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老公是女帝这件事》 第1章 沈穆秋 暴雨方歇,浓云未散,天海连成一片无际墨洋。 一条扬着黑帆的海寇船蔽于山影之后悄悄近岸。 放哨的小船先行抵岸,一番张望无异样后才吹响了鸮哨,大船的甲板上海寇头子一摆手,又是条小艇依次而出。 “手脚都利索些,切不可误了时辰!” 大副在前催促着叫嚣,后边的人应着催促手脚并用的从小艇上将一口漆色深黑的棺材搬下来,却着实是低估了这玩意儿的重量,于是手上一个没落稳,棺材的一角重重砸下。 棺内“当!”的撞出一声响,沈穆秋顿让一阵筋骨撕裂的剧痛扯醒了意识,却是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来,然而四下一片漆黑,他也根本动弹不得。 落箱的响声惊动了他们的头子,独眼的头领一回头,人群一片鸦寂。 此时前方的山峡间流出一阵呜咽似的风泣,一群乌鸦惊翅而飞,哇哇叫嚣着远去。 “嘘。” 头领瞧了他们良久之后,只是将食指竖在唇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却只是这么一下,后头将近三十余个平日里穷凶极恶的寇匪便具是后颈一凉,于是个个屏息含气,再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大副也不敢嚷嚷了,只将眼中的杀气传露,干活的几人则小心翼翼的扛起歪斜的棺材。 沈穆秋方才被猛撞了头的金星还没飘去,当下又骤感一阵天翻地覆,自己的身子便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似的在棺里一滚,四肢关节皆不受自己控制。 一切准备就绪后,大副随头领走在前,引领浩浩三十余人举着火把走进了那条夹在矮山与残楼墙后的漆黑小道。 海风过时往这山缝间刮过的呼呼哀啸宛如鬼嚎,风止而回音悠荡,好似此处每一洞腔内都藏着一缕幽魂,才能如此哀怨声声不绝。 此岛名曰鬼守岛,岛上此山生而嶙峋且多洞腔,无论什么动静在此都能被荡成一抹哀怨,又常年蔽阴,寒气不散,而水中暗流交错,时常有人溺亡于此,于是久而久之这里也就衍生了不少骇人传闻,便得了这个名。 沈穆秋一直细细的留意着外头的动静,然而外头的人根本没有任何交流,只是一直在走,他就只能听见众人沉默的脚步声,以及一阵阵阴悚至极的风声。 虽然他以往所历惊险不少,也见过不少古怪事,心理素质远强于常人,当下却也能在这番寂静里听见自己惴惴不安的心跳。 沈穆秋用尽全力控制自己的身子,却只是稍稍动了一动手指,然而就连指尖都是麻木的,细摸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分辨出自己身下的这块板是木的质地。 他这怕是让人装棺材里了…… 而眼下最棘手的却是他这身体,似乎被人注射了麻药动弹不得不说,好像还受了些伤,遍及全身的痛意随着他的心跳一阵阵的翻涌。 他暂且估计不出自己的伤势具体如何,但既然是连麻醉都压不住的疼痛,这伤怕是不会轻。 不过这伤也未必是让人给打出来的。 这事还得从他接受了郑教授的邀请前往东海探索那座古东陆西岸的大国月舒国的末代女帝花非若的陵墓说起。 探索这座将近三分之二都沉没于海中的地宫过程自然是十分艰辛,尤其那片海域还正好处在地震带上,海底情况复杂,海况极不安稳。 由于一早就测定了此墓风险系数较高,故他作为有祖传探墓经验的摸金校尉,自然就带着自己的搬山卸岭队伍先于手无缚鸡之力的考古人员进入了古墓。 在进入古墓差不多第四个小时的时候,他们刚摸到了主墓室的位置,却就听对讲机里在海上观测情况的队友说来了一阵大浪,船队必须暂时撤离。 然后紧接着墓室就发生了崩塌,他断后护送队员逃生,却在最后一刻出路被坠落的巨石封堵,再之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沈穆秋还清楚的记得,他翻车的那个地方是大墓尚未完善的半成部分,那里的墓室结构都还未经细琢加固,因而一崩即塌,若不出意外的话,他当时估计是被活埋在里头了。 再之后就不知道是谁把他挖出来还把他塞进了棺材…… 但能确定的是,干这事的绝对不是他本家的人。 他们沈家自祖上传承的就是摸金校尉这行当,虽然早在五代前他高祖父那辈便金盆洗手了以经营梨园为主要生意,却也没将祖师爷的技艺丢去,看生死自然是看家本事。 莫说是他和他哥承得摸金秘术的经验了,就他队里的人,随他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也早就任是谁都能隔着棺材辨出里头的粽子能不能动弹,怎么会误判他的生死? 沈穆秋静气凝神的将他记忆中与他们沈家有过节瓜葛的嫌疑对象一一排查,却忽闻风声里有沉锐破空,接着便是一声惨烈哀嚎撕破了沉寂。 海寇的队伍才刚走出嵌于山里的狭路,头领身旁的大副便被幕影深暗处射出的箭正破喉口,鲜血涌射而出,人绝声倒地。 众人应而止步,头领偏头瞥了地上血将涌尽的大副一眼,前方死湖升起的夜雾里列排走来七八个魁梧的身影,手中皆持斧刃,每一步都踏了甲械重响。 前方来者不善,海寇的头领拔刀而迎,嘴上还不忘揶揄:“看来东家不太欢迎我们……” 话却没说完,前方又一声锐矢破空,锵然一声撞金激响,他们头领才刚出鞘的刀应声而落。 “ohan doya qi sado,keoto!” (这里没有活人经过,海盗!) 沈穆秋屏息听着棺材外交流的动静,却在心中大惑——这是什么民族的语言? 虽然站在那夜雾中的不过八个人,但海寇们都深知这不是自己该招惹的人,头领也能屈能伸,就着对面射落了自己武器的方便,自拾着台阶就下了:“尊敬的安达大人,我们替萨安大人将女帝送来。” 女帝? 沈穆秋估摸着这该是哪里的黑话。 就算是装模做样,这海寇的头领也成了一番滑稽的揶揄之态,然对面那个名叫安达的异族人回复却很冰冷:“你以为我不知道萨安的船在白浪湾遇到了沧城军?” “萨安的船已经被沧城军拿下了。” 说罢,他便侧身往旁让出了后头八人大抬的活棺,“但女帝在此完好无损。” 后头抬棺的人应之上前将棺停落在地。 此棺一停落,沈穆秋心头便涌上了一股极为不安的感觉,然而身体仍旧动弹不得。 看着这口漆黑的棺材,安达沉默了良久,像是也拿不定主意了,便转头对左边的人以他们的语言小声交流了片刻。 继而左边那人便朝棺材扬了扬下巴,“koha!”(打开!) 海寇的头领虽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却依其态色语气估摸知了其意图,便冲后头招了个手,“开棺!” 棺里沈穆秋骇然一悚,下意识琢磨起应对的法子,可身子还是动弹不得。 为保棺内活人气息,此棺并未被钉死,故开棺的人未携起钉锤,便将斧刃凿进缝里,破了四角给撬开了。 沈穆秋呛了一口木灰。 旁人撬松了棺盖后,其海寇头领见对面惕然未前,便自己上前掀了棺盖,往里窥了一眼,笑道:“完好无损,一根头发都没少。” 正装睡的沈穆秋心中警铃大作——他这是遭了人贩子了?! 安达依然狐疑的打量着这群海寇,仍是他左边的人很机敏,走上前来拿刀尖抵开了那个一看就满脸奸诈的海寇头子,往棺里张望了一眼。 