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道之穿越笔记》 第1章 逃家少年 “喂,丫头,你真不回去?不后悔是?” “唉,真怕了你了!” “少爷我可是要去浪迹天涯,带着你这么个小丫头片子,叫我怎么潇洒快活?” 陈子灿四仰八叉地躺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头枕着双臂,嘴里,叼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双眼的余光,正好能瞥见蜿蜒的官道,直到那个骑着黄骠马,头戴毡帽的身影转过山脚。 一个多时辰前,他看见刘四急匆匆地从这西便门外的山道疾驰而去。 现在才回来,估摸着至少追出了三四十里。 “哼!”耳边有人别别扭扭地应了一声。 “呦,轻点儿,少爷这头已经够丑了,再薅,可就变三毛了。” 脑后那根既碍事,又碍眼的金钱鼠尾辫解开了,被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抻的笔直。 正在嘟着嘴,鼓着眼,努力扮演受气包模样的小姑娘跪坐在他身后,用一把小小的桃木篦子慢慢梳理着。 “嗯!” 嘴里答应着,手上却又悄悄加了点儿劲。 陈子灿无奈地叹了口气,皱着眉挠了挠发根。 “丫头,你这好半天就只会说嗯啊喔,难不成是个应声虫变的?” “嗯!” “好!丫头,我跟你说啊,听说那些不好好说话,整天就是嗯呀啊的,死了就会变成应声虫,可有意思了!” 小姑娘这次连“嗯”都不嗯了。 瘪了瘪嘴,悄悄支楞起了耳朵。 “这应声虫呢,就喜欢钻进那些跟他一样的人肚子里,这人说什么,它就学着说什么……” 陈子灿捏着嗓子:“比如你说少爷你变了”。 “它就在你肚子里说:‘少爷你变了’。” “你说‘扣儿再也不理你了’” “它也在你肚子里说:‘扣儿再也不理你了’。” “你说好不好玩?” 扣儿小脸有些发白,抿紧了嘴,偷偷瞟了一眼四周的草地。 除了几只红蝴蝶扑闪着翅膀翩翩飞舞,没见着有什么怪虫子。 这才试探着嘟囔了一句:“少爷你变了,净骗人!” 过了一会儿,忽然欣喜地叫起来:“你听,哪有人学扣儿说话?你骗人的!” 陈子灿笑了,摸摸鼻子,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 “我怎么会骗可爱的扣儿妹妹呢?嘘——你听……” 春日依旧很暖,春风依旧很软,淡淡的花香依旧让人迷醉,少爷依旧笑着,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扣儿的脸色渐渐变了。 她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嘤嘤嗡嗡,像是蜜蜂在哼唱,像是花妖在呢喃,在她耳边,在她脑后,又似乎在她肚里…… “少爷你变了,净骗人!” “你听,哪有人学扣儿说话,你骗人的!” “少爷你真的变了……” 扣儿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失去焦点的眼睛里满是惊惶,手中的篦子掉在地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终于,从她嘴里迸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跳起来就跑。 但她跪坐久了,双腿麻痹,刚刚起身,脚一软,就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陈子灿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柔声道:“好了好了,扣儿别怕,少爷逗你呢。” “这世上哪有应声虫啊,都是骗你的……” 扣儿在他怀里使劲乱拱,放声大哭:“你、你又骗我。” “是真的有哎,虫子,虫子,它就在扣儿肚子里说话呢,怎么办呐!” “扣儿,那你想看看这应声虫吗?少爷帮你抓出来好不好?” “来,一、二、三——变!” 陈子灿伸手在鼻头一抹,指缝里拈着一颗南瓜子,中间挖了个绿豆大的圆孔,里面的果仁都已掏空。 用这简单的道具,配合气息变化,就可以施展江湖神棍们吹的玄之又玄的腹语术。 记得师傅教给他时,还对他说起这么一桩趣闻。 三十年前,神州大地上曾经掀起一股轰轰烈烈的“气功热”,各路野生“大师”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极尽荒唐之能事。 某年三秦晚会播出后,全国最热门的话题,当属节目中出现的“灵鸽附体”。 表演中的女子嘴唇紧闭,就可以回答主持人和观众提出的各种问题,声音就像五六岁的孩子。 它自称是被召唤来的外星生命体,会治病,能唱歌,天文地理,无所不知。 节目爆火后,举国为之疯狂,无数观众致电三秦台,盛赞这个新奇的表演,让他们大开眼界。 连带着,推出七位“灵鸽”女弟子的“生命科学家”张大师,也一跃成为众多气功大师中的风云人物,挣的盆满钵满。 “那是个江湖骗子的黄金时代!”师父感叹着。 说这些时,眼里的不屑和讥讽陈子灿记忆犹新。 虽然,陈子灿知道,师父也是个江湖骗子。 而且师父的骗术,强过那些所谓的大师们百倍千倍。 师父还告诉他,这门手段,在古代江湖中,叫做“神仙说话”。 道具可以用西瓜子,也可以用南瓜籽。 讲究的用铜片制成,风门上镶着簧片,通过改变簧片大小厚薄,就可以模拟不同人物的声音,惟妙惟肖。 “师父,你还好吗?” 陈子灿手里拈着那枚南瓜籽,一时竟有些失神…… 怀里扣儿惊惧交加的哭声,把他拉回现实:“我不看我不看,虫子好恶心,它是鬼,是妖精……” 陈子灿推了推如八爪鱼般,紧紧扒在身上的扣儿,嘴角无奈地扯出个苦笑。 异世界的首秀,玩脱了! 没想到一个开玩笑的小把戏,就能把这丫头吓成这样,万恶的封建愚昧时代啊! 他心念微转,手一翻,两枚南瓜籽同时嵌进左右鼻孔。 “咦?小鸽子,你怎么也跟进来了?” 这个声音细细嫩嫩,还是刚才那个。 “嗯,我要跟着灵儿姐姐,你去哪我就去哪。” 这个声音更显幼稚,略微含糊,像嘴里吃着手指。 “不行的,你快出去,旁边不是还有个傻少爷的嘛!” “我不,就要跟着姐姐,他好臭,这个小姑娘人漂亮,说话又好听,我们一起来学她。” 扣儿听见自己身上又来了一个应声虫,吓得紧闭双眼,拼命摇头,却又紧咬着嘴唇,不敢再出声。 这时,她听到陈子灿笑道:“好啊,灵儿,小鸽子,我和扣儿要去豫州,路很远呢,身上又没有盘缠,你们来的正好……” “你闭嘴,我才不去你肚子里呢!” 小鸽子好像很讨厌陈子灿。 第2章 仙人说话 陈子灿笑的更开心:“哈哈,你们都在扣儿肚子里才好呢。” “听说去年,雄县的杨太爷也有个应声虫,他去求白云观张道长解救。” “张道长叫他回家念《本草纲目》,如果念到哪个药名,肚子里没了声音,那就是尅你们的灵药。” “喂,这是不是真的啊?” “胡说,呸呸呸,假的假的……” 小鸽子惊慌失措,尖叫起来。 “小鸽子,要不咱们还是走,我突然觉得,这个小姑娘也好臭的,我们另找一个人好不好?”灵儿说。 扣儿紧张地抓紧了陈子灿的衣服,心里一遍遍喊着:“快走快走,我以后一定好好说话,求你们了……”。 但她那该死的少爷却盛情挽留:“放心,别怕别怕,我连个铜屁都好久没闻着了,哪有钱抓药呀!” “既来之,则安之嘛。” “哼,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灵儿和小鸽子异口同声问道。 陈子灿笑的好不可恶:“别急嘛,故事还没说完呢。” “后来呀,杨太爷微服私访,在街上遇到个要饭的叫花子,他肚里也有个应声虫。” “杨太爷好心告诉他念《本草纲目》的法子,没曾想,那老乞丐闻言,非但不感谢,还破口大骂……” “咦?为啥呀?” 这回,连扣儿都想这么问。 “那老乞丐气的胡子乱抖:‘我老汉没别的本事,全靠肚里这会说话的虫子,供人看个稀奇,讨两个钱花。” “如果药死了它,难道以后你养着老子?’” “啊?”结果出乎意料,这次,三个声音同时惊叫出声。 扣儿发觉自己漏了嘴,慌忙用手捂住。 陈子灿懒洋洋地接着说:“这一路上,咱家扣儿肚里有两只应声虫呢!” “只要跪街头喊几声大爷大妈,就是走遍天涯海角,还怕混不到一口饭吃?” 扣儿不由打了个寒噤。 那两只应声虫也仿佛呆住了。 “我不去要饭,我不去要饭……”良久,小鸽子嘤嘤大哭起来。 灵儿的声音哆嗦着:“快、快走,咱们快走,这人,太、太可恶了!” 山坡上的风渐渐有了些凉意,而少爷的怀里还是很暖。 听着他的心跳,扣儿觉得很安宁。 “起来了,懒丫头,少爷的小辫儿你到底梳不梳了?” 陈子灿用狗尾巴草挠扣儿的耳朵。 “嗯,少爷,虫子走了吗?”扣儿小心翼翼地问。 “走了,它们说扣儿好臭,要去找香喷喷的小姑娘了。” 扣儿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想说“呸”,又连忙掩住了嘴。 爬起来,捡起掉在草地上的篦子,另一只手恨恨地扯了扯陈子灿的头发,“尽胡说!” 陈子灿呲牙咧嘴。 扣儿把梳子嗪在嘴里,双手轻快地帮陈子灿把猪尾巴辫起来。 嘴里含糊着说:“少爷,咱们真的要去大少爷那里?可是,这怀庆府在哪里呀?离京城到底有多远?” 陈子灿也难得的皱起眉头,喃喃说道:“怀庆府啊,好像——可能——应该是在豫州。” “反正,我觉得,一千里地总是有的。” “要是我一个人的话,估计走到今年秋天就到了。” “要是带着你,唔——,那差不多明年这时候就到了。” “什么?”扣儿一个激灵跳起来:“要走整整一年呀!” “哎呦少爷,求求你了,咱还是回家去,走快点还赶得上城门没关呢!” 陈子灿把脑袋一甩,那根筷子般的小辫又散了开来。 “不回去,少爷我死都不回去!” “这满屁股的疤都还没掉呢,再回那渣滓洞,不是找死吗?要回你自己回!” 扣儿瘪着嘴,一双杏眼雾蒙蒙的,小脸上满是担忧:“可是,少爷,你有钱吗?咱们真的要饭过去呀?” 陈子灿拍拍脑门:“嗯,这倒是个好问题!” “哎呀扣儿,你肚里要真有条应声虫多好,那咱就不愁吃喝了!” “喂,荷包拿出来,让我看看,咱们还有多少钱……” 扣儿闻言立刻跳开一步:“不行的,老爷说了,一个铜屁儿都不许让你闻着!” “你这半个月都躺在床上养伤,月例十两银子,除了下午买了三个烧饼两碗茶,余下的我都好好放着呢。” 陈子灿挠挠头:“切,难怪老头子给你取名叫扣儿,你才是他亲生的?” “你是小抠,他就是老抠,家里这么大生意,一个月就给十两零用,还让你管着不许我碰!” 扣儿似乎想起什么,噗呲一笑:“你活该,还不都是你自找的……” 陈子灿疑惑道:“唉,我说扣儿,我到底干了啥天理难容的事情,老头子把我打成这样?” 扣儿歪着脑袋,仔细打量着陈子灿,疑惑地说:“少爷,你变了……” “变帅了?” “扣儿,这几天,你每日最少说七十二次少爷你变了,我又不是孙猴子!” “哼!反正,你就是变了!少爷,你真的是啥都不记得了吗?” 这丫头该不是发现啥了? 看着扣儿疑惑的神情,陈子灿拍拍身边的草地,又露出他那人畜无害,纯真无邪的笑容。 “扣儿妹妹,来,坐。” “你就跟我说说,我是真不记得了。” “嗯——,就像做了个梦,梦醒就看见你哭着喊着叫少爷……” “丫头,这些日子多亏了你照顾我,在我陈子灿心里呀,扣儿就是我亲妹子!” “以后,哥一定带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跟巷口卖馒头的朱大婶那样。” “等你长大了,还要找个沈万三那样的财主把你嫁了……” 这几句话里,说的轻佻,却在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真诚。 扣儿眨巴着眼睛,感动的快要哭了。 “少爷,扣儿只是个丫头,当不起的!” “其实,也不能怪老爷心狠,这次你可把他气坏了,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呢……” 陈子灿登时来了兴趣,眼珠一转:“扣儿,来,跟哥说说,到底咋回事儿?” “咱两个以后可是要相依为命的,啥事都不兴瞒着对方是不是?” 扣儿抠着衣角,咬着嘴唇,小脸憋的通红,吃吃的道:“可是,老爷不让人说呀——” 陈子灿一挺腰坐了起来:“老头子又没长顺风耳,怕他做什么?” “快,你悄悄告诉我,明天我给你买匹大白马骑着好不好?” 扣儿瞪大了眼睛:“你又骗人,一匹马要好多银子呢,把咱俩卖了都不够!” 一转眼惊呼道:“你不是想把身上这块玉卖了?” “老爷说,这可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宝贝,还去请西山大觉寺的老和尚念过经呢。” “命根子一样,可使不得!” 第3章 坑爹的报应 陈子灿摩挲着腰间那块和田羊脂白玉牌,玉质细腻莹润,雕工极其精妙,一看就不是凡品。 慢慢地,他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重又躺下,双手抱在脑后,悠悠道:“你只管说,少爷我本事大着呢。” “区区一匹马,小意思啦~” 扣儿稍稍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帮陈子灿收拾散乱的辫子。 “你看见咱院里那两个石碾子没有?” 陈子灿眯着眼看着逐渐西沉的太阳,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有两个呢,一大一小的。” “嗯” “那都是你买的。” “嗯,啥?我买的?买那干嘛?” 扣儿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那天早起,老爷把你叫去,骂你不务正业。” “读书不成,又不懂得经济,天天就知道往东城钱家花园子跑……” “他骂完就去了当铺,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忘在了桌上。” “你出来咬牙切齿地说,今天,你要出门寻宝去。” “一定要让只认得钱的老爷,晓得你弄钱的手段。” “中午老爷回来,正翻箱倒柜地找他的银票呢,就看见两个脚夫,抬着那个小石碾子进来。” “老爷忙问他们哪来的,那两人说是你买的。” “正说着,你就跟了进来。” “老爷问你买这石碾子何用,你说看见庄里人用它碾麦呢,扔进去麦草,就流出来金灿灿的麦子来,神奇的不得了。” “你问庄里人这是个啥?” “那人哄你说这个叫“报应”,是能把草变成谷子的宝贝。 “你就缠着他非要买,那人还假意不肯卖呢。” “他说他家这宝贝是个母的,肚子里还怀着个小宝贝。“ “他一家子,眼看就要指着它发财了,给个金娃娃都不换。” “他还让你看那个小石碾子,说这个啊,就是大报应先前生下的,眼看着就快长大,能干活了……” 扣儿说着说着,已经笑的瘫在草地上。 陈子灿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催着扣儿:“快说,然后呢?” 扣儿强忍着笑:“然后啊,你就掏出那五百两银票,甩在他脸上,非要买下这个宝贝不可……” “庄里人哪见过这么大张号票啊,惊的嘴都合不拢了。” “你就躺在地上打滚,说不卖你,你今天就不活了。” “最后,他们就让你立了字据,叫人帮着把石碾子送回家。” “还说不忍心看它们母子分离,干脆连小的都送给你了。” “那小的不是轻些吗?就先回来了。” “老爷一听你拿五百两银子,买来两个石碾子,气的直翻白眼。” “他捶胸顿足地喊,‘我陈老六这是做了啥孽呀,真是报应呐……’” “你在一旁拍着手大笑,说阿爹好棒哦!” “您可真是见多识广!人家说了,这就是个“报应”呢!” “爹啊,你先别忙着激动。” “这还是个小报应呢,后面,还有个会生小报应的大报应,马上就到家了。” “以后呀,咱家可就报应不断啦……” 说到这里,扣儿已经咯咯笑的喘不上气来。 陈子灿满脸黑线地笑着,替她拍背。 心想老子这是个什么命,居然穿到这么个活宝身上,刚睁眼就享受了一把屁股开花。 我还说一个没娘的孩子,咋连亲爹都不疼,原来是个这样的夯货! 活该,真不冤! 扣儿喘匀了气,从腰间抽出一根绣花手帕,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 “老爷被你那一气,足足在床上躺了好些天。” “从这个月起,你的月例银子也从五十两变成了十两。” “老爷还说了,今后一个铜屁儿也不许你闻着。” “钱都让我管着,到哪里,我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再叫你一个人跑出去,回去就打断我的腿。” 陈子灿叹口气:“我说怎么咋劝你都不回家,还以为你是关心我呢,原来是关心自己的腿。” 扣儿低下头,苍白的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 扭捏着小声说:“那也不是啦,其实,我自己也不想回去的……” “那个赶车的刘四你知道,对了少爷,你这顿鞭子就是老爷让他抽的。” “这奴才,真够狠的!” “他这人可讨厌了,老是跟老爷说,要娶我做媳妇儿。” “上次老爷喝醉酒,随口答应了他,他这些天,就总涎着脸跟我说些疯言疯语。” “我怕,我怕老爷真的把我许给他……” 陈子灿抬头细细打量了扣儿一眼,尖尖俏俏的下巴,一双眼睛显得格外的大。 夕阳映照在脸上,为略显苍白的肤色平添了几分血色,双颊细细的绒毛闪着金光。 除了头发枯黄,身材干瘦,还真是个美人坯子。 不过,这丫头咋看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连花骨朵都没长开的干巴小萝莉,这个浓眉大眼的刘四怎么下得去口! 切,难怪那家伙打老子打的这么狠,找老子找的那么卖力,原来,是奔着小萝莉去的。 两个人呆呆坐在山坡上,嗅着轻风吹来的淡淡花香,一时无语。 陈子灿想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以前的事情。 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好好的,为何会来到这里。 顺治九年春天,还叫陈子灿,从十八岁变成了十五岁,一个当铺老板家的傻儿子。 还是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傻儿子。 陈子灿倒不在乎穿不穿越。 反正,那个世界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凭自己一身本事,到哪里还不能逍遥自在地做一条闲鱼? 只是,自己为什么会穿越呢? 不是说意外横死的才会穿越吗? 可自己明明没死啊! 只记得当时正蹲在奶奶坟前,看着那块沉默的墓碑,想着那个唠叨的老人…… 他本以为,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牵挂着他的! 不知不觉间,远处峭立挺拔的太白峰,逐渐沉浸在云水中。 大团大团的乌云,从四面汇聚,形成一个仿佛可以吞食天地的漩涡,围着峰顶慢慢盘旋。 秦岭处在神州大陆南北分界线上,山中天气多变,晴雨难测。 从小在山村长大,陈子灿并没有觉得太惊奇。 或许太白峰上正是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可是奶奶的坟上,并没有落下一滴雨,也没有一丝风,感觉格外的闷热。 仿佛除了太白峰上那团明灭不定,缓缓盘旋的巨大云团,整个世界都凝固了…… 再然后,眼前灼目的白光闪过,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自己捂着眼踉跄倒地。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仿佛沉入了深渊…… 直到,睁开眼—— 第4章 离魂异梦 官道上的车马喧嚣渐渐沉寂下来。 嫣红的夕阳,映照着地平线上那座高大的城池,显得格外苍凉。 陈子灿前生,很想去看看神秘的紫禁城,雄伟的天安门,但,他只是个秦岭深山里的穷孩子,一直都没有机会。 后来,跟着师父走江湖捞偏门,却一直没去过燕京。 师父说,那里藏龙卧虎,他都摸不清深浅。 这次莫名其妙的穿越,倒让他成了正经八百的燕京人。 可是,他还是没有机会,去看看向往已久的紫禁城和天安门。 因为,在这个年代,一个平头百姓想进去,那可不是要钱的问题,而是要命。 陈子灿默默叹了口气,他从小是个倔犟的孩子,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他并不感到害怕。 毕竟,从十五岁就出门,跟着哥们去南方混世界。 他进过传销端过盘子,又跟着师傅,走南闯北的当过两年多骗子,最后还蹲了三个月看守所。 因为师父仗义,一个人担下了所有罪责,他又未满十八岁,这才被判了缓刑。 这些年浪荡江湖,啥事情他没经历过,啥样人他没见过! 正因为如此,才刚养好伤,习惯自由自在的他,就毫不犹豫地逃离了那个专制凶残的老头子。 就像当初,逃离整天唠叨他的奶奶。 他一直是个有些叛逆,渴望无拘无束的少年。 当然,这老头子和奶奶不同。 毕竟,他对他,甚至对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任何感情。 反倒是扣儿,这个他一睁眼,就搂着他哭的梨花带雨,为他端水换药,嘘寒问暖,照顾的无微不至的小丫头,他打心底里感到亲近。 毕竟,这些年来,从没有人对他那么好。 除了已经去世的奶奶。 或许,人,都是需要被爱、被关心的,失去了所有的亲人,陈子灿尤其如此。 “少爷,太阳落山了!”扣儿犹豫再三,轻声说道。 “嗯~” “少爷,咱们今晚就睡这儿?”扣儿怯生生地问。 “嗯~” “少爷!”扣儿急了:“你肚里难不成也生了应声虫?这里怎么能睡嘛!” “啊?”陈子灿这才回过神。 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屑:“睡这里我倒没问题,但肯定不能让可爱的,漂亮的扣儿小姐睡这里,狼叼走了咋办?” “咱们去找个客栈。” 带着娇嗔不已的小姑娘,找到这西门外颇为有名的留仙居,整整衣冠,把腰间那块羊脂玉佩挪到显眼的位置,陈子灿捏捏脸,调整表情,昂然而入。 打量了一下窗明几净的厅堂,他满意地点点头,努嘴示意扣儿去开房。 问了房价,扣儿犹豫着掏荷包。 陈子灿就知道,她肯定要订最便宜的,开口道:“掌柜的,上房一间!” 扣儿想瞪他一眼,又怕人前失礼,只好不情愿地掏出银子,撅着嘴,紧攥着荷包跟在陈子灿后面。 到了房间,看着伙计离去,陈子灿关上门。 转头拧拧扣儿鼓着的小脸:“丫头,穷家富路,出门不要委屈自己。” “放心,钱,少爷有的是法子弄,不会让你跟着我挨饿受冻的。” “肚子饿了没?要不,叫伙计送点吃食?” 扣儿见少爷还想着自己,这才消了气。 她从怀里献宝似的掏出一张大烧饼:“麻子李家的,看,下午买了三个,还剩一个呢。” “少爷你吃……” 陈子灿无奈地摇摇头,他知道,今天再叫这丫头掏钱吃饭,那是绝无可能。 自己下午吃了个比扣儿脸还大的烧饼,现在并不饿,于是推回去:“你吃,我不饿,吃完早点睡,明天一早,咱们就去买马。” 扣儿歪着头打量陈子灿,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犯了傻,买马?! 陈子灿也不管她,自去床头上歪着。 扣儿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把烧饼用油纸裹好,塞进怀里,开门唤伙计打热水。 她觉得,跟着这个从小就不着调的小少爷,她得多操点心,留一手才行。 晚上,扣儿就打横睡在陈子灿脚后头。 这万恶的时代,贴身丫头都这样,陈子灿这些天也早就习惯了。 睡到半夜,陈子灿感觉又闷又热,空气中有股泥土的气息,没有一丝风。 睁开眼,他正跪坐在奶奶坟头。 他知道这是梦,并不惊讶,这些天,他一直都做同样的梦。 看着山峰上浩荡的云海,看着云团越转越快,他甚至知道,当眼前出现炫目的白光,听到巨大的轰鸣,他立刻就会醒来。 然而这次,他没有醒来。 天色越来越暗,那片盘旋的云海,不知不觉已经压在了头顶。 他扶着奶奶的墓碑站起来,好奇地抬头望去,远方插天的山势直入云霄。 那是八百里秦岭的主峰,太白峰。 森森剑戟般的群山之巅,笼罩着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大海。 云涛倒挂,如坠幽冥。 半空中,隐隐有浓稠的云团翻滚舒卷,升腾变幻,恍如千军万马,铺天蔽日,向着那座孤峰奔腾而去。 这是天要塌了! 他从未见过这么震撼人心的天象,心里暗暗吃惊。 陈子灿定定地看着,灵魂被那片漩涡牵扯着,似乎就要离体而去。 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晕眩,闭上眼,世界一片空灵,画面在眼前展开。 云海中,有一片白伞,伞下一角白裙,摇曳生姿,随着山势冉冉上升,悠然于天地之间,像一朵御风飞扬的蒲公英。 恍惚间,陈子灿觉得自己就是她,又不是她。 如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身不由己,与她并肩而行。 山风料峭,草木低头,那朵蒲公英却如洛神凌波,信步从容。 一路行来不徐不疾,步履所到,两边雾散风消,山水生媚。 她在一处石崖上略做停留,转身俯视群山,白伞在肩头缓缓转动,轻轻叹了口气。 “ 奶奶走后,我看着这片山,已经一千多年了……” “现在,我也要走了。” “天地不仁,今后,谁来守护这些弱小的生灵!” 默然半晌,忽然仰头望天:“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声音不大,清脆悠扬,却在呼啸的狂风里凝聚不散,穿透云海,直上九霄。 “ 天上有没有主宰,我不知道。奶奶活了两千多年,她也不知道。” “她说,她只知道,这世上无论修心还是炼体,想不朽的终成腐土,求长生的必化飞灰。” “山海经上的异兽,神仙传上的真人,结局,无非都是冢中枯骨,陌上游魂。” “古往今来,从没有一个例外。” 第5章 斩龙问天 她在崖边坐下,探手,掬了一把崖下的烈风稠云。 修长的双腿,垂在怒号翻卷的云海里,轻轻摇荡,意态轻松闲适。 就好像,脚下不是无底的深渊,而是一池清浅的沧浪,可以照影,可以濯足。 “ 这片劫云,从古至今杀过多少妖灵人杰,天上到底有什么?” “你值得吗?我在乎吗?” “ 这世界不过是一个囚笼。” “当你千辛万苦,破壁而出,以为是得了自由,但不过是进了一个更大的笼子。苍生可怜!” “ 而你,自以为高高在上,其实,就是一个看守笼门的皂隶贱役罢了。” “你知道是谁筑起了这囚笼吗?” “你当然不会知道,或者,你,也只是外面那层更大笼子里的囚徒?” “而我,其实什么都不想知道,哪里也不想去。” “我只想守着这片先祖栖息的青丘,优游而已!” “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她向天轻笑,说不尽的嘲讽。 掠了掠鬓边的发丝,蓦地起身,昂然而去。 陈子灿呆呆地望着她,既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也看不清她的脸,却偏偏能看到她绝世的风姿。 忽然,他意识到,自己,成了她的影子。 想对她说句话,话出口却是沉默,想对她伸出手,手触到却是虚空。 他现在,只是一个影子,一个无法自主的影子,她的影子。 来不及惊讶,一直在头顶蓄积,层层叠叠的云团突然间狂暴起来,如同有了生命,转眼间化作草原上被激怒的牛群。 那些蛮牛咆哮着,往来决荡,整个天空都躁动不安,喷射着火光,凝聚着闪电,孕育着雷霆。 忽然间,闷雷一闪,云海决堤。 大团大团的黑云,似囚牛,似熊罴,似鲲鹏,挟裹着无尽杀意,凛凛天威,凌空向白伞扑去,天地都为之一暗。 “ 去!” 随着清叱,那朵白伞,应声自削肩上盘旋飞起,轻飘飘地,像一只从顽童手中放飞的竹蜻蜓。 似慢实快,在空中划出一道曼妙的曲线,掠过袭来的云团。 轰然一声炸响,群山震荡,半空中光芒大盛。 伞影如白虹经天,那些翻滚变幻的狰狞怪兽,顷刻间冰消瓦解。 随即,风流云散,有金色的日光乍现,转瞬间又被遮住。 “ 拜托,多大年纪了,有点耐心好不好?” “山里有很多小家伙还没来得及走避,这里,可不是个合适的地方……” 半空中一声霹雳。 “ 老东西,我说不是就不是!” 白衣胜雪,如天上仙子,不带一丝烟火气,语气,却突然变得强横霸道。 少女静静地站着,直到苍天沉默,雾霭四合,才转身上山,不再回头。 那朵洁白盛开的蒲公英继续随风而上,直向云山深处飘去,在怒涛汹涌的云海里劈开一径春色。 “ 啪” 一颗豆大的雨点打在伞面上,绽开几瓣雨花。 雨滴敲打着伞面,啪啪作响,像是缓缓响起的鼓点。 一朵两朵、三四朵,白伞上雨花瓣瓣,逐一绽放。 漫天乌云簇拥,仿佛半空里,有一支看不见的大军正在集结,旌旗蔽日,杀气冲天,铁甲如山,阵列森然。 十朵百朵、千万朵。 鼓点由缓转疾,渐渐绵密铿锵。 炸雷一声,云团滚滚,大军轰然向前。 从慢到快,一步两步三四步,十步百步千万步,摧枯拉朽,一往无前。 那朵白伞,就亭亭伫立于苍茫云海间,像一朵柔弱的小花,却站出了渊停岳峙的气势。 暴风骤雨,千军万马,都不能动之分毫。 眼前,再也没有路。 脚下这座山,正是秦岭龙首――太白山。 脚下这片石,正是太白之巅――封神台。 四方怒涛翻滚,浊浪排空,奔涌到这壁立千寻的封神台下,却像是撞到一层高可接天的透明结界。 云团,围绕着方圆百米的高台,不断堆积叠沓,直上重宵。 不知风自何来。 这四壁云山,忽然化作倒悬的天河,飞流直下,飞烟溅雾,一泻千里。 伞下的人静静看着这天地异象,陈子灿却静静看着她,世间最绮丽的风景,也不如她。 过了片刻,她抬起头来,对着围绕自己的摩天流瀑,忽然笑了。 “ 你觉得,我是这井底之蛙吗?” 她望着头顶极高极远处盆口大小的天空,悠然道,“ 这封神台,传说是姜子牙当年伐商凯旋,张榜封神的地方。” “受封的三百六十五个正神,并没有几个好人,更没有一个活人!” “ 那制榜杀人的幕后真凶,狡诈卑劣,更不必提。 “ 所谓成神,不过是做个伥鬼而已。” “ 如果,你代表这天降下灾变,鞭笞苍生,我要说,千百年来,如我所见,你好像真没干过几桩好事。” “我这小小山神,传自远古大荒,这八百里青丘,是我苗裔故国。 ” “ 我家世代守护这片青山,庇佑这方生灵。” “蒙众生抬爱,供奉香火,推为山神。从未匍匐在这封神台下,摇尾乞怜,受人驱使。” “ 今日,既然天不容我,那,就让我看看,这天,有何德享人血食,这神,有何能凌驾苍生!” 说完,她跏趺盘坐于地,双目微阖,指掐法诀,进入定境。 安忍如大地,不动如高山,封神台上的空气忽然凝滞。 风停雨住,纤尘不起。 连身上的发丝衣袂,都纹丝不动,她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像。 四周高耸接天的云瀑受到气机牵引,快速流动起来。 隐隐发出洪流泄地般的隆隆雷声,底部溅起大片大片的碎云残烟,变化升腾。 似有无数穷形恶状的鬼怪妖兽,自九幽地狱中爬出,张牙舞爪,欲择人而噬。 它们一遍遍,如浪潮般冲击着封神台周边的结界,激起一层层耀目的白光。 那白伞下盘坐的女子,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口中轻轻念了一句诀咒,右手伸出,一指触地。 如大树生根,登时将自己,和这座山峰连为一体。 相持中,一道狂飙从天而落。 封神台四周的岩缝、石窍发出凄厉的尖叫,花草倒伏,树木摧折,和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被卷入空中。 小的如拳,大的如斗,绕着封神台陀螺般转动起来。 很快,整个封神台,四周壁立千仞的云层,都随着慢慢转动起来,越来越快。 不一会儿,这太白山上,整片的云海也随着转动起来,越来越狂暴。 天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斗,一个直欲吞噬天地的漩涡。 风眼中,封神台变成了一个无底的天坑。 陈子灿就在坑底,看着盘膝而坐的白衣少女,内心有些哀伤。 他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她在战斗。 极端凶暴的天象,极为静美的少女,就像一朵投身火海的花。 这场战斗,美的叫人心碎。 飞速盘旋的狂风,挟裹着枯树碎石,凶猛撞击着天坑四壁,激荡出一连串的轰然巨响。 结界在这沛然莫御的天威面前,摇摇欲坠,不断收缩,像一只针尖中飞舞的气球。 就在这时,女子肩头的那柄白伞倏然飞起,盘旋着扶摇直上。 十二辐伞骨根根放射出朦朦白光,天空仿佛乍现一轮明月。 整个阴森幽暗的天坑,都笼罩在这温暖祥和的光线里。 原本行将溃散的结界,也渐渐稳定下来,甚至将侵入封神台的龙卷劫云慢慢推出界外。 风更疾,云更厚。 漩涡像一座隆隆旋转,想要碾碎大地的磨盘,绕着封神台奔腾呼啸。 目标,却只是台上那抹纤细的白影。 冥冥漠漠的云层之上,忽然传出一声清扬的龙吟。 一条苍黑如墨,粗如佛塔,长达百丈的乌龙,夭矫蜿蜒,乘着羊角飓风,盘旋直上。 蓦地探头长啸,一口夹着电光雷火的吐息朝悬在天空的白伞喷去。 白伞的伞面爆出层层清光,飞舞闪避。 几滴溅在伞面清光上的龙息,燃起幽幽磷火,碧绿惨淡,烧蚀着那层光晕,久久不熄。 那条乌龙矫捷灵动,穷追不舍,爪撕尾扫,一口口吐息不断袭来。 不多时,伞面已经燃起片片磷火,投射在天坑结界内的白光,也渐渐黯淡。 眼见伞面的护体清光被烧的千疮百孔,马上就要无法维持,那条龙影陡地欺近,昂起头,将白伞一口吞下。 翻卷转身,就想朝云海之外游去。 封神台上盘坐的少女冷哼一声,蓦地睁开双眼,伸手拔下头上木簪,双指一抹,顿时化作一柄三尺乌木长剑,脱手一道黑光破空飞去,直斩龙首。 轰然一声霹雳,整条百丈巨龙如青烟般飘散,火雨纷飞。 那柄乌木剑,也变成一蓬飞灰,簌簌而落。 天空中,只剩下那张白伞,悠悠荡荡,缓缓凋落。 少女拢拢泻落肩头的如瀑长发,叹了口气,慢慢站起,伸手接住落下的白伞。 轻抚伞面,见它虽未毁坏,也已经不再洁白,到处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神光湮灭,惨淡可怜。 她默默把白伞收起,背在身后。 又从雪白纤细的腕间,取下一根黑色皮筋,噙在口中,慢慢把头发束好。 仰头向天道:“ 奶奶临终前留给我的遗物,今天险些毁在这里!” “我不学炼物,不习炼体,也从来不跟人争强斗气,千百年来山中独处,唯一做的就是吐纳日精月华,锻炼自身内丹。” “所以,打架扔法宝,我还真的是不擅长啊!” “不过,我是青丘有史以来,第一个仅用千年,就修成七尾的天狐。” “奶奶从小就说我是天才,只要挺过雷劫,必能修成九尾……” 她忽地粲然一笑,“虽然,奶奶根本想不到,我的雷劫居然比她的还大。” “不过,她老人家的愿望,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试一试的! ” 罡风盘磨,巨石如雨,不断在结界上碰撞出一朵朵水花似地明亮涟漪。 整个结界明灭不定,摇曳着勉强支撑了片刻,就像一面不堪重负的玻璃,轰然碎裂。 第6章 泪飞顿作倾盆雨 漩涡失去阻力,顿时云欢雾腾,猛然收缩,呼啸着,向封神台上卓然俏立的身影绞杀过去。 陈子灿眼前一黑,惊叫失声,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长发飞舞,裙裾飘扬,愁云惨雾中,她如风中之烛,却也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眼见飓风及体,就要把她纤弱的身躯,卷进这能化精钢为齑粉的无间巨磨。 她双手分拂,拔地而起,乘着风势,扶摇直上半空。 身后现出七尾天狐的庄严法相。 “雀尾扇”!那法相双目一睁,神光湛然,七条巨尾猛的展开,一闪而逝。 四周忽然出现七条光柱,光柱色分七彩,形如扇面,围绕着那道身影,慢慢旋转起来。 映的整个漩涡内壁流光溢彩,恍如梦幻。 风更狂,云更怒,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无论是汹涌的云浪,还是横飞的巨石,只要触到这面无形有质的七彩光幕,无不立刻消散的无影无踪。 不知不觉中,光柱不断扩大,旋转的越来越快。 而外层,搅动整个天空的盘涡,却像是遇到了什么无形的阻滞,旋转的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而且在渐渐地收缩,收缩的越来越快。 终于,那个吞噬天地的漩涡,缓缓停止了转动,收缩成一个直径十余里的巨大云团。 云团静静地悬浮在空中,天地仿佛都凝固了。 一直没有露面的朝阳,从浓云中跃出,新新鲜鲜,像一只刚被乌鸡生出的红皮蛋。 而云团内部,却像是有千百列喷吐浓烟的蒸汽火车,在往来飞驰。 那是无数条喷火的巨龙,拖着长长的黑影,上下翻滚,冲突决荡。 与周围的云团相互摩擦,不断爆发出一溜溜猛烈的火花,和狂暴的闪电。 火花越来越多,闪电越来越密。 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块刚从火炉里拨出的灼热煤球。 女子依旧静静地站在空中,站在七彩的光晕里。 一列火车挟着隆隆雷声,失控般向她迎头撞来。 一声巨响,大片大片的天火,混杂着银蟒般耀目的闪电,“轰”地爆散开来。 天空就像是放了一场焰火,映着七彩光柱,瑰丽异常。 被撞击的光晕一阵闪烁,稍稍收缩。 如同得到了变轨的指令,突然间,所有的火车同时转向,从四面八方,撞向七彩光柱中卓立的身影。 一时间,整个云团内闷雷滚滚,电光夺目,烈焰烛天。 遭到狂风骤雨般冲击的光柱,不断退后,也在退后时,变得更加凝实。 最后,护在少女周身两丈,化作七彩光轮,再不退缩。 而云团,还在继续收缩,悬浮在封神台上,大约百米直径。 色如浓墨的云絮,已经被压缩的无比凝实,泛着一种奇特的金属光泽。 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铅球,内部的雷火电光,越发密集。 震耳欲聋的狂雷,在身边连珠炸响,一道道雪亮的闪电,像参天的古树,在光柱上疯狂地生长,蔓延。 无数暗红色火球,反复轰击着那层摇摇欲坠的七色光幕。 忽然,随着一声霹雳,那条周身缠满电蛇的黄色光柱连续被火球击中,光影闪烁,迅速暗淡下去。 少女身形一震,如遭重击。 眼见情急势危,她双手翻飞,变换法诀。 忽然,左手拇指在食指一掐,指尖沁出一颗黄色血珠,晶莹剔透,光晕流转。 手指轻弹,那颗血珠,飞入行将消散的光柱,登时光华大盛。 她手指连弹,红色、绿色、青色、蓝色、橙色、紫色…… 顷刻间光柱恢复如初。 她,却像一棵烈日下被拔出根须的小草,眼见着萎顿下去。 闭上双眼,再次结跏趺坐,进入定境。 她调匀呼吸,观想体内那颗莹然如玉,在丹田缓缓转动的内丹。 朦朦胧胧的光影中,一只小小的狐狸正在酣睡,雪白的尾巴,覆盖着纤巧的身体,这,是她融炼进内丹的一缕神识。 连续抽出七滴心头精血,它和她一样,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被削弱到几乎无法维持身形。 而包裹她的厚重云团,完全隔绝了天地灵气。 得不到补充,等待这缕神识的,毫无疑问,将是在电光劫火中,和自己一起化作飞灰。 她等待这场天劫,已经有数百年,她准备这场天劫,却有上千年。 其实,从那天奶奶把白伞交给她,独自把她留在幽深的洞府,走向这座半浸在黯黯云水中的孤峰,她就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知道了自己最终的命运,领悟了自己一生的意义…… 她,终将孤身面对这场冷酷的天劫,如同她的先祖。 她,必须只身延续这段青丘的传承,如同她的先祖。 她枯守山中,精进修行。 并不像很多的青丘先祖,喜好奇巧炫目,变化万千的术法。 也不像奶奶,精通威力强大,神奇奥妙的炼器。 她只是吞吐日月,勤修丹诀,用心打磨体内这颗金丹。 她精诚专注,仅用八百多年就炼化七尾,成为天狐。 她在七尾中境,就成功地把神识熔炼进内丹。 这,可是一般八尾中境,才能开始尝试的,如果奶奶有知,该有多高兴! 她从不曾与人为敌,却一直在等待这场与天为敌的战斗。 但,这场战斗依旧来的出乎意料,来的太早,来的太快,来的太强! 这团劫云,比当年奶奶面对的,强大猛烈的太多太多! 奶奶,当年可是三千年不世出的八尾天狐! 虽然渡劫前游历昆仑,遭遇强敌被削去一尾,实力大降,可境界仍在。 四周电闪雷鸣,罡风刺骨,她的心中,却一片寂灭安宁。 她不想死,可是,她也不怕死。 她有她的骄傲,她有她的坚持。 她一直觉得自己性情寡淡,无欲无求,但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想要的很多。 她想要这群山永远安宁。 她想要这青丘不断传承。 她想要自己化身九尾,顿破枷锁,打碎囚笼,飞升太虚,会一会这带走先祖,带走奶奶的苍天。 问一问,它何故如此无情! 云团还在收缩,直径已经不足十丈,孤悬在封神台上。 石台方圆千米,笼罩着无形的力场,树木青草,都像被磁铁吸引着,笔直地指向云团。 这是强大的静电。 云团中,孕育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封神台,似乎在这狂暴的天威下不堪重负,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碎石簌簌而落。 天地将崩! 陈子灿却在这一瞬间,与她心意相通。 他体验到她的苦痛,感觉到她的悲喜,甚至窥见了她的软弱,她的眷恋。 只是这一瞬间,她就成了他最深的思念,最熟悉的陌生人。 陈子灿想看看她,想保护她,却只能徒劳地在灼热的岩石上蠕动着,颤抖着。 他,只是她在地上的影子,而她,却是天上的仙子…… 忽然,云团猛地坍缩,然后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群山回应的巨响,爆开漫天白光。 那万丈光芒炫目夺神,让朝阳都为之失色。 崖石迸射,草木生烟,积雪消融。 封神台,连着这太白山峰顶,缓缓垮塌。 她在定中,本是八风不动,四境不侵,这时,忽然喷出一口鲜血,接着又是一口,一口…… 身周的七彩光柱,在这灼烧万物,沛然莫御的白光里逐一溃散。 那带着毁灭一切,不可阻挡力量的光线,正在噬咬她的肌肤,燃烧她的血肉,泯灭她的神魂…… 她却微微一笑,身后幻化出一条巨大的白尾,像一张柔软的毛毯,将她轻轻覆盖。 这是第八条狐尾,她正在突破。 但也只是一瞬,这条初生的白尾,也在白光中烧蚀殆尽。 她坐在这新生太阳的中心,带着微笑,身渐成尘,骨渐成灰。 一颗莹白光洁的内丹缓缓升起,刚一露出,她身后忽然又化出一条白尾,把内丹紧紧裹住,像一道划破天际的流星,凌空飞去。 那不是她的尾,是她背后的白伞。 “奶奶!”她忽然就明白了,奶奶那年为何会失了一尾。 一颗泪珠,从灰烬里悄然滚落。 “奶奶!” 一颗泪珠,从影子中悄然滚落。 陈子灿不知道她是谁。 但这一刻,他真真切切与她融为一体,心中浸透了悲伤,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拧绞着,化作泪,化作雨。 他努力睁大了眼睛,那道窈窕的身影消失了。 眼前,除了光还是光,身上,除了雨还是雨,耳边,除了风还是风。 那股强大炽烈的力量充塞了天地,白光中,陈子灿看见,漫天的雨珠都变得明亮通透,像一颗颗光芒璀璨的珍珠! 飘飘洒洒,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发现,自己已经化作流星,划破长空,投向大地。 前方,一个渺小的身影,抱着墓碑,独自站在那片乱坟累累的山坡上。 他看见,珍珠雨落在“他”身上,头上,脸上,溅起蒙蒙的水雾,在耀眼的白光里,竟然化成一片七彩迷离的彩虹。 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和“他”,转瞬间合二为一。 他感觉,这些珍珠落在身上,落在脸上,如此温暖,就像花洒喷出的热水。 陈子灿拼命地闭紧双眼,抱紧奶奶的墓碑,一动都不敢动。 她是谁?我要死了吗?或者,我将要醒来,然后,一切如常? 陈子灿在心碎中醒来,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 扣儿睡得很香甜,小嘴微微张着,露出几粒雪白的牙尖,让陈子灿不由想起,梦里最后看到的那只酣睡的小狐狸。 他怔了半晌,任由梦境栩栩如生地在脑海里重放。 从小接受无神论教育的他,即使穿越这么离奇的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却依旧不肯相信那些神神鬼鬼。 或许,就真的只是个奇怪的梦! 他摇摇头,把这一切抛诸脑后。 第7章 小试牛刀 当金色的阳光洒满了窗纸,陈子灿伸个懒腰,穿好衣服。 没有叫醒扣儿,下楼来到柜上。 掌柜的正指挥两个伙计洒扫院落,陈子灿喊一声“掌柜的!” 那戴着瓜皮帽,穿着一身黑缎子长衫的中年胖子,立刻皮球般滚过来。 “哎,公子您早啊,昨晚睡得可好?不知有什么吩咐?” 陈子灿瞧都不瞧他一眼,手里摩挲着腰间那块宝玉,望着朝阳下远处的群山。 “掌柜的,今天少爷我要在附近转转,买点东西。” “我那小丫头要回趟府里,身边缺人使唤。” “你给我找个听话伶俐的孩子跟着,帮我拿着银子提提物事。” 说着话,掏出一块约莫三四钱重的碎银子抛过去。 “赏他的,伺候的好,还有赏!” 掌柜的伸手把这块亮闪闪的小玩意儿抄在掌心,敏捷的完全不像个胖子。 细细一看,成色上好的雪花银! 再上下打量陈子灿一番,见他衣饰华贵,光腰间那块羊脂玉佩,温润光洁,精雕细刻,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 五官虽有些平凡,但面皮白净,一双眼睛更是清清朗朗,明净异常,不知不觉间让人亲近,让人信服。 想来,定是个趁着春光明媚,到处瞎逛的纨绔子弟。 想到这里,便忙不迭做了个揖:“放心呐您。” “小人肯定帮公子您安排的妥妥的,您先坐下用饭,还是给您送屋里?” 陈子灿摇摇头,叮嘱道:“记着,找个老实听话的孩子,穿齐整体面些。偷奸耍滑的,可别怪少爷我不客气!” “我去外面吃,顺路去钱庄兑点银子。” 说罢施施然出门而去。 昨天出城时,他就瞧见不远处有家福顺钱庄。 小楼修的飞檐斗拱,气派富丽,绕到后面,果然是驴粪蛋子外面光,到处都是垃圾。 他找了几张裹银子的桑皮纸,又来到小河边,捡了十来块鸡蛋大的鹅卵石,在河水里洗的干干净净,放在太阳下晒着。 本想就着流水洗把脸,但看看四周散落的垃圾,晨风里浸透着复杂难言的气味。 不远处,还有几个正在倒屎尿洗马桶,蓬头垢面的大婶。 忍住心里泛起来的恶心,连忙用衣襟兜起已经晒干的卵石,匆匆而去。 这时代,真不是一个现代人,哪怕是山里人能受得了的。 找到没人的角落,陈子灿用桑皮纸,把鹅卵石一封封裹好,露出纸上钱庄的红色印记,看起来,就跟刚兑出的银子一模一样。 看看没问题,他才满意地掂了掂,又晒了会儿太阳。 估摸着钱庄已经开门,这才抱着这堆鹅卵石,大摇大摆地回了留仙居。 一进门,掌柜的就迎过来打躬作揖,不露声色地扫了一眼陈子灿怀里的银封:“哎呦,公子回来了!” “二牛,快过来,让公子看看,麻利点儿……” 一个黑脸膛,十三四岁,看起来敦厚结实的小子扭扭捏捏地过来。 一身蓝布褂子,洗的干干净净,浆的硬邦邦,就是有点儿大,看起来,像是他哥哥的。 “公子您看,这是鄙店厨子老杜家的二小子,人老实,有把子力气,好使唤,您叫他二牛就是。” 陈子灿微微点了点头:“嗯,在这里候着,掌柜的,再给他找个篮子。” 回房间一看,扣儿已经起了,正坐在床边抹眼泪。 看见陈子灿推门进来,她脸上喜色乍现,又重新嘟起嘴,背过身去,抽抽嗒嗒,哭的更厉害了。 陈子灿笑嘻嘻地走过去,扳过她瘦弱的肩头。 “咋了?哎呦,这眼睛肿的,吓我一跳,还以为扣儿睡一觉,就变成了个嗡嗡叫的红头大苍蝇。” 扣儿不理他,板起脸,伸出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拿来!” 陈子灿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扣儿的荷包,放在她手上。 “你,你又乱花钱!” 扣儿多精细的人,入手立刻发现轻了,瘪着嘴,好像又要哭。 陈子灿连忙把怀里抱着的几包鹅卵石丢在床上:“别哭别哭,小气鬼,你看,这不都是银子吗?” 扣儿泪眼朦胧地看见崭新的银封,想都不想,老母鸡护雏似的扑上去紧紧捂住。 “不许你再乱花!” 陈子灿笑的前仰后合:“好啦,放心,这银子是买马用的,其它,你叫我花我也花不出去!” 扣儿这才疑惑地起身,拿起一包银封细细察看:“少爷,这些都是哪来的?你该不会……” 陈子灿瞪起双眼:“不会什么?” 伸手打开银封,把一块鹅卵石扔在她怀里:“财迷,拿去花,少爷赏你的!” 扣儿大张着嘴,把这块洁白光滑的石头举到眼前:“你……你……” 陈子灿见她又要崩溃,微笑着坐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放心扣儿,在少爷我这里,它就是银子。” 边说,边取过扣儿手里那块卵石,重新用桑皮纸裹好。 “来,收拾一下,把脸洗洗干净。” “看看你,为着屁大点事,哭的跟花猫似的,真是眼睛比钱眼儿还小!” 扣儿满面狐疑地转过头,刚要开口,陈子灿伸手掩住她的小嘴。 “好啦,闭上嘴,听话!” 扣儿呆呆地看着陈子灿不容置疑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 心里忍不住嘀咕:“少爷真的变了。” 除了做事还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看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看着扣儿梳洗,陈子灿叮嘱她,一会儿就去昨天看夕阳的山坡上等着,不要乱跑。 边说,边把袍服整理好,刚想出门,扣儿又喊住他,替他重新梳理了小辫。 来到楼下,二牛已经提着个竹篮,老老实实候在门边。 陈子灿把手里的几包银封放进篮子里,吩咐道:“拿好了,仔细些。” “跟着少爷,叫你做什么做什么,明白吗?” 二牛一叠声的答应。 掌柜的闻声过来,陈子灿不待他开口,扬声道:“房间给我留着,我事没办完,还要再住两天。” 说罢,领着二牛扬长而去。 走了百十步,窥见四下无人,陈子灿慢条斯理地问:“二牛,京城外七门都有骡马市,这西便门外的在什么地方?” “咱先买匹马去。” “今儿要走的地方多,要买的东西也多,少爷这腿受不了,你这身板也受不了,没马可不成。” 二牛就是这西便门外长大的孩子,哪有不知道的。 陈子灿叫他带路,两人一路来到骡马市里。 四周尽是沸反盈天的驴鸣马嘶,中人欲呕的汗臊粪臭。 陈子灿装作不堪忍受的样子,皱起眉,用衣袖掩住嘴。 这里离京城太近了,被人认出来终究是个麻烦。 走到一个山西口音的马贩跟前,陈子灿停下脚步。 他指指一匹肩高背阔,四足修长的大黑马,示意二牛去问价。 那马贩子打量了陈子灿一眼,目光在陈子灿腰间的玉佩上一转,不待二牛说话,就满面堆笑地迎上来。 “大爷,您好眼光!” “这,可是匹真正的河西骏马,肩高足足五尺四,您看看这额头,这颈子,还有这……” “河西?”陈子灿皱了皱眉头。 京师沦陷,建奴立足未稳,就召八家晋商入朝,封为皇商。 其中口外骏马毛皮,都交给吃里扒外,为满清建国,立下大功的范家专营。 陈子灿“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他。 捂着鼻子,嗡声嗡气地问:“多少银子,痛快点儿!” 那马贩子瞧他一副京中纨绔子弟未经世事,狂妄矫情的样子,心里暗暗鄙夷,却也知道,这些家伙不好招惹。 掂量了一下,给出一个不高不低的价。 “大爷您爽快人,六十两,开张生意,另送鞍鞯一副。” “小人拍胸脯子保证,大爷您同样的价格,再买不到这么好的马……” 陈子灿依旧掩着口鼻。 过来翻了翻大黑马的嘴唇,装模作样地看看牙口,摸了摸它修长的脖颈,大黑马打个响鼻,温顺地把头靠过来。 陈子灿侧过头,瞪了眼东张西望的二牛。 喝道:“二牛!顾着手里的篮子,再笨手笨脚的,仔细回去掲你的皮!” 二牛吓得打个激灵,连忙答应着跑过来。 马贩子看看篮子里崭新的银封,足足三封,每封百两,桑皮纸上鲜红的戳儿,正是他最熟悉的福顺钱庄。 脸上,顿时笑的像朵快开败的老菊花。 陈子灿摆摆手:“不看了,就这匹,给爷把鞍鞯备上!” 那马贩子连声答应,眉花眼笑地过来,不住口地夸赞陈子灿眼光好,人豪气,拿来一副鞍具麻利地上好。 陈子灿爬上马背,接过马贩子手里的马鞭,双脚轻扣马腹,大黑马开始慢慢走动起来。 他拉着缰绳控制马速,围着马槽缓缓踱了一圈。 侧头对马贩子道:“马是不错,就不知道驯服不驯服。” “爷跑一圈试试,你替我看着这僮儿,不许他乱走!” 不待答话,又俯身扯过二牛的耳朵,厉声道:“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把篮子给我拿好了,不要生出事来,少爷我片刻就回!” 马贩子张嘴想说什么,但陈子灿明亮沉静的眼睛,自有一股慑服人心的力量。 他看看趾高气扬的陈子灿,又看看呲牙咧嘴的二牛,再看看篮子里的银封。 略微迟疑,还是笑着说:“大爷您放心,这马快,您小心着点儿。” “贵仆,我自会照应着,您快去快回。” 陈子灿略一点头,策马向骡马市出口走去。 待出了人喊马嘶,臭气熏天的集市,他立刻扬手一鞭。 大黑马抖擞精神,泼风似的飞驰而去,只留下一道灰蒙蒙的烟尘。 他其实并没有骑过马。 但从小骑着家里的灰驴到处跑,觉得这马,倒比驴子还平稳些。 第8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 顺着官道一路疾驰,远远就望见,扣儿正探头探脑的站在山坡上。 手里还抱着半块烧饼,卖力地啃着。 他连忙踩着马蹬立起,挥舞马鞭,大声喊道:“扣儿,快下来!” 扣儿看见大黑马上坐着的,正是自家少爷,欢呼一声跑下来,心中的敬佩,真是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 心想,少爷挨这一顿打后简直神了! 居然真的用一包石头,买回来一匹高头大马,难不成,他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陈子灿勒住马缰,把又蹦又跳,个子才到马腹的扣儿拉上马,扶着她在身前坐好。 轻叱一声,勒转马头,下了官道。 掠过山坡,迎着太阳的方向,远远绕着巍峨的燕京城驰去。 扣儿仰起头,额前的刘海正蹭着陈子灿的下巴。 “少爷,这大黑马哪来的呀?” “不许问!” “嗯~” “少爷,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不许问!” “嗯~ “少爷,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不许问!” “嗯~” “少爷,你饿不饿呀?” “我们去吃爆肚好不好?扣儿上次和少爷去帽子胡同吃过一次,可好吃了……” 陈子灿下巴顶着扣儿的头顶,听着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吵闹着,心里感觉到无比的宁静。 到这个世界以来,不,甚至到这个世界以前,他都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宁静了。 “爆肚?好啊,你掏钱?” 陈子灿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 “少爷,用这个,刚在山坡上捡的,比早上你捡的那块还要白呢……” 扣儿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浑圆的石头,高高举到陈子灿眼前。 陈子灿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丫头,她咋就这么可爱呢! 他随手接过来揣怀里,“扣儿,少爷今天法力消耗太大,估计三个月都恢复不过来。” “这块石头呀,少爷先收着,回头变个金锞子,给扣儿当嫁妆。” 扣儿一声欢呼,忽然又反应过来,禁不住大失所望。 嘴里咕哝了一句:“少爷你变了,又骗我……” 陈子灿绕到永定门外的官道,心下估计,那马贩子即使反应过来,也绝计想不到,自己从这条路南下。 就是报官,自己一直掩着脸,以这个时代官府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捉到自己。 于是轻收缰绳,控制马速,毕竟路太远,节省马力很重要。 他没有去过豫州,上辈子也没去过。 师父说,豫州人不好骗。 但他再咋说也是个高中生,虽然就读了一年,连个毕业证都没有。 不过有限的地理知识,也足够让他知道,从北京往南就是河北,现在叫直隶,河北往南就是豫州。 反正,顺着南下的官道,一直走下去就对了。 中午时分,天气渐渐有些炎热。 两个人挤在一个马鞍里,紧挨在一起,汗水浸透了春衫,热烘烘滑腻腻的,彼此都有些尴尬。 就连一直兴奋的像只小麻雀的扣儿,都渐渐不说话了,脸蛋红扑扑的。 大黑马跑的又轻又快,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到了固安县城。 一问才知道,两人今天一口气跑出了八九十里。 想来,不管是老头子,还是马贩子,都不可能再找到这里,陈子灿才松了口气。 进了县城,两人先去找客栈。 扣儿捏着瘪下去的荷包,再不肯进那些体面豪华的,陈子灿也只好由她。 找了个小店住下,随便吃了点东西,两人都觉得累了,就早早休息。 第二天起的晚了。 昨天只觉得新鲜,今天才知道,骑马真是很累的,腰酸背疼,出城已经晌午。 一路上不赶不催,由着大黑马慢慢跑,向晚到了胜霸。 啃了一天的烧饼,闻到路边热腾腾香喷喷的素冒汤,扣儿就挪不动脚了。 她手里紧紧捏着小小的荷包,指节发白。 陈子灿暗暗好笑,问清了八个大钱一碗,拉着扣儿就要坐下。 扣儿涨红了脸,小声道:“少爷,买了烧饼,咱们一个铜子儿都没有了,只剩下些碎银子。” “店家找回你就是了,你不想尝尝?” “少爷,咱这可是细丝雪花银,不合算的。” 这个时代,金银作假泛滥,成色不一。 就算是钱庄的老朝奉,也不敢说,自己就不会走眼。 所以,为免纷争,市井间小额交易,还是多用铜钱。 看着扣儿为了这几文钱纠结成这样,陈子灿摇头无语。 伸出手,指了指街口那面四海钱庄的店招。 扣儿面露喜色,提起裙裾,一路小跑过去。 到了店门前,却又回头看看坐等开饭的陈子灿,犹豫了一下,招了招手。 四海钱庄,是晋商代表,张家口范家的产业。 范家从永历年间,就开始结交建州诸部,贩卖毛皮、东珠、人参。 又将中原的铁器、瓷器、绸缎运往塞北,往来获利。 后来,努尔哈赤起兵反叛,与大明连年交战。 范家不顾朝廷禁令,在建奴遭遇灾荒,物资匮乏之时,绕道蒙古,向其走私大量军械粮草。 甚至买通边军将领,将明军动向、驻防虚实出卖给建奴。 满清入关后,范家从此攀龙附凤,飞黄腾达,风头一时无两。 这四海钱庄,也随着清军屠刀所到,开遍了大江南北。 可以说,范家弄到的每一个铜板,都沾着汉人的鲜血。 但此时,这小小的胜霸城里,四海钱庄的前厅,却布置的高雅精洁。 四壁悬着名人字画,博山炉里燃着檀香,全无半分市侩气,更没有一点血腥气。 长长的柜台后面,十几个账房,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珠。 来往的,都是锦衣绣履,鼻孔朝天。 难怪,扣儿吓得门都不敢进去。 扯着陈子灿的衣角,扣儿侧身挤到柜前。 从怀里掏出荷包,拈出一颗蚕豆大的碎银子。 想了想,又塞回去,换了块鸽蛋大的,差不多有五六钱。 她鼓了鼓小脸,正要开口,“啪”地一声,两只黄澄澄的金镯子拍在柜上。 “掌柜的,给瞧瞧,这臂钏成色如何?” 那账房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面前这个穿着号衣,挎着腰刀,一脸凶悍之色的汉子。 视线略一停留,就越过他,对后面那留着鼠须的矮胖男子笑了笑:“段掌柜,您这是——” 那段掌柜谄笑着挤上前,将陈子灿和扣儿拱到一边。 “范朝奉,知府大人新纳了房如夫人,这不,我就想着找点好金子,打对金娃娃送去。” “恰巧,这位军爷要卖这镯子,您给掌掌眼。” 范朝奉点点头,伸手抓起两只金镯,先掂了掂。 再侧过头,在耳边敲了敲,声音清越悦耳。 然后,又从柜台下,摸出一块砚台大小的试金石。 用金镯在上面轻轻一划,然后端起来,仔细观察。 “七青八黄,九紫十赤,这对钏子,的确是上好的赤金。” 说罢,放在戥子上称了称:“每只五两六钱。” “这成色,每两,可兑纹银九两。” 段掌柜大喜,从袍子里,摸出张一百两的银票递过去。 “多谢范朝奉,这银票,麻烦您,给兑成二十两一锭的元宝。” 那兵痞模样的汉子斜乜着眼,看范朝奉去取银子。 手里把玩着两只金镯,冷笑道:“一百二十两,少一文都不行!” 段掌柜一愣:“军爷,咱不是说好了嘛,六十两……” “六十两?” 兵痞“啪”地将镯子往柜上一扔:“六十两,老子还不如兑给钱庄!” “可是……”段掌柜一哆嗦,嗫嚅道。 “可是什么?” 那兵痞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翻着怪眼骂道:“老子们在南边出生入死,你们这些奸商,却只会喝我们的血!” 范朝奉用黑漆托盘,端了白花花五个大元宝出来,见状,将银子往柜上重重一放。 一双有些浑浊的小眼里,迸射出两道慑人的寒光。 “好大胆!” “也不看看,这四海钱庄是什么地方,敢在这里撒野?” 他话音未落,两个一身短打的壮汉,已经合身欺上,将那兵痞夹在中间。 兵痞脸色剧变,将惊慌失措的段掌柜放下,拍了拍手,换上副笑脸。 “朝奉,我这镯子,就卖给你们钱庄如何?” 范朝奉翻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拨了拨算盘珠。 “折去火耗,可兑纹银九十五两。” 段掌柜心有不甘地站在一边,嘴唇动了动,却没敢说话。 范朝奉挥挥手,两个壮汉无声无息地退下去。 “你到底换还是不换?” 兵痞皱着眉想了想,谄笑道:“朝奉,这金子,多好的成色。” “您看,给个整数,一百两行不行?” 范朝奉冷眼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兵痞正在犹豫,门口,却进来一个提着竹篮,衣裳褴褛的老汉。 他佝偻着腰,径直走到兵痞面前,贪婪的眼神,在柜上那盘元宝上狠狠剜了一眼。 吞了口唾沫,哀求道:“军爷,您大富大贵,能不能行行好,赏老汉几个大钱吃饭?” 那兵痞不耐烦地瞥他一眼,随手摸出两个铜子,丢在他装着破衣服的竹篮里。 “赶紧滚!” 老汉小心翼翼地捡起铜钱,在衣襟上擦了擦,塞进怀里,腰弯得更低,眼睛,却始终黏在那堆银子上。 “军爷,您金玉满堂,升官发财,再……” 兵痞瞪起双眼,怒极反笑,伸手从托盘里抓起一锭元宝,砰地扔到他篮子里。 “狗日的,看什么看?” “你想要这个是不是?拿去!你看你有没有命花?” 众人都是一愣。 那乞丐苦着脸,哆哆嗦嗦地从竹篮里捧起那锭元宝,恋恋不舍地放回柜上。 “军爷,您不给就不给,何必发这么大火!” 说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步步挨出门去。 那兵痞鼻子里冷哼一声,转头对范朝奉笑了笑。 “既然兑不了,那,我这镯子就留着,给老婆打副头面。” 说完,将镯子揣进怀里,快步走了出去。 范朝奉看了看段掌柜:“您这银子……” 段掌柜还没说话,一直冷眼旁观的陈子灿噗呲一笑:“银子?银子早没了。” “那两个,是骗子。” “什么?” 众人一起惊呼。 范朝奉上下打量这少年,猛地省悟过来,他一把抓起乞丐放在柜上的那锭元宝。 只略微过手掂了掂,立刻变了脸色。 “来人,快去追,别让他跑了!” 一边叫,一边暴跳如雷。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四海钱庄都敢骗!” 铺子里一时鸡飞狗跳,几个身穿短袍的汉子,各持铁尺,吆喝着涌了出去。 段掌柜大急,陪着笑,对吹胡子瞪眼的范朝奉躬了躬身。 “这,这银子可没离柜我,我不兑了,你还我一百两银票。” 范朝奉一双三角眼里凶光灼灼:“段掌柜,你将骗子带到我四海钱庄,合伙做下这局。” “今日,若拿不到那二人,你段三爷,就等着吃官司!” 段掌柜满脸冷汗,连声叫屈。 陈子灿抱着双臂,笑嘻嘻地看着,这是他在这个世界,第一次遇到江湖骗子。 扣儿眨着一双杏眼,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摇了摇陈子灿的手臂:“少爷,你咋知道他们是骗子的?” 陈子灿笑道:“那穿着号衣的,故意在街头低价卖金镯子,诱人上当。” “这年头,南边回来的官兵,哪个腰里没几件赃物?” “所以,自然没人怀疑他。” “他装作不懂行,只索价六十两,却要求,只收二十两一锭的元宝。” “但这种大锭银子,谁会带在身上?” “那老乞丐是他同伙,一直远远在后头跟着。” “竹篮里的破衣服下面,想必,早就藏着跟四海钱庄一模一样的假元宝。” “偷梁换柱?”范朝奉咬牙切齿地道。 段掌柜听这少年三言两语,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分说说的明明白白,有如亲眼所见。 连忙上来,一把扯住陈子灿的衣袖,就像抓着根救命稻草。 “这位小哥,你给我做个证,我真不是骗子同伙啊,我,我……” 这时,街上一阵大乱,呼喝声,打斗声远远传来。 陈子灿眼睛一亮,甩开段掌柜,拉起扣儿的手跑出门去。 反正,这几个,都不是什么好人,叫他们狗咬狗才好,关老子屁事! 看热闹要紧。 果然,街口很热闹。 那穿号衣的骗子,根本没想到,他们的圈套,这么快就会穿帮。 刚走到街口,那几个钱庄的打手,就已经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 骗子面露惊慌,腰刀还没拔出,五六根铁尺,就已经挟着劲风,从四面八方招呼过来。 第9章 江湖我来也 他大叫一声“师父!” 合身扑到对面那人怀里,扳腰别腿,一个倒栽,将他摔到身后。 抱头一滚,躲过两根劈头盖脸打下来的铁尺,伸腿一勾,又绊倒了一个。 圈子旁边,一直抱着双臂,没出手的钱庄武师冷笑道:“燕青十八翻?” 一闪身,将左冲右突,快要逃出重围的骗子拦了下来。 那骗子情急拼命,右手探出,戳向他双目。 趁对方微一侧身,忽然钻入肋下,转身别臂,就想把他放倒。 但腰背刚刚靠上去,还没来得及发力,脖梗一紧,就被对方勒住。 同时,一只铁钳般的手掌,已经掐住了肩井,顿时浑身酸麻,动弹不得。 他脸色憋的通红,张着嘴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看热闹的人群将四周围的水泄不通,看来今天,他是要栽了。 陈子灿摇摇头,心里有些失望,这世界的骗子,也就那么回事。 这世界的武力值,看起来也不值一哂。 正在这时,人群齐声惊呼,一条人影如飞鸟投林,落在场中。 刚一沾地,又轻烟般掠起,仿佛无形无质,穿过两根打来的铁尺。 寒芒乍现乍收,两个钱庄打手抛下铁尺,捂着脸,惨嚎着倒在地上。 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出。 那擒住骗子的武师大喝一声,手腕陡翻,衣袖中倏地飞出一根六尺来长的链子枪。 蓝汪汪的枪尖伸缩不定,眼镜蛇般噬向那团扑来的黑影。 但他只觉得眼前一花,那道人影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 然后脸上剧痛,跌跌撞撞,惨叫着向后退去。 陈子灿赫然看见,他脸上从额角到下巴,被人划出两道深深的伤口,呈x形在鼻梁交叉,皮肉翻卷,狰狞有如厉鬼。 扣儿尖叫一声,转身扑到陈子灿怀里,瑟瑟发抖。 围观的人群,也都惊呼着后退。 那道轻烟毫不停留,忽然倒射出去,轻飘飘地一转,又有两个手持铁尺的打手捂着脸倒地。 最后一个钱庄护卫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扔掉铁尺,叫了声“妈呀”,发疯般地钻入人群。 那条人影扶住穿号衣的骗子,陈子灿这才看清,他,就是那个提着竹篮的乞丐。 此时,他已经不再佝偻。 虽然依旧是破衣烂衫,却自有一种睥睨众人的气势。 他手指间,夹着一片薄如蝉翼,亮如秋水,长不过一指的刀刃。 一滴殷红的鲜血,正从刀尖滴落。 老乞丐看着钻出人群,踉跄奔逃的打手,并没有追赶。 他冷笑道:“兔崽子,回去告诉姓范的,老子今天,只是过来踩踩盘子。” “三日之内,叫他准备好一万两白银,老子上门来取。” “若敢耍什么花招,那就洗干净脖子,等死!” 说完,带着那个穿号衣的骗子,大摇大摆地穿过自动让开的人群,扬长而去。 陈子灿从没见过这么狠的骗子,这么嚣张的强盗,不由脸色发青。 胜霸离京城,不过一百多里,已经乱成这样。 看来,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危险,估计的远远不足! 他拍拍扣儿的脊背,沉声道:“扣儿,咱们赶紧找个客栈,明天一早,立刻上路!” 到了第四天,两人到了保州,城外不远就是莽莽群山。 自从做过那场怪梦,陈子灿心里就隐隐有了一丝牵挂。 但偏偏这几天,他再也没梦到奶奶的坟墓,还有那诡异的云团。 这时,看看近在眼前的太行山,云遮雾绕的群峰,心里就忐忑起来。 这时代,山里有没有仙女不知道,但肯定有强盗。 陈子灿在这里十五岁,现实世界也才十八岁,扣儿,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好奇贪玩,本就是少年天性,吃过了,就又出门闲逛。 看了皮影戏大闹天宫,陈子灿心里有事,就硬拉着犹自恋恋不舍的扣儿,挤出人群。 走到僻静处,陈子灿道:“扣儿,把荷包给我。” “你又要干什么?” 扣儿警觉地捂住腰间:“咱们可没几个钱了!” 陈子灿看她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无奈笑笑,指了指远处朦朦胧胧的山影。 “明天就要进山了,你也看到了,这世道,可不太平。” “咱们,得备上点儿保命的东西!” 扣儿脸色变了,“少爷,你要买刀吗?不行,扣儿得跟着……” 陈子灿瞪她一眼:“去,给你买把四十米的大刀,你能砍倒几个土匪?” 他拉着扣儿进了一家药铺,让伙计称了半斤北细辛,半斤白芥,半斤皂角,细细的磨成粉末。 又要了一斤生石灰。 出了门,陈子灿嘀嘀咕咕小声道:“韦爵爷,也不知道您老出生了没有。” “您的法宝,小的我替您发扬光大,希望您多多保佑!” 扣儿好奇地问:“少爷,您在念叨什么?” “少爷在求大神保佑!”陈子灿神秘地笑笑。 又去布店买了几尺松江细棉布,两人回到客栈。 陈子灿让一头雾水的扣儿,去柜上借了把剪刀。 回来后,把棉布先裁出两块一尺见方的,叠成几层,捂在脸上试了试。 自言自语地说:“再缝上两条带子就好了……” 扣儿变戏法似的从腰间摸出一个针线包:“少爷,缝在哪里?我来!” 陈子灿瞧她一眼,心想,这丫头,真是个哆啦a梦。 怀里藏的啥都有,有时,还能摸出两个大烧饼! 他指导扣儿把布缝成口罩,又剪下两尺多的一块,叫扣儿把它缝成腰包的样子。 扣儿虽然没见过陈子灿要的奇怪东西,可她聪明伶俐,手又灵巧。 不一会儿,就把腰包缝了出来,还随手在口上打了个蝴蝶盘扣。 陈子灿看着她双手翻飞,眼神专注,不由的心下赞叹。 “真是个好姑娘!” 等扣儿缝上带子,陈子灿把腰包系上试了试,很是满意。 剩下的布剪成小块儿,他戴上口罩,找了个盆,把买来的生石灰和药材一一倒进去,用筷子慢慢地搅拌均匀。 扣儿眼巴巴地伸头看着,粉末一搅动,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扣儿没防备,立时熏的鼻涕眼泪直流,一连打了几十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趴在床上,气都喘不上来了。 陈子灿呵呵笑道:“你不是想知道干嘛用的吗?滋味如何?” 扣儿眼泪汪汪地望着陈子灿,捂着揪红的鼻子,嗡声嗡气地说:“少爷,你变了!” “整天就知道作弄扣儿!您弄这个,又想祸害谁啊?” 第二天一早,陈子灿洗漱了先跑到外面。 找个没人看见的角落,戴上口罩,伸手掏出一个小布包,掂了掂,扯开活结,对着大枣树一扬手,喝声:“着!” 那布包飞出不到两米,里面的药粉已经洒出来,让小风一吹,无影无踪。 陈子灿大失所望,这玩意儿,哪有传说中那么好用啊! 按这杀伤力,估计必须糊在别人脸上才管用。 自己要对付的,可都是跟那老乞丐般,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这距离,估计还没等飞到别人脸上,别人的刀,早砍在自己脸上了! 陈子灿挠了挠头,扯下口罩,叹了口气。 自己这几十包咳嗽喷嚏辣眼粉,能对付得了绿林好汉? 陈子灿自己想想,都没信心。 陈子灿摸着下巴,回到客房。 小丫头正坐在那里发呆,荷包扔在桌子上,十几块碎银子,零零散散地分成几堆。 陈子灿走过去拈起一块最大的,估计有个七八钱重。 他拍拍扣儿的脑袋:“乖乖等我一会儿,我去买点东西……” 话没说完,扣儿扑过来,一把抓住陈子灿的手,掰着他的手指,就要把银子抢回去。 陈子灿一惊,刚想缩手,扣儿呲着雪白尖利的小牙齿,就来咬他的手背。 陈子灿连忙求饶:“给你给你!” 扣儿夺回银子,气哼哼地道:“你还乱花钱!” “少爷啊,你看看,我算来算去,我们的银子,最多还够用四五天!” “没钱,我们要饭去怀庆府吗?” 陈子灿苦笑一声:“扣儿小姐,今天就要进山了,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啊?” “遇到强盗,你还能被抢去当压寨夫人,少爷我,就免不得要吃板刀面了。” “呸~你才要做压寨夫人!” “反正,不许你乱花钱,你不是做了好些药包吗?” “呃——嘿嘿~” 陈子灿有些尴尬:“我试过了,那个好像不太好用……” 扣儿一副要哭的表情:“那,昨天那一两二钱银子,又白花了?” “哪能呢?你不也试过了吗?滋味如何?” “我呀,只是嫌它还不够阴险毒辣,想再加点儿料。来,乖,给钱……” 扣儿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犹豫了一会儿,从桌上拿出一块差不多五钱重的银子,放在他手上。 陈子灿颇觉无奈,这丫头啥都好,就是太抠了! 他在现实世界从小家里穷,没大手大脚花过钱。 出去混世界当骗子,钱来的容易,倒跟着师父师娘学了个挥金如土的性子。 摇着头来到街上,踌躇良久,陈子灿找到家卖鞭炮的铺子,进去就问有没有二踢脚。 掌柜的给他找来几个,有粗有细,有长有短。 陈子灿挑了个最大的,快有鸡蛋粗细,筷子长短。 问明十文钱一个,就先拿了个,在门前放了。 只听得一声爆响,这爆竹直飞到二三十米的高空,又是一声惊雷。 陈子灿暗暗吃惊,没想到这时代的鞭炮,居然威力不小。 抠抠嗡嗡作响的耳朵,陈子灿问掌柜的,能定做炮仗吗? 掌柜的领他到后面,只见几个大竹篓里,满满放着各种大大小小的纸筒。 旁边几个土瓮里,想必都是火药。 陈子灿要求就用刚才那种纸筒,下半截装药,引线放在底部,上半截把自己提供的小布包塞进去。 掌柜的也不多问,直接坐下来,一口气给他弄出了十来个,才问他够不够。 陈子灿拿起一个看看,感觉非常趁手。 这玩意儿,相当符合他陈某人的风格,出其不意,声势骇人,使用起来可比扔石灰包有面子多了。 掌柜的开价二十文一个,陈子灿也不还价,又问他要了几个竹筒做的火折子,一起塞在腰包里,这才回到客栈。 进门看见扣儿还在发愁,陈子灿笑着把余下的几钱银子扔给她。 “去买点干粮,这进了山,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吃的。” 又捏捏她嘟着的脸:“再买个水囊。” “愁什么呀?跟着少爷,饿不死你! 第10章 寻梦之旅 脸上痒痒的,陈子灿摸到一片柔软的草叶。 睁看眼,正躺在奶奶的坟旁。 翻了个身,让脸贴着草地,他嗅到青草的味道,芬芳而又苦涩。 就像奶奶的怀抱,只是,再也听不到奶奶的心跳。 他知道这是梦。 扶着奶奶的墓碑爬起来,他默默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太白峰。 那片不祥的劫云,依旧慢慢旋转着,带着不可违拗的固执,毁天灭地的气息。 她,现在还在吗? 她,现在还好吗? 陈子灿忽然有了一种无法遏制的冲动,他想走进那片劫云,踏上太白峰顶,去寻找她,去陪伴她。 哪怕,只是做她的影子。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没见过她的样子。 但那一天,他曾经为她担心,为她流泪,他们共同挑战上苍,共同面对生死。 虽然,结局是灰飞烟灭,可是,真的很痛快! 很痛苦,也很快乐。 陈子灿想起和师父师娘闯荡江湖的日子。 他们巧设圈套,互相配合,让一个个装神弄鬼的骗子灰头土脸,欺世盗名的小人原形毕露,一路上扶危济困,快意恩仇。 千金散去还复来。 最后,虽然师父师母身陷囹圄,而自己流落到这个不可知之地。 但现在想起来,依旧很痛快! 人生不痛快,何异于咸鱼? 她与天斗,他与人斗,本来并没有交集,但是在这梦里,他们曾经形影不离,共同战斗。 陈子灿迈开步,向着远处的苍茫云水走去。 太白峰顶的漩涡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转动的越来越快。 走出了一百多米,陈子灿停下脚步,有些狐疑地蹲下身。 在他前方半米外,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草地被刀切过般,在这里突然消失。 再往前,是一片荒芜,如同末世的废土。 陈子灿伸出手,摸到一堵透明的墙,柔软,却很坚韧。 他用力拍了拍,没发出任何声音,却隐隐有光晕在手掌下流动。 他转过身,回到奶奶墓前,从石碑底座下刨出一把小铁铲,这是他修整坟丘时用过的,正要再去试试,却忽然愣住了。 “你要去哪里呀?这里不好玩吗?” 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少女般娇憨:“别害怕哦,姐姐是个好人,不吃小朋友的。” “来,让姐姐看看——呦,还挺俊,尤其这双眼,猫儿似的,哈哈……” 陈子灿四顾无人:“你是谁?怎么会在我梦里的?” “什么呀,应该是你在我梦里好不好?” “我是谁?” “嗯——这个我忘了!你就叫我小白姐姐。” “那天,我在太白峰上渡劫,肉身被天雷焚毁,只剩元神,就借着内丹逃了出来。” “本来呢,我只想随便找个肉身,躲起来慢慢休养。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唉呀,我又忘了!反正,就是一不小心,把你拉进这太虚琉璃幻境来啦……” 陈子灿瞪圆了眼睛:“啥,幻境?我还以为穿越了呢!” “那,我到底是被你弄死了?还是变植物人了?” “唉呀,死正太,小白文看多了!重要的事说三遍,这不是穿越,不是穿越!不是……” 陈子灿捂住耳朵,尖利的声音仿佛直刺他的脑海。 “好了,你别怕,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那时,人家都失去意识了嘛……”发够了疯,那声音忽然变得软软糯糯,充满诱惑。 陈子灿蓦地想起那个梦。 那朵飞扬的蒲公英,那位白衣胜雪的少女,那座天发杀机,云谲波诡的太白峰,还有她绝世的风姿,不屈的抗争,以及化为劫灰时吐出的两个字:“奶奶……” “奶奶……” 陈子灿抚摸着冰冷的墓碑,是她吗? 可是,无论如何,那个倔犟孤傲,清冷如菊的身影,和现在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都无法重合。 想到梦中那咆哮的雷霆,炽烈的光芒,他脱口而出:“还渡劫?你,该不是妖怪?” 那个凌波仙子般的白衣少女,她是个妖怪? 陈子灿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没有风,却有几朵毛茸茸的蒲公英四处飞舞。 其中一朵慢悠悠然飞过来,“砰”地砸在陈子灿额头。 他惨叫一声,捂着脑袋跌倒在地,触手生疼,额角,竟然肿起一个大包。 “叫你乱说话!” “臭孩子,修行的谁不得渡劫?大道归一,分什么神仙妖怪?” “姐姐我嘛,确实也不能说是人,是——是青丘一族……” 陈子灿疼的呲牙咧嘴:“什么鬼?哦,青丘?九尾狐?” “你还说你不是妖怪,难不成我是妖怪?” “你这个胡说八道的熊孩子,青丘一族是伏羲大帝敕封的东方大巫,上古的祥瑞,司掌天下山神,怎么可以说是妖怪?” 那声音高亢尖细,似乎又要发飙了。 陈子灿暗暗腹诽:“玛德,疯子!”,脑海里浮现了一只呲着牙的小狐狸。 这梦,可真够邪门的!她到底是不是那个凌波仙子一样的少女呢? 或许,正因为她已经化为飞灰,所以在他心里,永远都无人可以取代。 算了,好男不跟女斗,更不能跟女妖怪斗。 陈子灿揉着脑门:“好,女神,那我怎么才能回去?” “叫姐姐!这个嘛……” 小白的声音有些苦恼:“这可有些难办!” “我都说了,这里是个幻境,它是青丘一族的试炼场,也是渡劫失败最后的庇护所。” “对你来说,像梦一样。” 陈子灿吃了一惊:“那,我这是陷入噩梦里了?还能醒过来吗?” “啪”头上又挨了一记。 “想死是不是?跟姐姐在一起,算是噩梦?” “再说了,呆这里有啥不好?” “这个太虚琉璃幻境,都是以前人笔记为基础构建,所以,跟现实世界,其实也没啥区别的。” “喂,你能不能多说话少动手?我们又不熟!”陈子灿也怒了。 远处山峰上盘旋的乌云逐渐慢了下来。 一根柔软的蒿草猛地抡圆了,狠狠抽在陈子灿屁股上。 火辣辣的,竹笋炒肉的滋味! “闭嘴,你不许说话!姐姐的时间可不多了。” 陈子灿暗暗咬牙,这小妖怪喜怒无常,还有暴力倾向,跟她相处,太折磨人了。 “你只要知道,要想回到现实,你就必须拥有力量!强大的力量!” “一些你原先根本就不知道,甚至不相信的力量!” “在这个幻境里,你可以找到历史上各种各样的牛人,能学到什么,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和手段了!” “好啦,你只要知道,帮你呢,就是帮姐姐自己。” 那声音又温柔起来:“姐姐现在很不好,一切都全靠你啦!” 几句话娇柔婉转,仿佛蕴含着动人心魄的魔力。 陈子灿刚想张嘴,又赶紧闭上。 “有好多事姐姐都想跟你说,但今天不行。” “闭上眼,乖,姐姐带你去一个地方。不要再问,这梦境,姐姐快要维持不下去了。” 陈子灿依言闭上眼睛,转瞬之间,无处不在的闷热消失了。 “看,这就是阵枢。” 陈子灿睁开眼,并没有看到闪烁的晶石,巨大的光柱,眼前像一座图书馆,四壁都是书架。 “小弟弟,你读得懂文言文吗?”小白似乎有些担心。 陈子灿咧开嘴,露出了招牌式的微笑:“同学,你好像有点看不起我这个语文课代表?” 他想起了那位一直鼓励他不要放弃自己,每天收齐了作业送到办公室,都会偷偷塞给他两个煮鸡蛋的陆老师。 那是他最敬重的老师。 也是唯一敬重的老师,一个书呆子。 每到周五,他手里除了两个鸡蛋,还会多一本陆老师的藏书。 陆老师知道他没钱买书,但希望他多读书。 他确实没钱买书,所以,每本书他都反复的读了,大多都是历史和古文。 “呀,这么说,姐姐的运气还不错耶!“呣嘛”,亲一个……” “乖弟弟,那你去右边第一个书柜,找到“甲戊”卷,能记住多少就记多少!” 小白似乎很高兴,声音里充满了小女孩的天真和快活。 陈子灿走到最右边的书架,看到顶端刻着两个隶书红字“清代”。 甲戊卷,就在最上层,他踮起脚抽出那个差不多一尺厚的盒子。 盒子上写着“虞初新志——张潮”。 “快读,姐姐要走了,现在的苦日子啊,必须俭省点过……” 小白催促着:“我们一起加油哦,再见!” 声音消失了,陈子灿摇摇头:“见你个鬼!” 打开盒子,不由惊叹,真是个大部头! 翻开上面的第一卷,全是毛笔写下的簪花小楷,字很漂亮,繁体,竖排,像是手稿。 这并难不倒他。 虽然不会写,但认倒都认得,个别字就算是有点陌生,联系上下文,也就能读懂了。 看了几页,眼前忽然出现一行字:“大铁椎传·魏禧(冰叔)……” 《大铁椎传》? 这个读过啊,虽然忘了作者和出处,但情节倒还依稀记得。 再读下去:“大铁椎,不知何许人。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将军家……” “轰”,脑子里响起一声炸雷,这—— 难道我,陈子灿,就是《大铁椎传》里那个讲故事的吃瓜群众? 次奥,难怪叫我读这个! 看来我不知不觉被情节推动着,离家出走,就是为了旁观大铁椎那场酣畅淋漓的夜战群雄。 “不!”陈子灿又摇摇头,或许,真正隐藏的任务,是学到大铁椎那身惊天动地的本领! 忽然,他觉得世界绚丽起来,喜欢读书的宝宝,谁还能没个武侠梦! 读到第三遍,毫无征兆地,无尽的黑暗潮水般涌来。 没有任何准备,陈子灿的意识已经被完全吞没。 然后,是一场无梦的酣睡。 醒来的时候,脑子里仿佛还在不断重复念诵着《大铁椎转》。 第11章 风流秀才骚公子 出城就是山。 太行巍巍,横亘南北,如盘古巨斧,将华北大地一劈为二。 进了山,陈子灿便控马缓行,好让大黑马保存体力,万一有个缓急,总有些逃脱的希望。 早上他在客栈里打听过了,这太行山中盗贼无数。 陈子灿本想问清楚底细,客栈老板却欲言又止,只是摇头叹息,叫他自己小心。 中午时分,陈子灿跟着几辆马车来到一个小村,大家就在村口茶棚里打尖休息。 陈子灿也带着扣儿进了茶棚,他反正也不急,一路上就远远缀着他们。 如果真的遭遇了强盗,那他们的目标,必然首先锁定这几辆看起来华贵气派的马车。 有他们在前面趟雷挡箭,自己和扣儿总是安心些。 找个破桌子坐下,扣儿殷勤地替他把茶碗冲洗干净,倒上茶水。 拿出干粮,居然又是几个烧饼。 陈子灿苦着脸啃了一口:“扣儿,你这么爱吃烧饼?” 扣儿香香甜甜地吃着:“嗯——还好啦,便宜,又放得住。” 顿了顿,又狠狠咬了一口:“扣儿本就是靠了半块烧饼,才活下来的……” 陈子灿没听明白她说什么,但见她说的有些凄楚,心想,她不知道几岁就离开家给人当奴婢,肯定有些不愿意对人说的往事,也不好多问。 这时,两个读书人模样的家伙摇着折扇走进茶棚。 一个长着张包子脸,白白胖胖,大脸大嘴的,看起来倒也不难看。 但加上那副挺胸叠肚,旁若无人的神态,就不免让人觉得滑稽。 旁边那人穿着一身青衫,除了有点儿黑,生的倒是五官端正,三十来岁,颇有些腹有诗书的样子。 一进茶棚,那黑脸书生就抢上一步,将长条板凳拉开,肃手道:“席兄请!” 那胖子也不客气,大剌剌坐下,把手里一个褡裢往身旁一撂,板凳咯噔一响。 他看看面前摆着的粗瓷大碗,皱皱眉头。 黑脸书生不待他说话,大声吆喝:“店家,把你这些粗笨家伙都撤了去!” “这尿汤,是给人喝的吗?” 又回头喊:“竹烟,赶快生火,把家里带来的毛尖沏上一壶,别尽顾着吃,让席公子的贵仆多歇歇,没眼色的东西……” 陈子灿看了看手里浮着茶梗的大碗,皱了皱眉,扣儿噗呲一声笑了。 那黑书生有些不悦地瞥过来。 眼光落在扣儿脸上,突地一亮,贪婪地剜了一眼。 这才装作毫不在意地转头招呼席公子:“席兄,这次入了监,以我兄的才华,在这小小国子监中必定是风生水起。” “下次再见,想来已经是名满京华了。” 席公子被这几句马屁拍的很是舒坦,摆了摆手里的折扇:“多谢马兄吉言。” “我这不过是借着长辈一点余荫,算不得什么。” 姓马的书生叹息道:“席兄这就过谦了。” “我兄出身江左望族,耕读传家,百年来多少风风雨雨,始终屹立不倒。” “前朝匪乱,伯父捐粮数十万石,被授太仆寺少卿。” “天兵南下,伯父又献金十万以充军饷,连豫王殿下,都说席家是大清顺民呐! “这几年,席家又为新朝毁家纾难,自筹粮饷组建乡军,与两湖匪类连年血战,确保江南粮道畅通。” “如此忠君爱国,皇上圣明,哪能不看在眼里!” 他忽地一拍大腿:“听说,这次巡抚大人亲自为席家上表,请求封旌,荐我兄入国子监。” “兄台,你这可是御赐举人出身,前程似锦,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回头叱道:“竹烟,茶好了没有?懒奴才,还不快过来伺候席公子?” 那个叫竹烟的小书童答应着跑过来,从一个木盒里取出套青瓷茶具,把手里刚煮沸的茶水斟上。 席公子摆摆手:“我席家为朝廷出生入死,皇上自然不会亏待了咱。” “倒是这几年都要待在国子监里,可不闷坏了人!” 他左右看了看,挥手让竹烟退下去,勾勾手指,示意姓马的书生凑过来。 “唉,马兄,听说你对京里的花街柳巷可是熟悉的很,有啥好玩儿的地方,给小弟指点指点?” 他虽压低了声音,可那副帕瓦罗蒂的身板和浑厚的声线,还是让旁人听的清清楚楚。 姓马的书生正气凛然:“席兄这是哪里话!” “小弟这次进京赴考,无奈时运不济,名落孙山。” “正想着回去悬梁刺股,苦读诗书,哪里有闲工夫去拈花惹草!” 席公子诡异一笑,两颊肥肉乱颤:“啧啧,不厚道呀不厚道!” “马兄,我可是把你当知己朋友,你却跟我打马虎眼。” “这次马兄虽然是黄榜无名,但其它的名头,可是大的很呐,早都传到我耳朵里了。” 他用扇子遮着嘴:“听说,马兄把醉月楼的紫鸳姑娘迷的是神魂颠倒,许下了三生之约。” “她把卖身七八年攒下的脂粉钱,都悄悄给了你马大才子,就想着你帮她脱了籍,一起双宿双飞。” “可马兄,你却玩了个金蝉脱壳……” “哈哈,高,实在是高!” 马书生那张脸像是长了酱油的猪头,一时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作答。 陈子灿和扣儿对视一眼,都面露鄙夷之色。 茶棚角落里,一个农人打扮的汉子背对他们坐着,把茶碗重重往桌子上一顿,哼了一声。 那边席公子恍若未闻,依旧只对这些风流韵事兴趣盎然。 他拉着马秀才道:“唉,马兄,我辈男子汉大丈夫,当这些个庸脂俗粉,本就是擦屁股的草纸。” “有啥不好意思的,来,说说,你跟小弟说说……” 陈子灿俯身凑到扣儿耳边,轻声道:“过来。” 两人走进屋里,陈子灿对打瞌睡的店家说:“你这厨下,还有什么吃的没有?” 店家抹抹眼睛:“这青黄不接的,除了萝卜冬瓜,哪还有什么吃的,入不得客官的嘴!” 陈子灿伸头进厨房看了一眼,招了招手:“你把那个冬瓜卖给我好不好?” “哎,都是自家种的,不值钱。客官喜欢哪个自己拿。”店家继续泛他的春困。 “少爷,买这干嘛。咱们又没锅……” 陈子灿伸手止住她,去挑了个约莫四五斤重的青皮毛冬瓜。 看看菜案上有刀,直接一劈两半,把瓜瓤子掏出来。 扣儿好奇地看着,陈子灿把两半个冬瓜塞到她怀里,给店家道了声谢,拉着她就走。 扣儿迷迷糊糊的被他半拉半拥地弄到屋后,陈子灿从墙角偷望了一眼…… 那位席公子还在拉着马秀才说他的烟花艳史。 马秀才见他并不是调笑自己,而是真心对自己的风流手段钦佩的五体投地,也就放开了来,唾沫横飞,两个人笑的无比猥琐。 而那位背对着的老农,却好像是趴在桌上睡着了。 第12章 这位大师是强盗 过了一会儿,扣儿两手各抱着半个冬瓜,从屋后出来。 她袅袅婷婷地,走到离席公子和马秀才三四步远的棚子旁边。 马秀才的眼睛,从她刚出来就粘在她身上,这时偷偷给席公子飞个眼色。 席公子转过头,刚才扣儿一直背对他,没有看真切,这时一看,嚯,好一个俊俏丫头! 虽然身材还没长开,但是再过两年,必然是个羞花闭月的小美人儿。 两个人挤眉弄眼,只见扣儿蹲在地上,把冬瓜放下,伸出白生生的小手,捧起地上的泥土塞进里面。 就这样塞呀塞呀,直到把半个冬瓜都填满。 席公子和马秀才就呆呆看着她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儿,不知道她到底要干嘛。 看看满了,扣儿把冬瓜里的土,用手掌压实抹平,歪着头看了看,好像很满意的样子。 然后拍拍手,又嘟着嘴吹了吹,把两半冬瓜合在一起,重新抱起来,向屋后走去。 席公子用手肘捣捣马秀才:“唉,这丫头生的好,但莫不是痴的?” 马秀才也摸不着头脑。 屋后,陈子灿早就骑在马上候着。 见扣儿过来,赶紧让她把冬瓜丢在地上,伸手把她拉上马背。 轻轻一抖缰绳,大黑马就慢慢向前走去。 看看绕过茶棚,走了有百十来步,已经听不到那边说话,这才一叩马腹,让大黑马跑起来。 这一路快马加鞭,一口气跑出十来里地,陈子灿这才放慢马速。 他提起马鞍旁边挂着的褡裢,塞给扣儿:“打开看看!” 原来刚才,趁着扣儿吸引了席公子和马秀才的注意力,陈子灿悄悄从后面绕过去,把他身边的褡裢取了来。 扣儿也很厌恶那两个斯文败类,听说要整他们一下,那是举双手赞成。 这时掂掂怀里的褡裢,沉甸甸的。 解开口,嘴巴立刻张大了合不拢来。 入眼,就是黄澄澄的金元宝,大约有十来个…… 陈子灿伸头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再翻翻,肯定有更值钱的。” 扣儿伸手在里面掏了掏,摸出厚厚一大卷纸,展开来,都是百两一张的银票,至少百十来张! 扣儿惊呼一声,脸色煞白,手抖得跟秋风里的树叶似的。 要不是瘫在陈子灿怀里,肯定得掉下马去。 陈子灿伸手把银票重新塞进褡裢,嗤笑道:“没出息!” 扣儿身子软的像面条:“少爷,咋办啊?这可咋办啊,咱们犯大事儿了!” “这么多银子,肯定够砍头的了……”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陈子灿哈哈一笑:“怕什么,都是些不义之财罢了。” “咱们这叫劫富济贫,替天行道,这一去如龙归大海虎入深山,他哪里去找咱们!” “咱们还是把它还回去,求你了少爷,这钱,咱们不敢要的……” 扣儿还在抹着泪。 陈子灿把腰里的手巾递给她:“哭啥?瞧你这点儿出息,没钱你愁,花钱你哭,钱多了你又怕……” 扣儿急得在他怀里直扭:“不一样的少爷,这钱……” 就在这时,前面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响起。 陈子灿伸手掩住扣儿的嘴,手指一挑,麻利地解开腰包扣,从里面抽出一根特制加料二踢脚。 感觉到扣儿身体逐渐变的僵硬,然后微微发抖,陈子灿放开她,拍拍她的肩,示意让她镇静。 掏出一根竹筒火折子,打开盖轻轻吹了吹…… 这时对面一骑转过山坳,出现在视野里。 陈子灿见对方一人一马,非但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更加戒备。 马上是个穿着褐色僧袍,光头铮亮的和尚。 他伏在奔驰的马背上,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身形并不随着马匹上下起伏,稳定的像是自带光学防抖。 虽然看不清面貌,但这和尚全无出家人的平和内敛。 隔着老远,一股桀骜不驯的凶悍之气,就自无形中发散出来。 陈子灿如果习过武就会知道,这是马步扎到登峰造极,才会有的骑术和身法。 绝对能让他在任何情况下,发出毫不变形、准确无误的一击。 陈子灿的后背上满是汗水。 但一个职业骗子的素养,让他的脸色依然平静,手指依然稳定。 如果对方动手,他至少准备好了三种闪避反击的方法。 眼看那和尚人马合一,迎面奔来。 却只是在掠过大黑马时,陡然抬头,一双眸子精光四射,扫了一眼他们萧然的行李,还有陈子灿手里那根二踢脚,不屑地笑笑,飞驰而过。 陈子灿长长出了口气,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扣儿,安慰她说:“好了好了,没事了!” 扣儿却哆嗦着嘴唇:“少、少爷,那肯定、肯定是个强盗,怎么办啊少爷……” 说着又哭了起来。 陈子灿叹口气,无奈地想,擦,这个世界,当强盗都那么嚣张的吗? 连扣儿这个傻乎乎的小丫头,都看得出你是个强盗,你还大白天跑出来吓唬人,官府也太无能了。 这还是直隶顺天府,天子脚下啊! 他拍着扣儿的背:“别怕别怕,强盗又不是冲咱俩来的。” “估计呀,那个席公子和马秀才可要倒霉了。” “呵呵,还好咱们替他捞出来不少,否则,就全喂了狗了。” 扣儿白他一眼:“别狗啊狗的,现在,咱们自己就是强盗!” “哼,我看你比强盗还狡猾呢。” 陈子灿嘿嘿一笑:“我也没想到,那个葫芦娃居然带着这么多银子啊!” “现在,他肯定是栽了。” “要不,咱们回去,把这褡裢送给那位强盗大师傅?” 扣儿立刻抱紧了褡裢:“他都被强盗抢了,那,这钱就不是他的了,不还!” “喂少爷,葫芦娃是什么?” 陈子灿满意地敲敲她的脑袋:“开窍了?” “这就对了,不义之财,人人得而花之嘛。” “葫芦娃呀,你想想席公子那脑袋,像不像葫芦上半部分?” “那身材,像不像下半部分?他头上那根猪尾巴,像不像个葫芦把子?” 扣儿咯咯直笑:“那他那把扇子,就是葫芦叶子!” 片刻,又忧虑起来:“少爷,要是葫芦娃说钱被咱们骗去了,强盗追上来咋办?” 陈子灿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但这山路一条,前面可能是龙潭虎穴,后退又是送人头,除了上天入地,还能有什么办法? 绕过山坳,眼前豁然开朗。 官道一边靠着山壁,另一边遍生着荆棘灌木。 虽然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到处绽放着绿意,却掩不住一派荒凉萧瑟的感觉。 陈子灿灵光一现:“扣儿,这样,咱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等强盗过去了,再决定怎么办。” “要么,继续向前,要么就退回去绕路。” “反正咱们现在有钱了,你不是喜欢看皮影戏吗?回保定,哥给你包个场,你想看什么点什么……” 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是,遇到那个让他看一眼,就心惊肉跳的和尚,他才觉得,还是准备的不够。 很不够! 还是得把大杀器给造出来呀! 第13章 荒村绝笔 陈子灿和扣儿牵着大黑马,在丛丛荆榛中觅路前行。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面前的山坡上出现了累累荒冢,顺着隆起的地势,一直绵延到视线尽头。 “少爷,这么多坟啊!” 扣儿脸色有些发白,紧紧抓着陈子灿的衣袖。 陈子灿也有些忐忑,他挽着扣儿,喃喃道:“是啊,这附近也不见人烟,怎么会有这么多土馒头。” 拨开杂草看了几个,都没有墓碑,也没有祭扫的痕迹。 土堆高高低低,乱七八糟,显然都是草草掩埋。 到了坡顶,一片七零八落的枣树后面,露出几处残垣断壁。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摸过去,脚下,逐渐有了田垄的痕迹。 一直走到枣树林里,还是不见任何人迹。 枣树上,吊着许多去年秋天成熟的枣子,地上也落着厚厚一层,踩上去软乎乎的,甜腻的枣香扑鼻而来,让陈子灿想起了奶奶做的枣糕。 他示意扣儿留在这里看着马,自己蹑手蹑脚地挨近倒伏的篱笆,轻轻推开破烂的院门。 这是几间北方常见的土坯屋子,已经坍塌了半边,里面看起来黑黢黢的。 门板仆在地上,到处是细细碎碎的老鼠脚印,显然早就荒废了。 他走到还算完好的那半片窗下,从窗洞里望进去,几件破床烂几,静悄悄地立在墙角,到处都是灰尘。 一股细细的冷风从窗棂里扑到脸上,陈子灿不禁打个寒战。 荒村破屋,他不是没见过,但从没感觉这么瘆人的。 又看了几个院落,都是差不多的光景。显然,这里早就没人了。 荒村中间,有几间青砖瓦房矗立着。 虽然一样的破旧不堪,但好歹没有坍塌,看起来也宽敞明亮的多。 陈子灿走进去,不由吃了一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破桌子,端端正正挨墙放着,上面摆着个黑乎乎的香炉,几柱残香插在里面。 陈子灿走过去拨了拨香灰,抽了抽鼻子。 鼻端淡淡的檀香味儿告诉他,这香,绝对是半年内才上的。 他皱着眉仔细察看地面,除了这一小块干干净净,只有些灰尘,其它地方都乱七八糟。 角落里堆着些东西,陈子灿走过去用脚踢了踢,赫然都是破碎的灵牌! 陈子灿打量四周,这屋子,显然就是个祠堂。 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座官道旁的小村落,居然破败到这般光景。 就算迁徙,也不至于把祖宗牌位都糟践成这样。 忽然,他发现那张香案后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写着什么,字迹惨淡剥落,若有若无。 他走过去细细看了看,出门扯了把茅草,把墙壁上厚厚的灰尘扫去,一行行娟秀的字迹显现出来。 “妾生长江南,摧颓冀北。豺狼当道,强从?帐偷生。鸟鼠同居,??将军??。 悲难自遣,事已如斯。 因夜梦之迷离,寄朝吟之哀怨。 嗟乎!高楼坠红粉,固自惭石崇院内之姝;匕首耀清霜,当誓作兀术帐中之妇! 天下好事君子,其有见而怜我者乎? 许虞侯可做,沙吒利终须断头??,昆仑客重生,红绡女不难冲垣破壁。 是所愿也,敢薄世上少奇男,窃望图之,应有侠心怜弱质! 临湘弱女——王素音绝笔! 乙酉五月十七” 陈子灿嘴唇翕动,一个字一个字地辩读着,读到后来,嘴唇只是颤抖,嗓子干涩的发不出声音…… “少爷,你在这里啊!” 扣儿纤细的身影扑过来抓住陈子灿,声音里有些惊悸,有些惊喜。 陈子灿仰着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扣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疑惑地扯扯他的手臂:“少爷,这墙上写的什么啊?” 陈子灿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心情,轻声问:“扣儿,乙酉年是哪一年?” 扣儿咬着嘴唇,扳着手指头:“是顺治二年,扣儿,就是那一年被老爷捡回来的。” “那就是七年前了!” 陈子灿缓缓道:“这是一个女孩临死前留下的。” 扣儿吃了一惊:“少爷,你能给我说说吗?” 陈子灿点点头:“她叫王素音,是个江南女子。 她说自己从临湘被掳到这里,四周都是吃人的豺狼。 之所以没有像绿珠那样跳楼殉节,一路随着这些禽兽同行,是决心学习当年行刺金兀术的那个妇人,找机会与敌人同归于尽。 她还说,希望有志士侠客,能怜悯她们这些弱质女流的悲惨遭遇。 剑断胡虏之头,救她们于水火。 最后,她激励那些看到她绝笔的人,说—— 应有侠心怜弱质,敢薄世上少奇男!”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旁边扣儿用手巾捂着嘴,已经泣不成声。 陈子灿拭了下模糊的泪眼:“这后面还有几首诗……” “多慧多魔欲问天,此身半已入黄泉。可怜魂魄无归处,应向枝头化杜鹃!” “哇……”,扣儿蹲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 陈子灿愣了一下,不知道一向天真活泼的小姑娘,为什么突然情绪失控,连忙拍着她的背温言安慰。 “少爷——” 扣儿抬起红肿的双眼:“你还记得扣儿的身世吗?” 陈子灿抿了抿嘴,有些歉意地摇摇头。 “少爷,扣儿,是老爷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那时,扣儿还不到四岁,靠着半块烧饼,在死人堆里熬了四五天。” “老爷找到扣儿的时候,扣儿已经快没气了……” “老爷说,那时天兵——呸,北虏南下,先是跑马圈地,把一个一个的村子烧成白地。” “年轻力壮的男人留做奴隶,漂亮的女子任意凌辱!” “然后,驱赶着他们长途跋涉,有的送去各处农庄为奴为婢,有的押去做苦役,填堑壕。” “反抗的,还有老弱病残全被杀死,到处是尸山火海,简直是人间地狱!” “老爷找到扣儿时,扣儿就缩在死去的母亲怀里。” “母亲,都已经开始腐坏,还保持着护住扣儿的姿势……” 说着说着,扣儿又哽咽的发不出声。 陈子灿来到这个世界,一直都懵懵懂懂。 先是在床上躺了十多天,伤刚好就开始大逃亡,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几乎是一片空白。 哪怕是在现实世界,教科书对这段历史,也是遮遮掩掩,讳莫如深。 不但是他,估计绝大多数生活在信息时代,太平盛世的人们,也同样一无所知。 现在,一座破败的小村,一面蒙尘的墙壁,揭开了这块伤疤血淋淋的一角。 他还记得小白告诉他的:“这个太虚琉璃幻境的每个场景,都来自于现实世界,某位文人的真实记录!” 第14章 法术VS武术 陈子灿默默把哭的声嘶力竭的扣儿揽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 良久,长长叹了口气:“二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如果,不是这世上的男子龌龊无能,何至于叫自己的姐妹,受到这种侮辱!” “绀发犹未及瓜期……,从诗中看,这位王素音姑娘,罹难时还不到十五岁,却死的如此壮烈,真是让普天下男子无地自容!” 他帮扣儿拭去腮边的泪水:“扣儿,咱们拜拜她!” “这世上虽少奇男,但我们今日有幸,遇到了一位真正的奇女子。” 扣儿听话地点点头,和陈子灿一起合掌跪倒。 闭上眼睛,嘴里默默祝祷:“愿扣儿的母亲,和这位姐姐早生佛国,再不受这人世之苦……” 这是陈子灿来到这个无处不跪的世界,第一次跪下,心甘情愿的跪下。 “呵呵,两个娃娃倒是让和尚刮目相看!” “好,看在这一拜的情份上,和尚饶你们两条小命!” 陈子灿猛地起身,扣儿也惊叫一声,把他抱得紧紧的。 破碎的窗棂上,蝙蝠般倒挂着半个身子。 快刀般的双眉,生铁似的面孔,胡子拉碴,笑的好不狞恶。 正是中午,在山道上见过的那个和尚。 他上下打量二人,腰腹一卷,“砰”地一声,把整个窗子撞的粉碎,人也翻身落在屋内。 “嘿,差点就让和尚走了眼!” “两个娃娃胆子可大的很呐,居然敢来虎口夺食?” “本应该把你们剁成八块。” “瞧在军师面子上,放下那个褡裢,身上的银子掏出来。” “嗯,还有,腰里那块玉也解下来,和尚今天慈悲,也学善人放个生。” 扣儿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把怀里的褡裢抱得紧紧的。 大声道:“为什么要给你,又不是你的……” 陈子灿苦笑一声,竭力稳住心神,悄悄把手心里的汗擦在衣服上。 他拱了拱手:“大师,您看,打个商量行不行?” “褡裢给你,这块玉,是我家祖传的……” 扣儿一声尖叫,抱紧褡裢,跳开两步,警惕地盯着陈子灿。 “不给……” 倒好像,陈子灿才是那个要抢她钱的强盗。 和尚翻了翻凶光四射的眼睛:“看到没有,可不是和尚不给面子,这俩娃娃是自寻死路呐。” 陈子灿眼见和尚就要动手,抄起香案上的铁香炉,对着他迎面砸去。 和尚怪笑一声,挥手一掌,足有五六斤重的香炉呼啸着撞在墙上,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那面厚实的青砖墙,凹陷下去好大一块,满屋的香灰弥漫,什么也看不清了。 陈子灿拉着扣儿,退到墙角,捂着鼻子,看见这和尚随手一击显露的威力,脸色变得惨白。 和尚双袖猛然一拂,一股劲风扑面,香灰都被吹散。 他反手,慢慢从僧袍下抽出一口戒刀。 轻轻一抖,雪亮的刀身光芒流动,发出一声龙吟。 “住手,和尚,你知道我师傅是谁?” 和尚停下脚步,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个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待宰羔羊一样的娃娃。 “你师傅是谁?” “除了话多,你小子屁本事都没有,你师傅还能高明到哪去?他是教书的?唱戏的?” 陈子灿豁出去了,今天这事没有退路,不拼命,就得死。 他眯着眼挥了挥袖子,拂开面前的香灰。 “我师傅,道号单单一个‘颠’字,你听说过没有?” 他读了不少唐宋传奇故事,反正那些本事大的神人,都是游戏风尘,整天装疯卖傻的,先唬唬他再说。 和尚果然停下脚步,拧着眉想了想。 失声道:“你师傅姓周?” 陈子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连连点头。 心想,我还以为这和尚会问,你师傅是不是姓“济”呢! 济颠,济活佛,多高大上,又都是佛门弟子,还能套个近乎。 可是这周颠是谁?怎么,有点儿耳熟?” 那边和尚大叫一声:“不可能!” “周颠仙隐居庐山,太祖皇帝把山翻遍了都找不到他,据说早就白日飞升了!” “再说,都快三百年了,他咋可能有你这么个娃娃徒弟?” 陈子灿这才如梦初醒,这周颠仙,不就是《倚天屠龙记》里,明教五散人中那个周颠吗? 次奥,历史上,居然真的有这么号人物? 这和尚叫他周颠仙,想必是个会法术的…… 陈子灿微微一笑:“大师,您不信是不是?” “好,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仙家手段,扣儿,褡裢给我!” 扣儿看看那个堵着门口,手提戒刀,满脸杀气的和尚,再看看镇定自若的陈子灿。 她也知道好歹,嗯了一声,万般不舍地把褡裢递过来。 陈子灿打开褡裢,从里面抽出张银票,打开了举起来,正反面都展示给和尚看。 然后,不慌不忙地把银票对折,“嗤”地一声撕成两半。 和尚吃了一惊,这,可是一百两银子啊!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陈子灿把银票继续对折,再撕成两半。 就这样,没几下,一张信笺大小的银票,就变成了一叠半个巴掌大的碎纸片。 陈子灿把这叠纸片搓开,展示给和尚看。 “大师,看好了,我要施符箓了!” 右手上下翻飞,在空中画了一个复杂无比的篆字。 然后双手一拍,大喝一声“临!” 然后,他双手慢慢打开,一张完完整整的百两银票逐渐显露出来。 “少爷好棒!少爷太厉害了!” 扣儿拍着手,兴奋的小脸通红,又蹦又跳。 和尚被他这一手,弄的目瞪口呆。 以他的眼力,这娃娃想在他面前耍花招,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他惊讶地看着露出八颗牙齿,笑的非常干净爽朗的陈子灿,摸摸光溜溜脑袋:“真有点儿门道!” “唉,我说,你还会点儿什么?” 陈子灿踏前几步,笑的更加真诚。 “小子跟着师父修行未久,学的倒是不多,不过,几手保命的本事还是有的。” “大师,您先看看,这张银票有没有恢复完好?” 说着,他把那张展开的银票,递到和尚眼前。 和尚睁大了眼睛,想看看,这上面有没有动什么手脚。 忽然,陈子灿猛力对着银票一吹,“呼”的一下,一团烟雾扑在和尚脸上,一张生铁似的大黑脸,立刻变成了大白脸。 和尚大吼一声,戒刀落地,双手捂着脸倒纵出去。 背脊“哐”地撞在墙上,整间屋子都震动了一下。 他双眼、鼻孔里全是粉末,又辣又痒,还疼的钻心。 只能运气屏住呼吸,用袖子去擦。 陈子灿拉起吓傻了的扣儿:“快走!” 扣儿这才反应过来,临了,还没忘了抓起地上的褡裢。 陈子灿不由的苦笑:“这都啥时候了,还这么财迷!” 他一把抢过褡裢背在背上,看看门边眼泪鼻涕直流的和尚,心一横:这家伙,太厉害了! 哪怕是看不见,不弄死他,我和扣儿都别想好好出去! 等他缓过劲来,可就彻底完了…… 咬咬牙,陈子灿拾起地上那柄寒光闪闪的戒刀。 狠狠一刀,照着和尚的胸口扎去。 第15章 会阴人的小神仙 和尚虽然被迷了眼睛,但多年来,在险恶江湖里熬炼出的直觉非常敏锐。 而且,听力过人。 从陈子灿起了杀意,他就立刻警觉。 听到刀尖振动空气,他身子一旋,飞起一脚,直踢陈子灿握刀的手腕。 哪怕什么也看不见,这一脚所取的角度和时机,都精妙绝伦。 脚起,卷起的涡流,已经让满地的灰尘随着身形,忽地飞舞起来。 这一脚如果踢中,陈子灿这只手,估计就跟脱骨凤爪差不多了。 “啊啾——” 忽然,和尚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浑身的劲力,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招式也变了形,脚尖在陈子灿虎口掠过,擦出一道红印。 而陈子灿的手被他脚尖一带,刀尖,也歪歪斜斜地,在和尚右臂划出长长一道血口。 和尚这个喷嚏一打,不由自主的吸入更多沾在口鼻中的粉末。 顿时,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喷的酸爽无比,嚏的提不起一丝力气,蹲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趁他病,要他命! 陈子灿愣了一下,眼一闭,狠狠一刀,对着面前这个大西瓜似的脑袋剁下去。 “呼——” 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门外飞进来,正打在刀锋上,泥屑纷飞。 陈子灿就像被人迎面撞了一记,踉跄着后退,手里的戒刀反弹上来,手臂酸麻,刀背险些磕在脑门上。 “啧啧,堂堂的洞庭鼋王,威震两湖十几年的童和尚,到了咱这太行山上,咋就成了失了水的泥鳅,威风不起来了呢?” 陈子灿这才看清,刚才击中自己刀锋的,竟然是一只轻飘飘的烂草鞋。 那声音悠悠荡荡,就好像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一个人影慢慢走到门口。 陈子灿戴上口罩,眯着眼。 透过满室飞舞的灰尘,看见那人顶着个大斗笠,穿一身灰布短袍。 挽着裤腿,打扮的,像是个刚从田里做活回来的庄稼人,正是茶棚里那个农夫。 他上半边脸,都藏在斗笠阴影里,只露出满是虬须的一张阔嘴。 他双手抱胸,看都不看陈子灿。 还是对着蹲在地上,喷嚏连天的和尚说:“童和尚,咱们太行山的兄弟,卖你们吴龙王这个面子,把姓席的肥羊交给你。” “我也答应,让你去追这两个雏。” “可现在,你看看,你连自己,都折在这两个小娃娃手里!” “要不是我看在江湖同道的份上,出手相救,你今天,连小命都撂在这了。” “记住,童和尚,你欠我田某人一条命啊,那个褡裢,我就不客气啦!” 和尚满脸怒容,猛地站起身,又是一连串控制不住的喷嚏,身子软软地靠在墙上,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心里又气又急,有苦说不出。 他水上功夫了得,闭了气,可以在湖水里伏上两柱香的时间,潜泳出一里多地。 在两湖一带,那是能让群雄俯首,小儿止啼的人物。 刚才一不小心,脸上被陈子灿糊满了自制的喷嚏辣眼粉。 他怕是毒药,立刻闭住了呼吸,收敛心神,压制鼻子里那种辛辣麻痒的感觉。 但为了反击陈子灿那要命的一刀,他只得强行吸气提力,登时将粉末都吸进了气管。 打喷嚏这种行为,受交感神经控制,哪怕你是神仙,也无法自主。 而且打起来,就让人上气不接下气,浑身瘫软。 “哈哈,小子,你这是用的是啥玩意儿,让凶名赫赫的童和尚,哭的跟个奶娃娃似的?” 农夫看到童和尚这狼狈样,嘴里调侃着,心里,却提高了警惕。 他伸手在鼻尖扇了扇:“石灰包?” 童和尚顾不上跟他斗气,喘息着一边咳嗽加喷嚏,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辣——辣的,中药、药、味儿……” 他知道,如果田不耕这老小子也折在这里,那自己,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田不耕屏住呼吸,扶着他退出门外。 解下腰里的水葫芦:“来,老田帮你冲冲眼睛,我闻到一股石灰味儿。” “你赶紧洗洗,招子坏了,你这辈子,就只能呆在洞庭水寨里养老,再不能出来瞎球转喽!” 童和尚听到他句句冷嘲热讽,心里好不恼火,但又不能不承他的情。 忙仰起脸,蹲在地上就着水冲洗起来。 陈子灿心里却暗暗叫苦。 他背过身,从腰包里掏出六根特制二踢脚,把它们分别塞在身体各处。 又掏了几个药包,拢在袖子里,再把火折子吹得红通通的…… 外面童和尚感觉好多了,喘着粗气说:“妈的,老、老子不——小心心着了——了道……” 又打了个喷嚏:“没、没事了,没有毒……” 田不耕看他这样,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缓过来。 到时候,跟自己抢那个褡裢,又要多生事端。 他站起来,把葫芦系在腰上,缓缓走到门口。 看见那两个男女娃子,脸上蒙着布条,战战兢兢地挤在一起。 摇摇头,心里想,这童和尚真是徒有虚名! 一个老江湖,居然还栽在石灰包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上。 “哎,两个娃娃不错,在我老田眼皮底下把东西弄走了,高明!” “要是道上的朋友,不妨报个字号!” 童和尚打着喷嚏:“他、他说是——是周、周——颠仙的弟——弟子……” 田不耕一愣,猛地抬起头,露出一脸坑坑洼洼的大麻子。 “啥?周颠仙?和尚你喝多了?” “他会——会法术……” “白莲教的?” 田不耕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紧了陈子灿的双手。 “老子才不怕什么妖术!” “你哪只手敢乱动,我就剁掉它!你那药粉难道还能伤得了我?” 他一步步逼近,扣儿浑身瑟瑟发抖,陈子灿缓缓地深呼吸,把全身调整到最佳状态。 见他踏进身前五步,双手连挥,五六个药包连珠炮般飞出。 田不耕闭住气,身子一晃,倒纵到门口。 伸手从头上摘下斗笠,“呼”地一声掷出。 “给我倒下!” 那顶斗笠旋转着,发出呜呜怪啸,穿透药包粉末,朝陈子灿疾飞过去。 扣儿惊叫一声“少爷”,扑过来想挡在陈子灿身前。 陈子灿搂着她,猛地转身。 背着的褡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后背像被铁锤砸了一记,震的五脏六腑好不难受,喉头一甜,嘴角溢出鲜血。 “擦,多亏了那些金子,关键时候,果然还是钱能救命啊!” 田不耕哈哈大笑:“这对小鸳鸯可恩爱的很呐,小子,滋味如何?”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到跟前。 陈子灿紧咬牙关,挥手又是两个药包。 田不耕眯着眼,闭住呼吸,一掌把飞到眼前的布包药粉全部挥散,双手齐出,擒拿陈子灿手腕。 他忽进忽退,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快的不可思议,把陈子灿可能反击的动作角度,料的丝毫不差。 当陈子灿双腕落在他掌心,心里一喜,又是一惊…… 第16章 这书生真帅 田不耕手掌所抓到的东西,粗糙坚硬,根本不像是活人手腕的感觉。 低头一看,“砰”地一声巨响,两团火焰迎面扑来,快如闪电。 他根本来不及细想,大喝一声,仰头一个倒翻。 只感觉下巴上火烧火燎,满脸的大胡子燃烧起来。 眼睛,也辣的睁不开。 刚一落地,他就忙着去扑胡子上的火星。 余光看到,陈子灿手腕一翻,手里凭空又多了两根纸筒。 “砰砰”两声。 亏得他想都不想,双臂一振,使个“鹤翔九天”,高高跃起。 一团火焰夹着药粉,打在他小腹上,衣服都引着了。 另一团,从他两腿中间擦过,差点儿做了只烧鸡。 田不耕惊魂未定,在半空中努力睁开眼,看见陈子灿双手一抬,手里又凭空出现两根纸筒。 他这时旧力已尽,新力未生。 “停——”字刚喊出口,展开的双臂都来不及收回。 就听见,又是两声连珠巨响,面部如同被烧红的铁球撞上,头发也烧了起来。 得亏他死死闭上了双眼,否则这一下,足够他躺寨子里养老,再不能出来瞎球转了。 田不耕半空中浑身打了个寒噤,忍不住一个大喷嚏脱口而出。 口水鼻涕,倒是把胡子上的火都浇灭了。 他腿脚发软,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啥都顾不得了,一边猛打喷嚏,一边拼命用两手拍打着脑袋上的火。 却忘了,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两根纸筒! 就听见咚咚咚咚一通鼓响,嘴里还声嘶力竭地惨叫着,唱秦腔似的。 门口,童和尚药劲快过去了,已经不那么难受,听到动静连忙跑进来。 就看见,刚才还得意洋洋的田不耕满脸漆黑,已经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睛。 只有一口大板牙白森森地呲着,发出杀猪般的哀嚎。 一身衣服,更是千疮百孔,破破烂烂。 他脚上的草鞋本就脱下来一只,扔出去救了童和尚,这时看起来,跟个叫花子似的,狼狈不堪。 童和尚脑袋一懵,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连忙跑过去把田不耕扶起来。 一抬头,看见陈子灿正对他很阳光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人畜无害,温暖而又健康…… 童和尚一愣,只见陈子灿把手里的两个纸筒往上一抛,双手一拍,掌心又变出了两根纸筒…… 童和尚心胆俱裂,大喊一声,抱着田不耕夺门而出。 头都不敢回,跑的像只屁股中箭的兔子。 陈子灿长出一口气,感觉两腿发软,浑身虚脱。 他勉强对着扣儿笑了笑:“走,坏人都被少爷打跑了……” 说完刚想抬脚,就是一个踉跄。 扣儿连忙扶住他:“少爷,你怎么样了?” “没、没事,咱们快走!” 扣儿搀着他走到门口,就听见前面“啾——”地一声,一个窜天猴飞上半空。 “擦,非节非假的,谁放这个?” 忽然一转念:“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这,这特么是绿林穿云箭啊!” “坏了!快走!” 陈子灿强挣着加快脚步。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枣树林,刚看见远处正在仰着头,吃树上干枣子的大黑马,四面八方,就都响起了呼哨声。 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十几个身穿黑衣,腰挂手弩,手提长刀的大汉,就分别从前后左右包抄过来。 他们三三两两,互相掩护,配合默契,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树丛后面,响起童和尚犹有余悸的声音:“兄弟们,小心点子扎手,不要靠近,用暗青子招呼他。” 那十几个黑衣人停下脚步,纷纷举起手弩,一支支寒光闪闪的箭簇,瞄准陈子灿和扣儿。 陈子灿苦笑,弓箭尅法师,这次是真的没办法了! 他把扣儿拉到背后,缓缓举起双手。 树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有十几个同样装束的黑衣人,簇拥着一个青衣书生走了过来。 大约三十左右的年纪,穿一身宽袍大袖的儒服。 头上,带着前明的四方平定巾,剑眉星目,形容俊朗。 看起来说不出的潇洒出尘,完全不像江湖人物的样子。 童和尚和田不耕,分别由两个黑衣人搀扶着,缩头缩脑地跟在后面。 青衣书生打量了一眼陈子灿和扣儿,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四周的黑衣人都停下脚步。 他上前两步,远远向陈子灿一揖到地,朗声道:“常熟王鹤鸣见过少侠!” 这样的相貌,这样的气质,活脱脱一个中年大帅哥。 儒雅、高贵、谦和、使人见而忘俗。 别说是女人了,就连陈子灿,都不由为之心折。 他学着样子还了一揖,高声道:“京师陈子灿,见过王先生。” 青衣书生直起身,爽朗一笑:“子灿兄,叫我鹤鸣即可。” “听说,子灿兄已得周颠仙真传,一身道法玄妙非常。” “我洞庭水寨的这位童兄弟鲁莽,冒犯了子灿兄,我在这里替他赔礼,请子灿兄不要怪罪!” 说着,又是一揖到地。 陈子灿有些头疼,这帅哥,看着就让人心生亲近,就是太多礼了一点! 老子背上挨了那个烧鸡公一记斗笠,现在还疼的跟断了似的。 你这左一个大弯腰,右一个斜插柳,我没被人打死,都要被你拜死了。 没办法强撑着还了一个半礼,皱着眉苦笑道:“鹤鸣兄,再不要多礼了。” “我后背有伤,你再这样,我干脆跪着听你说话算了。” 王鹤鸣一怔,躬身又要道歉。 忽然想到陈子灿的话,失笑道:“唉,酸秀才恶习难改,倒让子灿兄见笑了。” “不知道子灿兄伤势如何?我这里有军中治伤良药奉上,不可延误了伤情。” 回头吩咐道:“把龙骨三七膏,给陈公子送一瓶去。” 陈子灿虽然对医药一窍不通,但听这个药名就挺高大上,连忙谢了。 这么一来一往,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王鹤鸣眼光一扫,那些黑衣人如同接到了命令,同时把手弩挂回腰间。 王鹤鸣走过来,又对扣儿微微躬身。 扣儿小脸绯红,手忙脚乱地敛衽回礼。 陈子灿暗笑:“小姑娘看到帅哥呆头呆脑的样子,几百年前也是一样啊!” 王鹤鸣抬起头,叹道:“华夏五千年传承,果真是地杰人灵,英雄辈出!” “子灿兄小小年纪,一身本领,已经如此惊人。” “我们洞庭水寨三位寨主,童兄弟坐第三把交椅。” “那位田兄弟,是太行义军联盟中白石山大当家的,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豪杰。” “今天,却都栽在子灿兄手上!” 第17章 旧事不堪提 陈子灿毕竟两辈子都是少年人,还把岁数阅历,越活越回去了。 见王鹤鸣人长的帅,说话又好听,自己一个受害者,倒有点儿不好意思。 扣儿在后面扯扯他的衣袖,意思是让陈子灿客套完了,赶紧开溜。 陈子灿扫视四周,见这些黑衣人虽然收起弩箭,但依旧围在四周。 人人虎视眈眈,满脸彪悍之色。 心中苦笑:“说的再好听,今天要走,恐怕没那么容易!” 王鹤鸣似乎看出他的想法,笑笑说:“今日得见子灿兄这样的少年豪杰,真是人生快事!” “那褡裢里的财物,就当是咱们洞庭水寨的见面礼,子灿兄尽管取去。” “不过,其中一件东西关系甚大,还请赐还。” 扣儿警觉地抱紧褡裢。 陈子灿也不禁腹诽:这钱,可是少爷我凭本事骗来的。 又不是你们的,真是慷他人之慨。 嘴里却问:“鹤鸣兄要的是什么东西?” 王鹤鸣看看天色,山中黑的早,太阳已经西沉。 轻风吹过,枣树林沙沙作响,略微有些寒气。 他拱拱手:“子灿兄,我还有些事要办,这山中走不得夜路。” “你又受了伤,你我既然一见如故,今晚,就让我做个东道,同饮一杯可好?” 陈子灿愕然无语,王鹤鸣也不待他答话,挽着他的手臂就走。 那些黑衣人立刻四下散开,转眼消失在草丛树影之中。 只有两个十几岁的小僮,挑着担子,跟在后面。 陈子灿暗暗叹服:“都说强盗是乌合之众,没想到,这么训练有素!” “这位帅哥,可不简单……” 王鹤鸣带着他们,径直走向那间祠堂,两个僮子不待吩咐,拿出家什,先进去洒扫。 王鹤鸣叮嘱道:“今晚就歇在这里,贵客在,弄干净点儿。” 陈子灿看他负着双手,站在门口呆呆出神。 良久,叹了口气:“子灿知道,这村子因何荒废的么?” 陈子灿摇摇头。 “这是被满酋勒克德浑派兵给屠了,全村一百三十二口,没有一个活下来!” “哦——” 陈子灿早就料到如此:“可是,我看山坡上的无名冢,恐怕有上千了?” 王鹤鸣缓缓道:“一千六百七十五座,都是我让人收葬的。” 陈子灿心神大震:“那,其他的是?” “其他的,都是些女子。” “从江南掳来的良家女子。大多十七八岁。” “有些,嗯,就跟这位姑娘差不多大……” 陈子灿和扣儿都不由的惊呼一声,扣儿问:“为什么?……” 王鹤鸣转过身,看着他们,目光幽深。 “因为,有一位女孩,在这间祠堂里,用匕首刺杀了一个牛录章京。” “应有侠心怜弱质,敢薄世上少奇男?”陈子灿脱口而出。 王鹤鸣浑身一震,深深看了陈子灿一眼,点了点头。 这时,里面已经打扫好,王鹤鸣走进去,负手看着壁上的题字,久久无语。 陈子灿站在他身后,感觉到,似乎整个天地间,都郁积着无穷无尽的悲愤、沉痛、哀伤。 墙上的每个字都淋漓似血,锋利如刀…… 不知过了多久,王鹤鸣低下头,拭拭眼角,从箱子里拿出一把檀香。 破旧的供桌,虽然还好好地靠在墙边,上面也擦拭的干干净净。 可是,那个铁香炉,却瘪的不像样子。 现在想想童和尚那一掌之威,陈子灿还是忍不住暗暗咋舌。 王鹤鸣愣了一下,从箱子里又拿出一个青瓷笔洗,在门口撮了点土,端端正正地摆在供桌上。 两个僮子,也忙着从挑来的担子里取出几样果品,用木盘盛了摆好…… 看着王鹤鸣点燃了檀香,双手合十,默默诵祷已毕。 陈子灿忽然道:“能让我也借花献佛,为这位奇女子上柱香吗?” 王鹤鸣看他一眼,又取出几柱香。 “我也要,我、我也想为素音姐姐上柱香!”扣儿忽然叫道。 她受了惊吓,下午一直不敢说话。 这会儿忽然出声,倒把陈子灿吓了一跳。 王鹤鸣看着扣儿双眼通红,递了几枝香过去。 “小姑娘,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你识字?” 扣儿看着他那俊美的天怒人怨的模样,脸又红了红。 手指掐着衣角:“少爷,他给我讲过这墙上写的什么。” “我,我觉得这位素音姐姐好厉害,她又会写诗,又有胆气,肯定,也很漂亮。” “扣儿,要像她那么厉害就好了! 少爷说,都是这天下男子龌龊无能,才让素音姐姐这样的女子遭此不幸。” “嗯,扣儿的母亲,也是被官——哦,清兵杀死的……” 陈子灿看她语无伦次,不由摇头,赶紧拉着她上了香。 那边,王鹤鸣拿出一方澄泥砚,盛了水,半块墨锭慢慢磨着,怔怔地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拈着一支兔毫大笔,饱饱地蘸了墨,走到墙边,从上到下,把王素音的绝笔看了一遍。 读罢,一揽袍袖,刷刷刷,一行凌厉峻峭的行草,蜿蜒而下…… 陈子灿读道: 火云烧尽楚江山, 更向楚歌借一弦。 舞罢青锋飞赤雨, 霜花何似剑花寒! 一气写完,王鹤鸣看了一眼和绝命诗并肩而立的几行墨迹,长叹一声,掷笔于地。 叫道:“侍剑,把酒温上。” 陈子灿学骗术时,听师父说过一些古董上的学问,其中就包括字画。 他自己虽然不会写,但眼光,还是不错的。 看着满墙龙蛇飞动,潇洒而又不失雄健的字迹,忍不住赞叹道:“这几句诗,可谓字字如血,颇有易水悲歌的味道!” “诗好,字也好!” “王兄,我看你和素音姐姐,虽然字体各异,气质不同。” “但骨子里的笔意,却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王鹤鸣惊讶地“哦?”了一声。 点点头:“子灿兄果然好眼力,佩服!” 又愣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素音,正是在下小妹的闺名。” “她的字,本就是我教的……” 陈子灿和扣儿,都“啊——”的一声,跳了起来。 “你,你是这位素音姐姐的兄长?” 这时,两个僮儿摆上一张折叠矮几,又拿来三个蒲团。 王鹤鸣微微一笑,伸手示意他们坐下,又让僮儿侍书上了茶。 这才缓缓道:“我们兄妹相差八岁,小时候,她总是缠着我这个哥哥。” “素音聪明早慧,我白日里在塾中读书习字,晚间回来,就现学现卖教给她。 “到了八九岁,她就能够下笔属文,诗词也写的好,经常叫我这个兄长自愧不如。” 说到这里,王鹤鸣的嘴角泛起淡淡笑意:“我十六岁就随着父亲游宦四方。” “父亲在云阳任知县三年,当时,正值天下大乱,狼烟四起…… 第18章 世间奇男子 “子灿兄请,这位小妹妹也请坐下,不必拘礼。” “如果,素音还在,一定很喜欢你!” 王鹤鸣示意二人用茶,自己也抿了一口。 “云阳是两湖要冲,四战之地。” “我和父亲,辅佐高斗枢高大人组建团练,与闯军和大西军连年交战。” “当时,湖广几乎全部沦陷。” “只有云阳一州六县,苦苦支撑,让闯军和大西军,每每都铩羽而归。” “后来,甲申国难,建奴遣伪平南大将军勒克得浑,率军寇略湖广。” “左梦庚负国背主,所统二十万大军,不发一矢,望风而降。” “高大人调任岳州,我父亲代任云阳兵备道。” “巡抚徐启元和总兵王光恩,见虏势猖獗,不敢迎敌,密谋将我父子擒献勒克得浑辕门,以求封赏。” “那天夜半,作乱的军士明火执仗,围住了府邸。” “我父亲见事不可为,自焚殉国。 让身边卫士,护送我出城……” 王鹤鸣仰天长吁一声:“我回到临湘老家,却见庄子已被清军烧成白地。” “全家死难,只有妹妹素音,下落不明。” “我百方寻找,但临湘周边,已经是十室九空。” “鞑子过后,一处处乡村城镇都被烧杀殆尽。” “真正的是千里无鸡鸣,哪里还能打听到小妹的下落……” 扣儿又开始流眼泪,陈子灿也感觉心中又酸又痛。 “有一次,我带着几个一直跟随我的亲兵卫士,伏击一小队鞑子探马,不想,却中了一箭……” 他摇头苦笑:“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身边卫士,又不肯舍我而去。” “要不是巧遇吴大哥和童三哥,我们都得死在那里。” “吴大哥在江湖上,人称“洞庭龙王。” “为人仗义豪爽,纵横两湖十几年,说起来,谁不赞一声好汉子!” “清军南下,社稷倾危。” “吴大哥与朝廷抛开嫌隙,毅然散尽家财,召集豪杰,准备从水路截击左梦庚大军。” “他听说我追随高斗枢大人数年,熟悉军务,就把我接回水寨,让各位弟兄,尊我为军师。” “我伤愈后,受吴大哥所托,为他奔走联络监军章大人,浮丘山李道长,梅山峒屠峒主——” 这时,侍剑侍书把温好的酒菜端了上来。 王鹤鸣为陈子灿满满斟上一杯,又对扣儿道:“小妹妹饿了,快吃,路途仓促,别嫌简慢。” 两人对饮数杯,陈子灿正听的入神,忍不住问:“王大哥,后来如何?” 不知不觉,已经改了称呼。 王鹤鸣轻轻放下酒杯,振袂而起。 眼神,变得更加明亮锐利,连整个人都散发出刀锋般的光芒。 再不像是个儒雅书生,倒像是个领兵打仗,所向披靡的无敌统帅。 几乎让人无法逼视。 他随手反转筷子,在地上边划边说。 “这是长江,这是洞庭湖,这是横岭湖,这是湘江。” “清军水师,沿这条水路,准备配合勒克得浑进攻湘阴,包抄长沙……” 又在旁边画了几个圈:“清军骑兵从陆路进军,由石首、华容到明山头,然后南下,抵达沅江阳罗洲……” “这一路,是汉奸左梦庚,他率军直逼泗湖山……” “章监军亲率一军扼守湘阴,独当勒克得浑大军,令马进忠总兵阻击左梦庚。” “吴大哥主动请缨,愿同李道长,以及三山五岳的好汉,解决鞑子沿江而下的水陆两军。”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总督何腾蛟和巡抚堵胤钦,都视我洞庭水寨是乌合之众,难堪大任。” “多亏章监军与我父亲相知,一力主张。” “我又当场立下了军令状,这场仗,才落在我们这些草莽身上!” 陈子灿要是熟悉地理,一定会吃惊。 王鹤鸣随便划出的荆湘地图,竟然精确无比,巨细靡遗! 他笑着说:“王大哥这样的文武全才要是草莽,别人,岂不是都成草包了。” 王鹤鸣摇摇头,自嘲道“我也曾经自视甚高。” “自以为,读了几本圣贤书,就是人上人了,目无余子。” “但流落江湖才知道,大道理最能骗人,读书人最是无耻!” “这些年,我王某人,算是看透了这些大明忠臣良将的嘴脸!” “劫财谁肯断后,临阵莫敢争先。朝秦暮楚,随风倾倒,一肚子的小算盘。” “忍见神州陆沉,衣冠沦丧,只顾着争权夺利,决不肯拔一毛相救……” 他越说越是激愤,双手一拗,“啪”地一声,将手里的檀木筷子折为两半。 “不过,那一战真是痛快!” “童三哥先率几十个水性好的兄弟,在水下布置几道渔网阵。” “清军都是大型车船,本就笨重。” “被渔网缠住了轮轴,更是行动迟缓,转向不灵。” “然后由陆四哥率三十条快船,佯败诱敌。” “将清军引到严家山、牛头潭一带,地形复杂的河汊浅滩。” “待鞑子发现不对,吴大哥和华二哥,已经带领几千水寨弟兄,驾小船,顺风冲进清军船队。” “大家都是江湖好汉,最擅长的就是跳帮夺船,近身肉搏。” “清军的坚船利炮,到了这里无所施其技,被杀的人头滚滚,狼奔豕突。” 王鹤鸣喝了杯酒,语气激昂,仿佛又回到了让人热血沸腾的战场。 “岸上,李道长带领浮丘山的高手,从高处放箭,射杀想要逃上岸的清兵。” “水下,是童三哥率领的水鬼队,落水的清兵,也休想逃出生天!” “那一夜,白泥湖上火光烛天,杀声震地,几十里外都能看到。” “大家高呼酣斗,奋勇争先。” “战到天明,清军除了殿后的两艘船及时逃脱,其它的,不是被俘,就是沉在湖里……” 沉默了片刻,王鹤鸣缓缓坐下,把手里的四截断箸,轻轻放在桌上。 遥望门外,似乎有些出神。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杀人。” 他微微一笑,整个人,又变回了那个儒雅君子。 跟陈子灿干了一杯,悠悠道:“第一次亲手杀人!” “以前,不敢想象这种感觉,但当时头脑一热,我就跟着大伙儿冲了上去……” “当我用尽力气,一刀砍在那个朝吴大哥扑过来的清兵面门。” “滚烫腥臭的鲜血,喷到我的脸上,我的眼睛里,我的嘴里。” “我感觉,身体都燃烧起来了。” “只有用血,才能洗清这些畜牲做下的罪孽。” “用他们的血!” 王鹤鸣说着最狠的话,描述着最血腥的情景,脸上的微笑,却越来越恬淡。 “那一仗打完,我从兄弟中挑选了一百多名精锐,训练出了这支黑杀营。” “专门负责游击巡哨,劫杀清军小队人马……” “第二年,我带着他们,捕捉了一个鞑子头目,打探到妹子的下落,一路追踪到这个村子……” 王鹤鸣抿了抿嘴,垂下眼睑:“我看到的,是人间地狱。” “遍地七零八落的遗骸,尸骨相撑,臭气冲天!” “从衣饰不难判断,除了一百多个村民,其它的,都是年轻女子。” “曾经生长香闺,无忧无虑的女子……” 王鹤鸣双目通红,声音,却越来越轻柔。 “我们没有找到素音的尸骨,只有这首绝命诗,还有,一只绣鞋。” 第19章 泄露天机 王鹤鸣眼泪滚落,抄起一杯酒,仰头咽下。 “从此,这人世间,少了一个废物书生,多了一个血手煞神……” 他自嘲般笑笑:“让陈兄弟和小妹妹见笑了。” “从父亲死难后,我就再没流过眼泪。” “也再没跟人提过这段往事,今日,想必是喝醉了!” 陈子灿举起酒杯,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惟大英雄方能本色,王大哥,是真正的奇男子!” “今天听到这一段故事,幸何如之,理应浮一大白!” 说罢一饮而尽。 这一辈子还是空白,上一辈子,教科书上的英雄,都离现实太远。 这次亲眼看到,这对为了守护脚下的土地,身边的家人,自己的尊严,不惜血溅五步,化身修罗的王家兄妹,他由衷地感到敬佩。 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但凡多几个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人欺凌,怎么可能会永远沉沦? 王鹤鸣朗声一笑:“当然,今天说这些,也是真的与陈兄弟投缘。”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陈兄弟,你有一种,与这个腌臜世界完全不同的气质,难以言传……” 他手里捻弄着那只钧瓷酒杯,轻轻叹了口气。 “如今这世上的人,大多尸居余气,没有什么人味儿。” “而陈兄弟的眼睛里,却有着旁人没有的光亮!” 陈子灿摸摸脑袋,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为了修习骗术,他这双眼睛是特意练过的。 他嘿嘿一笑,顾左右而言他。 “王大哥,你说这褡裢里有非常重要的东西。” “我还一直没有打开细看,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要不,褡裢你拿去,这本就不是我们该得的!” 扣儿咬了咬嘴唇,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个装满梦想的布包。 居然破天荒的,并没有出声反对。 王鹤鸣笑道:“都说了,里面的财物归陈兄弟所有,我王鹤鸣怎能食言?” “据姓席的说,那里面,应该是有几封信,我想向陈兄弟讨来看看。” 陈子灿连忙把褡裢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出来,除了十几个金元宝,和一大叠银票,并没有别的什么。 王鹤鸣蹲下身,把褡裢里外,逐寸捏了一遍,在底部找到一个夹层。 割开一看,果然有几封信,火漆封的严严实实。 他依次打开看了看,眉头渐渐锁紧。 陈子灿好奇地问:“王大哥,里面写的什么?” “真的很重要吗?” 王鹤鸣把手里的信纸递给他:“嗯,有非常重要的机密军情!” 陈子灿连忙推开:“那我就不看了。”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王鹤鸣忍不住哈哈大笑:“别人不能说,对陈兄弟我又何必隐瞒。” 顿了顿,他沉吟着道:“这里面,有伪兵部尚书金之俊,写给阳湖县令,和席家主事人席槙的两封信。” “信中告诉阳湖县令,允许席家募集乡勇,打开县中武库,军械兵刃任其取用,并许给席家对乱民义军的生杀之权。” “另一封告诉席家,他们密报的军情已经收到。” “一经核实,将立刻秉奏清帝,对席家厚加封赏。” “又令其对云贵地区的秦王孙可望、安西王李定国所部动向,多加留意。” “如李定国将军真的兵出湖广,让他立刻飞报巡抚土国宝。” “配合清军,定战守之策,等候建奴大军到来……” 陈子灿没听太明白,疑惑地问:“这消息,真的很重要吗?” 王鹤鸣点点头:“很重要,也很要命。” “席家这群狗,看来不铲除是不行了!” “从信中看来,安西王李定国将军即将北伐的绝密军情,不知如何泄露了出去。” “被席家,密报给了清廷!” 他长叹一声:“不管是北方还是南方,鲁王还是桂王,一旦登基,身边总是围满了这些首鼠两端,饱读诗书的忠臣良将。” “他们一个个争权夺利,排除异己,根本不把国家存亡放在心上。” “朝廷就像个筛子,丝毫没有秘密可言,这也不足为怪!” “李定国?” 陈子灿吃了一惊,忽然反应过来。 这段历史,他不熟悉,可是这个名字,他如雷贯耳。 有人说,他是南明擎天一柱,那次壮烈的北伐,一直令人津津乐道。 “陈兄弟提到李将军名讳,似乎很惊讶?” 王鹤鸣有点莫名其妙,这个时代,秦王孙可望,安西王李定国,那可是妇孺皆知,名震天下的人物。 陈子灿摆摆手:“王大哥不用多虑。” “既然是李定国将军出兵北伐,这场仗,一定能赢。” “而且,赢的惊天动地……” 王鹤鸣更感好奇,正要追问,陈子灿笑着说:“王大哥,你就别问了。” “详细的,我真是啥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晋王这次,肯定能大胜清军,不过以后嘛……” 他虽然不了解这段历史,但南明覆灭,永历帝被汉奸吴三桂用弓弦勒死,还是大致知道的。 但说出来太过耸人听闻,根本无法解释,该不会被当成神经病! 就在这时,他感到一阵晕眩,捂着头踉跄栽倒。 王鹤鸣一伸手把他挽住:“陈兄弟,怎么了?” 扣儿惊叫一声,连忙跑过来,扶着他慢慢坐下。 陈子灿只觉得天旋地转,太阳穴突突乱跳。 心中烦闷欲呕,身上酸软的,没有一丝力气。 冷汗,从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里涌将出来,里外衣服都湿透了…… 王鹤鸣和扣儿面面相觑,都不知道陈子灿这是怎么了。 连忙叫僮儿煮了一大碗姜汤,趁热给陈子灿灌下去。 这个年代,姜汤这东西,就跟人参似的,是万应灵药。 不一会儿,陈子灿慢慢睁开眼睛。 看见扣儿急得直抹眼泪,王鹤鸣蹲在旁边,担心地望着他。 见他醒来,扣儿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她扶着陈子灿的后颈,着急的问:“少爷,你怎么啦?吓死扣儿了……” 陈子灿扯扯嘴角:“没事,别哭了傻丫头,少爷我就是,就是喝醉了……” 王鹤鸣歉然说道:“陈兄弟年纪还小,不惯饮酒,是我太大意了!” 回头招呼两个僮儿:“把我的睡帐打开铺好,快让陈兄弟休息。” 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久,陈子灿睁开眼,看到的,又是远处太白峰顶,那团盘旋飞舞的漩涡。 他知道,自己又来到了那个梦里。 还没回过神,屁股上就被抽了好几下,那些夭矫舞动的蒿草,柔韧的好似皮鞭。 “作死的熊孩子,你就不能让姐姐省点儿心?” “你再这么作下去,早晚,姐姐得被你坑死……” 头晕目眩的感觉已经消失,陈子灿惨叫着跳起来。 听到这清脆娇媚的声音,就知道,小狐狸又来了。 “不说话,哼,不说话,你以为装死,姐姐就能饶了你?”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姐姐要是还……” 陈子灿咬牙切齿地捂着屁股:“小妖怪,老子就爱作死,关你屁事?” “还敢顶嘴?” 刷地一下,整个山坡上,茂密的蒿草同时指向陈子灿,像无数吐着信子的眼镜蛇。 陈子灿无奈苦笑,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 他苦笑着说:“好好好,神仙姐姐,是我错了,我作死!” “那,那你说说,你都作了哪些死?” 小狐狸依旧气势汹汹。 “不知道。” “你、你,我咬死你!……” 第20章 世界的规则 陈子灿早就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由着她闹腾。 索性枕着双臂,在草丛里躺下来。 突然想到,以前,自己在梦里虽然能看能听,能感觉到周围的环境,却总感觉,像是整个人带了个套,缺乏真实,而现在…… 他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 空气依旧闷热,却多了些湿润。 脚下依旧是草地,却多了些柔软。 掐了掐自己的手背——不疼?怎么可能! 这是梦吗?怎么会这么真实? 不是梦吗?它还在越来越真实! “到现在才发现吗?笨蛋!” 小白发了会儿脾气,到底拿陈子灿无可奈何,鄙夷地说。 “这个梦,好像越来越不像梦了呀!”陈子灿感叹道。 “看到没有?这都是姐姐这些天没日没夜,辛勤修炼的结果!” “我就像只辛勤织网的小蜘蛛,结果,结果被你这个小混蛋一搅和,又半途而废了……” “我怎么就打扰到你了?” “我很乖的,每次,都是你打扰我睡觉好不好?” 陈子灿觉得很无辜。 “好啊,没良心的,还敢犟嘴,你刚才做什么了?”小白冷笑。 陈子灿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了,试探着说:“我——喝醉了?” “呸——” 小白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知不知道,刚才你被这个世界排斥了!” “啊?”陈子灿也吃了一惊,那种仿佛灵魂被剥离的痛苦,让人永生难忘。 “啊什么啊?你的灵魂,差点儿被这个世界驱逐!” “你很难受是不是?” “活该,我的感受,比你还难受十倍呢!” “姐姐差点儿都走火入魔了,你知不知道?不让人省心的小混蛋!” “为什么呀?”陈子灿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又没干啥天怒人怨的事情,它准备把我驱逐到哪儿去?” “回原来的世界是不是?” “刚好,这儿除了土匪多,要啥没啥,回就回呗……” “你、你,放——!” 小白气的差点儿飙出脏字。 忍了又忍才说:“你知道,姐姐我上次为啥会附到你身上?” “这个我知道,因为我帅呗……”陈子灿涎着脸说。 小白咯咯娇笑:“一个十八岁的老处男,你这么帅,咋没去做鸭子?做什么骗子!” “我——我……” 这会儿轮到陈子灿张口结舌,气的脑门心都疼。 “我那次,是知道这附近有个坟地,才拼尽全力逃到这里。” “原想着,随便找个没死多久的尸体附上。” “躺在那里,慢慢修养个一年半载的,再做打算。” 陈子灿仿佛听到磨牙根的声音。 “结果,就碰到你这个天杀的小混蛋!” “刚好,你那时失魂落魄,就不由自主附了上来。” “我现在才知道,为啥跟你契合度那么高了!” “哼!原来,你就是个小骗子,小狐狸!” “对狐族来说,初级的幻术,本来就和骗术、障眼法同根同源!” 这个陈子灿不否认,他本来就是个小骗子,师母就经常叫他小狐狸。 当然,也经常叫师父老狐狸。 “所以啦,没有修炼过,失去躯壳的灵魂,根本无智无识,附身的过程充满了凶险和不确定性!” “如果你被这个世界放逐,天晓得,你会出现在现实世界的哪个地方。” “天晓得,你会随机附在什么东西上面。” “你想想,你要是附在一具腐烂的尸体上,你什么感觉?” “僵尸?”陈子灿打个寒颤。 “哼,你再想想,你要是附在一头刚宰的猪身上,会发生什么?” “变猪八戒?再挨一刀?”陈子灿不寒而栗。 “小屁孩,知道害怕了吗?” 看陈子灿吓得脸都绿了,小白得意洋洋。 随即又垂头丧气:“你再不幸,也比姐姐幸运多了。” “如果,你真被这个世界驱逐,姐姐就真的无依无靠了!” “上次天劫,姐姐孤注一掷,用尽法力才侥幸逃脱出来。” “以姐姐现在的情况,根本就没办法再次附身。” “而且,在这个幻境里,也没有可以附身的皮囊。” “这颗内丹,不是自行消散,就是被哪个走大运的给捡了去……” 小白声音里带着哭腔,柔柔弱弱,虽然不见其人,都让人心生怜惜。 陈子灿柔声安慰她:“好啦好啦,你好我也好,咱不都没事了嘛!” 啪、啪、啪…… 屁股上连挨了几鞭子,“没事?小混蛋。” “下次,你还敢不敢胡作非为?”声音又凶悍起来。 陈子灿被这个多重人格的小妖精,弄得都要崩溃了。 委屈地说:“我没胡作非为呀?” “被排斥前,你说什么做什么了?” 陈子灿揉着两边太阳穴:“喝酒了呗!难道老天爷还不准我喝酒?” “放,放——除了喝酒,你还干什么了?” 陈子灿听说不是因为喝酒,放下心来。 这世界没电脑电视,没歌厅舞厅,仅有的几种娱乐方式,要不太高雅,玩不来。 要不太低级下流,说起来都脸红。 再要不让喝酒,那可叫人怎么活! “我——我就安慰了朋友几句,说晋王李定国这次北伐,一定能赢……” “停停停——就这个了,你知不知道,你在泄露天机啊傻弟弟!” “有这么严重?我又没说细节,我也不知道细节……” “这还不够啊!你之所以被世界排斥,就是因为,你的言行已经过了红线!” “唉,你到底懂不懂规矩?……” “我懂——” 陈子灿很无奈。 “不就是管住自己的手,不要乱写,二十世纪不能成精,二十一世纪不许穿越嘛!” “哦,还有,管住自己的嘴,这不能说,那不能说呗……” 小白也很无奈:“少贫!这可比严多啦,搞不好,会玩出人命的!” “我不是告诉过你嘛,这个幻境世界,它是建立在前人笔记的基础上。” “如果你的言行,会让这个历史的走向发生改变,那这个世界,还能够继续存在吗?” “你以为,《烧饼歌》、《推背图》,为啥弄的那么难以理解?” “你以为,历史上那些谶语,为什么搞的像是谜语?” “那些窥破天机的家伙,难道都是闲的?” 陈子灿恍然大悟:“说出来,就会被世界排斥?” “没错!小弟弟呀,以后酒可以乱喝,话不能乱说!” “你要学会当一个好观众,在电影院里不要喧哗剧透。” “你要明白,哪怕感受再真实,这个世界,归根到底与你无关!” 陈子灿默然半晌,摇摇头:“可是,扣儿是不存在的吗?” “王素音是不存在的吗?” “王鹤鸣是不存在的吗?” “这些千千万万苦难的人们,都是不存在的吗?” “既然,已经和这个世界交集,让我看着他们在我眼前死去,那,我还是我吗?还是个人吗?” “笨蛋!死脑筋!” “如果因为你,而让这个世界崩溃,那,他们不一样会被全部抹杀吗?” “你想想,你这样做,到底算是救世的菩萨,还是灭世的魔王?” “……” “好啦小弟弟,这些事啊,你以后慢慢想。” “姐姐我被你闹的头都疼了,想通之前,再不许胡说八道!” “哎呦糟糕,姐姐好容易回的这点儿蓝,又快见底了。” “快快快,赶紧看书去。好孩子,多看书才有出息……” 陈子灿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个恍惚,就出现在那个图书室里。 第21章 决心 “少爷,少爷,快醒醒,王大哥要走了……” 陈子灿从小山一样的书堆里抬起头,梦境,像肥皂泡般忽然迸散。 扣儿正摇晃着他的身体。 一种不真实感油然而生:“我到底在哪里?我到底在干什么……?” 扣儿见他双眼茫然,焦急地问:“少爷,你还是不舒服吗?我去叫王大哥来!” 陈子灿拉住她的袖子,摇摇头。 扣儿一双大眼睛关切地望着他,陈子灿伸出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痕。 触手温暖、娇嫩,充满少女的活力和气息。 他坐起来,把扣儿揽在怀里,喃喃地说:“扣儿是真的,这个世界就是真的……” 扣儿晕生双颊:“少爷,你在说什么呀,你好点儿没?王大哥等着我们呢。” 陈子灿脸上,又浮现出阳光温暖的笑容。 “我好了,咱们这就走……” 门口一声轻咳:“陈兄弟,你感觉好些了吗?” “昨天看到的消息关系重大,为兄有些要紧事必须去办,不能耽搁,这就准备起程了。” 扣儿忙推开陈子灿,红着脸垂头退到一边。 陈子灿笑着说:“多谢王大哥昨晚照料,小弟不胜酒力,当场出丑,让王大哥见笑了。” “我都已经没事了,放心!” 王鹤鸣爽然道“陈兄弟说的哪里话!” “昨晚咱们一见如故,说的投机,喝的高兴,我现在也还头疼着呢!” 陈子灿出门,见那些黑衣人都已装束停当。 三十多个人,几十匹马,四驾马车,都在空地上候着,居然没发出一点声音。 陈子灿赞叹道:“王大哥治军的手段,果然不凡!” 王鹤鸣微笑道:“跟随高斗枢大人日久,我也只是学了一点儿皮毛。” 忽又问道:“陈兄弟,不知你们要到哪里?” 陈子灿接过扣儿递来的马缰:“家兄在河南怀庆府,我准备去探望他。” 王鹤鸣大喜:“那我们正好同行一段!” “这次出来遇到陈兄弟,真是幸事,哪舍得就此分离。而且,你身上有伤,骑马不便,我已叫人腾出一辆马车,好好将养几日……” 陈子灿看看扣儿,扣儿也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知道,这次遭遇惊险异常,扣儿都吓坏了,后面的路再这么单骑独行,肯定是危险重重。 而且,她也确实担心自己身体。 于是笑笑说:“那,就叨扰王大哥了。” 王鹤鸣大笑:“不叨扰不叨扰,我这里求之不得呢。” 他领着二人来到一辆马车前,扶陈子灿上了车:“你看,我这里可早就准备好了。” 陈子灿一看,这辆车装饰华美,地板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熊皮,安着软榻,旁边摆着书箱。 自己和扣儿那点儿行李都放在角落里。 正在四处打量,旁边马车里伸出一个脑袋,双目红通通的,如同凶兽,吓了陈子灿一跳。 那人却咧开嘴,哈哈一笑,露出一口刀片般的大牙,更显瘆人。 “陈兄弟,小神仙,昨天得罪了你,不打不相识,老童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陈子灿这才认出,这个笑的跟老菊花一样的家伙,正是昨天那个凶神恶煞的童和尚。 连忙施礼:“小弟昨天一时情急,险些误伤了童大哥,请不要怪罪。” “要早知道,童大哥就是在沅江之战中立下首功的大英雄,再借给小弟两个胆,也不敢跟您动手……” 童和尚呵呵大笑,被周颠仙这种传奇人物的弟子如此恭维,让他十分快意。 “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 “我没事,就是这双招子还疼的很,见不得阳光,骑不得马。” “田大麻子,来来来,跟陈兄弟这位小神仙见个礼。” “喂!你又不是个大姑娘,扭扭捏捏地做什么?”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被童和尚从车窗里塞出来,到处涂着厚厚的草药,满脸的燎泡,分不清鼻子眉毛。 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陈子灿,悻悻地道:“小神仙好手段,我田不耕这张老脸,算是丢在这里,没法见人了。” 陈子灿满脸尴尬,只能歉声说:“得罪,得罪……” 童和尚笑的无比畅快:“你老小子也有今天!” “哈哈,这么小气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陈兄弟那手段,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也得躺下。他可是周颠仙的关门弟子,输给他又不丢脸。” “可是,我老田还没娶媳妇儿呐!” “现在这样子,还不把人家大姑娘吓坏了……” 童和尚大笑:“就你原来那副尊容,不也一直没讨上媳妇儿?” “瞧瞧,陈兄弟可把你那满脸麻子,都给治好了。” 扣儿忍俊不禁,也掩嘴笑了。 陈子灿摸摸脑袋,一时无语。 王鹤鸣在旁边笑道:“带着寨中三百兄弟坚守大禹岭六天七夜,身被数十创,还能力斩参将一名。” “田兄弟这样的好男儿,何患无妻?” “从今往后,大家都是兄弟,过去的揭过不提如何?” 田不耕依旧有些不情不愿:“王军师既然说揭过了,那就揭过了” 童和尚搂着他的脖子:“哎呀,不要郁闷,娶老婆有什么好?” “你看,你现在胡子没了,头发也没了,六根清净,不如就随我老童,做个和尚算了……” 大家哄堂大笑。 车声麟麟,扣儿昨晚伺候陈子灿没有睡好,这时,就靠在软榻边打盹。 陈子灿把她抱上榻睡好,靠窗边坐着,眼睛看着风景,心里却想着很多事。 有太多的问题他想问问小白,但估计,短时间内她不会再出现了。 昨晚他读完了张潮的《虞初新志》,对这个世界有了些浮浅的了解。 但笔记毕竟不是历史书,没有系统和条理,只有七零八碎的历史碎片。 而且,满清文字狱之残酷,旷古未有。 自己能看到的,作者敢表达的,根本不可能是这个时代的全貌。 即便如此,这部笔记,也让他从一个历史书中不可能有的侧面,看到了由一个个小故事,串连起来的精彩画卷。 小白说过,太虚琉璃幻境,是青丘一族的试炼场,在这里,能学到各种本领。 他本来只想着安安静静做一条闲鱼,可昨晚的梦境让他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是特殊的。 一不小心,灵魂就会被未知的力量湮灭。 而那个时而柔媚,时而暴躁,疯疯癫癫的小妖精,更让他如同芒刺在背。 她说为逃避天劫,本想夺舍一具尸体,却好巧不巧寄居到自己灵魂里。 那么,她是不是在时时刻刻窥探着自己? 她似乎很虚弱,但看得出来,她也不断在恢复。 如果她强大起来,自己的灵魂将会怎样? 被驱逐?被取代?被湮灭? 陈子灿不由打个寒噤…… 疯子啊,那可是个疯子! 疯子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们行事不顾后果,行为不可预测…… 咬咬牙,忽然间,他已经有了些自己的想法。 他必须强大起来! 首先,他要学武,在这个乱世里,武力是生存的根本。 其次,他必须提升自己的骗术,这是自己的特长,吃饭的家伙。 而且,这个时代的人们,显然更容易相信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至于修仙学道,他读到很多张潮记录的神迹仙踪,但不知道是真是假。 而且,那些奇人异士游戏风尘,根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只能看机缘! 他现在很迷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如何去做。 但有一点他很确定,自己必须得到力量。 得到哪怕不能改变世界,也要能保护自己,保护自己身边人的力量。 扣儿母亲和王素音的悲剧,绝不容在他眼前再次上演!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在那个小妖精强大起来之前先强大起来。 他,要驱逐她! 而不要被她寄生,被她驱逐! 第22章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山路蜿蜒曲折,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 路边的野草闲花迎风摇曳,悠然自得,对人世间的苦难毫不介怀。 陈子灿叹口气,如果只是做个看客,这样的人生纵然长生不死,又有何意义? “陈兄弟,怎么没有歇着?” 陈子灿回过神,见王鹤鸣骑着匹白马从后面赶上来,在车窗边放缓马速,并辔同行。 “我昨晚睡得很好,一点小伤不碍事的,王大哥把我看得也太孱弱了!”陈子灿笑答。 王鹤鸣四顾左右,挥挥手,几个黑衣亲卫驱马散开。 “陈兄弟,我想起一事。” “昨晚你晕倒前,说晋王出兵一定能大败清军,这晋王……” 他踌躇了一下:“陈兄弟,这晋王是?” 陈子灿有些摸不着头脑,奇道:“晋王,不就是李定国将军吗?王大哥怎会……” 忽然,他想到昨天小白说的,连忙住嘴。 但昨晚那种灵魂剥离的痛苦并没有再次到来。 应该是这句话算不得什么影响世界平衡的大事,陈子灿暗自猜想。 王鹤鸣皱皱眉头:“李定国将军,被永历朝封为安西王。” “朝中一字王,如今只有秦王孙可望将军……” “啊?” 陈子灿后世只听过李定国晋王封号,那句“生死都随李晋王”,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难道,李定国这时还没有受封晋王爵位? 他忙打个哈哈:“我说的是晋王吗?” “呵呵,那肯定是喝多了,口误,大哥不要介意。” 王鹤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实不相瞒,这次攻略湖湘,是秦王殿下,和李定国刘文秀两位将军会商决定的。” “为兄这次出来,就是受秦王所托,联络太行、山东、夔东十三家等地的义军,只等大军出动,就四出骚扰,断敌粮道……” 他愁眉不展:“如今兵马未动,消息已然泄露,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陈兄弟,你何以肯定,李定国将军必然取得大胜?” 陈子灿冷汗涔涔而下:“忒么,你这是要逼死我呀……” 突然想起昨晚的梦,灵机一动,微笑道:“王大哥,小弟为你测个字如何?” 