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吉祥物成精了》 第1章 命脉相连 北梁盛治年间,燕安城揽尽天下繁华,琼林玉殿,彻夜笙歌。 祥瑞之地不乏奇人异事,璞灵与黎民同修共渡,流传出无数靡丽诡谲的逸闻。 璞灵,珠玉修成的貌美女子。 她们拥有通晓天地之异能,与其有所感应之人命脉相连,玉髓不灭身不死。 当人心失去敬畏,罪恶在贪婪中疯狂滋长。 王公贵族为求长生不老,奴役璞灵为仆以主人自居,若有不从者夺魂噬魄永不超生。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首领初月玄女自爆灵魄,助族群遁逃至九阙虚空,璞灵传说从此湮灭于人间。 数百年后,熙熙攘攘的市井街头,化为莹尘的玄女灵魄悄然复苏…… 这本是一个寻常的中秋夜。 燕安城街巷挂满了花灯笼,朱檐碧栋间银霜清粼,晚风轻拂,金桂满城飘香。 家家户户聚团圆,拜新月,若想给孩子讨个吉利,摸喜气那可得赶早去。 大理寺门前有一对石狮子,传说是千年灵石雕琢而成。母的胸系吉祥绣球,公的脚踩富贵宝珠,长得威风又辟邪。 “摸摸狮子头,万事不用愁,摸摸狮子背,吉祥又富贵……” “嗷呜!”吉祥懒洋洋打个哈欠,胸前绣球花瓣妖娆绽放,氤氲散开绯霞柔光。 晶莹赤芒环绕她周身,仿佛冰雪消融云晴雾霁,又似暖煦春风化开湖面,明净光晕中显现出少女模样。 她单手托腮伏卧在狮背上,鸦青长发软缎般垂散在肩头,红绸绕过玉颈勾勒出曼妙身段,落落大方露出白皙香肩。 反正也没人瞧见。 吉祥眨了下灵动美眸,撇开无视她的大叔大婶,偷偷问那群扎着冲天辫的孩童。 “喂,小孩儿,你们都看不到本座吗?” 娃娃们露出小豁牙傻笑着,把她从头摸到尾,扭头又跑去摸公狮子。 “回来,摸它没用,它就是个石疙瘩!” 没人搭理她。 在孩子们眼里,她也是个石疙瘩。 吉祥有点失落,一双柳叶眉拧成麻花,歪过头咬着唇茫然思索。 既然都是石狮子,为何她生来貌美绝伦,还拥有了感应世间的灵智? 脑海中支离破碎的记忆,依稀停留在亘古缥缈的虚空,但当她看遍市井繁华,听尽街坊趣事,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恍若她来过这世间…… 莫非,上苍点化她石头心开窍,正是襄助她修炼成人? 她不想做石头了,做人多好玩啊。 每天都能穿漂亮衣裳,逛街听曲看杂耍,吃香喝辣推牌九。街头老王家肉包子一开锅,馋得她口水都止不住。 今儿团圆夜,食肆酒楼里最是热闹。 炒田螺,板栗鸭,清蒸螃蟹糖芋头,还有那桂花甜酒,尝起来到底是什么滋味? 空气里飘来诱人的鲜甜,吉祥陶醉地仰头深嗅,滋溜小嘴舔着唇。 “好香啊,都塞我嘴里,快来……” “嗡”,她耳尖倏然轻颤,睁圆杏眼紧盯长街深处,脊背拱成拉满弦的弯弓。 前方有危险! 吉祥漆瞳里莹光一现,百步开外的青篷驴车在她眼前不断放大。 那头黑驴瞪出眼珠子,鼻孔剧烈翕张,嘴里狂吐血沫,看样子疯得不轻。 它没命狂奔颠碎了满车瓷器,前座老汉撤身咬牙勒紧缰绳,手勒折了都没把驴子拉回来。 更危险的在后头! 南街驶来一辆华盖马车,黄梨木轱辘对称镶嵌紫铜铆,车檐四周悬挂麒麟銮铃。铃声清澈悦耳,堪比泉水潺流,珠玉落盘。 枣红马膘肥体壮,彩漆车辇贵气夺目,车夫尚未察觉到险情,笑眯眯地偷看街上漂亮姑娘。 吉祥急得跳脚,不出片刻,两辆车就将在岔路口相撞。 她纵身跃下,红绸裙摆在半空荡开,漫天火烧云点燃夜色。 啪唧,她一个倒栽葱挂在狮首上。 无论试过多少次,她都离不开这尊石狮子。 吉祥盯紧正拐弯的马车,明知道车里那人听不见,还是不甘心地大叫一声“裴砚舟”! 全京城都盛行裴砚舟的传说。 未及冠高中状元,屡破疑案立奇功。 他是奸佞闻风丧胆的大理寺卿,皇帝视如己出的头号宠臣,贵女倾心爱慕的绝色公子…… 可惜了,天降紫薇星即将陨落。 那辆华盖马车驶到路口,疯驴子迎头撞上枣红马,“嘭隆”两声巨响,驴车轱辘当场散架,摔碎的瓷片像箭雨飞溅。 黑驴倒地蹬几下蹄子没气了,老汉被摔得翻白眼也不知死活。 车夫回过神猛拽缰绳,堪堪稳住摇晃的车厢,不料枣红马被吓破胆,凄厉嘶鸣直奔大理寺,重如铁墩的前蹄溅飞沙石尘土。 “惊马了,惊马了……” 街上路人吓得四处逃窜,吉祥跳回狮首上,十指翻飞结法印尝试救人。 她耳畔忽传破风声。 “嗖”,马车帘幔后银光乍现,一枚雪花镖飞射而出,不偏不倚击中枣红马眼睛。马儿吃痛顿住,车夫趁势将它赶回正道。 吉祥饶有兴致地盯着帘幔,红唇微挑:“嗬,不愧是本座最得意的手下,没想到他还藏一手!” 大理寺这地盘是她罩着的,她承认裴砚舟是仅次自己的二当家。 马车有惊无险停在她脚下,修长白净的男人手掀开帘幔,骨肉匀称,指节分明。 帘幔起落之间,他清朗俊颜落入众人眼中。 京城第一美男子名不虚传,诸如兰玉芳绚,神姿高彻,种种美好的词藻形容他都不为过。 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脸色近乎病态的苍白,那双墨眸平静地望过来,深邃犀利如幽暗冰潭,让人无处遁形。 该怎么形容呢?阴冷,凉薄,没人味儿。 “裴无常来勾魂了,他看见我了,我不想死啊,呜哇……”稚童心智纯净,高兴就笑,害怕就哭,也不怕得罪朝廷大官。 “嘘,不许乱说!”孩他娘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心虚地低下头。 裴砚舟手拿青罗帕子掩唇轻咳了声,旁若无人地指挥侍卫。 “封锁南长街!刺杀本官的凶手尚未逃走,查明真相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 谁、谁要杀他?疯驴子? 别说吉祥纳闷,围观百姓都面面相觑。 侍卫们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廷尉大人临危不乱化解了惊马风波,他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少,哪里来的凶手? “凶器在此!”裴砚舟指着自己心脏,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面不改色徒手拔出碎瓷片,深不见底的伤口鲜血直涌。 侍卫们见状脸色煞白,七手八脚冲上前搀扶,恨不能给他塞回去。 “大人不能拔啊,快止血,去请大夫……” 空气中飘来浓郁血腥味呛得吉祥头晕,这才发现他后背渗出血,浸入玄墨常服并不显眼。 可是,他肉身凡体都不会痛吗? 裴砚舟挥袖推开吵嚷的侍卫,凛冽目光越过人头攒动的街市,逐渐凝聚到某一处。 “本官坐于车中,凶器从东南方直势袭来,即刻去搜查醉仙楼!再者,凶手是一名壮年男子,身高不过五尺,手指骨粗大,非京城本地人,速将全部符合的嫌犯带回审问!” 裴砚舟言之凿凿,司直魏平当即领命去抓捕。 吉祥听他描述,脑海中浮现出某些模糊画面,可她现在头好晕,一时想不起来。 原先看热闹的百姓都舍不得走了,非要亲眼看那凶手是何许人。 裴砚舟强撑着一口气转过身,刚抬脚跌了个趔趄,心痛如绞,猝然倒地不起。 来不及了,他命不久矣…… 心怀鸿鹄之志,怎不向往天高海阔,未承想二十三载不认命,终是逃不过短寿谶言。 天旋地转间,他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裴砚舟,你是不是快死了?欸,都叫你别逞强,你偏不听!” 震耳发聩,分不清是幻觉或神游,眼前繁星流转成长河,模糊了生死间隙,他最后的时光在那缕桂香中凝滞。 裴砚舟感觉自己浮荡在半空,有双无形的手托着他飘回大理寺。 与此同时,他又听到那个声音。 “尘归尘,土归土,下辈子要活得久一点哦。” 裴砚舟蹙眉抬眸,深邃眼底似晕开浓墨,漠然打量陌生女子清媚的秀靥。 乏善可陈的一张脸,他从未见过。 吉祥翘腿坐在狮首上,睁圆眼睛瞪着他,不可思议地来回张望。 奇怪,周围没旁人,他眨也不眨就是在看她?怎么可能呢,他来大理寺五年了都没正眼瞧过她! “你能看见本座?”吉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纳闷嘀咕,“原来死鬼才对我有感觉?不对啊,他还没死透呢!” “噗……”裴砚舟憋得窒闷,张嘴吐她满脸血,身形踉跄撞向石狮子。 吉祥嘴里那“滚”字还没骂出口,就被血腥气呛得头晕目眩。 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飞旋翻涌,如同海面上掀起狂风骇浪,卷入漩涡沉没幽黯海底。 无数碎片在混沌中拼凑出一张男人的脸。 是他,裴砚舟? 吉祥难以置信地眨下眼,苍白俊颜与混沌脸庞重叠在一起,她忽觉心下猛坠,呼吸间牵连出剜心绞髓的痛楚。 裴砚舟手掌烫如火烧,紧紧吸附住她胸口,将她从狮身里强行剥离出来。 胸腔鼓涨得快要裂开,回忆戛然而止…… 吉祥身上红绸带升空飘舞,见血疯涨成虬韧交错的赤焰火网。 她挣不开更逃不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灵珠挣脱心窍,赤芒光影延伸成巨蟒勒住脖颈,迫使她张开檀口。 裴砚舟无意识抱紧她,两人像缠绕的藤蔓密不可分。 唇瓣相触那一刻,灵珠在彼此舌尖交渡,融合,纳入他口中,随他喉结滚落至心房。 灵珠莹莹生辉,裴砚舟停滞的心脏重又跳动,鲜红血液奔涌至四肢百骸,微凉的身体温度复苏。 他忍住头痛欲裂的眩晕,迷蒙睁开眼睛。 与他唇齿相连的女子雪肤乌发,袒肩露背。她双目紧闭,纤密睫毛像羽扇扑闪着,两颊酡红似微醺,嘴角翘起沉醉未醒。 裴砚舟心中大骇,眼底转瞬恢复清明。 他想起昏迷前抱住一个姑娘,莫非是他丧失理智轻薄在先? “走开……”裴砚舟急于逃离,身后那双手却越缠越紧,就像、故意抱住他不放? 电光火石间,脑子里的儒义礼法崩得一塌糊涂。 身为高洁雅士,位列九卿的朝廷命官,居然被手无寸铁的女子当街非礼! 裴砚舟俊脸像染了胭脂,慌乱间碰到她滑溜溜的胳膊,避如蛇蝎般拼命挣脱。 “急什么?本座还没亲回来呢!”吉祥历经脱胎换骨的痛苦,记忆消逝也不再困扰她,正是享受快意的好时候。 他嘴里有桂花酒甜香,她馋了多少个年头,总算尝到滋味了。 这就是做人的快乐吗? 美味佳酿尝一遍哪够啊,何况灵珠还在他身上。 “来嘛,再亲一下。”吉祥理直气壮踮起脚要亲嘴。 裴砚舟伸手捂住她的脸,奋力抵抗:“来人!将这刁女拿下!” 他一声令下,如同敲醒梦中人的风雷棍。 侍卫们从混沌中回过神,慌忙排成雁形阵隔绝路人,磨到雪亮的大刀架在吉祥脖子上。 “刁女放手,不得轻薄大人!” “尔等小犊子胆敢冒犯本座?”吉祥气归气,不过托那小子的福,她总算修炼成人了。 也罢,暂且饶他一回。 吉祥瞟个白眼:“不亲就不亲,谁稀罕你这张破嘴,快把本座的灵珠还回来!” 她指尖戳戳他胸口,手心朝上抓了抓。 裴砚舟挥袖怒斥:“浮花浪蕊,疯癫无状,将她带下去收监!” “浮什么花?”吉祥直觉不是好话,揪住他衣袖质问,“本座乃大理寺祥瑞灵狮,你敢将我收监?裴砚舟,你就是这样报答你的救命恩人?” 侍卫们像在听天方夜谭,来历不明的疯婆子戏亵大理寺卿,她真当自己长了狮子胆? 裴砚舟冷睇吉祥,虽说此女力大如牛,野性难驯,也不可能是精怪。 他办案多年见惯离奇之事,何时见过石狮子成精? 然而,人死也能复生。 他无法忽视心脏强有力的跳动,分明前一刻已经停滞了。 吉祥话赶话还想训几句,忽闻魏平从远处押来嫌犯,她支起耳朵听得一清二楚,福至心灵。 “裴砚舟,敢不敢比谁先抓住凶手?本座要是赢了,你不仅要还我灵珠,还要当众磕头拜我为师!” 裴砚舟命格有亏,却生来一双慧眼,人间魑魅在他眼前无不现形。 他唯独看不透这女子。 传说中珠玉修成的璞灵,拥有通晓天地之异能,与其有所感应之人命脉相连,甚至可以起死回生。 但那是无稽野史,岂能当真? 裴砚舟摇头失笑:“你输了呢?” 吉祥心知他才高识远,辩学论理自己比不上,但比天赋,他绝不是她的对手。 “本座输了随你处置!”等着瞧,今儿就教教你师徒之礼! 第2章 断案如神 裴砚舟胸前伤口神奇愈合,面色红润,气息充盈,与之前的病秧子判若两人。 在众人见鬼的惊骇注视下,他健步直奔那辆摔散架的驴车。 老汉浑身是血坐在地上,脸上扎着破瓷碎片,涕泪横流朝他跪下来。 “大人,草民冤枉啊!昨日有人出二两银子找我送货,我看是大买卖就答应了,不想那头驴突然就发疯了,草民拼命拽都拽不住!” 魏平小跑到裴砚舟面前,拱手禀报:“大人,驴子面脖肿大,口鼻有星状血点,应该是被毒死的。” “毒死的?”老汉两眼发直,慌乱摆手,“不可能,你看错了,驴吃的干草都是我亲手喂的,我从没下过毒……” “老先生莫怕,你家驴中了毒针,与你无关!” 老汉循着银铃般的声音,伸长脖子看见一位秀美少年,“他”身穿青衫吏服,头顶扎个混元髻,神态轻松拨开人群挤进来。 吉祥被勒令换身打扮,她倒无所谓,花容月貌怎么穿都好看。 不过,勒令她的始作俑者好像不太满意。 裴砚舟睨她一眼,沉声道:“口说无凭,办案要讲证据。” “本座当然有证据。”吉祥直视岔路口,水凌凌的眸子里赤芒微现。 脑海里一幕幕画面斑斓倒退,街景在放慢中逐渐清晰。 满天飞舞的木屑拼回完好驴车,颠簸的瓷器还没有摔碎,老汉咬牙拽缰绳急得满头大汗。 汗珠从他额头滑落那一刻,醉仙楼的招牌随之显现。 鬼祟身影,可疑银光,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吉祥眼底赤芒渐弱,她毫不犹豫奔向那头死驴,小手往它颈下拍去,毒黑半截的银针竟被当场震出来。 裴砚舟见状,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针尖细如牛毛,非剖尸不得验出,她仅凭目测就能识破? 这女子或许真是精怪,但她举止轻浮,绝不能是传闻里貌美端庄的璞灵。 吉祥当众拔出毒针,很开心自己赢他一局:“怎样,认输了吗?” “雕虫小技,言之尚早。”裴砚舟留给她冷漠侧脸,转而吩咐魏平,“本官已查明现场,嫌犯都带上来!” 吉祥忿忿不平瞪他背影:“呸,雕虫小技你都不会,看你这次怎么赢我。” 侍卫们从酒楼搬来八仙桌椅,掌柜和伙计殷勤打下手,食客们吃排骨都不香了,丢下碗筷跑出来看热闹。 整条南长街围得水泄不通,大理寺宋主簿抱着卷录往这儿赶,不小心被路人碰掉手里的水晶叆叇,慌忙捡起来罩在眼前瞅路。 裴砚舟撩袍坐下当街审案,一派气定神闲,浑不在意被众人瞩目。 他啊,注定是个不甘低调的男人。 什么钟鼎抓小偷,锄头认凶手,鞭打石头招供,都是他闻名朝野的壮举。 有这样出息的徒儿,做师父的深感欣慰。 吉祥心里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双手叉腰踱步到八仙桌,看她徒儿到底憋什么招。 裴砚舟面前摆放着沾血的瓷片,平静开口:“方才诸位有目共睹,此乃谋杀本官的凶器。” 众人瞠目点头,没错没错,他们亲眼看这狠人自己拔出来的。 伤口流那么多血,他怎么还没死呢? 裴砚舟无视众人眼里的疑惑,示意魏平呈上驴车搜来的碎瓷片。 “东麓白瓷坯底紧密质地坚硬,在刺客手里足以用来杀人。凶器与车上瓷片一致,不同之处在于,摔碎的瓷片裂口参差不齐……”他顿了下,拿起刺穿自己心脏的瓷片,“而这枚凶器,却被人为打磨成锋利的箭头。” 裴砚舟将两种瓷片放回桌上,吉祥凑过来看两眼,心呼不妙,她忽略了最重要的凶器。 “你说这是箭头,那凶手在何处拉弓射箭?” “醉仙楼距离马车十步远,从凶手射杀本官的方位判断,他身高不过五尺,且臂力出众,手腕和指骨常年苦练必有畸形。” 吉祥不解:“那你怎么知道凶手不是本地人?” 裴砚舟轻扯薄唇:“中秋团聚的日子,他独自潜入酒楼预谋行凶,就不怕碰见几个熟人?” “碰见熟人有什么好怕的?还不兴自己过节了?”吉祥云山雾罩的,裴砚舟跟她说不通,挥手示意魏平押上嫌犯。 “大人,卑职搜遍醉仙楼,抓到嫌犯共计十三人,他们全都符合大人的描述,事发时也曾独自离席,甚是可疑!” 那群身高不足五尺的壮汉,像小山墩分列成两排,各自操着外乡话当众叫冤。 裴砚舟不动声色看向身边那女子。 月光穿过酒楼雕花顶格,照亮她白皙莹润的脸庞,细微表情越发显得生动。 她狡黠笑眼罕见地沉静下来,似乎在认真思考某个难题,不由自主地抿起嘴唇,嘴角漾开轻浅小梨涡。 吉祥认出了她见过的嫌犯,但不止一个。 她靠天赋破案好像不太管用,裴砚舟没见过嫌犯都能说出详细特征,比她厉害那么一点点。 “怎样,认输了吗?”裴砚舟将她原话奉回,揶揄的语气极为刺耳。 “不好意思,本座要让你失望了。”吉祥松开攥紧的拳头,谁说凶手只能是一个人,两人合伙干掉他不行吗! “凶手……”吉祥故作高深打量那群嫌犯,扬手一指,“就是他们!” 被她指中的俩嫌犯脸都黑了,其他人不约而同松口气。 “带上来!”裴砚舟目光清冷不知在看谁,双臂放松撑在扶手上,十指交握在胸前,指尖转了转青玉麒麟扳指。 魏平虎着脸揪出那两名嫌犯,头戴瓜皮帽的小老弟浑身哆嗦,腿肚子发软扑通下跪。 “大人明察,草民王成一家子奉公守法,缺斤短两的事都没干过,哪敢杀人啊!” 吉祥见这家伙吓成软脚虾,心里又是不妙,但她亲眼看到的不会有错。 裴砚舟从她脸上收回视线:“王成,你都做过哪些营生?” “回大人,草民以前是打渔的,现在给粮店扛麻袋,从没学过功夫,也没碰过弓箭!” 裴砚舟眼皮都没掀:“好,本官不会冤枉良民,你可以回去了。” 王成闻言大喜,感激地磕头道谢。 奋笔疾书的宋主簿愕然抬头,眨几下眼睛没敢吭声。 吉祥急忙出声:“慢着,你就这么放他走了?驴车撞翻的时候,我看见他非但不躲开,反而钻你马车底下,不就是要趁乱行凶?” “不是,我钱袋掉了能不捡吗?”王成双手哆嗦着掏出压满轱辘印的钱袋,“刚领到的工钱都在里头了。” 裴砚舟吩咐魏平把王成带走,也没问吉祥如何看见的,尽量耐心地跟她解释。 “概而言之,行凶动机不外乎情、财、仇、欲,否则凶手就不会有所图谋。王成,他没有谋害本官的胆量。” 这话不难理解,譬如她想做人,不就是图口吃的? 吉祥只剩最后的机会了。 她盯紧另一个戴着银丝护腕的嫌犯,驴车撞岔路口的时候,她看见了这双手…… “哼,不男不女的东西莫挨老子。”赵虎被单拎出来已是奇耻大辱,当众被仇人审问更没面子。 他先发制人,“裴砚舟,你这个利欲熏心的官迷,为了升官罔顾人情!老子当年饶你一命,你活到现在算你祖坟冒青烟了!” 吉祥被骂本来很不爽,听他骂裴砚舟更起劲,心里立马平衡了。 她小声问宋主簿:“那人到底是谁呀?你们大人被他骂到不敢还嘴呢。” 宋主簿拿起水晶叆叇往人堆里照了照,恍然大悟。 “哦,赵虎啊,他是雍州人士,曾任燕安城步兵营校尉。五年前廷尉大人还是巡检使的时候,查他卖官削了他的职,一直记恨着大人。” 吉祥豁然开朗:“有仇在先是动机,武功高强有胆量,凶手准是他没跑了!” 裴砚舟没搭理对方的挑衅,不屑冷笑:“赵虎,你袭击本官不成,反被本官挑断手筋,现在连刀都拿不动?” 闻言,吉祥心里一万个不相信。 他除了会耍雪花镖,还有本事打败武将?这位裴大人久病缠身,平时跑几步就喘,大伙儿都说他柔弱来着。 魏平冲上前翻看赵虎手掌,绵软无力,指节上都是老茧,好久没碰过兵器了。 赵虎恼羞成怒地攥回拳头:“杀人不过头点地,姓裴的,你这是诛心啊,老子等着看你怎么死!” 吉祥失望极了。 仅靠耳聪目明的天赋破不了案,还需分辨具体状况。不过裴砚舟也没抓到凶手,这算是打了个平手? 原先松口气的嫌犯又开始紧张了。 裴砚舟蓦地抬手,指向其中身高三尺的侏儒。 他眼神冰冷如腊月天的暴风雪,舌尖抛出的诘问像淬了砒霜:“你受何人指使刺杀本官?如实招来!” 侏儒一张木头脸惊慌失措:“大人误会啊,草民就是个打猎的,跑来给醉仙楼送些野味……” “还敢狡辩!”裴砚舟拍案怒起,“各人身量不同,饶是你能从五尺变成三尺,你这双大脚也穿不上小鞋!” 他居然还会给人看脚? 吉祥都没留意侏儒那双脚,那人脚上鞋子是不大,但脚背高成峰丘,不合常理。 魏平立刻带人脱下侏儒的鞋子,他十根脚趾头硬生生被掰断折在脚底。 围观百姓齐声惊呼,谁也没见过这种奇事,真是开眼界了。 裴砚舟凭一双鞋抓住凶手,吉祥输得有点服气,可是还不甘心。 “这是什么法术,他怎能把自己的脚变大变小?” “是缩骨术。”裴砚舟看侏儒的眼神冷到残酷,“还在负隅顽抗?不见棺材不落泪!” 侏儒嘴里不停喊冤:“大人说什么呀,草民身上没有弓箭如何射杀大人?” 裴砚舟嗤笑,斜睨醉仙楼掌柜:“他送来哪些野味?” 掌柜的不敢隐瞒:“就是些鹿肉,还有条鹿筋,别的没了。” “鹿筋炖了吗?” “还没,大人想尝尝?” 裴砚舟横他一眼,疾步走进醉仙楼。 吉祥和宋主簿赶紧跟上,魏平押着侏儒追进来,其他人密密麻麻堵在门口。 一行人来到楼上雅间,裴砚舟仰头打量走廊顶梁,行至窗台远眺夜幕下的街景。 他转身指向顶梁:“拿桶水爬上去,浇湿檩柱椽架。” 泼水驱邪吗?吉祥盯着头顶的坡形梁架,实在猜不透他心思。 掌柜的搬来梯子,魏平拎水桶爬上去,将檩椽都浇透了。 裴砚舟问他:“看到油花了?” 魏平连忙点头,裴砚舟又交代道,“缠上鹿筋,绷紧些。” 掌柜的哪还敢留鹿筋,烫手山芋似的扔给魏平。檩椽间距约三尺,鹿筋长度恰到好处,绷紧了韧劲十足。 魏平脱口而出:“这不就是自制的弓箭!凶手正是在此处射杀大人!” 事已至此,跪在地上的侏儒耷拉着脑袋,下巴抖得不成样子。 裴砚舟取出打磨成箭头的凶器,步步紧逼:“本官亲自为你演示一遍吗?” 侏儒心慌气短,颓丧摇头:“草民什么都不知道,不关草民的事……” “那可由不得你!”裴砚舟甩手将凶器丢到他身上,“魏平,立刻去查各地军营违反军令的弓箭手名单。此人在数月前被革除,精通缩骨术,略懂药理,养过马匹,老家在黍县附近,家里有妻有子……” 吉祥一颗心怦怦跳,虽然听不太懂,但她觉得好厉害。 这就是大理寺卿真正的实力吗? 一个人的口音好分辨,但他成没成家,家里都有什么人,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大人饶命!”那侏儒的命脉被狠狠扼住,哑声哀求,“小的一人做事一人当,祸不及妻儿,求大人开恩啊!” 裴砚舟冷面肃穆:“谁指使你刺杀本官?说!” 那个“说”字震耳欲聋,侏儒头皮发麻,浑身不受控地打起冷颤。 他绞尽脑汁布下的筹谋,自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在大理寺卿面前全是把戏。 不愧是传说中的“鬼差”裴无常,慧极近妖,断案如神。 “小人招供,全招……” 第3章 怨女幽魂 众目睽睽之下,那侏儒手脚四肢不断延伸。 骨缝里嘎巴嘎巴响着,整个人像一块泡发的炸猪皮,眨眼之间就胀开数倍。他本来也不过五尺高,身上衣服又松垮,变化起来不引人注目。 细看那双手伤痕累累,不像赵虎手上的老旧茧子,他掌间勒痕还很清晰。 这也印证了裴砚舟的推测,此人离开军营不久,还保持苦练的习惯。 “小人孙茂,曾任黍县汛塘营伍长,因未告假擅自离营被革除。为了养家糊口,小人进京在李府做护卫,少奶奶对我恩重如山,却被奸人所害死不瞑目,如今好不容易抓住真凶,大理寺居然要推翻重审……” 裴砚舟扬手打断:“你说的李府,可是户部侍郎李穆府上?” 孙茂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咬牙吁叹:“正是。” 众人满目皆惊,交头接耳讨论起李府惨案。 “造孽哦,李家少奶奶多好的人啊,从来没苛待过仆婢,有个烧饭大姐胳膊摔断了,还是她给请大夫抓药。” “好人不长命,听说犯人是武状元钟朔,喝醉了见色起意尾随行凶。” “齐氏被那恶徒先奸后杀,脸都被烧焦了,手指头连根斩断,身中几十刀捅成了漏风筛子,衙门验尸都看不出人样,可怜她变成鬼还给自己喊冤……” “你见过吗?”吉祥溜达到口沫横飞的婆娘身边,好奇问她,“尸体不成人样,鬼魂喊冤,你都看见了?” 那婆娘干瞪眼,吭哧瘪肚挤兑她:“小丫头别不信邪!李府的仆役亲眼所见,那灵堂一到半夜,齐氏的棺材就从里往外流血泪,她这是死不瞑目啊!” 几个碎嘴婆子一窝蜂涌上前,口沫横飞说道起来。 “每晚到齐氏遇害的时辰,李府就有无脸鬼喊冤,左邻右舍都听得清清楚楚,还有倒霉蛋撞见她吓晕过去的。” “幸亏刑部三天之内抓住凶手,齐氏的冤魂才算是消停了,不然咱们街坊晚上都不敢出门。” 棺材流血泪?无脸鬼喊冤? 吉祥在大理寺见惯了稀罕事,却连个鬼影子都没见过,莫非石狮子生来辟邪,鬼见到她都绕道走? 婆娘们没了看热闹的心思,推推搡搡陆续往家赶。 “廷尉大人吃饱了撑的要给凶手翻案,你们说齐氏会不会又要喊冤?” “那肯定的,快走,早点回去把门窗关严实了,还得把庙里请来的符纸贴上……” 吉祥双臂环胸,煞有介事地歪头想了想。 有道是眼见为实,冤魂之说她是不信的,不过听孙茂的意思,他还是替主伸冤的忠仆? 他不满大理寺重审杀人犯,一气之下跑来干掉裴砚舟,图什么呢? 收买驴车,飞针下毒,鹿筋绕梁,瓷箭穿心……有这功夫直接干掉凶手不好吗? 欸,他偏不,处心积虑伪造裴砚舟意外身亡的假象,没得逞被捕后还委屈上了,怎么看都说不通啊。 吉祥是个直性子,看不透弯弯绕绕的凡人心,不过裴砚舟是人精,他准知道。 “孙茂,你没说实话。”裴砚舟剑眉微挑,“死者齐氏深闺妇人,她和你一个护卫来往不怕招人非议?偶尔相助情有可原,恩重如山?亏你编得出来!” 孙茂涨红了眼,重重叩头:“小人一时糊涂悔之晚矣,只求大人放过我家里老小,来世做牛做马必当报答……” “你敢!”裴砚舟发觉异样冲上前,终是晚了一步。 孙茂突然手脚抽搐,嘴角流下乌黑毒血,面目狰狞地瘫倒在地。 “啊啊,死人了……”围观百姓慌乱逃散,拥挤不堪的醉仙楼很快清净下来。 吉祥越发不懂,他还没招供就自我了结?真不把裴砚舟当回事! 侍卫们冲上前扶起孙茂,看他眼珠灰白,气息全无,已是回天乏术。 魏平撬开他的嘴:“大人,他咬毒自尽了。” “见血封喉,宁死不拖累家人。”裴砚舟意兴阑珊走出酒楼,掌柜伙计们恭敬让道。 吉祥满头雾水追上他:“李府的案子还要查下去吗?孙茂好像招了又好像没招,本座都被他搞糊涂了。” 裴砚舟脚步未停,他走在夜半凄清的长街上,孤傲背影如遗世独立的雪山幽兰。 说不清缘由,吉祥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见过他身影温暖了凄冷月光。 对了,她现在也有影子。 吉祥借月芒对自己的影子挥挥手,一步步追上裴砚舟,听他头也不回说了句。 “指使孙茂行刺本官的幕后黑手,正是李府惨案的真凶。” 吉祥好奇:“你猜到是谁了?” 裴砚舟沉默良久,不知是毫无头绪还是懒得理她。 吉祥也没放在心上:“对了,你怎么知道孙茂有妻有子?他又没说实话。” 不知不觉走到大理寺门口,裴砚舟在石狮子前方停下来。 “他旧衣领和新补丁的针脚出自一人之手,虽说外衣褴褛,里衣却整洁如新,领边绣有连理枝,那是妻子对他的关爱之情。此外,他袖口有几片奶渍,显然是抱孩子蹭上去的。” 吉祥不禁感慨:“家庭和睦不是人间最幸福的事吗,他一走了之,撇下家人多可怜啊。” “那是他咎由自取!”裴砚舟目光凉薄地看着她,“你有家可归么,家里何方人氏,你不如可怜可怜自己!” “我好着呢,不需要谁可怜。”吉祥扬手抱住石狮子,“我家就在这儿,你不信就算了。” 裴砚舟当然不信,倒背手沉着脸走近她:“你说过输了随本官发落。” “就、就算本座说过那又怎样,喂,你想对我做什么?”吉祥警惕地双手捂胸,慢慢后退,“你别过来啊,我很凶的!” 裴砚舟脚步顿住,轻蔑笑道:“方才教过你凡事有图谋,所以你纠缠本官想图什么?”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吓她一跳。 吉祥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情、财、仇、欲?好罢,你没有一样值得本座贪图的,你还我灵珠就当扯平了。” 又是灵珠,她到底是何方精怪? 裴砚舟眸色渐深:“你所言灵珠,莫非是传说中的璞灵玉髓?” “璞灵?”吉祥脑海中突然袭来尖锐刺痛,却又转瞬即逝,“什么呀,你听好了,本座乃大理寺祥瑞灵狮……” 裴砚舟悔不该对她抱有幻想,不耐斥断:“怎么还你灵珠?” 吉祥盯着他浅绯色薄唇,舌尖轻吐,用力吞咽口水。 “你亲我一下。”她朝他仰起头,半阖着眼,高高撅起自己的小嘴,“喏,就像这样……” 她唇珠晶莹红润,一张一合,唇齿间飘出清雅桂香,勾着他回味那柔软滋味。 裴砚舟霎时想起紧密相缠的火热,心跳骤然加快,周身涌动的血液烫如岩浆,刺耳噪音像煮沸的汩汩开水。 强烈又陌生的感觉令他无比抗拒,内心深处有种说不出的烦躁,看到她就头痛。 但她至少救过他,对他并无恶意。 裴砚舟放缓气息,强压心头那把火,冷若寒霜拒她于门外。 “将此人逐出大理寺,若敢擅闯即刻收监!” 吉祥看他决然离去的背影,气得吹眉毛瞪眼:“你不亲我,那把灵珠挖出来还我啊!裴砚舟,你给我回来!” 魏平带侍卫一左一右架她出去。 “姑娘,你快走,大人都对你格外开恩了。” “大人心怀社稷无心儿女私情,那些名门贵女哭瞎眼都没用,你这样的……” “放手,本座自己走!”吉祥要是想赖到底,再来十个侍卫都没辙。 但在她的地盘上,传出死缠烂打追男人的谣言,那还要不要脸了。 “不许造谣!”吉祥怒视他们的嘴巴,比划几下手撕的狠劲,“都给我把嘴闭上,不然全给你们撕烂!” 魏平等人紧紧抿住嘴,心有余悸盯着她消失于夜色中。 咳,这姑娘长得挺水灵,脑子看起来不太好使,不过胆子挺大,竟敢觊觎他们大人呢。 吉祥沿着南北长街绕了一大圈,最后无处可去,还是回到了大理寺。 她不困也不累,仰卧在石狮子背上数星星。 说实话,她还沉浸于初为凡人的喜悦中。 姑娘家穿的绫罗绸缎,金闪闪的发簪首饰,还有瓜果糕点肉包子,都等着她宠幸呢,哪有闲心去搭理白眼狼。 好心当成驴肝肺,她不想见血才肯亲他一下,那小子反倒自作多情了。 “咕噜噜……” 咦,是她肚子里发出来的,难不成五脏庙也会打架? 她好奇揉着肚皮,暂且将烦恼抛到脑后。 裴砚舟他又跑不掉,大不了委屈自己主动亲回来,或者等他死了把灵珠剖出来。 人生短暂,那小子看上去活不长,应该等不了太久。 吉祥迷迷糊糊睡去,天光尚未大亮,熟悉的肉包子香气从街头飘来。 她皱了皱鼻子,不像往常闻两口就算了,喉咙里有股气上下翻涌,五脏庙闹腾得很,和稀泥似的来回搅弄。 不一会儿,前襟贴后背越压越扁,血肉连着筋骨都像被掏空了。 这就是饥饿的感觉吗? 吉祥闻着肉味舔了下嘴唇,那种发自心底的强烈渴望,远远胜过亲嘴的感觉。 呸,怎么又想起白眼狼了。 吉祥甩甩头跃下狮背,脚踝一崴,险些摔个五体投地。 她眼前发黑,头昏脑胀扶着台阶坐下来,双腿针扎似的酸痛,膝盖冷嗖嗖的像受凉了。 “哎呦,腰也好痛。”吉祥虚握拳头,愁眉苦脸捶了几下腰腿,“肉身比不得石头,看来以后不能睡大街了。” 可她越捶越痛,小腿肚子颤悠着抽筋。 没道理呀,坐路口晒太阳的大娘大爷都是这样敲的嘛。 一定是饿昏头了!她忍住疼痛爬起来,追着那股香气找到王记包子铺。 炉灶上烟雾缭绕,她闭目深闻:“没错,就是这个味儿。” “呦,差爷来得真巧,刚出锅的包子来两笼够吃吗?”掌柜看她身穿大理寺吏服,麻利地掀开蒸笼招揽生意。 热腾腾的肉包子勾得肚里馋虫乱爬。 吉祥一屁股坐下来,爽快拍桌:“先来两笼,不够再上。” “来啦。”掌柜端上两屉蒸笼,还送了碗豆汁儿,“差爷慢用,管够。” 凡人靠饭养,多吃点就有力气了。 吉祥不会用筷箸,夹几次夹不稳,索性往旁边一丢,两手抓起包子往嘴里塞。 “嗯,好吃,真香,再给本座来两笼……” 日头斜照在堆成小山的蒸笼上。 吉祥嘴里鼓囊囊的,双眼发直瞅着手里半个包子,眼前浮现出模糊重影。 怪事儿,她怎么越吃越饿了? “差爷,您吃了八笼包子都没饱吗?”掌柜还以为大理寺都不带管饭的。 吉祥吃不出味道正郁闷,丢下包子慢腾腾站起来,两条腿罗圈打晃走斜道。 “哎,差爷,您还没给钱呢。”掌柜追出来傻笑,朝她搓了搓手指头。 吉祥头晕:“什么钱啊,本座没那玩意儿。” 掌柜一听不乐意了,拽住她不让走:“吃东西不给钱,大理寺差爷想吃白食?” “包子不就是给人吃的吗,本座都变成人了,还不能多吃几个?”她委屈得要命,从头到脚都难受死了,做人也没有那么轻松。 掌柜在气头上没听清,揪住她领子拽去大理寺:“你吃了我八笼包子还想赖账?走,找你们大人评理去!” 推搡时,吉祥僵硬地摔在地上,她的身体陆续失去知觉,掀开衣袍看一眼吓懵了。 那双脚已经变成灰蒙蒙的石头,斑驳石纹沿小腿往上蔓延,过不了多久,她整个人都将变回石疙瘩。 她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做人不到一天就被打回原形? 莫非是弄丢灵珠的惩罚…… 吉祥垂头丧气被掌柜拽去大理寺。 “草民求见廷尉大人!大理寺差爷吃包子不给钱,大人要替草民做主啊!” 掌柜累得满头大汗,吃白食的家伙比石墩还重,怪不得胃口那么大。 路人都围过来对吉祥指指点点,门房对她还有印象,不敢耽搁跑进去禀报。 左等右盼,裴砚舟都没露面。 最后魏平赶来付了包子钱,总算打发走那掌柜。 吉祥的双腿完全石化,她披头散发双目失神,像打断脊梁的流浪狗趴在门口。原指望抱住裴砚舟吸两口灵气,如今希望全破灭了,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魏平遣散路人,回头嫌弃地看着她:“莫要痴心妄想,快走,大人不想见你。” 她才不要孤零零死去。 裴砚舟霸占了她的灵珠,还想一脚将她踹开,天底下哪有这种便宜事。 吉祥面露羞涩微垂首,指尖轻抚自己腹部:“小女子珠胎暗结,裴大人岂能始乱终弃?” 她嗓音如莺啼婉转哀怨,媚眼含情甚是凄美动人,“不瞒各位,我呀,就是裴砚舟这辈子最重要的女人。” “嗟!竟敢污蔑廷尉大人!” 魏平惊掉下巴,还没来及去捂她的嘴,高洁清贵的裴廷尉悠然现身。 第4章 生死冤家 感君一回顾,思君朝与暮。 浅金色光晕倾洒在大理寺门前,吉祥双手撑在石阶上仰望如兰贵公子。 三千青丝随风飘拂,四目相对,情意缠绵。 俊男美女堪称一对璧人,旁观者正感叹裴无常铁树开花,却见他居高临下勾唇冷笑。 “珠胎暗结?你腹中怕不是八笼包子!” 啊啊,好想撕烂他那张嘴。 吉祥忍住吐血的冲动,卖力模仿她见过的撷芳楼花娘,娇羞轻嗔:“裴大人,还记得我们昨晚说过的话吗?” 裴砚舟不接招:“本官奉劝你慎言,除非,你想被关进普济院。” “普济院是什么地方?”吉祥听不懂,魏平在一旁“好心”提醒:“那里面关的都是疯婆子。” 就是蓬头垢面自己抓虱子吃,被坏小孩追着打的疯女人?太可怕了,石狮子灵珠这种话,在世人听来都是疯言疯语啊。 吉祥不想被当成疯婆子,但她真的很急,拽他的手往自己腿上摸。 “裴大人,你不是不信么,你想知道真相就来摸摸看,快摸啊!” “放肆!光天化日,成何体统!”裴砚舟耳根微红,甩袖离去时碰到一截冷硬物体,像木头,石头,绝不像是肉身。 此女并非璞灵,难不成真是石狮子成精? 虽是一触即逝,他指尖传来的暖流瞬间注入身体。膝盖不疼了,腿也不麻了,吉祥拧动着灵活脚踝,感觉能跳起来沿京城跑两圈。 多么神奇,被他碰一下就活过来了。 吉祥激动得抱紧他大腿,迫切感受灵珠的气息。裴砚舟正要呵斥,忽觉心脏兴奋地跳动,忍不住想靠近她。 魏平吓傻眼,几个大男人拦不住小姑娘,竟然又被她得手了。 堂堂大理寺卿与女子纠缠不清,传出去必定有损大人颜面。看热闹的百姓蜂拥而至,魏平抄家伙去抓吉祥,却被裴砚舟扬手制止。 他深深吸气压抑住狂乱心跳,神色淡漠地瞥向吉祥:“你随本官进来。” 他相信了?吉祥大喜过望,松开被她抓出褶子的天青竹纹缎袍,殷勤地帮他掸平了。 裴砚舟不动声色步入内衙,吉祥乐颠颠追进去,一路上好奇地东张西望。 她蹲在门口好些年,从没见过里面的景致。 都说审案的讼堂像阎王殿,裴砚舟朱笔一挥定生死,万千亡魂不散,大白天都阴森森的。 其实不是啊,这里草木葳蕤,花香芳馥,树梢上有喜鹊衔枝做窝,池塘里红金锦鲤游得欢畅,廊檐下的牵牛花都比路边开得鲜艳。 沿回廊往里走是内衙,裴砚舟不用审案的时候,通常叫手下来书房议事,或是去武场切磋两下,晚上就住在各自的衙舍。 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彼此脚步声。 吉祥跟在裴砚舟身后,看他宽肩窄腰大长腿,身段还不赖。 她伸手在半空比划两人身高,自己头顶到他肩膀的样子,力气比他大长得比他矮,心里有点不服气。 “收起你的小动作!”裴砚舟推开万字格雕花门,径自走进书房。 呦,他后脑勺长眼睛了? 吉祥腹诽跟进去,迎面并排的书架堆满案卷,多看一眼都头疼。 “你站门口说话。”裴砚舟走到书桌前,背对她点燃一支沉香。 “怕我缠上你啊?”好,她确实想缠他吸吸灵气。 吉祥收回跨过门槛的那只脚,左肩靠在门扇上,右手绕着发梢玩,站没站相。 裴砚舟坐下来给自己倒杯云雾茶,看也没看她:“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说服本官。” 亏他还是博学多才的状元郎,没见过的稀罕事不代表没有啊。 吉祥不喜欢拐弯抹角:“呐,本座炼化你的血修成人形,而你被本座的灵珠救回一条命。咱俩话不投机说不通,原打算等你死了讨回灵珠,不想本座差点死你前头了。” 想起来还后怕呢,她拍拍自己受惊的小心脏,“本座不能离开灵珠,否则一夜之间就将变回石头。你不是青天大老爷吗,发发善心把灵珠还给我。” 裴砚舟并没有被她的话打动:“一己之言,不足为信。” 这小子真是油盐不进。 吉祥急得掀衣服:“刚才让你摸你不摸,现在变回去怪我咯。” “休得无礼。” 裴砚舟单手扶额,垂眼看杯盏里漂浮的淡绿茶叶。 倘若将她视作疯子,也不必庸人自扰。 但事实恰恰相反,他感应到心底异样的颤动,无法装作一切都不存在。 如果说灵珠替代他死去的心脏,那他现在是人是鬼,还是和她一样的精怪? 裴砚舟心里没有答案,但他想查清楚。 “既然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么,本官上任以来的经历,你应该有所见闻。” “你信这个?嗨,早说嘛。”吉祥盘腿坐在门槛上,正儿八经侃起来,“裴砚舟,想不到,我和你是老相识了……” 自从裴砚舟声名鹊起,一桩桩离奇案件传遍京城,茶馆里说书先生津津乐道,老百姓都耳熟能详。 吉祥嘴里说的办案细节却是机密,要不是趴在他书桌底下,不可能记得这么详细。 裴砚舟平静的表情有所松动,吉祥没看出来,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 “本座还知道你的小秘密呢,每年中元节你都会不开心,不是一个人喝闷酒,就是躲屋里哭鼻子……” “够了!”裴砚舟怒目嘶吼,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失态。 他从未在人前流露过丝毫伤怀,那些深埋已久的伤痛,即使是最亲近的家人也不容窥探。 而她出现不过一日,竟将他心底尚未愈合的伤痕,连皮带骨扒出来公然鞭笞。 吉祥瞧他急赤白脸红了眼,捂嘴直乐:“哎呦,还不好意思承认啊,没事儿,我不告诉别人你喝醉了哭着叫娘。” 裴砚舟蹙眉怒斥:“好!本官还你灵珠,你要保证永远离开大理寺。” “嗯,也行,等你死了我再回来。”吉祥爬起来跑到他面前,拨开脸上乱发撅起红唇,“快点,往这儿亲。” 裴砚舟抿唇捏紧杯盏,手背上爆出道道青筋:“不可,换个法子。” 嘁,她还没嫌弃呢。 吉祥怕他反悔也不勉强,左右张望,拿起书桌上锋利的裁纸刀。 “用这个,你自己把灵珠挖出来。”吉祥递给他刀子,抬手遮住眼睛,“我不行,我见血头晕下不了手。” 这、谁能下得了手…… 裴砚舟沉默片刻,丢下裁纸刀:“再想个法子。” 吉祥就怕他出尔反尔,怒而拍桌:“全天下你的命最金贵,我活该送死啊!” “谁都不用死!”裴砚舟幽凛目光如无垠深海,沉静地看着她,“本官准许你留在大理寺,灵珠之事务必守口如瓶。” 准许?这口气听着像欠债的当大爷,她这个债主还得做跟班? “本座受不了气,等太久嘴巴就憋不住。” “一个月之内,本官想办法还你灵珠,你还有什么疑问?” 哼,这还差不多。 吉祥认真地想了想,神情严肃:“包吃住吗?” 裴砚舟缓口气,点头:“你要守大理寺的规矩,不可直呼本官名讳,虽说你是母狮子……” “叫我吉祥。”吉祥骄傲地挺起胸膛,“我自己取的名儿,好听。” 谁管她叫吉祥还是富贵。 裴砚舟觉得自己也疯了,居然一本正经商量起这种事。 “下去,找魏平给你安排住处。” 衙舍青砖黛瓦整洁如新,吉祥刚来的时候就看上了,住进去指定不能腰酸背痛。 “本座爱宽敞,给我找一间最大的屋子,最好离你们大人近点,对了,去哪儿吃饭啊?” “往南走是吏厨,我带你去。”魏平万万没想到,疯婆子成了他同僚。 大理寺从来没有女子为吏,大人交代不用把她当成姑娘家,到底什么意思? 厨堂里不许饮酒,好在菜式丰盛敞开吃,比吃包子还过瘾。 吉祥住的地方宽敞明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打滚,被褥软绵绵的,比睡大街强多了。 但也有美中不足,她和裴砚舟半晌没见面,脚趾头又开始发麻,敢情时刻都得黏着他。 忍忍,还有一个月就自由了。 不过,裴砚舟要是想不出办法呢,这么重要的事居然忘了问他! 魏平办事靠谱,她推开门就撞见那厮从隔壁走出来。 裴砚舟身穿绛紫色官袍头戴乌翅帽,风姿出尘宛如画中仙,万千美景皆沦为陪衬。 诚然,跟她比还是差了点。 吉祥看他要走,忙道:“刚才忘了问你,一个月之后还没辙怎么办?” “到时再说。”裴砚舟优雅地理了理广袖,“放心,多久都包吃住。” 老奸巨猾,差点被他骗了! “本座缺你那口吃的?”吉祥吃什么都不吃亏,谁惹她生气她给谁添堵。 她杏眸弯弯媚态丛生,“裴大人金屋藏娇,恐怕有损大理寺名声。” 裴砚舟从头到脚打量她:“那也得有娇可藏。” 他不上当,她好像更生气了。 “裴……”话刚出口,吉祥挨了他一记眼刀子。 裴砚舟剑眉星目,眼神凌厉起来不怒自威,她不能直呼他名讳,难不成叫他“大人”? 那俩字烫嘴,她叫不出来。 “忘了守规矩?”裴砚舟余光瞥见魏平赶来,暂且没工夫驯狮子。 他大步走出衙舍,吉祥闲逛装赏花逗鸟。 “大人,刑部顶不住民众问责,将嫌犯钟朔押至城楼游街,以供百姓谩骂泄愤。”魏平像往常那样尽职禀报,一时忘了内衙多双耳朵。 裴砚舟边走边问:“李府那边有动静了?” 魏平摇头:“一切如常。” 钟朔?不就是那个武状元杀人犯?原来他们说的是李府惨案! 吉祥每次听八卦都要听到最后,不然就抓心挠肺地难受。 裴砚舟认定钟朔不是真凶,那又是谁残害齐氏,指使孙茂刺杀朝廷命官? “大人,本座去帮你掌掌眼。”那俩字脱口而出不烫嘴了,吉祥愣了下,后知后觉自己的狗腿行径。 裴砚舟却不领情,又一记眼刀子飞过来,这下吉祥也不高兴了,“都叫你大人了还要怎样?” 魏平咳嗽两声,凑过来教她:“在大人面前要谦卑,比如,我身为司直自称卑职,你无名小卒……” “小平子,你瞧不起谁呢?你们大人欠本座一条命,本座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他叫我一声‘爹’都担得起……” 吉祥抬头瞅不见裴砚舟的身影,慌忙追去,“大人,等等小卒。” 城楼下沸天震地,老百姓人手一个装满烂菜叶的篮子,同仇敌忾等着砸杀人犯。 “昨晚齐氏又从棺材里跑出来喊冤了,你们听见了没?她哭得好惨啊!” “可不是,吓得我整宿睡不着都不敢睁眼,生怕瞧见窗外的无脸鬼,都怪大理寺多管闲事要翻案。” “干脆砸死凶手替齐氏报仇,省得咱们成天担惊受怕……” 彩漆华盖马车从城东驶来,车檐四角銮铃叮咚作响,车窗帘幔悬挂金丝流苏,在轻微颠簸中飘来荡去。 吉祥和魏平闹不痛快,连随行侍卫的差事都没捞到,一个人走在车队前头。 她隔着金光刺目的帘幔,看不清裴砚舟脸色,却头一次厌恶起自己。 拍马屁是狗腿子作为,她不能自甘堕落…… “嗡”,吉祥耳尖忽颤,她听到风声裹挟着异物,侧目发现人群里扔出一颗大白菜,出于本能纵身跃起抱进怀里。 华盖马车仓促停下,帘幔里传来不悦质问:“何事喧闹?” 魏平上前来报:“大人,不知是谁错将马车认作囚车,丢颗白菜被小祥子接住了。” 这心眼小得能穿针了。 吉祥气得想砸他,眼看整颗菜水灵灵的,丢了可惜,拍拍浮土又夹在腋下。 裴砚舟没再追问,侍卫们围住马车警惕众人。 砸到官爷马车的婆娘刚把菜收起来,人群里再度传来愤怒咆哮。 “看啊,囚车从城西来了,他就是杀人犯钟朔……” 在哪儿呢? 吉祥踮起脚仰头张望,残害良妇的武状元,他真是被冤枉的吗? 第5章 七日誓约 人山人海挤得寸步难行。 吉祥瞪着黑压压的后脑勺,急得火燎火燎,生怕看不成热闹。 “小祥子……” 讨厌,谁这么烦人? 吉祥不搭理往城西张望,她听到囚车沉重的轱辘声,偏偏看不清杀人犯。 “小祥子,城楼上看得可清楚了,你想去吗?” 吉祥怔住,回头瞧见裴砚舟掀开帘幔,坐车里朝她和善微笑。 那笑容阴险诡异,一看就没安好心。 “你不要得寸进尺,我有名字的……” “不去算了。”裴砚舟不给她抗议的机会,从容下车走向重兵把守的城楼。 魏平那狗腿子紧追而去,他们一前一后拾阶而上,登高望远尽收眼底。 站那上面,肯定能看清武状元是圆是扁。 吉祥揪了揪耳朵,他方才叫她都不去,自己跟去多没面子。不过来都来了,没凑上热闹岂不是更亏! “接好了。”她把大白菜丢给车夫,撒开腿直奔城楼,却被守城士卒的红缨枪拦下来。 “城楼重地,闲杂人等回避。” 嘿,这帮小犊子连祖师爷都不认,她看门的时候,他们还没出生呢。 多说无益,吉祥仰头朝那道清隽背影挥手,谄媚高呼:“大人,小祥子来啦!” 裴砚舟顿住脚步,微微侧过脸轻颔首,士卒们恭敬收回红缨枪。 吉祥前一刻还愤懑难平,转眼就狐假虎威了:“看到没,我可不是闲人,大理寺都靠我罩着的……” “砸死他,砸死他……” 城楼下群情激愤,满天烂菜叶鞋垫子飞来飞去,像着火的炮仗砸向囚车。 吉祥听到震天动地的怒吼,霎时心如擂鼓,脚底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她恍惚看到自己身着素纱白裙,五花大绑被架在赤焰火堆上,周围数不清的人群侧目怒视,嘴里叫嚣着“烧死妖女”。 吉祥怔忡甩头:“我这身子也太弱了,动不动就晕,都怪裴无常霸占了本座的灵珠。” 她跑上城楼月台,裴砚舟与同僚行过揖拜礼,互相恭让落座。 看两人穿戴官阶差不多,但与年轻俊俏的大理寺卿相比,花白胡子大肚腩老头明显差着辈分。 魏平抱拳尊称他“尚书大人”,吉祥想起裴砚舟夜半无人私语时的“老酸菜”,应该就是这位刑部尚书了。 罗志远笑起来像蛤蟆:“老夫听闻廷尉大人遇刺彻夜难安,今日见您容光焕发不胜欣喜啊。” 裴砚舟不领情,当众奚落:“罗大人若早将此案移交大理寺,本官抓住真凶何来性命之忧?” 罗志远耷拉的眼角精光锐现:“真凶是武状元钟朔,罪证确凿!” 翻案是不可能翻案了。 户部侍郎的儿媳在家中被杀,凶手灭绝人性,皇帝震怒,全京城都盯着他们刑部破案,轮不到大理寺指手画脚。 不就是官运比他好么,小狐狸尾巴都翘上天了。 罗志远不服那黄毛小儿,但也不至于闹僵反目,捋着胡子放缓语气,“廷尉大人还年轻,求胜心切未必是好事,当心弓满易折,来日路还长呢。” 裴砚舟讥讽笑道:“罗大人苦口良言,赋闲老朽或许能体会。本官夜以继昼审查案件,朝夕不倦,从未推至来日。” 话音刚落,吉祥眼看那老头胡子飞起,喉咙里像破旧风箱呼哧呼哧,气得差点咽气了。 “那好,廷尉大人既然来了,不如亲眼看看民心所向。”罗志远拂袖而去,嘴里嘀咕小狐狸爱出风头,仗着圣上宠信气焰嚣张,想升官都想疯了。 吉祥总算明白“老酸菜”的来历了,他嫉妒裴砚舟啊。 罗志远走到城墙前,接过随从递上的状书当众宣告。 “李侍郎儿媳齐氏遇害一案,经刑部连夜追查已抓获真凶。犯人钟朔案发前曾当街调戏齐氏,有撷芳楼花娘作为人证。齐氏反抗摆脱后,钟朔尾随潜入李府将其杀害,逃跑时遗落凶器在现场,罪证确凿,实不可赦!” “死者齐氏恪守妇道并无过错,钟朔手段残忍罪大恶极,本案已呈报都察院按律处斩。”罗志远犹豫地看了眼裴砚舟,“若有疑议,日后将移交大理寺复查。” 这句话像往油锅里浇把火,愤怒的人群立马沸腾了。 “杀人偿命,钟朔就是凶手,大理寺还有什么好查的,快把他斩了告慰齐氏亡魂!” “凶手一日不死,齐氏就一日不瞑目,她三更半夜跑出来喊冤,闹得家家户户都不安生……” 城墙下吼声喧嚣,裴砚舟若无其事端坐于太师椅,拿起宋主簿借他的水晶叆叇察看四周。 “本官见过擂台上的钟朔,意气风发,大有可为,不想今日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对啊,前途无量的好儿郎自毁前程,究竟是天生邪骨还是被冤枉的? 吉祥看向人群里那辆囚车,车顶堆满面糊菜叶烂鞋底,碗口粗的栅栏画上个“死”字。 栅笼里灰蒙蒙的影子一动不动,已然俯首认罪。 他脖子套着盘头枷,手脚铐上铁镣,囚衣是新换的,头发整齐梳理过,脸色暗黄也算干净,像是为游街特意捯饬过。 奇怪,他都快死了还有心情打扮? “小祥子,你的眼力也不过如此,这么久都没看出破绽。” 吉祥听出裴砚舟激她呢,阴阳怪气:“我这是雕虫小技,大人有本事自己看。” “敢不敢比谁的眼力好,你要是赢了,本官重重有赏。” “我有吃有住,什么都不缺呢。” “赏钱都不要吗?”裴砚舟不用看都知道,她兜里一个子儿都没有,“钟朔在狱中身受重伤,表面验不出伤痕,你每验出一处,本官赏一贯钱。” 魏平补充道:“够吃一百笼肉包子。” 吉祥疯狂心动:“成交,你不许赖账!” 她屏息凝神,晶莹杏眸里赤芒闪烁。 囚车周围的光尘缓慢飘落,之前忽略的细微之处纤毫毕现。 她看过街头形形色色的人,老弱妇孺姿态皆有不同,钟朔生得膀大腰圆,体格比寻常人强壮,就算被囚禁多日也不该精气全无。 原以为他那是负疚认罪,实则人都没有意识了,怕是被下了药昏迷不醒。 “我看到了,他耳朵眼里有血丝,密密麻麻像蜘蛛网……” 裴砚舟眸光深沉:“汗巾包裹榔头击打耳部,致人失聪却不易察觉,继续。” “还有他脖子上有两个出血点,针尖大小……” 裴砚舟拧眉思忖:“在喉结位置吗?” “就这儿。”吉祥比划下自己的咽喉,裴砚舟看一眼冷声道:“烧红的琴弦刺穿喉咙,使人暂时失声,伤口愈合后无从查验。” “刑部牢吏太恶毒了,钟朔又跑不掉,这样挖空心思防备谁呢?” “怕他当众喊冤,防备本官。”裴砚舟浅笑置之,施施然走向雉堞城墙,懒得搭理满眼戒备的罗志远。 魏平跟上去,娴熟地拿起铜喇叭喊话:“肃静!廷尉大人亲临办案,绝不姑息养奸,也不会错杀无辜,有冤伸冤为时未晚……” 喊完话,他躬身将铜喇叭递给大人。 裴砚舟这回却没接,他感觉体内中气浑厚,升腾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众人砸菜叶砸得手疼,囚车里听不见半点动静,也不知杀人犯死了没有。 他们纳闷看向这位大人物,都寻思还有谁要伸冤?谋害齐氏的凶犯都认罪了,多此一举啊。 裴砚舟负手立于城楼上,眉清目朗若皓月,身姿挺拔如松竹,生就正气凛然好相貌。 “李侍郎儿媳齐氏帮扶乡邻,仁惠宽厚,如此贤媳惨遭毒手不幸殒命,好人不得善终,莫是天道不公?” 他语气激昂极有煽动性,众人闻之悲愤,有壮汉怒砸囚车:“杀人偿命,拿命来……” 裴砚舟展臂挥袖,飒风冷冽,骚乱的人群再度安静下来。 他拱手敬天,声如洪钟:“承蒙圣上恩泽,青天见高洁,冤苦尽昭雪!本官愿以己身为表率,肃清作奸犯科之伥鬼,坚守天地正气激浊扬清!” 罗志远老脸憋得通红,杵旁边小声骂他“戏子”。 吉祥看见人群里一双双眼睛都亮了,他们崇拜地仰望裴砚舟,张了张嘴,激动得说不出话。 当官的都这么能说会道?皇帝听见了多高兴呀,敢情他才是会拍马屁的。 “依本朝律法,凡京中官员涉案应送大理寺审决!如今罪证尚未确凿,刑部对嫌犯钟朔擅自拷问,以致他耳不能闻,口不能言,此乃屈打成招!” “竖子尔敢!”罗志远急得挠头跺脚,目眦欲裂指着裴砚舟吐唾沫,咬紧后槽牙忍住揍人的冲动。 他突然想到什么,猛拍一下大腿,抓来侍从附耳交代几句。 这厢众人都听明白了,大理寺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原是替杀人犯叫冤呐。 人有时候很容易被言语煽动,但根深蒂固的念头也很难改变。 心中认定已久的“事实”,突然有人跳出来说是假的,换谁都无法立刻接受。即使那人是允诺公义的朝廷命官,也不能让他们完全信服。 人群里传出诸多不满,都在猜测大理寺与刑部抢功劳,还有人怀疑裴砚舟被武状元收买了。 吉祥耳朵里充斥着各种质疑,犹豫要不要告诉裴砚舟,忽闻撕心裂肺的悲恸哭声,一声声喊着“冤枉”。 “青天大老爷,救救我家朔儿,他从小到大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从来没跟街坊们红过脸,更没见过李侍郎的儿媳……” 囚车旁跪倒一对夫妻,正是到处替子伸冤的钟朔父母。他们日思夜盼见到儿子一面,怎么叫他都没有回应,老两口寻死的心都有了。 绝望之际听到裴砚舟那番话,钟母哭天抢地哀求:“朔儿打小学功夫保护家姐不受欺负,他还说将来要做将军保家卫国,他不是坏孩子……” 裴砚舟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流露出莫名的哀伤,深深吸气让自己保持镇定。 “钟朔身为人子,家里有盼他团圆的父母手足。将心比心,如果诸位的家人蒙受冤屈走投无路,也能忍心看他白白等死吗?” 老两口朝裴砚舟不断磕头,眉骨脸上都是血,渐渐地有人于心不忍,但想到悲惨离世的齐氏,又说不出同情的话。 “齐氏尸骨未寒,谋害她的真凶仍逍遥法外!假若钟朔做了替死鬼,在场每一位都是杀死他的刽子手!”裴砚舟郑重摘下头顶乌纱帽,“本官在此立誓,七日内抓获真凶以慰齐氏亡灵,否则即刻出京永不为官!” 众人被这番豪言震撼到哑口无言,吉祥瞠目望着裴砚舟,心里像被小锤子轻轻叩了一下。 他好像也不是那么刻薄无情,她看到了,他身上有大人的样子。 这时,昏迷不醒的武状元突然呕血。 众人没发现他耳喉细微的伤痕,但他吐血不止,一看就有内伤。 起初裴砚舟说刑部屈打成招,好多人都不信,亲眼看到钟朔伤势惨重,陆续有人动摇。 谁能在牢狱里下这般死手?还不是刑部立功心切对他严刑逼供! 难怪钟朔被砸个半死都没有反应,原来他就快活不成了。 吉祥回过神要去救钟朔,一位自称郎中的老者拍着胸脯流泪怒斥。 “老朽一辈子治病救人,刑部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草菅人命!他们屈打成招,天理何在!” “放人,快放人啊,老朽拼了这条命也要救无辜的孩子……”老郎中视死如归去拉扯刑部牢吏,钟朔父母见状,抹把泪都跟着以头撞囚车。 众百姓群起讨伐刑部不作为,跪求大理寺重审此案。 这会儿裴砚舟不说话了。 吉祥看他神色如常,寻思老郎中来得真巧,就像事先等在这儿,莫非……所有人都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牢吏不敢擅自打开囚车,但众怒难犯进退狼狈。 裴砚舟疾步行至人群,官威遮天:“放人!此案若有差池,本官全权担待!” “裴砚舟,你担不起!”突如其来的厉斥如晴天霹雳,震得四周鸦雀无声。 吉祥回头看那走路带风的紫袍大官,高鼻深目竟有几分眼熟。 第6章 联手探案 稍作寻思,她总算想起来了。 裴砚舟有个老死不相往来的真爹,也就是害裴母早逝的负心汉。 不知是当初悔婚未娶,还是裴家人棒打鸳鸯,总之裴砚舟是被舅父抚养长大,跟他老子没有半文钱关系。 吉祥满肚子八卦憋得慌,但她不敢提啊。 这桩陈年旧事除了他们父子俩,就连皇帝老爷都被蒙在鼓里。 如今裴砚舟官拜大理寺卿,他老子晋升为都察院御史,为了各自仕途更不可能相认。 围观老百姓不晓得名门秘辛,眼看管事的聚齐了,还以为这就是三法司会审。 裴砚舟不认爹无足轻重,但他无视同僚,郭巍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他冷眼斜扫逆子背影,又气又急:“裴大人身为执法官员,理应奉公守法严于律己,岂敢诋毁刑部尚书蛊惑民心?如果百官都像你这样唯恐天下不乱,朝廷焉能有安宁之日!” 吉祥料到负心汉是来拉偏架的,但偏到阴沟里委实太不要脸,不知裴砚舟接下来如何应对了。 罗志远终于盼来救星,绷住脸上气到抽搐的褶子,挺直腰杆当众打起官腔。 “罗某与郭大人同朝为官多年,从不曾错断一桩命案。裴大人若对此案有疑义,尽管按章程提审钟朔,大可不必冤枉罗某严刑逼供!” 他余怒未消甩袖哼了声,郭巍适时附和:“罗大人消消气,有本官在此,绝不容许他人视律法为儿戏!” 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一个个眼神闪烁,都不知该信谁了。 裴砚舟仿佛见惯这种场面,他不以为然勾唇冷笑:“二位大人对裴某横加指责,难道你们已被此案真凶收买,非要拉钟朔做替死鬼?” 闻言,那两张老脸气得铁青,吹胡子怒骂他造谣惑众。 “恕裴某直言,刑部审查的案卷多有疏漏之处。” 裴砚舟扬手指向囚车里的钟朔,“譬如遗落在现场的御前侍卫佩刀,那绝非嫌犯一人独有,并不能作为指证他的凶器!另外还有诸多疑点,二位大人是否要逐一对质?” 俩老头神色尴尬,倒不是怕裴砚舟巧舌如簧,而是当着老百姓的面担心丢不起人。 郭巍暂作让步:“这里不是公堂,先将钟朔押回刑部大牢,择日移交大理寺审理。” 罗志远心领神会:“郭大人说的是,此案错综复杂日后再议……” “那可不行,我们大人说了,他七日内就能查出真凶,你俩千万不能拖他后腿啊!” 吉祥才不肯放走老泥鳅,继续煽风点火,“再说,李家还等着给齐氏下葬呢,要不然冤魂无法安息,大家伙谁都别想睡安稳觉!” 这话说到众人心坎上了。 他们不管谁有理,能破案的就是好官。倘若钟朔真做了替死鬼,岂不是又多个冤魂? 人群里质疑声渐起,眼珠子提溜转的老郎中猛地撞上牢笼,声嘶力竭地呼喊:“求裴大人明查,还齐氏和钟朔公道!” “诸位放心,本官亲自担纲重审此案,如若查明钟朔蒙冤立刻释放!但凡发现有人栽赃陷害,绝不姑息!” 裴砚舟挥手安抚民众,余光瞥见拍手叫好的吉祥。 四目相对时,她骄傲地扬起下巴,像是有种为人师表的自豪。 裴砚舟没理她,转身搀扶起钟朔爹娘,众百姓看他的眼神都变成崇拜了。 郭巍费力扭回的局势颓然坍塌。 他满肚子火没处撒,瞅见吉祥就来气:“以下犯上,无规无矩!来人呐,把这恶卒拉下去打二十大板!” “别介啊,怎么还不让人说实话了?喂,我可是大理寺的福星,谁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们大人铁定不饶你……” 吉祥撇嘴装委屈,裴砚舟正要拉她一把,她却趁郭巍手下来抓人,故意往老郎中身边躲。 原打算帮忙撞开木笼门,偏不巧没收住劲儿,一掌把碗口粗的栅栏拍碎了。 木屑漫天乱飞,牢吏等人当场吓傻眼。 裴砚舟安插在囚车附近的几个“路人”,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见钟朔耷拉脑袋,半死不活地栽进泥地里。 嘭嗵,钟朔摔得浑身是血惨不忍睹,直把他爹娘心疼得要命,抱起儿子痛哭喊冤。 老郎中震惊地盯紧吉祥,眼皮都没敢眨一下。 方才似乎有疯牛冲过来,哦不,那威力更像是头猛狮…… “大夫救命啊,钟朔在刑部大牢都快被打死了!”吉祥来不及解释,救人要紧,“你看他耳朵里在流血,喉咙也被烫哑了。” 老郎中难以察觉的细微痕迹,经她提醒准确无误地辨清伤势,气得嘴唇打哆嗦。 “苍天啊,老朽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歹毒的手段!可怜他听不见也喊不了冤,刑部这是要逼死他啊!” 钟朔的惨相触目惊心,明眼人免不了揣测刑部屈打成招。 罗志远凑过来一看,自己都懵了。 按理说嫌犯被抓进大牢都得受刑,但他不曾用过这么刁钻的刑罚。居然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难不成此案真有隐情? “郭大人,您看……”罗志远立功心切,却不至于枉杀无辜。万一钟朔他不是凶手,与其等处斩后被裴砚舟翻案,现在纠正还来得及。 当众向逆子妥协,郭巍面子下不来。 不过认理不认人,以他办案多年的经验来看,也觉得这种伤势颇为蹊跷。 既然裴砚舟肯担上身家性命,他又何必争一时之气,稀里糊涂做那掩人耳目的帮凶。 郭巍故作大度:“裴大人允诺七日内结案,你我怎能让他辜负百姓的期望?罗大人,速将嫌犯钟朔移送大理寺司狱,莫耽误了治伤!” “本官正是此意。”罗志远长吁口气,赶紧派牢吏送走那尊瘟神,生怕他慢一步死在路上。 “老天有眼,朔儿总算有救了。”钟朔爹娘哭着给官老爷作揖,感谢他们救命之恩。 老郎中将护心丹塞进钟朔嘴里,狠掐他人中不松手:“快走,让开,都别挡道……” 牢吏帮把手把钟朔抬上去,围观百姓纷纷让道目送囚车走远。 裴砚舟看上去云淡风轻,攥紧的掌心却已渗出冷汗,无论如何人是保住了,案子便不会草草了结。 他敛去咄咄逼人的威势,平心静气给同僚搭个台阶:“二位大人以民意为先,裴某敬佩之至,之前多有误会还请见谅。” “查案要紧,裴大人无需顾及本官颜面。”罗志远白捡清官美名,落得一身轻松何乐不为。 郭巍临走前轻叹:“早日查出真凶,好自为之。” 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虽说没什么父子情分,但若有个好歹多少有点惋惜。 最可恨的是躲在暗处的龌龊之辈,胆敢愚弄刑部和都察院,被他揪出来必当重罚。 人潮散去,秋风拂过街边老槐树,泛黄的叶子打着卷儿飘落下来。 泥地里那片血迹被枯叶掩盖,谁人受过伤,谁又喊过冤,转瞬已成过去。 天地间慢慢静下来,吉祥耳畔却喧闹不止,无数人恶毒咒骂“妖女”,吵得她心烦意乱,脑海里的画面四崩五裂。 “当心!”裴砚舟看她脚步趔趄,猛地拽住那截细白手腕。 吉祥顿觉天旋地转,无力地跌进那具宽阔胸膛。她抬头仰望城墙上湛蓝碧空,模糊的视线逐渐归拢到眼前人。 他眉目清隽如画,昳丽俊秀,好看得让她移不开眼。 “小祥子……”裴砚舟察觉到火热的情愫,脸庞微红,语气冷淡推开她,“走路看着点,不要胡思乱想。” 石狮子也会有思慕之情?这女子看他的眼神分明充满渴望…… 裴砚舟心里有点堵,后悔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无奈想不出脱身之计。 罢了,她又不是人,算不得男女授受不亲。 吉祥拍了拍眩晕的脑袋,奇怪,碰到裴砚舟就不难受了,心脏被剜绞的剧痛瞬间消失。 看来,她是真离不开他啊。 “大人,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嘛。”吉祥神清气爽追上去,毫不理睬魏平等人的怒视。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丫头,大庭广众之下强行冒犯他们大人,简直不知羞耻。 咦,大人这回怎么没骂她? 不同于魏平的心事重重,吉祥步履轻快回到大理寺,随手将怀里的大白菜丢给他。 “晚上炖点肉吃,最好是三分肥七分瘦的后腿肉,趁热给我端来哈。”想象那入口即融的美味,吉祥肚子更饿了,“快去,我先回衙舍躺会儿。” 魏平忍无可忍:“你仗着有大人撑腰,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我乃大理寺六品司直,你不过是个小卒子……” “知道你比我厉害啦,可我除了你还能使唤谁呢,总不能叫大人去跑腿?” 吉祥满嘴歪理让魏平无言以对,大人确实交代他照顾这丫头,但她也太欺负人了。 魏平难以想象裴砚舟跑腿的情景,攒着一肚子火抱走大白菜。在这全城瞩目的节骨眼,也只有她胃口不减反增。 裴砚舟当众立誓七日内结案,对历经风浪的大理寺官员而言,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海口。 且不说千头万绪尚未厘清,关键是嫌犯连话都说不出来,等他养好伤至少十天半月。 此外,死者齐氏是户部侍郎的儿媳,官宦人家不是那平头百姓,容不得半点敷衍。 年少有为的廷尉大人,这次实在是冒进了。 裴砚舟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他只相信自己。 钟朔被押至司狱,老郎中倾尽九牛二虎之力救回他性命,但没把握能治好他的伤。 “明日他要是还不醒,恐怕轻则聋哑,重则成木僵人。” 老郎中恨不能掰开钟朔嘴巴招供,“昨夜老朽溜进刑部大牢给他服过参茸汤,虚不受补吐血是正常的,但不至于伤及内腑啊。万一耽误大人查案,老朽万死难辞其咎……” “霍大夫言重了,您这是救了钟朔一命,他若是被押回刑部未必能活过今晚。” 裴砚舟朝他拱手致谢,“您以身犯险相助裴某,待此案了结定当重谢。” “裴大人莫要羞煞老朽,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老郎中激动得抹把辛酸泪,“老朽看到钟朔就想起五年前的自己,多亏大人罢黜赵虎那恶徒,不然老朽举告他逃不过报复。” “为民伸冤是裴某职责所在,霍大夫不必放在心上,以后你我无需见外,那就有劳霍大夫照看钟朔。” 裴砚舟不能将破案的关键放在钟朔身上,连夜去李府讯问又不合规矩。之前为了查案,他已得罪过大半个朝廷…… 回书房途中,裴砚舟碰见大口吃肉的吉祥。 纤瘦的姑娘捧起堆成山尖的碗盆,坐在回廊栏杆上晃荡着两条腿,仰起小脸凝望静谧夜空,双眼晶灿灿的,好似洒落进漫天星芒。 “唔,白菜太好吃了,怎么有人舍得丢掉呢。”她摇头晃脑嘀咕着,裴砚舟想装作没看见,却鬼使神差回了句。 “好吃的是肉,不是白菜。” 何其荒诞的思慕之情,她对他本人的热切渴望,好像还不及那碗猪肉。 吉祥心下一惊,听魏平说猪肉不便宜,这家伙该不会嫌她吃的多? 她匆忙扒几口饭咽下去,高高鼓起的腮帮子像小仓鼠,碗底朝天后朝他谄笑:“大人吃了么,来点儿?” 裴砚舟蹙眉看她嘴上的油光,腹诽她做石狮子那些年,没饿死真是个奇迹。 在吉祥看来,他深奥的眼神别有深意,更像是某种威胁。 “没错,我知道郭巍是你真爹,你喝醉了自己说的,不怪我偷听哦。” 吉祥抬脚翻过栅栏,攥起袖子抹把嘴,“别担心,我会替你保密的,谁叫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呢。” “无稽之谈!”裴砚舟跟她说不过两句就有情绪失控的危险,大步走远将她甩到身后。 吉祥追上去打个饱嗝:“七日后你破不了案被罢官,还有钱管我顿顿吃肉吗?” 裴砚舟彻夜翻阅案卷都不曾疲惫,这会儿忽觉头痛,只想躲得远远的。 吉祥一时情急扯住他袖子:“我还知道那郎中是你找来的托,钟朔吐血吐得真是时候,老酸菜当场吃个哑巴亏……” 裴砚舟皱眉扶额,她居然连“老酸菜”都知道? 言多必失,悔之晚矣。 “裴某就算保不住乌纱帽,管你吃肉的银子还是有的。”他甩开她油腻腻的小手,淡然离去,“回你自己房舍,勿再打扰本官。” 吉祥冲他背影揶揄:“嗐,刑部裹脚布的案卷不看也罢!钟朔他还没醒?那你快去李府捉鬼啊!棺材流血泪,无脸鬼喊冤,本座倒要亲眼瞧瞧,究竟是何方妖孽作祟……” 裴砚舟脚步顿住,回头轻叱:“胡闹!讯问李府需按章程行事,不得妄动。” “呦,你在外面以一敌二不是很威风嘛,怎么回来又畏手畏脚了?本座可不是吃白饭的,凭本事赚过你两贯钱!” 吉祥竖起两根手指头,捧着空碗在他面前打转,“我还以为你不是迂腐的老古板,是个为百姓出头的好官呢。” 虽然有人骂他是官迷,但总比那些为官不仁的强多了。 裴砚舟目光平静,吉祥看不出他心里所想,抛出一个他无法拒绝的诱饵。 “不如咱俩联手横扫官场,本座不计前嫌助你成为百官之首,压你老子头上!” 裴砚舟生无可恋地闭上眼睛。 心里最后的秘密都被她听去了,从今往后再碰一滴酒,他誓不为官。 “大人,不好了!”魏平没察觉诡异的氛围,惊慌失措赶来禀报,“李府连夜发丧,欲将齐氏尸骸下葬!” “起棺了吗?”裴砚舟快步如飞冲出去,既已得罪过大半个朝廷,多他一个李侍郎又如何。 魏平小跑回话:“尚未,我们的人至多能拖延半个时辰。” “备马,去李府!”李家人若无龃龉,怎会急于埋葬齐氏尸身?一旦棺材入土,罪证也将被彻底掩埋! 裴砚舟等不及乘车,魏平刚牵出膘肥体壮的赤鬃马,他纵身跃上马背绝尘而去。 魏平震惊于大人矫健的身姿,回过神带手下策马狂追,却见眼前有道疾影掠过,耳边回荡着可恶的笑声。 “小平子,你快点,本座先走一步啦!” 第7章 血棺落泪 “齐幺娘,今世冤偿还前世债,人死魂灭一笔勾销,尘缘已了莫强求……” 李府庭院里青烟缭绕,蓝袍道士挥舞着手里毛竹枝,边敲铜磬边念咒语。 “少奶奶,安息!”仆役们披麻戴孝哭丧,往半空抛洒雪花似的纸钱。 先前几个胆大的街坊来看热闹,眼下只觉阴风阵阵,到处透着邪气。 凄冷月光照亮挂在树梢的招魂幡,香案西头伏卧一只翅膀绑红绳的雄鸡,瞪圆琥珀色眼珠直勾勾瞅人。 它爪下压着巴掌大的稻草人,胸前贴一张朱砂黄纸符,上面写有齐氏的生辰八字。 香案两侧各有红男绿女纸扎人,粉面血唇,黑黢黢的瞳仁阴森可怖。 “咯咯”,道士突然抓起香案上的雄鸡,甩出袖中匕首抹了脖子。鲜红鸡血泼溅上稻草人,忽闻轰一声响,腾然窜起三尺高的火蛇。 “起棺!”道士厉声暴喝,毛竹枝锋利如刃直指灵堂,遍布棺材四周的白烛长约尺余,根根儿臂粗细,幽蓝烛芯噼啪燃烧。 灵堂里火光明暗不定,仆役们眼睁睁看着棺材板渗出细密血沫子,眨眼间凝成颗颗血珠,汇聚成行行血泪流下来。 如此诡异的邪事骇人听闻,李府仆役虽不是第一次见到,仍觉头皮发麻浑身发冷,后槽牙咬得咯吱打颤。 “棺材流血泪,少奶奶还不肯走,她要喊冤了!” 不知是谁嚎了一嗓子,仆役们仰起头惊惶张望,生怕自己被无脸鬼拖进地狱。 然而,往常夜里骇人的女鬼哭声,却像被法坛罡风镇住了,干等半晌都没有零星动静。 道士屏住气四下打量,紧咬的牙关偷偷松开,装模作样狂甩手里毛竹枝:“齐幺娘的冤魂已被贫道超度,你们还等什么,快去抬棺下葬!” 仆役们想不通齐氏冤魂已被超度,为何棺材还在流血泪?不过道长都说没事了,硬着头皮也得去抬棺。 他们互相推搡着走进灵堂,还没等熄灭那堆白烛,背后突然传来凄惨的哭声。 “冤枉呐,我齐幺娘死得好惨啊!我夫家真不是东西,凶手还没抓到就赶我出门,呜呜……” 众人腿肚子发抖,瞠目结舌寻声看去。 只见院墙根儿那棵银杏树上,有团白影四肢扭曲地往外爬。“它”披头散发遮住脸,乌黑青丝像万千长蛇在夜空乱舞。 “我齐幺娘死也是李家的鬼,谁敢碰我的棺材一下,姑奶奶拉他给我垫背……” “少奶奶饶命、饶命啊!” 那群仆役屁滚尿流爬进墙角,道士梗着脖子往香案底下钻,门外拉车的马儿都在嘶鸣乱窜。 街坊们越害怕越想看,趁乱挤进李府院子里,睁大眼睛紧盯枝桠间的白影。 “夭寿了,齐氏怨气太重超度不了,李家人薄情寡义要倒大霉啦……” “都给我闭嘴!”灵堂里斜晃着跑出个跛子,气急败坏脱鞋就往树上砸,“淫妇,叫你不要脸偷汉子,死了活该!你给老子戴绿帽子还有脸回来喊冤……” 那团白影灵巧避过臭鞋底,像阵风悄然溜走,仿佛从没出现过。 吉祥轻盈落地,捂着狂跳不已的心房,隔着院墙还能听见恶毒的咒骂。 乖乖,她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 那跛子就是齐氏的夫君?不管他骂得多难听,齐氏已是死无对证。但他恨妻入骨,亲手杀了她也不无可能! “本座怎么这么厉害,一来就查出真凶了。” 吉祥深深地佩服自己,按捺住立刻结案的冲动,以手指梳理好满头乱发,捡起地上的吏服重新穿好。 她无意间抬头看去,系衣领盘扣的手一顿:“裴砚舟?你偷看我穿衣服!” 马背上的男人身姿挺拔,靛紫鹤袍随夜风鼓荡,浸润月光的半边脸冷白俊昳,阴影下的侧颜阴鸷森寒,狭长眼眸似蕴藏肃杀之气。 吉祥一点儿都不怕他,颇为自得地俏皮吐舌:“嘿,是我呀,你也被吓到了?” 裴砚舟凛冽目光扫过她修长雪颈,不着痕迹地移至别处:“破绽百出的戏码,愚人愚己。” “嗳,你就不能说我点儿好?横挑鼻子竖挑眼有意思嘛。”吉祥麻溜系好扣子,挽上发髻走向裴砚舟。 姑娘家手臂纤细柔美,袖边露出一截晧腕莹莹发着光。她指尖飘散的几丝发梢,像柔软羽毛挠进他心里,微微有点痒。 吉祥见这家伙紧绷着脸,以为他不满被调侃,自己打起圆场:“好啦,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偷看的。方才我身上仅着中衣,你不好意思搭话对。” 嗐,他自己赖着不走,还怪污他的眼了? 裴砚舟胯骑的骏马感觉到她靠近,突然焦躁地撅起前蹄,吉祥不耐地攥紧缰绳,凶巴巴恐吓它老实点。 天生的血脉压制迫使马儿低头,温顺地任由她牵着走。 吉祥东张西望叹口气:“小平子还没来?我等他杀进去抓真凶呢。” “大理寺吏员不得喊打喊杀,本官教你的规矩都忘了?” “嘁,规矩还不是人定的?本座这回帮你立了大功,别说我不爱听的话啊。” 小狮子自以为是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的。 裴砚舟岔开话头:“你怀疑李侍郎的公子是真凶,何以见得?” “坊间传闻,齐氏的冤魂每晚跑出来吓人,为何她下葬的日子就没影了?要是那道士真能驱鬼,棺材又怎会哗啦啦流血泪?” 吉祥停下脚步面向他,竖起十指在眼眶下比划,呜呜假哭两声渲染氛围。 “棺材比人哭得还伤心,你敢说这里面没猫腻?更可疑的是,李公子恶意辱骂死去的妻子,猜疑与仇恨就是他的杀人动机,本座说的没错?” 裴砚舟骑在马背上,垂眸看那姑娘清媚笑颜。 她骨子里散发出蓬勃朝气,有他病痛缠身时难以想象的充沛精力。 如今托她的福,他也拥有了康健体魄。 细看她越来越顺眼,额头圆润,黛眉如日虹,明眸若秋水,鼻尖翘起如弯弯月弦,说笑时唇边梨涡像浅浅蜜潭。 在这血雨腥风的夜晚,他理应不该分神,却总是不由自主被她吸引。 定是那颗灵珠在作祟,妄图动摇他的意志。 裴砚舟敛去心底躁动,再不愿多给她一个眼神。 马儿绕过院墙行至李府正门,看热闹的街坊不敢踏进一步,八卦之魂却熊熊燃烧。 “老天爷,齐氏竟是偷汉子的淫妇,她八成是死于情杀。” “武状元钟朔原来是她姘头,怪不得李公子不顾夫妻情分,这种腌臜事哪个男人能忍……” 一条人命,比不上几句流言蜚语,李公子真是好本事。 吉祥气恼拧眉,松开缰绳上前去理论。 “案子还没结呢,屎盆子就扣到齐氏头上了?你们白天还夸她是贤媳,转脸嚼舌根骂她是淫妇,怎么着,天黑了心也黑了?” 有人振振有词:“咱们又不是编瞎话,她男人说的还能有假!” “你见过齐氏偷汉子?她男人说话是圣旨?”吉祥气到叉腰,手指头都快戳人脸上了。 裴砚舟瞧她那副茶壶架势,想劝她冷静插不上话,身形利落地翻身下马。 “住口,休得胡言!”再不管她,怕是连圣上都得骂进去。 吉祥忿然回头,这家伙要是敢像他们一样,不分青红皂白羞辱齐氏,她不亲手剜出灵珠她就是王八! 裴砚舟恍然未觉明晃晃的威胁,昂首阔步直闯李府。门房看他官袍加身目露犹豫,咬咬牙还是把他拦下了。 “这位大人请留步,少爷吩咐家有丧事,今晚一概不见客。” 裴砚舟沉下脸:“凶手尚未伏法,李公子急于发丧难不成心里有鬼?” 吉祥顿觉解气,一把揪住门房的领子:“大理寺办案,谁敢阻拦廷尉大人押回去杀头!开门!” “你就是裴廷尉?”门房盯着裴砚舟,结结巴巴地哀求,“求大人别为难小的了,实不相瞒,少奶奶阴魂不散,少爷也是怕冲撞贵客。” 裴砚舟冷嗤扯下门前招魂幡:“本官承蒙天恩正气浩然,岂会畏惧那游魂野鬼!” 门房哑口无言,裴无常,鬼差是也,他怕过谁啊…… 围观街坊都来了精神,听闻裴无常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凶手不是武状元还能是谁呢? 那门房欲哭无泪:“裴大人,院门从里面锁上了,小的也打不开啊。” 这时,魏平风尘仆仆赶来,不由分说派人将李府包围。 府里那阵吵嚷遽然停歇,显然已有戒备。 裴砚舟眼前两扇乌檀门重若千钧,他下意识看一眼吉祥,见她耳根微动,脸色骤变。 “不好,那个挨千刀的要放火烧灵堂!” 凶案现场已被李家人擅自清理,寻不到有用的作案痕迹。裴砚舟唯恐齐氏尸身被烧毁,命令魏平带人来撞门。 吉祥抢先一脚踹上去,两扇院门像纸糊似的裂开了。 “大人,你快去抓凶手,别让他毁尸灭迹!” 魏平等人见识到这身蛮力,有点明白大人为何留下她了。 裴砚舟脚踩木门碎屑步入李府,墨瞳映入十余枝明亮火把,齐刷刷涌向灵堂。 “住手!不许烧!”他厉声怒吼,肃穆冷颜在火光中凛若罗刹。 “他就是冤枉齐氏的碎嘴子……”吉祥认得带头的跛子,他脱臭鞋砸她来着。 吉祥飞奔上前正要去抓人,不经意看到灵堂里流血的棺材,眼睛被那片血光刺痛。 她脑子里顷刻空白,昏迷前双手乱抓抱住裴砚舟腰身,“本座怕血,头好晕……” “放手!”裴砚舟被她强抱寸步难行,情急之下瞥见路边的池塘,咬牙拖着她走过去,拎起池边木瓢舀水往她脸上泼去。 哗啦,兜头一瓢冷水透心凉。 吉祥放开裴砚舟,闭着眼睛吐出两棵水草,脑袋立马清醒了。 她抹把脸继续追那跛子,夺走他手里火把,掰折胳膊将人摁在地上。 “杀人心虚是?大人,不必审了,他就是杀妻嫁祸钟朔的真凶!” 还有一条罪名,唆使孙茂刺杀大理寺卿。 魏平派手下缴了其他人的火把,那群仆役不知所措地看向主子。 “痛死了,爹啊……”李公子鬼哭狼嚎喊他爹来救命,吉祥恨不能将他就地正法。 “狼心狗肺的家伙,你也知道痛了?齐幺娘被你杀害她不痛吗!” “小祥子,放开他。”裴砚舟稍有疑惑地走过来,接过魏平递来的火把照了照。 吉祥蛮不服气松开手,看他和李公子大眼瞪小眼,猫抓耗子似的。 “李侍郎独子李铮,天资聪颖,十三岁中秀才。世人羡慕你前途无量,可惜你堕马受伤无缘仕途。”裴砚舟目光深邃,没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此后你失意消沉,以至于性情乖僻,终日打骂奴仆扰民滋事。待你年及弱冠谈婚论嫁,门当户对的贵女皆避之不及,最后潦草娶了户部齐主事的幺女。” 吉祥小声问魏平:“户部主事是多大的官?” “官居六品,账房先生,没多大实权。”魏平随口答道,却吃了她一记白眼:“那你也是六品,还好意思对我耀武扬威?” 魏平竖眼:“怎么扯我身上了?还记仇呐。” 吉祥没空理他,如果没记错的话,李铮他爹是户部侍郎。官大一级压死人,这门亲事肯定是李家强迫来的。 “李铮,你好不要脸,要不是靠你爹连媳妇都讨不到,你却恩将仇报杀了齐幺娘!” “关你屁事!”李铮被仆役们扶起来,怒视裴砚舟的眼神毒得像磨骨刀。 “姓裴的,你算什么东西敢擅闯李府,谁不知道你献媚圣上升的官!你爹不过是翰林院编修,给我爹提鞋都不配!老子没杀人,钟朔就是凶手,你小子等着被罢官!” 裴砚舟浅笑置之:“本官能否保住乌纱帽,七日后自见分晓,不劳李公子费心。” 人说鬼差勾魂,裴无常笑起来夺魄。 他生来一双狐狸眼,潋滟眼波像藏着小钩子,无形中勾走无数芳心。 跑来大理寺偷看的贵女都夸他清雅若兰,温润如玉,不懂事的小姑娘还非他不嫁。 想想都好恐怖。 吉祥常年替她们打掩护,耳朵都磨出茧子了,当时就替傻姑娘犯愁来着。 裴砚舟一天到晚本着脸,他这人不爱笑,除非想要人命。 “裴大人来查案,不是来拼爹的。”你说你惹他干嘛,翰林院编修是他舅父,很有学问的好。 吉祥怕李铮被自己带偏了,赶紧引回正题,“你没杀人为何急着烧灵堂?还不是想毁灭罪证!” 李铮气到呕血:“那淫妇死不悔改,我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看她化成灰怎么祸害李家!” 难不成她扮鬼太投入,这犊子被吓破胆了? 吉祥不能承认自己耍把戏,正色道:“齐氏遇害一案,刑部和都察院已移交大理寺审理,你想自证清白的话,就老实配合裴大人查案。” 虽说她认定这犊子是凶手,但裴砚舟不认,他只认证据。 裴砚舟故意激怒李铮,惹得他暴躁如雷,再添把火说不定就招了。 不料,李铮憋着气竟然点头了:“姓裴的,你想怎么查?” 裴砚舟目视前方,沉静面容恍如云霜月华。 幸好,灵堂未见焚毁。 吉祥也跟着瞧一眼,飞快朝裴砚舟点下头,示意棺材原封未动。 裴砚舟果断拍板:“本官验尸期间,所有人不得擅入灵堂,也不得离开李府。” 随他一声令下,魏平手握腰间刀柄直奔李铮,虎目圆睁看他往哪里逃。 吏卒们训练有素围住李府仆役,看那架势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李铮吁口闷气,恼怒甩开搀扶他的下人:“律法?谁有权谁就是律法!虎落平阳被犬欺,没想到老子也有被冤枉的时候。” 他自嘲地笑了笑,“查啊!你有种往死里查!姓裴的,等你卷铺盖滚蛋那天,老子跟你没完!” 这犊子喝几壶啊,醉成这样。 莫说裴砚舟,吉祥都懒得理他,一行人高举火把赶往灵堂,跑猛了撞见个鬼影子。 第8章 无脸鬼怪 大白天撞鬼那叫倒霉,深更半夜遇邪那是晦气到家了。 棺材流血泪,无脸鬼喊冤,壮汉们瞧见心里都打怵,更别提柔弱胆怯的小姑娘。 当然,吉祥不是寻常小姑娘。 魏平等人脚底磨出火星子,前襟推后背撞成一团的时候,她大步冲进灵堂亲手抓鬼。 裴砚舟定睛看那“鬼影”,疾声阻止:“住手,不得对李侍郎无礼!” 衣袂翻飞间,映照棺材的烛火忽明忽暗。 吉祥足尖微拧停下来,四周孱弱的烛芯晃了晃,重又茁旺燃烧。 棺材滴落的血泪打在石板上,汇成涓涓细流蔓延至脚边。夜风裹挟招魂幡冷冽作响,白烛簇拥的齐氏牌位像幽魂簌簌晃动。 眼前这一幕诡异至极,饶是吉祥不畏鬼怪,手臂也冒出不少鸡皮疙瘩。 “李侍郎?”她蹙眉看向棺材前的嶙峋背影,“你就是李铮他爹!” 李穆缓慢转过身,佝偻肩背像被风雪压垮的草檐子,长相寡淡的一张脸,寻不见朝廷高官的威严,反倒像操碎心的老父亲。 也是,摊上那么个没出息的儿子,换谁能不操心。 吉祥才不会同情他。 子不教父之过,他常年纵容李铮欺凌弱小,如今儿媳死了怕儿子偿命?晚了! 李穆没把小卒的冒犯放在心上,从容地从她身边走过,拱手向裴砚舟致歉。 “裴大人不辞辛苦连夜审案,犬子不知分寸多有得罪,下官代犬子给您赔不是了,还望您多担待。” 朝中传言户部侍郎恭谨克己,为官多年从未与人交恶,因此李铮屡次惹是生非,同僚念及他的颜面都大事化小。 裴砚舟对他了解不多,也没打过什么交道。 不过杀人偿命,如果李铮确有其罪,大理寺不可能对他网开一面。 裴砚舟客气回礼:“李侍郎,本官奉公行事查验齐氏尸身,还请行个方便。” “这……”李穆面露为难,像有天大的难言之隐,“裴大人重审此案理应验尸,下官也盼着早日查出真凶,只不过……” 他不敢看流血泪的棺材,低眉瞥一眼,“您也看见了,齐氏的冤魂实在凶险,倘若伤到大人,下官难辞其咎。不如等明日派仵作来验尸,下官请高僧为大人护法,方才周全。” 吉祥越听越不对劲儿,老东西说话拐弯抹角,伏低做小憋着坏呢。 “等明日你儿子放火烧了灵堂,我们大人还查个屁呀!”她最讨厌虚头巴脑那一套,管人家爱不爱听,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李侍郎,包庇嫌犯作假或助其逃匿,罪名属实杖责一百,徒刑三年!此外,孙茂受人指使刺杀朝廷命官,等大理寺查出你儿子是主谋,他砍头,你流放!” 李铮一瘸一拐跑到他爹面前,朝裴砚舟和吉祥大喊大叫:“老子说了你们有种就查!老子偏不信邪了,圣上还是姓裴的亲爹不成……” “放肆!圣上岂是你能妄议的,还不快跪下思过!”李穆狠心扇了孽子一耳光,李铮自觉失言,唯恐裴砚舟告御状狼狈跪下。 李穆隐忍斜瞥吉祥,紧绷的嘴角耷拉成簸箕,轻不可闻地哼了声。 “齐氏遇害若真是犬子所为,本官不用裴大人提审,亲自将他五花大绑押去大理寺。反之不然,你这卒子出言不逊该当何罪!” 他沉下脸端起官架子,愤愤不平向裴砚舟告状,“大理寺吏员无凭无据诋毁本官,莫非是裴大人管教无方?” 说起刑律,裴砚舟真没教过她,忍不住高看一眼。 吉祥收到他眼里的赞赏,扬了扬下巴。 小意思,都是在大理寺混的,谁还不会几句律法了。 裴砚舟看这姑娘还很得意,使个眼色示意她退避。 吉祥撇撇嘴退到旁边,这帮当官的最会打嘴仗,年纪越老越能吵,她要是皇帝都想拍死他们。 她眯眼打量起血糊糊的棺材,啧,烛火烧得越旺,血泪流得越凶。 这是什么道理?莫非棺材板被烤化了? 裴砚舟也留意到微妙之处,但他应付李穆无暇顾及。 “朗朗乾坤,天地正气,李侍郎岂能轻信愚昧歪理?” 李穆咬紧牙关,佝偻的脊背咔嚓挺直了:“钦天监凭凶器占卜到钟朔藏身之处,与刑部追查的方向不谋而合,裴大人理应敬畏玄冥,不该诬告本官是歪理邪说。” “占卜缉凶?”裴砚舟心知他不肯让步,暗自焦灼看了眼吉祥,“那照李侍郎的意思,钦天监摇骰子断案足矣,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都可以铲平了?” “下官绝非此意!朝堂上下有目共睹,圣上每日服用钦天监御供的丹丸,每逢祭拜必请钦天监开坛做法。圣上乃真龙天子,尚且将监正大人奉若天师,下官又怎会是愚昧?” 李穆装都不装了,搬出皇帝做靠山,看把他给能的。 趁他们唇枪舌剑的工夫,吉祥好奇问魏平:“监正大人又是谁?他很厉害吗?” “北梁第一除魔师司南絮,玄黄教掌门,都说他炼制的仙丹能返老还童,三年前被圣上传召入宫近身伺候。” “看来皇帝老爷很信任他。”吉祥顿了下,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不是说裴大人最受宠吗?这么快就被打入冷宫了?” 魏平掩唇轻咳:“瞧你说的,司南絮服侍圣上起居,咱们大人功在社稷,那能一样?” “小平子,我跟你也不一样。”她是人在屋檐下,不得已才叫声“大人”。 吉祥没心思比较谁是宠臣,她盯着棺材板好一会儿了,总算发现玄机。 不是她吹,一般人真看不出来。 她在路边风吹雨打多年,闲着没事就望天看地,见惯了各种花草树木。 诸如香樟紫檀黄花梨,梓桐槠榆金丝楠,无论材质色泽,都有可循的年轮纹路。 北梁境内,上至皇家下至百姓用的都是这些木材,然而这副棺材的纹路她从没见过。 细看也有波纹年轮,但在迷障视线的血泪里,暗藏数不清的密集针眼,像沸腾的泉眼汩汩喷涌血花。 嘶,这到底是什么稀罕物? 吉祥瞅眼狂喷唾沫星子的李穆,小老头护犊子发了疯怼裴砚舟,李铮等人都被吵得头疼。 她悄摸溜到棺材后面,忍住阵阵头晕,小指飞快揩片血沫子,闭眼凑到鼻尖闻了闻。 有点苦,但不腥。 怎么可能,血还有不腥的?虽说她是石狮子,但出于本能对血腥气敏感,不能认错。 吉祥努力克服见血的心理障碍,睁开一道眼缝找到魏平,迈着螃蟹步横跨过去,将指尖血沫子蹭他手背上。 “小平子,你尝尝啥味儿。” 魏平心烦李侍郎咄咄不休,手掌按住刀柄正准备打架,听她小声嘀咕低头一看,满头雾水地瞟眼吉祥。 “快点啊,看我干嘛!”吉祥瞪眼催促,魏平抬起手背轻闻,目光微顿,终于反应过来。 他赶快尝了下,仔细琢磨:“味苦,偏酸涩,稍有回甘。” 吉祥追问:“不是人血?或是鸡血、鸭血什么的?” 魏平没喝过人血,但他可以断定:“并非人畜血液,更像是草汁木浆。”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呢? 棺材流血泪鬼都冤枉,从头至尾都是人为的骗局。 吉祥想不出棺材用的哪种木料,但有人博学多才,堪称行走的万事通。 “大人,什么木头遇热流出血色木浆?” 裴砚舟和李穆打嘴仗的同时,也在留意吉祥这边的动静,闻言大步上前察看棺材板,命令魏平撤去另一侧白烛。 李穆爷俩追过来想阻止,却被吉祥一手抓一个,动弹不得。 “《百草药纲》有记载,生长在南疆雨林中的薯莨木,别称红药、朱砂七……” 裴砚舟一手拔出魏平腰间佩刀,用刀背抹去棺材上那层血沫子,指腹来回捻了捻。 “薯莨具有止血化瘀、清热解毒等功效,砍伐后的根茎遇热渗出血色木浆,冷凝后呈赭红膏状,风干刮下粉末可入药。” 侍卫们撤去另一侧白烛,温度冷却下来。 那面棺材板果然不再流血,逐渐凝结成暗红浓稠的膏脂。 吉祥见识多读书少,有些地方不得不服他:“大人,都被你说中了!难怪灵堂里点这么多蜡烛,分明就是把棺材架在火上烤啊!” 邪魔歪道,狡诈阴险。 吉祥越想越气,扭头往那爷俩脸上啐了声,“呸!亏我还寻思棺材板怎会流血泪,原来是你们父子俩装神弄鬼!” 那爷俩满脸懵,装得好像都被蒙在鼓里。 李穆老脸难看得像酱坛里的腌菜,口干舌燥争辩道:“如此奇事下官闻所未闻!裴大人何以认定棺材板就是薯莨木?” “这个简单,随便找位药铺掌柜都能验出来。” 裴砚舟挥袖做出请便的手势,李穆还不死心:“假设此事属实,药材木质松散怎能打成棺材?还没入土就怕要散架了,谁会蠢到当众露出破绽!” “自是不适合长久存放尸骸,不过停放灵堂数日暂能无虑。”裴砚舟寒眸犀利如冰刃,轻易剖开世间最肮脏的角落,“何况,你们想过让齐氏入土为安吗?” “含血喷人!大理寺办案都是靠诬告栽赃!” 李穆狗急跳墙的质问站不住脚,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脚从袍底下伸出来踹他儿子。 正想东想西的李铮被踹醒了,跳起来开骂。 “那淫妇不守妇道,老子可从没亏待她,死了还给她买上好的棺材。姓裴的,老子又不是打棺材的,你怎么不去查棺材铺?” 这爷俩嘴硬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吉祥都想给他们砸碎了。 “照你这么说凶手拿刀杀人,衙门都该抓卖刀的掌柜?李铮,你玩鬼把戏惑乱民心,不就是怕大人给钟朔翻案,揭露你杀妻的真相?” 李铮急得咬碎后槽牙:“你们怀疑老子有证据吗?无脸鬼喊冤那可是有目共睹!谁有本事抓住骂街的女鬼,老子这就给他磕头当孙子!” “那有何难……”吉祥再生气也没法认孙子,心虚地看了眼裴砚舟。 方才她爬墙头偷看灵堂,忍不住扮女鬼骂遍李家人,出口恶气倒是舒坦了,却丢下一屁股烂摊子。 甭管她算不算吏员,跟在裴砚舟身边就是大理寺的人,装鬼骂街哪条律法能护住她? 她不能承认自己是“无脸鬼”,反而坐实了无脸鬼喊冤,白白帮李家人演出大戏。 李铮好容易扳回一局,趁机发难:“姓裴的,你不是号称地府鬼差?你抓个鬼给老子瞧瞧啊!” 吉祥自己闯的祸自己背,跟人比胡搅蛮缠她可没输过。 “孙子,你不就是想认爷爷吗,本座……” 裴砚舟一把将她拽到身后,面若冰霜审视着李穆父子。 “既然李公子想死了这条心,本官岂能不让你如愿?”他鼻尖飘出低沉冷哼,微启薄唇,“魏平,带人证!” 什么,还有人证?裴砚舟他藏得够深啊。 吉祥按捺住心中疑问,眼瞅李穆爷俩都开始紧张了。 魏平领命带来一个白裙女子,她长发掩面低着头,身轻如燕像在云上飘,见鬼似的。 “她没有脚吗?哪有人这样走路的?” 众人还没看清她诡异的步法,却见李铮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六神无主地后退半步。 李穆见儿子怂了心里拔凉,豁出老脸呵斥。 “裴大人这是何意?还嫌我府上闹鬼闹得少了?” 那女子吓得止步不前,裴砚舟亲自为她带路。 “这是皮簧戏独有的鬼步,轻如浮云,飘若游魂。练成鬼步至少需十年功力,燕安城大小瓦舍会这种绝活的花旦屈指可数。” 裴砚舟走向鼻头冒冷汗的李铮,“李公子是公认的戏迷,哪家瓦舍都少不了你捧场。花旦柳秀是柳家班的红角儿,你们见过面吗?” 李铮暴躁否认:“我不认识她,从没见过……” “李公子,秀娘对不住您。”柳秀抽泣着跪下来,“可我也是没法子,柳家班几十口人的饭碗不能砸我手上。” 她怯生生看了眼裴砚舟,从怀里取出一张假面皮黏在脸上,清秀女子转眼变成无脸鬼。 “秀娘一时贪心,收了李公子五十两银子扮鬼喊冤,求裴大人饶命啊。” 凄惨的哭泣听着耳熟,仆役们惊惶叫唤。 “没错,少奶奶死后每到半夜就哭魂,就是这种瘆人的哭声,一模一样。” “原来是人不是鬼啊,我半夜上茅房见她走鬼步,都把我吓尿了……” 裴砚舟扬手制止他们吵嚷,追问柳秀:“为何你今晚没来装鬼喊冤?” “傍晚李公子派人来捎口信,叫我以后都不用装鬼了。我原本还庆幸没被街坊发现,不知大理寺官爷怎会找到戏班?” 第9章 舐犊情深 柳秀畏惧的模样不像作假,裴砚舟也不隐瞒。 “中秋夜柳家班开演《庆升平》,你那段游月宫走的是鬼步。” 李铮愣住了,仍想不通裴砚舟为何盯上柳秀。 “世间本无鬼,正邪在人心,李公子若不曾多此一举,或许本官还没有把握翻案。但你欲盖弥彰,想必其中定有蹊跷!” 吉祥恍然大悟,裴砚舟早就怀疑李铮了。 难怪中秋那晚他破天荒出门听戏,敢情不是去寻欢作乐? “李铮,跪下叫爷爷!”吉祥攒着火呵斥他,“我们大人把‘鬼’给你抓来了!” 那犊子慌了:“幺娘惨死家中众说纷纭,我听说凶手是御前侍卫,唯恐刑部拖延查案才故意把此事闹大……但我没杀人何罪之有?” 李铮嘴瓢的时候,他爹已想出缓兵之计。 “裴大人,犬子未有一官半职,大理寺无权行使百官监管。此外,犬子最多是扰民滋事,属民事诉讼,按律应由燕安府衙查处。” 姜还是老的辣,不怕老头护犊子,就怕他还懂律法。 这条条框框压下来,吉祥都心有余力不足。 虽说李铮有杀人动机,但若拿不出他杀害齐氏的证据,大理寺也无权押回司狱审问。 对裴砚舟而言,李铮又跑不了,今晚能抬走棺材已是万幸。 “既是如此,有劳令公子明日亲赴燕安府衙自告,本官依律查验齐氏尸骸。来人,起棺!” 他声音沉静严肃,不似那道士故弄玄虚,也没有剑拔弩张的激愤。 就像在例行公事,而不是有意针对李家。 李穆费尽唇舌保住儿子,虽是百般不情愿,却没把握留住那副棺材。 也罢,各退一步,暂且相安无事。 侍卫们冲进灵堂踩灭白烛,李府仆役帮把手套上绳索和木棍。他们小心翼翼抬起那副棺材,明红暗赭的黏浆滴答流下一条血路。 魏平扶起柳秀送她回去,李穆唯恐棺材半道上散架,跟出去盯着才放心。 裴砚舟在灵堂前负手而立,待李铮从眼前走过幽幽开口。 “你真认为齐氏与钟朔有奸情?展开说说?” “说你老……”李铮眼里涨满蛛网血丝,嘴角猛地抽搐,竭力隐忍将嘴里脏话咽回去。 “哼,裴无常通晓天地无所不知,燕安城旮旯里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瞒不过你,自己查去,慢走,不送。” 裴砚舟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似笑非笑点下头。 吉祥看那犊子踉跄走远,抓不住他都怕自己睡不着觉。 “大人,燕安府衙立案的话,你何时才能押他回大理寺审问?” 裴砚舟转身轻叹:“本官从未说过他是凶手。” “什么意思?你觉得齐氏不是他杀的?”吉祥还没问出所以然,忽闻孩童稚嫩的哭声。 “爹爹,小宝想阿娘了,阿娘去哪儿了呀?” 吉祥回头看那男娃娃生得白净漂亮。 他身穿翠绿罗褂杏黄袴裤,颈上戴着金镶玉长命平安锁,努力蹬着一双小短腿追上李铮,胖乎乎的双手勉强够到他腰上。 “爹爹,带小宝去找阿娘,求你了……” 李铮像被人戳了肺管子,凶神恶煞掐住孩子脖颈:“不许提那个淫妇,再不听话老子抽死你。” “少爷、少爷使不得啊……”后院跑出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巾帽布衣打扮,像是府里的寻常仆役。 小宝被李铮掐得脸蛋通红,朝那人伸出手咳嗽几声:“笙根,我想阿娘……” “滚!”李铮抬脚把孩子踹进草丛,揪住笙根的衣领往后院拽去,“废物,叫你看个孩子都看不住,你跟老子过来!” 孩子趴草地上嚎啕大哭,在其他仆役赶来之前,吉祥眼明手快捞起小宝,拍去他身上泥土。 “小孩儿,别认畜生做爹,他不配!” 小宝被他爹踹得鼻子流血,哭得更伤心了:“阿娘不哄小宝睡觉觉,阿娘不要我了……” 五六岁的孩童说话利索,却不懂人间生离死别。 吉祥恨得牙痒,造孽,杀妻虐子的混账他怎么不死! 她不会哄孩子,听小孩哭久了就头疼。 但看着眼前刚失去母亲,有爹跟没爹一样的稚子,实在硬不下狮子心肠。 吉祥觉得骗小孩不好,攥起袖子擦去他脸上鼻血,勉为其难伸开双臂去抱娃。 “小宝,你娘不会回来了,你哭瞎眼也没用,省点力气自己睡觉觉。喏,本座抱你一下,乖哈……” “呜哇,我要阿娘不要你……”小宝哭得涕泗横流,被她抱起的小身板剧烈挣扎,“你是坏人,你走开……” 孩童胳膊腿像嫩藕似的,吉祥怕用力伤到他,紧张无措地放开手。 呵,好心当成驴肝肺,谁爱带娃谁带。 小宝吸溜鼻涕闷头往前跑,生怕又被“坏人”抓回去,慌不择路撞到一堵“高墙”。 裴砚舟宽大手掌撑住孩子额头,单膝蹲下来与他平视:“小宝乖,不哭了,你看这是什么?” 小宝看他变戏法般从袖笼里取出小木锁,好奇地瞪大眼睛,眼泪立马就止住了。 裴砚舟温和笑道:“这叫八卦锁,你会玩吗?” 小宝老实地摇摇头,鼻子一抽一抽的,亮晶晶的鼻涕挂在嘴边。 裴砚舟拿出帕子帮他擦了擦,双手拆开八卦锁的六根木条,拧来转去变出各种形状。 他这副慈父模样,吉祥看得咋舌,却也不得不佩服。 廷尉大人无所不能啊,带娃都比别人强。 裴砚舟耐心教小宝怎么玩,时不时抬眸微笑,貌若无意问了句:“小宝穿的麒麟褂是你娘亲手做的吗?” 小孩子正在兴头上,眼睛盯着八卦锁猛点头:“是啊,小宝每年生辰,阿娘都做新衣裳给我穿。” “哦?小宝生辰是哪天?” “八月十五,中秋节……” 裴砚舟手里八卦锁啪嗒一声复原,起身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送你了,拿去玩。” “小少爷……”笙根从后院捂着肚子赶来,蓝衫前襟有几个明显的脚印,他忍痛跑向蹦蹦跳跳的小宝,从头到脚察看孩子有没有受伤。 “小少爷,身上哪里痛要告诉笙根啊。” 小宝玩得正开心呢,头也不抬掰弄着手里八卦锁:“不痛,我们快去玩。” 笙根看他无恙笑着说“好”,手掌轻轻覆住孩子肩头带进自己怀里:“这是谁给你的八卦锁?” “大哥哥送我的。”小宝往身后努努嘴,小手不停地拧动木条。 笙根抬眼看见裴砚舟和吉祥,分不清谁是孩子嘴里的“哥哥”,赶忙拱手道谢。 “笙根代小少爷谢过二位大人。” 吉祥荣升大人心花怒放,豪迈挥袖:“小事儿,甭客气。” 笙根憨厚地笑了笑,牵起小宝细嫩的手腕,后退着躬身离去。 他两颊涨起暗红色指痕,左眼圈还挂着拳头大的瘀青,一看就是被李铮狠狠揍过。 “李府的下人好可怜,主子发火就拿他们出气,挨打都不敢还手。”吉祥的拳头捏得嘎巴响,“改天逮住那孙子,看我怎么收拾他。” 夜色渐浓,裴砚舟目送笙根带小宝走远。 院子里树影斑驳,澄黄银杏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灰白月光拉长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斜斜地映在石板路上。 裴砚舟眉眼间染上浅淡秋悲,只字未语走出李府。 他私下沉默寡言惯了,那张千年封冻的冰山脸,任谁也看不出情绪波动。 吉祥懒得看他脸色,调侃道:“没想到你这么大的人了,还随身带小孩子的玩意儿。” 裴砚舟丢给她一个多管闲事的眼神,微蹙的眉心却悄然舒展。 “那是本官儿时的玩意,静不下心的时候拿出来玩两下,这些年都习惯了。” 他随口一句解释,听起来另有深意。 “你以后心烦拿小平子出气,记住了,本座可不是吃素的。” 吉祥握紧拳头在他眼前示威,裴砚舟目光幽凉,漠然而去将她抛到身后。 院门外围聚着众多街坊,都是听闻大理寺连夜起棺,着急忙慌从被窝里爬出来的。 棺材流血泪,无脸鬼喊冤种种诡异传闻,曾经吓退多少人远离李府。天没黑就早早回家关紧门窗,晚上睡不着都不敢睁眼睛。 直到大理寺卿出面击碎谣言,众人才如梦初醒。 “草药藤子打棺材,戏班花旦装女鬼,原来都是骗人的啊。” “老李家真是缺大德了,鬼把戏耍得咱们团团转,差点砸死顶罪坐牢的武状元。” 围观百姓气得火冒三丈,有人不信摸了把棺材,满手血浆都是苦药味。 “当官的有什么了不起,这明摆着是儿子杀媳妇,他老子仗势欺人嫁祸无辜……” 平日敬畏高官的民众都怒了,纷纷谴责李穆纵子行凶。 棺材板还没散架,李穆的脊梁骨都快被戳散了。就算拿出与裴砚舟狡辩的能耐,也断然堵不住悠悠众口。 他没料到家丑传得这么快,仆役们推搡不过愤怒的百姓,都被唾沫星子淹个半死。 裴砚舟见状,走到松竹影壁前停下来,没闲情出去打圆场。 教子无方,那些谩骂都是李穆应得的。 吉祥喜欢看热闹,竖起耳朵听几句甘拜下风,无聊时想起心里的疑问。 “大人,小宝穿的麒麟褂有什么讲究吗?” 石狮子看似粗枝大叶,心思倒是细腻。 裴砚舟温声道来:“男孩子穿麒麟褂寓意得天庇佑,一生荣耀,通常是母亲亲手缝制以示虔诚。” “齐幺娘死于中秋前几天,小宝的衣裳应该是她早就做好的,可见她是个疼爱孩子的慈母。” 吉祥想到齐氏不禁同情,“你说常去瓦舍的男人有好东西吗?李铮还有脸造谣妻子不守妇道,可怜那对母子没少挨他打骂。” 这话是个男人都不好接。 裴砚舟极少出入瓦舍,但他认同那里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 吉祥也就是找个听众,没指望他大骂同类。 “我看那件麒麟褂针脚匀称,齐幺娘应该很擅长做女红,她喜欢在打结处挽个八字花,缝线也惯用双股的……” 她认针脚的功夫还是跟裴砚舟学的,细看每个人的针法皆有不同,且都有特殊的习惯。 裴砚舟不奇怪她记得审问孙茂的细节,但有点惊讶她这么快学以致用。 李府院外的人群被魏平疏散,仆役们围簇李穆护送他回府。 裴砚舟昂首阔步走出去,面露疲色的小老头看他一眼,也没力气犟嘴了。 大理寺华盖马车候在门外,老百姓敬佩廷尉大人,自觉退到墙角给他让道。 吉祥跟在裴砚舟身后,自顾自地说下去。 “齐幺娘体恤下人看来不是谣传,她还给笙根缝制了巾帽,难怪人家对小宝这么上心……” 裴砚舟上车前猝然转身,冷不丁撞上吉祥的鼻尖,痛得她捂鼻子哎呦了声。 “上车。”裴砚舟冷眼环视四周,掀起帘幔示意她先上去。 在魏平惊掉眼球的注视下,吉祥喜滋滋与他们大人同乘一辆马车。 “哇,好宽敞,好香啊……” 车厢里铺着蚕丝软榻,靠枕都是妆花缎滚金边的,中间茶几上香炉紫烟缥缈,精致瓷碟里摆放着桂花糕。 吉祥像个土包子四处张望,屁股坐在软榻上一抬一抬的,感觉比她那张床舒服多了。 最讨她欢心的是那盘桂花糕。 马车平稳驶向大理寺,吉祥双手抓起糕点闷头吃起来,嘴里鼓囊囊的没空说话。 裴砚舟耐心等她扫光盘子,瞧她被噎得翻白眼,递过去一杯贡眉茶。 吉祥连喝两盏茶,拍拍胸口顺下气。 “小祥子,你确定笙根的巾帽出自齐氏之手?”那个人太不起眼,他都没留意对方的存在。 “没错,针脚和打结手法都是一样的。小宝他爹不管事儿,平时都靠笙根带孩子,齐幺娘讲点良心都不能亏待人家。” 吉祥怕他不信,补充道,“况且她本来就心地善良,你没听说吗?李府有个厨娘摔断胳膊,还是她出钱请大夫抓药呢。” 裴砚舟若有所思,兀自回想与笙根见面的经过。 吉祥脑筋一转:“你该不会怀疑她与笙根私通?喂,你脑子拎清点,那是李铮故意泼脏水!” 他要是敢像李铮那样胡说八道,她不用裁纸刀,徒手把灵珠挖出来! “查明真相之前,本官不会轻信任何人。”裴砚舟一贯的冷静自持,适时挽回他岌岌可危的性命。 算他识相,那就留他一命罢,毕竟李家爷俩不是好对付的。 “大人,仵作验过尸就能结案了?” 裴砚舟摇头轻笑:“未必。” 吉祥看他眼神高深莫测,心里有点慌。 真凶不是李铮?不能,她看他脸上就写着“我是凶手”! 第10章 验尸疑云 夤夜月微朦,麻纱窗畔点一盏青灯,三两人影隐约在晃动。 血棺已置于大理寺殓房,身穿葱白寿衣的尸骸被侍卫们抬出来,间歇传来阵阵作呕声。 魏平目睹尸体惨状也罕见地皱下眉头,挥挥手屏退众人,关上房门静候吩咐。 “百无禁忌,诸邪退散……”吉祥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低声念叨着,“齐幺娘,我们是帮你伸冤的好人,拜托你有怨气先忍一忍。” “怕了?”裴砚舟觉得好笑,“你扮鬼倒是信手拈来。” 吉祥自诩胆大包天,但她怕血啊,谁愿意大半夜再被他兜头泼瓢凉水,这里可没有白烛帮她烤干衣服。 “大人不怕?”她睁开一只眼偷瞥裴砚舟,见他面不改色直呼硬汉,“也是,鬼见你都怕。” 裴砚舟懒得理她,径自走向面目全非的尸骸。 死者脸部被烧成焦炭,皮肉严重萎缩,眼眶凹陷成血窟窿,已然辨不出生前相貌。 仵作老王头戴着手衣褪下死者衣物,谨慎察看每一处伤口。 裴砚舟静待片刻才问:“有何发现?” 吉祥悄悄走到他身后,探出半边脑袋看那尸身遍体鳞伤,瘀血凝固后皮肤呈青紫色。 伤口都被清理过,没有留下刺目的血迹,并不会害她头晕眼花。 然而她心底窜起汹涌怒火,猛一下直冲天灵盖。 太残忍了,简直禽兽所为! 齐幺娘是杀人父母还是绝人子嗣,凶手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老王头验过遍布尸身的伤口,逐一禀告。 “回大人,齐氏身上有刀伤十七处,每处宽两寸至四寸,深约半寸。右手除拇指外,其余四指被砍断。致命伤在颈部深约五寸,当场毙命。” 他伸手比划伤口长宽,“由此可见,凶器是一把宽约四寸,长达尺余的利器,与现场遗落的御前侍卫佩刀相符。” 裴砚舟随他手势看遍死者伤口:“刑部的验尸状也是这样记载,不过尚有疏漏之处。” “你看齐氏身上的刀伤,除了颈部致命伤,其他十余处皮外伤杂乱无章,显然是凶手情绪失控泄愤所致。” “但对于武状元钟朔来说,他的臂力远胜常人,失控的力道足以一刀致命。假设钟朔折磨死者泄愤,其他伤口也不至于浅至半寸。” 老王头听得连连点头:“没错,凶手是练家子还是普通人,有些细节是无法掩饰的。” 吉祥心领神会,一个人的情绪就像食欲难以控制。 比如白菜烧肉她能吃两碗饭,只放菜叶她就吃不下了。 凶手跟齐氏有仇或者脑子有病,才会将她虐杀,但杀人的手法伪装不了。 “所以当初,大人看过刑部验尸状就认定钟朔不是凶手?” “这是其一。”裴砚舟指向尸体颈部致命伤,“死者身高四尺七寸,从她颈部刀口看,几乎是持平刺入。而钟朔身高五尺六寸,他的发力方向应该是由上至下……” 吉祥举手抢答:“我知道,这是第二个疑点。” 裴砚舟走到尸体身侧:“齐氏生前有过激烈反抗,她以手抵挡凶器护住颈部,凶手暴怒之下砍断她四根手指。” 说着,他抬起死者断指的右手,“断指有连续被砍击的痕迹,切口错落不齐,可见凶手此时已经相当吃力。” 吉祥不太愿意承认:“大人的意思是,凶手四肢不勤没什么力气,并非青壮年男子?” 虽说李铮腿脚不便,但他揍人的力气可不小,拿不动刀的可能性不大。 齐幺娘要不是他杀的,还有谁比他更坏啊! 裴砚舟初步判定:“凶手体力较弱,应该是年迈者或女子所为。” “那是谁呢?”吉祥急得挠头,无意瞥见死者耳后有片轻微浮肿。 “大人你快看,她后脑勺有伤,不知是生前被人殴打,还是死后撞伤的?” 裴砚舟俯身查看:“若是生前受伤,皮下瘀血将鼓起肿块。” 老王头轻挪尸体头部,摸了摸那处伤。 “大人,死者是生前被人打伤的。不过伤势不重,卑职方才没看出来,刑部那边或许也有遗漏。” 说着,他朝吉祥竖起大拇指,“小祥子,好眼力。” 一时不知是夸人还是损人。 讨厌,怎么都知道她叫小祥子了? 吉祥移开眼看到死者遗容,脑子里灵光一现,脱口而出。 “脸都被烧成炭灰了,阎王老子来了都抓瞎,谁认出她是齐幺娘的?” 凡是裴砚舟看过的卷宗,他全都倒背如流:“李铮和府里丫鬟确认过齐氏死前的穿戴,齐家父母说她左臂内侧有块铜钱胎记。” “胎记?”吉祥跑过去一看,真有块铜钱大小的褐色印记。 不过,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死者左手背有处三寸长的划伤,伤口皮翻肉绽暂且不提,其余完好的皮肤瘪糙无光,像风吹日晒的梅干菜。 “不对,齐幺娘擅长做女红,但她不用洗衣裳做饭,她的手怎会如此粗糙?” 吉祥时常听路边大婶抱怨,她们每天做粗活双手像柴火,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手都保养得又白又嫩。 仵作分得清老妪还是少女的手,但他分不清年龄相仿的女人皮肤粗细。 裴砚舟无语,这同样不是他擅长的范畴。 吉祥以为他们不信,反复翻看死者手指关节。 “大人说过弓箭手指节粗大,那是多年苦练造成的。如果一个女人每天做粗活,她的指节也会变形,指腹磨出老茧对?” “不错。”裴砚舟话锋一转,“但齐氏生前也做过活计,小宝身上的麒麟褂就是佐证。你无法证明她做得比别人少,轻易就能反驳的疑点难以服众。” 她怀疑的理由还不够充分?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 吉祥有点丧气,低头看到死者左臂骨头多出一小块,她又看了眼死者右臂,明显不同。 “老王头,你快来摸一下,她骨头缝里长的什么东西?” “哪儿啊?”仵作看不出细微差别,摸几次都没摸出东西,但又不敢怠慢,仔细辨认倒吸口凉气。 “哎呦,小祥子真不得了,竟连这点骨刺都能看出来!裴大人,死者生前左手外侧桡骨有过断裂,这是个重大发现啊!” 裴砚舟讶然:“会不会被凶手打断的?” “不会,死者做过接骨术,只是还没完全养好,受伤应该不超过三个月。” 燕安城有不少接骨大夫,但想找出三个月之内的患者诊历并非难事。 裴砚舟眼瞳猛缩,他明白吉祥想说什么。 只是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将彻底推翻刑部之前的调查,不知有多少人的命运被颠覆。 吉祥激动坏了:“大人,你还记不记得,中秋那晚在醉仙楼,有几个婆子说过李府厨娘?” 他记得有人叽叽喳喳,就算没什么印象,吉祥在他耳边也提过那厨娘。 稍作思忖,裴砚舟接受了吉祥大胆的揣测。 “如果死者是李府厨娘,那齐幺娘是死是活?” 吉祥冷静下来,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凶手将厨娘错认成齐氏误杀,还是有意为之掩人耳目?倘若齐幺娘尚在人世,那她现在何处,避不见人有何图谋? 齐幺娘,她与厨娘遇害有关吗? 室内沉默良久,谁也无法解开这个谜团,也许从开始假设就是错的。 魏平挠了挠后脑勺:“可是,齐夫人去刑部认过尸,她还能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就算面容已毁,胎记是确实存在的啊。” 不错,这又是一个疑点。 齐幺娘含冤惨死,身为人母岂能不痛心。 即便她不敢埋怨亲家,至少该替女儿讨回公道。 “很晚了,都回去歇息。” 裴砚舟办案多年从未这般疲惫,他需要一个人静下来厘清头绪。 老王头当即拱手告退,魏平关好门窗交代侍卫们值夜。 吉祥心里乱成扯不断的棉花,明明有好多话想说,浑身犯懒脑子都转不动。 裴砚舟没回衙舍,他独自去书房翻阅案卷。 “小平子……”吉祥瞥了眼身边的魏平,感觉他不够格跟自己讨论案情,话到嘴边改口道。 “你还是没把我当自己人,戏子装鬼的事儿都没提前告诉我。” 魏平莫名其妙,心想咱俩才认识几天。 “我只听命于大人,你……” 罢了,“你算老几”要是说出来,这丫头更记仇。 吉祥心里装着事儿,原以为自己睡不着,不料一睁眼到天亮。 身子松泛了,脑筋也活络起来。 管她齐幺娘是死是活,答案都绕不过齐府和李府,只要先揪出一个线头,谜团不就慢慢解开了嘛。 真是的,看把裴砚舟为难成什么样了,到头来还得靠她! 吉祥轻松洗把脸,跑去吏厨吃了碗汤饼,青菜多,肉沫少,没吃饱。 “本座劳苦功高,待会儿叫小平子买排骨吃。”她揉着半饱的肚子走向书房,没见着裴砚舟,只有个洒扫小吏在擦桌子。 吉祥扫视一圈:“大人不在?他该不会头疼到还没起?” 小吏抬眼看到正当红的小祥子,喜笑颜开回话:“廷尉大人去了户部齐主事府上,祥哥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吉祥那抹嘲讽的笑意僵在嘴角,恼怒捶门:“他去齐府了?怎么没叫我呢?” 小吏哪知道啊,慌得不行:“兴许有魏大人陪同,就不用您操劳了。” 又一记刀子往吉祥心上猛戳。 裴砚舟,好你个白眼狼,本座哪里比不上小平子?出门查案竟敢不带本座! 燕安城乃北梁都城,护城河环绕的皇宫是天子居所,金阙琼楼自不必多言。 皇宫附近南北长街最为繁华,朱楼碧瓦的王侯府邸高不可攀,达官贵人府里皆是珠箔银屏,寻常百姓可望而不可即。 但在街尾菜市兴安坊,也有朝中官员与商户为邻,宅院稍显寒酸却也平易近人。 附近街坊至今都记得,八年前齐家幺女出嫁那是何等风光。 整整三十六抬彩礼隆重至极,莲花宝鼎喜轿缀着珠翠流苏,帘幔被媒婆放下的瞬间,新娘盖头上金芒耀眼。 即使李侍郎的公子名声不好,也不耽误姑娘们眼红齐幺娘。 更让人羡慕的是,自从齐家攀上富贵亲家,三个儿子无功无名,全都迎娶美妻过上蜜里调油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齐幺娘死于非命,齐家老两口以泪洗面,兄嫂脸上也是愁云惨雾。 “裴大人,您一定要为幺娘做主啊,我可怜的女儿死得太惨了……” 齐夫人悲凄的哭声回荡在厅堂里,齐主事不停地摇头叹气,儿子媳妇全都是哭丧着脸。 厅堂本就不大,窗户四周还挂满了符纸,更显得室内昏暗无光。 半个时辰之前,吉祥在齐府门口追上裴砚舟,他身边有两个跟班,却没见魏平跟来。 裴砚舟见到她并不意外,进府后与齐主事简单寒暄几句,坐下来听齐夫人哭诉冤屈。 她翻来覆去夸赞女儿善良孝顺,给婆家生了孙子该享福的,没想到年纪轻轻遭此横祸。 认尸的细节与刑部案卷无甚出入,每一句都能对得上。 念及微薄的同僚情谊,裴砚舟还能坐得住,算是给齐主事面子了。 吉祥站在裴砚舟身后,眼朝上瞅头顶房梁,瘪起嘴吹额前几缕碎发,眼珠子从左至右再转回来,反复玩几次无聊透顶。 齐家人就像墙角蜘蛛网一样,平时闲得嘴上长毛,逮住个人就死缠不放。 裴砚舟也是好定力,东聊西扯就是不提正事。 不过他也不能提,眼下还没确定死者是那厨娘,齐幺娘在案件中处于何等位置,仍是未知之数。 查出眉目之前,大理寺不得打草惊蛇。 虽说免不了来齐府一趟,但实在没什么进展,吉祥火眼金睛也看不出他们对齐幺娘有感情。 “怎么还不走啊,难不成想留下来混顿饭?” 她不耐烦嘀咕着,忽闻耳边响起一声轻笑,低头瞧见裴砚舟嘴角微扬。 笑什么笑,你头顶乌纱帽都快保不住了,本座可不能陪你吃糠咽菜。 “宋主事泡的茶不错,茶叶是潭山茶庄的普洱?”裴砚舟起身放下茶盏,齐主事夫妇赶紧站起来,一大家子全都恭敬地望着他。 裴砚舟在城楼立下七日誓约,舌战刑部尚书与都察院御史大夫,将嫌犯钟朔押回司狱等等壮举,也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原先就与他有嫌隙的大臣,逮着机会都参他一本。告他诋毁同僚蛊惑民心,有损朝廷威严其罪可诛。 更有甚者质疑他意图谋逆,挑衅北梁皇权。 一件件罪名砸下来,换谁都得被扒几层皮,偏生皇帝忍得住按下不表,还体贴地免去裴砚舟上早朝。 就连李侍郎撞墙血溅御殿差点归西,皇帝都没改口追责裴砚舟。 护犊子护进心坎里,亲生子也不过如此。 群臣自取其辱气到呕血,反倒坐实了裴砚舟第一宠臣的美名。 谁敢得罪他啊! 齐主事干搓手迎上来:“下官平时没什么爱好,略懂品茶。裴大人若喜欢,家里还有两罐茶叶送您尝尝?” 吉祥猜不透裴砚舟打什么算盘,不过宋主事妄图用茶叶收买他,想都别想。 裴砚舟淡然一笑:“那裴某就不客气了。” 好嘛,当众收受贿赂,真是看错他了。 “裴大人何须见外,改日下官请您去茶馆听曲。”齐主事眨眼示意家人去取茶叶,紧绷的老脸明显放松下来。 裴砚舟气定神闲走到窗前,仰头欣赏墙上那幅《春耕图》。 “耕雨怜黄犊,犹爱小儿勤……齐主事勤恳自勉多年,携家人辛勤耕耘收获丰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啊。” 闻言,齐主事如遇知音:“裴大人一眼便知画中深意,才华横溢情思卓绝,不愧是圣上钦点的文状元。” 画卷描绘出青山绿水好风景,两头老黄牛身后有三头小牛,题词为五谷丰登。 吉祥歪头看半天,她愣是想不通,裴砚舟是怎么看出深意来的? 出口成章也得有现编的本事,齐主事真不是昧着良心拍马屁吗? 齐夫人拎来包好的两罐茶叶,看向那幅画温柔笑道:“老爷就是齐家的领头牛,我们子子孙孙踏实做人,忠于朝廷。” 齐主事接过茶叶罐送给裴砚舟,裴砚舟允诺查出真凶给他交代,同僚“情谊”感动一大家子。 眼瞅该送客了,吉祥紧盯画里五头牛,耳边敲响边鼓。 不对,裴砚舟惜字如金从不说废话。 再说,他也没穷到贪图齐家两罐茶叶,更像是忽悠齐主事放下戒备的手段。 这幅画有猫腻!裴砚舟希望她看出来,借她之口试探齐家人! 可是猫腻在哪儿,到底在哪儿呢? 第11章 画中玄机 吉祥数着画歪的树叶,意识到自己想歪了。 她又不是跟画师找茬的,她要揪住齐家人的把柄,抽出绕成谜团的那根线头。 对啊,猫腻就藏在五头牛里。 “齐主事是你们全家领头牛……”吉祥走到画卷前,指向另一头老黄牛,“那夫人就是持家有道的贤内助。” 耕牛是犁地种粮的功臣,关乎天下百姓温饱,皇帝老爷都不舍得杀牛吃肉,农民们更是将牛奉若神灵。 除却皇族公侯,以牛喻人绝对称得上赞美。 没人不爱听好话,齐夫人也不例外,她笑眯眯给了吉祥一个正眼。 “听听,跟在裴大人身边当差的小先生,说话都比旁人有学问。” 吉祥做学问不专心,被夸有学问却很开心,但这不妨碍她给人添堵。 “我看懂了,这群小牛犊画的是三位公子,寓意齐家子孙昌盛福泽绵长。” 吉祥回头看向几步开外的齐家少爷,他们礼貌地拱手致意,身边娇妻随之福身问安。 真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裴砚舟微微颔首,齐主事夫妇以为他要告辞,眉目和善地躬身相送。 不想他纹丝不动,像在等那个赏画的手下,呦,小跟班架子挺大。 老两口纳闷看向吉祥,见她俏皮笑道:“齐主事,齐夫人,这幅画里怎么没有令千金呢?” 此言一出,室内静寂无声。 齐家老小相顾失色,齐主事夫妇脸上笑容僵住,三位少爷眼里皆有惊慌,媳妇们也都是满脸懵。 毫无防备之下,每个人的表情变化才是真实反应。 裴砚舟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宽袖下手掌收拢攥紧,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齐夫人突然抽泣两声,抹泪道:“嫁出去的女儿就是婆家人,幺娘入了李家的族谱,娘家霸住不放要被人笑话的。” 吉祥愣住,寻思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她听见的是人话? 齐主事皱起核桃脸,又是唉声叹气:“幺娘高嫁到李府,我们做父母的怎能拖累她?” 紧接着,齐家少爷们争相附和。 “寒窗苦读多年未有功名,街坊四邻早有非议,都说我这个兄长沾小妹的光。” “我们怕幺娘在婆家抬不起头,这些年尽量不去打扰她……” 这世上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对,厚颜无耻! 齐幺娘在家爹不疼娘不爱,兄嫂都拿她当摇钱树。人死了没见他们多伤心,撇清干系倒是一条心。 吉祥狮子脾气上来了,挥手打断。 “装什么呢,你们就是跟幺娘沾光,假惺惺的恶心谁啊!还怕别人说闲话?闭嘴听着就是了,夹起尾巴过你们的好日子!” 趁裴砚舟没来拦她,赶紧一口气骂完。 吉祥扭头直逼齐夫人:“幺娘本就是齐家的女儿,你瞎扯什么婆家族谱?她不是你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 齐夫人瞪圆哭红的眼睛,嘴唇哆嗦着“你”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骂回去。 “还有你……”吉祥唰地振臂横指齐主事,吓得他脖子一缩腿打颤。 “怕拖累幺娘还把她嫁给李家?你不知道李铮什么德性?虚伪!可笑!儿子才是自家香火是,女儿死在外头都怪她命不好,齐家没有爵位继承真是可惜啊!” 吉祥双手手心朝上平举到胸前,深呼吸反手落下:“吁,舒服。” 齐主事被她喷得灰头土脸,舌头都气到打结了:“你、你有没有读过书?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天理伦常历来如此……” 吉祥嗤之以鼻:“天理不外乎人情,你读过书还不是不通人性!哼,卖女儿飞黄腾达,你这六品官是花钱买来的!” “一派胡言,气煞我也……”齐主事捂着胸口憋成酱猪头,老眼昏花差点晕过去。 儿子们赶忙搀住他,羞愤交加怒视着吉祥,想辩驳几句又怕吵不过她。 “哎呦,我的命好苦啊!害死幺娘的凶手还没抓到,我也被冤枉得活不成了……” 齐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媳妇们慌忙低头挤眼泪。 厅堂里凄声哭嚎,总算添了些悲痛欲绝的氛围。 裴砚舟攥起的手掌缓慢松开,看一眼超常发挥的吉祥,压下忍不住翘起的嘴角。 “齐主事,齐夫人,本官疏于管教随从,叨扰之处万望见谅。” 言罢,他冷声教训吉祥不懂规矩,看上去与他丝毫不相干。 齐家人哪敢得罪大理寺卿,顺着裴砚舟搭的台阶挽回点颜面,客客气气将人送走了。 熙来攘往的菜场叫卖声不断,街边瓜果绿蔬鲜嫩可人。 “卖梨啦,阳山甜梨,不甜不要钱啊……” 吉祥好奇地来回张望,拿起最大个的梨子往身上蹭几下,一口咬下去汁甜味美。 “哇,果然好甜,本座惊为天梨!” 她兴奋地又咬两口,撇下伸出手等收钱的小贩,拧腰就去追裴砚舟。 小贩急得探出头叫她:“官爷,您还没给钱呐……” 裴砚舟随行跟班转身丢个铜板,小贩接住笑笑继续叫卖。 “大人,你不觉得齐家贴符纸很奇怪吗?” 吉祥盯着手里的梨子,边吃边说,“老百姓怕见鬼画符辟邪,可齐幺娘是他家的姑娘,爹娘怎会怕自己的孩子呢?巴不得想见她问出谁是凶手?” 裴砚舟侧头看她嘴角晶亮的梨汁,放慢脚步:“阴阳两隔,逝者已矣,生者还得活下去,有些人亲情淡漠,这没什么好苛责的。” “可是他们都不在乎女儿的死活,齐幺娘就像个外人,难不成是外面捡来的孩子?” “骨肉之亲未必有舐犊之情,毫无血缘的孩子也有人视如己出。” 吉祥咬住梨核,对哦,裴砚舟他爹也是个铁石心肠的,狠起来恐怕比齐主事更过分。 看来,做人也没有那么容易。 “小祥子,你方才那般口无遮拦,也就是齐主事无权无势,齐家人才忍气吞声放过你。如若是王侯大户,必定一纸奏折告御状,届时本官也护不住你。” 托这丫头的福,他得到了有用的线索,但该避及的危险也得提醒她。 “这就是仗势欺人的感觉?嗯,还不错。”吉祥丢掉梨核,卷起袖子擦擦嘴,“大人,难得咱俩心有灵犀,往后你指哪儿我打哪儿,保准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心有灵犀?这话听起来有点怪。 “咳,这叫默契。”裴砚舟想了想,又补充道,“上下属之间的默契。” 吉祥黏糊糊的小手往他肩上一拍:“明白,你不就是抹不开脸,想让我帮你骂他们出气嘛!” 裴砚舟无奈轻笑:“还真不是。” “不是?那你是什么意思?”吉祥停下来不走了,双手叉腰质问他,“你别把我当傻子糊弄啊,除了我,小平子跟你有这种默契吗?” 裴砚舟不是很懂魏平与此事的因果关系。 吉祥越想越憋屈,“大早上不管我吃饱饭,一碗菜汤饼就把我打发了。还有你来齐家也不说一声,凭什么每次都让我追着你跑啊……” 随从们也跟着停下来,来往路人频频往这边张望,陆续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 裴砚舟外出没穿官服,一身天青色缎袍衬得他丰神俊朗,绝对是人堆里最扎眼的美男子。 他身边小“郎君”面若冠玉,柳叶眉杏仁眼长得比姑娘还俊,这两人该不是一对…… 有时候太过敏锐,也会让自己徒增烦恼。 裴砚舟不得已拉着吉祥快步走开,拐进僻静的巷子里,郑重其事告诉她。 “其实,本官另有重要差事托付于你。” 吉祥好像不生气了,睁大眼睛望着他:“除了我,小平子也办不了的差事?” 裴砚舟不知她和魏平有多深的过节,违心点头:“非你不可。” “看,我就知道你们都得靠本座。”吉祥心里有点小雀跃,催促他往下说。 “李府厨娘的身份需要你私下确认,切记不得惊动李穆父子。” 这确实是头等大事,魏平他肯定办不到。 吉祥稍一思量已有策略,拍了下胸脯:“行,包在我身上,今儿就帮你打听出来。” 裴砚舟看她兴冲冲直奔李府,又叫随从送过去半吊钱,管她随便吃喝。 吉祥手里掂量着钱串子,心里美滋滋:“这下我可以敞开肚子吃包子了,半吊钱……呃,半吊子?裴砚舟他拐着弯骂我!” 天地良心,廷尉大人真没那闲工夫。 晌午时分,裴砚舟如约赶至城南撷芳轩。 风流公子流连忘返的销金窟,每至入夜笙歌漫舞酒香腻人,红罗帐中多少痴语情浓,酣然入梦亦是燕婉欢靡。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撷芳轩厨艺更是一绝。 京城老餮不爱寻花问柳,就贪这里的美酒佳肴,每到晌午雅间全是满座。 裴砚舟在花娘们的迷醉仰望中,目不斜视快步上楼,也没察觉跟踪他的鬼祟身影。 雅间里侯着的是魏平,见到裴砚舟连忙起身禀报。 “大人,李铮去燕安府衙自告了,赵府尹已着手立案。” “妥善安置柳秀,莫让他有机可乘。”裴砚舟走到临窗的位置坐下来,忽闻一声熟悉的“本座”。 他脸色微变,匆促起身看向窗外。 吉祥怒视楼下阻拦她的花娘,指着自己郑重强调:“本座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不信你们上去问问那位裴公子……” 欸,头疼。 裴砚舟坐回去朝魏平招招手,魏平跑下楼把麻烦精“请”进来。 “裴公子不叫本座跟来,怕我打扰你们喝花酒的雅兴是……” 吉祥打好几页腹稿准备讽刺裴砚舟,进屋看到满桌子鸡鸭鱼肉,两眼登时就直了。 “你带他来吃好东西都不带我?”太伤人了,查案输给小平子都没这伤人。 “大人,柔儿姑娘应该快到了。” 魏平好容易订到雅间,砸下大把银子请来撷芳轩花魁,可不能毁在那丫头手上。 裴砚舟委婉撵人:“厨娘的身份至关重要……” “知道,小祥子吃完就去。”吉祥用力吞咽着口水,拿起筷子坐下来夹鱼肉,“不用管我,你们该喝喝该玩玩,我保证不吭声。” 裴砚舟看她埋头猛吃,只得作罢,示意魏平坐下说话。 “大人,卑职查问过了,齐家确有一个幺女,自幼体弱多病养在乡下庄子里。十六岁那年接回家不久,齐主事就把她许给了李铮。” 吉祥默默抓起一块卤鸡腿,原来裴砚舟早怀疑齐幺娘是捡来的。 她好像有点轻敌了,小平子真有两把刷子,待会儿她也得加把劲。 裴砚舟追问:“那庄子在何处?服侍齐氏的丫鬟婆子都还在吗?” 魏平面露为难:“庄子五年前拆了改建马场,齐氏有个乳娘已经病逝,其他婢女都被发卖了,查起来要耗些时日。” 吉祥小声嘟哝:“那不就是死无对证?” 裴砚舟瞥她一眼,吉祥慌忙低头往嘴里塞鸡腿,蓦地激动到嘴唇发抖。 老天爷,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魏平,派人去马场仔细打听。” 裴砚舟刚吩咐下去,老鸨扭腰甩帕子来献宝,先是吹捧裴公子神仙之姿,又将她家花魁夸成月宫嫦娥。 吉祥啃着鸡腿抬眼一瞧,那花魁雪肤朱唇,媚眼含情,娇艳得像朵粉芍药,真好看。 老鸨谄笑提个醒儿:“裴公子,柔儿姑娘是清倌儿,她向来矜持自重,若有怠慢之处……” 话音未落,矜持自重的花魁姑娘紧挨吉祥坐下,一双秋水眸柔情脉脉,情难自抑般凑到她面前,仿佛亲密情人窃窃私语。 老鸨目瞪口呆,完蛋,她家招牌要砸了。 裴砚舟和魏平反过来安慰她,都答应盯紧“小弟”不会乱来。 许婉柔无视他人,趴在吉祥耳畔轻笑:“小姑娘长得真水灵,芳龄几何?” 清甜笑声酥进人骨子里,吉祥莫名脸红。 花魁身上好香好软啊,再贴近一些也没关系的。 不过,裴砚舟那种死要面子的家伙,若被人知道小跟班是个姑娘,铁定要将她逐出大理寺。 美女入怀纵是快活,但她绝不能变回石头。 吉祥拉下脸瞪她:“瞎说,叫哥哥。” 许婉柔身若无骨靠过来,软着嗓子嬉笑:“是,小哥哥。” 老鸨没眼看懊恼离去,吉祥心里也着急啊。 她就是来混口吃的,怎么被撷芳轩花娘看上了? 吉祥嘴里的鸡腿都不香了,油腻指尖推开眼神不好的花魁。 “你往那儿瞅瞅……裴公子无妻无妾无相好,有才有颜有银子,姑娘们都爱他。” 许婉柔雪白纤臂勾住她脖颈,呵气如兰:“奴家不贪老男人钱财,就爱漂亮的小哥哥。” 要命了,她竟敢骂裴砚舟是老男人?这不是砸场子拉仇恨吗! 吉祥偷看史上最年轻的大理寺卿,贵庚二十有三的裴砚舟,却见人家悠闲品茶,压根没当回事儿。 裴砚舟放下茶盏,抬眸时眼风陡然凌厉。 “许婉柔!你在供词里声称,亲眼看到钟朔调戏齐氏,此言是否属实?” 吉祥愕然看向美艳花魁,什么?她就是诬告钟朔的人证! 第12章 温柔艳冢 钟朔游街那日,刑部尚书罗志远曾当众宣读诉状。 说是有个花娘做人证来着。 原来裴砚舟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想省却提审章程来打探虚实。 吉祥误解了他的良苦用心,自责差点坏事。 许婉柔不以为然地反问裴砚舟:“裴公子竟敢冒充官爷审问奴家?” 吉祥趁机弥补:“不得无礼,这位是大理寺廷尉大人,齐氏遇害的案子牵连甚广,还请姑娘实话实说。” 许婉柔单手托腮媚笑看向吉祥,不无揶揄地扯起嘴角。 “原来裴公子真是官爷呀,供词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嘛。八月十三那天傍晚,奴家在厢房揽镜梳妆,听见楼下有醉汉吵嚷,推开窗户骂了他两句,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她一眼都没搭理裴砚舟,红艳艳的指尖挑起吉祥下颌,“小哥哥想不想往下听啊?想的话就亲亲奴家,嗯?” 虽是调戏吉祥,裴砚舟心里却打个寒颤。 没办法,石狮子向他索吻的阴影太严重了。 吉祥瞥见花魁嘟起红唇,心里腻得慌,有点明白裴砚舟的感受了。 不过裴砚舟的钱是管她吃肉的,四舍五入也就是她的钱。这一桌子饭钱不能白掏,更不能便宜说谎害人的花娘。 吉祥怒甩她玉手:“大人问话,你老实交代!” 许婉柔没留神被拍飞出去,趴在桌上难堪地扭头娇嗔:“好好好,奴家说就是了。” “结果啊,那醉汉正是武状元钟朔,他死不要脸拉住李府少奶奶,满嘴污言秽语下作至极。后来得知那淫贼追去李府杀人,奴家一点都不意外。” 吉祥皱眉:“你亲眼看见他杀人了?” “因为男人都是这德性啊,喝多了就想着那档子事儿。”许婉柔轻佻看向裴砚舟和魏平,声音不大,极尽侮辱。 魏平拍桌怒斥:“许婉柔!奉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裴砚舟扬手制止,淡定自若地问道:“你傍晚梳妆应该是酉时,想必室内已掌灯对吗?” 许婉柔捋了捋鬓边:“对啊,看不清岂不就把奴家的脸画花了。” 裴砚舟沉声道:“钦天监每日天象有监理记载,八月十三卯时日出,酉时日落,阴云密布,有雨。” “傍晚酉时街上灰雾迷蒙,而撷芳轩直到日暮戌时才点街灯。你从明亮室内怎能看清昏暗街道,并能从人群中一眼认出钟朔?” 许婉柔语滞:“他、他经常来撷芳轩饮酒作乐,看身形就能认出来……” “你撒谎!除了鸨母和你指证钟朔是常客,其余没作证的花娘都认不出钟朔画像,难道他每次来见你都能瞒过所有人?” 裴砚舟直视她游移不定的双目,厉声追问,“齐氏从没来过撷芳轩,你又如何能认出她的样貌身形?” 许婉柔张了张嘴说不说话,吉祥敏锐捕捉到一个关键破绽。 “还有啊,钟朔家境贫寒,他刚去御前当差不久,不吃不喝把俸禄都攒起来,也不够这一桌子饭钱?” 吉祥满腹狐疑打量穿金戴银的花魁,“除非,你不要钱倒贴……” 一句话成功让许婉柔破防:“呸,老娘死也不会倒贴男人!” 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许婉柔懊恼咬唇,不得不全盘招供。 “奴家身如浮萍沦落风尘,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怎敢不听从官爷要挟?谁叫钟朔得罪人家了。” 魏平眼前一亮:“此人指使你诬告钟朔?你可知他官居何职?” “我哪知道?”许婉柔翻了个大白眼,“他和你们一样都是乔装来的。” 吉祥纳闷:“那你怎么知道他是当官的?” 凶手有当官的撑腰,莫非指使花魁的人,就是李铮他老子? “呵,眼高于顶用鼻孔看人的不是野驴就是官爷,奴家说得有错吗?” 吉祥瞟一眼裴砚舟:“你说得有理,不过……” 裴砚舟耐心尽失:“许婉柔,你诬告钟朔在先,百般抵赖可知该当何罪!” “哎呀,大人发威可吓死奴家了。” 许婉柔扭晃柳腰坐到他身旁,伸手把肩头薄纱往下一拽,露出大片雪肤玉颈,“柔儿有罪,罪在没有好好服侍大人……” 裴砚舟怒起离席,走到屏风前斜瞥稳如泰山的吉祥:“还不走?” “马上……”吉祥飞快地夹起筷子,“这一桌子好菜都没动呢,浪费了多可惜。” 裴砚舟拂袖离去,魏平恨铁不成钢:“你自己吃。” 眼看他们气咻咻跑下楼,吉祥吃得也不是滋味,胡乱塞几口就要走人。 “慢慢吃,不着急。”许婉柔给她倒杯桂花甜酿,抛个媚眼,“小哥哥,我帮你抓坏人好不好?” “好、好啊……”吉祥嘴里塞一只鸡腿儿,刚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回去。 她留下来查案,可不是贪吃哦。 “那你说实话,是谁指使你诬告钟朔?” 许婉柔掩唇娇笑:“这里也没旁人,咱们姐妹先说几句体己话。” 吉祥还没吃饱,半推半就应下了。 “我说你呀,永远不要对男人心存妄想。他要是心里有你,哪舍得带你来勾栏之地学招数取悦他?” 吉祥大口吃盐酥排骨,含糊反驳:“什么嘛,我来这儿就是混顿饭吃。” 许婉柔柳眉倒竖,激动得语不成调:“一、一顿饭你就把自己卖了?” 排骨真好吃,吉祥舔着唇回味无穷:“不是,包吃包住管一个月呢。” 瞧那花魁头晕扶额,她吃饱喝足正色道。 “柔儿姑娘,你一句假供词快把钟朔害死了,还好有裴大人替他伸冤。你改邪归正算是有良心,否则我也不会跟你废话。” 许婉柔敛去笑意,像在揣度她这话的可信度:“你真是来查案的?从来不曾爱过裴大人?” 吉祥愣了下,噗嗤笑弯腰拍桌子:“爱是啥玩意儿,那能当饭吃吗?” 许婉柔错愕之余深感欣慰,也跟着笑起来。 “没错,爱不能当饭吃,男人哪有姐妹靠谱!你想救钟朔是,那我就实话告诉你,整个撷芳轩都被人收买了,你斗不过他们。” “没斗过哪知道斗不过,总得试试再说。”吉祥坐直身子,“对了,收买你的那位官爷,就是户部侍郎李穆?” “李穆,那个尖嘴猴腮的小老头?不是,我见过他,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比他儿子抠搜多了。这样,等下次那人再来的时候,我告诉你一声。” “那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我在大理寺等你消息。” 吉祥预感自己将立大功,笑起来像个天真的孩子。 许婉柔伤感地望着无忧无虑的姑娘,眼神里似有千丝万缕的夙缘。 她鼻尖发酸,喉间涩得发不出声音,眼眶慢慢泛红,视若珍宝地捧起那双油腻小手。 真好,温暖有力的一双手,玉白无瑕。 “其实、我们之前见过面……你现在叫什么名字?这些年你到底去哪儿了?” 吉祥心里咯噔一下,花魁大姐早就认识她? 不是,莫非她变成石狮子之前,是与撷芳轩失散多年的花娘? “我叫吉祥,柔儿姑娘,你在哪里见过我?” 她完全没有当过花娘的记忆,她希望自己是简单快乐的石狮子。 许婉柔欲言又止地望着她,抿唇摇头:“也许是相见投缘,分外亲切,感觉好像见过的。” 吉祥松口气,从她掌心里抽回手:“我该走啦,姐妹,你记得来大理寺找我哈。” 欢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许婉柔回首望着她背影,眼角那滴清泪凄然滑落。 好罢,从今往后你就是吉祥。 愿你这一世欢喜无虞…… 吉祥拎着手里半吊钱在街上闲逛。 裴砚舟白花了那么多钱,还是没问出所以然。 幸亏她有以德服人的亲和力,柔儿姑娘竹筒倒豆子全招了,说不定很快能抓住帮凶。 眼下她必须确认李府厨娘的身份,自己吹出去的牛,天塌了也得兜住。 吉祥找了间成衣铺子,买一身豆绿布裙换上,头顶裹上蓝白碎花头巾,总算有几分小媳妇模样了。 就是脸太嫩,荆钗布衣也难掩天生丽质。 她委实烦恼了一阵子,后来去脂粉铺买盒眉粉把脸抹黑,又在嘴角点颗大痦子。 看起来无懈可击。 吉祥背起装着吏服的灰布包袱,在街口买一大袋炒花生,溜达到李府附近的巷弄里。 暖阳穿过繁茂枝叶在半空散开浅金光晕,晒在人身上别提多舒坦了。 婆娘们人手一个小马扎,围坐在树下择豆角闲唠嗑。 就这儿了,吉祥走过去讨巧地叫了声。 “大娘,我从乡下进城走亲戚来的,路上渴了讨碗水喝成吗?” 燕安城繁华富庶,老百姓手头也宽裕,管顿饭都是小事,谁还在乎一碗水。 “亲戚住哪儿啊?咱们京城有南北大街九道坊,小娘子要是迷路了,走到天黑都摸不到地方。” 吉祥随口胡诌个地方,热心婆娘们告诉她怎么走,有人端给她解渴的菊花茶。 “多谢您嘞,我歇歇脚就走。”吉祥喝过茶坐在路边石墩上,大方地抓几把花生一起吃。 婆娘们跟她越聊越投机,话头逐渐引到齐氏身上。 “这人不可貌相,李府少奶奶多好的人啊,谁知道她背地里偷汉子。” “话也不能这么说,谁看见她偷汉子了?还不是她男人心里有鬼败坏齐氏……” 吉祥搭腔:“可不是,我在乡下都听说了,李府少奶奶体恤下人,她还帮断了胳膊的厨娘请大夫呢。” “呦,你和花姐儿是老乡,连这事都知道?” 吉祥心弦骤紧:“花姐儿就是李府厨娘?要不我上门去拜访一下,可能真是认识的老乡。” 天底下没有白吃的花生,婆娘们都帮她想了想。 “最近没见花姐儿出门买菜,她伤到手都快三个月了,应该养好了?” “听说她回老家过节了,八成还不知道少奶奶出了事,唉……” 吉祥哀叹可惜,告辞后转身奔向李府。 大户人家的仆婢走不了正门,通常从耳门进出。 吉祥上回来没看清楚,李府四周院墙大小门庭都挂满了白幡,死气沉沉,阴森瘆人。 莫说街坊绕道走,自家下人都鲜少走动。 等到腿肚子都站麻了,吉祥溜到东南角正想爬墙,东侧耳门传来拉动门闩的声响。 她听到动静撒腿赶过去,看见一个家丁打开门,交代提篮子的丫鬟“嘴巴严实点”。 丫鬟低头往外走,家丁防贼似的东张西望,瞪眼指着吉祥大呼小叫。 “看什么看!眼珠子给你抠出来,快滚!” 狗仗人势的东西,姑奶奶看你像短命鬼。 吉祥嘿嘿笑着凑上去:“这位大哥,我是花姐儿的老乡,从乡下来找她有点事儿,麻烦您叫她出来见我可好?” 话音刚落,刚走出几步的丫鬟回头看她一眼,紧接着家丁像被她刨祖坟似的,咬牙切齿挥拳头要揍她。 “滚远点,李府没这个人,再敢胡说八道撕烂你的嘴!” “你敢撕、撕我的嘴?你知道本座是……” 吉祥气得嗓子冒烟手发痒,要不是时间紧迫,绝不会饶了他。 算了,东边不亮西边亮。 吉祥假装胆怯逃走,蹲路边堵住小丫鬟:“姑娘,花姐儿不是在李府帮厨吗?我记得她明明说过啊……” 那丫鬟不敢看她,缩头憋脑侧身走过去:“我不知道,你别问了。” “哎呦,要老命了,她还欠我半吊钱没还,我男人知道要打死我的。” 吉祥猛拍大腿跳起来,手伸到她眼前搓了搓,“要不,你先替她还了,我全家都谢谢你。” 丫鬟后悔出门没看黄历:“你这人怎么这样无赖,又不是我欠你的钱!花姐儿回老家过节了,你去找她还……” 糟糕,老爷不许他们透露府里任何事,她没忍住说出去了。 不过一个厨娘而已,无所谓。 吉祥按下心中狂喜,耍泼追问:“你给我说清楚了,花姐儿老家在哪儿?” “黄柳村老卞家就是……”丫鬟无奈拜托她,“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老爷知道了也要打死我。” “行,我烂在肚子里都不说,姑娘忙去。” 吉祥爽快让道,小丫鬟得以脱身赶紧溜走。 那厨娘不在李府,找到黄柳村卞家就能确认她的生死。 但从城里去乡下的牛车明早才来,回大理寺找辆车的工夫,都够她跑个来回了。 吉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开跑。 苍蓝暮色慢慢爬上屋檐,吏厨里饭香诱人,裴砚舟步入其中,却不见小狮子扒饭的身影。 魏平以为大人忧心案情,特意叮嘱厨子做了几道他爱吃的菜。 “大人,您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快尝尝看合胃口吗?” “小祥子还没回来?”难不成她被那花魁迷住了?还是没打听到消息不好意思回来? 不过,她应该没有不好意思这种情绪。 魏平没想到大人还有心情惦记小卒子,暗自替大人觉得不值。 “我看她在撷芳轩乐不思蜀,以后都不想回来了。” “那倒不会。”她离开他不过一日就将变回石头,再贪吃也能分清轻重。 魏平无意往他身后一瞧,当场怔住:“大人,他来了!” 裴砚舟莞尔:“小祥子,天黑了才知道回来……” 清雅微凉的檀香飘至鼻尖,裴砚舟微怔,诧然转身看向对方,“是你?” 第13章 抽丝剥茧 书房里普洱浓香沁脾,端坐在茶桌两侧的美男相谈甚欢,恰似志同道合的多年好友。 “下官记得裴大人常饮云雾和贡眉,数月不见,口味变得更醇厚了……” 身穿黛蓝梅花缎道袍的玉面男子,生就眉清目朗好相貌,他抿唇品琢茶中回味,一双含笑桃花眸神采奕然。 “这应该是潭山茶庄的普洱?” 裴砚舟亲自为他斟茶:“司监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世间俗事更是无所不晓。不错,本官今早去齐主事府上拜访,临走前收下这两罐茶叶,分你一罐带回钦天监,替本官平摊些受贿的风险。” 司南絮朗声大笑,悦耳声音如拨动琴弦。 他留意到候在门外的魏平,手掌虚弱成拳头抵在嘴边,轻咳了两声:“下官来得好像不是时候,裴大人还没用晚饭?” “没什么胃口,不用也罢。” 裴砚舟放下手中茶盏,不再与他客套寒暄,“司监正来得正是时候,本官近来重审齐氏遇害一案,有个疑问想向你请教。” 这桩震惊燕安城百姓,气得皇帝拍桌子跳脚,惹得群臣嫉恨裴砚舟的骇人惨案,朝廷上下可谓是有目共睹。 司南絮连忙拱手致敬:“下官若能助裴大人查明此案,必当知无不言不遗余力。” “案发当晚,凶手遗落在现场一把侍卫佩刀。听说司监正因此占卜缉凶,且追查到钟朔的藏身之处?” 虽说李侍郎都是狡辩之词,但裴砚舟从中发现刑部遮掩的隐秘。 办案讲求证据,罗尚书不会承认靠占卜捉拿嫌犯,更不敢自找麻烦记入案卷。 “确有此事。”司南絮从不怀疑裴砚舟的机敏,也没打算替自己开脱。 “下官记得八月十三那晚,陈监理正在记录当日天象。罗尚书派人来钦天监递帖子,说是请下官去李府有要事相商……” 裴砚舟蹙眉:“那晚你也在凶案现场?” 罗志远和李穆都没透露他在现场占卜,如今司南絮主动提起,倒是多了些阴谋的意味。 司南絮想起来就气闷:“下官到地方才知道齐氏遇害,直言不懂查案请他们另谋高人。罗尚书却道凶手已有眉目,只须下官凭凶器追查他的逃匿方向。” 如果凶器属钟朔所有,上面会留有他的气息。 以物寻人,对修道者来说并非难事。 但若时间充足,衙吏也能用墨粉从凶器表面拓下指纹。 御前侍卫残害户部侍郎儿媳,凶手与受害者家人同为官员,朝中多年来闻所未闻,影响恶劣到罄竹难书。 罗尚书破案心切,唯恐凶手连夜逃脱,只得放弃惯用的查案手法。 司南絮若能查出钟朔下落,那就先把人抓回来,查不出对刑部也没有不利。 “下官看到那把沾血的凶器,同情齐氏遭此惨祸,当时想着尽力而为,却不知凶器的主人是武状元钟朔……” 裴砚舟适时纠正:“司监正所言,只能证明凶器属钟朔所有,并不能指证钟朔就是凶手。” “案发当晚,确实没人看到钟朔对齐氏行凶。但他当晚不在家中,反是流落在郊外山林,让人不免猜测他有逃跑的嫌疑。” 司南絮有这种猜疑在情理之中。 钟朔大半夜不回家,在林子里做什么只有自己知道,旁人解释不清。 但这不妨碍裴砚舟认为他是无辜的。 “除了罗尚书和李侍郎,你在现场可曾见过其他人?” 司南絮摇头道:“不曾见过,裴大人怀疑李公子也在现场?” 李铮前往燕安府衙自告扰民,坊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他敢在棺材动手脚,找人假扮女鬼,还有什么缺德事做不出来。 裴砚舟笑而不答,但他甘冒罢官的风险也要替钟朔翻案,可见案情另有玄机。 司南絮面有愧意:“幸亏裴大人明察秋毫,否则钟朔被错杀,下官难辞其咎。” “司监正也是被人蒙骗,何况本官暂未查明真相。” 裴砚舟不觉得钦天监与李穆父子串通,罗尚书也不会蠢到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如此一来,李穆父子可疑性更大了。 佩刀应是他们有意栽赃,那么钟朔当晚去郊外又是何故? “好了,说回私事。你我相识三载,每逢生辰都要送我一份贺礼,太客气了。” 裴砚舟在朝中鲜有私交,勉强能说上话的同龄人,司南絮算一个。 “承谦对我有恩在先,何足挂齿。” 司南絮放松下来称呼他表字,一手把玩桌上的麒麟茶宠,另手支在圈椅扶手上,随意之间尽显风流倜傥。 “钦天监都是这种小玩意儿,不值几个钱,贵人们看不上,我想送都送不出去。三年前圣上召我入宫觐见,一时不察惹祸上身,多亏承谦替我解围因祸得福。” 那些抠字眼打压同僚的小手段,裴砚舟纯粹是看不惯帮个忙,不料意外结下一段善缘。 “这般说来,道长多次在圣上面前为我美言,承谦应当另谢才是。” 司南絮自从得到皇帝青睐,没少夸他眉眼灵秀,乃紫薇入命的面相。 裴砚舟“人间紫薇星”的绰号,正是由此得来。 皇帝本就欣赏他少年老成,遇事沉着,得知他是天子福将,更是无所顾忌宠着他。 裴砚舟和司南絮在官场上互相成就,在京城贵女心目中,亦是难分伯仲的梦中情郎。 学富五车紫薇星,美若光风霁月的冰山雪兰;道法传奇除魔师,好似妖冶邪魅的赤焰红莲。 “大人,小祥子回来啦……” 吉祥换回吏服洗把脸,双手端着饭盆跑进书房,看到的正是双美争妍这一幕。 太养眼了,都像画里的神仙似的。 换做春心萌动的待嫁姑娘,哪还能像她叼着猪尾巴不松口,吸溜吸溜地裹食汤汁,咂摸哪块肉更好吃呢。 她们早就把嘴里碎骨头吐出来,含羞带怯抹干净脸上的油花,红着脸欠身问候大人了。 吉祥坦荡荡看着眼前两位大美男,贝齿啃着红烧尾巴尖,嘴角滋滋冒油。 长得好看又不好吃,还不及她从街上花十文钱买的卤味,香得很。 裴砚舟没指望她很快查到线索,看她吃得红光满面才舍得回来,估计她把饭钱都花光了。 “没看见本官有客人?下去!” 小狮子平时爱咋呼,胜在机灵有眼色,嘴有把门儿的不会乱说。 案件明朗之前,最好一个字都不要透露。 “走就走,要不是小平子叫我来告诉你一声,我还没空来呢。”吉祥扭头就走,身后突然响起悦耳的笑声。 “姑娘请留步,没想到小别数月,大理寺多了位冰雪伶俐的女官。” 听听,人家这话说得多动听,不比那裴无常嘴甜……咦,他怎么一眼看出她是女子? 完了,接二连三被人认出来,她的美貌藏都藏不住了。 裴砚舟讶异地看向司南絮。 倒不是紧张身边有姑娘被人发现,而是钦天监监正和他一样,都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 玄黄教道士可以娶妻生子,身为圣上信赖的五品监正,朝中多少官员都想与他结亲,皇后娘娘都曾为自家侄女说媒。 无一例外,都被司南絮以潜心修道为名婉拒。 然而此刻他凝视吉祥的目光,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裴砚舟说不清内心的不适源于何处,但他不喜欢吉祥被人窥探的感觉。 他大方介绍道:“小祥子,这位是玄黄教道长,钦天监司监正,以后见到大人不得无礼。” “原来是监正大人,失敬失敬……” 吉祥很给面子地躬身行礼,趁机多看一眼。 哟,他就是皇帝老爷的新宠,炼丹药糊弄人的除魔师啊。 之前还对不上号,看这标致小白脸想起来了,好像是裴砚舟为数不多的茶友。 司南絮勾唇浅笑,一双桃花眸波光潋滟:“姑娘看着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拜托,要不要这么老套,撷芳轩的风流公子见到美人都问有没有约过。 裴砚舟胸腔里聚起浑浊之气,越发不痛快了。 吉祥看他脸上乌云密布,担心保不住饭碗,乖巧地笑着解释。 “监正大人切莫误会,我前几天流浪到大理寺,无家可归被大人好心收留,哪有机缘见到您呢?” 裴砚舟对她的回答颇为满意:“小祥子是封诊术传人,本官带她去现场诊察勘验,魏平都对她赞不绝口。” 小平子何时夸过她?还有什么是封诊术? 司南絮了然:“封诊术擅长分辨指纹和脚印等痕迹,难怪裴大人要把祥子姑娘留下了。” 祥子姑娘?好,反正以后也不会经常见面。 “没错,我就是靠本事吃饭的。”吉祥没跟他啰嗦,嚼着猪尾巴偷瞟裴砚舟。 还是有学问的人能编会造,以后谁再问她来历,她也这么说。 司南絮贼心不死地盯着她瞧:“祥子姑娘聪慧开朗,仙姿玉貌,令人一见如故啊。” 咣啷,裴砚舟手里的茶盏没拿稳,差点把茶水泼他脸上。 吉祥最喜欢被人夸聪明、漂亮,小白脸净捡她爱听的说,真是讨厌不起来。 “监正大人玉树临风,您也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呢。” 司南絮称得起这句称赞,也不算溜须拍马。 可吉祥发现裴砚舟脸黑得像锅底,眼底的冷酷刻薄都凝成冰刀子了。 “咳,小平子,你不是给大人备好了饭菜?快端上来啊!” 魏平仗着有吉祥打头阵,顶风送饭:“大人,快趁热用些。” 裴砚舟这次没嫌他多事,和颜悦色地邀请司南絮一起用饭。 “裴大人请慢用,下官该回去为皇上炼制丹药了。” 魏平得了吩咐送司南絮出门,书房里传来热闹吵嚷声。 “大人,我每顿饭都不是白吃你的。” 吉祥大喇喇坐在裴砚舟对面,揉着自己后腰呲牙哎呦,“你要是知道我从哪儿回来的,高低得来个倒立给我助助兴。” 裴砚舟想象自己倒立的画面,闭了下眼睛,语气依然冷淡:“都查出什么了?” “你先吃饭我就告诉你,哎,青菜怎么不吃,你是小孩子啊还挑食……” 司南絮收回视线走过月洞门,眼底笑意瞬间冷下去,狂乱的心跳久久不能平复。 他不会认错,她身上那股灵气分明就是……太不可思议了,消逝已久的传说竟然近在眼前。 吉祥难得吃顿安生饭,裴砚舟还总在她耳边说教。 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皮囊好看最是无用,品德才是终生修行。 到底是谁那张嘴叭叭个没完? “大人,我那是奉承话哄他开心来着,若论貌美,大人的姿色远在司监正之上。” 有什么好酸的,你俩加一起都比不上本座。 果然,裴砚舟不吭声了。 再厉害的人也得吃饭,像她喝西北风都快累趴下了。 如今卞家人已带到,就等着老王头回话。 魏平叮嘱她先别声张,怕大人吃不好有损身体,毕竟裴砚舟是个不折不扣的病秧子。 饭后上茶,吉祥才道出她去黄柳村的经过。 “李府厨娘是黄柳村卞家庄人,我稍一打听就找到了她娘家。卞大娘说她中秋都没回去,月例钱却照旧托人捎来的,心里着急就答应跟我来认尸了……” “你怎么不早说?”裴砚舟霍然起身直奔殓房,途中碰见哭得老眼昏花的卞大娘。 她不认得什么大人,见到吉祥抽泣着哭诉。 “刚才我忘记告诉你了,芦花当年无所出被婆家休了,她至今都没生过孩子。那位王大人说这是重要证据,又叫来稳婆验尸……” 卞大娘紧张到手都在抖,“怎么办啊,该不会真是我家芦花?那胎记都是一模一样啊。” 吉祥握着她的手扶稳了:“大娘,不管您闺女是死是活,心里落个明白也好过被蒙在鼓里。” “这倒是……”卞大娘唯唯诺诺看向裴砚舟,也不敢问他是多大的官。 裴砚舟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无助的老妪。 包括刑部仵作在内,起初没人质疑死者的身份,也就没有查验她是否生育。 齐氏育有一子,如若验出死者未曾生育,那具尸骸必定不是齐氏。 凶手偷梁换柱有何隐情,莫非齐氏她尚在人世? 世间不会有胎记相同的两个人,齐夫人认不出自己的女儿,难道是有意为之? 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推开,裴砚舟快步上前询问。 “大人!”老王头激动地颤声道,“稳婆验过死者的胞宫与耻骨,确认她从未生育,死者绝非齐氏!” “那就是芦花了?天呐,我可怜的闺女死得太冤了!” 卞大娘撕心裂肺地哭喊,她发狠地咬住嘴唇,跪下来朝裴砚舟和吉祥磕头。 “二位大人要替我做主啊,凶手是李府少爷,就是他!当初芦花拦着他打少奶奶,胳膊都被他拿锤子砸断了,芦花一定是被他害死的……” 吉祥极为振奋:“大人!咱们有人证了,你快派人把李铮抓回来!” 凶手真是李铮? 裴砚舟推测凶手是年迈者或是女子,不过李铮也可能是知情者,眼下没理由再放过。 他正要下令提审,魏平惊慌来报。 “大人,李铮失足落水溺毙于家中!” 第14章 冤魂索命 李家少奶奶至今未出殡,时隔几日又添一桩丧事,满院招魂幡是取不下来了。 仆役们哭得眼都快瞎了,少爷死得如此蹊跷,难不成真有冤魂索命? 接下来该不会轮到他们…… 发自肺腑的悲怆哭声震骇人心,围观百姓也都是惶恐不安。 看来齐氏真是被她男人杀的,恶有恶报,凶手终于偿命了。 李家老夫人走得早,李铮他又是独子,还好小两口留下个孙子,李侍郎才算后继有人。 黑压压的池塘边,李穆抱着孙子老泪纵横。 “我的儿,我的儿啊,呜呜……” “爷爷,小宝难受,小宝喘不过气了……”可怜的娃娃被他祖父差点勒死,伸开小手在半空乱抓。 李穆赶紧把孩子松开,抹把老泪摇头叹息:“小宝,你可不能再出任何差池,笙根、笙根在哪儿?” 鼻青脸肿的年轻仆役跑上来,从老爷怀里抱起小宝低头听吩咐。 他这副惨样,李穆见怪不怪,李铮生前都没为他说句话,人死罪消更没什么好说的。 “笙根,你千万看好小少爷,最近连大门都不要出去,就在家里给我好好待着。” “老爷放心,笙根以命担保,寸步不离守着小少爷。” 小宝搂紧笙根的脖子,脑袋趴在他肩上瞪圆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池塘周围的陌生人。 他们好奇怪呀,都跑来捞小鱼捞水草,还把爹爹打倒在地上了。 小宝怕爹爹,但爷爷说爹爹是他最亲的人,比阿娘还要亲。 阿娘不要他了,爹爹生病了发脾气会打他的。 “爹爹,别睡了快醒醒,你没盖肚肚要着凉了……” 李穆听到孩子的童言稚语,眼泪又要止不住,扬手捂住小宝的眼睛:“乖,回去睡觉。” 小宝扯住他袖子哭求:“爷爷,小宝想阿娘了,你叫阿娘回来……” 孩子正在踢腿闹腾,那边灵堂跑出个婆子双手抱头嚎哭。 “我看见了,是少奶奶把少爷推下去的,咱们都得死啊,一个都跑不掉……” 周围诡异地陷入沉默,本就担惊受怕的仆役们吓得瑟瑟发抖。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小少爷抱走!”李穆狠狠心甩开孩子,笙根忙不迭地直奔后院。 李穆愤然转身,脸色铁青命人抓住那婆子,一手扯住她头发,一手狠抽她耳光。 “疯婆子乱嚼舌头,看我不打死你……” 吉祥随裴砚舟赶来李府,听到小宝的哭声四处张望,只看见满脸是血的婆子被人拖下去。 池塘边的李穆顶着花白乱发,一夜就老了十多岁,肉眼可见是真的很伤心。 白发人送黑发人实乃不幸,但他能怨谁呢。 他儿子要是个好好过日子的主,也就不会祸害齐氏自食恶果了。 李铮是寻短见那种人吗?当然不是。 大敌当前,他只会把老子和儿子推出去挡刀。 他要不是死于谋杀,那绝对是老天开眼! 刑部仵作抬起尸身的双手查验,指甲缝里有溺水挣扎时留下的淤泥。 仵作用木签逐一剔出泥垢,没发现皮屑等可疑之物,褪下手衣开始记录。 李穆见到裴砚舟也不理睬,还是罗志远不计前嫌主动上前示好。 当官的变脸比翻书还快,前一刻问候对方十八代祖宗,转眼就能握手言和不醉不归。 “裴大人来得真及时啊,本官正准备将供词和验尸状送去大理寺。” “看来罗大人验明现场,已经打算结案了?” 裴砚舟垂眸看向李铮的尸身。 面容灰白,未见浮肿,落水不久就被捞上来了。他身上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貌似不小心失足溺毙。 吉祥也没发现可疑,扶着下巴摇了摇头。 裴砚舟继续走向池边溺水处,老王头蹲在尸身前上手查验。 罗志远指着池边淤泥塌陷的痕迹,为他转述供词。 “管家说李铮从府衙回来后,独自饮酒神情恍惚,见到下人就大发脾气,还不许他们跟着。后来李侍郎到处找不到他,等所有人搜遍宅子,才发现他掉进池塘里淹死了。” 池边淤泥有重叠踩踏的脚印。 从李铮失足落水到仆役赶来营救,先后间隔太近,从脚印干涸程度已经很难分辨,还原到案发当时更不现实。 吉祥没理会裴砚舟探寻的目光。 现场都被破坏了,她能看出个鸡毛? 再说李铮死有余辜,她还要拍手叫好呢。 老王头验过尸来禀告:“大人,死者喉部有泥浆,可见是生前落水溺亡,并非遇害后抛尸池塘,初步排除他杀。” 罗志远忙道:“不错,验尸状也是这样写的,裴大人这回能放心了。” 齐氏的案子被裴砚舟抢去了,按理说李铮溺亡用不着他来审。但没什么悬念的意外案件,捂在手里也没意思。 裴砚舟环视池塘四周,不远处的抄手游廊贯通前庭后院,假山亭榭掩映在葱郁松柏中,与大多官员府邸布局相似。 “李铮落水处不算偏僻,出于求生的本能他会拼命呼救,即使他不许下人跟随,难道周围就没人听到任何动静?” 罗志远撇嘴轻哼,装什么装,还不是听见了疯婆子的鬼话。 “裴大人的疑虑,本官刚来就问过管家。当时李府上下都在用晚饭,丫鬟婆子去伺候老爷和小少爷,其他人瞅空偷个懒,谁愿意往闹鬼的地方跑?” 他指向不远处的齐氏灵堂,“早些天还好说,附近都是有人在的,这阵子不是害怕吗!唉,谁也想不到会发生意外。” 裴砚舟反驳:“未必是意外,也许有人趁李铮喝醉不备将他推进池塘以致溺亡。” 这家伙上辈子是擀面杖,这么能杠? 罗志远满肚子不服气:“照裴大人这么说,那人对李府的情形了若指掌,而且碰巧看到李铮喝醉落单,还对他有非杀不可的仇恨?” 他回头看到挂满白幡的灵堂,怎么想都觉得这事邪乎,脸上褶子瘆得快崩开了。 “也许现在,那人还躲在府里某个角落,偷听我们说的每一句话。” 裴砚舟料到他想说冤魂作祟,倘若告诉他死者不是齐氏而是厨娘,老酸菜得憋成老干菜。 “本官以为李铮之死与齐氏一案有关,罗大人若不反对,大理寺将对此并案审理。” 罗志远哪有反对的余地,人家有皇帝撑腰。 小狐狸爱审就审,秋后的蚂蚱而已,看他还能蹦跶几天。 “裴大人打算把李铮的尸骸带回大理寺?” 得,活着不肯受审,死后也逃不过,这下夫妻两个“团圆”了。 罗志远知道小年轻不懂父母心,劝他一句:“那得看李侍郎答不答应,同朝为官,不要闹得太僵。” 裴砚舟等他说服李穆的空隙,眼看吉祥抬起头虔诚望天,随口问道。 “李铮溺亡,你也觉得是意外?” “不,这是天谴!”吉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被正道的光劈中了。” 李穆再次与裴砚舟碰面,怨毒的眼神恨意入骨,就像亲眼看见他儿子被裴砚舟扒皮抽髓,恨不能啖其肉食其血,方得快慰。 罗志远又跟着说了不少好话,他才勉强答应配合查案。 之前疯婆子喊“冤魂索命”,吉祥不知裴砚舟听没听见,她可是全听见了,回到大理寺都像在做梦。 “没想到李铮这么快遭报应了,难不成他真是被齐氏推下水的?大人,凶手死了,咱们还怎么往下查啊?” “如果李铮也是受害者,意味着凶手离我们不远了。” 裴砚舟心里有种拨云见月的松快,眼梢略弯,不知不觉露出愉悦微笑。 这家伙笑起来真好看。 浓眉深目,高鼻笔直,浅绯色薄唇水光柔润,亲起来挺软的。 吉祥落落大方欣赏美色,脑海中时不时蹦出桃粉画面。 他舌尖桂花香甜美醉人,凉薄嘴唇竟也有滚沸的温度。冰山融化那一刻迸溅出炙热岩浆,烫得她的心都在颤抖。 细细回味,与他唇齿相缠的感觉还不赖。 那是不同于排骨肉包子的滋味…… “小祥子,你在想什么?” 裴砚舟发现她眼神不对劲,但他满脑子琢磨案情,没想到这是她温饱思淫的表现。 “啊,没想你……”吉祥下意识捂住嘴,她没有羞耻之心,但也不愿承认想尝他的味道。 这世上男人多的是,不情不愿就拉倒。 “嗯,我在想厨娘做了替死鬼,齐氏很有可能还活着,要不凶手费那么大劲图啥呢?” 裴砚舟教过她凡事有图谋。 尤其是涉及杀人案,没有足够的动机支撑,凶手何必冒着偿命危险去杀人? 裴砚舟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我们做个假设,齐氏生前与李铮已是水火不容,李铮甚至有过杀死她的念头。凶手为了保住齐氏伪造命案,神不知鬼不觉帮她重获新生。” “为了救齐氏牺牲厨娘?那厨娘也是无辜的啊,凶手甘愿为齐氏杀人吗?” 吉祥理解不了凶手的偏激,干脆换个思路。 “但这其中有个关键的矛盾!凶手有能力伪造凶器做物证,威胁齐家人和撷芳轩作假供嫁祸钟朔,还能把刑部和都察院耍得团团转。” “燕安城有这种本事的人不多,除了李穆父子还能有谁?不过他们都不在乎齐氏死活,怎么可能为了她去杀人?他们也没有理由把齐氏藏起来啊。” “把齐氏藏起来?”裴砚舟重复她这句话,更笃定了心中的推测。 “凶手正是齐氏身边的人!出于对她的同情憎恨李铮,且熟悉厨娘的身世背景,料想短期内不会被人发现,才将厨娘杀害做替死鬼!” 吉祥想得头痛:“就算这是凶手的动机,大人还是解释不清关键矛盾。” 裴砚舟顿了下,感慨道:“解开这个矛盾,凶手就无处遁形了。” 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不如先回到齐氏身上。”吉祥揪住谜团线头不放,“如果她还活着,怎么忍心不见她的孩子?不是说母子连心,分开一天都想得慌?” 母子连心,难得石狮子有这般感悟。 裴砚舟沉默半晌,墨瞳深处暗流涌动:“她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 轰一声犹如开闸泄洪,绕成死结的万千丝线变成湍急水流,冲垮无数谎言筑起的堤坝。 迷雾氤氲四散,坠入深渊的真相恍惚浮现。 “大人……”吉祥艰难地抿了下嘴唇,虽然她要说的话极为荒谬,但她控制不住疯狂涌出的猜想。 “你有没有想过,凶手就是齐氏本人?” 受害者变成加害者,也只有她敢这么想,还觉得很有道理。 “齐氏受够了被李铮打骂的日子,娘家人又不能替她出气,于是她不择手段逃离李家。但她舍不得孩子,唯有除掉李铮才有机会带走小宝。” 吉祥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这么一来,齐夫人替她女儿撒谎就能说得通了,况且大人也说过,凶手有可能是女子。” 裴砚舟自以为见惯了丑陋卑劣的人心。 然而一个自幼病弱的少女,被自己的父母推入火坑,她究竟经历过多少折磨,才会变成假仁善真恶毒的杀人凶手。 “假若凶手真是齐氏,你猜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吉祥毫不犹豫:“李穆那个老东西也跑不掉。” “不错,小宝是李家最后的骨血,李穆绝无可能放他走。再往深处想,照顾小宝的笙根站在谁那边?他会接应齐氏还是与她为敌?” 裴砚舟帮吉祥捋顺了这条线,照她的思路发展下去,李穆要么被杀,要么反杀,笙根等人也将受波及。 光是想象两败俱伤的下场,吉祥就做不到裴砚舟那样冷静,双手扯着头发拽掉好几根。 “怎么办,我好像不希望齐氏输给李穆,但她杀下去收不了手啊!” “你先不要焦虑,李铮溺亡只是意外的话,以上推论就站不住脚了。” 裴砚舟看到书架想起什么,抽出厚厚一本《封诊式》递给她,“如今你可是封诊术传人,总要学些傍身的本事。” 吉祥撇嘴皱鼻子:“噫,我一读书就头疼,这算工伤好。” 她从不知谦逊为何物,对自己的天赋深以为豪。 裴砚舟还没来得及讲道理,老王头那边有了新发现。他从李铮的胃液中验出轻微毒性,在银箔上烘烤成灰黑粉末,散发出辛辣的苦味。 “大人,这是霍大夫教我的法子,他还在牢里给钟朔针灸,稍后就来查验是哪种毒。” 裴砚舟小指蘸点粉末,一眼便知。 “这是泡制跌打药酒的草乌,微量掺进酒水给人服用,银针也测不出毒性,却能使人四肢麻木,烦躁不安出现幻觉。” 难怪管家说李铮落水前暴躁易怒,原来他喝了不少毒酒,药性使然。 但他平时就乱发脾气,下人都看不出反常。 吉祥不可思议地看向裴砚舟:“大人懂得好多啊,你学过医?” 裴砚舟苦笑:“久病成医。” 听起来有点心酸的感觉,凡人太脆弱,平安长大本来就不容易。 吉祥看着摆在眼前的事实,忽然更焦虑了。 “李铮溺亡不是意外,他是被凶手下了毒……” 齐幺娘,是她吗? 她还要杀多少人才肯罢休? 第15章 又见端倪 吉祥没有律法观念,她只想护住看得顺眼的人。 “大人,李府有小平子的手下,你快叫他们去保护笙根和小宝。” 裴砚舟实话实说:“魏平派去的人进不了后院,齐氏是不是凶手,现在定论言之尚早……” 他还没说出自己的依据,魏平把卞大娘和霍大夫都请来了。 “大人,卑职在泰春堂找到卞芦花的诊历。当初为她接骨的大夫来认过尸,确认死者是卞芦花无疑。” 卞大娘终于得到一个交代,忍不住含泪哽咽,双腿哆嗦着跪下来。 “大人抓住李府少爷了吗?他就是害死芦花的凶手啊!” 裴砚舟告知她实情:“李铮一个时辰之前已经溺水身亡。” “什么,淹死了?”卞大娘很意外,心里并不痛快,“他还没认罪就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他!” “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李铮就是杀死卞芦花的凶手。”裴砚舟伸手想扶她,卞大娘激动得摇头痛哭。 “那谁是杀人凶手?我家芦花死得太冤了,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吉祥蹲下来帮她抹泪:“不管谁是凶手,大人都不会放过他!卞大娘,芦花在李府帮厨那些年,她和齐氏相处的好吗?” “好、好得很!她对少奶奶一片忠心,还帮少奶奶回老家寻亲修坟,在庙里供奉牌位替她尽孝……” 这话吉祥有点听不懂,裴砚舟却是眉心猛跳,一把将人扶起来。 “卞大娘坐下说话。”他斟满温茶递至老妪手边,坐在她对面耐心追问,“芦花帮齐氏寻亲一事,还请您详细道来。” 懵怔片刻,吉祥等人也回过神了。 齐氏是京城本地人,她娘家就在兴安坊,父母健在一家子齐整,何须她修坟供奉牌位,还找芦花替她尽孝? 莫非,齐氏真是齐家捡来的孩子?那齐家老两口还在嘴硬什么? 吉祥激动得心脏怦怦跳:“卞大娘,您喝口水慢慢说,廷尉大人一定会为芦花做主的。” 乡下老妪没见过朝廷大官,她泪汪汪看着眉目俊朗的年轻公子,不像戏台上黑面长须的青天老爷。 但她相信灰头土脸跑到黄柳村的吉祥。 她闺女惨死在李府,若没人告诉她,这辈子都将带着遗憾入土。 世上有丧尽天良的恶人,还有无亲无故愿意帮你一把的好人,有些话藏着掖着也没用。 “我听芦花说过,少奶奶出嫁前摔过头。她有好多事想不起来,除了娘家父母,连兄嫂都记不住。直到她生下小少爷,脑子才一天天清醒了,每到晚上就躲在被窝里哭。” “她屋里那些丫鬟婆子都是李家的眼线,她平时说错一个字,就被她男人摁着往死里打。芦花在婆家也受过虐待,她心善看不惯女人受欺负,在外头见到少奶奶就劝几句,日子久了少奶奶话也多了……” 卞大娘喉咙哽咽,泣不成声,“我要是知道芦花好心招祸,说什么都得让她辞工回家。” 吉祥拍了拍大娘佝偻的背:“放心,大人要是治不了凶手,我亲自出马为芦花报仇!” 裴砚舟睨她一眼,蹙眉追问:“齐氏头脑不清,生育后经常挨打,身体需要长期调理,她也在泰春堂看大夫吗?” 卞大娘想了想:“是啊,芦花说李家人都在那抓药,泰春堂是燕安城最好的医馆?” 魏平和霍大夫点头附和,老王头也夸接骨大夫医术高超。 裴砚舟随即吩咐:“魏平,你再去查查齐氏治疗失魂症的诊历。” “泰春堂那位大夫刚走,跑快点还能追上。”老王头匆忙提醒,被魏平直接拽走:“你跟他熟,咱俩一起去。” 霍大夫起身关上房门,拱手走向裴砚舟。 “大人,泰春堂沈东家是老朽的同门师侄,若有必要,老朽可以代为引见。” “那就有劳霍大夫,本官正打算明日去拜访。” 吉祥方才没仔细瞧,呦,这位霍大夫,不就是给裴砚舟当托的老郎中嘛。 “案子都快查完了,钟朔他还没醒吗?” 裴砚舟怕她无礼,介绍霍大夫是杏林高人,不分昼夜在司狱照顾钟朔。 霍大夫也认出她是一拳砸碎囚车的大力士,如实道来。 “老朽医术不济,多亏大人送的补药保住了钟朔这条命,他何时清醒还不好说啊。” “霍大夫过谦了。”裴砚舟看卞大娘冷静下来,再度询问,“齐氏产后恢复记忆这件事,除了芦花还有谁知道?” 齐氏失忆这茬,吉祥方才没放在心上,只想听她的身世秘密。但见裴砚舟揪住这点不放,应该是值得挖下去。 “大娘,你好好想想,这些细节都是破案的重要线索,有可能帮大人抓住凶手。” 卞大娘止住泪,努力回想女儿说过的话。 “芦花比少奶奶虚长几岁,却没她有主意。她们平日不怎么亲近,少奶奶有事就趁熬药的时候交代芦花,装得两个人都不熟,才没引起那些婆子的怀疑。” “少奶奶也是个可怜人,一大家子全死了,只剩她一个孤女。后来她被齐家收养,与养父母感情不深,逢年过节都不回去,见了面也无话可说。” “李家人更不用提了,少爷成天骂她偷汉子,有一次还怀疑到笙根头上,差点拿剪子绞了人家命根子,多不是个东西。” 吉祥心头微动:“笙根不是帮李铮带孩子吗?他还怀疑人家?” 高门大户规矩多如牛毛,出入后院的小厮那都是少爷心腹。 “是啊,笙根还是少爷亲自领进府的,小伙子机灵能干,老爷和府里下人都很喜欢他。” 裴砚舟挑眉:“笙根和齐氏相处密切吗?” “他再能干也是个下人,主仆有别,再说少奶奶年轻貌美……” 卞大娘隐晦带过,不愿道人是非,“笙根是个懂分寸的,也特别招人待见,小少爷换过几个乳娘都带不好,就爱和笙根一起玩。” 吉祥深有体会:“那小伙子确实不错,我也喜欢。” 他还叫她“大人”呢,多有眼光。 裴砚舟嘴角微不可察地扯了下:“芦花替齐氏给家人立碑修坟,此事除了大娘你,她应该没有对外人提起?” “那当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跑去湘陵十多天,我奇怪那里又没有家里亲戚,把她逼急了才肯说的。” 裴砚舟谨慎确认:“你说的是青州湘陵县?” 卞大娘拍了下脑门:“对,就是青州湘陵,具体什么地儿她没说,燕安城往东上百里路,马车来回都得好几天。” “青州,湘陵……”裴砚舟反复念叨地名,压低眉头似在苦思冥想。 吉祥好奇:“大人,哪里不对吗?” 裴砚舟暂无头绪:“本官记得青州有几起灭门案,时隔太久印象模糊了。” 稀奇,过目不忘的裴大聪明,还有他想不起来的案子? 卞大娘深藏已久的心事一股脑倒出来,倍觉伤感又想哭了。 失去亲人的痛苦,唯有时间能淡忘。 裴砚舟叮嘱吉祥:“明日陪大娘去城里散散心。” “大人请我们下馆子吗?”吉祥竖起两根手指头,像螃蟹的钳子夹了夹,意思是拿钱来。 裴砚舟也豪爽:“想吃什么记本官账上。” 吉祥开心应下,一手夹住那本《封诊式》,另手搀扶卞大娘走出书房,胡吹海侃逗她高兴。 “大人为何愁眉不展?”霍大夫看出裴砚舟目光忧郁,以为他担心七日誓约。 “李铮已死,凶手恐怕比您更着急,大人尽管放宽心。” 裴砚舟释然笑道:“霍大夫说的是,知情人接二连三死去,正是因为凶手急于掩饰。” “您说卞家闺女被凶手灭口,也是怕她泄密?” “表面看芦花是替死鬼,实则还有一层缘由,她清楚齐氏的底细。” 霍大夫深为认同:“齐氏其人,颇有心计啊。” 裴砚舟对于凶手的揣测开始发生动摇。 齐氏佯装与厨娘不熟,却将自己的秘密托付与她,不得不说是城府深沉。 这世上能永远保守秘密的,终究只有死人。 经由霍大夫传信,沈东家候在泰春堂等待查问。 裴砚舟出府刚上马车,吉祥不见外地跟着跳上来。 “卞大娘只想离开这伤心地,一早就回黄柳村去了。我答应她及早破案抓住凶手,大人可不能让她失望啊。” 金灿灿的朝阳从窗棂洒进来,她那双灵动眼眸宛如琉璃宝珠,淳美无瑕,晶澈无垢。 单看她这张脸,称得上漂亮姑娘。 花魁和司南絮的夸赞也算真心,但他们不晓得,静如淑女的小狮子,吃起东西像风卷残云。 若不是有微弱的人性克制,她连他车前那匹马都能吃掉。 吉祥扫空茶几上的干果糕点,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嘴唇:“大人,你车上能吃的东西太少了,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裴砚舟无奈扶额,贪吃而已,他还养得起。 只要她不去祸乱人间,他应该可以与狮子和谐共处。 做足了心理建设,裴砚舟下车的时候,面色如常交代魏平。 “今后在车里多备些吃的。” 吉祥嘻嘻甜笑,掰着手指头嘱咐魏平,把她爱吃的想吃的都报一遍。 魏平头都大了:“你这是要把糕点铺子搬到车上?还有车里那点地方,放得下烤全羊吗?” 裴砚舟听着身后的笑闹声,嘴角轻松上扬。 他看到医馆门外的霍大夫和沈东家,匆匆加快脚步,却见对面巷子走出一道清瘦身影。 那人也是奔医馆去的,躬身跟沈东家打过招呼,轻车熟路走到柜前递上方子抓药。 药堂里每个伙计都认识他,亲切地叫他“笙根”。 裴砚舟站在路边注视他一举一动,笙根脸上伤还没好,眉骨那片瘀青看起来很碍眼。 但他的笑容很阳光,感染着身边所有人。 裴砚舟发现笙根拎药包的动作不太自然,紧盯他右手凝神思索。 “呀,那不是笙根嘛,真巧,他也来啦……” 吉祥踮起脚正要挥手,裴砚舟抓住她手腕摁下来,冷眼淡扫:“你跟他很熟么?” “就在李府见过一面,你送给小宝八卦锁,笙根还追来道谢,林林有礼可讨人喜欢了。” 裴砚舟嗤笑:“那叫彬彬有礼,你有空多读点。” 吉祥气得舌头都打卷了,瞪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 岂有此理,他居然歧视她读书少? “本座就是不爱读书,那又怎样……”吉祥气势汹汹,双手叉腰追上去评理。 裴砚舟好像是怕了她,走上台阶脚步趔趄撞到人家身上。 “裴大人,小心!”霍大夫和沈东家一左一右搀住他,裴砚舟身形摇晃着扶了把那个人:“抱歉,伤到你了吗?” 吉祥和魏平赶来看到对方抬起头,伤痕累累的脸庞略显无措。 “笙根?”吉祥心想这小子真倒霉,在家挨打,出门被撞,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我、我没事。”笙根面色苍白摇摇头,被裴砚舟攥住的右臂不断发抖。 裴砚舟后知后觉松开手,惊讶道:“你受伤了?快请大夫看看!” 霍大夫抬起他右臂就要验伤,笙根疼得额头直冒冷汗,忍住痛楚嘶了声。 “上个月的旧伤,还在敷药,与大人无关。” 吉祥飞快瞥一眼,他袖子里手肘肿成馒头,敷着厚厚的黑药膏。 “你伤得好重啊,被谁打的?” 笙根神色为难,像有什么顾忌不敢开口。 沈东家清楚怎么回事,催促他一声:“无事,你照实说。” 笙根轻叹:“是被少爷用锤子砸伤的。” 沈东家补充道:“他手臂外侧桡骨都被砸断了,做过接骨术月余,还在敷药静养。” 笙根伤势和卞芦花一样,都被打到骨折! “那死鬼有病,成天拿锤子砸人……”吉祥没忍住骂了句,被裴砚舟怒甩一记眼刀子。 哦,对了,这是机密。 吉祥抿住唇老实了,好嘛,怪她多嘴。 裴砚舟转瞬变脸,语气温和问笙根:“小宝近日还好吗?” “小少爷很好,多谢大人关心。” 笙根拱手告退,裴砚舟丢给魏平一个眼神,魏平赶紧派人跟上他。 沈东家将裴砚舟请进泰春堂,呈上齐氏多年来的诊历。从治疗失魂症到产后调理,药方都还保留完好。 裴砚舟聊起笙根,沈东家夸他是热心人,三天两头来医馆帮李府仆役抓药,他还懂调药方。 “笙根最近常用的药方,医馆大夫都能记得吗?” “当然,小民这就拿来给大人过目。” 沈东家精明敏捷,省却裴砚舟不少力气,带着那堆药方诊历满载而归。 吉祥闲了半天,寻思帮忙做些事将功补过,这家伙埋头书案根本不理她。 “大人,给我点差事呗?” 她眨巴眼瞅他,裴砚舟偏过头,她趴着桌子凑过去,“苍天可鉴,我真不是碎嘴子,谁还没个说漏嘴的时候。” 裴砚舟无动于衷,吉祥也没耐心了。 “你爱理不理,本座睡觉去不香吗!”她小声嘀咕着,看见魏平带人扛着几个箱子走进来。 裴砚舟指着箱子使唤她:“小祥子,给你个差事,今日之内把这些全看完。” 吉祥愣住:“什么东西?” 魏平憋着笑:“青州湘陵十年来的各类案件卷宗。” 一天之内看完所有案卷? 裴砚舟,好你个黑心贼,这是把她当鹰熬啊! 第16章 拨云见月 魏平等人抬着沉甸甸的木箱,堆在书房里无处落脚。 吉祥被挤到书桌前与裴砚舟挨一起,看他眼底得逞的笑意,悔得肠子都青了。 “大人,我读书少不识几个字,您还是留着自己看。” 她就是小气,爱记仇,都被他歧视了还上赶着无私奉献? 看完这堆陈年烂谷子的案卷,眼会瞎的! 裴砚舟头也不抬翻阅诊历:“不懂的问本官。” “小祥子,待会儿开饭我给你送来,你抓紧看。”魏平瞅一眼气成包子脸的吉祥,讪笑两声,“有你爱吃的白菜烧肉。” 说着,他手摆得像蒲扇把人都撵走了。 魏平倒退着关上房门,吉祥面对那张冰山脸,对白菜的爱烟消云散。 “本官脸上也没写齐氏的身世,你看一天也看不出答案。” 裴砚舟放下诊历,又拿起几张药方对比,“你想回去睡觉也没关系,本官破不了案还能下乡种田,没有耕牛犁地,狮子也成。” 缺不缺德啊,还算计她去犁地? 吉祥想象狮子套上轭架的画面,连手剜灵珠的心都有了。 不过她怕血……可恶,又被他拿捏了。 “做人要言之有信,我答应帮卞大娘抓住凶手,就绝不会半途而废!” 吉祥这么想心里舒坦多了,她打开箱子搬出泛黄案卷,嘴里不满嘟哝,“不像某人答应管饭,还要我去种地……” 卞芦花已死,齐氏家人葬于湘陵何处无从得知。 唯一的线索就是青州历年案卷,裴砚舟怀疑齐氏是灭门惨案的遗孤。 “大人,你为何认定齐氏老家被灭门了?也许她家人不幸染病去世,她才沦为孤儿呢?” “我朝多年来风调雨顺,无瘟无灾,若不是被谋杀,一家人同时去世的可能微乎其微。” 裴砚舟来回比对手里两份药方,同时不忘交代她。 “当然也不排除有意外发生,比如山崩坍方,车船损毁,但重大事故都会记录在案。受难者遗孤通常被当地慈济堂收容,你对照遗孤年龄以及她被齐家收养的年份,就有望查出她真实的身份。” “呵,你说得容易!” 吉祥翻看那些蝇头小字都快崩溃了,“这几箱子案卷我要看到什么时候?” 裴砚舟侧身背对她:“方才是谁信誓旦旦,绝不会半途而废?” 这家伙说话能把人憋死,嘴皮子功夫都用到她身上了。 很好,今儿不把齐氏老底查出来,她一口肉都不吃! 北梁各地府衙法治严明,触犯刑律者重惩不怠。 燕安城夜不宵禁仍井然有序,国富民强,老百姓就图个安稳日子。 然而人有七情六欲,也有爱恨嫌憎,倘若纵容心底邪念滋长,终将成为罪恶的傀儡。 这不看不知道,重刑之下也有寻死的鬼。 单就一个青州府,十年来便有多起灭门惨案,行凶动机也是千奇百怪。 从豪绅富贾到贫民走卒,均有受害者和加害者,正如裴砚舟所言都逃不过情财仇欲。 偷奸耍滑,强抢盗取,见不得别人好滥杀无辜。贪婪嫉妒,忘恩负义,泯灭良心反目成仇。 还有男女私下相好的,喝酒闹事斗嘴的,一言不合就成了夺命祸端。 吉祥唏嘘不已,看到投入时自己都来气,不知不觉读完一摞摞案卷。 虽说有好多字不认识,但不影响她看明白,只是被灭门的人家都没留下几个遗孤,而且年龄和性别都对不上。 “大人,青州各地的灭门案我都看了,齐氏家人应该不是死于谋杀……” 裴砚舟抬手指向还没打开的箱子:“看完再说。” “啊?你饶了我!”吉祥揉着酸涩的眼睛,脊梁骨像被人抽走似的,软绵绵地趴在桌上。 时至晌午,窗外飘来热腾腾的饭香。 吉祥捂住饿得咕咕叫的肚子,难耐地吞咽着口水,顾不得自己的豪言壮语了。 她一看书就犯困,浑身都没力气,多吃几块肉才能补回来。 “大人,你不饿吗?”吉祥看他保持端正的坐姿数个时辰,脊背像被夯实的铁板。 “好罢,我先去吃点饭,睡个午觉再来……” 不对劲,怎么看都不对劲。 裴砚舟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毫无杂念地查看那几张药方。 吉祥的好奇心成功被他勾起来了。 她双手撑在书桌上,脑袋凑过去看他手里的药方:“哪里不对啊?” 裴砚舟像在自言自语:“经脉受损、筋骨断裂者初始血瘀气滞,应用红花、苏木等消肿止痛的药方。待骨折伤处淤血消散,则需服用杜仲、巴戟天等续筋良药,方能补血益气,促使筋骨愈合。” “大人说的真好,就是我听不懂……”吉祥感觉脑子都不够用了,“要不,我抓来个大夫解释一下?” 裴砚舟轻哼:“对医馆大夫来说,每一位患者伤势不同,均需辨病论治,配伍组方。” “是,您久病成医,比大夫还厉害。”吉祥抽出他手里的药方看几眼,“但这些与案情有什么关系呢?” 裴砚舟直视她灵动杏眸:“今日在泰春堂遇见笙根,他自己承认右臂伤有月余,沈东家可作为人证。” “对呀,我也看见了,不就是被李铮拿锤子砸伤的吗!”吉祥想起来就郁闷,撇嘴道,“那死鬼还害我说漏嘴了。” 裴砚舟拿起其中一张药方:“这是笙根今日来泰春堂抓的药,用的是红花、苏木消肿止痛的方子。” “但他的伤势处于愈合期,理应补血续筋才对,沈东家说他会调药方,为何没有对症下药,反而拖延自己的伤情?” “我懂大人的意思了,你说他故意不想养好伤病……” 吉祥想了想,捂唇笑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好得快就不能偷懒了,慢慢养着还不用干活呢!” 狮子的思路果然异于常人。 裴砚舟进一步点醒她:“笙根照顾小宝本就是繁重差事,何来偷懒之说?除了他,小宝连乳娘都不跟,笙根每日都不得清闲。” 吉祥渐渐被说服了:“有道理,带孩子是个体力活,耽误养伤跟他自己过不去。对了,沈东家说笙根经常帮府里仆役抓药,也许今日他就是帮别人跑腿的。” “这讲不通,李铮已死,小宝现在是李家唯一的血脉。李穆必定叮嘱笙根照看好孩子,他为何弃小宝于不顾,特意帮别人跑腿抓药?难道那人比他主子更重要?” 裴砚舟说的在理,吉祥无从反驳,回想他和魏平“眉来眼去”那一幕,恍然大悟。 “你怀疑那人是齐氏?哦,你在医馆门前故意撞笙根一下,就是为了试探他的伤势?” 好家伙,裴无常眼光真毒。 笙根浑身是伤,她只顾着同情人家,都没看出他右臂骨折。 “照大人这么说,笙根有可能是齐氏的帮凶?替她通风报信谋害李铮,帮她抓药养伤……欸,齐氏又是怎么受伤的?” “问得好,李铮屡次质疑齐氏不忠,侮辱打骂是家常便饭。如果他在命案那晚误以为失手杀死齐氏,却不知笙根杀害卞芦花助齐氏逃脱,那么李铮做贼心虚对棺材动手脚,收买戏子扮女鬼都能说得通了。” 吉祥快被他绕晕了:“慢着,你是说笙根杀了厨娘?” 裴砚舟及时调整之前的推测,盘旋在心头的乌云飘渺散去。 “死者身上多处伤口错落不齐,本官原以为是力气较弱的年迈者或女子,却忽略了手臂受伤的青壮男子。” “李铮对齐氏行凶后,嫁祸同样惯用右手的钟朔。而笙根为了符合切口走向,勉强用受伤的右手杀害卞芦花,逐一还原齐氏身上的刀伤。” “因此,即使齐氏尚在人世,如今也是伤势严重,笙根正是为她取药救治。” 裴砚舟一口气道明原委,胸腔激动得剧烈起伏。 “卞芦花遇害一案,最大的嫌疑人就是笙根!齐氏虽然无法伤人,但她是否为幕后主谋,只有找到她才能见分晓。” 吉祥心里乱如擂鼓,好容易插上话。 “可厨娘身上那么多伤口,如此说来,齐氏也都一刀没少挨个遍?那我觉得她好可怜啊,能活下来都是个奇迹!” 这也能看得出,笙根和齐氏感情真不一般,难道他就是那个野汉子? “让我想想啊,就算笙根愿意为了齐氏杀害厨娘,李铮那傻帽有本事伪造证据,还能指使孙茂刺杀大人!可是,李铮为什么要嫁祸钟朔?” 刚解开的死结又绕上了疙瘩。 吉祥越想越迷糊:“虽说钟朔还没醒,但我相信他父母,钟朔应该与齐氏素不相识,更不可能有什么私情。” “还有李铮再傻,也不会被笙根几句话挑拨,无缘无故陷害御前侍卫?钟朔他可是武状元,皇帝老爷都眼熟的红人!” “若是嫁祸张三李四做替死鬼,这案子哪能如此轰动,恐怕连大人都不会放在眼里。” 裴砚舟当初留意到这桩案子,确是因为足够瞩目,一旦破获有助于他的仕途。 但查下来才发现,背后隐藏的阴谋超乎想象。 小狮子思路跳脱,但她总能一语中的。 “是啊,李铮也好,笙根也罢,无论他们之间有多少情仇纠葛,明明有更容易脱罪的选择,为何非要诬陷毫无干系的钟朔?” 裴砚舟暂无头绪,放下满是疑点的药方,打开箱子翻阅那些陈年案卷,挥手示意吉祥先去用饭。 查案要紧,饿死事大,她没心情假客套,抬脚跨过箱子吃力往外走。 “小平子给我留点啊,去晚了饭都不够吃……”吉祥焦急地推开房门,魏平那张笑脸倏地撞到眼前。 他高高拎起髹漆八宝食盒:“小祥子,白菜烧肉送来了,你陪大人多吃点儿。” 还没等她回话,魏平将食盒塞进她怀里,关门走人一气呵成。 裴砚舟查案时常废寝忘食,手下都拿他没辙,难得这丫头能让大人胃口好些,那就由她代劳。 “大人爱吃白菜烧肉吗?要不我还是出去,别熏着你。”吉祥拎了拎食盒的份量,她一个人吃还差不多。 裴砚舟怕她吃独食似的,起身走向窗边茶桌:“坐这儿吃。” 吉祥打开食盒,不情不愿坐下来。 眼看他一筷子夹住盘中那块后腿肉,眉头紧皱,心脏都跟着抽搐了。 还好这家伙反手撇开,嫌弃一声“太腻”。 “大人嫌腻都给我,嘿嘿。”吉祥直接端走盘子,眼睛都没离开过他的筷子。 裴砚舟手指微松,那块三分肥七分瘦的后腿肉掉进她碗里,乐得吉祥咧嘴笑。 “大人豪爽,以后谁说您小气我跟谁急。” 裴砚舟嘴角微微上扬,拨出一小碟白菜就那么吃了。 真不挑,好养活。 魏平为了给大人补身体,肉可真没少放,吉祥这顿饭吃得满足,良心发现泡壶茶孝敬裴砚舟。 嗳,不愧是京城闻名的贵公子。 吃相斯文,坐姿优雅,垂眸品茶一动一静都带着仙气儿。 裴砚舟叫小吏进屋收拾干净,稍作休整又开始伏案阅卷。 吉祥没好意思偷懒,单手托腮,刚翻几页脑袋晕晕沉沉。数不清的蝇头小字浮上半空,在她眼前时而打架,时而跳舞,耳边响起靡靡之音。 蝶儿飞,来快活,大好时光梦周公…… 裴砚舟听到轻微鼾声,敛眉瞥见小狮子趴在书桌上睡得正香。 她红唇微张,琼鼻俏丽,浓密的睫羽像一双蝶翼轻微扑闪,在她粉颊投下朦胧剪影。 读书犯困还能看案卷,也算难为她了。 日与夜交汇之际,最后一缕晚霞被月色涤净,酣眠时光如流沙逝去。 吉祥趴在书桌上睡得脖子疼,耳后有根筋拧成麻团,抻一下就嘴角抽搐。 “嘶,好疼……”她捂着脖子睁开眼缝,只见周围光晕迷蒙,窗外黑布隆冬像天塌了。 待她回过神看清眼前的裴砚舟,嚯,纹丝不动,像矗立雪山的千年冰雕。 “大人,你、你就不能扶我躺下,或是帮我垫个枕头?” 裴砚舟看她“挤眉弄眼”的惨样,俊脸茫然。 “周公误我,呦,痛死了。”吉祥揉了揉麻木的脖颈,只能自认倒霉。 裴砚舟斜瞥她脸颊压出的红印子:“本官替你看完所有案卷,你还在抱怨睡得不舒服?” 算了,不该指望被他当成人看。 珍贵的一天就这么睡过去了,吉祥心里也有点小罪过。 “大人辛苦了,查出齐氏老家在哪儿了吗?” 裴砚舟摊开正在翻阅的案卷,刚要开口却见魏平推门闯进来。 “大人,有发现!马场那边回信了!” 第17章 作茧自缚 马场是哪儿来着? 吉祥捂住酸痛抽筋的脖子,歪头看向裴砚舟。 他丢下案卷夺过魏平手里的回信,展开一目十行,脸上阴霾愈发浓重,几乎要掀起暴风雨。 “魏平!即刻提审齐主事夫妇!” 魏平拱手领命,裴砚舟从书桌上拿起自己写的信笺递给他,“这里派人去一趟。” 吉祥满脑子想着事,也没留意那纸信笺。 对了,马场是齐家乡下庄子改建的。 据称齐幺娘幼年曾在那里养病,刚及笄就被接回京城嫁给了李铮。 从此庄子被夷为平地,伺候过她的丫鬟全部被发卖,从小把她拉扯大的乳娘离奇病逝。 怎么看都像是封口灭迹。 “大人,你找到真正的齐幺娘了?” 吉祥兴奋地跳起来,不小心又折到脖子,差点儿栽进裴砚舟怀里。 “睡落枕了?”裴砚舟一手扶住她肩头,拇指那枚青玉麒麟扳指抵在她颈侧。 吉祥顾不得喊痛,小嘴叭叭不停,“我就说,那两口子看着就不像好人,指不定心里有鬼呢。” 谁也没察觉这种姿势有多亲近,彼此都没半点旖旎的念头。 但落在旁人眼里,翻天覆地的震撼都难以形容。 魏平目瞪口呆注视着他们,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丫头何时对大人下手了,孤男寡女还在一起睡、睡了? 冰清玉洁的廷尉大人,居然自暴自弃从了她?莫不是案情扑朔迷离,侦破无望,一时糊涂了! 裴砚舟不知魏平激烈的内心风暴,淡然看去:“怎么,还有疑问?” 魏平慌忙摇头:“卑职不敢,大人高兴就好。” 无论如何,他都尊重大人。 裴砚舟丢给他“莫名其妙”的眼神,魏平头也不抬退了出去,体贴地为他们关上房门。 “小祥子,过来。”裴砚舟徒手扳过吉祥脖颈,给她矫筋正骨。 吉祥怕痛挣扎起来:“不要,大人操劳一整夜没合眼,你先睡会儿放过我……哎,你行不行啊?” “听话,别动!”裴砚舟不容置疑地摁住她下颌,双手交错猛地一掰。 吉祥惊呼惨叫,只听嘎巴声响,晃了晃脖子伸直了。 她喜出望外:“大人好厉害!你连这个都会,我一点都不痛了,比刚才舒服多了……” 魏平隔着那扇门,惋惜地闭了下眼睛,摇头叹息离去。 天光破晓,兴安坊菜市车水马龙人潮喧嚣。 齐府院外符纸飘摇大门紧闭,昏暗厅堂里有妇人笃笃敲木鱼,手上数着佛珠,嘴里念念有声。 “冤有头,债有主,十方世界渡轮回……” 院外经过的马车铃铛作响,传进耳朵里像地府催命咒,吓得她扯断了佛珠,双手合十祈求保佑。 “阿弥陀佛,不关我们的事啊,你千万别来找齐家人报仇……” 齐主事大步走进来,指着她的鼻子怒声呵斥:“无知妇人,休得胡言!” 他骂完还不解气,抬脚踹翻了供奉香烛的佛龛,神像和香炉摔碎一地。 “老爷,不要啊!”齐夫人大惊失色,双手掩面跪地痛哭,“李公子都被她害死了,冤魂索命怪我胡说吗?她要是记恨咱们,接下来就轮到齐家人……” “你给我闭嘴!”齐主事扬手作势要打她,门外有家丁跑来禀报。 “大理寺裴廷尉派人传唤,有请老爷夫人即刻前往讼堂问话。” 齐夫人披头散发瞪着门外,布满血丝的泪眼惶恐失措,苍白嘴唇哆嗦着。 “老爷,你听见了吗?廷尉大人查到咱们头上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齐主事咬紧后槽牙,他又不是老糊涂,有什么不懂的。 说好听点是问话,说白了就是怀疑他们与凶手有染。 想必裴砚舟手里已有物证,才等不及把他们押回大理寺审讯。 “老爷,咱们该怎么办,你快去求李侍郎……”齐夫人六神无主地拽住他衣袖,“我给刑部做假供词,都是李公子教我那么说的啊。” “够了!”齐主事狠狠掐住她胳膊,一字一句叮嘱,“裴砚舟未必能查出来,当心其中有诈!你切记不得露怯,到了堂上照我说的做!” 齐夫人抽噎止住泪,哽咽点头。 自从吉祥留在大理寺办差事,她还是头次见到裴砚舟在讼堂审案。 世人道裴无常有本生死簿,朱笔一勾叫那恶徒有去无回。 齐主事夫妇被魏平带进讼堂,迎面袭来肃穆煞气,头皮都觉发麻,膝盖颤抖给裴砚舟跪下了。 齐主事没摊过什么大事,心里七上八下直打鼓,但好歹算是同朝为官,输人不能输阵。 “下官齐正拜见廷尉大人,不知今日有何要事劳烦大人亲自审问?” 吉祥看老家伙颇为镇静,但见他家夫人连头都不敢抬,盯着地上那道石板缝,恨不能钻进去躲起来。 明摆着心虚了。 裴砚舟开门见山:“齐正,李侍郎儿媳遇害一案,你们夫妻得知死讯前往刑部认尸,确定死者是齐幺娘吗?” 到底是有备而来,齐主事装傻反问:“裴大人何出此言?我齐家女嫁给李侍郎的公子,当然是李家的儿媳了。” 裴砚舟怒拍惊堂木:“本官问你死者何人,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齐主事浑身打了个寒颤,强作淡定:“是,死者正是下官的女儿幺娘。“ 狡猾的老家伙属驴的,抽一鞭子挪一步。 吉祥厉声训斥:“亲生的还是收养的,你说清楚!” 这下齐主事装不下去了,双眼发直,脑门上冷汗涔涔。齐夫人喉咙里呜咽一声,死死咬住颤抖的下唇。 “亲、亲生的。”齐主事嘴硬到底,裴砚舟冷哼一声,转而问他婆娘。 “陈氏,你在供词中声称,死者左臂内侧有块铜钱大小的胎记,此言是否属实?” 齐夫人紧张到两眼昏花,时不时看向她家老爷,心里那根弦就快绷不住了,又怕裴砚舟使诈死不承认。 “民妇供词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裴砚舟拿起那份刑部供词:“作伪证者,因虚假陈述扰乱执法诬告他人,一经查实封存家产,杖责八十,处以流刑!” 齐主事鼻头汗珠像豆粒子往下掉,脑仁嗡嗡狂跳,震得耳膜鼓胀发溃。 他不敢看裴砚舟犀利的眼神,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裳游街,一丁点秘密都藏不住。 可他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翻供,不然全盘皆输…… 裴砚舟冷睇低头装死的老两口,沉声道,“齐正,陈氏,本官已告知你二人利害,不知悔改实属罪有应得!魏平,带人证!” 齐主事夫妇本来还硬撑着,听说有人证回头看去,双双怔住,后脑勺像挨了几记闷棍,当场被打懵了。 吉祥看这反应绝对有戏,心想接下来都不用她出马了。 来者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她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浑浊的眼珠子像蒙着一层乌翳。 但当她见到齐主事夫妇,双眼陡然发亮,扑通下跪:“老爷,夫人,还记得老奴吗?我是四小姐的乳娘啊!” “你还没死?”齐夫人见鬼似的往后躲,“不对啊,他们不是说你发癔症死了吗?” 乳娘扯了扯干裂的嘴唇,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夫人也说四小姐夭折不怪老奴,为何多年后派人来杀老奴,还把我丢进乱葬岗……” “疯言疯语!”齐主事暴躁打断,急于向裴砚舟狡辩,“此人偷窃成性,幺娘还小的时候就被逐出齐家。她心存报复诅咒幺娘夭折,如今又诋毁贱内谋害于她,还请大人明察,勿再轻信谣言!” 齐夫人呜呜哭成水牛,齐主事和乳娘各执一词,公堂上混乱不堪。 裴砚舟深知仅凭无家可归的乳娘,很难从齐主事夫妇嘴里撬出实情。 然而时间紧迫,手下找到乳娘已是费尽力气,他来不及细查齐幺娘夭折的证据。 他和吉祥交换个眼色,同意尝试她的法子。 裴砚舟叫小吏把乳娘带下去,拿来一枚骰子在案台上来回投掷,噪声刺耳惹人心烦。 齐主事夫妇猜不透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索性无视。 “本官打算留下你们其中一人与乳娘对质,至于谁将被押进司狱,丢骰子决定。” 齐主事想斥声胡闹又不敢反抗,眼珠子都快瞪斜了,他婆娘也没说主动留下来。 在齐夫人眼里,乳娘和索命的冤魂没区别,她宁愿被老爷休弃也不可能让步。 为了离开这鬼地方,他们只能接受如此荒唐的要求。 吉祥悄摸溜出去,拐进隔壁二堂门,瞅见魏平给齐家三位公子训话。 “作伪证影响恶劣者,最高能处以极刑,隐瞒不报罪加一等……” 他们战战兢兢没敢吭声。 父亲在家里交代过,隐瞒不报有李侍郎撑腰,实话实说皇帝也救不了。 裴无常那种狠角色,没事都能扒人一层皮,急得发疯还不得要人命。 不说,打死不能说啊。 吉祥倒背着手走过去,笑眯眯地跟他们打招呼。 “没事儿,放轻松,齐主事夫妇已经招供了,你们很快就能回家啦。” 齐家三位公子没本事,但脑子都不笨,随她怎么蹦跶默不作声。 吉祥瞧他们脸上写满“骗人”,单手搭在嘴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裴无常多是个人精啊,咱们所有人加一起都没他精!你们知不知道?他竟然从乱葬岗里刨出了四小姐的乳娘,还把人救活了……” “乳娘还活着?”齐大公子话一出口匆忙捂住嘴,眼睛都不知该往哪看,脸色像打了皮的霜茄子。 吉祥装作没看出他的焦虑,神叨叨添油加醋。 “老天爷,谁敢信呀,他真的是鬼差附体!没法子,谁碰上他都得栽,你们爹娘在堂上说漏嘴了,无奈只得承认作伪证……” 在公子们惶恐的目光中,她诡异笑道,“不过也有个好消息,你们替父尽孝的机会来了!齐主事哭求裴大人答应子代父过,挑一个儿子流放两千里外的岭南。” 齐家三位公子震惊无语,一个个攥紧拳头,苦苦纠结还是不信。 吉祥摩挲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们。 “我听大人的意思八成是同意了,不知齐主事会挑哪个儿子尽孝呢?咳,不管挑哪个,齐家人都会帮你照看媳妇孩子的,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呢。” 她说得头头是道,齐二公子有些站不住了,齐三公子目光闪烁也有动摇。 吉祥语不惊人死不休,“花容月貌的年轻娇妻,能在家里守几年活寡?再多银子也比不上夫妻恩爱啊……” 齐大公子忍无可忍:“你胡说!家父光明磊落,岂能做这般龌龊之事。” “不信?走,我带你去旁听。”吉祥热心地拽住他往里走,其他两位公子也是心急火燎。 魏平见风使舵:“放肆,大人尚未退堂,尔等竟敢擅闯……” “小声点,别嚷嚷,我就带他们听个墙角。” 吉祥和魏平一唱一和,齐家三位公子稀里糊涂都跟进去了。 走到讼堂门外,他们听见裴砚舟凛声质问。 “齐正,你挑了哪一个?” 年迈苍老的哀叹憔悴卑微:“大儿子。” 齐大公子听出父亲的声音,脑门发蒙,遂看向明显松口气的两个弟弟,心凉了大半截。 紧接着裴砚舟又问:“陈氏,你也有一次机会。” 齐大公子耳朵都竖起来了,对啊,母亲向来偏爱他,绝不会像父亲弃他于不顾。 疲惫妇人认命似的抽泣:“大儿子。” 不可能!他身为齐家长子,族谱上继承香火的嫡长子孙,到头来竟成了大冤种? 齐二公子拧着劲都快虚脱了:“大哥,看来只有你能代父尽孝了。” 齐三公子按捺心中狂喜:“大哥放心去,我们会替你照顾好大嫂侄儿……” 正如他们漠视齐幺娘的死活,大难临头,亲兄弟终成生死仇敌。 齐大公子怨气冲天,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要死一起死!谁都别想逃!” 吉祥握紧拳头暗自叫好。 咬咬,窝里斗才能见分晓,齐氏真正的身份就快浮出水面了。 青烟缭绕的炼丹房里,身穿梅花蓝袍的年轻道长盘腿坐在罗汉榻上。 他手里拂尘挥落之间,波光流转的桃花眸明灿动人,赫然是那万里挑一的钦天监监正司南絮。 坐在他右手边的李穆气急败坏。 “裴砚舟前几日无所事事,还跑去撷芳轩喝花酒。本以为他破罐子破摔,不料他方才突然提审齐主事夫妇,这样下去,迟早要查到我身上了!” 司南絮左手边的紫袍官员揶揄笑道:“当初是李大人跪求我们相助,如今戏台上角儿都到齐了,谁能唱到最后尚不可知,你急什么。” 李穆摊手叹气:“我就是想知道,铮儿是被谁害死的,莫非这世上真有冤魂索命?” 司南絮举杯品茶遮住半张脸,下颌精致漂亮,薄唇扯出一抹残忍笑意。 “李大人最该提防大理寺才是,裴砚舟有种近乎野兽的直觉,一旦被他咬住必死无疑。” 李穆讪讪摇头:“事已至此,裴砚舟决不会善罢甘休,我到底该怎么办?” 紫袍官员捋着精心修剪的八字胡,神态悠闲:“不如请监正大人帮你算一卦?” “裴砚舟在中秋夜侥幸逃脱,运气耗尽,难敌命数。”司南絮缓慢抬眸,笑意渐冷,“杀了他,一了百了!” 第18章 扑朔迷离 齐主事做梦都没想到,声名在外的廷尉大人,居然在堂上丢骰子办案。 太过儿戏,令人跌掉下巴。 这案子查到现在,齐家上下早已精疲力竭。 他婆娘还能寄托佛祖庇佑,但他是家里顶梁柱,硬攒着一口气也不能倒下去。 当务之急,唯有离开裴无常的地盘,他才有希望向李侍郎求救。 然而他掷出骰子才发现,六个面上歪歪扭扭刻的都是“大儿子”。也就是不管掷出去几次,这是他唯一能回复的答案。 糟糕,裴无常诡变多端,他中计了。 齐主事还没来得及提醒,他那傻婆娘也被骗答了声“大儿子”。 气得他怒火中烧:“裴无常,我齐正与你何来的仇怨,你要如此坑害于我!” 话音未落,齐大公子狂甩袖袍冲进讼堂。 他目眦欲裂瞪着自己老子,悲愤讨伐:“父亲一人做事一人当,何故要逼儿子流放赴死?” “孽子!还不快住口!”齐主事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了,情急之下拼命使眼色,“言多必失……” “你让他说!”吉祥挺身而出,替齐大公子打抱不平,“身为长子牺牲自己保全大家,还不兴他多说几句了?” 魏平迅疾如风,从身后捂住老家伙的嘴将他拖下去。 齐主事哼唧两声,双手扑腾着踢几下腿,他儿子看在眼里更觉心寒。 “这原本就不是齐家人的错,父亲为何要替李侍郎揽祸上身?” 齐大公子理解不了他的迂腐,更不可能放弃家中妻儿,扭头劝说自己的母亲。 “幺妹小小年纪夭折,母亲忍心让她九泉之下难以瞑目?李侍郎的儿媳根本就不是齐家人,他隐瞒真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母亲从没想过其中缘由?” 齐二公子捧哏:“他这是找咱们背锅啊!” 齐三公子横批:“齐家是冤大头。” 吉祥见识到真正的“父慈子孝”,深感欣慰。 谁说齐家公子没出息,这就是他们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齐主事面如死灰,绝望地闭上双眼,有气无力靠在魏平身上。 裴砚舟赞赏地看了眼吉祥,再拍惊堂木。 “齐正,陈氏,三位公子所言甚是明理,你二人还要执迷不悟吗?” 齐主事像被斗败的蛐蛐,一声不吭瘫跪下来,焦黄老脸颓丧至极。 齐夫人面对儿子泪雨滂沱,想起早逝的女儿更觉愧疚。 她受够了,提心吊胆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裴大人,民妇认罪,还请大人手下留情放过他们父子。” 裴砚舟神色稍有缓和,挥手示意魏平将齐家父子带下去。 四周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妇人轻声哀泣。 吉祥接过小吏递上的画卷,走到案台前一寸寸展开。 她觑着胸有成竹的裴砚舟:“大人拜访齐家那天,看到这幅图就有所怀疑了?” 当日的情景历历在目,他环视齐家厅堂时,一眼看出画中不寻常之处。 “春耕图落款是德兴十五年,齐幺娘于德兴十九年出嫁,齐主事狡辩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恰是自相矛盾难圆其说。” 裴砚舟攻心为上,“齐夫人送幺娘回乡静养,安排丫鬟乳娘悉心照顾,可见你对女儿关爱有加。倘若真正的齐幺娘已病愈,齐夫人怎舍得当做没这个女儿。” 齐夫人哭得真情实感,再不似作戏敷衍。 “是,幺娘早在德兴十年就夭折了,她才刚满七岁啊……” 吉祥在身上翻了半天,递过去粗布帕子:“那嫁到李家的姑娘,你们夫妻从哪儿收养的?” 齐夫人也不嫌刮脸拿来抹泪:“不曾收养,那姑娘是李侍郎送到齐家,借用幺娘的身份嫁进李家。” “李老贼这是什么把戏?”吉祥纳闷地回头看裴砚舟,绞尽脑汁,“左手倒右手拐来的孩子?” 裴砚舟暂且压下疑惑:“齐夫人,你可知那孩子的来历?” “民妇不知李侍郎从何处带来的孩子,也不知她姓甚名谁。不过老爷都答应了,我们一家人只能当她是幺娘养着。” 吉祥不明白了:“她当时有多大,该记事了?你从没问过她家在哪里?” “她刚来那会儿痴痴呆呆,连话都说不清楚,我请大夫看过是失魂症,给她抓药调理了一阵子。” 齐夫人回想起来于心不忍,“后来不过小半载,李家下聘书,送聘礼,选个黄道吉日就把姑娘嫁过去了。” 此刻她脸上那一丝愧欠,或许是发自内心。 但当时收下李家的好处,为求满门富贵把小姑娘推进火坑,恐怕还很得意攀上高枝了。 齐家人固然可气,更可恨的还是李穆父子。 吉祥寻思李家娶媳妇这事儿,眼前婆娘肯定比她更好奇,几年工夫打听下来,肚子里的秘密不止一星半点。 “那好,就算你不知道那姑娘的来历,李老贼为何非要儿子娶她,你应该听说过什么?” 深宅妇人平时大门不出,论起家长里短那都是一把好手。 比自己家境差的看不上,羡慕嫉妒又能沾上边儿的人家,就是她们处心积虑扒老底的头号靶子。 万一扒出不为人知的隐秘,也能给枯燥的生活添些笑料。 齐夫人听她这么问,目光飘散游移,泪珠子掉下来都忘了擦,尴尬的神情耐人寻味。 吉祥嗅到八卦的气息,卖力地煽风点火。 “夫人来大理寺不是走亲戚串门,高兴了说两句,不高兴憋回肚子里。齐家父子还等着裴大人判决呢,故意隐瞒可不是认罪的态度……” “不敢隐瞒,我说就是了。”齐夫人深吸口气,仍觉难以启齿。 “李家人丁不旺,李公子娶妻前纳过几房小妾,兴许是他有意开枝散叶,免去妾室服避子汤的规矩。不过,她们的肚子迟迟没动静,一个都没怀上孩子。” 这话说得高深莫测,吉祥听着吃力,凭有限的见识有点跟不上。 她读书少,又不太懂男女之事,求助似的看一眼裴砚舟。 嘿,大人能听懂吗? 裴砚舟懂得当然比她多,却也没经历过男女之事,都是些书本常识。 “齐夫人的意思是,李铮不能使女子受孕。” 吉祥琢磨过味惊到了。 听人说女子有孕才能生育子嗣,李铮他没有这种能力,齐氏怎么生得出小宝? 齐夫人没料到裴砚舟这么直白,老脸一下子红了,结结巴巴地解释。 “这也不一定的,可能是妾室福薄难留贵子,正儿八经娶妻才有子孙缘。李侍郎找了个算命的,说那姑娘和李公子八字般配,又好生养,因此找我们商量做她的娘家。” 吉祥摇了摇头:“不对,几个小妾都没有孩子,不就是李铮有毛病吗?你怎能赖人家没福气!” “唉,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齐夫人言尽于此,面朝裴砚舟躬身一拜。 “裴大人,民妇蠢笨无知,受李公子胁迫作伪证。他教我说死者左臂内侧有胎记,我也不记得那姑娘身上哪里有印子……” 齐夫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出嫁之前,李侍郎问过我家老爷,幺娘去世前有哪些人照顾她,还交代我们处理干净。我能找到的丫鬟都发卖了,听说乳娘发癔症死了,就没再继续打听,我真没有派人去杀她!” 裴砚舟手下找到乳娘的时候,得知她被人追杀,躲进乱葬岗逃过一劫。之后她装疯卖傻,有家不敢回在外流浪多年。 非杀她不可的幕后黑手,其实并不难猜。 除了齐家人,只有李穆千方百计抹杀齐幺娘夭折的真相。 李穆带来的那姑娘,究竟是何人? 虽说齐夫人已认罪,但两口子作伪证是事实,均被收押至司狱听候发落。 齐家三位公子哭得稀里哗啦,听闻他们老子的官职保不住了,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赶紧回去收拾金银细软。 乳娘做完供词按上手印,裴砚舟派人护送她回老家,漂泊多年的可怜人终得归宿。 吉祥趴在讼堂案台上,掰着手指头捋了捋。 “大人,李老贼干的缺德事不比他儿子少!拐骗少女,欺上瞒下,草菅人命……对了,小宝到底是谁的孩子?该不会也是他拐来的?” 裴砚舟凝神思索,他现在有证据提审李穆,但没有把握探出实情。 李穆老奸巨猾拖他几日,案子不会有任何进展。 “或许,该从小宝入手去查。”话刚出口,裴砚舟摇头否决,“不可,稚子无辜。” 他不是冥顽不化的老古板,为了查案,偶尔也会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但不伤及无辜,是他恪守不渝的底线。 “小宝啊……”吉祥想起那个可爱的娃娃,使劲回想,“李老贼很看重这个大孙子,李铮落水溺毙那晚,我听见他吩咐笙根寸步不离守着孩子,不像是从外面捡来的。” 裴砚舟重提之前的推测:“可是笙根为了受伤的那个人,违逆李穆抛下小宝去了医馆。” “如果那人真是齐氏,笙根为了她什么都不顾,怕是连命都能给她啊。”吉祥心里一咯噔,冒出个离谱的念头,“大人,你说小宝会不会是齐氏和笙根的孩子?” 她不能容忍李铮诋毁齐氏偷汉子,但若他们两情相悦,干柴碰上烈火没忍住呢。 裴砚舟想到笙根对小宝格外亲昵,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不过李穆父子生性狡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暗行苟且,更是难如登天。 “你看李铮那么不是东西,他自己生不出孩子,对齐氏动辄打骂,还说她和别人偷情。” 吉祥将心比心,“要是有人说我偷东西吃,反正都背上骂名了,我全吃光都不留给你们。” 她的赌气式作案动机,当场把裴砚舟逗笑了:“纯属歪理。” 魏平办完差事回来,看到他们目光缠绵深情对望,不苟言笑的大人嘴角都快翘上天了。 难以置信,小祥子竟有这般魅力? 眼看大人被她迷得神魂颠倒,魏平屏住呼吸回禀公事,嗓门大点都怕打扰这对小相好。 裴砚舟发觉他眼神不对劲,轻咳一声:“走,小祥子,带你去个地方。” 北梁历来是祥和福瑞之地。 都城燕安揽尽天下繁华,街市上行人笑颜烂漫,银楼绸缎铺鳞次栉比,尽显奢靡。 老百姓都夸德兴帝是位明君,带给他们富庶的生活,开创了真正的太平盛世。 “大人,你还有心情带我逛街呢?”吉祥看得眼花缭乱,笑到嘴都合不拢了,“花花绿绿的裙子真好看,呦,闪闪发光的金镯子我也喜欢……” 哪怕是石狮子,也逃不脱姑娘爱美的本能。 说实话,裴砚舟没留意她喜欢什么,就连路边两文钱的糖葫芦,都没想过买给她尝个鲜。 讨姑娘欢心这种事,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 吉祥赚他的两贯钱藏在床底下了,出门过眼瘾没钱买,也没想起来管他要。 不是不喜欢,只是不需要。 大理寺都是群老少爷们,洗把脸就好了,没一个值得她打扮的。 吉祥随裴砚舟走进城南的窄巷子,两侧低矮瓦房青苔斑驳,都是上辈人留下的老房子。 好在门窗整齐,小院收拾得很干净。 那片阳光照耀的青石台上,大爷们在棋盘前专注对弈,几位大娘娴熟地纳鞋底,穿着兜裆裤的孩童们趴地上打石子儿。 裴砚舟边走边说:“慈济堂是圣上多年前置办的,收容失去亲人的老弱妇孺。医馆大夫时常来这里义诊,还有为孩子们开设的学堂。” “皇帝老爷办了件大好事啊,合该他享清福!” 俗话说国富民强,贫民都能过上好日子才是真正强盛。 吉祥转念又想:“大人带我来这里干吗?” 裴砚舟走进幽静的青砖小院:“有个老家是青州湘陵的贪吏,八年前因私吞粮款被判处满门抄斩。都察院御史大夫念其老母体弱小女年幼,法外开恩将祖孙二人送至慈济堂。” 吉祥快步跟进去,心里佩服得不得了。 “大人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在你睡着的时候。” 咳,这茬就别提了。 吉祥兴奋追问:“那小女儿就是齐氏吗?御史大人还怪好哩……” 慢着,都察院御史大夫不就是裴砚舟他真爹? 裴砚舟面不改色:“此女的年龄对不上,她比齐幺娘还小两岁。若真是她,嫁到李家时尚未及笄……” 吉祥攥紧拳头,额角突突狂跳,真该死,李穆父子俩是禽兽! “但这是目前唯一符合的线索,除此之外相差甚远。” 话音刚落,裴砚舟眼前有道灰影掠过,行迹匆忙像是惊慌逃窜。 第19章 峰回路转 裴砚舟刚发现风吹草动的苗头,吉祥身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去。 她寻着那团灰影追到后院,却见眼前是个弯腰驼背的白发老人。 吉祥的身手比脑子快一步,指尖扣住对方肩膀,疼得老人家哎哟叫唤。 “这位大姐,老汉我身上没银子,年纪大了也受不住,你快放开我。” “小祥子,放手!”裴砚舟追过来叫住吉祥,“这位是慈济堂的刘堂长,不得鲁莽。” 光天化日被当成劫财劫色的女土匪,吉祥心里别提多懊恼了。 可她明明看见有人偷看裴砚舟,那身形不像是眼前的老汉。 “抱歉啊,刘堂长,我不是故意冒犯您的。”吉祥匆忙松手,殷勤地帮老人家捶肩膀,“方才您瞧见谁从这里跑过去吗?” 刘堂长睁大迷茫的昏花老眼:“堂子里里外外都是人,你问的哪一个?” 他好奇打量吉祥和裴砚舟,“你们又是谁?” “刘堂长,本官是大理寺廷尉裴砚舟,今日前来慈济堂查一起陈年旧案,还望您指点一二。” 裴砚舟拱手道明来意,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瞬间驱散老汉心头的阴影。 “原来是裴大人,快请进……”刘堂长受宠若惊将贵客迎进门,“请问您查的是哪件案子?” 吉祥跟在他们身后,不甘心地四处打量。 她不会看错的,怎么追来就找不到了呢? 院落之间有条逼仄的巷子,拐弯抹角不知通往何处。 两侧拥挤的瓦房住满了人,要是有贼闯进来,应该有人呼救才对。 周围嘈杂声一如寻常,难道是谁好奇跑来偷看他们,怕惹麻烦又逃走了?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刘堂长屋里堆满几十年的文书卷籍,吉祥看一眼就想起被案卷操控的恐怖。 裴砚舟站在窗前扫视昏暗室内,朗声开口。 “德兴十七年秋,南涝北旱收成欠佳,朝廷下令开仓放粮十万石,直到年底仍有多地粮仓入不敷出。” “江南巡检史追查发现,户部提举崔焕私吞公粮三万石,追讨无果禀奏圣上。崔焕在牢中畏罪自尽,崔家被判处满门抄斩。” 裴砚舟留意到老汉目光惊惧,问道,“刘堂长,这件八年前的案子,您还有印象吗?” “那还能不记得?哼,到死都忘不了!” 刘堂长颤着手比划,“区区一个八品提举,竟敢贪几个县的粮款,莫说朝廷不能留他,老百姓都恨死他了!” 吉祥听着也来气,户部真是藏污纳垢之地。 李穆,齐正,这又冒出个崔焕,他们都是一窝子蛀虫。 裴砚舟看他记得这么清楚,省去长篇累牍的案情始末,直接追问。 “案卷上有记载,崔家年迈老母和幼女被赦免送至慈济堂,她们二人是否由刘堂长接管?” 说到这个,刘堂长眼里的怒火倏然熄灭,转而浮现出深深的愧疚。 他摇头长吁短叹,“当官的从老百姓嘴里扒口粮,干的是断子绝孙的缺德事,朝廷判他满门抄斩一点都不冤。” “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圣上又是位仁慈的明君,即使是罪臣家人也没有斩尽杀绝……” 裴砚舟点头认同,耐心听他说下去。 “像那些黄土埋到脚脖子的老人家,还有没成年的女娃娃,官爷大手一挥也就放过了。不瞒大人,您提到的这对祖孙俩,当年就是我亲手安置的。” “崔家老太太已是油尽灯枯,全靠汤药吊着一口气。再说她家里儿孙都死光了,悲痛成疾以泪洗面,刚进来没几天就咽气了,咳咳……” 吉祥看到桌上有茶壶,赶紧倒杯茶递给刘堂长:“那她孙女当时有多大啊,叫什么名字您还记得吗?” 刘堂长喝口茶润润嗓子:“记得,小姑娘当年十三四岁,名叫崔贞。老太太喊她慧丫头,说是打小就聪慧过人,若是男儿身将来要做大官的。” “唉,这话也就是老太太病糊涂的时候才敢说。但她是真心看重这个孙女,临终前含泪将孩子托付给我,可惜后来……” 吉祥被他吊足了胃口,等不及又问:“她在慈济堂好端端的,你也答应了她祖母好生照看,为何又将她送给别人领养?” 碍于查案子,她忍住没说那人是李穆。 虽然能理解刘堂长不敢得罪大官,但这是把小姑娘往火坑里推啊! 老头子辜负人家祖母的托付,现在装愧疚给谁看。 裴砚舟听出吉祥的怨气,替刘堂长解释。 “如果有人来慈济堂收养孩子,刘堂长理应按照章程上报燕安府衙,领养人签署文书后,方能带走那个孩子。” 刘堂长嘴笨反应慢,差点被吉祥给噎死,顺着话茬慌忙附和。 “对对,谁也不能随便带走孩子,没规矩那不就乱套了?其实那会儿没人收养慧丫头,她一直都在我身边好好的,直到半年后她失足落崖。” 这才是老汉感到愧疚的原因,想起来就红了眼眶,“那是端午休沐,以往每年我都带孩子们上山摘杏,一眼没看着她就……摔下山崖。” “我们找了几天没找到人,最后捡回来沾血的碎布条。那山底下都是野狼,可怜的慧丫头死无全尸,我愧对她祖母的托付啊!” 刘堂长哭得老泪纵横,不像是装出来的伤心。 吉祥下意识看向裴砚舟,相视思量。 如果刘堂长没说谎,那崔贞就是被李穆趁乱掳走,伪造她葬身荒野的假象,随后借齐家之名嫁给了他儿子。 绕这么一大圈,李穆图什么呢? 至于八字相合好生养,都是他欺骗齐家人的鬼话! 崔贞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到底有多重要值得他挖空心思占为己有? 刘堂长抽噎着抹把泪,转身走向那一排书架,找出崔家祖孙相继去世的卷录。 “裴大人,此事的确怪小人失职,甘受处罚。” 裴砚舟接过来翻看那几页记载。 崔贞失踪的经过较为详细,但死不见尸并不能证明人不在世。 不过一个罪臣孤女,又是无人在意的慈济堂,府衙没有立案追查也不稀奇。 刘堂长哭着收拾东西准备坐牢去了,裴砚舟正打算宽慰他几句,守在外头的魏平夺门而入。 “大人,李穆方才去府衙报案,他孙子小宝被绑匪劫质,威胁今晚交赎金两万一千七百五十两银子,否则过子时就让他收尸!” 吉祥愕然:“小宝被绑架了?绑匪怎么瞅准这时候?” 裴砚舟皱眉反问:“赎金没听错吗,确定是这个数目?” “没错,正是。”魏平也觉得奇怪,“赎金通常都要整头,两万两银子已经是大数目了,绑匪还要零头不太合理。” 吉祥想象不出那是多大一笔钱,她还是认自己的道理。 “你们不觉得绑架小宝的时机太巧了吗?我也说不上来,嗯,就像是故意给李穆使绊子……” “这不是简单的劫质案。”裴砚舟快步走出屋子审视四周,之前那种怪异感越发强烈。 刘堂长晕头转向追出来:“裴大人,卑职不敢打扰您办案,请问卑职该去大理寺还是……” 吉祥一把拽住他:“您该去想想刚才见过谁,就是身穿灰衣从这里跑出去的那个人。” 刘堂长纳闷眨眼睛:“堂子里打杂的都穿灰麻褂子,你到底要找谁啊?” “劳烦刘堂长把杂役都带过来,本官有事询问。”裴砚舟直觉必须解开这个结,不然将错过至关重要的线索。 吉祥松手放人:“快去,别叫大人久等。” 刘堂长哪敢说个不字:“是,卑职这就带他们过来。” 驼背老头撒腿跑去喊人,魏平上前小声询问。 “大人,李穆正在筹集银两,他铁定要救这个孙子,我们该怎么办?” “静观其变,先把慈济堂这边捋清楚再说。” 吉祥担心小宝的安危,但她相信裴砚舟不会坐视不管。 “也是,绑匪还没拿到钱呢,暂时不会伤害人质。李老贼死了儿子丢了孙子,府里的下人又要遭殃了……” 话没说完,她张着嘴看了眼裴砚舟,“大人,笙根哪去了?他该不会和齐氏……不是,崔贞在一起?” 裴砚舟谨慎纠正:“崔贞未必就是齐氏。” 好罢,证据不足,所有推测都不能当真。 魏平察觉到大人冷肃的目光,忙道:“探子亲眼所见,笙根随李穆去府衙报的案,在此之前他没有离开过李府。” 吉祥头又大了:“不对呀,既然笙根守在小宝身边,孩子怎么突然不见了?” 魏平补充探子的原话:“当时李穆叫他去书房说话,笙根回去后没找到小少爷,府里上下翻个底朝天,发现了绑匪的勒索信。” “那封信呢?” “李穆送至府衙了。” 吉祥手背垫着下巴想了想:“李家有那么多下人,我要是绑匪怎么混进去呢?还不能让小宝大喊大叫,乖乖被我绑走?” 魏平顺这思路说下去:“大白天的,就算给小宝下了迷药,你想把孩子带出去也不容易。” “可不是嘛。”难得两人有回默契,吉祥想和他击个掌,手举到半空又尬住了。 她不能自跌身价,小平子还不够格。 魏平紧握双拳冒冷汗,大人的心头好,谁敢碰她。 须臾,刘堂长带回来十余名杂役,个个身穿灰衣,看似老实巴交。 之前那人的身影一晃而过,周围屋舍密集便于藏身,哪怕是吉祥也看不出谁有可疑。 好眼力帮不上忙,她干着急:“刘堂长,人都带来了?” “对,都在这里了,今儿没人告假。” 杂役们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官爷,想不通堂子里出啥事了,怕说错话都没敢吭声。 裴砚舟貌若平常从他们身边走过,脚步很慢,像在寻找什么蛛丝马迹。 来回走了两趟,他在某个杂役面前停下来,面无表情看着那少年:“你给谁煎药?” 少年抿了下嘴唇,不知所措地看向刘堂长。 刘堂长头皮一紧:“你看我干吗,快回大人话,实话实说!” 少年心神不宁地揪住溅上汤药的衣角,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声如蚊蚋。 “是,小人给泰春堂送来的无名氏煎药。” 又是泰春堂?绕来绕去都是眼熟的地方。 吉祥问刘堂长:“你们也接收医馆的病人?” “堂子有规定,但凡无家可归无钱医治的病患,伤情严重者,慈济堂可先行收容,后续禀报府衙。” 刘堂长心想这差事他准是做不成了,无奈向裴砚舟承认,“近来卑职体力不济,过晌午就回家歇着了,偶尔不适也没来当值,确实管束不当。” 疏于职守,说出来不光彩,但也不值当大理寺过问。 裴砚舟没理会,继续问那少年:“你煎的什么药?” 实际上,他已经闻出对方身上的药味,一旦撒谎就能顺势击溃。 少年顶住无法忽视的压迫感,结巴回话。 “就、就是红花、苏木那些消肿止痛的药,泰春堂送来的病人身上有多处骨折,脸上还有烧伤……” 吉祥心中剧颤,瞠目结舌看向裴砚舟:“大人,难道是……” 此刻,裴砚舟心底的震骇不亚于她,得亏一贯的冷静没有表露分毫。 官爷的眼神锋利如剜骨刀,那少年吓得都快哭了。 “泰春堂的伙计给了小人十两银子,小人没见过那么多钱,一昏头就答应帮他照顾病人……那天晚上刘堂长不在,也没其他杂役瞧见,我自个做主把人抬进来了……” 裴砚舟深深吸气:“你说的是八月十三那晚?” 少年整个人愣住了,瞪圆的双眼充满恐惧:“大人怎么知道?您真是为了此事来抓我的?夭寿了,我就看那伙计鬼鬼祟祟!” 他双膝软成煮坨的汤饼,抖索着跪下来,“小人见财起意,实在不知犯了何罪,求大人饶命啊!” 吉祥明白了:“所以刚才是你偷看大人,被我们发现又逃跑了?你躲什么!” 真是的,害她以为自己看走眼。 裴砚舟沉声问道:“本官找来那伙计,你能认出他吗?” “能,我能!”少年哭花眼赌咒发誓,“小人知无不言,绝不敢再有隐瞒!” “起来,立刻带本官去见那病人。” “是,就在我房里。” 少年连滚带爬跑前面带路,吉祥振奋得双眼放光,跟在裴砚舟身后小声道。 “太好了,终于找到齐氏了,她究竟是不是崔贞啊?大人,你知道那伙计是谁吗?” 裴砚舟头也不回冷笑道:“还能是谁!” 第20章 原形毕露 甘愿为齐氏出生入死,熟悉泰春堂所有伙计,轻易冒充他人还懂用药的凶手。 除了笙根,还能是谁! 刘堂长心知惹了祸竭力补救,催促少年将那晚的经过如实还原。 听到他对那名伙计的描述,吉祥也觉得是笙根无疑了。 杂役们为了出行便利住在僻静的后罩房,出门走几步就能到街上。 笙根的确是个聪明人,整个燕安城都没有这么合适的地方,用以藏匿身受重伤的齐氏。 为免走漏风声,裴砚舟派侍卫封锁出入口,确保慈济堂有进无出。 少年失魂落魄跑向墙角那间屋子,一手托起破旧木门上那把铜锁,一手哆嗦着从怀里掏出钥匙。 他头晕脑胀胳膊发抖,试了好几次都没打开锁,还差点把钥匙掉在地上。 “我来!”吉祥夺过少年手里的钥匙,咔嚓一下开了锁,她推开吱呀摇晃的窄小木门,浓烈的汤药味扑鼻而来。 屋子里黑黢黢的,像暗夜下深不可测的洞穴。阳光透过门缝斜照进来,无数尘絮在半空中飘舞。 吉祥闻到丝丝血腥气,慌忙捂住鼻子,她害怕看到血淋淋的场面,退两步躲到裴砚舟身后。 “大人,你先进去,没见血告诉我一声。” 裴砚舟负手站在门外,目光清淡地瞥向那少年,刘堂长赶紧推他一把,叫他快去。 少年擦去满脸的汗,脚步踉跄地跨过门槛。 “病人就在里面,我平时给她喂饭喂药,其他的不用管,医馆伙计过来为她擦身换洗……” “那伙计每日都来吗?大概什么时辰?” 裴砚舟跟进去看了眼,随手扯掉糊住格子窗的几张油纸,屋子里顿时亮堂多了。 “酉时三刻,他每天都来。” 裴砚舟停下来,看少年一眼:“你记得倒清楚。” 少年苦着脸解释:“那是堂子开饭的时候,我吃完晚饭回来他就走了。“ “嗯,他挺会挑时候。”李府上下忙着用饭都没留意,小孩子吃得早些都能睡会儿了。 吉祥想到小宝被绑架,李穆疯了似的筹银子赎人,笙根怕是抽不开身。 “大人,他今晚还会来吗?” 裴砚舟语气笃定:“他会来的。” 刘堂长等人候在外面等吩咐,魏平虚掩房门保持安静,少年走到床边看了看,为难地挠了挠头。 “怎么办,她好像睡着了。” “你先出去。” 裴砚舟平静望着床榻上的虚弱身影,患者头颈缠绕着白色细布,伤口已经不再流血,敷着一层褐色药膏,从布条缝隙里渗出点药渣。 厚重的床褥几乎将整个人埋进去,但从身高体型来分辨,应该是个女子。 不用裴砚舟特意提醒,吉祥闻着药味盖过血腥气,猜到病人没有见血的伤口,鼓起勇气睁眼看去。 她额头有烧伤留下的焦黑疤痕,双目紧闭,唇色苍白,隐约能看出原先清秀的样貌。 女子伤得很重,可以说是命悬一线,被人从阎王殿里拉回来的。 她也被照顾得很好,卧床多日未有脏污异味,可见那人对她何其用心。 吉祥声音轻轻的怕吓到她:“你就是小宝的母亲吗?现在身上不痛了?” 没办法,她看上去更值得同情,吉祥不由自主把她从嫌犯名单上摘出去了。 昏睡中的病人呼吸浅到快消失了,似乎仍处于濒死边缘。 吉祥心里着急,也不能上手把人摇醒,她正犯愁呢,瞥见墙角有个小玩意很眼熟。 裴砚舟看不清旮旯缝里的东西,只见她忽然趴在地上,像伸懒腰的小猫钻进床底下。 姑娘家翘起一双纤巧玉足,细腰来回扭动,曲线曼妙,却也着实不雅。 魏平见状心惊转身面壁,裴砚舟俊脸也微微泛红,压低声音唤她一声。 “你做什么?快出来!” “来了来了……”吉祥指尖抓住那小玩意,手肘交替着撑在地上往后退爬出来。 裴砚舟蹙眉看她前襟衣领的尘土,雪腮上蹭着两三道灰痕,鸦青鬓边挂半张蜘蛛网。 她从头到脚别提多邋遢了,唯有那双笑盈盈的杏眸莹亮如初。 “大人,你看!”吉祥高高举起她拿到的东西,“我找到证据了!” 裴砚舟抬眼看去,这才明白她为何如获至宝。 六根木条拼成的小方块,那是他送给小宝的八卦锁。 李府小少爷的玩意丢在病人床下,无名氏的身份呼之欲出。 吉祥找到了独一无二的证据! 裴砚舟走到床前,居高临下打量昏迷不醒的女子。 “小宝被笙根挟持勒索李穆,你还要袒护他到何时?” 吉祥敏锐发现她睫毛在颤动,呼吸也比之前急促,气恼自己的同情心喂了狗。 “别装了,我知道你早就醒了……”话说一半,她忽然反应过来,“大人说谁绑架了小宝?” 笙根冒险救下齐氏,两人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他怎么会伤害齐氏的孩子? 而且这孩子有可能是他的。 “绑匪瞒过李府所有人,无声无息带走孩子,凭一封勒索信扼住李穆命脉,让他不敢反抗筹集赎金……” 裴砚舟刻意停顿,看了眼那女子抿紧的双唇。 “除了崔焕私吞粮款案的知情者,还有谁能让李穆束手就范?崔贞,你该说实话了。” 吉祥的自信被裴砚舟碾压到泥地里。 她还没搞清楚笙根怎么成了绑匪,他又变成陈年旧案的知情者了? 更稀奇的是,女子听到这话缓慢睁开双眼,眼底没有恐慌与震惊,反而有种异于常人的冷静。 这不是一般人啊,搞不好也要碾压她的。 吉祥搬出人间紫薇星镇场子。 “这位是为民昭雪的青天大老爷,大理寺廷尉裴大人,你有什么冤屈都可以告诉他。” 女子的脖子动不了,她漠然看着裴砚舟,眼角一点点涌上泪花,唇边扯起自嘲的苦笑。 吉祥忽然看懂了她的眼神,那不是无悲无喜的冷静,而是痛苦得到解脱的释然。 那种锥心刺骨的折磨像无垠深海,日复一日将溺水者淹没,每到濒死之际将她托出水面得以喘息,永远在绝望中挣扎却无力挣脱。 她在人间地狱里生不如死,此刻遍体鳞伤的痛不及从前万分之一。 “崔贞,我们都是来帮你的,裴大人值得你信任,是他救了钟朔!” 吉祥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身为女子所能遭遇的苦难,她仿佛全都经历过。 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让她心脏痛得快要裂开了,根本做不到无动于衷。 “你可能还不知道,钟朔被李铮诬陷成谋害你的凶手,他差点做了替死鬼!还有卞芦花也遇害了,她代你受死含冤离世……” “芦花死了?”女子眼底的空洞覆满惊愕,喃喃自语,“为什么连她都不放过?” 裴砚舟见惯了人间生死悲喜,他始终是七情之外的旁观者。 “这要问救你的那个人,他为了让你重活一回,将无辜者拖进死亡地狱,以此隐藏你们之间的秘密。” 女子明知道裴砚舟说的是谁,还是不肯相信。 她气若游丝地轻叹一声,嗓子喑哑像被烈火灼烧过。 “民女崔贞,罪臣崔氏之后……是李穆,一切罪过皆因他而起……” 看来真是伤了元气,她每说句话就要歇一下,但她指证李穆而不是李铮,有些出乎吉祥的意料。 “你是说李穆把你伤成这样?”李老贼当人家公爹,谋害儿媳妇算什么本事。 崔贞挣扎着想坐起来,吉祥搀扶她抬起头直视裴砚舟。 “既然大人知晓崔家蒙冤多年,民女愿随大人回大理寺做人证,如实告知当年真相。”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气息紊乱不堪,吉祥轻拍她后背帮她顺气,心里好奇得要命。 裴砚舟怎么知道崔家是被冤枉的?难道刚才她昏迷了一瞬,错过好多关键信息? 崔贞急得哽咽:“求大人想法子救小宝,李穆实不可信……他这是贼喊捉贼……” “本官自然会救,但不会押你回大理寺,受你误导放过那嫌犯。今晚酉时三刻,笙根照常来慈济堂找不到你,他必将趁机逃走。” 崔贞被揭穿心思不知所措:“不可能是笙根,不会是他。” “是么,本官不妨与你打个赌,小宝究竟被何人挟持?李穆,还是笙根?” 裴砚舟看出她在犹豫,心下了然:“本官明白了,你歇下。” 他明白什么了?吉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裴砚舟转身交代魏平:“酉时三刻将至,慈济堂周围严加巡视,今晚务必拿下笙根。” 魏平领命而去,崔贞靠在吉祥怀里凄然啜泣。 “大人,你有过相依为命的知己吗?生死之交,岂能言而无信!” 裴砚舟脚步顿住,回头看她的目光冷酷又怜悯:“你太高估李穆,也太低估笙根。” 暮色四合,如同八月十三那晚,又是个不见霞光的阴云天。 裴砚舟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眼前,吉祥揣着心事扶崔贞躺下,仔细为她掖好被角。 “待会儿你能保证不叫喊吗?我不想找东西塞住你的嘴。” 崔贞紧抿颤抖的嘴唇,闭着眼默默地流泪。 “好罢,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吉祥不死心,试探地问她,“你知道大人知道什么对?你可以告诉我吗,说不定我能帮你的。” “前日因,今日果,万般劫难与人无尤。” 吉祥盯着不欲多言的崔贞,叹气:“跟你们聪明人说话好累啊。” 少年杂役被她揪进来堵住门,只要扼住一个人的命脉,纵使笙根逃走也跑不远。 是人就有软肋吗? 就像她为了灵珠委曲求全,这也是她做人的代价? 吉祥还没发完感慨,闲逛到墙根听见院外鬼祟的脚步声,一颗心霎时提到嗓子眼儿。 为什么觉得鬼祟呢? 慈济堂可不是撷芳轩越到晚上越热闹,城南民居天黑下来就没什么消遣了。 来往路人归心似箭,小屁孩饿肚子都知道往家赶,谁闲得走两步停一步来回打探。 扪心自问,吉祥还是没法把笙根当成凶手。 但有卞芦花一条人命,她可不能拖裴砚舟后腿,指哪儿打哪儿,绝不含糊。 “大人,南门有可疑人物,现在动手吗?” 是魏平的声音! 吉祥眼前有道门,她分不清东南西北,来不及回头看裴砚舟的手势,忽闻院外那阵逃窜的脚步声,瞬息千里就追了出去。 那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埋伏在四周的侍卫都是围追高手,竟被他甩到半丈开外。 “小贼,哪里逃!”吉祥不费吹灰之力逮住那贼,一脚将人踹到地上。 裴砚舟追上来,她已掐着那人后颈提起来,魏平高举火把照亮他的脸。 “笙根,真的是你!” 吉祥耳鼻七窍噼啪冒烟,亏她以为这小子看着像好人,不料都被裴砚舟说中了。 她气得手都在抖:“你就是诬陷钟朔,买凶刺杀大人,杀害卞芦花和李铮的真凶?小宝也是被你绑架的?” 小狮子一身蛮劲,气头上更是破坏力惊人。 裴砚舟真怕她把人掐死了,快步上前轻拍她手背,轻声细语安抚炸毛的狮子。 “冷静点,让本官来审他。” 吉祥理智尚存,甩手将笙根丢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大人不能饶了他!这家伙太坏了!” 魏平见势把笙根接住,看他被掐得脸色赤红都没吭声。 “咳咳……”笙根像被抽走筋骨一样,浑身瘫软靠坐在墙角,伤势未愈的右臂又被压折了,颤抖的左手捂住脖子狼狈喘气。 他猛烈地咳嗽,咳到嗓子嘶哑吐出血,弯下腰没头没脑地笑起来。 “哈、哈哈……裴无常不愧是料事如神,小人输给你心服口服……”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认罪的时候,笙根诡笑着抬起头,狰狞面目像变了个人。 他平日伪装的温顺怯懦消失无踪,因仇恨而扭曲的双眼怨毒丛生,俨然成了地狱恶鬼。 “不错,是小人救了少奶奶,敢问救人犯了哪条律法?至于那些欲加之罪,小人一概不知!” “你还敢嘴硬?”吉祥抡起拳头要揍他,手腕被裴砚舟及时攥住。 “笙根,本官同你算笔账。”裴砚舟半蹲下来,目光与他平视。 “以燕安城近日粮价来算,一石稻米大约七百二十五文钱,三万石正是两万一千七百五十两银子。” 笙根嘴角抽搐着敛去阴笑,眼神直勾勾像恶狼紧盯着他。 裴砚舟淡然笑道:“怎样,本官算对了吗?” 吉祥和魏平面面相觑,大人还会算粮价啊,他报的数目不就是绑匪勒索李穆的赎金? 三万石……啊,对了,崔焕当年私吞的公粮换算成银子也是这个数目! 怎么回事?裴砚舟追查杀人案,还查出旧案来了? 第21章 咫尺天涯 裴砚舟眼底是洞悉一切的自信,在火光映照下锐利刺目。 与他对视片刻,笙根咬牙紧绷着败下阵来。 “没想到这个昏庸的朝廷,不全是眼盲心瞎的猪狗之辈。” 笙根张嘴就是大逆不道的狂言,他桀骜地仰起头,极尽挑衅地瞪着裴砚舟。 “但你又能改变什么?官官相护,历代留下来的糟粕,你早就跟他们同流合污了!” 他愤恨地咬住下唇,满眼鄙夷地往裴砚舟脸上啐血唾沫。 吉祥倒吸口凉气,这小子怕不是嫌命长,不知道裴砚舟最爱干净吗? 电光火石间,魏平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裴砚舟已侧身轻松避过。 他慢条斯理掏出青罗帕子,骨节分明的长指按住帕子拭去耳边飞沫,幽寒目光冷得像雪堑冰谷。 种种侮辱并没有惹恼他,相反,心里的揣测得到了印证。 “笙根,你不用刻意激怒本官,官场上同流合污者众,也不乏清流拨乱反正。何况,崔贞还在本官手里,你忍耐至今不都是为了她?” “不可,你别动她!否则我跟你拼命……”笙根像一头暴怒的野兽,咆哮着跳起来冲上去。 裴砚舟收起帕子翩然起身,魏平等人随即架住笙根。 吉祥发觉有百姓好奇看过来,推开院门示意他们先进去。刘堂长也有眼力见儿,嘴里嚷嚷没事,把围观街坊都劝退了。 不堪一击的软肋被彻底粉碎,笙根垂下头没再反抗。 这位看起来年少傲慢的廷尉大人,头脑精明言辞犀利,将他挫败到溃不成军,强装出来的狂妄被迎头击垮。 吉祥跟着裴砚舟回到慈济堂,满肚子好奇像百爪挠心,不吐出来都能把自己憋死。 “大人,你跟他清流浊流的,都在说什么呀?那三万石粮食不是崔贞她爹私吞的吗,笙根他为何要勒索李穆?” 魏平他们将笙根押去后罩房,直奔崔贞养伤的那间小屋。 平日糊住窗户的油纸被撕去,暖黄色烛光在窗前摇曳,像极了温馨和睦的寻常百姓家。 笙根隔着那扇窗看不清床榻上的人,眼泪唰一下夺眶而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阿慧,我来迟了……” 他哑声呢喃,仿佛回到青梅竹马的无忧岁月,如果当初他再勇敢一些,结局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裴砚舟停在不远处,看着笙根蜷缩起身子跪下去,双手掩面无声痛哭。 吉祥刚追上来,猝不及防撞到他后背,揉着额头哼唧:“大人,你就告诉我嘛。” “如果律法不能予以公平,受害者以牙还牙是否有错?” 裴砚舟像在问她,也像是问自己,“白纸黑字的判决书,究竟是伸张正义还是掩埋真相?” “大人的意思是……崔焕八年前是被冤枉的?他没有私吞三万石粮款却被判满门抄斩,陷害他的人就是李穆?” 天呐,李穆这老贼太坏了!凌迟处死都嫌他血脏肉臭! “原来这就是真相吗?李穆害了崔贞全家人,还霸占她做儿媳妇,这也太恶心了!我要是崔贞宁愿摔死在山下,也不愿被仇人侮辱。” 吉祥忽觉头晕,脑海深处充斥着血腥与黑暗,耳边回荡起众多女子悲愤的哭喊声。 “璞灵一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求初月玄女成全我们。” 谁是璞灵?初月玄女感觉好熟悉,就像在很多年前见过…… 好痛啊,头疼得就快炸开了! 吉祥脑子里乱得像一窝蜂,无处逃脱疯狂啃噬脑髓。 她什么都顾不得想了,额头抵着裴砚舟宽阔后背,双手从身后环抱住他,贪婪地呼吸着他独有的清雅幽馨。 裴砚舟兀自思索,还没发现被她当众冒犯。 “以李穆的狠绝手段,怎会留下崔家一个孤女?斩草不除根,难道他有把柄在崔贞手上?” 魏平好半晌没等到发话,回头想叫声大人,眼瞅他和小祥子又抱上了,突然有种脑门被驴踢坏的无力感。 真要命,这还在查案子,两人怎么都不分场合。 吉祥从裴砚舟身上吸足了灵气,头晕不适感逐渐散去,模糊的记忆再度沉睡。 她只记得宁为玉碎那句,想当然为崔贞鸣不平。 “父债子偿,那李铮也是该死,崔贞和笙根报仇情有可原,大人能不能饶了他们?” 裴砚舟惊觉身后绵软的触感,低头看见缠上腰间的那双小手,羞恼地掰开她手腕,沉声呵斥。 “你忘了卞芦花?那厨娘是无辜的!” 吉祥都不记得怎么抱上去的,被他无情推到一旁,手指抓了把空气略显尴尬。 “对啊,笙根也是的,他杀害厨娘大错特错。法不容情,大人当我没说。” 她好歹给自己找回点面子,原地立正装老实。 裴砚舟警惕地跟她保持距离,大有避如蛇蝎的意味,拂袖走出几步远,还回头睨她一眼。 “讨厌,谁稀罕抱你,手都要烂掉了。” 吉祥怄得左手拍右手,力气没收住把自己抽疼了,嘴里哎呦着捂住手吹口气。 笙根再抬眼看到裴砚舟,脸上已不见悔恨懊丧,平静得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小人可以招供,但裴大人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吉祥怕自己听错了:“你都被抓到现行了,还敢跟大人提条件?” 魏平气得想拔刀,骂他不知天高地厚。 裴砚舟扬手制止他们吵嚷,不动声色地看向笙根:“你说。” “其一,你要护住阿慧不受任何人伤害,每日派大夫为她诊治直到痊愈。” “如果崔贞不是幕后主谋,本官可以答应你这个要求。” 笙根很明显松口气:“阿慧是清白的,大人切记言之有信,否则我变成鬼都不会放过你。” 裴砚舟不屑理会他的恐吓:“说说你的第二个条件。” “子夜之前,裴大人若能让李穆当众承认私吞粮款陷害崔焕,小人死亦瞑目。” 这、这可能吗? 吉祥不是怀疑裴砚舟的能力,但在短短数个时辰之内找到李穆的罪证,岂不是比大海捞针还难! 这点时间都不够她看完案卷。 “大人,七日期限就快到了。”魏平担心裴砚舟冲动答应笙根,眼下当务之急就是结案,而不是另查旧案。 他们能想到的后果,裴砚舟只会想得更多。 笙根这个条件无疑将他推上刀刃,稍有不慎不是丢官就能了结。 裴砚舟沉吟片刻:“你先把小宝交出来,本官便答应你。” “大人三思!”吉祥和魏平都急了,且不说笙根的话能不能信,无凭无据问罪户部侍郎,传出去皇帝都护不住他。 裴砚舟却心意已决,坦然走向面露迟疑的笙根。 “本官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替崔家报仇,你至少要把小宝交出来以示诚意。” 笙根磨牙不语,裴砚舟一语道破他的阴谋。 “李家断子绝孙,方能解你心头之恨?” 吉祥惊到了,笙根不是小宝的亲爹啊,这家伙狠起来连孩子都想杀? 裴砚舟抬手指向透出烛光的窗牖:“小宝也是崔贞的孩子,你真能问心无愧面对她吗?” 咬碎后槽牙冷静下来的笙根,闻言像被戳断脊梁骨,瞪着涨满血丝的眼睛又发疯了。 “那是畜生强迫她生的孩子,她不可能为了仇人的贱种辜负于我!” 相比李穆陷害崔家的罪行,他更无法容忍崔贞生下李家的孩子。 小宝是他的死穴,至死都不能原谅。 若不是魏平眼明手快拉住他,笙根癫狂跳起来就要打裴砚舟。 吉祥看他歇斯底里的样子,突然想到一句话,人比鬼可怕。 笙根时刻忍住想掐死小宝的怒火,苦苦掩饰多年,连崔贞都没看出他内心的阴暗。 这样的人在身边,谁不怕啊。 裴砚舟身子后仰避开他的拳头,沉下声音。 “本官不知你与崔贞有何情分,然而你们并不了解彼此。她低估了你的狠毒,你也忽视了她身为人母的坚韧……” 哐啷,小屋的破旧木门被人从里面撞开,摇摇欲坠。 紧接着步履蹒跚的人影重重摔在地上。 吉祥眼尖认出是崔贞,飞步赶去抱起她:“你怎么下床了?别怕,大人答应救小宝了……” 少年杂役愁眉苦脸追出来:“她非要冲出来,我拦不住。” 刘堂长杵旁边听了半天,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敢多嘴,这会儿再也忍不住,抹了把辛酸老泪跑过来。 “慧丫头,你这些年都熬过来了,千万要撑住啊。” “阿慧……”笙根猛回头看看牵肠挂肚的人儿,眉心紧拧,脸上筋肉不安抽搐着,“阿慧,你都听见了?” 崔贞靠在吉祥肩上,强撑着仰起布满泪痕的脸庞,哭红的双眼诉不尽哀凄与委屈。 “表哥,是我对不起你!你为了我甘做李府的下人,挨打受骂受过多少苦,与我相认以来从无半分越矩……” 她用尽力气推开吉祥,双膝着地给他磕三个响头,“我不敢奢望做你的妻子,若有来世,崔贞做牛做马报答表哥救命之恩!” 笙根如鲠在喉,扑过去跪在她面前,双手颤抖着捧起她的脸。 “阿慧,你我两小无猜本就是天生眷侣,今生我们无缘相守,下辈子你一定要等我……” 崔贞与他相视落泪,凄然哀求:“表哥,小宝是无辜的,你放过他,我求你了。” 笙根难以置信地摇头:“他也是李家人,你生他的时候差点送了命!你不恨他?还让我放过他?” “是,我怀他的时候恨不能胎死腹中,我生下他也不愿看他一眼。” 崔贞说恨是恨入骨髓,遥想母子温情也是真心满足。 “可我终究是他的母亲,每次听到他咿呀学语,看到他对我笑,我就觉得自己还是个人,装疯卖傻也不再痛苦了。” 崔贞受伤后,蜷动下手指都疼到昏厥,此刻却激动得拉住笙根的手,泪眼模糊望着他。 “表哥,你知道吗?小宝第一次开口叫我娘的时候,我终于明白祖母为何嘱咐我活下去。人活着,才有希望啊!” 笙根没勇气与她对视,别过头垂眼落泪。 吉祥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忽觉脸颊微凉,手摸上去才发现被泪水打湿了,哑声追问。 “崔贞,你的失魂症都是装的?” “我没有病,我什么都记得,父亲蒙冤入狱留下一本账簿,后来不知丢在哪儿了。” 崔贞绝望松开笙根的手,含泪摇头。 “李穆怀疑藏在我身上,将我从山上掳走送至齐家,百般逼问对我无可奈何,终于相信我患了失魂症……” 她胸口剧烈起伏喘不过气,吉祥赶忙叫刘堂长拿药来,笙根转身抱起她哽咽道。 “别说了,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不顾家人反对带你走,你又怎会遭这些罪。” “表哥,不怪你,你来找我,其实我很高兴……”崔贞颤巍巍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我早就想让你抱抱我了,可惜我已经配不上你。” 笙根用力摇头,握住她的手吻她手心:“别说傻话,你永远是我心里最好的阿慧。” 崔贞依偎在他怀里,昏迷前笑得像个小女孩儿。 “表哥,我可能撑不下去了,你替我给裴大人说出实情,莫要连累无辜,我先走一步在黄泉路上等你……” “阿慧!我答应你放过小宝,你醒醒,你不能丢下我啊!” 裴砚舟看她拼死唤醒笙根的良知,心有触动,俯身去探她鼻息。 “人还有救,魏平,去泰春堂请大夫过来!” 笙根感激点头,正要把崔贞抱起来,吉祥两手一兜轻松把她抱进屋里。 裴砚舟拽住想追去的笙根,“上一代的仇恨不该牵连稚子,时间不多了,你想让她安心休养,快把小宝交出来。” “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怎么舍得杀了他,再说他是阿慧的亲生骨肉。” 笙根扬起手背抹去泪,“前几晚我都是带小宝过来的,我说他娘睡着了,他很乖也不吵,就坐在床边陪着阿慧。” “那你现在将他藏在何处?”裴砚舟心中微震,倏然想起青石台上的那些孩子。 “小宝的八卦锁丢了,他和小伙伴玩石子去了,慈济堂的大婶看着他的。” 裴砚舟甫一回头,刘堂长铆足劲跑去找孩子,在堂子里问几遍谁是小宝,小家伙兴高采烈举手跳出来了。 笙根抱着孩子守在崔贞床前,宛如温馨有爱的一家三口。 吉祥仿佛看到了他们的下辈子,幸福圆满。 子夜将至,还有个更令人头痛的难题。 李穆那老贼奸诈歹毒,如何才能让他当众认罪? 第22章 宝塔惊魂 燕安城皇宫巍峨如天庭,与之相隔南北长街的琉璃塔,珠曜玉映日月同辉。 这里是京城万众瞩目的制高点。 七层塔高达十三丈,每层六面塔雕刻着远古神兽,活灵活现,令人叹为观止。 每到入夜街灯灿若白昼,慕名仰望的路人不计其数,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 笙根威胁李穆的勒索信上,交银子赎人的地方正是琉璃塔。 公然于众,不给彼此留一丝退路。 京城里常年夜不宵禁,但即便是年关守岁,也从未有今晚人山人海的盛景。 所有人都在为不相识的孩子担忧,也都好奇燕安府衙能否抓住绑匪。 “老李家造了什么孽?听说他孙子才五六岁,刚死了爹娘没几天,这又被恶匪绑走了,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绑匪还没拿到赎金呢,他要是敢撕票,李侍郎就敢杀了他为孙子报仇,你们信不信?” “信,土匪强盗都该千刀万剐!可怜孩子小小年纪遭此横祸,但愿他爹娘保佑他逃过一劫……” 赵府尹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刚收到李穆报案就呈禀刑部,但别说是罗尚书本人,就连他底下官员都没露面。 只能自己捂住这块烫手山芋。 “快、快去把琉璃塔围起来!只要绑匪敢露面,叫他变成苍蝇都飞不出去!” 衙吏们全副武装严阵以待,赵府尹巴不得绑匪望而生畏,乖乖放了孩子,打消勒索赎金的念头。 但事与愿违,子时还没到绑匪就来了,且是大张旗鼓生怕民众看不到他。 那人脸上戴着鬼差面具,身高看上去有五尺八寸,他身穿兜帽曳地玄黑大氅,肩宽体阔,一人能抵上俩衙吏。 太威猛了,这得是土匪头子。 百姓们看到他走来相继噤声,心惊肉跳腿发抖往后退。 “站、站住,你究竟是何人?”赵府尹踮起脚都没到那人肩膀,天生的体魄压制让他望而却步。 不过他是官,对方是匪,怎能在百姓面前向奸邪低头! 那人没搭理他,在衙吏们高举的棒棍之下,无所畏惧地走向琉璃塔。 李府小少爷被绑架的消息刚传出来,宝塔周围就已被府衙戒严。 这时候敢当出头鸟的除了绑匪,还能有谁。 赵府尹打不过对方,但也不用他动手啊,摆起官架子吆喝衙吏。 “来人呐,将可疑嫌犯押回去审问!” 衙吏们单打独斗或许不是对手,但那绑匪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以一敌百。 车轮战眼看要打得热火朝天,那人不慌不忙抬头仰望塔顶。 众人循着他视线一层层往上看去,眼瞳剧颤,张开的嘴巴再没有合拢。 南北长街的明灿灯光下,第五层塔檐吊挂着一个麻袋,鼓囊囊的袋子里还有动静? 他们远远地看到麻袋在晃动,却听不清呼救声,心里都急得油煎火燎,惊惶喊叫。 “麻袋里有人,是那个孩子!” “绑匪同伙就在上面,别拦住他,让他去放人!” 赵府尹仰起的脖子都快折断了,用力眨着眼睛,果然看到袋子里有人挣扎,捆绑麻袋的绳子还拴在塔檐上。 绑匪同伙什么时候上去的?他们都有三头六臂会飞吗? 这可不得了,万一他强行押走绑匪,惹恼同伙把孩子丢下来,那是必死无疑啊! 衙吏们面面相觑不敢妄动,都在等赵府尹下令,而他也在人群中焦灼张望,不知又在等谁的回应。 李穆混迹在人群里多时,只为亲眼看清那绑匪的真面目,究竟是当年的漏网之鱼,还是崔贞的冤魂作祟? 但都不是,绑匪训练有素贼胆包天,看那身手不像乡野莽夫,反倒像军营侍卫! 军营中人勒索他那笔粮款,莫非是…… “啊,不要松开绳子!” 人群中爆发出刺耳尖叫,李穆仰头看到麻袋猛地往下一坠,在半空中猝然收住。 他揪紧的心脏瞬间沉下去,喉咙里咯咯作响,一口气没提上来,憋得脸红脖子粗。 “住手……”小宝若有个三长两短,李家就真的绝后了。 李穆眼珠子发直死死盯着麻袋,两条腿打晃往前跑,胸腔里的恐慌堆积成愤怒咆哮。 “快住手!我交赎金,一文不少都给你们!放过小宝,把孩子还给我!” 周遭顷刻静下来,众人纷纷咋舌让道。 “他就是李侍郎啊,儿子媳妇都死了,只剩个孙子也怕活不成……” “嘘,小点声,没听见他要交赎金么。” “多少钱来着,什么,两万银?户部侍郎的俸禄能攒下这么多钱吗?” 老百姓讨论官员俸禄的时候,赵府尹虚脱得像被人从井里捞出来,浑身都是冷汗。 他摆摆手示意衙吏甭管了,东倒西歪后退几步,看着黑衣绑匪步入琉璃塔。 塔外人屏息凝神聆听沉重的脚步声,眼睛都没离开过麻袋,生怕一不留神孩子摔下来。 脚步声回荡在半空,渐渐地慢下来,偶有停顿。 那道黑影不时从台阶窗前晃过,随后隐入避不见光的拐角。 “咳咳,没人看见了,大人放我下来。” 吉祥像八爪鱼趴在裴砚舟背上,毛茸茸的脑袋从兜帽里拱出来,唇边飘出的热气呵在他耳畔。 “大人不累吗?我腿都快麻了。” 她蜷起双腿箍在他腰间,怕被人看出来都不敢乱动。 吉祥一手攀住他脖颈,一手挪下来揉着酸痛的小腿,娇里娇气地抱怨几句。 裴砚舟耳根微红,弯腰放她下来,腰身那股热意却迟迟未散。 好像她还在他背上。 小狮子力大如牛,身轻似燕,背着她没那么吃力,爬上七层塔都不成问题。 他体力比从前天壤之别,看着有那么虚弱吗? “你靠里边走,不然要露馅了。”裴砚舟掀起大氅将她护在身侧,吉祥猫腰随他上楼,鬼祟的感觉还挺新鲜。 “你还别说,装神弄鬼怪骗不到正经人,吓唬坏人一诈一个准。” “那是他们心里有鬼。” 站在琉璃塔上俯瞰燕安城夜景,曾是裴砚舟蟾宫折桂时,激励自己成为百官之首的初始。 那时他欣喜向往繁华盛世,眼里是权力至高无上的帝台高阁。 如今他低头遍览世间百态,看尽了藏于光鲜之下的阴暗人心。 第五层塔壁画是上古时代的神兽图腾。 悬挂麻袋的那面塔檐上,纹理清晰雕刻着人面虎身,满口獠牙的凶兽梼杌。 有道是虎毒不食子,传说中的梼杌却是六亲不认,它是连自己儿子都能咬碎的暴戾狂徒。 裴砚舟发现了李穆藏在心里的鬼,他想试试看,人间有没有梼杌。 他重将吉祥背在身后,魁梧的身影在夜空下像座山峰,每踏出一步都能撼动天地。 “同伙”魏平牢牢攥住掌心里的绳子,配合地退至他身后,绳子另一端的麻袋分毫未动。 魏平曾在军中苦练多年,飞檐走壁都是小菜一碟,瞒过那群衙吏登上琉璃塔,根本难不住他。 方才在众人面前秀了把好身手,李穆老滑头被吓到掉了魂儿,伸出脑袋等着挨宰了。 裴砚舟走到麻袋正前方,面向乌泱泱的人群站定。 四周一片死寂,安静得只能听见心跳声。 李穆不敢拿小宝的性命冒险,给人当孙子都认了。 “你要的赎金我都带来了,银票和银锭子共计两万一千七百五十两!大侠手下留情,千万不要伤害小宝,他还小,他只是个孩子!” 欺软怕硬的土匪人人唾弃,绑架个小孩算什么本事。 众人忍不住为李穆打抱不平,但亲眼看到一箱箱银锭子抬上来,又开始同情自己了。 莫说两万银是天价,就连那零头他们忙到死也挣不来。 刚才有人讨论过,三品侍郎每年俸禄约二百贯,加赏钱也不过三百贯。 李侍郎为官二十余载,不吃不喝也就能攒下五千两银子,那么多钱都是靠他老脸去借的吗? 李穆不担心民众揣测,只要能救下小宝,将绑匪惩治于法,事后他有主意替自己辩解。 赵府尹眼看赎金也交了,绑匪还没有放人的意思,担心激怒对方不好收场,忍住燥火充当和事佬。 他扯高嗓门朝塔上喊话:“悬崖勒马,犹未为晚,本官奉劝你们把小宝放下来,千万小心,不能伤到孩子!另外本官已备好三辆马车,派人护送你们带赎金出城,绝不食言!” 龟孙子等着瞧,出城就把你们砍成八段。 众人暂且压下疑虑,先看那绑匪怎么放人。 裴砚舟展臂挥袖的同时,吉祥照他事先叮嘱的厉声谴责。 “李穆!我给你三次机会救小宝,你必须老实交代,否则我今晚就带走自己的儿子!” 吉祥模仿崔贞的声音,语气声调都惟妙惟肖,哪怕站在李穆面前他都分不清,何况在这样诡谲迷离的夜晚。 她运用七成狮吼功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震得所有人耳膜暴胀。 “你、你是……”李穆像被鬼爪狠狠掐住脖子,气息停滞扑通就跪下了。 他极度惊恐地瞪大双眼,张着嘴困难喘气,神魂都被那道黑影吞没。 没有听错,这就是她的声音……崔贞回来了。 围观民众听不出是谁,但能听懂话外之音。 小宝是她的儿子,那不就是死去的齐氏?老天爷,活见鬼了! 吉祥不给李穆反应的余地,历数他几大罪状。 “八年前,你私吞三万石粮款陷害下属崔焕,李穆你可认罪?” 赵府尹万万没想到劫质案变成贪墨案,震惊地看向垂头不语的李穆。 满脸菜色,汗如雨注,看反应八九不离十。 崔焕那件案子,朝廷上下无人不知,老百姓想起来都要骂崔家祖宗。 谁能想到崔焕是被李穆陷害的,一家子人无辜受死。 “李侍郎,你可有话要说?” 求你赶紧说几句,老百姓都在旁边看着,装死也躲不过啊。 赵府尹不知如何是好,他为官多年都没见过这么离谱的案子。 “幺娘,是你吗?”李穆近来夜不成眠,每晚做噩梦都是冤魂索命,真把她等来了反而不怕了。 “我死也要死个明白,你怎么舍得挟持小宝来威胁我?” “废话少说!你心知肚明!” 这句是吉祥自己加的词儿,李老贼磨叽死了还不认罪。 魏平为了增添些紧张氛围,也擅自将麻袋忽地放下几尺,人群里立刻传来惊呼。 李穆声嘶力竭:“我承认!八年前是我栽赃陷害崔焕,那三万石粮款都已被我私吞!” 周围一片哗然,赵府尹两眼发黑跌坐倒地。 吉祥稍微松口气,柔软唇瓣划过裴砚舟颈侧,他浑身轻颤,揽在她膝弯的双手差点松开。 “继续,别给他喘息之机。”裴砚舟把她抱紧些,低声催促。 “知道啦。”吉祥捏他健硕的臂膀,嘿,捏不动。 她清了下嗓子沉声道,“李穆,你从慈济堂拐带崔家孤女,假借齐幺娘之名嫁给你儿子李穆,你可认罪?” 众人纷纷扶住自己的下巴,天底下还有这种事?杀人全家霸占孤女给他做儿媳妇? 李穆当众认下杀头的罪,还有什么不敢认的。 “是我一时糊涂……” “叫出我的名字!” 李穆万念俱灰:“崔贞,慧丫头。” 气急的老百姓都骂他不是东西,赵府尹被衙吏扶起来准备结案了。 他不信冤魂之说,这指定是崔家后人来寻仇的,李穆做贼心虚才看不出鬼把戏。 吉祥一鼓作气:“八月十三那晚,你持刀将我杀害嫁祸钟朔,你可认罪?” “是、都是我犯的错!”虱子多了不怕咬,李穆理直气壮指责起“冤魂”。 “贞儿,谁叫你不听我的话,你是小宝的母亲,念及你给我留后的份上,我本不愿伤害你,都是你逼我的!” 谁谁?贞儿也是他能叫的? 吉祥觉得古怪,就好像有个疙瘩没解开,距离真相还差了一步。 可是接下来怎么说,裴砚舟没教她。 心里正着急,耳边响起绳索摩擦空气的异响,眼前有道残影掠过,绳子从魏平手里甩飞出去,悬吊在塔檐的麻袋骤然滑落。 砰一声巨响,麻袋从高空直坠砸到地上,在众人面前四分五裂。 鲜血直流,遍地残肢断骸。 众人瞠目结舌还没回过神,只听见李穆撕心裂肺地恸哭。 “小宝,我的儿啊……” 第23章 切肤之痛 李穆凄厉的哀嚎直冲云霄,剜心蚀骨的切肤之痛,震骇得众人全部静默。 他双目血红瞪着眼前那摊碎肉,完全忘了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也忘了钻营多年却毁于一旦的仕途。 传承香火是他深入骨髓的执念,李家后继无人,他这一生拼搏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儿子,小宝他还在里面……” 李穆失魂落魄爬过去,徒手扒开碎成一条条的麻袋,汩汩流出的鲜血红到刺目,手心那片黏湿还有余温。 他泪水模糊了双眼,胡乱抓起两块残肢,甚至能感觉到筋脉在跳动。 “不、不能是小宝!崔贞,我这条老命给你拿去,求求你把小宝还给我……” 李穆抱紧残肢疯狂磕头,心如刀绞的痛苦让他生不如死,涕泪横流跪求一个“冤魂”。 他磕到额头溃烂流血,众人却冷眼旁观,吝于施舍一丝同情。 “小宝不是他孙子吗,怎么变成他儿子了?” “我听人说李公子有毛病,没想到是真的,哎呦,老东西扒灰缺大德了!” 吉祥从裴砚舟耳后探出脑袋,不敢看琉璃塔下的情景,却也能想象到。 不怪路人太冷漠,只怪李穆有眼无珠。 想不到,麻袋里面是一头小猪崽,李老贼抱着猪蹄子哭儿子,那场面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吉祥从裴砚舟后背跳下来,仰靠在栏杆上伸胳膊蹬腿儿。 “别说李穆到死都想不通,我也纳闷呢,大人怎么知道小宝是他的儿子?” “本官与崔贞打赌,问她以为小宝被谁挟持。” 裴砚舟等她点头想起来,继而说下去。 “当时崔贞犹豫了,其实她也怀疑是笙根,如果小宝是笙根的孩子,她根本不会有犹豫。” 吉祥琢磨过来:“笙根还不知道小宝是谁的孩子?” “崔贞身为人母,她能包容自己的骨肉。但小宝的身世是她心里一根刺,即使对笙根也难以启齿。” 唉,她哪敢说啊,要不笙根早就发疯杀光李家人了。 魏平留意着塔下的动静,估摸到火候了,出声提醒。 “大人,李穆翻不了供了,卑职这就将他押回大理寺。” 裴砚舟颔首应允,魏平正要冲下去,听见吉祥不以为然地问道。 “大人每年俸禄几百贯?比李穆是多是少?” 魏平侧目蔑视,心机女以身侍人,原是算计大人的家产?她真以为自己是裴夫人? 裴砚舟被她问住了:“大约五百贯,具体数目记不清。” 嗬,大人真敢告诉她?果然还是太年轻啊! 吉祥扭头看到魏平还没走,揪住他问:“小平子,你记得清吗?” 魏平嘴都气歪了:“哼,你想得美!” 他口齿含糊抛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吉祥眨着眼看向裴砚舟,俏皮笑道:“听见没,小平子夸我长得美,他总算肯说实话了。” 虽然裴砚舟也没听清,但从魏平的表情来看,不像是在夸她。 令人费解的是,他的俸禄和她美丑有关吗? “走,该结案了。” 李穆抱着猪肝肺哭得死去活来,赵府尹忙不迭将案子移交大理寺,对裴砚舟感恩戴德。 众人陆续从愤怒中平复,看清麻袋里摔碎的小猪崽,还是好心地安慰他。 “别哭了,这不是你家小宝,老实认罪求裴大人帮你找孩子。” 李穆揉了揉被血糊住的眼睛,认出手里的猪蹄子瘫坐下来,经历过大悲大喜的摧残,整个人都有点痴呆了。 直到被魏平押进审讯室吊起来,他才反应过来中了裴砚舟的圈套。 李穆像是死过一回,伐毛换髓想通好多事。 “崔贞她没死,帮她逃走、绑架小宝的人是笙根吗?还有我大儿子李铮,也是被笙根害死的?” 他头发散乱浑身都是猪血,瘦削脸颊沾满干涸的暗红血迹,在幽暗灯光下阴森可怖,像个干瘪的骷髅头。 吉祥看一眼差点晕过去,不得已待在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反正裴砚舟不能饶了他。 李穆越想越抓狂,“贱人!她和笙根在我眼皮子底下暗行苟且,早知如此,我非要亲手杀了这对狗男女……” 裴砚舟厌恶蹙眉,魏平拎起一桶凉水从他头顶泼下去。 李穆被呛得咳血,仍不死心叫骂。男人不论老少贫富,出于对血脉纯正的担忧,都有种近乎癫狂的偏执。 “笙根是崔家后人,从未与崔贞有染。” 裴砚舟一句话让李穆冷静下来,粗声喘气。 对于视为私有物的女子,哪怕她心里想着别人,身子都必须属于自己。 可笑的是,他明明最该受到道德谴责,却执拗地责怪她人。 吉祥在外面听到李穆的混账话,气到跳脚。 崔贞和笙根青梅竹马,深爱彼此都没有越矩,李老贼欺男霸女还有脸骂他们? 她捏紧拳头就要冲进去,被魏平匆忙拦下:“别着急,听大人的,他比你会气人。” 吉祥隐忍地靠在角落里,等机会修理他。 裴砚舟坐在李穆对面的太师椅上,讥笑调侃。 “李铮知道自己和小宝是兄弟吗?他屡次质疑妻子不贞,没想到该死的野汉子就是你!” 吉祥心里舒坦多了,李穆却糟心得要命。 他恶狠狠地瞪着裴砚舟,咬住抽搐的嘴唇低下头,老脸总算爬上羞惭之色。 “我李穆并非不顾伦常,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李家后继有人……” 吉祥听不下去,叉腰怒斥:“你个老不死的祸害人家小姑娘,还不承认自己是畜生?” “铮儿身有隐疾,此事传出去有损我李家颜面!况且,要不是我收留了崔贞,她安能享这些年清福!” “任人打骂的福气送你要不要?”吉祥再忍下去都得憋出内伤。 “你要脸你能做出这种缺德事?李铮他死了都能被你气醒,从坟里爬出来叫你一声好大爹!” “你要脸你能陷害同僚私吞公粮?崔贞不肯交出你的把柄,你杀她灭口还不罢休,嫁祸钟朔缺你祖宗的德,人家招你惹你了?” 吉祥这句说到点子上了,李穆嗔目怒视,脖筋痉挛,凹陷的脸颊气得鼓起来。 裴砚舟冷声厉斥:“你已经当众认罪,还妄想负隅顽抗!” 如同当头棒喝,让人不得不接受现实。 说起对崔家的愧疚,李穆心里没有这种东西,反而庆幸是崔焕替他受死。 崔贞还给李家留了后,看上去算是他赢了。 “罪臣招供,只求裴大人带小宝来看我一眼!” “你没有资格跟本官谈条件,崔贞伤重生死未卜,失去父母的孤子,唯一的去处就是慈济堂……” “不行!你不能把小宝送去慈济堂,我李家子孙岂能随便被他人收养!” “拜托你清醒点,你有皇位给小宝继承吗?”李老贼秉性卑劣,有什么好遗传给孩子的,幸亏小宝随他娘,要不这孩子就废了。 裴砚舟忍住笑瞥一眼吉祥,严肃道:“本官将尽力救治崔贞,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如实招供。” 沉默片刻,李穆妥协道出陷害崔焕的实情。 古往今来的上位者,若善用权力抵抗外敌,便能积蓄力量造福万民。 反之将权力之刃对准百姓,只为满足一己私欲,贪念将无限膨胀使人疯狂。 李穆中饱私囊被崔焕发现,拉拢不成栽赃对方顶罪,话里行间都是自私无耻。 宋主簿奋笔疾书,唰唰记下十几页供词,完整还原了八年前的冤情。 为崔家翻案够用了,裴砚舟没心情多看一眼。 李穆说到嫁祸钟朔的动机,更是荒唐至极。 起因是他携儿子儿媳出席宗族家宴,席间怀疑崔贞恢复记忆,等不及回府质问,趁她落单拽到酒楼后巷打骂。 偏巧钟朔从巷口经过,看到妇人挨打踹了他一脚,从此结下了不解之仇。 李穆咽不下这口恶气,总担心钟朔听到他的秘密跑去御前告状,命人偷来钟朔的佩刀,准备杀掉崔贞嫁祸给他。 八月十三那晚,李铮出门逛瓦舍听曲。 李穆等小宝被笙根哄睡下,偷摸溜进崔贞屋里又动起手。 崔贞痛骂他是杀人凶手,李穆笃定她全都想起来了,拔刀逼问她账簿的下落。 但他没料到崔贞竟敢反抗,怒极砍伤她十几刀,然而崔贞宁死不肯透露一个字。 “那时我杀红眼,心想就成全她永绝后患,但我砍她脖子几下砍不动,人还没死铮儿就回来了……” 李穆喉咙里涌出浓烈血腥气,恍惚回到那个血光四溅的夜晚。 “我知道铮儿猜疑她偷汉子,骗他说我查出那个人是钟朔。贱妇亲口承认我才气急杀她,免得她活着给李家丢人。” “后来我连拿刀的力气都没了,崔贞那双眼还死死盯着我,当下心一慌,就丢下烛台烧了她的脸。铮儿扶我回房歇息,保证将此事办得天衣无缝,绝不让衙门查到我头上。” 如果砍人不犯法,吉祥这就让他尝尝刀子割肉的滋味。 她想起崔贞提过那本账簿,正好能对上供词,李穆应该没说谎。 裴砚舟则想到李铮找来的帮手是笙根,才有厨娘遇害、血棺流泪和女鬼喊冤等后续。 但有能力耍弄刑部、都察院,乃至钦天监的人,只有李穆。 “钟朔身为武状元,圣上钦点的御前侍卫,你唯恐他有机会申辩,不惜动用官场积累的人脉,撺掇罗尚书和郭御史紧急查办,利用占卜缉凶的噱头将案子闹大。” 裴砚舟感慨他若将作恶的精力,拿来为百姓谋福祉,二十余载也能做个好官。 “李穆,你机关算尽,却没料到黄雀在后,你和李铮都成了他人瓮中之鳖。” “笙根!我看那小子就不简单,铮儿偏说他蠢笨憨厚,害得我也对他没提防。” 李穆想到案中的漏洞,悔恨不已,“既然崔贞被他救下了,棺材里那女尸又是谁?” 裴砚舟反问:“你可记得厨娘卞芦花?” “记得,府里每一个下人我都记得,她不是回老家过节了吗?她和笙根相处融洽,平时以姐弟相称,没想到……” 饶是心狠手辣的李穆,都惊讶于笙根的城府与狠绝。 倘若笙根手握大权一心作恶,李穆父子只能沦为他脚下灰烬。 吉祥以为裴砚舟审完了,急着插话。 “除了齐主事夫妇,撷芳轩鸨母和花魁都是被你收买作伪证的?” 李穆嗤笑:“什么鸨母花魁,撷芳轩那种烧钱的地方,没人请我从来都不去。” “你还嘴硬!那孙茂呢,他是你府上的护卫,你指使他刺杀裴大人也敢抵赖?” “孙茂?”李穆仔细想了想,“他不是我府上的护卫,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话说一半,李穆突然愣住不吭声了。 他真没收买花魁和刺客,难道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推他下水,迫使他独自顶罪? 裴砚舟看出他有隐瞒,刻意敲打。 “如若还有其他罪行或是包庇他人,等本官查出来,你罪加一等。” 横竖都是个死,他还在乎早死晚死? 但他要是敢都招出来,那些狠人连小宝都不会放过。 李穆悲凉摇头:“罪臣愧对圣上栽培,但求以死赎罪!” 他怕被判处满门抄斩,眼眶发红恳求裴砚舟。 “李家人丁稀少,请裴大人保住小宝,代罪臣求圣上开恩,李某来生结草衔环定当报答……” “省省你,别来缠着我们大人,晦气!” 吉祥又追问许婉柔和孙茂,李老贼嘴巴像被缝死再无声息。 对峙多时,裴砚舟派人把他押回牢房。 “大人,他肯定还有帮凶,我觉得那人就在你身边。” 裴砚舟给自己倒杯茶,逗她:“何以见得?” 吉祥回想刚学的一个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穆都没想刺杀大人,那家伙暗戳戳使坏就是见不得你好。” 魏平撇撇嘴,好么,枕边风都吹起来了。 大人向来不喜被下属吹捧,还曾斥责肤浅,她这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嗯,听起来颇有道理。”裴砚舟欣然受用。 “本官入仕五载,承蒙圣上青睐,从没被同僚看好过,他们都说我不是当官的料。” 魏平惊呆,大人怎么变了? 吉祥谄媚笑道:“皇帝老爷就是大人的靠山,他们都嫉妒死你了,谁会说你好呢。我想到个法子,要不去撷芳轩抓那个帮凶,柔儿姑娘说过要帮我的,大人资助些酒钱呗。” “那花魁满嘴谎言,你还信她的鬼话?我看你就是馋了!”魏平没守住大人的身子,至少要守住大人的钱袋,绝不让步。 吉祥看他那张恶婆婆脸,心想自己怎么得罪他了,之前在琉璃塔不还相谈甚欢嘛。 裴砚舟还没发话,有侍卫来审讯室禀报,说是笙根有要事求见。 莫非,笙根知道谁是帮凶? 第24章 沆瀣一气 月落星沉,天地万物深陷于昏暝。 裴砚舟自立下七日誓约,夜以继昼地奔波操劳,换做从前的病秧子早已撑不住。 但魏平发现大人精力充沛,扛棒子上山打狼都不在话下。 这就是阴阳调和的神奇之处? “带他进来。”裴砚舟心中存疑,趁这关头索性问个清楚。 吉祥还没发现魏平眼神的转变,她好奇笙根明知将被判死罪,怎么舍得离开心上人。 难得大人留一夜给他们好好道别。 但对笙根来说,他的命远不如崔贞重要。 “裴大人,求您救救阿慧。” 笙根双眼通红扑进来跪地哀求,“泰春堂大夫给她把过脉,说是心脉紊乱,元气离散,急需百年人参续命。”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杀人不眨眼的狂徒此刻哭得伤心无助。 笙根原也是出身好人家,自从与父母断绝来往,孑身一人来寻找表妹,就没指望能活着回去。 这些年在李家伏低做小,受尽折磨不说,积蓄也少得可怜。 他从牙缝里攒的钱全拿来救治崔贞,兜里一个子儿都不剩了。 “魏平,去本官私库取三株百年人参。”他转而又吩咐吉祥,“小祥子,你脚程快,即刻送去慈济堂。” “好嘞,包在我身上。”吉祥心甘情愿跑这趟腿,不为别的,她可怜那对母子。 魏平还是没帮大人守住钱袋子,在她面前打开了裴砚舟的小金库。 朝廷官员的俸禄摆在明面上,年底加赏以及皇帝赏赐才是大头。 百尺见方的库房里,摆满了一箱箱金银财宝,架子上的绫罗绸缎玉器字画,绝大多数都是原封未动。 “哇,裴砚舟好有钱啊!”吉祥眼底嗖嗖放光,羡慕嫉妒又气恼。 “这么有钱都不肯资助我吃酒……不、是查案,他也太小气了!” 魏平从堆到屋顶的名贵药材里,取出坊间难见的百年人参。 “你知道这人参值多少银子?够你每天不重样下馆子吃好几年!崔贞与大人无亲无故,大人送她药材极为慷慨了。” 这么说来,裴砚舟只是对她小气。 “不过,你们大人真不是贪官吗?他才做几年官,哪来这么多好东西!” “休要胡言!”魏平不耐烦地把她往门外推,“大人从前体弱多病,每回结案都得卧床休养。皇帝慰劳他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大人劳苦功高都是他应得的。” “是是,大理寺谁都没你忠心护主,难怪只有你能拍他马屁。” 吉祥不想跟狗腿子争了,没劲。 她飞快夺过那三盒人参,一溜烟儿似的消失在黑夜里。 魏平感觉自己被骂了,但他没有证据。 审讯室那盏豆灯刚添过灯油,室内骤黯。 宋主簿拿镊子拨了拨灯芯,四周渐渐亮起来,他握拳捶几下酸痛的老腰,戴回叆叇继续记录供词。 棺材流血泪,无脸鬼喊冤,笙根都承认是他给李铮出的主意。 “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送他老子回房歇息的时候,交代我给阿慧收尸。” 想到那晚鲜血淋漓的惨景,笙根心里像被钝刀子绞磨痛到窒息。 “我当时捡起地上那把刀,就想冲出去宰了他们父子,阿慧突然叫了我一声表哥……老天爷都觉得她太苦了,大发慈悲让她活下来,我拼上这条命也要救她啊!” 裴砚舟凛然怒斥:“你甘愿为崔贞去死,但卞芦花也是活生生一条人命!” 两相对峙,笙根愧于为自己辩解,双手抱头低声抽泣。 裴砚舟并没有被他的眼泪打动。 “卞芦花遭受过夫家的虐待,她明知道自己力量微薄,还好心答应崔贞保守秘密,替她回湘陵老家祭奠。” “她对崔贞仁至义尽,而你!小人之心恩将仇报,残忍将她杀害做了崔贞的替死鬼!” 笙根不意外他能查到这些,否则自己也不会轻易暴露。 “小人认罪,是我愧对芦花姐,死后当面给她赎罪求她宽恕……” 宋主簿忍不住插句嘴:“你见不到她,你这种人只配下地狱。” 笙根颓然点头:“愿她早登极乐得以安息,但我当时没有其他选择。阿慧放不下小宝,她不肯与我远走高飞,李家人时刻盯着她,我也没办法带走他们母子。” 取人性命者,总有为自己开脱的藉口。 生而为人,谁都不愿承认自己是恶鬼。即使犯下泯灭良知的暴行,也要怪别人将他逼至绝境,不得已而为之。 裴砚舟为官以来,听够了犯人的狡辩之词。 遇事则缓,这世间从来都有退路可走。 “笙根,你担心李穆父子发现崔贞还活着,急于将她移送别处救治,也许帮你把崔贞抬出李府的人正是卞芦花。” 裴砚舟看他流泪默认,面无表情说下去。 “你趁卞芦花不备将她打晕,因此她后脑留下淤伤。随后你辨认过崔贞身上刀口,模仿李穆的手法将她杀害,由于你右臂骨折不够力气,本官一度以为凶手是年迈者或女子。” “但这其中还有个疑问,卞芦花左臂受过伤,你应该是帮她换药发现了胎记。你以此哄骗李穆父子和齐夫人,就不担心被他们识破谎言?” 说到这里,笙根粗声喘气越发激动。 “裴大人不觉得可笑吗,他们竟然记不清阿慧有没有胎记,谁都没把她当成个人!这一切如我所料,我本可以蒙混过关,等阿慧痊愈带她离开燕安,可惜……” 可惜天不遂人愿,终是难逃法网。 裴砚舟等宋主簿写完翻过一页,斟酌言辞。 “你在泰春堂见到本官,心知奸计败露,绑架小宝逼迫李穆认罪,打算与他同归于尽是吗?” 笙根心如死灰点下头,都结束了,他再无可能与阿慧长相厮守。 “那么,你可知何人收买撷芳轩花魁作伪证,并收买刺客谋害本官?” 笙根愣了下,不解地反问:“除了李穆父子还有哪个?我听他们密谋陷害武状元钟朔,还私下贿赂刑部和都察院的同僚。” 裴砚舟心中一震:“贿赂同僚?你确定吗?” “小人听得很清楚,确定有这回事。刑部罗尚书来过府上多次,其中应该有他,至于另一位大人是谁,小人没见过不敢妄言。” 那日在城楼当众激辩,与罗志远沆瀣一气的同僚正是都察院御史大夫,郭巍。 裴砚舟后仰靠坐在椅背上,扬手用扳指揉着额角,青玉冰润平复了心底躁动。 他起身与宋主簿互道辛苦,命人将笙根押进司狱,独自步入秋凉寂夜中。 天边雾影迷离,几抹愁云像被暗雷搅碎了飘散开来,再也拼不回原先的模样。 望遍整座燕安城,想让他死的人数不胜数,换成谁都不出奇。 郭巍也不是没有理由,譬如清除人生的污点,抹杀不该存在的罪证。 他活在世上一天,都像高悬颈上的那把铡刀,足以令背信弃义之人胆寒。 然而郭巍要是想下手,何至于等到今日。 裴家人早已不能奈何他分毫,怎会蠢到给自己养虎为患。 “大人,小祥子就快回来了,您先回房歇着。”魏平跟在后面看他望眼欲穿,不就是一个人孤枕难眠嘛。 话说小祥子就是贪点儿,也没多少坏心眼,只要她能陪大人开心就好。 这不,大人的身子骨都比从前健朗多了。 裴砚舟回头瞥一眼,自打小狮子留在大理寺,身边的人怎么越来越古怪? 他也懒得深究:“小祥子不会回来了,备好银两去撷芳轩赎人。” 魏平更震惊了,大人居然如此了解她? 那丫头属实没良心,大人备受寂寞辗转难眠,她还有心思跑去喝花酒! 吉祥都快被魏平冤枉死了。 她马不停蹄送去百年人参,照医嘱帮崔贞煎好药,端到床前人家还不肯喝。 得知李穆已认罪,崔贞抿着唇无声落泪,不知在哭逝去的亲人,还是难舍将逝的爱人。 “欸,你别看本座长得年少,但我年纪肯定比你大,叫你一声慧丫头不过分。” 吉祥坐在床边摸着小宝的脑袋,“我不懂小年轻爱来爱去的图啥,也不劝你当娘的人该怎么做,你就为自己活着就好。” “杀人偿命,我不能帮你去劫狱,笙根他该为自己犯的错赎罪。你要是看到小宝就难受,把他留在慈济堂好了,我有空帮你看孩子。” 崔贞听到后半段才清醒,泪眼飘忽望着她。 吉祥一本正经:“我说真的,你属于你自个儿,不该被任何人拖累,怎么高兴怎么活。” “我不会抛下小宝。”崔贞吃力抬手覆上孩子的肩膀,“我要把他带回老家,教他好好做人,长大了像表哥一样,做个教书先生……” 说着她眼眶又红了,吉祥知道她还是放不下笙根。 “慧丫头,咱不哭,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撷芳轩。那里面花魁可漂亮了,要什么男人,做姐妹多好啊。” 崔贞惊愕地止住泪,顺从喝下汤药睡了。 吉祥正准备打道回府,小宝睡醒一觉哭着找笙根。 她慌忙把孩子抱出去,扮鬼脸都哄不好,蹲地上陪他打石子,直到大婶赶来才脱身。 灯红酒绿琼花夜,琵琶弹唱,软语情浓。 吉祥半路上饥肠辘辘,闻着肉香找到老地方。 她仰头看着撷芳轩的金漆牌匾,冥冥中好像真有些缘分。 “公子,进来玩会儿,您站外头多生分啊。” 花娘们都爱银子砸来的缘分,琉璃塔那边抢走了满城人,好多姐妹都还没开张呢。 几个浓妆艳抹的花娘热情地搀住她,往她脸上抛香喷喷的丝帕。 “您有熟悉的相好嘛,不如我们陪公子喝几杯……” 难怪男人到这儿走不动道,她也晕啊。 吉祥被香味呛得五迷三道:“柔儿姑娘在吗?” 花娘们交换个惊讶的眼神,看不出来,这小子穿戴穷酸还是个土财主? 长得倒是俊俏,该不是骗女人的小白脸。 但凭柔儿玩弄恩客于股掌的本事,谁能从她身上骗出三瓜俩枣,那得是骗子祖师爷。 “在的,柔儿姑娘正巧没客,公子快进去坐会儿,我叫她来陪您吃酒。” 花娘们盛情难却,吉祥都快招架不住了,猛然想起自己攒的两贯钱。 “不、不用了,我还有事改日再来。” 开玩笑,出公差哪能花自己的钱,当然要裴砚舟掏银子。 吉祥忍饥挨饿冲出重围,瞧见头顶缓缓落下个竹篮子。那阵勾人馋虫的香气钻进口鼻,五脏庙翻江倒海地胡乱闹腾。 她两条腿都不听使唤,沿着吊住篮子的水红腰带,抬眼看到临窗娇笑的许婉柔。 “小哥哥,你好狠的心呐,一走好多天都不来看奴家,你是不是不喜欢柔儿了?” “你这个小妖精,本座喜欢得要命!” 谁能抗拒酱鸡腿的诱惑?吉祥怀揣两贯钱也敢爆发出横着走的底气! 瞧人家老相好火花四溅,花娘们识趣退散。 许婉柔亲自下楼,腻在吉祥身上酣然调情,那亲密无间的热乎劲儿,都让流连欢场的风流公子自愧弗如。 “我告诉你哈,酱鸡腿还不是撷芳轩最好吃的,桂花鱼翅樱桃肉,荷包里脊炒凤舌,这些你都没吃过?” 吉祥盯着她开合的红唇,目光近乎痴迷。 “小哥哥留下来陪柔儿,我都请你吃好不好?” “那有何难,有这好事下次记得还叫我。” 吉祥握紧美人柔荑快步钻进厢房,鸨母见状急得脑袋咚咚撞墙。 酒足饭饱,许婉柔从妆奁里取出一张帖子递给她看。 “明日都察院御史大人做寿,郭府管家请我去献舞,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叫上你。” 吃饱了懒得动,吉祥的脑子反应有些慢。 “郭老头做寿我去干嘛?”他连他儿子都不请,她去凑什么热闹。 “昨晚我灌醉老鸨子,问出恐吓她的人是都察院官爷,只是不知他姓名不好翻供。我想御史大人做寿,他手底下那群人敢不露面?多少得去送些礼。” 许婉柔作势要撕掉请帖,“你不去就算了,我也不想沾一身腥……” “要去要去!”吉祥从她手里抢走帖子,生怕被撕坏了,“到时我劝大人去祝寿,咱们来个里应外合。” “不行,除了你,谁都别想使唤我。” 许婉柔收起媚笑,目光如刃,“我和裴砚舟,你只能选一个!” 初月啊,你和他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第25章 暗流涌动 管饭的和请饭的只能选一个? 对吉祥来说,这很难选好嘛。 “那我先不告诉大人,咱们抓到嫌犯丢去大理寺,这样你看行吗?” 许婉柔不买账:“大理寺破了案又不给你升官,你替人申冤谁在乎你死活,在我这儿吃喝玩乐不好么,何必一条道走到黑呢?” 吉祥咬着筷子想了想,破案确实跟她没关系。 但一想到钟朔爹娘、卞芦花母女还有崔贞娘俩,她就没办法撂挑子不干。 “柔儿姑娘,你就当我心地善良,见不惯好人受苦恶人造孽。” 吉祥连饭都吃不下去了,起身走到窗前眺望靡丽夜景。 “你看这座城多美啊,说是仙境也不过如此。可那些住在金楼玉阙的贵人们,谁又知道蓬门荜户里的辛酸苦辣。” “本座呢,是有点小聪明,但没有裴砚舟的大智慧。他嘴皮子一动就能挽救无辜,惩治祸害,这才是我愿意帮他的原因。” 许婉柔凝望着吉祥侧颜,心里被久违的感动涨满,雾气涩然浮上眼眶。 是她,是初月回来了。 就算她不记得璞灵同族的姐妹,忘了自己是首领初月玄女,她依然是那个善良的姑娘。 许婉柔走过去歪着头靠在吉祥肩上,双手抱紧她的腰,怕她再消失一样。 “不,你比裴砚舟强多了!他跟你比就是个窝瓜!” 吉祥回头看她泪流满面吓一大跳:“你怎么哭了?是我说错话了吗?” 许婉柔呜咽撒娇:“小哥哥好有文采,奴家就喜欢读书人。” “可不是,裴砚舟还嫌本座读书少呢,他真没眼光。” “来,咱不理他,再喝几杯梅子酒,我亲手酿的可甜了。” 许婉柔说笑间给她灌酒,吉祥喝到迷迷瞪瞪,来回摆手含糊嘀咕。 “很晚了,我该回去了,不然要变回石狮子,唔……” 她嘴里吐个酒泡一头栽倒在桌上,许婉柔收起笑容攒眉沉思。 难怪找遍珍奇玉器都没找到她,原来初月的灵魄附生在石狮子里? 许婉柔心疼又懊恼,早知道去大理寺转转了。 “唉,初月,你叫我找得好苦。”许婉柔挽起她手臂扶她上床歇着。 吉祥半梦半醒做个碰杯的手势:“再干一个。” “好,睡醒再喝。”许婉柔笑中含泪握住她的手,“初月,你还记得我吗?” “嗯,还是鸡腿好吃。”吉祥翻个身睡着了,许婉柔无奈地摇摇头,扯过蚕丝缎被细心盖好。 她盘腿坐在床边,双手捏法诀垂在膝头,吐纳几息后蓦地抬眸,眼底莹光缭绕晶芒飞溅。 唰唰,门窗仿佛被丝线牵引瞬时紧闭,七倒八歪的桌椅恢复原状,花瓶里枯萎的粉芍药重展鲜妍。 许婉柔周身盘旋的玉晖,一寸寸蔓延至吉祥体内,她手心莹泽近乎透明,从吉祥额头缓慢游向四肢百骸。 没有,什么都没有! “为何感应不到初月的灵魄?”许婉柔不甘心又尝试一遍,依然空荡荡的。 “怎么可能,上次见到她的时候还有灵力……难不成,她的玉髓被那狗官夺去了?” 许婉柔恼恨地咬住下唇,愤然收手。 “裴砚舟,我一定要杀了你,取回初月的玉髓!”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当年的悲剧再次上演。 风和日暖花似锦,莺啼燕语入碧霄。 吉祥醒来时,身上被阳光照得暖融融的。 蚕丝被又轻又软,整个人像躺在云朵里,舒服得还能睡上一万年。 睡、她睡着了? 吉祥愕然睁眼坐起来,宿醉的脑袋像被雷劈过,满脑子小星星转啊转的,仿佛还在梦里。 “我又变回石头了?”她惊慌失措捂住惨白小脸,嘴唇止不住发抖,压根不敢看被子底下的双脚。 怎么办,现在抱裴砚舟大腿还来得及吗? “喝酒误事,都怪我这张嘴太贪吃!” 吉祥拍了下自己的嘴巴,感觉手腕还挺灵活,不可思议地蜷几下手指头。 “哎,没事儿?”她喜出望外,鼓起勇气掀开被子,屈起双腿又放下,脚踝扭动自如。 “太好了,我没有变回石狮子,不然要把人吓死的。” 吉祥暗自庆幸,她总算能离开裴砚舟了。 不过她的灵珠还在他身上,何时才能讨回来? 许婉柔端着茶具候在屏风后,抿唇忍住笑,装作没听见她嘀咕,等她找吏服才走出去。 “吉祥,快来梳妆打扮,你那件衣服脏兮兮的,我拿出去扔了。” “啊?你怎么能扔了,那是大理寺吏服!”吉祥推开她赤脚跳下床,“扔哪儿了?快给我捡回来!” “你还去不去郭府抓人了?”许婉柔一手拉住她,走向挂满五彩纱裙的椸架。 “骗你的,我没扔,但你穿那身衣服谁让你进去啊,今儿你得和我一样打扮成花娘!” 吉祥想起自己因何贪杯,偷偷松口气。 “没错,本座出公差来着。”她美滋滋挑选鲜艳的衣裳往身上比划,“这件好看吗?咦,怎么胸前少块布?” 许婉柔弯腰帮她整理衣裙:“吉祥,留下来跟我在一起,吃穿用度都少不了你的,你也不必担心那些不愉快的事。” 取回玉髓之前,她的灵力暂能护住她身形不变。 吉祥心想姐妹豪气,听上去比裴砚舟大方多了。 不过,终究不是自己的东西,占人便宜心里不踏实。 她抓起裙子跑到屏风后面换衣服:“可我不是做花娘那块料,哎呀,我真不行,要给你赔钱的……” 许婉柔看她手忙脚乱的身影,强颜欢笑走过去帮忙。 “裙子不是这样穿,你先伸出手来,哇,你的腰好细……” “别挠我痒痒肉,哈哈,我也挠你……” 俩姑娘笑作一团,引得窗外喜鹊探着小脑袋好奇张望。 远处晴空无云,树荫下清风幽静不扰人。 万字格花窗前那道身影端坐许久,提笔写下尊鉴二字,竟觉才思枯竭久未成文。 裴砚舟语涩气滞,将手里狼毫笔置于山形架上。 他该如何回禀圣上的垂询? 钟朔被陷害一案,他真的可以就此结案吗? 七日期限将至,李穆和笙根业已到案。犯罪动机充分,人证物证俱全,看似无可挑剔。 武状元洗清嫌疑,崔家人沉冤昭雪,户部蠹虫罪有应得。朝堂上下对他无不佩服,民间百姓也称之为传奇。 或许,圣上已备好对他的赏赐,距离百官之首的位置又进了一步。 但裴砚舟心里明白,此案还没到了结的时候。 李穆背后有同伙毋庸置疑,八年前那桩案子凭他一己之力,怎能轻易将崔焕置于死地。 那个人会是谁呢? 朝中掌握生杀大权的重臣,不外乎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官员。 罗志远久居刑部尚书之位,多年来无所建树但也中规中矩。 他为人善妒却不贪婪,家中仅有一女心满意足,老两口和睦恩爱已算难得。 大理寺上任廷尉告老还乡,在镇上开了家棋院,不为谋利,只为结交对弈高手。 他家中长子性情淳良,和裴家舅父同在翰林院任职,其余子孙也都是做学问的有志之士。 唯有都察院,那是郭巍的地盘。 过去他们有意疏远彼此,除了公事,谁也不愿私下牵扯。 裴砚舟将信纸揉成团扔进废纸篓,看来,他应该主动打破那道界限。 约莫晌午,裴砚舟换了身水青云纹直裰,头戴白玉冠,腰间系鞓带,随手挑个鼻烟壶做贺礼,出门做客去。 他瞥见游廊里来回踱步的魏平,心想还得带个帮手。 “小祥子回来了吗?”带人砸场子这种事,没人比她更得心应手。 “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魏平大早上跑个空,攒着满肚子火来告状,“小祥子昨晚又去那撷芳轩,鸨母说她喝醉留宿在花魁房里,到现在还没醒呐。” 裴砚舟在意的不是她醒没醒:“宁死不肯倒贴男人的花魁,怎会对小祥子另眼相待?除非……” 许婉柔识破吉祥是姑娘,想拉拢她做花娘? 毕竟以小狮子的样貌,她肯下水就是撷芳轩台柱子。 裴砚舟觉得吉祥虽然贪玩儿,但她没笨到被猪油蒙心,甘愿待在那种地方。 “你也没去看一眼?”她若是腿脚变成石头,想回来也身不由己。 “都是姑娘家,卑职闯进去不好。”魏平踅摸大人这是挂念小祥子,怕她被纸醉金迷惑了心。 不过俩姑娘一起睡,有什么好担心的。 裴砚舟心跳得很快,似乎有种不妙的预感,语气也显焦躁。 “你再去一趟撷芳轩,务必把小祥子带回来。” 他交代下去大步往外走,魏平匆忙跟上:“大人要去哪儿?卑职这就派人备车。” 裴砚舟面不改色:“去郭府,为郭大人祝寿。” 破天荒了,大理寺廷尉与都察院御史大夫素来不和,私底下从未打过交道。 郭巍做寿都没来递帖子,大人反倒自己跑上门去? 谁不想见识朝堂变动的场面,魏平气愤小祥子拖后腿,心都跟着大人飞走了。 吉祥心里那对小翅膀扑腾得正欢。 她抱着琵琶面戴薄纱,云鬓斜簪钗,额心描花钿,一双玲珑美眸染尽秋色,欲语还羞。 婀娜多姿的美娇娘们簇拥着她,轻移莲步跟上许婉柔,按捺住兴奋左顾右盼。 这府邸真是好气派,粉墙朱阁映花影,瑶庭碧瓦竹林深。 三步一奇石,五步见盆栽,园子里那草坪都被精心修剪成“寿”字。 吉祥颇有感慨:“原来裴砚舟不是贪官,他连一座私宅都没有,两袖清风靠皇帝赏赐贴补日子。” “你们说说天理何在,抛妻弃子的负心汉飞黄腾达,郁郁而终的可怜人死不瞑目……” 许婉柔听她碎碎念,慢下脚步提醒道。 “郭府座上宾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咱们来抓人,不是找麻烦的。我逮着那家伙丢进大理寺,以后你就别回去了。” 呃,她何时答应留在撷芳轩做花娘? “那可不行,大理寺靠本座罩着的,我走了就全乱套了。” 许婉柔心里一堵,瞟见门外排队送礼的队伍里,有个黑脸汉子很像那人。 她把吉祥往后院推,叮嘱花娘:“你们先进去,我马上回来。” 吉祥直觉有发现:“我跟你去。” “不,你等我!”璞灵失去玉髓很危险,许婉柔护着她才放心。 花娘们得了吩咐,都把吉祥当成新来的姐妹,教她见官爷怎么行礼。 “花魁到了吗?”郭府管家着急忙慌找到她们,抓住吉祥的胳膊就往厅堂奔。 “老爷们都到齐了,你还有心情赏花看景?快走快走,该跳开场舞了。” 吉祥刚想甩开管家,身边花娘怕贵人久等,都恭敬应声小跑进去。 也是,她来撑场子不能搞砸了。 等许婉柔抓住嫌犯就能交差,跳个舞有什么难的。 厅堂里华光溢彩,丝竹飘飖。 九转缠枝鎏金百宝阁珠翠琳琅,各式珍稀贺礼目不暇接。 满室熏香芳馥醉人,穿红戴绿的丫鬟们送上美酒佳肴,席间宾客按尊卑长幼依次落座。 坐在主位的郭巍春风得意,一改之前的后爹脸,笑容可掬举杯款待众宾。 在座各位都是溜须拍马的翘楚,奉承起来吹得天花乱坠,乐得寿星公喜笑颜开。 根本没人看她们跳舞。 吉祥身手矫捷,轻松划水过关,佩服自己是天纵奇才。 一舞落幕,她和花娘们并排等寿星打赏,眼角余光瞥见几个熟人。 老酸菜罗志远,小白脸司南絮……还有中年孔雀八字胡,叫什么名字呢? 吉祥一时想不起来,只记得在大理寺见过他,总是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 领过赏,花娘们娇滴滴福身拜谢,吉祥跑神直愣愣杵在那儿。 完犊子了,跋山涉水淹死在河滩上。 她慌忙低头打马虎眼,不料司南絮那孙子硬充出头鸟。 “这位姑娘是撷芳轩花魁,听闻姑娘天生黄鹂嗓,唱起小曲余音绕梁,令人如痴如醉。” 罗志远拍手叫好:“那快请姑娘为寿星献唱一曲。” 席间众人随之附和,郭府管家也拦住吉祥不许走。 花娘们打圆场坐下陪唱,抱起琵琶调弦弹奏清婉小调。 吉祥骑虎难下也不装了。 唱就唱呗,她开口就是大嗓门,手起刀落。 “负心汉抛妻再娶,千刀万剐身碎骨,我铡铡铡……” “住口!郭大人做寿,你不唱蟠桃会,唱什么刀铡陈世美!不长眼的东西,简直放肆!” 席间不知是谁拍桌怒骂,郭巍老脸一沉,森寒鹰眸阴狠瞪过来。 吉祥后背发麻,挥刀的手势僵硬顿住。 歇菜了,她要被老东西认出来,二十大板连本带利还给他。 第26章 盛宴风波 二十大板该从何说起呢? 郭巍这家伙小肚鸡肠,当日她在城楼反驳几句,差点被他抓去挨板子。 要不是被裴砚舟拦下,可能她已经狮兴大发。 眼下新仇又添旧恨,真被那老家伙逮住,也够她喝一壶的。 “贱窠子,还不快跪下给老爷磕头认错!” 郭府管家在她身后抬脚就踹,吉祥闪身避过抛下一句娇叱。 “本座这双腿跪天拜地,你问郭巍他配吗?” “胡吣!竟敢直呼老爷名讳,看我不打死你!” 管家七窍生烟大手一挥,带上丫鬟婆子围追堵截。花娘们惊慌失措,抱头跪在地上装鹌鹑。 全场哗然,都对那花魁指指戳戳。 郭巍怒气难平,但在寿宴上也不好发作,更怕旁人猜疑他心里有鬼。 不过是个下贱东西,打死丢去乱葬岗就是。 老鹰捉小鸡的攻势来势汹汹。 吉祥不屑轻哼,身形灵动像飞烟袅娜飘舞,眼看她化作鸟儿腾空,转瞬又潜入山谷。 司南絮那双桃花眸似笑非笑,等花魁逃到他眼前,修长指尖探向她嫣红面纱。 还没等挑开一睹佳人貌,吉祥柳条似的腰肢如风轻摆,晃花了众多迷离眼。 薄纱划过指尖飞逝而去,司南絮那颗心也像被勾走了。 他嘴角噙着风流笑意,摩挲指腹残留的丝滑,抵在鼻尖深嗅她胭脂香气,暗潮汹涌的眼神紧追着那抹倩影。 司南絮低哑喟叹:“吉祥,你早晚是我的人。” 厅堂里荒唐闹了大半晌,有婆子踢翻桌上的酒壶,也有丫鬟撞飞贵客的发冠。 只见那罗志远披头散发,羞于见人扯着袍子蒙脸跑了,逗得宾客们捧腹大笑。 郭巍的脸色比锅底还难看,手指甲狠狠抠掉桌脚一层朱漆。 做寿的好日子不适合喊打喊杀,但见那丫头专挑人多的地方跑,摆明就是来砸场子的。 他孰不能忍:“还愣着做什么!快把那贱窠子拖出去杖毙!” 管家咬牙发了狠叫侍卫来抓人。 反正不能更荒唐了,众宾撕下冠冕堂皇那层皮,露出禽兽真面目。 “谁能逮住那花魁,本世子赏他百贯钱!要活的,晚上洗干净送我帐里。” 神态慵懒的锦衣公子年纪不大,他一说话没人敢吱声,就连郭巍也得把气咽回去。 谁叫他是永安侯世子宋明焱,皇帝宠妃的亲弟弟呢,人能来吃杯酒就是给脸了,犯不着为个妓子得罪贵客。 坐他旁边的八字胡指着吉祥调侃。 “世子爷好雅兴,这姑娘够野的,带劲儿。” “野马驯服了才有乐趣,女人也是一样,哈哈……” 吉祥听这声音耳熟,总算看清八字胡就是骂她不长眼的狗官。 嗬,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司南絮攥紧酒杯敛去笑,斜乜调侃那几人,眼刀子恨不能搅碎他们。 吉祥趁乱瞟眼油头粉面的世子爷。 印堂发黑,脸皮浮肿,眼白多瞳仁少,看上去就是个短命相。 她足尖点地来一招燕子抄水,扯下贵妇手臂上的纱帛,绕几圈拧成绳套上世子爷脖颈。 那家伙笑得见牙不见眼,冷不丁被套了脖,窘怒乱扯:“什么玩意儿?” 吉祥跳上酒桌,一脚踩上他肩膀俯身冷笑。 “本座在遛你这头驴啊!” 司南絮愣怔后,拍掌大笑:“有趣,着实有趣。” 其他人憋气不敢嘲笑世子,闻言都绷不住笑出声。 吉祥歪头瞥一眼司南絮,仰头用鼻孔招呼他:“笑什么笑,你也不是好东西!” 别以为她没瞧见,带头找麻烦的就是他。 裴砚舟眼光不是一般的差,都交的什么狐朋狗友。 司南絮尴尬装傻:“在下与姑娘萍水相蓬,敢问何时得罪过姑娘?” “还跟我装孙子?”吉祥踹开被她勒到快断气的世子爷,跳到司南絮桌上要撕他的嘴,“虚头巴脑,本座最讨厌你这种人……” “够了!都给我住手!”郭巍暴喝一声,怒视着吉祥愤然起身。 他越看这丫头越眼熟,不是看脸,而是她身上放肆猖狂的劲儿,像极了那个恶卒子。 郭巍快步走到她面前,哆嗦的手指头都快戳到她鼻子,恨得咬牙切齿。 “你是、是裴砚舟派来砸场子的?” 裴砚舟的名字像定身咒从头劈下来,吉祥高涨的气焰一下子偃旗息鼓。 不是,她打扮成天仙还能被认出来? 老家伙属耗子的吗,眼睛也忒毒了! 吉祥原打算撒完欢就跑路,许婉柔那边日后赔罪,清者自清,不至于连累到花娘她们。 没承想嘴皮子过瘾了,却被郭巍扒出老底。 她再狂妄也保不齐心虚,不由自主背过身,怕被人看到她的脸。 郭巍审了半辈子犯人,最熟悉这种畏罪的表情。 “没错,就是你!那日在城楼你大放厥词,仗着裴砚舟袒护躲过杖罚,今儿我看还有谁护着你!” 司南絮身子前倾靠近吉祥,与她隔着面纱轻声调笑:“在下护着你可好?” “我可去你的!”就算裴砚舟不在,也没人能欺负她。 吉祥纵身跃下,当着宾客的面走向花娘,挥手示意她们快走。 管家带侍卫想拦住,郭巍冷眼制止,意即盯紧这一个。他们将吉祥重重包围,棍棒刀枪都架上她脖子。 永安侯世子丢了大脸,一肚子炮仗乱炸,从侍卫手里夺过刀就要砍人。 “宰了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本世子看上她是给她脸了!” 郭巍不耐使眼色,管家抱住宋明焱拖出厅堂:“世子爷息怒,莫气伤身子,您瞧好,老爷定不能饶了她……” 吉祥就怕事不大,双手叉腰回怼:“哪来的呆子拿不动刀,也敢跟本座逞威风。” “还不住嘴!”郭巍气得头顶冒青烟,“大理寺一个小卒子,竟敢比你们大人狂妄……” 嘶,不对啊,她分明是个姑娘家,为何冒充吏员给裴砚舟帮腔。 难不成两人是一对相好?她得知裴砚舟的身世,故意来找他晦气的? 郭巍当时就看她不男不女,果然不是好货。 “呸!贱丫头,你给裴砚舟灌了多少迷魂汤!” 吉祥横眉呸回去:“你才是靠婆娘的老白脸!” 众人各怀心思看热闹,谁也没留意门外有客到。 裴砚舟步入厅堂就看见,一老一少激动得跳脚,手指互戳空气对呸的情景。 他怔忡在原地,凝望吉祥艳若桃李的身影。 她眉眼风情丝丝缕缕缠上来,骤然将他拽进往昔梦境。 在梦里,她冰玉容颜变幻不定。有时像高悬穹宇的清冷孤月,又好似坠入凡尘的狡黠流星。 裴砚舟恍惚有种错觉,他们虽隔着天地之遥,却也曾走进彼此心里。 郭巍骂不过,动手扯吉祥面纱。 她旋身躲避之时,瞥见司南絮朝自己奔来。 烦得很,吉祥拧腰避开,裙摆纷飞间与裴砚舟四目相对。 思绪还游荡在天外,裴砚舟已抢先冲上前,手掌揽住她纤腰抱进怀里。 吉祥鬓边钗环勾住他盘扣,面纱拂过脸颊飘落,望着他的星眸晶莹剔透。 裴砚舟克制住方才悸动,垂眼看她雪颊染上唇脂印,一抹嫣色缀在心头。 他气息微沉,指腹温柔拭去她颊边那抹红。 “别怕,本官护着你。” 午后清风暖,裴砚舟那双眼静敛霜月,平白抹去她几分浮躁。 吉祥心口怦怦跳起来,反手蹭了蹭自己的脸,被他指腹碰过的地方烫得慌,像点燃几簇明火。 “谁、谁怕了?你再来晚点,他们都得横着抬出去!” 真奇怪,她浑身像泡在汤池里,热得冒汗。 吉祥推开他站稳了,两道柳眉拧成倒八字,先告郭巍的状。 “御史大夫老不正经,造谣我和大人有私情,你还不快参他一本!” 裴砚舟压下嘴角,盯着她腿脚瞧几眼,又把人拽到身后藏起来。 吉祥偷着乐,算这小子有良心,还怕她变回石头呢。 “哼,裴大人快把小相好领回去,少让她跑出来丢人现眼!” “郭大人慎言!李穆私吞粮款陷害崔焕一案,本官尚有疑虑急需求证!” “公事公办,你擅闯私宅成何体统……” 郭巍没好气地数落几句,周遭登时静下来。 裴砚舟可不是受欢迎的人,在座的大多数都跟他不对付,甚者还有私仇。 李穆栽他手里身败名裂,虽是罪有应得,但在官场上混迹已久,谁敢说自己手里干净。 司南絮眼神闪烁,云淡风轻地拱手寒暄。 “裴大人有要事相商,下官就不打扰了,告辞。” “司监正请便。”裴砚舟颔首致意,握住吉祥小手侧身让路。 司南絮走到吉祥面前假意道歉,却被她冷嗤拒之千里。 其他人编出各种理由离席,郭巍许诺改日宴请赔罪,满脸尴尬去送客。 裴砚舟默默看着司南絮背影。 他占卜凶器追查钟朔的下落,为何没察觉凶器上有李穆的气息? 吉祥觉得有人撑腰的感觉还不赖,不过这地方她待着憋闷,踮起脚小声道。 “大人,柔儿姑娘抓嫌犯去了,我也去掌个眼。” “不可妄动,你到外面候着。”裴砚舟耳后微烫,佯装严肃吩咐下去,吉祥撇撇嘴不以为然走出去。 郭巍回来铁青着脸关上门,还没发难被裴砚舟先下一城。 “本官排了好长的队送贺礼,看那本名册囊括天下豪礼。郭大人借做寿以权谋私,嘴脸未免太难看。” “裴砚舟,李穆不是被你抓到了吗!你不去呈状子结案,还有空跑来找老夫的晦气!” “李穆犯下如此耸人听闻的恶行,郭大人非但不知反思,仍有闲心为自己大肆敛财,真叫本官开了眼界。” 裴砚舟仔细留意他神情变化,话锋一转。 “难道被李穆私吞的粮款,郭大人也曾分一杯羹?因此都察院包庇李穆陷害崔焕,致崔家人满门抄斩?” “岂有此理,你竟敢无凭无据诬陷忠良!” 孽债!孽子这是讨债来的,不把他气死绝不罢休! 郭巍捏碎双拳在肩头拱手,“圣上厚待朝廷百官,隔三差五赏赐你的稀罕物,哪一件不比老夫的值钱?照裴大人的意思,老夫为朝廷鞠躬尽瘁,活该喝西北风饿死才算廉洁?” 人在极度愤怒的时候,很容易失智诡辩,只为泄愤抓不住重点。 同时也能反映心里最在意的东西。 朝廷富庶安逸,德兴帝从不拘束公侯重臣,奢侈度日已成风气。 与做寿敛财的骂名相比,以权谋私的罪名才是项上利剑。 但郭巍没急于替自己脱罪,反而攀比赏赐愤懑难平。 可见,他最在意不得圣上宠信。 裴砚舟心知嫉恨自己的同僚过半,如今看清郭巍也是其中之一。 发完牢骚,老脸扭曲的晦星清醒过来。 “你方才说什么,以权谋私?李穆嫁祸崔焕与我何干……” 郭巍一激动下巴脱臼,瞪大眼嘴角流涎,双手胡乱抓住裴砚舟求救。 脱臼死不了人,但他没工夫看对方丑态。 裴砚舟四下打量,捡起擦过桌子的抹布裹住他下巴。手掌一抬一收,嫌弃地丢下抹布,拿出帕子擦了擦手。 郭巍捂住脸往地上啐几口,靠墙喘气回头看那张冷漠的脸。 这儿子对他没半点情分,哪天他真被气死了,裴砚舟也不会流一滴眼泪。 很好,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郭巍彻底醒悟:“裴大人所言八年前旧案,的确是本官判定崔焕有罪,依法呈奏圣上判处满门抄斩。” “当时南涝北旱多地失收,老百姓怨声载道,谁敢碰公粮谁就触犯了圣上逆鳞,杀一儆百方能震慑朝堂!” “念及崔焕老母和稚女无辜,本官求圣上恩准将她们送至慈济堂。但这其中的冤情无人申诉,崔焕罪证确凿,本官又怎知他遭受陷害?” 浸淫官场多年,仍然保持初衷的能有几人,随波逐流才是最不费力的为官之道。 但他们不断被吞噬的良知,却不时冒出头挣扎呐喊,坚信自己无愧于心。 裴砚舟冷眼轻视:“崔焕本人不曾喊过冤?” 郭巍当他是无理取闹:“你见过凶手自己认罪?哪个不是百般抵赖,最后靠证据治罪伏法!” “但身为主审官,你应该具备质疑的能力!” 这小子砸他场子就算了,还教起他办案了? “证据都是乔中丞查证后呈交的,都察院各部确认无误后,凡涉及死罪由本官禀奏圣上,这有什么不对吗?” “郭大人按章程办事,并无不妥。”裴砚舟眼里的讥讽不加掩饰,“怠惰因循,安闲自得,您这个御史大夫的位子,坐不久了。” 郭巍瞪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气恼之余还有些担心。 这小子是个鬼才,他此言是提醒自己提防乔中丞? 御史中丞乔睿行在他手下多年无甚纰漏,算是得力的左膀右臂。 此人看似浮华,却有几分真本事,对他也是言听计从,何时生出取代他的野心? 郭巍迎娶贵妻使尽解数爬到高处,谁想把他拉下来,他这口利牙还没老呢! 有人就爱往自己脸上贴金。 裴砚舟才不管郭巍死活,靠岳父上位却不懂居安思危,谁有更强的靠山都能取代他。 不过,郭巍倒是透露一个重要讯息。 崔焕那桩案子,原是乔睿行经手查办,李穆隐瞒的同伙就是他? 想到吉祥还在等自己,裴砚舟夺门而出,可哪里还有那抹嫣色丽影。 第27章 夙世轮回 吉祥要是老实听话,她也掀不起满城风雨。 经过这一闹,裴砚舟私藏美娇娘等流言,不日将传遍大街小巷惹来非议。 她还想继续狐假虎威,就不能坐看裴砚舟被罢官。 片刻前喜气洋溢的豪华府邸,转眼人去楼空。吉祥追到街上竖耳聆听,拳头破风的冽冽声响闻之心惊。 许婉柔跟嫌犯打起来了? 吉祥怕她吃亏,提裙赶去帮姐妹壮胆,眼前那一幕却让她惊掉眼珠子。 躺在地上哭爹喊娘的黑脸壮汉,从头到脚没块好地方。 许婉柔一根头发都没少,吹了吹被糙肉硌红的玉手,媚眼凌厉,飞脚将那人踹出几尺远。 壮汉像个破麻袋撞到墙上滚下来,许婉柔凶神恶煞地揪起他衣领,又是两拳猛虎掏心,打得那家伙狂吐鲜血。 许婉柔一把薅住他头发,凶神恶煞地狞笑道。 “说!八月十三那日,跑来撷芳轩威胁奴家的人是不是你?” 看这架势,到底是谁威胁谁啊? 好彪悍,长着最娇的脸,打得最狠的架! 吉祥不敢见血,从来没把人打成重伤,许婉柔却是拳拳到肉要人命。幸亏当时没跟她动手,要不自己稳输。 壮汉被揍得摸不着北,吐出血沫子向暴力屈服。 “是、是我……” “这就招了?”吉祥眉头一松,看向许婉柔的目光都带着崇拜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谁指使你收买老鸨作伪证?” “都、察院六品监察胡俭……”壮汉缩头耷脑垂下眼,气若游丝,“我是替李穆办事的。” 吉祥看他快昏过去了,急于追问:“孙茂呢,他也是受你指使刺杀裴大人?” “嗯,都是我做的……”胡俭突然翻白眼,发羊癫似的浑身抽搐。 “快送他去大理寺,给霍大夫瞧瞧。”吉祥怕他死在这儿,问不出更多的供词。 案件的疑点是解开了,但胡俭与李穆到底有何勾当,他们都曾参与崔焕冤案吗? 许婉柔看吉祥紧张的样子,有点后悔下手太重。 “哎呀,这人真不禁打,奴家才使出三分力。” “柔儿姑娘,麻烦你帮我去叫辆马车。”吉祥哪敢多嘴,她连血淋淋的伤口都不敢看。 “你让开,我自己来。”许婉柔麻利地背起胡俭走出巷子,心甘情愿。 初月啊,只有你能这样使唤我。 俩姑娘逮着嫌犯的时候,裴砚舟已追到窄巷附近。路边停着辆蓝顶马车,司南絮挑开帘子往东街一指。 “裴大人,我看到祥子姑娘往那边去了。” “谢了。”裴砚舟脚步未停,司南絮言笑晏晏朝他背影喊话:“需要帮忙吗?” 裴砚舟没理会,司南絮放下帘子坐回去,搭在膝头的手掌摩挲着他捡来的面纱。 丝滑如初,瑰美摄魄。 璞灵,珠玉修成的绝色佳人,足以令世间男子为她疯狂。 这般尤物谁不想占为己有,何况炼化她的玉髓,便能长生不老得道升仙。 “司监正这是凡心开了窍,对那貌美花魁一见钟情?” 坐他对面的八字胡老神在在,一副过来人指点江山的样子。 “女人而已,花点小钱送些胭脂首饰,费点唇舌顺着她去矫情。倘若男人相貌再好些,保准哄得她死心塌地。” “乔大人情场高手,在下学不来琐碎工夫,讨不得女人欢心。”司南絮将面纱收进袖中,不着痕迹地掩饰心意。 “在下只是觉得这姑娘不一般,裴砚舟从未对哪个女子如此爱护,有所感慨罢了。” “男人嘛,管他是真清高还是假道义,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况乎吾等凡夫俗子……”乔睿行斜觑他脸色,揣着明白装糊涂。 “哦,乔某失言,司监正道法高深独得圣宠,怎能与我这般俗人相比。李穆那老小子就是修为不够,把自己葬送在妇孺手里。要什么子嗣后代,人这一辈子快意潇洒就好。” 司南絮很讨厌他的市侩,为人狠辣,身无牵挂,活像个没心没肺的怪物。 但要在朝堂站稳脚跟,偏少不了这种货色去擘画。 李穆在琉璃塔哭断心肠,反倒像是个人。 “乔大人未有家室,不知李侍郎为难之处。他本可以全身而退,只可惜输给了裴砚舟。” 提起这个让人头疼的家伙,乔睿行也笑不出了。 “裴砚舟,多活一天都是个祸害!他生父寿辰之日,若能成为他忌日,你我方可高枕无忧啊!” 司南絮唇边勾起残忍笑意:“那就拭目以待。” 叮咚,叮咚…… 吉祥和许婉柔等在路边,从西街慢悠悠驶来一辆拉客的青篷马车。 原先紧张的气氛过去,吉祥心里寻摸出不对劲。 “这大白天的,除了卖瓜果的小贩,怎么都没有几个逛街的?你看卖首饰的摊子前面,小媳妇大姑娘都没有!” 许婉柔抹去额头香汗,也跟着来回张望:“嗳,还真是,老的少的都不见人,卖菜的全是练家子。” 吉祥更不安了:“练家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那眼神狠得像狼似的,一身杀气,还有他们都没在看我哎……”许婉柔叉着腰,朝马车后边努嘴,“好像在看那谁。” 是裴砚舟! 吉祥一眼看到他,头皮蓦地绷紧了,心跳落崖般忽坠下去。 “大人小心!”马车帘隙间寒光毕现,她身形快得像要飞起来。在那利刃刺向裴砚舟胸腔之前,吉祥扑进他怀里双双跌倒在地上。 嘶唰,长约三尺的斩月刀将帘子割成碎片,直刺进心脏能致人毙命。 刺客算准裴砚舟的步伐,凭自己从不失手的经验,铆足劲杀出去却扑个空。 一不做二不休,刺客蜷身跳下车,落地打个滚爬起来,举刀直奔几步远的那双人。 车里其余两个刺客踹碎车窗,左右包抄赶来厮杀。 唰唰拔刀声四起,扁担竹筐摊子底下暗藏凶器,街边伪装小贩的刺客倾巢出动。 有人花大力气刺杀裴砚舟,许婉柔心里可太高兴了。 不幸的是她姐妹也有危险,这叫她怎能坐视不管? “该死,这帮不长眼的废物,单挑这时候来杀人,没命等到裴砚舟落单是!” 许婉柔背起半死不活的胡俭,飞出一脚踹倒身边的刺客,抢走家伙事加入混战。 吉祥把裴砚舟扑倒在地上,从他眼瞳里看到刀光剑影,鲤鱼打挺跳起来反击。 她力气大,以一敌十都不成问题。 但她见不得血,不敢用利器伤人,摸到扫帚棒子就当成武器。 狭路相逢,永远是手下留情的容易受伤,敌人并不会感激对手的善意,相反只会变本加厉。 裴砚舟学过几招防身术,单打独斗尚能自保。 但在你死我活的拼杀中,眼看吉祥被刺客连击要害,只恨自己学艺不精。 “小祥子,当心后面……”他甩出雪花镖击中刺客手腕,长剑咣啷掉落。 吉祥回身一拳头打碎对方门牙,拽上裴砚舟跑去与许婉柔会合。 “小平子呢,他怎么没跟着大人?” 裴砚舟看她躲避不及被划伤的眉梢,心底某个角落像被锥子刺穿,漏出来的涩风哑了嗓子。 “他去撷芳轩找你了,小祥子,别管我,你先走。” “这蠢人,找不到我也不过来接应大人……”吉祥听清话,杏眼一瞪,把他的手拽得更紧,“说什么傻话,你死了,本座的灵珠不是白给你了?以后谁管我饭呐。” 硬邦邦几句话谈不上温情,裴砚舟心里却像被光照进来,暖得周身舒畅。 除了记忆模糊的母亲,视他如己出的舅父,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亲人之外的温暖。 两人牵着手突破重围,他身上暗器已用光,她手里棍棒被折断。 “龟孙子!本座跟你们拼了!”吉祥眸子里赤芒灼烁,青丝随风飘舞,嫣色裙摆染红了半边天。 她周身燃烧到沸腾的怒气,如滔天骇浪暴涨,将追来的刺客震飞出去。 然而祸不单行,有刺客撞上墙脑袋开了瓢,额头迸溅的血花蒙住她双眼。 吉祥成了睁眼瞎,腥臭的血气令她作呕,难受得无法呼吸,脸颊憋得通红。生的希望被血海淹没,她半边身子挂在悬崖边,一脚踏空将万劫不复。 “杀了她……烧死她……” 吉祥急促喘气躲进墙角,她透过眼底血光仰起头,那轮红日吊诡地着起火,把天都烧出个黑窟窿。 耳边呼吸声粗沉漫长,一声声盖过了心跳。 她分不清是刺客的嘶喊咆哮,还是遥远的回忆穿越虚空扼杀自己。 所有人都诅咒她去死…… 摔掉半条命的刺客恨毒了眼,捡起卷刃的刀剑愤而丢下改用拳头上阵。 “滚开,别碰她!”裴砚舟双手抠出血卸下半爿门,高高抛起来狠砸那群恶鬼,毫不迟疑地奔向吉祥。 “小祥子,你还好吗?” 吉祥眼眶流下两行血,烫红了他双眼。 裴砚舟手腕颤抖着捧起她的脸,指腹怎么擦都擦不净浑浊血红。 “大人,别离开我……”她头好痛,身上好冷,手足无措地抱紧唯一的浮木。 她犯了什么错非死不可?难道世间没有人希望她活下去吗? “我不走,我陪你到下辈子好不好?” 裴砚舟意识飘忽,心里那把锤子要凿穿胸膛,脑海深处有个声音不断回响,“初月,但愿我这次没有来得太迟……” 雹子般的拳头砸到他身上,裴砚舟闷声不吭,收紧双臂将吉祥圈进怀里。 她像被霖霈打落的雏鸟,瘦弱的肩头瑟瑟发抖,她后背薄得像一缕纱,想让他揉进怀里藏在心上。 失去武器的刺客们,赤手空拳持续着暴行。 裴砚舟的后脑肩背被重击,但他不觉得痛,心潮无波无澜,仿佛护着她就是此生使命。 两个人拥抱着跪下来,他宽阔的肩背始终为她遮风挡雨。 “都给老娘滚开!敢动我姐妹一根手指头,老娘叫你们通通陪葬!” 许婉柔披荆斩棘杀出条血路,杀气腾腾像从地狱里爬上来的鬼魅。她甩手削飞半拉脑袋,眼前赫然出现紧密相拥的身影。 这画面似曾相识,总觉得裴砚舟有点眼熟。 “呸,装什么情圣,要不是你夺去玉髓,初月怎会无力自保……” 她还没骂完,又见裴砚舟低下头,轻轻吻上吉祥唇边。柔情辗转间渡给她玉髓,朦胧赤芒将两人笼罩。 许婉柔嘴巴张大到能塞下鸭蛋,“好,算你有良心,我给你护法!” 道上混的刺客都不怕死,赚的就是刀尖舔血的卖命钱。 可这两女一男哪个是寻常人? 空手拔牙,拳重千钧,飞刀驭剑……亲个嘴还有红光护体。 都忒么是妖怪! 整条街上血流成河,同伙们蹬腿的工夫就咽气了,再打下去非得把命折在这儿。 鼻青脸肿的刺客互相递眼色,心生退意。 许婉柔的拳头捏得咯吱响,银牙咬住沾血的宽刀,眸光如兽狠盯着他们,两手拿丝带将长发绑个死结。 “想跑?老娘还没玩够呢!”她挥刀切菜似的一顿乱杀,飞身落地之间,刺客尽数横尸街头。 “哇啊啊,杀人了……” 刺客之前封锁了整条街,有路人误闯进来惊慌惨叫。 许婉柔不慌不忙捏个诀,一束白光蒙上路人脑门,牵着他转过身同手同脚往回走。 西街那辆蓝顶马车里,司南絮和乔睿行震惊无语。 他们看着路人从车窗外走过,双目空洞无物,痴痴傻傻全无记忆。 直到那束白光弱下去,那人手脚才恢复如常,纳闷地挠挠头,完全想不起发生过的事。 司南絮桃花眸里难掩错愕,放下帘子叩响车厢示意车夫快走。 他不能告诉乔睿行,消失数百年的璞灵重现人间,无论得到哪个都能成为人上人。 而裴砚舟左拥右抱,这是何等逆天的气运! “司监正,裴砚舟在中秋夜死里逃生,莫非就是被妖女所救?胡俭今日把裴砚舟带进死路,百来个刺客全死光了,我们以后怎是他的对手?” 乔睿行急得拍大腿,“对了,你不就是除魔师吗,你快想法子降服妖女啊!” 司南絮强作镇定:“乔大人莫惊慌,在下自有应对之策。” 他闭目打坐隐藏气息,唯恐被璞灵姐妹发现。 而在东街那一头,吉祥在裴砚舟怀里,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28章 痴情入骨 血光弥散,喧嚣声歇。 在生死边缘的静谧天地下,吉祥抬头看见裴砚舟眼里飘渺的繁星。 仿佛在那片遥远虚空,彼此也曾经相依为命。 她眼瞳恢复了清明,净澈阳光照亮他脸庞,湮没于前尘的情愫浮现眼前。 记忆如潮水涌上心头,一次次想唤醒她丢掉的魂,而她空荡荡的心被折了翼,掉进漆黑海底无从着落。 裴砚舟紧掐着她的腰,攥住那截纤细皓腕,脉搏深浅的跃动呼应着他心跳。 一瞬间,万般风花雪月都笼在他身上。 他像是天下罕有的痴情人,缱绻的爱恋刻进骨髓,恨不能连皮带骨把心剜出来给她。 小心翼翼浅啄着她的唇,气息融合之间,将前世的求而不得一并赎回。 他试探地濡尖轻扫,耳边响起她娇鸣呜咽,将指尖那簇火轰隆点燃,灼烫她伶仃的脊背。 如同初次交渡,他将刻上赤诚的心还给她。哪怕她不知灵珠就是玉髓,哪怕此生都不会想起他。 “初月,还好这一次不算太迟……” 裴砚舟半阖着眼,目光缠绵地勾勒她眉眼,恋恋不舍烙印在脑海里。 既然注定无法相守,唯愿做你永世轮回的缘。 “裴砚舟,唔……”吉祥全身窍孔都像浸满海水,沉甸甸压着她几近窒息,七魂丢了六魄目眩神迷。 那颗心回归原处之时,她抽出劲儿去推他,“我快喘不过气了!” 裴砚舟绵软无力斜靠她肩头,耳边听不到他的呼吸与心跳,像记忆里那阵风消逝无踪。 吉祥眼眶微热,泪珠儿不知不觉滑落。 她心里那空隙填得满满当当,为何比之前更为空虚,空得让她连魂都摸不着。 “裴砚舟,你说话呀……”她软了嗓子唤他,哆嗦的指尖抚上他血色尽失的侧脸。 冷如寒霭,冻得她那颗心结了冰。 吉祥哽咽着抱紧他迅速失温的身体,恍若回到那个月光惨白的夜晚。 前一世,他并没有来迟,他给过她最后的余温。 “不要,别把他带走!”吉祥眼底窜腾起漫天火光,她曾为璞灵族群舍弃自己,放弃过他。 轮回中再次相遇,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赤莹缭绕成铺天盖地的网,吉祥托起他霜白脸庞,吻上他紧闭的双唇。 玉髓从她心房浮上来,渡过唇齿交付而去,稳如磐石护住他心脉,死灰复燃。 怦嗵,怦嗵…… 吉祥睁开雾蒙蒙的眼,望着他脸庞恢复红润分外欣喜,侧耳倾听他胸腔有力的心跳。 “裴砚舟,这一次,我们都来得及……”吉祥嘴角带笑抱住他,不留遗憾地合上眼。 倏忽之间,昔日眷侣柔情已百转千回。 许婉柔略施法术解决了小麻烦,回头看见两人难分难舍,更离谱的是玉髓还在裴砚舟身上。 她难以置信地探向他们头顶,反复感应灵魄的气息,没错,又回去了。 “怪事儿,裴砚舟不是把玉髓还给初月了?亏我还替他护法来着……” 许婉柔最恨被人愚弄,怄得她想徒手破膛。转念一想,裴砚舟没这本事,只能是初月舍不得他死。 哎呦,她的冤姐妹,怎能被男人迷去心窍! 许婉柔郁气难消恼恨那裴砚舟,往他后背用力拍去:“老娘这就宰了你,永除后患!” 初月昏迷前抱得他太紧,两人像藤缠树密不可分。要不是许婉柔手快拉她一把,他们险些又摔在地上。 “咦,慢着……”许婉柔盯着裴砚舟那张骗女人的脸,心头怪异的熟悉感又冒上来。 “莫非,他就是那个傻书生?” 裴砚舟被她拍得肝胆俱颤,猛烈地咳嗽起来。 吉祥听到他胸腔打雷似的嗡鸣,震得耳膜快碎了,蹙眉抬眼看着许婉柔。 “柔儿姑娘,我这是怎么了?” 她脑袋胀得像被大锤哐哐砸过,推开靠在肩上的裴砚舟,神情倦怠地打量周遭,眸子里一点点亮起来。 “刺客都被你干掉了?论功行赏你是头一份!抱歉啊,我刚才晕过去了,都没帮上你……” 许婉柔在她崇拜的目光下,听她发自内心的称赞,并没有松口气的感觉。 吉祥还保持跪坐的姿势,裴砚舟被她推到墙角里,意识复苏,悠然转醒。 “起来。”许婉柔拉她一把,吉祥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很自然地跑去搀起裴砚舟。 他唇边蹭着嫣色口脂印,她桃腮微红,伸手给他抹了去。 “你救我,我救你,还不是费那二遍事!” 裴砚舟脑子里混沌不清,记不起前世情缘,只记得两人一起躲避追杀。 他眼神迷蒙从头到脚打量她:“小祥子,你受伤了吗?你怕血别乱看,我派人去请大夫……” “本座身子骨壮着呢,要你个病秧子来救?你案子结了吗,犯人抓了吗,想让我背负千夫所指的骂名是!” 吉祥嘴上不留情,手却稳稳扶住他,笑颜明媚看向许婉柔,“要不是柔儿姑娘,咱俩都成冤死鬼了,大人该想想怎么谢人家。” 裴砚舟揉着额头,迷糊地应声“好”。 两人那种彼此信赖的默契,亲密得让外人无处涉足。 许婉柔怔怔地望着他们,想起模糊在记忆里的傻书生。 如果那人就是眼前的裴砚舟,初月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与他再续前缘就绝非偶然。 万一真是那个人,她若伤他分毫,初月觉醒后该有多难过。 许婉柔不敢赌,两人此生重逢是幸或不幸,眼下既没有更好的退路,她只能默许这一切发生。 “大人,小祥子,真是你们!” 魏平带着侍卫们赶来,看到一具具街头横尸,后怕得带着哭腔跪地认错。 “卑职前往撷芳轩没找到小祥子,立刻赶来寻大人,像个无头苍蝇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许婉柔冷冷出声:“感觉就像鬼撞墙?” 魏平点头如捣蒜,身后侍卫们也连声附和。 “对对,从这条街走过好几遍,都没看到大人。” “有结界!”许婉柔冷静下来察觉到杂糅的气息,那是不属于她和吉祥的灵力。 “什么姐姐?”魏平等人还没想明白,许婉柔也不解释转身就走。 吉祥追出去两步:“柔儿姑娘,大人一定会赏你的。” 许婉柔头也不回摆摆手,她要尽快离开这里,才不觉得自己多余。 山峦叠嶂竹林间,青烟袅袅,鹊登枝头。 司南絮仰望云影飘摇的紫薇殿,好似看到扶摇直上的光明仕途。 入道之初,他也有一颗赤子之心,苦研道法以求天地正气。身为玄黄教掌门,他以为毕生所求皆圆满。 但历经磋磨后才看清,道义、理法在权势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修行本就是逆势而为,既然他寻不到心中净土,何不自己开辟出新天地? 待到那时,生杀予夺全由他掌控,必将昏庸无道之辈踩在脚下,永不翻身! “裴砚舟,为何是你……”司南絮在金銮殿看到他第一眼,便知碰到此生最大的对手。 他是生于沼泽的清莲,才智不亚于自己,或者更胜一筹。 他从未臣服昏庸,便不会违心愚忠,年纪轻轻清醒得可怕。不贪,不拗,不盲从,且有一身不屈傲骨。 这种人值得欣赏,但无人不眼红他的幸运。 皇帝对他恩宠如山,入仕为官步步登天,按命格已耗尽他气运,却又被他占有了璞灵。 司南絮以往还能宽慰自己,人生活得久才是赢家,但他现在快被嫉妒折磨疯了。 情绪剧烈波动散发出微妙气息,葱碧竹林里那道白光飞射袭来,凛冽杀气直逼他命门。 唰!司南絮心中惧骇,仰身堪堪避过。 光刃划过他颈侧半寸,霎时血花喷涌,继而袭向他身后地平仪。上千斤的鼎身需几人合抱,瞬间被连根拔起摔个粉碎。 “何人胆敢在钦天监造次?”司南絮桃花眸里精光锐现,身若飞云跃下台阶,捂住脖子追进竹林中。 倩影无痕,只余一缕胭脂芍药香。 “是她!”除了吉祥,撷芳轩真花魁也为裴砚舟神魂颠倒? 裴砚舟,究竟有多么惊人的魅力! 许婉柔跑得快,没感应司南絮心里所想,不然铁定要打死他。 好歹认回门,留个标记,以后臭道士再敢作乱,总有法子护住傻书生。 初月啊,姐妹为了你,都破例保护男人了! 吉祥不懂许婉柔心里的委屈,好在她还有良心。 “大人,你没瞧见柔儿姑娘多厉害,我看小平子那活儿给她得了,还有你那群侍卫都可以回家种地了。” 她仰靠在柔软的罗汉榻上,手里抓着魏平从撷芳轩买来的鸡腿,吃得嘴角油光锃亮。 裴砚舟坐在榻边方凳上,手捧一瓯草药膏,拿羊毛刷子往她脸上涂抹。 “他们都与你无仇无怨,何苦要人家丢了差事?况且,许姑娘未必肯留下来。” “咳,不就是打个比方嘛,我觉得柔儿姑娘比他们厉害多了,待在撷芳轩大材小用……”吉祥无意瞥见屏风铜镜里的绿脸怪,两眼发直,嘴里的鸡腿都不香了。 裴砚舟顺她视线回头看去,忍俊不禁。 吉祥眼一瞪:“还笑?你比我也好不到哪去!名门贵女看到你被打成猪头,哪个还会喜欢你哦。” “我亦无须她们喜欢。”裴砚舟敛去笑,将草药放到她面前,“这是二青散,每日多涂几次,活血化瘀。” 他长手伸到茶桌上,取来花瓣状的白瓷瓶,“过两天脸上消肿了,再涂些紫玉膏就不会留疤。” 瓷瓶精致漂亮,还没打开就闻见淡雅香气,像夫人小姐们用的好东西。 姑娘家谁不爱美,脸上长个芝麻痦子都要跳脚,何况是留下难看的疤痕。 吉祥拿帕子擦去手上油渍,接过带有他体温的小瓷瓶,刻意不去想起的一幕幕,走马灯般在眼前转个不停。 当初他死活不肯亲她的嘴,嫌弃得跟什么似的,她昏迷那一刻,他却主动来吻她。 没有灵珠她还能活下去,他没有心断然活不成。 这个人,为了救她连命都不要? 到底是为官太正直,还是对她有别样心思? 吉祥瞟一眼他眼角淤青,分明挂了彩有些狼狈,那张脸却是说不出的顺眼,还添了些男子气概。 忍不住想到被他啄着唇瓣,时浅时深地徘徊不去,濡尖的水声听着臊红脸皮。 裴砚舟看她涂满药膏绿油油的脸,一双灵动眸子欲言又止,似有心事。 “怎么,没吃饱?再来一锅白菜烧肉!” 吉祥好像又被他兜头泼瓢凉水。 想什么呢?烦恼的根源就在于胡思乱想! 谁说他主动亲她的,准是灵珠吸着他们的嘴巴碰到一起。 不过昏迷前的事,她记得很清楚。 “大人,我见血动不了,你怎么不还手呢?” 那帮刺客往死里揍人,拳头落在她身上都疼,他居然能忍住没吭一声。锦衣玉食长大的贵公子,从没挨过这般打。 裴砚舟不以为意:“打得过才能还手,敌我悬殊之下,保命要紧。” 那你还敢背对他们护着我? 吉祥抿着嘴没说出来,自作多情可要不得,她救过他的命,有良心的都该知恩图报。 “对了,那个胡俭是死是活?”差点忘了要紧事,白挨一顿打。 裴砚舟坐回书桌前研墨,展开平整无垢的宣纸。 “胡俭被乱剑砍死,但魏平从他家中搜到大量与李穆往来的书信,以及他收买孙茂等人刺杀本官的罪证。” 窗外煦风裹来清淡墨香,吉祥思路通透却有疑惑未解。 “大人,就这么结案了?” 裴砚舟手一顿,狼毫笔尖蘸满的墨滴落在纸上,转眼晕污了那片洁白。 他无奈轻叹:“那不然呢?” 此案再不了结,七日期限已至罢官离京? 李穆的同伙处心积虑做足证据,就算他查下去又能查到何处? 盘根错节的罪恶巨网,尽数击溃恐将消磨甚久,在那之前他必须保住自己。 而不是被逼至绝境,全无反抗之力,连身边人都护不住。 吉祥想了想,拍手称赞:“大人英明,不能便宜了那帮龟孙子!做亏心事的人活该提心吊胆,半夜都怕鬼敲门!” “谁想把你摁下去呀,你就跳得更高,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大人!”她伸出手指一压一弹比划着,裴砚舟看在眼里,想起儿时玩过的扳不倒木偶翁。 他丢掉染脏的宣纸铺上新的,嘴角微翘:“本官又不是扳不倒。” 吉祥想问那是什么玩意,魏平身疾如风赶来禀报。 “大人,钟朔醒了。” 第29章 尘埃落定 司狱牢房里豆灯如萤,跳映在眼前的点点微芒,逐渐积聚成希望之光。 钟朔躺在草榻上昏迷数日,全靠霍大夫照看左右,如今他醒过来也算卸下一桩心事。 “孩子啊,你莫怕,裴大人已经抓住凶手了,等大理寺结案就能还你清白。” “你还不知道?裴大人特意恩准你爹娘看过你两回,他们都盼着你早日回家团圆。” 霍大夫激动得滔滔不绝,钟朔望着头顶栅窗投进来的月光,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得救了?打赢擂台荣登魁首之时,他也以为自己出人头地了。 并不是没有期待过,但他效忠的朝廷腐朽肮脏,以命守护的皇权视百姓为蝼蚁。 他醒不来了,这场噩梦也许将延续一生。 这时,牢房外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狱吏打开牢门恭敬地唤声“裴大人”。 钟朔的眼珠子突兀地转了下,陡然从梦魇惊醒回到现实。 霍大夫察看过裴砚舟脸上的伤势,又忙着煎药去了。 “大人,您坐。”魏平搬进来张椅子,裴砚舟撩袍坐在牢门处,目光平静地望着钟朔。 他迟迟没开口,草榻上的身影也没动弹,虽不是正式讯问,双方却像在无形较量。 牢房里光影昏暗,吉祥仰起洗过的素净小脸,锋锐视线越过裴砚舟头顶,巡睃起那张木头脸。 钟朔脸上恢复了血色,耳膜和喉咙的伤也有好转,为何还是无法言语? 不过这案子都破了,他醒得可真是时候! 裴砚舟受伤的额头隐在阴影下,棱角分明的轮廓冷峻肃然,丝毫无损他威严。 “钟朔,本官将你从城楼带回当晚,霍大夫曾言你心脉淤滞,翌日不醒恐将聋哑或丧命。” 他声音清澈悦耳,恍若浸润月光的泉水,又似潭底冰窟泛起寒意,染凉了几分语气。 “霍大夫为你日夜操劳,令高堂时刻打听你在狱中状况。钟朔,你分明有知觉却佯装昏迷,莫非还存私心隐瞒本官?” 吉祥正估摸不对劲,当下被一语点醒。 “对啊,如果他听不见脚步声,眼珠子怎会追过来看我们?大人,他这是装聋作哑!” 魏平也听出裴砚舟弦外之音,怒指钟朔:“大人冒着罢官风险替你申冤,还被刺客追杀身受重伤,你不知感恩就算了,竟敢隐瞒不报!” “还有我也伤得不轻。”吉祥心疼自己的花容月貌,做好事不落好谁不气呢。 “我说钟朔,你这就不地道了啊!咱们素不相识都为你撞南墙不回头,还好案子是结了,万一不走运栽了,你也好意思装死拖后腿?” 钟朔听霍大夫说过案情,他不是不信任裴砚舟,只是还有些顾虑。 “我怕……”他被烫穿的声襞仍有黏连,低哑嗓音像被撕碎了挤出来,“怕你们又是害我的……” 这话让吉祥都没法反驳。 你说他幻想被害,人还真没说错。 先是李穆父子,后有刑部内鬼,谁敢保证大理寺里面都是正义之士。 “那现在你该明白了,裴大人就是最值得你信任的……”吉祥看到钟朔眼底的质疑,倒吸口气,“嘶,你连救命恩人都不信?” 这可怜孩子不是耳朵有毛病,他是被骗傻了! 魏平扼腕叹息,忍不住替他们大人叫屈。 裴砚舟依然淡定:“本官问你,案发前是否与李穆发生过争执?你可还记得时间地点?” 钟朔挣扎着想坐起来,就算对这世道心灰意冷,他欠裴大人一条命是事实。 李穆既已落网,他也不该再有保留。 魏平扶起钟朔靠坐在墙上,等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逐字逐句缓慢道来。 据他供述与李穆并无出入。 恰是李穆出席家宴那日,疑心崔贞恢复记忆,在酒楼后巷对她大打出手,钟朔看不惯上前制止。 本是路见不平做善事,不料竟惹祸上身,隔日就丢了佩刀被诬陷成杀人犯。 裴砚舟稍作沉吟,又问:“八月十三那晚,你为何夜不归宿,浪迹于郊外山林?” 钟朔那晚在山林被刑部官兵抓捕。 所有人都当他畏罪潜逃,谁也没问过他因何要逃。 “那日下晌归家,李侍郎儿媳在半道拦住我,她劝我逃出京城,以免被李家人陷害。我原本不信的,但她连我丢了佩刀的事都知道……” 钟朔长吁哀叹,“后来她拜托我保管一本账簿,待她死后留我回京自证清白,帮她为父母亲人报仇雪恨。” 吉祥和裴砚舟相视无声,呼吸都凝滞了。 崔贞拼死都不肯交给李穆的账簿,居然就在钟朔手里? 她察觉到李穆有意陷害钟朔,又不愿把笙根牵扯进来,苦恼已久,担心她死后没人照顾小宝,最终牺牲自己替崔家申冤。 崔贞和笙根这对有情人,都把生的希望留给对方,却给自己独留死路。 吉祥想起崔贞听说钟朔被陷害并不意外,她将李穆的罪证留给他,原以为能帮他逃过此劫。 她看对人了,这位武状元真是个宁死不屈的实心眼。 “钟朔,那本账簿被你藏在何处?”裴砚舟料想李穆没找到崔焕留下的账簿,他才会惊恐失措当众认罪。 “我拿到账簿发现被人跟踪,没敢回家在街上游晃。原想去救那位寻死的夫人,又怕得罪李穆牵连到爹娘。” “路过姐姐家的时候,碰见外甥在巷口玩耍。我便把账簿交给他,叮嘱他早点回家读书,后来那伙人盯得太紧,我就往郊外去了。” 难怪李穆撺掇刑部翻遍钟家,敢情就是在找这本账簿,但他想破头都想不到藏在哪里。 半个时辰后,魏平从钟朔姐姐家中搜出账簿。 听孩子说他不想读书又怕舅父告状,看也没看,顺手垫在床脚底下。后来家里突生变故,孩子看他娘哭得伤心,就更不敢吭声了。 关乎李穆性命的那本账簿,确实能将他处死好几回,却没有暴露他同伙的身份。 或许崔焕也不晓得,李穆背后的靠山都有谁。 吉祥还不想放弃:“要不,再想法子从李老贼嘴里撬出点东西?他不是最在意小宝嘛,大人拿话激他,我假扮小宝……” 话没说完,魏平苦着脸来书房禀告。 “大人,李穆在狱中撞墙自尽!