总要先把孩子的学费保管好。” 光凭这一点,王常安倒还真称得上是个有担当的一家之主。他点完钱塞进包里,又道:“我要的身份证呢?现在住宾馆必须要身份证,我昨天晚上是在街上睡的。” “身份证是不可能的,我就算是做假证的,现在没你的照片,一个晚上也做不好。你也别急,我给你想了个办法。”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把两枚胶囊递到王常安手里,“你收好,是那个药。你反正也长了个大众脸,到时候跑到外面,看谁和你长得差不多,弄死他,拿他的证件也算一条出路。” 王常安没多说什么,确实收下了。他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一时也看不出他有没有起疑。他继续道:“我要是顺利离开,今天晚上我会再联系你的。放心,我也不会一直牵着你不放,我老婆在日本有亲戚。我们早就说好了,到时候她带着孩子先走,我想个办法再黑出国和她团聚。等我一走,你们也就松口气。” “尽快。事情拖得越久,越麻烦。”她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 长途汽车一般都拥挤封闭,王常安生怕之后的路上自己会晕车,不敢多吃,只拆了一包自带的饼干,又买了罐可乐。他是真的喜欢可乐,几乎每次碰头,都会叫上一罐,牌子也固定。 “我是真弄不懂,你都这么有钱了,为什么还喜欢这种廉价的饮料。对健康也不好。” 王常安笑道:“我也不是一直有钱。以前穷,舍不得买咖啡,知道可乐里有咖啡因,就拿可乐当咖啡提神用。后来赚了钱,但是习惯也改不了,一下子大手大脚花钱,别人反而会怀疑你。现在想想也好笑,钱的好处是一点没享受到,钱的坏处是全招惹上了。”他沦为了逃犯,人倒是谦和豁达起来,反正已经再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大不了就是赔一条命。 这时王常安的手机响了,他们的脸色都是一变。他现在用的备用电话,是提前用别人的身份证注册的电话卡。如果警方已经查到这个号码,便能根据信号定位他的位置。 “是个我不认识的号码。”王常安还是接通了,没说话,只是先凑在耳边听,然后道:“什么?我听不清?这里信号不太好。“说着他举着手机到店外接听。 他的可乐罐子还摆在桌上。 几分钟后,王常安回来了,道:“放心,不是警察,就是个广告推销的,问我要不要学英语。” “真的假的?该不会是你和警察说好了,当个污点证人,将功补过,确定了行动时间,等我一出去,到时候就被三四个便衣按住了。” “要出卖你,你一进门的时候就完了。放心好了,你这么瘦巴巴的一个美女,用不着三四个便衣,一个我就按得住你。”王常安想抬起可乐罐喝一口,还没凑到嘴边,却起了疑心,没有敢喝。 “你胆子倒是挺大的。饮料口就这么开着,你不怕我趁你出去的时候下毒?” 王常安笑道:“说实话,我还真的有点怕。所以麻烦你证明一下。”他收起笑意,把可乐罐递到她面前,轻声道:“你先喝一口。要是有毒,咱们一起完蛋,也不算孤单。” “我还真不如承认我投毒了。你一个中年男人喝过的东西,我才不想喝。中年人的口水,想想就恶心。”她半开玩笑着,起身另外拿了一个杯子,往里面浅浅倒了一些,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王常安怕她事后催吐,又再等了几分钟。见她面色如常,他才笑着打趣,道:“中年人的口水是恶心,不过你这种年轻美女早晚也会变成中年人,尝到中年人的口水味。” “别为我操心了,说不定我死得早。” 王常安笑笑,道:“真到死的时候,你就舍不得了。我以前也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想着大不了就一死,可昨天差点和警察打个照面,我也没舍得从楼上跳下来。人都一样,还是想活的。不过说真的,你要是真在这里弄死我,也是件好事。”说完,他便把剩下的可乐喝完。 “为什么?”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说了,我是为了家里人。你要杀我,无非是怕我被抓后泄露你的身份。但这件事也只有我知道。你灭了我的口,事情也就结束在我这里。我老婆儿子拿了钱出国,快快乐乐过日子,也挺好的。” “你倒是想得开。” “难不成你想不开吗?既然选了这条路,谁都会有这一天。你以后的下场说不定还不如我呢。”王常安背上包起身,道:“好了,走了。你结账。” 看着桌上空了的可乐罐,再瞥一眼王常安走远的背影。她清楚他已然必死,而且讽刺的是,他的死法和吴昊天的结局相似,甚至可以说,正是他杀掉吴昊天的计划给了他们灵感。结了帐,顺走垃圾,此地不宜久留。她先行离开,四十分钟后再开车回来。不用进车站,她只远远看到就救护车和警车停在外面,就知道事情已了结。 都不重要。无论王常安是棋差一招输给她,还是心甘情愿为了家人牺牲。死人就是死人,一桩事情了结了。她联系王常安的也是备用电话。王常安随身的包里又有乌头碱。吴昊天的事在查下去也会算到他头上。 但她离开时没有大胜而归的窃喜,只是更深重的疲倦。又赢了。又保住了秘密。又要担惊受怕走钢丝,生怕哪天警察找上门。 有时候她会想计划要是出现意外,失手被抓也不错。但不知为什么,她杀人时的运气实在好的过头。是命运的眷顾吗?不眷顾圣人,反眷顾凶手。还是命运要使她灭亡前,要先使让她疯狂吗? 第91章 嫁祸 很快就是夏天了,酷暑时节买羽绒服送人实在是很奇怪。但宁文远也想不出其他办法,藏在房子其他的地方,罗美娟可能根本发现不了。衣服是要每天穿的,比较方便。可夏季的衣服太单薄,根本藏不了东西。只有羽绒服的厚度足够,而且罗美娟的洗衣机太小,她根本没办法洗。 要是两万块被洗衣机搅烂了,哪怕是宁文远也会有些心疼。 王常安已死,钱也到位,接下来就是分赃的时候。他们这个小团队本就是为了钱而凝聚,很快也要为了钱分崩离析了。她必须做好两手准备,如果这次能稳住郁川,顺利拿到钱出国,接下来找个机会取出羽绒服里的信,她就能假装无事发生,享受她那染血的幸福。 如果某一环节出了纰漏,那就她只能说一句愿赌服输。这辈子她最看不起赌鬼,可是到头来,她也是拿着自己和别人的命去赌。 宁文远拿着衣服和菜上门,罗美娟见她主动,以为这是一个要服软的表示,反而有些端起架子来。 罗美娟道:“菜你拿回去吃。我一个人吃饭,用不着这么多菜。你和那个混混一起,他估计吃的不少,你拿回去给他。” 宁文远道:“郁川现在不和我住在一起,单独在外面住。” “这样才对嘛,男人就要有点志气,他整天吃你的软饭算什么。你想想清楚,还是早点和他分手。”到这时候,罗美娟才抬头细看她的脸,宁文远被头发遮住的地方,有很明显的淤青。“你的脸怎么了?是不是他打你了?你有委屈快和妈妈说啊。” 宁文远装得很心虚,道:“不是郁川,他不是这种人。我就是嗑到了而已,你不要紧张。”郁川当然不是这种人,但架不住外人这么看他。这样的话听多了,倒确实给宁文远提了醒,如果郁川真的要摊牌,钱也打动不了他,她就只能伪造些他的把柄,把他绑在自己的船上。 罗美娟看起来急得要哭了,“你为什么不和他分手?他打了你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被他缠上,你这辈子就全完了。” “我不会和他分手的。你要往好处去想,郁川再不成器,他还有个厉害的哥哥。以后你有困难也可以去找他。” “我有什么困难,我是担心你。你快点搬回家来住,实在不行,我们换个城市住。” “不行,他离开我,我才是真的完了。我也不能离开他的。”这倒是实话,哪怕不是为了感情,她都要把郁川限制在身边。他万一报警就真的是不可收拾了,而且郁曼成也是个厉害角色。他看出端倪,就也是前功尽弃了。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离开他。我真的不想看到你走我的老路啊。”罗美娟泪眼婆娑,当真要跪下来,道:“难道你要跪下来求你吗?妈真的求求你了。你不要这样自己伤害自己。” 宁文远也于心不忍,只轻轻把她扶起来,“这样的苦情戏码不适合我了,还是那句话,你根本不了解我。你冷静点再来和我沟通。你不要来找我,不要打我电话,不要给我发消息。你也不要管我在做什么。反正我不需要你,也可以过得很好。” 来来回回也就这几句话,宁文远不愿再多说,心烦意乱往外走,罗美娟知道拦不住她,就哭喊道:“那个小混混到底有什么好的?你一定要跟着他!” “郁川不好,我也不好,你好,所以我和你划清界限,以免你被我们这种人影响。” “那你就别回来了,也别给我打电话。我也不会再理你了。” 宁文远倒笑了笑,回头对她道:“还有一件事,我买给你的衣服,你不准送人或者丢掉,这衣服很贵的,好几万呢。别因为赌气,浪费我的钱。” 走出一段路再回头往,宁文远看到这次罗美娟不再目送自己离开。显然是真的伤心透了。而宁文远也有发自内心的厌烦。她起初也不过是多挣点钱,买一套自己的房子,让母亲晚年过点舒心日子。她原本是在追逐幸福,不知不觉却成了狼狈不堪地逃避不幸。 日头斜照,有一道栏杆的影子竖在地上,恰好横在她的影子上,像是一把利刃穿透了她的胸膛。 宁文远回到出租屋,带淤青的眼角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对着镜子照了照,确实打得太狠了。不多时,顾安宁也来了,她是过来拿几件郁川的衣服。 宁文远忍不住抱怨道:“顾安宁,我让你打我,没让你打得凶。我门牙都快被你扇落了。” 之前就猜到顾安宁打她会公报私仇,不过没想到她这么下狠手。 顾安宁冷笑,道:“真好笑,你这不是自找的?你让我打你打得狠一点,留下痕迹,不满意吗?你之前往我杯子里投毒的事情,我还没和你算账呢。抽你两下,便宜你了。” 宁文远无话可说,顾安宁又道:“董云淼上新闻了,你准备怎么办?” “别说那么夸张,只是被一个不知名小报的记者提到了。这也算是合理风险,本来坠崖案也不是小事。这种报纸不会有人看的。总不至于为了这种事杀掉董云淼?” “你心软了?杀人这么多人再手软就太假了。”顾安宁的讥嘲笑意更重。 “我只是比你有脑子,董云淼和我有交情,他爸都认识我妈,他要是死了,警察顺着关系网排查,很容易就找到我。别以为乌头碱百试百灵,董云淼知道我们有毒药,他也不会轻易中招。做成失踪案都不行。他爸和他关系很好,万一他爸坚持一查到底怎么办?之前杀人没出事,到底还是家属不追查。” “那郁川呢?你为什么还不动手?郁曼成肯定巴不得这个弟弟失踪。之前让你搞定他,结果你倒被他搞定了。郁川已经跟踪过你了,要是再来一次,他发现大本营怎么办?” 宁文远忽然一笑,抬手就给顾安宁一耳光,道:“教我做事,你个蠢货还不配呢。” 顾安宁怒极就要还手,宁文远却挡了下来,继续道:“要我今天杀了郁川,可以啊。然后警察根据他的行动轨迹找到我家,再一查监控,有趣了,你怎么被拍到了。我和你说让你别来找我,你今天就一定要过来,然后你猜会牵扯到谁?。” “别生气啊,你本来就够难看了,一生气更丑了。”宁文远笑了,最爱欣赏顾安宁气得牙根痒又强忍着的样子。“至少再拖二周。第一,要避免监控被查。第二,郁川手里有照片,要是留有备份怎么办?放在郁曼成知道的地方,我们也完了。好了,你可以回去告状了,记得要把我的话带到。” 第92章 郁川 宁文远是个擅长做计划的人,而计划的坏处就是永远赶不上实际的变化。她原准备在之后的两周里循序渐进向郁川透露些事,慢慢交底,同时处理掉一些痕迹。可顾安宁走后,仅仅过了三天,郁川就打来了电话,完全是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语气,“我有事要来找你,你待在家里,不要去任何地方。等我过来,是很重要的事和你说。” 宁文远有些不安,哪怕在郁川的电话前,她已经得到了提醒。但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她如果没办法及时稳住郁川,所以被自己人出卖了。 郁川到的时候,天色已暗,宁文远开了半盏灯在客厅读书。他阴沉着脸走到她面前,盯了一会儿书的封面,道:“你在读什么书?《罪与罚》讲什么的?” 宁文远道:“这是一本讲杀人犯的书。说的是一个贫穷的,却有文化的青年人,杀死了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因为他觉得有些人活着也有罪,他应该替天行道。但是杀了之后他很愧疚,一直受到良心折磨,最后在一个好人的引导下,他决定去自首。” “这是个好结局,你喜欢这个结局吗?” “很不喜欢。自首毫无意义,已经死去的人不会因为你的自首而复活。而且自首也没有多高尚,不过是一个人受不了罪恶感的折磨。要我说大可以把杀人赚来的钱拿去做慈善,然后自己的家人好好过日子。难道家人的幸福不是更重要吗? “你这是疯话,杀人犯的狡辩,我真是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了。“郁川果然暴怒。 “你今天好像对我很生气?” “我知道你做了错事,但没想到这么离谱。别的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杀人了!杀了多少人?“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这是宁文远早就好奇的问题。 “早就开始了,你那个姓董的朋友,之前你说你借了他钱。我没多想,可是后来越想越不对劲,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可是他跑步的姿势太熟悉了。一开始抢你包的人,是不是就是他?一个人走路的姿势是很难改的。我那时候就在想,你是不是有预谋接近我。可是我以为我这种人,你没必要这样,现在我明白了,你真正的目标是我哥。你杀了我也无所谓,反正我也就烂命一条。可是我不是没良心的人,你不能当着我的面,要杀我哥啊!” 果然是自己人出卖了她,否则郁川绝对不会想到她要杀郁曼成。现在动手一点好处都没有,宁文远只能继续怀柔。她泪眼朦胧道:“我没想杀郁曼成,我也是真心爱你的。很多事我是身不由己。” “那四明山你怎么解释?那里死了一个人,我和你说我私密的事,你却想着用来杀人。” 宁文远沉默了,这件事她确实无从解释。 杀人太多了,几乎养成了她潜意识的习惯。凡是听到一个新的地方,总会考虑是不是用来抛尸。她是真心为郁川的过往动容,却还是忍不住安排在四明山杀人。 这个年代没有监控的地方,实在太少了。 “你不用说了,我不想听你狡辩。我只给你一条路走,今天晚上我们放下一切,离开这里,跑了再说。不跑你也会被警察抓的。还有你的脸,怎么可能是被撞的,肯定是挨打了?是不是你的同伙打你了?跑,趁着所有人都没发现,我们今晚就跑。” “你先冷静一下,我做这么多是为了钱。我不能没拿钱就走,你等我拿一笔钱,我们从长计议。” “那种钱根本就不能要的!”郁川被逼急了,索性从口袋里掏出刀子来。“我再说一遍,你跟我走,别的事我都可以不在乎。但你别想逃,也别想耍花招,我们今晚立刻就走,我已经买好了车票。” “你先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子。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你吓到了我。” “你先答应跟我走。你点头,我帮你去收拾行李,然后我们叫车去火车站,今晚就走,立刻马上。” “就算要私奔,你也要让我先和我妈说一声,明天我不回家,她肯定要担心我。” “等到了外面,你再联系她也不迟。”郁川冷冷道。他自然不信她拖延的借口,上次她和罗美娟闹翻,郁川就在现场。 “我们这样的感情,你真的要拿刀对我讲话吗?” 明明拿着刀控制局面,郁川却看起来像是真的要崩溃了。宁文远担心他真的会动手,他这种暴脾气的人,或许会杀了她再殉情。 到底该怎么劝下他?到底该怎么安稳度过这个晚上?宁文远也毫无办法了。她没想过自己会栽在郁川手上,情怯心软,她没有任何的计划。 万万没想到,这关键时刻,宁文远等来的救星竟然是郁曼成。 郁曼成完全是摆着一张兴师问罪的面孔来的,他来找郁川。郁川又不想见他,宁文远猜到他们兄弟是刚吵过架。她立时暗喜,觉得自己找到了反败为胜的关键——她是唯一愿意相信郁川的人,她是始终站在他身边的人。郁川太需要感情了,到底还是会原谅她的。 打发走郁曼成后,宁文远到窗边,看着他的车开走,才把郁川叫出来。她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了。你怀疑我要杀你哥,大可以直接告诉郁曼成。你也不是真的舍不得我,是郁曼成根本就不信。所以你只能来找我。不过没事的,你愿意带我走,我就很开心。” 郁川垂下眼,神色黯然,不复先前的气势汹汹,“你刚才为什么要帮我掩饰?你把所有脏水泼我身上,他也会信。” “为什么要这样?我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还想帮我,要不然你就去报警了。”宁文远抬头望他,叹了一口气,道:“可是我真的不能现在走,我真的舍不得钱,你知道我有多少钱吗?” 她顿一顿,说了今夜唯一的真心话,“就算那些钱每一个子都是带血的,也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我不能不要。” “你这就认了?那些事真的是你做的?” “对啊。” “有没有人逼你?是不是误会?你可以解释的,真的可以解释。” “不解释,我给了看样东西。”宁文远给他看了装钱房间的照片,原本她是想说服他之后,亲自带他去看的。但如今情况紧迫,只能期望这笔钱能打动他。 “这里面不过是八百万,我有两千五百万,你知道这是多少钱吗?就算靠利息,我们也能过一辈子。我们走,你,我,还有我妈,我们一起去国外,我能申请到学生签证,谁也找不到我们,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一定要这么做吗?” “难道还有别的路吗?你要是让我去自首,那就是逼我去死。我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我在意的人能过上好日子。你听你哥刚才说的话,难道他还在乎你吗?你真走了,他大概会松一口气。” “我考虑一下,我脑子有点乱,你让我想一下。” “不行,绝对不行。你的意思就是要让我拿着脏钱和你去逍遥,然后不去管你到底杀了多少人。也不去管,我哥会不会死。而且你怎么可能把钱带走呢?我再傻,也知道你是要洗钱的。别骗我了,今晚你跟我走,要不然我就去报警。” “那我告诉你,郁川,别装的这么正义凛然的。我完了,你也跑不掉的,你真的报警抓我,我就咬死你是我同犯。你问我脸上的伤怎么来的?刚才郁曼成的反应还没让你明白吗?我就是要栽赃你打我。还有这间存钱的房子,我是偷了你的身份证去登记租借的。警察要是查抄我的钱,你也跑不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要当我的同伙。” “怎么,你要宰了我?” “生和死,你都逃不开我。” 宁文远已经刀握在手里了。郁川扫了一眼没动作,像是不信她会动手,只是痛骂道:“我他妈的怎么会看上你,宁文远。你这人真的让我恶心死了。” 郁川露出过前所未有的嫌恶表情,宁文远不敢直视他,心如刀割,继而是怒火滔天。 他可以死,可以恨她,却唯独不能轻蔑她。他的蔑视勾起了她最不堪的回忆,童年时宁强也露出过这样的眼神。她杀人并不全为了钱,而是要用钱为自己塑就金身。谁也没资格看不起她。 “不要对我失望。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谁都可以,就你不行,不准这么看我。” 宁文远忽然恨起了郁川,那股情绪的起势很猛,完全越过了理智的束缚。 “笑话,你算什么东西。你下贱,我喜欢上你,他妈的更下贱。你简直……”郁川张嘴,却发不出声来。刀已经捅进了他的腹部。他当初教宁文远的策略是对的,再凶悍的人,内脏挨了一刀,也会痛到蜷缩,再无还手之力。 宁文远迅速拔出刀,换了个位置再补上一记,这次捅得更狠。郁川倒在地上,似乎有话要说,宁文远凑近去听,以为他死前还要咒骂自己。 但他只是道:“我活着,我哥不信了……死了就不一定,你跑。” 宁文远心乱如麻,下意识想把刀拔出来,郁川却用最后的力气虚握住她握在刀柄上的手,然后闭上了眼睛。 是啊。宁文远立刻冷静下来,把刀拔出来,血流得到处都是只会更麻烦。哪怕是现在,她的上衣已经溅到点点血印。 那一瞬间,宁文远也有些看不起自己。因为哪怕悲痛欲绝,她还是熟练地清理起现场,拿出郁川的手机,关机,取信号卡。再去掏郁川的口袋,找出几张发票和一把钥匙。最后把沾了血迹的毯子卷起来,盖住尸体。她打了一桶水,开始拖地。 第93章 无痕 岳进又把当初那块白板搬了过来,那七个问题中解答了一大半。 第一,宁文远在上个月9号晚上接走了董云淼,来到了康安新村,并在那里杀死了董云淼。之后抛尸并逃至临江。郁川在9号受伤之后,伺机逃走了。六天前,也就是本月1号,郁川又潜入宁文远的住处,伺机杀害她后又焚尸。 第二,董云淼被杀的第一现场暂定为康安小区,虽然小区内的监控已经无法找到,但是小区外的商铺较多,或许会有监控拍下宁文远当晚的踪迹,运气好时,行车记录也能派上用处。已经派人去排查了。 第三,王常安的死必然与宁文远有关,但是宁文远杀死王常安依旧不明。不过局里已经打了报告,抽调更专业的法医来,或许会有解答。 第四.宁文远肯定有同伙。现已知的同伙有郁川和一位女性。 第五,吕雯莲帮助宁文远杀人骗保,事后又被灭口。但巨额保险金依旧有一部分下落不明。 第六,郁曼成暂时无辜,但他可能会为了包庇弟弟而隐瞒线索。还需要重点关注。 第七,本案的赃款暂定为两千七百万。一千两百万为保险金,一千五百万是长荣的高利贷非法所得,此数额为预估,有新线索后会再调整。现已缴获八百万,另有一千九百万下落不明。 但老的问题解决后又带来新的问题。围绕宁文远的死,又多出了很多疑点。 岳进道:“首先,宁文远在12号采购过日常用品,然后就没有出过门,可是冰箱里的牛奶是29号生产的,哪里来的?如果是快递跑腿一类的,离她最近的超市就在八百米外。为什么不自己出门?” 闻谦道:“她可能是害怕自己已经被通缉,尽量不出门以免被认出来。这个不算疑点。” “好,那另一个问题。她的冰箱里还有一叠一次性塑料杯。谁会把这种东西放在冰箱里?” “这也不算疑点。宁文远没有用茶杯,这是她临时的住所,她就用一次性杯倒水喝,减少生活痕迹方便随时逃走。房间的柜子里没有任何东西,她把本来放在柜子里的塑料杯,放进冰箱里方便拿取。” 岳进斜了她一眼,道:“感觉你蛮有生活经验的。你平时是不是就是这种懒人?因为懒得洗,什么东西都用一次性的。” 闻谦笑了一下,没否认,道:“忙起来的时候,为了方便,我确实是用一次餐具,吃完就扔了。没办法啊,我家里也没人给洗碗啊。”这多少是暗示岳进家里还有个能操持家务的妻子。 岳进吃瘪,只能道:“算了,这种不算疑点的细节先不提。着重于监控,假设那个戴口罩的人是郁川,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他不是受了伤,本来我们都以为他死了,他怎么还能千里追杀宁文远到临江?他要是有这样的缜密计划,都能想到烧毁尸体,来模糊死者身份,那为什么就想不到带走宁文远的电脑呢?” “可能走的急。郁川是冲动犯罪,未必所有事都想的那么周全。”闻谦道:“岳队,你是不是受到郁曼成的影响了?他肯定是千方百计想理由帮他弟弟脱罪。” “也不能说是被郁曼成影响。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郁川杀宁文远,至少不是主谋。从犯罪心理的角度,如果凶手不是和死者有深仇大恨,或是有特殊目的,很少采用焚尸的处理。连宁文远和董云淼的那点交情,都记得给他穿条内裤。郁川大概率还受了伤,至于这样吗?杀了她不够,还要焚尸?山上放火,火光很烈,一旦被人看到,跑也跑不了。而且焚尸时目击者见到的一男一女,男的是郁川。女的是谁?” “会不会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宁文远?是她自编自导的金蝉脱壳。”闻谦突发奇想道。 “想法很好,思路很广,我也想过,可是操作性为零。这具尸体和宁强的dna鉴定结果出来了,就是亲生的,而且宁文远做过阑尾炎手术,尸体上也有痕迹。焦尸就是宁文远。” “那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还是主要做经济犯罪,确实一线办案的经验不足。没什么好的想法了。”闻谦发现自己的心态也变了,换在往日,她是绝不会这样爽快承认这种不足。 她过去对所谓的基层经验论是嗤之以鼻,想着经验也不过是老油子混资历的一种漂亮说法。但这段时间深入一线,她是切实明白了功成多积于微。走访、问话、看监控,乍一听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却是日以继夜的操劳。而许多藏在不经意处的线索,也确实要靠有经验的前辈挖掘。 岳进笑起来,学起了领导讲话,道:“等啊,再等一等,我们稍安勿躁。法医还在解剖,现场的很多东西就在化验。要相信他们,会有新的线索。” 等待的经验确实是管用的。对宁文远的进一步尸检推翻了很多结论。首先,法医认为宁文远的死亡时间至少在十天以前,又或者说她并不是在死后立刻被人焚尸。因为焚烧尸体时的燃烧并不充分,尸体只是表面碳化,内部并没有被烧毁。尸体中还发现了被烧焦的蛆。解剖后根据内脏的腐烂程度推测,她的死亡时间绝不会在本月1号,肯定在更早以前。 另一个重要发现是宁文远的头发上发现两类土壤。一种土壤在浅表层,也就是挖到她尸体的地方。另一种土壤更深些,来源暂时不明。但可以推测,宁文远的尸体曾经被人埋进土里后又挖了出来,焚烧后,再埋进一个稍浅些的土坑。 岳进道:“这样就全说的通了。宁文远最晚13号就死了,所以她没有再出门买东西,当时尸体被埋在后山,凶手没想好该怎么处理。后来凶手想到了嫁祸郁川,又把尸体挖出来,想用焦尸来模糊死亡时间。” 闻谦道:‘为什么岳队你坚持不是郁川杀人,是不是郁曼成和你说了什么?” “我还不至于让外人帮我干活,这么多年工资没白拿的,你放心。”岳进多少有些不屑,抬手指了指她,道:“有些事光靠说说不清楚。你先站到门口去,再走到我面前来,就随意一点,用最寻常的步子。” 闻谦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她从门口慢慢走到岳进面前。因为被他盯着走路,她的步态多少有些不自在。 岳进又道:“你再走一遍,这次要走快一点。” 闻谦又退到门口走了一圈,还是没琢磨出什么想法,依旧一头雾水。 岳进也不为难她,只是调取监控,快进到1分15秒的位置,道:“这是郁川当时推着行李箱离开的画面。就算行李箱不是空的,里面装的肯定也不是尸体。” 他点了暂停键,继续道:“你看,这个人是单手把行李箱拉下最后几节台阶的。如果有尸体,要什么身体素质才能单手拎?项羽在世也做不到。而且这个人不是郁川,大概率是个女的。” 闻谦问道:“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走路的重心朝前,很多女性都是这样的走姿,缺少锻炼了。”岳进站起身,绕着闻谦走了一圈,道:“你看我怎么走路的。我的核心比你强,下背肌就不会太紧,走路的时候就不是把重心往前送。你平时没事也少坐坐办公室,多练练核心。” 闻谦笑笑,也不反驳他,算是认下了。 “你看这监控里,大热的天为什么还要穿外套,把拉链拉到头,就说明这人不是郁川,原本的体型太瘦小了,是靠内搭的衣服把郁川的外套撑起来。可人的外表也可以改变,走路的姿势很难改变,就算你刻意调整,走路的重心也不对。郁川在184左右,凶手最多175,相差近十公分,鞋跟垫得高,走路时就肯定要踮脚,原本朝前的重心就更前倾了。郁川之前在健身房做事,应该还是练过的,不会是这样的走姿。” 闻谦笑了一下,忽然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像是豹子横截而出咬住羚羊,道:“其实我也有想过郁川不是凶手,当然我没有岳队您观察生活那么仔细。但是我一直被一个问题卡住。如果凶手不是郁川,那要怎么杀了宁文远之后,把她的尸体运到山上呢?监控里可只拍到了楼里居民们的日常进出,既没有宁文远出去,也没有外人进来。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凶手是楼里的住户。但是……” “但是?” “但是这不可能,因为这栋楼的所有住户我们都有名单。除了一家住户在外地,其他所有住户我们都联系到了,基本没有和这起案子有关的人。那凶手要怎么进来杀死宁文远,又把尸体带出去呢?” 她倒不是较劲,而是逐渐发觉和岳进合作时竞争的乐趣。他们对案子的关注点总是不同,岳进更在意刑侦的细节,闻谦则看重全局的发展。他们又总是针锋相对又互为照应。新的办案思路总是闪现在互相反驳时。 岳进思索片刻后,问道:“我还没拿到名单,但是那户在外地的住户是不是住在一楼?“ “对,岳队你怎么知道的?” “一楼没有防盗窗。”岳进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快步到走廊去拨了两个电话。大约二十分钟后,他才面色凝重道:“人生真是处处难预料啊。” 闻谦道:“怎么了吗?” 岳进道:“虽然很离谱,但是我刚才给法医打了个电话。法医说不排除宁文远是自杀的。因为她是被勒死,但是从受力的位置来看。一般勒死人,绳子的力是横向的,而且勒痕是均匀的。死者死于机械性窒息。但宁文远颈骨的受力痕迹,很像是典型的前位缢死,出现了提空现象,就有绳子挂在她脖子上朝上拉,整个人悬空了,尸体颈部的皮肤因为头发阻挡,有一部分没烧透,能看出勒痕是深浅不匀的,受理点深,两侧浅。而且在401的阳台找到一根晾衣绳,很有可能就是勒死宁文远的凶器。甚至在卧室有一个高度合适的挂钩,上面提取到少量的纤维残留,证明晾衣绳挂在上面过。 “ 闻谦道:“这也太离谱了。宁文远在401自杀,然后她的同伙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把尸体搬走,焚烧,最后嫁祸给郁川。为什么?郁川和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第94章 张老师 郁曼成其实早就有这种感觉了。不对劲,很多事都不对劲。好像有些线索是故意安排到他手里的。 现在他反应过来,原来是时间线对不上了。 既然宁文远愿意给白菁菁做家教,那她的初衷就是为了钱,而她接触高利贷才不得不需要董云淼协助。那就出现矛盾了,宁文远一旦开始放高利贷,就不再那么缺钱了。所以她和董云淼密切接触也应该在她当家教后期,从银行离职之后。 顺着这个逻辑再倒推,赵怀和顾安宁就不可能撞见宁文远和董云淼谈高利贷的事。宁文远生性谨慎,那时更不可能当着同事的面用董云淼的东西,再随手丢弃。那赵怀是怎么得到这个打火机的呢?必然是别人给他的。 郁曼成特地去医院看了一趟赵怀。几日不见,人已经是面目全非。这么严重的寄生虫病要治疗可不容易,赵怀瘦了许多,眼眶都凹陷下去了,整张脸几乎成了一个骷髅。 赵怀道:“郁总,你来了啊。我告诉你啊,前几天和我一个病房的人,是个信佛的。他和我讲了好多佛家道理。我已经大彻大悟了,现在我在这里被折磨,就是再偿还上辈子的业报。 要是我这次能活下来,我一定每年去烧香拜佛,好好谢谢菩萨。” “你真要是保住这条命,不应该感谢菩萨,应该送面锦旗,好好感谢医生救你。”郁曼成懒得管他的胡言乱语,道:“你给我的那个打火机,印着丽人苑的字样,是不是顾安宁给你的?”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赵怀还是一脸茫然。 “既然是顾安宁给你的,你为什么说是宁文远的东西?” “那时候我就是没多想啊。正好看到有个打火机放在外面,我问是谁的,顾安宁说是宁文远的。宁文远那时候早就走了,顾安宁一直和她不对付,就和我说点悄悄话。她问我之前莫名其妙被人打了,记不记得是打人的长什么样。然后她给我看了一张照片,是宁文远和个男的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她就问我是不是这个男的打我的。我说不是。” “那张照片是在银行拍的吗?” “没有,是在外面,是偷拍,宁文远是背对着的。顾安宁说在外面逛街正好撞见宁文远,就拍了一张。然后顾安宁告诉我宁文远在外面不三不四,说就是宁文远找人打我。她之前有见过这个男的来银行找她,宁文远还和他吵架,说什么你再来,我打断你的腿,不准让我妈知道。” “所以你告诉我的信息,都是你道听途说来的。你根本没在银行见过这个男人。你还用你丰富的想象力,靠一个打火机,往下三路去想。你知道你的几句鬼话误导了我多久吗?” “啊?我也没骗你啊,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郁曼成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太刻薄的话,道:“我不想骂你,不是因为你生病了,是因为我从来不骂蠢货。你好好休息。放心,我不会再来看你了。” 一解百解。走出医院时,郁曼成全想通了,并且深深懊恼起来。 顾安宁就是宁文远的同伙。董云淼根本就没来银行找过宁文远,董云淼成为宁文远的手下后,顾安宁才认识他。打火机是顾安宁事后从宁文远身上拿的,而照片大概也是后来偷拍的。 顾安宁其实有些弄巧成拙了。她是费尽心思想在调查开始时,把董云淼之死的嫌疑往宁文远身上推,宁文远又是长荣的老板,只要她一死,凶手再被嫁祸成郁川。顾安宁就能从中撇清,谁都知道她们两个关系极差。 是他太傲慢了,习惯性用男人自作多情的眼光看女人。初见面时,他总以为顾安宁不穿高跟鞋,估计弯着背是为了顾及其他男人的自尊心。现在才明白,她不愿意显得太高,是生怕他起疑心。帮宁文远假扮郁川的那个人其实就是她。 为了当初他能查到宁文远和白菁菁的关系?不还是顾安宁故作无意提供的线索。可以说一开始,调查的方向就被她误导了。 郁曼成又想到了一个人。他的存在几乎是最有力的证据。他立刻找到了罗美娟,让她回忆起当年宁文远就读的学校,他要直接通过校方找到那位张老师的联络方式。 顾安宁宣称是张老师帮宁文远介绍的家教工作,如果张老师否认,那这说法就不攻自破了。真相应该是顾安宁引诱宁文远去为白菁菁工作,到时机成熟时,再逼迫宁文远杀人。 罗美娟很快找到校方的电话,辗转多次后也终于联系到了那一届的教务主任。结果在意料之中,却也有些骇人。 张老师五年前就得胰腺癌死了。 那当时和他们通电话的人又是谁? 第95章 顾安宁 虽然外界传言,顾安宁和父亲关系不好,但她现在住的地方确实是老顾买的房子。老顾离婚又再婚后,还是有挂念这女儿的。 比较新的楼,地段不错的电梯房,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市中心寸土寸金,小区内的绿化不够多。虽然现在是盛夏,郁曼成入眼见不到绿意,还是生出一种苍凉落寞之感。罗美娟也跟着一起过来了,虽然她并不完全清楚顾安宁在整件案子中的作用,但她已经不愿放过任何和宁文远有关的事。 郁曼成提前提醒道:“可能是她杀了你女儿,但没有证据,你到时候不要激动。“ 罗美娟道:“不要这么肯定,说不定不是她呢。我顺便看看文文的老同事,也不错。” 顾安宁住在十二楼,郁曼成出了电梯才打她的电话,生怕她提前逃走。他对着电话,道:‘是的,顾小姐,我就在你家门口,麻烦给我开一下门。“ 门开了。顾安宁看到郁曼成和罗美娟同来,多少也猜出来意,脸上一片惨淡。否极泰来,她沉默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竟露出淡淡笑意,温和道:“你们有不少话对我说,进来慢慢聊。” 郁曼成原本对顾安宁的身份将信将疑,因为初次见面,她给他的印象实在太坏,完全是个贪慕虚荣,张狂轻浮之辈。现在见顾安宁竟有如此端庄平和的一面,郁曼成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看走了眼。当时顾安宁完全是演给他看的。 原来顾安宁的父亲也在。他是个高大结实的中年人,头发染得黑亮,但根部依旧透着白。老顾略有不解,转向顾安宁,问道:‘这是你朋友。“ 不等顾安宁开口,郁曼成已经伸出手来,笑道:“顾先生好,我叫郁曼成。其实我和你通过电话的,顾先生。只是那时候你还叫张老师。” 老顾一时面如死灰,手依旧垂着,并不敢与郁曼成握手。他只是演技拙劣,装着一无所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 郁曼成反客为主,道:“请坐,我慢慢和你们解释。”老顾想走却不敢走,顾安宁则已经坐到了罗美娟对面。老顾无奈,也只能坐在女儿旁边。 “那我从头开始讲起。宁文远在银行工作,但是她处处受人排挤,因此便想离职。顾小姐你觉得可以利用她,便把她介绍给白菁菁当家教。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其实是想利用宁文远帮你杀人。或许你有她的把柄,像是她杀了何守年,私下在放高利贷。又或许是她太爱钱了,你用钱诱惑她和你合作。总之白菁菁成功被宁文远杀死,宁文远找来董云淼当打手,正式成立了高利贷公司长荣。是这样吗?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不清楚,你继续说。”顾安宁好像万念俱灰了,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 郁曼成道:“除了放高利贷,宁文远还杀人骗保。她找了四个无业游民,为他们准备了正式的身份后,再让吕雯莲和其中一人假结婚。在泰国利用车祸杀了这四个人后,吕雯莲作为遗孀得到了保险金,之后董云淼又把杀害。我弟弟郁川知道了宁文远做的这些事,他上门与她对峙。他受伤了,也可能是死了。宁文远让你上门帮她把郁川搬进车里。但是她发现你已经动了杀心,所以偷偷留下了我的名片。那张名片上有一滴血,是你的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可以再说下去。” “你帮着宁文远杀死董云淼以后,就让宁文远逃离本地,来到临江的安全屋。但是你已经准备杀了她。杀了她之后,你伪装成郁川的样子从监控中离开。你很高,又穿着男装,很容易嫁祸郁川是凶手。你的计划很周密,但宁文远和你是互相算计。她特意留下了很多线索,指引我们找到你。她给她母亲留下一封信,还有黄金。黄金是在你工作的银行买的,也是你负责的业务。你不是说你们的关系很差吗?她为什么会来找你?而且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件事,甚至还让你爸假扮成张老师,诱导我们去找白菁菁。” 顾安宁懒洋洋道:“宁文远是怎么死的?” “死后被人焚尸。” “如果我是凶手,我为什么要焚尸?我没必要恨她到这个地步。” “不知道,你可能要隐藏一些东西。但是焚尸这一举动确实暴露了你。焚烧需要助燃剂,最常见的就是汽油,但是家用汽车的油箱很难取油,更简单的是从摩托车里取油。我刚才问过保安了,你确实有一辆摩托车。” “所以呢?”顾安宁挑了挑眉,依旧是漠不关心的态度。旁边的老顾却明显是慌了,不停举杯喝水,额头上也渗出些汗。 郁曼成道:“我劝你自首,可以轻判。我今天来找你就是给你一个机会,我今天不会报警,只希望你能告诉我郁川的下落。他现在到底是死是活?他是不是还活着,所以你才想到要嫁祸他?” 顾安宁欲言又止,但她犹豫片刻,还是道:“我不认识郁川。没办法回答你。你手上如果有证据的话,可以拿出来。” “我手边没有证据,但是我去报警,警察只要锁定你,很容易找到证据。首先名片上的血迹,然后宁文远去临江没有开自己的车,应该是你送她的,查一下高速记录就有时间。还有宁文远留在出租屋里的纸条不是她写的,那会是谁呢?我来之前打听了一下,听说你练字很有功底,会写好几种字体,还参加过银行内的比赛。不知道模仿笔记对你难不难?警察会查出来的。”