片刻寂然之后,他回头对自己的老大点了点头,回眼间瞥了那海寇头子一眼,对方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金牙,猥琐得恰到好处。 安达走到棺前,将手举的火把微微降低,照亮了棺里的人。 棺里躺着的正是他们奉命在此等候、原本该是由萨安的战舰护送来的女帝。 她安静的躺在棺中,华服加身犹如沉睡的谪仙,但细看她的眉眼容貌,又存着足惑世俗的妩媚,或清冽,或妖冶,两者糅为一幅难以言说其详的美。 至此,一直冷脸蔑视海寇的安达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目光却仍专注而虔诚的打量着棺里的女帝。 “huny xiado oliyali heyleit oun xia houbet” (就算是最惑人的海妖也不会比她更美。) 沈穆秋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语言,眼下动弹不得的装睡着也不能睁眼打量他们,便只能细细体会着他们的语气。 所以眼下他们是达成了某种交易吗? 另一个也来到棺前的人也笑道:“heyleit xiaka dilei,ora haxia dowa toliya ako” (海妖只是一群徒有美貌满嘴胡话的巫满,女王可是东洲的无上至宝。) 后面此人说罢,围在棺前的两人皆笑了起来,又相互各应了句什么,而后安达便从怀里摸出一个袋子,丢给了对面海寇的头领。 海寇头领接过袋子在手里掂了掂,笑道:“这可以当作我完成任务的信物吗?” “如果你能见到萨安,帮我把这封信给他。” 海寇的头领接信时顺而打量了一眼,上面是维达的文字他也看不懂,便直接揣进了怀里,“这事我没法向你保证,如果他的确已经落入沧城军之手,到时候我可以帮你烧给他。” 听着这形势已越发不妙,沈穆秋极力想控制自己的身体,却不论他如何努力,能动一动的也就只有手指。 “这是解药。” 最后递交了解药后,这群海寇便作辞离开了。 安达招呼来后面的人将脱了盖的棺材抬起,穿过薄雾来到小岛中央的死湖边上。 在湖的对岸是一艘硕大的大船的残骸,倚山搁浅在死湖另一头。 倚岸靠着一排小艇,然其狭长的船身根本无法承载这口漆木棺材。 “daxie kouk, shuya da cieo。” (棺材太大,小艇装不下。) “ora kozou” (把女王请出来。) 沈穆秋悄悄睁开一丝眼隙,见有人影近来又连忙闭眼,接着就感自己的身子被人小心翼翼的扶了起来,而后那人又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 “un yi siouya berisa non huny?” (你为什么要给她吃解药?) “oradar deis qika xiouda,boya ora bilci hon on jialei kssao sha onne youniao sibek huny” (摩亚达大人的命令,一定要把最美的女王带到国王面前。迷药里的幽嫋会摧残她。) 那枚药丸一入嘴,沈穆秋便觉一股腻香在舌尖化开。 原本他是不打算咽下这药丸的,奈何他当下身不由己,对方只将他的下巴一抬,药丸便顺着舌根滑了进去。 却令他出乎意料的是,此药一下腹,笼在他脑门上的那股混沌便骤然消散,身子也略略轻盈了些,不再那么软重了。 他们竟然给他解药? 接着沈穆秋就被两人从棺中托出,动作十分轻巧,就像护送一个玻璃娃娃似的,唯恐磕着碰着。 “ora bleis gonly-ks blolod” (女王好像比刚力的王还高。) 两人大笑,本是戏谑的玩笑,却笑着笑着,两人皆叹出了一番像是重负略缓的释然。 “kalha xiyado no ora ks dohan” (有了女王作为礼物,国王应该会出兵了。) “dohada kohan doya” (尽人事听天命。) 小艇破水而归,缓缓划入巨船残骸的阴影之中。 浓重的黑幕压眼,沈穆秋悄悄将眼帘撕开一隙,只见同船的两人都站在船头背对着他。 沈穆秋天生眼力过人,加之常年游走于各种地宫洞穴之中,因而练就了一双即使在漆黑不见五指的环境里也能视物的锐眼,便能在这极致昏暗的环境里看清周围境况。 他一眼便看出这是一条沉船的内部,且是一条古老的木船。 这船的船底几乎完全被毁,不是因海难撞击而沉,应是人为破毁。 随着小艇逐渐深入,漆黑的残船里传来女子的幽幽泣吟,饶是沈穆秋揍过冥人粽子无数,也让这氛围烘了一身汗毛倒竖。 不过再细细聆听片刻,那些哭声不过是让空腔的回音荡得幽森可怖罢了,但其实是鲜活的女子在哭泣。 这恐怕就是这群人贩子的贼窝! 沈穆秋正暗暗思索时,小船已缓缓在一段由废弃的船梁凿入横木搭成的梯子下泊停。 “hano ya baxido!” (来个人接应!) 眼见梯子的上端来了火光,沈穆秋继续闭眼装睡。 “eya na wuhan daya lbo han,cang-wuden diyana honyawe” (我们要尽快启航,沧城军已经快搜索到这片海域了。) “liya wulor honno xio ha” (等乌洛的船一到就走。) 沈穆秋被在上接应的人抱上残船的舱房,他微微睁开一隙眼帘,只见幽弱灯光照不见的黑暗角落里蜷缩着七八个女孩,虽然没人在她们身上加以绳索束缚,但此间六七个魁梧的悍匪便足以慑住她们不得动弹。 沈穆秋家中有妹娇养闺中,生平最见不得旁人欺负女孩子,故才瞧见那些女孩委屈在角落里惊恐不已的落着泪便觉心被揪紧,于是自然而然的琢磨起了解救的对策。 却忽然发现了哪里不太对—— 她们身上穿的是什么朝代的服饰?! 第2章 沈穆秋(二) 夜幕之下,大海一片沉寂无光,水手刚要扬帆便被他们的头子给制止了。 “往南走。” 刚上任的大副顶着一脸不经打磨的直愣样问道:“可我们不是要和摩亚达会合吗?” 他们此番运送女帝的报酬还得找摩亚达结呢! “北边沧城军在搜海,秘道也不安全,绕路。” 漆黑的海寇船披着夜幕如鬼魅般悄然循南而下。 临北一幕云开,月光半掩投于海面,扬着白帆的船影安静的划破海浪,漂进了月光幕照之下。 此船归属于流波镇官衙,名义上是条战舰,实际却不过是条破旧商船修修补补拿来凑数的冒牌货,平日里泊在镇上的港口做摆设是不错,真要拿它去应战,只怕是一碰就散架。 “我可真是信了你的邪了!” 镇守怨怨对着旁边掌舵的人翻了个白眼。 而对方却根本没留意他这牢骚,只扶着舵盘专注的看着前方海况,站得跟雕塑似的,看在镇守怨气横生的眼里,就与这冒牌的战舰一样中看不中用。 一阵海风卷浪而过,攮得白帆猎猎成响。 年过了半百的镇守遭凉一个哆嗦,将手抱进袖里,提着肩缩着脖子,又幽怨的睨了他一眼,“那群海寇哪个不是穷凶极恶之徒!沧城军追了这好些时日都没能逮着他们,就凭咱们这些人,你还真能剿匪不成!” 听着镇守的牢骚,慕辞笑不生怒的瞥了他一眼,语气浮然似谑:“现在吹着海风你倒抱怨起来了,那时我也不过就是告诉你这是个立功的好机会罢了,你若当真不乐意,这镇上还有谁能遣得动这条船?” 人是中看不中用,说话倒是一个能噎俩! 嘴上说不过他的镇守只能如此吹胡子瞪眼的在心里暗怨。 - 沈穆秋被放在此处唯一铺有褥絮的位置,仿佛他是比这里其他姑娘更金贵的存在。 