王鹤鸣愣了一下:“陈兄弟还会龟卜起课?” “那些,小弟都不太精通,大哥随便说个字就行。”陈子灿笑的阳光坦荡。 略一沉吟,王鹤鸣道:“那就‘秦’字如何?” 说着,倒转马鞭,在车厢壁上画了个“秦”字。 扣儿被吵醒,揉着眼睛好奇地凑过来。 “这“秦”字,上面是三大人,下面是二小人,表面一套,暗里一套,不能同心同德,将来之事,恐不忍言……” 王鹤鸣眼中精光一闪。 在他想来,三大人自然是指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这大西军三巨头。 按归附南明时立下的规矩,凡遇大事,三人并坐议事,不分高下。 现在孙可望挟天子以令诸侯,权柄越来越重,渐有压倒李刘的趋势。 难道,他有不臣之心? 这二小人又是谁?难道,是说李定国和刘文秀与他离心离德,互生嫌隙? 还是朝中有小人挑拨生事? 可以自己所闻所见,孙可望对李定国刘文秀二人,依旧是推心置腹,二人也对孙可望尊重有加。 至于秦王独揽大权,王鹤鸣并无意见。 让那些前明的遗老遗少参与朝政,只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秦”字上面,是个春字头,缺少了日。” “就像这满目春光,姹紫嫣红,但恐时日无多啊!”陈子灿继续忽悠。 王鹤鸣脸色一变,面露忧色:“陈兄弟可肯详言?” 陈子灿摇摇头,别说他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就是知道,也绝不能说。 略微沉吟,他继续说:““秦”字下面,是个禾字,这禾生于春下,本来应该欣欣向荣,开花结实。” “但春缺了日,禾苗缺了日光,所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 他叹了口气:“恐怕最终难有结果……” 王鹤鸣脸色再变,怅然无语。 良久,对陈子灿一拱手:“陈兄弟,现在,连我也有些相信,你是周颠仙的弟子了!” “听君一席话,震聋发聩,让我眼前如拨云见日,看清了许多原先看不见的东西。” “只是——” “只是,大丈夫怎可负此头颅?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陈子灿接道。 王鹤鸣哈哈大笑,一把拉住陈子灿的手:“知我者陈兄弟也!好一个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两人一起执手大笑,莫逆于心。 王鹤鸣解开了心结,不但对未来的局势并不忧虑,反而有种海阔天空的感觉。 他朝陈子灿和扣儿摆摆手,朗声一笑,轻叱一声,策马向前驰去。 陈子灿把头缩进车窗,摸了一把脖子里的冷汗。 看来小白说的没错。 只要不直来直去把事情说明白,玩点拆字解谜的游戏,让人自己去猜,这个世界,就对这种打擦边球的行为网开一面。 他刚才可真是捏着一把汗。 毕竟,第一次干这种暗度陈仓的把戏,如果掌握不到平衡点,一旦越了界,等待自己的结局不堪设想。 扣儿以为他是感觉热了,连忙用小手替他扇风:“少爷,你真是太厉害了!” 陈子灿看到她满眼都是小星星,可爱的不得了,伸手捏捏她的脸蛋。 “切,小丫头,你都听懂什么了?” 扣儿仰着脸,崇拜地说:“扣儿虽然听不懂少爷和王大哥说什么,但是看到那么厉害的王大哥,被你几句话就说的一会儿吃惊,一会儿害怕,一会儿又高兴,就知道少爷有多厉害了……” 陈子灿伸出一根手指把她凑过来的脑袋按回去。 “去睡觉,昨晚一宿没睡,辛苦你了!” 扣儿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不,扣儿不睡。” “少爷,你教我法术好不好?” “啊?”陈子灿愕然:“什么法术?” “少爷——,你又装傻!” “就是昨天那个,你把银票撕碎又变回好好的那个……” “哦——” 陈子灿失笑:“那是你眼神不好,看错了,我哪里会什么法术啊?” “骗人,你又骗人!” 扣儿嘟起小嘴:“你就是觉得扣儿笨,不想教扣儿……” 陈子灿头疼:“你不睡我睡了哈。” 扣儿连忙推着他:“不行!” “少爷,你真累了?扣儿给你捶锤腿好不好?” 扣儿殷勤地拿个枕头给他塞在腿下,认真地又按又捏。 还时不时仰起脸,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少爷,舒不舒服?扣儿再加点力好不好……” 陈子灿苦笑一声,伸手从褡裢里抽出一张银票,在她眼前晃了晃。 “看好了,少爷只让你看一次哦……” 第23章 对目难穷幻术工 扣儿尖叫一声,劈手将银票抢回去,抚平了放回褡裢。 却又从王鹤鸣的书箱里抽出一张白笺,谄笑着递给陈子灿。 “少爷,用这个……” 陈子灿被她这一惊一乍,弄的满头黑线。 伸手接过来:“再来一张。” “啊?” 扣儿挠挠头,又抽出一张递给他。 “看好了!” 陈子灿把两张纸重叠在一起,展示给扣儿,看起来就像是一张。 扣儿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慢慢从中对折。 再翻过来时,已经用快的不可思议的手法,借着角度变化,和一点手掌的遮挡,把中间夹着的那张抽了出来,跟前面的叠放在一起。 从正面看,还是一张纸。 扣儿张大了嘴巴,看着陈子灿沿着折缝,把半张纸撕下来。 手里变成两个半张,一个整张对折的纸。 半张的在前,整张对折的在后。 从正面,却完全看不出来。 然后,再次对折,再次抽出。 纸越撕越小,手法,也越来越难发现破绽。 直到撕成半个手掌大小的纸片,依旧是碎纸在前,整张折叠的在后…… 最后,他双掌一拍,再慢慢打开,一张完整的白笺,也慢慢展开…… 扣儿跳起来,差点撞到车顶:“你、你——” “这是戏法呀,又骗人……” 陈子灿苦笑:“少爷我哪来的法术啊?不骗人,早被人砍死了!” 扣儿撅着嘴,伸出小手:“碎纸呢?” 陈子灿从袖口里掏出一叠纸片给她。 扣儿把它们摊开看了半晌,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陈子灿连忙帮她擦拭:“唉,我说你这个小抠儿,撕张纸,你都心疼成这样?” “别忘了,这张纸,还是人家王大哥的呢,你哭啥……” 扣儿恨恨地推开他的手。 “可是,昨天那张银票,可是咱们的啊!” “你,你就为了骗人,把一百两银子给撕了……” 看扣儿越说越伤心,陈子灿很无奈。 “一百两银子,买少爷和你两条小命,你还觉得亏了。” “少爷的命,就那么不值钱吗?” “再说了,少爷不骗人,你这么多金元宝、银票子从哪来?” 扣儿想想也有道理,这才消停下来。 忽然又问:“那,你后来怎么不停的变出法宝来,把那个田大麻子脸都烧糊了?” 陈子灿在软榻上躺下来:“不跟你说。” “说嘛——”扣儿摇着他。 “不说!你可真是个好奇宝宝……” “少爷,你真厉害,你辛苦了,扣儿给你捏捏背好不好?” 扣儿故伎重施,不由分说把陈子灿翻过去,伸手就按。 “哎呦——”陈子灿一声惨叫:“疼——疼!” “好了,我怕了你了,你让少爷起来……” 后面马车里,童和尚和田不耕竖起耳朵,模模糊糊地听着扣儿一会儿哭泣,一会儿撒娇。 陈子灿一会儿大笑,一会儿求饶,面面相觑…… 陈子灿坐起身,看见小桌下放着一盒围棋。 打开来,随手抓了五颗白子,放在右手掌心。 笑着对扣儿说:“看好了!” 左手握拳,虎口向上,右手将一颗棋子放在拳眼,用食指慢慢推进去。 接着,又是一颗,直到五颗棋子全都塞进左手拳心。 然后双手一展,将掌心亮给扣儿。 扣儿尖叫一声,发现陈子灿双手都空空如也,那五颗棋子,已经不知所踪。 陈子灿双手一错,一颗棋子凭空出现,飞上空中…… 只见他双手翻飞,一颗颗棋子被连续抛起,又接住。 转眼间,五颗棋子同时在空中飞舞。 扣儿看的眼花缭乱,连连拍手叫好。 陈子灿将五颗棋子一一接住,再一拍手,双掌打开,又是空无一物。 扣儿忙问:“棋子呢?” 陈子灿微笑伸手,一抠她发髻,一枚棋子落入掌心。 扣儿连忙抢过去,翻来覆去地看。 陈子灿又伸手从她衣带中拈出一颗,从她的坐垫下掏出一颗,从书箱里摸出一颗。 最后一颗,他让扣儿张大嘴,伸出两指,在她门牙上轻轻一敲。 再缩回来,指间赫然夹着最后一颗…… 扣儿大张着嘴忘了合上,呆呆地看着陈子灿。 陈子灿笑着一抬她尖尖的下巴:“看清了没有?” 扣儿这才合上嘴,抱着陈子灿的胳膊,使劲摇晃。 兴奋地尖叫:“少爷,你真是太厉害了!” 童和尚和田不耕脑袋伸出窗口,却一直听不清前面车上的动静。 正急得抓耳挠腮,这时听到扣儿这声刺穿耳膜的尖叫,都不禁打个寒战。 相视一笑,会心点头:看来,这位小神仙果然身藏异术,小小年纪,真是太厉害了…… 扣儿满脸期盼地望着陈子灿:“少爷,我就知道,你本事大着呢!” “这次,是真的法术了,你教教扣儿好不好?” 陈子灿双手抱头,重新躺回榻上:“切,哪有这么容易。” “这可是我师父的绝活,我练了半年,才能凑合着在人前施展。” “这一手练到极致,什么隔空取物,五财搬运,那都不在话下……” 扣儿听到他说起师父,悄声问:“少爷,你师父,就是他们说的周颠仙?” “你什么时候遇到这位老神仙的啊?扣儿一点都不知道……” “少爷就是有福,跟他学了一身的本领!” “而且,他还帮少爷开了窍,变聪明了呢!” 又叹口气,从怀里摸出半张烧饼,恨恨地啃了一口:“扣儿咋就没有这样的福气……” 陈子灿失笑,这个理由相当的不错!将错就错也好,何必解释。 听着扣儿絮絮叨叨,他想起还在现实世界里啃白菜帮子,踩缝纫机,认真改造的师父。 不知道,他现在如何? 十二年的刑期,熬出来,也该白发苍苍了。 不过,以师父的本事,在哪里都不会混的很差,这个并不需要担心。 还有师母,她是师父从人贩子手中救出来的女大学生。 比师父年轻将近二十岁,比陈子灿,也就大了七岁。 对待陈子灿,与其说是长辈,不如说是姐姐。 她,也因为诈骗罪,被判了五年…… 想到这些,陈子灿胸口隐隐作痛。 师父其实是个好人。 他的规矩是不骗穷不骗善,只骗奸商和贪官。 可是,这两种人,往往都势力很大,睚眦必报,骗不得的。 而与他同出一门的师弟王某某,师父每次说起他,总是对他的拙劣骗术和卑鄙人品嗤之以鼻,说他不学无术,已经入了邪道。 但人家开着豪车,住着庄园。 来往结交的,无不是富贾豪商、达官贵人、演艺名流。 到处被人捧着吹着,出手玩个不入流的小戏法,都能倾倒众生。 “大师”、“活神仙”的帽子,不要钱似的往头上套。 混的风生水起,活的潇洒自在…… 人呐,假作真时真亦假! 第24章 舔狗的狗 陈子灿叹口气,离开师父,来到这个世界,他也有些懒散了。 这手“仙人栽豆”,确实是他老人家的看家本领之一,千变万化,随机施术。 但自己近来疏于练习,手速,已经慢了不少,以后还是应该勤奋些。 这次,就是靠着师父传的这手绝技,他才捡回一条小命。 师父!…… 忽然若有所思,陈子灿坐了起来。 “扣儿,你说,咱们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跑了,老头子会着急吗?他会不会找我?” 扣儿用手背抹抹嘴角的饼屑,伸着脖子,努力咽下嘴里的烧饼。 又喝了口茶,才翻了翻白眼:“当然会了!” “老爷,都不知道急成啥样了呢!” “切,他还没刘四着急呢!” “我觉得,他只在乎钱,哪里会在乎这个傻儿子!” “少爷!”扣儿脸涨的通红,“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你不知道,老爷他最疼的就是你了,你,就是他的命根子啊!” 陈子灿抬起头看她一眼,有些将信将疑:“他把我这命根子都差点打没了,有这么疼儿子的吗?” “少爷,老爷这次把你打那么狠,可不是就仅仅为了那五百两银子。” “哦?那为什么啊?” “这个,嗯……”扣儿吞吞吐吐,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 “快说!”陈子灿瞪起眼。 “少爷啊~” 扣儿无奈地拖长了语调,“老爷是怕你整天往钱家花园子跑,得罪了啥得罪不起的人家!” 陈子灿摸摸脑袋:“钱家花园子是干嘛的?” “龙潭虎穴?” “听着不就是个花园子嘛,我以前老往那里跑?我喜欢看花呀?” 扣儿掩嘴噗呲一笑。 “是啊,喜欢看花,喜欢的不得了。” “喜欢看钱家小娘子,那朵水灵灵的鲜花……” 陈子灿“扑”地一声,把口里的茶水喷了出来。 幸好及时转头,才没淋扣儿一身。 “啥?钱家小娘子?有啥好看的?” “她脸上开花了?” 扣儿瞪大了眼睛:“少爷啊,你居然连钱家小娘子都不记得啦!” “唔,那可真的是把过去的事情,都忘的干干净净了。” “我跟你说,钱家小娘子呢,其实她并不姓钱的。” “阿钱是她的小名,她家种花卖的,以前都没人知道……” “哦,对了,你还记得吗?她家前面就是观音庵。” “听说啊,钱家小娘子出生那晚,她母亲梦到观音娘娘,送给她一朵雪白的曼殊沙华,馨香扑鼻。” “醒来后,就生下了小娘子,果然是眉目如画,肤如凝脂,见过的人都叫她“粉孩儿”呢……” 陈子灿用鼻子哼了一声,这样的故事他根本不相信。 虽然,他自己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所谓的“太虚琉璃幻境”,说出来,恐怕更难让人相信。 扣儿见他不信,有些急了。 “少爷,您别以为我胡说。” “您以前,可是把钱家小娘子看得跟观音奶奶似的,连屁都说是香的。” “现在,倒不信她是菩萨送来的了!” 陈子灿苦笑,他觉得很无辜。 都傻成这样了,那审美情趣,能叫人放心嘛! 扣儿嘀咕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的。” “要不是观音奶奶送下凡间的仙女,大家都是人,一个鼻子两只眼,她为啥就生的那么好看……” “真有那么好看?” 陈子灿有点感兴趣了。 “当然啦!” “去年春天庙会,钱小娘子随着母亲出门。” “她梳着许多小辫儿结成的发髻,不施脂粉,一身月白裳裙,迎风摇曳,分明就是一枝会走路的梨花!” “当时赶庙会的啊,人山人海的,都挤在路旁,夹道围观钱小娘子,个个啧啧称赏。” “都说这次算是开了眼,真正见到了仙女下凡!” “你还不信啊!” “有个大官家的无赖子,长着张猪脸,好像叫牛什么的,说他爹是狼。” “他带着两个恶狗一样的家仆,当街就跪在钱小娘子的母亲面前,扯着她的袖子,嘴里喊着岳母大人,求她把小娘子许配给他。” 陈子灿又忍不住“扑”地喷了一口茶。 笑道:“长着猪脸的牛公子,他爹是狼,这家伙,是哪里冒出来来的杂种?” 扣儿瞪起眼睛:“我说的都是真的!“是狼”就是朝里大官的意思,大家都这么说……” “当时呀,钱小娘子吓得脸都白了。” “她娘气的浑身发抖。” “你呢,脱下鞋,嗷嗷叫着就要冲上去打他,我就拼命抱着你腰……” “幸好呢,这时候,又来了个更大的官儿,好像是啥学士,将那姓牛的赶走了。” “那官儿还摇头晃脑地念了几句诗,说是送给钱小娘子的……” “扣儿挠着头,微微皱起眉头思索着。 “这第一句,好像意思是听说钱小娘子家住丰台。” “第二句,是夸钱小娘子的发髻举世无双。” “第三句啊,说今天庙会,京里又添了一段佳话。” “第四句是说花开的时候,大家都来看钱小娘子这朵天上才有的仙葩……” “少爷,你真的都忘了?” “这意思,还是你求了好几个秀才问来的呢。” 陈子灿无语。 “从那天起,钱小娘子的母亲,就不许她再出门了,怕招惹事非。” “见不着她,你可就把那个牛公子给恨上了。” “后来你偷偷跟了人家好几天,知道他每日里都要去庆善坊喝茶听书,就带了钱小娘子家的阿黄守在巷子里……” “阿黄是谁?”陈子灿忍不住好奇插话。 “阿黄,不就是你三年前送给钱小娘子的那条大黄狗吗?” 扣儿白他一眼,“它最听你的话了。” “这些年,你天天去看钱小娘子,都忘不了给它带几根骨头。” “钱小娘子不跟你玩,你就跟它玩,钱小娘子不理你,你就跟它说话……” 陈子灿恍然点头。 那位钱小娘子如果是朵仙葩,过去的陈子灿,毫无疑问就是一朵奇葩! 扣儿继续说:“那天,牛公子路过那里,你就让阿黄蹲在巷子中间,咱俩在巷口望着。” “牛公子看见这么大条狗,就问你,喂,你家狗咬不咬人啊?” “你摇摇头说,不咬。” “牛公子就准备从旁边过去。” “你远远地打声呼哨,阿黄就猛地扑上去,在牛公子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牛公子疼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抱着腿满地打滚。” “他喊仆人去打狗,你悄悄摆摆手,阿黄就一溜烟跑回家去了,哪里还追的着!” “牛公子见阿黄跑了,就揪着你问:‘你不是说,你家狗不咬人的吗?” “老子今天跟你没完!” 第25章 他的初恋 你笑嘻嘻地说:‘我家狗,真的是不咬人呀!” “可刚才咬你那条,又不是我家的狗。” “我把这事悄悄跟钱小娘子说了,她笑的都直不起腰。” “还说,少爷您看着傻乎乎的,其实,心里鬼着呢!” 陈子灿也不禁莞尔。 “钱小娘子还跟我说,你俩是从小的玩伴,在她心里,你就是她亲哥哥。” “她母亲找观音庵的姑子算过了,说她命薄,活不长的,不能嫁人。” “叫你别念着她,也别总往花园子里跑了……” “她有没有对你说,你家少爷是个好人?”陈子灿笑问。 在他看来这全是借口,不就是嫌弃自己傻呗。 扣儿睁大了眼睛,小嘴慢慢张成“o”型:“少爷啊,您可真是神了!” “说了的说了的,连一个字都不差!” “少爷本来就是好人嘛……” 陈子灿苦笑一声,摸了摸鼻子。 这张好人卡,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古董! “从庙会那天起呀,京里到处有人说钱小娘子的美貌。” “她家那花园子,天天车水马龙,门槛都踏破了,热闹的跟菜市场似的。 “哼!都说是去买花,其实啊,还不跟你一样,就是想着看一眼钱小娘子的。” “她家园子那两扇白杨木大门,每天都有些子文人酸丁在上面题诗,没两天就把门板写满了。” “后来的没地儿写,索性,就直接掏钱把她家大门给换了。” “从柏木、松木到胡桃木黄花梨木……” “一扇比一扇贵重,然后好接着写。” “那换下的门板呀,沿着篱笆一路排开,啧啧,跟九曲屏风似的。” 陈子灿好奇道:“那,我究竟是怎么认识这个网红——额,钱小娘子的?” 扣儿笑着说:“少爷,您才是最有眼光的。” “比全京师的那些臭男人都强!” “您八岁时,有次路过钱家花园子,正遇见钱小娘子,在门口和几个女孩子过家家,你就流着口水,挪不动脚了。” “还把手里的泥人送给她……” 扣儿想到什么,撅起嘴:“哼,那个泥人可是泥人张家买来的。” “你天天抱着它,跟宝贝似的,碰都不让我碰!” “呃,我才八岁,那她几岁?”陈子灿干笑着问。 扣儿咬着指甲:“那时扣儿也才四岁,哪里知道这许多嘛!” “这些,都是刘妈后来说起的。” “算算嘛,钱小娘子比我大两岁,应该是六岁……” “啊——?” 陈子灿也惊的合不拢嘴了。 六岁大的鼻涕娃,自己就喜欢上了?可真是天生情种啊! “没错,就是六岁。” “从那天起啊,你就老闹着要去钱家花园子,人家放风筝,你就跟在后面跑。” “人家斗草,你就钻草窠子。” “人家踢毽,你就帮着拔鸡毛。” “人家丢沙包,你就站在中间当靶子……” 陈子灿连忙叫停:“好了好了,后来呢?” 他真没想到,自己不但舔狗,还是这样一条早熟的舔狗! “后来呢,我也跟她们一起玩啦——” 扣儿神秘地一笑,“少爷,只有在那个时候,你才最听我的话了。” “那几年啊,少爷的月例银子,差不多都拿去买花了,自己抠的,连根糖葫芦都舍不得吃!” “慢慢地长大了,她母亲就不许钱小娘子再跟你玩了,只能跟我玩,嘻嘻……” “哎,少爷,这些天没去,你想不想钱小娘子啊?” 扣儿斜乜着眼,诡异地笑着。 陈子灿伸手在她白嫩的脑门上弹了个脆的。 “想,想你个头啊,我现在根本就不认识她!” 扣儿嘟起嘴,揉着脑门。 “少爷,钱小娘子可好了,不止是人生的花朵似的,手还特别巧。” “她九岁时,跟嬷嬷学女红,才上手,就能剪出各种花草鸟兽的图样,千变万化,跟真的似的。 “她第一次做刺绣,绣了个荷花幡灯。嬷嬷拿去市上,立刻有人用整整一吊钱买了去。” “啧啧——” 扣儿感叹着,一副小迷妹的样子。 两手托着香腮,“你说,钱小娘子咋就那么厉害,要我也像她一样漂亮聪明就好了……” 陈子灿揉揉她的脑袋:“扣儿也很漂亮啊,还特别会数钱……” 扣儿却依然迷醉着,好像根本没听见。 “她还特别会打扮,再普通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别人就再也穿不得了!” “她的头发呀,也天天都梳不重样的。” “哦,想起来了!” “少爷,庙会那天她梳的发式,后来京里人都叫它“百环髻”呢。” “就是那个学士在诗里这么叫的,大家也就都这么叫开了。” “据说,京里很多大户小姐,也想学着辫,却总也弄不出那个样子。” 陈子灿也渐渐听得入了迷。 把扣儿一个女孩子都迷成这样,看来,这位钱小娘子还真的是个万人迷! “对了对了,少爷,她还会学鸟叫呢!” “画眉、百灵、黄莺儿……” “学什么像什么,就连枝头的鸟儿,都分辨不出是真的假的。” “她大了,母亲不让她跟你玩,每次你去花园子里佯装买花,看不见她,就学几声狗叫。” “她在屋里听到了,就用鸟叫答你,意思是知道你来了……” 陈子灿赧然。 虽然不记得,还是为自己感到害臊。 不知不觉,也对这位从未谋面,却颠倒众生的青梅竹马,充满了好奇和幻想。 仲春的天气热的快凉的也快,眼见扣儿说起那位钱小娘子就没完没了,陈子灿忙打断她,让她歇会儿,继续赶路。 但,一路上扣儿意犹未尽。 她告诉陈子灿,后来那位牛公子又去钱家花园子纠缠钱小娘子。 偏偏不巧,遇到了陈子灿,顿时知道被坑了。 要不是跑得快,被他抓住,免不得挨顿好打。 那牛公子打听到,陈子灿家是在东城里开当铺的,隔天就去铺子里闹了一场。 陈家大少爷,好歹也是个进士出身,虽然官不大,但同年好友也尽多在京里的,他也没敢太过分。 但陈子灿他爹,一向是个胆小怕事的。 听说儿子整天往钱家花园子跑,而那里每天来往的,都是在京里横行霸道的主,生怕他不知道好歹,又给家里惹来麻烦。 这才有了一大早教训他,而陈子灿跑去买了两个石碾子回来的事。 第26章 好大真金好多书 将近下午时分,车马迤逦走出群山,来到一条大河边。 王鹤鸣招呼两人下了车,一起来到河堤上,只见烟波浩渺,横无际涯,两岸之间不辨牛马。 陈子灿讶声道:“好一条大河,这是黄河?” 后面童和尚笑着说:“小神仙说笑了,这哪里是黄河!” “这是大沙河,黄河可没有那么清。” “现在正值春汛,河水是大了些,但这条河,平日也总有一里多宽呢!” 陈子灿可不知道,后世的大沙河变成了一条小河沟,几乎干涸。 只留下一条一千两百米长的沙河特大桥,见证着这条河当初的波澜壮阔,和历史的沧海桑田。 “多谢童大哥指教。” 陈子灿连忙和童和尚见礼。 童和尚受宠若惊,赶紧还礼。 “哎呦使不得,小神仙不要多礼,老童生受不起!” “周颠仙,可是白莲教三百年前的老前辈,跟咱们,最少差着十几辈呢!” “你是他的弟子……” 陈子灿脸都臊红了,急忙拉住童和尚。 “童大哥,这是说的什么话!” “您胸怀宽广,武艺高强,我是真心叫你一声大哥,提周——” 旁边王鹤鸣拍拍他的肩膀,接过话头:“童三哥,江湖儿女,讲究的是杯酒相交许生死,婆婆妈妈的,有什么意思!” “周前辈,做他的前辈高人,陈兄弟,做他的自家兄弟,两不相干。” “以后,你也别再叫他“小神仙”,叫陈兄弟就是。” 陈子灿本想说明,自己和周颠仙并无瓜葛,王鹤鸣又扯扯他袖子。 于是改口道:“王大哥说的对,小弟以后,就称呼你童大哥了!” 童和尚又是惶恐,又是高兴,连连答应。 陈子灿见他双眼已经好多了,只是略微有点红肿,这才放下心来。 而田不耕,自觉满脸的草药没脸见人,也不下车。 陈子灿过去跟他打个招呼,他依旧讪讪地应付了几句,显然是心里还有些芥蒂。 那边王鹤鸣分派人手,沿大沙河上下游寻找渡船。 其他人卸下马匹,松了肚带,让马儿歇歇脚,用精料喂上。 剩下的,有的砍柴担水,有的支锅烧饭,几十个人各司其职,一会儿功夫就都措置妥当。 陈子灿看的心下赞叹不已。 八百里洞庭,还是太小了! 这位王鹤鸣王大哥,是个一遇风云便化龙的人物。 只不过,那位吴寨主于他有救命之恩,他终究还是要被困在这滩浅水里,真是可惜! 看看众人散开,王鹤鸣才过来,微笑道:“陈兄弟休息的还好?” “咱们今日能过河,就过河宿营,过不了河,就留在这里歇一宿。” “反正,明天必定能到石门镇。” 陈子灿点点头。 他并不知道,这石门镇,就是后来的冀北省会。 “我已经约了太行十八寨、夔东十三家,还有山东的各路义军豪杰,共聚于石门镇。” “商讨如何配合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三位将军,这次出兵北伐。” “陈兄弟如果无事,不妨随着为兄凑个热闹,也跟天下群雄结个善缘。” “然后,我再送陈兄弟到怀庆府。” 陈子灿略一思索,这次自己来到《大铁椎传》这个场景,为的是接近这位奇人,学到他的一身本领。 而探访那位便宜大哥,不过,就是个幌子而已。 闲来无事,跟着王鹤鸣,见识一下当代这些绿林豪杰,也是不错。 于是点头答应。 大家就在河边用过了饭,两个黑衣人从上游撑了条平底河船过来。 船不大,两三丈长,勉强放得下一辆马车,或者两三匹马,七八个人。 王鹤鸣招呼众人收拾停当,开始分批渡河。 来回几趟,河边,就剩下王鹤鸣和两个僮儿,陈子灿、扣儿、童和尚等几个人。 这时,两个秀才打扮的骑着驴,沿河过来。 老远就喊:“喂,前面的,这里有渡船吗?” 王鹤鸣点点头,侍剑高声道:“有船,我们也是等着过河的。” 那两人闻言大喜,打着驴儿赶过来,都是白面团团的读书人模样。 喘着气下了驴,打量了一下河边众人,见童和尚面相凶恶,吃了一惊。 但又看到王鹤鸣风姿潇洒,气宇不凡,陈子灿也是富家子弟的打扮,也就放下了心。 那个矮的,身高不满五尺,体重倒有两百斤,胖的都没了脖子。 他挺胸叠肚地过来,跟王鹤鸣见了礼,问道:“这位兄台,想必也是春帷归乡?” “唉,这科,可比前两科难的多了!咱们这是错过了好时候啊……” 王鹤鸣点点头,微笑不语。 那个高书生把行礼安顿好,这时走过来,也是个大胖子。 闻言,远远的就接过话头:“可不是嘛!” “据说,天朝前两次开科取士,很多士子崖岸自高,不肯出山应试,以至于考场里稀稀落落没有几个人。” “最后,朝廷无奈,不管贤与不肖,一概录取登科,授予官职。” “那,可真是走了天大的运气! “咱们这次上京,赴考的举子多如过江之鲫,成群结队,连客房都找不到一间。” “听说,那些略识之无的前朝胥吏,久试不第的老生员,甚至早被黜落的读书人,也都去贿赂地方,弄到一张荐书,想到科场上来碰碰运气!” “他们倒是凑了个好热闹,却苦了咱们这些正经读书人……” “可不是嘛!” 矮书生提起来就满腹牢骚。 “那些个滥竽充数的家伙,看见圣主急于求才,都来混水摸鱼。” “唉,泥沙俱下,可不生生埋没了咱们这些真金!” 陈子灿高声应道:“呵呵,果然好大两坨真金!” 众人不禁莞尔。 两人听他语含讥讽,心下不忿,但又见他衣饰华贵,也不敢得罪,只好当做没听见。 高书生回头冷笑道:“高兄,你不也在终南山中做隐士吗?” “我可是听说,你跟士奇、士信二兄指天盟誓,要做那大明的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怎么也来巴巴地凑这热闹?” 矮书生面皮涨的通红,亢声说道:“什么大明?那是前明!” “士奇兄上一科就出山应试,现在已经做到运城知县,足见我大清崇尚圣道。” “再说了,圣人有言:“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 “我高某只因前朝无道,这才隐居终南。” “如今,我大清主圣臣贤,百废待举。” “我辈若不出来报效国家,岂不是白白读了这一肚子圣贤书? 陈子灿点头附和:“可不是,两位好大一肚子圣贤书!” 连扣儿都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第27章 一队夷齐下首阳 矮书生瞪了扣儿一眼,反唇相讥:“再说了,你艾大锦,不也自称什么桃源仙客?” “难不成,你是迷了路,找不到桃源那些故人,问津都问到咱大清朝来了?” 高书生听他揭自己短,说的又刻薄,恼羞成怒,腆起肚子就要上去偃文修武。 王鹤鸣微微一笑,站起来拱拱手:“好了好了!” “高兄、艾兄,两位都是高人隐士,元方难为兄,仲方难为弟,大肚能容,千万不要伤了和气,在下有几句歪诗相送。” 他抬头望天,略一思索。 高声吟道:“北国虚位选贤良,一队夷齐下首阳。头上剃成新狗尾,腹中盘点旧文章。当年都耻食周粟,今日还思吃虏羊。岂是一夕节顿改,东山薇蕨已采光。” 陈子灿哈哈大笑,鼓掌道:“好诗好诗!” “怪只怪大明朝,留下这成群结队的伯夷叔齐。” “大家都不食周粟,首阳山的野菜都吃光了,再不下山吃蛮族的牛羊,难道真的都饿死不成?” “子曾经曰过:失节事小,饿死事大,这首诗送给两位胖夷齐,再是合适不过!” 众人哄堂大笑。 两个胖书生面红耳赤,攘臂想要上前,童和尚已经抱着胸,如一尊铁塔,悄没声息地挡在陈子灿身前。 想要还口,童和尚双眼一瞪,凶光四射,只好又缩着脖子退了开去。 这时,侍书指着河面叫道:“看呀,公子,船来啦……” 众人相携上了船,童和尚接过篙立在船尾。 眼看就要开船,两个胖书生站在岸边,眼巴巴地望着。 脸上青一阵紫一阵,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好不难堪。 陈子灿安顿好了扣儿,回头招手道:“两位夷齐兄,你们可是要留在河边采野菜?” “这次再不上船,只怕又要错过好时候喽!” 高书生看了艾大锦一眼,见他也望着自己。 再过半个时辰,天可就要黑了,错过了宿头,难道真的要在这河边找野菜吃?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一起喊:“各位等等,我们也要上船!” 众人都挪了挪,船上位置原本还大的很,两头驴子都很瘦,就是两个书生比较占地方,上了船只好各自抱着驴脖子,站在后梢。 童和尚吼一声:“开船喽——” 长蒿一点,小船晃晃悠悠地离开岸边,两个黑衣人坐在中间,搬动双桨,向着中流驶去。 两个书生站在船尾,看众人自顾说笑,根本没人搭理他们。 原先还想说几句好话,缓和缓和关系,也只好算了。 艾大锦自觉尴尬,没话找话,对高书生说:“高兄,我们玉田县,去年冬天出了桩奇事,你听说过没有?” 高书生摇摇头。 “我去年秋帷后,直接来了京里,想着好好温习课业,家乡的事,倒真是不太清楚。” 艾大锦呵呵笑道:“那个纪秀才,你还记得?” “就是那个前朝时,听说考官只爱少年才子,就叫他婆娘帮他把白胡子染黑的。” “结果,错用了他闺女染指甲的凤仙花汁,把一部白胡子染成了红胡子,后来,大家不都叫他纪判官吗……” 高书生终于想起来,也忍不住大笑:“那红胡子黑脸,可不就是个城隍庙里的判官嘛,记得记得。” “去年冬天啊,他叫雷给劈死了!”艾大锦神秘兮兮地小声说。 “啊?大冬天还有雷劈人的?” “可不是嘛,所以才说是稀罕。” “他呀,又干了一件出格事儿,遭了天谴啦……” 大家都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艾大锦见人人都望着自己,颇为得意。 咳嗽一声,提高了音量:“他是吃糠咽菜活的不耐烦了,递了一张状子给府尊大人,说要告关帝老爷!” “啊?” 大家都吃了一惊。 艾大锦拍了拍怀里的驴脑袋:“他那驴脾气,可是出了名的。” 高书生忙问:“他告关帝老爷什么?府尊可接了他的状子?” “怎么没接?” 艾大锦阴阳怪气地说:“纪判官呐,他状告关帝老爷,说他受了大明三百年香火,如今国家危亡,却不见他老人家显灵,出来扶助社稷。” “他指斥关老爷尸位素餐,请府尊大人下令,将城外关帝庙捣毁……” 大家不由失笑,心想这老秀才也是个妙人,更可谓是胆大包天。 高书生哈哈大笑:“那,这案子可怎么审?” 艾大锦笑着说:“府尊大人当面发签,让衙役将传票送达关帝老爷,当众宣布,近期择日开审!” 高书生抱着驴子笑的前仰后合。 “那衙役没法子啊,只好把传票送到了关帝庙。” “他把传票放在供桌上,跪下来求关帝老爷饶恕。” “你道奇怪不奇怪?起身时,竟然发现脚边有块银子!” “这衙役出来就对人说,没想到关帝老爷也懂得人情世故,知道要给官差打赏,你说好不好笑……” 众人听到这荒诞不经的事,也都觉得实在是有些意思,不禁侧耳倾听。 艾大锦继续说道:“更灵验的,还在后头呢!” “到了开审那天,下了一夜的雨,府衙外面还是人山人海,挤的水泄不通。” “府尊刚唤纪秀才上堂,就看见天上阴风乍起,乌云四合。” “然后,只听到霹雳般一声巨响,火光闪动,屋瓦飞坠,纪判官,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大家都是“啊——”的一声惊呼。 “你们道是怎么回事?” “嗨,只可惜,我当日也没在跟前!” “后来,听府衙里的差人书办说,就在阴风起时,大家都亲眼看见,关帝老爷他骑着赤兔马,提着青龙刀从天而降!” “然后,一刀挥过,啧啧,纪判官就翘辫子了……” 众人心里都是暗暗叹息。 这位老秀才,倒是个有骨气的,死的未免可惜! 只是没想到,这关老爷居然会降下天罚,当众击死心向前朝的遗民,真是让人为之气沮! 难道,真是天不佑我大明? 那边艾大锦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扫视船上。 “看看各位,连关圣帝君,都归顺了大清,可见,这鼎移乃是天意,运数在我大清,不可违背呀。” “只可怜这纪判官,一大把年纪了,无事生非,竟落得如此下场! “事后啊,府尊秉明圣上,说关帝显圣,亲斩毁谤大清的秀才一名。” “圣上下旨重修关帝庙,府尊也升了道台,奉旨清剿关中匪盗。” “他马到之日,立刻就有陕北马匪李虎,岐山窝匪老刀子迎风来降,啧啧,真是干才……” 众人都是变了脸色,沉默不语,心里十分纠结。 扣儿看王鹤鸣紧皱双眉,面有忧色,推了推陈子灿:“你看王大哥怎么了?” “少爷,真是关帝老爷显灵,杀了纪秀才吗?” “难道,神灵也护佑坏人,是非不分?” 王鹤鸣闻言,也转头看着陈子灿。 陈子灿却只是低着头沉思,恍如未闻。 “你们是不知道,还有更神奇的呢……”艾大锦诡异地笑了笑。 “你道怎么着?” “当日,堂上看见关帝老爷显圣的人都说,关帝老爷,他脑后留着根小辫,头上戴着双眼花翎,穿着麒麟补服,还挂着珊瑚朝珠……” “嚯,威风凛凛,完完全全一副咱大清武将的装扮!” 第28章 骗子VS骗子 轰然一声,大伙儿心里都是响起一声炸雷。 两个黑衣人,纵然都是身经百战的铁血战士,这时也觉得,如同身体里的骨头都被人凭空抽走了。 双臂酸软,心丧若死。一身力气,消失的无影无踪。 连船桨,好像都摇不动了。 童和尚一向是粗豪凶戾,天不怕地不怕,杀神样的一条汉子。 这时,也不禁面如土色。 一根轻飘飘的竹竿,瞬时变得重如千钧,提都提不起来…… 侍剑和侍书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腿上,双肩颤抖,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王鹤鸣脸色苍白,双眼发红,强自镇定。 他问陈子灿:“陈兄弟,你见多识广,身怀异术,这事,你怎么看?” 本来,他对陈子灿所谓的周颠仙弟子并不相信。 儒家门徒,敬鬼神而远之。 他认为陈子灿战胜童和尚和田不耕,肯定是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花招,借着周颠仙的名头,唬住了二人。 但早上陈子灿为他拆字,微言大义,他才觉得,这位新结识的兄弟,确实是深藏不露,观天下如同指掌。 恐怕来历不凡,真是高人弟子也未可知。 现在,看看手下这群弟兄的反应,他就知道,如果让这个关圣帝君显灵,穿着满清官服,当众斩杀前明遗老的故事传开,这军心士气,恐怕立刻就要土崩瓦解,再也收拾不起来! 人心散了,队伍还怎么带? 中国自古以来,武人都把关帝老爷,看成比玉皇大帝还高的存在。 认为他是忠贞不二,赤心报国,义气深重的象征。 如果这关帝老爷,如今都剃发易服,降了满清,咱们这些蝼蚁一样的凡人,再负隅顽抗还有什么意义? 现在,病急乱投医,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陈子灿,真的看成了周颠仙弟子。 只盼着,他能用什么神仙手段,扭转乾坤。 帮自己,帮南明,化解这一场天大的危局。 看着陈子灿面带微笑,不语不动,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王鹤鸣暗想,难道他也没有办法? 要不,狠狠心,把这全船的人都杀了? 否则,这事传到军中,大家立刻就要散伙! 可是,自己能下得了手吗? 而且,虽然关中遥远,但这种神异的故事总能不胫而走,谁能防得了有心人让它日后传到湖广? 王鹤鸣越想越是惊慌,手心里全是冷汗…… 这时,陈子灿慢慢抬起头来。 他看了一眼众人,忽然哈哈大笑:“我师傅曾经说过,这世上有两种骗子最是高明。” “一种,就是奸商。” “他们以次充好,巧言令色,坑蒙拐骗,不知不觉,就能把你的变成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另一种,就是官员。” “他们欺上瞒下,弄虚作假,无中生有树上开花,不声不响就能遮住众人耳目,愚弄天下苍生……” 王鹤鸣面露喜色:“陈兄弟,你的意思是说……” 陈子灿舌绽春雷:“我的意思是说,这位知府大人,是个骗子!” “呵呵,好一个高明的骗子!” “什么?”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 “怎么可能?” …… 一时间,船上七嘴八舌,一片哗然。 王鹤鸣举起一只手,沉声道:“都住嘴!听陈兄弟怎么说……” 陈子灿胸有成竹,看了一眼众人:“这是一个局。” “哼,好厉害的局!” “这个知府,接状子时,应该就有了计较,要利用这件事做一篇文章,吓一吓那些心向前朝的百姓,再捞一个升官发财的资本。” “他说近期择日开审,就是要等到一个阴晦的雨天。” “既可以让大家看不清楚,又好让事情发生的顺理成章。” “开审之时,他宣纪秀才上堂,不知是用了火铳,还是在纪秀才脚下埋了火药,造成雷火霹雳击死纪秀才的假象……” 众人齐声惊呼“真是好手段!” 艾大锦尖声道:“胡说,那些衙役书办们,可是亲眼看见关老爷显圣的!” 陈子灿冷笑一声:“除了他们,堂外听审的百姓,可曾看到了关圣帝君?” “这——” “衙门口离着大堂还有几十步,不算近,也不算远,大家虽没看清,可是那霹雳雷火都瞧的清清楚楚……” 陈子灿冷哼一声。 “雷火下击,伤痕多在头面上半身,火药上冲,伤痕多是在双腿下半身。” “有谁看到尸体了吗?” “如果我是那位知府大人,我会立刻让人把尸体火化,死无对证!” “啊?这、这……” 艾大锦显然没想到这一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王鹤鸣钦佩地看了陈子灿一眼,点点头,叹口气说:“鬼蜮伎俩,的确是高!” 陈子灿微笑道:“事先,这位知府大人,就串通了府衙里的一些靠得住的衙役书办,再把那些信不过的,找个借口调开。” “他嘱咐众人,异口同声说是看见关帝显圣,亲手斩了这个悖逆生事的老秀才,唉……” 陈子灿长叹一声。 “最后,他还以关帝显圣,地方祥异为名上奏朝庭,请旨重修庙宇,把这事给传开了,坐实了,自己顺便还升了官。” “哼!我估计,是朝堂上有人看出了这个知府大人玩弄的把戏。” “觉得这家伙手段毒辣,智计百出,是个能做事的人才。” “不过说回来,这位知府大人,还真可谓是心机如海,善于借势用谋。他走一步看三步,是个了不得的骗道高手……” 大家听他几句话,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剖析的清清楚楚。 就如同当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无不佩服的五体投地。 童和尚大叫一声,扔下竹篙,将陈子灿拦腰抱起。 哈哈大笑:“直娘贼!今天若不是陈兄弟在,我老童,都要被这两个鸟秀才给唬住了!” “他奶奶的,这个狗官,真的是歹毒阴险!” “老童我一身是胆,遇到这种人都汗毛倒竖!” “也只有陈兄弟,才能看破他的花花肠子,不愧是周颠仙的弟子,高明!痛快……” 陈子灿被他两块铁甲似的胸肌挤的喘不过气来,死命撑着他的肩膀:“放——放我下来!” “再不松手,老,老子放个雷,把你裤子也都烧、烧光了……” 童和尚闻言大惊,连忙把陈子灿放下,大家忍不住呵呵大笑。 刚才听关帝显灵带来的心理阴影,不觉一扫而空。 王鹤鸣摇头微笑,扣住陈子灿的肩头:“好兄弟,真有你的!” “哥哥我,今日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日后如有需要,但凭你一句话,洞庭水寨八千弟兄,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绝不推辞!” 他一向行事稳重,说话温文尔雅,一派翩翩佳公子的形象。 像这般用江湖口吻跟陈子灿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足见,他是真把陈子灿当成了可以同生共死的兄弟。 第29章 难怪屈原不收你 陈子灿也拍拍王鹤鸣的肩头:“王大哥,历史上装神弄鬼,一招能让天下乱,一语能退百万兵的故事可多了去了。” “什么火光狐鸣,石人现世……” “不过,像这位知府大人这般,能随机应变,随处设局,又那么无耻,那么歹毒的,可的确是不多见。” “擦,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 “真的是脑洞大开,想人所不敢想,为人所不敢为,人才啊!” “王大哥,你日后要是遇上他,可不能掉以轻心……” 王鹤鸣没听明白他那几个怪词的意思,也没多问,默默点了点头。 艾大锦悻悻然道:“你这纯粹是胡说八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堂堂的府尊大人,怎么会用这些鸡鸣狗盗的江湖伎俩?” 陈子灿嘿嘿一笑:“江湖伎俩用好了,升官发财易如反掌,你想不想知道?” 两个书生立刻竖起了耳朵。 王鹤鸣是何等人物,他并不是见识短浅,只是囿于这个时代思维的惯性和局限性,只要陈子灿一经点破,他立刻就了然于心。 这时笑着接口道:“两位何不去上书清廷,就说做了个异梦,拜见了孔夫子他老人家。” “只见他身穿马褂,留着小辫,嘱令天下读书人,都需顺应天意,投效满清?” “这件事,若是闻于当道,我包你大受嘉赏,像那位府尊般平步青云,又有何难?” 高书生猛地一拍驴头:“妙啊!此计大妙,兄台真是高人……” 忽然看到,众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讥讽,不禁涨红了脸。 “这关帝老爷显圣,不就证明了我大清囊括四海,乃是顺天应人吗?” “天意不可违,纪老生自取灭亡就是前车之鉴啊……” “正是如此!” 艾大锦接话道:“历代衣冠各有不同。三皇时先民以兽皮为衣,周朝大袖祛袂,汉朝曲领深衣……” “可见,现在大清剃发易服,也只是顺天应人而已嘛。” “再说了,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辈读书人,只要人品高洁,在朝尽忠,在家尽孝,那就都是圣人门徒,各位又何必总对我二人冷嘲热讽!” 陈子灿哈哈一笑。 “听说鸟国里,大家都夸孔雀羽毛炫美。” “乌鸦很不服气,说,孔雀羽毛虽然漂亮,但哪里比得上我洁白无瑕!” “大家嘲笑它,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你要算是洁白,那什么才算是漆黑啊?” “乌鸦道,你们别笑,我可不是胡说。” “有唐诗为证,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你想想,白玉再白,不及我白,可见我有多白……” “公治长在树下听见了,笑道,好个强词夺理的畜牲,它还会引经据典!” 众人听陈子灿骂的有趣,无不抚掌大笑。 艾大锦气的双颊肥肉乱抖,指着陈子灿大喝道:“你这小畜……” 话没说完,童和尚猛地一撑竹篙,双腿借势发力,船身立刻倾侧起来,扣儿一声惊呼,扑进了陈子灿怀里。 旁边一只手闪电般伸过来,稳稳扶住陈子灿腋下,却是王鹤鸣。 这时,就听见“扑通扑通”几声,艾大锦和高书生,搂着他们那两头瘦驴,一起掉进了河里。 这两个书生都是关中人,不会游水,在水里手脚乱舞,狂呼求救。 艾大锦伸手揪住驴子尾巴,那驴子咴咴嘶鸣,猛地一蹄子蹬在他脸上,他惨叫一声沉下水去。 浮上来时,脸上像盖了个鲜红的大戳。 两匹驴子却头都不回,划动四肢,顺水游走了。 水流平缓,他和高书生又都是满身肥膘,胖的异乎常人。 落在河中虽然十分惊慌,喝了几口水,但却沉不下去。 陈子灿笑道:“两位夷齐自诩人品高洁,又都是大坨的真金,满肚子的圣贤书。” “今日这河上风景甚好,你们要是能做诗一首,显显才华,我就拉你们起来如何?” 高书生吐出一口河水,刚想怒骂,陈子灿拿过竹篙,将他露在水面的秃瓢按了下去。 艾大锦想要开口,陈子灿的竹篙就到了他头上。 他连忙大喊:“不要按不要按,我有了我有了……” 陈子灿用竹篙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快说!” 艾大锦苦着脸,表情像是便秘。 眼看竹篙又要敲下来,这时忽然看到水面倒映的朵朵白云,福至心灵,大声喊道:“清清河面白云多——” 陈子灿哈哈一笑:“不错不错,还有没有?” 艾大锦紧皱双眉,仓惶四顾,却再也找不到灵感,突然急得放声大哭,涕泪交流…… 陈子灿看到高书生浮上来,又用竹篙敲了敲他的脑袋:“你呢?” 高书生看见艾大锦哭的撕心裂肺,想想自己一个堂堂举人老爷,却被这伙人如此作弄,也禁不住悲从中来,咧开嘴号啕大哭。 陈子灿摇摇头,提起竹篙。 “这样没用的鸟秀才,还是送你们去水底见见屈原屈大夫。” “好好学学,什么是忠孝节义,顺便学学怎么作诗……” 高书生和艾大锦同声尖叫:“不要不要——小爷,大爷,求求你饶过我们!” 陈子灿笑道:“也罢,今天少爷我大发慈悲,替你们续完这首诗。” “听好了:清清河面白云多,白云窝里是汨罗。两只肥鹅跳下水,一对葫芦浮碧波。矮者屁多遭棒打,高人诗臭被驴掴。难怪屈原不收你,只因平日太龌蹉。” 陈子灿吟罢,大家捧腹大笑。 心里都恨这两个鸟秀才刚才胡说八道,这下好不快意。 童和尚拍手连叫“好诗好诗——” 扣儿仰脸望着他:“童大哥,少爷这诗真的好吗?我都没听明白。” “不过,扣儿也觉得,少爷念的挺好听的……” 童和尚一时语塞,虽然是打油诗,他也没听太明白,起哄而已。 王鹤鸣忍俊不禁,笑着对扣儿说:“你家少爷作的,那自然是好诗。” “不说典故用的好,就只“诗臭”两个字和“屎臭”谐音,一语双关,跟“屁多”对的是天衣无缝,那就算得好诗了……” 扣儿见自己的偶像王大哥都说是好诗,那肯定是好诗了。 高兴地拉着陈子灿又蹦又跳:“少爷你好厉害,你都会作诗啦!” 众人又都大笑。 陈子灿伸出竹篙,将两个书生拉上船。 二人落汤鸡也也似,缩在船尾瑟瑟发抖。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恨不得对方刚才淹死在河里,或者从来都不认识自己。 到了对岸,车马都已经备好等着。 扣儿扶着陈子灿上了车,背后忽然听到有人期期艾艾地小声说:“这、这位小姐——” “这个,晚生的行囊都叫驴子带走了,身无分文,您菩萨模样菩萨心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们,赏几个钱吃饭?” 第30章 这位大哥不简单 扣儿回头一看,却是艾大锦。 他见这群人里,好像只有扣儿单纯,好说话。 这会儿,啥也顾不得了,只好厚着脸皮挨过来求助。 扣儿为难地看看陈子灿。 陈子灿心下暗笑,扣儿的小气,再没人比他更了解了。 这家伙,要饭都没个眼力劲儿。 于是装作没听见,放下车帘缩进车里。 扣儿只好又回头看看艾大锦。 见他圆圆的脸上,正中央印着碗口大的一个驴蹄印,好似麻雀牌里的一饼,牙齿也缺了一颗,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 想起少爷念的歪诗,她忍不住想笑,又有些不忍。 踌躇着掏出荷包,摸出几文铜钱,嘟着嘴想了想,又放回去。 最后,掏出一张油纸裹着的大烧饼,撕成两半,一半递给艾大锦,一半递给高书生。 回过头,又嘱咐道:“你们可要慢慢吃哦,这半张饼,可足够扣儿活四五天呢……” 艾大锦和高书生各自拿着半块烧饼,哭笑不得。 陈子灿忍住笑,隔着帘子喊:“扣儿上车了!” “这路边,到处都有野菜。” “二位夷齐兄,又身怀这等讨饭的本领,肯定饿不死的……” 天很快就黑了。 一行人马点起火把,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继续前行,旷野里,不时有碧绿的磷火漂浮闪现。 一直走到将近亥时,前方有马蹄声迎面过来。 原来,是打前站的早已经安排好住处,派人过来迎候。 王鹤鸣骑着马来到车旁,轻轻敲了敲车窗,问道:“陈兄弟,睡了吗?” 陈子灿拉开帘子,笑着说:“没有,扣儿害怕,我在跟她讲故事呢。” 接着,扣儿苍白的小脸出现在陈子灿身边,眼神里还带着惊恐。 轻声道:“王大哥好!” 王鹤鸣失笑道:“陈兄弟就是爱捉弄人!” “我看,不是因为扣儿害怕,你才给她讲故事,分明是你讲故事,所以扣儿才害怕!” 陈子灿哈哈大笑。 扣儿幽怨地瞪了这个无良少爷一眼。 王鹤鸣顿了顿说:“前面就是五柳庄了,南来北往绿林道上的朋友,一般都在这里落脚。” “贺庄主以前是山东道上有名的好汉,人缘好,面子大,后来金盆洗手,隐居在这石门。” “河北沦陷后,他就又开始和各路豪杰来往,算是个草莽中心怀故国的,这次聚会,就定在这里!” 陈子灿“嗯”了一声,笑道:“我就是跟着长长见识。” “这几日,王大哥肯定很忙,到时尽请自便,不用管我。” 王鹤鸣微微一笑:“陈兄弟不用跟我客气,还是随在我身边为好。” “这次来的人不少,多是桀骜不驯的江湖好汉,也难免有些别有用心的。” “大家各立山头,平素谁都不服气谁,有的还是多年的冤家对头,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也说不定。” “你和扣儿跟我们在一起更安全。” 陈子灿问:“王大哥,这里头有跟你结仇的没有?” “说出来,我好有个防备,见着他我就躲远点儿。” 王鹤鸣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陈子灿原本只是随口跟他开个玩笑,却没想到他还真有仇家。 王鹤鸣忽然问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满清南下时,我父亲镇守云阳,被巡抚徐启元和总兵王光恩出卖的事吗?” 陈子灿应了一声。 “这次夔东十三家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刘体纯将军,另一个,叫王光兴……” 陈子灿猛然一惊:“王光恩——,王光兴,他们,他们是兄弟?” 王鹤鸣苦笑:“没错,是兄弟。” “他们兄弟三人,王光恩是大哥,王光兴又名王昌,是老三,还有个二哥王光泰,现在也在夔东十三家。” 陈子灿奇道:“你不是说王光恩降清了吗?怎么他的兄弟们都在夔东十三家?” “他们分道扬镳了?” 王鹤鸣摇摇头:“那怎么可能!” “他们三兄弟,当年,都是大西军张献忠手下的流寇。” “后来,被高斗枢大人招抚,当上了大明云阳总兵。” “王光恩降清后,又被封为襄阳总兵。” “当时的云阳巡抚潘士良,是个前明的二臣。” “就是崇祯朝里自命清高,外斗外行,内斗内行那种……” “他一向看不起王家兄弟的出身,几次当众折辱,多方刁难。” “但,谁叫王光恩自己做了三姓家奴,抬不起头,也只好忍了。” “后来,潘士良一心要除去王家兄而后快,于是唆使道台李之纲,诬陷他们与洞庭湖义军相来往,密谋反清。” “顺治四年的时候,王光恩被清庭抓捕,送往北京议罪。” “哦?” 陈子灿惊讶地看了一眼王鹤鸣:“潘士良说,王家兄弟跟你们洞庭水寨有来往?” 王鹤鸣微笑点头。 “王光恩被抓后,清庭新任命杨文富为襄阳总兵。” “潘士良还不甘心,让他以视察军务为名,带人直入王家兄弟军营,抓捕王光泰王光兴,吞并其部。” “结果不知怎么,就走露了消息。” “王氏兄弟狗急跳墙,眼见大祸临头,率领手下八千人割辫反清。” “他们杀了总兵杨文富,副将漆尚友,派出军队四下攻掠。” “将满清整个湖湘地区,搅的个天翻地覆。” “又派人向云南永历帝投诚,请求封赏……” 陈子灿笑道:“这兄弟几个,先反大明,又反大西,再反南明,最后又反了满清,真正落实了三反五反,很有革命精神啊……” 王鹤鸣愣了一下,继续道“清廷见王氏兄弟造反,声势浩大。” “于是,从法场上放了王光恩,让他安抚自己那两个兄弟。” “但很快消息传来,王家兄弟,在离郧阳四十里的安阳口击败清军,阵前斩杀满清湖广提督孙定辽!” “这一下,才刚出狱没几天的王光恩,又被关进了天牢。” “后来,,王光泰雄心勃勃,派兵攻打南阳,结果大败而回。” “清廷调集大军,四面围剿,于是他们放弃云阳。” “带着所部,经竹溪、房陵入山,归于夔东十三家…… ” 王鹤鸣叹了口气:“这王家兄弟,都是反复小人,我是万万信不过的。” “但夔东十三家是闯王旧部,兵多将广,训练有素。” “战斗力,较之各路绿林豪杰,那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次李定国、刘文秀两位将军秣马厉兵,定计北伐,夔东十三家,是必须要尽力争取的。” “但他们近年和大西军有些积怨,事情不好办呐!” 陈子灿诡异地一笑:“王大哥,我怎么觉得,王家兄弟这事情很不简单呀!” 王鹤鸣嘴角扬起:“哦?” 第31章 其实你也是骗子 陈子灿望着无边的夜色,手指轻轻敲击着窗框。 漫不经心地说:“王光恩降清后,一直驻扎在洞庭湖周边,自然是受命围剿洞庭水寨。” “他跟王大哥,有解不开的深仇,估计,明里暗里,你们没少交手?” “王家兄弟盘踞湖湘多年,对他们来说,地盘兵马就是富贵的本钱。” “不管对谁,都未必有多少忠诚。” “按理说,他跟哪路义军暗中来往,都不稀奇。” “但,怎么偏偏就被人说,跟你们洞庭水寨相勾连?” “还偏偏,大家都信了!” “潘士良作为封疆大吏,最头疼的莫过于这种手里有兵,又不听话的地头蛇。” “不过,再怎么说,王光恩也是堂堂二品总兵,品级和巡抚平起平坐。” “要是潘士良没有拿到什么证据,就敢空口白牙地举报他?” “嘿嘿……” 陈子灿冷笑:“王大哥,要让潘士良那种只会窝里斗的冬烘官僚,对本来手脚就不干净,又出自流寇的王家兄弟生起芥蒂,那还不容易?” “随便找人冒充他手下,搞点事出来,甚至放点谣言就能做到。” “然后,再弄封信什么的,故意落在潘士良手上,也就大功告成了不是?……” “不过,这王家兄弟也真够能忍。” “大哥都被抓去下了天牢,他们还想着苟且偷安。” “于是,再把潘士良和新任总兵,想要赶尽杀绝,吞并其部队的消息,泄露给这两兄弟,这就叫逼上梁山。” “他们再不想反,那也肯定是不行的了……” “最后,只要王家兄弟稍有异动,洞庭湖水寨就立刻声援,大张旗鼓地出兵配合,把相互勾连的谣言给做实了……” “到这地步,那王光恩谋反,哪怕原先查无实证,现在也变成黄泥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王鹤鸣双目灼灼,看着陈子灿侃侃而谈。 陈子灿也看着他,忽然,两人同声大笑。 王鹤鸣摇摇头,自嘲道:“王家,不但是我的杀父仇人,对洞庭水寨的兄弟,也欠下了累累血债。” “我这条连环计,除了吴大哥,没对任何人说过。” “我自以为做的巧妙,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陈兄弟一听就发现了破绽!” “真不知道,你这颗七窍玲珑心是怎么生的!” 陈子灿嘿嘿笑道:“王大哥,你想不想剖开来看看?” 王鹤鸣故作沉吟:“需要我拿头来换吗?” 对视一眼,两人又都大笑,一起摇头道:“还是不用了……” “你看好你的头,我看好我的心,就这样挺好!”陈子灿笑着补充一句。 王鹤鸣正色道:“陈兄弟,如果你身在敌营,那我自然是要想方设法除掉你的,哪怕是一命换一命,也在所不惜。” “可如果你我同心同德,我想当今天下……” 陈子灿打断他:“王大哥,满清,我是决不可能投效的。” “应有侠心怜弱质,敢薄世上少奇男。” “这句话,我陈子灿还记得,不敢做那种素音姐姐都瞧不上的男儿。” “至于其他的——” 陈子灿摇头苦笑:“小弟有些难言之隐,真的不能参与,还请王大哥见谅。” 难得穿越一场,他又何尝不想跟yy网文中那些牛人一样,纵横四海,坐拥六宫,醉枕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呢? 可是,小狐狸的警告他还历历在耳。 虽然还没想好,究竟应该如何去走这条历练之路。 可遇到扣儿,听说了钱小娘子,结识了王鹤鸣,他感觉,自己就跟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挂。 他陈子灿的灵魂被驱逐,就已经够可怕的了。 再一个不小心把世界玩爆了,那可怎么了得! 王鹤鸣犹未死心:“陈兄弟,你小小年纪,就如此惊才绝艳。” “难道,就真的不想,为这天下苍生做点事情吗?” “不如这次,你我同往洞庭一游,见一见吴大哥和众位兄弟,再做决定如何?” 陈子灿摇头大笑:“王大哥,你也太高看我了!” “我哪里有什么才华?” “说白了,不过是个江湖骗子,胸无大志,身无长物。” “自家晓得自家事,你看看,我这副单薄的身体,能扛得起天下苍生吗?” 王鹤鸣惋惜地叹了口气:“陈兄弟,你怎可如此轻贱自己!” “依我看来,你已经算得上足智多谋,再历练几年,必定是个卧龙凤雏般的人物。” 陈子灿笑笑:“我都说了,我就是个骗子。” “不过,我这么说,也绝对没有轻贱自己的意思。” “王大哥,你也千万不要小瞧了这个“骗”字。” “我师父曾经对我说,这世间,无处不是骗局,也无人不在骗局中。” “智者骗人,愚者骗于人。” “王大哥你想想……” 陈子灿嘴角浮起一丝讥诮的微笑:“天下为公,是不是骗局?” “苟富贵莫相忘,是不是骗局?” “等贵贱,均贫富,是不是骗局?” “打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是不是骗局?” “淮阴候暗度陈仓,是不是骗局?” “曹阿瞒望梅止渴,是不是骗局?” “诸葛亮草船借箭,是不是骗局?空城计就更是骗局。” “再看看三十六计,倒有一大半都是在教人做局。” “你们儒家,自称以仁义礼智信治天下,更是天大的骗局。” “所以,骗术,其实也就是智慧,是力量,是以弱胜强,以寡敌众的法宝。” “王大哥那条连环计,说到底不也是个骗局吗?” “所以,悟透了这个“骗”字,就能兵不血刃,败强敌,安天下啊……” 王鹤鸣目光闪动,点了点头,越听心里越是敞亮。 他已经明白,陈子灿这是在引导自己开悟啊! 陈子灿任由他骑在马上垂头思索,不去打扰他。 良久,王鹤鸣抬起头:“陈兄弟这几句话,就像是推倒了我四周的墙,又像是斩断了我身上的镣铐。” “虽然,我还没有彻底明白,却是真真切切,在这黑暗里看到了光亮。” “你那位恩师真是高人,了不起!” “哦?王大哥可是想到了什么?” 王鹤鸣沉吟道:“我在想,陈兄弟说这世间无处不是骗局,也无人不在骗局中,确实很有道理。” “但我却越是细想,就越是害怕。” “这“骗”之一字,力量实在大到不可想象,若是滥用……” 陈子灿笑道:“怕什么!” “天大的骗子,也不过一个脑袋。” “智可以胜力,力也可以胜智。不能智取,还不能力敌吗?” “就比如说那位关中知府,他就是个骗子中的高手。” “如果他到了湖广,王大哥可就有麻烦了!” “但他能耐再大,躲得过你这些黑衣杀手的快刀吗?” “倒是我师父还说过一句话,嘱咐我永远都不要忘记!” 王鹤鸣忙道:“愿闻其详!” “我师父他老人家对我说,这世间无人不可骗,除了你自己。” “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那就最好谁都不要骗。” “否则,小则名裂,大则身败!” 王鹤鸣悚然一惊,猛地击掌:“果然是至理名言!” 陈子灿却在心里默默叹息,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王大哥,你是个心高气傲的,如果不折服你,今天我这一席话,你又怎能听得进去! 你所做的,注定只是螳臂当车。 眼下我说的这些,你要是悟了,就算将来不能守住洞庭水寨。 至少,还有机会保住自己的性命! 第32章 四方龙虎风云会 忽然,前方黑暗里有人低喝一声:“谁?” 几十个黑衣人刷地拔出长刀,无声无息地散开,将王鹤鸣和几辆马车护在中间。 同时,将几支火把向前方黑暗里投去。 “四方龙虎风云会——” 火把跳跃的光线下,几个人从路边闪出来。 “一统山河日月明!” 这边有人回应了一声。 “王军师,是你吗?老哥我迎你来了,哈哈……” 随着笑声,一个方面大耳,富家翁打扮的壮汉大步走过来。 王鹤鸣低声对陈子灿道:“是贺庄主。” 连忙翻身下马,笑着迎上前去。 “贺大哥怎么舍得从你那安乐窝里出来,劳你远迎,小弟愧不敢当啊……” 两人执手大笑。 陈子灿也不好在马车里坐着,看看扣儿都睡的正香,连忙下车。 正好,童和尚也从队伍后面赶过来。 “老贺,哈哈,贺庄主,你不在家里给我老童把酒准备好,黑灯瞎火,跑这里来干什么?” 看来,童和尚跟这位贺庄主也是亲热的很。 “准备个屁呀,你童和尚是个水鬼,我老贺才是个酒鬼。” “喝水,我喝不过你,喝酒,你哪里是我对手?……” 两人又是哈哈大笑。 童和尚拉过陈子灿:“老贺,我和王军师今日给你带了个贵客来。” “这位小兄弟姓陈,是我和王军师新结识的兄弟,本事大的很,来头更是了不得……” 陈子灿连忙上前见礼:“贺庄主好,在下陈子灿……” 却见这位贺庄主双眼微眯,火光中只感觉两道寒芒一闪,已经不动声色地,把陈子灿上下打量了一番。 拱拱手道:“陈兄弟不用客气,你是王军师和童和尚的朋友,自然就是我老贺的朋友。” “来来,上马上马,咱们到庄上好好喝一杯……” 童和尚搂住陈子灿肩头笑道:“我这位兄弟,本事虽大,酒量却小,待会儿你有啥,冲我老童来就是……” 几个人说说笑笑都上了马。 陈子灿也不好意思去坐车,就也骑上大黑马,一行向着远方朦朦胧胧的灯火走去。 又行了大约五六里路,眼见快要到子时,才看见前面影影绰绰,出现老大一片建筑。 一道青砖高墙延伸到黑暗深处,两扇红漆大门上明灯高挑,旁边各站着几个劲装大汉。 王鹤鸣笑着对陈子灿说:“贺庄主这庄子富丽堂皇的很。” “他退隐江湖,就弄了了这么个销金窟,专供绿林道上的朋友打尖休息,赌博玩耍。” “打听个事情,买点东西都很是方便……” 陈子灿点点头,暗道:“不就是个交流情报,赌博销赃的黑窝点嘛!” 刚一进门,就见两个人迎出来。 一个满脸花白的胡须,额头上满是皱纹,看起来像个饱经风霜的老农。 旁边跟着条粗壮黝黑,铁塔般的大汉。 王鹤鸣一愣,立刻下马,快步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任老爷子,没曾想,您老倒先到了,一向可好?” “巴兄弟,你还是如此雄壮啊……” 童和尚和陈子灿也连忙下马,童和尚低声道:“这位,是太行山义军联盟的首领,葫芦王任亮,任老爷子。” “旁边的,那是他寨子中的猛将,巴山虎。” 陈子灿暗暗腹诽:“怎么这一路,都跟葫芦有缘!” “路上骗了个葫芦公子,河上耍了两个葫芦秀才,这又遇到个葫芦大王,一套葫芦娃,眼看着就要凑齐了……” 那边老农哈哈大笑,一把拉住王鹤鸣的手。 “王军师远来辛苦,我老任好歹忝为半个东道,哪好让你久等!” 他上下打量了王鹤鸣一番,赞叹道:“王军师风采依旧啊,我却是老啦!” “可惜,我们三座崖,就没有像你这样的诸葛先生,否则,老子早打进京城去了……” 众人又都大笑。 童和尚却颇为不满,悄声对陈子灿说:“这老家伙,每次见了我们军师,就跟老丈人看女婿似的,喜欢的不得了,恨不得把他强拉回葫芦川去。” “也不瞧瞧,我和吴大哥跟王军师,那是怎样的交情……” 王鹤鸣跟他寒暄了几句,回头介绍了陈子灿。 这位葫芦王见陈子灿不过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小后生,双目如星,生的勉强还算周正。 但那小身板,一看就不是练家子,估计也没啥本事,随口敷衍了几句。 这时,厅中又走出两个人来,身穿儒服,白巾裹头,远远望着王鹤鸣一揖到地。 王鹤鸣忙回了一礼,笑道:“钦贵兄,仲华兄,久失聆训,向来可好?” 对面两人直起身来。 那个五短身材的秀才,用眼角扫了一眼葫芦王和童和尚。 微笑道:“承蒙鹤鸣兄惠赐佳音,得知王师即将出兵北伐,我辈圣人门徒,拳拳报国之心,岂敢后于草莽……” 葫芦王面泛怒色,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低声骂了句:“臭酸丁!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童和尚见他们只顾着跟王鹤鸣说话,却不来搭理自己,也有些讪讪的。 低声对陈子灿道:“这两个,是玉山白头军的周钦贵、任仲华。” “他们那伙,多是些举人秀才,一向都鼻孔朝天,骄傲的很。” “哼,虽然都是读书人,要跟咱们军师比起来,那就好像狗屎之与黄金……” 王鹤鸣也有些尴尬。 残明如今只剩下云、黔、桂、湘不到三省之地,派系却多如牛毛。 北方逃过来的勋贵老臣,看不起南方的新贵后进。 南方的新贵后进,看不起投靠来的原大顺军大西军。 大顺军大西军,又瞧不起三山五岳的义军。 义军中这些自命不凡的读书人,又瞧不起并肩作战的草莽…… 陈子灿皱了皱眉,朗声道:“在下曾经听到一个故事。” “说节逢端午,家家都把艾草人悬在门头。” “门神见了大怒,你是个什么腌臜玩意儿?” “一把将枯之草,居然还敢站在我头上!” “艾草人也反唇相讥,你们这些过时的东西,早该被扔进垃圾堆里去,怎么还有脸占着位置?” “桃符劝他们,我说两位,只怪咱们自己不争气,如今混到了这般田地!” “大家都是苟延残喘,依人门户,还有什么闲气可争的?……” 周钦贵和任仲华都是表情一滞,呆在当场。 葫芦王任老爷子摸着胡子,咂摸一下,哈哈大笑。 他用力拍着陈子灿瘦弱的肩膀:“可不是嘛,若不是被这群腐儒败坏了江山,咱大明,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嗯,你这后生倒是会说话。有点儿意思,很合我老任的口味儿。” “要不,你来我葫芦川三座崖如何?” “我那小孙女儿啊,才十四岁,长的跟朵花似的——” 第33章 一统河山日月明 陈子灿大窘,抚着生疼的肩膀,不知该如何是好。 童和尚却急了,一把将陈子灿拉到身后。 他瞪起两只红通通的牛眼,对着求贤若渴的葫芦王就喷。 “哎哎,我说任老头儿,我这位小兄弟可是神仙弟子,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呦——,你还不信了是不是?” “你们白石山的田不耕看到了没有?” “他那张老脸,就是因为冒犯了我这兄弟,被他一个神雷给劈的。” “你拉他去做你孙女婿,昂?” “你家那柴禾妞,莫非是个仙女儿不成?” 楼上突然“砰”的一声,两扇窗户被人用力推开,一个黑漆葫芦似的脑袋伸了出来。 “好你个童和尚!” “要不是老子赶去救你,你的狗脑袋,都被小神仙剁掉了,你还敢在背后编排我老田?” “瞪,你瞪什么瞪?你那双牛眼,也是老子救下来的……” 他受了伤不愿意见人,本来好好的在房里躺着,结果,就听到童和尚在外面胡说八道,这还哪里忍得住。 大家抬头望着他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心下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惨!真惨!果然像是被雷劈了! 这小娃娃,看着貌不惊人,没想到竟有这等本事,童和尚和田不耕这样的老江湖,都栽在他手上! 葫芦王才不管田不耕变成啥模样。 听说陈子灿一个人车翻了童和尚和田不耕,心里更是喜欢。 一掀胡子:“老童,你敢说我任家的孙女是柴禾妞?” “老子是堂堂的葫芦王,我家嫡亲孙女,就算不是仙女儿,难道还比不上个郡主娘娘?” 童和尚刚刚被田不耕一顿脾气,弄的哑口无言,好不尴尬。 这时哈哈大笑道:“你老任这个葫芦王也算个王,那我童和尚就不算个王吗?” “老子这就回去生个闺女,肯定比你家柴禾妞漂亮……” 话音未落,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童和尚,你号称洞庭鼋王,生下来的自然就是个龟女,这还用说?” “但不知哪家闺女愿意嫁给你,你自己连个媳妇儿都没有,还在这里跟人抢女婿?……” 陈子灿转过头去,心想,这哪来的女人,好一张利嘴,童和尚只怕是要爆了…… 旁边人影一闪,童和尚已经风一样跑了过去。 马蹄的的,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骑着匹胭脂马,慢慢从门口走了进来。 一头乌黑的秀发高高束起,并没有绾成发髻。 弯弯的眉毛,弯弯的眼睛,雪白的皮肤衬着鲜红的衣裙,显得分外娇艳…… 哪怕是在后世见多了美女,陈子灿也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真美!” 童和尚那边,已经点头哈腰地跑过去拉住马笼头。 “哎呦,荣大姑娘到了!” “我就说,是谁说话这么好听,就跟黄鹂鸟叫一样!” “来来,荣姑娘请下马,你先歇着,喝杯茶,我给你喂马去,待会儿……” 陈子灿看他那副舔狗模样,忍不住噗呲一笑。 那位荣姑娘打量他一眼,问童和尚:“这就是你们在抢的女婿?” 陈子灿红着脸上来见礼,心里嘲笑自己:作为骗子,这心理素质完全不过关啊,怎么见到美女还带脸红的! 荣姑娘轻轻一笑:“陈公子,你是童和尚跟王——,嗯,鹤鸣的兄弟,那就叫我一声姐姐好了。” 回头问:“童和尚,鹤鸣人到了吗?” 陈子灿这才发现,刚才一直就在身边的王鹤鸣消失了。 他游目四顾,远远地瞧见,这厮正站在假山跟前,背对着大伙儿,低着头,像是在研究池里的金鱼…… 有奸情,绝对有奸情! 陈子灿心里八卦着,眼睛眯了起来,笑的像只老狐狸。 大家都微笑不语,这位如烈焰玫瑰般的女郎,也发现了王鹤鸣,匆匆跟葫芦王施了一礼,就向假山走去。 离着还有五六步,又略一迟疑,伸手掠了掠鬓发,才姗姗走过去,叫了声:“王大哥……” 一个面色焦黄,骨节粗大的汉子快步过来,也和葫芦王任老爷子见了礼,跟了过去,和王鹤鸣打了个招呼,就站在一边。 荣姑娘悄悄瞪他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走开一些…… 看见这诡异的场景,陈子灿这个吃瓜群众笑的更舒畅了。 他拉拉葫芦王:“老爷子,这位是?” 任老爷子也笑的别有深意,神秘兮兮地附到陈子灿耳边。 “这位啊,是山东抱犊岗,九山王王巨的妹子,王俏荣王大姑娘。” “跟着她的是相雷朝,小苍山相寨主……” 看看陈子灿摸着下巴,盯着那鲜红的背影若有所思,葫芦王狗熊一样的大掌,“啪”地一声落在陈子灿背上:“咋的?漂亮不?” 陈子灿“哎呦”一声,感觉背心都震麻了,随口应道:“漂亮……” 见葫芦王又是一掌要拍下来,连忙改口:“不漂亮——” 任老爷子满意地捋着胡子:“咋不漂亮?” “我老任也觉着漂亮,这位王大姑娘,生的是真漂亮!” “但漂亮有啥用?” “我告诉你,那,可是只吃人的母老虎!” 他悄悄看了眼四周,在陈子灿耳边道:“她那一身功夫,说出来吓死你!” “两年前,她单枪匹马,在彭城劫了漕船。” “却没想到,随船北上的,还有满清猛将阿里玛,带着些御前侍卫和大内高手,押送从江陵抢来的大批珍宝,还有江南进贡的九龙御衣……” 陈子灿“啊”了一声。 三年前,这位荣姑娘最多十六七岁,就能做下这等大事? 葫芦王嘿嘿一笑:“你听说过那阿里玛没?” “这家伙,号称满洲第一勇士。” “他娘的,这些年,多少汉人高手死在他手上!听说他身高八尺,腰围……” “也是八尺——” 陈子灿打断他。 “没错没错,你小子咋知道的?你见过他?” “咳、咳——没见过!” 陈子灿差点喷出来,这不陈近南嘛。 “哦,我听人说,这家伙,能揪着自己的头发,让双脚悬空,你说说,这还是个人嘛!” 陈子灿实在是忍不住,捧腹大笑,眼泪都出来了。 葫芦王挠了挠头:“笑什么?” “老子开始也是不信的。” “后来呀,有一次,我派手下弟兄去京里探听军情,回来说,在东山铁佛寺恰巧遇到这蛮子,正跟人打赌来着。” “他把寺门口那座两千斤的石狮子高举过顶,从山门到寺门,几百级的台阶走了个来回,气不喘心不跳……” “死了没?”陈子灿笑问。 “废话,想他死的人倒多!” 陈子灿连连点头:“气不喘心不跳,居然还活着,果然是个奇人!” 葫芦王没听明白:“现在活没活着,我就不知道了,有人说,他去年叫多尔衮给杀了,也有人说,他大闹法场跑了!” 陈子灿奇道:“为什么?” 第34章 美女与野兽 “这个嘛,听说,好像是他跟多尔衮的弟弟多铎暗中来往,想要谋反……” 葫芦王又挠了挠头:“这些鞑子的事情,我也搞不明白。” “不过,这阿里玛后面的事,还更有意思呢……” “怎么个有意思法?” 陈子灿知道,要想听好故事,就得当好自己的捧哏。 “听说,多尔衮想拿他,又怕制不住他,于是,密令从关外调回了满清第二勇士,巴图鲁占。” “这巴图鲁占上门去拜访阿里玛,假装跟他叙旧拉手,然后,出其不意地扣住他脉门。” “你想想啊,哪怕是武林高手高高手,脉门被人扣住,也是浑身酸软,动弹不得。” “可是,这阿里玛双臂一振,巴图鲁占就跟个皮球似的,滚出好几十步远。” “阿里玛笑着说,他娘的,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暗算我?” “巴图鲁占没法子,只得把受命擒他的事儿说了。” “这阿里玛也确实是条好汉,大笑道,好男儿难道会怕死吗?还需要用这种诡计来诱骗我!” 葫芦王摇着头,叹了口气。 “最后啊,到了宣武门,这阿里玛自己跳起来,用脚尖勾住城门洞,倒挂着让刽子手砍。” “那刽子手连砍了十几刀,刀口都豁了,阿里玛毛都没掉一根。” “最后,还是巴图鲁占看不下去。” “令人先挑断他浑身大筋,让他肌肉松弛,这才杀了他……” “但也有人说,那阿里玛根本没死。” “他任由刽子手砍了十多刀,行若无事,反而纵声长笑。 “多尔衮,老子让你砍了这些刀,也算给过了你面子。 “日后,必还你一刀,后会有期!” “说完大喝一声,双臂猛然发力,将身上碗口粗的铁链崩的粉碎,扬长而去……” 陈子灿听的简直如天方夜谭,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真有肉身强悍到这种地步的奇人? 这位任老爷子的老巢离京师不远,事情又发生在近年,估计,多半是真的。 这阿里玛一身超凡入圣的硬功,说是金刚不坏,也不为过。 看来,这个世界的武力值,还真是高的吓人! 那边葫芦王见陈子灿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以为是被吓住了。 冷笑道:“小子,你想想,这阿里玛是何等人物?” “三年前,王大姑娘一个娇娇嫩嫩的小姑娘,遇上他,什么下场?” 陈子灿脱口而出:“怎么?……” 他听说阿里玛如此悍猛,又怎么能不为这艳如桃李,灿若云霞的荣姑娘担心! 葫芦王又是一掌,把陈子灿拍矮了半截。 “嘿嘿!那天晚上,月黑风高……” “王大姑娘手里一口长剑,神出鬼没,连伤三四个大内侍卫,眼看要溃围而出。” “阿里玛这才出场,让众人退下,他们两人挑灯夜战,单打独斗……” “这一场比斗,双方杀的是难解难分。” “围观的人,只看见一丛剑光,雪团似地盘旋飞舞,乍收乍放,飘忽不定。” “连王大姑娘的人影,都看不清楚……” “而那个阿里玛,举手投足,如同泰山压顶,黄河崩岸,每出一招,就大吼一声,震的每个人都心肝乱颤。” “他们交手的那条河船,就像飓风中的一片树叶,根本站不住脚!” “后来怎样了?” 陈子灿迫不及待地问。 心想,这老汉,平常言语粗俗,但说是武功路数,还真是天花乱坠,看来也是个武痴。 “后来啊,两人缠斗了一个多时辰。” “王大姑娘在他身上留下了几处剑伤,却都只是刚刚伤及皮肉,就被阿里玛那身钢筋铁骨锁住剑尖。” “要不是她身法迅捷如风,就险些反被阿里玛所伤……” “那,王大姑娘到底受伤了没有?” “老子不是说了吗?是险些,险些有个屁用!” “阿里玛虽然一身横练功夫炉火纯青,拳脚能开碑裂石,但终究,是连王大姑娘一根头发丝也没摸着,哈哈……” “哦——”陈子灿惊叹点头。 真没想到,这位大美女,居然是个高手高手高高手! 就不知道,比起那位大铁椎如何。 她跟阿里玛交手,虽然一直是用游斗,克制阿里玛的刚猛。 但十几岁的姑娘家,这身武功,应该已经差不多接近这个世界的巅峰。 葫芦王看他发呆,怪笑道:“吓着了?” “这位王大姑娘,人称红粉修罗,可是九山王王巨的亲妹子。” “一身武艺,让齐鲁豪杰无不丧胆。” “你敢去觊觎她?” “十个八个像你这样的小公鸡,也能被她一剑给阉了。还是跟老子回葫芦川好,我告诉你……” 一个光溜溜的大脑袋猛地伸到两人中间。 “告诉什么?” “任老头,我告诉你,我陈兄弟的小媳妇儿,就在车里睡着呢,你可别打歪主意了……” 说完拉起陈子灿就走,原来是童和尚回来了。 陈子灿被那个狗熊般的老头拍了好几掌,感觉浑身都疼。 要不是为了听故事,早来个屎遁尿遁溜了。 这时也乐得顺水推舟,回头叫道:“任老爷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您家小郡主的事,我这就回去,跟媳妇儿商量商量,再给您答复……” “擦——” 老头气的胡子乱抖。 童和尚哈哈大笑,拖着他向大厅走去。 陈子灿侧头看见王鹤鸣坐在池边,拿着根柳条逗弄游鱼。 荣大姑娘俏生生地在他旁边站着,心里不由暗叹:“好一对璧人!” 童和尚也看见了,脚步顿了顿。 对陈子灿笑道:“忒么的,什么狗屁葫芦郡主,容大姑娘才真的是仙女呢。” “怕也只有军师这等人材,才配得上她!” 话说的豁达,眼神却有些黯然。 早上醒来的时候,睁开眼,就看见扣儿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凑在自己脸前。 陈子灿吓了一跳。 两人四目相对,陈子灿伸出一根手指戳在她额头上,把她的脑袋推开。 “扣儿,你干什么呢?少爷这脸长的像银子?像烧饼?” 扣儿情绪有些低落,不像平日里那么欢实。 她低下头,搓着衣角嘟囔道:“人家就是想看看,现在这个少爷,跟以前那个少爷,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陈子灿无语:“那,你看出什么没有?” 扣儿服侍他穿衣,垂首想了想,慢慢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少爷的眼睛,特别亮……” 陈子灿哈哈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 “扣儿,从前呢,有个小丫鬟近视眼。” “少爷让她上街去买吃的,她走到卖蒲扇的王麻子摊前,瞧了又瞧。” “最后,把眼睛凑到王麻子脸上,说:看来看去,还是这张烧饼最大,芝麻还多!” “王麻子大怒,朝她脸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这小丫鬟抹了把脸说,‘哎呦,我还当它是个烧饼,原来,却是个喷壶……’” 扣儿抬起头,想瞪他一眼,却忍不住“扑”地笑出来。 陈子灿抹了把脸:“唉,我还当扣儿是个丫头,没想到,也是个喷壶……” 扣儿“哎呦”一声,涨红了脸,笑的趴在床上喘不过气来。 陈子灿看看终于忘掉那些乱七八糟的烦恼,重新恢复天真活泼的扣儿。 笑了笑说:“扣儿,以前的少爷,和现在的少爷当然是不一样啦!这还用看吗?” “以前的少爷,只给钱小娘子花钱,今天的少爷,只给扣儿花钱。” “啊?——” “快收拾收拾,待会儿,咱们去石门镇上逛逛。” “少爷要给扣儿买漂亮衣服,还有胭脂水粉。” “再带她去吃好吃的……” 第35章 自古忠义在草莽 前几天的一场春雨,把这个控扼太行古道,号称南北通衢,燕晋咽喉的石门古镇,梳洗的花红柳绿,春光怡人。 昨晚,贺庄主为到来的各路豪杰摆了接风宴。 陈子灿一来累了,二来记挂扣儿,就借口身上有伤推脱了。 今天一大早,王鹤鸣就来邀他同游隆兴寺。 陈子灿可不愿意跟着他做个电灯泡,就说要出门买点东西。 王鹤鸣不放心,派了两个黑衣人跟着,又让他们把自己那辆马车驾了去。 陈子灿和扣儿,先去柏林禅寺看了看,在寺门外的香火铺里买了些东西。 拜了佛,又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两个长生牌位供在佛前。 一个写着王素音的闺名,一个则写上“扣儿娘”。 因为扣儿,根本不记得她母亲的姓名。 扣儿见少爷想的如此周到,感动的眼圈通红。 这整整一天,都格外地顺着他,连掏钱都大方了许多。 当然,现在扣儿荷包里,可不差钱。 中午,两人去吃了石门有名的赵府酥鱼,出来后,陈子灿寻了几家生药铺子,又进了几家卖南北杂货的…… 扣儿一路乖乖地跟着,当他的移动支付终端。 直到坐在回去的马车上,才终于忍不住,问正在皱着眉,翻看一大堆零碎的陈子灿。 “少爷,买这些干什么用啊?” “你是没买到想要的东西吗?” 陈子灿摇摇头,叹了口气:“大杀器买不上,装神弄鬼的东西倒弄了不少。” “难道,少爷我,注定了就只能当个小骗子?” 回到庄上,陈子灿就开始忙活,煮醋、研药……搞的房子里乌烟瘴气。 又让撅着嘴的扣儿,给他在衣服里多缝几个口袋,两个人直弄到红日西沉。 正想伸个懒腰,童和尚过来,二话不说,将他拖着就走。 陈子灿一边挣扎,一边回头叫道:“扣儿,把我买的东西都收好了。” “千万别落下,也别打开看,危险……” 童和尚却催促他:“陈兄弟,快走,别婆婆妈妈的了!” “夔东十三家的刘体纯将军到了。” “那可是个智勇双全的好汉,我和王军师,都极为佩服的。” “快跟我去见见,王军师,已经在那里了……” 见陈子灿一脸懵逼,连刘体纯是谁都不知道。 童和尚也挠头无语。 心想这陈兄弟,难道是一直跟着他的那位神仙师父在山里修行? 竟然连刘体纯的大名都一无所知! 只好简单告诉他,刘体纯是大顺军旧部,现在负责夔东十三家的军事,这些年连连挫败清军围攻。 而十三家名义上的盟主,是小闯王李过的义子:临国公李来亨。 李过,陈子灿是听说过的,小双喜嘛! 但却没想到,这位评书里有勇有谋的小英雄,这时居然已经去世了。 而李来亨,他所知道的,仅仅是他粮尽援绝,誓不降清,最终与残部数千人自焚殉国。 这些草莽,用堂堂汉家子的一腔热血,在这个中国最黑暗的时代,写下了永不磨灭,永不倾倒,顶天立地的一个“人”字。 相比于传说中的田横五百壮士,壮烈远远过之…… 推门而入,却见屋里好不热闹。 葫芦王任老爷子亮开大嗓门,正嘻嘻哈哈地说着这两年江湖上的趣事,身边,坐着两个没见过的汉子。 一个劲装短打,身形彪悍。 另一个一团和气,倒像个店铺里的朝奉。 上面主位,坐着个方脸长须,面容端方肃穆,身材高瘦的大汉。 旁边陪着的那人,身材矮壮,满脸精悍之色,一看就知道出身绿林。 客位相陪的,正是面带微笑,如玉树临风的王鹤鸣。 那位俏丽飒爽的荣大姑娘挨着他坐,瞟着身边的檀郎。 仿佛怕一眨眼,他就会化作美梦飞散了…… 昨天见过的巴山虎、相雷朝都在下首坐着。 连田不耕,都黑着一张脸坐在角落里。 却独独不见,那两个玉山白头军的秀才。 想来还是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不愿主动拜会这些曾经打进北京城,把满朝东林君子踩在脚下,逼得明思宗煤山上吊的流寇。 看见陈子灿进来,王鹤鸣笑着招呼:“陈兄弟,这边坐!我给你……” 话没说完,那边葫芦王哈哈大笑着打断他:“来来来,小兄弟,到这里来坐。” “好小子,竟敢戏弄我老任,你那小丫头毛都没……” 陈子灿知道,这老家伙,一向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慌忙截住他话头:“王爷,我的老殿下,求你饶了小子,你容我下辈子再给您老当牛做马行不行?……” 葫芦王揪着胡子:“啥当牛做马?” “我老任只是看你又年轻,又有本事,想叫你跟我回去做个压寨……” 陈子灿苦笑,连忙打住:“驸马郡马,还不都是当牛做马?” “这样,等到下辈子,您老做了皇帝,那时给小子我也升升官,就去给你当个驸马!” 众人都是哄堂大笑。 那位一直肃然兀坐的汉子,也不禁微微一笑。 王鹤鸣向他介绍道:“刘将军,这位小兄弟姓陈,名子灿,是王某在路上结识的好朋友。” “他年纪虽轻,却见识过人,足智多谋,一身本事也是毫不含糊。” “王某这一路上,和他几番促膝长谈,受益颇多……” 陈子灿一听,他就是夔东十三家的大将刘体纯,连忙上前行礼。 刘体纯也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回了一礼。 王鹤鸣又伸手,向着刘体纯旁边那精悍汉子。 “陈兄弟,这位是王光兴、王将军,跟为兄,也算是老相识了……” 陈子灿目光一凌,原来这个,就是王家三兄弟中最小的王昌,王光兴! 他瞟了王鹤鸣一眼,见他依旧满脸笑容,神色坦然,似乎并无芥蒂。 心里暗暗竖了个大拇指,上前施了一礼。 王光兴冷着脸,只是略一点头。 刘体纯性格端方厚重,在军中素有威信,心思却一向细致灵敏。 若非如此,又怎么指挥得动夔东十三家这班一盘散沙、各怀心思的骄兵悍将? 见状站起身,笑着说:“我们这位王兄弟,一向是话不多。” “他家兄长,如今又陷在天牢里,心绪不佳,陈兄弟不要介意。” “来,快请入座!” “陈兄弟这样的少年英雄,别说刘某,就是我家小闯王,那也是非常敬重的。” “将来有暇,务必请来我夔东一游。” “我们那里虽然是穷乡僻壤,风景,却是优雅的很……” 陈子灿哪会在乎王光兴的态度。 见刘体纯话说的周到客气,对自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屁孩,面子也给的十足,连忙又谢过了坐下。 对英雄,他陈子灿向来都是一万分的敬重。 对反复无常,见风使舵的小人,陈子灿,也自有一万种法子,让他生不如死! 第36章 满座英雄半是王 王鹤鸣待众人落座,又向陈子灿一一介绍。 那位坐在葫芦王旁边,一身劲装的,是顺德府关显吾。 一团和气,像个朝奉的,是任邑唐敬吾,都是直隶道上数的着的英雄好汉。 陈子灿前世,完全没听过二人的名号。 但,这个年代的历史,本就是由那些屈膝投降的文人书写的。 多少为家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被故意无视,故意遗忘。 甚至,被故意抹黑,化作默默无闻的一粒尘埃。 也正是无数这样的尘埃凝聚起来,化成每个中国人脚下,这片坚实的土地。 陈子灿恭恭敬敬地一一上前拜见。 王鹤鸣笑道:“陈兄弟,你是不是经常要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以后认识了,可以找这位唐大哥,唐大掌柜。” “这大江南北,三山五岳来的东西,他无所不卖,也无所不有……” 陈子灿眼睛一亮,赶忙又和唐敬吾客套了几句。 这才知道,京城里数的着的宝通商行,就是他唐家的产业。 唐敬吾生意做的极大。 同时以商队护卫为名,手下控制着数百名好手,已经算得上江湖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五湖四海的群雄无不卖他面子。 因为,不止是销赃,各处山寨里出产的东西,需要的货物,少了他唐家穿针引线,买进卖出,难免要增加许多麻烦。 而这位唐大掌柜,又是个心向前朝,对清廷暴政多有不满的。 和他交易,既让人放心,价格也十分公道。 大家闲话说完,王鹤鸣起身,从一个木匣里取出几封信,一一送到众位山寨首脑的手上。 沉声道:“这,是秦王殿下,托我捎给各位的书信。” “在座的,都是雄霸一方的豪杰,军中事务繁忙。” “大家虽然平日里往来不多,各自为战,却都奉着永历朝的正朔,也算是同殿为臣,同气连声,心中,同存着驱逐鞑虏的志向……” “今日为何邀邀各位前来,在下信中,也曾略微提及。” “至于详情,待各位看了秦王殿下的书信,自然就都清楚了……” 众人各自展开书信。 却有个声音冷冷地道:“大明自有祖制,异姓生前,不得封王!” “徐达徐大将军,身经百战,有开国定鼎之功,生前也只封魏国公,死后,才追封中山王。” “孙可望丧家之犬,逃亡天南,他有何德何能,竟敢自称秦王?” “秦乃大国,位列诸王之首,孙可望,这是想造反?……” 说起来,孙可望这“秦王”,来路确实不太正。 他把永历帝迎到安龙,为了压服众人,独揽朝政,几乎是以白刃相逼,杀南明大臣数十人,才得到了“秦王”这个封号。 但在各路义军中,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等大西军余部,占据了南方数省之地。 治下物阜民丰,兵多将广,是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抗清主力。 这几年,要不是因为孙可望善于经营,李定国用兵如神,将清廷大军,牢牢钉死在江南。 他们这些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估计,早就被来来回回灭了七八次。 而且,他们都是些经历过甲申国难的。 亲眼看到过唐王、鲁王等强盛一时的南明政权,因为内部文臣争权,武人夺利,以致最终灰飞烟灭。 所以,对于孙可望和大西军,压制朝内大臣,独断专行的做法,倒也并没有觉得不妥。 要是继续由着那些蛀虫文人说了算,估计,永历朝也早被灭了。 但此时,忽然听到有人发难,都不由吃了一惊,看看却是王光兴。 厅内一时安静的如同坟墓。 李来亨、刘体纯等,作为当年曾经席卷天下,风头无两的闯王余部,私下里,对孙可望自称秦王,也是颇有不满。 因为,他们这些曾经在南明最困难时,在湖广浴血奋战过的忠贞营大将,也最多只封了个公爵。 这时见王光兴当面诘问,刘体纯作为夔东十三家的代表,也只好表明态度。 他轻咳一声:“各位,清军南下之时,我等都是为了民族大义,方才抛弃前嫌,共尊永历皇帝为主。” “但我大顺军,这些年为国家转战南北,死伤无数,可没有受过朝廷一星半点的好处。” “倒是受够了这些朝中大臣的歧视排挤,明枪暗箭。” “孙可望独揽朝政也罢,杀尽大臣也罢。” “只要他不造反,继续抗清,我们自然也不去理他。” “但,他若想仗着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秦王”字号,来对我等发号施令,请恕我刘体纯不能答应!” 众人纷纷点头,轰然称是。 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杀官造反,桀骜不驯的人物。 谁在乎他娘的什么秦王,什么孙可望! 王鹤鸣微微一笑:“各位,稍安勿躁。” “孙将军称王之时,曾致书在下,说如今天下板荡,衣冠沦丧。” “朝中如再不能平息党争,同心协力,以求振作。” “那么,弘光、隆武等南明三朝的覆车之鉴,就在眼前。” “他还说,自己之所以强称秦王,要的,只是这个可以压制朝中纷争,领导群臣,共图大事的名义。” “至于什么这王那王,他在大西军中,老早就称过了。” “若非为了朝局,他就是自称天王老子,也没人奈何得了,又有什么稀罕?……” 大家不禁莞尔。 这才像是他们这班绿林豪杰,草莽英雄说话的口吻。 心下暗暗,都对孙可望的印象好了许多。 王鹤鸣也笑笑:“秦王殿下这几年,在云贵等地铲除豪强,分配田地,屯田练兵,足衣足食。” “南方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李定国、刘文秀两位将军军纪严明,所到秋毫无犯,屡克强敌。” “如今,眼见大明中兴有望,这正是英雄用命之时。” “就像秦王所言,这王那王,对大家这等豪杰来说,都没啥稀奇。” “今日在座的,倒有一半是王。” “所以各位,何不放下这些无谓的争执成见,先看看书信,然后再说正事呢?” 众人四顾一看,果然,什么葫芦王、九山王、鼋王……济济满座,都不由大笑。 心里那点对孙可望称王的不满,不觉间,都已经烟消云散。 陈子灿暗自感叹,难怪,孙可望会把游说群雄这样的大事,放心交给他来办。” “这位王大哥,确实是个人才…… 那边葫芦王任老头哈哈一笑,附和道:“王军师这话,很有道理。” “老任昨天看不惯白头军那两个酸秀才,差点发了性。” “这位陈兄弟,当时就给大家说了个故事,立刻让老任我羞愧无地。” “我学着,给大家说说……” 他将昨天听到那个艾草和门神争位的故事说了,大家也都觉得脸上发烧,为自己刚才的举动颇感惭愧。 刘体纯深深看了陈子灿一眼,心想,难得他当时灵机一动,就能说出这番话来! 这种生动有趣,微言大义的寓言,用来说服这些胸无点墨的老粗,确实再合适不过。 比之刚才王鹤鸣的侃侃而谈,还要更精彩几分! 第37章 散财童子 屋内又是一片沉默。 仿佛手中那两张薄薄的信笺,永远都看不完。 每个人都低着头研究纸上的纹路,等着别人开口。 王鹤鸣和陈子灿对视一眼,眼里都有些无奈。 这些山大王们,看起来,一个个都是糙汉子。 但打起自家小算盘来,却一个,比一个精明。 突然,门被推开,两个头扎白巾的大汉推门而入。 王鹤鸣一愣,面露惊喜,站起来施礼:“张三哥、毛二哥。” “临来时,听说二位正厉兵秣马,准备进攻盐县,不想,竟也放下军务赶来石门!” 这两人都是衣着简朴,手脚粗大,脸上皱纹深刻。 看起来好像有四五十岁,但精壮的体魄,却似乎只有三十来岁。 二人正要与王鹤鸣见礼,又有两人推门而入。 却是昨天那两个玉山白头军的秀才,也同样头裹白巾,却是穿着秀才青衫。 王鹤鸣和陈子灿都是微微一怔。 那张三哥和毛二哥面露不快,没说什么,向屋内众人团团一揖,找个地方坐下。 两个秀才进来,倒没有像昨日那般目中无人。 对王鹤鸣施了一礼,又特地与刘体纯见过礼,这才坐下。 不知道有意无意,却与张三、毛二离得远远的。 看看他们同样的白巾,不同的做派,陈子灿暗暗好奇。 王鹤鸣似乎看了出来,低声对他说:“张三哥和毛二哥,是太湖水寨白头军的首领。” “周钦贵、任仲华二位兄弟,是玉山白头军的首领。” “为着头上的白巾,和白头军的名号,两家一直闹的不太愉快……” 陈子灿点点头,心下觉得好笑。 都多大的人了,一条白布有什么好争,换条红布又有何妨! 耳边,忽然传来王俏荣清脆的声音。 “那两个秀才的白巾,是为了悼念开远伯吴凯。” “这两个太湖渔夫的白巾,是为崇祯皇帝志哀,但都称白头军。” “哼,你笑什么?” “两家铺子,都叫王麻子烧饼,难道不要打起来?何况刀头舔血的汉子……” 陈子灿偏头,瞟了一眼身边的荣大姑娘。 却见她嘴唇不动,声音却传到了自己耳中,别人却都恍如未闻。 他心中一动,这是什么? 腹语术? 不是,传音入密?嗯,好像还要更高大上点…… “转过去!”王俏荣嗔道。 陈子灿悄悄用大拇指,指了指两个秀才,用口型问:“这两个,也算刀口舔血的好汉?” “切,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些个读书人。” “秀才怎么了,鹤鸣,不也是秀才?” “脱下长衫,这些人,也是敢在战场上搏命的。” “他们的首领尹灿,是个明朝举人。” “除了有些迂腐,但刚烈忠义,军纪严明,每战争先,绝对,也算得上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陈子灿点点头,心下肃然起敬。 对他们的成见,也不觉减轻了许多。 “这两家,之所以互相看不顺眼,倒不全为了那条白巾。” “而是两家行事风格,各不相同。” “玉山白头军,依靠当地心怀忠义的地主缙绅,自命为南明官军。” “而太湖白头军,却都是泥腿子出身,靠着打劫富商土豪补充军饷。” “你想想,双方都吃不到一个盆子里,怎能互相看的顺眼?” 陈子灿这才彻底明白了。 扫了一眼屋内众人,暗暗叹了口气。 那边,王鹤鸣等大家坐定,又拿出两封信,送到两伙白头军首领手上。 谈判中这种情景,往往先开口的一方,会比较被动。 陈子灿看着众人,都是一副老僧入定般的模样,轻咳一声。 “前日在大沙河渡口,众人一同雇船渡河。” “结果,船到中流,却开始漏水……” 见大家都抬头望着他,陈子灿微微一笑。 “船家连忙叫客人脱下鞋子,一齐往外舀水,众人忙的满头大汗,不亦乐乎……“ “有一位老先生,他却在船尾翘腿而坐,无动于衷。” “有人说,船都要沉了,你怎么还能如此淡定?” “老先生摆摆手说,沉就沉。” “莫去管他,反正,这船又不是咱们的……”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 周钦贵霍然起身,朗声道:“这位小兄弟说的不错!这船,虽是朱家的,我等却同在船上。” “周某既然到此,岂是为了看个热闹?” “王军师,请覆上朝廷,如大军北上,但有所命,白头军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子灿见他大义凛然,不由对这些秀才又高看了几分。 王鹤鸣欣然一笑,站起身对周钦贵深深一揖。 “玉山白头军忠义无双,果然名不虚传!” 这句话隐含激将。 太湖白头军首领张三哥,也“啪”地一拍大腿。 “咱太湖白头军,虽然都是些不识字的苦哈哈,但上阵杀敌,还能弱了这些酸秀才?” “我临行前,已令寨中兄弟,暂停攻打盐县。” “吃好喝好,养足了精神,只等李定国将军出师,定要闹他娘个天翻地覆!” 这里本来,数夔东十三家实力最强,群雄多存着以他们马首是瞻的想法。 刘体纯捋着长须,叹道:“这次,大伙儿接到王军师书信,都是日夜兼程而来,自然不会存着隔岸观火的想法。” “但我夔东山高路险,土地贫瘠。” “为了不扰百姓,大顺军将士,从小闯王以下,无不是亲自耕种,以供军需。” “现在正是开春,如果误了农事,这下半年,十几万人马,就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说到这里,刘体纯抬头看着王鹤鸣。 “如果,朝廷体谅夔东十三家生存不易,能拨出些粮饷,我等自当奋勇争先,岂敢惜命!” 大家都知道刘体纯所言不虚。 夔东十三家以数县之地,供养这么多军队,实在已经是捉襟见肘。 哪有什么积蓄,用来主动出击! 王鹤鸣皱起眉头,永历朝廷的事,他算是比较清楚。 孙可望这几年屯田拓荒,恢复民生,势头,发展的确实不错。 要说粮食,挤出个几十万石,应该不难。 但夔东远隔千里,中间都是敌军,怎么可能运得过去? 要说银钱,永历朝所在的西南诸省,也多是蛮荒之地。 出产不多,商业凋敝,而且四面受敌。 这些年征战不息,消耗巨大,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见王鹤鸣踌躇,唐敬吾离座而起。 慨然道:“夔东,我唐某人也曾亲自走过一遭,确实是穷山恶水,十分困难。” “那次拜见临国公时,他正带着卫士在田间锄草。” “午间所食,不过一盘野菜鸡蛋。” “唐某不才,运粮进去,力有不逮。” “但,这次随商队带来的两万两银子,可尽数交与刘将军,以充军饷。” 陈子灿也站起身,对刘体纯拱拱手。 “在下这次出门,路上发了笔小财。” “不多,大概有一万余两银票,愿献于夔东将士,略表敬意!” 对不惜命的英雄,他陈子灿也不会惜钱。 第38章 红颜青锋自凛然 众人都愕然望着这个面带微笑,轻描淡写,就送出万两白银的奇怪少年。心中惊疑不定…… 时逢乱世,银价腾贵。 清廷官方规定,从明末一两白银,兑换700制钱,上涨到现在兑换1000制钱。 但民间私下里,就是兑换1200枚铜钱,也是常事。 像唐敬吾这种八方来财的大商人,家里纵有百万资产,流动资金,能有个几万两白银,已经算是不少。 但他们哪里知道,陈子灿路上所骗那位席少爷。 他家,号称半洞庭。 据说,整个洞庭湖东面的土地,几乎都是他家的,当之无愧的大土豪。 土豪嘛,最恨的,当然就是这些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搅得人心惶惶,地方不宁的义军。 这次席家那位胖公子,携五万两巨款入京打点。 是希望,清廷允许他们招募乡勇,配合官兵,剿灭洞庭水寨。 却没曾想,剩下的一万多两银票,都被陈子灿,用个一文不值的冬瓜骗了去。 刘体纯也怔了一怔,双眼微红。 他起身,向唐敬吾和陈子灿深施一礼。 “唐先生,还有这位陈兄弟,两位高义,让刘某好不惭愧!” “我刘体纯,在此指天为誓,夔东忠贞营上下,哪怕是光着屁股,也绝不让诸位兄弟孤军作战。” “这兵,我们出!” 王鹤鸣松了口气,只要夔东十三家出兵,这目标,就已达成了大半。 虽然唐敬吾、陈子灿捐出的三万两白银,对于大军出动的耗费,只能算是杯水车薪。 但若不是被他们的义气所激,要让刘体纯这样老成持重的将领答应出兵,非得有一番讨价还价不可。 想到这里,看看陈子灿,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自己亲口答应,那位唐家少爷褡裢里的银子,归他所有。 最终,却还是花在了自家事情上。 他回头看了童和尚一眼:“三哥,你看……” 童和尚也激动的面色通红。 “军师,出来时吴大哥嘱咐过了,一切听你安排。” “你说怎地,咱们就怎地,我洞庭湖的男儿,可是婆婆妈妈的?” 王鹤鸣点头道:“三哥说的是!” 回过头来,王鹤鸣也站起身,朗声道:“刘将军,今日咱们同舟共济,义气为先,大事何愁不成!” “我洞庭水寨,虽没有唐大哥这般家大业大,也愿为夔东,捐献白银两万两,以犒劳将士!” 屋内气氛热烈,大家再不像开始时那般相互提防。 毕竟,甲申国难已近十年,大家都是戎马倥偬,各自挣命。 从没有哪一次,这么多家义军领袖,能聚在一起,共图大事。 突然,门外有个洪亮的声音大笑道:“你们这伙反贼,做的好大事!” 众人脸色齐变,手都伸向了腰间兵刃。 王俏荣却忽然面露喜色,叫道:“李叔叔,您老可是来晚了——” 扑过去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条虎背熊腰的中年大汉,看了一眼屋内,哈哈一笑。 “来的真齐,这等大事,岂可少了我榆园李化鲸!” 又伸手,宠溺地摸了摸王俏荣的头顶:“丫头,你倒是跑得快。” “心里只挂着别人,却不管叔叔老了,走不动啦!” 王鹤鸣笑着对陈子灿说:“这位,是山东榆园军首领李化鲸。” “李大当家的,和大苍山义军,一向是同气连声,相互支援……” 王俏荣满脸羞红,摇着李化鲸的衣袖。 “李叔叔,我大哥说咱们两家的事,一概由你做主。” “你看,大家都同意出兵,配合朝廷北伐,咱们……” 李化鲸进门和大家作个揖,笑道:“女生外向,我哪里做得了你的主。” “我今日若敢口吐半个不字,你荣丫头,还不一剑把我给杀了?” “出,怎么不出?” “我李化鲸,早就盼着王师北上,扫平胡虏!” “这钻林打洞的土耗子,咱们榆林军上下,早就做的够了!” 李化鲸这几句话看似玩笑,但隐含的锋芒,大家却都听出来了。 这次大家闭门商议的,乃是关系到战局胜负,各家存亡的大事。 如果有人敢首鼠两端,王俏荣,这位名震齐鲁的红粉修罗,掌中那口长剑,说不得就要饮其颈血了。 如今以夔东十三家为首,大家都同意出兵。 没表态的,就只有太行义军联盟一系。 太行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又在直隶心腹之地。 断敌粮道,绝敌消息,没有他们还真不行。 但是,太行山义军联盟,大大小小十几个山寨,星罗棋布。 虽然名义上,都奉葫芦王任亮任老爷子为盟主,但实际互不干涉。 人数加起来倒是不少,可惜一盘散沙,难堪大用。 这次葫芦王任亮亲自出山,参与聚会,同来的还有白石山田不耕,鸡头山关显吾。 这人老成精的葫芦王,一直都在装糊涂。 插科打诨,含糊其辞,就是不肯明说出不出兵。 这时听到李化鲸一句话,葫芦王眼中光芒一闪,脸上笑嘻嘻的表情滞了一滞,又重新堆上来。 他仰天打个哈哈:“出!” “我老任今儿回去,就召集各家寨主,商议怎么配合众位兄弟作战。” 他眼珠一转:“不过嘛——” “咱太行山的情形,大家也不是不知道,都是一群困守荒山的叫花子,穷的身上就剩把刀了。” “有时吃粮,没时吃草,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的,若是再不给点好处,恐怕……” “恐怕怎样?” 李化鲸目光一棱,厉声道。 葫芦王这种老江湖,就是块滚刀肉,哪怕这个。 他眯着眼,脸上笑的更加狡黠。 “刚才见大家义气深重,慷慨解囊,老任我,感动的很呐!” “但不知,有没有哪位大施主,也可怜可怜我们太行山一窝老小,施舍个几万两银子,犒赏犒赏孩儿们?” 各路豪杰刚刚才摒除私心,准备同心协力,恢复中原。 正是群情激愤的当口,被他这么一搅和,顿时都脸上变色。 几十双眼睛,一起盯着葫芦王那张油滑老脸。 只待他再说出什么不知好歹,得寸进尺的混话,立时就将他乱刀分尸。 葫芦王身边那条大汉巴山虎,也猛然站起,手按刀柄,沉肩坐马,虎视眈眈地看着众人。 他那边关显吾和田不耕,也将手探向鼓鼓囊囊的腰间。 其实,葫芦王任亮之所以狮子大开口,倒也并没有存着跟群雄当场翻脸的意思。 他只是坐地起价,等着大家落地还钱。 能多要一点,就要一点,能少出点力,就少出点。 这兵嘛,终归还是要出的。 毕竟,如果坐看清廷扫平群雄,他太行山各个寨子成了众矢之的,又能独撑多久? 眼见形势一触即发,王俏荣再也忍耐不住,刷地拔出长剑,指向葫芦王。 长剑出鞘,一股凌厉森然的杀气,已经牢牢锁定任亮…… 第39章 骗术,再VS武术 这杀气有如实质,掩住了口鼻,压迫着心脏。 让每个人,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想想她两年前,恶斗满清第一高手阿里玛的传闻。 众人无不暗叹,这红粉修罗的剑法,果真是名不虚传! 被气机锁定的葫芦王任亮,更是感觉毛发倒竖,森寒刺骨。 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他脸色苍白,瞳孔微缩,却依然坐的稳如泰山。 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作为一个江湖老油条,他本身的实力,也是相当强大。 否则,光靠这一把年纪,怎么可能压服太行十八寨,这些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强盗? 但他知道,如果自己稍有异动—— 哪怕,只是呼吸的突然加深,肌肉的忽然绷紧,都有可能,触发对方惊天动地的一击。 在这柄仿佛凝聚着九天雷霆的剑下,他不觉得,自己有把握活过十招。 不过,他也清楚,只要不乱动,王俏荣这一剑,就不会刺过来。 毕竟,他葫芦王有他存在的价值。 没有他,这太行诸盗,就无法捏合在一起,也就不能发挥任何作用。 讨价还价嘛。 只要没有真动刀子,刀子,也就只是摆在桌子上的筹码。 王鹤鸣正要说话,稍稍让一步,给葫芦王一个台阶下。 陈子灿却笑着站起来,伸出手,想要推开王俏荣手中长剑…… 但他指尖刚刚触到剑身,就“啊”地一声大叫,浑身如遭电击,踉跄后退。 陈子灿脸色惨白,牙关紧咬,感觉心脏,似乎都已经停止了跳动。 “陈兄弟!” 童和尚闪身过来,把陈子灿扶住。 王俏荣回头瞪他一眼:“小子,你干什么?不要命了么?” 陈子灿强压着不适,抹了把额头渗出的冷汗。 “荣姐姐,王爷他老人家,对我还是不错的。” “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好不好?” “再说了,杀鸡焉用牛刀,叫小弟出马,去说服他就好。” “姐姐,你先坐下喝杯茶……” 王俏荣想说什么,王鹤鸣悄悄扯扯她衣袖,也就“哼”了一声,慢慢坐下。 葫芦王这才觉得,压在五脏六腑的巨石放了下来。 他胸膛起伏,大口呼吸,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子灿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他抬头,看了看中堂供着的关圣帝君像,画里的关老爷,正手捋长髯,夜读春秋。 他走过去,对着关帝像双手合十,低头稽首,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然后,随手拿起供桌上的一串黄皮香蕉。 翻来覆去看了看,点点头,掰下一根剥开,放进嘴里,吃的津津有味。 满屋三山五岳的豪杰,都被他弄的有些发懵,不知道这小子作什么妖…… 吃完了香蕉,陈子灿又随手掰下一根,走到脸色依旧有些难看的葫芦王面前,把香蕉塞到他手里。 葫芦王一头雾水,陈子灿却说:“王爷,您老人家拿好。” “哎,现在可不能吃,一会儿再吃。” “就这样,再低点儿,对对,就这样,很好……” 他扶着葫芦王拿香蕉的手,放在小腹上。 用关怀弱智老人的口气嘱咐道:“别动哦,千万别乱动。” “否则,我可不负责任……” 转身走到对面墙边,离着葫芦王大概有五六丈远,与他遥遥相对。 他深深吸了口气,双目微闭,凝神静气,双手结了个根本法印。 瞬时之间,十指翻动,接连变化为莲花诀、三山诀、小都关诀、仙剑诀…… 众人见他双手灵动轻巧,仿佛每根手指,都有着自己的生命,快的更是不可思议,不由都看的呆了。 接着,陈子灿猛地睁开眼,大喝一声“临!” 右手剑指隔空挥出…… 眼前没有圣光,天空没有霹雳,地上也没有冒出石笋…… 甚至,都没人放个屁,打个喷嚏以助威势。 葫芦王任亮,还是好端端坐在那里,一脸懵逼的表情,跟大家一模一样…… 群雄刚才看到他那一番捏诀作法,确实像是个有道高人。 但没想到脱了裤子蹲半天,却只蹦出来一个屁,都不禁无语。 王俏荣抿了抿嘴,轻声道:“陈兄弟,你先……” 陈子灿却侧过头,朝她摆摆手。 踱着步走到葫芦王面前:“老爷子,现在可以吃了。” “您老不要客气,剥开看看,开箱有惊喜哦……” 葫芦王一直对他颇有好感,又见他刚才让王俏荣收了剑,心里很承他的情。 否则在那样的形势下,自己都不知道还能硬挺多久。 万一出了丑,这太行山义军联盟盟主的位置,怎么还能有脸坐下去。 现在,看他莫名其妙地弄了这一通,不由火起,怒道:“你小子搞什么鬼……” 陈子灿,还是那幅云淡风轻的高人做派。 伸手止住他:“任老爷子,别急,你剥开看看,就全明白了!” 葫芦王任亮低头看看手里的香蕉,皱了皱眉头。 他把香蕉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完完整整,喷香扑鼻,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慢慢把香蕉皮剥下一片,又一片…… 忽然,几截香蕉从中断落,断口处平整有如刀切…… 葫芦王大吃一惊,手里的香蕉差点扔在地上。 众人也是齐声惊呼。 刚才,大家看的清清楚楚,陈子灿从供桌上那串香蕉里,随手掰下一根,递给了葫芦王。 适才葫芦王也仔细检查过那根香蕉,外表完完整整,并没有动过手脚。 要说陈子灿是个深藏不露,能够做到内气外放的大高手,把一根香蕉凌空削断,倒也不难。 但隔着五六丈远的距离,就是几十年前,武林中传的神乎其神的九尾神龙张度虚,也绝无可能做到。 除非,他是传说中的剑仙之流,能御剑飞行,斩人首级于千里之外。 但剑仙,也总离不开剑? 陈子灿刚才,却根本没用任何法器兵刃,连口气都没吹过去,大家眼睛又不瞎。 再说了,不管他用什么手段,就算能削断香蕉,又怎么可能,保持香蕉皮丝毫不损? 就像是,让人体表没有任何伤痕,体内的心脏却被一剖两半。 这样的手段,怎能不让人毛骨悚然? 众人越想越是不寒而栗,看向陈子灿的眼光里,不由都多了些敬畏。 那些见识过他手段的,童和尚嘴巴张的老大,矫舌难下。 暗暗庆幸,那天陈子灿手下留情。 田不耕却嘴唇哆嗦,满脸惊恐,悄悄挪动脚步,离葫芦王远远的…… 陈子灿看看被震惊的面色灰败,像又老了十几岁的葫芦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任亮浑身一个哆嗦,终究没敢躲开。 陈子灿俯下身,脸上又露出那种阳光灿烂,人畜无害的笑容。 “任老爷子,你没事?” “怕什么呀,我让你不要乱动,就是怕一不小心低了三寸。” “那,你今天说的话,可就都成无鸡之谈了……” 大家一起看向葫芦王丹田下三寸之地…… 无不打个激灵,这忒么,太邪恶、太可怕了…… 第40章 一根香蕉定乾坤 陈子灿笑眯眯地站起身。 “这八百里太行,横亘南北,俯瞰京师,多好的地方呐!” “每日里车水马龙,从大王您眼皮子底下来去,还愁吃不饱肚子?” “再说了,你们今日若不肯出力,一旦北伐取胜,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借势,取你而代之。” “倘若北伐失败,又有多少人想要复仇,杀你而后快?” “谁说老子不肯出力的?” “我不是说了,这兵,是肯定要出的嘛?”葫芦王涨红了老脸,亢声反驳。 “我老任只是最近日子过得有些拮据,眼看兄弟们爽快,出手就是几万几万的金山银海扔出去砸人,一个个好不豪横。” “就想着那啥——” “朋友有通财之义是不是?能不能也砸我一下,呵呵……” “却没想到,陈兄弟给别人一座银山,到我老任,就剩一根香蕉。” “那边王军师给别人两座银山,到我老任,竟要把王大姑娘的宝剑都送了给我……” 他摇摇头,苦着脸道:“唉,我老任深受感动啊!” “刚才,刘将军不也说了吗,哪怕是光着屁股,咱也不能看着兄弟们孤军奋战!” 众人无不哈哈大笑。 经过这么一闹,大家倒对这个看起来惫懒粗犷,实际上心机既深,骨头还硬的葫芦王,再不敢轻视。 王鹤鸣看看该到的都到了,该解决的事情也完美解决,微笑着站起身。 “诸位,今日大家共襄大事,足见豪气!” “时候不早,王某已经请贺庄主备下酒席,咱们今晚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这场酒,陈子灿是推也推不掉的。 众人见了他那一掷万金的豪气,惊世骇俗的手段,又听说他在荒村中施展神通,将童和尚和田不耕整治的无比凄惨,都凑上来着意结交。 而童和尚满脸油光,唾沫横飞,脚踏着板凳,把他和陈子灿在祠堂中的那番恶战添油加醋,一分说成了十分! 倒好像那日喷嚏连天,差点儿连屎尿都喷出来,又险些被砍了脑袋的不是他童和尚。 再看看田不耕。 这老小子,在江湖上一向嚣张,现在,却跟个鹌鹑似的,顶着一张雷公脸,畏畏缩缩,看见陈子灿,只管往角落里躲…… 群雄无不心下骇然,咋舌不已。 所以,陈子灿就醉了,因为他喝了很多酒。 多的扣儿扶着他不停地抱怨:“少爷,你今天怎么这么重,跟头死猪似的……” 死猪醒过来的时候,却是半夜。 他闭着眼,晃着脑袋,脑袋也很重。 “水——扣儿,水……” 一只茶碗递到他唇边,捎来一股淡淡的清香。 陈子灿一口气喝完,忽然心里一惊,睁开眼,果然不是扣儿,扣儿可没有这么香。 他眯着眼仔细辨认…… “看什么?不认识姐姐了?” 陈子灿差点以为自己是在梦里,说话的,是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小狐狸。 “陈兄弟,你好点儿没有?” 是王鹤鸣? 陈子灿这才认出,给自己喂水的是那位红粉修罗,荣大姑娘。 喝了水,感觉酒也醒了一半。 陈子灿连忙起身,看看扣儿伏在床尾,衣不解带,睡得正香。 估计是今天出去逛街游玩,有些累了。 他把扣儿抱起来放在床上,为她盖上棉被,这才问:“王大哥,荣姐姐,你们怎么没去休息?” 两人同声道:“我想过来看……” 又对视一眼,同时停嘴。 陈子灿看了两人一眼,噗呲一笑:“要看,你们俩找个地方互相看不好吗?半夜跑我屋里看什么?” 荣大姑娘顿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再不似那个一剑在手,群雄变色的大高手。 王鹤鸣轻咳一声:“上次陈兄弟喝醉了酒,可把扣儿吓得不轻。” “我怕又有什么变故,想过来看看。” “又怕扣儿在,有所不便,所以,就请了王姑娘同来。” 陈子灿倒了杯茶喝下,笑笑说:“多谢王大哥,这次倒还好。” “两位快请坐下,我这里无以待客,只有清茶一壶,估计还是荣姐姐自己泡的,请自便就是。” “子灿——” 王鹤鸣斟酌一下,脸上忽然绽开一丝轻松的笑容。 “我今天很高兴,真的高兴,高兴的睡不着觉!” “说实话,我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日子,嗯,或许,从云阳兵变以来,就再没有感觉到过这种发自内心的快活了……” 他的脸有些潮红,显然作为今天群豪立盟的发起者,他也喝了不少酒。 王俏荣听得心里既为他难过,又为他高兴,怜惜地望着他。 “北伐有望啊!” “原先,子灿说这次出兵定能大胜,我还是有些疑惑的。” “现在,我也相信,这次我们必能取胜!” “这次我受秦王孙可望所托,邀各路英雄齐聚太行山,共议联兵北伐。其实,这一路上反复盘算,成功的可能性,还不足五成。” “之所以同时邀请玉山白头军和太湖白头军,就是希望他们互相角力,急于压倒对方,首先出头同意。” “夔东的困境,我也有所预料,那两万两银子,吴大哥早已备好。” “但李来亨和刘体纯两位将军,都是深明大义之人,这兵,肯定还是会出的。” “但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位葫芦王任亮如此难缠!” 他叹了口气:“今天,若不是子灿你施展神仙手段,震慑群雄,逼得这任老爷子开口服软,事情可就难办了……” 陈子灿笑道:“雕虫小技而已,在荣姐姐剑下,他早晚都得低头。” 王鹤鸣摇摇头:“你小看了这位名震太行数十年的葫芦王!” “今天王姑娘拔剑相逼,他是绝对不会轻易屈服的……” 王俏荣似乎有些不服气,开口想说什么,又咬了咬嘴唇,继续听下去。 陈子灿“哦?”了一声。 “任老爷子是个老江湖,他看得再清楚不过,王姑娘这一剑,绝对不会刺过去的。” 王鹤鸣苦笑一声:“只要再撑得片刻,定然有看不过眼的为他说情解围。” “或者,等到惊动了贺庄主,这事……” 陈子灿悠悠呷了口茶:“任老爷子这兵总是要出的。” “他不容于清廷,再不容于绿林,可就是众矢之的了。” “子灿说的不错,当然,他最终还是会同意入盟。” “但是,王姑娘的剑可就骑虎难下了,不收剑,自有人出头说和,收剑,呵呵……” 王鹤鸣摇了摇头:“不出点血,恐怕是无法善罢甘休!” “哦?”陈子灿有些纳闷:“夔东十三家兵强马壮,也才许了他们五万两。” “葫芦王的胃口,两万两足够打发了?” 王鹤鸣再次苦笑:“这葫芦王的太行山地当要冲,虽然实力弱小,只能敌后骚扰,但也他缺不得。” “两万两打发他容易,但别家怎能甘心?” “要是家家都要起银子,那这场会盟,还成个什么模样?” “况且,大家既然都是拿了银子出兵,那自然是拿钱多的多出,拿钱少的少出,拿钱多的打恶仗,拿钱少的擂鼓助威。” “临阵时人人推诿,各各观望,这北伐,只能是个笑话。” “还没有出兵,已经注定一败涂地了!” 第41章 难学最是笋壳脸 陈子灿和王俏荣这才恍然大悟,对视一眼,暗自庆幸。 王鹤鸣微微一笑:“而且,我们哪来这么多银子!” “清廷四面封锁,各家日子都过的十分艰难,两万两银子,已经是洞庭水寨多年的家底。” “今天,唐敬吾和子灿慷慨解囊,也是我没有料到的。” 他看了一眼沉睡的扣儿:“你这么挥金如土,你家小账房同意么?” 王鹤鸣可是知道扣儿有多抠的。 陈子灿哈哈笑道:“千金散尽还复来,大丈夫何患无钱?” 王鹤鸣深深望他一眼:“子灿,今日若不是你力挽狂澜,为兄这次,可能就要把事办砸了!” “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那一万两银子,算为兄借你的……” 陈子灿却知道,就算这次会盟不成功,李定国依旧能大获全胜,让整个江南风云变色。 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没有改变历史。 因为这次,太虚琉璃幻境对他的行为毫无反应。 通过几次试探,他已经发现,只要不泄露天机,顺大势而为,那么世界就不会排斥你。 毕竟,这个幻境,是青丘族的试炼场。 只要你不是故意来砸场子,那么容忍度和友好度,还是相当高的。 “不,这笔银子,就算是我王俏荣欠陈兄弟的!” 王俏荣这次特地赶来相助,原以为就凭自己掌中这柄长剑,今日也必能震慑群雄。 听了这番话,才知道自己贸然拔剑,却险些把事情搞砸了,不由暗自懊悔。 “哦?” 陈子灿觉得有趣:“那,荣姐姐,你是准备把这笔银子还给我?” “这——” 王俏荣怔了怔,冷笑道:“区区一万两银子算什么?” “今夜,我就去劫了这石门镇首富……” 王鹤鸣咳嗽一声:“王姑娘,不用麻烦了,你现在,就在这石门镇首富家里……” “啊?——” 陈子灿和王俏荣相顾无语,忽然,三人一起大笑。 “我不要荣姐姐还银子。”陈子灿摇摇头,“我只要——” 王俏荣立时警惕起来:“那你想要什么?” 陈子灿又露出那种纯净无害的笑容,王鹤鸣却微微皱眉。 这小子,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看看二人的表情,陈子灿笑的更加灿烂。 “我只要荣姐姐教我武功。” “你想练武?”王鹤鸣和王俏荣都是大感意外。 陈子灿认真地点点头:“想,怎么不想?” “上辈子都想,可惜一直没遇到高人。” “昨天,我听葫芦王说,荣姐姐大战关外第一高手阿里玛,就已经心驰神往。” “今天,又亲眼看到荣姐姐孤剑镇群雄,那风采,啧啧……” 王俏荣脸上一红。 今晚见识了陈子灿神鬼莫测的手段,心里已经把他看做隐世的高人,听了这几句夸赞,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咦?你脸红什么?” 陈子灿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让你当师父,又不是让你当新娘子。” “别扭扭捏捏的,你就教教我我好不好?” “小鬼,再胡说,我一剑……” 王俏荣板起脸。 陈子灿想起葫芦王说,他这样的小公鸡,来上十七八个,王俏荣也能一剑把他们全阉了,立时再也笑不出来。 王俏荣见他似乎怕了,扬起下巴:“教你呢——” “让我再想想。” “那,你先说说,今天怎么把香蕉切断的。” 其实,今天见了陈子灿玩的把戏,她左思右想都找不到答案,心里充满了疑惑。 否则,她怎会半夜三更跑到这里。 对神仙法术,她一直是不大相信的。 闯荡江湖这么些年,奇人异士、邪门手段不是没见识过。 要么是天赋异禀,要么是练了什么古怪功法。 但能做到像陈子灿这样,隔着五六丈削断香蕉,还不伤外皮的,她是连想都没想到过。 要真有这种防不胜防的本事,你还学什么武功? 她在心里腹诽。 王鹤鸣其实对这个也是好奇的,笑道:“子灿,你的本领,我们学不会也不想学,就是长长见闻而已,说说何妨?” “说倒是没啥不能说的……” 陈子灿死缠烂打,笑眯眯的凑过来。 “那,荣姐姐,我要是告诉你,你是不是就能教我武功?” 王俏荣衣袖轻拂,陈子灿就腾云驾雾般,连人带椅飞出丈外,却又稳稳落地,没有摔倒。 “哇——” 陈子灿惊叹一声。 “童和尚说你是周颠仙的弟子?” “你师父多少岁了?这世上真的有神仙?” “呃——荣姐姐,神仙的事先不忙说。” “咱们立个约,我把怎么切香蕉的告诉你,你把刚才怎么把我推开的教给我,好不好?” 陈子灿又把椅子搬回来,体验了一把武功的神奇,更加不依不饶。 王俏荣犹豫再三,点点头:“那好,可是,学不会不能怪我。” 陈子灿终于得偿所愿,笑的真挚无比。 “这哪能呢?” “荣姐姐你真心教,小弟我用心学,等到我的武艺跟你一般高了,我也取个绰号,嗯,就叫“玉面修罗”,帅不帅?……” 王俏荣想到自己的绰号,脸上又是一红,瞪他一眼:“你这是笋壳脸,还玉面呢!” 陈子灿莫名其妙。 王鹤鸣在一旁呵呵笑道:“俗语说,二十四层笋壳脸,剥了一层又一层。王姑娘这是说你脸皮厚呢……” 陈子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师父姐姐慧眼如炬,那,我就叫千层玉面俊修罗好了……” 王俏荣再也端不住了,笑的直不起腰来。 王鹤鸣也笑着说:“这几天我闲了,就常常思量子灿那天见教的骗道,别的都好说,就是这招笋壳脸,最是难学……” 三人又是大笑。 王俏荣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拭了拭眼角,过去拿了一个银烛台,塞到他手里。 “这啥意思?”陈子灿愕然。 “你施法,把它削断,这次我看仔细点儿。”王俏荣很认真。 “这个——” 陈子灿看着手里足有二两重,银光灿灿的烛台,满脸苦涩。 “怎么?削不断?” 王俏荣有点儿失望,银质柔软,连这个都削不断,看来这仙家手段也不过如此。 陈子灿点点头。 “那,你能削断什么?” “难道,你的法术,就只能削香蕉?”王俏荣已经觉得自己上当了。 “啥?那怎么可能!” “比香蕉更软的也可以啊,不过,最好带皮,厚点儿的。” 陈子灿笑眯眯的。 “切~” 王俏荣大失所望:“比香蕉皮更厚的,我看只有你的笋壳脸……” 陈子灿无奈道:“咱不要只盯着我脸上这一点点优点好不好?” “快去,找根香蕉,小神仙今天让你们大开眼界!” 王俏荣不屑地撇了撇嘴,也不见作势,身形倏地穿窗而出。 红色的衣裙翩然一闪,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第42章 骗得瑶池种玉诀 片刻,灯光一暗,微风飒然。 王俏荣的身影,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屋内。 她扬手将一串香蕉丢在陈子灿怀中:“快点,看你怎么让我和王大哥大开眼界!” 陈子灿双手捧着,把这串香蕉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掰下其中一根递给王俏荣。 “吃……” 王俏荣想起他那番无“鸡”之谈的胡言乱语,脸上又是一红。 “拿开,我才不吃!” 陈子灿有些懵,这位武功高强,名震齐鲁的荣大姑娘,也太容易脸红了! 他把香蕉递给王鹤鸣:“那,给你。” 王鹤鸣拿着香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个,我是把它吃了,还是像任老爷子那样,放在这里?” 说着,他握着香蕉放在小腹前。 “噗呲——” 陈子灿再也忍不住,笑的瘫软在椅子上:“你——你……” 王鹤鸣被他弄的摸不着头脑。 王俏荣看他一眼,再看看那根香蕉,一跺脚,背过身去,脸更红了。 王鹤鸣这才惊觉,讪笑着摇摇头:“子灿,你就是个捉狭鬼!好了,到底要怎样做?” “把它剥开就行了!” 陈子灿好不容易止住笑,逗逗这个平时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王大哥,还是挺有趣的。 王鹤鸣撕开一条香蕉皮,仔细看了看,惊呼一声“断了!” 王俏荣接过来一看,果然,这根香蕉如晚上见过的那般,外皮完好,里面的果肉上却拦腰出现一条切痕,中分为二。 只是王鹤鸣仅仅剥开一条果皮,其余部分还黏连着,所以并没有断落。 两人对视一眼。 这一次,陈子灿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不动声色地完成了这看似不可能的奇迹,而他们,却根本看不出端倪。 陈子灿甚至没再拜神,没再施展他那套让人眼花缭乱的印诀。 王俏荣武功将臻化境,对她这样的高手来说,眼力、耳力、对外境的知觉、对气机的感应,都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 如果刚才陈子灿有什么异动,她不可能毫无觉察。 王俏荣满脸疑惑,缓缓转动手里的香蕉,仔细观察。 忽然,她长吁了一口气:“这里,有个小孔,你动过手脚了?” 王鹤鸣连忙站起来,顺着荣大姑娘的手指,果然在香蕉外皮棱角处,一小块普普通通的黑斑里,发现一个不易觉察的小孔。 荣大姑娘抬起头来,一双杏眼紧盯着陈子灿。 “你是怎么动的手脚?” 陈子灿耸耸肩,摊开左掌,手指间夹着一枚闪闪发光,长不过两寸,细如牛毛的钢针。 握上再摊开,钢针已消失不见,再握上摊开,又出现在手指间…… “在我拿着香蕉,装作翻看时,借着右手的掩护,已经用这根针从黑斑处刺入,然后,轻轻一转……” 王俏荣脱口道:“这是戏法?——” 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 陈子灿的手段,说破了一文不值。 但他藏针出针的手法既快又巧,在自己这种高手眼前,也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估计,如果他不想让人发现的话,哪怕立刻搜遍他全身,也找不到这根针的存在。 这显然不是普通的戏法,但凡技近乎道,再简单的事情,皆如神迹…… 王俏荣点了点头:“好快的手!” 的确,后世科学已经证明,人类眼睛每秒能处理25帧画面,或者在视界中存在超过002秒的物体,电影电视都是这个原理。 而速度超过这个,人眼就无法再捕捉到了。 比如子弹,比如很多千术、魔术。 陈子灿倒不曾想,她非但没有嘲笑自己的小伎俩,反而貌似很敬重。 他挠了挠头,笑着说:“我早就对王大哥说过,我就是个小骗子。” 王鹤鸣这时也弄明白了,哈哈笑道:“这又印证了你那天说的话。” “骗术,果然可以安邦定国,可以克敌制胜,为兄真是大开眼界!” 陈子灿伸出手:“师傅姐姐,你是直接传给我百年功力呢,还是送我一本武功秘笈?” 王俏荣愣了一下,忽然笑了。 这一笑如春花绽放,冰雪初融,美的不可方物。 陈子灿和王鹤鸣都看的一时失神。 却听见她脆声说:“你既然要跟我学艺,那我先告诉你我的师承。” “我师傅隐居峨眉,她的名讳我就不说了,但你记着,我们这一派的功法,历代只传女子……” 陈子灿刚想问是不是叫灭绝师太,听到这后一句,不由“啊?”了一声。 “为什么?你们可不能搞性别歧视呀!” 王俏荣忍住笑,摇摇头:“我们这一派的功法,只适合女子纯阴之体修行。” “至于男子,也不是不行……” 陈子灿叫道:“切,欲练神功,必先自宫是不是,你们练的辟邪剑法?” 王俏荣双颊微红,呸了一声:“胡说!” “谁说要那个啥了?” “只是,男子越练,就越显阴柔之气,不但事倍功半,而且,后来一举一动,都越来越像女子……” “伪娘?东方不败?” 陈子灿皱眉:“荣姐姐,你这是要赖账了哈!” 王俏荣巧笑嫣然,指了指酣睡的扣儿:“就许你整天骗人,不许我骗你?再说了,当女孩儿有什么不好?” “我说话算话,现在就把功法传给你。” “虽然,你的小把戏一文不值,但,这就当报答你对王大哥的帮助。” 陈子灿无语。 “你摇什么头呀!” “你不练,可以让这个小丫头练呀。” “我派这门功法,从不轻易传人,一旦修炼有成,能够美容驻颜呢。” “我看,这丫头根骨不错,她对你很重要?” 陈子灿看了一眼扣儿,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她就跟自己形影不离。 想到那天在荒村祠堂中,当凶神恶煞般的田不耕向自己迎面扑来,危急之中,她毫不犹豫地挡在自己身前…… “你不要?真的不要?那可别说我……” 陈子灿一咬牙站起来,大叫道:“要!” “为什么不要?这可是老子凭本事骗来的……” 王俏荣肃然道:“好,收摄心神,仔细看,用心听……” 双足一错,站了个七星桩,左虚右实,敛气凝神。 “记住,我派瑶池种玉诀,总诀两篇……” 玄关夺得不追寻,销尽重阳转太阴。 从此频添金中水,由彼再化水中金。 万般神应从他现,一个真灵只自钦。 聚则成形散为气,晴空来去总无心。 身形一变,改成抱月桩,曼声长吟道: 自从瑶台担明月,撒向天池种玉莲。 生出一枝偏皎洁,拂开五叶各团圆。 大能已见通玄妙,神功须知得自然。 由他四象周流去,长春境界不计年。 第43章 知心小秘书 传完瑶池种玉诀这两篇总论,七种心法,十二个桩姿,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 陈子灿是个不吃亏的主,一直专心致志地学习记忆。 这时,也感觉非常疲倦。 可边摆姿势边解说的王俏荣,却越来越显得精神焕发,双颊红润,肌肤如玉。 就像是月光下起舞的仙子,浑身,都散发着神秘圣洁的光辉。 这瑶池种玉诀的神奇,果然不是吹的! 其实,陈子灿在听到两篇总论时,就已经知道,王俏荣没有骗他。 这门功法确实需要消尽重阳,转为太阴,而且有驻容养颜的奇效。 这的确是一门只适合女子修炼的功法。 很可惜,也很无奈。 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学武,结果,得到的第一种强大功法,居然只能看不能吃。 不过,等扣儿练了它,变得越来越强大,还越来越漂亮,也很有养成的成就感啊! 就是不知道,对着这个弱鸡少爷,她那时还会不会这么乖巧,这么听话…… 忽然,他就对王鹤鸣为什么看起来对这个既美丽、又厉害的女孩总是若即若离,猜到了一些答案。 拿不起又放不下,切,这位王大哥,毕竟是个被儒家洗过脑的,那颗心被重重枷锁束缚着,打碎一层,还有一层! 正胡思乱想,王俏荣收了功,问他:“都记住了吗?” 陈子灿低头想了想:“心法要领和桩姿,都记得差不多了,就是口诀有点难记。” “荣姐姐,你真的没有秘笈啥的给我一本吗?大还丹黄芽丹什么的也行呀……” 王俏荣瞪他一眼:“整天胡言乱语。” “我可告诉你,如果你记差了,练出问题可别怪我。” “我今天办完事,就要回印盒山了。” “啊?——” 陈子灿大惊,刚要说话,旁边一张纸递过来。 “给你,王姑娘说的话,我都帮你记下来了。”却是王鹤鸣。 陈子灿感动的想哭:“多好的小秘书,太贴心太暖心了……” “这张纸只能保留一天,记熟了,然后烧掉!” 王俏荣语音里有些无奈,深深看了王鹤鸣一眼,穿窗而出。 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英雄好汉,山寨大王们,照例白天是不商议大事的。 干着没本钱的买卖,杀官造反的勾当,光天化日,本来就是一种忌讳。 于是,庄子里继续上演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醉了,就大发酒疯,大打出手的滑稽剧。 陈子灿可没心思去看热闹,推说昨天醉的厉害。 他今天还要背书学习呢! 他知道,那位荣姐姐说的每句话,都最好乖乖听着。 晚上,正厅里灯火通明,王鹤鸣过来,邀陈子灿一起参加晚上的议事。 在路上,他告诉陈子灿,今夜就必须定下各家负责的任务,明确出兵的人数。 大厅里的气氛,比昨日热烈了许多。 既然都已经同意出兵,以后免不得相互配合,现在拉拉关系,总比临时抱佛脚靠谱一些。 都是老江湖了,谁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于是,到场的人也比昨日多了一些,想来都是各方长袖善舞的人物。 王鹤鸣和陈子灿进来,少不了又要跟大家相互寒暄,新到场的也过来一一见礼。 陈子灿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却发现荣大姑娘没来。 问王鹤鸣,说是九山王一系事务,都由榆园军李化鲸代为处理,她觉得不必参与,因此在房里修炼。 王光兴昨日除了怒斥孙可望想谋反,几乎一言不发。 这时却领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过来,介绍说此人名叫马呈祥,是他哥哥王光泰麾下大将,代表王光泰而来。 那马呈祥好一条大汉,身高将近九尺,满身肌肉虬结,威武雄壮,站在面前像一座青铜金刚,陈子灿只到他肩膀。 他满脸虬须,神情傲慢,上前随便拱了拱手,就一言不发地退开。 王光兴也没有多做解释,说了几句客套话,转身离开。 陈子灿碰碰王鹤鸣的肩头:“这马呈祥,你以前听说过吗?” 王鹤鸣一怔,不知道他所言何意,缓缓摇了摇头。 陈子灿刚才见他施礼,双手骨节粗大,色如青铜,肌肤上隐隐有光泽闪现。 他练了几年的手上功夫,见过无数双手,却从没见过这种手,但想来既有奇异之状,必有奇异之能。 可这,并不是让他起疑的地方。 真正让他觉得此人不同寻常的是,这马呈祥表情生硬,脸色蜡黄,如有病态,但双目神光凛凛,神完气足,分明是进行了易容改妆。 不过,本来就是些见不得光的人物,或许各有各的做派。 陈子灿想了想,没再多说什么。 王鹤鸣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归座。 待众人各据一方落座,王鹤鸣拱了拱手。 “各家兄弟,昨天大家以国事为重,一致同意出兵,配合北伐。” “今天,咱们就把各家各寨出兵多少,攻击何处确定下来。” “哪些需要佯攻,哪处需要硬打,谁家负责粮道,谁家负责情报,这些都得心中有数。” “如此,各部才能相互配合,不致各行其是……” 话音刚落,葫芦王老任的大嗓门就嚷嚷起来:“我太行山义军联盟,打硬仗是甘拜下风,但说到打探情报,截断驿路,骚扰后方,就再是拿手不过。” “我回去后,就与各寨寨主商议,这从山西到直隶沿八百里太行,就都由我们负责!” 这话说的豪气干云,但众人听了,都在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 他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但说到底还是打算龟缩在老窝里,只在窝边找食吃。 不过,以太行十八寨的能力,叫他们统合起来都难,更别说攻城拔寨了。 在与会群豪中,兵力,或许不是夔东十三家最多,但要说到战斗力,夔东是无可置疑的老大哥。 除了葫芦王那种老油条,其他各家都甘居其后,等着他们先发言。 刘体纯站起身,向四周拱拱手,朗声道:“我夔东十三家合计共有战兵……” 话未说完,一阵粗豪狂放的长笑从屋顶传来。 众人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承尘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大厅中的烛光无风摇曳…… “好一群既不知己,又不知彼的英雄好汉!” “还在这里高谈天下大事,准备拯救苍生,却连奸细混进来了都不知道,可笑啊可笑——” 这声音有如雷鸣,在大厅中来回激荡,一下下重击着每个人的心脏。 只听这来势,就知道必是劲敌。 众人都是久经战阵的老江湖,虽然事起仓促,却反应迅速,只听见“刷刷”几声,刀光剑影闪动,有人拔出了兵刃。 好厉害!莫不是泄露了机密,招来了满清高手? 群雄推案而起,各自结成小圈子,背靠背相互照应。 脸上,无不露出惊惶之色。 第44章 黄雀在后 虽然不知道来者何人,有何目的,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人很强大,非常之强大。 强大到连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也无不感到害怕! 陈子灿一拉王鹤鸣,退到墙边。 就在这时,屋内有人一声长啸,有如虎吼龙吟。 气流席卷,震的四面门窗噼啪作响,大厅内所有的蜡烛都同时熄灭。 众人大声惊呼,各自挥舞兵器,守住门户。 一股凶猛暴烈的气息,从屋角猛然膨胀开来,狂飙般卷过,所到之处,惨叫闷哼之声连绵不绝,人影四处乱飞。 陈子灿想将王鹤鸣护在身后,却反被王鹤鸣一把向后拉去。 借着窗纸中透出的月色,陈子灿忽见一条巨大的黑影,如同鲲鹏击水,向着自己和王鹤鸣迎头扑下。 同时劲风扑面,眼睛都没法睁开。 他们两人背靠墙壁,根本无处躲闪。 陈子灿强自镇定,眯着眼,依稀看见两只巨灵般的手掌,箕张着五指,像是撕裂了空间,忽然出现,分别抓向自己和王鹤鸣的肩头。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陈子灿双拳紧握,已经出现在那双巨灵大掌下。 五指间各伸出了几根乌黑锐利,长短不一的钢针。 那人身手何等了得,手掌上像是生了眼睛,将将触到针尖,就立时收力撤回,但双掌挟带的劲风,还是有如实质,“啪”地拍在陈子灿拳头上。 陈子灿“啊”地惊叫一声,就感觉像是被一座大山迎面拍中。 拳头不由自主地反撞在自己和王鹤鸣肩头,扎心的疼。 身体,也带着王鹤鸣撞破窗棂,一路跟头滚了出去。 那道黑影只是稍一犹豫,“嘭”地一声把整个墙壁都撞的粉碎,如影随形,又向两人扑来。 这一次再不留情,隔着丈余,那双闪着青铜光泽的拳头,就已经压的陈子灿无法呼吸。 甚至连心脏都无法跳动。 陈子灿紧咬牙关,反手想从腰间摸出二踢脚。 虽然他清醒地意识到,哪怕自己发挥出平日里最快的手速,双手从出托,到点燃,到发射,也需要大约零点三秒。 但现在,他的生命,却根本等不到这零点三秒…… 因为,那个炼狱魔神般的身影,眨眼间已经扑到他面前,遮住了月光,遮住了天空,也遮住了他求生的希望…… 零点三秒有多长? 陈子灿从来没有刻意想过,可能任何人都没有想过。 是一瞬目?一弹指?一朵火花?一个闪电?还是,仅仅一个心念? 陈子灿忽然有种悲哀涌上心头。 在这剩下不到零点三秒的生命里,他居然不知道该想谁! 他不需要想师父,因为他一直对师父有着近乎信仰的信心。 师父有的是本事应付任何情况,别说是在监狱里,哪怕是在地狱里,他也能活的逍遥自在,有如君王。 师娘也不用,自从师父从缅北那伙灭绝人性的诈骗团伙手里把她救出来,她的精神,就变得如钢丝般坚韧。 她是天生的心理大师,只凭自学,就掌握了那手出神入化的摄魂术。 再强大的对手,剥掉他内心的壳,在师娘眼中,都不过是任她戏弄的玩偶。 他不想奶奶,虽然流落到这个时空幻境里,他却能时常去她坟前,陪她说话。 他也不想朋友,因为,他没有朋友。 他曾经最好的朋友,把他骗进了传销组织,进了门,第一个上前给了他两耳光,搜走了他的身份证,还有所有的钱。 或许,他还是有朋友的! 作为朋友,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在这太虚幻境,王鹤鸣这种,都是能让任何人都觉得高攀不上的存在。 他英俊,他儒雅,他多才多艺,他身世高贵,他平易近人,他善解人意,他同情弱小,他一腔热血…… 他,还义气深重! 陈子灿想起当黑影扑来,他想护在王鹤鸣身前,王鹤鸣却想把他拉到身后那一瞬…… 他甚至现在就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身旁同样跌的七荤八素的王鹤鸣,正努力着翻身爬起,向眼前的魔神扑去…… 他,想挡下这一击。 为他挡下这一击,开碑裂石的一击! 陈子灿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浑身颤抖着使不上力,他的双手疼的已经麻木,仿佛根本不是自己的。 他无法阻止他,拉住他! 就在此时,随着一声娇叱,一道雪亮的剑光,拖着一抹鲜艳的残影,带着刺耳的厉啸,流星般从天外飞来,向着那道身影当胸刺去。 剑尖在月光下扭曲跳跃,仿佛活物,将对方可能的闪避之处全部封死。 同时,一柄巴斗大的铁锤,带着哗啦啦摄人心魄的怪响当头砸下。 那道黑影忽地静止。 从快的看不清人影,到戛然而止,停在原地。 这转变,在众人眼里生硬的不能再生硬,但在他做来,却像是毫不吃力。 这时大家才看清,这人,就是王光兴带来的那条雄壮无比的巨汉——马呈祥。 他沉腰坐马,虎吼一声,双拳齐出,一拳迎向那柄长剑。 一拳,迎向那挟着九天风雷的大铁锤…… “轰”地一声巨响,陈子灿觉得耳边响了一声炸雷,浑不似一双肉掌和两样兵器相撞发出的声音。 马呈祥倒飞而出。 穿过墙上的破洞,飞进黑乎乎的屋内。 接着又是一声巨响,撞破了对面墙壁,落进了幽暗的院子里。 “阿里玛?” 王俏荣的长剑,受了他凌厉无匹的正面一拳,身体也倒飞数丈。 她在空中腰身一折,又掠了回来,仗剑挡在王鹤鸣和陈子灿身前。 脸色微微发白,低声问:“你们没事?受伤了没?” 陈子灿嘴角溢血,两只手感觉像是寸寸碎裂,颤抖着努力了几次,怎么都举不起来。 王鹤鸣惊魂初定,连忙捧起他的手。 只见被那个马呈祥掌风拂过的手背,已经肿得像个馒头。 而那几根夹在指缝里的钢针,都已经折断,针尖不知去向,针尾倒插在掌心里,鲜血直流。 王鹤鸣惊叫一声,想要替他拔出那些断针。 王俏荣止住他,蹲下来托着陈子灿的熊掌仔细看了看,出指在他手臂上点了几下,然后缓缓将钢针起出。 她长吁一口气:“替他上药!还好,骨头没断,也没伤着经脉……” 其实,阿里玛那双铁掌,连王俏荣灌注内力的长剑都敢硬接,哪里会怕区区几根钢针。 他是听说了陈子灿身怀诡异莫测的法术,只想着突然发动,就要一举擒住这次群雄聚会的发起者王鹤鸣,再制住这个一身邪门手段的陈子灿,让他没机会念咒施法。 却没想到,这小子果然古怪的很。 自己那一拿快如闪电,他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用这几根乌黑的钢针等在那里。 阿里玛害怕这些针上附着什么阴毒的手段,这才不敢硬碰,急忙收手。 否则,真碰实了,陈子灿那双手早就烂成果酱了。 随着一声冷哼,屋顶上有人飞身掠下,半空中一招手,那柄反弹出去的大铁锤稳稳的落入掌中。 他提着这柄看起来足有百十来斤的大锤,后面还连着一截手腕粗细,看起来份量不小的铁链,落地,却轻的像一片树叶,纤尘不起。 刚才双方交手兔起鹘落,陈子灿受伤,阿里玛被逼退,其实只是一瞬之间。 这时,童和尚与屋内众人,才从墙壁上的破洞涌了出来。 他看见王鹤鸣和陈子灿坐在地上,连忙跑过来,大叫着:“王军师,陈兄弟,他娘的,这是怎么了?……” 陈子灿想伸手推开他,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手臂,急的直瞪眼:“你让开——” 童和尚愣了一下,挪了挪位置。 没错,方面阔口,大鼻子小眼,看起来颇为丑陋。 头上不冠不带,满头乱发披散着,用一条蓝布扎在额头。 身穿粗布短衣,双脚不穿鞋袜,只用白布缠着足弓。 当然,最显眼的,还是那柄连着铁链,乌黑油亮,大如栲栳的铁锤…… 这——,这不就是大铁椎吗? 主角啊!这穿越过来,第一幕戏的主角出现了! 不用等陈子灿人到河南,不用等找到宋将军家,就在这石门镇,两人提前相遇了! 跟着王鹤鸣没白走这一遭,这两只手只要没废,受伤也值得! 陈子灿大脑飞速运转,思考怎样才能接近这位任务目标…… 就听到大铁椎哈哈大笑道:“阿里玛,听说你小子贪生怕死,从法场上逃了出去,不知所踪,我还颇不相信。” “没想到,今日你居然鬼鬼祟祟躲在这里。” “哈哈,难道,你是对清廷心怀怨恨,所以跟这伙草莽一起,干起了反清复明这大有前途的事业?” 后院里有人怒吼一声,震的人鼓膜又痒又疼。 有个腔调古怪的声音叫道:“沧海君,又是你坏我大事!” “我阿里玛堂堂满洲第一好汉,岂会贪生怕死?” “那日法场上,皇帝有密旨给我,令我保全这有用之身,暂避多尔衮一时。” “后又令我潜入江湖,查访你们这些叛逆的虚实。” “今日,你,还有这伙密谋造反的叛逆,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话音刚落,鼓足内力,一声清亮高亢的长啸发出,穿云裂石,撕破重重夜幕,向四周远远地扩散开去。 沧海君又纵声大笑:“阿里玛,哈哈,你喊,喊破嗓子也没人来救你。” “知不知道,老子已经跟了你们一路……” “今日你孤身潜进这里,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老子却摸到你后院,把你埋伏在石门镇周围的三个窝点,四十七个好手全都杀的个干干净净。” “顺带,我还宰了正在召集士卒的石门镇总兵!你的人都没了,还鬼吼个屁呀?” 那边阿里玛立时停住长啸,想来肯定是有些懵逼了。 第45章 见面无缘 这边,陈子灿还没想好,他该怎样闪亮登场,以及开场白该怎么说。 一众群豪听了两人对话,虽然还不知道,这位豪勇过人的沧海君到底什么来路,但都明白,今天,是他救了大家。 若不是他及时示警,又拔除了阿里玛的伏兵,这里应外合发动起来,估计参与聚会的各路豪杰,能活着的没有几个! 刘体纯、葫芦王、李化鲸等都拥过去向他施礼致谢。 沧海君目光掠过众人,看向王鹤鸣:“你小子,不错。” “张苍水先生也说你多谋善断,长于练兵,今日一见,也算是名不虚传。” “苍水先生本来预计,你们这伙人各怀心思,又都桀骜不驯,互有龃龉,这次聚会绝难成功!” “不料千难万险,竟然被你这书生趟出条路来,不错,你等好自为之,我去也——” 群雄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身形已经倏然不见。 紧接着前院就传来轰雷般一声巨响,接着是阿里玛怪腔怪调的怒骂。 原来,这家伙汉语说的不熟,难怪在大厅中始终不与人说话。 群雄都站在那里,听着前院传来的呼啸撞击声。 这种境界之间的比拼,他们根本插不上手。 王俏荣见陈子灿和王鹤鸣都没有大碍,咬牙道:“我过去看看……” 纵身而起,消失在夜幕里。 接着,打斗声逐渐远去,最终归于寂静…… 大家这才回过神来,童和尚首先大吼一声:“王光兴,你这个三姓家奴,吃里扒外的龟儿子。” “老子今天非剥了你的皮不可!”跳起来向王光兴冲去。 王光兴此时脸色惨白,呆若木鸡。 童和尚揪住他衣领就是一个耳光,半边脸顿时红肿,他却全不反抗。 刘体纯想说什么,看看怒气冲冲拥上去的众人,张了张嘴,究竟还是什么都没说。 夔东十三家实际分为三系,大顺军余部是一系,他们抗清最坚决,战斗力也最强。 王家兄弟是一系,他们原先出自大西军,降清后又复叛,走投无路才并入夔东,来的最晚。 谭文等谭家三兄弟是一系,他们是地主团练。 本来属于明军,与各路义军为敌,后归入夔东。 军队战斗力较差,跟其它两系,关系也比较疏远。 虽然如此,但夔东十三家依旧算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次,王光兴将满清悍将阿里玛,带入了群雄聚义的会场,险些酿成大祸,他自然也是脸上无光。 但回想此事,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只是一时想不明白。 王鹤鸣看到群情汹汹,刘体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念一转,叫道:“大家住手,别打了!” 童和尚手举在空中,没再落下去,回头道:“军师,这厮不但害的你和陈兄弟受伤,还差点儿坏了大事。” “这样包藏祸心的狗贼,直接杀掉算了!” 王鹤鸣分开众人,看见王光兴倒在地上,脸上青肿一片,身上,也不知被谁踩了几个大脚印,衣裳凌乱,样子十分狼狈。 王鹤鸣俯身将他搀起,问道:“王兄弟,你没事?” 王光兴却依旧闭着双眼,一言不发。 童和尚大怒,挥手又要打他,王鹤鸣回头道:“三哥,先不要动手,请听我一言……” “王兄弟若是有意把阿里玛带入会场,准备将我们一网打尽,刚才屋内乱成一团,他为何没有趁机出手,伤了大家?” “又或者趁乱逃走,反而留在这里等死?”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话确实有些道理。 王鹤鸣又道:“无论如何,王兄弟确实犯下大错,但总要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大家以为如何?” 刘体纯这时猛然醒悟,大声道:“王军师这话有道理。” “那阿里玛,之所以没有立刻率人杀进庄子,而是千方百计混入会场,显然,是想探听到我们这次出兵的计划,是也不是?” 众人转念一想,纷纷点头。 如果只是为了杀人,直接派兵围庄就是,何必如此麻烦? 刘体纯提高音量:“如果王兄弟真是满清内应,他听到什么,阿里玛自然都能知道。” “他又何必,再鬼鬼祟祟地混进会场?” 夔东十三家公推刘体纯负责协调军队,指挥作战,正是因为他不但有威信,能服众,更是心思细腻,颇有谋略。 这几句话说出来,大家再无疑惑。 童和尚摸着光溜溜的脑袋,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鹤鸣躬身道:“刘将军所言甚是。” “王兄弟,你受委屈了,我代童三哥给你赔不是……” 王光兴这才缓缓睁开眼,脸色灰败。 他看了一眼众人,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对着自己胸口猛地插下。 大家齐声惊呼,李化鲸的武功,在这一干人中最高,情急之下一推王光兴的手肘,他这一刀偏了方向,扎在自己左肩上。 血光乍现! 刘体纯连忙抱住他,大喊:“王兄弟,把事情分说明白就是了,你怎么如此糊涂?” 童和尚一把扣住他持刀的手腕脉门,将手指一根根掰开。 葫芦王小心翼翼地替他拔出短刀,鲜血立刻涌出,又取出随身带的伤药敷上,替他包扎停当。 忙乱了好一会儿,大家见他寻死如此决绝,都相信他不是有意要害大伙儿,也就闭口不提刚才的事。 王光兴伸出右手,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嘶哑着嗓子道:“王军师,刘大哥,这封信,你们看看!” 王鹤鸣和刘体纯对视一眼,走过来接过书信。 看了几眼,刘体纯脸色大变:“什么,你大哥王光恩已经逃出京师,回了夔东?” 王鹤鸣微微一笑:“刘将军这是关心则乱。” “放心,信里既然说,马呈祥是救他逃出生天的江湖好汉,而马呈祥实际却是满洲第一高手阿里玛。” “那么,他怎么可能真的逃得出去?” “如果我所料不差,这封信,应该是阿里玛临行前在牢里逼他写的!” 刘体纯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这时,夜已经深了。 今晚闹出这么多乱子,群雄聚会的事情,又已经被满清知晓,大家都不想在这是非之地久留。 王鹤鸣叫来贺庄主,请他立刻再安排一间屋子,继续议事。 末了有些歉意地说:“老贺,完事了,我们就连夜上路。” “只可惜了你这片庄子,这事连累了你,真是对不住!” 贺庄主拍着胸脯大笑道:“几间破屋子,有啥舍不得的?” “天下之大,我老贺哪里去不得?” “大不了,要是走投无路,我就去葫芦王老任哪里落草,还怕他不给我饭吃?” 大家又都轰笑。 陈子灿坐在地上,却觉得十分郁闷。 好不容易见到《大铁椎传》这个情节的目标人物,人家,却根本没有多看他一眼,更别说找机会接近了。 第46章 洪荒往事 陈子灿半躺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闭着眼,听扣儿唠唠叨叨地埋怨。 张开嘴,一颗蜜脯就塞进他嘴里。 昨晚一宿没睡,大家匆匆议定了出兵的事,就各自告别。 陈子灿,成了阿里玛大闹五柳庄唯一的受害者。 不过,他是因为见义勇为,光荣负伤,群雄对他的好感度大增,临行前,纷纷过来看望他。 除了不值钱的客气话恭维话,翻着花样,送了一筐又一筐。 为了表达他们真挚的感情,好汉们也不小气,纷纷慷慨解囊。 赠金豆子的有之,赠银票子的有之,赠祖宗传下来的玉扳指的有之…… 让扣儿刚刚失去一万多两银票,那颗隐隐作痛的小心脏,勉强得到一丝安慰。 就连王光兴,也把他用来自残的那柄短刀,送了给陈子灿。 说是一口削铁如泥的宝刀,让他带着防身,比绣花针好使…… 我呸,陈子灿暗自腹诽。 你姥姥东方不败才用绣花针,老子那是绣花针吗? 最无语的,是葫芦王那老东西。 他临走时,偷偷摸摸往枕头下面,塞了厚厚一沓东西。 还挤眉弄眼地说,那是他珍藏多年的宝贝,从一个朝廷大官那里抢来的,现在忍痛割爱…… 贪财如命的扣儿,好容易等到他抹着眼泪,叹息着出门。 迫不及待地抽出来一看,顿时粉脸通红。 把手里几本花花绿绿的东西往地上一扔,朝着葫芦王那猥琐的背影,狠狠啐了几口。 陈子灿很纳闷,伸长了脖子看了看。 那翻开的书页上,画的全是不可描述的东西,千姿百态,栩栩如生,都是手绘,还是彩色的。 绝版啊!在当时,这显然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陈子灿很郁闷,伸出两只被扣儿用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跟两柄白银大锤似的双手。 看了半晌,暗暗悲叹一声:老子孤家寡人,现在连五姑娘,也都一个个身负重伤。 你个老家伙,送我这些,不是故意往我伤口上撒盐嘛! 不过,东西,还真是好东西! 陈子灿好说歹说,骗扣儿说这画书很值钱,最少,能卖个几百两银子。 扣儿这才转怒为喜,珍而重之地把它们收起来,用布包好,放在行囊里。 嘴里嚼着蜜饯,心里胡思乱想,眼皮却越来越重。 从前天晚上半夜醒来,跟荣大姑娘学了两个时辰的瑶池种玉诀。 白天,又背了一天的小抄。 晚上,又是惊心动魄一场大战……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根本没时间合眼。 现在,听着小姑娘催眠曲般的唠叨,陈子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这次,他直接出现在阵枢那间图书室里。 陈子灿有些懵逼:这回又是咋地了? 小白再三警告我,说自己必须抓紧时间修炼恢复元气,叫我不要打搅她。 可是,这次我好像真的没有胡作非为啊? 正惊疑不定,小白的声音传来。 这次没有发脾气,语气里还带着浓浓的惊喜。 “哎呀,小弟弟,你可真让姐姐刮目相看哦!” “原本以为,你至少需要一年半载,慢慢适应这个世界。” “然后,才能有机会学到点什么。” “没想到,这才几天啊,你就弄到了足够打开兑换系统的宝贝……” 陈子灿听的懵懵懂懂:“什么兑换系统?” “小白,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把语言逻辑组织一下,总是没头没脑的。” “傻瓜,笨蛋!” “就是说,你学到了这个太虚琉璃幻境,认定比较有价值的东西,证明了你的优秀!” “现在,你从临时工转成了正式工,试用期结束了,你懂不懂?” 小白又开始控制不住情绪。 陈子灿茫然摇头:“不懂!” “我这临时工,又不是自愿的。” “被人拐卖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工资工资没有,福利福利没有,规矩还大的要死!” “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命都差点儿没了——” 他伸出双手,却发现完好无损…… “好啦,别撒娇,说正事!” 陈子灿无语…… “我告诉过你,这个太虚琉璃幻境,是青丘一族的试炼场?” “所有具有修行根基,熬过青丘经筑基期,能够幻化成人形的青丘族,都有资格申请进入这个世界。” “在这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学习成长。” “听清楚哦,不是变成人类,而是幻化成人形!”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以他们此时的境界,距离真正转变身心,成就人身,还差的远呢!” “要说为什么要转变为人身,嗯,这个说来就话长了……” ““道”这个字,你看出有什么特点没有?” “胡说!笨蛋,你爪子残废了,脑子也残废了吗?” “姐姐看见你就牙痒痒,恨不得把你变成个屎壳郎!” “你说你,脑子不好使,眼睛也是瞎的呀?” 陈子灿胆战心惊地听着小狐狸发脾气,没来由地,就想起了自己小学三年级的数学老师。 “你看看,“道”这个字的字形,它是蛇的身体,人的脸!” “想到什么没有?” “没错,伏羲女娲就是人首蛇身,就是他们开启了修行之路,名为“道”!” “废话,都人首蛇身了,你说他们是不是人类?” “上古灵气充沛,人类灵智未开,十分弱小蒙昧。” “许多洞天福地灵气汇聚,被一些岁久成精的生灵占据,修炼成了非常强大逆天的存在,就是现在人类说的大妖……” “没错,伏羲女娲,本来也是大妖。” “但他们兄妹非常聪明,发现了一个规律。” “那就是,所有修炼到一定层次的大妖,都会逐步转化为人形。” “而且,因为修炼必须开启灵智,首先转化的,一般都是头颅……” “哈哈,小弟弟还是蛮聪明的嘛!” “没错,山海经里各种古神,还有异兽,之所以大多人首兽身,就是对这段远古历史的模糊记忆。” “别打岔!” “伏羲女娲开始思索,难道修炼,就是为了转变为人身?” “但转变之后,又将如何?” “人类如此孱弱,又为什么要非得转变为他们的身体?……” “为了弄明白这些,他们不再像其它大妖,以人类为食。” “而是进入人类聚落,与他们共同生活,为他们提供庇护。” “他们适应人类的行为饮食,模仿人类的思考模式,同时,摸索如何进一步转化人身。” “这和以往那些大妖,可完全不一样哦——” “以前,它们吸收灵气,境界提升,自然而然的发生转变。” “却从不去问为什么,反而很抵触这种莫名其妙的转变。” “转变部位越多,他们的战斗力,不升反降。” “因为,他们的肉身本来就无比强横,而人类的身体,啧啧……” “你说错了,并不是我看不起人类,好了,先闭上嘴,听姐姐说!” “最后,伏羲和女娲,终于成为第一对完全转变肉身的大妖。” “随后,他们发现了,人类的经脉复杂而又奇妙,简直精密无比!” “经过反复的推敲摸索,伏羲女娲各自创立了一整套人身修行的功法。” “道,就是修行之路。” “这,就是“道”的开始。” “以前那些强者,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全都是盲修瞎练……” “好了,姐姐说正经事呢,别跟我嬉皮笑脸!” “哎呦,必须长话短说了!” 第47章 万族共和 “总之,伏羲女娲,开始在人类中传“道”,人族逐渐变得强大。” “那些原本各据一方,称王称霸的大妖们,开始感受到威胁。” “以前当糖豆吃的小零食,现在,居然能磕掉他们的牙!” “你懂什么?以人类经脉修行,进境可以说一日千里!所以……” “哎呦,你又来打岔!闭嘴闭嘴!