郁曼成见她拒不承认,便摆出威胁的冷笑,佯装起身要走。 顾安宁的表情松动了一刻,她似乎想叫住他,但没有开口,只是眉头一松,露出解脱般的神情,道:“你说完了吗?可以走了。” 郁曼成完全是被顾安宁赶到门口,但罗美娟没有动。她从进门开始就没说一句话,因为顾安宁没有认罪,所以她并不想冤枉好人。同时宁文远也不算什么好人,冤冤相报里又透着一丝疲惫。 但她还是愤怒,以一位母亲的愤慨质问道:“你到底有没有杀我女儿?她就真的该死吗?” 顾安宁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有一个想法,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很多人都想要她的命,那她不管是怎么死的,都是该死。” 罗美娟怒目圆睁,手也攥成拳头。郁曼成担心她又要忍不住动手,可她却忽然把力气一泄,,道:“你说得对。我女儿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不过她的报应已经结束了,杀她的人,也是该死。” 顾安宁已经把门打开了,道:“随便了,话说完了就走。我对所有的事都是问心无愧。” 老顾听到这话有一丝诧异,他知道事情闹到如今的地步他也有责任。说不清是看轻女儿还是高看她了。当年他挪用公款找顾安宁求援,并没有料到她会做这么多事。 门关上了。 老顾趴在猫眼里看了一会儿,确定郁曼成已经搭电梯下楼,才稍微松口气。他试探着开口,问道:“该怎么办?” 顾安宁没有说话。 桌上有个烟灰缸,顾安宁并不抽烟,是老顾偶尔会来一两根。他常常说自己也是迫于无奈,在外面应酬,别人给他敬来烟他也不能不接受。可是顾母却从中看出他的偏心,当年顾安宁还小时,老顾当着女儿的面也抽烟,后来离婚有了个新女儿,老顾却说抽烟对孩子不好,基本不在家点火。 今时今日,老顾当着顾安宁的面还是吞云吐雾,顾安宁偶尔看着烟灰缸里的灰烬,却一丝慰藉。至少这证明了父亲拿她当个成人,一个说得上话,有能力帮他的人。她早就不奢望成为那个最被爱的孩子。 但顾安宁身为女儿的自欺欺人的幻觉,就像是香烟腾起的烟雾,一阵冷风过去就都散了。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微微叹口气,把烟灰缸里倒干净,然后道:“爸,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以前和你提过你小时候带我去动物园,我真的很开心,第一次看到长颈鹿。你说你还记得在动物园给我买了一个熊猫帽子。其实你记错了,爸。那根本不是我,你是给弟弟买了帽子。“ “是嘛,我不记得了,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老顾心不在焉道:“我看刚才那人是认真的,别管他什么来头。要不你真的去自首,你也不算是主谋,态度好也能从轻。反正我确实知道的不多。要不我们现在先对个口供?” “爸,我在和你说的就是这件事。做人不能没良心,我是为了帮你,人家是为了帮我,要不是你挪用了客户的钱,这件事也不会开始。我是要负责的。” 话音未落,她抄起烟灰缸就砸在老顾后脑勺上。 老顾倒在血泊里,顾安宁却想起读书时候的事。她从小就不是个漂亮孩子,父母又不疼爱,她一挨骂就只能躲起来吃东西,读书又不好,胖得一脸愚钝相。老师和同学都不喜欢她。 但有一年学校组织长绳比赛,女生的队伍里正好缺一个人,她就被拉了进去。但她不会跳绳,动作笨拙得厉害。长绳每次甩在她身上就中断,同学们都埋怨她太拖累集体。 她那时候也委屈,胆子就越发小了,后来一看到长绳就害怕,一个劲往队伍最后躲。还是当时的班长安慰了她,道:“没事的,你闭上眼睛往前冲就好了。很快就过去了。” 又一次轮到顾安宁了,她是队伍最后的那人了。长绳一下一下空甩着,班长用力在她背上推了一下,道:“来,顾安宁,轮到你了。一,二,三,跳!” 郁曼成刚到楼下,就看到夏逸的车开过来。这还是少数几次他见夏逸亲自开车,之前不管多晚,她都宁愿等他来接,或者干脆叫出租车回家。 夏逸一下车就朝他跑来,面色慌张。郁曼成连忙道:“你怎么过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夏逸皱了皱眉,苦笑道:“是我担心你出事了。你忽然和我说有事不回家了,又不说清楚什么事。我当然放心不下你。不是说好了,我们是一家人,有事也要互相照应。” 郁曼成有些窘,这才想起自己只在餐桌上留了张便条,让夏逸别等自己吃饭。近来发生太多事,他又没解释清楚原因,也难怪她会担心。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让你担心,只是顺路绕过来一趟,和一个熟人聊两句。不会危险的。我们回家去。”郁曼成转向罗美娟,问道:“阿姨,要不一起去我家吃个饭。有些事我想再和你商量一下。” 罗美娟还没开口,只听一声巨响。顾安宁砸在他们中间。她跳楼了,血流满面,面目全非。这么高不可能再有活路。 顾安宁的眼睛还大睁着,夏逸与她一对视,哽了一下,似乎惊吓过度,当场昏厥了过去。 第96章 伪善 郁曼成在录口供,就由夏逸先送罗美娟回家。 夏逸似乎已经从巨大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尽管依旧面色苍白,但言谈举止还是比较自在。罗美娟倒还有些恍惚,实在接受不了顾安宁就是罪魁祸首。 罗美娟几乎自言自语道:“这到底算什么呢。唉,小顾再怎么说也挺年轻的,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弄成这样。她爸还在医院里,不知道有没有人照顾。” 夏逸安慰道:“阿姨你别多想,反正所有事都是有因果报应的。” 顾安宁是当场死亡。顾父则是颅脑骨折,紧急送医,现在还在抢救中。警方虽然没有明确表达,但许多证据都能与顾安宁对上号。郁曼成名片上的那滴血就是她的。 因为罗美娟依旧精神不振,夏逸放心不下她,就干脆上门小坐了片刻。夏逸做家务很是顺手,她帮罗美娟洗了点水果,又简单炒了道热菜。她还不忘问道:“阿姨,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听说你就要退休了,一个人住确实冷清了些,你要是不嫌弃,我以后顺路多看来看看你,可以吗?” 罗美娟道:“那太麻烦你了,多不好意思啊。” “没事的,曼成也很担心你。他告诉我,你女儿给你留了一笔钱,还有一封信。那封信现在还在吗?” 自然是在的。罗美娟也没多想,就从抽屉里把信和金条拿出来。夏逸扫了两眼,就问道:“那阿姨你准备怎么处理?我是觉得没必要上交警察。你留在自己身边,也算是一种纪念。” “这样不太好。” “我觉得交出去才不好。虽然不一定会惹麻烦,可是宁文远的案子有这么多受害人,万一他们以为你手里有钱,一个个都上门来找你要钱。反而会闹出很多事情来。” 罗美娟叹气道:“唉,真要这样,我也就认了。毕竟文文她,实在把别人害苦了。她也是一条命,别人也是一条命。” 夏逸还要再劝,外面却有人在敲门。来的是个住在附近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只猫。她道:“这是小猫你们要不要?大猫被车撞死了,小猫没人养也活不了。我妈妈不让我养。” “那好,交给我,我来照顾。”夏逸笑着把猫接过去。 门一关,猫似乎受了点惊吓,狠狠抓了夏逸一爪子,想要从她怀里跳出来。她倒是没动气,依旧微笑着,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摸着猫,安抚起来。 罗美娟急忙拿碘酒帮她消毒,道:“野猫挺脏的,你要小心的。你做人善良,可也多保护自己。” “我善良吗?”夏逸忽然笑出声来,“这不是善良,阿姨。我只是不在乎罢了。它就是个小东西,它再对我动手,它的命也捏在我手里。如果这是一只甲虫,那我就会踩死它。所以我并不是尊重生命,我尊重的是我自己的喜好。那你说,人的喜好可以决定所有生命吗?” “啊?你在说什么?我不是很懂,小郁应该和你比较聊得来。” “没什么,阿姨,我就随便聊聊。你会不会觉得生命其实是无意义的?生活就是这样,不会太痛苦,但也没有多少开心的事,一天又一天过着。想要得到一些东西,但早晚又会失去。人活着,就像是张开手指去抓住流水,越是用力,越是什么都不留下。真的有意义吗?” “有意义啊,怎么会没有呢。我是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可是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这么消极。” 夏逸神色微变,笑道:“是嘛,阿姨,我还以为你会赞同我的想法,毕竟你经历了宁文远的事。”她没再多说什么,抱着那只猫就礼貌地告辞离开了。 可她的一番话倒给罗美娟带来不小的震撼。确实,也该想想以后的事了,先是宁文远的尸体能拿回来了,该安葬在哪里,罗美娟准备去庙里打听一下,供个牌位能不能消除女儿的罪孽。 然后就是那些死在宁文远手上的人,太多的名字她不认识,都是走马灯一样闪过去。可她太熟悉董云淼了,连他上次搬过的家具如今还摆在客厅里。不能说什么人死如灯灭,罗美娟有一种深切的负罪感,她曾经和宁文远在一起很幸福,可幸福底下压的原来都是尸体。 大半辈子没个主见的罗美娟还是没有主意,她打了个电话给郁曼成,说了白天夏逸的事,又问道:“我还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小郁。你的主意呢?这钱我该不该上交,怎么都像是不义之财。” “再等等,现在很多事还没定。顾安宁死了,但这件事还没结束。”郁曼成也没有主意,他只有惧意。 夜深了,寒意丝丝缕缕透上来。 郁曼成从没和夏逸说起过宁文远留下的信,唯一的可能是顾安宁临死前告诉她。那时夏逸急匆匆赶来,也不是担心他,只是为了确认顾安宁已死。 第97章 夏逸 顾安宁是第一个到的。宁文远就算再讨厌她,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干体力活的一把好手,郁川的尸体光靠她一个人是搬不走的。 顾安宁看了眼沾血的地毯,再瞥了瞥地上的郁川,立刻就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宁文远,杀人不挑个时候。前几天你还爱这小子爱得不行,今天怎么就动手。监控怎么办啊?你脑子被狗吃了。” 宁文远道:“冷静点,事已至此先把他处理掉。尽量做成失踪案就好,郁川的社会关系很简单,连工作都没有,他哥哥刚和他吵过架,巴不得他离家出走。只要找个合理的借口,他哥哥肯定不会报警的。” “那找什么借口呢?” “就说我和郁川私奔好了。” “就这么简单吗?那你怎么办?也要一起走吗?”顾安宁瘪着嘴,对她的敌意已经毫无遮掩。 “先混过两周,今天是9号,23号之前必须把这件事瞒住,不然一查监控全完了。我先去临江避避风头,假装我和郁川私奔在那里。要是真的出问题了,我就直接跑。” 顾安宁不置可否,神色阴晴难辨。宁文远知道她担心郁川的事会把所有人拖下水,甚至已经动了杀心。本来她们的钱就没有分清楚,少一个人分钱,也是一件好事。 但顾安宁胆子小,就算一时有狠心,动起手来还不如董云淼。宁文远并不怕她,真正担心的是另一个人。她问道:“她怎么不过来?” 顾安宁道:“在路上了,家里有点事耽搁,让我们先把事情处理干净。” 宁文远不作声,其实已经起了疑心。刚才郁曼成来过了,说明他今晚不在家吃饭,那她还会有什么抽不开身的事? 难不成是她对自己动了杀心?顾安宁是来打前锋的,她不亲自来,就是怕监控拍到她。必要时牺牲顾安宁,这么冷酷,倒确实是她的手段。 宁文远故意让顾安宁抬起茶几,方便她把地上的血拖干净。顾安宁不情不愿地接手,却猛地缩回手,手心里多了一道伤口。原来是茶几底下有处铁皮缺口尖锐,划伤了顾安宁的手。宁文远自然是有心为之,却还是装作埋怨的样子道:“你怎么不小心点啊。今晚已经够乱了。”她急忙拿纸巾和棉花帮顾安宁擦拭伤口。 顾安宁愤愤不平骂了她几句,倒也没多计较。毕竟屋子里还横着个郁川。 毯子卷起来包着尸体,顾安宁先去楼下望风,顺便把宁文远车子的后备箱打开。确认四下无人,顾安宁再招呼宁文远,两人一前一后把毯子扛下来。 死人是真的沉。就算是最爱的人也一样。宁文远下楼时踉跄了一下,险些没抱稳。 还好这里的条件差,路灯昏暗,就算有人下楼,不细看未必能发现血迹。顾安宁还是不放心,压低声音问道:“你确定监控不会拍到吗?” 宁文远道:“没有监控正对着这楼,我搬进来前已经检查过了,这里的保安年纪比你爸都大,这个时间在打瞌睡呢。唯一的问题是,我的车开出去,监控会拍到,门口的探头还是好用的。” 关上后备箱,宁文远再借口清理血迹,又回了一趟楼上。她只是想出去避避风头,可不能一去不回。 郁曼成的名片还在她口袋里,她把顾安宁的血蹭在名片上,又找了点胶水沾在椅子背面。如果她能安全回来,直接把这张名片丢了就好。如果真出了事,过两天胶水一干,这名片自然会掉下来。谁第一个来开门,总会联系到郁曼成。 宁文远有些期待第一个来找她的是罗美娟,又希望永远不会是她。 一种自相矛盾的心理,宁文远想要母亲更了解真实的她,又再清楚不过,画皮一戳破,底下的真相早就腐烂淌出血水了。 无条件的爱,似乎并不包括杀人放火。 郁川就是个先例。 顾安宁等不下去了,上楼来催她,道:“你能不能快点啊,再拖下去,天都亮了,直接往警局开好了。” 宁文远道:“你可以先走。我们本来也不顺路。到了地方再汇合。你难道还怕我带着尸体跑了?” “别在路上被交警抓了。”顾安宁是骑摩托过来的,她不耐烦地一撇嘴,就戴上头盔就扬长而去。 离开的一段路宁文远开得很熟,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慌。那也是一个晚上,她开车撞死了何守年,被逮个正着。哪怕是误杀,这也是无可抵赖的罪行。 那个人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别愣在这里了,要是有人来就麻烦了,快点把尸体搬上车,我知道有个地方能处理。” 一样是后备箱,一样是晦暗不明的夜晚, 宁文远开着车六神无主,那个人却还在微笑,好像这事很无伤大雅。 宁文远知道自己被抓住把柄了,但还是道:“你帮了我这次,我该怎么报答你?” “用不着报答,我只想问你以后准备怎么办?你难道要这样过一辈子吗?担惊受怕,低声下气,像下水道的老鼠一样。” “我本来就是老鼠,被人踩到尾巴,也就咬一口。”宁文远瞥了一眼,索性摊牌,道:“你和顾安宁是一伙儿的,我现在已经想通了。顾安宁又不认识白菁菁,她怎么会正好讲电话聊起找家教的事,让我听见。就是故意的。你这么处心积虑准备做什么?” “我准备让你帮我杀了白菁菁。” 不算意料之外的答案,宁文远多少有些了准备,“为什么?私人恩怨吗?” “放心,不是,是为了钱。我有赚大钱的生意,白菁菁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事。听说你现在为白门做事?没意思的,你这么有能力,不如出来单干。” 宁文远这下全明白了。他们也在放高利贷,只是比白门做得更隐秘。她问道:“你要拉我入伙的话,钱怎么分成?” 对方笑道:“你的心理素质比我想象中要好。真佩服你,出了这么大的事,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钱。我准备以后成立家公司,由你负责运转。不过你要先证明给我看,证明你有这个能力做大事。给你一周,杀了白菁菁,不难。” 车停在红灯前。还有五六分钟的车程就到了。 为了避开监控,宁文远特意从小路绕着走,多开了一大段路。她知道郁川的尸体之后会和何守年埋在一起,莫名有些抵触。一个是意味着她还要把土再挖开。也不知何守年变成什么样子了。 更重要的是,她并不愿意最爱的人就孤零零躺在那种地方。 她甚至没有自己杀了郁川的实感,好像郁川的死和她捅刀子是全然无关的两件事。 “宁文远……”低低的呼唤从车后传来。 是她的幻觉吗?好像听到郁川在叫她的名字。 红灯变绿,宁文远不自觉紧踩油门。但车停稳时,她已经汗湿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后备箱里依旧有断断续续的声音,轻轻的敲击声,像是谁的手不停在抓。 刀捅进去的那刻,郁川愕然地看了她一眼。她顿时如坠地狱,现在她明白了。原来地狱还有一层。 后备箱打开,郁川果然还活着,只是奄奄一息。那把刀没拔出来,反倒救了他一命,堵住他的伤口,没有大出血。但他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 宁文远看见后备箱紧急开关上的一道血痕。他原来一直想逃出去。逃出去之后呢?送医院,报警,送所有人去坐牢。 “你可以更恨我一点,就像我更爱你一样。”刀还插在郁川腹部,宁文远握住刀柄,想要再拔出来。但郁川的手掐住了她,是垂死挣扎的力气,她一时难以挣脱。他沙哑着叫出了声,“救命……救命……” 宁文远连忙去捂他的嘴,手掌一痛,郁川竟然咬了她一口。一道影子盖了过来,夏逸从后面拍拍她的肩膀,道:“让我来。” 夏逸拿湿毛巾盖住郁川的脸,手已经伸进外套里。宁文远过去一直很好奇,夏逸为什么总喜欢穿这件平淡无奇的衣服,她的一只手又总是插进口袋里。现在宁文远明白了,夏逸的衣兜里有一把嫁接刀,她随时准备动手。 宁文远走开几步去望风,也不忍再看。郁川似乎还不愿死,但夏逸对着低声说了句话,他便不再挣扎了。夏逸蒙着郁川的脸,对着他胸口又捅了一刀。 “你怎么一点经验都没有,一刀下去要看一下他的脉搏,有的人只是休克了。这次是真的结束了。”夏逸略带抱怨道:“好了,把毯子盖一盖,继续搬。” 宁文远没动作,受不了她如此风轻云淡。 夏逸笑道:“怎么了?嫌我狠心?事情做到这地步,你以为还能回头吗?后退是死路,继续走。” 把郁川搬进房子,夏逸已经挖出了一个浅坑,和上次一样,她们还是轮流挖土。这里是一片拆了一半的老房子。据夏逸说,原本开发商资金周转不灵,之后接手的又降低了赔偿条件,很多住户就不愿签字。两相僵持之下,拆迁就停工了。这里几乎成了鬼楼,停水停电,大部分住户都搬了出去。她们也能有恃无恐地搬尸。 宁文远道:“那以后怎么办?这里的房子早晚会被拆掉。” 夏逸笑道:“听说是快了,新的开发商已经在谈了,最快的话,今年会继续动工。不过你还想着以后呢?先平安过了这个月。” 近半小时后,顾安宁才赶来。宁文远顿觉不妙,质问道:“你怎么比我早出发,还到的比我晚?” 顾安宁道:“绕了点路。”她没掩饰住心虚,显然在撒谎。 宁文远猜她是又绕回了自己住的地方,顾安宁和夏逸是老同学,非同一般的交情。今天她们都有些反常。 今天先是夏逸忽然提醒她,郁川要上门来对峙,让她提前做好准备。然后郁川就连她们要杀郁曼成的事都知道了。这点上宁文远还真的自认无辜,在她认识夏逸之前,夏逸就已经准备用郁曼成的公司洗钱。乌头碱的死因像是心脏病,郁曼成又有先天性心脏病。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郁川过来找她兴师问罪,显然就是夏逸祸水东引。 但宁文远已经没时间回去确认了,夏逸道:“你先别急着走,你不会以为郁川死了,把尸体一埋,就能当无事发生了?郁曼成一发现他弟弟失踪,早晚会找上你。” “你还想怎么样?”宁文远道。 “准备一下,去杀了董云淼。你今天就去接他,到康安新村。那里离得近,比较好动手。杀了他,也是绝了你的后患。不然他把你的事情都抖出去,你拿了钱都来不及跑。” “他和我的关系在明面上了,万一他家人报案,查到我头上怎么办?” 夏逸笑了,道:“你和董云淼的关系近,还是你和郁川的关系近?是董云淼那个当菜贩的爸爸难缠,还是郁曼成难缠?” 这根本就是强词夺理。董云淼一死,要是夏逸再杀了她,很多事明面上的线索就断在她身上。到时候她畏罪自杀,夏逸倒能拿着钱去逍遥。 宁文远咬了咬牙,再瞥一眼站在门口的顾安宁。一个蠢货,竟然能长得这么高大!真动起手来,两个对一个,她们现在就能结果了她。 沉默半晌,宁文远还是道:“我明白了。带上上次那个行李箱,还有把郁川的刀洗一洗,一会儿用得着。” 推门出去。月光像是在地上结了一层冰。宁文远踩上去,如履薄冰。 第98章 初心 董云淼虽然不聪明,但还是有点急智的,又见识过宁文远的狠辣手段,对付他还是要花点心思的。 宁文远先约他出来,上车后再道:“出事了,我这里有内幕消息,吕雯莲的死,她家里人有点起疑。搞不好要报警,你这段时间先出去避避风头。” 董云淼自然有些懵,六神无主,道:“那该怎么办?我要去哪里?我的身份证还能不能买飞机票。” “别着急,你先去拿钱。我先把钱分给你,你到外面躲一阵看看情况,要是没问题,你到时候再回来。装钱的行李箱我都帮你带着。”副驾驶还有一份外卖,是宁文远刚叫的宵夜,让车里弥漫着一股油炸物的快活香气。 康安新村是王常安存钱的地方,他们上次连夜搬走了六百万,还剩下两百万没有拿。因为不确定该不该给留下,万一以后王常安的妻子落网,供出这个地方,等警察来查,发现钱已经全被拿走,容易起疑心。 下车时,董云淼显然没起疑心,还主动帮宁文远把行李箱拎上楼。但夜已经深了,宁文远想趁着天亮前解决董云淼,不由得有些心急。 一进门,她就催促道:“你给你爸爸发条消息,就说你去外面躲债了。这样就算以后没事,你回来也顺理成章。” “噢,老板挺周到的,帮我把理由都想好了。”董云淼眯了眯眼,脸色微变,他好像觉出不对劲来。拉开行李箱,他把房子仅剩的钱都归拢进箱子里,问道:“这点钱就没了吗?和之前说好给我的差太多了。” “你放心,还欠你五百万,我准备转账给你,只不过要分批转。一次都给你,银行那边会调查。” 董云淼站起身,抱着肩,沉着脸,问道:“这是你的真心话吗?不会等我一走,你就要赖账?要不你先和我说,到底怎么了?吕雯莲事情过去这么久,怎么就忽然怀疑到我了?” “你还好意思说,都是你出了岔子。要不是这么多年老同学,我都不想管你死活。你还记不记得,吕雯莲的遗书是别人写,字迹和她的根本对不上。吕雯莲不是有个姐姐,她手上有吕雯莲的笔迹,现在发觉不对要去报警。她为什么会怀疑,还不是你去吕雯莲的葬礼上祭拜了。那时候说了多少次,让你少露面,你偏不听。我上头也是有人的,现在他们准备弄死你,你知道吗?” 不让董云淼参加吕雯莲的葬礼,是夏逸的命令。她生怕董云淼在家属面前说漏嘴。宁文远倒没多在意,毕竟董云淼也算熟人,完全不露面才是做贼心虚,而且他是她的手下,也轮不到夏逸发号施令。所以董云淼去葬礼的事,宁文远对夏逸和顾安宁都瞒了下来。 董云淼的气势又弱下去,道:“这,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啊,我是一定要逃吗?”他一直以为宁文远敢杀人,是因为她的靠山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对,等天亮你就走,先去临江避避风头。我是瞒着他们给你通风报信,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面。我们也算是同甘共苦的交情了。最后吃一点宵夜,就当我为你送行了。” 宁文远准备的是两份炸鸡和饮料,董云淼打开盒子后却不敢动。宁文远知道他怕自己动手脚,她也确实动了。 她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怀疑我。没事的,不用解释,毕竟我是逼着你杀了小吕,我也过意不去。这样,两份你先选。要是你不嫌弃的话,我两份都吃一口也行。” 董云淼笑道,“老板这么漂亮,你吃过的东西,我一个臭男人怎么敢嫌弃。” 话说到这份上,宁文远只得把饮料盖子打开,都喝了一口,又从炸鸡上切了小块肉,甚至连两份酱汁都尝过。董云淼这才放下心来,他就着饮料大口吃肉,倒也对宁文远敞开心扉,道:“既然要走,那我就说几句真心话。有时候半夜睡不着,我会想自己怎么走到了今天这地步。什么该干的,不该干的事情都做过了。其实中途好几次我都想退出,尤其是你让我杀吕雯莲的那次,但我知道自己回不了头。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好像不知不觉就走到这一步了。也不怕你笑话,我小时候还想过要去当警察的。” “人都是被一步步推着走的。” “其实这么多年,你大概对我没什么印象。我倒是一直记得你。因为读书的时候,有一节作文课,老师念了你的周记。你写的东西很高深,你说人最重要的是尊严,真正的尊严是面对逆境也不改变自己的初心。一个人只要有尊严地活着,那就算再穷,过的也是充实而有意义的一生。我就挺佩服你的,觉得你很厉害,一定会有出息的。” “是嘛,我不记得了。原来我以前是这样的人啊。”宁文远苦笑道。 她有些疲倦了,打了个哈欠,对董云淼道:“我今天晚上太累了,处理了很多事,先在沙发上靠一会儿。你把钱点多点两遍,确定数额之后叫醒我。我开车送你去车站。” 董云淼点点头,宁文远很快就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董云淼已经死了。顾安宁正用力摇着肩膀,让她尽量清醒。。 杀他的办法很简单,两份食物和饮料里都有大量安眠药,他们都吃了。而夏逸和顾安宁会算准时候上门,杀死熟睡中的董云淼。凶器是郁川的刀。 宁文远用的药是氯丙嗪,夏逸的一个亲戚是开养猪场的,这是给猪用的镇定剂。宁文远不怕董云淼中途会醒,只怕自己也要一觉不醒。 夏逸在帮董云淼脱衣服,所有会证明他身份的东西都不能留。宁文远看他被脱得赤条条,到底动了些恻隐心,便道:“到底是熟人,给他留点死后的尊严,内裤就别脱了。不然真光着屁股,我们看着也恶心。” 夏逸笑道:“那好,我也要全了你对老同学的一份心意。” 第99章 还魂 宁文远不开自己的车,由夏逸送她去临江。暂住的房子是之前就找好的,她们约定先在外面躲半个月,夏逸会时刻盯着郁曼成,一旦郁曼成关心起弟弟的下落,她就立刻给宁文远报信。到时候还有两条路可走。运气好的话,隔了一段时间,证据都消磨了,宁文远就假装和郁川闹翻,回去告诉郁曼成他们私奔到外地,过不到一起就散了。她也不知道郁川的下落。 如果郁曼成执意要追查。宁文远只能拿着钱逃走,等风声过去了再来接罗美娟。这是王常安走过的路,宁文远想自己说不定也要像他那样死的不明不白。 躲藏的感受并不好过,哪怕宁文远还不是逃犯,出门时依旧担心会被邻居撞见。除了买必须的日用品外,她从不出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听周围邻居的动静。她在四楼,五楼是一对老夫妻,早上五点就会起床,有开门关门的声音。隔壁是一家三口,孩子七点要出门上学。他们的生活如此有规律,或许只有在警察来到时才会打破这规律。 宁文远取出了常用手机的电话卡,现在的备用手机只能打电话。她没有任何娱乐,每天只用房间里备好的笔记本电脑上网。 她依旧每天看新闻,或许在期待一条新闻,某时某地挖出一具不明身份的男尸。这对她也是一种解脱。 因为神经太紧绷,她晚上辗转反侧,到了白天就昏昏沉沉打瞌睡。她坐在沙发上睡着了,恍惚间看到郁川站在她面前。 他神色如常,只是肚子上还插着一把刀。略带笑意,他甚至有些讥嘲道:“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挺不好过的。” 宁文远承认,道:“确实不好过。” 郁川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也没办法。我要活,天也拦不住我。我要过好日子,拦在我面前的人都该死。” “我也碍你的事了?” “我没想杀人的,也不想当坏人。我只是想让一切重回正轨。你们都在笑话我,是你们都在逼我。” “谁逼你了,是你在逼自己。”郁川皱眉,语气像是在质问。 宁文远恼火起来,猛地站起身,道:“我只是想得到我该有的,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我只是想让我妈能够幸福。我错了吗?你为什么一定要阻止我呢?你回答我啊?” 郁川没说话,只有他的伤口不停在流血,滴滴答答,像是眼泪流个不停。不知为何,她记忆里郁川是个挺爱哭的人。 “噢,我忘了,你已经死了。”宁文远苦笑道:“你是我最爱的男人,也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死在我手里,我们也算是有始有终。这也不错,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真正的不离不弃。” 郁川依旧是沉默。 “一直忘了和你说,你的诗很好,我很喜欢。醉死在春风里,便不会再有枯萎与寒冷的梦。” “那你的梦里有什么?” “血,暴雨夹血。我不能回头了。”哪怕是梦,宁文远依旧又冷又累,疲惫地靠回沙发上。郁川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他死后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 “你慢慢来,不着急。”郁川的身前依旧血迹斑斑,却是温柔俯身,轻轻为她摘下眼镜,“我会在前面等你。”他的手温柔抚摸她的面颊,抹开一道血痕。 宁文远惊醒,背上微微发汗,伸手一摸,眼镜还挂在鼻梁上。 果然只是梦,怪力乱神不足信。她向来是不信报应,不信鬼神的人。可有片刻,她终究是遗憾,宁愿郁川真的是厉鬼索命。能杀他一次就能再杀他第二次,只是她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最后时刻,他恨她吗?多恨一点也无妨,他们之间如此强烈的情感,无论是爱是恨,旁人都无从比拟了。 其实走到这一步,宁文远已经有种失败的预感,像是一个满是裂缝的瓷杯,或许再泡一次热水就会碎开。她不信自己还能力挽狂澜,能及时逃走已经是最好的运气了。 她只是有一点不甘心,要是一切暴露了,郁川的尸体早晚会被发现,所有人都知道是她杀了他,到时候谁还会相信,他们是真心相爱。 兜兜转转还是一无所有。她当好人时,谁都能抢在前头,践踏她一脚。可她真当了坏人。钱、尊严、爱情、拿捏生死的快意, 依旧只是短暂在她身边停留了一下。过去她总会做一个赶不上公交车的噩梦,拼了命也不过是后面追。到底是走了条死路。她是真的累了。 门外有人。 宁文远起身去开门。 第100章 马拉松 证据都能对上,如果要这样结案,也不是不可以。顾安宁就是幕后元凶。 吕雯莲的笔记本和遗书都是伪造的,顾安宁的笔迹能和当时存档的证据对上号。山上焚尸的一男一女,也应该是顾安宁和她父亲。出了这种事,银行方面也在倒查,老顾挪用客户资金放贷的事原来之前就有痕迹,还牵扯到另一个已经入狱银行职员张封。 张封已经因挪用客户资金入狱,但按他职务根本接触不到如此大的金额,银行客户部门的总负责人一直是老顾。当时是客户举报,文件和记录上又是张封签字,所以最终责任才归在他身上,银行内部没有彻查,大有息事宁人的意思。 闻谦已经去牢里重新审问张封,他隐晦承认挪用资金的主谋并非自己,当时他正为着银行内部的竞聘不利而颓废,是顾安宁牵头,老顾主动找上的他,承诺会帮忙提携。他也跟着参加了几次饭局,签了几份文件。东窗事发时,老顾承诺会照顾他的家人,他只能把所有的罪顶了下来。 这也是张封的一面之词。闻谦并不完全信他,如果他当真如此清白,当初被捕时也不至于一言不发。而且他的账户里确实多出一笔来路不明的钱,可谓人赃并获。想来他和老顾大概也就是黑吃黑。谁又比谁清白。不过顾安宁已死,老顾现在又重伤昏迷,很多事也无从对峙。 而且老顾挪用资金顶多算个动机,为了补上这窟窿,顾安宁铤而走险开始放贷倒也合理。但依旧有许多疑点。最新的一个疑点就是,顾安宁死前打了一个电话,倒查这个通话号码,身份登记在一个七十岁老人头上,显然又是个买来的假号码。 接电话的到底是谁?这通电话里到底说了什么?是不是还有同伙潜逃在外? 而且顾安宁是真凶,依旧没有解答宁文远的死亡谜团。宁文远很像是自杀。如果是自杀,为什么有人又把她的尸体掩埋后再焚烧?顾安宁就算和宁文远再仇深似海,也不至于这样反复行事。如果不是自杀,凶手又是怎么做到把宁文远吊死的? 绕开监控,把尸体搬出居民楼的手法倒已经破解了。他们已经申请进入102搜查,果然靠外阳台的窗户有被外部破坏的痕迹。102常年无人居住,不少地方有积灰,走动时格外容易留下痕迹。 客厅已经发现半个模糊的脚印,36码的鞋,和户主家里人都对不上。是女人的脚印,用力还很深。估计就是搬运尸体时留下的。但也不是顾安宁,她的鞋码是41。 这个案子里到底是谁被遗漏了? 要归拢线索理清思路,还是要继续开会。 岳进一进会议室,就看到曹巡连叹息带哈欠。他累了,其实所有人都筋疲力尽了。闻谦是跟着岳进连轴转最厉害的一个,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一抬眼,黑眼圈是长在脸上的五官。 其实在私心里,所有人都想着以顾安宁为元凶结案。元凶伏法,宁文远自杀,郁川潜逃,结案报告也不是不能写,仅剩的疑点也不过是绳子上小小毛刺,拿手抚平就好。他们就像是跑了一场马拉松,临近终点线准备歇口气。 可到底还是不能歇。岳进咬牙板起脸来,要是他也垮下去,士气就真的歇了。他先问曹巡道:“康安新村的监控有进展吗?” 曹巡道:“还在查。康安新村的监控能用的只有三个,确实有拍到宁文远的车开入大门,但是根本不知道她开向哪栋楼。现在正在排查小区内的停车记录仪,希望能拍到点东西。” 一个小区停着多少车?又有多少人愿意积极配合调查?而且多数停车记录仪只保留半个月的存档。大海捞针。走到这一步说明能调取的监控确实不够。这是很多老小区的通病,物业费低,物业素质差,明面上装着七八个探头,其实最多开一个能用。真出了事,受害者家属哭天抢地,警察抓耳挠腮,物业也只能两手一摊,说真没想到。 岳进又道:“王常安的投毒案,说要过来帮忙的法医什么时候到?” “说是明天就来。” “宁文远的尸检结果确定了吗? “对,法医能确定宁文远的死因是前位缢死,双脚悬空,吊在某个高处死的。死前没有明显挣扎。” “那这也不一定是自杀。”这话说得很是勉强了。手边已经没有新线索了,岳进也累得偏头痛,定了定心神,道:“我们重新回现场,所有的证据里,现场能给出的证词最多。” 401室,布局很简单,正对门的是客厅。一个卧室,一个洗手间,一个厨房。宁文远如果真的上吊,大概率吊死在卧室。卧室顶上有个挂钩,据房东说,这是他以前夏天安蚊帐用的。 房子里没有血迹,阳台少了一根晾衣绳。卧室和客厅没怎么打扫过,床头柜上还有一层灰没擦,对门的邻居说见过宁文远一次,她看起来没精打采的。刚杀了人没心思做家务,倒也符合常理。 痕检没在房子里发现明显指纹,也没有搏斗痕迹,顶多有两处小疑点。一个是洗手台下面少了块毯子。 毯子是房东准备的,因为洗手台在洗手间外,正对卧室,台面又比较小,前几任房客总把水洒到地上,房东生怕地板被水泡坏,就多加了一块地毯。不过这地毯很脏,几乎从没洗过,宁文远嫌弃丢了也属正常。 岳进却道:“不对,这地毯肯定是别人丢的。宁文远对这里的生活条件根本不在意,所以床头柜的灰,她都不擦。怎么可能会管一块地毯。” “这块地毯正对着卧室门,我是不信宁文远会自杀。如果地毯是凶手丢的。那么估计是会暴露手法。” 还有一处疑点是卧室的门被擦干净了,没有指纹,只是门上的一层被抹得干干净净。卧室的门很高, 岳进也要抬头踮脚才能看清。按照宁文远的身高,要擦干净门上的灰尘,必须要踮起脚来伸长胳膊。她哪来这么好的兴致? 闻谦道:“如果要把宁文远吊起来,其实门就是个很好的道具。把绳子从门上甩过去。两个人合作,一个人挡住门,抱起宁文远,一个在门外用力拉,如果足够力气,是可以把宁文远吊起来的。凶手把地毯带走,是因为她当时踩在地毯上用力,踩出了脚印。” 岳进道:“宁文远不会挣扎吗?她胃里可没有安眠药,吊死时人是清醒的。” “不一定,这个案子里出现了乌头碱,肯定有个人是医学背景的。如果真的是医药专业的,可以勒住颈动脉,手法熟练的话,人一下就会失去意识。” “那还有一个大问题,如果真的这么做,门上会有勒痕。“岳进指了指门,上面光洁如新。 闻谦愣了一下,一时也没有头绪。他们只能继续去看客厅。冰箱就摆在客厅里,里面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过期的三明治,一盒生产日期在29号的牛奶。基本确定牛奶是顾安宁假扮郁川时放进去的,目的是为了模糊宁文远的死亡时间。 冰箱边柜里还摆着五个一次性塑料杯。这一套是十个,已经用掉了一半。 塑料杯上只有宁文远的指纹,放在冰箱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个疑点,当初是闻谦亲口反驳的,可她盯着冰箱看,顿时有了新的思路。她找了把剪刀,把一次性杯子对半剪开,一半放在门上,尺寸正好。她道:“这样把绳子放在上面,是不是就不会有勒痕了?” 岳进眼前一亮,完全是赞同这手法的巧妙,几乎是天衣无缝,只是他又很快想到个新问题,道:“那凶手为什么不把杯子带走呢?” 还不等闻谦接话,他已经自顾自回答上了, “哦,是因为带走也没意义了。” 不知是想通了哪一层关节,岳进忽然发出笑声。他平时虽然不是不苟言笑的类型,可忽然有这样张扬的表现,闻谦还是紧张得直盯着他看。 岳进急忙道:“我没发失心疯,就是要说点你们年轻人不爱听的话。这世上是有因果报应的。别做太多坏事,不然老天爷都把你耍着玩。”他确实笑得有些开心过头了,倒也不妨碍他娓娓道来。 “你说凶手为了要这么大费周章吊死宁文远,就他们要是一开始想伪装成自杀。102的住户在外地,房子里没有人,外面也没有防盗窗。凶手可以直接从窗户进入102,然后从正门上楼。这样就不会被正对楼道的监控拍到了。凶手到了四楼,勒死宁文远后想把她伪装成自杀,估计连遗书都准备好了。如果宁文远真的被确定成畏罪自杀,很多线索到她这里确实要断了。我高兴就是因为这个。回头想来,这个现场真的被布置得非常好。没有多余的脚印和指纹。除了卧室门顶上的灰和地毯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破绽。” 闻谦会意,接着道:“如果宁文远的尸体真的是在房间里或是在后山的树上被发现,再配上遗书,第一反应确实是自杀。但因为我们发现她时,她已经是焦尸,再假定她是自杀,反而是最奇怪的推测。可以说是凶手自己破了自己的局。“说到这里,她也不由得浮现淡淡笑意。 “所以老天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虽然不知道怎么了,肯定是出岔子了。凶手发现宁文远一死,对自己不利。只能用拼了老命再把尸体搬出去,找个地方埋了,自杀再改成失踪案。一个人搬尸体还搬不动,还要叫帮手。着急忙慌的,还在102留下脚印。” 他接着又道:“等凶手好不容易把尸体搬到后山,拼了老命挖了个深坑把人埋了。找不到尸体,做成失踪案也是个办法。要是运气好些,十年半载没被人发现,很多线索也就断了。可是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凶手发觉还是不行,宁文远不能失踪,必须要让郁川把她杀了。没办法了,只能又一次把人挖出来,焚烧尸体掩盖腐烂程度,再伪装成郁川的样子从监控里走一圈。最后再用邮件模糊宁文远的死亡时间。难啊,太难了,来来回回,挖了又埋,埋了又挖,短时间里还要想出三个计策来,真是够不容易的。所以一开始何必呢,不做犯法的事不就好了。” “至于那个塑料杯带走不带走,都没什么大意义了。因为凶手的根本目的是嫁祸郁川,模糊宁文远的死亡时间。等发现人不是郁川杀的,是不是自杀都没有意义了。索性随他去了。” 新发现也让岳进振奋起精神来,道:“我一直觉得这个案子就是跑马拉松,时间跨度长,线索碎,人物多。我都要累死了。可是我现在明白了,凶手也在跑马拉松,她也累了,开始出纰漏了。我们要赢,只要比她多坚持一刻就行了。” 闻谦笑笑,她想到的却是另一个角度。这么一分析,确实是典型的女性犯案风格。因为前期的计划做得很缜密,所以随机应变的能力就差了,一旦出现突发情况,只得匆忙应对。凶手挖出宁文远时,警方已经介入调查。时间紧迫,凶手更是没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方方面面,因此才露出这么多的破绽。 