一路走来,这间深藏于船腹的破旧舱房是此处唯一点灯的所在,四墙无窗,独有一扇不见光的小门。 一片深沉的漆黑里,唯存的一盏小灯光如豆粒,沉静幽乏。 此时已逢深夜,角落里一直抽泣的姑娘们也都乏了。便彼此依偎在一起浅梦打盹。 舱房里除了两个负责看守的匪寇外,其他匪寇也都挤在角落里瞌睡。 察觉了此间异常的沈穆秋便一直在黑暗中诧异的打量着这个地方所有的人。 先是那些最先令他诧异的姑娘。 她们身上的衣裳瞧来像是先秦的形制,却又有些不同于他曾见过的那些来自中原的服饰。 而那些匪寇则更奇,就身形体廓瞧来,他们像是来自欧洲大骨架的白种人,却是漆黑或深棕的头发与橄榄色偏黄或偏绿的瞳仁,肤色近似古铜,像是亚洲人的面容,眼眶却嵌得更深。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些人是从哪来的? 沈穆秋不知又躺了多久,身子终于渐渐回了些知觉,便略微动了动快发麻的胳膊。 看守在他身边的匪寇也睡得沉,沈穆秋观察了他几眼便又稍稍动了动身子。 然他才刚一动,身下木板便刺啦响了一声,看守的两个匪寇立马警然回头。 沈穆秋才正一僵时,门外赶巧匆匆跑来一阵脚步声,两个匪寇又转头看去,那个本在外头放哨的人正好跑进灯光明处。 “eya gonha naiya lo,dohan wulor!” (有船从北面来了,是乌洛!) 终于等到同伴的消息,看守的两人皆是大喜,于是转身就要去叫他们的老大。 不等手下来喊,安达已经醒了。 他从安置女王的褥絮旁站起身,面容恰好避开了烛光明亮处。 在旁人看不见的阴影里,沈穆秋看出这个魁梧而深邃的异族头子蹙起了眉头。 “wulor doya gonha shuya ie?” (乌洛为什么会从北面来?) 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沈穆秋只是观察着安达显然异于其他匪寇的神色,便品出当下事况恐怕有异。 “ wulor gieya uni kozo!” (可乌洛的船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先前他在棺里听过的另一个讲着奇怪语言的声音,在当下显得有些急躁。 安达沉默了。 “uni dono sika!” (我们没有时间犹豫了。) 后者再一句迫言之后,安达到底是点了点头,便转过身朝沈穆秋走了来,俯身便要抱他。 沈穆秋让这匪寇诡异的举动惊得本能反肘照着他脸便抡了过去,奈何他当下力软身娇的,对方一握便拦下了他的攻击。 接着,这异族的匪寇终于吐了一句他听得懂的话:“不要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面对他的气势汹汹,这匪寇却只是笑了笑,“女王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我们。” 此言一入耳,沈穆秋顿觉五感骇裂、天打雷轰—— 这贼刚刚叫他什么?! 女王?!! 却在他蒙着天雷滚滚、思绪转不过弯时,这贼竟当真将他抱起来了。 沈穆秋人都要炸了! 残船卡在一处峡裂之间,船尾压在死湖里,船头则在峡外豁然开朗。 慕辞远远的就拿离珠镜看见了岛上残船的形态,于是转舵挨近了避开船头的西北岸,叮嘱过镇守之后便独自乘小艇悄悄抵了岸。 镇守怂归怂了点,然当下都已到了这地了,也就只能硬着头皮上。 可他本分了一辈子,哪里经历过这种事,故只是想着即将迎面的海寇便紧张得手心冒汗,一路嘀嘀咕咕的给自己壮着胆。 孰料他的冒牌战船才循着岛往东走了不过半里,便见一条头昂鸟翅蛇身的女妖雕塑的彪悍战船赫然横现在不远处的海面上,吓得镇守一个激灵险从甲板上滚下去。 “这、这是维达的船?!” “还、还真是!” “快、快停啊——!” 甲板上惊惧的喊叫此起彼伏,终于在一船人的忙活下,冒牌船贴着崖岸停住了,却还是冒出去了半个船头。 此时那十余个匪寇已将人质们纷纷领出舱房,来到残船破旧的甲板上。 他们熟悉的那条战船此刻正泊在残船之下,船上不掌灯火,似也无人在甲板上迎接他们。 抱着女王的安达走在同伴之后,避身暗处窥视着情况。 隔着茫茫洋浪的远处则有一座山峰耸立入云,沈穆秋只蒙着月色瞧了一眼便觉心下一震—— 他就算是化成灰也认得出那座山正是女帝花非若陵墓所在的流波山! “wulor!vole shuya ka!” (乌洛!快派小艇过来!) 异族匪寇嘹亮的嗓音在海上乘风扬荡,然而对面那条船却并没有回应的声音。 “wulor?!” (乌洛?!) 叫唤了两次均是无应之后,亲护着沈穆秋的头领便给旁边同伴递了眼色,示意大家噤声留神。 露着半个船头猫在一旁的流波镇冒牌船亦是满船屏息提着心胆,一个个僵如雕像似的盯着那艘船头海妖狰狞的战船。 对方只要一个油桶炸过来,便足以叫他们支离破碎! “cukei loha” (有异常,当心。) 安达低声叮嘱,其余匪寇也都已警觉的握紧了手上的家伙。 - 慕辞登岸后便找到了一条隐蔽的小道登上残船,一路提气踏轻,才保证了这些残破的木板不咯吱成响。 破漏船底的下方,有小艇缓缓破水而来,船上所载均为轻甲。 沧城军已经到了。 甲板上维达的匪寇们紧紧的盯着那艘黑船,小心翼翼的抽出武器。 忽闻一声矢锐破空之响,一个维达人应声惨叫着倒地。 也几乎就在这同时,那艘黑船上火光骤明,一排弓箭手整齐的立于船头,搭箭张弦,却并未立即放箭。 黑船上的指挥者携领两人将一个同样形貌的维达匪寇押至明亮处,此方见其人立马应而喊道:“wulor!”(乌洛!) 而此刻站在他们的战舰指挥台上的,乃是一白甲女将。 火起灯明之后,又陆续有他们的同伴被押上甲板,狼狈的成排跪在他们眼前。 一旁鬼鬼祟祟的船上,镇守一看见那敌属战船上的白甲士兵霎然激跃起来,“沧城军!是沧城军!!快,快迎过去!” 这条冒牌的战船瞬间胆气横生,直朝着那条妖船漂了过去。 女将淡淡瞥了那条冒牌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抽出悬腰佩剑,将剑锋轻轻搭在那个名叫乌洛的人喉口。 “尔等匪寇速将人质释放,击钟三响之后若不缴械投降,格杀勿论!” 亲眼目睹身旁同伴被射杀的匪寇额间青筋爆跳,一把拽过一个娇柔无力的人质便将锋刃勒在她的喉口。 “tona hoball wulor poya,hako lodie boha looe!” (你胆敢动乌洛一根手指,我就把她们的人头扔进海里喂鱼!) 白甲女将见状,冷冷一笑,“看来是不会老实了。” 统帅令指一下,战船上弩手即就位,弦音齐声震响,强弩之矢破空而出。 强矢当前,残船上的维达人只能步步退避。 沈穆秋药力未消,身乏力软的只能被人拽着胡乱回避。 而对面沧城军的强弩劲力直破残船木壁,轮番不绝,这群匪寇只能一避再避,直至退到甲板下的舱房里才终于避开攻击。 残船的甲板上已瞧不见人影后,沧城军的统帅便令止了弩箭。 旋即第一声钟鸣被撞响。 钟声余音飘传海浪之间,穷途末路之际,安达切齿嘶吼了一声,转头将沈穆秋推进另一人手里。 “noe oro doko!” (你带女王走!) “hoya wa no ei!” (我不能丢下你们!) 暗影火明交集之处,下属厉声顶撞了他们的头领。 “koto hoyalo kokowa ora!” (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女王!) “ho doya liey!” (我做不到!) 怒极的安达不容他继续废话下去,一个箭步上前便攥住了他的衣襟将他狠狠撞在墙上,咆哮道:“hoen beito gonly bohan,dolie ks bato hoen todier!” (我们必须让刚力出兵,否则陛下不会支持我们继续东征!) 拽着自己胳膊的人一被推开,沈穆秋便似断了线的木偶一般跌倒在地,目光恰好落在一指宽的地缝间。 下面便是死湖通入船底的暗湖,他目光落下去时正有一条载着白袍轻甲的小艇悄悄漂过。 指下的木板忽然传来一丝别于此方的震动,沈穆秋抬眼,只见不远处一道漆黑的缝隙里藏着一个黑衣人,眸如沉潭藏锐的注视着此方。 他似乎有些诧异沈穆秋怎么会突然看过来,却旋即便定住了神色,将食指轻轻竖在唇前,示意他噤声。 “bowei hoen doxiya ora,hoen bota qick xahale doyawen!” (如果我们在这里失去女王,那我们所有人的牺牲都将毫无意义!) 沈穆秋抬头,只见最先擒着他的那个异族人嘴唇在微微颤抖。 此时战船的号角吹响,海风呼啸而过,卷来了锐芒冽冽的兵刃铁腥。 “hadaya,heyleit kana boxiya,ono haxilei” (藏好了,在海妖的歌声来到之前,不要被任何人找到。) 远处的号角声止,残船里响起兵甲踏裂木板的嘈响。 “ko!” (走!) 最后一声的咆哮宛如进攻的号召,残船上的十人冲出舱房。 被留下的人也拽起沈穆秋,看着同伴纷纷向着敌势冲出之后,只能恨饮一股悲愤,带着沈穆秋向另一头的黑暗逃去。 战船上的女将倒是没想到这群匪寇竟然这么快就冲出来了。 莫非他们已经发现了登入残船的伏击队伍? 统帅令指再起,却见对面的维达匪寇将八个人质挟持在前,此方弩手无论如何调整矢向,都无法避开人质直击匪寇。 看来还没有发现。 女将摆手令退了弩手。 “对面有听得懂汉中语的人吗?” 安达迎前,“你说!” “我们与你交换人质如何?” - 两方交战斗势暂缓,残船中只有海浪与风声的嘈杂。 这群异族人想来在此残船上蛰伏了许久,哪怕不掌灯也在此船中穿梭自如。 黑暗中沈穆秋眼力亦明,便一路都在观察着此船的结构。 这条木制的古船体量之庞大令人瞠目结舌,而看着此中饶为特殊的构造,沈穆秋又不禁想起了自己十八岁那年随父亲在海上找到的一条古沉船。 那条沉船据分析应是一条战船,但因破损太过严重已无法恢复其本貌。 却在那条古船上,他们发现了一个译名“维达”的如今早已沦失于历史的古老民族的些许记载。 沈穆秋还正观察得专注时,拽着他的人突然将他推进一个残板破漏的角落里,还不待他作什么反应,那匪寇便粗鲁的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bokoya!” (别出声!) 匪寇的手上存着一股海水融洗血液的浊腥味,钳在他脸上的力道之沉几乎要叫他窒息。 要不是因为迷药让他浑身无力,他铁定要卸了此贼的胳膊! 维达人自己也避在角落里,一手紧紧捂着沈穆秋的嘴,同时又微微侧倾过身回头窥望着来路上跟踪者的动静。 沈穆秋也细细聆听着那方动静。 就是那个方才在黑暗里示意他噤声的人,这一路上都紧跟着他们。 沈穆秋倚靠在墙上蓄着体力,那人在步步接近他们,而窥伺着动静的匪寇也已悄悄拔出了腰间的短刃紧握在手。 一片黑暗里仅有木间缝隙透入的些许微光,慕辞根本看不清周围境况,却感受得到那股蛰伏欲动的杀意,于是也握住了刀柄,轻轻推出寸许寒刃。 刀身映得丝缕缝隙里的光线,在黑暗中格外戳眼。 眼看那人就将走到匪寇的伏击范围了,沈穆秋蓄力良久,皆于此刻爆发,拧过对方久久捂着自己的手,趁其吃痛时狠狠肘击其腹。 黑暗里突然传来的动静惊过了慕辞,于是长刀一抽,照着动静来向的黑暗便横斩而去。 此时正恰沈穆秋与那维达人身位调转,那刀便直照着沈穆秋的喉颈劈来。 仓乱之际沈穆秋人自刀下掠过,那维达人则将手中匕首一转就将反击来敌。 沈穆秋料想那执环首刀的人必然看不清黑暗里的攻势,于是又趁着身势抓住匪寇持握匕首的手,顺着此力控住其刃反身势击,正好抵住慕辞长刀。 丝缕光线的交织处,慕辞瞧见那道曳血赤莲般的红影翩转恍似鬼魅幽缠,他甚都无法看清其身手,自己的刀就被挡了。 然沈穆秋蓄积良久的体力只昙花一瞬便怠竭乏弱,挡了这一刀后便无力再制那魁梧的异族战士,对方只是一推他便踉跄而退。 偏偏这破船年久脆弱,他运气不佳正好踩中一块朽木,便听“咔擦”一声惊响,一连串的木板便稀里哗啦的尽皆碎裂。 残船里突然传来异响,潜伏的士兵与甲板前正与女将谈判的维达人具是一惊。 旋即安达便明白了沧城军声东击西的把戏。 而对面战船上女将见维达人有动也暗为切齿。 谈判戛止。 “doto poya!” (卑鄙的骗子!) 安达一怒,其随众便怒吼着举刃将劈人质,在他们手上早已颤栗如鹌鹑的女子惊声惨叫。 眼见事况危急,女将一声令下,进攻的号角啸然响彻风浪。 沈穆秋险将落下破口的瞬间慕辞一把抓住他的腕子将他拽了回来。 就近处花非若看清拽着他的此人身影迅猛宛若黑豹。 刀影厮杀交错间寒芒冽冽,沧城军的号角声传入此间,原本不算吵闹的残船里瞬间响起更多嘈杂的兵甲奔踏之声。 与此同时第二声钟鸣响起。 闻知情况大变的匪寇双眼怒红,更不要命的抽出短刀劈斩上前。 慕辞将花非若甩去身后,双手执刀掼圆了力势砍人,孰料空间过狭长刀半刃嵌进了木板里,而前方锐风袭面来刃在即。 慕辞一咬牙硬是以蛮力割裂木板卷着木屑横劈过去,却慢了速度,对方早已将软肋避开。 而一旁已然力虚的沈穆秋被人一甩便毫无转圜的在墙上撞了个七荤八素,眩晕绕目之际又被不知谁给狠狠拽了过去。 维达人趁机又抓回了女帝,慕辞见状也连忙上前抢住沈穆秋的手腕,长刀反提,刀刃挑着女帝长发便削了过去,然而刀却在半途又卡进了木板里。 此时伏击的士兵也如潮涌一般冲上甲板,泱泱白甲须臾便将敌匪团团包围。 甲板之下,沈穆秋见慕辞势不及避,只能硬撑着再度强运起劲来,挣力截住那只将欲补刀的手,身转引势夺了异族手中利刃。 慕辞弃刀趁势重击其腹,将这魁梧匪寇重重掼在钉刀的木壁之上,被斩了半许架梁的残蚀木板应声碎裂。 那匪寇后足落空在外,却抢在坠落的最后一瞬一把勒住了已力乏了身子摇摇欲坠的沈穆秋。 “混账!” 慕辞紧追而至,却根本赶不及坠之一瞬,便连女帝的一片衣角都没抓住。 此时战船敲响了第三声钟鸣。 较于那前的两声,这最后一声气势格外铿锵,亦如身外惊雷一般吵回了沈穆秋的意识,恍然间竟觉身子轻然飘忽,视线里有箭雨逆空而上如星雨倒流。 直到耳畔轰然水声迸裂,沈穆秋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是坠下了残船,却已无济于事,不过刹那之间寒彻的海水已将他浸没。 水影扭曲天间明月,耳畔喧嚣骤然消声。 落水的一瞬间,窒息之感遍及全身,但他麻软的身子在水压之下根本无力动弹,便只能瞧着自己渐渐沉深。 与此同时更还有一股劲力紧紧拽着他,先是拽着他下沉,片刻之后又陡然转向,拉着他游向水面。 咸苦的海水剐过眼眶频频灼人泪痛,他拼尽全力将女王带上水面。 凉息入肺似刀侵肝肠,咸苦满面无辨乎海水融泪。 