看我不抽死你。” “姐姐我好不容易回的蓝,又掉了一多半,都是因为你废话太多!” “最后,传说中的神魔大战开始了。” “双方水火不能相容,血战连年不止。” “人类,有伏羲女娲这样的绝顶存在,而且高手辈出,最终占据了优势。” “很多强横一时的大妖被斩杀,被封印,被流放……” “在四方征战中,伏羲女娲有教无类,也在妖族中,广泛传播他们的修行之道,提倡万族共和,改变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很多相对平和的妖族追随于他们,与人类组成联军,为平定九州,立下了汗马功劳。” “我们青丘族就是其中之一。” “平定四方后,伏羲女娲,被共推为诸天万界之主。” “他们按五行之数,分封功勋卓着的人族大将为五方天帝,分治天下。” “又策封境界高深的大妖,为五方大巫,监临各方。” “并且,各自执掌一部大道天书,镇压天下。” “伏羲自领东方天帝,我们青丘族首领,被封为东方大巫,统领天下山神。” “所执掌的,就是这部《青丘经》。” “这部经书,是由女娲亲传,大荒五经之一。” “现在,你可知道我们青丘族的来历了,还敢不敢再叫我小狐狸?” “停,s!” “其他的先别问,等姐姐有空,你把姐姐哄开心了,再跟你细讲!” “唉,后面有好多不堪回首的往事,提起来,姐姐心里就难过呢……” “好了!继续说正事。” “这个太虚琉璃幻境,就是由那位追随伏羲女娲的先祖开创的。” “所以,那部《大荒青丘经》,就作为了镇压阵枢的法宝。” “如果,幻境认定你资质优异,学到了非常有价值的东西,就会对你开放兑换系统。” “可以用你所学到的技能,兑换青丘经里的功法和技能,现在你明白了吗?” “早告诉你?” “你这个小混蛋,知不知道,姐姐我现在虚弱到了什么地步?” “哪有精力跟你废话?” “我跟你说过,一般青丘族人,修炼到能够幻化人形,就可以申请进入这太虚琉璃幻境,开始试炼。” “他们首先,得从一举一动观摩人类,学习人类,融入人类。” “然后,他们要开始学习人类文化,习惯他们的思维模式……” “在这期间,他们非常弱小。” “一旦暴露行迹,就可能遭到人类修行者追杀!” “虽然在这幻境中,最低限度可以保全性命,灵魂回归真实世界,可也相当凶险!” “所以,当他们模仿人类已经天衣无缝,才能开始接近那些具有各种才能的人,学习他们的本领。” “这些人类的杰出者们,一般都非常聪明,也就需要加倍小心……” “而且,你知道,学到一种被幻境判定为有兑换价值的技能,有多难吗?” “很多族人,在这幻境里混了几百年,才有机会遇到个异人,并且接近他,得到传承!” “而你这小子,才进来一个多月,就打开了兑换系统,真是人比人——” “切,少臭美,你还不是占了有个真真正正人类躯壳的便宜!” “算了,不说了。” “本来,我是打算等到再恢复一些,就帮你想办法,弄到能开启兑换系统的技能。” “现在省事了,姐姐很高兴。” “你越强大,姐姐就越安全,恢复的越快,你要继续加油哦小弟弟!” “呀,姐姐时间又不多了!” “现在,你去站在屋子中央那个太极图上。” “闭上眼,默想你学到的东西……别问了,快去!” 陈子灿当然知道,他新近学到的,最有价值的是什么了,“瑶池种玉诀”呗! 刚才小白所讲的故事,非常震撼人心,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但逻辑严密,情节环环相扣,又有许多历史传说中的蛛丝马迹可为旁证,让他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相信。 青丘一族的传承,直接来自伏羲女娲。 那,这部《青丘经》肯定不同凡响,估计是道法中摸着天的存在…… 自己真的能修仙了? 修到青丘经第七层,就可以脱离这个小妖精的掌控和窥探,回归现实世界了吗? 可是,这靠谱吗?陈子灿暗自猜疑。 而且,仙道究竟是什么? 仙人究竟是什么? 伏羲女娲自己成仙了吗?青丘族为何衰微到如此地步?其它几个大巫又如何了? 这种万族共和的乌托邦,到底存在了多久? 最后,又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空前强大的妖族,几乎销声匿迹……? 这些,都是纠缠在他心底的疑团。 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随着自己真的越来越强大,终有一天,会穿越到那个诡谲神秘,波澜壮阔的大荒时代,亲眼看一看人类崛起的过程? 陈子灿站在那块由黑白两色巨石拼成的太极图上,闭上眼,收摄心神,开始默想王俏荣传给他的瑶池种玉诀…… 口诀,心法,桩姿……他都已经烂熟于胸。 一遍结束,他感觉,四周万物忽然消失,墙壁不见了,书架不见了,甚至连空间,也都不见了…… 他身处一片虚无之中,没有天没有地,也没有光。 这时,眉心一阵清凉,有些东西慢慢充斥他的脑海。 黑暗中,一个个光点亮起又熄灭,像人间的灯火,又像天上的星宿。 相应的,陈子灿身上一处处经脉穴道,逐一酸胀起来,某种对天地人生的感悟,若有若无地浮现…… 当最后一颗光点在尾闾亮起,酸胀的感觉袭来,一团五彩扇面般的光晕,在至暗之中闪过…… 一遍又一遍,光点逐一亮起,五彩光扇展开,又消失…… “小弟弟,你感觉怎么样?” 小白的语调难得透露着关心。 陈子灿抱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酸软,站都站不起来。 尤其是尾椎部,涨痛难忍。 他皱着眉强撑道:“没,没事,我没事,就是有种被爆菊的感觉……” “流氓,你怎么能对女生说这个!” “让我看看,你兑换到了什么,哎呀,是雀尾扇!一尾尾技雀尾扇啊!” “奇怪啦,可惜——” 陈子灿有气无力地问:“可惜什么?” 小白语气里有些疑惑,有些惋惜。 “为什么,不是先传大荒青丘经心法呢?” “你连一尾境界都没有,怎么施展尾技啊?……” 陈子灿呆呆站在那里,这都啥呀? 尾技?我又没尾巴,什么尾技! 还有,谁家的修仙境界,居然是按尾巴数来算的吗? 忽然,陈子灿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大对。 他喵了个咪的,这种违和感,就像是饺子皮里包了坨狗屎。 老子,该不是被耍了?! 第48章 丧尸围城 “喂,小狐狸!你是不是又在耍我?” 陈子灿发怒了。 “啊?什么呀?你说。” “啥,你还敢叫我小狐狸,我……”小白又抓狂了。 “好好好,小仙女。” “你倒是听我说,什么是一尾境界啊?为什么叫尾技啊?” “你这吹的天花乱坠的大荒青丘经,我咋听着,就不像是正经人学的呢?” “你——你这个烂人,衰人,你算什么正经人?” “我告诉过你,我们青丘族受封东方大巫,统领天下山神,山神都是什么?” “妖族啊笨蛋!” “青丘经是大荒五经中,唯一为妖族量身定制的。” “妖族由兽类修仙,当然都有尾巴啦!” “青丘经的境界,从一尾到九尾,跟人类从旋照、开光……到大成飞升,有什么不同?” 小白气势汹汹。 陈子灿巨汗:“当然不同了我的姐姐,你看看,我有尾巴吗?” “啊?额……” 小白好像也才反应过来,伤脑筋呀,这货,穷的连条尾巴都没有! “神仙姐姐,我好好一个人类,你骗我练什么尾巴。” “我说呢,刚才怎么感觉尾椎骨都要爆了,不玩了,我要退坑!” “哎呀,烦死了你!” “别闹,滚蛋,你先看书去,让我捋一捋!” “唔——受伤了,脑子坏了。” “能量跟不上,脑瓜不好使,现在咋办呀,姐姐心里乱的很……” 陈子灿听她颠三倒四的自说自话,好像神经病又犯了。 一阵无语,玛德,我现在心里才乱的很呢! “少爷!你醒醒——” 陈子灿睁开眼,扣儿正替他擦拭额头的冷汗。 “哦,怎么啦扣儿?这是到哪了?” 陈子灿呻吟着爬起来,现在还感觉晕乎乎的。 这一觉,睡了比不睡还累。 想起梦里的情景,陈子灿的内心就充满了挫败和崩溃感。 这忒么都是神马事啊! 练不成青丘经,难道就等着,让这个神经病小妖精夺舍? “王大哥刚才过来说,柏乡到了,他们去买些吃的,这里离石门太近,就不停留了。” 扣儿总是这么元气满满,甩着两条小辫,叽叽喳喳地叫着:“来,少爷,我先给你换药。” “一会儿吃过了,你再接着睡。” 陈子灿眼神涣散,有气无力地爬起来。” “靠着车厢,伸出手,任由扣儿摆布他那一对大锤。 “少爷,你是不是很疼啊?” “刚才你做梦,直冒冷汗,还说梦话呢……” 扣儿皱起细眉,心疼地轻轻托着陈子灿的手。 “哦,我都说什么了?”陈子灿心不在焉。 扣儿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咬了咬嘴唇:“你——,我就听到,你叫姐姐长姐姐短的。” “少爷,你是不是忘了钱家小娘子,又喜欢上那位王俏荣姐姐啦?” “我可觉得,钱家小娘子,比她还要漂亮一点点呢……” “啥?”陈子灿一愣。 扣儿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车窗外,小声说:“谁都知道的,王俏荣姐姐,喜欢的是王大哥,你可不能……” “停停停,s!” 陈子灿想挠挠头,举起两只大锤,又愣了愣。 扣儿善解人意地伸出小手,在他脑袋上搔了掻,眼巴巴地望着他。 显然,她需要解释。 她很不愿意看到少爷见异思迁,变成花心大萝卜。 陈子灿叹了口气,白她一眼:“真不知道,你这小脑瓜里,整天都在琢磨些啥!” “少爷我现在焦头烂额,听到女人说话都头疼,除了扣儿,谁都不喜欢!” “啊!啊?——” 扣儿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珠失去了焦距,斗在一起…… 王鹤鸣亲自送了饭菜过来,问了问陈子灿的伤情,车队继续赶路。 本来,他想感谢陈子灿昨晚临危相救,但看到陈子灿一副疲惫憔悴的神情,嘱咐扣儿照料他歇着,就没再打扰。 陈子灿的心情很复杂。 瑶池种玉诀很好,但不适合他练;大荒青丘经更强,也不适合他修。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她人做嫁衣裳。 老天爷,我陈子灿这是啥命呀! 看来,到了这个世界,自己就是个白打工,倒贴饭钱,还等死的倒霉蛋! 连混吃等死的福气都没有。 谁知道那个小妖精,啥时候忽然就恢复元气了。 那时,自己男人的身体里,住着个女妖精,妥妥的一个东方不败,想想就心里恶寒。 唯一的指望,还是得想想办法,从那个猛的一塌糊涂的沧海君手里弄到些东西,要学,就学最好的。 学一点,就多一点本钱,强一分,就多一分希望。 陈子灿,从来就不是束手待毙的人! 修仙就算了,估计没啥指望! 能得到本武林秘籍,练成一身王俏荣那样的功夫,哪怕,最后还是魂飞魄散了。 但能护着扣儿,帮帮王鹤鸣,笑傲江湖,过把武侠瘾,也算是不虚此行…… 第二天傍晚,车队就到了邯郸。 据说女娲娘娘,当年就在这附近的古中皇山中抟土造人。 现在,山腰还有座不知始建于何时,依旧香火鼎盛的娲皇宫。 这里离豫州已经不远。 或许,那位历史上臭名昭着的商纣王,就是来这里上香,一时兴起调戏了女神。 想起小白在梦里告诉自己的大荒故事,作为人类的拯救者,对她的神化,或许就是人类,对那段远古历史最后的纪念。 陈子灿忽然想去娲皇宫拜拜。 如果,女娲娘娘真的像封神演义中那么灵验,能为他指点迷津就好了。 让扣儿喊来王鹤鸣,陈子灿向他说起想要停留一天,到娲皇宫看看。 王鹤鸣略一思索,笑道:“子灿,如今正当春日胜景,本来,你和扣儿可以一路优游,缓缓而行。” “都是因为我的事牵连,从石门到邯郸,这三百多里昼夜兼程,都没有好好休息,为兄心里很过意不去!” 陈子灿连忙笑笑道:“王大哥太客气了,小弟也没什么要紧事,如果不方便,那就继续赶路。” “反正,我这一路都是在车里睡觉,安逸的很。” “倒是你们,马背颠簸,怕是累坏了……” 王鹤鸣笑着点点头:“何止是我,咱们这一行几十个人,估计,现在都已经筋疲力尽了。” “你看扣儿,平时哪像这么蔫耷耷的。” “我想,现在应该已经脱离了险境,不如,咱们就在这邯郸休息两天。” “今晚找个客栈,好好歇息。” “明天,我也放松一下,跟你们一起去朝拜娲皇宫!” 虽说是一路坐车,王鹤鸣又是个很讲究的人,车里布置的非常舒适,但这一路马不停蹄,陈子灿确实是非常累了。 躺在柔软厚实,不会摇晃的床上,他这一觉,睡得特别安稳。 然而,当他被阵阵嘈杂声惊醒,看看窗外,却是东方未白。 皱着眉推开窗子,就看见客栈门外挤挤挨挨,无数的人头攒动。 人群影影幢幢,不断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带着某种让人不安的躁动,却怎么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偶尔,有几点通红的火光闪过,似乎是有人在抽旱烟。 幽暗的光线里,映出几张骷颅似的脸…… 陈子灿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忒么的,我是在哪里?这是怎么了? 丧尸围城? 第49章 饿鬼道 陈子灿一个箭步窜到门口,拉开门大叫:“伙计,伙计,这里还有活人没有?” 就听到呯呯嘭嘭一通乱响,几乎所有房门都被推开,几十个壮汉,人人手持刀剑冲了出来。 吓得陈子灿慌忙关门,差点没把鼻子夹着。 正惊魂未定,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有人问:“子灿,你醒了?” “刚才怎么了?外面都是自己人……” 陈子灿靠着墙,长出了一口气,感觉两腿发软,是王鹤鸣。 “少爷,你不睡觉干什么呀?” “讨厌!人家做梦吃烧鸡呢,才啃了半截鸡脖子,都被你吓跑了!” “嗯——早知道就先吃鸡腿了……” 扣儿揉着眼爬起来,迷迷糊糊地说。 陈子灿打开门,王鹤鸣和一个伙计站在门口。 “扣儿,你继续睡,追的上,烧鸡还没跑远呢……” 陈子灿对二人做个噤声的手势,闪身出来,轻轻带上门。 果然,外面那群持刀大汉都是自己人,一个个神情肃穆,如临大敌。 陈子灿摇摇头,暗笑自己。 上辈子一直生活在太平盛世,强盗只在电视里见过,哪曾经历过这几天那么凶险的事。 虽然装的满不在乎,终究,心里还是太紧张了些。 王鹤鸣把他拉到自己房里,招手也让伙计进来。 陈子灿见他衣着整齐,问他:“你们早醒了?” 王鹤鸣笑着点点头。 陈子灿狐疑地看了看两人:“外面怎么回事?百鬼夜行?” 王鹤鸣失笑:“子灿,你这脑子,想的东西永远跟别人不一样!” 那伙计期期艾艾,带着一丝讨好的谄笑:“公子,您请放心。” “那些,都是些城外的饥民,他们不闹事的。” “吓着您了,小的给您赔罪……” 陈子灿挥挥手:“饥民?” “哪来的这么多饥民?他们围着客栈做什么?” 伙计连忙解释:“公子啊,一听您这口官话,就知道您打京里来。” “您是不知道,去年冬天,咱这里几乎没下过雪。” “今年春天,雨水又少,上个月就起了飞蝗,把田里的春苗全嚼完了,连野地里的青草树叶都没剩下……” “别说人没吃的,听说城外,这蝗虫都饿得开始吃人了!” “前儿,听帮着施粥的王婶儿说,有户乡里人,眼看着要饿死。” “只好拖儿带女的,跟着大伙儿,顺着官道求食。” “结果,就在城外五里庄,遇到了黑压压,乌云也似的蝗虫。” “大家就都用布包住脑袋,拼命跑……” “唉!他家那小子,才五六岁,又饿的狠了,跑不动。” “一跤跌在地上,立刻就被乌泱乌泱的蝗虫给裹上了。” “他娘哭叫着,跑过去拼命扑打,很快,也被蝗虫裹成了个大黑团子……” “他爹拉着大儿子,没敢回头,一直跑。” “第二天,才顺着路回去找,那个惨呀,啧啧!” “听说,破布下面,就剩两具白生生的骸骨!”伙计边说,边摇头叹息。 陈子灿听的毛骨悚然。 昨晚,他们天黑尽了方才入城,只觉得这座县城破败不堪,到处黑灯瞎火。 找到这家客栈时,他也注意到,门口灯笼下,有许多蝗虫跳来跳去。 当时并未在意,却没想到,这里的蝗灾,竟然如此严重。 他点了点头,沉声问:“难道官府没有赈灾?为何这些灾民都聚集在这里?” 伙计苦着脸:“公子,现下南边不太平,长年累月地用兵,朝廷佂粮征饷,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呐!” “这些年,直隶圈地又闹的慌。” “多少人家,没了世世代代耕种的土地,要不就是被拘为奴隶,要不,就是变成流民……” 他还想说什么,小心地看了看王鹤鸣和陈子灿的脸色。 嗫嚅了一下,只叹了口气。 “惨呐!” 从满人入关以来,就开始了轰轰烈烈,血腥无比的圈地运动。 首先是京城,内城,被划给八旗子弟居住,汉人不许入城。 后来禁令稍稍放宽,规定可以入城烧香拜佛,但不许留宿内城。 而整个直隶到山东,满人更是肆无忌惮地掠夺土地、财富、人口。 把大片的良田美宅据为己有,原来的主人,被赶出家门。 壮年男女为奴为婢,老弱病残随意杀戮,任其饿死。 因为过于残忍,奴婢多有反抗逃亡者,清庭又颁布了极为严厉的逃人法。 凡汉人,收留逃奴一律处死。 别说平头百姓,就连臭名远扬,权倾一时的大汉奸耿仲明,半辈子为异族出生入死,也因为部下将领收留逃人,被多尔衮逼迫自杀。 所以,顺治年间,整个直隶山东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葫芦王、关显吾等之所以能在皇城根下立足,而且清庭屡剿无功,反而势力越发坐大,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山东榆园军、九山王王巨,都曾经聚众数十万,如野火燎原,宁死不降,也正是这个原因。 陈子灿默然半晌,问他:“那,他们围着客栈做什么?” 伙计摇摇头:“都这样了,还能为啥?为口吃的呗,能活一天算一天!” “要说我们老板,那可真是个好人!” “他跟几个朋友自筹钱米,派人四处收购粮食,天天在这客栈门口施粥,这都已经半个多月了。” “这不,这些背井离乡的饥民,都知道了这里有口吃食,扶老携幼,每日里天不亮就聚在这里,等着施粥呢!” “说也不好说,赶也赶不得,打扰了两位客官休息,真是抱歉!” 陈子灿看了一眼王鹤鸣,见他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看来他醒的早,这些话,都已经在伙计这里听过。 见陈子灿再没有要问的,王鹤鸣赏了伙计十几个大钱,打发他离开。 对坐半晌,两人同时叹了口气,心情都有点沉重。 王鹤鸣敲了敲桌子:“这官府不赈济灾民,靠着几个有良心的士绅,能管得了什么事!” 陈子灿闭上眼:“终究是能救一个救一个,等到蝗虫散去,或许,还有个活路……” 王鹤鸣点点头,苦笑道:“可惜,你我现在都是两手空空,既没有权,也没有钱。” “见人落水,也只能在岸上干看着,这心里,不好受啊!” 陈子灿也无语摇头。 这样的事情,他原来只在传闻里听过。 想起火光里那一张张死气弥漫,瘦如骷颅的脸。 那一阵阵恍如地狱深处传来的嗡嗡声,他的心,越揪越紧…… 这种情况多持续一天,不知道,这城里就要多倒下几具饿殍,地下,就要多添几个饿鬼! 王鹤鸣意兴萧索:“子灿,今天,咱们还去娲皇宫吗?” “去!怎么不去?我正想到城外去看一看!” 陈子灿咬了咬牙说。 第50章 谁为生民作一哭? 正在说话,童和尚推门进来。 嚷嚷道:“王军师,我让兄弟们换上伙计的衣服,把店门、楼梯口都控制住了。” “我出去看了看,他娘的,外面最少有五六千人。” “四下里还在源源不断地过来,伙计说……” 抬头看见陈子灿也在,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脑袋。 “陈兄弟啊,你——你咋也起来了?” 陈子灿微笑道:“童大哥,这几天少见你人啊?你在躲着我?” “啊?你——” 童和尚大吃一惊,嘿嘿一笑:“哪、哪有的事儿,我就是忙,嗯,忙!” “上次,都怪我老童大意了,没护在你和王军师身边。” “结果,叫那个阿里玛钻了空子,若不是陈兄弟你本领高强,我、我……” 陈子灿心下明了,原来,童和尚这是觉得自己没尽到责任,让王鹤鸣和陈子灿遇险,所以,心里怀着愧疚。 他伸出裹得比碗口还大的两个拳头,朝童和尚摆了个拳击姿势。 “童大哥,你这是嘲笑我陈子灿没用是不是? 来来,咱们比划一下!” “哼!要是我早有这双无敌神锤,哪里会怕什么阿里玛……” 童和尚和王鹤鸣一怔,同时哈哈大笑。 童和尚有些心虚地道:“呵呵,这,我就放心了。” “前两天,我见陈兄弟总是满怀心事,郁郁寡欢的样子。” “以为,你是在生我老童的气,所以……” 陈子灿这才发现,这个看起来粗枝大叶的童和尚,居然心思细腻,非常敏感。 不由失笑:“嘿,看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我那是自己遇到了难题,苦思不得其解,跟你们,可没半点儿关系。” 童和尚拍着胸脯:“陈兄弟,有什么难办的事,交给我老童。” “杀人放火,你说句话,我绝对眉头都不皱一下!” 陈子灿暗暗苦笑,上辈子那个世界,都说,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这辈子这个世界,看来,只要能用杀人放火解决的问题,也不是问题。 偏偏,自己的问题,既不能用钱解决,也没法用杀人放火解决,愁啊! 就在这时,门外发出一阵潮水般的喧哗,像是有无数的人在呻吟、在哭泣、在哀告…… 三个人同时抢过去,推开窗,看见天色已经放明。 客栈里,抬出一大桶一大桶热气腾腾的米粥,伙计们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 人群像汹涌的潮水,人们互相推挤着,仰着头,伸长手…… 像一群烂泥塘里,快要窒息的鱼。 王鹤鸣脸上变色,喝道:“童三哥,劳你驾,让所有人都出去,帮着维持秩序。” “若有害群之马,先打晕了,扔出去再说!” 童和尚纵身从窗口跃出,叫道:“放心,有老童在,闹不出乱子……” 关上窗,两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 沉默半晌,陈子灿问:“王大哥,那个席公子人在哪里?现在怎样了?” 王鹤鸣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才道:“他,对我们洞庭水寨还另有用处。” “那天擒住他,我就立刻让人把他送回洞庭,估计,现在还在路上。” 陈子灿点点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起身道:“我去洗漱收拾一下,咱们一会儿出城,去娲皇宫看看……” 客栈施粥,每日从天明开始,中午结束。 陈子灿带着扣儿,和王鹤鸣一起,后面跟了两个黑衣护卫,骑马从后门出去。 一路上,看见除了官府衙门,四周几乎都是低矮破败的土屋。 人们各个面无表情,举止木讷,恍如行尸走肉。 历史上,邯郸曾被多国作为都城,人文厚重,源远流长。 后世,也是拥有上千万人口的大型都市。 而现在,却根本不用问路,到了十字街口,东南西北,各通一座城门。 尘土飞扬,车辙纵横的街道边,三三两两,倒卧着衣衫褴褛的灾民,也不知道死活。 城里还有几处施粥的地方,一样的水泄不通。 到了城门口,看见两列身穿号衣,头戴缨笠的官兵,手握刀枪,如临大敌。 城门外排了层层拒马,削尖的木桩上,赫然插着一个个满脸血污,表情狰狞的人头。 扣儿还是与陈子灿共乘在大黑马上,乍看到这种情景,惊叫一声,扭过身子,把脸藏在陈子灿胸口,浑身瑟瑟发抖。 陈子灿也感觉到心脏狂跳,嗓子干涩的像要冒烟。 一股甜腥,弥漫到口腔,让人忍不住作呕。 他强吞了两口唾沫,压下心里的烦恶。 看看王鹤鸣,虽然脸色很差,却比自己强的多了。 毕竟,他是亲手杀过人,上过阵,指挥过大军的人…… 他搂着扣儿的肩头,轻声安慰她,不去看那些血呼啦差的人头。 四下里,到处都是呻吟哭嚎的人群,密密麻麻,有如洪水中,爬在枯叶上的蚂蚁。 他们向着天,向着地,向着每个路过的人,徒劳地伸着手,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像是阿鼻地狱里,等待救赎的魂灵。 王鹤鸣轻勒坐骑,与陈子灿并行。 问道:“扣儿吓着了,不如,我让人送她回去……” “我不——” 扣儿转过脸,泪眼婆娑。 “扣儿,就是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扣儿不怕!” 王鹤鸣叹息道:“光这东门外,至少就有三四万人!” “听说,前些天更多。” “官府害怕流民生变,于半月前下令关闭城门,对闯关者,一律格杀勿论。” “灾民无法入城,这,才慢慢散去!” 陈子灿摇摇头:“天地不仁,官兵暴虐,留在这里,也是等死罢了!” 这一路上,不时遇到或成群,或数十上百,个个鹑衣百结,瘦如骷颅的难民。 他们扶老携幼,步履蹒跚,只是机械地拖着脚步。 茫然的双眼中,看不到一丝生气。 当扣儿从怀中掏出烧饼,递给两个瘦骨嶙峋,相互搀扶的小姐妹,四周,立刻射来一道道贪婪凶狠的目光。 两个黑衣护卫一勒马缰,同时抽刀在手。 坐骑长嘶着,人立而起,挡在扣儿和陈子灿身前。 王鹤鸣摇摇头,看了看那对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 对两个护卫道:“这两个孩子,显是失去了父母。” “她们手里拿着烧饼,只要我们一离开,恐怕,就连命都保不住。” “你们一人带上一个,送回寨子抚养!” 他回头对陈子灿和扣儿道:“洞庭水寨设有孤儿营,专门收养战乱中失去父母的孩子。” “这些年,虽然处境艰难,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但好歹能活下去,比之这些……唉!” 陈子灿默然点头。 就在这一刻,他对这个世界,对人性,忽然又多了一些认识。 第51章 娲皇阁上说娲皇 后世有一些偏执、可笑的看法。 比如,有位在百家讲坛上侃侃而谈的不知名教授就说:他从来不讲农民起义,更不会写农民起义。” “因为,在他眼里,这些所谓的革命者,就是暴民,垃圾…… 论坛上,更有把李闯王、张献忠、洪秀全这些人,骂为给中国历史带来无穷苦难的罪魁祸首。 但,他们可曾见到过这一幕? 可曾见到过,这些像洪水中的蝼蚁,滚油中的大虾,挣扎求存的人们? 我们这个国度的人民,是世界上最温顺,最驯服的人民。 几千年儒家文化,把他们从小训练成了不会反抗,不会思考,只懂得吃饭劳作的机器人。 这样的人民,都会起来造反。 可想而知,他们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饭碗,被砸碎了,劳作的土地,被夺走了。 老天再不给活路,除了造反,试问,他们哪里还有其他路走? 他们已经活的像石缝里的小草,是谁给了你权力,还要求他们死的像车辙下的灰尘? 中皇山,位于太行山东麓。 山体不是很高,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壁立千仞,其势插天,极其雄伟壮阔。 娲皇宫号称华夏祖庙,远远望去,一片雕栏玉砌,依着悬崖峭壁。 仿佛是仙人以青山为画纸,楼阙为丹青,绘制而成的宏大卷轴。 移景借势,巧夺天工,令人思慕之情,仰止之感,油然而生。 众人到山下牌坊外下马。 一路拾级而上,直到朝元宫前,由道士引着,参拜了女娲娘娘。 然后沿着石阶向上,走到六角亭稍事歇息。 望着眼前的壮丽河山,陈子灿悠然道:“王大哥,女娲娘娘造人,何以会有贵贱之分?” 王鹤鸣略一思索,道:“据说,女娲娘娘抟土造人时,先按照自己的模样捏制成人。” “后来,嫌这样太慢,就用尾巴蘸上黄泥,甩动而成人。” “于是,手捏成的,即为贵人,泥点变成的,则为庶人。” 陈子灿微微一笑,指着廊柱上几只爬来爬去,四处觅食的蚂蚁。 “王大哥,在你眼中,这些蚂蚁,可有贵贱之分?” 王鹤鸣看了看:“我不知道,蚂蚁是否有贵贱之分。” “但在我眼中,它们都是蚂蚁,没有贵贱之分。” 陈子灿点了点头:“在我看来,也是如此。” “但蚂蚁,确实是有贵贱之分的。” “它们也有族群,有国家,有领土,有战争……” “它们有的为王,有的为兵,有的为工,有的务农,有的放牧,有的为仆。” “有的,却只是奴隶……” 王鹤鸣愕然:“子灿,何所据而云然?” 陈子灿道:“你可以做一个箱子,从野外挖一个蚁巢回来,亲自饲养它们,也可以经常到树下,去观察蚂蚁。” 王鹤鸣讶然道:“你干过这些?” 陈子灿点点头:“看他们纷纷扰扰,争权夺利,为一条死虫子斗的你死我活。” “你会觉得,根本不用修炼,你,就已经是神仙了……” 王鹤鸣若有所悟,缓缓点头。 陈子灿又道:“王大哥以为,能够补天,能够造人的大神女娲,看待我们这些芸芸众生,难道,不是同样如此吗?” “在她眼里,人类这种虫豸,岂会有贵贱之分?” 王鹤鸣慨然道:“子灿一言,胜读经书千卷!” “贵贱之分,实在于人,岂在于神?岂在于天?” “草原上的狼,森林里的鹿,甚至鸡圈里的鸡,其实,地位都有贵贱之分。” “五代时,安重荣曾道: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乎?” 陈子灿叹了口气:“其实,他说的没错” “如果,世间真有天道,万物秉天道而生,那,这就是天道!” 王鹤鸣面色剧变:“子灿,难道,不是得人心者得天下吗?” “人心思治,而不思乱。” “乱世拖的越久,越是如此。” “王大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呀!” 王鹤鸣咬牙道:“子灿说得对,时间,或许真的不多了!” “可森林里的麋鹿,岂能接受一头草原上的狼,来做它们的王?” 陈子灿微笑:“王大哥,我钦佩你们这样的人!” “但一只普通的麋鹿,或许并不在乎,吃他们的,是森林里的老虎,还是草原上的狼。” “难道,太湖水寨得了天下,吴大哥,能不做这个吃百姓的皇帝?” “童大哥,能不做这个吃百姓的王侯?” 王鹤鸣默然良久。 “这个,我只能保证,我王鹤鸣,可以做那个不吃百姓的留侯张良!” 陈子灿摇摇头:“所以,如果这样,历史只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建奴吃百姓,百姓早晚要推翻它,你们吃百姓,百姓,也早晚会推翻你们!” 王鹤鸣有些焦躁:“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 陈子灿微微一笑:“当然有,但,你得自己想。” 王鹤鸣皱了皱眉,苦笑摇头。 陈子灿哪怕是有心无力,看尽了这世间的苦,终究,还是希望它变得美好一些。 虽然小白说,这个世界终究无法改变,但,他还是有了些自己的想法。 就像骗术,没有不存在破绽的门子。 这个世界再完美,它也不可能是天衣无缝。 陈子灿要做的,就是为王鹤鸣,为扣儿,为王素音,为这些挣扎求生的灾民,找出一条生路。 找出这个大幻术,不为人知的破绽。 毕竟,见朋友落水,而不援之以手,从来,都不是他陈子灿的做派。 王鹤鸣一路上平添了许多心事,陈子 灿,却像是放下了许多心事。 这次游娲皇宫,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已经让他下定决心。 他陈子灿,将放下顾忌,用他自己的方式,改变这个世界。 哪怕,这个世界并不是真的! 上到依崖而立的娲皇阁,陈子灿才真正见识到了古人高超的建筑技巧。 整座楼阁高达数十米,直面绝壑,飞檐斗拱,壮丽非凡。 娲皇阁后面,有八条铁索贯入山崖,将整座高阁,锚在万丈悬崖上。 道人说,每年三月初一到十八,女娲祭典开始。 每当众人鱼贯登阁,整个娲皇宫,都会摇摇欲坠。 后面八根巨索哗哗作响,更显出这座建筑的险绝奇巧。 可惜,今年蝗灾如此严重,十室九空,谁也不知道,祭典,还能否如期举行。 下山的路上,陈子灿纵马如飞,给扣儿讲着女娲娘娘的故事。 一扫这几天的消沉郁闷,显得神采飞扬。 他看到王鹤鸣骑在马上,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 驱马过去,叫道:“王大哥,你看这赤地千里,咱们该想想,怎么才能为这些灾民做点什么。” “至于以后的事情,慢慢去想不迟。” 王鹤鸣抬起头来,四下望了望,叹了口气。 “不错,野无鸡鸣,路无行人,可是,咱们又能做什么呢?” 陈子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是啊,没有力量的同情,是毫无意义的。” “咱们的力量,在这里……” 第52章 岂有大鳄不食人? 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未时。 饥民们都已经散去,几个伙计,正在打扫院落,收拾粥桶。 陈子灿对王鹤鸣道:“这位客栈老板仗义疏财,倒是个可以结交的。” “王大哥,你先上楼歇歇,我去看看他在不在。” 陈子灿让扣儿也回房休息,自己溜达着,走到早上见过的那个伙计旁边。 看着他,刷洗那个浴桶似的的大木桶。 那伙计惊觉有人,抬起头来,倒认得,是早间问过他话的客人。 连忙擦了擦手,就要上前行礼。 陈子灿止住他,微笑道:“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如今,是个有大功德的人,我怎么好受你的礼。” 伙计听了这话,不禁愣住。 扭捏道:“公子说笑了,这柴米都是东家的。” “我们这些粗笨人,只是帮忙烧个火,舀舀粥,还拿着工钱,哪里敢说做了功德……” 陈子灿朗声笑道:“小哥,就凭你这句话,那就有大功德!” “金刚经里不是说,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吗?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啊!” 旁边不远处,一个身穿松江细棉布长袍,白面微须的中年人回过头来。 也笑着说:“这位公子说的甚是。” “高二娃,你虽然是拿了份伙计的工钱,可这些日子,做的却是分外的事。” “你能这么想,倒真是个有功德的!” 那高二娃更是局促不安,向陈子灿介绍道:“这,就是咱客栈的东家,张——” 那人向陈子灿施了一礼:“在下张敬之。” “听二娃说,早上扰了公子清梦,我心里十分不安,已跟二娃吩咐过,这几日的房钱,鄙店就不收了……” 陈子灿笑道:“主人家好意,我却之不恭。” “只是,你这里每日里,那么多人白吃饭,我们又这么多人白住店,这生意,可怎么做……” 张敬之也微微苦笑:“不瞒公子,我家里,还在保定府开着两家布庄。” “就是再不济,日子,也比这些灾民强的多!” “每天看到这满眼的惨况,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区区几个铜钱,算得什么!” 陈子灿摇摇头:“张大哥此言差矣!” “若不是这些铜钱,每日里这么些人,吃啥喝啥?怎么活得下去?” “钱,在有德之人手里,那就是功德啊!” 张敬之愣了一下,苦笑着点点头:“公子说的话,也很有道理。” 陈子灿皱眉道:“今天我去娲皇宫拜了拜,城里城外的情况,大致也看到了。” “邯郸县,是这南直隶的丰都大邑,富贵人家想必也是不少。” “我见这南城内楼阁林立,甲宅成片,为何,却只在这东城区,有几家施粥的?” 张敬之叹了口气,摇摇头:“公子有所不知。” “那南城,住的都是达官贵人,世家高门。” “他们在这直隶,哪家没有良田万顷?最乐见天灾的,就是他们啊!” 陈子灿倒没听过这种说法,“啊?”了一声。 张敬之道:“他们仓里的粮食,那是宁可喂了老鼠,也不肯给饥民吃的!” “前朝孙尚书家的纪纲,这些天,每日分头去城门口,寻些清秀伶俐的男童女童。” “两个杂粮窝头就换了来,当场立下字据,卖为奴婢。” “谁不知道,他家在南京秦淮河边,做着杀千刀的皮肉生意!” “这些孩子调教好了,过几年,都是他孙家的摇钱树!” “要不是为了活命,平时再多银子,爹娘也是不肯卖的……” “刘进士自比伯夷叔齐,不愿入朝为官,在这邯郸城里做个中隐。” “这些天,也是每日让人出城,四处收购田产,忙的脚不沾地。” “往日里三四两银子一亩的水浇地,现在,半袋糙米就换了来,你说合不合算?” 张敬之摇头冷笑。 “他们,只怕这天灾来的不够大,百姓死的不够多,哪里肯去施粥救济?” 陈子灿越听越是心惊,只觉得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近年来,为地主翻案大行其道,周扒皮,都被说成了大善人。 今天,他才真正见识到了,地主,是怎么养成的,土地兼并,是怎么实现的。 善人?拜托,大鱼吃小鱼,鳄鱼吃大鱼的游戏里,善人,做不了地主的! 这张敬之说起来,也是愤慨不平,满腹牢骚。 陈子灿摇头道:“小弟少不经事,平日,还真不知道这些龌龊事!” “正因为世道如此,张大哥这般急人之难,不趁人之危的,才更显可贵!” “张大哥,今日相见恨晚,小弟姓席,世居江南。” “我兄长,也是个悲天悯人的。” “今天看了灾民惨状,心里不爽,上楼去了。” “张大哥辛苦了半日,不如小弟做个东道,请张大哥去房里,把酒谈心可好?” 张敬之连日来,心情也是颇为郁闷。 听了吩咐二娃:“去厨下说一声,烧几个拿手菜,送到公子房中。” 回头对陈子灿拱手道:“公子与令兄气质非凡,带的护卫,也个个精明强干,家世自不必问。” “能与二位结交,那是张某的荣幸!” 二人相让上楼,到了王鹤鸣门外,陈子灿敲了敲门。 王鹤鸣打开门,双眉不展,表情郁郁。 显然,陈子灿今天在娲皇阁上的一席话,对他的冲击很大。 抬头,看见陈子灿身边还跟着个陌生人,王鹤鸣有些吃惊。 陈子灿笑着介绍道:“张大哥,这位是我堂兄席修贤。” 王鹤鸣愣了愣,不知道这货又搞什么鬼。 但他对陈子灿很放心,知道,他这么做必有深意,先深施一礼。 陈子灿道:“大哥,这位是客栈的贤主人,连日在门外施粥的张先生。” 王鹤鸣微笑道:“席某这个弟弟生性顽皮,刚才说,要去结识你这位扶危济困的高贤,没有打扰到张先生?” 几人客气着进了屋,王鹤鸣亲自沏茶。 两人说了几句,张敬之就断定,这位席公子满腹经纶,举止优雅,必定是名门大户出来的。 酒菜送上来,三个人边吃边聊。 陈子灿自称洞庭席家的子弟,名叫席修煜。 这次,是陪堂兄上京办理入国子监事宜。 趁着酒酣耳热,张敬之大发牢骚的时候,陈子灿旁敲侧击,问起邯郸县令的情况。 又说起那位孙尚书和张进士的门第产业,有何雅好。 不一会儿,就把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 王鹤鸣虽不知他打着什么主意,但听到这些世家文人如此卑鄙狠毒,也是义愤填膺。 又为张敬之的仗义疏财,连敬了他几杯。 三人越说越是投机,这顿酒直喝到夜深,张敬之大醉而回。 掩上门,王鹤鸣的眼睛里闪闪发光,他盯着陈子灿看了一会儿。 沉声道:“子灿,你是准备,要动一动孙家和张家?” 陈子灿目光深邃,微笑点头。 第53章 惊天手段巧布局 “那好,事不宜迟!” “我这就去叫童三哥来,召集人手,今晚,咱们做票大的!” 王鹤鸣在桌上猛击一掌。 他早就对这两家衣冠禽兽,恨得咬牙切齿了。 陈子灿暴汗,心说大哥,咱好歹是个读书人,你的圣贤书呢?你的人本善呢? 怎么这一开口,就像是土匪窝里出来的! “大哥,出城时,你没看到这满城的兵丁,戒备森严啊?” 陈子灿白他一眼。 王鹤鸣显然也喝的有点多了,两眼发直,闻言搓着下巴。 “那,子灿你的意思是?” “王大哥,你骗过人没?” “骗人?”王鹤鸣扶着头想了想。 “从沅江大捷,三打岳州,到逼反王家兄弟,哥哥我,最少骗死了四五万人……” “啊?”陈子灿满头黑线。 “啊什么,你不是说,三十六计都是骗术吗?”王鹤鸣振振有词。 陈子灿无语,这话确实是他说的,没想到,王鹤鸣还记得挺清。 他苦笑道:“好,你那是骗命!” “咱们这次,不玩那么高大上的东西,你骗过钱吗?” “骗钱?为什么要骗钱?” 陈子灿好奇道:“王大哥,那你行走江湖,还带着几十个人,没钱了可怎么办?” 王鹤鸣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像看个傻子。 “怎么办?童三哥随便找个大户人家,半夜摸进去求他。” “大哥你看看,现在江湖不好混,咱们弟兄,穷的就剩下手里这把刀了。” “今天想用它,跟你换几千两银子吃饭,你看行不行?” 陈子灿呻吟一声,捂着脸,彻底抓狂。 “好,咱不说这些。” “那席家的胖少爷怎么样了?他是叫席修贤,对不对?”。 王鹤鸣呆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为啥被叫做“席修贤”了。 “冒充席家?你想干什么?” 陈子灿嘿嘿一笑:“干什么,你先别问,他带的那几封书信还在吗?” 王鹤鸣点点头:“那个席家的胖少爷,留着另有他用。” “逮到的当天,我就让人送回洞庭水寨去了。” “现在,估计还在路上。” “几封信,倒是都在我这里。” “那,王大哥,你的书法诗词,我是见识过了,的确是位大大的才子。” “但不知,于绘画一道,你有没有研究?” 陈子灿笑的很贼。 王鹤鸣微笑道:“我十二岁时,已经临遍赵孟坚、李公麟、文与可、徐青藤等四家名作,自谓已经惟妙惟肖。” “十三岁那年,雪个先生游历云梦,我和父亲陪他舟次君山。” “途中,他命我作《洞庭秋色图》,颇为称赏。” “说我已得四家用笔之妙,可惜,未得其神。” “父亲命我一路随侍左右,聆听先生教诲,回程时,又在云阳留寓数月。” “临行对我说,我的画已经形神兼备,假以时日,磨去斧凿痕迹,必成一代名家……” 王鹤鸣平日里谦和自逊,难得这次,喝醉了不加掩饰,高谈阔论,神采飞扬。 显然于书画一道,他是非常自负。 陈子灿根本不知道,他师父雪个是谁。 但知道,王鹤鸣平素不说大话。 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大才子,那你早点睡,养足了精神,明天好好画画……” 第二天一早,陈子灿叫醒王鹤鸣。 让他拿出兵部尚书金之俊写给席家的信,模仿笔迹,写一封给邯郸县令周逢吉。 自己,则找根萝卜,一边仿造金之俊的印章,一边化身主角兼陈大导演。 开始跟兴致盎然的男配王鹤鸣说戏,详细讲解今天的计划。 首先,他们要去拜访这位邯郸县的县令,周逢吉周大人,用伪造的书信,取得他的信任。 清初各地方官缺额很多,这位周县令,是顺治五年进士。 如今,正面临三年一次的京察。 却不曾想流年不利,刚好遇上蝗灾,今年的赋税,眼看没了着落。 一个“才力不及”的评语,那是跑不了的,就是得个“不谨”或者“罢软无为”,也很有可能。 清初京察制度,官员只要得了这两个评语,最少,也是个革职听参。 他这阵子,肯定如热锅上的蚂蚁,估计愁的头发都要白了。 金之俊金尚书,可是朝廷里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只要在信里说:邯郸的灾情,京中已有耳闻,周县令和自己同乡,不能不顾及乡里之情。 现有监生席修贤,其家为江南望族,为洪经略所荐,皇上钦赐入监。 若路过邯郸,请多多照拂,赈灾所需,可请他想想办法…… 这封信话里话外,不就是告诉他周逢吉,你现在很危险! 但我老金,把你当自己人,准备拉你一把。 现在,我给你送来个神通广大的席监生,他家里有钱有势有办法,招待好了,你就能逢凶化吉…… 试想,看了中枢大领导这封雪中送炭的信,他周逢吉能不激动吗? 然后,两个人要一唱一和。 先吹牛说,他们席家号称“半洞庭”,粮米有的是,几十万石也不在话下。 就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然后装作焦急的样子,说这次,他们带了十万两白银入京打点。 可惜,多已在京中用去。 但金大司马嘱咐的事,也不可不尽心,这可如何是好! 这周逢吉被他们吊着,一会儿惊喜,一会儿失望。 见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却始终想不出办法,肯定是心下哇凉。 最后,陈子灿要装作突然想到什么,大叫一声有了,咱们随身所带的几幅古画,价值不菲,或许可以卖了救急。 而王鹤鸣,必须假装反对。 说这几幅画非常珍贵,原先是打算送给某王爷的。 结果他恰好不在京里,这才带回来,要是卖了,只怕家主怪罪。 而陈子灿则要固执己见,说家主是他亲爹。 临行前说过了,银钱礼物上的事情,都由自己做主。 周县令这个朋友不可不交,金尚书这条大腿,更是不可不抱,这事必须办,还得办好…… 王鹤鸣这时,就要作出心有不甘的样子,问周逢吉为何不向乡绅募捐,以解这燃眉之急? 慢慢地,把话题引到孙尚书和刘进士,那两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身上。 最后,两人还要假装争执,说邯郸小地方,这些名画,怕卖不出价。 周逢吉看见事情总算有了转机,哪有放开这根救命稻草的道理。 肯定会打包票,说由他出面,邀孙尚书、刘进士等几个大财主来赏画…… 如果不出意外,那么到此为止,这个套,可就算是做成了。 因为昨天问过张敬之,孙、刘两家都是当地的书香世家,喜欢附庸风雅,最爱的,就是收藏这些名人字画。 陈子灿肯定,他们只要来,就不怕他们不上钩。 王鹤鸣听是听明白了,对这个异想天开的主意,也很感兴趣。 但是,却没有一点把握。 首先,字画他能模仿。 但人家是世家子弟,鉴赏水平肯定是有的,普通的做旧手段,估计,一眼就能识破。 再者,张敬之说了,孙家,至少几百万两的家产,家中收藏无数。 一般的字画,恐怕,还真入不了他的法眼。 第54章 一堆破烂做神器 陈子灿还真没想到这个,闭着眼沉思了一会儿。 拍手道:“王大哥,做旧,你不用担心。” “倒是后面这点,看来,小弟我不施展些惊天手段,那是不行的了……” 王鹤鸣很是好奇,再三追问他有什么惊天手段,陈子灿却笑而不答。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补充修正,很快,就把计划完善了。 陈子灿感叹道:“果然,聪明人都有当骗子的天赋!” “王大哥,我觉得咱俩搭档,肯定无往不利。” “你有没有考虑过改行,跟小弟一起,加入江湖骗子,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 王鹤鸣大笑:“那首先,得让我见识见识,你到底有什么惊天手段。” “要是以后,骗的都是这班腌臜货,为兄倒不介意跟你去做个骗子。” 两人说着话,陈子灿已经把手里的萝卜印章,反复修改了几次。 看看差不多能蒙混过关,就和王鹤鸣换了衣裳,带着几个随从,去拜访县令周大人。 听门子来报,说外面有监生席修贤兄弟,持名刺求见,周逢吉本来不想搭理。 但看了随名帖递上来的书信,立刻变了脸色,连忙跑出去迎接。 一见王鹤鸣的风流俊逸,谈吐举止,周逢吉就暗自心折。 不是百年世家,怎么出得了这等人物! 将王鹤鸣和陈子灿迎进正厅,双方叙了礼,周逢吉放下身份,加意亲厚。 陈子灿和王鹤鸣又是别有用心,特别奉承。 没说几句,三个人就开始称兄道弟,亲热的,仿佛多年不见的知交朋友。 果然,有心算无心,事情,完全按照陈子灿计划的进行。 当周逢吉急不可耐地请求,今晚就在县衙摆酒,请孙尚书和刘进士等一干名流过来赏画,顺便,搞个赈灾义卖。 王鹤鸣心里暗叫一声:“成了!” 事情到此为止,顺利的超乎想象。 谈话的节奏,关注的方向,周逢吉的反应…… 一切,都没有超出陈子灿的预料。 王鹤鸣暗暗叹服:“子灿小小年纪,一身手段神鬼莫测,也就罢了。” “对世道人心的把握,更是让人叹服!” 三人聊的投机,不知不觉到了中午,陈子灿和王鹤鸣起身告辞。 周逢吉扯着袖子苦苦挽留,于是,又在县衙里摆酒。 直喝到月上柳梢头,两人才醉意熏然地出来。 周逢吉一直送到大门口,追问何时赏画。 陈子灿笑道:“我兄弟带的从人不少,既然要在这邯郸逗留几日,难免要找地方,先安顿下来,周大人不要着急。” 周逢吉忙邀请二人在县衙下榻,陈子灿和王鹤鸣都再三推辞。 说如住在县衙,难免引人猜疑,这才作罢。 临别,陈子灿又装作浑不在意地问起,南城有没有合适的宅院,他们想租下来安顿家人,客栈太过简陋。 周逢吉拍着胸脯应承下来,这才拱手而别。 两人心情舒畅,都没有上车,一路踏着月色回去。 王鹤鸣笑道:“子灿,你看我今日表现如何?” “于“骗”之一道,到底有没有天份?” 陈子灿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王大哥,你今天演技相当不错,假以时日,磨去斧凿痕迹,必成一代巨骗……” 这正是王鹤鸣的师傅,雪个先生对他的评语。 陈子灿开玩笑说出来,自是对他很高的评价。 但是,他如果知道,雪个先生还有个别号,叫“八大山人”,估计,就不敢如此调笑了。 两人又都大笑。 王鹤鸣像玩了新游戏的好奇宝宝,追着问,所谓斧凿痕迹是什么? 陈子灿收敛笑容,看着王鹤鸣,故作深沉地摇摇头。 “王大哥要当骗子,有一个大大的不妥,那就是长的太帅了!” “你这么帅的骗子,那就像是黑夜里的萤火虫,犯了事如何逃的掉?” 第二天,陈子灿就带着童和尚和扣儿,去街上,买回来一大推杂七杂八的东西。 回来后,捡出几张熟宣纸,让王鹤鸣拿去作画。 又特意嘱咐他,每幅画,风格笔法必须各不相同。 最好,就画他曾经临摹熟悉的,技法上,不要让人看出破绽。 王鹤鸣笑着答应了。 陈子灿回房,找出买回的两块松木板,用钉子钉成t型。 回头招呼笨手笨脚,正在对着镜子涂抹胭脂的小丫头。 “扣儿,过来!” 扣儿应了一声,跑过来,把脸往陈子灿跟前一伸。 “少爷,漂不漂亮?” 陈子灿抬头,看见个年画娃娃,吓了一跳。 嫌弃地伸手把她脑袋推开:“洗洗更漂亮!别动——” “哎呦,少爷,你拔我头发干什么?” “叫什么叫?你人都是少爷的,拔几根头发算什么?” “别动,少爷自有用处……” 陈子灿头都不抬,把几根长发放在烧酒里泡着。 “你——” 扣儿咬了咬嘴唇,涂了胭脂的脸蛋更红了:“你为啥不拔你自己的?” “我的少!” “你看看,少爷这脑袋后头,还剩几根?”陈子灿理直气壮。 正在说话,周县令差人来回报。 说城南,有位蒋中丞的宅子空着,家眷都随他赴任去了。 那所宅子有三进院落,清静幽雅。 家具物什,一应俱全,搬过去就能住。 屋子也够宽敞,这几十个人,尽都安排得下。 王鹤鸣和陈子灿商量了,命人立刻将银子送去,下午,就一起搬了过去。 晚上,王鹤鸣过来,说已经画完了六幅,都是模仿的名人手笔。 自问,从技法上说,已经算得上天衣无缝,问够了没有。 陈子灿正在桌子上摆弄一个怪东西,闻言笑道:“这等平常的,六幅也就够了。” “王大哥辛苦,今天先歇着,明天还要画两幅。” 王鹤鸣竭尽所能,画的非常认真。 见他也不去看,就说这六幅算是平常的,老大不舒服。 心想,难道明天的就不平常?哼,我倒要看看,有什么不平常! 陈子灿才没有想那么多,他正把一枝铜钗上的细链子取下来,挂在铜片剪成的长条上。 这根铜片中间开了孔,用一根小铁钉做轴,固定在t型木板的中间。 就像西洋自鸣钟的指针。 指针一端也钻了小孔,用一条细丝吊着。 下面,则挂上那根细细的小铜链,让指针平平指向右方。 木板上呈弧形刻着标记,指针正对着的地方是“0”。 王鹤鸣越看越是纳闷,忍不住开口道:“这是什么?” 陈子灿漫不经心地指着木板:“这是支架,这是指针,这个,是扣儿的头发……” “啊?”王鹤鸣更好奇了:“头发?这个,做什么用的?” 陈子灿回头看他一眼,诡秘地道:“这个啊,嘿嘿,神器。”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王鹤鸣歪着脑袋,仔细看着那粗劣的手工,简陋的装置,微微撇了撇嘴。 第55章 放出香饵钓金鳌 第二天一早,王鹤鸣就跑来,问今天画什么。 他对这次出柜当骗子,那是相当的上心。 第一次嘛,谁还不是充满期待,充满幻想…… 陈子灿却不在房里。 王鹤鸣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一间用作储物的小黑屋前。 撅着屁股,专心致志地,鼓捣十几个瓶瓶罐罐。 屋里,童和尚带着几个壮汉,已经用青砖垒出个灶台来,正抬着口大锅架上去。 王鹤鸣不去打扰他,就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 一会儿功夫,灶台下生起火来,烟雾缭绕。 熏的童和尚跟灶君菩萨似的,满脸黢黑,咳嗽不止,从里面跑了出来。 陈子灿笑道:“跑什么?这烟正好,快去提桶水倒进锅里。” 童和尚眨巴着红通通的眼睛,不想再进去。 陈子灿嘀咕道:“切,没出息!” 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根缝成几层的布条,蒙在脸上。 脑后的带子打了个结,施施然走进去,看了看灶塘里的火。 喊道:“湿桂木少加点儿,败家啊!” “赶快倒水,你们两个,把架子抬过来,细竹帘铺上……” 过一会儿,又出来选了几个罐子,用小匙挑了些粉末洒进锅里,拿木棍搅拌均匀。 然后舀起一勺,走到门口,仔细辨认汤色。 抬头,正看见王鹤鸣坐在树下,悠闲地看着这边。 陈子灿道:“去把你画的画拿来,顺便去厨房看看,扣儿的小米粥熬好了没,叫她端过来!” 王鹤鸣苦笑着,站起来去了。 抱了画回来,锅里的水已经沸了。 王鹤鸣也找了根布带掩住口鼻,伸头看了看,只见汤色浑浊,一股怪味直冲鼻端。 他好奇地问陈子灿:“子灿,这是什么?” 陈子灿忙着把画铺在竹帘上,下面衬着几张厚生宣。 闻言道:“白醋、藤黄、花青、槐黄……” 林林总总,说了十几种矿物药材。 又指了指灶沿上的几个罐子:“这些是胶矾水,白芨水,小米汤……” 王鹤鸣好生无奈,这货说话总是这样,讲的挺详细,听了却等于没听。 只见陈子灿用一张大茧纸,将架子上的画盖住,锅口遮的严严实实。 吩咐道:“火不可太大,一个时辰后叫我。” 拉了王鹤鸣出来,对他说:“今天,你要画的画比较特殊……” “无妨,你只管说就是!”王鹤鸣跃跃欲试。 陈子灿点点头,想了一下。 “王大哥,这么多年漂泊水上,你肯定能画出那种烟波浩渺,波澜壮阔的景象?” “咱们再画一幅《洞庭秋色图》可好?” 王鹤鸣有些失望:“就这些?” “嗯,还要画一个中年道士,黄冠负剑,傲立一叶孤舟。” “要有仙风道骨,望之而有出尘之慨……” 王鹤鸣略一沉吟,又问:“就这些?” 陈子灿点点头:“就这些。” “你不是说,今天这幅画跟前几幅不一样,要施展惊天手段吗?这……” 王鹤鸣有些急了。 陈子灿笑了:“当然不一样,今天这幅画……” 他凑到王鹤鸣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看着一脸愕然的大才子,嘱咐道:“除了这个,其它一模一样,完全,一模一样!” 对王鹤鸣来说,洞庭风光早就稔熟于胸。 哪怕闭上眼睛,他也能画出那种烟波澹荡摇空碧的意境。 不消一个时辰,他已经拿着画,迫不及待地来到后院。 见陈子灿正站在锅边,用一枝排笔,蘸了小米汤,将蒸透的画上细细刷了一层。 然后是胶矾水,再是白芨水。 完了,将画纸揭起来,让人挂在屋内熏晾着。 接着刷下面的衬纸,都弄完,又重新加水调色。 再把新的衬纸垫在竹帘上,放上一幅新画…… 忙完这阵子,他对童和尚说:“都看清了?” “蒸三次,刷三遍,然后,晾起来熏着,火不要停……” 交待清楚,这才拉着王鹤鸣出去,打开画纸看了看。 赞叹道:“万顷波光摇月碎,湖影侵船夜气凉,王大哥这幅画,让人悠然神往!” “看来,有机会是一定要去拜访您和吴大哥,领略领略这洞庭风光……” 王鹤鸣一直巴巴地望着,听了他这句话,才放下心来。 他突然发现,不知自何时起,自己变得那么在乎陈子灿的看法。 陈子灿收起画纸,小声对王鹤鸣道:“这幅画,只能你、我、童大哥三人知道。” “切记,不可泄露!” 王鹤鸣点点头,看他满脸疲倦,问道:“你这手不疼了吗?” “有事,就叫他们做,你还是要多歇歇。” 陈子灿笑笑:“都好了!几个针眼,其实没多大事。” “现在,咱们都要养精蓄锐,随时准备下一步……” 王鹤鸣皱眉道:“这周县令两天没有来找,会不会起了疑心?下一步,到底什么时候进行?” “放心,晾晾他有好处。” “至于下一步——”他拍拍王鹤鸣的肩头。 “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自然知道。” 第二天,王鹤鸣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来到后院小屋。 见那些画和衬纸,都在灶上悬着,满屋子热浪滚滚,烟气弥漫。 还有两幅用薄纱罩着,也挂在旁边,童和尚寸步不离地在屋外看守。 问起陈子灿,说他早上来看过,吩咐不要停火,其它没说什么。 第三天,陈子灿让人把画取下来,王鹤鸣一看,不由地啧啧称奇。 经过这一番折腾,所有的纸张墨色,已经变得和古画无异。 把东西收进书房,陈子灿拿出早就备好的原料。 两个人一起动手,把画装裱起来,一直忙到下午方才弄完。 陈子灿长出一口气,把这一堆卷轴抱起来,放进书房角落的大缸里,盖上盖。 王鹤鸣纳闷地看着,这个大缸,与书房的精致雅洁毫不相衬。 他问:“这个——好像是米缸?” 陈子灿笑了:“王大哥好眼力!” 王鹤鸣恍然大悟:“你,你是想做出虫眼?” 第四天,王鹤鸣去找陈子灿的时候,他正出神地,盯着那个装在木架上的铜针。 王鹤鸣瞄了一眼,没看出什么名堂。 陈子灿却告诉他,快了,时机即将到来。 下一步,这两天就可以进行。 中午,有两个衙役持着周逢吉的拜帖,请王鹤鸣和陈子灿到县衙赴宴。 杀人,王鹤鸣现在,已经可以做到手不抖心不跳。 但当骗子,他还是初哥,忍不住有些惴惴不安。 陈子灿却笑着告诉他,看来,那边的时机,也已经成熟了。 周逢吉,必定已经把席家兄弟的来历,还有他们准备出售几幅珍藏,用于救灾的消息,都告诉了孙尚书和刘进士…… 第56章 大鱼出渊水生波 果然不出所料,中午县衙这席酒宴,来的,可不止陈子灿和王鹤鸣。 致仕的孙尚书,隐居的刘进士,还有几个邯郸有头有脸的乡绅,都已经在后堂坐着。 他们,都是这邯郸城里手眼通天的人物,势力盘根错节,地方官也不敢轻易得罪。 城里来了个仆从如云,裘马甚都的贵公子,哪里能逃过他们的耳目。 但开始,倒并没有引起什么关注。 直到那日,陈子灿和王鹤鸣去县衙拜访。 周逢吉倒履相迎,三人相谈甚欢…… 周逢吉苦留设宴,酒席夜深方散…… 当这些消息,流水价地分别送到孙尚书和刘进士书房时,他们才惕然而惊。 能让这个倒霉县官,跟打了鸡血似的,从意志消沉,到激动成这样的,肯定,不是普通人物。 官府对于他们,就像是个四面透风的筛子。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知道了这对席家兄弟的身份。 江南号称“半洞庭”的席家,世代簪缨,富可敌国。 更要紧的是,从明末到如今,十几年来一直拥兵上万,横行湖湘。 乱世之中,还有什么比仓里有粮,手中有兵,更让人羡慕畏惧的? 兵部金之俊大司马,是席家家主席康候的至交。 而权势熏天的洪承畴洪领略,又对席家乡兵很是倚重。 这次,因席家有绥乱有功,特旨召见,许其子弟入国子监读书,直接升入上舍…… 情报一条条摆在案头,儿女亲家孙尚书和刘进士聚在一堆,商量对策。 听说席家兄弟,是奉金尚书之命,过来拉周逢吉一把。 那么,这位周县令,眼看就要死灰复燃了。 今后的仕途不可限量,对他的态度,就要改一改。 对救灾的态度,自然也要改一改。 毕竟,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好,这好人,可不能让席家独做。 反正,从这场天灾人祸里,他们已经捞到了足够多的利益。 这次做个好人又何妨?只要家族屹立不倒,这天灾人祸,还怕等不到的吗? 再说了,孙尚书虽然过气,可他家族里,还有十几个在外为官。 其中就有两人,就在湖湘任职,那里兵荒马乱,朝不保夕。 如果,能有席家这样的势力结为外援,那就放心多了。 商议已定,两人第二天一早,就去县衙拜访周县令。 表示了对眼下灾情的关注,对周逢吉仕途的关心,对席家兄弟家族的景仰…… 周逢吉几年官场,又岂是白混的? 立刻明白,这些地头蛇,是冲着金尚书和席家兄弟来的。 于是将自己和金尚书的同乡之谊,席家的财雄势大,添油加醋吹嘘了一番。 最后,才将陈子灿想要搞个赈灾义卖,出售几幅名画的事说了出来。 听到说,有这么个既能结交席家,又能卖人情给周逢吉,顺便还能捡漏的大好事,二人无不表示,愿意捧场。 于是,孙尚书和刘进士又邀了几个朋友乡绅,借周县令的面子,请席家兄弟赴宴。 王鹤鸣本来就是风流倜傥,长袖善舞的人物。 陈子灿又善于插科打诨,调节气氛,这场酒,自然是喝的喜气洋洋,无不尽欢。 最后,陈子灿与众人约定,就这两日,席家兄弟在家中设宴,回请大家。 届时。将拿出家中珍藏的几幅古画,请众人品鉴。 谁看上了就买下,价高者得。 而且,谁出的银钱物资,就用谁的名义来赈济灾民。 别说这些乡绅,连周县令都没想到,席家兄弟居然如此慷慨,浑不把名利当回事,感激的老泪纵横。 而这伙鱼肉百姓的大鳄,平日里闻着点儿腥,就摩拳擦掌。 现在,看到有这样名利双收的好事,哪肯后人? 翌日,昨晚一起喝酒的,都亲自登门拜会,又各送了一份厚礼,算是祝贺席家兄弟乔迁之喜。 陈子灿嫌麻烦,推了王鹤鸣出去应付。 直到傍晚,忙活了一天的王鹤鸣来到陈子灿房里。 见他正半躺在胡床上,翘着脚,手里拿着根戒尺,听扣儿背书。 看见王鹤鸣进来,扣儿一走神,就听陈子灿道:“又错了!左手,伸出来——” 扣儿连忙把手藏到背后,可怜巴巴地道:“少爷,这个手,都打了八下啦……” “那就换个手!” “这个手也,也打了八下了……” 扣儿眼泪泫然欲滴。 “这只也打不得,那只也打不得,你倒是好好背,别出错呀?” “少爷——” “扣儿晚上还要给你纳鞋底呢,再打,就拿不住针了!” 陈子灿挠挠头:“反正,今天一定要把这段背完,还要一字不差!” “再出错,哪怕少爷我这辈子不穿鞋,都得打!” 看着铁石心肠,毫无怜悯之意的陈子灿,扣儿无奈道:“那,下次打脚板心好不好?” “啊?那——,也行。” “那,穿着鞋打好不好?” 扣儿挤出一个谄笑。 …… 王鹤鸣在旁边听着这主仆二人说话,再也忍不住,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陈子灿白他一眼:“笑什么?你小时候背书没挨过板子?” 王鹤鸣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挨倒是挨过,这么搞笑的,就没挨过。” “子灿,你叫扣儿背什么呢?” 陈子灿懒洋洋地说:“不就是你俏荣妹妹传给我的瑶池种玉诀吗?” “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骗来的。” “又能强身又能美容,不赶紧让我家扣儿练上,岂不是吃亏!” 王鹤鸣摇摇头道:“欲速则不达。” “那些口诀里,全都是五言七言的律诗绝句。” “诘屈聱牙,晦涩难懂,扣儿都不理解,怎么可能记得住?” 他搬个椅子在旁边坐下:“这样,扣儿,你背一句,我给你解释一句。” “那天王姑娘传下功法的时候,我也在旁边,还抄过一遍,大多都还记得。” 果然,这次有王鹤鸣耐心解释,又时不时传授扣儿一点记忆诀窍,扣儿很快就背完了这一段。 她本来就聪明伶俐,只是没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罢了。 陈子灿啧啧称奇,心道:“这古人于背诵一道,确实是颇有研究啊!” 因为那时书籍贵重,而且印刷量很少。 大多数读书人,都是借来手抄一遍,再逐句精读。 所以,知识的广度,自不能和后世相比,但深度,却远远过之。 他又教了扣儿一个桩姿,解说了呼吸观照的法门,让她自己去一边练习。 带着王鹤鸣,来到那个悬着指针的木架前,陈子灿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在纸上记下数据。 这才抬起头,对王鹤鸣道:“今晚可能就会起云。” “如果,老天不开玩笑,就在这两日了。” “王大哥,你是贵介公子出身,这次的宴席,需要你多费心。” “必须,办出咱们席家人的气派来!” 第57章 信手拈来也惊人 王鹤鸣始终想不明白,陈子灿到底能从那个简陋的木架上看出什么。 一大早推开窗,他却惊呆了。 连日来,都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今天,天空却布满了鱼鳞状的云团。初升的太阳裹在漫天红霞里,看起来分外壮丽。 果然,昨夜起云了。 王鹤鸣连梳洗都顾不上,三步并做两步,跑到陈子灿的小院,“砰砰”地敲响了大门。 陈子灿披着衣服,睡眼惺忪地从门缝看了一眼。 “干什么呀王大哥?你这是起来晨跑?还是准备学古人闻鸡起舞?” 王鹤鸣满脸的不可思议:“子灿,真的起云了,你看,真的起云了呀!” “你怎么算到的?这——,真是诸葛卧龙才有的本事啊!” 陈子灿苦笑着放他进来,看来,懒觉是睡不成了。 来到木架子前,陈子灿指着那根从扣儿头上拔下来的头发。 “人的头发会吸收水气,水气多,则变软变长,少则相反。” “这根头发,在烧酒里浸泡过,为的是洗去油脂,让它能更好的吸收水气。” 又敲了敲木架:“看到这个“0”没有?” “它代表晴朗干燥的天气里,这根指针的位置。” “然后你看,今天,这针指着75、78、79……,嗯,指着79。” “这是因为,空气中水气增加,头发变长了,指针就下移了。” “天上之所以会下雨,那是因为,空气中的水气达到了一定量。” “水气凝结成了水滴,比重变大,所以就会落下来,明白没?” “王鹤鸣虽然没太明白,但,这个指针能显示水气的多少,他倒是明白了。” 点点头叹道:“自古以来,战争,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但,地利、人和都不难判断,只有这天时,最难把握!” 他深深看了陈子灿一眼。 “子灿,你随手用这几样平常之物,就制出这等军国重器,难道,真的是神仙所授吗?” 陈子灿疑惑地抓了抓脖子:“啥?军国重器?这,太夸张了?” 王鹤鸣摇摇头:“大明有神机营,满清有火器营,全营装备鸟铳火炮,犀利无比,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而唯一能克制他们的,就是天时!” “如果有了这个——神器,知道该如何选择决战时机,那……” “还有,八旗兵惯用硬弓长箭,多力善射,无坚不摧。” “但到了雨天,弓软筋驰,杀伤力就要大大降低……” 陈子灿毛骨悚然,瞌睡都没了。 真没想到,这个简陋的毛发湿度计,在王鹤鸣这样带兵打仗的人看来,居然有如此威力。 该不会——又要触怒天道! 他连忙拉着王鹤鸣出去:“王大哥,你确实太抬举它了。” “这东西,精度太差,只能看个大概。” “具体的,还要凭经验,比如看风向啊,辨云色啊,观察水里的游鱼啊什么的。” “如果靠它打仗,只要出一次差错,那得害死多少条人命……” 王鹤鸣冷静下来,想想看,也有道理。 可是,这东西的价值,他又怎会看不出来? 如果凭经验,能有三成把握,加上这个绝不会说谎的神器,或许,就可以提高到八成,甚至九成! 对战争来说,总免不了有些赌博的因素存在。 有了八九分的把握,那,就绝对已经值得孤注一掷! 看王鹤鸣恋恋不舍的表情,就知道,他对那个毛发湿度计,还是念念不忘。 陈子灿心里叹口气,既然原理都说明白了,这东西,就再没有任何秘密。 而且,也确实没听说,湿度计能改变世界历史的。 算了,由他去。 于是,陈子灿笑道:“王大哥,又不是啥宝贝,你想要就送给你!” “现在,咱们得先去看看那些画怎么样了,然后,商量下最后的细节。” 打开米缸,陈子灿小心地把几个画轴取出来,展开细看。 王鹤鸣再次叹服。 每卷画都是古意盎然,上面依稀有些油污虫蛀的痕迹,甚至几点蝇粪,都历历在目…… 古画作假,所在多有,但做到这般地步的,王鹤鸣还从未见过。 陈子灿再次用排笔将画清理一遍,同时,将最后的计划和盘托出。 两个人反复推敲,直到觉得十拿九稳,每处破绽,都有了弥补的预案,这才放下心来。 图穷匕见,王鹤鸣现在才终于知道,他们布下的是个怎样的局,又是何等周密,何等巧妙。 到了傍晚,王鹤鸣已经指挥众人,把一切安排妥当。 醉仙楼的几个厨子,也已经请到家中。 该提前采办的用具食材,都开单列好,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但东风没来,半夜里,却起了西风。 王鹤鸣半夜被穿窗而入的凉风闹醒,披衣起来关窗,却发现月色如霜。 白天那满天云翳,都被这阵风,扫的干干净净! 他心里一惊,想去叫醒陈子灿,重新商议计划,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去。 每逢大事有静气! 王鹤鸣暗暗自嘲:不就是当骗子嘛,骗得着如何?骗不得又如何? 面对千军万马,他也没这样患得患失过。 第二天爬下床,第一件事,还是打开窗,看了看天色。 王鹤鸣摇头苦笑:还真的是天公不作美,居然又恢复了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洗漱完,来到陈子灿屋里,见他又在督促扣儿练功。 王鹤鸣指了指窗外,摇了摇头。 陈子灿走到窗前,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摆在窗台上的湿度计。 数了数指针指向的格子,微笑道:“不用担心,一切,按计划进行就是。” “你看,西边太行山上的云气,层层叠叠,如炮台,如烽燧,昨夜起的又是西风。” “而且,阵风过后,这空气湿度不但没下降,还在继续上升。” “十之八九,午后会有雷雨……” 见王鹤鸣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陈子灿笑道:“王大哥,你觉得这局棋,高不高明?” 王鹤鸣点点头:“高明之极,真不知道,你怎么想出来的!” “呵呵——”陈子灿冷笑。 “孙家和刘家,我,是一定不会放过的!” “实话告诉你,如果这次老天不配合,那也没关系。” “我还有更神奇莫测的手段等着他,几个土豪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 “更神奇的?” 王鹤鸣有些不敢相信。 但,还是按照陈子灿安排,一早坐车来到县衙,把帖子送去。 请周逢吉代为邀请诸位乡绅,中午到席家饮酒赏画。 周县令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心里的那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他喜上眉梢,不住口地答应,马上令人拿着帖子,分头去请。 又交待师爷,今天不开衙理事。 自己也去后堂换了官服,点齐三班衙役,全副鼓吹,就等着赴宴。 第58章 鸿门安排连环套 湘菜历史悠久,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南方霸主,楚国。 因为文化和风俗,都与中原诸国大相径庭。 所以,在这片土地上,逐渐形成了非常有地域特色的烹调手法,饮食习惯。 王鹤鸣出生楚地,这次冒充的席家,又是楚地名门望族。 于是,今天这一席,安排的就是楚地风味——湘菜。 昨天,陈子灿已经特别交待,王鹤鸣对这席菜特别上心。 不但专门请了邯郸最负盛名的湘菜厨子,还与他逐一确定菜色。 每一道菜又亲自指点,务必做到尽善尽美。 霸王别姬、组庵鱼翅、永州血鸭、三层套鸡、剁椒鱼头、东安子鸡、小炒黄牛…… 一道道选料考究,制作上乘,鲜香软嫩的菜式端上桌来,让陈子灿也不禁食指大动。 席间,众人高谈阔论,猜拳行令,多是王鹤鸣负责应酬。 他博览群书,才气过人,又经历了家国大变。 为人处世时,自有一种宠辱不惊,挥洒如意的气质,应付这种小场面,再是简单不过。 童和尚穿着青衣小帽,扮做管家,站在门口,随时应付传唤。 酒过三巡,坐在下首的陈子灿,却一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除了与邻座随口应付,就是常常扭头,去看墙上挂着的那幅中堂。 旁边坐着的钟县丞跟他见过两次,知道这位席修煜席公子,虽然才学不如乃兄,却是席家家主席康候的独子。 在赈灾这件事的话语权上,还要大过他那位文采风流的堂兄,席修贤。 于是搭讪道:“前日见席公子雅善谈谑,今日,怎么却似乎别有心事?” 陈子灿愣了一下,举杯向众人赔罪。 “在下年幼,心里藏不住事情,倒是让各位见笑了。” 钟县丞起来敬了他一杯酒,问他到底有何心事。 陈子灿叹了口气道:“小弟,这是在为周大人担心呐!” “昨日看见阴云密布,还以为,今天必有大雨,结果……” “唉,饿殍遍野,这救灾如救火,再这么旱下去,金大司马在朝中,怕也不好说话呀……” 众人闻言,都觉得酒宴中间,这席公子的热心,未免不合时宜,一时默然。 王鹤鸣也扭头瞄了那幅画一眼,嘴角翘起,微微摇头。 站起来笑道:“我这位五弟,颇有古人之风,对朋友的事十分上心。” “听婢女说,他半夜推窗见月,足足叹息了半宿。” “天意不可测,不下雨,那也没有办法。” “但在座的各位,都是咱们邯郸的土地神。” “尽尽人事,未必就不能扭转乾坤,金尚书那边,也脸上有光。” “来,我敬各位一杯,今日大家援手之德,不但周大人,我席家也永不敢忘!” 那钟县丞却注意到了席家兄弟的异状,踱到中堂悬着的那幅画前,仰头望去。 只见画的是千里烟波,半轮明月,远处青山如黛,一个道人脚踏孤舟,迎风傲立。 背后背着竹笠,露出一截剑柄。 只看了一眼,钟县丞忍不住惊呼到:“好画!” “笔法雄俊,骨骼清高,颇有唐人意韵,却又富宋人丘壑!” “席公子,此画格调高迈,章法多变,似非今人所能为者,不知,出自哪位名家?……” 众人只见,席家兄弟脸色同时微变,对望一眼。 王鹤鸣强笑道:“这幅《洞庭飞度图》虽然有些年头了,但也不过寻常,钟大人过誉了……” 陈子灿抢着道:“来,请诸位再饮一杯,然后,咱们就移步书房。” “先鉴赏这次准备用于赈灾的几幅古画,然后,以名人笔意下酒,再痛饮几杯,岂不快哉?” 别人倒也罢了,但孙尚书和刘进士都是心思巧诈,混老了江湖的人物。 一看陈子灿顾左右而言他,就知道对席家来说,这幅画,肯定不比寻常。 两人离席走到钟县丞身旁,也只看了一眼,同时脱口说了声:“好!” 众人闻言,相继起身,围在画边品头论足。 有的说人物气韵生动,衣袂若飞,有的说波光千顷,用墨老到…… 刘进士却皱着眉,踮着脚尖,仔细辨认右上角那几行题款。 嘴里喃喃念道:“宴罢归来海上山,月飘承露浴金丹。夜深鹤透秋空碧,万里西风一剑寒。回道……” 孙尚书也想看看,此画是何人所作,但他老眼昏花,看不清楚。 听刘进士念道“回道人”,猛然惊呼道:“回……吕祖?” “这怎么可能?” 刘进士也摇头道:“吕祖流传下来的诗词倒有不少,这画嘛——” “恕在下孤陋寡闻,各位可有见过的?” 大家纷纷摇头。 吕洞宾? 难道,这幅画是神仙自画像? 开什么玩笑! 众人本来对这幅画赞不绝口,此时,都颇觉尴尬。 不知是前朝哪个狂生,居然妄托吕祖之名,难道是唐寅?或者张灵?但书法,又似乎不像…… 孙尚书摇了摇头,心里颇有些失望。 席家也不过如此,都假成这样了,笔墨再好,挂出去也不嫌丢人。 看看众人又都落座,没人再提中堂那幅画,席家兄弟大为心安。 又劝了几杯酒,看看已到午后,就都到书斋,去赏看名画。 陈子灿起身前,对童和尚使了个眼色,童和尚会意,点了点头。 书房中,大家对王鹤鸣仿做的几幅赝品古画赞不绝口。 很快,六幅画就一一敲定主家。 就连周县令都咬咬牙,买下了韩干的一幅《长楸走马图》。 六幅画,总共筹到三万四千两银子。 “席修贤”席公子又当即宣布,这些画的银价,可以全部用粮食来抵。 众人又都大喜。 几千上万两银子,虽然不是多大事,但终归花着还是肉疼。 而粮食,家家仓里有的是。 对他们来说,那东西吃又吃不了,用也用不完,跟粪土有何区别? 这下皆大欢喜,席家兄弟引着众人,再次回到厅里,让人重新布上酒菜。 席修贤说,为感谢众位乡绅慷慨解囊,今日一定要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大家相互谦让着入座,“席修贤”落座时,假装毫不在意地瞄了一眼中堂那幅《洞庭飞度图》,脸上惊色乍现。 “席修煜”见状,也侧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跳了起来。 哈哈大笑道:“各位土地神光临寒舍,共襄赈灾大事,这善行,果然是感动了上苍!” “外面下雨了,下雨了呀……” 众人都是愕然,来时还万里无云,这厅中门窗紧掩,根本看不到外面,他怎么就知道下雨了? 周县令最是激动,推开椅子,三步并作两步把房门拉开。 猛然一愣,也哈哈大笑道:“下雨了!” “老天,真的下雨了啊!” 第59章 还须故事钓人心 大家一起拥到门口,钟县丞伸出手,冰凉的雨丝舔着掌心。 他捻着胡须道:“这雨一下,田里就可以补种了。” “真的是善行感天啊,各位活人无数,功德不浅!” 孙尚书却注意到,“席修煜”只是看了一眼那幅画,就说下雨了,好生奇怪。 于是走到画前,眯着老眼仔细看,忽然尖叫一声:“这斗笠……” 邯郸就那么大,相互都是知根知底的。 这么多年,谁都没见过,孙尚书这个心机如海的老狐狸,居然会如此失态。 叫的,就像个被摸了屁股的老娘们。 大家又都挤到画前,然后纷纷惊叫:“斗笠!” “这斗笠,方才不是背在后面的吗?” “没错,我记得很清楚,是背在后面!” “那,现在怎么戴在头上了?” “怪哉——” “怪什么哉?岳阳吕公庵,不就供着纯阳仙人的真像?” “城南还有吕公洞,壁上还有吕仙亲笔题诗,他老人家出现在洞庭湖边,有何稀奇?” “可这……不过是幅画呀!” “难道——是因为下雨了?” “啊?有道理,但是,这,怎么可能?” “废话,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画的?吕祖啊!那是神仙!” “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这诗,不就写的此情此景吗?” “仙画啊!没想到老夫有此福缘,居然亲眼得见仙画……呜呜……” 那边乱成一团,有人叹息有人狂喜,有人激动的老泪纵横。 席家兄弟却是坐立不安,欲言又止。 刘进士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席修贤”的胳膊:“席公子,这幅——仙画,你转让给我刘某如何?” “两万两银子,足色官银,不用粮食抵……” “放屁!……” 话没说完,一个黑脸虬须的乡绅,就大声喝止。 他家财势还要超过刘进士,只是文运稍差,做官的子弟没刘家多。 所以,只能算是个乡间土豪,平时也就低刘进士一头。 这时,却攘起衣袖,毫不相让。 “你刘文才也说的出口!两万两银子?” “这可是吕祖手迹!我出三万两,不三万五千两……” 其他几个,看见有人已经出价,自己失了先机,好不后悔,立刻加入了竞拍大军。 “席修贤”被他们围的水泄不通,抓手的抓手,扯袖的扯袖,抱胳膊的抱胳膊,搂肩头的搂肩头…… 就像是秦淮河上的花魁娘子,遇到了一群三十年不知肉味的老光棍…… 王鹤鸣奋力挣扎,却怎么也甩不脱这伙油腻大叔。 看见陈子灿在一旁笑的无比灿烂,只好一指这位“席修煜”:“各位——各位听我一言。” “我这位兄弟,他才是席家长房。” “财物都由他做主,卖不卖,我说了不算,你们找他去……” “呼啦”一下,陈子灿回头想跑,已经被眼疾手快的刘进士一把抱住腰。 “席公子,我出四万两千两,不能再多了啊,几十年的家底都掏空了……” 说着,还顺势在陈子灿衣服上蹭了把鼻涕眼泪,弄的满脸狼藉,看起来好不可怜。 不得不承认,在这些人中,就数这家伙脑瓜灵活,总能先人一步。 陈子灿举起拳头,咬咬牙,正犹豫着,要不要一个上勾拳把他打翻在地,胳膊就被人抱住了。 接着,各种别臂锁腕,扳肩缠肘,将这位“席修煜”席公子制的服服帖帖。 陈子灿欲哭无泪。 他真没想到,这群老家伙战斗力如此彪悍,个个都有柔道九段的实力。 也不知,是不是在家中仆妇婢女身上练出来的。 他使劲挣了挣,却像是苍蝇粘在蜘蛛网上,丝毫动弹不得。 只好扯开嗓子大叫道:“都放手!你们这群斯文败类。” “卖!我卖还不行吗?” “再不放手,烧了也不卖给你们……” 众人刚想放手,王鹤鸣在旁边悠悠道:“五弟,这个不妥。” “这幅画,原先可是准备献给皇上的……” 陈子灿憋的满脸通红:“皇上信奉喇嘛教,这画哪能献的……” 王鹤鸣哼了一声:“这是我席家至宝,纵然不能献给陛下,也须得完完整整带回家里,怎么能卖?” 陈子灿咬牙切齿地吼道:“再不卖,老子就要被勒死了。” “席修贤,你个小老婆生的贱种,你害我是不是?” “你、你巴不得我死,是不是?” “席修贤”气的七窍生烟,猛地抄起一把酒壶,“咣”的一声摔在地上。 “席修煜,你欺人太甚!” “好!好!你卖,我让你卖!” “你等着,回去看大伯咋收拾你!” 说完拂袖而去。 众人看他们兄弟反目,都愣住了。 陈子灿也是满脸怒容,低喝道:“你们还不放手!” 大家这才讪讪地放开,陈子灿坐下来,自己斟了杯酒,一口喝下。 喘了几口粗气,抹了抹嘴,这才苦笑道:“各位,来,各位都坐下,听我说说这幅画的来历……” 对自己想要的东西,谁还没有个好奇心? 众人连忙为自己刚才的流氓行径表示歉意,这才一一落座。 陈子灿又劝了一杯酒,摇着头缓缓道:“这次赈灾卖画,本来就是我一力坚持。” “我这堂兄,自以为受了皇上召见,面过圣,又入了监。” “生怕金尚书更看重我,将来压了他一头,所以,对这件事并不热心……” 周县令想起那天为赈灾筹款,席家兄弟已经起过冲突。 连声道:“确实如此,那天要不是席公子高义,下官可就……” 陈子灿摆摆手:“周大人不必如此,金大司马与你同乡,跟我父亲又是至交,咱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你有难处,我又怎能不帮一把?” “几幅画算得什么?席家不缺这个。但是这一幅,却不同寻常……” 刘进士忙问:“席公子,这幅画从何处得来?” 陈子灿沉吟道:“这幅画是席家祖传。” “据说,差不多三百年前,也就是元朝末年。” “席家祖上,曾经变卖家产,跟随诚王张士诚,建立大周国。” “后来洪武登基,我祖上惧罪,归隐于洞庭湖畔,以打鱼为生。” “有一日天色将晚,湖上风波乍起,烟水空蒙,他正准备驾舟归家。” “却在湖边遇到一个道人,星冠羽衣,眉目疏朗,一派仙风道骨。” “他对我先祖说,要去君山一游,问可不可以送他一程。” “我先祖那时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本就是个豪放不羁的性子。” “看这道士状貌不俗,也没拒绝。” “只说君山遥远,今日已晚,天色又不好,请他到家小住一宿,明天再去……” “那道士大笑道,我看你也是个豪杰,何必这么多顾虑!” “无妨,此去君山,片刻就能到,保你还能赶得上回来,睡个好觉。” “我先祖还有些将信将疑,那道人却已经跳上船头。” “无奈,只好拨转小船,向着君山划去。” 第60章 心有多贪套多大 “这时,天上飘起了细雨。” “那道士赞道:这洞庭烟波,可堪入画,只可惜没有酒,辜负了良辰美景啊!” “先祖就从舱中,取出自酿的米酒奉上,道士鲸吸一口,满葫芦的酒就空了。 “他长啸一声,踏在船头。” “这船,就像离弦之箭,破浪冲风,贴着水面飞一样向着君山而去……” “我先祖这才知道,今日遇到了神仙。” “百十里水程转瞬即到,道士跳下船,依旧衣袂飘飘,丝毫未湿。” “他笑道:承蒙你冒雨送我一程,咱们也算有缘。我可以送你一样东西抵做船钱,你想要什么?” “我先祖匍匐在地,叩头道:如果能得到真人您的一幅小像,让我供在家中天天膜拜,于愿足矣……” “道士哈哈大笑,道:去!” “一挥手,我先祖不知怎么就到了船上,那船也不用摇橹,飞也似地回到了原处……” “下了船,我先祖还是恍恍惚惚,像在梦里。” “进了家门,就看见这幅《洞庭飞度图》,就端端正正挂在墙上!” “啊——” 众人都听得入神,这时才惊呼出声,原来,这幅画是这么来的! “先祖也是看了画上题字,才知道,遇到的居然是吕祖他老人家!” “从那之后,我先祖日日在画前焚香膜拜。” “就像是有上天护佑,他打鱼时,总是网网不空,收获比别人多得多。” “他卖鱼时,又总能遇到贵人,比别人卖的多得多。” “不几年,他就买下了湖边一处庄子,有了田产。” “说来也怪,别人家年年鸡瘟狗病,我席家却六畜蕃生。” “别人家年年虫灾鼠患,我家里,年年五谷丰登…… “就这样一辈又一辈,到我曾祖父时,我们席家,已经号称“半洞庭”……” “哦——” “啧啧!” 众人听了,无不感叹,心里对这幅画更是眼热。 神仙真迹,只要虔诚供奉,能不被上天护佑嘛? 这画,如果到了我家…… “席公子,你就将这幅画卖给我,我刘某人砸锅卖铁……” 果然,抢先开口的,又是这位刘进士。 “闭嘴,轮得到你吗?你刘家砸锅卖铁,又有几个钱?” 还是那位黑脸虬须的乡绅,今天他是豁出去,跟刘进士杠上了。 众人又开始七嘴八舌,跃跃欲试。 陈子灿眼看他们又要扑上来,吓得倒退两步,举起椅子挡在身前。 “唉,我说各位,之所以跟你们讲这些,就是要让你们知道,这画对我席家有多珍贵!” “你们怎么还要强人所难,夺人所爱呢?” “这,这还算是谦谦君子吗?” 众人哪管这些,站起来又要纠缠。 孙尚书捋着花白长须,呵呵笑道:“席公子,这邯郸县灾情严重,贤昆仲都是亲眼看到了的。” “据老夫所知,城内城外,逃荒而来的灾民,不下十一二万。” 他看了一眼刘进士,后者立马会意,连声附和。 “孙老先生所言不虚,以我所见,应该是不下此数。” 孙尚书继续说道:“今日,多亏贤昆仲仗义疏财,已经筹得白银三万四千两。” “按照今年直隶米价,足可换得粳米四千八百石。” “求生不求饱的话,每人每月十升足矣,即便如此,这些米,也不过能勉强支撑小半个月……” “周大人,你说是不是这样?” 周县令闻言点了点头,叹息道:“孙老先生算得再明白不过。” 钟县丞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面露不豫。 心想,这老货,自己一毛不拔也就算了,看来还想借着道义,压席家兄弟。 开口道:“这场雨一下,旱情必有缓解。” “这几日蝗虫也过去了,田里的青苗长起来,终究还是会好些……” 孙尚书冷笑一声:“指望田里的青苗?那至少还得等个把月!” “送佛送到西,难道后半个月,叫这些灾民去吃土?” 钟县丞也怒了,抗声道:“咱们城里的头面人物,济济满屋,难道,就等着席公子这几幅画,养活十几万邯郸百姓?” 他是由监生直接任命为县丞,家中在北直隶也颇有势力,并不怕这位过气尚书。 反正,他又不是县里主官,地方士绅配不配合,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孙尚书脸色阴沉下来,周县令连忙好言相劝。 他喝了口茶,又对陈子灿道:“席公子,你可不要误会老夫隔岸观火!” “这灾民一月之需,还差着约六万石,老夫感公子高义,愿意全家节衣缩食,再襄助两万石。” “然后——” 那位黑脸虬须的乡绅面露不服,刚想说话,孙尚书猛地抬头看向他,那双三角眼中凶光四射。 立时让他打了个寒战,吐到嗓子眼的话,又咽了回去。 陈子灿却端着茶杯,只是低头微笑,并不接话。 孙尚书扫了一眼四座,堆起满脸褶子。 “然后,再出纹银五万两,买下席公子这幅画如何?” 见众人都望着自己,陈子灿叹了口气。 “要说这画,倒也不是卖不得!” “这次,我父亲让我带它入京,献给陛下,那就不是存了舍不得的心思。” “只是——” 孙尚书听他话里有些松动,不禁大喜,忙问:“只是什么?” “席公子还有什么要求?只管说来……” 陈子灿摇摇头,正色道:“席某只是觉得,它值不得这许多银子。” “这幅画在我家挂了三百年,除了画中道士晴日戴冠,雨时戴笠,再没有其它异处。” “吃不得喝不得,孙老先生花这么多钱,买回去又有何用?” 众人心里暗暗摇头,这画,就只凭这一点神异,就已经是价值连城,海内无双! 更何况还是神仙所作,辟邪增福,护佑门户,自不必说。 这位席修煜席公子,毕竟年幼无知,比起他那位堂兄,还是差的多了! 孙尚书呵呵笑道:“老夫一把年纪,时日无多。” “平素里也是淡泊寡欲的,只有这书画一道,爱之成癖,那是改不了啦!” 陈子灿又摇摇头:“我明白各位的意思。” “至于有人说席家富甲江南,都是靠这幅画,我肯定是不信的。” “龙溪先生曾经在席家小住讲学,席家子弟,也算是心学一脉。” “阳明先生曾说:天地鬼神万物,若离开我的心,那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所谓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 “各位都是饱学之士,想来不会被这些无稽之谈迷惑……” 众人见这娃娃不但少不经事,还如此刚愎自用,无不摇头。 看来这席家,确实好运到头了。 难怪,今日大家才有缘份看到这幅画,甚至有机会得到这幅画! 三百年啊,它护佑席家,足足三百年! 风水轮流转,也该换换主了…… 第61章 万家生佛一骗子 “席公子,我刘某再加一万、不,一万五千石粳米,你就割爱卖给我如何?” 刘进士急不可耐,脱口而出。 孙尚书双眼一翻,盯着他的眼睛,笑的深不可测。 “亲家,你这,可是下了血本了啊。” 他特意把“血本”二字,咬得极重。 “听席公子一句劝,不要强求,还是要留些,给子孙吃饭才好……” 他们两家是儿女亲家,一向同气连枝,狼狈为奸。 今天孙尚书这话,显然就是撕破了脸皮,赤裸裸的威胁…… 这邯郸县,就数他孙家财力最雄,势力最大。 众人都看得出,这老家伙,已经把这幅仙画,看成了自家囊中之物。 今天是势在必得,绝不允许他人伸手的了,心里各自不平,却又不敢再争。 孙尚书看刘进士抿着嘴,不再多说,换上笑脸。 恳求道:“老夫风烛残年,和席公子一见如故。” “今天这幅画,必是与老夫宿世有缘,我只看了它一眼,就跟魂掉了一般,再也放它不下。” “若是得不到,我这条老命,肯定也是保不住的了……” 说着说着,颤巍巍地起身,就要跪倒在陈子灿面前。 老泪纵横,连声音,也呜咽了。 众人无不被这老东西的演技,震惊的浑身麻痹,像过了高压电。 陈子灿心里暗笑,连忙起身扶住他,为难地道:“老先生不可如此!” “唉,也罢,那——这画就卖给你。” “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孙尚书顺势抓住他的手,死死不放:“你说,席公子,但说无妨!” 陈子灿假作沉吟:“这第一,我席家不缺这些银钱。” “今天把这幅宝画卖于孙老先生,是存着拯救邯郸百姓,替金尚书做事,为周大人解忧的心思。” “当然,也是感你一片至诚。” “所以,除了留下两万两银票,其余的都折成粮食,用于赈灾!” 孙尚书一听,还有这等好事,连连点头称是。 周县令和钟县丞也喜出望外,慌忙起身致谢。 陈子灿摆摆手:“孙老先生,别忙着谢我。” “这第二,所有粮食,必须两日内交割完毕!” “周县令和钟县丞,你们明日邀集城东张敬之等施粥的六家,组成个赈灾理事会。” “一切钱粮的使用发放,你们八个人,一起商议决定。” 他环视众人,面容一肃,厉声道:“这些粮食,是我席家卖宝筹的,这份心,却是金大司马的。” “谁要是敢监守自盗,从中上下其手,可别怪我翻脸!” 周县令和钟县丞也忙不迭的答应了。 陈子灿笑了笑,正要说话,童和尚推门跑了进来。 喊道:“少爷、五少爷,二少爷他——” 陈子灿瞪他一眼:“慌什么?那个书呆子怎么了?” 童和尚喘着气:“二少爷他、他带着几个家人,怒气冲冲地出城去了……” “走就走,省得在这里碍眼。” “你下去,看不到这里正商量大事吗?”陈子灿挥挥手让他出去。 周县令不安道:“席公子,这个——不碍事?” 陈子灿冷笑道:“不就是想着赶回去告我一状嘛,我倒要看看,我爹会向着谁!” 孙尚书见好事多磨,就怕夜长梦多,心里跟猫抓似的,哪管这些。 追问道:“席公子,就这些?那我马上让人去办……” 陈子灿摇摇头:“明天上午,两万两银票就要准备好,你和周大人一起,来我这里取画。 “就这样。” 叹了口气又道:“我本想在邯郸多住几日,看着事情办妥,也好向金大司马回话。” “但现在,看来等不得了,否则我那堂兄,还不知道会怎样添油加醋地编排我……” 众人今日大开眼界,虽然没捞到大头,但手上买到的几幅名画,都是价值不菲,也算颇有斩获。 这时见席家兄弟反目,这位“席修煜”席公子满脸怒容。 也不便多留,过来安慰了几句,就都一一告辞。 第二天一早,钟县丞亲自过来,邀“席修煜”一同去县衙前点算粮米。 原来天刚亮,孙家,就开始雇佣民夫,一车一车的粮食,从仓里拉出来,流水价往县衙送去。 周县令昨日回去,也是差人,连夜把这些天在东城施粥的张敬之等人找来。 说明席家兄弟,已经筹集到了足够灾民一月之需的粮米。 并指定,由他们负责分发的情况。 张敬之大为感叹。 早就看出,这席公子不是等闲人物,自己还怪他们不辞而别。 没想到几天不见,就做下这救民于水火的大事,真是万家生佛! 陈子灿来到的时候,县衙门前,已经堆起了小山一样的粮食。 四周闻风而来的灾民欢声雷动,将街道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张敬之等人以工代赈,临时雇佣了百十个身强力壮的灾民,让他们帮着卸车,清点入库。 大家虽然都忙的脚不沾地,却精神焕发,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 看见陈子灿过来,张敬之面露喜色,排开众人,跑到跟前一揖到地。 “席公子,您,就是咱们邯郸老百姓的万家生佛,再生父母!” “我代邯郸的父老乡亲,叩谢公子大恩!……” 说着说着,声音颤抖,撩开衣袍就要跪下。 陈子灿很是无语,别说这辈子,就是他陈家祖宗八代加起来,估计,也没做过今天这么大好事! 人家雷锋做好事,顶多也就是不留名。 他陈子灿做好事,还得算在别人头上,这情操,高尚的都冒了泡了…… 心里想着,抢上一步,扶住张敬之。 “张先生,咱们几天前,还在一起把酒言欢,兄弟相称,你这样,还让我席某如何做人!” “快快起来!” “邯郸县的老百姓能活到今日,首先应该感谢的,是诸位心怀慈悲的义士……” 周逢吉听说席公子到了,也一路小跑着过来,千恩万谢地请他进县衙喝茶。 陈子灿婉拒了,几个人一起验了货。 都是上好的粳米,并没有掺太多的麸子,也不是陈米。 陈子灿非常满意。 当然,他知道,并不是因为,这些个鱼肉百姓的土豪劣绅多有良心。 那几个,是不想得罪席家,和兵部尚书金之俊。 而且,自以为捡到了便宜,也不好过分。 这孙家,则是因为,那幅仙画还没到手。 要是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惹毛了这位年少气盛的席公子,可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陈子灿又在赈灾的细节上问了几句,看张敬之等人都已经做的熟了,为人也谨慎,这才放下心来。 又特别交代了几条防疫措施,比如说清理垃圾,杀灭寄生虫,还有饮用开水等。 嘱咐再三,才准备上马离开。 这时,却见孙尚书坐着小轿,颠颠地亲自赶了来。 第62章 人心未必真无救 孙家现银不少,都藏在窖里,铸成了一千两一锭的“没奈何”。 但两万两银票数额巨大,一时却也难以措置。 早上,他亲自带人,跑了几家钱庄,这才凑齐。 听说陈子灿人在县衙,连气都没喘一口,就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陈子灿见这老家伙满头大汗,颤颤巍巍,上来就要施礼。 佯作不悦道:“孙老先生,你这么性急,难道,是怕我席某人跑了不成?” “你放心,我就是离开邯郸,眼睛可还盯着这里呢!” 孙尚书表情一滞,老脸有些挂不住,心想席家这小儿好不省事,竟敢对我如此无理! 今日且让你嚣张,日后落到我孙家手里,才要叫你知道厉害…… 脸上却堆起笑容,看起来好一个慈祥长者。 “席公子啊,这次,你为我们邯郸百姓如此破费,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生怕公子您短了用度,这不,巴巴地赶着给你送银子来了吗?” 陈子灿指了指几个粮堆:“孙老先生,你看,我席某人,可是说话算话。” “这里每个堆前,可都写着你们各家捐赠的牌子,钱,我来出,名声,你们得。” “我还特别嘱咐周县令,各家的粮食,不可弄混。” “发放前,每袋,都必须写上各家的名字。” “孙老先生,好好做,似这般多多积善养德,今后,你就是这邯郸百姓的万家生佛……” 孙尚书扭头看了看,果然,每堆粮食前都竖着个大牌子,写着某家捐米麦多少。 心里顿时明白了这位席公子的用意。 几家有了对比,如果谁家粮食质量好,自然能落个好名头。 如果不好,难免就要遭人唾骂。 他嘿嘿一笑,道了谢。 随便恭维陈子灿几句高风亮节什么的,心里却有些吃惊。 就在昨天,他还觉得,这位草包公子不学无术,狂妄自大,拿着黄金当瓦砾。 今天,却变的锋芒毕露,心计如此深。 看来数百年世家,教出来的子弟,真的是不可轻视! 说了几句闲话,孙尚书心里,始终惦记着那幅仙画,生怕夜长梦多。 他偷偷把周县令拉到一边,让他去请席公子点检银票,回宅中取画。 陈子灿也没拒绝,一行分开人群,回到家中。 孙尚书这边,银票都已经备好。 陈子灿也没细数,让扣儿收下了。 带着众人,来到昨日宴客的厅里,那幅画,还好端端挂在墙上。 孙尚书抢上几步,仔细一看。 果然,今天天色放晴,而船头道士那顶斗笠,又好生生地背在身后,不禁喜形于色。 陈子灿叫童和尚进来,小心翼翼地把画取下来。 用一个檀木盒子盛好,当着众人,珍而重之地交给孙尚书。 嘱咐道:“请孙老先生多多爱惜。” “这画喜香火,平日多用香烛供奉,否则,奇妙之处不显……” 孙尚书得偿所愿,高兴的双手颤抖。 身旁的管家连忙来接,却被他一把推开,将盒子紧紧抱在怀里。 陈子灿笑道:“孙老先生果然是爱画成痴!它又不是个小娘子,你抱这么紧,还怕它生脚跑了?” 众人暗暗眼红,见孙尚书这副模样,也都纷纷讥笑。 这老头,却一幅痴痴傻傻的样子,充耳不闻。 陈子灿道:“此间事了,我也要赶紧回家。” “下次路过邯郸,必要到各位家中拜访,一一谢过!” “各位的援手之情,我也会求家父修书,告知大司马金公。” 众人听他说要走,又是百般挽留,定要邀他到家里,设宴饯别。 陈子灿以身体劳顿为由,都回绝了。 最后,众人商议,由周县令出头,代表邯郸士绅百姓,中午在县衙设酒,为席公子慰劳饯行。 这顿酒喝得好不痛快! 周逢吉特意又请来了醉仙楼的师傅,孙尚书、刘进士也招来了家中厨娘。 后厨里热火朝天,大家各逞技艺,争奇斗艳,八桌酒席整治的丰盛无比。 周县令这几个月担心仕途,食不知味,愁的头发花白,样子就像老了十岁。 如今事情圆满解决,这次因赈灾得力,考评获个中上颇有可能。 朝里,又抱上了金之俊这条大粗腿,整个人容光焕发,喜气洋洋。 除了邯郸县各界士绅名流,他又别出心裁,请来娲皇宫的道士。 当庭开光做法,为席家兄弟和孙尚书、刘进士等参与赈灾的士绅,请来长生牌位,供奉娲皇阁。 又从灾民中,选出十位耆老,在座中献觞劝酒,备道感激之情。 对这些作秀,陈子灿无所谓,由得他们瞎折腾。 孙尚书和刘进士等,原本在邯郸县臭名远扬,受了百姓几十年的白眼。 今天一朝洗尽恶名,被乡老们一口一个大善人地叫着。 看着一张张感恩戴德,真情流露的脸,不禁也开始反思,自己往日做所作为,是不是太损阴德…… 酒宴至晚方散。 感动之余,各位乡绅满口应承,两日内缴齐所有粮米,绝不以次充好。 孙尚书更是当众令人,将这些天买来的男童女童送还其父母,连卖身契,也一并发还。 刘进士等几个趁机兼并土地的,也允诺以一年为期,田主可在期限内,原价将地契赎回…… 这种气氛,才真正有了些慈善晚会的味道。 这种结果,也确实是陈子灿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或许,有些人心,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这个世道,也并不是一团漆黑…… 第二天一早,周县令、钟县丞就和孙尚书等一众士绅来到席家,各自奉上程仪。 院中车马都已经备好。 扣儿紧紧抱着那个重新鼓起来的褡裢,坐上马车,笑的无比幸福。 陈子灿带着童和尚,身后二十多条大汉,浑身黑衣,劲装结束。 牵马佩刀,整整齐齐排成两列。 人虽不多,那种百战精英的彪悍之气,却让人恍如面对千军万马。 送行的众人,见了这阵势,无不暗暗咋舌。 心想这席家,不愧被称作“半洞庭”。 光看看这些从人,就知道家族底蕴,远不是北方士族所能及。 孙尚书和刘进士等各飙演技,把一场送行弄得好像十送红军。 周逢吉也更加热情,命人排开县令仪仗,作为前驱。 自己挽起袖子,亲自为陈子灿牵马。 大家簇拥着陈子灿一行,锣鼓喧天,浩浩荡荡向南门而去。 沿途百姓和灾民,知道这些,都是为赈灾慷慨解囊的善人,无不望尘下拜。 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里,也有了些许生机。 出了南门,众人还要送到十里亭,再为席公子饯别。 陈子灿再三推辞,最后在马上饮了三杯水酒,这才跟这些热情过分的邯郸官绅洒泪作别。 领着车马,迤逦南行。 第63章 这是扣儿的功德 下午刚交申时,队伍已接近马头镇,远远望见尘头,两匹骏马飞奔而来。 隔着二三十步,马上骑士同时翻身下马。 躬身施礼道:“陈公子一路辛苦,我家军师已等候多时了!” 他们都是王鹤鸣亲手选拔,训练出来的精锐。 个个沉毅骁勇,干的都是敌后刺杀,探报军情的活儿。 一向是眼高于顶,只服王鹤鸣一人。 这些日子,虽然知道,自家军师非常敬重这个毛孩子,但他们对陈子灿,依旧从不稍假辞色。 昨晚有兄弟快马来报,说陈公子大功告成。 只是略施小计,就为邯郸十几万灾民,筹得足够支撑一个半月的粮米。 可谓功德感天,活人无数,明天就将出城前来汇合。 虽然是王鹤鸣身边亲信,但他们对于这场空手套白狼的骗局,原本,也只是略知一二。 等听到回来的兄弟,说起陈子灿施展神仙手段,要晴就晴,要雨得雨。 让那幅画随天气而变化,毫厘不爽,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不管你相不相信,人家确实凭一己之力,轻轻松松拯救了十几万百姓! 这份功德,这种仁义,这般手段,足以让这群桀骜不驯的汉子热血沸腾,甘心为之赴死…… 童和尚大笑道:“你们这群龟孙,对我老童也没有这么恭敬过!” 陈子灿从车中探出头来,拱手道:“有劳二位兄弟!” 那两位黑衣骑士返身上马,走在队伍前头。 不多时,又是两骑疾驰而来,一样的下马施礼,转身作为前导。 童和尚摸着光溜溜的脑袋,骇然道:“八仙迎客?这可是绿林中最为尊崇的礼节!” “看来,这帮小子对陈兄弟是真的心服口服了。” “不过也是,我老童也服……” 他这几句话说的大声,周围黑衣护卫紧绷的脸上,都不觉露出笑意。 看到满城百姓感激涕零,欢声雷动,他们也觉得与有荣焉。 果然,一连四对骑士,都是持礼甚恭,眼睛里流露着崇敬。 王鹤鸣的身影,也出现在最后。 陈子灿望见他,掀开车帘笑道:“王大哥,让你久候了。” 王鹤鸣也笑着打马过来,与马车并行。 笑着说:“为兄还是沉不住气,这两天,心里时常惴惴不安,怕你那里出什么岔子。” “昨晚听到回报,说你筹得粮米一万五千石,足够邯郸灾民月半之需,我是高兴的夜里睡不着觉。” “今天一早,就等在这官道上迎你了……” 陈子灿哈哈一笑:“王大哥,你太客气了!” “这些米粮,可不是我陈子灿一个人筹的。” “这个局,仰赖大家的地方太多,没有你的丹青妙手,一切都无从谈起。” “没有众位兄弟以壮声势,那些老奸巨猾的家伙,也根本无法取信。” “可以说,你们占了九成功劳,我只是动动嘴皮子,勉强占得一成罢了……” 众人见他做成大事,却全无骄矜之色,心里无不感佩。 到了马头镇,王鹤鸣早已包下镇上最大的禄春坊。” 定下酒席,为陈子灿和众位兄弟庆功接风。 黑衣骑士们一个个上来,给陈子灿和王鹤鸣敬酒。 都是战场厮杀的铁血男儿,或许不善言辞。 但脸上的神色表明,他们已经把陈子灿和王鹤鸣,放在心中同样的位置。 盘点这次布局,最让王鹤鸣感兴趣的,还是那个毛发湿度计。 正是因为有了它,陈子灿才能准确预测,当日午后有雨。 否则,一切都前功尽弃。 陈子灿让扣儿去车中,把那个王鹤鸣口中的神器拿来,送给王鹤鸣,把原理也细细说给他听了。 转头又对扣儿道:“扣儿,一直抱着这个褡裢,不累的吗?” “里面那些银票,都给王大哥。” 让他将这笔钱,用来抚养洞庭水寨中收养的孤儿,我们两个,用不了这许多……” 扣儿一愣,两手一紧,眼睛睁的老大。 心想,少爷这钱来的是快,但去的,好像更快。 上次一万两银子,这次,足足两万两银子啊! 自己还没捂热呢,他就又想要抢走了…… 王鹤鸣微笑道:“扣儿,别听他的。” “子灿,前些日子在五柳庄,为了我的事情,你将一万多两银票,送给了夔东十三家刘体纯将军。” “我王鹤鸣和洞庭水寨,已经欠了你好大人情。” “这次再受你银子,岂不让为兄无地自容?” “王大哥,你这是说的哪里话?” “咱们的交情,自不必说。” “那位刘体纯将军智勇双全,忠义慷慨,我从心底来说,也是十分敬佩的。” “夔东十三家处境艰难,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那些银子,是我自己情愿送的,跟你可没半点关系。” “这次大伙儿共同出力,王大哥,你的作用尤其关键,我们才在救灾之余,又侥幸得了这两万两银票。” “现在,若是独吞,以后我陈子灿还有什么脸见众位兄弟?” “再说了,我和扣儿能用多少银钱?” “身上带着这么多银票,不但累赘,而且容易招来祸事。” “小弟我除了骗人,别的本事没有。” “离开你们大伙,这心里,根本找不到安全感啊……” 众人都是大笑。 童和尚道:“陈兄弟,你既然离不开我们,不如就随我们去洞庭。” “三国演义里不是说,卧龙凤雏,得一人可得天下吗?” “王军师是卧龙,你就是凤雏,咱们洞庭水寨要是有了你们,那还不横着走……” 陈子灿也呵呵笑道:“要是有机会,那我肯定是要去洞庭水寨,看望各位兄弟的。” “但凤雏先生,肯定不会去。” 童和尚挠头奇道:“为什么?” “你家卧龙先生,到了洞庭那是如龙入海,任他呼风唤雨。” “但凤雏先生,要是去了水上,那不成落汤鸡了?” 众人笑过,陈子灿又道:“这两万两银子,当然也有我和扣儿一份。” “我刚才也说了,这些钱,都要用来抚养洞庭水寨中收养的孤儿。” “这次在邯郸城外,大家也都看到了。” “那些在天灾人祸中失去父母,孤苦无依的孩子,有多么可怜!” “但南方兵连祸结,清军暴虐,杀戮之惨,还要远过于蝗虫。” “老百姓活成什么样子,也就不用多说了!” 他看了一眼扣儿:“王大哥肯定是怕扣儿舍不得。” “你们却不知道,扣儿,也是个在鞑子屠杀后活下来的孤儿。” “要说把钱用在这个地方,她没有不同意的……” 扣儿眨巴着大眼睛,看看陈子灿,又看看王鹤鸣。 抿了抿嘴,打开怀里的褡裢,拿出那厚厚一沓银票。 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双手捧着递给王鹤鸣。 “王大哥,你收着。” “少爷说过,银钱,在有善心的人手里,那就是功德。” “这钱,你拿去多救几个像扣儿这样的孤儿,就是扣儿的功德!” 第64章 幻境中的女王 远处白雪皑皑,云团缭绕的太白峰。 芳草萋萋的山坡。 大大小小的土馒头,奶奶坟头那简陋的墓碑…… 还是那个梦境。 当然,陈子灿现在知道,这并不是梦。 而是小狐狸创造的一个小小幻境,一个寄生在太虚幻境里的小小幻境。 就像自己的灵魂世界里,寄生着另一个妖怪的灵魂。 不同的是,这次,奶奶的坟头开满了紫色的蝴蝶兰。 陈子灿躺下来,柔软的草地,像小时后奶奶的怀抱。 他摘下一朵放在鼻端,深深吸了口气,一股淡淡的花香浸透了肺腑。 “谢谢你,小白!”他喃喃说道。 忽然觉得,这小妖精不发疯的时候,还挺有心。 不过,这种被寄生,被利用的感觉,还是让人不爽! 其实,每次来到这里,陈子灿就会觉得特别宁静,特别放松。 俗世的戾气、浮躁,全部一扫而空。 “哥哥,你这样,人家会很不习惯的耶……” 清脆的声音传来,有点像初音未来。 陈子灿苦笑:“咱们能不能好好说话?” “人家就是想讨你喜欢嘛,你不是就喜欢钱小娘子、扣儿那种小萝莉的嘛……” 陈子灿的内心的安宁再次破碎:“胡说!谁说我喜欢小萝莉的?” “那,你就是喜欢姐姐啦?” “胡说!” “姐姐怎么胡说了?” “那,你既不喜欢小萝莉,也不喜欢姐姐,你——喜欢男人?” “闭嘴!”陈子灿崩溃了。 “你是狐狸,所以,你就是胡说……” 看他真要生气了,小白咯咯一笑。 “喜欢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嘛,姐姐也喜欢男人呀——” 陈子灿欲哭无泪…… “好啦好啦,姐姐不逗你了。” “姐姐这些天呢,一直都在想你的事情,总算有了些眉目。” “你不知道,姐姐现在太虚弱了,只有cpu,没有内存。” “要记起以前的事情,就像是大海捞针……” 陈子灿才不想听她卖惨:“你想到什么了?” “讨厌,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小白嘟囔了一句。 继续说道:“小弟弟,现在,姐姐有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陈子灿听着这让人腻歪的台词,心情又不爽了。 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大姐,都啥年代了还玩这个梗?” “不用说,你的好消息,全是假的。” “坏消息,都是真的。” “哥现在只想躺平,你就别烦我了好不好?” “喂,臭小子,姐姐我放下自己天大的事,这些天苦思冥想,好不容易,才替你解决了修炼青丘经的问题。” “你,你个没良心的,就这么报答我的?” 陈子灿一骨碌爬起来:“真的有办法了?” “那你先说那个坏消息,我听听到底有多坏?” “要是太坏了,恕小弟我不能奉陪!” “嘻嘻,坏消息呢,就是你体质太弱了,确实不能直接修炼大荒青丘经。” “切!耍我呢?拜拜了胡大姐。” “哥要睡觉,懒得听你胡说八道……” “你个小混蛋,你才是胡说八道!” “你是小狐狸,你就是胡说八道!” …… “真生气了?那,还有个好消息呢,你不听了?” “不听!” “你给我起来,不听也得听!” “姐姐我对你太客气了,上房揭瓦了是不是?” 陈子灿惨叫一声,捂着臀部一蹦三尺高。 刚才屁股下面纤细柔软的小草,一瞬间,仿佛变成了千万根活过来的钢针,扭动着,往他肌肤里钻。 那种痛,酸爽难言! 他心有余悸地看看脚下的茵茵绿草,大怒道:“小妖怪,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难怪天雷要劈你!” “嘿嘿,这是我的幻境,也是我的主场。” “再不乖,等着看姐姐怎么治你!” 小白得意洋洋。 陈子灿咬着牙:“好,你等着——” “回头,老子就去龙虎山找张天师,告你个拐卖人口……” “哈哈,张天师?” “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 “这整个太虚琉璃幻境,都是我青丘一族的主场。” “你居然,想去找个牛鼻子对付我?呵呵……” 小白笑声越来越冷,越来越尖利,霎时间充塞整个世界。 疯狂的气息肆意扩散,天空中云层翻滚涌动,如同化不开的墨团。 陈子灿汗毛倒竖。 感觉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每一片树叶,都在恶狠狠地凝视着自己。 只要稍有异动,它们就会扑上来,将自己撕的粉碎。 看来,这次小白真的生气了,这个妖怪,即将爆发! 陈子灿额头冒出冷汗,却依旧咬着牙,仰着头,倔犟地挺立着。 良久,浓云渐渐散去,花儿重新散发幽香,那股难言的疯狂意味,也慢慢平静下去。 小白像是余怒未消:“你信不信,姐姐有的是办法整治你?” “臭小子,看着! 脚下传来一阵沙沙声,十几根仙人掌欢快地扭动着,从泥土里钻出来。 转眼间长到了一人多高,像一座牢笼,将陈子灿困住。 那些黝黑粗壮的枝干,贴着他的身体慢慢爬动。 上面生满了锐利的尖刺,每一根,都闪着寒光。 它们轻轻刮擦着少年的衣物,还有,布满鸡皮疙瘩的肌肤。 嗤嗤作响,像是最恶毒的嘲弄。 陈子灿握紧拳头,一言不发,心中却有个声音在怒吼。 “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会强大起来,把你驱逐出我的世界。” “让你一个人,在你这邪恶混乱的幻境里发霉、腐烂……” 下定决心,他紧绷的身体,反而松弛下来。 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夹杂着几分害怕的表情。 小白的声音幽冷:“我可以让你每晚一睡着,就骑在这些仙人掌上。” “也可以让你一睁眼,就泡在粪坑里。” “小弟弟,你这么不乖,挑一个好不好?” 陈子灿菊花一紧,挠挠头,挤出一个有些谄媚的笑容。 垂首立正,夹着腿不敢再说。 “嘻嘻,好弟弟,别怕别怕,姐姐那都是吓唬你的。” “姐姐其实最疼你了,以后要乖乖听话哦——” 看见陈子灿怕了,小白的声音,重新变的又软又媚。 一转眼,仙人掌缩回地面,天空继续晴好,山坡依旧草软花香。 陈子灿腹诽:还不是因为老子有用,你离得开我吗? “好弟弟,从那天开始,姐姐我一直在想你修炼的问题。” “青丘经,和其它大荒四经不同。” “因为面对的,是妖族中天生肉体强横的存在,所以,它缺少炼体这一环。” “而你体质太弱,阵枢认定,你无法直接修行青丘经。” “所以,这才先传你一尾尾技“雀尾扇”。” 陈子灿嘟哝道:“一尾尾技,听起来就很弱的感觉!” “熊孩子,又胡说八道!雀尾扇才不弱呢!”小白显然又受刺激了。 陈子灿赶忙服软:“姐姐说强,那肯定很强!” “那当然,如果不借助法宝,雀尾扇,就是仙凡两界公认的最强防御!” “你捡到宝了知不知道?” 陈子灿眼睛一亮,又垂下头去:“可是,我没有尾巴好不好?” “我知道!不过,这不是问题。” “那天,你在阵枢中,看到的都是用尾巴演示这一招。” “但这“雀尾扇”千变万化,熟练之后,用身体的任何部位,甚至是武器,都可以施展!” 说起自家青丘经的绝技,小白的声音充满自信,让陈子灿也暗暗心动。 “其实,你真正面临的,是如何解决真气运行线路的问题。” “阵枢中,都是让身体的整条大龙,从玉枕到尾梢,真气通达无碍。” “每一式雀尾扇发出,都贯注了全身劲力,故无往而不胜。” “而你按阵枢中的线路运行真气,到了尾闾大关,却无路可去。” “那天,我也被这个问题困住了,思维进入了死胡同……” “后来,我好容易才想起来,小时后,我有次问奶奶。” “我们为什么非要转换人身?变成人身后,没了尾巴,还能施展尾技吗?” “奶奶就以那时我正在练习的雀尾扇为例,告诉我。” “”只要真气运行无碍,无论手脚,都可以施展雀尾扇。” “啊——我明白了。” 陈子灿点点头。 “是不是,修炼完了瑶池种玉诀这种炼体术,肉身达到一定强度,就可以施展尾技了?” “不是达到某种强度。” “而是修完你体内十二条经脉,真气通达四梢,你才能开始练习尾技。” “嗯,总算是明白了,可是——” “那位姑娘说,瑶池种玉诀,会把男人练成人妖啊!” “笨蛋,你傻呀?” “都跟你说了,那是昆仑女弟子的炼体术!” “人世间能与之媲美的炼体术,虽然凤毛麟角,但也不是找不到呀?” “知道哪里有饭就够了,你还等着姐姐喂你嘴里?” 陈子灿转念一想,那日沧海客击退阿里玛,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可以看出,武力值还在王俏荣之上。 就是阿里玛,显然对他也是十分忌惮。 他一拍脑袋:“明白了!不用多想,我只要好好完成大铁椎传这个场景,也就够了。” “哈哈,难得聪明一回,去。努力呦小弟弟,姐姐看好你!” 小白废了这么多口舌,终于让他开窍,也很是高兴。 居然都忘了督促陈子灿看书。 第65章 浮云一别各西东 次日一早,王鹤鸣就安排众人准备车马。 陈子灿这些天,跟那帮子老狐狸斗智斗勇,其实已经非常疲惫。 一直,就靠骗到手的巨大收获,给他带来的成就感强撑着。 毕竟,谁做出这般大事,弄到这么多钱财,估计一样,都兴奋的睡不着觉。 现在,粮食散给了灾民,银票送给了王鹤鸣,也算是过了把眼瘾。 都说无事一身轻,陈子灿昨夜,就睡的特别地香。 直到扣儿摇醒他,说大家已经准备出发,他才迷迷糊糊的爬起来。 王鹤鸣扶他上了车,见他一副睡眼迷离的模样,笑道:“子灿,莫非是昨夜心疼的睡不着觉?” 陈子灿翻他一眼:“切,本少爷心中自有一百零八条妙计,哪一条值不得十万两白银?” “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赶车的黑衣护卫一抖缰绳,马车缓缓起动。 王鹤鸣跟在车旁,小声问道:“那天,你说如果天不下雨,你还有更神奇莫测的手段等着他们。” “到底是什么?” 陈子灿嗯了一声,眯着眼睛,缓缓伸出手说道:“拿来……” 王鹤鸣大惑不解,伸过头去问:“什么?什么拿来?” “两幅画,一个戴笠一个戴冠,天将下雨时把戴笠的换上,天晴时把背笠的换上。” “这么简单的手段,都骗来差不多十万两白银……” 陈子灿嘿嘿一笑:“难道,更厉害的不值这个数吗?” 王鹤鸣苦笑摇头:“你说的倒简单,我却觉得,这个骗术已经是复杂之极!” “下雨的预测,引开众人的时机,还有欲擒故纵的话术,关键还是异想天开的布局……” “这些稍有差池,就可能徒劳无功,还能有比这更精巧的手段么?” 陈子灿冷笑:“前面该铺垫的,都铺垫到了,后面自然水到渠成。” “顶多,这次下雨预测错了,那还有下次。” “天总要下雨,鱼儿都已经上钩了,多溜几圈打什么紧?” 王鹤鸣恍然大悟,点头道:“不错,不错……” 忽然脸色大变:“子灿,这三月的天,孩儿的脸。” “如果,这两日邯郸下雨,那孙尚书发觉仙画失灵,报了官追过来怎么办?” “不行,我得叫下面人加快速度!” 陈子灿懒洋洋地笑道:“急什么?” “今春大旱,已成定局,雨水肯定不会很多。” “估计,他就是知道了,再派人追过来,最少也是半个月之后了……” “再说了——” 陈子灿笑的更加阴险:“他要找,找的也是席家兄弟,他要报复,报复的也是半洞庭席家。” “你坐收渔翁之利,就偷着乐,怕什么?” 王鹤鸣惊道:“妙计!难道,你早就计划好了一箭双雕?” 想了想摇摇头:“必定如此!” “这骗术一道,钩深致远,环环相套,果然是厉害无比!” 陈子灿却正色道:“其实,最后那一刻,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的……” “对席家?还是邯郸那帮子地头蛇?” 陈子灿把那日周逢吉在县衙摆酒,为他饯行。 孙尚书当席把买来的幼童,发还其父母。 刘进士等人,也允诺一年内地契可以原价赎回,都对王鹤鸣说了。 那一晚,他是真的只差一点,就被这些平日里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忽然爆发出来的人性,给打动了。 但他知道,狗改不了吃屎。 他们身处那个阶层,就不可能背叛那个阶层的利益。 决定脑袋的,永远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他的屁股。 王鹤鸣虽然也知道,但依旧微微有些动容。 沉默了一会儿,陈子灿伸手拿出一个木盒,递给王鹤鸣。 “王大哥,算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劳你驾,派个人,把这幅《仙人戴笠图》给他送过去。” “再附上一封书信,提醒他别忘了,遇上下雨时,就把这幅戴斗笠的换上。” “反正,又没人知道内情,至少可以保全他那张老脸……” 王鹤鸣一愣,被他这奇思妙想,逗的哈哈大笑。 下午渡过漳河,就到了安阳。王鹤鸣神色有些黯然。 “子灿,这里已经是豫州地界,明天,就可以到卫辉府了……” “咱们虽然是中途偶遇,但一见如故。” “子灿于我来说,亦师亦友。” “这些天我受惠实多,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陈子灿微笑道:“王大哥,只要把我说给你听的《骗经》总则,都领会了,这天下,就再也困你不住。” “等哪天,你厌倦了腥风血雨,我必来寻你。” “那时,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王鹤鸣深深看他一眼,并没有多问,伸出手:“那——一言为定!” 当晚夜宿鹤壁,童和尚和一众兄弟,都知道和陈子灿离别在即,又拉着他喝到半夜。 直到扣儿来寻,这才散席。 相处时间不长,从敬畏到敬爱。 陈子灿机巧百出,诙谐豪爽的性格,已经赢得每个人的尊重和友情。 车队拂晓起行,中午就到了卫辉府。 大道旁有一茶棚,天气炎热,过路人多在此歇脚。 王鹤鸣和陈子灿也找张桌子坐下,忽然看见,柱子上贴着一副对联。 上联是:四大皆空,坐片刻无分你我。 下联是:两头是路,吃一盏各自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是一声叹息。 歇过脚,陈子灿骑上大黑马,拱手对众人道:“多谢兄弟们一路相送。” “这里,离修武县已经不远,咱们有缘再见!” 童和尚忙一把拉住笼头:“陈兄弟,急什么呀?” “昨天还没尽兴,老童晚上还要找你喝酒呢!” “来,不急不急,回车里乖乖坐着,明天,咱们兄弟伙一起,把你送到府上便是……” 王鹤鸣笑道:“子灿,童三哥说的是。” “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咱们把你送到修武。” “可是,出了卫辉府,我就要一路向西……” 陈子灿话没说完,就被童和尚一把从马上抱了下来,塞进车里。 “管它往东往西,坐好了兄弟,老童给你赶车!” 陈子灿被他弄的哭笑不得。 过了河内县城,陈子灿喊道:“停,就在这里停,咱们就此别过!” 童和尚头也不回,“停什么停?前面就是修武县了。” 陈子灿苦笑着对他和王鹤鸣说:“不能再送了!” “实不相瞒,我兄长,在修武当县令。” “他是个有些死板的书呆子,如果看到,小弟和你们这一大群英雄好汉同行,回去必要责罚我。” “再说了,人多眼杂,万一孙家人,循着踪迹追查到这里,于我大哥也多有不便……” 众人面面相觑,王鹤鸣点点头。 扬声道:“那,就在这里下马,咱们找个地儿歇歇!” 随即叫来一个护卫,小声吩咐了几句。 陈子灿和扣儿也开始打点行礼。 这时童和尚过来道:“这里没什么去处,前面有个面馆,大家去哪里坐坐!” 陈子灿跟着众人下了官道,绕过几株柿子树,就看到几间土屋,一块蓝底白字的店招高挑着。 “陈氏牛肉面?” 第66章 膏梁浇 怀庆府只是个小地方,后世名扬天下的陈氏太极拳,他当然是知道的。 曾经开满大街小巷的“马氏清真牛肉面”,更不必说。 但来到这个世界,他也算是个从北京城出来,走过上千里路的人了,却从未看到过牛肉面的招牌。 乍见这“陈氏牛肉面”,熟悉的蓝白底色,熟悉的浓郁面香,都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三十来个黑衣大汉,不用吩咐,自动分成两拨。 一拨看守车马,警戒四周,一拨簇拥着王鹤鸣、陈子灿过去。 童和尚抢先走到门口,伸头到店里看了眼,见土屋里,收拾的倒也干净,只是有些低矮阴暗。 陈子灿也颇感好奇,挤过来一看。 又宽又厚的面案上,摊着好大一坨面团。 一个肌肉虬结的壮汉,袖子挽起老高,正抱着根椽子般的巨木,一点点使劲碾压。 那根巨木一头打了孔,以铁为轴,固定在面案的一端。 这一头,长出面案四五尺,粗如酒瓮,油光发亮。 看起来,最少二三百斤重。 陈子灿暗暗称奇,这东西,显然是运用了杠杆原理。 古代可没有搅面机,一般,都是手工揉面。 似这般和面的,他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面下锅,筋道爽滑可想而知。 童和尚的注意力,可不在这里。 他死死盯着那壮汉宽阔的脊背,在那里,一块块肌肉,如活物般在灰布短衫下蠕动着。 双臂每一叫力,案子那头的铁轴,就发出“吱呀吱呀”,好像不堪重负的呻吟。 童和尚瞳孔微缩,看向那壮汉脑后。 那里,缠着条灰布,头皮剃的精光,并没有一颗汗珠。 仿佛感受到童和尚那针尖似的目光,他手上动作顿了顿,双耳微微耸动,却没有回头。 “老梁,锅里加点儿水,今儿客人多……” 里屋,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壮汉“嗯”了一声,放下巨木,提起两只大木桶,去里屋倒水。 童和尚闪身进去,想掂掂这根木头的份量。 他伸出右手,轻轻一托,却纹丝不动。 童和尚脸色变了变,力贯于臂,闷哼一声,猛地将巨木掀了起来。 这时才惊觉,哪里止二三百斤! 这根“擀面杖”不止是粗的骇人,重量更是骇人,估计,七八百斤都是有的! 他伸手摸了摸,又细细看了看木头上的花纹,才慢慢放下。 这时,那壮汉又回到面案前,对童和尚的举动恍如未见。 表情木然,淡淡地道:“客官几个人?小店有牛肉汤面,有卤牛肉……” 童和尚嘿嘿笑了两声:“我们一道二十个人,每人一碗面,一盘卤牛肉。” 那壮汉点点头,头也不回,继续抱起巨木压面。 陈子灿把刚才童和尚的举动,都看在眼里。 见他神色有异,拉着他,到柿子树下的木桌边坐下。 小声问道:“童大哥,怎么了?这家店有问题?” “莫不是,家黑店?” 童和尚闻言,不禁莞尔,拍拍陈子灿的肩膀。 “黑店?” “陈兄弟,这通衢大道,人来人往的,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会在这里开黑店?” “不过,这擀面的大个子,可不是个普通人……” 王鹤鸣也被他的话吸引了:“童三哥,你发现什么了?” 童和尚摇摇头:“倒也没发现什么,但,他用的那根擀面柱子,是清香木做的!” 王鹤鸣皱了皱眉:“柳州虎斑檀?” 童和尚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目光中有些疑惑,有些戒备。 陈子灿好奇道:“什么柳州虎斑檀?很珍贵?很值钱?” 王鹤鸣笑道:“值钱,倒也说不上。” 不过,这柳州虎斑檀有个特性,就是木质,特别坚硬沉重。” 童和尚压低声音,做了个江湖黑道才懂的手式。 “最少,有这么重!” 看看一头雾水的陈子灿,又解释道:“不下七八百斤……” “啊?” 陈子灿吃了一惊,七八百斤重的擀面杖! 听着,跟孙悟空那根十万八千斤重的挖耳勺,好像也差不多了。 因为数字超过一定限度,给人的感觉,就不再有差别! 一家普通小面馆,怎能使唤得动这样的伙计? 一个普通店伙计,怎能用得了这样的家伙什? 他望了一眼王鹤鸣,王鹤鸣也正看着他,两人同时点头。 不用说,这家店必定不同寻常! 正想着,一个青帕扎头,穿着碎花对襟褙子的女人,倒退着掀开门帘,端了个木托盘出来。 给每人先送上一碗面汤,招呼道:“各位客官,先喝碗面汤,解解渴,歇歇凉,面马上就好。” 童和尚听出,这,就是刚才叫那壮汉加水的,忍不住瞟了一眼。 见她衣着虽然朴素,但眉眼明媚,鼻尖几点麻子,颇有几分俏丽。 但嘴唇很薄,说话很快,语气中微微有些泼辣。 童和尚敲了敲桌子:“大嫂,你店里有酒没有?” 那妇人娇笑一声:“有有有,咱们店里,有真正的山东膏粱烧。” “大师,给您来一坛尝尝?” 童和尚看了众人一眼,王鹤鸣轻声道:“三哥,一会儿还要赶路,不要喝醉了。” 他的言外之意,是这家店颇有可疑之处,还是不要饮酒,谨慎为上。 童和尚点点头,笑道:“那就先来一坛!” 江湖上开黑店的,多在酒水里做文章,他倒要看看,这小面馆有何玄虚。 那妇人进去不久,就抱了个酒坛出来。 笑道:“大师,咱家这酒,每坛三斤,喝过的都赞不绝口。” “您看,这几桌,是不是也都来上一坛?” “这天热的,路上又辛苦,让大伙儿都喝几碗解解乏?” 童和尚嘿嘿一笑:“大嫂莫急。” “让我老童先尝上一尝,如果真是好酒,那再上不迟。” 说完,伸手接过酒坛,五指一拂,泥封脱落。 那妇人脸色变了变,道:“那,我给各位拿几个碗去!” 童和尚端起面汤,咕嘟嘟一饮而尽。 放下碗,抹了抹嘴说:“不必。” 将鼻子凑近坛口,仔细闻了闻,皱了皱眉头。 缓缓倒了半碗,端到唇边呷了一口,表情有些怪异,随即一口饮尽。 陈子灿和王鹤鸣都望着他,童和尚长出一口气。 伸手,把王鹤鸣和陈子灿的面汤碗都拿过来,每人倒了一碗。 笑着对那妇人道:“大嫂,山东膏梁烧,那是有名的烈酒,我倒觉得,你家这酒,还要好些! “也叫膏梁烧,未免委屈,不如,叫膏梁浇算了。” 众人都不解其意,那妇人听见夸她家酒好,笑的花枝乱颤。 “大师,您一看就是个行家,要不,给你那些伙计们,也来几坛尝尝?” 童和尚大手一挥:“好,每桌先来一坛!” 王鹤鸣刚要说话,童和尚呵呵笑道:“王先生,陈兄弟,来来来,你们也尝尝。” “放心,这酒,不醉人的……” 第67章 不露声色露一手 王鹤鸣和陈子灿满腹疑惑,各自端起碗,喝了一口。 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陈子灿差点脱口说:“哎呀麻,这特么不是日本清酒嘛!” 王鹤鸣表情也有些古怪,心想,这坛酒中,最少添了半坛子凉水! 笑了笑道:“大嫂,你这坛山东膏梁浇,果然是好酒。” “真能叫人霎时饮,霎时醉,霎时醒……” 陈子灿摇了摇空坛,接道:“嗯,童叟无欺!” “好个三斤膏梁浇,正好有一斤酒,一斤水,一斤瓶……” 童和尚哈哈大笑。 那妇人这才听出,是笑她家酒里水太多,但人家又要了几坛,也不好发作。 反正,笑骂由他笑骂,银子我已经赚了。 陪着干笑了两声,又去屋里拿酒。 陈子灿偷偷地,用拇指点了点那妇人离去的背影。 忍着笑小声道:“这,就是开着黑面店,挥舞七百斤擀面杖的江湖高人?” 童和尚干咳一声:“兄弟,这酒是假的,可那根柳州虎斑檀杠子,可是真的。” “你想,天天用那玩意儿擀面,哼哼,估计攥着块石头,他都能挤出油来。” “而且,咱们一看就是有油水的,还是小心为妙。” 王鹤鸣笑道:“三哥太多疑了,咱们路过只是偶然。” “江山易鼎,有多少奇人异士隐居于市井,偶尔碰上一个两个,也不足为怪。” 陈子灿可不像他们,见多不怪,遇到这样的奇人异士,哪可能轻易放过? 撺掇道:“童大哥,要不,咱们待会儿,再试他一试?” 童和尚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王鹤鸣身边带着这么多高手,倒也不会怕事,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算了,只要陈子灿开心,那就由他们去。 不多时,却见那壮汉,双手各托一只大木托盘,端着六七个酒坛出来。 他身材异常魁伟,手长腿长,面色黝黑,神情中,却带着一丝落寞和淡然。 走到桌前,他轻轻将托盘放下,抓起一坛酒,推到桌子中间。 双眼微眯,目光如电,缓缓从童和尚、王鹤鸣和陈子灿脸上一一掠过。 沉默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嗓音低沉:“这一坛,是小店送与各位客人喝的。” “我们东家是个寡妇,念她生活不易,还望不要生事难为她!” 说罢,也不等王鹤鸣他们回话,端起托盘,给每桌都放了两坛,一言不发地进屋去了。 陈子灿和王鹤鸣都盯着他的背影,心下疑惑。 这壮汉一番话绵里藏针,说的客气,却又明明白白警告他们不要生事,对那个妇人的维护之情,溢于言表。 看他体格雄壮,却意气消沉。 身上的江湖气,哪里是一套摞着补丁的蓝布大褂能够掩藏的。 想来,也曾经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 但不知为何潦倒至此,在这里,为一个小寡妇擀面做工。 童和尚却盯着桌子中间那坛酒,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陈子灿问:“三哥,怎么了?” 童和尚低声道:“你拿起来看看。” 陈子灿伸手,想把酒坛推过去,但这一推之下,纹丝不动。 仔细一看,才发现蹊跷。 他试着用双手捧着坛子拔起来,桌面上,赫然出现一个圆圆的坑。 平平整整,大约半寸深,和坛底严丝合缝。 陈子灿和王鹤鸣相顾骇然。 原来,那壮汉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放,已经不露痕迹地,将坛底按进桌面半寸。 童和尚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梆梆作响。 “松木的。陈兄弟,你现在信了没?” 陈子灿愕然道:“信什么?” “信他抓着块石头,都能攥出油来!” 童和尚做了个攥住两颗鸡蛋的猥亵动作,怪笑着道。 陈子灿捧着坛子,观察底部,随口问童和尚:“童大哥,你行不行?” 童和尚苦笑道:“问的什么话!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只是,我要是按下去,这坛子可就碎了……” 确实,一个高手,不管练的是内家外家。 要把这张两寸厚的松木桌,按的四分五裂,并不是难事。 但,要让桌子保持完完整整,却把酒坛按入桌面,那可就太难了。 而要把酒坛按入桌面,这酒坛和桌子,都还要保持完完整整,那,真可谓是难如登天。 这需要的,不仅是深厚的修为,还要有对真气聚散随心,收放如意的控制技巧。 能做到这一点的,绝对,已经是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 以童和尚的武功,要想对内力运用的如此精妙入微,还真是差了一些火候。 陈子灿听明白了,长吁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童和尚却狞笑道:“这家伙,不知是什么路数。” “不过,他也太小看我洞庭水寨的兄弟了。” “不错,我童和尚自问,武功造诣是不如他,但也未必就怕了他。” “真要动起手来,支持两柱香的时间,总没有问题。” 他用下巴指了指四周围坐的黑衣护卫,冷笑一声。 “要再加上几把手弩,恐怕根本不用两柱香,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得躺平了。” “想吓唬老子?切,童三爷可不吃他这一套……” 听了童和尚的豪言壮语,陈子灿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之徒,更是兴奋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作为一个候补大侠,对这个世界的武力,他可是好奇得很! 片刻功夫,那壮汉又双手托了十几碗面出来。 碗,是粗瓷海碗,面,是牛肉汤面。 上面漂着油花,浮着葱花,还有几片雪白的萝卜盖在上面,让人见了食指大动。 那大汉稳稳当当,将左手托盘放下,满溢的汤水没有洒出一滴。 陈子灿盯着这碗面,心中五味杂陈。 他是关中人,喜欢面食。 流落到这太虚琉璃幻境以后,经常会想起,这碗曾经常吃的清汤牛肉面。 跑出来的第一天,他就在北京城里大街小巷问过找过,却根本没人知道。 没曾想,今天却在这小县城外的官道旁,再次邂逅,真是恍如隔世啊!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面前这碗陈氏牛肉面,还真是后世兰州牛肉面的祖宗。 陈子灿挑了一筷子面,果然筋道无比。 再喝一口汤,是牛大骨慢火熬出的滋味,鲜美香浓。 忍不住赞了一声:“好面!” 王鹤鸣是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对面食兴趣寥寥。 他挑了一根放进嘴里,也点了点头。 只有童和尚,用筷子,将一碗面翻来覆去地搅了几下。 挑出一片薄如蝉翼的肉片,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 陈子灿噗呲一笑,果然一脉相承,还是后世的风格! 他知道童和尚南方人,不爱吃面,只爱吃肉。 笑道:“快吃,能让你看见,就不错了。” “哎,小心点儿,举那么高干什么?” “你就不怕被风吹了去?” 第68章 买家还比卖家精 童和尚皱着眉叫道:“店家,你这牛肉面里的牛肉呢?” 那壮汉回过头,看了童和尚一眼,眼神冷冽,却没有做声。 屋里那个小寡妇娇声道:“来啦来啦,牛肉马上就好!” 很快,每人一小碟牛肉片,就送到桌上。 童和尚看着这还没他巴掌大的盘子,还有盘子里,那薄的跟桃花瓣似的牛肉片,有些无语。 伸筷子一夹,一片没剩,都塞进嘴里。 原来,那肉片装盘,极有技巧。 肉片蓬松,互相支撑,看起来满满一碟,实际却只有一筷子。 童和尚嚼了几下,喝了口酒,点头道。 “味道不错!” 再伸手,碟子却已经空了。 陈子灿笑着,把自己那碟推过去。 童和尚苦笑道:“他妈的,这,就是我要的那盘子牛肉?” 王鹤鸣也把自己那碟放在他面前,笑道:“三哥,小声说话,莫把肉吹跑了去。” 童和尚着实有些恼怒,正要发作。 旁边,有个畏畏缩缩的声音道:“老板娘——” “求您行行好,俺是从河北逃难来的。” “家里遭了灾,都两天没吃饭了,能不能,施碗面给我?” 几个人回头看去,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拄着根木棍,低头哈腰站着。 头发花白,满面风尘,似乎只要一阵风,他就会像个纸人般,倒在地上。 那陈寡妇,正在往旁边桌上布碟子。 她听到童和尚发牢骚,心里正没好气。 心想,这和尚喝酒吃肉,全无些子德行,这嘴还这么臭,真是讨人厌…… 听到那乞丐向她讨面吃,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面没了!” 乞丐四下看了看,还是不死心。 嗫嚅着道:“那,这的面汤,能给老汉一碗也好!” 从古至今,这不管什么面馆,面汤,总是不要钱的。 但陈寡妇本来就心里不爽,又被他纠缠的恼了,竖起双眉,厉声道:“谁说老娘这面汤的?” “二十文钱一碗,你拿钱来,老娘就端给你……” 那老汉愣了一下,脱口道:“那别人……” 陈寡妇见他没完没了,把手里的抹布摔在桌上,双手叉腰。 骂道:“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也不看看自己那德性,赶紧滚!” 陈子灿皱起眉头,那店招上明明白白写着:“牛肉汤面,十文一碗。” “现在一碗面汤,她就要人二十文,这不纯属故意刁难吗?” 童和尚勃然大怒,推开凳子,就要站起来。 陈子灿一把拉住他袖子,低声道:“一个妇道人家,还能劳你出手?” “童大哥,坐下坐下,文的,让小弟来。” 陈子灿笑着对陈寡妇说:“大嫂,瞧他也是个可怜人,莫生气!” “这样,你就给他拿一碗面,钱,算我账上。” 陈寡妇瞥他一眼,陈子灿笑的更加温和灿烂。 她脸色才慢慢和缓下来,朝边上一张空桌努努嘴:“去那边坐着,面马上来!” 那老汉颤巍巍地,过来就要道谢。 陈子灿忙扶住他:“老人家,不要客气,快去那边坐下歇歇。” 回头,又把童和尚那一筷子没动的面端过去。 温言道:“这碗面,是那位大和尚布施给你的,他还一口没吃,不嫌弃的话,你先吃着。” “后面还有一碗,哎,别急,慢点吃……” 童和尚等他回来,瞪着一双牛眼,闷声道:“陈兄弟,这就是你的办法?” “这,也忒气人了些!” 扣儿见他余怒未消,看了看自己只吃了两片的那碟牛肉,万分不舍地端给童和尚。 “童大哥,你吃,别生气了!” 童和尚看看那盘肉,再看看扣儿那粘在肉片上,舍不得离开的眼神,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这时,陈寡妇又端了一碗面,送到乞丐跟前。 刚要转身,陈子灿笑着说:“大嫂,劳驾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空碗?” 陈寡妇看了他们一眼,心想,那书生生的俊,却是一张冷脸。 那和尚黑丑凶横,好不惹嫌! 只有这个小子,说话好听,笑起来也颇讨人喜欢…… 对他点头笑笑,应了一声,进屋拿了个碗来。 陈子灿接过碗,道了声谢。 走到那乞丐桌前,把那碗新上的面端起来,将汤倒进碗里,只留下面。 众人目不转睛地瞧着,陈子灿这番举动,有些莫名其妙。 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位满腹花花肠子的陈公子,今天,指不定又要玩什么把戏。 如果错过了精彩,那,可要后悔终生。 陈子灿,却并没有再施展他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神仙手段。 只是回头对陈寡妇笑道:“大嫂,来,我先把他这碗面钱算给你。” 陈寡妇“哎”了一声,在围裙上擦擦手,笑容满面地走过来。 “客官,十文大钱。” 陈子灿微笑着,把那碗面汤递给她。 “大嫂,这碗面汤还给你,端好了,别烫着。” 然后指着那碗面:“大嫂,您这碗面十文钱,我还你一碗汤,二十文钱。” “麻烦您,再找还十文钱,给这位老人家即可……” “啊?” 不但陈寡妇,柿子树下几十个人都满脸惊愕,这,还有这么算账的吗?真特么人才! 陈寡妇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虽然泼辣,可想想,自己刚才亲口说的话…… 人家字字在理,帐,也算得明明白白。 叫她这一口邪气堵在嗓子眼,怎么也发作不起来。 俏脸涨的通红,鼻尖上的小麻子,一粒粒闪闪发光,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旁边,那些黑衣护卫轰然大笑。 许多人喊起来:“大嫂,我这碗面汤还没喝,也还给你!” “哎呀,我特么不小心,喝了一口,亏大了!” “大嫂,再给我来一碗,这次,我保证一口不少的还给你……” 起哄声此起彼伏。 那壮汉走进院子,刚才外面的事,他一一听在耳朵里。 这时见陈寡妇受窘,但也怪她平日太过泼辣,咎由自取。 摇摇头,叹了口气,过来想拉她进屋去。 陈子灿看见正主现身,眼睛一亮,笑嘻嘻地朗声道:“店家煮的好面,这肉也好……” 童和尚笑骂道:“什么好肉,狗屁……” 陈子灿正色道:“童三哥,你这话就不对了。” “我说是好肉,那,是有诗为证的……” 众人都听过,他在大沙河上念的几句歪诗,将艾大锦和高书生,嘲弄的羞愤欲死。 这时纷纷喊:“陈公子,又有什么好诗?快念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王鹤鸣也放下筷子,笑着说:“子灿大才,为兄也想听听。” “不过,可别像河上那般对仗就好。” 大家想起,他那时在船上吟的:“矮者屁多遭棒打,高人诗(屎)臭被驴掴”。 再看看桌上碗碟,都不由哈哈大笑,气氛更加热烈。 第69章 道左相逢 陈子灿微微一笑,脚踏长凳,提高了声音吟诵。 “壮汉之刀快如风,寡妇之手轻且松。撮来片片桃花瓣,放入丝丝也无踪。吞下怕咬舌尖肉,挑起恐随鼻头风。飞去飘飘捉不住,还与蝴蝶舞碧空。” 王鹤鸣听这几句,虽然言语俚俗,格律更不要说。 但赋、比、兴,居然颇有章法,神完意足,格调不低。 心下暗暗吃惊:子灿真是天才横溢! 如果有人悉心教导,以后,不难成为一代诗豪! 忍不住带头鼓掌,叫了一声:“好诗!” 洞庭水寨的兄弟,谁不知道,王鹤鸣是江湘一带出类拔萃的大才子。 他从不肯轻易赞人,更不会以谀词媚人。 他若叫好的,那肯定是好,而且是极好…… 众人听了,也笑的前仰后合,纷纷鼓掌叫好。 都觉得,这诗中写的极为贴切,比喻夸张的也有趣,更难得的是,每个人都听得明白,不是好诗是什么? 那壮汉猛然回头,面有怒容,一双凌厉如鹰隼的眼睛,直盯着陈子灿。 从初见开始,他一直显得有些失魂落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哪怕是为了警告童和尚,暗暗显露了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功夫,也做的非常克制,明显,不愿意招惹是非。 这时,只因为陈子灿嘲弄陈寡妇,却像是触到了他的逆鳞。 他站在那里,只是眼睛一瞪,壮硕的身形,就像是又拔高了几寸,浑身散发出睥睨天下的气势。 童和尚一跃而出,挡在陈子灿身前。 叫道:“怎么?奶奶的,要动手是不是?” “我早看你这厮,就不像什么好东西,不是杀人越货的悍匪,就是漏网的大盗。” “说,你藏头露尾地躲在这里,想干什么?” 那壮汉听到这话,沉默了一下,气势缓缓减退,向众人拱手做了个罗圈揖。 沉声道:“今天这事,确是小店的不对,在此,给各位客官赔罪了,还望各位,得饶人处且饶人……” 话没说完,一个粗豪的声音叫道:“闹什么闹?” “店家,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客人坐了这么久都没个人招呼?” “去,给我拿坛酒来……” 众人一起回头,却见柿子树下,最靠边一张木桌旁,不知何时,坐了个蓝布包头,方面阔口,大鼻子小眼,看起来颇为丑陋的中年汉子。 陈子灿眼睛一亮,心跳加速。 这张脸,虽然其貌不扬,但在他眼里,简直赛过西施! 再仔细一看,果然,还是那身粗布短衣,双脚不穿鞋袜,只用白布缠着足弓…… 这,沧海君! 这不就是那次五柳庄聚会,夜战阿里玛的大铁椎——沧海君吗? 这里一众武艺高强,江湖经验丰富的汉子,连同那个深不可测的店伙计在内,没人发觉,他是什么时候坐在那里的。 陈子灿激动万分,终于,又见着这一幕的主角了。 机会不容错过,可不能向上次那样,再失之交臂。 想到这里,抱起桌上那坛未开封的“山东膏梁烧”,走过去放在他面前。 笑道:“这坛,您先喝着……” 这时,王鹤鸣也认出,他就是那日喝破阿里玛行藏,并替自己和陈子灿挡下一击的江湖豪客。 连忙过来见礼。 沧海君默默注视着陈子灿,目光清冽,一言不发。 陈子灿浑如未觉,替他揭开泥封,笑嘻嘻地递到面前。 沧海君伸出左手,他身材并不如何魁梧,手掌也不如何宽大,看起来根本握不住黑陶酒坛。 但奇怪的是,那大肚小口的酒坛贴在他掌心,就像是生了根。 只见他缓缓举起酒坛,仰头喝了一口,皱了皱眉。 摇头叹道:“果然是膏梁浇。” 谁能想到,堂堂淮泗武林的梁盟主,当年南京城内,市井游侠儿的总瓢把子,居然躲在这乡下卖假酒!” “呵呵,有意思……” 那大汉扶着陈寡妇走到门口,听见这话,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平静。 淡然道:“梁丘钜三年前,就已经死在秦淮河畔,阁下何苦还要寻他!” 沧海君纵声长笑,声震林樾。 “这世间因果,岂能说了便了!” “就算是真死,也未必能够解脱,更何况只是假死?” 陈寡妇这时也感觉气氛不对,拉了拉梁丘钜。 小声道:“老梁,你快进去,外面我来应付……” 梁丘钜微微摇头,转身扶着她肩膀,柔声安慰道:“别怕,去烧水下面。” 他没有再回头,只是脚步顿了一顿。 沉声道:“客官请稍候,有什么事,吃了这碗面再说!” 说罢,慢慢搀着陈寡妇走进屋内。 沧海君盯着他的背影,眼神里似有一丝嘉许。 手指轻叩酒坛,看了一眼还站着的陈子灿和王鹤鸣,嘴角微扬。 “洞庭水寨王军师,还有这位,周颠仙传人。” “嗯,陈小神仙,来,都请坐!” 说到周颠仙和陈小神仙,他语气中,明显带有调侃之意,却又并不是嘲讽。 陈子灿心知,像他这样的人物,自己那点小把戏,抖露出来只是笑话。 生怕他对自己的鬼蜮伎俩,产生什么不好的看法。 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笑笑:“在下哪是什么神仙。” “几招雕虫小技,有辱前辈清听!嘿嘿……” 沧海君上下打量他,哈哈一笑,眼神中却并无笑意。 “打伤童和尚和田不耕,逼退阿里玛也就算了,那时,我也以为,只是些雕虫小技。” “五柳庄上隔空斩断香蕉,吓得葫芦王那老小子低头服软。” “我虽然没想明白,不过,你肯定是用了什么唬人的法子,也不足为奇。” “但是,邯郸城里那幅《洞庭飞度图》,可就真是神奇的很。” “实在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这一切,比起你救下十几万灾民的善举,又都不值一提!” “我观你所为,轻财仗义,豪爽慷慨,虽然身上没有武功,但足以当得一个侠字。” “来,陈小神仙,我先敬你一杯!” 说是一杯,但其实没有杯。 递过来的是个酒坛子。 这时他好像想到什么,皱眉道:“这酒太过寡淡,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缩回手,扶着酒坛,不再说话。 陈子灿听到,他对自己一路上的所作所为,居然了解的清清楚楚,也是吃了一惊。 随即觉察到,他语气中并无轻视不屑,反而似乎对自己那些小把戏很感兴趣,这才轻松起来。 笑着说:“这酒,确实配不上阁下的豪烈无双。” 沧海君笑了笑:“无妨,现在,应该就能入得口了……” 抓起坛子摇了摇,只听到其中“啪”地一声,像是有什么碎了。 碎块互相撞击,沙沙作声。 他再次伸手,把酒坛递给陈子灿。 “来,尝尝滋味如何?” 第70章 两颗脑袋换奇功 陈子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了看他,接过坛子,也摇了摇。 里面,像是有什么碎了,但肯定不是坛子。 他就着坛子呷了一口,只感觉满嘴冰凉。 然后,一股火辣辣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感觉浑身十万八千个毛孔都张开了,一种清冽甘美直入肺腑。 长长吐了口气,大声道:“好酒!” 王鹤鸣在旁边都看呆了,不知道这掺水的假酒,怎么就成了好酒。 陈子灿把坛子递给他:“来,王大哥,喝一口。” “如此美酒,不可错过!” 王鹤鸣接过坛子,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他是怕,陈子灿又在捉弄人。 但一口入喉,他登时愣住了。 又喝了一大口,眼睛越来越亮,忍不住叹道:“真是好酒!” 童和尚在那边桌上,一直竖着耳朵倾听。 见他们二人不知弄什么玄虚,把那涮锅水似的膏梁烧,称作“好酒”。 心里跟猫抓似的,馋涎欲滴。 忍不住走过来笑道:“真是好酒?能不能让我老童也尝尝?” 那日,他从屋中出来的晚,眼睛里又只有受了伤的陈子灿,和惊魂未定的王鹤鸣,根本没怎么注意沧海君,所以,也就没跟过来打招呼。 这时忍不住嘴馋,厚着脸皮,过来讨酒吃。 沧海君看他一眼,点点头。 “童和尚水性精绝,战功赫赫,临阵杀敌不肯后人,我这杯酒,你倒也喝得。” 童和尚闻言大喜,拱了拱手,拉开凳子坐下。 一把抱过酒坛,咕嘟咕嘟连饮几大口,“砰”地把坛子顿在桌上。 他眯缝着眼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什么,回味片刻,大笑道:“美!真他娘的美哉!” 陈子灿失笑道:“童大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说哪位小娘子。” “小娘子哪有这酒好!” “那个,只能暖被窝,这个,却可以暖心窝,哈哈~” 童和尚抓起酒坛,如长鲸吸水,喉头蠕动,一口气把那坛酒喝的精光。 意犹未尽地摇了摇,反转坛口,把里面沙沙作响的东西都倒在掌心,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陈子灿这才看清,原来,他吃的是一堆亮晶晶的碎冰。 恍然大悟道:“敢情,你是把这酒里的水都凝结成了冰!” 沧海君笑道:“不错。” “我有个朋友,去北方寻找一样传说中的宝物,他以磁石指路,走到了大地的尽头。” “据说那里长夜不明,阴寒至极,但依旧有人生存。” “他们追逐巨熊,猎杀海豹,不辨朝暮,累了就在冰原之上,凿窟而眠。” “在那里生存,没有酒是不行的,酒不够烈,那也是不行的。” “他们从罗刹国买来烧酒,饮用之前,须将酒碗先放在外头地上,不一时,上面就结了一层薄冰。” “将冰取出,下面就是甘醇的烈酒。” 陈子灿点头道:“水和酒精冰点不同,水容易结冰,而酒精却很难结冰。” “这法子很妙!” “以后,咱们冬天饮酒时,将酒坛在外面放一夜,第二天捞去冰,这膏梁浇,可不就变成膏梁烧了?” 童和尚颔首笑道:“不错不错,好办法!” 沧海君大笑道:“哪有这么简单。” “这冻的时间长短,冰的厚薄,都视酒味不同而不同。” “若是冻的太过,这酒便辛辣无比,难以入口了,而且饮下之后,还大伤身体……” 陈子灿笑道:“确是如此。” 童和尚摸了摸脑袋,小心翼翼地道:“这位——那个大侠,能不能请你施展法术,再弄它一坛美酒出来?” 沧海君凌空一抓,旁边桌上,一只酒坛就稳稳当当飞到他手里。 这坛酒已经开了封,还剩下大半坛。 众人眼见坛口丝丝白气蒸腾,片刻,他将坛子递给童和尚:“可以了……” 童和尚接过来摇了摇,坛子里,又传来冰层碎裂的声音。 陈子灿惊叹道:“玄冥神掌,也不过如此!” 沧海君微微一怔:“玄冥神掌?没听说过。” “这门功法,叫做“真武玄冰气”,是我那位朋友的独门绝技。” 童和尚几口下肚,叹了口气:“我童和尚今日,才后悔练错了武功!” “要是能学成这门功法,我宁可自废修为,从头练起。” 沧海君笑道:“你想学,那也不是不可以……” 童和尚眼睛一亮,却听他继续说道:“这真武玄冰气,是我用三篇太白剑诀换来的。” “当年我们约定,只要他还在世上,这门功法,我就不能传给别人。” 童和尚大失所望。 陈子灿却看出,沧海君语气中,颇有怀念悲痛之意。 果然,沉默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 “九年前,他潜入辽东军中,想要刺杀,为后金铸造火器的汉奸孔有德。” “不幸,陷入重围,被火炮击中而死……” 众人听罢,无不扼腕叹息。 沧海君看了童和尚一眼:“我近日事情颇多。” “但咱们可以约定,若一年之内,你能打破一座城池,或者手刃一个总兵副将,那,就算是为我朋友报了仇。” “我自会将这真武玄冰气,传授给你。” 童和尚大喜,连忙跑去拿了个碗来,恭恭敬敬倒了一碗酒,双手奉上。 拍着胸脯笑道:“一个总兵副将,也太便宜了些。” “老童向你保证,一年之间,我取两个副将以上的首级给你,少了,就用我老童的脑袋抵数!” 陈子灿却心里大急:我的呢?” “难道,我就是个招财猫,利人不利己?” “为什么眼看着别人都有了,就我没有……” 这时,那壮汉梁丘钜,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面出来,轻轻放在沧海君跟前。 随即,一言不发地在对面坐下。 沧海君接过陈子灿递来的筷子,端起碗来,旁若无人地大口吃了起来。 一大碗牛肉汤面,转眼间连汤带水,吃的干干净净。 然后,又自己倒了碗酒喝下去。 这才抹了把嘴,缓缓对梁丘钜道:“这碗面不错,很不错!” “不是一心退隐,一心烹调,断然做不出这种滋味。” “也罢,你在军中殴杀同僚,负罪潜逃的事情,我可以网开一面……” “但马指挥两个兄弟,都死在辽河。” “他满门忠义,百战余生,没有死在鞑子刀下,却被你酒后打死。” “这事情,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啪地将酒碗摔在地上,厉声道:“来,今日,只要你接我三招,生死听天由命!” 梁丘钜忽然听到,他提起自己多年前不为人知的阴私,身子巨震。 猛地抬头看向沧海君,骇然道:“你——你是谁?” 第71章 诸法寂灭 沧海君冷然道:“从军中逃亡后,你浪迹江湖。” “后来,凭着拳脚,在金陵城中打出好大一片天地。” “带着手下数千流氓地痞,横行秦淮河畔,靠烟花柳巷的份子钱,吃的满嘴流油,好歹也算是个江湖人。” “金鳌岛,你听说过吗?” “啊?侠客岛?你是——沧海君?” 梁丘钜嘴唇哆嗦,脸色忽白忽青。 沧海君微微颔首:“既然话都说明白了,那咱们就动手!” 梁丘钜却呆若木鸡,愣愣地坐在那里。 沧海君也不催他,神定气闲地一碗接一碗地饮酒。 看看酒坛已尽,陈子灿连忙又去旁边桌子上,抱了一坛过来。 这时,梁丘钜才仿佛回过神来。 木然点点头,缓缓道:“好,那我就接你三招。” “只是,我最后,还有几句话说!” 沧海君再次使用真武玄冰气,将酒中的水结冰,倒了一碗,点点头:“你说。” 梁丘钜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梁某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外祖父家,少人管教,不明道理,行事多肆意妄为,不为乡里所容……” “后来,听说书人讲晋朝周处的故事,这才决定痛改前非,报国从军。” “在辽东四年,我梁某一向是舍生忘死,奋勇争先。” “从一个普通士卒,一步步升到游击将军,每一点军功,都是我用性命拼来的。” 说到这里,他声音逐渐洪亮,身形挺拔,仿佛又恢复了军中霸气。 “怪只怪我恶习难改,借酒使气。” “只为了几句口角,就一时失手,打死了马指挥!” “但,那的确不是梁某有意的!这些年,我无日不在愧疚!” 他苦笑一声:“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也没什么好说。” “后厨灶洞下面,埋着我这几年的积蓄。” “不多,也就几百两银子。” “今日我若是死了,烦请各位,留二十两给陈寡妇,作为店里的周转用度。” “其它的,连我首级一起,都交给马指挥的后人。” “送到马指挥坟前,算是梁某,向他磕头赔罪!” 童和尚诧异道:“梁丘钜,你这秦淮小孟尝的名头,我前些年也听说过。” “你说你这些年,就积下了几百两银子?我咋就不信呢?” 梁丘钜惨然一笑:“这几百两银子,都是我卖面所得,干干净净。” “那年我逃出金陵时,的确,带了数千两银票。” “但是,在路上,却叫人劫了去。” “流落此地时,身无分文,还受了重伤……” 听了这话,连沧海君都不免动容。 梁丘钜的本事,他们是亲眼所见,居然还有人抢劫抢到他头上,真是不可思议。 童和尚张嘴想问,梁丘钜却显然不愿再提。 他振衣而起,也不见作势,身形一闪,已经退到了三丈开外。 那魁伟的身材,这时,就像是一片被轻风卷起的羽毛。 他双拳一握,身上骨节噼啪作响,沉声道:“听说每代现身江湖的沧海君,都是冠绝江湖的人物,来。” “这院子足够宽敞,梁某这辈子,过的最安心的日子,就是在这里!” “今日能死在这里,葬在这里,夫复何求?” 沧海君没有说话,将端着的酒一口吸干,慢慢放下酒碗。 从酒碗离开嘴唇,到落在桌面。 一连串动作,看起来轻松舒缓,给人的感觉,却是—— 忽然间,时间消失了。 不是完全停止。 因为,酒碗,还在继续下落。 继续,下落…… 也不是正常流逝。 因为,除了那只酒碗,那只端着酒碗的手。 四周,连空气都凝固了……”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陈子灿感觉不到自己还有呼吸,还有心跳。 只有意识流转,念念相生,如同暗夜里的昙花,倏忽之间,花开花落。 几片嫩黄的柿子花瓣,从树梢飘落。 却忽然陷入了时间的泥沼,静静地漂浮在他眼前,像是被人画在空中……” 电光石火间,一个词跳上他的心头:寂灭,这就是寂灭! 非生亦非灭,非空亦非有。 一切世间法,一切世间术,一切世间物…… 到此,皆归寂灭! 梁丘钜双目圆睁,表情威猛。 院子里并没有风,他却须发飞舞,身上的衣裳猎猎作响。 一种千军万马,莫我敢当的气势,陡然向四周发散开来…… 这一刻,不管是陈子灿、王鹤鸣,甚至是童和尚这样,曾经一次次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猛人,都感觉到,自己似乎置身于惨烈肃杀的古战场…… 面对的,是驱赶十万妖兽,铜头铁额,不可战胜的凶神蚩尤! 时间消失了。 陈子灿无从估计,这一段有多长。 寂灭的领域里,一瞬和永恒,并没有任何区别。 “啪——” 酒碗终于落在桌面。 几滴晶莹剔透的酒珠溅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声音或许很轻,却像寂静的深夜里,响起一声惊雷。 把整个世界,都震碎了,唤醒了…… 外界嘈杂的声浪轰然入耳,童和尚惊讶的表情迅速放大,闪电般伸出手,拉住身边的王鹤鸣,倒纵而起—— 陈子灿的心脏,猛地开始跳动。 血液涌入大脑,在耳膜上发出“嘭”地一声巨响,就像海浪打上礁石。 眼前,那几瓣飞舞的柿子花瓣,无声粉碎。 整个世界,仿佛时间的流速忽然加快,以让人目不暇接的速度运行起来。 酒碗落下,时空破碎。 梁丘钜蓄满的气势,如同决堤的洪水,被气机牵引,突然发动。 一只斗大的拳头。 挟着风雷,带着尖啸,跨越三丈距离。 陡然间,出现在沧海君眼前。 大道归一。 这一拳减尽了任何花哨,“一”就是拳意,“一”也是心意。 一往无前。 一决生死。 一以贯之…… 劲风扑面,满脸生疼。 陈子灿眯起眼,首先看到花瓣粉碎。 接着,是桌子、凳子、酒坛、海碗……一一粉碎。 “一”的拳意面前,一切不复存在,剩下,只有唯一的目标。 沧海君的右掌不知何时,已经竖立当胸。 他轻轻一按。 地上卷起的狂飙,空中激射的碎片,四周此起彼伏的惊呼,一切都慢了下来,静了下来。 又是寂灭! 陈子灿拼命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这诡异的一幕。 他眼前弥漫的灰尘,静止在空中,像一块磨砂玻璃。 将他,隔绝在决战双方的世界之外。 梁丘钜暴喝一声,浑身衣衫绽裂出无数小口。 那一拳披荆斩棘,一去不回。 他恍惚看到,沧海君这一掌,轻飘飘地按在梁任丘那青筋暴起的拳面上。 第72章 守护者 世界恢复了正常。 但四溅的瓷片木屑,飞到他眼前,就像是真的撞在一面防弹玻璃上,噼噼啪啪地落了一地。 “轰”地一声巨响,梁丘钜庞大的身影倒飞出去。 撞破了土屋那陈旧的木门,跌进屋内。 “酷!”陈子灿惊叹道。 沧海君一晃,似乎只跨出一步,就到了黑乎乎的门口。 沉声喝道:“梁丘钜,再接我两招……” “滚出去,老娘跟你拼了……” 一个身材纤瘦的女人,披头散发,尖叫着冲出来。 手里举着雪亮的菜刀,一刀,照着沧海君迎头砍下。 “陈寡妇?” “陈寡妇!” “不要——” 童和尚、王鹤鸣和陈子灿,同时惊呼。 这一幕,就像眼看着一只小白兔,扑向大老虎…… 沧海君身形顿住,似乎也吃了一惊。 只是略微偏了偏脑袋,那一刀,就剁在他肩膀上。 锋利的刀刃,接触柔软的衣裳,却像是砍在一块铁甲上,“嘣”地一声反弹起来,脱手而出,飞向屋顶。 陈寡妇手臂发麻,虎口流血,颤抖着,使不出一点力气。 她泪眼朦胧,满脸绝望疯狂之色,凶狠地瞪着沧海君。 忽然又尖叫一声,呲着一口洁白细密的牙齿,朝着沧海君手臂咬去。 陈子灿不由心惊,暗叫一声“糟糕!” 不过这一次,她的牙齿并没有飞上屋顶。 沧海君一指伸出,轻轻点在她额头,陈寡妇就“扑通”一声仰面跌到,一动不动了。 众人都是大惊。 沧海君的一指头,就算是块铁饼,也能变成铁环。 更何况,是个柔弱妇人! “小莲!” 梁丘钜从屋里狂飙一般飞出。 越过倒在地上的陈寡妇,双脚连环,劈头盖脸,向着沧海君踢去。 众人只感觉漫天都是脚影,没人知道这一瞬间,他出了多少脚。 刚才是“一”,现在是“万”。 “一”且不敌,何况一分为“万”。 但刚才,沧海君面对他无坚不破的一拳,寸步不让,单掌直撄其锋,摧枯拉朽般将其击飞。 现在,沧海君却退了。 一退。 再退。 又退。 一连退出十几步,直到梁丘钜去势已尽,落在地上。 大家这才看清,梁丘钜右臂软塌塌地垂在身侧,显然已经断了。 “你为什么要杀她!” 他喘着粗气,口角溢血。 