可为什么凶手要急着嫁祸郁川?是什么紧迫的事件比杀人更重要? 第101章 河豚 重启王常安案子的法医要中午才到,岳进也就有空能在家里吃个早饭。他这段时间不回家,一来是公事繁忙。再来也确实有些怕见贺晋。办案时,他是从来不怕抢在前面的,负伤也是光荣。可是回到家里,他是真的怕和贺晋起冲突,更怕她板着脸不说话,冰冷的空气在客厅里流窜。 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小时候他拿着不及格的考卷回去,或是他爸又做了什么不成体统的事。他妈也是这样摆脸的。不吭声,光是埋头做事,眼睛都不抬一下。那时候岳进就觉得难受,这样比他挨打都难受。 现在又多出一种心酸。他的婚姻到底是走上了父母的老路。 贺晋为他准备的早饭,是适宜夏天的清淡,但他们之间一句话都不说。岳进为这沉默而惶恐,没话找话,道:“今天挺闷的,都说台风要来了,结果预告了十多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天气预报不能信。” “嗯。”贺晋头也不抬。 “你觉得热吗?” “不热。” “你最近忙吗?麻烦你还早上起来做早饭,我本来想自己来的,不知怎么睡过头了。” “嗯。” “今天晚上你要不等我吃饭,我带两个菜回来。” “不用了。”贺晋终于愿意抬头瞥他一眼,淡淡道:“要是你吃过饭着急走,就先走。碗放着,晚上我下班来收拾。” “哈哈,我不着急。加班这么多天,也该让我歇口气了。案子其实快收尾了,就是有些小疑点。我和你说说也无所谓,你就当故事听,别说出去就好。是这样的,有一个高利贷头子,他很有可能是被另一个高利贷头子毒死了,毒药用的是乌头碱,你听过吗?就是附子里面能提取出来的。可是乌头碱五分钟就能毒死人,可是这个人死前半小时都在公交车上,根本没有外人接近。这事就挺蹊跷,所以到底怎么做的呢?” “挺简单的,河豚鱼啊。” “什么?”岳进以为她在开玩笑。 “河豚毒素对乌头碱有抑制作用。这两者都是强效的生物碱毒素,一样都是作用在神经中枢和神经末梢,只要剂量控制得好,这两种毒就会互相阻抗。河豚毒素能延缓乌头碱的毒性发作一到两个小时。” “你怎么这么清楚啊?” “我就是做这行的啊。河豚鱼就是有毒性,所以要严格管控。养殖的河豚基本无毒,是有安全许可证的。野生的河豚没有证,大规模买卖,是能按非法经营罪抓的。”贺晋冷笑一声,道: “你以为就你的工作很重要嘛,别人的事就不当一回事。”她是管理食品安全的,专业也对口,但岳进从没想过有一天她能管到自己的案子上头。 我没不把你当一回事。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你就是喜欢自作主张为我打算,还口口声声为我好。你以为我要和你离婚,只是因为儿子的事?儿子出事前,我们就没什么话题了。你不就是白天吃个饭上班,晚上下班回来吃个饭。一天能说几句话。反倒是儿子出事后,我们聊的次数还多了些。” “我发现自己不太关心你。很多时候,我以为我对你好,是不是都是我在一厢情愿?” “对,没错。”贺晋直视着他道。 去警局的路上,岳进心中有千般的不情愿,明明知道妻子的判大抵不会错,但他依旧希望法医能给个新思路。不然他的许多努力都有种荒诞感,真的证明了他在婚姻里也是自作多情。不喜欢把话敞开了说,只是蒙头当他的好人。 但法医的判断与贺晋的想法大致相同,对王常安尸检时,因为死因不明确,保留了多份他的血液样本。其中一份对河豚毒素有反应。 法医道:“应该就是河豚毒素了,这是已知的的最强效非蛋白类神经毒素,主要是胃肠道吸收,如果有死者尿液样本,剂量会大一些。因为河豚毒素关闭了纳离子通道,反而也抑制了乌头碱的起效。以前日本倒是有这样的案子,国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取毒制毒,确定剂量,对专业技能的要求很高,不是一般的冲动犯罪。” 岳进道:”这我知道。但只要确定了河豚鱼这条线,就能找人。我爱人就负责食品安全,市面上养殖的河豚鱼无毒,买野生河豚鱼的地方不多。我让她把几个固定摊位告诉我,应该能问出消息。” “嗯,河豚鱼的最小致死量是05毫克,毒素主要分布内脏中,要达到和乌头碱以毒抑毒的效果,肯定需要多次实验,必然要购买大量河豚鱼。应该挺容易查的。岳队是之前就往这个方向考虑了吗?” “没有,我也是刚刚想到。” 法医笑道:“那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看来岳队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啊,连自己爱人都不说一声,兜兜转转绕了这个大个圈子。” 岳进久久没有回话。 第102章 梦想(上) 意料之外的好消息,鸿兴科技还是成功上市了,投资人对郁曼成也没做任何处理。他依旧是这功成名就的团队的一份子。 往好了看,自然是上面的人念旧,又有宋涛从中说情。郁曼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从现实角度看,上阵时换将,传出去了也是负面新闻,郁曼成也负责技术岗,一时也找不到替代。反正上市之后还能再清算,经过这些事后,郁曼成的心气也不如以往,大有拿了个钱就退隐的意思。 郁曼成的反应也很古怪,算不上多高兴,但立刻就以此谈条件,要求和夏逸登记结婚。夏家父母自然是喜气洋洋的,恨不得亲自上阵,代夏逸去民政局签字拍照。 夏逸却是意料之外的冷淡,反问道:“你为什么这么着急结婚?” 郁曼成道:“我想表明我的心意。婚姻关系受法律保护,不管哪一方出了事,我们都是荣辱与共。” 夏逸心底黯淡了一瞬。果然,他全知道了。 她眼神一变,似笑非笑道:“再等一等,我还没准备好。我的身份证也不在身边,过几天再说。” 夏母在背后瞪着夏逸,几乎是恶狠狠地,在她眼里,夏逸是拿捏着未出阁女人的矜持,假模假式把金龟婿往外推。她是真的着急,急忙道:“那婚礼先准备起来。” “我无所谓。”郁曼成兴致不大,看出夏逸坚持不愿去民政局,也就不再坚持,转身就走。他对夏家父母的轻蔑已经毫无掩饰了,连道别的话都没说。 饶是如此,夏家父母对婚礼还是有着极大的热情。原本郁曼成只是个模糊的青年才俊,但公司一上市,他的成就便是明码标价,连名字上都镶着金边。钱一到位,他们的宽容也到位,原本他们咬紧牙关不同意夏逸跟着他走,现在也松了口。 夏母还悄悄告诉夏逸一些求子的旁门左道,劝道:“你一定要加把劲,有了孩子,婚姻才稳固。别看小郁现在对你好,等有了钱,诱惑多了,他也会变的。你生了孩子再回国,国外的中国人,小郁的机会也少。” 夏逸还是笑而不语,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夏母也懒得关注她。能嫁给英俊的有钱男人的新娘是最幸福的,与有荣焉,夏母也荣升成极光荣的丈母娘。她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场合,炫耀她穿衣、配菜的品味和养儿育女的功劳。 婚礼的请柬已经印好,消息也早就传了出去。有些不便当场的亲戚也送来了贺新婚的礼物。一个表亲送来一盆花。夏逸笑着把花盆摆到阳光下。 夏母问道:“这是什么花?白白小小的还挺可爱啊。” “菟丝花。” 夏母立刻皱眉头,想把花盆搬到不显眼的地方,道:“这可不能让小郁看到,不然还以为在骂你呢。菟丝花不是什么好兆头,你不知道这是骂那种攀附男人的女人吗?” 夏逸笑笑,越是怕什么,越是在意什么。她倒是不在乎,可家里人各个都担心背个坏名声,好像是卖女求荣,利用婚姻向郁曼成讨要好处。 夏逸平静道:“好不好都是人牵强附会加给它,没必要在意这种事。而且我很喜欢菟丝花。人总是把它想象得太娇弱了,其实它的外号叫植物杀手。一旦找到合适的宿主,它就慢慢夺走宿主的所有养分,最后杀死宿主,茁壮自己。” “你总喜欢奇奇怪怪的东西,以后和小郁结婚了可别这样。” “对了,菟丝子又叫无娘藤,因为它没有根,就像一个得不到父母爱的孩子,一切都要靠自己。世上的一切,都要为她所用,这样才能活得好。“ 夏母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想说些什么,又怕重话一出口,反倒坐实一些东西。她就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她继续去列婚礼的清单了。她是个界限分明的人,不太喜欢女儿,却很喜欢女儿的婚姻,简直比自己出嫁更高兴。 或许每一个死水无澜的已婚女人的梦想就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只是她们多半无法离婚,就只能借着女儿的婚礼再当一回主角。 夏逸看破不说破,只由着母亲去折腾。她也没多少高兴的时候了,只是还不知祸到临头。一个人能死在梦想实现前夕其实最幸福。 那她的梦想是什么呢?夏逸叩问自己,一时倒有些茫然了。 起初梦想很简单,夏逸只想要一张书桌。 那一年夏逸上小学两年级,刚搬了新家,她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却没有一张专用的书桌。夏母挑的家具,她专门定制了一张带梳妆镜的桌子。想来她觉得夏逸作为一个女人,脸蛋比脑袋是更重要的。这张梳妆桌太矮了,夏逸趴在上面写作业很吃力。 夏逸和父亲说了这件事,父亲不理睬。沉默,沉默是一个已婚男人最好的武器。被问烦了他就道:“问你妈去,我有要紧事要忙。” 夏母的回答更直接,道:“这样的桌子不是很好吗?你不要要求这么多,太自私了,要是再换一张桌子,和全套家具都不匹配了。” 夏母弓着背过了两年,直到奶奶找了个木匠,花钱给她做了一张书桌。但她没有多少快乐,因为比书桌更早进入这个家的是弟弟。 弟弟不是亲弟弟,来家里的时候已经有两岁了。他是爸爸的弟弟的儿子,但是生父病故了,生母又要再婚,就把弟弟抱来了。据说人在三岁之前是没有记忆的,所以弟弟并不知道他不是亲生的。 父母也从来不让夏逸说这件事。 夏逸好几次想,说了也没用。谁又会相信,包养的儿子会被亲生的女儿更受偏爱呢?又或许,很多人会理解。 梦想后来复杂了一些,夏逸想要一只兔子。 有一段时间,学校门口很流行卖兔子,装在各色铁丝笼里的小兔子,蜷缩着的毛绒可怜物。夏逸看着兔子很可怜,渐渐也忘记了自己很可怜。她积攒了一些零用钱,偷偷买了一只。 夏母大发雷霆,还是奶奶劝住了她,道:‘小孩子喜欢小动物是天性,你干嘛要发火呢。”有一段时间,夏逸是在乡下由奶奶照顾的,奶奶总是偏帮着她说话。但婆媳关系总是大问题,夏母喜欢反对一切婆婆的意见。好在弟弟也喜欢小兔子,终于夏母没有丢掉它。 养兔子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兔子是直肠子,吃完就拉。夏逸一天要帮着清理两次,否则家里就会有臭味,夏母会骂人。弟弟喜欢兔子,但是只喜欢兔子的柔顺。他经常抓着兔子的耳朵把它从笼子里拽出来。有一次兔子急了,狠狠咬了他一口。 这在家里可是一桩天大的事。夏母立刻来兴师问罪,这下说什么都要丢掉这只兔子了。夏逸哭过,求过,但是一天放学回家,装兔子的笼子还是空了。 夏母很随意道:“笼子你可以丢了,兔子我送给楼下的邻居了,他们是拆迁的乡下人,有养兔子的经验。” 夏逸哭得很伤心,又展示出一种诡异的坚韧。她把兔笼放在房间里,每天都看着哭,但哭的时间不长,只哭十来分钟,然后抹干眼泪。因为她总在吃饭前落泪,一家人总感到气氛压抑。 父母私下里商量了一阵,总算想出一个勉强的补救方法。夏母道:“这件事就当妈妈错了,这样啊,周六我带你去买东西,你喜欢什么自己挑,就当是我送走你兔子的补偿。” 夏逸妥协了。到了商城,她选中了一条连衣裙。夏母笑了,那一刻的笑意是夏逸终身难忘的噩梦。有一丝玩味,有一丝审视,还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审判。 夏母意味深长道:“噢?我让你选礼物,你还真的会选啊?别人家的小孩懂事都会说妈妈我不要。你看起来挺聪明,怎么还不懂这个道理啊?” 夏母又道:“你既然挑了礼物,那就说明你没有多喜欢小兔子了。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呢,我就说嘛,你过几天还是会忘了这件事。” 夏逸懵了,茫茫然中懂了一些东西,却不全懂。那甚至和弟弟无关,是植根在完满家庭画皮下的权力游戏。她是母亲,可以施舍钱财给孩子当作爱,换来感恩戴德的表演。她是孩子,那她是不是有一天也能玩同样的把戏? 只等她长大。她早晚会长大。 那条裙子买回了家,夏逸从来没有穿过。她隔天就去敲响邻居家的门,没有讨回那只兔子,而是问邻居会不会杀了吃肉。如果有一天一定要杀掉它,她希望能分到一口肉。 邻居信守承诺,几天后就送来一碗红烧兔肉。夏母面色悻悻,夏逸却接过碗,坐在桌前,慢慢吃起自己养的兔子。越是痛苦,她的胃口就越好。 她嚼啊嚼,想起第一次把兔子买回家的欣喜。她嚼啊嚼,想起把兔子抱在怀里的温热。她嚼啊嚼,想起朝夕相处中兔子已经能认出她了。她嚼啊嚼,似乎是太用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夏父有些不安道:“她怎么像饿死鬼一样的?这么馋,自己养的东西都吃?谁刺激她了?” 夏母道:“大概是快到青春期了。别让她吃太多油炸的,长胖了不好减肥。” 夏逸假装没听到,继续嚼着嘴里的肉。味道很怪,有些想吐,但她依旧大口咽下。她迷恋如此的自我折磨。 这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一课。她告诉自己,以后绝不妥协。如果一件事要开始,就要把它做绝。 第103章 梦想(中) 有一段时间,梦想变得很尖锐,夏逸想要弟弟死。 谁说孩子不懂,孩子是不懂社会规矩的野兽,只懂高低。野兽最会嗅到弱者的气味。弟弟长大了些,已经学会随时随地使唤夏逸。他招招手,叫着,姐姐,帮我倒杯水。姐姐给我切个水果。姐姐,我朋友一会儿要来,你准备些吃的。 对父母,这自然是一件小事。姐姐天生就有义务要照顾弟弟。夏逸也无处倾诉,只能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学习上。在学校里,她是出类拔萃的尖子生,也是关心同学的好班长。连最受人忽视的轻视的女同学,她一样当作朋友。 那时候她对顾安宁是真心的。因为她太知道被忽略的感觉。 顾安宁曾问她道:“我的名字是不是很土啊?很多人都说顾这个姓氏很好听,一般小说里都是叫子欣,若惜什么的。为什么我叫安宁啊?像是个卖保险的?” 她安慰道:“安宁是个好名字啊。平平安安,这是你爸妈对你的美好祝福,说明他们不想给你压力,只求你能平安。” 其实她知道顾安宁的父母已经离婚了,这甚至让她有一丝隐秘的优越感。至少在顾安宁眼里,她可以把自己假装得很完美。她已经习惯性幻想另一个自己。温柔、善解人意、家庭幸福、没有任何痛苦的夏逸。 因为顾安宁有些胖,她便又劝她去多做些运动。顾安宁先是去学了长跑,后来又阴差阳错进了篮球队。虽然她的球技一直很差,没多少上场机会,但至少同学也会组织起来去看她的比赛。 顾安宁把这都算她的功劳。有一段时间,她们几乎无话不谈,如果顾安宁更聪明些,她会全盘倾诉对弟弟恨意。 那天是周五,夏逸放学回家,弟弟已经和朋友玩了一会儿。他照例使唤夏逸帮自己切点水果,她也是照做了。弟弟依旧甜甜笑着,说了谢谢。表面客气他一向做得很好。 又听他的同学问道:“你输了,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你要不要后悔?” 弟弟道:“说好了的,你可别小看我。” 他们坏笑着凑近,说了几句私房话。弟弟又叫道:“姐,麻烦再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 等夏逸走近,弟弟就笑着给她一耳光,打得不重,但极清脆响亮。夏逸被打懵了,可弟弟却满不在意向同学炫耀道: “我就说我可以。怎么样,你服不服?” 原来弟弟和同学玩游戏输了,他选了大冒险,就是要当众抽夏逸一耳光。 当晚父母都知道这件事,夏逸之前从来没挨过打,甚至连夏母都觉得这样太过分了。她板着脸训斥弟弟几句,又笑着对夏逸道:“你弟弟是做的不对,这样,我来罚他,好这个月你不准吃零食,没有零花钱。” 夏逸默不作声,弟弟苦着脸撅嘴。夏母推了推女儿的肩膀,道:“好了,没事了,你们抱一下,就算和好了。” 不情不愿的拥抱后,夏母笑道:“好了,那我们说好了,谁都不准备翻旧账,一家人,总有磕磕绊绊的。” 那个夜晚,夏逸站在阳台边上,不知该不该跳下去。又去厨房拿了把刀,在父母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她还是放弃了,回卧室继续去睡了。 怨气不会凭空消散,只会发作在另一个人身上。班上有个同学从来不服夏逸的管,他是个偏科生,又自诩为才子,写过满分作文,经常笑话夏逸是个死读书的。有好事之辈觉得他故意欺负夏逸,是一种特有的别扭暗恋。但他那种张牙舞爪的样子太像弟弟了,夏逸对他只有冷冽的恨意。 趁着一次体育课,夏逸偷偷溜回教室,往他的杯子倒了透明的液体胶。课间休息时,他就倒地被紧急送往医院。 不是不害怕,但她又有一种笃定。学校不会太重视的,因为他的父母很普通,他也不是尖子生。 一个被忽略的人,就像是夏逸在家里的地位。 果然,老师装模作样在班会里说这是一起恶性事件,希望犯案的同学主动站出来。后来又对班上的几个刺头单独谈话。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听说学校赔了钱。 那人再回来上课时,神情萎靡了许多,待人也是疑神疑鬼,总觉得身边每个人都有嫌疑。这样的状态下,他的考试自然发挥不好,最后只上了中专。不知道有没有再复读。 许多年后夏逸在街上碰到他,主动和他打招呼。他已经潦倒得不成样子,假装没看到她。 轻易伤害一个人并不让她快乐,她只感到生命的轻贱。 梦想逐渐变得很可悲。她只想要找到活着的意义。 年纪渐长,夏逸吸引来的异性目光也更多。她有许多女人该有的优点,脾气和顺,长相清丽,成绩优异。她好的中学考进好的大学,但一切并未改变多少。在家里,她是一声可有可无的叹息,所有的目光的中心都不是她,她的意见不重要,她的沉默更重要。 夏母曾在餐桌上眉飞色舞,道:“我上次看到一个女人穿着件吊带衫,风骚得很,去搭公交车,下车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把衣服带子剪了,立刻就光了。真是丢人。” 夏逸反驳道:“那不应该怪她,应该怪那个剪衣服的人。” “那她也有责任,你自己穿得像个破鞋,就别怪别人要踩你。你自己穿成这样子,本来就是活该,一看就是没文化的乡下人才这么穿。你千万不要这样。” “不要在吃饭时说这种话。” 夏父轻轻咳嗽了一声,并不在意她们的讨论,也不在意她们的意见。在这个家里一向是他的意见最要紧。他道:“家里还有小孩子呢,不要说这种东西,对儿子的影响不好。社会问题,一时半会儿你们也说不出清楚,看的也都是表层,还不如不说。还不如多聊聊穿衣打扮弄头发的事情,你们女人可以聊很久。 ” 夏父很希望别人拿他当个文化人看待,他也时不时会和儿子在饭桌上讨论政治、军事、文化、文明在漫长历史中的兴衰沉浮。他买了全套的《罗马帝国衰亡史》,虽然至今只翻过两次。他总喜欢说他那个年代的大学生,虽然他其实没考上大学。 但沾着时代的光,他还是发了一笔小财,能供一家四口过上富足安逸的生活。他也就靠在沙发上美滋滋享受一家之主的权威。 对内,他们是张狂的弟弟,泼辣的母亲和专横的父亲,毫无慧根的脑袋却总想显露智慧。但对外,他们又是在得体不过的一家人。夏逸在毕业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他们也盛装出席,微笑着鼓掌。 他们对她好,但又不够好。权衡利弊的,居高临下的,装模作样的。他们像是咬着根吸管吸饮料,撅着嘴要吸干她身上所有的油水。 夏逸忍不住对顾安宁倾诉,道:“我要被逼疯了,我要做到很好,比所有人都好才会被尊重。我爸妈根本不是尊重我,他们只是喜欢我的表象,喜欢一个听话的又能给他们面子的花瓶。只要我稍微不符合他们的要求,他们就会抛弃我。为什么我弟弟不用这样?他只要活着,就有无条件的爱和包容。” 顾安宁道:“夏姐,你别和我说这个,我还不如你呢。我做都做不好,我还没爸呢。” 夏逸忍不住笑了,但还是没有解答她心中的困惑。 生命的价值到底是什么? 是不是像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往下剥,生命的本质是一片虚无? 大三那年,夏逸的奶奶过世了,她是家里最伤心的那个。夏父送走母亲,只觉得松了一口气。夏母则是很高兴打发走了婆婆。 这个家里为数不多的温情都是奶奶给的,奶奶哪怕临终前都记挂着她,偷偷塞给她一个红包,有两万块钱,说是留给她不要告诉别人。 夏逸的忧伤持续了很久。她拿到了奶奶老屋的房子,每年清明都会上门打扫。 夏母却看不下去,到第三年,她终于忍耐不住,道:“你不要觉得她待你有多好。你还不知道,你爸还让我不要告诉你。反正人都不在了,没什么能藏着掖着的。那时候把你弟弟抱来,就是你奶奶的主意。我还不同意,她当面就和我说,农村都有一个半的讲法,女儿属于半个人。她给你点小恩小惠,其实是她良心不安。你怎么还当真了?” 原来弟弟是夏逸的堂弟。夏父还有个弟弟,奶奶怜惜小儿子,一向偏袒他。可是小儿子不学好,借了夏父二十万去深圳做生意,赔得血本无归。夏父催着他还钱,他大吵大闹说连夜去借。喝了酒骑摩托,半夜摔进河里淹死了。奶奶不愿让孙子跟母亲走,就把他强行过继给夏父。 于是,这个故事里所有人都是好人。奶奶是个好婆婆,体恤媳妇一个寡妇带孩子再嫁不容易。夏父是个好人,接受了母亲的安排,孝心一片。夏母也是个好人,收养了没血缘的儿子,视如己出。 唯一的坏人就剩下夏逸了,她是全家福里笑得不情愿的。 其实夏逸又何尝不知呢?奶奶的房子是她在打扫,但房产证上写的是弟弟的名字,有消息说这一带会拆迁,到时候也是一笔钱。 夏母病倒时,夏逸便有了当好人的机会。她一回家,所有人都明里暗里提醒她该尽孝道了。她是一个细心的女人,有责任的姐姐,体贴的女儿,自然应该辞职照顾生病的母亲。看护不尽心,又太花钱,总是自家人疼惜自家人。 辞职后,夏逸和夏母接触的时间多了,关系倒差了。夏母有些嫉妒她的年轻貌美,总是道:“你虽然长得像我,不过比我当姑娘时差多了。总是死气沉沉的,没一点活力。你这样还去当模特?真的有人请你吗?” 夏逸淡淡道:“只是随便玩玩罢了。”她大学时就不喜欢找家里人找钱,家教很赚钱,模特更赚钱。她都尝试过。 经常被无事刁难,夏逸并不生气。她已经抽离出情绪,能从旁观者的眼光审视这段母女情。夏母是个可怜人,在丈夫这里得不到爱,就把儿子当作一个假情人。她对弟弟说话的态度越来越扭捏,总喜欢揽着他的胳膊逛街。而夏逸多少就成了她的情敌,一个年轻的女人是镜子,照出她的衰老与惨淡。 这天夏逸帮母亲找了护士,回病房时就听到夏母和隔壁床的看护闲聊。那个看护是外地人来打工,刚忙里偷闲和家里的孩子打过视频电话。她道:“我两个孩子都挺大了,一个大的十四五岁,小的也八岁了。” 夏母笑着猜道:“大的应该是女儿,小的是不是儿子啊?” “是儿子,生出来儿子,我也就松一口气,不用再生了。” “是啊,有个儿子能松一口气。姐弟更是松口气,大的能带小的。” 看护半开玩笑道:“好也不好,姐姐能带弟弟,可也要吃饭。一张嘴,饿得嗷嗷叫。两张嘴是又要叫又要吵。我一回去,他们就缠着我要去水果店,超市里逛,这个要吃那个要喝。姐姐还计较,吃多了不说,吃少了要闹。” 夏母被逗得咯咯笑,甚至笑出几分娇俏来,“大姐,我最喜欢听你讲话,真好玩,让我想到小时候的样子。你要多和我聊聊天。”笑着笑着,她的喉咙像是被掐住一样,哽了哽。原来是她看到夏逸站在门口。 夏母立刻板起脸,摆出一个做母亲的端庄。原来她也是明白那些话会伤女儿的心。夏逸没有发难,依旧体贴地查看她的吊瓶,又帮着调了调靠垫。 等看护走后,夏逸才道:“她是一个初中学历的看护,也就是你经常看不起的乡下人。但是你和她的观念是差不多的,你们谈得很开心。那是不是可以证明,你和她其实是一样的,没什么本质的差别。那你现在永远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只是比她多一点运气。等你的运气用完了,你也会变成她。等她时来运转了,也会有人像这样伺候她。人与人之间,是没有界限的。” 夏母瞪大眼睛,哑口无言。她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却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她此生最在乎的就是当一位贵妇人的体面。后来再去医院的时候,她就发了一大通火,和那个看护大吵一架,推搡间甚至不小心把热水泼到看护身上。看护气得破口大骂,当面说夏母有精神病,让夏逸带去看看。 夏母还是气冲冲的,骂着夏逸道:“好了,你高兴了,我和她闹翻了,现在我连个说闲话的人都没有了。” 夏逸道:“我做了什么吗?不是你和她吵架吗?” “对对对,你总是什么都没错,还一副我欠你的样子。”夏母大大方方翻了个白眼,一抹不屑的冷笑,质问道:“夏逸,你承认不承认,我们对你已经够好了,给你吃,给你住,供你上学,让你能穿得漂漂亮亮的。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些理解,我想你们能看到我。看到正视真正的我,而不是那个满足你的虚荣心的幻想。。” “真是小孩子的话,上班这么累你也不是不知道,这种虚的东西有什么用。你啊,就是太脆弱,太爱胡思乱想了,等嫁个人就好了。女人生孩子做家务,一忙起来就什么都不会想了。” “算了,你不明白。我在意的东西,你永远不会懂。”夏逸露出一丝飘渺的笑来,并不是多平静的微笑,反倒有些森然。 “我有什么不懂的?你这个毛病,放在我那时候就是发花痴。结不了婚的女人多愁善感,一到春天就要发花痴。再严重点,就要疯了。” 夏母看夏逸的眼神,略带怜悯,是一个老女人对年轻女人的同情,因为注定她要走上一条老路。但这不是一个母亲看女儿的眼神,母爱不是血缘决定的,她从来不是她的母亲。 夏逸领会到这点,便也笑着回敬道:“母猫刚生产完,很虚弱,会把最不喜欢的孩子吃掉,补补营养。妈,我可不能结婚,万一你再生病,我还要被你吃掉补营养呢。” “吃掉就吃掉,人嘛,本来就是穿衣服的动物。衣服穿的好一点,就是高等野兽。” 夏逸似乎笑得更开怀,道:“妈,原来是这样了。你说的有道理,我受教了。”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夏母本想数落她几句,可抬起眼对视,又一时骇然:夏逸还活着,正大光明地活在阳光下,她早已生出一双鬼气森森的眼睛。 人就是穿着衣服的动物。这句话夏逸越琢磨越有趣。 动物只顾着吃与喝,交配和死。人会高明多少呢?人活着真的有意义吗? 以夏家父母为例,他们有车有房,儿女双全,有社会的地位,和他人的谄媚。可他们不过是擀面杖碾过的人,什么爱啊,信念啊,理想啊,希望啊,生活中的一切光与热,都已经在他们的眼睛里碾碎了。 他们剩下的也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妥协。无非是自己给自己找乐子,男的沉迷保健,饭局,偶尔对年轻女人揩油。女的睁一只闭一只眼,逛街,炒股,对着保姆炫耀自己的皮肤。他们四目相对时,总是无话可说。晚上又睡一张床,轮流打呼。 可他们总都以为自己很幸福,又迫切想要外人承认他们的幸福。其实麻木惯了,连自己都不记得幸福是什么。 夏逸领悟了,穿衣服的动物也只是牲口。生命是一个逐渐走向虚无的过程。 第104章 梦想(下) 夏母的身体状况好转后,夏逸并不是功臣,而是累赘。没有工作留在家里的那几个月,父母对她并不宽容。他们并不当面为难的,只是不停在背后窃窃私语。 夏父道:“现在经济形势不好,找工作不容易了。她辞职的时候太莽撞了,怎么都不考虑清楚。” 夏母道:“她现在有空也不是坏事,抓紧时间相亲也好。结了婚,也不一定要上班。” 夏父又道:“她结婚的事情,我们是要抓紧。她实在不聪明,除了长相,也没什么大优点,我们再不帮她把关,就危险了。我这辈子我也不指望她有什么大出息了,能帮衬一下弟弟就好了。” 夏逸敲门进去,谈话戛然而止,他们对着她微笑,她也微笑,道:“爸,妈,吃水果。”没有特别的伤感,也并不觉得被背叛, 她在辞职前就已经料想到了这结果。 为了早日搬出家里,她匆忙找了份药企的工作,闲来无事也不出门,干脆用来加班和看书。因为是业内不太出名的私企,公司里能干活的人并不多,她被提拔得很快,虽然薪酬只有原来的一半。 她并不在意钱、爱或是尊重。她只想要个答案,想着既然上天允许她活到现在,是否会对她另有安排。 然后她就等来了顾安宁冲到面前,涕泪俱下,道:夏姐,求你帮帮我,你救救我爸,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原来是老顾挪用客户资金,八百多万买期货亏了一大半,眼看窟窿补不上,就要祸及家人。老顾却还瞒着现在的家庭,只偷偷找到顾安宁,想把名下的一套房子转到她名下。这样就算日后入狱,财产也不会全查抄,风头过去后,顾安宁再把房子还回去,还能继续帮衬妹妹和继母。 老顾的如意算盘打得好,顾安宁就更是个实心眼,她不愿看到父亲坐牢,六神无主之际竟然来找夏逸帮忙。或许她的原意是想求夏逸借钱,但夏逸却另有打算。 她道:“他也没让你帮他,他只是想让你以后照顾你后妈和妹妹。” 顾安宁回道:“我知道啊,可他要是被抓了最少也要判个十年。他的身体一般,可能熬不住。。” “你爸对你怎么样?” 顾安宁泪眼婆娑,道:“他以前对我很好的,八岁时候我爸带我去动物园玩。那时候我们很好的。” “你今年九岁吗?”顾安宁不作声,夏逸又继续问道:“你现在出了事,你爸会像你救他一样救你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他到底是我爸爸啊。” 夏逸是真的笑出声,顾安宁认定的事就会做,自有股脑袋空空的倔强,倒也是一往无前。她轻轻握住顾安宁的手,道:“没关系的,我会帮你的。因为我们是朋友。不过我没办法借你钱,因为我也没钱,别看我现在穿衣打扮很时髦,我爸妈是忙着打扮我,好把我嫁出去。其他事上,他们是一分钱都舍不得给我。我现在遇到事,用的还是以前工作的积蓄。” “那怎么办?” “不要急,我已经想到了一个计划。”夏逸与她简单说了,面不改色。 “那你不是也要担风险,为了帮我,让你这样冒险,我心里也不好受。”顾安宁说这话时很真心。 “不要紧,人生本来就是无意义的。不过有一件事,要先说清楚,我出的主意,之后一切都要听我吩咐,不准让你爸自说自话搞小动作。有争议的时候,你必须要站在我这边,你爸的目光太短浅了,才会惹出这么大的事。” 老顾连夜就赶来了,原本夏逸印象里他是个爱端架子的人,不过到了生死关头,谁都要甩开面子做事。 夏逸手把手教他,道:“顾安宁有辆车,她愿意卖掉,大概能有七八十万,你再拿点钱,至少凑出三百万,把这些钱当储备金,拿去放高利贷。你肯定知道怎么找客户,不少小企业的贷款批不出来,都缺钱周转,利息再高都能接受。这点钱确实不多,所以要从最弱势的企业下手,拟合同让他们签,不管有没有法律效力都很唬人,然后暗示你上面有人,报警也没用。三百万一个月至少要他们还八十万的利息,不行就暴力催收。这样的话,搞三家企业,你的债就能平了。” 老顾道:“事情没那么容易?” “也不会太难。拳头加权力,是个人都会怕,尤其是做生意的,他们想保住公司,就不会太声张。关键是你不能直接出面,只能是民间借贷公司通过私人渠道找上他。不然逼急了他们去银行举报就麻烦了。” “他们还不上怎么办?” “旧贷叠新贷就行,再找一家高利贷公司,让他们借钱把我们的债还上。之后就和我们没关系了。你还缺一个合适的催债人。我知道去哪里找人。” “高利贷是犯法的。”老顾还是忧心忡忡的。他也是黔驴技穷了,否则根本不信小丫头片子能成什么大事。 夏逸笑道:“没事的,判的不会比你现在重。” 一个月后,事情成功了一半,失败了一半。成功的是,有两家公司上套了,总共还了一百万利息,算是息事宁人。然而老顾嫌这样来钱太危险,把这四百万投进交易市场,又全部亏完。 顾安宁知道后都懵了,她的暴脾气像她妈,边捶打边骂,道:“你是不是老年痴呆啊?我怎么有这么没出息的爸爸。” 不过打归打,骂归骂,该泪流满面还是要落泪。顾安宁哭着道:“夏姐,还有没有办法啊?” 夏逸依旧微笑,其实一点主意都没有,便道:“要不然我从公司里给你们挪点钱,反正我们公司小,管得不严。”话说完,那对父女都傻眼,非亲非故没想到她能做到这地步。敬畏两个字,他们那时候对她是全然的尊敬,后来他们发现她并不是多友善,只是完全的漠不关心。他们对她就变成彻头彻尾的畏惧了。不过那时候已经有人死了,再怕也没有退路。反正这个三人团体的雏形在那个晚上就确定了,夏逸下达命令,顾安宁无条件执行,顾父假装无事发生,却还是半推半就来帮忙。 夏逸偷偷转了两百万,她觉得这是一笔小钱。但实在运气不好,拆东墙补西墙,东墙先塌方。她这头出问题了,公司管理层内斗后调来新人,忽然就要查账。要是查出问题来,她倒要先老顾一步坐牢了。她唯一能想到借钱的人只有白菁菁了。 白菁菁是她的大学同学,一个天赋绝伦的蠢货。 在大学的时候,她几乎每个月都要打电话和父母吵一架。夜晚的宿舍很安静,其他室友基本都在图书馆,只有夏逸假装戴着耳机,实则听得一清二楚。白菁菁对父母不满,无非是因为一些极幼稚的理由。 她一顿饭能吃掉一千块,又搜罗了各式化妆品,向父母要求把每月的生活费涨到八千。他们不同意,她就生气。还有一些穿衣打扮上的矛盾。父母不喜欢她穿露脐装,化太浓的妆。。她就气冲冲抱怨,道:“我爸妈就是老封建,典型的东亚父母。我好想快点毕业赚钱结婚啊,脱离家庭,就不用被他们管了。” “会好起来的。”夏逸心不在焉安慰她。 “我好羡慕你的爸妈啊,他们好像从来不管你,一看就是很开明的家庭。我真想和你换啊。” “那我可舍不得。”夏逸笑了。 “你还有弟弟啊,我也想要。我是个独生女,特别孤独,我一直想有个哥哥,可以宠着我,再有一个弟弟,可以让我玩玩。” “噢。你挺可爱的。” 白菁菁又道:“我还记得第一眼见到你,你穿着一条白裙子来宿舍,一句话也不说。看起来像个公主一样,我那时候吓坏了,还以为你是那种自以为长得漂亮,很娇气的小姐,没想到你这么温柔。”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也没资格当公主啊。“当然不是什么狗屁公主。夏逸想,她是畜生,所有人都是畜生,世界是个巨大的屠宰场。 她有个亲戚是开养猪场的,小时候她被父母带去玩过。虽然他们的本意是教育她好好读书,以后不要沦落到做这种事的地步。但她对屠宰的场面却颇有兴趣。 猪是一种很聪明的畜生,但凡有一只猪被拖出猪圈,它就会拼命挣扎,大声哀嚎,其他的猪就会听到动静就会骚动。所以猪是排队进屠宰间。第一只猪先被自动门割开,悄无声息地放血,拖走。拍在后面的猪漠不关心地四处张望,不知道很快就轮到自己。 那个亲戚道:“还是现在有机器了方便,以前杀猪太麻烦了,杀了一只猪,同一个猪圈里的猪很看着害怕,你就要骗骗它们,说今天不杀你。那些猪就信了,有的还会凑热闹看你放血。要等一会儿,换个生面孔再来下刀。” 猪还真是聪明。和人一样愚蠢。 毕业后,夏逸和白菁菁依旧保持着联系。白菁菁虽然为了丈夫的人选和家里闹了些矛盾,但结婚后,她的生活还算风平浪静,手里颇有些闲钱。 夏逸私下把她叫出来,道:“我借了高利贷,被人骗,被拍了裸照。这事我不能和我爸妈说。你能不能借我点应急。”她把头一低,眼睛里就含泪了。 换做别人,大概会劝她报警。但白菁菁天真又保守,把一个女人的声誉看得比命都重。果然相信,她倒是真的有钱,轻轻松松就转了两百万。顾安宁又拼凑了一些钱过来,夏逸这才勉强平了账。 否极泰来,老顾竟然找到了他的出路,投资市场形势转好,竟然让他小赚了一笔。他又和现任妻子摊牌,妻子卖了娘家的一套房子,腾出来一百万能给小女儿当学费。老顾再把房子抵押,加上夏逸给的两百万,竟然凑齐后还略有盈余。顾安宁这才知道,原来老顾迟迟不和家里说,是怕耽误小女儿在美国的学费。 老顾挪用的款项都还回去了,只是账面上的挪动有痕迹,他就在银行里找到了一个叫张封的职员。没什么背景,也不太聪明,连哄带骗让他签了字。老顾又花了不少力气把上头笼络好,日后真查出事情来,就有张封来顶包了。 顾安宁是真的崩溃了,她费尽心思给老顾补窟窿,甚至都变成高利贷的从犯,还放任夏逸挪用公款,可老顾竟然只是想让小女儿不要在国外中断学业。 她哭着给夏逸跪下了,道:“夏姐,我对不起你,我被我爸骗了,你还这样帮我,我恨不得死给你看。” 夏逸劝她放宽心,道:“没事的,你以后有机会了帮我个小忙就好。” 忙活了一大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办成。但夏逸却不觉得失望,内心反倒是彻底解放了。其实她也是纸上谈兵,看了许多国内外的犯罪记录,只知道大致的操作手段。好在她对人足够了解。人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但真要跨出这一步,感觉就不同了。人实在是太好骗了。她并不觉得自己多聪明,只是愈发轻贱生命。没有代价的犯罪几乎是随心所欲,既然高利贷不难,那杀人也不会太难。 凡事都经不起查,但不是所有事都会被查。杀人属于刑事案,失踪属于治安案。光是这个差别,就有很多回转的余地。 如果没有人报案就更好了。没有死者,没有凶手,都是好人。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可惜白菁菁的好心是待价而沽,结了婚的女人永远是绕着家庭转的陀螺。年荣海失业后,白菁菁就四处为他找出路,主意打到了夏逸这里。她顿时换了一副面孔,道:“我老公现在待业,我听说你认识了一个厉害的男朋友,姓郁,对不对?你怎么都不和我介绍,我又不会和你抢,还想找你帮个忙。让郁先生给我老公找个工作。我也帮过你的。” 夏逸道:“我和郁曼成其实不太熟。” “你先试试看。我也不敢乱猜,不过我想你一直是个谨慎的人,怎么会忽然闯这么大祸,你肯定是有个前男友,被男人骗了。”夏逸的沉默让她误以为自己猜对了,乘胜追击,道:“你要想清楚,这种事让郁先生知道肯定就不好了。我不是威胁你啊,就是这个意思。” 夏逸道:“我尽力而为。” “不要尽力,你要尽全力。不行的话,你就把郁先生约出来,我们一起吃个饭。你是我的朋友,我帮你的时候也是全力以赴的。”因为太久不接触社会了,白菁菁耍狠的样子都很幼稚。 “说得对。”夏逸笑起来。她已经计划杀了白菁菁。 倒不是一定要灭口白菁菁,也不是郁曼成那头混不过去。只是那时候她就准备杀了郁曼成,而且第一次制毒确实需要个试药。而且夏逸潜意识里就想让她死,冥冥中终于找到了一个动机。夏逸不敢承认也不想承认,她其实嫉妒白菁菁。她如此愚蠢,却又轻易得到了父母的爱。 夏逸要顾安宁帮的忙就是不着痕迹介绍宁文远去当家教。她对宁文远很感兴趣。有一天顾安宁抱怨自己身体不舒服,夏逸觉得她的症状很像是中毒,就拉着她去医院检查。医生怀疑她是亚硝酸钠中毒,可能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顾安宁坚持自己是被投毒,夏逸劝她姑且忍耐,因为宁文远是个很适合的人——如果她连顾安宁都忍不了,绝不可能忍受得了白菁菁。她自己就有经验,一次成功的投毒是更大胆犯罪的基础。 宁文远入职后,夏逸私下跟踪过她几次,起先是好奇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后来又想抓她一些把柄,威逼利诱让她为自己办事,但这些功夫都白费了。因为她亲眼目睹宁文远去放高利贷,又撞死了一个人。 白菁菁死后,夏逸找到顾安宁,坦白道:“我杀了一个人,我挪用公款的事被她知道,她要挟我,没办法。我也是被逼的。”事情当然没那么严重,只是她需要顾安宁问心有愧。 果然顾安宁哭着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白菁菁把自己的生命看的很重,高人一等的存在,而死亡足够戳破所有的幻想。