他一心赴死,头盖骨都撞碎了,霍大夫没救过来。” 裴砚舟派人日夜看守李穆,手镣脚镣都给他套上,还是防不住勾魂的鬼。 说不定,司狱里也安插着对方眼线,趁人不备给他传了口信。 吉祥看到裴砚舟眼中的失落,心里也挺懊恼,李老贼死都这么讨人嫌! 但裴砚舟百毒不侵,还有心情关心她。 “小祥子,宵夜想吃什么,叫魏平吩咐厨子去做。” 吉祥的五脏庙应景地叽咕两声,笑着揉肚子坐下来:“那就来个炒腰花炸里脊,醋溜鲤鱼燕窝粥,简单点儿就行。” 魏平嘴角一抽,大姐,你这胃口都在撷芳轩养刁了。 小吏进屋添了些灯油,裴砚舟挽袖研墨的工夫,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 吉祥双手托腮趴在桌子上,看他洋洋洒洒写完结案书,眼皮子到最后发沉了,瞳仁蓦地亮起来。 她指着上面两个小字,雀跃地扬起声调。 “吉、祥!这是我的名字哎,大人也要为我上疏请功?” “本官说过你是封诊术传人,今后留在大理寺做吏员,包吃包住领俸禄不好吗?” 如果她不同意,裴砚舟也有转圜的余地,但在奏折上不得不这样写。 吉祥在郭巍寿宴露过脸,此刻编排她的谣言满天飞。与其等上朝被群臣质问,他给大理寺添个女吏又有何妨。 吉祥暗喜,却不想被裴砚舟瞧出来。 看啊,她真是好打发,做个小卒子就高兴得尾巴翘上天了。 她歪头拧起眉毛,像在思量人生大事。 “本座记得,小平子是司直来着,好孬也得跟他平起平坐,总不能让他使唤我?” 裴砚舟也不哄她:“朝廷有规定,官员提擢须看个人履历。魏平在军营屡建战功,而你在外人眼中来历不明,占个官职恐有不妥。” 吉祥朝自己竖起大拇指:“本座身为大理寺元老,你上一任廷尉都得管我叫声哥!哪个有眼无珠的外人敢说我……” 呃,那谁是她自己人?讨厌,这家伙净占她便宜! 她俏脸微热小手一挥,“本座在意的不是这些虚名!按功行赏,我的俸禄不能比小平子少!” “那恐怕也不行。”裴砚舟不用抬头就知道她腮帮鼓成雪桃子,抿唇浅笑,“不够的本官补给你。” 呵,算他会看眼色。 吉祥学买菜大婶讨价还价,裴砚舟也有耐心陪她啰嗦,说笑间写完了结案书。 他看也没看放在旁边晾墨,似乎还不及口头几文钱重要。 两人渐渐都忘了,他们最初能容忍对方的期限是一个月。 不知怎么又聊到郭巍,吉祥想起那些虚伪小人就来气:“大人,寿宴上那个自诩风流,没事就爱捋八字胡的草包是谁啊?” 郭巍结交的人物哪有草包,不过说到爱显摆的八字胡,朝中倒有一个。 “他是都察院御史中丞乔睿行,郭巍的手下干将。乔中丞并不是虚有其表,他当年是圣上钦点的探花,从翰林院修撰晋升为巡检使,从此官运亨通多有建树。” 裴砚舟刚查过乔睿行的历年事迹。 崔焕被举告那年,他恰好是江南巡检使。 “我当他有多了不起,哪能跟人间紫薇星比呢,大人你比他厉害多了。”吉祥话是不假,听起来也很受用,裴砚舟却觉察到另有深意。 “你好像对乔中丞多有不满,他在寿宴上冒犯你了?” 吉祥不屑学那些烂舌根的话,倨傲地抬眼望天:“哼,他得有那本事,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成吗?” 裴砚舟瞧她气鼓鼓的模样,垂眸轻笑:“成。” 稀罕,那张冷到结冰的一张嘴,也会说暖人心窝子的话。 吉祥心里甜丝丝的,话头越扯越远:“还有那个司南絮,我瞧他也不是好东西。” 裴砚舟脸色微变,想到司南絮告辞时向她道歉,两人之间似有不快。 “司监正也曾言语轻薄你?” 达官贵人酒过三巡的腌臜言行,裴砚舟不是想象不到。 当时吉祥假扮成花魁,少不了受冷眼,司南絮一再反常,莫非是认出她故意为之? 吉祥杏眼圆睁咬住腮:“本座还能让他讨去便宜?我看那小子表里不一两张脸,大人日后须得多加提防才是。” 其实与她的约定,裴砚舟始终没忘。 他没办法还给她灵珠,她也狠不下心取他性命,这笔债该怎么还,闲下来是该想想了。 因着她不加掩饰的关切,他也想出些烟火气的关怀。 小狮子胃口大容易饿,兜里那两贯钱够花吗? 就当提前补给她的,裴砚舟交代魏平打了个小包袱。 铜板,碎银加上银票,有零有整统共百余两,够她花一阵子,被撷芳轩骗去也不打紧。 谁不爱财,吉祥数着铜板过了段开心日子。 听说裴砚舟上朝吵赢骂她的迂腐老头,这份快乐爆谷子般翻倍。 只可惜还没高兴几天,就到了笙根受刑的死期。 魏平说观刑的百姓人山人海,她怕血不敢凑热闹,但她心里清楚,就算不怕也不想去。 吉祥推说裴砚舟身上有血腥气,跑出大理寺去散心,不由自主来到慈济堂。 笙根被斩首的这个晚上,她格外挂念崔贞。 惨淡烛光绞碎了窗前剪影,女子抽泣着抱起心上人的头颅,哀婉诉说衷情。 “笙根,阿慧带你回家,下辈子我们不见不散。” 她雨零星散的人生有了他才完整,她怎能忍心看他尸首分离。 她抹去泪,一针一线拼凑起他的身体。 浅金瑰霞冲破了晨雾,朝阳初升,又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崔贞带小宝回老家青州,魏平派侍卫沿途护送,调来马车运送那副薄棺。 吉祥拎着小包袱赶来,给她们娘俩带几张卷饼路上吃,抱起小宝逗了会儿,看到他背的褡裢上绣着“崔孟笙”。 崔贞没有回避她的好奇:“笙根原名叫孟笙,我给小宝改名崔孟笙,将来入我崔家的族谱。” “干得漂亮,姐妹!”吉祥一高兴差点把正事忘了,眼瞅马车驶到大街上,赶紧把包袱塞给她。 崔贞摸到里面的银两不肯收,笑着朝她身后颔首行礼,吉祥回头看到丰神俊朗的裴砚舟。 “裴大人给过我盘缠了,多谢姑娘好意,你还是自己留着。” “他给他的,我给小孟笙不行吗?” 吉祥抱起孩子连带包袱送上马车,崔贞推脱不过含泪收下。 山高水远终有别,马车逐渐驶离了燕安城。 娘俩不停地挥手告别,吉祥两条胳膊摇得像拨棱转,最后被裴砚舟握住手腕按在他身侧。 “本官给你的赏钱还没捂热,你倒是大方,转手送人了。” “有大人在,还能饿着本座不成!” 小狮子答得理直气壮,裴砚舟没松开她的手,两人肩并肩向阳而行。 “奖励你大方,本官带你去个好吃的地方。” “不好吃再去下一家,本座要吃遍全城……” 第30章 魅妖传闻 时逢百官休沐,南郊桃源岛成了闲逸好去处。 远处山峦叠嶂茂荫成林,红枫翻浪如赤云涌潮,飘渺水雾弥漫在湖心上空。 吉祥和裴砚舟游船登岛,近观繁花锦簇珠帘翠屏,玉台楼阁遍布云鬓花颜,鼓乐喧天的大街一眼望不到头。 虽是日头正盛的晌午,这场景却比夜晚的撷芳轩更热闹。 吉祥像放飞山林的鸟儿欢快张望,酒楼小厮热情地为她送茶,香瓜橘果摆在玉盘里任她品尝。 “燕安城还有这种好地方?大人怎么早不带我来!” 裴砚舟接过小厮递来的湿帕子,擦去她手上橘汁:“这地方,本官也是头一次来。” “裴大人,里面请!”小厮却不像初次见他,殷勤备至连他品茶的口味都清楚。 吉祥新鲜劲儿过后,琢磨出些与众不同。 整条街没有叫卖的小贩,逛街的都是锦衣罗裙的贵人,摆在铺子外面的东西尽可随意赏玩。 酒楼小厮引经据典报菜名,弹琵琶的乐伎也会吟诗作对。 文绉绉的,独缺她熟悉的市井气。 莺歌蝶舞醉酣畅,雅间里金桂香浓,吉祥单手撑起下巴,打量青纱窗外的风景。 裴砚舟挥手屏退伺候的小厮,看她百无聊赖打趣道:“听说雅贤楼的酒菜比撷芳轩更胜一筹,尝过他家招牌菜也算吃遍全城了。” 吉祥那双杏花雾眸霎时亮起来,挺直身板搓动手指,准备大快朵颐。 “总算有点意思,本座不能白来一趟!” 裴砚舟挑眉:“你不喜欢这地方?” “说不上不喜欢……”吉祥抿唇想了想,“可是这么好看的风景,这些好吃的东西,若不是跟大人沾光,我可能这辈子都欣赏不到。” “而且绝大多数人连沾光的机会都没有,这地方‘好’从何来呢?” 门第之分如天堑鸿沟,不可跨越。 本是人间世外桃源,却将人分成了三六九等,美食珍馐挑银子,美景何时也分贵贱? 裴砚舟舌战群臣游刃有余,小狮子这番话却让他沉默了。 久居高位之人,有些事生来如此,便以为看清原本的样貌,何尝不算是孤陋寡闻。 吉祥手指头在桌上敲鼓点,漫不经心看向街上行人:“嗯,我还是更喜欢南北大街的热闹,那里能看到世间百态……” 她倏地瞪大双眼,像是瞧见八脚怪物指着窗外,“大人,你看!那家伙就是乔睿行摇尾巴讨好的短命鬼,郭巍在他跟前连个屁都不敢放,他到底是谁呀?” 裴砚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永安侯世子宋明焱,蒙祖荫闲散度日,家有悍妻严管教,他是出了名的惧内。” “他惧内?你逗我呢!”吉祥亲眼见过他的臭德性,转念一想,也许真是个怕媳妇的怂包,故意在人前找回点面子。 要不裴砚舟闯寿宴的时候,他怎么躲起来不敢嚣张了? “嗯哼!”雅间外有人快把嗓子咳出来了。 裴砚舟回过神起身开门,小厮恭敬请进来两位贵客,吉祥抬眼一看,原是郭巍和罗志远。 郭巍没好气哼声走进来,斜目怒视骂他不敢放个屁的放肆丫头,咬得门牙颤巍巍。 “今日郭某做东,请两位大人喝杯言和酒,裴大人怎把她也带来了?当着圣上的面答应谅解,转脸就给咱们找难堪,你这是阳奉阴违,欺君罔上!” 吉祥啪地拍桌站起来:“乱扣什么帽子!裴大人没参你们渎职之罪,反而蹬鼻子上脸了!” “郭巍,你看你办的冤假错案,还有脸披这身官皮赖着不走?罗志远,就算你主动上交李穆贿赂的字画,也不能掩盖你贪赃枉法的事实!” 俩老头被她数落得无地自容,更不敢相信裴砚舟事无巨细都告诉她了。 郭巍唯恐遭乔睿行暗算,决定巩固三法司坚不可摧的地位,不得已向裴砚舟低头。 罗志远唯一的爱好是收集文人墨宝,不小心着了李穆的道,受他挑唆抓捕钟朔,哭求圣上恕罪免去追责。 他们在裴砚舟面前丢尽老脸,哪能容忍野丫头指手画脚。 场面尴尬至极,摁着脑袋灌下酒也没法握手言和。 原想迫使裴砚舟退让,没想到年轻人就是勇猛。 “本官今日尚有公务处理,小祥子说要出门散心,方才想起与二位大人有约。既然无心言和也不必勉强,圣上面前本官自会解释,失陪。” 这意思是拒绝和解。 你们瞧野丫头不顺眼,本官非要护着她。 罗志远当下就急了,裴砚舟一桩案子立两件功,圣上见到他像看亲儿子似的。 朝堂百官谁能犟得过裴砚舟那张嘴,红缨枪刺上去都得被撅折了。 反正都是没脸,再任人踩几脚也不能前功尽弃。 “郭大人言重了,难得裴大人心情好肯赏光,快坐下喝两杯。” 罗志远连拖带拽拉住裴砚舟和郭巍,朝吉祥和蔼地笑了笑,“看来这位就是大理寺新上任的高人,听裴大人说你研习封诊术多年,圣上还要传你进宫受赏呢。” 花花轿子人抬人,老酸菜这话说得有水平。 吉祥没把皇帝老爷的客套话放心上,但也不想给大理寺添麻烦。 “罗尚书过奖了,无名小卒不足挂齿,失敬之处还请二位大人海涵。” 能屈能伸谁不会啊,本座比你们还能演。 “好说好说,都快坐。”罗志远长袖善舞的本事,撷芳轩老鸨见到都得当场拜师。 裴砚舟心目中的小狮子一碰就炸毛,张牙舞爪浑身不服输的劲儿。 他教过她不少东西,最不想教她圆滑世故,吉祥却学会为大理寺的和睦妥协。 而他,和洽的是君心,在倾斜的权与法中寻求平衡。 杯酒谈和,公事翻了篇,还有桩私事难以启齿。 要不是罗志远眼巴巴盼着,郭巍恨不得甩袖走人,眼下却只能静待良机。 吉祥埋头单挑满桌子山珍海味,裴砚舟也不避嫌给她夹菜。 直到隔壁雅间传来少女笑闹声,郭巍这才挺直腰,从桌子底下踢过去一脚。 罗志远故作好奇:“怪了,小姑娘说话怎地这么耳熟?要不是小女被她表姐叫出门赏花,我还以为就是她在隔壁呢。” “莫非她们正是来雅贤楼赏花?”郭巍唱词儿似的附和,“我听着那边有男有女,罗大人不妨去看一眼,出阁之前少接触外男为好。” “郭大人说的是,这丫头没规没矩,打小就被她娘惯坏了……” 少顷,罗志远白眉赤眼拽来一个少女,吉祥悠哉品茶看好戏。 姑娘家低头迈着小碎步,跟在她爹身后都不敢抬眼,举止矜持一看就是高门小姐,哪像他们说的没规矩。 “芳绮,你还没许人家,出门在外不好叨扰外人。快过来拜见为父的两位同僚,稍后咱们一起回去。” “是,父亲。”罗芳绮身穿浅绿流仙裙,粉面含春,明眸善睐,水灵的像朵雨后栀子花。 她怯生生瞟了裴砚舟一眼,小鹿似的眼睛做贼似地躲闪,羞得脸颊红成六月柿。 裴砚舟明知有人偷看却没理会,郭巍寻思他没瞧上罗家闺女,悔不该揽下不讨好的差事。 罗志远等郭巍半天没开口,又不能让自己闺女晾在这儿,硬着头皮暖场子。 “咳,裴大人,郭大人,罗某小女芳绮冒昧打扰,还望二位见谅。” 吉祥憋住笑看那姑娘羞答答福身问候,郭巍赶忙应下了,裴砚舟冷淡地微颔首。 名门闺秀放不下身段,罗芳绮见到梦中情郎激动得快晕过去,都没好意思多瞟两眼。 她从没这么近距离看过裴砚舟,竟比躲在石狮子后面偷看他更俊美。 真不枉她在家闹绝食,逼着她爹争做裴砚舟岳父。 没错,她就是吉祥嘴里的傻姑娘。 一见郎君误终身,非裴砚舟不嫁的痴情贵女。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不管情郎多讨厌她爹,若能一见钟情心相许,她连夜嫁过去都使得。 姑娘家害羞抹不开脸,但有最强老年团助阵,还是能跟情郎搭上几句话。 “最近城中疯传魅妖吃人的流言,裴大人也有耳闻吗?” 裴砚舟未曾听说:“愿闻其详。” 罗芳绮心花怒放打算讲上三百回,被她爹毫不留情一语带过:“裴大人正经查案,休要提那些鬼故事。” 郭巍适时解围:“令嫒所言并非空穴来风,前几日有人在山底下发现一具男尸,被谣传成魅妖食人精气。但实际上只是死去已久的干尸,死状可怖罢了。” 罗芳绮一口一个“裴大人”,娇声清婉若黄鹂,才情蕙质心如兰,也算不讨嫌的千金小姐。 吉祥看她和裴砚舟挺般配,就不知他肯不肯认老酸菜做岳父。 罗志远眼看小年轻“渐入佳境”,不敢有的心思慢慢活络起来。 平时看裴砚舟满脸奸诈,岳父看女婿却越看越欢喜。 书香世家出身,仕途如日中天,就连身子骨也愈发壮实,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乘龙快婿。 还是闺女眼光好啊,他怎么早没看出来? 郭巍眼看罗家父女都满意,也打起自己的如意算盘。 儿子不认他不打紧,若能借联姻稳固彼此地位,朝堂上还有谁是他们的对手。 但这话他不好提,还得顾及罗家千金的颜面,以免裴砚舟犯了驴脾气,闹得不可收场。 罗志远也是此意,姑娘家不能自跌身价,今日进展不错,以后再找机会试探他心意。 裴砚舟的忍耐就快到极限,寒眸低垂蒙上一层阴翳。 老酸菜敢算计他做女婿,郭巍支的招吗? 小狮子太安静了,她都不在意他与哪位姑娘相看? 吉祥懒得猜他们之间勾心斗角,听到楼下熟悉的声音,探身到窗外看见许婉柔。 她雀跃挥手:“柔儿姑娘,你别走,等我下去说会儿话。” “吃饱了吗?再添碗饭。”裴砚舟语气平淡,听不出他心里烦躁。 “我跟她说两句就回来,吃你的……” 吉祥跟谁说话都不客气,老年团都没察觉有异,罗芳绮却认为极不寻常。 她也听说了裴砚舟身边有女吏,男女朝夕相处难免生情,焦虑得辗转难眠才急于相亲。 但她见到本人平凡无奇,贪吃嘴馋看起来笨笨的。 罗芳绮当自己多心了,再没把女吏放在眼里。不过吉祥一开口,她和裴砚舟相处的那种氛围,却有着亲密无间的窒息感。 哪里能放心呢,说不定两人早已暗行苟且。 溺爱养大的姑娘藏不住半点委屈,骨子里的矫情化成酸水汩汩往外冒,淹得她快要背过气去。 裴砚舟的视线追随吉祥飞远了,坐在雅间里索然无趣。 他敷衍拱手:“二位大人,罗小姐,本官还有公务先行一步,告辞。” 郭巍和罗志远都没挽留,客气寒暄着送他出门。 罗芳绮攥紧手里的丝帕,绞得指尖发青都不觉痛,心里乱糟糟像熬糨糊,脑子一热就追出去了。 “裴大人,请留步!” 她不许他走,她要他明白还有人爱他,比那粗俗的丫头好出千倍万倍……啪叽,她突然扭到脚踝顺着楼梯滚下去。 罗芳绮摔得眼冒金星,趴在吉祥面前磕头的时候,脑袋还晕乎着。 她一头瞄准裴砚舟往他身上栽去,盼望传出才子救佳人的美名。 怎么天旋地转间,就变成了当街跪祖宗? 吉祥还没跟许婉柔说上话,听到身后响起轰隆巨响,回头见那团白影滚到她脚边。 “罗小姐何须行此大礼?”吉祥莫名其妙扶起头晕眼花的罗芳绮,小姑娘脖子拧筋似的往后看,泪珠儿模糊了精致妆容。 裴砚舟没接住她吗?不,他连手都没伸一下,还故意侧身躲过去了! 罗芳绮一颗心被摔得稀碎,扁扁嘴伤心地放声大哭,恼羞成怒地拍打吉祥。 “都怪你勾走了他的魂,你不知廉耻诱惑裴大人……” 这傻丫头,真当她好脾气? 吉祥掐住她手腕往外推:“再瞎说撕烂你的嘴!” 裴砚舟看她们互相推搡,心急冲下楼梯。 隔壁雅间房门大开,浓郁茉莉花香飘散四溢,一抹烟紫裙裾抢占众宾视线,尖声娇叱直往人心上钻。 “姑父,这等小事不用您出手!谁敢欺负我沈晴澜的表妹,管她是哪个相好,我都叫她跪下来磕头赔罪!” 罗志远看那身怀六甲的美艳妇人,像在道上撞见一头母老虎,瑟缩着往旁边躲了躲。 郭巍瞧见永安侯世子宋明焱搀扶她下楼,顿时了然。 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侯府悍妻啊,这下好了,裴砚舟也护不住那恶卒子。 第31章 桃源危机 母老虎对上石狮子,输赢还真不好说。 罗芳绮眼看裴砚舟赶来还心存幻想,以为她的柔弱唤醒了他怜香惜玉之情。 未曾想裴砚舟吝于施舍她眼神,一把将吉祥拽到身后,审贼似的提防起她来。 “请罗小姐自重,勿再仗势欺人!” 吉祥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抬眼望着他宽肩阔背,手指轻戳一下他肩头。 “人家扑过来朝我跪下,我不是她祖宗受不起,扶她起来罢了。” 许婉柔添枝加叶:“她还骂你和裴大人是不知廉耻的狗男女。” “本座行得端坐得正,大人天生浩然之气,还怕她造谣不成!”小姑娘芳心错许而已,又不是十恶不赦之徒。 罗芳绮快憋屈死了,指着自己鼻子反问:“我欺负她?裴大人,你好不公平!” 余情未了的火苗在冷漠中彻底熄灭,她双手掩面哇地痛哭流涕。 罗志远怕传出裴砚舟没看上他闺女的丑闻,趁着没多少同僚围观,拎来吓傻的丫鬟先走为妙。 “快送小姐上船,赶紧回家去。”他拱手向郭巍致歉,劝说盛气凌人的世子夫人。 “晴澜,你表妹只是摔了一跤,不妨事的。你保重身子莫动气,得空来家里陪你姑母坐坐,我们先告辞了。” 沈晴澜为了顾全表妹名声,平心静气保证:“姑父放心,您请慢走。” 罗志远松口气,拜托宋明焱照顾好她,赶来看热闹的同僚都没听出猫腻。 罗芳绮躲在她爹怀里委屈落泪,依依不舍地看了眼裴砚舟,一场轰动的暗恋就此落幕。 郭巍也跟着打圆场,众人没把小姑娘哭鼻子放心上,名门千金的声誉算是保住了。 但这事儿不算完。 沈晴澜昂首挺胸傲然现身,像侯府里的名贵牡丹在街头绽放,引得众人移不开眼。 短短几步路被她走出太后出巡的架势,身边世子爷都被她当成内侍使唤。 “她谁啊?”吉祥没见过这么能摆谱的,还以为她怀的是哪吒呢。 许婉柔双臂环抱看热闹:“她是护国公府的嫡孙女沈晴澜,永安侯世子当年求娶的就是她,中途被她庶姐截胡气个半死。” “后来她庶姐跟侍卫跑了,那桩糊涂婚事不作数,宋明焱又重新迎娶沈晴澜。欸,哪有女人生来就是悍妇?还不是她男人自个儿理亏。” 吉祥佩服极了,她蹲在大理寺门口多年,都没听说过这些八卦。 “柔儿姑娘,你真是见多识广,侯府秘闻都瞒不过你。” “小意思,皇宫里那些事更离谱,你感兴趣改天说给你听。” 吉祥期待点头:“待会儿就说,我有空。” 裴砚舟与永安侯府没有来往,见了面也就是点头之交,更不屑像郭巍讨好宋明焱。那位不好相与的悍妻,理她作甚。 “小祥子,我们走。”裴砚舟刚转过身,突然被沈晴澜当众发难。 “裴大人处处留情,帐中被看混上吏职不说,今日又携花魁三人游,您真是好雅兴啊。” 话里不带一个脏字,句句讽刺他假公济私,衣冠禽兽。 裴砚舟回首打量对他有敌意的沈晴澜,冷扫周围幸灾乐祸的同僚。他牵起吉祥的手,不以为然地弯唇轻笑。 “同为女子,有人寒耕热耘坐贾行商,有人围着锅台转一辈子,也有像小祥子以身犯险的无名吏员。” “她们比不上世子夫人身份尊贵,但若没有她们恪守本分,夫人怕也难享安宁之日,何苦轻贱为国奉献的良民呢。” 沈晴澜一失神丢了气势,暗恼说不过他。 就凭人这境界,强词夺理更暴露自己无知。 “嗐,那倒是我误会了大理寺女吏,裴大人不见怪?”沈晴澜面不改色拢了拢发鬓,她本来也不认识吉祥,只是听表妹抱怨过几句。 吉祥大步跨到她面前,就让她认识一下。 “你一句误会说得真轻巧,空口白牙诋毁他人名誉,按律法当打三十大板,影响恶劣者徒两年。” 沈晴澜花容失色,捂着隆起的肚子往后退:“你、你敢!” 吉祥也就是吓吓她:“多亏裴大人宽厚,先欠着,等你生完孩子再挨板子。” 裴砚舟绷紧嘴角才没笑出声,沈晴澜被唬一道面子下不来,嗔怨地扬手指向许婉柔。 “她是花魁总没错,方才我亲眼看见她给王家公子陪酒!” 许婉柔嗤之以鼻:“这娘们儿,我招你惹你了?” 她咬牙撸起袖子,吉祥想到那日尸横满地,慌忙拽住她拳头。 “算啦,她怀着身子,咱不跟她一般见识。” “我是看你面子不跟她计较……” 侯府悍妻渐落下风,看不惯裴砚舟的同僚们趁机揶揄,追问花魁是哪家瓦舍的。 宋明焱还记着受辱之仇,颠倒黑白往裴砚舟身上泼脏水。 “不就是撷芳轩花魁喽!怪不得裴大人怒闯郭府寿宴,敢情是怕他相好抛头露面,都想藏进大理寺留自己快活……” 沈晴澜嘲笑许婉柔的目光冷飕飕飘回来,如同阴冷毒蛇爬上宋明焱额头。 她微扬的红唇抿成一道直线,咬得银牙咯吱响,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起手狠扇他两巴掌。 “裴大人不留自己还留给你啊!朝三暮四的东西,你跟那花魁很熟吗,连她是哪家的都知道?你到底去过几次,你说!” 噼啪脆响像竹篾条抽下来,众人心里打个哆嗦,自己脸上都火辣辣的疼。 眼瞅宋明焱那张脸遍布鲜红指印,发馒头似的肿起来,都指望他长点男人骨气,教训母老虎一顿。 不料他就是个软骨头,捂着脸心虚解释:“夫人明鉴,我从没去过撷芳轩,我岂是那种随便小人……” “你随便起来不是人!驯不服自家的野马,跑外头逞什么威风!”冤家路窄,吉祥抖落开他丑陋嘴脸,惊得宋明焱又气又急。 他瞅着许婉柔打扮眼熟,以为她是寿宴上的花魁才没忍住嘴贱。没想到一个坑栽了他两回,又被该死的丫头当驴耍了。 宋明焱额角突突狂跳,目眦欲裂怒瞪吉祥:“你就是在郭府套我脖的野马!岂有此理,本世子正愁抓不着你,看我今儿不整死你!” 他在气头上说漏嘴,郭巍捂着脑门钻出人堆溜走,后悔巴结过没脑子的窝囊废。 宋明焱指使下人动手,裴砚舟沉下脸挥袖制止,许婉柔饿虎扑羊似的打翻那群仆役。 沈晴澜甩了甩抽疼的手腕,嚷嚷着不要孩子了,气急败坏地晕倒在丫鬟们怀里。 但吉祥看得很清楚,她在掩面的手掌下窃笑,血红双唇像啃食猎物生肉,牙尖发狠撕咬着筋骨。 沈晴澜冷眼旁观世子爷出丑,毫不在乎永安侯府成为众人笑柄。 她和宋明焱有仇吗? 吉祥无意中冒出这个念头,她不是没见过貌合神离的夫妻,但都比不上这一对怪异。 她还没琢磨过来,不留神被宋明焱薅住头发,吉祥反手掰折他胳膊,猛踹几脚。 宋明焱跪地哭嚎:“该死的,本世子一定要杀了你……” “龟孙子,老实做人给你孩儿积点德!” 不消片刻,大理寺女吏痛打世子爷,斗败母老虎的壮举传遍桃源岛。 裴砚舟与同僚乘画舫离岛时,还有人替宋明焱鸣不平。 “永安侯世子也是够冤的,少不经事被荡妇蒙骗,如今又被这悍妻欺负,一辈子都栽沈氏姐妹手里了。” 听听,是人话吗? 吉祥和许婉柔递个眼神,就知道彼此心里想什么。 碎嘴子说沈家庶姐是荡妇,难道宋明焱被她拿刀逼着上当受骗?又不是趴人家床底下,到底咋回事谁能说得清。 就凭沈晴澜那暴脾气,嫁个栓不紧裤腰带的窝囊废,一天不揍他几顿能解气? 倘若吉祥没见过世子爷,她也不好说谁是谁非,但她自己就是人证,宋明焱落到这步田地纯属活该! 吉祥挑眉冷哼:“他冤枉?难道不是他自己招惹的,你们瞎操哪门子心呢,沈家姐妹就是老天派来收拾他的!” 那老头吹胡子瞪眼正要争辩,许婉柔捏着丝帕媚眼含笑望着他。 “呦,这不是礼部主客郎中刘大人嘛。您好多天没来撷芳轩吃酒了,小翠姑娘都快想死你了,晚上有空过去陪她吗?” 老头子脸红得像烤虾子,在自家夫人面前慌得语不成句,死不承认去过撷芳轩。 桃源画舫慢悠悠靠了岸,那一对对夫妻被花魁拆得七零八散,脸色各异愤然离去。 许婉柔神清气爽:“太舒坦了,我早就看不惯那些伪君子,装什么道貌岸然。” 吉祥感觉她是不想干了,委婉劝道:“裴大人这回帮你申领了赏钱,不如改做其他营生?” “好啊,你帮我想想看做什么,我倒是愿意时刻跟你在一起。” 许婉柔当初混迹风月场所,只是为了打探吉祥踪迹,今日跟去桃源也是暗中保护她,保留这层身份无非图个便利。 “咳咳……”魏平收到裴砚舟随从的消息,取来许婉柔的赏银候在岸边。没承想看到俩姑娘耳鬓厮磨,将他们大人冷落到一旁。 “许姑娘,朝廷奖赏你保护大人有功,特赐纹银五百两,赦免你之前作伪证……” 没等他把话说完,许婉柔夺过包袱拽上吉祥:“走,搓一顿。” “大人,我晚上回去。” 俩姑娘嬉笑着跑远了,魏平挠挠后脑勺,心里总不得劲儿。 “小祥子和花魁走得太近不妥?她现在是大理寺吏员,传出去对大人影响也不好。” 裴砚舟目送吉祥蹦跳着远去,眼梢微弯成下弦月,转身步行回大理寺。 “无妨,难得她俩投缘,小祥子身边也没个说上话的人,随她去。” 魏平跟在他身后轻叹:“属下明白,虽说许姑娘救过大人和小祥子,她毕竟是出身勾栏……” 小祥子本就来历不明,万一沾染上污名,裴家哪能不在意外人眼光,更不会容忍她陪在大人身边。 裴砚舟远望护城河环绕的皇宫,淡然置之:“勾栏瓦舍,金殿帝阙,也许并无不同……” “大人不可!”魏平紧张地来回张望,唯恐被人听去不该听的,忍不住道出心里话。 “大人变了,您好像格外在意小祥子,属下记得您从前都没正眼看过哪位姑娘。” 是他变了吗? 裴砚舟想不出缘由,可能……都是命。 十里灯火,灿映星河,南北长街人潮如织。 小贩肩头扛着红艳艳的糖葫芦,甜香勾得孩童流口水,拽住爹娘赖地上都要买一串。石拱桥上卖炮仗的大叔,手里窜天猴呲出火花,嗖地直冲天际化作流星。 吉祥兴奋地拍着桥栏杆仰望夜空:“这不比那桃源好玩多了,裴砚舟就是个没见识的书呆子。” 许婉柔默然看她明媚笑颜,幽幽地开了口:“吉祥啊,你和凡人不可能有结果,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璞灵。” 她声音轻轻地飘过耳畔,转瞬化为乌有。 但吉祥耳聪目明一个字都没落下,她愣住半晌,讶然看向许婉柔。 “你是璞灵?真好笑,别唬我了!”她张牙舞爪扮猛兽,“那我也不瞒你,我呢,其实是个石狮子,嗷呜……” 许婉柔心里堵得慌,好怕说不清楚又将失去她。 “我没跟你开玩笑,你原身是初月玄女,璞灵一族的首领。前世你为了救我们姐妹自毁玉髓,元神俱散焚为灰烬。” 吉祥怔忡看着许婉柔,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她的灵珠其实是玉髓? “初月,我知道你怕变回石头才留在他身边,但我可以帮你,也不用担心他会死。” 许婉柔满怀期盼地握紧她的手,“你都忘了也不要紧,我会慢慢帮你想起来。离开裴砚舟,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吉祥心跳得很快,曾令她头疼欲裂的记忆碎片,凝结成锋利刀刃绞割脑髓。她骨子里抗拒这种痛,稍一回想就生不如死,但也不愿永远活在梦里。 “好,就算你说的是事实,那除了你,其他姐妹在哪里?” 许婉柔以为她相信了,激动得哽咽道。 “她们都被你送去九阙虚空,像过去那样无忧无虑地活着。每一个姐妹都盼着你回来,谁也没有忘记你。” 吉祥努力想象她描述的过去,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静默许久,唇边飘出苍凉苦笑。 “没有过去的回忆,怎会是完整的我呢?小柔,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许婉柔蓦地泪如雨下,璞灵姐妹之中,只有初月叫她“小柔”。 第32章 骨灰还阳 初月回来了,但她无法接受现在的自己。 吉祥痛苦地呜咽一声,额头和鼻尖冷汗密布,脸上的血色逐渐消失。她双手抱头慢慢蹲下去,万箭穿心似的竭力挣扎。 许婉柔恼恨自己心急,布下结界阻挡路人窥探,伸手覆上她额头注入灵力。 “好了,我不再逼你了,慢慢来,多久我都等你回来。” 柔白光影抹去吉祥短暂的记忆,身体放松下来瘫倒在许婉柔怀里。 吉祥坐桥下喝凉茶的时候,心跳还快得像打鼓,太丢脸了,逛个街都能昏过去。 幸好身边是柔儿姑娘,万一被陌生人捡走,后果不堪设想。 许婉柔本想提醒她防备司南絮,这会儿也不敢提了。 “吉祥,你身子不舒服,我送你回大理寺?” “不用啦,我想自己逛会儿。” 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吉祥自己也纳闷,为何非要支开许婉柔。 思来想去,应是怕她窥见自己的小心思。 裴砚舟的生辰快到了,他人缘那么差,除了两面三刀的司南絮,没有同僚给他送贺礼。 他还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小孩,生辰都能收到玩伴送的沙包或鸡毛毽子。 礼物不需要贵重,有意义就好。 看在裴砚舟为钟朔和崔贞申冤的份上,最近对她也算出手阔气,送个小玩意哄他开心。 吉祥兴致勃勃流连在喧闹夜市。 这不看不知道,街头小贩个个藏龙卧虎。 有人兜售前朝诗仙用过的毛笔,说是拿来写文章必定金榜题名。 听起来是好,不过裴砚舟自己就是紫薇星啊。 还有人叫卖高僧睡过的竹枕头,号称能保佑体虚之人长命百岁。 这个也不错,但那几筐枕头都是高僧睡过的吗?就挑不出个没头油味儿的? 裴砚舟可爱干净了,怕是不喜欢。 吉祥绕来绕去挑花眼,瞧见卖玉佩卖香炉的都想买,但她没钱。 兜里就剩那几个铜板,磨破嘴皮子都没人卖给她。 难怪裴砚舟夸她大方,凡人没有银两傍身寸步难行啊。 “扳不倒便宜卖了,十文钱一个……” 吉祥听这玩意儿便宜,跑过去看到憨态可掬的木偶翁,想起裴砚舟说他不是扳不倒,心里一下子亮堂了。 就买它!送给裴砚舟涨点士气! “小哥,五文钱卖吗?”吉祥兴冲冲指着木偶翁,挤进孩子堆里讨价还价。 待她看清那商贩,大眼瞪小眼都愣住了。 “钟朔!这是你的摊子?你不是开镖局去了吗?”吉祥还是听裴砚舟说他辞了官,打算在燕安城另谋差事。 他有这身好功夫,摆摊做小贩太屈才了。 钟朔垂下眼皮,勉强地笑了笑:“本钱不够,攒些银子以后再说。” 吉祥不懂做营生,但她也不是一窍不通。 开镖局本钱是其次,功夫好坏甚至都不重要,关键要打通往外走的路子。 钟朔没了官身失去倚仗,谁想踩几脚都能让他抬不起头。 “我看啊,望遍整个燕安城,只有大理寺罩得住你,不如以后跟在裴大人身边……” 钟朔想也没想就回绝了:“多谢姑娘好意,我发誓此生不再为官,做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赚钱养家孝敬爹娘足矣。” 得,这是被官场寒透心了,贪官污吏害死人! “姑娘喜欢玩扳不倒?”钟朔挑个笑面佛木偶翁递给她,“拿去,不要钱。” 吉祥连连摆手:“不白拿,我有钱!” 她掏空衣兜拢共五文钱,不由分说塞进钟朔手里,“你改主意了来大理寺找我哈,裴大人他惜才不能埋没你。” 半买半送得了个好玩意,吉祥捧起三寸高的木偶翁,走路上都舍不得眨眼。 笑面佛看着真喜庆,身上的佛珠子还会动呢! 她伸手划拉几下木偶翁,想象裴砚舟收到礼物的表情,他敢嫌幼稚她就留着自己玩儿。 “啊啊,有人着火了,都别过来,快逃……” 周遭响起刺耳尖叫声,热闹的夜市顷刻大乱。 父母抱起孩子逃跑撞翻路边茶摊,小贩们钻进桌子底下瑟瑟发抖。 吉祥被逆行的人潮撞到趔趄,她匆忙将木偶翁抱进怀里,抬眼发现不远处浑身着火的人影。 看那身形像是男子,他极其痛苦地挥舞双臂,跌跌撞撞狂奔向人群。 他的脸被烧得面目全非,耳鼻眼窍都往外喷火,张大的嘴巴里发出凄惨哀嚎——“救我”! 路人们被吓得魂飞魄散,逃命似的远离那团火焰,整条街转眼只剩下吉祥。 她不是不想逃,而是动弹不得。 起先动念要打水救人,手脚却像被无影锁牢牢缚住,木偶翁从怀里滚落在地上。 她喉咙仿佛被烈火烤化了,吸口气都变得格外艰难。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像个风筝缓慢升空,却看不到黑夜里操控她的那根线。 须臾,吉祥双脚离地尺余高。 她看不到自己双目赤红,万千青丝如泼墨散开,而她的脸浸透月光莹泽似玉,美到惊心动魄却诡魅至极。 “不要,放开我……” 她被迫抬手指向火焰中的男子,指尖赤芒暴涨,嘭隆一声,火光汹涌冲天。 那男子被火缠身飞甩出去满地打滚,凄厉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直到他丧失了挣扎之力,从头到脚烧成一副焦黑骨架。 吉祥亲眼目睹这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她和吓懵的路人没分别,手脚不受控制地僵在半空,像个牵线木偶任人摆布。 然而更恐怖的还在后头。 那具焦尸身上火光渐弱,最后一缕黑烟消散,骨架上的血肉竟然疯长回去,就连生前穿戴都恢复如初。 衣冠鞋履无不是崭新挺括,露出袖口的双手却苍瘪如柴,再看他眼窝深陷脸颊枯槁,分明像被吸尽精气而亡的干尸。 有人认出死者身上戴的佩饰,惊惶大叫。 “这不是永安侯府的玉佩吗?” “你们看他像不像世子爷宋明焱?老天,他到底是被烧死的还是摔死的?” 永安侯世子横尸街头,众人都看见他被火烧身,又眼睁睁看着他的骨灰长出血肉。 太离奇了!谁都没见过这种死法! 说实话,吉祥也没见过,更没想到宋明焱死到她面前! 人群中不知是谁怒吼一声“妖女”,那一道道恐惧目光齐刷刷转移到她身上。 “没错,我们都看到了!是这个妖女烧死了世子爷!” “她就是吸人精气的魅妖?前几日死的那些人都是她害的?” 有些胆小的叫嚷哭作一团,还有人闹着去报官捉妖,大街小巷到处混乱不堪。 吉祥在半空拼命挣扎,她还没来及解释一句,就变成了众人眼里的魅妖! “不是我,我没有杀人!” 她使出全力的狮吼功震碎无形屏障,空气里泛起层层涟漪,微弱的声音终于冲破结界。 但在她想挣脱束缚的时候,人群里钻出来七八个道士,自称是下山云游的玄黄教弟子,路人都哭求他们降妖除魔。 道士们围绕吉祥快步如飞,一圈圈沿着八卦阵打转,手朝四方挥洒拂尘念咒语。 “普告九天,道炁常存!威震八海,凶秽退散……” 吉祥眼前震碎的结界再度合拢,封闭了她所有声音。 她在天旋地转中迷失方向,耳边充斥着繁冗的咒语,又回到记忆里燃烧的火堆。 白衣女子伫立于滚滚浓烟中,她笑容清冷凄美,唯独不见畏惧。 当无数火蛇缠上她脚踝,女子嘴里念念有声,眼底赤焰翻涌成滔天火海,将方圆百里焚之一炬。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璞灵一族永不为奴!” 白衣女子置身于无垠灰烬,未染尘埃洁白如初。 她仰首向幽寂苍穹呼喊,周身萦绕的月辉汇入心房,一寸寸剖开无瑕胸腔。 她眼底满怀喜悦不见苦痛,晶莹玉髓浮出胸腔升空而去,飘荡间凝聚天地之灵气。 呼风唤雨,电闪雷鸣,盘旋成狂啸漩涡搅碎天幕,破开穹宇深处的九阙虚空。 与此同时,被囚禁在各地的璞灵姐妹蒙受召唤,纷纷释放出灵力升空逃脱。 虚空缝隙慢慢闭合之时,白衣女子微笑阖上眼,轻盈身姿像雨后凋零的落花,飘进青衫男人鲜血淋漓的怀抱。 “初月,抱歉我来迟了,救不了你。” 耳边是男人颤抖的低泣,他摸索着与她十指相扣,感受彼此孱弱的心跳。 白衣女子目光飘忽看向男人侧颜,却见他头破血流,双眼被刺瞎惨不忍睹。 两人的体温逐渐冰冷,却在彼此怀里倾诉最热忱的情愫。 “书生,你我注定无缘相守,为我赔上一条命值得吗? ” “初月,倘若有一日你能记起我,生生世世为你死都值得。” 吉祥看到男人后脑的伤口血流不止,她忽觉心如刀绞,迷离中看那男人甚是眼熟。 他长得好像裴砚舟啊。 她见不得血,移开视线打量白衣女子,恍惚看到了自己的脸。 怎会如此?她和裴砚舟竟相识于前世? 吉祥思绪飘渺,良久听到白衣女子一声轻叹。 “书生,你为何这么傻……” 青衫男人再也没有言语,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互相依偎着静待心跳静止,心甘情愿共赴黄泉。 吉祥不知不觉流下泪,她想替他问一问。 来世若有重逢,她认出你了吗? “杀了魅妖,不除掉她还要害人……” “永安侯世子死得好惨啊,烧成骨灰差点还阳太邪乎了!” 罗志远心急火燎赶来现场,扶正头顶歪斜的官帽,盯着宋明焱的尸体不得其解。 赵府尹带来众多人证,七嘴八舌讲明案发经过,供述大致相同,并无差漏。 “魅妖?她不是裴砚舟的小跟班吗!”罗志远斜瞥昏迷不醒的吉祥,她躺地上被道士五花大绑,额头还贴着几张符纸。 赵府尹看都不敢看她,更怕得罪永安侯府,只能仰仗刑部尚书揽下这桩案子。 “罗大人,街上百姓可都看见了,是她腾空作法烧死了世子爷。幸亏几位道长挺身相救,不然恐怕还有更多人丧命!” 大理寺一个小卒子不足为惧,难缠的是裴砚舟。 但宋明焱把命都搭进去了,上有老侯爷,下有遗腹子。还有他家里母老虎,宫里宋贵妃,哪个不比裴砚舟厉害? 罗志远推脱不了,他不得不给永安侯府交代。 “凶犯是不是魅妖,本官未曾眼见不能妄言。不过今日在桃源岛,她殴打世子爷是事实,朝中同僚都能作证。” 赵府尹闻言暗喜:“仇恨已久,蓄谋行凶,这就是她杀人的动机啊!” 何况还有数不清的人证,即使裴砚舟多长八张嘴,也不可能为她翻案了。 罗志远急得焦头烂额,哪还顾得上老对手。 宋明焱的死讯想必已传进宫里,他家姐是要风得风的宠妃,跑到皇帝面前掉几滴眼泪,裴砚舟这回别提摘乌纱帽,就算摘脑袋也保不住吉祥。 “来人,把凶犯押回刑部再审!” 罗志远一声令下,吉祥稀里糊涂被判了死罪。侍卫们抬走了宋明焱的尸体,那几位道士也被请回去做人证。 围观百姓拍着胸口感叹,太残忍了,真是越美丽的妖精越可怕。 居然变成姑娘家混进大理寺,也就是鬼差裴无常能镇住她,放她出来就害死了世子爷。 夜色暗涌,水泄不通的街头渐渐清静下来。 钟朔走到摇曳的灯笼下,弯腰捡起滚到路边的木偶翁。 他轻轻擦拭笑面佛脸上的灰尘,目光凝重望着囚车远去的方向。 当时他在城楼下被百姓唾骂,就算裴砚舟笃定他是无辜的,哪来的勇气对抗万众质疑? 方才他听到吉祥的呼救,都不敢上前一步。 裴砚舟绝非凡夫俗子,也许他可以改变这个世道! 夜阑更深,俗世的生死尚未惊扰书房静谧。 魏平派人送来精心准备的饭菜,掐着时辰算吉祥多久没回来,他们大人就等了多久。 “大人,您别等小祥子用宵夜了,我看她八成又去撷芳轩鬼混了。” 裴砚舟摊开手里那本《封诊式》,一笔一划写下批注,教她分辨足印的细微之处。 “放那儿,等她玩够就回来了。” 魏平真好奇,小祥子给大人灌过几坛迷魂汤? 话音刚落,门外吏员神色慌张来报。 “大人,钟朔求见!他说小祥子被告谋害世子宋明焱,刑部罗尚书已抓她去审问!” 裴砚舟手腕一顿,笔尖那滴墨淹没了刚写好的批注。 第33章 兴风作浪 昨夜风寒露重,深秋的萧瑟让人辗转难眠。 吉祥眼睛一闭一睁,发现自己还躺在囚车里。苍灰的天际飘过几片云翳,宛如记忆里零落的焰火。 满是灰烬的天地里,那对相拥的背影定格在永恒,千言万语随风消逝,痴情缠绵遥寄于来世。 永别那一幕印象太震撼。 吉祥记不起听过的情话,看过的容颜,只记得青衫男人模糊的轮廓,不知为何就想起裴砚舟。 她被陷害成杀人魅妖,燕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大理寺应该也听到动静了。 裴砚舟相信吗?如果他不信,为何不来救她? 清晨秋风冷冽,像淬了冰的鞭子抽打皮肉,冷得吉祥浑身直打哆嗦。 她双腿越发沉重麻木,很快将变成失去知觉的石头。 这真是有嘴说不清,但她不想背上宋明焱那条人命,嫌脏。 吉祥靠坐在颠簸的囚车里,扯了扯衣摆遮住石化的腿脚,也许等阳光洒进来的时候,她变成石灰被风吹散,就能从世上消失了。 金黄琉璃瓦的灿光刺得眼睛疼,她扬手搭在额前,看到护城河上白玉围栏蜿蜒无边,一座座琼楼玉宇如山峦起伏。 “这就是皇帝老爷住的地方?呦,本座进宫面圣了!” 押送囚车的狱吏听她说笑的语气,看疯子似的瞥她一眼。 罗志远听见也不敢回头,只想把她赶紧送去交差。 听说宋贵妃在皇帝面前哭闹整晚,非要将魅妖治罪方能解恨,还请来司南絮当众除魔。 不知好歹的裴砚舟也派人传话,声称证据不足,要求刑部押后再审。 呸,他算什么东西! 于公于私罗志远都记恨裴砚舟,难怪瞧不上他闺女,敢情跟妖女终日厮混。 囚车停靠在金銮殿外,司南絮身着道袍挥舞桃木剑,法坛上八卦阵摆放着五色灵石,在燃烧的青烟中氤氲闪耀。 色彩斑斓的光晕笼在吉祥头顶,又让她感到无力挣脱的窒息。 难不成,昨夜操控她的那根线就在他手里? 对啊,玄黄教的道士早不来晚不来,偏等她喊冤出面煽动民心,坐实她妖女之名。 哪有这些巧合,司南絮不就是玄黄教掌门! 龟孙子,原来是被他陷害了! 吉祥理清头绪反而不慌了,她走不动道被狱吏架起来拖进大殿。 与司南絮擦肩而过时,他目光悲悯地望着她,像度化妖魔的无垢圣尊。 吉祥面色苍白如雪,凌乱发丝被冷汗黏在鬓边,看上去憔悴柔弱惹人怜惜,但她灵动的眼眸依然明亮,灼热得像刺骨的焰阳。 她唇边勾起讥诮冷笑,厌恶地瞪着他啐一口:“无耻小人!本座绝不会饶了你!” 司南絮不躲不避,目不转睛看着她被拖走,无波眼底竟生出些玩味。 像被他捡来的小野猫挠了一爪子,又爱又恨想收拾她一顿,但又舍不得,更想让她永远臣服自己。 司南絮摸了摸被她啐过的脸庞,眼神诡异地变为宠溺,摇头轻笑:“她好聪明,我的良苦用心都被识破了呢。”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熏香馥郁,触目可及之处富丽奢靡。 吉祥心情好愿意多看几眼,但她被狱吏当成敝履丢进去,瘫坐在冰冷石板上爬不起来,任由那些嫌恶的眼神鄙夷唾弃,她恨不得把所有人的眼珠子挖出来。 她杏眸含嗔怒视群臣,瞪得他们头皮发麻,连龙椅上的皇帝都挨了眼刀子。 皇帝身边的老宦官指着她尖声骂道:“大胆!圣上龙颜也是你这妖女敢窥觑的!” 既然凡人都不敢得罪皇帝,她想脱身也得卖他点面子。 吉祥眼波流转软下嗓子:“瞎说!我可没有偷看,我光明正大给皇上看面相呢。” 人人避如蛇蝎的魅妖,近看是娇美清婉的小姑娘,莫说她刻意扮柔弱惹人怜,方才嗔怨的模样也是别有风情。 德兴帝阴沉的脸色稍有缓和。 传言魅妖何其凶残杀人如麻,眼前这姑娘站都站不起来,哪来的力气纵火行凶? 况且,她是裴砚舟力荐的封诊术传人,在大理寺办过不少好差事。 刑部若是抓错人放过真凶,裴砚舟必不会善罢甘休,岂不是中了朝堂失睦的诡计? 德兴帝佯装好奇:“哦?那你观朕面相如何?” 吉祥瘫坐在龙椅数丈开外,中间隔着百余名大臣,以凡人眼力连皇帝样貌都看不清,哪还能给他看面相。 但在吉祥眼里,皇帝脸上的汗毛都根根清晰。 裴砚舟送她的那本《封诊式》,前几日闲来无聊翻过几页,看得津津有趣受益良多。有几处读不懂的放在那里,留着裴砚舟给她批注。 千人千面,指纹与足印各不相同,就连指甲与毛发都能辨别凶手。 书上写得有理有据,结合她的天赋如虎添翼。 “皇上龙睛矍铄,雍容轩昂,耳阔根深如南山不老松,唇圆气沉堪比神峰仙羽鹤……” 吉祥搜肠刮肚拍马屁,逗得皇帝抚髯大笑。 群臣没想到皇上和魅妖搭上话了,暗自焦灼,唯恐裴砚舟依仗圣宠包庇妖女。 末了,吉祥委婉点明,“皇上勤于朝政为民操劳,偶有腿脚不便,还请多保重龙体。” 群臣惊愕愤慨,这妖女会不会说话,竟敢诅咒皇帝不良于行?老宦官脸色也变了,忐忑不安地偷瞟皇帝。 德兴帝沉下脸像是不悦:“此话从何说起啊?” 吉祥咬着牙直起腰,神情严肃也不再谄媚。 “卑职吉祥乃封诊术传人,观相貌辩体态便知对方隐疾。皇上龙体康健无大碍,平日饮食清淡便无后顾之忧。” 她说得隐晦,德兴帝心知肚明暗自称奇:“封诊术竟与医术相通?” “非也,皇上龙体不适以致腿脚失衡,长此以往面部肌理走向也有细微差异。请恕卑职冒昧揣度,若有差错甘受重罚。” 小姑娘不卑不亢颇具自信,倒有几分裴砚舟的傲然风骨。 德兴帝沉默了,除了太医和近身内侍,他从没对谁说过寡人有痔。 看来封诊术果然神奇,难怪裴砚舟如此看重她,这么个人才怎会被当成妖怪? “赐座,扶她起来!”德兴帝放下疑虑,亲切地唤她,“小祥子,你的腿怎么受伤了?” “多谢皇上关怀,昨晚卑职被罗尚书绑去刑部大牢,双腿血液不畅被捆麻了。” 德兴帝怒拍龙椅:“放肆!小祥子身为大理寺吏员,尚未定罪岂能任刑部动刑!罗志远,上回就是你误抓钟朔险些酿成冤案,吃一堑还不长记性!” 罗志远的膝盖都像被拍碎了,惶恐下跪:“微臣监管不周,许是狱吏未及时松绑,万望皇上恕罪!” 老宦官从他身边走过冷哼一声,殷勤跑过来搀扶勉强支撑的吉祥。 她腰身正在石化,每次挪动都疼得颈背冒汗,再迟片刻怕是连手都藏不住。 罗志远磕头求饶想不通错在哪里,司南絮和乔睿行递个眼色,示意按兵不动。 郭巍时刻留意乔睿行神情,察觉有异,寻思恶卒子真是被陷害的。 假设她拥有魅妖的法术,何必蠢到当街杀人被抓现行?完全可以无声无息除掉宋明焱。 乔睿行利用吉祥对付裴砚舟,该不会也是冲他来的?大理寺廷尉若是换了人,暗中勾结将他排挤在外,还不如现在的日子好过! 裴砚舟啊,你小子怎么还不来? 群臣不敢再小瞧吉祥,三言两语哄得皇帝赐座,难道她真是查案高人,并非魅妖? 司南絮趁皇帝质问罗志远,悄悄溜到吉祥身后,居高临下打量她双腿。 他直觉有猫腻,却又不便触碰,裴砚舟迟迟没来上朝也很反常。 司南絮借故扶她一把,在她耳边轻笑:“裴大人久未露面,莫非有意与你撇清干系?” 吉祥反手推开他:“关你屁事。” 血雨腥风的关口,她没指望裴砚舟袒护自己徒留把柄。但听到这句话,心里还是像被针尖扎了下。 司南絮不以为然地笑笑,指尖划过她手背,顿觉凉得像冰,抑或是石头。 璞灵身如美玉柔润,为何她这般不同?再看她面容血色尽失,像是灵魄受损! 昨夜他略施法术,她便无反抗余力……慢着,该不会她已与他人命脉相连,将玉髓给了裴砚舟? 裴砚舟在中秋夜逃离命数绝非侥幸,而是他得到玉髓续命。这也意味着,吉祥和裴砚舟同生共死,焚毁玉髓两人必死无疑。 司南絮豁然顿悟,怪不得裴砚舟百般护着她,吉祥亦对他死心塌地。 裴砚舟何德何能! 这一刻司南絮嫉妒得发疯,他想不管不顾掳走吉祥,迫使裴砚舟交出玉髓。不然他宁愿亲手毁掉她,也不许别人得到! “魅妖祸乱人间,求皇上为舍弟做主啊……” 殿外忽传女子哀凄的哭声,娇柔婉转哭得人肝肠寸断。 吉祥看她华服曳地跪在石阶上,盈盈柳腰不堪风吹,满头珠翠随她的抽泣轻颤悠晃,在煦阳下荡开碎金流光。 “爱妃快快请起!”德兴帝怜惜她痛失家人不忍苛责,吩咐老宦官送她回后宫。 宋贵妃哭了一整晚,美若仙子也难免憔悴。想到枉死的亲弟弟,怨愤眼神狠狠剜在吉祥身上,热泪盈眶地哀求皇帝。 “舍弟循规蹈矩忠于朝廷,可怜他还没见到弟妹腹中孩儿,就被妖女虐杀惨死街头。妖女不死,舍弟亡魂难得安息,臣妾无颜面对双亲弟妹,自请出宫入庵为尼。” 老宦官吓得叫了声贵妃娘娘,群臣都眼观鼻,鼻观心装木头。 德兴帝急得大步走下龙椅,亲自将她搀进金銮殿:“爱妃莫要置气,朕一旦查出谋害世子的真凶绝不轻饶!只是这案子尚有蹊跷,还需从长计议。” 宋贵妃横手怒指吉祥:“街上所有人都看到她作法纵火,何来蹊跷?” 那指尖蔻丹鲜红如血,吉祥心烦气躁拍开她的手:“眼见未必为实,道听途说更不可信,麻烦你别指着我。” 宋贵妃气得打哆嗦:“就是你!明焱在桃源岛被你辱骂殴打,还被你这妖女活活烧死……” 司南絮瞅准时机,右手在袖中捏个诀。 空中气旋将宋贵妃震出数步,她狼狈地后仰栽了跟头,险些撞倒身边的皇帝。 群臣大惊失色疾呼皇上当心,老宦官带宫女七手八脚扶起宋贵妃,大殿里乱作一团。 吉祥有种不妙的预感,猛回头紧盯着司南絮,只见他冷酷地勾起薄唇,拱手禀奏。 “皇上请回避,微臣感应到此女有妖气!倘若罗尚书无法定夺真凶,微臣愿将她押至钦天监日夜看管,以免她妖性大发再次伤人。” 人们都愿意相信亲眼所见。 因此皇帝相信吉祥是奇才,在裴砚舟赶来之前愿意代他庇护。 但心爱的宠妃被妖气所伤,意外就发生在眼前,如何还能坚信吉祥是无辜的? 德兴帝从没被妖邪冲撞,陡然生出厌烦之心,连吉祥的脸都不想看见,挥袖允了司南絮。 “也好,先将她押下去,日后查明证据再审。” 吉祥心底狂冒寒气,司南絮已经怀疑她了,若被他碰到变成石头的双腿,眼下就得被当成妖女处置。 “皇上,卑职不是魅妖!皇上若是不信,就把我关进司狱!” 司南絮阴冷地戳穿她心思:“你这魅妖谎称封诊术传人,还想故技重施蛊惑裴廷尉,诓骗皇上颠覆朝纲?你死心,裴廷尉不会包庇一个妖女!” 吉祥靠坐在椅背上,斑驳石纹狰狞爬上她脖颈,喉咙里像灌满泥浆,呼吸都快停滞了。 她不能被司南絮带走,她死也要见到裴砚舟。 “司南絮,分明是你陷害我……”吉祥拼尽最后的力气,发出沙哑含糊的声音。 除了司南絮,大殿之上没人听得见。 他漠然看着她痛苦挣扎,凝目注视她颈侧时隐时现的石纹,碍于还有其他人在场,竭力忍住一探究竟的冲动。 德兴帝已疑心她是妖,怎能再让她祸害朝廷重臣,不耐烦地催促司南絮押下去。 形势骤变,罗志远撺掇群臣作证,指认吉祥与宋明焱有仇在先。 郭巍眼看败局已定,一心提防乔睿行,闭上嘴装哑巴。 “我不走,我要等裴砚舟……”吉祥双手死死抠住椅背,鼻尖泛酸,杏眸含雾无力地摇头。 他说过,他不会抛下她。 “裴砚舟,你快来啊!”吉祥仰起头泪花翻滚,嘶哑地一声声叫他的名字。 也许是诚意感动了上天,她透过朦胧泪眼,依稀看到皓月般的身影乘风而来。 第34章 震撼朝堂 裴砚舟身披晨晖阔步前行,绛紫色官袍衬得玉面瓷白,浓眉深目,仙姿俊朗如天庭神只。 金銮殿里霎时静默,只听他从容脚步声。 讨伐吉祥的群臣愣怔失语,司南絮一时也忘了如何应对。 几息之间,裴砚舟衣袂生风步入大殿,他面无表情从吉祥身边走过,眼帘微垂瞥她一眼。 小狮子那身吏服微潮脏污,贴伏着冰冷石化的双腿,曼妙身形几近僵硬。 夜露寒霜打湿她鬓发,眉梢眼尾凝上一颗颗水珠,在睫羽扑闪间晶莹欲坠。 她脸色苍白如纸,看到他瞬间红了眼,眼角滑落的那滴泪满是委屈。 裴砚舟目光幽沉停下脚步,清冷得像雪山苍柏。 吉祥心跳快得要涨出来,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见他平静移开视线,躬身拜见皇帝。 “永安侯世子宋明焱遇害一案,微臣已连夜查明死因,恳请皇上恩准微臣禀奏案情。” 裴砚舟惯来沉静漠然,冷淡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他此刻与她近在咫尺,却让人感觉遥不可及。 吉祥心底的期盼被失落淹没,她身上好冷好疼,没有灵气滋养她会死去。 他明明都知道,为什么不来抱抱她? 群臣从震惊中回过神,妖女杀人被抓现行,裴砚舟还敢来救她,这感情着实不一般啊。 原本不信裴砚舟豢养女吏取乐的同僚,现在也都深信不疑了。 “众目睽睽之下,魅妖当街作法杀害宋世子,罪证确凿还用得着你去查!”乔睿行话刚出口,罗志远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恼恨怒指那对老相好。 “裴砚舟,你公私不分被妖女蛊惑,如今闹出人命,你还要袒护她到何时!” 郭巍想趁乱踩几脚来着,但以他对裴砚舟的了解,这小子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朝堂上不容儿戏,万一真被他找到翻案的证据,现在跳出来岂不是自取其辱? 德兴帝怀里拥着宋贵妃,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让他心疼,想起被妖女冒犯就来气。 但见裴砚舟成竹在胸,对吉祥也没有流露出偏爱,不像是被美色蛊惑的样子。 “皇上,微臣先将妖女押回钦天监,以免她作恶伤人。”司南絮看出皇帝在犹豫,唯恐吉祥向裴砚舟求救,袖风鼓荡想把她击晕。 “司监正!皇上金口未开,何时轮到你来插嘴!”裴砚舟凛冽回眸,冷厉目光似凝出实质寒刃,戳穿司南絮暗不见光的阴思。 他身形骤颤,像被挑断手筋猛地缩回右臂,仍难平息心胆俱裂的震撼。 怎么可能!病秧子死里逃生改变了命数,未曾修行竟能抵御他的道法?太不可思议了,这就是玉髓的神奇力量! 裴砚舟侧身以袖遮掩手掌,不着痕迹地握住吉祥肩头,催动心脏深处跳动的玉髓,灵气源源不绝渗入她体内。 久违的暖意笼罩着她,驱散了骨子里的寒冷。爬上脖颈的青灰石纹慢慢消失,整个人像泡在温泉池里,僵硬手脚重新灵活起来。 身子不痛了,脑子也好使了。 笨啊,有什么好难过的? 裴砚舟要是怀疑她,犯得着连夜查案闹上朝堂?他需要时间证明她的清白,为了公义连皇帝都不怕! 他是个有良心的好官呢。 吉祥冰封的心房被暖流融化,脸色红润,额前鬓边的冷汗正在褪去,她欣喜地睁开莹亮杏眸,瞳仁清明如初。 小狮子之前脆弱得像残雾,风一吹都怕消失无踪,还好,她又恢复了活力。 裴砚舟看在眼里,竭力克制拥她入怀的冲动。 他指腹飞快逝去她眼角泪痕,掌心轻轻摩挲过柔润雪颊,面不改色地悄然收回手。 “小祥子是此案重要人证,本官即刻审问她!”裴砚舟貌若疏离看她一眼,神情犀利与司南絮对视。 “谋害宋明焱的凶手另有其人,死因也并非妖法邪术,本官将当朝回禀皇上。” 这话换个人说谁也不信,可他是裴砚舟啊,再离奇的案子都能查个水落石出。 群臣迟疑着不敢随便站队,郭巍那老狐狸闷声不吭,司南絮和乔睿行势单力薄,罗志远眼巴巴盼望皇帝定夺。 后宫不得干政,但事关娘家的尊严,宋贵妃又气又急哭得更凶了。 德兴帝不信吉祥,也不想做个糊涂皇帝。 魅妖之说细思极恐,宋明焱死得不明不白,他必须给永安侯府交代,亦不能让枕边人寒心。 群臣本就质疑裴砚舟与女吏苟且,司南絮也声称感应到妖气。这桩案子若不能服众,往严重了说将动摇江山社稷。 然而,裴砚舟从未让他失望。 他倒要看看,一力扶持的栋梁之材还有多少真能耐。 “永安侯世子不幸遇害,朕极为痛心深感震惊!裴爱卿,你查到什么尽管道来,绝不能放过惨无人道的凶手!” “微臣遵命。”裴砚舟宠辱不惊的孤傲令人感叹。 不愧是皇帝视若亲生的宠臣,那妖女都敢对娘娘动手了,居然还能被裴砚舟保下来。 乔睿行眼神阴鸷,抬起头看向宋贵妃。两人刚碰上视线,她扁扁嘴哭倒在皇帝怀里。 “燕安城百姓可都看见了,明焱就是被妖火烧死的,皇上不能听信谗言放过妖女啊。” 德兴帝不耐皱眉:“休要以讹传讹,且耐心听裴爱卿审下去。” 老不死的信个外人都不信她? 宋贵妃悲愤地紧咬舌尖,生怕自己没忍住骂出口。 女人派不上用场,乔睿行深吸气按捺怒火,看也不看无计可施的司南絮。 但他思来想去,都想不出裴砚舟如何破局,胜算应该还在他们手上。 司南絮并非是放弃了,相反他在酝酿一个极为疯狂的念头。 那就是不惜代价占有吉祥,成为她以命效忠的主人! 得到她,不仅能拔除裴砚舟这个眼中钉,取代昏庸皇帝也是手到擒来。 他何须伏低做小屈于人下,得璞灵者得江山! 司南絮暗自施展全力,操纵植入吉祥元魂的灵脉,牵引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可抗拒地走向自己。 就算裴砚舟汲取了玉髓的力量,暂时也无法与他抗衡,不能再犹豫了,否则将错失良机。 “唔……”吉祥的喉咙被死死扼住,又被可怕的窒息感控制。 她恐慌地瞪着势在必得的司南絮,手指狠掐住椅子扶手,根根指节被勒得发白,并拢双腿不肯挪动一步。 “小祥子。”裴砚舟察觉空气中有异动,但他终究是凡人不懂分辨,焦灼地叫住她。 “昨晚在夜市街头,你也亲眼看到宋明焱身上起火是吗?” 吉祥无力开口,勉强地点了点头。 她像一尾被钓上岸的鱼儿,拼命张开嘴想呼救,清澈眸子里涨满血丝,红得要滴下来。 小狮子忍得很辛苦,饶是裴砚舟不曾修行,他也能看出不寻常。 在皇帝的警惕注视下,裴砚舟镇静自若走到她面前,高大身影挡住司南絮目光,如一把利剑斩断无形的灵脉。 充沛灵力灌进她眉心神窍,吉祥仰起身子深深吸气,像鱼儿重回溪流活过来。 “那好,你当着皇上的面,复述一遍当时的情景。”裴砚舟加重语气格外叮嘱,“切记!不得有任何隐瞒。” 吉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整座大殿之上,唯一能救她的只有裴砚舟。 皇帝等人都不在乎她死活,司南絮押她去钦天监恐怕有去无回。 既然裴砚舟已经为她铺好退路,倒也不必争一时之气,只需照做就好。 吉祥眼前立着坚不可摧的盾牌,她趁喘息之机道明始末。升空纵火,骨灰还阳,与百姓千篇一律的证词毫无差别! 司南絮前一刻恨不能掀翻金銮殿,此时却猜不透裴砚舟葫芦里卖什么药。 裴砚舟压根没想争辩。 发生过的“事实”不可更改,与其徒劳扭转他人眼光,顺势而为方是上策。 等皇帝和群臣被同样的疑惑折磨,急到抓心挠肺之时,将被突如其来的惨象颠覆认知。 “啊啊……”尖锐的惨叫声刺穿众人耳膜。 候在龙椅旁那位老宦官浑身着火,他挥舞双臂冲向群臣,被台阶绊倒在地上翻来滚去。从头到脚被烈焰烧成骷髅,张大嘴巴痛苦地嘶喊挣扎。 群臣瞠目结舌推搡着后退,唯恐惹火烧身。 包括司南絮在内,所有人紧盯火堆里打滚的老宦官。看着他被烧成焦黑骨灰,待火焰一点点熄灭,那副骨架又长出血肉。 正如昨晚街头发生的惊悚一幕。 德兴帝心中大骇,甩开吓傻了的宋贵妃,龙睛暴怒直视着吉祥。 他以为魅妖烧杀宦官震慑自己,但见那姑娘躲在裴砚舟身后,小手扒住他臂膀,探出半边脑袋越怕越想看。 啥玩意儿,不是妖女作祟? 那是谁吃了豹子胆,竟敢在朝堂上兴风作浪! 德兴帝看向无动于衷的裴砚舟,沉思不语。 莫非这就是他禀奏案情的新把戏?好,凶手是谁太让人好奇了! 最后一缕焦烟飘散而去,裴砚舟大步上前扶起老宦官。 “贺公公,快请起,本官事先没打声招呼,劳烦您配合作证请多包涵。” 在群臣惊呼声中,老宦官头晕目眩站起来,两眼发直钉在裴砚舟脸上。 “作、作证?老奴没被火烧死?” “当然,贺公公亲身经历的是一场幻象,您看看身上有烧伤的痕迹吗?” 老宦官手忙脚乱拍打身体各处,不痛不痒,就是屁股摔得疼,一张嘴嗓子也喊哑了。 “裴大人,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裴砚舟坦然笑道:“贺公公已当场演示,诸位都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了。” 他转身拱手行礼,“回禀皇上,此乃幻术师操纵的幻象,耍把戏的障眼法罢了,绝不是传闻中的妖火。” “幻象不能伤人分毫,更不可能致死,但能给人造成恐慌。因此死者宋明焱出于恐惧挣扎呼救,骨灰还阳只是恢复他本来的死状,并非妖法作祟。” 德兴帝将信将疑看了眼老宦官:“没烧着你叫什么?” “老奴害怕就慌了神,忍不住啊……” 红光忽闪,德兴帝瞅见自己胡子着了火,拍着龙椅跳起来大喊大叫。 裴砚舟蹙眉往殿外瞪一眼,那把火不情不愿地熄灭。 德兴帝被吓出浑身冷汗,手发颤摸了摸顺滑的胡须,总算体会到老宦官那种感觉。 没有痛感,也没闻到焦糊味,只是糊弄人的幻象,视觉冲击却不亚于真实火焰。 “皇上请恕幻术师冒犯之罪!”裴砚舟恭敬跪拜,“微臣得知宋世子离奇身亡,遂想起书中奇闻记载,连夜找到进京巡演的西域幻术师。” “微臣推测出死者真正死因,急于进宫禀奏,一时疏忽未教她规矩,还望皇上从轻发落。” 德兴帝这边没发话,宋贵妃尖声叱骂:“好一个不懂规矩的东西,竟敢串通妖女蒙骗皇上!裴大人枉费皇上对你的信任,如此草率轻贱世子性命……” 说到伤心处,她抽噎着泣不成声,“明焱克己复礼与人无仇,谁会这么狠心要他的命。” “爱妃节哀。”德兴帝从心里倾向裴砚舟,但还有疑问没解开,“裴爱卿,据你推测凶手擅长幻术,制造假象陷害小祥子?” 裴砚舟谨慎斟酌:“擅长幻术未必是幻术师,也可能是嫁祸他人掩饰死因的一种手段。” 德兴帝觉得有道理,宣幻术师进殿询问。 群臣尚在畏惧幻术的恐怖,思路都被裴砚舟牵着走了。 郭巍和罗志远没想到还有这重转机,谁是凶手真不好定论。 司南絮脸色阴晴不定,乔睿行怀疑他大费周章对付那丫头,能否扳得倒裴砚舟。 幻术师身穿黑色兜帽披风,蒙着墨紫面纱,明眸如星,步履婀娜,说话带一股烤羊腿味儿。 “哦,我亲爱的陛下!您英俊的相貌比太阳闪耀,您睿智的眼神比大海深邃,有生之年见到大梁皇帝是我一辈子的荣幸!” 是人都爱听好话,德兴帝脸庞微红,清了清嗓子问她何为幻术。 得知是西域流传的戏法,又见她空手变鸽子飞遍大殿,皇帝等人都开始相信了。 宋贵妃倍觉荒谬,指着吉祥质问:“鸽子生来会飞,那妖女不靠妖法飞得起来?” “这位美丽的大娘,我也能带你飞啊。”幻术师朝她伸出手,隔空拎起她衣领离地数尺高。 “放肆!还不快放本宫下来!”宋贵妃面色惨白捂脸哭喊,德兴帝听着刺耳不悦摆手。 幻术师稳稳地将她放回原位,声称根本没碰到她,大家看见的依然是幻象。 德兴帝没心情再尝试一次,又问城中是否还有其他幻术师。 “陛下英明!我有些缺德的同行败类,给钱就干陷害别人的坏事。我不缺钱也不缺德,我自愿帮裴大人作证,幻术不是妖火。” 幻术足以欺骗视觉,却骗不过嗅觉。何为真相,找来人证再问一遍就能知晓。 德兴帝更在意宋明焱真正的死因。 “裴爱卿,你说幻术是嫁祸于人的障眼法,那么明焱究竟因何身故?” 裴砚舟跨步一拜:“请皇上准许微臣当堂验尸。” 第35章 死因成谜 当堂验尸? 大臣们上了半辈子朝,何时见过有人将尸体搬来金銮殿。 开玩笑,这可是皇宫又不是义庄! 德兴帝坐在龙椅上见惯生死,但要直面验尸还是头一遭。 且不说血肉碎骨有碍观瞻,那死者家人在他怀里哭得正伤心,当众剖腹未免太残忍。 宋贵妃拿丝帕抹泪的空隙,偷看皇帝皱眉松口气。 当堂验尸简直放肆,裴砚舟那厮其心可诛!还好老不死的没答应,不然将她娘家的颜面置于何地。 裴砚舟料到众人所想,在德兴帝拒绝之前抢先解释:“微臣不敢亵渎朝堂,所谓验尸,只是取世子一缕头发验明死因。” 仅凭头发验尸,他能查出个鬼! 郭巍和罗志远好奇死了,短短一夜时间,裴砚舟变戏法也变不出证据啊。 乔睿行气恼过后,开始怀疑司南絮是不是凶手,否则他为何处心积虑嫁祸小卒子? 实际上,司南絮并不在意世子怎么死的。在他眼里,这不过是抢走吉祥的一次机会,可惜半道被绊脚石坏了好事。 他阴仄仄地斜睨裴砚舟,太荒谬了,连夜找来个西域幻术师?这种鬼话偏还有人相信! 口音怪异的幻术师明显有灵力,而且给他的感觉很熟悉,就像之前曾经交过手。 司南絮静下心分辨对方气息,鼻尖微动,闻到淡淡的胭脂芍药香。 是她?擅闯钦天监的撷芳轩花魁! 吉祥凝神察看那位幻术师,她身上捂得密不透风,一双美眸依然明媚动人。 她心头骤亮,唇边飘出轻不可闻的气音:“柔儿姑娘,是你吗?” 许婉柔想回头却忍住了,从身后朝她挥挥手,又指了下裴砚舟,怪他不许自己多话。 吉祥喜忧参半地望着裴砚舟背影,他当真查出宋明焱的死因,还是为了救她而冒险? 司南絮用道法冒充妖法,裴砚舟将计就计借幻术平息谣言。 柔儿姑娘真是幻术师吗?方才大闹金銮殿,都是裴砚舟教她的主意? 疑问尚未解开,吉祥更担心验尸落人口实。 群臣忍不住窃窃私语,都觉得裴砚舟逞强好胜,剪头发验死因根本不可能。 德兴帝略作沉吟,坊间朝堂谣言四起,验尸也不是不行,至少能堵住悠悠众口。 “裴爱卿,你真有把握验明世子死因?” 宋贵妃听出皇帝被说服了,拧着帕子擦红眼眶,激动得哭喊出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世子尸骸岂容他人损毁!” 想到痛失爱子的永安侯夫妇,德兴帝面有难色,孝字当前,怕自己有失民心。 裴砚舟不慌不忙朝宋贵妃躬身揖礼:“娘娘所言极是,人生一副皮囊皆由父母所赐,理应珍惜生命侍奉双亲,方为孝之始也。” “然世子死于非命人心惶惶,皇上也因此忧思难安。微臣感念皇上仁德,谨愿早日查明真相缉获凶手,以慰世子在天之灵。” 德兴帝早有不满妇人哭闹,闻言拍案定音:“好!裴爱卿但查无妨!” 皇帝御口一开,宋贵妃恨红了眼咬着帕子,看到亲弟弟的尸骸被抬上金銮殿,只觉永安侯府那片天都塌了。 “明焱啊,你枉死街头叫父母妻儿如何是好,你快显灵告诉姐姐是谁害了你!” 她哭得撕心裂肺,老男人指望不上,娘家又风霜雪雨,日后还怎么在后宫立足。 重头戏上场了,谁也不在乎她的苦楚。 众人把目光放在裴砚舟身上,罗志远都没计较他从刑部抢来宋明焱的尸体。 那具尸身衣冠平整,年轻人肌理饱满骨骼匀称,除了面色过于苍白,他双目紧闭貌似熟睡。 但在吉祥看来,宋明焱死得确实蹊跷。 裴砚舟与她朝夕相处颇有默契,一个眼神就懂彼此心意:“小祥子,你发现什么尽管道来。” 许婉柔扭着麻花腰往后退,双手合十念着天佑大梁,自来熟地向群臣致礼。 司南絮急于上前探听,视线却总受她干扰,前后左右都被封死不说,还被她一扭腰撅到柱子上。 许婉柔趁人不备,揪住他衣领按在墙角,咬牙切齿地恐吓道。 “臭道士,你给老娘死心!再敢算计我姐妹,仔细老娘剥了你的皮!” 司南絮被她钳制无力挣脱,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羞恼得俊脸扭曲,直视着她讥笑道。 “没想到传说中温婉多情的璞灵女子,也有像你这样的泼蛮异类!” 许婉柔吹歪面纱啐他一脸:“传说?还不是你这种男人的狗屁臆想!有本事出去跟老娘单挑!” “放开我。”司南絮隐忍地闭了下眼睛,再次抬眸眼神寒凉如冰,“否则,大不了鱼死网破。” “呵,少来这一套。”许婉柔额头跳青筋,顾全大局,她忍。 “但愿有一天,你这拳头也能比得上你嘴硬。” 许婉柔轻蔑地松开手,拢紧脸上面纱,笑眯眯扭腰晃回殿中,拽着烤羊腿腔调高呼皇上万岁。 身为玄黄教掌门,司南絮从没尝过败北的滋味,今日却接连输给裴砚舟和许婉柔。 璞灵的力量深不可测,他还是轻敌了。 晨光穿透镂空窗格笼上俊美侧颜,狭长桃花眸里布满阴翳,他抬起手背狠狠蹭去脸上飞沫。 就这么认输吗?不,这一切远没有结束…… 没人留意角落里滋生的心魔,所有视线都跟随吉祥看遍尸体,愣是没找到她说的疑点。 “死者头皮渗出蛛网状乌紫血点,鼻孔里有灰色涕沫,牙根发青,应是死于毒杀。此外,死者喉咙肿胀,眼珠暴突,这些症状是大力嘶喊所致。” 吉祥事先没跟裴砚舟透过底,但见他气定神闲像是早有所料。 德兴帝捋着胡须看向老宦官,见他瞪眼捂住脖颈连连点头,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世子死因竟是毒杀?罗志远,为何刑部呈上的验尸状没写明白,你现在办案都拿谣言做证据吗?” 德兴帝横眉怒斥丢下状子,刚站起来没半晌的罗志远暗呼倒霉,双腿颤巍巍又跪下去。 “皇上息怒,宋世子暴毙于街头,微臣收到赵府尹禀报即刻赶去。现场人证众多,百姓惧怕魅妖杀人,只得先将嫌犯带回刑部受审。” “微臣谨记皇上教诲,不敢草率结案,当晚就命令仵作验尸。银针探毒,饭团试毒,各种法子都用过了,确实没验出死者中毒啊。” 罗志远脑门贴地身子发抖,声音越来越低,“还有酒熏尸骨这个办法,但没经过皇上同意,微臣更不敢擅作主张。” 德兴帝这下也头疼了,剜骨验毒常用于无名枯骨。宋世子还没下葬,老侯爷夫妇怎么可能答应不留全尸。 况且他没看出尸体有中毒迹象,难不成是小祥子瞎说,封诊术传人虚有其名? 吉祥可以看到凡人看不清的细节,但除了裴砚舟,不是谁都愿意相信她说的话。 怎么办呢,她总不能把自己眼睛借给别人。 裴砚舟走到吉祥面前,与她并肩而立:“启禀皇上,微臣以为罗尚书确有验尸并无隐瞒,只是此毒世间少有,常人难以辨别。” 咦,稀罕,他居然不计前嫌帮老对头说话。 罗志远感激得直点头,郭巍都快对他肃然起敬了。 乔睿行没料到宋明焱死于中毒,嗔怪地瞪一眼司南絮,嫌他自找麻烦。 宋贵妃认定裴砚舟替吉祥开脱,不顾皇帝厌烦厉声呵斥:“裴大人休得妄言!刑部仵作都验不出中毒,就凭你信口胡说判定死因?你包庇妖女欺君罔上,理应与妖女同罪惩处!” 群臣交头接耳议论起来,乔睿行不耐地冷瞥宋贵妃,动了下嘴皮子轻骂愚蠢。 德兴帝没搭理她,扬手示意裴砚舟说下去。 “回皇上,行医用药需辨证论治,验尸亦是同理。银针探毒仅用于砒霜等常见毒物,酽醋蒸糯米制成饭团,置入死者咽喉变黑也能验毒。但若是无色无味的剧毒,以上两种方法都不可行。” 裴砚舟走向宋明焱的尸体,德兴帝这才留意旁边有个尺来见方的圆盒子,蒙着黑布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魏平取出匕首割下尸体一缕头发,大理寺仵作老王头赶紧拿火折子烧成灰,双手捧着陶碟都接住了。 魏平掀开蒙在盒子上面的黑布,圆瓷盆里清水见底,两尾红鲤鱼游来游去。 德兴帝大为困惑:“裴爱卿,这是什么验毒的法子,朕从未见过啊。” 裴砚舟详细解释:“皇上,剧毒残留在人体发肤,烧成灰溶于水也有毒性。倘若活鱼中毒死亡,便可推断世子死于毒杀。” 德兴帝催促他快去试,大臣们有人想到食物投喂牲畜试毒,但烧成灰的头发喂鱼真是前所未见。 裴砚舟将陶碟中的焦灰倒进鱼盆,几片灰黑飘浮在水面上,乍看没有受到污染。 那两尾鲤鱼自在游荡,鱼鳃一张一合吸入焦灰,也没流露出中毒迹象。 大殿里只闻众人呼吸声。 按常理来说,鱼在污水中也能存活,何况头发都烧成灰了,吞进腹中并不会致命。 盆中鲤鱼游得不知疲惫,许久都没有异常反应,完全看不出被毒素浸染。 就在群臣等得不耐烦,德兴帝开始动摇的时候,其中一条鱼猛地翻过肚皮,毫无预兆地在水面上打漂。 紧接着另一条鱼也浮起来,腮部张开,鳍尾僵硬。 两尾鱼之前没有任何挣扎,却几乎在同时死去,明眼人都知道不是偶然。 裴砚舟适时禀告:“皇上,这是一种无色无味的奇毒,寻常手段很难验出来。死者中毒后不会立刻发作,言行应该与平时一致,直到毒发身亡造成猝死错觉。” “如果死者生前没有引人瞩目的举动,衙门通常视为心疾发作的意外事件。凶手将无声无息逃脱罪名,真相也将被掩埋于坟墓。” 德兴帝觉得这案子不简单,郭巍和罗志远蠢蠢欲动,该是他们表现的时候了。 吉祥不等俩老头发难,率先对裴砚舟抛出疑点。 “这么说来,凶手最不希望别人发现宋明焱死于谋杀,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嫁祸我呢?” 裴砚舟若有所思看向司南絮:“凶手也没想到被人利用,无端将世子之死闹得满城皆知。” 啊?凶手不是陷害她的龟孙子! “大人的意思是,除了谋害宋明焱的凶手,陷害我的败类另有其人?可我只是大理寺的小卒子,他费尽心思图什么呢?” 吉祥瞪着司南絮故意说给他听,天知道她多想揪住他揍一顿,怕给裴砚舟添乱才忍下来。 毕竟宋明焱的死因才是重点,皇帝和大臣们才不关心她被谁陷害。 裴砚舟也好奇司南絮想从吉祥身上得到什么,只是无法在大殿上直言。 “凡事有图谋方为动机,他陷害你是冲着本官还是大理寺,日后待他落网自能水落石出。” 郭巍等不及插句嘴:“敢问裴大人,宋世子究竟是死于哪种奇毒?” 裴砚舟淡定答道:“暂未可知。” 罗志远冷嗤:“你不知道?那从何判定宋世子死于毒杀?裴大人办案未免太草率了!” 老酸菜有样学样拿皇帝的话给他添堵,裴砚舟不以为然地指向鱼盆。 “二位大人高风亮节,若愿以身试毒必能早日查明案件,也将在三法司垂名青史。” 俩老头气得脸都绿了,他们只想挤走不合群的同僚,这小子却盼着他们去死。 竖子歹毒! 郭巍和罗志远碰了钉子,乔睿行等人也不想自讨没趣。魅妖杀人的谣言被幻术攻破,大理寺那女吏顺利被保下来。 宋世子遇害一案,换个人都查不出名堂,既然裴砚舟咬定是毒杀,这烂摊子丢给他得了。 德兴帝还能怎么选,轰动全城的大案交给谁都不放心,唯有第一宠臣堪当重任。 “可是裴爱卿,适才小祥子冒犯贵妃,司监正感应到有妖气,她若不是魅妖又当何解?” 吉祥对天发誓:“我不是魅妖也不会妖术,若有一句谎话,老天爷罚我以后没饭吃。” 皇帝这话也没错,那么多双眼睛看到她动手,却没发觉是司南絮暗中搞鬼,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裴砚舟看小狮子着急澄清只觉心疼。 片刻前她都快变成石头了,哪有力气去伤害别人。他要是来得再迟些,恐怕都来不及救回她。 出于自责,裴砚舟毅然走向司南絮,凛然与之对视。 第36章 反目成仇 司南絮这场阴谋天时地利,却不料人出了问题。 事发前他碰到宋明焱独自喝闷酒,亲眼目睹他心疾发作暴毙。 原想着死了也是白死,推波助澜陷害一把吉祥,将她从裴砚舟身边夺过来,岂不妙哉! 但他想破头也想不到,堂堂世子竟是死于毒杀。裴砚舟顾及吉祥身份没揭穿他,但执拗下去绝没有好下场。 司南絮见惯了裴砚舟冷若冰霜的模样,深知他眼梢藏笑最是危险。 “司监正,本官不知你如何辨别妖气,难道像你之前混淆了幻术与妖法,捕风捉影将罪名按到小祥子头上?” 他尾音凌厉如箭矢直刺人心,明晃晃的威胁扑面袭来。 吉祥在一旁攥紧拳头,激愤得胸口剧烈起伏,大有跟他决战生死的架势。 许婉柔夸张地伸开双臂在空气中游水,嘴里嚷嚷着正道之光,比划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司南絮心虚地垂下头,面向皇帝拱手解释:“微臣见宋贵妃那一跤摔得诡异,情急之下误以为是妖气浮动,敬请皇上恕罪。” 德兴帝受惊时也疑心吉祥是妖,转而追问宋贵妃摔倒的缘由。 “回皇上,臣妾方才好端端站在那里……”宋贵妃郁气难平正要告状,却见乔睿行挤眉弄眼阻止她说下去。 到底是在后宫混迹多年,她这点眼色还是有的,不甘心地改口道,“臣妾太过气恼,不小心踩到脚摔在地上,怕丢人才没说自己跌倒的。” “原来如此。”德兴帝打消了疑虑,魅妖谣言揭过不表,叮嘱裴砚舟尽快侦破此案。 木已成舟,众人各怀心思也不便多言。 魏平奉命送吉祥和许婉柔出宫,俩姑娘坐在裴砚舟的华盖马车里,手拉手捏对方一把,血肉鲜活的感觉真好。 “柔儿姑娘,你当真是幻术师?裴砚舟怎会想起找你来作证?” 许婉柔自己都后怕,悔不该昨晚留下她一人,让那臭道士有机可乘。 “如果我说我不是凡人,而是璞玉修成的灵精,你会把我当成妖怪吗?” 吉祥讶异地张开小嘴,记得裴砚舟问过她是不是璞灵,当时她想也没想就否定了。 在她的认知里,自己就是个石狮子,压根不懂那是何物。 如今许婉柔告诉她,世间真有璞灵的存在,接受起来也就没那么困难。 吉祥郑重摇头:“怎么会呢,说出来怕你不信,其实我是大理寺门口的石狮子,炼化了裴砚舟的血修成人形,在旁人眼里也是个妖怪。” 回想她在大殿上,反驳司南絮都没有多大底气。魅妖也好,石头怪也罢,在凡人看来都是妖怪。 许婉柔故作惊讶:“原来你是石狮子啊,难怪长得这么喜庆讨人爱。” 吉祥被她逗笑了,头一次在裴砚舟之外的人面前,坦然面对自己的身份。 “柔儿姑娘是璞玉,而我是块石头,奇石美玉,难怪你我如此投缘。” “可不是么,咱俩天生一对好姐妹。” 说笑之间,彼此收起了小心翼翼的试探,比从前更融洽地接纳对方。 碍于前车之鉴,许婉柔不再急于求成,她有耐心等吉祥想起自己是谁。 “话说回来,你这次最该感谢的人是钟朔。他看到你被囚车押回刑部大牢,立马跑去大理寺找裴砚舟。” “你别看他长得粗枝大叶,人家可是心细如发,就是他察觉那场火有诡异,还说没闻到焦糊味。” 吉祥听得入神,许婉柔也不吝夸赞裴砚舟。 “你们裴大人脑子真好使,他立马想到这是障眼法,还教我假扮幻术师,把皇帝都忽悠过去了。” “说实话我都有点佩服他了,时隔多日他还记得我说过那句‘有结界’,认定司南絮不是我的对手,眼光好得出奇,真乃神人也!” 说不出为什么,许婉柔心悦诚服夸奖裴砚舟,吉祥都有种自豪感。 “我还以为凡人都讨厌妖怪,没想到裴砚舟可以接受我们。” 许婉柔瞪圆美眸,指了指她心脏:“他的命是你救回来的,他认你做祖宗都不亏。” “所以我跟小平子说,本座称得起他叫我一声爹。” “嗐,那倒不必……” 车厢里不时传出笑闹声,魏平好像听到自己的名字,凑近点又没听见什么,摇摇头将马车赶出皇宫。 几片薄云漂浮在蔚蓝晴空,秋风扫落黄叶,卷不去人间失意。 司南絮走出宫门,远望山峦起伏处的紫薇殿。渺茫无边的绝望压得他喘不过气,天地空荡荡只余他形销骨立。 “司监正请留步!”裴砚舟身形清隽似山涧寒雾,凉薄无情的一双眼,像冰刀子扎穿对方神魂。 “那位幻术师的同行败类,收人钱财陷害小祥子,本官找来指证司监正不是难事。你若不信本官做得到,待到皇上面前自行申辩!” 司南絮背对他停下脚步,眼底的落寞愈发深沉,双拳指骨攥得咯吱响。 “裴大人不必拐弯抹角骂我,何来妖言惑众的败类,就连幻术师都是子虚乌有!” 阳光照不进的宫墙角落,秋风拂面格外寒凉,脚下青石板路如履薄冰。 司南絮缓缓回过头,温润佳公子被扼杀在往昔,此刻站在裴砚舟面前的阴鸷除魔师,才是他原本的真面目。 裴砚舟同样身处阴影下,面若皓玉,目光澄净,像无尘无垢的高山雪莲使人自惭形秽。 司南絮咬牙承认,“是我施法诬陷吉祥是魅妖,但宋明焱不是我杀的。” “昨晚你在何处见过宋明焱?”裴砚舟一步步逼上前,让他无处遁形,“你又是在何时对吉祥生出觊觎之心?” 裴砚舟那双慧眼洞悉人心,司南絮慌乱移开视线,也难以掩饰心头乱绪。 藏在心里的龌龊瞒不过鬼差裴无常,他恃才傲物低估璞灵更是错上加错。 “昨晚在雁松楼,我摆桌素宴为云游的道友接风洗尘。宋明焱在隔壁喝多了来闹事,非要灌道友们饮酒,席间争执几句不欢而散。” “后来宋明焱吵嚷身体不适,我才发现他独自喝闷酒,身边只带了个小厮。他心疾发作身故,那小厮叫我去帮忙,我本想报官了事,偏巧看到吉祥一人在逛街。” “我想到最近的魅妖传闻,方才生出嫁祸的心思,想把她从你手里抢过来。”司南絮索性坦白,“我对吉祥一见钟情,也能感应到她的灵气,我比你更懂得如何爱护她。” 裴砚舟冷笑:“司监正所谓的爱护就是毁掉她?魅妖作乱谋害世子,她一旦被治罪,不是万箭穿心就是活活烧死,你根本没想过给她留活路!” “我想到了,我会找个死囚冒充她的尸体,等风头过去与她双宿双栖,做一对逍遥快活的恩爱眷侣。” 司南絮嫉恨挑衅,“而你身为凡人,根本护不住她!” “今日如你所见,本官护得住她!”裴砚舟轻蔑的眼神如视蝼蚁,他对吉祥如何也不屑向外人证明。 “宋明焱的小厮还在你手里?案发后他迟迟没回侯府,管事到处派人在找他。司监正,你把他交给本官,且保证以后不再骚扰吉祥,此事本官可以暂不追究。” 司南絮忽然有种被愚弄的感觉:“你没在皇上面前揭发我,并不是怕解释不清吉祥的来历,而是打的这种主意?你为了破案立功,侯府小厮比我和吉祥都重要?” 他能这么想,某些方面来说是好事。 裴砚舟从不会拖泥带水,走出这道宫门,昔日的友人注定成仇。 他毫不犹豫踱步到阳光下,头也不回留下一句诀别:“纵刀戈相见,吾亦不退让!” 司南絮怔忡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嗫嚅难言。 终究还是到了这地步,惺惺相惜的同伴变成此生最可怕的对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即便皇帝耳目通天,也防不住头顶草原碧绿如茵。 宫墙一隅停靠着青篷马车,看上去很不起眼,像宫里小太监置办杂物用的。 几番云深雨重,女子压抑的低吟破嗓而出,厚重车帘险些遮掩不住。 “睿郎,别急着走,再抱我一会儿。”欢愉过后,前途晦暗的悲伤再度袭来,她抽泣着靠在男人背上哭诉。 “那幻术师睁眼说瞎话,我明明被她拽起衣领拎到半空,她却说没碰过我。还有活该被火烧死的妖女,她隔空撞过来害我摔跤,你也不许我说实话。” 乔睿行喘着气,抓起她肚兜抹去脸上汗水,慵懒地拍她后背安抚。 “算了,你没看见裴砚舟一心护犊子,无论如何都要保住那妖女?司南絮道行浅不是他对手,老愚夫也对他深信不疑,你何必强出头自讨苦吃?” 他一手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眼,虽说周围有宫女把守,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偷腥,那也是冒死寻快活。 乔睿行捡起衣裳扔在她身上,“快穿好,我得走了。” 宋贵妃依依不舍地搂着情郎,红唇一撇又掉下泪来:“难道明焱他就白死了?你也相信裴砚舟的鬼话?” “怎么可能,妖女害死明焱必须让她偿命!”乔睿行烦她黏人,头也不抬系好腰带。 “司南絮倚仗圣宠没把我放眼里,前阵子还对我生出异心。但他对裴砚舟的小跟班格外青睐,我便琢磨那丫头来历不简单。” 想起郭巍寿宴那日刺客血染遍地,乔睿行至今心有余悸,“裴砚舟一再死里逃生,他身边准有妖邪护体。” “有人报案在山下发现干尸,我就四处散播魅妖杀人的流言,给老百姓制造恐慌,静待良机擒获那妖女,结果你猜怎么着?” 乔睿行说起来自鸣得意,“司南絮那蠢货一头撞进我的陷阱,如今他的诡计被裴砚舟识破,想必已撕下伪装反目成仇。等着瞧,只待我略施小计,老愚夫永无安宁之日。” 宋贵妃红着脸,满眼崇拜地仰望他:“睿郎,我就知道凭你的才智,将来必定能成就大业。可惜你我当年被母亲拆散,无缘做一对结发夫妻,唯有楚雨巫云以解相思。” 遥想当年,乔睿行目光阴冷扯了下嘴角。 永安侯府瞧不起家道中落的亲家,不认他这个有婚约的准女婿,将他未过门的妻子送进皇宫取悦老愚夫。 不是没伤心过,他还曾自暴自弃傻到轻生。 事过境迁回头看,却又庆幸没被家室拖累,不然他哪来今日清闲。 乔睿行转过身,虚情假意拥她入怀:“烨儿,你在宫里伺候好皇上,尽可坐享荣华终生无忧。但你绝不能说入庵为尼那种话,老男人的恩宠靠不住,小皇子才是你最大的靠山。” “如今我不便时常与你见面,你安心做个贤妻良母,日后有机会我们再续前缘。” 这些年与她私下相好,与其说怀念往日旧情,倒不如坦承出于报复。 每当她为他意乱情迷,乔睿行心里就无比畅快。永安侯府的清高嫡女,皇上宠爱的矜贵妃嫔,和瓦舍里的低贱妓子有何区别。 宋贵妃被他哄得凄然泪下:“我明白,此次一别,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 乔睿行敷衍地劝慰几句,忙不迭撒手离去。 女人就是矫情,竟敢威胁皇上出宫做尼姑?皇上身边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她除了一个皇子傍身,娘家人也靠不住,简直愚不可及! 青篷马车像阵风消失在眼前,宋贵妃流连在原地泪已风干。她多希望与爱侣长相厮守,却只能想象嫁给他的虚妄幸福。 睿郎,你口口声声小皇子,可知他是你的亲生骨肉? 宋贵妃悲怆苦笑,这个秘密说出来会吓到他,就让自己带进棺材里。 皇宫不为人知的秘辛,许婉柔讲了一筐罗都没讲完。不过都是些前朝旧事,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 天色渐晚,她打道回撷芳轩,趁裴砚舟不在想拐跑吉祥,却被魏平当成贼防备。 “小祥子,稍后大人带钟朔回来,你得当面道个谢。” 一句话拽回吉祥迈出的脚,挥手告别姐妹。 她想着怎么报答钟朔,到头来脑子里全是裴砚舟。 怪事儿,想起他那张冰山脸,她心跳就快得像打鼓。回想他指尖触碰过脸颊,她耳根子都烫得慌。 糟糕,她该不是石头心开了窍,想找男人了? 第37章 鬼市奇闻 为表诚意,吉祥决定等裴砚舟回来用晚饭。 她单手托腮趴在书桌上,等到眼皮打架的时候,听见门外纷乱脚步声。 裴砚舟回来了?咦,他身后还跟着好多人? 吉祥揉揉压麻的嘴角,起身跑到窗前往外看去。 裴砚舟披星戴月恍若神君下凡,他交代魏平给钟朔录供词,请两位客人进书房议事。 霍大夫老熟人了,吉祥一眼就能认出来。 裴砚舟右手边那位好像也见过,哦,对了,是泰春堂东家沈旭庭。 都是杏林前辈,他们连夜赶来帮忙验毒的。 吉祥雀跃跑过去推开房门,嘴甜如蜜跟两位客人打招呼。 沈东家起初有点惊讶,大理寺小卒子随意出入廷尉大人书房?但见裴砚舟和霍大夫习以为常,拱手唤声姑娘恭敬回礼。 秋寒夜凉,裴砚舟周身像染上霜雾,衣袖划过她白皙手背,毛孔都冷得缩起来。 吉祥下意识仰头看他,那抹甜笑还噙在嘴角,像个乖巧懂事的小姑娘。 “大人回来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嗯。”裴砚舟眸光掠过她红唇,动人艳色融化他眼底寒意,如风起燎原燃起炙热焰火。 他专注眼神烫得她面红耳赤,吉祥不禁心跳加快,想起之前的悸动情愫。 并不是自作多情,这男人疯狂地迷恋她…… 裴砚舟抬手指了指她嘴角,薄唇轻启:“脸上有口水,回去洗洗。” 吉祥愣住,听到魏平憋不住的嘲笑声,嘴角像簸箕耷拉下去,卷起袖子狠狠擦去脸上口水印。 呸,梦里的迷恋,这分明是嫌弃。 裴砚舟面无表情收回视线,大步走进书房,留给她拽上天的背影。 吉祥羞愤得恨不能以头撞墙,男人有什么好想的,那就是个天大的错觉! 她是裴砚舟的救命恩人,他报答她天经地义,讨债的关系,仅此而已。 吉祥赌咒发誓,再瞎想男人她就是狗。 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热情招呼魏平身边的钟朔,感谢他在危急关头伸出援手。 钟朔不是挟恩图报之人,寒暄过后就此作罢,录完供词离开了大理寺。 书房里灯火通明,魏平已添过两次热茶,霍大夫和沈东家还没辨出哪种毒。 吉祥静下心不气了,裴砚舟查案也是为她证明清白,她哪有闲工夫自寻烦恼。 她从魏平手里夺过茶壶,溜进书房瞧见霍大夫拿镊子夹着银箔纸在烛火上烘烤,那股馊臭味儿熏得脑袋疼。 吉祥捂住鼻子,往前走两步小声问:“这烤的什么啊?” “从死者头皮取下的毒样。”裴砚舟注视着指甲大小的头皮,语气平常得像在报菜名。 呕,吉祥胃里翻涌,眼前浮现出血肉模糊的画面,双脚再也挪不动了。 她老实地候在裴砚舟身后,忍不住偷看一眼,霍大夫像个厨子在火上翻烤,沈东家掏出瓶瓶罐罐,不时地加点“料”。 耳边响起滋滋冒油的声响,满屋子异味呛得她鼻子都快失灵了。 正打算悄悄溜走,眼前倏地窜起一道蓝光,亮得刺眼。 她太好奇了,顾不得害怕睁大眼睛看去。银箔纸上那块头皮被烤到胀裂,纹理毛孔间迸射出幽森蓝焰,好似乱葬岗飘荡的鬼火。 “裴大人,验出来了。” 沈东家放下手里那瓶药水,笃定地说,“这是五毒蛊炼制的邪道巫毒——绝魂散!中毒者在六个时辰之内毫无知觉,毒发时类似心疾发作,无药可解。” 霍大夫如释重负:“毒发迹象与裴大人的推论一致,宋世子应该就是被绝魂散毒杀。” 裴砚舟长眸微凛,捕捉到其中关键信息:“凶手作案的时间不超过六个时辰,此人近在宋明焱身边,且能趁他不备投毒。” “凶手难道是他家里人?“吉祥手背托着下巴想了想,“不过,案发当天他在桃源岛酒楼,伙计想下毒也有机会啊。” 裴砚舟点了点头:“不错,除了酒楼伙计,在场所有人都可能是潜在的凶手。” “那找起来就麻烦了,谁知道宋明焱得罪过什么人,他死都想不到凶手是哪个……” 吉祥心头一动,倏然想起那位侯府悍妻。 沈晴澜打她男人耳光都不带犹豫的,宋明焱当众出丑的时候,她还以手掩面偷着乐。 诚然,摊上这么个夫君谁都来气。何况那娘们心高气傲,瞧不上没出息的软骨头。 但同床异梦的夫妻多了,互相残杀的少之又少,谁不是闭着眼凑合过。 仅凭这一点,沈晴澜杀夫的动机并不充分。 吉祥暂且把沈晴澜放旁边,提出心里另一个疑惑。 “绝魂散这种杀人于无形的奇毒,街边药铺肯定买不到?那凶手怎么弄到手的呢?” 裴砚舟也有此疑问:“沈东家,鬼市药材易手那地儿您熟吗?” 沈东家不敢隐瞒:“鬼市里有条朝雾街,每晚五更点灯开铺子,天亮就收摊。只要客人舍得花银子,没有买不到的灵丹妙药,龙肝凤髓都能给你挖出来。” “这么野蛮?衙门都管不了的法外之地吗?”吉祥蹲在路口多年都没听过这地方,感觉危险又刺激,正适合她大展拳脚。 沈东家讪笑着低下头,不便明说。 有些事见不得光,却早已约定俗成,游离在律法之外存于世间。莫说衙门管不了那么多,皇帝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霍大夫接过话茬:“倘若燕安城有人兜售绝魂散,朝雾街便是唯一的去处了。” “朝雾街……”裴砚舟攒眉沉思,打定主意要去探个究竟。 送别两位贵客,魏平像跑堂伙计摆满宵夜,朝吉祥使眼色服侍大人。 裴砚舟向来好打发,不用她布菜自给自足。 吉祥坐他对面一脚踩在榻上,手搭在膝头摇首晃脑。 “朝雾街听起来好神秘,高低我得去瞧一眼。说实话,我真佩服大人眼光毒辣,连死者中毒都能看出来,您这本事朝中无人能及。” 托小平子的福,她如今拍马屁张口就来,还让人听着心里舒坦。 裴砚舟放下筷箸,优雅地拿起帕子擦拭嘴角,温润目光落在她额前那片淤青。心底又一次被刺痛,他貌若平静地开了口。 “若想成为你心目中的扳不倒,本官这点本事不足为提。” 说着,他放下罗帕走回书桌,铺开宣纸准备写折子,指尖无意碰到桌角的木偶翁,慢吞吞摇晃着前仰后合。 吉祥还在琢磨他那句话,扭头看到那尊笑面佛,不就是她买的扳不倒嘛! “我还以为弄丢了,原来被你捡回来了?”她喜出望外地跑过去,捧起木偶翁上下打量。 没错,就是她买的那一个,肚皮上还有道抹不去的划痕,应该是掉在路边摔坏了。 裴砚舟抬眼看她莹亮杏眸,时而欢喜,时而又有些遗憾。 “扳不倒是钟朔捡回来的。”他停顿了下,又道,“不是你买来送给我的吗?” 吉祥歪着脑袋:“本来是打算送给你的,可是不小心摔坏了,那就留我自己玩儿。改天再给你挑一件生辰礼物……” “不用,这件就行。”裴砚舟看她抱在怀里不松手,低声催促,“别碰了,快放下。” “好好,知道啦。”吉祥假装顺从放回去,趁他不注意又拿起来玩,惹得他眉毛拧成麻绳。 来回逗他几次,吉祥才把木偶翁放回原处。 有意思,他小气巴拉的样子百看不厌呢。 夜色如墨,静谧长街上鸦雀无声,沿街低矮棚屋悬挂着红灯笼,在冽风中忽明忽暗晃荡起伏,如同鬼魅窥探人间的血眸。 “寅时五更,平安无事!”驼背老更夫沙哑的声音响彻夜空,他笃笃敲响手里的竹梆子,拖着疲惫脚步蹒跚前行。 日与夜交替之时,兴与衰交迭更替。 老更夫缓慢穿过凄清街道,他每往前走一步,身后紧随着骤然一亮。华灯璀璨耀映穹宇,将他那苍靡残影湮没殆尽。 笙乐悠扬妖冶,青烟袅散醉香扑鼻,光影变幻似打开时空隧道,顷刻涌来天南海北的奇人异士。 满脸油彩的侏儒将通红烙铁吞进腹中,手舞足蹈地咧嘴嬉笑,吐出舌头朝路人喷火。 袒胸露腹的汉子游刃有余把玩银环蛇,缠上自己脖颈来回炫耀,徒手剥蛇皮剖蛇胆。 红纱美人赤足在街上扭腰摆胯,媚眼如丝揭开流苏面纱,冷不丁撕下自己那张娇艳脸皮,变成虎目猩唇的络腮胡大汉。 “哈哈,太有趣了……”吉祥在人群里兴奋张望,“早知道鬼市这么好玩,我还没事睡什么觉啊!” 裴砚舟一身玄衣戴着鬼脸獠牙面具,风度翩翩卓然不凡,杂耍的变脸的都往他身边挤。 “快走。”裴砚舟揽臂将吉祥拥进怀里,长指扶正她歪斜的雀翎眼罩,“毒蝎子卖完药就收摊,去迟就找不到人了。” 毒蝎子是倒卖药材的老手,朝雾街就属他一家独大。如果他手里没有绝魂散,跑遍鬼市也不可能找到。 吉祥想起正事,额头贴近他怀里乖乖配合。 魏平乔装成小贩在前头带路,一行人东拐西绕直奔朝雾街,寻摸半晌打听到毒蝎子的老巢。 阴暗潮湿的棚屋里杂乱不堪,窗沿上快烧完的白烛苟延残喘,烛芯淹进蜡油里奄奄一息。 裴砚舟止步在门外,示意魏平先进去打探。 魏平扬手掀开油腻的布帘子,警惕地来回扫视,随手拨亮烛芯大声喊有人吗。 良久,屋里走出来个独眼龙老汉,花白头发乱糟糟绑个髻,洗到发灰的蓝麻衣裳敞开襟,枯黄双手隔着里衣挠几下肚皮。 他一脸起床气,双目阴沉斜瞟魏平,撇嘴冷笑道:“三不管的地儿,差爷找我老头子什么麻烦,走好不送。” 老汉扭头就走,魏平被堵得气没上来,大步追过去:“你就是毒蝎子?站住!我话还没说完……” 嘭,蒙着屋顶的破布袋子炸开一角。 闪着金光的红烟笼罩住魏平,顿觉脸上奇痒无比,疼得想扒下自己几层皮。 老汉得逞地笑了笑,弯腰从地上那堆药瓶里捡个白瓷瓶丢给他:“解药十两银子。” 魏平咬碎牙交过钱,双手颤抖着拧开瓷瓶,倒出药汁胡乱抹在脸上。白挨一顿宰,差点毁了容,又不能跟这种泼皮计较,换谁能不憋气。 裴砚舟看他无功而返,心知毒蝎子是个难缠的,追问几句劝他先歇着。 “大人,我去试试。”吉祥就喜欢跟刺头儿较劲,毒蝎子挑人做买卖,她偏要将他拿下。 裴砚舟本打算自己去,但他和魏平都有同样的破绽,那就是正气太盛,不像偷奸耍滑的同道中人。 小狮子亦正亦邪,倒是能蒙混过关。 毒蝎子无非是求财,裴砚舟塞给她厚厚一摞银票以保平安。 吉祥捏着鼻子走进那毒巢,柳眉倒立瞅哪都嫌弃,嘴里没好气地嘟哝:“这小破屋是卖假药的,一股子臭咸鱼味儿,人死里头都闻不出来,妥妥的黑店!” 毒蝎子看她荆钗布裙的打扮,原本赖得搭理,听她说话气人,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但见她生得花容月貌,脸蛋儿嫩得吹弹可破,倒像是装穷酸的贵气少妇。 开门做买卖只认银子,犯不着跟钱过不去。 “小娘子算是找对人了,你想换个假眼睛假鼻子,大爷我一手给你整出来。” 吉祥娇媚笑道:“那我想换个男人,你说咋整?” 毒蝎子独眼放光,搓了搓手指头:“这要看你出得起多少银子,一分价钱一分货嘛。” “你别看我这身打扮穷抠搜的。”吉祥从袖笼里掏出一张张银票,“我啊,有个阔气的情夫,他可舍得往我身上砸银子了。” 她摊开银票当扇子摇起来,“本座天生丽质富贵无边,想换个男人不过分?” 毒蝎子贪婪地死盯着那摞银票,恨不能都揣自己兜里:“该换!多换几个都成!” 吉祥慢悠悠扇到他面前,逗驴似的吊起人胃口,猛地收回手做个划脖子动作。 她沉下脸,眼神阴冷暴戾,“我要那冤家从世上永远消失,变成鬼都别来碍我眼。” 毒蝎子倒吸口凉气,好家伙,小娘子够辣啊,不过瞧她那狠劲真像个杀夫毒妇。 “看来,只能拿出我的镇店之宝了……”老家伙刚卸下防备,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推搡着裴砚舟叫嚷抓探子。 毒蝎子抄起家伙闷头往外走,吉祥心呼不妙紧追出去。 第38章 云雾迷蒙 天色将明,鬼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犹如夜幕下凋零的焰火,绚烂颓靡到极致。 裴砚舟置身于诡乐缥缈的街头,亲眼目睹牛鬼蛇神在狂欢,浓郁异香扰得他心烦意乱,前所未有地焦灼起来。 小狮子单打独斗,没人是她的对手。 但她心智单纯天真无邪,毒蝎子那种奸猾之辈,轻易就能将她蒙骗。 不该让她去冒险的,万一受了伤他追悔莫及。 裴砚舟惯有的冷静荡然无存,像产房外苦等母子平安的丈夫焦虑踱步,时不时往窗户看一眼,侧耳去倾听里面动静。 全然不知自己的举动有多可疑。 毒蝎子徒弟灌了满肚子黄汤回来,瞅见他在监视师父的棚屋,脑子一热,当他是对家来捣乱的。 “抓探子啊!”小麻脸嘴里喷着酒气,双手揪住裴砚舟衣襟不放,没命地喊他师父来揍人。 躲在暗处的魏平见状要动手,裴砚舟担心激怒毒蝎子对吉祥不利,匆忙朝他摇了摇头。 那只枯柴糙手掀开油腻布门帘,扬起竹耙子就要打下来:“小犊子皮又痒了是,眼红你大爷多赚银子,有本事自个儿学门道……” “住手!”吉祥情急装不下去,一巴掌将老汉拍到他徒弟脸上。 小麻脸捂住鼻子疼得直叫唤,毒蝎子怒火上头要给她点颜色瞧瞧,却见小娘子粉面含春扑进郎君怀里。 吉祥也怕前功尽弃,她计上心来挽住裴砚舟手臂,小脸贴近他胸膛,娇羞地轻扭腰肢。 “这就是我那个阔气的情夫,黏人得紧,真是一刻都离不开奴家。” 裴砚舟垂眸看他天真无邪的小狮子,心里百味杂陈,很快反应过来搂住她纤腰,轻蔑地瞥了眼毒蝎子。 “污糟地方有什么好东西,走,去别处看看,你还愁银子花不出去?” 毒蝎子方才没来及看清楚,眼前这位郎君气度不凡,八成是非富即贵的名门公子。 瞧两人那股亲热劲儿,没钻过几回被窝都装不出来。 看来小娘子没撒谎啊。 毒蝎子反手用竹耙子挠后背,自信地笑道:“公子别急着走啊,除了我这地儿,您蹚遍鬼市砸再多银子,也买不到想要的好东西。” 来鬼市的客人不问来处,有头有脸的贵客戴上面具,不就是图个偷摸干坏事。 小娘子伙同情郎谋害亲夫,这不得狠狠宰他们一笔! 裴砚舟揽着吉祥走出几步,听他这么说回头讥讽:“空口白牙可做不成买卖。” “呦,您怕是没听过我师父的名号?”小麻脸赶来架势,跑到他们面前堵住去路。 “你俩头次来鬼市?都不晓得朝雾街最有名的毒蝎子?哎嗨,真是任人宰的冤大头!” 吉祥佯作惊讶看向毒蝎子:“你就是鬼见愁的老毒物啊。” 毒蝎子就当她在夸自己,指了指破棚屋:“请,保准让二位心想事成。” 裴砚舟犹豫不前似有质疑,吉祥推着他往里走:“进去嘛,我眼光可准了,真没找错地方。” 小相好默契十足,毒蝎子被耍得团团转,一门心思想赚钱也不端着了。 他跑进屋从床底下捞出乌木匣子,取出寸把高的葫芦瓶,当宝贝捂在手里生怕摔着。 “这玩意儿可是稀罕物,一般人我都不给他看。”毒蝎子摊开手拿起药瓶在吉祥眼前晃。 “小娘子想让你那冤家永远消失,往他茶水里加几滴,不出六个时辰他就暴毙身亡。衙门那帮酒囊饭袋验破天都验不出来,日后你和情郎夜夜幽会好不快活。” “还有这种好事?那我非买不可!”吉祥恶毒的目光紧盯着那瓶药,等不及要谋杀亲夫了。 毒蝎子突然攥回药瓶,伸出另一只手示意拿钱交货:“稀罕物没有寻常价,五百两银子,少一文不卖!” “五百两?”吉祥瞪圆眼睛怒拍桌子,“就这么一小瓶药,抵得上燕安城一座宅子,你当我们是肥羊宰啊!” 挑货才是买货人,她答应得太快,毒蝎子反而不敢卖了。 “这可是一条人命!神不知鬼不觉帮你拔掉眼中钉,多划算的买卖!”他偷瞟沉默不语的裴砚舟,故意拿话激她,“小娘子舍不得掏银子,找你阔气情夫要啊。” 吉祥眼巴巴瞅着身边郎君,像等他拿主意。 裴砚舟貌似纠结:“钱是小事,但你夸大其辞未必可信。万一被衙门查出死于毒杀,我们就要背上杀人罪名为他偿命。” 这种顾虑是人之常情,毒蝎子一步步陷进去,不疑有他,抓心挠肺只想赚票大的。 “开玩笑,我卖过多少年绝魂散,从没有客人被衙门抓到过!只要你们沉住气莫声张,那死鬼都不知自己怎么死的。” 吉祥和裴砚舟相视一眼,老毒物总算上钩了。但想从他嘴里撬出谁来买过绝魂散,恐怕是件难事。 “就算我们不说,你敢保证不能说漏嘴吗?” 吉祥朝旁边小麻脸撇撇嘴,“你这个徒弟,一看就是嘴没有把门的,哪天喝多了乱吹牛皮,我们可就要遭殃了。” 小麻脸激动地跳脚喊冤:“谁来买药还自报家门?我师父只认银子不认人,我也不知道你们姓甚名谁,吹牛都编不出来啊。” 与裴砚舟猜想的一样,即便是卖药的毒蝎子,也指认不出谁是凶手。 倘若即刻将毒蝎子拿下,除了打草惊蛇,没有任何益处。 裴砚舟像是被说服了,仔细追问下毒后的症状,又该如何应付衙门盘问。吉祥偶尔插句嘴讨价还价,趁机四处打量,真被她发现了猫腻。 地上那堆药瓶里露出半寸长金丝绳穗,簇新精美不像毒蝎子用的东西。 她假装掉了丝帕,低头捡起时拽住绳穗扯出个水绿色荷包,绣着栩栩如生的蓝蝴蝶,还能闻到熏过的牡丹花香。 吉祥五感敏锐,熟悉的气味唤醒回忆,想起不久前见过荷包的主人。 就在那桃源岛,沈晴澜身上熏的就是牡丹花香。 是她?侯府悍妻谋杀亲夫? 吉祥愣怔时,小麻脸留意到她捡起荷包,正好奇是谁丢下的,却见她娇笑调侃毒蝎子。 “难怪开口就要五百两银子,养婆娘可不得多花钱嘛。”她扬起那荷包,揶揄浑身邋遢的老汉,“这么水灵的颜色,你是老牛吃嫩草?” 毒蝎子是鬼市有名的老光棍,一辈子没成家,这才收个徒弟给自己养老。 他搭眼看去,急得脱口而出:“胡说八道,这是昨儿那孕妇落下的,哪里是老子的婆娘……” 话一出口自知失言,他恼怒地收起手里药瓶,“你们废话这么多,不买就滚。” “瞧你这脾气,谁说不买了?毒不死人本座找你算账!”这可是难得的证物,吉祥甩出银票丢到他面前,顺势将荷包藏进袖子。 裴砚舟起身替她打掩护,师徒俩只顾着数银票,都被他们糊弄过去了。 毒蝎子收过钱不耐烦地撵人,交代徒弟关门收摊,最近不再做绝魂散的生意。 真邪性,一个两个都要谋杀亲夫。幸亏他没讨婆娘,不然早死过八百回了。 毒蝎子卖的绝魂散是真是假,裴砚舟拿回去一验便知,眼下他更在意吉祥捡到的荷包。 他当然不怀疑吉祥的嗅觉,但在鬼市捡到世子夫人的荷包很不寻常。 “毒蝎子口中的孕妇若是沈晴澜,时间能对得上,但有刻意之嫌。” 吉祥出门吹过风也冷静了:“大人说的是,沈晴澜身子不方便,走哪儿都引人注意。不如使唤别人来买药,谁也怀疑不到她头上。” 护国公府嫡小姐还能没个心腹?何须她抛头露面来这种地方。 “至少凶手希望有人怀疑沈晴澜,甚至将罪名嫁祸给她。” 裴砚舟看到街边棚屋陆续收摊,抬眼望向透出晨曦的乌云,“是时候去一趟永安侯府了。” 吉祥点头应好,忽觉鼻尖发痒打个喷嚏。 裴砚舟拿出罗帕帮她掩住鼻子:“小祥子,你知道朝雾街的由来吗?” 见她摇头,裴砚舟指向路边灰蒙蒙的野草,“朝雾草耐寒凉,天越冷长得越旺盛,风霜雨雪都不足为惧,唯有炎阳能使其枯败。” “这不就是见不得光?像鬼市那些人一样。” 朝雾草长有灰色蓬松绒毛,风吹起乱絮飘散,钻进鼻子里痒得很。 吉祥看了眼收回视线,心里却咯噔一下,“大人,这好像是宋明焱鼻腔里那团灰絮。” 仵作肉眼看不到的零星绒毛,她原以为那是涎涕污渍,但见到朝雾草才发觉另有文章。 裴砚舟想起她在朝堂验尸的证词,确实有这一句,当时他急于证明宋明焱死因,都没放在心上。 魏平收集朝雾草绒絮的时候,吉祥满脑子奇思异想。 “大人,如果宋明焱死前来买过绝魂散,难不成他打算自尽?不过毒蝎子说那人是孕妇,就算他老眼昏花也不能男女不分。” 裴砚舟顺着她的思路捋下去,深感费解。 “孕妇可以找人假扮,但宋明焱究竟有多么强烈的仇恨,才让他决心放弃一生荣华,以死嫁祸沈晴澜杀夫?” 对啊,他身为世子图什么呢?好死不如赖活着,被婆娘打巴掌就想不开寻短见? 不不,宋明焱死于昨晚,鬼市天亮就收摊了。他应该在清晨来过朝雾街,挨巴掌都是晌午的事了。 原来他早有预谋,这对夫妻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回到殓房再次验尸,老王头在吉祥指点下,从死者鼻腔夹出那一丝绒毛,从纹理韧度来看,确定是朝雾草无疑。 证据面前,吉祥却想推翻自己的猜测。 “我觉得宋明焱舍不得寻死,他没那胆量。至于他为何要去朝雾街,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大人,咱们何时去永安侯府?” “这个疑点暂且保留,小祥子,你回去补个觉。”裴砚舟连着两晚没歇息,眼眶下泛起青晕,但他未觉疲倦,起身去司狱审问侯府小厮。 得知他把宋明焱的跟班押回大理寺,吉祥立马来了精神,追问他在哪儿抓到的。 裴砚舟但笑不语,宋明焱死讯传来,侯府管事到处找那小厮,他就怀疑被人私藏或灭口。 当钟朔提起吉祥被道士捆绑,不难推断有人利用道法作乱。再往前推,司南絮出现在埋伏刺客的西街上,怎么可能都是巧合。 他可以接受司南絮嫉恨自己,却不能允许任何人觊觎吉祥。 小狮子将灵珠给了他,护她一生无虞方能无愧于心。 可他,维护她仅仅出于责任? 缥缈迷蒙的情愫如水中月,时远时近捉摸不定,对他而言相当陌生,却又难辨心底澎湃的悸动因何而来。 裴砚舟只能顺其自然,静待看清真正的心意。 司南絮为了撇清杀人嫌疑,无奈把侯府小厮交出来,懊悔没狠下心将他灭口。 小厮目睹世子暴毙,旁观道士作法,他以为自己活不成了,被关进司狱倒睡个安稳觉。 不用魏平冷脸唬人,小厮老老实实全招了。 他承认宋明焱被道法操纵前就死了,之所以独自喝闷酒,事因沈晴澜在桃源岛闹和离,回府后又被侯夫人训斥。 “世子爷当初不顾侯夫人反对,坚持迎娶沈家庶姐沈菡钰,夫妻俩琴瑟和鸣甚是恩爱。可惜侯夫人不满世子夫人是庶出,平日多有挑剔。” “世子夫人不忍世子爷为难,留书一封离家出走。世子爷被侯夫人所迫,休妻另娶新夫人,但他难忘旧情忧思成疾,都是心病啊。” 离大谱了,难忘旧情还不把前妻找回来?居然又让新夫人怀孕? 小厮嘴里的宋明焱就是个痴情种,吉祥一个字都不信,但他接下来的话更令人惊讶。 “沈菡钰得知新夫人过门,私下来找过世子爷甘愿做妾,但侯夫人和新夫人都不答应。世子爷有一日喝醉了,他对小人说、说……” “你再结巴,本座就送你去见那死鬼!”吉祥咬牙做个掐脖子手势,小厮吓得浑身打哆嗦。 “新夫人威胁世子爷,沈菡钰已经从世上消失了,世子爷若再不安分,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这意思是,沈晴澜杀了她庶姐,还有谋害宋明焱的动机? 那么找毒蝎子买绝魂散的孕妇,真有可能就是她本人! 第39章 真假莫辨 吉祥取出那枚水绿色荷包,据小厮供述确是沈晴澜的随身物品。 而且自她有孕便与宋明焱分房,案发那天清晨她是否在侯府,除了贴身丫鬟无人知晓。 永安侯府是非去不可了。 裴砚舟派人给侯府递过拜帖,稍作休整乘马车出行。 魏平照他吩咐,事先备好茶点果品供吉祥享用。换作从前大人那么爱干净,根本不可能容忍她在车里吃东西。 吉祥嘴里塞得鼓囊囊的,口齿不清跟他讨论案情:“大人,我听柔儿姑娘说啊,王侯贵族迎娶正妻之前,妾室都不得先有子嗣。你看沈晴澜是护国公府嫡女,她上头怎么还有个庶姐呢?” 小狮子东一棒槌西一榔头,但每每都能说到点子上。 裴砚舟放下手中茶盏,耐心说与她听。 这些年大梁看似国泰民安,边陲地带可从不太平。 东瀛倭寇奸诈歹毒最是卑劣,西域蛮夷烧杀掳掠扰民不断,就连北疆那群光膀子莽汉,都存着侵略中原的野心。 若不是将士们豁出命保卫疆土,万千百姓哪来的安稳日子,皇帝老爷那把龙椅都坐不稳。 因此,德兴帝格外厚待立下战功的将领,封拜侯爵无一不重赏。 沈晴澜的父亲护国公剿灭倭寇建功无数,百姓都尊称他为战神。沙场将领功劳太耀眼,私下龃龉也足以被包容。 实际上,沈家庶姐沈菡钰的生母是元配夫人。 护国公上战场被同僚救过一命,受其临终嘱托另娶恩人之女。 沈夫人向来贤惠,不争不吵就和离了,带着独生女住进别院。护国公出于愧疚,对她们母女照顾有加,沈晴澜也不敢对庶姐不敬。 沈菡钰当初抢走她未婚夫婿,如愿嫁进永安侯府,想必也有护国公从中袒护。 按照侯府小厮的说法,若非沈菡钰辜负在先,护国公也不会理亏再把沈晴澜嫁过来。 总之清官难断家务事,战功赫赫的护国公家里也有难念的经。 吉祥听得直皱眉头:“什么嘛,沈晴澜她爹和她男人都是一路货色!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报恩就非得娶人家女儿?他媳妇贤惠就活该被扫地出门?” “我算是看明白了,沈家姐妹俩争的是男人吗,她们争的是一口气啊!沈晴澜治不了自己老子,收拾个宋明焱不在话下,她发疯杀人都情有可原!” 裴砚舟看她气得吃不下东西,好笑地伸手戳她鼓起的腮帮子。 “宋明焱是否死于情杀尚未可知,倘若沈晴澜真是凶手,你还要帮她脱罪不成?” 吉祥囫囵吞咽:“我哪有那本事,再说,她庶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 裴砚舟递给她一杯桂花茶,望向窗外沉思不语。 马车穿越北街直奔侯府正门,经过仆婢出入的那条窄巷,他看见身穿丧服的丫鬟探头探脑,怀里揣着小包袱,趁人不备扔进路边竹篓里。 丫鬟像丢下块烫手山芋,神色慌张跑回巷中耳门,裙角飞快隐入门缝里。 “停车。”裴砚舟低声吩咐,魏平随即叫住车夫。 “去看一眼包袱里有什么东西。”裴砚舟指向那个竹篓,告诉他是蓝色缎布包着的。 吉祥趴在车窗上往外看,她没瞧清楚那个丫鬟,纳闷地问了声:“大人,有发现?” “本官递过拜帖将来侯府,有什么东西怕被查到,非要丢出来才放心?” 裴砚舟直觉丫鬟有可疑,等魏平搜出包袱送到车里打开一看,竟是双女人穿的绣花鞋。 水绿色的软缎面,鞋头绣着精美花蝴蝶,看样式和那荷包如出一辙。 吉祥拎起那双绣花鞋,惊奇打量:“这该不会是沈晴澜穿过的?大人,你看鞋底还沾着泥巴。” 裴砚舟看见了,他还留意到泥巴里有几团灰絮。 吉祥用指甲夹出几丝毛絮:“这不是朝雾草吗?老天,那娘们儿真去过鬼市啊。” 证据太扎实了,吉祥想替她开脱都做不到。 原以为裴砚舟等不及要提审沈晴澜,他却不动声色坐回去,命令车夫继续前行。 也是,来都来了,去逛一圈说不定有更多发现。 侯府管事在门外恭候多时,看到裴砚舟的华盖马车躬身相迎。 正值世子新丧,管事和仆役披麻戴孝眼眶通红。好在他们还算知分寸,没当着裴砚舟的面痛哭喊冤。 “裴大人,侯夫人在佛堂为世子诵经,稍后前往茶厅会见大人。请大人体谅侯夫人丧子之痛,小坐片刻。” 裴砚舟没有表现出不耐,他初次来永安侯府,步入院中欣赏清幽景致。 碧泉潺流,繁花茂竹,亭台榭宇独具匠心,那棵根茎虬结如擎天巨伞的树木尤为称奇。 吉祥抬起头看到天边:“哇,这是什么大树?我在燕安城都没见过。”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裴砚舟念了句耳熟能详的诗词,仰望那片葱翠,“菩提树源自天竺,因佛门僧人借物论道而广为人知,象征觉悟开智,明心见性。” 管事敬佩得连连点头:“裴大人博学多才名不虚传,这菩提树正是从天竺漂洋过海运来的。燕安城里仅此一棵,圣上都曾亲临观赏赞不绝口。” 裴砚舟边走边聊:“侯夫人虔诚礼佛,修行佛法有些年头了。” “侯夫人吃斋茹素十载,平日半点荤腥都不碰,每逢初一十五去慈济寺施粥,百姓都夸她是悲悯世人的活菩萨。” 管事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吉祥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捂住嘴才没笑出来。 裴砚舟屏退管事等人,在茶厅和吉祥相对而坐,回想她那抹笑觉得有趣。 “小祥子,你方才何故发笑?” 吉祥想起这茬有话说:“有道是佛祖在心中,发善心做好事莫问前程,装模作样扮好人谁不会,以活菩萨自居多大脸啊!” 她摆弄面前的青瓷釉茶壶,指尖轻弹脆声悦耳,“这套茶具都够施舍十年粥饭。” 裴砚舟诧异她懂得还不少,掀起杯盖划拨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故意逗她:“听魏平说你偷摸跑去库房好几趟,都看上什么了?” “这碎嘴小平子……”吉祥吁口气,眨动睫羽眸光流转,“本座可没偷没抢的,光明正大去挑拣呢,大人不是说私下贴补我嘛,花你几个钱就心疼了?想赖账啊!” 柔儿姑娘说得对,找人办差事不谈银子谈义气的都是骗子。 谈感情更是瞎扯淡! 裴砚舟颔首浅笑:“不会赖账,都随你。” “这可是你说的,本座看上什么都归我!”吉祥怕他反悔,伸出小手指要拉勾,“说话算话不许变哦。” 十指辗转交缠,裴砚舟指腹绕过她纤细指节,想起姑娘家不可思议的柔软,俊脸微红。 他眼尾瞥见门外有人来,仓促收回手,“不要闹了,快坐回去……” 侯府管事领三小姐来到茶厅,在回廊那边就听见姑娘嬉笑声,惴惴不安偷瞟身边的妙龄少女。 宋明荷一身素缟,细腰窄肩弱不禁风,湖边刮阵风都能把她吹成倒栽柳。 她双目洇红鼻子抽泣,苍白小脸还挂着泪珠儿,看上去楚楚可怜。但她泪眼模糊凝望的玉面郎君,竟与那妖女谈笑风生。 本来说好看一眼就走,这会儿却挪不动脚步了,她不顾管事的阻拦,推门闯进去怒视吉祥。 “不知廉耻的妖女,出门在外还勾引裴大人,你这不是爱他,是害他名誉扫地。” 吉祥瞧这位娇小姐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一下子反应过来,她也是花痴派的。 遂反唇相讥:“你和罗芳绮是闺蜜?你们骂人只会骂不知廉耻,回去多读点!” 裴砚舟啊,看你惹了多少风流债。 “妖女,就是你害死我哥哥,你还有脸来侯府耀武扬威?”宋明荷越说越气,拎起炭炉上烧沸的水壶往她身上砸去。 好歹毒的丫头,想烫死人啊! 吉祥也不给她留脸,抬脚踹翻水壶,碎瓷片四处飞溅,热气腾腾的沸水浇湿她鞋尖。 宋明荷惊惶大叫往后退,烫得不停跺脚哭得更凶了。 管事苦着脸追进来叫声三小姐,唯恐她耍脾气给廷尉大人难堪。 裴砚舟莫名其妙被吉祥瞪一眼,又见她差点被沸水泼到,面色不悦冷睨宋明荷。 “出去!再敢污言毁谤无辜,休怪本官不留情面!” 小丫头脚底烫得着火,心里冷得拔凉。 好容易见到梦中情郎一面,下场竟比当街磕头的罗芳绮都不如。 “你、你就是护着她!裴砚舟,你太让我失望了,你这个色迷心窍的庸夫俗子……” “明荷,休要胡闹!” 门外响起一声厉斥,管事脸色大变深深低下头去,宋明荷嘴皮子抖了抖,回过头委屈落泪。 “母亲,哥哥就是被那妖女害死的,裴砚舟罔顾律法包庇凶手,您快进宫求见皇上告他的状!” 永安侯夫人赵芸身为郡主,若坚持换人审理这桩命案,皇帝自然要卖她这个面子。 “你哥哥死得不明不白,朝堂之上还有谁能破获此案?”赵芸悲愤地红了眼,转动手上佛珠平复心绪。 “裴大人早日抓获凶手,明焱泉下有知方能瞑目,谁都不许再散播谣言,否则家法处置!” 赵芸给管事使个眼色,叫他把小姐带下去。 宋明荷一步三回头看着裴砚舟,含恨朝吉祥甩眼刀子。 两人都没空搭理她,眼前这位风韵犹存的侯夫人,生得弯眉笑眼菩萨相。即使哭得双目红肿,也不见歇斯底里的狰狞。 她穿着居士青灰禅服,乌发梳起混元髻,面容白净气度温婉,看上去是明事理之人,想象不出她如何刁难儿媳妇。 “明焱性情拖沓当断不断,他和沈菡钰本就不是良配,苦口婆心劝他也不听,不然怎会招惹杀身之祸……” 赵芸嗓音沙哑哽咽,抱歉地摇摇头,捶着胸口恸哭,“凶手一日没落网,我这心里都难安,请裴大人务必为我儿讨回公道。” 丧子之痛锥心刺骨,吉祥受到感染都开始难过了。 裴砚舟还是冷静如常:“侯夫人意思是,世子有可能死于情杀?” “难道不是么?”赵芸抽泣着抹去泪,急切地向他道来,“沈菡钰和沈晴澜姐妹俩,为了明焱争得你死我活。她们都是那种极端的性子,得不到毁掉他也不肯输给对方。” 这话说得有点怪,她都知道那姐俩不是好人,还把她宝贝儿子往火坑里推? 裴砚舟淡然道:“既然侯夫人看得透彻,宋明焱与沈菡钰和离后,为何又要他再娶沈家女?” 对,就是这个理,自相矛盾嘛。 赵芸苦笑叹气:“公侯联姻岂能是儿戏?明焱和晴澜早有婚约,为的是永安侯府与护国公府永结同好。就算明焱与沈晴澜再次和离,他还是要娶沈家女为妻。” “裴大人若不信,尽管去问护国公,他与我家侯爷当年有言在先。” 吉祥小声嘀咕:“谁不信呢,护国公最重兄弟情义,他哪管妻女死活。” 就宋明焱这样朝三暮四的,沈家有几个女儿都不够他祸害的。 裴砚舟难以理解但不得不尊重,他追问沈菡钰的下落,赵芸反问他有没有问过沈晴澜。 得,所有疑点都回到沈晴澜身上。 吉祥取出捡到的荷包和那双绣花鞋,交给赵芸辨认是否见过。她双手颤抖着接过来看了又看,疑惑不解地追问裴砚舟。 “裴大人,这些都是在哪儿找到的?” 裴砚舟坦然直言:“鬼市有条朝雾街,有钱就能买到世间奇毒。本官初步怀疑,此人买过毒杀世子的绝魂散。” “什么?真是她!”赵芸悲愤欲绝地放声痛哭,“恶毒的妇人谋害亲夫,我儿死得冤啊!” 吉祥连忙问她:“你说的妇人是沈晴澜吗?” 赵芸狂涌泪水的眼眶死命睁开,嘴唇哆嗦着艰难吐气:“是、是沈菡钰!” 啊?沈家庶姐也怀孕了,还是假扮孕妇陷害她人? 可是,侯府小厮认出荷包是沈晴澜的,他和侯夫人到底谁认错了? 吉祥正要追问,蓦然闻到浓郁的牡丹花香,回头看到光彩照人的沈晴澜。 她一手搀住丫鬟,一手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从容迈过门槛走向赵芸,妩媚笑道。 “婆母,裴大人可不是好糊弄的,您莫要犯糊涂说假话啊。” 嘶,就算赵芸说谎也是为了包庇她,沈晴澜怎么还不领情? 第40章 骨肉相残 身为谋杀亲夫的嫌疑人,沈晴澜自信能脱罪,还是她自认清白? 难道真如赵芸所言,沈菡钰才是毒杀宋明焱的凶手? 沈晴澜旁边丫鬟都穿丧服,她却身着一袭烟紫色百鸟月华裙。虽不及平日华美,但也绝不低调,更不像痛失爱侣的伤心妇人。 她头上仅戴一朵白绢花,勉强算是为夫君服孝,但在外人看来还以为是件发饰。 沈晴澜从头到脚都写满不在乎,她巴不得告诉所有人,自己从没把宋明焱放在眼里,他死了也不会流一滴泪。 夫妻俩没有爱只有恨,生育子嗣不过是公侯世家的使命。 沈晴澜身子笨重得快挪不动脚步,但她笑颜轻松走向赵芸,挑衅的语气近乎恶毒。 “婆母何不痛快承认,这荷包鞋子都是我的?” 婆媳俩直视对方,怨愤与嘲讽的眼神如刀剑绞杀,激撞出铿锵四射的火花。 吉祥感觉到强烈杀气,心下打个哆嗦。 侯府悍妻那是恶名在外,怎么活菩萨也变成了鬼罗刹? 赵芸养尊处优看上去年轻,在沈晴澜面前却老态毕露,额头皱纹丛生像核桃皮。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态,女人衰老再正常不过。吉祥也没有多看她,更在意婆媳俩如何对招。 哗啦,赵芸激动得扯断了手上佛珠,一颗颗打磨精致的珠子滚落四散。 她顾不得捡回来,低头看了眼儿媳挺起的肚子,深吸气强迫自己冷静。 “沈菡钰不会放过你!明焱已经不在了,你和孩子若有个闪失那就是一尸两命,你叫我如何面对宋家列祖列宗!” 赵芸像个忧思过虑的老母亲,饱含热泪神似疯癫,生怕沈晴澜不明白她的苦心。 “眼下没有指认沈菡钰的好法子,既然裴大人发现了证据,顺水推舟推到她头上不好吗!” 这老太婆,当面作伪证还有理了? 吉祥蹙眉看向一言不发的裴砚舟,他仿佛没听见,垂眸注视着散落满地的佛珠,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那两颗,指腹捻了捻细细打量。 这珠子有什么稀奇?吉祥凑过去一看,不同于常见的紫檀、崖柏和沉香佛珠。 裴砚舟指间两颗珠子都是瓦灰色,闻不到木质香气,表面光滑刻有魁杓七星图纹,以及“天”和“九”等字样。 好奇怪的纹样,吉祥纵观街头多年都没见过。 她想问裴砚舟可曾见过,只听见赵芸一声尖叫,扭头看到沈晴澜夺走荷包和绣花鞋。 赵芸顾及她身子重不敢争抢,沈晴澜转而当着裴砚舟的面抖开荷包。 “不错,确实是我用过的,但我房里这样式儿的少说八百十件,丢了哪一个都想不起来。” “拿去查查是谁偷的。”她随手将荷包丢给吉祥,又拎起那双绣花鞋,看到鞋底的泥巴怕脏了手慌忙丢在地上。 “自从有了身孕我就懒得出门,最近只去过桃源岛,还是受我表妹所托……”沈晴澜又瞅一眼吉祥,果然,讨厌的人怎么看都嫌烦。 她扭头看裴砚舟顺眼多了,“裴大人不是火眼金睛么,普通人和孕妇的步子深浅能一样?鞋底就这么厚,你们自个儿拿去比对。” 说完这些,沈晴澜懒洋洋打个呵欠,“查案子来这么早干吗,扰得人都睡不好觉。乏了,回屋再躺会儿。” 呵,这娘们比她婆婆还会摆谱,蹬鼻子上脸教大理寺验证物? 恐怕裴砚舟都没见过这么拽的嫌犯。 赵芸对儿媳的脾气习以为常,也不计较被晚辈冒犯,她叮嘱丫鬟伺候好世子夫人。 婆媳俩最后一丝温情,都系在那腹中孩儿身上了。 她将沈晴澜送出茶厅面露疲色,略显难堪地找补几句:“裴大人,你也听见了,她怀着身子哪有力气去鬼市那种地方?明焱好歹是她孩子的父亲,将来过日子还得靠男人撑场面,她怎会那么傻谋杀亲夫?” “所以我一看就知道,肯定是沈菡钰那贱人毒杀我儿陷害晴澜,还请裴大人明察啊。” 她眼底戾气被眼泪冲散,面色也缓和下来,婆媳相残那一幕似乎是个错觉。 吉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不过沈晴澜说的话有道理。 《封诊式》上有言,各人身高体重不同,脚印也会有差别。妇人有孕时胯骨变形,走路姿势与平时不同。普通人可以用假肚子冒充孕妇,留下的脚印却伪装不来。 破绽就在这双绣花鞋上。 裴砚舟今日来拜访永安侯府,料想到不能立刻抓获凶手,也不会听信任何人狡辩。 情杀向来荒唐,感情是世间最无解的奥秘。 新欢旧爱,纠缠成仇,沈家姐妹俩都有谋害宋明焱的动机。 赵芸平静下来,发现裴砚舟手里那两颗佛珠,面露尴尬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裴砚舟不甚在意还给她佛珠,眼梢微扬:“侯夫人礼佛多年,同时也在修习道法?” “修道?”吉祥讶异地看向赵芸,见她面色微变,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两下。 赵芸手里摩挲着珠子,皮笑肉不笑追问道:“裴大人何出此言?” 裴砚舟直截了当地说:“这两颗珠子分别刻有‘天蓬’和‘九玄’字样,倘若找齐掉落的其他珠子,应该能拼出全篇天蓬神咒。由此可见,侯夫人盘捻的并不是佛珠。” 一不留神,赵芸踩到脚下的珠子,身影趔趄险些跌倒被吉祥扶了把。 “多谢。”赵芸面向吉祥却没看她,垂眼扫过地上那些珠子,一旦捡起来就会发现,裴砚舟所言丝毫不差。 “裴大人博闻多识无所不知,不愧是皇上宠信的重臣。” 她捻起那两颗瓦灰珠子缓缓道来,“此乃世间罕见的菩提子,老身从天竺寻来的佛家圣物。当初并不知刻有道家神咒,如今倒是想请教裴大人,是否听过佛道同源之说?” 裴砚舟淡然答道:“本官拙见,无论礼佛亦或修道,都在于追逐本心以求悟道。佛家圣物源自天竺,道家神咒却出自中原,侯夫人寻来的菩提子怕是不同源。” 赵芸自嘲地笑笑:“裴大人是说老身被骗了?这珠子本就是中原物,渡上天竺佛光卖了个大价钱。” “千金难买心头好,侯夫人欢喜便是无价。” 裴砚舟要是愿意哄人开心,老少通杀,赵芸的丧子之痛都好像消减了。 管事送他们出府的时候,裴砚舟行至湖边回廊处,驻足远望湖边亭里的苍老身影。 满头华发的老人坐在木轮椅上,双目无神望着通天菩提树,纹丝不动,像被抽走筋脉的牵线木偶。 吉祥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随口一问:“那老头是谁呀?” 管事没法装聋作哑,如实回答:“那是我们老侯爷,八年前中风半身不遂,日夜都靠侯夫人贴身照料。” 听起来老太婆还是个贤妻? “那他知道世子不在了吗?”老侯爷给人的感觉很悲伤,佝偻的脊背像被世间苦痛压垮了。 管事摇头道:“老侯爷常年神志不清,我就没见过他清醒的时候,世子年纪轻轻就没了,何苦再给他添件伤心事。” 管事唉声叹气眼圈又红了,吉祥扯了下裴砚舟衣袖,两人快步离开永安侯府。 遮云蔽日的亭檐下,身穿青灰禅服的妇人无声走向轮椅,双手搭上椅背往湖边推去。 她越走越快,轮椅倾斜地往湖里栽去。 老侯爷麻木着一张脸,那片葱郁树影映入他眼底,幽深莫测。 啪嗒,轮子压到淤泥里的石块被拦下来。 赵芸弯腰拨出挡路的石头,回过头目光温柔看着老侯爷,潸然落泪。 “侯爷,世子不在了,他埋在地下该有多冷啊。我好想跳进湖里去陪他,可是我走了,谁来照顾你呢?” 她哽咽叹气,转身将轮椅推回亭中,在老侯爷头顶轻声呢喃:“从今往后,只有你我相依为命了。” 老侯爷背对着她,黯沉眼底涌上一点泪花,风吹过杳无痕迹。 管事回来单膝跪地复命:“裴大人已乘车返回大理寺,世子夫人叫走她院里的丫鬟,逼问是谁偷了荷包和绣花鞋。侯夫人请放心,我已派人送小翠出城,船一离开码头就将她毁尸灭迹。” 赵芸眼神寒凉:“沈晴澜做梦都想不到,她养的那群心腹看不住一个洒扫丫头。对了,还没找到阿贵吗?” 管事想到下落不明的侯府小厮,为难摇头。 “废物。”赵芸狠剜他一眼,推着轮椅往后院走去,与老侯爷闲话家常,“侯爷,你还没见过裴廷尉?那年轻人英俊博学,有你当年几分影子呢……” 裴砚舟自己也没想到,他和老侯爷除了都是男人,到底有哪里相像。 马车驶进热闹的街市路口,跑不快只能晃悠前行,车顶华光溢彩铃声悠扬,人来人往都忍不住瞧一眼。 吉祥心思微动:“难怪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这辆马车如此招摇,走街上谁能看不见?” “那丫头早不扔晚不扔,偏等大人经过的时候,故作慌张丢下绣花鞋,不就是故意等咱们上钩吗?” 裴砚舟闭目笑而不语,小狮子总算回过味了。 吉祥越琢磨越有理,“我要是沈晴澜,去过鬼市的那双鞋怎能随便丢在路边?我非得把它丢进河里埋进土里,最好一辈子没人发现。” “大人,凶手该不会真是沈菡钰?她后悔离开宋明焱,回来发现没她的位置了,甘愿做妾都进不了门,最恨这对夫妻的就是她啊!” 裴砚舟揉了下眉心:“嫌她配不上宋明焱,害她被休弃的始作俑者,难道不是侯夫人吗?” 吉祥茅塞顿开打个响指:“我明白了,这就是婆媳大战的一场悲剧!” “沈菡钰从小被父亲抛弃,长大找个男人也靠不住。她离家出走逼迫那对母子反目,没想到宋明焱只听他娘的话,不仅休了她还娶了她妹妹,换谁谁不疯啊!” “嗯,说得不错。”裴砚舟睁开双眼,慵懒倦意如林间岚雾,迷得她不小心失了神。 “可沈菡钰被侯府拒之门外,她如何偷得沈晴澜的贴身之物,瞒过所有人给宋明焱下毒?” 吉祥甩了甩头,不许自己被美色所惑,敛住心神苦思冥想。 “沈菡钰曾是世子夫人,侯府上下都认得她那张脸,假扮丫鬟混进来也行不通……欸,那要是换张脸呢?毒蝎子就会整假鼻子假眼睛,给他银子都敢给你整成皇帝老爷!” “你听他瞎吹嘘。”裴砚舟嘴上这么说,却也想过易容这种可能,“无论怎样,眼下有必要先找到沈菡钰。” 话是在理,但要从哪儿找起呢? 马车拐过路口猝然停下,魏平一把掀开帘子,裴砚舟抓住吉祥手腕冲出车厢,闪身避进路边的茶馆。 吉祥在裴砚舟怀里还没站稳,马车继续前行,她看到后面跟着两个小厮模样的人,追上那辆车往大理寺去了。 “咱们被跟梢了?谁干的,那老太婆!” 她搞什么鬼,做过亏心事怕被裴砚舟发现? 魏平指着二楼雅间的方向,裴砚舟拥着她上了楼,推开门看到跪在地上打哆嗦的小丫鬟。 她头发还湿漉漉的,脸色惨白像水鬼,见到裴砚舟扑通磕头。 “奴婢跪谢裴大人救命之恩!”她失魂落魄看一眼门外的魏平,照吩咐老实交代,“奴婢是永安侯府的洒扫丫鬟,奉管事命令偷取世子夫人的荷包和绣鞋,其他的一概不知。” 吉祥问她:“你等大人马车经过故意丢出鞋子,也是管事叫你这么做的?” 丫鬟泪汪汪拼命点头:“是他!管事还说事成之后送奴婢回老家,奴婢刚上船就被船夫推河里了,要不是魏大人赶来相救,奴婢早已成冤死鬼了,呜呜……” 裴砚舟沉声打断:“你偷去鞋子给何人穿过?” 丫鬟懵然摇头:“奴婢不知啊,奴婢只是按吩咐行事,旁的真不知道。” 她吓得又要哭,裴砚舟挥袖示意魏平带她走。 还能是何人!管事听命于侯夫人,或者他已被沈菡钰收买。 裴砚舟坐下来喝杯茶,稍作沉吟,抬手指向对面梅兰屏风。 “小祥子,换身衣裳,随我去一个地方。” 吉祥走到屏风后拿起那身粉缎褙子,像是富家少妇穿的衣服。她欣喜地往身上比划,还怪好看的。 “大人,咱们要去哪儿啊?” 裴砚舟平静抬眸:“随我回家见双亲。” 噗,吉祥差点没绷住喷他一脸唾沫星子。 不是要去找沈菡钰么,带她见裴家人想干嘛?她可不是被他养在外面的相好,还得双亲点头才能留在他身边。 好一个裴砚舟,又想打她的歪主意! 第41章 人鬼难分 裴砚舟口中的双亲,正是裴家舅父舅母。 他从襁褓婴孩被夫妻俩抚育成人,视若亲生骨肉。 要不是裴砚舟太聪明,打小就认清自己的身世,老两口怎舍得让他背负仇恨。 好在裴砚舟不随他那个市侩爹,也不像他亲娘懦弱自卑忧郁成疾。 他一心要做百官之首,发奋读书读出个状元。他立志成为百姓头顶那片青天,入仕五载就被皇帝擢升大理寺卿。 裴砚舟少年有为光宗耀祖,裴家人哪个不以他为荣,族谱上他名字都是烫金的。 吉祥半晌没憋出一句话,想质问他又怕自作多情。裴无常鬼主意最多了,兴许不是她想的那回事。 裴砚舟看小狮子羞恼扭捏的模样,转念想到那句话容易引人误会。他玉面微红,手掌虚握抵在唇边轻咳了声。 “沈菡钰母亲柳氏和我舅母都是东亭人,听闻柳家有一门墨绣绝活,用发丝织成菩萨绣像以示虔诚,亦能当做夫妻忠贞不渝的信物。” “舅母曾言柳氏的手艺最为出众,绣品千金难求。我想舅母可代为引见,你我假扮成新婚夫妻,或许有机会查到沈菡钰的下落。” 吉祥杏眸睁大,唇形从圆到扁发出几声疑问,脸色变幻像一幅水墨画。 好险,幸亏没多嘴啊,否则又要丢人现眼。 她雪腮抽搐挤出夸张的尬笑:“哈,原来是这样啊,老天都要帮大人破案,紫薇星升官指日可待!” 裴砚舟起了捉弄的心思,弯唇笑道:“不然呢,你以为是怎样?” “我、我哪知道。”伶牙俐齿的小狮子被他堵得语无伦次,抓起桌上茶杯仰头灌几口,“本座要换衣裳了,背过身去,不许偷看!” 吉祥慌张撞到屏风哎呦了声,苦大仇深地捯饬那套衣裙,心想柔儿姑娘在的话就好了。 她手忙脚乱的身影映在屏风上,裴砚舟看在眼里只觉娇憨可爱。 他微微一怔,转身面壁思过,垂目默念律法让心绪静下来。 吉祥隔着屏风看那道清冷背影,抿唇偷笑。裴无常那张嘴气人,但人品还是信得过,脑子也比她转得快。 “大人神机妙算,我刚想起那丫鬟有可疑,你已经派小平子救了她。还有管事到底是谁的狗腿子?大人不能把他抓回来拷问吗?” “不急,他在明处对我们有利。”裴砚舟抬起头,眼底恢复了平日沉静,“至少目前算是有头绪了。” “头、头发好烦人啊。”吉祥散开长发坐在窗前,手指头不听使唤似的,梳个发髻都梳不成。 修成人形以来,她每日素面朝天在头顶扎个独鬏,洗把脸就能出门。上次在撷芳轩乔装花娘,还是柔儿姑娘帮她打扮的。 裴砚舟回头看她和梳子较劲,迟疑着开了口:“需要我帮忙吗?” 吉祥急得想把头发薅秃:“快来帮把手,要不咱们去不成了。” 暖阳倾照窗畔,浅金色碎芒斜洒进来。 菱花铜镜里娇靥似敷粉,唇不点而朱。小姑娘轻轻阖上眼,睫羽像小扇子扑闪着,桃腮莹润柔滑剔透。 近看她容颜完美无瑕,无一处不是天工雕琢,如同举世奇珍令人爱不释手。 裴砚舟倚在窗前为吉祥画眉,他自己也未觉眼中尽是缱绻,反复流连在她鬓边耳廓。 姑娘家耳垂长得精致圆润,极适合戴上明珠耳坠。她雪颈纤长下颌柔美,花瓣似的红唇微微开合,飘散出似有若无的甜香。 天生芙蓉面,冰肌染清韵。 想起与她耳鬓厮磨那一幕,裴砚舟喉结微滚,眸光发暗,心跳快得几乎要失控。 他极尽克制稳住手腕,再开口嗓音低哑:“好了,我帮你盘发。” 吉祥感觉到古怪的氛围,抬眼却见他神色如常,看向镜中自己好像变得更美了。 她愉悦地翘起唇角:“大人写得一手好文章,给女子画眉也信手拈来,未来的裴夫人有福喽。” 裴砚舟至今没想过嫁娶之事,从她嘴里听到裴夫人只觉刺耳。 他烦闷放下黛笔,指尖划过她丰盈唇珠,心底猛地一颤,深深压抑的狂热情愫如洪水狂涌。 激荡的感觉一再提醒自己,他对吉祥有非分之想。 裴砚舟无法直视她纯净的眼眸,拿起桌上那把檀木梳子,为她梳整长及腰际的乌发。 吉祥臭美地照镜子,说些什么他都听不清了,任由微凉丝滑漫过指间,在他心上点起一簇簇烈火。 身为男人,他难以忽视那种卑劣的冲动。 可他不能放纵自己的欲念肆意疯涨,成为禁锢她的牢笼。 那日找到许婉柔,她说自己和吉祥都是灵精,她有把握压制司南絮的道法,但也警告他不得欺骗吉祥的感情。 他与她本是殊途,穷尽此生也不会有结果。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护着小狮子,直到将灵珠归还给她。 如果靠近她就将生出妄念,今后他将恪守那道界限,不再往前迈出一步。 裴砚舟强迫自己封存心底的悸动,双手灵活地为她挽起流云髻:“我儿时帮舅母挽过发,只会这一个式样。” 那也比吉祥强多了,她猛夸他心灵手巧,两人都像无事发生就此揭过。 裴府就在皇宫附近,世代书香世家,与王府比邻而居。 府邸不算豪奢胜在雅致,裴砚舟舅父恰巧去翰林院当值,舅母倒是个伶俐人,见到吉祥没有多言,爽快答应跑一趟墨绣坊。 柳氏自从与护国公和离,无意再嫁自立女户。她拒不接受前夫接济,靠一手绝活就能把日子过得滋润。 要不是女儿婚事不顺,可以说无忧无虑了。 人生在世总要有个寄托,寻几样爱好愉悦身心,学两门技艺富足生活,日积月累总不会辜负自己。 唯有爱错一个人,无法用得失来衡量。 吉祥见到柳氏之前,以为她是裴砚舟舅母那样的温婉妇人,见面才发现她眉宇有英气,少见的洒脱女子。 敢情柳氏并非被抛弃,她自请下堂寻清静去了。 喝过见面茶,舅母介绍裴砚舟是远房亲戚,新婚蜜月携妻子来燕安小住段时日。 小两口情深意笃,都想珍藏一幅墨绣作信物。 柳氏早已不缺银子了,近些年做绣品全凭眼缘,这对夫妻相貌出众,郎君温润有礼,娘子娇美活泼。 彼此眼神交汇时,羞涩又甜蜜的爱意溢于言表,令人难免会思忆往昔。 旧情如水流逝,最难忘青春少艾。 柳氏无缘觅得真心人,但她乐意成全恩爱眷侣。 “发肤受之父母,世人说是惜发如命也不为过。新婚夫妇行结发礼意即不离不弃,墨绣作为信物,也要选些寓意喜庆的样式。” 她扬手从书架挑本画册递给小夫妻,“你们选个图样,看看有喜欢的吗?” 这就是答应了。 柳氏拿出鎏金錾花剪子,分别从两人耳后绞下一缕长发收好。 吉祥假戏成真装到底,从她摆放在房里的屏风、裱画等绣品来看,手艺真是出类拔萃。将来放进自己屋里欣赏,也能添几分雅趣。 况且沈菡钰的下落还没打听出来,她和裴砚舟都指望多来两趟呢。 裴砚舟接过画册道谢,舅母当即掏银票付定金,说是送给夫妻俩的贺礼。 “小祥子,快来挑个花样,鸳鸯戏水,百子送福都很好看啊。”舅母的热情让吉祥难招架,没想到她这名儿都传遍裴府了。 裴砚舟坐到吉祥身边翻阅图册,两人煞有其事商量起来,渐渐地脑袋都凑到一起。 舅母这回是带着任务而来,她养子虽是廷尉大人,但柳氏有护国公那座靠山,不是大理寺随便能提审的。 沈菡钰有嫌疑,那都是赵芸一家之言。 裴砚舟找到舅母讲明顾虑,她二话没说就应承下来。 舅母和柳氏都是东亭人,讲起老家趣事很快就熟稔了,话头自然而然转到沈菡钰身上。 柳氏笑称女儿孝顺,如今在清心庵带发修行,每月初一十五都回来看她。 吉祥深感佩服,手臂不时地碰一下裴砚舟。 所以说啊,任何时候都不要低估女子。她们只是没有出仕为官的机会,不然查案理政未必不如男子。 裴砚舟指着画册轻声笑道:“娘子,为夫看这幅喜上眉梢不错,绣好做裱画?” “夫君说的是,妾身好喜欢啊。”嘁,总不能选早生贵子。 定下图样,两人坐直了听柳氏讲起沈菡钰。 “钰儿乖巧懂事心思聪敏,她打小和晴澜最要好……” 第一句话就把吉祥噎住了,沈家姐妹俩势如水火,儿时居然是最好的玩伴? 裴砚舟握住她的手,面不改色听柳氏说下去。 好,姐妹为男人反目的荒唐事也不少,兴许她们年少时还有亲情。 柳氏拉开抽屉,眉眼祥和取出几幅巴掌大的绣品,“她时常瞒着我去沈家找晴澜,小姑娘都喜欢学墨绣,还合计长大了开家铺子,好让我早日享清福。” “看啊,这是晴澜五岁时用自己头发绣的仙鹤,第一次绣成这样很有天赋了。” 吉祥瞅着鸡首猪身那玩意儿,深信自己也有学墨绣的天赋。 柳氏又拿出沈菡钰的绣品,明显比她妹妹绣的好很多。 “姐妹俩要好其实不打紧,将来各自嫁人情分也就淡了。”柳氏顿了下,嗓子里像含着湿水的棉花,“谁知道晴澜不喜欢世子,钰儿顾及姐妹情义,替她嫁进了永安侯府。” 吉祥手一哆嗦,发觉裴砚舟手心也渗出冷汗。 赵芸口中的沈菡钰是不择手段的毒妇,沈晴澜也痛恨这个害她出丑的姐姐。 怎么到了柳氏嘴里,沈菡钰却变成纯良无辜的小白兔?不是,就算有心维护自己闺女,她也不能黑白不分。 吉祥不信赵芸那个恶婆婆,但沈晴澜和侯府小厮供词一致,应该有些可信度。 扪心自问,裴砚舟从没想过替嫁这种可能。 赵芸、柳氏和沈晴澜,她们之中必定有人撒谎。母亲偏袒女儿人之常情,但也不能认定她就是狡辩。 裴砚舟朝吉祥使个眼色,劝她莫着急再等等。 柳氏好久没对旁人吐露心事,说出来才觉得好受些。 “我当时差点哭瞎眼睛,国公爷发誓能护住钰儿,不许任何人看轻她。好在婚后世子对她还算体贴,钰儿每次回来看我,那眼里笑意都是幸福。” “可是,后来她怎么就不笑了呢?”柳氏眯起眼睛想了想,茫然看向娇俏爱笑的姑娘,好像女儿刚出嫁那时候。 她猛地倾身用力拽住吉祥的手,神秘兮兮地靠过来压低声音,“钰儿,你婆母不在了,你要好好孝敬公爹,替世子照顾好侯爷。” 吉祥手腕被她攥到生疼,耳边这句低语如晴天霹雳,震得头皮发麻。 眼前的妇人神情恍惚,目光直愣愣盯着她,活像个失心疯。 裴砚舟唯恐柳氏情绪激动伤害她,正欲阻止,但见吉祥咬了下嘴唇,朝柳氏挤出温顺微笑。 “母亲,我婆母赵芸去世多久了?我都记不清了。” “你这孩子,还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多久来着?多久了……”柳氏不停地反问自己,舅母吓得都快坐不住了。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人突然疯了?” 舅母冲出去叫候在门外的婆子,那婆子赶来抱住柳氏慌乱道歉,说她多年前患过神智失常,好久都没见复发了。 裴砚舟帮忙扶起柳氏平躺在榻上,随舅母匆匆告辞离开了墨绣坊。 看似洒脱的女子动了情也难逃情劫。 吉祥倍感自责:“都怪我,不该追问那一句,她是被我刺激到了。” “换做我是你也会那么问。”裴砚舟听清她们的对话震惊不已,赵芸去世了?那他见到的侯夫人是鬼吗? 裴砚舟很难分辨这是事实还是疯话,不过派人去清心庵一趟,或许可以推测出真假。 “不管能否找到沈菡钰,过两日就是十五,她应该会来见她母亲。” 吉祥想到管事说过的话,灵机一动:“侯夫人每月初一十五都去慈济寺施粥,这么巧就是沈菡钰看望母亲的日子?” 裴砚舟停下脚步:“你想说,赵芸是沈菡钰假扮的?但她为何咬定沈菡钰是凶手,难道不该为自己脱罪吗?” 这点吉祥也想不通:“不过盯紧她们姐妹俩,一定能抓住凶手。” 她就是有这种强烈的直觉。 裴砚舟回到大理寺,派侍卫去清心庵查探,忽闻院外有人吵嚷。 吉祥跑出去一看,竟是毒蝎子登门自告。 第42章 国仇家恨 常在鬼市混,哪能不撞邪。 毒蝎子再投次胎都想不到,他赚点辛苦钱居然被大理寺盯上了。 朝雾街倒腾药材的不止他一个,大梁律法也管不着江湖游医,差爷每次来盘问都是不了了之。 他以为魏平就是破不了案到处乱撞的傻帽差爷,哪敢想人家是裴无常手下。 “大人,我还你十两银子不成吗?对,我是奸商,我认罚!”毒蝎子跟衙门打过交道,他知道只要自告,差爷就不敢动用私刑。 魏平冲进他那间破棚屋,亮出大理寺令牌要押他回去受审,明摆着公报私仇。 不就是十两银子嘛,大不了他认栽。 魏平油盐不进黑着脸把他拖回大理寺,毒蝎子怕进去被收拾惨了,装傻卖惨引得路人对魏平指指点点,都说他仗着自己是差爷,连个卖药糊口的老郎中都要欺负。 吉祥一看这阵势,铁定要站在魏平这边:“你们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他是鬼市的毒蝎子,卖毒药谋财害命的老滑头!” 她叉腰指着不辨是非的路人,五指大开晃了晃,“你们看他可怜?他一瓶毒药卖五百两银子,你们几辈子能赚到啊!” 太扎心了,路人被毒蝎子蓬头垢面的寒酸相骗到,恼羞成怒往他身上吐口水。 毒蝎子听这声音耳熟,焦黄枯手拨开脸上乱发,看那粉雕玉琢的俊丫头,不就是谋杀亲夫的小毒妇吗? “是你!”毒蝎子震惊得瞪出眼珠子,阴沟里翻船倒大霉了,老忽悠着了小骗子的道! “你、你们合伙坑我啊……”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小毒妇和傻帽差爷,两人真是串通好的。那阔气的情夫呢?也是上当受骗的冤大头? “快看,廷尉大人来了!” 人群中响起激动高呼,毒蝎子心里直哆嗦,苦着脸看向传说中的鬼差裴无常。 都说他断案如神,心狠手辣,年轻俊美长得像神仙……噫吁,这不就是跟小毒妇相好的情夫吗? 一眼要了毒蝎子老命,他忍住牙酸捶胸顿足:“不可能!你们又是骗我的!” 魏平跑到裴砚舟面前附耳禀报,吉祥发现裴砚舟蓦地沉下脸,厌憎的眼神似将毒蝎子凌迟。 看来老家伙的罪名,不止倒卖毒药这一桩。 “押去讼堂!”裴砚舟冷眸如视死物,毒蝎子手脚冰凉像团烂泥瘫倒在地上。 鬼差开堂有去无回,他这是活到头了。 毒蝎子浑浑噩噩跪在公堂上,他记得倒卖毒药判不了死罪,最多就是徒役几年,掏空家底了事。 为何裴无常非要置他于死地? 裴无常和那丫头装成老相好,骗出他手里的绝魂散,到底查的是哪桩案子? 魅妖火烧世子爷闹得全城皆知,他听小徒弟说过几嘴,压根没想到跟自己有关。 裴砚舟命人抬上来宋明焱的尸体,毒蝎子瞅着眼熟,再看那身上缎袍玉佩,暗自吃惊。 这不是跟他吵过架的愣头青吗! “死者是永安侯世子宋明焱,你可认得他?”裴砚舟肃然发问,毒蝎子脊梁骨都像被抽走了,浑身发抖跪都跪不稳。 夭寿了,愣头青就是被魅妖烧死的世子爷? “小人记得前日清晨,他跑来发疯砸我铺子,骂我是给钱就推磨的贪财鬼,吓跑了好几个客人,最后我徒弟来了才把他赶走……” “慢着,宋明焱在那孕妇之后才来的?” 听裴砚舟这么问,毒蝎子点头如捣蒜:“对,孕妇刚走他就来了,这两人认识吗?” 裴砚舟轻扬下颌,魏平翻开几幅画像给他辨认,依次是赵芸和沈家姐妹。毒蝎子看到沈晴澜心道完了,他跟永安侯一家子前世有仇啊! “裴大人明察,小人实在不知孕妇就是世子夫人,要不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绝魂散卖给她……”毒蝎子盯着那幅画像,困惑地眨巴眼睛。 吉祥捕捉到他的反常,厉声训斥:“你还有何隐瞒?从实招来!” “我、我记得那孕妇眉梢有颗痣。”毒蝎子移开目光看向其他画像,犹疑不决地指着沈菡钰那一幅,“更像是她,奇怪,这两女子怎么长得如此相像?” 沈家众多儿女中,沈菡钰和沈晴澜长得最像护国公,因此也最得父亲宠爱。 宋明焱和沈晴澜定婚后,在慈济寺被香客撞破与沈菡钰在林中幽会,据说就是他认错人,不清不白只好娶了她。 这也是传言沈菡钰横刀夺爱的缘由。 裴砚舟怒拍惊堂木:“你看清楚!到底是谁从你手里买了绝魂散?” 毒蝎子急得快哭了,颤巍巍指向沈菡钰的画像:“是她,就是这女子!她穿金戴银还挺着大肚子,脸庞比世子夫人更瘦些,我管她要三百两银子,她没还价就给我了。” 吉祥柳眉倒立:“那你还敢卖我五百两银子。” 毒蝎子缩头耷脑叹口气:“哎哟,姑奶奶,这茬就别提了。” 有了毒蝎子的供词,目前来看沈菡钰嫌疑最大。 若是她指使管事偷荷包和绣花鞋,冒充沈晴澜意图栽赃,且杀害她婆母取而代之,前因后果都能串联起来。 沈菡钰指认她自己,或许是虚张声势,但她那张脸如何易容成赵芸? “老毒物,你不是会整假鼻子假眼睛么,沈菡钰没找你整过脸?” 毒蝎子摇头道:“动过刀子就变不回去了,现在都时兴戴人皮面具,一天能换好几张脸。” 吉祥想到赵芸面容扭曲,额头皱纹丛生的狰狞模样。原来那不是妇人老态,而是脸上戴的假面具起皮了。 她拿起赵芸那幅画像走过去,凑到毒蝎子面前:“你做过她这长相的面具吗?” “我不做这生意,费工夫来钱慢,但我徒弟知道谁擅长做面具,裴大人把他押来问问。” 毒蝎子盼着将功赎过,身后突然响起杀猪似的哀嚎,回头看到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麻脸。 “你咋来了?”小徒弟替他跑腿去了,怎会被抓来大理寺? “师父,我没招……”小麻脸一张嘴吐出血沫子,瞪着灯笼眼怒视魏平,“我快被他打死了都没招!” 听起来还挺讲义气。 毒蝎子看小麻脸眼鼻肿胀的程度,推算魏平先逮住他徒弟,又回鬼市来抓他的。 “呸,你这个不孝的兔崽子,你招了还用得着老子受罪?养你没点用处!” 小麻脸被骂懵了,委屈巴巴地叫声师父。 “废话少说!”魏平扯走小麻脸手里的布袋子,呈给裴砚舟过目,“大人请看,日卦图是倭寇的秘密记号,毒蝎子师徒就是倭国细作!” 魏平攥紧袋子的手背涨出青筋,大人命令他盯紧毒蝎子,搜集师徒俩制毒的罪证。绝魂散并非律法严令禁止的毒药,但游医涉案也有法可依。 起初魏平还没预料,毒蝎子的帮凶罪名竟演变成通敌叛国。 护国公剿灭东瀛倭寇之前,他父亲和二叔都死于倭寇之手,习武参军也是继承先人遗愿。 国仇家恨至死不敢忘,倭寇才被剿灭几年?贼心不死妄想再起杀戮? 魏平第一个不答应,他粉身碎骨也要将仇敌挫骨扬灰! 裴砚舟没经历过刻骨家仇,但倭寇进犯边境屠杀百姓,与大梁民众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神色肃穆,眼底是吉祥从未见过的冷峻。 虽说燕安城远离战火,多年来昌盛祥和,但倭寇恶行罄竹难书,是个人都要唾弃到底。 吉祥拳头痒了,眼刀子直刺毒蝎子师徒。 毒蝎子却激动到浑不怕,怒指魏平跳起来:“你骂谁是细作?不带你这样侮辱人的!老子就算卖毒药杀人放火,都不能昧良心背叛祖宗!” 说着他眼眶涨红,捶打胸口嘶声哭喊,“我爹娘出海被倭寇抢走渔船吊死在桅杆上,那时候我才三岁啊!一辈子的血海深仇,我是畜生吗,我给仇人当细作!” 小麻脸是个没人要的孤儿,他不晓得师父身世比他还惨,捂着脸闷声哭也不抱怨了。 “够了!”裴砚舟见过刀插肋骨喊冤的凶手,血泪未必是真。 他扬起那个布袋子,正中是红黄线织成的太阳八卦阵,“倭寇狡诈多端,他们私下用各种记号联络,日卦图就是其中之一。你说你不可能给倭寇当细作,这又该如何解释!” 毒蝎子愤恨搓把脸,仔细看一眼那布袋:“是玄冥教!绝魂散就是那帮道士卖给我的,其实我是个二道贩子,要面子才藏着没说实话。” 小麻脸抹泪替他作证:“我师父不想再做绝魂散的生意,他叫我去道观把帐结了,刚跑到半路就被魏大人抓去揍一顿。” 魏平印象里那条路确实有个道观,当时看到日卦图太气愤,怎么揍小麻脸都不肯招,这才把毒蝎子抓回来。 这老家伙鬼哭狼嚎闹动静,道观那边要是收到风声,倭寇那帮贼都跑了怎么办。 “大人,卑职即刻带侍卫去搜查!” 事态紧急,裴砚舟也无心审下去,命人将师徒俩关进司狱。 “本官禀告皇上,从护国公麾下调派人手……”裴砚舟担心消息有假,改口道,“不妥,还是你我先去一趟。” “大人,我也去。”吉祥浑身力气没处使,哪能坐得住冷板凳,“倭寇蟊贼,本座一手能打十个。” 裴砚舟看她斗志昂扬,略微犹豫点下头。 道教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但也不乏邪门歪道败坏祖训。 玄黄教与玄冥教一字之差,双方修行的道法却天差地别。 司南絮身为玄黄教掌门,他沿袭修身养心以悟正道,修行艰难缓慢依赖天材地宝,个人天赋高低尤为重要。 而玄冥教不重历练只求结果,不惜以魔入道,急功近利为正道不耻。 但在裴砚舟认清司南絮之后,道与魔似乎也没那么泾渭分明。 小麻脸供出的郊外道观,年久失修香火冷清,平时烧点符灰给村民治邪病,做场法事跳到翻白眼都挣不到几文钱。 老百姓眼睛是雪亮的,活该倭贼血本无归。 裴砚舟带魏平潜伏在半山坡,吉祥从高处俯瞰道观。 没有香客,院里倭贼连道袍都懒得穿,身上套着松垮的黑浴衣,也没系腰带,光着小腿到处走。 吉祥给裴砚舟讲述她看到的情形,恼恨啐声“不要脸”。 这时,有个胖倭贼坐在台阶上,摘下道士发套晒秃头,光亮头顶剃成半月形,仅留一绺小稀毛。 她听到屋里有人叽哩哇啦,屏息凝神,眼瞳赤芒闪烁,穿过窗户缝隙看见几个手握长柄大刀的倭贼。 他们把胖秃头叫进屋,抓起黑色大氅给他披上,后背还插上长条蓝旗子,画着稀奇古怪的图案。 “旗子中间有座山,山顶通红喷着火,唔,倭贼画得好丑……” 魏平惊怒:“风林火山武印旗?他可以调动倭寇船只出海,这是贼窝里的一条大鱼!” 裴砚舟心头微震:“倭贼要跑,抓人!” 吉祥早就看这帮孙子不顺眼了,她和魏平风驰电掣冲进道观,不等小贼拿起长刀反抗,铁耙刨地瓜将他们连根拔起。 胖秃头眼看小贼被捕,哇啦一顿骂,屋里那群老贼提起太刀杀出来。 老贼们不要命地疯狂砍杀,刀刀致命,魏平打起来都不好对付。裴砚舟带侍卫们及时赶来,几番厮搏才将人全部拿下。 “小祥子……”裴砚舟在拼杀中没看到吉祥,他抬脚踹开挡道的倭贼,踩着地上一具具尸体闯进屋子。 胖秃头急红眼推窗要逃跑,却被窗外的漂亮姑娘堵住去路。 他气恼乱骂作势要打人,吉祥听不懂贼话,但能看懂他想跑路。 “倭贼!本座的地盘你也敢来作乱!今儿不打得你跪下叫爷爷,你都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裴砚舟看到胖秃头从背后掏出火铳,在他瞄准吉祥之前,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撞开他。 “小祥子,快趴下!” 吉祥没见过火铳,也不清楚多大威力,听到裴砚舟叫她往下一蹲,耳边轰然爆发惊天巨响。 那是什么可怕的武器?打在人身上还能活命? 魏平带侍卫追进来,颤抖的声音惊惶失措:“大人,大人……” 吉祥手扶着窗台站起来,看到裴砚舟仰面倒在地上,面色苍白,紧闭双目,胸前鲜血淋漓湿透衣襟。 “裴砚舟!”那片血红刺眼钻心,天旋地转间她看到梦里的青衫书生回过头。 不是别人,正是裴砚舟啊。 第43章 以魔入道 情牵两世的金玉良缘,终归系于一处。 仿佛有种心灵感应,裴砚舟猛然推开身上的贼头子,他来不及擦去脸上血迹,飞身跃过窗台抱起昏迷倒地的吉祥。 “小祥子,你怎么样?你没受伤?” 裴砚舟睃巡她失去血色的脸庞,眼里的焦灼关爱满到要溢出来。他不知灵体和凡身有何区别,只知道不能再让她受伤。 魏平追来看到泰山压顶不形于色的大人,双臂紧抱着毫无知觉的吉祥,恨不能把她揉碎了嵌入胸腔里。 他不忍打扰那对亲密相拥的身影。 大人没被击中真是万幸,千钧一发之际调转火铳将贼头子反杀。 小祥子看上去没心没肺,殊不知如此爱重大人,惊恐过度都吓昏了。 裴砚舟俯身倾听吉祥轻浅呼吸,狂乱心绪逐渐安定下来,旁若无人地抱起她先行离去。 月落窗檐秋风晚,床幔素纱如水波晃动,摇曳出满室清辉。 吉祥躺在枕上久未苏醒,柔暖烛光映照她粉润容颜,鸦睫颤动像花丛中舞动的蝶翼。 裴砚舟换上一袭青衫守在床畔,蘸湿帕子擦拭过她的脸,迟迟不见有半分回应。 小狮子太疲惫还是惊魂未定?她再不醒就要饿肚子了。 想起初次见她在李府昏迷,他舀瓢凉水从头顶泼下去,那时对她未免太冷酷。 还有什么法子能唤醒她? 裴砚舟掌心摩挲她微凉手背,眼前浮现出街头相拥那一幕。 犹记得灵珠在唇齿间交渡的炙热,他心跳快到难以自抑,温柔目光落在她浅绯唇瓣上。 “小祥子,本官并非有意冒犯……”苍白的解释欲盖弥彰,但他只想救人,绝无僭越之心。 裴砚舟压下因紧张而急促的呼吸,故作镇定抱起她香肩,揽入怀中凝望她眉眼。 “失礼了。”他俯身慢慢靠近她,烛光勾勒出喉结上下滚动的弧度,最后湮没于彼此不留间隙的唇缝。 记忆里的甜香恍如桂花浓酿,醇美馥郁让人一再沉沦。 轻风细雨不足以安抚激荡心潮,理应恪守的那道界限逐渐模糊,一步步掀起狂涛骇浪。 怦嗵,怦嗵……分不清是谁的心跳更乱,靡乱气息反复交融,黏腻声响令人面红耳热。 裴砚舟纵着自己迷失于香软情绵,毫未察觉怀中人儿忍住笑,翘起的唇角几乎快藏不住。 这书呆子,哪有人亲嘴的时候,还要先说声失礼了? 待会儿等他亲够了,她还要回一句承让吗? 无师自通的裴大人学什么都快,刚碰到他就感应到纯净灵气,浑身懒洋洋都不想动弹。 不过这家伙有完没完,她就快喘不过气了…… 吉祥雪藕似的双臂环上他脖颈,唇边飘出几声嘤咛,烫得裴砚舟耳廓像着火。 他如梦初醒睁开眼眸,在迷离光影中看到她狡黠偷笑,那双杏眼亮晶晶的如坠繁星。 “你醒了?”裴砚舟羞窘地放开她背过身,掩袖轻咳几声,咳到所有冷静都抛出九霄云外。 “大人,承让了。”吉祥捂住唇笑到肚子痛,高不可攀的冰山在她眼前融化,着实有趣。 相比从前被他泼凉水浇醒,像这样捧起她的脸亲几回才有诚意嘛。 裴砚舟被她闹了个大红脸,起身要走:“你没事就好,本官先回书房……” “大人,我怎么又晕了?倭贼都抓住了吗?”吃饱餍足的小狮子勾住他不许走,侧脸靠在他肩头,体会到一丝恶霸强抢民女的感觉。 不知什么缘故,吉祥醒来就想缠着他,闻他身上那股墨香分外亲切。 何必委屈自己呢,她想抱就抱想亲就亲,玩腻了不理他便是。 裴砚舟被她缠得脱不开身,简略讲明围剿倭贼的经过。 他发现贼头子手里有火铳,撞上去掰断对方手腕。弹药打穿贼头子肋骨,人还没死,等霍大夫救过来再审讯。 “你看到我身上血流成河,那都是倭贼的血,本官毫发未伤。” “大人上阵打倭贼,护国公都得退位让贤。”吉祥嘴甜如蜜吹捧道,“大人还会耍一手好飞镖,下次若碰见这种事,可不能以身犯险……” 她不留神说错话,懊恼拍拍小嘴,“啊呸,再没有下次了,倒霉玩意儿都滚开。” 以身犯险吗?当时他眼里只有她,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安危。裴砚舟摇首轻笑,捉住她小手放回被子里,嘱咐她好好歇息。 吉祥躺下来侧过身,手背枕在耳畔,水滑柔亮的乌缎长发如墨莲散开,莹亮双眸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声音轻柔似甘泉浸润心田。 “大人,我还是没想明白,倭贼跑路不扮成道士,他们假装村夫也行啊。为何偏要露光头插旗子,那么明目张胆就不怕被抓现行?” 裴砚舟对此存疑:“道观附近有座旧码头,兴许他们的船已靠岸,一时松懈才不屑伪装。” “那就是得意忘形喽,以为自己拍屁股走人,回到贼窝万事大吉了。不过那里是玄冥教道观,怎么没抓到一个真道士?该不会都被倭贼灭口了?” “魏平尚在追查,绝魂散究竟是谁在炼制,如何流向鬼市都必须查清楚。” 裴砚舟坐在床边方凳上,看小姑娘衣领松散敞开,目不斜视扯过被子帮她盖上。 吉祥心无杂念地握住他手腕:“还有比炮仗更猛烈的火铳,大人你教我怎么玩,以后我专打倭贼,一枪崩一个。” 裴砚舟怕她没当回事,正色道:“火铳威力巨大,打中人要害一击致命,可不是你好奇的玩意儿。” “我知道厉害啊,书上说知己知彼稳赢不输,所以才要大人教我嘛。” “书上还说走为上计,你打不过为何不跑?”裴砚舟没辙,还是详细讲述了她感兴趣的火铳。 吉祥听得着迷,问东问西都难不倒他,浑然不觉到了下半夜。 魏平找遍衙舍没找到大人,突发奇想绕去小祥子的住处。 门缝里透出飘曳烛光,他轻轻推开一扇窗,看见大人阖眼靠坐在床头,和小祥子手拉手睡着了。 要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适?传出去岂不是有损大人清誉! 魏平不敢再看,咬牙纠结着关上窗户。 罢了,孤男寡女又不是没处过,难得大人闲下来歇会儿,他就在这守着看谁敢嚼舌根! 冲锋陷阵抓倭贼,战场上那是过命的交情了。 吉祥也想把小平子当成自己人,可她发现这家伙忒别扭。就像此刻在审讯室里,魏平瞪圆乌青眼眶防备她,誓死保卫大人贞洁似的。 嗐,拉小手睡一夜而已。 她又没对裴砚舟做什么,盖棉被纯聊天的上下属关系。 “大人,贼头子被霍大夫救过来了,他要是不肯招供,我就让他尝尝火药穿心的滋味。” 吉祥说到正事,魏平也将昨夜收集的供词交给裴砚舟,禀明活捉倭贼十三人,据供述码头没有船只接应,侍卫也没搜到可疑细作。 “不走水路,倭贼还能从何处脱身?”裴砚舟修长手指敲了敲那沓供词,“继续搜查道观及周围山路,也许还有我们没发现的密道。” 魏平领命而去,吉祥望着他坚毅背影有感而发:“小平子某些方面的确比我强,他还能听懂倭国话,我一听就头疼打死都不要学。” “谁愿意跟倭贼打交道,本官当初为了查案才学过几句。” 这话谦虚了,裴砚舟哪里是学过几句的水平。 他审讯贼头子的时候,口齿流利驳得对方连连败退,气得那胖秃头叫嚷要殉国。 狱吏上烙刑把他烫成烤猪,紧接着用泡过盐水的鞭子招呼他,抽得皮开肉绽脸开花。 吉祥捂着眼偷看裴砚舟,这男人狠起来真带劲儿。 没有火钳子撬不开的硬嘴。 贼头子吐血承认在燕安有细作,但不是鬼市毒蝎子,而是玄冥教尘虚老道。 狼狈为奸两三载,他砸了几万两银子,换来道观作栖身之所。 没承想尘虚老道只进不出,炼丹制毒到处捞钱。原先答应罩着他们,结果官兵一来,自己丢下道观先跑了。 贼头子供出细作泄愤,却刻意隐瞒密道的存在。 裴砚舟也不着急,下令各种酷刑轮番上阵,留口气把人救活了,再让他尝遍生不如死的折磨。 毒蝎子被抓,逼上末路的可不止是倭贼。 玄冥教尘虚老道如约等收账,小麻脸迟迟没来,连个口信都没送。 这不对劲,他和毒蝎子打了多年交道,臭味相投视财如命,谁也不曾欠对方一文钱。 无故失约肯定是出事了。 他派小道士跑了趟鬼市,得知毒蝎子被抓进大理寺,唯恐被牵连收拾包袱就跑路了。 但他无处可去,趁夜色溜进那片紫竹林,催动道法给紫薇殿里的司南絮传音。 “师侄,师叔我今日走投无路,望你念及过往情分暂且收留。” 瘦得皮包骨的白发老头,求人的语气并不算恭敬,嘶哑低笑声甚至像讥讽。他凹陷眼窝阴冷如毒蛇,狂热又贪婪地紧盯巍峨殿宇。 “我的好师侄,紫薇殿就让你止步不前了?不,这远远不够!就凭你百年难遇的天赋,屈居人下实在太可惜了。”他手里那串瓦灰珠子转得飞快,喉咙里粗沉的喘息像拉破的风箱。 “师侄啊,你师父实在害人不浅!明知你绝非池中物,偏要你灭绝天性沦为蝼蚁,供那昏庸无能之辈奴役践踏。” 尘虚老道魔音贯耳,浑浊眼底像打翻的墨台,浓重黑絮涨满成乌血滴落下来。 “司南絮,你师父选中你继承衣钵,可不是看你有道根,他是要斩断你的龙脉!来,师叔好心点拨你一二,秘密就在于你的前世……” 轰隆!凌厉掌风从他头顶炸裂,风刃绞碎夜幕下的层层竹叶,如暴雨冰雹倾轧而至。 尘虚老道猝不及防被震飞出去,口鼻七窍流血,双手抖索地撑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他那副孱弱身架快被吹散了,道袍下嶙峋的肩胛骨耸如枯峰,摇摇欲坠颤栗着。 他一张嘴血沫喷溅,着魔般放声大笑:“呵,你小子手下留情了啊,还是舍不得杀师叔……” “住口!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叛徒!”司南絮不肯承认被他扰乱心神,反手挽个剑花直抵他咽喉。 “你滥用邪术毒杀师父,多少道友受你蒙骗走火入魔,你不知悔过甘为倭国细作,人人得而诛之!” 若说从前不知师父死因,自从见识到杀人无形的绝魂散,得知裴砚舟抓住毒蝎子刨出这叛徒,司南絮还有什么不懂的。 这叛徒霸占玄黄教不成,被师父逐出师门贼心不死,如今又来挑拨他们师徒情分。 “不愧是我认准的大弟子,这点阴私都被你看出来了。”尘虚老道颤悠悠爬起来,像看不见抵住喉咙的那把剑,哄孩子一样轻拍他手背。 “好,杀你师父我承认,但我绝没有背叛师门!你问问倭贼从道观赚到便宜没有,钱袋子是不是快被我掏空了?我背负骂名舍身取义,这就是以魔入道!” 他说起来自鸣得意,“我好歹是玄冥教掌门,还不得为徒子徒孙积点名声?放心,我再不是东西,也不能帮倭贼害梁人。” 司南絮眼神冷若寒冰,心里清楚应该杀死叛徒,绝不能任由妖言迷惑。但他下不了手,他疯狂地想知道自己的前世,不甘心一辈子被师父蒙蔽。 “你、当真能看见我的前世?”司南絮苦于打不开师父封印的灵窍,叛徒那番话正中他下怀。 “你若不信,又怎会来见我?”尘虚老道血迹斑斑的手掌覆上他前额,“凭你的资质修行冥道,为师保证你天下无敌!乖徒儿,先送你点甜头尝尝,改日记得还我一份拜师礼。” 话音刚落,司南絮顿觉眉心刺痛,脑罅爆裂开无数碎屑,神魂游荡在万丈虚空。 他清风霁月的面容变得阴鸷狠戾,眼底涨满针芒般的墨刺,层出不穷穿透灵窍深处。 司南絮恍然看到自己龙袍加身,端坐于万众跪拜的高堂之上。他前世贵为九五至尊,开创大梁繁华盛世,深得公侯拥护百姓爱戴。 然,后宫佳丽三千,他只为一人倾心。 璞灵首领初月玄女被他囚于金丝笼中,奉上无数珍宝都难见她展颜。 但他就是爱她,为她食难下咽夜不成寐。可惜莫说得到她的心,她的人也从未属于他。 爱而不得,他最终死在她手上,直至薨逝都未有子嗣,沦为前朝一代笑谈。 “初月……”司南絮似在梦中呢喃,铭心刻骨的殇情让他痴迷沉醉。 初月漠然回首,无悲无喜视他为无物。 他激动到神魂震颤,终于看清梦中人绝美容颜,原来是她,吉祥…… 第44章 慈悲救度 许是秋蛰乏倦,吉祥近来总是睡不醒。 她在梦里走马观花,时而游历河川遍览风土人情,时而游荡在殿宇林立的皇宫,四周高耸朱墙好像密不透风的牢笼。 宫里有个面目模糊的男子,他身着龙袍受万众敬仰,唯独向她一人伏地乞怜,苦苦哀求她多看他一眼。 深宫那群环肥燕瘦的嫔妃,嫉妒她独得圣宠恶语辱骂,像极了许婉柔说的争宠大戏。 太可笑了,她就是个石狮子,何时进过宫与妃嫔争宠? 吉祥觉得自己多少沾点晦气,裴砚舟提出去慈济寺烧香,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烧香拜拜佛祖,保佑她从此不做噩梦。 这两天司狱里鬼哭狼嚎,倭贼们禁不住严刑拷打,零零散散相继招供了。 裴砚舟按章程禀奏给皇帝,将倭贼全都移交给护国公,他当务之急是破获世子命案。 魏平打探过清心庵没有沈菡钰这个人,不知是柳氏包庇女儿撒谎,还是神智失常疯言疯语。 燕安城百姓有数百万之众,想找出隐姓埋名的逃犯并不容易。但沈菡钰离不开永安侯府和墨绣坊,她一个女子又能藏身何处? 裴砚舟重又深思吉祥之前的推断。 沈菡钰与她婆母积怨成仇,有可能杀了赵芸取而代之。 鬼市的易容术炉火纯青,冒充一个人轻而易举,但毒蝎子供出的假面高手,声称没见过沈家姐妹,也从没捏过赵芸的面具。 追查走进死胡同,唯有正面突破。 千年古刹慈济寺乃皇家庙宇,佛门圣地。 德兴帝登基后御笔钦赐金漆佛字匾,并以“慈济”为名创立善堂,救济老弱孤寡施恩百姓。 赵芸每月初一十五来庙前施粥,将近十载风吹雨打从未间断。 受其恩惠的穷苦民众尊称她活菩萨,往来香客对这位侯夫人亦是崇敬有加。 渐渐地,京城贵妇陆续参与进来。 她们有钱有闲,父亲夫君多在朝中任职,既能给自己揽些好名声,又能结交公侯世家何乐不为。 天光微亮寒雾氤氲,粥棚里已是热火朝天。 赵芸身着青灰禅服面色憔悴,双眼浮肿像刚哭过一场。贵妇们同情她痛失爱子纷纷上前安慰,恨不能将那魅妖诅咒至死。 “明焱遇害一案,大理寺还在日夜追查,凶手是魅妖或是另有其人,眼下暂未可知啊。” 赵芸伤心啜泣闻者悲痛,有人听出弦外之音,追问起沈菡钰的下落。 “你们知道沈菡钰那疯娘吗?她说她闺女在清心庵带发修行,我去庵里连她鬼影子都没找到,香客都说没见过这个人。” “她养出个不敬公婆寡廉鲜耻的女儿,难怪护国公当初要休了她。可惜世子爷心性单纯受她蒙骗,姻缘坎坷又遭此大难。” 贵妇们心里都门清儿,赵芸这个婆母从没看上过沈菡钰。 一个卑贱庶女勾搭世子攀上高枝,永安侯府那可是丢尽颜面有苦难言。 赵芸期期艾艾含混过去,亲自掌勺给排队的百姓施粥,含泪感谢为世子诵经的居士。 贵妇们添油加醋,沈菡钰毒杀宋明焱的流言像长出翅膀飞遍慈济寺。不出三日,将传至燕安城大街小巷世人皆知。 庙前民众无不激愤讨伐凶手,唯有那侯府悍妻格格不入。 沈晴澜坐在粥棚下吃烤乳鸽,虽说换了身素净衣裳,但她面前摆一堆肉皮骨头,也没看出虔诚礼佛之心。 她满不在乎吮了下油腻手指,似笑非笑道:“婆母不去当戏子才叫可惜,摆什么粥摊呢,赶紧搭个戏台子啊。” 赵芸佯装没听见,贵妇们敢怒不敢言,谁敢出头得罪护国公嫡女,何况她腹中怀着世子唯一的骨血。 宋明荷这几日哭得昏天暗地,想到裴砚舟袒护妖女斥责她的无情嘴脸,只觉芳心寸断,再也不要爱他了。 梦中情郎没指望,泼蛮嫂子又给她添堵。 这寡妇仗着自己身份尊贵,竟敢当众对母亲和亡兄不敬。 宋明荷年轻气盛,横眉竖眼不给她留脸:“沈晴澜,你又比沈菡钰好哪儿去,要我说你们姐妹都是谋杀亲夫的毒妇,说不定早就串通好的!” “啧啧,小姑子真会查案,你不比那妖女强多了,裴砚舟怎么没把你留在大理寺?” 沈晴澜一句话气得她面红耳赤,众人不禁猜测侯府小姐与廷尉大人有何来往。 “我、我去给哥哥敬香!”宋明荷哪有脸说啊,恼怒跺脚跑进庙里避风头。 她羞愤交加挤出人群,迎面看见丰神俊朗的裴砚舟,心如鹿撞当场失了神。 “裴大人怎么来了?”宋明荷忍不住想,如果他来找她道歉,自己要不要原谅他。 但当她羞怯目光移到裴砚舟身后,见那妖女笑得春风得意,像在对她炫耀! “大人,慢点走,我先给观音娘娘上柱香……” 吉祥头次来寺庙看哪儿都新奇,分不出丁点眼神给宋明荷,也没留意她嫉妒得面目全非。 裴砚舟带妖女拜观音求子吗?他居然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 宋明荷怒气冲天,将她死去的哥哥丢于脑后,带上丫鬟蹑手蹑脚地跟踪他们。 吉祥察觉有人盯梢,若无其事地打量起粥棚。赵芸那张脸皮好像贴歪了,左边眉毛比右边高出两三厘,当然普通人看不出来。 碍于被宋明荷盯着,她不好停下来多看,跑到裴砚舟身边碰下他手背,提醒他有发现。 微不可察的小动作落在宋明荷眼里,恨得她想拔光那妖女的头发。 转念一想,妖女擅闯佛门不是送死么,她找方丈举告捉妖岂不是永除后患? 她得不到的男人,谁也休想抢走! 慈济寺葱茏环绕清幽肃静,大佛殿香火不绝,青烟袅袅飘散于天际。 沿着龙脊山拾级而上,途中奇花异草芬芳怡人,裴砚舟行至归云亭与吉祥分道而行,给她指条通往观音殿的山路。 吉祥不认生,与其他香客说笑走远。 