胸前衣襟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看起来狼狈不堪。 只有一双充血的眼睛,冰冷而又疯狂,带着无穷的恨意…… 陈子灿看着他,就像看着非洲草原上,一头面对猎枪,濒死的雄狮。 在他的身后,是他的领地,他的生活,他的妻儿…… 突然,陈子灿有些同情他了。 刚想开口向沧海君求情,扣儿就已经冲了过去,张开两只细弱的手臂,拦在沧海君面前。 “求、求你,不要再打他了好不好?” “他,他原来,或许不是好人。” “但现在,他只是,要护着他的女人……” 扣儿的声音颤抖,似乎牙齿在打架,身体,却坚定地挡在两人之间。 陈子灿脸色煞白,惊呼一声“扣儿”,扑过去拉住她的手。 “你快让开!” 王鹤鸣也想过来,却被童和尚死死抱住。 在这里,沧海君要想杀人,天王老子也拦他不住。 但有人就偏要拦着! “我、我不让……” 扣儿很倔犟,咬着牙挣扎着。 我不让你打他,不让你杀他,不让你毁了他的生活…… 哪怕,你是好人,他是坏人。 哪怕,你是少爷的朋友,他只是个陌生人! 陈子灿心一横,挡在扣儿前面。 望着沧海君那双幽深难测的眼睛,拱了拱手,用最谦恭的语气说:“请你放过他。” “不管他以前是什么人,现在,他只是个面馆伙计,只是一个女人的男人……” 沧海君双目古井无波,静静看着陈子灿。 半晌,缓缓说道:“你想拿什么换他的命?” 陈子灿一咬牙:“拿什么都可以!” 沧海君点点头:“放心,那个女人只是晕了过去。” “至于梁丘钜,这条手臂,需要将养三个月。” “但,经脉已伤,拳头,算是废了。” 梁丘钜大喜,根本没听见他后面说什么。 大叫一声:“小莲……” 转身跑过去,将陈寡妇扶起来,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陈子灿松了一口气,感觉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王鹤鸣过去,替陈寡妇搭了一下脉,深深看了一眼满脸焦急的梁丘钜,微笑道:“恭喜!” “啊?” 梁丘钜张大了嘴巴,双眼茫然。 忽然,又反应过来,猛地跳起来,大叫道:“我有孩子了,我梁丘钜有孩子啦——” 王鹤鸣微笑着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身子无妨,扶她进去休息。” 梁丘钜嘴里颠三倒四地说着感谢的话,却不知在谢谁。 他一手揽起陈寡妇的腰,把她抱进屋内。 院子里的众人,包括沧海君,嘴角都不觉浮起一抹笑意。 在这朝不保夕,人命如草的乱世,看到一对幸福的人,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总是能让人想起许多美好的东西。 就像跋涉在无垠的荒漠里,突然看见一朵鲜艳的小花。 每个人的心底,都会生起一些对过去的感慨,对未来的憧憬。 陈子灿拉着扣儿走过去,对沧海君深深一揖。 “您武功盖世,我也未必服你,但现在,我是服了你了!” 扣儿也躲在陈子灿背后,露出半个小脑袋。 怯生生地道:“谢谢大侠!” 沧海君微微一笑:“这小姑娘很好,你,也不错。” 陈子灿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大哥,你差点儿吓死我,你知不知道?” “我坐的那么近,你就动手?” “误伤了我怎么办?” “就是碰着花花草草,也不好啊?” 回头瞪着童和尚:“还有你,躲什么躲?” “缩头缩脑的,不像个好人!” “光顾着拉王大哥跑,我就不管啦?” 童和尚无语,涨红了脸,吭吭巴巴说不出话来。 他跟王鹤鸣坐一条凳子,陈子灿隔着桌子坐在对面。 拉他一起跑,怎么可能! 一脚踹飞,才是唯一救他的办法。 童和尚不是不想这么做,只是不敢这么做。 所以临了,那一脚也没能踹过去。 “那,你伤着了吗?” 沧海君横他一眼:“就因为你坐的近,所以,我才能护住你。” “啊?——哦!” 陈子灿挠挠脑袋,想起那些瓷片木屑飞到他面前,又纷纷落下的情景。 “再说了,你当时,不是一心想要看清楚些吗?” 第73章 宗师决 陈子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起来。 挤出一个谄笑,凑过去说:“你那个——哗!简直太厉害了,” “看着像是武技,却又像是道法。” “所谓技近乎道,大概就是这样子?” “这一招,有名字吗?” 沧海君笑的有些诡异:“名字?你小子当时不是心有灵犀吗?” “没错,它就叫“寂灭”。” 陈子灿惊叫一声,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这家伙,居然知道,当时他心里所思所想? 读心术? 他心通? 其实,自古以来,方士、骗子和幻术师,在中国都混为一谈。 徐福是着名的方士,更是成功的骗子。 一次性拐走三千幼童的记录,估计再过五千年,也很难被打破。 道家的葛洪葛仙翁,他擅长的吐火之术,早就成了后世烂大街的杂技节目。 左慈在曹操筵席之上空杆钓鱼,金盆种姜,震惊四座。 但这些伎俩,却一直在民间幻戏师中口耳相传。 大唐最为后世喜闻乐见的风流神仙吕洞宾,同时,也是幻术师们私下拜祭的本门祖师…… 越是了解骗术,对于这些惊世骇俗的神功异能,反而越不相信。 他陈子灿自己,不也在稠人广坐间施法,隔空斩断香蕉,而不伤外皮了吗? 可是,读取人心,这种近乎禁术的手段,即使在陈子灿这种大行家眼中,依旧神奇的不可思议…… 陈子灿摇摇头。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这些,分明已经超出了武学的范围! 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现在,还能不能猜到我在想什么?” 沧海君似笑非笑,摸了摸胡子。 “你在想,我是怎么做到的。” 陈子灿又是一惊。 却听到沧海君继续道:“这,还需要猜吗?”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无不哈哈大笑。 陈子灿也尴尬地笑了笑。 “你的意思是,当时你能猜到,现在不行?” 沧海君呵呵一笑:“我又不是小神仙。” 陈子灿难得的觉着脸上发烧。 他对着别人装神弄鬼还成,在这种神乎其技的大高手面前,感觉自己,就像瓦砾之于泰山。 王鹤鸣过来笑道:“阁下武功自不必说,这份宽仁侠义,更是让人景仰。” “刚才还未尽兴,不如坐下,再饮几杯如何?” 沧海君叹了口气:“你们,这是把我当店小二了!” “也罢,王军师与群雄会盟,这杯庆功酒,我总是要奉上的。” 众人又都大笑。 觉得这位武学大家,倒也平易近人,更添了几分好感。 大家把倾倒的桌凳,略略收拾了一下。 又将几坛还未开封的酒搬过来,沧海君双手同时施为,不一会儿,几个酒坛就全部结了冰。 童和尚给每桌送去一坛,大家喝了,无不啧啧称奇。 沧海君问起陈子灿,在邯郸究竟玩的什么把戏,童和尚又是一通添油加醋,抢着说了。 沧海君听到原来是这么回事,先是愕然,然后哈哈大笑。 陈子灿找到机会,又问:“那,您打败梁丘钜的时候,又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为何,我感觉时间似乎停滞了,或者说不存在了?” 他是真的很好奇。 却不知道,打听别人武技中的不传之秘,已经是犯了江湖人的大忌。 众人脸色微变,都怕沧海君一怒之下,又要动手。 沧海君看着陈子灿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 缓缓说道:“那是我的域,也可以说神通,它就叫寂灭。” 陈子灿有些不可置信:“领域?” “神通?” “练武,还能练出这种东西?” “哦,我觉得梁丘钜那一拳,也好像有那么点儿“域”的意思。” “只是若有若无,没法跟你的“寂灭”相提并论。” 沧海君倒有些吃惊。 “你居然能看出这个?” “不错,他半只脚,已经踏入了宗师境界,那个“一”就是他的神通,只是尚未锻炼成形。” 他叹了口气:“我倒没想到,他隐居在这小店里,武功境界,竟然突破的这么快!” “可惜,经过这一战,恐怕,也就止步于此了……” “您是说,梁丘钜,已经算是宗师境界了?” “那您是?……” 沧海君失笑:“你这小子,我给你当店小二,还要接受你的盘问?” “我去也……” 刚要起身,陈子灿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大宗师,大宗师呗,你不说我也知道。” “坐下坐下,咱们喝酒,我不问了行不行?” 沧海君摇了摇头,缓缓坐下。 “倒不是不能给你说,你这小子诡计多端,骗术通神。” “如果你那一行,也有境界之分,搞不好也是个大宗师。” “其实,各门技艺并无高下。” “最后,都是殊途同归,无非一个“道”字。” “所以,我既不会低看你,你也不必高看我。” “你那反掌之间,救下十几万灾民的手段,依我看来,比我这雕虫小技,可厉害的多。” 陈子灿连忙想站起来,谦让几句。 沧海君手一摆,他顿时觉得身子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压着,动弹不得。 “玛德,这一手可真是闯荡青楼、采花强x之利器!” “老小子玩的挺熟练啊!”他心里暗骂。 沧海君笑了笑。 “这样,今日我已献过丑,你有何绝技,也不妨当面施展。” “若足显高明,我当以宗师待你。” “坐而论道,知无不言,如何?” 陈子见识过沧海君武技的奇妙,那肯放过机会。” 伸出手来,笑道:“那,一言为定!” 二人击掌定约。 围观的众人,都欢喜雀跃。 刚刚,才看过了一场武技巅峰的对决,马上,又有机会目睹陈子灿神乎其技的幻术。 真是幸何如之! 童和尚叫道:“梁丘钜,你老小子死了没有,快出来看热闹啦,” “顺便,再拿几坛酒来!” 经过适才那一战,众人对梁丘钜,也都有了好感。 连王鹤鸣这样并不好酒的人,也跟着起哄道:“不错,今天有幸大饱眼福,得见二位大宗师的绝技。” “正好,以此下酒!” 里面梁丘钜将众人说话,都听的清清楚楚,陈小莲也已经醒了过来。 二人本就情深意重。 今日,经历了这一番生死考验,又知道有了孩子,更是百感交集。 紧紧依偎在一起,不愿分开。 听到童和尚叫,梁丘钜摸了摸陈小莲的头发,扶她躺好,轻声道:“你先躺着休息,我去一下。” 陈小莲伸手拉住他衣袖,泪光盈盈,眼睛里满是不舍与担忧。 梁丘钜拍了拍她的手,微笑道:“放心,都已经过去了,不会有事的。” “今日,我们夫妻欠了他们天大的人情。” “我得出去,谢谢他们……” 第74章 弱女子与母老虎 陈小莲轻轻摸了摸他的断臂:“还疼吗?” 梁丘钜站起身,多年来,总是淤积在脸上的忧闷之色,已经一扫而空。 今日,他与江湖俩俩相忘。 从此,再不用勾心斗角,再不用东躲西藏。 梁丘钜笑的轻松惬意,干净的像个孩子:“不疼。” “以后,除了疼你,我哪都不疼!” 陈小莲从没有见过,梁丘钜笑的这么畅快,更没有听过,他这么跟自己说话。 呆呆地看着他,不由的痴了…… 笑闹间,外面众人以沧海君那桌为核心,将桌子围成一个大圈。 个个翘首以盼,等着陈子灿的大戏上演。 梁丘钜左手抱着几坛酒,出现在场中。 将坛子放下,朗声笑道:“今天这顿酒,算是我梁某的喜酒,大家敞开了喝,不要跟我客气。” 众人又都起哄。 童和尚笑道:“他娘的,你这也叫喜酒?” “这是喜水。” “还是洗脚水,还有你家媳妇儿忘了添水的没有?” 众人无不大笑。 梁丘钜也嘿嘿干笑了几声:“这个嘛——好像是都添了的。” “下次,下次各位再来,我老梁保证……” “你保证什么?” 身后,陈小莲娇俏爽利的声音传来。 梁丘钜一愣,笑的更加灿烂:“保证——那个,保证少添点水!” 陈小莲噗呲一笑,将一个酒坛放在桌上,向着众人盈盈拜倒。 “多谢各位,刚才为老梁说情,也多谢这位大侠,不再追究老梁身上的罪孽,放我们一条生路。” 她抬起头,犹豫了一下,抿了抿嘴。 “奴家知道,老梁他以前不是好人。” “奴家在河边捡到他时,他身上受了刀伤,骨头也断了好几根,眼见着,就要死了的……” “陈家几代人,都以这碗牛肉汤面为生。” “到我爹爹这代,因为我母亲去的早,就只生了奴家一人……” 陈小莲垂下头,眼泪扑簌簌掉在地上。 梁丘钜想要扶她起来,却被她轻轻推开:“为了保住这块招牌,接续陈家香火,爹爹为我招赘了个夫婿。” “前年大军过境,爹爹和丈夫都被抓了夫,再也没有回来!” “爹爹临走时嘱咐我,千万要守住这块招牌,把店开下去……” 陈小莲从腰间抽出根帕子,擦了擦眼泪。 “可是,奴家真的是支持不下去了啊!” “一个人忙里忙外,日夜操劳。” “四处的无赖子,还整天过来纠缠,摔凳子砸碗,那是常事。” “吃饭不给钱也就算了,经常还有那动手动脚,嘴里不干不净的……” 说到这里,陈小莲已经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双手掩面,哭倒在地。 “我知道,各位觉得我心肠硬,性子又泼辣,很不讨人喜欢……” “可是,这些年,谁又肯对我心肠软些?” “有时候,奴家自己也讨厌自己。” “可是,奴家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呀!” “如果不够泼辣,在这人吃人的世上,奴家怎么活得下去!” 梁丘钜抓住她的手,捂在掌心。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梁丘钜:“直到老梁来了,一切才慢慢好起来。” “奴家才第一次,觉得有了依靠,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奴家知道,他心里有很多事,他吃了很多苦。” “他有一天,或许会离去……” “不过,只要他不说,奴家就不问。” “他就是块铁,奴家也总有一天,要把他暖化了……” “其实,有件事,他一直都不知道。” “那天在河边遇到他时,奴家,本来是想去寻死的……” 梁丘钜蹲下来,伸出左臂,把她揽在怀里,眼睛里也有了泪光。 陈小莲也抱住他的胳膊,喃喃道:“幸好,奴家没死,因为,遇到了他……” 众人都在心里一声叹息,不知道是陈小莲救了梁丘钜,还是梁丘钜救了陈小莲。 或许最美的爱情,就是相互救赎! 扣儿眼泪止不住地流,伏在陈子灿怀里,一直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陈子灿觉得怀里热热的,湿湿的,这种感觉浸透了全身,一直浸到心里。 他轻轻拍着扣儿微微耸动的脊背,咬紧了嘴唇。 连童和尚这种杀人不眨眼的糙男人,眼里都多了一些光,一些能让他哪怕身在地狱,也不会堕落的光。 王鹤鸣走过去,轻声道:“嫂夫人有孕在身,不可大喜大悲,梁兄,先送她回去休息!” “不,老梁,让我说完好吗?” 陈小莲仰头望着梁丘钜,伸手抚了抚他粗糙的脸。 挺直身子,重新拜伏下去:“感谢各位,如果不是在生死关头,我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有多在乎我。” “他或许,也永远不会知道,为了他,我能付出什么……” “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我的心都揪着,我不知道,明天醒过来,他还在不在身边!” 陈小莲站起来,摸着梁丘钜断了的右臂,眼睛里亮晶晶的。 “直到刚才,我的心才感到了安宁,感到了幸福。” “因为,我从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看到,他那个该死的江湖。” “我知道,他不会再离开我,离开这个小面馆了。” 她看着沧海君,微笑着:“我不恨你,真的。” “我要——谢谢你!” 她抱起那坛酒,揭开泥封,醇厚香浓的酒味散发出来,给沧海君满满斟了一碗。 然后是陈子灿、王鹤鸣,还有扣儿…… 她一直笑着,笑的如同沙漠里盛开的野花。 鼻尖上每一粒小麻子,都在闪闪发光。 “这坛酒,真的没有添水,是我偷偷留给老梁的……” 自沧海君起,每个人都微笑起身,双手捧碗,向陈小莲道谢,然后一饮而尽。 这坛酒,却只倒了五六碗,就已经见底。 陈小莲捧着空坛,看看眼巴巴等着她敬酒的众人,又看看梁丘钜,脸上浮起红晕。 梁丘钜笑道:“我去买酒!” 童和尚一把拉住他:“老梁,今日你从店小二荣升大东家,还白搭漂亮老板娘一个,大喜的日子,可不能乱跑。” 边说,边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找沧海君。 沧海君抹了把蓬乱的胡须,摇头叹道:“他从店小二荣升大东家,我却从座上客贬为店小二,天理何在!” 边说边从桌上抓起两坛酒,催动真武玄冰气,转瞬凝结成冰,抛给童和尚。 陈子灿眼珠一转,伸手提过一坛,对沧海君道:“童和尚用两颗满清大将的人头,换你这真武玄冰气,代价可谓不低。” “不过,我虽然没有你那一身玄妙的武功,也能将这酒析出冰来。” “你信不信?” 第75章 神仙和骗子 沧海君略一思索,微微点头,笑的意味深长。 “那,今日何不让大家开开眼界,见识一下你陈小神仙的非凡手段,以助酒兴?” 众人齐声叫好,气氛热烈非常。 陈子灿拱拱手,转身进屋,端了个木盆出来。 敲敲盆底,绕场一周,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陈子灿让童和尚提来半桶井水,掬而饮之,以示无它,又当众倒了进去…… 陈子灿抱起一个酒坛,摇晃几下,展示泥封,放在盆中…… 众人围作一圈,屏气凝神,看着他忙活。 只有沧海君,大剌剌坐在那里,嘴角翘起,脸上那抹笑意,似乎更加浓了。 陈子灿鸣指一声,一张纸片凭空出现在手中…… 大家张大了嘴,看的津津有味,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 陈子灿笔走龙蛇,在白纸上画了个鬼都认不出的符箓。 有点像大马猴,有点像沧海君。 陈子灿倒踩七星,围着桌子转了一个不方不圆,似方似圆,玄妙难言的圈子…… 陈子灿轻叱一声,手一扬,那张符纸悠悠荡荡,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飘落盆中…… 陈子灿擦了把额头冒出的细汗,带着一夜七次的满足表情,大摇大摆地坐回桌旁…… 院子里很安静。 直到,忍不住伸头看向盆中的童和尚,发出第一声惊呼。 仿佛清晨日出前的第一声鸡鸣,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每个人都挤向桌前。 挤到桌前的每个人,都发出一声惊呼。 沧海君一直坐的稳如泰山,听到此起彼伏的鸡叫声,脸上的讥讽之色渐渐消失。 他站起来喝道:“叫什么叫?” “大惊小怪的,去去去,让我看看,难道,他在盆里生了个蛋不成?”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沧海君见他们个个面色诡异,忍俊不禁…… 他满腹狐疑地走过去,伸头一看,也不由吃了一惊。 在那个盛着清水的柏木盆里,一张白纸,静静地沉在水底。 水面上,一只画风抽象,浓墨凝成的大马猴,正伸展四肢,随着微微荡漾的波光,缓缓游动。 腰间,还系着条长长的链子,在水中左右揺摆着,夭矫如龙。 链子末端,赫然还牵着一只—— 锅盖?大王八? 沧海君摸着下巴,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不对。 皱了皱眉头,指着那个有点儿像锅盖,又有点儿像王八的墨团,问旁边的童和尚:“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猴子牵王八?” 童和尚憋着笑,一张老脸,涨的黑里透红。 他没有回答,表情怪异地看向沧海君腰间,围观众人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看向那里。 沧海君下意识地伸手一摸,触到的,是他一直挂在腰间,那柄赖以纵横江湖,神鬼辟易的大铁锤。 “噗呲——” 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顿时,所有人都捶胸捧腹,放声大笑…… 沧海君瞪着老神在在的陈子灿,嘴角抖动,脸颊抽搐,表情精彩之极。 童和尚蹲在地上,捂着嘴,双肩不住耸动,忍得好不辛苦。 沧海君忽然一巴掌拍在他光溜溜的后脑勺上:“你笑啊,忍着干什么?” 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特、特玛的,你这个混账小子,居然敢……” “你,你就不怕老子认得你,这柄大铁椎不认得你?” 沧海君已经笑的直不起腰来。 陈子灿摸摸鼻子,略显尴尬地微笑道:“这您就误会小子了,我这道偷天役鬼符,能借来天地鬼神之力。” “凝结酒水,本来就是你沧海君擅长的绝技。” “你说,不求你求谁?不画你画谁?” 他瞟了一眼水盆里那个漂浮在水面的后现代主义抽象画,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只不过那个,画画,非在下所长,所以,意似而形不似,献丑献丑,大家多多包涵……” 众人听了,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沧海君好容易止住笑,扶着腰问:“你说,要从我这里借力,那你借到了没有?” “那还用说?自然是借到了!” 陈子灿淡淡一笑:“阁下法力无边,又近在跟前,你这里都借不到,那我这道神符,岂不是一张厕纸?” 沧海君见他还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差点儿又喷出来。 咳嗽一声,拍了拍桌子:“来,那就让大伙儿看看!” 陈子灿不慌不忙,从盆里抱起酒坛,轻轻摇了摇。 果然,里面传来冰块破碎的声音,正要揭开封泥,沧海君冷笑一声。 “不必了!” 他敲了敲木盆,注视着陈子灿的双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猜,这里面放了火硝。” 他的嘴角,再次浮起那抹讥讽的微笑:“陈小神仙,你说是也不是?” “啊?” “原来如此……” “我猜就是这样……” “这法子我也听说过啊……” 众人被一语点醒,议论纷纷。 陈子灿却有些懵逼了。 擦,网络小说害死人呐! 不都说这火硝制冰,是穿越神器,发家必备的吗? 冰棍一出,天下我有。 内结兄弟,外泡美眉,这么好使的东西,为啥到了我陈子灿这里,就不灵了呢? 我都没想着去卖冰棍发财,做雪糕泡妞。 只盼着今天,在这帮没文化的大老粗面前抖个机灵,套个近乎而已嘛! 陈子灿内心一片凌乱。 神仙被拆穿一次,就永远沦为骗子。 这,就是这一行的江湖规矩,残酷,却又现实。 看着四周一张张曾经对自己充满信任,充满崇敬的脸,陈子灿暗暗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肉里。 认输,就忒么是社死啊! 今天,必须翻盘! 沧海君嘴角那抹笑意,刺的他隐隐作痛。 陈子灿知道,对自己那些高深莫测的手段,他一直心存忌惮,到现在,却开始隐隐变成了轻蔑。 如果无法挽回,那么大铁椎传这个场景的任务,毫无疑问,已经完全失败。 背着骗子的名声,自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赶走那个讨厌的小妖精。 也无法逃离这个太虚琉璃幻境,回归现实世界。 陈子灿心一横,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暗暗咬了咬牙。 “拼了!” 他看着沧海君,面容依然平静,轻轻揭开泥封。 在一只大海碗里,倒了满满一碗。 酒香扑鼻,这一瞬间,他已经有了主意…… 环顾四周,议论声渐渐平息下来。 他们都是些曾经荣辱与共,亲眼看见过陈子灿创造奇迹的兄弟。 现在,虽然陈子灿在他们眼中少了些神秘,但感情依旧。 每个人都盼着他再出奇招,逆风翻盘。 最后,陈子灿的眼光,再次落在沧海君那满是讥讽的笑容上。 他也笑了。 第76章 逆风翻盘 陈子灿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同样满是讥讽的笑容…… 他缓缓把那碗酒,推到沧海君面前。 “你错了!” 沧海君面露错愕:“什么?我错了?” 他盯着陈子灿的眼睛,目光锐利。 冷笑道:“嘿嘿,这火硝之性,至热至燥,遇水则吸收其中阳气,故能凝水为冰。” “此种手段,早在一千多年前,已有人知!” “《汉书·艺文志》记载:臣闻汉武帝时有冰方,所以硝石与水,注铜器中,冬日方冰,夏日消融,是为冰方。” “宋朝刘克庄有诗,南州四月气如蒸,却忆吴中始卖冰。” “南宋之时,街头巷尾已有冰酪叫卖。火硝制冰之术,童叟皆知,” “你这位小神仙,还能不知道这个?” 他瞥了一眼众人,笑的胸有成竹。 “不然,请大家来尝尝这盆水的味道,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说着,他伸出一根手指,就要去蘸木盆里的水。 陈子灿这才知道,自己今天之所以栽了个跟头,一是网文看多了,二是功课没做好。 对一个职业骗子来说,出现一个致命错误已经无可挽回,何况是两个? 他轻轻按住沧海君的手,点点头:“足下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在下十分佩服。” “只是,我说你错了,是说:你,搞错了!” 他指了指沧海君面前那碗酒:“我们今天的比试,现在,才正式开始!” “哦?” 沧海君一愣,你要当众跟我比试? “呵呵,比什么?怎么比?” 陈子灿好整以暇:“今天,足下这手凝酒成冰之术,实在让我们大开眼界。” “那门真武玄冰气,也委实奥妙难言,一座城池,两颗满清将军的人头换它,我觉得很值……” “可是——” 他同样盯着沧海君的眼睛,微微冷笑:“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 “我陈子灿不会武功,可我的手段,未必就输给你。” “足下既然擅长这门功法,那么今天,我们就来比一比这凝酒成冰之术。” “如何?” 沧海君双手抱胸,哈哈大笑道:“比凝酒成冰?” “怎么个比法?你划下道来,我无不接着! 陈子灿用手指轻轻弹了弹海碗:“童大哥,你来验一下,这碗酒,有没有什么问题?” 童和尚过来,凑近闻了闻,酒香扑鼻,并没有什么异味。 又端起来喝了一口,点了点头道:“没错,还是那味儿!” 他心里有些疑惑,本来以为,陈子灿叫他验酒,是因为他在酒里动了什么手脚,需要自己配合遮掩。 但显然,这碗酒并无异常。 陈子灿又笑着问沧海君:“你呢,要不要喝一口?” 沧海君冷笑一声,本想说不必。 但看到陈子灿一副成算在胸的表情,心里也不由有些忐忑。 想了想,也端起来喝了一口,品味一下,点了点头。 “足下可知道,这酒凝结为冰的规律?”陈子灿笑吟吟地对他说。 沧海君已经不知道,用这真武玄冰气凝结提纯过多少次酒、多少种酒。 闻言不屑道:“这凝酒之法,其中含水越多,越是易于凝结。” “比如苏州女儿红,我可以手不触坛,弹指凝结。” “西域葡萄酒,我可以手不触坛,一瞬凝结。” “粤西桑寄生,我可以以指点坛,应手凝结。” “汾州羊羔酒,我可以以手抚坛,三息凝结……” 陈子灿一直面带微笑,频频点头,听着他侃侃而谈,没去打断。 沧海君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啰嗦,敲了敲桌上的酒坛:“正宗的山东膏梁烧,我大约可以以手抚坛,五息凝结……” “总而言之,酒越薄,那就越易凝结。” “反之,酒越烈,则越难凝结。” “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子灿鼓掌笑道:“足下于凝酒之道,果然算是大宗师,说的非常正确!” “今日,我们就以面前这碗酒,来赌个输赢如何?” 沧海君得意洋洋:“你说说,怎么个赌法?” 陈子灿敛容道:“我们先后出手,比试凝酒。” “谁若是输了,就答应对方一个条件,千难万险,都必须完成,不许抵赖!” 他环顾场中众人:“梁大哥、王大哥、童三哥和洞庭水寨的兄弟,就在此做个见证如何?” 众人轰然叫好。 沧海君有些疑惑不解,他的真武玄冰气已经练到第九层,天下至阴至寒的功法,莫过于此。 自己数十年的功力,江湖经验又丰富无比。 论到这凝酒成冰的法门,难道这世上,还能有超过自己的? 陈子灿的伎俩,大约也不过是火硝凝冰。 但这法子,必须把酒器浸泡在硝水中,对这桌子上的酒碗,那就没有办法了。 再说了,这酒已经凝过一次,越发醇厚,根本不是这种寻常手段所能应付的…… 越想,沧海君就越是胸有成竹。 他拍了下桌子,大笑道:“好,我应下了!” “那就如你所言,咱们开始?” 陈子灿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那,足下先请!” 沧海君一愣,他当然明白,这酒越凝,就越是难凝。 先出手所占的便宜,那可是大了去了。 本来,他已经料想,陈子灿必然会抢这个先手。 他也并不介意,让陈子灿占些便宜。 因为,在他面前,陈子灿根本没有一点点赢的机会。 没想到,陈子灿反而让他先动手,这真是奇哉怪也! “你真的不先试试?”沧海君面露讶色。 陈子灿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笑的纯洁灿烂。 “当然,既然是我划下的道,那就应该由你先出手,公平较量,我陈子灿怎能占这个便宜!” “难道,这不也是江湖规矩吗?” 沧海君皱了皱眉:“那好。” “你这小子,虽然诡计多端,却不肯占人便宜,倒也算得上光棍!” 他伸出右掌,按在碗上,立刻,丝丝白气从碗口蒸腾而出,在他掌心,凝结成一片晶莹的白霜。 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这沧海君的武功,真可算得上是神乎其技,超群绝伦! 很快,大家就眼见酒面结出了一层薄冰。 沧海君继续催动内力,那冰,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加厚,变白。 再也看不见下面清澈的酒水。 他刚想收功,陈子灿笑道:“这还不够,您继续。” “输,那就要让您输的心服口服不是?” 沧海君手一抖,气的差点儿把碗砸碎。 一怒之下,将真武玄冰气运转到极致,顿时,不光是手掌,整个人都腾起袅袅白雾。 四周围观的众人,都感觉到如同置身冰窖,不约而同地退开两步…… 第77章 神功VS神仙局 不一会儿,沧海君的面部,也结出一层冰壳。 衣服上挂满白霜,坐在那里,看起来倒像个雪人。 只是,在这三月的明媚春光里,对着一个寒气森森的雪人,每个人心里,都感觉有些怪异。 这沧海君的强大,实在已经超乎想象! 过了一柱香功夫,沧海君自觉,今日已经竭尽全力,也已经稳操胜券。 陈子灿这小子,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是只有低头认输的份,这才收功。 他缓缓收掌,仰起头,张口吐出一道白气。 其直如矢,其疾如箭。 “扑”地一声,打在高高的柿子树梢,嘶嘶声响,那一大片枝叶,立刻结满了青霜。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沧海君浑身一震,冰屑纷飞。 在这春日的阳光下,飘起片片雪花。 他看着陈子灿,笑道:“来,小神仙,该你了!” 没错,除非陈子灿真的是神仙,否则,无论如何,今天他都输定了! 陈子灿点点头,伸手拿过酒碗。 入手感觉冰凉刺骨,险些把他的手指头黏在上面。 心中暗叹:“好厉害!” 他抓起一根筷子,使劲在冰面上戳了几下,却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白印。 陈子灿摇摇头,这冻的可真够瓷实! 他把碗交给童和尚:“童大哥,你是见证人,现在看看,这碗有没有什么问题?” 童和尚揪了揪胡子,疑惑地抓起来放在脸前,瞪着眼睛仔细看了看。 “我看没啥问题。” 陈子灿笑道:“那好,你把冰取出来,看看还有多少酒!” 童和尚并指如钩,伸手一抠。 咔嚓一声,那块两寸来厚的冰块,就被他抓了起来,晶莹剔透,在阳光下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陈子灿接过海碗看了看,还剩大约半碗酒,心里暗暗佩服。 这坛酒,用火硝凝结过一次,至少有四五十度。 现在,又被沧海君以真武玄冰气凝结了一多半,剩下的,可都是酒中之精啊! 他端着碗给沧海君看了看,又展示给众人:“看到了吗?” “这酒还剩下半碗,已经是提纯过的烈酒,真正的烈酒!” “各位,有没有想尝尝滋味的?” 童和尚大为心动,舔了舔嘴唇:“我,让我老童尝尝如何!” 陈子灿笑着递给他:“童大哥,一小口就行了,这是酒中之精,喝了伤身。” 童和尚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舌尖刚沾上,火辣辣的酒气直冲鼻端,他张开嘴哈了两口气:“他娘的,这酒带劲,可是,我老童还真不敢喝……” 陈子灿接过碗,叹了口气。 转身对沧海君诚恳地说:“阁下的武功登峰造极,刚才的表演也是精彩之至,在下十分佩服……” 沧海君以为,他要知难而退。 哈哈一笑,刚想说几句场面话,就卖个人情,放他一马。 毕竟,陈子灿救下十几万灾民的壮举,还是让他非常欣赏的。 神仙也罢,骗子也罢,蛇有蛇迹,鸟有鸟道,这世上各有各的活法。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自己又何苦为难他一个后生小子…… 话刚到嘴边,却听陈子灿又扬声道:“只是,大道三千,各有其能。” “今天,就让大家看一看,我陈子灿的手段!” 只见他收起笑容,右手端碗,举起左手,在空中掐了个紫薇诀。 然后五指一敛,又如花瓣一一绽放,变成金莲诀。 再如双翅翩翩,变为白鹤诀,接着变针诀,毫光诀…… 陈子灿宝相庄严,五指翻飞舞动,姿势优美已极,又快的不可思议。 大家看的眼花缭乱,纷纷叫好。 这时,就见陈子灿从上到下,凌空画了一个符箓,怎么看,都有点儿像是个简笔大马猴…… 然后,他大喝一声:“兵——” 将符箓引入碗中。 那碗酒中之精,就在众人的灼灼目光里,开始慢慢凝固,结晶…… 很快,变成了满满一碗雪白的冰渣。 惊叫声此起彼伏,沧海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为了试验能将烈酒凝结提纯到何种程度,他曾经在修炼真武玄冰气时,面前就摆上一坛好酒,以此练功。 经过多次观察,他早已经得出结论,一旦到了某种程度。 比如说,将烧刀子提纯到只剩下一半。 那么,无论你花多大力气,都不可能再让它凝结成冰! 他认为,这已是酒中之酒,也是纯阳之精。 遇火立燃,可见阳性之烈! 但今天,当着他的面,陈子灿居然就将这半碗酒中之精,瞬间凝结成了冰渣。 除了神仙,他断定,这世上再也无人能够做到。 看见沧海君双目圆睁,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陈子灿笑道:“阁下说过,火硝是至阳之物,所以遇水则吸收阳气,能致冷,能凝冰。” “那你再看看,这至阳的酒中之精,现在是在吸收阳气,还是放出阳气?” 他随手从海碗中抓起一把冰渣,放在沧海君手中。 “热的?这,这是什么道理?” 沧海君触到冰渣,手立刻一缩,惊叫道。 “什么?热的?” “这冰,怎么可能是热的?” 众都是心下骇然,神仙手段,真的是不可臆测。 冰,应该是至寒之物,居然还有热的! 陈子灿收回手,将那把冰渣放回碗里。 童和尚瞪着牛眼,一把将碗抢过来:“让我老童看看。” “我就不信,这冰,咋可能还有热的……” 他伸手一摸,立刻缩了回来,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陈子灿哈哈大笑,一弹指,童和尚捧着的那碗冰渣,忽然“轰”地一声燃烧起来。 幽蓝的火舌,舔上了童和尚的胡须,立刻冒出浓烟,发出阵阵焦臭…… 童和尚这才回过神来,大叫一声,把碗扔在地上。 手忙脚乱地,用衣袖扑灭了胡子上的火星。 心里暗暗苦笑,不就是拉着王军师跑路,没顾上管你嘛,至于又烧我一次吗? 那碗冰摔在地上,燃烧的更加旺盛,蓝色的火苗猎猎飞舞,热浪逼人。 众人又是惊诧莫名:这冰,不但是热的,还能着火,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陈子灿转过身,笑着对沧海君道:“这一局,是你输了。” 沧海君正皱着眉发呆,心里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捋了一遍。 却不得不承认,这一次,他输的无可置疑,也输的莫名其妙。 因为,除了一种可能性。 其它所有的可能性,都没有可能性! 这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陈子灿,真的是个神仙。 但,这可能吗? 第78章 这局终是你输了 沧海君使劲摇了摇脑袋,想把这个荒谬绝伦的念头,驱逐出乱成一团的大脑。 抬起头,却看见陈子灿站在他面前,无数道目光同时看着自己…… “这一局,是你输了……” 陈子灿这句话,一字一记,如重锤般砸在他心头。 自己输了? 自己真的输了,还偏偏输在最得意的事情上! 难怪,离开金鳌岛时,闭关的大师兄,只让人带给他八个字:“莫轻人技,莫矜己能。” 看来,这两年,自己真的是过的太顺利了。 想到这里,他站起来躬身一揖。 沉声道:“佩服,今天是我输了。” “陈小神仙技高一筹,有什么要我办的,尽管开口!” 陈子灿连忙还礼,笑道:“沧大侠,可别这么叫。” “您呀,还继续拿我当骗子看就行了,这样感觉亲切。” “当然,要是看得起我,就叫我一声陈兄弟,我就叫你,沧老师——” “啊不,沧大哥好了……” 他这打蛇随杆上的性子,让沧海君颇有些哭笑不得。 无奈道:“你爱咋叫咋叫!” “说说,到底找我啥事?” “别以为我不知道,哼!第一次见,我就感觉,你这小子,看我的眼神,颇有些不怀好意!” 陈子灿暴汗,这货的直觉,也太敏锐了! 我对你,能有啥不怀好意的? 找你找的这么苦,不就是想叫你一声沧老师,让你帮忙做个武术启蒙嘛! 他挠了挠头,看看四周一个个伸着脖子,目光灼灼盯着自己,跟群讨食的鸭子似的家伙。 瞪起眼,大声道:“都坐都坐,继续喝酒!” “看什么看?没见过沧老师这么帅的男人?” 众人哄笑着坐下。 梁丘钜和陈小莲,也将屋里所有的酒坛搬了出来,又忙着去切牛肉。 童和尚笑道:“老梁,你现在这左手刀,不知刀法有没有退步啊?” “肉片切厚了,小心新娘子不让你上床。” 梁丘钜哼了一声:“要不,我先给你刮个胡子试试?” 看见四周,又开始喧哗笑闹。 陈子灿给沧海君倒了碗酒,恭恭敬敬地举起:“沧老师——额,沧大哥,我确是有事求你。” “如果说出来,有什么冒犯,请你先喝了这碗酒,当做赔罪!” 沧海君皱皱眉,接过来一饮而尽。 “既然下了注,那就认赌服输,有事你直说就是,难道还怕我赖账?” 陈子灿知道他的性子,直接道:“实不相瞒,我这次那啥,云游天下。” “就是一心想要找个绝世高人,学习武技。” “以后跟你一样,当个济世救民的大侠,笑傲江湖……” “唉,你别笑行不行?” “我都说的这么诚恳了,你以为,听我说句真话容易吗?我们谈正事,严肃点儿!” 陈子灿咳嗽一声:“这一路上,我不避艰险,跋山涉水。” “要说奇人异士,倒也见了不少。” “但论到武学一道,沧大哥,你可真的是武林至尊,谁与争锋……” “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想学什么?真武玄冰气?”沧海君哭笑不得,打断他的马屁。 陈子灿摸摸鼻子,笑的更纯洁:“大哥你看,我又不好喝酒。” “也不喜欢做雪人,有更高端的没有?” “真武玄冰气,已经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内功,你看不上?” “那你想学什么?” “要不,等我真的天下第一了再教你?”沧海君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微微冷笑。 “哎,哪里哪里!” “沧大哥,你武功天下无敌,满身都是绝技,放个屁都能崩死个人,我哪敢看不上!” 陈子灿苦着脸:“只是,我又不做霸道总裁,要那么高冷干什么?” “你看,我风华正茂,还是个热血少年嘛,所以——” “嘿嘿,就想学你最厉害、最霸气的本事……” “你——你想的还挺美啊!” “我沧海君的看家本领,有那么容易学到?” 沧海君差点被一口酒呛着,失笑道。 陈子灿上下打量沧海君:“沧老师,你可是答应了我的。” “你这么为人师表正气凛然的,不会是想骗我?” 沧海君“扑”地一声把酒喷了出来,咳嗽了几声:“我骗你?” “我可没那个本事,你小子就是个狐狸精变的,不来骗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可以告诉你,我所学的,叫“苍龙变”。” “这是我金鳌岛的绝学,教给你小子,倒也不是不行。” “可是,今日老子总感觉被人骗了,心情非常不爽,不想教……” 陈子灿大急:“那你什么时候心情好?” “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哄哄你?” 沧海君再也不想跟这个惫懒家伙多说一句了,手里的酒碗往桌子上一顿,身形冲天而起。 半空一个转折,消失在树梢。 只有声音远远传来:“我去也!” “老子可没说不教。” “天大地大,如果下次有缘遇见,一定如你所愿,哈哈……” 有这么说走就走,仗着跑得快,不讲武德的吗? 陈子灿大怒,站起来就想骂两句,心念一转,又微笑着坐下。 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明摆着想耍人嘛! 不过,你以为天地之大,江湖之远,你跑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你? 切,等着。 跑,我让你跑,看你能跑出哥的手掌心! 沧海君走了,这场酒反而喝的更加热闹。 陈子灿拍拍脑袋,想起来沧海君自称出身金鳌岛,当时就把梁丘钜吓得面色惨白。 好像还脱口说了一句“侠客岛”,真有像侠客岛那么神奇的地方?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不知道《侠客行》这门绝学,在不在金鳌岛。 陈子灿感觉浑身火热,心里跟猫抓似的,就想逮着机会,向梁丘钜打听金鳌岛什么来历。 但众人正围着他,左一碗右一碗地敬酒。 陈子灿刚凑过去,一个黑衣护卫就举案齐眉,不,举碗齐眉,躬身敬上。 陈子灿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是无所不能的神仙。 叫小神仙,都是侮辱他。 陈子灿无奈,捏着鼻子喝下去,知难而退,再不敢往跟前凑。 等他们一个个都喝的东倒西歪,连人都认不清楚的时候,陈子灿才鬼鬼祟祟挤到跟前。 搂着梁丘钜烂泥一样的庞大身躯,凑过去小声问:“梁大哥,你知道金鳌岛吗?” 梁丘钜已经醉眼朦胧,翻着眼睛大声道:“就要倒?” “什么就要倒?” “胡——胡说,你才、才喝了多少,我,我才是就要倒……” 然后,他就真的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第79章 扣儿变成王妹妹 夕阳西下,燕子归巢,苍茫的暮色中,陈子灿和扣儿,向大家告别。 坑坑洼洼的古道在此分歧,一条向南,一条向西。 弯弯曲曲,看不到尽头,延伸到迷蒙的夜色里,仿佛这未知的命运! 王鹤鸣已有了几分醉意。 双眼通红,拉着他的手,笑道:“子灿,人生,有倾盖如故,有白头如新。” “哥哥这次来中原,最高兴的,不是在五柳庄聚会群雄,定下了北伐大计。” “而是认识了你这样一个兄弟!” “这半个多月的经历,真可谓是无时不精彩,无日不离奇,大家说是不是?” “可不是嘛,哈哈,够我刘虎头吹一辈子了……” “王军师说的对,当年家破人亡,我把家里的观音像都给砸了,现在,我又开始相信神仙了……” “陈兄弟,我那婆娘老怀不上,你能不能帮帮忙……” “二狗,这点屁大的事儿,还需要麻烦陈神仙?生儿子这事儿,哥哥我就能搞掂,包你满意……” “我,我来,我比他高……” 陈子灿微笑看着这群喝多了酒的汉子,大家似乎都忘了,这是一场告别。 不过,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告别。 陈子灿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他们过上平安的日子,幸福的生活。 为此,他们在拼命,自己,也会为他们拼命…… 王鹤鸣却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他望着天边灿烂的晚霞,嘴角含笑:“都说江湖风波恶,人间行路难,我倒不替你担心。” “子灿,你就是为江湖而生的。” “不,是江湖为你而生!你于江湖,如鱼之于水……” “本来,我一直想邀你去洞庭水寨,但现在我已经知道,八百里洞庭太小,四海之内,才是你的天地!” “不过,走到哪里,都别忘了洞庭湖上,还有你的一帮兄弟!” 他转过身,拍了拍陈子灿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记住这些兄弟,记住这些把你当兄弟的人。” “有空了,就来看看他们……” 童和尚默默递上来一个酒瓶,陈子灿先饮了一口。 王鹤鸣接过来,也饮了一口。 童和尚把剩下的仰头饮尽,“砰”地一声将瓷瓶摔得粉碎。” 拍着胸脯道:“陈兄弟,我老童人长的丑,又不会说话,你平时不用想我,免得做噩梦,哈哈!” “但要有事,可一定记得找我。” “我老童敢不尽力,有如此瓶!” 陈子灿喉头干涩,说不出话来,只是含泪和他拥抱。 然后是王鹤鸣,三十二个黑衣卫士…… 扣儿也抹着眼泪,过来向王鹤鸣施了一礼。 正要说话,王鹤鸣柔声道:“扣儿,我有件事,一直都想问问你的意见……” 扣儿一愣,望了陈子灿一眼。 揪着衣角,怯生生地说:“王、王大哥,你要问什么呀?” “扣儿,啥都不知道的。” 王鹤鸣微微一笑:“扣儿,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王鹤鸣的妹妹?” “啊?” 扣儿吓了一跳,小脸涨的通红。 连忙摇手:“不行,不行的呀,这——扣儿只是个下人,怎么敢……” 陈子灿也吃了一惊,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王鹤鸣的用意。 挠了挠头,苦笑一声,这位王大哥,想的可真多! 不过,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小丫头,从来都没有以婢女视之。 王鹤鸣蹲下身来,看着惊慌失措的扣儿,声音轻柔。 “扣儿,昨日的贵人,今日的罪人,都是人罢了,哪有什么上人下人!” “我也只是个落拓江湖的书生而已,扣儿又漂亮,又勇敢,又善良……” “从一开始,王大哥看着你,就像看着自己的妹妹……” 他眼中的怀念和沉痛,一闪而逝。 “咱们有缘,在素音的遇难之处相逢,或许,本来就是天意!” “扣儿,你莫非觉得王大哥哪里做的不好,不愿意认我这个哥哥吗?” 扣儿大窘,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王大哥很好,王大哥是扣儿最崇拜的人了——” 她偷眼看了一眼陈子灿:“除了少爷之外……” 她一直跟着陈子灿,叫王大哥。 因为,看见王素音的绝笔,听了她的故事,她就一直崇拜着这个既漂亮,又勇敢,有气节,也有才华的姐姐。 她和王素音有同样的遭遇。 打从心底里,她就觉着,王鹤鸣像是一个宽厚的兄长,亲密的家人。 而不是帅的惊心动魄,高不可攀的王公子。 当然,王鹤鸣的潇洒俊逸,也太容易让小姑娘产生好感了些。 王鹤鸣哈哈一笑:“你家那个少爷是块宝,王大哥也崇拜他!” “所以,咱不跟他比……” 他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个锦盒,打开来,是一枝凤头金钗。 凤口里垂下一颗大如龙眼的珍珠,宝光射眼,瑞气氤氲,镂刻的精美绝伦,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是我父亲为素音准备的嫁妆。” “遇难前,他还没忘了嘱咐我,要将它带给妹妹……” 王鹤鸣轻轻替她插在头上:“现在,我总算找到了妹妹。” “我想,看到这枝金钗戴在你头上,父亲、素音,都会很高兴的……” 扣儿抽泣着:“王大哥……” “叫哥哥!” “从现在起,扣儿就是王鹤鸣的妹妹,王鹤鸣,就是扣儿的哥哥!” 王鹤鸣轻轻替她擦了擦眼泪,问:“扣儿,你原姓什么?” 扣儿茫然看看陈子灿,低下头咬了咬嘴唇:“不知道。” “扣儿是被老爷捡回来的,老爷姓陈,扣儿就……” 王鹤鸣摇摇头:“不,你不能姓陈!” “以后,你也不再是陈家的小婢女……” 扣儿大急:“可是,少爷怎么办啊?” “以后,你就跟着哥哥,姓王。” “你可以继续跟着子灿,照顾子灿,但,你是我王鹤鸣的妹妹……” 扣儿完全没听明白,眨巴着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王鹤鸣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大声道:“明日就传话江湖同道,扣儿,是我洞庭水寨王鹤鸣的妹妹,谁要是敢冒犯了她……” 陈子灿的苦笑就没有停过:“王大哥,你这是怕我保护不好她?” 王鹤鸣朗然一笑:“你护着她,是你护着她,难道还不许我这个哥哥也护着她?” “以后,你要是欺负扣儿,惹扣儿生气,我也一样饶不了你……” 陈子灿没好气地“嗯”了一声,皱着脸不再说话。 扣儿跑过来抱着陈子灿的手臂:“少爷才不会欺负我的,他对扣儿可好了……” 王鹤鸣摸摸她的脑袋,哈哈大笑。 转身对护卫们说:“将邯郸城里得来的那些程仪,还有咱们洞庭水寨和各位兄弟准备的东西,都搬到最后两辆车上。” 第80章 战斗力爆表的大妈 陈子灿忙说:“王大哥,洞庭水寨条件艰苦,你就都带回去。” “我和扣儿……” 王鹤鸣微笑着打断他:“洞庭水寨缺粮,缺布,缺铁,缺钱……” “却并不缺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你和扣儿两次慷慨解囊,我们受惠实多。” “有了这两万两,寨子里给夔东十三家准备的银子,就可以省下来。” “日子,总算是不用再过的紧巴巴的了。” “而且,我们归途遥远,一路上危机四伏,不知道何时,就会遭遇一场血战。” “带着这些累赘,反而放不开手脚……” “再说了——” 他拍拍陈子灿的肩头,笑的很是得意:“这是我王鹤鸣为妹妹准备的,你管得着吗?” 陈子灿的脸又皱成了包子。 童和尚过来用肩膀撞撞他:“吴大哥跟王军师说过几次,要他跟大伙儿一起结拜,他就是不肯。” “说什么大丈夫杯酒相知许生死,用不着结拜。” “我老童还劝他说,要是他不想当四弟,咱就把这第三把交椅让给他。” “虽然上头还有两位哥哥,但好歹是个小三嘛,他还嫌我烦!” “你看看,现在又自己巴巴地凑上去,要给扣儿当哥哥,难道我老童,还不如个小丫头?气煞人了……” 看着童和尚满脸被嫌弃了的幽怨,陈子灿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叫他去当小三?” “哈哈,当小三?真有你的!” 众人七手八脚,很快收拾好了两辆马车。 王鹤鸣吩咐道:“刘虎头、孙正义、陆二狗,你们三个赶车。” “我那辆车,就送给扣儿小姐。” “一路上多加小心,务必好好护送子灿和扣儿小姐到修武。” 扣儿手足无措地望着陈子灿,陈子灿也只能耸耸肩。 他来自现代。 虽然自称少爷,其实,也只是玩笑。 打一开始,他就把这个真心对待自己,照顾自己的小姑娘,当成了妹妹。 心里可没有那么多三纲五常,尊卑上下。 王鹤鸣喜欢瞎操心,瞎折腾,那就由他去。 反正,扣儿自幼孤苦伶仃,多了这么一个长的帅,有才华,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哥哥,那也不是坏事。 毕竟,陈子灿在这个太虚幻境中,也只是个过客。 他当然也希望,有一天在自己离开后,扣儿一样能被人呵护,被人照顾,过的幸福…… 王鹤鸣亲自扶着扣儿上车,叮嘱她保重自己。 并要她读书识字,以后好给自己写信,扣儿眼泪汪汪地答应着。 回过头,他笑着问:“临别之际,子灿何以教我?” 陈子灿皱皱眉:“我替你拆的那个“秦”字,你还记得?” 王鹤鸣点头,陈子灿也点头:“小心……” 王鹤鸣愣了愣:“就这两个字?还有没有?” “你自己就是个老狐狸,还来问我做什么?” 陈子灿白他一眼,顿了顿,微笑道: “席家这种拥兵过万,已经尾大不掉的地头蛇,其实很难让清庭真正信任。” “席修贤被御赐入国子监读书,既是拉拢,也是羁绊。” “对付他们,一条反间计足矣,而且,你现在有筹码在手。” “这个,难道不正是你擅长的?” “席家已经不足为虑。”陈子灿正色道:“反而是夔东,眼看出兵在即,目前最要紧的其实是……” “搞掉那个在天牢关了两年的王光恩?” 王鹤鸣似笑非笑地反问。 两人会心一笑,王鹤鸣点头道:“受教了!” “子灿,请登车,再晚,就赶不到修武了!” 三十多条大汉一起喊:“陈兄弟,扣儿小姐,一路顺风,可别忘了咱们!” 扣儿流着眼泪把头伸出车窗,使劲挥手。 结结巴巴地说:“王——哥哥,你也一路顺风。” “扣儿,保证,不会忘记你们的……” 修武县的县衙,没想到这么热闹。 “劳驾,大爷,您让让……” 陈子灿拉着扣儿,小心翼翼地在从人群中挤过去。 心里暗暗吐槽:这破地儿,知道的说是县衙。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唱戏的! 扣儿个子矮,人又瘦小,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跟在陈子灿后面。 小手紧紧拉着他的衣襟,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挤丢了。 却没曾想,不知踩到了谁的脚上,她一个踉跄,尖叫着扑在陈子灿背上。 手臂,又打翻了不知是谁的柳条筐,里面“嘎——”地一声怪叫。 跳出个头顶红布,满地乱跳的怪物! 人群轰然一阵骚动,扣儿吓得小脸儿煞白,尖叫着爬到了陈子灿背上。 提篮子的大婶大叫一声:“我的妈呀,快、快抓住它……!” 众人又是一阵忙乱,帮她把那东西抓住,塞回筐里。 却是一只红冠子花毛大公鸡。 大婶笑眯眯地向大家道谢,一把将鸡头按进篮子里,用那块红布盖好。 转过脸来,一双小眼睛已经变成了三角形,凶光四射。 “哪里来的小娘皮……” 陈子灿一看不好,这大妈,不发飙,看起来都不是好惹的。 发起飙来,后果可不堪设想! 连忙躬下身,露出招牌式的微笑:“大婶对不住,我们家里人在里面,急着进去。” 您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好人,别跟她小孩子计较……” 那大婶一愣:“呦,里面打官司的是你家的?” “是顶死牛的,还是打死鹅的?” 陈子灿愕然,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县衙里是在斗牛还是斗鹅? 自己这大哥,官当的,好像有点儿不务正业啊! 那大婶,就是个逮着谁,都能拉扯半天的。 自顾自摆摆手,面露鄙夷:“切,要我说,就是他李家不地道,人蛮横,牛也蛮横!” “他家牛顶死了别人家牛,难道不要赔的么?” “刘寡妇也是,明明她家鹅先吃了邻居菜苗,那打死也是活该……” 旁边一个老大爷不乐意了,瞪起眼睛:“刘胖家的,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 “两家小子都在河边放牛,这牛打起架来,那是能拦得住的?” “顶死了就自认倒霉,跟人家有啥关系?” “这王法管天管地,它还管得了畜牲?” 大婶努起一双三角眼:“李老汉,李家跟你同宗是?” “你这是昧了良心啊!” “谁家养头牛,不是跟祖宗一样伺候着?” “现在正是农忙,一家都指着这头牛吃饭呢,被你家顶死就这么算了?” “大家评评理,要是你儿子打死人,你也说死了就该自认倒霉的?” 老汉气的山羊胡子只哆嗦:“刘胖家的,你别整日价胡说八道!” “我老李跟他们都不一个庄子,哪来的什么同宗?” “再说了,我儿子是人,他那是畜牲,能往一起扯的吗?” 第81章 管牛管鹅百里候 刘胖家的完全忘了,要去追究扣儿打翻她篮子的弥天大罪。 眼看这老汉,居然敢来捋胡须。 指着老李头的鼻子骂道:“戏文里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你们五百年前,就是一家。” “你还不承认,自己心长歪了?” “还有了,昨天我还看见,你用鞋底抽你家二小子,口口声声叫他“小畜生”来着,怎么就不能往一起扯啦?……” 听了这般奇谈怪论,围观的众人无不哈哈大笑。 这婆娘出了名的牙尖嘴利,李老汉不合捅了马蜂窝。 眼看着斗嘴不是对手,老脸涨的通红。 大喊一声,把手里的豆腐往地上一摔,冲过来就要揪她发髻。 旁边的人,赶忙拉住。 刘胖家的得意洋洋,胸脯挺得老高,就像那只红冠子花毛大公鸡。 见李老汉这般自不量力,一把老骨头,还想跟自己动手,来个先君子后小人? 二话不说捋起袖子,把装着大公鸡的筐子,往陈子灿怀里一塞。 “小伙子,帮我抱好,别跑了,看老娘今天不打他个鸡飞……” 陈子灿连忙拦住她:“哎呦大婶,谁不知道您文武双全?” “他那鸡肋,哪里当得住您老的铁拳?” “您消消气,消消气!” 见有热闹可瞧,四周人都聚拢过来,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其中有人笑道:“让我说,怪只怪,那河边还拴着头母牛。” “这阳春三月的,猫儿都发春,要不是它,两个公牛咋会顶起来的?” “要赔,县太爷该将那头母牛赔给人家才对……” 众人又都大笑。 其中又有人阴阳怪气地喊:“那刚才刘胖家的母牛,和李老汉家的公牛,又是咋顶起来的?” “难不成,是为了你这头蠢牛?” 人群中一阵喧闹,笑骂声四起。 刘胖家的气的浑身肥肉乱颤,又忘了要和李老汉放对。 叉着腰,跳着脚对着人群里乱骂,唾沫星子横飞。 陈子灿怀里抱着只大公鸡,背上还趴着个小姑娘,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伸伸被扣儿勒的快喘不过气的脖子,凑到耳边,笑着对刘胖家的说:“大婶,您这鸡卖的?” “多少钱?” 刘胖家的像中了魔咒,立刻停止了叫骂。 转过脸,一双凶戾的三角眼,又变的笑眯眯的。 “小兄弟,你要买鸡?” “我这鸡,是山上吃草捉虫的草鸡,味道好的很。” “这都养了两年了,足足五斤八两,三——四十文大钱,少了不卖” 陈子灿轻轻把扣儿放下来,露出八颗门牙,灿然一笑。 “好,我买。” “大婶,这里面,一直在审这牛的案子?” 扣儿撅着嘴,想说什么,看看陈子灿,又看看刘胖家的。 想想她刚才文攻武斗,大发雌威的样子,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敢说。 不情不愿地掏出荷包,数了四十文铜钱给她。 刘胖家的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一叠声地夸赞:“哎呀,看看,你这小妹妹生的可俊!” “就是瘦了点儿。” “这鸡,还是个没娶过媳妇儿的童子鸡,炖了给她补补身子,再好不过……” 扣儿小脸羞得通红,又缩回陈子灿背后。 陈子灿笑着问:“大婶,这里面今天几桩案子?” “什么时候能审完呀?” 刘胖家的摇摇头:“就那两桩呗。” “县太爷这都第二次开审了,谁都不服……” 陈子灿问:“那鹅是咋回事儿?” 刘胖家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那刘寡妇长的风骚,也是个不要脸的!” “她家闺女,打小身子弱,养了两只大鹅下蛋吃。” “那日没看好,从笼子里跑出来,吃了邻居家几根菜苗,被人家用棍子打死了。” “你说说,她自家没看好怪谁?” “吃了我家苗,我也是一棍子打死,呸!还有脸告……!” 人群里又有人起哄:“刘胖嫂,你这是嫉妒人刘寡妇长的漂亮。” “几颗菜苗值得什么,你就打死人家两只大鹅?” “那,李老汉刚才骂你几句,你咋不咬了他那老鸟去?……” 众人哄笑。 陈子灿无语,堂堂一个县委书记加县长,再加公检法一把手,整天管的就是这些狗屁倒灶的事? 搁后世,还不让人笑掉了大牙! 他对这个寄托着自己那便宜老爹一辈子希望,十年寒窗苦读,好容易脱颖而出,现在却焦头烂额的哥哥,忽然有了一丢丢好奇和同情。 跟舌战群雄的刘婶道了声谢,陈子灿左手拉着扣儿,右手抱着大公鸡,朝人群里挤去。 好容易挤到前面,陈子灿已经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他一手护着扣儿,一手护着公鸡,心里感叹。 这忒么,要是没练过十年八年的武功,连当个吃瓜群众,都不够格! 堂上两班衙役拄着水火棍,像是在打瞌睡。 地上跪着两堆人,鼻涕眼泪加口水沫子,你来我往,火力全开,正在猛烈互喷。 顶死牛的,跟顶死牛的顶,时不时还顶几句打死鹅的。 打死鹅的,跟打死鹅的打,偶尔再打几下顶死牛的。 场面一片混乱,好不热闹。 而公案后面,坐着个身穿鸳鸯补子,白面微须的年轻官吏。 左手拿着本《东周列国志》,翘着腿,右手扶着杯茶,看的津津有味。 看到动情处,间或还点点头,叹息一声。 眼皮子都不夹下面一眼。 陈子灿不由好笑,扯扯扣儿:“那,就是我大哥?” 扣儿看着大堂上这诡异的场景,也噗呲一笑:“可不是嘛!” “大公子都两年没回燕京了,倒也没怎么变……” 陈子灿点点头,打消了让人通报的念头。 心想,看来我这大哥,也是个有些意思的家伙。 堂下的混战,又持续了半个时辰,看看已经到了晌午。 春天晚间凉爽,白天却热的快。 烈日当空,晒得人头脑发晕。 外面水泄不通的人群,都渐渐散了,陈子灿和扣儿,就站在大堂门口的阴凉里。 怀里的大公鸡,半闭着眼睛,也开始打盹儿。 扣儿抹了抹额头上几颗汗珠,抬着头问陈子灿:“少爷,咱们不进去吗?” “这要站到什么时候啊?” 陈子灿微笑道:“那,恐怕要等到大哥下班……” 堂上跪着的两拨人,也都雄风不再,一个个腰酸背疼,腿脚发麻。 但大老爷没发话,也只好老老实实跪着。 争吵的声音从大到小,攻击力,也从强变弱。 刚开始,在公堂上动手,自然是不敢。 但吵到兴起,还要隔空吐两口唾沫,增加杀伤力。 现在,嗓子眼里,都像吞了炭,说句话都火辣辣地疼。 再想骂下去,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好互相瞪着对方,鼓起眼睛,比拼杀气。 第82章 自古叔嫂难相处 公案后的县太爷,已经喝了三碗茶水,还抽空上了个厕所。 现在,依旧老神在在地坐着,看起来神完气足。 见下面终于不吵了,他抬起头,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 “嗯,怎么不吵了?” “老爷我还没听清楚,谁家更有道理呢!” “继续继续,今天要是吵不明白,明天还发签传你们来。” “老爷我有的是时间,吵到分清楚谁是谁非为止……”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还有这么断案的嘛! 一个马脸老头张开嘴,却嘶哑的说不出话来,指着对方,只是咳嗽。 那官员笑了笑:“吵不动了?” 古人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 “你们为了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整天在衙门里厮闹。” “田里的庄稼不管了?” “家里的牛羊不喂了?” “再说了,都说远亲不如近邻。” “你们祖辈都是邻居,儿孙,以后还是邻居,为了这点事情,就要世世代代结下死仇不成?” “以后有个缓急,还指望谁来援手?” “老爷我昨日没有当堂宣判,叫你们回去思量一晚,就是存着让你们自己放下执念,化解仇怨的意思。” “结果,你们全不体谅我一番苦心,今日又来混闹。” “当我这火签,不会打人的吗?……” 堂下众人都悚然动容,垂头不语。 陈子灿暗暗点头,看来,自己这素未谋面的大哥,还真有点儿本事,是个循吏的料子。 并不是那种读书读傻了的,昏庸无能之辈。 他清清嗓子,对着顶牛的那堆朗声道:“同乡同里,同气连声。两牛相触,一死一生。死者同食,生者同耕!” 又对着打鹅的那堆道:“数世为邻,一篱相隔。鹅嘴扁扁,食苗不多。鹅主偿苗,苗主赔鹅。皆大欢喜,岂不快活?” 衙门口听审的无不拍手大笑。 连声道:“这后生说的有理,也断的清楚,就依他的……” 堂上官员一拍惊堂木,厉声道:“堂下谁在喧哗?” “捉上来!” 两个衙役打个激灵,瞌睡也醒了,连忙跑下来。 陈子灿笑嘻嘻地一手拉着扣儿,一手抱着大公鸡,走进大堂。 也不跪,躬了躬身:“大哥,是我,子灿来看你了。” 陈子服怔了一怔,眯着眼睛细看。 自己那傻兄弟什么德性,他能不知道? 乍看着这个举止洒脱,态度从容的少年,怎么也没办法和那个混混沌沌,憨态可掬的弟弟联系起来。 扣儿从陈子灿后面闪出来,嘴里说着:“扣儿拜见大少爷……” 就想跪下磕头,却被陈子灿一把拉住。 在他的人生观里,没有谁比谁低贱。 人从四肢爬行到直立行走,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多少磨难。 既然站起来了,就不能再轻易趴下。 因为,顶天立地,这是祖宗留给我们的遗产。 是他们战天斗地,为我们换来的,作为人的尊严。 能让我们跪下的,也只有那些已经长眠的先祖。 陈子服倒没注意到这些,看见扣儿,他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霍然起身,快步走下堂来。 扶着陈子灿的肩膀,让他抬起头,仔细地看了又看,喃喃道:“是子灿,真是子灿啊!” “嗯,长高了,也瘦了,你怎么……” 他想问弟弟傻了这么多年,怎么会突然恢复神智的,但大庭广众之下,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 记忆里,幼时的子灿活泼可爱,整天跟在自己后面乱跑,像个小尾巴。 四岁时,他已经学着写写画画,能背三四十首古诗,人人都夸他聪明伶俐。 只是,甲申年清军入关,家里遭逢大变。 因为死抱着母亲的腰不撒手,他的后脑被打了一刀鞘。 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却从此落得个痴痴傻傻的毛病…… 陈子灿看着自己这位大哥,那发自内心的惊喜交集,让他也感觉暖暖的。 虽然,他对这张脸,根本没有任何印象。 但血脉相连的感觉,依旧提醒着他,这,是他的亲人! 陈子灿微笑着叫了声“哥”。 陈子服这才猛省,自己现在,还在公堂之上。 作为这个时代的百里候,他在这修武一县之地,拥有不可置疑的权力、威望还有责任。 他对陈子灿笑笑,微咳一声,立刻有个班头附耳过来。 他小声道:“带二公子到后堂去歇歇,我马上过来!” 陈子灿摇头道:“大哥,你忙你的。” “我在边上看看,等着你。” 陈子服摆摆手,班头带他到旁边站着。 陈子服回到公案后,沉声道:“堂下众人,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顶牛的、打鹅的互相对视,用眼神交流片刻,都同时磕下头去。 “这位公子明断,小民们心服口服!” “就依他说的办,回去安生过日子,再不厮闹……” 刚才他们也想的明白,这事情再闹下去,也只会两败俱伤,还伤了邻里和气。 说起来,都是祖祖辈辈同居一乡,谁家跟谁家,还不是沾亲带故的。 打断骨头连着筋,闹的太不成体统,没得让人指指点点看笑话。 本来,这官司打的,就是不蒸馒头争口气。 而陈子灿的办法,又十分的公平合理。 也无所谓官司输赢,让双方都有了台阶下,真是再好不过。 陈子服点点头,嘴里吩咐衙役:“此事发给里长,督促办理,十日内呈文具结,务须公正!” 手上刷刷刷,在公文上写了几句判词。 用了印,令双方画押。 陈子灿伸头一看,纸上龙飞凤舞,写的却是他那几句顺口溜。 他缩了缩脖子,不由汗颜。 自己这位大哥,刚入仕途没两年,却混成了个老官油子! 放了衙,陈子服领着弟弟,来到后堂坐下。 略叙寒温,就叫婢女,请夫人郑氏出来相见。 陈子灿这位嫂夫人,出身荥阳郑氏家族。 那是真正屹立千年,始终不倒的高门士族,父亲现任凤翔知府。 陈子服作为新科进士,能够在这紧邻直隶的地方,选上七品正印,也是多亏了她家帮衬。 从小颐指气使,娇生惯养的生活环境,让郑氏的性格颇有些骄纵。 况且嫁给陈子服,对她来说,已经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亏着丈夫性情儒雅,凡事都让着她,这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 这会儿,她听说丈夫的傻弟弟,带着个小丫头,突然千里迢迢,从京城跑来家里。 也是吃了一惊。 第83章 一地鸡毛 陈子灿,她当然是见过的。 成亲当日,自己这位傻叔叔,非要闹着跟他哥哥一屋睡。 死活拉不走。 被他父亲抽了一耳刮子,就抱着枕头,在新房外哭了半宿。 把个良辰吉日,弄的好不晦气。 现在想起来,都还窝火。 这次乍见陈子灿,眉宇间,倒似清朗了些。 但看到他笑嘻嘻地,左手拉着扣儿,右手抱着个大公鸡,那幅神神叨叨,让人厌烦的模样,好像,还是一点儿没变…… 郑氏姗姗过来,也不行礼。 皱着一双细眉,上下打量陈子灿和扣儿几眼。 皮笑肉不笑地道:“子灿,这是打京里来?” “山高水长的,行李都不带,马匹也没有,莫非,一路就是骑着这只大公鸡来的?” 也不待陈子灿答话,脸一板,逼视着扣儿。 “这小丫头,也是个打挨少了的,好不晓事!” “你家开典当行的老爷,怎么教的你?” “不知道你家少爷脑子不好使?” “不在家好好待着,带着他到处乱跑,做什么?” “这世道可乱着呢,到处都是土匪,丢了啥的,还不是给他哥哥添麻烦?……” 乍一见面,就是一阵冰雹似的冷言冷语,劈头盖脸,砸在陈子灿和扣儿头上。 陈子灿的笑容僵在脸上。 见她如此无礼,皱了皱眉。 再看看哥哥唯唯诺诺,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暗暗摇头。 齐大非偶,自古皆然。 哪怕借她家的势力得到高官厚禄,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过头! 扣儿受了责骂,低下头,可怜巴巴地又要跪下。 陈子灿还是一把拉住,嘻嘻笑道:“嫂嫂,你与土匪,果然是相知的!” “长的像,这性子也像。” “我和扣儿,确是在太行山中遇到了强盗。” “那匪首,号称葫芦大王,红眉毛绿眼睛,生的好不怕人!” “当时形势危急,行李车马,都被他们抢了去。” “我只好大叫:别的倒也罢了,都送与大王享用。” “但这只不下蛋的鸡,却是父亲再三嘱咐,让我带去给嫂嫂补身子的。” “我头可断,鸡,可万万不能给你!” “那葫芦大王听到这话,哈哈大笑。” “说看在嫂嫂面子上,就手下留情,放我们下山!” “这次为了给嫂嫂送鸡,小弟出生入死,礼轻情意重,还请嫂嫂笑纳……” 说着不由分说,把大公鸡朝她怀里塞去。 郑氏听他口口声声不下蛋的鸡,分明就是讥笑自己还没怀上孩子,这不是打人打脸嘛! 气的太阳穴突突乱跳,双眉一竖,拿出大嫂的架势,就要开骂。 刚张开嘴,这个傻子,就把个大公鸡朝自己怀里塞来。 那鸡受了惊吓,双翅乱扑,嘎嘎直叫。 一时毛羽纷飞,腥臭冲鼻。 郑氏尖叫一声,吓得花容失色。 倒退几步,掩着口鼻,连打了十几个喷嚏,鼻涕眼泪直流。 一旁的仆妇,无不偷笑。 见自己出了大丑,她长嚎一声:“妈呀,待这么个破地方,又来这么个丧门星,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捂着脸,跑回后堂去了。 陈子服满脸尴尬,欲语还休。 陈子灿倒是笑嘻嘻地,满不在乎。 兄弟俩说了会儿家常,陈子服吩咐管家准备酒饭。 那管家去了没一会儿,脸上盖着两个鲜艳的巴掌印回来。 回话道,夫人说了,吃什么酒饭,气都吃饱了。 叫老爷您兄弟俩,就吃家里带来的那只鸡去…… 陈子服脸涨的通红,站起来想要发作,终究是少了一些底气。 只好强忍下了,咬着牙跺了跺脚。 陈子灿笑道:“大哥,别生气。” “你先去换了公服,咱们去外面吃。” “小弟还带了些土产,一会儿,顺便带回来。” 两人回到客栈,用过了酒饭,说起自家这位悍妻,陈子服只是叹气。 饭后,陈子灿让刘虎头赶了车,将带来的礼品捡了十几样好的,送去县衙。 陈子服觉得自己堂堂县太爷,弟弟千里迢迢来探望自己,居然让他住在客栈,未免太不成体统。 说出去,没得叫人指指点点。 但陈子灿可不愿意住进县衙,整天看嫂子脸色。 他是个吃不得亏的性子,免不了要再起冲突,让哥哥为难。 再说了,到修武县看哥哥,那只是个幌子。 他陈子灿自有事情要做,住在哥哥眼皮底下,未免不太方便。 看看弟弟再三婉拒,又想起自家母老虎,那不依不饶的性子,陈子服也只好作罢。 晚上,他又邀了几个朋友,请陈子灿去县里最大的会仙楼,为他接风。 陈子灿心细,瞧见哥哥脖子后面几道鲜红的抓痕,很是无语。 第二天下午,陈子服处理完衙门里的公事,就来客栈找陈子灿。 却听刘虎头说,他去了河内县清化镇,寻访一位朋友。 直等到晚间,陈子灿才和扣儿坐着马车,带着两个从人回来。 那两人都是一身劲装,腰佩长刀,神情彪悍。 陈子服暗自起疑,向陈子灿问起,他却只说是路上雇来的护卫,这两日就要离开。 又问他去清化镇何事,陈子灿也只是随口敷衍。 陈子服心中,不禁有些忐忑。 弟弟这次来,说是爹爹让他出门长长见识,却连封家书都没有。 又说是连行李都被土匪抢了去。但他身上,偏偏还不缺钱使,真是可疑。 那几个从人,都是自己没见过的,个个精明强干。 看他们对子灿的态度,那份恭谨,可不像是雇来的护卫那么简单! 弟弟从没有出过远门,他是知道的。 这才刚到怀庆府,却又说是去清化镇访友,怎不让人疑窦丛生? 想不出个头绪,陈子服暗暗决定,不管怎么样,一定得把这刚刚恢复神智的弟弟看牢了。 他自幼命运多舛,爹爹心里最是疼他。 如果在自己这里,弄出个三长两短,那还有什么面目回家! 翌日一早,他就派了两个精细的衙役,去客栈里,寸步不离地守着陈子灿。 叫他今日不要乱跑,回头有事找他。 陈子灿暗暗苦笑,叫来刘虎头等三人,让他们立刻动身回洞庭。 因为,十之八九,他这哥哥已经起了疑心。 送走他们,陈子灿实在有些头疼。 现在,《大铁椎传》这个场景,已经进行到了最关键的环节。 如果把握不住时机,前面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原文说:“大铁椎,不知何许人。” “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将军家。” “宋,怀庆青华镇人,工技击,七省好事者皆来学,人以其雄健,呼宋将军云。” “宋弟子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 看来,关键,还是高信之啊! 可是,高信之是谁呢? 第84章 威震两河宋将军 昨天,他特意去清化镇,打听了一下宋将军其人。 果然如他所料,人的名,树的影。 这位威震两河的宋烈山宋大侠,可并不像《大铁椎传》中那么弱鸡,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其实,依他所听到的种种事迹。 不止是在河内,在怀庆,哪怕整个北七省武林,宋烈山,都算得上是一个传奇。 清化镇上老少爷们,说起他的事情,无不口若悬河,如数家珍。 据说,他自幼天赋异禀,力大如牛。 七八岁时,就打遍了十里八乡的无赖少年,是镇上公认的猢狲王,没有孩子不怕他的。 后来父母病故,他投身少林寺出家,被罗汉堂首座慧镜禅师看中,收为关门弟子,学得少林诸般绝技。 后因醉酒生事,他大闹戒律院,打伤十几个师兄弟,犯了四驱摈律。 被追还度碟,逐出僧团。 慧镜禅师与他师徒情深,又爱惜他这一身好武艺。 于是求告方丈,将他纳入俗家门墙。 所以现在,他还算是少林俗家弟子。 而且是破过山门,闯过十八铜人阵的俗家弟子,本领可想而知。 下了嵩山,宋烈山恢复了本名,回到家乡河内县清化镇。 他为人仗义疏财,又喜欢结交豪侠,抱打不平。 没几天,就将身边能卖的都卖了,只落得家徒四壁,无以为生。 宋烈山那时年近三十,无妻无子,无牵无挂。 浪荡惯了,也不事生产。 每日里,只是聚集怀庆府一些游侠少年,比武角力,喝酒赌博。 倚仗着这身过硬的拳脚功夫,被市井中,尊为龙头大哥。 后来有一次,宋烈山为门下兄弟出头,酒后,与太行山甑口寨三当家的鬼手张一场豪赌。 结果,不但将祖上留下来的几间破屋,典给了对方,还输掉自己一只右手。 一怒之下,他指责对方出千,先是当街格杀鬼手张。 然后,为一了百了,他乘着酒意,连夜奔行一百四十里,在拂晓前赶到太行山甑口寨。 趁寨子里没有防备,袭杀大寨主“断剑驼龙”段一江。 随后,在甑口寨剩下的三位寨主,和数百喽喽围攻下,他身负轻重伤一十三处,手刃悍匪六十七人。 杀的半个山头人头滚滚,狼奔豕突。 最后,干脆一把火,将整个山寨烧为白地。 第二天傍晚,遍体鳞伤,已经成了个血葫芦的宋烈山,踏着被夕阳染红的官道,走进河内县城。 据说,他每走一步,地上都留下一个血脚印。 手上,还提着四五颗面貌狰狞的人头。 守门的军士,面对这冲天的杀气,无不两股战战,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阻。 宋烈山走到城门口,揭下官府悬赏捉拿甑口寨一干匪首的告示,哈哈大笑,将人头掷在地上,然后晕了过去。 这一次,他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半月。 虽然人不能动,豫北大侠的名头却不胫而走。 北七省市井游侠儿,每年慕名而来,投靠门墙的不计其数。 少林寺慧镜大师,专门遣人,为他送来丹药。 官府也敲锣打鼓,为他送来了三千两赏银。 从此,宋烈山一战成名。 他开始结交怀庆府的各路头面人物,四处收购良田美宅,广招门徒。 每日里鲜衣怒马,招摇过市,为人排难解纷。 所到之处,黑白两道,四方豪杰,无人敢不给他面子。 成了怀庆府百姓口中,天神一般的人物。 至于他那使不尽的银钱,有人说,他是从断剑驼龙段一江手里,抢来个聚宝盆。 也有人说,他当日找到了甑口寨聚敛的赃银,故意放火,烧了寨子掩盖入口。 后来等到风平浪静,又带人掘出…… 反正种种荒诞不经的故事,层出不穷。 但宋烈山单枪匹马,夜闯甑口寨,掌中一根熟铜棍,将这个曾经横行豫北的匪帮,杀的人仰马翻,却是不争的事实。 那时候,宋烈山在江湖上,被人尊称为豫北大侠。 他的威名,还主要流传于太行南麓。 崇祯末年,闯王李自成攻破开封,分兵扫荡豫州,一时天下震动。 三十六路风烟之一的老回回,也亲率革左五营攻打怀庆府。 知府孟季贤彷徨无计,登门求助宋烈山。 那时,宋烈山已经是河内县最大的土豪,自然是慨然应允。 他在府城竖起宋字大旗,招揽豪杰,分兵据守四门。 与老回回所部连日血战,迫使义军围城四十余日,屡屡受挫。 最后师老兵疲,解围而去。 从此,宋烈山宋将军的大名,整个黄河以北的黑白两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些年,虽然迫于清庭压力,声势稍减,但依旧是北方武林中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 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宋将军”! 那日陈子灿本想上门求见,也算是踩个盘子,结个眼缘。 但恰逢宋烈山出门,身边几十骑佩刀按剑,杀气腾腾,根本不是轻易能靠近的,只好作罢。 看来,一切还得按部就班。 现在唯一的办法,还是先得找到这个穿针引线的高信之才行。 但除了《大铁椎传》开头那寥寥几句,这高信之究竟何许人也,他却一无所知。 正当束手无策之际,陈子服匆匆忙忙地赶来,满脸都是喜色。 他告诉陈子灿,自己已经跟县中杨教谕说好,明日起,让陈子灿顶个附生身份,入县学读书。 陈子灿一脸懵逼,到县学读书? 自己堂堂一个高中生,放在这个民智未开的年代,绝对是个专家级人才。 不管海内海外,到哪里,还混不成个哲学家、科学家加地理学家? 到县学能学到什么? 四书五经他又没兴趣,理学道学更是狗屎不如。 但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哥哥的用意。 这时代的县学童生,如果成绩优异,也是能吃廪粮的,受国家财政供养。 哪怕只是顶个名字,做个旁听生,估计,也费了陈子服不少周折。 他之所以不嫌麻烦,还不是想着,自家弟弟既然恢复了神智,就不可再整天无所事事,到处瞎转。 入痒读书,就算不求他将来考上秀才,得个功名。 但至少每日有先生管着,同学伴着,好歹叫人放心些。 陈子灿倒无所谓。 反正现在,要想不露行迹地接近宋将军,恐怕并不容易。 既然还要在怀庆府逗留,那么就领了自家哥哥这份情,也没什么要紧。 第二天一大早,陈子服就让一个衙役领着他,先去县学拜见了杨教谕,送上贽礼。 又被带去孔庙,参拜了先贤,诵读了今年顺治帝刚刚颁布的“卧碑”。 入学仪式,这就算是完成了。 第85章 怒火焚身 学堂里整整齐齐坐着几十个童生,有的鸡皮鹤发,有的童稚未脱。 老老少少,济济一堂。 没有课外书,也没有女同学。 陈子灿作为插班生,盘着腿坐在最后,开始了他异世界无聊透顶的求学生涯。 只感觉屁股下面的蒲团里,像藏着一根针,咋坐都不舒服。 面前的几案上,摆着陈子服送来的的文房四宝,一看就都价值不菲。 他百无聊赖地将那只崭新的斑竹狼毫夹在指缝间,正转反转,盘旋飞舞。 听先生满嘴的之乎者也,讲解《论语·公治长》。 这时,旁边却微微有鼾声传来。 他侧头看去,一个牛高马大的青年正伏在书案上,呼呼大睡。 亮晶晶的口水一头挂在嘴角,另一头流进砚台里,已经积了小小一汪。 陈子灿暗暗竖起大拇指,人才! 能把文房四宝,运用的这般独具匠心,真是让人佩服。 他灵机一动,从怀里摸出一把花生,几个蜜饯,用衣襟兜着放在腿上。 这都是扣儿怕他饿了,给他准备的。 扣儿说,以前的少爷整天浑浑噩噩,稍拗了他的意,就要满地打滚,大哭大闹。 所以,这些零食都要常备着,在外面哄他用的。 他把那方带着翠绿色“鸲鹆”眼的名贵端砚放到脚边,剥了一颗花生丢进口中,壳子就扔在砚台里。 闭上眼慢慢咀嚼,心里暗暗感叹:“美呀!” 这样舒舒服服上学混日子的幸福,已经多久没享受到了! “扣儿这丫头,对她家少爷是真的好!要是知道了现在这个少爷是个赝品,不知道会不会半夜里掐死我……” 正胡思乱想间,耳边传来一声怒喝:“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构也……” 恍惚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陈子灿吓得一骨碌爬起来。 腿上的花生蜜饯撒了满地。 睁眼一看,刚才还摇头晃脑,捧着本《论语》,读的如痴如醉的老先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身边。 干瘦的脸颊颤抖着,怒目圆睁,轮起手里的梨木戒尺抽了下来…… “呜——啪!” 陈子灿不假思索地双眼一闭,抱着头蹲在地上。 这都是看守所里训练出来的,巴甫洛夫效应。 “一上我齐夫子的课,你就睡觉,我叫你睡!” “哎呦——妈!”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戒尺没落在自己身上。 陈子灿偷眼一看,那个睡觉的同学捂着脑袋,就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原地跳起来三四尺。 不但笔墨纸砚,连桌子都被他撞飞了出去,砸在前面一个十一二岁的小毛孩背上。 那可怜孩子,又是吃惊又是疼痛,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学堂里一时鸡飞狗跳。 那位老夫子更是恼怒,没等他落地,又是噼噼啪啪几下,凌空抽在身上。 嘴里祖宗八代大骂不止。 陈子灿战战兢兢缩在一旁,玛德,太凶残了! 这学上不得,教师素质太差了,还是现实世界好! 那牛高马大的悲摧孩子,抱着肩膀缩在那里,像只暴风雨中的鹌鹑。 任凭一指厚的戒尺落在身上,不敢躲也不敢跑,样子好不可怜…… 陈子灿看着于心不忍,忽然大叫道:“先生,别发火了!” “你裤子都着火啦……” 果然,就看见老先生的屁股上一缕白烟慢慢升起,一转眼浓烟滚滚,火苗窜了起来。 齐夫子一声尖叫,也是一个旱地拔葱。 别看他一把老骨头,跳的可不比刚才挨揍的同学矮多少。 他想要用手去拍,又怕被火烧着,只急得满地乱转。 连声喊:“快去提水,快去提水……” 可这学堂里到哪去提水! 众人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有人跑出去喊:“不好了不好了,先生气的九窍生烟了……” 陈子灿不由分说,抓起书桌上那本精装版《论语》,照着齐夫子的屁股就抽。 噼里啪啦不知道打了多少下,那火苗果然渐渐熄灭了。 老夫子哭丧着脸,摸摸又麻又疼的屁股。 把衣服后襟扯过来,仔细一看,声音颤抖,不可置信地道:“这衣服,好好的啊,怎么没烧破?” 学生们都围过来参观,这一看,惊叫之声四起…… “老天!真的没烧烂,就有点儿焦黄……” “这、这是神火啊!” “什么焦黄,那是屁熏的,我看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啥神火,这是天火,夫子这是——获罪于天了?” “我看是的,学问没有脾气大,天必厌之……” 齐老夫子又是惶恐,又是羞愧,呆呆站在那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蹉跎科场几十年,临老还是一身青衫,好不容易贿赂学官,大挑时选了这个教职。 郁积了几十年的一肚子不如意,难免把脾气都撒在这些学生身上。 县学里规矩大,童生们平日里敢怒不敢言。 今天逮到这个机会,哪有不幸灾乐祸,趁机挖苦几句的。 陈子灿躲在一边偷笑。 樟脑研成粉,混进一点点黄磷末,燃起来烟浓火大。 但樟脑剧烈挥发会带走热量,并不会烧烂衣物。 他平生最讨厌打学生的老师,只是跟他开个玩笑,顺便围魏救赵。 齐老夫子咬咬牙,今天无论如何要找回威信,不能叫这帮学生看轻了自己,否则,以后这课还咋上? “啪——” 戒尺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众人无不打个寒战。 嗡嗡声顿时停了,学堂里一片安静。 “都回去坐好,没规矩了是不是?” “今天学的《论语·公治长》篇,每人回去抄写十遍。” “明天日课,一个一个背给我听!” 学生们苦着脸回到座位。 一个头发斑白的老童生嘀咕道:“这鸟货,下次最好把他那鸟给烧了……” 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家听了都掩嘴窃笑。 他都七十多岁了,骂他听不见,打又打不得,一向倚老卖老。 齐夫子也拿他没办法。 齐夫子定定神,一脚踹外那个畏畏缩缩的睡觉男屁股上。 “你说,宰予昼寝这一段,什么意思?” 这位同学缩了缩脖子。 他一直用砚台接着口水睡觉,哪里知道什么宰予昼寝? 嗯——啊了几声,最终还是认了命。 愁眉苦脸地微微缩起脖子,撅起屁股,等着先生再来一脚撒撒气…… 齐夫子举起戒尺,想了想还是没落下去。 呵斥道:“回去抄二十遍,明天背不出来,仔细你的皮!” 那学生松了口气,忙去扶起桌子,收拾满地的文房四宝。 先生眼睛一横:“还想坐?” “滚过去,跪在那里,看你还能不能睡着!” 第86章 小叔不打打老爹 陈子灿皱了皱眉头。 齐夫子这时,才想起旁边这个新来的插班生。 刚才,他在干什么来着? 又是花生又是蜜饯,咋不带瓶酒来? 他转过身,大眼袋上两条细缝,一双浑浊的老眼,散发出昏黄的幽光。 “你,刚才在干什么?” 陈子灿露出小白似的天真表情,笑的无比良家。 “先生,刚才我在帮您救火呀……” 齐夫子摸摸隐隐作痛的屁股,气不打一处来。 他娘的,救火? 你咋不知道拿本薄一点的书? 还有,用的着使出吃奶的劲来吗? 他眼珠一转,向地上看去,却愣了一下。 刚才,明明看见花生蜜饯撒了满地,这会儿,到处却干干净净,一点渣子都看不见了。 难不成,是我眼花了? 陈子灿那三无式的笑容(无知、无辜、无耻),更加可恶。 齐老夫子用戒尺指了指苦着脸,跪在那里的某同学。 冷笑道:“既然进了县学,列在夫子我的门庭之下,那就要遵守我的规矩!” “再敢懈怠妄为,殷鉴不远也……” 陈子灿头点的像小鸡啄米。 齐夫子负起双手:“那你来说说,宰予昼寝这段,什么意思?” 陈子灿的脸,顿时也像是吃了苦胆。 看看虎视眈眈的齐夫子,又看看那条乌油油的戒尺,挠了挠头。 斜瞥了一眼书本,小心翼翼地道:“这个“宰”嘛,是杀猪宰羊的宰。” “想必,就是要老命的意思……” “这个“予”嘛,是予取予夺的予,就是指我的意思……” ““昼寝”这个再明白不过了,就是白天睡觉的意思,是不是先生?” “连起来就是说,哪怕要了我的老命,我也必须要白天睡觉……” “轰……” 学堂里炸了锅,学生们捧腹狂笑。 几个老同学笑的气都喘不上来,躺在地上,翻着白眼直抽抽。 于是,惊叫之声四起。 大家连忙捶背的捶背,灌水的灌水,掐人中的掐人中…… 看着大家忙的不亦乐乎,那个罚跪的苦命仔,还咧着大嘴,偷偷朝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陈子灿又挠挠头,咋? 大家这是夸我诌对了? 不就是上课答对了一个小问题而已嘛,大家至于为我高兴成这样? 这些可爱的同学们,对我这个插班生实在是太热情了…… 齐老夫子嘴角的几缕鼠须簌簌乱跳,恨不得一戒尺,把这个混账小子拍进十八层地狱去。 又想起杨教谕特意嘱咐,让多关照这小子,不知道他家什么来头,得罪得得罪不得…… 心下踌躇,强自按捺下脾气。 狠狠啐了一口:“呸,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构也……” 陈子灿无语,我上课又没睡觉,难道还不该发朵小红花吗? 凭啥,就得了个跟那位睡觉男一样的评语? 齐老夫子胸口起伏,显然气的不轻。 “也罢,姑念你今日刚来,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出个对子给你,对不上来,就和他一起跪着去!” 陈子灿心里小鹿乱撞。 这当年上学,哪怕给女同学写情书被当场逮着,也没这么慌过呀! 看看那个跪着的家伙,朝自己挤眉弄眼,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心里一万个草泥马掠过。 这特么什么破学校! 还有没有天理! 齐夫子才不管他冲天的咒怨。 指着壁上挂着的一副寒梅傲雪图,缓缓道:““老梅”,可对什么?” 陈子灿看看那画上远山的松柏,福至心灵,接口道:“小柏!” “再对一个!” 齐老夫子见他对答如流,有心难为他。 陈子灿抓耳挠腮。 对对子的规矩,他是知道的,词性、平仄都要合乎要求。 那画上有松有柏,再对“小松”那就拗了平仄,肯定不行。 眼珠一转,有了:“小树!” 齐老先生见这小子还挺机灵,没能难住他,有些失望。 摇摇头:“虽不甚妥帖,也将就得。” “好了,你且坐下!” 转头看看跪在那里,正呲着大牙,朝陈子灿傻笑的家伙。 怒道:“你还笑!”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来,你来对,对不出来,明天的抄写再加十遍!” “啊?” 睡觉男那张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过了一会儿,五官渐渐缩成了一团,期期艾艾地道:“老爹……” 他看齐老夫子转移了火力,只顾着幸灾乐祸。 哪里注意到,他出的什么对子了。 而且那画,就在他左手墙上,他偏偏一直扭头,看着右侧陈子灿这边。 听到陈子灿先答“小伯”,再答“小叔”,情急之下,只好顺口说了个“老爹”。 齐夫子气的三尸神暴跳。 “pia~”地一戒尺敲在他头上:“我叫你“老爹”,我叫你“老爹”……” 睡觉男满脸委屈,抱头惨叫:“你叫我老爹做什么?” “我可没让你叫我老爹呀!” “你这先生好没道理,凭啥他“小伯”、“小叔”你都不打,偏偏要打我这个“老爹”?” “你是当我高信之好欺负是不是?”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连陈子灿都笑的瘫在桌上。 齐夫子浑身哆嗦,捋起袖子,就要扑上去撕了这家伙。 那睡觉男见这老家伙得寸进尺,不依不饶,也发了性。 “砰”地一拳,将面前的书桌砸了个粉碎,木屑纷飞。 “你来,再打我一下,老子今天拆了你这把老骨头!” 陈子灿嘴巴张成了大写的“o”型。 这忒么,猛男啊! 他刚才看过,这书桌,全都是用上好的松木做成。 板材厚达三寸,足有八九十斤。 坚实厚重,就是用巨斧,也不容易劈开。 这睡觉男随手一拳,就把它打成了无数渣渣,不是猛男是什么? 有这副好身手,不去考武举,跑县学里睡觉,真特娘是个奇葩!…… 哎? 不对,这小子刚才喊什么? 高信之? 他就是高信之?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太虚琉璃幻境,果然还是向着玩家的…… 这时,看见齐老夫子已经气的不管不顾,颤巍巍地,就要跟这二愣子玩命。 陈子灿大惊,好不容易找到高信之这个穿针引线的红娘,可不能让他有个三长两短! 连忙大喊:“夫子,制怒!” “您老人家要制怒哈,要不然裤子前面可又要着火啦!” 这一声,顿时像一盆冷水,浇在齐夫子那已经七窍生烟的脑袋顶上。 他愣了愣,低头看看自己的裤子。 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终于还是没再扑上去。 陈子灿笑着劝他几句,扶着他在自己座位上坐下。 又跑去给他倒杯茶,让他消消气。 第87章 开学第一课 然后,陈子灿满脸凛然正气,一把扯起昂然挺立,还在那里瞪着两只牛眼,一副桀骜不驯模样的睡觉男。 “来来来,这位同学,请你跟我出来一下!” “作为你的同学,你的邻桌,我觉得我有责任,也有义务,帮你树立正确的三观,正确的学习态度!” “我先告诉你,什么叫尊师重道,什么叫先生……”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 这个刚来的插班生,不知死活地揽着班里暴力男的肩膀,一路苦口婆心的教导着,走出了学堂。 回头看看,已经不会再有人听见,陈子灿拍拍高信之。 坏笑着说:“高同学,你知道先生分几种吗?” 高信之愣愣地上下打量他,摇摇头。 陈子灿坏笑着:“关于“先生”的来历,据说有个故事。” “古时候,有位姓齐的秀才,他遇见个替人收生的女子,长的那是花容月貌,非常非常漂亮……” “唉,收生的你懂不懂?” “就是稳婆,接生婆!” 两人已经走到了县学门口,陈子灿神秘兮兮地四下瞟了瞟,凑近高信之耳边小声道。 要拉近两人的心理距离,可以先从拉近两人的身体距离开始,反之亦然。 “这家伙呢,馋人家身子,日思夜想,心里跟猫抓似的。” “要说读了圣贤书的秀才呢,就是鬼点子多!” “他眼珠一转,就想出个绝妙的主意……” “啥主意?” 高信之那颗被春风吹动的心,也被那美貌女子勾的痒痒的。 陈子灿诡秘一笑:“他回家穿上女人的衣裙,绾了个妇人的髻。” “然后剃掉胡子,涂上胭脂抹上粉,躺在帐子里,假装是个待产的孕妇……” 高信之两眼放光,拍手叫道:“老小子,这招可以呀!” “然后,你懂的。” “他让书童去请那女子来收生……” 陈子灿辨认了一下方向,揽着他拐了个弯。 “成了没?你说呀!” 高信之性子可比那读书人还急多了。 “那女子也是个麻利人儿。” “她来到榻前,掀开被子,伸手一摸,就摸到了那根话儿……” “啊?然后呢?” “然后啊,她就使劲捏了捏,大惊失色地嚷起来。 “哎呀妈!” “我干这行都好几年了,啥样的没见过呀?” “有的妇人生孩子,头先生出来,这种的叫顺生……” “还有的,脚先生出来,这种的叫逆生。” “也有的,手先生出来,这种的,叫横生……” “但就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居然是鸡芭先生!……” 高信之瞪大了眼睛,眨了眨。 忽然反应过来,抱着肚子狂笑起来:“鸡芭先生……” “嚯嚯,这样的鸡芭先生,老子也从来没见过!” “哈哈……哎呀兄弟,你太有才了,笑死我了,这鸡芭先生……” 要想得到一个朋友,先从树立一个共同的敌人开始。 陈子灿拖着他:“别趴下呀,上楼上楼……” “哎哎,你拉着我干嘛去?我还要上学呢……” 高信之总算止住了笑,觉得新来的这小子太有意思了。 抬头看见会仙楼的牌子,吃了一惊。 陈子灿扯着他就往里走:“上个屁的学!” “你的桌子都没了,还怎么睡觉啊?” “再说了,你挨打没挨够?” “今天你大闹学堂,闯的祸可大了去了。要让杨教谕知道,你少不了还要挨一顿好打!” “啊?” 高信之被吓住了,刚才的高兴劲儿飞到了九霄云外。 愁眉苦脸地道:“那,这可咋办!要叫我舅舅知道了……” “别怕别怕,男子汉大丈夫,挨刀都不怕,小弟不都替你两肋插刀了?你还怕个什么劲儿?” 陈子灿不由分说把他按在座位上。 “小二,先来份黄焖羊肉、水晶皮冻、脆皮烧鸡,再来个八宝豆腐,一碟花生米,三斤羊羔酒……” 征服一个男人,先从征服他的胃开始。 高信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咱们萍水相逢,你咋就替我两肋插刀了?我怎么不……” 话没说完,衣袖上就冒出了浓烟。 他惊呼一声,刚要跳起来,就被陈子灿按住。 伸手一拂,烟消云散,衣服安然无恙。 高信之大张着嘴,合不拢来。 指着陈子灿吃吃道:“是你!” “哦——原来,是你搞的鬼啊……” “废话,除了老子,谁还会冒着生命危险救你?” “谁说萍水相逢就不能一见如故了?” “我可告诉你,打从第一眼起,我就觉得高兄你气宇轩昂,相貌不凡……” 他忽然想起高信之睡觉的样子,差点儿喷出来。 “咳咳,我还看出来了,你,高信之同学,绝对是个顶天立地,光明磊落、与众不同的奇男子!” 高信之这个可怜孩子,活了十几二十年,还没得过这么大奖状。 他咧着嘴傻笑:“真的啊?” “其实,我自己也一直这么觉得……” 陈子灿拍拍他的肩膀,伸出大拇指。 “看,咱俩想一起去了不是?” “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要不怎么说是知己呢?” “生你者父母,知你者,陈子灿也!” “喂,嘴张那么大干嘛?” “自信点儿,那还能有假吗?县学里满屋子秀才,数一数就数你最秀!” “可是我的高兄呀,古人说的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天妒英才啊!” “如果不是你高兄秀出了新高度,那个鸡芭先生也不会这般针对你不是?” 高信之大有同感,提起齐夫子,他就咬牙切齿。 想想那家伙裤子着火时的狼狈样,再想想陈子灿猛抽他屁股的情景,忍不住又笑出了猪叫声。 觉得这位新同学不但是个妙人。 还是个知己,更是个够朋友讲义气的好男儿! 两人这顿酒喝的是沆瀣一气,情投意合。 从会仙楼出来,已经好的像是多年前失散的亲兄弟。 陈子灿同学的开学第一课,完美收官! 如果写日记,陈子灿会写道:今天,可真是难忘的一天,有意义的一天,充满着希望和憧憬的一天…… 他没费吹灰之力,就打听到了,宋将军,果然就是高信之同学的亲娘舅。 宋烈山自己没有子嗣。 对姐姐家这个憨厚鲁直,又颇有练武天赋的外甥,疼爱的有如己出。 高信之从小就随着舅舅学艺。 现在马上步下,一身纯正的少林功夫,已经颇有几分火候。 宋烈山把他送到县学,就是想让他能熟读几页子曰诗云,能作出几篇时论策问,好应付今年的武闱。 第88章 覆水难收 要知道,满清是从通古斯荒原迁徙而来的蛮人。 虽然几乎照搬了明朝的官制,却并不似明朝那般重文轻武。 官员有时以文迁武,有时以武迁文,有时又文武兼管。 文职武职互换是常有的事,没有什么尊卑上下。 对于中原身负绝技的武人来说,朝廷又加意笼络。 顺治三年,武闱第一次开科取士。 当时规定,一甲武进士出身,头名武状元,立授正三品参将。 第二名武榜眼,立授从三品游击。 第三名武探花,立授正四品都司。 哪怕是二甲同进士出身,也能捞个正五品的守备,可谓平步青云。 同样的唱名张榜,同样的披红游街。 比之那些呕心沥血,皓首穷经,好容易混了个两甲上榜,还要从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做起。 一辈子不跌跟头,能爬到从四品知府就阿弥陀佛的文进士,他们的荣耀和前途,那是丝毫不遑多让。 宋将军作为地方豪强,这些年很受清廷猜忌。 他屡受敲打,被迫遣散门徒,韬光养晦,一直颇不自安。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嫡亲外甥身上。 希望他能走武闱的路子,将来建功立业,镇守一方。 既可以洗白宋家,又能给自己的徒子徒孙谋个出路。 因此,才花了大价钱送他入县学,对今年县试的武秀才,那是志在必得。 明年的乡试,后年的会试,三年后的殿试,他相信以高信之的实力,必然如探囊取物。 只要,他在策论上不掉链子。 可惜,像阳明先生那样,能上马击贼,下马草露布的文武全才,哪里是这么容易生出来的。 高信之同学,就是个典型的超级偏科生。 让他每天练武,满头臭汗,他也乐此不疲。 叫他读几句子曰诗云,他就昏昏欲睡了。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母亲和舅舅对他的期许。 但,没天份就是没天份,谁都勉强不来。 他也不想课堂睡觉,但每天老先生们嗡嗡嗡的瞌睡咒一念,他就不由自主瘫软在书桌上,人事不省了。 没办法,这可怪不得自己。 战士这种职业,天生魔防就低嘛! 他也不想挨打受骂。 但亲人的期望,身上的压力,让他只能忍气吞声,咬牙硬挺。 如果不是遇到陈子灿的话,或许,这次情绪爆发后,哪怕拼着被舅舅责打,母亲埋怨,他也再不会踏进县学一步…… 但是,天上掉下个陈兄弟! 他高信之的春天,就这么意想不到的开始了。 所以,如果高信之同学也写日记的话,他一定会写:自从和他不期而遇的那天开始,我的每一天,都是难忘的一天,有意义的一天,充满着希望和奇迹的一天…… 本来,当高信之被杨教谕叫去,打了十板,臭骂一通,责成他向齐老夫子当众认错。 并说的清清楚楚,除非,他得到齐训导原谅。 否则,将以行为失检,不服教化为名从县学黜退…… 那时,他的内心是无比彷徨,无比绝望的。 毫无疑问,他已经把这位鸡芭先生得罪惨了。 求他原谅,何异于缘木求鱼? 高信之跪在地上,跪在几十个同学意味难明的眼光里。 高大魁梧的身材,缩成了一个虾米,看起来格外让人揪心。 而齐先生翘着腿,端着茶,啜的“嗞儿嗞儿”有声。 伸到他脸前的,是一只黑乎乎的鞋底。 他双拳紧握,憋了老半天,脸都涨成了猪肝。 终于期期艾艾说出:“求、求先生原谅……” 但得到的,是齐老夫子从齿缝里挤出的一声冷笑,和泼在他面前的半杯凉茶。 覆水难收? 覆水难收! 陈子灿嘴角微挑,拉起额头青筋暴起,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的高信之。 向齐老夫子点头作礼,出门而去。 齐老夫子也难得的点头微笑,并不阻拦。 他已经打听过,知道这位胆大妄为的插班生,就是本县县尊大人的亲弟弟。 陈子服任修武县令两年,政令宽简,性情温厚,在士民中颇得人望。 有能力,有德行,又有岳家做靠山。 将来的仕途,必定是顺风顺水。 他县学中一个小小训导,那是万万开罪不起的。 何况,这位县尊令弟,虽然有些轻浮跳脱,不学无术,但聪明劲儿,他是见识过的。 如果能将他折服,收于门下,好处自不待言…… 陈子灿拉着垂头丧气的高信之来到街上,看见几个顽童,正在槐荫下踢球。 他微笑着过去,摸出几个大钱,蹲下身,一人给了一个。 又指手画脚,小声说了半天。 看着那些孩童都兴高采烈地散去了,才站起来。 揉了揉发麻的腿,去沽了两瓶酒,还买了个小竹篓,和高信之坐在树下,默默喝着。 过了半个多时辰,日头已经西斜。 高信之靠着树瘫坐着,靠着他的,是两个躺倒的酒瓶。 他双目血红,呆呆地望着枝头上那个挥舞着锯齿大刀的绿螳螂。 看着它缓缓逼近,然后炸开翅膀,闪电般,将一只油头大蚱蜢,砍的身首分离…… 陈子灿也没有说话,他没喝两口,就将酒瓶给了高信之。 他能理解高信之。 夕阳下,几个孩子就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每人手里,都提着两只大蛤蟆,用草绳拴着。 陈子灿笑了。 他拍了拍身上的土,迎上去,接过蛤蟆丢进竹篓。 又摸摸他们的脑袋,每人给了两个铜钱,看着他们欢天喜地的离去。 “走了,高兄!” 陈子灿一使劲,伸手拉起他。 “有些事,想想就可以了,做不得的!” “走,哥带你去找鸡芭先生说情去……” 高信之眼神微微一亮,又黯淡下去。 “说什么情?” “没用的!” “我宁愿叫母亲数落,叫舅舅打死,也绝对再不会向他下跪的了。” “走!肯定不用你下跪。” 陈子灿诡异一笑:“搞不好,他还要向你下跪呢!” 提起竹篓,拉着要死不活,将信将疑的高信之。 嘴里哼唱着“在小小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小小的种子开小小的花……” 他们穿过几条肮脏逼仄的小巷,来到西门楼下。 陈子灿望了望不远处的一处小院,问高信之:“你饿了没?” “时间还早,咱们先吃点东西。” 高信之魂不守舍地摇摇头。 陈子灿也不废话,拖着他进了一家食肆,随便要了些吃食。 两人就坐在门前草棚下。 陈子灿三口两口吃饱了,嘴里继续哼着儿歌,目不转睛地盯着路口。 第89章 在小小的厨房里面挖呀挖呀挖 暮色已浓,四下里亮起稀稀落落的灯火。 陈子灿双手指缝间,各有七枚铜钱。 它们忽隐忽现,翻滚如意,他自己却若无所觉。 直到,看见那个单薄佝偻的身影,带着酒意,一摇一摆地走进小院。 他长长舒了口气,嗤笑一声。 “老小子,过的还挺滋润!” “这么晚,喝花酒去了?” 高信之手里攥着半张饼,低着头,有一口没一口地默默啃着,吃的味同嚼蜡。 对陈子灿嘴里的童谣,手上的把戏,和说出的话,都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送走最后一个客人,食肆打烊,陈子灿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把手里的铜钱抛给收拾桌子的老汉。 又摸出几枚制钱递给他,低声说了几句。 老汉点点头,进了后厨。 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陈子灿。 吹亮特制的火折子,拉着高信之,走到城墙根坐下。 这里没有灯光,漆黑一片。 陈子灿看见,他手上依旧拿着半块面饼,不由噗呲一笑。 他想起了扣儿,怀里总是揣着半张烧饼的扣儿。 这几日他整天在外面瞎跑,今天这么晚不着家,她一定等急了! 陈子灿这阵子去县学读书,这丫头,就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修炼王大姑娘传下的瑶池种玉诀。 经常,一进入冥想就是半天。 自从知道,这法诀有着美容驻颜的功效,扣儿就痴迷了。 陈子灿甚至觉得,现在她关心修炼,甚至于超过关心自己这个少爷! 陈子灿在黑暗中撇撇嘴,无声地笑了。 双手一翻,掌心里又各出现七枚铜钱,看着它们如同有灵性般在指缝间往来穿梭。 “你们这些凡人呀,武功练得再高,有个屁用。” “少爷我有的是手段,让你们心服口服。” “这世界,力攻,永远不如智取啊……” 等到更鼓三挝,陈子灿推推还在发呆的高信之,低声道:“跟我来!” 这是个三间房的小院。 朝南的一间较为高大,既做了堂屋,也隔开了做主人的起居室。 隔墙的西厢房是厨房,对面的东厢房空着。 陈子灿和高信之蹲在西厢房墙角下,侧耳附在墙上听了听。 打开竹篓,掏出一样东西,塞进高信之手里。 “抓好,掰开它的嘴,可别让它跑了……” 高信之懵懵懂懂地伸手接过来,入手冰凉滑腻,蠕蠕而动。 他吓了一跳。 手一松,那东西猛地一蹬,已经从他掌心里窜了出去。 十几年的少林功夫,可不是白练的。 他想都不想,下意识地一招大擒拿手“分光捉影”,在半空中,将那东西紧紧握住。 虽然是在乌漆麻黑的暗夜里,出手依旧又快又准。 大力出奇迹,只听“噗”地一声,汁水四溅。 立刻,一股难闻的怪味散发开来。 陈子灿连忙向后挪动几步,捞起衣襟掩住口鼻。 高信之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还好他机灵,一声“啊~”刚刚出口,就被他一把重新按回嘴巴里。 只是,这可怜孩子,他用的,正是那只握着蛤蟆的右手…… 陈子灿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茫然回头的高信之。 他依旧大张着嘴,嘴角,还挂着一只犹自不住弹动的蛤蟆腿…… 陈子灿指着他的嘴,想笑不敢笑,想说又不能说,差点儿憋出内伤来。 高信之慢慢反应过来,伸手要去嘴里掏。 就在这时,堂屋里传出齐夫子颤巍巍的一声大喝:“谁呀?” 接着,是悉悉索索下床的声音。 一个老婆子睡意朦胧地问:“咋了老头子?” 齐夫子没有答话,屋里的灯光亮了起来。 “擦,这老家伙倒是很警觉呀,不过,这样也好!” 陈子灿连忙一拉高信之,两人蹑手蹑脚地退入暗处。 灯火熄灭,四周又归于寂静。 捂着肚子皱着脸,吐的昏天黑地的高信之跟着陈子灿,又摸了回来。 到了墙角,陈子灿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扎下马步,双手扶墙,示意高信之翻墙。 高信之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陈子灿这是要给他垫脚。 不由地嘴角抽了抽,提起地上的竹笼。 一耸肩,身形如同一片枯叶,被夜风卷起,轻轻飘过了墙头。 只在神情愕然的陈子灿鼻尖,落下几点鞋泥。 按刚才陈子灿吩咐过的,高信之轻轻推开厨房门。 这间西厢房不大,熏的四壁黝黑,显然已经有了些年头。 一边打着灶台,一边堆着柴草。 高信之在柴堆下挖了个坑,将竹笼揭开口,打横放进去。 上面覆上布,掩上土,又拿些柴草盖上。 手里做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心里,却忽然响起陈子灿下午唱的童谣。 “在小小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小小的种子开小小的花,在大大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大大的种子开大大的花……” “擦,这都忒么神马玩意儿,太洗脑了!” 他走了会儿神,这才缓缓退出去,将门拉上,飞身跃过墙头。 身形犹在半空,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吭、吭”的咳嗽。 那声音,疲惫,苍老,似乎已被岁月熬干了精血。 又被生活抽去了脊梁,显得无比虚弱,无比凄凉…… 高信之只觉得毛发倒竖,双腿发软,落地时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陈子灿一把扶住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在他耳边道:“咱们去屋顶看戏。” “喂,你能不能带我上去?” 高信之还有些惊魂未定,指了指西厢房,陈子灿微微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忽然打横抱起陈子灿。 脚尖点地,两个人腾云驾雾般飞上屋顶,落地时没发出一点声音。 陈子灿猝不及防,被人来了个公主抱,还是个臭男人。 心里不禁苦笑,跟这个钢铁直男一起,还真是惊喜不断啊! 不过,一直以为,这家伙就是高大威猛,拳脚了得。 没想到,轻身功夫也这么炫! 看来,他舅舅没少栽培他,少林武艺,也确实名不虚传。 两人伏在屋瓦上,轻轻揭开两块瓦片。 下面黑洞洞的,高信之正要说话,忽然,屋里又传来几声咳嗽。 咳的还是那么撕心裂肺,气若游丝。 这时,就见堂屋的灯又亮了。 这一次,齐夫子没有了刚才的气势。 他站在灯影里,默默听着隔壁传来的咳嗽声。 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问了句:“谁?——是、是谁?” 回答他的,是一阵更加痛苦的干咳…… 第90章 种小小的蛤蟆吃大大的瓜 “吱呀——”,堂屋的门开了。 齐夫子掌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穿着身月白中衣,光着脚站在跳动的灯光里。 他长长的身影,也随着灯火不断颤动着。 看起来更加单薄,更加佝偻。 “吭吭——吭吭……”。 让人牙龈发酸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从西厢房中传来。 灯火,也摇曳的越发厉害了。 院子里,并没有一丝风。 但这小小的火苗,却像被来自九幽地狱的阴风缠绕着,随时,都可能熄灭。 “爹,——爹……是,是你吗?” 齐夫子的声音犹豫着,牙齿格格打战。 他的整个脸颊都在抽搐,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憋出一句话。 “吭~吭”的咳嗽声,越来越清晰。 也或许,是越来越近。 经上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夫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齐夫子咬了咬牙,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擎着那盏豆大的灯火,一步步走向紧闭的房门。 咫尺天涯,没走过的人不会知道。 每挨近一分,齐夫子就觉得,离地狱近了一分。 四周的温度,像是在在急剧地下降。 他的皮肤上,爆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 连呼吸,似乎都开始冻结。 他又回到了那个最冷的寒冬…… 一辈子苦读圣贤书,一辈子穷困潦倒的父亲,被南下的清军抓去当夫。 回来时,染上了肺痨。 就在这个黑黢黢的厨房里。 火一把一把的添,药一碗一碗的煎,但天却一天一天的冷。 父亲,就躺在那堆柴草上。 躺在这个最冷的世界,最暖的地方,一日,比一日枯萎…… 就在这个黑黢黢的厨房里,整个世界,都浸透了刺鼻的草药味儿。 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直到那晚,他抚着孙子的脑袋,叹息一声。 “拖累娃了呀!” 齐夫子清楚地记得,父亲深陷的眼眶里,挤出两滴泪水。 这是他干瘪的身体里,最后的水分。 然后,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把自己挂在房梁上,就像一条早已经风干的腊肉。 就在这样的夜里,就在这个黑黢黢的厨房里…… 齐夫子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的妻子也知道。 甚至,齐夫子觉得,所有的人都知道。 但,没有人说话。 就好像所有的人,都不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 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能当的都当了,除了那几本没人要的破书。 齐夫子一手搀着发妻,一手将儿子的头,死死按在怀中。 就在这个院子里…… 那一刻,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等死…… 等别人死,也等自己死。 七年了! 或许,自己从内心深处,就是憎恶那些满篇大道理,既不能济世,也不能全身的所谓“圣贤书”的? 所以,自己才会憎恶县学里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整日里就知道摇头晃脑,伊伊呜呜的学生? 瞬间永恒,没经过的人不会知道。 每踏前一步,齐夫子就觉得,已经回顾了漫长的一生。 “吱呀——” 门开了,齐夫子站在门槛前。 脚下,是一座难以跨越的高山。 “吭——吭” 咳嗽声更清晰了,飘飘忽忽,好像在耳边,又好像远自地狱。 他举高灯盏,火光挣扎着,但依旧照不亮这无边的黑暗。 “爹,爹,是你吗?” 齐夫子高高昂起头,浑身哆嗦,对着房梁说。 趴在屋顶上的陈子灿嘴唇动了动,看着昏黄的灯光下,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忽然有些不忍。 一句:“喂,高兄,他在叫你爹……”终究还是没出口。 高信之见齐夫子对着房顶叫“爹”,想起课堂上他让自己对对子的事,有些尴尬地侧了侧脸。 齐夫子抖得更厉害了,声音里带着哭腔。 “爹,爹,是您回来了吗?” “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呀!” “如果,您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请您直说。” “孩儿粉身碎骨,也要给您办到!” “吭吭——吭吭吭吭……” 又是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房梁间,有个飘渺的声音传来。 “儿啊,都这么多年了,我哪还有什么心愿呢?吭吭——” “我就是来告诉你,学堂里,那个高信之,那是吭吭——” “那是武曲星君下凡呀!” “他奉了天旨,来扫除四方烟尘的。” “你若招惹了他,咱高家吭——” “咱高家必定大祸不远,祖宗不得血食啊吭吭——” “唉!我走了,你吭吭——好自为之……” 齐夫子脸色大变,手上的油灯落在地上,“砰”地摔的粉碎。 火光闪烁了一下,四周陷入黑暗。 齐夫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有如捣蒜。 口中语无伦次地喊道:“爹,爹呀……” “不孝子胡作非为,让您老人家在地下也不得安息,孩儿该死,孩儿该死呀……” 一边喊,一边仰起头来,左右开弓,狠狠给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一边抽,一边骂自己,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高信之心下苦笑,又给陈子灿说中了,这老家伙,果然给自己下跪喊爹了。 胸中一股怨气顿时消散,反倒有些别扭。 就在这时,一个蓬头乱发的老妇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她一把抱住还在抽自己耳光的齐夫子:“老头子,老头子,你这是咋的了?” “你怎么这么作贱自己啊?” “你,你停手啊……” 陈子灿微微叹了口气,扯扯高信之,轻声道:“走,再看就没意思了。” 走在空旷的街头,两个人都如释重负。 刚才戏弄齐夫子时那种压抑的气氛,真的是出乎陈子灿预料。 “子灿,那咳嗽声是蛤蟆发出来的?” 高信之终究抵不过好奇。 “嗯,是啊。” 陈子灿有些意兴萧然。 “那,你往它们嘴巴里塞的什么?” 高信之倒像是来了兴致。 陈子灿不说话,忽然把一样东西塞进高信之嘴里。 高信之大惊,今晚虽然报了仇,可他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嘴里,至今还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他算是怕了陈子灿了。 刚要吐出来,陈子灿道:“尝尝,别怕,什么味儿?” 高信之对陈子灿,现在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对他的话也是深信不疑。 闻言砸砸嘴:“胡椒?这是胡椒味儿?” 陈子灿微笑点头。 “那你干嘛用草把它嘴绑起来?” 陈子灿无奈地瞥了一眼这个好奇宝宝:“我现在要把你嘴绑起来,你说说为什么?” 高信之搔搔脑袋,恍然大悟。 “哦,你是不让它们说话呀!” “哎呦,不对,你是不让蛤蟆把胡椒粒吐出来是不是?” “……” 第91章 今之子路 “喂——” 高信之又问:“你肚子里发出说话的声音,又是咋弄的?” “你把蛤蟆吞肚子里去了?” “艾玛,差点儿没把我吓掉下去。” “你不困呀?” 陈子灿没好气地一指左边的巷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拜拜” 说着自顾自拐进右边小巷,留下求知欲旺盛的高信之,独自在风中凌乱。 一路晃荡着走回客栈,伙计早就得了陈子服吩咐,知道他是县太爷的亲兄弟。 见这纨绔子弟半夜三更回来,却丝毫不嫌麻烦,忙不迭的赶上来伺候。 陈子灿挥散他们,轻手轻脚地上楼,扣儿还给他留着门,一推就开。 进了屋,陈子灿没有点灯。 扣儿这丫头最是警醒,只要她家少爷没回来,她是决不肯踏踏实实去睡的。 但今天,屋里却很安静。 陈子灿慢慢走到床边,掀起帐子。 却见扣儿衣不解带,结跏趺坐,眉目低垂,双手掐着指诀,端端正正坐在床尾。 秀气的小脸,像是刚刚才做了蒸汽浴,分外光洁白润。 就像观世音娘娘座下的龙女。 两条筷子粗的白气有如实质,随着她的呼吸,在鼻孔中缓缓伸缩。 这分明是练气有成的征兆。 陈子灿不敢打扰她修行,悄悄靠在床头睡了。 闭上眼,听着扣儿若有若无的鼻息声,感觉十分安宁。 第二天一睁眼,又看见扣儿正趴在跟前端详自己。 陈子灿眼神涣散,用一根手指推开扣儿的脑门。 “丫头,别闹,你是在等着少爷现原形吗?” “总觉得少爷哪里变了……” 扣儿嘟着嘴,忽然又开心起来。 “哎,少爷,你看看我,看看我嘛,你看这里,扣儿是不是变漂亮了?” 陈子灿努力聚焦双眼,顺着扣儿白生生的手指,看着她尖尖俏俏的下巴。 半晌才懒洋洋地摇摇头:“嗯……没变,原来就很漂亮,现在还是很漂亮。” 扣儿不耐烦起来:“哎呀,你到底有没有在看啊!” “这里,原来有颗小痣的,芝麻那么大,现在没了哎……” 陈子灿重新闭上眼,咕哝道:“我就说,今天的烧饼,怎么少了颗芝麻呢嘛……” 打着哈欠进了县学,陈子灿依旧头昏脑胀。 他倒不是勤奋好学到不肯睡懒觉,而是知道,如果自己不起床,不上学,用不了半个时辰,自己那便宜老哥肯定会带着衙役,冲进客栈掀被子。 知道的,是来叫兄弟起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捉奸呢。 一进学堂,就看见高信之座位旁围着好些人。 “张子乔,信之的书本呢?” “扔了?混账!去刘训导那里再领套新的,就说我要的……” “阮亭、文惠,你们也去!” “抬张新书案过来,蒲团也要新的,我跟杨教谕说过的。” “还有,把这个旧的扔了去……” “哎呀,许德昭,我叫你去买块新砚台,你就整这么一块青石的?” “这石头不发墨的!” “去,把你那块端砚拿来,这块青石砚,拿去你用……” “还有,我可告诉你们,夫子我昨夜得一异梦。” “梦见这里,呐,就这位置,有蛟龙酣睡,龙涎流了满地,化作青蛇四散游走。” “早起掐指一算,这位高信之同学,乃是天上的武曲星君转世,要来拯救苍生的。” “以后,谁也不许再对他不敬,否则,夫子我大板子伺候,饶不了你们……” 陈子灿好奇地伸头看着。 齐夫子今天眼圈浮肿,但眼睛里光芒闪烁,兴奋的像是打了鸡血。 形容憔悴,但红光满面,声如洪钟,脸颊都丰润了许多。 这会儿,正揎衣捋袖地指挥着诸生,替高信之收拾座位。 高信之呢? 高信之这货,居然又叒叕迟到了。 县学里规矩森严,对敢于违犯的生员们,轻则罚跪抄书打手心,重则打板子。 不是用戒尺,而是三指宽,一指厚的毛竹片! 还有专门行刑的衙役,一板子下去皮开肉绽的,真正的官府刑杖。 高信之原本家住河内县,宋将军怕人议论,花了大价钱,才将他弄进了修武县学。 他在县城东北角租了间屋子,日子过得是无拘无束,起床全靠自然醒。 这迟到嘛,自然也是寻常事。 所以,自打入县学以来,这小子上午一般是跪着上课,下午就趴着睡觉。 竹笋炒肉,也不知道吃了多少。 下手最狠的,无疑就是这位满肚子邪火的齐夫子。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子路闻之喜。” “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今天,当头发蓬乱,两眼红肿,鼻子上起了三粒青春痘的高信之推门进来,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忽然静止了。 齐夫子放下书卷,紧皱眉头,眯着眼打量畏畏缩缩,站在门口的大高个。 好像忽然间认出他来,双眉渐渐舒展,三角眼弯成了月牙儿。 满脸的皱纹,像无数条小鱼,一时活了过来。 四散游走,变幻成一朵缓缓绽放的老菊花。 “哦,信之啊。” “你来的正好,坐,快坐。今天我们讲讲子路。” “上面孔子说,能终生追随我,奉行儒家大道的,只有子路。” “子路之勇,犹过于我。” “而同样是圣人门徒,信之之勇,犹过于子路,这一点,我齐某亦如孔子,自愧不如啊!” “以后,大家要多向信之学习……” “轰~” 下面的生员们,听到这般奇谈怪论,顿时炸了锅。 高信之搔搔脑袋,根本没听懂。 有些尴尬地咧嘴一笑,贴着墙根快步走回自己座位。 却发现,那里摆着一水儿溜新的桌子、蒲团、文房四宝。 他还以为自己被开除了,位子已经易了主,顿时脸色大变。 扭过头,向陈子灿投去惶恐不安的眼神。 陈子灿看看乱哄哄的学堂,给他递了个眼色。 伸手压了压,意思让他赶紧坐下。 高信之还以为,他是让自己赶紧跪下。 额头青筋爆起,咬了咬牙,犹豫再三,垂下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齐夫子愕然,全班愕然。 然后,是一阵更大的“嗡嗡”声。 “这也叫勇?” “他咋又跪了?这么爱跪的?” “今儿长了见识,勇过子路就是这样?” “我看他好像一只乌龟,哈哈……” “……” “肃静、肃静!” 齐夫子快步走下讲台,一路乌木戒尺拍在书案上,砰砰作响。 “圣人有云: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 “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可见,勇者,本就是君子之俦。” “有谁敢怀疑信之之勇的,可以站出来,当众跟信之较量较量!” 秀才们顿时相顾哑然。 睡觉男就是个人形怪兽,胳膊伸出来比他们大腿还粗,谁吃撑了,跟他比较勇力? 第92章 感天动地一孝子 高信之低着头,看着齐夫子那双白底皂靴,一步步逼近。 那根让他心惊肉跳的戒尺,就垂在眼前,不由缩了缩脖子。 这时,一双温暖的大手把他搀了起来,帮他整整衣襟。 扶着他,坐在厚厚的新蒲团上。 他感觉身在云端,一点儿都不真实…… 齐夫子干咳一声:“信之力能扛鼎,有育贲之勇,而不自傲,不自恃,不欺人!” “此正所谓勇而有仁,勇而有礼者。” “圣人又云: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齐夫子顿了顿,用凌厉的眼神,震慑那些又有点儿蠢蠢欲动的学子。 “可见,勇而有仁,是多么难能可贵!” “信之,即今之子路,古之君子!” “就是夫子我,也必须以贤者视之……” 说完,对着高信之深深弯下腰来,揖手为礼。 高信之瞪大了眼睛,一时手足无措。 齐夫子直起身,环顾四周。 厉声道:“圣人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夫子我夜读论语,忽有所悟,思慕子路,方悔昨日之非!” “尔等小子,今后与信之相处,不可造次,当以贤达敬之!” 一整堂课,高信之都在云里雾里。 夫子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 那温暖的眼神,亲切的关怀,真诚的赞美,甚至让他,都不好意思再趴下来睡觉了! 他觉得好激动好幸福! 虽然,他也觉的好困好困。 散学时,他刚想伸手拉住陈子灿,和他分享自己的喜悦,一只白嫩修长的小手突然伸过来。 一把握住他的手掌,热情洋溢地摇晃着:“信之兄啊,恭喜恭喜!” “齐夫子对我兄青眼有加,这次月旦,得个上上的评语那是情理之中,以后可要多提携小弟啊!” “明日,小弟家中摆一桌薄酒,请信之兄大驾光临……” 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衣袖中摸出一张大红请帖,弯腰鞠躬,双手奉上。 这下,连陈子灿都看呆了,这货啥时候备下的? 具帖面请,这可是很隆重的礼节了。 高信之看清那人,吓了一跳,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他摸摸脑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那秀才转过身,又对着陈子灿长揖到地,手上又变出一张请帖。 “也请子灿兄辱临赐教!” 陈子灿还了一礼,微笑道:“实在对不住,在下明日有事,有负盛情。” 那秀才抬起头来,他身量矮小,体型清瘦,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皮肤也很白皙,刀条脸,双目细长,见人就露着三分笑意。 陈子灿不知道他的名字,却对他有些印象。 就是早上用自己的端砚,换了高信之的青石砚的。 “哦,不能聆听子灿兄的教诲,真是遗憾!” “子灿兄刚来咱们县学,很多同学还不认识,改日在下约上知己,摆酒给子灿兄接风。” “好说,好说,多谢兄台!”陈子灿笑吟吟地答道。 看着生员们离开学堂,陈子灿皱眉道:“这谁呀?” 高信之收了傻笑,罕有地露出尊敬之色。 “你不知道?他是咱县学里的名人。” “他就是闵敬宗,闵孝子呀!” “他的事情啊,说起来真叫人敬佩。” “去年秋天,他家老爷子得了重病,发热咳嗽,牙关紧咬,一连十多天水米不进,人都烧的昏迷了。” “闵敬宗四处求医,大夫们看了,一个个都摇头叹息,让赶紧准备后事!” 看看陈子灿怀疑的眼神,高信之有点不爽了。 “你还不信是?” “你去问问,去年秋天,咱修武县,得伤寒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后来呀,据说是来了个施药的行脚僧人。” “看这闵孝子衣不解带,食难下咽,人都瘦了二三十斤,被他的孝心所感。” “就跟他说:你父亲,已经是病入膏肓。” “哎,子灿,膏肓你懂不?就是心头肉啊!” 陈子灿苦笑:“额,多谢指教,你接着说。” “那和尚说,你爹这病病啊,都到了心尖尖上了,就是灵芝仙草那也治不了。” “除非,你在菩萨面前跪上三天三夜,口诵大悲咒,虔诚祈祷。” “然后,再用刀剖开胸口,割下三寸心头肉!” “煎汤让你父亲服下,绝对的药到病除!” “哦?他割了?”陈子灿双手抱胸,微笑问道。 高信之一甩头:“那是当然,要不别人咋叫他闵孝子呢?” 看他那神情,倒像剖腹剜心的,是他自己。 陈子灿点点头。 在古代,县里出个大孝子,每个人都与有荣焉。 “你别打岔,听我说——” 高信之平时话不多,今天却特别有八卦欲。 “当时闵孝子毫不犹豫,立刻应承下来。” “那和尚见他孝心感天,就从衣袖里,拿出一尊菩萨像给他。” “说这是他三十年前远赴天竺,在灵鹫山真佛面前开过光的。” “让他对着这圣像起愿,必定能心想事成。” “额,真好了?” “好了呀,那还有假!” “前阵子,我还看到老爷子在街上溜达呢。” “都说吃啥补啥,能不好吗?” “呵呵~”陈子灿冷笑:“那,这位大孝子的心用啥补呢?” “废话!” 高信之感觉智商受了侮辱:“那菩萨像,可是真佛开过光的!” “闵孝子拿起菜刀,一刀下去,就把心脏给翻出来了……” “他怕三寸不够,就割了半拉下来!” “说也奇怪呀,据说,当时,就见那佛像大放光明,天上隐隐有梵唱传来。” “闵孝子的伤口,立刻愈合如初,丝毫不见痕迹……” 陈子灿摸摸鼻子,只能无语。 高信之摇头晃脑,连叹了好几口气,眼睛更红了,显然是说故事的感动了自己。 “这闵孝子呢,他家就在齐夫子隔壁。” “齐夫子听说这件事,也是感动的不得了。” “你应该知道,去年秋天,正赶上秋帷。” “闵敬宗本来,是要赴省城参加乡试的,但因为老爷子生病,他义无反顾地放弃了考试。” “齐夫子把他的事迹,上报给了学政大人。” “据说,学政大人已经专门为此上书朝廷,请礼部旌表他的孝行,并请皇上特旨拔他入贡呢……” “啧啧——” “要说这县学里,别人我看不上眼,但这位闵孝子,我是衷心佩服他的。” “这,才真叫“勇”呢!” “你说,他送帖子请我,我得有多大的面子,呵呵……” 看着鼻子上,每个青春痘都在发光的高信之,陈子灿皱皱眉。 “你咋知道这么详细?” 第93章 骗子,又见骗子 高信之突然觉得,陈子灿那副总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很欠扁。 “切!” “你去街上问问,咱修武县里的老少爷们,还有哪个不知道的?” “他家老爷子病好那天,闵孝子雇了三班鼓吹,将菩萨像供在佛龛里,披红挂彩,一路上敲锣打鼓,送到西门外的慈航寺。” “那场面,啧啧,全城都轰动了!” “哦,和尚呢?” 陈子灿微笑着。 “这么珍贵一尊菩萨像,他就不要了?” “就算不要了,闵敬宗咋不供在自己家里?” “真那么灵应,他舍得吗?” 交往多日,高信之对陈子灿,一向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时,却飞过来一个鄙夷的眼神。 “那和尚可是高人,还会在乎这身外之物?” “他把菩萨像送来,人就不见了,或许,那就是观世音菩萨也不一定。” “闵孝子觉得这是菩萨显灵,他已经受了天大的恩惠,哪还能贪得无厌?” “必须得将菩萨送回庙里,让他庇护一方呀。” “当然,夫子说了,这也是为了传播佛法,教化世人……” “哦……” 陈子灿在心里叹了口气。 古人说得好,同行是冤家,这忒么是遇上同道了哈! 或许,该阻止这个夯货喝这顿酒才对。 不过,看他这兴奋劲儿,估计说了也是白说。 县学里可没有寒暑假,但时间过得很快。 两天后就是旬假,也就是每十天休息一天。 扣儿早早跟陈子灿约好了,要去城外最灵验的慈航寺里,给母亲和素音姐姐上香。 然后逛街,吃遍卫辉府的小吃。 高信之则要回家。 他的荣耀,迫切需要跟母亲和舅舅分享。 他家住在河内县清化镇,离着三十多里,骑上快马,也就半个时辰的脚程。 这几日,他在学堂里过的是滋润无比。 齐夫子把他当宝贝供着,整天哄着、夸着、捧着。 弄的高信之既不好意思迟到,也不好意思睡觉了。 每天拿着本书,跟着伊伊喔喔,读的人模狗样。 颇有些改过自新,发奋图强的意思。 这番作派要叫扣儿瞧见,肯定要用饱含幽怨的语气说一声:“高信之,你变了……” 但叫齐夫子看在眼里,免不得又是“当代周处”、“他日子路”等高帽子,不要钱般扣上来。 月旦的评价,破天荒地给了个“上上”。 这意味着作为优等生,他不再被称作生员,而是廪生了。 他高信之,也有了吃朝廷“廪粮”的资格。 虽然腰里有钱,整日里都是大酒大肉,他才不稀罕这几十斤老米。 但这份光荣,依旧美的高信之心花怒放,走路都像踩在云朵上。 他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陈子灿带着他,半夜种蛤蟆的结果。 只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啥种几只小小的蛤蟆,就能结这么大的果? 作为古之君子,今之侠客,陈子灿把他从地狱送到云端,高信之当然也不会忘了朋友的好。 他请陈子灿在修武县最豪华的酒楼吃花酒,席间,把一个足足一百两的银包塞到他怀里,却被陈子灿推了回来。 他有些愧疚。 他觉得,自己跟陈子灿这位好兄弟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了。 可是每天散学,就被闵敬宗等几个围着。 今日文会,明日踏青,连跟陈子灿好好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他想,等这次回来,一定得拉着陈子灿,跟大伙一起亲热亲热。 都是同学,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何必那么生分! 可是,等他回来,却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整整一天,高信之都魂不守舍,神情木然。 齐夫子的谀词如潮,他充耳不闻。 闵敬宗的盛情相邀,他视而不见。 只是时不时目露凶光,把牙齿咬的咯咯有声,拳头捏的噼啪作响…… 所有人知道,这家伙不知吃错了啥药,要发疯了,都识趣地离他远远的。 连齐夫子都不去撩拨他。 陈子灿却拉拉他的衣袖,递给他一块冬瓜糖。 低声道:“吃!” 高信之下意识地接过来,看都不看,就塞进嘴里。 依旧面无表情,咯吱咯吱地嚼了起来。 甜丝丝凉冰冰的感觉,在口腔里弥漫。 嚼着嚼着,他的心渐渐柔软。 又是一块牛皮糖递过来:“吃!” …… 陈子灿就像个蓝胖子,一块又一块的糖果递过来。 高信之鼓着腮帮子,狠狠地嚼着,拼命地嚼着。 让甜甜的味道慢慢融化,和那些往事一起,和他的心一起。 他的眼圈慢慢红了。 终于,他抽了抽鼻子,两颗滚烫的眼泪,落在平时接口水的端砚里…… 这次,递过来的是一方手帕。 高信之险些把它塞进嘴里。 “怎么了?”陈子灿低声问。 汹涌的情感就像决堤的洪水,高信之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他紧紧攥着手帕,直到指节发白,手脚都在痉挛。 坚持了片刻,终于痛哭失声。 他嘶哑着嗓子喊道:“我要死了……!” 无数双好奇的眼神看过来,无数个惊讶的表情转向他。 高信之却哭的旁若无人,哭的肆无忌惮,像个被抢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要死了……” 虽然他哭的余音绕梁,中气十足,看不出一点要死的样子。 可是陈子灿知道,能让高信之这样的钢铁直男哭成泪人,这事一定很严重。 甚至在高信之眼里,比死还严重。 他扶起高信之,向目瞪口呆的齐夫子点头示意,举步朝学堂外走去。 这是东门外的一条小河,河岸芳草萋萋,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开满了嫩黄色的小花。 两个人懒洋洋地躺在河堤上,脱了鞋袜,将脚浸在清凉的河水里。 感觉到人体的温度,许多小小的鱼儿簇拥着游来游去,轻啄着他们的脚掌。 “呯——” 两只瓷瓶相碰,高信之仰头喝了一大口。 这绍兴女儿红口感绵柔,余味回甘,和糖果一样,都是疏解情绪的灵丹妙药。 整整一个下午,都是高信之在说。 说给陈子灿听,也没有说给陈子灿听。 他从来没说过那么多话,好像从上辈子到来生,和她的点点滴滴都说过了。 却依旧没说完,没说够…… 陈子灿一直在听,也不在听。 毕竟,只要高信之肯倾诉,那也就够了。 不过,那些七零八落的故事,就像满地的落花,也勾起了他许多的回忆,许多的惆怅。 说起来,谁还没有个泥泞的青春,没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 在每个人的记忆里,在每个人的故事里,她们都是一样的纯真,一样的温柔,一样的难忘,一样的美好…… 不一样的,仅仅只是个名字罢了。 高信之的恋人,是个叫小燕的姑娘。 第94章 一堵墙的故事 “小燕儿……” 她应该是个娇小可爱的女孩子,陈子灿想。 就像很多人一样,他们是邻居。 高信之大她四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耍。 她没有哥哥,他,没有妹妹。 于是,她叫他哥哥,他,叫她妹妹…… 她像个亲妹妹,崇拜他,依恋他,体贴他。 他,像个亲哥哥,让着她,保护她,宠溺她。 真的,那时,她就是他妹妹,他,就是她哥哥,现在是,永远都是,谁都没有怀疑过。 高信之每天带着她摸鱼捉虾,也陪着她过家家。 城外有座小山,山上,有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山顶有座破旧的木塔。 从五岁开始,舅舅要求他双腿裹着铁砂,每日里上下两次,锻炼脚力。 从六岁开始,他就不止是腿裹铁砂,背上,还总背着一个糯米团似的小姑娘。 她喜欢哥哥带她飞的感觉,就像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小燕子。 他喜欢在汗流浃背的时候,听到她糯糯的声音:“哥哥好棒!哥哥太厉害了!哥哥加油!” 他觉得她一点儿都不重。 每次气喘吁吁地到了山顶,一起开怀大笑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还能再爬一次。 高信之说,他的轻功,就是这样练成的。 高信之说,本来,那台阶就只有九百九十级的。 他们都希望,日子永远这样下去,于是,每年都会在底下再开出一级…… 后来,他们大了。 哥哥不能再带她飞,可是,她每天都做在飞的梦。 妹妹也不能再陪他练功,可是,他每次练功都有使不完的劲。 很多时候,他们就只能隔着墙说话。 这堵墙不高,却难以逾越,也不敢逾越。 就这样,他扔过去一支亲手做的木簪子,她扔过来一个自己绣的小荷包…… 有时候,街头巷尾,偶尔也会相逢。 他长高长壮了,魁伟的身材,害的她会不由自主会脸红。 她更柔更美了,俊俏的脸庞,弄的他无法控制要低头。 不知何时,他们的心里,都多了一点猫抓似的期待,猫抓似的惶恐。 那只猫,还有那种期待, 那种惶恐,随着年龄慢慢变大,也在悄悄长大。 今年,他二十一,她十七。 都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家里看来,他们好像都不着急。 其实心里,他们都很着急。 这次回家,高信之迫不及待,要将自己成为廪生的好消息告诉她。 还要指着那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发誓,今年秋天考上武秀才,他就要用八抬大轿来娶她。 可是,在那堵爬满牵牛花的土墙下,他从黄昏等到银河渐落,才等到她的声音。 她哭着说:她要嫁人了。 她说,前几日,媒婆来她家提亲,说某位举人老爷在店里遇到她,对她魂牵梦绕,非她不娶。 对方青年俊杰,前途无量。 妈妈问她的意思,她一口回绝了他。 昨日,知府大人家的师爷亲自登门,还送上叶府台的拜帖。 说是知府大人要亲自做媒,为才子佳人,成就这一段千古佳话。 并再三强调,那位举人老爷,不但肚子里有才学,手底下更有能耐。 知府大人很看重他,很倚仗他。 怀庆府这几百里地面,有他一句话,可以是通途大道,也可以是万丈深渊…… 小燕儿家开着片不大的铺子,家里世代都是银匠。 虽然靠着祖上省吃俭用,日积月累,在小小的河内县里,勉强也算得富户。 但骨子里,依旧是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 这两日,天天有官差衙役来店里闲逛,粗声大气,锁链叮当,问东问西的,一呆就是半天。 小燕儿娘说,做父母的,哪里会不知道儿女的心思。 本来想着,高家那小子也还不错,知根知底的。 他舅舅,又是咱清河县数的着的人物。 嫁给他,这辈子也算有了着落,何况是女儿心里有的人。 但形势比人强! 如今,连知府大人都出了面,眼看就是个不能善了的局。 再要不识抬举,恐怕这一家子老小,别说家产,连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爹爹是个见官就直不起腰杆的,只能答应下来。 今早上都换了赓帖,就等着三书六礼下聘了。 高信之听着小燕儿的哭诉,心都碎了。 他恨不得撕碎那举人,撕碎那知府,撕碎这天地,再撕碎自己,都埋在这堵土墙下。 为什么要有这堵墙? 自己在梦里,有多少次推倒了这堵墙,但第二天醒来,它依然伫立在这里,仿佛永远都不会倒塌。 如果没有这堵墙,这世间要少流多少眼泪? 或许,银河都会干涸? 高信之第一次越过了那堵墙,才发现,这堵墙,说高并不高,跃起就能过,说厚也不厚,就像一张窗户纸。 他们抱在一起,一起笑,一起哭,就像是小时候,又像是第一次。 高信之说,我带你飞,小燕儿。 飞过这堵墙,飞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再也不回来了。 可是,她有她放不下的父母,他有他割不断的亲情。 谁都知道,远走高飞,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最后,小燕儿在他怀里流着泪,笑着说:“哥哥,我们一起死!” 哪有比死更远的远走,哪有比死更高的高飞…… 高信之哽咽着点头。 他说:“等我三天,我去找我舅舅。” 高信之知道舅舅的能耐。 宋将军,这位曾经威震两河的武林大豪,是他儿时的偶像,梦里的英雄。 当年他一条熟铜棍,三十六路少林伏魔杖法,打的多少绿林豪杰闻风丧胆,又赢得多少热血男儿倾心归附。 他面子广,不管是在清军中还是义军中,都有承他情的兄弟。 他本事大,只要他肯出手,弄死一个小小举人,不啻于踩死一只蝼蚁。 就算是戒备森严的知府衙门,于他来说,也是来去自如,毫不设防。 可是,等他连夜赶到舅舅家里,把事情说完,舅舅却只是捋着胡须,沉吟不决。 他跪下苦求,舅舅终于让手下弟兄去打听内情。 回来后,附耳说了一个名字,舅舅却登时脸色大变,连胡须都揪断了几根。 他沉下脸来,叹口气说:“这个人,不好惹的!” “舅舅自己这边,已经一大堆的麻烦,你还要惹是生非。” “再说了,大丈夫何患无妻?” “你只要好好读书习武,早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 高信之还要争辩,舅舅已经瞪起眼来。 “你这孩子好不懂事!” “二弟,你亲自送他回修武县,立刻!” 当高信之被拖着离开,只听见背后传来舅舅冰冷的声音。 “以后,把心思多用在功名上!” “你给我记着,上不了岸,咱家这条船,早晚就得翻!” 第95章 但教心似金钿坚 陈子灿举起酒瓶,跟高信之相碰。 带着醉意斜睨他一眼:“真要一起去死?” 高信之仰起头,猛灌几口女儿红,颓然将空瓶扔进河里,看着它顺流漂远。 好半天,才喃喃道:“呵呵,死!当然得死!” “除非,她不死,她死了,我活不成!” 陈子灿点点头。 “那她——,就一定会死?” 看惯了后世的恩恩怨怨,分分合合。 陈子灿觉得爱情这东西,不过是两性之间,为延续基因而引发的一场战争。 他根深蒂固的骗子思维,对万事万物,都抱着审视的态度。 虽然,他自己,也没有什么丰富的感情经历。 高信之猛地转过头,杀气腾腾地瞪着陈子灿。 双目中那团火,亮的吓人。 良久,他闭上眼睛,倒在草地上。 很轻,很慢,很坚定地说:“小燕儿,她真的会去死。” “因为,她说要死的时候,我就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已经死去……” “我从来没感受过那么浓烈的死意,我,是个武者,杀过人!” 陈子灿不是武者,他也没有杀过人。 可他见过师母用摄魂术杀人,那是凌辱过她的人。 她用一连串饱含暗示性的画面、场景、声音,让那人不知不觉中进入催眠状态。 然后一步步强化,引导,直到他确信,自己是一头驴。 一头等待被做成“汤驴”的驴。 那是他家乡的特色菜,他家世代做这个。 干拐卖和诈骗之余,偶尔心血来潮,他也会露一手。 这个菜式,据说在康熙年间风靡一时。 厨子兼屠夫,会先在地上挖一个坑。 上面铺厚木板,木板上有四个洞,驴子就站在这四个洞里。 接着,一瓢一瓢的沸水浇上去,褪去驴毛。 客人点肋排,那就取肋排,客人点板肠,那就割板肠…… 陈子灿本不想错过这次难得的学习机会,但只看了不到三分钟,就落荒而逃。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恶棍深陷在自己的罪孽,和师娘编织的幻想里。 他毫发无伤,脸上的表情,却像是正被凌迟。 当生机被一点一点剥夺时,周身弥漫着让人不安的气息——,那或许就是死气。 他忽然心里一动。 师娘的摄魂术,跟小白的幻境,甚至是这个太虚琉璃幻境,虽然从效果和程度上来说,天差地别。 但从根本上看,似乎颇有渊源? 师父,师娘,我想你们了…… 陈子灿停止回忆,吁了口气。 “好,我承认,我都被你感动到了。” 说着,一个酒瓶递过去:“喝,别浪费。” “闷完这瓶,你去睡觉,我来给你想办法?” 高信之眼睛一亮,接过酒瓶晃了晃,还是满满的一瓶。 不由得摇头苦笑:这家伙,喝的什么鸟酒,太奸了…… 不过,这奸人的奸计,似乎一直很好用呐! 第二天,高信之没有迟到,他破天荒地头一个来到学堂。 陈子灿的身影刚刚出现,就被他一把拿住,一阵风似的跑到河边。 陈子灿气喘吁吁的蹲在地上,跑的嘴里又腥又苦,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玛德,啥时候才能学到沧海君那老小子的绝世武功啊! 这副小身板,实在太弱鸡了。 高信之眼睛里满是血丝,却亮的如同两团鬼火。 胡子拉碴的脸上,又新添了七八个青春痘,满嘴的酒气,看起来并没有睡好。 他把那张油腻腻的大脸,凑到陈子灿跟前,就这么眼巴巴地望着他…… 陈子灿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低下头,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吐在高信之崭新的小牛皮靴子上。 高信之纹丝不动。 好容易喘匀了气,陈子灿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骂道:“他、他娘的,你是想跑死我呀?” “说个话而已,跑这么远干嘛?” “弄的、弄的跟搞基似的!” 高信之眨巴眨巴眼睛,还是一言不发。 用小狗等骨头的眼神,望着陈子灿。 陈子灿彻底被他打败了。 嫌弃地看着他满眶的眼屎,那双眼睛,还在妩媚地眨巴着…… 陈子灿呻吟一声,捂着脸倒在草地上。 那张脸还想凑近,被陈子灿一脚踹在屁股上。 “滚去洗脸,把自己弄干净了,立刻回清河县!” 高信之甩着满头的水珠,爬上河岸。 不等他挨过来,陈子灿摆摆手。 “回去把胡子刮干净,最体面的衣服穿上,你得赶紧回清河县!” 高信之愣了愣,眼里的鬼火黯淡下来。 声音有些干涩,有些释然:“回清河?” “哦,没办法了是吗?” “那好,不管怎么样,兄弟,谢谢你!” 说完,不待回答,转身就走。 “就是今天,她一定在等我了……” “喂,我有叫你去死吗?”陈子灿苦笑。 高信之停下脚步,木然转身。 陈子灿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丢过去:“我叫你去爬墙!” “爬墙?” 高信之满面狐疑,慢慢打开包裹,里面有一封书信,一方锦盒。 盒子里卧着一支金簪,一支金钗。 金簪雕龙,簪身刻着一行小字,娟秀工整,细如蛛丝。 “梦远还寻双燕信,夜长争忍孤鸾宿”。 金钗镌凤,同样刻着一行小字。 “花落无声春收取,梦寒有信燕捎来”。 一对首饰都是赤金打造,工艺精巧,显是价值不菲。 尤其让高信之动容的是,小字雕刻都用楷书,诗句意境深远,情致缠绵,包含着刻骨的相思。 细看只有两字稍大,加框做隶书。 金簪上是“燕信”,金钗上是“信燕”。 这是一副定制嵌名的龙凤对饰,用心极细,用情极深,无疑是爱人间最珍贵的信物,情之所寄,千金不易。 高信之伸出手指,细细摩挲着那几行小字,眼圈又红了。 他揉了揉眼睛,迟疑道:“这个——给我的?” “一人一支,送给你们的结婚礼物,喝喜酒我是可空手去哦。” 陈子灿笑笑:“那封信,回去后跟小燕儿一起看。” “谁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里面写的清清楚楚。”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看完,别忘记烧了。” 高信之的手颤抖起来,心脏砰砰地跳动着,越来越快,脸上泛起了潮红。 果然,果然,子灿还是有办法的! 我就知道,子灿一定有办法的! 他急不可耐地打开信封,一目十行地读下去。 陈子灿想说什么,又摇摇头,没有作声。 看着看着,高信之怔了一下,猛然抬起头,看着陈子灿。 “通奸?” 第96章 幸福的代价 陈子灿点点头。 高信之皱了皱眉头,继续读下去。 良久,他把信笺缓缓折好,塞进信封。 踌躇再三,苦笑着说:“我觉得,这主意挺馊的……” “就只能这样吗?” 陈子灿有点尴尬,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 “额,确实挺馊的。” “不过,要的就是这个馊味儿。” “事情牵连到知府衙门,水很深啊!为了手尾干净,不留后患,只能如此。” 说完,他摘下一片树叶,递给高信之。 高信之顺手接过。 正有些不明所以,一股浓郁的恶臭袭来,忍不住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他扔掉叶子,看了看爬在手上的灰褐色甲虫,面露厌恶。 “我擦,臭大姐?” 陈子灿笑的别有深意:“是啊,臭大姐。” “这是一种聪明的虫子,遇到无法逃避,又不能战胜的对手,它就会放出恶臭。” “这种气味,足以让任何敌人,都失去胃口……” 高信之本想甩掉那虫子,听了这话,皱着鼻子举起手掌,仔细看了看,若有所思。 “你是说,让我家香喷喷的小燕儿,变成臭大姐?” 陈子灿又笑了:“不止是小燕儿。” “你这个臭烘烘的高信之,也得变成臭大姐。” “否则,你俩怎么般配?” 望着远处的城郭,蚁群般忙碌的人们,他笑的有些苦涩。 “生活在一个不幸的时代,想幸福,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这个时代,清河与别的县城,并没有什么不同。 十字大道通四方,佝偻破旧的土坯房,东一簇西一簇,头上顶着参差不齐的茅草,就像街头那些成群结队,衣衫褴褛的乞丐。 在这个乱世,县城里最高大威严的建筑,除了年年加固的城墙,就是坐落在城北中轴线上,一水青砖乌瓦的县衙了。 县衙周边,四四方方的砖瓦小院鳞次栉比。 偶尔,可见几座小楼矗立在巷尾。 这多是富家小姐们的妆楼。 这一带,算是清河县的富人区,也是整个县城治安最好的地方。 不管白天黑夜,风吹雨打,总有穿着号衣的兵丁不时巡逻。 就连野狗,都不敢在这里停留。 然而今夜三更,巡夜的老更夫,捉住一个贼。 这贼子生的人高马大,穿着身秀才的蓝衫。 深更半夜的,正在爬楼,不是沿着楼梯,而是顺着绳子。 老更夫猛地一击铜锣,亮开嗓门大喊一声:“抓贼啦——” 那贼人就应声怪叫着摔了下来。 无巧不巧,正跌进老更夫怀里,束手就擒。 一时间四邻轰动,宁静的春夜沸腾起来,几只叫春的猫儿四散奔逃。 街坊们点着火把,提着棍棒,由四面八方冲了出来,将那贼人团团围住。 这时,孙大婶认了出来:“哎呦,别打别打,这不是高家大小子吗?” “他不是在修武县学里读书吗?” “挺好的娃,咋可能是贼呀,是不是搞错啦?” 老更夫老当益壮,正如打虎的武二郎,把个牛高马大的高信之骑在胯下,揍的嗷嗷直叫。 闻言指着那条绳子:“搞错?我老汉能搞错?” “瞧瞧,这小子刚才正往上爬呢,跟个猴似的……” “哎呦,这谁家楼啊?” “嘿——老王家闺女的……” 高家大小子半夜做贼的事情,天亮前就已经传遍了北城。 一大早,在县衙签押房里关了半宿的高信之,就被提了出来,上堂受审。 作为秀才,没被革除功名之前,他有免上刑具,不挨板子,不用跪禀的特权。 但高信之,还是老老实实跪下了。 同时被呈上来的,还有爬楼的绳索,怀里的一支金钗,几两银子,一封书信。 钟县令在天亮之前,就收到了宋将军送来的三百两银子,并无意为难他。 但当他细看那支作为证物的金钗,却不禁一愣。 “高信之,你忝为圣人弟子,县学生员,为何做贼?” 高信之顿首:“大人,学生有下情上禀!” “何事?” 高信之回头,眼神扫过,指着身后大堂外围观听审的众人。 “我要告他,他,他,还有他……这里所有人,竟敢血口喷人,诬陷圣人弟子为贼!” “轰……” 大堂上登时炸了锅,四下里议论纷纷,看高信之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疯子。 高信之有些尴尬,不由自主搔了掻头。 虽然偷偷排练了好几遍,可是,这剧本真特么烂呀。 非得干这样引火烧身,再火上浇油的事情吗? 这角色,像自己这种脸皮不够厚的群众演员,真的是驾驭不了啊! “砰!” 钟县令一拍惊堂木:“胡说!” “高信之,你夜半做贼,证据确凿,件件都在这堂上摆着。” “现在你说被人诬陷,证据何在?” 人群中有人附和:“就是,证据呢?” 高信之强压心神,垂首道:“学生的证据,也在这堂上摆着。” 人群又是一片哗然。 高信之不等钟县令发问,大声道:“学生向大人求纸笔,当堂做状!” 古代报案,跟后世一样,必须具备书面诉状,经官员受理后才能进入司法流程。 众人愕然,高家大小子这可不像开玩笑,是要玩真的呀! 钟县令稍作沉吟,心里清楚,这事恐怕别有内情。 吩咐左右:“给他纸笔!” “高信之,你现在既是原告,可站着书写。” “其中若有一句不实之辞,我会先行禀明学政,革除你的功名,再重加惩处!” 高信之爬起来,心中默诵陈子灿给他的锦囊,这是他一个下午背熟了的。 当下落笔如飞,一挥而就:为陈明受诬,恳请昭雪,并求赐成全事。 廪生高信之,勤谨好学,素遵礼法。 萤灯一点,常伴夜半之书声;青衿十年,素奉先贤之垂训。 只因东邻有美,遂生宋玉好色之心;西苑无人,竟学相如逾墙之举。 不检失足,实生员行偷香之过,众人不察,诬秀才为窃金之贼。 生虽不才,岂是宵小,但误陷情网,污人闺女,有伤阴德。 今愿洗心革面,亡羊补牢。 求大人开一线之恩,为生员结百年之好。 不胜感激,谨禀。 这一纸状文写的情真意切,颇有担当。 首先说自己是个好秀才,优等生。 然后说自己偷香窃玉,也只是文人多情,风流罪过。 当年大才子宋玉、司马相如不也同样干过吗? 然后辩白自己状告众人诬陷,是因为身为圣人门徒,怎么能背着毛贼的污名? 最后说自己已经知错,而且绝不逃避责任。 愿意和女方缔结连理,明媒正娶,以赎罪过,请县令成全。 第97章 群演水平主角命 师爷大声宣读了状子,人群里传出一片惊呼。 大家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原来如此! 有了解高信之和小燕儿青梅竹马的,忍不住唾沫横飞,把往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众人听了,倒觉得,这一对小儿女两小无猜,日久生情,真是好一段风流佳话。 钟县令想了想,问高信之:“你所说这些,可有证据?” 高信之朗声道:“学生说过,这证据,就在堂上。” “大人请看,那支金钗并非贼脏,正是佳人所赠。” “那封信,也是佳人手书,约我夜间相会,共论婚嫁之事。” 打开书信看了几眼,钟县令又问:“你说这金钗不是贼脏,有何凭证?” 高信之道:“王氏女处还有一只金簪,样式相同,那是我送她的。” “簪上同样刻了两句诗,嵌着我二人姓名,与这支金钗本为一对,乃是前年七夕之夜,我们定情时互换的信物。” 钟县令皱了皱眉,思忖半晌。 吩咐一声:“取来!”立刻有衙役快步出去。 传闻府里某位举人,垂涎这王家女儿的姿色,求娶不成。 后来,甚至请了知府大人做媒。 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那位齐举人,是叶知府的座上客,无缘无故,自己肯定不愿得罪他。 但高秀才供说,已经和那女子偷情两年。 今日审案,这家伙当堂反诉众人诬陷,事情闹的沸沸扬扬。 估计要不了半日,这小小的清河县里就要尽人皆知。 如果处理不好,迁延下去,传到怀庆府,估计知府大人的脸面都要丢光了…… 至于那个欺男霸女的齐举人,他难道还能顶着个绿头巾,真娶了这女子? 那,岂不是成了全怀庆府的笑柄…… 正想着,衙役已经从王家取回那支金簪。 钟县令略略看了看,主意已定。 “高秀才,准你所请!” “今日本官为你二人做主,结为夫妇。” “回去后,速速具礼下聘,不可草率。” “昨夜众街坊诬你为贼,事出有因,责每人出红蛋两枚,为你添喜。” “但你身为生员,夜入闺房,行为不谨,该当何罪?” 满清承袭大明律,与人妻通奸,当场抓住,奸夫淫妇杀死不论。 报官,则按律,男子杖责三十。 如夫家不愿领回,妇人官卖,金归其夫。 至于小儿女们情投意合,一时无法自禁,做出逾矩之事,官府一般判其婚配了事,这是惯例。 现在,他只想快些了结此案,大事化小。 至于后面那几句,不过是敲打敲打高信之,责骂一番,给那边一个交待。 倒也没想着,要把高信之怎么样。 好歹,他也是个有功名的士人。 但高信之听到县令当堂判决,准他与小燕儿结为夫妇,高兴的几乎发狂。 在他心里,这位钟大人,真是位大大的好官! 此时,就是要割他的脑袋,也绝无二话,哪里还会在乎一点点鸡毛蒜皮? 立刻跪下大呼道:“多谢大人!” “大人英明!学生甘领罪责,请大人杖责五十,以儆效尤!” 刚要退堂,忽然听到这话,钟县令一怔。 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这下齐监生失了点颜面,高秀才挨了顿板子,各退一步,真正的两全其美啊! 