她死得风平浪静,年荣海完全把丧妻当作件喜事,甚至连她的父母都没有过分追查此事。 夏逸多少松了一口气,白菁菁得到的爱也不过如此,那些人也只是假装很在意她。而在白菁菁死后三个月,夏逸收到了她送来的蛋糕,还附了一张贺卡,署名是‘你最好的朋友菁菁’。 夏逸有片刻伤感,却不后悔,她吃着蛋糕流下泪来,也是听之任之。嫉妒散去后,她心中只有大片的空虚。平静的生活无法驱散空虚,自暴自弃的犯罪也无法带来满足。她又习惯性地坐在窗边出神。 我明白了。夏逸平静地想,生命的意义就是毫无意义,人生也不存在道德与否。既然生命的开始只是一种偶然。如果她不出生于这个家庭,就不会成为夏逸。那么生命的结束也是偶然。不被她杀死的人,以后也会死。她什么都不做,一样会死。都不重要。 于是,夏逸成了一个快乐的人。家人都说她比以前更爱笑了。 梦想终于变得很有趣,夏逸想让那些幸福的人痛苦。在她认识的人里,郁曼成是最幸福的那个。 第104章 梦想(下) 夏母的身体状况好转后,夏逸并不是功臣,而是累赘。没有工作留在家里的那几个月,父母对她并不宽容。他们并不当面为难的,只是不停在背后窃窃私语。 夏父道:“现在经济形势不好,找工作不容易了。她辞职的时候太莽撞了,怎么都不考虑清楚。” 夏母道:“她现在有空也不是坏事,抓紧时间相亲也好。结了婚,也不一定要上班。” 夏父又道:“她结婚的事情,我们是要抓紧。她实在不聪明,除了长相,也没什么大优点,我们再不帮她把关,就危险了。我这辈子我也不指望她有什么大出息了,能帮衬一下弟弟就好了。” 夏逸敲门进去,谈话戛然而止,他们对着她微笑,她也微笑,道:“爸,妈,吃水果。”没有特别的伤感,也并不觉得被背叛, 她在辞职前就已经料想到了这结果。 为了早日搬出家里,她匆忙找了份药企的工作,闲来无事也不出门,干脆用来加班和看书。因为是业内不太出名的私企,公司里能干活的人并不多,她被提拔得很快,虽然薪酬只有原来的一半。 她并不在意钱、爱或是尊重。她只想要个答案,想着既然上天允许她活到现在,是否会对她另有安排。 然后她就等来了顾安宁冲到面前,涕泪俱下,道:夏姐,求你帮帮我,你救救我爸,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原来是老顾挪用客户资金,八百多万买期货亏了一大半,眼看窟窿补不上,就要祸及家人。老顾却还瞒着现在的家庭,只偷偷找到顾安宁,想把名下的一套房子转到她名下。这样就算日后入狱,财产也不会全查抄,风头过去后,顾安宁再把房子还回去,还能继续帮衬妹妹和继母。 老顾的如意算盘打得好,顾安宁就更是个实心眼,她不愿看到父亲坐牢,六神无主之际竟然来找夏逸帮忙。或许她的原意是想求夏逸借钱,但夏逸却另有打算。 她道:“他也没让你帮他,他只是想让你以后照顾你后妈和妹妹。” 顾安宁回道:“我知道啊,可他要是被抓了最少也要判个十年。他的身体一般,可能熬不住。。” “你爸对你怎么样?” 顾安宁泪眼婆娑,道:“他以前对我很好的,八岁时候我爸带我去动物园玩。那时候我们很好的。” “你今年九岁吗?”顾安宁不作声,夏逸又继续问道:“你现在出了事,你爸会像你救他一样救你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他到底是我爸爸啊。” 夏逸是真的笑出声,顾安宁认定的事就会做,自有股脑袋空空的倔强,倒也是一往无前。她轻轻握住顾安宁的手,道:“没关系的,我会帮你的。因为我们是朋友。不过我没办法借你钱,因为我也没钱,别看我现在穿衣打扮很时髦,我爸妈是忙着打扮我,好把我嫁出去。其他事上,他们是一分钱都舍不得给我。我现在遇到事,用的还是以前工作的积蓄。” “那怎么办?” “不要急,我已经想到了一个计划。”夏逸与她简单说了,面不改色。 “那你不是也要担风险,为了帮我,让你这样冒险,我心里也不好受。”顾安宁说这话时很真心。 “不要紧,人生本来就是无意义的。不过有一件事,要先说清楚,我出的主意,之后一切都要听我吩咐,不准让你爸自说自话搞小动作。有争议的时候,你必须要站在我这边,你爸的目光太短浅了,才会惹出这么大的事。” 老顾连夜就赶来了,原本夏逸印象里他是个爱端架子的人,不过到了生死关头,谁都要甩开面子做事。 夏逸手把手教他,道:“顾安宁有辆车,她愿意卖掉,大概能有七八十万,你再拿点钱,至少凑出三百万,把这些钱当储备金,拿去放高利贷。你肯定知道怎么找客户,不少小企业的贷款批不出来,都缺钱周转,利息再高都能接受。这点钱确实不多,所以要从最弱势的企业下手,拟合同让他们签,不管有没有法律效力都很唬人,然后暗示你上面有人,报警也没用。三百万一个月至少要他们还八十万的利息,不行就暴力催收。这样的话,搞三家企业,你的债就能平了。” 老顾道:“事情没那么容易?” “也不会太难。拳头加权力,是个人都会怕,尤其是做生意的,他们想保住公司,就不会太声张。关键是你不能直接出面,只能是民间借贷公司通过私人渠道找上他。不然逼急了他们去银行举报就麻烦了。” “他们还不上怎么办?” “旧贷叠新贷就行,再找一家高利贷公司,让他们借钱把我们的债还上。之后就和我们没关系了。你还缺一个合适的催债人。我知道去哪里找人。” “高利贷是犯法的。”老顾还是忧心忡忡的。他也是黔驴技穷了,否则根本不信小丫头片子能成什么大事。 夏逸笑道:“没事的,判的不会比你现在重。” 一个月后,事情成功了一半,失败了一半。成功的是,有两家公司上套了,总共还了一百万利息,算是息事宁人。然而老顾嫌这样来钱太危险,把这四百万投进交易市场,又全部亏完。 顾安宁知道后都懵了,她的暴脾气像她妈,边捶打边骂,道:“你是不是老年痴呆啊?我怎么有这么没出息的爸爸。” 不过打归打,骂归骂,该泪流满面还是要落泪。顾安宁哭着道:“夏姐,还有没有办法啊?” 夏逸依旧微笑,其实一点主意都没有,便道:“要不然我从公司里给你们挪点钱,反正我们公司小,管得不严。”话说完,那对父女都傻眼,非亲非故没想到她能做到这地步。敬畏两个字,他们那时候对她是全然的尊敬,后来他们发现她并不是多友善,只是完全的漠不关心。他们对她就变成彻头彻尾的畏惧了。不过那时候已经有人死了,再怕也没有退路。反正这个三人团体的雏形在那个晚上就确定了,夏逸下达命令,顾安宁无条件执行,顾父假装无事发生,却还是半推半就来帮忙。 夏逸偷偷转了两百万,她觉得这是一笔小钱。但实在运气不好,拆东墙补西墙,东墙先塌方。她这头出问题了,公司管理层内斗后调来新人,忽然就要查账。要是查出问题来,她倒要先老顾一步坐牢了。她唯一能想到借钱的人只有白菁菁了。 白菁菁是她的大学同学,一个天赋绝伦的蠢货。 在大学的时候,她几乎每个月都要打电话和父母吵一架。夜晚的宿舍很安静,其他室友基本都在图书馆,只有夏逸假装戴着耳机,实则听得一清二楚。白菁菁对父母不满,无非是因为一些极幼稚的理由。 她一顿饭能吃掉一千块,又搜罗了各式化妆品,向父母要求把每月的生活费涨到八千。他们不同意,她就生气。还有一些穿衣打扮上的矛盾。父母不喜欢她穿露脐装,化太浓的妆。。她就气冲冲抱怨,道:“我爸妈就是老封建,典型的东亚父母。我好想快点毕业赚钱结婚啊,脱离家庭,就不用被他们管了。” “会好起来的。”夏逸心不在焉安慰她。 “我好羡慕你的爸妈啊,他们好像从来不管你,一看就是很开明的家庭。我真想和你换啊。” “那我可舍不得。”夏逸笑了。 “你还有弟弟啊,我也想要。我是个独生女,特别孤独,我一直想有个哥哥,可以宠着我,再有一个弟弟,可以让我玩玩。” “噢。你挺可爱的。” 白菁菁又道:“我还记得第一眼见到你,你穿着一条白裙子来宿舍,一句话也不说。看起来像个公主一样,我那时候吓坏了,还以为你是那种自以为长得漂亮,很娇气的小姐,没想到你这么温柔。”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也没资格当公主啊。“当然不是什么狗屁公主。夏逸想,她是畜生,所有人都是畜生,世界是个巨大的屠宰场。 她有个亲戚是开养猪场的,小时候她被父母带去玩过。虽然他们的本意是教育她好好读书,以后不要沦落到做这种事的地步。但她对屠宰的场面却颇有兴趣。 猪是一种很聪明的畜生,但凡有一只猪被拖出猪圈,它就会拼命挣扎,大声哀嚎,其他的猪就会听到动静就会骚动。所以猪是排队进屠宰间。第一只猪先被自动门割开,悄无声息地放血,拖走。拍在后面的猪漠不关心地四处张望,不知道很快就轮到自己。 那个亲戚道:“还是现在有机器了方便,以前杀猪太麻烦了,杀了一只猪,同一个猪圈里的猪很看着害怕,你就要骗骗它们,说今天不杀你。那些猪就信了,有的还会凑热闹看你放血。要等一会儿,换个生面孔再来下刀。” 猪还真是聪明。和人一样愚蠢。 毕业后,夏逸和白菁菁依旧保持着联系。白菁菁虽然为了丈夫的人选和家里闹了些矛盾,但结婚后,她的生活还算风平浪静,手里颇有些闲钱。 夏逸私下把她叫出来,道:“我借了高利贷,被人骗,被拍了裸照。这事我不能和我爸妈说。你能不能借我点应急。”她把头一低,眼睛里就含泪了。 换做别人,大概会劝她报警。但白菁菁天真又保守,把一个女人的声誉看得比命都重。果然相信,她倒是真的有钱,轻轻松松就转了两百万。顾安宁又拼凑了一些钱过来,夏逸这才勉强平了账。 否极泰来,老顾竟然找到了他的出路,投资市场形势转好,竟然让他小赚了一笔。他又和现任妻子摊牌,妻子卖了娘家的一套房子,腾出来一百万能给小女儿当学费。老顾再把房子抵押,加上夏逸给的两百万,竟然凑齐后还略有盈余。顾安宁这才知道,原来老顾迟迟不和家里说,是怕耽误小女儿在美国的学费。 老顾挪用的款项都还回去了,只是账面上的挪动有痕迹,他就在银行里找到了一个叫张封的职员。没什么背景,也不太聪明,连哄带骗让他签了字。老顾又花了不少力气把上头笼络好,日后真查出事情来,就有张封来顶包了。 顾安宁是真的崩溃了,她费尽心思给老顾补窟窿,甚至都变成高利贷的从犯,还放任夏逸挪用公款,可老顾竟然只是想让小女儿不要在国外中断学业。 她哭着给夏逸跪下了,道:“夏姐,我对不起你,我被我爸骗了,你还这样帮我,我恨不得死给你看。” 夏逸劝她放宽心,道:“没事的,你以后有机会了帮我个小忙就好。” 忙活了一大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办成。但夏逸却不觉得失望,内心反倒是彻底解放了。其实她也是纸上谈兵,看了许多国内外的犯罪记录,只知道大致的操作手段。好在她对人足够了解。人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但真要跨出这一步,感觉就不同了。人实在是太好骗了。她并不觉得自己多聪明,只是愈发轻贱生命。没有代价的犯罪几乎是随心所欲,既然高利贷不难,那杀人也不会太难。 凡事都经不起查,但不是所有事都会被查。杀人属于刑事案,失踪属于治安案。光是这个差别,就有很多回转的余地。 如果没有人报案就更好了。没有死者,没有凶手,都是好人。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可惜白菁菁的好心是待价而沽,结了婚的女人永远是绕着家庭转的陀螺。年荣海失业后,白菁菁就四处为他找出路,主意打到了夏逸这里。她顿时换了一副面孔,道:“我老公现在待业,我听说你认识了一个厉害的男朋友,姓郁,对不对?你怎么都不和我介绍,我又不会和你抢,还想找你帮个忙。让郁先生给我老公找个工作。我也帮过你的。” 夏逸道:“我和郁曼成其实不太熟。” “你先试试看。我也不敢乱猜,不过我想你一直是个谨慎的人,怎么会忽然闯这么大祸,你肯定是有个前男友,被男人骗了。”夏逸的沉默让她误以为自己猜对了,乘胜追击,道:“你要想清楚,这种事让郁先生知道肯定就不好了。我不是威胁你啊,就是这个意思。” 夏逸道:“我尽力而为。” “不要尽力,你要尽全力。不行的话,你就把郁先生约出来,我们一起吃个饭。你是我的朋友,我帮你的时候也是全力以赴的。”因为太久不接触社会了,白菁菁耍狠的样子都很幼稚。 “说得对。”夏逸笑起来。她已经计划杀了白菁菁。 倒不是一定要灭口白菁菁,也不是郁曼成那头混不过去。只是那时候她就准备杀了郁曼成,而且第一次制毒确实需要个试药。而且夏逸潜意识里就想让她死,冥冥中终于找到了一个动机。夏逸不敢承认也不想承认,她其实嫉妒白菁菁。她如此愚蠢,却又轻易得到了父母的爱。 夏逸要顾安宁帮的忙就是不着痕迹介绍宁文远去当家教。她对宁文远很感兴趣。有一天顾安宁抱怨自己身体不舒服,夏逸觉得她的症状很像是中毒,就拉着她去医院检查。医生怀疑她是亚硝酸钠中毒,可能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顾安宁坚持自己是被投毒,夏逸劝她姑且忍耐,因为宁文远是个很适合的人——如果她连顾安宁都忍不了,绝不可能忍受得了白菁菁。她自己就有经验,一次成功的投毒是更大胆犯罪的基础。 宁文远入职后,夏逸私下跟踪过她几次,起先是好奇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后来又想抓她一些把柄,威逼利诱让她为自己办事,但这些功夫都白费了。因为她亲眼目睹宁文远去放高利贷,又撞死了一个人。 白菁菁死后,夏逸找到顾安宁,坦白道:“我杀了一个人,我挪用公款的事被她知道,她要挟我,没办法。我也是被逼的。”事情当然没那么严重,只是她需要顾安宁问心有愧。 果然顾安宁哭着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白菁菁把自己的生命看的很重,高人一等的存在,而死亡足够戳破所有的幻想。她死得风平浪静,年荣海完全把丧妻当作件喜事,甚至连她的父母都没有过分追查此事。 夏逸多少松了一口气,白菁菁得到的爱也不过如此,那些人也只是假装很在意她。而在白菁菁死后三个月,夏逸收到了她送来的蛋糕,还附了一张贺卡,署名是‘你最好的朋友菁菁’。 夏逸有片刻伤感,却不后悔,她吃着蛋糕流下泪来,也是听之任之。嫉妒散去后,她心中只有大片的空虚。平静的生活无法驱散空虚,自暴自弃的犯罪也无法带来满足。她又习惯性地坐在窗边出神。 我明白了。夏逸平静地想,生命的意义就是毫无意义,人生也不存在道德与否。既然生命的开始只是一种偶然。如果她不出生于这个家庭,就不会成为夏逸。那么生命的结束也是偶然。不被她杀死的人,以后也会死。她什么都不做,一样会死。都不重要。 于是,夏逸成了一个快乐的人。家人都说她比以前更爱笑了。 梦想终于变得很有趣,夏逸想让那些幸福的人痛苦。在她认识的人里,郁曼成是最幸福的那个。 第105章 偏私 郁曼成早就知道夏逸有疑点,但他不愿怀疑她。他甚至不愿承认自己有偏心,这样间接承认他爱上了她。 白菁菁的事埋了一个怀疑的引子,虽然夏逸完满地解释了过去,但郁曼成还是对她多留了点心。因为郁川失踪前,确实含沙射影提醒过他,道:“你觉不觉得夏逸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子,你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别到时候有个万一。” 这种毫无由来的指责,郁曼成自然不会信。他还劝郁曼成早立遗嘱,这就更荒唐了。除了夏逸和郁川,他难道还能找其他人继承遗产吗?尤其夏逸还说过郁川曾找她借钱。但这之后不久,郁川就失踪了。 还有顾安宁。上门对峙前,郁曼成曾经调查过,顾安宁和宁文远并不是同岁,她们虽然是同一年进的银行,但顾安宁大两岁,真要说的话,顾安宁和夏逸是同岁。 她们会是同学吗?郁曼成并不想去核实,就算是也证明不了什么。巧合,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巧合。很正常。 他的理智和感情已经分道扬镳了。理智上,他不报警而直接去找顾安宁对峙就是一步错棋,顾安宁一死,很多线索都中断了。她不是那种能筹谋一切的缜密心思。 感情上,他却默默松了一口气。调查谁是凶手是警方的责任,要是他们把一切归在顾安宁头上,那他也只能接受。就算夏逸不是纯粹清白又怎样?哪怕她做了很多错事,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爱就是偏私,谁都可以有私心,凭什么他不行? 可是郁川该怎么办?他现在还是生死未卜着。 郁曼成尽量不把这些事联系在一起,否则深思下去,真相触目惊心。 二选一,他爱着的女人和有血缘的弟弟,他选错了信任的人。 同城晚报的钱记者的联系方式,郁曼成还保留着。思前想后,他还是给钱记者打了个电话,当初的报道里提过一句吕雯莲的家庭情况,那钱记者应该有吕雯莲家属的联系方式。 郁曼成要来了吕雯莲姐姐的电话。不出意外,夏逸根本没去找过她,甚至她说的很多事都对不上号。 夏逸说董云淼没去参加吕雯莲的葬礼,但吕雯莲姐姐记得有个男人塞给她一叠钱,说是一起开店的朋友, 吕雯莲姐姐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因为她是个盲人。 真假参半倒不是夏逸有意说谎,因为她大概也是旁听来的消息,又掺杂了自己的想象。她不允许董云淼去参加葬礼,不料他阳奉阴违,她就不知情。她以为吕雯莲出身在贫穷的大家庭,姐妹间的关系必然难堪,但其实吕雯莲是主动离开姐姐外出打工,她不经常和姐姐发消息,也是因为盲人看字不方便,只能用语音读写。 一个可能,夏逸当时根本没去找人,她那时候很忙,忙着带顾安宁去挖宁文远的尸体了。 郁曼成从公司回到家,客厅里又摆着一束新鲜的花。果然是夏逸来了。 她正若无其事地帮他叠衣服,头也不抬道:“曼成,你怎么忘了把阳台的衣服收回来了?现在天气潮湿,台风要来了,已经晒干的衣服都会返潮。” 郁曼成呆呆站着,一声不吭。她的心态竟然会有这么稳定吗?她不可能不知道他已经起疑了。 夏逸含笑看了他一眼,似乎并不觉得古怪,继续叠他的衣服。郁曼成难以忍受,冲过去扣着掐着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抓起来,道:“夏逸!你……” 夏逸平静地望着他,耐心等待着他的怒火。他却开不了口,只得喃喃道:“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对我真的很重要。” 这话说得很没出息,他也极其懊恼,恨不得立刻拖着她去警局自首。夏逸更是愣了一下,郁曼成完全是强硬地抓过她的手,逼着她来抱自己。夏逸却僵住了,绷紧肩膀,轻轻推开他,道:“怎么了?这不像你。” 郁曼成道:“你真的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没有。你有话想说,我会认真听的。”她不再微笑了,那种冷冷审视的姿态更像是她的本性,郁曼成不太习惯她这样,像是走楼梯一脚踩空。 他喃喃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吗?也是夏天,那一次你穿了一件白色的上衣,领口有很长的系带。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怎么了?这是很普通的一件衣服。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再穿给你看,”夏逸神色不动,假装还没听懂。 “你不会真不明白?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你想让我说什么?我不明白,我是个不太聪明的人。你可以明确地告诉我,你想听我说什么呢?要我认错吗?为什么呢?”这简直是明知故问,她就是故意在气他。 “你,你……”郁曼成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他依旧抓着她的手腕,太用力了,都快掐出淤青来了。 正僵持着,郁曼成有电话来,他犹豫了一下,只能先松开她,抽身去接电话,是疗养院打来的,郁母的情况很不好,需要郁曼成立刻过去一趟。 夏逸故意问道:“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曼成?” 郁曼成咬牙切齿,道:“不麻烦你了,我一个人就行了,你忙你自己的事去。”他刻意在最后几个字上咬了重音,转身就走。 郁母拖了这么久终于到了这天,疗养院里的医护都很平静,有种尘埃落定之感。医生还记得郁曼成当初要坚持治疗的话,小心翼翼问道:“郁先生要今晚转介吗?我们可以联系有合作关系的三甲,但是不一定有床位。情况紧急的话,我们也会联系最近的私立医院。” 郁曼成犹豫了一下,道:“再等等。”这就是默认放弃治疗了,阿兹海默后期是无药可救,送去医院也不过是插管进重症监护,用仪器维持生命体征。意识是不可能再恢复了,不过是烧一笔钱,为他博取一个孝子的名声。 既然郁母清醒时,都留言要放弃抢救,郁曼成也决定让步了。近来经历了太多事,让他精疲力竭,许多观念和态度上都软化了。他已经不再执着于证明什么了。 郁曼成看着病床上母亲的脸,感到极其陌生。久病在床的人,临终时刻大多消瘦如骷髅,早已没有往日的容颜。他记忆里的母亲还是三四十岁的样貌,因为那也是他和母亲相处最久的时候,人总是习惯性留恋一些旧日温暖。 守到凌晨两点,医护正式宣布郁母死亡,郁曼成不忍心再多看一眼,就起身与他们一一握手,道:“谢谢,你们也辛苦了。” 疗养院有途径直送殡仪馆,这里大多是老人,也算是一条龙服务,有许多文件需要郁曼成签字,等他结算过费用,走廊里又等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 他同郁曼成握了握手,递上名片,道:“郁先生,你好,我是广龙事务所的律师,您母亲清醒时有立下遗嘱。我知道您现在很不容易,还请您节哀顺变。这是您母亲意识清醒的医疗诊断证明,这是律师的见证书,有签字和公章。郁先生先看一下,确定没有问题。“ 郁曼成道:“不用看了,我妈没留下什么东西。直接宣读遗嘱就好。” 律师道:“现在还不方便,还需要您去派出所开具死亡证明,才能在法律上正式确定您母亲死亡,请见谅。您可以留下一个联系方式,明天您手续办完后,我立刻来找您。” 郁曼成并不知道遗嘱的事,不过郁母清醒时,本来就是个独立的人,他们相聚的时间又不多,确实缺少沟通。郁曼成有做最坏的预期,或许母亲会把一些财产留给郁川,遗嘱的法律效力大于顺位继承,他就算有意见也无从反对。 但并没有。郁母的遗嘱里所有财产都是留给他的,她留下遗嘱是因为外公当年还有套祖屋没拆,现在写着郁母和她妹妹的名字。如果将来要拆迁,房子的产权容易划分不清。所以她多留了一笔,仅此而已。 律师宣读完遗嘱,道:“对了,郁川先生是您的弟弟吗?” 郁曼成道:“对,怎么了?” 律师道:“他也留有一份遗嘱,但是我们的服务费上涨了,需要他多加一笔费用。不知为什么,最近总是联系不上他。我们之前和您母亲聊过这事,她说会代为支付这笔费用,但是不知怎么她好像忘记了,现在只能请您代为缴付一下。” 一瞬间,郁曼成想通了所有的事,明白为什么宁文远的尸体会被掩埋又挖出来。 他是从来不信神的,但他那一刻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谁能证明夏逸没杀郁川。 第105章 偏私 郁曼成早就知道夏逸有疑点,但他不愿怀疑她。他甚至不愿承认自己有偏心,这样间接承认他爱上了她。 白菁菁的事埋了一个怀疑的引子,虽然夏逸完满地解释了过去,但郁曼成还是对她多留了点心。因为郁川失踪前,确实含沙射影提醒过他,道:“你觉不觉得夏逸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子,你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别到时候有个万一。” 这种毫无由来的指责,郁曼成自然不会信。他还劝郁曼成早立遗嘱,这就更荒唐了。除了夏逸和郁川,他难道还能找其他人继承遗产吗?尤其夏逸还说过郁川曾找她借钱。但这之后不久,郁川就失踪了。 还有顾安宁。上门对峙前,郁曼成曾经调查过,顾安宁和宁文远并不是同岁,她们虽然是同一年进的银行,但顾安宁大两岁,真要说的话,顾安宁和夏逸是同岁。 她们会是同学吗?郁曼成并不想去核实,就算是也证明不了什么。巧合,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巧合。很正常。 他的理智和感情已经分道扬镳了。理智上,他不报警而直接去找顾安宁对峙就是一步错棋,顾安宁一死,很多线索都中断了。她不是那种能筹谋一切的缜密心思。 感情上,他却默默松了一口气。调查谁是凶手是警方的责任,要是他们把一切归在顾安宁头上,那他也只能接受。就算夏逸不是纯粹清白又怎样?哪怕她做了很多错事,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爱就是偏私,谁都可以有私心,凭什么他不行? 可是郁川该怎么办?他现在还是生死未卜着。 郁曼成尽量不把这些事联系在一起,否则深思下去,真相触目惊心。 二选一,他爱着的女人和有血缘的弟弟,他选错了信任的人。 同城晚报的钱记者的联系方式,郁曼成还保留着。思前想后,他还是给钱记者打了个电话,当初的报道里提过一句吕雯莲的家庭情况,那钱记者应该有吕雯莲家属的联系方式。 郁曼成要来了吕雯莲姐姐的电话。不出意外,夏逸根本没去找过她,甚至她说的很多事都对不上号。 夏逸说董云淼没去参加吕雯莲的葬礼,但吕雯莲姐姐记得有个男人塞给她一叠钱,说是一起开店的朋友, 吕雯莲姐姐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因为她是个盲人。 真假参半倒不是夏逸有意说谎,因为她大概也是旁听来的消息,又掺杂了自己的想象。她不允许董云淼去参加葬礼,不料他阳奉阴违,她就不知情。她以为吕雯莲出身在贫穷的大家庭,姐妹间的关系必然难堪,但其实吕雯莲是主动离开姐姐外出打工,她不经常和姐姐发消息,也是因为盲人看字不方便,只能用语音读写。 一个可能,夏逸当时根本没去找人,她那时候很忙,忙着带顾安宁去挖宁文远的尸体了。 郁曼成从公司回到家,客厅里又摆着一束新鲜的花。果然是夏逸来了。 她正若无其事地帮他叠衣服,头也不抬道:“曼成,你怎么忘了把阳台的衣服收回来了?现在天气潮湿,台风要来了,已经晒干的衣服都会返潮。” 郁曼成呆呆站着,一声不吭。她的心态竟然会有这么稳定吗?她不可能不知道他已经起疑了。 夏逸含笑看了他一眼,似乎并不觉得古怪,继续叠他的衣服。郁曼成难以忍受,冲过去扣着掐着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抓起来,道:“夏逸!你……” 夏逸平静地望着他,耐心等待着他的怒火。他却开不了口,只得喃喃道:“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对我真的很重要。” 这话说得很没出息,他也极其懊恼,恨不得立刻拖着她去警局自首。夏逸更是愣了一下,郁曼成完全是强硬地抓过她的手,逼着她来抱自己。夏逸却僵住了,绷紧肩膀,轻轻推开他,道:“怎么了?这不像你。” 郁曼成道:“你真的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没有。你有话想说,我会认真听的。”她不再微笑了,那种冷冷审视的姿态更像是她的本性,郁曼成不太习惯她这样,像是走楼梯一脚踩空。 他喃喃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吗?也是夏天,那一次你穿了一件白色的上衣,领口有很长的系带。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怎么了?这是很普通的一件衣服。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再穿给你看,”夏逸神色不动,假装还没听懂。 “你不会真不明白?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你想让我说什么?我不明白,我是个不太聪明的人。你可以明确地告诉我,你想听我说什么呢?要我认错吗?为什么呢?”这简直是明知故问,她就是故意在气他。 “你,你……”郁曼成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他依旧抓着她的手腕,太用力了,都快掐出淤青来了。 正僵持着,郁曼成有电话来,他犹豫了一下,只能先松开她,抽身去接电话,是疗养院打来的,郁母的情况很不好,需要郁曼成立刻过去一趟。 夏逸故意问道:“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曼成?” 郁曼成咬牙切齿,道:“不麻烦你了,我一个人就行了,你忙你自己的事去。”他刻意在最后几个字上咬了重音,转身就走。 郁母拖了这么久终于到了这天,疗养院里的医护都很平静,有种尘埃落定之感。医生还记得郁曼成当初要坚持治疗的话,小心翼翼问道:“郁先生要今晚转介吗?我们可以联系有合作关系的三甲,但是不一定有床位。情况紧急的话,我们也会联系最近的私立医院。” 郁曼成犹豫了一下,道:“再等等。”这就是默认放弃治疗了,阿兹海默后期是无药可救,送去医院也不过是插管进重症监护,用仪器维持生命体征。意识是不可能再恢复了,不过是烧一笔钱,为他博取一个孝子的名声。 既然郁母清醒时,都留言要放弃抢救,郁曼成也决定让步了。近来经历了太多事,让他精疲力竭,许多观念和态度上都软化了。他已经不再执着于证明什么了。 郁曼成看着病床上母亲的脸,感到极其陌生。久病在床的人,临终时刻大多消瘦如骷髅,早已没有往日的容颜。他记忆里的母亲还是三四十岁的样貌,因为那也是他和母亲相处最久的时候,人总是习惯性留恋一些旧日温暖。 守到凌晨两点,医护正式宣布郁母死亡,郁曼成不忍心再多看一眼,就起身与他们一一握手,道:“谢谢,你们也辛苦了。” 疗养院有途径直送殡仪馆,这里大多是老人,也算是一条龙服务,有许多文件需要郁曼成签字,等他结算过费用,走廊里又等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 他同郁曼成握了握手,递上名片,道:“郁先生,你好,我是广龙事务所的律师,您母亲清醒时有立下遗嘱。我知道您现在很不容易,还请您节哀顺变。这是您母亲意识清醒的医疗诊断证明,这是律师的见证书,有签字和公章。郁先生先看一下,确定没有问题。“ 郁曼成道:“不用看了,我妈没留下什么东西。直接宣读遗嘱就好。” 律师道:“现在还不方便,还需要您去派出所开具死亡证明,才能在法律上正式确定您母亲死亡,请见谅。您可以留下一个联系方式,明天您手续办完后,我立刻来找您。” 郁曼成并不知道遗嘱的事,不过郁母清醒时,本来就是个独立的人,他们相聚的时间又不多,确实缺少沟通。郁曼成有做最坏的预期,或许母亲会把一些财产留给郁川,遗嘱的法律效力大于顺位继承,他就算有意见也无从反对。 但并没有。郁母的遗嘱里所有财产都是留给他的,她留下遗嘱是因为外公当年还有套祖屋没拆,现在写着郁母和她妹妹的名字。如果将来要拆迁,房子的产权容易划分不清。所以她多留了一笔,仅此而已。 律师宣读完遗嘱,道:“对了,郁川先生是您的弟弟吗?” 郁曼成道:“对,怎么了?” 律师道:“他也留有一份遗嘱,但是我们的服务费上涨了,需要他多加一笔费用。不知为什么,最近总是联系不上他。我们之前和您母亲聊过这事,她说会代为支付这笔费用,但是不知怎么她好像忘记了,现在只能请您代为缴付一下。” 一瞬间,郁曼成想通了所有的事,明白为什么宁文远的尸体会被掩埋又挖出来。 他是从来不信神的,但他那一刻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谁能证明夏逸没杀郁川。 第106章 嫉妒 郁曼成是夏逸弟弟介绍来的,起初谁都没想到他们能成。郁曼成是个很高傲的人,对女人的兴致也不大,算是打定主意要先立业再成家。 夏逸弟弟和他关系也不亲,只是同一所大学的校友,前后差了好几届,连专业都不同,还是朋友的朋友介绍的。弟弟实在是找不到与他的共同话题,就把夏逸抛了出去,道:“我有个姐姐,特别漂亮,以前忙着读书,不太接触社会,个人事务耽搁了。你方不方便和她吃个饭,不管成不成,我爸妈那边也要应付。我也为我姐努力过了。” 郁曼成还真的同意了。事后他解释,主要是那段时间不算太忙,闲着也是闲着。 第一次见面,他们对彼此的印象都是尚可。无非是说着客套又不出错的话,彬彬有礼,冷冷淡淡。 郁曼成还颇有绅士风度,虽然天色不晚,他还是坚持送她回家。夏逸对他心不在焉,他看出来了倒也没戳破,只是道:“夏小姐要是工作比较忙,下次可以按你方便的时间来。” 夏逸道:“不忙,我只是太会浪费时间,有时不知道做了什么一天就过去了。” 她确实忙得焦头烂额。高利贷牟利的关键在拳头。可白菁菁的亲戚不能多用,她手头又没有固定的打手。用来灭口的乌头碱倒是提取成功了,但剂量还是要多实验。她的休息日都耗在这些事上了。 郁曼成道:“你记得你是学医的。” “对,但不是临床医学,是药学。家里人不希望我当医生,觉得太辛苦又不好结婚。药企比较清闲。” 郁曼成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说心脏病,是先天性室间隔缺损。这病可能会遗传,我想提前告诉你,如果你有顾虑我也能理解,你弟弟那里我会去说明的。” 夏逸一愣,豁然开朗——他的公司要上市,她找不到途径洗黑钱。他有先天的心脏病,她最擅长的是乌头碱。他需要一个妻子,她很喜欢当寡妇。 天定的姻缘,莫过于此。 夏逸立刻换了一种神态,是她自知极美丽的淡淡愁容,道:“你说这种话是看轻我了。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情愿出来,其实我是觉得你不情愿,我要是太热情,你觉得我有意巴结你。遗传病这种事,我为什么要在意。如果我们真的能在一起,我喜欢的也是你这个人。能克服疾病有一番事业的人都是有极大韧性,我很佩服。” 郁曼成怔了一怔,面上带出些羞涩,欲言又止,犹豫该不该向她道歉。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夏逸已经到家了。临别前她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道:“谢谢你送我回家,你的手很冰,快回去休息。” 郁曼成道:“夏小姐方便这个月底再出来一次吗?” 自然是方便的。就这么半推半就,他们还真谈起恋爱来。 夏逸给郁曼成的联系方式备注是‘安安’。她故意让他看见,他果然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叫我?” 夏逸笑道: “‘安安’是我以前养过一只兔子,我最爱它了。你不要生气,但看到你就想到它。你们都一样闷声不吭,却很可爱。这个名字寓意很好,我希望你也能永远平平安安。”她想去牵郁曼成的手,他却巧妙躲开了。 他们还没那么熟悉,他嫌她热情太过,她嫌他命太好。 夏逸的弟弟格外关注他们关系的发展。郁曼成变成姐夫,对他的好处显而易见。他有个不错的工作,但总觉得寄人篱下,见郁曼成如此成功,他想要创业的心便是蠢蠢欲动。夏家虽然有些经济基础,但做生意更要紧的是人脉,夏父的熟人关系大多要退休了,郁曼成才是新贵。 所以弟弟隔三岔五就问夏逸的态度,兴致勃勃道:“你对郁曼成怎么看?” 夏逸笑道:“郁总人很好啊,是让我很佩服的人。”郁曼成孤高自傲,是她最厌恶的那类人。 “他能力出众,年纪轻轻就有这种成就,还挺有绅士风度,对我也很客气。”他的出身优越,没吃过大苦,就误把运气当作能力。外表彬彬有礼,实则疏离透顶,骨子里对谁都看不起。 “如果有机会,我想去他家里做客。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我冒昧。” 如果有机会,一定会想个办法要他的命。先去他家里踩个点,方便制定计划。只是现在杀他牵扯太广,不能为了一时意气动手。 弟弟道:“真不像你啊,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好话啊?你是不是对他一见钟情了?‘ 夏逸笑道:“我不信一见钟情。” 不信一见钟情,那不过巧妙的见色起意。爱情易逝,但恨意历久弥新。因为她全家人都把郁曼成捧得太高,她的厌恶感就更深。 多亏夏逸的家庭教育太充分,父母对她的敷衍,她学得惟妙惟肖,尽数用来应付郁曼成,她甚至能青出于蓝。郁曼成对她总是回避,她就笑意盈盈地主动出击。 演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总要把头低一些。要含情脉脉地凝视,要时不时点头微笑,要经常表扬说得真厉害。要充分照顾一个男人的自尊心了。 “别太辛苦了,你一定更珍视自己。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始终在关心你。” 真是恶心,你这种人活着就是对我的羞辱。如果你是女儿,真以为你爸妈会倾家荡产来救你吗? “曼成,我给你带了吃的,是你上次说的。你尝尝味道的。” 吃了我的东西就快点记得我的好,将来记得回报我。别忘了,我是最爱你的人。 “我明白了,你多和我聊聊天,我想听你说话,说什么都好,你真的懂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我只要懂一件事就够了,怎么杀了你。 可惜郁曼成软硬不吃,并不明确拒绝她的示爱,也没有主动回应。他太忙,抽不出时间来花前月下,大有细水长流谈恋爱的意思。他又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不了解女人,却能察觉她对他不是真心的。 那只能下点狠招了。夏逸不吃鱼,但坚持给郁曼成做鱼汤。没处理干净的鱼很腥,掺入02微克的乌头碱并不致命,甚至因为汤水太大稀释了,完全没起效。她坚持请他喝酒,乌头碱溶于酒精,会催发药效。 郁曼成小酌两杯,果然发病昏倒。他昏厥的那一刻,她居高临下站着看他。药量下得很克制,不用管他,过一会儿应该也能恢复。可他看起来气息了也停了,她蹲下来探他呼吸,有些紧张地给他做心肺复苏。原本她只是想找个机会贴身照顾他几天,没想到他这么虚弱,似乎弄巧成拙了。 她按了他一阵不见起色,只能去打救护车电话。可他又忽然伸手,拽了拽她的衣摆,道:“我没事,别打电话了。” 他的童年在医院里留下很多惨淡回忆,一虚弱就发作小孩子脾气,不肯去医院,只是单纯要人哄。 他一时没办法站起身,就拉着她的衣服,慢慢倚靠在她肩膀上。他有些别扭地搂住她,并不完全是为了借力,而是单纯依赖她的存在。他的手有些轻微颤抖,她顺势紧握住。一瞬间万籁俱寂,只留下他们的心跳声。 他愣了一下,又把她揽得紧些,道:“谢谢你。” 原来他害怕孤独啊。夏逸想着。那是他第一次拥抱她,也是她第一次被男人拥抱。 这件事后他们的关系大有起色,郁曼成甚至主动请她去看话剧。他有品味,但不是太喜欢享乐。问她的意见,她说要去看易卜生的《群鬼》。 郁曼成有些意外,道:“你喜欢看《群鬼》啊?和《雷雨》差不多的剧情看两遍有什么意思。” 夏逸道:“故事是差不多,不过主旨差很多。《雷雨》是说封建时代。《群鬼》说的是父母和子女。父辈的错误总是会影响子女,哪怕他们的人不在,很多东西还是阴魂不散。所有活在现在的人其实都是活在过去。” 郁曼成显然是为了陪她,看话剧的时候他竟然打盹了,头一点一点,半眯着眼。夏逸挺佩服他的,声音这么大也能睡。她扶着他的头,尽量让他往自己身上靠。他另一边也坐着观众,是个聚精会神的老太太。 被她这么一扶,郁曼成倒是醒了,一扶眼镜,下意识就要道歉,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睡过去,也不是故意,就是……”他睡懵了,还没缓过神来。 夏逸轻轻捂着他的嘴,让他安静些,倒是靠着她可以继续睡。 出了剧院,郁曼成因为尴尬,有些没话找话,道:“你觉得这戏怎么样。我觉得太压抑阴沉了。” 夏逸道:“我倒挺好的,人不就是这样。知道名利转眼即逝,却忍不住追名逐利。知道人情虚伪,却没勇气打破规则。妥协的,犹豫的,沉默的,然后就死了。” 