裴砚舟也没有官架子,坐在亭子里同几位路人赏景,将山门外的粥棚尽收眼底。 据魏平打探的消息,赵芸每次来施粥至少逗留半天,通常过午后回侯府。 年近五旬的妇人站在锅灶前,许久都没有挪动一步,脸上笑意也是一成不变,不知面具下那张脸是何表情。 假面具太过逼真,若不是小祥子看出破绽,他这次也要被唬过去。 今儿是沈菡钰回墨绣坊看望母亲的日子,她到底是怎样避开众人耳目,摆脱侯夫人的身份私下离开? 裴砚舟正襟危坐,守株待兔等那个答案。 相比之下,吉祥爬山就没那么轻松了,但她体力好跑得快,大小佛殿半晌都逛了一圈。 永安侯那一家子都绕不开慈济寺。 赵芸在寺里做了多年居士,宋明焱在山上认错沈家姐妹,酿成斩不断的生死孽缘。 有道是雁过留痕,不管沈菡钰行踪有多诡秘,她势必在经常出入的地方留下痕迹。 吉祥前脚迈进天王殿,余光瞥见宋明荷带着丫鬟跟踪自己。小丫头无聊透顶,准是平时没挨过教训的。 吉祥懒得跟她啰嗦,趁周围香客不注意,纵身跃上龛台躲在佛像后面。 宋明荷跟她丫鬟追进来东张西望没找到人,一下子有些慌了,揉揉眼睛怕自己看花眼。 她在天王殿里来回转几圈,嘴里小声嘀咕:“奇怪,我分明看见那妖女了,她怎么突然不见了?” 丫鬟一惊一乍:“小姐,她真是魅妖吗?奴婢照您说的去请方丈了,他要派高僧来捉妖呢。” 吉祥躲在佛像后面听得清楚,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还想找方丈来对付她?呵,她要真是作恶的妖怪,还能没事人一样出入寺庙? 都当她是病猫好欺负啊。 吉祥撸起袖子想去收拾宋明荷,忽闻殿外传来细碎脚步声,难道就是不问青红皂白的高僧? 她憋着气按捺不动,僧人道士一个个闻妖色变,有那闲出屁的工夫怎么不去帮衙门抓凶犯? 别说是妖了,有些人比鬼都可怕。 吉祥定睛看去,殿外跑来的是个中年妇人,她头上包着桃心抹额,嘴角点一颗黑痦子,打扮得花红柳绿,笑起来露对黄门牙。 “宋小姐,恭喜您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吉祥看那婆子不像好人,宋明荷年纪虽小,警惕性还挺高,一脸鄙夷地哼了声。 “哪来的下贱东西,本小姐可没闲钱打发你,快滚开!”当她是讨钱的叫花子了。 那婆子不羞不恼,扬起手拢几下头发,显摆她戴满五指的金戒子。 “哎呀,您不就是永安侯府的宋小姐嘛,我是专门给大户人家说媒的王媒婆。” “恭喜宋小姐,裴府老夫人看上您啦,想给她家公子说门亲事,又怕贸然提亲有伤两家和气。敢问您这会儿走得开吗,先去见一见老夫人可好?” 宋明荷听到裴府眼珠子快要瞪出来,想走都挪不动脚步:“你说的是哪位裴公子?” 王媒婆笑得见牙不见眼:“全京城能配上宋小姐的裴公子,除了大理寺裴廷尉还能有谁!” 哐嗵,吉祥不小心踩到脚身子撞歪佛像,赶紧伸把手扶回来。 宋明荷像被天上金元宝砸中脑袋,激动得眼冒红光,也没留意到周围异动。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拉拢裴夫人?裴砚舟喜欢妖女不打紧,老夫人喜欢她不就得了! 裴砚舟总要娶一位门当户对的正妻,只要她进了裴家门,妾室通房全都任她拿捏。 宋明荷恨不得撒腿去见未来婆母,却又怕跌了份惹人耻笑,再说她看这婆子不顺眼。 “今日我随母亲来寺里施粥无暇见客,裴夫人若有意为自家公子提亲,另择吉日往永安侯府递拜帖。” 她被意外之喜闹得心如擂鼓,没空再计较那妖女,故作矜持昂首走到殿外,叫上自己丫鬟准备下山。 王媒婆快步追出去:“裴公子正在归云亭陪老夫人赏景,宋小姐不如走旁边瞧一眼,您要是看上了裴公子,我先给老夫人回个话可好?” 谁能看不上裴砚舟?他可是万千少女的梦中情郎! 宋明荷抿着唇没吭声,不过她显然心动了。远远看一眼无伤大雅,确认有这回事也是好的,她料那媒婆不敢瞎嚼舌头。 “咦,真走了?”吉祥一手撑着香案跳下来,看她们前后脚下了山,应该是往归云亭去了。 王媒婆口中的裴老夫人是舅母吗?她何时看上了宋明荷,还要替裴砚舟去提亲? 哪哪都透着古怪,裴砚舟又不是对家人唯命是从,娶谁为妻都做不了主的软骨头。 再者,他也不屑学他亲爹依附岳丈升官。 “我在想什么呀,他还等着抓他岳母呢,这门亲事成不了!”吉祥猛拍自己脑门,担心那媒婆和宋明荷坏了事,赶下山去给裴砚舟报信。 途经地藏殿,她无意中看见眼熟的身影。 沈晴澜挺着大肚子蹒跚前行,推开身边搀扶的丫鬟,吩咐她们在外面等着。 吉祥方才跟香客聊过,地藏王菩萨慈悲救度护佑亡灵。谁家有亲人逝世,都会在地藏殿供奉牌位以求超度。 沈晴澜神情悲恸,眉眼流露出发自肺腑的哀伤,与她平日跋扈姿态判若两人。 难道她是来哀悼宋明焱的?真不像啊。 吉祥纳闷地追进去,看着她走到殿内偏僻角落。沈晴澜谨慎地来回张望,没发现有人跟来才揭开牌位的黄色经布。 她面向牌位轻声抽泣,吉祥躲在柱子后面听不清说什么,但能肯定她哭的亲人不是宋明焱。 赵芸在外头可劲儿卖惨,堂堂世子的牌位不可能供在偏僻角落里,那又会是谁呢? 须臾,殿外走来几位香客。 沈晴澜匆忙抹去脸上泪水,轻轻放下经布盖住牌位,生怕惊扰到那人亡魂。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转过身已是从容如常,面无表情慢慢走出地藏殿。 吉祥靠在窗边往外看,等她被丫鬟搀扶着下了山,抓心挠肺跑到牌位前揭开经布。 只见乌漆斑驳的牌位上,清晰雕刻着一行篆体字——先姊沈氏闺名菡钰之牌位! 第45章 生死博弈 沈菡钰已经死了,何时的事? 眼前这牌位斑驳陈旧,应该是有些年头了,难道她当初并非离家出走,而是香消玉殒? 死去的人如何冒充婆母毒杀前夫,到头来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吗? 吉祥懵怔片刻,脑子里千头万绪扯成乱麻,回过神脊背僵硬冷汗淋漓。 究竟是谁误导她怀疑凶手是沈菡钰? 赵芸,沈晴澜,侯府小厮,粥棚贵妇,甚至是柳氏……他们控诉也好,谣传也罢,所有矛头都指向沈菡钰! 自从宋明焱暴毙街头,好似有人在幕后摆好棋盘,肆意操纵置身其中的每一枚棋子。 如果这不是沈晴澜在做戏,沈菡钰逝世的真相她知道多少,宋明焱之死也与她有关吗? 她感觉脑袋都快转不动了,裴砚舟,他在哪儿,她要去见他! 殿内香客三三两两走来,吉祥百感交集看着沈菡钰的牌位,放下经布遮掩住她名字。 地藏殿各个角落供奉着数不清的牌位,若不是她跟着沈晴澜找到这儿,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这个秘密。 莫非,这又是沈晴澜的一步棋? 吉祥佯装拜佛随香客绕殿一周,跨出殿门时回头看了眼,沈菡钰生前没多少人挂念,死后连牌位都泯然于众。 漫山青烟空寂幽远,冷冽檀香随风飘至归云亭,吹拂过骨节如竹的玉润指尖,落下一枚黑子胜局已定。 棋盘边的老者扼腕叹息,钦佩称赞对面那位俊美公子。 “公子围追堵截步步紧逼,几招之内就将老朽打得落花流水,实在是佩服啊!” “哪里,老先生承让了。” 裴砚舟温润浅笑拱手回礼,他在亭中与路人下过几盘棋,粥棚里一切如初,赵芸面前那锅粥已见底,是时候脱身了。 亭中路人都夸他棋艺出众,猜测他是书院的聪慧后生,将来大有希望考取功名。 哪知道人家是紫薇星本尊,早已登科出仕,再往上一步就是百官之首了。 “大人,我回来了。”吉祥赶来看到那群老头围着裴砚舟,裴家舅母连个影子都没有,王媒婆和宋明荷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裴砚舟看她有话要讲,起身拜别众多追随者,风姿疏朗走出归云亭。 “赵芸应该快动身了。”他看她跑得太快满头热汗,雪颊红通通像熟透的蜜桃。 裴砚舟从袖中取出罗帕,为吉祥擦拭鬓边汗渍,却见她望着自己的眼神有点怪异。 “何事?”小狮子有话瞒着他,似乎难以启齿? 吉祥环顾山林压低声音道:“你见过宋明荷了吗?” 裴砚舟皱眉:“见她作甚?” “没、没什么,我就随口问问。”吉祥觉得王媒婆是个骗子,索性不提那桩没谱亲事。 她挽起他手腕往山上跑:“大人,快跟我来。” “魏平,你守在这里。”裴砚舟吩咐下去,毫不迟疑随吉祥步入林中。 魏平眼睁睁看着大人被她拐跑了,吁口闷气:“小祥子,你最好真有正经事。” 吉祥回到地藏殿,径直走向沈菡钰的牌位,她揭开经布那一瞬,裴砚舟脸色倏地沉下来。 惊愕之余,他迫使自己冷静:“你怎么发现的?” 听吉祥说起沈晴澜,裴砚舟眸光幽暗,看似解不开的乱麻逐渐有了头绪。 真相与谎言纵横交错,真假莫辨,但若找出起始的那步棋,还原全局绝非难事。 两人并肩走出地藏殿,沿着僻静山路走下石阶,心里都有重重疑问。 “大人,若是沈晴澜故意引我发现秘密,她到底安的什么心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牌位怎能证明沈菡钰真的死了?” “牌位有可能是障眼法,但沈晴澜此举不啻于明言,沈菡钰不是谋害宋明焱的凶手。” 裴砚舟这话解开了吉祥心里的疙瘩,豁然开朗:“那她想说赵芸才是真凶?沈晴澜听见赵芸在粥棚里散播流言,一定是被她恶心坏了,才等不及要告诉我们。” “大人,我觉得柳氏没有撒谎,沈家姐妹打小就感情好,不至于为个男人争得你死我活。” 裴砚舟顺她思路捋下去:“柳氏曾言,沈菡钰刚嫁进侯府夫妻恩爱,没过多久却难掩愁容。如果她那时在侯府被赵芸虐待,怕母亲难过不敢透露也能说得通。” 吉祥想想都要生气了:“宋明焱看沈菡钰受委屈他就装死?纵容他老娘欺负自己的妻子?” “孝悌伦常,不是每个儿女都有胆量忤逆长辈。宋明焱身无所长,在他继承爵位之前仰仗父母照拂,赵芸说什么他敢不听呢。” 裴砚舟没有为谁辩解的意思,“世态如此,沈菡钰不幸在于所托非人。” 但吉祥听着心里很不舒坦:“宋明焱保护不了妻子就是无能!难怪沈晴澜瞧不起他……” 她意识到某个疑点,困惑地歪着头想了想。 “不对劲儿,我看沈晴澜不像顺从长辈的娇小姐。赵芸看上她护国公嫡女的身份,想让她嫁给窝囊废世子。沈晴澜明知她庶姐受尽欺辱,非但不记恨他们母子,反而不吵不闹嫁过去了?” “更可怕的是,她还怀上宋明焱的孩子,认命做了永安侯府儿媳。沈菡钰自愿和离也就算了,真要是被赵芸虐待致死,她岂不是愧对庶姐,假惺惺悼念牌位演给谁看啊?” 裴砚舟设身处地思量一番,想到较为荒诞的可能:“如果说沈晴澜想替她庶姐报仇呢?” “身入狼窝为姊报仇?”吉祥从没想过也不敢想,“这牺牲多大啊,沈晴澜对自己也太狠了。” 裴砚舟尝试去理解这种动机:“沈晴澜不止是报复永安侯府,她甚至想凭一己之力,对抗千百年来的门第教义!” 倘若没有死而后生的决心,谁又能真正做到义无反顾。 他大胆推论:“这盘谎言丛生的棋局,是凶手与复仇者的博弈!” “那凶手就是赵芸?”吉祥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可是大人你疏忽了,赵芸面具下那个人又是谁?” 裴砚舟答不上来:“总之,凶手憎恨沈家姐妹,且能狠心除掉宋明焱。” 他们最初怀疑的沈菡钰,也许早已化为枯骨,还有谁能取代赵芸在永安侯府恣意妄为? 日里莫说人,夜里莫说鬼。 吉祥刚骂过赵芸贼婆娘,抬眼就瞅见她面色愠怒往山上奔来。 身边俩丫鬟愁眉苦脸搀着她,领路的婆子腿脚发软扶着树,主仆几个都是乌云罩顶的倒霉相。 吉祥有个毛病,气性上来就藏不住事儿,喜怒明晃晃摆到脸上。 她难掩厌恶瞪一眼赵芸,要不是小手被裴砚舟攥进掌心,都恨不得扇几巴掌逼她招供。 “侯夫人安好……”裴砚舟云淡风轻与她寒暄,赵芸却连面子功夫都懒得装,直接无视走过,眼神冷得能冻死人。 裴砚舟侧身给她让道,婆子丫鬟们不敢分心,指着附近莲花池加快脚步。 “贼婆娘吃火铳了,还是谁掘她祖坟了?”吉祥眼力好,远看莲花池边围着男女老少,躺草地上被壮汉双手按压胸口的小姑娘,浑身湿漉漉抖如筛糠。 “那不是宋明荷吗,她落水了?”吉祥拽住裴砚舟跑过去,“别急着走啊,咱们也去瞧瞧。” 裴砚舟不爱去人多的地方,尤其不愿意往女人堆里钻。 从他长成俊俏少年郎,总有姑娘莫名其妙在他身边跌倒,或是等他过桥栽进河里的。 他一个都没救,不想多管闲事。 那些姑娘倒是平安无事,爬上岸灰溜溜罩住头脸各回各家了。 他长大些才知道,未婚男女肢体接触有伤风化,两家顾及颜面最后只得定亲。 特别是落水女子衣衫不整,无心看一眼都是罪过。 裴砚舟不想看宋明荷落水的丑态,松开吉祥的手让她自己过去。 差点忘了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书呆子。 “好,我去盯着贼婆娘,真不是看热闹哦。”吉祥都快好奇死了,王媒婆领着宋明荷去见裴砚舟,怎么把她领进莲花池了? 看她淹个半死被壮汉救上来,又是压胸口又是亲嘴巴,这不以身相许还能说得过去? 该死,王媒婆该不会打着裴砚舟的名头,诓骗少女被赖汉占便宜。 裴砚舟等在原地没走远,看着吉祥拨开人群挤到莲花池边。与此同时,粥棚里那些贵妇也赶过来,嘴里嚷嚷要去请赵府尹替他侄子给侯夫人提亲。 原来救下宋明荷的壮汉是赵府尹侄子? 赵府尹算是裴砚舟熟人,他记得赵家兄长是个九品小吏,不知侄子有无功名。这亲事门不当户不对,赵芸连沈家庶姐都瞧不上,她将女儿下嫁岂能甘心。 “明荷!”赵芸亲眼看到衣不蔽体的女儿,气得连杀人都不解恨。 大侄子被赵芸乱拳一顿打,留恋不舍从宋明荷身上起来,放开她被自己揉皱的衣襟。 听到丫鬟婆子叫她侯夫人,大侄子咧嘴憨厚笑起来:“嘿嘿,岳母大人,您不必感谢我救明荷一命,这都是小婿应该做的……” “谁是你岳母!”赵芸咬牙切齿猛扇他两巴掌,“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碰我宋家的女儿!” 大侄子被打懵了,捂着脸尴尬改口:“晚生总不能见死不救啊,我也是把宋小姐救上来,才知道她是永安侯府千金……” “闭嘴!”赵芸歇斯底里捶打他叫骂,“你再敢胡说辱没明荷名节,我要你不得好死!” 多年行善的活菩萨恶语相向,贵妇们看到心慌不已,连忙拽走傻愣着挨揍的大侄子。 有人解开披风遮住宋明荷的身体,叫来丫鬟七手八脚把她抬进禅房。 吉祥瞥一眼意识不清的宋明荷,四处打量莲花池都没找到王媒婆。 听大侄子所言,他碰巧路过跳进池子救人,事先并不知落水者的身份。 也不尽然,估计是他贪图落水姑娘的美貌,又听人说她是侯府小姐,方才生出攀权附势的心思,亲来抱去坐实暧昧之名。 落水的要是个老太婆或丑姑娘,他恐怕头也不回就走了。 大侄子看着老实,却是个挟恩图报吃软饭的,挨打不冤。 虽说赵芸当众失态,贵妇们将心比心都愿意体谅她,好言好语安慰她莫难过。 这一局复仇者全胜,赵芸回过神怕是要气疯。 吉祥走出人群放眼望去,王媒婆早跑得没影了,宋明荷悔青肠子都没用。 寂静无声的禅房里,宋明荷闭目躺在榻上默默流泪。 她不是没防备那媒婆,走半道上想着美事却被忽然推进莲花池,连她身边丫鬟也被打晕了。 她越是惊慌挣扎,身子就陷得越深,喉咙里不停灌进泥水,张嘴呼救都喊不出声音。 后来不知被谁救上来,那人在她身上又摸又亲,想叫他滚无奈使不出力气。 如今清白尽失,莫说嫁给裴砚舟做正妻,哪怕给公侯做妾都没人要,她以后还怎么活啊。 “呜呜……”宋明荷双手攥住褥子失声痛哭,早知道她就不跟着妖女了。 难道王媒婆是那妖女变的?是了,一定是妖女害她出丑,怂恿莽夫毁她清白! 赵芸步入禅房见她掀开被子跳下来,连鞋都顾不得穿就往外跑,轻浮冒失哪像个侯府小姐。 宋明荷哭红双眼抓住她手臂:“母亲,都怪那妖女害了我!她怕裴砚舟娶我为妻,想出这种下作法子折辱我……” 啪,赵芸抬手打了她一巴掌,嫌恶眼神像鄙视肮脏的鼠虫。 “裴砚舟何时把你看在眼里?你自己蠢还能怪谁!” 宋明荷从小到大都没挨过打,她难以置信地瞪着母亲,眼泪唰唰往下流。 赵芸在人前咬碎牙根压下的怒气,疯狂朝她发泄出来:“你还有脸哭?永安侯府的颜面都被你败光了!事已至此,你若不肯嫁给赵府尹的侄子,择日削发为尼出家去。” “不要,我不要做尼姑。”宋明荷顾不得伤心,惶恐追上转身离去的母亲,“我一辈子不嫁人不行吗?从今往后我保证安分守己,绝不给永安侯府蒙羞,母亲逐我离家就是逼我去死……” “那你怎么不去死!”赵芸嘶声咆哮吓得宋明荷呆住了,她缓缓吸气声音沙哑,“你若聪明就该沉在池子底下,至少能留个好名声。” 眼前的母亲极为陌生,阴毒眼神叫人遍体生寒,可怕到骨子里。 宋明荷手指颤抖着抱紧她,嗫嚅道:“哥哥不在了,母亲嫌我丢人,姐姐身为贵妃才配做宋家人是吗?” 赵芸目光凉薄,一根根掰开她手指头:“对,我有你姐姐就够了!” 低沉脚步声渐渐远去,宋明荷心如死灰瘫坐在地上,她想不通自己怎会沦落至此,妖女竟这般狠毒加害于她。 吱呀,房门被一双白皙玉手推开,水绿色绣花鞋尖出现在她眼前。 宋明荷以为是前来送药的贵妇,慌忙抹去泪哽咽道谢,抬头看到那张脸像大白天见了鬼。 笋尖似的手指覆上她额头,那女子声如莺啼婉转:“明荷啊,当年你污蔑我和你哥哥偷情,有没有想过自己要遭报应?” “有鬼啊!”宋明荷惊恐瞪着她眉梢那颗痣,尖声疾呼,“沈菡钰,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第46章 报仇雪耻 袖风骤然袭面,禅房里静得落针可闻。 宋明荷被那双玉手捂住口鼻,腿脚抽搐跌坐在床榻上,她双眼死死瞪着对方,惊恐的泪水簌簌狂掉。 女鬼眼底涨满猩红血丝,勾唇狞笑着掐住她脖子,指骨像铁钳快要掰断她颈骨。 人死怎能复生?莫不是沈菡钰怨气太重,变成厉鬼索命来了? 平日不可一世的侯府小姐,在生死关头抛下骄傲与尊严,像个待宰牲畜可怜求饶。 “唔唔,求你了,不要杀我……”宋明荷边哭边摇头,双手颤抖得不成样子,想要挣脱却使不出力气,只能徒劳地合掌讨饶。 她不敢正视那张怨愤的脸,眼前那颗痣像从自己心口扎出的血珠子,疼得她肠穿肚烂如被刀绞。 女鬼稍微松手让她喘口气,俯身靠近她耳边说出最可怕的威胁。 “宋明荷,你真是个坏丫头!挑拨我和世子相互猜忌,撺掇婆母用家法处置我。” 她轻轻呵气,一手抚摸隆起的肚子,“我怀有七个月身孕还被婆母罚跪,寒冬腊月下了好大的雪,你们母女身穿棉氅揣着手炉,看我晕倒笑得好开心啊。” 果然是她,沈菡钰! 宋明荷清楚记得她死前惨状,那年的风雪仿佛穿越地狱灌满禅房,浑身冷得如坠冰窟,嘴里每吐出一个字,喉咙都渗出血腥气。 “不怪我,都怪沈晴澜没把我放眼里!我造谣你和哥哥偷情本是给她难堪,没想到哥哥真把你娶进门了。母亲嫌弃你是庶女没资格做世子夫人,我不过是开玩笑顺着母亲……” “开玩笑?”女鬼恼怒拔下头顶那枚金簪子,将锋利簪尖刺入宋明荷眼角。 “你一句玩笑话,就害得我一尸两命!你知道我死的那晚有多冷吗?身子底下不停在流血,我的孩儿还在我腹中挣扎,他也是宋家的骨肉啊,为何连我的孩子都不放过!” 森寒簪尖吓得宋明荷慌乱闭眼,嘴唇哆嗦着狡辩:“那你怎么不逃回娘家?母亲就是要赶你走啊!谁知道你这么傻,死都不走……” “我走了,下一个受苦的就是晴澜!你母亲不会放过沈家的女儿,我们姐妹死也要做永安侯府的鬼!” 何止是赵芸不放过她们,护国公府何尝不是吃人的坟冢。 女鬼稍显恍惚,手里的簪子又往下压两分,刺破宋明荷眼角流出血泪,疼得她凄厉哭喊。 “救命,救命啊……我不想死……” “你作恶多端也怕死吗?可怜我尸骨无存,如今还是个孤魂野鬼!明荷啊,你不想死就快告诉嫂嫂,你们把我的尸骨埋于何处?” “什么尸骨?”宋明荷眼角被鲜血糊住,锥心刺痛折磨得她嘶喊哭叫,“我偷听到母亲派人处置尸体,我哪知道她把你葬在何处?不关我的事啊,求你放过我。” 她艰难睁开另一只眼睛,双手胡乱地在半空乱抓,手指碰到女鬼温热的脖颈,依稀感觉到脉搏在跳动。 鬼身上也有温度吗?可恶,她又被那妖女骗了! 强烈的愤怒战胜恐惧,宋明荷也不知从哪冒出的力气,攥住女鬼手腕扭打起来。混乱中她闻到熟悉的香气,手指骤缩,顾不得剧痛睁大了眼睛。 “沈晴澜,是你?” “你知道是我又能怎样!”沈晴澜用手指梳整散乱的发髻,嘲讽地数落道,“你该感谢我顾及姑嫂情分,没给你挑个鳏夫或乞丐。等你嫁给那傻侄子,莫忘了敬嫂嫂一杯媒人茶。” 宋明荷疯嚎狂叫:“毒妇,你为何要害我?” 她被那冰冷的眼神刺得心神俱颤,“你嫁进宋家就是替沈菡钰报仇的?那我哥呢,他也是被你害死的?” 沈晴澜故作讶异地挑眉:“算你猜对了一半,不过你没机会说出去了。” “你别过来!”宋明荷以为她要杀人灭口,绝望地大喊救命。 禅房门外捧着药碗的贵妇,原先听到动静还在迟疑,这下不敢再犹豫撞开门冲进去。 她看到沈晴澜将宋明荷按在榻上,高高举起手里的金簪子,宋明荷浑身是血不知死活。 咣啷,贵妇心惊打翻了手里的药碗,暗褐色滚烫药汁泼溅在脚上。她似乎失去了知觉,步步后退,面无血色转身逃了出去。 沈晴澜看一眼她背影,怒视气息微弱的宋明荷,眼底杀意锐现,嘴角勾起残忍的冷笑。 “明荷啊,看来你非死不可了。” “杀人了,杀人了……”贵妇气喘吁吁逃出禅房,见人就喊沈晴澜杀了宋明荷。 赵芸听到呼声脚步顿住,眼底涌上惊讶与悲伤,转瞬又沉入阴暗。 “沈晴澜,你终于按捺不住了。”她嘴角抽搐着飘出声声低笑,缓慢地松口气,“你输了。” 吉祥听到宋明荷遇害的消息,拉着裴砚舟赶去那间禅房。 赵芸坐在床边哭得昏天暗地,她身边贵妇还在描述沈晴澜残害宋明荷的恶状。床榻上留下一大滩血,似乎佐证了命案的惨烈。 人证物证俱在,加害者与被害者却不在房中。魏平带侍卫搜遍整个慈济寺,也没有找到她们的踪影。 裴砚舟例行公事询问贵妇看到的经过,吉祥在禅房里来回踱步,查看四周打斗的痕迹。 她目光扫过床榻上那片血迹,天生的眩晕感让她确定是人血。 赵芸泪流满面哽咽道来:“沈晴澜与明荷素来不和,她仗着有孕在身跋扈惯了。今日明荷意外失节,想必沈晴澜故意来羞辱她,姑嫂俩才会发生争执。” 她痛苦得几近昏厥,哀声泣诉,“杀人偿命,护国公嫡女也不能逍遥法外!但求裴大人网开一面,待她生下孩子再收监问罪,也好给我们宋家留个后……” 吉祥听不下去插句嘴:“你又不是人证,说的好像亲眼见过一样?你怎么知道死者是宋明荷,还咬定沈晴澜是凶手?” 赵芸激动反问:“一个是我女儿,一个是我儿媳,还有谁比我更了解她们?何况明荷流了那么多血,她还能活下来吗?” 吉祥给裴砚舟递个眼色,她能确定是人血,却分辨不出谁流的血。 裴砚舟面向伤心垂泪的赵芸,平静开口:“找到尸体之前,谁都不能判定死者是宋明荷。沈晴澜如今下落不明,她腹中胎儿是否安好,本官也无法给侯夫人保证。” 说到这里,裴砚舟发现赵芸脸色微变,“也请侯夫人多上心,尽快找到她以求母子平安。” 赵芸眼瞳微颤,抿着唇点点头不再多言。 裴砚舟命令魏平带人证回去录供词,安排手下侍卫封锁禅房。 日暮西山,吉祥随裴砚舟走出慈济寺,她看着赵芸身形踉跄被丫鬟扶上马车,不屑地撇嘴道。 “在她眼里,未出世的孙子都比女儿重要。要不是沈晴澜快生了,她巴不得儿媳死在外头。” 裴砚舟收回视线往前走:“小祥子,你在禅房有何发现?” “禅房里有激烈打斗的痕迹,姑嫂俩都薅下对方不少头发,打得毫无章法,没一个练家子,谁把谁杀了真不好说。不过大人,寺庙里都是香客,凶手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转移尸体?” 裴砚舟神秘笑道:“复仇者已落子,胜负将见分晓。” 吉祥看他不慌不忙,好像不急于追查那对姑嫂。 那么她也不急,万一又是沈晴澜演的戏,她可不想被牵着鼻子走了。 “大人,我们还去墨绣坊吗?十五晚上,沈菡钰该去看望她母亲了。” 吉祥私心希望沈菡钰还活着,但直觉告诉她常年看望柳氏的人,应该是沈晴澜假扮的。 “回大理寺。”裴砚舟不愿去拆穿一个孤苦无依的母亲,“对柳氏来说,谁看望她不重要,沈菡钰永远活在她记忆里。” 吉祥没想到马车半道拐去了玄冥教道观。 裴砚舟收到侍卫禀报,他们连续几日搜山有了新发现。 道观后山有座废弃的采矿场,虽然没找到倭贼遗留的武器,但有不少经书和毒药。 裴砚舟走遍空旷的石洞,一手举着火把察看炼丹炉,一手轻叩四周石壁聆听回声,感觉没什么稀奇之处。 “这里是玄冥教老道的炼丹房,他疲于奔命没来及销毁这些东西,谋财害命罪不可赦,通敌叛国证据尚不足。” 吉祥翻开几本经书看得头大:“道士不是斩妖除魔的吗?什么以魔入道,乱七八糟的。” 她懒得看丢下书卷,摆弄起地上那堆药瓶,数得越多越高兴,“五百两一瓶的绝魂散,都揣我兜里就成土财主了。啊呸,这是害人的东西,我不能做昧良心的缺德事。” 裴砚舟听她碎碎念习以为常,他走到矿穴西北角石壁前,来回叩几下听到空洞回音,与之前的声音都不相同。 他神色微凛:“小祥子,你过来听听对面有什么动静?” 吉祥踢开那堆药瓶跑过去,她和裴砚舟面对面侧耳去听,还真叫她听出些猫腻。 “有风声,还有……”她不太确定,废弃的矿洞里怎会有那种声音。 裴砚舟看出她面有难色:“无妨,你听到什么尽管说出来。” “嗯,好像是吃东西唧嘴的声音。”吉祥自己也觉得不像话,揉了揉耳朵又听一会儿,“欸,好像还有人打呼噜呢。” 裴砚舟诧异:“谁在里面吃饭睡觉?莫非是那些逃跑的道士?” 他摸索四周没找到打开密道的机关,吉祥也没发现石壁上有缝隙:“大人,好奇怪呀,难不成他们都会穿墙术,到底是怎么钻过去的?” 天色渐晚,裴砚舟无意多做逗留。他叫侍卫抬走那些经书和丹药,打算稍后让魏平来察看。 侍卫搬走箱子的时候,吉祥眼尖从地上捡起几串瓦灰珠子。许是年久受潮,有些珠子皴裂粉化扑簌掉渣,黏在手心里都吹不散。 “大人,你来看啊。”她认出赵芸戴的佛珠就是这颜色,翻来覆去找珠子上面刻的几个字,和裴砚舟在侯府说的一样。 “贼婆娘人傻钱多,她还吹牛是世间罕见的菩提子,这里一抓一大把,我看值不了几个钱。” 裴砚舟接过她捡起的珠串,手上也沾层灰。他指腹捻着不均匀的细微颗粒,心中震骇,面如寒霜冷下来。 玄冥教,菩提树,佛道同源的秘密原是这般。 赵芸从慈济寺回来像丢了魂,沈晴澜自以为是要替庶姐报仇,几次三番触犯她忌讳。 若不是尘虚老道算过沈晴澜的胎像,说她将为侯府诞下金孙,孰能忍她到今时今日。 儿子不成器,孙子务必要悉心教养,继承宋家爵位对她唯命是从。 去母留子甚是快慰,赵芸料定沈晴澜不会死,那毒妇杀光全家也要独活。但想到遇害的宋明荷,心里仍难免刺痛一阵。 也罢,这个女儿算是养废了,还好长女争气深得皇宠,有皇子傍身富贵无忧。 马车行至侯府正门,丫鬟掀开帘子搬来脚凳,赵芸刚下车和乔睿行打个照面,心下一惊,看他自命风流的作态更觉厌烦。 “乔某拜见侯夫人,今晚唐突拜访是有要事相商……” 话没说完,赵芸直接叫门房将他撵走,如同多年前他落魄之时。 乔睿行被气笑了:“侯夫人莫要后悔,我来是看在明烨的份上……” “竖子放肆!”赵芸扭头就给他一巴掌,鄙夷怒斥,“还不滚开!” 乔睿行摸了摸被打肿的侧脸,舌尖抵住流血的嘴角笑着点头,阴冷瞪她一眼拂袖离去。 “混账东西,竟敢觊觎明烨死性不改。”赵芸本就怨气难平,哪有闲心应付卑贱蝼蚁,她步履沉重迈进侯府,迎面撞上大呼小叫的管事。 “侯夫人,世子夫人回来了,她、她在……” “那毒妇在何处?快去将她拿下!”赵芸暴怒推开管事,恨不能立刻将她剖腹取子。 侯府仆役簇拥赵芸赶往后院,见那细雨飘零菩提树下,沈晴澜浴血而立形如鬼魅。 她听到众人脚步声,颈骨喀嚓着拧过头,翘起生啖血肉般的红唇,诡异地仰天大笑直至癫狂。 第47章 惊雷轰顶 凄厉笑声回荡在侯府上空,夜雨萧瑟,枝桠丛生的菩提树如群魔乱舞。 沈晴澜面色惨白虚弱得像缕风,她怨愤双眸却凌厉如刃,直勾勾地刺向赵芸。 “婆母总算回来了,你都不担心小姑死活吗?还是只要我给侯府生个孙子,宋明荷死了也无所谓?”她坦然地面向众人,那身血衣仿若暗夜里绽放的彼岸花。 这一幕阴森恐怖,莫说管事仆役们瘆得两股颤颤,赵芸也被震慑得头晕目眩。 沈晴澜低头看向自己腹部,来回抚摸几下诡笑抬头:“我明白了,婆母想等我生下孩子,再将我丢给大理寺问斩。好一招去母留子,小姑她死得其所啊。” “住口,你在胡说什么!”赵芸唯恐隔墙有耳,隐忍地攥紧双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痕。 “你谋杀亲夫残害小姑,对得起双亲和我这个婆母的教诲吗?就算我们有心袒护你,大理寺也不可能罔顾律法!” “沈晴澜,你一错再错,真是太让我痛心了,你让护国公情何以堪啊!”赵芸故作无奈不得已为之,“婆母最后能为你做的,唯有恳求裴大人准许你生下孩子。你将为人母,犯错就得承认,往后在狱中好好反思。” 赵芸使个眼神催促管事将人拿下,沈晴澜料到这种结果,不以为然地摇头苦笑。 “同为人母,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因恼怒儿子将他毒害,更不会嫌弃庶女做儿媳将她虐待致死!” 这说的是世子爷和沈菡钰?老天爷,他们都是被侯夫人害死的? 仆役们惊吓过度愣在原地,赵芸怒火暴涨瞪着沈晴澜,牙根咬得咯吱直响。 “疯妇胡言乱语,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将她押下去关起来,未经我允许不得放她出来!” 管事回过神踹众人几脚,仆役们脸上不知是被雨水打湿,还是太过惊慌流的冷汗,硬着头皮冲上去抓人。 “站住!我看谁敢过来!”沈晴澜喝退那些仆役,直呼婆母姓名,“赵芸,你猜我为何敢回侯府?” 她并非蠢笨之人,怎会不留余地将自己置于绝境? “你该不会……”赵芸脱口欲出,眼前恍然闯进来高大伟岸的身影。 虎背熊腰,浑身肃杀之气,不是她父亲护国公又是谁!还有与护国公同行的官袍男子,正是那狡诈鬼差裴无常! 沈晴澜打得一手好算盘啊,左右护法都请来了,谁还敢当众动她分毫。 赵芸怒气当头着了道,此刻只能庆幸未曾失言,她将撑伞的丫鬟们推出去,故作殷勤为不速之客挡雨。 管事仆役们手里拎着昏暗油灯,裴砚舟和护国公远远望见众多模糊身影,却看不清菩提树下的情形。 护国公自打进府就沉着脸,他收到沈晴澜的血书,请求他今晚来永安侯府一趟,亲口道明沈菡钰当年失踪的真相。 虽是给沈家蒙羞的庶女,因着亏欠她母亲,他对她再三纵容,豁出老脸送她嫁入侯府。 原想着她与宋明焱情投意合,让妹妹受点委屈也就算了,谁知道她不识好歹离家出走,连累沈家都沦为全城笑柄。 碍于对侯爷的承诺,他只得再将沈晴澜嫁过来。 前波未平,后浪又起,宋家兄妹离奇身亡,嫌犯居然是沈晴澜,这叫他情何以堪! 听到赵芸那番话,他简直无地自容,要不是裴砚舟声称真相未明,他站在这里都没有底气。 裴砚舟刚回大理寺就收到血书,也是沈晴澜请求他来侯府。 他赶来碰到护国公好言安抚,走路上轻声询问:“小祥子,你看到沈晴澜了吗?” 吉祥跟在裴砚舟身后,一眼瞧见身着血衣的沈晴澜,忍住头晕不敢多看:“她就在菩提树下,看上去很虚弱像是受伤了。” 裴砚舟想到禅房床榻上那滩血迹:“正如本官所料,好了,你不用再看了。” 相比沈晴澜的伤势,他更担心小狮子晕过去,大庭广众之下如何吻醒她。 吉祥自己想看,也想克服见血就晕的毛病:“头晕得没那么厉害啦,大人拉住我的手,我感觉不行了就挠你手心。” 侯府丫鬟们争相给护国公撑伞,他枪林剑雨都不怕,还怕这点毛毛雨? “裴大人,请!”沈贺将伞让给裴砚舟,等不及追问丫鬟,“晴澜呢,她在哪儿?” 沈贺不怒自威,丫鬟们慌忙指向菩提树。 裴砚舟等沈贺大步走远,手掌从袖沿伸出来握住她小手,阵阵暖流涌进手心,吉祥仗着胆子又多看几眼。 “不好,沈晴澜脚下都是血,她到底伤到哪儿了?” 裴砚舟怕她撑不住,走到赵芸面前开门见山:“侯夫人,据人证供述沈晴澜有谋杀嫌疑,请容本官带她回大理寺审问。” 沈贺也不想久留被人笑话,附和道:“侯夫人尽可放心,裴大人定当秉公执法,晴澜若有罪绝不姑息。” 这就是不打算再维护女儿,一切交由大理寺处置。 当爹的能狠下心肠,赵芸却舍不得她孙子,寸步不离盯着沈晴澜才觉安稳。 “国公爷,裴大人,老身不知二位今夜造访,连家丑都顾不上遮掩。”赵芸淋点雨抽泣卖惨,攥着袖边擦了擦眼角。 “可怜晴澜这孩子得了失心疯,瞎猜疑她庶姐死在侯府,怨恨明焱毒杀亲夫,一时冲动害死了明荷……” “宋明荷她没死!”沈晴澜厉声打断,“我还没蠢到杀人泄愤,为一个贱丫头双手沾血。” 该来的人都到齐了,她不再迟疑,脚步摇晃走到菩提树后拽出五花大绑塞住嘴巴的宋明荷。 “赵芸,看清楚了,你不会连自己女儿都认不出?” 宋明荷从头到脚被雨水打湿,身上沾着血迹和泥浆。她双目惊恐地瞪着众人,嘴里发不出呼救声,只能呜咽摇头。 “明荷,你还活着?”赵芸惊讶于突如其来的转变,倏尔意识到沈晴澜的阴谋,内心焦躁难安,演都演不出对女儿的关切之情。 “你现在相信了?”沈晴澜轻蔑地拍两下宋明荷的脸颊,“你活着对你母亲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啊。” 还有什么不信的?她比不上长姐,也没有未出世的侄儿重要,她在母亲心里一文不值。 宋明荷万念俱灰低下头,夜雨冰冷刺骨,她身体的寒意抵不过心里万分之一。 沈晴澜鼓励似的拍了拍她肩膀,目光挑衅直视着赵芸:“来,告诉裴大人,沈菡钰的尸体究竟葬于何处?” 此言一出,吉祥和裴砚舟心头疑云顷刻散去。 沈晴澜精心密谋,原是为了找出她庶姐的尸体,指证她怀疑的那个凶手。 宋明荷也清楚沈菡钰被害,且有可能是冷眼旁观的帮凶。可她当年才多大啊,小小年纪怎会如此歹毒? “疯妇,你真是疯得不轻!”赵芸心如火焚,哪里还顾得上体面,“明荷,你休要受她挑唆诬陷母亲!沈菡钰她是自己出走的,与永安侯府毫无干系……” 沈贺怒目圆瞪:“有无干系岂能凭你一己之言!我把女儿嫁来永安侯府,好端端的人就这么不见了,失踪后被谣言诋毁多年,今日你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交代!” “国公爷何出此言?”赵芸看亲家翻脸又气又急,“我都没好意思明说,沈菡钰她跟别的男人跑了……” “无耻刁妇!你再敢胡说一句,休怪我不顾侯爷情面!”他声如洪钟气势威严,赵芸平日在侯府张狂惯了,却也不敢在战神面前嚣张。 管事仆役们更是连屁都不敢放,府上老侯爷就是个摆设,闹到皇帝面前也不顶用。 赵芸硬拼不来,恼恨抹泪装可怜:“侯爷,你何时才能好起来啊,我一个妇人受尽冤枉气,谁都能欺负我们母女……” 沈贺本就是暴脾气,这些年在朝堂虽已被打磨圆滑,但涉及女儿生死和家族名声,如何还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他忍住心痛看向沈晴澜,难怪当初她毫无怨言应下婚事,竟是要为她庶姐讨回公道。 是非不分枉为人父,沈贺厌烦赵芸哭啼,抱拳拜托裴砚舟:“老夫恳请裴大人彻查清楚,还我沈家一个清白!菡钰若真是死在永安侯府,老夫必让那凶手偿命!” “要是找不到呢?”赵芸声嘶力竭质问,“沈菡钰要是没死在我这儿,国公爷敢发誓从此不再过问我侯府家事吗?” 沈贺攥紧了拳头,咬牙道:“我敢!” 赵芸愤恨抿唇,腿脚趔趄后退两步,眼神涣散仰望着通天菩提树。 吉祥看她明摆着心虚,提醒裴砚舟:“贼婆娘无话可说了,大人先审下去,沈晴澜失血过多就怕撑不住了。” 裴砚舟快步越过赵芸走到菩提树下,审问跪在泥地里的宋明荷:“你见过有人将沈菡钰的尸体葬于树下?” 这是裴砚舟唯一正眼看她的时候,宋明荷却只觉心中悲凉:“我记得沈菡钰小产身亡那晚,管事鬼鬼祟祟在树下埋过什么,我没看清,好像是用被子裹住的尸体。” 沈晴澜嘴唇颤抖无声哭泣,吉祥拿把伞为她撑着,搀扶她手臂靠在自己身上。 赵芸跟来看到沈清澜裙底都是血,瞠目咒骂:“毒妇,你杀了我的孙子?我跟你拼了……” “你敢!”沈贺一手将她推到地上,心疼地望着女儿,“来人,快去请大夫!” “是,小的这就去请。”管事眼珠子提溜转刚要跑路,被沈贺揪住衣领丢到树下。 他派随从去请大夫,赵芸趴在泥地里哭喊孙子,目光憎恨瞪着沈晴澜。 裴砚舟沉声问管事:“你埋在哪儿了?” 管事跪在他面前回头看赵芸,沈贺猛踹他后腰:“快说!” “嗷嗷……”管事被踹倒在地痛苦哀嚎,颤巍巍指着树下奇石,“就、就在那里。” 赵芸绝望地闭上眼,泥水冲刷的脸庞惨白无色,也没察觉前额脸皮开始脱落。 雨势渐大,漆黑夜幕像撕开个血窟窿,滂沱倾泻漫天血泪。 大理寺侍卫和护国公府随从,纷纷拿刀剑刨开菩提树下的奇石,掘地三尺挖出巨大深坑。 沈贺淋着雨老泪纵横,裴砚舟撑伞走到他身边,默默注视着坑底盘绕的根茎。 “慢点,你们小心啊……”沈晴澜生怕伤到姐姐的尸身,即使她已不可能有任何知觉,仍忍不住哭着叮嘱。 泥浆汩汩灌进坑里,菩提树根蔓延四周,深入到地下缠夹不清,众人挖起来相当吃力。 吉祥眼底赤芒微动,她凝神搜遍根茎缝隙,终于发现了早已沤烂的被角。 “就在那儿!”她指明具体位置,裴砚舟叫人仔细挖掘,将完整的被子从泥坑里抬上来。 轰隆,天边陡然炸开滚滚飓雷,几道刺眼的闪电撕裂夜空,映出被褥里的森然白骨。 赵芸像被人掐断脖子垂下头去,管事也像死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宋明荷双手捂住嘴惶恐落泪,丫鬟婆子们踮脚看去满脸惊惧。 “阿姊!”沈晴澜悲怆恸哭,沈贺老眼昏花险些厥过去,他懊悔没有保护好女儿,这辈子都无法弥补了。 裴砚舟及时扶住沈贺,看清那堆白骨神色沉重,蹙眉望着吉祥。 她顺他视线瞧了眼,立时怔住:“这、这不是人的尸骨!” 沈晴澜父女俩愕然看去,大理寺侍卫们拼凑出完整的骨架,竟是一副鹿骨。 “哈、哈哈……”赵芸颤悠悠爬起来,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得意笑容。 “国公爷,裴大人,世子打猎捕来一头鹿,他吃剩下的骨架叫管事埋起来,到底触犯了哪条律法?” 躺地上装死的管事也还阳了,连连点头称是。 宋明荷混乱地摇头:“怎会是这样?我还以为……” “明荷,你吓傻了胡言乱语,母亲不怪你,快去歇着。”赵芸使唤婆子将她拖走,叫来丫鬟扶住沈晴澜,“国公爷,你发誓不再过问我侯府家事,儿媳就快生了,我带她回去不用你准许。” 沈晴澜挣扎时望着父亲眼里满是哀求,但护国公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从不违背誓言。沈贺脸色铁青,狠心低下头无视女儿的求救。 赵芸梳拢脸上乱发,走到裴砚舟面前讥笑道:“断案如神的裴无常妄信谣言,兴师动众着实令人耻笑,原来你查案像个无头苍蝇到处乱窜。算了,老身的菩提树也不找你赔了。” “贼婆娘,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吉祥指着赵芸前额翘起的脸皮,想给她揭下来看清她真面目,手腕却被裴砚舟攥住。 “侯夫人请回,这里交给本官来善后。”裴砚舟拽走想揍人的吉祥,在她耳边轻声交代,“救人要紧……” 吉祥听他言语松开紧皱的眉头,看到菩提树下挖开的泥坑里露出青灰石板。 烛光黯淡,沈晴澜平躺在床榻上,泪水漫过脸颊滴落进枕巾。房门打开,赵芸带进来个稳婆,丫鬟们跑前跑后端几盆热水。 “七活八不活,算算日子也能生下来,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保住孩子必有重赏。” 稳婆浑身打哆嗦也不敢多嘴,连忙应下。 赵芸走到床前看着沈晴澜冷笑,毒蛇一样冰凉的手指抚过她腹部。 “不自量力的贱人,倘若我孙子有个闪失,你死也要做永安侯府的鬼,为我儿孙陪葬!” 沈晴澜扯了扯嘴角,连骂她的力气都没有。 宋明焱猝死街头,她将计就计潦草行事赌的是运气。但她等不及了,如果拖到孩子出生那天,赵芸便不会留她性命。 可惜最终她还是输了,什么都没有改变。 稳婆取出弯叶刀在烛火上烘烤,沈晴澜恐慌抗拒:“不,放开我……” “你死到临头了!”赵芸一把揭开她被子,正要动手耳边响起咣啷巨响。 她错愕回头,惊见吉祥来势汹汹踹开房门。 第48章 真相败露 吉祥假意随裴砚舟先离开,管事派人盯着他们和护国公,做贼心虚都写到脸上了。 裴砚舟以身作饵钓走那群爪牙,马车拐到路口吉祥越窗而出,又翻墙折回了永安侯府。 她跟着丫鬟婆子溜进后院,听到赵芸得意忘形的笑声,毫不犹豫地破门而入。 室内飘荡着浓烈血腥气,吉祥紧咬舌尖用痛感克服眩晕。她看到沈晴澜被丫鬟按在床上,赵芸像屠夫剖开她衣襟,那稳婆正在烛火上烤小刀。 “贼婆娘,你放开她!”吉祥后脑勺像长了眼睛,头也不回挥拳撂倒赶来阻止的婆子。 她憋了整晚的怒气爆发出来,冲进内室拎小鸡儿似的甩开丫鬟,抬脚踹飞赵芸。 吉祥捞起绝望落泪的沈晴澜,掀开她裙摆看到还在流血的脚踝,柳眉倒立怒视那稳婆:“过来给她包扎!” “是是……”稳婆活了大半辈子,何时见过如此彪悍的姑娘?她双手哆嗦着丢掉弯叶刀,拎来药箱子给沈晴澜止血包扎。 赵芸瘫倒在地上捂住被踹得肝肠翻滚的肚子,疼得她浑身抽筋喉咙冒火,好容易缓口气,她恼恨指着吉祥怒骂。 “又是你这个妖女,仗着有几分姿色献媚取宠,裴砚舟那蠢材都滚回大理寺了,你竟敢擅闯侯府放肆!” 赵芸双手撑地踉跄爬起来,冲那稳婆叫嚣,“你瞎折腾什么?还不快把我孙子取出来!” 吉祥叉着腰,将她对裴砚舟的嘲讽尽数归还:“沈晴澜根本就没怀孕,生个球出来给你当孙子啊!” 赵芸像是没听懂,一脸呆滞地瞪着她。 吉祥解开沈晴澜衣裳,从她腹部取出几个沙袋丢到她脚下。 赵芸盯着沙袋出会儿神,又抬头看沈晴澜瞬间平坦的腹部,整个人如遭雷击,神志错乱地叫嚷起来。 “怎么可能?我给她请过大夫把脉,尘虚老道亲自算过胎像,她怀的明明是侯府金孙啊!” 吉祥看她失魂落魄甚是解气,从荷包里取出那瓶绝魂散晃了晃。 “你说的是认钱不认人的炼毒老道?他能帮你毒杀宋明焱,帮沈晴澜撒句谎怎么了,人家花的钱又不比你少!至于大夫嘛,那就更容易搞定了。” 尘虚老道跑得快没落网,但他老底都被毒蝎子卖了,她和裴砚舟已将前因后果推算清楚。 吉祥朝帐内扬起下巴:“沈晴澜,我说得没错?” 赵芸从未受过这么大打击,双手抱头扯着乱发状似疯癫,嘴里反复嚷着不可能。 沈晴澜的意识始终清醒,从吉祥闯进来发生的事她都知道,等到恢复力气勉强坐起来。她看着赵云发疯心里只觉痛快,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 “阿姊的婢女告诉我,就是你将阿姊虐待致死,若不是尸骨无存没有证据,我何苦嫁进来与仇人相对?宋明焱那个废物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我怎么可能给他生孩子!” “赵芸,你机关算尽自以为瞒过天下人,却不知裴大人身边的丫鬟都能将你比下去!” 这怎么说话呢,吉祥拍着胸脯郑重纠正:“本座才不是裴砚舟的丫鬟,本座是靠本事吃俸禄的大理寺吏员!” 沈晴澜犹疑地止住泪:“我假怀孕是你一人看出来的?” “当然!”话赶话到这儿了,那必须是。 吉祥回想自己腰腹系沙袋,裴砚舟扶着她在衙舍蹒跚前行,吓得魏平他们都快跪下了。 那两日她最是辛苦,沙袋一层层往上加,换过多少双鞋子往泥地里来回踩。每一次脚印变化都被裴砚舟画下来,画纸都摞到半尺高。 她还去街头巷尾逛过,碰到孕妇就问人家各个月份的不同感受,她都拿小本本记下来了。 她吹回牛,自己揽功不为过。 “女子有孕时走路姿势与平常不同,脚印也有相应变化。月份小腰腹紧绷迈不开步子,月份大了腹部坠涨脚步沉重。此外因耻骨变形导致脊柱弯曲,双腿失衡使身体摇晃,脚印也会往左右倾斜。” 吉祥说得头头是道,可见是下过狠功夫。 沈晴澜看她的眼神有些佩服,当初自己假扮孕妇都没这么用心,难怪会被她找出破绽。 “我算是明白了,裴砚舟为何非要把你留在身边。谣言不可信啊,他并不是贪图美色的庸夫俗子,他欣赏你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呵,算她说句公道话。 吉祥郁气稍解,催稳婆帮沈晴澜换身干净衣裳,跟她好好掰扯旧账。 “沈晴澜,裴大人在慈济寺就看破了你的把戏!光天化日转移尸体是不可能的,你和宋明荷之所以没被发现,因你二人互相搀扶下山,侍卫将你们当成香客放过去了。” “莲花池那场意外也是你造成的,宋明荷一辈子活在失节的阴影下,已是你对她最好的报复,犯不着再背上杀人罪名。” “禅房床榻上那滩血迹,若是宋明荷流的血恐难活命。而你为了骗过赵芸,不惜割伤自己伪造命案现场,就是想打她个出其不意,迫使赵芸承认虐待沈菡钰致死。” “裴大人说的一字不差。”沈晴澜敬佩之余更觉惭愧,“但我辜负了他的信任,最终功亏一篑,若不是姑娘赶来搭救,我恐怕已赴阿姊后尘……” “莫说丧气话,还没到结束的时候呢!不过你若同样信任大人,早些说出实情,也不会把自己推进险境。” 吉祥之前被她骗得恼火,但罪魁祸首还是眼前的赵芸。 “贼婆娘,还有你,毒杀宋明焱究竟为何故?” “明焱是我亲生儿子,我为何要杀他?”赵芸死不承认,目眦欲裂瞪着沈晴澜,恨不能将她撕成碎片。 “我早该想到的,自从这毒妇嫁过来,她多次假扮沈菡钰恐吓明焱,还三更半夜跑到我窗前装鬼。” “明焱就是被她给逼疯的!明焱去世那天居然来找我对质,他怀疑我想害死她们姐妹。” 这就是她的行凶动机?宋明焱不是贼婆娘亲生的,不然哪能下得了手! 吉祥故意气她:“你怕宋明焱说出真相就杀他灭口?” “你们大理寺怎么查案的?”赵芸眼底猩红反咬一口,“事实是沈晴澜用绝魂散谋害明焱!” “得了,卖给她绝魂散的毒蝎子都招了,眉梢有颗痣的孕妇前脚刚走,宋明焱就跑进去打骂毒蝎子泄愤。” 吉祥转身面向沈晴澜,“我没猜错的话,你收买尘虚老道替你打掩护,结果被他忽悠去鬼市买绝魂散。” “你以为赵芸用绝魂散毒害你阿姊,扮成沈菡钰诱骗宋明焱跟踪你去鬼市,让他相信赵芸有杀人预谋。” 沈晴澜愣了下:“这你也能猜到?不错,宋明焱确是被我骗过去的。我想打听赵芸何时买过毒药,毒蝎子却一问三不知。” 赵芸揪住把柄不放:“瞧,她承认了,就是这毒妇害死了明焱!” “那不见得,毕竟沈晴澜放过了宋明荷。”吉祥诡秘冷笑,“而你,却没有放过沈菡钰。” 赵芸被她看得心慌意乱,跳脚叫嚣:“裴砚舟都没找到证据,你凭什么说我杀了人?” “就凭她找到了沈菡钰的尸骨!” 裴砚舟冰冷的声音像来自地府,沉稳脚步声如同鬼差催命符。 赵芸后背猛地打个寒颤,他那句话震耳发聩,如同晴天霹雳击穿颅骨,绞碎脑髓般嗡鸣作响。 吉祥扶着沈晴澜走出内室:“大人,细枝末节都对上了,就这个贼婆娘还在嘴硬。” “你、你们……”沈晴澜泪如泉涌看向裴砚舟,“裴大人在何处找到了阿姊?” “不!不会的!”赵芸狂吼着追出来,看到裴砚舟和沈贺去而复返,心如万剑穿刺杵在原地。 沈贺的拳头都快要攥碎了,极尽忍耐才没有当场捶死贼婆娘,他大步走向沈晴澜,看她无事才放心。 “晴澜,为父并不是有意撇下你……” “女儿明白。”沈晴澜感激地看向裴砚舟,朝父亲摇了摇头,“我没事,找到阿姊要紧。” “裴大人。”沈贺忍住喉中艰涩,铁铮铮的汉子一开口红了眼,“菡钰她、到底在哪儿?” 裴砚舟走到赵芸面前,将绕在指间的几串瓦灰珠子放到红木桌上。那些腐坏的珠子簌簌落灰,油亮桌面蒙上斑驳尘埃。 唰,吉祥抓起赵芸手腕扬起来,她腕上那串珠子同样是瓦灰色,上面雕刻的字样都毫无差别。 “不,不是……”赵芸的喉咙也像被掐住了,无论她怎么挣扎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裴砚舟担心沈贺父女承受不住,先从桌上的珠子开始印证。他从袖笼里取出黑色瓷瓶,拧开盖子往腐坏的珠子上倒两滴青绿药水。 “此乃寻骨草凝炼的药汁,遇骨灰相融将变成草青色,死者生前若中毒骨灰也将变黑。” 正如他所言,红木桌上那些瓦灰珠子被药水浸湿,片刻后有的变成通体青绿,有的则是灰暗发黑。 沈贺气息渐重,他预见到裴砚舟接下来要怎么做,恨得想拔剑将赵芸斩成两段。 沈晴澜泪水滂沱拽住父亲手臂,看到珠子上的字迹疑惑追问:“裴大人,这些字是何意?” 裴砚舟读过那老道的经文方知深意:“这是压制亡魂的咒语,诅咒死者永世不得超生。” “贼婆娘,你才永世不得超生。”吉祥抓起桌上那些珠子用力捏成齑粉,全洒在她脸上。 裴砚舟朝吉祥点下头,她扼住赵芸手腕狠压下去,那串珠子砸在桌上发出闷响。赵芸手腕抖得不成样子,手背皮肤失温变得灰白,竟比一颗颗珠子还显死气。 “如果死者生前并未中毒,而是服用过大量药物,那么骨灰将变成血红色。” 裴砚舟往她手背珠串滴上药汁,“本官查到沈菡钰在医馆的诊历,她失踪前已有七八个月身孕,但她体弱气虚不宜生育,为了顺产每日服用保胎药……” 像在证实他这番话,珠子浸入药汁慢慢变红,在赵芸手背上开出一朵朵血花。 “菡钰!”沈贺难忍悲愤嘶喊拔剑,砍下她遍布罪恶的那只手。 鲜血飞溅,吉祥冷不防被呲了一脸血,昏倒前幽怨地瞥了眼沈贺。鲁莽武夫,就不能知会她躲远点儿? “小祥子!”裴砚舟也没料到护国公的剑这么快,匆忙丢下药瓶,拦腰抱起吉祥冲出厢房。 “啊啊,疼死我也。”赵芸捂着断手跪在地上嚎哭,丫鬟婆子们都吓得伏地不起。 沈贺一脚踹得她口鼻喷血:“菡钰她不疼吗?她还怀着你们宋家的骨肉,你这恶贼竟能狠心将她逼死,我今日不杀你愧对菡钰……” 沈晴澜劝住怒不可遏的父亲:“裴大人尚未结案,罪妇还不能死。” “恶贼,你还不认罪?”沈贺不解气薅起她头发,赵芸像块破抹布任他拖拽,出气多进气少奄奄一息。 沈贺觉得手上不得劲,低头看到赵芸头皮被他揭下来,露出前额深可见骨的狰狞陈伤。 他在战场上见惯残肢断骸没什么可怕,但他万万没想到,贼婆娘居然有两张脸。 裴砚舟把吉祥抱回来的时候,她脸上血渍被洗净了,白皙雪颊透出胭脂色,檀唇丰盈亮泽略显红肿。 面对沉浸于悲伤的沈家父女,吉祥嗔怪地瞪一眼裴砚舟,这家伙,方才亲得她快窒息了。 往后晕倒都要他亲亲才能醒吗? 吉祥瞥见赵芸前额掀开的头皮,惊呼出声:“大人,贼婆娘脸皮掉了!” 赵芸浑身猛地一颤,像从炼狱里找回魂,双手捂住额头钻进桌子底下。 沈晴澜等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料到这种转变,沈贺哪能轻易放过她,拎起腿脚把人拽出来。 “放开我,不要看我的脸!”她的伪装被当众撕毁,如同在人前被千刀万剐。 沈贺钳住赵芸双臂迫使她仰起头,裴砚舟箭步上前撕下掉落半边的假脸皮,滋啦一声,露出半人半鬼的真面目。 “啊啊!”她凄惨地痛苦尖叫,即使她每天半夜对镜画皮,早已习惯自己这张脸,此刻却如同神魂被强行剥离,承受着剜筋锉骨的剧痛。 但令她最难忍受的是,裴砚舟目光寒凉,出奇冷静地看她丢人现眼。吉祥嫌弃地皱眉撇嘴,像在打量阴沟里的死耗子。 沈晴澜父女震惊地瞪着她,惊讶到无法言语,那些丫鬟婆子吓得捂着嘴哭。 过去那些年的阴谋算计,都不及此刻的公然凌迟。 她疯狂挣扎哭喊,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像寒夜里被风吹散的落叶无力认命。 裴砚舟漠然看她前额被贯穿的伤疤,皮肉绽裂隐见头骨触目惊心。单看下半张脸老态毕现,丢人堆里毫不起眼的平凡长相。 “据柳氏供述,沈菡钰曾言婆母不在了,也许她无意撞破这个秘密,才激起了你的杀意。说!你到底是谁?” 面对裴砚舟的质问,贼婆娘心如槁木双目死灰,紧绷着嘴唇一言不发。 嘎吱,窗外传来轮椅轱辘转动的声响。 吉祥耳尖微动,推开房门看到轮椅上鬓发斑白的老者:“大人,是老侯爷。” “侯爷……”贼婆娘嘴角止不住颤动,晦暗眼神闪烁不定。 第49章 水落石出 老侯爷半身不遂意识不清,这时候他怎么来了?莫非他知道凶手的真实身份? 仆役推着轮椅走进来那一瞬,老侯爷面无表情看着跪在地上的妇人,他眼底不见喜怒悲伤,唯有看破生死后的落寞。 那妇人却像读懂了他的心声,难以置信地紧盯自己倾慕多年的苍老容颜。 他不再是任她摆布的傀儡,他脸上每一道沟壑都刻进耻辱,每一个眼神都是对她的谴责。 “侯爷,你醒了?”妇人分不清谁才是大梦初醒,她痴痴地凝望着眼前人,察觉到他眼底的厌恶,侧身挡住还在流血的断手,羞愧难当地捂住自己额头。 “不要看了,求侯爷不要再看我……” “你还知道要脸啊!”吉祥可算明白贼婆娘死穴在哪儿了,难怪不分昼夜照顾老侯爷多年,敢情是真把自己当侯夫人了。 她留意到老侯爷眼瞳颤动,不像全无意识的病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老爷子,你要是已经康复了,就快告诉我们贼婆娘到底是谁,省得她再去害人!” 老侯爷眼珠子随她手势打转,看遍周围陌生的熟悉的脸庞,最后哀伤地望着护国公,眼眶涨满血丝落下泪来。 “宋轲,你也是被那贼妇所害?”沈贺回想多年前的故友风姿,胸腔里鼓荡着暴戾怒火,握剑的手又止不住发抖。 “护国公请息怒。”裴砚舟适时劝沈贺冷静,走到轮椅前躬身为宋轲把脉,感觉他脉搏紊乱不禁蹙眉,“侯爷莫激动,歇息片刻可好?” 宋轲深吸气摇摇头,裴砚舟心知他强撑一口气没倒下,正是苦等水落石出的时刻。 裴砚舟将他推到妇人面前,宋轲颤巍巍抬手指向日夜憎恨的凶手,嘴巴歪斜着含混出声。 “她、她就是明焱的乳娘,吴阿椿!明焱儿时庆生,她给我和夫人酒里下绝魂散,夫人当晚身亡……” 想起爱妻赵芸在他怀里凄惨死去,宋轲艰难地闭上眼睛,这些年来偶尔的清醒,无疑是对他最痛苦的折磨。 宋轲攥紧双拳悲愤抬眼,直指吴阿椿额头上的骇人伤疤,“我昏倒前拔刀砍伤了她,可惜没将她就地正法!后来吴阿椿伪装成我夫人,而我被她救回一命落下瘫疾……” 若能从头来过,宋轲宁愿一死百了也不肯在噩梦里备受煎熬。 “我想熬过来揭发她的罪行,不料等到明焱也被她毒害,我这副身子才终于有了知觉。” 宋轲得知儿子也死了,怄得吐出瘀血逐渐康复,他等不及要去告发吴阿椿,却悲哀地发现侯府上下都是她的人,就连被贼妇养大的宋明荷都视她为亲生母亲。 “沈兄,我对不住你啊!”宋轲拖到现在才能道出实情,愧疚不已,“菡钰不小心发现吴阿椿的秘密,她性子柔弱不敢反抗,直到被吴阿椿欺凌致死,都怪我无能,咳咳……” 宋轲悲痛过度猛烈咳嗽,吉祥轻拍他后背顺气,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儿。 “吴阿椿冒充赵芸图啥呢?她贪慕虚荣想做侯夫人,还是觊觎侯爷你年轻时候的帅气?” 宋轲瞪她一眼咳得更凶了,吉祥尴尬地扁扁嘴,“好好,我不说了,你别生气啊。” 伏地装死的吴阿椿抬起头,想看老侯爷又怕被他唾弃。沈晴澜哭着搀扶怒极踉跄的沈贺,仆婢们唯恐被迁怒吓得半死。 裴砚舟琢磨吉祥那句话,稍作沉吟:“虽说沈菡钰性情懦弱,但侯爷是否想过,区区一个乳娘,如何能震慑住沈家女?” 宋轲愣住了,沈贺父女也没多想,显然还没从接踵而来的打击中清醒过来。 吉祥困惑看向低头不语的吴阿椿:“就算她当初侥幸逃过罪责,这些年来又是如何控制侯府?全凭她一个人的能耐吗?” 她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拍掌,“毒药可不便宜,贼婆娘还是仆婢的时候,哪来那么多钱买绝魂散?老道士又不能白给她……” 说到这里,吉祥察觉吴阿椿瞳仁猛缩,摆明了心里有鬼。 “贼婆娘,别说你偷来的啊,本座不信!”吉祥揪住她衣领质问,无意瞥见她后颈有一片模糊刺青。 虽然曾被故意损毁,但她能通过皮肤残留的痕迹拼凑出原有纹路,像是一座喷火的小山。 “风林火山武印旗?”没错,她在倭寇旗子上看过这种图案,“原来你是倭贼!” 吴阿椿惊愕抬头,连辩解的余地都不留,毫不犹豫要咬舌自尽。 裴砚舟见状一手掐住她下颚:“你混进侯府到底有什么阴谋?” 吴阿椿是倭贼?宋轲和沈贺难掩心中震撼。 进犯大梁的倭贼多年前被剿灭,岂料余孽竟敢混入侯府为非作歹,倘若任由她继续造恶,不知将祸害多少无辜百姓。 沈贺从悲痛中打起精神,抓起吴阿椿将她带回去拷问:“犯我大梁者,杀无赦!” 吴阿椿自知死期已至,她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却控制不住自己动摇的心。 “侯爷,阿椿与你朝夕相处多载,你的命也是我救回来的,难道你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宋轲多看她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强忍怒气无视她的哀求。 吴阿椿被沈贺用力拽出去,仍不死心回头看他冷漠侧脸,撕心裂肺地哭喊道:“侯爷,我功败垂成死不足惜,此生唯一不负的人就是你,来世我们再做夫妻……” “住口!”宋轲忍无可忍怒斥道,“无耻倭贼,你害我妻儿乱我大梁,我生生世世与你势不两立!” 吴阿椿此刻真正尝到心灰意冷的滋味,她并不恨老侯爷绝情,只懊悔自己入戏太深。 吉祥设想自己是老侯爷都快窒息了,一把拽起她冲出去:“贼婆娘,你少在这儿自作多情恶心人了。” 沈贺惊讶看向比自己力气还大的姑娘,裴砚舟也不好多解释,追着吉祥直奔湖边那棵菩提树。 吴阿椿原本还在挣扎,看到菩提树下侍卫们仍在挖掘,浑身像被雨水冻成冰,僵在吉祥手里动弹不得。 这下轮到吉祥得意了:“贼婆娘,你自以为高明骗得过所有人,埋一副鹿骨给自己留后招,殊不知被本座识破了你的底细!” “小平子,还没挖出来吗?”她朝土坑那边喊一声,很快听到魏平的回话:“大人,我们在地下挖出一条通道。” “走,瞧瞧去。”吉祥拎起吴阿椿往下跳,她双手扒进泥地赖着不走。裴砚舟一脚将她踹进去,握住吉祥的手踩着石阶步入密道。 沈贺父女赶来诧异张望,未有迟疑也跟着走进去。魏平高举火把在前面带路,吴阿椿被侍卫们一左一右架起来,有气无力在地上拖行。 众人尚不知秘道将通往何处,裴砚舟已估算出方位:“侯府往东走不就是道观吗?” 魏平闻言惊出一身冷汗:“正是,大人您听,前方好像有人在说话。” 吉祥早就听见了,她还闻到浓重的馊臭味,捏着鼻子瓮声道:“道观那石洞该不会就通往侯府?难不成老道士带着他徒弟都藏在这里?” 当她亲眼看到密道里数以百计的流民,仰起一张张脏污的脸庞,眼底尽是迷茫与恐惧,哪还顾得上抓缺德老道。 这些流民无家可归,他们仰慕活菩萨的名声,听说来到侯府有饭吃有衣穿,一个个送上门自投罗网。等他们吃饱喝足昏迷过去,被管事从湖边亭子的地下入口送进密道。 十天半月攒上数百人,随后从道观运去海上做贼寇,或是押到倭国出苦力。 他们没有亲人牵挂,失踪或是死了都没人报官,一旦落入倭贼的圈套悔之晚矣。 裴砚舟走到密道尽头,发现打开石壁的单向机关,只能从侯府通往道观,反之不得擅入侯府。 那日他们在道观抓获倭贼,也许吴阿椿就隔着石壁,等待与贼头子贩运流民。 盛世之下,也有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 真正的侯夫人赵芸确是乐善好施的居士,早在十年前开设粥棚救济流民,不想满腔善意却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倭贼盯上赵芸贪图她的身份,以便光明正大行鬼祟之事,密谋多年着实令人发指。 吴阿椿拒不认罪,但铁证如山无从狡辩,因涉及倭贼与流民统辖,大理寺结案后将由都察院接管。 书房里银灯莹亮,吉祥双手托腮趴在桌上看裴砚舟整理宋轲的供词。 “老侯爷心里苦啊,眼睁睁看着贼婆娘给他儿子下毒,口不能言也无力阻止。宋明焱不过是质疑贼婆娘有意加害沈菡钰,喝下一杯茶就稀里糊涂死了,恐怕到死还要误会沈晴澜呢。” 她指着其中一页供词,“大人,你看这里,老侯爷都不知他夫人葬在何处,那真正的赵芸该不会和沈菡钰一样……” 吉祥看向作为物证的几串瓦灰珠子,剩下半句话说不出口了。 裴砚舟也不想谈长篇大论,迟来的公道难以弥补遗憾,倭贼丧心病狂罪不可恕。 毫无防备的善良抵御不住没有底线的恶意。 侯夫人的不幸,宋明焱未必不能避免。 但他习惯屈服又摇摆不定,辜负了沈菡钰的诚挚爱意,最终自己也难逃厄运。 “有道是珍惜当下,与其等失去后追悔,不如爱惜眼前人。”裴砚舟凝视着睡眼惺忪的小狮子,笑意温柔,“和自己在乎的人在一起,此刻已是弥足珍贵。” 吉祥正犯困呢,稍不留神就错过了他的告白,懒洋洋地挠着耳朵。 “对,人最该在乎自个儿,别听那些花言巧语。我看沈晴澜就挺清醒的,她犯这么多事都没落下把柄,佩服!” 裴砚舟不知她哪来这番感悟,笑着摇头:“小祥子,困了就去睡。” “我不困,我还有话要说。”吉祥趴在桌上,双手拇指和食指撑开沉重的眼皮,“大人,你说咱们奔波多日查案,到头来都交给都察院,白叫郭巍捡了个大便宜,冤不冤呐。” “就事论事,各案管辖不同……”裴砚舟看她困得不行了,言简意赅解释道,“大理寺的案子已了结,该你的赏金一文不少。” 吉祥立马懂了:“是嘛,那我就放心了。” 她脑袋一歪往桌沿栽去,裴砚舟怕她磕到头及时用掌心托住,慢慢地放下来。 “大人,你就不能扶我躺下,或是帮我垫个枕头?” 裴砚舟想起她之前睡落枕了捂着脖子抗议,转身从罗汉榻上拿来枕头给她垫着,目不转睛望着她安静睡颜。 小狮子嘴上贪财,但她从不关心有多少赏钱。而他屡次要与她划清界限,却总是不由自主被她吸引。 裴砚舟闭了下眼睛,迫使自己移开视线翻阅公牍,他打开都察院送来的案卷,扉页上署名御史中丞——乔睿行。 余下的案子将由他来审?吴阿椿会招供还是继续绝食? 昏暗刑房里血腥气泛滥,乔睿行用遍各种刑具拷打吴阿椿,仍难消解那一巴掌之仇。 他指腹摩挲被她打过的半边脸,嗤笑道:“倭贼鸠占鹊巢,真把自己当成侯夫人了?” 难怪向来待他和善的赵芸一反常态,非要毁掉他的亲事,将宋明烨送进宫取悦皇帝。 如今他全明白了,却也不甚在意,反而庆幸当初没做侯府赘婿。 乔睿行摆摆手屏退狱吏,起身走向快咽气的吴阿椿,阴阳怪气地笑道:“阿椿,还记得你在老家生的儿子吗?他和宋明焱差不多大。” 他看到贼婆娘手脚抽搐,拼命仰起头睁开青肿双眼,从衣袖里取出密函给她看了看。 “你杀别人妻儿不眨眼,还知道关心自己儿子的死活?放心,你照我吩咐招供,我就留他一命。” 吴阿椿极度震惊:“你、你是首领的细作?” 乔睿行蓦地沉下脸,狠狠扇了她两巴掌:“不识抬举的蠢货!都怪你搞砸了所有谋划!” “求你们饶了我儿子,我全都照做……”吴阿椿小声哭着道歉,乔睿行冷笑讽刺:“阿椿,你真是个好母亲。” 乔睿行请来御史大夫审问,郭巍没想到裴砚舟和沈贺都撬不动的贼婆娘,居然对他招供了。 郭巍惊喜过望,乔睿行也不居功,走出刑房就烧了那封密函,火光跳跃照亮他狰狞笑脸。 “我送你们母子早日团聚,不谢。” 第50章 祥瑞之兆 有些真相,往往是多方衡量后的结果。 经裴砚舟查明,世子宋明焱死于对抗外敌。起因是他发现倭贼潜入侯府,宋明焱为了保护家人孤身作战不幸遇难。 大理寺与都察院联手剿灭倭贼余孽,终为永安侯府洗刷冤屈。 然侯夫人忧思成疾油尽灯枯,未能等到侯爷康复,追随爱子抱憾离世。 赵芸母子下葬那天,沈贺手捧皇帝钦赐的忠字牌匾,与坐在轮椅上的宋轲同行送葬。 全城百姓含泪惋惜侯爷妻儿枉死,护国公痛失爱女,悔不该听信诋毁沈菡钰的谣言。 如此一来,德兴帝也得以维护贵妃及皇子的名誉。 宋明烨虚惊过后更信赖乔睿行,感激他暗中相助自己娘家。 对乔睿行来说,倭贼连老愚夫都比不上,他捞些钱财而已,哪里值得自己去卖命。 吴阿椿揽下罪责死无对证,他借剿灭余孽之势铲除后患,既为朝廷立功得赏,又顺便替宋明烨报了仇。 一举多得的好事,他自然拎得清。 德兴帝念及沈家姐妹的不幸,弥补沈晴澜封她为诰命夫人,享丰厚俸禄赐豪华府邸。 世人同情沈晴澜无夫无子,却不知她过得有多潇洒,风风光光将柳氏接进府中同住。 柳氏仍将她认作沈菡钰,平日里也越发糊涂,有时连家门都找不到,只记得自己做过的绣活。 那幅“喜上眉梢”如约送给新婚夫妇,剩下几缕发丝她不舍得丢弃,随手绣了个小荷包。 “鸳鸯戏水,恩爱甜蜜,祝你们夫妻早生贵子,白首偕老。”柳氏满眼慈爱将荷包塞给吉祥,上面绣的那对鸳鸯交颈缠绵,她接也不是不接更伤人。 之前为了查案,她与裴砚舟假扮夫妻打探沈菡钰的下落。虽不是恶意蒙骗,但后来得知柳氏思念亡女神智错乱,心里总觉内疚。 在柳氏殷切的注视下,吉祥把心一横,含羞带怯地接过荷包,惊叹夸赞:“多谢柳娘娘,您手艺真好啊,我一定会当成传家宝代代珍藏。” 演戏得演足,她媚眼含情拿给裴砚舟欣赏,“夫君你看这对鸳鸯栩栩如生,妾身太喜欢了。” 裴砚舟刚收好那幅裱画,亲昵依偎在她耳畔,垂眸浅笑:“甚美,为夫看着也觉欢喜。” 窗外微风拂起她鬓边青丝,他指尖温柔捋顺那缕乱发,四目相对,爱意绵延。 “你们小两口感情真好啊。”柳氏坐在茶桌对面,打心底为有情人感到高兴。 “可不是,裴公子伉俪情深,祝你们三年抱俩。”沈晴澜唇边飘出一声轻嗤,搀扶柳氏起身,“母亲,我们该回去了。” 这婆娘说话忒憋人,偏他们理亏只能受着。 裴砚舟俊脸微红,吉祥也觉臊得慌,两人罕见地扭捏起来,倒真像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茶馆门外等马车的时候,裴砚舟请教柳氏有关墨绣的渊源,一老一少相谈甚欢。 吉祥与沈晴澜闲聊两句:“我至今没想通,沈菡钰怎会答应替你嫁给宋明焱?难不成你当初心有所属,她想成全你和心上人?” 沈晴澜疏离的笑意僵在嘴角,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裴砚舟。 长身玉立,郎艳独绝,温润眉眼恍若明灿星河,多少无知少女春心为他萌动。 “怎么可能,世间哪有配得上我的男子!”沈晴澜果断收回目光,不耐地瞥了眼吉祥,“你没有肝胆相照的姐妹,说了你也不懂。” “谁说我没有好姐妹!”吉祥的抗议被沈晴澜置之脑后,她看着那对母女上了马车,攥紧拳头骄傲地大声宣布。 “我姐妹是撷芳轩的柔儿姑娘!” 路人纷纷侧目打量她,裴砚舟面不改色拥着她上了马车:“拿到赏钱想去撷芳轩吃酒了?” 吉祥把玩手里的鸳鸯荷包:“我更想吃鸡腿,大人,改天我们一起去撷芳轩?” 裴砚舟笑着应声好,暗自称奇,许婉柔最近怎么没来威胁他远离吉祥。 许婉柔不是不想来,她眼下分身乏术。 撷芳轩里难缠的客人多了,偏叫她摊上个跟屁虫。 乔睿行自诩没有拿不下的花魁,越是不搭理他缠得越紧,许婉柔施法术都没用。 只因他那个玩搭子司南絮滴酒不沾,灌不醉就算了,法力也比之前突飞猛进,竟连她都难以压制。 许婉柔觉得这俩货憋着坏水,不敢掉以轻心,暂且忍耐逶迤周旋。 吉祥嘴上说惦记吃鸡腿,其实她更想念好姐妹,算起来有些日子没见面了。 “这个裴砚舟,答应陪我去撷芳轩又想耍赖。”她不能总去找姐妹蹭吃蹭喝,当然要拽上冤大头去结账。 裴砚舟不查案子就把自己关进书房,成天看书都不见头疼眼花,吉祥也是服气。 “大人,外头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你不出去吃喝玩乐,闷在屋里人会发霉哦。”她擅闯书房如入无人之境,反正他除了读书写字从不会做别的。 今日他房里却有些不同。 满室熏着沉檀香,书桌那边空荡荡的,菱花格窗牖前光影绰约,那道俊朗挺拔的背影让人移不开视线。 贵公子穿着冰湖蓝锦缎直裰,衬得眉清目朗肤如凝玉,竹纹蹀躞紧束他窄腰,优雅身段尽显翩然风姿。 啧啧,这还是冷面无情的裴无常吗?他打扮起来真好看。 美色当前,吉祥抿着唇感叹道:“美男如斯入我怀啊……” 她不留神声音大了点,裴砚舟听到动静指尖微滞,匆忙理好衣襟遮掩颈部肌肤。 “嘁,谁稀罕碰你。”又忘了你拉着本座亲嘴的时候了。 吉祥不屑他拘谨作态,撇嘴走进书房东张西望,无聊摆弄起桌上的纸笔,“大人不是答应请我去撷芳轩吃酒,何时去呀?” 裴砚舟收拾妥当,转过身已恢复如常:“本官今日赴恩师之约,将前往崇天书院出席文溯阁落成大典,你若等不及叫魏平陪你去。” “崇天书院,就是全燕安最有名的学府?”吉祥顿时来了精神,“听说大人也在那里读过书,不知你恩师是哪位夫子?” 裴砚舟没想到她对这事感兴趣,如实说道:“本官的恩师正是书院山长。” “山长比寻常夫子更有学问?”吉祥等他点头欣喜握拳,“大人带我去沾点书卷气,回来我能跟街边大婶吹一辈子。” 裴砚舟不懂她有什么好吹嘘的,还是应允了。 吉祥时常光顾的那家卤肉店,掌柜得知她是大理寺吏员,每回都挑给她最肥的猪尾巴,就想求一支裴砚舟用过的毛笔,说能保佑他儿子考取功名。 可裴砚舟不信这套,也不许她拿去误人子弟。 紫薇星就是不懂凡人心,考不考得上另说,图个心理安慰嘛。 京城首屈一指的崇天书院,齐聚大梁才华横溢的文人。秋闱已过,各地举人进京赶考,书院学子不敢有丝毫松懈,一个个头悬梁锥刺股,都盼望来年春闱金榜题名。 若不是文溯阁由太子捐书筹建,他们都舍不得抽空出席大典。 崇天书院背靠夫子庙,沿途树丛葱郁石峰嶙峋,每处亭台皆有赋诗作联,时刻谨记圣人教诲。 吉祥随裴砚舟步入书院,听遍学子朗朗读书声,想象裴砚舟读书时的青涩模样,眼前恍惚浮现出一位青衫书生。 “大人,你该不会从小立志当官,没事就去大理寺门口转悠?” 裴砚舟登上石阶远眺学舍:“偶尔去过几回。” 难怪看他眼熟,这家伙打小就是个官迷。 吉祥打消了心头疑虑,穿过回廊走向某处青瓦院落,有位夫子打扮的老者翘首以盼。 他看到裴砚舟眼睛都亮了,大步上前拱手作揖:“裴大人百忙之中回书院看望师生,吾等荣幸之至感激不尽。” 裴砚舟赶忙扶起老者:“当年有幸聆听堂长讲学,裴某方能开悟明智受益终生。” “裴大人太谦逊,老夫汗颜呐……”寒暄过后,堂长看向裴砚舟身边的吉祥,面露为难欲言又止。 哦,明白,有些话她不方便听。 吉祥手指前方示意她去赏景,裴砚舟微颔首面向堂长,听他低声叹气。 “裴大人,山长原想请您出席文溯阁落成大典,共同揭碑激励备考学子。无奈宫里突然传出消息,太子将亲临书院与山长揭碑,恐怕您就不能……” 裴砚舟释然笑道:“堂长见外了,裴某前来看望恩师,诸位身康体健吾愿已足,何须在意不足挂齿的小事。” 堂长看他豁达大度,长吁口气:“山长说得没错,承谦从不是在意虚名之人。” “山长近来可好?眼疾是否痊愈了?”裴砚舟抬手恭请堂长先行,两人前后脚步入院落。 迎面走来一位年轻男子,身穿皂白圆领襕衫,极为朴素却难掩雍容气度。他朝堂长点头致意,神色淡漠看了眼裴砚舟。 堂长躬身回礼,等他走出院子轻声道:“这位就是醉心木工的三皇子祁渊,也是此次营造文溯阁的监理。” 裴砚舟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听说他是公输子传人?” “不错,他已是燕安城顶尖的能工巧匠,可以说全大梁都找不出几个比他手艺好的。” 隔着竹帘的山长听到有人谈话,哑声询问:“可是承谦来了?” “是他,山长等急了。”堂长赶紧掀开帘子进屋,为师徒俩端茶倒水。 裴砚舟快步走到白发老者面前敬拜恩师,山长拉着他的手坐到面前,努力睁开昏花的眼睛,即使看不清还是慈蔼笑道。 “承谦,时隔多年,为师又遇见个像你这般,纵有奇才却虚怀若谷的年轻人。” 裴砚舟一点就通:“山长说的是那位三皇子?” “你方才见到他了?是啊,文溯阁建成造福万千学子,有人捐几本书沽名钓誉,有人凡事亲为却要避其锋芒,品格高低可见一斑。” 朝中传言,三皇子文武全才堪得储君重任,可惜母妃位卑人微,远不及皇后身份尊贵。 立长不立贤,德兴帝在群臣进谏下,决意立嫡长子祁隆为太子,储君之争就此落幕。 但太子嫉恨三皇子多番刁难,三皇子弃文学艺改做工匠,一步步远离了朝堂纷争。 裴砚舟提醒恩师:“山长直言不讳吃过亏,看来您也不打算改了。” “老夫行将就木,纵有鸿鹄之志也垂垂老矣,你就不能让我嘴皮子松快些?” “您有仙鹤护体,将来必定能长命百岁!” 师徒俩说笑间,吉祥在院外玩得不亦乐乎。她拿石子砸树上红莓果,一砸一个准,有颗果子掉下来砸中路人脑袋。 “抱歉啊,砸疼你了吗?喏,我摘的果子都赔给你。” 身形矫健的男人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兜在衣摆里的红莓果,许是觉得吉祥动作滑稽,嘴角微不可察地扯了下。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树杈,走到路边拽下几根藤条,抽出韧筋拧成一股绳,手指飞快地系在树杈两头,指尖轻拨筋条嗡鸣作响。 “拿去试试。”那人递给她简易弹弓,指了指树上的红莓果。 吉祥接过来感觉很轻巧,但她不费力就能射下果子,加把劲都能飞箭传书到大理寺。 “哇,你好厉害啊,你叫什么名字?”吉祥试几把得心应手,扭头看到那人已经走远了。 “小祥子。”裴砚舟快步走到她身边,望着祁渊高大的背影,“揭碑仪式快开始了,我们走。” “大人,你看。”吉祥得意显摆她的新玩意,嘴里嗖嗖比划着,“好玩儿。” 裴砚舟瞥一眼筋条缠绕树杈的手法,委实精妙。 吉时已到,书院学子立于文溯阁两侧恭候太子驾临。文溯阁前那座一人高的石碑蒙着红绸布,静待尊者揭碑礼成。 吉祥和裴砚舟站在山长身后,瞧见太子仪仗浩浩荡荡,小嘴叭叭数落道。 “人不大排场不小,带这么多人上山打狼吗?哟,郭巍和罗志远都在呢,俩老头除了岁数能比上大人,论学识和眼力样样都不及。怎么钦天监的人也来了……” 她看到司南絮气恼蹙眉,不过这孙子气息有变化,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吉祥好奇他到底哪里不同,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没留意身边人脸色不悦。 裴砚舟那双寒眸像千年冰潭,充满戒备提防司南絮。对方却视若无睹,不动声色从吉祥身边走过。 郭巍和罗志远吹捧太子才华,祁隆看似谦逊礼让,双手将戒尺呈给山长揭碑。 山长仗着老眼昏花也不正眼瞧他,拿起戒尺挑开红绸布一角,忽闻头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响。 众人仰头看去,天边飞来数不清的燕雀围绕石碑不停旋转。 祁隆还在纳闷,郭巍又吹上了:“百鸟朝凤,此乃天降祥瑞之兆,君主圣明众望所归啊!” 罗志远等人谄媚附和,祁隆心生豪迈振臂揭开石碑,吉祥见状却脸色骤变。 第51章 天谴血灾 石碑雕刻太子题写的“文溯阁”,字迹苍劲有力,气势磅礴,颇有大家风范。 汉白玉碑体通透无瑕,乍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但在阳光照耀下极为刺目,折射出赤橙七彩虹芒,恍如光怪陆离的海市蜃楼。 吉祥眼力比常人敏锐数倍,她一眼看去险些失明,忍住头重脚轻的眩晕感,额头靠在裴砚舟后背缓解不适。 裴砚舟感觉到她身体颤栗,不顾旁人眼光将她揽入怀中。 然而此刻没人留意他们。 祁隆心潮澎湃揭开石碑,论资质他不是皇子中最出众的,但他习得一手好书法,太傅与父皇都赞不绝口。 他正等着山长给予肯定,忽觉眼前发黑,抬头看到天边燕雀乌泱泱飞扑下来,狠绝之势像要将他拆骨分食。 祁隆还在自满百鸟朝凤的祥瑞喜兆,突如其来的危险让他大惊失色,心里猛然掀起惊涛骇浪,双腿颤抖着寸步难行,脚底也像被钉死在地上。 “保护太子!”司南絮身疾如风将祁隆拽离,就在下一刻,尖锐嘶鸣的燕雀密密麻麻朝石碑冲撞。 它们像受到灭顶刺激,不顾死活疯狂啄击撕挠碑面,撞到泣血的雀鸟尸体一层层摔落在地上,飞扑而来的燕雀仍在前赴后继撞击。 郭巍的奉承话已到嘴边又咽回去,他和罗志远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幕,被赶来营救的侍卫们撞倒在地上。 “山长,小心!”裴砚舟一手抱住吉祥,一手搀起恩师躲避燕雀袭击。 众人何时见过这等奇异天相,直呼怪哉。 学子们恐慌抱头逃窜到角落里,夫子和堂长互相帮扶踉跄退离。太子躲到司南絮身后不敢抬头,随行官员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盘旋在半空的燕雀尖叫嘶喊,平日看起来温顺的瑞鸟,此刻狰狞凶狠如食人鹰鹫。 侍卫们挥剑狂乱砍杀,漫天飘散血雨,触目猩红。 裴砚舟将山长扶到路边坐下,飞快扯开锦袍将吉祥护在怀里:“莫怕,有我在。” 他隔着衣衫轻抚她后颈,掌心那股暖意熨贴肌骨,融化了心底的冰冷。吉祥小脸埋进他胸膛,侧耳覆上白如雪的里衣,呼吸着淡雅幽香缓过气来。 “大人……”她闭着眼轻叹一声,脸颊慢慢恢复了血色,双手不由自主环住他腰身。 这个扭捏的书呆子,还是被她抱入怀了。 吉祥头脑晕沉跟自己打趣,稳住杂乱不堪的心绪,放松感受此刻宁静。 裴砚舟宽阔的臂膀为她遮挡血雨,隔绝了耳边惊心嘶鸣,逐渐想起眩光刺伤眼睛的情景。 石碑折射出彩虹般的锐芒,她从未见过那样强烈的光束,难道雀鸟和她一样,眼睛受到刺激才会反常袭击? 裴砚舟凛然回头直视司南絮,他杵在原地护着太子像是无暇施法。但诡异的是,那群燕雀都像疯魔一般,撞得血肉模糊也不后退。 那座石碑到底有何玄机,竟使燕雀发狂宁死冲撞? 全天下的雀鸟仿佛都奔着石碑袭来,侍卫们刀剑再快也杀不完。 不知过了多久,石碑被燕雀撞得裂纹丛生,轰隆一声,整块碑面碎成灰屑骤然坍塌。 扑棱棱,燕雀完成使命展翅飞回晴空,猩红血雨随阴霾散去,阳光重又照亮四方。 学子们踩着满地雀鸟尸体爬起来,搀扶夫子和堂长察看伤势,郭巍和罗志远惊魂未定,趴在地上都不知该如何收场。 怦嗵,怦嗵,吉祥的心跳声趋于平稳。 她试探地眨了眨眼,那片七彩虹芒被雪白覆盖,渐渐看清了眼前整洁的里衣。 裴砚舟纹丝不动任由她抱着,别看他身形清瘦,腰虽窄却有劲儿,掐都掐不动。 吉祥悄然抬头看他微滚的喉结,俏脸腾地涨红,蜷起手指头不好意思掐他了。要不是裴砚舟及时护住她,说不定眼睛都要瞎了,怎能趁人发善心占便宜呢。 不过他身上暖暖的好舒服,愿意给她抱就多抱会儿。 裴砚舟察觉到她的小动作,默念律法无视心中悸动,平静看着飞灰缭绕的石碑。 碑面完全粉碎,碑体却屹立不倒,这般巧技世间有几人能做到? 裴砚舟正琢磨石碑玄妙之处,人群中不知是谁哀叹一声“天谴”,众人像被当头棒喝,慌乱不安地看向祁隆。 对啊,怎么想都透着古怪,就像上天看不惯太子题字,派遣燕雀来警告世人。 天赐祥瑞变成天谴血灾,众星捧月的太子若是真龙天子,又怎会受到上天诅咒? 原先胆颤心惊的祁隆听到有人质疑他,像被戳断脊梁骨跳起来叱骂。 “妖言惑众,其心可诛!孤乃父皇钦选的太子,岂能任凭邪魔歪道蒙羞?定是有人暗中作祟……” 话音未落,祁隆死死瞪着眼前石碑,脖子像被看不见的鬼手掐住,喉咙里滋滋窜出嘶哑低泣,“救、救命……” 他面无血色往后退,腿脚软成麻花瘫坐下去,被司南絮一把提起来。 “太子受惊尊体欠安,来人,护送殿下回宫,封锁文溯阁!” “且慢!”裴砚舟肃穆审视缓慢飘散的灰烟,隐现模糊身影,“石碑里有人!” 什么?粉碎的石碑里还能藏人? 吉祥脑袋立马不晕了,她听到裴砚舟心跳加快,从他怀里挣出来踮脚看去。笼罩在文溯阁半空的飞灰散去,一人高的碑体清晰呈现在众人眼前。 山长看不清来回张望,扶住他的堂长目瞪口呆双手发抖。书院学子们全都震惊失色,有人甚至当场尿了裤子。 纵使郭巍和罗志远见惯命案现场,他们也没见过如此恐怖的尸体,眼珠子发直都转不动了。 虽不是鲜血淋漓的场面,吉祥却看得头皮发麻,双手捂住唇才没有惊呼出声。 裴砚舟合拢衣襟走到吉祥身边,近看石碑里的惨绝景象,眉心不禁蹙起。 头发倒梳悬吊在石碑里的女子,已不能称之为人。 她身穿正红织金翟纹宫服,像个牵线木偶手脚被系在碑体四周。眼眶血红,青面獠牙,双耳布满金黄绒毛,耳尖长达尺余。她血唇张开到占据半张脸,嘴里塞满仿佛还在蠕动的蛆虫。 众人陆续跪地呕吐,吓到失声痛哭。 “有鬼啊,恶鬼现形,必有灾殃……” 司南絮掐住祁隆人中急救,当他悠然转醒看清碑中女尸,翻个白眼直接昏厥。 “快送太子回宫!”司南絮叫来随从送走祁隆,回头怒视裴砚舟嫌他多事。 “看什么看,狐假虎威的狗腿子!”吉祥朝他扬了扬拳头,“本座还没跟你算旧账呢,竟敢当众挑衅我们大人?” “你们?吉祥,你还在执迷不悟!”司南絮对她爱而不得怒气上涌,眉头灵窍微光浮动。裴砚舟的轮廓在他眼前变得迷离,逐渐与记忆里的青衫书生重叠在一起。 “原来是他?”司南絮讶然失笑,有意思,越来越有趣了。 前世他命丧于初月的璞灵阵法,临死前手刃救走初月的卑贱书生。 他得不到的女人,谁也不配得到。 未料纠缠到今生的不止是他,那书生抢先一步夺取初月玉髓,将她的人强留身边。 司南絮激动得热血沸腾,很好,那就亲手再杀他一回。 裴砚舟,你千万要等到死于我手之时。 司南絮敛去诡笑,冷着脸呵斥山长,“今日之事,尔等不许对外透露一个字,更不得诋毁太子声誉,否则皆以祸乱朝纲惩处!” 山长听到学子喊有人死了,愤然反驳:“文溯阁落成大典闹出人命,太子岂能只顾自己声誉不管百姓死活?死者姓甚名谁,因何死在书院,又怎会被藏尸石碑,难道不该报官彻查清楚吗?” “承谦……”山长双手摸索着想去找裴砚舟,又怕将他推到风口浪尖,转而改口,“都察院郭大人还在吗?方才老夫听他盛赞太子仁德,书院出了命案,郭大人视而不见又是何故?” 裴砚舟伸手扶住山长,他心知这案子没人敢接,但他不解司南絮那示威的眼神。 难道司南絮事先察觉有命案,抑或挖好陷阱等他跳进去?倘若司南絮是凶手,恐怕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大人,你沉住气别接招。”吉祥也算是了解裴砚舟,他就愿意查别人查不出的案子。说是逞强,人真有那实力,说他出风头想升官,却能脚踏实地解救无辜。 “俩老头不是想跟你攀比吗?就让大伙瞧瞧他们有多怂包。” 裴砚舟没兴趣看老对手出丑,他眼下更在意司南絮的举动。 自从在宫门决裂,司南絮沉寂多日未见反击,此人心高气傲睚眦必报,况且觊觎吉祥已久,绝不会束手罢休。 司南絮必定在等将他扳倒的机会,倘若与石碑命案有关,他该独善其身还是破釜沉舟? 郭巍被山长点名没法装死,只能把罗志远推到他前面:“回山长,民间命案按律应由刑部审理,您不晓得罗尚书也在,罗尚书查案雷厉风行,此案交给他尽管放心。” 罗志远推搡几下躲不过,暗恼老友不够义气,明摆着该去坑裴无常,却将棘手的案子甩给他。 石碑命案已被众人视为天谴,无论最终能否破案,抓获的凶手又是何人,都将有损太子声誉激怒龙颜。 出力不讨好就算了,万一查出与储君纷争有关,别说他头顶乌纱帽保不住,自己的脑袋都要搬家。 “崇天书院乃皇家学府,文溯阁由工部与钦天监营造,涉事官员众多。”罗志远故作谨慎推敲,“比如司监正,听说文溯阁从选址到立碑,经由你卜算择期,匠人拿到舆图方才动工。” “如今石碑里藏有尸体,若以常人之力实难做到,可见凶手曾经参与营造,甚者身居高位,方能避人耳目施谋犯案。” 司南絮不以为然地冷嗤:“营造舆图确由本官掌案,但本官亲赴书院不过数次,近来都在紫薇殿潜心修道,罗大人若不信尽可查证。” 罗志远虚伪笑道:“假设而已,本官只是打个比方,司监正莫动气。” “照罗大人假设,工部官员乃至匠人岂不是更有嫌疑?”司南絮挥袖指向吓懵的师生,“还有时常出入书院的堂长和学子,他们熟知地势便于作案,每一个都有可能是凶手!” 他这是要把所有人拉下水。 学子们吓个半死身心受创,平白无故又摊上杀人嫌疑,当即借着为堂长鸣不平,口诛讨伐刑部官员不作为。 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子,未来的朝廷同僚,罗志远哪个也不敢得罪,唯恐落人话柄。 不料司南絮语不惊人死不休:“对了,三皇子祁渊是修建文溯阁的监理,传闻他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那座石碑也是他精心打造的。” “罗大人,本官也来打个比方,这算不算证据确凿?是否可以升堂提审嫌犯了?” 好家伙,挖个天坑给他跳啊! 罗志远唯恐搅入储君之争,这下子打死都不敢碰了,他面如腌菜,频频看向郭巍求助。 事态明朗,裴砚舟心里有了思量。 此案或涉及三皇子祁渊,也可能是司南絮祸水东引,削减天谴对太子的影响。 司南絮摆明立场拥护太子,不至于在石碑动手脚自找麻烦,但他秉性狡诈无法断言。 归根结底,仍需追查石碑命案的真凶。 郭巍给罗志远递个眼色:“诸位稍安勿躁,儒家圣地竟有女子死于非命,此案必须要彻查到底!然观其尸体死因太过蹊跷,恐怕唯有裴廷尉才能查明真相。” 罗志远顺台阶示弱:“吾辈不及裴大人独具慧眼,倘若延误案情难辞其咎,稳妥起见,还是交由大理寺审查。” 书院师生不约而同看向裴砚舟,在他们心目中,俩老头的确比不上裴无常。 好差事争到挤破头,烂摊子都丢给对手,凭什么啊。吉祥不服气想说道几句,那厢裴砚舟已经点头了。 “结案之前,文溯阁将由大理寺接管,还请诸位师生回避。” 山长担心裴砚舟揽祸上身,拉着他的手谆谆嘱咐。 郭巍和罗志远跑得比驴还快,司南絮意味深长地凝望吉祥,眼底燃烧着狂热情愫。 吉祥嫌晦气呸了声,转过身看尸体都不想看他。 可那死者太可怕,她瞥一眼就呼吸急促,强作镇静往两边张望,瞅见山林里有道眼熟身影。 咦,那不是送她弹弓的无名氏嘛。 第52章 石碑藏尸 山林里的身影一闪而过,吉祥也没有放在心上,她还惦记石碑里那具女尸。 裴砚舟有言在先请众人回避,但司南絮都赖着没走,书院师生也不急于离开。 一来这案子着实诡异,谁也想不到石碑里暗藏尸体。再者听方才那番话,凶手恐怕还是身居高位。 如果官官相护掩盖真相,死者的冤情又有谁能为她申诉? 裴砚舟宁愿罢官也要替武状元钟朔翻案,且破获了宋世子暴毙的魅妖奇案。 但若真像司南絮说的那样,凶手有可能是三皇子祁渊。一旦涉及储君之争,裴无常怕是也要向皇权低头。 众人脸色各异惴惴难安,吉祥将师生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他们不了解裴砚舟不足为怪,但司南絮等着看笑话的那副嘴脸,孰不可忍。 吉祥双手叉腰回头怒视司南絮,那声孙子差点脱口而出,蓦然想起自己身为大理寺吏员,不该当众骂街有失文雅。 “咳,裴大人准备查验现场,闲杂人等通通避让,别留下来碍眼!”没错,碍眼的就是司南絮,但那孙子直勾勾盯着她,笑得一脸下贱。 气得吉祥想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顾全大局,办差事要紧,先把尸体运回大理寺再说。 吉祥鼓起腮帮子不看他,四下张望都没瞧见魏平。欸,刚才还看他不远不近跟着大人,怎么这会儿不见人影了? 山长以为吉祥不满众人围观,出面疏散师生以免打扰查案。 司南絮那双桃花眼玩味地打量吉祥,目光极具侵略性,裴砚舟看出那是男人对女人的独占欲。 “司监正莫非对此案还有疑义?”裴砚舟径直走到他面前,挡住身后的吉祥,“若有其他重要线索,烦请司监正不吝赐教!” 司南絮勾唇讥笑:“赐教不敢当,裴大人慧眼如炬洞悉秋毫,御史大夫与刑部尚书都对您甘拜下风,下官又岂敢越俎代庖。” 他负手踱步到石碑前,“文溯阁乃本官掌案,却不知何人改动过石碑构造,难道正是那凶手所为?” 这是要试探裴砚舟的真本事。 慧极近妖的鬼差裴无常面对疑案一筹莫展,他就是徒有虚名的庸才,根本不值得世人追捧,也不配做崇天书院的才子典范。 “臭道士,你想找茬是?”吉祥忍他很久了,“查案子又不是炒盘菜,三两下就能给你整出来。裴大人办案向来严谨,哪次不是多番走访反复勘察,又不像你洒水跳脚混差事。”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司南絮却全不在意,被她多看一眼都心花怒放。 “小祥子,你来替本官照看山长。”裴砚舟见不得司南絮那双眼钉在吉祥身上,既然他想较量,那就如他所愿。 裴砚舟派侍卫搬来椅子给长者们坐下,挥手招来学子们围聚在石碑周围,索性来一场当众勘案。 司南絮不知他成竹在胸还是虚张声势,带着随从凑上前旁观。 裴砚舟平心静气沿着石碑绕行,从阳光照射的不同角度查看光影变化。他低头看到地上堆积的碎石屑,俯身捡起几枚石子置于掌心。 学子们都跟着蹲下去,有人看到碎石屑闪烁出七彩光芒,后知后觉嘟囔着。 “这不是建造石碑的汉白玉,更像女子珠钗上的宝石。” “适才太子揭碑那一刻,碑面被阳光照射出七彩光芒,刺得我眼前花白像个瞎子,什么都看不清了。” 学子们求知欲旺盛,你一言我一语探讨起来,都忘了头顶那具恐怖女尸。 裴砚舟此时像传道授业的夫子,有理有据面向众人讲学。 “正如诸位所见,石碑表面并非汉白玉铸造,而是晶体通透足以反射阳光的水碧石。” 他摊开手掌展示彩光流溢的碎石,学子们围过来不敢眨眼,吉祥扶着山长探身看去。碎石光芒微弱,比不得整块碑面刺目,但能看出材质相同。 好险,方才她眼睛都快被刺瞎了。 “水碧石,也叫放光石,通常用于饰品点缀,做成石碑极为罕见。”裴砚舟抬头看向司南絮,“司监正可知汉白玉被替换成水碧石?” 司南絮确实不知:“铸碑应该选择合适的石材,做首饰的珠宝打造石碑,恐怕工匠都没有这种手艺,除非是公输子在世尚有可能。” 他只差没把祁渊的名字报出来,暗恼三皇子出此奇招,借天谴之名抹黑太子。不过这倒是个意外收获,看似放弃储君之位的祁渊,居然深藏野心伺机而动。 司南絮前世痴迷初月玄女,对宫中妃嫔不屑一顾,既没立后也没留下子嗣。算起来德兴帝还是他侄孙,皇子众多不愁没人继位,却为夺权争得头破血流。 相比三皇子祁渊,太子祁隆显然更好控制。 司南絮从没想过夺回皇位,前世因今世果,他想得到权利未必非要坐上龙椅。 大梁江山安定,他不愿自家后代互相残杀。 况且他已经找到心中挚爱,只待初月完全属于自己,修成一对超脱世俗的仙侣,不入轮回安享永生。 司南絮心怀宏愿,任谁都不可能阻止他。 但吉祥对他毫无感觉,初月玄女的记忆也未觉醒,终日与裴砚舟厮混愈发亲密。 每思及此司南絮心如火焚,若不是怕误伤她的玉髓,早已亲自动手铲除裴砚舟。 为今之计,顾全太子方能成就大业。 祁渊露出马脚,司南絮喜忧参半,裴砚舟这一世不再是无用书生,温润气度难掩其锋芒。 石碑命案,他还能看出多少真相? 学子们争相发问,都在好奇燕雀为何发疯撞击石碑。 裴砚舟从容答道:“燕雀与人相比视力出众,它们能敏锐感受到颜色光源的变化。一旦发觉身处的环境有危险,为了保护族群,不惜牺牲生命以此驱除威胁。” 他看向石碑四周的雀鸟尸体,沉声感叹:“天谴,原是人为。” 学子们震惊失语,凶手竟然如此阴险,利用雀鸟天性伪造天谴,几乎骗过了在场师生。 幸亏裴廷尉及时识破凶手诡计,世人才不至于深受蒙骗。 天谴之谜解开了,石碑女尸仍悬于半空望而生畏。 司南絮看不惯学子敬佩裴砚舟,又抛给他一个难题:“不知死者究竟是何人?抑或是妖?” 他意有所指看向吉祥,裴砚舟竭力隐瞒她璞灵的身份,这是他们难得的共识。 “即便是妖,她无辜枉死也是受害者。”裴砚舟不惧挑衅,叫来侍卫清理石碑周围的碎屑,准备当众验尸。 吉祥想去帮把手又不好撇下山长,到底是裴砚舟的恩师啊。 “小姑娘,快去,老夫能顾好自己。”山长眼睛看不清,心里亮堂得很,“护住承谦,别叫他吃亏。” “行,您放心好了。”吉祥也不跟他客套,“裴砚舟有我罩着,谁也休想欺负他。” 女尸死状可怖,每看一眼心里都发怵。 吉祥转念想到裴砚舟说的那句话,死者凄惨离世,尽快抓到凶手才是正事,渐渐就不怕了。 她连跑带跳奔向裴砚舟,眸如秋水明亮剔透,脸颊红扑扑的,蓬勃朝气像春光拂照万物。 司南絮无意瞥见看得痴了,却见她眼里装满另一个男人,那是她从不肯施舍给他的柔情。 “初月,你是我的,你只能属于我……”司南絮攥紧拳头,捏得指骨喀嚓作响,眼底浮上冷酷阴翳。 吉祥当他是空气,目光越过人群找到魏平连忙挥手:“小平子,快来,大人要验尸了。” 呦,还有仵作老王头和宋主簿,敢情魏平回去叫人了啊。 书院师生屏住呼吸直视石碑女尸,有人不敢看蒙住眼也不肯走,都想亲耳听到裴砚舟推论。 “大人,开始。”魏平拽着老王头跑得急,猛抬头近看女尸都吓得打个哆嗦。 老王头嘀咕一声百无禁忌,翻开褡裢取出手衣递给裴砚舟,走向石碑从头到脚察看尸体。 侍卫们抬来书案和纸墨,宋主簿盘腿坐在蒲团上执笔书写验尸状。 吉祥戴上手衣翻看女尸裙摆:“大人,我看这衣料贵重做工精细,不像坊间女子的穿着。” 裴砚舟颔首道来:“死者身穿皇家翟纹宫服,论尊卑皇后穿戴凤纹,妃嫔以下皆着翟纹服饰。” “然正红宫服独属皇后所有,后宫妃嫔一概不得僭越,唯有太子正妻可穿正红。由此可见,凶手将死者装扮成东宫太子妃。” 吉祥问出众人的疑问:“凶手把她装扮成这样?那么死者不是太子妃?” 裴砚舟侧过脸,魏平拱手禀告:“属下前往东宫确认过,太子及妃嫔安康无恙。” 正如裴砚舟所料,众人听得聚精会神,大气都不敢喘。 司南絮不屑一顾:“裴廷尉故作玄虚,皇后与妃嫔穿戴不同,时常进宫的人一看便知,没见过世面的草民才觉稀奇。” 草民们横眉竖眼怒视司南絮。 “不就是个烧符纸的道士,他还敢瞧不上裴廷尉?” “进过宫了不起啊,这是查案推论,他都听不懂。” 司南絮自讨没趣,他又不能直言自己当过皇帝:“裴廷尉,长话短说,石碑女尸到底是人是妖?” 裴砚舟看出来也不告诉他:“司监正若没有耐心听下去,先请回。” 吉祥扭头轻哼:“快滚。” 司南絮遭他们一顿白眼,恼怒离去反落下乘,干脆撩袍坐下来不走了。 老王头拿巾帕擦了擦尸体颈部,裴砚舟垂眼看帕子上的痕迹,拿起一把小毛刷,轻拭尸体惨青面容和血红眼眶。 “死者脸上涂有大量油彩,遮住她原先样貌,看上去像青面獠牙的怪物。” 吉祥睁大眼睛仔细看去:“原来是用油彩画出来的鬼脸!你别说啊,凶手画得惟妙惟肖,该不会在瓦舍唱过戏,或是以假乱真的丹青妙手?” 学子们闻言骇然,凶手若是戏子混入书院恐怕不易,然而文人雅士多是丹青妙手。 难道凶手真是书院中人? 吉祥歪头想了想:“大人,这画的是什么脸谱?凶手到底想唱哪出戏呢?” 尸体公之于众,脸谱可能透露凶手的作案动机。但这画的也不是武生或丑旦,老戏迷都看不出哪种角色。 裴砚舟没有急于回答,他小心托起死者下颌和后颈,察看两侧长达尺余的耳尖。 凡人长不出金黄绒毛的耳朵,要说是猛兽,虎狼耳尖也没有这么长。 吉祥紧盯裴砚舟的一举一动,起初惧怕鬼脸不敢多看,沿着发际边缘倒是看出端倪。 “大人,她耳廓后面有根线头。”吉祥尝试给他指明位置,但以裴砚舟的眼力很难看清。 “对,再往后点儿,你扯下来就是……”吉祥看他找不准,夺过老王头手里的镊子,踩上石碑靠近女尸,揪住她耳后线头往外一拽,竟将整片耳尖撕了下来。 众人惊呼出声,吉祥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捂住眼睛害怕见血。 “小祥子,无事。”裴砚舟紧握她的手安慰,吉祥睁眼看到死者耳廓完好,那是人的耳朵。 裴砚舟接住镊子夹下来的整片耳尖,翻来覆去看了看:“这是用兽皮缝制的假耳。” “又是假的?”吉祥如法炮制撕下尸体另一侧耳尖,“看这精细手艺,凶手是个巧夺天工的裁缝?” 学子们正在议论那对缝上去的假耳,吉祥往女尸脸上瞟一眼,恍惚看到她口中的蛆虫密密麻麻往外爬。 “大人啊……”吉祥脚底没踩稳,身子趔趄从石碑摔下来,裴砚舟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稳稳地抱进怀里。 “别怕。”裴砚舟将那对假耳交给魏平保管,拿镊子从尸体口中夹出东西,放到老王头递上的托盘里,“米糠堵口,死后无处申冤。” 吉祥看到盘子里的米糠回过神来。 尸体被她夹住耳朵撕下假耳尖,头部晃动嘴巴松开,米糠才会掉落下来。 “这凶手也太歹毒了,他跟死者有什么深仇大恨?” 裴砚舟将她抱下石碑:“凶手与死者也许并无仇恨,宋主簿,画好了吗?” “属下画好了,请裴大人过目。”宋主簿也堪称丹青妙手,那幅画重现死者最恐怖的一幕。 红衣似火,青面獠牙,耳尖如翅,嘴塞糟糠。 有学子看出死者像书上记载的远古神兽,但不知如何与死因联系起来。 裴砚舟揭开谜底:“凶手以死者血祭屠龙邪兽——犼,夫为妻纲,死者象征太子妃,相生相克屠噬太子。” 众人惊恐哗然,石碑女尸之死,竟是凶手对太子的诅咒。 “血祭咒术?”吉祥脑子里冒出个念头,直指司南絮,“臭道士,你就是凶手!” 第53章 明察秋毫 吉祥可不是公报私仇,她这么说是有根据的。 当初司南絮诬陷她是魅妖,她被道法操控悬于半空,与石碑女尸有相似之处。 好,她这个推论不算严谨。 但有一点谁都无法反驳,在场擅长道法又缺德的龟孙子,除了司南絮挑不出旁人。 虽说这些念头构不成证据,不过司南絮与此案肯定脱不了干系。 裴砚舟揭开石碑女尸的死因,书院师生震撼不已,司南絮心里也是百感杂陈。 原以为这案子足够离奇,不料裴砚舟当场侦破作案动机,距离抓住凶手只差一步之遥。 如今吉祥指认他是凶手,定是受到裴砚舟的挑唆将他视为仇敌。 司南絮望着令他神魂颠倒的女子,倍觉苦涩,为何初月对自己的厌恶比前世更深? 他咬牙从吉祥脸上收回视线,转向裴砚舟发难:“大理寺吏员毫无根据污蔑本官,不知裴廷尉将作何解释?” 他否认自己是凶手,但在学子们看来,吉祥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文溯阁舆图出自钦天监之手,工部都不得擅自更改。再说他不是玄黄教掌门么,邪魔歪道谁能比他在行? 裴砚舟没有立刻反驳,任由各种猜测在众人心里发酵。 他镇定自若走到吉祥身边,两人一条心挤兑司南絮:“司监正不必惊慌,小祥子只是推测而已,不妨先听听她的依据,本官也好再做定夺。” 这话说的,他惊慌什么,他又不是做贼心虚。 “裴廷尉,你当众偏袒属下有失公允。本官效忠皇上辅佐太子,对大梁赤胆忠心苍天可鉴。大理寺急于破案立功,污蔑本官是凶手简直荒谬!” “有理不在声高,司监正若自认清白,何不交出文溯阁所有舆图?”裴砚舟神色冷肃,扬手指向构造特殊的石碑。 “碑体中空不是常见铸法,反而像是为了藏匿尸体有意为之。在本官看来,司监正及钦天监都有嫌疑。” 裴砚舟护犊子护到底,无凭无据都能兜回来。 吉祥立马有了底气,就算是泄私愤也要他受着:“对啊,石碑又不能变个尸体出来,分明是凶手有藏尸便利。” “至于作案动机,谁知道你是忠是奸,肚子里憋多少坏水儿。还有那个通敌叛国的玄冥老道,护国公搜遍京城都没把他找出来,说不定就被你藏进了紫薇殿。” 吉祥一不留神道出真相,司南絮慌了阵脚。 石碑命案暂且不提,他窝藏玄冥老道若被大理寺挖出来,皇帝太子都不会再信任他,日后休想利用皇权扳倒裴砚舟。 “放肆!”司南絮端出帝皇威势,震得学子们噤声,“裴砚舟,你身为朝廷命官散播谣言,本官将如实禀奏圣上以正视听!倘若此案凶手另有其人,望你牢记今日冒犯向本官致歉!” 司南絮言之凿凿唬住众人,吉祥才不相信,反正看他就不是好东西。 证据不足纠缠下去没有意义,石碑女尸已暴露人前,也许凶手正在暗中窥探一切。 “魏平,速将尸体带回大理寺。” 裴砚舟审视人群里神态各异的脸庞,从疑惑到恐惧都是正常反应,唯独不见嫌犯的影子。 有胆量犯下这桩案子的凶手,不仅有远超常人的冷静,还有世人难及的才艺。 裴砚舟想到一面之缘的皂白身影,三皇子祁渊,会是他吗? 女尸手脚被捆绑在碑体四端,魏平解半天没解开,又怕力道太大伤害到尸体。 吉祥看他急得满头大汗,叫上老王头一起帮忙。当她看清女尸手腕上的绑绳,心下猛坠,眼睛都瞅直了。 那是一种罕见的绑法,绳子每隔数寸打个死结,分别从正反方向绑住手腕。有点像渔夫打的双藤结,又像绣娘编的回形扣。 这还不是最让人震惊的,吉祥摸了摸别在腰间的弹弓,凶手绑绳的手法好像无名氏啊。 对了,碑面坍塌露出女尸的时候,她亲眼看到山林里的无名氏。 他窥探的方向正是石碑,莫非…… “大人,你来帮个忙。”吉祥拿不准,绳结这个线索能不能当众透露。 裴砚舟听出她话里有话,带上侍卫包围石碑,隔绝司南絮等人探寻的目光。 他看到女尸手腕的绳结微怔片刻,命令魏平从石碑四端割断绳索,保留尸体原样带回大理寺。 吉祥觉得自己犯傻了,幸好证据被完整保留下来。 但她还有个秘密没告诉裴砚舟。 吉祥握住弹弓的手心烫如火烧,她仰头环视山林,树荫茂密,风起微痕,哪里还能找到无名氏的踪影。 怎么办啊,她错过了抓住凶手的良机。 魏平和老王头放下尸体,侍卫们抬来舆架给死者覆上白布。书院师生纷纷让道低头相送,司南絮还没放弃给裴砚舟找麻烦。 “不知死者是谁家的姑娘,她死于何时,家人有无发现她失踪报案?裴廷尉确定不了死者身份的话,追查凶手怕是难如登天。” 吉祥心里正烦闷,听他啰嗦就想怼:“关你屁事,管好你自己。” 裴砚舟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看一眼就知道死者是谁。 “司监正无需多虑,本官三日内将查明死者身份。”裴砚舟淡然回应质疑,学子们无不敬佩这位廷尉大人。 吉祥檀口微张,满目崇拜地仰望裴砚舟,有学问就是好啊,从不吹牛,说到做到。 司南絮被她那眼神憋出内伤,皮笑肉不笑地嘲讽道:“不愧是通晓天地的裴无常,本官静待大理寺早日结案。” 没人在意他阴阳怪气,只要裴砚舟肯接手,就没有不见天日的冤情。 话虽如此,但这世上哪有轻松破获的奇案。 裴砚舟绝不容许丝毫疏漏,每一个细微线索都需要繁琐查证。 石碑女尸置于殓房内,宋主簿详细记录绳索的系法,一张张临摹下来,交由裴砚舟解开繁复的绳结。 状似普通的黄麻绳索,原是由六条细筋拧成一股绳,迂回缠绕编出近乎无解的死结。 魏平挠破头都解不开的绳结,在裴砚舟指间翻飞盘旋,像玩八卦锁般游刃有余。 他每解开一个结,吉祥就跟着松口气,约摸半个时辰,绑住尸体手脚的绳结都解开了。 裴砚舟已熟知绳结的系法:“这是失传已久的无穷结,书中记载非公输子不得解开。” “又是公输子?”吉祥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这人是谁呀,他很厉害吗?” 魏平没想到她能问出这么无知的问题:“土木营造的祖师爷公输子,百年难遇的天工神匠,你连他的大名都没听过?” “你听过你怎么解不开无穷结呢?”多嘴,她问的是大人。 裴砚舟只得替魏平解围:“正如小平子所说,公输子是营造奇才,他技艺精湛出神入化,常人穷其一生无从超越。” “大人……”魏平哀怨,怎么连大人都叫他小平子。 吉祥心情愉悦:“我们大人是行走的万事通,公输子才能解开的无穷结,不就被大人解开了嘛。我明白了,凶手就是那个公输子!” 魏平那张冷脸都快裂开了:“祖师爷你懂不懂?公输子早就去世八百年了。” 吉祥大失所望:“那、那怎么至今无人超越?” “有些人注定是无法逾越的传奇,他们被后人敬仰得以流传千古。”裴砚舟要讨论的不是传奇,他将那些绳索收作证物。 “凶手应该是公输子的传人,不过本官都能解开无穷结,可见这不是独一无二的证据。” 吉祥手里按住腰间的弹弓,她想说在书院见过凶手,又怕被魏平耻笑毫无警觉。 罢了,等私下再告诉裴砚舟。 老王头也不敢懈怠,拨开缠住尸体颈部的长发,拿巾帕擦净女尸脸颈的油彩,耳后及咽喉处浮现出暗紫色勒痕。 “大人,死者颈部有被头发勒出的痕迹。”老王头伸手触摸尸体耳颈,“不过,除了耳骨与喉骨碎裂,颈骨也有受力均匀的勒伤。” 吉祥随着他的手势察看尸体头颈:“我发现颈部周围有五处不同的勒痕,分别在耳后,咽喉和颈后两侧。大人,我和老王头谁说的对啊?” “你们都没说错。”裴砚舟翻看死者颈部勒痕,指着耳后和咽喉那三处淤青,“如果死者自缢或死后被吊缢,绳索悬吊尸体将留下月弧勒痕。” 说着,他又指向尸体颈后两侧青紫,“尸体因自重前倾,颈后是绳索悬空的位置,按常理不会留下勒痕。除非,死者生前被凶手掐死,随后又被头发吊起悬于石碑。” 吉祥扒拉下一绺长发,缠住自己脖颈比划位置,确实像裴砚舟说的那样,头发往上提时勒不到颈后。 “咳咳……”吉祥勒得投入被呛到了,“没想到头发还挺结实,吊起个人不在话下。” 裴砚舟随手将她那绺头发捋到耳后,轻拍了下她后背,动作娴熟自然像演练过无数次。 魏平都看呆了,那两人却没当回事。 老王头过来人似的,平静擦洗尸体脸上的油彩,露出年轻姑娘清秀的脸庞。 他轻叹一声,掰开死者嘴唇察看牙齿:“齿白密实,牙龂无缝,这姑娘也就二十上下的岁数。” 说不定小姑娘刚及笄,也是可怜。 宋主簿提笔唰唰记下来,魏平回过神理清头绪:“老王头,你推测她伤势应是死于何时?” 老王头稍用力按压尸体勒痕,那片淤青没有回血:“至今少说五六个时辰,昨晚半夜被凶手吊进去的。” 魏平暗自估算:“不过半天,凶手刚把她掐死,就将尸体打扮成太子妃悬于石碑?” 裴砚舟补充道:“石碑揭开之前,凶手都有作案时间。” “凶手太不是人了,这姑娘多年轻啊。”吉祥着急察看尸体其他痕迹,连头发丝都没放过,“怪事儿,死者是被掐死的,颈部怎么没有指纹呢?” 自从上次模仿孕妇脚印,裴砚舟看她学得快,最近教她分辨指纹。 指纹比脚印更难辨别,好在瞒不过她的眼睛,结合裴砚舟用墨粉提取指纹的法子,对比起来也算轻松。 裴砚舟为她解惑:“凶手若是熟悉查案手法,戴上手衣或用布帛包住死者颈部就不会留下指纹。” “好狡猾的凶手!”吉祥懊恼,这岂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魏平主动领差事:“大人,属下即刻去衙署调查报案失踪的年轻姑娘。” “慢着。“裴砚舟走到宋主簿面前,抽出空白纸张写下几行字,“小平子,照这几个生辰去找,应该很快有发现。” 大人以后都打算叫他小平子吗? 魏平深吸气接过那张纸看了眼,惊讶道:“大人如何得知死者的生辰八字?” 神了,难不成大人手里真有本生死簿? “凶手布下屠噬太子的血咒,以死者祭邪兽应该算过八字。太子乃天子皇嗣,天干地支八字纯阴的女子方能克制。” 魏平佩服极了,果然是了不起的大人。 吉祥的眼神又变回崇拜:“大人好厉害,你居然能倒推出来死者的身份!” 有这本事就该招摇显摆,保准叫那龟孙子酸倒牙。 大意了,这是死者隐私要保密的,还是裴砚舟想得周全。 “好了,都去忙。”裴砚舟想到其他可能的线索,叫老王头请稳婆过来验尸。 他和吉祥在门外等待,两人琢磨目前找到的证据,都想到了同一个嫌犯。 “大人,小祥子有错。”吉祥取出无名氏送她的弹弓,当时看不出树杈绑的是无穷结,这会儿悔得脸都绿了。 裴砚舟拿起弹弓摩挲绳结:“嗯,是同样的手法。” “大人在文溯阁验尸的时候,我看到凶手在山林里偷窥,好像还很得意自己的‘杰作’。早知道我就该冲上前抓住他,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吉祥愁眉苦脸掰手指,裴砚舟不忍心看她自责:“无碍,你还有机会见到他。” “真的?大人知道他是谁啊。”吉祥灵机一动,“对了,他在书院走动说不定是学子。” 裴砚舟摇头轻笑:“他是三皇子祁渊。” 什么,三皇子就是石碑命案的凶手? 吉祥耳边嗡嗡的,好像脑袋撞墙上磕懵了,她还没回过味,又见侍卫送来一张请帖。 裴砚舟展开帖子,垂眸掠过落款:“小祥子,你近来惦记撷芳轩的美酒佳肴,三皇子做东要去吗?” 太猖狂了,这凶手竟敢找上门来! 第54章 鸿门夜宴 倘若祁渊是凶手,他有胆量面对裴砚舟吗? 那也说不准,也许他就是藐视律法草菅人命的无耻狂徒! 吉祥最近嘴馋没错,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她可不能为一顿饭低头。 “大人,你打算去赴约吗?“她反过来问裴砚舟,“祁渊若以三皇子身份向你施压,不许你查下去怎么办?” 裴砚舟走向路边的烛台,将那张请帖烧成飞灰:“你为何怀疑三皇子是凶手?” 吉祥看着夜空下飘散的火红星光,有些猜不透大人了。 “凶手不是他还能是谁呀?我还有他亲手绑的弹弓,这就是最直接的物证。” “如果你指的是无穷结的绑法,本官说过那不是独一无二的证据。” “可我在石碑附近看见他了,大人在案卷上写过,凶手通常会回到犯案现场观望。有人傲慢狂妄笃定衙门抓不到他,有人做贼心虚打探衙门有何发现。” “像三皇子这种自视甚高的人,他不相信大人能抓住他的把柄,甚至有可能来欣赏他精心打造的作案现场。” 裴砚舟挥手屏退侍卫:“小祥子,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你忽略了三皇子为何要去书院。如果他有正当理由,或是在案发时不在现场,他很容易为自己开脱。” “行,大人考虑的比我严谨。就算三皇子不是凶手,大理寺这边刚验完尸体,他就送帖子请大人去撷芳轩,怎么看都没安好心啊。” 裴砚舟被她逗笑了:“你不妨猜猜看,三皇子邀约本官有何图谋?” “大人今日在文溯阁现场勘案,你没瞧见书院学子都将你奉若神明,山长他们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吗?”吉祥倒背双手在庭院里踱步,摇头晃脑说出她的推论。 “那位三皇子又不瞎,亲眼见识到大人这般奇才,心里惊叹第一宠臣绝非虚名啊!况且大人又不是阿谀谄媚的肤浅之辈,不像郭巍和罗志远跟在太子屁股后面讨好,妥妥的朝堂清流!” 她朝裴砚舟竖起大拇指,“大人是高风亮节的国之栋梁,他当然想拉拢你做左膀右臂。说不定哪天太子失德被废了,他也有希望争做储君。” 裴砚舟颇感意外:“本官倒是低估了你,坊间朝堂的新鲜事无所不知。” 那是,她还知道皇帝妃嫔的争宠趣事呢,多亏她姐妹柔儿姑娘是包打听。 吉祥得意劲儿还没过去,留意到裴砚舟眸色深沉,话到嘴边改口道:“这个三皇子没事找事,我觉得大人还是不要去了,以免遭他算计误中圈套。” “本官从不参与党派之争,也不会做任何人的幕僚。”清冷月光笼上裴砚舟玉润侧颜,眼神深邃像化不开的浓墨。 吉祥以为他不会赴约,兀自想着心事。 除了三皇子祁渊,还有谁能布置出绝无仅有的凶案现场?心狠手辣不说,还得有大学问,像她读书少想都想不出来。 须臾,老王头走出殓房向裴砚舟禀报。 “方才稳婆查验过尸体,死者非完璧之身,不知是生前受辱还是已为人妇。” 裴砚舟微颔首,老王头回去找宋主簿记录在案,顺便还得知会魏平一声。 “我看那死者是个小姑娘,不像嫁过人的。”吉祥恨得磨牙,“该死的凶手畜牲不如。” 不过这个发现让裴砚舟有了新推测。 “传说血祭邪神者须是处子,就凭凶手缜密的作案思路,应该不会犯这种失误。” “大人的意思是,侮辱死者的人不是凶手?如此说来,这是个极其矛盾的疑点啊!”难道凶手不懂装懂,还是没料到这个意外? 咕噜噜,饿扁的五脏庙发出强烈抗议。 吉祥捂住肚子尴尬地笑道:“查案要紧,饿死事大,我得去吏厨找点东西吃了。” 她正想问大人吃点啥,却见他负手前行:“走,去撷芳轩。” 哎,裴砚舟还要去见那个三皇子?当心别被忽悠进去了! 吉祥也算是撷芳轩的常客,见惯纸醉金迷的风流作派,富贾豪绅为博红颜一笑,手里银子像洪水流出去,只求个肆意快活。 京中有头有脸的权贵讲究怡情,佳人在怀雅曲共赏,吟诗作对胜似逍遥神仙。 但她从没见过祁渊这样的寻欢客。 她随裴砚舟乘马车赶赴撷芳轩,三皇子的随从在门外等候多时,打扮成跑堂小厮带他们步入楼上雅间。 小厮关上门后,吉祥闻到一股怪味,不是花娘身上的胭脂香气,就像新房刚建好的那种气味。 她皱着鼻子来回张望,屋里也没见到旁人,四周摆设倒是千奇百怪。 半人高的木猴前臂推拉风车,六根车轴类似船桨那样的木板,转动起来像飞旋的蒲扇。 “哎呦,风还挺大,夏天摆在屋里乘凉多好。”吉祥嘴上漫不经心,但她发现木猴像活的一样,太诡异了。 周围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小玩意儿,全都是用木头雕刻而成。譬如翅膀会动的蝴蝶,缓慢爬行的银蛇,水盆里居然还有一对锦鲤。 吉祥看得入神,但她嗅觉灵敏越发刺鼻:“大人,你闻到屋里这股味儿了吗?” 裴砚舟隔着通往内室的雕花屏风,平淡开口:“这是养护木器的桐油,以免木质开裂变形。” 话音刚落,屏风后传来沉稳脚步声。 吉祥闻声看去,身形高大穿着皂白襕衫的男子,正是送她弹弓的三皇子祁渊,也是她眼里最可疑的命案凶手。 发现其他嫌犯之前,她保留对他的怀疑。 “裴公子,里面请。”祁渊神色坦荡面向裴砚舟,他双手还沾着木屑,拿起盆架上的巾帕擦了擦,丝毫不见外像个老熟人。 他有意模糊身份,裴砚舟也没多言,走到茶桌前坐下来,看着摆在桌上的各种器具。 祁渊并未掩饰见过吉祥,客气地朝她点下头:“抱歉,通气扇刚做好桐油味较重。原本今日该送去书院,不过文溯阁突生变故,师生恐怕无暇顾及。” 看他反应平常,就像事先不知有命案。 “你在撷芳轩雅间里做木工活?”吉祥不信皇宫那么大地方都耍不开他。 “不瞒姑娘,当初撷芳轩找祁某来营造,特意为我留间房图个便利。” 吉祥惊到了:“整幢楼都是你造的?挺厉害啊。” 撷芳轩之所以闻名京城,正因楼宇造得精妙引人向往,花娘貌美佳酿香醇堪比仙境,销金窟就是以此得名。 裴砚舟心领神会:“都说撷芳轩的幕后东家身份成谜,原来近在眼前。” 酒肆茶楼向来是消息灵通的地方,但要打听京中权贵秘闻,哪里都比不上勾栏之地。 三皇子何止是图个便利,他图谋的是江山社稷。 祁渊眉眼含笑没否认,拎起紫砂壶给他倒杯茶:“裴公子日后若有空闲,常来坐坐。” 他并不掩饰争夺储君的野心,裴砚舟岂会不知话里行间的拉拢之意。 真被小祥子说准了,祁渊之前对他的能力存疑,今日亲眼目睹决意收为己用。 “祁东家若有命案线索,尽可直言。”裴砚舟不动声色与他对视,双方眼底都不见退缩。 诚然,祁渊欲夺皇位急需谋士辅佐,但他若是凶手,也需要有人替他掩饰罪行。 祁渊心知很难一蹴而就,唯有拿出几分诚意。 “祁某不知谁是凶手,但有个常来的客人应与此案有关。正巧今晚他也会来,裴公子何不浅酌几杯,坐等好戏开场?” 嫌犯变线人?总算有点意思了。 吉祥没见桌上摆酒菜,饿得头晕:“大晚上的,你好意思就请我们喝茶?” 哪有这么抠搜的东家,他还赚过裴砚舟不少银子呢。 祁渊愣了下,失声笑道:“祁某不知二位口味不敢擅作主张,姑娘无需见外,想吃什么尽管吩咐。” 吉祥才不跟他客气:“呐,本座有言在先,吃归吃,公私不能混为一谈。你要是敢有乱七八糟的念头,趁早给我掐灭。” 祁渊连声称是,没有半点皇子身架。 吉祥叫小厮去准备酒菜,再给她姐妹捎句话,待会儿碰个面。 裴砚舟打量遮掩墙壁的月白帷布,又看向外间那架风车,追问祁渊:“祁东家为书院打造通气扇有何用处?” “快过冬了,山长托祁某在学田新建一座地窖,建成发现有处阴角通风不畅,故而想出这个法子补救。” 吉祥方才都没留意,这就是祁渊出入书院的正当理由? “读书这么辛苦,学子们还要下地种田?” “孟子有云,士之仕,犹农夫之耕也。”裴砚舟耐心为她解释,“各地书院推崇耕读之道,读为治学立德,耕为修身立命。简而言之,学田收成关系到师生廪禄。” “说白了就是种田糊口?”难怪裴砚舟说他不做官就拉她去种地,敢情是在学田练过。 小厮敲门进来送酒菜,吉祥趁裴砚舟和祁渊不注意,偷偷问道:“你捎话了没,柔儿姑娘约我在哪儿见面?” “这个嘛……”小厮面有为难,“柔儿姑娘说她没空见您,请您先回去以后再说。” 叫她哪凉快哪待着去? “不是,你有没有跟她说清楚,我叫吉祥,大理寺的吉祥!” “小的说了,她还是那句话,柔儿姑娘正在梳妆打扮,待会儿等着陪贵客吃酒。” 哪来的客人比她还重要?她们不是说好做彼此最好的姐妹嘛! 吉祥耷拉嘴角不吭声,小厮上完菜麻溜关门走人。 裴砚舟看她迟迟没动筷子,纳闷道:“没你爱吃的菜?” 吉祥盯着眼前那盘鸡腿摇摇头,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柔儿姑娘嫌她无聊不带她玩了? 唰一声,祁渊扯开对面墙上的月白帷布,吉祥惊讶看到隔壁雅间里的情景。 酒桌上都是熟面孔,柔儿姑娘,中年孔雀乔睿行,还有那龟孙子司南絮…… 第55章 噩梦重演 一墙之隔的靡丽之夜拉开帷幕。 酒桌上摆满山珍海味,脑满肠肥的官员左拥右抱,怀里佳人们笑得花枝乱颤。 许婉柔在花娘中美得娇艳夺目。 她身穿瑰红薄纱裙映衬凝脂雪肤,推杯换盏间尽显妩媚风情,谁被她含情脉脉看一眼,都能酥进骨缝里。 难怪情场高手乔睿行对她相见恨晚,捞来的不义之财都砸进销金窟了。 身为撷芳轩头牌花魁,许婉柔混迹在贵人堆里游刃有余。她既不得罪乔睿行,也不会被占去便宜,看得着摸不着勾得他心痒难耐。 司南絮冷眼旁观闲花风月,许婉柔称得上风情万种的美人。璞灵生来就是颠倒众生的尤物,世间没有男子能抗拒她们的诱惑。 “司监正,您每回来就这么干坐着,旁人不晓得还以为奴家怠慢您了。来,奴家敬您一杯桂花酿。” 司南絮对她的殷勤无动于衷,那双桃花眸寒意如冰,不像来找乐子倒像是砸场子。 同为抢眼的俊男美女,他们看上去像对般配璧人,乔睿行难得有些危机感。 “司监正乃修道之人,滴酒不沾,柔儿姑娘莫再撩拨他了。”乔睿行看许婉柔花容月貌,控制不住想把她搂进怀中。 许婉柔不着痕迹地躲开禄山爪,拧腰靠近司南絮说笑斟酒。她当然知道司南絮不饮酒,恰是看中他对自己不感兴趣,才故意往他身边靠近。 芍药醉香缓慢飘至鼻尖,笑盈盈的美人触手可及。司南絮目光淡漠扫过她容颜,依稀寻到魂牵梦萦的心动感觉。 同为璞灵女子,她与初月有诸多相似之处,清媚水眸欲语还休,花瓣红唇吐露芳泽。 但她终究不是他爱慕的初月。 司南絮想到吉祥眼里装满裴砚舟,对他则是充满嫌恶,揪起的一颗心越发不痛快。 前世他身为天子,却要忍受寂寞孤苦至死。今生他拥有媲美璞灵的修为,为何还要饱受相思折磨? 他不想再委屈自己了。 只有他才能配得上初月,裴砚舟凭什么抢他的女人! 司南絮用力攥住许婉柔递来的酒杯,在她轻蔑的注视下一饮而尽,满意地看到那双神似初月的美眸浮现惊讶。 “司监正今晚为柔儿姑娘破戒了?哎,终是难过美人关啊!”乔睿行看出司南絮眼底暗藏的火热,调侃几句从他眼前拽走许婉柔。 自己还没得手的女人,就算是兄弟都不让。 许婉柔与司南絮交过几次手,她清楚他有多不服气,不就是输给女人没面子么。 她没把司南絮当盘菜,故作娇羞招呼乔睿行请来的狐朋狗友。 其中有个小老头看着面生,他和司南絮都穿着黛蓝道袍,也像是从钦天监来的。 最近乔睿行和官场中人走得近,拉帮结派暗藏祸心。她得打探清楚替姐妹掌掌眼,苗头不对趁早远离傻书生。 “不知这位官爷尊姓大名?您是头次来撷芳轩,奴家之前都没见过您呢。”许婉柔只要不搭理司南絮,乔睿行就觉得舒心。 “这位是钦天监监副唐大人,他在圣上面前是仅次司监正的红人。你们可要花心思伺候好了,保不齐能学几招绝活做回头牌。” 乔睿行拖着腔调交代几个花娘,风月中人对上眼神就了然于心。 “呦,乔大人真会说笑,咱们这些庸脂俗粉哪能跟柔儿姑娘比呀。”花娘们笑闹一通,起身围拥那个小老头,“不知唐大人有何妙招传授?咱们脑子愚笨学得会吗?” 唐震老实巴交坐那儿不起眼,咧嘴笑起来阴相毕露,下垂的眼缝里透出精光,狡黠老辣,绝非善类。 “纯阳不生,纯阴不长,阴阳和合生发五脏之气,与闺中秘术有异曲同工之妙。汝等若要讨恩客欢心,仅凭肤浅之乐远远不够。” “瞧不出来您是位行家啊!”花娘们热络地为他斟酒布菜,“恩公,咱们这就拜师来得及吗?还请恩公多传授几招……” 乔睿行拍桌大笑,许婉柔估摸自己多心了,这群酒囊饭袋又能掀起什么朝堂风波。 “司监正别只顾着喝酒,您多吃点菜呀。”她拎起酒壶想趁机开溜,倏然被司南絮抓住手腕。 “倒酒!”司南絮滚烫的掌心拢紧她指尖,“本官叫你倒酒,听见没有!” 许婉柔看这家伙喝得眼神发直,笑靥温柔地给他斟满酒杯。 “好,司监正慢慢喝。”喝死你拉倒。 司南絮兴许是找回面子心情舒畅,话也多了起来:“唐监副身为钦天监官员,出门在外应当留意自己言行。阴阳之道乃世间天理,岂能流于市井低俗。” “司监正教训的是,下官不该妄言。”唐震恨得吐血,你高尚,你来这种地方?仗着门派出身骗取皇帝宠信处处压他一头,等着瞧,看谁笑到最后。 司南絮紧握许婉柔皓腕,不断催动灵力压制她,许婉柔屡次不得挣脱暗自称奇。 这家伙的气息确实变了,灵力也比以往强大,若再交手她还能取胜吗? 司南絮打开眉心灵窍,双眼透过许婉柔身体看到玉髓月色光芒,激动得神魂剧颤。 可惜前世没有探知初月玉髓的灵力,不然她也不会从他手中逃脱。 心脏狂跳之间,司南絮感应到令他疯狂的气息,蓦然回头紧盯身后墙壁。 是她,初月就在那里。 吉祥边吃边数落乔睿行等人,替她姐妹打抱不平,恨不能冲过去痛揍司南絮一顿。 怪不得柔儿姑娘不肯见她,原来龟孙子也在怕她吃亏。 她看到司南絮抓住许婉柔手腕不放,撂下筷子想去救自己姐妹,无端被司南絮狠狠瞪一眼。 撕裂心魂的威势迎面袭来,吉祥顿觉心慌气短,脑海深处有个声音不停叫她。 “初月,朕真心爱慕你,为何你不肯答应做朕的皇后?” 初月是谁?那个男人又是谁? 胃里翻江倒海涌上恶心,她头昏脑胀难受得想吐。 小狮子胃口一直很好,裴砚舟以为她埋头猛吃也没打扰,继续听祁渊说起墙壁的玄机。 “这是东海石窟挖掘出来的藏影壁,可遇不可求的千年奇石。背面经过打磨与普通墙壁无异,但从正面窥视不会被人发现。” 听祁渊自豪的语气,裴砚舟明白得此奇石就是他营造撷芳轩的契机。 “祁东家对奇石颇有研究,那么,铸造碑面的水碧石也是出自你的手笔?” 祁渊嘴角僵滞,摇头苦笑:“我若否认,裴公子相信吗?不过水碧石放光惊吓燕雀之说,祁某记得古籍上有记载。对了,古籍至今珍藏在文溯阁,也许跟裴公子读的是同一本。” 他从容自若地反驳回去,“书院学子为了应考苦读孔孟学说,对其他书籍不屑一顾,如此读书又怎能长见识?所以啊,都是庸才。” 裴砚舟淡笑置之:“读书纵有才华,却不及品德可贵。做个心地善良的平凡人,总好过营苟算计害人害己。” “文溯阁藏书供师生借阅,读过那本古籍的人或许不在少数,但有条件付诸行动的屈指可数,裴某推测凶手身居高位绝非常人。” 好一个裴无常,咬死疑点不松口,天王老子都不信。 祁渊也不再兜圈子:“裴公子对唐监副有何看法?” “愿闻其详。”裴砚舟没必要自作聪明,毕竟祁渊对朝堂官员观察已久。 “石碑舆图是唐监副临时更改,揭碑仪式之前,他曾下令不许任何人靠近。另外,唐监副和祁某都拜在公输子门下,无穷结绑得比我还要好些。” 他打开桌子抽屉取出一张舆图,大方送给裴砚舟,“祁某若能协助裴公子侦破此案,与有荣焉。” 祁渊没要求投桃报李,更像为了洗清嫌疑,说服裴砚舟毫无负担收下他的诚意。 嫌犯又多了个唐震,还是三皇子主动提供的线索。其实这也不能证明什么,唐震很有可能受人指使。 “裴某谢过祁东家。”裴砚舟没收下舆图,他还是习惯自己寻找真相。 “小祥子,我们该回去了。”他留意到吉祥小脸苍白,鼻尖渗出细密冷汗。 裴砚舟心里焦急,旁若无人地抱起吉祥,他手背探向她额头,平静语气罕见地有了波澜。 “头晕吗?哪里不舒服?” “我、闻不惯桐油味。”吉祥忍住头痛指向隔壁,“柔儿姑娘被人欺负了,去帮帮她,快去。” 祁渊侧身看一眼:“无需担心,没人敢在撷芳轩胡闹。” 他拉了下窗台的铜铃铛,很快老鸨子冲进隔壁雅间带走许婉柔,吉祥这才放心栽进裴砚舟怀里。 祁渊目送他们离去,手掌抓起舆图慢慢攥成纸团,嘴角溢出一声冷笑。 撷芳轩笙歌曼舞花灯如昼,许婉柔走到楼梯转角,瞧那裴砚舟抱着个姑娘冲出大堂,像是吉祥昏过去了。 “这个傻书生,怎么连人都照顾不好。”她甩开老鸨子追下楼,裴砚舟的马车已奔至街口。 许婉柔叫辆车想跟去大理寺,回头撞见悻悻离开的乔睿行等人。她侧身躲进阴影里避开他们,却被一股蛮力拽入男人宽阔胸膛。 “告诉初月,离开裴砚舟来我身边!” 她闻到浓重的桂花酒气,抬眸怒视醉眼猩红的司南絮:“你发什么酒疯,手下败将快给老娘滚开!” 嘭,司南絮周身灵力暴涨,瞬间织成黑暗无声的密网结界。 他那双手死死扼住许婉柔咽喉,眼底金芒迸射,涌现出一幅幅前尘往事。 许婉柔从他瞳孔里看到龙椅上的年轻帝王,被囚禁在金丝笼里的初月玄女,以及浑身鲜血淋漓的青衫书生。 时光倒流回忆穿梭,许婉柔瞪着眼前的罪魁祸首,想要反抗却使不出力气。震惊、恐惧、悲愤都难以形容她此刻感受。 “带初月来见我,否则你和裴砚舟一起去死!” 司南絮不屑地放开她,许婉柔强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恨得咬破嘴唇渗出血花。 “你前世做皇帝,是你祖坟冒青烟投胎跑得快,真当自己有本事了?混账,你凭什么一再欺辱我们!” “就凭我立刻能杀了你!”司南絮狠掐许婉柔脸颊,看她屈辱的泪眼像极了初月,不禁有些恍惚。 他低喘着推开她,“记住,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结界消散,转眼又回到尘嚣俗世。 许婉柔后背靠在冷硬墙角,怔忡望着司南絮远去的背影,浑身瘫软地滑坐到地上。 她重又陷入多年前的绝望梦魇,嘴唇颤抖着隐忍落泪。 “初月,这一世换我来保护你,我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第56章 蛛丝马迹 惠风和畅,大理寺门前那道妖娆倩影驱散了往常的肃穆氛围。 “小哥哥,奴家来求见吉大人,劳烦您代为通传一声。”许婉柔媚眼含笑递给侍卫一枚银锭子,侍卫黝黑的脸庞瞬时涨红。 那枚银锭子握着烫手,为美人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不过,哪来的吉大人啊? 侍卫抓耳挠腮的空隙,路人纷纷驻足观望,都被许婉柔迷得移不开眼。 “好漂亮的小娘子,她是来给裴大人自荐枕席的吗?” “你也有所耳闻,上一个珠胎暗结的貌美娘子,人家都混成大理寺吏员了。” 吉祥从卤肉店买来几块猪蹄膀,远远听见有人乱嚼舌根,没好气地推开人群横眉怒视。 “说谁珠胎暗结呢?你们都听岔了,休要以讹传讹!”反正她不承认就当没发生过,“快走,都想被我拎进去审审吗?” 美娇娘发脾气别有风情,但她是裴无常的小相好,谁敢惹啊。 路人灰溜溜被她撵走,念念不忘偷瞟许婉柔,脑门撞在石狮子上疼得哎哟叫唤。 吉祥顺着他们视线看去,小脸立马笑开花了。 “柔儿姑娘,你怎么有空来了?”她三两步迎上去,拉着姐妹的手步入大理寺。 侍卫目瞪口呆,她算什么吉大人,不就是小祥子嘛。 许婉柔从没来过大理寺,新奇地四处欣赏:“景色倒是雅致,不像传闻中的阴曹地府。” 吉祥噗嗤笑道:“哪有什么鬼差?裴无常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 她热情地分给姐妹猪蹄膀,许婉柔看她天真笑颜心中涩然。 “吉祥,我想离开撷芳轩,却不知今后该何去何从。” “我帮你出主意,你早该离开那鬼地方了。”吉祥从不说她做花魁招人轻薄,但她自己决定离开那可太好了。 俩姑娘说说笑笑来到衙舍,半道撞见几个吏员匆忙走过,嘴里嘟哝魏大人回来了。 小平子查到石碑女尸的身份了?她也不能落后啊。 “柔儿姑娘,你先去我房里坐会儿,我办完差事回来陪你说话。”吉祥将整袋猪蹄膀都塞给她,将她推进竹篱笆围成的小院。 许婉柔回眸看她追上那群吏员,带笑的眼睛微微泛红。 她该怎么告诉吉祥,燕安城已经无处容身,裴砚舟身边更是留不得。 那座篱笆小院,是裴砚舟为吉祥单独辟出来的住处。 除了寝室,还有浴房和灶房,只是吉祥不会煮饭,她把灶房当成储藏零食的小粮仓。 许婉柔放下那袋猪蹄膀,走进她寝室看到床榻铺着上好的蚕丝被褥。妆台没有摆放胭脂水粉,但也不乏养护肌肤的名贵香脂。窗前挂着一幅墨绣喜上眉梢,看手艺也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裴砚舟没有亏待吉祥,他尽己所能护着她。 许婉柔回想那日金銮殿上,裴砚舟为了掩饰吉祥的身份,当着群臣的面欺君罔上,力排众议将吉祥从司南絮手里保下来。 谁人不知裴廷尉恪守法规从无徇私,他却为吉祥一再破例。 许婉柔也不是铁石心肠。 前世傻书生为了初月搭上性命,此生吉祥与裴砚舟重逢,人间短短几十载,待了结前缘不会再有纠缠。 然而事与愿违,那个昏君竟然阴魂不散! 许婉柔攥住吉祥放在床头的鸳鸯荷包,紧咬着唇抹去脸上泪痕。 她身负使命带走吉祥,回到九阙虚空的璞灵族群。倘若裴砚舟命数如此,不如让她来做回恶人,夺走初月的玉髓斩断尘缘。 此时裴砚舟尚未发觉威胁近在咫尺,专心伏案翻看魏平整理的失踪名册。 “大人,属下查遍衙署近期的失踪报案,生辰八字相符的共计百余人。她们都是毫无预兆失踪,家人也没收到勒索口信,时至今日依然下落不明。” 吉祥趴在裴砚舟对面,数着报案日期与失踪姓名:“这不查不知道,近期失踪的女子居然有这么多?” 老王头推测过石碑女尸的年纪,魏平没去查久远的失踪案例,但近期这些也足够惊心。 裴砚舟仔细翻看每一页记录:“失踪案件,有些是意外身亡暂未发现,有些是被贼人拐卖失去联络。特别是涉世未深的女子和孩童,容易轻信他人遭受迫害。” 吉祥不敢深想:“贼人拐走她们卖进窑子,还是卖给鳏夫做媳妇,或者……” “都有可能。”现实残酷,裴砚舟不想在她面前掩饰罪恶。 “改过自新,不过是善人对恶人不切实际的期许。这个世道从来都不美好,莫被眼前的繁华蒙骗,每个人都应该努力护住自己。” 他没忍心说出血淋淋的事实,一旦上了失踪名册,绝大多数都不能再与家人重聚。 吉祥心里沉甸甸的,她知道裴砚舟说得没错。 已经发生的悲剧不可更改,家人痛苦愤怒都无济于事。即使抓住凶手以命偿命,也不过是聊以慰藉,何况还有多年未破的悬案。 但正因有裴砚舟这样的清官,才让世人看到善恶有报的希望。 书房里回荡着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包括魏平等办案吏员,众人心里都有种默契,早日抓获凶手为死者讨回公道。 吉祥发现失踪地点多是人群密集的地方,像庙会集市,风景胜地,车船码头,喧闹之间转个身就不见人了。 还有在家门口买菜,在河边洗衣裳的,跟贼人搭句话就被拐走了。 防不胜防,抓住恶贼都该千刀万剐。 吉祥看着看着,揪出一个不常见的案例。 “大人,你看这件案子。报案者是明德学堂,十日前报案有女学子失踪,三日后又去销案说是误报。” “奇怪,一个大活人消失三天又出现了?还是她不想读书逃到家里被爹娘送回去的?” 裴砚舟手指停在这一页好久没翻过,他也在琢磨同样的疑点,沉吟片刻才道。 “明德学堂是皇后创办的女子书院,本官若没记错,目前是由太子妃协理。” 魏平随即附和:“皇后最近几年凤体欠安,自从太子妃入主东宫,皇后就将明德学堂交给她打理了。” 太子一家子怎么都跟书院过不去? 吉祥想想就懂了,像她没事捧本书装用功,权贵钱多捐个书院装学问人。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皇后这是把好名声让给儿媳妇。皇帝老爷推崇以儒治国,皇后投其所好,太子两公婆也是沽名钓誉之徒。” 这话说的魏平都无法反驳。 裴砚舟继续为吉祥解疑:“明德学堂起初为世家贵女开办,从讲学夫子到教习管事都是女官。后来开始栽培资质聪慧的民女,多数是从慈济堂收养来的伴读。” 他指着案卷上的女子姓名,“失踪者慈小茜,看这姓氏应是衙署救济的弃婴,无家可寻被慈济堂抚养长大。当然具体身份还需查证,她也未必就是石碑女尸。” 吉祥听出话外弦音:“如果失踪者是明德学堂收养来的孤女,她逃学回家的假设则不成立,平白无故消失三天就很可疑了。” “明德学堂是否误报失踪,查到慈小茜的下落便可知晓。”裴砚舟吩咐魏平去一趟学堂,将其他失踪案子分给吏员们调查。 咚咚,宋主簿敲开门捧着一幅画像进来。 “裴大人,属下尽力还原了死者生前样貌,无奈老眼昏花看不清几分像,还请您指教一二。” 宋主簿小心地展开画像,谦虚说道,“正巧魏大人和小祥子都在,你们也来提点建议。” 魏平睁圆眼睛帮忙把关,吉祥凑上前一看,佩服得拱手称赞:“神笔在世啊,死者要是还活着,她指定长这副模样。” 画上女子清丽动人,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就是聪明相,脸颊饱满,唇边微扬,仿佛能听见她的欢声笑语。 “我就说她是个年轻小姑娘,长得好看,还会读书……”吉祥喉咙酸涩心头发堵,时光若能倒流,一定要从贼人手里将她救走。 魏平惋惜叹气:“我也觉得她就是长这样。” “像她就行。”宋主簿也不指望被夸赞了,扭头看向面无表情的裴砚舟,“那属下多临摹几幅画像,分给大伙儿拿去寻尸源?” 裴砚舟平静点头:“辛苦宋主簿。” 有了死者画像,那百余份案卷追查起来不再是大海捞针,快的话两三日就能查出结果。 吉祥也领了份差事,帮宋主簿描摹画像。 别看她刚当差那会儿写字像狗爬,最近在裴砚舟的指点下大有长进,落笔初具风骨。 许婉柔帮她研墨赞不绝口:“吉大人学什么都快,你是天纵奇才!” 这话吉祥爱听,她也觉得自己有才华。 “嘿嘿,我是个小吏员没有官衔,柔儿姑娘叫我名字就好。” “你是大理寺唯一的女官,多给姑娘家长脸啊,我就要叫你大人,你比裴砚舟厉害多了。” 说得好,不愧是她姐妹! 吉祥兴致勃勃跟她讨论改行做营生,许婉柔故作羞涩地笑道:“我不做营生了,我要嫁人。” “嫁给谁啊?”吉祥惊得下巴都合不拢了,“该不会是撷芳轩的熟客,人靠谱吗?” 许婉柔眼底闪烁着月白晶芒,控制住她的情绪与记忆,迫使她表露最真实的情感。 “我前不久才发现,裴砚舟就是与我定过亲的未婚夫婿。你说,他值得我托付终身吗?” “裴砚舟?你跟他定过亲?”吉祥这回是真惊到了,心里像揣着一窝小兔子扑腾乱跳。 她手腕轻颤,笔尖蘸满的浓墨滴落在桌上,险些渗透了整幅画像。 “哎呀,还好没弄花,要不白画了。”吉祥撂下笔,指尖拎起画像放在窗台晾墨,留给许婉柔慌乱不安的背影。 她不记得自己和许婉柔都是灵精,沉浸在姑娘家的满满心事。 原来裴砚舟定过亲啊,为何偏偏是自己姐妹? 柔儿姑娘将成为裴夫人,她无比震惊说不上来是哪种滋味。 裴砚舟的嘴唇被她亲过,身子被她抱过,该看的不该看的她都偷瞟过了。 虽然她事先不知情,以后也绝对不碰裴砚舟,但她没脸承认玩过好姐妹的男人。 感觉自己太不地道了,色令智昏啊! 不行,她得警告裴砚舟一声,当做那些事都没发生过,记住他将为人夫的身份! “吉祥,你若伤心就忘了他,怪我没能早些想起来。”许婉柔看她红着脸背过身,心想这姑娘怕是难过得想哭。 但这次不能再心软,必须要让她远离裴砚舟。 “柔儿姑娘,你快别说了,都怪我才是。”吉祥臊得慌拍拍自己的脸,男人可以换,姐妹不常有,她实在是糊涂啊。 许婉柔看她抹泪又心疼了:“姐妹别哭了,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他的。” “我不哭,你们幸福就好。”吉祥迎风瞪眼挤不出一滴泪,想装愧疚都装不出来。 火候差不多了,许婉柔使唤侍卫将裴砚舟叫来。 她捏个法诀篡改裴砚舟的记忆,装成他无法忘怀的小青梅,哭诉自己家道衰败流落风尘,他若是嫌弃就退婚好了。 裴砚舟眉心被法印罩住,木然摇头:“不会嫌弃,我这就带你回府择日成婚。” “夫君,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许婉柔看了眼强颜欢笑的吉祥,咬咬牙对裴砚舟投怀送抱。 “别介啊,等我走了你们再抱。”吉祥拎着她描摹的几幅画像,火烧眉毛似的拔腿溜了,也没留意身后那道幽怨目光。 许婉柔僵在原地演不下去了,裴砚舟收回视线将她推开。 “你想让我离开吉祥尽可直言,何必施法操控他人!你快解开吉祥身上的法印!” 许婉柔难以置信:“你没被我控制,反而担心吉祥?好,那我有话直说,你愿意自裁将玉髓还给她吗?” “我愿意。”裴砚舟不需要考虑,他这条命原本就是欠她的,“但不是现在,等手头这件案子了结……” “看啊,你还在为自己狡辩!你就不能为吉祥考虑一下,何苦非要拖累她呢!” 许婉柔又气又急,揪住他衣领推倒在床榻上,徒手就要开膛破肚取出玉髓。 裴砚舟不肯束手待毙,两人激烈地缠斗起来,浑然不知房门被风吹开。 “裴砚舟,你还敢反抗?你最好照我说的做……”许婉柔无意间看到吉祥站在门外,风中凌乱备受打击的样子。 第57章 至死方休 芳馥清风漫过窗台,室内旖旎声响此起彼伏。 吉祥从门缝里看去,裴砚舟都被压得没影了,许婉柔显然占据主导地位。 哇,她姐妹好厉害! 吉祥对天发誓,她可不是偷窥狂啊。 她半道想起窗台上还晾着一幅画,唯恐被风吹走才折回来取,没想到撞见满室春光。 糟了,这要长针眼的。 许婉柔也没想到吉祥去而复返,裴砚舟誓死扞卫他的贞洁,双手死死攥住衣领不许她侵犯。 两人的较量如火如荼,一瞬间偃旗息鼓。 “小祥子,不是你看到的那样。”裴砚舟羞愤交加推开许婉柔,俊脸红得像霞光尽染。 他庆幸自己衣衫完整,薄雾笼罩的双眸破天荒混乱无措。 吉祥看他鲤鱼打挺跳起来,满面通红着急撇清干系,她这个偷窥者反倒不自在了。 裴砚舟跟她解释什么?他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吗! 吉祥不等他解释,随手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绕到窗台拿走那幅画像,好心提醒他们。 “嗐,看把你俩急的,大白天关好门避点人嘛。”吉祥头也不回跑得比兔子还快,她无情无义的背影恨煞裴砚舟。 许婉柔呆愣半晌,感觉自己像个傻瓜,她哪只眼看出吉祥爱慕裴砚舟? 吉祥当裴砚舟是管事的管饭的,唯独没把他当成相伴终生的爱侣。 许婉柔蔑视怅然若失的裴砚舟,要不是灵珠还在他身上,吉祥早就弃他而去了。 “裴砚舟,记住你的承诺,等这件案子了结,你即刻自裁归还玉髓,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至于司南絮那边,她能拖一时是一时。 心悸过后,裴砚舟神色已恢复如常,默不作声走出了篱笆小院。 他胸腔鼓胀得快要裂开,那股闷气憋在喉咙里,堵得他说不出一个字。 眼前都是吉祥凉薄无情的笑颜。 她眼睁睁看着他被别的女子侮辱,心里没有任何波动,更别提在意他了。 裴砚舟轻颤的薄唇紧绷成直线,缓慢松开攥紧的双拳,掌心被他狠掐出一个个月牙印。 “裴砚舟,你在期待什么?你这条命都是借来的,怎敢奢望与她长相厮守!” 他自嘲地垂眸苦笑,何必自欺欺人,他早已将吉祥放在心上,宁死也不许他人染指分毫。 许婉柔所言也有道理,倘若日后护不住吉祥,与其苦苦拖累,不如还她自由。 吉祥赖在宋主簿书房里混吃混喝。 她那屋给小夫妻做婚房,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柔儿姑娘见惯世面不用担心,但裴砚舟脸皮薄,被属下撞破好事势必看她不顺眼。 干脆出差查案子,过两天回来以免尴尬。 吉祥托宋主簿转告裴砚舟,刚要开溜被许婉柔堵个正着。 “这、这么快吗?”吉祥看她脸色阴沉,貌似对裴砚舟极为不满,搜肠刮肚想着如何安慰。 许婉柔当着宋主簿的面将她拽出来,走到花园里忍不住笑出声。 “你根本没爱上裴砚舟,亏我还替你担心来着。” “担心什么?”吉祥可不能平白受冤,“柔儿姑娘,你是我姐妹也不带埋汰人的。你听好了,本座不缺男人,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啊!” “好好,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你对裴砚舟动了心,故意试探你的。” 吉祥记忆逐渐清醒,得知许婉柔操控裴砚舟试探她心意,整张脸都皱成山核桃。 柔儿姑娘和裴砚舟青梅竹马,两家定亲都是骗人的? 他们假亲热真拼命,裴砚舟差点性命不保! “裴砚舟答应我了,等他手头这件案子了结,他就将灵珠还给你,与你再不相干。”许婉柔畅想她们姐妹的逍遥生活,却没留意吉祥眼底的疏远。 “我不会离开裴砚舟,凡人生命有限,等他离世取回灵珠也不晚。” 许婉柔深为不解:“你不爱他,为何还要留在他身边?” 吉祥松开她的手,目光沉静:“在你看来,男女之间只有情爱吗?难道不能因为我敬佩裴砚舟,发自内心盼着他活下去?” 许婉柔面露羞惭无言以对,初月从不会拘泥小情小爱,曾经她身为璞灵首领,为了保护族群牺牲自己。 如今她看遍世间疾苦,又将惩恶扬善视为己任,敢向天地讨公道。 她眼里的裴砚舟,是她亦师亦友的榜样。 吉祥私下很少提及裴砚舟,也只有在许婉柔面前愿意袒露心声。 “我在大理寺历经风雨多年,生出凡心怎能不向往繁华盛世?但就像裴砚舟说的那样,这个世道并不美好。“ “王侯将相高高在上,他们享受惯了荣华富贵,看不到陷入泥潭的百姓有多痛苦。至少裴砚舟看到了,他不止是廷尉大人,他是申冤无门的受害者在这世间最后的希望!” “柔儿姑娘,我很珍惜有你这个姐妹,但我希望你不要多此一举。如果我为了游山玩水剥夺他的性命,活上千百年也不会快乐。” 吉祥仰望飘荡在晴空的云岚,忽远忽近,仿若伸出手就能够到那片洁白。 “哎,我就是个奔波命,闲下来浑身不舒坦,找点事做还能赚赏钱呢。柔儿姑娘,不如你开家卤肉店,我带那帮弟兄给你包圆儿。” 她一句玩笑话化解尴尬,玉雪面容明灿得晃眼,完美无瑕令人自惭形秽。 许婉柔悬在眼角那滴泪簌然落下,初月啊,你尽管去守护你的公道,我来保护你好吗。 她抬手抹去泪哽咽笑道:“你们先尝尝我的手艺,我也会做猪蹄膀,还会做酱鸡腿呢。” “你又馋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快回小厨房教我两招……” 大理寺吏员没日没夜地追查,寻找尸源终于有了进展。 有几户丢了姑娘的人家,都说画像很像自己女儿,哭哭啼啼来到殓房认尸,确认不是自家孩子松了口气,同时又将忍受煎熬的折磨。 为人父母者,倘若不幸与子女失散,宁愿相信孩子好好地活在世上。 阴霾下的微弱光芒,支撑着他们重逢的信念,如果最后那根弦都断了,再坚强的人也会崩溃。 魏平从明德学堂打探来消息,名叫慈小茜的姑娘被她父亲带回老家了。说是当年她母亲有孕在身,患了失心疯流浪在外,父亲寻找多年才找到她的下落。 此事魏平去慈济堂确认过,众人都证实了这种说法。 失踪案例一页页被勾除,吉祥看裴砚舟脸上阴云密布,就没见放晴过。偶尔看她一眼也是冷得吓人,就像欠了他几吊钱。 “小平子,慈小茜老家在哪儿,你去见过她家人吗?这姑娘自己愿意弃学回家,还是被她爹强行带走的?算算年纪也快该嫁人了,怎么早不来找她啊。” 魏平又不会分身术,哪有空大老远去查证,但见裴砚舟丢给他一记眼刀子,老实答道。 “属下问过明德学堂管事,慈小茜的老家在岭南潍水,距离燕安城有几百里远。属下快马加鞭也得两三天路程,他们父女可能还在路上没到家嘞。” 吉祥不满他的说法:“魏司直,你跟着裴大人办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都没去求证,怎能自己瞎估摸呢?” “就算慈小茜不肯读书跟她爹回老家,她失踪的那三天,发生了什么事总要问清楚。” 话是在理,但用得着她来教他查案?若是时间允许,他自然会将一切追查清楚。 魏平也不看她,请示裴砚舟:“大人,属下还在调查钦天监的唐监副。据传太子年幼体弱,都靠他炼丹调养直至健朗。要不是司南絮深得圣上赏识,皇后原本力荐他做钦天监监正。” 看得出来,那晚在撷芳轩,唐震明里暗里不服司南絮,记恨他夺走了自己的位置。如今皇帝宠信司南絮,太子也将司南絮视为心腹,唐震若想翻身无疑是痴人说梦。 裴砚舟没深究钦天监官员的勾心斗角,他和吉祥同样在意那个姑娘。 “魏平,你去潍水查清楚慈小茜的身世。她母亲当年神志不清有孕在身,独自来到燕安实不可信。还有时隔多年,她父亲从哪打听到女儿的下落,这些都是疑点。” “没错,我也是这意思。”吉祥心里纠结没想明白的事儿,裴砚舟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裴砚舟下令去查,魏平岂敢不从。他临走交代吉祥,这两天大人胃口欠佳,叫她多留意大人的日常起居。 啰嗦,裴砚舟又不是三岁小孩无法自理,她总不能掰开他嘴巴喂饭。 晌午用餐,吉祥殷勤地端茶倒水,献宝似的往他碗里夹了块自己卤的鸡腿。 “大人,这是我亲手整的硬菜。那帮弟兄闻味儿都快馋哭了,我理都不理,只给你一个人吃。” 裴砚舟扫了眼鸡皮流血水的肉块,紧皱的眉头都能夹死蚂蚁。 “快吃啊,你不用给我省,锅里还有。”吉祥急于炫耀自己的手艺,夹起鸡腿大口咬下去。但她蒙眼烧饭没瞅清楚,齿缝迸溅出来的血腥气,当场把自己呛晕过去。 她两眼发黑想去摸裴砚舟的脸:“大人,别吃了,鸡腿有毒……” 裴砚舟没料到她吃得这么快,扔下碗筷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轻轻拍了下粉润脸颊。 “小祥子,醒醒……”真是服了她,怕血还学人整硬菜。 那锅鸡腿怎么烧出来的,是裴砚舟都难以破解的谜团。但见她撅起红唇,难受得喘不过气,小手扯住他衣领想要亲近。 裴砚舟不再迟疑俯身吻了上去,唇瓣厮磨间,他哑声轻叹:“吉祥,是我中了你的毒。” 无药可解,至死方休。 吉祥醒来发现裴砚舟脸色好些了,看她的眼神也不再冷冰冰,和平常一样无波无澜。 魏平马不停蹄赶往岭南,她也得给自己找份差事:“大人,我们去明德学堂看看?慈小茜被她爹领回家了,小平子也不便拿出死者画像追问。” “我混进去悄摸找人打听一下,她与命案无关最好。等小平子查清楚她爹没骗人,我就不用替这姑娘担心了。” 裴砚舟知道小狮子心地善良,看过这么多失踪案卷,生怕慈小茜被假冒的父亲拐走。虽说石碑命案暂时没有眉目,但能避免其他人受害,多花些工夫都值得。 吉祥身为女吏进出明德学堂,都不用等管事问话,出示裴砚舟写给她的公函畅通无阻。 为免节外生枝,裴砚舟留在马车里接应,若有吉祥应付不来的难题,再由他出面解决。 半柱香过去,他撩起车帘看过多次学堂正门,都不见吉祥回来。 莫非管事有意为难她,还是发现了其他状况? 第58章 惊心秘闻 学堂门房看在公函的份上没把吉祥当成贼审问,带她穿过回廊去见管事。 隔着回廊高墙,吉祥听到姑娘们说笑声,廊檐下每隔几步就有侍女看守,通往后院的两扇大门锁得密不透光。 戒卫森严,唯恐外男像耗子溜进去,辱没世家小姐的清白名声。 魏平刚来查过慈小茜失踪的案子,管事夫人也没有不耐烦,笑容可掬地复述那套说辞。 “小茜那姑娘活泼开朗,她在慈济堂无拘无束的,来到我们学堂适应不了。她想回乡下与家人团圆,学堂当然要尊重她的意愿。” 这婆娘说话拐弯抹角,嫌弃小姑娘不服管教,巴不得将她撵出学堂。 伸手不打笑脸人,吉祥客套询问:“那么在慈小茜回家之前,学堂报案失踪三日又作何解?” “哦,那是个误会。”管事夫人柔声解释,“小茜不爱读书就爱跑山上玩,那天不小心掉进山洞里,夫子找遍学堂都没找到她,着急慌忙去衙门报失踪。” “结果三日后她自己跑下山,夫子才发现虚惊一场。小姑娘受到惊吓变老实了,听说有家人来寻她,二话不说就跟父亲回老家了。” 听起来真像那么回事,山上找出个洞穴很容易,慈小茜有父亲也是慈济堂证实过的。 吉祥一时找不出什么漏洞,不过来都来了,哪能三言两语被人打发,好歹得见一下堂长。 她这要求不过分,却碰上个软钉子。 “真是不巧,堂长今日有事耽搁了,怕是不能来学堂当值。” “没事,我有空,今儿等不到堂长,明儿我还来等她。”吉祥双腿像黏在凳子上,坐得四平八稳不走了。 干坐多时,管事耗不下去,出门交代侍女盯紧她不许混进学堂。管事声音压得极低,但吉祥是谁啊,耳聪目明听得分毫不差。 她看这婆娘就不是好货,一间小破屋也想关住她,没门! 吉祥听着脚步声走远,抬脚翻过窗户,纵身跃起攀上墙头跳进后院。 与崇天书院不同,周围听不见朗朗读书声。 学堂里姑娘们欢快笑闹,翻开书本玩起飞花令,哪有不读书毋宁死的拼命劲头。 大梁朝廷昌明,德兴帝允许女子参加科考。 相对男子考取举人,女子则称为孺人,她们可以在学堂做夫子,或是在诗社做学问。 但官场上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女子不得担任高品官员,一到适婚年龄就将许配人家。 哪怕是贵族才女亦不能免俗,嫁个门当户对的夫君,留下脍炙人口的佳作已属幸事。 说实在话,有些姑娘不爱读书情有可原。 她们出身钟鼎世家,从懂事起就被教育相夫教子,嫁到婆家执掌中馈才是终生使命。 读书会识字算账就好,烹饪,茶道,插花,女红……这些才是她们必须掌握的生活技艺。 吉祥闻着糕点香气来到某间学舍。 身手麻利的教习阿婆添柴烧水,小姐们怕被灶台蹭脏衣裙,都挤在桌案前捏面团。 阿婆耐心教她们和面,想学的人却没几个。 她们都有陪嫁的丫鬟和婆子,嫁到婆家也用不着自己动手。学个样子罢了,谁愿意成天烧饭做黄脸婆。 这锅糕点蒸出来,小姐们懒得碰一下,说不定能让她尝个鲜。 吉祥蹲在窗外等着捡漏,看到个小姑娘坐在对面。 她穿着洗到发白的蓝花布裙,坐在院里那堆柴火上,手里捧本书搭在膝头专心翻阅。 小姑娘应该是学堂收养的伴读,自知出身卑微比不得那些小姐,将来考个孺人留在学堂,做夫子也是条好出路。 吉祥心思微动,挪动双脚凑过去想打探消息。 小姑娘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头紧张地望着她,像在思量她从哪儿来的。 “嘘。”吉祥在唇边竖起食指,朝她做个噤声的手势。 小姑娘犹豫着没吭声,胆怯地往屋里看一眼。这眼神也不知道招惹谁了,屋里有个公鸭嗓小姐指着她尖声叫骂。 “贱人,看什么看,还不快滚进来打扫干净!” 小姑娘是个受气包不敢还嘴,她将手里书本放在柴火堆上,拎起靠在院墙的扫帚,跑进屋清扫撒在地上的麦粉。 公鸭嗓小姐手指头戳她脑门:“没长眼的东西,你不过是伺候本小姐的奴婢,还妄想做学堂夫子,你看你配吗!”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吉祥恨不能冲进去撕烂她那张嘴。 小姑娘闷头打扫任她打骂,教习阿婆装聋作哑没人敢管,小姐们冷嘲热讽数落公鸭嗓。 “朱玉环,慈阿楠又不是你家丫鬟,凭什么听你使唤!自己笨手笨脚打翻面盆,还懒得像头猪一样,笑死人了!” “你别看她又笨又懒,她娘是堂长呢,欺负个伴读比捏死蚂蚁还容易。” “堂长不就是八品女官,她爹翰林院编修也不过是六品芝麻官。朱玉环,你这寒碜家世能找到婆家吗,我都替你犯愁。” 鄙夷他人者必受人鄙夷,这一点很公平。 朱玉环不服气:“裴砚舟他爹也是翰林院编修,他如今都晋职大理寺卿了。你们怎敢瞧不起本小姐?我将来是要嫁给裴砚舟的廷尉夫人!” “哈,大白天发梦坐花轿,你知不知羞啊。” “裴砚舟要是能看上你,母猪都能爬上树了……” 吉祥没憋住差点笑出声,这些小姑娘怎么都喜欢裴砚舟?当之无愧的梦中情郎啊! 失策了,她该叫裴砚舟来使美男计! 小姐们笑得前仰后合,朱玉环吭哧瘪肚,用力将慈阿楠推到门外,恼羞成怒跑出院子。 “等着瞧,我叫我娘都把你们抓去少牢做绵羔!” 吉祥没听懂什么意思,这丫头找她娘告状去了?也就是说堂长谎称不在,对大理寺吏员避而不见。 老婆娘心里有鬼,慈小茜失踪没那么简单。 吉祥眼瞅朱玉环往前院去了,躲在墙角等慈阿楠出来。 小姑娘从头到脚沾满麦粉,一脸麻木放好扫帚,轻轻拍去身上的污渍,低头走向那堆柴火。 “阿楠。”吉祥从背后叫住她,那姑娘后背一僵,回头看她的眼神像兔子见狼。 吉祥觉得自己不像坏人,从荷包里取出两颗饴糖诱哄她,“过来呀,我有个事问你。” 慈阿楠不为所动,身子往后撤准备逃跑,吉祥敢去抓她就要喊人了。 嗯,小姑娘警惕性高是好事。 吉祥干脆从怀里取出那幅画像,在她眼前慢慢展开,“阿楠,你有没有见过……” 话没说完,慈阿楠蓦地睁圆眼睛,克服恐惧朝她跑过来,盯着画像嘴唇不停哆嗦。 吉祥心下一沉,握住画像的手指冷到发抖:“她、她就是慈小茜?” 慈阿楠猛抬头瞪着她,像在问她怎会认识慈小茜,麻木的双眼隐约有泪花闪烁。 吉祥看她这反应,心想自己问对人了。 查清尸源是个重大突破,吉祥却高兴不起来,心情反而更沉重。 她没认定慈小茜就是死者,她以为世上真有一个姑娘与失散多年的家人团聚。 她拿出画像想排除慈小茜遇难的可能,不料令她介意的疑点竟是真相。 吉祥和慈阿楠相视无语,身后传来姑娘们的脚步声,她恍然惊醒收起画像躲进角落里。 蒸好的糕点小姐们不屑享用,阿婆娴熟地塞给慈阿楠:“都拿去分了。” 慈阿楠道谢接过盘子,等人都走了跑去找吉祥:“姐姐,小茜她在哪儿?她真的找到父亲了吗?” 吉祥不甘心地拿起画像:“你确定她就是慈小茜?” 慈阿楠放下整盘糕点,展开画像指着死者耳垂:“我和小茜从小一起长大,她耳垂有颗小红痣,我不会记错的。” 朱笔仅用于批阅公文,画像上那颗痣,是宋主簿用墨水点的黑痣。 吉祥验过尸身,她见过死者耳垂有颗红痣。 慈阿楠仅凭画像就能分辨出来,显而易见没有撒谎。 孤女慈小茜,就是石碑命案的受害者。 她被明德学堂收养作为伴读,怎会枉死在崇天书院?凭空冒出来的父亲又是何人? 一幅画像拉近了彼此距离。 慈阿楠心里藏满秘密,也不知该说给谁听。 吉祥没当她是不懂事的孩子,郑重其事地向她出示大理寺令牌。 “衙署收到报案,慈小茜已经失踪多日,但明德学堂在三天后突然销案,说是她被父亲接回老家了。阿楠,你能告诉姐姐,慈小茜失踪的那件事吗?” 慈阿楠盯着她手里令牌,忍不住伸出手想去碰触。 这么年轻漂亮的姐姐居然是大理寺女官,她好厉害啊,自己将来能成为像她那样的人吗? 慈阿楠深受震撼,转而想到下落不明的小伙伴,甩甩头眼泪掉了下来。 “小茜跟我说过她爹是燕安人,上个月才找到她,说等年关接她回永乐坊的宅子,怎么可能带她回岭南老家呢?” “没错,燕安人哪来的岭南老家,肯定是骗人的!”吉祥摸摸她的头鼓励道,“你记得慈小茜她爹住在永乐坊哪条街吗?” 慈阿楠伤心摇头:“小茜明明答应过我,她走之前带我见她父亲,逢年过节请我去她家里玩,她不会骗我的。” “阿楠,她没骗你……”她多想和朋友分享这份喜悦,可惜她最终也没能回家。 可怜的姑娘被贼人骗了,还以为自己有家可归,有父亲疼爱她。 吉祥的安慰让慈阿楠平静下来,说出她藏在心里的可怕秘密。 “小茜失踪前是被堂长带走的,她连续两晚没回来,我拜托夫子去衙门报案。后来管事说小茜被父亲带回老家,吩咐夫子去衙门销案,威胁我不要乱说话。” 吉祥暗骂贼妇,谨慎起见再次追问:“小茜被堂长带走是你亲眼所见,还是你听别人说的?” “我亲眼看见的,我和小茜约好在凉亭踢毽球。那天我闹肚子去晚了,半路看到小茜跟堂长往前院走,我以为堂长叫她帮忙抄书,没想到她一走就没回来。” 吉祥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自己没法拿主意。 “阿楠,如果堂长与小茜失踪有关,你敢站出来指证她吗?” 慈阿楠也是没家的孩子,得罪堂长不再收留她,只能回慈济堂等待收养,也许没机会读书了。 吉祥还在苦恼怎么讲明利害,慈阿楠目光坚定地点头道:“我敢!只要姐姐能把小茜找回来,我不读书也没关系。” 这种承诺该怎么保证呢,吉祥思来想去把自己的令牌留给她:“照顾好自己,不要随便跟别人走。谁再敢威胁你就让她来大理寺找我,记住姐姐的名字,我叫吉祥。” 慈阿楠紧握住那块令牌,追着她跑出两步低声抽泣:“姐姐,你一定要找到小茜,求你了。” 吉祥脚步顿住,眼眶像被阳光灼伤了,红得发烫。 她没敢回头看那双恳求的眼睛,当面击碎一个孩子的希望太残忍了。 吉祥翻墙跳进管事屋里,发现那婆娘还没回来。 她推门走出去,回廊深处传来姑娘哭闹声,听那公鸭嗓像是朱玉环。 小丫头果然来告状了,她娘堂长就在那间房里吗? 侍女不许吉祥到处乱走,她默默记下位置离开了学堂。 裴砚舟在马车里如坐针毡,看她回来悄然松口气。 吉祥钻进马车劈头问道:“大人,抓去少牢做绵羔是什么意思?” 裴砚舟也没多问,为她解疑释惑:“少牢不是地名,是指用羊、豕作为祭祀的仪式,绵羔特指任人宰割的羊崽。” “又是祭祀?”吉祥面色煞白,身体流动的血液一点点冷下去,几乎将她整个人冻僵了。 “那么,燕安城里都是谁在祭祀少牢?” 裴砚舟直觉她查到了重要线索,忙道:“帝王祭祀社稷是为太牢,诸侯大夫祭祖统称少牢。” “也就是那些达官显贵!”吉祥脑子里乱糟糟的,她做不到裴砚舟那么冷静,“大人,事态紧急施加手段逼供不犯法?” 裴砚舟闻言皱眉:“小祥子,你在学堂究竟有何发现?棘手的事尽管交给本官……” 吉祥腾然起身一手按住他胸口,指尖挑起他清隽下颌,眯着眼啧舌感叹:“公子如画,玉树临风,梦中情郎名不虚传啊。” 两人眉睫相映,气息交融。 裴砚舟在她炽热地注视下俊脸涨红,脖颈青筋蜿蜒跳动,垂在膝侧的双手挣扎握拢。 第59章 露出马脚 堂长千金不开心,当然要给自己找乐子。 朱玉环揣着母亲给的银票,趾高气扬直奔最繁华的南北大街。 她娘说了,谁敢欺负她都没有好下场。 就算没法送去少牢做绵羔,也指定不让她们嫁到好婆家。还有那个小伴读慈阿楠,过几天就不会再来碍她的眼。 朱玉环喜笑颜开逛银楼买衣裳,流水般的银子花出去,心里美得乐开了花。 两名侍女跟在她身后拎着大包小包,嘴像抹蜜夸她珠光宝气,一脸福相。 这话谁不爱听,朱玉环大发善心请她们下馆子。 屁股还没坐热呢,酒楼门外传来阵阵喧闹,大姑娘小媳妇满面羞红簇拥着年轻俊美的公子步入酒楼。 “他就是裴砚舟啊,怎么有人长得这么好看,就像画里神仙似的。” “听说他还没娶妻纳妾,身边只有一个小通房,还是那丫头霸王硬上弓赖住他不放。” “哎哟,这也太不要脸了,咱可丢不起人。” 嘴上这么说,谁不是暗戳戳羡慕那丫头,丢回脸抱上美男多划算啊。 就连朱玉环也不顾矜持,满头大汗挤进人群里。她痴痴地仰望那位贵公子,少女芳心砰咚狂跳。 他就是裴砚舟,她未来的夫君吗? 朱玉环成天嚷嚷要嫁给他,实际上都没见过裴砚舟,只听人说他长得特别俊美,像贡品东珠一样闪闪发光。 可不是,她眼睛都快被闪瞎了。 “哇,廷尉大人太好看了,嫁人就要嫁裴砚舟,这辈子才不算白活。”吉祥卖力地在人群里吆喝,姑娘们都被她煽动得眼冒绿光。 裴砚舟云淡风轻行至桌前落座,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又恰到好处地露出如玉侧颜。 他听到吉祥那句非君不嫁,咬牙稳住即将崩乱的情绪。 方才在马车里,他还对吉祥提出的美男计不屑一顾,怎么此刻却心甘情愿被她驱使? 小祥子,你最好没有白费力气。 吉祥跟了朱玉环一路,哪能做无用功呢。 她太熟悉那种清澈的愚蠢眼神,小丫头被裴砚舟迷得七荤八素,该下手了。 “唉,神仙美男只可远观,终究不是自家男人。咱们可比不过厚脸皮的通房丫头,谁愿意自甘下贱以色侍人,都散了。” 吉祥骂起自己比谁都狠,围观女子陆续冷静下来。 对啊,人家是官拜九卿的裴廷尉,娶妻纳妾都轮不到平民女子,哪有清白姑娘愿意给人做没名分的通房。 仰慕者们打消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只留下朱玉环肆无忌惮地欣赏美男。 她家世与裴砚舟般配,万一被裴砚舟看上了非她不娶,学堂那群丫头还不得嫉妒死她! 难得有机会见到未来夫君,露个脸让他倾心爱慕,早日来她家提亲才好。 吉祥绕到裴砚舟身边使个眼色,意思是鱼上钩了赶紧放线。 裴砚舟稍显窘迫地轻咳一声,起身走向楼上雅间,就像有意与佳人私会。 朱玉环本来还在扭捏,大庭广众之下搭讪怪难为情的,但关起门来就不一样了。 她痴迷目光追随着那道俊朗背影,推开上前阻拦的两名侍女,斗志昂扬紧追而去。 “裴公子……”她捏着嗓子羞答答撩开门帘,“玉环仰慕公子已久,今日得见实乃天赐良缘,不知能否入内与公子促膝长谈?” 里面那人听到她大胆告白,猛地伸出手将她拽进去。 朱玉环又羞又怕,嗓子颤抖着都快融化了:“裴公子莫心急,玉环明年春才及笄呢。裴公子若有意提亲,不妨去翰林院找那位朱编修,他就是我爹……” 她抬眼看到抿嘴忍笑的吉祥,嘴巴大张亮出公鸭嗓,“你谁啊?嘎……” 吉祥拿帕子塞住她的嘴,在楼下侍女赶来之前,拎起小丫头从窗户跳下去。 “小姐,发生何事了?”两名侍女都是练家子,眨眼工夫就赶到雅间,眼看窗牖大开心呼不妙,冲到窗前看到有人抓走了朱玉环。 “追,快去追!”她们想也没想跟着跳窗追去。 雅间空荡荡的冷清下来,裴砚舟从梅兰屏风后走出来,手心里捏了把冷汗。 他在马车里头脑晕沉,稀里糊涂答应陪吉祥胡闹,太冒失了。 裴砚舟快步来到窗台向外张望,犀利眼眸重又沉静下来。事已至此,哪怕小祥子捅破天,他也得想法子给她兜住。 吉祥力气大,抓个小丫头快步如飞,早把那俩侍女甩没影了。 她一口气跑到大理寺,将吓晕的朱玉环交给宋主簿看管,随后带上侍卫前往明德学堂。 裴砚舟乘马车赶先回到学堂,冷眼看着快跑断气的两名侍女进门禀报。 他掐算着时间,等吉祥从街边刚冒头,指了指学堂示意一切顺利。 撒好网了,吉祥摩拳擦掌准备干票大的。 堂长室里,朱夫人神态悠闲赏玩手上的东珠宝钏,管事低眉顺目为她斟茶。 “大理寺最近查得紧,接连来了两位官差盘问慈小茜的下落。那个女官脾气倔得很,说是见不到堂长明日还来,恐怕是疑心咱们了。” 朱夫人抚摸着莹润亮泽的东珠,爱不释手:“瞧你这胆量,还怕他们查出什么不成?放心,慈小茜被她父亲领回家了,死无对证。” 管事勉强笑了笑,看她脸色谨慎开口:“幸亏玉环偷听到慈小茜还有父亲,堂长将计就计着实高明。不过慈小茜要是真有家人,咱们找的那个假的不就露馅了吗?” 朱夫人不满外人说自己女儿偷听,撇嘴冷笑:“那丫头瞎吹嘘你也相信?她有家可归还能被送去慈济堂?” 她不以为然端起茶杯抿了口,“你也教书育人多年了,还不了解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慈小茜在贫民窟没见过世面,如今看到小姐们金尊玉贵,怎能甘心承认自己生来是贱民?她敏感自负又爱慕虚荣,胡诌出个父亲给自己撑腰,你就当她做梦。” 管事沉默半晌像是被说服了,话头又转到裴砚舟身上:“可是查办此案的官爷是裴无常,老百姓都说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裴无常本事再大能大过天吗?”朱夫人有些不耐烦,起身拿起挂在衣架上的披帛,走到管事身边轻拍她肩膀。 “别忘了学堂的靠山是谁,你呀,杞人忧天!” 管事背对她没回头,垂目不语。 “玉环这会儿心情应该好些了,学堂里有些碎嘴丫头实在讨厌,仗着自己出身高贵傲慢无礼,没家教的姑娘怎能配得上好婆家。” 朱夫人刻意停顿,侧目瞥了眼手下,“你我身为学堂师长,将来高门大户里闹出笑话,还要怪罪咱们管教不周,是时候给那几位小姐立些规矩了。” 管事紧抿的嘴唇止不住颤抖,缓慢吐出一口浊气:“堂长说的是,我明白了。” “嗯,还有那个叫慈阿楠的。她不是和慈小茜最要好么,这两天就把她收拾了,免得她碰见大理寺官差胡言乱语。” 朱夫人没听到她回应挑眉看去,管事松开咬得下唇发白的牙根,抬起头温顺笑道。 “是,堂长,我会把灰尘清扫干净。” “有劳管事。”朱夫人眉眼舒展,将手里披帛披到她肩头,“江南进贡的霞光云锦,平民百姓花钱都买不到的稀罕物,赏你了。” 鲜艳织金的锦缎披帛,与管事肤色极不相称,她收下也不会穿戴出去。 “多谢堂长,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管事受宠若惊地摸了摸披帛,感动地向她连声道谢。 “赏你的当然是好东西,寒碜货我都拿不出手。”朱夫人这才满意了,管事跑上前帮她开门,俩侍女气喘吁吁面色蜡黄,都像跑掉了半条命。 管事看她们吓得快哭了,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俩侍女扑通给朱夫人跪下了,语无伦次地说起朱玉环失踪的经过。 “堂长恕罪,小姐她不见了,我们找遍大街小巷都没找到她。” “是个贼人把小姐掳走的,那人功夫比我们厉害多了,实在追不上啊。” 朱夫人呆若木鸡,等脑子活络过来,目眦欲裂地啊啊尖叫两声,气急败坏狂扇侍女耳光。 “玉环怎么会不见了,她被谁掳走了?你们两人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废物,都是废物!” 管事拽住暴跳如雷的朱夫人,追问侍女:“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快把话说清楚!” 堂长的宝贝千金被人掳走,挨打受罚是躲不过了,俩侍女提心吊胆地磕头认错。 “小姐听说裴廷尉在酒楼,甩开我们就要去见他。结果小姐认错人当场被歹徒掳走,还是从窗户跳下去的。” 朱玉环那声喊破嗓的“你谁啊”,俩侍女听得清楚不敢冤枉裴砚舟,都以为她是敲错贼人门。 “跳窗?呜呜,我可怜的孩子……”朱夫人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老天爷,这种破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玉环她还没许配人家啊!” 管事觉得性命比清白重要:“堂长,去报官。” 朱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失魂落魄地怔忪点头,蓦地想起什么,泪汪汪的双眼怒瞪前方。 “不!”她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不能报官,他们会杀了玉环的,谁都不能去报官!” “备车!快去备车!”朱夫人扭头朝管事咆哮,眼底通红得像在滴血。 