连忙就坡下驴:“好!” “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判你脊杖三十,略示薄惩。” “以后,好好读书,不可再犯!” 这边高信之被剥去外衣,按住受刑,那边钟县令心下倒有些佩服。 这小子看着情绪激昂,语气真诚,倒真有个敢作敢当,痛改前非的态度! 他却哪里知道,后面这一幕,纯粹是高信之狂飙演技,用力过猛,擅自加戏。 依着陈子灿的设想,对方既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事情只要闹到这种地步,婚事肯定是黄了。 官府再怎么判,结果都不重要,小燕儿不嫁给他,还能嫁谁? 回去后,赶紧准备做新郎官才是正事。 但高信之脑子一热,居然自己要求挨板子。 不过以他那身肌肉都练到脑壳里的功夫,这顿板子,也就是听个响罢了。 不过,出了衙门口他才知道,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他那做银匠的便宜老丈人,手里握着根鸡蛋粗的擀面杖,正咬牙切齿,杀气腾腾地瞪着他…… 他那一辈子含辛茹苦的母亲,正满面羞愧,捧着热气腾腾的包子,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他那威震黑白两道,在匪窟里杀的血流成河的舅舅,脸上挂着严霜,正虎视眈眈盯着他…… 忽然,高信之就有些高兴之不起来了。 他咧了咧嘴,临了之前,想起陈子灿说过的那句话。 “生在一个不幸的时代,想幸福,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而且,这代价,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大。 不过,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这点苦头,都很快被幸福冲散了。 因为,十年酝酿,这幸福来的如此浓烈。 所以,当高信之脖子上顶着个红烧猪头出现在学堂,看到陈子灿,那嘴咧的比猪嘴还要大。 他一把将陈子灿抱在怀里,又高高举起来,浑然不顾同学们怪异的眼神。 “兄弟,老子要结婚了” “今晚,老子要请你喝花酒……” 大家吃惊地看着被猪头人抱着的陈子灿,被高举着,摇晃着的陈子灿。 他吃力地挣扎着,涨红了脸,像个可怜的小受。 然而,陈子灿不是小受,小受另有其人。 红通通的落日掼入高耸的层楼,飞溅的火光点燃了云海,烧红了半个县城。 当高信之和陈子灿,正在得月楼里开怀畅饮的时候,一辆马车,赶在东城门关闭之前,沿着官道飞驰而来。 守门的兵丁正要拦阻,一只手臂从车窗里探了出来。 那只手苍白细嫩,却又骨节突兀,掌心里擎着块乌油油的木牌。 “怀庆府衙公干!” 一个阴沉沙哑的声音传出,兵丁们连忙散开。 马车驰过县衙,却并没有停留。 驰过县学,窗帘被“刷”地拉开,半张修饰整洁的脸露了出来。 高高的额头,淡淡的双眉。 一双眼睛小而有神,闪烁处,总有锋芒乍现。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脸上没有表情,却又透着一股阴陟的气息,像一只蹲在暮色里的猫头鹰。 眼神扫过高悬的“明伦堂”,他“哼”了一声。 “直接回去!” 车夫甩动长鞭,车声粼粼,向着完全将夕阳掩没,变成黑色的剪影的西门楼驶去。 第98章 莫惹西城齐大郎 齐夫子家平日阴沉沉的堂屋里,今夜的灯火,分外辉煌。 马车上的男人坐在下首,对面,老两口的整张面孔都在放光。 他,是他们齐家的骄傲。 往上倒数四代,七十多年来,出的第一个举人。 当年,豫州乡试第五名! 他还不是个普通的举人。 虽然崇祯朝两次春帷,都名落孙山,但在怀庆府,甚至豫州缙绅眼里,他,都是大大的名人。 片言可以改生死,一字能够定输赢。 “宁向东山斗虎狼,莫惹西城齐大郎”。 他,就是齐夫子的独子,齐大郎——齐永康。 他是河北道,和南直隶,都赫赫有名的讼师。 这些年结交官府,包揽诉讼,挣下了不小的家私。 否则,齐夫子一辈子穷酸,哪来的银子上下打点,临老经过大挑,选上了个修武县训导的实缺? 此刻,听父亲说着高信之的琐事,他紧绷的面容,渐渐松弛下来。 “果然,就是个草包罢了。” “但,这次事情做的如此漂亮,滴水不漏,必定是有高人指点。” “难道,是他舅舅请的人?” 心里想着,口中漫不经心地道:“他既然如此惫懒,父亲何不将他黜退?” 齐夫子大吃一惊,连忙摇头。 “使不得使不得!” “儿啊,你可知道,前几天夜里,咱家出了一桩怪事?” 齐永康目光一棱:“哦?和这高信之有关?” 齐夫子捻着胡须,回想起那晚的事情,依旧心有余悸。 嘴唇抖了抖:“这个——” “说有关,也有关,说无关也无关。” “那晚,你爷爷他老人家,回来啦……” 手一抖,齐永康正要去夹菜的筷子将酒杯碰翻,酒水洒了满袖。 “什么?这——” 一家人站在院子里,等着老人去死的记忆,是每个人心里最大的愧疚,最深的伤疤。 “唉——” 齐夫子放下酒杯,长长叹了口气,将那天的事情娓娓道来。 齐永康默默听着,捏着筷子的手指骨节苍白。 不自觉地来回搓动,“哗哗”作响。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但却十分坚定。 “武德星君?” “荒谬!我不信!这件事情,肯定有鬼……” 齐夫子摇头苦笑:“这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你爷爷说的那句话,我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要说有鬼,你爷爷,他,他不就是鬼吗?” 齐永康也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那,父亲,爷爷说他要走了之后,咳嗽声还在吗?” 齐夫子愣了一下,挠了挠头,“嗯”了一声。 “还在呢,后半夜才消停的。” “或许,是你爷爷他舍不得走,他没见着你呀!” “说起来,他可是最疼你的……” 齐永康听的后背发凉。 连忙打断他:“父亲,我累了,你和母亲也早点歇着。” “不管有鬼没鬼,这件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 第二天一早,齐夫子走出房门,就看见儿子,正绕着小院溜圈。 他疑惑地问:“儿啊,起这么早干啥?” “你这次回来,莫不是有啥事儿?” 齐永康停下脚步,看着父亲:“没事。” “不过,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他前年死了妻子,至今没有再娶。 这次看上王家那姑娘,却又被高信之坏了好事,弄的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他从小是个不吃亏的性子,所以,也不想跟家里提这些事。 领着满腹狐疑的齐夫子转到院墙外,在厨房后面停下。 齐永康指着地上:“父亲你看,这里,这里都有脚印。” “事情过了三四天,已经看不大清楚。” “不过,你看这个……” 他伸出右脚,大致比拟了一下。 “这个脚印很大,比儿子的靴底,长出将近一寸。” 他抬起头看着齐夫子:“父亲,你说那高信之身材高大,足有八尺二寸?” 齐夫子蹲下来,皱着眉头仔细查看,半晌,也没看出啥来。 他点了点头:“看着,倒有些像个脚印——” “嗯,没错,那小子长的人高马大的。” 齐永康捏捏了眼角,眼中闪过一抹危险的光芒,却又被他似乎不经意的动作掩盖了。 他思忖片刻,淡淡地说:“父亲,咱们到厨房里看看。” “应该,还会有发现。” 刨开柴草下的浮土,隔着一层布,一个竹笼露了出来。 齐永康顿了顿,心里更添了几分把握。 齐夫子大惊失色:“这是什么?” “这,哪来的这个……” 齐永康没有抬头:“父亲,你确定,家里没见过这个?” 齐夫子猛揪胡子:“当、当然了!” “咱家里,就没这个东西……” 齐永康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从旁边拾起一根树枝,屏住呼吸,轻轻挑开那片破布。 仔细看了看,又慢慢凑近鼻子。 忽然,他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 挥散眼前的尘土,齐永康将破布丢在一边。 又用树枝,把土坑里的小竹笼挑起来。 笼口开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截干枯的草叶,搓成绳子的模样。 翻来覆去地把竹笼查看了几遍,没发现其它东西。 但,齐永康已经胸有成竹。 他伸手在坑里拨了拨,几个小洞露了出来。 “老鼠洞?这笼子,装老鼠的?” 齐夫子失声叫道。 齐永康摇了摇头,拍拍膝盖上的土,站起来。 笑了笑说:“不是老鼠,是蟾蜍。”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用笼子装着蟾蜍,埋在地下。” “不过……” 齐夫子脸色大变,尖声道:“蟾蜍?” “难道是蛊术?巫术?” “到底,谁跟咱家这么大仇?” “这,这是要……” 有仇? 跟他齐举人有仇的,那可多了去了。 但谁吃饱了撑的,跑他父母家里干这个! 真有能耐,还不早找上他齐大郎了。 齐永康摆摆手,打断他。 “父亲过虑了,虽然不知道那人在干什么,不过,估计跟那晚闹出的动静,脱不了关系。” 他仰头看着房梁。 曾经,他的爷爷就吊在那里,晃呀晃的,像条腊肉…… 他生前偶尔收到的学费,学生们送来的的束修——腊肉。 他看看齐夫子,发现齐夫子也在看他,四目相对,都有些回避。 十分默契地,谁都没提那个老人。 齐永康问:“父亲,你说声音,是从房梁上传下来的?” 齐夫子脸色变了变:“好、好像是。” 齐永康默默点头,又问:“那,咳嗽声呢?” 齐夫子皱着眉,看看屋顶,又看看地上,努力回想着。 摇了摇头:“这个,唉呀——” “说不太清楚,好像——” 齐永康已经走了出去。 第99章 讼师谈锋无敌手 绕到院墙后面,又看了看地上的脚印,他举手敲响了邻居家的木门。 “闵孝子,闵孝子,借你家梯子一用!” “哎呦,大郎回来啦,几时到的呀?” “来来,进来坐,小弟这一向可是思慕的紧啊,今天可算是回来了……” 听到喊声,闵敬宗趿拉着鞋跑出来,手里还拿着面小铜镜。 热情的,好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爹。 齐永康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微笑点头。 “闵孝子,借你家梯子,用用就还。” 闵敬宗毫不介意,答应一声,跑了进去。 不一会儿,吃力地搬了个木梯子过来。 喘着气道:“大郎你让让,我替你搬家里去。” 齐永康侧了侧身子,指指厨房后面:“有劳了,放那边就好。” 看着齐大郎爬上梯子,闵敬宗连忙殷勤地帮忙扶稳。 他并没有登上屋顶,只是探出半截身子看了看,就爬下来。 “闵孝子,多谢了。” 闵敬宗帮他拂了拂衣襟上的灰尘,笑着说:“大郎哪里话!” “今晚散学后,我略备薄酒,咱们喝两杯,好好聊聊……” 齐永康目光闪动,略一沉吟。 “好,正好,我也有事要跟闵兄说道!” 今天,讲堂上的齐夫子,似乎有些异样。 而且,并不止是高信之有这种感觉。 刚进门,他就对两个正在说笑,没看到他的生员大发雷霆。 不但令他们罚跪,还一人赏了几戒尺。 下手时那种狰狞,那股狠劲儿,让曾经与人搏命的高信之,都有种危险的感觉。 一整天,高信之无论是在独自发呆,在与人说话,在伏案打盹,那种突然间心悸的微妙感受,总是时不时闪过。 凭着武者的直觉,他能确定,这危险,就来自齐夫子。 这些天把他捧在手心,顶在头上的齐夫子? 他觉得有些荒谬。 这老头或许有些偏执,有些卑鄙,有些刻毒,但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危险。 每次感应到什么,再抬头看去,齐夫子都在诵读经书,一如往常。 今天,他甚至都没有刻意地去看高信之一眼。 所以,当高信之小声问他:“子灿,你有没有觉得,今天齐夫子有点儿不对劲?” “你说,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陈子灿没有反驳,而是低下头。 认真思量了一会儿,有些疑惑地摇摇头:“这——应该是不会。” “绑的又不紧,那些蛤蟆很快就能扯掉嘴上的草绳,吐掉胡椒,然后打洞出去。” “都几天了,除了竹笼,他什么也不会找到。” 散学后,高信之早把那点令人不快的感觉,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跨上那匹心爱的枣红马,顺着傍晚格外喧闹的街道,和陈子灿并骑而行。 在德意坊门口,二人分道扬镳。 这会儿,他要去找修武县最好的裁缝孙二麻子定制吉服。 全套的湖绸苏绣,白绫红缎,都是舅舅派人在保定府采买,然后快马加鞭送到修武县来。 闵敬宗的书房里,却静的如同坟墓。 外面并没有黑,烛台上三根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也并没有让这间不大的书房变得更明亮。 反而将齐永康苍白的脸色,映的更阴沉。 闵敬宗坐在对面,咬了咬嘴唇,身体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屁股下面的椅子发出“吱嘎”的声响,显得格外刺耳。 这声音让他更加紧张,额头上不觉沁出了细汗。 他轻咳一声,又赶紧捂住嘴。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感觉嗓子不这么干涩,才艰难地说:“大、大郎,要整治高信之,只怕,只怕不是那么简单啊!” “那家伙,是个莽夫,他舅舅……” 话音未落,对面的齐永康一声冷笑:“呵呵,你怕了?” “闵孝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这廪生的身份怎么来的了?” “割心救父的时候,你怎么不怕?” 闵敬宗涨红了脸,觉得这声“闵孝子”格外刺耳。 吃吃道:“大、大郎,我不是怕了,我当然念着你的好,可是……” 齐永康再次打断他:“土国宝你知道?” 闵敬宗怔了怔,有些跟不上这齐大郎的思维:“江宁巡抚?” 齐永康不答,端起酒杯,啜了一口,眯起眼。 那满桌的鸡鸭鱼肉,他连看都没看。 仿佛在品味这杯十年份花雕的滋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睁开眼。 “昨日,我在叶府台处,看到睿王府行文。” “土国宝贪残虐民,图谋造反,朝廷下令,诛其九族。” “所部若有异动,一体剿灭!” “过几天,消息就该传回来了。” “啊?” 不由得闵敬宗不吃惊,一省巡抚,封疆大吏,还手绾兵符,连解京会审都不用,直接就杀了吗? “闵兄,你说这土国宝,当年只是太湖中的一股水寇。” “两湖十三家水寨,他连列名的资格都没有,凭啥短短五年,就做到了方面大员,权倾江南?” 闵敬宗愕然:“这个,不清楚。” “多半,是他见机得快,投诚的早,又在平定弘光朝、鲁监国时立了些战功?” 齐永康点点头:“不错!” “你说,他从一介草寇,做到二品高官,方面大员,为什么要谋反?” 闵敬宗又扭了扭身子,感觉芒刺在背。 “小弟不知,大郎,莫不是他,他想做皇帝?” “嗤——” 齐永康冷笑一声,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同时,止住闵敬宗想要接过酒壶的手。 “他谋不谋反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朝廷对这些江湖草莽,早晚,都是要铲除干净的。”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他投诚了?可是他有战功?” 齐永康摇摇头:“这些,屁都不是!” 他指了指上面:“汉人太多,上面不安呐!” “朝廷现在,用的是以汉灭汉。” “这些年繁华富庶的江南,战乱屠一批,剃发屠一批,过来杀一批,过去杀一批!” “如今,变得是千里无鸡鸣,城中走狐兔。” “朝廷心安了,这刀子就该……” 闵敬宗听的汗毛倒竖,喉头咕噜了几声,却发不出声来。 齐永康又喝了一杯,悠然道:“狡兔死,走狗烹嘛!” “叶知府上任前,九王爷亲自召见。 “他对叶大人说,大清兵威之盛,远迈汉唐。” “将来天下平定,南人孱弱,只要好好种地读书就是了,自有八旗健儿镇守四方……” 他忽然将酒杯一顿。 厉声道:“你懂这意思吗?” 这“啪”地一声,吓得闵敬宗心惊肉跳,连忙摇头。 第100章 毒士杀人不用刀 “哼哼——” 齐永康冷笑:“这次九王爷,之所以特别知会叶府台,是因为得到密报,土国宝之侄杨国海,勾连太行群盗,从山西贩卖私盐。” “而太行悍匪巴山虎,据说,正是这位两河大侠宋烈山的同门师弟!” “你说说,这事情,巧不巧啊?” 闵敬宗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犹豫道:“你是说,叶,叶府台要动宋烈山?” 齐永康双目灼灼盯着他,缓缓道:“动不动宋烈山,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九王爷令叶大人查明详禀。” “我还知道,前年,土国宝办了吴胜兆逆案,在松江府杀的人头滚滚。” “事后,他就升了江宁巡抚……” “哦——” 闵敬宗恍然大悟:“大郎,你是说,如果将宋烈山办成跟土国宝逆案有关,再多砍几颗头,叶大人他——” 齐永康脸一板:“我什么都没说!” “闵孝子,听说,你拔贡的禀文,已经送上去了?” “哦,是、是……” 闵敬宗连忙谄笑着起身,给齐大郎倒酒。 “多亏了贤父子帮忙,我敬大郎一杯。” 齐永康大剌剌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叹口气说:“拔贡可不是小事,我父亲一个小小训导,人微言轻啊。” “若得叶大人一言,才是十拿九稳。” “将来,闵兄有了监生身份,再有巡抚大人提拔,补个肥缺,不在话下。” 闵敬宗摇头苦笑:“小弟不像大郎,是个有真才实学的。” “我家就是个做小生意的,只图有个身份,不被人盘剥欺辱。” “这当官,我哪里当得……” “呵呵——” 齐大郎笑的很畅快:“做生意的好!” “我齐某,就喜欢跟做生意的打交道。” “这修武县摆渡的程老大,你还记得?” 闵敬宗有些摸不着头脑。 想了想:“大郎是说,前年砍头的那个——” “对,就是他。” “那年,叶府台还是叶县令,我受他所托,到直隶办事。” “过河的时候,他非要管我的马车,要五钱银子。” “我说三钱行不行,他摇头。” “我说四钱行不行?” “他居然说,不坐就滚……” “呵呵——这个程老大,可不大会做生意啊!” 齐大郎笑的阴恻恻的,烛光摇曳,照着他的脸分外狰狞。 闵敬宗觉得呼吸困难,装作吃菜,避开他的眼光。 “我回来后,恰好县里出了件命案。” “一个叫胡阿丑的小贩,不知怎么掉河里,淹死了。” “叶大人本想以失足落水结案。” “我劝住他,这破了命案,可是有考绩的呀!” 他夹了口菜,没滋没味地嚼着。 “我回去后,找了把油纸伞,在伞柄上刻下“胡阿丑”三个小字。” “第二天坐船过河,就将这把伞留在了船上……” 闵敬宗听的毛骨悚然:“你,原来……” “那程老大什么人啊?” “一文钱,都看得比命还大,平白拾到这把伞,哪有不带回家去的?” 齐永康悠然道。 “第二天,叶大人令衙役去他家,果然搜出这把伞,结果……” “结果,他就被问了个谋财害命,秋后处斩?” 闵敬宗呼吸急促,他真的是怕了这位齐大郎了。 怕的深入骨髓! 程老大的命,在他眼里,难道就值那一钱银子? 那,自己的命,又值几钱银子? 程老大这个人,他是认得的。 前些年南来北往,谁不坐他的船? 他这人是贪财,是吝啬,可那是因为,他家里养着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除了两个小的,其它,都是这些年他在这条河上捡来的。 闵敬宗还记得,那年秋天,程老大被砍了脑袋。 家里的财物,被当做贼脏充公。 他家婆娘,就带着五个孩子住在船上,三个大的划桨,她操舵。 后来,官差要把她家那条仅有的船,也充公发卖。 那女人,就抱着两个小的跳了河。 闵敬宗闭上眼,就看见那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三具尸体。 他们像一堆河岸边晒干的水草,苍白,凌乱。 那女人那么瘦,那孩子那么小…… 他们值多少钱?搭头? 一文也不值? 耳边传来齐大郎悠然的声音:“做生意的好啊,我就喜欢跟做生意的打交道!” 齐大郎又夹了口菜。 闵敬宗呆呆看着他蠕动的嘴唇,感觉自己,是只被猫头鹰盯着的小田鼠。 这猫头鹰正当着他面,撕碎另一只小田鼠,吃的津津有味…… 看看满桌子的菜,他忽然觉得难以下咽,隐隐有些恶心。 看来,这生意,不做,也得做了!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压住喉头泛起的恶心感。 他开口说话,声音有些虚,不像是自己的。 “大郎,我,我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齐永康笑了,笑的很亲切。 他站起来,拍拍闵敬宗的肩头:“闵兄,放宽心。” “你在帮我,也是在帮叶大人,更是在帮你自己。” “我保证,事成之后,你得到的,比你能想到的更多。” 闵敬宗也笑了,却笑的无比苦涩。 “大郎,这,要害高信之,总得有个由头。” “要不,我先想办法接近他,咱,咱慢慢来?” 齐永康踱到窗前,看着满天的红霞,似乎有些醉意。 他轻轻地道:“是啊,总得有个由头啊!” “总得有个叫他身败名裂,再身陷囹圄的由头啊……” 回头看看噤若寒蝉的闵敬宗,他笑笑:“敬宗兄,我先上个茅厕。” “呵呵,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由头!” “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那皇天也肯从人愿……” 口里哼唱着戏文,齐永康走向后院。 “既杀人哪怕他泰山倒下,五阎君撞着俺也要杀他。” “好言语劝不醒蠢牛木马,把此贼好一比井底之蛙……” 齐永康畅快淋漓地放着水,当他整理衣襟时偶一低头,嘴里的曲子登时停了。 他眯起双眼,呆呆看着茅坑里的一截大便,若有所思。 良久,忽然点点头,蹲下来,折下茅厕上的一根小棍,伸手蘸了一点,凑近了仔细观察。 “呵呵,呵呵……” 看着看着,他嘴里发出几声莫名其妙的干笑。 回到书房,闵敬宗还坐在那里一动未动,有些失魂落魄。 齐永康自顾自坐下来,倒了一杯酒喝下。 忽然笑眯眯地问:“敬宗兄,近来身体可有微恙?” 闵敬宗愣了一下,不待他回答,齐永康单刀直入。 “敬宗兄这大便结燥之症,看起来很是严重啊!” 闵敬宗脱口道:“你,大郎如何知道的?” “好!好!妙啊!哈哈……” 齐永康忽然抚掌大笑。 第101章 百口难辩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随着婚期一天天临近,高信之每天都乐呵呵的。 脸上的青春痘也没了,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今天,他听课格外认真。 边听,还边用一只纤细的兔毫在书本上快速记录着。 他已经决定,从今往后努力学习,出人头地。 全力以赴,为小燕儿营造幸福的生活。 陈子灿瞥了眼打了鸡血的高信之,手指轻弹,一块蜜饯,恰好落在他打开的书本上。 高信之下意识地拈起来,正要往嘴里塞,忽然摇摇头。 伸出左手,在自己拿蜜饯的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然后丢回去。 陈子灿摇头笑了笑,从衣襟上拾起那块蜜饯,远远的,就闻到一股爱情的酸臭。 就在这时,学堂的门被人推开,杨教谕走了进来。 他双眉倒竖,满脸怒气,身后,还跟着两个衙役。 他们手里擎着火签,腰间的锁链哗哗作响,一时间,生员们都屏住了呼吸…… 看着底下呆若木鸡的学生们,齐夫子缓缓放下手里的书。 他抬起头,盯着坐在最后的高信之,忽然,嘴唇掀动,挤出一声冷笑。 目光里,涌动着潮水般的恶意和怨毒。 杨教谕也在看着高信之,良久,摇了摇头。 脸上的怒容渐渐褪去,泛起的是痛心和失望,他叹了口气,挥挥手。 身后的衙役抢上一步,锁链哗啦一声抖开,向着高信之兜头罩去。 高信之怒目圆睁,反手将铁锁抄住,挺身就要站起。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他,低声道:“不要反抗,跟他们走,有我在……” 另一个衙役见状,抽出腰间铁尺,大喝道:“好小子,你还敢拒捕?” 高信之听到陈子灿的声音,心里莫名地安定下来。 深吸一口气,怒道:“我犯了什么罪?” 那衙役冷笑一声,将手里的火签高高举起。 大声道:“案犯高信之,今有同学闵敬宗,告你人面兽心,强奸朋友。” “得杨教谕同意,暂时革去你生员身份,交由县衙严审。” “你有何不服,可以当堂申诉!” 学堂里顿时大乱,大家交头接耳,嗡嗡之声大作。 陈子灿这才注意到,闵孝子今天没来。 高信之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面皮涨的发紫。 只觉得舌头打结,怎么也捋不直。 “什、什么?” “我、卧、草,我我我,强那啥,他?” 衙役们不由分说,拖起他就走。 高信之又惶急又无助,扭过头,将求助的眼神投向陈子灿。 那表情,活像一只被拖出笼子,要被屠宰的小狗。 陈子灿站起来,向着官差施了一礼。 “刘二哥,可容在下去堂前听审?” 那刘二这时才认出,这位站出来的生员,正是县令大人的昆弟。 几次在县衙见过的,却没曾想,他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连忙还了一礼:“公子若要听审,可以同去。” “同去,大家同去……” “我们也要听审——” 学堂里沸反盈天,杨教谕根本制止不住。 学生们一拥而出,浩浩荡荡,一路喧闹,向着县衙而去。 齐夫子捋着胡须,只是冷笑。 案犯提到,两班衙役排开,立时开审。 大堂上一片肃杀之气,左首边站着原告。 闵敬宗眼圈微红,泫然欲泣。 配上那瘦小单薄的身材,如雨后残花,真的好一副楚楚可怜的小受模样。 未开口,就让人信了三分。 他呈上状纸,垂着头退下。 自始至终,不看高信之一眼。 高信之被按着跪在右首,这次,再没有秀才身份庇护他。 一县教谕,就是最高的学官,他有权对犯下大罪的生员,暂时剥夺身份。 待禀明学政后,正式革去功名。 高信之被铁锁缚着,有如陷阱中的怒虎。 他双目喷火,怒瞪着闵敬宗:“小子,你给我说清楚,我——” 话音未落,一个衙役上前,狠狠抽了他两个嘴巴:“公堂之上,不可放肆!” 高信之愣了愣,终于没有发作。 紧咬牙关,慢慢垂下头去。 师爷宣读状纸:诉高某强奸朋友,悖逆人伦事。 夫天地正位,不容错乱阴阳;男女有别,岂可颠倒鸾凤? 生员与高信之,既为泮池同学,更属孔门同道,不料其儒冠内暗怀叵测,青衿下包藏淫心。 前日设宴家中,招其共饮,方欣然于高朋雅会,深信不疑,岂料遭下药昏迷,后庭被污。 及至药解梦回,谷道之中痛如刀割。 念此羊肠小道,岂容狼奔豕突,可怜雨骤风狂,已是花残月缺! 自古朋友相敬,不出戏言,鸡奸入刑,向有成例。 今乃把酒论文,竟做苟且之事,翻云覆雨,实属人伦之丧。 可怜生员年方十四,尚未成人,羸羸弱质,岂堪蹂躏? 律有强奸幼童之罪,应与强奸室女同科。 伏望严惩淫棍,以端风化,以正人伦。 含冤上告! 如同头顶上响了个炸雷, 堂下观审的众人,听了闵孝子的诉状,顿时哗然。 “什么,高信之居然做出这等人面兽心之事?” “没想到这方面大耳的,也好这一口……” “唉,多好一个孝顺孩子,平白遭这等侮辱……” “这,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啊……” “就是就是,我就说,那高信之老是爱跟人拉拉扯扯,原来是个有断袖之癖的……” “呕——,擦,他上次还揽我肩膀来着……” “他跟那个陈xx,切,搂搂抱抱,我看呐……不一般!” “呸!……真恶心……” 几道包含着轻蔑、厌恶……还有其他说不出意味的眼神落在陈子灿身上。 陈子灿摸着下巴,仿佛没听见。 堂上陈子服一拍惊堂木,衙役们齐声大喝:“肃静!” “闵敬宗,你状上所言,事发何时,有何凭证?” 闵敬宗低着头,嗫嚅道:“事发三日之前。” “生员邀高信之来家里吃酒,学堂里众人都知道。” “另,生员与县学齐训导为邻,那日,他也是看见的。” 那日闵孝子在学堂里请高信之喝酒,大家确是都亲耳听到,这时就纷纷附和。 不等县令发问,人群里挤出一个老者,正是齐夫子。 他缓步上堂,施了一礼。 看看低着头的高信之,叹口气道:“老夫无德无能,教出这等人面兽心的畜牲,实在是愧对圣贤!” “县尊,那日散学后,老夫确实看见,这高信之在闵家吃酒……” 高信之闻言,猛地抬起头,额角青筋直跳。 瞪着齐夫子,想要说什么,又像是胸口里堵着一团东西,什么也说不出来。 第102章 出头只为四个字 陈子服微微点头:“有劳齐夫子!” 他转头看着闵孝子:“除人证之外,你还有何凭证?” 闵敬宗咬了咬嘴唇,白白净净的脸上泛起潮红。 犹豫再三,结结巴巴地说:“生员,生员当日被污,醒来后,血,血水交流,疼痛欲绝。” “至今如坐针毡,想是创口未愈,请、请大人验,验看……” 陈子服皱皱眉头:“刘班头,带他下去。” “着稳婆仔细验看,速速回禀!” 刘二上前答应一声,领着闵敬宗去了后堂。 不多时,刘班头带着又羞又愧的闵孝子回来。 四周指指点点的众人,立刻都屏息凝神,他大声回禀:“大人,经稳婆验看,闵敬宗谷道确有裂伤,尚未愈合。” “轰……” 下面乱了套,无数的声音纷纷唾骂。 人群里,甚至飞出两只鞋子,其中一只,恰好打在高信之后脑。 高信之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千夫所指,无病而死。 “嗡嗡”的咒骂声,潮水般钻进他的耳膜,撕扯他的神经,绞碎他的心脏。 他觉得头疼欲裂,无法呼吸,整个人都已经破碎…… 他缓缓转头,失去焦点的双眼,怎么也看不清那个扔鞋子的人。 “看什么看,畜牲,打死他……” 又是几个鸡蛋飞进来,其中,还夹着两块石头…… 高信之挨了好几下,额头流着血。 身上黄白淋漓,狼狈不堪,他却恍如未觉…… 青天白日,这眼前,却为什么这么黑暗? 阳春三月,这世界,却为何一片荒芜? 名声,自由,爱情,前程…… 一切都化为乌有,他的灵魂正在死去。 陈子服连拍惊堂木,喝令衙役们维持秩序。 好一阵鸡飞狗跳,人群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 他凝视着堂下跪着的高信之,沉声道:“高信之,你有何话说?” 高信之的视线,却依旧看着乌压压的人群,又仿佛穿透人群,看着刺眼的阳光里,那黑漆漆的天空。 “啪!” 惊堂木响,陈子服的声音严厉起来。 “高信之!本县问你,还有何话说?” 高信之缓缓转头,却猛然间眼前发黑,一口鲜血喷出,仰面倒地。 衙门里,这等事见多不怪,也早有准备,立刻有一桶冷水当头泼下。 高信之慢慢睁开眼,眼神茫然,似乎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齐夫子捻着胡须,冷笑道:“这等淫邪无耻之徒,不用大刑,怕他是不肯招的!” 陈子服看他一眼,心下不快。 正要说话,下面一人挺身而出,躬身施礼。 朗声道:“大人,以学生看来,此案尚有疑点。” “就算高信之曾在闵家饮酒,就算闵敬宗谷道有伤,但何以见得,就一定是高信之所为?” “为什么不能是他、他、他?” 陈子服见那人也是一袭秀才蓝衫,定睛看时,却是弟弟陈子灿! 他所指那几人,正是刚才扔鞋子扔石头的。 在学堂里,都是和闵孝子一样,最得齐夫子宠爱的优等生。 人群顿时开始骚动。 那几个被陈子灿指着的生员群情激愤,嘴里污言秽语地叫骂,推攘着就要上前。 陈子服脸色一变,但不等他发话,刘二已经带着衙役冲过去,将他们拦在堂外。 陈子灿站在那里,不动如山。 凌厉的眼神,毫不退让地瞪着对方。 陈子服有些头疼,他也搞不清楚,自己这个弟弟,干嘛要来趟这趟浑水! 唉,这哪里是浑水,简直就是臭水,粪水,沾上了一辈子洗不干净! 他心下踌躇,见此刻,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只好按下烦躁,冷声问:“你说此事非高信之所为,有何依据?” “你说是他人所为,又有何依据?” “看你年纪轻轻,少不更事,本官饶你一回,否则,定要治你扰乱公堂,攀污他人之罪!” 陈子灿愣住了。 他实在是没想到,在古代,可没有疑罪从无的说法。 原告提起诉讼,需要自己呈上证据。 而被告否认指控,也得自己提供证据。 除了杀人命案,由官府提供证据,发起指控,其余民间互讼,一律如此。 有人告你说你不是你,那么如果,你无法证明你就是你,那你就不是你! 虽然荒谬,但这就是成例,这就是规矩。 不管合不合理,几千年来一向如此。 所以明清两代,讼师们的杀手锏之一,就是抢先发起诉讼,好赢得主动,占尽先机。 陈子灿也开始头疼…… 醒过来的高信之,看到陈子灿为他站出来,灰蒙蒙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彩。 他嘴唇翕动着,努力了很久,轻轻说出几个字:“兄弟,多谢!” 心情激荡,又喷出一口鲜血。 陈子服见状,立刻宣布:“退堂!” “将案犯高信之暂时收监,延医诊治,待其病好,改日再审。” 人群渐渐散去,陈子灿依旧呆呆地站在大堂上,苦苦思索…… “公子,公子!” 陈子灿回过神,见刘二站在身边,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哦,刘二哥!”陈子灿点头微笑。 刘二嘴咧了咧,却没有笑出来,眼里有些忧虑。 “公子,大人唤你进去……” 顿了顿,小声说:“大人在发脾气,公子您——” 陈子灿笑了笑:“没事,我知道,二哥不用担心。” 刘二苦笑摇头,领着陈子灿走进后堂。 没踏进大门,就听见茶杯摔碎的声音。 自从弟弟被打坏了脑子,有些痛,家里就不再有人提起。 父子俩把所有的泪水和思念,都化成爱,给了陈子灿,照顾他,怜惜他,迁就他,希望他平平安安长大。 现在,弟弟长大了,还聪明了,可是,也更让人担心了。 刘二走到门口,缩头缩脑地往里看。 陈子服喝道:“让他进来!” 陈子灿拍拍刘二的肩膀:“二哥,你去忙,放心!” 他施施然走进去,对地上的碎茶杯,和哥哥的脸色,都视而不见。 直接提起茶壶,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苦笑着摇了摇头。 “唉!我有些怀念了……” 从他进来,陈子服脸上的怒色,就开始渐渐消退。 听到这话,眉头又皱了皱:“你怀念什么?” “我怀念还是个傻子的时候,傻子没有朋友,也没有烦恼!” 陈子灿一屁股瘫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你——” 陈子服的怒气,已经无影无踪,他有些迟疑地开口,却被陈子灿打断。 “我为什么要管这件破事是不是?” 陈子灿伸出手指晃了晃:“为了四个字。” 第103章 我猜,你就是陈子灿 陈子服狐疑道:“什么意思?” “他吐着血对我说:‘兄弟,多谢!’” 陈子灿坐直了身体,看着陈子服,眼光平静。 但自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力量:“我要替他翻案!” 从四岁起,弟弟就是个傻子。 傻子抹平了痛苦,当然也就没有了欢乐。 傻子忘记了仇人,当然也就没有了朋友。 陈子服的心隐隐作痛。 顿了顿,他问:“高信之,他是你的朋友?” 陈子灿直视着他,缓缓点头。 陈子服皱起了眉头:“这,就是你想要为他翻案的理由?” 陈子灿点头,又摇头。 “他,是被冤枉的。” 这才是真正的理由,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陈子服刚要说话,陈子灿苦笑着伸出手掌:“哥,不用问,我现在是没有证据。” “可我确信,他是被冤枉的。” “既然他是被冤枉的,那么,就肯定有能证明他清白的证据!” 陈子服思忖片刻:“我给你三天时间。” “需要人手,可以来衙门找刘二。” “哥——” 陈子服止住他,有些无奈地说:“五天!” “已经不能再多了,你可知道,按照朝廷规制,除命案之外,其余诉讼,必须在十天内结案?” 他叹了口气:“加上今天,这就是虚耗了六天时间。” “若四天不能取得口供,就要——” “就要用刑?” “……” 陈子灿撇撇嘴:“这是什么破法律!” “那好,五天就五天!哥,求你件事——” “放心,这五天,我不会提审,也不会对他用刑。” “不是这个!” 陈子灿手指叩着茶壶,笃笃作响:“我有封信,需要立刻送到清河县……” 薄暮时分,三匹快马,护着一辆油壁轻车,驰入了修武县城。 马上骑士国字脸,两道浓眉下,双目深沉,不怒自威。 他勒住坐骑,身后两个随从也同时勒马,动作整齐划一,颇为默契。 他圈转马匹,来到车旁。 沉声道:“王小姐,县城到了,咱们先找个客栈,打听一下情况,再定行止。”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俏脸。 五官精致小巧,嘴角梨涡浅浅,似乎总带着笑意。 虽然,她并没有笑。 看了看外面的街道,她自言自语道:“哥哥就在这里上学啊!” “宋将——,哦,舅舅,我不是什么王小姐,你叫我燕儿就好了。” 宋烈山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并不是不喜欢这姑娘。 王燕儿虽然不是大家闺秀,但自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活泼真诚。 他只是心里还有些芥蒂,对高信之不听他话,非要把个事情弄的满城风雨,惹人笑话不满罢了。 收到修武县衙送来的书信,知道高信之入狱,他第一时间告知了姐姐。 婚期,肯定是要延误了。 姐姐思前想后,觉得不能瞒着小燕儿,虽然,儿子的罪名很不光彩。 不过,她相信儿子是无辜的,小燕儿也是。 王燕儿听到消息时,这位经常在银店里忙前忙后的姑娘,显然,比高信之母亲镇定的多,也有主见的多。 她立刻要求,和宋将军一起赶到修武县,探听消息,打点上下。 宋烈山勒转马头:“那,我们就先找客栈!” “不,舅舅,我们先找一个人!” 宋烈山有些惊讶:“找人?你在这修武县……” 王燕儿当然不可能在这里有熟人,他自知失言,没再说下去。 王燕儿摇摇头:“我们去找陈子灿。” “哥哥说,那是他最好的兄弟,也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 宋将军捋了捋胡须,有些将信将疑。 “那,你知道他在哪儿?” 王燕儿想了想,掠掠垂下的刘海:“我们去县学……” 陈子灿这一下午,都有些神不守舍。 齐夫子的唠里唠叨,他一句也没听见,同学们的指指点点,他也一点没看见。 在陈子灿的内心世界里,他们只是背景,连路人甲都算不上,何须在意? 他在思考,如何利用这个时代的规则。 而翻盘的可能,又隐藏在哪里。 毫无疑问,这次,他遇到了对手。 非常毒辣,非常狡猾,又非常难缠的对手。 虽然,至今,他连这个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齐夫子? 不可能! 闵敬宗?联想他靠着炒作孝行上位的手法,倒是颇有可能。 只是,想起他在公堂上的表现,又觉得总有哪里不对…… 散学了,苦思不得其解的陈子灿,低着头走出孔庙大门。 “明伦堂”的牌匾,在他身后闪闪发光。 “陈子灿?” 路边停着辆马车,车窗里,传出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 陈子灿停下脚步,缓缓抬头,看着那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你就是陈子灿!” 声音里透着欢喜,她推开车门想下来,又觉得不妥,有些犹豫。 那边,正在四处打听的宋将军,闻声回头,大步走了过来。 “小燕儿,怎么知道我是陈子灿?”陈子灿微笑。 “啊!你好聪明,果然就是陈子灿!” 她惊讶道,又连忙收敛表情,认真地在车里给陈子灿施了个礼。 “我,我看到县学里的秀才们,个个都眉飞色舞,只有你,你心事重重,所以——” “所以,我就是陈子灿?” 陈子灿笑了,现在,他觉得高信之很有眼光,他,也很喜欢这姑娘。 “你也很聪明!” 宋将军走过来,一双鹰隼般的目光,紧盯着陈子灿。 上下打量一番,似乎对他稚嫩的面孔有些诧异。 “你,是他的朋友?” 陈子灿当然知道,他就是宋将军,但却必须装作素不相识。 他点点头:“我是他的朋友。” 看着这个十几岁的单薄少年,宋将军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 他叹了口气,对小燕儿说:“咱们还是去找客栈。” 陈子灿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不用找客栈了,我直接带你们去县衙大牢。” “先看看高信之,然后,你们就回。” “留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 听到这话,宋将军和他伴当,立刻都变了脸色。 他们都早已经忘记,有多少年,没人敢在宋将军面前这般说话了。 “小子,你——” 他身边那个看起来异常干瘦,一双手掌却黑中透紫,特别肥厚的汉子抢上一步,大声呵斥。 指着陈子灿面孔的手指,就像一根小胡萝卜。 “你这话什么意思?” 宋将军也是脸色一沉。 陈子灿伸手拨开脸前的手指,面上毫无波澜。 “我的意思是说,你们,帮不上什么忙的!” 第104章 圣斗士之影子战士 他的话毫不客气。 抢在对方动怒之前,陈子灿又说:“修武县的县太爷,是个好官,威胁利诱,都打动不了他。” “你怎么知道?” 宋将军看着他镇定自若的表情,收起了先前的轻视。 “因为,他是我哥哥。” 陈子灿笑笑:“所以,在牢里,高信之既不会吃苦,也不会受刑,你们还担心什么?” “可是,难道——” 宋将军愕然,想说难道,就让他一直在牢里呆着? 可是,不待着又如何? 他暂时也没有办法。 陈子灿看着他:“想让他出来,有两个办法。” “一个,你能办到,一个,我能办到……” 宋将军和王燕儿同时抢着问:“什么办法?你说……” 陈子灿摸摸鼻子:“你们可以劫狱。” “宋将军威震河朔,武功高强——” 他看了看刚才指着他的瘦高汉子:“手底下能人众多,打破一个县城大牢,肯定是不在话下。” “以后,高信之就跟着你们,当逃犯,做响马。”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其实也不错。” 宋将军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还有个办法——” 陈子灿顿了顿:“我帮他洗刷罪名,还他清白。” “以后,他可以功成名就,和小燕儿和和美美,堂堂正正的生活……” 宋将军捋着胡须,半信将半疑:“你,你有办法了?” 陈子灿摇摇头:“还没有。” “不过,我会有的!” 说完,他骑上大黑马,带着他们朝县衙走去。 站在夜风里,小燕儿的脸上还留着泪痕。 “陈,嗯,子灿,我和哥哥都相信你,他说,你一定有办法的……” 擦了擦眼角,又抬起头:“等你,等你带他出来,我给你烙榆钱儿饼吃……” 陈子灿笑着点头:“嗯,多烙点儿。” “到时,他肯定吃的又多又快,我抢不过他。” 小燕儿“嗯”了一声。 脸红了红,缩回车里。 宋将军沉吟着道:“陈兄弟,真的不需要留下些银子使用?” 陈子灿点点头:“放心!” “这件事,不是能用银子解决的。” “那,我留下个弟兄帮帮你?” “你一个人哪成?万一遇到个危险……” “危险倒不会有,不过——”陈子灿心念一转。 这时代,不能种木马,不能装摄像头。 刘二那伙,又容易走漏风声。 如果身边有个能飞檐走壁、挡枪顶锅的帮手,好像也挺不错的。 不过, 他看看瘦高个那辨识度极高的身材,和特殊的手掌,又犹豫起来。 宋将军是老江湖,哪里看不出他的顾虑。 转头对着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站在那里,如同影子一样的汉子。 叮嘱道:“亢兄弟,劳驾你留在这里,保护这位陈小哥。” “有什么事情,商量着来!” 那汉子也不说话,点点头,悄无声息地站到陈子灿身后。 宋烈山一抱拳:“小兄弟,我宋某今日承你的情,待此间事了,必有厚报!” 陈子灿笑眯眯地还了一礼:“宋将军客气了。” “厚报倒是不必,下月阁下大寿,我肯定要去讨杯酒喝,到时莫嫌礼薄就好。” 宋烈山微怔,纵声笑道:“那感情好,宋某必扫榻相迎,那,就此别过!” 一揖上马,马蹄踏着月色,的的而去。 小燕儿撩开车帘,露出半张脸,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神色有些黯然,最终只是挥了挥手…… 目送一行人渐渐远去,陈子灿回过头,看着那个面容瘦削,长相普普通通,一点儿都不惹人注意,但身材精壮的男人。 他站在阴影里,像一只等待猎物的黑豹。 陈子灿抱了抱拳:“亢大哥,那就委屈你几天。” 那汉子摇摇头,声音低沉:“你可以叫我豹子。” 陈子灿点点头:“那,咱们先回客栈?” 豹子又摇摇头:“陈公子请自便,有事,叫一声豹子,我自会出现。” 说完,转身朝黑暗里走去,似乎只是几步,就消失了踪影。 “哎,你也可以叫我子灿……” 风声瑟瑟,冷月长街,窅无人声。 “高人呐!” 陈子灿摸着下巴,轻声感叹:“我咋觉得这派头,才像是个高人。” “而且这位高人,要比那位两河大侠,好像还更像高人呐!” 今天,陈子灿起的很早。 这些天扣儿睡得很少,白天站桩,晚上打坐。 还说,只要练半个时辰的瑶池种玉诀,就比睡一晚上还要神清气爽。 这让陈子灿十分羡慕。 从上学时起,额,是上辈子上学时起,他就老觉得时间不够用,因为觉总是睡不够。 下去要了两碗面,又出门,给扣儿带回来两个刚出炉的烧饼。 倒不是他扣,而是这小姑娘,现在总忘记吃饭,他得把烧饼挂在她脖子上。 两个人吃完早饭,又叽叽咕咕地说笑了几句,陈子灿抱着笔墨纸砚,早早出门。 他并不是去上学,今天,他准备翘课。 走出房门,想起昨晚豹子最后说的那句话,突然感觉很有趣,越想越有趣。 “豹子——”他突然喊了一嗓子。 等了片刻,哎? 这位圣斗士罗宾的影子先生,咋还没有出现呢? 扣儿推开门,纳闷地看着他。 小伙计答应着跑上来:“陈公子,您没吃饱?包子有,您要啥馅儿的?” 走出客栈,拐入去县衙方向的小巷,陈子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猛一回头,果然,那位影子先生,正在他身后跟着。 无声无息,就像真的是一个影子。 陈子灿吓了一跳,豹子淡淡说道:“下次不必这么大声。” 陈子灿尬笑:“呵呵,今天天气不错。那个,我去县衙查找点东西……” 豹子点点头:“我呢?” “你——,你去西门楼,盯着闵敬宗。” “看看他这两天,和哪些人来往密切,都做了些什么。” 话刚说完,豹子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哇!高人——” 陈子灿摸摸鼻子,若有所悟,大概,高人就得这么吓人。 而宋将军,已经变得不那么像是个高人了……” 跟哥哥打了招呼,整整一天,陈子灿都呆在县衙的架阁库里。 查找多年来,与男风有关的案卷,以及相关的法律条文,和判决案例。 一个老书吏陪着他,帮着他寻找资料,解释分析问题。 陈子灿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欠缺的实在太多了。 而对手,却无疑也是一个高人,很吓人的高人。 第105章 这仇,我替他报 揉着眉心,陈子灿缓缓走出县衙。 这一天,他对明清两代的法律和审判制度,总算是有了初步的认识。 更重要的是,他很幸运,读到了许多着名案例。 比如《折狱龟鉴》、《折狱新语》,还有一些讼师密档。 这些尘封的文牍,让他如茅塞顿开。 果然,这时代,法律就像筛子。 讼师们最擅长的,不过是无中生有、偷天换日、金蝉脱壳…… 左右,也不过是一群骗子罢了! 而说到骗术嘛—— 呵呵,陈子灿笑了,笑的无比单纯,无比真诚…… “豹子!” 迎着夕阳,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半晌,他回头四顾,擦,这圣斗士罗宾的影子,不怎么好使啊! 走进上午经过的那条暗巷,奇怪的感觉再次袭来,果然,一回头,他就看到了那位影子先生。 “嗨!我说大哥,你下次,能不能别悄悄跟在我后面?” 高人,果然啥时候都很吓人。 “我刚回来。” 豹子淡淡地说:“闵敬宗一天没出门,现在,他正在跟齐举人喝酒。” “齐举人?” 陈子灿停下脚步:“齐举人谁呀?” “你,没听说过齐举人?”豹子罕见地皱了皱眉头。 “我为什么要——额,齐举人,这齐举人,跟齐夫子——” “他是齐夫子的儿子。” “哦?” 陈子灿眼睛里闪过一道针尖般的利芒:“那我是不是很应该知道这个齐举人?” 豹子点点头:“当然。” “宁向东山斗虎狼,莫惹西城齐大郎,齐举人,齐永康,就是齐大郎。” “他很难惹?” “很难惹,惹到他的,都没有好结果。” “他,是个讼师?” 这次,豹子冷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赏。 沉默片刻,他说:“高信之没有看错你,你,确实很聪明。” 陈子灿笑了,所有的线索,都连在了一起,所有的疑点,都找到了源头。 现在,他终于抓住了狐狸的尾巴。 再狡猾的狐狸,又怎么逃得出狐狸精的手掌! 蛇有蛇迹,鸟有鸟道,骗子有骗子的手法。 很多东西,只有同道中人才知道。 豹子摸出一小块油纸包着的东西,剥开来丢进嘴里,慢慢嚼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儿弥散开来。 看陈子灿有些好奇,他又摸出一块:“试试?淡巴菰。” 陈子灿摇摇头。 他没听说过淡巴菰,可他知道,这是烟叶。 两人都不再说话,陈子灿在等,等这位齐大郎更多的线索。 而豹子,显然也知道他在等什么。 两天的相处下来,他们之间,居然已经有了些奇妙的默契。 “去年,卫辉府的汤东亭,看上了小寡妇陆婉珍家那七八亩水浇地。” “这姓汤的,就是个土豪,跟府衙里上上下下都有关系……”豹子嚼着烟草,淡淡地说。 “他说,那块地,是他家祖上留下的。” “十多年前,革左五营的流寇来攻卫辉,他家避祸逃亡,被陆家强占了去。” “呵呵,其实,据我所知,十来年前,他汤东亭的父亲,才是跟着老回回,从黄河南边过来的流寇。” “汤东亭找到齐举人,齐举人给他出了个主意。” “他叫人从无主荒坟里掏了些子墓砖,刻上个“汤”字,夜间,深埋在陆寡妇家田地里。” “第二年,陆寡妇播了春麦,却叫汤东亭让人拔了。” “上有老下有小,就靠那几亩地勉强活着,她只好告到县里……” “县令看见那颇有年头的界砖,就将地判给了汤东亭。” “……” “你说地券?” 豹子一声冷笑:“不要把齐大郎看简单了。” “那东西,陆寡妇有,汤东亭也有,只有县衙没有。” “这些年天下大乱,很多文档都找不到了,是真是假,没人知道……” “陆寡妇上告卫辉府,自然也是败诉。” “家里眼看着没了嚼谷,有冤无处诉,半夜里,这小寡妇,就吊死在汤东亭老爹的坟头。” “啊?” 陈子灿一声惊呼。 “你很吃惊?” “让人吃惊的还在后头。”豹子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 “汤家佃户一大早发现死尸,连忙告诉东家。” “汤东亭见出了人命,也着了慌,忙派人立刻去怀庆府请齐大郎。” “齐大郎说:这事简单,你赶紧回去,找双绣鞋给陆寡妇换上,我包你没事。” “果然,陆寡妇的婆婆,见媳妇儿被汤家逼死,抬尸到县衙哭告。” “结果,公堂之上,汤东亭拿出状子反诉。” “告陆家移尸陷害,诬告好人……” 这下,陈子灿真的是很吃惊:“这是为何?那鞋——” “没错,就是那双鞋!” 豹子脸色阴沉:“那晚下着雨,但陆寡妇脚上这双鞋,干干净净,没沾一点泥水!” “好厉害的手段,好毒辣的计谋!”陈子灿不由感叹。 豹子点点头。 一字一句地说:“千万,千万不要小看齐举人,那是条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陈子灿颔首道:“多谢!” “你好像知道很多……” 豹子吐掉嘴里的烟草渣子,用脚碾了碾:“我负责在外面打探消息。” 陈子灿恍然:“宋将军能被江湖上尊为两河盟主,又岂会真的那么简单!” 沉默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又问:“那陆寡妇家,后来怎样了?” “还能怎样?” “她婆婆因诬告反坐,没几天,就死在牢里,她那四岁的孩儿——” 陈子灿的心揪着:“也死了吗?” 豹子摇摇头:“宋大哥让我把他带回庄里,现在,很好。” “宋将军号称两河大侠,自当行侠仗义,这事既然知道了,怎么能视而不见?” 陈子灿双拳紧握,从来风轻云淡的脸上隐现怒容。 “宋大哥有他的难处。” “这几年,朝廷百般刁难,新来的知府……” 他语声渐低,垂下头:“宋大哥说,这仇,留些让这孩子亲手去报!” 陈子灿长吁一口气,闭上眼。 阳光照在脸上,透过眼睑,世界仿佛沉浸在一片血海中。 他喃喃道:“十年,呵呵,十年,那怎么等得了!” “这仇,我替他来报。” “多谢!这位齐大郎,我已经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睁开眼却发现,豹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闵敬宗一天没出门,齐举人去他家两次。 第三天,陈子灿从巷口的小酒馆里,看见闵敬宗终于去了县学。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豹子过来,说闵敬宗的老爹和仆妇出门买菜, 陈子灿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院门,是很结实的榆木板,院墙,是很厚实的土坯墙。 豹子带着陈子灿一跃而入。 第106章 战鼓为谁而鸣 看着堂屋门上硕大的铜锁,陈子灿使劲拉了拉,纹丝不动。 他转身去找石块,再回头,却发现,豹子站在门边,双手抱胸。 那锁,却是已经开了。 陈子灿扔掉手里的石头,得意地笑了。 他觉得,当时同意宋将军留下这个帮手,自己真是英明。 在堂屋,他只是草草过了一遍,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右首是老人的卧房,在那里,发现了几包中药。 他仔细看了看,挑了两包塞进怀里。 两边是厢房,西首是仆妇所住,挨着厨房,陈子灿连看都没看。 东首是闵敬宗的卧房,连着书房。 这,才是陈子灿今天最重要的目标。 他快速将卧房翻找了一遍,双手分工合作,边找边复原。 不大功夫,已经将这间小小的房间搜寻完毕,却一无所获。 陈子灿皱起眉头,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想了想,从怀里掏出正屋找到的两个中药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放在鼻端嗅了嗅。 又快步走过去,打开闵敬宗床头的柜子,拿出一包中药。 同样的纸张,同样的折法,毫无疑问,这两包草药,出自同一家药铺。 再次打开闻了闻,显然,这几包药,并不是同一个药方。 虽然陈子灿对中医一窍不通,但药味儿冲鼻,他还是能辨别的。 思忖片刻,将这包药也塞进怀里。 接着,进了书房。 书房布置的简洁雅致,四壁挂着许多书画,水平参差不齐,并不是名家手笔,多是县学中的秀才所赠。 只是中间那一幅苍松迎客图,上面,却署着齐夫子的大名。 书案后,是整面墙的书架。 陈子灿飞速地翻找着,看来这闵敬宗涉猎颇杂,三教九流的书籍胡乱陈列,看不出什么兴趣偏好。 只是正宗儒家的典籍,却委实是少了些。 看来,他也并不是个爱学习的主。 正翻找间,豹子无声无息地进来,看见陈子灿那让人眼花缭乱的手法,不由愣了愣。 低声道:“已经回来了,再有半盏茶,就到巷口……” 陈子灿嗯了一声,并不回头。 双手陡然加速,轻风般在一列列书册间掠过,如蝴蝶翻花,蜻蜓点水,快的叫人目不暇接。 更神奇的是,他右手翻看,左手物归原位,竟没有丝毫差错。 忽然,他手一停,将一本薄薄的手抄本抽了出来。 直接翻到中间,仔细看了看内容,又跟书桌上闵敬宗的笔迹核对了一下,皱起了眉头…… “你还有大约五十息的时间!” 豹子声音里有些急促。 陈子灿把那卷书册塞进怀里:“我们走!” 两人走进院子,陈子灿发现堂屋门,已经重新被锁好。 不禁感叹:“高手就是高手!” 走近后墙,二人翻墙而出,院门外,已经能听到闵老爷子,那中气十足的说话声。 一前一后走出老远,豹子问:“这次有收获吗?” 陈子灿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那卷书。 看着封面上“《石匮书》张岱”几个字,沉吟不语。 “这就是证据?” 豹子语气中,少见的有些焦躁。 陈子灿摇摇头:“这不是证据,但是,这能让闵敬宗全家掉脑袋……” 豹子眼睛一亮:“那,我们何不——” “何不以此来威胁闵敬宗,让他撤诉?” 陈子灿嘴角浮现一丝讥讽:“不,不行!” “为什么?”豹子有些上火。 陈子灿有些怅然: “因为,它能让闵敬宗掉脑袋的同时,也会让别的人掉脑袋。” “掉很多忠臣义士的脑袋!而且……” 他欲言又止,他想说的是:而且,许多历史的真相,就躲藏在这些前朝遗民的手稿里。 他们记录着大明的壮烈,汉儿的血性,他不能因为眼前这点事情,就让它们被付之一炬。 豹子脸上变色。 他点点头,没有追问。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这个不可轻用!” “不过,它应该,很好用……” 陈子灿微微一笑,将书卷重新塞回去。 “那,我们现在干什么?”豹子情绪有些低落。 “你可以看看风景,我去药店。” 第二天一早,陈子灿依旧在柜上要了两碗面,然后,出门去买烧饼。 但刚出客栈,豹子就从拐角走了出来。 手上提着纸包,里面,是十来个烧饼。 “第四天了!” 他把烧饼塞给陈子灿。 陈子灿笑笑,这高人,居然也有着急的时候。 豹子盯着他的双眼:“今天,我们干什么?” “额,今天,你有个重要的任务……”陈子灿笑的有些狡黠。 豹子依旧盯着他,沉默不语。 陈子灿摸摸鼻子:“今天,你去盯着闵敬宗家的茅厕。” “什么?” “嗯,你没听错,茅厕。” “他家每个人上完茅厕,你都要进去,仔细查看。” “当然,不是让你看人家上厕所,是看大便!” 豹子平日里沉默寡言,总是一副古井无波的面容。 这时却忍不住勃然大怒:“你叫我一整天去看着大便?你可知道我——” 陈子灿见他双眉倒竖,满脸杀气,连忙道:“大哥,这个真的很重要!” “我可绝对没有戏弄你的意思。” 豹子慢慢收敛怒容:“事情完了,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看着豹子彪悍的身影转过墙角,陈子灿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擦,高手真的很吓人! 刚才他蓄势待发,陈子灿只觉得整个人,忽然间陷入冰冷的泥沼,手脚都无法动弹。 似乎,这也像是一种领域。 虽然远不及沧海君那般神奇,那般强大。 莫不是,这个影子般跟在宋将军身后,为他四处奔走的男人,居然,也有着接近宗师级的身手? 看来,宋将军,果然并不简单,自己似乎一直都小觑了他。 日落时分,豹子骑一匹快马,连夜出城。 而这一宿,陈子灿房间的灯光,亮到很晚。 东方未白,陈子灿已经起身。 将所有的思路再整理一遍,所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都做了预案,他开始静静等待着那一刻,那决出胜负的一刻。 为陆寡妇一家,和那些沉冤莫白的受害者们,报仇雪恨的一刻。 辰时整,扣儿为他整理衣饰,梳头洗脸。 当他走进县衙大门前的时候,清晨耀眼的阳光,正好撒满了写着“正大光明”四个字的泥金牌匾。 县衙旁边停放着一辆马车,两条大汉,陈子灿向他们挥挥手,抄起鼓槌,毫不犹豫地敲响了那面登闻鼓。 鼓声咚咚,惊醒了整个县衙。 鼓声铿锵,聚来了满城父老。 第107章 小狐狸的连环套 当陈子服匆匆排衙升堂,就看到站在阶下的弟弟。 先是一愣,然后,不由暗自苦笑。 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五天时间,弟弟肯定会想尽办法,将高信之救出囹圄。 他也一直在等,等弟弟来找他。 却不料,今天,他竟以这种形式来到县衙。 大堂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陈子灿站在公堂上,意态从容,自有一股卓然不群的气质。 陈子服忽然发现,他似乎长高了,也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自己呵护的傻孩子。 等到堂上照流程问案,陈子灿踏前两步,躬身施礼。 “县学生员陈子灿,状告廪生闵敬宗淫邪无耻,秽乱孔门,有状文上禀。” 县衙外惊呼议论声四起,坐在公案后的陈子服皱着眉头,神色不虞。 他接过衙役递上的状纸,仔细看了看,霎时间如遭雷击。 脸色忽青忽白,表情一变再变,忍俊不禁,又哭笑不得。 抚了抚胸口,接着喝茶掩饰一下,转手交给了师爷。 师爷大声宣读:为廪生闵敬宗淫邪无耻,秽乱儒教事。 乾坤有序,男女有别,乃万世之常理;扑朔迷离,雌雄莫辨,真无耻之变异。 廪生闵敬宗,从下流而忘返,舍正道而不行,秽乱孔门,甘心下贱。 大街上囊有铜钱三串,可结断袖之欢;学堂里往来知交百人,尽是分桃之宠。 与生员韩某、郑某、李某等昼夜寻欢,朋比为奸。 兴之所至,后庭花采撷由他;人既无耻,龙阳君居然自命。 伏望严惩淫棍,先断其钻刺之根,再塞其送迎之路。 以正儒门风气,以肃修武法纪,谨禀! 这篇讼状,完全是天马行空,无中生有。 较之闵敬宗讼高信之的状文,简直还要劲爆百倍,也刻薄到了极点。 首先,他说闵敬宗看起来白白嫩嫩、柔柔弱弱,其实,他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兔子。 然后就更上头。 说大街上不管是谁,只要掏得出三串铜钱,闵敬宗就可以奉上尊臀。 又说县学里他结交了上百个朋友,全是跟他有一腿的恩主,行为无异于娼妓,把这儒学道场弄的乌烟瘴气。 陈子灿只管骂人,哪里管县学有没有一百个学生。 又指名道姓点了几个人,说他们跟闵敬宗昼夜宣淫,狼狈为奸。 最后,他请求官府严惩淫棍。 当然,陈子灿知道,如果不绑架儒教,就算是当兔子,那也算不上重罪。 毕竟,古代可不抓卖淫嫖娼。 坐实了,也不可能流放,更不可能杀头。 于是他异想天开地说,应该先断了闵敬宗的淫根,再塞住他的后门。 读来让人捧腹。 那师爷念完诉状,一张老脸憋的通红,捶胸顿足地咳嗽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外面围观的吃瓜群众听了,更是哄堂大笑,乱成一团。 陈子服虽然先前已经看过,再听一遍,还是忍不住莞尔。 暗叹弟弟这一手,确实相当高明。 只是,这反诉固然是绝地反击,死中求活的妙招,但如果提不出有力的证据,往往反受其殃。 他看着堂下面色平静,俨然成竹在胸的陈子灿,暗暗思忖。 师爷见他走神,走到公案旁,低声道:“请大人明断!” 陈子服回过神来,拍了拍惊堂木,压下四周的哄闹声。 问道:“陈子灿,你告闵敬宗淫邪无耻,秽乱儒门,证据何在?” 陈子灿躬身禀道:“证据,就在闵敬宗身上。” “请大人拘拿案犯闵敬宗到堂,当场一验便知。” 陈子服瞪了他一眼,好生无语。 又是到县学拘传生员,这是要把事闹大的节奏,他究竟何所恃而不恐? 陈子灿不慌不忙,回以一个微笑。 这是在叫他放心。 “刘二,你和师爷一起,到县学走一趟,先求见杨教谕,说清楚来由,再带闵敬宗到案!” 陈子服虽然心里忐忑,但如今箭在弦上。 既然弟弟执意如此,他也只能骑驴看唱本,先走着瞧。 孔庙和县学,距县衙不过百步。 只一柱香的功夫,就听见街上沸反盈天。 大群身着蓝衫的生员们,簇拥着杨教谕,一路上吵吵嚷嚷,跟着刘二,来到县衙。 许多不明真相的群众,也跟着围拢过来。 事情,果然闹大了。 上次,闵敬宗告高信之强奸朋友,已经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 满县城街谈巷议,风言风语,闹的县学生员,连带着杨教谕,都觉得颜面扫地。 这才安生了几天呀,又有个陈子灿,状告闵敬宗出卖男色,秽乱孔门。 这简直就是在圣人头上屙屎,把个杨教谕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看到杨教谕亲来,陈子服连忙将他请上堂来,奉上茶水。 打心里,他也觉得弟弟这般胡闹,让他有些愧对老友。 杨教谕当然知道陈子灿和他的关系,也不理他,气哼哼地坐在一旁。 喝了口茶,拿起状纸细瞧,没看几行,那口茶就喷了出来。 案子重新开审,闵敬宗只管大叫冤枉。 陈子服问道:“陈子灿,你告闵敬宗淫邪无耻,秽乱儒门。” “现闵敬宗已经到案,证据何在?” 陈子灿哂然道:“闵敬宗男生女相,举止风骚。” “只因常行旱道,故而菊门时时裂伤,请大人一验便知。” 四周一片哄笑,嚷着叫闵敬宗脱裤子。 闵敬宗气的小脸通红,恼羞成怒。 尖声道:“大人,生员谷道之伤,乃是高信之强暴所致。” “前番公堂之上,已经验过,岂容得他信口雌黄?” “大人,这陈子灿含血喷人,我要告他!” 秀才中三三两两地有人起哄:“就是就是,他这是诬陷,告他!” 陈子灿微微一笑,高声问道:“闵敬宗,就算高信之与你确有其事,也已经是在九天之前。” “那么,若这九天之中,你未与他人行苟且之事,伤口应该早已愈合,你怕什么?” “既然要证明自己清白,验验何妨?” “再说了,你又不是没被验过。” 这一下,公堂上下都不禁愕然,闵敬宗也是瞠目结舌。 确实,九天过去了,哪里有还没愈合的伤口? “衙门之中自有仵作,新伤旧创,一目了然。” “大人,事关儒门清白,请速速验明,以正视听!” 陈子灿不容他多说,再次求禀。 这次,连杨教谕也不禁点头。 陈子服无奈,只好喝令:“刘二,传仵作前来。” “会同上次验伤的稳婆,验明闵敬宗到底有伤无伤,新伤旧伤,伤情如何。” “速速回禀。” 第108章 第一招,天外飞仙 闵敬宗自家人知自家事,连忙双手扯住裤带,缩着身子,大喊冤枉。 杨教谕皱眉道:“陈县令素来公正无私,你若清白,验验何妨?” 他特意将这“公正无私”,这四个字咬的格外清晰,自然是在提醒陈子服不可徇私,陈子服也只能苦笑。 闵敬宗神色仓惶。 刚想再说什么,已经被刘二捂住嘴巴,捉小鸡似的提着去了。 不多时,刘二拖着遍体冷汗,面青唇白的闵敬宗回到堂上。 大声回禀:“大人,经小的与仵作、稳婆共同验看,闵敬宗菊门确有裂伤。” “仵作确认,此伤皆为新伤。” 惊呼之声四起,吃瓜群众们彻底兴奋起来,指点唾骂,沸反盈天。 连杨教谕也惊地站了起来,鄙夷的瞪着闵敬宗。 闵敬宗死狗一样瘫坐在地。 感觉天旋地转,自己就像是无边大海上的一根枯枝,在漩涡中浮沉,无法脱身。 他已经开始明白了陈子灿的用意,却左右为难。 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面对的都是无底深渊。 陈子服想了想,一拍惊堂木,喝道:“肃静!” 待堂下混乱稍息,他沉声道:“闵敬宗,你可有解释?” 闵敬宗嘴唇哆嗦良久,还是把差点儿就说出口的话,又给吞了下去。 半天只挤出几个字“冤、冤枉啊——” 陈子服略一思索,今天这个案子,千目所视,千夫所指。 必须办成毫无瑕疵的铁案,否则,恐怕过不了杨教谕和县学生员这一关。 下令:“带仵作和稳婆上堂!” 一个四十多岁,涂脂抹粉的女人,跟着个五短身材的老者,来到公堂跪下。 “你二人据实回禀,这闵敬宗的伤情如何?” 仵作道:“伤势甚微,虽已开始结痂,触之尚在渗血,据小人看来,受创应在昨日。” 陈子服又问:“可有旧伤可辩?” 仵作闻言踌躇:“大人,经小人仔细验看,旧伤颇多。” “有已经结痂者,有止留微痕者,也有反复裂伤处,这个……” 众人又是一片嘘声。 陈子服点点头,转向杨教谕说道:“杨兄,这位仵作,前朝时曾在开封府供职,经验最是丰富。” “你看,可有什么问题?” 杨教谕犹不死心,想了想问道:“那,你能确定,这伤口九天之内,必会痊愈吗?” 他还是寄希望于伤口是上次所留。 好歹,能挽救一个学生,挽回一点名声。 仵作答道:“回大人,这个——” “若创口深重,九天,恐未必能够愈合。” “但是这般小伤微创,半天可以结痂,五至七天痂落,只留白痕。” 杨教谕皱眉:“难道,就没有特例?” 仵作有些为难,回道:“特例,倒也不是没有。” 杨教谕精神一振,忙道:“你且说来。” 仵作道:“若伤口处反复受创,自然也就迟迟无法愈合。” “啊?” 杨教谕浑身一震,惊愕无语。 这一番问答,非但没能解除闵敬宗的嫌疑,反而更加让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杨教谕看着堂下嬉笑起哄的人群,汗都出来了。 他并不擅长审理案件,一时无计可施,急得直扯胡须。 突然,他高声问那稳婆:“你说,这闵秀才的伤势,较之上次验伤时,可有减轻些?” 他显然是希望伤势虽未愈合,但在逐渐减轻。 这样,就可以强说上次受创较重,所以一时无法愈合。 但这么个问法,显然已经涉嫌诱供。 陈子服皱了皱眉头。 他是尊重这位老友,才让他发问。 但这修武县公堂之上,他才是主审,杨教谕这么做,何止逾越,简直过分。 杨教谕也醒悟过来,向陈子服拱手道:“老夫失礼,请县尊莫怪。” 陈子服微笑回礼,对稳婆说:“你据实回答杨大人问话,不可有丝毫隐瞒。” 稳婆连声答是:“回大人,据老身看来,这个小相公菊门处的伤口,跟上次验看时,没啥差别。” “这细皮嫩肉的,看着真叫人心疼!” “到底是哪个天杀的,这么狠心……” 听到这稳婆说出“小相公”三个字,观众已然在吃吃窃笑。 再听了后面这话,已经是一片哄堂大笑。 连衙役们,都忍不住掩口胡卢。 陈子服连忙止住:“公堂上不得胡说,你们下去。” 转头看着杨教谕:“杨兄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今天这是给足了杨教谕面子,毕竟,陈子灿能补进县学读书,都是这位老友帮忙。 今天,陈子灿把县学搞的如此狼狈,他是颇有些过意不去的。 杨教谕表情颓丧。 看看软瘫在地上,面色灰败,六神无主,口里只会喃喃叫着“冤枉”的闵敬宗,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上去踢他两脚。 瞪着他怒喝道:“蠢才!不争气的东西!” “你既然口口声声叫冤,你有何冤,倒是说来听听呀?” 闵敬宗闻言,怔了一会儿。 心中天人交战,脸色忽红忽白,终于还是垂头不语。 其实,审到现在,陈子服对于弟弟这一招假途灭虢,已经是了然于胸。 心里不由竖起大拇指,暗赞一声“高明!”。。 就是积年老吏,在衙门里打了几十年滚的,手段也不过如此。 弟弟真的长大了! 而且,还十分的强大,这让他感到骄傲。 这篇诉状,看起来虚张声势,拉大旗做虎皮。 说是秽乱儒门,其实说白了,不过是私生活有失检点。 就算是告赢了,顶破天,不过是将闵敬宗杖责几十,革除功名而已。 但细细想来,一旦告赢,坐实了闵敬宗是个出卖男色,人尽可夫的兔子。 那么,高信之身上强奸同学的罪名,自然而然禁不起推敲,霍然而解了。 问题的关键,还是闵敬宗后门的伤痕。 他上次就是以此为证据,起诉高信之。 如今被陈子灿以毒攻毒,反将一军。 他若解释不清,非但高信之无罪,他闵敬宗,反而要因为诬告而被入罪。 闵敬宗状告高信之强奸同学,甚至说是强奸幼童,按律,要与强奸女童同罪。 放在任何时代,这可是实打实的重罪,起码得是个流刑。 而大明律明确规定,诬告者,即以诬告他人之罪名入罪。 也就是说,今天他说不清,那就不是个人私生活的问题了。 他得以强奸幼童的罪名反坐,被流放边荒! 陈子灿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 其实,于无声处听惊雷,暗里藏着的杀招,绝对非常致命。 第109章 条条大路宁古塔 闵敬宗平日,也颇有些小聪明,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现在已经是彻底的陷入了绝望。 他能怎么样呢? 他当然可以拿出证据,说清楚自己菊门的裂伤,绝对与风月无关。 可是,那又如何? 这样一来,那不是明摆着承认自己陷害同学,诬告高信之吗? 结果必然是被陈子灿乘胜追击,反坐下狱,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 想想那些五大三粗,满身黑毛,凶横暴躁的荒原蛮人。 再想想自己这身细皮白肉,和娇嫩软滑的屁股,他简直连死的心都有了。 而且,即使他洗清了陈子灿强扣在他头上这无厘头的罪名,那么想想后果,不但自己遭殃,连带着家里,恐怕都不得安宁。 因为,这么做,他就得罪了齐永康。 “宁向东山斗虎狼,莫惹西城齐大郎”的齐永康。 对齐永康,他真的是又佩服又害怕。 佩服他以笔为刀,以舌做剑,杀人不见血,破财还诛心的诡谲能力。 也害怕他翻手为云覆手雨,睚眦必报,阴毒狠辣的通天手段。 坏了他的大计,恐怕将要发生的,是比死还要让人害怕的事情…… 其实真正让闵敬宗更加绝望的,是另一种结局。 那就是他放弃辩解,默认了陈子灿血口喷人,强加给他的污名。 这样,就可以不得罪齐大郎。 可是,那又如何? 他既然承认了自己是个出卖男色的兔子,那么,高信之自然无罪。 因为明清立法,从来就没有强奸性工作者的罪名。 这个罪名,只适用于良家。 最终,他还是逃不了个诬告他人,反坐充军的下场。 条条大路,通向的最终目的地,都是宁古塔。 陈子灿留给他的,根本就是条死胡同,一个无解的局。 他左思右想,始终找不到出路,只能沉默不语。 杨教谕等待良久,见闵敬宗始终垂头丧气,不发一语,好像竟是默认了。 心中恨其无行,怒其不争,沉哼一声,跺了跺脚,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杨教谕走了,陈子服知道,这一局弟弟完胜。 对方已经溃不成军。 他现在就可以宣判结果,然后等弟弟出第二招。 这第二招,应该就是趁热打铁,为高信之翻案。 然而,他想的太简单了。 陈子灿当然要为高信之翻案,但是,他又不仅仅要为高信之翻案。 因为,哪怕,闵敬宗无奈之下,承认自己是只兔子。 高信之和他的关系,也无法说清。 他身上的污点,也还依旧存在。 今后的人生,他难免要被人孤立,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连带着小燕儿也抬不起头来。 这,是陈子灿不可能接受的。 陈子灿要的是还高信之清白,清清白白的名声,清清白白的做人。 他还要一步一步,将那只幕后的黑手,那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逼入死角,陷进死局。 否则,又怎能心安? 他不知道的是,那只豺狼,现在正站在人群里,冷眼旁观着公堂上发生的一切。 阴郁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齐大郎没有想到,本来已经是马到成功,稳操胜算。 今天却横生枝节,被这黄口小儿如天外飞仙的一剑,斩于马下。 这一局,自己怎么看都是输了。 现在要做的,是稳住闵敬宗,保全自己。 只要自己这支笔还在,这条舌头还在,那么,就永远不会缺少翻盘的机会。 而且,一定会比公堂上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翻的更完美,翻的更彻底! 陈子服见这公堂内外,再也没有异议,一拍惊堂木,就要当堂宣判。 但刚要说话,陈子灿却抢先施了一礼。 躬身道:“大人,此案尚未审理完毕。” 陈子服愣了一下:“你还有何事?” “大人,生员在诉状里,举报县学生员韩某、郑某、李某等,与闵敬宗昼夜宣淫,狼狈为奸一事,大人尚未审理。” 此言一出,外面站着的县学生们,顿时鼓噪起来。 有人嘲讽揶揄,有人破口大骂。 陈子服皱了皱眉,不明白弟弟为何还要拉上这几个猫猫狗狗,多生是非。 陈子灿道:“学宫本是儒家道场,仁人君子论道之地,修身之所。” “闵敬宗与这几人蝇营狗苟,污秽圣地,哪里对得起孔庙上哪“明伦堂”几个大字?” “请大人将其绳之以法,以正士人风气。” 这几句话,说的冠冕堂皇。 无论何人,都指摘不出有任何错处。 陈子服想了想,实在不明白他剑指何处,感到脑瓜都疼了。 只好说:“刘二,你再走一趟,将状中指诉之人,拘捕到案。” 刘二应了一声,就要转身出去。 堂下,已经有人哄闹起来:“别跑啊,哎,哎,差人——” “快,快,就是这三个瓢客,不劳你去请,他们早送上门来啦……” 一群人七手八脚,从人堆里推出三个穿蓝衫的秀才。 正是要找的韩某、郑某、赵某。 这些生员们今日看到这般热闹,嘴里又多了半年谈资。 都是些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主,他们可不管什么同学情分。 少几个人,多几个廪生名额,还能少一些竞争,何乐而不为? 这三个,和闵敬宗确实走的很近。 也同样是齐夫子最得宠的门生,臭味相投,同气连声。 经常在一起喝喝小酒,撩个妹子那是有的。 在学堂里狗仗人势,欺侮同学,也是有的。 上次痛打落水狗,对着高信之扔鞋子,丢石头的就是他们。 下来说陈子灿闲话的,还是他们。 但叫他们承认自己酷爱男风,跟闵敬宗昼夜宣淫,那岂不是要了他们老命? 太欺负人了,我们不要脸的吗? 三个人上了公堂,一个指着陈子灿鼻子就骂:“你这纯粹是胡说八道,诬陷好人,咱大清还有王法没有了……” 另两个上去,先踹瘫在地上的闵敬宗。 “狗东西,死兔子,烂屁股的贱种……” “起来呀你,喝了老子多少酒,撑傻了你呀!” “说清楚,老子啥时候跟你干那啥了……” “快,给老子起来,今天你非得说清楚不可……” 公堂上秩序大乱。 陈子服猛拍惊堂木,衙役们扑上去将他们扯开,顺便一人赏了两记嘴巴。 这下,才算安静下来。 陈子灿双手抱胸,得意洋洋。 哈,这古代只管空口白牙指控,让对方提供证据,自证清白的律条,可真的是爽歪歪呀! 你们怎么为难高信之的,我见样学样,同样为难你们。 好叫你们知道,我陈子灿,也是个有仇必报的主! 第110章 第二招,借力打力 陈子服再次发问:“陈子灿,你告这三个秀才,和闵敬宗狼狈为奸,秽乱学宫,可有证据?” 陈子灿老神在在:“大人,请再传仵作上堂。” “生员有话要问。” 陈子服实在是猜不透弟弟有何用意,索性也不再猜测。 吩咐一声:“召仵作。” 等那五短汉子再次来到公堂,陈子灿问道:“请问,以阁下看来,这闵敬宗谷道的伤口,约莫是几时所致?” 这是个非常专业的法医问题。 若非仵作经验丰富,心细如发,还真的是无法回答。 他想了想:“菊门处伤口嫩红,有黄褐色结痂。” “但痂痕尚未转为深褐,触之则渗出黄红色血水。” “以小人看来,这位相公所受创伤,至多不超过四五个时辰。” 陈子灿眯起双眼,向他施了一礼。 “多谢,有劳了!” 转头,对着那三个犹自满脸怒容,想要扑过来的秀才。 “请问这三位同学,昨日酉时之后,你们几个人身在何处?在做什么?” 郑某想了想,第一个反应过来,脸色陡然一变。 忽然开口骂道:“老子在哪里,关你屁事?就是不告诉你!” 陈子灿笑吟吟地道:“你不说也没关系。” “我说。” “昨日散学后,你三人一起随着闵敬宗,去他家里吃酒。” “酉时三刻左右,路过巷口刘家食肆,还进去买了酒菜。” “这是在下亲眼所见,食肆老板伙计,都可作证。” 这一下,三人齐齐色变。 你看我我看你,算一算,若距如今五个时辰,则正在酉时之后。 大堂上下看着这三人张口结舌的表情,都已先信了七八分。 县学的学生们,见这瓜越吃越大,一个个指指点点,眉飞色舞。 有的没的,传的越来越像那么回事儿。 堂上三个秀才,见事情再这么闹下去,可真叫黄泥落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纷纷转头喝问烂泥一样的闵敬宗:“闵孝子,你倒是说句话呀!” “你这个狗东西,这是想拉着我们垫背啊……” 闵敬宗充耳不闻。 他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自己已经是凉透了,哪还管它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这阵子他想了又想,已经打定了主意。 宁可顶着兔子的污名,入狱充军,无论如何,不能说出齐大郎。 自己这回,算是为他齐大郎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了。 他不是有手段,有门路吗? 知府大人都对他言听计从,他总不会见死不救? 何况,自己手中,还留着一根救命的毫毛。 不说,至少还有一些指望,说了,那可就真完了。 拉他齐大郎一起下水,自己爬不上岸不说,齐大郎,却未必就会淹死。 这等人,为一钱银子,都能害人满门。 得罪了他,如附骨之蛆,这辈子不死,怕也是睡不安稳了。 陈子服喝道:“昨日酉时以后,你三人是不是在闵敬宗家吃酒?据实回答!” 三个人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愿开口。 眼看着县尊大人就要发怒,那郑某忽然福至心灵。 连忙大叫道:“大人,大人,我等与闵敬宗,实无分桃断袖之情。” “那闵敬宗,他那伤,他、他是有便秘之疾啊大人……” 这一言既出,如石破天惊,大堂内外,每个人都目瞪口呆。 连陈子服都怔在当场。 只有陈子灿依旧面带微笑,举止自若。 他问道:“你说他有大便结燥之疾,有何凭证?” 郑某人感觉自己就像掉进了火坑,又侥幸揪住一根稻草爬了上来,兴奋的连说话都结巴了。 他指着闵敬宗:“嗷,我明白了!” “他、这个狗东西,这畜、畜牲,他这就是存心害人呐!” 咽了两口唾沫,顺了顺气,他接着说。 “大概两个多月前,我二人去云台山游玩。” “回来时,他说要去药店,我便与他一同去了。” “路上问起,他说自己有便秘之症,久治不愈,两三天才大便一次,每每出血,痛如刀绞,要去抓些药吃……” 陈子灿截口道:“哪家药店?” “这个——好像是东城,那个万康生药铺。” “那牛掌柜的,似乎还跟他挺熟,应该是不止去抓过一次药的!” 那韩某和李某,也兴奋的满脸通红。 叫道:“大人,陈子灿纯属诬告啊,快传万康生药铺的掌柜来,一问便知。” “他就是个害人精,我们跟这猪狗不如的东西,真的是没有那个啊……” 陈子服一直处于懵圈状态。 这,这案子怎么审着审着,忽然就反转了? 弟弟反倒成了诬告? 可是,怎么看,这反转都是他自己一手促成的啊! 他不强拉这三人下水,闵敬宗早就认栽了。 不过,这闵敬宗,如果真是被弟弟冤枉,他自己为何一言不发? 弟弟眼看着就要斩将搴旗,大胜收官,却突然间自毁长城,这又有何用意? 太多的问题,千头万绪,让他剪不断,理还乱…… 上面三个大难不死的家伙,一叠声地催促。 下面有生员看到事情有了转机,连忙又跑去告诉杨教谕。 陈子服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大,也愈出愈奇。 没办法,只好出了火签,令刘二去带万康生药铺老板到案。 不多时,万康生药铺老板没到,杨教谕又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他上来与陈子服见了礼,茶都顾不上喝,劈头就问闵敬宗:“你说,他们三人所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有大便燥结之症,为何不早说?” 闵敬宗依旧垂头不语。 杨教谕火冒三丈:“你道我这小小教谕,奈何不了你是不是?” “今日,我就革去你的秀才功名,请县尊大人大刑伺候,先打烂你的屁股,看你开不开口!” 要知道,闵敬宗背的可是秽乱儒门的恶名。 他自己死活倒不打紧,圣人门徒的名声,可不能给他殉葬! 这叫杨教谕怎能不急? 闵敬宗听到要动刑,浑身一震。 嗫嚅半晌,低声道:“这——确如他们所言,学生,学生患有大便结燥之疾。” 公堂上下,惊叫之声四起。 陈子服猛地站了起来:“闵敬宗,那你谷道之伤,乃是便秘所致?” 闵敬宗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小人,小人这伤,的确是便秘所致……” 杨教谕长出一口气,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倒退两步,“砰”地坐回椅子上。 陈子服双眼紧盯着闵敬宗,厉声道:“那么,你以谷道有伤,告高信之强奸幼童,也纯属无中生有了?” 第111章 人海茫茫一孤岛 杨教谕一拍脑门,自己差点忘了,还有一个学生的污名,尚未洗刷呢! 他又“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喝道:“闵敬宗,今日你若不说实话,再敢隐瞒,少不了皮肉受苦!” “快说,高信之怎么回事?” 闵敬宗早就知道,只要揭穿了他便秘,那么必然要面对这一刻。 犹豫了一下,只好又点点头:“学生,确实是诬告了高信之,愿受惩处!” 杨教谕大怒,举起手来,就要狠狠朝他脸上抽去。 陈子服连忙劝住。 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弟弟是要彻底洗清高信之身上的污点,还他清白。 只是,这么一来,他自己可就难免有诬告闵敬宗之嫌。 虽然,他诬告对方的罪名荒唐可笑,顶多挨几下板子,可…… 弟弟为了这位朋友,真是付出良多,用心良苦! 不多时,大腹便便的万康生药铺牛掌柜来到堂上。 他亲口证实了,闵敬宗,确实患有大便结燥之症,这几个月常来店里抓药。 公堂内外,听到这个结果,无不面面相觑。 这好大一个瓜,吃到最后,才知道竟是假的! 可这假瓜,究竟是谁弄出来的呢? 无数人的眼睛,都看向闵敬宗。 而闵敬宗心里清楚,这一局,看似是他胜了,终于洗刷了污名。 其实,却是他败了。 诬告高信之的罪名,终于无可逃避地落在他脑袋上。 这个,他早有心理准备。 可是更重要的是,他的第一道防线,如今已然失守。 只差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隐藏在暗处的齐大郎,就会暴露在敌人面前。 明清两代,对讼师的处罚极为严厉。 认为他们为了一己私利,挑唆诉讼,干扰司法,混淆是非。 所以,官员只要发现有讼师干涉案件,立刻就会将其逮捕,治以重罪。 按大明律,应流放充军。 按清初诏令,若讼师诬告他人,应与诬告之罪名治之。 可实际上,讼师多是勾结豪富,贿赂官府。 又从不在诉讼中抛头露面,只在幕后扮演着白纸扇的角色,极难被人抓住把柄。 像周星星《九品芝麻官》中那种与官员对垒公堂,唇枪舌战的情形,永远都不可能出现。 闵敬宗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汗毛倒竖。 似乎有一股来自九幽地狱的阴风,正在身边萦绕。 耳后,不由起了几个鸡皮疙瘩。 他打了个寒噤,抬起头,就对上了人群中无数道眼光里,齐大郎那双无比冷酷阴狠的目光…… 只看了一眼,闵敬宗慌忙垂头避开,心脏砰砰直跳。 他一直在那里,他在看着我。 他在警告我,他在威胁我…… 他是闵敬宗最后的希望,也是闵敬宗永远的噩梦。 陈子服当堂宣判:廪生高信之,系受闵敬宗无端诬告,今为其昭雪,当堂释放。 廪生闵敬宗,因蓄意诬告他人,着笞一百,暂时收监。 上报怀庆府,待按察使秋审核准后定刑。 另,生员陈子灿,因诬告他人,着笞二十。 念其初犯,又有生员身份,并有县学杨教谕为之担保求情,姑且免杖逐出。 这场曲折离奇的审判,县令陈子服未动一刑。 判决清楚明了,公正无私,别说围观的群众,就是杨教谕,也不得不心服口服,赞一声“好官”。 配得上这县衙正堂上“正大光明”,四个字! 陈子灿面带微笑,施施然走出大堂。 跟刚刚释放出狱,形容憔悴的高信之双手紧握,一时都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高信之热泪满眶,抓着陈子灿的手不住摇晃。 良久,颤声道:“兄弟,谢谢你!” 他张开双臂,正要将陈子灿抱起来,身后,却传来一个黄莺般清脆的声音:“哥哥——” 高信之呆住了,缓缓转身,就看见那张他在地狱里也朝思暮想的脸。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那是他心里最柔软的宝贝,也是他最坚硬的铠甲…… “燕儿……” 两个年轻人相拥着,笑着,哭着…… 人群自动为他们让开,留下一片空地。 就连最古板的老人,也都会心地笑着。 大家的眼中,无不带着喜悦,带着温暖,带着祝福…… 高信之和小燕儿站在这小小的孤岛上,感受着彼此的悸动,彼此的心跳,彼此的温度。 周围是汹涌的人海,嘈杂的浪潮。 但这一刻,整个世界,除了他俩,没有别人! 那边,衙役们已经将闵敬宗按倒在地。 当堂扒下裤子,露出白生生软糯糯的屁股,准备用刑。 吃瓜群众们看见这两瓣琼瓜般的粉臀,又兴奋起来,哄闹着挤上前去。 正在此时,一个长衫老者挤进公堂,大喝道:“且慢!” 陈子服抬头一看,正是齐夫子。 闵敬宗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夹紧的双腿,彻底的放松下来。 一泡不知道憋了多久的热尿,汩汩地流进裤裆里。 “来了,来了!他终于出手了,他,救我来啦……” 齐夫子向堂上施了一礼。 问道:“请问县尊,这生员所犯何罪?” “闵敬宗诬告他人强奸幼童,按律应当反坐,夫子难道不知?” 陈子服皱了皱眉头。 他直觉判断,这老头子来意不善。 果然,齐夫子捋捋花白的胡须,斜乜了陈子服一眼:“那,县尊所判何罪?” 众人无不愕然,确实,陈子服并未当堂宣判他应服何刑。 这是因为,按满清司法制度,县令只能当庭判决流刑以下罪行。 而闵敬宗按强奸幼童罪反坐,至少得是个充军! 这就需要上报知府,然后由按察使秋审后定罪,最后再发还本县,宣读执行。 虽然呈文上,陈子服有刑罚的建议权,却没有决断权。 齐夫子拈须冷笑:“既然呈文还未递交,按察使衙门也未回复,那这生员的罪责,就是轻重未定。” “他既然已经当堂招供,并无隐瞒,亦无反复,怎可再用重刑?” 这几句话看似强词夺理,偏偏在法理上站得住脚。 陈子服虽然自命熟悉律法,精通折狱,但一时间竟给他问的哑口无言。 忽然间,他有些不好的预感。 这老家伙,怎会如此精于刑狱? 完全不像是一个教论语的县学训导所言…… 莫非——想到他那个名闻黄河两岸的儿子,陈子服手心里沁出了冷汗。 第112章 第三招,力劈华山 “况且——” 齐夫子得意洋洋,继续扬声道:“闵敬宗虽有诬告他人之嫌,但他割心救父,感动神佛,以孝道名闻乡里。” “我听说,学政使大人为其请求旌表拔贡的奏章,已经发出,不久即将上达天听。” 自古万事万物,都大不过一个孝字!” “县尊大人对孝子动刑,如果皇上的旌表下来,你作何解释?” 陈子服眉头锁的更紧,他已经确定,这,必然是齐大郎的手笔。 一出手,就挟着九天雷霆,让人无法抗御。 他到底为何而来? 是冲着自己,还是冲着弟弟? 或者,他和这闵敬宗,有何关系? 正思索间,齐夫子又冷笑一声:“更何况,闵敬宗身上,还有着廪生身份。” “未被革除之前,我儒门弟子,怎可在这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受这些胥吏之辱?” 他转向杨教谕,躬身道:“杨大人,老夫忝为县学训导,怎敢不爱护门下弟子,维护儒家体面,你意下如何?” 他嘴上说的好听,却是把杨教谕逼到了死角。 杨教谕若是同意革除闵敬宗功名,哪怕只是暂时的,也要蒙上个不怜惜学生,不顾儒家体面的污名。 更何况,他刚才说,闵敬宗的孝行已经上达天听,还要拔贡。 自己若是革除了他的功名,害他挨了板子,这要怪罪下来,谁担当得起? 杨教谕虽然心里也是恨透了闵敬宗,但思虑再三,还是叹了口气。 拱手对陈子服道:“请县尊三思……” 陈子服心中苦笑,果然是惹不起的齐大郎,名不虚传! 连面都不露,一出手,就主导了这场审判。 让自己这个堂堂主审,居然束手无策! 看来,这个麻烦,果然是越来越大了,却不知会怎样收场! 他挥挥手,示意衙役们放开人犯,停止行刑。 闵敬宗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提着裤子,裤筒里滴滴答答,流淌着浊黄的尿液。 地上,已浸透了好大一片。 公堂外又是一阵谑笑。 他样子虽然狼狈不堪,眼睛里却散发着兴奋的光芒。 白皙的脸颊上,也涌起了两片潮红。 他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着,直到看见那个毫不起眼的瘦削身影,才悄悄舒了口气。 齐大郎面容冷肃,目光宁静,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在告诉他:有他在,一切都尽在掌握,无需担心…… 与齐大郎目光相触,闵敬宗没来由地心头悸动,两耳发烧,头皮麻酥酥的,好像有电流通过。 他低下头,感觉心脏跳的发慌。 像被一朵小火苗儿烤着,撩着,似乎马上就要融化了…… 他夹紧双腿,就在这挂着“正大光明”匾额之下的公堂上,面对这无数灼灼的目光,又尿了…… 陈子服对杨教谕低声道:“杨兄,如今案情大白。” “这次县学风波的始作俑者,正是闵敬宗。” “此人诬告同学,玷污儒门,毫无廉耻,请杨大人行文学政,革除其功名。” “本县暂且将其收监待审,你意下如何?” 杨教谕沉吟着,尚未说话,齐夫子亢声道:“闵敬宗罪行待定,朝廷原有成例。” “秀才犯法,非涉七杀大罪,且罪行未定者,可纳金交赎,由其父母看管,待定罪后收监!” 陈子服“砰”地一拍惊堂木,沉下脸来。 怒喝道:“大胆!” “在这修武县正堂之上,未得允准,谁许你胡说八道,大放厥词?” “来人,轰出去!” 衙役们正要动手,堂下大步走出一人。 高声道:“生员陈子灿,状告廪生闵敬宗欺君罔上,骗取功名事,有禀帖在此,请大人受理!” 说完,躬身上前,一张状纸,变戏法般出现在手中。 这一下,公堂上下,都呆若木鸡。 四下里何止千人,却似乎每个人连自己的呼吸心跳,都听的清清楚楚。 这张状纸,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但陈子灿前面告闵敬宗淫邪无耻,秽乱儒门,可以说是胡搅蛮缠,有如儿戏。 但这次告他欺君罔上,骗取功名,可是真真正正掉脑袋的大事,来不得半分虚假。 否则,掉脑袋的就是他自己。 如果说陈子灿今天第一次出招,如天外飞仙,虚虚实实,以无招破了齐大郎的杀招。 那么第二次出招,则是以退为进,借力打力,将齐大郎的余毒,化解的干干净净。 顺手,还折断了对方的刀。 而现在,他再次出招。 这第三招,就是当头一刀,力劈华山,一往无前,立决生死! 这状纸一上,那就是赌上了身家性命,不但是自己的,也是对方的。 陈子服心脏狂跳,感觉有些吸不上气来。 他强作镇定,皱眉对弟弟说道:“秀才犯法,可以交赎,这不过是对轻罪而言。” “虽有前例,却非定法,准与不准,由审案官员自行酌定。” “如今闵敬宗身犯重罪,自当收监,你又何必多生事端?” 本来,作为主审官员,这些话,他本不该当众对陈子灿说。 他以为,陈子灿是怕这闵敬宗一旦出去,必然与齐大郎勾结,谋划反击脱罪,所以再次上告,以图阻止。 但这次他告发的罪名非同小可,一旦有任何闪失,后果都不堪设想。 作为哥哥,他不能不出言相劝。 其实在他看来,既然高信之已经清清白白出狱,陈子灿这次出手,就算是已经大获全胜。 至于这小丑一般,被人当刀使的闵敬宗,他入不入狱,又有什么要紧? 何不见好就收,为这等小人赌上身家性命,实在不值! 但陈子灿对他微微一笑:“大人,闵敬宗宣扬怪力乱神,勾结妖僧,惑乱群氓,又骗取朝廷功名,欺君罔上。” “此人罪恶滔天,生员为天下太平,儒门清誉,特此提告,还请大人受理!” 说完,又将诉状躬身送上。 陈子服脸色难看。 想了片刻,公堂之上,众目之下,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只好接过状纸,凝神细看,越看,眉毛拧的越紧…… 几行墨字,他不知道自己读了多长时间。 终于,他深深吐了口气,把状子递给杨教谕,伸出的手,居然在微微颤抖。 杨教谕也是惊疑不定,接过来看了几行,脸色大变。 抬头看了陈子灿一眼,目光中竟然满是惶恐。 低下头再看,手却抖得状纸哗哗作响,怎么也看不清楚。 齐夫子见没人注意,正要悄悄溜出去,陈子灿笑道:“齐训导,可别忙着跑。” “你也与此案有关联,何不就留下听审?” “待会儿传唤你时,也方便些。” 第113章 神医的小本本 齐夫子脸色发青,刚要朝人群里钻去,一个黑衣壮汉,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挡在他面前。 他这一头,正扎在那大汉怀里。 只觉得对方宽阔雄壮的胸膛猛然一挺,自己已经踉踉跄跄,倒退出七八步。脚下一滑,撞到闵敬宗身上。 两个人跌作一堆,四脚朝天,爬不起来。 原来,刚才他那一脚,正踩在闵敬宗尿过的青石板上。 两人互相扶持着,好容易挣扎起来,满身都是臭尿淋漓。 围观的人群,又爆发出一阵轰笑。 陈子服稳住心神,趁机悄悄给陈子灿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就此罢手。 陈子灿却收起笑容,对他缓缓摇头,又缓缓点头。 陈子服明白了,弟弟是在告诉他,此事,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且,他有成竹在胸。 陈子服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现在,无论弟弟决定要干什么,他都要帮他,这是做兄长的义务! 再说了,这一次,似乎和以往也并没有太大不同,不就是闯的祸稍大了一点吗? 只要自己一天是这修武县正堂,就不会让弟弟入狱。 顶多,就是一起亡命天涯。 天地那么大,南边汉人衣冠尚存,未必就没有自己立足之地! 打定主意,他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已经恢复了清明。 他把诉状交给师爷,看了一眼外面骚动的人群。 喝问道:“陈子灿,你所控闵敬宗罪行,条条皆在不赦,身为县学生员,你可知道后果?” 这是在给陈子灿最后一个撤诉的机会。 但陈子灿毫不犹豫,应声道:“生员若有一句不实之词,甘愿受罚。” 陈子服点点头:“既然如此,你证据何在?” 陈子灿对着外面密密匝匝的人群,扬声问道:“至善堂的候大夫到了没有?” 人群中有条大汉举起手:“来啦来啦——” “各位老少爷们,借光借光,请让一让让一让……” 人海中分开两道波浪,一个黑衣大汉挤了过来。 直走到大堂门口,转身弯腰让开,身后走出个瘦小老者。 他身高不满五尺,一直跟在那大汉身后,这时才露出真容。 正是修武县最有名的神医,至善堂候大先生。 陈子灿也向他躬身施礼:“小子无状,打扰候大夫,有劳了!” 小老头仰头瞅他一眼,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这候大夫个头矮小,貌不惊人,但满脸的傲气,架子也是大的出奇。 陈子灿曾去他店里请教,他理都不理。 拿出银子,他也不屑一顾。 后来说出闵孝子,他才愿意走这一遭。 走进公堂,他踱着小方步,先慢慢走到垂着头的闵敬宗面前。 翻着白眼,上下打量一番,发出一声冷笑。 这才向堂上施礼:“至善堂候松年,拜见大人。” 候松年此人脾气古怪,但医术高明。 给人看病,对方言辞稍有不慎,他就破口大骂,甚至拂袖而去。 修武县的百姓,对他是又敬又恨,他一上堂,外面的喧哗声,都小了很多。 陈子服对他也是颇为尊重,欠了欠身,算是答礼。 陈子灿微笑道:“候大夫,您老精通岐黄之术。” “坊间百姓,都传闻您师承扁鹊,可以洞见肺腑,一言决人生死。” “听说去年秋天,闵敬宗曾请您为他父亲诊治,请问,当时情形如何?” 候松年微微颔首,咳嗽一声,从随身药箱里,拿出一本簿子。 沾着口水翻了翻:“去年九月初六,这个姓闵的小子带着父亲,来我店里求医。” “我替他诊了脉象,其脉浮紧,舌苔白、薄,咳嗽无汗,头痛无力,应是素体气虚,卫外不顾之症……” 陈子灿暴汗。 看了看堂上众人,都是满头黑线,一脸茫然。 只好苦笑着施了一礼:“这个,候大——候神医,闵敬宗父亲,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啊?” 候松年白他一眼,骂道:“蠢才,一群蠢才!” “卫阳不足,肺气亏虚,一到时序变化,自然易感风寒,连这都不知道吗?” 陈子灿愕然,你直说是因为季节变化,老人体虚,故而伤风感冒不就完了吗? 至于说得这么不明觉厉吗? 这老头,果然是个暴脾气。 一言不合,就把这堂上所有人,包括修武县的父母官都给骂了! 陈子服也是无语,问道:“那,候大夫是如何施治的?” 候松年大剌剌地道:“我见他症状初起,病在腠理,益气解表,其病自愈。” “所以,给他开了几服参苏饮……” 旁边有人冷笑一声:“呵呵,益气解表,其病自愈!” “他喝了你的参苏饮,喝好了吗?” 大家抬头一看,说话的,却是万康生药铺的牛掌柜。 他一直在旁边站着,候松年进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互相视若无睹。 这时听到他的诊断结果,却忍不住出言相讥。 候松年大怒,倏地窜到他面前,跳着脚大骂:“你这吃草都长肉的蠢肥牛,你脾虚内湿,痰浊不化,久之必生消渴。” “你自己的病都治不来,还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牛掌柜也是勃然大怒,揎起袖子,就要上前动武。 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在公堂之上。 于是改为双手叉腰,也高声骂道:“你这个跳起来够不着马桶的瘦皮猴!” “你肝火亢盛,面黄目赤,再不喝点龙胆泻肝汤,早晚死于血竭之疾……” “你老牛撞墙成八字!” “你小猴对月叫三声!” “你看看你,肥的像个傻子——” “你咋不瞧瞧自己,瘦的像个疯子——” “哈哈,有钱难买老来瘦!” “瘦总比肥好,疯子也比傻子好,老子连赢两局……” “我呸……” 众人无不掩口失笑。 听着这两个县里最有名望的大夫吵架骂街,都觉既滑稽好笑,又头晕目眩。 陈子服揉揉眉心,喝道:“刘二,将牛大夫先请到后面歇息。” “让候大夫先说!” 其他人也连忙上去,将候松年拉住,二人渐行渐远,依旧骂不绝口。 陈子灿差点儿忘记说到哪里了。 皱眉思索片刻,才对犹自怒容满面的候松年问道:“候神医,除了那个参、参苏饮,你还开了那些药?” 候松年气哼哼地:“开那么多药干什么?参苏饮还不够他喝?” 陈子灿连忙赔笑:“够了够了,肯定是够了,不过——” 候松年横他一眼:“我还给他施了针。” “这气虚感冒啊,一定要针风池、风府……” 大家耐着性子听完,陈子服问道:“后来如何?” 第114章 试药的闵老爷子 候松年皱着眉,又哗啦哗啦地翻看了一下手里的小簿子。 “后来呢,九月初八,他又来请我去他家里诊治。” “说他父亲发热头痛,心烦口渴。” “我去了之后,见他有些畏寒发热,干咳少痰,手掌足心潮热。” “我告诉他,这是病在阴分,不碍事的,只要吃了我的药,过几天就好。” “我给他开了葳蕤汤,加了荆芥……” 陈子灿好容易等他报完一大串药名,问道:“那,他病情可有好转?” 候松年一拍药箱:“我给他说的清清楚楚,这剂滋阴解表的方子,连服三天,症状自然缓解,不日即可痊愈。” “结果……” 陈子服现在一听到这种转折词,就脑门心疼。 忙问:“结果怎样了?” 候松年看他一眼,转头瞪着跪在地上的闵敬宗。 指着他的脸怒斥道:“结果这小子,隔天又去找了那头死肥牛……” 众人心下恍然。 他们两家都在东城,一个主行医,带着开方子卖药。 一个主卖药,也带着开方子看病。 他们意见总是相左,各执一词,弄的病人也是云里雾里。 久而久之,就变得势同水火。 陈子灿“哦”了一声:“那,候神医,闵家老爷子的病,治好了吗?” 候松年骂了半天,停下来喘了口气,又接着开骂。 “废话!只要他把我的葳蕤汤连喝三天,哪有个不好的道理?” “结果——” 陈子服真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哪来这么多的“结果”! 这次,大家异口同声地问:“结果怎样了?” 候松年咽了口唾沫:“结果,明明是老子的病人,那死肥牛,非说是吃了他的药才好转的。” “这,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上次在柳条巷里遇见,他还敢嘲笑我来着……” 众人都是一呆,看向闵敬宗的目光里,都带了几分疑惑。 陈子服当机立断:“带牛掌柜上堂!” 接着又对候松年道:“候大夫,请到后面小坐喝茶。” 候松年“哼”了一声,愤愤不平地去了。 很快,过道里又传来二人高亢嘹亮的争吵声。 不一会儿,牛掌柜回到堂上。 他先向陈子服跪下施礼:“草民无状,失礼了,请大人责罚!” 果然是生意人,一看就是个会来事的,跟候松年,简直是天差地别。 就候松年那臭脾气,这些年在修武县里,非但没饿死,还依旧号称神医。 医术上的名声,盖过牛掌柜一头,足见他确有过人之处。 陈子服令他起来回话,问道:“牛掌柜,依你所见,那闵家老爷子,得的什么病?” 牛掌柜应了一声,也从药箱里掏出个小本子,比候松年的那个可厚的多。 翻了翻:“我去闵家,那是在九月初十。” “那时,闵老爷子已经吃了瘦皮猴四五天的汤药,依旧发热畏寒,丝毫不见好转。” “我看了他的方子,纯粹是胡说八道!” “什么气虚感冒?” “分明是外感风寒!” 陈子灿头都大了,忙问:“那,牛掌柜的,这气虚感冒,和你说的外感风寒,到底有何不同?” 牛掌柜一拍大腿:“那不同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比如说,外感症状有上窍不利,气虚则是……” 眼看着大家又要晕菜,陈子灿真后悔自己好奇心太重,非要多嘴问这一句。 忙打断他:“这个——牛掌柜,你医理精深,咱们改日请教。” “你就说说闵家老爷子的病情,你是怎么施治的?” 牛掌柜想了想,打开小本子翻找:“额——,我看看。” “一共,是三钱二分银子……” 大家这才知道,他手上拿的,居然是个账本。 “嗯,应该是是荆防败毒散。” “这副药,算下来本当三钱五分银子。” “这个闵秀才,常来我店里抓药治他那啥,算是熟客,就给他便宜了三分……” 陈子灿见他说来说去,总是不着边际,不由地有些着急。 “牛掌柜,你说闵家老爷子外感风寒,这病严重吗?” 牛掌柜沉吟道:“这病嘛,就是秋冬之际,风寒外侵,郁积于肺,不得宣泻而已,常见的很。” “用了我的药,天必能痊愈。” “不过,若是误信庸医……” 陈子灿见他又要诋毁同行,赶忙打断他。 “那牛掌柜,闵老爷子服了你的药,可曾痊愈?” 牛掌柜点着大脑袋:“那还用说?” “没过两天,我就在西门楼碰见这老头,正溜达呢。” “他说吃了我的药……” 陈子灿双眼一亮,追问道:“牛掌柜,你还记得那天是九月几日吗?” 万牛掌柜挠挠头。 看了看小本子:“我给他开方子是九月十日,又过了两三天?还是三四天?” “唉,反正不是九月十三,就是十四。” “就是那天下午,我在柳条巷遇见瘦皮猴,跟他吵架来着……” “哦——” 陈子灿略一沉吟,躬身道:“请大人召候大夫上堂。” 很快,候松年被带到堂上。 刘二将他安排在左首,离着远远的,二人依旧互相吹胡子瞪眼,有如斗鸡。 陈子灿问:“候神医,你可记得,跟万掌柜在柳条巷相遇,是在哪一天?” 候松年再次翻开小簿子,仔细看了看:“九月十三。” “那日,可是他先挑事的。” “你看,他见面就说,我连个风寒外侵都治不好……” “他娘的,这每一句,我可都给他记着呢!” 陈子灿无语。 那一个,走哪都带个小账本,这个,走哪都带着日记本。 陈子灿问:“以二位看来,这病,病情不重?” 二人异口同声:“当然!” 陈子灿忽然转向闵敬宗:“闵孝子,你对外宣称父亲病危,一连十几天水米未进,人都烧的昏迷了,可有此事?” 闵敬宗抬起头来,一双满含怨毒的眼睛瞪着陈子灿。 “是又怎样?” 其实,陈子灿说的这些事情,修武县里妇孺皆知。 否认,也没有什么意义。 陈子灿笑着说:“两位大夫说你父亲病情不重,还吃了他们五六天的汤药,日见好转,甚至能出门散步。” “与你所说,截然不同,你作何解释?” 闵敬宗冷汗涔涔,强辩道:“这——” “大夫走后,我父亲病情突然转重,有何不可?” 不待陈子灿说话,候松年大揺其头:“非也非也!” “这病春秋两季多发,三至五天病情较重,然后转轻,逐渐痊愈,一般并无反复。” 难得的,牛掌柜竟然没有反驳。 “你也说是一般,难道,就没有特例?” 闵敬宗负隅顽抗,两位大夫倒一时语塞。 第115章 神奇的孝子 陈子灿毫不在意:“好,那就暂且如此。” “你父亲九月十三,尚在街头溜达。” “然后,又昏迷十几天水米未进,再斋戒念佛三天。” “到底赶得赶不上你九月十五割心救他,这,我也先不跟你计较……” 他用猫戏老鼠的眼神,看着闵敬宗。 一字一句地说:“不过,你得知道,你旌表拔贡的奏章,已经递上去了。” “你的每一句不实之词,哪怕是鸡毛蒜皮,都是犯的欺君之罪。” “都是将要落在你脖子上的钢刀!” “我问你的问题,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 闵敬宗张了张嘴,像一条沙滩上濒死的鱼,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长衫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那,你在菩萨像前发下誓愿,割心救父,也是事实了?”陈子灿突然问道。 闵敬宗嘶声道:“当然是真的!” “远,有圣人周公,割股救武王。” “近,有河北王通,割肝救母。” “忠臣孝子,代代皆有,你敢说,他们都是假的?” 陈子灿冷笑:“好一个忠臣孝子!” “呵呵,周公能割股,王通就能割肝,王通能割肝,你就能割心。” “闵孝子,你们这是要把这条孝道,给走绝了呀!” 闵敬宗怒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陈子灿摇摇头:“古人云:君子爱人,故能推己及人。” “孔子亦云:所谓“仁”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可见爱人能仁者,必先始于爱己。” “而你们这些“孝子”,一个比着一个狠!” “以后父母有病,再要感天动地,岂不是就只有割头一条路了?……” 他微微叹口气:“我说,除了割这割那,你们还能不能有点创意?” “比如,山东有位范孝子,父亲死后,他在山上的庐墓守孝三年。” “每到晨昏,必定捶胸顿足,大放悲声。” “那声音,凄厉有如三峡猿啼,催人泪下……” 他转过身,看着围观的人群,提高了声音。 “更为奇异的是,每当这个时候,山上无数的乌鸦雀鸟,都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环绕着他哀鸣飞旋,声声泣血。” “叫着叫着,很多都落下地来,匍匐在这范孝子脚下。” “像是在叩头祈祷,顶礼膜拜……” 故事讲到这里,四周的听者,无不为之动容,人群中不断发出阵阵惊呼。 “看看,这,才是真正的悲生草木,哀感顽艳!” “后来,地方官听说了,为范孝子请求旌表,朝廷赐予他七品冠带,拨坟墓周围百顷良田,名为“养孝田”。” “再后来,有个村民醉酒迷路,走到坟丘间呼呼大睡。” “傍晚时分,被这孝子的哀嚎惊醒。” “就看见,这位范孝子只要哭声一起,就有鸟雀飞来。” “然后这位孝子,一边捶胸顿足,一边从衣袖里洒出把把麦粒……” “啊?” 听到这里,大家无不愕然,相顾无语。 “那,鸟雀为何会被他哭声吸引?”杨教谕失声问道。 “这,就是巴甫洛夫效应……” 陈子灿脱口而出,又摇头自嘲失言:“就像农家喂鸡,唤一声“咕咕”,群鸡就会奔来吃食,道理一般无二……” 众人细想,都不禁点头。 北宋赵普自称半部《论语》治天下,以后的帝王将相,连半部《论语》都不用读了,自称以“孝”之一字,可治天下。 他们把这“孝”字无限拔高,无限扩大。 皇帝自称天子,承天意以行威权,臣子当事君如父,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而臣子,则代君父以牧万民,庶民如其子女,所谓父母官,生杀予夺不可违抗。 庶民则以父权齐家,子女如其私产,凌虐抛弃,不得口出怨言…… 大清律中,子女对父母稍不顺从,轻则流配,重则凌迟。 而郭巨杀儿奉母,令人发指,却被说成是孝道典范。 何也? 这其实就是一揽子奴隶驯养体系,另一种巴甫洛夫效应。 让每个孩童,都在棍棒和洗脑下,自幼就接受所谓的尊卑有别,长幼有序。 最好,再染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长大了,自然就是个顺民。 任父母官们盘剥压迫,不会反抗。 陈子灿这番话,虽是讥讽,却不能不发人深省。 大堂上下,一时鸦雀无声。 “你……” 闵敬宗没来由的感到心慌。 “你什么你?” 陈子灿逼视着闵敬宗,忽然话锋一转:“你为何要割心?” “什——什么?” 闵敬宗不由向后缩了缩。 陈子灿蹲在他面前,眼神依旧咄咄逼人:“我问你,你何不割脾割胃,偏偏要割心?” “这,神、神僧说我父亲病入膏肓,必须以心补心……” 闵敬宗不敢与他对视,讷讷道。 “呵呵——” 陈子灿站起来:“二位大夫,请问,依照病理,闵家老爷子的病灶在哪里?” 候松年和牛掌柜都毫不犹豫,抢着答道:“当然是肺!” 候松年补充道:“虽然春季风邪,夏季热邪,秋季燥邪,冬季寒邪,疫毒时邪皆可致病。” “但邪气,总是由口鼻到咽喉,直至肺部,并无例外。” “好,闵敬宗,那我问你,既然你父亲病灶在肺,为何神僧不让你割肺,却要割心?” 陈子灿厉声道:“神僧不是说吃啥补啥吗?” 闵敬宗愕然,围观众人也无不愕然,议论之声四起。 此时,闵敬宗在他的步步紧逼之下,精神已经濒临崩溃。 他忽然歇斯底里的大叫道:“陈子灿,你管我割心割肺?” “总之,若非我一片孝心,怎能感动菩萨,让我老父起死回生?……” 陈子灿冷冷看着他,点了点头。 “好!感动了菩萨是?” “还是那位神僧,三十年前游历天竺,在灵鹫山真佛面前,开过光的菩萨是?” 他站起身,手一抖,一幅巴掌大小,又轻又薄的棉连纸,飘荡着落在闵敬宗面前。 “看看,这是什么?” 闵敬宗颤抖着双手拾起来,见纸上拓印着一个小小的图案。 像是蝴蝶,又像是蜻蜓。 他将纸片颠来倒去,也始终看不出这是什么,那图案似乎有些眼熟,又非常陌生。 陈子灿伸手,又摸出一张同样的拓片,躬身呈给师爷。 师爷,又转呈陈子服。 陈子服看了几眼,疑惑地将纸片递给杨教谕,问道:“这是何物?” 杨教谕捋着胡须,沉吟道:“这,似乎是一个题款,花押题款……” 陈子灿拱手道:“杨教谕果然博学广识!” “不错,大人,这确实是一个花押题款。” “出自赣州景德镇,金声堂的题款。” 第116章 那把塞进心里的草 陈子服和杨教谕对望一眼,又同时摇了摇头。 显然,他们都没有听说过金声堂这个名号。 “哦?” 杨教谕拈须点头:“若我所料不差,这应该是家私窑的店号。” 明朝从万历以后,瓷都景德镇官窑渐少,私窑则如雨后春笋,多不胜数。 款识,也变得五花八门。 不拘于千篇一律的年号加店号,一般人极难辨识。 “正是。” 陈子灿点头:“金声堂创始人,本来世居湖广,为醴陵制瓷大家。” “顺治二年,平南大将军进攻岳州,于是他们举家南迁,在景德镇重开瓷窑,定名为“金声堂”,以飞鱼花押作为题款。” “顺治三年,大军平定东南,隆武朝廷灭亡,金声堂,从此再无消息。” 陈子灿指着拓片,如数家珍,说的头头是道,堂上众人无不点头。 陈子服若有所悟:“也就是说,这金声堂和飞鱼题款,只存在了短短一年?” “一年零五个月。” 陈子灿点点头:“凡有这金声堂款识的瓷器,只可能产于五年前,即顺治二年五月,到三年十月间!” 陈子服拧起双眉:“这块拓片,莫不是——” “大人英明!” 陈子灿高声道:“这块拓片,正是来自于慈航寺。” “也就是闵孝子供奉于寺中的——那尊观音!” 陈子灿盯着闵敬宗,面露讥讽。 “那座号称神僧所授,三十年前游历天竺时,在佛前开过光,虔心祈祷,有求必应的观音!” 闵敬宗一声嘶吼,挣脱看押他的两个衙役,朝着陈子灿合身扑去。 咬牙切齿,口中“荷荷”有声,有如疯狗。 陈子灿脸色一变,慌忙退避。 旁边的刘二想推开他,反被闵敬宗一头撞倒在地。 这时的闵敬宗双眼充血,面露青筋,原本瘦弱的身躯,仿佛蕴藏着无穷的怪力。 他看着陈子灿,再次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呲着满口尖牙,张开双臂又要扑去…… 陈子服大惊失色,连声喝令衙役,上前拦阻。 情急之中,顺手抓起公案上的惊堂木,朝闵敬宗扔去。 “砰”地一声,正中额角。 顿时,献血汩汩而出。 闵敬宗缓缓转身,看着陈子服,仿佛对头上的伤,全无所觉。 他表情狰狞,满头满脸都是鲜血,周围的衙役们,被他的疯狂所慑,慌乱间,竟然没有一个敢于靠近…… 忽然,他哈哈大笑起来,一口白牙沾着鲜血,分外凄厉。 “你们,你们不让我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 “等着,等着,会有人为我报仇,报仇!” 他一一指着堂上众人:“你,你,你,还有你……” “都会不得好死!哈哈——” 不待他说完,刘二已经翻身爬起,夺过一条水火棍,轮圆了夹胫扫去。 “扑”地一声,闵敬宗右腿断折,惨叫着倒在地上。 陈子服惊魂甫定,怒喝一声:“枷起来!” 立刻有两个衙役提着长枷扑上去,拧住他的双臂,将他套在木枷里。 闵敬宗这时却毫不反抗,只是口中“呵呵”冷笑。 他关切地看向弟弟,见他并未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吩咐刘二,立即派人去慈航寺,将那座观音像作为证物取来。 然后对杨教谕道:“杨兄,这闵敬宗罪大恶极,证据确凿。” “如果朝廷旌表拔贡的旨意下来,此事必将为天下人所笑。” “你、我、县学各位,都免不了要受池鱼之殃。” “恐怕就连学台抚台,也要被其牵连,为今之计……” 两人商量一番,各自忙碌。 陈子服下令,暂且将闵敬宗收监,宣布退堂。 闵敬宗眼里的疯狂已经散去,剩下的,只有灰蒙蒙的死气。 他知道,这一次,再不会有人出声阻拦。 如此惊天大案,但凡沾上一星半点,都有可能掉脑袋。 在被拖走时,他抬起头,努力在人海中寻找那双曾给他希望的眼睛。 他看到了无数双眼睛。 有的带着嘲讽,有的带着轻蔑,有的带着鄙夷,有的带着唾弃…… 但,那双阴冷如蛇蝎,沉静如深海的眼睛,却像是从来都不曾在人群中出现过。 他开始怀疑,自己只是经历了一场梦。 一场噩梦,南柯一梦。 梦的有多好,跌的就有多惨。 翻翻史册,有多少像他一样的孝子,从乡野村夫,一朝直达天听,封官荫子,荣宠无双,甚至还能青史留名。 而他,只是希望能进国子监,当一个小小的贡生。 他真的没想过要出名,也没想过要当官! 他瘦弱,他也卑微,没有太高的理想。 从小受多了欺负,他只想有了这层皮,做一个齐大郎那样人人都怕,无人敢惹的人。 他过分吗? 他觉得,自己并不过分。 他祖籍南直隶,家族中,一直都流传着孝子割肝饲母的故事。 据说闵家的先祖闵槐,本是成化年间,从山西逃荒到内丘的难民。 在当地无家无业,像无根的浮萍,为人佣耕过活。 后来,他的母亲病重不起,临危时告诉他,就想喝口鹌鹑汤。 当时天寒地冻,根本无处去找鹌鹑。 这位先祖,听说人肝味美,酷似鹌鹑。 于是剖开胸口,割下自己的肝。 看看空洞洞的胸膛,还随手抓了一把杂草塞进去,然后,去灶上煮了一碗人肝汤。 但,他的母亲还是去世了,而闵槐,却活了下来。 乡老听说他的事迹,连忙报到县里。 县令亲自来看望他,然后逐层上报。 皇帝派钦差,给闵家送来了“孝感天地”的金匾,还令地方官择地安置,在村口,修了高大巍峨的牌坊…… 那座牌坊,至今屹立在他的记忆里。 闵敬宗忘了是几岁听到这个故事的,三岁?还是两岁? 也忘了听过多少遍,百遍?还是千遍? 当齐大郎提出这个割心救父,感动神明,然后由齐夫子将他荐为廪生,再请求旌表拔贡的计划,他立刻,就想起了那个听过无数遍的故事。 虽然,每次想起这个故事,他感受到的,都不是母子间的温情。 而是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 仿佛有一个阴冷的声音,自远古传来,震荡在他的内心。 “爱卿,朕的爱妃,新近患上了心疼之疾,听说你有七窍玲珑心一颗,食之能愈心疾。” “朕之爱妃,即卿之庶母……” 他从来都不敢问,那个告诉先祖人肝味美,如同鹌鹑的是谁? 也不敢问,塞进胸膛的那把野草,是不是一直生长着。 用种子填满他的身体,把根扎进他的血脉…… 或许,自己的血脉里,也有着博一下的渴望,也有一颗先祖留下的种子! 第117章 郎的诱惑 所以,没有太多犹豫,闵敬宗就接受了齐大郎的安排。 虽然有时候,他觉得五百两银子,花的不值。 这么多年,办法一直就在身边,可是为什么,自己就从来想不到呢? 越这样想,他就越佩服齐大郎! 他冷酷,强大,好像天生,就是那种能操控命运的人。 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也想做这样的人。 如果这次,大郎能够救他的话,他愿意跟着他,一辈子…… 陈子服也以为,这次,不会再有人阻止了。 但这次站出来的,又是陈子灿。 陈子灿是在他转回后堂时拦住他的,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哥,现在,他就在外面。” 陈子服立刻明白,弟弟说的他,就是齐永康——齐大郎。 陈子灿第二句话是:“闵敬宗骗取功名案,诬告高信之案,都是他的手笔。” 这个,陈子服已然猜到。 他相信,弟弟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接着,陈子灿说了第三句话:“错过这次,恐怕我们就再也没有抓住他的机会。” “所以,必须一鼓作气,继续审问闵敬宗!” 陈子服当然知道,以齐永康的机警,只要他回到怀庆府,就必定会想办法,把自己从这件事中,摘的干干净净。 再不会让任何人,揪住他的尾巴。 做到这些并不难,在豫北,他不缺关系,更不缺手段! 接下来,自己和弟弟要面对的,将是他无穷无尽,不择手段的报复…… 陈子服缓缓点头:“好!那就接着审闵敬宗!” “只是,我想此刻,齐永康,已经在准备逃离修武县……” “或许,已经来不及了,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撬开闵敬宗的嘴!” 说到这里,陈子服有些遗憾。 作为修武正堂,他孤身在外做官,无牵无挂,自认为能力也不低,未必就有多害怕齐永康的报复。 可是,对这个恶贯满盈的讼棍,他一直都希望,有天能亲手把他送进监狱。 陈子灿却似乎有些纠结。 想了想说:“给我一盏茶时间,我去见见闵敬宗!” “你让人挂出继续开审闵敬宗案的牌子,吸引住他……” “实在不行的话,我还能想办法,拖住他一段时间……” 陈子灿苦笑:“最多,也只能这样了!” “豹子!”他试着叫了一声。 这次,罗宾圣斗士的影子先生没有失灵,虽然,是出现在他最不该出现的地方。 当刘二将继续提审闵敬宗的告牌挂在衙门口,街上行将散去的人群,又沸腾起来。 齐永康不知何时,已经换了身车夫的衣衫,笼着手,缩着脖子混在人群中。 听着人们七嘴八舌的闲话,他连看都没看那告牌一眼,低着头挤出人群。 一路穿大街钻小巷,毫不停留,绕道向县城南门走去。 他没有回家,因为他怕,衙役们已经在赶往那里的路上。 他不信任闵敬宗,甚至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的父亲。 在闵敬宗崩溃后,他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妙。 他没有料到,自己的对手,竟是个毛头小子。 更没想到,这毛头小子如此难缠,比他以往遇到的所有对手,都要冷静、老辣、诡诈…… 讼师,讲究的是知己知彼,算无遗策。 而他这次,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败的不冤! 虽然,对方手里,应该没有任何证据,可是,他的直觉还是告诉他,危险正在逼近,他必须马上离开。 他和跟随他的车夫换了衣服,让他立刻回去驾车。 而自己,会在东门外等着。 快马轻车,只需要一个时辰,他就能回到怀庆府。 那时,他就安全了,不安全的,将是对手。 在那里,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奈何他。 这里,仿佛最幽深的地狱,永远都见不到阳光。 闵敬宗很冷,牙齿格格打战,但额头上,布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 他抱着折断的胫骨,那里,已经肿起了一个碗口大的包,乌黑发亮。 锋利的骨头茬,在不断切割他的肌肉,他的神经。 让这种尖锐的痛觉沿着小腿,到大腿,到小腹,直达心脏,每一刻,都像在剜着他的心。 他忽然想,剜心,原来是这种感觉…… 难道,这就是报应? 他越来越冷。 他想喝一杯热水,滚烫的那种。 听说地狱里有种鬼,长着很大的嘴,却只有针尖大的喉咙,他们面前堆满了香茗美酒,海陆八珍,却没办法吃进肚里。 可是,他快要冷死了。 不奢望美酒佳肴,能有一杯热水就好。 哪怕只能把这点温暖含在嘴里,他都满足了…… 大牢里阴冷潮湿的地面上,一条淡淡的影子走到他面前,开始收缩。 “你这样不行,来,喝口水……” 闵敬宗哆哆嗦嗦地抬起头,似乎连脖子都冻住了,咔咔作响。 是陈子灿。 那个可恶的陈子灿。 他一手提着个茶壶,另一只手臂上搭着条棉被。 陈子灿先将棉被披在他身上,然后蹲下来,倒了杯热茶递到他嘴边。 缥缈的白雾,在他眼里弥漫,隔着几寸,他就感觉到了那种温暖。 陈子灿喂他喝了杯热茶,又倒了一杯,放在他僵硬的手里。 摇了摇头:“这样不行!” “下午,我叫汪大夫来,帮你把腿接好,这样,以后不会影响你走路。” 喝下那杯热茶,闵敬宗就觉得,自己已经不恨他了。 这句话,却好像又勾起了内心的怨恨,他惨笑着说:“接、接好了干什么?” “好走着,走着上法场?” 陈子灿蹲在他面前,直视他的双眼。 “我知道,你只是被人教唆,才做下这些错事,我也知道,背后教唆你的人是谁。” “你应该恨的,是他!” 闵敬宗嘴唇抖动,半晌才说:“不。” “现在,我连你都不恨,为什么要恨他?” “我以为,你很难不恨我的!”陈子灿叹了口气。 “没人想有齐大郎那样的敌人,所以,我必须全力以赴……” 确实,闵敬宗想当孝子,那就当他的孝子。 想做贡生,那就做他的贡生,陈子灿才不在乎。 虽然,在现实世界,他就跟着师父专吃骗子,他们从来没有骗过普通人。 可这段经历,给陈子灿最大的教训就是:有些骗子很强大,强大到师父也不能惹,惹不起,更别说自己。 所以,在这个太虚琉璃幻境里,他自问有的是手段吃好玩好,做条咸鱼。 没必要,再去招惹那些麻烦。 第118章 我真的没有吓唬你 齐永康齐大郎,无疑,就是个很强大的骗子。 若在平常,陈子灿也不愿与他为敌。 可是,同行是冤家。 既然冤家路窄碰上了,面对这样的敌人,他就只能全力以赴! 打蛇不死,必遭蛇咬。 高信之,是他必须攻略的对象,也是他的朋友。 况且,齐大郎的所作所为,无疑已经突破了骗子的底线。 就是师父遇到了,也肯定会出手,不顾一切地出手。 “骗钱不要命,骗利不骗色,这,就是骗子必须坚守的底线,触犯了这一条,天不收他,我必诛之!” 陈子灿还记得刚入门时,师父说这句话时,那冷厉的眼神。 闵敬宗眼中一片虚无:“我不恨你。” 他颤抖着端起茶杯,将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为了,这杯热水。” “我也不恨他。” 闵敬宗笑了笑:“为了,他曾经给我一个梦。” “这梦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陈子灿摇摇头。 “哈哈——” 闵敬宗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不,你根本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不恨他,甚至很感激,老天让我遇到他。” “没错,我曾经想当廪生,想当贡生,想当他那样的人,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应该认命……” “过去,我一直是个很认命的人,可是,看到他,我就不想再认命了。” “我鬼迷了心窍,想做他那样的人。” “现在,我又认清了我的命,那些,其实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眼里忽然有了光彩,喃喃道:“我的命,就是跟着他,他,就是我的命……” 陈子灿差点儿跳起来,一个骗子,必然,也至少是半个心理学家。 他自认为很容易看穿别人的心思,但从来都没发现,这家伙,居然真是个弯的! 他是什么时候弯的? 弯的有多弯? 陈子灿有些头疼,事情比他想象的复杂,而且复杂的多。 他本想着,用口舌就能说服他,打动他。 毕竟,他的罪行虽然重大,但只要供出是被人指使,再加上主审官陈子服替他开脱,县学杨教谕帮他美言,多半可以逃脱死刑,让齐永康去顶缸。 现在看来,这肯定是不行了。 还得用大杀器,那个危险的大杀器…… 陈子灿的手犹豫着伸入怀里,握住了那卷书册。 沉默半晌,才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是?” 闵敬宗冷笑一声:“你想让我站出来指证他?”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呵呵,我当然想活下去。” “我还想,被关在这里的是你,是高信之……” 闵敬宗抬起满是血痂的脸,看着陈子灿。 一字一句地说:“所以,我不会指证他的。” “哈哈……” 陈子灿摇头叹息:“这,是不可能的!” “闵敬宗,你的两个哥哥,常年在外行商,挣钱养活老父,供你读书,很辛苦?” “听说,你还有个五岁的侄儿。” “你每天午间都去教他读书识字,他一定很可爱?” “想必,你很疼他?” “你,你什么意思?”闵敬宗瞪着他,脸颊狰狞地抖动着。 他的双眼慢慢充血,像一只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想站起来,但折断的脚刚一挨地,就再次软倒,他伸手去抓,陈子灿却退开两步。 “你拿他们威胁我?呵呵——” 闵敬宗尖声叫道:“我知道,你跟高信之穿一条裤子的!” “高信之的舅舅,就是清化县有名的恶霸土豪,大贼头子!” “呵呵,怀庆府谁都知道,他手上有不少人命,你以为我怕他是?” 他越笑越疯狂:“我怕他?” “哈哈,我只怕,他死的比我还早呢,哈哈——” 陈子灿神色一凌。 很明显,闵敬宗知道一些对宋将军很不利的消息,而且,迫在眉睫…… 他怎么知道的? 他知道什么? 是齐大郎告诉他的? 陈子灿不再犹豫,他从怀里掏出那册书。 “我没必要用他们威胁你,闵敬宗,看看,这是什么?” 闵敬宗一怔,眯起眼睛。 陈子灿将封面展开,让他看清了那几行字:“石匮书后集,张岱着,闵三郎敬录。” 只看了一眼,闵敬宗就呆住了。 “顺治五年,朝廷有明旨,所有书籍,尤其是史书,非经礼部校阅,不许刊行。” “其余杂稿,也一律禁止,更严禁私自抄录,你不会不知道?” 陈子灿逼视着他,字字如刀。 “工部侍郎张缙彦,地位不低了?” “仅仅因为书中有一句出自《诗经》的“将明之才”,就被判斩首,全家流放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 陈子灿拍拍书册,随便翻开一页。 “啧啧,好气概!” “看看,‘声大声问洪曰:尔识我否?承畴曰:岂不识?是金正希。洪亦问曰:尔识我否?声曰:不识也。承畴曰:我便是洪亨九。” “声喝曰:……此是我大明忠臣,尔是何人,敢相冒乎?……” “闵敬宗,你自称忠臣孝子,不知道忠的是大明,还是大清?” “若依旧忠于大明,现在永历朝半壁江山尚存。” “多少志士遗民,不远万里,护发南投,以效祖逖之志。” “而你,却为了清朝区区一个贡生的名头,甘冒掉脑袋的风险,何也?” 闵敬宗面色惨白,想说什么,又咬紧了嘴唇。 他多想扑上去,将那本书册抢过来。 最好连这个恶魔一起,撕碎,吃掉,变成屎,变成屁,消失于无形。 但,他却感觉,浑身像被抽去了骨头,使不上一丝力气。 陈子灿围着他踱了几步:“要说你忠于清朝,你家中藏着违旨的禁书不说,还躬自抄录。” “闵孝子,你意欲何为?” “我不信你不知道,就在去年,黄毓祺因诗文中有故国之思,被捕下狱,受不了酷刑折磨,居然病死狱中。” “结果,顺治皇帝还是不肯放过他,下旨鞭尸,然后诛灭九族。” “并令各省督抚,凡家中藏有其片纸只字,一律满门抄斩……” 他停下来,静静地看着闵敬宗,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满门,抄斩!” 闵敬宗的嘴唇,流下一缕鲜血。 “闵敬宗,你看,我真的没有吓唬你。” “这本书只要拿出来,你,还有含辛茹苦,一个人把你们三兄弟拉扯大的父亲,满门老小,甚至你闵氏宗族,都要为你这大孝子陪葬了。” “我,或者高信之,又何须动一根指头?” 第119章 最后的机会 陈子灿笑的无比冷酷。 他缓缓将书卷塞进怀里:“瞪着我干嘛?” “你是想——,抢过去?” “又或者,杀了我?” “好,闵孝子,我承认,对你,我是有那么一点点歉疚的。” “毕竟,你罪不至死。” “为了心安理得,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最后十息的机会。” “你可以赌一把,来,就像你当初,想当贡生的时候一样。” 陈子灿又将书掏出来,慢慢举起…… “十息之内,你要是能从我手里夺走它,或者杀了我,你就赢了……” “否则,闵孝子,你,死满门!” “十——,九——” 闵敬宗的眼睛再次充血,瞳孔慢慢收缩,有如针尖…… “八——,七——” 闵敬宗的弓起背,鼻翼皱起,露出了尖利的牙齿…… “六——,五——” 闵敬宗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双手的十根手指,根根都抠进了泥土中…… “四——,三——” “啊……” 闵敬宗狂叫着,仅靠着一条左腿,身体奇迹般地窜起,向着陈子灿扑去。 乌黑的十指扼向他的咽喉,锋利的牙齿对准他的喉结,那正不住滚动,发出恶魔般声音的喉结…… 陈子灿飞起一脚,踹中他的胸膛。 自己也被闵敬宗绝望之下爆发的怪力,撞的倒退两步。 闵敬宗像个破麻袋般跌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断掉的右腿怪异地扭曲着,他还想爬起,挣扎了几下,却终于认命般地瘫倒。 今天第一次,脸上流下了两行浊泪。 “二——,一——,你输了!” 陈子灿面无表情,将书收进怀中,转身就走。 “你——” 背后传来闵敬宗颤抖的声音,陈子灿没有回头。 “回,回来——” 陈子灿继续前行,依旧没有回头。 “你回来!回来!” “我,我答应你,我,我指控齐大郎,呜呜——” 闵敬宗放声大哭,这一哭就再也止不住。 所有的失望,所有的幻灭,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愧疚,一起涌上心头,又一起宣泄出来。 他留住了父亲的命,哥哥的命,全族人的命。 却感觉,像是输光了所有。 陈子灿默默地递上手巾:“你会活着,你们全家都会活着。” “我保证,因为,你确实算是个孝子。” 闵敬宗抬起头,泪眼婆娑。 陈子灿将那行写着“闵三郎敬录”的纸条,小心地撕下来。 凑近墙壁上的火把,点燃,看着它化成一缕青烟。 “这本书,我会留下来,因为,这是本好书。” “但绝对不会给你带来麻烦,请你相信我……” 闵敬宗看着明灭的火苗,苦笑了一下:“我,我指控齐大郎。” “的确,这一切,都是他指使的!” 陈子灿摇了摇头:“这还不够。” 闵敬宗疑惑地望着他。 “我要证据,实实在在的证据。” “我知道,你一直在防着齐大郎,至少,曾经是。” 陈子灿说的斩钉截铁,其实,这只是在诈他。 在这个时代,口供,比证据更重要。 案情越重大,就越重要。 只要闵敬宗肯指控,任何官员,都能拿到他们想要的口供。 除非,齐大郎是个铁人。 齐大郎当然不是铁人,就算他是,也没什么关系。 没有证据,还不能伪造证据吗? 确实,闵敬宗曾经一直在防着齐大郎。 他一点儿都不傻,甚至可以说,从小就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所以,父兄把他视为闵家的希望,一心一意供他读书。 为了自己的利益,他可以去冒天大的风险。 但让他为齐大郎与高信之的私怨去冒险,他连一丁点儿都不愿意。 面对齐大郎时,他总有一种无力感。 但他依旧不甘心,自己的命运任人操纵。 即使被威胁,被利诱,被裹挟,他还是留了一手。 当齐大郎拿出已经写好的状文,叫他照抄一遍,然后当他面烧掉时,他背过身烧掉的,是自己抄写的那份。 而留下了齐大郎亲手所写的原件。 其实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完全没有计划,就只是灵机一动。 甚至,他都没想过,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事后他知道,这,就是他救命的毫毛。 只要让齐大郎知道它的存在,就无法抛弃他,无法不救他。 两人对望着,陈子灿目光平静坚定,闵敬宗只对抗了片刻,终于垂下眼睑。 抓住那只受伤的腿,缓缓将它扶正,钻心的疼痛让他脸色煞白,但他咬着牙坚持着。 接着,他想脱下脚上的鞋子,但手刚刚碰到脚踝,就失去了力气。 闵敬宗的眼角,滑下一滴泪珠。 他一直恨自己软弱,可遇到事情,还是不由自主地软弱。 陈子灿伸手握住他的脚踝,轻轻脱下他的鞋子,看了看鞋底。 “在,在袜子里。” 一份有味道的证据。 陈子灿微微蹙眉,替他小心地脱下袜子。 抖了抖,一张折成二指宽的小纸条掉了出来。 “刘二哥!” 陈子灿拈起纸条,没有打开,回头对着牢门外喊了一声。 铁锁声响,有人在外面答应了一声。 陈子灿看着闵敬宗:“你放心,我会尽我所能,不让你受罪。” “答应你的,也都会做到。” 他转身走出牢门:“刘二哥,立刻请候大夫来,替他把腿接好,该吃的药,我会叫人熬好了送来。” “等会儿,我还有些东西带给他,你看着点儿,别让人抢了去。” “嗯,也别让人欺负他……” 刘二连声答应着。 豹子赶到西门楼巷口的时候,齐大郎的车夫,正赶着马车出来。 当马车擦身而过,豹子微微闭上双眼,仔细辨别,车轮在干硬的黄泥地上碾过的声音。 马车走过,他睁开眼,微微皱了皱眉。 “空的?” 他没有迟疑,立刻赶到齐夫子家。 但,家里只有一个老妪,正跪在佛龛面前喃喃自语。 豹子想了想,重新缀上那辆马车。 只要盯着它,齐永康总会出现。 马车拐上大路,直向县城东门驶去。 到了城门洞,车夫亮出腰牌,毫无阻碍地穿过城门,踏上官道。 这条路直通怀庆府。 但齐大郎,却一直都没有现身。 车夫似乎也并不着急,他就在城门外停下马车,要了一碗肉丝面,稀里呼噜地吃着。 豹子带着斗笠,一身粗布衣裳,手里提着根黝黑的扁担,样子像个卖柴的樵夫。 他低着头走过马车,趁车夫低头吃面时,闪身贴近车窗,扁担有意无意地挑开车帘,里面依旧无声无息。 他还是不放心,干脆伸头向空荡荡的马车里望了一眼。 疑惑地挠了挠头,走到不远处的石阶上坐下。 第120章 沙粒与石头 车夫吃完了面,却又捧着碗面汤,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啜着。 豹子的心,却渐渐焦躁起来。 这齐大郎,究竟在哪里呢? 此时,南门路路通大车行里,一位瘦瘦高高,背着包袱的客人走进店里。 他冲着柜上问了声:“掌柜的,到温县去的车还有没有?” 正噼里啪啦拨弄着算盘珠的掌柜抬头望了一眼,见是个青衣小帽的商人。 一身衣饰普普通通,但脚上那双皂纹云头靴,却是只有京里才买的着的样式,最少值得五六两银子。 搁在大明朝,除了官员和有功名的读书人,寻常人是不敢这么穿的。 那是崇尚节俭朴素的太祖皇帝,当初留下的规矩。 但如今正值鼎革之秋,服制礼仪,什么都乱了套,倒也没人在意。 于是招呼一声,随口道:“客人,您来的不巧,温县的车满了,刚走一会儿。” “现在这趟呐,加你才两个人,还要再等片刻。” “要不,您先坐下歇歇脚,喝杯茶?” 那客人放下包袱,想了想,掏出一锭二两重的银子拍在柜上。 “不行,我跟同伴们约好了,在温县会合,明天傍晚必须赶到黄河渡口。” “两个人就两个人,其余六个人的钱,我给。” “路上捡着客人,算我的,你看这样成不成?” 掌柜的愣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看他:“成!当然成!” “您既然着急,我给您找个好把式,保证不消一个时辰,就把您送到温县。” 他收起银子,找回铜钱。 对着后面高声叫道:“孙老二,赶紧的,套上那匹大红马,这位客人有急事,马上就走。” 孙老二确实是个好把式。 上了官道,他就甩的马鞭噼啪作响,大红马撒开四蹄,一路小跑。 将三三两两的行人和驴马,远远抛在身后的滚滚黄尘里。 客人将后面的车窗掀开一角,望着渐渐远去的修武县城墙,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他回头道:“孙二哥,这车还能再快点吗?” 孙老二有些不耐烦:“客人,您瞧瞧,这路坑坑疤疤的,我要是再赶快些,得把您骨头都颠散架了!” 那客人皱皱眉,看看对面那个四十多岁,面色蜡黄,捂着胸口干呕的妇人。 转念道:“孙二哥,后面这位大嫂有些不舒服,怕是受不得颠簸。” “这样,你赶上贵行前面那辆马车,我找人换换。” “到时候,快走慢走,都由得你。” 孙老二有些莫名其妙,这客人莫不是有病? 刚刚还急得跟投胎似的,这会儿又要换车。 前面那车,可是坐了八个人,还能比我更快? 但回头一想,这傻子给了钱,他就是爷,爱干嘛干嘛。 等他换了车,路上捡着的客人,钱还不落自己腰包里,何乐而不为? 豹子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是一盏茶之后。 他见那车夫好容易喝完了面汤,居然伸了个懒腰,爬到车厢里打起盹来。 他回头看向城门洞,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加派了人手,开始逐个检查出城的行人车马。 他心下一凌,冲过去一把拉开车厢门,揪住车夫的衣襟拎起来。 厉声道:“齐大郎呢?” 那车夫迷迷糊糊,一时没弄清发生了什么。 待看清是个满脸胡须的樵夫,顿时大怒,一脚朝着他胸口踹去:“你找死是?” “也不看看……” 豹子垂下的左手握成凤眼,猛地啄在他刚刚抬起的膝盖上。 话没说完,已经变成了一声惨呼。 “说,齐大郎去哪里了?否则我就……” 豹子的手一松一放,扼住了车夫的咽喉,缓缓将他提了起来。 “否则,你便怎样?”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豹子一怔,手指一根根放松。 车夫跌落在车厢里,涨红了脸,捂着脖子不断咳嗽。 豹子转过头,看着身材魁梧,站在人群里,如鹤立鸡群的宋将军。 他面无表情,但锐利的眼神里,有无尽的火焰在燃烧。 “大哥!” “你还知道我是大哥?” 宋将军怒意涌上面容,霎时间挂了一层寒霜。 “我有没有再三告诫你,不要管他的事,不要动他的人?” “你难道不知道,他这次动信之,可能就是为了逼我们出手?” 豹子看着他,语音低沉,却寸步不让。 “大哥,我当然记得,我也知道你的苦衷。” “可是,陈子灿说了,这次一定能扳倒齐大郎,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错过了这次,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呵呵——”宋将军一声冷笑。 “你很信任陈子灿?甚至于超过信任我?” 豹子沉默不语,但眼神依旧坚定。 “陈子灿是很聪明,有能耐,可是,他才几岁?” “见过多少风浪?” “他充其量,就是只刚断奶的小狐狸,而齐大郎——” 宋将军低吼道:“他是条吃人无数的豺狼!” “没错,我是只小狐狸,他,是条吃人无数的豺狼……” 陈子灿牵着大黑马,分开看热闹的人群,缓缓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玩世不恭的微笑。 “这条豺狼背后,还站着一只大老虎。” “可是,这又如何?” 陈子灿收敛笑容:“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各有其道。” “这道,就是规则。”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挟的是国之大势,民之夙愿。” “正是这种磅礴之力,让荆轲孤身刺秦,百死不悔,使豫让漆身吞碳,含笑而终。” “侠者宁折不弯的傲骨,来源于此。” “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也是来源于此。” “宋将军,你还记得当初不远千里,拜在少林山门下的那颗初心吗?” “你还记得当年单枪匹马,杀上甑口寨的勇气吗?” 宋烈山不语,脸色却更加阴沉。 豹子也变了脸色。 “而我陈子灿,确实只是个小人物。” “没有显赫的身世,更没有强硬的背景。” “甚至连这副身体,在宋大侠眼里,也不堪一击。” “可是,今日我敢在公堂之上,正面挑战这位齐大郎。” “‘宁向东山斗虎狼,莫惹西城齐大郎’的齐大郎,凭借的,不仅仅是个人的一点义气,一点勇气,一点侠气——” 他顿了顿,沉声道:“还有这国之大势,规则之力!” 陈子灿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在这个国家,这个朝廷运行的轨道上,所有挡路的,都必将被碾碎!” “宋将军,你的位置决定了,你就是这条轨道上的一块石头。” “你可以选择认命,老老实实缩起来,去做一颗沙粒。” “也可以选择硬挺,等着被碾碎。” “但,唯独不可以逃避,因为你无可逃避。” “而他齐大郎的所作所为,也决定了,他也是一块石头。” “一块你用拳头打不烂,不敢打,但在规则之力下,必将被粉碎的石头。” 第121章 规则是把无敌的刀 陈子灿说的轻描淡写:“我所做的,就只是推一把,把他推到这车轮下而已。” “宋将军,你不会不知道,他想做的,在做的,也是要把你推到这车轮下……” 宋烈山冷笑:“何谓规则之力?” “齐大郎,是叶知府倚为左右手的座上宾。” “在这怀庆府,谁又能奈何得了他?” “规则在谁手上,谁就是规则!” “救出信之,本该见好就收!” “打狗还要看主人,你可知道,今日你针对他的后果是什么吗?” 陈子灿嗤笑一声,“哗”地一声,抖开手上的纸卷。 “这,才是规则之力!” “他和我一样,只是利用规则,但他不是规则。” “现在,这把刀握在我手上,而不是他!” “但是,今天如果拿不住他,明天,出现在这上面的,就会是你,宋将军!” 众人定睛看时,才发现,那是一张盖着官府鲜红大印的通缉令。 上面画着的刀条脸,正是齐大郎! 宋烈山一把抓过这张画影图形的通缉令,仔细看了看,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教唆生员,欺君罔上,诬告他人,罪在不赦,现证据确凿,着即抓捕归案。” “陈子灿,这,这是真的?” “你真的有证据,能拿下他?” 陈子灿笑了笑:“我不但有能置他于死地的证据,还有他正准备置你于死地的证据!” 看着宋烈山将信将疑,欲言又止的表情。 陈子灿道:“宋将军,高信之已经骑着快马,从北门追了出去。” “我让人去几个车行脚店打听,不久,当有消息传来。” 不等宋烈山开口,他扳鞍上马,直接道:“宋将军,请你出西门去追。” “豹子,你从南门追下去。” “现在没有时间多说,抓住了他,一切自见分晓!” “抓不住他……” 陈子灿叹息一声,不再多说,勒转马头,扬手一鞭,向着县衙奔去。 齐永康将包袱放在膝头,靠着厢壁,坐在左摇右晃的马车上。 紧挨着他的,一边是个腆胸叠肚的胖子,看起来像个商人。 或许是走惯了江湖,坐惯了舟车,从齐大郎上来,他就在呼呼大睡。 肥厚的肩膀每一次摇晃,都撞的齐大郎一个趔趄。 另一边是个老婆子,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那熊孩子正是调皮好动的年纪,手脚不停。 一会儿扯扯齐大郎的袍子,一会儿摸摸他的包袱。 齐大郎心里本就有事,叫他们这一闹,更是焦躁。 他皱着眉,看了看胖子那魁梧的身材,想了想,还是自觉朝这边让了让。 但这么一让,这边的讨厌鬼,就动来动去闹的更加欢腾。 齐大郎眼一瞪,那老妇人就连忙拢拢孩子的手脚,再挤出一个半是歉意,半是讨好的笑容,弄的他毫无脾气。 既然没办法,只好由他。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好容易静下心来。 眯着眼,想了一会儿事情,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却停了下来。 客人们吵吵嚷嚷地下车,原来是上林镇到了。 从怀庆府、修武县过来的行旅,多在这里打尖休息。 这是个三岔路口,从这里另有一条官道,却是从温县直达怀庆府。 马夫招呼大家吃饭喝茶,自己从车辕上,卸下那匹浑身是汗的老马,牵到槽上喂料饮水。 齐大郎不慌不忙地睁开眼睛,看着众人都鱼贯下车,这才整整头上的黑缎帽子,走下车来。 他并不想去温县,这里,才是他的目的地。 按照计划,如果修武县衙决定拘捕自己,那么首先,他们会找到家里。 若去的稍迟,他们会发现,自己的车夫,已经赶着马车出了东门。 如果在东门外截住马车,他们又会发现,齐大郎失踪了。 若非有经验的捕快,在城中搜索他的时间,就足够他逃回怀庆府。 齐大郎这么多年混迹公堂,行走于悬崖边缘,却从未失足,得益于他凡事,总爱从坏的方面考虑。 所以,他设下了第二个圈套。 虽然在成衣店里换了服饰,但如果真有人追踪到大车行,那么,自己无论怎样伪装,估计也会被查到上了去温县的马车。 孙老二车轻马快,估计这会儿,已经超出自己十几二十里路。 就算有人追上他,只怕也是人困马乏。 等问出自己的消息,掉转头来,也最少要耽搁两柱香的时间。 而他,只要混过前面的路卡,就可以登上去怀庆府的马车。 这里离怀庆府只有30多里,如果他们在上林镇搜索,那么,稍有迟误,就再也没有机会拦下自己。 如果回到怀庆府,那么,齐大郎已经想好了最少三条计策,一条更比一条毒辣。 他要叫这些不让他好过的人,通通付出代价! 高信之、陈子灿、宋将军、陈子服…… 一个,他都不会放过。 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被人弄的那么狼狈,吃那么大的亏! 但是,生活中,却永远都没有那么多“如果”。 一路上疯狂运转的大脑,让他忘记了一个原则,一个致命的原则:计划越复杂,不可控的因素越多,越容易失败。 齐大郎刚下车,就看见那老妇人,牵着孩子站在车边。 “唉呀,你可真是个好心人呐!” “老婆子我带着孙儿出门,真是不方便,多亏遇到了你呀……” 齐大郎还以为,她是在感谢自己对那个淘气包的宽容。 心想,这老婆子也忒客气了点儿。 随便点点头应付道:“没关系。” 没想到那老婆子伸出手:“我也到地儿了,麻烦你,把我的包袱给我。” “多谢你啊,帮我拿了一路……” 齐大郎左右看看,有些疑惑:“你的包袱?哪呢?” 老婆子伸手扯住齐大郎的包袱角:“这,不就是你帮我拿着的包袱嘛?” “你看看你这后生,骑着驴子找驴子,忘性也忒大了点儿!” “额?” 齐大郎一头雾水:“你是不是弄错了?” “这包袱,是我的!” “这,这,咋能弄错呢?” 老婆子神色愕然,一拍大腿:“哎呦妈呀,我还说遇到好人啦,原来是个贼呀!” “你这小子,想混赖我的包袱是不是?” “天哪,这光天化日的,抢我一个老婆子的东西,还有没有天理啊……” 老婆子哭天抹泪,拉着齐大郎的包袱死活不放。 那看起来天真可爱的小男孩,也呜呜地哭着扑上来,抱住齐大郎的腿就咬。 齐大郎疼的两颊直抽抽。 举起手来,还没打下去,那老婆子就一头撞在他怀里。 “老天啊,强盗打死人啦——” “谁来救救咱这可怜的婆孙俩啊……” 第122章 大骗子的委屈 她这一闹腾,四周呼啦一下,立刻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大伙儿指指点点,都是对齐大郎一个大男人,却去欺负人家老弱病残表示不满。 几个年轻人捋起袖子,跃跃欲试,看样子就要动手。 更有人添油加醋地嚷着:“上林镇没爷们了吗?” “揍他呀,这家伙真不是个人呐……” 有人在喊:“喊巡检喊巡检,把这贼眉鼠眼的家伙抓起来……” 齐大郎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知道自己今天,这是碰上了骗棍。 眼看着形势不妙,难以脱身,就想着,干脆把包袱给她算了。 可是回头一想,不行啊,自己随身的银两,都在包袱里呢。 给了她,怎么坐车回怀庆府啊! 只是这稍一犹豫,那边,已经有人带着巡检官和几个官兵过来。 齐大郎往怀里一摸,脸色又变了。 他这才想起来,为了让车夫方便诱敌,他把怀庆府衙的腰牌,也留给了他。 正在发愣,那巡检官已经一路吆喝着,推开人群,挤了进来。 “咋回事咋回事?闹什么呢?” 这阵子功夫,老婆子和小男孩,已经把齐大郎的衣裤上,抹得满是眼泪鼻涕。 老婆子抬起头:“官爷啊,这年轻人半道上的车。” “他说,看我这老婆子带着孙儿,顾不过来,就要帮我拿着包袱。” “我老婆子从没出过门,哪晓得这么多道道啊?” “结果,下车的时候,他就非说那包袱是他的——” “我,我不活了呀……” 说着,又是一头朝齐大郎怀里撞过去。 巡检官上下打量齐大郎几眼,喝问:“这包袱到底谁的?” “老实说!” 齐大郎耐下性子,低声下气地解释:“官、官爷,天地良心,这包袱真是我的呀。” “是这老婆子混赖……” “少废话,那你说说,这包袱里都有什么?” 那巡检官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齐大郎想了想:“包袱里,有我两件旧衣服,还有一包碎银子。” “银子?” “多少银子?”巡检官来了兴趣。 “大概,二十两,哦,用了二两,应该是十八两,还有几个铜钱。” 齐大郎皱着眉,努力回想。 “那你说说,包袱里有什么?”巡检官指指老婆子。 那老婆子抹着眼泪说:“我那包袱里,有几件孩子他爹的旧衣服。” “还有这娃的一件小褂子,一双袜子,其余就是娃他舅给的银子。” “我想想哈——” 她转着圈想了好一会儿:“哎呦,老婆子总算是想起来了,一共是十九两三钱碎银子,还有几个铜钱!” 巡检官伸出手,对齐大郎喝道:“包袱给我!” 齐大郎无奈,只好把包袱交给他。 “都再想想,这包袱里,还有啥凭证没有?” “没有的话,我可就打开了……” 巡检官拎着包袱,眼光扫过齐大郎。 齐大郎摇摇头。 那老婆子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唉,官爷官爷,我还有!” 巡检官“哦”了一声:“你说!” “临出门的时候,孩子他舅说了,你们没出过远门,带着银子,路上可别有什么闪失。” “他呀,就在包袱上盖了几个戳儿……” “戳儿?盖的什么戳儿?” “就是——,就是他自己的戳儿嘛,他姓郑,关耳郑!”老婆子唠唠叨叨地说着。 巡检官蹲下身,将包袱当众解开。 果然,包袱皮上,是有几个模模糊糊的戳记。 虽然不大清楚,却能依稀辨认出,确实是个“郑”字。 众人一片惊呼:“我就知道,这家伙肯定不是个好人……” “你看他长那熊样儿,好人能长成这样?” 巡检官狠狠瞪了齐大郎一眼。 齐大郎的心,沉入了深渊。 他脸色煞白,知道自己碰上的,不仅是个骗子,还是个非常高明的骗子。 这包袱皮上的戳记,毫无疑问,就是这小男孩动来动去,趁他不注意印上去的。 巡检官拎起那两件旧衣服,上下打量齐大郎:“这是你的?” “哼哼!看起来有点儿大啊。” “还有,你是做啥的?” 齐大郎额头见汗,这两件衣服,是他从车夫身上换下来的。 为了不在成衣店留下证据,也为了伪装,他把它们一直塞在包袱里。 那老婆子叫起来:“那是我女婿的,他是个车夫,个头,可比这后生高。” 这一喊,巡检官仔细看了看,果然像是车夫仆役穿的衣服。 而齐大郎,此时一身细棉蓝布长袍,虽然不算很贵,也是正宗的松江细布,不是普通人家穿得起的。 跟这车夫的衣裳,明显不搭。 他围着齐夫子转了几圈,冷笑一声。 一挥手,两个兵丁从身后扑上来,将齐大郎按住。 齐大郎努力抬起头,喊道:“冤枉啊大人,这,这包袱真是我的……” 巡检官理都不理他,从包袱里提起一件小孩子的衣衫。 “这,也是你的?” “呵呵,你穿上给我看看?” 围观的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接着,他又从里面拿出几块碎银子,大概一两多重。 然后,又是一个小包裹,里面是十几两银子,几个铜钱。 有人立刻拿来戥子:“官爷,您称称,看这狗东西,还有什么话说!” 众目睽睽之下过了称,果然,是差不多十九两三钱,而不是齐大郎所说的十八两。 齐大郎心如死灰。 恨自己一时大意,阴沟里翻了船,竟然会被个四五岁的小娃儿算计了。 都说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谁能想得到,他这一路上动来动去的时候,居然在自己包袱里,塞进去这么多东西! 巡检官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喝道:“现在证据确凿,贼骨头,你还有什么话说?” “带走,先绑起来,下午送回县衙,让太爷打断他两条狗腿……” 齐大郎脸色大变,这里还没出修武县界。 自己好不容易跑到这里,过了卡子,就自由了。 如果再被当小贼送了回去,那可怎么得了? 叫家乡的老少爷们看见,陈子灿高信之看见,还不都得笑掉大牙? 转念一想,嘿!也不看看,这都啥时候了。 眼看着要命的事情,还在乎什么脸面! 他心一横,扑通一声,跪倒在老婆子脚下。 “老人家,您发发慈悲!” “都是我鬼迷心窍,不该起了坏心思,我不是人啊!” “求求您老人家宽宏大量,瞧在小子我替您扛了一路的包袱,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您给求求情,放了我这一遭……” 也不知,心里真是委屈难受,还是影帝上身,齐大郎哭的是肝肠寸断。 一把鼻涕一把泪,让许多刚才还喊打喊杀的围观群众,都忍不住,起了恻隐之心。 第123章 天地之间一咸鱼 老婆婆叹了口气,慈祥地摸摸齐永康的脑袋。 想了想,也赔着笑脸,哀求巡检官。 “我说官爷啊,我看这娃文绉绉的,也不像是个坏人。” “他就是一时迷了心,你看这会儿,他不就清醒过来了嘛。” “公门里面好修行,你就行行好,饶了他这一回?” 就在这时,卡子上有官兵大叫:“大人,县衙来了人,找你呢,有急事!” 巡检官想了想,怒斥道:“没良心的狗贼,你瞧瞧,这老人家多厚道?” “她攒点儿棺材本,容易吗?” “干这种事,你就不羞愧?” “还不赶紧的磕两个响头,好好谢谢人家?” 兵丁推搡着放开齐大郎。 齐大郎不敢多生事端,连忙趴在地上,嘣、嘣、嘣地,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 口里叫着:“您老人家太厚道了,我真不是个东西啊,谢谢您啦……” 巡检招呼一声,带着几个兵丁,挤出人群去了。 临走时,还没忘了在齐大郎撅起的屁股上,重重踹了一脚。 老妇人收拾起包袱,笑眯眯地拉起小男孩:“记住了后生,以后呐,千万要好好做人呀!” 眼看着老婆子走了,人群也散开了,齐大郎才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拍了拍身上的土,还有屁股上的脚印,再看看满是鼻涕的长衫,皱着眉,差点儿没呕出来。 他捂着酸疼的屁股,一瘸一拐地走到街上,心里说不清是啥滋味儿。 远处的卡子上,一个衙役,正同巡检官说着什么。 齐大郎踌躇不定,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海捕文书到了。 如今身无分文,该往哪里去,他已经没了主意。 正在这时,忽然被人抓住了双臂,吓得齐大郎猛一哆嗦,差点儿又跪下。 抬头看时,却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一件衣服搭在手臂,脸色酡红,嘴里酒气熏人。 他使劲摇晃着齐大郎的肩膀:“大郎,真的是你啊大郎!” “这都多少年没见,终于回来了啊,都想死兄弟了……” 齐大郎使劲瞪大眼睛,但看了又看,还是认不出,这家伙是谁。 “大郎,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就是赵家小三啊,你,你咋连我都认不出了!” “咱俩一起偷看隔壁二丫洗澡,你都忘了吗?” 醉汉继续摇晃着齐大郎,他感觉脑子里一片混乱,好像快要脑震荡了。 “谁?” “谁特么跟你一起偷看二丫洗澡了?” “二丫谁呀?隔壁不是闵三郎吗?老子偷看他洗澡……?” 