残船上的斗局似已歇停,重兵伏击在临,箭雨之后,他哪怕不亲眼目睹也能揣知那甲板之上是何等惨况。 “uni boxiya koo……” (愿你们安息……) 沈穆秋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只能听懂他在自己耳畔哭彻的悲切。 “aka koya uni ohanli……” (索雅苏卡一定会为你们引路……) 他一边哭着,一边将女王极力托高。 沈穆秋忍不住回头看去,正好对上了那双橄榄色泽的眼。 此刻的这个异族战士已经没了那时的凶狠,一双悲痛的眼里只有哀求。 “ora,ue hoen bohan” (女王,你是我们的希望。) “你在说什么?” 他流着眼泪,开口想应答,而他身后却突然绽起一阵水花,喉腔里的话语便霎成一声凄厉的惨叫。 带血的刀尖从他胸前破出,顷刻又被漾起的一阵浪花涮为清白。 沈穆秋心脏骤止,愕然看着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的黑影。 濒死的猛兽迸发出最后一股狂劲,他推开女帝,身子狠狠划离刀尖,也抽出了利刃给他最后一道反击。 然而慕辞速度更快一步,胸后抽出的短刀瞬间又反刺穿了他的腹腔。 冰冷的月光下,他终于看清了慕辞的脸,愤怒顿成惊惧,又化而为不可思议。 “yanchi ken……doka boaxi……o ansa……kondan!” (燕赤王……这不可能……你一定是……恶鬼!) 慕辞静静听他说完,唇角勾起一丝冷笑似有玩味意趣,而眼光却骤然寒锐,手握短刀在他腹中狠狠刺深缓然一拧,又将人微微拉近,在他耳畔低声道:“uni dohan tone boka dasu”(我特地来送你们下地狱。) 他怨毒的看着慕辞,鲜血不断溢出唇角。 慕辞笑着拍了拍他的脸,漠然抽出了短刀。 “hoka tonea saka das” (去见你们的索雅苏卡。) 沈穆秋扶着一旁的礁岩勉力将身子持在海面上,双眼却已恍惚着渐渐发黑,模糊间看着那个维达人沉入了海浪。 慕辞解决了敌匪便向沈穆秋游了过来。 摇晃在海浪的不断推涌间,沈穆秋体力渐存渐弱,终于彻底无力抓住礁岩了。 他的手才一落空,身子尚未及落,慕辞便从后托住了他的腰。 美人失力的靠进他怀里,一股潮浸了海腥的温香拂入鼻息,惹得慕辞不禁瞧了他一眼。 而沈穆秋已然无力的昏死了过去。 第3章 沈穆秋(三) 不余转圜的攻战之后,残船上的维达人全军覆没。 却因那时沧城军攻势进得仓促,尚未完全稳住敌匪便剑拔弩张的陷入了乱斗,故在乱局之中那八个人质均遭戮伤,其中有两个伤势最重的姑娘已奄奄一息。 这些落于贼寇之手的女子都是临近东面沿海一带城镇的人。 在此心惊胆战的闲看了一场厮杀的镇守终于在战后捞到了个也算能立点小功的活计,奉沧城军统帅之命将受伤的姑娘们带回镇上。 此次维达匪寇殃乱甚广,从上个月攻劫了入海巡祭的女帝礼船开始,便一直鬼魅般的游走在月舒海域,伺机作乱,守海的沧城军不得不倾出大量兵力追剿敌匪。 “此处只有十二人,还有一人不知所踪。” 沧城军的统帅听罢属下所报,眉头一蹙便摆手令他退下了。 士兵将维达人的尸体列摆在甲板一隅,容萋落眼打量了一番。 “统帅,郎主请您入舱。” 容萋闻令折身而去,此处交由属下检查。 萧索的残船里火光穿行,火把焰映白甲,照亮了此间原本晦暗的罅隙。 “臣,拜见容胥。” 来到甲板下的舱房,为沧城军统帅的容萋便向着一道修长挺立的背影俯首问礼。 被敬作“容胥”的人名唤荀安,乃是女帝后宫中如今位份最高的郎主。 他目光所落处,正是那个维达人拖着女帝坠入汪洋的壁破之处。 “不见的那一人便是从这落逃入海?” 容萋收礼回势,眼中平静无波,“被杀的十二人迎战便是为之拖延时间,此人应是带着陛下乘小艇离开了。” “此岛辖属于流波镇,若往别处而去,航行百里方见城镇,小艇走不了这么远。” 荀安转过身来,一袭长衣片尘不染,洁雅的气质与此处格格不入。 “封锁流波镇,务必寻回陛下,严惩匪寇!” “诺。” — 海浪之间依小艇漂流半夜,至偏僻的海港,慕辞便在海边沉了维达敌匪的小艇。 等他带着人回到自己位于镇中北隅的矮屋时,已时逾三更。 却还是比沧城军早了不少。 他离开时,残船上的争乱犹未尽歇,战后又将善后,慕辞兀自估摸一番,沧城军恐怕至少也要明日才能回到镇中。 将人送进屋后,慕辞便去邻间的柴房里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才掌灯回了自己的卧房。 烛光曳然,影映随人步伐由门缓缓照至床前。 临至床前,慕辞稍顿了一顿,观察了片刻见她确实昏睡得沉,才执灯又走近了些,掀开了掩床的帘帐。 橘浅烛光轻轻投照了美人沉静如玉塑般的睡颜。 那些鲁莽的海寇想必是将她折腾的够呛,纵是如此昏睡中也仍见她疲色缠态,面容苍白得几无血色,可这败人生气的憔悴之色却好像半点也没能损及她的美貌,反倒给她平添了一分娇缠病弱之态,稍柔了其一身红衣的凌盛之势,更显得楚楚动人。 慕辞稍挪了挪执灯的手,引着光线将她细细打量。 一个月前,月舒女帝入海巡祭,执礼之船由阜水东游南下,行卓阳河道入海后便循国境一路南行,沿途施恩,历行月余。 月舒国海域邻近一处险海,就在流波镇东南大约七十里处。 那片海域阴晴不定,时起诡浪,误入此域之船皆凶多吉少,故传称此域乃为妖御之海。 原本女帝的执礼之船自然不该行经此海,却因行船罗盘生变,而将礼船误引入此域。 便在这片妖御之海的诡浪中,那群维达蛮匪攻袭了礼船,劫走了女帝。 故这月余间,为皇属四军的沧城军增派了大量兵力在流波镇附近追击匪寇,搜寻女帝下落。 今日沧城军在鬼守岛剿灭的便是最后一群袭船匪寇。 慕辞打量着她沉然有思,引灯照及之处绣进红袍的金缕流光成纹,纵观全身乃为朝凤之纹。 金凤乃是月舒帝族之纹,非宗室皇属不得饰之。 夜深人静时哪怕只是一丝微弱动静也足能引人注意。 慕辞听见门外传来有人推开栅栏小门的动静,回眼顾去,果然不多会儿,那人便叩响了屋门。 “潮余?” 是镇守大人的声音。 镇守候了片刻门中无应,正待再敲时门却忽而一敞,可把镇守吓了一激灵。 “你这少年人,怎咋咋呼呼的?” “这不方才瞌睡没及时应来嘛,唯恐大人在此候久才匆来开门,谁知竟吓着您了。” 慕辞一应着,一边笑如寻常的迎出门外,顺手半掩屋门,正好遮住了垂帘所蔽的床榻。 他迎出来,镇守自然却后了一步,见他安然也散了方才那被惊了一跳的怨气,便笑着横了他一眼。 “你小子,说话还怪会讨巧的。见你回来了就好,方才那形势我还真怕你出什么事,想不到你竟自己跑回来了。” “不自己回来,还等着沧城军送我回来不成?” 他这话一说,镇守便将手一摆,“叫沧城军送回来可不是什么好事!说来你是几时走的?我本还想寻你来着,奈何有两个姑娘伤的重,容帅便令我先将人带回镇上。” “我见了那妖船便知事况不妙也就不敢妄自行动,之后沧城军登岛,我便离开了。” “那你何不回我这大船上?” “大人都迎至沧城军船侧了,我如何敢在那等情形下往沧城军眼前走,岂不得被他们误认作贼寇一箭射死。” 镇守恍然,当时那战局险况,搞不好还真会误伤。 于是镇守笑着点了点头,只道是平安就好,却旋即又想起了那件要紧事,便拍了拍潮余的腕子问道:“对了,那岛上的匪寇逃走了一个,你在岛上时可瞧见过?” 