管事不敢多问只得照做,她平静地扯下肩头披帛,目送惯来优雅的堂长像个疯婆子爬上马车,狠骂车夫别傻愣着快赶车。 堂长身边连个侍女都没带,走得匆忙像离家逃难,但她眼里的笃定好似猜到贼人是谁。 谁会在青天白日挟持一个官家小姐? 朱玉环那丫头固然讨人嫌,她被娇纵坏了但罪不至死,怎会平白惹上这场祸事? “莫非是……”管事突然怔住,惊慌失色转身躲进学堂紧闭院门。 朱夫人那辆马车横冲出街,停在路边的青篷马车不紧不慢追上,跟去看一场狗咬狗的大戏。 第60章 狼狈为奸 戏台子搭在钦天监,看着总算有眉目了。 吉祥跟踪朱夫人来到紫薇殿,她跳下马车就要追进去,却被裴砚舟不容拒绝地拽回身边。 “小祥子,到此为止,我们先回大理寺。” “为什么?大人现在还不明白吗,钦天监抓小姑娘祭祀少牢,慈小茜就是被牺牲的绵羔!” 起初吉祥想象不到,世上真有人坏到头顶生疮脚底流脓。 慈阿楠那番话给她敲响警钟,慈小茜的失踪绝非偶然,凭空冒出来的父亲暗藏阴谋。 她跟随裴砚舟侦破数起离奇案件,不是没见过比鬼更可怕的人,发生什么事都不该感到意外。 即使没有明确的证据缉拿凶手,她也不允许自己延误下去。 万一又有遇害者怎么办?可能是慈阿楠,学堂里任何人,甚至是那些素未谋面的姑娘。 吉祥心急如焚,拍着胸脯给裴砚舟保证。 “那婆娘和钦天监串通祸害别人孩子,自己丢了女儿装疯耍癫。我觉得凶手十有八九是司南絮,不信我抓个现行给大人瞧瞧。” 心变黑了,回娘胎重造都成不了好人。 她才不信虚伪的忏悔和道歉,行凶那一刻已经泯灭良知,凶手只恨自己没能逃过惩罚。 “此案尚未明朗,不过眼下有了进展,余下的事都交给本官解决。” 愿意配合她出演美男计的裴砚舟,这次却没那么好说话了,攥住她手腕轻叹一声。 “小祥子,我不想让你去冒险。”不要去见司南絮,留在我能看到你的地方。 裴砚舟想到司南絮直视她的放肆眼神,心里就涨起抑制不住的怒火。 只要他活着一天,都不会给司南絮机会靠近她,倘若他大限已至,他也要亲手还给吉祥自由。 “大人……”说实话,她不是甩不开那双手。 但见他眼底的那抹担忧,她明白裴砚舟在顾虑什么。 司南絮对她有种莫名的独占欲,很狂热,又微妙,让她感到恶心,偶尔还会惧怕。 更气人的是她打不过司南絮,若是擅闯紫薇殿被他欺负了,裴砚舟干着急帮不上忙,那滋味确实挺难受。 “可我还等着看戏呢,不如咱俩各退一步?”吉祥愿意听他劝,裴砚舟也妥协陪她一起蹲墙角。 两人身体紧挨着靠在院墙外,耳边是紫竹林的簌簌风声。 裴砚舟屏息凝神只听见彼此心跳,吉祥耳膜都快被朱夫人的怒吼震穿了。 ”大人,唐监副是谁啊?”那婆娘骂遍他祖宗十八代,吉祥听名字有点熟悉,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裴砚舟面目严肃:“钦天监监副唐震,我们在撷芳轩见过他。” “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教花娘阴阳和合的小老头。”吉祥在三皇子的安排下,见识过隔壁雅间的官员丑态。 本该看不见她这边的司南絮,像有某种感应猛甩眼刀子剜她脸上,害得自己整晚头疼,最后被裴砚舟抱回大理寺。 “那婆娘丢了女儿怀疑贼人是唐监副,原来司南絮还跟他们隔了一层?这个捞俸禄混差事的老滑头,祸害姑娘就是他的缺德主意?” 院内吵嚷声越发激烈,吉祥没心思再给裴砚舟转述。她像壁虎爬在墙角上,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一墙之隔的朱夫人满脸怒容,她头顶鬓钗歪斜,前额垂散着几缕发丝,掉魂儿的样子像极了那些丢孩子的母亲。 但当她把别人孩子送进来的时候,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头上。 “唐震,你给我滚出来!你保证过不动我家玉环,你却出尔反尔对一个孩子下贼手!你当我好欺负吗?快把玉环还给我!” 生性跋扈又溺爱子女的母亲,谁敢动她孩子她敢跟谁拼命,大不了不做那个堂长。 钦天监众多吏员都拦不住她,无可奈何跑去请唐监副。 小吏在走廊上碰见司南絮,愁眉苦脸向他禀报:“监正大人,明德学堂的堂长声称唐监副掳走了她女儿,非要冲进来找他对质。” 司南絮站在廊檐下,漠然看向院中大吼大叫的贵妇,略微点头:“去请唐监副妥善处置。” 他蹙眉思忖,扬手又叫来一个小吏,压低声音交代几句,吏员连连点头跑下楼去。 司南絮看着唐震慌张现身,好说歹说劝朱夫人跟他进屋,薄唇勾起嘲讽的冷笑。 混账东西,自作孽不可活。 唐震咬牙关上房门,怨气丛生怒视那婆娘,恨得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堂长休要血口喷人,本官何时挟持过你女儿?如此鲁莽来紫薇殿质问本官,你就不怕惊动大理寺,连累太子殿下声誉受损……” “我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了,我还怕谁!”她怎会不怕大梁储君,她没闹到皇后和太子面前,已经给自己留退路了。 “唐震,你说过玉环八字是旺夫命,还打她的主意想送去东宫献给太子。我不同意你就明抢是,胆敢当街掳走官家小姐的贼人,除了你这老匹夫还能有谁!” “我告诉你,玉环她不是命如蝼蚁的贱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能看她任人糟践!” 朱夫人门牙咬得咯吱响,指甲掐进手心都快折断了,硬是逼着自己不能露怯。 唐震敢抢她女儿,欺负她朱家位卑人微,认准她再怎么闹也越不过太子。 她能不怕吗?在太子眼里,她女儿和慈小茜没分别,她怕得都快给唐震跪下来了。 但她深知这种狗腿子欺软怕硬,求饶示弱只能被他轻视,发疯逞强或有一线生机。 真是个难缠的泼妇! 唐震就算打过朱玉环的主意,也不想被疯婆子缠上惹一身腥。 他压下抽搐的嘴角,挤出平易近人的温和笑容:“朱夫人真是急糊涂了,咱俩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看我还能害你吗?” “玉环那孩子是不是贪玩跑丢了?都找遍了也没找到?那好,我这就派人去府衙报案,赵府尹他是我拜把子兄弟,连夜封城也得把玉环给你找回来!” 朱夫人眼里爬满血丝,粗重喘息着盯紧他,像头随时将扑上来死咬他脖子的野兽。 唐震看她油盐不进,长叹道:“我是说过玉环天生旺夫,但那时候是为了给太子选良娣,皇后特意叮嘱我挑个八字相合的贵女。” “寻常官家小姐我都看不上,不就是看中玉环出身书香世家嘛。朱夫人说孩子太小舍不得她进宫,我后来也没勉强不是?” 唐震察觉疯婆娘眼神松动,放缓语气,“皇后为了明德学堂倾尽心血,娘娘最信任的就是你啊。你夫君朱编修也是皇上面前能说上话的人,我哪来的胆子掳走你家玉环?” “况且,朱夫人不遗余力为太子寻来药童修身养心,多年来从未间断,你对太子的忠心不亚于我,皇后前不久还说要为你请封诰命。” 听他提起“药童”,朱夫人满腔愤怒悄然消散,似乎才想起来她和唐震都是狗腿子。 微弱的罪恶感转瞬即逝,她随后为天家赏赐感到欣喜,但又想到生死未明的女儿,眼泪还是绷不住掉下来。 “那我家玉环被谁掳去了?报官若是闹到满城皆知,她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愚不可及的蠢妇,小姑娘被拐走还能活着回来?准是她得罪的人太多遭报复了。 唐震憋回去幸灾乐祸的阴笑,耐心劝解:“放心,我提前知会赵府尹一声,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尽快找到玉环平安送回家去……” 他好不容易送走个大麻烦,回屋里点柱香祛祛晦气,走到高案前拧开花瓶机关,书柜后面那堵墙缓缓打开密室通道。 幽暗密室四周悬挂巨幅八卦图,正中摆设雕漆螺钿龙床,周围明黄色帷幔在猩红灯芒中诡异飘荡。 唐震走向背对他盘腿打坐的瘦弱男子,双膝跪地恭敬作揖:“殿下,那蠢妇被微臣打发走了,她忧心女儿一时失态,并非有意惊扰尊驾,还望殿下恕罪。” 太子祁隆身穿青灰道袍,闭目摩挲手上扳指默念经文,良久才开口:“她女儿是那个叫朱玉环的?你说过她八字有益于孤修炼,既然给她良娣之位都不领情,不如献上来做药童。” “这、这恐怕不妥……”唐震惊出一身冷汗,“朱玉环被贼人掳走下落不明,恐怕凶多吉少。” 祁隆讥笑着睁开眼睛,阴冷瞳孔像准备绞杀猎物的巨蟒:“那就去找其他药童,孤已经多日未修炼了。” 唐震为难摇头,祁隆不用看都知道他那副德性,“怎么,学堂不是每年都收养上百名孤女吗,现在一个都找不出来了?” “不、也不是找不出来……” “那是何故?”祁隆怒气飙涨,拧身将扳指狠砸到他头上,“唐震,你还敢欺瞒孤!崇天书院石碑里的女尸从哪儿来的?分明是你记恨孤没准你做监正,编排天谴谣言害孤身败名裂!” 唐震额头被砸出血也不敢吭声,惊慌磕头:“冤枉啊!微臣多年来对殿下忠心耿耿,不敢居功但求殿下尊体康健,微臣愚钝之资荣升监副已是感恩戴德,岂敢觊觎监正之位!” 他胆颤心惊混乱解释,“求殿下明鉴,微臣肝脑涂地效忠皇后和殿下,绝不敢有丝毫异心!只因药童尸体一夜之间都被盗走,石碑女尸到底是何人,微臣也不得而知啊!” “不知,不知……”祁隆愤然起身下榻,抬脚将他踹翻在地,“你这废物还能知道什么!裴砚舟迟早会查出来的,他一定能查出来……” 唐震忙不迭爬起来:“裴砚舟绝对查不到,学堂那边早就交代好了,殿下尽可放心。” 祁隆烦躁地来回踱步,指着他脑门咬牙切齿:“但愿如你所言,否则孤定然饶不了你!” “是是,殿下请放心……”唐震跪行恭送太子,自始至终都不敢抬头。 祁隆走出几步踩到地上那枚扳指,捡起来摩挲着五瓣花纹饰,扭头冷睨唐震犹不解气,毫不迟疑将扳指扔进窗外紫竹林。 唐震一颗心也像被丢了出去,那枚扳指是他亲手雕刻献给太子的生辰贺礼。 紫竹林外,那辆马车吱扭吱扭艰难前行。 朱夫人泪眼婆娑趴在车窗边,她去府衙把丑话说在前头,赵府尹能保证不走漏风声吗? 要不先绕道去翰林院,找夫君商量该怎么办,她好想扑进夫君怀里痛哭一场…… “噗通!”马车猛地一个趔趄,差点把她从车顶盖掀飞出去。 朱夫人揉着撞肿的额头,张口怒骂:“没用的东西,你撞鬼了吗!” 车窗外响起车夫惊恐的颤音:“撞、撞见劫道的了……” 有人劫道?老天,她们母女究竟撞了什么邪! 第61章 引蛇出洞 朱夫人摔破脑袋都没想到,马车半道被劫去了大理寺。 她跪在阴森肃穆的讼堂里,透过惊恐泪眼仰望那位玉面鬼差,喉咙里像烧着滚沸的油锅,烫伤她口舌发不出声音。 这位俊美公子就是裴无常?他将她劫来意欲何为?难不成真被管事说准了,大理寺查出带走慈小茜的是个假父亲! 端坐高堂的裴砚舟久未发声,冷峻面容像座万年冰峰,瞧一眼都能把人冻僵。 朱夫人愣是不敢装疯胡闹,在这场无言的对峙下,她心里那些龌龊都快爬到脸上了。 焦灼不安之时,她背后响起匆忙脚步声,耳边那声“娘亲”恍如幻觉。 她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见那貌美女官牵着小丫头的手走过来,涕泪横流连声叫娘的正是她家闺女。 “玉环,我的孩子……”朱夫人霎时忘了恐惧,腿脚哆嗦着爬起来,又像踩进泥坑里摔下去。 她双手撑着冰冷地面,哭得稀里哗啦,“玉环,到底是谁把你掳走了?” 吉祥松开朱玉环的手,丢给她一记眼刀子。 小丫头咬着嘴唇什么都不敢说,跑到她娘怀里闷头就哭。她哭累了偷瞟裴砚舟,还是觉得他好看,但就是有点吓人,嫁给他早晚会吓死的。 “娘啊,我不要嫁人了。”朱玉环边哭边往她娘身上抹鼻涕。朱夫人听得心惊肉跳,还以为她闺女被贼人侮辱了。 “瞎嚷嚷什么!本座亲自请你来大理寺一游,好吃好喝供着你,可没亏待你半分啊!” 吉祥满不在乎走到娘俩面前,轻蔑眼神明晃晃在挑衅。咋地,我绑走你姑娘,你又能奈我何! 朱夫人这下全明白了,后背冷汗涔涔如入冰窖。 这个倔脾气女官问不出慈小茜的下落,故意掳走玉环将她诱捕。 好一招引蛇出洞! 该死,她误中奸计暴露了钦天监! 找回女儿心里踏实了,朱夫人恼怒指着裴砚舟当堂发飙。 “裴廷尉身为朝廷命官,竟敢指使下属挟持稚女威胁臣妇!枉我夫君与令尊是翰林院同僚,裴编修居然教出你这样离经叛道的不孝子,简直愧对天颜,为你裴家祖宗蒙羞!” 好家伙,搬出长辈架子来压人了。 恶毒婆娘真是长了一张利嘴,谁家祖宗都逃不过被她咒骂。 单论吵架吉祥还没输过,撸起袖子正要跟她过招,却见裴砚舟轻启双唇有感而发。 “朱夫人身为学堂师长,辜负皇后所托不事讲学为虎作伥,罔顾人伦残害孤女灭绝良知!朱编修自称奉公守法,本官竟不知他包庇罪妇纵容作恶,实乃可悲可恨!” 裴砚舟一开口把那婆娘整懵了。 吉祥看她气焰全消,像路边快被冻死的流浪汉紧紧抱着女儿取暖。 方才在钦天监院外,吉祥听到她和唐震争执转述给裴砚舟,整件事的经过已推敲出大概。但她不知唐震屋里还有间密室,等那婆娘离开就赶去劫道了。 然而裴砚舟直击神魂的谴责,叫朱夫人不得不怀疑他已知全貌。 “裴廷尉异想天开,真不知你在说什么。” 咬碎门牙都不能认啊,一旦被大理寺定罪,她就是给夫君脸上抹黑,肯定会被婆家休弃。 裴砚舟看了眼她手上的东珠宝钏,也不跟她兜圈子:“珍稀贡品非皇族不得佩戴,依我朝律法,私藏东珠理应被判抄家。” 朱夫人那双手像被火烧到,颤巍巍往袖子里缩:“不是私藏,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给我的。裴廷尉若不信,尽管派人进宫去查。” 吉祥这才留意她手上那串珠子,每一颗都是饱满莹润色泽纯净,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 但珍贵的东珠沾满血腥气,不知愧疚还沾沾自喜的帮凶,除了这婆娘也没旁人了。 裴砚舟给左手边的宋主簿使个眼色,叫他把纸笔拿给朱夫人。 “药童遇害一案,你如实招供可从轻发落。但你若执迷不悟,本官必将追责到底!“ 裴砚舟起身走出讼堂,朱玉环窝在她娘怀里不敢抬头,朱夫人双目呆滞瘫坐在地上。 药童的秘密都被查出来了,这案子还能瞒得住吗? 谁、是谁出卖了她? 朱夫人六神无主地来回张望,想破头也想不出吉祥有双顺风耳。 她脑门嗡鸣蹦出个答案,学堂管事! 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卑微贱民,平时对她摇尾乞食的白眼狼,大难临头竟然背叛了自己! 讼堂被侍卫们严防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独留那对母女戚然相依。 裴砚舟和宋主簿步入回廊,好像根本不担心能否拿到供词。 吉祥迟疑不定追上去:“大人,她会招供吗?” 裴砚舟坦然笑道:“不会,她知道女儿平安无事,又怎能甘心受人胁迫。风浪再大还有头顶那片天撑着,她只会心存侥幸百般抵赖。” 吉祥垮下小脸都快泄气了:“我就说,不该提早把孩子还给她,那恶毒婆娘死性不改。” “有时为了查案取证,紧急状况下可略施手段,但凡事不能太过。小祥子,别担心,本官不会亏负你这番心血。” 对付毫无底线的恶人,恪守法规反而是种枷锁。 以暴制暴往往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但若还有其他路可走,谁又愿意背弃光明身陷污沼。 裴砚舟作为执法者,他必须保持时刻清醒。 吉祥也能理解:“我出点力气没什么,就是怕那窝鼠贼再次逃脱。朱夫人要是拒不招供,晚上就得放她回去了?” 裴砚舟默然点头,加快脚步走向司狱审讯室。 宋主簿被紧迫的氛围感染,告诫自己要冷静,千万不能办砸大人交代的差事。 吉祥跟在他们身后,心烦意乱地踢石子儿。 “堂长欺骗无依无靠的孤女,拐去给唐监副当成祭品献给太子。在权贵眼里,性命比草芥还贱,可她们同样都是人啊,慈小茜也是有过父母的……” 骨血亲情她无法体会,但每次捋清石碑命案的前因后果,她那颗心就像架在火上烤。 焦急,难过,还有未知的恐惧。 她好怕自己无能为力,最后这件案子不了了之。 慈小茜像那些失踪的药童一样,她们在世间短暂地停留过,没有感受过家人的疼爱,在遗憾与痛苦中悄无声息化为尘埃。 吉祥揉着泛红的眼眶,用力拍两下自己的脸颊,重振旗鼓望着裴砚舟坚毅的背影。 “小祥子,打起精神,这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就算她有心无力,她还有裴砚舟啊。 没有裴无常破不了的案子,老百姓的眼睛才是雪亮的! 吉祥将朱夫人劫回大理寺,裴砚舟同时派人将学堂管事押进司狱。 她被关进狭小昏暗的审讯室,像被囚禁在铁笼里的鸡鸭,恐慌绝望过后,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到她来不及防备。 眼下不知堂长那边的遭遇,但学堂背后的靠山是皇后,她和堂长为太子做了那么多事,一损俱损,应该不会弃她们于不顾。 咣啷,门外的铁锁被牢吏打开了。 她想站起来为自己喊冤,双手却被拷在椅子上,像个任人凌迟的死刑犯。 大理寺掌握了多少证据,现在就要治她的罪吗?如果只是照例提审,为何给她套上手镣和脚镣? 裴砚舟面如寒霜走进来,管事感受到那身凛冽气息,不难猜出他就是裴无常。 管事紧张得气息加快,心底窜上的寒意冻得她浑身发抖,牙齿打着颤没有勇气开口。 宋主簿腋下夹着案卷跟在裴砚舟身后,吉祥大步走进来重重关上铁门。 嘭一声,震得管事心脏停跳两下。 不好,是那个倔脾气女官!难道是她在学堂受到无礼对待,公报私仇抓她来泄愤的? 管事心乱如麻,惴惴不安看着他们三人,打定主意不透露一个字,否则堂长也不可能保她。 “裴大人,这是朱陈氏的供词请您过目。”宋主簿照裴砚舟的吩咐,呈上抄满律法的“供词”。 他故意没提堂长,就像是照常陈述案情,“有关慈小茜身份造假,以及其他药童的来历,她保证均已如实供述。” 古板老头的形象特别有说服力。 他点到即止,既没透露细节又像确有其事,真真假假让人难以捉摸。 吉祥都快被他唬住了,幸好裴砚舟没把这差事交给自己,不然怕是要演砸。 “好,清晰明了。”裴砚舟仔细审读“供词”,不时地看一眼面如死灰的管事,从容不迫耗尽她最后的坚持。 仅凭东拼西凑的线索无法定案,他唯有放手一试。 管事那颗心跳得越来越快,漫长的折磨却像永无休止。 她强做镇定纹丝不动,房梁顶好像吊下来一根绳子,紧紧地勒在她脖颈上。 若有人轻轻拽住绳子那头,就能剥离她的七魂六魄。 “慈念真。”那只手拽下去了,她的魂魄被悬在房梁上,像个漂泊无依的女鬼。 裴砚舟平静看着她即将崩溃的面容,森寒的语气带着惩罚意味,再次念出她的本名。 “慈念真,你自幼在慈济堂长大,十九岁那年考取孺人,翌年嫁给李员外做填房。李员外病逝前引荐你去明德学堂做了管事,至今七年有余。” 慈念真痛苦地闭上双眼,任由酸涩泪水倒灌进喉咙里。 她羞于承认自己是从慈济堂走出来的,但她终身都无法摆脱刻进骨髓的命运。 慈济堂的老刘头在裴砚舟面前对慈念真赞不绝口,夸她是最有出息的姑娘,靠自己的本事考取功名提携后辈。 事实真是如此吗? 自己曾在泥潭里挣扎,得救后非但没有伸出援手,反倒把同路人当成垫脚石。 慈念真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咬住嘴唇无声哭泣,裴砚舟没给她喘息之机,紧接着又是更狠绝的当头棒喝。 “慈念真,朱陈氏在供词里声称。学堂成立至今,收养孤女做伴读皆由你主张,是你拐带慈小茜,编造假身世蒙骗官府。” “药童之事她从未参与,都是你与钦天监唐监副暗中往来,连她也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不是这样,朱陈氏在撒谎!”慈念真的情绪崩溃成灰,“我只是受她摆布的手下,所有事都是她指使我去做的。她看不惯那些不服管教的小姐,就让我找几个街头地痞玷污她们。” “收养孤女也是她的主意,朱陈氏把她们送去钦天监做药童,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我每天都在备受煎熬啊。” “当初夫子找不到慈小茜报案失踪,也是我点头默许的,我不忍心再看到类似的悲剧发生。但没想到被朱陈氏发现了,她威胁我带夫子去销案,还给慈小茜编造个假身份……” 宋主簿下笔如飞记下供词,吉祥和裴砚舟相视一眼,都在心里松了口气。 吉祥想起被她糊弄还来气:“我看不出你对慈小茜有丝毫愧疚,要不是朱陈氏拉你顶罪,你肯向裴大人老实交代吗?” 慈念真悲愤反问:“那我能怎么办?我想保住自己的地位,只能服从堂长。” 吉祥嗤笑:“你对朱陈氏千依百顺,被她呼来喝去当做奴婢使唤,现在她把你当成替罪羊,你觉得值得吗?” “值得吗?”慈念真反问自己。 她每次听到那声鄙夷的贱民,看见她傲慢不屑的嘴脸,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狂涌出深埋已久的愤怒。 “我知道朱陈氏瞧不起我,皇后和太子妃可能都分不清我是谁。但我只会教书又没了丈夫,若是离开学堂无处可去啊。” 吉祥听她狡辩就心烦:“你这种道德败坏的帮凶,还能教出什么好学问?你有屋有田有银子,怎就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 “你以为混在贵人堆里,自己也能变成贵人?做梦你,她们瞧得起你才怪!” 字字诛心,却是钝刀子割肉般的事实。 慈念真不是看不穿,她只是一直在骗自己,以为攀权附势就能摆脱不堪的身世。 裴砚舟走出审讯室,回头冷眼看她:“你改变不了门第出身,却有机会选择自己的人生。既然你选择同流合污,那就只能自食恶果。” 对,自甘为贼不值得同情! 吉祥的心情豁然开朗,拿到慈念真的供词,朱陈氏那婆娘也跑不掉。 裴砚舟拔掉明德学堂的两颗毒瘤,接下来该轮到谁了呢? 第62章 祸及自身 明德学堂被大理寺查封的消息传遍燕安城。 坊间众说纷纭,没家没院的孤女失踪无人问津,但学堂小姐被地痞玷污的案子破了,那可是惊动全城的大事件。 谁能想到啊,幕后指使竟是心如蛇蝎的堂长。 朱陈氏空有学问是非不分,孩子们闹别扭太常见了,她却为了替女儿出气,犯下如此下作的恶行。 如今朱家门前砸满烂菜叶,她公婆夫君被人骂得灰头土脸。朱玉环每天躲在屋里哭,连大门都不敢迈出一步。 但这事不算完,得知自家闺女受辱的官宦人家,勃然大怒告上了御状。 宫里因此也不太平,德兴帝忙得焦头烂额,既要安抚激愤难平的群臣,又得应付哭诉喊冤的皇后。 最让他头疼的是朝野上下快传疯了,都称天谴之说并非空穴来风,石碑命案的凶手就是大梁储君。 一桩离奇命案或将动摇皇族根基,愁得德兴帝夜不能寐。 朝堂风云突变,太子和三皇子都派人请过裴砚舟,无一例外全吃了闭门羹。郭巍和罗志远借公务之便跑来大理寺,裴砚舟通通避而不见。 他哪有空应付各怀鬼胎的试探。 根据慈念真的供述,学堂几年来收养伴读的文书,以及朱陈氏与唐监副的往来书信,都被她存放在自己家中。 这些原本是朱陈氏交代她销毁的,她却暗藏私心保留下来,如今成为命案关键证据。 吉祥嘴上抱怨眼要瞅瞎了,但她吃饱饭就往书房钻,陪裴砚舟一起寻找逮捕唐监副的罪名。 魏平马不停蹄回来复命,他远赴岭南潍水扑了空,也算佐证供词没有白费力气。 裴砚舟又交给他个新差事:“你查一下永乐坊的常居住户,近期都有谁去衙署申请补办子女户籍。” 慈阿楠口中的慈小茜父亲说不定真有其人,无论真相如何,他认为有必要再去查证。 魏平跟在裴砚舟身边多年,深知他的行事作风,向来都不会多说废话。但这一次,他却欲言又止地望着裴砚舟,面露为难不知该从何说起。 人心隔肚皮,有话藏着掖着迟早出毛病。 吉祥呼哧打开一个箱子:“小平子,你不想查户籍,就来翻这堆文书和信件。谁也别抱怨啊,本座干的活可不比你少。” 裴砚舟听惯她发牢骚,也听得出她不是有意挤兑魏平。 “我不是不想查……”魏平顺着话头纠结开口,“我只是担心大人查到最后……” 裴砚舟替他说下去:“你怕本官查出真凶不可收场。” “大人,您不怕吗?”魏平这一路听得八九不离十,回来看过慈念真的供词心惊胆寒。 “慈小茜经唐监副之手献给太子,药童丑闻一旦暴露将震惊朝野,皇上又岂能坐视不管?如果杀死慈小茜的真凶就是……大人还能查下去吗?” 魏平都不敢说凶手可能是太子,裴砚舟摇摇头一笑置之。 “本官尚未掌握确切证据,唐监副或其他人,甚至太子都有可能是凶手。” 裴砚舟看魏平脸色都变了,放下手头文书走到他面前,“丑闻是否属实,须等唐监副到案才能认定。同样在本官结案之前,皇上为太子着想就不会回应谣传。” “你我身为执法者,搜寻查证都是为了侦破案件。倘若惧怕设想中的后果半途而废,世间将无人忌惮律法,大理寺也将沦为摆设。” 魏平这样小心翼翼,吉祥其实是看不惯的。 但也明白他是出于好心,生怕大人捅出篓子祸及自身。 裴砚舟精明能干深得圣宠,但他终究不是皇帝的亲儿子,哪能比得上太子在皇帝心里的份量。 想到这儿,吉祥也不忍数落魏平,故作轻松地打圆场。 “对呀,太子说不定也是被冤枉的。咱们大人查出真凶还他清白,皇帝还要赏赐大人呢。” 有时候没心没肺也算长处,魏平心里的焦躁稍有缓和,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 太子是皇帝悉心培养的储君,若论才华可能比不上其他皇子,但论涵养和品德,应该是皇子中最出众的。 魏平卸下心事去查户籍,吉祥反倒开始犯愁。 她一股脑地只想破案,都没想过裴砚舟面临的处境。 凶手不是太子还好说,抓住唐监副整治钦天监,皇帝总不能偏袒奸臣。 但若好死不死真是太子,那可就难办了。 皇帝护犊子压着不让查,世人责怪裴砚舟无能,慈小茜等药童死不瞑目。 在吉祥看来,不管太子有没有杀人,他祸害过药童就该死,更没资格做一国之君。 “大人……”吉祥想问凶手真是太子该怎么办,话到嘴边又改口了,“你说小平子查户籍能找到慈小茜的父亲吗?我怀疑朱陈氏也听说过什么,不然怎就给她编出个老家?” 裴砚舟将看过的信函放到旁边,侧身从木箱里又取出几封文书,翻开泛黄的纸张查阅。 “本官去慈济堂打听过慈小茜,她胆小孤僻不爱出门,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明德学堂,她能明确说出永乐坊应该不是仅凭想象。” 这么说来,可怜的姑娘本该很开心的,等着父亲接她回家团圆。 吉祥揪心地难受:“那朱陈氏还敢造假?就不怕真有家人来找她吗?” “在朱陈氏的认知里,好人家的子女不可能流落在外。”裴砚舟不用审问都能猜到她的想法,“慈小茜有没有父亲不重要,贫苦百姓闹到府衙也没人在意,最后只能认命放弃。” 吉祥也觉得,慈小茜的父亲没多大本事。 收养慈济堂的孩子并不容易,哪怕是亲爹也得补办户籍,所以等阵子才能接她回家。 要是在衙门当差或有银钱通融,也用不着这样大费周折。 好,先不去想那个无能为力的父亲。 吉祥最近有些自己的想法:“我觉得石碑藏尸的幕后黑手,和杀害慈小茜的凶手有仇。他把命案现场布置成天谴,就是想引发骚乱揭发凶手。” “那幕后黑手是怎么做到的?”裴砚舟翻看文书也不耽误跟她一起推论,“他从何处得到慈小茜的尸体,你以为唐监副有胆量背叛太子?” 吉祥仔细想了想:“就算唐监副没胆量,可他防不住偷尸贼啊!” “尸体是被偷走的……”裴砚舟心知这种推测最直接,但也最难做到,“首先,唐监副不会随意丢弃尸体留下罪证。再者凶手若是太子,普通人连他的踪迹都打探不到。” 吉祥就等他这句话:“普通人做不到,三皇子可以啊!上回在撷芳轩,三皇子声称唐监副改动过舆图,说他不许别人靠近石碑,只差没催促大人把他抓回来了。” “可见三皇子早就知道太子干的缺德事,他巴不得皇帝废掉太子立自己为储君,又怕得罪皇后被她报复便宜了别人。” “权衡之下,做个偷尸贼风险最小,一来他对太子行踪了若指掌,二来唐监副也防不住他。太子不是喜欢沽名钓誉嘛,他就以天谴之名揭发太子恶行,借大人之手助他一臂之力。” 吉祥这话有些道理,裴砚舟摇头笑道:“若真如你所言,三皇子祁渊受益最大,废掉太子确实值得他去冒险,但你还忽略了一个人。” “谁呀?”吉祥倏地反应过来,拧紧眉头,“大人说的是那个龟孙子,司南絮?” 对啊,他是太子的头号狗腿子,按理说最该防备三皇子,怎能让对手有机可乘。 裴砚舟看她气鼓鼓的模样煞是可爱,指尖不由自主覆上她眉心,温柔抚平她烦恼的小褶子。 “吉祥,本官答应你,无论凶手是谁都不会放过他,还给那些姑娘迟来的公道。” 裴砚舟叫惯她小祥子,突然变得正经起来,反而叫她有些不自在。 想到魏平都替他担忧来着,吉祥凝视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心里忽觉不是滋味。 “我说过咱俩携手横扫官场,帮你实现成为百官之首的愿望。可再大的官都大不过皇帝,裴砚舟,你真的想清楚了?不后悔吗?” 裴砚舟也望着她波光潋滟的水眸,她眼底像被春风拂过绽开惊艳天地的芳霏。 四目相对,吉祥被他看得有些迷糊。 彼此眼中像有两条看不见的红线,往中间延伸出来系在一处,不断拉近两人的距离。 她闻到他唇齿间的茶香,耳边依稀响起他喃喃自语。 “贤臣应效忠明主,不侍昏君……” 吉祥心尖猛颤,还没来得及叫声厉害,小手比脑子快一步捂住他的嘴。 “可不敢叫旁人听去,你、你怎么胆子比我还大?”怎么办,这样桀骜不驯的裴砚舟,叫她有点心动哎。 吉祥急得桃腮泛红,双眼亮晶晶像月夜繁星。裴砚舟看她为自己惊慌的样子,眼底不禁浮上满足笑意。 他修长如竹的手指轻轻按住她手背,压在自己唇上辗转亲吻她手心。 “啊,痒……”吉祥看他深情望着自己,亲得还挺投入,脸颊唰地红透了。 这家伙,闲来无事亲两下就算了,这还在讨论案情呢,他怎么越来越不正经。 他温热的气息烫到她手背,像条游动的小蛇沿着手背钻进她心里,噼啪燃起几簇火花。 吉祥抿了抿嘴唇,顿觉口干舌燥,心跳快得要破膛而出。 也罢,又不是没亲过,何必委屈自己。 她睫羽轻颤闭上眼睛,屏息凝神凑近他脸庞,微微撅起的红唇亲在自己手背上。 隔着她柔软手心,裴砚舟感觉她在亲吻自己,纷乱的心跳骤然加快,全身血液都往头顶涌去。 他气息稍显急促,握住她小手攥进掌心,唇与唇之间没有了遮挡,像烛蜡融化即将融为一体。 吉祥等了半天不见他亲上来,纳闷地睁开一只眼睛偷看,却见他垂眸注视桌上的信函。 “怎么了?”爱亲不亲,晾着本座算哪回事啊。 裴砚舟神色凛然推开她,拿起那纸公函激动道:“找到了!朱陈氏曾邀请唐震前往明德学堂教授天象,全程由两名伴读记录在册,她们随后不久相继失踪。” “与此同时唐震给朱陈氏写过信,信中提到将这两名伴读送去钦天监修炼,证据前后对应完整无缺,唐震他这次跑不掉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吉祥羞窘合上微张的红唇,咬牙掐灭心里一触即燃的火花。 她和裴砚舟赶去钦天监,负责监视唐震的侍卫们寸步不离,确保嫌犯插翅难逃。 紫薇殿上空有群乌鸦来回盘旋,天边那片火烧云红得像血海。 裴砚舟亲自出面捉拿嫌犯,钦天监的吏员都不敢阻拦。有人硬着头皮跑前面带路,有人慌忙溜去禀报司南絮。 唐震每过午时在房中修炼,雷打不动从无间歇。 带路的小吏敲几下门没人应,目光忐忑地看向裴砚舟。裴无常亲自来提审唐监副,该不会闯什么大祸了? “唐监副,大理寺裴廷尉有话要问您,不知您现在可否方便?” 吉祥怒目横扫,拎着小吏衣领扔出去:“大理寺查案管他方不方便,你这是通风报信提醒他赶紧逃吗?” “不是不是……”小吏吓得慌忙摆手,吉祥抬脚踹开房门,没收住劲踹断了室内门闩。 呦,唐震把房门从里面反锁了? 吉祥怕他耍花招,刚冲进去想看个究竟,脸色煞白被血腥气呛出来:“血,都是血。” “小心,你在外面等着。”裴砚舟一把托住她腰身将她扶稳,眸光深沉步入房中。 唐震面朝门外仰靠在香案上,灰白眼珠直瞪着头顶房梁,嘴巴张大到能塞进拳头。他身上像被泼了几盆血水,口鼻以下全是鲜血淋漓。 “大人,您看他的舌头……”有个眼尖的侍卫指着唐震那张嘴。 裴砚舟从死者眼睛瞪着的房梁收回视线,走近几步看他张大的血口,心下骇然。 唐震的舌头被人连根割下又塞回口中,切口狰狞错乱,不像训练有素的杀手,更像是与他有仇泄恨为之。 裴砚舟立刻吩咐侍卫封锁现场,察看四周紧锁的窗户。他记得吉祥踹开房门的时候,门闩也是从室内反锁的。 门窗紧闭别无退路,那么,凶手杀了唐震如何逃脱? 第63章 视死如归 命案现场被封锁后,吉祥从袖中取出事先准备的头巾,扯出两头系在脑后包住口鼻,像个蒙面大汉回到裴砚舟身边。 她不敢直视死者,看到四周摆设完好不免诧异:“室内没有打斗的痕迹,案发时门窗都是密闭的,难道唐震真是畏罪自尽?可我听说他还被人割了舌头……” 想象那副惨烈的死状,她又要昏厥了。 香炉里那盘降真香尚未燃尽,淡雅幽馨被血腥气冲散几不可闻。 裴砚舟走过来握住她小手,吉祥放心地缓过气,听他在耳边描述案发经过。 “死者仰靠在香案上眼球突起,口鼻肿胀,像是被凶手勒死。但他的死因未必就是窒息,更像是被割舌失血过多而亡。” 他牵着她的手走向死者右手边的茶桌。 “桌上摆放两盏斟满的祁门红茶,唐震死前应该见过一位来访者。他们平时也算有些交情,但当时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连对坐饮茶的客套功夫都顾不上。” “由此可见凶手与死者相熟,且在出乎意料的状况下袭击唐震,割下他的舌头泄恨,让他在剧痛的清醒中等待死亡。” 吉祥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发麻了:“凶手该不会就是司南絮?两人互相看不顺眼,但作为司南絮的下属,唐震不服气也得做足面子。”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却被裴砚舟一语否决:“司南絮要杀唐震,需要在钦天监动手吗?” 吉祥被说服了:“对啊,就算司南絮非杀他不可,也有一百种法子毁尸灭迹。他把钦天监祸害成命案现场,生怕大人怀疑不到自己头上?” “不过大人说唐震生前见过访客,门房那边应该有记录,谁来见过他谁就是凶手喽?” “本官问过门房,最近几日没人拜访唐监副,唐震一直在房中辟谷修炼,因此没人发现他死去多时。” “呃,这也太奇怪了。”吉祥单手托着下巴审视周遭,“难道凶手有上天入地的本事?还是他会隐身术凭空消失了?” 裴砚舟扬手指了指头顶房梁,吉祥抬头看到天窗透出霞光,心头微震:“莫非,凶手是从天窗逃出去的?” 裴砚舟带她走近天窗看清楚些:“唐震临死前瞪着房梁的方向,从他的位置看去正是天窗。不过你也看到了,那窗口仅有半尺高,连孩童都爬不过去。” “大人,我爬上去看看。”吉祥不想放过这个关键线索,没等裴砚舟叫人给她搬梯子,抱着屋里柱子爬上房梁,身轻如燕攀上了天窗。 那扇天窗约莫巴掌大,她伸出一条胳膊都动不了,别说是个孩童,连只肥猫都钻不过去。 她打消了凶手从这里逃脱的念头,看到窗台上有两道细微划痕,像两条线擦破木窗留下的。 可普通棉线经不起摩擦,如此细小的痕迹也不像麻绳。 会是什么线呢?她爬下去问问大人。 吉祥收回手触到一片滑腻,搓了搓手指感觉像油,凑到鼻尖闻了闻。 嚯,是桐油味。 “大人,我知道凶手是谁了,啊……”她太激动脚底踩滑,像只断翅的鸟儿直坠下去。 完蛋,这下怕是要摔成肉饼。 吉祥慌忙闭上眼睛,耳边疾风划过,嘭一声,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她跌进了那具温暖的怀抱。 她心有余悸地睁开眼睛,看到裴砚舟精致的下颌,长吁口气搂住他脖子:“吓死我了,还好有大人接住我。” 裴砚舟听她撒娇的语气,目光变得温柔缱绻。 他轻轻将她放下来,不料身子一动弹,双臂快要脱臼的疼痛让他皱紧眉头,转瞬又装成没事人,面不改色替她扯了扯衣角。 “小祥子,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吉祥想到要紧事,没留意裴砚舟脸上一闪即逝的痛楚,将她发现的异样告诉了他。 “大人,那会是什么线呢?又细又韧都能划破木窗。” 裴砚舟眸光微动:“是渔线!” “渔线有何用处?喏,还有这个……”吉祥伸出手指头戳向他鼻尖,“大人,你闻到桐油味了吗?就是上回我们去撷芳轩赴约,三皇子屋里的那股味道。” 裴砚舟俯身闻了闻,气味很轻,但确是桐油。 “所以,你以此推断凶手是三皇子祁渊?但话说回来,他如何从密闭的房间逃脱呢?” 吉祥一时想不出来,咬着嘴唇琢磨那些门窗:“兴许他会变戏法,把自己变成鸟儿飞出去。” 裴砚舟脑子里灵光乍现,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这时,门外传来暴躁争执声,原是司南絮要擅闯命案现场,被大理寺侍卫拦下来了。 司南絮在门外训斥侍卫:“放肆!钦天监出了命案,尔等竟敢阻拦本官篡改真相包庇凶手?” 这罪名扣下来谁能扛得住? 侍卫们心有畏惧,又不敢违背大人吩咐,双方互不退让陷入僵局。 “小祥子,你留在这里。”裴砚舟按住她肩膀转过身,以免她看到尸体晕血,“别怕,本官很快回来。” 吉祥盯着眼前那排书架,点头道:“大人您赶紧把他打发走,我不想看见那龟孙子。” 裴砚舟大手揉了揉她头顶绒发,快步走出去关上房门,以维护现场为名不许司南絮靠近。 司南絮感觉到吉祥的气息,知道她在里面不想见自己,不无揶揄地瞥了眼裴砚舟。 “裴廷尉,借一步说话。” 裴砚舟叮嘱侍卫守在门外,随司南絮走到清静的廊檐下,远望火烧云笼罩的绵延群山。 晚霞如血映入眼底,像滚沸的岩浆烧灼神魂,彼此心间激荡着汹涌湍流。 自宫门决裂那天起,他们很久没有单独会面。 司南絮眺望山巅讥笑道:“唐震他贪心不足死有余辜!太子幼年体弱,皇后病急乱投医,以为唐震炼几副丹药就能除去病根,便放心把太子交给他来调养。” “可那混账东西懂什么天理道法,他为了邀功把我比下去,献上药童将太子引入歧途。” 裴砚舟似有所料不为所动:“你承认药童失踪与太子有关,是想跟唐震划清界限?” 司南絮目露嘲讽看着死对头:“你以为太子不慎犯错,皇上就将废掉他的储君之位?裴廷尉,你还是太年轻啊!唐震已死,就此结案是你最后的机会,再查下去你担不起后果!” 他老成的语气与之前大不相同,裴砚舟心觉怪异,但又想到他应该是太子派来的说客。 “本官无意过问储君之争,然人命关天,秉公执法方能无愧于心。” 裴砚舟没理会他的威胁,司南絮料到他是块硬骨头,恼恨狞笑:“你以为我是担心太子吗?我是怕你没死在我手上!” 窗外的宿世情敌针锋相对,吉祥与尸体共处一室,后背像被数以万计的蚂蚁啃噬,连皮带骨都痒得发疼。 她只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盯着书架上晦涩拗口的经书,实在没兴趣拿下来看一眼,却被书架后面那堵墙吸引了视线。 墙壁上有道裂缝,边缘齐整,不像房屋老化的裂痕,像她在永安侯府见过的密室。 除了献给太子的药童,唐震那老头还能有什么秘密! 吉祥心脏忽地狂跳,等不及裴砚舟回来,一咬牙推开了眼前的书架。 她记得裴砚舟说过,密室周围的装饰物多为机关。她在周围敲敲打打,最后摸到高案上的花瓶,双手无意中一拧,那条密道嗡隆作响朝她打开。 吉祥探身往里面看去,黑布隆冬透着暗红幽光,仿佛暗藏无数鬼魅。 难不成,凶手躲到这里来了?他利用密室藏身,伪造一个密闭的命案现场! “谁在里面?快给本座滚出来,少在那儿装神弄鬼啊!”吉祥想到无辜送命的慈小茜,怒气上涨丝毫不带怕的。 她闯进密室连个鬼影子都没找到,在四周高悬的八卦图中来回穿梭,看到明黄帷幔虚掩的龙床,雕漆螺钿床板在阴影里莹莹泛光。 吉祥从没见过这般奢华的床榻,惊叹抚摸周围雕刻的游龙床柱,越看越来气。 龙纹雕饰非皇族子嗣不得擅用。 明黄象征皇权至高无上,除了皇上和太子的衣饰,其他皇子都不敢僭越礼制。 “这里就是太子杀害慈小茜的现场!”吉祥气得想砸碎整张龙床,但她现在更想见到裴砚舟。 吉祥冲出密室,被窗外霞光刺了下眼睛,扭头看到紫竹枝杈上挂着玉质扳指。 皇家贵族子弟都有佩戴扳指的习惯,裴砚舟手上也有枚青玉扳指,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那是谁的扳指?太子还是三皇子? 扳指卡在竹枝之间,普通人眼力不济很难发现,但在吉祥看来特别显眼。 她唯恐落到别人手里,推开窗户跳到屋后那片紫竹林,扬手把扳指够下来。 吉祥攥进手心看了眼,上好的釉玉质地,雕刻着五瓣花图案。虽不清楚是谁丢下的,但要是没淋过雨,应该能保留下指纹。 她将那枚扳指揣进怀中,想爬回去又见竹梢有只鸟儿扑棱着翅膀不停绕圈。 它就像迷了路在原地打转,也不会叫唤。鸟儿飞进霞光那一刹,吉祥看见它居然没有眼睛,原来是个死物。 死掉的鸟儿怎么会飞呢? 她觉得有古怪,拿出别在腰间的弹弓将它打下来,歪斜地吊挂在竹梢上。 吉祥跑过去捡起那只鸟,发现它是木头雕出来的,两只爪子分别系着磨断的渔线。 有一根线头垂落下来,她顺着没扯断的那一根渔线,找到天窗附近的那棵紫竹。 未断的鱼线被竹枝缠住了,拴住那只木鸟才没飞走。 吉祥跳起来拽断渔线,她怕手上桐油染花凶手可能留下的指纹,拎起那根线提着木鸟。 她沿着紫竹林往回走,没走几步被一道红影拦下来,要不是闻到熟悉的芍药香,只怕挥出拳头招呼上去了。 “吉祥,是我。”许婉柔没工夫解释,拉着她往外跑,“你快离开这里,千万别让司南絮看见你。” 吉祥也不想看见他:“柔儿姑娘,裴砚舟还在命案现场,我得等他一起走。” “我去跟他说一声,你先回大理寺。”许婉柔将她送出紫竹林,指着停在路边的那辆马车, “你别担心,我保证把裴砚舟毫发无损地送回去。” 吉祥眼看许婉柔神色焦急,像有难言之隐。 如今证据都在自己身上,若被司南絮发现她打开了密室,跑来抓她的确很麻烦。 “好,裴砚舟就拜托你了。”吉祥也不拖沓,跳上马车飞快离去。 许婉柔目送她在夕阳下远去,眼里的焦虑逐渐褪散,她蓦然回头冷扫紫薇殿,眼底是视死如归的决然。 司南絮感觉不到吉祥的气息,推开阻拦他的侍卫闯进房中,无视尸体冲进敞开的密室。 裴砚舟追来看到那张龙床,惊愕之余顿时了然。 慈小茜就是命丧于此,但吉祥在哪儿,难道她发现了太子反被挟持? 裴砚舟和司南絮想的不是一回事,但他们担心的都是同一个人。 “吉祥……”裴砚舟用力扯下悬在头顶的八卦图,在暗影中寻找心上人的身影。 司南絮阴冷地斜睨他,蓦地狠掐住他喉咙,将他按倒在龙床上。 “裴砚舟,我早该认出你斩断孽缘,吉祥就不会与你重逢。” 裴砚舟身上有玉髓护体,虽说比以往健朗许多,但论武力远不是司南絮的对手。 他奋力抵挡,怒目相向:“司南絮,即使我死了,你也休想动她分毫!” “是么?”司南絮不以为然地冷笑,“你以为等你死后,她的玉髓会认主离去?但在那之前我将玉髓占为己有,吉祥她只能乖乖任我摆布。” 裴砚舟闻言发狂般反抗起来,司南絮眼神阴鸷地看他挣扎,指尖暴涨出锋利光刃刺进他咽喉。 “裴砚舟,你也配跟我争女人?初月生生世世都将属于我!” 裴砚舟意识迷离间听到初月的名字,沉睡在心底的玉髓倏然震动散发出朦胧赤芒,随着光刃刺入身体愈发炽艳。 “初月,是你在护着他?”司南絮惊觉裴砚舟并未受伤,心底那把妒火烧得炙烈,恨不能把情敌焚为灰烬。 他疏忽了背后袭来的许婉柔,压制裴砚舟的右手臂被她掰断,随后又被她踢飞出去。 “裴砚舟,快走!”许婉柔看他陷入昏迷,指尖往他眉心注入灵力将人唤醒,“我送吉祥回大理寺了,你去找她。” 裴砚舟看到司南絮从许婉柔身后爬起来,左手托起垂晃在袖中的右手臂,嘎巴一声,面无表情将错位的骨头推回原位。 他不忍抛下许婉柔,只见她嫣然浅笑,眼底隐约有泪光闪烁。 “傻书生,照顾好吉祥,不枉我救你这一回。” 许婉柔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沉下脸将裴砚舟推出密室,果断拧动机关闭合通道。 “许婉柔,你找死!”司南絮周身散发出幽冥鬼火,那双桃花眸里蓄满浓到滴墨的乌血,脸色苍白近乎透明,爬满密密麻麻的魔咒。 许婉柔一步步往后退,唇边那抹笑意掩饰不住眼底的恐慌:“以魔入道?司南絮,你为了得到初月真是不择手段!” “闭嘴,不许你提她!”司南絮将她逼至角落,一手光刃刺进她眉心,另一手要从她胸口活剜玉髓。 许婉柔抵抗不及遭受蚀骨折磨,她浑身颤抖地咬住红唇,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翘起唇边朝他妩媚娇笑:“陛下若想与初月长相厮守,皇后之位非我莫属。” 她忍住眉心的刺痛,燃烧玉髓迸射出月白光影笼住司南絮,模糊他的视线,迷乱他的心智。 璞灵之美摄人心魄,司南絮凝望她酷似初月的娇颜,陶醉于前世未圆的那场美梦。 他指尖光刃锋芒渐弱,眼底的乌血悄然散尽,心有怜惜轻抚她脸庞,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朕至今未立后,正是等你回心转意。” 许婉柔雪玉纤臂揽上他肩头,勾唇苦笑。 再往前一步死无葬身之地,但若后退,她和自己想保护的人都将殒命。 她柔若无骨依偎在司南絮怀里,甜腻的嗓子像浸在桂花酿里:“陛下啊,初月绝不与她人共侍一夫,从今往后,陛下只能独属我一人。” 司南絮狂喜到神魂震颤,抱起她走向那张龙床,眼神交汇间情意痴缠。 “初月,你知道朕等这一天等多久了吗?” 帷幔飘荡起伏,许婉柔笑靥柔媚承受他落下的那个吻,眼角涩红滑落清泪。 第64章 呼之欲出 唐震的尸体经查验,死因确认是失血过多。 老王头验尸多年,都没见过这么血腥的杀人手法,更没料到渔线竟是作案凶器。 “大人,死者致命伤是颈部长约三寸的横切口。”老王头将渔线分别缠绕在双手拇指,抻直了拽几下锐利如刃,他站在尸体头顶处,比划勒住尸体颈部的行凶手法。 虽说尸体已被处理过血迹,但那道皮开肉绽的伤口实在骇人。 还好吉祥没吃饭,胃里不算太难受,脑子也能保持清醒。 “原来渔线绷直了这么锋利,老王头没什么力气,手指头都快勒破皮了。凶手激怒杀人使出蛮力,他自己也会受伤的啊。” 裴砚舟认同吉祥的推测:“即使凶手事先做好防护避免受伤,手上多少也会留下勒痕。” “还有啊,大人你看死者的喉咙。”吉祥指着死者颈部参差不齐的致命伤,“切口走向是从上至下,和老王头比划的方向截然相反。” 裴砚舟想象唐震遇袭的情景:“那是因为凶手比唐震个子矮一些,他从唐震身后发动袭击,施力方向应是从上至下。凶手个头若是高于唐震,就会像王仵作从下至上勒住死者颈部。” 吉祥有些失望:“这么说来,凶手不一定是三皇子,我看他比唐震高出一个头呢。” 她好容易锁定的嫌犯,居然对不上号。 唐震本身就是个干瘪小老头,凶手还能比他个子矮呀? 吉祥暂时想不通行凶疑点,她最后的指望还是那只木鸟。对了,裴砚舟说叫木鸢,也是公输子发明的一项绝活。 听说祖师爷亲手打造的木鸢,神奇到可以上天飞行三千里。但后人技法不足,勉强用绳子作为牵引,也能飞上一天一夜。 “大人,你还没告诉我,凶手是怎么利用木鸢作案的呢?”吉祥走到桌前,搬张凳子给他坐下来。 裴砚舟拿羊毛刷蘸满墨粉,均匀涂抹在木鸢首尾。吉祥取出涂过糨糊的宣纸,准备拓下可能发现的指纹。 裴砚舟解开木鸢双爪系上的渔线,为她描述作案经过:“先说结论,凶手是自己开门走出去的。” “他先将木鸢留在室内,其中一根渔线卡住门闩,另一根从天窗抛出去。凶手从室外操纵木鸢将门闩上,切断这根渔线之后,随后到天窗外面牵引木鸢飞出去。” 裴砚舟拎起木鸢爪下不同长短的渔线,挑出较短的那根线,“这一根是凶手从门闩拽出去的,另一根长线是被你切断的。木鸢被缠在竹枝上取不下来,凶手急于脱身只能作罢。” “人算不如天算啊。”吉祥发完感慨,看到涂满墨粉的木鸢左翅上显现出模糊印记。 “大人,有指纹!”她兴奋地尖叫一声,怕自己浪费这个宝贵的机会,手指颤抖着将宣纸递给裴砚舟,“你来。” 裴砚舟不负她期望,完整地拓下了那枚指纹:“小祥子,这是你发现的证据,交给你保管。” 吉祥珍重地捧在手心上,看着那一圈圈崎岖环纹,别提多有成就感了。 这是她靠自己找到的证据,她总算像个名副其实的封诊术传人了! 吉祥满腔热血取出扳指置于桌上:“这枚扳指上面的指纹,若与木鸢的指纹对应一致,扳指主人就是凶手无疑了。” 裴砚舟用镊子夹起扳指分辨质地和花纹。 “此乃稀有的昆仑釉玉,历来是皇亲国戚享用的珍品。扳指上雕刻的五瓣花象征福禄寿,俗称雁来红,通常作为生辰贺礼的喜庆纹饰。” “照大人这么说,扳指若是凶手留下的,他应该是个出身皇家的矮子。” 吉祥脑海中描绘出穿金戴玉的瘦弱凶手,有点像太子,但又不像。 太子也比唐震长得高,呵,管他呢。 吉祥如法炮制拿羊毛刷蘸满墨粉,在裴砚舟的协助下,她从扳指拓下半枚指纹。 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她丧气地发现另一半指纹不见了,这半边无论从哪个部位对比,都和木鸢的指纹对应不上。 凶手是合伙作案?还是她推测有误? 吉祥不服输,回到屋里反复描摹。 她把自己的指纹全拓下来,就连衙署那帮吏员都没放过,逼着自己多学多练,增长鉴别指纹的本事。 吉祥用功到废寝忘食的地步,裴砚舟怕她饿着,也替她担忧姐妹。 司南絮曾是许婉柔的手下败将,许姑娘应该不会受伤,但她另有一层花魁身份,难保司南絮借机刁难她。 裴砚舟派人去撷芳轩打探过,许婉柔照常迎客,司南絮也没来骚扰,看起来相安无事。 许婉柔周旋于达官显宦之间,从来没被人占过便宜,又怎会自己上赶着吃亏。 璞灵交付玉髓与凡人命脉相连,反之亦能吸附灵力化解对方修为。 司南絮修炼玄冥道法功力突飞猛进,与过去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他可以轻而易举杀了许婉柔,也能使吉祥和裴砚舟的悲剧再度重演。 一夜过后,形势逆转。 许婉柔卸下了心头重担,春风拂面越发美艳动人,她难得给乔睿行好脸色,乐得贪官大手一挥请全场宾客彻夜畅饮。 这个憨货,他要是知道自己贪来的银子都流进了三皇子腰包,怕是要气疯。 “乔中丞好气魄,奴家就喜欢您这样豪爽的男人……”哐啷,有人破门而入,许婉柔那双玉手还没沾到乔睿行,就被那人攥住手腕拖了出去。 乔睿行拍桌怒斥:“岂有此理,谁敢从本官怀里横刀夺爱……” “咦,那不是司监正吗?敢情他跟柔儿姑娘有一腿呀。” 乔睿行恼恨怒视多嘴的家伙,他又不是没长眼,还能认不出司南絮那小子。 假正经开了窍,抢女人抢到他头上来了。 司南絮将许婉柔拽进一间空厢房,把她狠狠甩到床榻上。 许婉柔稳住凌乱的气息,妖娆抬眸嘲笑道:“讨厌,笨手笨脚的,你急什么嘛。” 司南絮周身散发出肃杀之气,恨不能将她亲手凌迟:“许婉柔,你这个无耻贱人!冒充初月欺骗我的感情,借床笫之事窃取我……” 司南絮暴戾的眼神如视仇敌,那句话却叫他难以启齿。 许婉柔悠然起身,身姿婀娜地走到他面前,细白指尖搭上他肩头轻声娇笑:“怎么,说不出口啊?你两辈子的元阳都被我炼化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 司南絮掌风疾如闪电,许婉柔似有灵通轻盈躲开,脸上的笑容随之消散,眼底寒意入骨。 “司南絮,你这辈子都伤不了我,但我若死了,你必不得善终!记住了,你敢动吉祥或裴砚舟一根头发,我就要你的命!” 司南絮颓丧地低下头,久久注视着落空的掌心:“果然如此,你自损玉髓与我命脉相连。除非你我自相残杀,终生无解。” 他前世未圆的美梦,今生也无缘再续。 “贱人,你以为这样就能拆散我和初月?”司南絮恨红了眼,一手扼住许婉柔喉咙将她抵在窗台,“你已经没有灵力护体,只要我松开手,你就将摔得粉身碎骨。” 夜幕下她娇靥玉润莹白,夜风裹挟着她如水青丝,像蜿蜒水藻缠住他手背,欲将他也拽进地狱共赴黄泉。 许婉柔笑得有恃无恐:“司南絮,你最好说到做到,从此这世间少了一对祸害,皆大欢喜。” 她迫不及待的喜悦渗入他心底,两人之间甚至有了共感。 司南絮不怀疑她想以死解脱,但他不甘心啊!就算注定将失去初月,他也无法看着她与裴砚舟出双入对。 “许婉柔,你逃不掉了,我会让你生不如死!”司南絮抛下这句话扬长而去,许婉柔捂住喉咙轻咳两声,咳到眼里泛出泪花。 她想到初月曾被囚于金丝笼中,摇首轻笑:“至少这一世,有我替初月受过。” 吉祥对比指纹没进展,魏平排查户籍已有了新发现。 永乐坊长柳巷有户余姓人家,半个月前为失散的女儿补办户籍。但户主声称女儿在岭北老家,没有指名收养慈济堂孤女。 “大人,属下也去慈济堂问过,慈小茜的父亲没来找过她,这可能又是一起谣传。” 裴砚舟接过衙署文书看了眼,文中只字未提慈济堂,但他认得这位户主。 “余枢,崇天书院堂长。”裴砚舟额角惶然狂跳,又想起被他刻意忽视的细枝末节。 魏平看他脸色有变,纳闷道:“余堂长好像还没成家,哪来失散多年的女儿啊?” 裴砚舟疲惫地合上眼,查案多年,他从未有过想逃避的念头,此刻却感到难以名状的挫败与无力。 许久,他攥紧那份文书哑声轻叹:“魏平,叫小祥子过来,随本官去一趟余家。” 裴砚舟在长柳巷下了马车,步履沉重走向那间瓦屋小院。 魏平察觉到大人有心事,候在巷口没跟进去,不停给吉祥使眼色催促她陪着大人。 吉祥不耐撇嘴:“真拿你们没办法,离了本座都查不下去案子,非要我放下手头差事……” 她还没发完牢骚,眼瞅裴砚舟在院外停下来,手足无措似乎有些紧张。 嘿,猫不抓耗子了,难得一见。 吉祥还不清楚那户人家是谁,看到院门从里面打开,有位女夫子笑容和善走出来。 她身边那位斯文老先生不是旁人,正是崇天书院的堂长,裴砚舟的启蒙恩师。 “堂长,多谢您捐出的这箱书籍,都是我找遍燕安城没找到的圣人传记。您也知道的,最近学生们无心读书,应该谨记圣人艰苦求学的教诲。” 余枢客气笑道:“名门小姐大多娇惯,有所感悟就好,倒也不必提倡艰苦。” 女夫子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余枢送她到门外,拱手告辞。 裴砚舟站在对面沉思片刻,等余枢转身走进院子,快步上前叫声“堂长”。 余枢看到他喜出望外:“是承谦啊,你从这儿路过还是专程来看我的?” “学生来永安坊办些差事,叨扰堂长还请您莫见怪。” “瞧你说的,家里就我一个人闲着无聊,要不是明德学堂的夫子有事相托,我都懒得回来。” 余枢认出吉祥朝她招手,“姑娘快进屋坐会儿,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吉祥搭眼看到他手背上那道血痕,伤口尖锐像渔线划伤的,不会,他就是杀害唐震的凶手? “哦,不坐了,我们大人回去还有要紧事呢。”她站在余枢跟前比身高,好像比唐震矮一些。 裴砚舟笑着岔开话题:“年关将至,堂长可要回老家过年吗,学生记得堂长不是燕安人?” 余枢感叹道:“我老家是岭北蒲州的,家里都没人了,回去也就是上个坟,还不如留在书院陪山长守岁。” 裴砚舟如鲠在喉,扬手示意吉祥先走:“这些年多亏堂长照顾山长,对了,最近学生结识一位杏林高手,改日请他去书院为山长医治眼疾可好?” “好啊,承谦你真是有心了。”余枢感激地连声道谢,送他走出巷子,“不过我刚给山长抓了半个月的药,不急一时,等服完药看看疗效再说。” 裴砚舟恭敬有礼送别堂长,走到魏平身边沉声吩咐:“查封余枢捐给学堂的那箱书籍,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这话什么意思,余堂长杀害唐震的证据就在书里? 第65章 悬颈之剑 那箱书籍说是圣人传记也没作假。 不过其中夹杂着一本公输子秘法,扉页上还写着唐震的名字。 裴砚舟神情凝重翻到打造木鸢那几页,图文并茂跃然纸上:“公输子秘法从不外传,只有拜在他门下的传人有幸研习。” “这本秘法落在余枢手里,是他管唐震借阅的吗?所以他就是唐震死前以茶相待的访客!” 吉祥理清前头后续,“余枢不仅学会绑无穷结,还亲手打造出一只木鸢。他用公输子的技法伪造密室,杀死了公输子的传人!” 好厉害的学问人,沦为凶手太可惜了。 吉祥还想替他找补:“慈阿楠说慈小茜的父亲是燕安人,可我记得余枢说他老家在岭北,该不会哪里搞错了?” 裴砚舟嗓子里像下过连夜雨,声音潮闷压抑:“余堂长原籍在岭北蒲州,山长惜才帮他置屋定居京城,说他是燕安人也没错。” “山长真是个好人。”吉祥看他心情低落,自顾自说下去,“难怪谋划天谴的人这么有学问,如此说来,就是他偷走了慈小茜的尸体,将她打扮成太子妃咒杀太子……” 吉祥停顿了下,心里酸酸胀胀的不舒坦,“可他这么做,也是为了替他女儿申冤啊。” 她回来听魏平说了,慈小茜那位住在永安坊的父亲,若无意外就是余枢。 虽然不晓得他没成家哪来的女儿,找到慈小茜又为何不敢声张。但他梦想着把女儿接回家团圆,满怀期待地数着日子,却等来了女儿遇害的噩耗。 说句私心话,吉祥可以理解余枢。 失散多年的女儿被当成药童糟践,他明知太子是罪魁祸首,恨到呕血却无能为力。 明德学堂的蠹虫被抓,余枢眼看裴砚舟就快查到自己,急于杀掉唐震这个帮凶,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大人,余堂长是你的启蒙恩师,我知道你心里很为难,我、我就当没见过那只木鸢!” 吉祥身为大理寺吏员,销毁证据着实不该,她还妄想把裴砚舟拉下水,更是罪加一等。 但她觉得唐震本就该死,余枢替天行道为恶人偿命才是冤枉。 “反正你也抓不了太子,唐震死就死,大人放过余枢就当扯平了!” 吉祥愤然起身,一巴掌合上那本秘法等着挨训,等了半天也没听见裴砚舟开口。 她尴尬坐回去看他攒眉沉思,向来平静的眼底暗潮翻涌。他感觉到她的注视垂眸回避,乌密眼睫在高挺鼻峰处投下扇形阴翳。 小狮子纯粹是打抱不平,却让他想到了司南絮那句“你担不起后果”。 原以为太子是那把悬颈之剑,此刻方知何为锥心之刺。 “小祥子,我想单独待会儿,你回去歇着。”裴砚舟单手扶额,目光低垂掠过那纸户籍,紧抿双唇不再言语。 “好好,大人想吃宵夜就叫我啊。”完犊子了,他心里那扇门又被自己锁上了,脸若寒霜摆出生人勿近的架势。 吉祥识相地离开书房,仰望夜空长叹一声。 唉,她找谁说理去?费尽力气找到的证据看着都糟心,更别提立功了。 吉祥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来叫她,无所事事,又趴在堆满墨粉的桌上研究指纹。 她不小心撞翻手边的笔筒,捡起一支有些年头的狼毫笔,想起这是山长派人捎给她的。 吉祥感叹:“山长大人够义气,我跟他老人家提过一嘴,他还真给我送来了。” 卤肉店掌柜想找大儒用过的毛笔,保佑他儿子考取功名。她跟人家夸过海口的,裴砚舟不信这套,她上回去书院拜托山长方才成事。 就当图个吉利,也有个盼头不是。 吉祥随手将狼毫笔放在桌上,不留神沾到了墨粉,她拿起毛刷轻轻拂去,意外发现一个眼熟的指纹。 “这是……”她不可思议地瞪圆眼睛,“山长的指纹怎么和木鸢的指纹一模一样?” 倘若余枢是杀死唐震的凶手,留在木鸢左翅的指纹也应该是他的。 吉祥有些糊涂了,难道是余枢帮山长整理毛笔留下的指纹? 她手法利落地拓下毛笔的指纹,打算拿去给裴砚舟定夺,刚走出篱笆小院就被老王头撞上了,两人捂着额头哎哟叫唤。 老王头揉了揉额头朝她摆手:“我赶着去见大人,回来给你加鸡腿赔罪。” 吉祥没工夫惦记鸡腿:“我也要去见大人,一起走。” 彻夜未眠,裴砚舟脸色又苍白几分。 他看到那张疑似山长的指纹,没有流露出惊讶神色,平淡地扫了一眼也没说话。 裴砚舟转而询问老王头:“你方才说,慈小茜身上的尸斑有异常?” “是啊,大人,通常死者遇害十个时辰后,血液凝固尸斑也就定型了。但我发现慈小茜颈侧又冒出一块尸斑,这也太反常了。” 好,这事儿好像比指纹更紧迫。 吉祥随裴砚舟赶去殓房,看到慈小茜颈侧浮现出花纹尸斑。 “大人,这花纹好熟悉呀。”吉祥靠近尸体认出是五瓣花,她赶忙从荷包里取出那枚扳指,对照尸斑,严丝合缝。 裴砚舟隔空做个掐住死者颈部的手势:“凶手施力时,扳指恰好会抵住死者颈侧位置,在尸体上留下淤痕。” 吉祥如释重负:“慈小茜被害的证据总算完整了,扳指的主人就是凶手。” 那个人,会是太子吗? 她昨晚一气之下说了大实话,裴砚舟焦虑得整宿没合眼,这会儿她可不敢说了。 吉祥岔开话头:“真是稀奇,慈小茜的尸体停放超过十个时辰,怎么还会出现其他尸斑?” 老王头冷静下来,想起曾经看过的仵作案例:“有时尸体沉入冰冷的水底,形成尸斑就不止十个时辰。” 裴砚舟补充道:“或者尸体被存放于冰窖,也会出现这种状况。” 老王头连连点头:“慈小茜的尸体没有在水底浸泡的痕迹,那就是被放进冰窖了。” “文溯阁附近有冰窖吗?”吉祥想不出对方是怎么办到的,“如果没有,余枢事先要从冰窖把尸体运至书院,这一路上风险太大了。” 裴砚舟神色阴沉:“小祥子,你还记得三皇子祁渊受山长所托,为书院营造的那座地窖吗?” 吉祥想了想:“不错,是有这回事,大人是说地窖就是存放尸体的地方?” 余枢利用地窖存放尸体,凭他堂长的身份在书院来去自如。 确实,除了他没人能做到。 吉祥上回来崇天书院,在山上打果子玩得不亦乐乎,山脚下那片肥沃土地正是学田。 祁渊营造的地窖依山而建,如他所说有处阴角通风不良,通气扇已被安装在角落里。 但与吉祥之前看到的不同,木猴呆呆地杵在原地,通气扇几片木板都停止了转动。 “大人,这里面冷飕飕像个冰窟窿,不过我没看到哪有冰块啊。” 吉祥双臂环胸搓了搓冻麻的双手,环顾四周摞满了白菜和萝卜,看上去就是个普通地窖。 裴砚舟走向那架通气扇,俯身从木猴后背扯出一根被切断的渔线。 “看来公输子传人惯用渔线牵引木器,但对同样掌握密法的人来说,也能轻易破解机关。” 吉祥一点就通:“通气扇是被余枢破坏的吗?原先通风不良就是因为存放冰块!” 她仰头看着面前的土墙,卷起袖子拉开架势:“大人,你快闪开,等我把墙打穿了带你进去……” “大人,这里还有道门。”魏平在地窖拐角处找到一扇木门,挥起刀鞘砸断了门上铜锁。 裴砚舟轻拍吉祥的肩膀:“走,去那儿看看。” 吉祥放下袖子遮住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小平子他是故意的,等她出丑才跑来邀功。 她腹诽着钻过那道木门,被迎面袭来的冰雾呛得鼻子窒息,眼珠子都快被冻僵了。 “好冷,整个燕安城的冰块都被他拉来了?”眼前白雾飘渺,她看不清周围的景象,沿着那条狭窄通道跟着裴砚舟往前走。 她冷不丁看见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吓得魂都快没了,跳到裴砚舟身上紧紧抱住他,“大人,你看,那儿有人……” 裴砚舟很自然地将她拥入怀中,小狮子身子在发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他干燥温暖的大手拍她后背安抚,凌厉眼神穿透冰雾扫视周遭。 “哪儿有人?”魏平挥袖拨开那团雾气,嘴巴大张着愣在原地,“大、大人……” 吉祥下意识想去看,裴砚舟手掌罩住她后脑勺按进自己怀里。吉祥听到他心脏跳得飞快,自己一颗心也跟着窜上喉咙。 难道她看到的那双眼睛,也是有相似遭遇的药童? “大人,我不怕。”即使是世间最恐怖的画面,她也要亲眼见证恶人的罪孽。 裴砚舟手腕颤抖着松开她,吉祥从他怀里回头看去,泪水瞬间模糊了眼眶。 她知道世上不止一个慈小茜,但看到一眼望不到头的“慈小茜”,她还是忍不住为她们落泪。 有人罪孽滔天,有人的容身之处却太狭小。 墙上一个个紧挨着的土坑,勉强保留了她们最后的尊严。 她们的头发和眼睫裹着雪白冰霜,整张面容冻到青紫,有人像在沉睡,有人死不瞑目,还有人只剩下一副枯骨。 冰雾从四面八方袭来,眼前这一幕就像是噩梦。 吉祥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口鼻里窜起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她感觉不到僵硬的手脚,整个人像跌入海底头晕耳鸣。 她仿佛听到姑娘们的欢声笑语,又好像听见一声声泣血嘶喊。 “救命,救命啊,求求你放过我……” 然而直到生命尽头,谁也没等到拯救自己的人,甚至想不出谁会来救她们。 被抛弃在无人角落的孤女,她们的性命贱如草芥,她们的痛苦廉价到一文不值。 “住手啊,不要碰她们,救救她们。”吉祥在裴砚舟怀里哭到嗓音嘶哑,浑浑噩噩被她抱出地窖。 “小祥子,没事了。”裴砚舟感应到她的绝望无助,彼此依偎着给她取暖。 吉祥回到阳光普照的学田,眼前仍像漂浮着死亡冰雾。 她抬起头哀伤地看着裴砚舟,冰冷指尖掐进他手腕:“大人,救救她们,只有你才能救她们了。” 裴砚舟垂眸凝望她哭红的泪眼,郑重其事地允诺道:“放心,我会的。” 自从与小狮子结识,从没见她哭得这么难过,似乎有种感同身受的悲伤。 吉祥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好像在很久以前感受过这种痛苦,看到同伴被欺辱凌虐,恨不能牺牲自己去救她们。 可她该怎么做?她连一个慈小茜都救不了。 书院师生听到动静赶来学田,他们大多没进过地窖,就算进去看到门锁也会知礼离开。 他们看到裴砚舟抱着那个哭泣的姑娘,好奇得要命却不敢当众议论。 魏平命令侍卫看守地窖不许任何人进出,冷着脸质问众师生:“余枢何在?” 有人结结巴巴地回答:“在、在山长那里。” 清幽雅致的灰墙小院里,山长梳着纹丝不乱的花白发髻,衣衫整洁坐在石桌前,双手搭在膝头,闭目聆听枝头鸟儿吟唱。 “阿枢,你初来书院还不到而立之年,岁月不饶人啊,一转眼你已年逾不惑,而我老得就快入土了。” 余枢泪流满面跪在他面前:“山长!是我辜负了您的栽培,都怪我不自量力一错再错!” “如今承谦他已经找到我了,我偷来的尸体也被他发现了。冤有头债有主,请山长原谅学生今后不能再为您尽孝!” 余枢抹了把眼泪,重重地给他磕三个响头。 山长眼皮颤动忍住泪,嘴角哆嗦着念叨声“你呀”,一手摸到他肩头将他扶起来。 “你错就错在不该瞒着我,未婚生女有什么丢人的?书院名声早就被达官子弟败坏光了,谁会在意你这些家长里短,你糊涂啊!” “最可惜的是小茜那孩子,你们父女团圆本是一桩美事,唉……承谦呢,他还没来吗?” “山长,我在。”裴砚舟在门外听到他们谈话,踌躇多时没忍心打扰。 余枢后背忽颤,恐慌地回头看他似有畏惧。 山长扶着石桌蹒跚前行:“走,跟你回大理寺,我犯下的罪全都招供。” 吉祥方才哭得头疼,这会儿更晕乎了。 “山长,我知道您是好人,但您怎能替余枢顶罪呢?这不合律法,更不合情理!” “小姑娘,你又怎知谁是真正的凶手?” 山长苦笑摇头,慢慢睁开了眼睛,浑浊眼珠定格在裴砚舟脸上,“承谦,你说呢?” 第66章 暗无天日 山长为何要刁难裴砚舟?他不是书院最得意的弟子么。 也许不是刁难,而是笃定他不会徇私枉法! 但吉祥在院外都听见了,余枢承认是他偷走的尸体,还愧疚无法为山长尽孝。 余枢已有认罪之心,那番忏悔也是他的临终诀别。 他那样爱惜名声的人,未婚生女或许有难言之隐。但如今悲剧已酿成,他们父女终是无法团圆,索性杀了唐震不给自己留余地。 这不就是余枢的行凶动机? 吉祥以为裴砚舟也会这般反驳,但见他双眸微红望着山长,哽咽开口:“余堂长出于孝义,委实不该替山长顶罪。” “大人?”吉祥脑子里塞满疑问,山长深感欣慰地微笑点头:“严明律己,刚正无私,这才是为师教出来的好学生。” 若说余枢对裴砚舟有启蒙之恩,山长就是将他培育成才的启智明灯。 他记忆中博学儒雅的恩师,胸襟宽广浩瀚如海,潜心钻研学问从不被身外事所累。 山长就是崇天书院的定海神针,他心目中圣人一般的存在。 裴砚舟实在无法将他与凶手联系在一起,起初有所怀疑的时候,他总是下意识去逃避,拒绝相信呼之欲出的事实。 山长步履踉跄想去握他的手:“承谦,不要自责,你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裴砚舟上前搀扶住恩师,黯然落泪:“山长,您为何非杀唐震不可?学生已经找到证据让他伏法!您再等一等,等学生查出真相……” “抱歉啊,为师让你很失望,人老不中用给你添麻烦了。” 裴砚舟伤感摇头:“不,分明是学生让您失望了。” 吉祥觉得自己才是最失望的,她指向余枢手背上的割伤:“大人说余堂长不是凶手,那他手背怎会被渔线割伤呢?我看山长手上都没受伤。” 裴砚舟咬牙托起山长的双手,让她看清楚山长手背上那两道浅红勒痕。 “山长事先做过防护才没受伤?”吉祥不甘心地抓起余枢的双手,发现他两只手的伤痕深浅不一,也就意味着施力不均,与死者伤口不符。 倒像是替山长藏匿罪证,收拾渔线时不小心划伤的。 “唐震,真不是你杀的?”吉祥看余枢闭口不答默默流泪,甩开他走到山长面前,直视他那双浑黄的眼睛。 “山长患有眼疾多年,平时连路都看不清,如何杀得了人?” 山长转动着僵直眼珠看向吉祥:“眼疾而已,又不是无法治愈。承谦早都看出破绽了,不然他怎会试探阿枢,说要请一位杏林高手来为老夫诊治呢。” 裴砚舟沉痛点头:“山长眼疾未愈需常年服药,上回我来山长房中没有闻到药味,心中已有疑惑,余堂长的掩饰之辞印证了这个猜测。” 吉祥怔怔地注视他的双眼,似乎还不相信。 山长笑了笑,抬手从她头顶摘下一片枯黄树叶:“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莫要哭了,你看,眼睛都哭红了。” “为什么?”吉祥眼眶发热,泪如雨下,“您是裴砚舟最信任的恩师,您为什么不告诉他实情,宁愿自己揽祸上身……” 煽动天谴,诅咒太子,谋害官员,哪一样不是死罪。 山长粗糙的指腹抹去她脸上泪痕,回首远望屹立山巅的夫子庙,目光苍凉。 “大梁储君品行不端,愚昧残暴视百姓为草芥!当今圣上亦是斗筲之辈,朝堂之上奸佞为官,尽是些奴颜婢膝之徒,置社稷苍生于何地……” 他展臂悲呼含泪凝噎,罢了,多说无益。 山长转过身攥住裴砚舟的手,浊红泪眼急切地紧盯着他,“承谦,为师曾道三皇子有大才,因他懂得自敛锋芒,避其锐气。” “如今为师最后劝你一言,乌云蔽日,权且忍让,勿与天子争是非,就此结案莫再深究!” 裴砚舟没想到有一日,教他匡救时弊的恩师竟然劝他明哲保身。 但他心知肚明,且不说皇帝念及父子情分,即便是顾及皇家颜面,势必也将保下太子。 对山长来说,眼疾是否痊愈都是暗无天日。 他早已看清了这世道,不求死后虚名,但求死亦无憾。 “裴廷尉!”余枢膝行至裴砚舟面前,伏地恳求,“罪民亦是共犯,请您网开一面,将罪民与山长收监一处便于照顾。” “胡闹,你快回去!”山长沉着脸厉声斥责,“你身为堂长,岂能任由书院乱如散沙!顾好师生才是你的职分!” 吉祥和魏平不敢插嘴,都等着裴砚舟发话。 那对师徒争执间,吉祥听到院外杂乱的脚步声,跑出去看到乔睿行身着官服,脸黑成锅底像来捉拿嫌犯的。 这案子不是归大理寺管吗?都察院跑来凑什么热闹! 她折回去给裴砚舟报信:“是都察院的乔中丞,他带来了好多侍卫,直奔山长这儿来拿人。” 不等裴砚舟下令,魏平提刀冲出去:“大人查案,岂容他来指手画脚!” 山长急得推余枢一把:“你就别来添乱了,还不快回屋里去。” 能救一个是一个,吉祥捂住余枢的嘴,将他拖进房中绑起来。 “别让山长替你操心了,还记得明德学堂的慈阿楠吗?小茜应该跟你说过她。”吉祥看他愣住了,匆忙叮嘱,“你能逃过这一劫,就把那姑娘收养了,小茜说过要带她回家的。” 余枢睁大酸涨发疼的眼眶,瞪着吉祥离去的背影,悲怆地闭上了眼睛,嘴唇哆嗦着轻唤一声“小茜”。 院中乔睿行正与魏平争执,他要将山长押回都察院审问。裴砚舟自是不肯让步,护在山长身前阻止侍卫靠近。 吉祥见状火冒三丈,指着乔睿行鼻子骂道:“厚颜无耻的跟屁虫!我们大人抓到的嫌犯,你跑来想捡现成的?门都没有!” 乔睿行认出她是称霸京城的刺头,在郭巍寿宴上把寿星骂得找不着北,被司南絮陷害成魅妖都能在皇帝面前全身而退。 还不是仗着裴砚舟护着她! “小丫头嚣张什么,这回裴廷尉可护不住你!”乔睿行比她更猖狂地甩出皇帝手谕,狠狠砸向裴砚舟脸上。 “本官奉旨前来羁押嫌犯,裴廷尉若不服,即刻与本官进宫面圣。” 吉祥横手接住手谕拿给裴砚舟看了眼,见他面色煞白,就知道是皇帝亲笔没错了。 她扬起那纸手谕质问乔睿行:“移交案件这么大的事,皇帝也没有颁下诏书,肯定是你这个奸臣谗言惑主……” “放肆!区区一个小吏,竟敢污蔑本官冒犯圣上!来人啊,立刻将她押回都察院……” “乔大人,老夫随你回去便是。”山长松开裴砚舟的手,朝吉祥摇摇头,神色坦然走出院子。 “山长!”裴砚舟追上来扶住他,乔睿行吊起眼梢,阴阳怪气地呵斥:“裴廷尉,你敢抗旨不遵?” “本官即刻进宫面圣!”裴砚舟昂首阔步搀扶山长同行,他从乔睿行身边走过,侧目蔑视,“此案正式移交之前,乔中丞不得对山长擅自审问。” 乔睿行冷哼了声,挑眉示意侍卫带走山长,敷衍地面向裴砚舟拱下手:“裴廷尉,请!皇上料到你心有不服,正在崇政殿等你前往。” “大人,我跟你一起去。”吉祥追上前被乔睿行一把推开,“闲杂人等不得擅自入宫。” “承谦!”山长推不动身边的裴砚舟,摇头叹息,“为师说的还不明白吗?你又何必……” “说什么悄悄话呢,裴廷尉该不是教嫌犯串供?”乔睿行命人将山长从裴砚舟身边拽开。 裴砚舟无奈看了一眼吉祥,用眼神交代魏平送她回大理寺。 吉祥又气又急,真被山长说中了啊。 乔睿行那狗贼拿皇帝手谕来压裴砚舟,皇帝为了保他儿子,连老脸都不要了。 裴砚舟决意进宫,魏平干着急也没办法,拉了把身边的吉祥:“走,我们先回大理寺。” 吉祥哪有心思回去,她看着裴砚舟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里,心里翻腾的怒火难以抑制。 “不对,这事儿没那么简单!郭巍最爱抢功,他怎么不来缉拿嫌犯?皇帝怎么偏就信了乔睿行的鬼话?” 吉祥想到乔睿行是司南絮的狐朋狗友,心呼不妙,如果司南絮暗中使坏,裴砚舟进宫怕是个陷阱。 “小平子,你去都察院找郭巍,无论如何先保住山长。”她怕乔睿行对山长严刑逼供,也怕司南絮趁机给裴砚舟编排罪名。 魏平也有此意,但他还记得大人的吩咐:“小祥子,你去哪儿?大人要我照看你的。” “我有分寸,咱们各顾各的。”吉祥急得上火,但她内心深处出奇平静。 她感应到裴砚舟此时的心境,他不怕面对皇帝,还有把握与皇帝周旋。 但皇宫那就是龙潭虎穴,皇后和太子在明处盯着他,司南絮躲在暗处算计他。 吉祥哪能安心呢,她直奔撷芳轩找到许婉柔,请她帮忙求见三皇子。 祁渊没摆什么架子,但事不关己懒得走动。 许婉柔情急之下使出杀手锏:“掌柜的,你不进宫把裴砚舟带回来,我今儿就不干了。” 祁渊啼笑皆非:“你就算把撷芳轩都砸了,我也不会惹火烧身,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端起茶杯抿了口,抬眼看向吉祥,“裴砚舟是个奇才,但他并不是不可替代。然大梁储君只有一位,那就是当今太子。” “天谴既是人为,太子的名声算是保住了。在你看来他罪孽滔天,但在父皇眼里,他犯的错不值一提。” 吉祥气得要发作,祁渊扬手告诫她冷静。 “世人眼界千差万别,君臣子民之间更是隔着鸿沟天堑。你想知道裴砚舟的下场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祁渊拿起桌上的一根茶匙,双手握住两端,稍一用力咔嚓折断,“过刚易折,他若不肯屈从,就是这个下场。” 吉祥听到刺耳的咔嚓声,感觉自己的脊梁骨都快被掰断了。 她太了解裴砚舟的为人,他恩师眼看要没命了,怎么可能向包庇太子的昏君屈服。 她死死咬住唇,强迫自己把眼泪逼回去:“不用祁东家亲自出面,送我进宫难不倒你。” 祁渊不为所动:“我为何要帮你?裴砚舟他敬酒不吃,我跟他又不是一路人。” 许婉柔在祁渊眼前挥了挥拳头:“你不帮她,我帮!吉祥,别求他了,我陪你去救裴砚舟!” 眼下危机重重,群狼环伺,就算她们姐妹能混进宫里,救出裴砚舟又谈何容易。 这一次,她只能与虎为谋。 吉祥取出荷包里那枚扳指,放在祁渊面前:“扳倒太子,顺便让裴砚舟欠你个人情,一箭双雕的好事,你做不做?” 祁渊眯眼打量扳指,稍作沉吟,展眉轻笑:“裴砚舟何德何能,有你这么忠心的属下。” 夜色阴沉,巍峨宫墙被黑暗吞噬,廊檐下昏暗的宫灯在冷风中萧瑟摇曳。 崇政殿里空荡静寂,裴砚舟等了数个时辰都没等到皇帝。 他绷紧的面容冷如冰玉,心似擂鼓,头顶窜起一阵异样的刺麻。 皇帝避而不见给他施压,直到他低头妥协。 裴砚舟坐在窗前,半张脸跳跃着微弱的烛光,另一侧融入浓重压抑的暗夜。 原来他的生死,仅在帝王一念之间,与太子眼里的药童无甚区别。 裴砚舟为自己感到可悲,多年来的信念与骄傲在黑夜里近乎崩溃。 嘭一声,有道矫健黑影破窗而入,他躲闪不及,焚心碎骨的剧痛在肩头炸开。 裴砚舟疼到昏厥,脚步趔趄地倒在地上。 紧接着刺客飞闪到他身后,将冰冷的铁鞭缠住他脖颈,一寸寸勒进他皮肉,甚至能听见颈骨碎裂的声响。 裴砚舟眼前那片微光变得支离破碎,他眼底被勒出密麻血丝,挥起拳头徒劳挣扎几下,浑身疼到麻木,耳边持续的嗡鸣使他意识涣散。 身处生死边缘,他来不及回顾自己短暂的一生,脑海中只记得那张明媚娇颜。 吉祥,我好想再见你一面…… 第67章 殊途同归 濒死一线,裴砚舟胸腔里的玉髓微微震动,散发出丝缕赤芒缠绕上铁鞭。 裴砚舟颈部致命伤随之愈合,刺客从没见过这种怪事,猛拽手里铁鞭紧勒几下无济于事。 “怎会如此,这人莫不是个妖怪?”刺客用铁鞭伪装成江湖中人,眼下急了改用匕首,忽觉颈后有道蛮力将他拎飞出去。 刺客脑袋磕到厚重殿门被开了瓢,吉祥没工夫管他死活,一手捂住刀割般绞痛的喉咙,回头看向昏迷不醒的裴砚舟。 方才她溜进皇宫直奔崇政殿,肩膀和颈部突然袭来剧痛,疼得她差点栽倒在地上。 吉祥感觉到裴砚舟在痛苦挣扎,恨不能将整座皇宫焚为灰烬。 崇政殿外无人把守,像是刻意为刺客提供便利,她飞身越过敞开的窗户,及时救下了裴砚舟。 “大人……”平日身姿挺拔如松柏的裴廷尉,此刻腰背佝偻侧躺在冰冷地面上。 他面庞惨白得可怕,胸前衣襟被鲜血浸透,红得刺目。 吉祥居然没有眩晕,眼前这幅画面像植入骨髓的记忆,让她历经时空也无法忘怀。 她好像在很久之前见过浑身是血的裴砚舟。 “傻书生,是你吗?”吉祥宛如置身梦境,周身镀上一层红到透明的晶芒,她的身影与梦里的白衣女子交映重合。 她美眸含泪抱起他逐渐冷却的身体,纤白玉手覆上他左肩伤痕,鲜血漫过指缝那一刻悄然止住。 “大人……书生……” 吉祥和初月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她额头抵在他眉心,急于感受他心脏的微弱跳动。 初月感觉到他体温在复苏,深情凝望紧闭双目的裴砚舟,娇颜绽开惊艳四季的笑容,泪水清澈如花瓣上的露珠。 “书生,这一世你要好好活下去。” 白衣女子欣慰地靠在他颈侧,让自己沉睡在吉祥的记忆里。 “大人……”吉祥深吸口气醒过来,看到裴砚舟身上伤口都止血了,鼻尖发酸将他抱进怀里,唯恐他再次从眼前消失。 “裴砚舟,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放心,你不会有事的,我得先走一步了,以免被宫里侍卫发现……” “别走。”裴砚舟苍白的嘴唇轻微颤动,他虚弱地睁开长眸,看到吉祥红通通的双眼,艰难朝她挤出一抹笑,“我还能再见到你,死都值得……” “瞎说!你是本座罩着的人,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皇帝老头子他都休想!” 吉祥提起那人就嫌晦气,她匆忙抹去泪,扶起裴砚舟靠坐在朱漆殿柱上,“大人,你没事就好,我要去收拾下一个了。” “小祥子,你去哪儿?”裴砚舟依依不舍地拉住她的手,强撑着想站起来,“山长呢,他老人家还好吗?” 吉祥也不忍留下他,但没法子,她答应帮三皇子扳倒太子。 “魏平去都察院找郭巍了,他会想办法护住山长。”吉祥温柔地抱住裴砚舟,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大人,我在大理寺等你回来。” 吉祥狠了狠心,放开他扭头冲出崇政殿,将刺客的尸体踹飞到台阶下。 她在廊檐下边跑边喊,“抓刺客,抓刺客了。” 霎时火光四现,皇宫里巡逻的侍卫闻风而来,无数双眼睛看到摔死在台阶上的刺客。 众人冲进大殿,扶起身受重伤的裴砚舟。 “裴廷尉,您怎么在崇政殿?您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快别说了,看看裴大人伤到哪儿了……” 裴砚舟眼前火光缭乱,他看不清那些侍卫的样子,是人是鬼都好,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要活下去,活着回去见吉祥。 裴砚舟获救的消息还没传出宫,已有人迫不及待庆祝他将死去。 撷芳轩雅间里酒香四溢,司南絮举杯自酌甚是快活,全不在意许婉柔对他摆那张晚娘脸。 “怎么,你寸步不离守着我还不放心?裴砚舟若有个好歹可与我无关了。” “分明是你撺掇太子取他性命,怎能与你无关!”许婉柔对她姐妹有信心,只要她拴住司南絮不去作乱,吉祥一定有法子救出裴砚舟。 司南絮放下酒杯,面容微醺斜挑起桃花眼,拍了拍身边的六脚花凳,示意她来身边坐下。 许婉柔不情不愿坐过去,厌恶的眼神像极了初月,令他深深着迷。 司南絮记得前世杀掉书生那晚,他心里既高兴又绝望。庆幸他没得到的女人,世上再也没人能得到。 但他同样逃不出初月布下的焚心法阵,只能一天天在绝望中等死。 时移世易,他不费吹灰之力借刀杀人。 裴砚舟今晚死在皇宫里,吉祥还能从他手心逃脱吗? 前世三千佳丽未尝温柔,今生却能坐享齐人之福,司南絮心中得意,对许婉柔的憎恨都少了几分。 他像是逗弄一个宠物,指尖轻抚她颈部的淤青,笑意风流:“还疼么?” 脑子发癫,许婉柔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心里攒着火,笑起来媚态丛生。 “司南絮,你跟了我,就别再惦记其他女人,不然老娘让你灰飞烟灭。” 司南絮拍了拍她那张俏脸:“你这张嘴呀,总有你服输的时候。” “司监正,有人找。”外面传来急切的叩门声,司南絮不以为意,只当是缠着许婉柔的狂蜂浪蝶,他都帮她赶走就是。 来人正是那贼心不死的乔睿行。 但他冲进来看都没看许婉柔,紧咬牙关,一张脸气到扭曲变形。 “裴砚舟得救了,刺客逃窜不及摔死在殿外。” 许婉柔喜笑颜开拍手庆贺:“那可真是太好了。” “怎么可能!”司南絮拍桌怒起,抓住许婉柔手臂把她拽起来,“你都知道什么?莫非是她……” 许婉柔娇笑挑衅:“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再敢找裴砚舟的麻烦,我就让你活不到明天。” 司南絮没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叫上乔睿行就往外走。 许婉柔咣当一声砸碎瓷盘,拿起碎瓷片抵着喉咙:“司南絮,你给我回来!你敢迈出一步,我叫你走不出这道门!” 乔睿行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花魁以死相逼,更令他跌掉下巴的是,司南絮的拳头都快捏碎了,还是硬生生忍下来坐回去。 许婉柔丢给他“谅你也不敢”的眼神,抬头怒视乔睿行:“还不快滚。” 乔睿行嫉妒又恼怒,司南絮这废物见色忘义,搞砸了太子的差事,看他还怎么有脸居功? 这家伙指望不上,好在宫里还有个靠得住的宋贵妃。他若打探出形势不利,绝不让裴砚舟有机会翻身。 皇宫里沸沸扬扬乱成一锅粥,混乱中不知是谁大叫一声“救驾”,大小宫殿陆续掌起了灯。 皇子们纷纷从被窝里钻出来,赶去救驾。 他们从高到矮排成一长队,手里有提剑的,握弓的,各种武器齐上阵。 排在最末刚会跑的小皇子,手里攥着个小铜槌,豁着门牙高喊“保护父皇”。 德兴帝在寝宫里被惊醒,披上龙氅走到殿外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除了远在东宫的太子,住在皇宫里的儿子们齐刷刷赶来救驾。 二皇子和三皇子仅着里衣冻得发抖,很明显是最先赶来的,连棉袍都没顾上穿。 二皇子祁赫争着表功:“儿臣听闻父皇在崇政殿遇刺,担心父皇安危赶去抓捕刺客。见那笨贼手持铁鞭,急于逃窜摔死在台阶上,想必是江湖流寇所为。” 德兴帝横他一眼,鲁莽无知,愚不可及。 三皇子祁渊貌似惊魂未定:“万幸父皇平安无事,实属大梁之幸百姓之福。” 其他皇子们纷纷附和,表达对父皇的关切之情。 德兴帝揉了揉胀痛的额角,不发话也说不过去了:“崇政殿那边怎样了?” 老宦官躬身回禀:“幸好皇上昨儿歇得早,那刺客闯入崇政殿见人就杀,黑灯瞎火重伤了裴廷尉。” “重伤?”德兴帝眼神暗沉,语气略显担忧,“裴卿没有大碍?” 老宦官谨慎看脸色:“算他命大,有惊无险。” 德兴帝轻叹一声,挥袖传令:“快去请御医为裴卿诊治。” “遵命。”老宦官拱手后退,鼻头上冷汗密布。 众皇子孝心可嘉,德兴帝耐心安抚几句,打发他们回去早些歇息。 祁渊毕恭毕敬跟在二皇子身后,看到小皇子没走稳跌坐在地上,又跑回去将他抱起来。 兄友弟恭,行孝重义,论品德也堪当储君之位。 德兴帝摇摇头步入寝宫,静默片刻,怒气难消,抬脚踹翻了殿中的铜鎏金三足香炉。 “好一个裴砚舟,看到朕亲笔手谕还敢进宫!他这是恃宠生骄,猖狂无度!” 像裴砚舟那么聪明的人,怎会听不懂那句“若有不服进宫面圣”。但他还是来了,妄想与天子争辩太子失德。 莫说皇后这几日以泪洗面,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弹黜太子。哪怕是他亲手扶持的朝廷重臣,也不可能逾越皇权。 裴砚舟死了倒还好说,但他偏偏没死,宫里所有人都知道他被“刺客”所伤。 众目睽睽之下,刺客怎敢入宫再次行刺? 德兴帝头疼不已地坐在龙榻上:“裴砚舟,朕该拿你如何是好?谁叫你执迷不悟冥顽不化,你怎敢威胁朕的太子!” “皇上。”老宦官硬着头皮凑上前来,“都察院乔中丞在殿外恭候,说有要事禀报。” 眼看快到上朝的时辰了,德兴帝摆摆手让他进来。 乔睿行诚惶诚恐跪拜皇帝,脑门贴在地上不敢抬头:“禀告皇上,崇天书院山长拒不认罪,污言秽语辱骂本官,气极暴毙。” 现在想起那老头还来气,几板子打下去,打得他头破血流,竟然还敢挑衅自己。 乔睿行忘不了那双浸满鲜血的浑浊双眼,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山长沙哑笑声。 “裴砚舟不在,老夫与你无话可说!” 反了天了,师徒俩都是嫌命长的硬骨头。 德兴帝面无表情:“嗯,朕知道了。” 乔睿行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除此之外,微臣还有一事禀报。” 他缓慢抬头,眼底闪过阴冷笑意,“皇上可知,郭大夫与裴廷尉是亲生父子?” 不是谁都像太子有个纵容袒护的“好爹”。 太子刚派出刺客,就在东宫提前摆起庆功宴。 他喝到酩酊大醉睡得死沉,父皇默许他除掉裴砚舟那个眼中钉,今后都能高枕无忧了。 但他在梦里四处颠簸,累得像围着燕安城跑马,从头到脚又湿又冷就像睡在泥潭里。 不对,周围怎么臭烘烘的?他寝殿里日夜焚香,从来闻不见半分污秽。 “抓贼呀,该死的偷猪贼!他竟然半夜跑进猪圈里,掐死了我的猪!” “老天爷,他都没穿衣裳,无耻狂徒竟连一头母猪都不放过……” 天还未亮,千古未闻的荒唐事传遍了燕安城大街小巷。 有个狂徒半夜喝醉了闯进猪圈,那头母猪活生生死在他手里,被他掐得浑身都是五瓣花印子,与那狂徒手上戴的扳指花纹分毫不差。 养猪农户将那狂徒扭送到衙门,母猪尸体和扳指罪证皆在,农户们群起激愤,骂得狂徒记不起祖宗。 赵府尹起个大早赶去升堂,看到那狂徒身上沾满猪粪,被农户们打得鼻青脸肿,一问三不知。 他也没细看扳指,将人证供词和物证记录在案,把那半死不活的杀猪贼押进大牢,连件衣裳都没给他。 与此同时,东宫传来太子失踪的消息。 皇后和太子妃辗转寻找,最后从牢里将杀猪贼捞了出来。 丑闻不胫而走,赵府尹急得上蹿下跳,派人去捂住农户的嘴都捂不住。 堂堂太子逆天悖理,竟与那畜生厮混于猪圈,发起酒疯将母猪折辱致死。 裴砚舟从昏睡中醒来,成了最后知道这桩丑闻的人。他看到身边御医匆匆来去,回想昨晚原来不是梦。 吉祥来救过他,她还说要去收拾下一个。 “小祥子,真有你的。”他扯了下干裂的嘴角,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皇帝宁愿斩尽杀绝,也要抹杀太子的罪孽,但任凭他只手遮天,也抹不去太子失德的事实。 殊途同归,寥慰亡魂。 德兴帝宁死都不肯承认太子失德,只能声称太子患了失心疯,急需休养不堪储君重任。 覆水难收,皇后和太子妃哭瞎眼都没用。 被废掉的太子终日疯疯癫癫,见人就问是谁找到他的扳指,把他抓进猪圈。 德兴帝尚未另立太子,一纸诏书就送到了大理寺。 第68章 问心无愧 天光拂晓,明灿朝阳驱散了黑暗,为茂密山林蒙上浅金光晕。山间雾霭像飘荡的素白丝绸,温柔包裹着沉睡的无名冢。 吭哧,吉祥手里那把铁锨准备夯实土包,回头叫住满面泪痕的余枢。 “余堂长,你来送小茜最后一程。” 余枢失魂落魄地点下头,接过铁锨往土坟里看了眼,虽然只能给女儿准备一副薄棺,好在小茜终于得以安息。 阳光越过头顶洒进山林,他不敢耽搁抹把泪水,铲起一抔土撒下去就此封棺。 吉祥站直身子喘口气,灰头土脸看向那排新坟,杏眸明亮丝毫不觉疲惫。她卷起衣袖擦去额头的热汗,蹲下来在坟前送上一束花。 “小茜啊,姐姐身为大理寺吏员很惭愧,直到最后都没办法替你们正名,只能想出个笨法子惩罚罪魁祸首。” “不过你们放心,他不死也没有好下场,但愿世间再也没有哭泣的姑娘。” 余枢眼含热泪扶她起来:“她们入土为安,已是最好的结果。我替小茜感谢你和裴大人,只盼承谦不会因此受到牵连。” 裴砚舟触犯天子逆鳞,他被牵连是免不了的。 “余堂长,我先回大理寺,魏平还在都察院等着山长,裴大人应该也快回来了。” 余枢送吉祥下了山,诚恳表明自己愿意替山长顶罪,只求他老人家安度晚年。 吉祥何尝不希望有个圆满结果。 她感受着那阵揪心的伤感,归心似箭赶到大理寺,追循熟悉的气息跑进书房,气喘吁吁望着背对她的清隽身影。 裴砚舟双手撑在书桌上,微微弯曲的脊背颓丧无力,仿佛一身傲气都遗落在凄冷夜色里。 他惯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从不在人前流露出半分脆弱。但他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宽阔肩背随着抽泣声在颤抖。 吉祥从没见过裴砚舟流泪的样子。 他在山长面前也只是红着眼眶,泪光若隐若现,转瞬消失令她无法捕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裴砚舟怎会伤心到独自垂泪? 吉祥放轻脚步走进书房,从背后轻轻抱住他,侧脸贴在他弯曲的脊背上。 “大人,你回来就好,就算天塌下来,小祥子也陪你一起扛下去。” 晨光映照着他冷白俊颜,他眉头紧锁闭目落泪,宽大手掌覆住她环在腰间的手背,手指深入她指缝紧密相扣。 裴砚舟深深吸气,缓和自己近乎崩溃的悲伤:“山长,他殁了。” 吉祥愕然抬头,慌张绕进他怀里:“怎会如此,魏平不是说找到郭巍了,他答应先将山长收监择日再审吗?” 裴砚舟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她脸颊沾满泥巴灰渍,双手捧起令他心安的面容,指腹轻柔拭去她猝不及防落下的泪。 “魏平被他骗了,郭巍派人传话却没有带走山长。乔睿行对山长动了刑,他老人家被活活打死……” 裴砚舟哽咽到说不下去,吉祥抱紧他悲愤到颤栗的身体,红着眼狠狠地咬住唇。 “乔睿行那狗贼,他肯定不得好死!大人,我们去见山长最后一面。” 裴砚舟下颌靠在她头顶,闷闷地嗯了声:“山长怕他们另做文章,一个字都没招,宁愿死都不肯拖累我。” “大人,我明白了,山长非杀唐震不可,只想尽己所能多除掉一个祸害,世间就将少一桩慈小茜的悲剧。” 山长早已有赴死之心,他料到此案难以了结,太子也将逍遥法外。 如今太子被废,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能瞑目吗? 裴砚舟想到山长身后事,强打精神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拉着吉祥走向盆架想给她擦脸,却听她疼得“嘶”了声。他紧张地托起她双手,看到她十指磨出密密麻麻的水泡,有些还在往外渗血。 “怎会伤成这样?”裴砚舟拿巾帕帮她擦净污渍,坐在窗前为她挑破水泡敷上药粉,拿细布一层层地包扎。 “没关系啦,小伤而已不疼的。”吉祥倒吸气挤出一抹笑,说她挖了坟拆了冰窖,为余堂长掩灭了所有隐患。 她随着自己性子来,裴砚舟却夸她做得好。 吉祥高兴了,绘声绘色讲述她把太子丢进猪圈的趣事。四目相视间,暂时忘却了心里的悲痛。 “大人……”魏平赶来书房,看到晨光下那对亲密的身影,恍惚生出岁月静好之感。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快乐下去,该有多好。 魏平站在窗外,闯过刀山火海的硬汉子,看着这一幕竟然红了眼。 他真是没用,护不住山长不说,连大人都要离他而去了。 裴砚舟余光瞥见窗外的身影,松开吉祥的手坦然看去:“宫里来人了?” 魏平含着泪咬牙点头:“冯公公前来宣旨。” 裴砚舟脸上的泪痕已然风干,他仰头浸浴着初冬暖阳,沉静眼底恢复了往日从容。 恩师的信念永藏心中,一身清骨不惧风雪挫败,知己相伴,挚爱相随,此生心愿足矣。 德兴帝颁下圣旨,大理寺官员跪在裴砚舟身后,众人惴惴不安听候发落。 老宦官居高临下斜睨裴砚舟,曾经的第一宠臣多风光啊,在金銮殿把他当成火猴子耍弄。 现在沦落为戴罪之身,腰杆居然挺得比谁都直,别提求圣上开恩服个软了,哪怕押去刑场砍头,人都不带喊一声饶命的。 老宦官眼角耷拉下去,清清嗓子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理寺廷尉裴砚舟徇私枉法,包庇恶徒按律当斩!然君主仁德,念其昔日功勋从轻发落,现罢黜大理寺卿官职,家产籍没充公,贬为襄州渭水县令,即日启程赴任,非诏不得回京,钦此!” 三品大员被贬为七品县令?还是渭水那种偏远苦寒之地! 大理寺众官员唏嘘不已,他们看着裴砚舟屡破奇案叱咤朝堂,短短数载风云变幻,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泥潭。 可是大人何错之有?所谓的恶徒山长也没救回来啊,错就错在他身有傲骨吗? “罪臣裴砚舟接旨,谢主隆恩!”裴砚舟依然拒不低头,清亮的声音传遍大理寺,响彻云霄。 苍郁山脚下又添了座新坟。 魏平心怀愧疚安葬了山长,裴砚舟和余枢身穿孝服在坟前跪拜。 吉祥取出那支狼毫笔,轻轻擦去上面的墨粉指纹,作为陪葬还给他老人家。 说来也是,山长的才华无人能及,也只有他有资格布下天谴。 不远处树林里传来窸窣声响,吉祥好奇地往那边看一眼,有个小姑娘躲在大树后面偷看她,被她逮个正着,难为情地低下头。 “阿楠?”吉祥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真是你啊,以后跟在余堂长身边好好读书,长大了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慈阿楠在她掌心里点下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流淌。 “可是我觉得自己好卑鄙,我夺走了小茜的父亲,那个家本该是属于她的。姐姐,你说小茜她会不会怪我?” 吉祥半蹲下来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如果是你找到了父亲,你愿意带小茜回家吗?” 慈阿楠含泪点头:“我愿意的,小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希望她也能被家人疼爱。” “那么小茜也一样,她希望你在这世上有人爱护。阿楠,小茜她不会怪你,放下过去往前看,记住了吗?” 慈阿楠哭得泣不成声,她好像听懂了姐姐的话,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抽噎着止住眼泪,从怀里掏出那枚大理寺令牌:“姐姐,还给你,我长大后也要做个为民请命的女官。” “好,有志气!”吉祥初尝为人师表的喜悦,轻拍她肩膀鼓劲,“这令牌我不需要了,你留着玩,日后有机会我回来看你。” 慈阿楠想问姐姐要去哪儿,但大人的事她好多都不懂,说出来惹姐姐不开心就不好了。 她泪眼模糊地望着吉祥的背影:“阿楠等你回来,一定要回来哦。” 余枢得知裴砚舟即将离京,又不免痛哭一场。 他从怀里取出厚厚的手札:“承谦,这是山长的毕生所学,他临走前托我转交给你,他说这世间唯有你能领会。” 裴砚舟感激地接过来,劝他节哀,替山长多看看这世间的美好。 扑棱棱,山林里的燕雀展翅飞向碧空,伴随着嘹亮的鸣叫直冲青云。 吉祥等人仰头望天,目送飞鸟去往遥远的地方。 裴砚舟看着燕雀在天边自由翱翔,泪眼中透出宽慰笑意。 “山长,您看,天终于放晴了。” 裴砚舟与舅父舅母拜别回到大理寺,郭巍火烧屁股似的追来找他晦气,怒气汹汹踹开书房门,指着裴砚舟破口大骂。 “你这个丧良心的不孝子,不识好歹被贬出京城,心有不甘拉我下水是?现在好了,皇上下旨将我调离都察院,是罢是贬还把我悬着呐,裴砚舟,你这辈子就是来找我讨债的……” 吉祥追进来,一掌将他拍飞到窗户上,双手叉腰往他脸上啐了口。 “呸,你跑来给谁当老子呢?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啊,你就算把自己吊死在大理寺门口,裴砚舟都不带多看你一眼的!” “你被调职关他什么事啊?你怎么不问皇帝那个糟老头子,到底是谁凑他跟前乱嚼舌根。” 郭巍被她骂得想哭,将信将疑看向莫名其妙的裴砚舟:“真不是你说的?那是谁到处传你我是亲生父子,惹怒皇上以为我要包庇逆子……” “你可拉倒。”吉祥拎着他衣领把他扔出去,“裴砚舟从小到大跟你沾过半点光吗?你把他打死都不会包庇他!” “我给你指个人,你瞅好了,以后谁坐你的位子,谁就是那个嚼舌根的!听懂了吗?听不懂自裁去。” 郭巍失神地喃喃自语:“乔睿行,莫非是他?混账东西,我跟他到底有什么仇啊!” 吉祥朝裴砚舟比划个手势,连推带拉将郭巍赶出大理寺。 裴砚舟摇摇头坐回到书桌前,拿起余枢交给他的手札,扯了下捆绑的细麻绳没扯断,在书桌上来回翻找,拉开下层抽屉找出那把裁纸刀。 为何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 他想到吉祥刚来大理寺,逼着他把灵珠剖出来还给她。可能怕她惦记这事儿,自己把裁纸刀藏起来了。 裴砚舟握着那把刀,回想小狮子盛气凌人的模样。 那时的他,怎会看不到她的好,恨不能跟她撇清干系呢?早该对她好一些的。 “裴砚舟,你要做什么!”吉祥回来看他拿着刀愣神,飞奔进来掐住他手腕,将那把刀丢出窗外,心里还不解气掐他胳膊几下。 “你疯了吗,被他骂几句就想不开寻短见?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同意你甭想死……” 吉祥还没骂完,腰间一紧被他抱进怀里。 裴砚舟哭笑不得:“瞧你说的,我哪舍得丢下你自己寻死,还指望你陪我去种地呢。” 吉祥刚听前半句挺感动的,听到拉犁种地羞恼地推开他:“不理你了,快收拾行李。”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 裴砚舟带走了山长的手札,崔贞那本账簿,以及吉祥送给他的笑面佛木偶翁。 吉祥回到房里翻出她的私房钱,还好都攒着没花呢,厨房里那堆吃食也派上用场了,收拾起来都带在路上吃。 她有点舍不得亲手布置的篱笆小院,不过到了那里,她还会有自己的院子。 吉祥带走了挂在墙上的那幅墨绣,在腰间系上簇新的鸳鸯荷包,风风火火准备动身了。 她看到魏平哭着要跟裴砚舟一起走,裴砚舟苦口婆心劝他留在大理寺。 啧,小平子这人也挺好的,她不该嘴欠总说人家。 吉祥先出门摸了摸石狮子,这可是她老家,估计有阵子回不来了。 她扭头叮嘱另一头石狮子:“富贵,以后靠你罩着大理寺了,本座要去别处高升啦。” 别看她在大理寺排不上号,去到小县衙那就是二把手,总算能过把官瘾了。 “吉祥,天都快黑了还要出城吗?”许婉柔庆幸自己赶上了,掏出一把银票塞进她手里,“多带点钱傍身,到地方记得给我写信,你千万不能把我忘了。” 吉祥也没客气全揣兜里:“哪能呀,柔儿姑娘是我最好的姐妹,有空来渭水找我玩儿啊。” 许婉柔又哭又笑连连点头,从身后拽来一个高壮车夫:“你把他也带上,会功夫能干活,你们身边少不了他这样的帮手。” “谁呀?”吉祥睁大眼睛一瞅,“这不是武状元钟朔吗?你要跟我们去渭水当车夫?” 钟朔挠了挠后脑勺,咧嘴笑道:“姑娘说过,我找不到差事可以来投奔裴大人。” “啊,我是说过,你来的可真是时候。”就凭他雪中送炭的交情,这人能处。 裴砚舟如吉祥所愿接受了钟朔,载满吃食的马车晃悠悠驶出了燕安城。 不念过往,不问归期,头顶一片青天,但求问心无愧。 钟朔在前头赶着马车,吉祥和裴砚舟并肩坐在车尾,欣赏晚霞映照的广袤稻田。 “大人,到了县衙打算封我做什么官啊?” “做官不如管钱,本官的俸禄都交给你不好吗?” “嘁,你现在还没我有钱呢,再说我是封诊术传人,到了县衙也要大展拳脚的。” “那你做捕头,手下有一群差役听你使唤,比你在大理寺吆喝魏平更威风。” “还有比捕头更大的官吗?裴砚舟,你休想糊弄我!钟朔,你说,本座当什么官合适啊?” 钟朔被她问得一脸懵,无奈之下求助裴砚舟。 乡道上留下阵阵欢声笑语,那辆马车越跑越快,载着他们前往新天地。 第69章 杀鸡儆猴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游山玩水可比读书有趣多了。 从燕安到渭水舟车劳顿大半月,裴砚舟染过风寒,钟朔也晕过船。只有吉祥精神抖擞,误闯山寨还打趴下一窝贼。 越往南走地势越复杂,晌午还在峰巅欣赏漫山遍野的黄金菊,傍晚马车就拐进了泥河滩。 河边绵延起伏的芦苇随风浮浪,灰白绒毛像飘起一场鹅毛大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吉祥只能和衣躺在车上睡觉。 裴砚舟和钟朔更艰苦,两个大男人披着棉袄靠在树下将就过夜。 临近冬至,裴砚舟总算在任期前赶到渭水县。 京城人人谈之色变的苦寒之地,在吉祥看来别有天地壮阔之美。 郊外层峦叠嶂松竹茂盛,枝叶连天的榕树凝聚百年灵气,每次深呼吸倍觉神清气爽。 但当她进了村子,却见田间桥头长满枯草,村民面黄肌瘦挖野菜果腹,妇人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焦急抹泪。 吉祥看在眼里于心不忍,从车上搬来没吃完的干粮分给众人。 常年饥一顿饱一顿,村民都快忘了稻米麦面的滋味,小伙子狼吞虎咽咬着大饼,老人舍不得吃揣进怀里,妇人嚼碎了喂给孩子。 村民一窝蜂围住他们,将车上吃食分得一干二净,饿到眼红都想吃了那匹马。 最后还是老村长赶来,护送他们离开村子。 吉祥心里既同情又难过,她没想到大梁盛世之下,还有众多百姓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裴砚舟走到田间抓起混合砂砾的泥土,摇头叹息:“今年岭南涝灾严重,恐怕村民家里都是颗粒无收,村长可有上报县衙申领救济粮?” 老村长听他这般问话,整个人都愣住了。 吉祥怕老人家没听懂,耐心解释:“朝廷每年都会发放上万石救济粮,凡是庄稼失收的受灾村庄都能申领。这眼看就要过冬了,家里不囤点粮食吃什么呢?” 老村长不是听不懂,他见这对男女面色红润穿着体面,一看就是大地方来的有钱人。 他赶来解围,只是怕村民饿急眼闯下祸事,可不敢自找麻烦。 钟朔看出村长眼里的畏惧,为他介绍裴砚舟:“这位是前来赴任的渭水县令裴大人,村子里有什么难处,您都可以告诉大人为村民做主……” 话没说完,老村长蓦地瞪大双眼,像白天撞见勾魂的鬼吓得后退几步,一声不吭跌跌撞撞跑远了。 “哎,这是怎么回事?他该不会以为咱们是骗子?”吉祥想跟过去问清楚,却被裴砚舟单臂揽住腰身抱到车上。 “走,先去县衙。” 钟朔没敢多问继续赶车,吉祥等裴砚舟坐上来,忍不住追问:“大人不觉得奇怪吗?村民吃不上饭,村长为何不去县衙领救济粮?难得碰见大人愿意帮忙,他怎么还不领情呢?” 裴砚舟目光平静望着远去的村庄:“小祥子,你有没有听过吏强官弱的说法?” 吉祥想不通:“吏卒怎能比当官的更厉害?这不可能!” 裴砚舟淡然笑道:“京城自然没有这种可能,但在偏远之地,官员都是朝廷外调来的。要么是新科入仕的读书人,要么是像我这样被贬来的罪臣。” “因此在百姓眼里,当官的还不如当地胥吏有权势。那些衙役祖辈都是渭水本地人,他们在老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多是媚上欺下,横行无忌之徒。” 吉祥听明白了:“看来县衙也有这帮混账玩意儿,他们为非作歹嚣张惯了,就算老村长相信你是县令,他也不敢张口向你告状。” 裴砚舟叹气:“村长明知有救济粮可领,却只能看着村民们挨饿受冻,你说,这又是何故?” “还不是救济粮都被鼠贼私吞了!”吉祥气得猛拍大腿,“这帮孙子欺人太甚,看本座到县衙怎么收拾他们!” 裴砚舟看她这么神气忍俊不禁:“他们应该也在盘算,怎么给本官来个下马威。” 虽说裴砚舟料得没错,但当下那帮衙役没工夫想怎么收拾他。 县令没到任,县丞不当家,虾兵蟹将都能在衙门横着走。老百姓有偷鸡摸狗的纠纷,他们看好处就把案子办了。 这不,有个老汉和年轻人扭打过来,引得来往路人驻足观望,将县衙围得水泄不通。 老汉指着地上那几只死鸡,急得跳脚告状。 “草民在山上散养了几十只鸡,就等着过年卖个好价钱,不料都被他偷去卖给酒楼。这回被我抓住了还不承认,求大人为草民做主啊。” 衙役们挠着耳朵嬉笑看热闹,那年轻人给肥头大耳的捕头使个眼色,互相点了下头。 捕头立马派人把老汉摁在地上。 “大胆刁民胡搅蛮缠,天底下的鸡都长得一个样,你怎么证明这些鸡是你养的?你叫一声看它能应你吗?” 众人轰然大笑,老汉也不知怎么证明,委屈得直掉眼泪:“我起早贪黑养的鸡,我还能认不出吗?他就是那个偷鸡贼!” 年轻人揪住他衣领恐吓:“老东西还嘴硬!你要能证明老子偷了你的鸡,我就按市价十倍赔给你,否则你就等着挨板子!” “不好意思,麻烦都让让啊。”一双素白小手拨开人群挤进来。 吉祥挑眉看向那年轻人,揶揄道,“空口白牙的臭小子,你要是真偷了人家的鸡,拿得出十倍的罚金吗?” “哟,细皮嫩肉的小娘们,老子说话你还不信啊?”年轻人看她长得俊,显摆地掏出身上的钱袋,当她的面倒出那枚银锭子。 “怎样,老子的钱够不够买你一晚上?哈哈……” 捕头等人都跟着捧腹大笑,吉祥也不气恼,抓起他手里的银锭子朝围观百姓晃了晃。 “大家伙可都听见了,他要是偷了人家的鸡,这银子就赔给老人家。” “还给我。”年轻人伸手要来抢银子,吉祥飞快地避开他,指尖戳他脑门质问:“你昨天喂鸡吃了什么?” 年轻人愣了下,不以为然地撇嘴道:“鸡、不就是吃粟米吗,没错,我喂的是粟米。” 吉祥摊开手走到老汉面前:“老人家,你养的鸡在山上散养都吃什么?” 老汉老实回答:“吃秕子和野菜。” 吉祥锐利目光扫过那群看热闹的衙役:“都瞧好了,本座教你们怎么查案子。” 一眨眼的功夫,吉祥找来路边食肆的厨子将这些鸡开膛破肚,褪光毛呈上来。 鸡胗里的食物残渣没有粟米,都是秕子和野菜。 年轻人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吉祥将银锭子递给老汉:“喏,这是他赔给你的,别哭了,快回家。” 老汉喜出望外跪下就要磕头,吉祥将他扶起来送出人群。 年轻人反应过来,恼羞成怒纠缠吉祥:“那是老子的钱,你还给我!” 吉祥指着地上那堆鸡胗,嘲笑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脸抵赖?” 围观百姓纷纷给吉祥叫好,指责年轻人就是个地痞无赖。 他恨吉祥多管闲事,恶狠狠地咬牙道:“好,那就拿你来赔老子。” 眼前这姑娘娇俏玲珑,他以为一手就能将她制服,没想到反被她一脚踹个狗啃屎,嗑碎门牙满嘴喷血。 那捕头平时收过地痞不少好处,隔三差五配合他演这么一出戏。 今儿在一个小姑娘手里栽了跟头,他面子也下不来,恼怒吩咐衙役捉拿吉祥。 那帮衙役抡起棍子还没靠近她,忽觉凌厉劲风袭向面门,脑袋都被人打蒙了,鼻子发热窜出两行鼻血。 钟朔捡根树枝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围观百姓哪见过这阵仗,要知道多年来只有百姓吃亏的份,哪有衙役挨打的道理。 捕头惊讶地从官椅上跌下来,揉了揉眼睛,看到人群中走来身穿青蓝官服的玉面公子。 裴砚舟身姿清朗如芝兰玉树,他往眼前一站官威迫人,那双深邃寒眸瞥过来,像冰刀子割得皮肉生疼,心里那些卑劣念头无处遁形。 “徇私舞弊,欺凌百姓,区区一个污吏竟敢藐视律法!来人,打他六十大板!” 衙役们都看呆了,谁也没想到新来的县令真敢严惩捕头。 这年头有能耐在县衙当差的,都是当地根基深厚的大户,走街上随便碰见一个人,都可能是沾亲带故的老表。 强龙不压地头蛇,新官上任三把火也不敢这么烧啊。 衙役们面面相觑,钟朔却没给捕头求饶的机会,扛起碗口粗的杀威棒,踹倒捕头狠揍下去,当场来个杀鸡儆猴。 闹了半天,他们这些作威作福的地头蛇,才是砧板上的鸡鸭。 吉祥面向百姓给裴砚舟架势:“这位是新上任的县令裴大人,咱们渭水县的青天大老爷。往后谁家有冤情尽管来告状,本座看谁还敢贪赃枉法!” 说着,她跑前头恭迎裴砚舟进衙门。 衙役们想上前阻拦,被裴砚舟侧目瞥一眼,都吓得头皮发麻缩回脑袋。 称霸县衙多年的胥吏,一天不到就被新来的县令打趴下了。 都说县令大人长得比姑娘还俊,那张脸冷下来却堪比鬼差。他左膀右臂都是厉害角色,绝不是以往那些文弱书生。 看来渭水真要变天了。 衙役这些阴险把戏震慑百姓绰绰有余,但在裴砚舟眼里都是些蛇鼠之辈。他若被这帮小贼落了威风,还不如扛把犁头开荒种地。 那捕头被钟朔打个半死,地痞也被抓过去挨了二十板子。 衙役们回过神跟着求饶,裴砚舟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每人十板子谁都别想逃,非要将这群鼠辈打出原形。 打到后来,捕头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气若游丝被钟朔拖出去扔到大街上。 百姓们平日敢怒不敢言,见状全都暗自叫好,又不免替新县令捏把冷汗,怕他日后遭到报复。 人潮散去,吉祥紧绷的心绪放松下来,猛夸钟朔立了大功,殷勤地为裴砚舟捶肩捏背。 “裴大人辛苦了,钟大哥也出了不少力气,晚上咱们吃一顿好的。” 吉祥这才想起来,马车上的吃食都分光了,自打他们来到县衙,连口凉水都没喝上呢。 “岂有此理,衙门都没人了吗?”她一声狮吼震得屋顶晃了晃,裴砚舟身后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咔嚓碎了一角,摇摇欲坠耷拉在半空。 “大人,小心。”吉祥眼疾手快将他拽到身边,裴砚舟刚站起来,身下那张椅子歪扭倒地摔得七零八散。 好家伙,这衙门都是纸糊的吗? “大人,裴大人……”躲在屏风后面的干瘦大叔怯怯地叫了声,吉祥拧眉看去,吓得他浑身一哆嗦,慌忙拱手自报家门。 原来他就是衙门二把手,官居裴砚舟之下的县丞高勇。 “裴大人,下官得知您即将到任,前几日已为您收拾好了住处,请随我来。” 看他畏手畏脚的样子,像是被捕头欺负惨了,平时在衙门连声大气都不敢喘。 吉祥这会儿也饿了,叫上钟朔随他去后院歇息。 高勇看裴砚舟那张没吃过苦的脸,不免心虚:“衙舍有些简陋,还请裴大人莫要见怪。” “无需客气,有劳高县丞带路。”裴砚舟被贬官不是来享福的,也不在意住处简陋,但当他和吉祥步入所谓的衙舍,还是难掩惊讶。 院子里杂草丛生,几间破瓦屋就是县衙官员的住处,满地泥泞让人无处落脚,空气中飘散着令人作呕的馊臭味。 高勇习以为常地踩着地上砖头,吃力地笨拙前行,不时瞅一眼还算镇定的裴砚舟,没见他嫌弃挑剔,心想也是个没钱没势的。 当过三品大员又怎样,沦落此地偏要惹事生非,将来混得恐怕还不如自己。 “裴大人,您别怪下官多嘴,其实您不该得罪捕头张三的。那些吏卒平时懒得搭理咱们,相安无事才能保太平啊。” 这话吉祥不爱听,刚要反驳一脚踩进淤泥里。 钟朔上前帮她拔出脚,高勇眼看裴砚舟没应声,边走边说。 “衙门条件是苦了点,但事少清闲,按时领俸禄挺好的,不过到了晚上切记不能出门……” 他胆怯地环视四周,像担心被什么人听见,声音颤抖压得极低。 “县衙闹鬼!上一任县令就是晚上闹肚子,跌进茅坑里淹死的。” 第70章 沉疴痼疾 溺毙茅坑这种死法,委实太过憋屈。 若不是被鬼推了一把,自己跌进去都好像说不过去。 裴砚舟追问前任县令的身后事,高勇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只道他家里没什么人,草草收尸下葬了事。 他眼神游移一看就没说实话,心虚气短地送裴砚舟进屋,生怕说多错多露了馅。 吉祥拖着那只沾满泥巴的脚,脚底黏湿阴冷很不舒服,听说这事儿更觉得糟心。 裴砚舟搀扶她走进门窗破败的旧瓦屋,风灌进来跟露宿街头没差别。 “小祥子,你先找间客栈歇下,这里连处烧水的地方都没有,姑娘家住着多有不便。” 吉祥也没打算住在这鬼地方,她兜里有银子何必吃苦:“那大人呢?你不跟我去住客栈吗?” 裴砚舟神秘莫测地笑道:“我今晚哪都不去,就在这儿等着。” 他从吉祥手里接过包袱放到桌上,取出笑面佛木偶翁置于手边,指尖戳了下它肚皮前后摇晃起来。 吉祥一看就乐了,蹦跳着跟到他身后,摸了摸那个木偶翁。 “大人还随身带着啊,我以为你早把它丢了。” 裴砚舟背对她在破床板上收拾衣物:“怎么会,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钟意的生辰贺礼。” 呵,读过书的男人,都像他这么会说话吗? 吉祥心里有点甜,那股暖意都渗透到脚底了,她笑着甩甩头言归正传。 “大人方才说晚上等谁呀?你在渭水也有故友……” 这时,高勇叩了两下房门叫声“裴大人”,裴砚舟走过去打开门,见他拎来拳头大的一袋稻米,再三叮嘱省点儿吃。 好嘛,别说村民领不到救济粮,县衙里都没有半点存粮。 吉祥看他那抠搜劲儿,恨不得撒出来丢他脸上,转念想到粮食宝贵就忍住了。 裴砚舟客气道谢送走高勇,吉祥朝他背影呸了声:“打发叫花子呀,自己吃糠咽菜去!走,大人,咱们去下馆子!” 裴砚舟背对她弯下腰,没见她动作回头看一眼:“上来,我背你去。” 吉祥俏脸微红:“大人突然对我这么好,我还有些不习惯呢。” 但她也不扭捏,小手攀住他肩背跳了上去。 钟朔从路边食肆打来一盆热水刚赶回衙门,就碰见裴砚舟背着吉祥往外走。 两人笑意缠绵眉目传情,难怪燕安城里到处有人说,裴砚舟在大理寺养了个小相好。 吉祥看见钟朔欢快招手:“钟大哥,快放那儿,咱们去下馆子。” 同为渭水百姓,贫苦村民还在饿着肚子,县里居民大多衣食无忧。 他们手头也不算拮据,到了年底都有些余钱,携家带口上街添置新衣,亲朋好友齐聚酒楼相聚。 渭水最热闹的街市上,茶楼布庄都不缺,但最常见的是药铺,每走几步就有一家,生意看起来都不错。 吉祥趴在裴砚舟背上,数来数去看到泰春堂的招牌,激动得眼前一亮,拍了下他肩膀。 “大人,你看,这是沈东家的泰春堂吗?” 裴砚舟停下脚步,看向整条街最气派的两层铺面。 前来求医的病患络绎不绝,几位坐堂大夫忙中有序,伙计们手法娴熟地抓药熬制,眼前景象与京城医馆如出一辙。 裴砚舟想起来了:“沈东家祖籍就在渭水,祖上三代都是开医馆的,听说他老家有间总号,想必就是这家了。” “大人,渭水做药很有名吗?我看整条街最多的就是药铺。” “渭水盛产药材,最出名的当属黄芪、丹参和肉桂,可以说衙门赋税都仰仗这些药铺。” “还有瑶医。”跟在身后的钟朔突然开口,“他们没有铺子,都在家里给患者接骨续筋,江湖中人受伤不便去医馆,宁愿花大价钱找瑶医。” “你们都懂得好多啊。”吉祥算是对渭水有了更深了解,但她很快又发现一个疑问。 “奇怪,街上怎么都没有粮铺?” 裴砚舟给吉祥找了间上好的客栈,虽然跟京城没法比,也比衙舍好得没影了。 洗漱更衣,吃饱喝足,裴砚舟将带在身上的手札和账簿留在吉祥房里。 “这些放在衙门怕有遗失,暂且交给你保管。” 吉祥接过手札塞到枕头底下,看到账簿不禁怔住:“大人还想查崔家那桩案子?我记得你说过,当年和李穆狼狈为奸的巡检使就是那狗贼乔睿行。” “可惜证据不足,我也没拿出来打草惊蛇。崔焕舍命留下这份证据,我不想辜负他。” 吉祥最佩服他百折不挠的劲头,仔细收好得来不易的证据:“我相信有一天,这本账簿肯定能派上用场。” 咚咚,店小二送来刚泡好的一壶贡眉,殷勤地伺候客官用茶。 吉祥大方给他赏钱,装成过路商客随口打听:“小哥,我们想来渭水做点营生,不知有什么好买卖?” 店小二真替她想了想:“在渭水开药材铺子最赚钱,但你外来户干不过本地人,难办。” 吉祥故作犯愁:“我看街上好像没有粮铺,不如卖粮食怎么样?” 店小二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赏钱,看在她出手阔绰的份上,好心劝她打消念头。 “客官听咱一句劝,您在渭水做什么营生都行,最碰不得的就是粮食。” 裴砚舟反问:“此话怎讲?民以食为天,谁家能缺得了粮食?” 店小二警惕地往门外看了眼,手搭在嘴边小声说道:“渭水的粮食都在襄州粮仓,平民百姓做这营生,开一家倒一家,您信不信?” 吉祥随之附和:“那老百姓总得吃饭,自家有收成还好说,种不出粮食去哪儿买呢?” 店小二懊悔自己多嘴,含糊解释:“一般人买不到,像我们掌柜这样有门道的,都得拿字画去襄州粮仓置换。” 裴砚舟眉头微皱:“以画换粮?然后卖字画的掌柜再拿银子去粮仓赎回来?” “那不然呢。”店小二笑他们没见识,转身要走,吉祥连忙叫住他:“受灾村民申领救济粮,也要去襄州粮仓吗?” 店小二被她问倒了:“救济粮?从没听说过。” 吉祥和裴砚舟相视无语,收受贿赂叫做置换,没门道的都换不到。 这才是祸害当地百姓的沉疴痼疾。 “大人,襄州粮仓归谁管呀,该不会就是鼠贼老窝。” “朝廷发放的救济粮保管在襄州粮仓,按章程是合法的。但当地知州应定期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否则就有中饱私囊之嫌。” 吉祥端起茶碗叹气:“我看没什么嫌疑了,知州就是板上钉钉的硕鼠。大人,你当个官怎就这么难呢?刚到任一天又碰上麻烦了,干脆辞官去种地。” 裴砚舟知她在说笑:“天意如此,也许这就是我来渭水的使命。” 稍事歇息,吉祥随裴砚舟回到衙舍,她倒要看看今晚闹什么鬼。 夜半更深,寒风卷挟着凋零枝头撕扯撞击,偶尔夹杂着几声凄厉鸦啼,乍听上去像有人被掐断了喉咙,发出毛骨悚然的悲泣。 吱呀,新来的县令不听劝告,半夜爬起来出门去上茅房。 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地里,还像在睡梦中犯迷糊,身子歪斜着踉跄往前走。 灰白月光下,通体黝黑的毒蛇穿过他脚边草丛,簌簌吐出信子蜿蜒爬行。 “咻,咻咻……”暗夜中传来诡异哨声,又似鬼魂压抑的呜咽。 它猛地昂起头,猩红竖瞳散发出幽冥血芒,窥视着身穿白色里衣的年轻男子。 哨声忽转急促,那条毒蛇也变得狂躁起来,腾然跃出草丛狠咬男子脚踝。 他来不及吭一声,脸朝下栽倒在地上。 哨声戛然而止,毒蛇像是陷入沉睡,缓慢地盘踞在男子脚边。 草丛里走过一双黑靴大脚,驭蛇人身穿夜行衣,手里拿着细长竹笛,直奔男子扳过他肩膀,枯瘦手背有几道皮开肉绽的陈年旧伤。 钟朔被他翻转过来蓦然睁开双眼,一手狠掐驭蛇人的喉咙,一手抓住那条毒蛇的七寸,将蛇头往他嘴里塞去。 蛇腮毒腺被钟朔徒手掐爆,飞溅的毒液喷进那人口中。 他下意识以手遮挡,但吞进毒液知觉麻痹,挣脱逃跑时摇晃栽进某间破瓦屋。 “抓到了吗?”吉祥蹲在门后小腿发麻,眼睛在夜色里异常明亮,看到钟朔得手紧追出去。 “那人在高县丞房里。”裴砚舟指着对面那间屋子,提醒吉祥小心防备。 “高勇,原来是你。”她早看这酸腐家伙不顺眼,果然是个阴险小人。 吉祥冲进去,看到窗前有个棉被蒙住的小山包,躲在里面那人抖如筛糠,闷声求饶。 “不要,别来杀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裴砚舟扶着钟朔追进来,一把扯开蒙在他头顶的被子。 “裴大人?您还活着呐……”高勇难以置信地眨几下眼,看到吉祥和钟朔都好端端的才敢相信,“对不住啊,我听到哨声就知道他来了,我怕死不敢去救您,不要怪我……” “大人,杀手在这儿。”钟朔看到墙角里蜷缩的身影,大步上前将驭蛇人拽出来。 吉祥蹭着火石点亮桌上的烛台,钟朔薅起那人发髻迫使他仰起头。 高勇身上捂着被子,嘴唇哆嗦往那看一眼:“对对,就是他,刘县令就是被他放蛇咬死丢进茅坑的。” “他是何人?”裴砚舟没耐心等高勇平静下来,“你明知刘县令被杀手所害,今日为何对本官只字不言?” “我、我怕死啊。”高勇被众人鄙视也认了,他亲眼看到同僚死于非命,苟且偷生纵容凶手,裴砚舟要治他的罪也不敢辩解。 他无疑是个懦夫,但像这样冷漠无情只求自保的人不在少数。 他没有触犯律法,也未必有良心,为了活下去无视罪恶。但这就是他做人的本能,即使用道德谴责也本性难移。 除非当他的生命受到更大威胁,才肯透露不敢说出口的秘密。 吉祥拿把匕首在他面前比划,眼神阴森可怖,凶巴巴的样子比杀手更可怕。 高勇不敢抱有侥幸,他知道自己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来给他收尸。 “裴大人,饶命啊。”他只能恳求正气凛然的裴砚舟,“我保证对您知无不言,求您手下留情放过我。” 裴砚舟给吉祥使个眼色,她收起匕首扶着满身泥污的钟朔坐下来。 钟朔拆开裹在脚踝的绷布,只能看见两个浅浅的牙印,并未被毒蛇咬伤。 “好厉害,不愧是练过铁骨功的武状元。”吉祥小声夸赞竖起大拇指,原先还以为他在吹牛呢,没想到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幸亏裴砚舟当初救他一命,不然怎能换来他死心塌地的追随。 吉祥给裴砚舟搬张凳子坐在高勇面前,看他声泪俱下跪在地上招供。 “襄州粮仓有个姓梁的仓司,刘县令生前为村民申领救济粮,被他多次辱骂郁愤难平,意气用事写诉状告到卢知州那里。” “不料没过几日,那纸诉状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当晚刘县令就被驭蛇的杀手害死了。” 多么可笑,刘县令不畏强权伸张正义,却被冷眼旁观者说成意气用事。 吉祥握拳忍耐,且听他说下去。 “裴大人,我实不知杀手是谁派来的,只是怀疑与梁仓司,甚至是卢知州有关。但我没有证据啊,我怎敢跟您说这些揣测之言?” 高勇绝望地伤心抹泪,裴砚舟看他说不出别的了,又问:“刘县令可有什么遗物?” 高勇哭着摇头:“刘县令生前就住在您那屋,遇害那晚,张三带人拉走他的尸体埋了,还把他的东西全都拿去烧了。” 吉祥气得额角直跳:“一个小捕头无法无天,杀手前脚刚走,他就敢来收尸,分明都是受人指使串通一气。” 那人是梁仓司还是卢知州?或者他们本就是蛇鼠一窝! 裴砚舟看了眼昏迷的杀手,驭蛇人事先都会服用解药,算时辰过会儿就能醒来。 “本官初来渭水上任,收到了别开生面的接风礼。”他起身走到窗前仰望月空,“夜还长,也该回敬一份大礼才是。” 吉祥心头骤亮,好啊,裴砚舟这是要干一票大的! 第71章 鬼差办案 三更刚过,一声凄厉惨叫撕破夜幕,枯枝上那群乌鸦被惊飞四散。 阴森破败的县衙像座孤坟,仿佛下一刻将飘出恐怖游魂,潜伏周遭的那群恶鬼却面露狂喜。 捕头张三捂着自己被打开花的屁股,刚笑几声又疼得脸上横肉抽搐。 他呲牙咧嘴拍了下身边的衙役:“喂,听清楚了没,是那个姓高的怂货?” 衙役小鸡叨米似的点头:“没错,他嚎起来像杀猪一样,就是高勇。” 说来也是,这熟悉的惨叫声在刘县令遇害那晚他也听过。 张三恨得咬牙切齿:“裴砚舟算什么东西!还以为他自己是宠臣啊,一个被贬来的杂碎还妄想杀老子的威风,哎哟,疼死我了……” 实际上钟朔收着劲没往死里打,不然他连一棍子都挨不住,还能留他性命再使坏? “来了,来了。”身边衙役慌忙推他一下,张三瞪大眼睛看去。 黑衣杀手步履笨重走出衙门,看背影像是喝多了,但他还是挥挥手打个信号。 张三紧盯他手背上的几道伤疤,那是驭蛇人长年累月被蛇咬伤的,别人冒充不来。 但谁也没想到,杀手是被钟朔背出来的。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像个木偶被钟朔扛起手臂挥了几下。 “好,办妥了!兄弟们,快把那狗官尸体拖出去埋了!” 张三大仇得报,衙役们摩拳擦掌,白天被裴砚舟恐吓的阴霾一扫而空。 楞头青还敢跟他们摆官架子?刚上任一天就见阎王了,刘县令都没他死得快! 衙门这地儿邪乎,历任县令非死即伤,活命的那个也被整成疯癫。 老百姓都不敢多管闲事,听见动静也装聋作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没人冒头。 张三大咧咧带人冲进去,看到跪在院子里浑身发抖的高勇,抬脚将他踹翻过去。 “没用的怂货又吓尿了,哈,算你识相,没在姓裴的面前多嘴,要不老子连你也宰了。” 高勇缩着脑袋不敢吭声,张三见惯这怂样也没起疑。他看到躺在草地上的白衣男子,跑过去认出是裴砚舟,猛拍大腿痛快狞笑。 “太好了!叫你跟老子死犟,这回死透了!” 身为捕头他还算谨慎,眼看裴砚舟脸庞干净身上没血,扳过下巴看到颈侧那两枚青紫牙印,才确信新县令是被毒蛇咬死的。 衙役看到裴砚舟那张俊俏的脸,憋着坏水出馊主意:“头儿,咱们也把他丢茅坑里涮一涮……” “涮你个头,天都快亮了,赶紧把尸体拉走埋了。”张三腹诽凶手这回动作太慢,吩咐下去,“还有他屋里那些东西,全都搜出来拿去烧了。” 衙役们冲进屋翻找裴砚舟的行李,高勇强撑口气拉走张三劝他小心行事。 张三不耐烦地挥起拳头威胁,其他衙役跟着起哄也没留意地上那具“尸体”。 恰在此时,同是衙役打扮的吉祥和钟朔从墙角溜出来,默契十足地抬走了裴砚舟。 钟朔托起他双臂,飞快地点开背后闭气穴。 裴砚舟倏地睁开双眼,长长地喘口气苏醒过来。方才他用龟息法隐藏脉搏,又被钟朔点了穴气息凝滞,装回死人骗过了张三。 “大人,你还好吗?”吉祥听到他紊乱的呼吸,双手扣住他脚踝回头看了眼,见他面色逐渐红润才放下心。 她不是不晓得,裴砚舟每回查案子都是拼了命的。要她说逮住张三严刑逼供,哪犯得着自己去冒险。 但裴砚舟主意大得很,有时连她的话都不听,吉祥既心疼又气恼,忍不住数落他一句。 “张三真把你丢茅坑去了,大人还能装得下去吗?” “那本官就来个当场诈尸,也不必等到身埋黄土了。”裴砚舟尴尬地轻咳两声,钟朔抿着嘴憋住笑。 吉祥被逗乐了:“行,就你聪明,我看他们怎么被你耍得团团转。” 张三搜来裴砚舟的衣物和看不懂的书信,也不管里面写的什么,烧完就没事了。 吉祥和钟朔故意放慢脚步,等着那群衙役在前面带路。 一行人看似鬼祟,却又明目张胆地直奔郊外小树林。山沟里有事先架好的火堆,旁边还有新挖的土坑。 想来死去的刘县令,就是被他们这样处置的。 张三走向火堆,撕碎书信扔进去烧成灰,随后把那几件衣裳也丢进去。 火光随之一暗,他扭头看到两个衙役慢吞吞将裴砚舟放进土坑,咧嘴阴笑起来。 “老子改主意了,放把火把他烧成焦炭,让他下辈子变个丑八怪。” 我去,这还记恨上裴砚舟那张脸了? 清冷月光为他俊颜蒙上一层银霜,吉祥面向裴砚舟眨下眼睛:“大人甭担心,看本座收拾他。” “快过来拿火把,磨磨蹭蹭的废物。”张三没好气地催促,瞅她背影觉得有些眼生,“哎,你谁啊?你小子给我转过来!” “是我啊,老大……”吉祥点头哈腰走过来拿起火把,突然飞起一脚踹散了火堆。 火光扑向张三烧着那身衣服,吓得他在地上打滚哭喊救命,衙役们赶来灭火你踢我踹乱成一团。 吉祥趁乱抓起地上的铁锨,铲起几捧土把火堆掩灭了。 直到张三身上的火也被踩灭,衙役们才惊觉漆黑山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变成了睁眼瞎。 “怎么回事?火把都灭了吗?”张三疼得快晕死过去,迷糊之间看到夜空浮现三簇暗红火苗,阴森诡异让他心里发怵。 衙役们做惯了亏心事,见状也觉得蚂蚁钻心:“要不咱们先走?等天亮再把他埋了。” 张三觉得有道理,正要叫他们把自己抬走,吉祥混在人堆里拖着哭腔呼喊。 “你们都忘了吗?裴砚舟他真身是鬼差啊,他变成鬼来找咱们索命了!这下完了,咱们都跟着陪葬!” “鬼差裴无常,他、他还有真身?”张三等人吓得腿都软了,耳边回荡着阵阵鬼哭哀嚎,夜空中那三道鬼火越燃越烈。 更要命的是,裴砚舟居然从土坑里坐了起来。 他猛地睁开犀利冷眸,活像从阎王殿里爬出来勾人魂魄的鬼差。 “你不要过来啊。”衙役们叫破嗓子拔腿就跑,却被看不见的拳头砸中脑门,相继仰倒在地。 张三瞠目结舌看着裴砚舟抬脚跨出土坑,幽暗红光照在他脸上俊美妖异,如同鬼魅。 吉祥在旁边喊得口干舌燥,她那句鬼差吓得他们不轻,钟朔躲在暗处看谁想跑,就摁住谁脑袋猛揍。 夜空中燃烧的三簇鬼火像极了阎王殿,其实那是刚从药铺买来的星焰藤,绑在树梢燃烧时像烟花发出红光,烧成灰可入药止血。 裴砚舟在书上看过记载,最多只能燃一刻钟。 审问张三可得抓紧了。 “万物生灵各有命数,罪徒张三枉害人命阳寿已尽,本差判处尔等油烹火煎之刑,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饶命啊,求鬼差大人开恩!” 衙役们慌乱磕头求饶,张三舌头都打结了:“鬼差恕罪,小的受人吩咐办事,我也是无辜的啊。” 裴砚舟挥袖怒斥:“大胆蟊贼竟敢狡辩,你受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 张三爬起来跪地磕头:“鬼差大人明察,小的受那襄州梁仓司指使,帮他派来的杀手处置尸体,您和刘县令真不是我杀的。” 裴砚舟顺势追问:“刘县令身在何处?本差为何没有寻到他的魂魄?” “他就在那儿!”张三指向土坑附近的空地,“小的在他旁边给您挖的坑,绝不会记错的。” 裴砚舟给钟朔递个眼色,他扛起铁锨寻找附近的土坑,挖了几下果然挖到一副尸骨。 除此之外,张三嘴里都是些陈年烂谷子的琐事,再也撬不出其他线索。 吉祥拿来事先准备的空白文书,当成鬼差索魂令让他画押。 张三哭得手脚抽筋,还是吉祥摁住他的手按下手印,其他衙役也都认了罪。 在星焰藤烧尽之前,吉祥拿着麻绳把他们绑成一串,钟朔挖出刘县令的尸骨搬上木板车。 目睹全程浑身直冒冷汗的高勇,双手颤抖着为裴砚舟穿上县令官服,缩着肩膀仰头看他,眼里充满敬畏。 这位被皇帝贬官的裴无常,他是真有两把刷子的厉害人物。 当地胥吏像毒蛇危害多年无人敢问,他刚来就将最头疼的张三铲除了,还破获了刘县令遇害的命案。 说不定,他也有本事做好渭水的父母官。 待到天光大亮,吉祥手里绕上绳子,牵着那一串污吏当众游街。 裴砚舟写好张三等人的罪名,高勇将缉捕文书张贴在人来人往的菜市口。 “捕头张三贪赃枉法,私吞渭水灾民救济粮,被刘县令发现罪行杀人灭口!” “该犯不知悔改,辩称襄州梁仓司乃幕后指使,栽赃朝廷命官罪大恶极!” “今有张三亲口供述为证,罄竹难书天理不容,本县按律上报襄州府衙呈提刑部判决死罪!” 人群里顿时沸腾了,私下那些揣测都已得到证实。 刘县令果然是被张三害死的,那捕头搜刮民脂民膏多年,居然连灾民救济粮都要私吞,死有余辜。 当地百姓被大户欺压已久,胥吏就是他们的靠山,如今靠山倒了,谁不是拍手称快。 愤怒的人群往张三等人身上砸烂菜叶,抓起扁担暴打他们泄恨。 吉祥抬眼望天视而不见,偶尔回头瞪裴砚舟一眼,想不通他在搞什么名堂。 张三已经供认受梁仓司指使,他却没有追查到底,就算眼下证据不足,也没必要给那帮鼠贼留脸。 翌日,襄州粮仓送来县衙百余石粮食。 吉祥明白了裴砚舟的良苦用心,剿灭硕鼠是长久大计,仅凭张三扳不倒梁仓司,但卢知州对付裴砚舟轻而易举。 何况当务之急是讨回救济粮。 高勇对裴砚舟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他看也没看一眼,原封不动将粮食退了回去。 别说高勇不得其解,吉祥和钟朔也是摸不着头脑。 又过一日,襄州粮仓送来两百石粮食。 裴砚舟依然面不改色原路退回,就这样屡次较量,县衙最终得到五百石救济粮。 一个张三,对双方来说都算值了。 裴砚舟将几车粮食送去村子的时候,当初见到他落荒而逃的老村长,带着村民们跪下来叫他青天大老爷。 裴砚舟扶起老村长,未敢居功:“你们应该感谢那位刘县令。” 这场风波过后,县衙安生了好一阵子。 裴砚舟提拔钟朔做了县尉,带领新任捕头每日巡逻街市。当然吉祥也升官了,裴砚舟交给她县计的差事,替整个渭水县管钱。 说白了就是让当地百姓都吃饱饭,想法子填补公库亏空的窟窿。 吉祥感觉自己责任重大,愁得她最近都少吃了几碗饭。 不过很快机会来了。 泰春堂少东家将回乡祭祖,听高勇说这是当地的老规矩,新东家拜过祖宗这一关,方能继承衣钵坐稳行当。 但在裴砚舟看来,回乡祭祖不过是走过场,究其根源要磨练少东家与当地药农打好交道。 特别是渭水盛产的那些药材,务必得掌控在自己手中,确保泰春堂在同行中占据优势。 吉祥才不关心那些,她自有盘算。 要不,还是拉裴砚舟露个脸,拜托沈东家开垦几片药田,给村民们都找份差事做。 吉祥安排工匠将衙门修修补补,找来绣娘缝制泰春堂的彩旗,沿街两侧都给挂上以示隆重。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吉祥发现县衙门口那对石狮子都没有眼珠。之前忙起来没留意,仔细看去空洞洞的怪瘆人。 这哪成啊,都是她老乡,可不能受这委屈。 吉祥忍痛自掏腰包,找来石匠给那对石狮子补了对眼珠子。 沈东家父子回乡这天,街上锣鼓喧天比过年还热闹。 高勇领了吉祥的吩咐,带几位村长先去泰春堂,等药田这事儿有了眉目,就叫他们跟沈东家签契书,来年的好日子就有指望了。 吉祥走向停在路边的那辆马车,瞥见裴砚舟官服领子歪了,停下来帮他系紧盘扣:“大人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裴砚舟在她头顶轻笑:“本官一身铜臭皆为百姓,赚银子不丢人。” 听他把自己的话记住了,吉祥眉开眼笑:“大人做得好,小祥子有赏哦。” 裴砚舟颇为期待:“那不妨先透露一下,你打算怎么犒赏我?” 男人语气低哑暧昧,吉祥小脸微红,撇开眼不看他:“大人先上车……” 她忽觉鼻尖窜进浓重血腥气,回头看见浑身是血的女子披头散发跑过来。 “救命,求姑娘救救我,他们要打死我了……” 第72章 奇异陋习 吉祥有意识克服晕血的毛病,但猝不及防撞见女子血流满面,仍难抵抗强烈的眩晕感。 她被裴砚舟捞进怀里时,哭喊救命的女子重重跌倒在地上。 巷弄里追来十几名街坊,无论男女手里挥舞着桃树枝,目眦欲裂瞪着那女子,如视仇敌愤恨叫骂。 “驱邪打生,打你何不把孩生!神明庇佑,明年不生还将你打!” 吉祥在裴砚舟怀里被吵得头痛,急得咬疼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追打女子的街坊都是普通百姓,平时路过县衙都不敢抬头,此刻却无视裴砚舟,青天白日就敢置人于死地。 吉祥看到他们往女子身上拍打桃树枝,忍无可忍大声呵斥:“都给我住手!县令大人在此,你们还想当街杀人不成!” 众人被她吼得手一哆嗦,老妪和老汉吓得收回手,有个壮汉却不以为然,高举棍棒猛击女子后脑勺。 “放肆!”裴砚舟怒指那人冷声厉叱,“你与这女子何仇何怨,竟敢当着本官的面滥用私刑!” 官衙门口棒杀良民,裴砚舟在京城也没见过如此荒唐的狂徒。 他一身官威震得众人胆寒,老妪和老汉丢下桃树枝,揣起双手窃窃私语。 “他就是新来的县太爷?听说比捕头张三还要厉害,是个惹不起的大人物!” “原来他这么年轻呀,不知道现在成家没有,他媳妇能不能生?” 吉祥听不下去:“闭嘴!休要胡言乱语,县令大人岂是你们能非议的!” 她走上前扶起浑身是伤的女子,察觉那壮汉试图靠近她们,拧眉怒视:“站住!还不快放下棍子,你想被本座关进大牢吗?” 壮汉偏不放手,朝那女子努嘴道:“你问她生不生?邪祟要是没打跑,今儿咱们就白忙活了。” “她生不生关你屁事!”吉祥觉得这些人有古怪,就像非要打到女子回应不可。 “生,我生……”受伤女子意识模糊点下头,嘴角流下粘稠淤血,滴溅在吉祥手背上。 吉祥忍住不适扶稳她,正要追问这话是何意,人群里挤出来个瘦弱男子,手里拎着装满花生红枣的篮子,兴高采烈地抓几把分给众人。 “多谢大伙帮忙打跑我媳妇腹中邪祟,明年我家准能得个大胖小子。” 吉祥耳边仿佛有万马奔腾,敢情他是受伤女子的丈夫,拜托街坊来暴打他媳妇? “大人,我这就把他们都抓进去!” 裴砚舟却面露迟疑,他想起了书上记载的岭南民俗,只是不知该怎么跟吉祥解释。 壮汉听说吉祥要抓人,杵着棍子捧腹大笑。 “小丫头,你外地来的听不懂?咱们打他娘子可不犯法,谁叫那婆娘进门两年都没怀上孩子。今儿帮她打掉邪祟是好事情,来年他家就能抱上儿子了。” “呸,再敢胡扯,本座撕了你的嘴!”吉祥在大理寺门口见惯世面,她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横眉竖眼指着那些人。 “谁不服气给我站出来,本座手痒也做回好事!” 众人仓惶后退,这姑娘看起来好凶啊,她仗着有县太爷撑腰,说不定真敢打人。 “吉县计,你先送伤者上车去诊治。”裴砚舟叫来钟朔抓住手拿棍棒叫嚣的壮汉,耐心地跟众人讲道理。 “本官尊重渭水当地的习俗,但凡事都应该合乎律法,绝不纵容伤人取乐的陋习。因此伤人者应按律处置,以儆效尤。” 钟朔抓住那名壮汉塞给身边差役,众人惊讶失声又不敢乱来,唯恐自己也被抓进去。 其中有个老妪是那壮汉的母亲,拉着儿子对钟朔又踢又打:“生不出孩子的女人都挨过打!整个渭水县成千上万人,你们抓得过来吗?快放了我儿子……” “能抓一个是一个!”吉祥扯开那老妪,“你再敢胡闹,本座连你也抓进去。” 女子丈夫生怕喜事变坏事,忙不迭上前作揖讨饶:“县太爷,吉县计,求二位大人放过他。我媳妇来年若生不出孩子,我也不再请人打她了,都是街坊邻里的,衙门这样做有伤民心啊。” “呵,原来你是主谋。”吉祥二话不说把他也丢给差役,“生不出孩子你不怪自己,怪你媳妇是什么道理?最该挨打的就是你啊!” 县太爷铁了心整治陋习,谁求情就把谁抓进大牢,众人敢怒不敢言灰溜溜逃跑了。 这么一顿折腾,吉祥想起沈东家就快到了,她催裴砚舟去接贵客,自己送那女子去诊治。 当地人深信不疑的习俗,仅靠官威是压不住的,未免延误治疗,裴砚舟匆忙提醒吉祥。 “拍喜受伤的女子医馆不收,大夫都怕婆家人来找麻烦,你带她去看瑶医。” 裴砚舟心里明白,他这样做只能震慑一时,而且还要挨百姓骂。但就像吉祥说的那样,能救一个是一个。 “钟朔,你送她们,我去接沈东家。” 钟朔赶车去山里找瑶医,那受伤女子半道醒过一次,哭着要回婆家,死活不肯去医馆。 吉祥安慰她去看瑶医,她又小声叮嘱,找岳阿婆。 女子说完这句再次昏迷,吉祥挑开马车窗帘,找樵夫打听岳阿婆家住何处。 顺着樵夫给她指的路,半晌找到住在山脚下的那户人家。 岳阿婆不是吉祥想象中的老妪,她坐在院子里挑拣药材,看侧颜肤色白净,背影纤瘦窈窕,应该还没上年纪。 “请问,您是岳阿婆吗?”吉祥隔着院外篱笆询问,看她停下动作又道,“我车上有个女子,她被人拍喜打伤了,您能帮她上药包扎吗?” 岳阿婆放下筛筐抬起头,吉祥看到她脸上贯穿右眼的骇人伤疤,不禁倒吸口气。 看她肤色身形是位貌美妇人,就因脸上这道伤变得丑陋可怖,叫人忍不住猜想她经历过哪些遭遇。 “抬进来。”岳阿婆起身拍去布裙上的碎药屑,拖着行动不便的左脚,一瘸一拐撩起竹帘走进屋。 吉祥回过神,叫钟朔帮她将那女子抬进院中,隔着竹帘听到屋里婆娘说笑声,怕她们见到外男不自在,自己背起女子进了屋。 婆娘们看到有人身受重伤,立马止住笑上前来帮忙,七手八脚将女子平放在竹榻上。 “可怜见的,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啊?看样子很年轻,也像我眼力不济摔倒的吗?” “哎哟,她该不会像岳阿婆那样,采药时不小心跌落山崖了?” 吉祥还没来得及开口,岳阿婆手里捧着瓶瓶罐罐走过来,平淡目光扫过头破血流的女子,声音冷得像冰面下的潭水。 “她和英娘一样,都是被街坊们打伤的,你们闲着无事烧些热水送过来。” 闻言,婆娘们都闭上嘴,同情地看了眼那女子,赶紧跑出去烧水了。 “你是她什么人?”岳阿婆坐在竹榻边,头也不回为那女子擦拭伤口。 吉祥后知后觉应了声:“我是渭水县衙新来的县计,我叫吉祥,方才在路上碰见她被街坊追打,没忍住跟那些人理论一番。裴县令把她男人抓去大牢,我就带她来治伤了。” 岳阿婆手一顿,拧开手里那瓶止血药粉,敷在女子额头的伤口处。 “裴县令了不起,他刚来县衙就敢跟胥吏立规矩,我看渭水要变天了。” 吉祥听她夸赞裴砚舟,与有荣焉:“那是自然,裴大人就是渭水的青天大老爷。” 岳阿婆回眸看了眼神情骄傲的吉祥,微微扬起嘴角:“你喜欢他。” 妇人平静的语气没有疑问,吉祥的笑容僵在脸上,羞赧摇头:“不是,我才不喜欢他呢,我们就是……公事公办的上下属关系。” 她嘴上这么说,心脏却跳得很快。 说实话,她越来越不懂自己的心思。她一天都离不开裴砚舟,但那是灵珠的缘故,又怎会喜欢上一个凡人? 人与石狮子不会有结果的。 将来裴砚舟娶妻成家,她还是会像现在这样陪着他,但不会再碰他就是了。 岳阿婆看她纠结的样子,温柔地笑了笑,一副过来人的宽容与体谅。 她没受伤的半边脸清秀婉丽,年轻时准是个大美人,吉祥暗叹可惜。 “吉县计,你也受伤了?”岳阿婆看到她手背流下的血迹,吉祥随即摇头:“不是我的血……” 她抬起手没敢看,慌忙闭上眼睛平复眩晕。 岳阿婆没说什么,走到靠墙的竹架前取下一支青瓷药瓶递给她:“这是清心丹,你觉得头晕就含两颗,试试。” 吉祥爽快地掏出银子,岳阿婆说没几个钱,就当结缘。 她好奇地接过来,倒出药丸含服立刻神清目明,看到手背上的血都不晕了。 “好神奇啊,我这老毛病去泰春堂都没看好,您真是神医呀。” “吉县计说笑了,泰春堂的大夫医术比我高明,只是碰巧我做的药对你症而已。” “哦,我说的是京城泰春堂。沈东家亲自为我开的药方,我服过几副药不管用,也不好再找其他大夫了,免得给人家难堪不是。” 岳阿婆怔了怔,仿佛被牵动了久远的记忆。 “原来吉县计是从京城来的,那么,裴县令之前也是京官了?” “对啊。”吉祥和她聊得投缘,也不觉得那张脸可怖了,“裴大人啊,他真是了不起……” 在吉祥看来,裴砚舟被贬官不是污点,那是他人生中的勋章。 岳阿婆医术高超,一剂汤药下去,那女子就捡回了半条命。她身子刚能动弹,挣扎着爬起来要回婆家,吉祥怎么劝都劝不动。 岳阿婆反过来劝吉祥:“你让她回去,英娘想回都回不去了。” 吉祥这才知道,前不久有个拍喜受伤的女子死在了这里。 她能救得了别人一时,终是无力改变他人一生。 衙门那边还有事,吉祥付过诊费感激告辞。 裴砚舟不负她期待,三言两语说服沈东家签契书,年后将大刀阔斧兴建药田。 不仅如此,沈东家还当众宣布,凡是灾民去衙门留个名,都可以来泰春堂义诊。 泰春堂本就是百年老字号,沈东家回馈乡民更是声名大噪,当地百姓都夸他是大善人。 祭祖那天,沈东家请裴砚舟作见证,前往沈氏祠堂拜过祖宗,将父亲传给他的金药钵,又传给了自己的儿子。 骨血延续家族根基,传承衣钵的意义在于仁医之道,不敢忘本,不负良知,世代为医惠济于民。 祠堂不许女子擅入,吉祥看在药田的份上笑若春风,候在外头与沈夫人客气寒暄。 她听到乡民问沈夫人,少东家定的哪门亲事,这才晓得沈家有个规矩,先成家后立业,娶妻生子方能接手医馆。 由于沈家三代单传,沈东家如今又定居在京城,少东家成亲后无暇回乡,便赶在年前回老家祠堂拜祭。 日后他留在京中养育子嗣打理家业,下次回来就是宗亲见到重孙之时。 沈家双喜临门,沈旭庭在酒楼宴请裴砚舟和药商同行,为儿子铺好了锦绣前程。 少东家沈栀年甫弱冠,看上去稍显青涩,言谈举止已初见家主风范。 他在席间给各位长辈敬酒,敬到裴砚舟的时候,吉祥看着他俩就想笑。 沈栀故作老成,在裴砚舟面前却像差着辈分。可裴砚舟也没比他大几岁,在他那年纪都入朝为官了。 宴席散场,沈东家父子恭送裴砚舟回县衙,那一路裴砚舟没上马车,陪着吉祥边走边聊。 “小祥子,你方才在席间为何嘲笑本官?” “哪有,你冤枉我!”吉祥想起沈栀敬酒时,裴砚舟丢给她的那个白眼,眼角弯弯笑起来。 “都说大人有大量,你怎么这么小心眼?我就觉得你在少东家面前像个长辈,他要是不叫你大人,叫你声叔不好笑吗?” 裴砚舟想象那画面不由莞尔,伸手摸了摸她头顶:“你呀,成天胡思乱想,不过这回想出个好主意,村民改种药材至少能吃上饭了。” 吉祥伸个懒腰:“论功行赏等明儿再说,就算天上下金元宝,也等我睡醒了再去捡。” 县衙经过修缮能住人了,吉祥从客栈搬过来也不用两头奔波。 她回到自己屋里刚歇下,听见钟朔闯进裴砚舟那屋像有急事催他出门。 吉祥好奇得睡不着了,追到公堂看到高勇惊慌来报。 “裴大人,大事不好,泰春堂少东家被绑匪劫质,勒索沈家八万两黄金!” 第73章 劫质秘案 酒宴散场不过一个时辰,少东家就被绑匪挟持了? 吉祥以为自己酒还没醒,哪来的绑匪敢劫走泰春堂未来家主,那可是沈家三代独苗! 八万两黄金又是多大数目?若是天上真能下金元宝,一天一夜下得完吗? 高勇心急火燎:“裴大人,沈东家请您过去看看,他还说收到了绑匪的勒索信。” 裴砚舟神情严肃穿好官服,吉祥跟他跳上马车,事发突然,两人都对绑匪毫无头绪。 “大人,绑匪索要八万两黄金,这笔数目有什么意义?沈东家拿得出来吗?” 纵使裴砚舟神机妙算,他也算不出沈旭庭的家产,不过说到八万两黄金,他可以让吉祥有个头绪。 “以大梁国库为例,燕安等富庶之地每年上缴的赋税共计五千万两黄金。但在岭南这种贫寒之地,襄州整年赋税也不到八万两黄金。” “那要是在老百姓眼里,根本想象不到这是多大一笔钱。”就连她这个渭水县计,听裴砚舟说完还是如听天书。 吉祥替沈东家犯愁,“万一他拿不出来,绑匪对少东家……啊呸,在那之前,大人早就抓住绑匪了!” 裴砚舟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本官也不敢打保票,看过那边状况再说。” “大人先歇会儿,到地方我叫你。”吉祥看他闭目养神,兀自沉思。 绑匪比她还能大开口,吃准沈东家倾尽家产也要保住儿子。 且不说沈东家能否拿出这笔钱,但未来家主稍有差池,整个泰春堂都将掀起动荡。 绑匪究竟是求财,还是跟沈东家有仇呢? 马车在夜色下疾驰直奔沈家祖宅,刚驶进路口,吉祥就听见众人呼喊少东家。 她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漫山遍野都是晃动的火把,沈家族亲还没放弃寻找他的下落。 裴砚舟睁开眼睛环视周遭,锐利目光没放过任何细枝末节。 马车在沈宅门外刚停稳,沈东家携夫人匆促迎上来:“裴大人,栀儿在他房里失踪了,绑匪要求三日后交赎金,否则就要他的命……” 沈旭庭素来沉稳的脸庞愁云密布,说到儿子命悬一线,声音颤抖着哽咽了。 沈夫人哭得喘不过气,伤心欲绝不停抹泪。 裴砚舟轻拍了下沈旭庭的肩膀,脚步不停走进院中:“沈东家,莫要慌乱,你把事发经过从头说一遍。” 沈旭庭带裴砚舟走进沈栀的房间:“今晚我们一家从酒楼回来,栀儿说他喝多了不舒服,我叫他先去歇息,明早去泰春堂总号视察。” 沈夫人抽泣地补充道:“我怕栀儿宿醉头痛,叫人煮了醒酒汤给他送去,不料小厮刚进屋就发现栀儿不见了。” 吉祥随裴砚舟在房里四处查看,敞开的窗户没有被人撬动,也许是沈栀睡前忘了关窗。 窗前那张床铺稍显凌乱,裴砚舟摸了下枕头的凹痕,确是有人躺过的痕迹,但在枕边有片濡湿的水渍,可疑不明。 “小祥子,你拿盏灯过来。” 吉祥捧起烛台照亮枕边,和裴砚舟面对面察看那片水渍。 “我原以为是沈栀的呕吐物,但没有闻到酒味,也没看到食物残渣。” 吉祥瞪圆眼睛仔细看去:“大人说的对,这不是呕吐物,更像是……” 她也说不上来,指腹捻了捻水渍轻微发黏,凑到鼻尖闻到一股酸甜味。 按理说应该尝一下,但她又下不了口,拿给沈家夫妇分辨都没闻出门道。 “大人,我们把枕巾带走,也许闻到相似的气味我能想起来。” 裴砚舟点头应允,掀开被子看了眼躺过的床褥,床头衣架也是空荡荡的。 他转身问沈家夫妇:“沈栀睡前没脱外衣吗?” 夫妻俩被他提醒才想起来,东张西望都没找到儿子穿过的外衣。 沈旭庭想了想:“可能栀儿醉晕了,没脱衣裳就睡下了。” 裴砚舟点下头:“室内没有打斗或挣扎的痕迹,对了,那封勒索信在何处发现的?” “就在桌上。”沈旭庭走到书桌前,指着那方红木镇尺,“勒索信就压在这下面,起初我都没留意,还是夫人发现的。” 书桌距离床铺较远,那张勒索信被镇尺压得平实,乍一看的确不显眼。 裴砚舟走到桌前坐下来,并未挪动端正摆放的镇尺,信上那两行狗爬字一目了然。 “沈旭庭,你儿在我手上,三日后交出八万两黄金,否则叫你断子绝孙。” 吉祥凑过来看了眼:“这字儿比我写得还丑,肯定是个没学问的绑匪。” 室内寻不到其他证据,裴砚舟带走了那封信和枕巾。 “沈东家,绑匪给你三日时间筹备赎金,令公子暂时无虞尽可放心。不过,绑匪三日后可能会提出其他条件。” 沈旭庭刚松口气又紧张起来:“裴大人此言何意?绑匪索要的不止是八万两黄金?” 吉祥摇摇头:“就算你掏得出这笔钱,三日内你能筹得齐吗?再说八万两黄金,你都给绑匪他也带不走啊。” 心急则乱,这么浅显的道理他都没想明白。 “那我这三天该做什么?裴大人,我哪怕倾家荡产,也不能失去唯一的儿子。” 裴砚舟稍作沉吟:“绑匪留你三日之期,有意把此案闹到人尽皆知。沈东家不妨如他所愿,试探出对方真正的目的。” 沈旭庭毫无主张,只有点头的份儿:“裴大人您教我该怎么做,我全都听您的!” 裴砚舟给他指条明路:“八万两黄金与其便宜恶徒,不如捐给襄州府衙,本官相信卢知州定将全力以赴为沈东家缉拿绑匪。” “全捐出去?”沈家夫妇迟疑不决,那可是泰春堂世代累积的全部家产。 可裴砚舟说得也没错,几辈子的心血不能便宜绑匪,万一交了钱不放人,悔之晚矣。 若能得到卢知州全力相助,至少能保住儿子东山再起。 沈旭庭咬牙下定决心:“好,我捐。” 裴砚舟派高勇陪他前往襄州,吉祥回到县衙越想越不对劲儿。 “大人,你说不能便宜绑匪我能理解,但你把到手的八万两银子让给卢知州,怎么看都是咱们吃亏呀。” 裴砚舟坐在桌前对着烛光翻看枕巾,听吉祥在他耳边念叨笑而不语。 “你想想看,卢知州他能有什么法子,到头来还不得找你帮忙抓住绑匪救出少东家吗?” 吉祥在裴砚舟身后来回踱步,心里那笔账越算越亏,蓦地停下来瞪着他侧颜。 “裴砚舟,你要是不好意思向沈东家开口,我出面管他要一半也成啊。” 裴砚舟拿起枕巾闻了闻:“我感觉这气味像某种药材,明日去药铺问问。” 吉祥从他身后凑近闻了下,还是那股酸甜味:“绑匪难不成是当地药农,跟沈家有过节,眼红泰春堂的生意做得好,趁少东家回乡将他挟持勒索沈东家?” 吉祥深觉有理,都没反应过来被他带跑偏了,“我直觉绑匪是沈家的熟人,事先摸清了他们的作息,要不怎能顺利潜入祖宅,从沈家人眼皮子底下劫走醉倒不醒的沈栀?” “不错,说到点子上了。”裴砚舟侧身面向吉祥,眸光瞥见嫣红莹亮的双唇,眼底不易察觉地暗了一瞬。 她站在他背后,双手扶在膝头弯腰看他手里的枕巾,唇齿开合间吐气如兰。纤细玉颈隐入藕荷色衣领中,露出那一小截冰润雪肤,依稀飘散出沁人幽香。 “还有那封闹着玩的勒索信,既不清楚八万两黄金的分量,也没想明白交赎金的地点。估计那绑匪读的书比我还少,应该是个没见识的小痞子。” “他这种人做药铺伙计都不够格,极有可能是家人做药,他不得已才接触到的。” 吉祥的声音清甜悦耳,柔滑长发如云雾漫过肩头,暖橘烛光透过发丝在裴砚舟眼前流淌,掠过一幕幕旖旎碎光。 裴砚舟气息悄然加快,鼻尖萦绕着她的芬芳,心头被青丝缠得密不透风,暗藏已久的渴望恍若滚沸岩浆,汩汩地狂涌上来肆意蔓延。 “大人,我们找出这种药材,就有希望抓住绑匪了?”吉祥低下头望过来,杏眼明亮像谧夜星辰,满怀期待地熠熠闪烁。 裴砚舟喉结微滚,面不改色压下拥她入怀的冲动,薄唇轻启哑声低笑:“继续。” 吉祥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嗯,没啦,暂时就想到这么多。” 她娇俏模样惹人心动,裴砚舟弯起食指轻刮她鼻尖:“好,本官告诉你怎么回事。” 吉祥捂着鼻子坐在他身边,感觉鼻尖那里烫得慌,耳根都开始发红了,她无视自己狂乱的心跳,催促他说下去。 裴砚舟放下枕巾,拿起漏洞百出的勒索信。 “我推测的凶手和你一致,他年纪与少东家相仿,平时能接触到不少药材。他识字不多见识贫瘠,连八万两黄金价值多少都不懂,作案时却毫无恐惧,还能不慌不忙摆好镇尺。” “沈夫人发现儿子失踪,立刻告知族亲帮忙寻找。祖宅附近都是沈家人,就算绑匪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当场带走醉到昏迷的沈栀,除非……” 裴砚舟看吉祥恍然大悟,刻意顿住等她说下去:“除非沈栀根本就没喝醉,他和绑匪混进人群里溜出家门。难怪他睡前都没脱外衣,原来是跟绑匪说好等着接应他呢。” “这个不懂事的臭小子,怎能这样吓唬自己爹娘呢?”吉祥气恼地怒拍桌子,“他还把本座耍得团团转,困得眼睛睁不开都没敢睡觉。” “欸,大人你都看出来了为何不直说呢?还叫沈东家去找卢知州捐家产?” 裴砚舟给吉祥倒杯清水,安慰她消消气。 “沈东家行医有道教子无方,少东家恃宠生骄才敢乱来,年纪轻轻若不受点教训,往后恐怕还是不知悔改。” “卢知州若没有看出破绽,一心想得到沈家的家产,势必增派人手铺天盖地搜查。” “少东家到底是孩子心性,他压根不敢把事情闹大,但见事态超出想象,顶不住压力就会佯装逃脱回家。” 吉祥好像看到了结局:“沈栀不敢担责主动回家,卢知州竹篮打水一场空,沈东家既没损失家产,事后也将严格管束儿子。” “大人,您这一招真高明,他们都该受点教训才是。” 吉祥心满意足去睡觉了。 裴砚舟收起枕巾打算查清“绑匪”身份,到时给沈东家提个醒,也好弥补今日的虚张声势。 沈家祖宅彻夜灯火通明,全家上下都难以合眼。沈旭庭连夜赶往襄州府衙,宁愿豁出家产也要救回儿子。 他做梦都没想到,从小到大百依百顺的儿子,此刻正在离家不远的后山上,和“绑匪”们津津有味地吃烤野鸡。 沈栀仰靠在草堆上远望夜空,心里没觉得痛快,反而怅然若失。旁边啃得满嘴油光的胖小子,歪过身子肩膀朝他靠过来。 “你小子后悔了?不是说好等拿到钱,就带咱们几个逍遥快活去嘛。” 其他几个小伙子仰头大笑,边吃边说。 “沈栀,你爹去报官了,放心,那个裴县令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我们在山上装模作样找了半天,趁叔伯们不注意才敢溜出来见你的。” 沈栀闷闷地嗯了声:“我娘呢,她哭得很伤心吗?” “是啊,婶子她哭得眼都肿了,要不你还是回去,万一真闹大了咱们可兜不住。” “不能回去,我可不想熬一辈子乌梅止咳汤,我闻到那股酸甜味就想吐!”胖小子嫌弃地甩甩汤药浸湿的袖子,“沈栀也被他爹管得受不了,更不想回去娶那个丑媳妇!” 沈栀疲倦摇头:“我都没见过那姑娘,不知她长得美或丑。我只是不想像我爹那样,一辈子被困在医馆里。” 胖小子等人何尝不是如此,他们生长在医药世家,就算不情愿也只能做这行。 众人丢下手里的鸡骨头,抓几把泥土熄灭火堆。 “算了,沈栀你先睡一觉,睡醒了再决定回家还是出走。” “对,我们回去看看动静,要是裴县令派人来了,再叫你挪地方。” 沈栀躺在草堆上看着堂兄弟们跑下山,合上眼睛之前,隐约察觉面前站着个黑衣人。 他紧张地坐起来质问对方是谁,却被那人一手捂住口鼻,头脑晕沉昏迷过去。 翌日清晨,吉祥醒来看到裴砚舟在院子里跟钟朔学功夫。 扎马步,侧踢腿,拳拳生风练得很用功。 厉害,裴砚舟若是文武双全,那就天下无敌了。 “大人练完功来吃粥。”吉祥走出衙门去路边食肆买吃食,下台阶被绊住差点摔跤,踉跄站稳看到放在门外的小木盒,下面还压着一封信。 她拆开信看了眼,怎么又是沈栀被劫持了?这帮小犊子还想闹下去吗? 吉祥不耐烦地打开盒子,往里面看一眼,手腕猛地哆嗦,吓得她狮子胆都快破了。 第74章 玩火自焚 木盒里铺着暗红绒布,中间那只人耳渗出血珠,滴落绒布融为一体。 吉祥恐惧失声,心脏像沉入冰冷海底,骤然停顿过后,濒死求生般狂跳起来。 盒子里那只人耳随她手腕摇晃,青灰耳廓像死而复生的冥蝶轻微颤动,诡谲至极。 “大人……”吉祥从憋窒胸腔里挤出一声轻唤,身上力气被抽离之时,猝然跌入熟悉的温暖怀抱。 裴砚舟感应到强烈的惧怕,飞奔出来看她盯着手里的盒子,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将她拥入怀中听到那声呼唤,在她耳边柔声安抚:“我在,莫怕。” 裴砚舟接过她手里的盒子和勒索信,看到那只人耳怔了一瞬,旋即递给紧追而来的钟朔。 他将吉祥打横抱起送回房中,想起有位瑶医送给她清心丹可以缓解晕血。遂解开她腰间的鸳鸯荷包,取出那支青瓷瓶倒出药丸,掰开她嘴唇喂进去两颗。 须臾,吉祥缓口气醒过来,看到坐在床边愁眉不展的裴砚舟,轻抬小手覆上他手背。 “小祥子,你醒了。”裴砚舟指尖陷入她指根与她掌心相贴,另一手指腹抚过她微凉脸颊,目光柔情缱绻痴缠在她眼梢。 “大人,勒索信。”吉祥红着脸移开视线,往门外方向看了眼,“沈栀真被绑匪挟持了,不是开玩笑的,那只耳朵好像就是他的。” 裴砚舟此刻忘了自己身为县令的本分,他从未感受过那般跌宕的情绪,心有余悸地轻叹:“你没事就好。” 钟朔手里捧着木盒站在门外进退两难。 他怕大人急于查验证物,又怕吉祥还没醒,大人静不下心。 踌躇之时,吉祥打开房门拽他进屋,脸色粉润如初:“钟大哥,我好多了,你快把盒子和勒索信拿给大人看看。” 钟朔好奇裴砚舟有何奇招,但也不好多言,随手将巴掌大的盒子放在桌上。 裴砚舟面色如常翻看那张勒索信,文字冰冷,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请裴县令转告沈旭庭,筹齐八千石粮食装进油布麻袋,十日后运送至土坝村,否则沈栀下场如见面礼。” 吉祥认真读了一遍,抬头望着裴砚舟倍感焦虑:“大人,难道我们推测有误?沈栀不是离家出走,而是真被绑匪劫持了?” 裴砚舟没有急于回答,反复察看勒索信:“信上笔迹与之前不同,很明显是出自两个人。” “而且这次绑匪目标明确,用沈栀一条命换八千石粮食。他知道这对沈东家来说不是难事,十日期限也是比较合理的考量。” 吉祥紧拧柳眉:“原来真有绑匪,沈栀要是闹着玩,怎么可能割下自己的耳朵?” 造孽,沈家夫妇得知儿子受伤该有多害怕。 既然是真刀见血的劫质案,谁也不敢有丝毫耽搁。 裴砚舟打开盒子查验那只人耳,吉祥含服清心丹也不觉头晕,拿起纸笔坐在他身边记录。 “这是一只右耳,切口边缘平整,应该是被利刃活生生割下来的。” 吉祥顿觉耳根生疼,下意识揉着自己的右耳:“至少沈栀现在还活着,若是在他死后割下耳朵,切口就不会流血了对?” “尸体血液凝固,死后伤口僵硬。”裴砚舟指尖碰了下那片耳朵,“从骨肉韧性来看,他右耳被切下来不过半个时辰。不出意外,绑匪就在附近监视我们的举动。” “绑匪真是太嚣张了,衙门被贼惦记头一遭啊。”吉祥双手捧起木盒,凝神察看周围可能留下的指纹,一无所获。 但她发现耳轮上有两颗黑痣,若要辨认伤者身份,还是得去见沈家夫妇。 “大人,如果我们之前的推测没错,沈栀自行离开祖宅在先,随后落入绑匪的圈套。那么找出写第一封勒索信的假绑匪,总该有发现的。” 裴砚舟也是这么想:“高县丞和沈东家今日能赶回来,我们先过去等他们。” 吉祥带上第二封勒索信和装着人耳的木盒,随裴砚舟又去了沈家祖宅。 沈夫人整夜无眠,神情恍惚地迎出来:“裴大人,家夫至今未归,栀儿也没找到,我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说着眼圈发红又哭出来,吉祥不敢把疑似沈栀的耳朵拿出来了,怕她受不住打击。 裴砚舟谨慎打量院中走动的沈家族亲,平心静气跟沈夫人商量:“别找了,把他们都叫回来,本官有话要问。” 沈夫人愕然也不知反驳,连忙派管家将族亲们都叫到院子里,听候裴砚舟的吩咐。 半盏茶工夫,院内站满了男女老少。 裴砚舟和吉祥相视一眼,分别走进人群中,将年长者和妇孺请到房中坐下。 不多时只剩下十余名小伙子,有人脸色木然懵懂无知,有人眼神闪躲惊慌失措,其中有个胖小子满头冷汗浑身哆嗦。 吉祥和裴砚舟不约而同走到他面前,胖小子像乌龟紧缩着脑袋,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闭上眼睛嘴里念叨“看不见我”。 吉祥靠近他闻到那股酸甜味,眼前一亮,朝裴砚舟激动点头。 裴砚舟顺势扣住胖小子手腕不许他乱动,留意他衣袖有片深色渍痕,手指捻了捻轻微发黏。 “就是他!那个假绑匪!”吉祥恼怒地指着胖小子,昨晚被这群犊子耍得团团转,结果沈栀玩火自焚引来了真绑匪。 胖小子本就做贼心虚,被裴砚舟抓住后,他手脚抖得不成样子,双腿发软往地上栽去。 裴砚舟沉着脸斜扫其他人,又有几个小伙子哆嗦着跪下去,正是昨晚围坐在火堆旁,陪沈栀啃鸡腿的那帮堂兄弟。 沈夫人如坠五里雾,头重脚轻地上前追问:“裴大人,他们都是栀儿的堂兄弟,你抓他们作甚?” “果然是自家人,难怪本座白忙活一场。”吉祥扯住胖小子的衣袖,将手边那条枕巾丢给沈夫人,“你叫他们自己交代!” 沈夫人捧起枕巾不知所措,忽闻院外响起马蹄声,管家扯高嗓门大喊“老爷回来了”。 沈旭庭听说裴砚舟抓住侄儿审问,冲进院子看到那帮小子跪倒一片,见到他都吓得哭爹喊娘。 高勇抹去脸上热汗追进来,还没搞清楚状况,跑到裴砚舟身后朝他摇了摇头。 裴砚舟看他一脸为难,明白卢知州没上钩。 “夫人。”沈旭庭扶住快晕倒的妻子,从她手里夺过那条枕巾,看向吉祥揪住的胖小子。 昨晚他无心分辨那股气味,奔波整晚冷静下来,意识到其中有诈,心跳猛地加快。 他闻了下枕巾,嗓音低沉沙哑:“乌梅止咳汤,小秋,莫非是你挟持了栀儿?” 胖小子呜哇一声哭起来,跪在地上朝沈旭庭磕头:“不怪我啊,是沈栀要我们那么做的。” “他不想一辈子被困在医馆里,也不想接管泰春堂,他说等拿到钱分给各家,以后都不用行医做药了。” “岂有此理!”沈旭庭气得呕血,倘若沈栀就在他面前,家法伺候都难消怒气。 围观的族亲却按捺不住怒火,有个大叔冲出来,劈头盖脸狂扇胖小子一顿。 “孽子,你竟敢挟持少东家,背弃祖宗有辱家门,看我不打死你!” 那群堂兄弟都被自家爹娘揍得不轻,闷头哭也不敢喊冤。 吉祥看着解气,但当下找到沈栀要紧。 裴砚舟挥袖厉斥:“住手,问他们沈栀在何处。” 众人回过神赶紧追问,胖小子哭得稀里哗啦跑前头领路,沈家夫妇互相搀扶奔向后山。 吉祥和裴砚舟沿途查看周围环境,这里就是沈栀消失的地方?真绑匪何时潜伏在附近,究竟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胖小子跑向那堆草垛,指着地上熄灭的火堆:“昨晚我们就在这里陪沈栀聊天,等他睡着我们就回去了,今早过来却没有找到他。” 