齐大郎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你,你放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齐大郎使劲挣扎起来。 那醉汉放开手,满脸的失望。 然后转为愤怒,指着他的鼻子:“好啊,好你个杜大郎!” “狗日的,出去弄着钱了是?” “阔了是?不认兄弟了是?” “你忒么啥德性,我不知道?装什么大尾巴狼?滚你的去——” 说着,忽然伸手,摘下齐大郎头上的那顶黑缎帽子,扬手扔到了路边的屋檐上。 然后,拍拍手,扬长而去。 齐大郎愣在当场,脑子里一时短路,反应不过来,这这忒么,到底是个什么玩法? 正发呆呢,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唉呀,老兄,车都快开了,咋还在这呢?” “呦,失魂落魄的,你这是咋的了?” 齐大郎又一哆嗦,看清楚,原来是车厢里一直打瞌睡的胖子。 看到熟人,他再也不觉得,这把他在车厢里,撞的颠颠又倒倒好比浪涛的家伙,有多可恨了。” 他一把抓住那肥厚的手掌,眼泪差点儿流出来:“老弟,你是不知道……” 齐大郎哽咽着。 胖子拍拍他的背,好温暖,好体贴。 “老兄,他咋把你帽子扔屋顶了呢?” “这捉狭鬼,你俩不是认识吗?” “我,我哪里认识他呀,那醉鬼,他是认错人啦!”齐夫子欲哭无泪。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好了兄弟,别难过,咱们一路走过来,就是缘分。” “我呀,从来就是个热心人,最喜欢帮助别人了,日行一善嘛!” “你看,这帽子就在屋檐边,来,我身子壮实,你踩着我的肩膀,就能够着……” 说着,撅着浑圆的大腚,蹲下身来。 齐大郎有点踌躇,他并不在乎那顶帽子。 好容易遇到个热心人,他只想借几十个大钱,够他搭上去怀庆府的大车。 可那胖子一叠声地催促:“赶紧的赶紧的,车马上要走了,有啥话先把帽子取下来再说。” “有难事儿,兄弟肯定帮你……” 齐大郎感动的都要昏倒了,好人呐! 这世界,要是没有骗子,都是这样的好人,那该多好…… 他激动地答应一声,踩着胖子的背脊,就要往上爬。 “哎——,慢点儿老兄。” “我这身衣服可是新的,你这满脚的泥,踩上去不合适?”胖子忽然叫起来。 齐大郎迟疑道:“那……” 他本想说,那帽子就不要了。 但胖子已经嚷嚷起来:“鞋脱了,鞋脱了上。” “赶紧的,我这腰弯久了受不了……” 齐大郎连连点头,完全看不出,他腰到底在哪儿。 忙把靴子脱下来:“那好那好,您小心着点儿,我可上啦……” “没事儿,你只管上,我撑得住!” 胖子双手撑着膝盖,慢慢站直身体。 齐大郎蹲在他肩头,扶着他的脑袋,战战兢兢地越升越高。 这胖子真的是又高又壮,肩头站个齐大郎,仿佛并不吃力。 他喊道:“站起来,对,慢慢站起来,扒住屋檐,就不害怕了……” 齐大郎心里热流翻涌。 太贴心了!太热心了! 还是好人好呐!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果真,一伸手,就够到了屋檐。 他连忙紧紧扒住,帽子,就在前面半尺远,一伸手,就能拿到。 就在这时,忽然觉得脚下一空,已经失去了支撑。 他连忙用力扒紧屋檐,身体摇摇晃晃地吊在半空中。 齐大郎脸上青筋直跳,双手指节发白。 虽然长的很瘦,但毕竟,也是个成年男子。 平时从没做过体力活,说是弱不禁风,可能有些夸张,却也算得上手无缚鸡之力。 他用尽全身力气,挂在屋檐上,惊恐地喊道:“兄弟,兄弟,你快撑住我呀!” “我,我要掉下去啦……” 下面却没人回应。 他努力转过头,就看见那胖子,手上提着他的新靴子,跑的比兔子还快。 转眼间,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忒麻的,骗子! 怎么又是个死骗子,这世界,骗子咋这么多呀! 我齐大郎要是不死,逮到一个骗子,我就弄死一个…… 齐大郎心里愤愤不平地咒骂着,手臂却一刻不敢放松。 他就摇摇晃晃地,吊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第124章 庙小妖风大 齐大郎咬牙苦撑着,感觉连眼珠子,都在拼命使劲。 不一会儿,就满身大汗淋漓,头脑也渐渐空白。 他摇摇欲坠地挂在屋檐下,像一条风干的咸鱼。 不知怎么,他居然想起了挂在屋梁上的爷爷。 他老人家,一辈子勤勤恳恳,读书训蒙。 从来没有太多的欲望,也从不敢跨出四书五经划出的条条框框,活的干干净净,清高的像个圣人。 结果如何? 还不是挂在房梁上,像条风干的咸鱼? 而自己,正是不甘于过这样的生活,吃的不如猪,累的像条狗,一年四季寒窗苦读,画地为牢。 但朝廷伦才大典,从来,都不是为他们这种人而设。 每年,东华门簪花走马的有几百人,可穷秀才有几个? 充其量,就是为科举制度装点门面,掩人耳目而已。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自己,早就看穿了这一切。 知道高官厚禄,只为那些天上碧桃,日边红杏而设,所以,才走上讼师这条路。 每当在公堂之上,将那些进士出身,志得意满的天之骄子们,耍的团团乱转,弄的狼狈不堪,他就打心底里,升起一种快意。 可是,最终,自己还是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 变成了这屋檐下,等着风干的一条咸鱼。 人啊,活着真忒么太难了…… “啪”,脚上被人轻轻抽了一马鞭。“ “呵呵,我还说呢,谁家晾这么大条咸鱼,没想到是条豺狼啊!” “齐永康,齐大郎,你这是升天失败了吗?” “要不要我接你下地?” 齐大郎低头一看,下面骑在大黑马上,正微笑看着自己的,不是陈子灿是谁? 顿时,他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散了,似乎马上就要掉下去。 啥也顾不得了,他颤声叫道:“快,快放我下去,我抓不住啦——” 陈子灿拨马绕了个圈,笑道:“那你就下来!” 扬起手来,“刷”地一鞭,重重抽在他屁股上。 齐大郎吃痛一惊,再也抓不住屋檐,尖叫着掉了下来。 一屁股坐在黄泥地上,喘着气半天爬不起来。 其实,他双脚离地不过五六尺,就算是摔下来,也不会要命。 这时,一骑快马从远处沿官道驰来,快到卡子,才放慢马速。 陈子灿高声叫道:“豹子,来,这边,齐大郎捉住啦!” 豹子江湖经验丰富,很快确定,齐大郎上了去温县的马车。 他一路咬着孙老二的行踪,出卡子将近三十里,才把他拦住,问明齐大郎已经换了车,又匆忙赶了回来。 不料却在这上林镇,刚好遇到陈子灿逮住了齐大郎。 到了修武县衙,齐永康看到跪在堂上的闵敬宗,再看到那张他亲笔写下的状纸草稿,没做任何抵抗,对所有指控,都痛痛快快地全部承认了。” “根本,就不给陈子服对他用刑的机会。 阴森幽暗的县衙大牢里,齐大郎盘腿坐在角落里,闭着双眼,有如老僧入定。 其它的犯人,都离他远远的。 对面一丈多远的木栅后面,闵敬宗,却一直用满含愧疚的眼神看着他。 犹豫再三,他扶着栅栏,慢慢站起来。 那条右腿虽然接好了,上了夹板,一挨地,还是钻心的疼。 但他皱着眉,一声都没吭。 一跳一跳地走到前面,趴在木栅缝隙里,轻声呼唤:“大郎,大郎,你还好吗?” 齐大郎一动不动,恍如未闻。 “大郎,我知道你怪我,可,可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大郎,我对不起你,你,你别怪我,呜呜……” 闵敬宗说着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齐大郎,却像是睡着了。 其实,他的心里正在飞速的盘算,眉头时而微皱,时而舒展…… 齐大郎和闵敬宗不同,他,从来都不是个认命的人。 旁边栅栏里,有个大汉伸着懒腰,从草堆上爬起来。 用两手分开满脸的乱发,恶声恶气地吼道:“谁他娘的在这里哭丧?” “打扰老子睡觉,我把你屁股……” “嘘!” 有人低声道:“魏赖子,小声点,那边,看到没?齐大郎……” 那魏麻子“啊”了一声:“齐,齐大郎?哪个齐大郎?” “叫你小声点儿。” “还有哪个齐大郎?” “宁向东山斗虎狼,莫惹西城齐大郎!” 魏赖子又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比上次更大声。 忙不迭地捂住嘴,小声问:“他?他怎么进来的?” “我哪知道?你自己问他去呗。” “靠!” 魏赖子坐在草堆上摇摇头:“我哪敢去招惹他。” “唉,周相公,你说,这小小的县衙,能关得住他?” 周相公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魏赖子却好像很有兴趣,不愿意放过这个激动人心的话题。 毕竟,在这阴暗潮湿的大牢里待久了,无聊,才是最可怕的酷刑。 他远远盯着齐大郎:“唉,我说周相公,周员外——” “你开始进来的时候,看起来,可比他还拽多了。” “要说,你也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前几年,咱修武县说起周家,那谁不知道啊?” “你呀,该玩的都玩过,该吃的都吃过,不像咱,唉!活的不值啊!” “喂,那小娘们够味儿不?” “你感觉值不值啊?呵呵——” 角落里那个人慢慢坐起来,乱草般的头发结成了毡子,直垂到腰间,倒是不怎么遮挡视线。 他从眼前的一缕头发上,摘下一个东西塞进嘴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咂巴咂巴嘴,冷笑道:“你要是再待两年,估计跟条狗,也差不太多。” “告诉过你,别惹我!” “老子秋后就该上路了,这几天就掂量着,带谁走好呢。” “你再给老子胡说八道,小心一会儿,睡着就醒不过来了……” 魏赖子干笑两声:“周大爷,您一个公子哥,跟咱计较什么?” “这不就是瞎聊么?” “兄弟我也知道,你呀,就是个被冤枉的。” “但是,我知道也没用啊?” “唉,我说,你当年要是找到齐大郎,估计,根本进不来……” 周相公冷冷地道:“我清清白白,找那齐大郎干什么?” “切!你清清白白还不是进来了?” “那杀人放火的,找了齐大郎,屁事都没有。” “你说,你咋这么倔呀,你家又不是没钱,现在好了……”魏麻子还在唠唠叨叨。 “闭嘴,滚一边挺你的尸去!” 周相公脸现怒容,呵斥一声,又抓了一只臭虫放进嘴里。 见周相公真的发了火,魏赖子讪讪地笑笑。 真的闭上了嘴,不敢再说。 那边,闵敬宗还在轻声唤着齐大郎,声音凄楚,眼泪将胸襟都打湿了。 第125章 痒 就在这时,哐啷一声,牢房的铁门从外面打开了。 两个衙役,抬着个大木桶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县衙的捕头刘二。 他大声吆喝道:“开饭了开饭了,都别睡了,玛德,一群懒鬼!” 囚犯们个个翻身爬起来,慌慌张张地找自己的饭碗。 齐大郎睁开眼,看了看角落里那堆破瓷器。 白的、黄的、灰的、黑的,各式各样,大小不一,也多残缺不全。 监牢里,永远不缺这个。 有些是从家里送来的,更多的,是这牢里的犯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正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齐大郎眯着眼,站起身来,缓缓走了过去。 同监的七八个犯人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退开几步,意思是让他先挑。 齐大郎不慌不忙地蹲下来,在瓷器堆里翻捡着。 好一会儿,从中拿起了一个缺口的白瓷碗,既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干净的。 他拿着碗,高高举起,映着火把的微光,缓缓转动,仔细观察着。 忽然,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吃的,是烂菜叶煮杂粮粥。 犯人们也没有筷子,就这么捧着碗,一个个喝的稀里呼噜,香甜无比。 完了,还要用黑乎乎的手指,沿着碗边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碗里铮光发亮。 齐大郎捧着他那一小碗烂菜粥,默默地看着。 想着这碗,不知是被谁脏兮兮的手指一遍一遍抹过,他就没有一点儿胃口。 何况,这碗粥隔着鼻端老远,就闻到一股子馊味儿。 刘二看囚犯们吃的差不多了,将两个小碗放在闵敬宗跟前。 “快些吃了。” “一碗面,一碗药汤,都是陈公子赏你的!” 又瞪眼指着同监号其它几个犯人:“都给老子老实点儿,谁要是敢抢他的东西,别怪爷们不客气!” 说罢,带着衙役们转身出去。 直到牢门咣地关上,大家才都挤到栅栏边,使劲咽着口水,鼓着血红的眼珠,看着闵敬宗面前,那碗白花花的面条。 面条上放着一双竹筷,漂着几条青翠欲滴的菜叶,还有几片冒着油花的肥肉。 但没人敢抢闵敬宗的东西。 因为,在这里,刘二就是神,能主宰他们生死祸福的神。 只有周相公没有挤过去,他叹了口气,呆呆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赖子脖子伸的最长,像一只看到草料的鹅。 他咕嘟咕嘟地咽着唾沫,拼命抽动鼻翼,喃喃地说了一句:“特马的,这是我媳妇儿手擀面的味道啊!” “真的,一模一样!” “要是能再吃一口,我就是,就是死了也愿意啊……” 说到最后,竟然呜咽着哭了起来。 犯人们无不伤感,有几个,也开始啜泣。 闵敬宗没有吃,一口都没有吃,他只是把那碗药汤喝了。 当然,他更不会给这帮饿鬼吃,哪怕眼前这场景,再多么感人至深。 他喝完药,抹了下嘴角。 看看对面端着碗发呆的齐大郎,脱下外衣,将面碗连同筷子,紧紧裹成一个团。 “大郎,大郎,我知道你吃不下那个,你把这碗面吃了。” “吃了,才有力气,才能想办法出去……” 说着,将那团布,朝齐大郎监房滚了过去。 众人的视线追着那布团,心里都在拼命地祈祷:“拐弯,拐弯,这边来这边来……” 但,那团衣服包着的面碗,正好停在齐大郎牢门前。 齐大郎听到他最后那句话,好像有所触动。 他抬起头,第一次看着闵敬宗,点了点头。 闵敬宗心里,涌起巨大的满足和幸福,他看我了,他终于看我了,他还向我点头呢。 大郎他,他原谅我了…… 想着想着,又流下泪来。 齐大郎在众人如狼似虎的眼光里,走过去解开布团,小心地取出面碗,依旧是白花花的一碗,只是洒了些汤。 他从缝隙里将碗端进来,没再看闵敬宗一眼。 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一碗面条干干净净,连汤都喝的干干净净。 四周响起了一片叹息声。 那么好的梦,只是一会会儿,就随着齐大郎筷子头上最后一根面条的消失,而消散了,结束了。 刚才有这么个瞬间,每个人都觉得,那个美滋滋吃面的人,就是自己。 一个衣裳褴褛的年轻犯人,犹犹豫豫地挨到牢门边,想伸手够那件衣服。 齐大郎哼了一声,他就急忙缩回手,谄笑着退回角落。 齐大郎走过去,用衣服将空碗包好,又扔了回去。 闵敬宗抹着眼泪,柔声问:“大郎,你吃饱了吗?” 齐大郎却回头走到角落,再次盘腿坐下,根本没有抬头看他。 “嗯,大郎,我知道你要想事情,想怎么出去,我,我不打扰你……” 闵敬宗挤出一个梨花带雨的笑容,慢慢坐下来。 他用一只左脚站了很久,已经又酸又麻。 这时坐下来,不小心碰到伤腿,不由得呻吟了一声,样子娇弱可怜。 囚犯们眼巴巴地看着他,又同时咽下一口唾沫。 这瘸腿兔儿,还真是有点味道,可惜,他是齐大郎的人…… “你们谁没吃饱,把这碗粥喝了。” “记得,把碗给我弄干净点儿!”齐大郎悠悠道。 顿时,七八个犯人同时扑过去,你争我夺,谁也没抢着几口,却把每个人头上身上,糊的都是菜粥。 忽然,不知是哪个不小心,“当”地一声,那只破碗掉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一时,牢里寂静无声。 几个犯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满脸惶恐,不知所措。 齐大郎叹了口气,慢慢走过来。 将几片碎瓷片捡起来,又回到角落里坐下,闭上眼睛,像是开始打盹儿。 很快,一个歹毒的计划,在他心里渐渐成熟。 他睁开眼,看着几个正将头发上沾着的菜粥,也仔细吮进嘴里的囚犯。 他们把纠结成一团的头发扯来扯去,找的精细无比。 满脸的期待,乐此不疲。 谁要是摸到一个肥大的臭虫,更是赶忙塞进嘴里,细细品尝着,露出满足的笑容。 “唉,你们这是进来多久了?” “这头发弄成这样,你们不难受吗?” “里面生满了虫子,你们不痒吗?” 齐大郎叹着气说。 痒,当然痒,而且是痒的钻心。 只是,大家早都习惯了,有时候甚至是忘记了。 这时,听齐大郎这么一问,顿时,每个人都觉得头上痒了起来。 有人认为,痒这种感觉,就跟哈欠一样,是会传染的。 其实,甚至于痒这个字,你只要说出来,它就立刻开始,感染听到的每一个人。 第126章 咸鱼要翻身 很快地,所有人都开始挠自己的头皮,扯自己的头发。 “沙沙”的声音,传遍了监狱的每个角落。 越挠越舒服,也越挠越难受。 就像是黑暗中,有某种小虫子,不断啃食着每个人的心。 它逐渐长大成一个念头:“这头发,太痒了,真他娘的烦人呐,剃掉多好!” 齐大郎看着他们呲牙咧嘴地搔痒,痛并快乐着,呵呵笑了。 用充满暗示性的语言挑弄道:“挠,挠……” “可是,挠管用吗?” “你越挠,它就越痒,痒到骨头里,直接剃掉多省事。” 低沉沙哑的声音,简简单单的话语,却带着某种耸动人心的力量。 他夸张地大笑着,用力拍打自己光溜溜的脑门心。 “都看看,瞧见没?” “像我这样,别提多爽利了,呵呵——” 刚才那个破衣烂衫,想偷闵敬宗外袍,样子像个小乞丐的犯人,用力挤着眼睛,一边挠着头皮,一边从头发缝里瞅着齐大郎。 “唉,你,你说的倒是轻巧。” “我也想把头发剃剃,可这牢里面,谁管咱们啊!” “还指望刘二那杂碎,给爷们叫个剃头担子进来?” 齐大郎摇头笑道:“你们啊,脑瓜就是不好使,好好看着——” 所有的犯人都撩开蓬乱的头发,看向齐大郎。 齐大郎低头从脚边拾起一块瓷片,朝那个小乞丐招招手。 “过来!” 小乞丐左右看看,又看看齐大郎。 眼神里半是害怕,半是好奇,却没动脚。 齐大郎瞪起眼:“我叫你过来,你听见没有?” 小乞丐一个哆嗦,又露出一个谄笑,连声答应着,脚下犹犹豫豫地挪了过来。 “蹲下!” 小乞丐还没反应过来,齐大郎扯住他一缕头发,白光一闪,一截黏在一起的头发,死蛇般委顿下来。 “嚯——” 监狱里传出一阵惊呼声。 小乞丐摸着自己剩下的那段头发茬,眼睛里满是惊喜钦佩。 连忙说:“齐大——齐大爷,您,您就都给我剃剃呗……” 齐大郎手里捏着瓷片,“嘿嘿”两声冷笑,一把将他臭烘烘的脑袋推开。 “你小子,想让齐大爷给剃剃?” “你齐大爷剃过的,脑袋都不在脖子上喽……” 小乞丐倒吸一口凉气。 想起他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传奇,赶忙一骨碌,跑的离他远远的,自己到瓷器堆里找瓷片去了。 其余犯人见了,也都想着去找块瓷片,自己剃剃。 但试了几次,头发被扯的生疼,“哎呦”连声,却不见被削断几根。 齐大郎放声大笑:“一群蠢货!” “快省省劲,那些瓷片,都不好使!” 他举起手里那块雪白的瓷片:“看到没?这块,它是定窑烧出来的名瓷,用的泥不一样。” “石英砂知道不?” “用它烧制出的瓷器,色泽洁白通透,硬的很,钢刀上都能划出印子来。” “而且摔碎以后啊,开片特别锋利,刀子都没它好使……” “哦——” 囚犯们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连连点头称是。 外面都说齐大郎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风光,今天算是见识了。 你看看人家这脑子,啧啧…… 齐大郎把瓷片丢给目瞪口呆的小乞丐:“去,都是落难的兄弟,去找个人互相帮个忙,这样才剃的干净。” “你自己能弄好吗?小心划着脸……” 小乞丐捧着瓷片,如获至宝,头点的像小鸡啄米。 齐大郎不再理他,又拿起一块,扔给闵敬宗。 “叫他们也剃剃,干净爽利了啊,这人,才有个人样!” 闵敬宗又惊又喜,捏着那块瓷片,含情脉脉地望着齐大郎,像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握着情郎手赠的信物。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在他心里,忽然浮现出这几句诗文。 但齐大郎却没有看他。 他拾起剩下的几块瓷片,一一分发到每个牢房。 很快,监牢里热闹起来,几十个囚犯们,从没像现在这么团结过。 大家自觉结成互助小组,你帮我我帮你,就像一群互相捉虱子的大猩猩。 嘻嘻哈哈,好不融洽。 魏赖子剃光了头,用手掌抚摸着自己的那张麻脸,感叹道:“果然是干净爽利了,才有个人样!” “老子这张脸,总算是重见天日喽。” “都看看,像不像个佛爷?……” 周相公摸着满头的头发茬子,也感觉清爽了许多。 闻言讥讽道:“还佛爷,就老魏你这张脸,还是被头发遮着,更有个人样……” 众人都哈哈大笑。 小小的气孔里,光线逐渐黯淡,外面应该已经是黑夜。 囚犯们东倒西歪地睡在地上,开始磨牙放屁打呼噜。 有人给齐大郎让出了草堆上最好的位置,他却摆手拒绝了,依旧盘着腿,坐在那个远离众人的角落里。 他半闭着眼,想着自己的事情,脸上,却一直都挂着淡淡的笑意。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不等东风,他在等一个人。 约莫着过了三更,牢房门轻轻地开了。 一个衙役慢慢地走进来,没惊醒任何人。 走到齐大郎所在的牢房,他看了看闭目养神的齐大郎,将一个布包,丢在他膝盖上。 齐大郎睁开眼,朝他点点头。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银子,还有一张纸条。 上面,是父亲齐夫子的笔迹:“别急,已经上下打点,你的事情报知了叶府台,很快就会有消息。” 齐大郎微微一笑,摸出中午用过的那根竹筷子。 招手示意,让那衙役过来,将筷子塞给他,指了指墙壁上插着的火把。 衙役会意,走过去,将竹筷的一头,放进火焰里烧了一会儿,拿回来递给齐大郎。 齐大郎坐直身子,将那张纸条在膝头展平了,用烧焦的竹筷,迅速写了几行字,折好了交给衙役。 想了想,又从那几块银子里,挑了块最大的塞给他,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哗啦”,牢门再次锁上,就像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 但很多事情,将从这一刻开始改变。 齐大郎相信,明天,将会是十分精彩的一天。 他会给陈子服,给陈子灿,给那些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人,给那些认为他齐大郎已经是瓮中之鳖,再也无法咸鱼翻身的人,送上一个惊喜。 一个天大的惊喜…… 齐大郎挪了挪身体,脸上带着笑意,靠着墙壁睡着了。 入梦前,他抿了抿嘴,想到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他真怕,自己在梦里都会笑醒。 第127章 围衙逼宫 今天,陈子灿和高信之,都重新回到县学。 齐夫子,却没有来。 教五经的,换了位邹夫子,相貌清矍,说话四平八稳,眼神宁静。 他进来时,手里并没有拿着那根让生员们胆寒的戒尺,而是让两个学生,去打来一桶井水。 申明规矩后,他笑的很和煦:“若是有人违犯了夫子我的规矩,不打不罚。” “自己上来,饮一瓢冷水即可!” 他话音刚落,生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高信之满脸的兴奋,悄悄对陈子灿道:“还是这位邹夫子好,我喜欢!” 陈子灿剥着瓜子壳,头也没抬。 懒洋洋地说:“他抬来的又不是酒,你高兴个什么劲!” 高信之挠了挠头喃喃道:“也是啊,犯了错,罚酒三杯多好。” 前面有个满头白发的老秀才耳朵背,声音就有些大。 “你们这些兔崽子,都觉着喝凉水,比打板子舒服是?” “我可是亲眼见识过这位邹夫子,前两年啊,有个家伙连喝了五瓢,躺地上翻白眼吐泡泡,差点儿,就喝死过去啦……” “啊?” 生员们面面相觑,对这位新来的夫子,心里都多了几分敬畏。 而那位老秀才,就苦着脸成了第一个勇敢试水的家伙。 看高信之大张着嘴巴合不拢来,陈子灿冷笑:“你能喝几瓢?” 高信之摇摇头打个哆嗦,身子坐的笔直。 没过多一会儿,他扔过来个纸条。 陈子灿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小燕儿她爹喜欢老物件儿。” “他最近看我不大顺眼,我舅说你特懂瓷器,散学帮我看看去呗,我请你喝花酒!” 陈子灿撇撇嘴,心道,他啥时候看你顺眼过了? 打小,你就围着他家嫩白菜打转,顺眼才怪了! 直接在纸上写道:“不懂!” 高信之一愣,又写道:“见不得兄弟幸福是不是?” “我舅和豹子叔都说,小杂种那尊观音像,别人都不认识,就你一眼看出是假的,说是什么金啥堂的……” “帮帮哥,小燕儿说给你烙饼吃呢!” 陈子灿摸摸鼻子,那所谓的飞鱼款识,景德镇金声堂,全是他瞎编的。 他哪里认得什么瓷器! 但这几年南方兵连祸结,无数的瓷器作坊消失,又有无数的作坊起来,谁能分得清这许多款识? 就算是胡说八道,被当场揭穿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 他微微一笑,写道:“你还当真呢?那是我瞎编的!” 高信之拿着纸条的手抖了抖,惊愕地看着陈子灿。 他还以为,这家伙在公堂上咄咄逼人,挥斥方遒。 一路上势如破竹,打的齐大郎这种高手高手高高手,都丢盔弃甲。 是因为手里掌握着确凿的证据,邪不压正,对方根本无法反击。 没想到,这最关键的证据,居然是他随口瞎编的…… 高信之很无语,陈子灿身上的光辉瞬间消失。 特娘的,这个骗子。 让小燕儿知道,不晓得多失望呢! 他又挠了挠头,心里有些忐忑,写道:“不会露馅?” “齐大郎,可不是好糊弄的!” 陈子灿笑笑:“放心,我在齐夫子那儿还留了一手,他这次,跑不掉的。” 但不多时,就听到街上一片喧闹。 有人喊着:“府里来了人,把县衙给围了……” 陈子灿和高信之都是一惊,互相看了一眼,扔下书本,跳起来就向外跑去。 课堂里轰地一声乱了套,有人见样学样,也放下书就跑。 接着呼啦啦地,所有生员都跑出门去,只留下一脸茫然的邹夫子呆在当场。 陈子灿跑到县衙的时候,门口,已经围满了伸长脖子的人群。 昨天的一场官司,让这位陈小官人在修武县里名声大振。 没几个人不知道他的事迹,也没几个人不识得他的面孔。 于是,陈子灿一到,人群自动在他面前分开。 人们指指点点:“看呐,陈小官人来了!” “县尊大人是个好官,可别出什么事,他来了就好啦……” 三三两两的,就有人对陈子灿叫道:“陈小官人,那叶府台可不是什么好货,你帮帮咱们县尊大人,别叫人把他害了啊……” 众人纷纷附和:“陈小官人,你快看看,给咱们想想办法……” 陈子灿倒没想到,自己的兄长,在这修武县里居然有如此声望,心里也觉得暖洋洋的。 他一边快步向前,一边不停地向两边的众人点头。 “各位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先让我看看事情如何……” 高信之紧跟在他后面,心里也颇为感慨。 他比陈子灿跑得快,来的早,却只能在人群外打转。 急得抓耳挠腮,却根本挤不进去。 再看看自己这位兄弟,才几天,在县里就被人如此尊崇。 一路挤出人群,陈子灿见县衙正门大开,门旁手持水火棍,一字排开的几个衙役,面孔都十分陌生。 刘二等十来个县衙当差的,反而都被驱出门外,也都聚做一团,交头接耳,彷徨无计。 陈子灿走过去,看到有几个鼻青脸肿,显然是被暴力逐出来的。 他拉拉刘二的袖子:“二哥,这是怎么回事?” 刘二回过头,额角上一个青包,足有鸡蛋大小,样子有些狼狈。 见是陈子灿,连忙躬身施礼:“陈少爷,你总算来了,里面——” 陈子灿摆摆手,将他拉到离大门稍远,对高信之道:“别让人靠近。” 然后对刘二点点头:“二哥,你说。” 刘二左右看看,叹了口气:“陈少爷,今天一大早,大人刚刚准备排衙升堂,叶知府就带着怀庆府的几十个衙役,浩浩荡荡地来到县衙。” “一进来,就将我们十来个兄弟,都赶出了衙门。” “兄弟们想要护住老爷,那伙子狗日的,动手就打!” “下手那个狠呀……” 他伸手摸了摸头上的肿包,呲牙咧嘴地倒吸了口凉气。 摇头道:“到底啥事情,我也不大清楚。” “就听见叶府台那狗,那家伙吆喝着说,老爷他聚集亡命,企图造反!” “又让手下的那帮狗日的,先去控制住大牢。” “还叫人封锁大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什么?” 陈子灿脸色大变,失声道:“聚集亡命,企图造反?” “这是从何说起?” 刘二也是愤愤不平,脸涨的通红:“这纯粹是扯忒么蛋!” “咱们老爷,是少见的好官。” “这两年勤政爱民,从来不贪赃枉法,不草菅人命,一年到头,板子都很少动!” “修武县里,谁不念着他的好?” 第128章 漂亮的反击 他喘了口气:“这两年,咱们县城里,虽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但街面多了烟火气,老百姓们安居乐业,小偷小摸的,都快见不到了。” “还聚集亡命,哪来的亡命之徒可聚?” 陈子灿听到这里,心中一动。 忙问:“二哥,县衙大牢里,没出啥事情?” 刘二捂着脑袋,摇摇头道:“没呀,那里能出啥事情?苍蝇都飞不出来一个。” “昨天下午,因为那齐大郎关在里面,我还专门进去看了看。” “他一直就坐墙角,闭目养神,话也没见他多说。” “陈少爷你放心,他在那里面,闹不出啥幺蛾子来……” 陈子灿摇头苦笑。 虽然目前,还不清楚到底出了啥事,但他隐隐有些不安。 觉得事情十有八九,就跟被关在大牢里的齐大郎有关。 但是,这家伙真有那么大本事? 眼看着死透了,晒干了的咸鱼,还能翻得起这么大的浪花? “二哥,你们刚才在衙门口站着,看见听见些什么没有?” 陈子灿皱起双眉,问道。 刘二拍拍胸口:“咱们兄弟虽然被打出来了,但都不肯走,一直在衙门口守着呢。” “他们要是敢对老爷下手,豁出命去,咱也不能不管!” 说到这里,他也皱起眉头,想了想说:“老爷被他们看守在后堂,倒也没听见有啥动静。” “不过,昨晚大牢值夜的兄弟说,刚才齐大郎和闵敬宗那小子,被叶知府亲自从牢里带出来了。” 陈子灿“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有数。 看来所料不差,果然是齐大郎咸鱼翻身了。 自己,终究还是小瞧了他! 正思索间,衙门口一阵哄闹。 人们纷纷喊叫着:“老爷出来啦……” “县尊大人,没事?” 陈子灿一愣,顾不上多说,转身就朝衙门口跑,刘二和高信之也连忙跟上。 陈子灿赶到大门外,见县衙正堂已经打开。 那张公案后,高高在上,傲然踞坐的不是县令陈子服,而是一个白面团团,五绺微须的官员。 这鹊巢鸠占的家伙,头上亮晶晶的水晶顶戴,和胸前的白鹇补服,无不证实着他远高于陈子服七品芝麻官的身份。 这是一个五品文官。 想来,他就是怀庆府那位叶府台了。 而堂下原来犯人站立的地方,站着的,却是自己的哥哥,修武县县令陈子服。 陈子灿看了一眼,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因为,陈子服依旧是官服顶戴,站在那里。 虽然是略显狼狈,但依旧不卑不亢。 如果是被褫夺了官职,那么事情,估计就不那么好办了。 叶知府居高临下,冷冷看着堂下躬身而立的陈子服。 “陈县令,你种种不法,都是我亲眼所见,一一查实,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陈子服抬起头,声音清朗,不慌不忙。 “府台大人带着衙役直闯县衙,驱逐修武县属吏,扣押下官,不知行的是朝廷哪一条律法?” 叶知府“啪”地一拍惊堂木,冷笑道:“修武县是本府属县,本府负有督察之责。” “昨夜本府得到密报,说你陈县令鼓动大牢里的亡命之徒,剃去发辫,意图谋反。” “这等大事,我焉能不管?” “刚才,我已到狱中亲自查看,果然所言不虚。” “陈县令,我要是来晚点儿,恐怕,这修武县城的城头上,已经挂起了南明的旗号了?” 听了这话,县衙外围观的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陈子灿也是浑身一颤,事情,果然还是出在大牢里。 他狠狠瞪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刘二。 刘二懊恼地一拍额头:“哎呀,不好,这下糟了!” 转头对着那群县衙的差人们怒喝道:“张千,徐大海,你们两个狗日的过来!” 一个胖乎乎的衙役弯着腰跑过来,满头满脸都是冷汗:“二哥,我,我真的啥都不知道啊!” “张千那小子,被叶知府的人,带到后头去了……” 刘二眯起眼,凶光四射,咬牙切齿地道:“张千?好——” “喂不熟的狗,脑袋后头长反骨了是,老子非弄死你不可!” 接着狠狠一脚踢在胖子屁股上:“徐大海,你个没用的废物,你忒么就是头猪!” “你说,你昨晚又在睡觉是不是?” “说你多少遍了,除了吃就是睡,我叫你睡,我叫你睡……” 一边骂,一边连续在胖子屁股上踹了几脚,疼的胖子团团乱转。 嘴里小声讨饶:“二哥,二哥,是我错了,你留兄弟一条小命,将功补过好不好?别,别踢了,哎呦……” 陈子灿拉住刘二,叹了口气:“二哥,你现在责怪他,也已经晚了。” “事已如此,沉住气,才是最重要的。” 刘二额头青筋直跳,恨恨地跺了跺脚:“我,我对不起大人呐!” 陈子灿问胖子:“大海兄弟,你昨晚发现什么不对没有?” 胖子苦着脸:“没,没有啊,我睡的好好的——” 刘二一声怒斥:“你还睡——” 胖子吓得忙跳开一步,双手乱摇:“二哥二哥,我不睡,我现在没睡呀!” “我是说,我睡、那啥好好的,半夜被蚊子咬醒了,睁眼一看,张千,张千那货居然不在。” “我看了看,牢门锁好的,还以为他上茅厕去了……” “那他几时回来的?” 陈子灿截断他的话头。 “我,不,不知道啊……”胖子抹了把汗,眼神十分无辜。 刘二大怒,抬腿又要踹他。 陈子灿伸手拉住他:“算了,先看看再说。” 大堂上,陈子服显然也被叶知府的话惊呆了,许久没有说话。 好像这时,才终于反应过来,慌忙问道:“府台大人,你说狱中的囚犯,全都剃掉了辫子,想要造反?” “下官却不明白,这牢里反复搜检,寸铁皆无,他们怎么就剃光了头发?” 叶知府冷哼一声,拈起公案上的一块瓷片:“这,就是牢房里搜出的证据,你还想狡辩?” 陈子服忽然哈哈大笑。 高声道:“府台大人,既然你说下官聚集亡命,企图谋反。” “难道下官要谋反,这修武县还找不到一把刀子,竟然要用这破瓷片,来给他们剃发?” “难不成,我还能让他们拿着这几块破瓷片,去揭竿而起,杀进府城?” 这句话一出,不但叶知府瞪着眼愣在当场,就连围观的众人,也无不摇头腹诽。 挤在前面的县学生员里有人喊道:“这就是胡说八道,莫须有的事情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叶知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 第129章 人民的力量 陈子灿暗暗竖起大拇指,自己这位兄长,真是不简单。 估计,他就是看到了案上的瓷片,才故作慌张,让叶知府轻敌大意,一不小心,落入了圈套。 这份才干机警,比起叶知府这等庸官,确有天壤之别! 此时,齐大郎站在堂后,正等待以证人身份被传唤。 堂上的每一句话,他都听的清清楚楚。 这时,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暗暗在心里骂一句:“蠢才!” 以他的计划,根本就不要给陈子服质疑答辩的机会,直接以势压人,宣布怀疑他聚众谋逆。 大牢里几十个秃头囚犯,就是证据。 自己和闵敬宗,就是证人。 然后,当众命令他交出大印,政事,由修武县丞暂时署理。 知府没有处置属下县令的权利,这么做,虽然是有些不合规矩,但很合情理。 别说省里,就是报到京里,估计皇上知道了,非但不会怪罪。 还要赞他一句临危不乱,非常之时能行非常之事,有古大臣之风! 夺得大势,陈子服就是待宰的羔羊,再也没有反抗的能力。 可以先将他软禁在县衙,然后立刻飞书禀告巡抚。 巡抚大人闻讯,必然先褫夺他的顶戴,然后责成怀庆府查实案情。 到此,大事已定。 叶知府等着升官,而自己,等着报仇就是了。 余下的事,不过是罗织罪名。 府衙最近不是捉到几个强盗吗? 自己回到怀庆府后,威胁利诱,软硬兼施,不怕他们不乖乖听话,将宋将军攀诬为贼首。 只要抓住几个宋烈山的徒子徒孙,栽赃用刑,逼他们承认谋反,并和修武县陈子服串通,这案子,就弄成了铁案。 这计划,齐大郎已经在大牢里琢磨的通透,环环相扣,一石二鸟。 一旦发动,就不会给对手任何反击的机会。 但坏就坏在叶知府这个猪队友,他未免太过得意,一开始就弄出了岔子。 好在,也只是口舌之争,无关大局。 他叹了口气,叫过府衙的师爷,对他耳语几句。 师爷匆匆走上公堂,站到公案旁,将折扇刷地打开。 叶知府侧头一看,扇面上贴着一张纸条。 “莫生枝节,令其交印。” 他咳嗽一声,喝道:“国朝三令五申,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军民人等,胆敢擅自蓄发割辫者,皆以谋反论处。” “如今修武县大牢中,数十亡命之徒,一朝同时割辫,不是谋反是什么?” “现本府令你,立刻将印信交于县丞,待罪府中。” “等本府行文抚台大人,再行议处!” 陈子服一愣,抗声道:“府台大人,下官乃是吏部选派的修武县正堂,任免之权,在部不在省。” “即便临时褫夺,也该有巡抚衙门公文。” “此乃乱命,恕下官不能奉命!” 叶知府大怒,拍着桌子厉声道:“如此惊天逆案,岂容公文往来,迁延时日?” “修武县县丞何在?” 下面却久久无人应声。 叶知府正要发怒,陈子服拱拱手道:“本县胡县丞服丧守制,现职位出缺,未有委任。” 叶知府横了他一眼:“修武县教谕何在?” 门外有个老气横秋的声音应道:“下官在此!” 一个佝偻老者,从人群里挤出来,到堂上躬身施礼,正是杨教谕。 “杨教谕,本县县令陈子服待罪期间,修武县县事,由你暂时署理。” “你可有异议?”叶知府笑眯眯地道。 一个小县学官,几乎不可能得到正印主官的职位。 而依照惯例,既然暂时代理,那么如果陈子服真的去职,这个职位,顺理成章就会由他补任。 除非,上司另有推荐。 而这推荐权,却正好就在叶知府手里。 计划中强行架空陈子服,叶知府依赖的,正是这一点。 但这天大的好事,落在杨教谕头上,他非但没有惊喜之色,反而皱了皱眉头。 他看了陈子服一眼,略显迟疑。 躬身道:“禀府台大人,陈县令履任以来,公正廉明,深孚众望。” “况且,这谋反之事,子虚乌有,现在尚无定论。” “下官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此事与陈县令无关,请府台大人收回成命!” 说完,深深弯下腰去。 县衙门外的生员先喊起来:“杨教谕说的对,我等都愿意为县尊作保!” 接着是百姓们山呼海啸的声音:“我们修武县的百姓,都愿为县尊大人作保!” 忽然,门口刘二等十几个衙役带头,扑通跪倒在地。 然后,密密麻麻的人群,有如风吹麦浪,一层层相继跪倒。 大家同声高呼:“陈县尊,我们为你作保!” 这声音一遍一遍回荡着,直冲云霄。 看到这般场景,每个人都心旌摇动,不能自已。 陈子服热泪盈眶,转身对着衙门外跪倒,伏地叩了三个响头。 颤声道:“多谢各位父老,陈某生受不起!” “这官,我可以不当,但大牢里六十八名囚犯,也同样是我修武县的子民,我怎能眼看着,他们不明不白蒙上这谋反罪名?” “只要真相一日未明,朝廷公文一日未到,这印,我就不能交!” “不能交!不能交!……” 万众同呼,声震天地。 府衙来的衙役们,站在这排山倒海的声浪里,感觉自己,就像大海上的一叶孤舟。 一个个脸色发青,双腿战栗。 叶知府更是面无人色,差点儿尿在裤裆里。 他见众怒难犯,心下已经萌生退意。 但自己堂堂知府,却在属县吃了瘪,而且他本人,又是从修武县令,升迁到怀庆知府。 县城里老老少少,谁不知道,这面子,更是丢的难看。 一时间骑虎难下,彷徨无计。 齐大郎也是面露惧色,这种情形,是他事先完全没有设想到的。 看来,这陈子服果然深得人心。 要是过于逼迫,一旦激起民变,就算侥幸逃得性命,朝廷追究下来,这盖子谁也捂不住。 只怕最后,也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但眼下,要是唬不住陈子服,压不住场子,后面的戏,就没法唱下去。 不说计划还能不能成功,一旦垮了台面,就连自己能不能离开修武县,都是个问题。 再被关进大牢? 想到这个结果,他就不寒而栗。 他咬咬牙,直接走上公堂。 躬身道:“府台大人,我记得大前年冬日,有人告温县生员张苏,以其子张东海年方三岁为由,未行剃发。” “府台大人飞报抚军,得命:‘剃发严旨,违者不赦!” “着立提张东海到府,朝至朝斩,夕至夕斩,以为永例。” “其父杖责五十,革去生员名色……’” 第130章 翻身的咸鱼 众人听了,无不变色。 齐永康扫了四周一眼,心中冷笑。 继续道:“去年秋,清化县山民丁泉,只因剃发后留顶稍大,其辫粗于钱孔。” “知府大人上奏朝廷,说他虽无叛逆之心,亦非奸尻之人,但有违同风之旨,法无可赦。” “得御笔朱批:‘着就彼处斩!” “县令失察,从重议处,保长四邻,皆应拟罪!’” 齐大郎直起身,转头看向陈子服,和跪在衙门口的修武县民。 厉声道:“以上两例,足见官法之严!” “现修武县数十亡命之徒,同日割辫,骇人听闻。” “你等阻挠办案,形同叛逆,这是不顾身家性命了吗?” 门外数千民众,听了齐大郎这话,都面露惧意,但依旧没有一个起身离去。 齐大郎脸色变了变,放软了身段。 “乡亲们,此案陈县尊有无牵涉,虽然尚无实证。” “但如此大案,依照朝廷法令,一个失察之罪,恐怕是免不了的。” “府台大人令其交出官印,由杨教谕代理县务,也是有理有据,并无不妥。” “你们这般聚众闹事,可不正是把他朝火坑里推吗?” 外面的人群闻言,无不面面相觑。 “嗡嗡”的议论争辩之声,渐渐大了起来。 陈子服也知道,齐大郎所言,也不无道理。 自己这官,怕是做到头了。 祸福难料,何必连累他人!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对着衙门口的民众高声道:“各位父老,大家都散了。” “朝廷自有法度,此事,陈某确有责任,待罪听参也是应该。” “杨教谕,这官印,今日就交给你了。” “这一方百姓,也都交给你了……” 说完,捧着官印,对着杨教谕躬身一礼。 杨教谕还要再劝,陈子服道:“杨教谕的人品官品,我陈某和修武县百姓,都是信得过的!” 杨教谕立时醒悟。 这是在告诉他,若他不接这官印,叶知府一旦委任他人,事情只会更加糟糕。 他想了想,无奈摇头,接过官印,也向陈子服躬身回礼。 衙门外跪着的百姓们默默看着,有人泪流满面,有人低声啜泣…… 见好就收的道理,叶知府比谁都明白。 眼看要办的事情都已经完成,虽然有些曲折,但依旧算是大获全胜。 于是对陈子服道:“本府回去,会立刻向抚台大人禀明此间情况,三日之内,应有回应。” “你在此期间,不可踏出县衙一步!” 说完,立刻下令衙役们启程,回怀庆府。 陈子服见齐大郎跟在叶知府左右,心有不甘。 挺身挡住他的去路,愤然道:“齐永康,你涉嫌欺君罔上,唆使生员骗取功名,是修武县的重犯,怎能擅离大牢?” 齐大郎冷笑一声,并未说话。 叶知府掀起轿帘,呵斥道:“齐永康是这次逆案的重要人证。” “此案既然现在由府衙亲办,怎么不能带走他?” “陈县令,你既然已经交印待罪,这事,又岂是你该管该问的?” “还不退开?” 几个府衙的差人上前,拦在陈子服和齐大郎之间。 齐大郎哈哈一笑,随着叶知府的轿子,施施然而去。 陈子服跺了跺脚,万分懊悔。 他知道,放虎容易捉虎难。 随着齐大郎和闵敬宗被府衙截走,前面的心血,也都付诸东流。 黯然叹了口气,回后宅去了。 县衙前的人群见状,也都叹着气,三三两两的散去。 只有陈子灿,高信之,还有十几个县衙的差役站在门外,相顾无言。 陈子灿见杨教谕独自站在堂上,愁眉不展。 走进去施了一礼:“杨教谕,目前之事,您老可有头绪?” 杨教谕抬头见是他,皱着眉摇摇头,将官印重重地放在公案上。 “子灿,我怎么看,这都是个死局啊!” “齐大郎和闵敬宗,已被叶府台带走。” “牢里的囚犯,也都割去了辫子。” “这,这事情闹的太大,就是想做点什么,也是无处着手呀!” “狱中的犯人割掉辫子,此事绝对与齐大郎有关,一问便知。”陈子灿道。 杨教谕又摇摇头:“这个,我当然知道。” “可是,纵然审出实情,也是各执一词,并无证据。” “关键是,齐大郎不在我们手上,无法对质,也拿不到他的供词!” “但这辫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割去了呀!” 陈子灿点点头:“何况,叶知府禀明抚台后,上面先入为主,这官司,打起来确实赢面极低!” 他长叹道:“我也明白您的意思。” “就算犯人们异口同声,说是齐大郎唆使,可我们拿不到齐大郎的口供,也是枉然。” “看来,这案子的死结,还是在这齐大郎身上啊!” 杨教谕轻轻颔首:“正是。” “齐大郎现在,在叶知府手上。” “修武,是他的属县,他不给,我们就没有任何办法!” 陈子灿踱了几步:“也就是说,除非,叶知府他不是这怀庆府知府了,否则,这个局就无解?” 杨教谕愕然,脱口道:“这怎么可能!” “咱们还是另想办法!” “推倒叶知府,抓回齐大郎,拿到他唆使剃发的口供,这死局就盘活了。” “嗯,好像确实有些难……” 陈子灿喃喃自语。 杨教谕只当他胡说八道。 摇了摇头道:“子灿,你先去后面看看县尊,劝他想开些。” “我去大牢里问问情况,这事啊,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陈子灿点点头,一边想着事情,一边走向内宅。 刚进院子,就听到堂屋里,传出瓷器破碎的声音。 陈子灿停下脚步,摇了摇头。 上次走到这里,也是听到摔盆砸碗的,这次又是。 自己这位嫂嫂,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果然,郑氏尖锐的嗓音传了过来:“没事你非要去招惹那齐大郎干嘛?” “你这个死脑筋,简直比你那傻弟弟还要蠢。” “我咋这么倒霉,嫁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现在官也丢了,搞不好,还要流放坐牢,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 “你还说,要不是你那傻弟弟得罪了齐大郎,咱家哪来这么多倒霉事?” “现在就算写信给我七叔,也来不及了。” “你说,你说现在咋办?” 又是一声脆响,不知是什么东西摔碎了。 陈子灿无语,走过去,伸手推开房门。 先低头躲过一只扔过来的笔架,又绕过两摊碎瓷片,对着正闹的不可开交,浑然忘我的二人大喝一声:“别吵了!” 陈子服和郑氏都愣住了。 转头看是弟弟,陈子服面露尴尬,低头不语。 第131章 落水的凤凰 郑氏看着这个整天惹是生非的傻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咬着牙,顺手将手里的茶壶,照着陈子灿扔过去。 陈子服大吃一惊,伸手就去推她。 但见陈子灿身子一偏,左手探出,那装着半壶热茶的瓷壶,滴溜溜地在他指尖飞转,一滴水都没溅出来。 陈子灿虽然没学过武功,但他一双从各种骗术和戏法上练出来的巧手,经过这段时间的加强训练,已经恢复了当初七八成功夫。 他笑着将茶壶放在桌上。 对目瞪口呆的二人道:“吵,你们吵出个结果了吗?” “谁吵赢了,能解决眼下的问题?” 郑氏恨恨地道:“你哥哥总说你变聪明了,我解决不了,你倒是去找叶知府,把事情解决了呀?” “要不,你去跟齐大郎磕几个头,看他能放过你哥哥不?” 陈子服平日里总让着她,但见她对弟弟说话如此刻薄,也不禁大怒。 喝道:“够了!” “我都说了,齐大郎此人无恶不作,干犯国法,抓他审他,都是我一力主张,关子灿什么事?” 郑氏见丈夫非但不帮着她,还跟着傻子兄弟,合着伙为难自己,委屈的眼泪都流了下来。 指着他的鼻子,就要开骂。 陈子灿将她的手按下来:“嫂子,你怎么知道我解决不了?” 郑氏嗤地一声冷笑:“我们郑家都没有办法的事情,还能指望你一个傻子?” “你去,有本事把事情解决了,不让你哥哥坐牢,我给你磕三个,不,三百个响头!” 陈子灿正色道:“你是我嫂子,我是你小叔子。” “陈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基本的礼数规矩,还是有的。” “但不知你郑家妇人,当面斥骂丈夫,又是哪门子的规矩?” “难道大家闺秀,三纲五常都不知道的吗?” “你这三百个响头,不用给我磕,我受不起,你对着我哥磕就行了!” 陈子灿说的有理有节,郑氏一时气结,颇有些下不来台。 只好哼了一声,斜睨着陈子灿道:“那好,我倒要看看你聪明了几分。” “只要你有能耐把事情解决了,这头,我绝不赖账!” “而且,我还感激你一辈子呢!” 陈子灿微笑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回后面去,男人们商量事,你掺和啥?” 郑氏脸色变了变,想了想,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居然没有发作。 两人坐下来,相对苦笑。 陈子服叹了口气:“这事,不好办呐!” 陈子灿摸了摸鼻子:“嗯,是不好办,但也不是不能办。” “我刚跟杨教谕聊了会儿,这件事的关节,依旧要落在齐大郎身上。” “为今之计,咱们只有先扳倒叶知府,再抓回齐大郎,事情才会有转机!” 陈子服微微颔首:“说的一点儿不错,但是等于没说!” 陈子灿“哦?”了一声。 “为什么这么说?” 陈子服笑容苦涩:“他是五品知府,我现在已被停职待参,怎么可能把他拉下马?” “何况,等巡抚衙门的公文一到,我可能连官身都没了,变成狱中的罪囚……” 陈子灿笑着安慰道:“咱们不是还有三天吗?” 陈子服看他一眼,摇头不语。 确实,他们有三天时间。 可是,三天,又能做什么呢? 陈子灿理解他的想法。 拍拍他的肩膀:“哥,别灰心,多大个事!” “我知道你的能力,这次,咱俩联手,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三天,也未必就不能做出点什么……” 陈子服抬起头,看着陈子灿坚定的眼神,那里面,仿佛充满了让人信服的力量。 让他那颗已如死灰的心,也慢慢热了起来…… 终于,他用力地点点头。 伸出手,兄弟二人双手相握,都笑了起来。 这时,忽然有人轻轻叩门。 陈子服冷声道:“谁?” 一个婢女怯怯地说道:“老爷,夫人让我给你们送壶茶来……” 二人相视一眼,都有些诧异。 陈子服道:“你进来。” 一个梳着双髻的女孩子推门进来,低着头上前,将手里的托盘,轻轻放在桌上。 取出两个杯子,斟上茶,放在两人面前,又欠欠身退了出去。 陈子灿似笑非笑:“哥,这茶,不会有毒?” “你家里,有砒霜牵机鹤顶红什么的没有?” 陈子服哭笑不得,瞪他一眼。 端起杯子闻了闻,嘴角微扬:“这是她家乡的毛尖,那几棵茶树已经几百年了,我去看过。” “平时这茶,她自己都舍不得拿出来喝的。” “你不喝就算了……” 说着,一饮而尽。 陈子灿苦着脸:“我是真有点儿怕。” “不过,既然你都喝了,那这回,咱兄弟就同生共死……” 说着,也将那杯茶一口喝掉。 两人相视而笑,心里都有暖流萦绕。 觉得眼前再棘手的事情,再复杂的问题,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陈子灿想了想道:“听说,这位叶知府升迁之前,就一直在这修武县做县令?” 陈子服点点头。 “我看,修武县的百姓,甚至县衙的差役,对他都不怎么买账。” “想必,他的官声不是太好?” 陈子灿若有所思。 陈子服又点点头,呷了口茶:“此人本是前明委任的修武县令。” “甲申国难时,革左五营来攻怀庆,他脱掉官袍,换了布衣,献城投降。” “那时,他来修武,才几个月。” “虽无善政,也未作恶,所以,老回回命他仍掌修武县事。” “到了顺治二年,他依旧奉着大顺的年号。” “后大将军阿济格,一路追击东路闯军。” “抵达豫北时,他擒获闯军留在修武的伤兵数十人,投效军前。” “他用人血染红了顶子,依旧做这修武县令。” “只是,身上又换成了大清的官服。” 陈子灿边手指轻叩着桌面,笃笃有声。 听到这里,轻叹道:“三姓家奴啊!” “难怪,这升迁有点慢。” 陈子服点点头:“大约是因为他屡次反复,大节有亏,所以,在这修武县令的任上,整整蹉跎了七年。” “前几年剃发令下,每捉着一个留发之民,都是大功一件。” “他干了什么,我就不说了,你早上也曾听见。” “温县张秀才之子,年方三岁,所以未曾剃发。” “叫他知道,直接报给了巡抚衙门。” “结果,孩子被杀,温县县令被褫职,他却升做了怀庆知府……” 第132章 小白菜的灵感 陈子灿笑的深不可测。 “抓留发之人,他可真是热衷,这手,都伸到了邻县!” “啧啧,可想而知,咱们修武县的百姓,这些年,可被他蹂躏的苦了!” “难怪,民众们听说哥哥要被夺职,表现的如此恐慌。” “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怎么比喻的?”陈子服不悦道:“你这话,我咋听着有些刺耳呢?” “我跟他,有可比性吗?” “我要比的,是史上名臣!” 陈子灿笑道:“好好,可是,我记得,好像是谁说过这么句话。” “要做名臣,那,就要比奸臣还要奸。” “否则,恐怕等不到功成名就,你早早的就做了忠臣,被刻到墓碑上去了……” 陈子服抚掌赞叹:“说的好!” “此话深得我心,听了,让人茅塞顿开啊!” “历史上那些能流芳百世,力挽狂澜的名臣,如汉之陈平,唐之狄仁杰、郭子仪,宋之寇莱公……” “哪一个,不是八面玲珑,奸滑似鬼。” “内心,却自有圭臬!……” “扯远了!”陈子灿打断他:“哥,现在,你就得把自己当成个小人,当成个奸人。” “咱好好想想,如果,你要处心积虑,搞倒一个像叶知府那样的家伙,都有什么手段……” 陈子服皱起双眉,点了点头。 这样换个角度思考,果然是大有裨益。 他喃喃道:“我可以窥伺他的阴私——” “唉,不行,哪有这功夫!” “我还可以,故意制造冤案——” “唉这个也来不及!” “我还可以煽动……” 陈子灿心中忽然一动,伸手止住他:“停!” 他站起来来回踱步,忽然问道:“如果官员判错了案子,朝廷有何处罚?” “是不是很严重?” “其实,他是想起了后世看过的,《杨乃武与小白菜》。 在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中,最后案情昭雪,朝野震惊。 包括浙江巡抚、按察使、杭州知府、宁波知府等几十个官员受到处罚。 有的充军,有的革职、有的杖责,如果…… 想到这里,陈子灿灵光一现。 脱口道:“如果,叶知府判的案子里,就有个小白菜呢?” 陈子服愕然:“什么小白菜?” 陈子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 将杨乃武和小白菜的故事,给哥哥讲了讲,只是略去了年代,说是从话本中看到的。 陈子服听了,不住点头。 “这故事里所依的律法,和《大清律例》确有相似之处。” “比如,按照《官司出入人罪》这条,官员故出入人罪者,既以所出入之罪反坐之,处以杖、徒、流或死刑。” “失出失入者,减等拟罪……” 陈子灿听得一头雾水,茫然看着哥哥。 陈子服微微一笑道:“就是说,如果官员故意陷人以罪,或者将重罪轻判。” “那么,就必须按他栽给别人,或者为别人减轻的刑罚反坐他。” “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官员因为过失,误判人罪,或者减轻了别人的罪责。” “那么,就减一等为他定罪。” 陈子灿“哦~”了一声,表示听明白了。 又追问道:“那么,如果像杨乃武那样,被误判死罪了呢?” 陈子服笑道:“若真有此事,按律,也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犯人已被处决,如此,判案的主审官,也应被判斩首。” “还有,就是像杨乃武那般,犯人还未被处决,那么,可以减等论处。” 陈子灿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可实际上,杨乃武和小白菜案的大小官员,并没有一个被杀头。 直接责任人余杭知县,也不过是被流放。 果然,无论何时何地,官官相护才是官场常态,就连皇帝,也未能免俗! 他半开玩笑地问道:“那,你说这叶知府昏庸贪渎,他为官多年,难道手底下,就没有错判过杨乃武?冤死过小白菜?” 陈子服肃容道:“《易经》有云:明慎用刑。” “为官难,难莫大于折狱!” “稍有不慎,即伤人肢体,离人骨肉,送人性命。” “即便是廉明的官员,也难免囿于学识,受人欺蒙,以致铸成大错!” “更何况贪赃枉法,不学无术之人?” “他们做官,这手下的冤魂——呵呵……” 他摇头苦笑,没再说下去。 “那,你的意思是说,叶知府他手里,肯定判过冤假错案?” “而且,绝对不会少?”陈子灿眼前一亮。 陈子服点点头:“那是当然!” “你是想从他判过的案子入手?” “可是,时过境迁,当事之人有的死去,有的不知所踪,就算有证据,也多已灭失。” “这难度,何异于大海捞针?” 陈子灿点了点桌子:“他离开修武县,不过两年。” “而咱们,现在就在这修武县衙。” “案卷俱在,证物犹存,只要有心,我想,必定能找出破绽!” 两人对视一眼,陈子服道:“那好,我现在就去找杨教谕。” “我想,他会给我这个面子,案卷,不是问题!” 陈子灿笑道:“正好,我有事,要先出去一下。” 来到县衙门口,见高信之一副忐忑不安的神情,低着头徘徊不去。 看到陈子灿出来,他面上的喜色一闪而逝。 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问道:“你还好?有没有需要我做的事情?” “赴汤蹈火,我……” 陈子灿看了看左右,挥手止住他:“小声点,跟我来。” 他知道了昨夜看守大牢的衙役张千,是个内鬼。 帮着齐大郎暗通消息,十有八九,是叶知府留下的钉子。 现在,对县衙的人,他已经没有办法完全信任。 走到墙角,陈子灿看着高信之:“我是有事要你去做,可是——” 高信之急得五官都皱到了一起:“可是什么呀!” 他拍着胸脯:“你说,只管说,我高信之要是要是推脱,我就是二尾子养的……” 陈子灿失笑:“我只怕你做不到!” 高信之倒竖双眉,满脸杀气。 “你想让我去杀了那姓叶的狗官,是不是?” “好,你等着……”说完扭头就走。 陈子灿有点无语,又有点感动:“哎,等等,谁叫你去杀人了?” 高信之愣住:“那,叫我干啥?” 陈子灿沉吟道:“我怕三天时间万一不够,想让你去找豹子,截住怀庆府衙派去省城的信差。” “杀了他吗?”高信之还是一脸凶相。 “唉!你能不能别这么暴力?” 陈子灿暗暗腹诽:“这古代人,咋都一个个这么喜欢杀人的!” “你不用杀他,跟着他到省城。” “再弄走他的公文,让他没法交差就行。” “这样,就能再多出六天时间,我想,这无论如何,也该够了……” 第133章 天下生民如鱼肉 陈子灿回到后宅的时候,陈子服已经伏在案上。 正皱着眉头,啃那堆如小山般壮观的案卷。 桌上除了茶水,还放着水果点心,看来,今天这是要打持久战的节奏。 陈子灿围着巨大的书案,转了一圈,倒吸一口凉气。 拍了拍这些尘封的文牍,惊叹道:“我的天,这么多!” “哥,你可别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都拿过来,至少,也得是让叶知府够得上徒、流的那种?” 陈子服抬起头,露出一个苦笑。 “你当我傻么?” “看看,这全是叶知府在修武县令任上,判过的流刑以上的案子。” “七年,八百六十二宗!” “其它徒、杖的,更是不计其数……” 陈子灿张大了嘴巴,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良久方道:“这,三天哪里看得完!” “我见你平日处理的,都是鸡零狗碎的事情,小小一个修武县,哪来这么多大案要案?” 陈子服叹了口气:“要不,他怎么能升官呢?” “破案,可是事关官员的考评和京察。” “那,你这两年,判过的大案有几宗?”陈子灿有些好奇。 陈子服想都没想:“十一宗,三个流刑,八个徒刑。” “啧啧!” 陈子灿讥笑道:“你这辛辛苦苦干了两年,还不如人家老叶一个月的政绩!” “还需要努力啊!否则,怎么追求进步?” 陈子服无语:“你到底是来看案卷的,还是专门来嘲笑我的?” “看!” 陈子灿晃着脑袋,感觉头都大了:“但不能这么看。” “咱们先分类,死刑流刑分开。” “然后,按时间顺序,从近到远排列,这样看起来,效率会高的多。” 陈子服点点头,这确实是个办法。 那些陈年积案,找到翻案证据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 看不看,其实意义都不大。 近年发生的大案,才是突破的重点。 说干就干,两个人立刻动手,忙碌了足有大半个时辰。 看着一座小山,变成了两座小山,灰头土脸的二人,还是相对苦笑。 “这死刑,是不是太多了点儿?” “咱们没弄错?”陈子灿挠着头。 “看起来,差不多有五、六百宗!”陈子服摇头。 “都是人命啊!” 陈子灿默默点头,这叶知府残民以逞,为了升官发财不择手段,于此可见一斑。 他想了想:“这一般都是什么原因?” 陈子服道:“顺治二年以前,剃发的案子最多,占了死刑的七八成。” “顺治三年以后,犯了逃人法的,占死刑大多数,约莫有六成左右。” 剃头令,陈子灿是耳熟能详的。 后世广为流传的江阴十日,嘉定三屠,都是汉人,为了维护自己的民族文化传统,不甘剃发易服亡天下,而奋起抗争的事迹。 可这“逃人法”,他就有些陌生。 但此刻听起来,似乎杀人之多,延续时间之长,丝毫不在剃发令之下。 陈子服见弟弟满脸疑惑之色,以为他是从神智恢复以来,对外面的事情了解太少。 正色告诫道:“子灿,这逃人法,你可不能不知。” “否则,一旦误触,后果不堪设想啊!” “嗯——,这跑马圈地,你总该听说过?” 陈子服看弟弟还是不解,问道。 陈子灿点点头,扣儿的父母,都是死在那场混乱里。 建奴进京后,当年冬天,就颁布了圈地令。 说是要把近京各州县的“无主荒田”,分给南下的满洲人。 但实际上,这些明火执仗的匪徒,哪里管什么有主无主,走到哪里,就圈到哪里。 原先的田主,一声令下,立刻就被逐离家园。 连针头线脑,都不许携出。 田产家宅,屋内陈设,都成了满洲人所有。 妻女太老太丑的,让他带走,年轻漂亮的,自然不用多说…… 京畿的通州,曾有人上奏朝廷:顺治元年十二月,圈地令下,老百姓良田被圈占三千余倾。 虽然号称另行补偿,实际上寸土皆无,反而要继续承担赋税。 为什么呢? 因为,所谓的补偿还没到位,第二年四月,又有满洲贵族来,将通州剩余的两千四百多顷农田,全部圈为马场。 而整个通州,所有的农田加起来,也就仅有这五千多顷而已。 通州失地之民无以糊口,只能拖儿带女,做了满洲田庄里的农奴。 雄州地方官也说,圈地之后,满路饿殍,城郭为空。 雄州现在空有户籍册,已经无民可牧。 这种惨状不是个别,而是建奴所到之处,无不如此。 直到四十多年后,康熙下令“嗣后永不许圈”,才告停止。 满洲人占有了大量良田,自己却养尊处优,不耕而食。 于是掳掠周边青壮,为其农奴。 又招募凶悍无赖之徒为庄头,唆使他们为自己抢夺人口田产,号称“带地投充”。 直到乾隆年间,依旧如此。 清初诗人方文有写道:“一自投充与圈占,汉人田地剩无多!” 作为农奴的汉人,就是满人的私产。 只能当一辈子两脚大牲口,甚至子孙后代,都被称为“家生子”,无法摆脱当牛做马的命运。 许多人不堪奴役凌辱,含恨自尽。 每年上报自杀而死的庄户,都有几千人,死而不报的,更是不计其数。 还有更多向往自由的农奴,选择了逃亡。 顺治三年,多尔衮谕令兵部,缉捕逃人。 说数月之内,满洲庄户逃亡者,就已经达到几万人,严重影响到了贵族老爷们的“生计”。 于是,这位残暴成性的九王爷下令,专门在兵部设立“督捕侍郎”。 明言:“捉拿逃人,乃清朝第一急务”。 地方官员,也以缉捕逃人,作为重要的考核标准。 若非叶知府大节有亏,以他抓逃的卖力程度,早就升上去了。 “逃人法”的特点,是薄惩逃人,重治窝主。 因为这些逃人,都是建奴的财产,抓住了还要发回原主,继续奴役。 而收留逃人者立斩,甚至他的邻居,和“十家长”、“百家长”,乃至地方官,如果没有及时发现,统统都要连坐。 顺治年间,刑部上书:“历年秋决重犯,半属窝逃……” 那些被逃人法牵连的,不仅仅是收留他们的亲友。 但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有给他们一顿饭,甚至一个馒头,或者留宿一晚的,都会被治罪。 于是,受株连的百姓相望于路,往往捕获一个逃人,就要连坐几十家。 授残民之官以恶法,就如同送凶戾之徒以钢刀,天下生民,尽为鱼肉! 也正因为这些,太行山葫芦王任老爷子,号称七十二家山寨总瓢把子,这么多年来纵横京畿,肆意骚扰。 清庭屡次用兵,都无法拔掉这颗眼皮底下的钉子。 他们太行群盗,最主要的来源,就是这些被抢走土地,夺去妻女的流民。 还有不愿连累他人,一心只想报仇的逃亡庄户。 第134章 黑暗血时代 被逃人法逼得走投无路的流民,多数又被捉回,继续暗无天日的生活。 还有一部分,成了沟壑山野间的枯骨。 剩下的历尽艰险,逃到南方,成为各支抗清义军的中坚力量。 顺治六年,靖南王耿仲明统兵南征,军中将领收留逃人,被他人举报。 就为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一个卖国求荣,为异族喋血厮杀,甘效犬马之劳的堂堂王爷,居然畏罪自杀。 足见逃人法之严酷。 魏裔介诗云:“流民纷纷向南去,檐前不许稍踯蹰,恐有东人不我恕……” 他还在奏疏中写道:“尔时天下嚣然,丧其乐生之心;盗贼蜂起,几成燎原之势……” 听哥哥说完这有关“逃人法”的点点滴滴,陈子灿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时代,上至官员,下至庶民,甚至连王鹤鸣那样的读书人,都往往把“杀”,作为解决问题的第一选择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这无疑是中华文明史上最黑暗的时代,最暴虐的时代。 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哪怕只是作为一个听众,这些血淋淋的历史,都让他感到极度不适。 看着那一本本,一层层,码在一起的案卷,就像是看着堆成山丘的人头。 每一个字,都在流着眼泪,渗出鲜血。 冰寒刺骨,逐渐淹没地面,爬上他的脚踝…… 陈子灿打个寒战,过去把窗子打开。 春日晌午的阳光洒在身上,这才感觉,微微有了些暖意。 斟酌了一下,陈子灿道:“咱们把有关剃发令和逃人法的案子,先剔除出去。” “这些案子,就算是有天大冤情,我想,也根本没有可能昭雪。” “剩下的,应该就不多了。” “然后,我们先看死刑!” “你想让他死?”陈子服问。 陈子灿点点头。 从上辈子活到这辈子,他从来没有那么想让一个人去死。 或许,他也和王鹤鸣一样,看见了太多的血,心肠在逐渐变硬? 摇摇头,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两个人立刻动手,很快将剩余的案卷挑选出来。 死刑案卷,总共七十八件。 不再多说,每人各搬了一大摞,从最近的开始看起。 看着看着,陈子灿抬起头:“这周至成因奸杀人案,似乎别有内情。” 陈子服皱起双眉,仰头想了想。 “你说的,是汪佩韦汪大先生被杀那件案子?” 陈子灿喝了口茶:“不错。” “这件案子,苦主的尸首,至今都没有找到。” “仅凭一件沾染了血迹的衣物定案,未免草率。” “而且,我看这供词,似乎也颇有蹊跷。” 陈子服点了点头:“此案除了血衣,全凭各方口供。” “当时,也曾在县里闹的沸沸扬扬,我来修武时,还时有耳闻。” “据说,这位汪佩韦,是修武县有名的商人,家资丰厚,人皆称之为汪大先生。” “他每年,都要往京里,或湖广去一两趟,往来贸易。” 顿了顿又道:“本案中涉罪的妇人,正是他的妻子陈氏。” “听说,是娶自江南大户人家,举止娴雅,知书达礼。” “三年前的春天,汪大先生告诉家人,自己要进京一趟,贩运货物,还要收些账目。” “他雇了个本地的车夫,叫孙老二,约定了清晨起行,就在北门外汇合。” “第二天东方未白,汪大先生就告别妻子,骑马出门。” “陈氏自称,送丈夫到门口,就栓上房门,继续睡了。” “结果,到天光大亮,陈氏正在洗漱,忽听有人拍门。” “陈氏因家中没有男人,就没有理会。” “那人却在门外高喊:‘大娘子,我在北门外已经等候多时,大先生怎么还没过来?” “再晚,可就要错过宿头了……’” “陈氏听见好像是车夫的声音,连忙开门,告诉他,丈夫一早就出门去了。” “但孙老二说,自己根本没看见汪大先生的人影。” “于是街坊四邻分头去找,下午时分,在城南的树林里,找到了汪大先生的马。” “但人和行李,都消失不见,从此杳无音讯。” “他家里到处找了两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好报了官。” “那时,叶知府是修武县令,他将陈氏拘来,用刑拷打。” “但她始终坚持说,自己不知丈夫去向。” “于是,叶知府就拘来汪大先生的邻居和亲友,一一拷打。” 陈子灿叹了口气,更肯定,此案必有冤情。 重刑之下,什么口供得不到呢? 陈子服继续道:“后来,案情果然有了转机。” “汪大先生的族叔说,汪大先生在家日少,出门日多,自己曾亲眼看见,陈氏与陌生男子来往。” “这次,多半是恋奸情热,因此借着机会,勾结奸夫杀死亲夫……” “叶知府大喜,立刻再次刑讯陈氏,让她招出奸夫是谁。 但陈氏一口咬定,自己清清白白,并没有什么奸情。” “就在此时,另一条线索出现了。” “汪大先生家斜对门,住着个邓媒婆,她供认,确实有个人非常可疑,具备杀汪大先生的动机。” “她说,一个多月前,秀才周至成来到她家。” “说妻子已经去世一年多了,现在家里中馈乏人。” “想要找个续弦,让邓婆婆替他留意。” “邓婆婆就问,那,你到底想找个啥样的呀?” “这周秀才家,也是县里有名的富户,家中良田数十顷,父亲早亡,只有寡母在家。” “他平日里,颇有些自负才学。” “年少风流,囊内又多金,尝谓非绝色不娶,所以,邓婆婆才有此问。” “这时,对面陈氏刚好出门。” “周秀才叫她貌似春花,体如娇柳,赞叹道:好一个美人。” “我呀,能找个她这样的,就满足了!” “邓婆婆笑道,那是汪家大娘子,人才模样,这修武县里,都找不出第二个的。” “你要想娶这样的呀,那得先杀了她丈夫再说……” “这周秀才也笑着说,好,那,咱就这么说定了!” “两人大笑而别。” 陈子灿笑道:“真是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就为这,他被抓起来了?” 在他看来,这位周秀才也就是口花花,说了句玩笑话而已。 陈子服“嗯”了一声。 “周秀才被抓后,也是尝尽酷刑。” “但,这人倒是个硬骨头,死活不承认。” “他说,死则死耳,我怎能平白污人清白!” “但案子,还是被叶知府以因奸杀人,报到了按察使衙门。” “按察使看了,认为此案两名犯人,都拒不供述,而且物证全无,所以发回重审。” “这次,叶知府专从陈氏入手。” “果然,不久后,她承认是自己勾结周秀才,杀害亲夫,以图再嫁。” “拿到陈氏口供,叶知府大喜过望,立刻提审周秀才。” “周秀才听了陈氏的供述,叹道:一个弱质女流,哪里受得了这种酷刑!” “算了,我也招了,免得她再受苦。” 第135章 天上掉下个小白菜 “现在口供已经完备,只缺证物。” “于是,叶知府继续刑讯周秀才。” “周秀才熬不过,说,有杀人时所穿的血衣一件,藏在家中。” “至于尸体,已经扔进了河里,不知所踪。” “叶知府派人去他家中,去取血衣。” “但搜遍了周家,却一无所得,只好又回来逼问周秀才。” “周秀才说,那血衣所藏之处,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他亲自回去,才能取出。” “叶知府命衙役押着周秀才回家,周秀才对母亲低声说了几句话。” “周母哭着进屋,果然,不多时拿了件染血的衣物出来。” “叶知府再次上报,这次,按察使衙门秋审,同意了将陈氏和周秀才,以因奸杀人罪处斩。” “案子报到刑部,也顺利通过。” “前些日子,我已经收到朝廷公文,这二人由皇上亲笔勾决,将于秋后问斩……” 陈子灿又惊又喜,急忙问道:“你是说,这陈氏和周秀才,至今还关在狱中,他们都还活着?” “活是活着,但,也离死不远了!”陈子服叹息道。 陈子灿不再说话。 仔细将案卷又看了一遍,喃喃地道:“果然是杨乃武与小白菜!” “这过程,这遭遇,怎么看,都似曾相识!” 陈子服心中一动,确实,细想起来,这陈氏与周秀才因奸杀人案,和刚才陈子灿说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两者无论情节,境遇,都隐隐相合。 难道,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天意? 想到这里,他连忙问道:“子灿,听你说,那杨乃武与小白菜,也是最后一刻,才得沉冤昭雪?” 陈子灿有些神不守舍,手指轻叩着案卷,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陈子服大喜,叫道:“果然,哈哈,这就是天意啊!” “子灿,你偶尔听过的话本,又偶尔记在心里。” “再偶尔想起,居然与此案如此相似,你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啊?” 陈子灿回过神来,都什么跟什么啊,这也太能扯了! 但看到哥哥那兴奋劲儿,他也没说什么。 “子灿,据你所言,案子的关键,在于发现,小白菜的丈夫并非中毒。” “那,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陈氏的丈夫并未身亡?” 陈子服一边对照杨乃武的故事,一边天马行空地开始头脑风暴。 陈子灿失笑,摇了摇头道:“你这真是异想天开啊!” “我看,这位踪影皆无的汪大先生,多半是死了。” 陈子服犹不死心:“为何?” “他若活着,不可能全无音信。” “他若远行,也不可能舍弃马匹。” “我想,那天早上,他肯定是遇害了!” 想通了什么,他眼前逐渐亮堂。 声音也变得自信:“而且,而且我已经知道,是谁杀了他!” 如平地一声惊雷,陈子服猛地跳了起来:“什么?” “你怎么知道的?” “你说——是谁?” 陈子灿微微一笑,肯定地说:“如果我所料不差,杀他的,就是那个车夫,孙老二!” “他,他不是说等了一早上,也未见汪大先生人影吗?” 陈子服皱着眉:“我看,你也有点异想天开,这么说可有凭据?” 陈子灿点点头:“首先,县城里人烟辐凑,哪怕是在清晨,当街杀人,也必会惊动居民。” “所以,他一定是在城外被杀。” “再则,他与车夫孙老二,约定在北门外汇合。” “为方便遇见,必不会离城门太远,时间虽早,也随时会有行人。” “能在此处动手,而不惊动旁人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熟人。” “能让他毫无防备,就挨了致命一击的熟人。” “可是,据孙老二和汪大先生家人所言,他那天并未约他人同路,也未见有旁人。” 陈子服道:“如果,他出北门时,孙老二尚未赶到,而他却被过路的匪人所杀呢?” 陈子灿点头:“这,也不无可能。” “但是,他的马,为何会出现在南门外?” 陈子服摩挲着颔下的短须:“难不成,他是在南门外被杀的?” “那,贼人为何不带走他的马匹?”陈子灿摇摇头。 “那匹马,最少也值得五六十两银子,这,可是笔不小的横财!” “除非,那贼人很清楚,官府必会追查到他。” “而他,又是本地人,无法藏匿变卖那匹马。” “说白了,还是那句话,他,是个汪大先生的熟人。” “而且,是官府一定会首先追查的人,所以……” 陈子灿喝了口茶,将茶杯重重顿在桌面上。 一字一句地说:“他,就是那马夫,孙老二。” “凡常人作案,多会朝着案发现场的反方向抛弃证物。” “所以,马,就顺理成章地到了南门外。” “并且,我还另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个孙老二,绝非无辜!” 陈子服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也不禁暗暗点头。 问道:“那,你还有何证据?” 陈子灿翻开案卷,指着其中一行小字:“这,就是证据!” “大娘子,我在北门外已经等候多时,大先生怎么还没过来?再晚,可就要错过宿头了……” “这,这是陈氏的供词?”陈子服愕然。 “不错,还有这里!” 陈子灿翻到另一页,那里又出现了这句话,不过,这次是孙老二的供词。 “有什么不对吗?” 陈子服皱着眉头,将这句话反复读了好几遍。 忽然,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袭上心头。 “果然不对!” 两个四目相对,同时点了点头。 陈子灿拍了拍桌子:“若按常理,等人不至,去人家里寻找时,先问的应该是:‘某某,你在家吗?” “我已在北门外等你多时,咱们再不上路,就要错过宿头啦……’” “而不是‘大娘子,我已在北门外等候多时,大先生怎么还没来?……’” “孙老二开口就叫大娘子,显然,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汪大先生,不可能在家。” “甚至是他做贼心虚,下意识地,在回避汪大先生的名字……” 陈子服猛地一拍膝盖:“正是如此!” “见微知着,慧眼如炬,妙啊!” “子灿,你真是天纵奇才!” “好好读书,我觉得,早晚,你都会成为一代名臣,如狄梁公,包龙图那般,名留青史……” 陈子灿咳嗽一声,差点儿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拍着胸口,止住哥哥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 “行了行了,咱家,出你一个名臣就够了。” “现在,还是办正事要紧。” “否则,你这位名臣还没脱颖而出,就要被人搞成当忠臣了……” 兄弟二人双手互握,哈哈大笑。 只觉得乌云散尽,地阔天高。 真好比: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第136章 攻心为上 杨教谕很头疼,他,是一位饱学的宿儒。 理想,就是让圣人之道大行于天下,春风化雨,教化这日渐溃坏的世道人心。 当个县学教谕,他不但十分满足,也得心应手。 他喜欢与学生们讲道理,谈学问。 他也喜欢县城里每个人遇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叫一声:“老夫子……” 他知道,生员们眼里的景仰,百姓们口中的尊敬,都是真的。 可他并不是一个料民的干吏。 当他接下这修武县正印,就觉得眼前的世界变了。 他分不清胥吏衙役们脸上的恭顺,是不是真的,他也看不出犯人们嘴里的供述,是不是假的。 所以,他真的很头疼。 头疼到恨不得立刻丢下这摊烂事,回去当他的教谕。 但,他绝对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一个有良知的人。 所以,听陈子服说完这起因奸杀人案的疑点,以及新发现的线索,他毫不犹豫地支持重审此案,为可能蒙冤之人昭雪。 当然,他之所以如此热心,其中还有一个因素。 那,就是周至成是他的学生,曾经的得意门生。 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周至成会去杀人,还是因奸杀人! 在杨教谕眼中,周至成聪明,好学,热心,有正义感。 他看着他,就像看着一颗自己种下的种子。 他相信,这样的学生,将来一定是位好官。 周至成刚刚入狱的时候,他也曾向叶知县担保,也曾为他到处奔走。 可是,当周至成亲口承认罪行,并交出那件血衣时,他的心中充满了失望,充满了愤怒。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一面。 陈子服呈现给他的证据,从方方面面都证明了,凶手,可能另有其人。 这让他又是意外,又是惊喜,还有些愧疚! 难道,作为老师,他不该先发现这些疑点吗? 难道,他不该一直相信他的学生吗? 越这么想,他就越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官吏,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教谕。 他两眼发光,抓住陈子服的手,迫不及待地说:“那,咱们立刻去抓那个车夫孙老二?” 陈子服摇摇头:“不,咱们应该先提审陈氏。” “此案已经层层审结,我们不能给上官留下无端为犯人翻案的口实,这样会遭人忌恨。” “何况,这还是御笔勾决的案子!” “哦——” 杨教谕恍然大悟:“还是县尊想的周到!” 确实,从这一句话就能看出,自己确实不是做官的料。 官场的这些弯弯道道,自己简直一无所知。 陈氏从女牢被提到后堂的时候,见到的,不是杀气腾腾的两班衙役。 也不是公案后横眉怒目的官吏,而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八仙桌。 上首,坐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下首坐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旁边,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整个房间少了种威压,多了种平等,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更让她感到意外的是,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温和,都很亲切…… 老人微笑着向年轻人道:“此事非我所长,还需县尊做主。” 年轻人谦和地点点头,铺开纸笔。 正要开口,旁边那个白净阳光,双眼亮晶晶的少年,起身搬了个杌子过来,放在她身边。 轻声道:“大姐,这里并非公堂,这里的人,也并没有把你当成犯人,请起来坐下说话!” 陈氏眼中闪过一丝惊惶,有些手足无措,脸上泛起红晕。 在牢里关了两年,除了有些苍白,有些瘦弱,她看起来,依旧很美。 美的像朵雨疏风骤后,凌乱憔悴的小花。 她低下头,嗫嚅道:“小女子不敢,请大人问话。” 陈子灿笑的很温和:“大姐,这位杨教谕是个好人,他,也是周秀才的老师。” “这位陈县令,也是个好人,不会让人蒙受不白之冤。” “今天请你过来,是因为他们相信,大姐,你跟他们一样,都是个好人。” “不会让无辜之人受难,不会让凶恶之徒得脱的好人!” “现在,三个好人会在一起,并无高下之分,目的,都是为了让事情真相大白。” “所以大姐,如果您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罪犯,那,就请您坐着说话。” 杨教谕和陈子服对望一眼,没有说话。 陈子灿的做法,是有点儿离经叛道。 但他们都知道,陈氏受尽了五毒酷刑,已然是惊弓之鸟,要卸下她心里的防备,并不容易。 而他们,根本没有时间。 陈氏依旧低着头,气氛沉默着。 良久,一颗泪珠落在地面,接着,又是一颗,她双肩抽动,无声地啜泣。 就这样过了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她终于慢慢平复了情绪。 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上。 她的手,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又慢慢伸出纤细的手指,把茶杯捧住,贴在胸口。 又过了半晌,终于,她抬起头。 满脸的泪痕,模样娇弱,却无比坚定地说道:“小女子,并未杀夫!” 三个人,都轻轻点了点头。 这无声的肯定,给了她无限的勇气。 她觉得灵魂在燃烧,血液在沸腾,有一种沉积在内心深处的东西,要冲出来,要释放,要呐喊…… 她站起来,款款坐在矮凳上,正视八仙桌旁的两位大人。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次轻声说道“我,没有奸情,更没有杀夫!” 陈子服欣慰地笑了笑,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你丈夫既是去京中贸易,想必随身带了银两。” “你是否知道,出门之时,他带了多少钱物?” 陈氏想了想:“他此次入京,说有三千多两的欠帐要收,所以,身边只带了六百两银子。” “是现银还是银票?都放在哪里?” “都是现银。” “约摸百余两碎银,做路上零使,都在随身褡裢里。” “五百两整银,都是十两一锭的元宝,放在包袱里。” 陈子服点点头,心里更加笃定,必是谋财害命无疑。 他随口又问:“那,你和秀才周至成,是否相识?” 陈氏抿抿嘴,有些难为情,但还是毫不迟疑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等发问,自己解释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公堂之上。” 陈子服道:“你应该知道,周至成和你的案子,已经御笔勾决。” “今年秋天,他会被斩首,你,也是。” 第137章 好人与坏人 陈氏咬了咬嘴唇,眼泪又落了下来。 “大人,我不怕死,可是,周秀才是无辜的。” “求您救他一命,否则,小女子九泉之下,心里难安……”说着,她又要跪下来。 陈子灿一托她手肘,低声道:“无罪之人,只跪天地!” 陈氏脸红了一下,觉得少年这句话,让人心里无比的安定,顺从地坐了下来。 “那,你可愿翻供?” “为了他,也为了你自己?”陈子服问道。 陈氏犹豫起来,翻供,她不是没做过,但换来的不是清白,而是拷打。 那些噩梦一样的经历,她不想再重来一次。 陈子灿叹了口气:“我们都知道,你曾经几次翻供,后来,还是承认下来。” “你知道,周秀才,为什么一直没翻供过吗?” “他不翻供,并不是他软弱。” “你一再翻供的时候,他受尽酷刑,却始终不承认与你有任何瓜葛。” “他说:‘大丈夫死则死耳,怎能无端污人清白?’” “他不在乎自己遭受的苦楚,只在乎你的清白。” “后来,知道你已经承认,他说:‘弱质女流,哪里受得了这种酷刑,也罢,我也招了,免得她再受罪。’” “他不在乎自己的清白,只怕你再受折磨……” 陈氏再也忍不住,掩面大哭:“我,我对不起他啊——!” “但是,我是真的忍受不了了,我,我的丈夫没了,家也没了。” “受人白眼,被人唾骂,已经是生不如死,每天,每天还要承受这无尽的折磨。” “那时,我只想早点死,早点解脱,我恨,我恨呀……” “你恨这世上所有的人?” “你觉得世上没有好人?” “大姐,你错了,周秀才是个好人,为他奔走的杨夫子,也是个好人。” “这位陈县令,在即将去职之际,还想凭着一己之力,捅破天,也要为你们昭雪,也是个好人。” “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如果失败,杨夫子和陈县令,最少都会被流放充军。”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付出代价,那你呢?” 陈子灿叹了口气:“这世界,不该总是让好人付出代价,而让坏人逍遥法外!” 听了这句话,陈氏擦干眼泪,抬起头来。 “我,我要翻供!” “死,我也要死的清清白白。” “再苦的路,我愿意,再走一回!” 陈子服沉声道:“我陈子服在此发誓,必将真凶缉拿归案,还你二人清白,告慰汪大先生在天之灵!” 陈氏盈盈跪倒,对着二人叩头行礼。 杨教谕和陈子服也连忙起身,深深躬下腰回礼。 取完口供,已是午后。 三人计议已定,杨教谕立刻唤刘二进来,发下火签,吩咐道:“南门路路通大车店,有车夫孙老二。” “此人素有贼行,多次盗取客人财物,怀庆府移文过来,定要拿他归案。” “你多带几个好手,将他锁回,务必小心,走了人犯,干系非小!” 陈子服补充道:“再派几个精细的弟兄,换了衣服,暗地里将他家守住,记下何人与他来往,不要打草惊蛇!”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刘二带着几个衙役,将孙老二五花大绑,连拉带拽地弄回县衙。 这孙老二一见杨教谕和陈子服,就叫起了撞天屈。 陈子服冷笑一声,直接令人将他关入大牢。 接着,杨教谕坐镇县衙,陈子服亲自带着一群衙役,直奔孙老二在南门外的小院。 进了门,家中只有个三十岁上下,浑身廉价脂粉味的女人。 见家中突然闯进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差人,吓得面青唇白,两腿筛糠,话都说不出来。 陈子灿冷下脸:“你是何人?” “孙老二并未婚配,你为何在他家中?” 那女人“我”了半天,也说不清一句囫囵话。 有个家住南城的衙役上前禀道:“大人,这女子花名小金凤,是南门的私娼,也是这孙老二的姘头。” 陈子服一挥手,令人将她带出去,押在一边。 陈子灿道:“这女人既然时常出入他家,贼脏必然不会放在显眼处,可多留意墙面地面。” 陈子服点点头,让衙役们立刻动手。 不过两间屋子,不多时,已被翻了个底朝天。 陈子服站在乌烟瘴气的厅堂里,背负双手,看着衙役们忙碌。 陈子灿却去了卧房,随手拿了根擀面杖,这里敲敲,那里敲敲。 又让差人们先将柜子挪开,四个墙角都仔细看过。 然后,令人将床铺掀开,用脚在地面跺了跺:“挖开,就是这里!” 果然,掘开地面不到半尺,就是一块木板。 起出木板,下面露出一个瓦瓮,陈子灿让人把它抱出来。 揭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半坛元宝,都是十两一锭。 众衙役齐声惊呼,果然是个贼人。 陈子灿长舒一口气,叫哥哥:“在这里了!” 陈子服闻声进来,拿起一锭银子看了看,面色逐渐放松。 对刘二道:“都取出来,清点一下,看看还有什么,不要遗漏!” 很快,地面上摊开一片银锭,数了数一共三十八锭。 最后,刘二从坛底摸出一个翡翠扳指,递给陈子服。 陈子服见这扳指透明莹润,水头极好。 里面浮着几朵碧绿,俏色雕作祥云,灵动而不流于轻佻,显然出自巧匠之手。 这东西,最少值得五六百两银子,哪是孙老二这等身份该有之物! 回到衙门,陈子服和杨教谕略做商议,立即传令升堂。 当孙老二被提上来,犹自不断叫屈。 “老爷,青天大老爷,我孙老二一向老实本分,在这修武县城赶了十几年大车,从未动过客人一个铜板。” “说我做贼,这是从何说起啊?” 杨教谕坐在公案后,陈子服也穿着官服,在侧面坐着。 他冷哼一声:“孙老二,你或许没偷客人一个铜板,却抢了客人六百两白银!” “你或许没有暗地做贼,却胆敢白日杀人!” 孙老二一怔,脸色渐变。 不等他狡辩,陈子灿喝道:“你看仔细了,这是什么?” 衙役将装着银锭的托盘端过来,上面放着那枚翡翠扳指。 又有人,将藏银子的瓦瓮放在他面前。 孙老二张口结舌,一时情急,辩解道:“这,这是小人父亲留下的遗,遗物……” 陈子服冷笑道:“孙老二,你父亲孙庆,生前为人赶车,终身未娶,只有两间祖上留下的破屋。” “连你,都是他在城外捡到的孤儿,哪里来这许多银子?” 第138章 夫子一怒血漂杵 “这,这或者是他……” 孙老二还要瞎编,陈子服一拍惊堂木,双眉竖起:“住口!” “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你是不是想说,这或是你父孙庆,做贼积下的赃银?” “你睁大眼睛看看,这银锭上块块都打着“四海钱庄”的印记。” “四海钱庄顺治五年方才成立,孙庆却在顺治元年就已去世,你还敢狡辩?” 孙老二瘫坐在地,脸色灰败,满头冷汗,再不发一言。 陈子服下令:“提陈氏上堂!” 不多时,两个婆子掖着陈氏来到公堂。 衙役们面面相觑,这才知道,这件案子,恐怕不是做贼那么简单。 陈子服拿起那枚扳指,叫人送到陈氏手上,她只看了两眼,眼泪就流了下来。 扑通一声跪在堂前,哭道:“这,这正是我丈夫随身之物,大人……” 陈子服令人将其扶起,温声道:“这既是你丈夫之物,为何先前不见提起?” 陈氏垂头道:“这个翡翠扳指,我也只在替他收拾行李时,见过一次。” “他说,这是要送给京里朋友的,我,我也并未在意……” 陈子服点点头,一转身喝令衙役:“搜他的身,务必细细搜检,不可有任何遗漏!” 很快,一堆零碎,乱七八糟地摆在脚下。 当陈氏看到他装碎银子的荷包,失声叫道:“这个,这是我亲手所绣,是我丈夫随身之物,怎么,怎么……” 话未说完,人已经昏倒在地。 那边孙老二,眼看事情败露,反倒镇定下来,作出一副无辜茫然的表情,连叫冤枉。 看到这里,连一向面慈心善的杨教谕,也气的三尸神暴跳。 他满脸怒容,连捋着胡须的手都不住颤抖,大喝道:“打,给我狠狠的打!” “这等贼子,真是丧心病狂,先打断他的狗腿,看他招是不招!” 陈子服愣了愣,他审案,除非是对怙恶不悛,死不认账的刁滑之徒,否则总是留给人申辩的机会,一向极少用刑。 今日却没曾想,这位平日里谦和淡泊的老夫子,居然会如此动怒。 衙役们领命,立刻将孙老二拖到堂下,一顿板子,打的皮开肉绽。 孙老二惨叫不绝,正要讨饶,嘴里已经被塞进一只自己的鞋子。 陈子服犹豫道:“杨教谕……” 老夫子顺了顺气,喝了口茶,喊道:“拖回来!” 他转头对陈子服苦笑道:“老夫,唉,失态了!” “这等人,若教我每天遇到,岂不早就被生生气死!” “我呀,还是适合在县学里,教教学生……” 陈子服微笑道:“老夫子古道热肠,我是十分敬佩的!” 转头问孙老二:“证据俱在,铁案如山,你招是不招?” 孙老二被这顿竹片炒肉,打的屁股上鲜血淋漓,趴在地上有如死狗。 他嘴唇都咬烂了,抽搐了几下,涩声道:“我招,小人,全招——” 在他断断续续的讲述里,事情的真相逐渐被揭露出来。 原来,那日天色未明,汪大先生已经骑着马,来到北门外。 孙老二迎上去,殷勤地接过行李,准备放在车上。 拿包袱时,他感觉沉甸甸的,汪大先生嘱咐他,里面放着银子,必须安置妥当。 那时,孙老二正跟小金凤打得火热,为她今日买匹绸缎,明日添件头面,银钱流水价花出去。 这女人,就是个无底洞,短短几个月,不但几年间,辛辛苦苦攒下的二十两老婆本扔了进去,还欠下十几两的高利贷。 前几日,小金凤忽然跟他说,自己年纪不小了。 花开花落颜色旧,再在这欢场里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想要找个好人嫁了。 这让孙老二更是烦躁。 娶她?自己身无分文,家徒四壁,如何养的起她? 随她嫁了哪个孤老? 那自己几十两银子,岂不是白白打了水漂? 他越想越是不甘,也越想越是无奈。 本想着这次随汪大先生走一趟京里,少则一月多则两月,眼不见心不烦,回来时或许木已成舟,只能一切顺其自然,慢慢忘了就好…… 谁曾想,刚一摸到那包银子,他本来空空荡荡的心里,就有个念头,不可遏制地生长发芽。 就像是春天的野草,只需要一缕看不见摸不着的风,就疯狂凌乱地蔓延开来。 如果…… 如果,这包银子是我的,小金凤就不用嫁给别人了…… 如果,这包银子是我的,我就不会再为欠下的债,愁的睡不着觉了…… 如果,这包银子是我的,我就可以买一匹喜欢的好马,大红的那种,打一辆好车,不用再帮人搬货…… 如果…… 他心里的野草,一瞬间长满了整个世界。 可是,它们还想长,还在长。 看着汪大先生背对着他,俯身在车厢里安顿行李,他鬼使神差地,摸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下去…… 汪大先生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软地倒在车里。 孙老二猛地把他的手扯开,将那包银子抱在怀里。 沉甸甸的,抱着就让人踏实。 不知怎么,他就想到了小金凤火热的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声马嘶,他才猛然清醒。 那是汪大先生的马,是匹好马,虽然,不是他喜欢的颜色。 他摸了摸汪大先生的鼻息,不由地开始心慌意乱。 他怀疑刚才做下这些恶行的,根本不是自己,可石头就在手边,情景历历在目。 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 他忽然反应过来,开始感到后怕。 做这些时,他心里只有银子,眼里只有汪大先生的脑袋。 他甚至完全没有看,也没有想,附近有没有人会看见! 他看了眼四周,天还没亮,路上没有行人。 他将汪大先生的尸体搬上马背,驼到附近树林里,找了个坑扔进去,用枯枝败叶掩盖好。 又骑马回去,将行礼带过来,一起藏在坑里。 然后,他骑着马,抱着那包银子,一路绕回南门外的家。 将东西藏好后,马,就随便丢弃在荒地里。 其实,他很舍不得那匹马。 毛色雪白油亮,四蹄修长,一看就知道是匹好马。 只是,他心里清楚的很,他绝对不能留着它。 走进城里,他十分忐忑,心脏跳的让人发慌。 如果没有小金凤牵着他的魂,有几次,他都想掉头逃跑,远走高飞。 去拍汪大先生家门的时候,他已经咬着牙,打定了主意。 无论如何,他都要挺住衙门的审讯,打死,都不承认见到过汪大先生。 第139章 一念地狱 但是,他没想到,事情居然比他想象的简单的多。 没人质疑他的谎话,想好的说辞,都没派上用场。 他装作帮忙寻找汪大先生,又“不经意”地带着大家,找到了南门外的马,就这样,还是没有任何人怀疑他。 晚上,他牵着自己那匹老马,找到隐藏尸体的土坑,分两次,将尸体和行李弄走。 甚至没忘了,将汪大先生冰冷的身体,又仔细搜刮一遍。 银子,当夜他就在床下挖了个坑,埋起来了。 这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安全,最放心的地方。 三天后,汪家人才报了官。 太复杂的说辞,他想不到,也装不出来,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于是,在公堂上,他只能装傻充愣,反反复复地说一句话:他等了一早上,根本没见着汪大先生的人影。 或许是他装的太好,或许是主审官太笨,反正,依旧没人怀疑他。 才过了十几天,风声正紧,他就忍不住,用汪大先生带在身上的碎银子还了债。 又去小金凤那里鬼混了几次,学着别人的样子,大模大样地将十两银子塞进她肚兜里,叫她别嫁人了,就跟着他。 那一天,小金凤格外热情,服侍的他浑身十万八千个毛孔,没一个不舒坦。 他瘫在床上想:这特么才是个男人,自己白活了二十多年啊! 随着陈氏和周秀才相继下狱,风波渐渐平息。 汪大先生的东西,他送的送了,当的当了。 唯独那个荷包,上面绣着并蒂莲,还绣着紫鸳鸯,他实在舍不得丢。 握着它,就想起汪家大娘子那鲜花般的模样,风荷般的身姿。 他把它贴身带着,就像这是她为他绣的…… 陈子服见他说到后来,眼神迷离,表情猥琐。 几次偷看被婆子扶着,还是昏昏沉沉的陈氏娘子,心中也是暗怒,呵斥道:“孙老二,低下头去,再敢乱看,狠狠掌他的嘴!” 孙老二一个哆嗦,仿佛如梦初醒。 陈子服又问:“汪大先生的尸体,你藏在哪里?” 孙老二额头冒汗,嘴唇蠕动了几下,迟迟不语。 “啪——” 陈子服猛地一拍惊堂木:“时至今日,你还冥顽不灵?” “眼前的证据,已经足够将你千刀万剐,再不老实交待,休怪我再不容情!” 两旁衙役齐声喝威。 有差人将各种刑具搬上来,一一摆在他面前。 孙老二声音干涩:“尸体,尸体在我爹,坟里!” “什么?” 杨教谕和陈子服惊叫出声,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在,在我爹坟里……” 孙老二艰难地说:“我怕人发现,就,就把他埋在里面了……” 陈子服立刻下令退堂,和杨教谕带着衙役仵作,押着孙老二,来到南郊荒山上。 这一片七零八落,到处都是坟堆。 掘开孙庆的墓,众人都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快要腐朽的棺材盖上,放着一具衣裳凌乱的尸骨。 非要跟着来辨认的陈氏,好容易鼓起勇气,怯怯地看了一眼,就尖叫一声,又昏了过去。 陈子服令仵作就地验尸,经查看,尸体已呈白骨化,脑后头骨碎裂,果然是一击致命。 衣物保存完好,旁边的包袱里,发现几本账册,确为汪大先生所有。 这下,证据链已经齐全。 这是个铁案,证据充分到无可辩驳的铁案。 回到县衙,孙老二在口供上画了押,直接被打入死牢。 杨教谕皱着眉头,捂着胸口,默默不语。 陈子灿道:“老夫子,你这是不太舒服?要不要休息一下?” 杨教谕摇着头,叹息良久,才道:“孟夫子说,人性本善。” “可这孙老二,前二十多年都老老实实,不过是个勤苦谋生的普通人。” “只因为摸了一下汪大先生的银包,就完全丧失了人性,直如恶鬼附身!” “若真的人性本善,那这恶,又从何而来?” 不待回答,又喃喃道:“二十年之善,不敌那一念之恶,这善何其渺小,这恶,又何其强大!” 陈子服道:“人世间有善有恶,人性里有善有恶,天残地缺,亘古如此。” “所以,天子设牧民之官,奖善惩恶以补之。” 杨教谕仰头叹息:“天子设牧民之官,奖善惩恶以补之!” “说的好!” “可是,世间有几个官员,能如县尊这般明察秋毫,公正无私?” “官员也有善恶之分,也有人性之缺,这,又靠谁来补之?” 三人想起陈氏和周秀才无辜受难,而叶知府升官发财,无不默然。 陈子灿安慰他:“老夫子负责劝善,我兄长负责惩恶,修残补缺,正合天意。” “我看,有你二人在,修武县这百里之地,必能大治。” 听了这话,杨教谕忍不住拈须微笑,摇头道:“这孩子……” 陈子灿话锋一转:“老夫子,早上你说要去牢里问问究竟,结果如何?” 杨教谕脸色有些凝重:“我问了几个犯人,都说是县尊大人令他们剃的,与齐大郎无关,这……” 陈子灿脸色一变,和陈子服对望一眼,笑了笑:“那,我去大牢里看看。” 身后的牢门咣地一声关上,陈子灿就感觉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就像是把这世上所有最可怕的气味,混合搅拌在了一起,让人无法形容。 幽暗的火光,照着囚犯们阴森呆滞的脸,感觉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 陈子灿跟着灯笼,沿着中间的通道,缓缓走向黑暗深处。 这灯光没有任何温度,无力地照着脚下三尺。 看不清两旁囚犯们的脸,只有一个个精光的脑袋,反射着蒙蒙白光。 “到了。” 刘二停下脚步,将灯笼插在柱子上,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木栅的门,静静让在一边。 陈子灿走进去,这个不到十平方的小隔间里,关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满脸桀骜的汉子,坐在草堆上,正狠狠地看着他。 陈子灿理都没理他,对刘二点点头:“二哥,你先去,回头我叫你。” 刘二呆了一下,锁上牢门,转身走开,把灯笼留在那里。 人也没敢走远,就在拐角处等着。 陈子灿迈步走到另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身影对墙坐着,一动不动,对他们过来恍如未觉。 “周至成,周秀才!” 陈子灿盘腿坐在他身后,低声道。 那背影就像是一块石头,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第140章 算多必失 “陈氏娘子让我带句话给你:对不起!谢谢你!” 话出口,陈子灿暗笑自己,好尬。 那背影微不可觉地颤动了一下。 陈子灿忽然问:“周秀才,你,很喜欢她是吗?” 那背影慢慢转过身,一双仿佛毫无光泽,黑如地狱的眼睛,缠着血丝,死死盯着他。 并不凌厉,也不凶狠。 这毫无情绪的眼神,却好像比那边的恶汉,更让人胆寒,陈子灿感到后背有丝丝凉意。 看着他胡子拉碴的脸,陈子灿笑了笑:“陈家姐姐,是个能让人看一眼就醉了的女子,她确实很美!” 周秀才的眼神开始柔软,有些迷离。 她何止是个能让人看一眼,就醉了的女子。 只要想一下,就醉了。 “你可以娶她,我觉得,你们很般配。”陈子灿说。 周秀才浑身一震,瞪大了眼睛,看着陈子灿,依旧不语。 陈子灿觉得,已经撬动了对方心里的壳,就再加一把力。 “杨老夫子说,你聪明,好学,热血,有正义感。” “而你为了她的名声,甘受酷刑,为了她少受煎熬,自污清白,还搭上性命。” “我没有问过她,可是我想,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不会对这样的男子动心。” 那双眼睛更红了。 陈子灿开始从最柔软的地方下刀。 他摇了摇头:“虽然,我现在完全看不到,你的热血和正义感在哪里。” “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只有你,才配得上她,所以,我祝福你们。” 他爬起身,拍拍衣衫上的尘土,放出胜负手,转身就走。 “你们,很快就自由了。” “自由,自由?你说什么?”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子灿松了口气,脚步微顿:“陈县尊和杨教谕,替你们洗清了冤屈。” “如果不出意外,很快,你们就可以出去了。” “呵呵,呵呵——” 一阵大笑传来,笑声中有不屑,有嘲讽:“今年秋天,老子就要开刀问斩,皇帝亲笔批下的斩决。” “你是何人,居然敢来戏弄我?” 灯影摇红,头顶忽然一暗。 陈子灿根本来不及闪避,就被一条冰冷的铁链,勒住了脖子。 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护住了咽喉。 身后是野兽般的喘息,铁链瞬间收紧。 陈子灿右手隔在咽喉之前,左手闪电般在衣襟内摸索到几样东西,又都一一放。 他至少有三种方法,能让他立刻放手,但他并不想伤了周秀才。 他是真的没想到,这家伙会突然暴起,更没想到,他居然会武艺! “是车……” 右手完全无法对抗铁链上传来的巨力,几乎来不及思考,脖子就被勒紧。 陈子灿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第三个字,就被堵在嗓子眼里。 身后的人顿了顿,铁链不再继续收缩。 “是车夫?” 他忽然哈哈大笑:“是车夫,是那个姓孙的车夫是?” “哼,老子早就猜到……” 角落里坐着的那个面相凶恶的大汉完全被惊呆了,这时才反应过来。 连忙爬起来,叫道:“周相公,你,你干什么,快放开他,妈的,来人啊,周相公发疯了……” 喧闹声顿时让整个监狱都沸腾了,口哨声,喝彩声,敲击木栅栏的声音……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陈子灿开始耳鸣。 他听到刘二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周秀才,你特码快放手,他是你的恩人……” 铁链果然松开了一些。 陈子灿大口呼吸着浊臭的空气,居然觉得十分甘甜。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肯定是这家伙!” “呵呵,车夫!是不是?” 他狠狠地笑着,陈子灿艰难地点了点头。 “周秀才,你别胡来,要不是陈公子,这案子根本破不了!” “他是你的恩人,放开他,听到没有?” 刘二手持铁尺,却不能,也不敢上前。 因为,陈子灿被压在牢门上,牢门关着,身后,就是厉鬼一样的周秀才。 脖子上的绞索一节一节慢慢松开,陈子灿咳嗽两声,对刘二摆摆手:“二哥,没,没事,多谢你。” 周秀才收回铁链,退后两步,深深躬下腰去:“周某鲁莽,请陈公子恕罪!” 陈子灿抚着脖子,苦笑转身。 “我知道,周秀才是位奇男子,却没想到,还是位练家子!” 周秀才又是一揖:“在下性情粗鄙,不明是非,得罪了!” 刘二抢进来,怒目圆睁,将陈子灿护在身后,举起铁尺,就要朝他身上抽去。 周秀才避都不避,陈子灿抱住刘二手臂:“二哥,不怪周秀才,是我太过轻率。” “他本是无罪之人,请二哥不要动怒。” 刘二冷哼一声,收起铁尺:“周秀才,县衙里都传遍了,就是这位陈公子,早上看到这起已经勾决的因奸杀人案,立刻对县尊说,这是冤案!” “此案真凶,必是车夫孙老二!” “于是县尊和杨教谕立刻提审陈氏,劝她翻供。 “然后,我亲自捉了孙老二来,当场在他家中搜出赃物。” “下午又在他爹的坟墓中,起出汪大先生的尸体。” “一天之内破此大案,还你们清白,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他乃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县里谁不佩服?娘的,你这忘恩负义的杀才,居然敢对他动手……” 说着,又恨恨地踢了周秀才一脚,犹自余怒未消。 陈子灿劝道:“二哥,你先去喝口茶,消消气,” “我是听了周兄的事情,觉得此人多情而有节,好义而忘死,对他颇为佩服,所以想见见他。” “周兄无辜遭此大难,身陷囹圄,系颈待死,又被我言语刺激,情绪难免失控,实在怪不得他……” 说到这里,陈子灿自己也暗暗摇头苦笑,捷径走惯了,难免要摔跟头。 周秀才,毕竟不是陈氏那样的弱质女流。 虽说要想打破他们的心防,难免要用些手段,诱使他们将郁积的情绪发泄出来,但自己忘了,每个人发泄的方式各不相同。 尤其是像周秀才这样颇有侠烈之气,又会几手武功的,危险性可想而知。 周秀才听了刘二的话,惊喜了悟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逝。 心中更是愧疚,躬身受了刘二一脚,低声道:“刘班头教训的是,在下,惭愧无地!” 陈子灿看在眼里,对周秀才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这位周秀才,听到自己沉冤昭雪,重获新生,脸上并无多少喜色。 挨了刘二一脚,表情也全无愠色,心神始终稳定,完全不像两年前飞扬跳脱,笑谑无忌的样子。 看来,两年的牢狱煎熬,让他成长了很多。 第141章 一语点醒梦中人 再联想到自己最近连连遭受的挫折,陈子灿也若有所悟。 这次的对手齐大郎,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绝对是他遇到过的,最危险的敌人。 也是个骗术出神入化的骗子。 第一个回合,齐大郎用骗术,借刀杀人,陷高信之于囹圄。 若非遇上自己,高信之已经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第二回合,自己精心策划,连环出招,以骗术破骗术,通过抓住闵敬宗这个齐大郎最大的破绽,将他拉下马来。 第三个回合,齐大郎绝地反击,依旧是用骗术,将已经胜券在握的陈子灿打了个措手不及,差点儿满盘皆输。 第四个回合,自己在绝境之中,以实击虚,重新掌握主动。 他确信,这一次,齐大郎再也无法翻盘。 因为,替周秀才翻案,拿下叶知府的过程中,他并没有使用任何骗术! 可以说,纯以骗术来论,陈子灿其实输了一招。 但太极之理,阴阳反背,万事万物,发展到极限,无不走向自己的对立面。 或许,唯一可以破解所有骗术的,不是骗术,而是真实! 也可以说,骗术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不再是骗术,而是真实! 这听着似乎有些矛盾,但至阳则生少阴,至阴则生少阳,本就是世界运行的基本法则。 或许,自己在诡谲多变的骗术里,应该再多加一点“真”? 再联想最近在世道人心上栽的跟头,似乎,隐隐约约也是如此。 想来,正是因为自己心机太深,总喜欢揣摩人性,掌控一切,所以,待人接物,就不免多了几分拐弯抹角,少了几分坦荡真诚。 所以,遇到沧海君和周至成这样,非常聪明,非常敏锐,又非常率真的人,打起交道时,就有些事倍功半,甚至屡屡受挫。 或许,自己在与人相处时,也应该多加一点“真”? 想到这里,陈子灿也诚心正意地弯下腰,对着周至成还了一礼:“小子无知,言语唐突,请周兄原谅。” 周至成洒然一笑,肃手道:“陈公子坐下说话。” “我在这里呆了两年多,已经忘了俗世的礼节,请不要客气!” 似乎转眼之间,他又变回了那个潇洒不拘的翩翩佳公子。 陈子灿盘腿坐下,外面刘二“哼”了一声,暗藏着些警告的意味,转身走远了些。 周至成端坐在那里,双眼烁烁有神,打量了陈子灿几眼:“英雄出于少年,诚不我欺!” “陈公子年方弱冠,是怎么一眼看出,这是桩冤案的?” 陈子灿实话实说:“我只是在案卷中反复看到一句话‘“大娘子,我在北门外已经等候多时,大先生怎么还没过来?再晚可就要错过宿头了……’,所以起了疑心。” 周至成垂下头,将这句话咀嚼再三,恍然道:“你是因为这车夫拍门不叫大先生,却直呼大娘子,所以起了疑心?” “果然心细如发,佩服!” 陈子灿摇摇头:“周兄不也早就猜到车夫孙老二,才是真凶了吗?” 周至成叹口气:“我那只是瞎猜,并无任何证据。” “较之陈公子的机敏,相差何止万里!还要多谢陈公子……” 陈子灿笑着打断他:“谢什么!” “实不相瞒,这次之所以翻开这些陈年旧案,并不是为了周兄,而是为了我自己。” “刚才进来,我之所以那般说话,其实是打着挟恩图报的念头,现在,想起来真是惭愧!” 陈子灿决定,这次面对周秀才,他会放弃一切手段,坦坦荡荡的交流。 周至成笑了:“你说那些话时,我就知道你必有所图。” “无妨,与陈公子这般人物相识,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不管你本意如何,总是周某的救命恩人,有话,但请直言!” 陈子灿从齐大郎陷害高信之入狱开始,到自己怎样反将齐大郎下狱,再说到齐大郎如何翻盘,兄长陈子服被停职待参,都细细说了一遍。 周至成听了,时而摇头叹息,时而击节赞叹。 末了道:“齐大郎作恶多年,人人谈之色变,却无人能奈他何。” “这次遇到陈公子,栽了这么大个跟头,真是大快人心!” “陈公子的意思,必是想知道,那晚齐大郎在大牢里,都做了什么?” 陈子灿点点头:“现在,县衙大牢里,各位一夜之间割去了发辫,叶知府将此事定为谋逆。” “这案子一旦报上去,总要掉几颗脑袋,家兄这个失察的罪名,也是跑不了的。” “而齐大郎从此翻云覆雨,再也无人能制!” 周至成点点头,将那晚的事情徐徐道来。 最后又说:“那齐大郎见大家都剃光了头发,才对大伙说,你们无端割辫,搞不好就是个杀头的罪名。” “若有人问起,万万不可说是自己剃的,只可说是县尊大人下令剃的,这样,方才可以免罪。” 陈子灿不觉脸上变色,这齐大郎的阴狠,委实出人意料。 尤其是他煽动囚犯的手法,显然,已经超出普通骗术的范畴。 这,更像是邪教异端常用的集体催眠,也像是师娘擅长的控魂术! 齐大郎,真的是深藏不露,不可小瞧! 周至成以为他是担心兄长,朗声笑道:“陈公子但请宽心,齐大郎能唬住这帮脓包,是因为他们畏其如虎。” “见他在这大牢中来去自如,玩弄官员于指掌之间,就更不敢得罪他。” “如今,陈县尊只要扳倒了叶知府,擒回齐大郎有若反掌。” “只要这些家伙看到他再次下狱,自然就会望风披靡,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 陈子灿一拍脑袋,跳起来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受教!” 虽然没学到师娘两成本领,但对催眠术的原理,他也算是了如指掌。 催眠术的施术人与受术人,必须建立较为坚定的信任,或者服从,或者畏惧的心理联系,然后才可以成功。 这牢里的犯人,应该本就十分敬畏齐大郎,所以,才让他成功引导他们的潜意识,一举控制了他们的行为。 而且,齐大郎在离去时,必定又对这种控制做了加强。 如果现在审讯这些囚犯,恐怕很难得到想要的结果。 但是,一旦齐大郎再次被抓入狱,那种敬畏感,就会大幅降低。 那时,只要在这些囚犯面前宣读他的罪状,或者拷打侮辱一番。 心灵上的禁锢,就会自然解除。 那时,还怕他们不说真话?现在,又何必强求! 第142章 当街论道 周至柔不同,首先,他心志无比坚定。 再者,他对齐大郎并无敬畏之心。 而且,他一直都把自己当成将死之人,别说是割辫,只要一时痛快,哪怕再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也干的出来。 所以,齐大郎的邪法,对他来说毫无作用。 周至柔点头道:“陈公子这是关心则乱,今日又忙碌多时,用脑过度。” “其实这个,即便我不说,你也转头就能醒悟。” 回到县衙,陈子服告诉他,关于此案的公文,已经分别飞报按察使和巡抚衙门。 嫂嫂郑氏,也让家人报信给京里做刑部侍郎的七叔,现在,只能静待回音。 唯一让人担心的是,叶知府关于囚犯谋逆的案子,会先一步批复下来,那时,就是两败俱伤之局。 陈子灿,忽然也有些担心高信之。 所以,当他看到高信之的第一眼,就迫不及待地问:“怎样了?事情办妥了没有?” 那是第三日午后,陈子服让弟弟送杨教谕回学宫。 陪老夫子踱着方步,走在阳光灿烂的街道上,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 忽然,前面一阵人喊马嘶,街上顿时乱了起来。 就像是孙猴子拔了撮毫毛,凭空变出来的一般,刚才还稀稀拉拉的街道,一眨眼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天杀的呀!咱家活蹦乱跳的小鸡崽,好容易养到这么大,就叫你这没人心的生生踩死了,你别走,赔我鸡!” 前面喧闹的人群里,有个尖利的声音嚷起来。 杨教谕和陈子服走到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圈外面,伸长了头,除了一条条老鼠尾巴,却什么也看不见。 “喂,你这小鸡自己跑到路上,才叫马给踩了,如何怪得到我?” “再说,赔你个小鸡也就罢了,可你凭啥叫我赔你个八斤的大鸡?还有没有天理?” 有个大嗓门的年轻人在吼。 “你没人心!” “你没天理!” 杨老夫子摇头叹息:“整日里鼠牙雀角,争斗不休,真是人心不古啊!” 陈子灿笑道:“老夫子何来此叹?” “我看,这正是修武县慕风向化,夫子您教化大行的结果嘛——” 杨教谕愕然:“此话怎讲?” “你听听,这两位先生在街头论道,言语铿锵,慷慨激昂,你来我往,说的多好啊!” “什么?”杨教谕差点把胡子扯断。 陈子灿呵呵笑道:“我平日里,在县学听夫子们讲学,开口都是“天理”,闭口就是“人心”,你看他们两位,难道不是在讲学论道吗?” 杨教谕忍禁不俊,“扑”地笑出声来。 指着陈子灿的鼻子,喘着气笑道:“你这猢狲,真是个捉狭鬼!” “叫邹夫子听到,看他不灌你几瓢凉水……” 正说笑间,有人发现他们,大喊起来:“都让让,都让让,杨老夫子和陈公子来了。” “吵什么吵,叫他们评评理去。” 声浪霎时间低了下去,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许多人弯腰向二人行礼。 大家簇拥着他们进去,一看到正在争吵的双方,互相都有点儿傻眼。 牵着匹枣红马,虎背熊腰,傻乎乎瞪着双眼的,不是高信之是谁? 陈子灿又惊又喜,扯住他就问:“你还有功夫在这里与人斗嘴?” “知不知道,多少人等你等得心焦?怎样了?事情办妥了没有?” 高信之愣怔着点点头。 委屈道:“我这不正是急着赶回来报信吗?” “马鞭的快了些,一不留神,将他这小鸡给踩死了……” 陈子灿这才看到,地上躺着只小黄鸡,毛茸茸的一团,恰好被马踏着脑袋,肯定是不活了。 而高信之自己,满身满脸的灰尘,让汗水冲出一道道沟壑,那匹爱马也浑身汗津津地,显然是跑了很远的路。 他心里有些愧疚,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你先歇歇。” “我问问,怎么回事儿。” 他这边说着,那边小鸡被踩死的粮店黄掌柜,正对着杨教谕叫屈诉苦。 县里的百姓都知道,现在陈县尊将大印交给了杨老夫子暂掌,见到他除了原先的几分尊敬,更添了几分畏惧。 杨教谕听他啰啰嗦嗦地讲完,皱眉道:“他虽是县学的生员,但我绝不会偏袒他。” “黄掌柜,你倒说说,为何他踩死你的小鸡,你却要他赔你一只大鸡,这是何道理?” 大伙儿听了,也同声附和。 黄掌柜扯着脖子争辩道:“我这小鸡,迟早都是要长成大鸡的,现在被他无端踩死,哪有赔一只小鸡就完事的道理?” “难道杀个大人砍头,杀个小孩,就轻轻打几板子完事吗?” “杨老夫子,您最是公正讲理,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杨教谕让他这么胡搅蛮缠,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 觉得好像有些道理,又好像全无道理,不由的又开始揪胡子。 陈子灿笑着鼓掌:“有理,确实有理!” “黄掌柜,听说你让他按八斤大鸡的价赔给你,这又是从何说起?” 黄掌柜振振有词:“杨老夫子,陈公子,你来看,我家这鸡种,不是一般可比。” “你看看,这只大公鸡最少十斤,这带雏的老母鸡,也有七八斤。” “小鸡若是长大了,怎么也不会低于这数,我说让他按八斤的大鸡赔我,那是便宜了他。” “可不要说我讹人,我老黄做人做生意,都再是公平不过……” 众人听到这番歪理,无不哈哈大笑。 陈子灿点点头,竖起大拇指:“黄掌柜这帐,算得十分清楚,道理也说的十分明白。” “依我看,他是该陪你一只八斤大鸡的钱!” 黄掌柜咧开嘴,搓着手,连连哈腰,笑的很是得意。 县里的百姓,都知道陈公子聪明机智。 连齐大郎那种老狐狸,都曾栽在他手里,但今天这些话,说的好不糊涂,不禁议论纷纷。 杨教谕也有些纳闷,看了陈子灿一眼。 刚要说话,陈子灿却向着他深深一揖:“学生愿意替高信之赔他鸡钱,当下每斤活鸡该价十五文钱,八斤应该是一百二十文。” “黄掌柜,我这帐,算得也没有错?” 黄掌柜喜得眉花眼笑,连连点头:“陈公子是咱县学的才子,哪有算错的道理……” 陈子灿摸出几串铜钱数给他,黄掌柜喜笑颜开地双手捧着。 正要走开,陈子灿叫住他:“黄掌柜,慢来慢来,这帐,还没算清楚呢!” 黄掌柜愣住:“这,还有啥事?” 第143章 闲棋才是胜负手 陈子灿笑吟吟地:“你看,老话都说,三斤谷子一斤鸡。” “你这小鸡,迟早会长大不假,可它总得吃谷子才能长大。” “等它长到八斤,一共要吃掉二十四斤谷子。” “这死掉的小鸡重不过一两,我就算它二两,减掉六两谷子,你应该还给这位高秀才二十三斤十两谷子。” “黄掌柜,你看我这账算得清不清楚,公不公平?” 众人想了想,无不哄堂大笑,齐声叫好。 黄掌柜挠着脑门,在心里算了又算,咋算,都觉得陈子灿说的丝毫不差。” “只好满腹狐疑地拿着袋子,去给高信之称了整整二十三斤十两的谷子。 杨老夫子一直低着头思考,这时明白过来,不由摇头苦笑。 这货,果然是个不吃亏的主。 这账倒来倒去,看起来公平,却不知不觉,就把黄掌柜的一个鸡蛋倒没了。 虽然不值啥钱,也算是对黄掌柜死占便宜的一点薄惩。 想到这里,也就没说什么。 人群正要散去,就听见黄掌柜一声惊叫:“哎?不对啊!” “我这谷子,合下来七文钱一斤,二七一十四,三七二十一,我这,我这怎么赔了啊……” 大伙儿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哄笑。 杨教谕叹口气:“我只道你把人家一个鸡蛋糊弄去了。” “没想到,你白白踩死了别人小鸡,还偷去了三斤鸡肉,你这小子,真是奸滑……” 陈子灿赔笑:“老夫子,小鸡是高信之踩死的,于我何干?” “我只是按照他的方式,给他俩算算账。” “这案子,判的公平公正,皆大欢喜,您老是不是对我有啥误会?” 杨教谕无奈摇头:“还公平公正?” “你这小子,若是当了官……” “不是奸臣,就是名臣?”陈子灿接道。 老夫子捋着雪白的胡须,眯着眼想了想,居然点了点头。 第五天,省城快马送来急报,按察使苏大人已经动身,将亲自按临修武县,重审陈氏和周秀才因奸杀人案。 同时,巡抚衙门发出公文,怀庆知府叶剑,昏庸无能,滥用刑罚,犯出入人罪款,证据确凿,着立即停职待参。 收到消息,陈子服马上派刘二带领几个精干衙役,赴怀庆府捉拿逃犯齐永康、闵敬宗。 陈子灿也让高信之立刻动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宋将军。 请他派人协助,抓捕齐大郎,防止他闻风逃遁。 同时,一封信用快马送到了河内县,这是北方出入怀庆府的咽喉要冲。 当时,这只是陈子灿防患于未然的一手闲棋。 但消息很快传回来,齐大郎果然是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得到府衙差人丢失公文的消息,他立刻意识到不妙。 先一步带着闵敬宗,逃得无影无踪。 刘二领着衙役赶到他家里,早已经人去楼空。 而宋将军那边,也扑了一个空。 豹子亲自带人追踪,却被他故布疑阵,不久就丢失了踪迹,现在正派人分路拦截。 县衙里每个人都紧张起来,打蛇不死,必被蛇咬。 对齐大郎这种敌人,没有一个人敢掉以轻心。 毕竟,都已经被咬过一遭了。 陈子灿考虑再三,和高信之骑上快马,直奔河内县。 依他判断,齐大郎逃往北直隶的可能性最大,他在那里有关系,有影响力,有可以翻盘的资本。 只是,就不知那位,肯不肯为自己出手。 说起来,他们也仅仅是一面之缘而已。 如果他决意隐居,不愿出手,那么,自己和高信之,就是最后的手段。 必须在齐大郎展开反击之前,找到他,或者,杀了他。 “砰”—— 车轮轧入水坑,齐大郎的脑袋猛地一跳,撞在硬邦邦的木板上,疼的发麻。 他使劲蠕动身体,想往边上挪一点儿,但脸都涨红了,也无济于事。 只好紧紧闭上双眼。 果然,眼皮刚合上,脸上就被什么东西“刷”地扫过去,又“刷”地扫过来。 鼻端闻到一股混合着尿骚,和青菜捂烂了的味道。 旁边的闵敬宗肯定也被“刷”过了,正努力往自己怀里钻。 齐大郎知道,那是马尾巴。 这匹老马,有个非常让他深恶痛绝的毛病,就是只要一用力,那条又脏又臭的尾巴,就会欢快地甩来甩去。 他怀疑,这才不到半个时辰,自己脸都要被抽肿了。 他更恨车辕上坐着的那条大汉,他把自己捆得像个粽子,嘴里还塞了一大团干草。 除了眼皮,哪儿都别想动弹。 他当然不是坐在自己那辆酸枝木打造的豪华马车里,而是一架拉货的破车。 身下,也没有铺着厚厚的骚鼠皮,而是坚硬的木板。 身上更不是柔软的锦被,而是一层稻草。 天很黑,所以星星就很亮。 齐大郎透过稻草稀疏的缝隙,有时可以看到指向东边的勺柄。 他知道,这破车在往南走,朝着他最不想去的方向走。 现在,应该到丑时了? 半个时辰前,他和闵敬宗,还舒舒服服地坐在那辆酸枝木打造的豪华马车里。 驾车的,是一匹河曲骏马,洗刷的干干净净,跑起来像一阵风。 车厢上,挂着内务府庆丰司的旗子。 这几天,他和闵敬宗一直是昼伏夜行。 白天将车停在驿站,晚上夜深人静才起行。 吃喝拉撒都不出车厢,除了信任的车夫老宋,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一直躲在这辆车里。 就连老宋都戴着笠帽,穿着正白旗的号服。 再有车上挂的那面旗子做虎皮,这一路上,驿丞都不敢过问,更没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找他们的麻烦。 眼看着就要出了怀庆府,每个人的心都渐渐放松下来。 老宋挥舞马鞭,将马车赶的飞快。 忽然,灯光乍现,黑乎乎的官道上,一条人影就像从地里长出来的,矗立在大路中央。 昏黄的光晕里,看起来格外高大…… 马匹受惊,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惊嘶。 慌乱之中,老宋险些从车上倒栽下来。 车厢里的齐大郎和闵敬宗滚作一团,不知什么东西撞到伤腿,闵敬宗疼的惨叫连连。 老宋惊魂未定,看着站在路上一动不动的人影怒骂道:“滚开,眼瞎了么?” “找死,何不自己上吊去!” 那人默默地站在那里,恍如未闻。 灯光慢慢挑起,老宋看到一张沧桑硬朗的脸。 浓密的双眉下,眼神锋利如刀:“齐大郎?” 第144章 狭路相逢一杯酒 正扒着车门偷看的齐大郎,感觉双眼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浑身一颤,连忙缩头,狠狠地对老宋低声吼道:“撞过去!” “快,给我撞死他!” 老宋也浑身一颤,跟了齐大郎这么多年,对他的畏惧已经深入骨髓。 他根本没有多想,啪地一鞭,重重抽在那匹河曲骏马的背上,猛抖缰绳,大喝一声:“驾!” 那匹马再次受惊,猛地一窜,拉着沉重的马车,向着那道人影迎面撞去。 那人缓缓摘下头上的斗笠,扔在脚下。 然后,身体猛然弓起,拳头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倏地穿越数丈距离,出现在马头前。 然而那一刻,老宋和齐大郎看到的,并不是一支箭,而是一颗流星。 一颗火流星。 它挟着从宇宙不可知处带来的磅礴力量,在眼前不断放大,充塞了整个视野…… “一”! 一个拳头,一颗流星! “蓬”马首碎裂,马身碎裂,车辕碎裂,车身碎裂…… 当者,无不碎裂! 老宋没有碎裂。 那颗扑面而来的流星在他眼前散开,五指轻拂,他就感觉脸颊一木,飞出去七八丈远,落在官道旁的荒草中,昏迷不醒。 齐大郎也没有破碎,可是,他的胆碎了。 他从来没看到过这样暴烈无双,一往无前的拳头。 腥臭的马血,凌乱的内脏,热乎乎地糊在身上,他却冷的直打寒战。 平时能把活的说死,死的说活的一条舌头,连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大汉右手一直挑着灯笼,这样惊天动地的一击,灯光连晃都没晃一下。 他照了照齐大郎和闵敬宗面无人色的脸,点了点头,转身走到路边。 借着微光,他们这才发现,路边的黑暗里,悄无声息地停着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 拉车的老马甩着尾巴,正欢快地低头啃着灌木丛中的青草。 那人从车上抓起一大捆绳索,搭在肩上,朝他们走来。 齐大郎和闵敬宗只是呆呆地看着,既忘了呼救,也忘了逃跑。 马车,还在晃晃悠悠地走着。 齐大郎努力翻起眼珠,也只能看到脸上臭烘烘的马屁股,和毛都掉了一半,抽来抽去的马尾巴。 那杀神一般的大汉还在不在,他不知道。 自从把他们扔包袱一样地丢在马车上,他就再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黑暗里,远远有马蹄声传来,由轻到重,有如急骤的鼓点,转眼就擦过耳边。 齐大郎在心里拼命地喊叫:“停下来,停下来……” 他又开始拼命蠕动,哪怕知道,这是在做无用功。 仿佛听到了他的祈祷,那马蹄声兜转回来。 一个年轻人喝道:“赶车的,停下来!” 另一个老成些的问道:“你这车上,拉的什么东西?” 无人回答,那匹拉车的老马,却像是听得懂人话,慢慢停下脚步,打了声响鼻。 两个人下了马,年轻的说:“大叔,我们在找两个人,一个……” 老成的忽然惊道:“别动——,这稻草下面有人!” “啊?——啊!” 一声惊呼,忽然变成痛呼,一条人影高高飞起。 跟老宋一样,远远落在路边的草丛里,没了动静。 那老成的倒纵而出,一掠上马,猛磕马腹,马匹嘶鸣着撒开四蹄,飞一般跑远了。 那大汉哼了一声,并没有下车追击。 老马的尾巴,又在齐大郎脸上狠狠抽了几下,车轮缓缓转动,吱呀吱呀地上路了。 齐大郎心很凉,刚才那两人,肯定也是在找他的。 他猜,不是修武县的衙役,就是宋将军的弟子。 不过,看他们追的这样卖力,估计,应该还是宋将军那边的人。 在这怀庆府里,他齐大郎这些年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一需要绕着走的,也就是这宋家了。 宋将军的故事,他听过不知道多少遍。 但作为一个读书人,他打心底里,看不上这些只知道舞枪弄棒的武夫。 看看《史记·游侠列传》和《汉书·游侠传》,这些好管闲事,自命不凡的所谓豪侠,郭解、周庸……,几个能有好下场。 虽然宋烈山这些年非常收敛,做派越来越像个土财主,也并不怎么挡他齐大郎的路,但齐大郎几次送去礼物拜帖,也被他扔了出来。 古人说,开得两石硬弓,不如识一丁字。 一个发了横财的土豪,结交匪人,称霸乡里,居然都不把他这堂堂举人看在眼里。 他却不知,这些年,倒在他齐大郎手里的土财主,十个手指都掰不过来。 作为讼师,这些不识好歹的土财主,就是刀下待宰的肥羊。 他和叶知府的合作,也正是为此。 其实,从上任以来,宋将军家里连阡广陌的良田,传说中得自甑口寨的横财,无不让叶知府眼红心热。 那种诱惑,丝毫不下于孙老二当时摸到汪大先生的银包。 但齐大郎是理智的。 他虽然也垂涎宋将军的财富,却很清楚,老虎再老,他也是老虎。 把他逼急了,一样是会吃人的。 除非,这是只落入陷阱的老虎。 而给人挖坑设陷,正是齐大郎的特长。 两人几次联手,合作都很愉快,齐大郎喜欢叶知府的权力、贪婪、愚蠢。。 叶知府也喜欢齐大郎的狡诈、阴险、做事干净。 对付宋将军的计划,他们已经商议多次,但齐大郎始终忌惮对方临死前的反扑,迟迟难下决心。 直到,高信之夺走了王燕儿,还把两人通奸的事闹上公堂。 这无异于当着全怀庆府人的脸,扇他齐大郎的耳光…… 齐大郎一路胡思乱想着,越想,他就越恨宋将军。 如果…… 就在这时,马车再次停下,他听到了宋将军的声音。 “道上的朋友,既然到了怀庆府,何不停下喝杯水酒?” “宋某,在此恭候多时了!” 这声音平淡,却透着霸道。 敢说自己就是怀庆府的,这几百里地界,过去,除了叶知府,只有宋将军。 宋将军并不是客套。 真的有酒。 在这深更半夜,寂无人声的官道上,不但有酒,还有菜。 这是个路边的草亭,四角都挂上了灯笼,亭子下面,摆着一块大石。 上面是一坛老酒,几样小菜,精致而又粗犷,在这夜深人静的官道上,尤其显得格格不入。 大石旁边,面对面坐着两个人。 一个身材高大,披着猩红色的披风,方脸长髯,威风凛凛,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头俯视领地的雄狮。 第145章 江湖夜遇一盏灯 另一个男人身材普通,长相普通。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巧坐在木柱投下的阴影里。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仿佛整个人,都溶解在这片淡淡的影子里。 马车慢慢停下,车辕上的大汉,依旧右手挑着灯笼,沉默着,有如一尊雕像。 宋将军缓缓起身,走到亭子外,灯光投射下长长的影子,像一把刀。 “我要买你车上那两个人。”他沉声说道。 “不卖。” 车辕上的大汉终于出声了,很简洁,果断。 四周的虫鸣声忽然就消失了,寂静的如同坟墓。 齐大郎感觉,黑暗中似有无数猛兽,同时睁开血红的眼睛,摄人心魄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冷汗霎时湿透了全身。 一股热流在腿上蔓延,闵敬宗颤抖着贴近他,淡淡的尿骚味弥漫开来。 他差点以为是自己尿了,然后又反应过来,是闵敬宗尿了。 宋将军踏前一步,只一步,就到了官道中间。 齐大郎仿佛听见了猛兽的鼻息,带着狂野,带着嗜血的鼻息。 “清河宋烈山。” 宋将军的声音依旧平平淡淡,不起波澜。 车辕上的大汉动了,他伸了个懒腰,偏腿下车。 低低吆喝一声,拉着笼头,将大车带到路边,系在一棵老杨树上。 然后摘下头上的斗笠,扣在马鞍桥上,做完这些,才缓缓转身,走上官道,离着宋将军五六丈远站住。 “来!” 还是只有两个字。 宋将军双眉皱起,盯着对方魁伟的身材,冷削的面容,还有手里提着的灯笼。 有多少年,没遇到过这样不可一世的对手了? 无疑,他很强大。 但强大的对手,宋将军曾经遇到过很多,结果,自己还活着。 那些人,曾经也活过,活的跟眼前这人一样张狂。 所以,宋将军并不为对方的无礼动气。 他点点头,收在背后的右手伸出,一根粗如茶盏,长可齐眉的紫铜棍,斜斜指向对方。 加了铜箍的棍头映着灯光,拖着紫红色的金属光泽,从上到下,慢慢指向对方。 从额头,到眉心,到面门,到咽喉…… 在对准胸口的一瞬,粗重的铜棍忽然发出“嗡”地一声异响,有如龙吟虎啸,震得人心神动摇。 化身无数的棍头,毫无征兆地穿越数丈空间,从四面八方同时袭到。 以一化万。 刹那间,仿佛有无数个宋将军,无数条熟铜棍,天地作牢,万物为囚,五堵铜墙迎头压下。 那大汉暴喝一声:“好”! 身形飞旋,宋将军只觉得眼前一暗,刚才那盏昏黄的灯火,还有灯火下的大汉,晃眼间都已经失去了踪影。 他心下吃惊,自己这一招“囚龙棍”严密无比,除非对方能够遁地,否则绝无可能逃脱。 突然,黑暗中“嘣”地发出一声巨响,爆出一蓬幽绿的火花,依稀映出拳头的残影。 紧接着,“嘣”“嘣”“嘣”……,一连串密如急雨的声音响起。 漫天爆起无数火星,曳着碧色的光芒四处飞舞,犹如放起了一场盛大的烟花。 宋将军这才知道,对方居然同样以快打快,以硬碰硬,仅凭着一双铁拳,后发先至,将自己绵密无比的棍招一一击破。 拳头击中棍头,有如烘炉打铁,每一次反弹的力道都大得惊人。 连续九十四拳击在同一位置,震荡逐渐叠加,一次比一次更大。 宋将军须发飞舞,怒吼连连,奋力施展出“囚龙棍”的最后一个变化。 双臂震的发麻,却依旧被对方从容破解。 宋将军再不敢托大,未等最后一朵烟花爆开,他大喝一声:“破!”—— 熟铜棍借着反震的巨力,倏地从肩头翻过,漫天棍影顿时消失。 棍影无声无息地从裆下穿出,同时袍底右脚飞起,挑在棍身。 “呼”地一声,那条紫铜炼就,重达八十六斤的大棍,恍惚间活了过来。 像一条赤练蛇,扭动着身躯,猛地昂起头,照着那大汉咽喉噬去。 一招既出,无招不破。 这一棍,借了对方留在棍上的反弹之势,又加上他自身臂、肩、腰、臀、腿连续发力。 棍招,已经是刚猛到了极致,反而给人以柔软夭矫的感觉。 这是宋将军一身武艺的菁华所在,真的妙到毫巅。 棍影散尽的同时,拳影也由万化一…… 灯光再次出现,依然稳稳掌在右手,人也依旧站在原地,静如渊海。 宋将军瞳孔骤然收缩。 原来,适才灯光忽然消失,竟是因为绵密的拳影,完全遮蔽了光线。 再看见对方一直掌着灯笼的那只右手,心下更是骇然! 难道,他刚刚只用一只左拳,就破了自己赖以成名的“囚龙棍”? 这是多么可怕的拳头,多么可怕的人! 电光火石间,熟铜棍已经破空而至,点向那人咽喉。 刚猛无畴的一招,看起来轻轻巧巧。 大汉眼中闪过一丝欣赏,沉腰坐马,一式窝心炮,当胸击出。 这一招是三皇炮锤中的入门招式,平平无奇,随便找个街头卖把式的,都能打的虎虎生风。 但他这一拳中正平和,既看不出什么虎威,也听不到拳风。 然而招式逋发,立刻如天河决堤,铁骑突出。 仿佛有千军万马同时冲阵,摧枯拉朽,锐不可当。 宋将军眼看着那只拳头划出无数虚影,又凝结成一个,陡然放大,先击中赤练铜蛇昂起的蛇头,接着是七寸。 夭矫飞舞的蛇身瞬间僵直,“轰”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坚硬的官道现出一个大坑,土屑纷飞。 一往无前,一手遮天! 拳头继续放大,阻挡它的泥块碎石无声粉碎,射在宋将军脸上有如针扎。 这一拳,初如中军老将,四平八稳,轻袍缓带。 继如铁骑陷阵,无可匹敌。 仅仅一拳,却打出了雄兵百万的气势。 真的是其徐如林,其疾如风,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宋将军大叫一声,铜棍脱手,身形倒纵出去,快如脱兔。 但那只拳头已经铺天盖地而来,根本无法闪避。 就在这时,那大汉忽然感到寒毛倒竖,身体微微麻痹。 像是有一种不可知的危险,已经倏忽降临,惊魂摄魄,让人生不出抵抗之心。 一柄黝黑的匕首,出现在他耳后动脉。 接着连生警兆,肋下、后腰、股沟几乎同时遇袭。 这些地方,都是重要脏器或动脉所经之处,一旦受伤,必死无疑。 第146章 一个拳头证大道 他怒吼一声,震碎心神上的桎梏。 全身肌肉扭曲变形,把身体强行拉扯成一个十分怪异的姿势。 那一往无前的拳头,改朝身侧轰去。 “蓬”地一声,地面被拳风轰出个大坑。 一条淡淡的影子,擦着拳风倏然逸去,眨眼又缠了上来,依稀正是刚才坐在阴影里的男人。 刚才那一次交手,惊险异常。 那大汉硬生生通过身体变形,躲过致命要害,如果一拳不中,必然受伤。 但影子般的男人如果不肯收手,也未必躲得过那无坚不摧的拳头。 这是以命搏命,以伤换伤的打法,再是惨烈不过。 拼过一招,都知道对方的危险,接下来就是相互试探。 转眼间,虚虚实实过了几十招,彼此都小心翼翼,但那影子般的男人已被渐渐迫退,从贴身肉搏,变成了围着大汉打转。 显然,他是精通刺杀的高手,实力已经接近宗师。 近身搏杀是他的特长,再辅以震慑人心的“域”,让人防不胜防。 然而那大汉,依旧技高一筹。 他用刚猛致密的拳法,一点点将对方逼退,一旦让他无法近身,危险性就会大大降低。 宋将军眼见形势不妙,叫道:“豹子,缠住他,我来助你!” 赤手空拳,又扑了上来。 他同样走的是大开大合,刚猛强悍的路数,一加入战团,交手的激烈程度,立刻提高了几个级数。 密如爆竹的拳脚相撞声不断响起,伴随着震雷般的大喝。 以一敌二,大汉渐渐落入下风,但依旧稳扎稳打,丝毫不乱。 他脚下一步步后退,但总是在这三四丈宽的官道上兜着圈子,宋将军和豹子拼尽全力,也不能把他从马车旁逐退。 两人都开始有些后悔,心里清楚,今天想要取得完胜,几乎毫无可能。 眼下看着,是占了上风,但耗的越久,形势就越是不利。 因为,无论形势多么紧迫,那大汉的右手,始终挑着灯笼…… 一次,都没有动用过! 战况正在胶着,两匹快马飞驰而至,大汉皱了皱眉头,宋将军和豹子对视一眼,也有些担心。 因为,彼此都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后手,来的,必定是对方的人…… 他们都猜对了,也猜错了。 来的,是陈子灿和高信之。 二人勒住马缰,高信之首先看往战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大汉单手力战舅舅和豹子叔,竟然丝毫不露败相,豫北江湖上,啥时候出了这等猛人! 在他心里,舅舅无可匹敌,豹子叔无往不利,可今天,看起来不太妙。 不过,这种层次的战斗,连看都看不清,根本不是他能插的进手的,干着急也没用。 陈子灿却首先看往亭子里的酒菜。 整整赶了三个多时辰的路,从修武到怀庆,又到清河,一口水都没喝,他觉得自己快跑断气了。 那边交手的三个人看清来的是谁,同时大喊起来…… “陈公子,信之,齐大郎在车里,快带他走!” “陈小神仙,你先带齐大郎走!” 一句话出口,三个人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各自跃开。 陈子灿恋恋不舍地看着石桌:“你说你们,好好的酒不喝,菜不吃,打什么架呀!” “来,都来,咱们先填填肚子,齐大郎有吃饭重要吗?”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哇擦,我们为了齐大郎打生打死,这货居然说,齐大郎还没他吃顿饭重要! 陈子灿笑着过来,一手拉住那大汉,一手拉住宋将军。 “梁大哥,我这连夜赶路,就是想去吃碗你下的面,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没口福啊!” “宋将军,没想到你也亲自出马了,感谢感谢!” “豹子哥,别站着,咱们先吃点儿,我都快饿死了……” 几个人被陈子灿扯着,到亭子里坐下,互相通了姓名,才知道彼此都是一方霸主。 陈子灿吃了几口菜,肚子里没那么饿,才对三个人的争斗感兴趣了。 “梁大哥,我觉得,你的武艺好像又有精进啊?” “难道,天天擀面条,那么锻炼人的吗?” 上次见梁丘钜时,他双臂完好,但受了沧海君一掌,右手经脉受损。 沧海君当时感叹说,他已经一只脚踏入了宗师境界,可惜,只怕这辈子再难突破了。 对沧海君这种武学上的大宗师,陈子灿一直是深信不疑的。 没想到,这才过了个把月,梁丘钜仅仅凭着一只左手,就跟宋将军和豹子两个人斗的旗鼓相当。 宋将军,陈子灿没见过他出手。 但人的名树的影,他能称霸两河这么多年,还收服了豹子这样准宗师级的高手,手底下的功夫,自然是硬的吓人。 而豹子,陈子灿也没见过他出手。 但上次让他去看大便,激怒了他,自己那一瞬间浑身麻痹,心悸魄动的感觉,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他听沧海君说过,这种武学修为到了技近乎道的地步,能在招式之外对敌人产生的附加影响,叫做“域”。 这是达到宗师级高手的标志。 豹子的“域”,相对于沧海君的“寂灭”,无疑十分弱小。 相较于一个多月前梁丘钜的“一”,倒是差不太多,应该也是摸到宗师境界边缘的高手。 现在,宋将军和豹子联手,居然都拿不下梁丘钜,那么,毫无疑问,梁丘钜极有可能已经踏进了宗师境界! 梁丘钜笑笑,并没有直接回答:“面馆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你嫂子还经常念叨陈小神仙和扣儿姑娘呢。” “店里专门留了几坛没掺水的膏梁烧,就等你们来……” 他自从和沧海君一战,内心得到解脱,如一潭秋水,无风月自明。 从此他只练左拳,却没想到,心志专一,精神灌注单手,反而更符合他“一”的道韵。 再加上心境平和下来,又被新生的喜悦,家庭的温暖,孩子的欣慰包裹着,他对人生的领悟,对世界的感触,都突然变得丰富和敏锐起来…… 于是,不知不觉间,他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宗师境界。 宋将军和豹子听到他的话,却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泛起波澜。 一个宗师境界的武学大家,居然在他们怀庆府地界开面馆? 还卖掺水的假酒? 现在内卷这么严重的吗? 他叫陈子灿什么? “陈小神仙?” 一个宗师,语气还这么谦恭,哇擦,这小子来头,这么大的吗? 第147章 生命中的锚 梁丘钜喝了两杯,说了说他截住齐大郎的经过。 接到陈子灿捎来的书信,梁丘钜就确定,齐大郎必然会昼伏夜出。 他自从在军中犯事,过了几年颠沛流离,四处逃亡的日子,对逃亡者的心态,掌握的清清楚楚。 于是,他白天卖面做生意,晚上就在官道上拦截车辆。 车里几个人,是男是女,又怎么能逃得过武学宗师的耳朵。 他前前后后拦过十几辆车,总算在第四天半夜,抓住了齐大郎。 陈子灿听了,十分感动,他是真没想过,仅仅是一面之缘,梁丘钜这位宗师高手,会把他的事情看得这么重! 他站起来,恭恭敬敬奉上一杯酒,梁丘钜也站起身来接了。 两人年纪相差二十多岁,身份一个是武学宗师,一个是县学生员,相去何止千里,却都表现的自自然然,完全没有芥蒂。 在陈子灿看来,人和人本就生来平等,但看在宋将军和豹子眼里,却是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看来,陈子灿真是个神奇的家伙! 自己虽然一再刷新对他的看法,然而,终究还是小瞧了他…… 梁丘钜喝完这杯,起身告辞。 陈子灿知道他白天还要做生意,照顾陈小莲,也没敢挽留。 宋将军和豹子,都恭恭敬敬施礼相送。 只有高信之,一时不知道自己在这位武学宗师面前,究竟是该跪下行礼,还是像陈子灿那样大大咧咧…… 陈子灿看看手足无措的高信之,对梁丘钜笑道:“这是我在县学认识的同学,好朋友高信之,也是练武的。” 梁丘钜拍拍他的肩头:“是陈小神仙的朋友,就是我梁丘钜的朋友。” “有空,可来店里喝杯酒,切磋切磋!” 高信之浑身一震,自己有了个宗师境界的朋友? 还切磋切磋,自己这几手三脚猫的功夫,给他提鞋都不配。 这是——,这是要指教我?…… 还在发愣,宋将军忙提醒他:“信之,还不谢过梁大侠?” 高信之这才回过神来。 梁丘钜走了,大车自然也走了。 齐大郎和闵敬宗被他随手丢在草丛里,不多时,脸上身上被蚊虫咬了许多大包,痒的钻心。 偏偏,那家伙啥都带走了,连根稻草都没留,就把他们身上的绳子留下了。 两个大粽子听着蚊子嗡嗡叫,全身痒的无法忍受,却又挠也挠不了,鼻子里哼哼着,想死的心都有了。 忒么,这罪受的,还不如躺在破车上盖着稻草呢! 回到修武县衙,已经是第二天晌午,陈子灿感觉身体已经快散架了。 匆匆交待刘二,齐大郎必须单独关押,在此之前,别忘了把他拉到大牢,在哪里进行一场行为艺术表演。 刘二兴致勃勃地使劲点头:“陈公子你放心,这个,咱们兄弟在行!” 他指挥手下,将满身尿骚味,一脸红疙瘩的齐大郎松绑。 也不管他腿脚麻痹,上去就是一脚:“起来,跟爷们走!” 陈子灿微笑着转过身,看着浑身筛糠,面无人色的闵敬宗。 “闵孝子,我说过的话,希望你还记得!” 这时,后面远远传来一记清脆的耳光声:“狗日的,到底你是犯人还是老子是犯人,你走后面,押着我算什么?……” “啪——” “特娘的,敢走老子前面,到底你是班头我是班头?……” 这时代不讲人权,何况,齐大郎他也不算是个人,可着劲儿折腾就是了,保管大家喜闻乐见。 说完,跟惊喜交集的哥哥打了声招呼,陈子灿就回家睡觉去了。 有扣儿的地方,才是家,有她在身边,才睡得踏实。 耳畔又微风轻轻地吹拂,鼻端闻到淡淡的花香,柔嫩的草叶像扣儿的手指,挠着他,抚着他,让人在梦里都忍不住想笑。 “别闹,扣儿……” “你,你咋又来了?”一个柔媚的声音,惊讶地问。 “我,我咋又来了?”陈子灿心里一惊,睁开眼,自己也有点儿茫然。 还是那片小小的山坡,奶奶的坟上开着蝴蝶兰,不同的是,旁边一颗巨大的香椿树伸展着枝干,将柔韧的羽毛状枝条披覆下来,绿荫遮盖了整座坟丘。 陈子灿就躺在这棵香椿树下,他支起身子,伸手摘下一根嫩绿的新芽。 这是奶奶最爱的树,这是奶奶最爱吃的菜…… 故乡的老宅门前,就种着一棵这样香椿树,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爷爷为奶奶种下的…… 陈子灿百感交集,在那个世界,相依为命的只有奶奶。 来到这个世界,陪伴自己的还是奶奶。 奶奶就像是他生命中的锚,让他无论身在哪里,做着什么,都不会忘了自己的名字,迷失自己的本性。 奶奶不懂新名词,也不会说大道理,十几年来,她教育孙儿时,总是反反复复一句话:“做人不能忘本,要有良心!” 摩挲着粗糙的树干,他有些伤感。 曾经最反感的一句话,经历了世事,才发现,它已经不知不觉刻在自己的灵魂上,像一块不朽的墓碑…… 他抬起头,周围那些乱七八糟的坟堆,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野花和草甸。 陈子灿笑了:“谢谢你,小白!” “不过,我还是觉得,留着那些坟墓比较好。” “那里面有奶奶认识的人,或许,她不喜欢孤零零的,喜欢跟他们在一起……” “哦,是吗?” 陈子灿眼看着,草丛中一座座坟冢慢慢冒出,就像忽然长出了许多蘑菇。 那些东倒西歪的墓碑,有石头的,有木板的,字迹斑驳,和现实世界毫无差别。 陈子灿扯断一根草茎,叼在嘴里,有点苦涩,有点清甜。 草地上一只蚂蚱跳到他腿上,振动翅膀,“唏律唏律”地鸣叫着。 “看来,你恢复的很快呀,这个幻境,又真实了很多。”陈子灿赞叹。 “哼!我练功呢,快说,又来干什么了?” 这声音很好听,不是萝莉,也不是御姐,非要陈子灿形容,那就是外焦里嫩,又脆又媚。 “小白,唱首歌,你的声音很好听。” 陈子灿实话实说:“我还想再听……” “……” 陈子灿心里,又出现一只呲着牙的小狐狸。 他知道,这家伙喜怒无常,疯疯癫癫,还是不要撩拨她的好。 “小白,我为什么又来了?你还没告诉我呢。” “……” 过了好一会儿,小白像是刚回来:“我查了下,你的骗术升级了。” 第148章 正常的小白和不正常的扣儿 “啊?骗术升级了?” “我,我想学的是武术好不好?” 陈子灿挠头无语,骗术,他本来就很厉害的嘛。 “骗术,是狐族行走世间,必须掌握的技能。” “也是将来修习幻术时,境界高低的基础,很重要的呢!” “你最近遇到了很多事?有什么感悟?” 小白有点好奇。 陈子灿点点头,想起在县衙大牢里,被周秀才勒住脖子后,自己想到的一些东西。 “我悟到了,骗术的至高境界,就是不骗,就是真实。” “我还悟到了,真实,就是破解一切骗术的钥匙。” 小白沉默了一会儿:“你很厉害,有时候我都怀疑,你究竟是人,还是一只小狐狸。” “姐姐没有看错你,回去,拿到适合你的炼体术。” “我想看看,到底,你能走到哪一步……” 噫? 这就走了吗? 我还没看书呢?我的升级奖励呢?你还没发飙呢! 陈子灿还没反应过来,就眼前一黑,重新回到外面的世界。 他最后的一个念头是:“小白,好像越来越正常了……” 小白,好像越来越正常了,但扣儿,却好像越来越不正常了。 陈子灿醒来时,已经是半夜。 睡了一整天,骨头都睡酥了,瘫在床上睁开眼,恍惚还是在现实世界,开口就想叫奶奶。 眯着眼看看床尾,扣儿并没有在那里打坐。 陈子灿一直都以为,她每天都是通宵静坐的。 游目四顾,却看见这丫头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把自己扭成一个怪异的姿势,像是在发呆。 陈子灿摇摇头,现在扣儿除了站桩打坐,就喜欢照镜子,找现在的自己,和原版有什么不同。 少了一颗芝麻大的小痣,一个微不可辨的疤痕,都能让她兴奋半个月。 原先只是找脸,脸上已经找不到了,现在居然只穿个肚兜,半夜三更地点着蜡烛,在身上找! 陈子灿嘴角露出一个微笑,翻个身,想继续睡觉。 说真的,扣儿这姿势,就像是一条毛毛虫,在深夜里破茧而出。 正对着第一缕阳光,慢慢舒展自己那双初生的,皱巴巴的翅膀,很稚嫩,也很美。 或许用不了多久,自己这个可爱的小妹妹,就会完成她神奇的蜕变,长成一个美少女了。 嗯,穿上jk,一定更美…… 陈子灿身体将动未动,扣儿似乎已有所觉。 “哎呀”一声轻叫,手一挥,梳妆台上的三支蜡烛同时熄灭。 她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重新点燃蜡烛,嘟着嘴走到床前。 “还装睡,人家都知道你醒了,还偷看……” 陈子灿“噗呲”一笑:“谁偷看你这黄毛丫头了,我还以为你是在画皮呢?” 这时,蒲松龄小朋友,应该比扣儿稍大一点点,大约十三四岁,刚进青春期。 还没有写出那部流传千古的奇书——《聊斋志异》。 不过,里面最可怕的故事,却已经被陈子灿剧透给小丫头听。 扣儿皱起小鼻子:“鬼都不吃你。” “臭烘烘的,熏的人家都没法入定!起来,洗澡水都快凉了……” 陈子灿呻吟一声,慢慢爬起来。 不眠不休地骑了五六个时辰的马,浑身都让汗水灰尘裹严实了,估计加把火,都能烧出个叫花鸡。 他睡眼惺忪地,看着帮他脱衣服的扣儿:“你找到没?” “今天,又有哪里变漂亮了?” 扣儿抬起头,白了他一眼,脸颊飞起两朵红晕。 “不告诉你!” 浴桶就放在床后,扣儿伸手试了试:“哎呀,有点儿凉了呀!” 陈子灿穿着条自己设计的犊鼻裤,满不在乎地说:“没事。” 抬腿就要进去。 扣儿一把拉住他:“不行的,少爷,你看着,扣儿也会戏法呢!” 陈子灿好奇地看着,她将一双细嫩的小手放在水里,微微闭上眼睛。 不多时,水面有淡淡的雾气蒸腾。 扣儿尖尖的小脸,变的红扑扑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陈子灿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伸手触了下水面,果然,水温似乎比先前高了些。 这,这可是昆仑派女仙们的炼体神术,女娲娘娘亲传的绝世武功! 在扣儿那里,就是干这个用的? 看着扣儿连玉珠般小巧的耳垂,都开始变得粉红,薄薄的春衫也透出汗迹,陈子灿摇头苦笑。 这,好像比生火烧水,可辛苦多了。 不过,确实挺养眼的,不知道昆仑派还收男弟子吗?好考不好考…… 正胡思乱想,扣儿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抹了抹汗。 “扣儿就只能这样了,少爷,你摸摸,热了没?” 见陈子灿伸手朝她额头摸去:“哎呀,你干什么?” “不许乱摸!讨厌……” 陈子灿讪讪地收回手:“水热了没不知道,我看你好像挺热的。” 他坐进浴桶,浑身浸泡在温暖的清水中,不禁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扣儿,你这戏法,可比少爷的厉害多了,也有用多了!” “以后,咱没钱了,就开个澡堂子,一年下来,要省多少柴草钱啊……” 扣儿听到钱,停下了给陈子灿按摩肩膀的手,眼睛里亮晶晶的。 她使劲点点头“嗯!那扣儿可要加紧练功呢!” “少爷,你自己洗,我打坐去了!” 陈子灿无语地摇摇头,看着干劲十足的小姑娘。 心里想,要是女娲娘娘知道,后世的女弟子练她的瑶池种玉诀,就是为了开澡堂子烧热水,好当老板娘,不知道会不会直接一个雷劈了她…… 天刚亮,县衙就来了个小婢女,正是上次送茶给陈子灿哥俩的小菊。 说是今日府中安排了家宴,请陈少爷早早过去。 后面还跟着几个仆人,说是帮着搬取行李,那边已为少爷准备好了房间,顺便搬回去住。 陈子灿和扣儿,正一人抱着一个大碗,稀里呼噜吃面。 扣儿年纪尚小,正在长身体,小时候又是吃多了苦的,特别馋肉。 陈子灿皱着眉头听着,发现扣儿总朝自己碗里瞟,就随手将碗里的肉丝都夹给她。 扣儿笑的眼睛弯弯,像只偷到鱼的小猫。 陈子灿拍拍她的头:“请扣儿了没有?” 小婢女呆呆看着他们,一时没反应过来。 陈子灿笑了:“没请扣儿啊,那,我也不去了。” “自己出去吃肉,让扣儿在家啃烧饼,心里过意不去。” “今天有闲,我要带我家小丫头去吃肉!” 扣儿高兴的差点儿跳起来,瞧瞧眼睛瞪的溜圆,不知所措的小菊,再看看一脸惫懒的少爷,扭捏道:“少爷——” 第149章 马匪和鱼腩 陈子灿懒洋洋地放下筷子:“扣儿,你想搬到县衙去住吗?” 扣儿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想到那个总是斜乜着眼睛看她,薄薄的嘴唇像两口快刀的少夫人,她就不寒而栗。 陈子灿点点头,笑着对婢女说:“小菊姐姐,回去告诉我嫂嫂,都是自家人,不必那么客气。” “就说我今天有事,哎,这么早,你吃饭了没有?” “要不,坐下一起吃碗面。” “他家的肉丝面,我和扣儿都爱吃,是不是扣儿?” 扣儿长长地“嗯”了一声。 小菊窘的满脸通红,连忙摇头。 慌慌张张地褔了一福,转头逃也似的下楼去了。 陈子灿是真的有事,他要带扣儿去吃肉,吃牛肉面。 这次追捕齐大郎,陈子灿承了梁丘钜好大的情。 若非他一连几夜守住官道,一旦让齐大郎逃出怀庆府,再想抓住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齐大郎无所不用其极的报复手段,足以让任何人都寝食难安。 所以,今天,他要带着扣儿,去看望他和陈小莲。 这样的朋友,谁不喜欢,谁不珍惜呢? 马车打造的豪奢舒适,这是哥哥王鹤鸣送给她的,陈子灿坐在车厢前当马夫。 扣儿最近都很少出门,看着车窗外草长莺飞,杂树生花的春天景致,欢喜的像只小鸟。 陈子灿听着她叽叽喳喳欢叫个不停,心情也放松下来。 两个人说说笑笑,虽然要赶三四个时辰的路,却一点都不觉得漫长。 中午,两人就在怀庆府吃了饭,给扣儿买了新衣服。 然后,马车顺着官道,折而向东。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忽然听到前面人喊马嘶,尘头大起。 陈子灿站起身来,远远望去,只见数十骑相互追逐,忽聚忽散,绕着官道往来飞驰。 偶尔两马错蹬,就见刀光耀眼,一闪而没,惨呼声随即响起。 陈子灿一惊,这是怎么了? 打仗? 不应该啊! 连忙招呼扣儿:“关上车窗,千万别露头!” 陈子灿心下踌躇,他一向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但有扣儿在,究竟是该掉头往回走,还是停在这里等等呢? 正打不定主意,五匹马突围而出,向着这边驰来。 马上骑士,都是些手提长刀的汉子,身子贴着马背,随着坐骑上下起伏,坐的稳稳当当,显然都骑术精绝的好手。 后面二三十骑策马追来,穿着一色号衣,都是官差打扮。 口里高呼着:“贼子,别走,前面的,拦住他们!” 陈子灿朝后面看看,官道上并无车马,后面这句,显然就是对着他们喊的。 可陈子灿又不傻,早已看出,前面这五个都是剽悍无比的马贼。 让自己当人肉拒马去拦他? 脑袋吃肿了! 他连忙赶着马车让在道旁,就见那五匹马一路小跑过来。 马,都是上好的河西骏马,肩高腿长。 但每匹马上,不但坐着一条壮汉,马鞍旁,还挂着沉甸甸的两个牛皮袋。 鼓鼓囊囊的,装满了东西,跑起来脚步沉重,提不起速度。 看看追兵临近,羽箭嗖嗖地从耳边掠过,殿后的马贼纵声大笑道:“狗崽子们,好不烦人。” “既然赶着要去投胎,爷爷就成全你们!” 他收刀入鞘,反手抽出马鞍后悬着的硬弓,拨打开几只羽箭。 一拧身,弓弯如满月,箭已在弦上,“嗖”地一箭射去,缀在最前面的一个官差咽喉中箭,吭都没吭一声,就倒撞下马。 陈子灿嘴长成了个“o”型,他是第一个看到骑兵交战。 五六十米外,在颠簸的马背上追逐骑射,一箭破的,真是神乎其技。 这等壮观的景象,看着就让人心潮澎湃! 其余四骑见状,齐声叫好。 也都纷纷抽出弓矢,向后射去,只听见后面的官差连声惊呼惨叫,不是被射倒了马匹,就是中箭落马。 一时间队形大乱,纷纷勒马,不敢再追。 