郁曼成道:“你应该多说些话,你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那么沉默。” 夏逸笑笑,没搭腔。她的一只手套掉在地上,嫌脏了,没有戴,手在风里吹得通红。郁曼成悄悄牵过她的手,塞进自己外套口袋里。 她有片刻讶然,扭头去看他,他也微微有些脸红,或许是风吹的。 虽然明确订了婚,但再进一步还是遥遥无期。郁曼成不着急,三年五载反正他也等得起。可夏逸等不起,他们结婚最好的时期就是公司上市前,然后趁着蜜月,她在国外毒死郁曼成。再拖下去,她真怕宁文远要抢先一步坐牢。 宁文远简直是一个爆竹成精,眼里容不下得罪过她的活人。光是她和顾安宁碰面那次,一句话没说就扭打在一起。夏逸都懒得去拉架,没见过宁文远这么不会打架,还总喜欢挑事的。她被顾安宁按着抽耳光。 顾安宁还边打边骂道:“你找我麻烦有个屁用,有本事你去牢里弄死张封啊。你还真以为他当你朋友啊。你不知道,他在饭局上敬酒的样子有多谄媚。我问他对你怎么看,你猜他为了讨好我怎么说的?” “怎么说?”宁文远昂着头,边咬牙边抹鼻血。 “你去猜,反正比你能想的最脏的话还要脏。你以为你们是同病相怜?想得美,就算都是下九流,他也要比你高一头。我爸也就吹捧他几句,他差点以为我爸招女婿了。” 宁文远气得忍不住发抖。但这对她羞辱还没完,顾安宁道:“你刚开始犹豫要不要去白菁菁家里当叫家教,是张封劝你试试看。为什么?就是我让他传的话,故意说白菁菁脾气不好,你又总是和我对着干。我想让你快点辞职,去白菁菁家里受点教训。张封立刻就同意了,他肯定当着你的面把这工作吹得天花乱坠。你猜猜他背后是怎么说的?” “他说,‘嗯,这样对她也好,她脾气不好,有点心高气傲,受一点教训对她不是坏事。而且给有钱人当家教,说不定还能靠结婚上一台阶。’”顾安宁拍拍她的肩膀,笑道:“这是张封的原话哦,你要好好记在心里啊。回去想一想,你把别人当朋友,别人拿你当个什么东西。” 宁文远气得又起来打顾安宁,顾安宁也打回去,又道:“给我下毒没用的,毒死我,你顶多上一天社会新闻。别人还当你是为了张封和我争风吃醋呢。你都不怕死了,就豁出命来做点大事。” 宁文远站起身,恨恨地拿纸巾擦鼻血,一声不吭。她确实受了不小的刺激,什么底线都放下了。夏逸劝过她别对赵怀下手,她也不听劝,一边装傻一边下狠手。 定下杀流浪汉骗保的计划时,夏逸也劝她从长计议,她道:“这样好吗?一口气杀这么多人,万一他们的家人报警,我们会很麻烦的。” 宁文远冷笑道:“得了,他们家里都穷得叮当响了,别说他们了,就是你现在失踪,你家里人什么反应?要是他们找不到你,能记得你多久。我猜不超过三个月。” “就怕有些人的家属比较用心。” ”用心?哪里有心?让我剖开看看心是什么样的。” “你还真是不怕报应啊。” “报应什么?活着的时候没人在意的人,死后成了鬼难道还有人看见?” 夏逸笑了。名义上宁文远是她的手下,其实她们的合作关系很松散。宁文远这个高利贷头子是当得如鱼得水,丝毫不想收敛。由她去,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宁文远在随心所欲中还保留着些许理智,算是个聪明人。她只见了郁曼成一面,就对夏逸,道:“你不可能真心想和郁曼成结婚,你是不是想要毒死他?这样就能用他的公司洗我们的黑钱了。” 夏逸默认了,但宁文远猜对一半。她穷惯了,总把计划想小了。那两三千万其实不算什么大钱。 黑钱留在国内,早晚有被清算的风险。洗钱最好的方式是转外汇出国,但外汇管制太严,个人名义带不走多少钱,必要要用公司,最好是上市公司。内保外贷,转口贸易能走上亿的账。专职洗黑钱可比放高利贷赚多了。 地下钱庄洗黑钱,最少抽成百分之十,手段其实也就那样,用海外的皮包公司赚外汇。要是夏逸成了郁曼成的遗孀,手段自然会高明许多。而且客户的身份非同一般,上亿不会难事。哪里像是宁文远现在这样偷偷摸摸找普通人放贷,连吓带骗没多少钱。 郁曼成旁敲侧击过几次,问夏逸愿不愿意签婚前协议。她回答怎么样都可以,并不是为了钱和他在一起。 这是实话,一个企业股东一年就算一千万收入也要交税。她看不上眼。 对于郁曼成,宁文远倒有些爱屋及乌的怜惜,她忧心道:“你要是真的杀了郁曼成,郁川怎么办?他们兄弟虽然感情一般,但郁川是个较真的人。你要不再多考虑一下。” 夏逸笑道:“我是很好说话的,郁川好不好说话呢?你要不先去劝劝他,什么事都别多想?” 第106章 嫉妒 郁曼成是夏逸弟弟介绍来的,起初谁都没想到他们能成。郁曼成是个很高傲的人,对女人的兴致也不大,算是打定主意要先立业再成家。 夏逸弟弟和他关系也不亲,只是同一所大学的校友,前后差了好几届,连专业都不同,还是朋友的朋友介绍的。弟弟实在是找不到与他的共同话题,就把夏逸抛了出去,道:“我有个姐姐,特别漂亮,以前忙着读书,不太接触社会,个人事务耽搁了。你方不方便和她吃个饭,不管成不成,我爸妈那边也要应付。我也为我姐努力过了。” 郁曼成还真的同意了。事后他解释,主要是那段时间不算太忙,闲着也是闲着。 第一次见面,他们对彼此的印象都是尚可。无非是说着客套又不出错的话,彬彬有礼,冷冷淡淡。 郁曼成还颇有绅士风度,虽然天色不晚,他还是坚持送她回家。夏逸对他心不在焉,他看出来了倒也没戳破,只是道:“夏小姐要是工作比较忙,下次可以按你方便的时间来。” 夏逸道:“不忙,我只是太会浪费时间,有时不知道做了什么一天就过去了。” 她确实忙得焦头烂额。高利贷牟利的关键在拳头。可白菁菁的亲戚不能多用,她手头又没有固定的打手。用来灭口的乌头碱倒是提取成功了,但剂量还是要多实验。她的休息日都耗在这些事上了。 郁曼成道:“你记得你是学医的。” “对,但不是临床医学,是药学。家里人不希望我当医生,觉得太辛苦又不好结婚。药企比较清闲。” 郁曼成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说心脏病,是先天性室间隔缺损。这病可能会遗传,我想提前告诉你,如果你有顾虑我也能理解,你弟弟那里我会去说明的。” 夏逸一愣,豁然开朗——他的公司要上市,她找不到途径洗黑钱。他有先天的心脏病,她最擅长的是乌头碱。他需要一个妻子,她很喜欢当寡妇。 天定的姻缘,莫过于此。 夏逸立刻换了一种神态,是她自知极美丽的淡淡愁容,道:“你说这种话是看轻我了。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情愿出来,其实我是觉得你不情愿,我要是太热情,你觉得我有意巴结你。遗传病这种事,我为什么要在意。如果我们真的能在一起,我喜欢的也是你这个人。能克服疾病有一番事业的人都是有极大韧性,我很佩服。” 郁曼成怔了一怔,面上带出些羞涩,欲言又止,犹豫该不该向她道歉。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夏逸已经到家了。临别前她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道:“谢谢你送我回家,你的手很冰,快回去休息。” 郁曼成道:“夏小姐方便这个月底再出来一次吗?” 自然是方便的。就这么半推半就,他们还真谈起恋爱来。 夏逸给郁曼成的联系方式备注是‘安安’。她故意让他看见,他果然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叫我?” 夏逸笑道: “‘安安’是我以前养过一只兔子,我最爱它了。你不要生气,但看到你就想到它。你们都一样闷声不吭,却很可爱。这个名字寓意很好,我希望你也能永远平平安安。”她想去牵郁曼成的手,他却巧妙躲开了。 他们还没那么熟悉,他嫌她热情太过,她嫌他命太好。 夏逸的弟弟格外关注他们关系的发展。郁曼成变成姐夫,对他的好处显而易见。他有个不错的工作,但总觉得寄人篱下,见郁曼成如此成功,他想要创业的心便是蠢蠢欲动。夏家虽然有些经济基础,但做生意更要紧的是人脉,夏父的熟人关系大多要退休了,郁曼成才是新贵。 所以弟弟隔三岔五就问夏逸的态度,兴致勃勃道:“你对郁曼成怎么看?” 夏逸笑道:“郁总人很好啊,是让我很佩服的人。”郁曼成孤高自傲,是她最厌恶的那类人。 “他能力出众,年纪轻轻就有这种成就,还挺有绅士风度,对我也很客气。”他的出身优越,没吃过大苦,就误把运气当作能力。外表彬彬有礼,实则疏离透顶,骨子里对谁都看不起。 “如果有机会,我想去他家里做客。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我冒昧。” 如果有机会,一定会想个办法要他的命。先去他家里踩个点,方便制定计划。只是现在杀他牵扯太广,不能为了一时意气动手。 弟弟道:“真不像你啊,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好话啊?你是不是对他一见钟情了?‘ 夏逸笑道:“我不信一见钟情。” 不信一见钟情,那不过巧妙的见色起意。爱情易逝,但恨意历久弥新。因为她全家人都把郁曼成捧得太高,她的厌恶感就更深。 多亏夏逸的家庭教育太充分,父母对她的敷衍,她学得惟妙惟肖,尽数用来应付郁曼成,她甚至能青出于蓝。郁曼成对她总是回避,她就笑意盈盈地主动出击。 演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总要把头低一些。要含情脉脉地凝视,要时不时点头微笑,要经常表扬说得真厉害。要充分照顾一个男人的自尊心了。 “别太辛苦了,你一定更珍视自己。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始终在关心你。” 真是恶心,你这种人活着就是对我的羞辱。如果你是女儿,真以为你爸妈会倾家荡产来救你吗? “曼成,我给你带了吃的,是你上次说的。你尝尝味道的。” 吃了我的东西就快点记得我的好,将来记得回报我。别忘了,我是最爱你的人。 “我明白了,你多和我聊聊天,我想听你说话,说什么都好,你真的懂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我只要懂一件事就够了,怎么杀了你。 可惜郁曼成软硬不吃,并不明确拒绝她的示爱,也没有主动回应。他太忙,抽不出时间来花前月下,大有细水长流谈恋爱的意思。他又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不了解女人,却能察觉她对他不是真心的。 那只能下点狠招了。夏逸不吃鱼,但坚持给郁曼成做鱼汤。没处理干净的鱼很腥,掺入02微克的乌头碱并不致命,甚至因为汤水太大稀释了,完全没起效。她坚持请他喝酒,乌头碱溶于酒精,会催发药效。 郁曼成小酌两杯,果然发病昏倒。他昏厥的那一刻,她居高临下站着看他。药量下得很克制,不用管他,过一会儿应该也能恢复。可他看起来气息了也停了,她蹲下来探他呼吸,有些紧张地给他做心肺复苏。原本她只是想找个机会贴身照顾他几天,没想到他这么虚弱,似乎弄巧成拙了。 她按了他一阵不见起色,只能去打救护车电话。可他又忽然伸手,拽了拽她的衣摆,道:“我没事,别打电话了。” 他的童年在医院里留下很多惨淡回忆,一虚弱就发作小孩子脾气,不肯去医院,只是单纯要人哄。 他一时没办法站起身,就拉着她的衣服,慢慢倚靠在她肩膀上。他有些别扭地搂住她,并不完全是为了借力,而是单纯依赖她的存在。他的手有些轻微颤抖,她顺势紧握住。一瞬间万籁俱寂,只留下他们的心跳声。 他愣了一下,又把她揽得紧些,道:“谢谢你。” 原来他害怕孤独啊。夏逸想着。那是他第一次拥抱她,也是她第一次被男人拥抱。 这件事后他们的关系大有起色,郁曼成甚至主动请她去看话剧。他有品味,但不是太喜欢享乐。问她的意见,她说要去看易卜生的《群鬼》。 郁曼成有些意外,道:“你喜欢看《群鬼》啊?和《雷雨》差不多的剧情看两遍有什么意思。” 夏逸道:“故事是差不多,不过主旨差很多。《雷雨》是说封建时代。《群鬼》说的是父母和子女。父辈的错误总是会影响子女,哪怕他们的人不在,很多东西还是阴魂不散。所有活在现在的人其实都是活在过去。” 郁曼成显然是为了陪她,看话剧的时候他竟然打盹了,头一点一点,半眯着眼。夏逸挺佩服他的,声音这么大也能睡。她扶着他的头,尽量让他往自己身上靠。他另一边也坐着观众,是个聚精会神的老太太。 被她这么一扶,郁曼成倒是醒了,一扶眼镜,下意识就要道歉,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睡过去,也不是故意,就是……”他睡懵了,还没缓过神来。 夏逸轻轻捂着他的嘴,让他安静些,倒是靠着她可以继续睡。 出了剧院,郁曼成因为尴尬,有些没话找话,道:“你觉得这戏怎么样。我觉得太压抑阴沉了。” 夏逸道:“我倒挺好的,人不就是这样。知道名利转眼即逝,却忍不住追名逐利。知道人情虚伪,却没勇气打破规则。妥协的,犹豫的,沉默的,然后就死了。” 郁曼成道:“你应该多说些话,你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那么沉默。” 夏逸笑笑,没搭腔。她的一只手套掉在地上,嫌脏了,没有戴,手在风里吹得通红。郁曼成悄悄牵过她的手,塞进自己外套口袋里。 她有片刻讶然,扭头去看他,他也微微有些脸红,或许是风吹的。 虽然明确订了婚,但再进一步还是遥遥无期。郁曼成不着急,三年五载反正他也等得起。可夏逸等不起,他们结婚最好的时期就是公司上市前,然后趁着蜜月,她在国外毒死郁曼成。再拖下去,她真怕宁文远要抢先一步坐牢。 宁文远简直是一个爆竹成精,眼里容不下得罪过她的活人。光是她和顾安宁碰面那次,一句话没说就扭打在一起。夏逸都懒得去拉架,没见过宁文远这么不会打架,还总喜欢挑事的。她被顾安宁按着抽耳光。 顾安宁还边打边骂道:“你找我麻烦有个屁用,有本事你去牢里弄死张封啊。你还真以为他当你朋友啊。你不知道,他在饭局上敬酒的样子有多谄媚。我问他对你怎么看,你猜他为了讨好我怎么说的?” “怎么说?”宁文远昂着头,边咬牙边抹鼻血。 “你去猜,反正比你能想的最脏的话还要脏。你以为你们是同病相怜?想得美,就算都是下九流,他也要比你高一头。我爸也就吹捧他几句,他差点以为我爸招女婿了。” 宁文远气得忍不住发抖。但这对她羞辱还没完,顾安宁道:“你刚开始犹豫要不要去白菁菁家里当叫家教,是张封劝你试试看。为什么?就是我让他传的话,故意说白菁菁脾气不好,你又总是和我对着干。我想让你快点辞职,去白菁菁家里受点教训。张封立刻就同意了,他肯定当着你的面把这工作吹得天花乱坠。你猜猜他背后是怎么说的?” “他说,‘嗯,这样对她也好,她脾气不好,有点心高气傲,受一点教训对她不是坏事。而且给有钱人当家教,说不定还能靠结婚上一台阶。’”顾安宁拍拍她的肩膀,笑道:“这是张封的原话哦,你要好好记在心里啊。回去想一想,你把别人当朋友,别人拿你当个什么东西。” 宁文远气得又起来打顾安宁,顾安宁也打回去,又道:“给我下毒没用的,毒死我,你顶多上一天社会新闻。别人还当你是为了张封和我争风吃醋呢。你都不怕死了,就豁出命来做点大事。” 宁文远站起身,恨恨地拿纸巾擦鼻血,一声不吭。她确实受了不小的刺激,什么底线都放下了。夏逸劝过她别对赵怀下手,她也不听劝,一边装傻一边下狠手。 定下杀流浪汉骗保的计划时,夏逸也劝她从长计议,她道:“这样好吗?一口气杀这么多人,万一他们的家人报警,我们会很麻烦的。” 宁文远冷笑道:“得了,他们家里都穷得叮当响了,别说他们了,就是你现在失踪,你家里人什么反应?要是他们找不到你,能记得你多久。我猜不超过三个月。” “就怕有些人的家属比较用心。” ”用心?哪里有心?让我剖开看看心是什么样的。” “你还真是不怕报应啊。” “报应什么?活着的时候没人在意的人,死后成了鬼难道还有人看见?” 夏逸笑了。名义上宁文远是她的手下,其实她们的合作关系很松散。宁文远这个高利贷头子是当得如鱼得水,丝毫不想收敛。由她去,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宁文远在随心所欲中还保留着些许理智,算是个聪明人。她只见了郁曼成一面,就对夏逸,道:“你不可能真心想和郁曼成结婚,你是不是想要毒死他?这样就能用他的公司洗我们的黑钱了。” 夏逸默认了,但宁文远猜对一半。她穷惯了,总把计划想小了。那两三千万其实不算什么大钱。 黑钱留在国内,早晚有被清算的风险。洗钱最好的方式是转外汇出国,但外汇管制太严,个人名义带不走多少钱,必要要用公司,最好是上市公司。内保外贷,转口贸易能走上亿的账。专职洗黑钱可比放高利贷赚多了。 地下钱庄洗黑钱,最少抽成百分之十,手段其实也就那样,用海外的皮包公司赚外汇。要是夏逸成了郁曼成的遗孀,手段自然会高明许多。而且客户的身份非同一般,上亿不会难事。哪里像是宁文远现在这样偷偷摸摸找普通人放贷,连吓带骗没多少钱。 郁曼成旁敲侧击过几次,问夏逸愿不愿意签婚前协议。她回答怎么样都可以,并不是为了钱和他在一起。 这是实话,一个企业股东一年就算一千万收入也要交税。她看不上眼。 对于郁曼成,宁文远倒有些爱屋及乌的怜惜,她忧心道:“你要是真的杀了郁曼成,郁川怎么办?他们兄弟虽然感情一般,但郁川是个较真的人。你要不再多考虑一下。” 夏逸笑道:“我是很好说话的,郁川好不好说话呢?你要不先去劝劝他,什么事都别多想?” 第107章 恶意(上) 夏逸也有点恨郁川,因为他不是她的弟弟。 第一次见郁川,是夏逸和郁曼成在外面吃饭。郁曼成不太情愿,道:“一会儿我弟弟要来,你别太介意。他是个不太像样的人。” 过一会儿,郁川到了,并不像郁曼成说的那样不堪,顶多是有些流里流气。吃过饭,郁曼成先要接个电话再结账,他们先出去。停车场附近有个老头在卖氢气球。天气很冷,这里又不让闲杂人等接近,眼看保安要赶人,郁川就小跑过去,把老头手里仅剩的几个气球都买了。 正好附近有小孩子,他把气球送掉几个,最后一个他攥在手里,道:“把这气球系在我哥反光镜上,他出来时第一眼就能看到他的车。” 郁川笑着把气球系了上去。黑色的车上飘着一个红气球。夏逸旁观着,也觉得很有趣。 郁曼成一出来却又垮脸,斥责道:“你真的很无聊。” 他直接把线扯掉,夏逸抬头看,红色的气球飞上去,很快就隐没在蓝天上。她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你哥好像不喜欢这样。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他误会你了。” 郁川道:“随便了,那是他的事。大不了我多偷他家里几包卫生纸。” 夏逸都感受到他们都是一样的边缘人,藏在影子里徐行,只是郁川比她豁达些。 有一段时间,她和郁川的关系不错。傍晚闲来无事,郁曼成在加班,郁母看完新闻依旧开着电视,郁川就和她顺便瞄两眼。 一般后面都是法制节目,半小时能讲完一个凶案故事。穷凶极恶的歹徒比较少,一般都是激情犯罪,在节目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唯独有一次,一个人杀了同村一家五口又潜逃,面对镜头很平静地描述犯案过程,甚至有淡淡笑意。 郁川纳闷,道:“你说这人都要被枪毙了,他笑个什么劲?这么高兴吗?” “也不是高兴,能杀这么多人,就是单纯不在乎。不在乎别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反正也没别的感觉,那就笑笑。”夏逸说这话时,也是笑着的。 郁川多看了她一眼,可能是那时候就多了个心眼。 虽然外表五大三粗,可郁川确实是个细心人。夏逸很少开自己的车,但有一次下暴雨,她偶发善心,就送郁川回去。她还特意说了,之前从不让别人搭自己的车,连郁曼成都没坐过。 郁川道:“夏逸,你同事真的没搭过你的车吗?”他喜欢这么连名带姓叫她,实在是叫嫂子太别扭,他都不常叫哥哥。 “没有啊,怎么了?” 夏逸后来才明白她的真话听起来像是谎言。她不抽烟,郁曼成不抽烟,可是车里有个烟头。是顾安宁的父亲忘了拿走。 郁川发现了,但他的想象力还不够丰富,以为她出轨了,就偷偷跟踪拍下了照片。 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吸烟真的有害健康。 郁川就死在这件事上面了。 顾安宁的眼神好,第一次就发现郁川在跟踪。那时候他们刚找个合适的地方放钱,正站在楼道底下记监控位置,找合适的死角。夏逸当时把事情想得太严重,又不敢找郁川对质,最坏的情况是两兄弟全知道内情,只是还没证据。她立刻安排宁文远去探一探底。 结果就是郁川没发现什么,但宁文远栽了。爱上郁川后,她喜怒无常的本性暴露得很彻底,有时候她爱得毫无理性,想要带着他远走高飞,还信誓旦旦道:“他肯定会同意和我走的,他无亲无故只剩下我了。谁会不喜欢钱呢?” 有时她又患得患失,生怕郁川轻视她,就撂下狠话,道:“我这么爱他,他要是背叛我,他就死去。” 夏逸不动声色,冷眼看着宁文远走到悬崖边上。她这种没背景和靠山的人,能安稳走钢丝到今天,全仰仗她的缜密和冷静。可惜感情害人,宁文远正在丧失最引以为傲的头脑。夏逸也不阻止她,反正一开始选中宁文远,就是因为她无依无靠。将来真的灭口她,她那位老母亲也不会太追查。 当初宁文远评价那几个流浪汉的话,正好能用在她身上。巧了,夏逸也是不信报应的人。 不过事情后来的发展堪称自作自受,夏逸担心郁川知道了真相,派宁文远是去接近郁川,正因为宁文远接近了郁川,郁川竟然真的知道了真相。 唯一的庆幸是郁川先来找她。他那时怒气冲冲质问道:“夏逸,你杀人了吗?” 夏逸当然是装傻充愣,道:“什么?” “四明山死了一个女人,叫吕雯莲。她死的时候,有个人在她旁边,是我女朋友宁文远的同学。我怀疑是董云淼杀了她。”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宁文远有个同事叫顾安宁,她从银行出来后,还和顾安宁碰过头。顾安宁是也是你的同学。别说你们没有联系过。” “你有证据吗?”夏逸有些后悔说这话,否认太迫切了。 “电视剧里,要是有人说这句话,一般都是默认的意思。那你是默认了吗?” “所以你确实没有证据。那我说你想多了,我和你女朋友根本不熟,你信吗?” “不信,你别装傻,我跟了你好几次了。郁川给她看照片,指着上面的一个半侧影,道:“这个人就是顾安宁,那个是你?旁边还有个老头,我差点以为是你的出轨对象,原来是顾安宁她爸。本来我还挺愧疚,不应该怀疑你,现在看来还好那时候拍照了。宁文远偷偷删掉过一次,是你指使的。傻了唧,我有备份。” “你和我说了这么一大通,到底想表达什么?”夏逸依旧是温和地发问,面带微笑。 郁川怒目而视,道:“你是不是要杀了我哥?宁文远打电话我听到了,我有录音,她说一定要动手吗,他死了,郁川会和我翻脸的。这是什么意思?” 夏逸道:“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确定电话那头是我呢?算了,我也解释不清楚,你既然有怀疑,可以直接去找你哥,把这些话都对他说一遍。” 郁川不出声,只冷冷盯着她。夏逸则把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她的药瓶就在衣兜里。两手准备,她倒也能当场毒死郁川。但风险太大,郁川大智若愚,这种时候不会轻易上当。就算真的成功,不只是隐藏尸体的风险,她还担心宁文远气昏了头,找她拼命。 果然,郁川大声道:“你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两只手都是,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你冷静点,我只想打个电话,你别紧张。”夏逸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道:“既然不想和你哥说,那我来说。”她把手机调到公放。 “曼成,是我。刚才你弟弟来找我,他好像和女朋友吵架了,很着急地想问我借十万块钱。我不同意,他就对我很生气的样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想了一下,还是应该和你说一声。你要不去问一下他,可能真的是急事。” “他又要给我惹什么事?”郁曼成压低声音,道:“我在开会。”听声音,他走到会议室外了。 “不好意思,可是你弟弟很着急。要不周末我找个机会,我们一起吃个饭,你旁敲侧击问一下他。” “哼,问了他会说实话吗?说不定还说你诬陷他。我对他没什么可说的,昨天他像疯了一样,一定要去我医院检查,还问我有没有立遗嘱,让我防着你一点。他想要我的钱太着急了。” 夏逸对着郁川挑了挑眉,难怪他来找自己,原来是在郁曼成这里碰过壁了。 郁曼成又道:“等公司上市了,我没那么忙了,实在不行我找个机会先把他送出国,澳大利亚就挺好,本来也是流放罪犯的地方。他以后爱怎么就怎么样,我也不想管。” “不要这样,毕竟是你弟弟。” “你这么喜欢可以认他当你弟弟,反正你爸妈喜欢男孩。” 夏逸沉默了,郁曼成以为话说重了,便道:“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 “没事。我先挂了。” 郁曼成那头先把电话掐断了。 夏逸笑笑,道:“我说什么来着?我和你,你哥会相信谁?” 郁川冷冷,道:“你也不要太得意,到底想怎么样?” “我们好好谈谈。你哥有一句话说对,要是让我选,我肯定选你当我弟弟。” “我没话和你说。” “你不相信我也无所谓,但我真的不会杀你。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对我也没好处,我又不是什么狠心的人,我和他结婚也能享受他的一切,我就算不爱他,也没有深仇大恨。你既然怀疑你的女朋友,就应该找她去把话说清楚。她一个年轻女孩子,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你拉她来找我对峙都行。如果你还是不放心,那你现在就报警。”夏逸把手机给他,道:“你用我的手机报警也可以。” 自然不会报警,郁川被气跑了。夏逸立刻打了个电话给宁文远,让她早做准备。 不管哪个结局,对她都是有利。郁川气极杀了宁文远,那她也有了郁川的把柄;郁川成功带走宁文远,来日方长,她这边先稳住郁曼成,也能缓口气。 现实的发展是第三条路,宁文远杀了郁川。 郁川也是死得其所,他一死,破坏了夏逸很多计划,也让宁文远和她的内讧提前。 掩埋他尸体的那个晚上,夏逸就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惨淡预感。她想,完了,错过杀郁曼成的最好时机,以后估计没机会了。 一命换一命。郁川保住了郁曼成,对他也不是赔本买卖。 埋完尸体擦手时,夏逸忽然想起一件事。曾经郁曼成去她家里吃过一次饭,全家人自然都是热情招待。要论场面功夫,谁也比不过他们。多好的一家人啊,夏母说话时调子都低了三度,夏父更是儒雅斯文,博闻广识,连弟弟都是个可爱活泼的青年,只说不伤和气的玩笑话。 他们甚至提前把书房又改了回去,重新变回夏逸的房间,布置得温馨素雅,书桌上摆着有一束花。 事后,郁曼成不无感慨,道:“我觉得你家里人挺好的。” “真的吗?”夏逸本以为他在说客套话,不料他格外认真。 “你家里的氛围也不错啊,郁川对你挺好的。” “你倒也不用这样安慰我。”这是郁曼成的真心话,他确实烦透了这弟弟。 人最痛苦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别人得到了你最想要的,却全不在意。 谁还说她对郁曼成没感情。当然是深厚感情的。只有爱得轻描淡写,恨得刻骨铭心。 第107章 恶意(上) 夏逸也有点恨郁川,因为他不是她的弟弟。 第一次见郁川,是夏逸和郁曼成在外面吃饭。郁曼成不太情愿,道:“一会儿我弟弟要来,你别太介意。他是个不太像样的人。” 过一会儿,郁川到了,并不像郁曼成说的那样不堪,顶多是有些流里流气。吃过饭,郁曼成先要接个电话再结账,他们先出去。停车场附近有个老头在卖氢气球。天气很冷,这里又不让闲杂人等接近,眼看保安要赶人,郁川就小跑过去,把老头手里仅剩的几个气球都买了。 正好附近有小孩子,他把气球送掉几个,最后一个他攥在手里,道:“把这气球系在我哥反光镜上,他出来时第一眼就能看到他的车。” 郁川笑着把气球系了上去。黑色的车上飘着一个红气球。夏逸旁观着,也觉得很有趣。 郁曼成一出来却又垮脸,斥责道:“你真的很无聊。” 他直接把线扯掉,夏逸抬头看,红色的气球飞上去,很快就隐没在蓝天上。她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你哥好像不喜欢这样。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他误会你了。” 郁川道:“随便了,那是他的事。大不了我多偷他家里几包卫生纸。” 夏逸都感受到他们都是一样的边缘人,藏在影子里徐行,只是郁川比她豁达些。 有一段时间,她和郁川的关系不错。傍晚闲来无事,郁曼成在加班,郁母看完新闻依旧开着电视,郁川就和她顺便瞄两眼。 一般后面都是法制节目,半小时能讲完一个凶案故事。穷凶极恶的歹徒比较少,一般都是激情犯罪,在节目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唯独有一次,一个人杀了同村一家五口又潜逃,面对镜头很平静地描述犯案过程,甚至有淡淡笑意。 郁川纳闷,道:“你说这人都要被枪毙了,他笑个什么劲?这么高兴吗?” “也不是高兴,能杀这么多人,就是单纯不在乎。不在乎别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反正也没别的感觉,那就笑笑。”夏逸说这话时,也是笑着的。 郁川多看了她一眼,可能是那时候就多了个心眼。 虽然外表五大三粗,可郁川确实是个细心人。夏逸很少开自己的车,但有一次下暴雨,她偶发善心,就送郁川回去。她还特意说了,之前从不让别人搭自己的车,连郁曼成都没坐过。 郁川道:“夏逸,你同事真的没搭过你的车吗?”他喜欢这么连名带姓叫她,实在是叫嫂子太别扭,他都不常叫哥哥。 “没有啊,怎么了?” 夏逸后来才明白她的真话听起来像是谎言。她不抽烟,郁曼成不抽烟,可是车里有个烟头。是顾安宁的父亲忘了拿走。 郁川发现了,但他的想象力还不够丰富,以为她出轨了,就偷偷跟踪拍下了照片。 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吸烟真的有害健康。 郁川就死在这件事上面了。 顾安宁的眼神好,第一次就发现郁川在跟踪。那时候他们刚找个合适的地方放钱,正站在楼道底下记监控位置,找合适的死角。夏逸当时把事情想得太严重,又不敢找郁川对质,最坏的情况是两兄弟全知道内情,只是还没证据。她立刻安排宁文远去探一探底。 结果就是郁川没发现什么,但宁文远栽了。爱上郁川后,她喜怒无常的本性暴露得很彻底,有时候她爱得毫无理性,想要带着他远走高飞,还信誓旦旦道:“他肯定会同意和我走的,他无亲无故只剩下我了。谁会不喜欢钱呢?” 有时她又患得患失,生怕郁川轻视她,就撂下狠话,道:“我这么爱他,他要是背叛我,他就死去。” 夏逸不动声色,冷眼看着宁文远走到悬崖边上。她这种没背景和靠山的人,能安稳走钢丝到今天,全仰仗她的缜密和冷静。可惜感情害人,宁文远正在丧失最引以为傲的头脑。夏逸也不阻止她,反正一开始选中宁文远,就是因为她无依无靠。将来真的灭口她,她那位老母亲也不会太追查。 当初宁文远评价那几个流浪汉的话,正好能用在她身上。巧了,夏逸也是不信报应的人。 不过事情后来的发展堪称自作自受,夏逸担心郁川知道了真相,派宁文远是去接近郁川,正因为宁文远接近了郁川,郁川竟然真的知道了真相。 唯一的庆幸是郁川先来找她。他那时怒气冲冲质问道:“夏逸,你杀人了吗?” 夏逸当然是装傻充愣,道:“什么?” “四明山死了一个女人,叫吕雯莲。她死的时候,有个人在她旁边,是我女朋友宁文远的同学。我怀疑是董云淼杀了她。”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宁文远有个同事叫顾安宁,她从银行出来后,还和顾安宁碰过头。顾安宁是也是你的同学。别说你们没有联系过。” “你有证据吗?”夏逸有些后悔说这话,否认太迫切了。 “电视剧里,要是有人说这句话,一般都是默认的意思。那你是默认了吗?” “所以你确实没有证据。那我说你想多了,我和你女朋友根本不熟,你信吗?” “不信,你别装傻,我跟了你好几次了。郁川给她看照片,指着上面的一个半侧影,道:“这个人就是顾安宁,那个是你?旁边还有个老头,我差点以为是你的出轨对象,原来是顾安宁她爸。本来我还挺愧疚,不应该怀疑你,现在看来还好那时候拍照了。宁文远偷偷删掉过一次,是你指使的。傻了唧,我有备份。” “你和我说了这么一大通,到底想表达什么?”夏逸依旧是温和地发问,面带微笑。 郁川怒目而视,道:“你是不是要杀了我哥?宁文远打电话我听到了,我有录音,她说一定要动手吗,他死了,郁川会和我翻脸的。这是什么意思?” 夏逸道:“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确定电话那头是我呢?算了,我也解释不清楚,你既然有怀疑,可以直接去找你哥,把这些话都对他说一遍。” 郁川不出声,只冷冷盯着她。夏逸则把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她的药瓶就在衣兜里。两手准备,她倒也能当场毒死郁川。但风险太大,郁川大智若愚,这种时候不会轻易上当。就算真的成功,不只是隐藏尸体的风险,她还担心宁文远气昏了头,找她拼命。 果然,郁川大声道:“你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两只手都是,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你冷静点,我只想打个电话,你别紧张。”夏逸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道:“既然不想和你哥说,那我来说。”她把手机调到公放。 “曼成,是我。刚才你弟弟来找我,他好像和女朋友吵架了,很着急地想问我借十万块钱。我不同意,他就对我很生气的样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想了一下,还是应该和你说一声。你要不去问一下他,可能真的是急事。” “他又要给我惹什么事?”郁曼成压低声音,道:“我在开会。”听声音,他走到会议室外了。 “不好意思,可是你弟弟很着急。要不周末我找个机会,我们一起吃个饭,你旁敲侧击问一下他。” “哼,问了他会说实话吗?说不定还说你诬陷他。我对他没什么可说的,昨天他像疯了一样,一定要去我医院检查,还问我有没有立遗嘱,让我防着你一点。他想要我的钱太着急了。” 夏逸对着郁川挑了挑眉,难怪他来找自己,原来是在郁曼成这里碰过壁了。 郁曼成又道:“等公司上市了,我没那么忙了,实在不行我找个机会先把他送出国,澳大利亚就挺好,本来也是流放罪犯的地方。他以后爱怎么就怎么样,我也不想管。” “不要这样,毕竟是你弟弟。” “你这么喜欢可以认他当你弟弟,反正你爸妈喜欢男孩。” 夏逸沉默了,郁曼成以为话说重了,便道:“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 “没事。我先挂了。” 郁曼成那头先把电话掐断了。 夏逸笑笑,道:“我说什么来着?我和你,你哥会相信谁?” 郁川冷冷,道:“你也不要太得意,到底想怎么样?” “我们好好谈谈。你哥有一句话说对,要是让我选,我肯定选你当我弟弟。” “我没话和你说。” “你不相信我也无所谓,但我真的不会杀你。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对我也没好处,我又不是什么狠心的人,我和他结婚也能享受他的一切,我就算不爱他,也没有深仇大恨。你既然怀疑你的女朋友,就应该找她去把话说清楚。她一个年轻女孩子,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你拉她来找我对峙都行。如果你还是不放心,那你现在就报警。”夏逸把手机给他,道:“你用我的手机报警也可以。” 自然不会报警,郁川被气跑了。夏逸立刻打了个电话给宁文远,让她早做准备。 不管哪个结局,对她都是有利。郁川气极杀了宁文远,那她也有了郁川的把柄;郁川成功带走宁文远,来日方长,她这边先稳住郁曼成,也能缓口气。 现实的发展是第三条路,宁文远杀了郁川。 郁川也是死得其所,他一死,破坏了夏逸很多计划,也让宁文远和她的内讧提前。 掩埋他尸体的那个晚上,夏逸就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惨淡预感。她想,完了,错过杀郁曼成的最好时机,以后估计没机会了。 一命换一命。郁川保住了郁曼成,对他也不是赔本买卖。 埋完尸体擦手时,夏逸忽然想起一件事。曾经郁曼成去她家里吃过一次饭,全家人自然都是热情招待。要论场面功夫,谁也比不过他们。多好的一家人啊,夏母说话时调子都低了三度,夏父更是儒雅斯文,博闻广识,连弟弟都是个可爱活泼的青年,只说不伤和气的玩笑话。 他们甚至提前把书房又改了回去,重新变回夏逸的房间,布置得温馨素雅,书桌上摆着有一束花。 事后,郁曼成不无感慨,道:“我觉得你家里人挺好的。” “真的吗?”夏逸本以为他在说客套话,不料他格外认真。 “你家里的氛围也不错啊,郁川对你挺好的。” “你倒也不用这样安慰我。”这是郁曼成的真心话,他确实烦透了这弟弟。 人最痛苦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别人得到了你最想要的,却全不在意。 谁还说她对郁曼成没感情。当然是深厚感情的。只有爱得轻描淡写,恨得刻骨铭心。 第108章 恶意(下) 郁川死后,杀宁文远是必然。图穷匕首见,谁都没必要再掩饰了。 宁文远见她们深夜到来,自然也清楚来意。郁川死后,她完全就颓废了,连垂死挣扎都懒得做,只是道:“都到这地步了,你们实话和我说,我们上面到底还有没有人?” 夏逸道:“没有,凡事都要靠自己。” 宁文远怒极反笑了,道:“董云淼骗手下的小弟,我们有靠山,我骗董云淼,我有靠山,结果到头来是个庞氏骗局。我这辈子真是倒霉透了,当好人时全靠自己,当坏人也靠自己。” “你应该往好处去想,这样我们也不会去找你家人麻烦。”顾安宁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绕到阳台上去拿晾衣绳。 “最好这样,我知道你要来杀我,我大概是活不过今天了。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你准备有什么手段杀我。其实我们一直都有点较劲,是不是?你总是觉得自己比我聪明。那说说看,你准备用什么聪明的办法弄死我。” 夏逸道:“我准备勒死你,然后做成自杀。到时候你就是畏罪自杀。” “勒死和上吊的痕迹是不同的。”宁文远倒也饶有兴致追问起来。 “我知道,勒死的痕迹是均匀的,上吊就必须要有高度差。所以我准备在你活着的时候把你吊起来。”夏逸也不遮掩,直接指了指卧室的门,道:“一会儿绳子会挂在你的脖子上,而我会把绳子甩过门来拉,这样也能把你吊起来。” “门上会有勒痕的。“ “谢谢提醒,我也想到了。所以我会放个一次性杯子,对半剪开,做个简易滑轮。你觉得怎么样?” “听着不错。但还有一个问题,我要是畏罪自杀的话,按理不会过分挣扎。可你要是把我吊起来,我拼命挣扎,留下抓痕,该怎么办?” “你知道勒死和自缢的差别吗?勒死是机械性窒息,勒住的是气管,喘不上气是很痛苦。但自缢是脑缺氧,往往在死前你已经失去意识了。我很擅长找颈动脉窦,只要轻轻一压迫,你立刻就会失去意识。而且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的手乱动,安宁会抓住你的。很快就结束了,不会很痛的。” 宁文远沉默一会儿,倒不是要赴死的恐惧,也不像是挣扎。她的神情颇玩味,带着一丝笑意,挑衅道:“夏逸,你个蠢货。杀了我,我敢打赌,把我伪装成自杀,你一定会后悔。