他们找遍后山不敢相信沈栀真的失踪了,哥几个怀揣心事都没声张,侥幸地以为沈栀只是下山去散心。 纸包不住火,他们挨顿打也认了,眼下却为沈栀担忧,怕他从此浪迹天涯不回来了。 “栀儿到底在哪儿?”沈旭庭急得发疯,他管教无方怎样受罚都好,但要让他先见到儿子。 胖小子等人哭着摇头,他们实在不知道沈栀的下落。 “让开,你们都往后退。”吉祥不许众人跟进来,钟朔和高勇拉起人墙保护现场。 “裴大人,求求您尽快帮我找回栀儿。”沈旭庭这趟去襄州府衙,连卢知州的面都没见到。 只有个主簿来打发他,叫他先把八万两黄金捐上来,卢知州才会亲自与他面谈。 他不晓得卢知州防备裴砚舟,只觉求救无门万念俱灰。当他得知儿子离家出走,气恼过后也松了口气。 不料刚看到一丝希望,转眼又陷入无尽的绝望。 “沈东家稍安勿躁,吉县计擅长脚印追踪,也许会有发现。” 裴砚舟握紧了手里的木盒,他看到高勇垂头丧气,就知道这趟无功而返。想必有梁仓司前车之鉴,卢知州唯恐遭他算计不肯接招。 沈旭庭无奈劝退族亲,叫他们回祖宅等着。他和夫人屏息看向吉祥,指望她能找出蛛丝马迹。 “幸好昨夜没下雨,地上的脚印都很清晰。”吉祥分辨过火堆旁的杂乱印记,蹲下来察看草垛前的深长脚印。 “大人,你看,此人脚印长约八寸,宽约四寸半,绑匪应该是高约六尺的成年男子。”她从地上捡起枯树枝比划深度。 “这处脚印比别处较深,可见当时他身负重物,或者说是两个人的重量。” 裴砚舟了然:“你说绑匪背走了沈栀,沿着他的脚印还能继续追踪吗?” 吉祥抬头目视前方:“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裴砚舟看到地上的脚印深入草丛,再往里走已经很难辨别。 但在吉祥眼里,前方有两排清晰的脚印,引领着她飞步前行。 裴砚舟紧随其后,钟朔和高勇陆续跟上,沈家夫妇以为有望找到儿子,不顾疲累直追而去。 一行人沿着羊肠小道蜿蜒下山,又艰难蹚过芦苇滩。 吉祥也不知前路是何方,紧盯着那对脚印不放,直到走进某个偏僻村落。 她追踪到枯竭已久的河道边,眼前的脚印突然消失了。 “大人,他不见了。”若说绑匪背着沈栀渡河逃跑,吉祥都能说服自己放弃。 但那条河道里长满野草,没有一滴水,绑匪还能凭空消失吗? 裴砚舟自从来到渭水县,还没见过如此荒凉的地方:“这是何处?” 他回头问了句,高勇挠着耳朵四下张望:“好像……就快到邻县了。” “裴大人,这里是土坝村。”沈旭庭从小在渭水长大,他看向荒废冷清的村庄,满目苍凉。 “二十年前,有些村民染上瘟疫被衙门封村了,几百户村民不是病死就是饿死。附近村民都嫌不吉利,路过这边都绕道走,久而久之成了人烟罕至的鬼村。” “鬼村?”吉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些破败不堪的土房子,屋顶杂草都长出了半尺高,确实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绑匪为何要来这里,难道沈栀被鬼挟持了? 脚印这条线索被迫中断,裴砚舟心里还剩下一个疑问,他无法确定那只右耳的伤者身份。 “沈东家,沈夫人,实不相瞒,本官今早在衙门又收到一封勒索信。” 他将那封信递给沈旭庭,夫妻俩看到儿子真被挟持了,眼前发黑揪心地难受。 沈旭庭的胸膛剧烈起伏:“绑匪说的见面礼,莫非是……” 他双眼发直盯着裴砚舟手里的木盒,想看清楚又怕自己承受不住。但除了父母至亲,谁又能辨认出沈栀的身体部位。 裴砚舟不得已打开盒子:“是伤者一只右耳。” 沈夫人惊呼出声泪水决堤,沈旭庭只觉天旋地转,死死地咬紧牙关迫使自己镇静。 “裴大人,给我看一眼。”他声音抖得像刚从冰窟爬出来,身为医者早已见惯血肉模糊的伤口,但一想到那是自己儿子,眼眶瞬间就红了。 沈旭庭屏住呼吸往盒子里看去,手忽地捂住嘴隐忍痛哭。 “是,是栀儿……他右耳有对双珠痣。” 第75章 鬼村玄机 耳有吉痣,富贵无忧。 沈家对三代独苗有多爱重自不必说,沈旭庭倾尽心力培养这个儿子,大好前程,如花美眷唾手可得。 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生活,沈栀却弃若敝履,妄图将泰春堂毁于一旦。 沈旭庭悔恨自己教子无方,更无法容忍儿子辜负他的满腔心血。 “孽子自作自受!沈家从无亏欠他半分,他却大逆不道罔顾孝义,生死全凭天意与我无关!”沈旭庭扬长而去,决意不管儿子死活。 沈夫人慌忙追出去几步,又跑回来跪在裴砚舟面前:“裴大人,求您务必要救回栀儿,无论绑匪提出什么条件,我都替老爷答应了。” 她不顾体面在草堆里磕头,前额被石子磕出血也不在意,步履匆匆赶去追沈旭庭。 吉祥被晾在原地没落一句好,追踪无果也不免丧气:“沈东家都不管他儿子了,我们去哪儿变出八千石粮食交给绑匪赎人呢?” “他那是气话,不必当真。”裴砚舟负手立于河道边,从南至北看遍整个土坝村。 依山傍水,日光充足,倘若开荒建成药田,来年必定有个好收成。 然而鬼村不祥的名号,在百姓心目中根深蒂固,不情不愿搬过来只怕无心劳作。 裴砚舟稍作思量,挽着吉祥手腕走出草堆,旁若无人地将她背起来。 吉祥看他娴熟地弯下腰,桃腮微微涨红,含嗔瞥他一眼:“大人快起来,我自己能走。” 真是的,钟大哥和高县丞还眼巴巴看着呢。 裴砚舟却不以为然:“今日吉县计辛苦了,本官没有多少赏钱,出点力气还是有的。”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她不领情多吃亏呀。 吉祥抿嘴一笑,双手攀着宽阔肩膀跳到他背上,侧耳贴近他颈侧,聆听脉搏跳动声。 “这,使不得啊……”高勇老脸通红四下环顾,荒村僻野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却像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似的。 他小跑几步追上钟朔,尴尬地低声问,“咱们县令和县计,原本就是一对吗?” 钟朔黝黑脸庞毫无表情,硬邦邦地“嗯”了声,没再多言。 “原来他俩是老相好。”高勇只知男未婚女未嫁,不知感情都好到这份上了。 得嘞,该不会要在渭水成亲?县令夫人领县计的俸禄,这好像于理不合啊。 裴砚舟背着吉祥走回县衙,两人正在讨论失踪的脚印。 “绑匪鞋底的污泥有可能被杂草撇净,也可能村子里有人接应,他们一起把沈栀抬走,分散了身体的重量。” “或者,绑匪在河道边带上鞋套,刻意隐藏了自己的脚印。” 吉祥听他分析各种可能,想法不停变换。 “若是绑匪刻意隐藏脚印,他显然希望我们发现土坝村。大人,你说绑匪为何选在土坝村交粮赎人?” “八千石粮食可不是小数目,差役们一天一夜都搬不完。绑匪找多少马车才能运走啊,他和帮凶又能逃到多远,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裴砚舟提出个新思路:“如果绑匪没打算用马车,而是用河道运送粮食,所有疑难都迎刃而解了。” 吉祥更迷糊了:“河道怎能运粮?大人你快给我说说。” 裴砚舟垂眸浅笑:“还记得第二封勒索信吗?绑匪在信中要求用油布麻袋运送粮食。这种麻袋防潮结实不怕水浸,丢进河道漂流而去,岂不是比马车更省力。” “原来绑匪留着这招啊,可是河道废弃多年,大人也看到里面都是野草,除非老天爷当场下道瀑布,不然怎能漂得起来?” 裴砚舟抬头望着晴朗碧空:“天不下雨,水能改道,总归有法子的。” 回到县衙,裴砚舟命人找出县村及周边水路的所有舆图。 钟朔和高勇搬来一个个蒙尘的旧箱子。 吉祥打开箱子翻看泛黄的文书,找到渭水县与土坝村河道的舆图,一股脑儿放上案台。 裴砚舟将土坝村舆图贴在墙壁中央,对照不同地理方位,在周围贴满其他村庄水路舆图。 忙碌片刻,整面墙的水路走向已见全貌。 裴砚舟从院中捡来一根长树枝,以土坝村为中心向四周发散,推敲河道运粮的可行性。 “众所周知,安岭运河北起燕安城,南至长塘港,流经襄州全长数千里,沿途设有十六座闸坝用以蓄水。” “南涝北旱不仅便于疏通,控制闸墙也可调节上下游水位,确保运粮船逆流而上畅通无阻。因此,燕安也有漂来之城的说法。” 吉祥钦佩不已:“原来还有这种说法,大人好厉害呀,我都不知道呢。” 钟朔和高勇坐在吉祥身后,全神贯注听他说下去,裴砚舟手里的树枝从京城燕安下移至岭南襄州。 “注意看这里,渭水县平亭镇也设有闸墙,开闸放水将灌满土坝村河道,依次流向周边各处村庄。” “以此推论,十日后,绑匪极有可能炸掉平亭闸墙,通过河道运送八千石粮食。” “时逢饥荒,法不责众,沿途村民都将成为他的帮凶,将所有赃物抢劫一空。” 裴砚舟大胆揣测绑匪的用意,吉祥坐在小板凳上好久都没回神,钟朔那张铁板脸略有动容,高勇如坐针毡惊出一身冷汗。 “倘若绑匪真打算这么做,本官又当如何应对?”裴砚舟面无表情注视着墙上舆图,心潮澎湃却难以平静。 识破凶手动机是破案关键,他历来享受这个过程,也是他激励自己的动力。 但这一次,他史无前例地犹豫不决。 受灾民众还在饿肚子,敲山震虎换来五百石粮食,仅能帮到极少数村民。 若是可以,他更想炸开襄州粮仓,夺回硕鼠霸占的粮食救济灾民。 但他惯于受律法约束,谨遵章程行事,开仓放粮须先找到卢知州等人的罪证。 只是那些藏在心底的疯狂念头,竟与一个绑匪不谋而合,叫他怎能不深受震撼! “如果真像大人所言,我怎么觉得绑匪还有些侠义之风,他这是劫富济贫救济灾民啊。” 吉祥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但他劫人家泰春堂算什么好汉,该去劫卢知州或梁仓司才对。再说沈栀任性妄为却罪不至死,还被他割去一只耳朵,手段太残忍了。” 有时候,一个人的好坏很难分得清。 绑匪若是把粮食分给灾民,他就是民众心目中的侠士。但在沈旭庭眼里,他却是残害自己儿子的恶贼。 吉祥及时纠正自己的想法,“沈家父子也是无辜的,咱们不能对绑匪手下留情。” “沈东家被迫交出八千石粮食,赎回他儿子还好说,但若不然绑匪就是杀人犯,救济灾民也不能抵消他的罪过。” 裴砚舟沉默不语,像是有自己的打算。 钟朔忍不住插句嘴:“我想绑匪可能也是灾民,他痛恨襄州粮仓吞占救济粮,却没机会报复那些贪官。只能劫持富家公子勒索粮食,给县衙施压挑衅裴大人。” 高勇卷着袖子擦去额头冷汗:“钟县尉说的是,沈公子离家出走给绑匪可乘之机,兴许这就是一桩临时起意的劫质案。” 吉祥认同他们的推测:“钟大哥和高县丞说的都有道理,可能是我想多了,总觉得绑匪跟沈家人有仇。” 高勇附和道:“可不是有意为难么!沈东家求见卢知州被拒之门外,听说岭南巡抚使刚到襄州,卢知州和梁仓司都忙着讨好大人物,哪顾得上他一个商户。” “沈东家从襄州粮仓筹不来一粒米,他只能从外地运来粮食,来回少说也得半个月,绑匪等不及怎么办?” 吉祥顿觉头痛:“就算沈东家十日内能筹齐粮食,我也不想让绑匪炸掉平亭闸墙,后期修建要花不少银子,衙门哪有钱呀!” 她身为县计真是操不完的心,“大人,我看只有在交粮之前抓住绑匪,此案才能善终。” 裴砚舟沉思多时,不知听到哪句话让他茅塞顿开,浓雾缭绕的眼眸恢复清明。 他挥手拍向舆图:“绑匪要抓,粮也要放!” 吉祥激动得小脸红扑扑:“大人有主意了?我去把沈东家请来,还得让他出钱……” 裴砚舟毅然摇头:“冤有头债有主,本就是鼠贼私吞救济粮,何须让沈东家替他们受过。” 这话听起来就有趣了。 “大人想炸了襄州粮仓?不用你动手,我去!”吉祥从凳子上跳起来,伸胳膊抻腿的,“本座这个官做得没意思极了,束手缚脚憋屈得要命,还不如豁出去做点好事。” “干脆这样,也不用等绑匪费事,本座提前帮他拉开闸墙就是了。” “吉县计,慎言啊。”高勇吓得身子往后撤,凳脚划拉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他生怕隔墙有耳,一手撑着地摇晃站起来,跑到门外来回看了眼,关上房门小声提醒裴砚舟。 “裴大人,望三思,您身为朝廷官员,不得以下犯上监守自盗……” 没等吉祥发话,钟朔一把揪住他衣领摁在门上,脸色阴沉像乌云压城。 “你敢出卖裴大人,我这就挖坑把你埋了。” 高勇大惊失色:“钟县尉,你我都是同僚,你岂敢知法犯法出手伤人……” 钟朔扬起的拳头比他脸还大,高勇紧闭双眼,缩头憋脑地求饶:“好汉饶命,我就当没听见不成吗?” 砰嗵,钟朔一拳砸碎了刚修好的门板:“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不要啊,裴大人救命!”高勇分不清自己在县衙还是在匪窝,他不敢得罪吉祥,没想到钟朔平时闷不吭声,凶起来比谁都狠。 吉祥原本有五分把握,眼下涨到七八分了。 “钟大哥说得好,姓高的,横竖你都是咱们这条船上的人。你若敢有半分异心,现在就把你丢下去省得碍眼。” 高勇闭着嘴混乱摇头,又恐惧地点了点头。 裴砚舟看这阵仗,单手抚额叹息:“住手,你们快放开他。” 钟朔冷哼推了他一把,高勇靠在门上面如死灰,吉祥撇撇嘴角,朝他做个手抹脖子的动作,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高勇眨巴眼委屈得快哭了,这都是裴砚舟从哪儿找来的亡命徒啊,他现在辞官回乡还来得及吗? 裴砚舟走到高勇面前,托起他双肩扶他站稳:“本官已有应对之策,不会触犯律法连累他人,高县丞尽可放心。” 到底是做过三品大员的,说话掷地有声,叫人心里踏实。 高勇退缩不得只能认命:“裴大人,往后我的死活可都仰仗您了。” 裴砚舟不会辜负自己的同伴,也不曾错估老友的心思。 沈旭庭当天下午就找来县衙,诚心请教如何在十日内筹齐八千石粮食。 “裴大人,卢知州无意过问此案,更不在乎区区一个商户之子。就算我愿意捐出全部家产,他也未必肯出面救回栀儿。” 沈旭庭在京城跟官场中人打过不少交道,像裴砚舟这样正直的清官实属难得,可惜却沦落到被贬的境地。 他当着裴砚舟的面,捧上一尺见方的檀木钱箱,“这是我沈家几代积累的家产,自愿送给裴大人造福乡民。” “倘若栀儿有命回来,今后想做什么随他心意。我还是会把泰春堂开下去,留在渭水为家乡做点贡献。” 裴砚舟笑着摇头,将那钱箱推了回去:“沈东家兴建药田也是造福乡民的义举,有道是无功不受禄,救人,放粮都是本官分内之事。” 沈旭庭感动至极:“可这八千石粮食还需裴大人帮忙走动,处处都少不了银钱打点,您先拿去用。” 裴砚舟敛去笑意:“不必,谁亏欠了百姓,本官自会找他加倍奉还。” 沈旭庭起初不肯收回,直到裴砚舟拜托他去做件事,这才将信将疑地应下了。 裴砚舟连夜启程赶赴襄州,吉祥和钟朔伴他左右,独留高勇坐镇县衙。 虽说此行势在必得,但被吞占的粮食如何从硕鼠口中撬出来,吉祥心里也没底。 她都想好了,大不了将卢知州和梁仓司都抓起来,直接开仓放粮。 至于罪证,过后再搜集也不晚。 吉祥来势汹汹找那帮鼠贼算账,不料裴砚舟半道拐个弯,带她去见了位老熟人。 呵,真是冤家路窄,见面就想把他吊起来。 第76章 攻心为上 年关将至,朝廷照例派出钦差四处巡察。 虽是打着肃清官场的旗号,巡抚使却走马观花应付官差。 倒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 襄州这种偏远地方,一来收不上多少赋税,再者当地胥吏势力广泛,走个过场无功无过已是万幸。 谁犯得着像裴砚舟那样去玩命。 何况被朝廷打发来岭南的巡抚使,都是坐冷板凳前途暗淡的弃臣。 郭巍丢了都察院的实权,被皇帝调出京城就够窝囊了,他哪有心力体察民情,冒着得罪胥吏的风险,正儿八经地巡察呢。 卢知州给他做足面子,每日好酒好菜换着花样,每晚歌姬舞娘轮番献媚。 他在京城被岳父管了大半辈子,现如今郁郁不得志,索性用酒色来麻痹自己。 但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又被晦气找上门了。 夜色靡丽,郭巍左拥右抱饮酒作乐,冷不丁瞧见不请自来的裴砚舟和横眼看人的吉祥。 他气得当场掀桌子:“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郭巍暴躁翻脸作势要打人,那些艳姬花容失色仓惶逃走。 钟朔守在门外斥退驿馆侍卫,声称是巡抚大人嫌她们吵闹。 侍卫以为姑娘没伺候好,也没听见屋里有异动,抓耳挠腮地退下了。 郭巍当然不敢声张,他在京城快被唾沫星子淹死了,流言蜚语若是传遍大梁,他连这巡抚虚衔都捞不着。 他瞪着喝到通红的双眼,手指发颤指向眼前那对小相好,咬牙切齿地低声呵斥。 “裴砚舟,你又想做什么?你害我被皇上从京城撵出来还不够,非要看着我死才甘心是!” 吉祥没好气地甩了甩拳头,十指交叉掰得指骨咯吱作响。 郭巍警惕地后退一步:“臭丫头,你别乱来。” 上回他去大理寺闹事,被吉祥掐着后脖颈丢出去,回家躺了半个月脖子还疼。 “你们休想迫使本官就范!”郭巍手捂住后颈,一手隔空怒戳他们的脸。 “裴砚舟,你被贬为县令还不安分,竟敢找人家梁仓司的麻烦。你做的那些好事我都听说了,你敢拉我下水,我连夜回京参你一本。”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老东西,裴砚舟他是你仇人吗?你怎么不恨自己没用!”吉祥没指望他能体谅裴砚舟,但就算是昔日同僚,也不该绝情至此啊。 “小祥子,别理他。”裴砚舟拽住她冲出去的拳头,柔声安抚,“我来跟他说。” 吉祥收回手叉着腰,柳眉倒立怒视着郭巍。 裴砚舟走上前示意他坐下说话,郭巍气哼哼瞪了吉祥一眼,侧过身背对他们,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子。 裴砚舟没对他抱过指望,心里就不会失望,郭巍若不是新任巡抚使,也不会主动来找他。 “郭大人,你现在知道散播流言的人是谁了?” 郭巍重重地哼了声:“还能是谁!你该不会耳目闭塞到一无所知,连乔睿行把我从都察院踢走都不晓得。” 裴砚舟淡然笑道:“我之前提醒过你防备此人。” “你小子来找我翻旧账?”郭巍猛拍大腿拧过头,想起这糟心事,这几天的福都白享了。 “乔睿行那混账东西,我都不知怎么得罪了他,掘地三尺挖出我的老底。趁你失势踩我一脚助他上位,一举三得着实阴险。” 裴砚舟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两本册子,先将其中一本递给他。 郭巍疑惑地接过来,没当回事随意瞥一眼,翻看几页眼珠子都瞪直了。 他愕然抬头:“你从哪找到的?怎么早不给我!” 裴砚舟气定神闲地颔首道:“郭大人还记得李穆私吞粮款,陷害崔焕满门抄斩的案子吗?” “我怀疑当年包庇李穆的人就是乔睿行,顺带查清了他的来历,因此才会特意提醒你。” 郭巍急躁地翻完那本册子,猛地砸在桌上:“但我不知他是叛贼定安王的幼子,过继给姑母改了名字重回朝堂!当年就是我抄了他家王府,他怎能不恨我入骨!” 裴砚舟轻叹:“这是探子从坊间搜罗的消息,没有真凭实据,我拿给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那混账已经爬到我头上去了,皇上现在对他极为宠信,我如何还能把他拉下马?” 郭巍懊悔自己大意,被乔睿行钻了空子,但也反驳不了裴砚舟。 乔睿行的真正身份早已无据可考,皇上也不会听信道听途说,随意处置一个朝廷命官。 不像他和裴砚舟母亲的旧事,裴家人都知道,也都健在,根本无从抵赖。 郭巍双手抱头深感沮丧:“皇上近来喜怒无常,怕是太子被废愤懑难平,分明还记恨你,连带着看我不顺眼。除了乔睿行那混账,我和罗尚书都举步艰难。” 罗志远私下跟他抱怨,皇上后悔没处死裴砚舟,贬去外头又骂不着,只能拿他们出气。 郭巍悲愤过后冷静下来:“储君未定人心难安,皇上原本有意立三皇子为太子。但没过多久又训斥他结党营私,暗藏谋逆之心,如今都不许他干涉朝政,也不知皇上究竟属意哪位皇子。” 吉祥手背托着下巴暗自嘀咕,原来三皇子祁渊的日子也不好过,难不成那昏君对废太子还没死心? 裴砚舟在他眼前摊开那本账册:“储君之选,皇上不会被朝臣轻易左右。但要除掉乔睿行,郭大人眼前就有一条捷径。” 郭巍精神随之振奋:“这就是崔焕亲笔记录的李穆罪证?” 他接连翻看几页,连连点头,“李穆当年确实与乔睿行有勾结,可是他这人太狡猾,没有直接参与贩卖公粮,呈给皇上也未必能将他治罪。” 这也是裴砚舟没有打草惊蛇的原因。 “郭大人不妨换个思路,朝廷官员私贩公粮不敢大张旗鼓,银粮流通的渠道极为隐秘,熟知内情之人也是屈指可数。” 郭巍如梦中人被点醒:“你的意思是,逐个击破蟊贼,一举击溃贼窝?” 裴砚舟与他同僚多年,头一次找到默契:“不错,剥骨抽筋,揪出隐藏最深的那只硕鼠。” “乔睿行那鼠贼,总算有把柄落到我手上了。”郭巍等不及要报仇雪耻,但他那股豪情还没溢出胸腔,又被冰冷现实打回原形。 “说了半天,你还是想把我当枪使,替你对付那个卢知州。”郭巍当然不傻,他也没被仇恨冲昏头脑。 “裴砚舟你少跟我自作聪明,且不说卢知州是否与乔睿行有关。就算他们真是一窝鼠贼,卢知州也不敢拿我这个巡抚开刀。” “他是不敢。”裴砚舟也没勉强,利索地收起那两本册子,“但他背后还有乔睿行,毕竟我刚来第一天,他们就忍不住对我下手了。” 郭巍也有听说,裴砚舟刚来县衙和捕头斗得你死我活。他自然不信捕头有这能耐,肯定有人在幕后指使,难道就是那个卢知州? “还不止呢。”吉祥看出老狐狸打退堂鼓,不屑地撇嘴准备走人。 “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给你提个醒,你去打听渭水那些县令都是怎么死的,就能猜到你将来的死法了。” 郭巍听这丫头说话就来气,裴砚舟抿唇一笑,起身走向吉祥。 她从裴砚舟面前探过半边身子,“好心”补充道。 “猪养肥了该宰,人养飘了挨刀。咳,我先给你透个风,那些县令有被烧死的,毒死的,还有被丢进茅坑淹死的。” “啧啧,哪有舒服的死法,还不如赖活着呢。” 吉祥满意地看他脸色由红变青,转至蜡黄,挽着裴砚舟手臂亲亲热热走远了。 郭巍眼底涨满血丝瞪着他们的背影,喉咙干裂生疼像紧密裹缠一条条毒蛇。 卢知州殷勤款待,竟是与乔睿行合谋害他? 不,他不能被裴砚舟骗了,卢知州也没有那么大胆子,敢在驿馆谋害朝廷钦差。 身逢乱处,更不该被任何人煽动。 裴砚舟拿着高勇的官帖来驿馆投宿,没人在意把他放进来了。吉祥和钟朔本就是芝麻小官,随便找个住处就打发了。 郭巍怕惹事不敢声张,但他看到那本账册也不动摇,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老顽固。 “大人,郭巍该不会被我们吓到连夜跑路?那就太好笑了。” “此路不通另择他法,不早了,先睡。” 裴砚舟没让吉祥看出自己的失落。 尽管他总是表现得云淡风轻,却不是每一次都那么有把握。他料到郭巍敏感多疑,并未将全部希望放在对方身上。 倒也无妨,他还有整夜时间慢慢想。 裴砚舟入睡以后,郭巍睁着眼睛熬到天亮。 他可以丢下烂摊子一走了之,但若乔睿行有意加害于他,天大地大又能逃到何处? 新仇旧恨,总要做个了断。 裴砚舟鬼机灵说不定能帮他一把,但在此之前,他须得亲自试探方能决断。 郭巍前几天来襄州府衙,最多翻翻文书,说几句场面话就回去做神仙了。 卢知州和梁仓司表面恭顺,背地里也没少笑话他。 哪有被皇帝看重的京官外调巡察?又不是初入朝堂的毛头小子,一把年纪都白混了,还不如他们做个土霸王自在呢。 不料今日郭巍一反常态,端起巡抚使的官架子,接连追问当地民生事宜,打得他们措手不及慌乱应对。 郭巍不是沉湎酒色的老糊涂,他早就看出这两人狼狈为奸,没少干坑害百姓的缺德事,自顾不暇懒得深究罢了。 但他眼下顾不上百姓,只想知道他们与乔睿行有何勾结。 不过卢知州是条老泥鳅,问东答西就是不说实话,还在他面前吐浓痰,令人恶心。 还有那梁仓司也是个讨嫌的狗腿子。 卢知州说句话,他点头应声是,卢知州词穷说不下去,他就上前帮腔。 “郭大人有所不知,卢大人为百姓鞠躬尽瘁积劳成疾,渭水还有个不省心的奸诈县令,总是撺掇村民跟咱们闹事……” 梁仓司这是替卢知州诉苦,顺带想告裴砚舟一状,但在郭巍听来却是敲打自己。 你个老不正经还想摆官威?谁不知道你在京城的丑事! 他稍行试探反被他们打压,这两个乡巴佬果然心存歹念! 襄州地邪,刚说到那奸诈之徒,就有门房来报渭水县令裴砚舟求见。 梁仓司舌头像被人绞断了,支支吾吾向卢知州求助。他可是吃过亏的,裴无常行事如鬼魅,这次不知又要来算计谁。 卢知州眼珠子提溜转动,手抚着山羊胡起身笑道:“你陪郭大人坐会儿,本官去会会他。” 他恭敬地朝郭巍拱手一拜,转过身脸色阴沉快步离去。 梁仓司也无心奉承郭巍,找个借口开溜了。 “裴砚舟?他来做什么!”郭巍想冲出去质问,又怕惊动卢知州,惴惴不安地坐回去。 这时,窗外传来刺耳的咳痰声。 他几步跑到窗前,隔着回廊柱子没看到人,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卢大人,老东西还没走,小狐狸又来了,他们父子合伙来整咱们的?” 这声音是梁仓司错不了,卢知州说话前又吐一口老痰。 “父不慈子不孝都活腻歪了,本官叫他们有来无回……” 脚步声渐渐远去,说话声低到听不见了,郭巍回过神已是汗流浃背。 裴砚舟说的没错啊,这里就是要人命的贼窝。 看似好吃好喝供着自己,实则是想给他编排渎职的罪名,再伪造个畏罪自杀的假象? 他在都察院见过各种奇案,从不敢低估凶手的恶毒。如何是好?若再犹豫下去,怕是不能活着离开襄州! 郭巍头晕脑胀走出茶厅,往回廊处看了一眼,那两个贼东西早跑得没影了。 他看着身边侍卫有种被监视的感觉,挥手屏退众人,走进茅房想独自冷静片刻。 不知是他心不在焉,还是该他倒霉,一脚踩断了朽坏的木板,半边身子掉进茅坑里。 郭巍脑子里忽然冒出吉祥那句话。 “那些县令有被烧死的,毒死的,还有被丢进茅坑里淹死的……” “不要,我不想死,救命啊!” 吉祥侧耳贴在院墙外,听到郭巍凄厉的惨叫声,捂嘴偷笑。 她方才随裴砚舟混进府衙,在院外听到卢知州和梁仓司的声音,模仿他们说话咳得嗓子刺挠。 原想装成刺客再去吓唬郭巍,老天帮忙,不劳她动手了。 裴砚舟,你也要加把劲啊! 第77章 尔虞我诈 卢知州和梁仓司来势汹汹。 他们身后带着两队精壮侍卫,要是说不过裴砚舟,就将人拿下押入大牢,看他还敢不敢猖狂造次。 小小一个县令,还反了天不成。 朝阳笼罩的议事厅里端坐着一位俊朗贵公子,他面如冠玉身如修竹,晨光在他脸庞镀上浅柔金芒。 卢知州何时见过这般风流人物,杵在门口竟有片刻愣怔。昔日的第一宠臣风采卓绝,难怪皇上对他信赖有加。 梁仓司在他面前相形见绌,都说裴无常巧舌如簧,若是揪住自己指使张三的把柄不放,反将一军又如何收场? 裴砚舟听到门外脚步声,放下茶盏悠然起身,双手高举过头顶,躬身拜了个长揖礼。 他恭敬有余又不失风骨,不卑不亢地谦逊示好:“卢知州,梁仓司,请二位大人海涵宽宥,饶恕下官鲁莽冒犯之罪。” 这唱的是哪出戏呀,京城刺头裴无常不是来找茬的,反倒是来俯首认罪? 卢知州和梁仓司始料未及,那股狠劲儿憋在喉咙里,发泄不出又咽不回去,噎得自己挺难受。 裴砚舟身边只有钟朔一个随从,但与那群侍卫刚对上眼,就像虎入羊群胜负已分,倾轧而来的威势无人能敌。 先礼后兵尚留余地,何况裴砚舟放低自己的位置,卢知州也没有劈头问罪的道理。 他挺直身板从裴砚舟面前走过,端足架势坐在主位上,耷拉的眼角满腹狐疑来回扫视。 梁仓司看到裴砚舟温润笑脸就瘆得慌。 小白脸年纪轻轻平步青云,当然不能仅靠一张嘴。刚来渭水就收拾掉他的心腹张三,他花重金请来的杀手至今都没见影。 这小子太邪性,说不定真是鬼差来着。 “裴县令……”卢知州嗓子憋得慌,那口老痰卡住喉咙吐不出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新官上任把火烧到梁仓司身上了,渭水百姓对衙门怨声载道,你居心不良意欲何为,咳咳……” 梁仓司捧来痰盂伺候他,卢知州吐出浊痰好容易才喘过气,怒视裴砚舟要他给个解释。 裴砚舟从容应对:“卢大人属实误会下官了,从始至终都是张三污蔑梁仓司,下官早已对渭水百姓讲明原委。” “救济粮送去受灾村子,村民们跪谢二位大人哺育之恩。下官也曾亲笔致信禀明此事,难道那封信至今没送到卢大人手里?” 他在张三的罪状书里留了退路,虽说感谢信是随口胡诌的,但见俩老贼心虚的反应,就知道府衙内部混乱无序。 卢知州明知理亏在先,才会顺着台阶送去五百石粮食,他故作大度一语带过。 “既然是误会,本官也就不追究了,裴县令专程造访所为何事啊?” “不知卢大人可曾听说,泰春堂沈东家独子沈栀被挟持一案……”裴砚舟有条不紊地说起案件经过,隐去其中内情以及绑匪勒索的八千石粮食。 卢知州抚着胡子敷衍点头,他哪能不知道,要不是担心沈东家受裴砚舟指使,他还能把送上门的好处往外推吗? 他不晓得劫质案还有一波三折,暂且保持沉默,等裴砚舟道明来意。 “沈东家很遗憾没能见到卢大人,他回渭水找到下官,透露沈家有意捐出八万两黄金。实不相瞒,下官追踪绑匪已有眉目,不出几日就有望救回少东家。” 裴砚舟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卢知州和梁仓司急得伸长脖子,恨不能当场问出来,八万两黄金你打算怎么分呢? 裴砚舟拱手上前两步,压低声音,“下官承蒙二位大人照拂,谨记提携之恩怎敢居功。赏金本就是沈东家捐出来的,理应由卢大人全权支派造福于民。” “好,造福于民,裴县令说得甚好。”卢知州暗自冷笑,鼎鼎大名的裴无常也不过如此。 人在他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这么有眼力见儿,难怪皇帝都曾把他宠上天了。 如今被裴砚舟这样讨好,他觉得自己就是襄州的土皇帝。 “劫质案稍有不慎将闹出人命,卢大人不如再做斟酌。”梁仓司还没完全打消戒备,虽说八万两黄金任谁都无法拒绝,但万一这又是个圈套呢? 他不清楚裴砚舟与沈旭庭的交情,卢知州也不信裴砚舟有算计他的胆量。 “裴县令,你尽快侦破此案,本官定当不负所望造福于民,也不会亏待渭水县衙。” 老贼眯起鼠目笑得别有深意,裴砚舟心领神会躬身听命,温顺姿态已是最有诚意的奉承。 卢知州心情大悦,拍着他的肩膀连声夸好。 梁仓司心有疑虑也不便多言,裴砚舟从头至尾没提粮食的事,且甘愿送上那笔赏金,卢知州又怎会拒之门外? 裴砚舟忍着恶心笑脸相迎,直到郭巍掉进茅坑才得以解脱。 侍卫们手舞足蹈描述郭巍落难的情景。 卢知州心情更好了,看,谁给他找麻烦都没有好下场,看那老东西还敢不敢逞能。 “裴县令,你先喝茶,晌午留下来一起用饭。”卢知州步履轻松赶去看郭巍的笑话,梁仓司还不放心,跟去劝他慎重。 他们压根没听说京中流言,都不清楚郭巍和裴砚舟有何关系。像他们这样的小角色,即使有相同的销赃渠道,也远远够不到乔睿行。 郭巍被侍卫抬回驿馆洗掉几层皮,仍觉得浑身恶臭无比。卢知州请来的大夫都被他撵走了,一个人趴在榻上沉思不语。 那厢裴砚舟被奉为座上宾,卢知州盛情款待,吉祥自打来到岭南吃上最丰盛的一顿饭菜。 但她想到这是搜刮民脂得来的,食如嚼蜡没甚滋味,她等不及了,她想炸开粮仓。 暗流汹涌亟待爆发时,郭巍终于下定决心。 他要彻查襄州粮仓,手执钦差令牌迫使府衙交出公粮账册。 卢知州人都傻了,怎么掉进茅坑人就转性了?该不会是死鬼刘县令附身! 梁仓司如临大敌,要知道公粮账册就是个幌子,表面账目与实际存粮相差上万石,瞎子都能看出有猫腻。 两人急得火烧屁股,哪敢打开粮仓暴露自己的罪行。但若是拒不从命,郭巍较起真来强行开仓,他们到底是认罪还是造反? 卢知州恳求郭巍多留两天让他们整理账本,郭巍恐有变数,只答应留半天时间。 梁仓司连动刀的心都有了,但郭巍早有防备,声称昨夜派人往京城送去家书,将在襄州核查公粮。 话外之音是他若有个好歹,卢知州就是谋害钦差的凶犯。 朝廷救济粮在冬月前送达各地粮仓,年年如是。 哪怕卢知州及时清掉往年余粮,粮仓里至少还有今年存粮,最快也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出手。 因此朝廷巡抚决心要查,那是一查一个准。 有些地方官员在年前放粮,粮仓里所剩余粮不多,而且去向分明查过便知。 但若巡抚与官员同流合污,那吃亏的就是老百姓,最后通常是不了了之。 郭巍原本打算睁只眼闭只眼,但他得知乔睿行也曾参与贩卖公粮,就动起了挖出对手老底的念头。 再加上自己性命受到威胁,他怎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郭巍动起真格的也有几分魄力,卢知州哪是他的对手,三两句败下阵来。 梁仓司上任多年没放过一粒救济粮,现在就像有人拿刀子割自己的肉一样。 “怎么办?难道只能把到手的粮食白扔出去?” 卢知州听他唠叨就心烦:“你只会问我怎么办,你那脑子都喂狗了吗?” 两人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精明,但眼下倒是有人可用。 卢知州不顾反对叫来裴砚舟:“裴县令,你可知朝廷派来巡抚核查公粮?不巧的是,本官还没来得及发放,万一被误会私吞就难办了。” 其实有什么难办的,有心放粮现在也来得及,说白了就是吞进去的舍不得吐出来。 裴砚舟知道他还没来得及销赃,佯作讶异反问:“除了襄州粮仓,卢大人竟没有另寻他处存放余粮?” 卢知州哑口无言,他都把粮仓当成自家库房,往年也没人来查啊。 梁仓司听他这话上道,但不确定他是否诚意投靠。 “朝廷每年冬月前运来粮食,发放到百姓手里何须另寻他处?今年不过是有事耽误了,大不了实话实说,明日开仓放粮便是。” 卢知州听出这是有意试探,裴砚舟若有此意巴不得开仓,那就不可能跟他们一条心了。 裴砚舟唇边微弯,年少俊颜显现老成做派。 “话虽如此,但巡抚大人有令在先,二位大人照做也是屈居下乘,还有畏罪自赎之嫌。难保那位巡抚心中起疑,回京再找你们秋后算账。” “不愧是做过京官的,懂的门道就是多。”卢知州心里最坏的打算,就是赔光今年这笔买卖,不料郭巍还有可能留后招。 梁仓司没了主意:“裴县令,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裴砚舟目光凉薄透出幽寒杀气:“对方咄咄逼人,吾等何苦忍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裴砚舟比划着手起刀落,俩老贼都被他镇住了。 看来裴无常被朝廷伤透了心啊,他这辈子回不去京城,审时度势,决意与他们同享富贵。 到底是脑子活络的聪明人。 “裴县令所言有理,这确实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卢知州打起歪主意,梁仓司也目露凶光。 裴砚舟绷紧脸庞,反省自己是否用力过猛,若是真说动他们了,他还得想办法去救郭巍。 犹豫多时,卢知州摇头:“郭巍这人动不得,听说他岳丈是内阁高官,咱们惹不起他。” 裴砚舟松口气,梁仓司又急了:“动不了他,那就只能开仓放粮了?” 卢知州又把希望放到裴砚舟身上:“裴县令说的对,咱们不该把粮食放在一处,眼下只有半天时间,临时运走都不知该藏到何处。” 梁仓司扼腕叹息:“八千多石粮食哪里能放得下,还不用担心被旁人发现?” 两人想得头都快炸了,裴砚舟仿佛灵光一现。 “下官记得平亭镇就在附近,半天时间出动所有侍卫应该能跑个来回。” “平亭镇?”卢知州想不出所以然,“本官都不知那里有闲置的粮仓,你才来多久怎么知道?” 梁仓司警惕地盯着他,裴砚舟面不改色地解释:“下官前来襄州路上听船夫说,平亭有座闸坝,一年到头开不了几次。下官以为不会有人去闸坝巡察,突然想起这处而已。” “不过你说的平亭闸坝,倒真是够宽敞也隐蔽,郭巍再有能耐也想不到那地方,沿途都是山路也不怕被人发现。” 卢知州越想越觉得合适,“粮仓附近找不到更便利的地方了,梁仓司,你快派人去一趟平亭闸坝,将那边的看守都撤回来,连夜把粮食运送过去,明日郭巍连根鸟毛都查不到。” “是,卢大人。”他嫉恨地瞪了眼裴砚舟,这小子刚来就深受信任,以后得势怕是要报复他暗杀之仇。 梁仓司不甘被裴砚舟抢功劳,心神不宁地跑去交代差事。 他还没走出衙门被一个姑娘叫住了,认出那是新上任的渭水县计,裴砚舟身边的相好。 吉祥乖巧笑道:“明日交给巡抚大人过目的账册,麻烦您先拿给裴县令看一遍,若有错漏也好及时更正。” 梁仓司又气又急:“这是卢大人的吩咐?” “对啊,您要是不信回去问一声嘛,这种话我还能骗您不成?” 吉祥言之凿凿,梁仓司这下更慌了,裴砚舟的确有本事说服卢知州,那他这些年鞍前马后又算什么? “嗯,知道了,稍后派人送去。”绝不能把真正的账册交给裴砚舟,他若是没有半点用处,早晚会被卢知州丢弃。 梁仓司心急如焚回到自己府上,钻进书房将贩卖公粮的账本都装进一个箱子,交给自己夫人保管。 他派人将应付郭巍的假账本送给裴砚舟,随后马不停蹄赶去粮仓。 吉祥守在院外听清他和夫人的对话,等梁仓司离开潜入府中。 夜幕低垂,吉祥背来装满账册的竹篓上了马车。 “大人,你可真是神算子,梁仓司做贼心虚给自己留后手呐,他夫人看都没看把箱子塞进床底下,账册全被我一窝端了。幸亏咱们没去搜查府衙,要不白费力气。” “小祥子,多亏有你。”裴砚舟接过竹篓帮她擦汗,翻看几本账册既震惊又愤怒。 “这群硕鼠简直贼胆包天,本官绝不能放过他们!走,去平亭闸坝!” 吉祥拍手叫好:“大人威武,鼠贼不肯开仓放粮,那就来个开闸放粮!” 第78章 开闸放粮 当年朝廷修建平亭闸坝,附近村民均已迁居到邻镇,方圆百里杳无人烟。 闸坝占地约十亩,自北向南分别是引水渠、闸室和出水渠。南北闸道像瓶口敞开,中间闸室窄如瓶颈,整体呈又字形分布。 每当水位上涨,紧闭北闸防止河水倒灌入城。而在河水积涝时,打开南闸泄洪分流至城外乡村。 水闸建造关乎民生,日常修缮必不可免。 但卢知州从不肯多花一文钱,派几个看守就算尽义务了。 梁仓司奉命把看守撤回来,调集府衙差役和粮仓所有人手,连夜将救济粮运送过来。 每石粮食相当于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 他没那力气搬来搬去,翘起二郎腿坐在闸室西向门口,支起火堆派人抓只野兔烤来吃。 “手脚都麻利点儿!快把货卸下来搬进闸室,都堆在两边过道啊,小心别掉进河里了!” 他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车来车往忙而有序,不过半个时辰已经搬进去几百石粮食。 “行,就这样抓紧啊,天亮之前都给我赶回去,明儿照常当值。” 他吮了吮油腻的手指,靠在树上揉着肚子昏昏欲睡。 嘿,姓裴的还真会挑地方。 南北闸门一年开不了几次,锁上闸室谁能看出里面另藏乾坤? 等倒霉巡抚离开襄州,神不知鬼不觉把粮食拉回去,来年又是一笔丰厚进账。 卢知州吃肉他喝汤,日子照样美滋滋。 那群手下心里在草原跑马,都被奴役惯了也不敢吭声,只管闷头干活早些回去歇息。 钟朔赶着马车来到闸坝,看到装满粮食的板车往里推,路那头搬空的板车往回走,差役们像转动的陀螺不停忙碌。 他发现梁仓司在草地上睡觉,低声禀报:“裴大人,姓梁的在外头躲清闲,闸室里粮食堆着有不少了。” 吉祥挑开车帘粲然一笑:“就知道他是个偷奸耍滑的废物,天助我也。” 裴砚舟牵着她的手下了车,钟朔将马车停在路边,一行三人赶往闸室。 “梁仓司辛苦了,下官也来搭把手。”裴砚舟拎着一篮子酒菜,殷勤地送给他享用。 梁仓司正嫌嘴里没味儿,见到美酒立马提起精神:“裴县令有心了,来,坐下一起喝。” 他怕这小子在酒里下毒不敢喝,裴砚舟倒出一杯先饮为敬:“您慢用,下官过去帮忙。” 裴砚舟顺理成章带吉祥走进闸室,梁仓司斜瞥他背影咧嘴嗤笑。 “卢大人又不在这儿,装勤快给谁看呢?还有上赶着出苦力的,真是个蠢货!” 梁仓司喝得昏天暗地,裴砚舟忙得热火朝天。 闸室全长约十八丈,两侧过道宽约三丈,中间涉水石板上遍布青苔。 室内光线昏暗,脚下容易打滑,吉祥和裴砚舟互相搀扶着往里走。 南面闸墙由砖瓦堆筑而成,砖缝里长出茂密水草,吉祥伸手抠出不少碎石子儿。 “大人,平亭闸坝建成多年,朝廷拨来的修缮款也被鼠贼私吞了?你看这闸墙都快被河水沤烂了,来年发一场洪水就能把它冲塌。” 吉祥摸着受潮严重的闸墙,仰头叹息,“亏我还想省点银子呢,这该花的钱不能省啊。倘若真有水灾,老百姓的家都守不住了。” 裴砚舟目光深沉,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他吩咐钟朔守在闸室木门处,接过差役背来的麻袋传给他搬进去。 差役们乐得少跑几步路,丢下麻袋就赶回去睡觉了。渐渐地,整个闸室都在裴砚舟掌控之下。 钟朔等梁仓司喝得烂醉如泥,趴在草地上昏睡不醒,将麻袋堵在门口堆到半人高,遮住任何有可能窥探的目光。 裴砚舟近来练功有成效,肩上扛着两个麻袋走向吉祥,借着昏暗灯光看向出水渠河道。 “沈东家还没来吗?”裴砚舟派人给沈旭庭送过口信,按理说这会儿该到了。 吉祥接过他身上麻袋堆在角落:“我看着呢,人还没到,你坐下歇会儿换我去搬。” “不用。”裴砚舟攥住她手腕,“我不累,你歇着。” 哎呀,她力气比他大多了好吗?一手就能拎起来两个麻袋。 吉祥看他白净脸庞沾着泥灰,前襟后背都渗出汗渍。 她从未见过这么不修边幅的裴砚舟,在她眼里却是前所未有的俊美绝伦,额头上的汗珠都像宝石闪耀。 约摸一刻钟后,吉祥听到南闸门外有动静。 她跳上闸墙往夜色里看去,那一艘艘小船都挂着油灯,随水波颠簸起伏,像丛林里的萤火虫在飞舞。 沈旭庭看不清闸室里的情形,率先跳下船沿着湿滑河道往上走。 吉祥小声提醒:“沈东家,船停在那儿就行,你快叫他们过来帮忙。” 沈旭庭仰头看见堆满河道的粮食,激动得热泪盈眶:“吉县计,裴大人在吗?” 呵,他眼下还有心思叙旧? 吉祥挥手叫来裴砚舟,沈旭庭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裴大人大恩大德,沈某没齿难忘。” “沈东家,快起来。”裴砚舟气喘吁吁拉他一把,“天亮之前都运出去,切莫走漏风声。” “裴大人请放心,都是我沈家人,他们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的。”沈旭庭爬起来指向身后,吉祥看到百八十口子沈家族亲。 假绑匪胖小子跑到最前头,带着那帮堂兄弟铆足劲大干一场,别提让人多放心了。 余下的工夫,谁也没空多说一句话。 吉祥将堆在闸室的粮食递给他们,搬来船上载的黄沙麻袋放回原处充数。 就这样用黄沙换粮食,忙碌整晚大功告成。 裴砚舟和钟朔站在吉祥身后,目送最后一艘小船驶出视线,三人都感到如释重负。 黎明前的黑暗尚未褪散,梁仓司被冷风吹醒,看到眼前一片空旷,心脏猛地抽搐。 他直奔闸室推开那扇木门,看到里面堆满麻袋,裴砚舟和吉祥互相擦汗秀恩爱,心口一松腿发软跪下来。 还好,粮食都在,那帮兔崽子倒是跑得快,也没留个人叫醒他。 钟朔那双手像铁钳子把他抓起来:“都干完了,锁门。” “对对,裴县令也辛苦了,快回去歇着。” 梁仓司等他们走出闸室,装模作样地进去转了一圈,很满意自己的劳动成果。 他拽了几下铁链闸锁,确认南北两道闸门都锁严实了,得意地哼起小调回去交差。 钟朔赶着马车慢悠悠往前走,梁仓司策马追上扬鞭而去。 寂静的山路里回荡着嗒嗒马蹄声。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车帘,温暖那对相拥而眠的如玉璧人。 吉祥侧脸枕着裴砚舟胸膛,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大人,回去我要吃酱鸡腿卤蹄膀,还有桂花糕酥酪饼……” 裴砚舟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搂紧她腰肢往怀里带,困得眼皮像被浆糊粘住,嘴里含糊应道:“好,都有,管饱。” 吉祥高兴地“嗯”了声,双手环住他劲腰,偎在他胸前香甜睡去。 襄州粮仓破天荒门户大开。 郭巍带随从冲进去,偌大的仓房里仅剩几百石粮食,和梁仓司送来的账册正好对上。 怎会如此,裴砚舟不是说卢知州私吞公粮,顺藤摸瓜能挖出乔睿行的罪证吗? 到头来竟是一场骗局,还是其中另生变故? 郭巍并非信任裴砚舟,只是相信他也想将乔睿行治罪。 难道卢知州和梁仓司在半日内,已将吞占的公粮全部出手了?不可能,打死郭巍都不信他们有这能耐。 “郭大人可查清楚了?”卢知州看他发怔的窘样,差点憋不住大笑出声,眯起眼看向身边的梁仓司,都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卢知州捋着胡子走向郭巍,挥手指向堆放在角落里的粮食,“襄州就这一座粮仓,所有余粮都在这儿了,按照章程存放以备不时之需,您查过账册都没问题?” 郭巍担心自己被裴砚舟摆一道,心里正焦虑着,眼看卢知州得意忘形,笃定裴砚舟没有骗他。 那么,卢知州究竟耍了哪些把戏,才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郭巍在官场上历经风浪,这点变故难不倒他,既然亮出底牌也不会临阵脱逃。 “卢知州恪尽职守发放救济粮,本官查明之后定当奏请圣上予以表彰。” 卢知州嘴角不耐地抽搐两下:“郭大人还要如何查明?这些证据还不够吗?” 郭巍捕捉到他眼底的慌乱,重振气势。 “卢知州坐镇府衙多年,都没亲自升过堂查过案?若论是非曲直,岂能只信一家之言?卢知州若问心无愧尽管放心,不过是耗些时日而已,反之本官也绝不姑息!” 郭巍没给他狡辩的余地,转身拂袖而去。 他走到梁仓司面前闻到呛人酒气,又见他身后那群手下呵欠连天,昨晚肯定做了什么鬼勾当。 这群鼠贼目无王法,稍使伎俩就想蒙混过去?做他们的春秋大梦! 郭巍从未像此刻这般迫切见到裴砚舟,卢知州也是急得百爪挠心,他听不懂郭巍有何谋算,身边得有人支招才行。 两路人马争相赶去找裴砚舟,却被告知裴县令已连夜回渭水。 卢知州攥着裴砚舟留下的信,揪住梁仓司的耳朵回去质问:“你不是说昨晚见到他了吗?怎么不把他留下来呢?” 梁仓司捂着耳朵叫屈:“我哪知道他要回渭水,这小子也真是的,留下一堆烂摊子,自己拍屁股走人了……” 卢知州将那封信丢到他脸上:“裴县令回去追查劫质案,还不是为了早日拿来赏金?你以为他像你闲着没事做。” 梁仓司心里那个恨啊,这还没见到赏金,老头子就将裴砚舟视为心腹,真立功那还得了。 他捡起落在地上的信纸,脑子难得动一回:“郭巍莫非是要下乡巡察?确认救济粮是否发放到村民手里?” 卢知州忧心忡忡:“不好,真要是被他查出什么,你我还能说得清吗?” 梁仓司晃了晃那封信:“裴县令说他替村民写过感谢信,那不就是证据吗?郭巍要是不相信,咱们就请他来做人证。” “好,就这么办。”卢知州转忧为喜夸他能干,梁仓司赶忙去找县衙来信也没找到。 但也无妨,裴砚舟人就在县衙,大不了再让他跑一趟。 转眼到了十日之期,裴砚舟收到梁仓司的来信,看也没看撕碎丢进废纸筐。 他拿起桌上的舒痕膏,细心涂抹在吉祥手背,白玉无瑕的柔荑光滑如初,寻不见一丝伤痕。 吉祥另一只手忙着吃酥酪饼:“唔,大人留着自己涂,你明明伤得比我还重。” 裴砚舟为她轻柔按摩:“我一个大男人,手上多几道疤不足挂齿。而你不同,吉祥,你大老远陪我来吃苦,我怎能再让你受伤呢。” “哪有吃苦,本座每天都吃香喝辣。”吉祥将最后一口酥酪饼塞进嘴里,唇边沾着几片饼屑,看得裴砚舟眼神幽暗。 吉祥意犹未尽地吐出舌尖舔了舔嘴角,明媚杏眼笑望窗外:“大人,我吃饱了,咱们去土坝村抓绑匪!” 她没察觉微妙的情愫变化,裴砚舟迫使自己收回视线,声音低哑交代道。 “今日开闸放粮,绑匪将混迹在人群中出现。钟朔不在,你莫要离我太远也好有个照应。” 吉祥娇笑着仰起脸点下头,裴砚舟勾唇浅笑,食指轻触她纤巧鼻尖。 有些话他不想藏在心里了,等这桩案子告破,找个好天气向她倾诉衷情。 辰时刚过,钟朔打昏看守闸室的几名侍卫,扛着榔头走向蓄水的引水渠,几锤下去砸塌了北闸墙。 轰隆几声巨响,奔涌的河水冲散闸门,将狭窄闸室裹挟一空,撞开南闸墙倾泻而出。 麻袋里的黄沙遇水即沉,铺天盖地的浪潮呼啸奔腾至土坝村。 吉祥和裴砚舟站在河道两侧,面向水流涌来的方向,她鬓边发丝被水汽冲散,双眸璀璨恍若艳阳明珠。 “放粮了!放粮了!”她双手括在唇边高声欢呼,河道里的油布麻袋随着水流漂向周围村庄。 树林里陆续走出不少村民,他们极为震撼望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 “放粮了,真有人放粮啊。”村民们争先恐后蹚进河里,兴奋地扛起麻袋上了岸。 吉祥和裴砚舟沿着河道在人群里穿梭,寻找混迹在村民里的绑匪。从他留下的脚印推断,绑匪高约六尺不难追踪,可是两人苦寻良久都没发现。 裴砚舟如约交出八千石粮食,绑匪却没有放回人质,难道沈栀在这期间出了意外? 吉祥刚冒出这种念头,看到人群里有可疑身影虚晃而过,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第79章 迷雾散开 平亭闸坝一开,饱受饥荒的村民欣喜若狂。 但在百里开外的襄州府衙,郭巍那张老脸却是愁云惨雾。 除了渭水县令裴砚舟,卢知州把其他县里的官吏都给拎来作证。 他们信誓旦旦收到了救济粮,还把连夜伪造的文书和村民感谢信摊满桌子。 郭巍火冒三丈,强忍着没有当众翻脸。 他瞥了眼字迹工整的信件,嘲讽道:“本官竟不知襄州遍地才子,有这文采何须种地谋生?” 他凛冽扫视一圈,那帮软脚虾立马就怂了,提心吊胆地偷瞟卢知州。 都是一群混俸禄的胥吏,何时见过比卢知州更大的官。他们临时被抓来作伪证,不敢跟卢知州唱反调,但也怕被郭巍拆穿谎言。 卢知州画蛇添足反落话柄,厚着脸皮耍无赖:“读书人也得吃饭不是,郭大人若还不信,本官这就陪您下乡走访,挨家挨户去查清楚,不然咱们有嘴也说不清啊。” 梁仓司带头附和:“卢大人身正不怕影子斜,倘若勤恳为民反遭冤枉,这以后官民还能一条心吗?” 众人见风使舵帮衬卢知州,郭巍郁气难平。 裴砚舟为何不来?那小子把他架在火堆上烤得焦头烂额,竟是算计坐收渔翁之利? 郭巍势单力薄,被那群贪官污吏卡住脖子,钦差头衔都护不住他周全。 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再硬撑下去,怕是没命回京过年。 眼前那些丑陋嘴脸面目可憎,耳边吵嚷嬉笑声不绝于耳,郭巍心烦意乱头痛难忍。 罢了,一个钦差死在荒郊野岭,皇帝不可能替他申冤。斗不过乔睿行又怎样?大不了辞官告老还乡,图个晚年安稳。 郭巍自暴自弃萌生退意,忽觉一阵地动山摇,脚下石板被震得发抖。 他以为是突发地裂,惊慌抬头起身想逃。 卢知州等人也是大惊失色,双手抱头就往外冲去,迎面撞见赶来禀报的侍卫。 “卢大人,大事不好,平亭闸坝的南北闸墙被冲塌了,水都流进乡村河道里了!” “闸坝塌了?”卢知州呆愣当场,他想的不是百姓流离失所,而是他藏在闸室里的粮食。 “走,快去看看。”他顾不得郭巍还在身后,抓住梁仓司跳上马车赶去平亭。 那帮作伪证的污吏哪敢留下来面对郭巍,装作察看水涝紧随而去。 郭巍可不信他们在意百姓死活,连忙上车追去看个究竟。 怪事儿,寒冬腊月天,哪来的洪水灾涝? 闸坝怎会无缘无故塌了呢?虽说有可能年久失修,但也不会塌得这么凑巧。 郭巍琢磨卢知州如丧考妣的衰样,突然想起一夜之间消失的粮食。 莫非都被转移到了平亭闸坝? “快,快追上去!”郭巍瞪圆眼睛朝车夫急吼,好啊,总算让他抓到把柄了。 时逢寒冬,水位远低于洪汛期。即使闸坝坍塌,水流也不会漫出河道淹没村庄。 但夹在南北闸门中间的闸室,却被冲散到砖瓦不剩。 梁仓司扶着卢知州踉跄爬上山坡,瞠目结舌望着头顶的空架子,连根鸟毛都没捡到。 卢知州捂住剧烈抽搐的心脏:“你说,八千多石粮食都在闸室里面?” 梁仓司艰难地吞咽口水:“是,我确认过都在里头了。” “天啊,还我的粮食。”卢知州猛地翻个白眼,咳得老脸通红,差点把五脏六腑咳出来。 他哆嗦指向浮在水面上的麻袋,用力推搡梁仓司,“你去,快给我捡回来,咳咳……” 麻袋漂向下游,他瞪大涨满血丝的双眼追出去,嗓子里那口老痰憋得喘不过气,忽地浑身僵直,倒栽葱似的摔在地上。 “卢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梁仓司面色灰白追上他,双手颤巍巍把人翻过来。见他嘴巴大张,眼球暴突,竟是被那口痰活活噎死的。 “啊啊……”梁仓司恐慌大叫,跌坐在地上往后爬,脑袋抵在冰凉刀柄上,霎时动弹不得。 郭巍居高临下瞪他一眼,弯下腰伸手试探卢知州的鼻息,早死透了。 他回头怒视梁仓司,挥袖厉斥:“大胆鼠贼,尔等私吞公粮还不认罪!” 梁仓司双眼发直盯着卢知州的尸体,混乱摇头:“是卢大人做的,卑职什么都不知道。” 人都死了,还不把罪名赖到他身上?只要郭巍找不到那些账本,自己就能逃过这劫。 郭巍将梁仓司押回府衙,正打算严刑审问,却见案台上堆放着多本账册,也不知是谁趁乱送来的。 他翻看账册眼前骤亮,竟然都是卢知州往年贩卖公粮的罪证。顺着这些线索查下去,乔睿行还能跑得掉吗? 当郭巍看到崔焕的那本账册,顿时了然。 裴砚舟,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局! 珍馐美馔有人端到面前,哪有不上桌的道理,难道真要告老还乡吗? 郭巍找回年轻时的那股干劲,三下五除二将账册规整清楚,当堂抓捕梁仓司等人。 至于那八千石救济粮,就当他做主发放给渭水村民,顺便申领平亭闸坝修缮款。 远在土坝村的裴砚舟,不知不觉免去后顾之忧,但他眼前迷雾仍未散开。 沈旭庭走到他面前焦急摇头:“裴大人,栀儿还没回来,绑匪该不会没收到风声?” 他也怀疑绑匪此时就在人群里,但若不给自己找个理由,哪有勇气坚持下去。 奔涌的河流仿佛灌进裴砚舟心里,始终翻腾不息,但若连他也无法冷静,又怎能控制住当前乱局。 他貌若镇静从沈旭庭身边走过,轻声叮嘱。 “时辰尚早,沈东家莫要自乱分寸,绑匪应该就在附近,请您仔细留意少东家的下落。” 他未做停留步入人群,眼眸沉静如水审视众人,看到村民踩进淤泥里,忙伸手拉一把。 沈旭庭咬紧牙关,将眼眶的泪水憋回去,帮身边老汉托起麻袋:“慢些走,小心脚下。” 吉祥在河道对岸,连一个高约六尺的男子都没找到。村民们越聚越多,她只好先行疏散人群,避免踩踏受伤。 有人不问缘由,跳进河道扛起麻袋就往家跑,也有人止步不前,顾虑重重怕有麻烦。 “哎哟。”人群中有个婆娘被撞倒在地上,吉祥赶去将她扶起来,看着有些眼熟。 “吉县计……”不远处又赶来几位婆娘,吉祥认出裹着头巾遮住右眼伤疤的妇人是岳阿婆。 “我们听说土坝村发放粮食了,不用记名谁扛走算谁的,这是真的吗?” 岳阿婆不敢相信天上掉馅饼,她身边几个婆娘也没动手,都怕事后再被衙门追讨。 “粮仓都没放粮,私自搬回家不就变成贼了?” “衙门要是找咱们算账,可不是挨顿板子那么轻松……” “真事儿,快搬,早点回家不要逗留。”吉祥随手拎起堆在河道的麻袋,递给她们还不忘提醒道。 “阿婆们不要着急,往下游走还能看见油布麻袋,记得叫上附近村民尽快搬走粮食。” 岳阿婆吃力地背起麻袋,露在头巾外的那只左眼担忧地看着吉祥。 “吉县计,我们把粮食搬回去,你和裴县令不会有麻烦?” 前来疯抢粮食的村民众多,却没有人关心过他们,吉祥觉得心里挺暖和,满足地微笑道。 “岳阿婆,不用担心我们,村民填饱肚子就好。” 岳阿婆感激地看她一眼,叫那几个婆娘各回各家,省得留下来碍事儿。 附近村民闻风赶来,吉祥发现人群里混进来不少壮汉,他们面目凶狠满身戾气,不像当地务农的村民。 其中个头最高的壮汉相当警惕,躲在人群后面看了半天,做贼似的扛起一袋粮食就往回跑。 吉祥下意识看他留下的脚印,长约八寸,宽约四寸半,与沈栀失踪现场的那枚脚印极为相似。 她穿过人群快步追去,那壮汉跑几步停下来东张西望,一看就是心里有鬼。 当他埋头冲进树林的时候,吉祥认定那家伙就是绑匪。 “大人?”她回头看向河道对岸,隔着人群找不到裴砚舟的位置,又不甘心放走绑匪。 裴砚舟豁出命凑齐八千石粮食,钟朔冒险砸塌了闸墙,还有彻夜奔波的沈家人……倘若今日救不回沈栀,之前的努力不都白费了吗! 吉祥不管不顾去追绑匪,裴砚舟每隔几步抬头看一眼,自然不会错过她的举动。 他发现吉祥被几名壮汉尾随,心跳骤然加快,蹚过河道狂奔而来。眼看她和壮汉在树林里动起手,照着钟朔教他的拳法陷入缠斗。 吉祥看他赶来助阵,身手利落像个练家子,长进惊人。 她挥拳撂翻眼前的壮汉,跑到裴砚舟身后背靠背拉开架势:“大人学什么都快,真是叫本座刮目相看。” 裴砚舟听她语气雀跃,心头怒火逐渐消散:“小祥子,你没受伤?” “我好着呢,他们哪能是本座的对手?快把这几个打趴下去追绑匪。” 裴砚舟得知她发现了绑匪,火力全开打得那群壮汉落花流水。 他拉着吉祥的手穿过树林,听到嘹亮哨声冲下山坡,看见路边树上系着几匹枣红马。 前方有壮汉背起麻袋牵着一匹马,察觉有人追来,翻身上马匆促逃跑。 吉祥指着那人疾叱:“就是他。” 事不宜迟,裴砚舟解开身边树上的缰绳,抱起吉祥跳上马紧追不舍。 那绑匪边逃边回头看,嘴里骂了一声,丢下麻袋快马加鞭拉开距离。 吉祥不会骑马,侧身抱紧裴砚舟腰身,手指着绑匪逃跑的方向,分辨马蹄声给他带路。 裴砚舟双腿夹紧马腹,游刃有余地纵马前行,不出半炷香工夫就追上绑匪那匹马。 然而马背上的绑匪不知所踪,想必在前一个拐角跳马逃脱了。 裴砚舟收紧缰绳停下来,环顾山林不知绑匪逃往何处。他抱着吉祥下了马,两人潜伏在路边树丛里,静下心聆听四周动静。 吉祥耳根轻颤,除了鸟儿扇动翅膀的扑棱声,蛇虫爬过草丛的窸窣声,没有发觉其他异动。 “大人,周围没有脚步声,绑匪还藏在原处等我们离开。” 裴砚舟略作沉吟,右手拇指和食指环在唇边,模仿之前听到的马哨,吹出同样嘹亮的哨声。 吉祥眨巴着眼睛,不懂他这是何意。 裴砚舟握住她的手坐在草地上,轻声解释:“方才我们追来的时候,绑匪吹响马哨发出信号。我推测附近还有响马贼,装成同伙引他前来,但且一试。” “原来绑匪是响马贼,难怪他敢劫人勒索。”吉祥察觉裴砚舟手心发凉,红唇凑到他耳畔轻轻呵气,“大人别怕,就算真掉进贼窝里,我也不许他们把你掳了去。” 裴砚舟耳廓微烫发痒,像有数不清的蚂蚁钻进耳道,刚静下来的心绪又被搅乱了。他喉结滑动默念律法,耳边那股燥风愈演愈烈。 不知等了多久,在近乎自虐的折磨中,裴砚舟面容沉静又吹响一声马哨。 这回比之前更嘹亮有力,没做过几年响马贼吹不出来的水平。 吉祥正要调侃两句,忽闻对面传来鬼祟脚步声,她伸手捂住裴砚舟嘴唇,用眼神示意他保持安静。 “阿东,强子,是你们吗?”响马贼蹑手蹑脚地找过来,朝树丛里张望小声询问,“刚才追我那两人跑远了吗?他们是不是衙门的差役?” 唰,树丛里突然伸出一只大手,牢牢钳住他手臂疼到浑身麻木。 响马贼惊叫出声跌倒在地,刚要挣扎却被一双小手抬起脚踝。 吉祥往他鞋底看了眼:“鞋后跟外侧磨损严重,绑匪胯骨宽大走路外撇,准是他没跑了。” “沈栀身在何处?”裴砚舟手上力道加重,疼得那人杀猪似的叫唤。 “大爷饶命,我不是绑匪,你们抓错人了。” 吉祥一掌拍在他脑门上:“废话少说,你把泰春堂少东家藏哪儿了?收了粮食还不放人,耍猴玩呢!” 响马贼被她揍得脑门冒烟:“什么少东家,都说了我不是绑匪……” “还敢狡辩!信不信本座把你吊在树上,抽你一百鞭子把你泡进腌菜缸里!” 吉祥杏眼圆睁,扬起拳头又要打下去。 响马贼面如灰土爬到裴砚舟脚下,惶恐求饶:“姑奶奶,别打了,我都交代还不成吗……” 第80章 陈年宿怨 据响马贼招供,岭南也有鬼市那种地方。 他们没有活计就去找掮客,接悬赏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银货两讫就不再有牵扯。 因此,他只能交代出鬼市那掮客,却不知雇主的真实身份。 吉祥和裴砚舟相视一眼,估量他这话有几分可信。扪心自问,响马贼不像真正的绑匪,最多就是个跑腿的。 绑匪固然凶残,却有些救济于民的侠气。哪像他为了一袋粮食,被他们追得落荒而逃。 若凭他口供找到掮客并非难事,但那种人行踪不定,来回鬼市又要耗费时日。 眼下多耽误一刻,沈栀面临的危险就多一分。 裴砚舟擒住响马贼肩头,疼得他呲牙咧嘴:“十日前那晚,你劫走人质赶往土坝村,没见到接应你的雇主吗?” 吉祥立时心惊,险些被响马贼糊弄过去了。 他嘴上说没见过雇主,但他交人质的时候,怎么可能没有接触? “狡猾蟊贼,你再不说实话,本座这就把你吊起来抽鞭子!” 响马贼委屈得要命:“我全都交代了!那晚就是雇主要我去绑什么少东家,照他吩咐赶去土坝村交人质。可是半夜黑灯瞎火的,我又不能干等着,就把那小子放在草地上了。” 难怪那枚脚印停留在河道边,再也没有任何发现,原来他把沈栀丢下自己逃了。 吉祥怒拍他脑袋:“哪有你这样办事的?你就不怕人质有个好歹,没法向雇主交差吗?” 响马贼捂头躲闪:“我瞧着村屋那边有人走动,以为雇主不想露面让我看见,那我就先撤呗。” 吉祥更气了:“你是属驴的,抽一鞭子挪一步,怎么不早把话说清楚!” 真正的绑匪藏在村屋里面,那么她沿着脚印找来的时候,有可能和绑匪错过了? 或者,绑匪正躲在村屋里偷窥他们,不然怎会将勒索信送去县衙? 吉祥想到这里,后背窜起层层鸡皮疙瘩。 她曾经靠近绑匪却毫未察觉,当初她觉得村屋荒凉可怖,为何没进去看一眼? 裴砚舟也想到这处疏漏,冷静回想他见过的人群:“绑匪今日也来了,他要确认粮食发放到村民手中,才会放回沈栀。” 当然有个前提,沈栀在此期间并无意外。 吉祥心里稍微好受些,揪住响马贼质问:“你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就没发现你那雇主吗?” 响马贼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那晚没看清他长啥样,最近几天村里都传疯了,说是今日土坝村放粮人人有份。” “我寻思怎么又是土坝村,疑心跟我绑那小子有关,就撺掇弟兄们来抢粮食。本来没想占这便宜,但我不抢好像吃亏了,结果就被你们逮住了。” 响马贼垂头丧气,悔不该跑来凑热闹。 裴砚舟拿马鞭捆住他双手,先押回衙门再仔细审问。若是绑匪没有如约放人,还得找那掮客追查雇主。 回到土坝村,裴砚舟将响马贼交给随行差役。 河道里的粮食都被捞空了,刚赶来的村民听说麻袋流向下游,又赶忙追去其他村子。 之前拥挤不堪的土坝村,如今只剩下寥寥数人,潺潺流水声为荒凉鬼村注入些许活气。 村屋周围的草丛被一双双脚印踏平,想要找出绑匪在十日前留下的痕迹,难如登天。 吉祥跟在裴砚舟身后,心头沮丧:“你说我怎么就犯浑了呢?当初就该来看一眼才对。” 裴砚舟停下来朝她伸出手,她下意识回握住他手掌,听到他在头顶轻笑出声。 吉祥懊恼地皱眉嘟嘴:“大人,你还笑?” 她那声大人拖着长腔,像嗔怪又像是撒娇。 裴砚舟忍俊不禁,握紧她的手拽进自己怀里,俯身靠近那一刻,柔软薄唇划过她鬓边。 吉祥以为他要亲上来,却听他在耳边轻声道:“雁过留痕,绑匪不可能抹去所有痕迹。无需自责,我们一起找总会有发现的。” 吉祥额头抵在他肩膀,他衣襟里飘散出的淡雅墨香让她倍觉安心。 “就凭本座这好眼神,哪怕绑匪变成老鼠钻进耗子洞,我也能拎着尾巴把他揪出来。” 裴砚舟胸腔里传来几声颤鸣,吉祥抬眼看他抿唇浅笑,弯起眼角也跟着笑起来。 以前她觉得裴砚舟离不开自己,现在发现,她身边也少不了裴砚舟。 两人牵着手走向那排村屋,废弃多年的屋子长满杂草四处漏风,即使有一丝残留的气息,这些日子也都被吹散了。 吉祥稳住神也不慌,走进最后那间破瓦屋,一眼看见地上有两道拖痕,激动地拽住裴砚舟的手:“大人,有发现。” 裴砚舟蹲下来察看拖痕之间的距离:“这是舆架留下的痕迹,绑匪当晚就在这里,他将沈栀从河道拖回来,将他放上舆架送出土坝村。” 两人沿着拖痕消失的方向,走进草丛搜寻周围可疑的痕迹。因着村民踩踏的缘故,无数脚印重叠在一起难以辨别。 但她这次没有灰心,沿着山路走之字形,不断扩大搜索范围,就这么找了将近两个时辰。 “咕噜噜……”吉祥揉着饿扁的肚子,她抿起嘴唇还没出声,裴砚舟变戏法似的从袖笼里取出一袋松子米糕。 清新香气勾得她五脏庙叫嚣:“大人从哪弄来的?我还没吃过这种口味呢。” 裴砚舟拿出一块递到她嘴边:“沈夫人送我这些糕点垫肚子,你尝尝看合胃口吗?” “沈夫人人美手巧,她做的东西肯定好吃。”吉祥张开小嘴,忽然想到什么看他一眼,“大人也没吃,你都给我留着了?” 裴砚舟摇头说不饿,吉祥喉咙里微微泛酸。 若真是闹饥荒吃不上饭,这个男人有口吃的也会留给她。 裴砚舟对她的感情,只是报恩那么简单吗? 吉祥平时跟他玩闹从不拘谨,搂抱亲吻这种事也常有。裴砚舟至今未娶妻,貌若仙只身如玉树,闲来消遣一下未尝不可。 但他若对她动了心,甚至想跟她共赴鸳梦,那该怎样劝他打消念头?裴砚舟这么聪明,怎就不懂她是他注定得不到的女人? 他们只能是同伴,不可能成为眷侣。 纵是怀揣心事,吉祥也不会跟食物怄气。 她坐在石墩上吃米糕,无视裴砚舟眼中的深情。 “如果响马贼没撒谎,最近几天宣扬土坝村放粮的人就是绑匪。村民们原本还不信,一看有人真搬回粮食了,这才陆续赶来。” 她看到不远处结伴而来的村民,碰见两手空空的熟人往回走,好奇追问还有粮食没,对方指向下游的村庄,叫他们赶过去捞麻袋。 “大人,我怎么觉得绑匪更信任你呢。八千石粮食可不得了,就算沈东家舍得砸银子,他也未必能在十日内凑齐了。” 裴砚舟坐在吉祥身边,看她吃米糕鼓起来的脸颊,眼底笑意越发温柔。 “你是说绑匪就在我们身边,却又平凡无奇,让人很难怀疑到他。” 吉祥说不清这种感觉:“他也可能熟悉沈家人,要不怎会抓沈栀做人质? 话音刚落,不远处有村民摔了一跤,那人从草丛里捡起半截竹竿,气恼骂道。 “哪个缺德的家伙乱丢东西,还好没把我扎伤了,哎哟,好晦气,快走快走。” 吉祥看到那截竹竿长约两尺,顶端像被人削尖的,怎会丢在草丛里呢? 她胡乱把米糕塞进嘴里,追过去捡起那根竹竿,顶端切口锋利,边缘被细心打磨过,竹管里也比较干净,看样子丢在这里没几天。 裴砚舟看到竹竿另一端断裂,眸光微沉:“这是舆架上的支撑杆,承受不住重量被折断的。” “那就是绑匪留下的了。”吉祥握住竹竿拨开草丛,终于找到中断的舆架划痕。 她和裴砚舟相视而笑,山路较为偏僻,来往村民不多,这些痕迹才得以保留下来。 他们沿山坡来到小道上,吉祥看着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我好像来过这儿,对,不久前刚来过。” 她指向前方竹林,“大人还记得岳阿婆吗?那个拍喜受伤的女子就是被她救回来的。” “记得,她亲手做的清心丹,是目前唯一能缓解你晕血的奇药。” 吉祥连连点头:“岳阿婆医术很厉害,她是渭水有名的瑶医,有些婆娘不方便去医馆,都来找她诊治。” 两人边说边往前走,沿着小道下坡时,她发现眼前痕迹逐渐消失,但在路边淤泥里看到一对怪异的脚印。 那不是正常人行走的足迹。 左脚与右脚间距过宽,左边脚印很轻,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右脚上。 吉祥蹲下来,拿着手里的竹竿指着那对脚印,来回推敲。 “此人左腿有伤或是跛足,左脚使不上力气,仅留下半边脚印。右脚完好,脚印长约六寸半,宽约四寸,不像成年男子,反倒像……”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跃出一个身影。 那人走路的姿势就是左脚倾斜,右脚施力,而且脚型大小都很吻合。 “此人应该是个女子,或是左腿有残疾的少年。”裴砚舟走到她身后,留意到吉祥神情恍惚,双眼发直盯着那片竹林。 “小祥子,你想到什么了?”裴砚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竹林里那间篱笆小院里,有个脚步趔趄的身影蹒跚走动。 裴砚舟心中微震,“是她吗?岳阿婆。” 吉祥一颗心猛地提起来,狂跳声几乎震碎耳膜。 她在刺耳的嗡鸣声中,连裴砚舟的声音都听不清。脑子里像塞进个蜂巢,无数蜂虫横冲直撞地疯狂乱窜。 岳阿婆,她就是真正的绑匪? 吉祥不知她挟持沈栀的动机,如果说她同情忍饥挨饿的村民,为何又要残害一个无辜良民? 她实在想不通,只能亲眼去看个究竟。 吉祥来不及跟裴砚舟解释,迎着冬日冽风越跑越快。 她冲进那座篱笆小院,岳阿婆捧着药筐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她愣了一瞬,转而笑道。 “吉县计,有人受伤了吗?正好我这会儿不忙,你带我过去瞧瞧。” 吉祥看着她和蔼的笑颜,喉咙里堵得发不出声音。裴砚舟快步追来站在院外,他想叫住吉祥,又怕刺激到岳阿婆。 “您就是裴县令?”岳阿婆笑盈盈看向眼前俊美公子,拖着不便的左脚,一瘸一拐地从吉祥身边走过。 她将药筐放在院子里晾晒,表情从容看不出一丝慌乱,“二位大人怎么有空过来了?喝杯竹叶茶,乡下地方没什么好招待的。” 吉祥垂在身侧的双手用力收紧,竹竿上的毛刺扎进手心,渗出血滴也不觉得疼痛。 裴砚舟走进院中,温暖双手按住她颤抖的肩膀,看到她咬着嘴唇,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他唇边飘出一声轻叹,目光平静地直视岳阿婆:“你与泰春堂沈东家有何过节?为何要挟持少东家沈栀?” 岳阿婆似有所料,淡然笑道:“裴县令此言差矣,老身与沈东家无冤无仇,挟持少东家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像我们这种贱民,饿死街头也不值得官爷多看一眼。” 她坦然认罪,不紧不慢地说下去,“二位大人刚从土坝村回来,你们知道当年饿死的村民有多少吗?衙门任由他们自生自灭,遍地枯骨,惨绝人寰。” 裴砚舟察觉到她眼底的悲伤:“你有亲人住在土坝村,当年也死于瘟疫饥荒?” 岳阿婆不答反问:“裴县令刚来渭水不久,你竟知道二十年前那场惨祸?” “本官只是听沈东家提过,有些村民没有染上瘟疫却被活活饿死,沈东家对此甚是痛心。” “是么?亏他还记得。”岳阿婆的笑容逐渐狰狞,提起沈旭庭似乎有种刻骨的仇恨,“他一走就是二十载,不就是为了逃避那些冤魂?” 吉祥转过身看着她,心里觉得怪异:“你想说土坝村惨祸与沈东家有关?所以你恨他,时隔多年,挟持他儿子意图报复?” “报复?”岳阿婆凄然冷笑,“他不配!” 她低下头,瞬间藏起不经意间流露的憎恨。 “这些年来村民受苦受难,历任县令全都视而不见,我们要这瞎眼的衙门有何用?” 她阴冷的声音像结了冰,吉祥浑身打个哆嗦,蓦然想起县衙门外被剜去眼珠的石狮子。 岳阿婆自嘲地苦笑道:“生来贫贱就不配为人吗?这些惨剧每天都在发生,他们却看不见,也不愿去看……” “可是裴大人看到了!”吉祥从悲愤中清醒过来,将手里竹竿丢到她面前,“还有我这个吉县计!我们行得端做得正谁也不欠,你不该把仇恨发泄到我们头上!” “沈栀在哪儿?你挟持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你还割了他的耳朵……快把他交出来!” 岳阿婆眼底寒意噬骨:“吉县计,你来晚了。” 吉祥和裴砚舟心下一沉,岳阿婆显然与沈旭庭有仇,难道她挟持沈栀,就没打算让他活下来? 第81章 爱恨情仇 平日温柔娴静的和善妇人,此刻却像生啖血肉的狰狞厉鬼。 岳阿婆露在头巾外的那只左眼怒视吉祥,像在怨恨她对自己的指责。 “沈旭庭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活该断子绝孙,这就是他丧尽天良的报应!” 岳阿婆泣血的控诉撕裂喉咙,她倔强地高昂起头,抽搐的嘴角溢出一声冷笑。 “就凭他沈家下三滥的医术,如何能将泰春堂发扬光大?他拜瑶医为师功成名就,到头来对恩师见死不救,任由自己的师父染上瘟疫,全家饿死被烧为灰烬……” 岳阿婆哽咽痛哭,多年过去,她依然被噩梦般的往事折磨到崩溃。 吉祥暗自纠结,倘若她说的都是事实,沈旭庭真不是个东西啊。 岳阿婆狠狠咬住自己嘴唇,咬到唇角流血扭头瞪着裴砚舟。 “裴县令帮沈旭庭救回儿子,他必定感恩戴德,双手奉上家产讨你欢心。如若不然,你又怎会在意贫苦村民的死活?” 裴砚舟黯然摇头,他做这些不图村民感恩,只求自己的良心过得去。 但在岳阿婆眼里,这天下早已清浊难分。 “沈旭庭若有负你家人的恩情,那是你与他之间的仇怨。但祸不及妻儿,你伤害沈栀未免有失公允。” 岳阿婆惊讶裴砚舟识破自己的身份,但也没有辩解:“不错,教他医术的瑶医正是家父。当年家父忙于救治土坝村村民,沈旭庭却怕连累自己,撺掇县令封村草菅人命。裴县令,换做是你,你能见死不救吗?” 裴砚舟设想当时的艰难处境,无言以对。 瘟疫蔓延起来祸患无穷,若不能及时遏制,渭水县乃至襄州城都将尸横遍野。 沈旭庭当时提出封村,应该是多番衡量后的无奈之举,未必想要将他恩师置于死地。 然悲剧已酿成,岳阿婆记恨他也是人之常情。 “怎么,你也觉得他没做错?”岳阿婆丢来不过如此的鄙夷眼神,咬着牙恨声道,“你与沈旭庭一丘之貉,装什么宽宏大度!” “沈栀是泰春堂少东家,他受用过沈家的不义之财,将来要继承沾满人血的家产,他怎能置身事外佯作无辜!” 吉祥心如乱絮,怎么办呀,她好像快被岳阿婆说服了。 她匆忙挤到他们中间,伸开双臂劝两人冷静,正义凛然地附和道。 “岳阿婆,你说得对!沈旭庭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账,本座也鄙视他,不罚到他倾家荡产枉为渭水县计!” 岳阿婆愣怔止住泪,惊讶于突如其来的转变。 吉祥趁她听得进去,柔声劝道:“你放心,我吉祥最见不得这种无耻小人。他敢赚那些昧良心的钱,我就让他一文不少全吐出来,捐给村民过好日子,也能慰藉你爹在天之灵。” “你真能说到做到?”岳阿婆望着眼前爽朗的姑娘,打心底里愿意相信她,“可是,你怎能拗得过裴县令?” “我能!”吉祥信誓旦旦向她保证,“我在裴县令面前说一不二,不信你亲口问他。” 裴砚舟心知吉祥想让岳阿婆放下戒备,随即点头称是。 岳阿婆犹豫不决地打量他们,吉祥不着痕迹地朝她挪动脚步:“你想知道八千石粮食怎么得来的吗?” “那不是沈旭庭出的钱,都靠裴县令从襄州粮仓拉来的,平亭闸坝也是钟县尉砸开的!我敢保证我说的话句句属实,否则就让我一辈子吃不饱饭!” 岳阿婆眼里的怒火逐渐消散,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裴砚舟,为自己的误解感到羞愧。 吉祥走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岳阿婆,你信我错不了,天底下能还你公道的只有裴县令,沈旭庭欠你的让他替你讨回来!” “至于沈栀,他根本无心继承泰春堂,他离家出走就是为了跟他爹划清界限。这么说来,他跟你才是一条心,你真是错怪他了。” “原来如此。”岳阿婆眼神飘忽喃喃自语,“难怪这孩子总是胡言乱语。” 吉祥按捺心中激动,谨慎试探:“可不是么,沈栀指使他堂兄写的勒索信还在我这呢,要不他怎会三更半夜跑去沈家后山?” “还有沈夫人丢了孩子,夜夜以泪洗面,他们母子都是无辜的啊。将心比心,您就把孩子还给她。” 这话听起来在情在理,却不知戳中她哪桩伤心事,岳阿婆颤抖的双手捂住脸庞隐忍啜泣。 吉祥愣住了,回过头向裴砚舟求助,她哪句话说错了吗?怎么反倒把人说难过了? 裴砚舟走上前正要开口,岳阿婆扬手指向屋里:“他还在睡,麻烦两位大人送他回去。” 吉祥朝他扬起下巴,裴砚舟转身冲进屋里寻找沈栀。她托起岳阿婆颤栗的手臂坐下来,再三保证让沈旭庭赎罪。 岳阿婆疲惫点头,这场对峙耗尽了她的力气,她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吉县计放心,我不会让裴县令为难。” “别见外,他敢抓你,我帮你越狱……” 吉祥陪她聊心事,不时地透过窗台,看到裴砚舟的身影在屋子里走动。 他看到竹榻上空无一人,正纳闷着,听到柜子里传来浅浅的呼吸声。打开柜门看到坐卧在里面的沈栀,紧闭双眼睡得正沉。 裴砚舟稍微松口气,把他从柜子里抱出来放在竹榻上。扳过他下巴查看他右耳伤势,出乎意料的是沈栀右耳完好,毫发无损。 “怎会如此?”裴砚舟深感意外,沈栀并未受伤,那被割下的右耳又是谁的? 他愕然抬头看向窗外,坐在吉祥身边的岳阿婆包着蓝花头巾,遮住右眼的同时也挡住了右耳。 裴砚舟连忙起身撩起竹帘,发现她牙根有咬合的动作,惊慌出声提醒吉祥。 “掰开她的嘴,快!” 吉祥听到竹帘响动分心来看他,眼见裴砚舟指着岳阿婆急呼,想也没想掐住她下颌掰开嘴巴,看到她舌根处含着药囊赶紧掏出来。 “岳阿婆,你这是作甚?” “她要服毒自尽。”裴砚舟心有余悸走到岳阿婆面前,一手扯开了她的头巾。 她脸颊右侧耳根血肉模糊,刚结疤的伤口在挣扎间又被撕裂流出粘稠脓血。 “放开我,让我死……”岳阿婆像笼中困兽发出绝望的嘶吼,极力挣脱他们的束缚。 吉祥忽觉头晕目眩,裴砚舟麻利取出她荷包里的清心丹给她含服。 吉祥镇静下来,盯着岳阿婆那道血淋淋的伤疤:“你割下自己的右耳勒索沈旭庭,也不给自己上药活活受罪,这又是何苦呢?” 岳阿婆瘫坐在地上,泪眼模糊看着院子里的药筐,嘴里念叨着不相干的话。 “半日而已,再过半日这些药就做好了,我答应过王婆她们,最后再亲手做一次药……” 裴砚舟目光悲悯扶她起来:“你不惜自残挟持沈栀,就没想过给自己留活路。亲眼看到粮食发放到村民手里,对你来说死而无憾。” “你答应帮别人最后做一次药,再把沈栀送回沈家,寻处无人发现的地方自我了断,这就是你给自己设想的结局。” 岳阿婆怨怼地看他一眼,回过头苦苦哀求吉祥:“别带我去衙门,我不要见到他,吉县计,你能答应我最后的请求吗?” 吉祥不忍拒绝,但也不能看着她寻死:“你不想见到谁?沈旭庭?” 听她口中说出这个名字,岳阿婆的眼泪流得更凶:“求你了,让我一个人安静地走,我不能见他啊,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岳阿婆求死心切,发疯地以头撞地,裴砚舟无奈将她一掌击晕。 她身子僵住,瘫软无力地靠在吉祥肩上。 吉祥百思不得其解:“岳阿婆明明痛恨沈旭庭,为何宁死都不肯见他?虽说她挟质有错却也没伤人啊,沈旭庭看在恩师的份上也不能为难她。” 裴砚舟隐隐有个猜测,但又无法肯定:“这其中隐情,只有当事人清楚了。” 窗外夜色已深,床前烛光映照着妇人满脸伤痕。她安静下来温婉如初,依稀能寻见多年前的青春芳华。 沈旭庭坐在床畔目不转睛望着她,哭红的双眼弥漫着浓重悲伤。 “阿月,我不是做梦,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他哑着嗓子托起她的手,在烛光下看她指腹磨出的老茧,心疼地闭上眼。 “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你怎能狠心不来见我?阿月,我好想你。” 妇人手指在他指间轻微颤动,沈旭庭有所察觉,惊喜地睁开双眼看去,手掌颤抖地抚上她脸颊,连声轻唤她的名字。 “阿月,你醒了吗?是我啊,旭庭……” 岳阿婆在昏迷中服过安神药,她浑浑噩噩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对望片刻,酸涩泪水一点点涌上眼眶。 沈旭庭满脸泪痕,痴痴地凝望她凄然笑道:“阿月,我是不是老了?” 岳阿婆痛苦地闭上眼睛,生怕自己陷入醒不来的噩梦。她无声落泪嘴唇颤动,任由泪水灌进喉咙涨痛胸腔。 沈旭庭没等到她回应,冲动地将她抱进怀里,岳阿婆惊恐地挣扎几下,尚未唤醒的眷恋重又被悲愤取代。 她狠狠地咬在他肩头,恨不能连皮带肉咬下来,让他也尝尝锥心刺骨的痛。 沈旭庭一声不吭承受她的怒气,宽厚手掌一下下抚过她紧绷的后背,在她耳边轻声安慰。 “阿月,没事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岳阿婆蓦地怔住,愤恨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咬在他肩头的牙关略微松动。 二十年来,她没有一天不在恨这个男人。 她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怎能对他心软,再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 “沈旭庭,你忘恩负义害死了我爹,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不是这样,阿月,你听我解释。”沈旭庭匆忙抹把泪,朝门外叫了声,“阿星,你快进来。” 岳阿婆浑身发颤从他怀里抬起头,看向门口上了年纪的瘦弱男子,竭力睁大那只完好的左眼,想从他身上寻出记忆里的少年影子。 “阿姊?”男子杵在几步远,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惊恐,没想到她受了这么重的伤。 “阿姊,姐夫说你回来了,原来你还活着……”他喉咙一酸,难过地说不下去。 岳阿婆用力推开沈旭庭,朝他招手:“阿星,当年土坝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旭庭站在床前舍不得离开半步,被岳阿婆瞪了一眼,垂头走出去关上门。 “阿姊,你不要怪姐夫。当年他冒险来土坝村救阿爹,可惜爹娘都已染上瘟疫,自知时日无多,交代姐夫把我带走照顾好你。” “封村也是阿爹的主意,那时候药材不够用,实在没法子了……” 岳阿婆静静聆听与她想象中不同的往事。 衙门封村避免瘟疫波及其他村庄,沈旭庭也并非见死不救,未染病的孩子都被他送走了,焚烧尸体也是为了杜绝瘟疫。 分明是同一件事,身处的立场不同,看到的结果截然相反。 沈旭庭若真是薄情寡义,当年她怎会爱他至深非他不嫁。 但从何时开始,他变成了她最恨的那个人。 “阿姊,姐夫听说你坠崖身亡,一个人在山下找了你半个月,后来被老夫人哭着劝回家,不吃不喝伤心了好一阵子。我也以为你不在了,就随姐夫进京谋生……都怪我对不住你。” 岳阿婆苦笑摇头:“我们姐弟重逢已是上天恩德,不用感到抱歉,我这些年过得挺好的。” “阿姊,你当初怎会摔落山崖,你身受重伤怎么熬过来的啊?老夫人还成天念叨你呢,每年都请人替你做法事。” 岳阿婆冷声嗤笑:“佛口蛇心,我变成这样都是拜她所赐。” “阿姊,怎么回事?你倒是说清楚啊。” 岳阿婆捂着自己腹部,哽咽落泪:“她嫌我过门两年没给沈家传宗接代,趁我去土坝村找你们的时候,半道冲出来一群人见我就打,说是拍喜打走我身上邪祟。” “起初我也不敢反抗,直到他们把我打下山崖,我才知道他们根本就是要我死,好让沈旭庭另娶新妇……” 砰嗵,房门被沈旭庭一脚踹开。 他冲起来攥紧岳阿婆双手:“阿月,你说的都是真的?是我娘把你害成这样?” “你真的一无所知吗?”岳阿婆恨红了眼,“沈旭庭,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刚怀有身孕,那孩子就是被你娘打死的!” 沈旭庭怔怔地看着她,憋屈地嚎啕大哭:“娘啊,你害得我和阿月好苦……” 月光笼罩着廊檐下那对身影。 裴砚舟牵起吉祥的手走出院子:“沈老夫人进京三年就去世了,想来也是心中有愧,又不敢对儿子道出实情,忧郁成疾抱憾终身。” “可她如愿抱到了孙子。”吉祥嘴里嘀咕声老妖婆,连带看裴砚舟都不顺眼,“沈旭庭对发妻也没多少真情,就算他以为妻子不在了,他才伤心多久啊,扭头就迎娶新妇生了儿子。” “小祥子,你在瞪我?”裴砚舟察觉到她的怒气,小心解释,“我没有替沈东家辩解,只是说起沈栀右耳的双珠痣,才听他提到沈老夫人。” 吉祥没好气地哼了声:“哪有这么凑巧,岳阿婆和沈栀右耳都长有相同的双珠痣?” “不是凑巧,是岳阿婆刺青上去的痣,沈东家当时太慌乱才会认错。” 两人乘马车回衙门,吉祥还不放心:“沈东家既然保证不追究了,大人回去赶紧销案。” 裴砚舟拉着她的手晃了晃:“都听你的,不气了?” “我又不是气包子,没想到岳阿婆受过这么多委屈,替她觉得不值罢了。” 吉祥看着他缠绕上来的指尖,闷声道,“爱一个人,其实是痛苦大过快乐。” 她想甩开他的手,却被裴砚舟攥得更紧:“爱一个人没有错,错的是辜负所爱的人。” 吉祥被他灼热的目光注视着,心跳倏然加快,耳根烫得像着了火。 她没见过他这样充满渴欲的眼神。 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突然看到满桌子丰盛佳肴,不顾一切要扑上来似的。 他干嘛呀,她又不是什么好吃的。 裴砚舟一手箍住她细腰,一手将她带进怀里,沙哑的声音近乎蛊惑。 “吉祥,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第82章 情为何物 晚风荡开帘幔轻拂吉祥鬓发,漫天星光倒映在她眼底,恍若浸润晶芒流光溢彩。 裴砚舟看得痴了,微颤指尖抚过她眉梢,滚烫掌心熨贴在她玉颜,彼此的气息不断交织,丝丝缕缕渗入心肺。 他在沈旭庭身上看到爱意时隔多年依然鲜活,并未因爱人容颜老去稍有褪色。 但他绝不会像沈旭庭辜负所爱。 他身上没有家族的束缚,也没有延续子嗣的念头,只想跟吉祥长相厮守。 哪怕他只是她生命里的短暂过客,也想与她携手看遍风起云落。 “大人,你、你的手好烫。”吉祥被他抚过的脸颊烫如火烧,那股热意沿着肌肤渗透骨血,一直窜进她心里去。 这种躁动的感觉异于往常,仅是被裴砚舟热切地凝视着,就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悸。 他那饿极了的样子,像要将她吞吃入腹。 天不怕地不怕的石狮子,有生以来头一次成为被觊觎的猎物。 而且对方偏偏是个凡人。 狭小车厢里空气越发稀薄,她连呼吸仿佛都被他侵占了。 吉祥不自在地身子往后仰,小手试图推开他蛮横的手掌:“你欺负人,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她并未像裴砚舟预想中的羞涩,也不像昏迷时温顺闭上双眼接受他的亲近。 但在此刻,裴砚舟只想清醒地吻她。 裴砚舟咽了下滚动的喉结,在帘隙微光中半阖双眼,低哑的声音像春风吹皱心湖。 “我眼睛里好像进东西了,你帮我吹一下。” “哪里?”吉祥心头放松,敢情裴砚舟被风迷了眼,才这样怪怪地看着她。 她卸下防备身子前倾靠近他,没看到他眼角有绒絮或沙砾。 裴砚舟微微侧过脸,双眸隐没在暗影里,颤抖的声音像在极力忍耐。 “快了,就在这儿。” “知道了,我帮你看看。”吉祥心急又靠近几分,手指抚上他眼睛想拨开看个仔细。 她指腹刚贴上他眼角,裴砚舟突然抓牢她手腕,一手紧紧按住她后脑勺。 他发烫的唇顷刻覆上来,像沙漠里渴到濒死的人,寻找到绿洲里的那汪清泉。泉水润湿干涸的嘴唇,他近乎膜拜地珍惜,却又贪婪汲取每一丝甘甜。 “唔唔……”吉祥做梦都没想到,她也有被调戏的一天。 她美眸圆睁,无措地盯着他蒙上银霜的清俊眉眼。低垂的浓密眼睫像蝶翼轻闪,一下下撩动着她心房。 之前在昏迷中被他吻醒,微醺迷醉的感觉令人情迷却又不够真切。 如今她清晰地感受他每一次试探,和风中飘落的细雨,在窒息中化为狂涛骇浪。 她的呼吸被他剥夺殆尽,双手捏成拳捶打他几下,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那把纤腰几乎要被他揉进胸腔。 吉祥被他吻得不断往后仰,轻微晃动的青丝垂落腰际,如一汪春水漫过他手背。 裴砚舟气息渐沉,耳边声声呜咽像草原上的疾风,燃烧星火掀起燎原之势。 压抑许久的那头野兽像要挣破桎梏,狠狠咬住猎物的喉咙,疯狂纠缠到至死方休。 哐啷,马车轱辘卡进石板缝隙里,猛地趔趄一下。 吉祥后脑勺撞向车厢时,被裴砚舟宽大手掌托了起来。 紧密相贴处透进新鲜空气,吉祥像深溺之人浮出水面,面若桃花盛开,双目羞红地瞪着他。 这男人还是她认识的裴无常吗?不过,他野起来真够劲儿。 “裴县令,襄州府衙来人了。”帘幔之外传来高勇惊慌的呼喊。 吉祥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像被抛上云端还没落地。裴砚舟垂眸望着她红肿的唇瓣,嘴角不加掩饰地扬起来。 吉祥脸颊腾一下烧红了:“准是那帮鼠贼来找你算账了,郭巍要是打了退堂鼓,你等着被关进大牢。” 裴砚舟目光轻佻,指腹蹭了下她唇边:“那我等你来劫狱。” 吉祥眼里亮晶晶的分外动人,她怕裴砚舟疯起来不管不顾,胡乱拍打几下撵他下车。 呵,冰山之巅那朵雪莲花,和寻常男人也没什么两样。 裴砚舟撩开帘子从容下车,又是那副纤尘不染的高洁模样。他扬手示意高勇冷静下来,面色如常走向襄州府衙派来的信差。 吉祥跟在他身后摩拳擦掌,她不能跟裴砚舟坐大牢,那就只能将他劫走,不受这窝囊气了。 “裴县令,请您亲自过目。”信差奉命将信件交到裴砚舟手中,头也不回就走了。 吉祥和高勇两脸懵,粮食都发下去了,府衙来人难道不是兴师问罪? 对了,钟朔怎么还没回来? 裴砚舟展开信看了眼,悬着的那颗心悄然放回原处,朗声道:“卢知州暴毙于平亭闸坝,郭巍收到钟朔送去的那些账册,已将梁仓司等人缉拿归案。” 这进展比设想的还要顺利,吉祥喜出望外:“太好了,郭巍终于做回人了!” 高勇长吁口气,双手颤抖地擦去满头大汗。 原来是报丧啊,裴砚舟真是了不得,还好他当初屈服了。 钟朔亲眼确认郭巍将梁仓司等人治罪。 那些账册得来不易,倘若郭巍与鼠贼同流合污,他拼死也要夺回账册,拉着他们陪葬。 钟朔夜半归来,一五一十向裴砚舟禀报,吉祥也得意告诉他追捕响马贼的经过。 裴砚舟在劫质案卷上亲笔销案,这是他为官以来首次将案卷封存,心里却不留半分遗憾。 砰砰,街上有孩童笑闹着玩摔炮。 快过年了,吉祥没有家人共聚团圆,她只有裴砚舟。 过年该怎么庆祝呢? 她想起裴砚舟生辰是十月初六,当时忙着查案没办生辰宴,后来风波不断也无心补办。 她和钟朔商量除夕守岁,一起为裴砚舟庆生。 除夕当晚,沈旭庭宴请裴砚舟为座上宾。 吉祥原想把衙门布置一下,凑合着过回年,但总觉得缺少些年味儿。 相比之下,沈家宅院贴满窗花对联,门窗上挂起如意灯笼,处处洋溢着热闹喜气。 暮色四合,各个村庄飘荡起袅袅炊烟。 微呛的柴火味夹杂饭菜香气,给人一种祥和宁静的归属感。 过年过的是人气儿,一大家子热热闹闹才有年味。 沈家族亲频频给裴砚舟敬酒,吉祥和钟朔举杯畅饮,高勇有吃有喝乐不思蜀。 这是他到任后过得最丰盛的一个除夕,也是渭水百姓苦尽甘来的一顿年夜饭。 窗外鞭炮声声,家里老小守在火炉边取暖,说说笑笑共同守岁,畅想来年好光景。 吉祥不时看向岳阿婆那桌,她从始至终都没搭理过沈旭庭,答应前来也是为了见她小弟家人。 她在世上只剩小弟一个亲人,他随沈旭庭进京谋生后,家有贤妻育有一对子女,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吉祥看到她脸上欣慰的笑容,真心替她感到高兴,但也听见她婉拒了弟妹的好意,不肯与他们回京生活。 这也意味着,她不稀罕与沈旭庭再续前缘。 子夜将至,岳阿婆拜别吉祥和裴砚舟,扯了扯包住右边脸颊的头巾,在孩子们惊恐的目光中走出厅堂。 沈旭庭当众追出来,握住她的手求她留下,岳阿婆没有回头看他,自顾自往前走。 沈夫人带沈栀紧随而至,双双跪在她身后。 “大姐,求你留下来,让我和旭庭好好照顾你,不然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大娘,我想跟你学医。”沈栀不用再故作成熟扮演少东家的角色,他跪在地上仰望岳阿婆,眼里有钦佩之至的崇拜。 在被她挟持的那十日里,他除了吃就是睡,从没想过反抗逃跑。 岳阿婆为村民诊治的时候,他躺在柜子里听她轻声询问患者伤势,亲眼看她为忍受病痛的人缓解痛苦。 她那点诊金少到可怜,却让他感受到真正的医者仁心。 这就是救死扶伤的意义吗? 不去计较诊金多寡,不必烦心医馆盈余,只是发自内心地帮助他人。 岳阿婆脚步顿住,她没想到沈旭庭的孩子,竟有他当年几分影子。 沈栀流露出纯粹的求知欲,那是潜心向学的一位医者,而不是担负全族营生的东家。 沈旭庭夫妇震惊地望着儿子,平日苦口婆心劝不动他学医,这次回来却像变了个人。 沈旭庭动容哽咽:“阿月,既然栀儿有心,我们父子都留下来陪你好吗?从今以后我再不回京城,下半辈子只守着你一个人过日子。” 沈夫人默然垂泪,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岳阿婆回头看着他们,眼里毫无波澜:“沈旭庭,你我今生已无瓜葛,莫再辜负身边人。” 她又看了眼沈栀,“你若有心学医,我可不会像你爹娘那样纵着你。拣晒药材样样亲力亲为,行医问诊事事不得马虎。” 沈栀欣喜点头:“大娘,您放心,我保证能做到。” “年轻人,话别说太满,三个月没有长进,你不许自称是我岳阿婆的徒弟。” “是,大娘……”沈栀看她沉下脸,匆忙改口,“师父,徒儿遵命。” 沈旭庭夫妇激动得又哭又笑,看着沈栀追随岳阿婆走出祖宅,走向他自己追逐的人生。 沈家族亲相继陷入沉默,都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 吉祥朝钟朔使个眼色,撇下醉倒不醒的高勇,拉着裴砚舟的手走到后院。 “大人,你不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吗?岳阿婆的精湛医术有了传人,沈旭庭也不用担心儿子挑不起大梁。将来泰春堂有位仁心仁术的东家,也能造福当地百姓。” 月下看美人,裴砚舟不禁忆起那晚与她亲近的心动,他停下脚步与她对视。 吉祥仰头回望,他染上月霜的脸庞轮廓分明,眉眼深邃,俊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情爱已逝不可追,无心之错也将错过终生。”他握着吉祥的手指一寸寸拢进掌心,与她十指相扣,“吉祥,我的降生从不被父母期待,虽说舅父舅母视我如己出,我仍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世上。” 这话听着令人揪心,虽说吉祥无父无母,但她设想下他的处境,都替他感到难过了。 裴砚舟无奈苦笑:“不要用那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吉祥,除了你,我不被任何人需要,但我从不觉得自己可怜。” “迄今为止,我想得到的东西都得到了,就算死在中秋夜那晚,对我来说也是了无遗憾。可就在那晚,上天让我遇见了你。” 裴砚舟温热的指腹来回摩挲她脸颊,想到自己将要说出口的话,心脏忍不住狂跳起来。 “若不是遇见你,我此生都不知情为何物……” 吉祥听到耳边窸窣脚步声,移开视线寻找钟朔的身影,他们说好在除夕夜给裴砚舟送份惊喜,就当补给他的生辰贺礼。 裴砚舟察觉到她分心,手掌蓦地用力将她拥进怀中:“吉祥,你看着我。” 吉祥感觉那截腰都快被他折断了,手心贴在他胸前,柔声哄着:“好好,我只看你。” 她莹亮双眸灿若星河,裴砚舟在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心里涨满的喜悦都快溢出来了。 “吉祥,我知道凭我现在的处境,说这些话未免太自不量力,以我微薄的俸禄也未必能让你衣食无忧。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我会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 “吉祥,我心仪你,此生非你不娶,你愿意嫁我为妻吗?” 吉祥看着他羞窘涨红的脸庞,仿佛头顶有道雷劈下来,震得她从头到脚失去知觉。 他没有念那些晦涩拗口的诗句,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可惜就是无法理解。 裴砚舟怎么会喜欢她,还是那种想跟她拜堂成亲的喜欢? 她若嫁给裴砚舟,以后就不能叫他大人了?难道要改口叫他夫君! “吉祥,你不愿意?”裴砚舟紧张地攥紧她手腕,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压下心头忐忑。 这些日子,他也曾彷徨草率告白是否会吓到她。可他从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到一刻都不想离开她,无法想象她身边还有别人的可能。 仅是微乎其微的可能,都让他感到绝望。 “裴砚舟,你弄疼我了,你先松手……”吉祥感觉大脑一片空白,说话都语无伦次。 裴砚舟匆忙放手,屏息凝神等她给予回应。 第83章 辞旧迎新 全京城贵女爱而不得的裴砚舟,在除夕夜向她求亲了? 若问吉祥此时心境,懵怔、震惊和恐惧一样不少,唯独没有喜悦。 世人对女子多有约束,三从四德以夫为天,侍奉公婆操持家务,不生孩子还要被人拍喜驱邪,搞不好命都没了。 她有多想不开才要嫁人啊。 况且对方是裴砚舟,她觉得两人现在相处挺好的。 他欠她的灵珠,身为债主理直气壮对他呼来喝去。但若成为他的妻子,她还好意思横眉竖眼逼他还债? 吉祥无法想象她和裴砚舟结为夫妻,每天围着锅台等他回家,在他面前低眉顺目的样子。 再说,人和石狮子怎能在一起呢? 倘若她十月怀胎诞下骨肉,裴砚舟打开襁褓看到个小狮子,那画面想起来都让她毛骨悚然。 “不行,我不答应!”吉祥脑袋摇得像夜风中转动的花灯笼,语气坚决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裴砚舟看她每根头发丝都写满抗拒,眼底期待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狂跳的心脏瞬间静止,耳边风声仿佛都凝滞了。 今晚月光皎洁银辉遍洒,他眼前那片天地黯淡无光。 吉祥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锋利刀尖,在他心上狠狠扎出不见血的豁口。源源不绝的寒意狂涌出来,冻得他血液凝固四肢麻木。 “为什么?”他惯有的冷静自持烟消云散,所有礼法都被远远抛开。 裴砚舟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握住她微凉小手:“吉祥,你当真对我毫无感觉?我每一次拥抱你,亲吻你的时候,你不是也很喜欢?” 他告诫自己不该像无赖死死纠缠,理应保持风度安静走开。 但他此刻眼里心里全是吉祥,不敢相信过往相处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吉祥看他脸上受伤的表情,难得感到一丝良心不安。看,这世上没有白调戏的美男,人家一笔笔都记在心里呢。 那该怎么办呢?她又不是王母娘娘,总不能委屈自己成全他人。 吉祥耍无赖可没输过任何人,她摊开双手撇嘴轻叹:“寻点乐子而已,何必当真嘛,再说我没让你快活过吗……” 她留意到裴砚舟眉头紧锁,眼底血丝像蛛网裂开,屈辱与不甘如潮水泛滥而出。 吉祥错愕地咬了下舌尖,“嗐,你该不会当真了?” 原来他始终只是她的消遣,历经患难也不曾对他动心。 裴砚舟嘴里像灌满黄连,徒留无尽苦涩:“从燕安被贬来渭水这一路,你我相互扶持不畏艰险。我以为在你心目中,我不仅是‘大人’……” 吉祥讶异:“那不然呢,你身上有我的灵珠,我不跟你走还能跟谁走啊。” 灵珠,这是她留在他身边唯一的理由。 裴砚舟无语凝噎,慢慢松开她的手,蜷起手掌将那缕余温留得更久一些。 吉祥困扰地挠了挠耳朵,那双晶亮眼眸蒙上一层不安。 每当她感到棘手就会露出这种表情,可裴砚舟不想成为她急于摆脱的麻烦。即使他愿意将尊严撕碎任她践踏,也不忍看她为难自己。 “吉祥,冒昧向你求亲是我考虑不周,若是让你不快都遗忘在今晚。新年伊始,我们还是像从前那样相处好吗?” “嗯,好啊。”吉祥爽快地答应了,弯起的眼角漾开他熟悉的无忧笑容。 她果然从来没有喜欢过他,这样也好。 “裴县令,吉县计,快来吃猪肉角儿了。”沈夫人端着满满两盘角儿走向厅堂,高声叫住他们,“还有钟县尉呢,他去哪儿了?” 钟朔不小心听到裴砚舟求亲被拒,蹲在墙角里进退两难。 哪有还没定情就求亲的,裴大人未免操之过急,怪不得把吉祥吓跑了。算了,他也不懂谈情说爱,今晚的惊喜照样送上。 “咱们先吃,他俩很快就到。”吉祥看到热气腾腾的角儿,欢喜地两眼放光,“今晚有口福啦,我最喜欢吃猪肉馅儿的。 ” 沈夫人招呼她敞开吃,吉祥也不客气大快朵颐,她看了眼伫立窗外的裴砚舟,想叫他一声又开不了口。 男女之间若掺杂私情,多少会感到别扭的,哪怕她是个粗枝大叶的石狮子。 “放烟花了,真好看……”屋里孩子们叽叽喳喳跑出去看烟花。 靛紫夜幕绽开五彩烟花,像万千流星划过天穹,承载人们心里最美好的愿望。 灿烂花火映入吉祥眼底,她舍不得眨眼睛,这是她送给裴砚舟的惊喜,本该与他一起欣赏。 同一片天空下,裴砚舟也在仰望漫天烟花,那么璀璨耀眼,愈发衬得他的伤心如此落寞。 嘭,千里之外的皇宫上空,瑰丽烟花盛情绽放绚烂夺目。 宫墙角落里停放着一辆青篷马车,光影明暗之间,车帘缝隙透出旖旎春光。 宋贵妃涂满蔻丹的双手攀附在男人肩头,似是欢愉又似痛苦地尖叫出声,眼角留下颤栗的热泪。 乔睿行松开她那一刹,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渍,背对她将衣裳丢过去:“若不是念及往日情分,我哪有工夫来见你最后一面。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宋贵妃鬓钗歪斜发丝凌乱,酡红的脸颊布满泪痕。她眼里满是哀怨,情难自控抱住他后背,柔弱无助地放声痛哭。 “睿郎,如今我已经失宠了,不能连你也不要我啊,求你带我走。” 乔睿行一手钳住她下巴按在车窗上,目光凶狠地瞪着她:“说什么蠢话!你不是最会讨那老愚夫欢心吗,怎么现在他都懒得看你一眼!你们宋家已是一无所有,你能倚仗的只有小皇子,你想出宫拖累我吗?” 宋贵妃支吾摇头:“皇上好久都没踏足后宫,皇子们求见他也不理睬,性情变得极为古怪难以相处。” 乔睿行缓缓松开手,他也觉得最近皇上暴戾无常,对他也不像从前那么信任。 宋贵妃抱住他的手臂寻求安慰:“睿郎,我想出宫不是要拖累你,而是我真的很害怕。最近我总觉得皇上想杀我,他可能知道了……” 这个秘密她从未告诉过乔睿行,现在说出来他会相信吗? “知道什么?”乔睿行不耐烦地追问,宋贵妃焦急落泪不敢直言。 “总之我和皇儿不能留在宫里,你不要我也罢,寻处清静地方安置我们母子就好。” “胡言乱语,我哪有闲心替老愚夫养儿子!你当初选择进宫做皇帝的女人,死也要死在宫里,这都是你自找的!” 乔睿行懊悔早该断绝关系,也不必像现在被她拖进泥潭。如果老愚夫发现他的妃子被人染指,势必不能饶了自己。 之前他眼里的德兴帝昏庸无能,但现在绝不敢再掉以轻心。 “穿好了没有,快走!”乔睿行懒得废话,也不等她系好衣带,粗鲁地将人推下车去。 他叩响车窗示意车夫离开,等了片刻车子也没挪动半步。他心中急躁正要呵斥,忽闻窗外传来宋贵妃的凄厉惨叫。 唰唰,车厢四周传来拔刀锐响。 乔睿行心里一哆嗦,快要溺毙在将自己包围的凛冽杀气中。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求饶,车帘被雪亮刀刃劈成碎片。他脸上血色尽失,直勾勾地盯着黑夜里的冷血魔王。 德兴帝手执长剑刺穿宋贵妃胸下肋骨,乔睿行看不清她是死是活,下一刻已被侍卫挥刀抵在脖子上。 他耳边嗡嗡作响,只见天边燃起火红烟花,将那魔王血眸烧得猩红。 臣子与贵妃偷情被帝王抓个正着,除夕夜竟是他的死期吗!之前出于报复偷来的隐秘快意,在此刻被地狱焰火焚之一炬。 乔睿行双腿瘫软成烂泥,跪在地上指责宋贵妃:“皇上,微臣冤枉啊!那贱人勾引在先,微臣从没有碰过她,恳求皇上明察!” 宋贵妃双手握着剑刃,嘴里发出轻不可闻的低吟。皇帝并没有置她于死地,但她痛到连吸气都极为艰难。 生死一线间,情郎对她的无情唾骂更是让她痛不欲生,却没有力气为自己辩解。 德兴帝从她胸腔里拔出剑,冷斥道:“若不是看在你是永安侯的女儿,朕早就一剑将你了结,岂容你与奸夫私会。” 德兴帝回头怒视乔睿行,冷声吩咐带进来。 子夜时分,鞭炮巨响震天辞旧迎新。坊间百姓畅游在灯火辉煌的不夜城,人声鼎沸恭贺新禧。 空旷的崇政殿中回荡着痛苦啜泣。 宋明烨的伤口已被包扎,她换了身素净寝衣,面色苍白披散长发,嘴唇哆嗦着不停求饶。 乔睿行跪伏在德兴帝面前,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颤抖的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德兴帝端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冷漠目光没有任何情绪。 如果乔睿行敢抬头看一眼,定能察觉其中异样,但他脑袋都快保不住了,拼命想着自救哪有余力分神。 “宋明烨。”德兴帝眼皮微挑扫向虚弱妇人,“你与他之间还有何阴私,据实道来。” 宋明烨抿着唇含泪摇头,宁死不肯透露一个字。既然她活不成了,何苦再连累孩子家人。 “看来奸夫在你心中的分量,朕也远远不及。”德兴帝冷眼瞥向身边老宦官,他绷紧头皮跑进内室揪出剧烈挣扎的小皇子。 “母妃,母妃救我……”小皇子挣不过老宦官,嘶哑着嗓子哭喊,翻起白眼像要背过气去。 宋明烨看到这一幕,发疯地给德兴帝磕头,脑门砸在地上鲜血飞溅。 “皇上饶了无辜的孩儿,这一切都错在臣妾,乔御史被我隐瞒多年实不知情。” 乔睿行脑子里像断了弦,震撼抬头直盯着她:“你这疯妇胡说什么,我和小皇子怎会是……” 他六神无主来回张望,迎上德兴帝阴狠的眼神,不敢置信地看向哭闹的小皇子。 自从他改名换姓苟活于世,就没想过给自己留子嗣。肆意一生无牵无挂,将这朝堂搅得天翻地覆,就是他人生最大志向。 天不遂人愿,他罪行败露将要止步于此。但他万万没想到,本不该流传的骨血,却在这世上延续下来。 “乔睿行,你还有话要问她吗?”德兴帝看他震惊过度,挥手示意老宦官将那对母子带走。 崇政殿里静到落针可闻,德兴帝展开案台上的奏折,啪地扔到他面前。 “郭巍此行去岭南巡查,不负朕所望揪出窃取公粮的鼠贼。更有意思的是,乔御史八年前也曾参与其中。” 乔睿行满脑子都是小皇子的哭声,无论德兴帝将他是杀是剐,他都没有反抗的余地。 “此案朕将交给郭巍彻查严办,你切记如实招供,朕要将危害社稷的蠹虫一网打尽!” 德兴帝起身走下御台蔑视乔睿行,提醒他记得自己祖上都是罪臣,“定安王若泉下有知,也会劝你识时务将功赎罪。” 殿内回荡着威严脚步声,乔睿行从混沌中找回一丝知觉,跪行到他身后磕头哀求。 “皇上,罪臣保证将功补过,恳请皇上让罪臣见司监正一面,拜托他为罪臣死后超度。” 他记得玄黄教有金蝉脱壳的法术,若将家产送给司南絮,或有希望换回一条命。 德兴帝背对他眼角抽搐,阴冷地狞笑道:“司监正闭关修炼,朕也见不到他。不过朕奉劝你打消畏罪潜逃的念头,否则朕将请司监正做法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乔睿行惊恐瞪着德兴帝的背影,万念俱灰跌坐下来。那个优柔寡断的老愚夫,何时变得如此杀伐果断? 到头来富贵权势如云烟,他还没来及将郭巍斩尽杀绝,竟被仇人送进了鬼门关。 德兴帝健步如飞回到寝殿,无视老宦官端着牌子请他去后宫,撵走所有奴婢重重关上殿门。 老宦官和小太监们面面相觑,都猜不透皇上近来是怎么了。 德兴帝直奔龙床推开后墙机关,走进狭长幽深的密道,听到深处传来拖动铁链的声响,嘴角扬起得意冷笑。 “来人啊,放开朕,朕是大梁皇帝,汝等逆臣贼子岂敢谋权篡位……” 惨白光束从头顶打下来,数尺见方的密道中,竟有两位德兴帝怒视彼此。 那位被铁链锁住手脚的德兴帝,蓬头垢面恼恨挥出双手,想要扒下对方脸上的假面具。 “你这该死的奸臣,竟敢图谋朕的江山,朕的皇子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蠢货,你的皇子都跟别人姓了,你还被蒙在鼓里。” 对面那位德兴帝如视蚁虫不屑冷哼,一手扯下脸上那张假人皮,露出年轻俊美的真面目。 德兴帝双目赤红疯狂叫嚣:“司南絮,朕要你不得好死!” 第84章 京城异变 太子祁隆被废,德兴帝也曾消沉多日。 他眼里的太子仁义孝顺,虽说资质稍逊其他皇子,胜在品德出众堪当重任。 裴砚舟追查石碑女尸的案子,揭露出太子不为人知的丑事。起初他也失望过,但在皇后的哭诉中决定原谅太子。 毕竟他没有铸成大错,只是听信谗言误入歧途。追根究底,都怪唐震心生歹念,意图操纵太子掌控朝堂。 奸佞小人死不足惜,太子分明也是受害者,裴砚舟却不依不饶。 笑话,堂堂一国储君,岂能被大理寺当成凶手问罪? 德兴帝不满裴砚舟挑衅皇威,恼怒他不识抬举,方才默许太子将他灭口。 但裴砚舟命不该绝,顾念他昔日忠诚不忍再下死手,遂生出将他贬离燕安的念头。 自从裴砚舟离开京城,朝堂暗涌丛生再无宁日。二皇子为了争夺储君之位,居然胆大妄为谋害贤臣。 德兴帝震怒之下将他流放,后来在群臣劝谏下,决意立三皇子祁渊为太子。 然而就在他颁布诏书前晚,司南旭自称观测到关乎百年国运的星象,进宫面圣时将他击晕,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被囚禁密道。 德兴帝记不清自己被关进来多久,只觉得度日如年,每一刻都是对他的剜骨凌迟。 每当他意识清醒就拼命嘶喊,苦盼谁能听到呼救声,将冒充他的乱臣贼子抓去治罪。 可他每天都在徒劳挣扎没有任何回应,他就像被遗忘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在绝望中等待生命终结。 逆贼没有立刻杀了自己,不就是以羞辱他为乐,让他眼睁睁看着江山易主吗? 司南絮面对一国之君的怒火,不以为然地冷言挖苦:“祁正,自从你登基以来,储君不仁,贪官不断,边境各地被外敌蚕食,就连燕安都成了藏污纳垢之地。” “你性情温吞难辨是非,怎能担起天下社稷重任?简直愧对你早逝的父皇,有负朕对祁氏子孙的期望!” 德兴帝听到这话如遭雷击,他在司南絮脸上看不到愧疚,反而像个怒其不争的长辈,数落他身为帝王的错处。 “司南絮,你这个疯子,你竟敢以祁氏祖先自居?朕不杀你枉为国君!” 司南絮不理会他的怒吼:“你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处死裴砚舟,可惜功亏一篑。你畏手畏脚心软妥协,朕对你真是失望至极。” “此外朝中奸佞当道,乔睿行撺掇二皇子铲除异己,你每次都被他轻易逃脱。就连他与宋明烨私通生下皇子,你也稀里糊涂全然不知。祁正,朕怎能再让你来坐这个皇位?” “乔睿行,他怎么敢?”德兴帝想到他的恭顺卑微,无法想象他是搅乱朝堂的佞臣,“司南絮,分明是你兴风作浪,诋毁他人做你的替罪羊!” 司南絮垂眸叹息:“朕总算明白了,你为何那般宠信裴砚舟。没有聪明人的辅佐,你这蠢货早晚把大梁江山败光。” “司南絮,你这个混账快放了朕……”德兴帝哪里听得进去,只恨自己大意被奸人所害。 哗啦,阴暗角落里又响起铁链拖拽声,有个苍老的声音沙哑笑起来。 “别吵了,贫道睡个觉都睡不安稳,见到这欺师灭祖的孽障就来气!” 白发苍苍的干瘪老头从地上爬起来,微光照亮那半张蜡黄的脸,凹陷眼眶里渗出怨毒,“祁正,你小子被关在这里不冤,难道你还没看出来,他是你那个皇叔祖转世吗?” 德兴帝拧头怒视浑身馊臭的老道,自己被关进来没多久,司南絮就把他也囚禁于此。 老道当时受了很重的伤,时不时骂一句孽障,多数时候都是昏迷不醒。 “你说什么?”德兴帝当他疯言疯语,晕头转向瞪着司南絮,“皇叔祖?怎么可能,你们串通一气愚弄于朕!骗子,你们都是该死的骗子……” 德兴帝激动的情绪近乎崩溃,司南絮不耐蹙眉,指尖飞起一缕白光刺入他眉心,立时昏睡过去。 司南絮走到尘虚老道面前,俯身抓住他发髻迫使他仰起头,面目狰狞地咬牙道:“老东西,你杀我师父在先,留你一命还不知足,非要将你炼成灰才肯罢休?” 尘虚老道斜眼瞥他,咧嘴讥笑:“何必装得那么大度,你留我一条命,难道不是为了帮你唤醒璞灵首领吗?” “贫道闲来无事替你算过一卦,前世求而不得的女子,今生也不可能与她厮守。初月是,她命中注定的红鸾星已出现,那个人不是你,他在千里之外的南方。你费尽心机落得一场空,报应不爽……” 尘虚老道痛快地仰头大笑,司南絮眼底戾气暴涨,扬起一掌劈向他天灵盖,看他痛苦倒地稍觉解气,又狠狠踹他一脚扬长而去。 司南絮面带愠色离开密道,将那面墙再度闭合,隔绝所有不同寻常的声音。 他摘下冕冠丢在一旁,走进雾气缭绕的浴池,换上明黄龙纹寝衣,披散着微潮的墨发掀开层层纱幔,步入珠玉辉映的偏殿。 他赤足走上玉台,挥手屏退服侍左右的宫女,打开那座纯金打造的笼子。 金丝笼约有一人多高,周围栅栏雕刻着龙凤呈祥,内部宽敞富丽足以容纳两人共寝。 洁白柔滑的蚕丝床褥上,躺着一位身姿曼妙的红衣美人。 她手脚都被红绸捆绑在栅栏上,双眼蒙着红丝带,枕着如云乌发似在沉睡。 她侧着身子双膝弯曲,柔弱无助像个孩童汲取温暖保护自己。埋在长发里的娇颜粉若芙蓉,微微开合的红唇吐露芬芳。 司南絮闲适地躺在她身边,手臂撑起身子俯视着她,另一手轻抚佳人柔雪面容。 “初月,朕终于得到你了,你就在朕身边从未离开。”前世记忆里,初月被他关进金丝笼里,也像这般无助等他怜爱。 但今生他不必隔着笼子才能看她一眼,他可以拥她入怀,让她真正成为自己的女人。 “那老东西懂什么,他知道你每晚躺在朕怀里吗?初月,朕娶你做皇后可好,你给朕生个皇子,只有朕的儿子才配坐拥祁氏江山。” 怀中佳人唇边飘出冷讽:“司南絮,你又在做什么可笑的梦,自欺欺人能让你心里好受些吗?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初月……” “闭嘴!”司南絮不悦低斥,大手扳过她下颌俯身吻下去,怒气在缠绵中渐渐消散,再次抬眼看她气喘吁吁的娇态,眼底重现温柔。 许婉柔蒙上那双怨恨的眼睛,看上去与初月毫无差别。他很喜欢她现在的样子,无能为力地依附着他,任他予取予求。 许婉柔歇息了一整天,又要应付那个暗夜里的恶鬼,酸涩泪水浸透红丝带从眼角滑落。 幸好不是初月承受这些,这是她心里唯一的慰藉。但想到司南絮对她的所作所为,只能极尽讽刺往他心里扎刀子。 “你早已不是大梁皇帝,我也不是真正的初月。司南絮,你每天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不觉得自己很可悲吗?” 司南絮燥怒地扯她衣襟:“再不住口,朕让你连话都说不出来!” 许婉柔甩头挣开脸上红丝带,美眸含恨怒视着他:“你这个下作东西,趁我不备封住我灵窍,还对我下了软骨散。你以为这样我就无可奈何?只要我能离开这牢笼,必定让你生不如死!” 司南絮挥袖熄灭周围烛光,将她置于掌中:“你只剩这张嘴还敢跟朕叫板?好啊,朕等着你离开那一日。” 许婉柔呜咽着发不出声音,司南絮气息渐重。 “最近朕想明白一件事,裴砚舟每次死里逃生,都是初月救他性命。既是如此,朕当着吉祥的面亲手杀了裴砚舟,就能唤醒初月对吗?” “禽兽,你敢动他们一根汗毛,我绝对不会放过你!”许婉柔抽泣着推拒他,司南絮轻蔑笑道:“你自身难保还敢威胁朕?柔儿,朕就是太宠着你了。” 金丝笼里回荡着隐忍哭声,长夜寂凉,没有爱的掠夺如硝烟弥漫。 苍茫夜空飘起鹅毛大雪,天地间纯白无瑕,漫山遍野覆盖着冰莹银霜,梅枝树梢挂满了雪晶雾凇。 岭南的孩子极少见到雪,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迫不及待穿上新衣,跑出家门和小伙伴在街头打起雪仗。 吉祥不是头一次见到雪,每逢寒冬,雪雕玉砌的燕安城美到令人惊叹。 但那时她还是石狮子,眼巴巴看着孩子们玩耍,她只有被砸雪球的份,从未感受过雪花在手心融化的凉意,也没打过雪仗堆过雪人。 这是她真正过的第一个好年,往后每年都要开心度过。 吉祥换身水红色新棉衣,跑到院子里双手捏团雪,和提水回来的钟朔打起雪仗。 钟朔让着她不还手,吉祥手里的雪球却越滚越大,砸在他身上溅开一片雪花。 “哈哈,太好玩了。”吉祥不满钟朔躲避催他还手,两人越玩越投入,飞出的雪球打在高勇后背,疼到他嘴里哎哟也不敢阻止。 你来我往谁也没留意,吉祥抛出的雪球砸向了晚起的裴砚舟。 他反应迅速侧身躲闪,雪球擦过头顶砸歪修好没几天的匾额。吱扭,“明镜高悬”又耷拉下来。 吉祥惊讶地看着裴砚舟,心虚地咬了下舌尖,除夕夜回来,她还没跟他说过话。 反正过年闲着没事做,就算有事也能找钟朔传话,这可倒好,她砸雪球砸人脸上去了。 他可是裴砚舟啊,那张脸价值万金。 “大、大人,我不是故意的,玩失手了。” 裴砚舟眨下眼睛,睫毛上沾满碎雪,不动声色看向几步远的吉祥。 小狮子终于肯跟他说话了?这一下砸得值! 他淡淡地“嗯”了声,算是将过去彻底翻篇。 钟朔手里攥着快融化的雪球,来回看着裴砚舟和吉祥,还好,以后不用再替两人传话了。 这几天衙门笼罩着压抑的气氛,高勇也不是毫无察觉。 他蹲在水井旁漱过口,跑去路边食肆买来粥饼,直夸厨娘人好,大过年还帮他们做饭。 裴砚舟将粥碗放到吉祥面前:“吉县计,用完饭我们一起去土坝村。沈东家已经找好工匠,上元节一过就重建村屋,目前有上百户村民答应搬迁了。” 吉祥开心地笑弯眼睛:“沈东家真有本事啊,不对,是咱们大人有本事,想出将土坝村建成药田的好主意。以后等村民们赚到钱了,还会有更多人搬进来的。” 钟朔和高勇跟着连声叫好,自除夕夜以来,总算找回往日融洽的氛围。 当初裴砚舟不肯接受沈家家产,只提出重建土坝村安置灾民。沈旭庭言出必行,动用全族财势揽下这差事。 沈家族亲从年前就去各个村子游说。 有些粮田贫瘠年年受灾的村民,听说每户都有一笔可观的安置费,种不出药材也不用担心没饭吃,纷纷打消对鬼村的畏惧,都在迁徙书上按了手印。 鬼有什么可怕,填饱肚子才是要紧事,就这样上百户村民的营生有了着落。 裴砚舟相信等村屋建成以后,还会有更多村民涌进来,借助土坝村依山傍水的优势,种出好药材改善生活。 他为村民着想的心意,在岳阿婆和村长们的宣扬下,村民们扭转了固执的念头,尝试种植药材学着做药,由泰春堂运送到天南海北的药铺。 过不了几年,渭水百姓靠这门做药的手艺,都能过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 裴砚舟和吉祥下乡巡视,沿途村民都叫他青天大老爷,妇人都往她手里塞地瓜干糖糍粑。 有些小孩古灵精怪的,要么叫她账房先生,要么叫她县令夫人,闹得她小脸红一阵白一阵,心里的隔阂也被冲淡了。 回县衙路上,吉祥像往常拉着裴砚舟聊天。 “大人,我觉得渭水是咱们的福地呀,我来到这里胃口都变好了,你也比在大理寺睡得香呢。” 裴砚舟近来晚起不是她说的睡得香,而是辗转难眠,但也无妨,小狮子高兴就好。 吉祥替村民们高兴,也在盘算自己的将来。 “高官厚禄我不羡慕,有钱难买我开心嘛,大人,我们来渭水真是来对了。” 裴砚舟放慢脚步回眸看她,揪紧的一颗心悄然放松,纠缠不清的愁绪随风飘散。 “吉县计,新的一年,渭水县的赋税全都仰仗你了。” “裴县令尽管放心,你就等着吃香喝辣。” 两人说笑着走回衙门,钟朔站在雪地里等候多时,脸色阴沉扬起手不许他们进去。 “裴县令,京城来人了,你最好不要去见他。” 吉祥心生厌恶,这大过年的,哪个不长眼的来找晦气? 第85章 花朝蝶骨 钟朔向来人狠话不多。 他从不惹事生非,跟随裴砚舟多日默默做事,就没听他抱怨过一句苦。 平时他对裴砚舟言听计从,被吉祥使唤也是乐在其中,何时见他堵在县衙门口,不许裴砚舟去见京城来客? 吉祥留意到他敦厚脸庞浮现出杀气,眼底涌溢出压抑已久的愤恨。 若不是他为人太过沉稳,不等裴砚舟回来,恐怕就让那人缺胳膊断腿了。 “大人,我们还是听钟大哥劝,指不定是哪个讨人嫌的家伙,故意来找你耀武扬威呢。” 能把钟朔惹急的家伙来者不善,天高皇帝远,又不是朝廷颁来圣旨,何苦给自己找不痛快? 裴砚舟静默不语,深邃眼眸注视着衙门方向。 他为官多年在京中树敌众多,当初他被贬离燕安,不知有多少同僚拍手称快。 但在腊月新春,从京城千里迢迢赶来渭水找他麻烦的人,决计不是耀武扬威那般儿戏。 据他所知,郭巍已将贪官私吞公粮的案子上报朝廷。这时候自乱阵脚的末路鼠贼,除了乔睿行,他想不出其他人选。 但见钟朔仇视的反应又不像,难道对方是将他屈打成招的刑部中人?那就是老酸菜罗志远了。 当然,京城里最恨不得他死的人是司南絮。 但裴砚舟直觉他不会出现在这里,想到自己最大的威胁,裴砚舟下意识握紧吉祥的手。 他不在乎被吉祥拒绝,但不能容忍她被别人觊觎。 “吉县计,你和钟县尉先去吃些东西。”裴砚舟故作镇静地松开吉祥,方才那一瞬紧张,就像无意中的碰触,稍纵即逝。 “大人,你还是别去见他为好……”钟朔气恼自己嘴笨劝不动裴砚舟,说出那人的名字又嫌脏了嘴,执拗地陷入僵持。 吉祥哪有心思吃东西,她脑子里过了几遍人名,和裴砚舟猜的八九不离十。 “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大人,我陪你一起去会会他,我看谁敢在本座面前逞威风!” 她可不能看着裴砚舟吃亏,再说渭水也算自己的地盘,她今儿就要当回土霸王。 不知从何时开始,裴砚舟已经习惯和吉祥形影不离。哪怕她在身边陪着自己,一句话都不说,也让他感到内心宁静。 阴风阵阵的衙门公堂里,静到只能听见杯盏擦碰的声响。高勇背对他们站在右手边官椅旁,点头哈腰的奴才样像个待宰的鹌鹑。 吉祥竖起耳朵听他叫声“罗大人”,心里那把火立马窜起来了。 郭巍前脚刚走,罗志远闻着味儿也想来分一杯羹?别忘了他是怎么看裴砚舟笑话的。 裴砚舟离开大理寺那天,她亲耳听到有人议论,罗志远在府里设宴款待同僚,不就是庆祝裴砚舟被贬官吗! 高勇听到门外脚步声,扭头一看,颤声向罗志远禀报:“裴县令回来了,还有吉县计和钟县尉,都是县令大人的左膀右臂。” “高县丞,你跟他废什么话!起开,这儿没你事。”吉祥单手叉腰,眼睛往房梁上瞅,寻思找根绳子把他吊在哪里合适。 罗志远闻声看来,裴砚舟意气风发的样子让他深感意外。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功成名就,被皇帝贬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非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比在大理寺更精神了。 罗志远心里挺不是滋味,松弛的老脸轻微颤动了下,挑起暗藏精光的眼皮,大爷似的坐在原位纹丝不动。 “裴县令,别来无恙啊。”他皮笑肉不笑地打声招呼,着重咬在县令那两字上。 从前跟他平起平坐的裴廷尉,曾经被皇帝捧得有多高,现在就摔得有多重。他倒要看看一个芝麻小官,还敢不敢跟他撂脸子。 吉祥搭眼一瞧,就知道他憋不出好屁。 “罗志远,本座最见不得你这副阴阳怪气的酸样儿。怎么着,你在京城混不下去,跑来渭水找裴大人讨饭吃吗?” “吉县计,使不得啊,有话好好说。”高勇以为吉祥泼辣是被裴砚舟惯出来的,这才晓得她天生彪悍,在三品大员面前都敢放肆。 罗志远刚端起官架子就被吉祥骂回原形,气得胡子都快飞起来。 “你这刁蛮小卒实在不成体统!什么左膀右臂,都是一群混俸禄的酒囊饭袋!” 他这话把钟朔和高勇都骂进去了。 高勇吓得膝盖发抖往地上栽,钟朔掐着胳膊把他提起来,恨意汹涌的双眼怒视罗志远。 “岂有此理,以下犯上恐吓朝廷命官,一个个都想造反吗?”罗志远发飙给自己撑场面,他背后两名侍卫手执刀柄冲上前,分别与吉祥和钟朔对峙。 “住手!尔等竟敢在本官面前造次?县衙公堂当众拔刀,罪当谋逆理应处斩!”裴砚舟一声疾叱稳住乱局,身为县令威势不减往日,更见沉稳。 俩侍卫愣住了,手足无措地看向罗志远。 按理说他们不该怕一个小县令,但鬼差裴无常气势凌人,三言两语揪出他们错处,说不定真要告他俩谋逆罪。 罗志远没占到半分便宜,颓然妥协:“都退下,还有你们……” 他指着吉祥等人,“本官有要事与裴县令相商,没有吩咐不得擅自打扰。” 头皮发麻的高勇转身就想溜走,却被钟朔堵住去路直呼悲哉。 吉祥满脸鄙夷地挠了挠耳朵:“哎呀,你和裴大人有什么悄悄话,竟连本座都听不得啊?” “姓罗的你搞清楚了,本座是渭水县计不是无名小卒,裴大人有事都得先跟我商量,你算老几!” 罗志远被她怼得老脸通红,再也装不下去了:“裴砚舟,你就不管管她?一个小丫头骑到你头上作威作福,这像话吗!” 裴砚舟面不改色走到吉祥身边,望着她的目光隐有笑意:“吉县计说的是,渭水大小事宜都由她做主,本官只是坐享其成。罗大人若无要紧事,还请自便。” 这是叫他有话快说,不说滚蛋? “裴砚舟,多日不见,你真是越发糊涂了!”罗志远面子下不来起身要走,但一想到自己此行所求,又不得不咬牙留下来。 他撵走了身后两名侍卫,省得在属下面前丢脸:“好,本官长话短说,京城最近出了件命案,闹得百姓人心惶惶。本官已禀奏皇上将你从渭水借调回燕安,协助赵府尹尽快侦破此案。” 他将自己的无能推到赵府尹身上,仿佛就能掩饰心虚。 高勇愣在原地,刑部尚书屈尊来到渭水县衙,竟是请个县令回去查案?这天大的面子,裴砚舟还能拒绝吗? 钟朔越想越气,他差点死在刑部大牢,就是被草菅人命的官吏害的。他心目中唯一的清流裴砚舟,怎能被罗志远那种废物呼来喝去。 裴砚舟一言不发走到案台前坐下来,吉祥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但也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裴大人在大理寺查案的时候,你和郭巍暗地里使绊子逼他走人,现在你们破不了案子,才肯承认他比你们都厉害了?” “啧啧,罗志远,你真是能屈能伸的墙头草,你做什么刑部尚书啊,该去糖铺里捏糖人呀,捏圆搓扁都随你说了算!” 罗志远不想跟她胡搅蛮缠,搬出德兴帝来压裴砚舟:“这不是本官一人说了算的,皇上也有此意,难道裴县令非要皇上亲自来请吗?” 吉祥不等裴砚舟开口,一句话反驳回去:“那你怎么没把圣旨带来?想要马儿跑得快,又不给马儿吃草,谁给你们白出力啊。” 罗志远被她戳中心思,脸膛子又是一红,压低声音急道:“裴砚舟身为渭水县令,协助破案举手之劳而已,怎敢惊动皇上下旨呢?” “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喽,你们想得美啊,把人当傻子呢。”吉祥被气笑了,任谁看这事儿都是裴砚舟吃亏。 罗志远悔青肠子,他要知道裴砚舟从没自暴自弃,更没想过削尖脑袋回京,也就不会跑这一趟自取其辱了。 皇帝不可能将裴砚舟官复原职,赵府尹也破不了那桩案子。 他好容易想出借调的法子,哪曾想裴砚舟已厌倦争权夺势,偏爱守着小相好风花雪月。 “裴砚舟,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罗志远按捺住甩出杀手锏的冲动,想要亲眼确认裴砚舟对京城有无留恋。但他看到昔日的死对头脸上没有丝毫向往,反而坚定地摇头回绝。 “罗大人,请恕下官无能为力,渭水百姓比赵府尹更需要我。”裴砚舟并非以退为进,而是遵从内心的选择。 在他眼里黑白不容混淆,但当真相也能被蒙蔽,他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 况且京城历来不缺人才,他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反观渭水百姓承受的苦难,却没有多少人看见。 裴砚舟放下心里的抵触,既然没有圣旨强制他回去,理应由自己来决定。 “那桩命案劳烦罗大人另请高明,赵府尹若无头绪可以向大理寺求助,魏平他们都能协助查案。” 罗志远看出他不是趁机使诈多捞好处,而是真心为了当地百姓着想。 以前总说小狐狸是官迷,殊不知他身处逆境也有满腔抱负,忍不住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话说到这份上,罗志远已是无计可施,可他不甘心啊,不远千里跑这一趟白费工夫。 “裴大人说的很清楚了,你还赖在这儿不走干吗?钟大哥,送客!” 吉祥下了逐客令,罗志远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裴砚舟:“你还记得当年的花朝蝶骨案吗?” 裴砚舟心头微震,眼底终于有了零星波动,罗志远随即说下去。 “这桩案子的作案手法,就是模拟花朝蝶骨案的凶手。裴砚舟,当年凶手死在你面前,你确定他不会死而复生?” 裴砚舟倏然握紧拳头,根根指骨勒得发白泛青:“不错,我亲眼看见凶手当场咽气,绝无死而复生的可能。” 罗志远打消了心头疑虑,眉头却皱得更深:“好,本官回去再着重排查嫌犯。” 钟朔紧盯着罗志远离开衙门,高勇担心还没安稳多久,渭水恐怕又要变天了。 吉祥发现裴砚舟有心事,自己也觉得纳闷。 “大人,花朝蝶骨案发生在何时,这件案子很离奇吗?怎么有人好的不学,偏要学凶手啊!” 裴砚舟握紧的手掌缓缓松开,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眼底那片阴翳浓如墨染。 “那是五年前,我在大理寺查办的第一桩命案。凶手是闻名京城的丹青圣手,他作案手法极其残忍,灭绝人伦……” 罗志远走出衙门望天长叹,他在三皇子面前自夸能带回裴砚舟,这下全泡汤了。 “来人,速往京城飞鸽传书一封,不得拖延。” 雪过天晴,燕安城里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撷芳轩那扇缂丝花窗前,扑棱棱飞来一只信鸽,祁渊身披大氅快步走来,解开绑在鸽足上的字条,抬手放走了信鸽。 他面向室内的郭巍展开字条,看一眼就攥成团丢在地上。 郭巍看他脸色不悦,说话也不敢大声:“莫非是罗大人劝不动裴砚舟?不会,他宁愿留在渭水那种小地方,都不肯回燕安吗?” 祁渊扯下身上大氅坐在他面前,接过郭巍递来的那杯热茶。他心中焦躁,捏紧茶盏砰地放回桌上:“无论如何,必须等裴砚舟回来才有胜算。” 郭巍瘪着嘴,唉,这没法比,谁叫他和罗志远都入不了三皇子的眼。 “裴砚舟确是难得之才,若不是他找到那些账册,皇上只怕还要纵容乔睿行……” 祁渊扬手制止他抱怨,攒眉深思:“父皇近来与往常判若两人,我总觉得哪里有古怪,裴砚舟一定能发现其中端倪,没错,只有他。” 郭巍倒不怕裴砚舟回来抢风头,如今朝堂风云变幻,襄助三皇子成为储君才是头等大事。 “殿下,要么老臣再去渭水一趟……” 祁渊摇摇头,想让裴砚舟回京,首先要打消他的后顾之忧,另外还有个人能帮上忙。 吉祥,她是裴砚舟唯一放在心上的姑娘。倘若她肯回来,裴砚舟必定舍不得与她分开。 可那姑娘是个有主意的,怎样才能让她为己所用? 第86章 追溯奇案 上元节一过,千家万户又要开始忙碌营生。 赏花灯喜庆的氛围不输于除夕夜,裴砚舟婉拒了沈家夫妇的邀约,亲自下厨做顿丰盛晚饭。 吉祥都不晓得他有这么好的厨艺,钟朔煎炸烹煮样样精通,高勇熬豆豉汤信手拈来。 相比之下,吉祥才是坐享其成的那一位。 她围着锅台看他们忙碌,闲着无聊捏块糯米面玩儿,看着裴砚舟用核桃碎和山药泥做馅,掺入饴糖搅拌均匀。 裴砚舟不爱吃甜食,但他知道吉祥爱吃,拿勺羹舀一勺馅儿递到吉祥嘴边。 “尝尝味道,不够甜我再加勺糖。” 饭来张口的日子谁不喜欢,吉祥张嘴品尝,软糯甜脆,齿颊留有桂花香回味无穷。 “你是不是放桂花了?我好喜欢这个味道。” “喜欢就好,待会儿多吃点。”裴砚舟含笑掠过她唇齿间那抹红,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修长手指如拨弄琴弦捏出一个个甜酿圆子。 “大人手真巧啊,你这一招都是跟谁学的?我好像没见过你在大理寺下厨。” 吉祥双手托腮趴在他面前,想着这些美食都将进到她嘴里,口水都快止不住了。 “儿时逢年过节,都是舅母张罗一桌子好菜。我在旁边跟着打下手,久而久之就学会了。” 裴砚舟说起他温馨的童年,手上也不闲着,不一会儿捏好整盘圆子烧水下锅。 吉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今晚的裴砚舟让她感到陌生,却又有些新奇。 裴大人好贤惠啊,都让她觉得不真实了。 几人吃的酒足饭饱,高勇一高兴多喝几杯烂醉如泥,被钟朔背进屋里歇息。 吉祥和裴砚舟说好了要去赏花灯,钟朔却称自己疲惫不想出门。 街市上鞭炮声叫卖声络绎不绝,吉祥早就听得心痒了,她要不出去凑这趟热闹,晚上都睡不着觉。 “小祥子,我们走。” 吉祥回头看到身穿墨青竹纹氅衣的裴砚舟,手上搭着她那件雪缎梅花披风,自然而然地披在她肩上,在领口系了个漂亮的如意结。 吉祥乖巧地站在他面前,纤密眼睫像蝶翼扇动,无声凝视他低垂的眼眸。 之前就觉得裴砚舟对她的温柔,早已超出了上下属的界限。 她曾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他在除夕夜向她求亲,想让她成为他的妻子。 实际上,吉祥打心底里佩服裴砚舟。无论是断案如神的鬼差裴无常,还是勤政爱民的渭水父母官,都让她挑不出丝毫缺陷。 冷静完美得像个没有感情的人。 但私下里,他会心疼她受伤,细心为她涂抹药膏,有口好吃的都会留给她……当她的性命受到威胁,也是他不惧生死力挽狂澜。 这样的裴砚舟,怎么不值得她信赖呢。 何况他长得好看,身段也正,那细窄劲实的腰身抱起来忒顺手。 要么就跟他试试?如果两人合得来,不一定非要成亲,凑到一起过日子呗。 吉祥置身于熙熙攘攘的街头,裴砚舟提着一盏花灯笼走到她面前,暖橘色光芒透过蝴蝶画纸,映照着她那双晶莹美眸。 两相凝望,四目交缠,分不清谁的心更乱。 今晚月色迷离,吉祥情不自禁陷入桃花飘舞的美梦。她接过裴砚舟手里的灯笼,眼梢波光潋滟望着他笑。 “裴砚舟,我想,我可以试着去喜欢你。不过我不乐意被谁束缚,你也不能干涉我的自由,将来能走到哪一步我也说不准,但我愿意靠你更近一些,与你分享这世间的快乐。” 裴砚舟深邃眼眸恍然怔住,心底狂涌的欢喜像暗夜草原上的野火,一点点燃亮了那双眼。 “吉祥,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多久了吗?”裴砚舟脑海深处有个声音,仿佛贯连他的前世今生。 他渴望被她爱慕的眼神注视,不顾一切只为停驻在她心间。 吉祥向他靠近一步,仰起头俏皮笑道:“那你等到这一天,想对我说什么呢?” 裴砚舟手掌微颤,旁若无人地轻抚她娇美脸颊,耳边喧闹声通通被夜风带走。 他炽热眼眸只看得到心爱的姑娘:“吉祥,我想与你相伴终生,若有来世,也要与你再续前缘,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她眼中那片星芒美得令他迷醉,裴砚舟捧起她的脸,想吻一下她的眼睛。 吉祥也不羞涩,美男入怀都是她应得的。 当裴砚舟倾身靠近,吉祥余光瞥见灯笼上飞舞的蝴蝶,后背那股寒意猛地窜上头顶,脑袋像被闷棍敲醒一样,坚决把裴砚舟推了出去。 糊涂啊,男人的花言巧语信不得,他亲手捏几颗桂花圆子就想蒙骗她吗? 花朝蝶骨案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吉祥,你怎么了?”裴砚舟被她推开几步远,险些撞到身后的花灯摊子。 吉祥清醒过来,冲上前把他拽回来,拉着他的手快步走出路人的视线。 “大人,你就当我今晚喝多了,你什么都没听见好不好?”吉祥脸颊烫得慌,不自在地晃了晃手里的花灯笼。 画里蝴蝶翩翩起舞,像在祝贺她悬崖勒马。 “哎呀,我也不是故意涮你玩儿,就是看到灯笼上的蝴蝶,想起了你说过的花朝蝶骨案。” “凶手和死者原本是对恩爱夫妻,妻子被丈夫残忍杀害之前,还以为自己是被深爱着的,可结果呢……” 剩下的话不用她说了,裴砚舟比她更清楚这件案子的残酷。 裴砚舟站在路边单手扶额告诫自己冷静,原来是那盏蝴蝶花灯惹的祸。 他摇摇头自嘲笑道:“花朝蝶骨案有些细节怕吓到你,我还没有告诉你呢。” 月色暧昧不宜谈情,他们更适合聊命案。 吉祥收起尴尬好奇追问:“我狮子胆怕过谁呀,大人你快告诉我,不然今晚真睡不着了。” 裴砚舟释然浅笑,两人回去围坐火炉旁煮茶。 他低柔的声音如春风和煦,吉祥心绪宁静,骇人听闻的奇案只觉诡异靡艳。 那桩命案是在花朝节被游人撞破的。 二月初二,春光明媚,京中贵女结伴前往桃林赏花。风流才子们吟诗作对,为心上人画一幅丹青,当做定情之物结下情缘。 多少情投意合的恩爱夫妻,都是源于此刻的浪漫心动。然而才子佳人的眉眼传情,却让他们跌入终身难忘的噩梦。 在那棵开得最艳的桃花树下,有人发现地缝里飞出一只彩蝶。 蝶翼斑斓,落英缤纷,仿佛天意注定,目睹此景的有情人将成眷属。 闻风赶来的游人越来越多,有几位才子当场作画送给心仪已久的意中人。 松动的土壤经不起众人踩踏,坍塌之时,才子佳人的美梦随之破碎。 美丽蝴蝶追逐花瓣飞至半空,埋藏在地下的蝴蝶洞穴,却是化为骷髅的森白眼眶。 无名尸首仅有一颗头颅,赵府尹带差役挖遍周围桃林,都没找到其余尸骨。 众多贵女被吓晕的花朝命案,转眼就传遍了燕安城的大街小巷。 达官贵人指责赵府尹办案不力,搜查多日都没确认死者的身份,坊间百姓也颇有非议。 后来,诸多指责都转变为风流艳事。 有人甚至津津乐道,谣传那头颅是瓦舍里的某个花娘,就连她与恩客的爱恨情仇,都杜撰成话本子了。 人命关天岂能当成儿戏?亲眼目睹惨案的官家子女时隔多日仍被阴影笼罩,就连德兴帝的爱女端芳公主都被吓出惊厥的毛病。 德兴帝龙颜大怒,将罗志远骂得找不着北,果断擢升裴砚舟为大理寺卿彻查此案。 裴砚舟新官上任,又是年少成名备受瞩目。 罗志远从那时起就看他不顺眼,朝中同僚也都是看他笑话,等他捅出篓子追悔莫及。 裴砚舟当年心高气傲,但他查案从不在乎别人眼光,他眼里的对手只有自己。 接手案件之后,他日夜面对那颗头颅,却找不出头骨受伤痕迹,难以判断真正的死因。 但出乎所有人预料,他从颅骨里发现蝴蝶留下的花粉草籽,最终破获震惊全城的花朝命案。 凶手正是以画蝶名扬四海的画师范哲。 其父乃德兴帝御用画师,他出身书香世家,生得样貌英俊才华横溢,成亲前传出多段风流韵事,京中贵女无不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然百花丛中过,他倾心的女子唯有丞相千金。 柳凝芊身为嫡女又是家中老幺,自幼深得父母宠爱。她姿容秀美才情出众,刚及笄求亲者就踏平了柳家门槛。 柳丞相千挑万选,原本要答应亲王世子的求亲,但半道杀出个范哲,趁着花朝游园与柳凝芊私定终身。 范家前来求亲,柳丞相自是瞧不上。 也许是历经波折的爱情更令人刻骨铭心,柳凝芊绝食明志,立誓非范哲不嫁。 无奈之下,柳丞相只得将爱女下嫁给他,后来在官场上也多有提携。名利双收,家有美眷,沈哲可谓是春风得意。 可惜好景不长,柳凝芊不久死于难产,范哲伤心辞官,终日酗酒闭门不出也不肯续弦。 就在全城贵女为他深情感动,范家父母替儿子鸣不平的时候,裴砚舟带人搜查范府,找出埋在花园里的无头尸骨,与桃林里的头骨恰好吻合。 此外,他前往柳凝芊的坟墓开棺验尸,柳丞相看到棺材里空无一物,当场哭昏过去。 神仙眷侣的美好传说化为泡影,在裴砚舟摆出的铁证面前,范哲最终认罪。 而他的杀人动机竟是夫妻争执间,柳凝芊的一句气话“江郎才尽”。 范哲成亲之后不再作画,明知柳凝芊爱慕他的才华,也不肯提笔为妻子作一幅画像。 看似夫妻之间寻常的争执,却在范哲心里埋下罪恶的种子。 他不满妻子对自己不敬,憎恶他们即将出世的孩子,竟在柳凝芊临盆之际,将她一刀刺死斩下头颅,埋于他们初相识的桃林中。 他要让她永远仰望自己,却又只能被他踩在脚下,身首异处,亡魂永不安息。 这桩案子要不是裴砚舟经手,范哲思念亡妻无法作画,深情才子的美名或将替代丹青圣手,直至百年身后。 像他昔日笔下的唯美画卷,掩饰了不为人知的罪孽。 范哲没料到自己输给一个毛头小子,仅凭遗留在头颅里的花粉草籽将他治罪。 那些随着日月变迁破土而出的蝴蝶,也好似柳凝芊的亡魂向他索命。 裴砚舟感慨良多:“成也蝴蝶,败也蝴蝶,范哲画出第一幅蝴蝶图的时候,怕是没想到将被美丽反噬。江郎才尽,红颜枯骨,一生浪漫最终沦为悲剧。” 吉祥听完案件始末,有种难以形容的震撼。 虽说她在大理寺看门多年,但在苏醒之前记忆并不完整。裴砚舟早些年查办的案子,她只能记个大概,好多细节都记不清了。 “怎么,害怕了?”裴砚舟看她愣怔不语,掌心握住微凉小手帮她捂热。 “天下间的夫妻有人同床异梦,有人刀刃相见,也有人老死不相往来。但在我们身边,最常见的夫妻却是相濡以沫,在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中,感受着细水长流的幸福。” “吉祥,我不是沈旭庭,也不会是范哲。我想每天都这样看着你,一日三餐,同枕而眠,无论四季如何变换,我们心里只有彼此,过着平淡又幸福的日子。” 他描绘的两个人的将来,吉祥听着有几分心动,但又觉得不太现实。 “可你是裴砚舟啊,你的人生又怎会平淡呢?” 吉祥没有挣开他的手,想到那桩案子暗自焦急,“大人,如今京城出了个模仿范哲的凶手,你真不想把那家伙揪出来?眼看花朝节就快到了,他一日没被衙门抓住,都有可能伺机作案。” 吉祥道出裴砚舟心中的担忧, 他沉默片刻,略显无奈地直视着她双眼。 “你也觉得我该回去协助破案?但渭水这边我更放不下,襄州府衙还没有调派官员,也不知将来会怎样。” “我倒不是要劝你回去,只是觉得那凶手太可恶,模仿陈年旧案闹得人心不宁。” “是啊,他这么做究竟有何动机?”裴砚舟与吉祥的这番谈话,还不足以促使他回京。 不料在两日后,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契机。 第87章 红颜枯骨 京城调派来的秦知州走马赴任,不出三日将襄州府衙尽数肃清,雷厉风行令人惊叹。 除了裴砚舟,其他几位县令争相送礼讨好,碰了一鼻子灰不说,反遭整顿都被活扒层皮。 高勇收到风声战战兢兢,唯恐知州大人来找他们麻烦。哪承想别人豁出脸巴结不上的秦知州,居然主动宴请裴砚舟共叙同窗情谊。 这真是福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吉祥身为渭水县计,当然要为百姓谋福祉。铺路修桥,输送药材,就连每家每户的救济粮都定好数了。 谈完公事,席间不可避免聊起了山长。 秦安唯恐触及裴砚舟的伤心事,特意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余堂长接任了山长之职,崇天书院一如从前井井有条,学子们摒除杂念专心读书,今年春闱只盼金榜题名。” “那我就祝他们心想事成,给山长争口气,像秦知州一样成为国之栋梁。”吉祥像模像样恭维秦安,不无担心地瞥了眼裴砚舟,怕他再度沉浸在悲痛中。 “敬山长。”裴砚舟举杯将酒水洒在地上,对于恩师的思念不会随着时间流逝消亡。 “秦知州,你在京城担任巡检使一职,多年功绩有目共睹。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怎会将你调来襄州呢?” 裴砚舟沉稳气度令秦安暗自敬佩,坦然相告。 “实不相瞒,秦某答应前来襄州,只因三皇子承诺日后将我调回京城升为提督。”秦安言语坦荡,眼神游离难掩心中羞愧。 “承谦,我混迹官场身无靠山,也不像你资质过人,若不给自己找条出路,恐怕年至老迈仍无出头之日。” 裴砚舟摇头浅笑举杯敬他:“秦知州言重了,你有今日全凭自己打下根基,将来晋升提督亦是实至名归。” 秦安眼前骤亮,压在心头的巨石悄然卸下:“承谦,有你这句话,秦某为襄州百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天大的好事啊,来,我替渭水百姓先敬您一杯!”吉祥怕冷场拍手叫好,其实也能理解他。 身为凡人,谁还没有半点私心呢? 秦知州坦诚相告已是磊落,与其让奸佞小人升官进爵,心系百姓的清官多来几个才好。 秦安得到裴砚舟的肯定,心情格外轻松,相谈甚欢畅意而归。 回县衙路上,吉祥发觉裴砚舟有心事,从荷包里掏出两个铜板,买串糖葫芦递到他面前转了转:“大人,请你吃糖葫芦啊,往后每天咱们都泡在蜜罐里,日子过得甜滋滋。” 裴砚舟被她逗笑了,摸了摸她头顶俏皮翘起的绒发:“心领了,你自己吃。” “那我就不客气啦。”吉祥咬着糖葫芦走在他前面,自顾自地歪着脑袋嘀咕。 “方才秦知州突然提起三皇子,我真怕他是祁渊派来的说客,想劝你回京城来着。还好他最后什么都没说,要不大人岂不是很为难。” 祁渊的心思昭然若揭,小狮子都门儿清。 哪有突如其来的巧合,襄州这种荒僻之地,朝廷怎能轻易派来可用之才,且是他的昔日同窗,为数不多能令他放心的人。 就凭秦安的才干,渭水乃至襄州百姓都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留在县衙未免显得多余,是时候该去更需要他的地方了。 “小祥子,你说过我欠三皇子一份人情。”裴砚舟冷不丁提起这茬,吉祥急忙咬碎嘴里的糖渣子。 “那是我随口一说,你甭放在心上,从我把他兄弟扔进猪圈里,咱们谁也不欠他人情。较真的话,他还欠我更多呢。” 裴砚舟解释不清想说服她,还是说服自己。 “三皇子希望我回京城,只怕不是协助破案那么简单。罗志远无功而返,紧接着又派来秦安,我若再不领情,未免有些不识好歹。” “你还怕祁渊给你穿小鞋呀?我看他敢!” 吉祥心里也有些动摇,话说她和许婉柔好久没联系了,两人书信往来还是刚到渭水那会儿。 许婉柔曾说过年来渭水玩,这年都过完了,都没见她人影。 虽说乔睿行倒台了,她还担心别人欺负许婉柔,比如那个司南絮。 如果裴砚舟有心协助破案,她回去看看也成。 两人走到县衙,钟朔捧着厚厚一摞文书迎上来。过完年了,信差跑得勤快,天南海北的信件都送来了衙门。 吉祥看着裴砚舟手里那一沓信,都是裴家人和他京中好友寄来的。 “钟大哥,没有我的信吗?”她也不是没人惦记的,她在京城还有个好姐妹呢。 钟朔把那堆文书翻到底,抽出一封单薄信纸:“巧了,还真有你的信。” “谢嘞。”吉祥耷拉的嘴角弯成月牙,抢过那封信跑进自己屋里。 许婉柔上次来信告诉她好多京城趣事,还有撷芳轩时兴的吃穿玩意,读起来有趣极了。 就算姐妹寄来只言片语,那也是关心她。 吉祥躺在床榻上,满怀期待地展开信纸,从头至尾只有一句话,还不是她姐妹亲笔信。 “许婉柔已离开撷芳轩,至今下落不明。” 她腾地跳起来,翻来覆去念这句话,一颗心七上八下,耳边像有人拎起锣鼓不停敲打。 柔儿姑娘当撷芳轩是自家地盘,偶尔开玩笑另寻营生,但也说过留在那里等她回去。 难道这次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来渭水了? 不会的,柔儿姑娘想给她惊喜,年前就该来了。 若说半道被贼困住,许婉柔只有欺负别人的份,路上蟊贼哪敢挡她的道? 柔儿姑娘极有可能还在京城,可她又不是寻常女子,谁有本事胁迫她呢? 吉祥灵光乍现,眼前浮现那双邪魅桃花眸。 缺德鬼,是他吗?假设她猜得没错,许婉柔指定是被那家伙报复了。 “司南絮,你这个混账!竟敢趁本座不在欺负我姐妹!”吉祥恨不能长出翅膀飞回京城,揪出司南絮打得他满地找牙。 她怒气汹汹夺门而去,攥紧拳头冲到裴砚舟面前:“大人,动身去燕安,越快越好。” 走过那条来时路,车上三人都有不同心境。 裴砚舟提出由高勇暂代渭水县令,秦安没有追问爽快应下,还要派侍卫沿途护送。 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离京之时身边只有吉祥和钟朔,回去也应该是三人同行。 钟朔已决心追随裴砚舟,不管他去哪自己都跟得,除非有一天裴砚舟不再需要他。 吉祥在路上都想好了,等她从司南絮手中救出许婉柔,就把姐妹带回渭水。做营生也好,种药材也罢,从此远离京城的纷纷扰扰。 一行人风雨兼程来到燕安,距离花朝节已不到两日。 赵府尹担心凶手贼心不死,也曾往上头请示禁止游园,但恰逢邻国使节来访,一年一度的花朝盛事若是太冷清,难免招人话柄。 罗志远直接驳回,赵府尹只能咬紧牙关严防死守,联手刑部侍卫排查城门进出百姓,时刻紧盯城中大小客栈。 此举若能震慑住凶手,花朝游园就不怕出纰漏,也不必担心有损大梁国威。 裴砚舟的马车刚进京城,守门差役就赶去给赵府尹报信了。吉祥也不在乎碰见熟人,顾不得歇脚随裴砚舟直奔燕安府衙。 钟朔在路边停放马车的时候,吉祥耳根颤动两下,听到府衙门口有人提起裴砚舟。 “眼下全城戒严,凶手还敢再犯案吗?赵大人请裴砚舟回来协助破案也不嫌跌份儿。” “未必是赵大人的主意,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死皮赖脸求着回京,他老子能不帮他使点力吗?” “我看他跑去给皇上做上门女婿,都比官复原职有指望,哈,那小子也就靠一张脸……” 吉祥捏着鼻子走到门口,煞有介事地东张西望:“哎哟,难怪一群废物破不了案,都蹲在这里放闲屁呀。” 那几个差役没见过吉祥,恼怒叫骂:“哪来的疯娘们,少管闲事,不然把你抓进去蹲大牢。” 吉祥双臂环胸,左脚朝前足尖点地,鼻子冷哼讥笑道:“你们几个算什么东西!都是没娘生没爹养,一个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欸,她好像在骂自己?这句去掉。 吉祥清了清嗓子,气势不能丢,“本座倒要问赵府尹一声,尔等造谣生事该当何罪!” “住嘴,都别吵了!”赵府尹收到消息赶来,眼看裴砚舟那相好跟他手下对骂起来,稳住心神往路边一瞧,好家伙,裴砚舟那张脸冷得像块冰坨子。 罗大人低声下气将裴无常请回来,几个卒子要是把这位祖宗气跑了,他拿什么赔呀! 赵府尹蹬蹬跑上台阶,左右开弓狠扇几巴掌,打得多嘴的差役嘴角流血。 “岂有此理!区区小卒竟敢妄议裴大人……” 不是,裴砚舟现在不是廷尉大人,自己的官衔都比他大呢,算了,不扯这些。 赵府衙扭头跑到吉祥面前,很识相地问候一声“辛苦了”,随后赶去裴砚舟身边帮忙提行李。 “裴县令,罗大人早就知会过下官,您来这一趟不容易,有什么需要千万别客气,尽管跟我开口。聚贤楼里接风宴都备上了,您看先喝杯茶歇会儿,还是去见罗大人啊?” “先去看死者尸骨,有劳赵大人带路。”裴砚舟周身寒意凛然,像傲然雪松从人前走过。 他没把差役的奚落放在心上,却不满赵府尹毫无长进,手下插科打诨没个顶用的。 赵府尹在裴砚舟面前卑躬屈膝,钟朔一脸煞气跟在吉祥身后,那帮差役缩起脑袋躲进角落,再也没人敢吭声了。 裴砚舟尽量容忍赵府尹那草包,但他的无能还是跌破了底线。 殓房里仅有一颗头颅,他连死者的尸身都没找到,更别提查清死者身份了。 吉祥发现头骨惨白留有血迹,绝不是自然风干的枯骨:“验尸状呢?你们都验出什么了?” 赵府尹心虚地看了眼裴砚舟,手忙脚乱从抽屉里翻出验尸状递给他:“刑部仵作根据头骨特征以及牙齿状况,初步推断死者是个年轻女子。” “年前游人在桃林中发现,大冷天的竟有蝴蝶从地缝里飞出来,太邪门了。他们挖开一看当场吓晕几个,后来报案挖遍桃林也没找到其他尸骨。” 对赵府尹来说,这也是五年前的噩梦重演。 “裴县令,验尸状上都写着呢,死者颅骨里的花粉草籽和你在范府找到的一模一样。” “范哲的罪行已被披露,找到相同花草不足为奇。”裴砚舟不耐地抖了下手里的验尸状。 “花朝蝶骨案的死者头颅,在桃林里埋葬多时才被发现。但此案的死者头颅曾被烹煮,如此一来,凶手作案动机截然不同。” 赵府尹口干舌燥地解释:“所以说啊,凶手是模仿犯,为了伪造相同的案发现场,手段极其残忍,比花朝蝶骨案的凶手有过之无不及。” 吉祥听他说半天没说到点子上:“裴大人的意思是,花朝蝶骨案的凶手出于情仇杀人。但此案凶手也许和死者无冤无仇,他只是为了模仿随意杀人,这才是最可怕的动机好吗!” 赵府尹倒吸口凉气:“这么说来,凶手很有可能再次犯案?” 亏他还心存侥幸,盼着花朝节那天无事发生,皇上将邻国使节高高兴兴送走,他就能保住头顶乌纱帽。 “后天就是花朝节了,裴县令,你说咱们该怎么办啊?” 裴砚舟冷睨他一眼,丢下轻飘飘的验尸状走出殓房。 赵府尹抹把额头冷汗追出去,吉祥交代什么他就赶紧应下,命令差役把年前至今的失踪报案全都找来。 裴砚舟上了马车交代钟朔去聚贤楼,留意到吉祥纳闷的表情,一语解惑。 “罗志远能把我从渭水调来,他从大理寺调出魏平也不是难事。” 吉祥转忧为喜:“大人英明,小平子抵得上整个燕安府衙。” 暮色渐深,窗外华灯初上,她看向记忆里的繁华街景,越发怀念好姐妹的笑颜。 “大人,我想先去趟撷芳轩,晚些时候再去找你行吗?” 裴砚舟当即吩咐钟朔改道去撷芳轩,吉祥惊讶:“咦,那你不去见罗志远了?” “叫他等着。” 马车急拐弯光线忽暗,吉祥眨了下眼睛,看到那张夺魂摄魄的俊脸近在眼前。 裴砚舟高挺的鼻尖划过她耳畔,温热气息烫得她颈侧颤栗:“吉祥,你有事瞒着我?” 第88章 识破玄机 这话说的,谁故意瞒他了? 裴砚舟进京查案忙得自顾不暇,她也是不想他分心嘛。 还有他说话非要靠这么近吗,她感觉呼吸都快被剥夺了,心里像揣着数不清的花盆鼓。 吉祥仰靠在车窗上,双手撑在身侧往后拉开些许空隙,乌溜溜的眼睛像迷失在山林里的小鹿:“我、我脸上写了有秘密吗?” 她眼睫扑簌忽闪,如水杏眸浮上朦胧浅雾,裴砚舟一颗心霎时丢了方向,原来自己才是迷失的那个人。 他深深凝视着她双眼,嗓音低哑:“吉祥,没人能在我眼前说谎,除非我不想拆穿你。” “自从你收到那封京城来信,就时常一个人想心事,每当我问你都强颜欢笑,难道你我之间还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你刚进京就等不及去撷芳轩,可见你的心事与许婉柔有关。但你怕我介意不肯据实相告,那么她遇到的麻烦根源在于司南絮,对吗?” 吉祥小脸慢慢涨红,羞窘嗔怪道:“你审犯人的本事怎么都用到我身上了?” 她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没想到早就被他看穿了,搞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 吉祥理直气壮将他推开,坐直身子:“裴大人慧眼如炬,我藏点心事都瞒不过你。可我也不知道柔儿姑娘身在何处,也不晓得司南絮如何欺负了她,都是我自己瞎猜来着。” “你之前说过,不许我单独去见司南絮,难不成你肯陪我去钦天监找他问罪吗?你都忙得分身乏术了,哪有空闲为我姐妹的事分心啊。” 吉祥一股脑道出心中烦恼,裴砚舟静静地看着她也不打断,眼底浮上宠溺笑意。 “还好,我说的话你都记清楚了。”他扬手抚平她皱起的眉心,“吉祥,你心里有牵挂怎能与我无关?许婉柔对你照顾有加,也曾对我施以援手,于情于理我都不该置身事外。” “何况有人让你不开心了,那我更不能置之不管。司南絮那人的秉性我比你清楚,无论他与许婉柔失踪是否有关,这件事我都将追查到底。” 有他这句话,吉祥心里暖融融的:“可是花朝节就快到了,可恶的模仿犯还逍遥法外……” “无妨,两者并不冲突。”马车停稳,裴砚舟看向窗外撷芳轩,“走,我陪你去见三皇子。” 好啊,他连她想见谁都料到了。 不过她事先也没来传句话,三皇子那种大忙人,还不一定见得着呢。 祁渊收到裴砚舟进城的消息,已赶来撷芳轩静候多时。果不其然,刚泡好的云雾茶还温着,他想见的人就来了。 小跟班们事先得到吩咐,哪敢拦着裴砚舟去见主子,都把两人奉为座上宾,脚步生风跑前头去带路。 还是那间留有桐油味的屋子。 吉祥见到祁渊开门见山:“祁东家,那封信是你写给我的?柔儿姑娘要离开撷芳轩,你怎么没拦住她呢?” 祁渊笑意温和起身相迎,尽管他在意的人是裴砚舟,但也不好怠慢吉祥。 “吉县计有所不知,许婉柔与祁某有言在先,她来去自由不受约束,因此不便干涉她的去留。但她曾是撷芳轩的姑娘,哪怕她离开了,祁某也有义务护她周全。” “许婉柔在辞别当晚悄然失踪,祁某以为她怕被人打扰没去寻找,但日子久了难免担心,不得已惊动吉县计,想确认她是否离开燕安去渭水了。” 吉祥才不信他鬼扯:“你真有这份心,怎么早不来问我?偏巧在裴大人犹豫回京之时,你亲手加了这味猛药,叫人不怀疑你都不成。” 祁渊也不掩饰自己别有用心:“是,都怪我,祁某自罚三杯向吉县计赔罪。” 吉祥见识过无赖逞凶斗狠,还没见过谦卑示弱的,她拧眉向裴砚舟抱怨:“大人,你看他!” 祈渊以茶代酒诚恳道歉,裴砚舟轻扶她后腰坐下来,眼神示意她莫追究,找到许婉柔要紧。 想来也是,望遍燕安城唯有祁渊能对付司南絮,就算他居心不净,至少派得上用场。 裴砚舟坐在两人中间,追问许婉柔失踪始末。 祁渊这回没藏着掖着,撷芳轩里发生过的点点滴滴,遍布各处的耳目都已尽收眼底。 许婉柔离开之前与司南絮来往甚密,有时乔睿行没来攒局,司南絮也会独自见她,甚至留宿。 这很反常,毕竟从未有人成为许婉柔的入幕之宾。 许婉柔失踪之后,司南絮再也没来过撷芳轩,对外宣称闭关修炼久未露面。 随后朝堂风波不断,郭巍被派出京城巡察岭南,乔睿行被罢官入狱,拔树寻根抓了一波贪官污吏。 “司南絮,好一个下流无耻之徒!”吉祥气得咬牙切齿,听祁渊的意思,那混账欺辱了她姐妹,还有可能将许婉柔占为己有。 “祁东家,既然你也怀疑柔儿失踪与司南絮有关,为何不去掀翻钦天监把人找出来呢?” 祁渊耐心解释:“吉县计稍安勿躁,祁某派人暗中搜查过钦天监,没有发现许婉柔的下落。你若不信,明日司南絮出关筹备花朝节法事,我可以送你去钦天监亲自查找。” “看来也只能这么办了。”吉祥如坐针毡,裴砚舟温暖手掌覆上她手背,驱散了她心中焦灼。 许婉柔失踪疑云告一段落,祁渊真正有求于裴砚舟的另有其事。 “不知裴大人是否有所耳闻,父皇近日来与以往判若两人,祁某不敢有大逆不道的念头,但又放心不下父皇安危,能否请裴大人从旁留意?若有异样,祁某也好早寻对策!” 三皇子这话说的委婉,他怀疑德兴帝被人冒充,却又苦无证据。 倘若贸然提出质疑,那必将落个不孝罪名,但他又不能眼睁睁看着皇位易主,唾手可得的储君之位化为乌有。 裴砚舟明白他的心意:“花朝节那日,皇上也将出宫游园吗?” 除此之外,他也没有机会接近德兴帝。 祁渊就欣赏他七窍玲珑,一点就通:“不错,花朝游园当天,父皇将携鞑靼使节乘坐御辇同游。届时祁某会给二位留好位置,以便裴大人与吉县计近观盛事。” 好嘛,一个花朝节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裴砚舟既要提防凶手作案,还得辨别德兴帝是真是假,再抽空瞥一眼当众做法的司南絮。 他连夜长出三头六臂都忙不过来啊。 祁渊事先为裴砚舟准备了一处宅子,说是闹中取静有人日夜看守,尽可安心歇息。 裴砚舟婉言谢绝,还是打算去住赵府尹安排的驿馆。他此行回京,该知道的人想必都知道了,住到哪儿都不可能躲清静。 “小祥子,我们上次单独散步,还是去岁中秋夜?”裴砚舟步入喧闹街头恍如隔世。 吉祥由他牵着自己的手,无心张望街边的热闹:“话是没错,只是那时你怀疑我别有居心,还警告我离你远一些。” 后来两人关系亲近了,裴砚舟身后还有魏平等众多侍卫,也不算与她单独相处。 “那是我过去有眼无珠。”裴砚舟谴责自己张口就来,吉祥也没心情回应。 “对了,钟大哥呢,大人不是还要去聚贤楼见罗志远吗?” 裴砚舟回头看了眼愁眉不展的吉祥,淡然笑道:“不管他了,今晚,我只想陪着你。” 吉祥楞楞地看着他,反应过来裴砚舟怕自己难过,想陪她一起消解心事。 “没关系的,我知道柔儿平安无事,只要我不放弃,我们姐妹总会团聚的。” 吉祥无法形容心里微妙的感应,即使一时找不到人,也能确定许婉柔暂无性命之忧。她的气息并没有从世间消散,只是变得极其微弱,连她都无法清晰探知。 “柔儿说的没错,我和她是天生的好姐妹,她以前救过我,我不会让她孤零零地伤心落泪。” 那种揪心的酸楚滋味,从进京以来越发强烈,就像是许婉柔向她哭诉哀伤。 裴砚舟相信她们之间,有他察觉不到的感应:“明日我陪你去钦天监,若是你感应不到许婉柔,我们再去别处找她。” 一路上,裴砚舟的安慰让她内心安宁许多。 她知道许婉柔在等自己,那么坚强的姑娘怎会轻易认输,她们很快就能再相见。 吉祥打起精神跟裴砚舟讨论案情。 两人走到街口茶馆,看到路人围得水泄不通,纷纷踮起脚尖往里面打量。 紧挨着的酒楼商铺都是灯火通明,唯有这间茶馆熄了灯,还能吸引众多路人驻足观望。 人群缝隙里透出暗黄微光,吉祥听到有人在茶馆里唱曲。 男声豪迈,女声婉转,丝竹入耳清澈,锣鼓激荡人心,对唱如泣如诉精彩纷呈。 “这是皮影戏,我们也去看看。”裴砚舟揽着她肩膀穿过人群,付了茶钱走进茶馆找张桌子坐下来。 “大人,我还没看过皮影戏呢!”吉祥早有听说却从没亲眼见识,“那对小人儿画得真好看,栩栩如生,嚯,还是唱跳俱佳!” 裴砚舟叫来伙计送上花生和糕点,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幕布,心情总算好起来了。 裴砚舟的语气轻松下来,随口问那伙计:“今晚唱的是哪出戏?” 伙计殷勤地端茶送水:“回客官,您今儿来的真是时候,胡班主夫妇唱的这出《花缘错》,戏迷们听过几遍都不过瘾,要是少听一段那都睡不着觉。” 裴砚舟听他夸张的语气觉得熟悉,稍一琢磨,原来是像吉祥。 这对唱曲的夫妻功底深厚,茶馆里众宾客听得如痴如醉,围观路人听个响都津津有味。 吉祥起初是凑热闹,听不懂的就问裴砚舟,渐渐被这个故事打动了。 《花缘错》是坊间流传已久的皮影戏。 不仅讲述了阴差阳错的爱情故事,还有贴地气儿的家长里短。 故事始于貌美富家小姐被土财主看上,寻死不成委屈下嫁,结果错嫁落魄书生寻得真爱。 麻脸姑娘年纪大没嫁妆,无奈找个穷书生过日子,却与仗势欺人的土财主不打不相爱。 可谓是各花入各眼,错嫁结良缘。 吉祥当然喜欢看圆满的故事,但也忍不住挑出其中漏洞。 “媒婆送嫁怎会连新娘子都认错呢?得亏两位新娘最后都有个好结局,若因他人大意错过真正的良缘,那岂不就变成了悲剧?” 裴砚舟开解道:“这世间的阴差阳错,往往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皆大欢喜只能在戏中得到圆满。” “可不是,看戏而已何必较真呢,图个乐子就好。” 吉祥没工夫惦记那出戏,裴砚舟也没心思奉承谁。 罗志远干等一晚上才等来钟朔,偏就钟朔也不待见他,冷冷抛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翌日罗志远还是乖乖送来魏平。 老友相见甚是亲切,魏平捎给吉祥爱吃的酱鸡腿卤猪尾,分外怀念她叫的那声小平子。 他日夜期盼裴砚舟回京,虽是暂时借调,能与大人共事让他充满干劲。 赵府尹抱来那堆失踪案卷,不时地敲打裴砚舟:“裴县令,明日就是花朝节了,您多久能查出死者身份啊?唉,我也不是有意催你,就是怕凶手混迹在人群里趁乱作案,惊扰圣驾,有损咱们大梁国威。” 吉祥原本心情好好的,听他说这话就来气:“裴大人回京不到一日,你们这群人刚回魂吗?案卷堆在这里都不去查,你当裴大人是神仙啊,掐指一算就能把凶手算出来!” 魏平抿嘴憋笑,他可真佩服吉祥这张嘴,对付没脸没皮的家伙颇具奇效,他学都学不来。 赵府尹偷瞟翻看案卷的裴砚舟,心里着急,又看不惯吉祥,两人明枪暗箭斗了几回嘴。 只听啪一声响,裴砚舟合上眼前案卷,沉稳开口:“找到了。” “裴大人,您找到凶手了?”赵府尹激动得忘了叫他县令,双眼发直恨不能看透他的心,“凶手是谁呀?