五个马贼得意洋洋,喊道:“没种的狗崽子。” “慢慢走,洗干净等着爷爷,放下这些银子,再来光顾你们,哈哈——” 陈子灿正伸着脖子,看的津津有味,一个马贼瞪眼喝道:“小子,看什么看?” “再看,爷爷一箭射瞎你的招子!” 抬手就是一箭射来,陈子灿连忙缩头,那支狼牙长箭贴着他的头皮,“铎”地一声钉在红木门框上,箭尾嗡嗡地震动不停。 扣儿在车中一声惊叫:“少爷,你没事?” 那五人哈哈大笑,指指点点,从旁边掠过。 陈子灿大怒,这一箭虽然并无伤人之意,但正所谓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他喝道:“我没事,不要出来!” 他伸手推住车门,阻止扣儿出来。 这些家伙穷凶极恶,如果看到自己的漂亮小侍女,搞不好又要多生是非。 唉,怪只怪自己实在太弱鸡! 那些官差们追又不敢追,舍又不能舍,一个个颓然下马,收拾一路上倒下的兄弟。 惨叫声,哭泣声一时大作,再没有平日里吆五喝六,作威作福的样子,看起来好不凄惨。 陈子灿赶着马车靠近,看见地上放着十几个死伤者,鲜血流了满地,哀嚎声不绝于耳。 马也倒了七八匹,真是伤亡惨重。 一个怒目圆睁,脸色铁青的中年男子,大步走过去,揪住正伏尸痛哭的捕快提起来:“哭,哭个屁呀哭!” “你知不知道,这被马贼劫去的,是咱们豫州,解送到敬谨亲王尼堪大将军军前的饷银?” 说到这里,他嘴唇颤抖,眼露绝望之色。 “丢了它,咱们这几十个巡抚衙门的解差,都得丢命。” “就是你们这些怀庆府的捕快,也一个都别想保全首级!” “追!咱们再上马追!” “反正,死在贼人手里也是个死,死在菜市口,也是个死,至少,咱还不连累家人!” 那被揪着胸口提起来的,正是怀庆府的捕快,陈子灿依稀有点眼熟。 上次跟着叶知府,封了修武县衙的,多半就有他。 只见他双眼红肿,满脸泪痕,猛地一把打开那个解官的手。 嘶声怒吼道:“你们自己行事不谨,被马贼劫去了军饷,关我们什么事?” “你眼睛瞎了吗?我们怀庆府的捕快,来了十四个,死了六个,还伤了三个!” “我哥哥,我哥哥他一路冲杀在前,你们这些龟孙子,就知道躲在后面。” “现在,现在连他也被射死了……” “我们就剩这几个人,要追,你去追!” “死干净了最好!” 第150章 快死的名捕 那解官大怒,反手就“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那边,几个穿怀庆府号衣的捕快登时大怒,鼓噪着涌上来。 一个个手按刀柄,形势一触即发。 巡抚衙门的解官,一向是趾高气昂惯了,哪会怕这小小怀庆府的捕快。 而且,他们还剩下十七八个,人多势众。 虽然对上马贼,一个个手酸腿软,不敢上前拼命。 但对着同行,那是丝毫不怵,“锵啷啷”拔刀在手,将剩下的五六个怀庆府捕快围在垓心。 解官缓缓拔刀出鞘,指着那个捕快,咬牙切齿地道:“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省里的军饷,在你们地头被劫,你居然敢说不关你事?” “地方不靖,盗贼横行,光天化日之下打劫饷银,你们这群废物,都是干什么吃的?” 他摆摆手,示意属下收起兵刃,自己也将腰刀插进皮鞘。 冷然道:“他们每匹马上,驼了最少两千两银子,跑不快的。” “不到五十里,就是牛头山。” “等他们进了山,咱们有一个算一个,就都洗干净脖子,等着受死!” 他环顾四周,大喝道:“兄弟们,现在,都给我上马。” “追!” “咱们这几十个人,哪怕再死掉一半,也得把他们的箭耗光了,马累残了,到时候,剩下的兄弟,总还有条活路……” 众人面面相觑,都眼神闪烁,满脸惧色。 解官正要发怒,只听见蹄声清脆,岔路上远远的又来了两骑。 他咬了咬牙,挥手道:“弓上弦,刀出鞘。” “特么的,都动起来,听我的号令!” 官差们如临大敌,一个个手忙脚乱地取出兵器,到处找地方躲避,戒备森严。 陈子灿也跳下马车,躲在马匹后面,拍了拍车窗,叮嘱扣儿千万不要出来。 这辆车,是王鹤鸣专为行走江湖打造。 车厢壁里夹着铁板,刀箭难伤,十分坚固。 其实躲在里面更加安全,但他只怕看不到好戏。 很快,两匹骏马一溜小跑着过来,大家都松了口气。 马上骑着一男一女,男的一身黑衣,黑色的大氅,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半伏在马背上,好像不太舒服。 女的身材娇小,曲线玲珑,穿着淡紫色的衣裙,脸上罩着黑纱。 偶尔有风吹过,就会露出白皙尖俏的下巴。 两人走近,看着这满地狼藉,都勒住马缰。 女子道:“大哥,死伤了好多官差。” 那男子勉强坐直身子,慢慢抬起头,脸色蜡黄,眼睛里都是血丝。 他嘶哑着嗓子问:“官差?” “这,这是怎么了?” 众人无言。 忽然,有一个衙役犹犹豫豫地道:“你,你是泰州府,王——王名捕?” 那满脸病容的男子转头看向他,无力地点了点头:“你,认得我?” 那捕快兴奋的差点儿跳起来:“王捕头,王名捕,真的是你啊!” “我是刘大山啊,五年前,您追捕采花贼段玉郎,到过我们怀庆府衙门。” “咱们在杜员外家后院抓住那厮,还是我给你带路来着,您还记得吗?……” 泰州府名捕王知远? 这可是六扇门里大名鼎鼎的人物,传说他一生中追凶缉盗,从不失手。 就连曾经纵横黄河两岸十几年,号称快刀无双的独行大盗莫秋雨,也被他追到穷途末路,在白马渡被斩断右臂,捉回泰安。 段玉郎,虽然只是个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但一身下毒使暗器的本领,也是让人十分忌惮。 尤其,是身上藏着的六筒搜魂针。 每筒一百零八枚,细如牛毛,用机铦发射出来,无声无息,密如急雨,能够洞穿皮甲软铠,还喂了剧毒。 栽在他手上的侠客、捕快不计其数。 最终,他就在这怀庆府杜家后院,杜员外的七夫人床上,被王知远堵住。 六筒搜魂针用尽,被剁掉两只手掌,生擒活捉。 那一战,许多怀庆府的衙役,都曾亲眼目睹,被传的神乎其神。 王知远盯着他的脸,缓缓点头。 那捕快高兴的快要疯了,扑过来抓住他的马笼头,跪倒在地。 回头高声招呼众人:“快跪下!都跪下!” “王名捕来了,咱们都有救了!” “快、快,大家一起求求王名捕……” 大家都回过神来,怀庆府的几个衙役也慌忙挤上来,跪在马前嚷嚷着:“王名捕,王大人,请你可怜可怜兄弟们,救咱们一命……” 巡抚衙门来的解差们你看我,我看你,王知远的大名,他们当然听过。 这时候已经是走投无路,好容易抓着根救命稻草,谁敢轻易放手? 解官带头,扑通跪下,后面呼呼啦啦跪了一地。 就连几个受伤的,都挣扎着趴在地上,拼命求告。 只有陈子灿站在人群外面,左顾右盼,鹤立鸡群。 名捕? 铁手?无情?都不像啊! 这男人病怏怏的,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眼看着再说几句话,保不准就会从马背上掉下来,一命呜呼。 求他救你们,拜错大神了你们? 果然,那男子捂住胸腹,痛苦地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道:“是马贼?” “我最近身上有伤,怕是辜负了各位……” 跪在地上的几十个官差,无不嗒然若丧,抬起头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就像在沙漠里看到一眼清泉,走近了,才发现只是海市蜃楼。 那个最先认出他的捕快还不死心,使劲点着头:“是,是马贼。” “王名捕,您慧眼如炬,看的一点儿都没错!” “几个马贼劫走了军饷,兄弟们死伤惨重,您就给指条活路!” 王知远沉吟了一下,仔细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尸体,终于点点头。 “几个人?” 众人无不大喜过望,又开始乞求,那捕快没反应过来:“什么?” 王知远喘了口气,嘶声问:“马贼几个人?” “五个,就五个……”捕快反应过来,连忙回答。 王知远点点头,侧头看着抱孩子的妇人:“挺可怜的!” “五个人,你应该能对付,能帮,就帮一把。” 那妇人目光宁静,丝毫不为所动。 “大哥,你伤的这么重,我不去!” 王知远叹了口气:“都是当差的兄弟,碰上了,没有办法!” “孩子我抱着,你去。” “这马蹄印很深,应该走不远,解决了再回来。” “我,没事的……”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妇人担心地看着他:“我如果不在身边,遇到那些人怎么办?” “不行,我不能离开!” 王知远脸上泛起潮红:“我说了,我没事!” “快去,真碰上那些人,你在也没有用。” “谁在,都没有用!” 第151章 名捕的女人 妇人见他心情激荡,只好不情不愿地跳下马背。 一双杏眼,狠狠地瞪了跪着的差人们一眼。 将襁褓中的孩子递给丈夫,紧了紧马肚带,又将衣袖裙摆结束停当,翻身上马。 王知远哑声道:“小心点,将我这把“乌号”带去!” 说着,费力地从马鞍后,抽出一把乌黑修长的硬弓。 妇人白他一眼,一抖缰绳:“不用,有我这把弹弓就足够了。” 紫骝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泼风般冲了出去。 王知远似乎有点不放心,对那捕快说:“你们,跟上,去看看!” 那捕快一叠声地答应着,连忙扳鞍上马。 众人也都醒悟,爬起来跃上马背,吆喝着追了上去。 陈子灿见那妇人身段婀娜,伸出来的手掌白皙小巧,身高还不到一米五。不由就想起了某某网红。 而且,她言辞温婉,就像是个大家闺秀,根本没有一点练过武的样子,心里也十分好奇。 看见路边,还有十来匹无主的战马呆立在那里,立刻拉过一匹骑上,反手一拍马臀,跟在后面追去。 扣儿急得在后面扒着车窗大叫:“少爷,少爷——” 陈子灿远远的挥挥手:“你别过来,我去看看,马上回来……” 一干人马浩浩荡荡,直追出三四里地,就看见前面五个马贼,正不紧不慢地策马走着。 听见后面鼓点般密集的马蹄声,却似乎毫不在意。 有个马贼回过头,狂笑着道:“特码的,狗崽子们,又来送死了?” “哎呦,原来这是赶着给咱爷们送压寨夫人来了,呵呵,这小妞,长的真不错啊……” 其他四个马贼闻言也都转过身,看着越追越近的紫衣妇人,兴奋地打着呼哨,污言秽语不绝于口。 那妇人的紫骝马速度很快,转眼之间,双方相距只剩七八十步。 她娇声喝道:“我是泰州名捕王知远的妻子,韩氏。” “道上的朋友,识趣的放下银子,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那五个马贼见她来的好快,都擎弓在手,各自驱动坐骑,加速散开。 显然,并不似嘴上说的那般轻敌。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本就是至理名言。 听到王知远的名头,几个人互视一眼,并不以为意。 一个马贼调笑道:“小娘子,咱这里可不是泰安。” “你巴巴地来了,不如就跟了咱们哥几个,哪个知情哪个识趣,由得你挑……” 话音未落,那紫衣妇人娇叱一声,坐骑骤然加速。 她左手从鞍袋中抽出一把通体彤红的短梢弓,五指在腰间一抹,已经扣弹在手。 喝道:“着!” 弓如满月,弦惊霹雳,几点寒星一闪,已经到了眼前。 那马贼措手不及,手中角弓急扫。 却不料对方铁丸上劲道极大,“啪”地一声,弓背崩断。 弦索唰地抽在脸上,顿时现出一道血痕。 他伸手捂住脸,俯身要躲,第二颗铁丸已经击中马臀。 那马惊嘶着人立而起,根本来不及反应,脑后又中了一弹,大叫一声,摔下马来。 其余四个马贼见了,一声呼哨,圈马四散。 各自弯弓搭箭,连珠箭发,势如流星,眨眼间,十几只狼牙利箭,朝着妇人射去。 那妇人猛然一个镫里藏身,身体倒挂在奔马左侧,躲过了头顶四五只利箭。 手中短弓一瞬间连开连放,九枚铁丸飞出,雨打芭蕉般,在空中发出连串爆响,毫厘不差地击落九支长箭。 腰肢一扭,人已经钻到了马腹之下,又避过两支。 身子翩然从右侧翻上马背,挥弓拨打开最后到来的两三箭。 一连串动作优美舒畅,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快到了不可思议。 陈子灿看的目驰神迷,忍不住大叫一声:“好!” 官差们虽然不敢上前,但当拉拉队,那是不肯甘居人后的,也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 那四个马贼在妇人拨打箭支时,就已经各自抽刀在手。 十分默契地兜转马头,从不同方向朝着妇人驰去。 紫衣妇人将最后一箭拨落在地,还没来得及抬头,一柄雪亮的长刀,已经“刷”地一声掠过马头,朝着她细嫩洁白的咽喉削到。 马上悍匪面目狰狞,大喝一声:“杀!” 妇人腰肢就像是忽然从中折断,一个铁板桥,脊背平贴在马背上。 锋利的刀刃带着风声,擦着鼻尖掠过,切断了她额头飞起的几根刘海。 向后倒下的同时,她右手的衣袖中,已经悄无声息地滑出一柄二尺短剑。 手腕一翻,雪白的剑刃插进马贼肋下。 血花飞溅,那名马贼痛呼一声,长刀脱手。 人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奔出十几步,才扑面倒地。 这才一个照面,马贼就倒下两人。 剩下的三个心寒胆落,勒转马头,重新散开,再不敢轻撄其锋。 紫衣妇人翻身坐起,英姿勃发。 左手抽出一柄修长的三尺弯刀,与右手短剑相击,“铮”地一声龙吟。 叫道:“两条路,要么留下银两,带着你们这两个同伴走。” “要么,就跟他们一起,留在这里!” 剩下的三个马贼盘马弯弓,却面面相觑,一箭都不敢射出。 犹豫了片刻,各自收起兵器,从马上跳下来,将马鞍旁驮着的牛皮袋,搬下来堆在一起。 三个人神情沮丧,失魂落魄。 看都不敢多看端坐在雕鞍上的妇人一眼。 弄完这些,又去将两具尸体缚在马背,低着头微一躬身,扳鞍上马,落荒而走。 解官犹豫再三,挨过来吞吞吐吐地道:“王,王夫人,就这么让他们去了?” “这个……” 那妇人横他一眼,嘴里却说的话却很客气。 “这位官爷,小女子学艺不精,实在是无力再战,只好任他们离去。” “要不,官爷您亲自出马,追上去将他们擒回来?” 解官“啊?”了一声,倒退两步,心中苦笑。 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位王夫人弓马娴熟,武艺精绝。 只要她愿意,再来十个马贼,也都一一拿下了,可是她,居然说自己无力再战! 那好,她都无力再战,我们就更无力再战了! 眼看着要到手的功劳丢了,解官也不敢争辩。 躬了躬身,怏怏退开,让官差们赶紧搬银子。 陈子灿噗呲一笑,觉得这个王夫人真是个妙人。 王知远先前叫她出手,她就推来推去,不情不愿的,显然是不想趟这趟浑水。 现在又放走三个马贼,可谓能摸鱼就摸鱼,能放水就放水。 跟那位王名捕好管闲事的性格,真是迥然不同。 第152章 豪横小婢女 解官在妇人那里吃了瘪,连个屁都不敢放。 听到陈子灿在一旁讪笑,却立刻恼羞成怒:“你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偷官差的马?” “还偷偷摸摸跟了一路,多半也是个贼,兄弟们,把他拿下!” 陈子灿见这家伙一点不讲究,说翻脸就翻脸,七八个差人,扑过来就要放翻自己。 忙叫道:“误会误会!” “我是修武县的生员,县令陈子服的弟弟。” “我就是想,你们没马驮银子咋办,所以,就帮你们把这马给带来了……” 官差们哪里听他辩解,七手八脚就要扯他下来。 那位王夫人听说,他是修武县令陈子服的弟弟,忽然开口道:“住手!” “你,是那个陈子灿?” 陈子灿吃了一惊,点点头指着胸口:“这个,就是陈子灿。夫人您……” 王夫人听他这么答话,“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肃杀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新月,妩媚无比。 看到差人们都在望着自己,她捂住嘴收敛笑容。 “我们夫妇这两天听说过你,嗯,你和你哥哥,都不错!” “放开他!” 最后三个字,是对官差们说的。 这些人,现在对她是敬若神明,连忙依言放开陈子灿。 他刚想道谢,那位又漂亮,又神秘,又飒爽的王夫人,已经一夹马腹,朝着来路飞驰而去。 众人回到来处,王知远背靠着路边的树干,半闭着双眼,坐在树荫里。 扣儿却抱着那个一岁多的婴儿,给他指草丛里的蚂蚱,树根下的蚂蚁,讲一些陈子灿说过的故事。 孩子粉嘟嘟的脸蛋,又黑又大的眼睛,正嘎嘎地笑着,看起来非常可爱。 王夫人跳下马,王知远望着她,疲惫地笑了笑:“没事?” 王夫人点点头。 看着丈夫,眼神里有些忧虑:“大哥,要不,咱们回泰州,你这身体……” 王知远微微摇头:“死不了,就要追下去!” 王夫人眼圈微红,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轻轻咬着嘴唇,默默看着丈夫。 王知远笑笑:“我没事,看看则儿。” “刚才,他好像是饿了,哭的很厉害,多亏了那位小妹妹……” 王夫人点点头,背过身拭了拭眼角,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朝扣儿走过去。 “呀,这是谁家的小妹妹,长的真俊!” “则儿,你饿了吗?妈妈抱——” 孩子转过身,脖子上,挂着用五颜六色的野花编成的花环,看着她:“摸,摸地叫着。” “手里抓着蜜饯,啃的口水嘀嗒。” 扣儿纠正他:“妈,是妈——” 边说,边用手巾替他擦擦嘴角,然后把孩子递给王夫人。 王夫人接过来搂在怀里,对扣儿笑笑:“小妹妹,谢谢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扣儿指指陈子灿:“那是我们家少爷,他带我去吃牛肉。” 王夫人回头,愕然看着陈子灿。 她从小练习射术,眼力超人,远远就望见这看起来普普通通少年,刚才就一直坐在车夫的位置上,赶着马车。 混乱时,还用身体护住车门,难道,车里就坐着这个小姑娘? 她将信将疑地问:“你一直坐在马车里?” “车上还有别人吗?” 扣儿摇摇头:“姐姐,我看这位大哥身子不大舒服,要不,来坐我们的马车,车厢里大着呢……” 说完,她仰着头问陈子灿,少爷,我和你坐外面好不好? 陈子灿宠溺地拍拍她的脑袋,笑道:“你还没问,王夫人跟不跟我们同路呢。” 扣儿又看着王夫人:“姐姐,那你跟我们同路好不好?” 王夫人瞧着她天真可爱的样子,忍不住掩嘴笑了。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主仆,看了看王知远,他也笑了。 王夫人拉住扣儿的手:“那可多谢你了,小妹妹。” 扣儿欢叫一声,把孩子接过来:“姐姐,你去扶一下大哥,则儿我抱着!” 王夫人感激地点点头。 这小姑娘不但漂亮,还率真纯朴,心地善良,尤其是,根本没有别家婢女的胆小谨慎,战战兢兢。 他跟陈子灿说是主仆,看起来,倒更像是亲兄妹。 正想问问陈子灿的意见,却见他已经扶起王知远,慢慢朝马车走去。 这少年,也浑不似怀庆府老百姓口中传说的那个智计百出,屡挫齐大郎,将他和叶知府一起送进大牢的厉害角色。 这对主仆,身上都有些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很特别,但也很美好! 那些怀庆府来的捕快,和巡抚衙门的解官,正忙着照料死伤同伴。 见王知远要走,都围了过来。 捕快刘大山抢先跪下:“王大爷,这次,多亏您救了咱们性命。” “请您无论如何,到怀庆府盘桓两天,让兄弟们聊表寸心!” 那解官也连忙道:“王名捕,您仗义出手,咱们这条命都是你给的。” “你身子不便,不如就跟咱们同路,有兄弟们伺候着,路上也方便些……” 王知远看着他们,笑的都很殷勤,但有真心有假意,慢慢摇了摇头。 王夫人快人快语:“我们夫妻的规矩,帮过的公门中人,那就记住这个人情,要你还的时候,不许推脱。” “至于这位差爷,我家男人身上有伤,护不住你们千里万里,你们一路上自己小心!” 众人连忙称是,只有那解官满脸尴尬,讷讷无语。 确如扣儿所说,马车很大,不但很大,还很豪华。 地板上铺着熊皮,毛色漆黑油亮。 四壁都是雕花的香檀木,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气息。 软榻上,是毛茸茸的水獭皮。 有书架,有可以折起的小桌,陈设雅致精巧。 还没坐下,单是看一眼,就觉得舒适至极。 王夫人赞叹道:“打造这辆马车的,一定是个胸中大有沟壑,非常高雅之人。” 王知远却一眼就发现,这厢壁别有洞天。 他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点了点头,心中疑窦丛生。 这车,可不像是,也不该是一个普通读书人所有。 跟在后面的扣儿,听到王夫人夸赞王鹤鸣,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得意地说:“这车原来是我哥哥的,他又送给了扣儿……” 王夫人和王知远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吃惊。 王夫人想:“原来,这车如此豪奢精致,居然是这小姑娘的!” “她这哥哥,一定不是普通人。” “但妹妹却给人做婢女,这是怎么回事?” 第153章 狭路相逢兵与贼 王知远却在想:“小姑娘口中的哥哥,必定来历不凡。” “甚至,可能是江湖中有字号的人物!” 王夫人问:“你哥哥是……” 陈子灿和王知远同时咳嗽一声。 陈子灿道:“坐稳,咱们要上路了!” 王知远却道:“妹子,我有点儿累了。” 扣儿刚说:“我哥哥也姓王呢……” 听到陈子灿咳嗽,立刻住嘴。 她也知道,这对夫妇,好像跟官府有些关系,哥哥的身份,不能随意泄露。 王知远却立刻心中雪亮:“她这位哥哥,看来多半是个忌讳。” 王夫人听到丈夫咳嗽,也知道,必是这句话有些不妥。 但她心里笃定,扣儿和陈子灿,都不是会害他们的人。 王知远有伤在身,受不得颠簸,陈子灿赶着马车,缓缓而行。 直到红日西沉,才走到河内县城外的岔路口。 扣儿高兴地叫起来:“到了,到了!” 陈子灿温声道:“王夫人,我们在这里看个朋友,天色已晚,你们要不要下来吃碗面?” 扣儿拍手道:“姐姐,大哥,你们都下来尝尝,这里的牛肉面可好吃了!” 王夫人推开车门望了望,笑道:“多谢你们。” “那大哥,咱们也下来吃面,这里挨着城门,晚上就在河内县住下。” 王知远低声应了。 陈子灿就将马车赶到路边停下,帮着搀王知远下车。 没走几步,扣儿就指着柿子树林后面的店招:“到了!” “姐姐,你看,就是这里……” 刚走下路口,柿子林后面传出一阵哄笑:“五弟,又是你输了。” “这次不可耍赖,快喝了喝了……” 王知远忽然停下脚步,脸上微微变色,侧着耳朵仔细听着。 王夫人更是花容失色,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颤声道:“是,是他们?” 那边有人高声道:“喝就喝!” “只是,喝完了可得依我,这次,咱们换个酒令,这个不好玩……” 众人又都哄笑,听起来不下七八个人。 王知远脸色铁青,抚着胸口喘了几口气,低声道:“咱们过去!” 王夫人抓着他胳膊的手猛地一颤,指节有些发白:“大哥……” 王知远不语,慢慢朝前走去。 陈子灿和扣儿相视一眼,跟了过去。 这位王夫人相貌美丽,性格也很爽快,一身武艺更是惊人,却对那边的几个人畏如蛇蝎。 难道,王知远身上的伤与他们有关? 能伤得了王知远的,想来必不简单。 不知来的,到底是哪一路神仙,梁丘钜夫妻有危险没有…… 心里想着,不禁有些担心,快步跟了上去。 转过路口,就看见柿子树下,两张木桌拼在一起,八个年轻人围在四周,正在猜拳行令。 上首那位,看起来不到三十岁。 一身衣饰华贵整洁,双眉英挺,斜飞入鬓,眼睛细长,神光内敛,像是个翩翩俗世佳公子。 其他人大多二十来岁,都是锦衣软帽,意态不凡。 长相有俊有丑,但个个英气勃勃。 只有坐在末位的,是个面容稚嫩,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样子有些腼腆。 王知远缓缓走来,经过他们身边,并不停留,自顾自,在旁边一张桌子前坐下。 那些人却自他出现,就停止了说笑。 眼睛盯着他的身影,目光中有的疑惑,有的轻蔑,有的郑重…… 陈子灿和扣儿担心梁丘钜,直接走到房门前,叩门道:“梁大哥,嫂子,你们在吗?” 过了一会儿,刚准备再敲,梁丘钜拉开木门,露出头来。 见是陈子灿和扣儿,脸色由凝重变成欢喜:“子灿,扣儿,你们来了啊。” “来,快进来,小莲,看看谁来了……” 陈小莲也快步从里屋出来,一把将扣儿搂在怀里:“扣儿,你来看嫂子啦。” “哎呀,才多少时间,这姑娘越长越俊俏了!” 扣儿摸摸陈小莲的肚子:“嫂子,你什么时候生小宝宝啊?” “扣儿帮你带好不好?” “外面那个姐姐,她的宝宝可喜欢扣儿了……” 梁丘钜伸头,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的王知远夫妇,问道:“他们,是你的朋友?” 陈子灿笑笑:“路上认识的,叫王知远,据说是泰州名捕,似乎江湖上名头不小。” 梁丘钜一愣:“王知远?是他?” 他看着陈子灿,点点头:“何止是名头不小。” “他在北方三大名捕中排名第二,出了名的难缠,被他盯上的,不死不休。” 他叹了口气:“不过,三大名捕中,他的名声,也是最好的。” “办案从不牵连无辜,手下所杀的,都是该死之人,所抓的,都是有罪之徒。” “可是,也是最难打交道的!” “他这人认死理,眼里只有国法,没有人情!” 陈子灿想到王知远身受重伤,还主动揽下马贼劫军饷的事情,似乎,跟梁丘钜所说的不太一样啊! 就在这时,只听见一声叹息。 坐在上首的那人幽幽地道:“名捕王知远,果然名不虚传!” “我真没想到,你居然又追到了这里……” 王知远声音嘶哑:“只要是你触犯了国法,王某但凡有一口气在,必定追你到天涯海角!” “呵呵,大言不惭!” “你跟我五哥较技,中了这一记洊雷掌。” “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当场就得送命,怎么好意思继续死缠烂打?”其中一个清瘦的年轻人叱道。 上首那人笑道:“七弟,不要无礼。” “对王名捕,我们兄弟都是十分佩服的。” “可是,这天下到处都是贪官污吏,民不聊生,单单只你一个守法护法,那又济得甚事?” 王知远抬头看着他,身体虽然有些佝偻,但目光坚定。 “就是因为,天下到处都是贪官污吏,知法犯法,才更需要有我这等人。” “若是这神州大地,亿万斯民,人人心中都绝了护法守法的种子,肆意妄为,那岂不是成了人间地狱?” 上首那男子点点头,喟然道:“可是,你这种人实在太少了。” “所以,才需要我等铲强除恶,替天行道!” 王知远冷笑一声:“替天行道?” “生杀予夺,怎可出于私人之意,操于个人之手?” “这与那些独夫民贼,有何不同?” “你们不是天,在上,天是天之道,在下,天是国之法!” 座中有位留着髭须的年轻人笑道:“王捕头,我敬你是条汉子,一直留着三分余地,但你见识短浅,诚不如二尺童子!” “所谓国法,无非人定。” “而人非圣贤,各有私心,这国法,又怎可能完美无缺?” “更何况,纵使国法公允,执行之人亦非圣贤,落到百姓头上,雨露也已化作冰雹。” “你所谓国法,不过是个笑话!” 第154章 梁丘钜的道 王知远淡然道:“古今所谓乱世,无不是人命如草,弱肉强食,纲纪无存。” “这几十年来,天下死的人,已经足够多了。” “多到足够让我领悟,再不完美的国法,再多的贪官,也比没有国法,要好的多!” 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道:“我王知远,不畏天,不畏命,只畏国法!” “自问这一生秉持国法,手下未伤过无辜之人,未沾过不义之财。” “守法者,是我同道,犯法者,是我仇敌!” 髭须男子哈哈大笑:“你王捕头自命秉持国法,那,你就能代表国之法了,代表天之道了?” “呵呵,天生万物以养人,蛇有蛇迹,鸟有鸟道。” “我们兄弟所取的,都是不义之财,自问俯仰无愧于天。” “天若罪我,必不生我,何劳王捕头操心?” 王知远摇摇头:“我不是国法,也不代表国法,我,只依国法而行!” 那年轻人厉声道:“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 “你依国法而行,我等依天道而行!” “那今日咱们就看看,是你的国法厉害,还是我的天道厉害!” 说罢,振衣而起。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就已经站在了场中空地上。 王夫人咬了咬牙,将孩子递给丈夫。 但王知远摇了摇头,拍拍她的手,低声道:“照顾好则儿!” 扶着桌子站起,一步步走向场中。 眼看着事情要糟,扣儿急得泪花在眼睛里打转。 她拉着陈子灿的衣袖,跺脚道:“少爷,可不能打起来啊,大哥身上有伤呢……” 陈子灿叹了口气:“好,那,我出去劝劝?” “我觉得,这位名捕,确实很有意思!” 梁丘钜本想拉住他,转念一想,摇了摇头。 他脱掉身上的围裙,对扣儿低声道:“照看着你嫂子。” 转身要走…… 陈小莲扯住他的衣袖,梁丘钜回过头,摸了摸她的脸。 轻声道:“没错,他们就是来找我的。” “为了你,我可以躲着他们,但为了子灿,我必须出去……” 陈小莲含着眼泪,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放开。 点了点头:“嗯,你,小心点儿!” “啪啪——” 陈子灿一边鼓掌,一边走了过去。 “各位高论,让人听了如醍醐灌顶,妙不可言!” “与其说,你们是官贼之争,不如说是道义之争。” “方才那位公子也说了,可惜王名捕这种人,世间实在是太少了。” “既然是太少了,今日再少一个,岂不是更加可惜?” 他笑着走到王知远和那髭须男子之间,拱手对他说道:“兄台风采照人,必非俗子。” “这等煞风景的事情,肯定是不会去做的。” 自从陈子灿走出来,那坐在上首的男子,就眼都不眨地看着他。” “待到陈子灿来到面前,这髭须年轻人惊愕地脱口道:“老十一?” “你——” 坐在首位的男子眼神犹疑,似乎正在拼命地回忆,最终,却还是苦恼地摇了摇头。 就像有些东西,你知道它在,一直都在,却总是找不到它。 那位排行老七的清瘦男子疑惑道:“咱们“天干”,一直都是兄弟十个,哪来的老十一?” “五哥这是喝多了?” 这位留着髭须的“五哥”如梦初醒,怔了一下。 苦笑着对陈子灿回了一礼:“对不住,这位小兄弟,今日多喝了几杯,在下,认错人了!” “请问你是?……” 陈子灿刚要答话,身后有人沉声道:“着雍,他,是我梁丘钜的兄弟!” 那被唤作着雍的髭须男子转过头,微笑着:“我们一直在等你。” 梁丘钜站在屋檐下,低矮的土屋,更衬的他身材雄健,有如金刚。 他也微笑道:“我知道。” 说着,两人同时向对方走去,脸上都带着和煦的微笑,就像是一对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一步,两步…… 最后一步,着雍伸出右手,梁丘钜伸出的,是左手的拳头。 王知远急促喘息着,一把拉住陈子灿:“快退!” 身形倒跃而出。 着雍最后一步落下,大地猛然一震。 就像地层深处,有庞大的魔神正在苏醒,心脏喷涌着岩浆,砰然跳动。 地面如同巨槌擂动的鼓面,人如鼓面上的跳蚤,方圆两丈之内,桌椅无不倾倒。 地上石子土块激起,震荡不止…… 而两丈之外的人们,心脏,似乎被一种未知的力量干扰了节奏,极速而疯狂地跳动着,让人头晕恶心,浑身冷汗。 看着圈里的着雍,似乎有无数晃动的虚影。 两手相触,初时无声无息。 突然,着雍向后一滑丈余,在地上犁开一道足有半尺的深沟。 而梁丘钜身子震了一下,退开一步。 又震了一下,退开半步。 旁边的王知远身体一软,陈子灿回过神来,连忙将他扶住。 再看向场中,那片两丈方圆的地面,都翻起了厚厚一层浮土,只有梁丘钜走过的地方,依旧坚实如初。 而着雍滑过的痕迹,则是一道土槽。 怎么看,都像是两个大写的“一”。 两人相向而立,脸上都还带着笑意。 似乎,刚才就是两个久别的朋友,见面握了握手。 坐上首的男人站起身,走了出来,拱手笑道:“梁兄弟,你这一拳之威,可让我五弟知道了,什么叫天外有天。” “呵呵,他这人性子急躁疏狂,请不要见怪,我们此来,其实并无恶意。” 着雍再次走向梁丘钜,握住他的手,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哈哈大笑道:“痛快!” “梁兄修为进境,真是惊人!” “这次是我输了,咱俩扯平!我此番前来拜访,是还债来的……”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进梁丘钜手中。 歉然道:“那次只为一时意气,误伤了梁兄,回去后大哥也责骂了我,心里很是后悔。” “这次知道了梁兄下落,特意赶过来物归原主。” 梁丘钜微微皱起眉头,打开那个包裹,里面是整整齐齐一叠银票,都是一百两一张。 他疑惑道:“上次是梁某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招惹是非。” “我并不怨你,这又何必?” 着雍笑着说:“这是六千两。” “上次借梁兄三千两,如今三年过去,利息也该这个数,这本是梁兄的东西,万望不要推辞。” 梁丘钜也不再多说,随手将银票塞进怀里:“那,就请着雍兄坐下喝酒。” “天干的朋友,那是请都请不来的,王捕头的心性为人,也让人不胜景仰。” “今天在座的客人,都是梁某的朋友,还请看在我的薄面上,化干戈为玉帛。” “我这就亲手为各位下一锅面,以表敬意!” 第155章 江湖恩怨罚三杯 那一直坐在上首,贵公子模样的男人笑道:“既是朋友,梁兄何不坐下,一起喝酒?” “急着下什么面啊,今日得睹梁兄风采,就是没吃的,我也能喝下三坛老酒!” 着雍也拉着梁丘钜:“喝酒喝酒!” “梁兄,这是我大哥,阏逢。” “你看他样子一本正经,其实最喜欢胡闹,咱们喝一杯去……” 梁丘钜连忙拱手,和阏逢见礼。 笑道:“到这里的朋友,梁某都是要亲手煮上一碗面的。” “现在这煮面的本事,自以为犹在那点三脚猫的武艺之上,请各位先喝着,我马上就好……” 看着梁丘钜回到屋里,着雍和阏逢才转过身来。 桌边有个年轻人问道:“五哥,你若非自限了威力,刚刚可未必就会多退那几步,落在下风……” 着雍呵呵一笑,并不答话。 阏逢道:“这位梁兄一拳既出,就有一往无前,三军辟易的气概!” “心与神合,意与劲合,一以贯之,无坚不摧,他的道,真的是很高明!” “而且——” 他斟酌了一下语气,缓缓道:“他的域一门深入,一针见血,最是适合单挑。” “五弟却是范围性领域,更适合群战。” “可以说,天生就被他克制。” “若非他也同样留了手,护住了身后,否则,你五哥今天,恐怕就要栽个跟头。” 说完,他又郑重告诫道:“而且,这四周有伤者,有妇孺,有不会武艺之人。” “若是收不住劲,岂不是要伤及无辜?” “六弟,今天你五哥做的对,以后,你得多学学。” 陈子灿扶着王知远坐下,为他倒了碗茶。 王夫人看着他,眼中露出感激之色,轻声道:“多谢!” 着雍也走过来,陈子灿连忙站起,踏前一步,拱手道:“大侠刚才那一手地龙翻身,真的是惊世骇俗!” “小弟虽然看不懂,可是感觉真的是很厉害……” 着雍“扑”地一笑:“什么地龙翻身?” “胡说八道!哎,你挡着我干嘛?” 陈子灿嬉皮笑脸的道:“这个,我觉得嘛,王名捕就是个奇葩。” “天上少有,世间绝无,我怕你不懂欣赏,辣手摧花……” 着雍哭笑不得:“额?” “你小子就是这么看我的?” “好,你既然要管这档子闲事,那就按江湖规矩划下道来,你赢了我,我自然就听你的。” 陈子灿摸摸鼻子:“那好,五哥,你好喝酒,咱们就来行个酒令。” “我觉得,江湖同道意见不同,罚酒三杯最是公道。” 着雍哈哈大笑:“你叫我什么?” “五哥?” “好,就冲你这声五哥,我答应你。” “你莫看我刚才行酒令玩不过他们,对付你,切!” 说着一屁股挤开陈子灿,坐在他身旁。 对面的王知远和夫人,都不由露出戒备之色。 陈子灿眉花眼笑,喊声:“扣儿,拿坛酒来,不掺水的!” 然后对着雍道:“咱们来猜枚。” 站起身,从头顶上扯下枝叶,摘了几个鸽蛋大的青柿子,一一摆在桌面上。 笑道:“着大侠,你看好了。” “这是三个柿子,待会儿,我把他们扣在碗下。” “你若是猜对了数目,就算你赢,否则,罚酒三碗,恩怨两清,你看好不好?” 着雍大大咧咧地道:“行,五哥都依你,来!” 陈子灿拿过一个面汤碗,将汤泼在地上,用茶水涮了涮,放在桌上。 “看仔细了!” 他双手将三个青柿子拢在一起,用左手盖住,右手迅速拿起面碗盖上。 双手离开桌面,笑问:“几个?” 着雍刚才和王知远王夫人,眼睛都盯着陈子灿的手。 陈子灿的速度虽然快的惊人,但他还是发现,在左手抽出时,指缝间有绿影一闪。 着雍看看他握着的左手,嘿嘿笑道:“两个!” 陈子灿揭开碗,下面三个青柿子好端端地摆在桌面。 着雍使劲挠了挠头,疑惑地看了半天,忽然道:“我要看你左手!” 陈子灿笑吟吟地摊开手掌,里面空无一物,众人无不愕然。 扣儿抱了坛膏梁烧放在桌上,又摆开三个大碗。 陈子灿道:“你输了,来,喝!” 说着,将酒倒满。 着雍无语,皱着脸端起一碗,咕嘟咕嘟喝下去。 抹抹嘴,眼睛亮的像星星:“好酒啊,这才是膏梁烧,刚才我们喝的那叫啥呀!” 陈子灿笑嘻嘻地道:“那叫膏梁浇!” 大家想起他刚才叫拿坛不掺水的,这才反应过来,无不哈哈大笑。 着雍一口气又喝了两碗,眼睛越发明亮:“再来一局!” 他搬起凳子坐到侧面:“刚才肯定是我喝多了眼花,我还就不信了……” 陈子灿微笑着,再次将三个青柿子摆在桌上。 左手捂住,右手拿碗盖上,双手放在桌边,这次,他的左手并未握住。 “猜!” 着雍看看他摊开的双手,又看看碗,皱着眉头想了想:“我,还猜三颗!” 陈子灿打开碗,却只有一颗。 看看着雍那张的能吞下鸡蛋的嘴巴,陈子灿问:“着,着大侠,您张这么大嘴,是让我直接把酒往里面倒?” 扣儿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着雍挠着头:“还有两颗呢?” 陈子灿把那个青柿子往碗里一扔,滴溜溜乱转,不知怎么又变回了三颗。 着雍使劲眨着眼睛,刚才他根本没看清,那两颗青柿子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陈子灿把酒倒上:“来来来,着,着大侠,喝了这杯,还有三杯……” 那边阏逢和几个兄弟也觉得好奇,走过来围在桌旁。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一群人,倒像是成了朋友,七嘴八舌地猜测着,连王知远都加入进去。 着雍仰着脖子,好容易喝完三碗。 打了两个酒嗝,脸也红了。 有个年轻人笑道:“五哥,你是不是眼更花了?” “到底行不行了?” “要不,兄弟替你玩上两把?” 着雍挥手道:“屠维,你小子一边去。” “哥哥今天出门没看黄历,非得挣回这个脸面。” “再来,我还喝得下!” 众人大笑,还没玩就说喝得下,一看就是输得没了信心。 陈子灿又将三颗青柿子摆在桌上,这次,一颗一颗地将它们塞进左手掌心,往桌上一拍。 然后右手拿碗,迅速盖上。 这次,十多双眼睛,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他双手缩回桌边,还没说话,就有人喊:“三颗!” “两颗,我好像看到他右手取走了一颗!” “我好像也看见了来着,就是没看清楚……” 第156章 陈子灿百步吹灯 陈子灿问着雍:“着,着大侠,你说几颗?” 着雍还是没看清。 但他似乎也看到,陈子灿右手缩回时有什么动作。 迟疑道:“三——两颗?” 陈子灿笑着揭开碗,桌子上空空如也,一颗都没有。 “啊?” “方才,我看他最多取走了一颗呀?这是怎么回事?” 着雍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自己倒了三碗酒,叹着气喝下肚去。 阏逢摇头笑道:“五弟,我看你还是别玩这个了,你赢不了的!” “我虽然没有看见,但我猜,这青柿子,可能不止三个。” “至于这位小兄弟藏在哪里,我不好说,多半,还是就藏在手上。” “或者,他每次掀碗时,就将下面的一两个藏起了。” “这数目一直在变,他手太快,你只要看不清,如何赢得了他!” 陈子灿微笑不语,心里却暗暗吃惊。 这着雍本事已经如此惊人,身为大哥,阏逢自然也是不可轻视。 果然,他虽然没看见,但所猜到的结果,和事情的真相,几乎毫厘不差! 着雍喝完了三碗酒,连眼睛里也有了醉意。 拍着桌子嚷嚷道:“好,我大哥比我聪明,他说的,肯定不错。” “玩这个,我,我玩不过你。” “不过,光这个可不够,你再露一手,要是我做不到,就算我输!” 陈子灿呵呵一笑:“着,着大侠,你可不像是不讲规矩的人,你已经输了好不好!” 着雍眼睛一翻:“输就输了,我又不是不认帐。” “你小子,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怎会真的向王知远出手?” “我,我其实还是挺佩服他的,爷们,是个爷们!” 他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放在王知远面前。 “这个,治我的洊雷掌有奇效,每日一颗,连服七天!” 王夫人大喜,忙将瓷瓶收起,向他点了点头,眼中有感谢之意。 陈子灿竖起大拇指:“着着大侠一言九鼎,真是小弟的人生楷模!” 着雍瞪着他:“你,你小子一直叫我什么来着?” “我怎么听着,好像不太好听?” 屠维大笑道:“他叫你猪猪大侠……” 众人都忍俊不禁,连王夫人都笑了。 陈子灿连忙摆手:“哎,五哥,不可动怒,咱们今天可说好了,较艺不较力的……” 着雍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赶紧的,有啥能耐就使出来。” “不要再耍把戏,叫我逮着,哼哼……” 这时,天色已暗,陈小莲端了几盏油灯过来,笑着给每张桌子都放了一盏。 扣儿也托了个大托盘,放着几大盘煮的软烂喷香的牛肉。 大家都有些惊异,没想到这小姑娘看着纤细瘦弱,居然有如此大力。 陈子灿笑着道:“那,五哥,你可看好了!” 他伸出双手,在灯焰上一捧,一朵火苗,就被他捧在掌心。 陈子灿慢慢将手伸到着雍眼前,只见那朵火苗如同花蕾,在他的手掌中慢慢绽放。 一瓣,两瓣……足足展开了五片花瓣。 每一瓣都蓝里透红,轻盈舒展,在夜风中微微颤动着,美不胜收。 大家无不惊叹。 陈子灿缩回手,轻轻一送,那朵火焰兰花又回到灯芯上。 已经熄灭的油灯,重新明亮起来。 着雍呆呆地看着,慢慢皱起脸:“这个,什么鬼东西,我也弄不来……” 有个年轻人啧啧连声:“五哥今天是是一输再输,大败亏输。” “这脸,看来是捡不起来啦!” 屠维怪笑道:“那,不如你以后别叫他五哥,叫他“五输”好了……” 着雍怒道:“吵什么吵?” “我还没划下道道来呢,这不公平!看着——” 他用手指在酒碗中一蘸,倏然弹出,手指击打空气,发出“啪”的一声爆响,就像是点了个炮仗。 一道银光飞出,“扑”地一声,将五丈开外的一盏油灯打灭。 这份指力和准头,都让众人惊佩不已。 屠维摇头道:“五哥,这你可就有点儿不讲究了,他又不会武艺……” 着雍得意洋洋:“切!” “我又没说非得用武艺,他不是会法术吗?” “只要他能把那灯给弄灭了,哪怕是用嘴吹的,我着雍都绝无二话,彻底认输。” “这还不公平吗?公平的很……” 阏逢笑道:“你都让人喊你五哥了,还这般欺负人。” “我看,只有你才有这么大口气,吹得灭这么远的灯。” 陈子灿在大家的哄笑声中站起来:“确实,前面都是我划下的道,谁叫我小呢?” “这次五哥叫板,我自然也得接着。” 他转身从旁边桌子上端过一盏灯,放在凳子上。 对扣儿说:“你端着这张凳子,往那边走,我叫停你再停,然后闪远一点。” 扣儿脆生生地答应一声,端起凳子,顺着柿子林,朝前面走去。 大约二十多步,她回头喊:“少爷,可以了吗?” 陈子灿挥挥手:“再走,我叫你停下再停下!” 扣儿“嗯”了一声,又朝前走。 直到七八十步,陈子灿才高声叫道:“好了,你走开些。” 扣儿把凳子放下,往旁边走了十来步。 众人都站了起来,盯着远处的那点豆大的火光。 七八十步,已经到了三石硬弓都无法准确命中的射程,更别说是暗器。 这少年,他究竟有什么手段,能弄灭这么远的灯火? 陈子灿拍拍手:“看好了!” “排难解纷,古有吕奉先辕门射戟,今有陈子灿百步吹灯。” 他走到旁边空地,左掌当胸,高举右手,五指翻飞,先作了个小金光诀。 然后变为炮诀,再变莲花诀、金弹诀…… 一连串的指诀变换,看得人眼花缭乱。 然后,就听见他低喝一声“斗”,远处那盏孤灯应声而灭。 黑暗中传来扣儿一声尖叫:“少爷,灭了诶,真的灭了……” 陈子灿叫道:“把灯拿回来!” 回头看着着雍:“五哥,要不要再换换?” “不如,你跟我比喝酒?” 着雍看看一众兄弟,个个都是目瞪口呆,不禁泄了气。 嘟囔了两句,又挠了挠头:“好,这个,我也弄不来!” “你有啥要求,说!” 阏逢想了想,手指一挑,隔着三四尺远的一盏油灯突然跃起,平平稳稳地落在掌中。 连灯油都没洒出一滴。 一直以来,这位天干大哥,给人的感觉都是温文尔雅,看起来像是位贵胄公子。 陈子灿和王知远夫妇,都没见过他出手。 但此刻露出这等隔空摄物的手段,真的是神乎其技,骇人听闻! 他仔细看了看那盏灯,“扑”地一口将火苗吹熄,一股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 见毫无异常,他将灯递给陈子灿:“小兄弟,可否用这盏灯再试一次?” 第157章 一碗面的道味 陈子灿接过刚刚熄灭的油灯,手指在灯芯一捻。 就见火光荧然如米粒,轻轻跳动了两下,重新燃起。 他笑了笑,转身就走。 背后着雍大叫道:“别慌,我想起来了,这小丫头是你的人,莫不是她在一边动了什么手脚?” “昭阳,你年纪最小,五哥最信得过你。” “你把这盏灯拿过去,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怎么把火弄灭的……” 扣儿听到这话,撅起嘴,重重地“哼”了一声。 “人家才不像你这般赖皮!” 着雍指着自己鼻子:“你说,我赖皮?” 扣儿又“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不理他。 着雍大是尴尬。 看看周围众人,除了大哥阏逢,其他人脸上,都仿佛写着“赖皮”两个大字。 就连最小的,他最疼爱的十弟昭阳,都不例外。 着雍恼道:“昭阳,快去。” “给我好好看着灯火,一会儿告诉五哥,到底怎么回事!” 昭阳无奈,从陈子灿手中接过油灯,用手掌护住火苗,几个起落,就到了扣儿刚才放灯的地方,身法快的惊人。 他把灯举过头顶,喊道:“可以了吗?” 陈子灿道:“可以,看好了……” 然后,依旧是那套看起来非常专业,非常高大上的指诀变化。 装神弄鬼一番后,右手掐着金弹诀点出,口中喝道“斗”! 这边的一干人,眼都不眨地看着。 而那边的昭阳,虽然一身武艺超凡脱俗,但究竟是个孩子。 从陈子灿开始指天画地,他心里就开始紧张起来,生怕那神秘莫测的法术,一个不小心落在自己身上,后果难以预料。 等陈子灿那喝声传来,他不禁打了个激灵。 众人就见那团小小的火苗抖了抖,又再抖了抖,终于熄灭。 王夫人和扣儿都禁不住喝彩,陈子灿却暗暗抹了把汗:“忒么的,没计算好,差点儿出丑……” 等昭阳回来,着雍迫不及待地问:“老幺,你看清了没?” 昭阳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那,你听到什么没有?比如,有风声吗?” 昭阳还是摇了摇头。 阏逢呵呵一笑:“我虽然还是不明白这位小兄弟怎么做到的,不过我想,有一招,必定可以破他的法术……” 众人都脱口问道:“什么法子?” 阏逢看着陈子灿:“只要不让你的双手接触油灯,我想,你就无所施其伎了。” “对不对?” 陈子灿也看着他,粲然一笑:“不管怎么说,我赢了。” “因为,五哥他做不到……” 着雍垂头丧气。 陈子灿道:“五哥,我这些小手段,比起你那身惊世骇俗的本领,实在是不值一提。” “今日良朋高会,只能算是我给大家添点儿余兴,博各位一笑。” 他看向王知远,语气真诚:“五哥和各位兄弟,都是人中龙凤,一时俊彦。” “而这位王捕头,我和他今日刚刚认识,但他的所作所为,我是打心底里钦佩!” “你们都是我敬重的人物,我希望你们双方,能够一笑泯恩仇!” 着雍看着他,点了点头。 抓起酒坛,自己倒了一碗,高高举起:“王捕头,这次收不住手,误伤了你,是我着雍不对!” 说着,一口将酒喝干。 王知远微微颔首:“我身上有伤,喝不得酒,以茶相陪。” 说着,端起茶杯饮尽,众人都不由松了口气。 但是,王知远放下茶杯,却又低声道:“不过,这事,可不能这么算完!” “啊?” 众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心中都颇感无奈,这位王名捕,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人,我王知远自知,现在奈何不了你们。” “而且,若没有这捕头身份,交到天干这等朋友,我也是求之不得。” “不过,你们在泰安孔家,劫去的那八万六千两赃银哪里去了?” “交出赃银,咱们这事就此揭过!” 着雍苦笑:“今年南直隶大旱,饿殍满路,那八万六千两银子,早就在广平府捐了,你让我们去哪里找回来?” 阏逢笑道:“我们兄弟,一向是身无余财。” “这银子,确是捐给了广平府百姓,王捕头可以自去打听。” “其他若有什么条件,可以说来听听。” 王知远想了想,点点头:“我信。” “那么,一月之内,不拘是什么地方,但凡有水旱蝗灾,你们再捐出这个数,此事一笔勾销!” 着雍大笑道:“这有何难?” “咱们兄弟,哪年还不捐出去百十万两银子?” 阏逢瞪他一眼:“那就这么说定了。” “到时,我将凭据寄还给你。” 王知远终于也笑了:“不用,我相信你们。” “天下巨寇大盗,我只相信你们!” 一个官差,一群大盗,彼此,居然都有了些莫逆于心的微妙感觉。 陈子灿大感欣慰,叫道:“梁大哥,面好了没?肚子都饿了!” 梁丘钜在屋里粗声答应了一声:“这就好,你们先吃点儿牛肉垫垫!” 着雍道:“有肉无酒,好生没趣。” “喝了这坛膏梁烧,刚才那些膏梁浇,都入不得口了。” “老梁,不掺水的还有没有?” 梁丘钜大为尴尬,埋怨陈小莲道:“唉,不是叫你少加点水的么,你这婆娘……” 大伙儿听见,又是一阵哄笑。 虽然没有了好酒,心中却都十分舒畅。 不一会儿,梁丘钜手上,托着个桌面大的巨型托盘出来。 上面挤挤挨挨,放着十几个粗瓷大碗,个个都有芭斗大小。 碗里盛满了雪白光滑的面条,配上翠绿的葱花,金黄的牛肉,大骨熬出来的浓汤,只是看看那色泽,闻闻那香味,已经让人食指大动。 扣儿欢呼一声:“我最喜欢吃梁大哥煮的面啦!” 蹦跳着过去帮忙,梁丘钜看着她的眼神,也充满了疼爱。 “扣儿饿了,去吃,梁大哥自己来。” 阏逢挑了一筷子面条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片刻,叹了口气。 “仅仅只是一碗面,依旧做到了诚心正意,抱神守一,全无半分烟火气。” “这是道味,而非味道!” “难怪,梁兄的修为境界一日千里!” “只可惜——”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着雍问:“可惜什么?” “可惜,从这面里也能尝出,梁兄已无意于江湖。” “他的拳,他的道,只怕也要就此失传了!” 众人听了,也无不扼腕叹息。 梁丘钜揽过陈小莲的肩头:“我的命,是她救的,做面,是她教的。” “江湖代代有高人,就如我这位小兄弟陈子灿,身负奇术,深不可测。” “他足迹所履,为人排难解纷,惩奸除恶,这些,我梁某自愧不如。” “我只要能将这碗面传下去,也不枉来这人间一遭……” 第158章 一肩云影天涯 众人无不唏嘘,心中对梁丘钜既是敬佩,又是惋惜。 吃完面,王知远夫妇起身告辞,他身上有伤,耐不住久坐。 着雍替他牵过马匹,笑道:“今日一别,但愿再无相见之期。” “王铺头,请你为国法,善保此身!” 王知远按着辔头,淡淡一笑:“那也未必。” “或有一日,天下再无盗匪,自无捕盗之人,你我相见,当是朋友。” 着雍摇头叹息:“只怕,你我活不到那一天!” 轻拍马臀,那马轻嘶一声,甩甩尾巴,的的地去了。 王夫人抱着孩子,回头对陈子灿和扣儿挥挥手。 嫣然道:“多谢,姐姐会记着你们!” 阏逢吟道:“两望人如落花,一肩云影天涯……” “今日欢会,豪兴不浅,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梁兄,我们兄弟就此告辞。” “日后经过豫北,定要再来吃一碗你亲手做的面!” 梁丘钜和陈小莲,都起身相送。 着雍叮嘱道:“梁兄,别忘了给我留几坛好酒,要不加水的!” 陈子灿笑道:“牛肉面、膏梁浇都是小店的特色,江湖朋友到此,不可不尝。” 众人又都大笑。 阏逢道:“子灿,不知为何,你我素未谋面,却总感觉似曾相识。” “五弟似乎也有这种感觉?” 着雍挠着头:“的确如此。” “刚看到他,我就心里一震,脱口叫他“老十一”。” “可是……” “可是,咱们天干从来都是十个人?”阏逢若有所思。 “子灿,今日相逢,缘分非浅,月色正好,你可愿送我们一程?” 陈子灿点点头。 这天干几兄弟,神秘而又强大。 只看着雍,他排名第五,却已经是实打实的宗师境界。 而谈吐不俗,聪明颖悟的大哥阏逢,虽然只露了一手隔空取物,估计实力也是高的惊人! 难道,天底下居然有那么多的宗师高手? 只自己这短短一个多月,就已经遇到了一大群? 却不知道沧海君与他们相比,到底谁强谁弱? 正思绪纷飞,梁丘钜拍了拍他的肩膀:“早点回来,扣儿就在这里住下,放心!” 陈子灿知道,这句“放心”,并不是让他放心扣儿。 有梁丘钜在这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梁丘钜是让他放心地跟着去,不会有什么危险! 也是,陈子灿虽然与阏逢和着雍初次相见,但对他们的为人,却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 着雍自不必言,豪爽热情,真诚有如赤子。 而阏逢见识非凡,含而不露,能够体谅他人。 陈子灿心里知道,自己玩的那些把戏,他其实都已经看破。 却只是微微点醒,并没有穷追不舍。 否则,今日陈子灿必要出糗。 只这一点,陈子灿就对他大有好感。 几匹快马踏着月色,驰骋在无边的旷野上。 陈子灿看了看星斗,大致知道,他们正折向东南,大约已经出了怀庆府,到了卫辉地界。 旁边的着雍骑着匹黄骠马,一直陪在陈子灿身旁。 过了一处石桥,他扭头对陈子灿道:“你这匹大黑马不错。” “奔出了四五十里,依旧脚步轻捷,哪里买来的?” 陈子灿现在已经习惯了骑马。 而且,月色下纵马奔驰,披襟当风,真有种插上翅膀,自由飞翔的畅快。 他大声回答:“用石头换来的!” “啥?”着雍纳闷:“玉石?宝石?” “鹅卵石,用鹅卵石骗来的!” 陈子灿哈哈大笑:“咱们这是去哪里?” 着雍愕然:“骗来的?” “哦,搁我直接用抢的,哪有这么麻烦!” “咱们去拜会候尚书,这就快到了!” “候尚书?去见他干什么?做客?”陈子灿问。 “呵呵——” 着雍笑道:“当然是做贼,这才是咱们兄弟的本分!” “啊?” 陈子灿懵了,这是要带着我去做贼? 可我是个骗子啊,师父说过,咱骗子是用脑子吃饭的。 如果动上了手,那就叫堕落…… 转过树林,不远处的岔路口,一座黑沉沉的坞堡,静静蹲踞在满天的星斗下,像是一头来自洪荒的巨兽。 坞堡方方正正,墙高约摸两丈,边长五六十丈,一条小河环绕流过,四角耸立着高高的望楼,看不到人影。 只有几只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走在前头的阏逢轻收缰绳,九匹马都慢慢减速。 他回头道:“六弟,十弟,去把门打开。” “叫候尚书和他家那位风流才子,起来接客了!” 众人轰然大笑,望楼上立刻有灯光朝这边照来。 两人答应一声,飞身下马,朝门楼走去。 一个是瘦瘦高高的屠维,另一个,正是面带稚气的昭阳。 望楼上有人探出身子,大声喝问:“下面来的是谁?” “深夜到我候家堡,有何贵干?” 他这一喊,门楼上也伸出七八个脑袋,手上的刀枪弓矢,在月色下闪着微光。 屠纬哈哈大笑,双手一分,掌中已经多了一双短剑。 他厉声道:“今有斯文巨寇,纨绔大盗,特来拜会候恂候尚书,候方域候公子,还不开门迎客?” 陈子灿一怔,原来是他? 候方域,不就是《桃花扇》的原型,与方以智、冒辟疆、陈贞慧号称明末四公子的候朝宗吗? 《桃花扇》中,他被刻画成了一个风流儒雅、敢爱敢恨、忧国忧民、才华横溢的翩翩佳公子。 在庙堂之上,他调和诸将,智斗权奸,是无双国士。 在歌楼舞榭,他多才多艺,又重情重义,是大众情人。 他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相知相恋,忠贞不渝。 最后清军渡江,弘光南逃,眼见大厦将倾,国将不国。 他无力回天,徒抱故国之思,与李香君在栖霞山削发,出家避世。 这样一个模范文人,痴情种子,咱们要去抢他家? 是不是不太厚道? 哎?不对呀,他不是在栖霞山当和尚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听到门楼上一阵慌乱。 有人飞奔去报信,有人敲响了铜锣,顿时四下里一片嘈杂。 十几支羽箭,乱七八糟地朝下面射来。 屠维双手银光乍吐,将几支箭镞拨开,长笑一声,冲天而起。 越过数丈宽的护城壕,上面又是一丛丛羽箭射来。 他的身影在半空中飞旋,两柄短剑化成光茧,将周身护的严严实实。 “叮叮叮”连串脆响,夜空里火星四射。 他脚尖在城墙上微一借力,翩然飞起。 让过几根刺向自己的长矛,左手剑格开砍来的朴刀,右手剑在雉堞上一按,已经翻上门楼。 第159章 两朝应举候公子 屠维轻轻松松地冲上城墙,面对着几十个鼓噪呐喊,挺着刀枪冲过来的武师。 他长啸一声,身形微晃,躲开背后砍来的腰刀,肩背发力,一个贴身靠,将那大汉撞下城墙。 然后闪进人群中,身影就像是蝴蝶翻花,巧燕穿林,快的看都看不清楚。 所到之处,就听到一阵叮叮当当,兵刃掉了满地,人也纷纷惨呼着坠下门楼。 人影到处,风卷残云般将城头扫荡一空,又朝望楼飞去。 陈子灿惊道:“五哥,杀了这么多人啊?” “咱们这是要血洗侯家?” 着雍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六弟把他们都扔下去了,死是死不了的,顶多在床上躺几天。” 这时,看着总有些腼腆害羞的昭阳也飞身而起,落在高悬的吊桥上。 手腕一翻,亮出了背后的一柄大斧。 那斧面大如脸盆,映着月色,光明如镜。 他手起斧落,“铛铛”两声,吊桥两边碗口粗的铁链断为两截,桥面轰然落下。 昭阳的身形顺着飞坠的吊桥俯冲而下,连人带斧化作一道流光,朝着包铁镶铜的城门撞去。 陈子灿一声惊呼,就见那扇坚实厚重的大门,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四分五裂,碎屑横飞。 城楼上的泥土瓦片纷纷坠落,就像下了一场冰雹。 陈子灿咋舌不已,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寡言少语,静若处子的少年,暴力起来竟然像一辆人形坦克! 阏逢微笑道:“二弟东门,四弟南门,八弟西门,不要放人出去。” “老六在城头望风,子灿,咱们进去!” 说罢,催动坐骑,一马当先,朝着洞开的城门驰去。 着雍扔给陈子灿一块黑布:“系在脸上,你可不能让人给认出来!” “那,看到没有,我家老幺天生神力,传说中拔山扛鼎的楚霸王,也未必能和他相比!” “吓着了,哈哈——” 陈子灿骑着大黑马,和他并肩穿过幽深的城门洞,见昭阳已经将十几个前来夺门的好手悉数打倒,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阏逢拨马从他们身边掠过,直冲到内院门前,才跳下马来。 他敲了敲门,朗声笑道:“候尚书,有朋自远方来,你不出来接客也就罢了,还动刀动枪,打的不亦乐乎,这岂是待客之道?” “再不开门,我可就自己进来啦!” 门内一片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女子的尖叫。 有人哆哆嗦嗦地喊:“你们几个死丫头,别跑。” “快点,快点去把门顶上!” 着雍上前重重地拍了两下门环,就听到门后几个女子惊叫着跑开。 阏逢伸手隔着门板一拂,门后顶着的木棍门栓,都稀里哗啦落在地上。 他“啪”地一声打开手上的折扇,推开门,缓步而入。 院子里,一个三十来岁,白面微须的男子面露惊恐,提起长衫,仓惶而逃。 他一溜烟地跑进屋里,头都不回,将房门重重关上。 “呵呵,候公子不但文章诗词,名扬海内,没想到这逃跑的功夫,也是如此了得。” “莫不是当年在扬州城破,南京投降时练出来的?”阏逢大笑道。 他走到屋门外,轻轻一推,两扇门板咣地大开。 那位候公子惨叫一声,捂着额头踉跄倒地。 阏逢伸手将他搀起,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土。 “候公子风流倜傥,怎么可以如此不稳重,叫李姬看到,岂不失望?” 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叹了口气。 “当日秦淮画舫之上,我与她有一面之缘,那曲《琵琶词》,唱的委实是余音绕梁,哀感顽艳!” “据闻,她曾经告诫候公子,说公子才情不减蔡邕,然蔡中郎失节而事董卓,品行有污,百世之下,犹为人笑。” “希望候公子你自爱,不要忘了她所唱的《琵琶词》,可有此事?” 候方域脸色苍白,额头上肿起鸡蛋大一个包,垂着眼光低声道:“确、确有此事。” “呵呵!” 阏逢冷笑一声:“好个候公子,她说的那些话,只怕你早就忘了?” “听说你今年参加了满清的豫州乡试,还高中副车。” “哈哈,副车,可有此事?” 侯方域满脸尴尬,额头见汗。 嗫嚅道:“大王,这,这也是有的。” 陈子灿低声问着雍:“啥是高中副车?考上什么了?” 着雍双臂抱胸,哈哈一笑:“高中副车,意思就是候大才子名落孙山,啥也没考上!” “啧啧,候公子印堂发黑,流年不利啊!” 陈子灿看着候方域额头那个大青包,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 阏逢身旁的年轻人剑眉一耸,怒喝道:“当日金陵城里,烟花柳巷把臂同游的四大公子,冒辟疆、陈贞慧自弘光国灭,都立志守节,隐居的隐居,出家的出家。” “方以智被清兵所擒,宁愿引颈受刀,不肯屈膝受官!” “而你候方域,与他三人齐名,这些年奔走公门,结交官员,如今功名心热,居然去参加满清乡试。” “真是人品有如猪狗,对得起你当年的朋友,昔日的李香吗?” “两朝应举候公子,忍对桃花说李香!”阏逢摇头叹息。 “她若知道当日金钗刺喉,血溅纨扇化作点点桃花,最后托付终身的,竟然是个伪君子,不知悔是不悔!” “李姬贞烈,知大义,识大体,足以愧杀多少男儿!” “今日若在此间,不妨请出来一叙。” 侯方域两腿战战,已经是面无人色,汗出如浆。 嘴唇哆嗦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李香,并,并不在这里。” “她,她如今,独自住在归德府十五里外的打鸡园。” “大王如果有意,可去那里与她相会……” 听到此言,众人眼中无不露出鄙夷之色。 这位候公子眼看事情不妙,居然毫不犹豫,就把自己的女人送了出来。 在他眼里,估计李香君,永远都是秦淮河畔倚门卖笑的妓女! 陈子灿心中暗暗叹息。 孔尚任如果看到这个场面,不知还写得写不出流芳百年,赚了痴情儿女多少眼泪的《桃花扇》! 阏逢脸上变色,冷然道:“候公子以为我们是何等样人? “恨无丹青妙手,将候公子此时行径,一一写真,好叫世人知道,这位名满天下的风流才子,究竟是何等样人!” 陈子灿脱口道:“打鸡园?” “该不是打姬园?” 几个人怵然而惊,阏逢“啪”地一掌,将面前的八仙桌拍的粉碎。 厉声道:“侯方域,你究竟对李姬怎样了?” “若有一句不实……” 第160章 忍对桃花说李香 侯方域腿一软,跪倒在地,惊恐万状。 “别,别杀我,这都是我父亲所为,与我无关啊!” “真、真的——” “我年前去了南京,父亲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从江南带回来的妾室,居然是秦淮名妓李香君。” “于是,于是将她赶出家门,关在离家十几里的柴草园中……” “真的,真的不是我打的啊——” 阏逢沉声问道:“那,她现下如何?” 侯方域低着头:“她一个人在,在打姬园里住了一冬,寒气侵入脏腑,咳嗽不止。” “已经,已经成了肺痨……” “啊?” 几个人齐声惊呼。 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肺痨无论在哪里,都是不治之症。 秦淮八艳,各个芳华绝代,色艺双全。 她们结交来往的,多是名重一时的东林士人。 当故国离黍,生灵涂炭之际,她们纤弱的身体里,却有着让男儿汗颜的脊梁和勇气。 李香君、柳如是、董小宛、陈圆圆、顾横波……无不如此。 而她们托付终身的才子文豪,却多屈膝变节,两面三刀,令人不齿。 花容并玉质,侠骨共冰心。 乱世佳人,命运多舛,一至于斯! 想见冰天雪地,寒风怒号,凄清冷寂的柴房里,一灯如豆,斯人憔悴。 旖旎的春天已经成了回忆,盛夏的热情也已消逝。 早已不用的纨扇,沾染了灰尘,被弃置在丢了钥匙的箱子里。 多情的公子,依旧夜夜笙歌,挥金如土,奔走在熙来攘往的长安道上。 不是为名,就是为利。 他的诗文,应该依旧磊落拔群,清高脱俗? 不知这些世间最美的花,又会装点哪位姑娘今夜的梦境! 但她们永远不会想到,生长这鲜花一般文字的,其实是臭秽不堪的粪土。 还有尸骨…… 他还记得纨扇上那点点桃花吗? 那时的血,早已经变冷。 但桃花依旧盛开,他依旧需要用它装饰自己的多情。 那个叫李香君的姑娘,将自己的名字和热血,变成这位风流才子胸前最华丽的勋章…… “公子当为大明守节,勿事异族,妾亦当为公子守节,彼此不负……” 以桃花纨扇定情的那夜,自己的殷殷叮嘱,他早就忘了? 他功名心犹热,我风尘血已冷,愿,再无来生! 桃花扇点桃花雪,桃花命度桃花劫。 窗外雪舞冰封,白如纨扇,换上我旧日的石榴裙,殷红似血,就如同十六岁时,与你从未相见! “谁人一掬新亭泪,独对桃花忆李香?”阏逢幽幽地叹息一声。 屋子里长久的沉默被打破,所有人都从思绪里清醒过来。 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轻叹。 阏逢一把将瘫坐在地上的侯方域提起来,冷厉的眼神紧紧盯着他:“候尚书呢?” “在——在……” 候方域指向卧房。 阏逢哼了一声,将他丢在地上,走向房门。 “恶客来访,候司徒依旧做元龙高卧,真的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佩服!” 边说,边一把推开房门。 却见屋内陈设华贵,并不见人影,一张黄花梨雕花大床,足足占了小半间屋子。 阏逢撩开纱帐,看着那一大团高高隆起,微微颤抖的被子。 五指轻拂,被角就掀了起来。 只听见一阵莺啼般的惊呼,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正缩在两个身穿亵衣,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怀里。 “一树梨花压海棠,候尚书好兴致!”阏逢回头就走。 衣袖一抖,被子又重新盖上:“候恂,我给你一柱香时间。” “再不出来,我就连你,带这间藏污纳秽的屋子,一道放把火烧了!” 回到正屋,侯方域一动都不敢动,还在地上跪坐着。 阏逢?他一眼,对跟着他的二弟道:“旃蒙,你精通医术,能否连夜赶往归德府,探看一下李香病情?” “若是……” “那就找个干净的地方,好好葬了她!” 斟酌了一下,又说:“如果,她还没有病入膏肓,烦你用心调治,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旃蒙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放心,只要不是太晚,我总有法子,替她护住性命!” 说完,向陈子灿点点头,大步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老态龙钟的候恂,被一个花骨朵般的侍妾,搀扶着来到堂屋。 走到大剌剌坐在椅子上的阏逢面前,弯下腰。 头也不敢抬,口中含含糊糊地道:“大王,不知您深夜到此,所为何事?” “但有所命,小老儿无不遵从!” 阏逢微笑道:“候尚书,候公子,二位不在归德府家里好好呆着,来这挨着鲁地的卫辉府别院,又是所为何事?” 候恂一愣,声音更加含糊:“禀大王,小老儿来此,是为督促庄户们耕作……” “呵呵,哈哈——” 阏逢大笑:“这候家堡区区几百亩麦田,也值得执掌户部七八年的候尚书,放下歌舞不赏,美人不偎,带着这位求官若渴的贤公子,亲自前来盯着?” “我问你,张存仁来此,又是所为何事?” “莫非,也是来帮你盯着春耕?” 候恂浑身一震,手指一紧,死死抓住侍妾的纤细小臂。 那女孩眉头微皱,露出痛楚之色,却紧咬嘴唇,不敢发出声音。 他嗫嚅道:“张,张大人他……” 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微不可辨。 “抬起头说话!” 阏逢道:“候尚书不是一直号称风骨棱棱吗?” “当年在先皇驾前,为争权夺利,你敢跟阉党狗斗,今日面对我一介布衣,何以怯懦如鸡?” 候恂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乞怜之色。 他指指自己的干瘪的嘴:“小老儿发秃齿落,神智昏沉,实在是……” “实在是想不起,前天来拜访你的张存仁到底是谁了?” 阏逢冷笑:“那我就提点你这位东林大将一下。” “张存仁,顺治六年被清庭任命为兵部尚书,并兼直隶、鲁、豫三省总督。” “负责统一调度中原诸军,剿杀各地义军。” “这么样一个位列八座的高官,大明的降将,攻过大顺,灭过南明,您候尚书想起来了没有?” 候恂张着嘴,“啊,啊——”了两声,满脸迷惑,含糊以对。 陈子灿笑道:“我终于知道,候公子何以如此无耻了。” “哦?”着雍抱着胳膊,应了一声。 “他老子都没有齿,他怎敢有齿?” “候公子家风,果然深得东林三味。” 第161章 一毛不拔难做人 “呵呵——” 阏逢悠然道:“那依你看来,东林党是何等样人?” 陈子灿摸摸下巴,踱了几步。 “我听说,古时有一人自称名医,在门口挑了杆旗子,上面写着‘专治驼背,手到病除’。” “有个老头佝偻了半辈子,深为驼背所苦,于是上门求医。” “这人拿来一块门板,让他趴在上面。” “又取来一个大石碾,说,只要你忍着疼,我将这石碾从你背上碾过,你必定腰板挺直,立刻痊愈!” “老头大惊失色,说要是这般碾过去,我哪里还有命在啊?” “名医笑着说,你只管用我,我只管治你的驼背。” “至于你的死活,那与我何关啊?” 着雍鼓掌大笑:“这故事讲的好!” “烈皇帝生前用一次东林党,这国家就少一分生机。” “这帮东林君子,只管党同伐异,不管国家存亡,刻画的入木三分,深得我心!” 阏逢也笑道:“好,东林风骨,钱谦益死都不怕,就怕水凉。” “龚鼎孳不惧刀斧,只惧白绫,这些,我都领教过了。” “但不知,候公子怕什么?” “你爹无齿,装了哑巴,那你告诉我,张存仁,来干什么?” 陈子灿笑着说:“候公子只怕你打他肩头,其它的都不怕。” “为何?” “现在的读书人,大多心都长歪了。” “他候公子的心,据我看来,都长在肩上,所以打不得的……” “心都长在奸上——呵呵”着雍忍禁不俊。 “兄弟,哥哥服了你,真是妙人妙语!” “那我就听小兄弟的,不打他肩,先将他这双善于奔走钻营的腿脚斩断!” “五弟,你去把老幺的斧头借来用用……” 着雍答应一声,转身要走。” “侯方域彻底崩溃了,哭喊道:“大王,大王手下留情。” “我说,我,我都说……” 不等发问,他就连忙说道:“张大人到此,是因为多年来地方不靖。” “贼寇少则数万,多则百万,攻略州府,侵扰良民,官军围剿,却屡屡失利,故此前来商议……” 说到这里,他犹豫不决,看向父亲。 但候恂仿佛非但口不能言,这会儿连眼也瞎了,耳也聋了。 “啪!” 阏逢将一只汝窑的青花瓷杯捏的粉碎,漫不经心地让碎瓷屑从指缝落下。 侯方域全身一震,垂下目光,低声道:“他说,候家是豫州大户,在中原颇有影响力。” “希望我们,能帮他稳定地方秩序,结交各处坞堡,建立乡约,共同防寇……” “还有呢?” “还有,还有,我将,不,我父亲将豫州乡勇领袖贾士泰,介绍给了张大人。” “他说,只要起用此人,不费朝廷兵马粮草,豫州可传檄而定……” “哼!”几人同时冷哼一声。 其中,还包括一直装聋作哑的候恂。 “就这些了?” “真的就,就这些了,大王……”侯方域抹了把头上的冷汗。 阏逢站起身,走到窗前:“你父子人品,我不再多言。” “今后,若让我发现你们继续助纣为虐,残民以逞,不管你躲到何处,我必来取你性命。” 侯方域唯唯称是。 阏逢回头看着他:“返照登君山,下视江千里。大风卷潮来,冲波波立起……,这,是你写的?” 侯方域怔了一下:“正是拙作。” “当日也是何等豪气!”阏逢叹道。 “那我再考你一考:剑头利如芒,恒持照眼光。铁骑追骁虏,金羁讨黠羌。高秋八九月,胡地早风霜。男儿不惜死,破胆与君尝。这是谁写的? ” 侯方域低下头,皱眉苦思。 忽然眼睛一亮:“这,这是梁朝吴均所写的《胡无人行》!” 阏逢点点头:“久闻候公子博闻强记,才气过人,确实不假。” “好,好一个胡无人行!” “汉儿多矫健,敢谓胡无人。” “如此高迈豪放,不逊汉唐雄文!” 他话锋一转:“我又听说,当年候景之乱,梁武帝被困台城,百官惶惧,计无所出。” “武帝说,吴均诗文雄峻,天下知名,胸中似有十万甲兵,可招他前来,必有御敌之计。” “吴均来到殿上,听说朝廷想让他领兵杀敌,不禁双股战战。” “他对武帝说道:陛下,依我所见,咱们还是赶紧投降,才是上策……” 陈子灿和着雍相视一眼,哭笑不得。 古代文人多半如此,平时豪言壮语,临难叩头乞降。 不但胸中全无良谋,连一丝骨气也欠奉! 比起李香君那样的风尘女子,简直屁都不是。 眼前这位候公子,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阏逢之所以跟他讲这些,是讽刺,也是劝诫。 侯方域垂首不敢多说。 候恂这时却开口道:“大王,小老儿愿奉上白银五千两,以慰鞍马之劳。” “我看大王谈吐不俗,也是个饱学之士,如果想要建功立业,小老儿还有些故友,可以推荐一二。” “只要,只要不伤人命,啥都好说。” 阏逢嗤笑一声:“五千两?” “好阔气!” “候尚书,你当年督师河南,一年之内,将左良玉从给你暖床煨肚的下贱门子,提拔到二品总兵官。” “据说,他领军经过归德府,一次就给你家送去白银二十万两,有无此事?” “烈帝殉国,候公子当国丧之期,日费千金,在秦淮河畔醉生梦死,追欢买笑……” “其它种种,我也懒得多说。” “今日我们兄弟,想借你候家十万两白银,将这些不义之财,布施给天下苦难的百姓。” “这,也算是为你们积德,不过分?” “啊?” 候恂吃惊道:“十,十万两?” “这,大王……” “张存仁从从你这候家堡走时,车队里多了十几口箱子,两辆马车。” “你们这次,不就是代表豫州乡绅,给他送银子来的吗?” 侯方域和候恂对望一眼,都垂头无语。 陈子灿对这父子二人,已经全无好感。 忍不住出言相讥:“赃银好收,善财难舍,你们这是不想做人了?” 候恂大惊,倒退一步:“大王,有,有事好商量……” 陈子灿笑眯眯的:“别怕别怕,这不正商量着吗?” “这样,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压压惊。” “据说,有两只猴子,被人打杀了……” 着雍和阏逢忍不住相视而笑,候恂和侯方域却面露尴尬。 “它们到了阎王面前,哭诉遭遇的不幸。” “阎王很是同情他们,安慰道,那你们下辈子想投胎做什么?” “说出来,我都满足你们。” “两只死猴子异口同声地说,大王,我们只想做人!” “阎王说,那好,牛头马面,先将它们身上的毛拔了。” “可是还没薅两把,猴子就疼的哭爹喊娘。” “阎王笑道,像你们这般一毛不拔的,居然还想做人?” 第162章 弱水三千取一瓢 笑话听完了,侯家父子却笑不出来。 他们都觉得有点儿冷,把赤裸裸的威胁,说的那么清新脱俗的,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但刀子在人家手上,无论如何,该笑,还是得笑。 该捧场,还是必须捧场,哪怕是苦笑。 于是候恂苦笑着叹了口气:“大王,实不相瞒,银子确实都送了出去。” “目下这坞堡里的存银,不过五六千两!” “你要不信,小老儿现在就给你发个誓……” 阏逢折扇轻挥:“没关系,够不够的,只要侯司徒同意就是了。” “不告而取是为贼,我们是寇,又不是贼,做事总要讲究些。” 陈子灿道:“若是不够,候大人可带着我们,去各处同僚家借借。” “侯家会做人,这面子,应该还是值点钱的。” 候恂脸色终于变了。 这些人要是挟持着他,去官员家打劫,那他不但得惹上天大的麻烦,以后还怎么做人? 果然,做人难啊,太难了! 不拔毛,看来是不行了。 想通了,他也不再支支吾吾,叹了口道:“大王,银子是真没有多的了。” “但这次过来,我还准备了几件玩物,应该还是值些钱的。” “我,我这就去给大王拿来!” 阏逢呵呵一笑:“张存仁起自边军小校,跟着祖大寿降清,他哪里懂得鉴赏什么古物字画?” “候尚书,你这是抛错了媚眼啊!” “不劳你大驾了,带我们过去。” 侯方域连忙爬起来,扶着老爹朝卧房走去。 那个钗横鬓乱的女孩,却没敢跟过来。 进了刚才那间睡房,候恂磨磨唧唧的,很是有些不情不愿。 着雍喝道:“快一点,我们兄弟都是晚间赶路,你若耽搁久了,那咱们就只好在你家住上一天。” 侯恂摇头苦笑,走到那张华贵非常的大床前,点点头。 侯方域立刻蹲下来,伸手在床脚后面一扳。 扎扎声响,一块楠木雕花的墙壁翻起,露出一间密室。 着雍脱口问道:“你这老头,这屋子里既然别有洞天,你刚才为什么不藏进去?” 候恂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低头站在那里的儿子。 着雍大笑道:“原来是舐犊情深,舍不得儿子,究竟是父子天性啊!” 陈子灿嗤地一笑:“五哥,这你可看错了。” “哪里是什么父子情深呀?” “他是知道儿子骨头软,害怕被咱们逼着找到这里,那可就真的要心疼死了。” “估计,里面有好东西……” 果然,候恂皱着眉,眼中露出痛惜之色。 阏逢肃手道:“候公子,你先请!” 侯方域无奈,只好点燃一个烛台,端着它走进黑乎乎的门洞。 后面这间密室不大,并没有成排的柜子,堆积如山的宝物,反而整洁雅致,布置的像个小书房。 阏逢一进来,就看着墙上的一幅字,神情激动:“这,这是颜真卿的《争座帖》?” “虽非真品,看其笔意,当是蔡襄所书。” “单单这一幅字,在有识之人眼里,就值得三四万两银子!” “候尚书果然是家藏丰厚!” 他叹着气,伸手摸了摸旁边的那幅画,又凑近鼻端闻了闻。 “这幅墨兰,是郑所南真迹,笔趣天真,果然如元朝觉隐和尚所言,当以喜气写兰,怒气画竹!” “这幅《兰亭序》,是宋朝定武本。” “‘湍流带右天’五字缺损,应该是彭绍留传下来的,也是不可多得,啧啧!” 他转过身,看着后面的一幅字,眉头皱了起来。 “王铎虽有大名,然而其变节降清,真无耻之人也!” “其字笔笔如棒下死蛇,行行若雨后蚯蚓,观之使人不快!” 说完,一把将那幅字扯了下来,三下两下撕成碎片。 候恂瘪了瘪嘴,不敢说话,脸上的苦涩却越来越重了。 阏逢根本就不理会他,用手指敲了敲书案上的一方铜镜,铮铮有声。 拿起来仔细看看,呵呵一笑:“候尚书居然还敢藏着这面镜子!” “听听,青盖作镜四夷服,多贺国家人民息。胡虏殄灭天下服,风雨时节五谷熟……” “这形制镜铭,虽然都是汉代的,但这铜质并非汉镜,估计是唐人仿制。” “钱或许不值多少,但这铭文,估计很难留传。” “为了不让你家不肖子弟将它毁去,我还是替你收着,做个纪念!” 候恂父子见他如此博学多闻,无不暗暗佩服。 不知这样的人,不去考状元,怎么就去做了强盗! 他端起案头那个紫铜香炉,用指节叩了叩,声音清越。 点头道:“确实是宣德炉,形制仿宋代瓷炉。” “当日宣德皇帝曾问铸工,这铜需要炼几次才成精铜?” “铸工说,必须炼六次,宝光始现。” “皇帝就说,那就炼十二次,取其至纯至精者为炉,余者为他器……” “这样品相的宣德炉,后世可称国宝!” 阏逢环视室内,拿起桌上一把铜绿斑驳的镇纸。 笑着说:“候尚书真是豪气,这条西汉铜尺,当年总共在长安铸造了三十把,分发各州郡,以定量器。” “没想到,现在还有存世!” “就这样!”阏逢转身走出密室。 “我说了,只借你十万两以救黎庶。” “我刚才看过的这些,约莫值个十四五万两。” “但时逢乱世,这些东西极难出手,能卖出十万两就不错了。” “你再把这坞堡里的现银添上,其它的,我一芥不取……” 候恂和儿子互看一眼,都是面露喜色。 本来,他们以为,领着这些贼人进了密室,那就是黄鼠狼进了鸡窝,毛都不会给他留下一根。” “不给他翻个底朝天,肯定没有罢手的道理。 再听着阏逢随口评点,两个人越来越心寒,这哪里是什么强盗,分明就是个无所不通的鉴赏大家! 凡经过他手的,无不真伪立辨,如观指掌。 看来,今天这密室里的藏品,要想从他眼底漏出几个,那是绝无可能。 想到要遭受的损失,候恂就感觉自己心绞痛都要犯了。 但没想到,这强盗头子居然知廉守义,说要多少就要多少,其它的看都不看! 要知道,这间密室里的古玩,统共加起来,少说也值五十万两白银! 候恂耳也不聋了,嘴也利索了,连忙点头哈腰。 “大王真是慧眼如炬,今天叫小老儿大看眼界,长了见识!” 侯方域也凑趣道:“红粉送佳人,宝剑赠烈士。” “这些书画古器,能得大王青眼,常伴左右,真是它们的福气!” 阏逢冷笑:“这些东西渴不能饮,饥不能食,和人命比起来一文不值。” “我要真是喜好这些玩意儿,你们现在还笑得出来吗?” “既然说了,是替你候家父子做功德,你难道不信?” 第163章 坐地分赃当强盗 这几句话字字如针,说到后来,已经是声色俱厉。 侯方域谄媚的表情僵在脸上,讷讷无语。 候恂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连忙赔罪。 侯方域缩了缩脑袋,脸更白了。 到了外屋,候恂一连声催着侍女,叫人去搬银子。 又对侯方域怒道:“你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 “没眼色的东西,赶紧去将大王们看上的玩意儿,都收拾收拾,用箱子装好了送来!” 侯方域如梦初醒,连忙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儿,银子已经取来,整整六千两。 候恂不待吩咐,让人又牵来两匹马,准备将银子驮上。 阏逢摆摆手:“不用了,将银子分成九份,这马,留着驮那些玩意儿!”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阏逢拱手笑道:“今夕何夕,遇此良人?” “两位今天慷慨解囊,盛情相待,在下不胜感激。” “欢会苦短,烦请候公子再相送一程。” “在他回来之前,还望候尚书约束家人,莫要出这坞堡一步,切记切记……” 说完,翻身上马,一声呼哨,其它几个兄弟都已经骑着马,聚到门口。 着雍伸手将面无人色的侯方域提起来,横担在马鞍上,招呼陈子灿:“走了兄弟!” 十几匹马穿城而出,踏着如雪的月光,朝着来路奔去。 走到七八里外的石桥,着雍喝道:“侯大才子,滚走不送!” 将侯方域像个破布袋般推下马去。 侯方域闷哼一声,感觉浑身的骨头都碎了,又疼又麻,就像被十个壮汉蹂躏了三天三夜。 他呻吟着爬起来,对着马蹄声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才瘸着腿,灰头土脸地向候家堡走去。 他心里既是后怕,又是庆幸。 刚才,当强盗头子随手拿起那把汉尺的时候,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那一刻,他觉得眼前发黑,喉头紧的无法呼吸,他的膝盖颤抖着,下一刻就会跪下…… 可是,幸好,那强徒没有细看汉尺镇纸下压着的那张信笺。 那是《剿抚十议》的草稿,是他为张存仁精心策划的,对付百万榆园军的毒计。 第一条就是“通巢穴”。 这是一条绝户计,让张存仁在义军所在之地到处放火。 用精兵,备大斧,等到义军因避火逃出,就四面截杀,砍断枯木焦枝,扫庭犁穴! 让榆园军,再没有榆林地利可恃。 而对付他们无法被烧毁的地道系统,则可以掘开黄河大堤,灌入地道。 让义军成为瓮中之鳖,不费一兵一卒,死的干干净净! 而且,黄泛区将沿岸支持义军的曹州、濮州一带变成泽国,人民尽成鱼虾。 就算是有残余的义军,也会因为得不到补给而走向灭亡…… 第二条“绝径路”,第三条“因粮食”,第四条“鼓仇敌”,第五条“散党援”…… 十条建议,十条毒计,步步连环,招招致命。 这,就是他侯大才子为自己铺就的晋身之路,一条用数百万生灵,累累白骨铺成的登天之阶! 哪有英雄不杀人? 他已经三十五岁,前明时蹉跎科场,屡试不中。 后来花了几千两银子,才买了个南京国子监监生,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暗暗耻笑。 而这次,他怀着必中的信心参加豫州乡试,结果很打脸,再次名落孙山! 他不服! 他侯方域是个大才子,命运怎能如此不公? 有人说的好,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醇酒美人固然是好,但哪个有志之士,不期待呼风唤雨的乱世? 乱世,就是英雄的风云。 正当建功立业,岂可虚度光阴? 哪怕不能像诸葛亮一样指点江山,宰割天下,难道我侯方域,还做不得个毒士贾诩? “还有那个表子——”侯方域咬牙切齿。 却牵动了额头上的伤,疼的咧了咧嘴。 今日那个强盗头子,多半就曾经是她的入幕之宾,或许就是为她而来。 但,他还能再要她吗? 残花败柳之身,还得着人人都闻之色变的痨病,呵呵…… 这两年,她对自己越来越冷淡,几次说想出家,难道就是想着那个强盗? 好,李香君,等着,看我回去如何折辱你…… 侯方域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边想,边痛快地笑了。 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狰狞,疯狂的大笑声回荡在杳无人迹的荒野上,惊起了一群乌鸦。 陈子灿一路上,却没有什么初次打劫,就大获成功的兴奋感,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才子佳人的幻象破灭了,现实的结局,比《桃花扇》更加残酷。 更加让他无法接受的是,透过这个结局,他看到,这个古老的民族,就像是一个泥足巨人。 拖着重重锁链,蹒跚前行,下一步,就可能倒下…… 他当然知道,这个巨人,确实会在下一刻跌倒,然后经历两百多年风雨洗礼,浴火重生。 但是,身处这令人窒息的历史旋涡中,他又无法让自己完全放下,无动于衷。 那是他多灾多难的先祖啊! 他怎能不感到揪心? 他不明白,神州陆沉,国家危亡之际,为什么这些自称正人君子的士大夫阶层,宁可勾结外敌,动摇国本,也不愿放过每一个起来抵抗的庶民?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如王鹤鸣,阏逢这样真正才高八斗,品行高洁的文人,在这个时代,却不为世人所容,纷纷成了盗贼? 清河县城已遥遥在望,阏逢勒住马头,回首对陈子灿道:“子灿,咱们就此别过!” “之所以带你来,是因为我和着雍,都把你当自家兄弟。” “这次劫了侯家,估计麻烦不小,你要多加小心。” 说着,抛过来一个包裹。 陈子灿伸手接住,沉甸甸的,至少十几二十斤。 “子灿,这六百两银子你收着。” 看陈子灿想要推辞,他笑着说:“这是道上规矩,我也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陈子灿突然想到,自己跟着去打劫,分赃时却不肯要钱,任何时代,这都是犯了盗伙大忌。 于是笑道:“那就多谢各位兄弟!” 只是,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有些别扭。 自己一个骗子,咋就一不小心成了强盗,堕落了啊! 要是师傅知道,肯定得扒了我的皮。 阏逢点点头:“子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老四强圉(羽)。” “老七上章,老八重光,去打姬园的是老二旃蒙。” “其他的,你应该都认识了……” 众人一一过来,在马上与陈子灿击掌,互道珍重。 屠维笑道:“若是有缘,咱们江湖再见!” 第164章 人世几回伤往事 着雍过来,一把抱住陈子灿,在他后背拍了拍。 “什么有缘没缘,反正,我是肯定要来找这小子的。” “今天把五哥坑这么惨,等我想明白了,再来找你算账!” 陈子灿也笑着拍了拍他的背:“五哥,这你就不厚道了!” “就那么一坛子好酒,全叫你一个人灌进了肚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快点想明白,酒给你留着,想不明白也来找我,我告诉你!” 着雍纵声大笑,众人也都嬉笑着拨转马头,挥手而去。 陈子灿驻马漆黑的路口,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 伫立良久,才轻叱一声,大黑马迈开长腿,顺着柿子林向面馆走去。 “回来了?” 刚转过路口,一个声音突然传来。 梁丘钜正独坐在黑沉沉的阴影下,面前放着一坛酒,不知已经坐了多久。 陈子灿笑着“嗯”了一声,跳下马背,任由大黑马自己去吃草。 他走到梁丘钜对面坐下,“咣”地一声,将那包银子扔在桌上。 梁丘钜眼神一棱:“你跟着他们做生意去了?” 陈子灿点点头,叹了口气:“侯家,归德府侯家。” “归德府?” 梁丘钜有些吃惊,那里离此四五百里…… “是卫辉府候家坞堡。”陈子灿解释道。 梁丘钜点点头,目光中略有忧虑。 “侯家在豫州势力很大,到处都有他家的庄子坞堡,豢养的护院武师不下一两千,不会认出你?” 陈子灿心里暖暖的,梁丘钜是真的关心他。 他摇摇头:“不会的。” “我蒙着脸,以后,估计也不会再见面了!” 梁丘钜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他家要听说是天干下的手,估计也不敢追查。” 陈子灿早就想问的问题脱口而出:“梁大哥,天干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你,又是怎么跟五哥结下了梁子?” 梁丘钜摇摇头:“没人知道天干是什么,但千百年来,江湖中一直有他们的传说。” “这是个很古老的组织。” “每逢世道败坏,他们就会出现,有时为侠,有时为盗,人数,也从来不会超过十个……” 陈子灿点头笑着说:“额,那就是侠盗。” “他们的名字都很奇怪,似乎另有深意。” 梁丘钜也笑了:“确实很奇怪,听起来,有种沧桑古旧的感觉。” “但我也不明白,或许,你可以问一下王鹤鸣王公子。” “其实,知道他们的人并不多,我,以前也是不知道的。” “子灿,你似乎对江湖上的事很有兴趣?” “我给你讲讲我的事情!”梁丘钜似乎谈兴颇浓。 “我出生在江浙,父母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就染了时疫,双双去世了。” “但我却健壮的很,据说几个月大就不吃奶了,跟大人一样,有饭吃饭,有肉吃肉。” “我外祖把我抱了回去,我就在他家长大的。” “五岁多的时候,我正啃馒头,却不防被一条饿狗抢了去。” “我一把揪住狗尾巴,那狗却回过头来咬我,于是,我一拳下去,就将那狗打的脑浆迸裂……” 陈子灿倒抽一口凉气,都说狗是铜头铁骨麻杆腰。 一个五岁的孩子,居然有这种神力,真是天赋异禀! 梁丘钜继续道:“到了七八岁,因为总有人欺我没有父母,吵不过他们,我就动手。” “没多久,镇子里的孩子,就被我打遍了,就连十五六岁的都没放过。” “有一次,在县里当刽子手的张屠夫在路上拦住我,说我打了他儿子。” “我二话没说,过去一把抱住他的小腿,就将他举了起来。” “两百多斤的壮汉,尖叫的像个小媳妇儿。” “我就这么举着他,还忽上忽下,绕着街道走了一圈,吓得张屠夫尿都夹不住了,才放他下来。” “从此,镇上再也没人敢来惹我,他们都呼我为“梁健儿”。” “外祖见我一身蛮力,怕我不知礼义,走上歪路,于是送我到私塾读书。” “但我性子不喜约束,又不耐久坐。” “先生用戒尺抽我,我一把夺过折断,瞪着他说:整天捧着本擦屁股纸咿咿哇哇,不就是想做官吗?” “功名对我来说,唾手可得,读个屁的书啊!” “先生出门去找我外祖告状,学堂里学生们对我指指点点。” “我发起性来,将他们全都打的鼻青眼肿,再不敢来上学。” “外祖大怒,扬言要打断我的腿,我也害怕起来。” “老听人说辽东鞑虏入寇,战事连年不绝,心想,这才是我梁丘钜扬名立万的地方。” “于是,我离家出走,准备千里投军。” “那时,我才十二岁。” “我当时身无分文,一路上风餐露宿,偷鸡摸狗,只知道往北走。” “到了徐州,因为吃饭不给钱,掌柜叫人打我,我一拳将他的柜台砸的稀烂。” “怒吼道:我立志投军报国,将来要做霍去病一般的人物,还会赖你饭钱?” “不要啰嗦,今天欠你一碗,来日还你千金……” “这时,有个满脸大胡子的军官走了过来。” “他大笑道:好个霍去病,我不动,你来打我一拳试试?” “我一拳朝他肚子上打去,但感觉他全身像抹了油,滑不溜手。” “反被他肚子轻轻地一黏一挤,我就飞了出去。” “他替我还了钱,带我到城外,教我调息,传了我一式钻拳。” “我叫他师父,他却不允,问他名字也不说,让我叫他髯参军即可。”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已经不见了,只在枕边给我留下一百两银子。” “我每天就专心致志,练这一式拳架。” “到了辽东军中,从小卒到夜不收,到小旗到总旗,最后做到游击将军,每一步,都是用鞑子的脑袋换来的。” “师父曾告诉我,经历一次战阵,可抵十年苦功。” “那些年,我每一日都在和鞑子惨烈厮杀,进境也是飞快。” “后来,酒后与军中同僚赌博,因为几句口角动起手来。” “我那时练武练的发痴,拳劲已达四梢,结果,收不住力,一拳打死了马指挥……” 梁丘钜幽幽叹了口气:“那是我一辈子的憾事!” “犯了死罪,我只好逃离军中,封侯拜将的梦想,也就破灭了。”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抓起酒坛喝了一口。 “回到家乡,外祖他老人家,也早已去世了……” “舅舅们打小看我不顺眼,我也懒得跟他们啰嗦。” “听说,金陵城里繁华富庶,是东南一顶一的好地方。” “于是,我带着军中攒下的两千多两银子,去了那里。” “金陵确实是个好地方啊!”梁丘钜望着黑漆漆的夜空,有些出神。 “错落的檐角勾着浮云,如同天宫,秦淮河上画舫穿梭,就像银河……” 第165章 不留衣钵只传灯 梁丘钜沉默着。 陈子灿也叹道:“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梁丘钜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酒。 “后来,我就在金陵市井中打出了名头,淮泗武林,都尊我为盟主。” “但那段时间,却是我武艺进境最慢的几年。” “后来,清军南下。” “弘光朝廷倚做长城,史阁部奉若骄子的江北四镇,几乎全部不战而降,扬州十日,惨不忍言。” “满朝的忠臣良将,都在准备投降。” “而我在辽东十年,跟鞑子军中的许多贵人,都有解不开的深仇。” “于是,我遣散众兄弟,随身带了三千多两现银,其余都分给他们,一路向西,到了南阳。” “那一日午间,天气炎热,我在路边小店里吃酒,随手将那一大包的银子,丢在桌上。” “店主人好心相劝,说最近世道乱,莫要让强人看见……” “我哈哈大笑,说鸡鸣狗盗之徒,何足挂齿?” “若有哪个贼人,能从我手里抢去一个铜板,我也就不用在这江湖上混了。” “那时,还有几个年轻人在旁饮酒,有人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是着雍他们?” “三个人,其中一个是着雍。”梁丘钜点点头。 “喝了几杯,我就继续上路,却听见后面马蹄声响,有人追了上来。” “我回头一看,却是同在小店里吃酒的年轻人,就是着雍。” “那时,我自负武功,完全不以为意。” “他开口就叫大侠,问我要去哪里,我说去南阳城。” “他说正好同路,怕路上遇到强盗,想跟着我。” “然后说刚才听我说话,像是个好汉,不知强盗真的来了,能敌得几人?” “我说,来千敌千,来万敌万,土鸡瓦狗,谁还去一个一个数数?” “他听了哈哈大笑,说:好大的口气,不知你敌得敌不住我一个……” “我大吃一惊,才知道这貌似普通的年轻人,真的是个强盗。” “我跟他一动上手,就发现他的武功很奇怪。” “每一步踏出,不知是地在晃,还是他在晃,让人无法准确捕捉到他的位置。” “而掌上也带着震劲儿,每次拳掌相交,都让我五脏翻转,烦恶欲呕……” “我横下心来,使出师父教我的那一招杀手。” “结果,他就用今天你看到的洊雷掌,击败了我。” 梁丘钜苦笑道:“那时,我就跟王神捕一样,吐血倒地。” “他抢走我的包袱,说看我也不像个好人,这银子估计来路不正,他收下了,说罢扬长而去。” “我问他是谁,他就丢下两个字“着雍”。” “我伤重昏迷,有个路过的商贩遇到我,就把我放在车上,拉着我一路北上。” “结果,在这怀庆府,遇到了鞑子兵,杀了他的人,抢了他的货。” “还将奄奄一息的我,也补了一刀,丢进河里。” “那是我的恩人啊!” “可惜,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也无从打听。” “后面的,你就都知道了,是小莲救了我……” 陈子灿也不胜唏嘘。 乱世之中,梁丘钜这样的武林大豪,都混得九死一生,朝不保夕,普通百姓,更不必说! 梁丘钜笑笑:“我跟你说这些,一是知道你急公好义,喜欢帮人,对江湖上的事又很感兴趣。” “但梁大哥劝你,江湖之险恶,远超你的想象。” “能不趟这浑水,就不要趟……” 江湖之上,一言不慎,可能就要结仇,一行不谨,可能就要掉头! 陈子灿知道,他这是委婉告诫他。 上次,他为了帮梁丘钜,无缘无故,去招惹沧海君那样的超级高手,扫了人家的颜面。 换个狠人,估计就得一把捏死他! 这次,他又为了一面之缘的王知远,去插手别人的恩怨。 如果不是梁丘钜在,搞不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点点头,诚恳地说:“梁大哥,谢谢你!” 梁丘钜拍拍他的肩膀:“不过,或许是我担心过甚。” “你年纪虽小,却自有一身神鬼莫测的本领,心肠又好,总能逢凶化吉。” “不过,大荒草泽之中,龙蛇多有,以后还是要小心!” 陈子灿“嗯”了一声,捧起坛子:“梁大哥,我敬你一杯。” “你大难不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梁丘钜呵呵一笑,看着他的眼睛。 “子灿,告诉你我过去的事,这第二个原因,就是我知道,你很想学武艺……” 陈子灿不觉点点头。 “这世道兵荒马乱,人命如同草芥,学点武艺傍身,的确也是好的。” “嗯,上次你跟沧海君说,想学他的本事,最近遇到他了吗?” 陈子灿苦笑摇头。 “沧海君一身艺业,已经到了超凡入圣的境界。” “但他到底会不会教你,我就不知道了。” “我这一点微末本事,倒不是敝帚自珍,不肯传给你。” “而是,我体质特殊,师父髯参军,也只教了我一式。” “又是纯粹刚猛的路子,根本不适合你……” 陈子灿这才明白,他讲了那么多,是怕自己误会他,不肯传自己武艺。 可是梁丘钜哪里知道,自己的目标,自始至终就是沧海君。 而不是他,也不是着雍。 看他面带愧疚之色,陈子灿恍然大悟:“梁大哥,难怪今天阏逢叹着气说,可惜你的道,无法传承下去。” “当时,我以为他是说你跳出江湖,不会再收徒弟。” “我还有些纳闷,你大可以将一身本事,教给你的儿女呀,怎么会断绝呢?”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他是看出了你的武道,哪怕就是儿女,也难以继承!” “这天干大哥的眼睛,真是毒的可怕……” 想到阏逢,在密室里鉴赏古玩时的字字珠玑,他毫不怀疑,自己玩的那点小把戏,他转头就能想明白。 梁丘钜笑笑:“不错,他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我这宗师,其实无道可传,只是个伪宗师。” 陈子灿笑道:“梁大哥过谦了!” “你天赋过人,又在战场上,搏命厮杀了十几年。” “际遇之奇,天资之高,估计就是沧海君,再遇到你,都要惊掉了下巴,怎么可能是伪宗师?” “你要是伪宗师,那五哥和豹子算什么?” “着雍是宗师,豹子,还差着一道门槛。” 梁丘钜微笑。 “这道坎,或许他明天就过去了,或许,他一辈子也过不去。” 陈子灿来了兴趣:“那,宋将军呢?难道,他还不如豹子?” “宋将军从前,应该也是站在那道门槛之上的,但现在,他却退步了。” “这道坎,并不是苦练就能突破的,它,在这里!” 梁丘钜指指自己的胸口。 第166章 永世传承的“一” 陈子灿喟然长叹。 他明白,心性没有打磨好,道意没有悟透,这道坎,就是天堑。 任何技艺到了巅峰,都是如此。 还想问问沧海君的事情,但梁丘钜伸了个懒腰,长身而起。 “子灿,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 “有些事情不能问,也不能说,江湖就是如此,很多神秘的传承,渐渐地成了禁忌……” 他指指发白的天空:“你去屋里歇一会儿。” “我要去擀面了,一会儿扣儿起来,又该饿了。” 陈子灿也微笑着站起来:“梁大哥,你的道,将会一直传承下去!” 梁丘钜回过头:“道是心,心是理,技是体,体是用!” 他伸出那双筋骨突兀的大手,笑了。 “道心唯一,而这双手,既可以打拳,也可以擀面……” “难怪阏逢说,你做的这碗面,不是有味道,而是有道味儿。” “撬动地球的那根杠杆,也可以撬开瓶盖,这道理,我懂了!” 梁丘钜拍拍他的肩头,眼里有深深的赞许:“所以,我的道,也能传给你,它就是“一”!” 不忘初心,叫做“一”。 勇往直前,叫做“一”。 追根问底,叫做“一”。 永不放弃,叫做“一”。 一技一术的终点,万事万物的极致,都叫做“一”…… 陈子灿和扣儿回到修武时,已经是下午。 进城的街道上,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散落一地的红纸屑,遇到的百姓,都笑着招呼一声:“陈公子……” 扣儿趴在车窗上,疑惑地问:“今天这是过节还是接亲了啊……” 他先赶到县衙,哥哥却没有出来。 刘二告诉他,巡按大人昨日已经抵达怀庆府。 令修武县正堂陈子服,押送一干人犯,到府衙会审叶知府失入失出人命案,闵敬宗骗取功名案,并齐永康包揽诉讼,煽动囚犯割辫案。 旬日之间,陈子服连破三桩大案,豫州全省震动。 这两日,因叶知府被抓,怀庆府不知多少百姓奔走相告,欣喜若狂。 刘二说,今天陈子服押解囚车出城,百姓们从十里八乡的赶来,夹道相送,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口里都叫着“陈青天”,鞭炮都不知道放了多少…… 周秀才家,和汪大先生家,都送了匾额过来,还将陈县令的长生牌位供在家里。 这会儿,夫人正在后衙,接待周家老太太呢…… 陈子灿听了,心中也感欣慰。 这片土地上,生活着最纯朴善良的百姓。 官员只要不作恶,他们就安居乐业。 如果再廉明一点,他们就感恩戴德。 可惜,就连这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愿望,似乎也总是难以实现! 陈子灿和扣儿回到客栈,刚进门,就被人抱住举了起来。 他先是一惊,又是一喜,重重在那颗油光闪亮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笑道:“这和尚,佛祖说法三千,无非一个“放下”。” “还不快放我下来?” 扣儿惊呼一声:“童三哥,你怎么来了?” 童和尚哈哈大笑:“子灿,扣儿,三哥想你们了!” 陈子灿挣扎着跳下来,还没说话,楼梯上下来一个人。 嘴角带着微笑,面容俊朗,潇洒出尘,不是王鹤鸣是谁? 陈子灿愣了一下,扣儿已经眼含热泪扑过去:“王大——” 忽然脸一红,停下脚步,敛衽为礼,轻声道:“哥哥,你来啦!” 陈子灿摇着头:“啧啧,见到哥哥,扣儿都变淑女了……” 王鹤鸣走过来,轻轻搀起扣儿。 微笑看着她:“嗯,我家扣儿本来就是淑女,还越长越漂亮了。” 扣儿羞涩地低下头。 王鹤鸣笑问陈子灿:“子灿一向可好?” “我们今日刚进怀庆府界,就不断听人说你如何如何。” “你智斗齐大郎,挑落叶知府的故事,一路上至少听过了七八遍,大伙儿都觉得与有荣焉……” 他身后跟着的刘虎头和孙正义,也是激动的满脸通红。 都上前跟陈子灿见礼,懊悔道:“陈兄弟的本领,真是神乎其神。” “我们一路上是见得多了,早知道还要回来,索性就不回去,平白错过了一场好戏!” 陈子灿笑着跟他们一一寒暄。 引着他们来到客房,关上门,正色道:“王大哥,童三哥,你们这次又匆匆北上,莫非发生了什么变故?” 王鹤鸣接过扣儿递来的茶杯,向刘虎头和孙正义使个眼色。 两人会意,起身出去,带上门,守在门外。 王鹤鸣喝了口茶,摇头微笑:“去年春天,秦王孙可望,令大将冯双礼率数万精卒,带着战象,从黔东从分两路出兵,合攻沅州。” “攻破沅州后,却在辰州,遭遇了满清续顺公沈永忠的主力,一直僵持不下。” “我回去后,将联络群雄的结果,飞书报给安西王李定国将军。” “这次出发前,已经收到回信。” “下个月,他将亲率大军,出兵北伐,会合冯双礼攻略湖南。” 他顿了顿:“而我这次过来,是因为南明决定,同时由刘文秀将军领兵,平定巴蜀。” “蜀中这些年军阀割据,连年混战,形势极为复杂。” “所以,我要先行一步,亲自护送那两万两白银,由汉中入蜀。” “顺便探听消息,再联络驻扎广元的华阳侯杨展,然后顺流而下,拜访夔东十三家,共商大计。” 陈子灿皱了皱眉,对如今这天下形势,他实在是不大熟悉。 “王大哥,从这里入秦州,再入巴蜀,你身负重托,还带着银子,难道要学关云长千里走单骑?” 王鹤鸣呵呵笑道:“子灿,你还是把我看做百无一用的书生啊!” “出发前,我已经给唐敬吾唐大掌柜写了信。” “这次我们扮做行商,在怀庆府和宝通商行的车队汇合,同往秦州。” “他手底下,有的是护卫,安全无需担心。” 他看了看童和尚:“就是三哥,把我送到怀庆,他也得立刻赶回洞庭水寨。” “现在,眼看着大战将起,寨中的兄弟们都在厉兵秣马,等着大干一场。” “我要强留他在这里,他不跟我急眼才怪。” 童和尚摸着光头,哈哈大笑。 “军师,可不是我不想跟着你。” “我老童跟人家打赌,要用两颗满清将军的脑袋去换功法,这你可都是亲眼看着的。” “咱们洞庭湖的好汉,难道好说话不算数吗?” 他转头问陈子灿和扣儿:“额,你们说是不是?” 陈子灿嘿嘿一笑:“是是是,两颗将军的脑袋,哪有三哥吹得牛皮重要?” “更没有喝酒重要了。” “就不知道,回头把你家军师弄丢了,你后不后悔。” 第167章 路上捡个大姑娘 童和尚拍拍脑门:“这倒也是!” “不如,陈兄弟,你就陪着我家军师走一遭如何?” “你鬼点子多,江湖上的弯弯道道骗不过你。” “护卫有刘虎头几个,还有商队的,不会出啥问题。” “咱们寨子里的水鬼队归着我管,我要是不在,这大敌当前,还真怕出什么乱子……” 陈子灿当然也知道,童和尚说的有理。 自己跟王鹤鸣曾经同生共死,彼此信任,已经情若兄弟。 可以说,王鹤鸣是他从上辈子算起,第一个能掏心掏肺的朋友。 无论如何,自己也放心不下,让他独自入蜀。 并不是说不信任唐敬吾,也不是认为王鹤鸣手无缚鸡之力,而是这位王大哥终究是个读书人,也很少一个人行走江湖。 他哪里知道,这世间有多少鬼蜮伎俩,有多少比明枪暗箭更难提防的东西…… 他看看扣儿,扣儿也看着他,眼睛里有些期待。 陈子灿知道,这些天呆在修武县这小小的客栈里,扣儿早就无聊了。 况且,她已经将王鹤鸣当做唯一的亲人,也真的很喜欢跟这位哥哥待一起,并且,真的担心他。 陈子灿低头想了想,点点头:“好,童三哥,祝你旗开得胜!” “你家军师,就交给我。” “不过,我在怀庆府还有事情未了,怕是没办法立刻动身。” 王鹤鸣也很高兴,笑着说:“与子灿同行,总是不愁寂寞。” “我估计,此刻那封信还未送到唐敬吾手中,等他组织好商队,赶到怀庆府,怎么也得是半个多月以后了……” 他执着陈子灿的手:“而且,有子灿同行,就是没有护卫,也未必能有什么事情。” “你尽管忙你的就是!” 童和尚拍着大腿叫道:“军师说的没错!” “我跟田不耕,还有葫芦王那老小子,可都是陈兄弟的手下败将,有他在,比咱们强多了!” “况且,哪怕再倒霉,真将那两万两银子弄丢了,就凭陈兄弟的本事,转头再弄回个十万八万的,也不成问题……” 王鹤鸣笑道:“他是个不吃亏的性子。” “要真有人弄走这两万两银子,他不把那人的内裤都骗去当了,如何能够甘心?” 众人又都大笑。 陈子灿纳闷,这位玉树临风的王大哥,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怎么就变俗了! 晚上高信之过来,见陈子灿的这几个朋友,各个仪表不凡,谈吐出众,令人高山仰止,也是热情接纳。 招呼着做了个东道,算是给大家洗尘。 最后,除了童和尚,大家都喝的有些多了。 陈子灿第二天巳时方起,叫醒打坐的扣儿,草草洗漱,今天,他们要送王鹤鸣去怀庆府。 出门到了客栈楼下,高信之正陪大家坐着喝茶,门外车马已经备好。 陈子灿和扣儿匆匆吃了个面,随便收拾了些东西,赶忙登车。 高信之送到车旁,和陈子灿约定过两天在怀庆府相见,坐在车辕上的童和尚就挥动马鞭,驱车上路。 陈子灿这几天来往奔波,又喝多了酒,坐在车上,还是有些蔫巴巴的。 扣儿替他按摩脑袋,他随口问道:“刘虎头他们呢?” 王鹤鸣道:“我让他们先行上路,到怀庆府找个好些的客栈安顿下来。” “这次,怕是得在那里多住些日子。” 陈子灿点点头,闭上眼睛:“这车一晃,我就有些头晕,先睡会儿。” “扣儿,吃饭叫我啊——” 扣儿脆脆的应了一声,拿个软些的包袱给他当枕头,跪坐在旁边,继续给他按头。 王鹤鸣笑道:“扣儿,你累不累?” 扣儿摇摇头:“哥哥,我最近练习瑶池种玉诀,很有意思呢,力气也变大了……” 王鹤鸣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着,从行李中翻出一个箱子,有一尺多长,带着提手。 从中间打开,登时一格一格一层层地翻开,全都装着五颜六色的点心糖果,香气扑鼻。 扣儿睁大了眼睛,“啊——”了一声。 王鹤鸣宠溺地拍拍她的脑袋:“哥哥买给你的,吃……” 扣儿拍着小手欢叫一声,拈起一块黄橙橙的糕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只觉得花香沁人心脾,甜而不腻,非常可口。 王鹤鸣笑道:“这是哥哥从云南托人带回来的鲜花饼,好吃吗?” “这里还有水晶糕、荷花糕、桂花糖……” 扣儿用力点点头。 从没咬过的地方掰下一半,塞到陈子灿嘴里:“少爷,你吃,可好吃了——” 陈子灿闭着眼睛,张开嘴,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在舌尖上融化。 没有后世的甜,但口感更清爽。 这让他又想起了那些跟着师父,浪迹江湖的日子。 他又想师父了。 虽然,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回忆一天天走远,有时候,他反倒觉得,那些现实世界的日子,才更像是一场梦。 半梦半醒间,马车忽然摇晃一下,停了下来。 “大师傅,我,我和哥哥走散了,一直寻他不着。” “这一路,走的腿脚酸疼,您出家人能不能行个方便,载我一程?” “到了怀庆府家里,我再还您车钱?” 外面传来一个清脆婉转的声音,说的是不太纯正的豫北方言。 “姑娘,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怎么一个人走到了这里?” “就不怕遇到坏人?”童和尚大声问。 “大师傅,我和哥哥要去开封府看望外祖,昨日到的修武。” “进城时,听到街上爆竹连天,人山人海的,说是送县尊大人。” “我和哥哥贪看热闹,就一不小心走散了。” “哥哥牵着驴子,行李都在他那里,我在城门口等了他一下午,也没有看到他人。” “昨晚上,我就在城门洞子边缩了一宿。” “今天,今天想着走回家去,但我这脚——呜呜……” 听到她哭的伤心,扣儿撩开车窗,见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她身体单薄,穿着一身粗布衣裙,长的清清爽爽,只是脸上有些脏,可怜巴巴的。 臂弯里,还挎着个柳条篮子,正用手背抹泪,哭的梨花带雨。 扣儿看了,心里也难受起来。 正要说话,童和尚手足无措地说:“姑娘,唉,你先别哭,等我先问问王先生。” “你放心,咱这车上,都是好人。” “别急别急,不要哭了……” “要不,我先给你几两银子,你好搭个车走?” 他这一通乱七八糟的,陈子灿听了都忍不住想笑。 第168章 姑娘好像一朵花 那姑娘用手巾擦了擦脸,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童和尚。 “大师傅,俺可不是要饭的,咋能要你出家人的钱?” “我知道您是好人,只要把我捎回怀庆府就行了。” “您要是走了,我,我一个人遇到坏人咋办?” “遇到狼咋办……”说着,又委屈巴拉地哭了起来。 童和尚使劲抓抓脑袋,回头刚要开口,扣儿已经摇着王鹤鸣的胳膊:“哥哥,咱们带上这个姐姐好不好?” “车里坐得下的,扣儿只占一点点地方就够了。” “少爷,少爷,你快起来啦!” 王鹤鸣微笑看着她:“扣儿说可以,那就可以。” “让子灿睡,别闹他。” 扣儿欢呼起来,把头伸出车窗,招手道:“姐姐,你上来,我们车里坐得下的!” 说完推开车门,又转身将行李箱笼都归纳好。 陈子灿轻叹一声,喉咙里咕哝了一句什么。 爬起来坐到王鹤鸣身边,歪在车厢壁上,继续打盹。 王鹤鸣拍了拍他:“要不,你靠着我睡?” 陈子灿撇撇嘴:“童三哥走了桃花运,路上捡着个机灵媳妇儿。” “你帮忙看看,合适的话,我给他俩撮合撮合……” 这时,那姑娘已经钻进马车。 王鹤鸣大是尴尬,赶忙“嘘”了一声,压低声音:“子灿,人家一个姑娘家,不要胡说八道。” 陈子灿“嗤”地轻笑一声,闭上眼睛。 那姑娘见车上还坐着两个年轻男子,显得有些羞涩。 扭捏着,向王鹤鸣和陈子灿褔了一福。 王鹤鸣点点头:“姑娘请坐,不用客气。” 扣儿扶着她坐下:“姐姐,你别害怕,他是我哥哥,那个睡觉的,是我家少爷。” “他们都是好人,天底下最最好的人了,你那个哥哥,真是——哼!” 那姑娘点点头,偷看了王鹤鸣和陈子灿一眼。 咬着嘴唇说:“多谢两位公子,还有这位小妹妹。” “回到怀庆府,我一定让爹娘好好报答你们。” “你们,是打远路来的?” 扣儿嗯了一声:“姐姐,你快点回家就好,别让爹娘担心。” 那姑娘也“嗯”了一声:“你们真是好人!” “到了怀庆府,要是没找好宿处,那就住我家。” “我家里虽然穷苦,可父母最是热情好客了。” “姐姐,你家是做什么的?”扣儿好奇起来。 “嗯——,我爹爹是个货郎,我跟母亲平日里就做做女红,补贴下家用。” “真的呀,那姐姐你的手很巧?” 那姑娘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包,正面绣着荷花,背面绣着蝙蝠。 “你看,这个就是我绣的呢。” 扣儿捧在手里,见手工精细,喜欢的不得了。 那姑娘说:“小妹妹,这个就送给你,我的小名就叫荷花,你呢?” 扣儿脱口道:“我叫扣儿,嗯,我姓王……” “呀,我也姓王呢,好巧,你说,咱俩是不是有缘啊?” 两个小姑娘越聊越开心,叽叽喳喳,亲密的如同姐妹。 扣儿倒没忘记,按商量好的,说哥哥是个商人,要在怀庆府等着商队,去一趟西川。 不一会就到了中午,扣儿说:“姐姐,你饿了没有?” “我这里有糕点,都是哥哥买给我的,你要不要吃?” “哎呀,我差点儿忘了——”荷花惊叫一声。 她掀开篮子上盖着的白布,下面是用木盒盛着的,一摞烙的黄澄澄的饼子。 她拿出一个给扣儿:“扣儿妹妹,你尝尝。” “这是临出门时我烙的饼,带路上吃的,里面放了好些红糖呢!” 扣儿一向对饼,都有着特殊的感情。 她笑嘻嘻地接过来嗅了嗅:“好香,姐姐你真能干,什么都会!” 荷花自己也拿起一张,咬了一口。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红了红,把咬过一口的饼放在腿上。 又从篮子里又拿出一个给王鹤鸣:“公子——、大哥,你、你也尝一块。” “到了家里,我给你们杀鸡……” 王鹤鸣笑笑,他对这个纯朴热情的姑娘颇有好感,接过来说:“多谢!” 荷花脸又红了,看了看靠着车厢,眯着眼,懒洋洋看着自己的陈子灿。 犹豫着又拿出一张:“这个弟弟,你饿不饿呀?” “这个给你,快吃,可好吃了……” 陈子灿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笑的纯真无邪,甜甜地说了一声:“谢谢姐姐,我最爱吃糖饼了!” 扣儿白他一眼,心里说,你爱吃才怪! 荷花当然也没忘了,给好心的童和尚一块。 童和尚从车窗里接过去,看看姑娘那清秀的脸,小鹿般带着惊慌的眼神,居然温柔地笑了笑。 “嗯,糖饼好,我也爱吃糖饼!” 吓得荷花连忙将头缩回来。 陈子灿斜了眼笑的能吓哭小孩子的童和尚,心里嘀咕道:呸,你爱吃糖饼才怪! 看童和尚抓起饼,就要往大嘴里塞,陈子灿喊道:“三哥,你瞧瞧,这附近有卖茶水的没有?” “我想吃饼,可这喉咙,干的冒火……” 他这一喊,童和尚也觉得焦渴。 四下望了望,笑道:“前面路边就有个茶棚。” “你等等,再走两步,我给你要壶茶来。” 陈子灿“嗯”了一声:“三哥,你也别忙吃。” “等会儿,用点茶水下下,要不然会打嗝放屁的。” 童和尚愣了愣,“哦”了一声。 小神仙关心起我来了? 这事情,好像有点儿不对啊…… 陈子灿哪里会关心他,他关心的,是傻乎乎的扣儿。 扣儿刚将糖饼凑到小嘴上,听到陈子灿这话,又把饼放下来。 皱着眉头,瞪了陈子灿一眼,嘀咕道:“人家吃东西,你又来乱说话……” 不过,少爷说的也对,确实有些口渴了…… 马车停了下来,陈子灿推开门,跳下车去,对童和尚说:“三哥,你辛苦了,坐着坐着,我去买茶!” 童和尚摸着脑袋,颇有些受宠若惊。 陈子灿跑到茶棚,扔下几个铜板,拿了两个茶碗,提起茶壶跑回来。 他先倒了一大碗给童和尚,叮嘱道:“三哥,慢点喝,小心烫着。” 童和尚睁大一双牛眼,不解地看着他。 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没感觉有多烫啊? 陈子灿也不理他,自顾自又倒了一碗,咕哝着:“渴死了!” 三口两口喝完,童和尚心里说,你自己咋不慢点儿喝! 陈子灿喝完,又倒了半碗喝下去,扣儿急得叫起来:“我也要喝!” 陈子灿呵呵一笑,又倒了半碗给她,扣儿抱着碗喝了。 问正在小口小口啃着糖饼的荷花:“姐姐,你喝不喝茶?” 第169章 地狱第十九层 “嗯!”荷花看了陈子灿一眼,眼光怯怯的,像只小白兔。 扣儿把碗伸过来:“还要,姐姐也要喝。” 陈子灿晃了晃茶壶,苦笑道:“没了。” 他接过扣儿的碗:“我再去拿,这碗我喝过了,不好给姐姐用的。” “你们等着,马上就来。” 扣儿撅着嘴,看着陈子灿跑到茶棚,又拿了两个碗,提了一个茶壶过来。 他抹了把汗,先给荷花倒了一碗:“姐姐,快喝。” “这壶不太烫,我还特意让老板加了冰糖,喝了降火的。” 童和尚正要吃饼,听到这话,笑着摇了摇头。 看看嘴巴抹了蜜,殷勤的跟个店小二似的陈子灿,总感觉哪里不对。 这小子,平时就是个毒舌妇,嘴一甜就要阴人…… 想了想,还是将饼又放下了。 荷花对陈子灿笑了笑:“捧着茶碗,慢慢地喝了。” 王鹤鸣忍不住问:“还有没有?也给我倒一碗。” 陈子灿又晃晃茶壶,拍了拍脑袋:“哎呀,这壶又没了!” “王大哥,碗你先拿着,我再去提一壶来……” 王鹤鸣望着他,十分无语。 陈子灿提着茶壶回来,还没走到车跟前,就听到扣儿一声惊呼:“姐姐,你怎么啦?” 他冷笑着走到车门边,放下茶壶,抱着胳膊,看着倒在扣儿肩头,昏迷不醒的荷花。 对手忙脚乱的扣儿,给她号脉的王鹤鸣说:“别喊了!” “一时半会儿,她是醒不过来了。” 扣儿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王鹤鸣失声道:“你,你给她下了药?” 陈子灿呵呵一笑,伸手拿过他还一直捏在手里的糖饼:“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我怎么会有?” “我只是把她给我的那块饼掰开来,放进茶壶里罢了。” “什么?”三个人同时大惊失色。 童和尚一拍脑袋:“果然如此!” 扣儿却是吓得饼都扔在了地上:“为什么啊?” 王鹤鸣苦笑着叹了口气。 陈子灿给他倒了碗茶:“喝,喝完咱们继续上路。” 王鹤鸣呆呆看着茶碗,心有余悸。 陈子灿笑道:“喝呀,这一壶没问题。” 陈子灿叫扣儿把茶壶送回去,关上车门。 对童和尚说:“三哥,前面路上,碰到拦车打听你荷花妹子的人,直接拿住他。” 童和尚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等扣儿回来,马车再次启程。 王鹤鸣托着下巴,低声问:“子灿,这个姑娘是做什么的?” 陈子灿嘴角泛起冷笑:“拍花的拐子。” 扣儿好奇:“什么?拍花的?” 陈子灿点点头:“就是拐卖妇女儿童,俊俏小伙子的。” “江湖上下九流里,最不入流的勾当。” 王鹤鸣“哦”了一声:“你怎么看出来的?” 陈子灿靠着车厢壁,懒洋洋地说:“人家早就盯上我们了。” “不是冲着扣儿,就是冲着你这个帅哥。” “首先,哪家的小姑娘,会主动找三哥这样的搭话?” “世人都说不秃不毒,不毒不秃,再配上他那副挂墙上能辟邪的尊容,笑一笑,八十岁的师太都能吓尿了……” 王鹤鸣和扣儿面面相觑,强忍住笑。 童和尚支楞着耳朵听着,果然,现在的陈子灿才是正常的。 他小声骂了一句,狠狠给了拉车的大黄马一鞭子。 “敢拦着咱们三哥求带走的小姑娘,你们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有遇到过吗?” “再说了,她说她走了七八里地,才来到这儿。” “可她上车时,鞋底虽有灰尘,鞋面和裙角裤腿却干干净净,你看看这路上三寸的黄泥地,可能吗?” 王鹤鸣和童和尚都恍然大悟,暗暗佩服陈子灿细致入微的观察力。 王鹤鸣很感兴趣地问:“还有没有?” 陈子灿笑了笑:“在江湖上行走,只要发现一个疑点,就足够引起人警惕了,你还要几个?” “况且,她神情自然,语言流利,根本不像是个没出过门的大姑娘。” “那双手上,也看不到穷苦人家女孩子该有的痕迹。” “比如说粗砺,老茧,冻疮……” 王鹤鸣点点头,看了看荷花那双手,白嫩修长,指甲缝里都干干净净。 王鹤鸣叹了口气:“鬼蜮伎俩,一至于斯!” 扣儿看着不省人事的荷花,脸都白了。 问道:“少爷,如果咱们今天吃了她的饼,那会怎样?” 陈子灿瞥着她,嘴角勾起,露出一个邪气的微笑:“怎么样?” “拍花的拐子,自古就有,以后一样会有。” “受害的,大多都是妇孺。” “因为,妇孺没有反抗能力,而且,他们一般都没有见识,幼稚好骗。” 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确实如此。 他顿了顿:“如果大姑娘小媳妇儿被骗到匪窝,肯定要哭闹。” “他们首先,会狠狠地打她一顿,警告她再不听话,就得死。” “这跟官府一样,叫做杀威。” “接着,这群匪类,会一个一个地凌辱她,无所不用其极。” “这,叫灭耻。”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扣儿咬着嘴唇,面无血色。 “然后,他们会让人假装买家,与这女子相见,再制造一个机会,叫他们单独相处。” “这个假买主,会装作老实巴交,温声细语地问她,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女子落入匪窟,四周见到的,都是豺狼,从没见过一丝光亮。” “这时候,必然痛哭流涕,诉说自己的悲苦遭遇,请求买主搭救她……” 陈子灿说到这里,自己也叹了口气,想起了同样遭受不幸的师娘。 他缓缓道:“那买主,会假装十分同情她,问清她家的情况。” “这时候,就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向她家勒索钱财,人,或者还,或者不还。” “第二种,就是再痛打她一次,看她有没有被驯服。” “如果不能肯定,则会再次上演前面的戏码,由假买家把她买回去,刻意温存,再次问她。” “如果还敢诉苦,就继续送回去痛打,一次比一次惨酷。” “直到,她对这个世界,对人性,失去最后一丝希望和幻象,再把她卖出去……” “所以,最后被卖掉的女子,无论是给人当了妾室,还是进了青楼,可能终生都生活在恐惧中。” “她们不敢向任何人提起自己的遭遇,这件案子,这伙贼人,就能永远地逍遥法外!” 扣儿吓得全身发抖,恨恨地把饼子摔在昏迷不醒的荷花脸上。 嘴唇颤抖着,想骂什么,又骂不出口。 王鹤鸣也脸色铁青。 他虽然行走江湖,却离着江湖的最底层很远。 从来都不知道,世间居然有如此丧尽天良的匪类,有如此惨绝人寰的遭遇。 第170章 你妹子?你妹的! 生活在太平盛世,人们喜欢有事没事喷几句。 讨论隐私权、人权。 抱怨街头的监控,抱怨警察叔叔管的太多。 他们永远不会想到,这个世界,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这样的人渣,都从来没有消失过。 他们就在街角,就在路口,就在我们身边。 而我们,却只会望着天空。 陈子灿伸出手,挡住扣儿打向荷花的手掌,微微吁了口气。 “好了,扣儿,不要怪她。” “如果,我所料不差,这位姑娘,她,也同样是被拐来的!” 扣儿吃惊地望着他。 “那,那她为什么帮着那些坏人,干坏事?” 陈子灿摇摇头:“人,终究也是一种动物。” “她已经被驯服了,而且伶俐听话,所以,就被留下来当了媒子。” 扣儿“哦”了一声,收回手。 看着荷花脸上,被她砸出的红印,掏出手巾替她擦了擦。 心里,又开始内疚起来。 她幽幽地问:“少爷,那,如果是孩子……” 陈子灿坐直身体,声音有些沉闷。 “扣儿,有些事情,你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扣儿想起前两天抱过的则儿,又想起小时候无依无靠的自己,心里揪了起来。 倔犟地说:“我,我就是想知道。” “少爷,你说嘛!” “孩子如果被拐,聪明漂亮的,会被卖给人家做义子,做小仆,做娈童。” “不好卖的,则会扭曲折断他们的四肢,卖给跑江湖耍把式的。” “当作玩物,替他们挣钱。” “或者,卖给丐头,弄去街头要饭,为他们讨银子。” 他看着扣儿泪汪汪的眼睛:“还有一种最可怕的,就是采生折割。” “他们把幼儿四肢盘曲,塞进坛子里。” “上面,只露出脑袋饮食,下面,掏个洞便溺。” “几年以后,打碎坛子,身体就成了畸形,头大身小,四肢细弱,有如侏儒。” 扣儿浑身打个寒战,陈子灿接着说。 “有的,则是用刀片,将孩子割的遍体鳞伤,血流不止。” “然后,再活剥一张狗皮,或者羊皮,趁热包裹在孩子身上。” “不久,就会和皮肉生长在一起,变成个半人半兽的怪物。” “最后,教他们唱歌跳舞,让人们看个稀奇……” 扣儿大叫一声,想到今天可能遭遇的命运,后怕不已。 把头埋到陈子灿怀中,痛哭失声。 陈子灿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所以,千万不要放松警惕!” “江湖,比你们这些老江湖所能看到的,还要黑暗,还要残酷!” “这水很脏、很深。” “一直深到,炼狱的第十九层……” 王鹤鸣叹了口气:“天下越是混乱,这些为非作歹之辈,就越多。” “但愿,李定国将军此次出兵,能够驱逐鞑虏,还我河山,早日结束这乱世!” 陈子灿闭上眼睛,轻声道:“百姓越是流离失所,吃不饱肚子,得不到公平,这些宵小之徒才会越多。” “养民有如植树,给予水肥,绳以规矩,才可成材。” “否则,只能是遍地荆棘,人人都寸步难行……” 童和尚自诩是个老江湖了,今天,却差点儿着了个小姑娘的道儿。 害得连军师,都险些弄丢了,心里老大不爽。 不过,想想也是无语。 毕竟,哪路不开眼的拐子,能把主意,打到他童和尚头上来呢? 荷花身上没半点江湖气,完全防不胜防,自己,还真没见过这样下三滥的伎俩。 他生了会儿闷死,嗡声嗡气地问:“陈兄弟,咱们等会儿,真遇到那些个接应的怎么办?” 他用力拍了拍僧衣下的刀鞘:“干脆,一刀一个,剁了算求!” 陈子灿笑笑:“你想剁,那就剁了,这些人,个个死有余辜。” “不过,弄远点儿,别当着我和扣儿的面剁。” “剁之前,问清楚他们的来历,除恶务尽。” 扣儿问:“那,这个荷花怎么办?” “不要杀她好不好?” 陈子灿揉揉鼻子:“切,你看看,我们三个谁会杀她?” “我看,童三哥还很喜欢她呢,他招惹来的,他得负责。” “要不,就给三哥做媳妇儿好了。” 童和尚大怒:“呸!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陈子灿摊摊手:“那,要不给你做妹子?” “你叫童和尚,她叫童荷花,你们江湖上的匪号,就叫和荷二仙?” 扣儿噗呲一笑。 童和尚悻悻道:“胡说八道!” “人家姑娘,也是够可怜了,该把她送还家人才对……” “嗯,好。” 陈子灿懒洋洋地:“你媳妇儿,你说了算……” 果然,马车走了没有两柱香的时间,就被两个乡里人打扮的汉子,拦住了去路。 “这位大师,你有没有在路上,遇到个穿蓝衣裳的姑娘?瘦瘦的?” 童和尚勒住马匹,点了点头:“有,你们找她做什么?” “哎呀,太好了。” “大师,那是我妹子,不小心走散了的,她在车上不?” 童和尚又点点头,跳下车辕,转身向马车后走去。 “过来。” 那两人对视一眼,垂下手,衣袖中,各滑出一根两尺来长,粗如儿臂的枣木棍。 口中,一叠声地感谢着,举棍,狠狠向着童和尚光秃秃的后脑勺砸下。 童和尚一弓腰,身形倒射而出。 双肘反打,同时撞在两个人小腹,回头看着他们闷哼倒地,痛苦地抽搐着。 冷笑道:“你妹子?” “你妹的!” “你们这样的人渣,也会有妹子?” “干这种断子绝孙的买卖,你就不怕报应?” 两个汉子感觉身体里翻江倒海,五脏六腑都拧在了一起,绞的胆汁直往喉头上涌。 那个三十来岁的苦着脸,一边呕吐,一边断断续续地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童和尚哈哈大笑:“老子问你怕不怕报应,你反倒来问老子。” “好,告诉你,老子就是“报应”。” “你们这群狗崽子的报应……” 车厢里,陈子灿和扣儿大眼瞪小眼。 都想起当初,因为陈子灿五百两买回家两个石碾子,还说那就是“报应”。 结果被老爷子打的皮开肉绽,最后离家出走的事情,都忍不住笑了。 “三哥,找个没人的地方,问清楚。” “赶紧的,咱们还要赶路呢。”陈子灿笑道。 童和尚“哎”了一声,提着两人后颈,朝路边树林里走去。 王鹤鸣看着忍禁不俊的二人,有些纳闷地问:“你们笑什么?” 扣儿捂着嘴,趴在车座上,笑的都抽抽了。 听到王鹤鸣发问,她抬头看了一眼陈子灿,“噗呲”一声,又笑趴下了。 陈子灿收敛笑容,咳嗽两声,一本正经地说:“扣儿在笑,童三哥的脑袋,好像一个石碾子……” 片刻功夫,童和尚就回来了。 他拍了拍手,跳上马车,继续上路。 “那两个家伙,说是受了汉中感业寺的的重金,替他们寻找绝色女子。” 童和尚闷闷地道。 第171章 我想让她被卖掉 童和尚用力拍了拍光溜溜的脑门,满脸懊丧。 “老子只是不想留那条猪尾巴,这才出门扮做和尚。” “还以为这样,就能看起来慈眉善目一点。 “没想到,佛门的名声,居然被这伙秃驴,败坏到如此地步。” 他啐了一口:“真他娘的晦气!” “那,他们在这怀庆府的窝主是谁?”陈子灿问。 “碾子胡同孙二姐家。” “他们说,每次过来,都是住在那里。” “这婆娘,虽不是他们一伙,也没沾手这买卖,但怀庆府里谁家姑娘漂亮,谁家媳妇儿风骚,都替他们打听的清清楚楚。” “人弄来,也是暂时关在那里。” 扣儿问:“那,那她为虎,为虎那个什么,图的是个啥?” 陈子灿冷笑道:“还能图啥?不就是那点儿银子?” 童和尚点点头:“正是!” 王鹤鸣对扣儿说:“为虎作伥。” “意思就是被老虎咬死的人,变成鬼后,反而帮着老虎引诱其他人来吃。” “扣儿,我叫你读书识字,你读了吗?” “啊?” 扣儿瞪大眼睛,撅起了嘴:“哥哥,少爷他整天不着家,都没人教我。” 王鹤鸣笑笑:“子灿也说了,这些拐子,之所以爱打女子和孩童的主意,是因为他们没见识,容易上当。” “女子行不得万里路,却可以读万卷书。” “如果写书的人,每人,都只写他们熟悉的那百里之地,你读上一百本,可不就相当于行了万里之路?” “这样,你就已经比他们的见识高出百倍了,你说这好不好?” 扣儿捋着自己垂在胸前的小辫儿,低着头“嗯”了一声。 王鹤鸣笑笑说:“读书识字,都是很有趣的事情。” “你认识一个字,就当是学会了一招武艺,读完一本书,就当是打败了一个坏蛋。” “扣儿这么聪明,肯定会变得很厉害的。” 扣儿用力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陈子灿暗暗感叹,这位生长南方的大才子,还真是把扣儿当成了亲人。 下午未时刚过,怀庆府的城墙就已经遥遥在望。 到了门洞,刘虎头和孙正义,已经在这里接着。 将马车,引到了怀庆府最大的仙客来客栈。 荷花这时已经醒来,但依旧是昏昏沉沉。 扣儿扶着她走向客房,她紧紧抿着嘴,既没有哭闹,也没有挣扎,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 进了屋,她脸色苍白,垂着头,在角落里跪下,一言不发。 王鹤鸣看看陈子灿。 陈子灿已经快步过去,将她拉起来,扶到椅子上坐着。 轻声问:“头还晕吗?” “要不,先去床上躺着?” “想吃什么,你就说,唯一没放药的那张糖饼,叫你吃了,现在,你可再没吃的了……” 陈子灿这是在告诉她,除了跟着他们,她,已经无路可走。 荷花抬起眼,惊慌地瞥了他一下。 又垂下头去,摇了摇头。 陈子灿倒了杯茶递给她:“那两个在半道上接应你的,已经埋在树林里了。” 荷花浑身一颤,仿佛想起了一个噩梦,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扣儿用手巾替她擦了擦:“姐姐,你别怕。” “少爷和哥哥都是好人,童三哥也是好人,他只杀坏人的!” 荷花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扣儿:“你,你还叫我姐姐?” “姐姐——,我,我不就是个坏人吗?” 扣儿叫起来:“你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少爷说了,姐姐只是被他们打怕了,被逼着做坏事,我们不怪你的……” “可是,可是,姐姐是真的做过坏事的,对不起——” 荷花越想越难过,捂着脸大哭起来。 等她哭得累了,陈子灿叹了口气:“哭有什么用?现在,你需要赎罪!” “碾子胡同孙二姐家,还有你们骗来的姑娘吗?” 荷花使劲摇头:“没有的。” “这次,我们才刚来两天,转庵大师说,他只要最好的货色……” 她忽然想到说错了话,赶忙住嘴。 陈子灿背负双手,踱到她跟前:“所以,你们就盯上了扣儿?” 荷花慌乱地摇着手:“不,不是的,不是我盯上的。” “是陈大业,他,他说这个小妹妹能卖个好价钱,还说,还说——” 陈子灿凑近她,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却显得遥远,空洞。 “他还说了什么?” 荷花似乎被他黑亮的眸子吸引了,脱口道:“他说,扣儿的哥哥,也是难得一见的好货色。” “有很多大人物,喜欢这个的……” 陈子灿转过身,用拳头堵着嘴,似笑非笑地,看着满脸尴尬的王鹤鸣。 “他们还说,像你这样鲜嫩的童子鸡,转庵大师才是最喜欢的。” “他庙里,养着十几个呢……” 荷花接着说。 “啊?”屋里的人同时盯着陈子灿,张大了嘴巴。 陈子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连忙挥挥手打断她:“荷花姑娘,咱们说点别的。” “既然没有姑娘,那么,孙二姐那里还有同伙没有?” 荷花点点头:“还有一个叫卞吉的,是头领。” “他不常出去,一般,都是在家看着货。” 陈子灿眯起了眼睛。 “这人只要还活着,就还有人知道,你是个拐子,你就还有入狱的风险。” “荷花姑娘,你愿不愿意,帮我们把他引出来……” 荷花一愣,迟疑着点了点头。 “这个人,我想,就是拐你的那个?” “他不该死吗?” “只有他死了,你才能忘掉一切,放下一切,重新做回那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你原来,是叫荷花?” 荷花眼睛里又涌上泪水,重重地“嗯”了一声。 “我,我愿意!我以前小名儿,就叫荷花的。” 陈子灿笑笑:“荷花姑娘,你放心,你的仇,我们会替你报。” “报的干干净净,好让你,也把这段过去,忘得干干净净。” “这位孙二姐,是干什么的?” 荷花脸上,第一次露出感激的神色:“孙二姐是个寡妇。” “她家住在碾子胡同,无儿无女,就她一个人,靠着出赁院子里那几间屋子过活。” “那,她打过你吗?” 荷花摇摇头,迟疑道:“去年冬天,他们第一次带我来这里。” “我看她像是个好人,就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她,结果、结果……” 荷花捂着嘴,又哭出声来。 “结果,她告诉了卞吉是不是?” 荷花点点头:“那次,我差点儿被打死。” “卞吉说,这次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再敢不听使唤,就,就把我卖到窑子里去……” 扣儿心疼地给她擦擦眼泪。 陈子灿问:“那,你想怎么惩罚她?” “只要不太过分,我也帮你做到。” “然后,你帮我们,找到这条链上所有的恶人。” “好不好?” 荷花怔怔地看着他:“我,我想让她也尝尝,被卖的滋味……” 第172章 痛,并痛快着 陈子灿看看王鹤鸣,王鹤鸣皱起眉头,微微摇了摇头。 “荷花姑娘,这件事,我可以帮你。” 陈子灿想了一会儿,郑重点头。 王鹤鸣刚想说话,陈子灿说:“孙二姐收留拐子,帮他们探听消息,掩护行迹,见死不救……。” “这种见利忘义之人,以后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事情!” “她为虎作伥,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 王鹤鸣嘴巴张了张,终究还是默然。 荷花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烈火。 再也不像是个被凌虐的服服帖帖,总是露出怯弱之色的小姑娘。 她咬牙切齿地说:“这些人,我,一个都不想放过!” 这是积郁已久的怒火,埋藏很深的仇恨。 只有爆发出来,她才觉得,自己正在烈火中涅盘,痛,并痛快着。 自己,又是一个人了。 一个全新的人! 傍晚时分,荷花一个人,回到碾子胡同的这座小院。 小院四四方方,总共有七间屋子,虽然不大,却收拾的整整齐齐。 一个女人蹲在堂屋门前,正用力搓洗着木盆里的衣服。 荷花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有些畏缩地主动跟她打招呼:“二姐,您忙着呢?” “我这里,带回来几片桂花糕,你尝尝……” 说着走过来,从挎着的篮子里,拿出一块雪白晶莹的糕点,递给那女人。 孙二姐抬起头。 她皮肤细腻,脸庞圆润,不过二十五六岁。 橘红色的夕阳洒在脸上,看起来也有几分明艳。 她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闻到了桂花糕馥郁的香气。 笑着点点头:“荷花回来啦,这丫头,看着就是个有眼色,会疼人的。” “不过,你这篮子里的东西,俺可不敢吃。” 荷花有些难为情地笑着:“二姐,您别笑话我。” “我就会烙糖饼,哪有这手艺!” “这桂花糕是我从修武县买来,专门孝敬二姐的,您手湿着,别动,就在我手上吃。” 孙二姐听了,笑眯眯地张开嘴,咬了一口。 赞叹道:“嗯,好吃,咱们怀庆府,就买不到这么正宗的桂花糕!” “荷花呀,姐姐是真喜欢你。” “你要是有这手艺,我倾家荡产,都把你留下来,咱姐妹俩搭伙过日子,开个小店,多好……” 荷花受宠若惊地笑着,笑的更甜,心里却一片冰冷。 这女人的嘴有多甜,心,就有多毒,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今天,她已经是全新的自己。 那些禽兽,让她从天真烂漫的傻姑娘,变成了一个可以比毒蛇更能忍,比变色龙更会装,比狐狸更狡猾,比豺狼更凶狠的怪物。 有些事,只要经历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因为,她的整个世界,从内到外,都已经彻彻底底的被改变了。 西首,一间厢房的门推开了。 一个国字脸的书生走出来,眼中有些醉意。 他大声道:“荷花,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他们两个呢?” 荷花受惊似的眼神闪烁着,低头走了过去。 孙二姐把湿衣服摔进盆里,在背后嗔怪道:“姓卞的,嚷什么嚷?” “你看看,都吓着我家荷花妹子了!” “今天,你可不许欺负她,听见没有?” 卞吉笑着说:“二姐,哪能呢!” 悄悄横了荷花一眼,低声道:“进去!” 荷花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从他身边挤进去。 屋里有些昏暗,酒气熏人。 桌上,放着油腻腻的猪头肉,碗里还有半碗酒。 她紧紧抓着手里的篮子,瞥了一眼脸上露出邪气的卞吉。 战战兢兢地低下头说:“大哥,今天,我们发现了一个极品货色。” “我们一路跟着他们,路上没机会下手。” “现在,他们刚住进仙客来。” “二哥他们在那里盯着,害怕点子飞了,让我回来,叫你去看看……” 卞吉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喷着酒臭的嘴,挨着她的耳朵。 笑的,淫邪而又狰狞。 “真的?” 荷花浑身都僵硬了,却重重点了点头:“嗯!” “他们一行三个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长的就像个花骨朵,二哥三哥都说,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好看的姑娘。” “我,我也没看到过,就跟,就跟观音娘娘座下的小龙女似的……” 卞吉放开她,眯着的眼睛里,有光芒闪烁。 他搓着下巴:“十二三岁,呵呵,好啊!还有呢?” 荷花还是装作惊慌的模样:“还,还有一个书生,二十多岁。” “那小姑娘叫他哥哥,也是,俊的跟西厢记里张生似的,二哥说,那也是个好货色。” “嗯——” 卞吉笑的更邪气:“还有一个呢?” “还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样子像个书童,也是很伶俐俊俏的样子。” “他们都操着南方口音,打远道儿来的。” 卞吉大喜,在荷花饱满的屁股上重重拍了一把。 “好!做成了这一票,哥哥好好的疼你。” “走,现在就去看看!” 荷花抛给他一个似嗔似喜的媚眼,忙不迭答应着,转身朝外面走去。 嘴角,却勾出一个冷酷的微笑。 怎么做,怎么说,当然都是陈子灿教她的。 但她认为,自己今天的表现,比他要求的还要完美! 其实,打从踏进这个院门起,与往常不同,她心里,再没有一点点畏惧紧张。 有的,只是蓬勃燃烧的火。 她用这火苗,去撩拨孙二姐,撩拨卞吉。 脸上挂着卑微的笑,身体里,却住着连自己都感觉陌生的灵魂。 不过,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用心扮演着昨天的自己,像一只,玩弄老鼠的猫。 第二天,西厢房的门,一直关着。 荷花没有回家,她那几个哥哥也是。 孙二姐没有在意,这些人干什么的,她心里一清二楚。 管他住三天五天,反正,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已经落在她手里。 晚上,一个人没滋没味地吃着饭,她忽然有些想荷花了。 准确地说,是想她带回来的,那几块香软甜腻的桂花糕。 第三天一早,荷花回来了。 带来的,不但有好吃的桂花糕,还有一个男人。 一个非常男人的男人。 自从那该死的痨病鬼扔下她走了,陪着她的,就只有这孤单凄冷的院子。 她也曾像是情窦初开,跟两个房客结下过露水姻缘,爱的死去活来。 但经历了,也就明白了,男人,都他妈不是好东西。 馋你身子的时候,他们贱的,就像只讨骨头的狗。 厌倦你的时候,逃得,就像条烧着尾巴的狼。 第173章 你还会卖掉她吗? 孙二姐一直以为,自己现在讨厌男人。 当然,也讨厌女人。 她讨厌所有不死丈夫、不死老婆的男人女人。 她只喜欢荷花,或者说,是像荷花那样,比她还要不幸的人。 越不幸,她就越喜欢。 她喜欢看他们不好过,让他们不好过,这样,她心里就好过多了。 但,这个男人不同。 他的脸,不是特别帅。 但自有一种风霜打磨过的傲岸,看上去,像一座直插云霄的山峰。 他的嘴,也不是特别的甜。 但只要开口,那有些粗砺的嗓音,就轻轻刮着她的心。 他身材高大,宽肩拃背,很有男人味儿。 第一次见到他时,孙二姐正担着两大桶水,咬着牙,晃晃悠悠地走着。 这口井,离家有小半里,她需要中途休息二十七次。 她脚步蹒跚,盯着路上的每一个小坑,每一颗石子。 这段路,她不知道摔过多少次。 就在这时,两道人影挡在她面前,她听见荷花的声音。 “唉呀,二姐,我就说,你怎么不在家呢……” 孙二姐刚抬起头,就看见他的脸。 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伸手,就将两个木桶摘下来,一边一个,转身就走。 孙二姐挑着空荡荡的扁担,看着他挺拔壮硕的背影,有些发愣。 好一会儿,才抹了把汗,朝他努努嘴,问荷花:“他,他谁呀?” 荷花依旧挎着她那从不离身的篮子,噗呲一笑:“他呀,叫刘虎头。” “跟咱们没啥关系,上面派过来办事的,卞吉他们干私活儿,被弄回去了。” “那,以后你跟着他?” 荷花叹了口气:“他哪会沾这个啊!” “他是帮里的红棍,只在需要动拳头的时候出来,过几天就走了。” 说着,接过孙二姐的扁担,将篮子塞到她手里。 “二姐,这次给你带了几块玫瑰饼,尝尝。” “这几天,我也没啥事干,就等着看,让谁过来。” 孙二姐压低声音:“那,卞吉他们……” “嘘” 荷花有些慌张:“二姐,咱们快回去……” 本来,孙二姐以为,这个浓眉大眼的刘虎头,也是个卞吉一样的货色。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猜错了。 刘虎头的手粗糙,却又灵巧,一刻也闲不住。 他闷声不响地,弄好了所有吱嘎作响的门扇,修补了断裂透风的窗棂,把小院打扫的干干净净。 晚饭后,他就一个人,在院子里练武。 一身腱子肉,随着他虎虎生风的拳脚,跳跃滚动,生机勃勃,就像是一头在月光下嬉戏的猎豹。 孙二姐透过窗缝,痴痴地瞧着。 他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但他的生命如此蓬勃,而自己,却在悄悄枯萎。 她就这么看着他,绞紧了双腿。 整个人像浸透了水,软塌塌的,她又开始恨荷花了。 直到,她看见刘虎头打完拳,将一桶井水兜头浇下,浑身热气蒸腾,就这么浑身湿淋淋地,推开西厢的房门。 她的心砰砰直跳。 但,幸好,那并不是荷花的屋子。 第二天一早,她对荷花说:“妹子,二姐最近老做噩梦,反正你也没事,晚上来我屋子睡好不好?” 荷花爽快地说:“嗯,我正想跟二姐学着,做点针线活呢。” 刘虎头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打拳,然后替孙二姐提了几桶水,将水缸盛满。 这时走过来,将一块二十两重的元宝,放在桌上。 “这几天,烦请姑娘多做一碗饭,这是菜钱。” 二十两! 就是每天大鱼大肉,这也够吃半年的了。 孙二姐盯着白花花的银子,再看看他英气勃勃的脸,觉得自己,心跳的真像是个姑娘。 刘虎头每日里早早出去,午间,就在堂屋里一道吃饭。 三个人围成一桌,看起来其乐融融。 刘二姐拿出了看家本领,一天三顿不重样,换着法弄好吃的。 要留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留住他的胃,这道理,她自然是懂的。 每天看着刘虎头将碗盘吃的精光,再对她笑笑,就是她最大的快乐。 荷花,似乎也真的闲了下来。 每日里除了帮孙二姐做饭,就是绣花,她说,想赶一双绣鞋,送给自己的妹妹。 第五天的晌午,刘虎头早早回来,还带着一个客人。 那人一身乡下土财主的打扮,约莫四五十岁,看人的眼光,总像是看着骡马市上的牲口。 刘虎头笑着对孙二姐说:“这是四海车马行的赵掌柜,老朋友了,中午多做几个菜,大家喝两杯。” 四海车马行,孙二姐当然知道。 那是怀庆府最大的车马行,就在西门外。 喝第几杯醉的,她已经记不清了了。 最后的印象,是接过荷花递过来的,一块水晶糕。 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一辆四处漏风的破马车里。 手脚都被绑着,随着颠簸起伏,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车外,是漆黑的夜色。 有张带着酸菜味儿的老脸凑近她:“你醒了?” “别动别动,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 “我看你第一眼,就中意!” “脸圆,有福相,屁股大,好生养……” “哭啥呀?” “你男人,把你卖给我了,说他欠了赌债。” “咱家里,一百多亩地,还能饿着你?” “只要你能生养,听话,还不比跟着那个赌鬼强?” 孙二姐嘴里塞着烂布,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她只能默默流着眼泪,像一条躺在砧板上的鱼。 她想起了荷花,想起了还有几个被拐来的女孩子。 她最喜欢,听着她们在皮鞭下呻吟哀嚎,为此,她特意花了些钱,将西厢房弄得特别密实。 这美妙的声音,只能让她一个人听见。 她还喜欢,装作关心她们的样子。 戏弄她们,挑逗她们,听她们一遍又一遍,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 每当听到这些,她就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快乐的想要飞起来。 而现在,她自己,也成了荷花。 她会被带到哪去? 关在哪里?死在哪里?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铺天盖地而来…… 刘虎头阴沉着脸,回到仙客来。 荷花跟在他后面,垂着头,脸色苍白,眼中的泪水,盈盈欲滴,看不出丝毫报仇雪恨后的喜悦。 陈子灿笑笑:“虎头哥,这是怎么了?” “你不是自告奋勇,要去帮荷花报仇的吗?” 刘虎头沉默了半晌,颓然道:“我,我哪里知道,干的这种事是这种感觉!” “以后,唉!以后我都别想再睡着觉了!” “荷花,你呢?” “现在如你所愿,你,心里畅快了吗?” 荷花咬着嘴唇,摇摇头。 “我,我不知道……”眼泪却流了下来。 陈子灿盯着荷花的眼睛,那团曾经熊熊燃烧的火苗,不知何时已经熄灭。 她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澈,像个柔弱的小姑娘,看着让人心疼。 “那,荷花,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重新做决定。” “你,还会卖掉她吗?” 第174章 躲进小楼学炼金 荷花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声音,猛地捂住耳朵,拼命摇头。 放声大哭起来。 陈子灿笑了,他看看王鹤鸣,他的嘴角也挂着微笑。 王鹤鸣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如春风吹过。 这几天,他从来没跟荷花说过一句话。 他拍拍荷花的肩膀,轻声道:“子灿没有看错你!” “好姑娘,放心。” “孙正义一路跟着她,天亮前,就会带她回来。” 看着荷花又惊又喜的面容,他点点头。 “只是,希望她能记住这次教训,千万,别再辜负荷花姑娘的信任,还有宽仁大度……” 第二天晌午,陈子灿和扣儿从府衙回来。 还没进门,就听见高信之的大嗓门在嚷嚷:“荷花姑娘,这糖饼做的真好吃!” “比我家燕儿,就差一点点。” “哎,你真是他们在路上捡着的?” “哥哥——,你胡说什么呀!荷花姐姐,你别介意……” 陈子灿摇着头推门而入:“这个大嘴巴,除了胡吃胡喝,就是胡说八道!” “荷花,下次别忘了,饼里给他加点料。” 高信之和身边的燕儿同时站起身,郑重地向陈子灿躬下身去。 陈子灿愕然,揉了揉鼻子:“哎,你们这是干什么?” “天地都还没拜,怎么就拜到我这里来了?” 荷花和扣儿,都忍不住笑了。 高信之挠挠头,燕儿又褔了一福:“子灿,伯母叮嘱我们,过来一定要先给你行个礼,说声谢谢!” 高信之嘿嘿笑着:“我妈让我们请大伙儿,去家里吃饭。” “燕儿专门给你烙了榆钱饼,都等你好一会儿了。” 这顿饭,让陈子灿没想到的是,宋将军也在。 在席上,他一再感谢陈子灿为外甥洗刷冤屈,为宋家挽回危局。 同时,还亲手送来了陈子灿等待已久的东西——请帖。 五天后,清化镇宋家庄,宋将军四十岁寿诞的请帖。 有人说,怀庆府富庶,首推河内县。 而河内县一半的土地,都是宋家的。 宋家不点头,哪怕朝廷派太子来,这县令,都没法坐稳。 也有人说,宋将军当年,冒着天大的风险,独上甑口寨,杀人放火。 就是因为知道,甑口寨里,藏着沈万三家的聚宝盆。 反正不管怎么说,说这些话的人,一定是亲眼见识过,宋将军府上的豪奢气派。 陈子灿上次到清化镇,就明白了,为什么问路时,每个怀庆府的人都说,宋将军的府邸,根本不用找。 这次,虽然是第二次过来,依旧为它的气势所倾倒。 跟这个时代许多北方大族一样,宋家也是个坞堡。 不同的是,城墙更高大,更雄伟,纯用二尺长,一尺厚的青砖砌成。 城基宽达三丈,城头宽近两丈,足可容数骑并行。 每隔五十步,就有凸出城外的马面,每处马面上,还有高达三丈的敌楼。 让来犯之敌,无论从哪个位置进攻,都将面临来自三个方向,两个层次的打击。 可以说,是固若金汤。 所以,它虽然占地不如河内县城,但雄峻巍峨,远胜县城。 离寿诞还有五天,陈子灿和扣儿,就先一步到了宋家堡。 他要等着那个必将出现的人,却又得小心翼翼地躲着他。 宋家堡已经张灯结彩,城头也挂着崭新的红灯笼。 原先戒备森严的大门彻夜不关,十几个身材挺拔,腰佩长刀的弟子,站成两排,迎候来自天南地北的江湖豪客。 陈子灿,就住在宋将军给他安排的西跨院里。 穿过月亮门,是一座建在池塘上的假山,池塘上,覆盖着随风摇曳的荷叶。 角落里,几丛翠绿的玉竹后面,就是他们的小楼。 小楼只有两层,却布置的极为雅洁精致。 这里,一向只接待宋家最尊贵的客人。 陈子灿和扣儿住进来后,就再也没有踏出过院门。 连一日三餐,也是由豹子亲自送来,宋家的仆人,都被严令不许接近小楼。 今天中午,豹子提着食盒进来,就看见,陈子灿又在捣鼓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地上摆着几十个瓶瓶罐罐,还有臼杵、碾子。 三个小铁炉烧的通红,上面的瓦罐冒着腾腾热气,味道刺鼻难闻。 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药铺。 豹子捂住鼻子,苦笑道:“你这是在炼丹?” 正蹲在火炉面前,用一个精巧的小鼓风机,对着炉膛送风的陈子灿回过头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着点点头。 “豹子哥,你是个刺客?” “你害怕毒药,还是害怕这个?” 说着,他打开身边的小瓷瓶,用木匕,从水中挑出几粒芝麻大小,黑色炭渣样的东西,洒在豹子脚下。 豹子皱着眉,放下食盒。 蹲下身,拈起一粒,轻轻一搓,忽然“啪”地,在指尖爆开一朵小小的火花。 他失声道:“这是什么?” 陈子灿站起来,伸出脚踏上去,鞋底刚刚着地,就发出两声清脆的爆响。 他微笑道:“上次看到你与梁大哥那一战,身法飘忽来去,分形化影,快如鬼魅,就连他那种身手,应付的也颇为吃力。” “但是,如果在四周洒下这东西,你会不会失去先机?……” 豹子也站起来,轻轻踏前一步,脚下又是两声爆响。 他微微冷笑:“你弄这些东西,就是为了对付我?” 陈子灿有些失望,随手把瓶子扔在角落里。 “看起来,你对这玩意儿,根本不屑一顾!” “想来,多半是没啥用了。” 他有些无聊地扫了一眼食盒:“今天堡里又来了不少人,我等的那位,还没出现?” 豹子盘腿坐下来,摸出一块淡巴菰嚼着。 “大胡子,蓝布包头,白布裹足,腰间缠着大铁锤,我都吩咐下去了。” “你肯定,他会来?” 陈子灿沉吟着点点头:“宋将军和豹子哥这样威震两河的高手,他总是要见识一下的。” 豹子鼓动的腮帮子停了下来。 “你是说,他来意不善?” 陈子灿笑笑:“那倒不是,总之,对上他,你们多加小心。” “江湖上的朋友,见面搭下手,试个深浅,是很寻常的事情。” “你特意提醒,想必,他是个大高手,我会盯着他的。” 豹子淡淡道。 “是的,他是个高手,有三层楼高的那种。” “豹子哥,江湖上的武者,分几个等级?” “等级?” 武者无等级之分,但武术,有境界之别。” “哦——” 陈子灿一脸期待,也盘膝坐在他对面。 第175章 初探武道说境界 豹子看看他:“这境界的差别,其实原本各家各派,说法不一。” “直到传说中,九尾神龙张度虚,百年前在辽东朱雀山上,与蒙古国师沙罗巴以武论道,说出武学大小乘理论。” “这种境界划分,才被参与盛会的中原高手接受。” “但江湖上,依旧众说纷纭,各行其是。” “按他的说法,武学小乘境界,可分三等。” 陈子灿殷勤地为他倒了杯茶。 “首先是炼骨境,武者气血旺盛,根骨坚固,发劲如刀劈斧凿,一往无前。” “那,一般人能分辨吗?”陈子灿问。 豹子点头:“这时的武者,气质昂然向上,初具威仪,望之如绝壁插天。” “第二个境界是易筋境,武者筋络强健,其力纵横联络,刚中有柔,生长无穷。” “这时的武者,气质如亭亭青松,卓尔不群。” “最后一个,是洗髓境。” “这时的武者,内劲通达四梢,滋养骨髓,生机勃然。” “气质如江河行地,奔腾不息。” 陈子灿悠然神往,听着,就是很厉害的样子! 豹子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轻轻一叹:“武者能进入这个境界的,百不余一。” “不是特别刻苦坚忍之人,一辈子都无法抵达。” “所以在江湖上,他们已经可称高手。” “听豹子哥的意思,这小乘武学的三重境界,必须勤学苦练,才能达成?” 豹子点头:“不错,小乘武学,打熬的是筋骨,练习的是招式。” “但寻常武者,再怎么勤修苦练,也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大乘武学,也分三重境界,非聪明颖悟之人,根本无法企及。” 陈子灿眼睛雪亮:“哦,那豹子哥给我说说?” “大乘武学,首先是合意境。” “这个境界的武者,心中只有拳理,而没有拳招,意与力合,随感而发,发无不中,随心而动,动则有应。” “果然如金大侠所言,无招胜有招啊!” 陈子灿叹道:“那,他们的气质有变化吗?” “大乘境界的武者,修炼的是心性。” “望之如渊渟岳峙,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让人生不起冒犯之心。” “然后是入象境。” “这个境界的武者,已经达到心与意合。” “心生则意会,意会而力达。” “阴阳互变,刚柔相济,虚实相生,出手变化无穷。” “最后一个是神变境,这个境界的武者,已经做到神与心合,浑然如一,似鸿蒙初开,包容万物。” “风起青萍之末,心已先知,恶生腹心之内,神已先觉……” 他笑了笑,有些无奈:“你说上次我和梁丘钜缠斗,靠的是鬼魅般的身法,这也没错。” “不过,只要到了神变境,任何偷袭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我只要心念一动,他就会觉知,所以,你弄出来的这些东西,在这种层次的对决中,并没有什么作用。” “我能缠住他,靠的,不过是快他一线的出手罢了,否则,呵呵……” 陈子灿“唔”了一声。 想起沧海君曾对他说,从看到他第一眼起,就知道他心有所图。 我的天,原来这只是神变境的本能,简直比传说中的“他心通”,差不了多少! 他好奇地问:“你的意思,梁大哥难道就是神变境?” 豹子收起懒洋洋的表情,郑重道:“不,大乘境界之上,还有一个境界,这个境界,只有天资卓绝之辈才能抵达。” “宗师境?” “对,它,就是宗师境,也叫悟道境,神通境。” “梁丘钜,跨过了那道门槛,他,已经超凡入圣!” “我听梁大哥说,你也到了门槛之外,只要机缘成熟,就可以鱼跃龙门,一举突破?” 豹子呆呆出神,笑的有点苦涩:“一遇风云便化龙,谈何容易!” “几年了,我始终也摸不到,那扇门到底在哪里……” 陈子灿犹豫着问:“豹子哥,你是不是近年来被困在宋家庄,江湖上行走的少了?” “或许,你多出去走走,跟宗师境界的高手交流切磋,会有好处?” 他亲眼看到,梁丘钜跟沧海君生死一战。 