慕辞故为一面惊诧,“在沧城军的包围下那匪寇竟还能逃走?” “唉!” 镇守重重叹了口气,回想起那时刀光剑影的惊心动魄也是后怕不已。 “你是没瞧见当时那情形——被沧城军击杀的那十二个维达人疯了似的不要命的冲出来,将人质刀携在前,原本容将军是想与之谈判保全人质,谁料偏偏生了变故,局势霎然大乱,那贼人可不就趁机逃了……” 慕辞听罢,只笑着点了点头。 “你说那贼人逃了便逃了,偏偏……”话至一半,镇守又叹了一叹,将开口时更还小心翼翼的两向张望了一番,才低声道:“沧城军没能在那岛上找见女帝陛下。” 慕辞静然听着,瞥了他一眼。 镇守本还欲再多说些什么,话临到了嘴边,又想起潮余不是本国人,于是踌躇一番,还是咽下了话头作罢了。 “行了行了,我就是来看看你,你既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早些休息。” 镇守匆匆收了话题,便摆手去了,慕辞也没追问,只站在门前静静看着人出了小院远入夜幕。 折回屋里,这艳绝华容的美人仍安睡在帘后。 倘若她当真是女帝的话,那坊间所传的女帝之“霞顾月采之容”倒是名副其实了。 屋子奉与上宾,慕辞便去了邻屋的柴房,躺在那硌人的柴堆上,听着外头夜虫啾鸣,兀自翩远了思绪。 此番在月舒国境内作乱的维达匪寇乃是半年前在氐人湾被他击溃的黑魔舰队的残余。 维达是一个自古便漂流于海的强悍民族,慕辞与之交战多年,始终无法破其船阵。 此番他能击毁其主舰,也是破釜沉舟的引战舰冲杀直入,冲阵八十七条战舰,所余仅存三条。 而在战局拼杀上敌舰的均为他培养多年的死士精锐,去七百人,无一生还。 终了他虽然成功击沉了其主舰大败敌军,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局,浩浩汪洋之上海浪间落眼尽为残甲碎木。 此战令他元气大伤,又逢朝中党局分裂,他重伤犹未醒时便遭了政敌暗算,得亏是他的府臣算谋机敏才保住了他一条命,将他送至月舒。 然朝云国中早已传遍他的丧讯。 如今他想回国当真不是易事。 — 清晨时檐下的宾雀似是为争巢打斗了起来,叽喳得格外吵闹。 浑浑噩噩的听了那鸟啼良久,沈穆秋才依稀醒转了过来,却仍觉着眼皮格外沉重。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屋门,一缕光线顺着门缝泻入屋内。 察觉有人的动静在附近,沈穆秋本能的警惕起来,却就在他浑噩之间,那个不知身份的人已近至他身旁。 就在这一瞬间,沈穆秋几乎全凭肌肉本能的跃起反击。 慕辞是万万没想到这熟睡的人竟然能突然蹦起来袭击自己,且是连眼都没睁,那攻势便正照着自己喉口而来,于是措手不及间,他手上的碗整个被掀飞了出去。 慕辞仓促的避了这一击,却是一回眼就见这自己蹦下床的美人脚下没个稳的险些就摔了,吓得他连忙又迎上前去接人。 “诶!你这……” 却是半句话都还没说完,慕辞便察觉自己的手放的位置好像不太对。 然再一摸,情况更是不对,吓得他那句急着都抵上了齿间的歉言又生生咽了回去,继而便是一声嚷了出来:“你是男的?!” 打从高中之后,沈穆秋就再没听到过如此令自己无语的话了,便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多少有些诧异的看向了这个大约是眼神不好的家伙。 “难道看不出来吗?” 然而对方却一脸震惊未收,更又诚恳的摇了摇头。 沈穆秋一股血压飙起,差点没晕死过去。 慕辞扶着人,也是顿感一道惊雷响彻,便都忘却了礼数的直愣愣的瞧着眼前人。 血气一上头,沈穆秋身子里骤生一股筋骨纠裂般的扭痛,便又失力的软了身子。 慕辞将人扶坐在床上,一抬眼,那张美人脸苍白得失了血色,微薄冷汗满覆额头,一面孱弱我见犹怜。 无论再怎么看,这都活脱是个美艳女子! 可那厚实遒然的胸膛必然只能是男人的…… 沈穆秋拧着襟子好不容易缓过了劲来,却一转头就见那人依然满面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 “……” “我看上去就这么像女人吗?” 慕辞:“……” 这还用说吗? 于是慕辞去找了面镜子来,照在他面前。 “你这不能怪我眼拙!” 这回就连沈穆秋自己也看着镜里的倒影傻眼了。 镜里的这张脸五官轮廓皆是他自己的模样,却不知为何竟映成了一面美艳! 也直至此刻,沈穆秋才如梦初醒似的发现他身上华裳罗裙、长发及膝。 此时他再看入镜中自己的女貌,好像多少能理解点现状了。 要不是因为—— 这妆! 这发! 这衣裳! 他还是个很显而易见的男人的。 沈穆秋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沉默了良久,仍然有些难以理解这现状,便怔怔的抬起手来,只见华袍金丝绣纹的袖口坠在腕间,顺而向上看去,那是一双绝不可能属于常年刨土的摸金校尉的细嫩玉手。 沈穆秋懵了。 美人良久不作言语,慕辞目光偷偷错开自己举在脸前的镜子,又打量了打量眼前这美人。 即便已有手感为证,他却还是怎么看,怎么觉着自己眼前坐的就是个娇美娘。 虽说身量高了点,但他却还是很难想象—— 这脸! 这腰! 这姿色! 居然能长在一个男人身上! 而此时看了自己双手良久的沈穆秋又茫然的抬起眼来,瞧着自己面前的人。 他身上的服饰…… 见他怔怔的瞧着自己出神,慕辞也不自禁的低头打量自己。 他身上应该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等他将自己上下一番打量罢再瞧过去时,这美人的目光早已打量去了别处,那神态就像一只误入了人居的狐狸,茫然的看着这陌生的环境,无措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他专注的环视着屋子环境时,慕辞也目不转睛的打量着他,便似乎从他眼底看出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怯意,与此柔态相较,慕辞的目光不可不谓之锋锐。 一圈打量回来,沈穆秋冷不防的碰到了那寸正打量着自己的略然锋锐的目光,愕然又怔。 慕辞也仓皇收开眼去,约约有些尴尬。 “那个……” 看着自己这一身张扬的女装,沈穆秋觉着自己脸颊微微有些发热,便稍稍垂低了些头,道:“你有多余的衣裳吗?” 他低头的那一瞬,慕辞发现他脸红了,霎如脂白玉上晕开了一抹海棠春色,明丽得叫人有些挪不开眼。 “有,我去给你拿。” 等人走后,沈穆秋又默默的挑起了一缕自己的长发,顺而又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装束,再抬眼打量了一番屋子的布局摆设,脑子空荡荡的,还是有些不太能理解这个现实。 第4章 封城 凭良心说,他是为了协助考古人员探索历史、保护古迹才入的墓室,一路行事谨慎,绝无半点苟且之行,更可以人格担保绝对没有背弃他曾祖父金盆洗手的誓言。 何况他平日里为人善良,只要是能积阴德的事他不是出财就是出力,投资建过学校、凡是有个名字的社会福利机构他都有捐款,平日里还包养了自家附近方圆三公里的流浪猫狗,偶尔见个小贼必然见义勇为,流氓打的更是不少…… 这怎么就栽了呢? 