把我伪装成失踪,你早晚还要把我挖出来。” “为什么?” “你不是很聪明吗?自己猜啊,我赌你现在不敢杀我了。” “猜错了,不好意思。”夏逸笑笑,使了个眼神,暗示顾安宁动手。宁文远确实挣扎得不算厉害,这么心甘情愿赴死,确实不像她的性格。或许宁文远是虚张声势,又或许她当真留有后手。她们都事已至此,她们都没有退路了。 吊起宁文远的尸体后,顾安宁忙着去处理脚印和擦干净指纹,夏逸则要搜查卧室,要清除任何她们有瓜葛的痕迹,联络用的手机也要带走。 结果抽屉里明晃晃放着宁文远的遗书,她写道:“忘了告诉你了,那天晚上郁曼成来找过我,还留下了一张名片。你当然可以让我自杀,但是我一死,警察搜我的住处,就会发现郁曼成的名片上沾了一滴血。是谁的呢?是蠢货顾安宁。你也可以现在去把名片拿走,但我妈随时会来找我,随时会报案。你敢赌监控永远拍不到你吗? 还有一件事,我猜郁川给他哥留了点东西,我从他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我把钥匙放在车里,你有胆子就去停车场找。 生气吗?别气死自己。我们还是各退一步,你既然已经杀了我,就别把所有的事往我身上推。我妈也老了,受不了打击。就让所有事无声无息地过去,至于能不能过去,就看你的本事了。 最后给你一句忠告。总想证明自己高人一等,最后只能卑劣地死。我们一起上路。我会等你的。” 顾安宁看完信问道:“怎么办?” 夏逸当机立断,道:“埋了宁文远的尸体,先做成失踪,从长计议。”原本连遗书都帮宁文远伪造好了,就写她杀了郁川后羞愧难当,畏罪自杀。但现在所有的事都不能牵扯到郁川,更不能招惹来警方,限制为失踪案最安全。 因为是临时改变计划,她们都没想到在野外挖坑这么难。虽然后面就有山,但两个人轮流都只能挖,挖了两个小时才挖出个浅坑。夏逸有些后悔,她很久没干重体力活了,到底还是没有荒野埋尸的经验啊 宁文远死了之后比活着的时候更能折腾人。天亮后人多眼杂,她们只能先用叶子盖住坑,再原路返回,在房子里陪着尸体待了一天。虽然天气不够凉爽,夏逸也担心尸体会有气味,但不能开冷气,否则警察会从用电记录上看出端倪。 顾安宁已然心神俱裂,痛骂道:“宁文远看起来这么瘦,怎么还要挖这么大个坑。知道自己要死了,少吃两顿饭啊。” 骂归骂,等天黑后她们还是继续挖,勉强挖出可以埋葬一个人的深坑,迫不及待把宁文远丢了进去。临走前,她们还要留心有没有留下脚印。之后几天夏逸一直关注天气,希望能下一场大雨,冲刷掉山上所有的痕迹。 夏逸去郁曼成家里走得更勤了。毕竟时机难寻,郁曼成不在家的时候,保姆可能没走。她只能趁四下无人的时候翻箱倒柜。郁曼成把重要的东西都放墙后的保险柜,唯一找到上锁的只有一个木盒子。没有钥匙,她干脆找人撬开,里面是郁母的一些旧情书和郁川的留言。 郁川说了两件事。首先,郁曼成母亲把这些情书留给郁川,希望她死后再让郁曼成拿出来看。这是怕儿子多心,郁母从没嫌弃过她。只是人都是多面的,她既有为人父母的一面,也有纯粹作为女人的爱恋心。 第二件事,郁川是无依无靠长大的,受过郁曼成母亲的恩惠,就一定会报答。郁曼成的事就是他的事。他是明确怀疑夏逸,但也是真的没有直接证据。仅有的证据就是一段宁文远的通话录音和几张照片,和他的遗嘱放在一起。他会去找夏逸摊牌,如果他死了,就肯定是她做贼心虚。 这简直是哪吒自刎般的气魄,既然郁曼成不相信他,郁川就死给他看。但夏逸没时间来佩服他,因为他的遗嘱留在律师那里,她没办法拿到。 夏逸只能再联系顾安宁,道:“郁川不能死,在法律上他一旦被判定为死亡,他的遗书会立刻交给郁曼成。”她长叹一口气,道:“没办法了,只能再把宁文远挖出来,伪造个现场,假装是郁川做的。” “还要挖出来?”顾安宁的表情像是天塌了。 夏逸苦笑道:“我知道有点为难,但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带把好用的铲子。” 临走前,夏逸多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好几夜无法安睡了,她看起来狼狈不堪。 “可笑吗?走到这一步已经不会再有活路了。”她自言自语道:”那为什么还要挣扎呢?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吗?徒劳无功的努力。” 或许是因果报应,她们现在的处境比当时的王常安更坏。他是怀揣着希望而死的,至少还抱有一个梦,以为只要出去避避风头,就能和妻儿在国外团聚。但宁文远能毫无反抗地赴死,必然她的一切期望已经破灭。她不甘心躲躲藏藏的生活,就算拿了钱逃出去,没有亲人和爱人的支持,担惊受怕地活着也是一种折磨。 而夏逸的结局大抵还不如她。事到如今,她究竟想要什么呢?往事历历在目。 不要妥协者的怜悯。 夏母道:“你承认不承认,我们对你已经够好了,给你吃,给你住,供你上学,让你能穿得漂漂亮亮的。 ” 不要旁观者的仁慈 白菁菁道:“我好羡慕你啊,我真想和你换啊, 不要获益者的谅解。 弟弟道:“我倒是无所谓,你想走的话,我肯定支持你。” 也不要伪善者的赦免。 郁曼成道:“我是真的爱你。” 夏逸什么都不想要。 第108章 恶意(下) 郁川死后,杀宁文远是必然。图穷匕首见,谁都没必要再掩饰了。 宁文远见她们深夜到来,自然也清楚来意。郁川死后,她完全就颓废了,连垂死挣扎都懒得做,只是道:“都到这地步了,你们实话和我说,我们上面到底还有没有人?” 夏逸道:“没有,凡事都要靠自己。” 宁文远怒极反笑了,道:“董云淼骗手下的小弟,我们有靠山,我骗董云淼,我有靠山,结果到头来是个庞氏骗局。我这辈子真是倒霉透了,当好人时全靠自己,当坏人也靠自己。” “你应该往好处去想,这样我们也不会去找你家人麻烦。”顾安宁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绕到阳台上去拿晾衣绳。 “最好这样,我知道你要来杀我,我大概是活不过今天了。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你准备有什么手段杀我。其实我们一直都有点较劲,是不是?你总是觉得自己比我聪明。那说说看,你准备用什么聪明的办法弄死我。” 夏逸道:“我准备勒死你,然后做成自杀。到时候你就是畏罪自杀。” “勒死和上吊的痕迹是不同的。”宁文远倒也饶有兴致追问起来。 “我知道,勒死的痕迹是均匀的,上吊就必须要有高度差。所以我准备在你活着的时候把你吊起来。”夏逸也不遮掩,直接指了指卧室的门,道:“一会儿绳子会挂在你的脖子上,而我会把绳子甩过门来拉,这样也能把你吊起来。” “门上会有勒痕的。“ “谢谢提醒,我也想到了。所以我会放个一次性杯子,对半剪开,做个简易滑轮。你觉得怎么样?” “听着不错。但还有一个问题,我要是畏罪自杀的话,按理不会过分挣扎。可你要是把我吊起来,我拼命挣扎,留下抓痕,该怎么办?” “你知道勒死和自缢的差别吗?勒死是机械性窒息,勒住的是气管,喘不上气是很痛苦。但自缢是脑缺氧,往往在死前你已经失去意识了。我很擅长找颈动脉窦,只要轻轻一压迫,你立刻就会失去意识。而且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的手乱动,安宁会抓住你的。很快就结束了,不会很痛的。” 宁文远沉默一会儿,倒不是要赴死的恐惧,也不像是挣扎。她的神情颇玩味,带着一丝笑意,挑衅道:“夏逸,你个蠢货。杀了我,我敢打赌,把我伪装成自杀,你一定会后悔。把我伪装成失踪,你早晚还要把我挖出来。” “为什么?” “你不是很聪明吗?自己猜啊,我赌你现在不敢杀我了。” “猜错了,不好意思。”夏逸笑笑,使了个眼神,暗示顾安宁动手。宁文远确实挣扎得不算厉害,这么心甘情愿赴死,确实不像她的性格。或许宁文远是虚张声势,又或许她当真留有后手。她们都事已至此,她们都没有退路了。 吊起宁文远的尸体后,顾安宁忙着去处理脚印和擦干净指纹,夏逸则要搜查卧室,要清除任何她们有瓜葛的痕迹,联络用的手机也要带走。 结果抽屉里明晃晃放着宁文远的遗书,她写道:“忘了告诉你了,那天晚上郁曼成来找过我,还留下了一张名片。你当然可以让我自杀,但是我一死,警察搜我的住处,就会发现郁曼成的名片上沾了一滴血。是谁的呢?是蠢货顾安宁。你也可以现在去把名片拿走,但我妈随时会来找我,随时会报案。你敢赌监控永远拍不到你吗? 还有一件事,我猜郁川给他哥留了点东西,我从他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我把钥匙放在车里,你有胆子就去停车场找。 生气吗?别气死自己。我们还是各退一步,你既然已经杀了我,就别把所有的事往我身上推。我妈也老了,受不了打击。就让所有事无声无息地过去,至于能不能过去,就看你的本事了。 最后给你一句忠告。总想证明自己高人一等,最后只能卑劣地死。我们一起上路。我会等你的。” 顾安宁看完信问道:“怎么办?” 夏逸当机立断,道:“埋了宁文远的尸体,先做成失踪,从长计议。”原本连遗书都帮宁文远伪造好了,就写她杀了郁川后羞愧难当,畏罪自杀。但现在所有的事都不能牵扯到郁川,更不能招惹来警方,限制为失踪案最安全。 因为是临时改变计划,她们都没想到在野外挖坑这么难。虽然后面就有山,但两个人轮流都只能挖,挖了两个小时才挖出个浅坑。夏逸有些后悔,她很久没干重体力活了,到底还是没有荒野埋尸的经验啊 宁文远死了之后比活着的时候更能折腾人。天亮后人多眼杂,她们只能先用叶子盖住坑,再原路返回,在房子里陪着尸体待了一天。虽然天气不够凉爽,夏逸也担心尸体会有气味,但不能开冷气,否则警察会从用电记录上看出端倪。 顾安宁已然心神俱裂,痛骂道:“宁文远看起来这么瘦,怎么还要挖这么大个坑。知道自己要死了,少吃两顿饭啊。” 骂归骂,等天黑后她们还是继续挖,勉强挖出可以埋葬一个人的深坑,迫不及待把宁文远丢了进去。临走前,她们还要留心有没有留下脚印。之后几天夏逸一直关注天气,希望能下一场大雨,冲刷掉山上所有的痕迹。 夏逸去郁曼成家里走得更勤了。毕竟时机难寻,郁曼成不在家的时候,保姆可能没走。她只能趁四下无人的时候翻箱倒柜。郁曼成把重要的东西都放墙后的保险柜,唯一找到上锁的只有一个木盒子。没有钥匙,她干脆找人撬开,里面是郁母的一些旧情书和郁川的留言。 郁川说了两件事。首先,郁曼成母亲把这些情书留给郁川,希望她死后再让郁曼成拿出来看。这是怕儿子多心,郁母从没嫌弃过她。只是人都是多面的,她既有为人父母的一面,也有纯粹作为女人的爱恋心。 第二件事,郁川是无依无靠长大的,受过郁曼成母亲的恩惠,就一定会报答。郁曼成的事就是他的事。他是明确怀疑夏逸,但也是真的没有直接证据。仅有的证据就是一段宁文远的通话录音和几张照片,和他的遗嘱放在一起。他会去找夏逸摊牌,如果他死了,就肯定是她做贼心虚。 这简直是哪吒自刎般的气魄,既然郁曼成不相信他,郁川就死给他看。但夏逸没时间来佩服他,因为他的遗嘱留在律师那里,她没办法拿到。 夏逸只能再联系顾安宁,道:“郁川不能死,在法律上他一旦被判定为死亡,他的遗书会立刻交给郁曼成。”她长叹一口气,道:“没办法了,只能再把宁文远挖出来,伪造个现场,假装是郁川做的。” “还要挖出来?”顾安宁的表情像是天塌了。 夏逸苦笑道:“我知道有点为难,但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带把好用的铲子。” 临走前,夏逸多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好几夜无法安睡了,她看起来狼狈不堪。 “可笑吗?走到这一步已经不会再有活路了。”她自言自语道:”那为什么还要挣扎呢?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吗?徒劳无功的努力。” 或许是因果报应,她们现在的处境比当时的王常安更坏。他是怀揣着希望而死的,至少还抱有一个梦,以为只要出去避避风头,就能和妻儿在国外团聚。但宁文远能毫无反抗地赴死,必然她的一切期望已经破灭。她不甘心躲躲藏藏的生活,就算拿了钱逃出去,没有亲人和爱人的支持,担惊受怕地活着也是一种折磨。 而夏逸的结局大抵还不如她。事到如今,她究竟想要什么呢?往事历历在目。 不要妥协者的怜悯。 夏母道:“你承认不承认,我们对你已经够好了,给你吃,给你住,供你上学,让你能穿得漂漂亮亮的。 ” 不要旁观者的仁慈 白菁菁道:“我好羡慕你啊,我真想和你换啊, 不要获益者的谅解。 弟弟道:“我倒是无所谓,你想走的话,我肯定支持你。” 也不要伪善者的赦免。 郁曼成道:“我是真的爱你。” 夏逸什么都不想要。 第109章 包庇 海豚鱼毒素的发现带来两条线索。野生河豚鱼不常见,一两条还好说,制毒需要的至少在十条以上,能大量供应的摊贩不多,市面上立时能找到的也就四五家。岳进派人挨个摸排过去。其中有一位姓邓的摊贩记得前两年来过一位女客户,她说是学校要做实验,一口气订了二十条野生河豚。 这个理由太古怪,所以摊贩至今还记忆犹新。因为她戴着帽子,具体的相貌他确实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是短发,清瘦,颇为苍白。 河豚鱼素抑制乌头碱的时间在一个小时左右,下毒的时间就能倒推出下毒的地点。王常安在12:15毒发,也就是在11:15左右中毒。他出现在长途客运站时是步行,摄像头最早拍到他是在11:30,也就是说以长途客运站为圆心,十五分钟步行路程为半径画一个圆,涉及到的地方都有可能是他被投毒的场所。 确定了范围,接下来就是排除法。一共确定了五家餐馆,挨个派人去查王常安死亡当天的监控。 曹巡那头也有新发现,停车记录仪没有查出什么,康安新村内的住户多是老人,车辆流动性大,常停的车也很少安装停车记录仪。还是闻谦提醒他转换了思路,道:“王常安的赃款也没有全部追回,当时事出紧急,他的妻子应该也没有全带走。查一下小区内出租房子的住户,看看有没有和王常安案子相关的名字。” 这么一查果然有新的发现,王常安的妻子长租了一套房子,租金交到明年年底,现在这套房子应该还空置着。可是警方进入后,发现房子内有没擦干净的血迹和两百万现金。痕检已经过去了,这里大概率是董云渺被杀的第一案发现场。 董云淼的胃里有一些食物残留,检验出来有氯丙嗪。这是一款常见的镇定剂,曾经岳进有考虑过凶手是精神科医生。但赵怀出事后,岳进的思路便扭转了,带有寄生虫的猪肉没那么好找,一般是养猪场最早发现,很少会流入市场。而氯丙嗪也是一种常见的兽药。食品安全条例中规定这药不能在食用肉中检测出,但不少养猪场的老板都会违规加入。 凶手必然能接触到猪肉养殖,宁文远和顾安宁都没这层关系,那剩下的就是那个潜逃的人。 最后所有的线索都汇总到一个人头上,岳进得出结论时略感意外,不由得盯着王常安最后留下的杂志看了又看。他看出些端倪,忍不住又笑了,问道:“小闻,你会化妆吗?” “一般般,会涂口红。怎么了?” “化妆真的要好好学,这是人类唯一合法的易容术。”岳进把那张杂志内页的广告放大,指着上面的女模特,道:“你仔细看看,她是谁,我们其实都见过她的。” 这是房地产广告,所以人物只是次要的,拍的又是一对夫妻,女方不是主体,所以她的小半张脸侧着,依偎着男方。因为要符合中产阶级夫妻的印象,所以男女模特的打扮都往三十岁左右靠拢,但明显女模特更年轻,只是化了大浓妆显老。厚重眼线和大红唇模糊了她的五官,但如果是熟人,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出她原本的长相。 闻谦有了点印象,道:“好像是郁曼成的未婚妻?是不是姓夏的那位。” “就是她,我刚才已经联系过当初的广告公司,这个广告是好几年前拍的,倒推一下,夏逸那时候还上大学,因为男模特的已经三十多了,所以把她也往年纪大的样子化妆。估计夏逸也没想到这个广告隔了这么久会登在杂志上,还正好被王常安看到了。这样就都说得通了,一开始和王常安见面的根本不是宁文远,而是夏逸。王常安甚至都不知道宁文远的存在,所以宁文远能有恃无恐去他孩子学校搞威胁。可是王常安知道夏逸的真实身份,以此为把柄要挟她。所以毒死王常安的是夏逸。我刚查过她了,她是药理学高材生,提取乌头碱对她小菜一碟了。所以我说怎么不对劲。你还记得吗?那个放钱的房间,登记着郁川的名字,还藏了一袋乌头碱,但是却没有任何提取器皿。因为这本来就是要嫁祸郁川的,故意让郁曼成发现,引我们过去。仪器上要是有指纹没擦干净,那就得不偿失了。” 闻谦道:“这么说来,我们的重心一直都错了。不是郁川失踪,把郁曼成牵扯进去。而是夏逸一开始就要弄死郁曼成,郁川发现了问题,夏逸只能灭口,再铺垫线索暗示他和宁文远是同谋。 郁川其实是替死了。郁曼成知道这件事,估计要崩溃了。” “他已经知道了。”岳进沉了沉脸,道:“你不觉得这小子这两天消停得过分吗?他都敢不和我们说一声就去找顾安宁,现在却压根不管郁川的下落了。他这个人啊,越消停,事越大。” “他可不能协助夏逸潜逃。” “对啊,未婚妻真杀人了,为了她好,就该劝她自首,别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包庇也是要论罪的。好了,我们出发。” 第109章 包庇 海豚鱼毒素的发现带来两条线索。野生河豚鱼不常见,一两条还好说,制毒需要的至少在十条以上,能大量供应的摊贩不多,市面上立时能找到的也就四五家。岳进派人挨个摸排过去。其中有一位姓邓的摊贩记得前两年来过一位女客户,她说是学校要做实验,一口气订了二十条野生河豚。 这个理由太古怪,所以摊贩至今还记忆犹新。因为她戴着帽子,具体的相貌他确实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是短发,清瘦,颇为苍白。 河豚鱼素抑制乌头碱的时间在一个小时左右,下毒的时间就能倒推出下毒的地点。王常安在12:15毒发,也就是在11:15左右中毒。他出现在长途客运站时是步行,摄像头最早拍到他是在11:30,也就是说以长途客运站为圆心,十五分钟步行路程为半径画一个圆,涉及到的地方都有可能是他被投毒的场所。 确定了范围,接下来就是排除法。一共确定了五家餐馆,挨个派人去查王常安死亡当天的监控。 曹巡那头也有新发现,停车记录仪没有查出什么,康安新村内的住户多是老人,车辆流动性大,常停的车也很少安装停车记录仪。还是闻谦提醒他转换了思路,道:“王常安的赃款也没有全部追回,当时事出紧急,他的妻子应该也没有全带走。查一下小区内出租房子的住户,看看有没有和王常安案子相关的名字。” 这么一查果然有新的发现,王常安的妻子长租了一套房子,租金交到明年年底,现在这套房子应该还空置着。可是警方进入后,发现房子内有没擦干净的血迹和两百万现金。痕检已经过去了,这里大概率是董云渺被杀的第一案发现场。 董云淼的胃里有一些食物残留,检验出来有氯丙嗪。这是一款常见的镇定剂,曾经岳进有考虑过凶手是精神科医生。但赵怀出事后,岳进的思路便扭转了,带有寄生虫的猪肉没那么好找,一般是养猪场最早发现,很少会流入市场。而氯丙嗪也是一种常见的兽药。食品安全条例中规定这药不能在食用肉中检测出,但不少养猪场的老板都会违规加入。 凶手必然能接触到猪肉养殖,宁文远和顾安宁都没这层关系,那剩下的就是那个潜逃的人。 最后所有的线索都汇总到一个人头上,岳进得出结论时略感意外,不由得盯着王常安最后留下的杂志看了又看。他看出些端倪,忍不住又笑了,问道:“小闻,你会化妆吗?” “一般般,会涂口红。怎么了?” “化妆真的要好好学,这是人类唯一合法的易容术。”岳进把那张杂志内页的广告放大,指着上面的女模特,道:“你仔细看看,她是谁,我们其实都见过她的。” 这是房地产广告,所以人物只是次要的,拍的又是一对夫妻,女方不是主体,所以她的小半张脸侧着,依偎着男方。因为要符合中产阶级夫妻的印象,所以男女模特的打扮都往三十岁左右靠拢,但明显女模特更年轻,只是化了大浓妆显老。厚重眼线和大红唇模糊了她的五官,但如果是熟人,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出她原本的长相。 闻谦有了点印象,道:“好像是郁曼成的未婚妻?是不是姓夏的那位。” “就是她,我刚才已经联系过当初的广告公司,这个广告是好几年前拍的,倒推一下,夏逸那时候还上大学,因为男模特的已经三十多了,所以把她也往年纪大的样子化妆。估计夏逸也没想到这个广告隔了这么久会登在杂志上,还正好被王常安看到了。这样就都说得通了,一开始和王常安见面的根本不是宁文远,而是夏逸。王常安甚至都不知道宁文远的存在,所以宁文远能有恃无恐去他孩子学校搞威胁。可是王常安知道夏逸的真实身份,以此为把柄要挟她。所以毒死王常安的是夏逸。我刚查过她了,她是药理学高材生,提取乌头碱对她小菜一碟了。所以我说怎么不对劲。你还记得吗?那个放钱的房间,登记着郁川的名字,还藏了一袋乌头碱,但是却没有任何提取器皿。因为这本来就是要嫁祸郁川的,故意让郁曼成发现,引我们过去。仪器上要是有指纹没擦干净,那就得不偿失了。” 闻谦道:“这么说来,我们的重心一直都错了。不是郁川失踪,把郁曼成牵扯进去。而是夏逸一开始就要弄死郁曼成,郁川发现了问题,夏逸只能灭口,再铺垫线索暗示他和宁文远是同谋。 郁川其实是替死了。郁曼成知道这件事,估计要崩溃了。” “他已经知道了。”岳进沉了沉脸,道:“你不觉得这小子这两天消停得过分吗?他都敢不和我们说一声就去找顾安宁,现在却压根不管郁川的下落了。他这个人啊,越消停,事越大。” “他可不能协助夏逸潜逃。” “对啊,未婚妻真杀人了,为了她好,就该劝她自首,别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包庇也是要论罪的。好了,我们出发。” 第110章 祝福 那天清晨,夏逸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哭着扑到母亲怀里,然后被紧紧拥抱住,温柔地安抚着。她在梦里也清楚知道,那不是她真正的母亲,而是她对包容之爱的模糊期望。就像董云淼死前醒了一瞬说想回家,回的大概也不是现实中的家,而是一个理想中的安乐窝。 正因为知道是梦,夏逸格外害怕醒来美好破灭的一刻。在梦中她掐住那个母亲的脖子,心惊胆战地想着,她可千万不能长出现实中妈妈的脸。 然后夏逸就惊醒了,惊觉眼角有一滴泪。 哪怕她这样的人,临到末了,还是渴望虚无生命中的一点爱。她感到有些悲哀。 老年人觉少,夏母已经起来了,对着弟弟道:“诶呀,宝贝,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要吃什么早饭啊?这件蓝睡衣你穿着很好看。” 夏母正娇滴滴笑着,拍了一下弟弟的屁股又去捏肩膀,笑道:“你姐姐结婚了,那你什么时候谈恋爱呢?你这么优秀,可一定要找个配得上你的女孩。到时候带过来,妈妈给你好好看。你要是有什么悄悄话,趁着现在和妈妈说。” 他有些厌恶,倒也已经习惯了,懒得计较。直到夏逸悄无声息出现,他们又变了脸色,好像被她撞破什么。 “你爸爸又胖了,昨天晚上打呼厉害,搞得我一晚上没说好。”夏母扭脸,换了一张深闺怨妇的面孔,又开始絮絮叨叨抱怨很多事。这样的话她不是愿说给弟弟听的,夏逸又是另一回事。一个可以是进行精神恋爱的儿子,一个是女儿这个快要嫁出去的精神情敌。高下立判。 夏逸打断她道:“你多和弟弟聊聊天,今天保姆不在,我来准备早餐。” 吃过早餐,夏逸简单同家人说了一点事,然后按惯例还是去找郁曼成。他果然在家里,但看起来彻夜未眠,见她出现,好似看见厉鬼还魂,惊道:“你怎么还敢过来?”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我来看你过得好不好?”夏逸嫣然一笑,捧出一个礼盒,道:“你看,我给你买了条领带。喜欢吗? 你这个颜色配你常穿的几件西装都不出错。” 郁曼成根本没看那条领带,因为夏逸紧接着又拿出一副眼镜,递给郁曼成,道:“这是宁文远的眼镜,以后说不定用得着,算是证物。” 话说这地步,就是不留任何余地了。郁曼成一时间都有些迁怒,那天他都把话说到这地步,夏逸如果真的不愿悔改,他也留了一两天的时间让她逃走。走都能走出本地了。为什么不能畏罪潜逃呢,至少给他留个念想。 郁曼成冷冷道:“你到底想怎么样?还不能去自首吗?” 夏逸笑道:“你先等等,说一下你的发现,让我再好好考虑。” 郁曼成长叹一口气,道:“我该从哪里开始说呢?夏逸,我越是了解你,就越是佩服你。你很擅长拿捏人心,又总是不动声色。我偶尔会想,你总该有个缺点。昨天,我终于发现你的缺点了。你太粗心了。” “怎么说?”夏逸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微微一挑眉。 “我让你读信的那天,吃了你煮的汤,我特别疲倦,应该是你在鸡汤里下了安眠药。看来你还真说了实话,是我没有听。你药倒我,是为了换掉我药盒里的药。”郁曼成当着她的面掏出药盒,轻轻晃了晃,道:“你是准备毒死我吗?还是放弃毒死我了?” “你有证据吗?” “这就是你粗心的地方了。那天我不小心坐在油漆未干的椅子上,裤子脏了。药盒上也沾到一点油漆。你伸手去摸药盒,油漆沾在你食指上了,所以你第二天贴了创可贴,假装手指受伤。但也因为你的指纹按在上面,你只能把药盒上所有的油漆都擦干净。擦得太干净了。” 夏逸回以一个默认的微笑,道:“你别紧张,可以继续吃你的药。你的药是胶囊,我本来挑了几颗给你掺了微量乌头碱,剂量很小,不会死的,但是你会更容易发病。你脆弱的时候方便我们增进感情。不过既然你都开始调查白菁菁的死了,再让你频繁发病反而可疑,所以我又帮你把药换回来。现在看来好像是多此一举了。” “但我还是很佩服你。领导这么危险的一个犯罪团队,该有的胆子和聪明,你都不缺。发给我的那封邮件就是你伪造的,目的是模糊宁文远的死亡时间,想制造不在场证明。但宁文远行事谨慎,那晚她故意留下名片,就是猜到你要杀人灭口,所以她必然会留有后手。她在车上留下了一把钥匙,那把钥匙是郁川的。你如果去拿钥匙,必然会被监控拍到。你如果不去拿钥匙,宁文远的车被发现,钥匙就能指引来线索。这似乎是一个两难困境,你却想到了一个巧妙的办法。让这把钥匙变得毫无意义,只要它不再指向线索。就没人会再在意它。” “噢?挺有趣的,继续说。”夏逸起身为自己倒了杯水。 “所有指向郁川的证据都是你伪造的,包括疗养院的照片,用郁川身份证登记的出租屋放了赃款,都是嫁祸郁川用的,让他像一个在逃的同伙。我妈忽然清醒想找郁川,只是因为郁川留下遗嘱,她想找到他问个清楚。疗养院的监控一般保留三个月,肯定是拍到你了。当然,病房里没有监控,你大可以说是来看望我妈的,这不算直接证据。” 他又道:“其实有一个最直接的证据,甚至警察都看到了,但是他们忽略了。宁文远搬运郁川的时候,身上沾到血了,所以她换了一件衣服。而这件衣服是你给她的,她穿着你的衣服去找董云淼,又去给车加油,最后被停车场的监控拍到。” 他指着夏逸道:“她当时穿的就是你身上这件衣服,你也意识到了,杀她的时候把衣服拿回来了。可你大概还不知道,宁文远对着监控笑了一下。她就是故意被拍到。” “宁文远还挺有幽默感的,死到临头,心态不错。”夏逸的心态也很好,她又笑了,“其实你的这些证据都是非常模糊间接证据,我和你说一个证据,警方掌握了,我肯定就跑不了。你大概还不知道王常安?” “你又多杀了一个人?” 夏逸耸耸肩,略带调侃道:“唉,其实我也没办法啊,很多时候杀人就是为了弥补之前的疏漏。杀董云淼是为了杀宁文远,杀宁文远是因为她杀了郁川,杀王常安是因为他认出了我。我投毒杀了他,但投毒的饭馆正对面就有一个监控。只要警察发现我杀人的手法,就基本能查到那个地方。也不知道监控拍到我多少。反正我杀董云淼的地方也是王常安的地盘,警察把这些事串在一起,肯定能找到我。” 她悠然道:“很多世纪悬案,放在现在这时代,其实一两天就能破了。处处都是监控,其实谁也逃不过。我早就知道有今天。杀人的次数太多了,每次杀人都是一个计划,是计划就会有出错的概率。几次微小失败概率的叠加就会变成必然失败。警方真是不容易啊,多看监控总能发现我的疏漏。计划再缜密也没用。我很佩服他们。怎么说呢,一力破万法。” “你就没有一点后悔的地方吗?” 夏逸愣了愣,极为真心道:“我后悔啊,我是真的后悔,董云淼的尸体竟然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早知道应该拖去养猪场让猪吃了,听说猪什么都吃。” 郁曼成气得打哆嗦,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其实能把话说开,我也很高兴,有件事我早就想炫耀一下了。怎么说呢?就像是一个画家画出了代表作,小说家写下了无法超越的作品,我杀王常安的手法,我至今都很满意。但一直没办法和人聊起,实在太可惜了。” “王常安是白门的老板,宁文远之前在白门工作过,这才了解了放贷的基本流程和手段。后来王常安想和长荣老板见一面,宁文远担心被认出来,就是由我过去。但出了个有趣的意外,王常安竟然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了。老天真的是没站在我这边,我以前当过广告模特,纯粹是玩票赚零花钱,拍过几个广告,有一个广告竟然刊登在杂志上,被王常安看到,他就顺藤摸瓜找到了我,并且以此为把柄逼我为他杀人。” “所以你才留长发?你不想被人再认出来?” “不然,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改变的?”这次夏逸发出的是真心的嗤笑了。 郁曼成面如死灰,道:“你不用再说,我早就知道了,我就是个可笑的男人。你是怎么杀掉王常安的呢?投毒的话他应该会有戒心。” “我就是利用他的戒心杀了他。王常安喜欢喝可乐,每次和我见面时都会开一罐。见面时我让宁文远打电话给他,引他离开座位,等他回来时,就担心我在他的饮料里投毒。我会提出自己喝一口证明清白。投毒其实是在那时候进行的。你知道三仙归洞的手法吗?” 郁曼成摇头。夏逸便轻快道:“那我给你演示一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白色药片,夹在指缝间,然后举起水壶往玻璃杯里倒水,摆正水壶时,她的手指趁机松开,药片便掉进水里。因为用的是玻璃杯,所以看起来很明显,如果是可乐罐子,又没有提前知道窍门,很容易就会忽略。 药片慢慢融化再杯子里,郁曼成问道:“这个手法有个漏洞,如果他不离席去接电话呢?那可乐罐就没有离开你的视野。” “不可能,因为宁文远当时就在这家店里,只是躲在角落里。她在厕所里打电话,王常安必须要离开才能接电话。这就是我明知有监控,也要选那个地方的原因,那里的信号最差,要接电话必须去店外。” “那如果王常安的可乐只剩一点,没办法不着痕迹融化药片呢?” “还有一个后备计划,我会提出给王常安买一罐新的,但是我会经过前台旁边的一个位子,那是王常安的死角,宁文远就坐在那里,她会提前在桌上摆一罐有毒的可乐。我会顺手把无毒可乐和有毒的进行替换。罐子是再密封好的,基本和买来时一模一样。” “我是真的很佩服你,有这样的心气做什么不成呢?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开那个头,我根本想不到你杀人的理由。” 夏逸笑着,轻快道:“一开始就是为了杀你啊。只有你。你有心脏病史,乌头碱毒死你很容易算作意外,当你的遗孀不难,难的是不让你起疑。白菁菁知道我挪用公款的事,又拿你来要挟我,我让宁文远杀她作为投名状,顺便试了试毒你的药。” “为什么要这样?结婚之后,我所有的钱都是你的啊?” “曼成,你别和我说笑了。你还没发现吗,你和宁文远很像,你们都喜欢赚钱,用钱带来一种安全感,证明自己非同一般。你为什么会怀疑郁川,不就是你担心他贪图你的钱吗?那你还不如宁文远,至少她舍得分郁川钱。” 郁曼成咬紧牙关,说不出话来,悔恨交加。 “就算你要给,我也不用你的施舍,我也看不上你的钱,我要的是你妻子这个身份,等你带我出国后,我就能用你的名义开海外皮包公司,内保外贷,可以洗国内的钱。唉,宁文远真的可惜了,早就劝过她了,何必为了一两千万杀这么多人,一两亿才值得。她很有放高利贷的天赋,本来还能继续合作的。你有你的上亿级项目,我也有我的。”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这么恨我?”郁曼成眼眶发红,语带哽咽。 “我不是恨你,我是恨这个不公的世界。不过你也是挺讨人厌的,一出生什么都有了,还总以为自己一无所有。”一如往日,夏逸还是温柔抚摸着他的面颊,道:“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疯子,或者反社会人格。这样你心里能好受些。” “不,我想了解真正的你,你把你的想法说清楚。” “一个人如果珍视自己的生命,就应该自杀。一个人如果轻视自己的生命,就应该杀人。很难理解,是?说得简单一点,你是怎么看待生命的。你觉得人活在世上有意义吗?如果人活着是有意义的,那为什么这么多人痛苦或空虚地活着,他们的忍耐有什么结果呢?而死亡又必然到来。我杀了郁川,宁文远也捅了他,不过我总觉得郁川是自杀。他为什么不反抗呢?他不可能打不过宁文远。他不过是有一种决心,既然活着的时候你不相信他,那他就以死明志,让你后悔去。他用死亡证明自己生命的价值,你开始在意他了,宁文远到死都很愧疚。死亡,让他有了新生。” “不准这么说我弟弟。” “你在乎他吗?你不在乎,你只在乎自己。不用解释,自私是件好事,能让你顽强地活下去。我连自己都不在乎,生命是平等地毫无意义。” “求你告诉我,郁川到底在哪里?” “好啊,把这杯水喝了,我就告诉你。”夏逸笑着把杯子递给他,刚才的药片已经彻底融化进水里了,“先说清楚啊,会要你的命的。” 郁曼成仰头,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你弟弟,不是一直在你眼前吗?”夏逸转头,含笑望向餐桌上的花瓶。粉色的月季开到极盛快要凋谢, “你难道就不好奇吗,为什么我带给你的花总是开得这么艳丽?” 郁曼成顿时全明白了,万念俱灰。他扶着茶几慢慢站起来,重重跪在夏逸面前,哀求道:“我求你去自首,你要怎么恨我都没关系。我求求你现在去自首,你认罪态度好,把钱都交出来,不一定会判死刑。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律师,三十年四十年我都会等你。要是你一定要看我死,那你就现在逃,拿了我房间里现金,有多远跑多远。”他边跪边哭,几乎都要支撑不住。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夏逸伸手去扶他,一下却没扶起来。她只能紧紧握着他的手, “我想要救你。” “不,曼成。你不是要救我,你是要救你自己。你是想拯救那个漠不关心,冷漠无情,害死亲弟弟的自己。宁文远给了郁川一刀,他其实没死,我去补刀的时候,郁川还在挣扎,我就和他说,‘别反抗,你和你哥,只能活一个。’然后他就真的不反抗了。求死的意志和求爱相同,都在于心甘情愿。” 郁曼成哭得快要跪不住了。夏逸俯身,缱绻旖旎地吻了他的面颊。因为他流了太多泪,泪痕让她的嘴唇也变得冰凉。 “你想挽救我,让你的良心好受些。忘了告诉你,刚才放在你杯子里的只是维生素片。你不会有事,有的人就不好说了。” “你对你家人投毒了?” “我给过他们机会了。今天出门前,我告诉他们,我偷偷和别人放高利贷,但是有一笔赃款警察没找到。我把藏钱的地方告诉他们,还说你正准备检举揭发我。我会去你家,大不了我就一死了之。他们可以去趁机拿点钱。从中毒到发作,有一个小时的缓冲期。如果他们有一点在意我,就会来你家,劝我别胡来。从这里去最近的医院还来得及抢救。如果他们第一时间去拿钱,那可就来不及送医了。非常遗憾,他们要死在路上了。” 夏逸的声音也软下去了,整个人往一边倒。郁曼成知道她也服毒了,之前支撑着说长篇大论,只是拖延时间。她根本不想去医院,死意极为坚决了。 现在叫救护车来不及了,郁曼成打横抱起她就上车,她靠在他怀里,抬起眼勉强笑了笑,道:“果然到最后,我最嫉妒的还是你。这个世界这么残酷,为什么你能这么简单当个好人?那么多人爱着你,你也还能去爱。真好啊,你什么都有了。” 第110章 祝福 那天清晨,夏逸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哭着扑到母亲怀里,然后被紧紧拥抱住,温柔地安抚着。她在梦里也清楚知道,那不是她真正的母亲,而是她对包容之爱的模糊期望。就像董云淼死前醒了一瞬说想回家,回的大概也不是现实中的家,而是一个理想中的安乐窝。 正因为知道是梦,夏逸格外害怕醒来美好破灭的一刻。在梦中她掐住那个母亲的脖子,心惊胆战地想着,她可千万不能长出现实中妈妈的脸。 然后夏逸就惊醒了,惊觉眼角有一滴泪。 哪怕她这样的人,临到末了,还是渴望虚无生命中的一点爱。她感到有些悲哀。 老年人觉少,夏母已经起来了,对着弟弟道:“诶呀,宝贝,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要吃什么早饭啊?这件蓝睡衣你穿着很好看。” 夏母正娇滴滴笑着,拍了一下弟弟的屁股又去捏肩膀,笑道:“你姐姐结婚了,那你什么时候谈恋爱呢?你这么优秀,可一定要找个配得上你的女孩。到时候带过来,妈妈给你好好看。你要是有什么悄悄话,趁着现在和妈妈说。” 他有些厌恶,倒也已经习惯了,懒得计较。直到夏逸悄无声息出现,他们又变了脸色,好像被她撞破什么。 “你爸爸又胖了,昨天晚上打呼厉害,搞得我一晚上没说好。”夏母扭脸,换了一张深闺怨妇的面孔,又开始絮絮叨叨抱怨很多事。这样的话她不是愿说给弟弟听的,夏逸又是另一回事。一个可以是进行精神恋爱的儿子,一个是女儿这个快要嫁出去的精神情敌。高下立判。 夏逸打断她道:“你多和弟弟聊聊天,今天保姆不在,我来准备早餐。” 吃过早餐,夏逸简单同家人说了一点事,然后按惯例还是去找郁曼成。他果然在家里,但看起来彻夜未眠,见她出现,好似看见厉鬼还魂,惊道:“你怎么还敢过来?”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我来看你过得好不好?”夏逸嫣然一笑,捧出一个礼盒,道:“你看,我给你买了条领带。喜欢吗? 你这个颜色配你常穿的几件西装都不出错。” 郁曼成根本没看那条领带,因为夏逸紧接着又拿出一副眼镜,递给郁曼成,道:“这是宁文远的眼镜,以后说不定用得着,算是证物。” 话说这地步,就是不留任何余地了。郁曼成一时间都有些迁怒,那天他都把话说到这地步,夏逸如果真的不愿悔改,他也留了一两天的时间让她逃走。走都能走出本地了。为什么不能畏罪潜逃呢,至少给他留个念想。 郁曼成冷冷道:“你到底想怎么样?还不能去自首吗?” 夏逸笑道:“你先等等,说一下你的发现,让我再好好考虑。” 郁曼成长叹一口气,道:“我该从哪里开始说呢?夏逸,我越是了解你,就越是佩服你。你很擅长拿捏人心,又总是不动声色。我偶尔会想,你总该有个缺点。昨天,我终于发现你的缺点了。你太粗心了。” “怎么说?”夏逸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微微一挑眉。 “我让你读信的那天,吃了你煮的汤,我特别疲倦,应该是你在鸡汤里下了安眠药。看来你还真说了实话,是我没有听。你药倒我,是为了换掉我药盒里的药。”郁曼成当着她的面掏出药盒,轻轻晃了晃,道:“你是准备毒死我吗?还是放弃毒死我了?” “你有证据吗?” “这就是你粗心的地方了。那天我不小心坐在油漆未干的椅子上,裤子脏了。药盒上也沾到一点油漆。你伸手去摸药盒,油漆沾在你食指上了,所以你第二天贴了创可贴,假装手指受伤。但也因为你的指纹按在上面,你只能把药盒上所有的油漆都擦干净。擦得太干净了。” 夏逸回以一个默认的微笑,道:“你别紧张,可以继续吃你的药。你的药是胶囊,我本来挑了几颗给你掺了微量乌头碱,剂量很小,不会死的,但是你会更容易发病。你脆弱的时候方便我们增进感情。不过既然你都开始调查白菁菁的死了,再让你频繁发病反而可疑,所以我又帮你把药换回来。现在看来好像是多此一举了。” “但我还是很佩服你。领导这么危险的一个犯罪团队,该有的胆子和聪明,你都不缺。发给我的那封邮件就是你伪造的,目的是模糊宁文远的死亡时间,想制造不在场证明。