结果因祸得福,一个多月时间里,就踏入宗师境界。 他还听梁丘钜说,当年他跟着雍交手后,九死一生,反而突破到了宗师境界的门槛。 着雍那时,毫无疑问是宗师境。 想来,他自己那时,已经是神变境。 可是,他为什么就没感觉到,着雍来者不善呢? 正在胡思乱想,豹子摇头道:“你以为,宗师境界的高手是大白菜?” “再说了,要进入宗师境界,必须法天象地,以大道为师。” “再没有任何人,还能教给你什么。” 陈子灿脱口问道:“那神变境的高手,能感觉到宗师境高手的杀意吗?” 豹子横他一眼:“宗师境界的高手,道与神合,望之如同混沌。” “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他与大乘境界的高手,相去有如云泥!” “境界的差距,已经足以压制任何技巧。” 陈子灿满意地点点头,随手拿过一个小本子,掰下一条木炭,把刚才听到的都记下来。 有些东西,他早就想去了解,却总是忙忙碌碌,事到临头又想不起来。 这两天他躲在小楼里无所事事,心里装的,全都是沧海君的武艺。 今天终于从豹子嘴里,问清了这些普通武者,根本不会知道的秘辛。 豹子站起身,准备离去。 陈子灿用炭条在纸上画下三道阶梯,忽然又问:“那,宗师之间,何以还有高下之分?” 豹子回过头,双手抱胸:“你见过宗师对决?” 陈子灿想起梁丘钜和着雍那看起来轻描淡写,事实上惊天动地的一击,点了点头。 豹子凝视着他:“宗师所悟的,乃是天道。” “天道有阴阳,有的相生,有的相克,你能看到这一战,福缘匪浅。” 说完,转身而去。 陈子灿“喂”了一声。 他很想想问问他,宗师之上,是不是还有大宗师。 至今,他已经见识过梁丘钜的“一”。 着雍的“震”。 还有沧老师那收放随心,惊艳绝伦的“寂灭”。 陈子灿不懂武功,但从感觉上来说,沧海君的实力,无疑凌驾于一般宗师之上。 豹子没有回头,看着走的很慢,但仿佛仅仅跨出两步,身影就消失在假山后面。 他淡然的声音远远飘过来:“你一个秀才,打听这么多干嘛?” “有客人来了,我过去看看……” 陈子灿心中一动。 他忽然离去,说有客人来了,若是普通贺客,正常接待就是,何须他出面? 再说了,他怎会知道有客上门? 除非…… 除非,他听到了自己没听到的声音! 除非,有人已经动上了手! 第176章 被打的是我哥 陈子灿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炉火上,已经冒出蒸汽的瓦罐。 又要半途而废,这才是个好东西啊…… 他苦笑着把它端下来,随便在满是污渍的衣襟上擦了擦手,朝前院跑去。 坞堡深邃的门洞前,已经挤满了人。 不少宋家堡的弟子拔刀仗剑,如临大敌。 陈子灿还没跑到跟前,就听到一个带着湖广口音的粗豪嗓门。 他冷笑道:“没有请帖,就进不得?” “我看道上的朋友所言不差,这宋家庄,已经不像个江湖宗门,倒像是个衙门了!” 陈子灿心头一震,是他! 果然,是沧海君来了。 他用脏兮兮的衣襟抹了把脸,一路从人群里挤过去。 几个宋家弟子都认得他,默默让开。 两个锦衣佩剑的年轻人,见这小子满脸污垢,身上的衣服也是邋遢肮脏,居然挤挤挨挨地想要插到前面。 冷哼一声,肩膀微沉,就将陈子灿顶的跌跌撞撞,退开好几步。 直撞在一个正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的中年汉子身上。 那中年人被他这一撞,脚下纹丝不动。 陈子灿,却像是撞上了一堵墙,踉跄两步,差点儿跌倒。 那汉子转过头来,环抱双手,瞪着陈子灿。 “小子,瞎挤什么?找打是不是?” 陈子灿欲哭无泪,弱鸡没有人权啊! 这时,就听见宋将军浑厚的声音,从人群外响起。 “宋家庄自然不是衙门,可也不是阿猫阿狗,想来就来的地方。” “凡事,总得有个规矩!” 人群闹哄哄地分开,人们窃窃私语:“宋将军来啦,许副庄主也来了,哈哈,看来,这家伙最少得断两条腿……” “切,我跟你打赌,三条……” 陈子灿年纪尚小,挤在这群高大健壮的武者中间,感觉气都喘不上来。 使劲跳起来,就看见宋烈山一身劲装,披着猩红色大氅,长须飘洒,站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 正穿过在他身前自动擘开的看客,缓缓走来。 在他旁边,落后半步,是一条挺直如标枪般的高瘦男子,眉眼如刀,锋芒毕露,让人不敢直视。 二人如一叶孤舟,昂然穿过分开又合拢的人群。 热闹来了! 看不着要死人的! 陈子灿急得抓耳挠腮,不管不顾地朝前挤去。 边挤,边哑着嗓子说:“各位让让,请让让,里面被打的,是我哥……” 那中年人一愣,侧身让开。 陈子灿一路挤,一路喊,大家都以为他是宋家庄某位弟子的家人,纷纷避让。 还有人七嘴八舌地问:“嘿,刚才十几个宋家庄弟子围上来,人家双臂一振,就全飞了出去,一个个摔得鼻青脸肿。” “啧啧,小子,你哥哥是哪个啊?” “我看那个乌鸡眼,有点像,赶紧的,扶去找个大夫给看看。” “练武的,招子废了,可玩球蛋了……” 陈子灿好容易挤到前面,透过缝隙,看见门洞里,果然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个宋家庄弟子。 一个个被摔得七荤八素,爬不起身。 而沧海君,正站在堡门外的吊桥上。 依旧是蓝布裹头,一身褐色布衣,赤足缠着白布。 虽然面无表情,其貌不扬,但站在那里,自有一种浩如渊海的气势。 他对面两丈外的门洞前,也站着一个人。 那人静静地立在幽暗的影子里,整个人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仿佛,已经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宋将军带着许副庄主排众而出,高大的身影穿过城门洞。 他扫了一眼倒伏满地,呻吟不绝的弟子们,低喝道:“滚回去!” 十几个弟子闻声,一个个脸色灰败,咬牙强撑着爬起来,相互扶持着,朝人群走去。 有人推了陈子灿一把:“小子,哪个是你哥?” “快去扶一把,傻站着干嘛?” 有人嗤笑道:“每个都这样了,想必是不认识啦。” 陈子灿一看,十几个人个个灰头土脸,有的捂着额头,有的掩着嘴巴,有的满脸鼻血。 估计,都是在门洞里撞的。 陈子灿笑道:“这些,都不是我哥,我哥还在里面呢。” 众人看着城门前,和这古怪恶客对峙的豹子。 还有正大踏步走过去的宋将军,和许副庄主,都有些愕然。 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该不会是在开玩笑? 宋将军走到豹子身边,沉声道:“阁下所来何意?” 沧海君目光从豹子身上移开,淡淡看了他一眼。 又盯着沉默的豹子,细长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欣赏。 “江湖同道,自然是来讨杯酒喝的。” “听说整个豫北的美酒,都被你宋家庄收罗去了,不来这里,却让我到哪里去?” 宋将军冷笑道:“既然是江湖上的朋友,我宋家庄,还会少了你一口酒喝?” “你强闯庄门,打伤我宋家弟子,又是何意?” 沧海君微微一笑:“我说了,只是来讨杯酒喝。” “这群不成才的东西,却非要问我姓名来历。” “我又不跟你宋家结亲,问这些做什么?” “谁要想知道我的名字,总要让我掂掂斤两。” “才知道,他配不配听。” 许副庄主向来负责坞堡的防卫,处理与江湖同道的纠纷。 刚才被打倒的那些弟子,都是他为了这次寿宴,亲自挑选出来的心腹好手。 不仅一个个相貌堂堂,手底下,还必须够硬。 宋家庄多年来威震豫北。 别说闹事的,就连流浪的乞丐,剪绺的小贼,都会自觉地绕着走。 今天这恶客,不但口气够大,脾气更大,动起手来丝毫不讲情面。 据说自己那十几个人,只是一个照面,就被面前这貌不惊人的蛮子,车的人仰马翻。 让他在这四方来客面前,丢了好大一个脸。 这时,见沧海君依旧口出狂言,心中火起。 刷地,从背后抽出一柄长有四尺,宽达一掌的斩马巨剑,双手高擎。 暴喝道:“那许某,就用这口剑,来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宋将军的双眼,始终盯着沧海君的一举一动。 却完全看不出,这面貌丑陋,身材干瘦的汉子,有何过人之处。 他站在那里,样子懒散,浑身上下松松垮垮,到处都是破绽。 只有腰间那缠了五六圈的铁链,以及链头挂着的巨大铁锤,能说明,他走的必是刚猛一路,而且神力惊人。 这样的路数,虽然许兄弟的斩马剑,并不一定能占得便宜。 但他的杀手锏,却正好能够克制。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退开两步。 第177章 搜魂针 沧海君却夹都没夹许副庄主一眼,侧过头,看着站在阴影里的豹子。 微笑道:“这位想必姓亢?” “不如,还是你来?” 许副庄主勃然大怒,低吼一声,大步向前。 斩马巨剑呼地抡起,在头顶盘旋飞舞,带动身体掠地而起,又猛然反撩出去。 宽大的剑锋有如铁铲,砰地一下,倒卷起大片泥土砖石。 带着破空的厉啸,朝沧海君劈头盖脸打去。 在冰雹般的碎砖乱石之后,许副庄主人剑合一,化作一道流光,飞鸟投林般向沧海君当胸刺去。 这一剑初起时,声势骇人。 但最后这致命一击,却由刚化柔,显得轻灵飘逸,全无半分烟火气。 显然,他在这斩马剑上造诣非凡。 陈子灿在心中喝了声彩,宋家庄果然藏龙卧虎,看他出手,阴阳互转,刚柔相济。 至少,也是个大乘入象境的高手。 蓦地,宋将军惊叫道:“不可……” 忽然,沧海君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下,只靠背部肌肉蠕动,倏地平移两尺。 任那一大蓬暴雨般的碎屑,掠着身边飞过。 然后,像一片风中激起的飞絮,贴上了许副庄主的后背。 这时,才听到一阵密如急雨的“笃笃”声响,吊桥的桥面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钢针。 这些钢针细如牛毛,入木三分。 在阳光下,闪着幽蓝的光芒。 大家这才明白,原来他斩马剑卷起那堆碎石砖屑,并不是为了掩护随后的剑招。 而是为了隐藏,这不知何时发出的无数钢针! 看到满地的钢针,每个人,都感觉后背发凉。 这一招极为阴险,一步一计,上来就欲置人于死地,实在不像是名门正派的手法。 许副庄主在半空中,已经感觉到身后有异。 正要旋身反斩,颈侧一痛,已经被针尖抵住了颈动脉。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嘭”地一声,重重落在桥面。 仰着头,一动都不敢动。 沧海君右手指缝间,夹着一枚蓝汪汪的钢针,眼中波澜不惊。 他冷声问:“我们往日有仇?” 许副庄主额头青筋直跳,想摇头,又不敢,样子颇为狼狈。 沧海君收回钢针,拈在手上看了看,缓声道:“前两年,采花贼段玉郎在怀庆府失了风。 “他那六筒随身携带,让江湖豪杰闻风丧胆的搜魂针,从此不知下落。” “原来,却是落在了你手上。” “哼!” 他语气转厉:“这暗器一发就是一百零八枚,还喂了药,可以说歹毒无比。” “既然,我跟你无怨无仇,你怎么就敢直接用他来对付我?” “早就听说你出身匪类,手段狠辣,果然……” 话没说完,忽然一翻腕,擒住许副庄主在袍袖中,暗暗曲起的手肘。 发力一抖,连续几声咔嚓脆响,大臂、小臂、肩头,几处关节全部脱臼。 同时,手中多了一个两寸粗,五寸长的铁筒。 许副庄主的右手,如死蛇般垂在身侧,疼的冷汗直流。 宋将军一摆手,立刻有两个弟子过来,将他搀了下去。 沧海君低头看着那根铁筒,叹息道:“若不是你这些年,无大恶迹,也剿除了几个流窜到怀庆府的歹人。” “今日我必杀你!” “以后,好自为之……” 说完,五指一收,喀喇声响,那筒搜魂针,就变成了一坨废铁。 宋将军躬身一揖,沉声道:“我许兄弟出手不知轻重,多谢阁下宽宏大量。” “以后,我不会再让他用这搜魂针。” 说完,手一挥,身上的大氅如一片红云般飞出。 穿过三四丈深的门洞,长了眼睛般,恰好落在一个管家打扮的老者怀里。 大氅下,是一身宝蓝色劲装,裹着高大强健的身体,看起来威风凛凛。 宋将军直起身,一字一句道:“既然,阁下不肯赐教姓名来历,那就先让我掂掂你的斤两,看你配不配喝宋家的这一杯酒!” 沧海君颔首道:“好!” 身形微拧,似正似斜,一步踏出。 宋将军被他气机牵引,仿佛看见一条巨龙自深渊中腾起,夭矫飞舞,迎面扑来。 他怒吼一声,含胸拔背,整个人,变成了一张拉满的强弓。 左手并指如刀,裹着劲风,直射对手咽喉。 右拳横如铁栓,将胸腹间的空门封死。 宋将军早就到了大乘境界的巅峰,出手随心所欲,这一拳完全凭着灵觉所发,攻守兼顾,势如山崩。 沧海君那一步,却并没有落下去。 在宋将军眼中,他的身形,似乎不可思议地在空中停顿了刹那。 宋将军那凌厉无比,直取咽喉的一箭,就变成了当胸而去。 宋将军心中微凛,左掌急缩,护身的右拳崩出,直冲对方面门。 沧海君衣袖飞起,像一朵乌云般,裹住宋将军左手。 手臂,仿佛没有骨头般缠绕上去,绞劲突发。 左脚抢进中门,肩头一沉,滑过宋将军拳锋,向他肋下撞去。 饶是宋将军缩手的快,被沧海君右手一绞,声如裂帛,生牛皮护腕上的铜钉四射飞溅。 连着小臂上的衣袖,都片片破碎,蝴蝶般随风飘散。 转眼间,他就失尽了先机。 间不容发之际,他身体微微右旋,袍底一脚无声无息地飞出,踹向沧海君小腹。 但对方的右拳,仿佛早就等在那里,宋将军只觉得足底一震,身体已经炮弹般飞出。 穿过炮管似的城门洞,飞向看热闹的人群。 大家齐声惊呼。 但宋将军半空中一个倒翻,砰地一声稳稳落地,脚下的几块青砖裂成齑粉。 刚才对方那轻描淡写的一拳,正中他足底涌泉穴。 虽然他脚上这双皮靴,鞋底用八层牛皮缝衲,中间,还夹了两层钢板。 但这一拳的拳劲,还是沿着小腿直冲上去,自己的内劲,被接连击溃。 从然谷,到太溪,到三阴交,再到地机…… 整条小腿都又酸又麻,动弹不得。 宋将军双眼通红,强压住体内翻腾的气血。 他从来,没有碰到这么可怕的对手。 恍惚间,又回到了甑口寨的山头,自己浑身浴血,紧咬牙关,将一个又一个扑上来的敌人,杀死在脚下。 棍折了用刀。 刀缺了用拳。 拳肿了就撕、就咬…… 他虎吼一声,抬起依旧麻痹的左脚,重重踏前一步。 “蓬” 地上青砖碎裂,然后是右脚…… 他迈开大步,每一步下去都是砖石四溅,如狂怒的夔牛,向着正在和豹子近身缠斗的沧海君冲去。 第177章 搜魂针 沧海君却夹都没夹许副庄主一眼,侧过头,看着站在阴影里的豹子。 微笑道:“这位想必姓亢?” “不如,还是你来?” 许副庄主勃然大怒,低吼一声,大步向前。 斩马巨剑呼地抡起,在头顶盘旋飞舞,带动身体掠地而起,又猛然反撩出去。 宽大的剑锋有如铁铲,砰地一下,倒卷起大片泥土砖石。 带着破空的厉啸,朝沧海君劈头盖脸打去。 在冰雹般的碎砖乱石之后,许副庄主人剑合一,化作一道流光,飞鸟投林般向沧海君当胸刺去。 这一剑初起时,声势骇人。 但最后这致命一击,却由刚化柔,显得轻灵飘逸,全无半分烟火气。 显然,他在这斩马剑上造诣非凡。 陈子灿在心中喝了声彩,宋家庄果然藏龙卧虎,看他出手,阴阳互转,刚柔相济。 至少,也是个大乘入象境的高手。 蓦地,宋将军惊叫道:“不可……” 忽然,沧海君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下,只靠背部肌肉蠕动,倏地平移两尺。 任那一大蓬暴雨般的碎屑,掠着身边飞过。 然后,像一片风中激起的飞絮,贴上了许副庄主的后背。 这时,才听到一阵密如急雨的“笃笃”声响,吊桥的桥面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钢针。 这些钢针细如牛毛,入木三分。 在阳光下,闪着幽蓝的光芒。 大家这才明白,原来他斩马剑卷起那堆碎石砖屑,并不是为了掩护随后的剑招。 而是为了隐藏,这不知何时发出的无数钢针! 看到满地的钢针,每个人,都感觉后背发凉。 这一招极为阴险,一步一计,上来就欲置人于死地,实在不像是名门正派的手法。 许副庄主在半空中,已经感觉到身后有异。 正要旋身反斩,颈侧一痛,已经被针尖抵住了颈动脉。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嘭”地一声,重重落在桥面。 仰着头,一动都不敢动。 沧海君右手指缝间,夹着一枚蓝汪汪的钢针,眼中波澜不惊。 他冷声问:“我们往日有仇?” 许副庄主额头青筋直跳,想摇头,又不敢,样子颇为狼狈。 沧海君收回钢针,拈在手上看了看,缓声道:“前两年,采花贼段玉郎在怀庆府失了风。 “他那六筒随身携带,让江湖豪杰闻风丧胆的搜魂针,从此不知下落。” “原来,却是落在了你手上。” “哼!” 他语气转厉:“这暗器一发就是一百零八枚,还喂了药,可以说歹毒无比。” “既然,我跟你无怨无仇,你怎么就敢直接用他来对付我?” “早就听说你出身匪类,手段狠辣,果然……” 话没说完,忽然一翻腕,擒住许副庄主在袍袖中,暗暗曲起的手肘。 发力一抖,连续几声咔嚓脆响,大臂、小臂、肩头,几处关节全部脱臼。 同时,手中多了一个两寸粗,五寸长的铁筒。 许副庄主的右手,如死蛇般垂在身侧,疼的冷汗直流。 宋将军一摆手,立刻有两个弟子过来,将他搀了下去。 沧海君低头看着那根铁筒,叹息道:“若不是你这些年,无大恶迹,也剿除了几个流窜到怀庆府的歹人。” “今日我必杀你!” “以后,好自为之……” 说完,五指一收,喀喇声响,那筒搜魂针,就变成了一坨废铁。 宋将军躬身一揖,沉声道:“我许兄弟出手不知轻重,多谢阁下宽宏大量。” “以后,我不会再让他用这搜魂针。” 说完,手一挥,身上的大氅如一片红云般飞出。 穿过三四丈深的门洞,长了眼睛般,恰好落在一个管家打扮的老者怀里。 大氅下,是一身宝蓝色劲装,裹着高大强健的身体,看起来威风凛凛。 宋将军直起身,一字一句道:“既然,阁下不肯赐教姓名来历,那就先让我掂掂你的斤两,看你配不配喝宋家的这一杯酒!” 沧海君颔首道:“好!” 身形微拧,似正似斜,一步踏出。 宋将军被他气机牵引,仿佛看见一条巨龙自深渊中腾起,夭矫飞舞,迎面扑来。 他怒吼一声,含胸拔背,整个人,变成了一张拉满的强弓。 左手并指如刀,裹着劲风,直射对手咽喉。 右拳横如铁栓,将胸腹间的空门封死。 宋将军早就到了大乘境界的巅峰,出手随心所欲,这一拳完全凭着灵觉所发,攻守兼顾,势如山崩。 沧海君那一步,却并没有落下去。 在宋将军眼中,他的身形,似乎不可思议地在空中停顿了刹那。 宋将军那凌厉无比,直取咽喉的一箭,就变成了当胸而去。 宋将军心中微凛,左掌急缩,护身的右拳崩出,直冲对方面门。 沧海君衣袖飞起,像一朵乌云般,裹住宋将军左手。 手臂,仿佛没有骨头般缠绕上去,绞劲突发。 左脚抢进中门,肩头一沉,滑过宋将军拳锋,向他肋下撞去。 饶是宋将军缩手的快,被沧海君右手一绞,声如裂帛,生牛皮护腕上的铜钉四射飞溅。 连着小臂上的衣袖,都片片破碎,蝴蝶般随风飘散。 转眼间,他就失尽了先机。 间不容发之际,他身体微微右旋,袍底一脚无声无息地飞出,踹向沧海君小腹。 但对方的右拳,仿佛早就等在那里,宋将军只觉得足底一震,身体已经炮弹般飞出。 穿过炮管似的城门洞,飞向看热闹的人群。 大家齐声惊呼。 但宋将军半空中一个倒翻,砰地一声稳稳落地,脚下的几块青砖裂成齑粉。 刚才对方那轻描淡写的一拳,正中他足底涌泉穴。 虽然他脚上这双皮靴,鞋底用八层牛皮缝衲,中间,还夹了两层钢板。 但这一拳的拳劲,还是沿着小腿直冲上去,自己的内劲,被接连击溃。 从然谷,到太溪,到三阴交,再到地机…… 整条小腿都又酸又麻,动弹不得。 宋将军双眼通红,强压住体内翻腾的气血。 他从来,没有碰到这么可怕的对手。 恍惚间,又回到了甑口寨的山头,自己浑身浴血,紧咬牙关,将一个又一个扑上来的敌人,杀死在脚下。 棍折了用刀。 刀缺了用拳。 拳肿了就撕、就咬…… 他虎吼一声,抬起依旧麻痹的左脚,重重踏前一步。 “蓬” 地上青砖碎裂,然后是右脚…… 他迈开大步,每一步下去都是砖石四溅,如狂怒的夔牛,向着正在和豹子近身缠斗的沧海君冲去。 第178章 寂灭,又见寂灭 刚才双方交手,电光火石间一触即分。 豹子虽然一看到沧海君的装束,就知道,他是陈子灿要等的人。 但即使被提醒过,依然想不到,他和宋将军,会这么快分出胜负。 因为,他根本没有感应到,对方使用领域。 他无法想象,即使,是宗师境界的高手,在不使用神通的情况下,能够仅用一招,就击退刚勇无俦,曾经,也半只脚踏进过宗师境的宋将军。 宋大哥那一脚踢出,他就知道不好。 立刻欺身而上,影子般一分为三,掌中匕首乌光闪烁,一瞬间攻击对方五六处要害。 阻止他追击身在半空,已经失去平衡的宋将军。 沧海君叫了声:“好!” 身形流动,化作巨蟒,从剑刃间蜿蜒游出。 一缠一裹,反将豹子围在中间。 叮叮当当一连串爆响,他的手指或弹或敲,将豹子突如其来的杀招一一化解。 豹子也凭着小巧功夫,连续避开对方的几次锁拿。 两人贴身肉搏,每一着都快如闪电,也险到极点。 几招一过,豹子已经感觉处处受制,身法渐渐施展不开。 对方的缠劲或大或小,或左或右,无所不在。 自己就像陷入湍流中的小鱼,用尽全力,也难以摆脱。 数次分形化影,都是杀招未出,就被中途截断。 慢慢地,攻守易势,出手也不再流畅。 想要脱出对方的攻击范围,却屡屡失败。 围观的众人,只看见两人缠斗在一起,险招迭出,似乎难分胜负。 豹子心里却很清楚,自己,已经乱了节奏,只能勉强跟上对手,疲于应付。 要不了十招,恐怕就会落败。 宋将军这些年养尊处优,虽然境界稍有跌落,但眼光仍在。 他哪里看不出,自家兄弟已经身处险境,所以,这才激发了血性,一往无前地冲了过来。 相距还有两丈,他霹雳般一声怒喝:“看拳!” 弓步如箭,双拳交剪,攻向沧海君下盘。 这一招连打带拿,显然,是想控制对手那极为诡谲的身法。 他和豹子相知多年,配合的已经天衣无缝。 只要沧海君稍有迟滞,豹子疾风暴雨般的攻势,就能够展开。 就算不能一击必杀,至少,也能夺回主动。 果然,豹子仿佛心有灵犀。 宋将军双拳未到,他的身法已经陡然加快,恍惚间一分为四。 同时攻击对方上半身,七八处要害,还封闭了左右闪避的门户。 沧海君却忽然消失了。 以豹子的境界,哪怕闭上眼睛,也能感应到对手的动作,对手的气息。 可是,在他的世界里,沧海君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包括陈子灿在内,所有人,只看到战团中的三人身影一闪。 就像漆黑的夜空里,猛然亮起一道闪电。 弹指间,世界重新恢复漆黑。 但,这可是光天化日的白天! 那一霎那,仿佛有些事情发生了,又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宋将军的双拳,呼啸着击空。 豹子的匕首,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嗤嗤嗤嗤……”,在空中带出无数残影。 但,目标已经消失不见。 沧海君重新站在吊桥中间,依旧好整以暇。 仿佛刚才在城门洞前,与名震河朔的宋将军两度交手。 和杀伐果决,凌厉无匹的豹子一番缠斗的,根本就不是他。 陈子灿心神巨震。 “寂灭!” 又见“寂灭”! 这次,他不在局中,不像上次那样体会深刻。 甚至和大家一样,他连沧海君的身影,都没有捕捉到。 但他知道,这就是“寂灭”! 沧海君的神通,果然是最玄妙的时间系。 使用起来千变万化,无形无迹,无声无息! 沧海君哈哈一笑:“不错,领教了!” “宋将军,也算名不虚传,若是使出蟠龙棍,想必更为精彩。” “这位,想必就是亢变豹,亢兄。” “名列杀手榜,第十七位。” “不过,依我所见,世间对你颇有误解。” “你的实力,足可进入杀手榜前八!” 说完,他略一拱手:“在下沧海君,我去……” 陈子灿一看,这家伙不按套路出牌,又要跑。 连忙推开人群,飞奔过去,叫道:“沧老师。” “哎!大哥,你别跑!” “咱们还有帐没算清呢!” 围观的众人脸上变色,我次奥,这家伙,刚才说里面挨打的是他哥。 感情,他哥就是这个强到不像话,一招击败许副庄主,又独斗宋将军和豹子的家伙? 这忒么,幸亏刚才他挤来挤去,自己忍住了没揍他! 沧海君看见人群里,跑出个脸上乌黢麻黑,衣服满是污渍的小子。 口口声声,要和自己算账,不由也是一愣。 再仔细一看,这不就是陈子灿那小子嘛! 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惊慌之色,话都没说完,转身就要跑。 这下,不但围观众人,连宋将军和豹子都有些懵了。 他们当然一眼就认出,这是陈子灿。 但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似乎—— 是想抓住这个,一身武艺出神入化的沧海君? 而且,看这位独斗两人,还游刃有余的大高手,神色仓惶,好像很怕见到他,简直是闻声变色。 两人相视一眼,刚才一战,他们差不多已经拼尽全力。 心里都很清楚,要不是对方手下留情,估计,今天讨不了好去。 因为,以他们几乎站在武林巅峰的高度,都没法看清,刚才那一瞬,对方究竟用的什么手段,让两人配合了无数次的杀招落空。 这与其说是武术,不如说,更像妖术! 虽然这一战,豹子还没有发动他的领域。 但他知道,自己和对方,有着境界上的巨大落差。 如果,贸然使出自己那未成气候的神通,很可能,会引发对手以神通反击。 到时候,就不再是切磋。 可能刹那间,就将分出生死。 面对如此可怕的对手,他已经不自觉地生起了高山仰止,无法对抗的感觉。 陈子灿见这家伙没皮没脸,打定主意要跑路。 情急之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喊一声:“三万两!” 沧海君没有回头,犹豫了一下,飞身而起。 “五万两!” 沧海君半空中身形一滞…… “十万两!” 沧海君双臂一展,身子回旋,连续两个翻身,重新落回吊桥。 他捋了把大胡子,眼中精光闪烁。 “你怎么知道我要钱?你真有这么多?” 陈子灿跑过来,扯住他的衣袖,免得他又跑了。 嘿嘿笑道:“你不是为了钱,吃饱撑的到处打劫匪窝山寨?” “你也不想想,这些年民生凋敝,商旅绝迹,这些强盗们,也活的跟叫花子似的。” “又都是些狗窝里留不下剩馍的主,就凭你黑吃黑,能弄到多少银子?” 第178章 寂灭,又见寂灭 刚才双方交手,电光火石间一触即分。 豹子虽然一看到沧海君的装束,就知道,他是陈子灿要等的人。 但即使被提醒过,依然想不到,他和宋将军,会这么快分出胜负。 因为,他根本没有感应到,对方使用领域。 他无法想象,即使,是宗师境界的高手,在不使用神通的情况下,能够仅用一招,就击退刚勇无俦,曾经,也半只脚踏进过宗师境的宋将军。 宋大哥那一脚踢出,他就知道不好。 立刻欺身而上,影子般一分为三,掌中匕首乌光闪烁,一瞬间攻击对方五六处要害。 阻止他追击身在半空,已经失去平衡的宋将军。 沧海君叫了声:“好!” 身形流动,化作巨蟒,从剑刃间蜿蜒游出。 一缠一裹,反将豹子围在中间。 叮叮当当一连串爆响,他的手指或弹或敲,将豹子突如其来的杀招一一化解。 豹子也凭着小巧功夫,连续避开对方的几次锁拿。 两人贴身肉搏,每一着都快如闪电,也险到极点。 几招一过,豹子已经感觉处处受制,身法渐渐施展不开。 对方的缠劲或大或小,或左或右,无所不在。 自己就像陷入湍流中的小鱼,用尽全力,也难以摆脱。 数次分形化影,都是杀招未出,就被中途截断。 慢慢地,攻守易势,出手也不再流畅。 想要脱出对方的攻击范围,却屡屡失败。 围观的众人,只看见两人缠斗在一起,险招迭出,似乎难分胜负。 豹子心里却很清楚,自己,已经乱了节奏,只能勉强跟上对手,疲于应付。 要不了十招,恐怕就会落败。 宋将军这些年养尊处优,虽然境界稍有跌落,但眼光仍在。 他哪里看不出,自家兄弟已经身处险境,所以,这才激发了血性,一往无前地冲了过来。 相距还有两丈,他霹雳般一声怒喝:“看拳!” 弓步如箭,双拳交剪,攻向沧海君下盘。 这一招连打带拿,显然,是想控制对手那极为诡谲的身法。 他和豹子相知多年,配合的已经天衣无缝。 只要沧海君稍有迟滞,豹子疾风暴雨般的攻势,就能够展开。 就算不能一击必杀,至少,也能夺回主动。 果然,豹子仿佛心有灵犀。 宋将军双拳未到,他的身法已经陡然加快,恍惚间一分为四。 同时攻击对方上半身,七八处要害,还封闭了左右闪避的门户。 沧海君却忽然消失了。 以豹子的境界,哪怕闭上眼睛,也能感应到对手的动作,对手的气息。 可是,在他的世界里,沧海君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包括陈子灿在内,所有人,只看到战团中的三人身影一闪。 就像漆黑的夜空里,猛然亮起一道闪电。 弹指间,世界重新恢复漆黑。 但,这可是光天化日的白天! 那一霎那,仿佛有些事情发生了,又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宋将军的双拳,呼啸着击空。 豹子的匕首,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嗤嗤嗤嗤……”,在空中带出无数残影。 但,目标已经消失不见。 沧海君重新站在吊桥中间,依旧好整以暇。 仿佛刚才在城门洞前,与名震河朔的宋将军两度交手。 和杀伐果决,凌厉无匹的豹子一番缠斗的,根本就不是他。 陈子灿心神巨震。 “寂灭!” 又见“寂灭”! 这次,他不在局中,不像上次那样体会深刻。 甚至和大家一样,他连沧海君的身影,都没有捕捉到。 但他知道,这就是“寂灭”! 沧海君的神通,果然是最玄妙的时间系。 使用起来千变万化,无形无迹,无声无息! 沧海君哈哈一笑:“不错,领教了!” “宋将军,也算名不虚传,若是使出蟠龙棍,想必更为精彩。” “这位,想必就是亢变豹,亢兄。” “名列杀手榜,第十七位。” “不过,依我所见,世间对你颇有误解。” “你的实力,足可进入杀手榜前八!” 说完,他略一拱手:“在下沧海君,我去……” 陈子灿一看,这家伙不按套路出牌,又要跑。 连忙推开人群,飞奔过去,叫道:“沧老师。” “哎!大哥,你别跑!” “咱们还有帐没算清呢!” 围观的众人脸上变色,我次奥,这家伙,刚才说里面挨打的是他哥。 感情,他哥就是这个强到不像话,一招击败许副庄主,又独斗宋将军和豹子的家伙? 这忒么,幸亏刚才他挤来挤去,自己忍住了没揍他! 沧海君看见人群里,跑出个脸上乌黢麻黑,衣服满是污渍的小子。 口口声声,要和自己算账,不由也是一愣。 再仔细一看,这不就是陈子灿那小子嘛! 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惊慌之色,话都没说完,转身就要跑。 这下,不但围观众人,连宋将军和豹子都有些懵了。 他们当然一眼就认出,这是陈子灿。 但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似乎—— 是想抓住这个,一身武艺出神入化的沧海君? 而且,看这位独斗两人,还游刃有余的大高手,神色仓惶,好像很怕见到他,简直是闻声变色。 两人相视一眼,刚才一战,他们差不多已经拼尽全力。 心里都很清楚,要不是对方手下留情,估计,今天讨不了好去。 因为,以他们几乎站在武林巅峰的高度,都没法看清,刚才那一瞬,对方究竟用的什么手段,让两人配合了无数次的杀招落空。 这与其说是武术,不如说,更像妖术! 虽然这一战,豹子还没有发动他的领域。 但他知道,自己和对方,有着境界上的巨大落差。 如果,贸然使出自己那未成气候的神通,很可能,会引发对手以神通反击。 到时候,就不再是切磋。 可能刹那间,就将分出生死。 面对如此可怕的对手,他已经不自觉地生起了高山仰止,无法对抗的感觉。 陈子灿见这家伙没皮没脸,打定主意要跑路。 情急之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喊一声:“三万两!” 沧海君没有回头,犹豫了一下,飞身而起。 “五万两!” 沧海君半空中身形一滞…… “十万两!” 沧海君双臂一展,身子回旋,连续两个翻身,重新落回吊桥。 他捋了把大胡子,眼中精光闪烁。 “你怎么知道我要钱?你真有这么多?” 陈子灿跑过来,扯住他的衣袖,免得他又跑了。 嘿嘿笑道:“你不是为了钱,吃饱撑的到处打劫匪窝山寨?” “你也不想想,这些年民生凋敝,商旅绝迹,这些强盗们,也活的跟叫花子似的。” “又都是些狗窝里留不下剩馍的主,就凭你黑吃黑,能弄到多少银子?” 第179章 世上只有银子好 沧海君皱起眉头:“我知道,这钱,都被豪强大户藏着。” “可我要是去抢大户,那不是也成了强盗?” “你就直说,你到底有钱没有?” “没钱免谈!” 陈子灿双手把他的衣袖拉得更紧,谄笑道:“大哥,沧老师……” “你神功盖世,天下景仰,这么大个英雄,肯定不会骗我个小孩子,是不是?” 沧海君“切”地一声。 袍袖一拂,陈子灿感觉手里紧攥着的衣袖,就像是变成了泥鳅,倏地滑了出去。 他连忙喊道:“有有有——” “钱嘛!沧老师你也知道,我救济灾民,都是十万起算,低于一万两,都送不出手。” “这个好说!” “你需要多少,就说个数,我陈子灿说话,可没有不算数的!” 沧海君翻着眼看了看他:“你小子,少在这挤兑我。” “我说了,既然输给你了,我认!” “不过,得等我啥时候心情好了,再兑现。”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这个武功惊世骇俗的大宗师,居然是输给了那叫花子似的小子。 这,这怎么可能? 难道,这小子深藏不露? 那两个撞过陈子灿,锦衣佩剑的年轻人,还有那个扬言要揍他的壮汉,都吓得缩到了人群后面。 陈子灿苦笑道:“那,你心情怎么才能好?” “你想不想听笑话?想不想泡美眉?” “哎,别走啊,十万两!” “十万两,到底能不能买你个好心情?” 沧海君回过头:“十万两银子砸下去,死人都开心,我为啥不开心?!” 陈子灿拉起他的右手,和他重重击掌:“那,就这么说定了。” “这次,谁都不许再耍赖!” 沧海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点点头:“十天时间,不能再多了。” 陈子灿挠挠头,一咬牙:“好!咱们这就去办!” 他转身对宋将军和豹子说:“麻烦两位,住处给我留着,我家扣儿帮我照顾着。” “我有些急事要办,尽快回来。” 宋将军和豹子点点头,同时上前,一揖到地:“沧,沧老师,今日见识到阁下这盖世无双的武技,我们兄弟,都得益匪浅!” “子灿于我宋家,恩深德重!” “你和子灿既然是旧识,何不就在鄙庄多盘桓些日子,也方便我们随时候教。” “至于银子,子灿也不必费心。” “十万两,虽然不是小数,但给我宋某几天时间,肯定能凑得出……” 陈子灿微笑道:“多谢宋大哥。” “不过,沧老师是绝世高人,他哪是要银子,就是考较我来着。” “怎么说,我也得显显手段,让他心服口服。” “你们放心,我自有办法,如果到时候还不够,再向宋大哥开口。” 沧海君心情大畅:“哈哈,不错不错!这小子鬼主意多的是,何必替他担心。” “多谢二位好意,如果赶得上,宋将军这杯寿酒,我还是想喝一杯的。” “后会有期!” 仙客来的客房里,看着跟陈子灿回来的沧海君,王鹤鸣和童和尚,都有些发愣。 见过了礼,王鹤鸣踌躇道:“子灿,这十万两银子,委实太多了些。” “我这里,大约能凑出两万五千两,其余的……” 沧海君一摆手:“你那两万两,是要送到夔东的不是?” “王军师,我要这十万两,可也不是为了自家花用。” “哦?” 陈子灿笑道:“那你到处搜刮干嘛?” “莫不是,嫌你这黑乎乎的铁锤不好看,准备打个大金链子,再铸个大金坠子挂裤腰上?” 沧海君一口茶险些呛着。 王鹤鸣和童和尚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沧海君拿他没办法,摇头苦笑道:“也罢,早点还了你的烂债,希望你有多远滚多远,再不要来气我才好!” 他看着王鹤鸣:“我这次准备筹集二十万两白银,用作张苍水先生的军饷。” “苍水先生练兵舟山,数次联络永历朝廷,准备策应北伐。” “我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护送他的信使,去安龙所。” “请求孙可望遣一员大将,沿长江东下,而苍水先生亲率舟师,溯江西上,会攻荆湘。” 然后水陆并进,攻取南岸诸城,截断清廷援兵。” “最后,收复南京,稳住江南半壁,休养生息,徐图驱逐鞑虏,北伐中原……” 陈子灿根本没听明白,王鹤鸣却抚掌赞道:“妙啊!” “久闻苍水先生高才磊落,忠义过人,只是缘悭一面,不曾当面领教。” “听了这番高见,更让我心向往之!” “如果苍水先生舟师西上,我洞庭水寨,愿附骥尾!” 沧海君点点头:“苍水先生与王军师年纪差不多,都是人中龙凤。” “他也曾和我谈起过王军师,说你胸中自有大略,手下能掌细务。” “纵横捭阖,能做说客,运筹帷幄,可临战阵,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 “依我看来,确实所言非虚。”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 苍水先生张煌言的事迹,陈子灿是略微知道的。 他和岳武穆、于少保合称西湖三杰。 这首着名的《甲辰八月辞故里》,可以说是诗谶。 写的壮烈豪迈,有如易水悲歌,曾经让多少人感动落泪。 但陈子灿此刻听到他的名字,却感到揪心,为他的命运,为民族的命运,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夔东十三家再苦,至少有地可种,勉强能维持温饱。 舟山孤悬海外,暴雨飙风,不时而至。 若没有内陆接济,根本无法立足,条件之艰苦,可想而知。 王鹤鸣正要谦谢,陈子灿打断道:“两位,都是大才子。” “这马屁,拍的确实好听,可终究没有银子,就填不饱肚子。” “我奶奶曾经告诫我,这辈子,一不可借人钱财,二不可借给人钱财。” “她要知道,我今天欠这么大债,非掐死我不可!” “废话少说,咱们赶紧合计合计,怎么才弄到这十万两银子。” 王鹤鸣气结,这,这读书人指点江山,是废话嘛?! 沧海君瞪起眼:“小子,没钱,你骗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去也……” 陈子灿连忙拉住他,赔笑道:“别急别急,我有办法了。” “你说!” 几个人一起看着他。 陈子灿揉了揉鼻子:“听说,卫辉府有个土豪叫汤东亭……” 上次豹子警告他,不可小觑了齐大郎。 给他说起,汤东亭为了争几亩好地,生生逼死小寡妇陆婉珍。 后来,又听了齐大郎的毒计,换掉尸体脚上的绣鞋,反诉她家诬告。 结果陆寡妇的婆婆,冤死在狱中。 只留下一个四岁的孩子,被豹子带回宋家庄。 当时听了这件事,他怒不可遏。 对豹子说,十年太久,这孩子的仇,他陈子灿来替他报。 时间,已经过过去了半个多月,但陈子灿却一直没忘。 他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告诉众人,提议拿他下手。 第179章 世上只有银子好 沧海君皱起眉头:“我知道,这钱,都被豪强大户藏着。” “可我要是去抢大户,那不是也成了强盗?” “你就直说,你到底有钱没有?” “没钱免谈!” 陈子灿双手把他的衣袖拉得更紧,谄笑道:“大哥,沧老师……” “你神功盖世,天下景仰,这么大个英雄,肯定不会骗我个小孩子,是不是?” 沧海君“切”地一声。 袍袖一拂,陈子灿感觉手里紧攥着的衣袖,就像是变成了泥鳅,倏地滑了出去。 他连忙喊道:“有有有——” “钱嘛!沧老师你也知道,我救济灾民,都是十万起算,低于一万两,都送不出手。” “这个好说!” “你需要多少,就说个数,我陈子灿说话,可没有不算数的!” 沧海君翻着眼看了看他:“你小子,少在这挤兑我。” “我说了,既然输给你了,我认!” “不过,得等我啥时候心情好了,再兑现。”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这个武功惊世骇俗的大宗师,居然是输给了那叫花子似的小子。 这,这怎么可能? 难道,这小子深藏不露? 那两个撞过陈子灿,锦衣佩剑的年轻人,还有那个扬言要揍他的壮汉,都吓得缩到了人群后面。 陈子灿苦笑道:“那,你心情怎么才能好?” “你想不想听笑话?想不想泡美眉?” “哎,别走啊,十万两!” “十万两,到底能不能买你个好心情?” 沧海君回过头:“十万两银子砸下去,死人都开心,我为啥不开心?!” 陈子灿拉起他的右手,和他重重击掌:“那,就这么说定了。” “这次,谁都不许再耍赖!” 沧海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点点头:“十天时间,不能再多了。” 陈子灿挠挠头,一咬牙:“好!咱们这就去办!” 他转身对宋将军和豹子说:“麻烦两位,住处给我留着,我家扣儿帮我照顾着。” “我有些急事要办,尽快回来。” 宋将军和豹子点点头,同时上前,一揖到地:“沧,沧老师,今日见识到阁下这盖世无双的武技,我们兄弟,都得益匪浅!” “子灿于我宋家,恩深德重!” “你和子灿既然是旧识,何不就在鄙庄多盘桓些日子,也方便我们随时候教。” “至于银子,子灿也不必费心。” “十万两,虽然不是小数,但给我宋某几天时间,肯定能凑得出……” 陈子灿微笑道:“多谢宋大哥。” “不过,沧老师是绝世高人,他哪是要银子,就是考较我来着。” “怎么说,我也得显显手段,让他心服口服。” “你们放心,我自有办法,如果到时候还不够,再向宋大哥开口。” 沧海君心情大畅:“哈哈,不错不错!这小子鬼主意多的是,何必替他担心。” “多谢二位好意,如果赶得上,宋将军这杯寿酒,我还是想喝一杯的。” “后会有期!” 仙客来的客房里,看着跟陈子灿回来的沧海君,王鹤鸣和童和尚,都有些发愣。 见过了礼,王鹤鸣踌躇道:“子灿,这十万两银子,委实太多了些。” “我这里,大约能凑出两万五千两,其余的……” 沧海君一摆手:“你那两万两,是要送到夔东的不是?” “王军师,我要这十万两,可也不是为了自家花用。” “哦?” 陈子灿笑道:“那你到处搜刮干嘛?” “莫不是,嫌你这黑乎乎的铁锤不好看,准备打个大金链子,再铸个大金坠子挂裤腰上?” 沧海君一口茶险些呛着。 王鹤鸣和童和尚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沧海君拿他没办法,摇头苦笑道:“也罢,早点还了你的烂债,希望你有多远滚多远,再不要来气我才好!” 他看着王鹤鸣:“我这次准备筹集二十万两白银,用作张苍水先生的军饷。” “苍水先生练兵舟山,数次联络永历朝廷,准备策应北伐。” “我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护送他的信使,去安龙所。” “请求孙可望遣一员大将,沿长江东下,而苍水先生亲率舟师,溯江西上,会攻荆湘。” 然后水陆并进,攻取南岸诸城,截断清廷援兵。” “最后,收复南京,稳住江南半壁,休养生息,徐图驱逐鞑虏,北伐中原……” 陈子灿根本没听明白,王鹤鸣却抚掌赞道:“妙啊!” “久闻苍水先生高才磊落,忠义过人,只是缘悭一面,不曾当面领教。” “听了这番高见,更让我心向往之!” “如果苍水先生舟师西上,我洞庭水寨,愿附骥尾!” 沧海君点点头:“苍水先生与王军师年纪差不多,都是人中龙凤。” “他也曾和我谈起过王军师,说你胸中自有大略,手下能掌细务。” “纵横捭阖,能做说客,运筹帷幄,可临战阵,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 “依我看来,确实所言非虚。”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 苍水先生张煌言的事迹,陈子灿是略微知道的。 他和岳武穆、于少保合称西湖三杰。 这首着名的《甲辰八月辞故里》,可以说是诗谶。 写的壮烈豪迈,有如易水悲歌,曾经让多少人感动落泪。 但陈子灿此刻听到他的名字,却感到揪心,为他的命运,为民族的命运,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夔东十三家再苦,至少有地可种,勉强能维持温饱。 舟山孤悬海外,暴雨飙风,不时而至。 若没有内陆接济,根本无法立足,条件之艰苦,可想而知。 王鹤鸣正要谦谢,陈子灿打断道:“两位,都是大才子。” “这马屁,拍的确实好听,可终究没有银子,就填不饱肚子。” “我奶奶曾经告诫我,这辈子,一不可借人钱财,二不可借给人钱财。” “她要知道,我今天欠这么大债,非掐死我不可!” “废话少说,咱们赶紧合计合计,怎么才弄到这十万两银子。” 王鹤鸣气结,这,这读书人指点江山,是废话嘛?! 沧海君瞪起眼:“小子,没钱,你骗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去也……” 陈子灿连忙拉住他,赔笑道:“别急别急,我有办法了。” “你说!” 几个人一起看着他。 陈子灿揉了揉鼻子:“听说,卫辉府有个土豪叫汤东亭……” 上次豹子警告他,不可小觑了齐大郎。 给他说起,汤东亭为了争几亩好地,生生逼死小寡妇陆婉珍。 后来,又听了齐大郎的毒计,换掉尸体脚上的绣鞋,反诉她家诬告。 结果陆寡妇的婆婆,冤死在狱中。 只留下一个四岁的孩子,被豹子带回宋家庄。 当时听了这件事,他怒不可遏。 对豹子说,十年太久,这孩子的仇,他陈子灿来替他报。 时间,已经过过去了半个多月,但陈子灿却一直没忘。 他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告诉众人,提议拿他下手。 第180章 到底谁是有缘人 童和尚须眉倒竖,一拍桌子,怒道:“就骗他些银子?” “人家小寡妇,可是差点被他灭了满门!” “不行,老子不答应!” “这仇深似海,哪有这么容易放过的!” 陈子灿苦笑道:“三哥,我又没说,骗他点钱就掲过了。” “我是说,他不是爱财如命,巧取豪夺不择手段吗?” “那咱们,就先把他的银子骗光了,让他痛不欲生。” “然后,你再要他小命好不好?” 王鹤鸣点头道:“不错,杀人先诛心。” “这种人,被人骗去一两银子,都比要他的命还心疼。” 沧海君冷笑道:“小子,早知道你是个骗子。” “上次咱们赌赛凝酒,你也耍了啥手段是不是?” 陈子灿满脸堆笑:“哪里哪里。” “上次我那不是画符作法,借了沧老师你的神力吗?” 他不提这个还好,沧海君想起那天被他戏弄,就忍不住提起拳头,作势要打。 陈子灿一蹦三尺远,摇着手道:“哎,大哥——” “小弟这鸡肋,可不足以当你老拳。” “信不信?打死我,你一辈子都别想知道,自己咋输的了。” 沧海君悻悻地收回拳头。 “那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将那半碗烈酒之精,凝为冰渣的?” 陈子灿涎着脸:“不急不急,等你教我苍龙百变,我再告诉你。” “咱们当务之急,是该想想怎么弄钱,苍水先生的事情要紧!” 他叹了口气:“要说这事,只能怪你早不告诉我。” “否则,何至于耽搁一个多月!” “如果知道,是为苍水先生筹饷,就算你赖账,我也绝不推辞。” 沧海君愣了愣,盯着他的双眼。 过了一会儿,点点头:“好!” “就凭你这句话,等这事办完了,我传你苍龙百变!” 第二天,卫辉府来了个道士,羽氅星冠,长的是丰神俊朗,仪表出尘。 望之如洞府仙人,初下凡间。 他带着个形容丑陋,满脸胡须的仆人,还有个十五六岁,眼睛很亮,总是笑嘻嘻的徒儿。 刚到卫辉府,那丑仆就先去东大街,租了两间临街的屋子。 一间,说是要开个算命铺子,另一间用来住人。 第三天,大清早的,那铺子中挑出两条布幡。 一条上面写着:“天聪似雷,知晓今生前世”。 另一条写着:“神目如电,看透仙界凡间”。 铺子里干干净净,简洁至极。 靠墙,摆着一张长桌。 那位潇洒出尘,有如神仙中人的年轻道士,就静静坐在桌旁。 身后,是一幅笔法俊逸的烂柯对弈图。 丑仆人将布幡支好,走到门前。 高声吆喝道:“人间祸福知有数,世上吉凶断分明!” “昆仑山羽士王知玄,云游途经贵地,每日奉赠三卦,分文不取。” “专待有缘人,幸勿错过!” 他换着方向,一连喊了三遍,这才回到长桌后站着。 皱眉小声道:“我总觉得,这小子纯粹是在耍我。” “昨晚让我去做贼,今天,又在街头叫卖,他自己却躲着不出头!” 道士整了整身上绣着八卦七星的羽衣,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昨晚,我画画就画到三更。” “早上费了多少口舌,好容易把每天十卦,减为三卦。” “子灿说,三天内可见分晓,咱们就熬一熬。” 旁边墙壁传来砰砰地几声敲击:“都闭嘴,好好演。” “认真点儿,不要老叽叽歪歪。” “搞砸了,几万人没饭吃……” 两人相视无语。 当个群演,连盒饭都没有,还得担这么大的责任,找谁说理去! 就在这时,陈子灿扮的小道童跑了过来,对沧海君小声道:“咱俩换个位。” “你去里边呆着。” 沧海君大为不满:“为什么,我喜欢在外面看热闹……” 陈子灿一撇嘴:“赶紧的!” “你站这,跟雷公似的,我怕你把客人吓跑了。” 沧海君大怒:“老子这是天生异相,一看就是高人,你懂不懂?” 陈子灿挠着头:“叫你去你就去,服从导演安排!” “额,你耳朵比我好使。” 沧海君拿起桌角那只放了几枚五帝钱的铜碗,下面,有根铜线连在桌下。 奇道:“你不是说,只要有这玩意儿,王军师这边放个屁,你都能听见吗?” 陈子灿尬笑道:“快去快去。” “我字没你写的好看,这总行了?” 沧海君哈哈一笑:“这句,倒像是真话。” “不过,也只能信你三分。” “我说,你小子别是不会写字?” 陈子灿当然不是不会写字。 他只是跟大多数新时代的年轻人一样,认得出繁体字,却写不出繁体字。 他推着沧海君:“记住,就跟我演示过的那样。” “后面部分,任你随意发挥,不要太出格就行。” 这天早上,卫辉府全城的小姐大妈,父老乡亲,都在日出时分,听到天际绚烂的云霞里,有个高亢清亮的声音传来。 “人间祸福知有数,世上吉凶断分明!昆仑山羽士王知玄,云游途经贵地,每日奉赠三卦,分文不取,专待有缘人,幸勿错过!” 这声音悠悠荡荡,无所不到。 无论你是蹲在东城醉仙居的茅房,还是枕着西城天香楼的粉臂,都听的清清楚楚。 宛如就在耳边响起,一连三遍,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不多时,满街的行人,就都在到处打听。 这昆仑山来的高人,王知玄王道长,到底是何方神圣,现在哪里。 开门没有半盏茶功夫,几个买菜倒马桶的大妈,就围在了铺子前。 对着面如冠玉,清雅脱俗的王鹤鸣指指点点。 口中啧啧有声:“这位道长,莫不是话本里,三戏白牡丹的吕洞宾?” “真俊呐……” “哎呦,就是,疼死个人了,咋就出家当了道士……” 一位胖大妈放下马桶,推着身边挎篮子的小媳妇儿。 “六娘,你也守了三年了,对得起他老赵家了,你看看,这位小神仙,啧啧,多招人爱。” “去,过去算个姻缘。” “他不是说专待有缘人吗?” “万一,你就是他要找的有缘人呢?……” 那小媳妇手足无措,看了一眼王鹤鸣,一张俏脸羞得通红。 转身就跑:“李婶,你老都守了三十年了,你咋不去呀?” “万一,他就跟你有缘呢?” 一群女人哄堂大笑。 李婶掐着圆滚滚的腰身,笑骂道:“小浪蹄子,要不是老娘这把年纪,都够做他妈了,还用得着你教?” 又是一阵哄闹,气氛热烈的像是唱大戏。 饶是王鹤鸣一生经历过无数大阵仗,这时候也是强作镇定。 心里,慌的真跟相亲似的。 第180章 到底谁是有缘人 童和尚须眉倒竖,一拍桌子,怒道:“就骗他些银子?” “人家小寡妇,可是差点被他灭了满门!” “不行,老子不答应!” “这仇深似海,哪有这么容易放过的!” 陈子灿苦笑道:“三哥,我又没说,骗他点钱就掲过了。” “我是说,他不是爱财如命,巧取豪夺不择手段吗?” “那咱们,就先把他的银子骗光了,让他痛不欲生。” “然后,你再要他小命好不好?” 王鹤鸣点头道:“不错,杀人先诛心。” “这种人,被人骗去一两银子,都比要他的命还心疼。” 沧海君冷笑道:“小子,早知道你是个骗子。” “上次咱们赌赛凝酒,你也耍了啥手段是不是?” 陈子灿满脸堆笑:“哪里哪里。” “上次我那不是画符作法,借了沧老师你的神力吗?” 他不提这个还好,沧海君想起那天被他戏弄,就忍不住提起拳头,作势要打。 陈子灿一蹦三尺远,摇着手道:“哎,大哥——” “小弟这鸡肋,可不足以当你老拳。” “信不信?打死我,你一辈子都别想知道,自己咋输的了。” 沧海君悻悻地收回拳头。 “那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将那半碗烈酒之精,凝为冰渣的?” 陈子灿涎着脸:“不急不急,等你教我苍龙百变,我再告诉你。” “咱们当务之急,是该想想怎么弄钱,苍水先生的事情要紧!” 他叹了口气:“要说这事,只能怪你早不告诉我。” “否则,何至于耽搁一个多月!” “如果知道,是为苍水先生筹饷,就算你赖账,我也绝不推辞。” 沧海君愣了愣,盯着他的双眼。 过了一会儿,点点头:“好!” “就凭你这句话,等这事办完了,我传你苍龙百变!” 第二天,卫辉府来了个道士,羽氅星冠,长的是丰神俊朗,仪表出尘。 望之如洞府仙人,初下凡间。 他带着个形容丑陋,满脸胡须的仆人,还有个十五六岁,眼睛很亮,总是笑嘻嘻的徒儿。 刚到卫辉府,那丑仆就先去东大街,租了两间临街的屋子。 一间,说是要开个算命铺子,另一间用来住人。 第三天,大清早的,那铺子中挑出两条布幡。 一条上面写着:“天聪似雷,知晓今生前世”。 另一条写着:“神目如电,看透仙界凡间”。 铺子里干干净净,简洁至极。 靠墙,摆着一张长桌。 那位潇洒出尘,有如神仙中人的年轻道士,就静静坐在桌旁。 身后,是一幅笔法俊逸的烂柯对弈图。 丑仆人将布幡支好,走到门前。 高声吆喝道:“人间祸福知有数,世上吉凶断分明!” “昆仑山羽士王知玄,云游途经贵地,每日奉赠三卦,分文不取。” “专待有缘人,幸勿错过!” 他换着方向,一连喊了三遍,这才回到长桌后站着。 皱眉小声道:“我总觉得,这小子纯粹是在耍我。” “昨晚让我去做贼,今天,又在街头叫卖,他自己却躲着不出头!” 道士整了整身上绣着八卦七星的羽衣,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昨晚,我画画就画到三更。” “早上费了多少口舌,好容易把每天十卦,减为三卦。” “子灿说,三天内可见分晓,咱们就熬一熬。” 旁边墙壁传来砰砰地几声敲击:“都闭嘴,好好演。” “认真点儿,不要老叽叽歪歪。” “搞砸了,几万人没饭吃……” 两人相视无语。 当个群演,连盒饭都没有,还得担这么大的责任,找谁说理去! 就在这时,陈子灿扮的小道童跑了过来,对沧海君小声道:“咱俩换个位。” “你去里边呆着。” 沧海君大为不满:“为什么,我喜欢在外面看热闹……” 陈子灿一撇嘴:“赶紧的!” “你站这,跟雷公似的,我怕你把客人吓跑了。” 沧海君大怒:“老子这是天生异相,一看就是高人,你懂不懂?” 陈子灿挠着头:“叫你去你就去,服从导演安排!” “额,你耳朵比我好使。” 沧海君拿起桌角那只放了几枚五帝钱的铜碗,下面,有根铜线连在桌下。 奇道:“你不是说,只要有这玩意儿,王军师这边放个屁,你都能听见吗?” 陈子灿尬笑道:“快去快去。” “我字没你写的好看,这总行了?” 沧海君哈哈一笑:“这句,倒像是真话。” “不过,也只能信你三分。” “我说,你小子别是不会写字?” 陈子灿当然不是不会写字。 他只是跟大多数新时代的年轻人一样,认得出繁体字,却写不出繁体字。 他推着沧海君:“记住,就跟我演示过的那样。” “后面部分,任你随意发挥,不要太出格就行。” 这天早上,卫辉府全城的小姐大妈,父老乡亲,都在日出时分,听到天际绚烂的云霞里,有个高亢清亮的声音传来。 “人间祸福知有数,世上吉凶断分明!昆仑山羽士王知玄,云游途经贵地,每日奉赠三卦,分文不取,专待有缘人,幸勿错过!” 这声音悠悠荡荡,无所不到。 无论你是蹲在东城醉仙居的茅房,还是枕着西城天香楼的粉臂,都听的清清楚楚。 宛如就在耳边响起,一连三遍,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不多时,满街的行人,就都在到处打听。 这昆仑山来的高人,王知玄王道长,到底是何方神圣,现在哪里。 开门没有半盏茶功夫,几个买菜倒马桶的大妈,就围在了铺子前。 对着面如冠玉,清雅脱俗的王鹤鸣指指点点。 口中啧啧有声:“这位道长,莫不是话本里,三戏白牡丹的吕洞宾?” “真俊呐……” “哎呦,就是,疼死个人了,咋就出家当了道士……” 一位胖大妈放下马桶,推着身边挎篮子的小媳妇儿。 “六娘,你也守了三年了,对得起他老赵家了,你看看,这位小神仙,啧啧,多招人爱。” “去,过去算个姻缘。” “他不是说专待有缘人吗?” “万一,你就是他要找的有缘人呢?……” 那小媳妇手足无措,看了一眼王鹤鸣,一张俏脸羞得通红。 转身就跑:“李婶,你老都守了三十年了,你咋不去呀?” “万一,他就跟你有缘呢?” 一群女人哄堂大笑。 李婶掐着圆滚滚的腰身,笑骂道:“小浪蹄子,要不是老娘这把年纪,都够做他妈了,还用得着你教?” 又是一阵哄闹,气氛热烈的像是唱大戏。 饶是王鹤鸣一生经历过无数大阵仗,这时候也是强作镇定。 心里,慌的真跟相亲似的。 第181章 隔夜神数 陈子灿笑吟吟地瞅着,低声道:“让你这个大妈杀手领衔出演,还真是一着好棋。” “我看,要不了半天,这怀庆府的大姑娘小媳妇,就都知道你王道长的大名了。” “要不,咱也别一天三卦了。” “把这算命摊子开下去,也不错,挣个几千两银子不在话下。” “说不准,搂草打兔子。” “连带着把你和沧老师的终身大事,都给解决了……” 王鹤鸣装作喝茶,侧头狠狠瞪了陈子灿一眼。 这时,外面已经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声鼎沸。 李婶抱着个特大号马桶,一个人占了三个人的位置。 她站在正对铺门的最前面,对王鹤鸣,挤了挤眼睛。 面饼似的大脸上,嫣红一片。 娇声道:“小道长,你到底怎么个算法呀?” “要不,先给奴家算一算?” 王鹤鸣一阵恶寒,陈子灿笑嘻嘻地,指着外面角落里的一对男女。 “你们,对,就是你们。” “请大家让让,我师傅与他二人有缘,可送上一卦,为你等指点迷津!” 大家循声望去,见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后生。 挽着个一身红裙,遮着面纱,看起来娇娇怯怯的女子。 见这么多双眼睛望着自己,两个人都有些着慌。 那后生涨红了脸,将女子拉到身后。 那女子伸出纤细的小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五德哥,咱,咱们还是走……” 陈子灿指着他:“对,就是你,过来!” “你们今日来此,必有大事难决。” “我师傅在昆仑山清修多年,今日下山,为的是救苦救难,济世度人。” “错过了,那可就要后悔终生!” 那后生听了最后一句话,咬了咬牙,握住了女子的手腕。 “杜鹃,我,我一天都不能再等下去了。” “看到你落在那火坑里,我的心……!” 他滞了一滞,有些哽咽。 “我看这位道长,仪表非凡,或许是个高人,我们就去问一问何妨?” “再不行,顶多,顶多我和你死在一起!” 那女子闻言,浑身一震,默默抓紧了后生的手。 两个人穿过人群,走到桌前。 陈子灿不等他问,朗声道:“我师傅每日只算三卦,分文不取。” “他不比那街头提着虎撑,专靠一张利嘴,急打慢千,坑蒙哄骗,混饭吃的算命先生。” “他这卦,倚仗的是自身修为,天眼神通。” “叫做“隔夜神数”!” 人群里一阵起哄,有大妈喊:“什么是隔夜神数?” “难不成,有缘人还得陪你师傅睡一夜?” 这些生猛老娘们,又是笑的花枝乱颤。 后生有些紧张,看着老僧入定般的王鹤鸣,似乎有些动摇。 陈子灿也被弄的哭笑不得。 他咳嗽两声,高声道:“这隔夜神数,就是来算卦之人,先把自己的姓名、乡里、生辰八字,以及所为何事,一一向我师傅报上。” “然后,我师傅会从这桌子抽屉中,拿出一封命书……” 他一边说,一边拉出抽屉,从中取出三封纸袋。 “这其中,就是我师傅昨夜在定境之中,已经写好的命书。” “求卜之人必须虔诚,不可有半句谎言。” “待他说完,我师傅自会抽出命书,当面宣说,为他指点迷津。” “若有一事不符,不但这卦白送,还另赠纹银百两!” 说着,他又从抽屉里端出一个盘子,里面整整齐齐,堆着白花花的银锭。 观众无不大哗,有几个就想挤进来。 陈子灿笑道:“我师傅这卦,只送有缘人。” “不要乱挤,大家先看看,这两位所求何事。” 那叫杜鹃的女孩抬起头,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五德。 五德拍拍她的手背,看着微笑倾听的王鹤鸣,声音有些局促不安。 “我,我叫玉五德,她叫杜鹃……” 五德和杜鹃,都出生在直隶保定府。 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是耕读传家,世代有通家之好。 两人都是崇祯五年出生,五德生于六月初十,杜鹃生于九月十七。 四五岁时,两家就定下了娃娃亲。 定亲之后,玉家请了蒙师,教五德读书识字。 六岁的时候,杜家也将女儿送来启蒙,两人天天见面,亲如兄妹。 崇祯十七年初,朝廷派大学士李建泰为督师,带领京城最后的精锐,南下抵御闯王大军。 李建泰沿途残破州县,大肆掳掠,部队全无军纪。 到了保定府,恰好与北上的大顺军遭遇。 见敌军势大,李建泰决意投降。 他派兵,在城内剿杀几支不愿追随他降闯的人马。 众军士趁机杀人放火,抢劫财物,保定城一时大乱。 玉家和杜家都遭了劫难,十二岁的杜鹃被人掳走,从此下落不明。 玉五德家人死尽,被收入大顺军孤儿营,从此,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涯。 后来,大顺军从关中,分两路南下。 他随着闯王和刘宗敏亲率的东路军,走出商洛山时,落了队。 于是独自逃回保定府,成了一个商行伙计。 这次,他和其他两个伙计,押送一批北货到卫辉府。 当地商人刘掌柜,在西城天香楼为他们接风洗尘,叫了歌伎佐酒。 却不料,其中一位,正是他这些年始终牵挂的杜鹃。 两人八年未见,但眉眼依稀。 相认后百感交集,抱头痛哭。 五德立刻找到老鸨,要为杜鹃赎身。 但天香楼开口就要五百两银子,两人费尽口舌,下跪哀求,妈妈却一分不少。 五德从伙伴处借到二十两银子,刘掌柜也是仗义,答应借给他一百两银子。 加上两人的体己钱,现在也不过凑到了一百八十两银子。 伙伴们前几天都回了保定府,但相见之后,五德和杜鹃,就再也离不开对方。 这几日五德流连在天香楼,与杜鹃难舍难分。 算起来,又花掉了十几两银子,眼看着为杜鹃赎身无望,天天以泪洗面。 今天早上,两人在绝望中,都听见了那回荡在全城,有如神明般的声音。 杜鹃央求姐妹们为她说情作保,这才得空,和五德出来一趟。 找这位王道长看看,能不能寻条活路…… 说到后来,五德和杜鹃泪眼相望,泣不成声。 外面围观的,多是些老娘们小媳妇。 平日里听个《西厢记》,都要红肿了双眼,掬一把同情泪。 这时,听到这真真切切的故事,想想这些年糜烂不堪的世道,自己的悲欢离合,都不禁暗自伤怀。 几百张平日里叽叽喳喳,一刻不停的嘴,都抿的失了血色。 有人还掏出手巾,偷偷擦着眼睛。 四周安静的有些压抑。 王鹤鸣叹了口气,轻轻敲了敲桌面:“两位,都说完了吗?” 第181章 隔夜神数 陈子灿笑吟吟地瞅着,低声道:“让你这个大妈杀手领衔出演,还真是一着好棋。” “我看,要不了半天,这怀庆府的大姑娘小媳妇,就都知道你王道长的大名了。” “要不,咱也别一天三卦了。” “把这算命摊子开下去,也不错,挣个几千两银子不在话下。” “说不准,搂草打兔子。” “连带着把你和沧老师的终身大事,都给解决了……” 王鹤鸣装作喝茶,侧头狠狠瞪了陈子灿一眼。 这时,外面已经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声鼎沸。 李婶抱着个特大号马桶,一个人占了三个人的位置。 她站在正对铺门的最前面,对王鹤鸣,挤了挤眼睛。 面饼似的大脸上,嫣红一片。 娇声道:“小道长,你到底怎么个算法呀?” “要不,先给奴家算一算?” 王鹤鸣一阵恶寒,陈子灿笑嘻嘻地,指着外面角落里的一对男女。 “你们,对,就是你们。” “请大家让让,我师傅与他二人有缘,可送上一卦,为你等指点迷津!” 大家循声望去,见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后生。 挽着个一身红裙,遮着面纱,看起来娇娇怯怯的女子。 见这么多双眼睛望着自己,两个人都有些着慌。 那后生涨红了脸,将女子拉到身后。 那女子伸出纤细的小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五德哥,咱,咱们还是走……” 陈子灿指着他:“对,就是你,过来!” “你们今日来此,必有大事难决。” “我师傅在昆仑山清修多年,今日下山,为的是救苦救难,济世度人。” “错过了,那可就要后悔终生!” 那后生听了最后一句话,咬了咬牙,握住了女子的手腕。 “杜鹃,我,我一天都不能再等下去了。” “看到你落在那火坑里,我的心……!” 他滞了一滞,有些哽咽。 “我看这位道长,仪表非凡,或许是个高人,我们就去问一问何妨?” “再不行,顶多,顶多我和你死在一起!” 那女子闻言,浑身一震,默默抓紧了后生的手。 两个人穿过人群,走到桌前。 陈子灿不等他问,朗声道:“我师傅每日只算三卦,分文不取。” “他不比那街头提着虎撑,专靠一张利嘴,急打慢千,坑蒙哄骗,混饭吃的算命先生。” “他这卦,倚仗的是自身修为,天眼神通。” “叫做“隔夜神数”!” 人群里一阵起哄,有大妈喊:“什么是隔夜神数?” “难不成,有缘人还得陪你师傅睡一夜?” 这些生猛老娘们,又是笑的花枝乱颤。 后生有些紧张,看着老僧入定般的王鹤鸣,似乎有些动摇。 陈子灿也被弄的哭笑不得。 他咳嗽两声,高声道:“这隔夜神数,就是来算卦之人,先把自己的姓名、乡里、生辰八字,以及所为何事,一一向我师傅报上。” “然后,我师傅会从这桌子抽屉中,拿出一封命书……” 他一边说,一边拉出抽屉,从中取出三封纸袋。 “这其中,就是我师傅昨夜在定境之中,已经写好的命书。” “求卜之人必须虔诚,不可有半句谎言。” “待他说完,我师傅自会抽出命书,当面宣说,为他指点迷津。” “若有一事不符,不但这卦白送,还另赠纹银百两!” 说着,他又从抽屉里端出一个盘子,里面整整齐齐,堆着白花花的银锭。 观众无不大哗,有几个就想挤进来。 陈子灿笑道:“我师傅这卦,只送有缘人。” “不要乱挤,大家先看看,这两位所求何事。” 那叫杜鹃的女孩抬起头,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五德。 五德拍拍她的手背,看着微笑倾听的王鹤鸣,声音有些局促不安。 “我,我叫玉五德,她叫杜鹃……” 五德和杜鹃,都出生在直隶保定府。 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是耕读传家,世代有通家之好。 两人都是崇祯五年出生,五德生于六月初十,杜鹃生于九月十七。 四五岁时,两家就定下了娃娃亲。 定亲之后,玉家请了蒙师,教五德读书识字。 六岁的时候,杜家也将女儿送来启蒙,两人天天见面,亲如兄妹。 崇祯十七年初,朝廷派大学士李建泰为督师,带领京城最后的精锐,南下抵御闯王大军。 李建泰沿途残破州县,大肆掳掠,部队全无军纪。 到了保定府,恰好与北上的大顺军遭遇。 见敌军势大,李建泰决意投降。 他派兵,在城内剿杀几支不愿追随他降闯的人马。 众军士趁机杀人放火,抢劫财物,保定城一时大乱。 玉家和杜家都遭了劫难,十二岁的杜鹃被人掳走,从此下落不明。 玉五德家人死尽,被收入大顺军孤儿营,从此,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涯。 后来,大顺军从关中,分两路南下。 他随着闯王和刘宗敏亲率的东路军,走出商洛山时,落了队。 于是独自逃回保定府,成了一个商行伙计。 这次,他和其他两个伙计,押送一批北货到卫辉府。 当地商人刘掌柜,在西城天香楼为他们接风洗尘,叫了歌伎佐酒。 却不料,其中一位,正是他这些年始终牵挂的杜鹃。 两人八年未见,但眉眼依稀。 相认后百感交集,抱头痛哭。 五德立刻找到老鸨,要为杜鹃赎身。 但天香楼开口就要五百两银子,两人费尽口舌,下跪哀求,妈妈却一分不少。 五德从伙伴处借到二十两银子,刘掌柜也是仗义,答应借给他一百两银子。 加上两人的体己钱,现在也不过凑到了一百八十两银子。 伙伴们前几天都回了保定府,但相见之后,五德和杜鹃,就再也离不开对方。 这几日五德流连在天香楼,与杜鹃难舍难分。 算起来,又花掉了十几两银子,眼看着为杜鹃赎身无望,天天以泪洗面。 今天早上,两人在绝望中,都听见了那回荡在全城,有如神明般的声音。 杜鹃央求姐妹们为她说情作保,这才得空,和五德出来一趟。 找这位王道长看看,能不能寻条活路…… 说到后来,五德和杜鹃泪眼相望,泣不成声。 外面围观的,多是些老娘们小媳妇。 平日里听个《西厢记》,都要红肿了双眼,掬一把同情泪。 这时,听到这真真切切的故事,想想这些年糜烂不堪的世道,自己的悲欢离合,都不禁暗自伤怀。 几百张平日里叽叽喳喳,一刻不停的嘴,都抿的失了血色。 有人还掏出手巾,偷偷擦着眼睛。 四周安静的有些压抑。 王鹤鸣叹了口气,轻轻敲了敲桌面:“两位,都说完了吗?” 第182章 赔钱的骗子 五德和杜鹃点了点头,不约而同地抽出手巾,替对方拭泪。 “我们已经约定,再也不会分离的了。” “如果,如果天意如此,我们情愿……” 五德的声音颤抖着。 陈子灿止住他:“两位,天若无情,不生万物。” “不要着急,咱们先看看,昨夜师傅入定后,都在你们的命书上写了什么。” 说着,他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信封。 在旁边的铜盆里净了手,双手合十,默默祷告了几句。 这才恭恭敬敬地撕开封口,从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纸,躬身递给王鹤鸣。 “师傅,请您大发慈悲,指点迷津!” 王鹤鸣打开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 字迹工整灵动,卓然成家。 他掩饰住内心的赞叹,点了点头。 声音清朗,读道:“今日第一卦,姓名,玉五德。” “生于壬申年、戊午月、庚午日卯时初刻。” “杜鹃,生于壬申年、壬戌月、丁亥日……” 陈子灿听着,和围观的众人一样,不知不觉,瞪大了眼睛。 头上,也冒了出冷汗。 “得亏,和沧老师调换了角色。” “这家伙,虽然看着是个貌不惊人的武夫,肚子里的学问,可真不是盖的!” 不说这满纸柳体楷书,令人惊艳。” “单单这一手倒推生辰八字的本领,就足够,在江湖上当个神棍。” “这货,跟肚子里,装着本万年历似的!” 而四周,竖着耳朵倾听的男女老少,已经随着王鹤鸣读出的姓名八字,所求何事,不断发出一阵接着一阵的惊叹声。 玉五德和杜鹃,更是激动的浑身颤抖。 热切地望着王鹤鸣,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等到王鹤鸣念完前面的事由,他们扑通一声,跪倒在桌前。 流着眼泪道:“请神仙发发慈悲,指点我们一条活路!” 王鹤鸣皱皱眉头。 轻声道:“起来说话!” 陈子灿连忙过去,将他们搀起。 笑道:“我师傅不喜欢这样,二位快快请起。” “世间之事,无不因缘而起,因缘而灭。” “你们遇到我师傅,这就是缘。” “咱们不妨听听,命书上还写着什么……” 玉五德和杜鹃相视点头,站起来,眼巴巴地看着王鹤鸣。 王鹤鸣扫了扫下文,眼中惊愕的表情一闪而过,对五德微微颔首:“你附耳过来。” 五德愣了一下,赶紧把头伸过去。 王鹤鸣轻声对他说了几句,看着他问:“五德,你都听清楚了没有?” 五德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良久才“啊”了两声。 脱口道:“听,听清楚了。” “今晚二更,到……” 王鹤鸣连忙止住他:“天机不可泄露,露则无灵!” “好了,将这纸命书拿去,贴身带好。” “若你二人心愿达成,明日此时,务必到此处还愿,切记!” 五德大吃一惊,立刻捂住嘴,连连点头。 他拉着杜鹃,将信封接过,又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倒退着走出铺门,转身穿过人群去了。 大家大眼瞪小眼,刚才道长跟那后生说了什么,他们一句也没听到。 四下里,不禁议论纷纷。 李婶扯着嗓子喊:“小神仙,这小两口,到底能不能成啊?” 陈子灿暴汗,王鹤鸣,居然也成了小神仙! 他板起脸,大声对那胖女人道:“不可无礼!” “我师傅的年纪,可比你大的多了!” “老话说,有情人终成眷侣,天命自有安排。” 李婶吓了一跳,仔细看看王鹤鸣那张俊逸中带着英挺,恬淡里藏着沧桑的脸,忽然间就迷惘起来。 乖乖,这真是个长生不老的神仙,也不一定…… 接着,陈子灿又随便指了两个人,一个,是刚刚葬了老母的丁老栓。 一个,是媳妇怀了娃,却总是坐不住胎的刘旺。 听二人絮絮叨叨,讲述完自己的事情。 陈子灿从桌子下面抽出信封,果然,和他们所说的一模一样! 对丁老栓,命纸上告诉他,他的孝心,已经感动上苍。 母亲王氏,已经投生善地,让他不必悲伤。 而媳妇儿总是小产的刘旺,命纸上给出一副药方,让他给媳妇儿连服三个月。 再结珠胎,必能保他母子平安。 众人见了这般言无不中的神算,一个个矫舌难下,烧了几十年的高香,今天真的是遇到神仙了。 看着丁老栓和刘旺,欢天喜地的捧着命书离去,口口声声,说要把它供在神案上,天天礼拜。 登时,就有几十个看客拥过来,一叠声地,求王道长给他们算一卦。 有人,甚至捧出黄灿灿的元宝,只求他一句金口玉言。 陈子灿抢到门口,伸开双臂,喊道:“都退下!” “我师傅是何等人物,岂可用这些黄白之物冒犯他?” “他老人家,秉天道而行,既然说了每日只算三卦,那就是三卦,多一卦都不成。” “各位若有所求,可以明日早来。” “依旧是不收分文,只看缘分,都散了……” 众人还要聒噪,那丑仆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站在人群后,舌绽春雷,大喝道:“都让开!” 大家回头一看,这货干巴巴的小身板,两手高举着一个直径三尺有余,看起来,足有七八百斤重的石磨盘。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挤过众人,砰地一声,将磨盘撂在铺门外。 拍拍手,走了进去,将铺门关上。 外面围观的人群,呆呆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心生敬畏。 传说中的黄巾力士,也不过如此! 卫辉府城,无数风闻此事的人,正源源不断地赶来。 不多时,已经将整个街面,堵的严严实实,却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这位神算惊人,仙气爆棚的王道长,没用一个时辰,他的种种奇迹,和无双的风采,已经不胫而走。 让这满城的男女老少,无不为之疯狂。 铺子里,王鹤鸣瘫在椅子上,虽然,今天他没说几句话,但心脏至今还在砰砰直跳。 感觉浑身,都像是被掏空了,没一点力气。 他倒了满满一杯茶,咕嘟咕嘟喝下去。 苦笑道:“现在才知道,骗子这碗饭,真不是这么好吃的!” “这些抢着送钱的,实在是太热情了……” 陈子灿翘着腿,坐在桌子上。 “这,就叫劳心者收钱,劳力者送钱。” 沧海君摇头冷笑:“骗子啊,这他娘的,就是些不拿刀的强盗!” 陈子灿不乐意了:“喂,沧老师,你有没有点敬业精神?” “不要这样贬低自己的职业好不好?” “骗子好做吗?” “你看看你,第一次做骗子,做的很失败呀!” “不但没弄到钱,还自己倒贴进去五百两。” “我可告诉你,那五百两,是你自作主张,别想摊到成本里去!” 第182章 赔钱的骗子 五德和杜鹃点了点头,不约而同地抽出手巾,替对方拭泪。 “我们已经约定,再也不会分离的了。” “如果,如果天意如此,我们情愿……” 五德的声音颤抖着。 陈子灿止住他:“两位,天若无情,不生万物。” “不要着急,咱们先看看,昨夜师傅入定后,都在你们的命书上写了什么。” 说着,他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信封。 在旁边的铜盆里净了手,双手合十,默默祷告了几句。 这才恭恭敬敬地撕开封口,从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纸,躬身递给王鹤鸣。 “师傅,请您大发慈悲,指点迷津!” 王鹤鸣打开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 字迹工整灵动,卓然成家。 他掩饰住内心的赞叹,点了点头。 声音清朗,读道:“今日第一卦,姓名,玉五德。” “生于壬申年、戊午月、庚午日卯时初刻。” “杜鹃,生于壬申年、壬戌月、丁亥日……” 陈子灿听着,和围观的众人一样,不知不觉,瞪大了眼睛。 头上,也冒了出冷汗。 “得亏,和沧老师调换了角色。” “这家伙,虽然看着是个貌不惊人的武夫,肚子里的学问,可真不是盖的!” 不说这满纸柳体楷书,令人惊艳。” “单单这一手倒推生辰八字的本领,就足够,在江湖上当个神棍。” “这货,跟肚子里,装着本万年历似的!” 而四周,竖着耳朵倾听的男女老少,已经随着王鹤鸣读出的姓名八字,所求何事,不断发出一阵接着一阵的惊叹声。 玉五德和杜鹃,更是激动的浑身颤抖。 热切地望着王鹤鸣,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等到王鹤鸣念完前面的事由,他们扑通一声,跪倒在桌前。 流着眼泪道:“请神仙发发慈悲,指点我们一条活路!” 王鹤鸣皱皱眉头。 轻声道:“起来说话!” 陈子灿连忙过去,将他们搀起。 笑道:“我师傅不喜欢这样,二位快快请起。” “世间之事,无不因缘而起,因缘而灭。” “你们遇到我师傅,这就是缘。” “咱们不妨听听,命书上还写着什么……” 玉五德和杜鹃相视点头,站起来,眼巴巴地看着王鹤鸣。 王鹤鸣扫了扫下文,眼中惊愕的表情一闪而过,对五德微微颔首:“你附耳过来。” 五德愣了一下,赶紧把头伸过去。 王鹤鸣轻声对他说了几句,看着他问:“五德,你都听清楚了没有?” 五德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良久才“啊”了两声。 脱口道:“听,听清楚了。” “今晚二更,到……” 王鹤鸣连忙止住他:“天机不可泄露,露则无灵!” “好了,将这纸命书拿去,贴身带好。” “若你二人心愿达成,明日此时,务必到此处还愿,切记!” 五德大吃一惊,立刻捂住嘴,连连点头。 他拉着杜鹃,将信封接过,又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倒退着走出铺门,转身穿过人群去了。 大家大眼瞪小眼,刚才道长跟那后生说了什么,他们一句也没听到。 四下里,不禁议论纷纷。 李婶扯着嗓子喊:“小神仙,这小两口,到底能不能成啊?” 陈子灿暴汗,王鹤鸣,居然也成了小神仙! 他板起脸,大声对那胖女人道:“不可无礼!” “我师傅的年纪,可比你大的多了!” “老话说,有情人终成眷侣,天命自有安排。” 李婶吓了一跳,仔细看看王鹤鸣那张俊逸中带着英挺,恬淡里藏着沧桑的脸,忽然间就迷惘起来。 乖乖,这真是个长生不老的神仙,也不一定…… 接着,陈子灿又随便指了两个人,一个,是刚刚葬了老母的丁老栓。 一个,是媳妇怀了娃,却总是坐不住胎的刘旺。 听二人絮絮叨叨,讲述完自己的事情。 陈子灿从桌子下面抽出信封,果然,和他们所说的一模一样! 对丁老栓,命纸上告诉他,他的孝心,已经感动上苍。 母亲王氏,已经投生善地,让他不必悲伤。 而媳妇儿总是小产的刘旺,命纸上给出一副药方,让他给媳妇儿连服三个月。 再结珠胎,必能保他母子平安。 众人见了这般言无不中的神算,一个个矫舌难下,烧了几十年的高香,今天真的是遇到神仙了。 看着丁老栓和刘旺,欢天喜地的捧着命书离去,口口声声,说要把它供在神案上,天天礼拜。 登时,就有几十个看客拥过来,一叠声地,求王道长给他们算一卦。 有人,甚至捧出黄灿灿的元宝,只求他一句金口玉言。 陈子灿抢到门口,伸开双臂,喊道:“都退下!” “我师傅是何等人物,岂可用这些黄白之物冒犯他?” “他老人家,秉天道而行,既然说了每日只算三卦,那就是三卦,多一卦都不成。” “各位若有所求,可以明日早来。” “依旧是不收分文,只看缘分,都散了……” 众人还要聒噪,那丑仆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站在人群后,舌绽春雷,大喝道:“都让开!” 大家回头一看,这货干巴巴的小身板,两手高举着一个直径三尺有余,看起来,足有七八百斤重的石磨盘。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挤过众人,砰地一声,将磨盘撂在铺门外。 拍拍手,走了进去,将铺门关上。 外面围观的人群,呆呆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心生敬畏。 传说中的黄巾力士,也不过如此! 卫辉府城,无数风闻此事的人,正源源不断地赶来。 不多时,已经将整个街面,堵的严严实实,却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这位神算惊人,仙气爆棚的王道长,没用一个时辰,他的种种奇迹,和无双的风采,已经不胫而走。 让这满城的男女老少,无不为之疯狂。 铺子里,王鹤鸣瘫在椅子上,虽然,今天他没说几句话,但心脏至今还在砰砰直跳。 感觉浑身,都像是被掏空了,没一点力气。 他倒了满满一杯茶,咕嘟咕嘟喝下去。 苦笑道:“现在才知道,骗子这碗饭,真不是这么好吃的!” “这些抢着送钱的,实在是太热情了……” 陈子灿翘着腿,坐在桌子上。 “这,就叫劳心者收钱,劳力者送钱。” 沧海君摇头冷笑:“骗子啊,这他娘的,就是些不拿刀的强盗!” 陈子灿不乐意了:“喂,沧老师,你有没有点敬业精神?” “不要这样贬低自己的职业好不好?” “骗子好做吗?” “你看看你,第一次做骗子,做的很失败呀!” “不但没弄到钱,还自己倒贴进去五百两。” “我可告诉你,那五百两,是你自作主张,别想摊到成本里去!” 第183章 可敬可爱沧老师 沧海君气结。 抓了抓脸上的胡子,是哦,今天一文钱进账都没有,还赔进去五百两。 自己这骗子,当的,确实不太合格。 王鹤鸣呵呵笑道:“我倒觉得,沧老师今日,让我刮目相看!” “先不说,他三教九流,无所不通。” “而且,今日他不但慷慨解囊,成全了这对苦命鸳鸯,还真真切切,帮助了丁老栓和刘旺。” “这世上,要都是这种骗子,倒也可爱可敬!” “那五百两,我来出……” 沧海君被他夸的眉花眼笑,连连摆手:“王军师太客气了,区区五百两,何足道哉……” 正在这时,铺门被人“砰砰砰”地擂响。 有人粗声大气地喊道:“王道长在这里吗?” 三人相视一眼。 陈子灿朗声道:“各位请回,我师傅正在打坐入定,不见外客。” 有个中年人咳嗽一下,恭声道:“在下,是卫辉府张府台的幕友,鄙姓赵。” “张府台听说,王道长云游到此,想请他过府一叙,还望赏脸。” 陈子灿道:“哦,是赵师爷,失礼了!” “我师傅正在清修,不便打扰。” “请先生回复府台大人,待家师出定,我再禀报他。” “若有机缘,一定登门拜访。” 想是听说了这位王道长的种种神奇,赵师爷也不敢纠缠,客气了几句,带着人告辞而去。 陈子灿来回踱了几步:“连知府大人,都惊动了。” “我想,隔壁汤东亭家,想必也快有动静了。” “王大哥,画弄好了没有?” “今晚,就必须送回去。” 王鹤鸣惊讶道:“这么急?画倒是画好了,但这做旧……” 陈子灿微笑道:“我给你找的就是陈纸,又不是古画,做什么旧!” “只要照原样弄上些污渍,再把画芯换了就是。” “沧老师,晚上,还得麻烦你跑一趟。” 沧海君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第二天天没亮,陈子灿就被门外嘈杂的人声惊醒了,看看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沧海君盘膝坐在地上,问道:“醒了?” 陈子灿嗯了一声,指指外面。 沧海君道:“排队的,三更天刚过,就有人提着灯笼来了。” “现在,门口至少几百个。” 陈子灿无语,翻身又睡。 这次醒来,天色已经发白,王鹤鸣也起来了,正在洗漱。 他走到窗前,从缝隙里望出去,好家伙,外面乌泱泱的全是人影。 他苦笑道:“门出不去了!” “沧老师,你带着王大哥从这边后窗出去,那边后窗进去。” 等沧海君返回,他才打开门。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小神仙出来了,你师傅呢?” 陈子灿转身锁上门,走到铺门外,却见两条人影,恭恭敬敬地跪伏在门前。 他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可不正是昨天来过的玉五德和杜鹃姑娘。 陈子灿奇道:“你们怎么这么早?” “跪在这里干什么,快快起来……” 伸手去拉,但两个人五体投地,根本拉不动,只好算了。 他打开门,王鹤鸣依旧羽衣星冠,双目微垂,端端正正地坐在长桌后面。 仿佛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没有动弹过。 陈子灿躬身施礼:“师傅……” 还没说话,玉五德和杜鹃,已经相携着扑倒在桌前,连连叩首。 哽咽着喊道:“多谢神仙成全,我夫妻感激不尽!” 王鹤鸣睁开眼,温声道:“起来!” “成全你们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自己。” “若不是你二人誓同生死,不离不弃,也未必就能见得到我。” “希望你们不要忘了这段日子,以后相互扶持,白头到老。” 陈子灿扶他们起身。 玉五德拿出那封命书,顶在头上,送还王鹤鸣。 王鹤鸣笑道:“留着它,做个纪念,今日正宜出行,你们收拾一下,早点回保定府。” 玉五德应了一声,珍而重之地,将命书贴在胸口放好。 拉着杜鹃,又要跪下磕头。 陈子灿一把将他们搀住,再次叮嘱:“我师傅不喜欢这样。” “他总是说,人人生来平等,好容易才站起来,再不可随便跪下!” 杜鹃轻声道:“多谢小道长,我,记下了!” 有人高声道:“杜鹃姑娘,王仙长这命书里,到底写了什么?” “我愿意出十两银子,就当给你饯行,能不能让我看看?” 登时四下里就有好几十个人同声附和:“我出五两……” “我也出五两,杜鹃姑娘就给我们讲讲?” “好,我也出五两……” 五德和杜鹃低着头,正要离去。 陈子灿拉住他,笑道:“既然大家都是好意,五德,你就将这命书,还有师傅昨日指点你的话,都说说,不妨的!” 他扬起头,又对着人群大声道:“刚才说,要给杜鹃姑娘饯行的,到前面来。” “先把钱交了!” 片刻功夫,杜鹃的石榴裙里,就兜了沉甸甸一包碎银子,足有一百多两。 她含着泪,不住向大家道谢。 五德向四周拱拱手:“多谢卫辉府的各位父老乡亲。” “昨日,王仙长将我们的姓名来历,算得真是一毫不差。” “他叫我附耳过去,对我说,他会烧一道神符,知会此间的城隍老爷。” “请他做媒,借我纹银五百两,成全这段姻缘。” “今晚二更,可去城隍庙香案上取回。” 他看了王鹤鸣一眼,满脸感激:“仙长还说,这银子,不用我还。” “只需回去以后,努力做营生,挣了钱,再多行善事,就算是还了城隍老爷的情……” 大家纷纷赞叹,有人问:“那你昨晚,真去了城隍庙?” 五德涨红了脸:“这事关乎我和杜鹃的性命,怎么能不去?” “只是,只是当时,我心里确是有些犹豫的。” “怕,怕仙长只是戏弄小人,也怕城隍老爷,哪里会管这等闲事……” “但是,我去了城隍庙,一眼就看见,供桌上放着个红布包裹。” “打开来,都是银子,整整五百两银子啊——!” “我欢喜的不得了。” “给城隍老爷磕了十几个头,连忙赶回天香楼,跟杜鹃说了。” “她看到包裹,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 “我们立刻去找王妈妈,她都已经歇下了。” “听见我们敲门,老大的不耐烦,意思还要为难杜鹃的。” “等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再看到真真的一大包银子,惊的嘴都合不拢来。” “二话没说,立刻,将杜鹃的卖身契还给了我!” 他又向着四周团团作揖,激动的声音颤抖。 “我和杜鹃,今日就要回保定府去了。” “我们这两条贱命,都是王仙长给的,他就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呐!” “来,你们看看这命书,我五德说的,可有半句谎言?” 第183章 可敬可爱沧老师 沧海君气结。 抓了抓脸上的胡子,是哦,今天一文钱进账都没有,还赔进去五百两。 自己这骗子,当的,确实不太合格。 王鹤鸣呵呵笑道:“我倒觉得,沧老师今日,让我刮目相看!” “先不说,他三教九流,无所不通。” “而且,今日他不但慷慨解囊,成全了这对苦命鸳鸯,还真真切切,帮助了丁老栓和刘旺。” “这世上,要都是这种骗子,倒也可爱可敬!” “那五百两,我来出……” 沧海君被他夸的眉花眼笑,连连摆手:“王军师太客气了,区区五百两,何足道哉……” 正在这时,铺门被人“砰砰砰”地擂响。 有人粗声大气地喊道:“王道长在这里吗?” 三人相视一眼。 陈子灿朗声道:“各位请回,我师傅正在打坐入定,不见外客。” 有个中年人咳嗽一下,恭声道:“在下,是卫辉府张府台的幕友,鄙姓赵。” “张府台听说,王道长云游到此,想请他过府一叙,还望赏脸。” 陈子灿道:“哦,是赵师爷,失礼了!” “我师傅正在清修,不便打扰。” “请先生回复府台大人,待家师出定,我再禀报他。” “若有机缘,一定登门拜访。” 想是听说了这位王道长的种种神奇,赵师爷也不敢纠缠,客气了几句,带着人告辞而去。 陈子灿来回踱了几步:“连知府大人,都惊动了。” “我想,隔壁汤东亭家,想必也快有动静了。” “王大哥,画弄好了没有?” “今晚,就必须送回去。” 王鹤鸣惊讶道:“这么急?画倒是画好了,但这做旧……” 陈子灿微笑道:“我给你找的就是陈纸,又不是古画,做什么旧!” “只要照原样弄上些污渍,再把画芯换了就是。” “沧老师,晚上,还得麻烦你跑一趟。” 沧海君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第二天天没亮,陈子灿就被门外嘈杂的人声惊醒了,看看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沧海君盘膝坐在地上,问道:“醒了?” 陈子灿嗯了一声,指指外面。 沧海君道:“排队的,三更天刚过,就有人提着灯笼来了。” “现在,门口至少几百个。” 陈子灿无语,翻身又睡。 这次醒来,天色已经发白,王鹤鸣也起来了,正在洗漱。 他走到窗前,从缝隙里望出去,好家伙,外面乌泱泱的全是人影。 他苦笑道:“门出不去了!” “沧老师,你带着王大哥从这边后窗出去,那边后窗进去。” 等沧海君返回,他才打开门。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小神仙出来了,你师傅呢?” 陈子灿转身锁上门,走到铺门外,却见两条人影,恭恭敬敬地跪伏在门前。 他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可不正是昨天来过的玉五德和杜鹃姑娘。 陈子灿奇道:“你们怎么这么早?” “跪在这里干什么,快快起来……” 伸手去拉,但两个人五体投地,根本拉不动,只好算了。 他打开门,王鹤鸣依旧羽衣星冠,双目微垂,端端正正地坐在长桌后面。 仿佛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没有动弹过。 陈子灿躬身施礼:“师傅……” 还没说话,玉五德和杜鹃,已经相携着扑倒在桌前,连连叩首。 哽咽着喊道:“多谢神仙成全,我夫妻感激不尽!” 王鹤鸣睁开眼,温声道:“起来!” “成全你们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自己。” “若不是你二人誓同生死,不离不弃,也未必就能见得到我。” “希望你们不要忘了这段日子,以后相互扶持,白头到老。” 陈子灿扶他们起身。 玉五德拿出那封命书,顶在头上,送还王鹤鸣。 王鹤鸣笑道:“留着它,做个纪念,今日正宜出行,你们收拾一下,早点回保定府。” 玉五德应了一声,珍而重之地,将命书贴在胸口放好。 拉着杜鹃,又要跪下磕头。 陈子灿一把将他们搀住,再次叮嘱:“我师傅不喜欢这样。” “他总是说,人人生来平等,好容易才站起来,再不可随便跪下!” 杜鹃轻声道:“多谢小道长,我,记下了!” 有人高声道:“杜鹃姑娘,王仙长这命书里,到底写了什么?” “我愿意出十两银子,就当给你饯行,能不能让我看看?” 登时四下里就有好几十个人同声附和:“我出五两……” “我也出五两,杜鹃姑娘就给我们讲讲?” “好,我也出五两……” 五德和杜鹃低着头,正要离去。 陈子灿拉住他,笑道:“既然大家都是好意,五德,你就将这命书,还有师傅昨日指点你的话,都说说,不妨的!” 他扬起头,又对着人群大声道:“刚才说,要给杜鹃姑娘饯行的,到前面来。” “先把钱交了!” 片刻功夫,杜鹃的石榴裙里,就兜了沉甸甸一包碎银子,足有一百多两。 她含着泪,不住向大家道谢。 五德向四周拱拱手:“多谢卫辉府的各位父老乡亲。” “昨日,王仙长将我们的姓名来历,算得真是一毫不差。” “他叫我附耳过去,对我说,他会烧一道神符,知会此间的城隍老爷。” “请他做媒,借我纹银五百两,成全这段姻缘。” “今晚二更,可去城隍庙香案上取回。” 他看了王鹤鸣一眼,满脸感激:“仙长还说,这银子,不用我还。” “只需回去以后,努力做营生,挣了钱,再多行善事,就算是还了城隍老爷的情……” 大家纷纷赞叹,有人问:“那你昨晚,真去了城隍庙?” 五德涨红了脸:“这事关乎我和杜鹃的性命,怎么能不去?” “只是,只是当时,我心里确是有些犹豫的。” “怕,怕仙长只是戏弄小人,也怕城隍老爷,哪里会管这等闲事……” “但是,我去了城隍庙,一眼就看见,供桌上放着个红布包裹。” “打开来,都是银子,整整五百两银子啊——!” “我欢喜的不得了。” “给城隍老爷磕了十几个头,连忙赶回天香楼,跟杜鹃说了。” “她看到包裹,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 “我们立刻去找王妈妈,她都已经歇下了。” “听见我们敲门,老大的不耐烦,意思还要为难杜鹃的。” “等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再看到真真的一大包银子,惊的嘴都合不拢来。” “二话没说,立刻,将杜鹃的卖身契还给了我!” 他又向着四周团团作揖,激动的声音颤抖。 “我和杜鹃,今日就要回保定府去了。” “我们这两条贱命,都是王仙长给的,他就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呐!” “来,你们看看这命书,我五德说的,可有半句谎言?” 第184章 画里住着吕纯阳 有了天香楼杜鹃姑娘活生生的例子,今天上午,铺子门前更是挤的水泄不通。 许多城里富户,各处的乡绅,都亲自捧着银子来到这里。 任凭陈子灿说破嘴皮,也一定要让王仙长收下这布施。 哪怕不给算命,也要结个善缘。 这些个人精谁都晓得,钱财再多,带不到地下,势力再大,管不到阴间。 这位王仙长一纸符箓,就能让城隍老爷,也唯命是从。 仙家讲究因缘,只要巴结上了,那岂不是生生世世,都受用无穷? 但,无论是苦苦央求也罢,巧言令色也罢。 这位小道童就一句话:“师傅说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出家人用不到。” “各位非要布施,不如,自己去拿这银子做些善事,将来必有福报……” 于是,还像昨天那般,这位视钱财如粪土的小道童,又随便在人群里指了三个人。 这三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心中彷徨苦闷。 王仙长一脸的云淡风轻,听他们说了缘由来历,就从抽屉中拿出白纸黑字的命书,细细解说。 果然,还是分毫不差,引来众人一阵惊叹。 围观的吃瓜群众,无不被王仙长的高风亮节深深感动,看他越发显得仙风道骨,高深莫测。 这些被拒绝的人中,就有一大早,就候在这里的汤东亭。 看到求卜的人,捧着命书,如获至宝。 拜谢后,一个个欢天喜地的离去,他的心里,急得跟猫抓也似。 好容易等到三卦算完,人群渐渐散去,他才又挨挨蹭蹭地走过来。 朝着正挥动大扫帚,洒扫门前的陈子灿,点头哈腰地道:“小神仙,你看,能不能替我通传一声。” “就说左邻汤东亭,午间在家中,已经备下素斋。” “想请王仙长光临寒舍,接受供养……” 陈子灿今天,之所以磨磨唧唧没关门,就是看着这家伙徘徊不去。 这时听了,佯装惊讶道:“哎呀,原来是邻居?” “不知汤员外,家住哪边?” 汤东亭指了指:“小神仙,你看,隔墙就是寒舍了。” 陈子灿笑道:“这可真是有缘!” “汤员外,你少待片刻,我这就去禀明师傅。” 汤东亭喜出望外。 他可是知道,昨天知府大人让师爷来请,这位王仙长,连门都没让他进。 三言两语,就打发了。 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看来,自己果然是有福之人! 小道童丢下扫帚,跑进去,低声跟王仙长说了几句,指了指远远候着的汤东亭。 王仙长掐着指头算了算,微微点了点头。 汤东亭忐忑不安地看着,就见小道童笑嘻嘻地走过来。 向他稽首道:“汤员外,我师傅答应了!” “他平生不茹荤腥,你只要简单备些蔬菜果子,几盏素酒就好。” “过半个时辰,我们再登门拜访。” 汤东亭笑的满脸肥肉都在哆嗦,连连称是。 从袖子里递过去个金锞子,却被小道童推了回来。 陈子灿笑道:“我师傅说了,既是邻居,就是有缘。” “我们师徒,还要在这卫辉府盘桓些日子,汤员外不必客气。” 汤东亭心中感叹,果然是仙家弟子,戒行清净! 他向陈子灿道了谢,又遥遥对着王鹤鸣做了个揖,带着管家,匆匆跑回去了。 汤家,在卫辉府手眼通天。 不消片刻,就用驷马轩车,请来了玉佛寺的大厨,连着炊具食材,都一并送了来。 等王仙长安步当车,带着小道童和丑仆来到汤家,汤东亭,已经在正厅里摆下一张大方桌。 上面罗列着水陆八珍,香气扑鼻,却没有鱼肉的油腻。 有佛手冬笋、罗汉斋、八珍和合。 有玉兰笋、绿豆粉做成的海参排翅。 有豆腐皮做成的功德鸡翅。 有素鸡做成的鸡丝燕菜…… 汤东亭一路躬着腰,态度谦卑,引着王仙长过来。 但这位芝兰玉树般的仙人,刚踏进房门,看都没看桌上的美味佳肴,反而皱起了眉头。 汤东亭心下着慌,不知道,哪里惹了活神仙不高兴。 却见他伸出五根修长的手指,快速掐算起来。 过了一会儿,点点头,对小道童说:“符箓呢?应该,就是这里了。” 小道童又惊又喜:“师傅,找到师伯了?” 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 轻轻一晃,火光闪现,登时凭空燃烧起来。 汤东亭讶然瞪大了眼睛,只见那符纸并没有烧成灰烬,而是如一条火蛇,在纸上蜿蜒盘旋。 须臾之间,烧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葫芦形状,别处,却依然完好无损。 小道童欢叫道:“师傅,是这里呢!” 王仙长点点头。 又掐指计算了一下,抬头,对着满腹狐疑的汤东亭微微一笑。 “汤员外,咱们果然有缘!” “我有故人在此,请容我先行拜见。” 汤东亭一脸茫然:“仙长,寒舍并没有方外之人。” “您所说的故人,是……” 王仙长面色愉悦:“汤员外,我说的这位故人,乃是贫道师兄。” “他喜欢游戏风尘,现下,就在你家书房第三间耳室。” “你带我过去,一看便知。” 汤东亭心中惊疑不定,只好领着三人,去了书房。 说是书房,并不见多少书籍卷册,四方珍玩,倒是不少。 王仙长只是略瞟一眼,就径自过去,推开了一间耳室的房门。 这屋内有些昏暗,架上放着些瓷器,四壁挂满了书画。 虽不是名画,看起来也相当雅致。 王仙长走到西墙一张画轴前,稽首为礼,含笑道:“多年不见,师兄别来无恙?” 汤东亭揉了揉眼睛,凑过去细看。 却是十几年前,自己在街市上买来的那幅《纯阳帝君像》。 画中的吕洞宾,戴着道冠,却穿着一身宽袍大袖的儒服。 剑眉星眸,潇洒脱俗。 他左手抚着三绺长须,右手执一柄拂尘,背后七星宝剑,腰侧悬着红皮葫芦,正站在古松之下,看仙鹤起舞…… 汤东亭以为自己眼花了,当初他买这画时,只觉得好看,连作者是谁都不知道。 这,这吕纯阳,是王仙长师兄? 他越看,越不可思议,脱口道:“仙长,您是不是在开……” 小道童上前,衣袖在画上一拂。 笑道:“汤员外肉眼凡胎,我替你去了眼前迷障,你再细看……” 汤东亭仔细一看,吓了一大跳。 这画,他不知道看过多少遍,画里的吕洞宾神情恬淡,若有所思。 但现在,居然看着众人,笑了! 第184章 画里住着吕纯阳 有了天香楼杜鹃姑娘活生生的例子,今天上午,铺子门前更是挤的水泄不通。 许多城里富户,各处的乡绅,都亲自捧着银子来到这里。 任凭陈子灿说破嘴皮,也一定要让王仙长收下这布施。 哪怕不给算命,也要结个善缘。 这些个人精谁都晓得,钱财再多,带不到地下,势力再大,管不到阴间。 这位王仙长一纸符箓,就能让城隍老爷,也唯命是从。 仙家讲究因缘,只要巴结上了,那岂不是生生世世,都受用无穷? 但,无论是苦苦央求也罢,巧言令色也罢。 这位小道童就一句话:“师傅说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出家人用不到。” “各位非要布施,不如,自己去拿这银子做些善事,将来必有福报……” 于是,还像昨天那般,这位视钱财如粪土的小道童,又随便在人群里指了三个人。 这三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心中彷徨苦闷。 王仙长一脸的云淡风轻,听他们说了缘由来历,就从抽屉中拿出白纸黑字的命书,细细解说。 果然,还是分毫不差,引来众人一阵惊叹。 围观的吃瓜群众,无不被王仙长的高风亮节深深感动,看他越发显得仙风道骨,高深莫测。 这些被拒绝的人中,就有一大早,就候在这里的汤东亭。 看到求卜的人,捧着命书,如获至宝。 拜谢后,一个个欢天喜地的离去,他的心里,急得跟猫抓也似。 好容易等到三卦算完,人群渐渐散去,他才又挨挨蹭蹭地走过来。 朝着正挥动大扫帚,洒扫门前的陈子灿,点头哈腰地道:“小神仙,你看,能不能替我通传一声。” “就说左邻汤东亭,午间在家中,已经备下素斋。” “想请王仙长光临寒舍,接受供养……” 陈子灿今天,之所以磨磨唧唧没关门,就是看着这家伙徘徊不去。 这时听了,佯装惊讶道:“哎呀,原来是邻居?” “不知汤员外,家住哪边?” 汤东亭指了指:“小神仙,你看,隔墙就是寒舍了。” 陈子灿笑道:“这可真是有缘!” “汤员外,你少待片刻,我这就去禀明师傅。” 汤东亭喜出望外。 他可是知道,昨天知府大人让师爷来请,这位王仙长,连门都没让他进。 三言两语,就打发了。 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看来,自己果然是有福之人! 小道童丢下扫帚,跑进去,低声跟王仙长说了几句,指了指远远候着的汤东亭。 王仙长掐着指头算了算,微微点了点头。 汤东亭忐忑不安地看着,就见小道童笑嘻嘻地走过来。 向他稽首道:“汤员外,我师傅答应了!” “他平生不茹荤腥,你只要简单备些蔬菜果子,几盏素酒就好。” “过半个时辰,我们再登门拜访。” 汤东亭笑的满脸肥肉都在哆嗦,连连称是。 从袖子里递过去个金锞子,却被小道童推了回来。 陈子灿笑道:“我师傅说了,既是邻居,就是有缘。” “我们师徒,还要在这卫辉府盘桓些日子,汤员外不必客气。” 汤东亭心中感叹,果然是仙家弟子,戒行清净! 他向陈子灿道了谢,又遥遥对着王鹤鸣做了个揖,带着管家,匆匆跑回去了。 汤家,在卫辉府手眼通天。 不消片刻,就用驷马轩车,请来了玉佛寺的大厨,连着炊具食材,都一并送了来。 等王仙长安步当车,带着小道童和丑仆来到汤家,汤东亭,已经在正厅里摆下一张大方桌。 上面罗列着水陆八珍,香气扑鼻,却没有鱼肉的油腻。 有佛手冬笋、罗汉斋、八珍和合。 有玉兰笋、绿豆粉做成的海参排翅。 有豆腐皮做成的功德鸡翅。 有素鸡做成的鸡丝燕菜…… 汤东亭一路躬着腰,态度谦卑,引着王仙长过来。 但这位芝兰玉树般的仙人,刚踏进房门,看都没看桌上的美味佳肴,反而皱起了眉头。 汤东亭心下着慌,不知道,哪里惹了活神仙不高兴。 却见他伸出五根修长的手指,快速掐算起来。 过了一会儿,点点头,对小道童说:“符箓呢?应该,就是这里了。” 小道童又惊又喜:“师傅,找到师伯了?” 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 轻轻一晃,火光闪现,登时凭空燃烧起来。 汤东亭讶然瞪大了眼睛,只见那符纸并没有烧成灰烬,而是如一条火蛇,在纸上蜿蜒盘旋。 须臾之间,烧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葫芦形状,别处,却依然完好无损。 小道童欢叫道:“师傅,是这里呢!” 王仙长点点头。 又掐指计算了一下,抬头,对着满腹狐疑的汤东亭微微一笑。 “汤员外,咱们果然有缘!” “我有故人在此,请容我先行拜见。” 汤东亭一脸茫然:“仙长,寒舍并没有方外之人。” “您所说的故人,是……” 王仙长面色愉悦:“汤员外,我说的这位故人,乃是贫道师兄。” “他喜欢游戏风尘,现下,就在你家书房第三间耳室。” “你带我过去,一看便知。” 汤东亭心中惊疑不定,只好领着三人,去了书房。 说是书房,并不见多少书籍卷册,四方珍玩,倒是不少。 王仙长只是略瞟一眼,就径自过去,推开了一间耳室的房门。 这屋内有些昏暗,架上放着些瓷器,四壁挂满了书画。 虽不是名画,看起来也相当雅致。 王仙长走到西墙一张画轴前,稽首为礼,含笑道:“多年不见,师兄别来无恙?” 汤东亭揉了揉眼睛,凑过去细看。 却是十几年前,自己在街市上买来的那幅《纯阳帝君像》。 画中的吕洞宾,戴着道冠,却穿着一身宽袍大袖的儒服。 剑眉星眸,潇洒脱俗。 他左手抚着三绺长须,右手执一柄拂尘,背后七星宝剑,腰侧悬着红皮葫芦,正站在古松之下,看仙鹤起舞…… 汤东亭以为自己眼花了,当初他买这画时,只觉得好看,连作者是谁都不知道。 这,这吕纯阳,是王仙长师兄? 他越看,越不可思议,脱口道:“仙长,您是不是在开……” 小道童上前,衣袖在画上一拂。 笑道:“汤员外肉眼凡胎,我替你去了眼前迷障,你再细看……” 汤东亭仔细一看,吓了一大跳。 这画,他不知道看过多少遍,画里的吕洞宾神情恬淡,若有所思。 但现在,居然看着众人,笑了! 第185章 最是法宝惑人心 汤东亭“啊”了一声,倒退两步,心脏砰砰直跳。 小道童一把将他挽住,也走上前,稽首行礼。 嘴里嗔怪道:“师伯,你让我和师傅找的好苦……” 王仙长笑道:“师兄,你只管贪杯,偷了我这葫芦去,在世间一醉不醒。” “你可知道,这豫北之地将有大难?” “我今日寻你,是要用它炼药救人,快将宝贝还给我!” 小道童又是一拂衣袖,一只红漆葫芦从画上掷出,正落在王仙长怀里。 再看看画上,吕纯阳腰间的葫芦,竟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汤东亭眨巴着眼睛,痴痴呆呆地看着。 觉得脑子已经完全乱掉了,不知不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道童再次把他扶起来,安慰道:“汤员外,不要害怕。” “正是因为我师伯在此,魑魅魍魉不敢作祟,你这些年,才顺风顺水。” “不过,这次被你瞧见,恐怕,他老人家也要去了……” 汤东亭想起,这十多年自己为了发家致富,全然不择手段,却也没有遭受什么报应,反而日渐兴旺。 看来,确实多亏了吕仙庇佑,听到他就要离去,心里空落落的。 王鹤鸣将葫芦递给小道童,吩咐道:“你师傅好酒,你敬他一杯,咱们这就去了。” 小道童接过葫芦,笑着答应了。 拔出塞子,倒过来晃了晃,对仙长道:“师傅,空的,师伯他老人家,把酒都喝完了!” 王仙长伸出食指,在红漆葫芦上画了个龙飞凤舞的“酒”字。 笑道:“你再倒!” 那小道童随手在桌上拿了个茶杯,将葫芦口凑过去。 一股清亮的酒水汩汩流出,转眼,就是满满一杯。 汤东亭眼睛都直了,闻着扑鼻的酒香,咋舌不已。 小道童端着酒杯,就要向画上凑去,王仙长却笑着接过来,一饮而尽。 对他说:“你师伯酒量大,用葫芦。” “嗯!” 小道童答应一声,将葫芦口,递到画上的纯阳仙人嘴边。 “师伯,小侄敬你一杯……” 汤东亭怔在那里,就看见,画中的吕洞宾,双颊慢慢变得酡红,醉态可掬。 小道童将葫芦收回来,口朝下摇了摇:“师傅,酒又喝完了。” 王仙长笑了笑:“你师伯的海量,一葫芦可不够。” “再敬他两葫芦!” 小道童嘴里念念有词,将葫芦一晃。 就在汤东亭眼皮底下,刚才还空空如也,已经倒不出酒的红葫芦里,居然又出现了满满的酒液,直溢出葫芦口。 汤东亭晕晕乎乎,感觉像在梦里。 他呆呆地看着,小道童再次把葫芦口凑到画上。 过了一会儿拿下来,葫芦里的酒水已经消失了,再倒不出一滴来。 接着,他念了几句含糊不清的咒语,又轻轻一晃,葫芦口仍旧是满满的醇酒…… 难怪,仙长要找吕洞宾要回葫芦,这,这可是个宝葫芦啊! 沈万三的聚宝盆,也不过如此! 汤东亭脸上泛起红潮,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他凸着眼珠子,死死盯着这个神奇的宝葫芦,一刻都舍不得离开。 如果,他不是个仙人,无论如何,我也要把这葫芦弄到手…… 如果,这葫芦在我手里,我才不会拿来装酒。 我要用它装满宝石,金沙…… 如果,我有了用之不尽的财宝,我还求什么神仙? 我汤东亭,就是神仙…… …… 他的心里充塞着数不清的幻象,数不清的欲望,数不清的野心,和无限的力量。 他的手,不知不觉地,伸向怀里暗藏的匕首。 他是个胆子很大,也很小的人,一向是刀不离身。 这一刻,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疯了。 可是,他像是被恶鬼附了身,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就在这时,身旁的丑仆忽然挤上来,撞的他一个趔趄。 他感觉,腰带上插着的匕首,仿佛微微跳动了一下。 那丑仆躬下身,对着吕祖的画像,端端正正行了三个礼。 汤东亭的手,终于握住了刀柄,轻轻拔出来。 忽然全身一震,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根光秃秃的刀柄,刀身,已经齐根而断! 瞬间,冷汗涔涔而下。 他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对着吕纯阳的画像连连磕头。 口中不住地喊着:“神仙饶命,我该死!我该死!……” 王仙长淡淡地看他一眼,目光扫过掉在地上的刀柄:“起来!” 小道童一把将他拖起来,苦笑道:“汤员外,你恶念一动,我师傅已然知道。” “你可知道,若是你沾着我师傅一片衣角,断的,可就不是这把刀了!” 汤东亭心胆俱裂,又要趴下磕头。 小道童板着脸:“汤员外,这份因果,已经种在你的命里,磕头有什么用?” “我师伯寄居在你家里多年,他念着你这一点香火之情,才暗中断你匕首,阻你作恶。” “但杀心一动,因果自生。” “更何况,你想杀的是个仙人?” 汤东亭感觉浑身上下,像是泡在冰水里,森寒彻骨,软软的瘫倒在地。 涕泪交流地喊道:“仙长饶命啊,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王仙长叹了口气:“看在我师兄面上,便饶了你这一回。” “死生有命,来日大难,我也救不得你了!” “徒儿,咱们走……” 小道童“嗯”了一声,摇着头,对汤东亭道:“今年七月,豫北将起大疫,死者枕籍,人民百不存一!” “我师傅这次下山,寻找师伯,就是为了用这葫芦炼丹盛药。” “一来是救济百姓。” “二来积累功德,可以白日飞升。” “我以为你是好人,结果,唉!” “你汤家无噍类矣!汤员外,好自为之……” 汤东亭呆住了,这才想起来,王仙长进门就对吕祖说,要用这葫芦炼药救人。 现在听小神仙这话,意思是他们汤家,有灭门之祸? 汤东亭脸色惨白,这会儿,什么都顾不得了。 膝行几步,抱住小道童的双腿,放声大哭。 心中又悔又怕,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小道童挣了几下,脱不开身,瘪着嘴叫道:“师傅——” 王仙长皱了皱眉,那丑仆衣袖拂过,汤东亭身不由己地滚了出去,直撞到墙角才停。 他心中更是骇然,顾不得身上疼痛,扑过去趴在吕祖像前。 一边叩头一边大喊:“纯阳祖师,可怜弟子,一时被猪油蒙了心。” “看在这多年供养的份上,求求您,饶了我……” 忽然,一声幽幽的叹息,不知从何处传来。 汤东亭愕然抬头,看见画上的纯阳祖师,双颊的醉意已退,嘴角上笑意犹存。 看着自己,似乎有些嘲弄,有些惋惜。 第185章 最是法宝惑人心 汤东亭“啊”了一声,倒退两步,心脏砰砰直跳。 小道童一把将他挽住,也走上前,稽首行礼。 嘴里嗔怪道:“师伯,你让我和师傅找的好苦……” 王仙长笑道:“师兄,你只管贪杯,偷了我这葫芦去,在世间一醉不醒。” “你可知道,这豫北之地将有大难?” “我今日寻你,是要用它炼药救人,快将宝贝还给我!” 小道童又是一拂衣袖,一只红漆葫芦从画上掷出,正落在王仙长怀里。 再看看画上,吕纯阳腰间的葫芦,竟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汤东亭眨巴着眼睛,痴痴呆呆地看着。 觉得脑子已经完全乱掉了,不知不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道童再次把他扶起来,安慰道:“汤员外,不要害怕。” “正是因为我师伯在此,魑魅魍魉不敢作祟,你这些年,才顺风顺水。” “不过,这次被你瞧见,恐怕,他老人家也要去了……” 汤东亭想起,这十多年自己为了发家致富,全然不择手段,却也没有遭受什么报应,反而日渐兴旺。 看来,确实多亏了吕仙庇佑,听到他就要离去,心里空落落的。 王鹤鸣将葫芦递给小道童,吩咐道:“你师傅好酒,你敬他一杯,咱们这就去了。” 小道童接过葫芦,笑着答应了。 拔出塞子,倒过来晃了晃,对仙长道:“师傅,空的,师伯他老人家,把酒都喝完了!” 王仙长伸出食指,在红漆葫芦上画了个龙飞凤舞的“酒”字。 笑道:“你再倒!” 那小道童随手在桌上拿了个茶杯,将葫芦口凑过去。 一股清亮的酒水汩汩流出,转眼,就是满满一杯。 汤东亭眼睛都直了,闻着扑鼻的酒香,咋舌不已。 小道童端着酒杯,就要向画上凑去,王仙长却笑着接过来,一饮而尽。 对他说:“你师伯酒量大,用葫芦。” “嗯!” 小道童答应一声,将葫芦口,递到画上的纯阳仙人嘴边。 “师伯,小侄敬你一杯……” 汤东亭怔在那里,就看见,画中的吕洞宾,双颊慢慢变得酡红,醉态可掬。 小道童将葫芦收回来,口朝下摇了摇:“师傅,酒又喝完了。” 王仙长笑了笑:“你师伯的海量,一葫芦可不够。” “再敬他两葫芦!” 小道童嘴里念念有词,将葫芦一晃。 就在汤东亭眼皮底下,刚才还空空如也,已经倒不出酒的红葫芦里,居然又出现了满满的酒液,直溢出葫芦口。 汤东亭晕晕乎乎,感觉像在梦里。 他呆呆地看着,小道童再次把葫芦口凑到画上。 过了一会儿拿下来,葫芦里的酒水已经消失了,再倒不出一滴来。 接着,他念了几句含糊不清的咒语,又轻轻一晃,葫芦口仍旧是满满的醇酒…… 难怪,仙长要找吕洞宾要回葫芦,这,这可是个宝葫芦啊! 沈万三的聚宝盆,也不过如此! 汤东亭脸上泛起红潮,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他凸着眼珠子,死死盯着这个神奇的宝葫芦,一刻都舍不得离开。 如果,他不是个仙人,无论如何,我也要把这葫芦弄到手…… 如果,这葫芦在我手里,我才不会拿来装酒。 我要用它装满宝石,金沙…… 如果,我有了用之不尽的财宝,我还求什么神仙? 我汤东亭,就是神仙…… …… 他的心里充塞着数不清的幻象,数不清的欲望,数不清的野心,和无限的力量。 他的手,不知不觉地,伸向怀里暗藏的匕首。 他是个胆子很大,也很小的人,一向是刀不离身。 这一刻,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疯了。 可是,他像是被恶鬼附了身,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就在这时,身旁的丑仆忽然挤上来,撞的他一个趔趄。 他感觉,腰带上插着的匕首,仿佛微微跳动了一下。 那丑仆躬下身,对着吕祖的画像,端端正正行了三个礼。 汤东亭的手,终于握住了刀柄,轻轻拔出来。 忽然全身一震,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根光秃秃的刀柄,刀身,已经齐根而断! 瞬间,冷汗涔涔而下。 他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对着吕纯阳的画像连连磕头。 口中不住地喊着:“神仙饶命,我该死!我该死!……” 王仙长淡淡地看他一眼,目光扫过掉在地上的刀柄:“起来!” 小道童一把将他拖起来,苦笑道:“汤员外,你恶念一动,我师傅已然知道。” “你可知道,若是你沾着我师傅一片衣角,断的,可就不是这把刀了!” 汤东亭心胆俱裂,又要趴下磕头。 小道童板着脸:“汤员外,这份因果,已经种在你的命里,磕头有什么用?” “我师伯寄居在你家里多年,他念着你这一点香火之情,才暗中断你匕首,阻你作恶。” “但杀心一动,因果自生。” “更何况,你想杀的是个仙人?” 汤东亭感觉浑身上下,像是泡在冰水里,森寒彻骨,软软的瘫倒在地。 涕泪交流地喊道:“仙长饶命啊,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王仙长叹了口气:“看在我师兄面上,便饶了你这一回。” “死生有命,来日大难,我也救不得你了!” “徒儿,咱们走……” 小道童“嗯”了一声,摇着头,对汤东亭道:“今年七月,豫北将起大疫,死者枕籍,人民百不存一!” “我师傅这次下山,寻找师伯,就是为了用这葫芦炼丹盛药。” “一来是救济百姓。” “二来积累功德,可以白日飞升。” “我以为你是好人,结果,唉!” “你汤家无噍类矣!汤员外,好自为之……” 汤东亭呆住了,这才想起来,王仙长进门就对吕祖说,要用这葫芦炼药救人。 现在听小神仙这话,意思是他们汤家,有灭门之祸? 汤东亭脸色惨白,这会儿,什么都顾不得了。 膝行几步,抱住小道童的双腿,放声大哭。 心中又悔又怕,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小道童挣了几下,脱不开身,瘪着嘴叫道:“师傅——” 王仙长皱了皱眉,那丑仆衣袖拂过,汤东亭身不由己地滚了出去,直撞到墙角才停。 他心中更是骇然,顾不得身上疼痛,扑过去趴在吕祖像前。 一边叩头一边大喊:“纯阳祖师,可怜弟子,一时被猪油蒙了心。” “看在这多年供养的份上,求求您,饶了我……” 忽然,一声幽幽的叹息,不知从何处传来。 汤东亭愕然抬头,看见画上的纯阳祖师,双颊的醉意已退,嘴角上笑意犹存。 看着自己,似乎有些嘲弄,有些惋惜。 第186章 宝葫芦和不死药 走到门口的王仙长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看那幅画,也叹了口气。 “好,师兄既然不怪你,今日,我便接受你一餐供养。 就算结个善缘,对你也终究有些好处!” 汤东亭惊魂甫定,大喜过望。 转身,又对着他磕了几个头,爬起身,用袖子抹了抹脸,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 汤东亭一个土豪出身,这些年打点上下,结交官府,在卫辉府,混得是风生水起。 本就是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物。 在席上,他陪着小心,曲意奉承。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话是好话,王仙长面色渐霁,小道童也赞不绝口。 他殷勤地劝了几杯酒,看到眼酣耳热后,气氛渐渐地热烈起来。 心里,才暗暗松了口气。 又喝了两杯,他看着王仙长脸色,试探着问道:“仙长,您说豫北将有大疫,要在咱们这里炼药救人,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可有用的着鄙人的地方?” “我也想为仙长出把力,稍赎前衍……” 王仙长看了他一眼,沉吟不语。 小道童像是喝多了些,脸上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接口道:“既然找到了师伯,要回了葫芦,我们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回头,就要上京去……” 汤东亭忙问:“鄙人正想着怎么赎罪,仙长何不多盘桓几日,上京做什么?” 小道童叹口气:“师傅说,七月间这场大疫,已经迫在眉睫。” “眼看着生灵涂炭,我们方外人正当多行善举,广种福田。” “所以,这次下山,一是要取回葫芦。” “二,是要去京师买些药材,好早日开炉炼药。” 汤东亭忙道:“不知是什么疫病,很厉害吗?” 王仙长点点头,表情悲悯,微叹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小道童皱了皱眉:“汤员外,天机不可泄露。” “我师傅都说了,死者枕籍,人民百不存一,你说厉不厉害?” “你家里多少口人?” “自己算算,能活下来几个?” 汤东亭怔了一下,瞬间面无人色,百不存一? 那,不就是死绝了嘛! 自己,自己能侥幸活下去吗…… 他颤声问道:“仙,仙长,你能为小人算算……” 王仙长瞪了小道童一眼,声音有些严厉:“多嘴!” 小道童一个激灵,连忙向师傅谢罪。 王仙长看向汤东亭,眼中都是慈悲。 “汤员外,你这些年,怕是结了不少孽缘?”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怨不了别人的……” 汤东亭大惊失色,推开椅子,就要跪下。 王仙长却托住他的手臂:“汤员外,不需如此,以后多行善事,未必就不能改命。” 汤东亭脸颊哆嗦着:“仙长,求你给小人指条明路,善事,我愿意做。” “以后,再也不敢伤天害理,我,我汤东亭对天发誓……” 小道童不耐烦地道:“发誓管什么用?” “现在都四月初了,离七月还有几天呀?你早干嘛去了?” 汤东亭顿时愣住,是啊,自己还有三个月的命。 汤家还有三个月,就要满门灭绝,这,还来得及吗? 王仙长瞥了一眼小道童,微嗔道:“你学道百余年,还是这么不开窍!” “但凡人有一念善心,必有福报,分什么早晚?” “连佛门中,都劝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这么说,不是要断了汤员外的向善之心吗?” “罪莫大焉!” 小道童嘟囔道:“他今日对师傅都起了恶念,这滔天的罪恶,什么功德还赎得回来?” “除非,除非他能将这百万生灵都救了……” 汤东亭越听越怕,汗透重衣。 直到小道童说完最后一句,他才发觉一线生机。 就像是溺水之人,忽然摸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连忙跪下,以头触地。 “仙长,小人愿意为拯救这豫北百姓,竭尽全力,请仙长成全!” 王仙长又喝了杯酒,沉默不语。 小道童拉他起来,但汤东亭挣扎着伏在脚下,不肯起身。 过了半晌,王仙长无奈道:“也罢,我师兄叨扰你多年,我也受了你一饭供养,那就给你一次机会。” “这药材,你布施了!” 汤东亭大喜,连忙道:“仙长,需要什么药材,你尽管吩咐,我这就叫人采买!” 小道童一脸不屑:“哪有这么容易!” “我师傅配制的,是起死回生的仙家灵药。” “所需要的药材,极其难得,比如九叶的灵芝,千年的老参……” “所以才要进京采买,你肉眼凡胎,不识药性,莫要被人骗了,钱不打紧,耽误了事情,才是要命!” “啊?” 汤东亭一听,心里哇凉。 这忒么什么药啊,都是只闻其名,从来没见过的东西,这可怎么是好! 王仙长徐徐道:“这些东西虽然难得,但京师辐凑之地,还是找的到的。” “我将药材收集齐全,还要回到此处,开炉炼丹。汤员外——” “小人在!” 汤东亭回过神来,抹了把冷汗,连忙答应。 “我去以后,你打扫一间静室,准备一尊铜鼎,将我这七宝葫芦,合着丹母供在其中,温养药性。” “每日三炷檀香,虔诚礼拜,不可断绝。” “这些,都要你亲自去做,不可假手外人。” “否则,功德散失,不要怪我,切记,切记!” 王仙长说完,转头对小道童道:“徒儿,把咱们的七宝葫芦,还有那颗丹母,一并交给汤员外。” 汤东亭一时半会儿,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傻傻地看着小道童“哎”了一声,袍袖一拂,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红葫芦,凭空出现在掌中。 另一只手凭空一招,掌心,多了一颗药香浓郁,晶莹如雪的丹药。 小道童似乎有些犹豫。 望着师傅:“师傅,真的给他吗?这丹母,可是只有这一颗……” 王仙长笑了笑:“汤员外既然痛改前非,咱们怎能说话不算数的!” 他扶起有些失神的汤东亭:“汤员外,这葫芦也就罢了,就算弄丢了,我也找得回来。” “这颗丹药,却是非常珍贵,只此一颗。” “最后成丹之时,需要用它点化药性,千万不可有失,记住了吗?” 汤东亭连连点头,那小道童,把红彤彤的宝葫芦,还有那颗丹药递给他。 好像还有些不放心,叮嘱道:“有了这颗丹母,我师傅就能炼成灵药,拯救百万生民。” “若将它化入水中,喝下去也可让人起死回生,你可一定要看好了……” 汤东亭右手紧紧抱着红葫芦,左手攥着丹药,眉开眼笑,幸福的快要晕过去了。 一边用力点头,一边躬身答应。 感觉,就算眼前堆着金山银海,也没有这两样东西宝贵。 第186章 宝葫芦和不死药 走到门口的王仙长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看那幅画,也叹了口气。 “好,师兄既然不怪你,今日,我便接受你一餐供养。 就算结个善缘,对你也终究有些好处!” 汤东亭惊魂甫定,大喜过望。 转身,又对着他磕了几个头,爬起身,用袖子抹了抹脸,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 汤东亭一个土豪出身,这些年打点上下,结交官府,在卫辉府,混得是风生水起。 本就是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物。 在席上,他陪着小心,曲意奉承。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话是好话,王仙长面色渐霁,小道童也赞不绝口。 他殷勤地劝了几杯酒,看到眼酣耳热后,气氛渐渐地热烈起来。 心里,才暗暗松了口气。 又喝了两杯,他看着王仙长脸色,试探着问道:“仙长,您说豫北将有大疫,要在咱们这里炼药救人,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可有用的着鄙人的地方?” “我也想为仙长出把力,稍赎前衍……” 王仙长看了他一眼,沉吟不语。 小道童像是喝多了些,脸上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接口道:“既然找到了师伯,要回了葫芦,我们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回头,就要上京去……” 汤东亭忙问:“鄙人正想着怎么赎罪,仙长何不多盘桓几日,上京做什么?” 小道童叹口气:“师傅说,七月间这场大疫,已经迫在眉睫。” “眼看着生灵涂炭,我们方外人正当多行善举,广种福田。” “所以,这次下山,一是要取回葫芦。” “二,是要去京师买些药材,好早日开炉炼药。” 汤东亭忙道:“不知是什么疫病,很厉害吗?” 王仙长点点头,表情悲悯,微叹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小道童皱了皱眉:“汤员外,天机不可泄露。” “我师傅都说了,死者枕籍,人民百不存一,你说厉不厉害?” “你家里多少口人?” “自己算算,能活下来几个?” 汤东亭怔了一下,瞬间面无人色,百不存一? 那,不就是死绝了嘛! 自己,自己能侥幸活下去吗…… 他颤声问道:“仙,仙长,你能为小人算算……” 王仙长瞪了小道童一眼,声音有些严厉:“多嘴!” 小道童一个激灵,连忙向师傅谢罪。 王仙长看向汤东亭,眼中都是慈悲。 “汤员外,你这些年,怕是结了不少孽缘?”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怨不了别人的……” 汤东亭大惊失色,推开椅子,就要跪下。 王仙长却托住他的手臂:“汤员外,不需如此,以后多行善事,未必就不能改命。” 汤东亭脸颊哆嗦着:“仙长,求你给小人指条明路,善事,我愿意做。” “以后,再也不敢伤天害理,我,我汤东亭对天发誓……” 小道童不耐烦地道:“发誓管什么用?” “现在都四月初了,离七月还有几天呀?你早干嘛去了?” 汤东亭顿时愣住,是啊,自己还有三个月的命。 汤家还有三个月,就要满门灭绝,这,还来得及吗? 王仙长瞥了一眼小道童,微嗔道:“你学道百余年,还是这么不开窍!” “但凡人有一念善心,必有福报,分什么早晚?” “连佛门中,都劝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这么说,不是要断了汤员外的向善之心吗?” “罪莫大焉!” 小道童嘟囔道:“他今日对师傅都起了恶念,这滔天的罪恶,什么功德还赎得回来?” “除非,除非他能将这百万生灵都救了……” 汤东亭越听越怕,汗透重衣。 直到小道童说完最后一句,他才发觉一线生机。 就像是溺水之人,忽然摸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连忙跪下,以头触地。 “仙长,小人愿意为拯救这豫北百姓,竭尽全力,请仙长成全!” 王仙长又喝了杯酒,沉默不语。 小道童拉他起来,但汤东亭挣扎着伏在脚下,不肯起身。 过了半晌,王仙长无奈道:“也罢,我师兄叨扰你多年,我也受了你一饭供养,那就给你一次机会。” “这药材,你布施了!” 汤东亭大喜,连忙道:“仙长,需要什么药材,你尽管吩咐,我这就叫人采买!” 小道童一脸不屑:“哪有这么容易!” “我师傅配制的,是起死回生的仙家灵药。” “所需要的药材,极其难得,比如九叶的灵芝,千年的老参……” “所以才要进京采买,你肉眼凡胎,不识药性,莫要被人骗了,钱不打紧,耽误了事情,才是要命!” “啊?” 汤东亭一听,心里哇凉。 这忒么什么药啊,都是只闻其名,从来没见过的东西,这可怎么是好! 王仙长徐徐道:“这些东西虽然难得,但京师辐凑之地,还是找的到的。” “我将药材收集齐全,还要回到此处,开炉炼丹。汤员外——” “小人在!” 汤东亭回过神来,抹了把冷汗,连忙答应。 “我去以后,你打扫一间静室,准备一尊铜鼎,将我这七宝葫芦,合着丹母供在其中,温养药性。” “每日三炷檀香,虔诚礼拜,不可断绝。” “这些,都要你亲自去做,不可假手外人。” “否则,功德散失,不要怪我,切记,切记!” 王仙长说完,转头对小道童道:“徒儿,把咱们的七宝葫芦,还有那颗丹母,一并交给汤员外。” 汤东亭一时半会儿,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傻傻地看着小道童“哎”了一声,袍袖一拂,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红葫芦,凭空出现在掌中。 另一只手凭空一招,掌心,多了一颗药香浓郁,晶莹如雪的丹药。 小道童似乎有些犹豫。 望着师傅:“师傅,真的给他吗?这丹母,可是只有这一颗……” 王仙长笑了笑:“汤员外既然痛改前非,咱们怎能说话不算数的!” 他扶起有些失神的汤东亭:“汤员外,这葫芦也就罢了,就算弄丢了,我也找得回来。” “这颗丹药,却是非常珍贵,只此一颗。” “最后成丹之时,需要用它点化药性,千万不可有失,记住了吗?” 汤东亭连连点头,那小道童,把红彤彤的宝葫芦,还有那颗丹药递给他。 好像还有些不放心,叮嘱道:“有了这颗丹母,我师傅就能炼成灵药,拯救百万生民。” “若将它化入水中,喝下去也可让人起死回生,你可一定要看好了……” 汤东亭右手紧紧抱着红葫芦,左手攥着丹药,眉开眼笑,幸福的快要晕过去了。 一边用力点头,一边躬身答应。 感觉,就算眼前堆着金山银海,也没有这两样东西宝贵。 第187章 金山银山如粪土 心情美的冒泡,脑子也灵活了。 汤东亭殷勤地问道:“仙长,您几时动身进京?” “买那些药材,大概需要多少银子?” 王仙长略微沉吟:“有几味药材珍贵之极,采买齐全,只怕不少于十万两白银。” “银子备好,我就立刻上京,越快越好!” “十、十万两?” 汤东亭吃了一惊,说话都有些结巴。 “怎么?汤员外舍不得?” “徒儿,咱们明日就起程,将葫芦和丹母收起来……” 王仙长吩咐小道童。 汤东亭死死抱着红葫芦,攥着那颗能起死回生的仙丹,连连摇头。 “不,不是,仙长,你,你听我说,听小人说……” 王仙长摆摆手,汤东亭还有些犹豫,小道童皱着眉,扯了扯他的衣袖。 “汤员外,你好不晓事!” “我师傅方外之人,岂会在乎你这点银子?” “他随便炼几炉,金山银山,什么没有?” “你拿出来的,不是银子,都是你自己的功德!” “丹药炼成,先受用的,还不是你们汤家?如果,最后还有剩余……” 汤东亭眼前豁亮,是啊! 这药炼成了,够不够,反正都少不了自家人的。 如果多买点药材,最后还剩下一些…… 这,这可是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好东西啊! 要多少钱能买得到?又能卖多少钱? 人到将死,哪怕让他用黄金万两,换再活一天,也没有不愿意的? 想到这里,他连忙解释:“仙长,我倒不是吝啬。” “只是,十万两银子,我一时拿不出——” 看王仙长脸色冷淡,他连忙补充道:“不过,救人事大。” “我刚才想了想,我家里,能凑出七八万两,小人还有几个相好的朋友,借一借,肯定是够了。” “仙长,十万两够不够?” “要不,我想想办法,总还能再弄出三万两万的……” 王仙长刚要说话,小道童笑道:“这种大灾大疫,可不是说着玩的,当然是料事从宽,多多益善!” 汤东亭满口称是,恨不得能多筹点银子,多炼出几炉灵药。 他心里,也曾闪过一丝警惕。 但想想这几天,王仙长给人算卦时,那一芥不取,视钱财如粪土的态度。 再看看手里抱着的仙家法宝,哪一样,不是世间无价? 只能暗笑自己多疑。 这,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世上还有如此划算的买卖吗? 汤东亭再一次暗叹,自己真是天底下少有的幸运之人! 王仙长不再多说,只是谆谆嘱咐他,两般宝贝,都要收藏好,不可让人看见,徒生不测。 疫病大行的事情,乃是天机,一旦泄露,必有大难。 说完,洒然而去。 晚上,汤东亭又来相请。 说是已经筹到九万两银子,静室也收拾妥当,请王仙长过目。 但小道童一口拒绝,说师傅要清修,这些小事,明日再说。 翌日一早,铺门前又是人潮涌动。 陈子灿开了门,王鹤鸣正襟危坐,道冠鹤氅,一尘不染,宛如神仙中人。 三卦算完,又到了晌午时分。 送走了顶礼膜拜的人群,远远地站了一早上的汤东亭,满脸堆笑,躬着腰走过来。 先是赞叹仙长的神课妙算,接着,恳请王仙师午间赴宴。 告诉他,所有东西都已备好。 王鹤鸣点头答应。 都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汤东亭等得心焦,叫人再三去请,这才带着徒儿和丑仆,姗姗来迟。 汤东亭将三人迎进书房,打开一只木箱,见里面装满了整整齐齐的银票。 都是一百两一张,总共十二万两。 打开另一只箱子,露出层层叠叠的金锞子,说是一千两黄金,供仙师路上用度。 王鹤鸣瞄了一眼,浑不在意。 只淡淡说道:“汤员外,带我去看静室。” 汤东亭神态谦恭,却一直,在偷偷留意着王仙长的表情。 说实话,汤东亭自认为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经算是出神入化。 他见过多少地方豪绅,朝廷官员。 无论他们如何伪装,但看到这普通人十辈子都享用不尽的财富,那种震惊,那种贪婪,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 但这位王仙师,他是真的,对眼前这足以让世上最胆小的男人赴汤蹈火,最贞洁的女人宽衣解带的财富,不屑一顾。 他的眼神,自始至终,没有半分波动。 就跟看着一粒沙,一根草,毫无区别。 十二万两银票,换成白银,差不多四千多斤,堆在那里,妥妥的一座银山。 就连汤东亭,其实也从未见过! 他心有不甘地又望了一眼王仙师,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清澈宁静,有如古井。 汤东亭暗暗叹服,引着三人走进静室。 屋内已经打扫的窗明几净,香案上供着一尊铜鼎,那个红漆葫芦,端端正正放在里面。 前面的白玉香炉里,点着三柱檀香,青烟袅袅。 王仙长看了看四周,蹙起眉峰。 吩咐道:“将这屋里,乱七八糟的摆设全都撤了,只留一个香案。” “另外,把书房那幅纯阳帝君像取来,挂在壁上。” “昨夜我已嘱托师兄,这些日子替我守护戒坛,有他在,当可无恙。” 汤东亭恭声答应。 回到厅上,汤东亭问起何时动身,王仙师掐指一算,告诉他,下午将银钱送去,余事莫问。 从今天起,他要斋戒十五日,不茹荤腥,不近女色。 四月十九那天,再准备红螺炭千斤,净水一担,只待他回来之后,立刻就要开炉炼药。 一弯娥眉弯月,静静地挂在树梢。 轻柔的夜风浸透了花香,抚在脸上,让人昏昏欲睡。 可是,陈子灿不能睡。 因为,他们刚出卫辉府城,需要保持警惕。 这是一辆敞篷的马车,拉车的老马十分驯服。 根本不需要人管,自动沿着深深的车辙,在漆黑的官道上踽踽独行。 躺在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陈子灿翘着腿,看着天上的星星,满脸疲惫。 他又想起了离开家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春天,也是这样的星空。 他给奶奶留了张纸条,揣着高二下学期的500块生活费,怀着梦想,逃离了那个让他感到窒息的小山村。 三年以后,当他遍体鳞伤,彷徨无路。 才发现奶奶,和那个安静的山村,才是他唯一可以归依的地方。 天上,无数的星光俯视大地,不知道哪一颗是奶奶。 他又想起了那只寄生在他体内,神神叨叨的小狐狸。 很久没有去奶奶坟前坐坐了,心里,忽然有些想念。 第187章 金山银山如粪土 心情美的冒泡,脑子也灵活了。 汤东亭殷勤地问道:“仙长,您几时动身进京?” “买那些药材,大概需要多少银子?” 王仙长略微沉吟:“有几味药材珍贵之极,采买齐全,只怕不少于十万两白银。” “银子备好,我就立刻上京,越快越好!” “十、十万两?” 汤东亭吃了一惊,说话都有些结巴。 “怎么?汤员外舍不得?” “徒儿,咱们明日就起程,将葫芦和丹母收起来……” 王仙长吩咐小道童。 汤东亭死死抱着红葫芦,攥着那颗能起死回生的仙丹,连连摇头。 “不,不是,仙长,你,你听我说,听小人说……” 王仙长摆摆手,汤东亭还有些犹豫,小道童皱着眉,扯了扯他的衣袖。 “汤员外,你好不晓事!” “我师傅方外之人,岂会在乎你这点银子?” “他随便炼几炉,金山银山,什么没有?” “你拿出来的,不是银子,都是你自己的功德!” “丹药炼成,先受用的,还不是你们汤家?如果,最后还有剩余……” 汤东亭眼前豁亮,是啊! 这药炼成了,够不够,反正都少不了自家人的。 如果多买点药材,最后还剩下一些…… 这,这可是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好东西啊! 要多少钱能买得到?又能卖多少钱? 人到将死,哪怕让他用黄金万两,换再活一天,也没有不愿意的? 想到这里,他连忙解释:“仙长,我倒不是吝啬。” “只是,十万两银子,我一时拿不出——” 看王仙长脸色冷淡,他连忙补充道:“不过,救人事大。” “我刚才想了想,我家里,能凑出七八万两,小人还有几个相好的朋友,借一借,肯定是够了。” “仙长,十万两够不够?” “要不,我想想办法,总还能再弄出三万两万的……” 王仙长刚要说话,小道童笑道:“这种大灾大疫,可不是说着玩的,当然是料事从宽,多多益善!” 汤东亭满口称是,恨不得能多筹点银子,多炼出几炉灵药。 他心里,也曾闪过一丝警惕。 但想想这几天,王仙长给人算卦时,那一芥不取,视钱财如粪土的态度。 再看看手里抱着的仙家法宝,哪一样,不是世间无价? 只能暗笑自己多疑。 这,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世上还有如此划算的买卖吗? 汤东亭再一次暗叹,自己真是天底下少有的幸运之人! 王仙长不再多说,只是谆谆嘱咐他,两般宝贝,都要收藏好,不可让人看见,徒生不测。 疫病大行的事情,乃是天机,一旦泄露,必有大难。 说完,洒然而去。 晚上,汤东亭又来相请。 说是已经筹到九万两银子,静室也收拾妥当,请王仙长过目。 但小道童一口拒绝,说师傅要清修,这些小事,明日再说。 翌日一早,铺门前又是人潮涌动。 陈子灿开了门,王鹤鸣正襟危坐,道冠鹤氅,一尘不染,宛如神仙中人。 三卦算完,又到了晌午时分。 送走了顶礼膜拜的人群,远远地站了一早上的汤东亭,满脸堆笑,躬着腰走过来。 先是赞叹仙长的神课妙算,接着,恳请王仙师午间赴宴。 告诉他,所有东西都已备好。 王鹤鸣点头答应。 都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汤东亭等得心焦,叫人再三去请,这才带着徒儿和丑仆,姗姗来迟。 汤东亭将三人迎进书房,打开一只木箱,见里面装满了整整齐齐的银票。 都是一百两一张,总共十二万两。 打开另一只箱子,露出层层叠叠的金锞子,说是一千两黄金,供仙师路上用度。 王鹤鸣瞄了一眼,浑不在意。 只淡淡说道:“汤员外,带我去看静室。” 汤东亭神态谦恭,却一直,在偷偷留意着王仙长的表情。 说实话,汤东亭自认为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经算是出神入化。 他见过多少地方豪绅,朝廷官员。 无论他们如何伪装,但看到这普通人十辈子都享用不尽的财富,那种震惊,那种贪婪,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 但这位王仙师,他是真的,对眼前这足以让世上最胆小的男人赴汤蹈火,最贞洁的女人宽衣解带的财富,不屑一顾。 他的眼神,自始至终,没有半分波动。 就跟看着一粒沙,一根草,毫无区别。 十二万两银票,换成白银,差不多四千多斤,堆在那里,妥妥的一座银山。 就连汤东亭,其实也从未见过! 他心有不甘地又望了一眼王仙师,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清澈宁静,有如古井。 汤东亭暗暗叹服,引着三人走进静室。 屋内已经打扫的窗明几净,香案上供着一尊铜鼎,那个红漆葫芦,端端正正放在里面。 前面的白玉香炉里,点着三柱檀香,青烟袅袅。 王仙长看了看四周,蹙起眉峰。 吩咐道:“将这屋里,乱七八糟的摆设全都撤了,只留一个香案。” “另外,把书房那幅纯阳帝君像取来,挂在壁上。” “昨夜我已嘱托师兄,这些日子替我守护戒坛,有他在,当可无恙。” 汤东亭恭声答应。 回到厅上,汤东亭问起何时动身,王仙师掐指一算,告诉他,下午将银钱送去,余事莫问。 从今天起,他要斋戒十五日,不茹荤腥,不近女色。 四月十九那天,再准备红螺炭千斤,净水一担,只待他回来之后,立刻就要开炉炼药。 一弯娥眉弯月,静静地挂在树梢。 轻柔的夜风浸透了花香,抚在脸上,让人昏昏欲睡。 可是,陈子灿不能睡。 因为,他们刚出卫辉府城,需要保持警惕。 这是一辆敞篷的马车,拉车的老马十分驯服。 根本不需要人管,自动沿着深深的车辙,在漆黑的官道上踽踽独行。 躺在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陈子灿翘着腿,看着天上的星星,满脸疲惫。 他又想起了离开家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春天,也是这样的星空。 他给奶奶留了张纸条,揣着高二下学期的500块生活费,怀着梦想,逃离了那个让他感到窒息的小山村。 三年以后,当他遍体鳞伤,彷徨无路。 才发现奶奶,和那个安静的山村,才是他唯一可以归依的地方。 天上,无数的星光俯视大地,不知道哪一颗是奶奶。 他又想起了那只寄生在他体内,神神叨叨的小狐狸。 很久没有去奶奶坟前坐坐了,心里,忽然有些想念。 第188章 做个有用的好人 王鹤鸣的脸上也带着倦容。 虽然只是短短三天,但是神经一直紧绷着,不敢有丝毫大意,他已经觉得心力交瘁。 他靠着那只装银票的木箱,心里暗暗自嘲:“这骗子,果然不是好当的,经历了邯郸那些事,按理说自己也不算是初哥了,但比起陈子灿的随机应变,挥洒自如,自己好像只是个靠脸吃饭的工具人……” “子灿,说说,你心里哪来的这么多鬼点子!”他侧头问道。 陈子灿打了个哈欠:“上次在邯郸,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哪怕老天不下雨,我还有更神奇莫测的手段等着他们。” 沧海君盘膝坐在前面,手里把玩着两个金锞子,心情很是愉快:“这小子!我这一个多月来四处奔波,打破十几个山寨,腿都跑细了,手都杀软了,把中原绿林搅得个鸡飞狗跳,算一算,抢来的银子,还没他三天之内,靠着嘴皮子弄到的多,唉!当大侠没前途啊!” 陈子灿冷笑:“切,还大侠,别忘了,这骗来的银子,有你一份力,现在,你就是个不入流的小骗子罢了。” 沧海君转过身,瞪着陈子灿:“小子,我不入流?要不是我感应到汤东亭的杀机,敲断他的匕首,你们两个,现在还不知道躺在哪个土坑里呢!” 陈子灿苦笑:“我也没想到,那老家伙居然这么凶狠,真的起了杀心!这个,确实在我意料之外,差点儿出了娄子。不过,又不是非得你在,带着童三哥不也一样?” 沧海君怒了:“童和尚?他能一指头弹断钢刀,还不让人察觉吗?你以为汤东亭真那么好对付?自从银子送过来,他就派了人在街头巷尾暗暗盯着,要不是我把他们解决了,今晚你能安安生生出城?” 陈子灿一惊:“什么?这家伙,还有这一手?那,你把他们杀了?不行,咱们得跑快点!” 沧海君嗤地一笑:“我杀这些杂鱼干嘛?我把他们打昏了,明天早上醒来,他们只会以为自己睡了一觉。” 王鹤鸣一拍脑袋:“我们忽然消失,明日来算卦的人闹将起来,不会让人看出破绽?” “呵呵,我沧海君行走江湖时,你们还是娃娃呢” “放心,临走时我用指力在门板上写了‘炼丹采药,暂去京师,四月十九,重返此地’。” 王鹤鸣笑了:“多亏了沧老师,童三哥可想不到这个。” 陈子灿也点点头:“好,沧老师,我承认,你现在不是个不入流的小骗子,算是个了不起的大骗子了。” 沧海君哭笑不得,想了想又问:“你那画怎么回事?若不是明知道是骗局,连我都要被唬住!” 王鹤鸣扳着指头:“我只知道,那画用了姜黄、绿矾、五倍子……但为何会忽隐忽现,改变颜色,这我就不清楚了。” 陈子灿嘿嘿笑道:“沧老师,你是不是该兑现承诺了?你教我苍龙百变,我就告诉你,仙家手段,不可轻传啊!” “去,骗子伎俩,也敢妄称仙家手段!” 陈子灿拍了拍身边的木箱:“沧老师,骗术也是术,既然是术,那就不分高低好坏,就像武术,有人用它打家劫舍,有人用它行侠仗义。” “刀可以杀人,也可以切菜。您是大宗师,这辈子与人交手肯定不少,你的招式里有多少虚招?多少花招?” “有没有诱敌深入?有没有声东击西?有没有瞒天过海?有没有暗度陈仓?……” “有,我是不是可以说,你沧老师整天都在骗人?你就是个骗子?” 沧海君被他一席话,抢白的哑口无言,想想也确实如此。 王鹤鸣笑呵呵地打个圆场:“子灿曾经对我说,不管王道圣道,说到底都是骗道。我当时也颇不以为然,后来想一想,好像还确实如此。” “我跟他相识已久,从未见他骗过良善之人,取过不义之财。手上纵有千金,也没有任意挥霍,都是随手散尽,给了需要之人。要说对朋友,那可真是豪爽的很!” 沧海君摇着头:“我看,做他的朋友可不是好事,有一点,千万要当心……” “哦?是什么?”王鹤鸣问。 “你看看,无论是风流才子,还是江湖大侠,只要跟他做了朋友,没几天就会被他带着当了骗子!”沧海君叹息道。 王鹤鸣哈哈大笑。 陈子灿苦笑:“你们这是卸磨杀驴啊!忘了没钱时焦头烂额的感觉了?我师父说过,做一个好人,是需要有力量的,否则,你的善良一文不值。你想想,邯郸蝗灾,生灵涂炭,如果弄不来粮食,除了摇头叹息,看着他们死去,我们还能做什么?” “还有你,沧老师,你对江南局势心急如焚,你对苍水先生情深义重,可是,如果弄不到银子,舟山岛上几万义军,只能眼睁睁看着溃散,你还能做什么?” 陈子灿坐起来,看着那弯明月,喃喃道:“为了他们,做回骗子,又算得了什么?” 王鹤鸣和沧海君对视一眼,心里对陈子灿生起敬意,这种骗子,可以说是侠骗,惩恶扬善,并不比他们的所作所为差上半分。 沧海君也望着星空,幽幽道:“这小子,手无缚鸡之力,都已经这么厉害了,再学了苍龙百变,那可怎么了得!” 陈子灿晃着腿:“做个好人,是需要力量的。你教我武功,我教你骗术,互相帮助,咱们好人团才能更有力量,这也是一种积德行善嘛。” 沧海君眉头一皱:“那好,我还有个疑团,你先给我说说,那个葫芦是怎么回事?里面莫非有什么机关?留在汤东亭家里不碍事?” 陈子灿手一翻,掌心里托着一个红漆葫芦:“我对朋友,从来都不藏着掖着。实话说,这葫芦,其实是有两个。汤东亭家那个并无异常,至于这个,打开它,你就明白了。” “什么?”沧海君瞠目结舌,把葫芦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这里有个小孔?” 王鹤鸣也凑过去,果然,葫芦颈上,钻着个绿豆大的圆孔。 沧海君拔开塞子,凑近了看:“这也是一个孔,有根竹管!” 陈子灿笑笑给他比划着:“先沿着中线,把葫芦剖开,颈部这个位置安个木塞,上面钻孔,用一根细竹管插进去,只露出头,底部削尖。这中间用一张铜片,剪成葫芦形状,要装进去严丝合缝,恰好把葫芦里面分成两半。” “然后,边上用胶粘牢,底下留一寸高的空隙。再把两半葫芦合拢,粘好了刷上几层漆,那就天衣无缝了。” “装酒的时候,需要用小漏斗,慢慢从竹管灌进去,一半就行了。” “用的时候啊,这样把葫芦一倾,酒就都流到了铜片隔开的那边,一滴都倒不出来,仿佛是空的。” “你看,想让它倒出酒来,只要手指堵住这个小孔,然后把葫芦倾过来就行了。” “记住,倒酒时,小孔要偷偷放开,让空气进去。倒完了,快速堵住小孔,酒就不会漏下去,恍如满满的一葫芦。松开小孔,酒会自己漏下去,好像是又空了。怎么样?说白了,是不是不值一晒?” 沧海君拿着葫芦晃了晃,感觉还有酒,试着用手指按住小孔,果然倒不出来,换个方向,放开小孔,果然有酒流出。 他笑着说:“这玩意儿说起来简单,但颇具巧思,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就送给我,留着唬人!” 看陈子灿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沧海君心情更是愉快,就着葫芦喝了一大口,将手里两锭金子扔给他:“看着我干什么?十两金子买你的总可以了?” 陈子灿无语,这什么人呐!他郁闷地将金锞子丢回木箱,躺下来闭上眼睛。 “睡睡,小小年纪,沉不住气。等回到宋家庄,找个清净所在,我再教你苍龙百变。猴急什么!” 陈子灿闭着眼,嘴角翘起,偷偷地笑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隐隐约约望见了修武县城。 将到城门口,路上三三两两的有了行人,陈子灿让沧海君将马车赶到隐蔽处,自己步行进城。 到了县衙,刘二告诉他,陈县令还未回来,据说朝廷的圣旨已经到了省城,嘉奖他精明强干,让他权署怀庆知府,巡抚衙门的任命,不日就将下来。 陈子灿听了,心里也很高兴。他塞给刘二五十两银子,让他替自己找辆马车。 刘二这些天把陈子灿看得比诸葛亮都神,还想着鸡犬升天,跟着混到府衙去呢,哪里肯收他银子。殷勤地说:“少爷,那个杀人夺银的孙老二,他那匹大红马不赖,车也是簇新的呢,都被当做赃物扣在县衙后院,我给你套好了牵过来,哪还能让您破费!” 陈子灿笑着硬将银子塞到他怀里:“二哥,我大哥能有今日,多亏了大伙儿帮衬,以后倚仗大家的时候还多,这银子,算我请大家吃顿饭,聊表谢意。你就别推辞了,我急着要去府城,把马车赶紧给我弄来。” 刘二捧着包银子,笑的满脸褶子,一叠声地答应着去了。 陈子灿赶着马车出城,沧海君已经将老马卸了鞍鞯,牵过来栓在车后,又去把两个箱子提到车里,大家都上了车,马车拐了个弯,向着清河县而去。 第188章 做个有用的好人 王鹤鸣的脸上也带着倦容。 虽然只是短短三天,但是神经一直紧绷着,不敢有丝毫大意,他已经觉得心力交瘁。 他靠着那只装银票的木箱,心里暗暗自嘲:“这骗子,果然不是好当的,经历了邯郸那些事,按理说自己也不算是初哥了,但比起陈子灿的随机应变,挥洒自如,自己好像只是个靠脸吃饭的工具人……” “子灿,说说,你心里哪来的这么多鬼点子!”他侧头问道。 陈子灿打了个哈欠:“上次在邯郸,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哪怕老天不下雨,我还有更神奇莫测的手段等着他们。” 沧海君盘膝坐在前面,手里把玩着两个金锞子,心情很是愉快:“这小子!我这一个多月来四处奔波,打破十几个山寨,腿都跑细了,手都杀软了,把中原绿林搅得个鸡飞狗跳,算一算,抢来的银子,还没他三天之内,靠着嘴皮子弄到的多,唉!当大侠没前途啊!” 陈子灿冷笑:“切,还大侠,别忘了,这骗来的银子,有你一份力,现在,你就是个不入流的小骗子罢了。” 沧海君转过身,瞪着陈子灿:“小子,我不入流?要不是我感应到汤东亭的杀机,敲断他的匕首,你们两个,现在还不知道躺在哪个土坑里呢!” 陈子灿苦笑:“我也没想到,那老家伙居然这么凶狠,真的起了杀心!这个,确实在我意料之外,差点儿出了娄子。不过,又不是非得你在,带着童三哥不也一样?” 沧海君怒了:“童和尚?他能一指头弹断钢刀,还不让人察觉吗?你以为汤东亭真那么好对付?自从银子送过来,他就派了人在街头巷尾暗暗盯着,要不是我把他们解决了,今晚你能安安生生出城?” 陈子灿一惊:“什么?这家伙,还有这一手?那,你把他们杀了?不行,咱们得跑快点!” 沧海君嗤地一笑:“我杀这些杂鱼干嘛?我把他们打昏了,明天早上醒来,他们只会以为自己睡了一觉。” 王鹤鸣一拍脑袋:“我们忽然消失,明日来算卦的人闹将起来,不会让人看出破绽?” “呵呵,我沧海君行走江湖时,你们还是娃娃呢” “放心,临走时我用指力在门板上写了‘炼丹采药,暂去京师,四月十九,重返此地’。” 王鹤鸣笑了:“多亏了沧老师,童三哥可想不到这个。” 陈子灿也点点头:“好,沧老师,我承认,你现在不是个不入流的小骗子,算是个了不起的大骗子了。” 沧海君哭笑不得,想了想又问:“你那画怎么回事?若不是明知道是骗局,连我都要被唬住!” 王鹤鸣扳着指头:“我只知道,那画用了姜黄、绿矾、五倍子……但为何会忽隐忽现,改变颜色,这我就不清楚了。” 陈子灿嘿嘿笑道:“沧老师,你是不是该兑现承诺了?你教我苍龙百变,我就告诉你,仙家手段,不可轻传啊!” “去,骗子伎俩,也敢妄称仙家手段!” 陈子灿拍了拍身边的木箱:“沧老师,骗术也是术,既然是术,那就不分高低好坏,就像武术,有人用它打家劫舍,有人用它行侠仗义。” “刀可以杀人,也可以切菜。您是大宗师,这辈子与人交手肯定不少,你的招式里有多少虚招?多少花招?” “有没有诱敌深入?有没有声东击西?有没有瞒天过海?有没有暗度陈仓?……” “有,我是不是可以说,你沧老师整天都在骗人?你就是个骗子?” 沧海君被他一席话,抢白的哑口无言,想想也确实如此。 王鹤鸣笑呵呵地打个圆场:“子灿曾经对我说,不管王道圣道,说到底都是骗道。我当时也颇不以为然,后来想一想,好像还确实如此。” “我跟他相识已久,从未见他骗过良善之人,取过不义之财。手上纵有千金,也没有任意挥霍,都是随手散尽,给了需要之人。要说对朋友,那可真是豪爽的很!” 沧海君摇着头:“我看,做他的朋友可不是好事,有一点,千万要当心……” “哦?是什么?”王鹤鸣问。 “你看看,无论是风流才子,还是江湖大侠,只要跟他做了朋友,没几天就会被他带着当了骗子!”沧海君叹息道。 王鹤鸣哈哈大笑。 陈子灿苦笑:“你们这是卸磨杀驴啊!忘了没钱时焦头烂额的感觉了?我师父说过,做一个好人,是需要有力量的,否则,你的善良一文不值。你想想,邯郸蝗灾,生灵涂炭,如果弄不来粮食,除了摇头叹息,看着他们死去,我们还能做什么?” “还有你,沧老师,你对江南局势心急如焚,你对苍水先生情深义重,可是,如果弄不到银子,舟山岛上几万义军,只能眼睁睁看着溃散,你还能做什么?” 陈子灿坐起来,看着那弯明月,喃喃道:“为了他们,做回骗子,又算得了什么?” 王鹤鸣和沧海君对视一眼,心里对陈子灿生起敬意,这种骗子,可以说是侠骗,惩恶扬善,并不比他们的所作所为差上半分。 沧海君也望着星空,幽幽道:“这小子,手无缚鸡之力,都已经这么厉害了,再学了苍龙百变,那可怎么了得!” 陈子灿晃着腿:“做个好人,是需要力量的。你教我武功,我教你骗术,互相帮助,咱们好人团才能更有力量,这也是一种积德行善嘛。” 沧海君眉头一皱:“那好,我还有个疑团,你先给我说说,那个葫芦是怎么回事?里面莫非有什么机关?留在汤东亭家里不碍事?” 陈子灿手一翻,掌心里托着一个红漆葫芦:“我对朋友,从来都不藏着掖着。实话说,这葫芦,其实是有两个。汤东亭家那个并无异常,至于这个,打开它,你就明白了。” “什么?”沧海君瞠目结舌,把葫芦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这里有个小孔?” 王鹤鸣也凑过去,果然,葫芦颈上,钻着个绿豆大的圆孔。 沧海君拔开塞子,凑近了看:“这也是一个孔,有根竹管!” 陈子灿笑笑给他比划着:“先沿着中线,把葫芦剖开,颈部这个位置安个木塞,上面钻孔,用一根细竹管插进去,只露出头,底部削尖。这中间用一张铜片,剪成葫芦形状,要装进去严丝合缝,恰好把葫芦里面分成两半。” “然后,边上用胶粘牢,底下留一寸高的空隙。再把两半葫芦合拢,粘好了刷上几层漆,那就天衣无缝了。” “装酒的时候,需要用小漏斗,慢慢从竹管灌进去,一半就行了。” “用的时候啊,这样把葫芦一倾,酒就都流到了铜片隔开的那边,一滴都倒不出来,仿佛是空的。” “你看,想让它倒出酒来,只要手指堵住这个小孔,然后把葫芦倾过来就行了。” “记住,倒酒时,小孔要偷偷放开,让空气进去。倒完了,快速堵住小孔,酒就不会漏下去,恍如满满的一葫芦。松开小孔,酒会自己漏下去,好像是又空了。怎么样?说白了,是不是不值一晒?” 沧海君拿着葫芦晃了晃,感觉还有酒,试着用手指按住小孔,果然倒不出来,换个方向,放开小孔,果然有酒流出。 他笑着说:“这玩意儿说起来简单,但颇具巧思,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就送给我,留着唬人!” 看陈子灿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沧海君心情更是愉快,就着葫芦喝了一大口,将手里两锭金子扔给他:“看着我干什么?十两金子买你的总可以了?” 陈子灿无语,这什么人呐!他郁闷地将金锞子丢回木箱,躺下来闭上眼睛。 “睡睡,小小年纪,沉不住气。等回到宋家庄,找个清净所在,我再教你苍龙百变。猴急什么!” 陈子灿闭着眼,嘴角翘起,偷偷地笑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隐隐约约望见了修武县城。 将到城门口,路上三三两两的有了行人,陈子灿让沧海君将马车赶到隐蔽处,自己步行进城。 到了县衙,刘二告诉他,陈县令还未回来,据说朝廷的圣旨已经到了省城,嘉奖他精明强干,让他权署怀庆知府,巡抚衙门的任命,不日就将下来。 陈子灿听了,心里也很高兴。他塞给刘二五十两银子,让他替自己找辆马车。 刘二这些天把陈子灿看得比诸葛亮都神,还想着鸡犬升天,跟着混到府衙去呢,哪里肯收他银子。殷勤地说:“少爷,那个杀人夺银的孙老二,他那匹大红马不赖,车也是簇新的呢,都被当做赃物扣在县衙后院,我给你套好了牵过来,哪还能让您破费!” 陈子灿笑着硬将银子塞到他怀里:“二哥,我大哥能有今日,多亏了大伙儿帮衬,以后倚仗大家的时候还多,这银子,算我请大家吃顿饭,聊表谢意。你就别推辞了,我急着要去府城,把马车赶紧给我弄来。” 刘二捧着包银子,笑的满脸褶子,一叠声地答应着去了。 陈子灿赶着马车出城,沧海君已经将老马卸了鞍鞯,牵过来栓在车后,又去把两个箱子提到车里,大家都上了车,马车拐了个弯,向着清河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