而避出屋外的慕辞也还恍惚着有些难以置信那美人的真身。 她……他竟然是男的?! 慕辞从架上拽下一件晾干了水气的衣裳草草裹进怀里。 所以他……不是女帝? 慕辞缓了缓神,抱着衣裳回屋,却才一推开门,就见那宽解的华袍正从那美人肩头滑落。 眼见着红衣落地的一瞬,慕辞惊了心底咯噔一落,便一脚绊进了屋里。 沈穆秋闻声回头,慕辞强镇回了神色,将衣裳摆在桌上。 “这衣裳不太好看,你凑合着穿。” “谢谢。” 此刻沈穆秋心下只想,就算是囚服也好过他这一身张扬的女装! 慕辞却看着他也松了口气——得亏及时想起这美人是男人,不然他怕是要落荒逃此“闺门春香”了。 除去那一身女装后,沈穆秋发现自己身上竟还缠着一层绢绸,里头似乎还缠着什么硬物,条列如栅的紧紧束缚着他的腰身。 这是……束腰? 沈穆秋顿时只感脑门发热,完全不能理解这是什么着装喜好…… 束腰的细绳在背后,沈穆秋叹了口气,将扰目的长发尽数拢去肩侧。 掩腰的长发一掀开,慕辞又一眼看见正好紧缚在他胸膛背阔之下的绸缎,又是一惊。 此物将他的腰束得极细,在衣袍的掩蔽下近乎盈盈一握,当下展露更是一番惹人浮想联翩的诡艳! 于是慕辞又忘了礼数的,只顾着盯着他解开层层束缚的动作瞠目结舌。 “嘶……” 他突然倒抽了口凉气,慕辞闻声回神,一眼就看见他解开了缠缚的腰上落出了一道新鲜的血痕。 这束腰里包裹的束条大约是在乱斗中变了形,断裂处刺穿了他的肌肤。 慕辞见状,连忙去寻药。 沈穆秋从腰上揩下些许血色,便垂眼去打量伤口,好在刺入不深,只是皮肉伤。 “别动,给你上药。” 然而沈穆秋才瞥见他的手过来,腰间肌肉便是骤然一紧,虽克制住了没惊跳起来,却还是慌张的转过身来拦住了他的手。 “谢谢,我自己来……” 接药时沈穆秋就近打量了眼前人的眉目,依稀觉着有些眼熟,便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慕辞笑了笑,“前天晚上你落水还是我把你捞上来的呢。” 沈穆秋恍然,“原来是你。” 却又觉着有些诧异。 虽然前天晚上他并没有将他的模样打量清楚,却十分印象深刻的记得那双杀气毕露的眼。 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却是明眸若含泉灵润,虽说眉眼间也的确显有几许锋芒冷色,却不过寒梅覆雪,未及肃杀。 两人无声的彼此打量着。 就近看,这美人袒露的肌肤细腻白润,岂像男人那般粗糙。 而他肩宽又衬得腰颇细,至骨盆此处又略宽了些,解开了缚腰的束衣后,身形显了倒三角倒是硬挺了,却还是比寻常男人要来得妩媚,身材虽不见魁梧,然一道道肌肉线条亦如刀刻般痕嵌显形,可若穿起衣来腰髋那处便会将他的腰身勾得格外婀娜,瞧来就像是那男身女相神明,美脱俗尘。 慕辞在旁默默赏了这美人良久,笑问道:“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被叫了美人沈穆秋倒也不恼,回头温然一笑,“沈秋。” “你是在哪遇的那群匪寇?” 沈穆秋系着衣带的手让他问了一顿。 他甚至连自己的情况都还没搞明白,岂会知道那匪寇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他也总不能把自己身上这离谱事说出来,于是稍作思忖了片刻,干脆失忆。 “不记得了。” “那你记得家住何处吗?” “也不记得了……” “那就有点难办了。” 一问一答的说话间,慕辞就抱手在旁瞧着。 失忆了? 这就有点难办了。 待沈穆秋穿好了衣裳,慕辞便给他盛了碗粥来。 “你先吃点东西。” 沈穆秋承了他的好意,道过谢便盛了一勺粥,却才品至舌尖,一股诡异的滋味便漫入口腔,焦糊之外当属没放对的调料最叫人头皮发麻,不时还有些许生米纠绕在口舌间。 “怎样,还行?” 沈穆秋硬着头皮咽下这一口粥,足是以毕身修养才压住了一面端庄,面不改色的保持着态色。 此人大概是没尝过自己手艺的滋味,等待点评的模样竟还有些期待…… “有些……没熟。” 慕辞诧异,“我熬了一个时辰呢。” 却转眼就想起了问题所在,于是恍然道:“可能是因为中途水干了一次重新加了米和水。” “……” 虽然点评的结果不大合乎期望,但慕辞也并没有介怀,倒是释然道:“你凑合吃点,先恢复体力要紧。” “嗯……” 于是沈穆秋又乖乖的凑合着咽了一口。 “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们都叫我潮余,至于本名,我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 “这事说来我也跟你一样,也是在海上落了难。” 就此话头,慕辞面无改色的给自己胡编了一套过往——他只知道自己两个月前逢难落海,是让路过的商船给捞救上岸的。 而据当时救他的商人描述,他们发现他时,他躺在一块甲板上随浪流飘摇,而不远处是被战火摧毁的残船碎片,商船远见那船四分五裂、火烧浓烟滚滚,揣测恐为海寇袭击,便没敢近前去察看,只捞了他便扬帆速离了,因而也没能看清那被摧毁的船上是哪国的旗帜。 之后他便在这镇上做了游捕,平日里就捉捉贼,揍揍地痞流氓,若遇府衙人手不足便去凑个数办点不要紧的差事。 他说话时沈穆秋就专注的听着,直待他话音落罢,才问:“海寇闹得这么凶,没人管吗?” “其实那些海寇并不是最大的祸患,真正危险的远洋之东一个名为维达的民族。” 维达此族生于海上,没有固定的领土,故自古便于海上驰骋,南征北战、劫掠为生,以其精湛的造船航海之术和强横的战力称霸于洋。 “前天夜里你见的那条黑船只是他们船队中的小舰,他们真正的大船则远不止于此。” “其状如海市悬楼,帆如翼展,连桅若鲲鳍鹏云,所及之处黑云蔽日,火焚烬扬?” “对,就是你说的那样。” 沈穆秋默默喝了口水让自己冷静一下。 这段描述来源于古东陆的史籍记载。 上个世纪的考古学者曾在东海发现过一处沉船墓葬,其体量之巨大震惊全国,更引来了众多中外权威考古学家对其进行研究探索。 也就是在这座特殊的大墓里,考古界初次发现了有关古东陆的记载,因而牵出了这场长达三十余年的海下考古行动。 但是这片曾与中原连壤的大陆却早已在海啸、地震与千年的沧桑涤荡之下四分五裂。 三十多年来,包括他父亲在内的考古学者费尽心血也只找到古东陆不到三分之一的残壤,其中大部分都是与中原连壤最近的月舒国的遗迹,而在东方更远之处的朝云国则更是寥寥无几。 而这次他们找到的女帝陵便是古东陆最完整的遗迹,因而在他演测确认陵墓完整的那一瞬间,整船人都沸腾了。 思绪戛止,饶是他已见过了风浪无数,也不禁为自己当下的猜测所慑,心底倒生一股寒意—— 他这该不会是在古东陆?! 而接下来潮余的话却直接印证了他的猜测—— “原本这维达一族一直与朝云交战,却不知为何,近几个月竟袭及了月舒国。” 沈穆秋:“……” 真感谢苍天眷顾…… 如果他还有命回去,一定不遗余力为探索古东陆的考古事业做贡献,以偿祖辈阴德…… “且上个月,这些维达流寇还袭击了女帝巡海的礼船,女帝至今下落不明,所以最近沧城军将此镇看得很严。” 也亏得近来沧城军巡海巡得严,不然那群朝云的刺客恐怕早就追进月舒国境让他实为丧讯所传了。 闲聊罢一句,慕辞佯作不经意的瞥了他一眼,却见他竟满脸惊诧。 女帝失踪?! 