咱们快去抓人……” “抓你个头!”吉祥将手边的案卷砸向他,“这些案子还不快去查清楚!你这俸禄捞得真轻松。” 裴砚舟叫上吉祥和魏平快步走出府衙,赵府尹抱着那堆案卷,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这也太神了,裴无常识破玄机,还是故弄玄虚啊? 第89章 暗设陷阱 京城永乐坊有处清风雅集。 不同于其他街市,这里听不到商贩叫卖声,就连路人还价也不曾大声喧哗。 整条街上飘荡着书墨香气,吉祥躁动的心绪随之安静下来。 “大人,这里是读书人常来的地方。”吉祥看到沿街书肆人来人往,小姑娘买话本子像做贼似的,揣进怀里羞红着脸往外跑。 售卖文房四宝的掌柜和气大方,帮客人打包好宣纸砚台,临走还会送上几支毛笔。 裴砚舟指向路边铺面吩咐魏平先行查探,他转身带吉祥走进隔壁香舍装作挑选盘香。 吉祥从窗户看过去,那间铺子门头挂着奇形木匾,上面刻有墨字“梦云斋”,字迹飘逸潇洒,别有文雅风韵。 她拿起桌上的青玉香炉,故作轻松把玩:“大人怀疑凶手就藏在那里吗?” 裴砚舟拿起香片凑到鼻尖浅闻:“案卷上有个失踪的姑娘,家人报案声称她每日都会来梦云斋学画。腊月二十三失踪那天,她照常出门却再也没回来,由此可见,画室应该是她最后来过的地方。” 吉祥苦思冥想:“假如她是死者,失踪前时常来学画……慢着,难道是巧合吗?花朝蝶骨案的凶手范哲就是享誉京城的画师啊!” “并非巧合。”裴砚舟幽深目光陡然凌厉,“画室的名字取自诗句‘蝶梦水云乡’,这是一首盛赞蝴蝶之美的名诗,画室主人有意招揽喜爱画蝶的学生。” 难怪赵府尹看瞎眼都看不出猫腻,他恐怕都不懂梦云斋的来历。 吉祥的心跳砰砰加快:“那照你这么说,梦云斋或许与范哲有关,画室主人大有嫌疑,干脆抓他回去审问。” 裴砚舟谨慎推测:“审问凶手言之尚早,但他利用范哲作为噱头揽客,这一点毋庸置疑。” “咦,范哲是个杀人犯啊,纵使他有些才气,谁愿意花银子追捧泯灭良知的恶徒?” “若论良知,范哲确是不折不扣的恶徒,但他也有流传于世的佳作,在某些人眼里仍是值得仰慕的才子。” 吉祥听不懂了:“狗屎上雕花也变不成金子,怎么就有人拿它当成宝了?” 不一会儿,魏平离开了梦云斋,吉祥和裴砚舟装作闲逛走到路口与他碰头。 魏平脸黑得像烧糊的锅底:“大人,这间画室的主人,竟然是范哲的兄长范逸!” “范哲还有兄长?”吉祥觉得有眉目了,“这家伙模仿遗作赚钱还不够,他连杀人都学上了!” 裴砚舟沉思不语,魏平继续说道:“那些花高价来学画的女子都是范哲的崇拜者,见人就夸他才华出众,莫非她们都不晓得自己崇拜的才子,就是残害妻儿的凶犯吗?” “大人,我看范逸就是那个模仿犯!”吉祥恨不能把姑娘们脑子里的水甩出来,让她们看清楚伥鬼兄弟的真面目。 裴砚舟回头看向梦云斋,他想亲自去查看,又怕打草惊蛇前功尽弃。 吉祥见他那张引人瞩目的俊脸,保不齐被画室里的姑娘们认出来:“你等着,我去瞧瞧。” 裴砚舟稍显犹豫,但也清楚没人比吉祥更适合打探:“务必当心,我和魏平就在这里等你。” 吉祥早不是那个冒失的小狮子,她已经学会保护自己,倒也不用裴砚舟替她担心。 梦云斋里弥漫着清甜熏香,吉祥刚走上台阶,就听见年轻姑娘的欢笑声,简直让人替她们爹娘犯愁。 吉祥挑开窗帘走进去,画室整面墙上布满蝴蝶样方,五颜六色,美则美矣,大白天的隐约透出阴森寒气。 画室中间摆放着回型长桌,姑娘们面前摊开宣纸,执笔蘸墨说说笑笑,画出来的玩意儿自己都不认得。 与众不同的是,迎面檀木桌前坐着一位温婉女子,看她年纪二十上下,容貌秀丽,眉眼间却笼罩着忧郁愁绪。 她手捧诗集也不知看没看进去,听到脚步声抬眼望过来,放下诗集起身相迎。 “这位小姐可是要学画?”她往吉祥身后看了眼,没见着丫鬟跟进来,心下有些疑虑。 吉祥听魏平说,来学画的姑娘都花了高价,这女子嫌她穿着普通,怕她掏不出银子吗? 吉祥从容笑道:“听说贵斋能教人画蝴蝶,我可是大老远地慕名前来呢。只要能学到范夫子的几分神韵,那也不虚此行了。” 忧郁女子稍松口气,她看这姑娘貌若天仙,肤如凝脂,想必也是位娇养的千金小姐,乔装寒酸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的。 说不定她家丫鬟就在路边放风。 “这位小姐,请随我来。”忧郁女子自称玉奴,她带吉祥参观过整间画室,试探对方打算学多久,报出一个令人咋舌的价格。 足够吉祥吃年鸡腿了。 吉祥压下抽搐的嘴角,语气豪爽:“玉奴姑娘,束修多少都不成问题,但我要拜范夫子为师,让他亲自教我画蝴蝶。” 玉奴面露为难,不过这种要求听得多了,也没对她起疑。 “小姐有所不知,范夫子习惯夜间作画,未必每天都能见到他。不过请您放心,日后总有机会得到范夫子亲笔传授。” 吉祥暗自冷笑,这娘们忽悠人花钱来学鬼画符,供着那位大爷夜夜笙歌,等他睡醒来教作画,怕不是比见鬼还难。 想见范逸那嫌犯,她有的是法子,何必浪费银钱。 吉祥佯作不满:“这条街上遍地都是画室,若不是冲着范夫子的名头,我也不用特意跑来梦云斋,你不妨告诉我一句实话,范夫子到底何时能来?” 这买卖横竖做不成了,吉祥正想摆脱玉奴的纠缠,不料她比自己还能摆谱。 “小姐若等不及不必勉强,您去其他画室另寻合心的夫子。” 看把她能耐的,哼,走就走。 吉祥没见到范逸本人,但也不算白跑一趟。 那家伙昼伏夜出坑蒙拐骗,怎么看都不是好人。 她在巷子里对着裴砚舟和魏平发牢骚,提议晚上直接杀去范府,再把他家院子翻个底朝天,若能找到死者尸身,花朝节之前就能破案了。 线索追到这里不能断,裴砚舟也觉得有必要去见范逸。 魏平奉命先去范府打探,他还没走出几步,扭头冲角落里怒斥一声:“何人在此!” 魏平身手利落,对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像小猫似的被他拎到裴砚舟面前。 “大人,此女躲在墙角偷听我们谈话,我认得她是画室的人。” “我也认得。”吉祥凶巴巴瞪着玉奴,这娘们不愧是范逸的狗腿子,都跟踪到这儿来了。 既然被她撞个正着,一不做二不休,就拿她严刑拷问。 吉祥眼神发狠,抬手就要把她打晕掳走。玉奴全不理会,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裴砚舟,眼底激动得泛起泪花。 不是,这位也是裴砚舟的爱慕者? 吉祥手腕顿住,还没挨到她的人,玉奴扑通跪倒在地上,颤声开口凄然落泪:“您、您是大理寺的廷尉大人裴砚舟吗?” 吉祥和魏平面面相觑,裴砚舟微微诧异,这女子认得他,却不知他已被贬官?倘若仅是好奇去大理寺见过他,为何又要满腹冤屈向他下跪? “你先起来说话。”吉祥怕巷外路人围观,拽住她手腕拉她起来。 衣袖滑落时,只见她手臂上片片淤青,新伤叠旧伤惨不忍睹。 玉奴慌忙扯下袖子掩盖伤痕,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吉祥发现她颈后有被人咬出来的红印,有几处印子还在往外渗血。 吉祥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不知不觉卸下对她的防备。 “裴大人,烦请您移步换个地方说话。”玉奴笃定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含泪哀求吉祥,“求你们了,给我一个伸冤的机会。” 吉祥对上裴砚舟犹疑的目光,朝他点了下头,说不清是何缘故,她愿意相信这个女子。 玉奴绕过巷子带他们走进某处民宅,屋子里布置简陋,看上去不像有人常住。 玉奴背对着他们,像是没有勇气暴露自己的不堪:“范逸晚上不用我陪寝的时候,我就回来住在这里。” 陪寝?敢情她不仅要替他赚钱,还要被他欺负? 玉奴深吸口气,走到床头矮柜前,拉开柜门取出一个蓝布包袱,如同抱着赴死的决心,将手里的包袱放到桌上。 她艰难地咽下苦涩的泪水,手指颤抖着解开包袱,耐心摊开一件件绣花肚兜。 桃粉艳丽,水绿淡雅……足足有五件肚兜。 没等裴砚舟发问,玉奴跪在地上向他郑重磕个响头:“裴大人,这是我收集到证物的五位姑娘,她们都是被范逸玷污清白,抱憾离世。” 吉祥惊骇失声:“你说她们都是被范逸所害?那你怎么知道我是去查案子的?” 玉奴抬头苦笑:“你三句话不离范逸,而且对他敌意颇深,你绝不是来找他学画的崇拜者,我本以为你是她们的家人……” 她看了眼那些收藏多时的肚兜,眼含热泪仰望着裴砚舟,“没想到老天爷开了眼,让我盼来了裴大人。” 裴砚舟做个起身的手势,吉祥回过神扶起她:“对了,你快告诉大人,她们都是如何被范逸害死的?还有年前那个失踪的姑娘,你知道她是谁吗?” 玉奴愣了下,困惑摇头:“自从她们葬身湖底,范逸嫌麻烦都不碰画室的姑娘了。他去外面找了哪些人,我实在不知啊。” 吉祥寻思不对,年前遇害的那位姑娘,应该就是在画室失踪的。 裴砚舟暂且压下这个疑点:“你说这些姑娘葬身湖底,难道她们都是自寻短见?” 玉奴掩面痛哭:“我劝过她们去报官,她们却称无颜活在世上,只想一死百了……” 原来,范逸作画多年籍籍无名,成就远不及他父亲。后来范哲凭那幅《花朝蝶戏图》声名鹊起,他就成了范家唯一的庸才。 他从此钻营牟利,放纵寻欢,以教人作画为名,诱骗那些未出阁的姑娘。 范逸成家多年,身世显赫的贵女不肯屈从做妾,被他和离另娶的谎言骗得伤心欲绝。至于无权无势的商户之女,范逸连骗都懒得骗,任由她们寻死觅活。 玉奴说起的这五名女子,生前都曾向她哭诉,范逸叫她们不要再去烦他,谁想不开就去跳清风湖。 “裴大人,范逸教唆她们自尽,我也留下了这些物证,为何每次去衙门都说证据不足?” 裴砚舟反问:“范逸有无写信教唆她们自尽?” 玉奴茫然摇头:“没有,他这人很小心,不会给自己留什么把柄。” 吉祥又气又急:“仅凭你的口供,衙门怎会花力气去追查,再说这些东西也算不得物证。” 她看不出肚兜上留有明显的痕迹,绸面光滑又被存放多时,连个指纹都提取不到。 “那么我呢,我自己去作证。”玉奴颤巍巍拉开自己的袖子,袒露伤痕,“这些年我忍辱偷生,就是为了亲眼看他偿命!” 吉祥看向沉默的裴砚舟,教唆自尽难以定罪,玉奴受辱更难讨回公道。 世人对女子历来严苛,她是自愿还是被迫,根本就是扯不清的糊涂账。 吉祥不忍说出实情,婉转追问:“你跟在范逸身边这么久,就没发现他亲手杀人的罪证?或是其他触犯律法的罪行?” 玉奴努力回想,眼里只剩无尽的绝望。 “我不晓得他杀没杀过人,我也找不到其他证据。范逸每次诱骗那些姑娘,都称带她们回府鉴赏《花朝蝶戏图》的真迹……” 裴砚舟扬手打断:“你说那幅图的真迹在范逸手中?” “是,我亲眼见过的。”玉奴不知他为何有此疑问,“其他姑娘听说有幸看到真迹,瞒着家人跟范逸回去,结果都被他糟蹋了。” 裴砚舟直言:“但我在皇上的书房里,也曾见过《花朝蝶戏图》的真迹。” 吉祥反应过来:“那肯定有一幅是赝品,范逸敢骗皇上就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那是要杀头的,若能查到铁证,范逸同样是个死罪,说不定他还是模仿犯。 裴砚舟交代玉奴给范逸设下陷阱,玉奴奉命惟谨,如濒死之人牢牢抓住翻身的机会。 天色尚早,裴砚舟陪吉祥赶去钦天监。 按照祁渊事先的安排,宫里已派人请走司南絮,以便吉祥寻找许婉柔的踪迹。 但事与愿违,吉祥刚走进司南絮的房间,就与她最讨厌的人打个照面。 司南絮像是早有预料,那双桃花眸笑得波光流转:“吉祥,我等你好久了。” 第90章 引君入瓮 为何之前从未发觉,吉祥拥有初月相同的绝世容貌,她们的性情却是截然不同。 一个是静夜中的清冷孤月,一个是春风里的明媚艳阳。有些时候,吉祥还不如许婉柔能让他找到往昔的情动。 司南絮眼底热切的炽焰,在吉祥厌恶的注视下逐渐熄灭。 她既是初月生命的延续,又不全是他爱慕的女子,如若吉祥从世间消失,初月的灵魄才能真正复苏吗? 司南絮掩饰心底的失落,挑眉戏谑道:“今日出关预感故人将至,如今亲见卿卿,方知我朝思暮想的人就是姑娘。” “呸,不要脸!再敢说一句废话,本座撕了你的嘴!”吉祥每回见他都感到莫名烦躁。 按理说司南絮长相不赖,但就是看他不顺眼,脑海深处总有声音催促自己:快逃,离开他! 心里的不安四下蔓延,吉祥忽觉肩头覆上温热手掌。裴砚舟紧追而来将她揽入怀中,冷凛目光警惕扫向司南絮。 “司监正出关倒是凑巧,在下正有要事请教。” 裴砚舟将吉祥护在身后,那小姑娘仗着有人撑腰,有恃无恐地横眉瞪他一眼。 司南絮无奈苦笑,她怎么可能是初月呢,初月从不会这般孩子气。 “哦?不知裴县令回京有何要事?”司南絮唯恐初月再也回不来,心里空落落的,还不如奚落裴砚舟感到痛快。 裴砚舟从袖笼里取出棠红丝帕,那是许婉柔在撷芳轩用过的,丝帕一角绣着粉芍药。醉人香气萦绕在司南絮鼻尖,如同陷入沉沦不醒的美梦。 裴砚舟没错过他脸上陶醉的表情:“司监正擅长恃物寻人,不知你能否找到丝帕的主人身在何处?” 好一个嫌命长的裴砚舟,竟然问到他头上了! 司南絮指尖摩挲柔滑丝帕,好似在感受女子玉润的肌肤。 许婉柔虽不是初月,但也是他的女人,这种私密物件落在裴砚舟手里,司南絮几乎控制不住暴涨的怒意。 他目光停留在那株粉芍药上,再次抬眸已是置身事外的冷漠:“裴县令这是何意?温香软玉抱满怀,还有心思惦记别的女人?” 他攥住丝帕的指骨忍得发疼,讥讽看向裴砚舟身后的吉祥,似在嘲笑她痴情错付。 裴砚舟勾唇浅笑:“此事与司监正无关,你若肯行个方便,在下自是感激不尽。如果司监正也没有头绪,那就当在下没提过。” 无关?岂能与他无关! 裴无常狡猾阴险,即使他夺回大梁皇位,在宿敌面前也无法随心所欲。 吉祥从裴砚舟身后探出脑袋,将他的阴阳怪气如数奉还:“臭道士,你自己心思龌龊,以为裴大人也像你一样吗?” “你少在本座面前装孙子啊!我告诉你,不管我姐妹身在何处,我都一定会找到她!谁要是敢欺负她,我要那恶贼百倍偿还!” 她只差没指着他鼻子骂他是贼,司南絮不怒反笑:“你这么关心姐妹,当初为何不留在她身边,却随一个男人远走高飞呢。” 他这是讽刺她马后炮,吉祥恨得磨牙,干脆撕破脸谁都别想好。 “小祥子,我们走。”裴砚舟及时拉住她,从司南絮手里抽回那张丝帕,“打扰了,告辞。” “慢着。”司南絮指尖压住丝帕不许他拿走,眼神幽冷,“据我探知,这帕子的主人已不在人世,你们不用再找她了……” “你放屁!”吉祥忍无可忍狠扇他一巴掌。 司南絮毫无防备,头被她打偏过去,白净侧颜立时浮起清晰的红肿指印。 他舔了下渗出血丝的嘴角,心底滚沸的怒火疯狂灼烧。即使前世初月亲手杀了他,也不曾这般折辱他。 “你不信?”司南絮犹如毒兽的冷眸邪佞狂妄,狠戾出手去抓吉祥手腕,“那我带你去找她……” 没等吉祥反抗,裴砚舟双手揪住他衣领,猛冲几步将他抵在墙上,手臂有力强悍如铁钳,不容抵抗地禁锢住他。 司南絮诧异到忘了动用法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裴砚舟。 这还是他认识的病秧子吗? 裴砚舟在初月的庇护下,屡次死里逃生不说,居然强大到能与他抗衡了? “放肆……裴砚舟你竟敢……”司南絮整张脸涨得通红,眼底泛滥的怒火恨不能将他焚为灰烬。 裴砚舟冷峻面容罕见地迸散杀气,如视死物的凉薄双眼,俨然是来自地狱的鬼差。 “司南絮!”裴砚舟发狠抵住他咽喉,从牙缝里挤出愤怒的低吼,“吉祥是我的人!你敢伤她分毫,我就算死,也要与你同归于尽!” 司南絮错愕地盯着他,前世裴砚舟死在自己手里,饱受折磨都没有求饶,算有几分骨气。 但眼前的裴砚舟岂止是不肯求饶,倘若他敢伤害吉祥,他不怀疑裴砚舟真会杀了自己。 如今初月变了,那卑微书生也敢反抗他了。 这一世除了夺回皇位,其他一切都不可能再重来吗? 光影斑驳的金丝笼里,细碎晶芒投映在许婉柔眼底,如水漾浮波美得令人心醉。 但她有多久没对他笑过了?他强留住她的人,拥抱的却是一具行尸走肉。 “柔儿,朕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吉祥她回来找你了。”司南絮在她眼中看到异样的神采,嘴角扯起讥讽的冷笑。 他从枕边抽出那张丝帕丢到她脸上,“吉祥和裴砚舟一起回来的,她质问朕将你藏在何处,还说一定会来找你,你高兴吗?” 许婉柔双手颤抖地展开丝帕,脸上倦色一扫而空,眼里闪烁出雀跃的光芒。 她感应到了吉祥的气息,真好,姐妹从没有忘记她。 司南絮心底突生嫉恨,一手扳住她下颌,迫使她看向自己:“朕问你高兴吗?” 许婉柔看到那张厌恶的脸,眼里那片光芒重又归于死寂。她虚弱地扬起手,纤细指尖轻抚他侧颜的暗红指痕。 她收到了吉祥送来的礼物,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怎会傻到跳进阴险的圈套。 “不,除了皇上,我不想见到任何人。”在这座肮脏腐朽的炼狱中,就让她和罪魁祸首互相折磨,直至他们死去化为尘埃。 “柔儿最近懂事多了,不枉朕如此疼爱你。” 司南絮甚是快慰,当她的面撕碎丝帕蒙住她的眼睛,“再等等,你很快就能见到真正的初月,从今以后,朕与你们永不分离。” 许婉柔在昏迷前意识混沌,心里只剩下最后的牵挂。 吉祥,远离这个疯子,逃得越远越好…… 花朝节前夜,燕安百姓纷纷涌上街头,众人的热情点燃了整座不夜城。 吉祥再次来到那间茶馆,还怕被里面的伙计认出来。但她今晚稍加装扮,那伙计眼珠子都瞅直了,竟不知燕安城里还有这等天仙。 玉奴坐在吉祥身边告诉她,范逸最近每晚都来看皮影戏,他此时就坐在最前排的位置。 吉祥察觉到众人惊艳目光,羞赧垂首,小手轻摇蝴蝶绣花团扇掩面娇笑。 裴砚舟接连灌下几杯凉茶,都无法熄灭心底的燥意,他后悔了,即使案情紧迫,也不该答应吉祥的提议。 现在他只想把她藏起来,不许别人多看她一眼。 “魏平,你先把吉祥带走,我想法子接近范逸……” “来不及了,范逸他已经过去了。”魏平看他脸色骤变,硬着头皮按住他手腕,“大人,小不忍则乱大谋,小祥子对付那家伙绰绰有余,她会保护好自己的。” 话虽如此,裴砚舟侧过身时,眼底锐利的杀气几能戳穿范逸的后背。 吉祥眉眼含春娇态可人,懵懂迎上对方火热目光,范逸看在眼里浑身冒火。 “就是他,姑娘要当心啊。”玉奴给她倒茶轻声交代一句,抬起头装作刚看到范逸,紧张地推了下身边的吉祥,双双起身就往外走。 “哎,别走啊。”范逸还没端好风流才子的架势,一看美人要走,迈着螃蟹步追去将她们拦下。 “玉奴,急着去哪儿,怎么见到我就要走呢?”他贪婪的双眼长出钩子钉在吉祥身上,“不知这位是谁家的小姐,你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说着,他那只禄山爪就往吉祥脸上摸。 吉祥像受惊的幼兔躲到玉奴身后,范逸见状更是心痒,连台上的唱曲都听不进去了。 玉奴护住身后的吉祥,面向范逸眼神似是哀求:“娇儿是我远房表妹,她来京城寻我,只为看一眼花朝盛事,无意打扰您还请见谅。” 范逸对她的哀求视而不见,压在她肩头的手掌不断施力:“玉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表妹好容易来京城一趟,咱们须得盛情款待,方好尽地主之谊嘛。” 他不耐地将玉奴一把推开,像饥饿已久的野狼扑向柔弱幼兔:“表妹,茶馆里太吵了,哥哥带你去个清静的地方谈心。” 吉祥花容失色后退两步,求救似的看向玉奴:“表姐,他是谁呀?” 范逸猛回头怒视着玉奴,眼里的威胁不言而喻。这姑娘他看上了,连哄带骗都要拐进自己帐中,谁敢阻拦他就跟谁没完! 玉奴在范逸面前逆来顺受,仅是挣扎片刻就放弃了自己表妹。 “娇儿,这位就是梦云斋的东家,范先生。” 吉祥眼底褪去恐慌,目露崇拜地望着范逸:“您就是画出《花朝蝶戏图》的范哲先生?老天爷,我不是在做梦!” 范逸得意的笑容僵在嘴角,难堪地干咳两下:“表妹既已听闻舍弟的大名,又怎会不知他还有位兄长呢?” 范逸神秘兮兮做个请的手势,吉祥像被他吊起好奇心,提裙随他走出茶馆。 玉奴低眉顺目跟在两人身后,魏平紧随而至,裴砚舟急得拳头都快捏碎了。 “哇,您就是范哲的兄长啊,那您肯定见过他的画作了……” 范逸在吉祥崇拜的目光中,自吹自擂编得天花乱坠,凭以往经验估量眼前的猎物。 这姑娘貌美有余,才智不足,看起来笨笨的最是好骗。范逸眼看火候到了,不安分的爪子又往她肩上伸去。 吉祥手里的团扇像长出眼睛,啪地拍飞出去:“明儿就是花朝节了,苍蝇蚊子都想来凑热闹,真是讨厌。” 范逸听那娇滴滴的声音,狼狈收回被她拍肿的手背,心想是巧合,这么柔弱的小姑娘,哪来杀猪婆的力气? 美人看得见摸不着,范逸心如火燎掏出杀手锏:“表妹,你可曾见过《花朝蝶戏图》的真迹?” 来了,又是哄人看画那一招,鱼上钩了。 吉祥遗憾摇头:“那种旷古绝今的佳作,我这种人哪有机缘欣赏呢?范大哥,你方才说范哲先生已经去世了,那我岂不是这辈子都无缘看到他的画作?” 范逸开怀大笑:“小傻瓜,这不是还有我嘛,不瞒表妹,《花朝蝶戏图》的真迹就挂在我房里,今晚哥哥带你回去鉴赏可好?” “真的?那我可太幸运了,范大哥你没骗我?”笨蛋美人一脸天真,范逸看得火气乱窜,就连回府都快等不及了。 “当然,你若不信,可以叫你表姐陪你同去。” 吉祥犹豫了下,回头叫住玉奴:“表姐,你能陪我去范大哥府上吗?” 玉奴面有难色,但一碰到范逸恶毒的眼神,勉强朝吉祥挤出微笑:“好,我陪你去。” 范逸房里确有一幅《花朝蝶戏图》,蝴蝶灵动,画技精湛,是否真迹无从辨别。 若能看到皇帝收藏的那幅画就好了,两相对比,就可以鉴别出哪幅是赝品。 范逸趁吉祥专心看画,挥手将玉奴撵出去,随后关上门窗,在香炉里点燃一支迷情香。 那些姑娘又不是傻子,怎能轻易被人夺去清白?诱哄她们看画只是幌子,这迷情香才是他的绝招。 姑娘们闻到香气动了情,那种事儿水到渠成,事后只当自己意乱情迷,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声张。 等他玩够了就言语羞辱,刺激她们去跳湖保全名节,还别说,他这招屡试不爽,解决了不少麻烦。 不过眼前这位娇俏表妹,容貌身段皆在她们之上,一时半刻怕是玩不腻,那就先好上再说。 “表妹,累了,快坐下喝杯茶。”范逸偷瞟已燃半支的迷情香,估算这姑娘多久能倒下。 吉祥回过头没看到玉奴,慌忙追问:“范先生,我表姐去哪儿了?深更半夜,我与先生独处一室不成体统,告辞了。” 她快步从香炉前走过,闻到那股异香忽觉头晕,身子摇晃着跌坐在圈椅上。 “表妹?”范逸咧起嘴角露出得逞的阴笑,难耐地搓着双手走向她,“表妹可是身子不适,我扶你到榻上歇息……” 第91章 真伪难辨 室内飘荡着浓郁迷情香,范逸内心躁动不已,如花似玉的美人近在眼前,再也控制不住将她吞吃入腹的冲动。 “表妹还没有过男人,放心,哥哥今晚对你温柔点儿,到榻上好好疼爱你……” 今晚滴酒未沾,他却迷醉酣然,像饿狼吞咽着口水噘起嘴巴,凑近吉祥香软雪腮。 他微微合上眼睛,还没尝到想象中的甜美,耳边忽然响起来自冰窖的讥讽冷笑。 “你那张臭嘴离本座远点儿!” 范逸惊恐地瞪大双眼,正对上那双清醒美眸,娇花不堪折的柔弱表妹,咬牙怒视他的模样堪比夜叉。 他还没来得及跑路,吉祥褪下鞋底就往他嘴巴扇过来:“没脸没皮的下作东西,本座抽你都嫌脏了自己的手。” 吉祥事先服过玉奴给的解药,一身蛮力未减,手里的鞋底像刀刃,刮得范逸脸皮生疼,嘴巴火辣辣地肿起来。 他仰倒在地,双手捂脸打着滚儿求饶喊娘。 吉祥劈头盖脸打得正来劲儿,玉奴早已溜到院外将裴砚舟领进来。 他听到屋里动静踹开房门冲了进去,眼看范逸被打成猪头,悬着的一颗心才悄然放下。 “小祥子,你还好吗?”裴砚舟大步奔向毫发无损的吉祥,揽住她腰身的手掌止不住发抖。 明知道小狮子不能任人欺负,见不到她的那一刻钟,他还是忍不住心中忐忑。 “大人,你别拦着我嘛。”吉祥嘟起红唇好似撒娇,瞅见裴砚舟脸色苍白又有些心疼,“好啦,我没事的,那种废物怎么可能碰到我一根头发。” 裴砚舟为她担心成这样,吉祥心里莫名有点甜。 她放下鞋子穿回去,不解气地又踹范逸几脚,气定神闲地掸去裙摆上的褶皱,指着挂在墙上的蝴蝶图。 “大人你看,这幅《花朝蝶戏图》是不是范哲的真迹?” 范逸被她踹得捂腚叫唤,努力睁开肿成桃核的眼睛,偷看吉祥身边的高大男子。 这一眼差点要了他的命。 裴砚舟?将范哲判处死罪的鬼差裴无常! 他永远忘不了,五年前裴砚舟搜查范府,从花园里挖出弟妹尸骨的场景。那一幕像噩梦纠缠他许久,简直比范哲伏法后,亲眼看到他的尸体更恐怖。 “裴无常,怎么又是你?我没有杀人啊,你来找我什么麻烦?” 范逸顾不得浑身的疼痛,爬起来躲进角落里抱紧床柱,恐慌打量裴砚舟和吉祥,原先的燥火都变成鬼火,快将他自己烧成灰了。 他万万没想到,那娇柔表妹竟是个骗子,诱使他掉进瓮中捉鳖的陷阱。 “你没杀人,那些跳湖的姑娘都是因谁而死?”吉祥只想把他丢进清风湖里,让他也尝尝葬身湖底冷入骨髓的滋味。 “那不怪我,她们自愿殉情与我何干?”范逸疯狂摆手撇清关系,不敢正视裴砚舟的眼睛,哭得涕泪横流,“我没杀人,裴无常你快走……” 裴砚舟没有证据指认范逸教唆他人自尽,这种事闹到公堂上,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这种人不知良心为何物,从不舍得谴责自己,一旦律法失去了约束,他们将越发有恃无恐。 范哲犯下死罪都未曾身败名裂,只因他的画作价值千金,达官贵人仍是推崇有加。 范逸沾花惹草以风流才子自居,在世人看来无伤大雅,那些姑娘反将沦为茶余谈资。 何苦惊扰她们渴求安宁的亡魂,掘出不堪往事任由流言鞭笞。 裴砚舟居高临下地冷睨他,指向墙上那幅画:“你说,《花朝蝶戏图》的真迹在你手中?” “不,不是……”范逸惊慌反应过来,裴无常来查的另有其案,难道皇帝发现他收藏的那幅画是赝品了? “我都是骗那些傻丫头的,真迹怎么可能在我手里呢?裴大人你不要听她们胡说,我这屋里挂着的才是赝品!” 范逸打死都不敢承认犯下欺君之罪,不然他妻儿老小一家子人都将陪葬。 裴砚舟看出他眼底的慌乱,沉声道:“范逸,你没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事实,不信你找人来鉴定真伪。” 燕安城的藏画行家都是范父老熟人,当年送进皇宫的那幅原作,也是经由他们鉴定。 时隔多年,哪怕自己看走眼也只能将错就错,谁又愿意惹祸上身呢。 裴砚舟想到这层缘由,心知从他嘴里撬不出实话,叫来魏平先将人押回去,院中突然传来妇人的吵闹声。 “贱人!我允许你服侍夫君,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竟敢勾连外人嫁祸于他,你要我们母女今后还怎么活啊!” 身穿华服的丰腴妇人揪住玉奴的头发厮打,那狠劲儿像要将她生吞活剥。 “住手!”吉祥上前推开那妇人,将玉奴从她手里救出来。 “姑娘,我没事,她就是范逸的妻子。”玉奴被她挠得满脸血痕都不敢还手,可见平时都被欺负惯了。 范夫人后腰撞到廊柱上,疼得两眼昏花,指着吉祥叫骂:“你这个贱蹄子陷害我夫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夫君清清白白,你们告到皇上面前我都不怕……” 吉祥手指头按住她脑门抵在廊柱上,范夫人像中了定身咒,一下子动弹不得。 “那畜生每回往他房里拐来姑娘,你这婆娘都心知肚明,她们被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敢跳出来阻止你夫君?” “那些姑娘一个个跳了湖,你是不是还觉得挺解恨啊,庆幸没人跟你抢烂肚肠的畜生了?现在知道急了,怕了?你放心,这回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他!” 范夫人那点卑劣心思被人揭穿,哑口无言瞪着双眼发愣。 吉祥靠近她耳边,阴仄仄地讥笑道,“你也是有女儿的人,你们两口子做尽缺德事,就不怕遭报应吗!” “你闭嘴啊!”范夫人被她气到翻白眼,癫狂地挣扎叫嚣,“你算什么东西,我公爹是皇上的御用画师,谁敢污蔑我夫君,他不会放过你们……” 嘭一声,闻风赶来的钟朔挥掌劈她后颈,那婆娘都没吭声瘫软如泥倒下了。 事出紧急,裴砚舟没工夫与范家人周旋,以范逸涉嫌赝品买卖为名带走了那幅画。 范逸爹娘急得团团转,他们知道自己儿子什么货色,但儿媳妇都不过问,身为父母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才华横溢的小儿子没了,家里只剩下没出息的大儿子,哪承想他吃穿不愁,竟在背地里做起赝品勾当。 倘若摊上个权贵买主,追究起来那是有官讼牢灾的。 范父连夜托人力保儿子,范逸满脑子也想着如何开脱,不料裴砚舟将他押进审讯室,开口追问的却是一位姑娘。 “季思思,她是梦云斋的学生,腊月二十三那天你在何处,可曾见过这姑娘?” 范逸又被打个措手不及,裴砚舟仔细留意他脸上的细微表情,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不曾刻意逃避,而是浑然不知。 难道,范逸与那个失踪的姑娘并无关联? 范逸莫名其妙地反问:“你说谁?我十天半月才去一趟梦云斋,我哪记得谁是我的学生?” 这话倒是与玉奴的供词一致,自从那几个姑娘跳湖自尽,范逸就没再招惹画室的姑娘。 那些小姐家境富裕,教过束修没来学画的不在少数,玉奴对季思思也没多少印象。 “少废话!”吉祥不耐烦地怒拍桌案,“大人问你那天去了哪里,你还不快老实交代!” “腊月二十三,那都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范逸愁眉苦脸地回想,“过小年了,我吃吃喝喝撑得慌,在家里闲着没事做,无聊跑去茶馆看皮影戏,没错,那晚我应该就在茶馆。” 裴砚舟冷声追问:“谁能为你作证?” “我从年前就经常去看戏,茶馆伙计和戏友们都能为我作证。” 范逸触碰到他阴冷目光,仿如回到五年前的那个夜晚,裴无常审视范哲的时候,也是像这样森寒可怖。 茶馆那边魏平都打探过了,胡班主夫妇从年前冬月在燕安演出《花缘错》,进了腊月红遍全城,茶馆出高价请他们唱到花朝节。 在此期间,范逸都有可能出入茶馆。 看戏而已,打发几个赏钱便可,也没有票根作为佐证。 伙计只记得哪些客人常来,若没有发生什么大事,都想不起具体哪天来过。 “你再好好想想,茶馆里都有哪些相熟的戏友?” 裴砚舟非要刨根究底,范逸急得百爪挠心,他再迟钝也能想到那姑娘八成是命案死者。 父亲之前教训过他低调行事,他近来已经收敛多了,真没碰过画室的姑娘。 腊月二十三对他来说没什么特殊的,难不成吃喝拉撒都要交代一遍……哎,对了,那天不是小红梅的开苞夜吗? 他花了二百两银子包下她整夜,青楼老鸨和小红梅都能作证啊! 范逸欣喜若狂,像从裴无常手里捡回一条命,忙不迭交代出他的风流韵事,当他绘声绘色描述起细枝末节,裴砚舟扬手打断他的话。 “够了,魏平,你照他说的去查一下。” 魏平领命而去,范逸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但他心情分外轻松,认定自己逃过一劫。 吉祥朝裴砚舟递个眼色,如果范逸所言属实,那就是季思思对家人撒谎了。 腊月二十三那天,季思思并没有去梦云斋,这姑娘跑去哪儿了呢? 裴砚舟从乱麻中揪出范逸这条线索,忙活半天又要被他逃脱?那可不成,范逸教唆他人自尽是事实,律法惩治不了的罪行,还将由律法让他偿命! 范逸那张嘴却像茅坑里的石头,无论是谁提起《花朝蝶戏图》,他都坚决否认。 吉祥不懂分辨画作真伪,就在她束手无策之时,裴砚舟尝试着做起鉴别。 他将那幅画挂在书房里,手执烛台细看画中蝴蝶,他告诉吉祥,凤尾蝶、二尾蝶和虎斑蝶的色彩差异,为她讲解鉴别的依据。 “这些蝴蝶的描画整体采用三矾九染的手法,给人鲜活生动的绝妙观感。另外,蝶翼上微妙的色彩渐变,仅用画笔晕染难以呈现,应是融入撇丝的特殊技艺。” 吉祥没想到他对作画颇有研究,敬佩得两眼放光:“大人,你说句我能听懂的。” 裴砚舟轻咳:“简而言之,赝品达不到这种高超水平。” “大人觉得范逸手里这幅画是真迹?”吉祥喜出望外,“那皇帝收藏的《花朝蝶戏图》就是赝品,范逸他这次死定了!” 裴砚舟历来谨慎,两幅画经过比对之前,他无法妄下定论。 “不过,宣纸作画极易被墨浸染,又因宣纸厚薄不均,通常能分揭出两至三层。如果伪造者有机会接触到原作,他可以将宣纸分揭出两层,由此得到仅次于原作的赝作。” “虽然第二层笔墨稍淡,但伪造者若有绘画功底,另行着墨描摹添补,甚至在蝶翼上运用撇丝套染的技法,重新装裱,加盖印章,便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摹效。” 吉祥都快听糊涂了:“看来咱们还是得想办法,亲眼看到皇帝书房里那幅画,不然就连大人都分不清哪一幅才是赝品。” 裴砚舟正是此意:“即使是收藏画作的行家都难辨真伪,何况是我这样的普通人。” “嘁,大人才不普通呢,你比那些行家厉害多了。”吉祥目不转睛看着那幅画,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 “除了范逸,谁也仿造不出如此逼真的赝品。范逸既有动机也有条件,若能证实皇帝被他蒙骗,欺君之罪铁定跑不了的。”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祁渊,如今能帮他们拿到另一幅画的人,只有他了。 魏平打探回来,确认范逸没有说谎。 腊月二十三那天,他从傍晚就在青楼与友人喝酒,整晚都没离开过。 虽说失踪者未必死于那晚,但在失踪当天,季思思和范逸产生交集的可能就降低了。 难道范逸身边还有帮凶,还是那模仿犯另有其人? 带着这个疑问,吉祥整夜辗转反侧,醒来后已是天光大亮。 二月十二,花朝扑蝶。 燕安百姓喜迎花神的盛典之上,她能否捕捉到凶犯的蛛丝马迹? 第92章 桃林阴谋 花幡赏红,逐光扑蝶。 每年一度的花朝盛事与中秋望月齐名,皆是万众瞩目的隆重佳节。 晨晖迎晴霞,春风撷芬芳。 天色渐明,燕安百姓迫不及待地涌入桃园,将彩绸系在花树枝头,虔诚祈求花神庇佑。 文人雅士以桃花入酒,齐聚亭中赏看莺蝶飞舞,吟诗作赋怡然作画,期盼意中人早来相会。 阳光遍洒桃林时,悉心装扮的佳人结伴而来,或捻丝帕,或持团扇,手里都拎着个小竹篮,装满花瓣形状的蒸米糕。 她们说笑步入林中,偷偷瞥一眼日思夜想的情郎,又怕被人发现羞赧移开视线,却不知粉若红霞的娇颜,早已将少女心事泄露。 伴随阵阵清脆风铃声,那辆不起眼的马车停靠在桃林边。 男子修长白净的手掌挑开车帘,画中仙般的俊美容颜引得路人惊艳张望。 他身姿俊逸风度翩然,穿着折枝山茶花纹竹青襕衫,举手投足间矜贵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芳心乱撞的姑娘们倾心不已,却又碍于他的冷漠不敢靠近。 但见男子从车里扶下一位貌美少女,凝望她的眼神温柔多情,哪还有之前的冰冷疏离。 “吉祥,我们到了。” 那少女仰面娇笑,嗓音甜糯叫了声“大人”。 只见她身穿牡丹海棠百迭裙,头戴金累丝蝴蝶步摇,赫然是位粉雕玉琢的美人儿。 吉祥也不是刻意装扮自己,她还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花朝盛事图个应景嘛。 裴砚舟自幼生长在燕安城,但他过往多年勤学苦读,除了查案,私下也不曾来过桃林。 也许他很快又将离开京城,追查案件之余,也想与吉祥留下更多温馨回忆。 这对璧人走在一起极为养眼,叫人想不注意他们都难。 罗志远之女罗芳绮,前阵子被范逸哄得五迷三道,一心想要嫁给他。在被父亲严厉训斥后,宣称此生若嫁不得范逸,就要嫁给蝴蝶为妻。 后来范逸突然疏远她,昨晚父亲又告诉她,范逸兜售赝作被裴砚舟抓获,方才失望死心。 罗芳绮却不晓得,亏了她爹是刑部尚书,范逸怕惹不起才放过她。 闺蜜邀她游园本是乐事,才子们的恭维也让她很受用,但她无意中被那对璧人吸引目光,定睛一看,原是自己的老冤家。 裴砚舟,他不是被贬官离京了么,何时又回来了?他在乡下吃糠咽菜,怎么还是如此俊俏! 还有那个泼蛮刁女,打扮起来居然这么好看?莫非裴砚舟此次回京,是要带她来见父母定下婚约! 裴砚舟好事将近,却要拆散她和范逸。 新仇旧恨冲昏了她头脑,一跃而起跑到两人面前算账。 “裴砚舟,范逸犯了何罪?你有什么证据随便抓人?你都被贬为乡下县令了,还跑来燕安管什么闲事!” 她看着那张比范逸好看万倍的脸,又爱又恨,“太过分了,你怎能欺辱我至此……” 裴砚舟看似携女伴游园,实则在留意可疑的身影,罗芳绮的出现扰乱了他目光,路人纷纷好奇地看过来。 裴砚舟微怔,想起她是罗志远的爱女,但没料到她也是范逸的猎物之一。 他语重心长地劝道:“罗小姐,你对范逸知之甚少,切不可受人欺骗。” 案件内情不便细说,想必罗志远也警告过她了。 罗芳绮听他公事公办的语气,心里更是不满,手捏成拳头要捶打裴砚舟:“范逸的才华远胜过你,你分明就是嫉恨他……” “臭丫头,你闹够了没有!”吉祥拍开她的手,犀利杏眸朝她脸上狂甩眼刀子。 “范逸他有妻子,且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账,这种货色都能迷得你非嫁不可?臭丫头,你醒醒,你好歹是尚书千金,全京城的青年才俊随你挑,你犯得着作贱自己吗!” 罗芳绮被骂愣了,气恼之余还真听出几分道理。 她迷恋上范逸不过是与家人赌气,至于有多喜欢倒也未必。 亲眼见到裴砚舟她已清醒过来,但像裴砚舟这样的青年才俊,全京城又能挑出几个? “人多嘴杂,可别给自个儿跌份了,快回去。”吉祥不欲多言,挽着裴砚舟绕道走。 罗芳绮身后的闺蜜们追上来,劝她莫再执迷徒留笑柄,她望着吉祥的背影,忽然有点想明白了,裴砚舟为何会喜欢那姑娘。 桃林里人声鼎沸,这段小插曲并未掀起波澜,吉祥和裴砚舟察看四周也没发现异常。 花朝蝶骨案及模仿案都与桃林有关,吉祥没有看出近期翻土的痕迹,更不可能从地缝里飞出蝴蝶。 “大人,我觉得模仿犯不敢再作案了,他可能是范哲的疯狂崇拜者,与死者发生争执冲动杀人,说不定已经逃出京城藏匿起来。” 今日德兴帝携鞑靼使节同游,安然度过自是百姓之幸。 “可是我们还没找到死者的尸身,仅凭那副头骨难以侦破此案。” 裴砚舟停下脚步远望桃林,尸身会藏在哪儿呢?难道真如吉祥所言,凶手仅凭冲动作案,事发后畏罪潜逃了吗? 那么这桩案子,极有可能成为无解悬案。 吉祥看向那些作画的才子,想到罗芳绮的无礼冒犯,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难怪罗志远不远千里来请大人回京,原是指望大人替他家姑娘斩掉烂桃花啊。看来梦云斋这条线索,罗志远应该早就发现了,但他也明白除了大人,谁都无法尽快查清此案。” “所以说啊,衙门有心想查,哪有证据不足诸多借口,无非就是事不关己,疏职懈怠!” 有些事,小狮子看得比谁都通透,即使她还不算真正的衙门中人。 “吉县计,此次回京,是不是更怀念渭水了?” 裴砚舟侧过头看着她笑,吉祥落落大方地承认:“对啊,本座在县衙多威风啊,不过还是比不上大人,您可是百姓心目中的父母官。” 是了,京城繁华盛景无处能及,但在那偏远的贫瘠之地,仅有一缕光就能照亮大地。 铿锵,轰隆隆…… 桃林外传来震天响的锣鼓声,游园百姓齐刷刷回头看去,兴奋地大喊大叫。 “吉时已到,花神娘娘乘花车巡游来了!” “我看到了帝后的御辇,还有钦天监在开坛祈福,快走啊,去接福喽!” 吉祥和裴砚舟相视一眼,随人潮涌向花车驶来的街市,在祁渊手下的引领下,挤进街边酒楼的雅间里。 从楼上围栏往外看,花车仿佛近在咫尺,片片粉蕊从天而降,如同下了场花瓣雨。 十二位身穿彩裙的曼妙女子,装扮成每年中的各月花神,在车上舞动身姿抛洒花瓣,恰是应了那句万紫千红披锦绣。 沿街百姓看得如痴如醉,高高举起手掌去接花瓣,有些孩童骑在父亲肩上,拍着小手欢呼花神娘娘。 喜庆的氛围越发热烈,吉祥都快忘了自己是来查案的,她趴在围栏上朝花神们挥手,捧着五颜六色的花瓣,珍重地收进荷包里。 难怪人们这么喜欢过节呢,等她回到渭水也要办场盛会,让当地百姓都高兴一下。 不过,那个讨厌的家伙跑来凑什么热闹。 司南絮也在那辆花车上,他身着道袍挥洒拂尘,面前桌案摆放着鲜花和香烛,他捏起法诀朗声祈福。 “元辰光彩,命宫安泰,恭迎诸神,无量寿福……” 吉祥气鼓鼓地背过身去,裴砚舟负手立于她身侧,目光平静地看着司南絮从眼前远去。 百花良辰,万众最为期待帝后祭祀花神。 皇帝亲耕,皇后亲桑,激励天下百姓勤勉务农,在花朝节播种耕耘,静待秋来丰收的喜悦。 “小祥子,御辇来了。”裴砚舟轻声提醒吉祥,她这才转过身面向街市,眯起眼睛仔细察看。 三皇子担心他老子被逆贼冒充,御辇上那位可能不是真正的德兴帝。 虽说吉祥觉得昏君活该,但若逆贼篡夺皇位祸乱朝纲,最后遭殃的还是老百姓。 天下太平方为民心所向,谁愿意放着安稳日子不过,甘受颠沛流离之苦。在家国大义面前,个人恩怨暂且放下不提。 德兴帝头戴冕冠身穿明黄龙袍,神情肃穆坐在龙椅上,远看像一座威严雕像。 百姓心目中的皇帝如同天神,这般模样也不觉得怪异,人群中陆续安静下来,谁都不敢大声吵嚷惊扰圣驾。 那些孩童眨巴着眼睛,像是受了什么委屈,扁起小嘴都快被吓哭了。 好在皇后娘娘还算和蔼,她身着凤穿花卉织金红裙,笑容端庄大方,扬手示意宫女给孩子们发喜封。 小孩子讨到好彩头,数着喜封里的铜板笑得见牙不见眼,一个个又开始高兴了。 直到那辆御辇从眼前驶过,吉祥也没看出德兴帝有何异样。 皇帝看上去比从前消瘦许多,可能是太子被废心情不愉,他身边皇后脸上涂着厚重脂粉,也掩不住憔悴与疲惫。 听说祁隆疯起来无药可医,每晚不穿衣服到处梦游,有时爬到房顶上哭喊姑奶奶饶命。 他现在一口肉都不吃,听人提起猪这个字就歇斯底里,这辈子注定回不到朝堂了。 摊上这么个儿子,老两口还有心情吃喝才怪。 吉祥记得皇帝有痔这个秘密,尽管他纹丝不动也没开口说话,但从他面部纹路来看,和那日在金銮殿上并无差别。 “大人,你怎么看?”吉祥没发现有人冒充皇帝,但裴砚舟时常与老头子见面,兴许能分辨出细微不同。 裴砚舟带她下楼:“走,我们跟上去。” 一个人心情好坏影响食欲,仅从胖瘦分辨并不全面,若能近距离听到皇帝的声音,察看他的表情变化,方可推断出准确的结论。 花神庙前的祭坛上摆放着硕大竹筐。 筐子里堆满稻谷、黍米、麸麦、稷谷和菽豆,上面盖着一张写有“丰”字的红纸。 祭坛旁边那十余名赤着上身的农夫,他们手里分别拿起花果枝条和麦穗,跳起祭神的舞蹈,祈求风调雨顺庄稼丰收。 鼓声重重落下之时,农夫从祭坛后方牵出一头五色“耕牛”。 吉祥觉得新鲜凑近一看,原是像舞狮子那样,这耕牛是由两个人扮成的。 他们身上披着彩布拼接成的“牛皮”,布条对应竹筐中的粮食,呈霜白、金黄、石青、赤红、漆墨五色,寓意五谷丰登。 前边那人头戴桃木雕刻的牛首,欢喜跳跃来到御辇前,等待皇帝提笔劝农。 吉祥看着德兴帝走下御辇,拿起老宦官双手奉上的朱砂笔,在牛首上写下一个“丰”字。 鼓声敲得更为热烈,百姓激动得跪呼万岁,吉祥和裴砚舟绕过花神庙,走向候在榕树下的三皇子。 祈渊满眼期待地望着他们:“怎样,二位可有发现?” 德兴帝从御辇走下来的时候,吉祥可都看清楚了,他脚步落在地上有明显的顿挫,痔疾怕是更为严重了,不是他本人还能是谁。 “祁东家,我真没看出来。”吉祥如实答道,看向身边的裴砚舟,“不知大人发现异样了吗?” 裴砚舟看到祁渊眼里的失落,无奈摇头:“未有发现。” 隔墙有耳,好多话不便直言,祁渊只觉眼前发黑,脚步趔趄身子摇晃了下。 裴砚舟赶紧扶住他,祁渊摆了摆手,深吸口气:“我知道了,有劳二位。” 如果父皇从未被人冒充,难道连日来无视自己,只是认定他没有资格做储君? 吉祥看他难过的样子,也不想再去麻烦他,不过除了祁渊,没人能帮他们看到皇帝收藏的那幅画。 “祁东家,不知你能否帮我们一个忙……” 祈渊耳边嗡鸣,她说的话根本听不清,含糊地点头道:“好,稍后再说。” 裴砚舟握住吉祥手腕低声向祁渊告辞,快步走回人群,那头五彩耕牛绕着祭坛跳跃,活灵活现甚是讨喜。 司南絮在祭坛做法祈福,裴砚舟幽深墨眸越过他肩膀,直视着他身后的德兴帝。 若说全无异样也不尽然,皇帝从始至终绷紧一张脸像戴着假面具。 裴砚舟走近德兴帝,想用自己试探皇帝的反应。 当他闯进德兴帝的视线,敏锐察觉到皇帝眼瞳剧颤,可是脸上做不出表情,木然地盯着他眼眶泛红,缓缓地流下一滴泪。 这是在向他求救?难道皇上被谁控制了? 裴砚舟心中激荡,正要上前,却见司南絮从他眼前扫过拂尘,搀扶皇帝转身登上御辇。 “啊啊……”人群中突然传来哗然骚动,吉祥循声看到祭坛上的竹筐掉落下来。 满地混杂的五谷之间,竟然埋藏着一具无头女尸。 第93章 金瞳鬼面 随着竹筐坠地巨响声,五色谷物像散沙流淌至众人脚边。 覆盖粮食的那张丰字红纸,恍如红蝴蝶飘至半空,游荡盘旋落回到地上,与那具无头女尸仅隔咫尺。 围观百姓的眼力不及吉祥,方才发现谷物堆成的小山里埋着一个人。 但那又不能称之为人,她身上那件绿罗裙像腌在酱缸里,皴皱得像团烂腌菜。 一只脚上穿着看不出原样的脏鞋子,另一只脚腐烂发黑,与她形似鬼爪的双手同样骇人。 但更令人恐惧的是,尸身领口处颈部骨肉参差不齐,头颅竟然不翼而飞。 原先震惊竹筐倒塌的人群在短暂死寂后,爆发出魂飞魄散的惨叫声。 “杀人了,快逃啊……”顷刻间像蜂巢倾覆,惊慌失措的人群四处逃散。 吉祥想看清那具尸身,在人潮中艰难逆行。 裴砚舟闻风看去眼瞳猛颤,这具无头女尸已腐烂多日,莫非就是苦寻不得的头骨死者? 趁他转身的空隙,司南絮也往人群里看了眼。 埋在五谷中的尸身毁掉整个盛事,他咬牙低骂了声,恶狠狠地瞪了德兴帝一眼,用力拽住他手臂押上御辇。 皇后被无名女尸吓到昏厥,也没留意司南絮对皇帝的冒犯之举,她被宫女们抬上御辇,司南絮朝周围侍卫高声呵斥:“护驾,即刻回宫!” 侍卫们回过神匆忙围过来,车夫手发抖地扬起了马鞭。 司南絮发狠紧按德兴帝的肩膀,那力道像要掐碎骨头,他阴森眼底像囚禁着凶恶猛兽,随时将释放出来咬碎对方脖颈。 “皇上,微臣护驾来迟万望恕罪,微臣甘愿赴汤蹈火以护皇上周全!” 无能侄孙在位多年毫无建树,如今被他施下傀儡术,竟然妄想逃脱束缚向裴砚舟求救? 司南絮将德兴帝按回龙椅上,俯身在他耳边冷笑,“裴砚舟自身难保,你以为他能救得了谁,趁早死了这条心!” 德兴帝万念俱灰,愤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连眼皮也无力眨动。 司南絮回头看向御辇下的裴砚舟,两人隔空相望,眼底都燃烧着欲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怒火。 “裴砚舟,皇上口谕,令你三日内查清此案,否则将你革职论处。”他面不改色假传圣旨,还不忘调侃裴砚舟,“哦,对了,你已被皇上贬为县令,做回平民应该也没区别。” 司南絮勾唇讥笑,抛起拂尘催促车夫赶马上路。 御辇载着帝后绝尘而去,百姓惶恐的叫声回荡四周,地上散落着众人遗失的荷包,踩掉的鞋子,还有红艳艳的喜封。 扮成花神的姑娘们蹲在地上发抖,跳舞的农夫和舞牛的杂耍人全都面如灰土,被御辇落下的鞑靼使节叽哩哇啦地不停抗议。 赵府尹脸色苍白派人送走使节,虚脱无力地转过身,双眼呆滞盯着那具无头女尸,跪在地上捂脸嚎哭起来。 完了,这回花神显灵也保不住他。 “大人……”吉祥指着那具尸身,找裴砚舟验证自己的猜测,“她就是模仿案的死者吗?” “应该是的。”裴砚舟沉重点头,幽深眼底已恢复冷静,逐一扫视在场的每个人。 他低估了凶手,模仿犯没想过畏罪潜逃,反而要昭告天下,他比范哲更凶残更狂妄。 如果凶手也有论资排辈,他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佼佼者。 凶手将尸身藏在象征天下丰收的五谷中,此举无异于挑衅大梁天子。 他连九五至尊都不放在眼底,同时也将自己暴露在人前,被查出来只是早晚而已。 凶手不顾死活辱没皇威,他到底想证明什么? 他不惜杀人制造恐慌,将已伏法的范哲带回众人视野,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动机? 裴砚舟一时没有答案,但追捕凶手已有方向。 “赵府尹,此次参与花朝游园的舞者、工匠和杂役,通通不许擅自离京。一个时辰之内交来名单,每个人都必须配合调查。” 赵府尹两眼空洞看着裴砚舟,脑子还没转过弯。 吉祥揪住他衣领将人拽起来:“哭什么哭,再不打起精神,以后有你哭的时候,还不快去照大人的吩咐行事!” “是是……”赵府尹勉强抓回飘散的魂魄,连忙交代差役照做,说不定背靠裴砚舟这棵大树,他还有希望死里逃生。 花朝盛事被凶手搞砸了,帝后匆促回宫,随行百官也如鸟兽散。 郭巍和罗志远在角落里看着裴砚舟忙碌,他命人抬走无头尸身,和吉祥在祭坛周围来回察看,最后还带走了那只竹筐。 “也许三日之内,裴砚舟真有本事破获此案。”罗志远庆幸自己豁出老脸把人请来了,郭巍回想尸体滚落祭坛那一幕,心有余悸。 “但愿,皇上这次吓得不轻,三皇子赶回宫去尽孝了。我看赵府尹这家伙靠不住,裴砚舟若有需要帮衬的,还请罗大人多费心啊。” 不用郭巍多说,罗志远也指望裴砚舟早日破案,最好把骗他女儿的混账抓进去。 起初他怀疑范逸是模仿犯,但那人昨夜被裴砚舟押进大牢,怎么可能来到花神庙动手脚? 罗志远唯恐凶手趁乱逃出京城,没等赵府尹来求救,从刑部拨出人手守住各个城门,连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 裴砚舟回到府衙,魏平已从大理寺带来老王头和宋主簿。 老王头和吉祥默契验尸,对照死者头骨以及颈骨伤处,发现多处切口吻合,总算将身首异处的尸身重归一体。 老王头查验过其他部位都没有伤痕,由此推定死者是生前被砍下头颅身亡。 接下来就是查找死者的真实身份。 仅凭头骨推断出是年轻女子,但无法分辨更多特征,如今找到尸身很快有了发现。 季思思的爹娘来认尸,从她身上衣裙及腰间玉佩确认是自家女儿。 夫妻俩哭得伤心欲绝,吉祥留意到他们身后的丫鬟眼神躲闪,一看就像知道点内幕。 她和裴砚舟交换个眼神,裴砚舟吩咐老王头送走那对夫妻,叫住扭头想逃的小丫鬟。 “站住,你就是季思思的婢女吗?” 裴砚舟审犯人的语气,吓得那丫鬟浑身发抖:“奴、奴婢小青,打小就进府伺候二小姐了。” “那你应该跟她很亲密了。”吉祥走到她面前,尽量和颜悦色地追问,“季思思失踪那天,她没去梦云斋学画?” 小青含泪点头:“那天过小年,梦云斋晌午就歇业了,二小姐无处可去又不想回府,拉着奴婢在街上闲逛……” 她咬着唇犹豫该不该说下去,倒是个忠心的丫鬟,可惜没用对地方。 吉祥冷下脸:“你家二小姐都遇害了,你还想替她隐瞒到何时!说,后来她去哪儿了?” 季思思失踪多日,小青饱受煎熬,这会儿再也撑不住抽泣道:“后来二小姐去茶馆了,她听说范先生常去看戏,还以为能碰见他呢。” “范逸?”缺德鬼真是害人不浅,但他那天不在茶馆,季思思去了也是扑空。 “然后呢,她没找到范逸又去哪儿了?” 小青惊恐落泪:“奴婢当时在茶馆门口望风,也不晓得二小姐怎就突然失踪了,但她私下去见范先生,不许奴婢告诉老爷夫人。奴婢怕说出实情有损二小姐清誉,报案的时候才说是在梦云斋失踪的。” “你家二小姐不懂事,你这丫头也是个糊涂的,你们真是……”吉祥扶额叹息,范逸那种败类,怎么有人非要想不开呢。 裴砚舟面向小青:“季思思是何时在茶馆失踪的,你原原本本都交代清楚!” 据小青回忆,腊月二十三那天府上亲友众多,季思思谎称身子不适,偷溜出去要见范逸一面。 她们赶去茶馆,胡班主夫妇正在准备演出,前来看戏的客人越来越多,季思思怕碰到熟人,打发小青去外头望风。 小青在梦云斋见过范逸,等了半个时辰都没等来人,眼看天色渐晚,担心夫人发现小姐不在房中,回到茶馆想劝她回府。 然而季思思失踪了,小青慌忙追问伙计,伙计说他见过一位小姐往后台去了。 茶馆里熄灯后四处昏暗,只有台上幕布透出朦胧微光。 那出《花缘错》唱得正酣畅,小青着急忙慌找到后台,除了唱曲的胡班主夫妇,还有拉弦敲鼓的乐手,哪能寻见季思思的影子。 小青不甘心继续寻找,经过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恍惚听到女子求救声,却听不清是谁的声音。 她有些害怕,担心自家小姐还是找了过去。 “记不清是第几扇门,门缝里有烛光透出来,我仗着胆子趴在门缝上往里瞧,忽然对上一张鬼脸……那张脸苍白到模糊,但他的眼睛是金色的,像午后日头那样刺目,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 小青蓦地瞪大双眼,仿佛金眸鬼面人近在眼前,喉咙像被毒蛇紧紧缠绕,她张大嘴巴急促呼吸,“太可怕了,我那晚准是见鬼了,我不敢再看下去,稀里糊涂逃出了茶馆。” 裴砚舟微微皱眉,他自是不信小青见鬼的说法。 但那个金色眼眸的鬼面人极有可能是模仿犯,也许,房间里求救的女子就是季思思。 小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吉祥抚着她的背安慰:“好了,都过去了,你逃出茶馆就回府了吗?” 她摇头抹泪:“我在门口蹲到茶馆打烊,看见伙计送胡班主去客栈歇息,我溜进去想再找找,那伙计却突然回来了。” “他撕我的衣服说要杀死我,我太害怕抓起茶壶砸他的头,顾不得找二小姐自己逃了……” “照这么说,茶馆有可能是案发现场。”吉祥又问丫鬟,“你见到那伙计还能认出来吗?” 小青呜咽点头:“我能,那晚发生的事我都记得,都怪我太怕死了,不然二小姐也不会……” 悲剧已经酿成,谁也无法苛责她的懦弱,倘若她没及时逃走,也有可能被凶手灭口。 有了小青的供词,茶馆与命案难逃干系。 裴砚舟当即下令封锁茶馆,从掌柜到伙计以及皮影戏班子,都被带回府衙审问。 茶馆共有六名伙计,吉祥认得其中两个给她倒过茶,命令他们靠墙站成一排,带来小青指认那个伙计。 小青步履沉重走进来,怯生生看了几眼,又害怕得想哭:“不是,都不是他,难道那伙计也是鬼吗?” 吉祥质问掌柜:“茶馆的伙计都来了吗?” 掌柜委屈得要命:“都在这儿啊,官爷,到底出啥事了,我这茶馆从没死过人,怎能与命案有关呢?” “废话少说,我问你,后台那边是不是有条走廊?”吉祥描述小青的原话,掌柜只有点头的份儿,“那屋子里住着什么人?老实交代!” 掌柜苦着脸答道:“我这是茶馆不是客栈,只有雅间没有客房,不过到了晚上,胡班主他们会在房里歇个脚。” 戏班子的人都在隔壁,魏平正在审讯他们,吉祥寻思不如去问问胡班主? 裴砚舟翻看那些伙计的供词,抬起头问掌柜:“茶馆有两个年后来的伙计,那么年前走了几个伙计?” 掌柜想了想:“走了一个,官爷,您知道的,茶馆跑堂的来来去去都做不久,打声招呼结清工钱就走人了。” 裴砚舟指尖在桌案上轻敲两下:“那个伙计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 “他不是燕安本地人,老家在哪儿来着……”掌柜急得挠头,问那些靠墙站的伙计,“你们还记得阿丹吗,他是哪儿人啊?” 曾给吉祥倒过茶的小伙计点下头:“我记得,阿丹有次跟我聊过,说他是庐州坞县人。” 裴砚舟沉思片刻:“这个阿丹在茶馆做了多久?” 掌柜暗恼晦气家伙给自己找麻烦:“他前后就做了一个多月,说是回老家没盘缠,赚够钱就跑了。” 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值得官爷再三追问吗? “你们都记得他的长相?”裴砚舟看着掌柜伙计们连连点头,示意吉祥请来隔壁的宋主簿。 一炷香工夫,宋主簿放下笔,拿起画像递给裴砚舟过目。 画像上的男子年纪三十上下,眉目温和,文质彬彬像个读书人,倒不像小青说的无耻恶徒。 吉祥打发走掌柜和伙计们,叫来小青辨认。 她看到画像第一眼,浑身打哆嗦恐惧流泪:“是他,就是他撕了我衣服,还威胁要杀死我……” 吉祥看她哭得伤心,扶起她走出去轻声安慰,裴砚舟蹙眉打量那幅画像。 阿丹,虽不是小青嘴里的金瞳鬼面人,但他举止也很反常,难不成是模仿犯的帮凶? 第94章 凶案还原 嫌犯有可能用化名,但画像做不了假,除非那人精通易容术。 魏平审过胡班主夫妇,卖艺为生的中年夫妻,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吉祥拿着阿丹的画像,询问胡班主对此人有何印象。 胡班主打眼一瞧:“这不是阿丹么,他是我的老乡,在茶馆的时候很照顾我们,每天帮忙烧几道家乡菜,晚上还送我们回客栈。” 吉祥随口一问:“你们也是庐州坞县人?” 胡班主点头道:“是啊,京城活计多有钱赚,我碰见过不少坞县老乡。“ 都是同乡,互相帮扶也是人之常情,但吉祥总觉得有古怪。 “他倒是有耐心,在茶馆跑堂就够忙了,还能抽空帮你们烧饭?” 胡班主看她误会了,赶紧解释:“阿丹是茶馆烧水的伙计,他从早到晚都在灶房忙活,顺带帮我们烧几道菜。” 他婆娘在旁边附和:“我们不是白吃,都有付他钱的。” 顺手烧菜再捞点钱,这就合情合理了。 吉祥又问阿丹老家的地址,胡班主说他们还没熟到那份上,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裴砚舟翻看魏平收缴来的皮影人偶和花鸟影具,当初在茶馆远观已觉精致,拿在手里细看更觉巧妙。 “胡班主,这些影具都是你亲手做的吗?” 胡班主说起老本行颇为骄傲:“回大人,我们这行都要自己做影具,就连戏箱和行头也是草民亲手做的。” 裴砚舟转动手里的皮影人偶,饶有兴趣地问道:“本官若没看错,这是用羊皮彩绘而成的,不知具体工艺是怎样的?” 胡班主闻言肃然起敬:“原来大人还是位行家,不错,治皮手艺是考验功力的门槛。” “首先刮制羊皮撑开钉在四根柱子上,晾晒到薄薄一层近乎透明,再用彩墨描绘出脸谱和服饰。那些点缀幕景的蝴蝶花鸟,都是用下脚料做出来的,样式繁复多彩,戏演起来就是比别家好看。” 裴砚舟若有所思地点下头:“胡班主多才多艺,吹拉弹唱的本事享誉京城,就连这画技也不输书画名家。” 胡班主被他夸得眉开眼笑,身边婆娘忍不住称赞:“大人有所不知,我夫君曾拜老家有名的画师学艺,他师父说他不用唱戏,靠卖画也能养活全家。” 胡班主有些不好意思:“师父说的是客气话,你这婆娘怎么还当真了?咱们坞县是书画之乡,三岁孩童都会作画,我这画技根本拿不出手,多亏唱戏才能混口饭吃。” 夫妻俩说说笑笑,在审讯室里秀起恩爱了。 吉祥暂时没其他疑问,裴砚舟顺着话茬与那对夫妻闲聊。 “胡班主的戏箱子都在茶馆,听掌柜说你们就快换地方了?” 胡班主面露遗憾:“对,今晚原本是我们最后一场,所有行头都没来及搬走呢。” 裴砚舟放下手里的皮影人偶:“胡班主今后将在何处登台,届时本官也去捧场。”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胡班主婆娘哀怨地看他一眼:“原先有几家瓦舍请我们去唱戏,可是茶馆被衙门封了,拿不出行头怎么唱呢?” 裴砚舟稍显歉意:“顺利的话,二位很快就能重新登台,本官也将尽力替戏班申领补偿。” 胡班主摆手道:“不敢不敢,草民配合查案是应该的,大人早日抓住凶手咱们就安心了。” 胡班主婆娘跟着找补:“将心比心,我们也是做父母的,那位小姐的爹娘该有多难过啊。” 平民百姓谨小慎微,哪敢跟衙门计较得失,不找自己麻烦就是万幸。 两口子老实巴交,借他们豹子胆都不敢挑衅皇威,怕是连帮凶都算不上。 明月悬空,花朝之夜本该是万民欢庆的盛景。胡班主夫妇唱完茶馆最后一场戏,也将重新出发奔赴新前程。 但当那桩惨案浮出水面,不知有多少人的生活被打乱了。 抓获凶手为死者伸冤,揭开真相还世间太平,这就是执法如山的意义。 吉祥在夜空下伸个懒腰,耳边还是乱嗡嗡的:“大人,你看那掌柜和胡班主都说实话了吗?阿丹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裴砚舟背靠廊柱,单手掩面揉了下额角:“人有千面,凡事不能一概而论,有时候我们眼中的自己,在他人看来并不相同。” 吉祥转身走到他面前,狡黠笑道:“嗯,我来想想,本座在大人眼里是什么样子,贪吃的小狮子,还是冒失的小祥子?” 她仰起头看到他眼底笑意,裴砚舟碰触到她灵动目光,心中的疲惫一扫而空。 “都不是。”他情不自禁搂住那把纤腰,捕捉到她眼里的期待,故意卖关子停顿了下。 吉祥忽略了他掌心的热度,在他怀里拧着腰追问道:“是什么呀?你快说嘛。” 裴砚舟垂眸看她娇憨模样,忍俊不禁低头逗弄:“你猜。” 男人低哑的声音落入耳中,那阵躁乱瞬间消失了,静谧的月夜里,仿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吉祥凝望着他深情眼眸,彼此的气息不断融合,惹得自己心跳加快。 他低下头就能吻到她的眼睛,她踮起脚尖就能尝到他的嘴唇。 也许又是灵珠在作祟,她现在好想放纵自己,不计后果,快活一回再说。 “裴砚舟,我不是小狮子小祥子,那我是你的小心肝吗?”咳,总算说出口了,自己都臊得慌。 吉祥看到裴砚舟懵怔的脸,感觉自己像调戏少女的乡霸,羞红着脸就要推开他。 她不要面子的吗?不是就拉倒呗。 “别走。”裴砚舟哑然出声,紧箍在她腰间的手不断收紧,“乖,再让我抱会儿。” 他从没在书上学过这样一句情话,也未曾感受过如此澎湃的情愫。 但他无法否认,她猜中了他的心意。 晚风拂过吉祥额前鬓发,裴砚舟宽大手掌覆在她耳侧,几乎笼住她半张脸。 掌心触到的柔滑如水似玉,他指尖拨弦般挑起她下颌,垂首轻啄她唇瓣,一触即分。 裴砚舟含情眼眸与她目光痴缠:“吉祥,你是我的心肝,我愿将我的全部都献给你,你愿意接受吗?” 如同天雷勾动地火,彼此眼中燃烧着炙热火焰,吉祥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融化了。 在他温柔的注视下,她好像变成了天底下最受偏爱的姑娘。 吉祥双手搂住他脖子,微微阖眼,主动送上自己的唇,延续那个浅浅的吻。 风浪欲来时,廊檐下传来不合时宜的声响。 吱呀,宋主簿推开门,撞见模糊的身影叫声“大人”。 裴砚舟后背僵住,做贼似的飞快松开吉祥,宋主簿看清他怀里抱着姑娘,唰一下老脸通红。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二位请继续……”他闭上眼扭头钻回屋里,但那股火都熄灭了,如何还能继续。 吉祥和裴砚舟相视而笑,进屋看到桌上涂满墨粉的竹筐,上面那些指纹都显现出来了。 “大人,可以拓取指纹了,快来帮忙。” 裴砚舟手指虚掩唇边,轻咳了声:“好,来了。” 宋主簿找裴砚舟就是为这事儿,眼下人已到齐,默默拿出纸笔递给他们。 竹筐里那具尸身腐烂多日,凶手事先涂抹药汁掩饰异味,现在那股恶臭遮也遮不住。 吉祥皱着鼻子服下清心丹,裴砚舟和宋主簿也没有多言,整宿都在复刻数以百计的指纹。 凶手趁人不备将死者埋进五谷,在此之前不知都有谁碰过竹筐,但凶手的指纹极有可能隐藏其中。 拓取指纹的过程极为繁琐,而且大多都有残缺,但也比大海捞针更有希望。 天蒙蒙亮的时候,桌上已经堆满百余张指纹画纸,完整拓下来的指纹少之又少,绝大多数仅存半枚,或是几道模糊的纹路。 “小祥子,饿了?”裴砚舟给吉祥倒杯温水,拿帕子擦拭她脸颊蹭上的墨粉,“你不是想吃大理寺门口的肉包子么,我叫魏平去帮你买来了。” 吉祥原本不饿都被他说饿了,俏皮娇笑:“大人真是善变,短短一夜而已,我就不是你的小心肝了?” 裴砚舟俊脸微红,瞥了眼身后的宋主簿,害羞地捂住了她的嘴:“回去再说。” 吉祥好笑地支吾抗议,宋主簿背对他们摇头叹息,年轻真好啊,他这老头子太多余了。 吉祥享用过魏平送来的美食,看到他递给裴砚舟几本画册。 “大人,这是四大画派的佳作赏析,我照您的吩咐都带来了。” 吉祥心想这些画册要看多久啊,嘴上却道:“大人改行作画,我就开家文房铺子,咱们照样吃穿不愁。” 裴砚舟看她认真的表情,会心一笑:“甚好。” 魏平看着两人眉目传情,震惊于他们的感情进展,难以置信大人毫不避嫌。 以前在大理寺,分明还是会避着他的。 “咳咳……”魏平也不想打扰他们,但眼下查案子要紧,难道真等三日后被罢官吗? “大人,赵府尹唯恐破坏现场没进茶馆,催促下官请您尽快赶去察看。” “嗯,就来。”裴砚舟翻看几页画册放回桌上,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唇边沾上零星墨粉。 “大人,我也要去。”吉祥亲昵地用指腹帮他擦净,两人对上眼就火花四射,魏平索性视而不见跑到前头带路。 清晨的阳光照进茶馆,所有摆设一目了然。 正如胡班主所说,他的戏箱和行头都在这里,随手打开箱子都有五花八门的影具。 她和裴砚舟步入狭长走廊,虽然没有夜幕下的阴森氛围,大白天走进来仍觉脊背发寒。 她打开荷包取出清心丹含服,扯了下裴砚舟的衣袖,径直奔向倒数第二间房。 “就是这里,我闻到了血腥气。” 裴砚舟不及她嗅觉敏锐,但他相信吉祥的判断,推开房门快步走进去。 室内陈设简单,正中有张茶桌,两侧摆着蒲团,触目所及之处不见血迹。 吉祥环视整洁的墙壁与地面,暗自称奇:“如果死者在这里遇害,凶手非但没被旁人发现,还有空闲打扫得这么干净?” 裴砚舟吩咐魏平拿来酽醋酒,命令侍卫将所有摆设搬出去,将那坛酒均匀地泼在地上。 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片刻,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窗台下那片洇湿地面往外渗出几滴血珠,紧接着周围相继浮现斑斑血迹,门槛处还有道鲜血淋漓的拖痕。 “快,酒坛给我。”裴砚舟沿着走廊泼洒酽醋酒,吉祥惊讶发现,那道血痕延伸至后院灶房。 裴砚舟回头看向那道血色拖痕,脑海中还原出那晚行凶的过程。 “死者生前被凶手关进雅间,也许是两人发生言语冲突,凶手一怒之下将她斩首,随后拖拽至灶房藏尸。” 吉祥想象那人一手提着头颅,一手拎起无头尸身从漆黑长廊走来的画面,即使看不清他的样貌,也能感受到头皮发麻的恐惧。 “他闹出这么大动静,茶馆里都没人发现吗?”吉祥拍了下自己脑门,“小青说过,那时茶馆已经打烊了,凶手杀害季思思之后,等掌柜伙计们都走光了,他又回去处置尸体。” 说着,她随裴砚舟走进灶房,灶台上有口大铁锅,死者头颅应该就是在这里烹煮的。 从小年夜至今,一个多月过去了,客人每晚喝的茶水也是从这口锅里煮出来的。 泼在灶房里的酒渍现出密密麻麻的血迹,吉祥可能是吃得太饱,这会儿直犯恶心。 裴砚舟冷静地说下去:“凶手在这里处置死者头骨,凶器应该是他顺手找到的刀具。” 灶台上有几把菜刀和尖刀,魏平发现那把菜刀有卷刃的痕迹,拎起刀柄拿给裴砚舟过目。 “死者颈骨有多处钝挫伤,如果凶手没有丢掉凶器,这把菜刀最为符合。”裴砚舟交代魏平将菜刀带回衙门,暂且当成疑似的凶器。 “大人,凶手在茶馆有便利的作案条件,他对灶房也很熟悉,可以确认是烧茶水的阿丹?” 那么,小青看到的金瞳鬼面人又是谁? 一桩桩证据摆在眼前,莫说吉祥,魏平都觉得凶手是阿丹无疑了。 吉祥来回扫视杂乱的灶房,想找出更确切的证据,她看到柴火堆里花花绿绿的玩意儿,跑过去抽出来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第95章 夷为平地 柴火堆里的那团花纸,居然是个皮影人偶。 “奇怪,胡班主那么珍惜自己做的人偶,平时都存放在戏箱里,怎么可能拿来垫柴火呢?” 吉祥展开一看,那是个手持红缨枪,骑着乌骓马身穿铠甲的花脸将军,制作工艺繁复,色彩丰富细致。 这人偶是花了大功夫的,胡班主连下脚料做的花鸟都保存完好,他哪舍得随意丢弃! “难道是阿丹偷出来赏玩的,他怕被胡班主发现,藏在柴火堆里忘了带走?” “我来看看。”裴砚舟接过吉祥手里的皮影人偶,画技精妙气韵生动,乍一看像出自胡班主之手,但观其钩勒画法却在胡班主之上。 裴砚舟走出灶房,双手举起皮影人偶对照阳光来回翻看。 “这张皮子刮制干净近乎透明,但毛孔有明显皲裂,并不是晾晒多日自然风干,而是用柴火连日烘烤干燥。” 裴砚舟看到人偶身上有片水滴形的暗褐色污渍,他微微眯起眼,目光越发深沉。 他将那张人偶递给身边的魏平:“皮影人偶通常是用羊皮制作,你摸下这触感有何异常?” 魏平拿在手里摩挲几下,他对制皮工艺没甚了解,但这触感绝对不像羊皮,而是…… “大人,这莫非是人皮做的吗?” “人皮?”吉祥手一哆嗦,胃里波涛汹涌更难受了。 裴砚舟指着人偶上的那片污渍:“这应该是没处理干净的血迹,凶手能在仓促之中,制作出堪比胡班主的皮影人偶,想必平日多有观摩,且有超出常人的画技。” 吉祥强忍恶心:“凶手不就是阿丹吗?他杀了人,还有心思跟胡班主学制皮作画?” 裴砚舟想象凶手烹煮头颅的情景:“也许他只是一时兴起,褪下死者头皮制成皮影人偶,或是想尝试在人皮上作画的感觉。” 吉祥干呕了声:“这不是妥妥的脑子有病?我看他对自己做的人偶还挺满意,都没舍得烧掉,丢在旁边等着被人发现。” 吉祥对凶手的讽刺,突然让裴砚舟茅塞顿开。 “凶手绘制皮影人偶,未必只是出于兴趣,他渴望被世人瞩目,留下这个罪证更像是炫技,以此证明自己与众不同之处,譬如他的绘画才华。” 裴砚舟在狭小阴冷的灶房里,详尽剖析凶手的真实心境。 “凶手恃才清高,原有一身傲骨,但屡遭挫折无处排解,久而久之,他将自己困在仇恨的牢笼里,内心越发阴暗。” “他性情孤僻不喜与人来往,周围也没人在意他,他厌倦了年复一年的平淡生活,已经控制不住疯狂的自己。” “这桩命案发生或许是偶然,但杀戮让他感到兴奋,沉寂已久的灵魂不再甘于平庸,他想要挣脱世间的束缚,轰轰烈烈地飞蛾扑火。” “哪怕是死,也要死得人尽皆知!” 吉祥一字不漏听他描述凶手的心境,喃喃道:“这人活得很痛苦,他就是个内心扭曲的疯子啊,不管他有什么理由,都是十恶不赦的凶手。” 魏平也在琢磨裴砚舟那番话:“大人的意思是,若不能及早抓住凶手,他被万众瞩目的渴望得不到满足,恐怕将会更疯狂地作案。” 裴砚舟沉重点头:“冲动杀人激发了他压抑多年的愤怒,从小年夜至花朝节前夕,他没有畏罪潜逃,而是酝酿惊动全城的罪行。由此可见,他已经抛下所有顾虑,誓要发泄心中不满,让天下人都看到他曾受到的不公。” “这家伙偏执到疯魔了,他连死都不怕,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阿丹……不,他可能都不叫这个名字。”吉祥没有头绪愈发着急,“他恨谁就去报复谁啊,怎能祸害无辜!” 裴砚舟轻叹:“如果他恨的人身居高处,穷尽一生都无法与之抗衡。或者那人已经不在人世,他注定得不到想要的公道。” “这可就难办了,谁知道他何时发疯?”吉祥从不怀疑裴砚舟的推断,但这一次,她倒希望裴砚舟危言耸听,也不想再看到有人枉死。 胡班主的戏箱被抬回衙门,他看到凶手用死者头皮做的皮影人偶,愣了下慌乱摇头。 “这不是我做的。”他仅看一眼就能确定,双手反复摸着那个人偶,眼底流露出惊讶神色。 “这人画得真好啊,要是同行我都比不过他,你们看这纹路的钩勒笔力,连我师父都画不出来,至少也是坞县名家弟子的水准。” 裴砚舟灵光一现:“你说的书画名家,都是坞陵画派的代表画师?” 坞陵画派擅长飘逸空灵的画法,也就是画坛公认的没骨法,明显有别于其他三大画派。 凶手绘作皮影人偶运用的正是没骨法,研习多年的画技独具个人色彩,也是别人模仿不来的。 胡班主点头道:“坞陵画派发源地就在坞县,那些名家的画作有口皆碑,连他们的弟子也是画技高超,我师父当初连拜师都没拜上。” 吉祥想到裴砚舟说过,凶手恃才清高却又不受瞩目,难不成就是尚未成名的弟子? “胡班主,你们当地有哪些书画名家,你能想起名字的都写下来。” 吉祥拿来纸笔,胡班主夫妇写下一串人名,但记不清他们的弟子都有谁。 裴砚舟对照画册里的坞陵画派佳作,对应上其中几个名字,其他没被收入画册的画师,也都记在名单上了。 裴砚舟命令魏平速去坞县,照着画师名单寻找阿丹的真实身份。 参与花朝游园的杂役名单经过排查,其中有几人用假户籍挂簿,搜查起来恐有拖延,但在家乡拜师的弟子绝无可能用化名。 魏平带上那幅描摹的阿丹画像,马不停蹄赶往庐州坞县。 吉祥走出府衙给魏平送行,裴砚舟将宋主簿送上马车,交代钟朔路上慢行。 “宋主簿,您回到大理寺好生歇息啊,昨晚多亏有您帮忙了。” 吉祥嘴甜讨喜,宋主簿笑着道声客气,她又朝钟朔眨下眼睛,“钟大哥,我和大人等你回来一起用饭。” 钟朔了然点头,默念大理寺对面有家卤肉店,回来记得给她捎两根猪尾巴。 “呵,你们还有心情吃饭?本官从昨晚滴米未进,辗转难眠,头发都熬白了!” 赵府尹阴阳怪气地数落吉祥,颇为不满地斜瞥裴砚舟,“裴县令只知道围着茶馆打转,你查出凶手是谁了吗?皇上昨日回宫急宣太医进殿,龙体抱恙都是被你气的……” “你少胡说八道!我们吃顿饭碍谁眼了,难道不是被你这帮白拿俸禄的废物气的吗!” 吉祥看着赵府尹走进府衙,跟在后面刚走上台阶,忽然听到怪异的噼啪声。 她停下脚步,警惕地盯着院外某个方向,还没来及提醒裴砚舟一声,只见有个拳头大的陶罐从天而降,砸在赵府尹面前爆发出雷鸣巨响。 轰隆隆,吉祥耳膜像被利刃搅碎,强烈的剧痛直击神魂,紧随而至的是短暂失聪。 陶罐爆炸的瞬间,无数铁刃碎片朝四面八方激溅,刺入那些差役的咽喉和心脏。 “发生何事……”赵府尹被吓得楞在原地,惊恐睁大的双眼倒映出飞射而来的铁刃。 他还没回过神,那对眼珠子被锋利铁刃刺穿,白花花的脑仁被烧灼成粘浆,穿透头盖骨喷涌而出。 他双眼顷刻变成血窟窿,背对吉祥直愣愣地仰面倒在地上,急于逃命的差役惊慌逃窜,从他尸体上接连踏过。 若非赵府尹做了肉盾,炸开的铁刃就将刺伤吉祥,甚至有可能击中要害…… 吉祥不敢设想那可怕的后果,她手脚冰冷止不住发抖,恐惧的泪水涌上眼眶。 “大人,裴砚舟……”她看着眼前灰暗天空被硝烟撕成碎片,院中泥土被炸得满天飞。 衙舍门窗被熊熊火焰吞噬,迸射出的火花点燃周围树木,府衙霎时变成一片火海。 但她忘了害怕,她在火光中看到狂奔而来的裴砚舟,他眼里没有惧怕与恐慌,只是无比坚定地望着自己。 “吉祥,小心!”裴砚舟飞扑过来,奋不顾身将她抱进怀里。 府衙院墙覆盖的灰瓦轰然炸裂,乌黑硝烟夹杂尘埃在半空翻腾,刺鼻的火药粉末钻进喉咙,烧得心肺火辣辣地疼痛。 “裴砚舟,这里危险,你快逃啊!” 吉祥拼尽力气呼喊他,耳膜被撕裂的痛楚让她头晕目眩,她好像变成一个聋子,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等她下意识睁开双眼,只看见裴砚舟宽阔的胸膛,她手足无措随他趴在地上,四周飞溅的沙土和瓦砾碎片,擦过脸颊已毫无知觉。 就在院里差役惊慌逃走时,钟朔不顾安危冲进来,他看到半空袭来的陶罐,一个接着一个,杀伤力毁天灭地难以想象。 躲在暗处的袭击者,誓要将府衙夷为平地。 钟朔弯腰沿墙角滚到裴砚舟身边,捡起地上掉落的护盾,又一阵爆炸声响起时,迅速挡住飞溅而来的碎片和铁刃。 “大人,快跟我走。” 裴砚舟急促喘息,浓烈的硫磺味呛得他无法呼吸,再次睁开眼看向周遭,摇晃着身体只觉天旋地转。 脚下的地面像被震塌了,刚爬起来又不受控地摔倒在地上,但他那双手始终没放开吉祥,一声声呼唤着她的名字,被钟朔连拖带拽远离府衙。 裴砚舟抱着吉祥双双倒在路边树下,他感觉怀里人儿气息微弱,挣扎着撑起身子,看到她布满血痕的面容。 “吉祥,吉祥……”裴砚舟唯恐失去挚爱的恐惧,让他一颗心痛如刀绞,哆嗦着双手擦拭她脸颊的血迹,双眼焦灼地分辨她身上的伤势。 吉祥浑身发冷陷入昏迷,裴砚舟捧起她小脸轻吻她苍白嘴唇。渐渐地,他感觉到她的回应,按住她肩膀的双手稍微放松下来。 “好了,没事了。”裴砚舟看她睁开眼睛,眼眶泛红将她拥回怀中,“吉祥,你要吓坏我了。” 吉祥缓过气抱住他后背,疲惫双眼越过他肩头,看向火光冲天的燕安府衙。 赵府尹死了,府衙也被焚为灰烬,光天化日之下,究竟是谁胆敢公然行凶? 直至黄昏那场火才被熄灭,裴砚舟拥紧怀里的吉祥,默默看着赵府尹等人的尸体被抬出来。 幸亏钟朔及时相救,裴砚舟和吉祥未受重伤,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罗志远气急败坏匆促赶来,昨日花朝盛事被搞砸了,今日燕安府衙又被炸了,还有官员差役死伤多人。 皇帝怪罪下来,他该如何交代? 他顾不上看望裴砚舟,命人将府衙里的幸存者都送去驿馆安置。 钟朔请来大夫给吉祥验伤,她耳膜被震裂还在流血,裴砚舟心疼不已,追问大夫如何为她诊治。 “大人,门口有您一封信。”钟朔捡起来看到信封写着“裴砚舟亲启”,上面还有几处血迹。 “谁送来的?”裴砚舟见他摇头,拆开那封没有署名的神秘来信,里面是一张力透纸背的血书:裴砚舟,久仰大名,不知今日惊喜可还满意?明日将有厚礼奉上,敬请期待! “阿丹?”裴砚舟蓦地攥紧那封血书,指骨太用力勒出道道青痕。 他从未见过如此狂妄的罪犯! 种种罪行并非穷途末路的疯狂,而是穷凶极恶的狂欢! 第96章 慧眼追踪 不知沉睡多久,吉祥耳边响起细微沙沙声。 像午夜轻风拂过帐幔,又似修长指尖翻过纸张,那熟悉的感觉令人格外心安。 吉祥缓慢睁开双眼,素纱帐幔透出清晨微光,耳根阵阵刺痛唤醒昏迷前的意识,眼前重又浮现火光漫天,尸横遍地的惨象。 “大人……”她嘴唇颤动心中焦灼,干裂的嗓子却发不出声音,声如蚊蚋微不可闻地挣扎。 她手臂撑在床上坐起来,掀开帐幔看了眼,窗外天光透亮,浅淡金晕勾勒出男子宽阔肩背。 她眨着眼睛看清是裴砚舟坐在窗前,他一手扶额,一手翻看卷宗。桌上堆满了杂乱物什,看来昨晚又是个不眠之夜。 “大人?”她留意到他手指许久没有动作,担心他昨日保护自己受伤。 她穿上鞋子走到窗前,看到裴砚舟闭目小憩,分明疲倦到快要撑不下去,还保持着脊背挺直的姿势。 吉祥生怕吵醒裴砚舟,从衣架上取来氅衣披在他身上,默默地坐在对面,从他手掌下抽出那张鲜红刺目的血书。 她压下晕眩细看那两行字,被那凶犯的狂妄气到牙痒,甩了甩头凝神看去,在最后那行“敬请期待”上,发现两个清晰的指纹。 吉祥眼前骤亮,小声嘀咕:“这两枚指纹看着有点眼熟啊。” 她在桌上那堆杂物里翻找,拿起几张指纹画纸进行比对,没错,是同一个人。 裴砚舟找来这些证据,应该也比较出结果了。 她往他身边一瞧,还有那把卷刃的菜刀,也就是疑似杀害季思思的凶器。 凶案发生以后,这把菜刀陆续留下其他人的指纹。 吉祥反复对比竹筐上的指纹,数百人之中选其一,最终在刀背上拓取出重合的指纹。 若能抓住阿丹,验过他的指纹人赃并获就可以结案了。 吉祥轻轻地站起来,弯腰从裴砚舟身边拿过那把菜刀。她反复辨认过,刀背上残留的指纹,与血书上的指纹恰好吻合。 阿丹这恶徒胆大包天,残害无辜,轰炸府衙,真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她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暗恼自己昏睡整夜,若是错过重要的线索,很有可能又让凶手逃脱。 吉祥推开窗户寻找钟朔的身影,搭在桌上的那只手蓦然一沉,手背传来滚烫的热意。 她回头迎上裴砚舟关切的目光,他眼底深情满到快溢出来,重重缭绕的血丝让她想起烧红天幕的火光,还有他撕心裂肺的声声呼唤。 裴砚舟柔声问道:“吉祥,身子可好些了?” “大人……”吉祥回握住他手掌,在她命悬一线之时,就是这双手将她拽出死亡的深渊。 他的臂膀密不透风环绕着她,那一刻相依为命的感觉,让她心底涌起前所未有的悸动。 “嗯,我好多了。”他眼里的炽热爱意烫得她心脏抽痛,原来世间真有相濡以沫的感情,即使他身为凡人,还是不免令她心动。 吉祥忍住心底泛起的酸涩,搀扶他站起来,“你又熬夜了,快去榻上歇会儿……” 裴砚舟握紧她手腕,猛地将人拽进自己怀里,感受着为彼此悸动的心跳,纷乱思绪逐渐平定下来。 他手掌轻抚她垂散在肩背的长发,既后怕又庆幸,哪怕用尽所有的冷静,颤抖的声音仍泄露了自己的不安。 “吉祥,倘若以我凡人之躯可以换你终身无虞,我这辈子死而无憾……” “瞎说。”吉祥心里酸酸胀胀的,用力捂住裴砚舟嘴唇,水润杏眸含嗔瞪他一眼,“谁都不会死,不许说晦气话。” 裴砚舟按住她手背,亲吻着她柔软手心,吉祥俏脸涨红,慌乱地收回手。 裴砚舟看她害羞模样,眼里重现笑意:“本就是我欠你一条命,理应赔你。” “那也是由我说了算,不许你自作主张。”吉祥心里着急,嗓子嘶哑咳嗽了两声。 裴砚舟轻拍她后背,端来一杯温水给她润喉。 吉祥双手捧着水杯,低下头像小猫慢慢啜饮,不时地抬眼看他相视而笑。 “大人不困了是。”吉祥抿唇看向桌上那封血书,“我方才查验过,凶器上的可疑指纹与血书留下的指纹相符,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从他在信中对大人的威胁来看,八成就是杀害季思思的凶手阿丹。” “我想起在爆炸发生之前,听到府衙院外怪异的声响,所以我得立刻回到现场,也许能找到凶手留下的脚印。” “不急,你先来看看这个。”吉祥想到的可疑线索,裴砚舟早已安排妥当,“府衙周围的街巷已被封锁,罗志远带领手下正在排查,现场脚印都被保护起来了。” 吉祥坐回他身边,裴砚舟拿起桌上的焦黑碎片,手边还有个青色陶罐,罐子表面遍布铁刃,像个拳头大的刺儿球。 从天而降的恐怖画面在记忆里复苏,吉祥眼瞳微缩:“没错,就是这玩意炸死了赵府尹。” 裴砚舟翻转陶罐露出里面的空心:“莫怕,此乃装填火药之前的蒺藜火球,昨日凶犯正是用这种火器轰炸府衙。” “蒺藜火球?它爆炸的威力太可怕了!”吉祥忍不住摸了下铁刺,“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裴砚舟耐心解释:“你看,火球陶壁烧制到薄如纸片,极易被摔碎散播火种。为了增强杀伤力,外壳密布的铁刃形似蒺藜,因此命名为蒺藜火球。” 他拿起一根两尺长的麻线,“罐中火药若与麻线相连,凶手点燃线绳另一端就能引爆火球,砸碎炸裂后铁刃飞射,击穿肉身非死即伤。” 吉祥不解:“杀伤力如此惊人的火器,难道不应该保存在军营吗?坊间百姓怎么可能轻易弄到手呢?” “普通百姓当然接触不到火器,除非是燕南作坊的工匠,或者他本身就是军营中人。” 裴砚舟随即排除了后者,“看管火器的兵卒不得随意离开营房,就算是燕南作坊的工匠,他们制作的每件火器,都是严格记录在案的。” “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回他可跑不了了。”吉祥看到抓获凶手的希望,心头稍松,“燕南作坊是什么地方,听起来很寻常还能打造火器?” 裴砚舟摇头笑道:“燕安城里遍地都是作坊,唯有这处作坊最为神秘,堪称大梁的兵器库。寻常人莫说是擅自闯入,恐怕就连地方都找不到。” 吉祥的好奇心都被他勾起来了:“那我们要去燕南作坊查案,总不能被人拦下来?” 裴砚舟收起那封血书:“我还在等罗志远回话,拿到刑部公函我们才能过去。” 吉祥替他鸣不平,但也没有多言。 京城里最不缺高品大员,论品级都能压裴砚舟一头,比本事却要输他一截。 世间何来公道,做人贵在看得开呀,她眼下只盼着抓住凶手,找到许婉柔带回渭水,天高皇帝远,逍遥享快活。 稍事休整,他们回到府衙查看现场。 燕安府衙位于人来人往的街市,昨日案发时是午后,周围不仅有来往路人,还有送货的驴车和载客的马车。 大街小巷留下数不清的脚印,以及车轱辘的蜿蜒印记。 吉祥赶来的时候,罗志远正带手下排查。 脚印瘦小者应是妇人孩童,脚印虚浮或是年迈老人,还有那些走路内八或外八的,都被刑部吏员仔细记下来。 “大人,他们都找偏了。”吉祥指着路边那棵老槐树,在裴砚舟身边小声说道,“我记得爆炸前的怪异声响,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吉祥跟他形容那种噼啪的声音,裴砚舟稍作思忖:“那应该是凶犯引燃火球麻线的声响。” “当时,我就站在这里。”吉祥走到府衙门口看着眼前的残垣断壁,回想赵府尹步入府衙那一幕。 她右耳根微微颤动,忍住耳膜尚未愈合的痛楚,准确估算出声音的来源,转身直奔那棵老槐树,一步两步……走向槐树后方的窄巷附近。 裴砚舟随她而来,吉祥停在那个位置,面向府衙比划扬手抛掷火球的动作。 “这里距离府衙约有两丈远,以成年男子的臂力方能抛出火球击中赵府尹,或是像我这样力气大的女子。” 但力气能跟她相比的女子,全京城屈指可数。 裴砚舟看吉祥比划的动作,低头在地上四处寻找:“凶手投掷蒺藜火球,应该是一只脚往前使力,后脚留下的脚印略浅……” 话音未落,他在吉祥脚边找到了相符的脚印,“就是这里。” 裴砚舟蹲下来以手衡量脚印之间的跨度,“从他前脚脚跟至后脚脚尖,间距约为一尺七寸,由此可见,凶手身高不低于五尺五寸。” 吉祥叫来罗志远赶紧记下,裴砚舟起身看向府衙,“我曾听到七次爆炸声响,结合现场收集的碎片推断,凶手至少引爆七枚蒺藜火球。” “他不可能徒手搬运,应是背着竹篓或拎着篮子。另外,他随身携带多枚火球,搭乘驴车或马车更合理,以便躲避巡街的差役盘查。” “目前来看,与其追查中途可能消失的脚印,不如循着车辆的印记寻找下去,沿途打探具有以上特征的嫌犯。” 刑部吏员听得目瞪口呆,昨日府衙都被炸成废墟了,裴砚舟死里逃生还能记得炸过几次? 鬼差裴无常绝非凡人,这邪门案子也就他能破。 不等罗志远吩咐,有人拿纸笔记下来,有人开始分辨车轱辘印。正如裴砚舟所言,这么找起来比追查脚印省力多了。 罗志远也不知是真是假,搁从前又要嫌他显摆,眼下别无他法只得照做。 燕安百姓安居乐业多年,恶徒接连而来的暴行震惊全城。 那七枚蒺藜火球炸毁府衙,不啻于惊天巨雷掀翻朝堂,皇帝龙体抱恙,躺在龙榻上大发雷霆。 罗志远昨晚被揪去殿前训话,跪得膝盖都麻了也没敢吭声。 该死的凶手罪大恶极,掘地三尺也得把他挖出来,否则不知还要闯出多大的祸事。 裴砚舟与罗志远同僚数载,从没见过他如此紧张,怕他自乱阵脚,没把那封血书拿出来。 若能顺利抓住凶手,未知的“厚礼”也将不复存在。 罗志远难得与裴砚舟一条心,刑部上下尽数出动搜遍全城。百姓受到惊吓不敢出门,热闹的街市冷清下来,倒是给搜查提供了便利。 众人沿着车轱辘的印记沿途追查,不出两个时辰,真被他们找到几个可疑人物。 根据裴砚舟分析的嫌犯特征,逐步排除之后,只剩下一条线索完全符合。 刑部吏员将赶驴车的老汉带回来,裴砚舟问一句他答一句,描述的特征大致相同,说是身量很高,肩上背着沉甸甸的竹篓。 据他回忆昨日晌午之前,永乐坊附近有个男子搭他的车,也没还价爽快付了钱。 男子说是要去城南大街的醉仙楼,经过府衙却称有事要先下车将他打发走了。 吉祥取出阿丹的画像给他辨认,老汉瞪大眼睛,惊讶点头:“是他,就是他。” 老汉记得阿丹搭车的那条巷子,罗志远派人挨家挨户地搜查,裴砚舟跟在后面察看。他发现其中一户人家敞着院门,靠近些就闻到空气中混杂的腐臭味。 “小祥子,你看那儿。”裴砚舟指着院子角落里的腌菜缸,除了酱醋豆豉窖场,平常百姓家很少见到这种大口缸。 吉祥推开院门走进去,朝屋里问声“有人吗”,等了片刻无人回应。 她走向腌菜缸,屏住呼吸打开木盖子,缸底堆满了烂菜叶,那股恶臭熏得她差点呕吐。 吉祥想到季思思的尸身曾经藏在这里,脸色煞白,气息越发急促。裴砚舟一把将她拉回来,神色肃穆步入阴暗的屋子。 “大人,小心啊。”她扭头朝院外挥手,钟朔大步冲进来,手掌按住腰间的佩刀。 凶手若是躲在屋里意图偷袭,他一刀就能将对方劈成两半。 室内桌椅陈旧,窗户糊着沾满灰的破烂油纸,家徒四壁,连个鬼影子都藏不下。 钟朔用刀鞘挑开泛黄的门帘,裴砚舟和吉祥走进内室,看到那张木板床上躺着个人。 他脸色灰白,双目紧闭,身下流淌出一大片血迹,浸湿床褥滴落在地上。 裴砚舟快步走到床前,看他样貌和画像相似。 吉祥不太敢靠近那摊血,急道:“钟大哥,他还活着吗?” 钟朔伸手试探那人鼻息,摇了摇头:“死了。” 怎会如此,好不容易找到嫌犯,居然有人抢先将他杀害? 第96章 慧眼追踪 不知沉睡多久,吉祥耳边响起细微沙沙声。 像午夜轻风拂过帐幔,又似修长指尖翻过纸张,那熟悉的感觉令人格外心安。 吉祥缓慢睁开双眼,素纱帐幔透出清晨微光,耳根阵阵刺痛唤醒昏迷前的意识,眼前重又浮现火光漫天,尸横遍地的惨象。 “大人……”她嘴唇颤动心中焦灼,干裂的嗓子却发不出声音,声如蚊蚋微不可闻地挣扎。 她手臂撑在床上坐起来,掀开帐幔看了眼,窗外天光透亮,浅淡金晕勾勒出男子宽阔肩背。 她眨着眼睛看清是裴砚舟坐在窗前,他一手扶额,一手翻看卷宗。桌上堆满了杂乱物什,看来昨晚又是个不眠之夜。 “大人?”她留意到他手指许久没有动作,担心他昨日保护自己受伤。 她穿上鞋子走到窗前,看到裴砚舟闭目小憩,分明疲倦到快要撑不下去,还保持着脊背挺直的姿势。 吉祥生怕吵醒裴砚舟,从衣架上取来氅衣披在他身上,默默地坐在对面,从他手掌下抽出那张鲜红刺目的血书。 她压下晕眩细看那两行字,被那凶犯的狂妄气到牙痒,甩了甩头凝神看去,在最后那行“敬请期待”上,发现两个清晰的指纹。 吉祥眼前骤亮,小声嘀咕:“这两枚指纹看着有点眼熟啊。” 她在桌上那堆杂物里翻找,拿起几张指纹画纸进行比对,没错,是同一个人。 裴砚舟找来这些证据,应该也比较出结果了。 她往他身边一瞧,还有那把卷刃的菜刀,也就是疑似杀害季思思的凶器。 凶案发生以后,这把菜刀陆续留下其他人的指纹。 吉祥反复对比竹筐上的指纹,数百人之中选其一,最终在刀背上拓取出重合的指纹。 若能抓住阿丹,验过他的指纹人赃并获就可以结案了。 吉祥轻轻地站起来,弯腰从裴砚舟身边拿过那把菜刀。她反复辨认过,刀背上残留的指纹,与血书上的指纹恰好吻合。 阿丹这恶徒胆大包天,残害无辜,轰炸府衙,真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她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暗恼自己昏睡整夜,若是错过重要的线索,很有可能又让凶手逃脱。 吉祥推开窗户寻找钟朔的身影,搭在桌上的那只手蓦然一沉,手背传来滚烫的热意。 她回头迎上裴砚舟关切的目光,他眼底深情满到快溢出来,重重缭绕的血丝让她想起烧红天幕的火光,还有他撕心裂肺的声声呼唤。 裴砚舟柔声问道:“吉祥,身子可好些了?” “大人……”吉祥回握住他手掌,在她命悬一线之时,就是这双手将她拽出死亡的深渊。 他的臂膀密不透风环绕着她,那一刻相依为命的感觉,让她心底涌起前所未有的悸动。 “嗯,我好多了。”他眼里的炽热爱意烫得她心脏抽痛,原来世间真有相濡以沫的感情,即使他身为凡人,还是不免令她心动。 吉祥忍住心底泛起的酸涩,搀扶他站起来,“你又熬夜了,快去榻上歇会儿……” 裴砚舟握紧她手腕,猛地将人拽进自己怀里,感受着为彼此悸动的心跳,纷乱思绪逐渐平定下来。 他手掌轻抚她垂散在肩背的长发,既后怕又庆幸,哪怕用尽所有的冷静,颤抖的声音仍泄露了自己的不安。 “吉祥,倘若以我凡人之躯可以换你终身无虞,我这辈子死而无憾……” “瞎说。”吉祥心里酸酸胀胀的,用力捂住裴砚舟嘴唇,水润杏眸含嗔瞪他一眼,“谁都不会死,不许说晦气话。” 裴砚舟按住她手背,亲吻着她柔软手心,吉祥俏脸涨红,慌乱地收回手。 裴砚舟看她害羞模样,眼里重现笑意:“本就是我欠你一条命,理应赔你。” “那也是由我说了算,不许你自作主张。”吉祥心里着急,嗓子嘶哑咳嗽了两声。 裴砚舟轻拍她后背,端来一杯温水给她润喉。 吉祥双手捧着水杯,低下头像小猫慢慢啜饮,不时地抬眼看他相视而笑。 “大人不困了是。”吉祥抿唇看向桌上那封血书,“我方才查验过,凶器上的可疑指纹与血书留下的指纹相符,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从他在信中对大人的威胁来看,八成就是杀害季思思的凶手阿丹。” “我想起在爆炸发生之前,听到府衙院外怪异的声响,所以我得立刻回到现场,也许能找到凶手留下的脚印。” “不急,你先来看看这个。”吉祥想到的可疑线索,裴砚舟早已安排妥当,“府衙周围的街巷已被封锁,罗志远带领手下正在排查,现场脚印都被保护起来了。” 吉祥坐回他身边,裴砚舟拿起桌上的焦黑碎片,手边还有个青色陶罐,罐子表面遍布铁刃,像个拳头大的刺儿球。 从天而降的恐怖画面在记忆里复苏,吉祥眼瞳微缩:“没错,就是这玩意炸死了赵府尹。” 裴砚舟翻转陶罐露出里面的空心:“莫怕,此乃装填火药之前的蒺藜火球,昨日凶犯正是用这种火器轰炸府衙。” “蒺藜火球?它爆炸的威力太可怕了!”吉祥忍不住摸了下铁刺,“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裴砚舟耐心解释:“你看,火球陶壁烧制到薄如纸片,极易被摔碎散播火种。为了增强杀伤力,外壳密布的铁刃形似蒺藜,因此命名为蒺藜火球。” 他拿起一根两尺长的麻线,“罐中火药若与麻线相连,凶手点燃线绳另一端就能引爆火球,砸碎炸裂后铁刃飞射,击穿肉身非死即伤。” 吉祥不解:“杀伤力如此惊人的火器,难道不应该保存在军营吗?坊间百姓怎么可能轻易弄到手呢?” “普通百姓当然接触不到火器,除非是燕南作坊的工匠,或者他本身就是军营中人。” 裴砚舟随即排除了后者,“看管火器的兵卒不得随意离开营房,就算是燕南作坊的工匠,他们制作的每件火器,都是严格记录在案的。” “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回他可跑不了了。”吉祥看到抓获凶手的希望,心头稍松,“燕南作坊是什么地方,听起来很寻常还能打造火器?” 裴砚舟摇头笑道:“燕安城里遍地都是作坊,唯有这处作坊最为神秘,堪称大梁的兵器库。寻常人莫说是擅自闯入,恐怕就连地方都找不到。” 吉祥的好奇心都被他勾起来了:“那我们要去燕南作坊查案,总不能被人拦下来?” 裴砚舟收起那封血书:“我还在等罗志远回话,拿到刑部公函我们才能过去。” 吉祥替他鸣不平,但也没有多言。 京城里最不缺高品大员,论品级都能压裴砚舟一头,比本事却要输他一截。 世间何来公道,做人贵在看得开呀,她眼下只盼着抓住凶手,找到许婉柔带回渭水,天高皇帝远,逍遥享快活。 稍事休整,他们回到府衙查看现场。 燕安府衙位于人来人往的街市,昨日案发时是午后,周围不仅有来往路人,还有送货的驴车和载客的马车。 大街小巷留下数不清的脚印,以及车轱辘的蜿蜒印记。 吉祥赶来的时候,罗志远正带手下排查。 脚印瘦小者应是妇人孩童,脚印虚浮或是年迈老人,还有那些走路内八或外八的,都被刑部吏员仔细记下来。 “大人,他们都找偏了。”吉祥指着路边那棵老槐树,在裴砚舟身边小声说道,“我记得爆炸前的怪异声响,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吉祥跟他形容那种噼啪的声音,裴砚舟稍作思忖:“那应该是凶犯引燃火球麻线的声响。” “当时,我就站在这里。”吉祥走到府衙门口看着眼前的残垣断壁,回想赵府尹步入府衙那一幕。 她右耳根微微颤动,忍住耳膜尚未愈合的痛楚,准确估算出声音的来源,转身直奔那棵老槐树,一步两步……走向槐树后方的窄巷附近。 裴砚舟随她而来,吉祥停在那个位置,面向府衙比划扬手抛掷火球的动作。 “这里距离府衙约有两丈远,以成年男子的臂力方能抛出火球击中赵府尹,或是像我这样力气大的女子。” 但力气能跟她相比的女子,全京城屈指可数。 裴砚舟看吉祥比划的动作,低头在地上四处寻找:“凶手投掷蒺藜火球,应该是一只脚往前使力,后脚留下的脚印略浅……” 话音未落,他在吉祥脚边找到了相符的脚印,“就是这里。” 裴砚舟蹲下来以手衡量脚印之间的跨度,“从他前脚脚跟至后脚脚尖,间距约为一尺七寸,由此可见,凶手身高不低于五尺五寸。” 吉祥叫来罗志远赶紧记下,裴砚舟起身看向府衙,“我曾听到七次爆炸声响,结合现场收集的碎片推断,凶手至少引爆七枚蒺藜火球。” “他不可能徒手搬运,应是背着竹篓或拎着篮子。另外,他随身携带多枚火球,搭乘驴车或马车更合理,以便躲避巡街的差役盘查。” “目前来看,与其追查中途可能消失的脚印,不如循着车辆的印记寻找下去,沿途打探具有以上特征的嫌犯。” 刑部吏员听得目瞪口呆,昨日府衙都被炸成废墟了,裴砚舟死里逃生还能记得炸过几次? 鬼差裴无常绝非凡人,这邪门案子也就他能破。 不等罗志远吩咐,有人拿纸笔记下来,有人开始分辨车轱辘印。正如裴砚舟所言,这么找起来比追查脚印省力多了。 罗志远也不知是真是假,搁从前又要嫌他显摆,眼下别无他法只得照做。 燕安百姓安居乐业多年,恶徒接连而来的暴行震惊全城。 那七枚蒺藜火球炸毁府衙,不啻于惊天巨雷掀翻朝堂,皇帝龙体抱恙,躺在龙榻上大发雷霆。 罗志远昨晚被揪去殿前训话,跪得膝盖都麻了也没敢吭声。 该死的凶手罪大恶极,掘地三尺也得把他挖出来,否则不知还要闯出多大的祸事。 裴砚舟与罗志远同僚数载,从没见过他如此紧张,怕他自乱阵脚,没把那封血书拿出来。 若能顺利抓住凶手,未知的“厚礼”也将不复存在。 罗志远难得与裴砚舟一条心,刑部上下尽数出动搜遍全城。百姓受到惊吓不敢出门,热闹的街市冷清下来,倒是给搜查提供了便利。 众人沿着车轱辘的印记沿途追查,不出两个时辰,真被他们找到几个可疑人物。 根据裴砚舟分析的嫌犯特征,逐步排除之后,只剩下一条线索完全符合。 刑部吏员将赶驴车的老汉带回来,裴砚舟问一句他答一句,描述的特征大致相同,说是身量很高,肩上背着沉甸甸的竹篓。 据他回忆昨日晌午之前,永乐坊附近有个男子搭他的车,也没还价爽快付了钱。 男子说是要去城南大街的醉仙楼,经过府衙却称有事要先下车将他打发走了。 吉祥取出阿丹的画像给他辨认,老汉瞪大眼睛,惊讶点头:“是他,就是他。” 老汉记得阿丹搭车的那条巷子,罗志远派人挨家挨户地搜查,裴砚舟跟在后面察看。他发现其中一户人家敞着院门,靠近些就闻到空气中混杂的腐臭味。 “小祥子,你看那儿。”裴砚舟指着院子角落里的腌菜缸,除了酱醋豆豉窖场,平常百姓家很少见到这种大口缸。 吉祥推开院门走进去,朝屋里问声“有人吗”,等了片刻无人回应。 她走向腌菜缸,屏住呼吸打开木盖子,缸底堆满了烂菜叶,那股恶臭熏得她差点呕吐。 吉祥想到季思思的尸身曾经藏在这里,脸色煞白,气息越发急促。裴砚舟一把将她拉回来,神色肃穆步入阴暗的屋子。 “大人,小心啊。”她扭头朝院外挥手,钟朔大步冲进来,手掌按住腰间的佩刀。 凶手若是躲在屋里意图偷袭,他一刀就能将对方劈成两半。 室内桌椅陈旧,窗户糊着沾满灰的破烂油纸,家徒四壁,连个鬼影子都藏不下。 钟朔用刀鞘挑开泛黄的门帘,裴砚舟和吉祥走进内室,看到那张木板床上躺着个人。 他脸色灰白,双目紧闭,身下流淌出一大片血迹,浸湿床褥滴落在地上。 裴砚舟快步走到床前,看他样貌和画像相似。 吉祥不太敢靠近那摊血,急道:“钟大哥,他还活着吗?” 钟朔伸手试探那人鼻息,摇了摇头:“死了。” 怎会如此,好不容易找到嫌犯,居然有人抢先将他杀害? 第97章 怪异邪说 花朝蝶骨案的模仿犯狡猾凶狠,他不仅在万众面前辱没皇威,还敢写下血书挑衅裴砚舟。 这般狂妄之徒,居然在一夜之间死于非命? 吉祥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死了多久了,究竟是被何人所害?” 她想到敞开的院门,凶手杀害阿丹堂而皇之地逃脱了,难不成两人是同伙? 裴砚舟翻开死者的眼皮,瞳孔涣散,脸色苍白发青,开始浮现轻微的尸斑。 “他至少死了十个时辰,也就是轰炸府衙回来不久就丧命了。” 裴砚舟掰过他下巴察看颈侧和前胸,“死者右颈部有处纵向刀伤,伤口略浅,不足以致命。此外心脏处也有道刀伤,切口宽约半寸,失血较多。” 随后裴砚舟抬起他左手,“死者左手腕有处长约一寸的刀口,深可见骨,这处创伤应该是致命伤,最终失血过多而亡。” 裴砚舟微微皱眉,又抬起他右手翻看,“死者甲缝里有灰黑色的火药粉末,右手虎口处有撕裂伤,手掌和指缝里残留大量血迹。” 钟朔顺着裴砚舟的手势,看到尸身右侧有把五寸长的匕首,他提着刀柄将匕首拎起来,刀尖上的血液已然凝固。 “大人,从刀口来看,正是留下致命伤的凶器。” 吉祥服过清心丹忍住晕眩,从死者血肉模糊的右手掌,一眼看出那道细长切口。 “大人,你看他右手食指有划伤痕迹,那封血书就是他写的。” 吉祥在屋里没有找到纸张,她从床褥上撕下布条,按在死者右手食指拓下指纹。 “没错,死者指纹和血书上的一致,就是那个凶手阿丹!莫非他背后还有指使的主谋,为了脱罪将他杀害了?” 裴砚舟看着布条上的血色指纹,眼底蕴藏深沉暗涌:“单从尸体的伤势来看,他是自尽身亡。” “自尽?”吉祥和钟朔异口同声地反问,两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 “这怎么可能呢?”吉祥指着尸体左手腕,“若说自尽,这处伤口足以要他的命。可他颈部和心脏处还有两处刀伤,人都有畏惧疼痛的本能,死者何必虐杀自己?” 说话间,罗志远带手下赶来了,他们看到尸体身下血流成河,心里皆是一惊。 罗志远快步走到床前,目眦欲裂瞪着死者:“他就是你要找的模仿犯,昨日轰炸府衙的嚣张狂徒?” 裴砚舟没应声,翻过死者右手背,罗志远看到他指甲缝里的火药粉末,恨得咬牙切齿。 “那又是谁杀了他?这帮狂徒居然是合伙作案?裴砚舟,连你也不敢确定吗!” 这也将意味着,刑部费尽周折找到的嫌犯只是个小卒子,他背后还有更阴险的主谋。 那就太可怕了,整个燕安城都难得太平。 也不怪罗志远有此疑问,吉祥和钟朔都不敢相信,死者若是畏罪自尽,还有其他了断的法子,何苦给自己下狠手呢? 裴砚舟当着众人的面,继续之前的推断。 “死者自残身亡看似不合常理,但若他一心求死,也并非不能做到。你们来看,死者右颈这处刀口是从上至下的斜切伤,这是他平躺下来后,划伤颈部尝试自尽的第一刀。” “他使不上力气转而刺向心脏,但胸腔有肋骨阻挡难以致命,于是他割伤左手腕。除此之外,死者身上未见抵抗痕迹,三处刀伤均为切口平整,反之若是遇袭身亡,死者挣扎时刀口也会随之改变,不可能如此整齐。” 钟朔首先被说服了,再次审视那些刀伤:“大人说得不错,死者生前没有丝毫抵抗,特别是他颈部这处刀伤,上浅下深,只可能是自己施力所致。” 钟朔是用惯刀剑的练家子,他都认同裴砚舟的推断,罗志远也无从反驳。 吉祥静下心来,回想从院外走进来,一路上都没看到打斗痕迹。死者若是被他人所害,室内流了这么多血,那人逃离时必定会留下血脚印。 但她什么都没发现,阿丹确实是自尽身亡。 “莫非他这是畏罪自尽?轰炸府衙一时痛快,却也知道逃脱无望,宁愿死在自己手里也不肯做阶下囚?” 如果阿丹就是那个偏执的凶手,他很容易走极端,自尽逃避追捕也能说得通。 毕竟轰炸府衙,算是他生命中最疯狂的事了,可是那封血书又该如何解释? 这个疑问,吉祥碍于众人在场没有追问。 罗志远派人去把仵作请来,虽然他也觉得裴砚舟所言有理,该走的章程却不能免。 其实他巴不得凶手畏罪自尽,又怕凶手还有同伙再闯祸端,心里火烧火燎焦躁难安。 “裴砚舟,明日你再去燕南作坊查查,我回头就把公函给你送去。” 裴砚舟略一颔首,将阿丹的尸体留给罗志远,带着吉祥和钟朔走了出去。 平时无人问津的小院,如今里外都是衙门差爷,左邻右舍的街坊凑过来看热闹,都想知道那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阿丹的死讯是瞒不住的,刑部仵作赶来那一刻,他的尸体也将暴露于人前。 裴砚舟没急着离开,面容温和走向那群街坊,随手指向阿丹的住处。 “请问住在那里的人,平时和诸位有来往吗?” 婆娘们好奇得抓心挠肺,正想找人打听几句呢,眼前这位俊俏官爷看着就好相与,她们都乐意与他多说几句。 “这位大人,您可真是问对人了,这巷子里每家每户咱们都熟,就这个外来户古怪得很。他每天早出晚归不知忙活什么,见到咱们都懒得打招呼,没大没小目中无人。” 裴砚舟和吉祥碰个眼神,阿丹惯于独来独往,这些街坊怕是也没多少了解。 果然,吉祥顺势追问几句,那些婆娘连他姓甚名谁,老家哪里都不晓得。 “姑娘啊,那小子到底犯啥事儿了?他成天偷偷摸摸的,该不是当贼被抓了?” 婆娘们提心吊胆,庆幸自己时刻在家守着,没让那蟊贼顺手牵羊。 吉祥看了眼裴砚舟,见他点头才道:“那人已经死了,自尽身亡。” 婆娘们瞠目结舌都愣住了,有人怕沾晦气嫌弃唾骂,有人拍着胸口祈求老天保佑。 有几个胆大的婆娘伸长脖子往院里张望,讳莫如深地压低声音。 “我就说他脑子有病,一到晚上神神叨叨的,对着窗户喊打喊杀,还说他要回来报仇,杀光你们。” 吉祥心中诧异,匆忙追问:“大娘,这都是你亲眼所见吗?他跟谁说要报仇啊?” 那婆娘胆颤心惊地东张西望,朝吉祥招手让她靠近些,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我就住他隔壁看得可清楚了,窗外哪有人啊,他那是被鬼附身中邪了!哎哟,他死了可别来祸害咱们,我这就去庙里烧炷香,求个护身符保平安……” 恐怖的氛围像瘟疫迅速蔓延,婆娘们没心思再啰嗦,结伴跑去烧香拜佛了。 吉祥将那婆娘的话转述给裴砚舟,两人相视无言,谁也没想到还有这种荒唐的理由。 阿丹真是被鬼附身犯下那些罪行吗?那么他也是被鬼魂操控,才会残忍狠绝地自行了断? 裴砚舟回到驿馆拿到刑部公函,吉祥和钟朔都没歇脚,立马又要赶往燕南作坊。 他们刚走出驿馆,就见魏平策马奔来,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 魏平跃下马背在裴砚舟脸上睃巡,看到大人仅受轻伤这才放心。 他回京听说府衙被炸成废墟,心如火焚赶回驿馆,眼看吉祥和钟朔都平安无事,松口气向裴砚舟禀报,说他找到了阿丹的家人。 裴砚舟心里百味杂陈,只得见一见他的家人。 那对穿着体面的老夫妻,满头华发,面容憔悴,颤巍巍地扶着马车走过来。 “大人,您找到我家丹青了吗?他在哪儿啊?” 吉祥上前搀扶泪眼汪汪的大娘,头一次尝到有口难言的滋味。 “二位请随我来。”裴砚舟带他们回到屋里坐下,亲自为夫妻俩奉上茶水。 魏平向裴砚舟介绍,阿丹本名叫万丹青,其父是坞县当地的教书先生,其母是书画名家石道子的堂妹。 阿丹就曾拜在石道子门下学画,家里也给他定下门当户对的亲事,两年前他却执意退婚进京,从此与家人失去联络。 万家夫妻到处寻找儿子的下落,因此魏平带着那幅画像拜访当地书画名家,很快就有人认出那是石道子的外甥。 魏平没费多少波折说服万家夫妻随他进京,却没料到还是迟了一步。 裴砚舟等夫妻俩情绪平稳下来,拿来阿丹用人皮制作的皮影人偶:“请教二位,这是否坞陵画派的没骨画法?” 夫妻俩认出那是儿子的画法,万丹青的父亲激动得老泪纵横。 “这是丹青画的,他钩勒笔法略重不及几位师兄挥洒自如。这孩子从小就要强,两年前被他师父当众说几句,一气之下退婚离家出走了。” 谁从小到大没挨过长辈训斥,就为这点小事一走就是两年?万丹青此人确是偏执,但也不至于变成无法无天的末路狂徒。 裴砚舟转念想到:“他那几位师兄也在京城吗?” 夫妻俩茫然摇头,裴砚舟拿来纸笔递给万父,“您还记得他师兄的名字吗?能记起谁,都请您写下来。” 万父心有疑惑但也没有推辞,唰唰几笔写下印象深刻的名字。 “对了,他有两位师兄曾在京城作画谋生,丹青会不会来投靠他们?” “哦?是哪两位师兄?”裴砚舟看着万父标出林简和袁随遇的名字,拿给魏平吩咐他去打探。 吉祥想到阿丹的街坊说过,他每晚都发誓要报仇,他的仇人应该也在京城。 “不知他和师兄交情如何?他来京城之前,和谁闹过矛盾吗?” 万母沉思回想:“丹青心胸宽广,是个极重义气的孩子,他尊师重教,从没跟师兄们红过脸,也没见他跟谁闹过矛盾。” 做父母的都觉得自己孩子最好,哪哪都挑不出毛病。 吉祥提醒道:“可他被师父训几句就离家出走了两年。” 这怎么看都不像心胸宽广。 万母面露尴尬:“这事儿我也觉得奇怪,丹青从未忤逆过他师父,况且我们还是亲戚,他着实不该跟他师父翻脸。” 万父叹气:“丹青走了以后,他师父也时常自责,这次原本要跟我们一起来的,我怕那小子又犯浑,先把他带回去给他师父认个错。” 万母哽咽点头:“他一个人在外头吃了不少苦,以后会学着懂事的。” 夫妻俩按捺不住对儿子的思念,不停追问万丹青的下落。 长痛不如短痛,裴砚舟沉声告诉他们实情。 “二位请冷静下来听我说,衙门在永乐坊的某处民宅发现一具尸体,死者化名阿丹目前身份存疑,还需亲人确认他的真实身份。” 吉祥早有防备扶住痛哭失声的万母,万父两眼发直呼吸紊乱,哆嗦着嘴唇落下泪来:“我们先去认尸,或许不是他,不会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若是知晓阿丹犯下的恶行,余生都将在愧疚中度过。 裴砚舟派人送夫妻俩去刑部认尸,他揉了揉酸涨的眉心靠坐在圈椅上。 案件尚未最终告破,那封血书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都有可能斩落下来。 如果阿丹背后还有主使,又会是谁?今日准备“送”给他的厚礼,又在何处? 吉祥看他疲惫的样子,走过去帮他按摩额角:“大人又不是铁打的,先歇会儿,稍后再去燕南作坊。” 她温柔的触碰让他身心舒适,周身萦绕着他熟悉的芬芳,只想拥抱她感受片刻宁静。 可他停不下来,闭上眼睛就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藏于暗处的阴影像乌云笼罩在头顶,如若无法冲破,恐将永无宁日。 “走,我不累。”裴砚舟握着吉祥的手,看到她的笑容已觉安慰。 “大人,大人……”钟朔惊慌失措闯进来,手里又拿着一封血书,“外面有辆绑满蒺藜火球的马车,这封信,车夫要求您亲自过目。” 吉祥愕然:“阿丹都已经死了,这又是谁写的血书?大人你不能出去,以免中计!” 裴砚舟打开那封血书,眼底闪过一丝异动,转瞬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他毫不迟疑地夺门而去,步履坚定走向那辆即将引爆的马车。 第97章 怪异邪说 花朝蝶骨案的模仿犯狡猾凶狠,他不仅在万众面前辱没皇威,还敢写下血书挑衅裴砚舟。 这般狂妄之徒,居然在一夜之间死于非命? 吉祥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死了多久了,究竟是被何人所害?” 她想到敞开的院门,凶手杀害阿丹堂而皇之地逃脱了,难不成两人是同伙? 裴砚舟翻开死者的眼皮,瞳孔涣散,脸色苍白发青,开始浮现轻微的尸斑。 “他至少死了十个时辰,也就是轰炸府衙回来不久就丧命了。” 裴砚舟掰过他下巴察看颈侧和前胸,“死者右颈部有处纵向刀伤,伤口略浅,不足以致命。此外心脏处也有道刀伤,切口宽约半寸,失血较多。” 随后裴砚舟抬起他左手,“死者左手腕有处长约一寸的刀口,深可见骨,这处创伤应该是致命伤,最终失血过多而亡。” 裴砚舟微微皱眉,又抬起他右手翻看,“死者甲缝里有灰黑色的火药粉末,右手虎口处有撕裂伤,手掌和指缝里残留大量血迹。” 钟朔顺着裴砚舟的手势,看到尸身右侧有把五寸长的匕首,他提着刀柄将匕首拎起来,刀尖上的血液已然凝固。 “大人,从刀口来看,正是留下致命伤的凶器。” 吉祥服过清心丹忍住晕眩,从死者血肉模糊的右手掌,一眼看出那道细长切口。 “大人,你看他右手食指有划伤痕迹,那封血书就是他写的。” 吉祥在屋里没有找到纸张,她从床褥上撕下布条,按在死者右手食指拓下指纹。 “没错,死者指纹和血书上的一致,就是那个凶手阿丹!莫非他背后还有指使的主谋,为了脱罪将他杀害了?” 裴砚舟看着布条上的血色指纹,眼底蕴藏深沉暗涌:“单从尸体的伤势来看,他是自尽身亡。” “自尽?”吉祥和钟朔异口同声地反问,两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 “这怎么可能呢?”吉祥指着尸体左手腕,“若说自尽,这处伤口足以要他的命。可他颈部和心脏处还有两处刀伤,人都有畏惧疼痛的本能,死者何必虐杀自己?” 说话间,罗志远带手下赶来了,他们看到尸体身下血流成河,心里皆是一惊。 罗志远快步走到床前,目眦欲裂瞪着死者:“他就是你要找的模仿犯,昨日轰炸府衙的嚣张狂徒?” 裴砚舟没应声,翻过死者右手背,罗志远看到他指甲缝里的火药粉末,恨得咬牙切齿。 “那又是谁杀了他?这帮狂徒居然是合伙作案?裴砚舟,连你也不敢确定吗!” 这也将意味着,刑部费尽周折找到的嫌犯只是个小卒子,他背后还有更阴险的主谋。 那就太可怕了,整个燕安城都难得太平。 也不怪罗志远有此疑问,吉祥和钟朔都不敢相信,死者若是畏罪自尽,还有其他了断的法子,何苦给自己下狠手呢? 裴砚舟当着众人的面,继续之前的推断。 “死者自残身亡看似不合常理,但若他一心求死,也并非不能做到。你们来看,死者右颈这处刀口是从上至下的斜切伤,这是他平躺下来后,划伤颈部尝试自尽的第一刀。” “他使不上力气转而刺向心脏,但胸腔有肋骨阻挡难以致命,于是他割伤左手腕。除此之外,死者身上未见抵抗痕迹,三处刀伤均为切口平整,反之若是遇袭身亡,死者挣扎时刀口也会随之改变,不可能如此整齐。” 钟朔首先被说服了,再次审视那些刀伤:“大人说得不错,死者生前没有丝毫抵抗,特别是他颈部这处刀伤,上浅下深,只可能是自己施力所致。” 钟朔是用惯刀剑的练家子,他都认同裴砚舟的推断,罗志远也无从反驳。 吉祥静下心来,回想从院外走进来,一路上都没看到打斗痕迹。死者若是被他人所害,室内流了这么多血,那人逃离时必定会留下血脚印。 但她什么都没发现,阿丹确实是自尽身亡。 “莫非他这是畏罪自尽?轰炸府衙一时痛快,却也知道逃脱无望,宁愿死在自己手里也不肯做阶下囚?” 如果阿丹就是那个偏执的凶手,他很容易走极端,自尽逃避追捕也能说得通。 毕竟轰炸府衙,算是他生命中最疯狂的事了,可是那封血书又该如何解释? 这个疑问,吉祥碍于众人在场没有追问。 罗志远派人去把仵作请来,虽然他也觉得裴砚舟所言有理,该走的章程却不能免。 其实他巴不得凶手畏罪自尽,又怕凶手还有同伙再闯祸端,心里火烧火燎焦躁难安。 “裴砚舟,明日你再去燕南作坊查查,我回头就把公函给你送去。” 裴砚舟略一颔首,将阿丹的尸体留给罗志远,带着吉祥和钟朔走了出去。 平时无人问津的小院,如今里外都是衙门差爷,左邻右舍的街坊凑过来看热闹,都想知道那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阿丹的死讯是瞒不住的,刑部仵作赶来那一刻,他的尸体也将暴露于人前。 裴砚舟没急着离开,面容温和走向那群街坊,随手指向阿丹的住处。 “请问住在那里的人,平时和诸位有来往吗?” 婆娘们好奇得抓心挠肺,正想找人打听几句呢,眼前这位俊俏官爷看着就好相与,她们都乐意与他多说几句。 “这位大人,您可真是问对人了,这巷子里每家每户咱们都熟,就这个外来户古怪得很。他每天早出晚归不知忙活什么,见到咱们都懒得打招呼,没大没小目中无人。” 裴砚舟和吉祥碰个眼神,阿丹惯于独来独往,这些街坊怕是也没多少了解。 果然,吉祥顺势追问几句,那些婆娘连他姓甚名谁,老家哪里都不晓得。 “姑娘啊,那小子到底犯啥事儿了?他成天偷偷摸摸的,该不是当贼被抓了?” 婆娘们提心吊胆,庆幸自己时刻在家守着,没让那蟊贼顺手牵羊。 吉祥看了眼裴砚舟,见他点头才道:“那人已经死了,自尽身亡。” 婆娘们瞠目结舌都愣住了,有人怕沾晦气嫌弃唾骂,有人拍着胸口祈求老天保佑。 有几个胆大的婆娘伸长脖子往院里张望,讳莫如深地压低声音。 “我就说他脑子有病,一到晚上神神叨叨的,对着窗户喊打喊杀,还说他要回来报仇,杀光你们。” 吉祥心中诧异,匆忙追问:“大娘,这都是你亲眼所见吗?他跟谁说要报仇啊?” 那婆娘胆颤心惊地东张西望,朝吉祥招手让她靠近些,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我就住他隔壁看得可清楚了,窗外哪有人啊,他那是被鬼附身中邪了!哎哟,他死了可别来祸害咱们,我这就去庙里烧炷香,求个护身符保平安……” 恐怖的氛围像瘟疫迅速蔓延,婆娘们没心思再啰嗦,结伴跑去烧香拜佛了。 吉祥将那婆娘的话转述给裴砚舟,两人相视无言,谁也没想到还有这种荒唐的理由。 阿丹真是被鬼附身犯下那些罪行吗?那么他也是被鬼魂操控,才会残忍狠绝地自行了断? 裴砚舟回到驿馆拿到刑部公函,吉祥和钟朔都没歇脚,立马又要赶往燕南作坊。 他们刚走出驿馆,就见魏平策马奔来,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 魏平跃下马背在裴砚舟脸上睃巡,看到大人仅受轻伤这才放心。 他回京听说府衙被炸成废墟,心如火焚赶回驿馆,眼看吉祥和钟朔都平安无事,松口气向裴砚舟禀报,说他找到了阿丹的家人。 裴砚舟心里百味杂陈,只得见一见他的家人。 那对穿着体面的老夫妻,满头华发,面容憔悴,颤巍巍地扶着马车走过来。 “大人,您找到我家丹青了吗?他在哪儿啊?” 吉祥上前搀扶泪眼汪汪的大娘,头一次尝到有口难言的滋味。 “二位请随我来。”裴砚舟带他们回到屋里坐下,亲自为夫妻俩奉上茶水。 魏平向裴砚舟介绍,阿丹本名叫万丹青,其父是坞县当地的教书先生,其母是书画名家石道子的堂妹。 阿丹就曾拜在石道子门下学画,家里也给他定下门当户对的亲事,两年前他却执意退婚进京,从此与家人失去联络。 万家夫妻到处寻找儿子的下落,因此魏平带着那幅画像拜访当地书画名家,很快就有人认出那是石道子的外甥。 魏平没费多少波折说服万家夫妻随他进京,却没料到还是迟了一步。 裴砚舟等夫妻俩情绪平稳下来,拿来阿丹用人皮制作的皮影人偶:“请教二位,这是否坞陵画派的没骨画法?” 夫妻俩认出那是儿子的画法,万丹青的父亲激动得老泪纵横。 “这是丹青画的,他钩勒笔法略重不及几位师兄挥洒自如。这孩子从小就要强,两年前被他师父当众说几句,一气之下退婚离家出走了。” 谁从小到大没挨过长辈训斥,就为这点小事一走就是两年?万丹青此人确是偏执,但也不至于变成无法无天的末路狂徒。 裴砚舟转念想到:“他那几位师兄也在京城吗?” 夫妻俩茫然摇头,裴砚舟拿来纸笔递给万父,“您还记得他师兄的名字吗?能记起谁,都请您写下来。” 万父心有疑惑但也没有推辞,唰唰几笔写下印象深刻的名字。 “对了,他有两位师兄曾在京城作画谋生,丹青会不会来投靠他们?” “哦?是哪两位师兄?”裴砚舟看着万父标出林简和袁随遇的名字,拿给魏平吩咐他去打探。 吉祥想到阿丹的街坊说过,他每晚都发誓要报仇,他的仇人应该也在京城。 “不知他和师兄交情如何?他来京城之前,和谁闹过矛盾吗?” 万母沉思回想:“丹青心胸宽广,是个极重义气的孩子,他尊师重教,从没跟师兄们红过脸,也没见他跟谁闹过矛盾。” 做父母的都觉得自己孩子最好,哪哪都挑不出毛病。 吉祥提醒道:“可他被师父训几句就离家出走了两年。” 这怎么看都不像心胸宽广。 万母面露尴尬:“这事儿我也觉得奇怪,丹青从未忤逆过他师父,况且我们还是亲戚,他着实不该跟他师父翻脸。” 万父叹气:“丹青走了以后,他师父也时常自责,这次原本要跟我们一起来的,我怕那小子又犯浑,先把他带回去给他师父认个错。” 万母哽咽点头:“他一个人在外头吃了不少苦,以后会学着懂事的。” 夫妻俩按捺不住对儿子的思念,不停追问万丹青的下落。 长痛不如短痛,裴砚舟沉声告诉他们实情。 “二位请冷静下来听我说,衙门在永乐坊的某处民宅发现一具尸体,死者化名阿丹目前身份存疑,还需亲人确认他的真实身份。” 吉祥早有防备扶住痛哭失声的万母,万父两眼发直呼吸紊乱,哆嗦着嘴唇落下泪来:“我们先去认尸,或许不是他,不会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若是知晓阿丹犯下的恶行,余生都将在愧疚中度过。 裴砚舟派人送夫妻俩去刑部认尸,他揉了揉酸涨的眉心靠坐在圈椅上。 案件尚未最终告破,那封血书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都有可能斩落下来。 如果阿丹背后还有主使,又会是谁?今日准备“送”给他的厚礼,又在何处? 吉祥看他疲惫的样子,走过去帮他按摩额角:“大人又不是铁打的,先歇会儿,稍后再去燕南作坊。” 她温柔的触碰让他身心舒适,周身萦绕着他熟悉的芬芳,只想拥抱她感受片刻宁静。 可他停不下来,闭上眼睛就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藏于暗处的阴影像乌云笼罩在头顶,如若无法冲破,恐将永无宁日。 “走,我不累。”裴砚舟握着吉祥的手,看到她的笑容已觉安慰。 “大人,大人……”钟朔惊慌失措闯进来,手里又拿着一封血书,“外面有辆绑满蒺藜火球的马车,这封信,车夫要求您亲自过目。” 吉祥愕然:“阿丹都已经死了,这又是谁写的血书?大人你不能出去,以免中计!” 裴砚舟打开那封血书,眼底闪过一丝异动,转瞬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他毫不迟疑地夺门而去,步履坚定走向那辆即将引爆的马车。 第98章 亡灵复活 驿馆门外鸦雀无声,那辆马车像苍茫雪地里的冰雕,静静地矗立在原地。 车厢周围捆绑多枚蒺藜火球,如同荆棘破土而出紧密缠绕,死守其中隐秘不许他人窥探。 前座上的车夫双手攥住缰绳,前胸后背分别绑着两枚火球,他眼里的恐惧变得麻木,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 滴答,滴答,车夫那双腿颤抖到失禁,浊液浸透鞋底淅淅沥沥流在地上。 裴砚舟走到他面前,车夫拼命地眨眼求救,竭力张大嘴巴,舌根却像被冻住发不出声音。 空气中仿佛充满火药的辛辣气息,稍一碰撞就将爆裂开滔天火海。 裴砚舟眼底晦暗不明,像深不见底的冰潭难以琢磨。 他留意到蜷缩在路边的百姓,目光惊恐地瞪着那辆马车,害怕爆炸却又好奇得要命,远远躲在对面看他如何应对。 吉祥拿着那封血书追出来,匆匆瞥了眼上面的字迹:裴砚舟,半个时辰之内驱车赶至城门,否则你将后悔终生! 她读懂了字里行间的威胁,再看笔迹和信纸上的血色指纹,顿觉匪夷所思。 “大人,这分明是阿丹的笔迹,还有他的指纹……” 可她亲眼见过万丹青的尸体,一个死去的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续写血书? 裴砚舟背对着她冷静说道:“这是他生前写好的,阿丹之死,不过是整件阴谋的其中一环。” 吉祥太紧张了,她更难接受的是,阿丹竟然愿意以死成全那个幕后主使。 他们到底在酝酿多么可怕的阴谋? “大人,你真要照做吗?”燕安城门是来往行人最多的地方,恶徒借裴砚舟之手揭开见不得光的秘密,很难不想到又是一个陷阱。 也许比轰炸府衙更令世人恐慌,裴砚舟被拽进漩涡之中,他还有余力自保吗? “看来只能如此。”裴砚舟面无表情环视周遭,幕后主使应该就在附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摆在眼前是危机密布的火坑,他每往前走一步,都可能让自己万劫不复。 但他拒不照做,对方将毫不犹豫引爆马车,那个亟待揭开的秘密也将化为飞灰,造成让他无法弥补的沉痛后果。 开弓没有回头箭,对方是个穷凶极恶的疯子,如今就在濒临失控的边缘,一旦被激怒将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小祥子,钟朔,你们先去城门疏散人群,必须远离这辆马车。” “那你呢?”吉祥看着他的侧颜如鲠在喉,她心知裴砚舟不屑向恶徒认输,也不会停下揭露真相的脚步。 可她清楚蒺藜火球爆炸的威力,裴砚舟这是用自己的性命在赌恶徒的诚信。 万一那疯子提前引爆火球,为了炸死更多的人拉着裴砚舟陪葬,她一定会后悔没留住他。 吉祥看他毅然走向那辆马车,远去的背影像将她推开,独自奔赴与她相隔的天地。 这一幕与遥远虚空的记忆不断重合,青衫书生留在世间的最后景象,也是这样孤独决然的背影。 吉祥耳边似又响起爆炸轰鸣,将她五脏六腑炸成废墟,心痛得在滴血。 她再也骗不过自己,本是无情无爱的石狮子,竟然爱上了一个凡人。 吉祥忍住泪追上前,紧紧拉住他的手。 “裴砚舟,我不要你冒险,我要你活下来!我们回渭水,不,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裴砚舟,你忘了你对我说过的话吗?我现在回答你,我愿意,我愿意啊……” 我愿意陪你看遍风起云落,守着我们两人的小天地,日复一日,过着平淡的幸福生活。 为了抓个犯人出生入死,到头来还要被打压排挤,朝堂纷争跟我们有何干系,大不了不做这个官。 裴砚舟脚步顿住握紧她的手,回过头看她眼眶滚落晶莹泪珠,暗自心疼。 “吉祥,对你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裴砚舟眼底的冷肃柔和下来,温暖指腹拭去她脸颊的泪痕,“我的命是你的,我岂敢忘?” 他怕吉祥不放心,垂眸看了眼她手里那封血书,俯身在她耳边悄声道,“那个人的秘密只有我能揭开,在此之前他不敢伤害我,明白了吗?” 吉祥看到他眼里温柔笑意,心里那阵不安随之平息。 确实,府衙被炸之时,那几枚火球都避开了裴砚舟,她距离赵府尹太近才会受到波及。 对方若有意置裴砚舟于死地,只怕两人都难全身而退。 吉祥想通这层缘由,放开了他的手,擦去泪水叫上钟朔赶去城门疏散人群。 裴砚舟本不想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软肋,但看到吉祥为他流下的眼泪,那一刻他的心也失控了。 他恢复镇静走到马车前,安抚吓到浑身僵硬的车夫,从他手里接过缰绳,牵着那匹马前往城门。 一路上,他从不回避路人惊恐的目光,心里安静得像无波无澜的潭水,反复推敲幕后隐情。 从五年前的花朝蝶骨案,延伸至发生在茶馆的模仿命案。 皮影人偶,祭坛尸身,府衙废墟……直到阿丹畏罪自尽,将这些诡异事件串联起来,迷雾里的真相隐约现出端倪。 眼下还差至关重要的一环,他就能识破凶手真正的动机。 马车上的蒺藜火球随着轱辘颠簸晃荡,裴砚舟沉浸于自己的设想中,全然不觉惧怕。 那份“厚礼”,倒真是让他萌生些许期待。 城门已关,百姓都被疏散到安全的地方。 郭巍和罗志远惊慌赶来,禁卫军将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城墙,就连三皇子祁渊也是全身戎装,神情肃穆地警惕那辆马车。 裴砚舟看到祁渊有些意外,但当老宦官捂着幞头带来一群太监和宫女,他意识到事态已经超出想象。 “大人……”吉祥溜到他身后小声解释,“三皇子说皇后昨夜失踪,宫女被仙人托梦今日申时来城门接娘娘回宫,三皇子提醒你先退开,让宫女们先行救驾。” 托梦?吉祥说出这话自己都觉得离谱。 阿丹自尽是被鬼附身,皇后失踪还有仙人托梦,这桩案子怎么越来越邪乎? 不过管他呢,幸亏祁渊通风报信,不然裴砚舟撞见皇后衣衫不整,那就是无妄之灾了。 “皇后被挟持了?”裴砚舟看向绑满蒺藜火球的车厢,若无其事地放开缰绳,面朝老宦官拱手一礼,背对马车走到吉祥身边。 老宦官急得焦头烂额,慌忙朝宫女挥手催促,宫女们被逼无奈,悬着脑袋钻进车里,果然找到了失踪数个时辰的皇后。 众人等得焦躁,宫女们磨蹭半天却没吭声,许是怕马车随时可能引爆,其中一个宫女面有难色下了车,跑到老宦官面前轻声禀报。 老宦官闻言脸色大变,又忙去请示三皇子。 “皇后要见裴砚舟?”祁渊皱眉思量片刻,朝周围的禁卫军高声呵斥,“全都背过身去!” 众人不敢违命齐刷刷转过身,郭巍拉了把罗志远双双面壁。 祁渊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吩咐宫女们为皇后整理好仪容,将她从车里抬下来。 大梁天后被歹人挟持,按理说他不该泄露一丝风声,也不该允许皇后凤体暴露人前。 若是父皇在场,必定不顾皇后的要求,连人带马车送进皇宫。哪怕途中有引爆的风险,不惜以血肉之躯维护皇族威严。 然而燕安城里接踵而来的祸事,已经让他忍无可忍,就算回宫被父皇训斥甚至禁足,也要及早揪出罪魁祸首。 宫女们吓得面无血色却又不敢不从,搬来舆架抬出意识不清的皇后。老宦官和太监们恨不能自剜双目,都怕没命活着回到皇宫。 饶是祁渊有胆量扛下来,当他亲眼看到皇后凤体,仍难掩饰心中震颤。 “裴砚舟,你快过来……” 吉祥抓住裴砚舟手背不想让他回头,三皇子干嘛呀,自己嫌命长还想拉个垫背的?皇后受辱咎由自取,那婆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砚舟!”祁渊的嗓子都快变了调。 裴砚舟轻叹口气,低头凝视着吉祥双眼:“该来的躲不过,去看看。” 好,其实她也想看,那狂妄恶徒还有多少鬼花招! 晴朗天幕下,皇后头戴凤冠,身穿花朝盛事那套正红织金宫服,后背朝天俯卧在空旷街道上。 她背部宫服被挖空成弯月形,露出半片光滑的后背,背上描画的几只彩蝶气韵灵动,翩翩欲飞,赫然是那幅《花朝蝶戏图》。 凡是亲眼目睹此景之人,皆被震撼到无法言语。 瞬息之间,吉祥脑子里冒出无数个念头,无论多么荒诞都不出奇。 还有比皇后背上看到花朝蝶戏图,更令人震惊的荒唐事吗?而且还是一模一样的原作! 可这幅图的画师范哲五年前已伏法,他如何能挟持皇后,在她背后重现真迹? 裴砚舟墨瞳里风起云涌,他的确没想到对方送来这般厚礼。 他迈开沉重的双脚,每一步都像踩进泥沼里,越陷越深。他见过范哲亲笔所画的真迹,与眼前这幅图分毫无差。 “裴砚舟,这就是《花朝蝶戏图》吗?”祁渊在父皇的书房里也见过这幅画,所谓书画名家是个杀妻凶手,他不会珍藏这种人的画作,但拦不住父皇喜欢,平时只能装作视而不见。 “正是。”裴砚舟之前分辨不清各大画派的风格,但看过阿丹画的皮影人偶,他已经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原来,这就是至关重要的那一环,也是幕后主使的动机所在! “范哲……”皇后含糊不清地重复这个名字,吉祥耳根微动,蹲在她面前追问:“你说什么,挟持你的人就是范哲?” 皇后突然睁开血红的双眼,一把抓住吉祥手背,艰难地靠近她嘶声喊叫:“范哲来找裴砚舟报仇了,他要裴砚舟血债血偿!” 吉祥厌恶地甩开她的手:“血债血偿?他一个杀人凶手也配说这种话?裴大人秉公执法,他对范哲无亏无欠!” 裴砚舟趁势问她:“皇后怎知那人是范哲?” 皇后激动地看着裴砚舟:“本宫亲眼见到他了!裴砚舟你不记得吗?皇上曾在宫里宴请范家父子,本宫和范哲说过话的……” 想到这里,皇后目光迷蒙,“范哲不是死了吗,他怎么又回来了?有鬼啊,是范哲的鬼魂回来了!” 她仰头望天惊惶哭喊,“范哲,本宫替你传过话了,你放过本宫……” 皇后深受刺激昏厥过去,祁渊扯过披风盖在她背上,吩咐太监将皇后抬上御辇回宫。 老宦官和宫女紧随护送,裴砚舟叫他们站住:“自称有人托梦的宫女是谁?我有话要问她。” 老宦官从人群里揪出一个宫女扔给裴砚舟,转身催着太监们快走。 吉祥指着宫女质问:“哪来的仙人托梦?老实交代,你受何人指使挟持皇后?” 那宫女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奴婢所言句句属实,昨晚服侍皇后娘娘就寝后,奴婢在梦中听到画仙邀请娘娘去赏画,还说今日申时叫奴婢来城门接娘娘回宫。” 她边说边磕头,磕到脑门出血哀声求饶,“求裴大人明鉴,奴婢绝不敢撒谎啊……” 那厢禁卫军已将周围彻底排查,连一只耗子都休想混进来,更别提趁乱轰炸了。 钟朔也将马车上的蒺藜火球拆下来,扶着浑身瘫软的车夫拽到裴砚舟面前。 裴砚舟问道:“谁派你赶车去驿馆送信?” 车夫双眼呆滞,吉祥急得掐他胳膊一把,他痛得叫唤起来,立马清醒多了。 “草民今日早起上街拉客,有人给我一锭银子包车,我还高兴接了个大买卖,低头咬银子闻到一股香气就晕过去了。醒来我发现身上绑着火球,那人威胁我来驿馆送信,否则他就引爆火球将我炸死。” 吉祥又问:“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那混账可害苦我了,他化成灰我都认得。”车夫哭着点头,裴砚舟将他带回驿馆,请来宋主簿作画。 须臾,画像里呈现出一位风流公子,眉眼多情,俊逸潇洒。 吉祥敏锐地发现,裴砚舟看到画像脸色都变了:“大人,你认得他?” 裴砚舟声音不易察觉地颤抖:“他就是范哲。” 吉祥愣怔无语,她想到阿丹被鬼附身的传言,还有小青在茶馆见过的金瞳鬼面人。 难道真是范哲的鬼魂重返人间,他不仅操纵阿丹作案,还意图报复裴砚舟? 第98章 亡灵复活 驿馆门外鸦雀无声,那辆马车像苍茫雪地里的冰雕,静静地矗立在原地。 车厢周围捆绑多枚蒺藜火球,如同荆棘破土而出紧密缠绕,死守其中隐秘不许他人窥探。 前座上的车夫双手攥住缰绳,前胸后背分别绑着两枚火球,他眼里的恐惧变得麻木,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 滴答,滴答,车夫那双腿颤抖到失禁,浊液浸透鞋底淅淅沥沥流在地上。 裴砚舟走到他面前,车夫拼命地眨眼求救,竭力张大嘴巴,舌根却像被冻住发不出声音。 空气中仿佛充满火药的辛辣气息,稍一碰撞就将爆裂开滔天火海。 裴砚舟眼底晦暗不明,像深不见底的冰潭难以琢磨。 他留意到蜷缩在路边的百姓,目光惊恐地瞪着那辆马车,害怕爆炸却又好奇得要命,远远躲在对面看他如何应对。 吉祥拿着那封血书追出来,匆匆瞥了眼上面的字迹:裴砚舟,半个时辰之内驱车赶至城门,否则你将后悔终生! 她读懂了字里行间的威胁,再看笔迹和信纸上的血色指纹,顿觉匪夷所思。 “大人,这分明是阿丹的笔迹,还有他的指纹……” 可她亲眼见过万丹青的尸体,一个死去的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续写血书? 裴砚舟背对着她冷静说道:“这是他生前写好的,阿丹之死,不过是整件阴谋的其中一环。” 吉祥太紧张了,她更难接受的是,阿丹竟然愿意以死成全那个幕后主使。 他们到底在酝酿多么可怕的阴谋? “大人,你真要照做吗?”燕安城门是来往行人最多的地方,恶徒借裴砚舟之手揭开见不得光的秘密,很难不想到又是一个陷阱。 也许比轰炸府衙更令世人恐慌,裴砚舟被拽进漩涡之中,他还有余力自保吗? “看来只能如此。”裴砚舟面无表情环视周遭,幕后主使应该就在附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摆在眼前是危机密布的火坑,他每往前走一步,都可能让自己万劫不复。 但他拒不照做,对方将毫不犹豫引爆马车,那个亟待揭开的秘密也将化为飞灰,造成让他无法弥补的沉痛后果。 开弓没有回头箭,对方是个穷凶极恶的疯子,如今就在濒临失控的边缘,一旦被激怒将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小祥子,钟朔,你们先去城门疏散人群,必须远离这辆马车。” “那你呢?”吉祥看着他的侧颜如鲠在喉,她心知裴砚舟不屑向恶徒认输,也不会停下揭露真相的脚步。 可她清楚蒺藜火球爆炸的威力,裴砚舟这是用自己的性命在赌恶徒的诚信。 万一那疯子提前引爆火球,为了炸死更多的人拉着裴砚舟陪葬,她一定会后悔没留住他。 吉祥看他毅然走向那辆马车,远去的背影像将她推开,独自奔赴与她相隔的天地。 这一幕与遥远虚空的记忆不断重合,青衫书生留在世间的最后景象,也是这样孤独决然的背影。 吉祥耳边似又响起爆炸轰鸣,将她五脏六腑炸成废墟,心痛得在滴血。 她再也骗不过自己,本是无情无爱的石狮子,竟然爱上了一个凡人。 吉祥忍住泪追上前,紧紧拉住他的手。 “裴砚舟,我不要你冒险,我要你活下来!我们回渭水,不,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裴砚舟,你忘了你对我说过的话吗?我现在回答你,我愿意,我愿意啊……” 我愿意陪你看遍风起云落,守着我们两人的小天地,日复一日,过着平淡的幸福生活。 为了抓个犯人出生入死,到头来还要被打压排挤,朝堂纷争跟我们有何干系,大不了不做这个官。 裴砚舟脚步顿住握紧她的手,回过头看她眼眶滚落晶莹泪珠,暗自心疼。 “吉祥,对你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裴砚舟眼底的冷肃柔和下来,温暖指腹拭去她脸颊的泪痕,“我的命是你的,我岂敢忘?” 他怕吉祥不放心,垂眸看了眼她手里那封血书,俯身在她耳边悄声道,“那个人的秘密只有我能揭开,在此之前他不敢伤害我,明白了吗?” 吉祥看到他眼里温柔笑意,心里那阵不安随之平息。 确实,府衙被炸之时,那几枚火球都避开了裴砚舟,她距离赵府尹太近才会受到波及。 对方若有意置裴砚舟于死地,只怕两人都难全身而退。 吉祥想通这层缘由,放开了他的手,擦去泪水叫上钟朔赶去城门疏散人群。 裴砚舟本不想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软肋,但看到吉祥为他流下的眼泪,那一刻他的心也失控了。 他恢复镇静走到马车前,安抚吓到浑身僵硬的车夫,从他手里接过缰绳,牵着那匹马前往城门。 一路上,他从不回避路人惊恐的目光,心里安静得像无波无澜的潭水,反复推敲幕后隐情。 从五年前的花朝蝶骨案,延伸至发生在茶馆的模仿命案。 皮影人偶,祭坛尸身,府衙废墟……直到阿丹畏罪自尽,将这些诡异事件串联起来,迷雾里的真相隐约现出端倪。 眼下还差至关重要的一环,他就能识破凶手真正的动机。 马车上的蒺藜火球随着轱辘颠簸晃荡,裴砚舟沉浸于自己的设想中,全然不觉惧怕。 那份“厚礼”,倒真是让他萌生些许期待。 城门已关,百姓都被疏散到安全的地方。 郭巍和罗志远惊慌赶来,禁卫军将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城墙,就连三皇子祁渊也是全身戎装,神情肃穆地警惕那辆马车。 裴砚舟看到祁渊有些意外,但当老宦官捂着幞头带来一群太监和宫女,他意识到事态已经超出想象。 “大人……”吉祥溜到他身后小声解释,“三皇子说皇后昨夜失踪,宫女被仙人托梦今日申时来城门接娘娘回宫,三皇子提醒你先退开,让宫女们先行救驾。” 托梦?吉祥说出这话自己都觉得离谱。 阿丹自尽是被鬼附身,皇后失踪还有仙人托梦,这桩案子怎么越来越邪乎? 不过管他呢,幸亏祁渊通风报信,不然裴砚舟撞见皇后衣衫不整,那就是无妄之灾了。 “皇后被挟持了?”裴砚舟看向绑满蒺藜火球的车厢,若无其事地放开缰绳,面朝老宦官拱手一礼,背对马车走到吉祥身边。 老宦官急得焦头烂额,慌忙朝宫女挥手催促,宫女们被逼无奈,悬着脑袋钻进车里,果然找到了失踪数个时辰的皇后。 众人等得焦躁,宫女们磨蹭半天却没吭声,许是怕马车随时可能引爆,其中一个宫女面有难色下了车,跑到老宦官面前轻声禀报。 老宦官闻言脸色大变,又忙去请示三皇子。 “皇后要见裴砚舟?”祁渊皱眉思量片刻,朝周围的禁卫军高声呵斥,“全都背过身去!” 众人不敢违命齐刷刷转过身,郭巍拉了把罗志远双双面壁。 祁渊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吩咐宫女们为皇后整理好仪容,将她从车里抬下来。 大梁天后被歹人挟持,按理说他不该泄露一丝风声,也不该允许皇后凤体暴露人前。 若是父皇在场,必定不顾皇后的要求,连人带马车送进皇宫。哪怕途中有引爆的风险,不惜以血肉之躯维护皇族威严。 然而燕安城里接踵而来的祸事,已经让他忍无可忍,就算回宫被父皇训斥甚至禁足,也要及早揪出罪魁祸首。 宫女们吓得面无血色却又不敢不从,搬来舆架抬出意识不清的皇后。老宦官和太监们恨不能自剜双目,都怕没命活着回到皇宫。 饶是祁渊有胆量扛下来,当他亲眼看到皇后凤体,仍难掩饰心中震颤。 “裴砚舟,你快过来……” 吉祥抓住裴砚舟手背不想让他回头,三皇子干嘛呀,自己嫌命长还想拉个垫背的?皇后受辱咎由自取,那婆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砚舟!”祁渊的嗓子都快变了调。 裴砚舟轻叹口气,低头凝视着吉祥双眼:“该来的躲不过,去看看。” 好,其实她也想看,那狂妄恶徒还有多少鬼花招! 晴朗天幕下,皇后头戴凤冠,身穿花朝盛事那套正红织金宫服,后背朝天俯卧在空旷街道上。 她背部宫服被挖空成弯月形,露出半片光滑的后背,背上描画的几只彩蝶气韵灵动,翩翩欲飞,赫然是那幅《花朝蝶戏图》。 凡是亲眼目睹此景之人,皆被震撼到无法言语。 瞬息之间,吉祥脑子里冒出无数个念头,无论多么荒诞都不出奇。 还有比皇后背上看到花朝蝶戏图,更令人震惊的荒唐事吗?而且还是一模一样的原作! 可这幅图的画师范哲五年前已伏法,他如何能挟持皇后,在她背后重现真迹? 裴砚舟墨瞳里风起云涌,他的确没想到对方送来这般厚礼。 他迈开沉重的双脚,每一步都像踩进泥沼里,越陷越深。他见过范哲亲笔所画的真迹,与眼前这幅图分毫无差。 “裴砚舟,这就是《花朝蝶戏图》吗?”祁渊在父皇的书房里也见过这幅画,所谓书画名家是个杀妻凶手,他不会珍藏这种人的画作,但拦不住父皇喜欢,平时只能装作视而不见。 “正是。”裴砚舟之前分辨不清各大画派的风格,但看过阿丹画的皮影人偶,他已经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原来,这就是至关重要的那一环,也是幕后主使的动机所在! “范哲……”皇后含糊不清地重复这个名字,吉祥耳根微动,蹲在她面前追问:“你说什么,挟持你的人就是范哲?” 皇后突然睁开血红的双眼,一把抓住吉祥手背,艰难地靠近她嘶声喊叫:“范哲来找裴砚舟报仇了,他要裴砚舟血债血偿!” 吉祥厌恶地甩开她的手:“血债血偿?他一个杀人凶手也配说这种话?裴大人秉公执法,他对范哲无亏无欠!” 裴砚舟趁势问她:“皇后怎知那人是范哲?” 皇后激动地看着裴砚舟:“本宫亲眼见到他了!裴砚舟你不记得吗?皇上曾在宫里宴请范家父子,本宫和范哲说过话的……” 想到这里,皇后目光迷蒙,“范哲不是死了吗,他怎么又回来了?有鬼啊,是范哲的鬼魂回来了!” 她仰头望天惊惶哭喊,“范哲,本宫替你传过话了,你放过本宫……” 皇后深受刺激昏厥过去,祁渊扯过披风盖在她背上,吩咐太监将皇后抬上御辇回宫。 老宦官和宫女紧随护送,裴砚舟叫他们站住:“自称有人托梦的宫女是谁?我有话要问她。” 老宦官从人群里揪出一个宫女扔给裴砚舟,转身催着太监们快走。 吉祥指着宫女质问:“哪来的仙人托梦?老实交代,你受何人指使挟持皇后?” 那宫女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奴婢所言句句属实,昨晚服侍皇后娘娘就寝后,奴婢在梦中听到画仙邀请娘娘去赏画,还说今日申时叫奴婢来城门接娘娘回宫。” 她边说边磕头,磕到脑门出血哀声求饶,“求裴大人明鉴,奴婢绝不敢撒谎啊……” 那厢禁卫军已将周围彻底排查,连一只耗子都休想混进来,更别提趁乱轰炸了。 钟朔也将马车上的蒺藜火球拆下来,扶着浑身瘫软的车夫拽到裴砚舟面前。 裴砚舟问道:“谁派你赶车去驿馆送信?” 车夫双眼呆滞,吉祥急得掐他胳膊一把,他痛得叫唤起来,立马清醒多了。 “草民今日早起上街拉客,有人给我一锭银子包车,我还高兴接了个大买卖,低头咬银子闻到一股香气就晕过去了。醒来我发现身上绑着火球,那人威胁我来驿馆送信,否则他就引爆火球将我炸死。” 吉祥又问:“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那混账可害苦我了,他化成灰我都认得。”车夫哭着点头,裴砚舟将他带回驿馆,请来宋主簿作画。 须臾,画像里呈现出一位风流公子,眉眼多情,俊逸潇洒。 吉祥敏锐地发现,裴砚舟看到画像脸色都变了:“大人,你认得他?” 裴砚舟声音不易察觉地颤抖:“他就是范哲。” 吉祥愣怔无语,她想到阿丹被鬼附身的传言,还有小青在茶馆见过的金瞳鬼面人。 难道真是范哲的鬼魂重返人间,他不仅操纵阿丹作案,还意图报复裴砚舟? 第99章 宿仇渊源 亡魂复活祸害世人,鬼差裴无常都没辙。 郭巍和罗志远见过范哲,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查到最后是这个结果。 当着三皇子的面,罗志远委婉提出请司南絮来协助破案。 吉祥一听就不乐意了:“司南絮若有这本事,他怎么没算出来祭拜的是一具尸体?你帮不上忙也别来捣乱,哪凉快哪待着去。” “你这丫头别不信邪,有些事非人力能及……” 祁渊没心思听他们拌嘴,抬头冷扫一眼,罗志远立马把话收了回去。 钟朔送车夫离开,郭巍拽走罗志远去城门排查,祁渊焦虑的目光从画像移到裴砚舟脸上。 “你也觉得,是范哲的鬼魂在作乱吗?” 裴砚舟平静摇头:“非也,这一系列案件布局缜密,绝无可能是鬼魂操纵所致。” 祁渊暗自松了口气,凡事沾染上鬼怪之说,注定将平添不祥的气息。 太子如何被废他心中有数,但父皇判若两人,皇后又离奇失踪,他不希望这层阴影笼罩祁氏皇族。 吉祥见裴砚舟胸有成竹,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大人已经有头绪了?那凶手到底是谁呀,我可不信死去的人还能复活。 裴砚舟颇为感慨地看着那幅画像:“幕后主使当然不是范哲的鬼魂,但此案确实与他有关。” 向来沉稳的祁渊难掩急切:“请裴大人详言。” 裴砚舟起身走进内室,取来《花朝蝶戏图》放在案台上。 祁渊大惊失色:“你手里也有这幅图?父皇挂在书房的那一幅是赝品吗?” 他靠近多看几眼,越发不可思议,“世上怎会有完全相同的两幅真迹?” 裴砚舟纠正道:“皇后那幅蝴蝶图,也是真迹。” 他这话把吉祥也绕进去了:“既然不是范哲的鬼魂作乱,皇后背上那幅图又怎是真迹呢?” 裴砚舟反问祁渊:“范哲的父亲是皇上御用画师,三皇子应该对他不陌生?我还记得他是燕安画派的名家之首。” 祁渊文武双全,书画自是师承名家,也曾向范父请教过画技。 “不错,四大画派之中,以燕安画派的画风最为硬朗,范父的画作皴法鲜明,构图简洁,多为描绘山水峰峦乃至宫殿。” “他两个儿子擅长的也是这种画法,但范哲的成名作《花朝蝶戏图》,却融入了坞陵画派的风格,当时震惊画坛传为百年难遇的佳作。” 裴砚舟指着案台上那幅画:“远观山水气势磅礴,近看彩蝶飞舞桃林,但不可否认蝴蝶是成就佳作的点睛之笔。” “这些蝴蝶运用的是坞陵画派的没骨画法,钩勒运笔飘逸空灵,但你看背景处的山峰,笔骨自坚,与范父的燕安画派一脉相承。” “三皇子是懂画之人,即使运笔画法相同,不同画师风格也有不同,为何当年没人分辨出来,这幅佳作出自两位画师的手笔?” 祁渊不得不认同:“《花朝蝶戏图》并非范哲一人所作,而是他与另一位画师联袂创作而成?” 裴砚舟凝视着画中蝴蝶:“在我看来,范哲所作的山水平庸如常,唯有蝴蝶是整幅画的灵魂所在。可惜那位画师无人赏识,才会答应与名家之子联袂作画,寄望在京城博出名声。” “他没料到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只因范哲是书画名家的公子,没人质疑他擅长两大画派的画法,还当他是融会贯通的奇才,更没有人相信,他会剽窃无名之辈的画作。” 皇后背部的那幅画,裴砚舟和祁渊碍于礼数没敢多看,但吉祥记得很清楚。 “皇后背上只有蝴蝶没有山水背景,那些蝴蝶与原画一致,甚至更好。” 她心里那团疙瘩全解开了,“大人说过,凶手渴望得到世人的瞩目,他要证明自己是真正的蝴蝶圣手,而沈哲是个品行不端的小人,京城里的书画名家指鹿为马,范哲那些崇拜者都是有眼无珠!” 这事搁谁身上不气呢?范哲侵吞他的心血名利双收,而他依然是无人问津,还有可能举告无门。 不过就算范哲有愧于他,为何不在范哲生前揭露他的恶状,反倒时隔五年模仿作案,还犯下了累累罪行? 他这些年经历过哪些挫折,才会变得如此疯狂? 祁渊接受了这番推断,但他无心设想凶手的处境,只想尽快了结此案。 “照裴大人所言,当年与范哲联袂作画的人就是真凶!范哲的兄长范逸不是还在牢里吗?他应该记得范哲与哪些人来往过,这两幅花朝蝶戏图也得要他解释清楚!” 府衙被轰炸时,范逸在牢里躲过一劫。 事有轻重缓急,裴砚舟打算亲自去燕南作坊,便将范逸交给祁渊审问。 裴砚舟和吉祥走出驿馆,魏平牵马回来,边走边禀报打探来的消息。 “大人,万丹青的两位师兄都是擅长没骨画法的高手,但他们没有名气又是外来户,在京城里难以立足,平日接点零散活拮据度日。” “万丹青刚来京城投靠的是袁随遇,但没过几个月,袁随遇被歹徒劫财伤重致死,万丹青为他料理了后事,从此独居在永乐坊。” 吉祥听着纳闷:“他这两位师兄过得挺拮据的,袁随遇哪有钱财被歹徒盯上?” “那帮歹徒流窜至燕安作案,也算袁随遇倒霉,那日刚从画室结账回来就被他们盯上了。” 裴砚舟也有疑问:“袁随遇被歹徒殴打致死,衙门抓住凶手了吗,他的后事是如何料理的?” “这案子是赵府尹经手的,后来衙门也没抓住凶手,还是画室掌柜赔了五十两银子给袁随遇的家人。” “赵府尹这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吉祥一点都不怀疑,他根本没把这案子当回事,也没有尽力去抓歹徒。 裴砚舟稍作沉吟:“那林简又是什么状况?” 魏平罕见地皱起眉头:“林简也是个时运不济的,他靠卖画无法糊口,寄居在叔父家过活。” “他叔父是燕南作坊的火药工匠,去岁在作坊爆炸事故中丧命,至今都没拿到衙门赙赠。林简一怒之下跑到燕安府衙自焚抗议,火势失控活活被烧死了。” 吉祥惊讶:“抗议不就是做做样子,谁犯得着真把自己烧死啊,他身边都没人拦着吗?” 魏平左右张望压低了声音:“坊间也有传言,说是赵府尹从中作梗见死不救。” 吉祥从他话里描述都能感受到林简的绝望:“赵府尹不管事儿还火上浇油,他被炸死真是一点都不冤啊。” “欸,林简的叔父生前是燕南作坊的工匠?那万丹青手里的蒺藜火球,可能是从林家得来的啊,幕后主使就是林家人吗?” 裴砚舟豁然开朗:“小祥子,你还记得小青说过的金瞳鬼面人吗?她说那人眼瞳是金色的,面目模糊看不清楚,也许当时那人脸上戴的是面具。” 吉祥想了想:“如果林简还活着,他的脸被烧伤只能戴面具示人,因此被小青当成了鬼怪?如此说来,他应该就是那个幕后主使,也曾与范哲联袂作画,这人原本就活得不痛快,家里又生变故能不疯吗?” 这就是全部事实了,吉祥没觉得轻松,心情反而有些沉重。 裴砚舟追问魏平:“袁随遇和林简去世后,当地县衙给他们消籍了吗?” “还没查到,我这就去一趟坞县衙门。”魏平翻身上马飞快离去。 谜底近在眼前,是人是鬼都将露出真面目。 裴砚舟带吉祥乘马车赶往燕南作坊,他持有刑部公函,仍被重重盘问方能进入。 作坊依山而建树荫环绕,工匠在石窟里打造兵器和盔甲,常年不与外人接触。他们都与衙门签了身契,即使是自己家人,也不得透露作坊里的任何事宜。 作坊管事是个驼背老头,他接过公函看了眼裴砚舟,转身走向山脚下那间木屋。 吉祥发现附近有处石窟被炸空了,直截了当地问道:“那里发生过爆炸事故吗?” 管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阴沉着脸没吭声,裴砚舟在他眼前晃了晃那纸公函。 “刑部罗尚书有令在先,还望管事配合本官调查。” “跟我来。”管事脚步蹒跚走进木屋,从磨到发亮的榆木桌子底下,翻出几本卷边的册子。 他抱起来丢在桌上,没好气地哼了声,“自己查,那场事故死了十七个人,拖到现在都没收到一文赙赠,老林家的侄子跑去府衙讨说法,结果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 裴砚舟端视管事愤懑的脸色,感受到他竭力压抑的怒气与不满,斟酌询问:“燕安府衙前日被轰炸,赵府尹以身殉职您听说了吗?” “殉职?”管事嘴角狰狞地抽搐两下,生硬地移开视线,“听说了又怎样,难道大人怀疑此事与作坊有关?” “本官在现场找到多枚蒺藜火球。”裴砚舟没有明说具体的数目,刻意试探管事的反应。 “填装火药的铁刃陶罐,均是按照作坊的要求严格烧制,寻常百姓模仿不来。况且大量的火器流至坊间,怎能与作坊毫无关系?” 管事不耐冷嗤:“老朽说过,作坊里每件器具都已记录在案,制成火药的硫磺、焰硝等物,每月存余也不会有出入,大人尽管去查!” 吉祥搬张凳子坐下来:“查就查!我们大人好好跟你说话,你怎么像防贼一样?我可不是来替赵府尹叫屈的,那家伙死有余辜……” “小祥子!”裴砚舟清了清嗓子,吉祥抿着唇翻开册子,猝不及防看见一个眼熟的名字。 怎会是他?他用这些火药做什么? 第99章 宿仇渊源 亡魂复活祸害世人,鬼差裴无常都没辙。 郭巍和罗志远见过范哲,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查到最后是这个结果。 当着三皇子的面,罗志远委婉提出请司南絮来协助破案。 吉祥一听就不乐意了:“司南絮若有这本事,他怎么没算出来祭拜的是一具尸体?你帮不上忙也别来捣乱,哪凉快哪待着去。” “你这丫头别不信邪,有些事非人力能及……” 祁渊没心思听他们拌嘴,抬头冷扫一眼,罗志远立马把话收了回去。 钟朔送车夫离开,郭巍拽走罗志远去城门排查,祁渊焦虑的目光从画像移到裴砚舟脸上。 “你也觉得,是范哲的鬼魂在作乱吗?” 裴砚舟平静摇头:“非也,这一系列案件布局缜密,绝无可能是鬼魂操纵所致。” 祁渊暗自松了口气,凡事沾染上鬼怪之说,注定将平添不祥的气息。 太子如何被废他心中有数,但父皇判若两人,皇后又离奇失踪,他不希望这层阴影笼罩祁氏皇族。 吉祥见裴砚舟胸有成竹,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大人已经有头绪了?那凶手到底是谁呀,我可不信死去的人还能复活。 裴砚舟颇为感慨地看着那幅画像:“幕后主使当然不是范哲的鬼魂,但此案确实与他有关。” 向来沉稳的祁渊难掩急切:“请裴大人详言。” 裴砚舟起身走进内室,取来《花朝蝶戏图》放在案台上。 祁渊大惊失色:“你手里也有这幅图?父皇挂在书房的那一幅是赝品吗?” 他靠近多看几眼,越发不可思议,“世上怎会有完全相同的两幅真迹?” 裴砚舟纠正道:“皇后那幅蝴蝶图,也是真迹。” 他这话把吉祥也绕进去了:“既然不是范哲的鬼魂作乱,皇后背上那幅图又怎是真迹呢?” 裴砚舟反问祁渊:“范哲的父亲是皇上御用画师,三皇子应该对他不陌生?我还记得他是燕安画派的名家之首。” 祁渊文武双全,书画自是师承名家,也曾向范父请教过画技。 “不错,四大画派之中,以燕安画派的画风最为硬朗,范父的画作皴法鲜明,构图简洁,多为描绘山水峰峦乃至宫殿。” “他两个儿子擅长的也是这种画法,但范哲的成名作《花朝蝶戏图》,却融入了坞陵画派的风格,当时震惊画坛传为百年难遇的佳作。” 裴砚舟指着案台上那幅画:“远观山水气势磅礴,近看彩蝶飞舞桃林,但不可否认蝴蝶是成就佳作的点睛之笔。” “这些蝴蝶运用的是坞陵画派的没骨画法,钩勒运笔飘逸空灵,但你看背景处的山峰,笔骨自坚,与范父的燕安画派一脉相承。” “三皇子是懂画之人,即使运笔画法相同,不同画师风格也有不同,为何当年没人分辨出来,这幅佳作出自两位画师的手笔?” 祁渊不得不认同:“《花朝蝶戏图》并非范哲一人所作,而是他与另一位画师联袂创作而成?” 裴砚舟凝视着画中蝴蝶:“在我看来,范哲所作的山水平庸如常,唯有蝴蝶是整幅画的灵魂所在。可惜那位画师无人赏识,才会答应与名家之子联袂作画,寄望在京城博出名声。” “他没料到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只因范哲是书画名家的公子,没人质疑他擅长两大画派的画法,还当他是融会贯通的奇才,更没有人相信,他会剽窃无名之辈的画作。” 皇后背部的那幅画,裴砚舟和祁渊碍于礼数没敢多看,但吉祥记得很清楚。 “皇后背上只有蝴蝶没有山水背景,那些蝴蝶与原画一致,甚至更好。” 她心里那团疙瘩全解开了,“大人说过,凶手渴望得到世人的瞩目,他要证明自己是真正的蝴蝶圣手,而沈哲是个品行不端的小人,京城里的书画名家指鹿为马,范哲那些崇拜者都是有眼无珠!” 这事搁谁身上不气呢?范哲侵吞他的心血名利双收,而他依然是无人问津,还有可能举告无门。 不过就算范哲有愧于他,为何不在范哲生前揭露他的恶状,反倒时隔五年模仿作案,还犯下了累累罪行? 他这些年经历过哪些挫折,才会变得如此疯狂? 祁渊接受了这番推断,但他无心设想凶手的处境,只想尽快了结此案。 “照裴大人所言,当年与范哲联袂作画的人就是真凶!范哲的兄长范逸不是还在牢里吗?他应该记得范哲与哪些人来往过,这两幅花朝蝶戏图也得要他解释清楚!” 府衙被轰炸时,范逸在牢里躲过一劫。 事有轻重缓急,裴砚舟打算亲自去燕南作坊,便将范逸交给祁渊审问。 裴砚舟和吉祥走出驿馆,魏平牵马回来,边走边禀报打探来的消息。 “大人,万丹青的两位师兄都是擅长没骨画法的高手,但他们没有名气又是外来户,在京城里难以立足,平日接点零散活拮据度日。” “万丹青刚来京城投靠的是袁随遇,但没过几个月,袁随遇被歹徒劫财伤重致死,万丹青为他料理了后事,从此独居在永乐坊。” 吉祥听着纳闷:“他这两位师兄过得挺拮据的,袁随遇哪有钱财被歹徒盯上?” “那帮歹徒流窜至燕安作案,也算袁随遇倒霉,那日刚从画室结账回来就被他们盯上了。” 裴砚舟也有疑问:“袁随遇被歹徒殴打致死,衙门抓住凶手了吗,他的后事是如何料理的?” “这案子是赵府尹经手的,后来衙门也没抓住凶手,还是画室掌柜赔了五十两银子给袁随遇的家人。” “赵府尹这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吉祥一点都不怀疑,他根本没把这案子当回事,也没有尽力去抓歹徒。 裴砚舟稍作沉吟:“那林简又是什么状况?” 魏平罕见地皱起眉头:“林简也是个时运不济的,他靠卖画无法糊口,寄居在叔父家过活。” “他叔父是燕南作坊的火药工匠,去岁在作坊爆炸事故中丧命,至今都没拿到衙门赙赠。林简一怒之下跑到燕安府衙自焚抗议,火势失控活活被烧死了。” 吉祥惊讶:“抗议不就是做做样子,谁犯得着真把自己烧死啊,他身边都没人拦着吗?” 魏平左右张望压低了声音:“坊间也有传言,说是赵府尹从中作梗见死不救。” 吉祥从他话里描述都能感受到林简的绝望:“赵府尹不管事儿还火上浇油,他被炸死真是一点都不冤啊。” “欸,林简的叔父生前是燕南作坊的工匠?那万丹青手里的蒺藜火球,可能是从林家得来的啊,幕后主使就是林家人吗?” 裴砚舟豁然开朗:“小祥子,你还记得小青说过的金瞳鬼面人吗?她说那人眼瞳是金色的,面目模糊看不清楚,也许当时那人脸上戴的是面具。” 吉祥想了想:“如果林简还活着,他的脸被烧伤只能戴面具示人,因此被小青当成了鬼怪?如此说来,他应该就是那个幕后主使,也曾与范哲联袂作画,这人原本就活得不痛快,家里又生变故能不疯吗?” 这就是全部事实了,吉祥没觉得轻松,心情反而有些沉重。 裴砚舟追问魏平:“袁随遇和林简去世后,当地县衙给他们消籍了吗?” “还没查到,我这就去一趟坞县衙门。”魏平翻身上马飞快离去。 谜底近在眼前,是人是鬼都将露出真面目。 裴砚舟带吉祥乘马车赶往燕南作坊,他持有刑部公函,仍被重重盘问方能进入。 作坊依山而建树荫环绕,工匠在石窟里打造兵器和盔甲,常年不与外人接触。他们都与衙门签了身契,即使是自己家人,也不得透露作坊里的任何事宜。 作坊管事是个驼背老头,他接过公函看了眼裴砚舟,转身走向山脚下那间木屋。 吉祥发现附近有处石窟被炸空了,直截了当地问道:“那里发生过爆炸事故吗?” 管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阴沉着脸没吭声,裴砚舟在他眼前晃了晃那纸公函。 “刑部罗尚书有令在先,还望管事配合本官调查。” “跟我来。”管事脚步蹒跚走进木屋,从磨到发亮的榆木桌子底下,翻出几本卷边的册子。 他抱起来丢在桌上,没好气地哼了声,“自己查,那场事故死了十七个人,拖到现在都没收到一文赙赠,老林家的侄子跑去府衙讨说法,结果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 裴砚舟端视管事愤懑的脸色,感受到他竭力压抑的怒气与不满,斟酌询问:“燕安府衙前日被轰炸,赵府尹以身殉职您听说了吗?” “殉职?”管事嘴角狰狞地抽搐两下,生硬地移开视线,“听说了又怎样,难道大人怀疑此事与作坊有关?” “本官在现场找到多枚蒺藜火球。”裴砚舟没有明说具体的数目,刻意试探管事的反应。 “填装火药的铁刃陶罐,均是按照作坊的要求严格烧制,寻常百姓模仿不来。况且大量的火器流至坊间,怎能与作坊毫无关系?” 管事不耐冷嗤:“老朽说过,作坊里每件器具都已记录在案,制成火药的硫磺、焰硝等物,每月存余也不会有出入,大人尽管去查!” 吉祥搬张凳子坐下来:“查就查!我们大人好好跟你说话,你怎么像防贼一样?我可不是来替赵府尹叫屈的,那家伙死有余辜……” “小祥子!”裴砚舟清了清嗓子,吉祥抿着唇翻开册子,猝不及防看见一个眼熟的名字。 怎会是他?他用这些火药做什么? 第100章 无声爆发 燕南作坊库房管制严苛,入库都是矿场运送原料,出库则是对应各地军营。 整齐划一的营房名单里,冷不丁冒出个钦天监,吉祥两道柳眉都快拧成麻花了。 “奇怪,钦天监那帮修道之人,他们要这些硫磺和硝石做什么?” “这都不懂,怎么不去问问宫里那位?”管事自顾自翻找东西,留给她弓成驼峰的背影。 吉祥杏眼圆睁:“你吃了炮仗吗,一开口就呛人……” “算了。”裴砚舟坐在吉祥身边,看着她指的那行小字,“硫磺八两六钱,硝石三两四钱,这份量不算多,都是钦天监为皇上炼丹所用。” “炼丹都用这些东西?皇上也不怕被司南絮毒死啊。”吉祥翻看每个月的份量差不多,但最近几页却没看到申领记录。 管事暗地里偷看他们,这位裴大人看着面生,又很年轻,八成是衙门派来找茬的。 吉祥把册子翻回去,反复确认,“大人,钦天监从年前开始就不给皇上炼丹了吗?就算司南絮闭关多月,他手下也不敢怠慢皇上。” 这个发现看似与查案无关,却引起了裴砚舟的警觉,他拿起册子翻看几页。 “最近四个月,钦天监都没来领过硫磺和硝石,应该不曾炼制新的丹药。也许是皇上龙体欠佳未服丹药,或者司南絮另寻他法为皇上调理。” 裴砚舟点到即止,心下却有了思量。 祁渊和郭巍都曾说过,皇帝从年前性情大变,钦天监也是从年前停止炼丹。 这只是巧合吗?难道皇上真中毒了,司南絮怕被别人发现丹药有损龙体,因此在游园时处处防备? 裴砚舟暂且放下这个疑虑,若要追查制作火药的原料,从作坊的记载来看并无疏漏,不过有处标记让他格外在意。 “王管事,这里写着火药作的工匠,每人每月允许八钱原料折耗。如此算来,上百名工匠一年半载的折耗,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吉祥掰着手指头合算:“可不是么,合计起来制成几十枚蒺藜火球绰绰有余。” 两人对视一眼,满腹狐疑看向驼背老汉。 管事慢吞吞地挪动脚步,没想到啊,这年轻人一眼看出症结所在,真是不能小瞧了他。 “裴大人,话可不能乱说,你们有证据吗?” 管事布满皱纹的半边脸隐在阴影下,干裂的嘴唇不以为然地扯了扯,“没证据就想治罪?老朽位卑人微也不受这冤屈。” 窗外夕阳烙红他浑浊的眼珠,像瞳孔里渗出暗红血丝,缓慢诡异地爬满他整张脸。 “王管事多虑了,本官只是例行询问。”裴砚舟似乎闻到硫磺味,周围隐藏的火光一点即燃。 管事嘴角扬起得逞的冷笑:“何必废话,这里没人想见到你!” “工匠们在意的那件事,也许本官可以帮忙解决。”这是裴砚舟查案多年来,头一次感到底气不足,但他缺失的底气,恰是在于衙门久未兑现的赙赠。 作坊里的工匠相处了大半辈子,他们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一场爆炸事故夺走了十七位同伴,逝者已矣,意外权当天灾,但人祸又该如何补救? 