但宁文远行事谨慎,那晚她故意留下名片,就是猜到你要杀人灭口,所以她必然会留有后手。她在车上留下了一把钥匙,那把钥匙是郁川的。你如果去拿钥匙,必然会被监控拍到。你如果不去拿钥匙,宁文远的车被发现,钥匙就能指引来线索。这似乎是一个两难困境,你却想到了一个巧妙的办法。让这把钥匙变得毫无意义,只要它不再指向线索。就没人会再在意它。” “噢?挺有趣的,继续说。”夏逸起身为自己倒了杯水。 “所有指向郁川的证据都是你伪造的,包括疗养院的照片,用郁川身份证登记的出租屋放了赃款,都是嫁祸郁川用的,让他像一个在逃的同伙。我妈忽然清醒想找郁川,只是因为郁川留下遗嘱,她想找到他问个清楚。疗养院的监控一般保留三个月,肯定是拍到你了。当然,病房里没有监控,你大可以说是来看望我妈的,这不算直接证据。” 他又道:“其实有一个最直接的证据,甚至警察都看到了,但是他们忽略了。宁文远搬运郁川的时候,身上沾到血了,所以她换了一件衣服。而这件衣服是你给她的,她穿着你的衣服去找董云淼,又去给车加油,最后被停车场的监控拍到。” 他指着夏逸道:“她当时穿的就是你身上这件衣服,你也意识到了,杀她的时候把衣服拿回来了。可你大概还不知道,宁文远对着监控笑了一下。她就是故意被拍到。” “宁文远还挺有幽默感的,死到临头,心态不错。”夏逸的心态也很好,她又笑了,“其实你的这些证据都是非常模糊间接证据,我和你说一个证据,警方掌握了,我肯定就跑不了。你大概还不知道王常安?” “你又多杀了一个人?” 夏逸耸耸肩,略带调侃道:“唉,其实我也没办法啊,很多时候杀人就是为了弥补之前的疏漏。杀董云淼是为了杀宁文远,杀宁文远是因为她杀了郁川,杀王常安是因为他认出了我。我投毒杀了他,但投毒的饭馆正对面就有一个监控。只要警察发现我杀人的手法,就基本能查到那个地方。也不知道监控拍到我多少。反正我杀董云淼的地方也是王常安的地盘,警察把这些事串在一起,肯定能找到我。” 她悠然道:“很多世纪悬案,放在现在这时代,其实一两天就能破了。处处都是监控,其实谁也逃不过。我早就知道有今天。杀人的次数太多了,每次杀人都是一个计划,是计划就会有出错的概率。几次微小失败概率的叠加就会变成必然失败。警方真是不容易啊,多看监控总能发现我的疏漏。计划再缜密也没用。我很佩服他们。怎么说呢,一力破万法。” “你就没有一点后悔的地方吗?” 夏逸愣了愣,极为真心道:“我后悔啊,我是真的后悔,董云淼的尸体竟然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早知道应该拖去养猪场让猪吃了,听说猪什么都吃。” 郁曼成气得打哆嗦,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其实能把话说开,我也很高兴,有件事我早就想炫耀一下了。怎么说呢?就像是一个画家画出了代表作,小说家写下了无法超越的作品,我杀王常安的手法,我至今都很满意。但一直没办法和人聊起,实在太可惜了。” “王常安是白门的老板,宁文远之前在白门工作过,这才了解了放贷的基本流程和手段。后来王常安想和长荣老板见一面,宁文远担心被认出来,就是由我过去。但出了个有趣的意外,王常安竟然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了。老天真的是没站在我这边,我以前当过广告模特,纯粹是玩票赚零花钱,拍过几个广告,有一个广告竟然刊登在杂志上,被王常安看到,他就顺藤摸瓜找到了我,并且以此为把柄逼我为他杀人。” “所以你才留长发?你不想被人再认出来?” “不然,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改变的?”这次夏逸发出的是真心的嗤笑了。 郁曼成面如死灰,道:“你不用再说,我早就知道了,我就是个可笑的男人。你是怎么杀掉王常安的呢?投毒的话他应该会有戒心。” “我就是利用他的戒心杀了他。王常安喜欢喝可乐,每次和我见面时都会开一罐。见面时我让宁文远打电话给他,引他离开座位,等他回来时,就担心我在他的饮料里投毒。我会提出自己喝一口证明清白。投毒其实是在那时候进行的。你知道三仙归洞的手法吗?” 郁曼成摇头。夏逸便轻快道:“那我给你演示一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白色药片,夹在指缝间,然后举起水壶往玻璃杯里倒水,摆正水壶时,她的手指趁机松开,药片便掉进水里。因为用的是玻璃杯,所以看起来很明显,如果是可乐罐子,又没有提前知道窍门,很容易就会忽略。 药片慢慢融化再杯子里,郁曼成问道:“这个手法有个漏洞,如果他不离席去接电话呢?那可乐罐就没有离开你的视野。” “不可能,因为宁文远当时就在这家店里,只是躲在角落里。她在厕所里打电话,王常安必须要离开才能接电话。这就是我明知有监控,也要选那个地方的原因,那里的信号最差,要接电话必须去店外。” “那如果王常安的可乐只剩一点,没办法不着痕迹融化药片呢?” “还有一个后备计划,我会提出给王常安买一罐新的,但是我会经过前台旁边的一个位子,那是王常安的死角,宁文远就坐在那里,她会提前在桌上摆一罐有毒的可乐。我会顺手把无毒可乐和有毒的进行替换。罐子是再密封好的,基本和买来时一模一样。” “我是真的很佩服你,有这样的心气做什么不成呢?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开那个头,我根本想不到你杀人的理由。” 夏逸笑着,轻快道:“一开始就是为了杀你啊。只有你。你有心脏病史,乌头碱毒死你很容易算作意外,当你的遗孀不难,难的是不让你起疑。白菁菁知道我挪用公款的事,又拿你来要挟我,我让宁文远杀她作为投名状,顺便试了试毒你的药。” “为什么要这样?结婚之后,我所有的钱都是你的啊?” “曼成,你别和我说笑了。你还没发现吗,你和宁文远很像,你们都喜欢赚钱,用钱带来一种安全感,证明自己非同一般。你为什么会怀疑郁川,不就是你担心他贪图你的钱吗?那你还不如宁文远,至少她舍得分郁川钱。” 郁曼成咬紧牙关,说不出话来,悔恨交加。 “就算你要给,我也不用你的施舍,我也看不上你的钱,我要的是你妻子这个身份,等你带我出国后,我就能用你的名义开海外皮包公司,内保外贷,可以洗国内的钱。唉,宁文远真的可惜了,早就劝过她了,何必为了一两千万杀这么多人,一两亿才值得。她很有放高利贷的天赋,本来还能继续合作的。你有你的上亿级项目,我也有我的。”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这么恨我?”郁曼成眼眶发红,语带哽咽。 “我不是恨你,我是恨这个不公的世界。不过你也是挺讨人厌的,一出生什么都有了,还总以为自己一无所有。”一如往日,夏逸还是温柔抚摸着他的面颊,道:“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疯子,或者反社会人格。这样你心里能好受些。” “不,我想了解真正的你,你把你的想法说清楚。” “一个人如果珍视自己的生命,就应该自杀。一个人如果轻视自己的生命,就应该杀人。很难理解,是?说得简单一点,你是怎么看待生命的。你觉得人活在世上有意义吗?如果人活着是有意义的,那为什么这么多人痛苦或空虚地活着,他们的忍耐有什么结果呢?而死亡又必然到来。我杀了郁川,宁文远也捅了他,不过我总觉得郁川是自杀。他为什么不反抗呢?他不可能打不过宁文远。他不过是有一种决心,既然活着的时候你不相信他,那他就以死明志,让你后悔去。他用死亡证明自己生命的价值,你开始在意他了,宁文远到死都很愧疚。死亡,让他有了新生。” “不准这么说我弟弟。” “你在乎他吗?你不在乎,你只在乎自己。不用解释,自私是件好事,能让你顽强地活下去。我连自己都不在乎,生命是平等地毫无意义。” “求你告诉我,郁川到底在哪里?” “好啊,把这杯水喝了,我就告诉你。”夏逸笑着把杯子递给他,刚才的药片已经彻底融化进水里了,“先说清楚啊,会要你的命的。” 郁曼成仰头,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你弟弟,不是一直在你眼前吗?”夏逸转头,含笑望向餐桌上的花瓶。粉色的月季开到极盛快要凋谢, “你难道就不好奇吗,为什么我带给你的花总是开得这么艳丽?” 郁曼成顿时全明白了,万念俱灰。他扶着茶几慢慢站起来,重重跪在夏逸面前,哀求道:“我求你去自首,你要怎么恨我都没关系。我求求你现在去自首,你认罪态度好,把钱都交出来,不一定会判死刑。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律师,三十年四十年我都会等你。要是你一定要看我死,那你就现在逃,拿了我房间里现金,有多远跑多远。”他边跪边哭,几乎都要支撑不住。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夏逸伸手去扶他,一下却没扶起来。她只能紧紧握着他的手, “我想要救你。” “不,曼成。你不是要救我,你是要救你自己。你是想拯救那个漠不关心,冷漠无情,害死亲弟弟的自己。宁文远给了郁川一刀,他其实没死,我去补刀的时候,郁川还在挣扎,我就和他说,‘别反抗,你和你哥,只能活一个。’然后他就真的不反抗了。求死的意志和求爱相同,都在于心甘情愿。” 郁曼成哭得快要跪不住了。夏逸俯身,缱绻旖旎地吻了他的面颊。因为他流了太多泪,泪痕让她的嘴唇也变得冰凉。 “你想挽救我,让你的良心好受些。忘了告诉你,刚才放在你杯子里的只是维生素片。你不会有事,有的人就不好说了。” “你对你家人投毒了?” “我给过他们机会了。今天出门前,我告诉他们,我偷偷和别人放高利贷,但是有一笔赃款警察没找到。我把藏钱的地方告诉他们,还说你正准备检举揭发我。我会去你家,大不了我就一死了之。他们可以去趁机拿点钱。从中毒到发作,有一个小时的缓冲期。如果他们有一点在意我,就会来你家,劝我别胡来。从这里去最近的医院还来得及抢救。如果他们第一时间去拿钱,那可就来不及送医了。非常遗憾,他们要死在路上了。” 夏逸的声音也软下去了,整个人往一边倒。郁曼成知道她也服毒了,之前支撑着说长篇大论,只是拖延时间。她根本不想去医院,死意极为坚决了。 现在叫救护车来不及了,郁曼成打横抱起她就上车,她靠在他怀里,抬起眼勉强笑了笑,道:“果然到最后,我最嫉妒的还是你。这个世界这么残酷,为什么你能这么简单当个好人?那么多人爱着你,你也还能去爱。真好啊,你什么都有了。” 第111章 车祸 岳进想着,姓夏的这家人很有古怪。 夏逸的电话打不通,连电话卡也被取了出来。这操作太熟悉了,连带着郁曼成都联系不上。因为她身份证上登记的地址是她父母家。岳进还是先带着闻谦上门。夏逸的父母似乎正要出门,一听他们亮明警察的身份就神情恍惚。 岳进道:“你们女儿夏逸今天回来过来吗?” 夏父眼神闪烁道:“没有,她好几天没回来了,她住在外面,也可能是在郁先生那里。你们可以去问他,我可以提供电话和地址。”很明显是在说谎,餐桌上的碗筷都没收拾。屋内有三个人,桌上却摆着四个碗。夏逸应该是刚吃过早饭离开。她自然是可疑的,但她的家人也显得很奇怪。 夏母躲在后面和她的儿子说悄悄话,她的脸色是凝重的,但姿态却又像个待字闺中的少女,依靠着儿子,手指轻轻勾着他的手。儿子脸上的厌恶毫不掩饰,可能顾及着外人,没有发作。 岳进道:“你们就不好奇警察来找你女儿是什么事吗?” 夏父道:“没什么好奇的,你们警方肯定是会秉公办理的。还有其他的事吗?夏逸搬出去后,我们真的和她不太接触,确实帮不上什么忙,请见谅。” “怎么了?你们是要出门吗?”岳进暗暗朝闻谦使了个眼色,她果然也会意。 “对,我们要去祭拜我妈,有专门的时间,再拖下去就过了烧纸的时候。你就当我们有点迷信,但不得不信。” “那好,我就不耽搁你们了。”岳进笑着让出一步。他开车带着闻谦假意离开,却堵在小区外面的路口上。他们只有一辆车,岳进让给闻谦,道:“这家人有古怪,我一会儿去跟着他们。你多叫几个人,开车去郁曼成家里,别让夏逸潜逃了。这次疏忽了,只有我们两个人出来。” 闻谦道:“那岳队你一切小心。” 岳进笑道:“能有什么不小心的。那家人看起来哆哆嗦嗦的,不会出什么事的,到时候我把曹巡叫来,给他们录个口供就好了。” 闻谦刚走,夏家的车就开了出来,岳进大大咧咧冲出来,挡在车前,他弯腰敲了敲车窗,道:“不好意思,你们能多带我一个人吗?我看车里正好多一个座位。” 虽然不情愿,但这家人还是让岳进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车刚开出一段路,夏家的儿子就板起脸,道:“警察出警必须要两个人,你现在这样是违规了。” “小伙子很懂法嘛,那你紧张什么啊,额头上都是汗。”被这么一提,他更是急得面红耳赤。岳进继续道: “你说得对,出警必须要两个人,但是我现在还没有走任何的出警流程,我只是跟着你走,一会儿我的同事也会过来,再会有后续处理。” 夏母急了,嚷嚷道:“什么叫后续处理,说的好像我们是个犯人一样。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岳进抓住漏洞,道:“你是说什么事和你没有关系?我只说需要夏逸协助调查,没有说她做了什么事。还是那句话,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还不算正式办案流程。坦白从宽,我现在给你们的条件很好了,等查出来了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包庇犯罪也是有罪的。夏逸肯定回过家,她吃饭的碗还摆在桌上。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夏母硬邦邦道:“没什么可说的,你不要吓唬我,我们家也不是没人脉。” 那个儿子急忙打断,道:“你快闭嘴,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威胁警察算什么。” 车里吵的闹哄哄的,可夏父还是一声不吭,背上已经被汗浸湿了,但紧紧握着方向盘。车前熟悉的街景来了又去,他一直在绕路。 岳进也发现了,道:“你们怎么一直在打圈,不急着去祭拜了?” 夏父道:“你要问话就去我家里问,我们带你去老宅,这算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赶时间吗?” “现在不赶了,我们回家去,你有什么话要问,就到我们家里去说。我们把话说清楚。” 岳进立刻道:“是不是你们家的老宅有什么东西,是不想让我知道的?最好现在说清楚,要是被查出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没有,我说了没有!”夏父一急,竟然捂住胸口蜷缩起来。他原本抓着方向盘的手松了一下,可脚在没从油门上撤下。前面是一辆运水泥的搅拌车。眼看就要撞了上去。 岳进没想到这变故,急忙去扶方向盘,但还是迟了一些。虽然堪堪绕开了搅拌车,但方向打得太急,车身整个翻了过去。 第111章 车祸 岳进想着,姓夏的这家人很有古怪。 夏逸的电话打不通,连电话卡也被取了出来。这操作太熟悉了,连带着郁曼成都联系不上。因为她身份证上登记的地址是她父母家。岳进还是先带着闻谦上门。夏逸的父母似乎正要出门,一听他们亮明警察的身份就神情恍惚。 岳进道:“你们女儿夏逸今天回来过来吗?” 夏父眼神闪烁道:“没有,她好几天没回来了,她住在外面,也可能是在郁先生那里。你们可以去问他,我可以提供电话和地址。”很明显是在说谎,餐桌上的碗筷都没收拾。屋内有三个人,桌上却摆着四个碗。夏逸应该是刚吃过早饭离开。她自然是可疑的,但她的家人也显得很奇怪。 夏母躲在后面和她的儿子说悄悄话,她的脸色是凝重的,但姿态却又像个待字闺中的少女,依靠着儿子,手指轻轻勾着他的手。儿子脸上的厌恶毫不掩饰,可能顾及着外人,没有发作。 岳进道:“你们就不好奇警察来找你女儿是什么事吗?” 夏父道:“没什么好奇的,你们警方肯定是会秉公办理的。还有其他的事吗?夏逸搬出去后,我们真的和她不太接触,确实帮不上什么忙,请见谅。” “怎么了?你们是要出门吗?”岳进暗暗朝闻谦使了个眼色,她果然也会意。 “对,我们要去祭拜我妈,有专门的时间,再拖下去就过了烧纸的时候。你就当我们有点迷信,但不得不信。” “那好,我就不耽搁你们了。”岳进笑着让出一步。他开车带着闻谦假意离开,却堵在小区外面的路口上。他们只有一辆车,岳进让给闻谦,道:“这家人有古怪,我一会儿去跟着他们。你多叫几个人,开车去郁曼成家里,别让夏逸潜逃了。这次疏忽了,只有我们两个人出来。” 闻谦道:“那岳队你一切小心。” 岳进笑道:“能有什么不小心的。那家人看起来哆哆嗦嗦的,不会出什么事的,到时候我把曹巡叫来,给他们录个口供就好了。” 闻谦刚走,夏家的车就开了出来,岳进大大咧咧冲出来,挡在车前,他弯腰敲了敲车窗,道:“不好意思,你们能多带我一个人吗?我看车里正好多一个座位。” 虽然不情愿,但这家人还是让岳进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车刚开出一段路,夏家的儿子就板起脸,道:“警察出警必须要两个人,你现在这样是违规了。” “小伙子很懂法嘛,那你紧张什么啊,额头上都是汗。”被这么一提,他更是急得面红耳赤。岳进继续道: “你说得对,出警必须要两个人,但是我现在还没有走任何的出警流程,我只是跟着你走,一会儿我的同事也会过来,再会有后续处理。” 夏母急了,嚷嚷道:“什么叫后续处理,说的好像我们是个犯人一样。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岳进抓住漏洞,道:“你是说什么事和你没有关系?我只说需要夏逸协助调查,没有说她做了什么事。还是那句话,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还不算正式办案流程。坦白从宽,我现在给你们的条件很好了,等查出来了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包庇犯罪也是有罪的。夏逸肯定回过家,她吃饭的碗还摆在桌上。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夏母硬邦邦道:“没什么可说的,你不要吓唬我,我们家也不是没人脉。” 那个儿子急忙打断,道:“你快闭嘴,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威胁警察算什么。” 车里吵的闹哄哄的,可夏父还是一声不吭,背上已经被汗浸湿了,但紧紧握着方向盘。车前熟悉的街景来了又去,他一直在绕路。 岳进也发现了,道:“你们怎么一直在打圈,不急着去祭拜了?” 夏父道:“你要问话就去我家里问,我们带你去老宅,这算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赶时间吗?” “现在不赶了,我们回家去,你有什么话要问,就到我们家里去说。我们把话说清楚。” 岳进立刻道:“是不是你们家的老宅有什么东西,是不想让我知道的?最好现在说清楚,要是被查出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没有,我说了没有!”夏父一急,竟然捂住胸口蜷缩起来。他原本抓着方向盘的手松了一下,可脚在没从油门上撤下。前面是一辆运水泥的搅拌车。眼看就要撞了上去。 岳进没想到这变故,急忙去扶方向盘,但还是迟了一些。虽然堪堪绕开了搅拌车,但方向打得太急,车身整个翻了过去。 第112章 末路 郁曼成一边抹眼泪一边开车,否则根本看不清眼前的路。夏逸气息奄奄坐在副驾驶上,依旧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曼成,曼成,你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她幽魂一般开口,道:“为我这种人流泪不值得。” 郁曼成不理她,紧踩油门超过前面的一辆车。 夏逸继续道:“最后说说话,我一直有个问题,找不到答案。” “什么?” “我一直想知道,人的生命到底到底有没有高低贵贱。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他们和那些流浪汉有什么差别呢?如果一切只是环境造就的,人没有真正的高下之分。人人平等,那么生命有意义吗……我杀死他们,杀死宁文远,或者宁文远杀死那些人,对这个世界有任何影响吗?世界还是这个世界,痛苦和忧伤不过是一时的,宁文远的妈妈都能重新开始生活了……没有意义的。”她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像是要脱力了,沉重地喘息着。 “人活着肯定是有意义的。” “那意义是什么呢?你可别和我说爱,我真的会笑的。” “我一直把人分成两类。一类是真的人,他们确确实实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另一类是假的人,他们好像一样活着,但其实根本没人在意他们。其实我也是一个假的人。如果你哪一天杀了我,假装成意外。但你只要给我爸妈钱,再安排我的弟弟,他们也不会追究的。” “不是这样的,我一直都很在意你。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很关注你。”郁曼成拿手背擦了一下眼泪。 夏逸苦笑了一下,似乎不信,觉得这是安慰她的话。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根本就不在乎多杀一人,我可以和你一起死。” “那我可舍不得。曼成,我要祝你永远健康,长命百岁。”夏逸笑着说。 “求你了,夏逸,都已经这种时候了,你不要再笑了。” “对不起,我忍不住,就是觉得很好笑。所有的事情都可笑,我的人生也是个笑话。最后再给你讲个笑话的,很好笑的,一个姓黄的男人和一个姓马的女人结婚了,为什么他们的孩子要姓李呢?” “为什么?” 没有回应,郁曼成扭头再去看夏逸,她已经闭上眼,没了呼吸。 车还在开,郁曼成根本不在乎,只觉得整个世界轰然倾覆,眼前无光。在无知无觉中,车身震了一下,他的车追尾了前面的车。 郁曼成木然地走出车外,前车的车主过来找他理论。语言全无意义了,郁曼成根本听不见他说话,只是横穿过车流。他走到护栏边上,一翻身就要往下跳。那个车主从后面扑上来按住他,拦腰又把他拖了回来。 之后的记忆很模糊,郁曼成只记得自己又发病了,那个车主扶着他报警,鬼哭狼嚎道:“啊,警察是吗?我不知道什么情况啊,对,我要报警。我刚才开车撞到辆车,不对,是那车撞我。那是保时捷啊,我没钱的。然后车上有个死人。应该是死了,我不确定,我摸了一下没呼吸了。司机冲到高架边上,就要往下跳。 我拉住他了,他哭着哭着就昏倒了。可人不是我撞死啊!真不是我的责任啊!我冤枉啊!我没喝酒!你们快过来啊!我上周才拿到的驾照,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我就是想单纯超个车。不要吊销我驾照。我科目三考了九次!九次啊!” 第112章 末路 郁曼成一边抹眼泪一边开车,否则根本看不清眼前的路。夏逸气息奄奄坐在副驾驶上,依旧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曼成,曼成,你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她幽魂一般开口,道:“为我这种人流泪不值得。” 郁曼成不理她,紧踩油门超过前面的一辆车。 夏逸继续道:“最后说说话,我一直有个问题,找不到答案。” “什么?” “我一直想知道,人的生命到底到底有没有高低贵贱。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他们和那些流浪汉有什么差别呢?如果一切只是环境造就的,人没有真正的高下之分。人人平等,那么生命有意义吗……我杀死他们,杀死宁文远,或者宁文远杀死那些人,对这个世界有任何影响吗?世界还是这个世界,痛苦和忧伤不过是一时的,宁文远的妈妈都能重新开始生活了……没有意义的。”她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像是要脱力了,沉重地喘息着。 “人活着肯定是有意义的。” “那意义是什么呢?你可别和我说爱,我真的会笑的。” “我一直把人分成两类。一类是真的人,他们确确实实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另一类是假的人,他们好像一样活着,但其实根本没人在意他们。其实我也是一个假的人。如果你哪一天杀了我,假装成意外。但你只要给我爸妈钱,再安排我的弟弟,他们也不会追究的。” “不是这样的,我一直都很在意你。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很关注你。”郁曼成拿手背擦了一下眼泪。 夏逸苦笑了一下,似乎不信,觉得这是安慰她的话。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根本就不在乎多杀一人,我可以和你一起死。” “那我可舍不得。曼成,我要祝你永远健康,长命百岁。”夏逸笑着说。 “求你了,夏逸,都已经这种时候了,你不要再笑了。” “对不起,我忍不住,就是觉得很好笑。所有的事情都可笑,我的人生也是个笑话。最后再给你讲个笑话的,很好笑的,一个姓黄的男人和一个姓马的女人结婚了,为什么他们的孩子要姓李呢?” “为什么?” 没有回应,郁曼成扭头再去看夏逸,她已经闭上眼,没了呼吸。 车还在开,郁曼成根本不在乎,只觉得整个世界轰然倾覆,眼前无光。在无知无觉中,车身震了一下,他的车追尾了前面的车。 郁曼成木然地走出车外,前车的车主过来找他理论。语言全无意义了,郁曼成根本听不见他说话,只是横穿过车流。他走到护栏边上,一翻身就要往下跳。那个车主从后面扑上来按住他,拦腰又把他拖了回来。 之后的记忆很模糊,郁曼成只记得自己又发病了,那个车主扶着他报警,鬼哭狼嚎道:“啊,警察是吗?我不知道什么情况啊,对,我要报警。我刚才开车撞到辆车,不对,是那车撞我。那是保时捷啊,我没钱的。然后车上有个死人。应该是死了,我不确定,我摸了一下没呼吸了。司机冲到高架边上,就要往下跳。 我拉住他了,他哭着哭着就昏倒了。可人不是我撞死啊!真不是我的责任啊!我冤枉啊!我没喝酒!你们快过来啊!我上周才拿到的驾照,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我就是想单纯超个车。不要吊销我驾照。我科目三考了九次!九次啊!” 第113章 冷笑话 连郁曼成自己都不相信,他竟然能挺过来。夏逸的口袋里就有认罪书,把她犯案的经过说得很清楚,又完全把他撇得干净。不像顾安宁那次,夏逸是把所有的证据都留在自己的房子里,捅过郁川的那把刀都没有洗,还血迹斑斑,连长荣的账本她都留着。 和收缴到赃款一比对,长荣的高利贷获益是一千六百万,保险金赔付是一千两百万,给了王常安三百万封口费,但之后又从他存钱的地方偷了六百万,算是白赚三百万。之前做局陷害郁川的八百万已经被没收,还剩两千三百万。这笔钱分了两个地方,一大半封在夏逸奶奶祖屋的墙里,剩下的三百多万放在夏逸住房的保险箱里。 讽刺的是,为了这笔钱死了太多人,可他们太忙着赚钱,却实在没途径花销,以至于藏在墙里的两千万许久没动,老房子老旧,这个季节有多雨,有一部分钱被水浸烂了,清点之后,平白损失了五六万。 郁曼成在医院醒来时,公司还特地派人来慰问他。夏逸被定罪后,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受到蒙骗的丈夫,失去血亲的哥哥。郁川的尸体被挖出来,就在夏逸奶奶家的花坛,一同发现的还有何守年的尸体。 哪怕他自认不无辜,旁人也只当他是忧伤过度。 律师给了他郁川的遗嘱。郁川果然在遗嘱中留言道:“要是我死了,肯定是夏逸杀的。你平时不信我,现在至少应该相信我。不知道宁文远还活不活着,要是她有问题,你就帮她请个好律师,算我是求你了。” 郁川的遗产略等于无,他名下没有房产,稍微算得上值钱的东西就是几个没拆封的刮胡刀,都是从郁曼成这里偷的。 作为证物,郁川的手机被警方修复了,里面没有太多有用的证据,就还给了郁曼成。他倒是有意外的发现,是一首郁川写的小诗。他之前从不知道弟弟会写诗。 不如在春夜里喝酒, 醉死在春风里, 便不会再有枯萎与寒冷的梦。 春天召唤雨, 夜晚召唤月亮, 我召唤一个即将到来的黎明, 阳光灿烂, 连死去的花都不会有伤感的影子。 除此之外,郁川的手机相册里还有一堆他孔雀开屏用的自拍,各种角度拍了他新练出的腹肌。郁曼成笑了又哭。 预报中的台风终于来了,连着下了四五天的雨。郁曼成终于有理由不出门了,他不吃不喝躺在床上,连保姆都看不下去,强行逼着他喝了点汤,道:“郁先生不要想不开,我这个月的钱你还没结呢。” 郁曼成道:“那我现在给你结清。” 保姆道:“我不要,说好了月底,就是月底。”她又气冲冲地去给他做饭了。 鸿兴科技如期上市,郁曼成跟着其他人搭包机去香港。香港是个喧闹的,狭小的,快活的城市,所有人都忙忙碌碌,只为了奔赴明日的财富。他们下榻的酒店楼层很高,宋涛和郁曼成搭同一部电梯回房间。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宋涛看着郁曼成,露出欲言又止的脸。这是他们所有人对郁曼成的一贯态度。已经不只是同情了,郁曼成短短时间内亲人爱人死绝,他们简直都不敢与他多说话了。 尤其郁曼成看起来还是一切如常。他瘦了很多,但还是仪表堂堂。他偶尔会露出些茫然的眼神,但待人接物依旧很周到。在这个喜气洋洋的氛围里,他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会打扰人的伤感。 宋涛简单和郁曼成寒暄几句,他也是道:“别担心,我一切都好。” 宋涛道:“那就好,以后我们也清闲了,你有空多出去走走。” “好的,我能问你一件事吗?你不要觉得奇怪。之前有个人和我说了个笑话,说到一半没说下去。我一直没想通。是这样的,一个姓黄的男人和一个姓马的女人结婚了,为什么他们的孩子要姓李呢?” 宋涛略微思索了一下,道:“因为皇家马德里。”这是个冷笑话,他觉得很一般。 “挺好笑的。” 郁曼成是真的笑了,轻轻一低头,却眼里含泪。他手上还戴着婚戒。 宋涛听过夏逸做的事,只觉得触目惊心。他有些没话找话,道:“你的领带很好看。“ “谢谢。我妻子送我的。” 出了电梯,郁曼成再也支撑不行,他的心脏病发作,昏倒在酒店的走廊上。服药及时,他没什么大事,不过庆功宴他就不能参加了,有助理负责安全送他回家。 宋涛帮郁曼成告了假。酒会上,其他合伙人都会意,大家谈论起郁曼成的语气像是在默哀。他们都明白,他遭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已经不会再有当初的意气风发。 酒过三巡,投资人在台上发言,道:“2012刚过去不久,预言中的世界末日并没有到。要我说,在我们前面绝对不会是末日,而是一个又一个灿烂的明日。世界只会向好的方向发展,科技继续发展,机会越来越多,有志者事竟成。” 台下一片掌声如雷,这个场景,谁都会生出一种人定胜天的自豪感。可一向在这种场合带头的宋涛却迟疑起来,他没有鼓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浅愁,或许是刚见到郁曼成受了些影响。他总感觉个人的努力是很渺小的,在庞然的命运面前,起伏难料。 宋涛的这种预感是对的,因为这之后不久,他就确诊患了胰腺癌。 第113章 冷笑话 连郁曼成自己都不相信,他竟然能挺过来。夏逸的口袋里就有认罪书,把她犯案的经过说得很清楚,又完全把他撇得干净。不像顾安宁那次,夏逸是把所有的证据都留在自己的房子里,捅过郁川的那把刀都没有洗,还血迹斑斑,连长荣的账本她都留着。 和收缴到赃款一比对,长荣的高利贷获益是一千六百万,保险金赔付是一千两百万,给了王常安三百万封口费,但之后又从他存钱的地方偷了六百万,算是白赚三百万。之前做局陷害郁川的八百万已经被没收,还剩两千三百万。这笔钱分了两个地方,一大半封在夏逸奶奶祖屋的墙里,剩下的三百多万放在夏逸住房的保险箱里。 讽刺的是,为了这笔钱死了太多人,可他们太忙着赚钱,却实在没途径花销,以至于藏在墙里的两千万许久没动,老房子老旧,这个季节有多雨,有一部分钱被水浸烂了,清点之后,平白损失了五六万。 郁曼成在医院醒来时,公司还特地派人来慰问他。夏逸被定罪后,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受到蒙骗的丈夫,失去血亲的哥哥。郁川的尸体被挖出来,就在夏逸奶奶家的花坛,一同发现的还有何守年的尸体。 哪怕他自认不无辜,旁人也只当他是忧伤过度。 律师给了他郁川的遗嘱。郁川果然在遗嘱中留言道:“要是我死了,肯定是夏逸杀的。你平时不信我,现在至少应该相信我。不知道宁文远还活不活着,要是她有问题,你就帮她请个好律师,算我是求你了。” 郁川的遗产略等于无,他名下没有房产,稍微算得上值钱的东西就是几个没拆封的刮胡刀,都是从郁曼成这里偷的。 作为证物,郁川的手机被警方修复了,里面没有太多有用的证据,就还给了郁曼成。他倒是有意外的发现,是一首郁川写的小诗。他之前从不知道弟弟会写诗。 不如在春夜里喝酒, 醉死在春风里, 便不会再有枯萎与寒冷的梦。 春天召唤雨, 夜晚召唤月亮, 我召唤一个即将到来的黎明, 阳光灿烂, 连死去的花都不会有伤感的影子。 除此之外,郁川的手机相册里还有一堆他孔雀开屏用的自拍,各种角度拍了他新练出的腹肌。郁曼成笑了又哭。 预报中的台风终于来了,连着下了四五天的雨。郁曼成终于有理由不出门了,他不吃不喝躺在床上,连保姆都看不下去,强行逼着他喝了点汤,道:“郁先生不要想不开,我这个月的钱你还没结呢。” 郁曼成道:“那我现在给你结清。” 保姆道:“我不要,说好了月底,就是月底。”她又气冲冲地去给他做饭了。 鸿兴科技如期上市,郁曼成跟着其他人搭包机去香港。香港是个喧闹的,狭小的,快活的城市,所有人都忙忙碌碌,只为了奔赴明日的财富。他们下榻的酒店楼层很高,宋涛和郁曼成搭同一部电梯回房间。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宋涛看着郁曼成,露出欲言又止的脸。这是他们所有人对郁曼成的一贯态度。已经不只是同情了,郁曼成短短时间内亲人爱人死绝,他们简直都不敢与他多说话了。 尤其郁曼成看起来还是一切如常。他瘦了很多,但还是仪表堂堂。他偶尔会露出些茫然的眼神,但待人接物依旧很周到。在这个喜气洋洋的氛围里,他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会打扰人的伤感。 宋涛简单和郁曼成寒暄几句,他也是道:“别担心,我一切都好。” 宋涛道:“那就好,以后我们也清闲了,你有空多出去走走。” “好的,我能问你一件事吗?你不要觉得奇怪。之前有个人和我说了个笑话,说到一半没说下去。我一直没想通。是这样的,一个姓黄的男人和一个姓马的女人结婚了,为什么他们的孩子要姓李呢?” 宋涛略微思索了一下,道:“因为皇家马德里。”这是个冷笑话,他觉得很一般。 “挺好笑的。” 郁曼成是真的笑了,轻轻一低头,却眼里含泪。他手上还戴着婚戒。 宋涛听过夏逸做的事,只觉得触目惊心。他有些没话找话,道:“你的领带很好看。“ “谢谢。我妻子送我的。” 出了电梯,郁曼成再也支撑不行,他的心脏病发作,昏倒在酒店的走廊上。服药及时,他没什么大事,不过庆功宴他就不能参加了,有助理负责安全送他回家。 宋涛帮郁曼成告了假。酒会上,其他合伙人都会意,大家谈论起郁曼成的语气像是在默哀。他们都明白,他遭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已经不会再有当初的意气风发。 酒过三巡,投资人在台上发言,道:“2012刚过去不久,预言中的世界末日并没有到。要我说,在我们前面绝对不会是末日,而是一个又一个灿烂的明日。世界只会向好的方向发展,科技继续发展,机会越来越多,有志者事竟成。” 台下一片掌声如雷,这个场景,谁都会生出一种人定胜天的自豪感。可一向在这种场合带头的宋涛却迟疑起来,他没有鼓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浅愁,或许是刚见到郁曼成受了些影响。他总感觉个人的努力是很渺小的,在庞然的命运面前,起伏难料。 宋涛的这种预感是对的,因为这之后不久,他就确诊患了胰腺癌。 第114章 殉职 岳进殉职了。 发生车祸时副驾驶是最危险的,当时他就坐在那里。他是第一个从车里爬出来的,紧接着又救出了在驾驶位的夏父。当时车旁边已经围了一圈人,有人想帮忙,有人忙着报警。 岳进道:“别报警,我就是警察,先叫救护车。车后座还困着两个人,谁来帮一下忙。”这是他的遗言,说完这句话,他就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从外表看,他受伤并不严重,但剧烈的撞击已经造成了脑损伤。人的头就像是一个鸡蛋,硬质的壳里包着柔软的脑组织,重重一撞,脑子里散黄了。送到医院时,他的颅内压增高,已经造成了脑缺血,没有抢救过来。 破了一桩大案,所有参与调查的人员都受到了表彰。领导特意提了一句闻谦这次很出挑,不少人都猜她能再高升。但她却很不少滋味,那天行动时她如果陪着岳进,或许就不会出事。她也有些迷信了,岳进说能庇佑他的小挂件没带在身上,车钥匙是给了她。 这桩案子的时间跨度并不长,但闻谦看着镜子,觉得自己也老了。她终于成了岳进口中那类有着丰富社会经验的执法者。 死者享受哀荣,但生者的日子还是要继续。局里给岳进批了一笔抚恤金,再加上同事们自发捐的钱,都一律交给了贺晋。 但贺晋起先不愿收,她的理由甚至有些奇怪,“我们都要离婚了,我不算他的遗孀。” 领导上门做了她一次思想工作,但效果不大,之后就由闻谦上门,劝道:“这不是你说了算的,法律上你就是他的遗孀,我们也希望为岳队做点什么。他也希望你能收下这笔钱。” 贺晋还是有些犹豫,闻谦便继续道:“就当是为了孩子。你们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了,你们都不容易的。” 贺晋点点头,依旧彬彬有礼地拒绝这笔钱。 闻谦也不催促,只是定期买点菜上门看望她。聊得多了,她也有些明白贺晋。不收那笔钱,倒不是她假清高。 她不爱他,也不恨他,虽然厌烦于和他一起生活,但她也希望分开后彼此都能重新开始。一旦拿了抚恤金,就是承认他的牺牲。到最后,还是她最不愿意接受他的死讯。 他们的儿子情况稳定了些,因此贺晋这天又去疗养院看他,考虑要把他接回家里照顾,再好一些就能送去特殊学校读书。 因为贺晋的胳膊还没好透,闻谦就主动负责接送。从疗养院出来,贺晋并不多高兴,情况再好,她儿子这辈子都不能算正常人,她和他的多数对话,都像是打在一面空白的墙上。 贺晋坐在车上,有些筋疲力尽的样子,问道:“你说这一切,到底有意义吗?包括老岳也是,不是说他办案不好,是那一车人,基本全死了,听说凶手也自杀了。一堆人,忙忙碌碌,到最后得到了什么?” 闻谦道:“正义得到了声张。” 贺晋苦笑了一下,显然并不信服。 “我是认真的,这不是什么空话。这案子里很多人的死被定为失踪,现在找到了他们的尸体,对家属有个交代。人活在这个世界,做过的所有事都是有痕迹的。这些痕迹都是有重量的。 我没有经历过你的事,没有资格安慰你。我只说一句话,这个世界很虚,但不妨碍我们做一点实事。” “只能这样了?” “这样也不错。”闻谦笑了笑。 贺晋不要她送到家里,中途就下车,背对着她挥手道别。她或许得到了一些鼓舞,又可能想通了一些事,回去的脚步变得轻快许多。 后来贺晋收下了这笔钱,但没多久他们一家就搬走了。 第114章 殉职 岳进殉职了。 发生车祸时副驾驶是最危险的,当时他就坐在那里。他是第一个从车里爬出来的,紧接着又救出了在驾驶位的夏父。