逝者的家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抚恤,本不该发生的悲剧又添上了一条性命。 吉祥也觉得衙门理亏,权贵手里的三瓜两枣,却是逝者家人的全部希望,失去了顶梁柱,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活? “王管事你不要误会,裴大人没打算追责作坊工匠,他只是想查清楚……” “误会?”管事不知哪根筋被她触怒了,眼角猛地剧烈跳动,“老林家的侄子跑到衙门,姓赵的也是一句误会就打发了,他从逝者身上捞钱还不够,连一个大活人都不放过……” 管事激动地喘口气,指着吉祥狰狞大笑,“姓赵的死有余辜,你说得太好了!” 他狠心豁出去,冲到裴砚舟面前猛拍桌子,“裴大人你要讲良心啊,监守自盗私造火器那是杀头的罪,你把证据拿出来摆到我面前,否则你就是血口喷人污蔑良民!” 吉祥拍桌而起,喊得比他更大声:“你这个倔老头,赵府尹那种贪墨赙赠的混账,他也配跟裴大人相提并论?我不妨跟你说句实话,林简要是还活着,你最好劝他来自告!” 丑话都说开了,管事哪能听得进去,他鼓起脸膛怒视着裴砚舟:“老林家的侄子早就死了,我没本事把他的魂儿喊回来!你们要抓就抓我这个老头子,所有罪责老朽一力承担!” 裴砚舟承受着他愤怒的谴责,涩然开口。 “你只看见他炸死了你们憎恨的赵府尹,那你知道,他杀害了一个无辜的姑娘吗?那姑娘也有父母亲人,不该被他当成牲畜虐杀,他犯了错,你也不该执意包庇下去!” 管事愣住了,一下子冷静下来:“杀人,你说谁杀了人?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吉祥看他开始动摇,循循善诱:“今年花朝节游园,皇上拜祭的是一具尸体,这案子闹到全城皆知,你该不会还没听说?” 管事点下头又混乱摇头:“这案子与衙门被炸有何关联?” “这两件案子的主使都是同一个人,也就是你们信任的老林家侄子……” “不是,你胡说!”管事心里强撑的防线差点崩溃,他闭了下眼睛,稳住摇晃的身体扶着桌子,“无论如何,作坊工匠都是无辜的,衙门要想抓个人替姓赵的偿命,那就把我带走,求你们别再打扰他们的安宁。” 裴砚舟起身合上册子:“没人要你偿命,你不肯透露也无需勉强,请问林简的叔父家住何处,这应该不会让你为难。” 管事并不想告诉他,但也明白即使自己不说,衙门派人打探最多拖延半日。 他不情不愿地报出一个地名,瞪着涨红的眼睛警告裴砚舟:“林家只剩下孤儿寡母了,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吉祥被他气笑了:“别把人当傻子啊,你默许工匠们做的‘好事’,裴大人没追究已是网开一面,不信你换个人试试。” 管事哑口无言,闪烁眼神暴露了心中忐忑。 他岂会不知后果有多严重,原想着自己一个人顶罪,但若衙门不肯罢休,抓走所有工匠拷问又该如何收场? 虽说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若能活下来,谁愿意与家人生死相隔。 管事耷拉着脑袋满脸颓丧,裴砚舟走到门口,回头看他一眼。 “我裴砚舟在此承诺,所有遇难工匠的赙赠,我将一文不少送至他们家人手中。” 管事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昏花老眼被泪水模糊,咧开嘴苦笑道:“你想替衙门收买工匠的忠心?” 霞光洒落门楣,裴砚舟眼底有碎金流淌:“这是衙门原本就亏欠逝者的。” 管事仰望着眼前高大的背影,这年轻人叫什么来着,裴砚舟啊,好像跟他见过的衙门官员都不一样。 吉祥刚走出木屋,就看见那些工匠手拿榔头和锤子,眼神戒备又凶狠地包围过来。 他们多是壮年,也不乏白发苍苍的老人,常年被禁锢在作坊中,仿佛与世隔绝的困兽。 工匠不是冰冷的器具,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当朝夕相处的同伴遭遇不公,每个人都将在沉默中无声爆发。 他们以为管事要被衙门抓走,忍无可忍群体反抗,但见裴砚舟没给管事套上枷锁,迟疑不前停在原处。 裴砚舟看着这些人眼里没有畏惧,昂首阔步坦然前行。 众人随着他的步伐慢慢往后退,暴起青筋的手背涨满怒火,分明都在逞凶斗狠,眼底却掩饰不住恐惧。 “吉祥,跟着我。”裴砚舟握紧她的手,目不斜视地走出人群。 在吉祥眼里,那些工匠像拼死搏杀的亡命徒,却又像手无寸铁的流浪汉,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住手!都快让开!”管事追上来斥退众人,那些工匠如梦初醒四处散开,谁也不敢拦住裴砚舟的去路。 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反抗,他们拿起武器无非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换作从前有人敢在她面前舞刀弄枪,吉祥早就一拳头招呼上去了,但她此刻感到分外压抑,就像自己才是仗势欺人的那一方。 钟朔察觉到形势有变,从路口赶来的时候,裴砚舟和吉祥已经突出重围,两人都没受伤。 “大人,出什么事了?”钟朔心有余悸地看向裴砚舟身后,方才一刹那他感觉到了杀气,转眼又消逝的无影无踪。 “无碍,走。”裴砚舟沉静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吉祥与他交握的手掌却能感觉到微凉冷汗。 马车在暮色中驶向几里地外的村落。 林家就在村口,林简婶娘是个乡土妇人,她听钟朔说裴砚舟是从府衙来的,不像作坊管事那般愤怒,躲闪的神情分明有些畏惧。 她苍白的嘴唇吓到发抖,不敢正视裴砚舟,眼巴巴向吉祥求救。 “姑娘,我真的没有乱说话,我家煦儿每天下田干活,连城里都没再去过了,求你们不要再打他了。” “大婶,你别怕,我们今儿过来,只是打听一下林简的事。”吉祥留意她脸上细微表情,那发自内心的惊恐绝不是装出来的。 听她话里的意思,林家儿子也去府衙闹过事,还被赵府尹派人狠狠打过一顿。林简丧命后,他们母子在不甘与恐惧中无奈妥协,最终接受了命运的不公。 “林简?”妇人像惊弓之鸟缩起脑袋,双手不安地抓住粗布衣摆,“他爹又来要钱了吗?我给过他二十两银子,再也没有多余的钱了。” 吉祥语气温和:“不是你担心的那样,我们可以进屋坐会儿吗?” 妇人把他们请进屋倒上茶水,在吉祥耐心地追问下,说出家里难念的那本经。 林简的父亲是个赌徒,不仅将家里的田产败光,还把妻儿都逼上了绝路。林简母亲病逝后,他进城投奔叔父过了段安稳日子,作画也渐渐有了起色。 但他叔父突遭意外,林简伤心过度一时想不开,跑到府衙门口冲动自焚。 妇人掩面痛哭:“可怜的孩子随他叔父去了,他死的那样惨,我都没脸向他叔父交代。” 裴砚舟轻声询问:“是你亲手替林简收了尸?” 妇人哭着点头:“我把他葬在后山林子里,和他叔父在一起也好做个伴。为了这事,他爹三天两头来找我要儿子,怪我害他没儿子养老送终,他还叫我卖掉林简的画作,但我舍不得啊,留个念想也好。” 吉祥眼前一亮:“你还留着林简的画作?可以给我们看看吗,你放心,我们不会拿走的。” 妇人眼看裴砚舟还算和气,小姑娘也挺好说话,没敢多问,转身从柜子里取出几张保存完好的画作。 林简也会画蝴蝶,画法和《花朝蝶戏图》如出一辙,但在细枝末节略有不同。 “大人,林简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吉祥有些失望,当她翻看那些栩栩如生的画作,又不禁同情这位素未谋面的画师。 “难怪范哲成亲后不再作画,哪是江郎才尽,他是画不出来,我看林简的画技都远胜于他,那与范哲联袂作画的人又是谁呢?” 莫说林简已经不在人世,就算他还活着,画法也与那人不同。 但从作坊管事的反应来看,工匠攒下来的火药原料都给了林家人,难道是林家的儿子? 虽然没有拜入师门学画,但他或许天赋惊人,林简教他几招也能画出佳作。 之前设想的幕后主使,既会画蝴蝶图,还懂制作火器,且与赵府尹有深仇大恨。 这么看来,林家的儿子也符合嫌犯特征。 “大婶,你的儿子在田里干活还没回来吗?” 妇人听吉祥提到儿子,手像抽筋似的撞翻了茶碗,裴砚舟略微皱眉,抬眼扫视四周。 吉祥听到身后有窸窣脚步声,连忙提醒钟朔:“钟大哥,窗外有人!” 钟朔像离弦的利箭疾驰而去,裴砚舟正要起身,妇人拽住他衣袖跪下来,哭得泣不成声。 “大人,求你了,放过我儿子,没有煦儿我也活不成了。” 吉祥懊恼被这妇人蒙骗:“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快说!” 妇人咬着唇看向窗外,那道黑影一闪而过,她瞪大双眼高声急呼:“煦儿,不要,别再杀人了!” 轰隆一声巨响,爆炸声震裂鼓膜,裴砚舟毫不迟疑将吉祥抱进怀里,在浓烈翻滚的硝烟中跌落在地。 第100章 无声爆发 燕南作坊库房管制严苛,入库都是矿场运送原料,出库则是对应各地军营。 整齐划一的营房名单里,冷不丁冒出个钦天监,吉祥两道柳眉都快拧成麻花了。 “奇怪,钦天监那帮修道之人,他们要这些硫磺和硝石做什么?” “这都不懂,怎么不去问问宫里那位?”管事自顾自翻找东西,留给她弓成驼峰的背影。 吉祥杏眼圆睁:“你吃了炮仗吗,一开口就呛人……” “算了。”裴砚舟坐在吉祥身边,看着她指的那行小字,“硫磺八两六钱,硝石三两四钱,这份量不算多,都是钦天监为皇上炼丹所用。” “炼丹都用这些东西?皇上也不怕被司南絮毒死啊。”吉祥翻看每个月的份量差不多,但最近几页却没看到申领记录。 管事暗地里偷看他们,这位裴大人看着面生,又很年轻,八成是衙门派来找茬的。 吉祥把册子翻回去,反复确认,“大人,钦天监从年前开始就不给皇上炼丹了吗?就算司南絮闭关多月,他手下也不敢怠慢皇上。” 这个发现看似与查案无关,却引起了裴砚舟的警觉,他拿起册子翻看几页。 “最近四个月,钦天监都没来领过硫磺和硝石,应该不曾炼制新的丹药。也许是皇上龙体欠佳未服丹药,或者司南絮另寻他法为皇上调理。” 裴砚舟点到即止,心下却有了思量。 祁渊和郭巍都曾说过,皇帝从年前性情大变,钦天监也是从年前停止炼丹。 这只是巧合吗?难道皇上真中毒了,司南絮怕被别人发现丹药有损龙体,因此在游园时处处防备? 裴砚舟暂且放下这个疑虑,若要追查制作火药的原料,从作坊的记载来看并无疏漏,不过有处标记让他格外在意。 “王管事,这里写着火药作的工匠,每人每月允许八钱原料折耗。如此算来,上百名工匠一年半载的折耗,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吉祥掰着手指头合算:“可不是么,合计起来制成几十枚蒺藜火球绰绰有余。” 两人对视一眼,满腹狐疑看向驼背老汉。 管事慢吞吞地挪动脚步,没想到啊,这年轻人一眼看出症结所在,真是不能小瞧了他。 “裴大人,话可不能乱说,你们有证据吗?” 管事布满皱纹的半边脸隐在阴影下,干裂的嘴唇不以为然地扯了扯,“没证据就想治罪?老朽位卑人微也不受这冤屈。” 窗外夕阳烙红他浑浊的眼珠,像瞳孔里渗出暗红血丝,缓慢诡异地爬满他整张脸。 “王管事多虑了,本官只是例行询问。”裴砚舟似乎闻到硫磺味,周围隐藏的火光一点即燃。 管事嘴角扬起得逞的冷笑:“何必废话,这里没人想见到你!” “工匠们在意的那件事,也许本官可以帮忙解决。”这是裴砚舟查案多年来,头一次感到底气不足,但他缺失的底气,恰是在于衙门久未兑现的赙赠。 作坊里的工匠相处了大半辈子,他们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一场爆炸事故夺走了十七位同伴,逝者已矣,意外权当天灾,但人祸又该如何补救? 逝者的家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抚恤,本不该发生的悲剧又添上了一条性命。 吉祥也觉得衙门理亏,权贵手里的三瓜两枣,却是逝者家人的全部希望,失去了顶梁柱,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活? “王管事你不要误会,裴大人没打算追责作坊工匠,他只是想查清楚……” “误会?”管事不知哪根筋被她触怒了,眼角猛地剧烈跳动,“老林家的侄子跑到衙门,姓赵的也是一句误会就打发了,他从逝者身上捞钱还不够,连一个大活人都不放过……” 管事激动地喘口气,指着吉祥狰狞大笑,“姓赵的死有余辜,你说得太好了!” 他狠心豁出去,冲到裴砚舟面前猛拍桌子,“裴大人你要讲良心啊,监守自盗私造火器那是杀头的罪,你把证据拿出来摆到我面前,否则你就是血口喷人污蔑良民!” 吉祥拍桌而起,喊得比他更大声:“你这个倔老头,赵府尹那种贪墨赙赠的混账,他也配跟裴大人相提并论?我不妨跟你说句实话,林简要是还活着,你最好劝他来自告!” 丑话都说开了,管事哪能听得进去,他鼓起脸膛怒视着裴砚舟:“老林家的侄子早就死了,我没本事把他的魂儿喊回来!你们要抓就抓我这个老头子,所有罪责老朽一力承担!” 裴砚舟承受着他愤怒的谴责,涩然开口。 “你只看见他炸死了你们憎恨的赵府尹,那你知道,他杀害了一个无辜的姑娘吗?那姑娘也有父母亲人,不该被他当成牲畜虐杀,他犯了错,你也不该执意包庇下去!” 管事愣住了,一下子冷静下来:“杀人,你说谁杀了人?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吉祥看他开始动摇,循循善诱:“今年花朝节游园,皇上拜祭的是一具尸体,这案子闹到全城皆知,你该不会还没听说?” 管事点下头又混乱摇头:“这案子与衙门被炸有何关联?” “这两件案子的主使都是同一个人,也就是你们信任的老林家侄子……” “不是,你胡说!”管事心里强撑的防线差点崩溃,他闭了下眼睛,稳住摇晃的身体扶着桌子,“无论如何,作坊工匠都是无辜的,衙门要想抓个人替姓赵的偿命,那就把我带走,求你们别再打扰他们的安宁。” 裴砚舟起身合上册子:“没人要你偿命,你不肯透露也无需勉强,请问林简的叔父家住何处,这应该不会让你为难。” 管事并不想告诉他,但也明白即使自己不说,衙门派人打探最多拖延半日。 他不情不愿地报出一个地名,瞪着涨红的眼睛警告裴砚舟:“林家只剩下孤儿寡母了,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吉祥被他气笑了:“别把人当傻子啊,你默许工匠们做的‘好事’,裴大人没追究已是网开一面,不信你换个人试试。” 管事哑口无言,闪烁眼神暴露了心中忐忑。 他岂会不知后果有多严重,原想着自己一个人顶罪,但若衙门不肯罢休,抓走所有工匠拷问又该如何收场? 虽说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若能活下来,谁愿意与家人生死相隔。 管事耷拉着脑袋满脸颓丧,裴砚舟走到门口,回头看他一眼。 “我裴砚舟在此承诺,所有遇难工匠的赙赠,我将一文不少送至他们家人手中。” 管事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昏花老眼被泪水模糊,咧开嘴苦笑道:“你想替衙门收买工匠的忠心?” 霞光洒落门楣,裴砚舟眼底有碎金流淌:“这是衙门原本就亏欠逝者的。” 管事仰望着眼前高大的背影,这年轻人叫什么来着,裴砚舟啊,好像跟他见过的衙门官员都不一样。 吉祥刚走出木屋,就看见那些工匠手拿榔头和锤子,眼神戒备又凶狠地包围过来。 他们多是壮年,也不乏白发苍苍的老人,常年被禁锢在作坊中,仿佛与世隔绝的困兽。 工匠不是冰冷的器具,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当朝夕相处的同伴遭遇不公,每个人都将在沉默中无声爆发。 他们以为管事要被衙门抓走,忍无可忍群体反抗,但见裴砚舟没给管事套上枷锁,迟疑不前停在原处。 裴砚舟看着这些人眼里没有畏惧,昂首阔步坦然前行。 众人随着他的步伐慢慢往后退,暴起青筋的手背涨满怒火,分明都在逞凶斗狠,眼底却掩饰不住恐惧。 “吉祥,跟着我。”裴砚舟握紧她的手,目不斜视地走出人群。 在吉祥眼里,那些工匠像拼死搏杀的亡命徒,却又像手无寸铁的流浪汉,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住手!都快让开!”管事追上来斥退众人,那些工匠如梦初醒四处散开,谁也不敢拦住裴砚舟的去路。 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反抗,他们拿起武器无非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换作从前有人敢在她面前舞刀弄枪,吉祥早就一拳头招呼上去了,但她此刻感到分外压抑,就像自己才是仗势欺人的那一方。 钟朔察觉到形势有变,从路口赶来的时候,裴砚舟和吉祥已经突出重围,两人都没受伤。 “大人,出什么事了?”钟朔心有余悸地看向裴砚舟身后,方才一刹那他感觉到了杀气,转眼又消逝的无影无踪。 “无碍,走。”裴砚舟沉静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吉祥与他交握的手掌却能感觉到微凉冷汗。 马车在暮色中驶向几里地外的村落。 林家就在村口,林简婶娘是个乡土妇人,她听钟朔说裴砚舟是从府衙来的,不像作坊管事那般愤怒,躲闪的神情分明有些畏惧。 她苍白的嘴唇吓到发抖,不敢正视裴砚舟,眼巴巴向吉祥求救。 “姑娘,我真的没有乱说话,我家煦儿每天下田干活,连城里都没再去过了,求你们不要再打他了。” “大婶,你别怕,我们今儿过来,只是打听一下林简的事。”吉祥留意她脸上细微表情,那发自内心的惊恐绝不是装出来的。 听她话里的意思,林家儿子也去府衙闹过事,还被赵府尹派人狠狠打过一顿。林简丧命后,他们母子在不甘与恐惧中无奈妥协,最终接受了命运的不公。 “林简?”妇人像惊弓之鸟缩起脑袋,双手不安地抓住粗布衣摆,“他爹又来要钱了吗?我给过他二十两银子,再也没有多余的钱了。” 吉祥语气温和:“不是你担心的那样,我们可以进屋坐会儿吗?” 妇人把他们请进屋倒上茶水,在吉祥耐心地追问下,说出家里难念的那本经。 林简的父亲是个赌徒,不仅将家里的田产败光,还把妻儿都逼上了绝路。林简母亲病逝后,他进城投奔叔父过了段安稳日子,作画也渐渐有了起色。 但他叔父突遭意外,林简伤心过度一时想不开,跑到府衙门口冲动自焚。 妇人掩面痛哭:“可怜的孩子随他叔父去了,他死的那样惨,我都没脸向他叔父交代。” 裴砚舟轻声询问:“是你亲手替林简收了尸?” 妇人哭着点头:“我把他葬在后山林子里,和他叔父在一起也好做个伴。为了这事,他爹三天两头来找我要儿子,怪我害他没儿子养老送终,他还叫我卖掉林简的画作,但我舍不得啊,留个念想也好。” 吉祥眼前一亮:“你还留着林简的画作?可以给我们看看吗,你放心,我们不会拿走的。” 妇人眼看裴砚舟还算和气,小姑娘也挺好说话,没敢多问,转身从柜子里取出几张保存完好的画作。 林简也会画蝴蝶,画法和《花朝蝶戏图》如出一辙,但在细枝末节略有不同。 “大人,林简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吉祥有些失望,当她翻看那些栩栩如生的画作,又不禁同情这位素未谋面的画师。 “难怪范哲成亲后不再作画,哪是江郎才尽,他是画不出来,我看林简的画技都远胜于他,那与范哲联袂作画的人又是谁呢?” 莫说林简已经不在人世,就算他还活着,画法也与那人不同。 但从作坊管事的反应来看,工匠攒下来的火药原料都给了林家人,难道是林家的儿子? 虽然没有拜入师门学画,但他或许天赋惊人,林简教他几招也能画出佳作。 之前设想的幕后主使,既会画蝴蝶图,还懂制作火器,且与赵府尹有深仇大恨。 这么看来,林家的儿子也符合嫌犯特征。 “大婶,你的儿子在田里干活还没回来吗?” 妇人听吉祥提到儿子,手像抽筋似的撞翻了茶碗,裴砚舟略微皱眉,抬眼扫视四周。 吉祥听到身后有窸窣脚步声,连忙提醒钟朔:“钟大哥,窗外有人!” 钟朔像离弦的利箭疾驰而去,裴砚舟正要起身,妇人拽住他衣袖跪下来,哭得泣不成声。 “大人,求你了,放过我儿子,没有煦儿我也活不成了。” 吉祥懊恼被这妇人蒙骗:“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快说!” 妇人咬着唇看向窗外,那道黑影一闪而过,她瞪大双眼高声急呼:“煦儿,不要,别再杀人了!” 轰隆一声巨响,爆炸声震裂鼓膜,裴砚舟毫不迟疑将吉祥抱进怀里,在浓烈翻滚的硝烟中跌落在地。 第101章 前尘影事 耳畔轰鸣似锐刺绞入骨髓,吉祥聆听着急促心跳声,双手紧紧环住裴砚舟的肩背。 “莫怕,我在。”裴砚舟宽阔肩脯为她隔绝那道巨响,不顾埋于瓦砾下的危险护住吉祥。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他疑惑地睁开眼睛,门窗晃动几下后趋于平稳,房梁洒落的灰尘像晚霞里的飘絮。 那阵爆炸声恍若幻觉,裴砚舟看那妇人趴在地上颤抖哭泣,他轻拍吉祥后背轻叹没事了。 吉祥从他怀里抬起头,鼻尖窜进辛辣的火药味,远看窗外阵阵浓烟翻腾,一颗心又悬起来。 “钟大哥在外面,他有危险!”裴砚舟扶起吉祥直奔院外,妇人抹把泪也跟着跑出去。 他们赶至屋后,只见池塘边一片泥泞,炸飞的几尾小鱼扑腾几下没了气息。 “钟大哥,你在哪儿?”吉祥和裴砚舟沿着池塘来回寻找,妇人哭红双眼一声声叫着“煦儿”。 “我、我在这儿。”钟朔虚弱的声音从草丛里传来,裴砚舟大步上前拨开草丛,见他背部被铁刃碎片划开一道道血痕。 钟朔身受重伤,手臂仍牢牢钳住试图挣扎的始作俑者,“是他……引爆了火球。” 林母连滚带爬赶过来,凄厉地哭喊“煦儿”。 吉祥恨得牙痒揪起那人衣领:“你小子就是林煦,想死别拉旁人垫背!我们与你无仇无怨,还有你娘也在屋里,眼盲心瞎的混账玩意儿!” 林煦布满污泥血水的脸庞看不出个人样,林母攥着袖子擦去儿子脸上的污渍,见他没受伤才松口气,又气恼地捶打他几下。 “混小子,你不要命了吗?你跟娘保证过不再碰火器,你竟敢瞒着娘藏起来?”她恼恨儿子不听话,又扇了他两耳光,“你想炸死娘是吗?好,咱们娘俩一起死了算了。” 林母披头散发地痛哭流涕,林煦像个泥人也不反抗,直到吉祥用力将他娘拽开,他像一头被惊醒的恶狼,双眼血红地瞪过来。 “放开我娘!”林煦跳起来扑向吉祥 ,裴砚舟一记扫堂腿将他撂翻在地,摔在地上痛苦哀嚎。 林母止住哭声跪下哀求:“大人饶命,煦儿一时糊涂,他不是故意伤人的……” “这还不是故意?”吉祥指着钟朔背上的骇人血痕,“要不是钟大哥拦住他,我和裴大人都要葬身火海了!” “不是,他不敢,他只是不小心碰到火器……”林母哭喊着替儿子辩解,林煦嘴角流血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瞪着裴砚舟。 “你是衙门的人,我就是要炸死你们!要不是看到我娘也在屋里,谁也拦不住我!” 林煦在地里干活见到作坊的工匠,对方催他赶紧逃跑,千万不要被衙门官爷抓住。 他没料到衙门的人这么快就找来了,心里不是不害怕,但没想过丢下他娘逃走,再说罪行败露他能逃到哪儿去。 林煦挖出埋在田里的蒺藜火球,想跟衙门的人同归于尽,一路上他被怒火灼烧失去理智,看到家里有陌生人气急点燃引线,发现他母亲也在方才收手。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钟朔扑上来抢走火球丢进池塘,将他推倒滚落在草丛里。 爆炸平息后,村民们惊魂未定走出来张望。 裴砚舟背起钟朔把他送上马车,吉祥一手拎一个,将林煦母子带回驿馆。 裴砚舟请来大夫为钟朔诊治,林煦在他母亲的哀求下无奈妥协。 他承认自己从作坊搜罗来大量火药原料,制作成多枚蒺藜火球,但他否认意图轰炸府衙,谎称埋在田里的火球被人偷了。 吉祥看他眼神犹疑没说实话:“臭小子,你在侮辱本座的聪明才智?要不是你事先透过底,谁知道跑你家田头偷火器?你当蒺藜火球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啊!” 林煦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被她怼得无话可说。 但他若是承认参与轰炸府衙,那铁定也是个死罪,说不定还要连累他娘。 裴砚舟看出对方心中所想,淡然道:“撺掇你制作火器,教唆你如此开脱的人是万丹青吗?” 藏在心里的秘密被他一语道破,像光天化日之下未着寸缕,丑态无处遮掩。 林煦立马慌了,却又死撑着不肯认罪。 吉祥趁机敲边鼓:“你以为万丹青畏罪自尽就能死无对证?听清楚了,单凭你私藏火器就是死罪!你娘包庇不报轻则流放,重则同罪论处,她辛苦操劳一辈子,最后将死在你这个孽子手里!” “还有燕南作坊的管事和工匠,他们为了帮你报仇,一个个监守自盗要把牢底坐穿!他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叔伯长辈,也是你父亲生前最好的兄弟同伴,你就是这样报答他们的?” “不,我不想连累任何人!”林煦像被一箭穿心,痛得他无力挣扎弯下腰去,双手抱头愧疚地哽咽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求大人放过我娘,放过王伯他们!” 吉祥平复起伏的呼吸,摊开纸张记录供词,裴砚舟倾身靠近坐在对面的林煦,双目炯炯注视着他交握的手掌。 那双手粗糙长满老茧,指节粗大,甲缝里日积月累的污泥洗也洗不净。 “林煦,你在家务农有几年了?” 林煦睁大泛红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裴砚舟,不懂他为何在意这些琐事。 “我爹常年不在家,我娘身子骨弱,打小就是我下地种田,至今也有十二个年头了。” “你念过书没有,会写自己的名字吗?”裴砚舟示意吉祥将纸笔递给他。 林煦手法笨拙地接过羊毫笔,像抓住铁耙子准备犁地,在纸上胡乱写下潦草字迹,看上去像蚯蚓乱爬,勉强能认出是他的名字。 他看着却不满意,把那张纸捏成团丢到一旁,握住笔杆越写越认真,眼眶含着泪水滴在纸上。 “堂兄教过我落笔见风骨,他还说写字如做人,一撇一捺都不得马虎。” 一个人的笔迹可以模仿,常年养成的习惯却很难改变,林煦努力想把字写好,但他那双扛锄头的手,却连一支笔都握不稳。 吉祥看明白了,林煦无法伪装笔迹,他也画不出蝴蝶图,并不是与范哲联袂的画师。 林家兄弟俩都被排除在外,那么幕后主使只能与万丹青有关了。 裴砚舟掰开林煦的手指,教他正确的握笔手法,林煦在他的矫正下写出工整的名字。 “你堂兄说的在理,无论务农还是作画,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方能成就自己的一生。” 裴砚舟温文尔雅像堂兄一样好相处,林煦打消了对衙门中人的敌意,想到自己将面临的处境,不禁悲从心来。 “裴大人,我愿意认罪,你能保证不追究我娘和王伯他们吗?” 裴砚舟看他的眼神温和却坚定:“律法面前,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裴砚舟转而又道,“但若你能诚心悔过,本官可以酌情轻饶。” 林煦心虚地避开注视,吉祥却已看透了他。 “没错,赵府尹是该死,他不仅害了你的家人,还有万丹青敬重的两位师兄。正因你们有共同的仇家,你才会答应帮他打造火器。” “两位师兄?”林煦重又恢复警惕,“你们也知道,袁随遇的死与赵府尹有关?” 他显然听说过袁随遇,甚至有可能打过交道。 裴砚舟直觉此人是破案的关键,将片面的信息拼凑起来,才能得到完整的事实。 “或许你更清楚袁随遇的死因,除了万丹青,他在京城应该与林简来往甚密。” 林煦颓然点头:“我听堂兄说过,袁随遇是石道子的得意门生,据说他画的蝴蝶图出神入化。可惜呀,那么有才华的画师来到京城处处碰壁,还被所谓的书画名家排挤,害得他连一幅画都卖不出去。” 裴砚舟试探询问:“据你所知,袁随遇曾被哪些名家排挤?” 林煦想起来就愤愤不平:“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皇上御用画师!他为老不尊欺负一个后生,瞧不起坞县来的农夫,还骂石道子是不入流的野派画法,教出来的弟子都是画坛杂碎!” 吉祥想到了范哲的父亲,她对那人没多少印象,原来是这么嚣张跋扈,难怪上梁不正下梁歪,同行相轻也得给人留条活路。 裴砚舟心下骤紧:“你说的是燕安画派的名家之首,范老先生范拓?” 林煦嗤之以鼻:“他算什么名家之首,比他有本事的都被他下黑手了!当初他故作慷慨买下袁随遇的蝴蝶图,扭头就改成他儿子的名字,可笑的是,那幅画轰动京城还被皇帝珍藏了。” 吉祥深感意外,范家父子这么不要脸啊,骗人联袂作画都算不上,居然是花点银子强抢来的。 裴砚舟以为范哲剽窃已是画坛底线,哪曾想范父还能再往下挖出个地窖。 坞陵画派不是想在京城立足么,他就将自己儿子捧成两大画派的旷世奇才,断绝石道子师徒的奢望。 不得不说,范父做到了。 哪怕范哲已伏法多年,他依然是声名远扬的蝴蝶圣手,谁还记得石道子的没骨画法,袁随遇又是何许人也。 这个秘密藏在林煦心里许久,说出去也没人信,如今当着裴砚舟的面畅所欲言,他也不想再隐瞒了。 “过后袁随遇听闻此事,他气不过找上门去理论,却被范家父子打到头破血流。我堂兄看不惯同门受辱,请状师给衙门递状子,每回都是证据不足被退回来,后来就连状师都劝他们放弃了。” “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空有才华却被埋没又是何故?还好我堂兄和袁随遇都想开了,无权无势斗不过人家,那就安分过活静待时机。” 林煦说到这里苦笑摇头,“天道有轮回,范家儿子被大理寺廷尉处死了,袁随遇的才华终能重见天日,他却被挨千刀的歹徒给活活打死了。” 吉祥正想追问几句,却见他猛然抬头,瞪着血红的眼睛直视裴砚舟。 “你相信吗,一个落魄画师怎就被劫财的盯上了?他那幅画才卖了几个钱,也值得那帮歹徒背条人命?” 裴砚舟从不会低估人心险恶:“袁随遇被人谋害,从此世间再无蝴蝶圣手。” 林煦连连点头,笑到流下泪来:“我堂兄去衙门状告范家买凶杀人,结果又是证据不足,去忒么见鬼的证据!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都不配赵府尹动一下嘴皮子吗?” “呵,当然不配,我爹和我堂兄,还有那么多人的性命,他全都不放在眼里!裴大人,你说我们该怎么办,万丹青他真的有错吗,我怎么可能拒绝他呢?” 裴砚舟和吉祥相继沉默,都不知该如何回应。 林煦哭到心累,人也乏了:“我记得堂兄说过,他要能见到大理寺廷尉就好了,只有廷尉大人能还他们清白。” 林煦并不晓得,坐在他面前的年轻官爷,就是堂兄心心念念的廷尉大人。 裴砚舟攥紧拳头,胸腔里鼓涨着无处言说的情绪,竟连自己的身份都难以启齿。 这世间还有多少个林简和袁随遇,他们需要他的时候,他又能救得了多少人? 第101章 前尘影事 耳畔轰鸣似锐刺绞入骨髓,吉祥聆听着急促心跳声,双手紧紧环住裴砚舟的肩背。 “莫怕,我在。”裴砚舟宽阔肩脯为她隔绝那道巨响,不顾埋于瓦砾下的危险护住吉祥。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他疑惑地睁开眼睛,门窗晃动几下后趋于平稳,房梁洒落的灰尘像晚霞里的飘絮。 那阵爆炸声恍若幻觉,裴砚舟看那妇人趴在地上颤抖哭泣,他轻拍吉祥后背轻叹没事了。 吉祥从他怀里抬起头,鼻尖窜进辛辣的火药味,远看窗外阵阵浓烟翻腾,一颗心又悬起来。 “钟大哥在外面,他有危险!”裴砚舟扶起吉祥直奔院外,妇人抹把泪也跟着跑出去。 他们赶至屋后,只见池塘边一片泥泞,炸飞的几尾小鱼扑腾几下没了气息。 “钟大哥,你在哪儿?”吉祥和裴砚舟沿着池塘来回寻找,妇人哭红双眼一声声叫着“煦儿”。 “我、我在这儿。”钟朔虚弱的声音从草丛里传来,裴砚舟大步上前拨开草丛,见他背部被铁刃碎片划开一道道血痕。 钟朔身受重伤,手臂仍牢牢钳住试图挣扎的始作俑者,“是他……引爆了火球。” 林母连滚带爬赶过来,凄厉地哭喊“煦儿”。 吉祥恨得牙痒揪起那人衣领:“你小子就是林煦,想死别拉旁人垫背!我们与你无仇无怨,还有你娘也在屋里,眼盲心瞎的混账玩意儿!” 林煦布满污泥血水的脸庞看不出个人样,林母攥着袖子擦去儿子脸上的污渍,见他没受伤才松口气,又气恼地捶打他几下。 “混小子,你不要命了吗?你跟娘保证过不再碰火器,你竟敢瞒着娘藏起来?”她恼恨儿子不听话,又扇了他两耳光,“你想炸死娘是吗?好,咱们娘俩一起死了算了。” 林母披头散发地痛哭流涕,林煦像个泥人也不反抗,直到吉祥用力将他娘拽开,他像一头被惊醒的恶狼,双眼血红地瞪过来。 “放开我娘!”林煦跳起来扑向吉祥 ,裴砚舟一记扫堂腿将他撂翻在地,摔在地上痛苦哀嚎。 林母止住哭声跪下哀求:“大人饶命,煦儿一时糊涂,他不是故意伤人的……” “这还不是故意?”吉祥指着钟朔背上的骇人血痕,“要不是钟大哥拦住他,我和裴大人都要葬身火海了!” “不是,他不敢,他只是不小心碰到火器……”林母哭喊着替儿子辩解,林煦嘴角流血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瞪着裴砚舟。 “你是衙门的人,我就是要炸死你们!要不是看到我娘也在屋里,谁也拦不住我!” 林煦在地里干活见到作坊的工匠,对方催他赶紧逃跑,千万不要被衙门官爷抓住。 他没料到衙门的人这么快就找来了,心里不是不害怕,但没想过丢下他娘逃走,再说罪行败露他能逃到哪儿去。 林煦挖出埋在田里的蒺藜火球,想跟衙门的人同归于尽,一路上他被怒火灼烧失去理智,看到家里有陌生人气急点燃引线,发现他母亲也在方才收手。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钟朔扑上来抢走火球丢进池塘,将他推倒滚落在草丛里。 爆炸平息后,村民们惊魂未定走出来张望。 裴砚舟背起钟朔把他送上马车,吉祥一手拎一个,将林煦母子带回驿馆。 裴砚舟请来大夫为钟朔诊治,林煦在他母亲的哀求下无奈妥协。 他承认自己从作坊搜罗来大量火药原料,制作成多枚蒺藜火球,但他否认意图轰炸府衙,谎称埋在田里的火球被人偷了。 吉祥看他眼神犹疑没说实话:“臭小子,你在侮辱本座的聪明才智?要不是你事先透过底,谁知道跑你家田头偷火器?你当蒺藜火球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啊!” 林煦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被她怼得无话可说。 但他若是承认参与轰炸府衙,那铁定也是个死罪,说不定还要连累他娘。 裴砚舟看出对方心中所想,淡然道:“撺掇你制作火器,教唆你如此开脱的人是万丹青吗?” 藏在心里的秘密被他一语道破,像光天化日之下未着寸缕,丑态无处遮掩。 林煦立马慌了,却又死撑着不肯认罪。 吉祥趁机敲边鼓:“你以为万丹青畏罪自尽就能死无对证?听清楚了,单凭你私藏火器就是死罪!你娘包庇不报轻则流放,重则同罪论处,她辛苦操劳一辈子,最后将死在你这个孽子手里!” “还有燕南作坊的管事和工匠,他们为了帮你报仇,一个个监守自盗要把牢底坐穿!他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叔伯长辈,也是你父亲生前最好的兄弟同伴,你就是这样报答他们的?” “不,我不想连累任何人!”林煦像被一箭穿心,痛得他无力挣扎弯下腰去,双手抱头愧疚地哽咽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求大人放过我娘,放过王伯他们!” 吉祥平复起伏的呼吸,摊开纸张记录供词,裴砚舟倾身靠近坐在对面的林煦,双目炯炯注视着他交握的手掌。 那双手粗糙长满老茧,指节粗大,甲缝里日积月累的污泥洗也洗不净。 “林煦,你在家务农有几年了?” 林煦睁大泛红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裴砚舟,不懂他为何在意这些琐事。 “我爹常年不在家,我娘身子骨弱,打小就是我下地种田,至今也有十二个年头了。” “你念过书没有,会写自己的名字吗?”裴砚舟示意吉祥将纸笔递给他。 林煦手法笨拙地接过羊毫笔,像抓住铁耙子准备犁地,在纸上胡乱写下潦草字迹,看上去像蚯蚓乱爬,勉强能认出是他的名字。 他看着却不满意,把那张纸捏成团丢到一旁,握住笔杆越写越认真,眼眶含着泪水滴在纸上。 “堂兄教过我落笔见风骨,他还说写字如做人,一撇一捺都不得马虎。” 一个人的笔迹可以模仿,常年养成的习惯却很难改变,林煦努力想把字写好,但他那双扛锄头的手,却连一支笔都握不稳。 吉祥看明白了,林煦无法伪装笔迹,他也画不出蝴蝶图,并不是与范哲联袂的画师。 林家兄弟俩都被排除在外,那么幕后主使只能与万丹青有关了。 裴砚舟掰开林煦的手指,教他正确的握笔手法,林煦在他的矫正下写出工整的名字。 “你堂兄说的在理,无论务农还是作画,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方能成就自己的一生。” 裴砚舟温文尔雅像堂兄一样好相处,林煦打消了对衙门中人的敌意,想到自己将面临的处境,不禁悲从心来。 “裴大人,我愿意认罪,你能保证不追究我娘和王伯他们吗?” 裴砚舟看他的眼神温和却坚定:“律法面前,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裴砚舟转而又道,“但若你能诚心悔过,本官可以酌情轻饶。” 林煦心虚地避开注视,吉祥却已看透了他。 “没错,赵府尹是该死,他不仅害了你的家人,还有万丹青敬重的两位师兄。正因你们有共同的仇家,你才会答应帮他打造火器。” “两位师兄?”林煦重又恢复警惕,“你们也知道,袁随遇的死与赵府尹有关?” 他显然听说过袁随遇,甚至有可能打过交道。 裴砚舟直觉此人是破案的关键,将片面的信息拼凑起来,才能得到完整的事实。 “或许你更清楚袁随遇的死因,除了万丹青,他在京城应该与林简来往甚密。” 林煦颓然点头:“我听堂兄说过,袁随遇是石道子的得意门生,据说他画的蝴蝶图出神入化。可惜呀,那么有才华的画师来到京城处处碰壁,还被所谓的书画名家排挤,害得他连一幅画都卖不出去。” 裴砚舟试探询问:“据你所知,袁随遇曾被哪些名家排挤?” 林煦想起来就愤愤不平:“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皇上御用画师!他为老不尊欺负一个后生,瞧不起坞县来的农夫,还骂石道子是不入流的野派画法,教出来的弟子都是画坛杂碎!” 吉祥想到了范哲的父亲,她对那人没多少印象,原来是这么嚣张跋扈,难怪上梁不正下梁歪,同行相轻也得给人留条活路。 裴砚舟心下骤紧:“你说的是燕安画派的名家之首,范老先生范拓?” 林煦嗤之以鼻:“他算什么名家之首,比他有本事的都被他下黑手了!当初他故作慷慨买下袁随遇的蝴蝶图,扭头就改成他儿子的名字,可笑的是,那幅画轰动京城还被皇帝珍藏了。” 吉祥深感意外,范家父子这么不要脸啊,骗人联袂作画都算不上,居然是花点银子强抢来的。 裴砚舟以为范哲剽窃已是画坛底线,哪曾想范父还能再往下挖出个地窖。 坞陵画派不是想在京城立足么,他就将自己儿子捧成两大画派的旷世奇才,断绝石道子师徒的奢望。 不得不说,范父做到了。 哪怕范哲已伏法多年,他依然是声名远扬的蝴蝶圣手,谁还记得石道子的没骨画法,袁随遇又是何许人也。 这个秘密藏在林煦心里许久,说出去也没人信,如今当着裴砚舟的面畅所欲言,他也不想再隐瞒了。 “过后袁随遇听闻此事,他气不过找上门去理论,却被范家父子打到头破血流。我堂兄看不惯同门受辱,请状师给衙门递状子,每回都是证据不足被退回来,后来就连状师都劝他们放弃了。” “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空有才华却被埋没又是何故?还好我堂兄和袁随遇都想开了,无权无势斗不过人家,那就安分过活静待时机。” 林煦说到这里苦笑摇头,“天道有轮回,范家儿子被大理寺廷尉处死了,袁随遇的才华终能重见天日,他却被挨千刀的歹徒给活活打死了。” 吉祥正想追问几句,却见他猛然抬头,瞪着血红的眼睛直视裴砚舟。 “你相信吗,一个落魄画师怎就被劫财的盯上了?他那幅画才卖了几个钱,也值得那帮歹徒背条人命?” 裴砚舟从不会低估人心险恶:“袁随遇被人谋害,从此世间再无蝴蝶圣手。” 林煦连连点头,笑到流下泪来:“我堂兄去衙门状告范家买凶杀人,结果又是证据不足,去忒么见鬼的证据!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都不配赵府尹动一下嘴皮子吗?” “呵,当然不配,我爹和我堂兄,还有那么多人的性命,他全都不放在眼里!裴大人,你说我们该怎么办,万丹青他真的有错吗,我怎么可能拒绝他呢?” 裴砚舟和吉祥相继沉默,都不知该如何回应。 林煦哭到心累,人也乏了:“我记得堂兄说过,他要能见到大理寺廷尉就好了,只有廷尉大人能还他们清白。” 林煦并不晓得,坐在他面前的年轻官爷,就是堂兄心心念念的廷尉大人。 裴砚舟攥紧拳头,胸腔里鼓涨着无处言说的情绪,竟连自己的身份都难以启齿。 这世间还有多少个林简和袁随遇,他们需要他的时候,他又能救得了多少人? 第102章 去伪存真 孤舟难行,勇往直前方能拨云见月。 哪怕仅有一丝光芒照亮深渊,迷途之人也有可能看到希望。 魏平连夜从坞县赶回来,林简和袁随遇去世不久,各自家人就为他们销去户籍。 他还去袁家祖宅打听过,袁随遇的尸身被燕安府衙送回老家,他爹娘认过尸方才下葬。 至此,万丹青的两位师兄身份确认无误。 他们均已不在人世,如何成为整件阴谋的幕后主使? 据林煦供述,袁随遇正是《花朝蝶戏图》的画师,他有充分动机报复范家父子。 倘若世间真有亡魂伸冤,那也该是袁随遇鸣不平,怎会是欺人在先的范哲挟持皇后,在她背上作出蝴蝶图? 吉祥思来想去,脑子都快转不动了。 “大人,我们先别管那家伙是人是鬼,无论真相如何,左右都绕不过花朝蝶戏图。这幅画关系着多少人的恩怨情仇,谜底肯定就藏在这里头。” 小狮子一席话,像山涧清风拂去裴砚舟眉间愁云,他放下解不开的纷乱思绪,重将目光投向根源之上。 两人并肩站在窗前望着那幅画,仿佛透过斑斓诡谲的蝶翼,窥探到一幕幕爱恨纠缠。 裴砚舟眉眼逐渐舒展开来:“我时常在想,范哲不择手段追求功名利禄,渴望得到世人的瞩目,当他走到人生尽头那一刻,是否也曾后悔过。” “我至今都记得,范哲手脚带着镣铐被押上刑场,他不像将死之人恐惧绝望,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那双眼里满是仇恨与愤怒,他直到死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反倒不甘被我抓住罪证。” 吉祥单手托着下巴想象那副画面:“范哲蒙骗世人杀害妻儿,他却没有对谁感到愧疚,这不就是死不悔改!” 裴砚舟设想范哲的心境:“此人极度自负,在他的认知里,自己的才华被父亲的锋芒掩盖。他本可以成为享誉画坛的名家,只是欠缺一个契机,花朝蝶戏图就是他等待的契机。” “这世间从不乏有才之人,同样一幅画在袁随遇手里分文不值,但打着他范哲的名号,却是千金难求的佳作,因此是他成就了花朝蝶戏图,他不认为自己剽窃他人心血。” 吉祥撇嘴道:“范哲也太厚颜无耻了!照大人这么说,他可能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冤的,反倒怪别人跟他过不去。对呀,他杀害他妻子,不就是憎恨她质疑他的才华吗!” 顺着这个思路,裴砚舟心底乱麻逐渐解开头绪。 “袁随遇被谋害也是出于这种动机,但不是范哲的亡魂作乱,而是有人装神弄鬼!” 吉祥脱口而出:“大人说的是范家人?可万丹青都恨死他们了,怎么可能甘受他们指使,再说范逸还在牢里关着……莫非是范哲他爹,挑起两大画派纷争的罪魁祸首范拓?” 裴砚舟涌出的思绪如开闸洪水:“假设范拓与此案有关,范哲剽窃他人画作一旦曝光,将是震惊画坛的巨大丑闻,他为何要自揭其短?” “如若还有我们未知的隐情,范拓又岂会纵容这一切发生,而不采取举措坐以待毙?正如你说的那样,万丹青不可能与他合谋,那么,范拓在其中又扮演何等角色?” 解不开这个谜,案件的侦破就将停滞不前。 除非还有新的线索出现,譬如之前那两封血书,但万丹青自尽后,幕后主使有意隐藏行踪,便不会再暴露蛛丝马迹。 两人的推测又回到那幅画上。 吉祥细数袁随遇画的蝴蝶,裴砚舟探究范哲所作山水背景,讨论不同画法的差异。 这时,祁渊带来皇帝珍藏的《花朝蝶戏图》。 “裴大人,吉县计,你们来看看哪幅图是赝品?”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我和裴大人正打算请祁东家帮忙呢。”吉祥这话也不是恭维,她早就想亲眼辨识真迹与赝品有何不同。 裴砚舟将两幅画并排挂在墙上,三人聚精会神反复对比,从山水背景到翩飞蝴蝶,色彩构图完全一致,几乎分辨不出差别。 祁渊眼力不及他们,看得直皱眉头也没发现异样。 吉祥上前伸出双手捂住两幅画里的蝴蝶:“单看这两幅图的山水背景,就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我敢确定都是范哲所作。” 裴砚舟浅笑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那好,我们接下来辨别蝴蝶。”吉祥收回手,裴砚舟和祁渊跟着靠近一步。 她分别指着两幅图里的凤尾蝶,“裴大人说过,蝴蝶的描画整体采用三矾九染的手法,蝶翼色彩渐变仅用画笔晕染难以呈现,而是融入了撇丝的特殊技艺。这幅图里的蝴蝶翅膀色泽鲜艳生动,像桃林中活生生的蝴蝶一样。” “你们再来看另一幅图,同样运用撇丝技艺染墨,但笔法堆叠厚重不够灵活,细看还有些死板。照林煦的说法,袁随遇的蝴蝶图出神入化,是同门中公认的蝴蝶圣手。范哲本就不擅长没骨画法,他的运笔肯定比不上袁随遇。” 她指着裴砚舟从范逸房里收缴来的画作,“由此可见,这幅图是袁随遇的真迹。” 吉祥又指向祁渊从宫里带来的那幅画,“皇上珍藏的花朝蝶戏图,则是范哲将原画宣纸分揭出两层,描摹蝴蝶画出来的赝品。” 祁渊听完有理有据的推论,心服口服:“昨日我审问过范逸,他狡辩两幅图皆是范哲亲笔真迹,并不存在赝品之说。他还声称范哲此举只为留个念想,另作一幅蝴蝶图给自己陪葬,从未打算公之于众。” 吉祥不屑冷哼:“他还真有脸说,范哲凭自己的本事画一百幅留着欣赏也不过分,但他的成名作是从袁随遇手里偷来的,居然还敢用一幅赝品欺骗皇上,简直胆大妄为!” 祁渊深吸口气:“方才听吉县计说起袁随遇,他就是与范哲联袂的画师?” 裴砚舟简述两大画派的纷争,祁渊得知真相深感痛惜,“范家父子竟敢欺君罔上混淆黑白,埋没了一位真正的奇才。” 但他随即想到,“袁随遇就是挟持皇后的主使者吗?” 吉祥心里堵得慌:“袁随遇已经死了,死因应该是范拓买凶杀人。” 祁渊下意识看向裴砚舟,见他默认这种说法更觉讶异:“区区一幅画作,竟然接二连三致人丧命?” 身居高位的三皇子,无法理解文人雅士的血腥争端,但这世间的荒谬命案不胜枚举。 农夫争夺两分地灭人满门,商户为了几分利刀刃相见,还有匪夷所思的情仇、劫杀……在外人看来都是不值当的小事,却往往让当事者赔上性命。 人心的卑劣与残忍,历来是解释不清的。 裴砚舟索性换个话头:“皇上得知皇后被人挟持可有迁怒?” 祁渊面带苦笑:“还好,父皇并未迁怒于我,不过罗大人已是自身难保,父皇一气之下要将他也贬到渭水去……” 祁渊想到裴砚舟被贬的经历,及时收声,“裴大人若有缉凶对策,在下必定不遗余力。” 裴砚舟心知祁渊在皇帝面前帮他说了不少好话,不然就凭司南絮几句谗言,皇上也不会轻易饶过他。 吉祥气鼓鼓地叉腰抱怨:“皇上怪罪他人好没道理,皇后在自己寝殿里失踪,难道不是宫里侍卫失职吗?” “假如皇上相信是范哲的亡魂挟持皇后,那也该责怪司南絮才是,他身为钦天监监正,连一个孤魂野鬼都抓不住,还不如回他的道观去念经呢。” 祁渊整个人紧绷着,无意中被她逗笑了:“吉县计所言甚是,我怎么没想到这样回禀父皇?” “对,就照我原话说,都把罪责推到司南絮身上。” 裴砚舟看他们一唱一和,肃穆的神情也平缓下来:“幕后真凶能在皇后寝殿来去自由,只怕他已在宫里潜伏多时。” “此事绝不容怠慢,否则将祸及父皇安危。”祁渊设想到可怕的后果,愁眉紧锁,“看来只能调派人手严加防范,以免真凶再次作乱。” 裴砚舟并不认同:“与其缘木求鱼,不如引君入彀。” 祁渊忙道:“裴大人有何高见?” “裴某有个尚未熟虑的构想……”裴砚舟简略地描述出雏形,吉祥和祁渊都连声叫好。 “我看就依裴大人所言行事,父皇那边你无需多虑,其他琐事都交给我来解决。” 有祁渊这句话,裴砚舟总算放下心来:“对了,还有钦天监最近数月炼丹停歇一事,也有劳祁东家代为查探。” 祁渊允诺尽早查明缘由,匆匆带走那幅赝品。 “太好了,这下范家父子跑不掉了。”吉祥觉得解气也不免担忧,“大人,你真的决定这么做吗,没有别的法子了?” “吉祥,还记得去渭水的路上,你说过改变世道很难,但只要你我多出一份力,这个世道总会慢慢变好,当初我觉得你的想法过于天真,现在想来你说的是对的。” “大人这是在夸我吗?”吉祥有些小得意,仰头看他,“本座早就说过,听我的准没错。” 裴砚舟俊眸含笑将她揽入怀中,珍重地轻吻她额头:“好,以后都听你的。” 吉祥羞赧地偎在他怀里,裴砚舟的谋划无懈可击,也是与幕后真凶的生死对决,稍有不慎或将自己置于险境。 不过有她在呢,天大的事两个人一起扛。 第102章 去伪存真 孤舟难行,勇往直前方能拨云见月。 哪怕仅有一丝光芒照亮深渊,迷途之人也有可能看到希望。 魏平连夜从坞县赶回来,林简和袁随遇去世不久,各自家人就为他们销去户籍。 他还去袁家祖宅打听过,袁随遇的尸身被燕安府衙送回老家,他爹娘认过尸方才下葬。 至此,万丹青的两位师兄身份确认无误。 他们均已不在人世,如何成为整件阴谋的幕后主使? 据林煦供述,袁随遇正是《花朝蝶戏图》的画师,他有充分动机报复范家父子。 倘若世间真有亡魂伸冤,那也该是袁随遇鸣不平,怎会是欺人在先的范哲挟持皇后,在她背上作出蝴蝶图? 吉祥思来想去,脑子都快转不动了。 “大人,我们先别管那家伙是人是鬼,无论真相如何,左右都绕不过花朝蝶戏图。这幅画关系着多少人的恩怨情仇,谜底肯定就藏在这里头。” 小狮子一席话,像山涧清风拂去裴砚舟眉间愁云,他放下解不开的纷乱思绪,重将目光投向根源之上。 两人并肩站在窗前望着那幅画,仿佛透过斑斓诡谲的蝶翼,窥探到一幕幕爱恨纠缠。 裴砚舟眉眼逐渐舒展开来:“我时常在想,范哲不择手段追求功名利禄,渴望得到世人的瞩目,当他走到人生尽头那一刻,是否也曾后悔过。” “我至今都记得,范哲手脚带着镣铐被押上刑场,他不像将死之人恐惧绝望,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那双眼里满是仇恨与愤怒,他直到死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反倒不甘被我抓住罪证。” 吉祥单手托着下巴想象那副画面:“范哲蒙骗世人杀害妻儿,他却没有对谁感到愧疚,这不就是死不悔改!” 裴砚舟设想范哲的心境:“此人极度自负,在他的认知里,自己的才华被父亲的锋芒掩盖。他本可以成为享誉画坛的名家,只是欠缺一个契机,花朝蝶戏图就是他等待的契机。” “这世间从不乏有才之人,同样一幅画在袁随遇手里分文不值,但打着他范哲的名号,却是千金难求的佳作,因此是他成就了花朝蝶戏图,他不认为自己剽窃他人心血。” 吉祥撇嘴道:“范哲也太厚颜无耻了!照大人这么说,他可能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冤的,反倒怪别人跟他过不去。对呀,他杀害他妻子,不就是憎恨她质疑他的才华吗!” 顺着这个思路,裴砚舟心底乱麻逐渐解开头绪。 “袁随遇被谋害也是出于这种动机,但不是范哲的亡魂作乱,而是有人装神弄鬼!” 吉祥脱口而出:“大人说的是范家人?可万丹青都恨死他们了,怎么可能甘受他们指使,再说范逸还在牢里关着……莫非是范哲他爹,挑起两大画派纷争的罪魁祸首范拓?” 裴砚舟涌出的思绪如开闸洪水:“假设范拓与此案有关,范哲剽窃他人画作一旦曝光,将是震惊画坛的巨大丑闻,他为何要自揭其短?” “如若还有我们未知的隐情,范拓又岂会纵容这一切发生,而不采取举措坐以待毙?正如你说的那样,万丹青不可能与他合谋,那么,范拓在其中又扮演何等角色?” 解不开这个谜,案件的侦破就将停滞不前。 除非还有新的线索出现,譬如之前那两封血书,但万丹青自尽后,幕后主使有意隐藏行踪,便不会再暴露蛛丝马迹。 两人的推测又回到那幅画上。 吉祥细数袁随遇画的蝴蝶,裴砚舟探究范哲所作山水背景,讨论不同画法的差异。 这时,祁渊带来皇帝珍藏的《花朝蝶戏图》。 “裴大人,吉县计,你们来看看哪幅图是赝品?”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我和裴大人正打算请祁东家帮忙呢。”吉祥这话也不是恭维,她早就想亲眼辨识真迹与赝品有何不同。 裴砚舟将两幅画并排挂在墙上,三人聚精会神反复对比,从山水背景到翩飞蝴蝶,色彩构图完全一致,几乎分辨不出差别。 祁渊眼力不及他们,看得直皱眉头也没发现异样。 吉祥上前伸出双手捂住两幅画里的蝴蝶:“单看这两幅图的山水背景,就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我敢确定都是范哲所作。” 裴砚舟浅笑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那好,我们接下来辨别蝴蝶。”吉祥收回手,裴砚舟和祁渊跟着靠近一步。 她分别指着两幅图里的凤尾蝶,“裴大人说过,蝴蝶的描画整体采用三矾九染的手法,蝶翼色彩渐变仅用画笔晕染难以呈现,而是融入了撇丝的特殊技艺。这幅图里的蝴蝶翅膀色泽鲜艳生动,像桃林中活生生的蝴蝶一样。” “你们再来看另一幅图,同样运用撇丝技艺染墨,但笔法堆叠厚重不够灵活,细看还有些死板。照林煦的说法,袁随遇的蝴蝶图出神入化,是同门中公认的蝴蝶圣手。范哲本就不擅长没骨画法,他的运笔肯定比不上袁随遇。” 她指着裴砚舟从范逸房里收缴来的画作,“由此可见,这幅图是袁随遇的真迹。” 吉祥又指向祁渊从宫里带来的那幅画,“皇上珍藏的花朝蝶戏图,则是范哲将原画宣纸分揭出两层,描摹蝴蝶画出来的赝品。” 祁渊听完有理有据的推论,心服口服:“昨日我审问过范逸,他狡辩两幅图皆是范哲亲笔真迹,并不存在赝品之说。他还声称范哲此举只为留个念想,另作一幅蝴蝶图给自己陪葬,从未打算公之于众。” 吉祥不屑冷哼:“他还真有脸说,范哲凭自己的本事画一百幅留着欣赏也不过分,但他的成名作是从袁随遇手里偷来的,居然还敢用一幅赝品欺骗皇上,简直胆大妄为!” 祁渊深吸口气:“方才听吉县计说起袁随遇,他就是与范哲联袂的画师?” 裴砚舟简述两大画派的纷争,祁渊得知真相深感痛惜,“范家父子竟敢欺君罔上混淆黑白,埋没了一位真正的奇才。” 但他随即想到,“袁随遇就是挟持皇后的主使者吗?” 吉祥心里堵得慌:“袁随遇已经死了,死因应该是范拓买凶杀人。” 祁渊下意识看向裴砚舟,见他默认这种说法更觉讶异:“区区一幅画作,竟然接二连三致人丧命?” 身居高位的三皇子,无法理解文人雅士的血腥争端,但这世间的荒谬命案不胜枚举。 农夫争夺两分地灭人满门,商户为了几分利刀刃相见,还有匪夷所思的情仇、劫杀……在外人看来都是不值当的小事,却往往让当事者赔上性命。 人心的卑劣与残忍,历来是解释不清的。 裴砚舟索性换个话头:“皇上得知皇后被人挟持可有迁怒?” 祁渊面带苦笑:“还好,父皇并未迁怒于我,不过罗大人已是自身难保,父皇一气之下要将他也贬到渭水去……” 祁渊想到裴砚舟被贬的经历,及时收声,“裴大人若有缉凶对策,在下必定不遗余力。” 裴砚舟心知祁渊在皇帝面前帮他说了不少好话,不然就凭司南絮几句谗言,皇上也不会轻易饶过他。 吉祥气鼓鼓地叉腰抱怨:“皇上怪罪他人好没道理,皇后在自己寝殿里失踪,难道不是宫里侍卫失职吗?” “假如皇上相信是范哲的亡魂挟持皇后,那也该责怪司南絮才是,他身为钦天监监正,连一个孤魂野鬼都抓不住,还不如回他的道观去念经呢。” 祁渊整个人紧绷着,无意中被她逗笑了:“吉县计所言甚是,我怎么没想到这样回禀父皇?” “对,就照我原话说,都把罪责推到司南絮身上。” 裴砚舟看他们一唱一和,肃穆的神情也平缓下来:“幕后真凶能在皇后寝殿来去自由,只怕他已在宫里潜伏多时。” “此事绝不容怠慢,否则将祸及父皇安危。”祁渊设想到可怕的后果,愁眉紧锁,“看来只能调派人手严加防范,以免真凶再次作乱。” 裴砚舟并不认同:“与其缘木求鱼,不如引君入彀。” 祁渊忙道:“裴大人有何高见?” “裴某有个尚未熟虑的构想……”裴砚舟简略地描述出雏形,吉祥和祁渊都连声叫好。 “我看就依裴大人所言行事,父皇那边你无需多虑,其他琐事都交给我来解决。” 有祁渊这句话,裴砚舟总算放下心来:“对了,还有钦天监最近数月炼丹停歇一事,也有劳祁东家代为查探。” 祁渊允诺尽早查明缘由,匆匆带走那幅赝品。 “太好了,这下范家父子跑不掉了。”吉祥觉得解气也不免担忧,“大人,你真的决定这么做吗,没有别的法子了?” “吉祥,还记得去渭水的路上,你说过改变世道很难,但只要你我多出一份力,这个世道总会慢慢变好,当初我觉得你的想法过于天真,现在想来你说的是对的。” “大人这是在夸我吗?”吉祥有些小得意,仰头看他,“本座早就说过,听我的准没错。” 裴砚舟俊眸含笑将她揽入怀中,珍重地轻吻她额头:“好,以后都听你的。” 吉祥羞赧地偎在他怀里,裴砚舟的谋划无懈可击,也是与幕后真凶的生死对决,稍有不慎或将自己置于险境。 不过有她在呢,天大的事两个人一起扛。 第103章 万寿华诞 花朝命案变成万千百姓的噩梦,燕安府衙被炸更是闹得人心不宁。 京城上下沉寂多时,家家户户晚上闭门不出,许久未见不夜城的热闹景象。 官府为了安抚民心,这桩轰动朝野的模仿命案,以万丹青畏罪自尽暂作了结。 罗志远故意放出真假参半的内幕,任由坊间将万丹青编排成疯癫狂徒。 穷小子觊觎富家小姐美貌,求爱不成痛下杀手,潜入作坊偷窃火器轰炸府衙,自知罪孽难逃了结残生。 坊间百姓并不清楚真正的动机,但凶手自尽确有其事,“真相”也就被人们深信不疑。 盘踞多日的阴影终于淡去,恰逢德兴帝寿辰,大赦天下与民同乐,南北大街挂满了红灯笼,重又洋溢起喜庆氛围。 万寿节当晚,皇帝在德寿宫设宴款待群臣,灯烛华灿如月辉缥缈相应,丝弦悠扬若天宫箫韶同乐。 殿前汉白玉拱桥下,数百盏洪福宫灯浮荡于湖面,宛若繁星缀满银河夺目生辉。 在一众绯红绛紫官袍的高官中,裴砚舟丰神俊朗好似鹤立鸡群,即使那身青蓝官服太过寒碜,也难以遮掩他的卓绝风姿。 众人深感诧异,按理说就算他帮刑部破案有功,也没那份量进宫出席寿宴。 莫非皇上经此一事,还是觉得他更有能耐,想将他调回京城官复原职吗?但有传闻他是郭巍私生子,皇上怎能允许他重回朝堂? 但凡与裴砚舟有过节的宿敌,都巴不得他老死在穷乡僻壤,一辈子都别回京城。 “大人,你看,湖面上的宫灯好漂亮啊。”吉祥察觉到周围充满敌意的目光,连眼角都不夹他们一下,侧身面向裴砚舟小声道。 “等我们办完正事,本座把那帮老酸菜都丢湖里去凉快凉快。” 裴砚舟抿唇浅笑,旁若无人地握紧她的手:“不用在意他们,今晚皇上寿宴范拓也在,幕后主使不会错过千载难逢的良机。” “那个人潜伏在宫里,就算明知大人给他下饵,他也忍不住不上钩啊。”吉祥环视周遭,迅速捕捉到人群里某个身影。 “我看到范拓了,那老东西还不知道他‘儿子’挟持了皇后,笑得胡子都快翘上天了。” 他们神色坦荡步入人群,不着痕迹地寻觅可疑身影,偏有两个碍眼的东西来找晦气。 “这不是裴县令么,多日未见风采依旧啊,你也来为皇上进献寿礼吗?不知渭水有何天材地宝,届时本官可要大开眼界了。” “哎,裴县令当年平步青云,正因深谙官场之道,今晚必能讨得龙颜大悦,不日将从渭水县衙提拔回京呢。” 两人嬉笑着提前恭贺裴砚舟,别有深意地看向他和吉祥紧握的双手。 “加官进爵,洞房花烛,裴县令可谓是双喜临门啊。” 这就是骂人不带脏话,明褒暗贬的嘴皮子功夫吗? 吉祥拳头痒了,他们嘲讽渭水是贫寒之地,裴砚舟没有拿得出手的寿礼。 但他仍像从前那样居功自傲,升官全靠拍皇帝马屁,还有他没成亲就找了个相好,在京城的名声都败坏完了。 吉祥忍住把他们打成猪头的冲动,不屑地翻个白眼。 “我们大人见识广博,当然不是一辈子没出过京城的井底之蛙能比的,天材地宝算什么呢,裴大人今晚准备的寿礼堪称无价之宝。” 对方不悦地沉下脸:“本官与裴县令叙旧,何时轮得到你一个女眷多嘴!” 刁女放肆,不就是仰仗裴砚舟宠爱的无名小吏么,还敢说他们是井底之蛙? 两人还没高兴起来,又被吉祥气得翻白眼。 裴砚舟见状不卑不亢地略一颔首,连拱手礼都免了:“吉县计无意冒犯二位大人,还请见谅!下官借此万寿良辰,谨祝府上令郎春闱折桂,早日入仕为皇上分忧。” 说不清什么缘故,那两人脸色难看得如丧考妣,憋得脸红脖子粗也没吭声。 旁观者眼看同僚落了下风,都打消了招惹裴砚舟的念头,他身边那丫头说话不中听,裴无常开口却是要人命啊。 吉祥顿觉身边清静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碰到裴砚舟就忙不迭躲开,她越看越好笑,扯了下裴砚舟的衣袖。 “大人,你方才说的分明是好话呀,他们怎么都快被你气死了?” 裴砚舟淡笑置之:“他们两家的儿子屡屡落榜,没一个出仕的。” 嗬,难怪呢,当众揭短谁也比不上裴砚舟,这谁还敢自取其辱啊。 华灯如昼的宫殿里,香屏琳琅,鼓乐喧天,娇艳舞姬玉影婀娜霓裳叠翠。 宫女鱼贯而入送上御菜膳汤,群臣依次落座未敢喧哗。裴砚舟官阶最低,他和吉祥坐在临近殿门的位置,谁进来都能一眼看见他们。 钦天监众官员姗姗来迟,司南絮还是那身蓝袍道服,他扬起下巴,斜眼睨人的傲慢神色,却比以往有过之无不及。 他身上的威严像是与生俱来,并非倚仗圣宠的狂妄作态,仿佛他原本就是人上人。 相比之前在钦天监见到他,吉祥感觉他变得更讨厌了,还对他多了分憎恨。 她惊诧于心底的强烈悸动,就像是某种熟悉的感应让她很难忽视。 司南絮步入殿门,不出所料往裴砚舟这边看了眼,他眼带讥诮满是嘲讽。 就当吉祥以为他要嘴贱的时候,司南絮却径直朝她走来:“今晚允许你们进宫,可不许出什么岔子,否则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再放过他。” “他”指的是裴砚舟毋庸置疑,但司南絮这语气透着诡异,同为朝廷官员,他哪有资格代替皇帝决定裴砚舟的去留? 裴砚舟面对他的恐吓置之不理,吉祥忍无可忍霍然起身,司南絮扬手阻止她发飙:“莫要考验我的耐心,是你自己要跟他来的。” 司南絮抛下这句话拂袖而去,吉祥愣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许久都未回神。 “吉祥?”裴砚舟拉着她的手坐回去,触碰到她微凉的手心,不禁蹙眉,“哪里不适,司南絮对你施了法术?” 裴砚舟看她脸色苍白嘴唇发抖,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正欲起身,吉祥反握住他的手,眼瞳微颤朝他摇了摇头。 “不是,我、我在他身上闻到了柔儿的香气。” 裴砚舟心下凛然:“许婉柔在司南絮手里?” “没错,正是柔儿惯用的胭脂芍药香。”吉祥的舌根变得麻木,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耗尽全身力气,“这种香是她亲手调制的,绝无替代。” 如果许婉柔落入司南絮手里,她感应到的情绪就不难解释了,那是被迫屈从无力逃脱的恨意。 该死的司南絮,就是他欺辱了许婉柔。 吉祥想到许婉柔的处境,手脚逐渐发冷,紧紧咬住牙关也止不住身体颤抖。 司南絮根本不是许婉柔的对手,怎能强行将她囚禁?早知今日,当初无论如何都要带走许婉柔,也好过让她独自面临绝望的痛苦。 “吉祥,至少我们现在知道她的下落了。” 裴砚舟很会安慰人,一味的追悔无济于事,既然找到了许婉柔,就该想办法救她脱离魔掌。 吉祥咬住唇将眼泪逼回去,许婉柔她要救,裴砚舟的谋划也不容丝毫差错,她没时间耽误下去了,今晚必须抓住那个真凶。 德兴帝在群臣跪拜中登上龙椅,吉祥悄悄抬头打量,老皇帝走路力不从心,看来痔疾更严重了。 奇怪,他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他身边的皇后强作欢颜,这几日明显消瘦许多,真不愧是一对难夫难妻! 德兴帝挥袖示意众卿平身,群臣送上贺礼恭祝帝后万福金安,吉祥趁机与裴砚舟说起悄悄话。 “大人,三皇子送来的太医脉案上,都没提过皇上患有痔疾吗?” 裴砚舟平静地远望德兴帝:“脉案上清楚记载,皇上从年前肝郁气结停服丹药,近来常以柴胡汤调理,并未提及痔疾,不过柴胡汤对痔疾也有缓解疗效。” 吉祥看不出皇帝的病痛有所缓解,啧,患痔疾又不是命不久矣,有必要遮遮掩掩吗? 鞑靼使节进献寿礼的时候,群臣中掀起了阵阵骚动,皇帝还亲切称呼对方“乌托罕王子”。 邻国储君亲自来贺寿,可见两国交好将是惠及百姓的长久大业。皇帝如此重视,大臣们又岂敢怠慢,恭维之词不绝于耳。 吉祥抬眼看去,那位鞑靼王子生得高鼻深目,浓密的络腮须长满半张脸。 他身形高大彪悍,身穿墨灰裘皮长袍,脚踩格桑花纹马鬃靴,腰带挂着珍珠刀鞘作为饰物,步履生风像草原上矫健的骏马。 乌托罕王子在皇帝面前躬身行礼,微笑说起字正腔圆的中原话:“承蒙陛下赐宴,本王恭祝大梁福泽千秋,陛下万寿无疆……” 他身后随从都罩着花里胡哨的长袍,其中有个中年男子身穿靛蓝棉袍,脚蹬灰色毡靴,打扮得最为朴素,身上还背一件粗布褡裢。 乌托罕王子在群臣期待的注视下,献上他为皇帝准备的寿礼。 “这是格泰画师绘制的万里江山图,愿大梁与鞑靼世代交好,山河无恙,共襄太平盛世!” 吉祥瞧见格泰画师正是那位朴素男子,他低头上前与王子一起展开精美画轴。 包括德兴帝在内,当殿内众人看清画卷全貌,霎时哑然无声。 第103章 万寿华诞 花朝命案变成万千百姓的噩梦,燕安府衙被炸更是闹得人心不宁。 京城上下沉寂多时,家家户户晚上闭门不出,许久未见不夜城的热闹景象。 官府为了安抚民心,这桩轰动朝野的模仿命案,以万丹青畏罪自尽暂作了结。 罗志远故意放出真假参半的内幕,任由坊间将万丹青编排成疯癫狂徒。 穷小子觊觎富家小姐美貌,求爱不成痛下杀手,潜入作坊偷窃火器轰炸府衙,自知罪孽难逃了结残生。 坊间百姓并不清楚真正的动机,但凶手自尽确有其事,“真相”也就被人们深信不疑。 盘踞多日的阴影终于淡去,恰逢德兴帝寿辰,大赦天下与民同乐,南北大街挂满了红灯笼,重又洋溢起喜庆氛围。 万寿节当晚,皇帝在德寿宫设宴款待群臣,灯烛华灿如月辉缥缈相应,丝弦悠扬若天宫箫韶同乐。 殿前汉白玉拱桥下,数百盏洪福宫灯浮荡于湖面,宛若繁星缀满银河夺目生辉。 在一众绯红绛紫官袍的高官中,裴砚舟丰神俊朗好似鹤立鸡群,即使那身青蓝官服太过寒碜,也难以遮掩他的卓绝风姿。 众人深感诧异,按理说就算他帮刑部破案有功,也没那份量进宫出席寿宴。 莫非皇上经此一事,还是觉得他更有能耐,想将他调回京城官复原职吗?但有传闻他是郭巍私生子,皇上怎能允许他重回朝堂? 但凡与裴砚舟有过节的宿敌,都巴不得他老死在穷乡僻壤,一辈子都别回京城。 “大人,你看,湖面上的宫灯好漂亮啊。”吉祥察觉到周围充满敌意的目光,连眼角都不夹他们一下,侧身面向裴砚舟小声道。 “等我们办完正事,本座把那帮老酸菜都丢湖里去凉快凉快。” 裴砚舟抿唇浅笑,旁若无人地握紧她的手:“不用在意他们,今晚皇上寿宴范拓也在,幕后主使不会错过千载难逢的良机。” “那个人潜伏在宫里,就算明知大人给他下饵,他也忍不住不上钩啊。”吉祥环视周遭,迅速捕捉到人群里某个身影。 “我看到范拓了,那老东西还不知道他‘儿子’挟持了皇后,笑得胡子都快翘上天了。” 他们神色坦荡步入人群,不着痕迹地寻觅可疑身影,偏有两个碍眼的东西来找晦气。 “这不是裴县令么,多日未见风采依旧啊,你也来为皇上进献寿礼吗?不知渭水有何天材地宝,届时本官可要大开眼界了。” “哎,裴县令当年平步青云,正因深谙官场之道,今晚必能讨得龙颜大悦,不日将从渭水县衙提拔回京呢。” 两人嬉笑着提前恭贺裴砚舟,别有深意地看向他和吉祥紧握的双手。 “加官进爵,洞房花烛,裴县令可谓是双喜临门啊。” 这就是骂人不带脏话,明褒暗贬的嘴皮子功夫吗? 吉祥拳头痒了,他们嘲讽渭水是贫寒之地,裴砚舟没有拿得出手的寿礼。 但他仍像从前那样居功自傲,升官全靠拍皇帝马屁,还有他没成亲就找了个相好,在京城的名声都败坏完了。 吉祥忍住把他们打成猪头的冲动,不屑地翻个白眼。 “我们大人见识广博,当然不是一辈子没出过京城的井底之蛙能比的,天材地宝算什么呢,裴大人今晚准备的寿礼堪称无价之宝。” 对方不悦地沉下脸:“本官与裴县令叙旧,何时轮得到你一个女眷多嘴!” 刁女放肆,不就是仰仗裴砚舟宠爱的无名小吏么,还敢说他们是井底之蛙? 两人还没高兴起来,又被吉祥气得翻白眼。 裴砚舟见状不卑不亢地略一颔首,连拱手礼都免了:“吉县计无意冒犯二位大人,还请见谅!下官借此万寿良辰,谨祝府上令郎春闱折桂,早日入仕为皇上分忧。” 说不清什么缘故,那两人脸色难看得如丧考妣,憋得脸红脖子粗也没吭声。 旁观者眼看同僚落了下风,都打消了招惹裴砚舟的念头,他身边那丫头说话不中听,裴无常开口却是要人命啊。 吉祥顿觉身边清静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碰到裴砚舟就忙不迭躲开,她越看越好笑,扯了下裴砚舟的衣袖。 “大人,你方才说的分明是好话呀,他们怎么都快被你气死了?” 裴砚舟淡笑置之:“他们两家的儿子屡屡落榜,没一个出仕的。” 嗬,难怪呢,当众揭短谁也比不上裴砚舟,这谁还敢自取其辱啊。 华灯如昼的宫殿里,香屏琳琅,鼓乐喧天,娇艳舞姬玉影婀娜霓裳叠翠。 宫女鱼贯而入送上御菜膳汤,群臣依次落座未敢喧哗。裴砚舟官阶最低,他和吉祥坐在临近殿门的位置,谁进来都能一眼看见他们。 钦天监众官员姗姗来迟,司南絮还是那身蓝袍道服,他扬起下巴,斜眼睨人的傲慢神色,却比以往有过之无不及。 他身上的威严像是与生俱来,并非倚仗圣宠的狂妄作态,仿佛他原本就是人上人。 相比之前在钦天监见到他,吉祥感觉他变得更讨厌了,还对他多了分憎恨。 她惊诧于心底的强烈悸动,就像是某种熟悉的感应让她很难忽视。 司南絮步入殿门,不出所料往裴砚舟这边看了眼,他眼带讥诮满是嘲讽。 就当吉祥以为他要嘴贱的时候,司南絮却径直朝她走来:“今晚允许你们进宫,可不许出什么岔子,否则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再放过他。” “他”指的是裴砚舟毋庸置疑,但司南絮这语气透着诡异,同为朝廷官员,他哪有资格代替皇帝决定裴砚舟的去留? 裴砚舟面对他的恐吓置之不理,吉祥忍无可忍霍然起身,司南絮扬手阻止她发飙:“莫要考验我的耐心,是你自己要跟他来的。” 司南絮抛下这句话拂袖而去,吉祥愣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许久都未回神。 “吉祥?”裴砚舟拉着她的手坐回去,触碰到她微凉的手心,不禁蹙眉,“哪里不适,司南絮对你施了法术?” 裴砚舟看她脸色苍白嘴唇发抖,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正欲起身,吉祥反握住他的手,眼瞳微颤朝他摇了摇头。 “不是,我、我在他身上闻到了柔儿的香气。” 裴砚舟心下凛然:“许婉柔在司南絮手里?” “没错,正是柔儿惯用的胭脂芍药香。”吉祥的舌根变得麻木,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耗尽全身力气,“这种香是她亲手调制的,绝无替代。” 如果许婉柔落入司南絮手里,她感应到的情绪就不难解释了,那是被迫屈从无力逃脱的恨意。 该死的司南絮,就是他欺辱了许婉柔。 吉祥想到许婉柔的处境,手脚逐渐发冷,紧紧咬住牙关也止不住身体颤抖。 司南絮根本不是许婉柔的对手,怎能强行将她囚禁?早知今日,当初无论如何都要带走许婉柔,也好过让她独自面临绝望的痛苦。 “吉祥,至少我们现在知道她的下落了。” 裴砚舟很会安慰人,一味的追悔无济于事,既然找到了许婉柔,就该想办法救她脱离魔掌。 吉祥咬住唇将眼泪逼回去,许婉柔她要救,裴砚舟的谋划也不容丝毫差错,她没时间耽误下去了,今晚必须抓住那个真凶。 德兴帝在群臣跪拜中登上龙椅,吉祥悄悄抬头打量,老皇帝走路力不从心,看来痔疾更严重了。 奇怪,他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他身边的皇后强作欢颜,这几日明显消瘦许多,真不愧是一对难夫难妻! 德兴帝挥袖示意众卿平身,群臣送上贺礼恭祝帝后万福金安,吉祥趁机与裴砚舟说起悄悄话。 “大人,三皇子送来的太医脉案上,都没提过皇上患有痔疾吗?” 裴砚舟平静地远望德兴帝:“脉案上清楚记载,皇上从年前肝郁气结停服丹药,近来常以柴胡汤调理,并未提及痔疾,不过柴胡汤对痔疾也有缓解疗效。” 吉祥看不出皇帝的病痛有所缓解,啧,患痔疾又不是命不久矣,有必要遮遮掩掩吗? 鞑靼使节进献寿礼的时候,群臣中掀起了阵阵骚动,皇帝还亲切称呼对方“乌托罕王子”。 邻国储君亲自来贺寿,可见两国交好将是惠及百姓的长久大业。皇帝如此重视,大臣们又岂敢怠慢,恭维之词不绝于耳。 吉祥抬眼看去,那位鞑靼王子生得高鼻深目,浓密的络腮须长满半张脸。 他身形高大彪悍,身穿墨灰裘皮长袍,脚踩格桑花纹马鬃靴,腰带挂着珍珠刀鞘作为饰物,步履生风像草原上矫健的骏马。 乌托罕王子在皇帝面前躬身行礼,微笑说起字正腔圆的中原话:“承蒙陛下赐宴,本王恭祝大梁福泽千秋,陛下万寿无疆……” 他身后随从都罩着花里胡哨的长袍,其中有个中年男子身穿靛蓝棉袍,脚蹬灰色毡靴,打扮得最为朴素,身上还背一件粗布褡裢。 乌托罕王子在群臣期待的注视下,献上他为皇帝准备的寿礼。 “这是格泰画师绘制的万里江山图,愿大梁与鞑靼世代交好,山河无恙,共襄太平盛世!” 吉祥瞧见格泰画师正是那位朴素男子,他低头上前与王子一起展开精美画轴。 包括德兴帝在内,当殿内众人看清画卷全貌,霎时哑然无声。 第104章 山河无恙 劲笔琢山川,苍墨染江河,万里江山图气势磅礴,竟让人感受到身临其境的豪情。 席间群臣饱受书画熏陶,岂能看不出其中气韵,可鞑靼那种荒蛮之地,怎会有画技如此出众的画师? 原想乌托罕王子进献画作,顾及贵客颜面闭眼吹捧,不料深受震撼当场词穷。 德兴帝被司南絮的法术控制,头脑昏沉言不由衷,偶尔趁着脑子清醒,偷瞟一眼坐在远处的裴砚舟。 还好吉祥也跟来了,那姑娘眼光敏锐,还知道他患有痔疾,若是看清他疾症加重,兴许能发现自己被奸臣胁迫的秘密。 司南絮坐在龙椅左手边隔空传音,吩咐他夸赞鞑靼画师。 德兴帝忍受着脑髓绞痛,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称赞对方画技精绝,堪当丹青圣手。 格泰手持画轴转身展示那幅图,司南絮也跟着附和几句,称他这幅山水画乃传世佳作。 祁渊看在眼里倍感惊讶,本是燕安画派擅长的山水风景,此人竟然画得比名家范拓更为出彩。 他忍不住多看了格泰几眼,虽说脸上没有络腮须,但那高鼻深目的轮廓一看就是鞑靼蛮子,难道此人曾经来过燕安拜师学画? 群臣极尽溢美之词,将这幅画夸到天上有地上无,乌托罕王子开怀大笑,比夸他自己还要高兴。 格泰托起画轴在殿内绕行一周,裴砚舟仔细看去也有些恍神,虽说他没有鉴赏过鞑靼画作,但这明显是燕安画派风格,运笔技法甚至远在范拓之上。 单说巧合难以服众,鞑靼画师必定研习过这种画法,即使在人才济济的燕安,也是震惊画坛的后起之秀。 裴砚舟从那幅画上移开视线,又看了眼恭谨谦逊的画师,他眼瞳是极浅的琥珀色,除此之外无甚特别之处,就是个平凡的鞑靼男子。 格泰眼神温和掠过众人,未曾在裴砚舟脸上多作停留,但在他背过身那一刻,裴砚舟忽觉手腕一沉,回头碰上吉祥讶异的眼神。 “大人,你有没有发现格泰画师不太对劲儿?我看他脸皮与耳根肤色有差异,就像抹了一层油彩,不对,应该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 “何人假扮画师?”裴砚舟紧盯着格泰的背影,他相信吉祥不会看错,但若此人有意乔装成鞑靼画师,又怎能瞒得过乌托罕王子? “也许在他成为画师之前,已经隐藏了自己的真面目。”裴砚舟轻声说出自己的推测,吉祥倒吸口凉气,“大人说他并非鞑靼人?那么,他熟悉燕安画派会是燕安人吗?” 裴砚舟看向对面皮笑肉不笑的范拓:“此人借乌托罕王子之手,进献范拓最擅长的山水画,无异于挑衅整个燕安画派,当众与画坛名家相较高下。” 吉祥琢磨过来:“难怪范拓的脸色那么难看,枉他自诩为燕安画派名家之首,却连一个鞑靼画师都比不上,叫他这张老脸往哪搁啊。” 面具下那个人会是谁呢? 最想看范拓出丑的就是坞陵画派同门,万丹青的尸身已被他父母带回老家安葬,他师兄林简和袁随遇也都不在了,难不成又冒出个同门远赴鞑靼多年,扬眉吐气归来向范拓示威吗? 吉祥太好奇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格泰,看他脚步从容走向范拓,刻意停顿下来。 格泰居高临下微垂眼皮,也不知看没看清那位老者,浅色眼瞳在阴影里晦暗不明,脸上恭顺的表情变得冷肃,唇边扬起不易察觉的讥讽笑意。 “嘶,他好像和范拓有仇啊。”吉祥把他设想成万丹青的同门,那丝恨意就显得格外惹眼。 不过稍一分神,格泰就将嘴角压了下去,仿佛从没见过范拓,只是经人引荐有幸相见,他语气尊敬有加,说话还带着鞑靼口音。 “鄙人久仰范先生大名,远在鞑靼都城就已听闻您是书画名家,今夜万寿华诞承蒙圣恩,鄙人拙作若能得到范先生指教,深感荣幸之至。” 群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纷纷请范拓来赏评几句,乌托罕王子睁大蓝灰色的眼睛,也是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王子殿下见笑,格泰画师委实过誉了。”范拓硬着头皮站起来,装模作样地赏看画作。 “这幅万里江山构图巧妙,群山挺拔高耸雄伟壮丽,江河奔腾不息气贯长虹。日出时分水面上微波粼粼,尽显静谧祥和的氛围,在范某看来,实属难得一见的山水佳作。” 范拓说到最后老脸涨得通红,以往这些话都是别人夸他的,没想到竟要他亲口夸赞一个蛮子。 偏在众人看来他说的还是实情,并没有刻意吹捧,只因对方的画技在他之上。 人外有人,范拓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幸好格泰是邻国画师,威胁不到他在宫中的地位。 乌托罕王子听到满意的回答,看待格泰的目光更为欣赏,夸他是鞑靼最出色的画师。 德兴帝吩咐老宦官收下画作,声称将挂在自己书房里,当众奖赏格泰百两黄金。 两国交好乃民心所向,皇帝解决了北疆地带的陈年诟疾,乌托罕王子带着诚意来求和,群臣也卸下了肩头重担。 画师之间的输赢无甚紧要,细想下来又觉得脸上无光,鞑靼人挥鞭放牧是把好手,何时也有挥笔作画的高手? 大梁世代繁盛人才辈出,堂堂书画名家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师都比不上,传出去岂不是遭人耻笑! 北疆百姓安稳有了着落,群臣却按捺不住微妙心思,就连司南絮看范拓的眼神都变了。 鞑靼画师怎能无师自通呢,两国谈和之前,莫非范拓私下与鞑靼朝廷来往,一不小心教出个胜过自己的弟子? 当然这些都是揣测,国家大事面前,他犯不着对一个画师追根究底。 范拓技不如人怪他没用,但丢了自己面子可不行。司南絮想找人撒气,首当其冲刁难起裴砚舟。 “裴县令不是要进献无价之宝么,今有万里江山图珠玉在前,你可不能让皇上失望啊。” 这龟孙子就是故意的,吉祥气得磨牙鼓起腮帮子,司南絮的眼线遍布各处,他还揣着明白装糊涂警告裴砚舟。 如今被乌托罕王子占了上风,他拿不出像样的寿礼,就把裴砚舟推出去做马前卒。 真是门缝里看人,把她和裴砚舟都看扁了。 “无事,这正是最恰当的时机。”裴砚舟从容不迫悠然起身,在群臣的窃笑声中,握住吉祥小手走到殿前跪拜皇帝。 吉祥近看德兴帝暗自吃惊,几个月不见,老头子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身有痔疾放任不管,脸上皱纹都长成了核桃,他眼里血丝密布,像是日以继夜久未合眼。 不至于,太子被废他还有其他皇子,随便挑一个都比原来的强。他又不是后继无人,怎会把自己磋磨到寝食难安? 裴砚舟说了几句贺寿吉言,抬眼迎上德兴帝求救的目光,不错,这次他无比确信,皇帝在向他求救。 但吉祥说过那是皇帝本人,祁渊在宫里也没发现异样,皇帝到底在惧怕什么?究竟是谁胆敢胁迫九五至尊? 随后他又发现,德兴帝说话时唯唯诺诺,每次开口都是简短的两三字,不停看向龙椅左手边,朝他艰难眨几下眼睛。 裴砚舟顺着德兴帝视线,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司南絮,难道皇帝在暗示这一切都与他有关? 大殿之上,裴砚舟不能直视皇帝太久,他侧过身拍下手掌,候在殿外的魏平和钟朔将胡班主夫妇带上来。 “皇上,这是微臣及渭水百姓进献的寿礼《花缘错》,还请皇上恩准熄灯欣赏。” 司南絮看得直皱眉头,裴砚舟请戏班子唱一出皮影戏,就当是打发皇上的寿礼? “放肆,万寿华诞理应彻夜通明,就为你一出戏熄了灯?裴县令,你才离京多久,就不顾宫里的规矩了!” 听到司南絮率先发难,其他大臣也厉声指责。 “谁没看过皮影戏呀,裴县令,你拿不出得体的寿礼,也不该寒碜人家乌托罕王子,怎能叫鞑靼使节看去笑话……” 吉祥正要辩驳,却见乌托罕王子面向皇帝,拱手笑道:“陛下,本王对皮影戏颇有兴趣,自进京后一直无缘欣赏,还请陛下恩准熄灯赏看。” 群臣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人家乌托罕王子都不计较,反而还很期待,这下司南絮也不好再阻止。 能在皇帝面前表演的曲目,事先都有人把过关,司南絮不担心裴砚舟趁机作乱,只是没能把他刁难下去心有不甘。 为了顾全大局,司南絮传话给德兴帝同意熄灯,老宦官赶紧安排下去。 不多时,这场别出心裁的皮影戏顺利上演。 曲目还是叫花缘错,乐调也基本没变化,但唱词和幕布人物全都焕然一新。 有别于之前唱姻缘,这首曲子唱的是渭水边境两户人家抱错孩子,其中一户被邻国麻逸的马匪绑了去,时隔多年几经波折方能团聚。 胡帮主夫妇唱腔感人肺腑,群臣逐渐被吸引进去,有不少人感动得落下泪来。 司南絮看明白了,这场花缘错与万里江山图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抒发了颠沛流离的百姓渴望重回家园的愿望。 如今鞑靼已向朝廷投诚,但在岭南,还有失散于麻逸的大梁百姓。前路险阻,行则将至,所有人都将担负起保家卫国的重任。 德兴帝看得泪流满面,司南絮在这一刻也挑不出裴砚舟的错处。 幕布透出微弱光影,吉祥晶亮眼眸在人群中来回睃巡,她看到格泰画师坐在王子身后,都在投入地看着皮影戏。 这时,范拓弯着腰走出人群,从侧门离开了德寿宫。吉祥拽了下裴砚舟衣袖,两人悄悄退至殿外,循着脚步声紧追不舍。 “他在那儿。”吉祥指着月光下手脚笨拙的背影,看他绕过侍卫爬窗跳进某处殿宇。 “那老东西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擅闯皇宫,他赶着去见谁呀,还是想偷什么东西?” 裴砚舟看到他消失的地方,目光微凛:“那里是皇上的书房。” 吉祥心跳骤然加快:“他想对花朝蝶戏图动手脚,替他儿子脱罪?” 她追上去看到书房里隐隐透出火光,急道,“范拓要烧掉那幅赝作,毁灭范逸的罪证!” 裴砚舟没想到范拓有这种胆量,他赶过去推开窗户,只见范拓颤巍巍举起烛台烧了墙上那幅画,但室内除了范拓,还有个可疑的瘦削背影。 那人似有察觉倏然回头怒视窗外,烛光映进他金色眼瞳,阴森的神情令人不寒而栗。 吉祥眼前一片花白,耳边嗡鸣作响。 她紧握着裴砚舟的手抬起头,看他神色愕然与其对视,嘴唇颤抖着吐出一个名字:“范哲!” 第104章 山河无恙 劲笔琢山川,苍墨染江河,万里江山图气势磅礴,竟让人感受到身临其境的豪情。 席间群臣饱受书画熏陶,岂能看不出其中气韵,可鞑靼那种荒蛮之地,怎会有画技如此出众的画师? 原想乌托罕王子进献画作,顾及贵客颜面闭眼吹捧,不料深受震撼当场词穷。 德兴帝被司南絮的法术控制,头脑昏沉言不由衷,偶尔趁着脑子清醒,偷瞟一眼坐在远处的裴砚舟。 还好吉祥也跟来了,那姑娘眼光敏锐,还知道他患有痔疾,若是看清他疾症加重,兴许能发现自己被奸臣胁迫的秘密。 司南絮坐在龙椅左手边隔空传音,吩咐他夸赞鞑靼画师。 德兴帝忍受着脑髓绞痛,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称赞对方画技精绝,堪当丹青圣手。 格泰手持画轴转身展示那幅图,司南絮也跟着附和几句,称他这幅山水画乃传世佳作。 祁渊看在眼里倍感惊讶,本是燕安画派擅长的山水风景,此人竟然画得比名家范拓更为出彩。 他忍不住多看了格泰几眼,虽说脸上没有络腮须,但那高鼻深目的轮廓一看就是鞑靼蛮子,难道此人曾经来过燕安拜师学画? 群臣极尽溢美之词,将这幅画夸到天上有地上无,乌托罕王子开怀大笑,比夸他自己还要高兴。 格泰托起画轴在殿内绕行一周,裴砚舟仔细看去也有些恍神,虽说他没有鉴赏过鞑靼画作,但这明显是燕安画派风格,运笔技法甚至远在范拓之上。 单说巧合难以服众,鞑靼画师必定研习过这种画法,即使在人才济济的燕安,也是震惊画坛的后起之秀。 裴砚舟从那幅画上移开视线,又看了眼恭谨谦逊的画师,他眼瞳是极浅的琥珀色,除此之外无甚特别之处,就是个平凡的鞑靼男子。 格泰眼神温和掠过众人,未曾在裴砚舟脸上多作停留,但在他背过身那一刻,裴砚舟忽觉手腕一沉,回头碰上吉祥讶异的眼神。 “大人,你有没有发现格泰画师不太对劲儿?我看他脸皮与耳根肤色有差异,就像抹了一层油彩,不对,应该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 “何人假扮画师?”裴砚舟紧盯着格泰的背影,他相信吉祥不会看错,但若此人有意乔装成鞑靼画师,又怎能瞒得过乌托罕王子? “也许在他成为画师之前,已经隐藏了自己的真面目。”裴砚舟轻声说出自己的推测,吉祥倒吸口凉气,“大人说他并非鞑靼人?那么,他熟悉燕安画派会是燕安人吗?” 裴砚舟看向对面皮笑肉不笑的范拓:“此人借乌托罕王子之手,进献范拓最擅长的山水画,无异于挑衅整个燕安画派,当众与画坛名家相较高下。” 吉祥琢磨过来:“难怪范拓的脸色那么难看,枉他自诩为燕安画派名家之首,却连一个鞑靼画师都比不上,叫他这张老脸往哪搁啊。” 面具下那个人会是谁呢? 最想看范拓出丑的就是坞陵画派同门,万丹青的尸身已被他父母带回老家安葬,他师兄林简和袁随遇也都不在了,难不成又冒出个同门远赴鞑靼多年,扬眉吐气归来向范拓示威吗? 吉祥太好奇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格泰,看他脚步从容走向范拓,刻意停顿下来。 格泰居高临下微垂眼皮,也不知看没看清那位老者,浅色眼瞳在阴影里晦暗不明,脸上恭顺的表情变得冷肃,唇边扬起不易察觉的讥讽笑意。 “嘶,他好像和范拓有仇啊。”吉祥把他设想成万丹青的同门,那丝恨意就显得格外惹眼。 不过稍一分神,格泰就将嘴角压了下去,仿佛从没见过范拓,只是经人引荐有幸相见,他语气尊敬有加,说话还带着鞑靼口音。 “鄙人久仰范先生大名,远在鞑靼都城就已听闻您是书画名家,今夜万寿华诞承蒙圣恩,鄙人拙作若能得到范先生指教,深感荣幸之至。” 群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纷纷请范拓来赏评几句,乌托罕王子睁大蓝灰色的眼睛,也是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王子殿下见笑,格泰画师委实过誉了。”范拓硬着头皮站起来,装模作样地赏看画作。 “这幅万里江山构图巧妙,群山挺拔高耸雄伟壮丽,江河奔腾不息气贯长虹。日出时分水面上微波粼粼,尽显静谧祥和的氛围,在范某看来,实属难得一见的山水佳作。” 范拓说到最后老脸涨得通红,以往这些话都是别人夸他的,没想到竟要他亲口夸赞一个蛮子。 偏在众人看来他说的还是实情,并没有刻意吹捧,只因对方的画技在他之上。 人外有人,范拓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幸好格泰是邻国画师,威胁不到他在宫中的地位。 乌托罕王子听到满意的回答,看待格泰的目光更为欣赏,夸他是鞑靼最出色的画师。 德兴帝吩咐老宦官收下画作,声称将挂在自己书房里,当众奖赏格泰百两黄金。 两国交好乃民心所向,皇帝解决了北疆地带的陈年诟疾,乌托罕王子带着诚意来求和,群臣也卸下了肩头重担。 画师之间的输赢无甚紧要,细想下来又觉得脸上无光,鞑靼人挥鞭放牧是把好手,何时也有挥笔作画的高手? 大梁世代繁盛人才辈出,堂堂书画名家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师都比不上,传出去岂不是遭人耻笑! 北疆百姓安稳有了着落,群臣却按捺不住微妙心思,就连司南絮看范拓的眼神都变了。 鞑靼画师怎能无师自通呢,两国谈和之前,莫非范拓私下与鞑靼朝廷来往,一不小心教出个胜过自己的弟子? 当然这些都是揣测,国家大事面前,他犯不着对一个画师追根究底。 范拓技不如人怪他没用,但丢了自己面子可不行。司南絮想找人撒气,首当其冲刁难起裴砚舟。 “裴县令不是要进献无价之宝么,今有万里江山图珠玉在前,你可不能让皇上失望啊。” 这龟孙子就是故意的,吉祥气得磨牙鼓起腮帮子,司南絮的眼线遍布各处,他还揣着明白装糊涂警告裴砚舟。 如今被乌托罕王子占了上风,他拿不出像样的寿礼,就把裴砚舟推出去做马前卒。 真是门缝里看人,把她和裴砚舟都看扁了。 “无事,这正是最恰当的时机。”裴砚舟从容不迫悠然起身,在群臣的窃笑声中,握住吉祥小手走到殿前跪拜皇帝。 吉祥近看德兴帝暗自吃惊,几个月不见,老头子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身有痔疾放任不管,脸上皱纹都长成了核桃,他眼里血丝密布,像是日以继夜久未合眼。 不至于,太子被废他还有其他皇子,随便挑一个都比原来的强。他又不是后继无人,怎会把自己磋磨到寝食难安? 裴砚舟说了几句贺寿吉言,抬眼迎上德兴帝求救的目光,不错,这次他无比确信,皇帝在向他求救。 但吉祥说过那是皇帝本人,祁渊在宫里也没发现异样,皇帝到底在惧怕什么?究竟是谁胆敢胁迫九五至尊? 随后他又发现,德兴帝说话时唯唯诺诺,每次开口都是简短的两三字,不停看向龙椅左手边,朝他艰难眨几下眼睛。 裴砚舟顺着德兴帝视线,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司南絮,难道皇帝在暗示这一切都与他有关? 大殿之上,裴砚舟不能直视皇帝太久,他侧过身拍下手掌,候在殿外的魏平和钟朔将胡班主夫妇带上来。 “皇上,这是微臣及渭水百姓进献的寿礼《花缘错》,还请皇上恩准熄灯欣赏。” 司南絮看得直皱眉头,裴砚舟请戏班子唱一出皮影戏,就当是打发皇上的寿礼? “放肆,万寿华诞理应彻夜通明,就为你一出戏熄了灯?裴县令,你才离京多久,就不顾宫里的规矩了!” 听到司南絮率先发难,其他大臣也厉声指责。 “谁没看过皮影戏呀,裴县令,你拿不出得体的寿礼,也不该寒碜人家乌托罕王子,怎能叫鞑靼使节看去笑话……” 吉祥正要辩驳,却见乌托罕王子面向皇帝,拱手笑道:“陛下,本王对皮影戏颇有兴趣,自进京后一直无缘欣赏,还请陛下恩准熄灯赏看。” 群臣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人家乌托罕王子都不计较,反而还很期待,这下司南絮也不好再阻止。 能在皇帝面前表演的曲目,事先都有人把过关,司南絮不担心裴砚舟趁机作乱,只是没能把他刁难下去心有不甘。 为了顾全大局,司南絮传话给德兴帝同意熄灯,老宦官赶紧安排下去。 不多时,这场别出心裁的皮影戏顺利上演。 曲目还是叫花缘错,乐调也基本没变化,但唱词和幕布人物全都焕然一新。 有别于之前唱姻缘,这首曲子唱的是渭水边境两户人家抱错孩子,其中一户被邻国麻逸的马匪绑了去,时隔多年几经波折方能团聚。 胡帮主夫妇唱腔感人肺腑,群臣逐渐被吸引进去,有不少人感动得落下泪来。 司南絮看明白了,这场花缘错与万里江山图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抒发了颠沛流离的百姓渴望重回家园的愿望。 如今鞑靼已向朝廷投诚,但在岭南,还有失散于麻逸的大梁百姓。前路险阻,行则将至,所有人都将担负起保家卫国的重任。 德兴帝看得泪流满面,司南絮在这一刻也挑不出裴砚舟的错处。 幕布透出微弱光影,吉祥晶亮眼眸在人群中来回睃巡,她看到格泰画师坐在王子身后,都在投入地看着皮影戏。 这时,范拓弯着腰走出人群,从侧门离开了德寿宫。吉祥拽了下裴砚舟衣袖,两人悄悄退至殿外,循着脚步声紧追不舍。 “他在那儿。”吉祥指着月光下手脚笨拙的背影,看他绕过侍卫爬窗跳进某处殿宇。 “那老东西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擅闯皇宫,他赶着去见谁呀,还是想偷什么东西?” 裴砚舟看到他消失的地方,目光微凛:“那里是皇上的书房。” 吉祥心跳骤然加快:“他想对花朝蝶戏图动手脚,替他儿子脱罪?” 她追上去看到书房里隐隐透出火光,急道,“范拓要烧掉那幅赝作,毁灭范逸的罪证!” 裴砚舟没想到范拓有这种胆量,他赶过去推开窗户,只见范拓颤巍巍举起烛台烧了墙上那幅画,但室内除了范拓,还有个可疑的瘦削背影。 那人似有察觉倏然回头怒视窗外,烛光映进他金色眼瞳,阴森的神情令人不寒而栗。 吉祥眼前一片花白,耳边嗡鸣作响。 她紧握着裴砚舟的手抬起头,看他神色愕然与其对视,嘴唇颤抖着吐出一个名字:“范哲!” 第105章 东窗事发 焰火跃入那双琥珀色眼眸,吉祥骤然想起传说中的金瞳鬼面人。 那晚在茶馆漆黑的走廊里,丫鬟小青看到的魅影真凶就是他,可他竟然是范哲?伏法多年早已不在人世的杀妻凶手! 眼前这一幕诡异到令人发怵,裴砚舟怔然与范哲对视,仿若回到刑场血雨漫天的那一瞬,时隔数载再次上演生死对峙。 纸张被灼烧的焦糊味四下蔓延,嘶嘶燃烧声像火蛇吐着信子钻进耳膜,吉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也不怕凭空冒出来的鬼魂,怒指双目惊恐的范拓:“死老头子,你竟敢放火毁灭罪证,还不快给本座让开!” 吉祥冲上前拿起椅垫扑灭画上火苗,范拓失魂落魄地瞪大浑黄老眼,他看到裴砚舟闯进来就想逃了,自己那双腿脚却不听使唤。 他背靠着墙往后挪动两步,扑通跌坐在地上,手里烛台打着转儿滚进墙角。 灯芯被火油淹灭的瞬间泚起灰白烟雾,微不可察的火光孱弱晃动几下,似有若无舔舐着窗边帘幔,重又翻腾起蜿蜒火蛇。 吉祥刚收起半幅残画,惊觉身边起火拿起椅垫扑打帘幔:“不好,书房着火了。” 窗外夜风冷冽吹得火星飞窜,像荒原上的蒲公英遍布各个角落,已然掀起焚噬周遭的汹涌焰潮。 吉祥没工夫耗在这里,她丢下着火的椅垫,揪起倒在地上的范拓往外拖行。 “大人,火势止不住了,我们快走……” 内室燃烧的火光映入裴砚舟眼底,他沉静地审视着眼前的范哲,不见当年临刑前的愤恨与不甘,反而有种难以言说的绝望。 “你不是范哲。”他看着那张酷似范哲的脸庞,一语道破对方伪装的身份,“你究竟是何人?” 吉祥拖着浑身瘫软的范拓跑出去,听到裴砚舟的质问停下脚步,她还没看清“范哲”脸色变化,手里的范拓突然疯狂地挣扎起来。 他没听清楚裴砚舟那句话,双目血红向儿子求救:“哲儿,你不是说没人发现我吗?你快想法子把他们通通带去阎王殿……” “死老头子瞎说什么混话!”吉祥抬脚猛踹他后腰,疼得范拓翻起白眼嘶声叫唤。 裴砚舟察觉“范哲”眼里流露出慌乱神色,他右手在袖子里有动作,脚尖迅速扭转背过身去。 说时迟那时快,裴砚舟飞身上前将吉祥护在怀里,反手要去抓那人手臂,却见“范哲”从袖中拔出锋利匕首刺向范拓。 “哲儿,不要啊,我是你爹……”范拓被吉祥踹得两眼昏花,又见最疼爱的儿子向自己拔刀,吓得魂飞魄散昏死过去。 吉祥也以为范哲是冲自己来的,正要将那恶鬼打回地狱,意外发现他要杀的人是范拓。 咦,范哲生前不是最恨裴砚舟吗?他怎会在东窗事发之际,将刀刃瞄准了自己老子? “住手!”裴砚舟扣住“范哲”腕子卸下匕首,攥住他手臂拽出起火的书房。 那人却不肯走,靠坐在门槛上闭嘴不言,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裴砚舟,眼底是无尽的苍凉。 他宁愿以范哲的身份再死一回,也不肯被裴砚舟缉捕治罪。 拉扯间,裴砚舟感觉到他手腕跳动的脉搏,这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绝不可能是范哲的鬼魂。 裴砚舟望进他那双琥珀色眼眸,有个大胆的猜想浮上心头:“你是格泰画师,你为何要假扮成范哲?” 吉祥回头看向面容灰败的那个人,谁那么想不开把自己扮成范哲?再说,她离开德寿宫之前,格泰不是坐在王子身边看皮影戏吗? 就算另有他人戴上面具顶替了格泰,那鞑靼画师就是金瞳鬼面人?是他杀害了季思思,指使万丹青轰炸府衙? 这一连串疑问快把她搞糊涂了,宫里巡逻的侍卫看到火光赶来书房,她听到脚步声心急如焚:“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倘若依法行事,裴砚舟应该不管不顾将此人带回衙门,并将范拓父子伪造画作的罪行如实禀告皇帝。 但随着脚步声不断逼近,他忽然改了主意,绝不能将此人交出去,否则他将错失真相。 “小祥子,你先把范拓带走,切记避开宫里侍卫。” 吉祥被焦烟熏黑的小脸绽开笑颜,她就喜欢裴砚舟将律法抛到脑后,特立独行的这一面。 “走水了,走水了……”吉祥一手抱着那幅残画,背起身如烂泥的范拓跑出书房。 裴砚舟屈膝半蹲与“范哲”目光平视,心里有个推测急需证实。 “我不会让你在这里杀了范拓,但他不死你真能甘心吗?袁随遇,但凡你还念着万丹青搭上性命的同门情谊,你只能选择相信我。” 听到这个快要遗忘的名字,对方晦暗眼底灼烧起金色焰火,他死死地瞪着裴砚舟,呼吸急促,鼻孔因过度激越翕动涨大。 裴砚舟目光如炬似能看穿所有伪装,火光飞溅四射,对方在无声的较量中败下阵来。 袁随遇苍白的嘴唇剧烈颤动,像有满腹冤情无处诉说,隐藏多年的悲伤涌上眼眶,像个委屈的孩子凄然泪下。 裴砚舟暗自松口气,他猜对了。 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裴砚舟强硬地抓起他肩膀:“快跟我走!” 这一次,袁随遇没有拒绝,他眼含热泪追随裴砚舟而去。 “大人,我在这儿。”吉祥在廊檐下朝他们招手,裴砚舟拽住袁随遇跳下去,借着夜色掩映远离陷入火海的殿宇。 裴砚舟来过皇宫多次,他清楚在混乱时刻无法离宫,也有把握找到暂时安稳的落脚之地。 浅淡月光穿过浓密叶隙,笼罩着隔绝在尘嚣之外的明正殿。 今晚皇帝寿宴,平日值守的宫女都在前殿帮手,独留这一片清静之地。 裴砚舟察看四周无人关上殿门,堂前供奉着祁氏皇族的历代祖先,他带袁随遇走到那些牌位前,背过身坐在蒲团上。 吉祥将昏迷不醒的范拓丢在旁边,也拉了张蒲团坐下来,拿出丝帕擦去脸上灰渍。 香案上两盏烛台跳跃着昏暗光芒,袁随遇眼里的金光随之黯淡,恢复了平日常态。 吉祥好奇地瞅对方两眼,他眼瞳颜色极浅,扮成鞑靼人恰到好处的合适,难怪混迹在乌托罕王子身边都没被人发现。 “欸,你到底是哪里人啊?我们大人都把你救出来了,好歹说句话凑点人气儿,真把自己当成范哲的鬼魂了?” 她仰起擦净的小脸,语气有些不善,却有种久违的亲切感。 袁随遇自嘲地笑了笑,既然被裴砚舟揭穿了身份,他也没必要再假装鞑靼口音。 “好久没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了,不愧是鬼差裴无常,大理寺断案如神的廷尉大人。” 听他与胡班主相似的坞县语调,裴砚舟沉声纠正道:“本官现在是渭水县令。” 时隔多年回到燕安,袁随遇打听到裴砚舟的境遇难免唏嘘,身居高位之人蒙冤被贬,但他依然宠辱不惊,这般气度着实令人折服。 “那你叫什么名字?”吉祥来回打量他和裴砚舟,这两人居然有秘密瞒着自己? 裴砚舟看她纳闷,随即解释:“他就是万丹青的师兄袁随遇。” 吉祥惊讶地张了张嘴,拖着身下的蒲团坐近了些,恨不能把他那张脸瞧出个洞来。 “你、你两年前并未死于劫匪之手,那你家人怎就答应领回尸身下葬了呢?你何时变成了鞑靼画师,你这张脸也是戴的面具吗?” 可她看不出黏有面具的痕迹,袁随遇怎会长成范哲那般模样? 袁随遇避而不答:“裴大人,我想先问一声,您是如何识破我的身份?” 他嘴角噙着苦笑,倒也不是故意卖关子。 犯下模仿案以来,他自以为无懈可击,但在裴砚舟眼里却是无处遁形,早知遇上不可战胜的对手,他该早些对范拓父子下手。 裴砚舟透过范哲那张脸,看到的是与范哲截然不同的陌生人:“其中缘由说来话长,自从我们追查到万丹青,你和林简的遭遇也不再是秘密。” “后来林煦招认私藏蒺藜火球,皇后被人挟持画下蝴蝶图,种种迹象表明,幕后主使是石道子门下的弟子,出入皇宫便利,不仅能混入皇后寝宫,还能将匕首冒充饰品带进殿内,且与范拓父子有深仇大恨,曾被怀才不遇的悲愤折磨多年……” 裴砚舟每说一句话,袁随遇的气息就加重一分:“纸包不住火,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秘密。” “当年我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倾家荡产在鬼市给自己换了张脸,此事我家人并不知情,便认领了那具面目模糊的尸体,带回老家安葬就此结案。” 袁随遇用力搓揉本是他仇人的那张脸,厌恶地连声叹息。 “多亏林简和万丹青从乱葬岗找来那具尸体,趁乱将我救走蒙混过关,但我不想连累家人和同门,就把自己变成这副鬼样子。” “我当时只想亲手杀了范拓父子,但我潜入范家发现那幅花朝蝶戏图,原来他们献给皇上的竟是赝品。所以我改主意了,范哲伏法算是便宜他了,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们范家身败名裂。” “但我除了作画别无所长,既然燕安容不下我,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处。后来我流落到军营,听说朝廷有意与鞑靼谈和,乌托罕王子又是惜才之人,我就跟去鞑靼做了宫廷画师。” 裴砚舟捕捉到其中漏洞:“乌托罕王子知道你不是鞑靼人?否则短短两年时间,你怎能完全融入当地生活,却不被他识破身份?” 好一个裴无常,他越想掩饰越是藏不住,怎能将自己的恩人牵扯进来。 “我所做的一切都与王子殿下无关,当初是我骗了殿下,自称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殿下爱惜我有作画才华将我留在宫中。” 袁随遇说到这里紧张起来,“王子殿下为了百姓安稳诚心求和,绝不能因为我有损长久大业,裴大人若能答应将我就地正法,将此事彻底掩盖过去,我可以把所有真相都告诉您。” 裴砚舟淡漠目光透出几分凉薄:“你以为身死就能善终,毫不拖累乌托罕王子?袁随遇,你不是无知孩童,这世间岂有两全其美之事!” 袁随遇手心里渗出冷汗:“王子殿下对我有再造之恩,如今两国交好也是民心所向,裴大人何苦徒增事端呢。” 吉祥不耐烦地冷嗤了声:“呵,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在你残忍杀害季思思,指使万丹青轰炸府衙,挟持皇后出宫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手软呢?难为你有顾念王子的心思,可你不觉得为时已晚吗!” 袁随遇心底陈伤被她撕得鲜血淋漓,猝然坐直身子瞪出眼珠,燥怒地低吼出声:“那是范拓逼我的!从头至尾都是范家父子的错!” 吉祥被他吼得肩膀一哆嗦,裴砚舟起身横在他们中间,幽深眼眸漠然注视着袁随遇:“你该庆幸本官阻止你杀掉范拓,不然无人佐证,你所说的都将是狡辩之词。” 袁随遇咬紧颤动的牙关,涨红双眼狠狠瞪着躺在地上的范拓,双手捏成拳头捏得咯吱直响,后悔自己太贪心,没能及早了断这桩孽债。 对峙片刻,他在裴砚舟面前低下头:“裴大人,我和林简向来敬重您,可惜在我走投无路时,就连亲口申冤的机会都没有,高高在上的廷尉大人,怎会看到吾等蝼蚁之辈。” 吉祥从裴砚舟身后探出半边脑袋,不悦道:“袁随遇,就算你有天大的冤屈,现在沦为了杀人凶手,还有什么资格抱怨裴大人?” “当年你没机会替自己申冤,如今你想报答乌托罕王子的恩情,就应当坦承罪行接受责罚,为那个无辜的姑娘赎罪。就事论事,范家父子欠你的公道,裴大人也会帮你讨回来,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袁随遇失神地摇摇头:“我这种人还有出路吗?丹青死了,我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不是在抱怨谁,而是感慨位卑人贱,连为自己争口气的余地都没有,不像今日借王子之势,终于能将自己的画作展现人前。 “小姑娘,你说的对,我这个罪人死不足惜,但我应该报答王子殿下。”袁随遇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滑稽的表情,他流着泪看向裴砚舟,边哭边笑。 “我没有杀害季家小姐,但我承认,是我害死了万丹青!” 第105章 东窗事发 焰火跃入那双琥珀色眼眸,吉祥骤然想起传说中的金瞳鬼面人。 那晚在茶馆漆黑的走廊里,丫鬟小青看到的魅影真凶就是他,可他竟然是范哲?伏法多年早已不在人世的杀妻凶手! 眼前这一幕诡异到令人发怵,裴砚舟怔然与范哲对视,仿若回到刑场血雨漫天的那一瞬,时隔数载再次上演生死对峙。 纸张被灼烧的焦糊味四下蔓延,嘶嘶燃烧声像火蛇吐着信子钻进耳膜,吉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也不怕凭空冒出来的鬼魂,怒指双目惊恐的范拓:“死老头子,你竟敢放火毁灭罪证,还不快给本座让开!” 吉祥冲上前拿起椅垫扑灭画上火苗,范拓失魂落魄地瞪大浑黄老眼,他看到裴砚舟闯进来就想逃了,自己那双腿脚却不听使唤。 他背靠着墙往后挪动两步,扑通跌坐在地上,手里烛台打着转儿滚进墙角。 灯芯被火油淹灭的瞬间泚起灰白烟雾,微不可察的火光孱弱晃动几下,似有若无舔舐着窗边帘幔,重又翻腾起蜿蜒火蛇。 吉祥刚收起半幅残画,惊觉身边起火拿起椅垫扑打帘幔:“不好,书房着火了。” 窗外夜风冷冽吹得火星飞窜,像荒原上的蒲公英遍布各个角落,已然掀起焚噬周遭的汹涌焰潮。 吉祥没工夫耗在这里,她丢下着火的椅垫,揪起倒在地上的范拓往外拖行。 “大人,火势止不住了,我们快走……” 内室燃烧的火光映入裴砚舟眼底,他沉静地审视着眼前的范哲,不见当年临刑前的愤恨与不甘,反而有种难以言说的绝望。 “你不是范哲。”他看着那张酷似范哲的脸庞,一语道破对方伪装的身份,“你究竟是何人?” 吉祥拖着浑身瘫软的范拓跑出去,听到裴砚舟的质问停下脚步,她还没看清“范哲”脸色变化,手里的范拓突然疯狂地挣扎起来。 他没听清楚裴砚舟那句话,双目血红向儿子求救:“哲儿,你不是说没人发现我吗?你快想法子把他们通通带去阎王殿……” “死老头子瞎说什么混话!”吉祥抬脚猛踹他后腰,疼得范拓翻起白眼嘶声叫唤。 裴砚舟察觉“范哲”眼里流露出慌乱神色,他右手在袖子里有动作,脚尖迅速扭转背过身去。 说时迟那时快,裴砚舟飞身上前将吉祥护在怀里,反手要去抓那人手臂,却见“范哲”从袖中拔出锋利匕首刺向范拓。 “哲儿,不要啊,我是你爹……”范拓被吉祥踹得两眼昏花,又见最疼爱的儿子向自己拔刀,吓得魂飞魄散昏死过去。 吉祥也以为范哲是冲自己来的,正要将那恶鬼打回地狱,意外发现他要杀的人是范拓。 咦,范哲生前不是最恨裴砚舟吗?他怎会在东窗事发之际,将刀刃瞄准了自己老子? “住手!”裴砚舟扣住“范哲”腕子卸下匕首,攥住他手臂拽出起火的书房。 那人却不肯走,靠坐在门槛上闭嘴不言,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裴砚舟,眼底是无尽的苍凉。 他宁愿以范哲的身份再死一回,也不肯被裴砚舟缉捕治罪。 拉扯间,裴砚舟感觉到他手腕跳动的脉搏,这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绝不可能是范哲的鬼魂。 裴砚舟望进他那双琥珀色眼眸,有个大胆的猜想浮上心头:“你是格泰画师,你为何要假扮成范哲?” 吉祥回头看向面容灰败的那个人,谁那么想不开把自己扮成范哲?再说,她离开德寿宫之前,格泰不是坐在王子身边看皮影戏吗? 就算另有他人戴上面具顶替了格泰,那鞑靼画师就是金瞳鬼面人?是他杀害了季思思,指使万丹青轰炸府衙? 这一连串疑问快把她搞糊涂了,宫里巡逻的侍卫看到火光赶来书房,她听到脚步声心急如焚:“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倘若依法行事,裴砚舟应该不管不顾将此人带回衙门,并将范拓父子伪造画作的罪行如实禀告皇帝。 但随着脚步声不断逼近,他忽然改了主意,绝不能将此人交出去,否则他将错失真相。 “小祥子,你先把范拓带走,切记避开宫里侍卫。” 吉祥被焦烟熏黑的小脸绽开笑颜,她就喜欢裴砚舟将律法抛到脑后,特立独行的这一面。 “走水了,走水了……”吉祥一手抱着那幅残画,背起身如烂泥的范拓跑出书房。 裴砚舟屈膝半蹲与“范哲”目光平视,心里有个推测急需证实。 “我不会让你在这里杀了范拓,但他不死你真能甘心吗?袁随遇,但凡你还念着万丹青搭上性命的同门情谊,你只能选择相信我。” 听到这个快要遗忘的名字,对方晦暗眼底灼烧起金色焰火,他死死地瞪着裴砚舟,呼吸急促,鼻孔因过度激越翕动涨大。 裴砚舟目光如炬似能看穿所有伪装,火光飞溅四射,对方在无声的较量中败下阵来。 袁随遇苍白的嘴唇剧烈颤动,像有满腹冤情无处诉说,隐藏多年的悲伤涌上眼眶,像个委屈的孩子凄然泪下。 裴砚舟暗自松口气,他猜对了。 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裴砚舟强硬地抓起他肩膀:“快跟我走!” 这一次,袁随遇没有拒绝,他眼含热泪追随裴砚舟而去。 “大人,我在这儿。”吉祥在廊檐下朝他们招手,裴砚舟拽住袁随遇跳下去,借着夜色掩映远离陷入火海的殿宇。 裴砚舟来过皇宫多次,他清楚在混乱时刻无法离宫,也有把握找到暂时安稳的落脚之地。 浅淡月光穿过浓密叶隙,笼罩着隔绝在尘嚣之外的明正殿。 今晚皇帝寿宴,平日值守的宫女都在前殿帮手,独留这一片清静之地。 裴砚舟察看四周无人关上殿门,堂前供奉着祁氏皇族的历代祖先,他带袁随遇走到那些牌位前,背过身坐在蒲团上。 吉祥将昏迷不醒的范拓丢在旁边,也拉了张蒲团坐下来,拿出丝帕擦去脸上灰渍。 香案上两盏烛台跳跃着昏暗光芒,袁随遇眼里的金光随之黯淡,恢复了平日常态。 吉祥好奇地瞅对方两眼,他眼瞳颜色极浅,扮成鞑靼人恰到好处的合适,难怪混迹在乌托罕王子身边都没被人发现。 “欸,你到底是哪里人啊?我们大人都把你救出来了,好歹说句话凑点人气儿,真把自己当成范哲的鬼魂了?” 她仰起擦净的小脸,语气有些不善,却有种久违的亲切感。 袁随遇自嘲地笑了笑,既然被裴砚舟揭穿了身份,他也没必要再假装鞑靼口音。 “好久没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了,不愧是鬼差裴无常,大理寺断案如神的廷尉大人。” 听他与胡班主相似的坞县语调,裴砚舟沉声纠正道:“本官现在是渭水县令。” 时隔多年回到燕安,袁随遇打听到裴砚舟的境遇难免唏嘘,身居高位之人蒙冤被贬,但他依然宠辱不惊,这般气度着实令人折服。 “那你叫什么名字?”吉祥来回打量他和裴砚舟,这两人居然有秘密瞒着自己? 裴砚舟看她纳闷,随即解释:“他就是万丹青的师兄袁随遇。” 吉祥惊讶地张了张嘴,拖着身下的蒲团坐近了些,恨不能把他那张脸瞧出个洞来。 “你、你两年前并未死于劫匪之手,那你家人怎就答应领回尸身下葬了呢?你何时变成了鞑靼画师,你这张脸也是戴的面具吗?” 可她看不出黏有面具的痕迹,袁随遇怎会长成范哲那般模样? 袁随遇避而不答:“裴大人,我想先问一声,您是如何识破我的身份?” 他嘴角噙着苦笑,倒也不是故意卖关子。 犯下模仿案以来,他自以为无懈可击,但在裴砚舟眼里却是无处遁形,早知遇上不可战胜的对手,他该早些对范拓父子下手。 裴砚舟透过范哲那张脸,看到的是与范哲截然不同的陌生人:“其中缘由说来话长,自从我们追查到万丹青,你和林简的遭遇也不再是秘密。” “后来林煦招认私藏蒺藜火球,皇后被人挟持画下蝴蝶图,种种迹象表明,幕后主使是石道子门下的弟子,出入皇宫便利,不仅能混入皇后寝宫,还能将匕首冒充饰品带进殿内,且与范拓父子有深仇大恨,曾被怀才不遇的悲愤折磨多年……” 裴砚舟每说一句话,袁随遇的气息就加重一分:“纸包不住火,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秘密。” “当年我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倾家荡产在鬼市给自己换了张脸,此事我家人并不知情,便认领了那具面目模糊的尸体,带回老家安葬就此结案。” 袁随遇用力搓揉本是他仇人的那张脸,厌恶地连声叹息。 “多亏林简和万丹青从乱葬岗找来那具尸体,趁乱将我救走蒙混过关,但我不想连累家人和同门,就把自己变成这副鬼样子。” “我当时只想亲手杀了范拓父子,但我潜入范家发现那幅花朝蝶戏图,原来他们献给皇上的竟是赝品。所以我改主意了,范哲伏法算是便宜他了,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们范家身败名裂。” “但我除了作画别无所长,既然燕安容不下我,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处。后来我流落到军营,听说朝廷有意与鞑靼谈和,乌托罕王子又是惜才之人,我就跟去鞑靼做了宫廷画师。” 裴砚舟捕捉到其中漏洞:“乌托罕王子知道你不是鞑靼人?否则短短两年时间,你怎能完全融入当地生活,却不被他识破身份?” 好一个裴无常,他越想掩饰越是藏不住,怎能将自己的恩人牵扯进来。 “我所做的一切都与王子殿下无关,当初是我骗了殿下,自称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殿下爱惜我有作画才华将我留在宫中。” 袁随遇说到这里紧张起来,“王子殿下为了百姓安稳诚心求和,绝不能因为我有损长久大业,裴大人若能答应将我就地正法,将此事彻底掩盖过去,我可以把所有真相都告诉您。” 裴砚舟淡漠目光透出几分凉薄:“你以为身死就能善终,毫不拖累乌托罕王子?袁随遇,你不是无知孩童,这世间岂有两全其美之事!” 袁随遇手心里渗出冷汗:“王子殿下对我有再造之恩,如今两国交好也是民心所向,裴大人何苦徒增事端呢。” 吉祥不耐烦地冷嗤了声:“呵,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在你残忍杀害季思思,指使万丹青轰炸府衙,挟持皇后出宫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手软呢?难为你有顾念王子的心思,可你不觉得为时已晚吗!” 袁随遇心底陈伤被她撕得鲜血淋漓,猝然坐直身子瞪出眼珠,燥怒地低吼出声:“那是范拓逼我的!从头至尾都是范家父子的错!” 吉祥被他吼得肩膀一哆嗦,裴砚舟起身横在他们中间,幽深眼眸漠然注视着袁随遇:“你该庆幸本官阻止你杀掉范拓,不然无人佐证,你所说的都将是狡辩之词。” 袁随遇咬紧颤动的牙关,涨红双眼狠狠瞪着躺在地上的范拓,双手捏成拳头捏得咯吱直响,后悔自己太贪心,没能及早了断这桩孽债。 对峙片刻,他在裴砚舟面前低下头:“裴大人,我和林简向来敬重您,可惜在我走投无路时,就连亲口申冤的机会都没有,高高在上的廷尉大人,怎会看到吾等蝼蚁之辈。” 吉祥从裴砚舟身后探出半边脑袋,不悦道:“袁随遇,就算你有天大的冤屈,现在沦为了杀人凶手,还有什么资格抱怨裴大人?” “当年你没机会替自己申冤,如今你想报答乌托罕王子的恩情,就应当坦承罪行接受责罚,为那个无辜的姑娘赎罪。就事论事,范家父子欠你的公道,裴大人也会帮你讨回来,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袁随遇失神地摇摇头:“我这种人还有出路吗?丹青死了,我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不是在抱怨谁,而是感慨位卑人贱,连为自己争口气的余地都没有,不像今日借王子之势,终于能将自己的画作展现人前。 “小姑娘,你说的对,我这个罪人死不足惜,但我应该报答王子殿下。”袁随遇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滑稽的表情,他流着泪看向裴砚舟,边哭边笑。 “我没有杀害季家小姐,但我承认,是我害死了万丹青!” 第106章 人间正道 袁随遇并非模仿案真凶?可万丹青是自尽身亡,他何必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裴砚舟曾在茶馆揣摩过凶手心境,那种在孤寂中煎熬的失意人,像是袁随遇之前的影子。 但他自从被乌托罕王子赏识,心里的阴影逐渐淡化,况且他是懂得感恩之人,按理说不该做出那些疯狂举动。 吉祥不知其中曲折,故意激怒他:“你这个人好矛盾啊,嘴上说乌托罕王子对你有恩,背地里干的事儿却把他往火坑里推,明摆着就是危害朝廷的鞑靼细作……” “不是,我原本也不想这样做!”袁随遇激动打断她的话,布满泪痕的脸庞变得狰狞可怖。 “我从没害过别人,靠自己的双手谋份前程,为何要遭遇这些磨难?凭什么作恶之人没有报应?曾经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我恨不能毁灭一切,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他浅色瞳孔里恨意似火烧得自己体无完肤,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中品尝自虐的快意。 但他不知想到什么,双眼慢慢放空,扭曲的面容缓和下来,“我艰难求生,不过是想遇到一个伯乐,那个人就是乌托罕王子。” “当我以格泰画师的身份回到燕安,与万丹青相认以后,林简的死讯让我又开始憎恨这个世道。即便如此,我仍说服丹青放下怨恨好好活着,待我献上那幅万里江山图,让范拓他颜面扫地,就当偿还昔日仇恨。” 吉祥将信将疑:“你能放下仇恨是种解脱,万丹青也不会越陷越深,为何你们最后都失控了?” 袁随遇咬牙平息心中怒气,裴砚舟稍一琢磨,理清了前因后果:“因为你们遇到了变数,季思思,是她吗?” 袁随遇后背一僵慌乱抬头,裴砚舟从他震惊的眼神里,读懂了他无法启齿的隐情。 “你不希望别人知道季思思生前与范逸有染?这也许是万丹青的心愿,你想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可是受害者不止一个季思思,和她有相同遭遇的姑娘几乎全都葬身湖底。” 事已至此,袁随遇再也没有多余的顾虑。 “万丹青在清风雅集卖画的时候,与季家小姐算是相识,得知她被范逸欺辱,原想替她去争个名分,不料事与愿违……” 吉祥和裴砚舟相视一眼,都没想到万丹青和季思思还有这段渊源。 袁随遇说的含糊,却透露了万丹青对这位貌美小姐心怀仰慕,他深知两人身份悬殊,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如此说来,万丹青未必忍心杀害季思思,难道真凶就是袁随遇口中的范拓?但那老东西究竟有何动机? “哎哟……”范拓意识模糊地痛苦低吟,他浑身疼得像散了架,挪动一下都锥心刺骨。 那微弱声响像尖锐锥子凿进袁随遇头颅,他瞪着血红双眼,冲上前掐住范拓的脖子:“是你,就是你杀了季家小姐。” 范拓整张脸都被掐得通红,吉祥原想提醒他留个活口,却见范拓指着袁随遇那张脸,惊恐交加地叫他“哲儿”。 吉祥放下半边帘幔挡住自己,拉着裴砚舟坐回到蒲团上:“大人,看戏。” 殿内烛光幽暗,裴砚舟发现范拓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抑或他对范哲重返人间深信不疑。 袁随遇想到万丹青就心如刀绞,真想掐死这个罪魁祸首,但若不是苦无证据,他和师弟又怎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范拓稀里糊涂地仰望袁随遇,余光瞥见他背后那些牌位吓得清醒过来。 “哲儿,这是什么地方?裴无常呢,他还在吗?” 袁随遇忍住胸腔里翻滚的恨意,缓缓松开他的脖子:“父亲不是叫我把他拽进阎王殿么,儿子只是照您吩咐罢了。” “阎王殿?这里是阎王殿!”范拓又惊又喜,“太好了,裴无常抓不住我的把柄了,可是你把我也拽下来作甚?哲儿,你快送我回去,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他当真爬起来就往外跑,袁随遇一脚将他踹回到地上,范拓猝不及防摔得口鼻流血,脑子里记忆复苏,想起昏迷前“儿子”对他拔刀那一幕。 范拓双手颤抖地捂住嘴巴,惶恐摇头,“我是你爹呀,你怎敢杀我?” 袁随遇勾唇嘲讽:“我不杀你,怎能将你带进阎王殿?放心,父债子偿,你生前罪过有我替你承担。” 范拓纵然伤心也无济于事,沉默半晌叹道:“只要我向阎王认罪,你就能替我受过吗?” 看他冷笑点头,范拓颓然承认,“你说这怎能怪我呢,谁叫那个季思思缠着你兄长不放,非要嫁到咱们家来,她还威胁要告沈家欺君之罪,拿赝作冒充真迹蒙骗皇上。”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维护沈家的名声,小年夜那晚我以你兄长的名义约她在茶馆见面,把她骗到后巷砍了她的脑袋,又把尸体藏在破旧竹筐里。” “当时街上人来人往,我想等到夜里找辆车把她拉走埋了,哪曾想回来就找不到竹筐了,幸亏你帮我嫁祸给万丹青,此事在阳间才算了结。” 袁随遇回头看向帘幔后的身影,拿起抄写经文的纸笔递到范拓面前:“把你刚才说的都写下来,我替你签字画押,这罪名就由我担下了。” 范拓忙不迭连声应好,趴在地上写下供词,当他眼巴巴等着“儿子”画押的时候,袁随遇却抓着他的手按上朱磦印泥,将他指纹印满了那纸供状。 “裴大人,这下罪证确凿了。”袁随遇掀开帘幔,将范拓亲笔供状交给裴砚舟,如释重负地长吁口气,“我终于能给丹青一个交代了。” 裴砚舟看着纸上鲜红的指纹,接过来拿给吉祥看了眼,他们在菜刀和竹筐上提取的众多指纹之中,都没发现过这枚真凶指纹。 范拓藏得太深,论动机还不如范逸充分,在凶器及现场都被伪造的情形下,破案难上加难。 吉祥从没办过这么憋屈的案子,就像一拳头打进水里,攒足的力气随波逐流。 她不禁恼怒袁随遇:“这不是多此一举么,你们报官去抓范拓不就好了,何必害人害己再惹祸端?” “裴无常,你、你们……”范拓看清裴砚舟和吉祥的脸,恨不得再晕死过去,“哲儿,他又不是阎王,你跟他啰嗦什么?” 袁随遇在他身上耗尽耐心:“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你那儿子罪孽深重回不来了,我只是骗你亲手烧掉那幅赝作畏罪自焚,可惜裴大人救了你,但你还是难逃一死!” 说着,他朝范拓后颈狠劈一记手刀,范拓脑子还晕乎着,晃悠悠地瘫倒在地上。 袁随遇转身直奔裴砚舟,袖子里笼着股异香,暗红色的粉末扑面袭来。 吉祥脸上蒙着那层香,倒在裴砚舟怀里昏昏欲睡,裴砚舟强撑着精神怒视袁随遇。 他面露愧疚朝他拱手一礼:“裴大人,我将如约道明真相,然师弟不在了,我也不会独活,谁也不能更改我和范拓的死局。” 袁随遇眼角斜扫地上的范拓,“丹青混进茶馆也没能阻止季小姐遇害,他明知范家父子是凶手,却能预见去衙门报官,将以证据不足被打发回来。” 他这话也是回应吉祥的疑问,“如果报官就能讨回公道,我们何苦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后来,丹青将季小姐的尸体藏进茶馆雅间,满脑子想的都是让范家父子偿命,我阻止不了他,只能陪他一起死。” 裴砚舟淡道:“季小姐的丫鬟找到雅间,当时你和那具尸体都在房里,那你身边哭泣的女子又是何人?” 袁随遇黯然点头:“小姑娘看到了我的脸,她可能是惊慌过度,将丹青的哭声错认成她家小姐。” 原来是万丹青为季思思哭泣,裴砚舟再次望进他那双琥珀色眼眸。 “雅间里的烛光照进你眼底,那丫鬟还以为撞见了长着金色眼睛的鬼面人。” 袁随遇无奈苦笑:“丹青将她撵走也是为她好,即便那姑娘都不记得买过他的画。那晚事发仓促,我们不知如何揭发范家父子的罪行,且能轰动京城给衙门施加压力。” “于是我想到模仿花朝蝶骨案,闹到满城皆知人心惶惶,在裴大人回京之前,事情都照着我预想中的发展,范哲的罪行重又被世人提起,赵府尹也不敢借口证据不足敷衍百姓。” “那时我时常给范拓托梦,撺掇他进宫毁掉那幅赝作,造成他畏罪自焚的假象。随后我打算杀了范逸,冒充范哲鬼魂向世人赎罪,道出花朝蝶戏图的真相。” 袁随遇看着裴砚舟满眼悲苦,“没想到裴大人这么快就抓住范逸封锁茶馆,我和丹青知道逃不掉了,索性再拉一个赵府尹陪葬!” “可丹青他走得那么决绝,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就算我挟持皇后被当场抓获,他们也以为我是范哲,除了裴大人,谁也想不到我是谁!” “从那以后越发不可收拾,我又去给范拓托梦,说是我操控丹青替他顶罪,那老东西对我唯命是从,今晚也被我骗去烧了那幅赝作,只差一步,我就大功告成……” “然后和他一起葬身火海吗?”裴砚舟空洞的眼神陡然凌厉,他怀里的吉祥也坐直了身子,两人目光清醒,根本不像是中了迷魂散。 “你们……怎会如此?”袁随遇慌乱后退,吉祥甩了下胳膊,双手指骨捏得嘎巴响。 “你给范拓和皇后托梦,实则是迷魂散使然,这点伎俩早就被裴大人识破了,我们事先服过解药,怎么可能蠢到中你的计?” 袁随遇顾不得争辩,扭头拔出匕首刺向范拓胸膛,裴砚舟抬脚踢中他手腕,他整条手臂发麻连匕首都握不住,咣啷掉在地上。 吉祥捡起那把匕首别在腰间:“你别再自作聪明了,拉他一起死又能改变什么?最后还是要裴大人替你收拾烂摊子!” 裴砚舟当着袁随遇的面,将范拓亲笔写的供状对折起来,凑到烛台前烧成灰烬。 袁随遇想不通他此举何意,痛心疾首地哭喊:“不能烧啊,这是丹青用命换来的罪证。” 裴砚舟将烧成灰团的纸屑丢进香炉,侧过脸瞥他一眼:“不用装神弄鬼,本官自有办法让范拓偿命,范逸不仅犯下欺君之罪,他还亏欠过那些无辜的姑娘。” “万丹青身死罪消,林煦却在牢中等候发落,林简和袁随遇多年前均已安葬,赵府尹与他们的死都脱不了干系。” “至于皇后被挟持一事,她宁愿当做没发生过,更不希望公之于众。” 裴砚舟一步步逼近袁随遇,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他自惭形秽,殿外亮点火光,裴砚舟镇静自若地放低声音。 “山河无恙,百姓安稳在本官看来方为正道,因此,你只能是格泰。” 袁随遇嘴唇颤动着无言以对,吉祥拎起他后衣领拽到窗边:“还愣着做什么,快走啊你,别给我们添麻烦了好吗?” 袁随遇浑浑噩噩爬上窗台,泪眼模糊地又看一眼裴砚舟。 对他而言,活着无疑是种折磨,自从他换上这张脸,世上便已没有袁随遇。 但他时常认不清自己是谁,唯有裴砚舟告诉他,继续作画才是留在世间的意义。 既是如此,他将用一生去赎罪。 吉祥关好窗户捏了捏眉心,裴砚舟又往身上揽了件大麻烦,可她怎么一点都不烦呢? “大人,你快想想该怎么结案,我都替你犯愁!” 裴砚舟笑看地上的范拓:“真凶都落网了,还怕结不了案?” 殿外传来魏平和钟朔的声音,吉祥嘟起小嘴推他一把:“大人快去,别叫他们着急。” 裴砚舟打开殿门迎出去,吉祥弯下腰去背范拓,忽然闻到熟悉的胭脂芍药香,她蓦然愣神往身后看去。 香案上那堆阴森牌位中,有座名为庆元帝祁骞的牌位啪嗒晃动了下。 紧接着,殿内烛光顷刻熄灭,吉祥眼前陷入无边黑暗。 第106章 人间正道 袁随遇并非模仿案真凶?可万丹青是自尽身亡,他何必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裴砚舟曾在茶馆揣摩过凶手心境,那种在孤寂中煎熬的失意人,像是袁随遇之前的影子。 但他自从被乌托罕王子赏识,心里的阴影逐渐淡化,况且他是懂得感恩之人,按理说不该做出那些疯狂举动。 吉祥不知其中曲折,故意激怒他:“你这个人好矛盾啊,嘴上说乌托罕王子对你有恩,背地里干的事儿却把他往火坑里推,明摆着就是危害朝廷的鞑靼细作……” “不是,我原本也不想这样做!”袁随遇激动打断她的话,布满泪痕的脸庞变得狰狞可怖。 “我从没害过别人,靠自己的双手谋份前程,为何要遭遇这些磨难?凭什么作恶之人没有报应?曾经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我恨不能毁灭一切,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他浅色瞳孔里恨意似火烧得自己体无完肤,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中品尝自虐的快意。 但他不知想到什么,双眼慢慢放空,扭曲的面容缓和下来,“我艰难求生,不过是想遇到一个伯乐,那个人就是乌托罕王子。” “当我以格泰画师的身份回到燕安,与万丹青相认以后,林简的死讯让我又开始憎恨这个世道。即便如此,我仍说服丹青放下怨恨好好活着,待我献上那幅万里江山图,让范拓他颜面扫地,就当偿还昔日仇恨。” 吉祥将信将疑:“你能放下仇恨是种解脱,万丹青也不会越陷越深,为何你们最后都失控了?” 袁随遇咬牙平息心中怒气,裴砚舟稍一琢磨,理清了前因后果:“因为你们遇到了变数,季思思,是她吗?” 袁随遇后背一僵慌乱抬头,裴砚舟从他震惊的眼神里,读懂了他无法启齿的隐情。 “你不希望别人知道季思思生前与范逸有染?这也许是万丹青的心愿,你想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可是受害者不止一个季思思,和她有相同遭遇的姑娘几乎全都葬身湖底。” 事已至此,袁随遇再也没有多余的顾虑。 “万丹青在清风雅集卖画的时候,与季家小姐算是相识,得知她被范逸欺辱,原想替她去争个名分,不料事与愿违……” 吉祥和裴砚舟相视一眼,都没想到万丹青和季思思还有这段渊源。 袁随遇说的含糊,却透露了万丹青对这位貌美小姐心怀仰慕,他深知两人身份悬殊,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如此说来,万丹青未必忍心杀害季思思,难道真凶就是袁随遇口中的范拓?但那老东西究竟有何动机? “哎哟……”范拓意识模糊地痛苦低吟,他浑身疼得像散了架,挪动一下都锥心刺骨。 那微弱声响像尖锐锥子凿进袁随遇头颅,他瞪着血红双眼,冲上前掐住范拓的脖子:“是你,就是你杀了季家小姐。” 范拓整张脸都被掐得通红,吉祥原想提醒他留个活口,却见范拓指着袁随遇那张脸,惊恐交加地叫他“哲儿”。 吉祥放下半边帘幔挡住自己,拉着裴砚舟坐回到蒲团上:“大人,看戏。” 殿内烛光幽暗,裴砚舟发现范拓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抑或他对范哲重返人间深信不疑。 袁随遇想到万丹青就心如刀绞,真想掐死这个罪魁祸首,但若不是苦无证据,他和师弟又怎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范拓稀里糊涂地仰望袁随遇,余光瞥见他背后那些牌位吓得清醒过来。 “哲儿,这是什么地方?裴无常呢,他还在吗?” 袁随遇忍住胸腔里翻滚的恨意,缓缓松开他的脖子:“父亲不是叫我把他拽进阎王殿么,儿子只是照您吩咐罢了。” “阎王殿?这里是阎王殿!”范拓又惊又喜,“太好了,裴无常抓不住我的把柄了,可是你把我也拽下来作甚?哲儿,你快送我回去,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他当真爬起来就往外跑,袁随遇一脚将他踹回到地上,范拓猝不及防摔得口鼻流血,脑子里记忆复苏,想起昏迷前“儿子”对他拔刀那一幕。 范拓双手颤抖地捂住嘴巴,惶恐摇头,“我是你爹呀,你怎敢杀我?” 袁随遇勾唇嘲讽:“我不杀你,怎能将你带进阎王殿?放心,父债子偿,你生前罪过有我替你承担。” 范拓纵然伤心也无济于事,沉默半晌叹道:“只要我向阎王认罪,你就能替我受过吗?” 看他冷笑点头,范拓颓然承认,“你说这怎能怪我呢,谁叫那个季思思缠着你兄长不放,非要嫁到咱们家来,她还威胁要告沈家欺君之罪,拿赝作冒充真迹蒙骗皇上。”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维护沈家的名声,小年夜那晚我以你兄长的名义约她在茶馆见面,把她骗到后巷砍了她的脑袋,又把尸体藏在破旧竹筐里。” “当时街上人来人往,我想等到夜里找辆车把她拉走埋了,哪曾想回来就找不到竹筐了,幸亏你帮我嫁祸给万丹青,此事在阳间才算了结。” 袁随遇回头看向帘幔后的身影,拿起抄写经文的纸笔递到范拓面前:“把你刚才说的都写下来,我替你签字画押,这罪名就由我担下了。” 范拓忙不迭连声应好,趴在地上写下供词,当他眼巴巴等着“儿子”画押的时候,袁随遇却抓着他的手按上朱磦印泥,将他指纹印满了那纸供状。 “裴大人,这下罪证确凿了。”袁随遇掀开帘幔,将范拓亲笔供状交给裴砚舟,如释重负地长吁口气,“我终于能给丹青一个交代了。” 裴砚舟看着纸上鲜红的指纹,接过来拿给吉祥看了眼,他们在菜刀和竹筐上提取的众多指纹之中,都没发现过这枚真凶指纹。 范拓藏得太深,论动机还不如范逸充分,在凶器及现场都被伪造的情形下,破案难上加难。 吉祥从没办过这么憋屈的案子,就像一拳头打进水里,攒足的力气随波逐流。 她不禁恼怒袁随遇:“这不是多此一举么,你们报官去抓范拓不就好了,何必害人害己再惹祸端?” “裴无常,你、你们……”范拓看清裴砚舟和吉祥的脸,恨不得再晕死过去,“哲儿,他又不是阎王,你跟他啰嗦什么?” 袁随遇在他身上耗尽耐心:“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你那儿子罪孽深重回不来了,我只是骗你亲手烧掉那幅赝作畏罪自焚,可惜裴大人救了你,但你还是难逃一死!” 说着,他朝范拓后颈狠劈一记手刀,范拓脑子还晕乎着,晃悠悠地瘫倒在地上。 袁随遇转身直奔裴砚舟,袖子里笼着股异香,暗红色的粉末扑面袭来。 吉祥脸上蒙着那层香,倒在裴砚舟怀里昏昏欲睡,裴砚舟强撑着精神怒视袁随遇。 他面露愧疚朝他拱手一礼:“裴大人,我将如约道明真相,然师弟不在了,我也不会独活,谁也不能更改我和范拓的死局。” 袁随遇眼角斜扫地上的范拓,“丹青混进茶馆也没能阻止季小姐遇害,他明知范家父子是凶手,却能预见去衙门报官,将以证据不足被打发回来。” 他这话也是回应吉祥的疑问,“如果报官就能讨回公道,我们何苦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后来,丹青将季小姐的尸体藏进茶馆雅间,满脑子想的都是让范家父子偿命,我阻止不了他,只能陪他一起死。” 裴砚舟淡道:“季小姐的丫鬟找到雅间,当时你和那具尸体都在房里,那你身边哭泣的女子又是何人?” 袁随遇黯然点头:“小姑娘看到了我的脸,她可能是惊慌过度,将丹青的哭声错认成她家小姐。” 原来是万丹青为季思思哭泣,裴砚舟再次望进他那双琥珀色眼眸。 “雅间里的烛光照进你眼底,那丫鬟还以为撞见了长着金色眼睛的鬼面人。” 袁随遇无奈苦笑:“丹青将她撵走也是为她好,即便那姑娘都不记得买过他的画。那晚事发仓促,我们不知如何揭发范家父子的罪行,且能轰动京城给衙门施加压力。” “于是我想到模仿花朝蝶骨案,闹到满城皆知人心惶惶,在裴大人回京之前,事情都照着我预想中的发展,范哲的罪行重又被世人提起,赵府尹也不敢借口证据不足敷衍百姓。” “那时我时常给范拓托梦,撺掇他进宫毁掉那幅赝作,造成他畏罪自焚的假象。随后我打算杀了范逸,冒充范哲鬼魂向世人赎罪,道出花朝蝶戏图的真相。” 袁随遇看着裴砚舟满眼悲苦,“没想到裴大人这么快就抓住范逸封锁茶馆,我和丹青知道逃不掉了,索性再拉一个赵府尹陪葬!” “可丹青他走得那么决绝,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就算我挟持皇后被当场抓获,他们也以为我是范哲,除了裴大人,谁也想不到我是谁!” “从那以后越发不可收拾,我又去给范拓托梦,说是我操控丹青替他顶罪,那老东西对我唯命是从,今晚也被我骗去烧了那幅赝作,只差一步,我就大功告成……” “然后和他一起葬身火海吗?”裴砚舟空洞的眼神陡然凌厉,他怀里的吉祥也坐直了身子,两人目光清醒,根本不像是中了迷魂散。 “你们……怎会如此?”袁随遇慌乱后退,吉祥甩了下胳膊,双手指骨捏得嘎巴响。 “你给范拓和皇后托梦,实则是迷魂散使然,这点伎俩早就被裴大人识破了,我们事先服过解药,怎么可能蠢到中你的计?” 袁随遇顾不得争辩,扭头拔出匕首刺向范拓胸膛,裴砚舟抬脚踢中他手腕,他整条手臂发麻连匕首都握不住,咣啷掉在地上。 吉祥捡起那把匕首别在腰间:“你别再自作聪明了,拉他一起死又能改变什么?最后还是要裴大人替你收拾烂摊子!” 裴砚舟当着袁随遇的面,将范拓亲笔写的供状对折起来,凑到烛台前烧成灰烬。 袁随遇想不通他此举何意,痛心疾首地哭喊:“不能烧啊,这是丹青用命换来的罪证。” 裴砚舟将烧成灰团的纸屑丢进香炉,侧过脸瞥他一眼:“不用装神弄鬼,本官自有办法让范拓偿命,范逸不仅犯下欺君之罪,他还亏欠过那些无辜的姑娘。” “万丹青身死罪消,林煦却在牢中等候发落,林简和袁随遇多年前均已安葬,赵府尹与他们的死都脱不了干系。” “至于皇后被挟持一事,她宁愿当做没发生过,更不希望公之于众。” 裴砚舟一步步逼近袁随遇,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他自惭形秽,殿外亮点火光,裴砚舟镇静自若地放低声音。 “山河无恙,百姓安稳在本官看来方为正道,因此,你只能是格泰。” 袁随遇嘴唇颤动着无言以对,吉祥拎起他后衣领拽到窗边:“还愣着做什么,快走啊你,别给我们添麻烦了好吗?” 袁随遇浑浑噩噩爬上窗台,泪眼模糊地又看一眼裴砚舟。 对他而言,活着无疑是种折磨,自从他换上这张脸,世上便已没有袁随遇。 但他时常认不清自己是谁,唯有裴砚舟告诉他,继续作画才是留在世间的意义。 既是如此,他将用一生去赎罪。 吉祥关好窗户捏了捏眉心,裴砚舟又往身上揽了件大麻烦,可她怎么一点都不烦呢? “大人,你快想想该怎么结案,我都替你犯愁!” 裴砚舟笑看地上的范拓:“真凶都落网了,还怕结不了案?” 殿外传来魏平和钟朔的声音,吉祥嘟起小嘴推他一把:“大人快去,别叫他们着急。” 裴砚舟打开殿门迎出去,吉祥弯下腰去背范拓,忽然闻到熟悉的胭脂芍药香,她蓦然愣神往身后看去。 香案上那堆阴森牌位中,有座名为庆元帝祁骞的牌位啪嗒晃动了下。 紧接着,殿内烛光顷刻熄灭,吉祥眼前陷入无边黑暗。 第107章 溯玉前缘 苍紫色夜幕下灰烟翻腾,房梁门窗被烧焦的糊味像潮水弥漫,熏染着整座巍峨皇宫。 书房里那场火已被熄灭,侍卫发现及时并未造成更大的火势,他们在现场没发现有人伤亡,却也找不到起火原因。 老宦官闻讯赶来也没看出头绪,唯恐在万寿华诞夜传出不祥传闻,舌灿莲花编出龙炎鸿运国运昌隆的吉言。 一次“意外”的走水,谁也不愿败坏贺寿的兴致,群臣在欢快的鼓乐声中粉饰太平。 这段小插曲就此揭过,德兴帝像木偶端坐在龙椅上,眼睁睁看着司南絮先行离席,目光焦灼地寻找裴砚舟和吉祥的身影。 席间似乎没人发现他们都不见了,热情举杯向乌托罕王子敬酒。 袁随遇带上格泰的面具回来,与事先安排的替身擦肩而过,他收买个随从代他服侍殿下,日后也将伪装手臂受伤无法作画。 他真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格泰,快过来替本王挡几杯酒。”乌托罕王子醉眼微醺朝他招手,袁随遇脸上做不出明显表情,眼里却充满前所未有的希冀。 魏平和钟朔赶去书房救火,趁人不备抹去裴砚舟留下的痕迹,他们得知皇帝寿宴未受影响,手举火把来寻裴砚舟送口信。 吱呀闷响打破殿前静寂,裴砚舟跨出门槛那一刻,门缝里那束光被黑暗吞没。 仿佛有种直觉,裴砚舟后背窜起微麻寒意,他未敢迟疑匆忙回头,伸手推开缓慢闭合的殿门,焦急呼唤吉祥的名字。 殿内幽寂无人回应,灭顶的威压碾碎黑暗直袭面门,竟然让他窒息了一瞬。 “大人……”魏平和钟朔快步赶来,裴砚舟屏息敛声正要冲进去,耳边忽然响起轻快脚步声,殿外火光旋即照亮那张清媚秀颜。 吉祥背起范拓朝他们走来,嘟起小嘴抱怨:“快来搭把手啊,老东西睡得像死猪一样,本座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了。” 还是那把清凌凌的声音,就连轻皱鼻尖的小动作都俏丽如常。 裴砚舟见到她松口气,回想之前那种莫名的恐惧,生怕她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受伤。 “给我。”裴砚舟抢先抬起她背上的范拓,魏平和钟朔一左一右把人架起来。 裴砚舟刚腾出手就攥住她纤细皓腕,唯恐娇小的人儿消失在夜风里。 吉祥还抱着那幅残画,歪头看向裴砚舟抿唇一笑,光洁额头亲昵磨蹭他肩膀,像猫儿撒娇轻声细语:“大人,咱们把他带去哪儿呀?这会儿出宫会被侍卫拦下盘问吗?” 裴砚舟尚不知德寿宫那边的动静,急切将她拥入怀中:“先去见三皇子,稍后再议。” 吉祥挨在他臂弯乖巧点头,怀里佳人温软如初,裴砚舟紊乱的心跳却久未平息,本该充实的那颗心像缺失一角,源源不断灌进冷夜寒风。 殿外脚步声逐渐远去,供奉皇族牌位的香案后方传来阵阵抽泣。 “唔唔,大人,我在这儿……”吉祥在黑暗里被人捂住口鼻挣扎摇头,惶恐落泪的双眼紧盯窗外那道背影。 裴砚舟,那姑娘不是我,你快把她赶走啊。 背后禁锢她的那人俯身冷笑:“我说过,是你自己要跟他来的,裴砚舟那种凡夫俗子根本护不住你,哪里值得你爱上他?” 司南絮在她耳边侧过头,露出半边阴冷脸庞,那双妖冶桃花眼寒意入骨:“初月,你注定是属于我的,前世如此,今生亦是,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吉祥发狠咬住捂在唇上的手指,司南絮疼得嘶了声收回手,吉祥飞快拔出别在腰间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朝他咽喉刺去。 司南絮偏头躲闪,脸颊被刀刃划出深深一道血口子,殷红血珠滴落在他衣襟上,浓郁血腥气令人作呕。 吉祥屏住呼吸,甩出匕首又往他胸前刺去:“司南絮你这个混账,休要再提莫名其妙的鬼话!本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吉祥,不是你念叨的那个初月……” “住口!”司南絮像被她拔去逆鳞,暴躁地钳住她手腕卸下匕首,“吉祥?哼,你不过是初月的影子,上不了台面的赝品!你不该存在于这世上,只有你死了,初月才会回到我身边!” 他寒凉声音像冰刃刺穿胸腔,吉祥心脏骤停忘了挣扎,从头到脚都被死亡的恐惧包围。 她和司南絮打过数次交道,虽然每次都是不欢而散,但她从未感受过这么强烈的杀意。 司南絮不是说说而已,他真要杀了她。 “不,我不是初月,我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吉祥恼恨地激烈反抗,“放开我,你这个走火入魔的臭道士,你回前世找你的初月去。” “听不懂吗?执迷不悟的小丫头!”司南絮那双手像牢不可破的镣铐,勾唇嘲笑徒劳抵抗的猎物,“让我来提醒你,还记得许婉柔吗?” 吉祥身子轻颤,倍感屈辱地瞪着他:“你终于承认了,就是你胁迫了柔儿姑娘,好一个卑鄙无耻的登徒子,快放了我姐妹!” “你当她是姐妹?呵,她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初月。”司南絮揩去脸颊流下的血珠印在吉祥眉心,低沉声音像遥远虚空的钟鸣,一声声震撼着她的神魂。 “吉祥,世间没有人在意你,许婉柔也好,裴砚舟也好,他们心里挂念的只有初月……” 吉祥眉心烫到快要融化,司南絮薄唇吐出的一句句咒语,串联成一把利剑从头顶刺下来,将她牢牢地钉在原地。 她无处逃脱,忍受着脑髓翻搅的痛楚,缓缓闭上双眼,脑海中的画面却清晰浮现。 许婉柔身穿红裙躺在金丝笼里,她意识涣散气若游丝,嘴边喃喃重复着一个名字。 “初月,这一世还好有我替你受过,不要来找我,好好活下去。” “初月,你曾经为了救姐妹牺牲自己,如今就让傻书生代替我照顾你。” 画面模糊晃动,转换到飞灰飘零的静谧雪夜,浑身是血的青衫书生跪在地上,颤巍巍抱起阖上双眼的白衣女子。 他爱慕的眼神在她脸上流连,痴痴地轻唤心上人的名字:“初月吾爱,黄泉路上等我一程,来生你我再续前缘可好?” 书生含泪垂眸随她步入轮回,脸上是无怨无悔的温暖笑意,那笑容很熟悉,却又极其刺目。 吉祥硬生生忍住心脏剥离的痛苦,眼睫颤动着泪如雨下,沙哑喉咙里飘出微弱的气音:“裴砚舟啊……” 她看到了他的脸,正如往昔梦境里的记忆。 原来傻书生就是裴砚舟,而她,只是初月残留世间的一丝玉魄,无人在意的卑微赝品。 湖边水榭廊檐下,祁渊蹙眉瞥一眼范拓。 他意识不清靠坐在廊柱上,闭上眼睛嘴里叫唤着“哲儿,哲儿”。 裴砚舟道出模仿案的始末,刻意隐去袁随遇的存在,将两大画派的争端聚集在范拓和万丹青身上。 祁渊做梦都想不到,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范拓坏事做尽,就为了画坛那点名声? 更令他惊讶的是,癫狂到失控的凶手背负着血海深仇,但促使悲剧发生的罪魁祸首,竟是燕安城的父母官赵府尹! 想来何其讽刺,但他还有一点不明白。 “皇后那日被人从寝宫挟持,在她背上作蝴蝶图的画师究竟是谁?林简和袁随遇相继离世,万丹青该不会还有其他同门?” 这个疑点瞒得过其他人,却瞒不过目睹全程的祁渊。 裴砚舟不答反问:“皇后不是亲眼看到他了吗?” 祁渊顿觉头皮发麻:“范哲?你是说皇后见鬼了!” “这世间无奇不有,有些事微臣本来也不信。”裴砚舟不置可否地笑道,“也许真相没那么复杂,待微臣审问过范拓,总能查个水落石出。” 祁渊被这堆破事烦得头疼:“不管皇后真见鬼了,还是范拓或是谁装鬼吓人,总之我不想再看到京中发生变故。” “裴大人,此案最好以此告终。”他没有心力再耗下去,只要不涉及两国间的大事,这些争名夺利的画师是死是活与他无关。 裴砚舟点头称是,也不能说祁渊性情凉薄,他生在帝王家,眼界自是不同凡人。 但也恰是料到他心中所想,才能顺势抹去袁随遇这个人,而不至于引起两国纷争。否则以祁渊的谨慎以及皇帝的多疑,乌托罕王子此行谈和恐将半途而废。 裴砚舟挥手示意魏平将范拓带走,想到皇帝向他求救的眼神,字斟句酌地提醒祁渊。 “今晚在德寿宫,微臣与吉县计得皇上召见,近观圣颜看出些许端倪。” 这才是祁渊最在意的头等大事。 他冷眼屏退身后随从,沿着长廊与裴砚舟走向湖心:“裴大人可是看出父皇有些反常之处?” 裴砚舟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已有猜疑:“微臣认为,皇上极有可能被法术操控,从而做出身不由己的举动。” 祁渊如遭当头棒喝,难怪父皇就像变了个人,若是被法术操控就能说得通了。 他心思细密一点就透:“操控父皇的乱臣贼子就是司监正?” 是了,望遍朝堂有这胆量且精通法术的人,除了与父皇形影不离的司南絮还能有谁! 裴砚舟郑重其事地拱手道:“司南絮深谙道法,贸然对质或将伤及自身,还请三殿下谨慎行事。” 裴砚舟无意投诚却避不开现状。 倘若皇帝有个好歹,堪当储君重任的唯有祁渊,除此之外,无论是谁意图颠覆皇权,都有可能祸及无辜。 司南絮或许有治国之才,铲除贪官、两国谈和都有他的功劳。但此人贪念太重,性情偏执,不及祁渊更适合统领江山。 裴砚舟身为一个臣子,他也不愿效忠篡权上位的君王,何况司南絮还将他视为仇敌。 祁渊早想将裴砚舟纳入麾下,从前是他有意推脱,此刻表露诚意让祁渊心里颇为受用。 锦上添花祁渊见得多了,但在迷茫时有人施以援手,这份情谊才值得他珍重。 祁渊不知将来会如何,也无法给裴砚舟承诺,像并肩作战的同袍拍了下他肩膀。 “宫里的事无须裴大人担忧,正所谓道法无边,精通法术之人并非只有他司监正。” 祁渊誓要成为储君,除了跟其他皇子比较,群臣底细他都了若指掌,在裴砚舟的点拨下,辨明方向即可对症下药。 “三殿下,微臣还有个不情之请。”裴砚舟提起失踪多日的许婉柔,她本就是撷芳轩的姑娘,祁渊作为她曾经的东家,也该出一份力。 裴砚舟押解范拓出宫回到驿馆,连夜派人搜查范家,找到埋在花园里的血衣和那把凶器斧头。 模仿案至此证据确凿,至于其他细枝末节,结案书上自圆其说就好。 忙碌整宿天光渐亮,裴砚舟揉着酸胀的额角毫无睡意,心里总觉得忐忑不安,像是遗忘了最重要的那个人。 “大人饿了,我为你煮了粥快来尝尝。” 裴砚舟抬眼看到吉祥俏丽脸庞,心里的不安渐渐平息,他爱的人就在身边,还会有谁令他牵肠挂肚? 吉祥的一颦一笑与往常无异,她双手托腮看着裴砚舟用过粥,拉着他到床榻坐下。 “大人又熬夜了,快躺下歇着。”吉祥娇羞地坐在榻边,浑身软绵绵地依偎在他怀里。 裴砚舟和吉祥也曾有过温馨时刻,他搂紧她细腰,聆听她轻浅呼吸都能带走身上疲惫。 “大人,我没想到凶手竟是那老东西,有时候啊,我总觉得世事无常,谁能想到明天是好是坏,我们能把握的只有今朝。” 她这话说到裴砚舟心坎上,他握着她柔软小手,由着那双红唇划过他耳畔。 “大人,你说过要娶我还当真吗?”吉祥灵动杏眼含羞带怯,裴砚舟被她深情凝望着,心跳渐渐乱了分寸:“当然,我何时骗过你。” 吉祥仰起小脸娇笑:“口说无凭,亲我一下。” 她抬手放下床头帐幔,遮住窗外投射进来的细碎金芒,如妖似魅的美眸动人心魄。 裴砚舟凝视她红唇气息渐重,搂在腰间的手不断收紧,吉祥嘤咛一声扑进他怀里,双双倒在榻上。 第107章 溯玉前缘 苍紫色夜幕下灰烟翻腾,房梁门窗被烧焦的糊味像潮水弥漫,熏染着整座巍峨皇宫。 书房里那场火已被熄灭,侍卫发现及时并未造成更大的火势,他们在现场没发现有人伤亡,却也找不到起火原因。 老宦官闻讯赶来也没看出头绪,唯恐在万寿华诞夜传出不祥传闻,舌灿莲花编出龙炎鸿运国运昌隆的吉言。 一次“意外”的走水,谁也不愿败坏贺寿的兴致,群臣在欢快的鼓乐声中粉饰太平。 这段小插曲就此揭过,德兴帝像木偶端坐在龙椅上,眼睁睁看着司南絮先行离席,目光焦灼地寻找裴砚舟和吉祥的身影。 席间似乎没人发现他们都不见了,热情举杯向乌托罕王子敬酒。 袁随遇带上格泰的面具回来,与事先安排的替身擦肩而过,他收买个随从代他服侍殿下,日后也将伪装手臂受伤无法作画。 他真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格泰,快过来替本王挡几杯酒。”乌托罕王子醉眼微醺朝他招手,袁随遇脸上做不出明显表情,眼里却充满前所未有的希冀。 魏平和钟朔赶去书房救火,趁人不备抹去裴砚舟留下的痕迹,他们得知皇帝寿宴未受影响,手举火把来寻裴砚舟送口信。 吱呀闷响打破殿前静寂,裴砚舟跨出门槛那一刻,门缝里那束光被黑暗吞没。 仿佛有种直觉,裴砚舟后背窜起微麻寒意,他未敢迟疑匆忙回头,伸手推开缓慢闭合的殿门,焦急呼唤吉祥的名字。 殿内幽寂无人回应,灭顶的威压碾碎黑暗直袭面门,竟然让他窒息了一瞬。 “大人……”魏平和钟朔快步赶来,裴砚舟屏息敛声正要冲进去,耳边忽然响起轻快脚步声,殿外火光旋即照亮那张清媚秀颜。 吉祥背起范拓朝他们走来,嘟起小嘴抱怨:“快来搭把手啊,老东西睡得像死猪一样,本座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了。” 还是那把清凌凌的声音,就连轻皱鼻尖的小动作都俏丽如常。 裴砚舟见到她松口气,回想之前那种莫名的恐惧,生怕她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受伤。 “给我。”裴砚舟抢先抬起她背上的范拓,魏平和钟朔一左一右把人架起来。 裴砚舟刚腾出手就攥住她纤细皓腕,唯恐娇小的人儿消失在夜风里。 吉祥还抱着那幅残画,歪头看向裴砚舟抿唇一笑,光洁额头亲昵磨蹭他肩膀,像猫儿撒娇轻声细语:“大人,咱们把他带去哪儿呀?这会儿出宫会被侍卫拦下盘问吗?” 裴砚舟尚不知德寿宫那边的动静,急切将她拥入怀中:“先去见三皇子,稍后再议。” 吉祥挨在他臂弯乖巧点头,怀里佳人温软如初,裴砚舟紊乱的心跳却久未平息,本该充实的那颗心像缺失一角,源源不断灌进冷夜寒风。 殿外脚步声逐渐远去,供奉皇族牌位的香案后方传来阵阵抽泣。 “唔唔,大人,我在这儿……”吉祥在黑暗里被人捂住口鼻挣扎摇头,惶恐落泪的双眼紧盯窗外那道背影。 裴砚舟,那姑娘不是我,你快把她赶走啊。 背后禁锢她的那人俯身冷笑:“我说过,是你自己要跟他来的,裴砚舟那种凡夫俗子根本护不住你,哪里值得你爱上他?” 司南絮在她耳边侧过头,露出半边阴冷脸庞,那双妖冶桃花眼寒意入骨:“初月,你注定是属于我的,前世如此,今生亦是,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吉祥发狠咬住捂在唇上的手指,司南絮疼得嘶了声收回手,吉祥飞快拔出别在腰间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朝他咽喉刺去。 司南絮偏头躲闪,脸颊被刀刃划出深深一道血口子,殷红血珠滴落在他衣襟上,浓郁血腥气令人作呕。 吉祥屏住呼吸,甩出匕首又往他胸前刺去:“司南絮你这个混账,休要再提莫名其妙的鬼话!本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吉祥,不是你念叨的那个初月……” “住口!”司南絮像被她拔去逆鳞,暴躁地钳住她手腕卸下匕首,“吉祥?哼,你不过是初月的影子,上不了台面的赝品!你不该存在于这世上,只有你死了,初月才会回到我身边!” 他寒凉声音像冰刃刺穿胸腔,吉祥心脏骤停忘了挣扎,从头到脚都被死亡的恐惧包围。 她和司南絮打过数次交道,虽然每次都是不欢而散,但她从未感受过这么强烈的杀意。 司南絮不是说说而已,他真要杀了她。 “不,我不是初月,我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吉祥恼恨地激烈反抗,“放开我,你这个走火入魔的臭道士,你回前世找你的初月去。” “听不懂吗?执迷不悟的小丫头!”司南絮那双手像牢不可破的镣铐,勾唇嘲笑徒劳抵抗的猎物,“让我来提醒你,还记得许婉柔吗?” 吉祥身子轻颤,倍感屈辱地瞪着他:“你终于承认了,就是你胁迫了柔儿姑娘,好一个卑鄙无耻的登徒子,快放了我姐妹!” “你当她是姐妹?呵,她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初月。”司南絮揩去脸颊流下的血珠印在吉祥眉心,低沉声音像遥远虚空的钟鸣,一声声震撼着她的神魂。 “吉祥,世间没有人在意你,许婉柔也好,裴砚舟也好,他们心里挂念的只有初月……” 吉祥眉心烫到快要融化,司南絮薄唇吐出的一句句咒语,串联成一把利剑从头顶刺下来,将她牢牢地钉在原地。 她无处逃脱,忍受着脑髓翻搅的痛楚,缓缓闭上双眼,脑海中的画面却清晰浮现。 许婉柔身穿红裙躺在金丝笼里,她意识涣散气若游丝,嘴边喃喃重复着一个名字。 “初月,这一世还好有我替你受过,不要来找我,好好活下去。” “初月,你曾经为了救姐妹牺牲自己,如今就让傻书生代替我照顾你。” 画面模糊晃动,转换到飞灰飘零的静谧雪夜,浑身是血的青衫书生跪在地上,颤巍巍抱起阖上双眼的白衣女子。 他爱慕的眼神在她脸上流连,痴痴地轻唤心上人的名字:“初月吾爱,黄泉路上等我一程,来生你我再续前缘可好?” 书生含泪垂眸随她步入轮回,脸上是无怨无悔的温暖笑意,那笑容很熟悉,却又极其刺目。 吉祥硬生生忍住心脏剥离的痛苦,眼睫颤动着泪如雨下,沙哑喉咙里飘出微弱的气音:“裴砚舟啊……” 她看到了他的脸,正如往昔梦境里的记忆。 原来傻书生就是裴砚舟,而她,只是初月残留世间的一丝玉魄,无人在意的卑微赝品。 湖边水榭廊檐下,祁渊蹙眉瞥一眼范拓。 他意识不清靠坐在廊柱上,闭上眼睛嘴里叫唤着“哲儿,哲儿”。 裴砚舟道出模仿案的始末,刻意隐去袁随遇的存在,将两大画派的争端聚集在范拓和万丹青身上。 祁渊做梦都想不到,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范拓坏事做尽,就为了画坛那点名声? 更令他惊讶的是,癫狂到失控的凶手背负着血海深仇,但促使悲剧发生的罪魁祸首,竟是燕安城的父母官赵府尹! 想来何其讽刺,但他还有一点不明白。 “皇后那日被人从寝宫挟持,在她背上作蝴蝶图的画师究竟是谁?林简和袁随遇相继离世,万丹青该不会还有其他同门?” 这个疑点瞒得过其他人,却瞒不过目睹全程的祁渊。 裴砚舟不答反问:“皇后不是亲眼看到他了吗?” 祁渊顿觉头皮发麻:“范哲?你是说皇后见鬼了!” “这世间无奇不有,有些事微臣本来也不信。”裴砚舟不置可否地笑道,“也许真相没那么复杂,待微臣审问过范拓,总能查个水落石出。” 祁渊被这堆破事烦得头疼:“不管皇后真见鬼了,还是范拓或是谁装鬼吓人,总之我不想再看到京中发生变故。” “裴大人,此案最好以此告终。”他没有心力再耗下去,只要不涉及两国间的大事,这些争名夺利的画师是死是活与他无关。 裴砚舟点头称是,也不能说祁渊性情凉薄,他生在帝王家,眼界自是不同凡人。 但也恰是料到他心中所想,才能顺势抹去袁随遇这个人,而不至于引起两国纷争。否则以祁渊的谨慎以及皇帝的多疑,乌托罕王子此行谈和恐将半途而废。 裴砚舟挥手示意魏平将范拓带走,想到皇帝向他求救的眼神,字斟句酌地提醒祁渊。 “今晚在德寿宫,微臣与吉县计得皇上召见,近观圣颜看出些许端倪。” 这才是祁渊最在意的头等大事。 他冷眼屏退身后随从,沿着长廊与裴砚舟走向湖心:“裴大人可是看出父皇有些反常之处?” 裴砚舟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已有猜疑:“微臣认为,皇上极有可能被法术操控,从而做出身不由己的举动。” 祁渊如遭当头棒喝,难怪父皇就像变了个人,若是被法术操控就能说得通了。 他心思细密一点就透:“操控父皇的乱臣贼子就是司监正?” 是了,望遍朝堂有这胆量且精通法术的人,除了与父皇形影不离的司南絮还能有谁! 裴砚舟郑重其事地拱手道:“司南絮深谙道法,贸然对质或将伤及自身,还请三殿下谨慎行事。” 裴砚舟无意投诚却避不开现状。 倘若皇帝有个好歹,堪当储君重任的唯有祁渊,除此之外,无论是谁意图颠覆皇权,都有可能祸及无辜。 司南絮或许有治国之才,铲除贪官、两国谈和都有他的功劳。但此人贪念太重,性情偏执,不及祁渊更适合统领江山。 裴砚舟身为一个臣子,他也不愿效忠篡权上位的君王,何况司南絮还将他视为仇敌。 祁渊早想将裴砚舟纳入麾下,从前是他有意推脱,此刻表露诚意让祁渊心里颇为受用。 锦上添花祁渊见得多了,但在迷茫时有人施以援手,这份情谊才值得他珍重。 祁渊不知将来会如何,也无法给裴砚舟承诺,像并肩作战的同袍拍了下他肩膀。 “宫里的事无须裴大人担忧,正所谓道法无边,精通法术之人并非只有他司监正。” 祁渊誓要成为储君,除了跟其他皇子比较,群臣底细他都了若指掌,在裴砚舟的点拨下,辨明方向即可对症下药。 “三殿下,微臣还有个不情之请。”裴砚舟提起失踪多日的许婉柔,她本就是撷芳轩的姑娘,祁渊作为她曾经的东家,也该出一份力。 裴砚舟押解范拓出宫回到驿馆,连夜派人搜查范家,找到埋在花园里的血衣和那把凶器斧头。 模仿案至此证据确凿,至于其他细枝末节,结案书上自圆其说就好。 忙碌整宿天光渐亮,裴砚舟揉着酸胀的额角毫无睡意,心里总觉得忐忑不安,像是遗忘了最重要的那个人。 “大人饿了,我为你煮了粥快来尝尝。” 裴砚舟抬眼看到吉祥俏丽脸庞,心里的不安渐渐平息,他爱的人就在身边,还会有谁令他牵肠挂肚? 吉祥的一颦一笑与往常无异,她双手托腮看着裴砚舟用过粥,拉着他到床榻坐下。 “大人又熬夜了,快躺下歇着。”吉祥娇羞地坐在榻边,浑身软绵绵地依偎在他怀里。 裴砚舟和吉祥也曾有过温馨时刻,他搂紧她细腰,聆听她轻浅呼吸都能带走身上疲惫。 “大人,我没想到凶手竟是那老东西,有时候啊,我总觉得世事无常,谁能想到明天是好是坏,我们能把握的只有今朝。” 她这话说到裴砚舟心坎上,他握着她柔软小手,由着那双红唇划过他耳畔。 “大人,你说过要娶我还当真吗?”吉祥灵动杏眼含羞带怯,裴砚舟被她深情凝望着,心跳渐渐乱了分寸:“当然,我何时骗过你。” 吉祥仰起小脸娇笑:“口说无凭,亲我一下。” 她抬手放下床头帐幔,遮住窗外投射进来的细碎金芒,如妖似魅的美眸动人心魄。 裴砚舟凝视她红唇气息渐重,搂在腰间的手不断收紧,吉祥嘤咛一声扑进他怀里,双双倒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