当时车旁边已经围了一圈人,有人想帮忙,有人忙着报警。 岳进道:“别报警,我就是警察,先叫救护车。车后座还困着两个人,谁来帮一下忙。”这是他的遗言,说完这句话,他就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从外表看,他受伤并不严重,但剧烈的撞击已经造成了脑损伤。人的头就像是一个鸡蛋,硬质的壳里包着柔软的脑组织,重重一撞,脑子里散黄了。送到医院时,他的颅内压增高,已经造成了脑缺血,没有抢救过来。 破了一桩大案,所有参与调查的人员都受到了表彰。领导特意提了一句闻谦这次很出挑,不少人都猜她能再高升。但她却很不少滋味,那天行动时她如果陪着岳进,或许就不会出事。她也有些迷信了,岳进说能庇佑他的小挂件没带在身上,车钥匙是给了她。 这桩案子的时间跨度并不长,但闻谦看着镜子,觉得自己也老了。她终于成了岳进口中那类有着丰富社会经验的执法者。 死者享受哀荣,但生者的日子还是要继续。局里给岳进批了一笔抚恤金,再加上同事们自发捐的钱,都一律交给了贺晋。 但贺晋起先不愿收,她的理由甚至有些奇怪,“我们都要离婚了,我不算他的遗孀。” 领导上门做了她一次思想工作,但效果不大,之后就由闻谦上门,劝道:“这不是你说了算的,法律上你就是他的遗孀,我们也希望为岳队做点什么。他也希望你能收下这笔钱。” 贺晋还是有些犹豫,闻谦便继续道:“就当是为了孩子。你们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了,你们都不容易的。” 贺晋点点头,依旧彬彬有礼地拒绝这笔钱。 闻谦也不催促,只是定期买点菜上门看望她。聊得多了,她也有些明白贺晋。不收那笔钱,倒不是她假清高。 她不爱他,也不恨他,虽然厌烦于和他一起生活,但她也希望分开后彼此都能重新开始。一旦拿了抚恤金,就是承认他的牺牲。到最后,还是她最不愿意接受他的死讯。 他们的儿子情况稳定了些,因此贺晋这天又去疗养院看他,考虑要把他接回家里照顾,再好一些就能送去特殊学校读书。 因为贺晋的胳膊还没好透,闻谦就主动负责接送。从疗养院出来,贺晋并不多高兴,情况再好,她儿子这辈子都不能算正常人,她和他的多数对话,都像是打在一面空白的墙上。 贺晋坐在车上,有些筋疲力尽的样子,问道:“你说这一切,到底有意义吗?包括老岳也是,不是说他办案不好,是那一车人,基本全死了,听说凶手也自杀了。一堆人,忙忙碌碌,到最后得到了什么?” 闻谦道:“正义得到了声张。” 贺晋苦笑了一下,显然并不信服。 “我是认真的,这不是什么空话。这案子里很多人的死被定为失踪,现在找到了他们的尸体,对家属有个交代。人活在这个世界,做过的所有事都是有痕迹的。这些痕迹都是有重量的。 我没有经历过你的事,没有资格安慰你。我只说一句话,这个世界很虚,但不妨碍我们做一点实事。” “只能这样了?” “这样也不错。”闻谦笑了笑。 贺晋不要她送到家里,中途就下车,背对着她挥手道别。她或许得到了一些鼓舞,又可能想通了一些事,回去的脚步变得轻快许多。 后来贺晋收下了这笔钱,但没多久他们一家就搬走了。 第115章 日出 郁曼成开始喝酒,因为所有人包括医生都劝他不要喝酒,所以他才喝酒。 他不再参与任何公司的管理,只是整天窝在家里醉生梦死。偶尔他会出门,但是不刮胡子,衣衫不整,曾经生意场上的朋友早就不与他往来了。 夏逸的弟弟倒是来找过他几次。那次车祸中,夏母是当场死亡,但夏父只是成了植物人,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他选择了放弃治疗。 然后就是不忠不孝的道德漩涡和漫长的家产争夺战。夏家留下两套房子,所有旁支的亲戚都想来分一杯羹。这时他忽然明白了做女人的感受,大叫亲戚们是来吃绝户。但无人理睬。毕竟现在谁都知道他是抱养来的孩子。 更有胆子大些的亲戚,当着他的面,道:“要不是老夏把你抱来家里,你姐也不会发疯,这家里的东西本来就是不是你的,你还是给自己积点德。” 最后拉拉扯扯几番车轮战后,他终于还是卖了一套房子,把钱拿给亲戚们分了。中途他也想过找郁曼成帮忙,打电话张口就叫他为姐夫。郁曼成每次都把电话掐断。 到后来,夏逸的弟弟干脆登门拜访,郁曼成更是直截了当,道:“我不是你姐夫,我只是夏逸的丈夫。”他冷冷抬眼,只有那不屑的一瞥能看出他本来的面目。 “你告诉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我一直是个好人啊,怎么现在所有人都开始怪我了。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夏逸把我这辈子都毁了!” “夏逸该死,你难道就配活着吗?” 他愕然,完全没想到郁曼成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没关系,我也不配。”郁曼成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把他轰了出去。 因为看不惯郁曼成自甘堕落的样子,原本的保姆也选择离职,他连一日三餐都懒得保证,只在饿的时候才会想到吃饭。有时候他会去郁川打工过的琴琴面馆坐一会儿,再难以下咽的面,他也吃两口,然后买一瓶二锅头,小口饮。 他经常会醉得趴在桌上。有一次一对母子坐在他旁边。母亲指着他,对儿子道:“你要好好读书,好好努力,以后不要变成他这个样子,没有出息。” 他听见了,阴恻恻对他们道:“努力就会幸福吗?太天真了,努力不努力,人活着就是一个失去的过程。也不错,趁着你们对未来还有幻想,多笑笑。” “这个人有问题,不要和他说话。”那母亲吓得起身,牵着儿子的手就走。 郁曼成依旧趴在桌上,懒得动弹,直到有人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应该回家去,现在天冷了。”那双手很粗糙,但还是坚定有力地把他扶了起来。是罗美娟。 罗美娟看起来瘦了些,黑了些,但精神很好,目光炯炯。她退休后也闲不住,真的去当了保姆,不过不住家,只是定期上门打扫卫生。宁文远的车属于案件证物,暂时还被扣押着,夏逸死后,郁曼成虽然悲痛欲绝,但还是履行了当初的承诺,给罗美娟买了一辆新车,黑色的沃尔沃,老年人开比较安全。 罗美娟已经把车开得熟了,搀着郁曼成上车,一口气就把他送回了家。她把人扶到床上,还不忘帮他拖了个地,又掷地有声,道:“明天上午我再来看你,你不要乱跑,记得给我开门。” 第二天罗美娟果然如约前来,但郁曼成已经醉得躺倒在地。她照顾起他来,完全用的哄孩子的口吻。劝他多喝热水,喝一口就表扬他真厉害,又喂他吃药,熬放了小葱的粥。他勉强吃了小半碗,她就夸他是个好孩子。 郁曼成清醒过来觉得丢脸,靠在床上,道:“你不用管我,我不会死在家里。就算真的死在家里,也是件好事。房子变成凶宅,卖给下一个人会便宜很多。” 罗美娟笑道:“你这叫什么话。我知道你有些事想不通,很正常的,你可以慢慢想,想上一年两年十年,但人总是要吃饭的。既然你活着,就多吃两个菜。” 放在三个月前,郁曼成根本不相信罗美娟竟然会是最快恢复的那个人。毕竟是夏逸杀了宁文远,而宁文远又捅了郁川,郁曼成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罗美娟,既是问心有愧,又是心如刀绞。 但他还不忘提醒罗美娟把宁文远的信早日上交,道:“宁文远留下的那封信,你知道为什么是打印的吗?因为她要留下那张纸的痕迹。”其实很简单,只是当时房间里太暗,他们又没有着急细看。宁文远选的信纸曾经垫在另一张纸下面,留下了上面一张纸的书写痕迹。 只要把信纸用铅笔灰扫上一层,就能发现,夏逸写字留下的印痕,她写的是,‘曼成,今天我要加班,不和你吃饭了。’。 郁曼成道:“她是怕夏逸会找你麻烦,所以留下这封信。你只要来找我,就肯定会认识夏逸。打印不会盖过纸上原有的痕迹。她为你考虑得很周到了。” 罗美娟道:“我知道,但是她对我的好,我不一定要领情。她总说我不明白她想要什么,那她也不明白我想要什么。我不用她大富大贵,只要好好活着,当个正直的人。” 所以罗美娟把所有的东西都上交了,包括宁文远的留下的金条,给她买的家具,甚至连一些家电她都二手折旧。警方没有全部收下,她就拿去补偿受害者家属。董云淼的父亲不愿意收,甚至不愿意放她进屋。她就把钱给了吕雯莲的姐姐。 罗美娟大笔把钱给别人,自己却不愿意收郁曼成的钱。于是,她过得比以前更清贫了。她的退休工资不多,保姆的酬劳尚可,但到底是体力活。年纪一大,她趴久了也会腰酸背痛,不得不两周去推拿一次。 受害者家属并不都愿意领她的情。像是何守年的家属,一面痛骂她伪善,一面又照拿她的钱不误。白菁菁不是死于意外,保险公司还要与年荣海打官司。他也气得够呛,甚至上门叫嚣过。 罗美娟的行为看起来有些自虐,简直像是在帮已死的宁文远赎罪。但她的情绪却始终带着一丝激昂,用她的话说她是找到事情做了,有了一点盼头。她精卫填海般的努力,也有了些微小的回报,吕雯莲的姐姐原本不理睬她,可是渐渐态度也软化,在听说她的腰不好后,还给寄了她一盒治风湿的膏药贴。 郁曼成听着罗美娟的叙述,忽然有些理解夏逸了。他开始嫉妒罗美娟了。她是晚年丧女,经济上又不宽裕,明明她受到的打击更大。可凭什么?她可以跨过那道坎。 可罗美娟才不管他怎么想,依旧抽出空来上门给他做饭。她也不是一味纵容的人,有时进门时郁曼成喝多,她先把他扶到浴缸里,再冷水蒙头浇他。他呛得清醒过来,只能顺便洗澡。 等郁曼成吹干头发出来,罗美娟又催促他快出来吃饭。桌上是四菜一汤,门口还多出来一个大蛇皮袋子。原来是罗美娟趁他洗澡,把他的威士忌全倒了,瓶子倒是不错,她准备拿给收旧货的。 “谁让你乱丢我东西,你能不能别来管我。”郁曼成发了一通火,把推到他面前的半碗饭全倒了。 罗美娟却不怵,还笑话他,道:“呦呦呦,酒鬼发大威风了,你这身体素质还不如我呢,想让我怕你啊。你先站起来把脸刮一刮再说。” 有点赌气,但他当晚还是把胡子刮干净了,镜子里自己的脸有些陌生。 后来郁曼成也明白过来,罗美娟对待他的手段完全是热心老人照顾流浪动物,洗个澡,修修毛,一天喂给四五顿,最好能养些膘出来。他原本就瘦,现在基本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皮带扣都要重新打洞。 但他用不着这种怜悯。 有段时间醉的不轻,他偶尔会梦到夏逸。她在梦里并没有往常的温柔假象,很是冷淡,甚至带着一丝轻视。 在梦里他以为她会嘲笑自己几句。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出现,又默默地离开。 如果真的有鬼神之说,或许夏逸会很高兴看到他这样。不过既然连她不会同情他,其他活着的人就没有这个资格。他到底还是那个郁曼成。 罗美娟猜不透他的心意,只是照顾了他一段时间,见他气色依旧不好,就以为他是出门太少。她开始每天拖着他去散步,像一个孤寡老人是在帮扶另一个孤寡老人。 郁曼成不愿让她太失望,勉强出了门,但效果并不好。一次他坐在长椅上低着头休息,有路人见他周身都是潦倒之气,就强行给他塞了二十块钱,道:“拿去买点吃的。” 郁曼成只能,道:“谢谢你。”他接钱的时候顺便把名片递上,“以后你有小麻烦可以来找我。” 那人瞥了一眼名片上的头衔,却不敢收,以为有诈,被吓跑了。 罗美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很高兴郁曼成终于愿意多说话了。她正站在对街,看着橱窗里展示出来的花鸟画。她感叹道:“画得真好。不知道要学多久。” 这是一家绘画培训班,也有零基础课程。郁曼成想起罗美娟一直有个学画画的梦想,老年大学适合更悠闲的人, 店员有些为难,道:“这种绘画课基本都是针对孩子,您母亲在这样的班级里是不是有点奇怪?” 郁曼成倒是没反驳这称呼,只是道:“那我要付多少钱,你们能开一对一的课,报个价。” 最后他买了三个月的课,罗美娟只要每天抽一个小时,有老师单独辅导。他本意是希望罗美娟忙着学画,就抽不出时间来找他。 不料她却因领受了他的情,跑得更殷勤了,还兴冲冲带来自己的画作。 “这两天老师都说我进步挺快的,我也觉得手特别顺。昨天我不用上门做事,闲在家里没有事,就画了点东西,我想给你看看。” 郁曼成面无表情地扫了两眼,道:“画挺好,作为初学者,你的线条和色彩都不错。可惜,没意义了,如果你才二十岁,还有发展的潜力,可是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画几年呢?” 他也不是有意扫兴,而是内心的虚无感太重,已经不自觉流露。夏逸对他是爱也好,恨也好,到底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不料罗美娟浑不在意,笑道:“有一天画一天就好了,我画画是自己开心,不用什么特定的结果和意义。” 郁曼成讶然,欲言又止。 罗美娟又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我能缓过来,你却不行?” “不想问。反正你肯定也是说因为我一路走来太顺了,没经历过什么波折,所以受不了打击。同样的话,我已经骂过自己很多次了,你不用再骂我了。” “我不会这么说。你现在很难过,因为你是个好孩子,没一刻闲下来。像读书,像做事,你总想做了就有回报。可人不总是往上走的,往下走也不是坏事?” “往下走有什么意义?” “不是一定要有意义的。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有意义的。” “那人生是有意义的吗?” “我不知道啊。”罗美娟很坦然地回答,“但我想尽量让自己开心一点,有没有意义都可以开心一点。” “为什么能这么简单?” “活着本来就不太难啊。”罗美娟笑道。 那天夜里,郁曼成又梦到了夏逸,她就坐在他卧室的那边椅子上,静静注视着他。他知道是梦,便问道:“为什么我总是梦到你,梦不到郁川。” 夏逸道:“因为你以为我恨你,我能让你好过些。梦到郁川只会让你更恨自己。” “那为什么梦里你还是那么伤感,看到我这样,你应该很高兴。 ” “大概我也没有那么恨你。”夏逸说完,起身往门外走去。 醒来的那一刻,郁曼成还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恍惚以为夏逸就在外面,没穿鞋追了出去。直到看到夏逸的骨灰盒还摆着外面,他才彻底清醒过来了。 几天后,罗美娟带来了一副新作品,是一个女人的肖像画。画得并不仔细,但眼神拿捏得很精准,郁曼成一眼就能看出是夏逸。画中她正很惬意地在花园里荡秋千,一派悠然自得。 郁曼成忍不住道:“你印象里的夏逸就是这样的?就她那个冷血的样子,估计没办法这么放松地荡秋千。” “我这不是想让你记住她美好的一面嘛。”罗美娟有些委屈道。 “不,我要记得她最真实的样子。真实,是我仅有的东西。”郁曼成小心翼翼,道:“你其实可以多画宁文远。” “我不敢画她,想起她的时候不是她小时候的脸,就是她最后那个样子。”其实她没有真正走上来,悲伤是一种慢性病。 “是这样的,我真正快记不起的是我弟弟。我现在都不敢去祭拜郁川。”郁曼成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他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情怯。他可以继续原谅夏逸,却不敢多想最后的时刻郁川有没有怨恨过他。 入夜时分,郁曼成又梦到了夏逸。这次他主动站起身拥抱了她,她有些别扭地想推开他,道:“为什么要这样?” 郁曼成道:“因为我爱你。” “哪怕痛苦?” “哪怕痛苦。”郁曼成平静道:“如果生命毫无意义,你就不会故意死在我面前。如果生命的意义是痛苦,我也会继续承担。” “为什么?” “我很感激所有爱过我的人,包括你。” 夏逸皱了皱眉。 这一次之后,郁曼成就再也没梦到夏逸。从科学的角度看,是他内心彻底释然了。但他喜欢从迷信的方面考虑,是夏逸被他气跑了。一种毫无意义的单方面胜利。 他终于到了想起夏逸不会心痛的地步。按理,他是应该恨她的,但这种恨意并不深,更深重的是同情。临终前她明确说着嫉恨他,为的又是最虚无缥缈的爱。大抵也是因为他爱上她了,甚至连他本人都是木知木觉的,可她却有所觉察。像是不用使用火的人惧怕火,她杀了这么多人,最后反倒最受不了他。似乎她找不到生命的意义,他却还能爱,就显得她低人一等。 所以她偏要死在他面前,有种故意折磨他的恶意。他们的关系总有种暗暗较劲,起初夏逸千般讨好他,他觉得不真心,又抵挡着不去爱她。后来他承认他们间有感情,夏逸又抵赖,假装那只是一片荒芜。 可是爱也好,恨也好,都融进骨血里了。夏逸和郁川已经彻底改变他了。 天气转冷以后,罗美娟送给郁曼成一件礼物。这原本是给宁文远的一件毛衣,还差个袖子,但后来彻底用不上了。她索性就拆掉,重新织了一条围巾配一副手套,转送给他。 郁曼成很少有这么鲜艳的配饰,但还是戴着围巾去见了宋涛。 宋涛一看见他就笑道:“本来想说你憔悴了很多,可是跟我比,你好像也还好。红色的围巾挺好的,这么热闹的颜色,人也看着喜庆。”因为前一阶段的放化疗,他的头发已经掉了,正戴着一个毛线帽。 他也完全变了一个人。胰腺癌很凶险,他没办法再主持工作,只能急流勇退。不在名利场上继续交际,他倒是沉淀出近于隐士的沉静气质。他现在有钱,有家人,日子过得倒是不错。 他道:“我现在除了给女儿辅导功课外,没什么特别的烦恼了。不过还是有些寂寞的,这段时间只有你来看我。” 郁曼成道:“我也没有特别的事,无非是整理一些遗物。” “你还想着夏逸吗?我真劝你应该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郁曼成笑道:“那我可舍不得,痛苦挺有价值的,至少证明我曾经拥有过。” 很难想象宋涛这么一个对外八面玲珑的人,在家人面前竟然有耍性子的一面。保姆在厨房备菜,他对着妻子抱怨道:“我说要吃鱼,你就不记得。女儿要吃鱼,你今天就让保姆做。你要多关心一下我。” 他妻子哭笑不得道:“知道了,你有什么心愿现在快点说,别连小孩子的醋都要吃。” 他们并不准备留郁曼成吃晚饭,郁曼成便也不多打扰,告辞离开。车开出别墅正门时已接近黄昏,天色昏暗,他却能透过车窗看到房子里透出的灯光,暖黄色,毛茸茸。 回到家里,把车停进地下车库,郁曼成特意走出来,抬头看楼上自己家的窗户。一样亮着光,是罗美娟为等他开着灯。 他一进门,罗美娟就兴冲冲道:“你快来吃饭,今天赚了大便宜了。我学完画画出来,正好碰上一家饭店卖盒饭,今天的最后两份了,我等了半个小时,他终于舍得便宜卖我,买一送一啊。” 郁曼成问道:“那便宜了你多少钱呢?” “整整三十块呢。” “那真是的很多钱了。”郁曼成微笑着,完全不带嘲讽的意味。换作过去,他只会感叹她的时间真不值钱,现在他明白了,能为生活中这样的小事快乐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吃过饭,罗美娟准备要走,郁曼成却忽然道:“我们去看海?” 罗美娟道:“现在吗?” “对,就今晚。我开车过去,到海边大概要两个多小时,算准时间能看到日出。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海吗?我也没看过,一起去看看。” “为什么一定要今天晚上呢?” 郁曼成一本正经,道:“因为今晚我们吃的盒饭,不用洗碗收拾,时间比较早,还来得及做准备。而且再过一段时间,天太冷了,在海边容易感冒。”这是个很实际的理由,又很有他往日的做派。罗美娟也不禁微笑,觉得他多少恢复过来了。 小睡了一会儿,郁曼成在凌晨时出发。罗美娟坐在副驾驶上,老年人觉少,她也不觉得困, 只是冲车窗外不停张望。外面一片漆黑,只有零星路灯的亮光。 开车其实是件闷事,一开始还有罗美娟时不时和他说话。但路程过半时,她也忍不住睡着了。郁曼成摇下些窗户,让冷风吹到面颊上。 他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更年轻的时候,他追逐生命中悲剧性的美感,宁愿折断也不要缓慢地衰败。他不能理解母亲的担忧,那时候他觉得如果不能轰轰烈烈地成就一番事业,沦为一个普通人对他比死还难堪。 但现在,他终于理解生命中细小的、琐碎的幸福,像是冬夜里迅速点燃又熄灭的焰火。人只是为了一瞬间而活着。他依旧记得那些死去的人,他们曾有一些好的片段。 曾经一个晚上,郁川从外面淋了雨找他,浑身都湿透了。郁曼成给他换了自己的衣服。郁川有些窘迫,又有些腼腆地笑了。然后他们心平气和说了好一会儿话。 又有一个晚上,夏逸陪着他在林荫道散步。他们都没说话,只是牵着手漫无目的地走。夏逸忽然笑了一下,问,你知道我在笑什么吗?郁曼成说,知道,你在笑我头上落了片叶子。我就知道你会笑,所以不摘下来。 夏逸没有葬礼,她弟弟根本不想要她的骨灰。于是郁曼成接手了。她也不用墓碑,因为郁曼成还活着,他将一直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恨过这个世界的明证。 他到底还是那个郁曼成。不是受害者,从前,过去,以后都不是。他要继续活着,背负着伤害弟弟的罪恶感和夏逸的怨恨活着。 车终于开到了海边。郁曼成伸手推了推罗美娟,把她摇醒。地平线处已经有一道亮线,像是火光切割开天与地。 郁曼成道:“对着日出许愿,说不定会很灵,试试看。” 罗美娟道:“这都是骗小孩子的。”话虽如此,她还是认真闭上眼睛,好像在诚心许愿。 眺望着远处的海面,郁曼成想道:“我不能再这样了,从明天起,我一定好好休息,健康饮食,按时吃药。有人祝我永远健康,长命百岁。我想让她如愿。” 太阳升起来了。 全文完 第115章 日出 郁曼成开始喝酒,因为所有人包括医生都劝他不要喝酒,所以他才喝酒。 他不再参与任何公司的管理,只是整天窝在家里醉生梦死。偶尔他会出门,但是不刮胡子,衣衫不整,曾经生意场上的朋友早就不与他往来了。 夏逸的弟弟倒是来找过他几次。那次车祸中,夏母是当场死亡,但夏父只是成了植物人,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他选择了放弃治疗。 然后就是不忠不孝的道德漩涡和漫长的家产争夺战。夏家留下两套房子,所有旁支的亲戚都想来分一杯羹。这时他忽然明白了做女人的感受,大叫亲戚们是来吃绝户。但无人理睬。毕竟现在谁都知道他是抱养来的孩子。 更有胆子大些的亲戚,当着他的面,道:“要不是老夏把你抱来家里,你姐也不会发疯,这家里的东西本来就是不是你的,你还是给自己积点德。” 最后拉拉扯扯几番车轮战后,他终于还是卖了一套房子,把钱拿给亲戚们分了。中途他也想过找郁曼成帮忙,打电话张口就叫他为姐夫。郁曼成每次都把电话掐断。 到后来,夏逸的弟弟干脆登门拜访,郁曼成更是直截了当,道:“我不是你姐夫,我只是夏逸的丈夫。”他冷冷抬眼,只有那不屑的一瞥能看出他本来的面目。 “你告诉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我一直是个好人啊,怎么现在所有人都开始怪我了。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夏逸把我这辈子都毁了!” “夏逸该死,你难道就配活着吗?” 他愕然,完全没想到郁曼成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没关系,我也不配。”郁曼成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把他轰了出去。 因为看不惯郁曼成自甘堕落的样子,原本的保姆也选择离职,他连一日三餐都懒得保证,只在饿的时候才会想到吃饭。有时候他会去郁川打工过的琴琴面馆坐一会儿,再难以下咽的面,他也吃两口,然后买一瓶二锅头,小口饮。 他经常会醉得趴在桌上。有一次一对母子坐在他旁边。母亲指着他,对儿子道:“你要好好读书,好好努力,以后不要变成他这个样子,没有出息。” 他听见了,阴恻恻对他们道:“努力就会幸福吗?太天真了,努力不努力,人活着就是一个失去的过程。也不错,趁着你们对未来还有幻想,多笑笑。” “这个人有问题,不要和他说话。”那母亲吓得起身,牵着儿子的手就走。 郁曼成依旧趴在桌上,懒得动弹,直到有人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应该回家去,现在天冷了。”那双手很粗糙,但还是坚定有力地把他扶了起来。是罗美娟。 罗美娟看起来瘦了些,黑了些,但精神很好,目光炯炯。她退休后也闲不住,真的去当了保姆,不过不住家,只是定期上门打扫卫生。宁文远的车属于案件证物,暂时还被扣押着,夏逸死后,郁曼成虽然悲痛欲绝,但还是履行了当初的承诺,给罗美娟买了一辆新车,黑色的沃尔沃,老年人开比较安全。 罗美娟已经把车开得熟了,搀着郁曼成上车,一口气就把他送回了家。她把人扶到床上,还不忘帮他拖了个地,又掷地有声,道:“明天上午我再来看你,你不要乱跑,记得给我开门。” 第二天罗美娟果然如约前来,但郁曼成已经醉得躺倒在地。她照顾起他来,完全用的哄孩子的口吻。劝他多喝热水,喝一口就表扬他真厉害,又喂他吃药,熬放了小葱的粥。他勉强吃了小半碗,她就夸他是个好孩子。 郁曼成清醒过来觉得丢脸,靠在床上,道:“你不用管我,我不会死在家里。就算真的死在家里,也是件好事。房子变成凶宅,卖给下一个人会便宜很多。” 罗美娟笑道:“你这叫什么话。我知道你有些事想不通,很正常的,你可以慢慢想,想上一年两年十年,但人总是要吃饭的。既然你活着,就多吃两个菜。” 放在三个月前,郁曼成根本不相信罗美娟竟然会是最快恢复的那个人。毕竟是夏逸杀了宁文远,而宁文远又捅了郁川,郁曼成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罗美娟,既是问心有愧,又是心如刀绞。 但他还不忘提醒罗美娟把宁文远的信早日上交,道:“宁文远留下的那封信,你知道为什么是打印的吗?因为她要留下那张纸的痕迹。”其实很简单,只是当时房间里太暗,他们又没有着急细看。宁文远选的信纸曾经垫在另一张纸下面,留下了上面一张纸的书写痕迹。 只要把信纸用铅笔灰扫上一层,就能发现,夏逸写字留下的印痕,她写的是,‘曼成,今天我要加班,不和你吃饭了。’。 郁曼成道:“她是怕夏逸会找你麻烦,所以留下这封信。你只要来找我,就肯定会认识夏逸。打印不会盖过纸上原有的痕迹。她为你考虑得很周到了。” 罗美娟道:“我知道,但是她对我的好,我不一定要领情。她总说我不明白她想要什么,那她也不明白我想要什么。我不用她大富大贵,只要好好活着,当个正直的人。” 所以罗美娟把所有的东西都上交了,包括宁文远的留下的金条,给她买的家具,甚至连一些家电她都二手折旧。警方没有全部收下,她就拿去补偿受害者家属。董云淼的父亲不愿意收,甚至不愿意放她进屋。她就把钱给了吕雯莲的姐姐。 罗美娟大笔把钱给别人,自己却不愿意收郁曼成的钱。于是,她过得比以前更清贫了。她的退休工资不多,保姆的酬劳尚可,但到底是体力活。年纪一大,她趴久了也会腰酸背痛,不得不两周去推拿一次。 受害者家属并不都愿意领她的情。像是何守年的家属,一面痛骂她伪善,一面又照拿她的钱不误。白菁菁不是死于意外,保险公司还要与年荣海打官司。他也气得够呛,甚至上门叫嚣过。 罗美娟的行为看起来有些自虐,简直像是在帮已死的宁文远赎罪。但她的情绪却始终带着一丝激昂,用她的话说她是找到事情做了,有了一点盼头。她精卫填海般的努力,也有了些微小的回报,吕雯莲的姐姐原本不理睬她,可是渐渐态度也软化,在听说她的腰不好后,还给寄了她一盒治风湿的膏药贴。 郁曼成听着罗美娟的叙述,忽然有些理解夏逸了。他开始嫉妒罗美娟了。她是晚年丧女,经济上又不宽裕,明明她受到的打击更大。可凭什么?她可以跨过那道坎。 可罗美娟才不管他怎么想,依旧抽出空来上门给他做饭。她也不是一味纵容的人,有时进门时郁曼成喝多,她先把他扶到浴缸里,再冷水蒙头浇他。他呛得清醒过来,只能顺便洗澡。 等郁曼成吹干头发出来,罗美娟又催促他快出来吃饭。桌上是四菜一汤,门口还多出来一个大蛇皮袋子。原来是罗美娟趁他洗澡,把他的威士忌全倒了,瓶子倒是不错,她准备拿给收旧货的。 “谁让你乱丢我东西,你能不能别来管我。”郁曼成发了一通火,把推到他面前的半碗饭全倒了。 罗美娟却不怵,还笑话他,道:“呦呦呦,酒鬼发大威风了,你这身体素质还不如我呢,想让我怕你啊。你先站起来把脸刮一刮再说。” 有点赌气,但他当晚还是把胡子刮干净了,镜子里自己的脸有些陌生。 后来郁曼成也明白过来,罗美娟对待他的手段完全是热心老人照顾流浪动物,洗个澡,修修毛,一天喂给四五顿,最好能养些膘出来。他原本就瘦,现在基本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皮带扣都要重新打洞。 但他用不着这种怜悯。 有段时间醉的不轻,他偶尔会梦到夏逸。她在梦里并没有往常的温柔假象,很是冷淡,甚至带着一丝轻视。 在梦里他以为她会嘲笑自己几句。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出现,又默默地离开。 如果真的有鬼神之说,或许夏逸会很高兴看到他这样。不过既然连她不会同情他,其他活着的人就没有这个资格。他到底还是那个郁曼成。 罗美娟猜不透他的心意,只是照顾了他一段时间,见他气色依旧不好,就以为他是出门太少。她开始每天拖着他去散步,像一个孤寡老人是在帮扶另一个孤寡老人。 郁曼成不愿让她太失望,勉强出了门,但效果并不好。一次他坐在长椅上低着头休息,有路人见他周身都是潦倒之气,就强行给他塞了二十块钱,道:“拿去买点吃的。” 郁曼成只能,道:“谢谢你。”他接钱的时候顺便把名片递上,“以后你有小麻烦可以来找我。” 那人瞥了一眼名片上的头衔,却不敢收,以为有诈,被吓跑了。 罗美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很高兴郁曼成终于愿意多说话了。她正站在对街,看着橱窗里展示出来的花鸟画。她感叹道:“画得真好。不知道要学多久。” 这是一家绘画培训班,也有零基础课程。郁曼成想起罗美娟一直有个学画画的梦想,老年大学适合更悠闲的人, 店员有些为难,道:“这种绘画课基本都是针对孩子,您母亲在这样的班级里是不是有点奇怪?” 郁曼成倒是没反驳这称呼,只是道:“那我要付多少钱,你们能开一对一的课,报个价。” 最后他买了三个月的课,罗美娟只要每天抽一个小时,有老师单独辅导。他本意是希望罗美娟忙着学画,就抽不出时间来找他。 不料她却因领受了他的情,跑得更殷勤了,还兴冲冲带来自己的画作。 “这两天老师都说我进步挺快的,我也觉得手特别顺。昨天我不用上门做事,闲在家里没有事,就画了点东西,我想给你看看。” 郁曼成面无表情地扫了两眼,道:“画挺好,作为初学者,你的线条和色彩都不错。可惜,没意义了,如果你才二十岁,还有发展的潜力,可是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画几年呢?” 他也不是有意扫兴,而是内心的虚无感太重,已经不自觉流露。夏逸对他是爱也好,恨也好,到底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不料罗美娟浑不在意,笑道:“有一天画一天就好了,我画画是自己开心,不用什么特定的结果和意义。” 郁曼成讶然,欲言又止。 罗美娟又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我能缓过来,你却不行?” “不想问。反正你肯定也是说因为我一路走来太顺了,没经历过什么波折,所以受不了打击。同样的话,我已经骂过自己很多次了,你不用再骂我了。” “我不会这么说。你现在很难过,因为你是个好孩子,没一刻闲下来。像读书,像做事,你总想做了就有回报。可人不总是往上走的,往下走也不是坏事?” “往下走有什么意义?” “不是一定要有意义的。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有意义的。” “那人生是有意义的吗?” “我不知道啊。”罗美娟很坦然地回答,“但我想尽量让自己开心一点,有没有意义都可以开心一点。” “为什么能这么简单?” “活着本来就不太难啊。”罗美娟笑道。 那天夜里,郁曼成又梦到了夏逸,她就坐在他卧室的那边椅子上,静静注视着他。他知道是梦,便问道:“为什么我总是梦到你,梦不到郁川。” 夏逸道:“因为你以为我恨你,我能让你好过些。梦到郁川只会让你更恨自己。” “那为什么梦里你还是那么伤感,看到我这样,你应该很高兴。 ” “大概我也没有那么恨你。”夏逸说完,起身往门外走去。 醒来的那一刻,郁曼成还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恍惚以为夏逸就在外面,没穿鞋追了出去。直到看到夏逸的骨灰盒还摆着外面,他才彻底清醒过来了。 几天后,罗美娟带来了一副新作品,是一个女人的肖像画。画得并不仔细,但眼神拿捏得很精准,郁曼成一眼就能看出是夏逸。画中她正很惬意地在花园里荡秋千,一派悠然自得。 郁曼成忍不住道:“你印象里的夏逸就是这样的?就她那个冷血的样子,估计没办法这么放松地荡秋千。” “我这不是想让你记住她美好的一面嘛。”罗美娟有些委屈道。 “不,我要记得她最真实的样子。真实,是我仅有的东西。”郁曼成小心翼翼,道:“你其实可以多画宁文远。” “我不敢画她,想起她的时候不是她小时候的脸,就是她最后那个样子。”其实她没有真正走上来,悲伤是一种慢性病。 “是这样的,我真正快记不起的是我弟弟。我现在都不敢去祭拜郁川。”郁曼成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他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情怯。他可以继续原谅夏逸,却不敢多想最后的时刻郁川有没有怨恨过他。 入夜时分,郁曼成又梦到了夏逸。这次他主动站起身拥抱了她,她有些别扭地想推开他,道:“为什么要这样?” 郁曼成道:“因为我爱你。” “哪怕痛苦?” “哪怕痛苦。”郁曼成平静道:“如果生命毫无意义,你就不会故意死在我面前。如果生命的意义是痛苦,我也会继续承担。” “为什么?” “我很感激所有爱过我的人,包括你。” 夏逸皱了皱眉。 这一次之后,郁曼成就再也没梦到夏逸。从科学的角度看,是他内心彻底释然了。但他喜欢从迷信的方面考虑,是夏逸被他气跑了。一种毫无意义的单方面胜利。 他终于到了想起夏逸不会心痛的地步。按理,他是应该恨她的,但这种恨意并不深,更深重的是同情。临终前她明确说着嫉恨他,为的又是最虚无缥缈的爱。大抵也是因为他爱上她了,甚至连他本人都是木知木觉的,可她却有所觉察。像是不用使用火的人惧怕火,她杀了这么多人,最后反倒最受不了他。似乎她找不到生命的意义,他却还能爱,就显得她低人一等。 所以她偏要死在他面前,有种故意折磨他的恶意。他们的关系总有种暗暗较劲,起初夏逸千般讨好他,他觉得不真心,又抵挡着不去爱她。后来他承认他们间有感情,夏逸又抵赖,假装那只是一片荒芜。 可是爱也好,恨也好,都融进骨血里了。夏逸和郁川已经彻底改变他了。 天气转冷以后,罗美娟送给郁曼成一件礼物。这原本是给宁文远的一件毛衣,还差个袖子,但后来彻底用不上了。她索性就拆掉,重新织了一条围巾配一副手套,转送给他。 郁曼成很少有这么鲜艳的配饰,但还是戴着围巾去见了宋涛。 宋涛一看见他就笑道:“本来想说你憔悴了很多,可是跟我比,你好像也还好。红色的围巾挺好的,这么热闹的颜色,人也看着喜庆。”因为前一阶段的放化疗,他的头发已经掉了,正戴着一个毛线帽。 他也完全变了一个人。胰腺癌很凶险,他没办法再主持工作,只能急流勇退。不在名利场上继续交际,他倒是沉淀出近于隐士的沉静气质。他现在有钱,有家人,日子过得倒是不错。 他道:“我现在除了给女儿辅导功课外,没什么特别的烦恼了。不过还是有些寂寞的,这段时间只有你来看我。” 郁曼成道:“我也没有特别的事,无非是整理一些遗物。” “你还想着夏逸吗?我真劝你应该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郁曼成笑道:“那我可舍不得,痛苦挺有价值的,至少证明我曾经拥有过。” 很难想象宋涛这么一个对外八面玲珑的人,在家人面前竟然有耍性子的一面。保姆在厨房备菜,他对着妻子抱怨道:“我说要吃鱼,你就不记得。女儿要吃鱼,你今天就让保姆做。你要多关心一下我。” 他妻子哭笑不得道:“知道了,你有什么心愿现在快点说,别连小孩子的醋都要吃。” 他们并不准备留郁曼成吃晚饭,郁曼成便也不多打扰,告辞离开。车开出别墅正门时已接近黄昏,天色昏暗,他却能透过车窗看到房子里透出的灯光,暖黄色,毛茸茸。 回到家里,把车停进地下车库,郁曼成特意走出来,抬头看楼上自己家的窗户。一样亮着光,是罗美娟为等他开着灯。 他一进门,罗美娟就兴冲冲道:“你快来吃饭,今天赚了大便宜了。我学完画画出来,正好碰上一家饭店卖盒饭,今天的最后两份了,我等了半个小时,他终于舍得便宜卖我,买一送一啊。” 郁曼成问道:“那便宜了你多少钱呢?” “整整三十块呢。” “那真是的很多钱了。”郁曼成微笑着,完全不带嘲讽的意味。换作过去,他只会感叹她的时间真不值钱,现在他明白了,能为生活中这样的小事快乐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吃过饭,罗美娟准备要走,郁曼成却忽然道:“我们去看海?” 罗美娟道:“现在吗?” “对,就今晚。我开车过去,到海边大概要两个多小时,算准时间能看到日出。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海吗?我也没看过,一起去看看。” “为什么一定要今天晚上呢?” 郁曼成一本正经,道:“因为今晚我们吃的盒饭,不用洗碗收拾,时间比较早,还来得及做准备。而且再过一段时间,天太冷了,在海边容易感冒。”这是个很实际的理由,又很有他往日的做派。罗美娟也不禁微笑,觉得他多少恢复过来了。 小睡了一会儿,郁曼成在凌晨时出发。罗美娟坐在副驾驶上,老年人觉少,她也不觉得困, 只是冲车窗外不停张望。外面一片漆黑,只有零星路灯的亮光。 开车其实是件闷事,一开始还有罗美娟时不时和他说话。但路程过半时,她也忍不住睡着了。郁曼成摇下些窗户,让冷风吹到面颊上。 他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更年轻的时候,他追逐生命中悲剧性的美感,宁愿折断也不要缓慢地衰败。他不能理解母亲的担忧,那时候他觉得如果不能轰轰烈烈地成就一番事业,沦为一个普通人对他比死还难堪。 但现在,他终于理解生命中细小的、琐碎的幸福,像是冬夜里迅速点燃又熄灭的焰火。人只是为了一瞬间而活着。他依旧记得那些死去的人,他们曾有一些好的片段。 曾经一个晚上,郁川从外面淋了雨找他,浑身都湿透了。郁曼成给他换了自己的衣服。郁川有些窘迫,又有些腼腆地笑了。然后他们心平气和说了好一会儿话。 又有一个晚上,夏逸陪着他在林荫道散步。他们都没说话,只是牵着手漫无目的地走。夏逸忽然笑了一下,问,你知道我在笑什么吗?郁曼成说,知道,你在笑我头上落了片叶子。我就知道你会笑,所以不摘下来。 夏逸没有葬礼,她弟弟根本不想要她的骨灰。于是郁曼成接手了。她也不用墓碑,因为郁曼成还活着,他将一直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恨过这个世界的明证。 他到底还是那个郁曼成。不是受害者,从前,过去,以后都不是。他要继续活着,背负着伤害弟弟的罪恶感和夏逸的怨恨活着。 车终于开到了海边。郁曼成伸手推了推罗美娟,把她摇醒。地平线处已经有一道亮线,像是火光切割开天与地。 郁曼成道:“对着日出许愿,说不定会很灵,试试看。” 罗美娟道:“这都是骗小孩子的。”话虽如此,她还是认真闭上眼睛,好像在诚心许愿。 眺望着远处的海面,郁曼成想道:“我不能再这样了,从明天起,我一定好好休息,健康饮食,按时吃药。有人祝我永远健康,长命百岁。我想让她如愿。” 太阳升起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