由于可供研究古东陆的史料未足,故他才这一句话就打进了沈穆秋的研究盲区。 哪个女帝? “现在……是哪年?” 这回轮到慕辞诧异了。 他竟连年号都不知道?! “广皓十三年。” 沈穆秋审慎的回忆了一阵,确认这是月舒第二十七代女帝花非若在位的年号。 花非若,也就是他入了陵墓的那位女帝,月舒国的末代君主。 — 今日天气晴朗,而沈穆秋休息了一日至傍晚时便恢复了体力,于是晚间慕辞便带他出门转悠。 流波镇地处月舒国东南边陲之境,却因临海位置极佳,所临海域四通八达,往来多条商线,故也成了一派繁华之貌。 沈穆秋见惯了21世纪的高楼林立,夜晚的灯火虽然通明,但竞之高耸的大厦却挡了满天星辰,有时抬眼所观反为压目。 忽入此间古朴倒叫他一时恍惚,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街道两旁木构瓦叠的房屋错落有致,喧嚣的烟火不染半分工业浊气,不见钢铁机械的行人车马往来间生气盎然,古老的灯火虽然没有大楼那么斑彩的光色,但抬头却能见长空辽阔、星辰璀璨。 在这不被人文过分侵占的世界,沈穆秋终于看到了人间融于天地的和谐。 毕竟就算是再完好的遗迹,也终究留存不了真正的人间烟火里生命的温暖。 恍惚片刻之后,沈穆秋终于适应了这个自己曾极力研究许多史籍古迹意图窥探的环境,且也为此烟火气所动,似乎就不再为自己当下的境遇感到无措恐惧了。 两人一路向东走,绕过几条长街,远处一座高山现影。 沈穆秋立马被远处那座藏于夜幕中影重深沉的山引了目光。 只见此山巍峨严峻,峰如锥天之矛,明月凌尖正悬,山间更有流泉注海,自然成就一番磅礴之势。 这座山就是女帝陵所在的山! 沈穆秋望着那山下意识止了步,慕辞回头,也循着他的目光向那座山瞧了去。 “你对那座山有印象?” 沈穆秋被他一问便收回了神。 “嗯,有点印象。” “那是流波山,现在天晚了我们就在海边看,改天再带你上去。” 说着,慕辞便领着他往港口的方向去。 在他的那个时代,这座山早已没了这般巍峨之势,海水漫及山腰成了岛,叫月儿岛。 果然是沧海巨变…… 两人却还没走到港口,迎面便有一队兵马击锣清道,沈穆秋还没反应过势头就被慕辞拉着往旁避了道。 行在最前带队的是一员女将,旗扬皓月之纹,全军皆戴白甲,所行之道百姓皆垂首而避。 两人避在人群深处,沈穆秋远远瞧着那列队也不明所以,便好奇的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沧城军封城来了。” “为什么封城?” “郎君竟不知此事?” 站在两人前面的一人闻言惊诧了回头一问,倒让沈穆秋也懵了一下。 慕辞默然不言,而前面那人也热心肠,见沈穆秋一面茫然便同他解释了起来:“一月前女帝为异族所虏,那群匪寇一直流窜在附近海域,此番许是逃进城里来了。此事关乎国君安危,沧城军为皇属之营自然不得马虎,昨日夜里就封了城。” 原来是这件事。 听罢人的解释,沈穆秋暗在心中叹了口气——果然史籍所载也是颇为有限的。 沧城军的队列远去,寂静的人群渐渐恢复了喧闹。 于是旁边的另一人也凑过话头来了:“说到底沧城军就是没有与维达匪寇对战的经验才叫这群异族蛮人钻了空子,若是摆在朝云,岂会生此国君被俘的荒唐事!” 另一人却驳道:“朝云国中能抗那海上蛮人的上数三代也就独出一燕赤王,而今没了这位殿下,今后怕也难得将领再当此局了。” 原本安静听着议论的沈穆秋忽被此言震了一道惊雷劈耳。 “没了燕赤王?!” 正争论的两人齐眼瞧来,看着他的惊诧也是愕然,“你竟也不知此事?” “半年前燕赤王与维达蛮人交战,身殉氐人湾。” 第5章 封城(二) 燕赤王死了?! 本不欲参与这闲聊的慕辞在旁边听他们竟议论起了燕赤王,便生了几分兴致的留听,却一转眼便瞧见了旁边沈秋满脸震惊。 “燕赤王……怎么会战死呢?” 沧城军的队列走远后,街路行人纷纷复于寻常,周遭人群走散,沈穆秋却仍怔在原地。 慕辞见他呆站着不走,便笑着轻轻拍了他的肩,“怎么了美人,发什么愣呢?”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燕赤王真的战死了?” “这个嘛……” 慕辞思绪极快的一转,引着他继续往港口走去,边走边说:“据说当时战况激烈,且朝云国中也早都布了讣告了,许是真的。” 可据沈穆秋所知,攻灭月舒国的正是燕赤王慕辞,如果连他都死了的话,月舒国还有得起哪门子女帝? 而且燕赤王的终局在他下墓之时也还是个迷,并没有哪份出土的史籍明确记载他的归宿。 总之,就他所掌握的资料来看,只要女帝还活着燕赤王就不可能死。 除非那三十余年的研究方向根本就是错的,但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现在真的是广皓十三年?” 也许他问的这话着实古怪,潮余看着他笑了出来,“是啊。”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皆得到答案后,沈穆秋却更加迷茫了。 “燕赤王怎么会死在这年呢……” 他本是自言的一句,却被潮余听见大笑了起来,沈穆秋被他笑了回神,也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在当下听来有多奇怪。 “听你这意思,难不成他还得择个年份再死?” 倒也不是这么个离谱的意思…… 见潮余被他逗得笑个不停,沈穆秋寻思着是不是该解释点什么,可思来想去,终是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这还没转换到当世之局的历史研究者的立场。 慕辞笑了良久方歇,原本还存着全然玩笑的意味想再逗一逗他,然他一抬眼就见这美人目光远落而思沉,神色瞧来哀愁不浅,似乎是真的很在意燕赤王的死。 他突然安静不再笑倒引了沈穆秋回眼瞧来。 慕辞神色闲然,故为无意的询道:“你为何如此在意燕赤王?” 燕赤王作为古东陆的重要历史人物,自沈穆秋父亲那一辈起,便有许多考古学者费尽心思的找寻其墓址而不得,他承其父业同样追寻多年,怎能不在意。 实际的缘故条件反射的在沈穆秋脑中转了一圈,而回归当下,他做不得详细的解释也就只能随口搪塞:“也没什么特别的缘故,只是觉得惋惜罢了。” 这慕辞倒是能理解——毕竟他于朝云战功显赫,也算是个少年英才,故世人虽多半讽刺他做派阴诡、脾气古怪,却也不得不认可他的作战才能。 自昨夜封城后,镇中便时常能见沧城军列队游巡。 前方又一列队迎面而来,慕辞便引着沈穆秋往旁避远了些。 这一列步兵沿大道而去,另一边又是一列白甲转入巷中。 这小镇中大概并不时常经历这等情形,故每见列队行来时,路上的行人总是小心翼翼的往旁避让,待列队走过后才一个个好奇的回眼张望。 沈穆秋饶为专注的瞧了沧城军纵横往来的巡队许久后,又问潮余道:“那些维达匪寇袭至月舒国,会不会与燕赤王战死有关?” 故作泊然的一问,沈穆秋实际满心期待的等着潮余与他说说燕赤王。 然而潮余闻问后却是沉吟了许久。 沈穆秋等了片刻没有回应,便挪眼去瞧,潮余却也恰在这时回了神,便只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白期待了一场…… “你想看的流波山在那。” 沈穆秋顺之瞧去,那座高山依然耸立巍峨,而与他却相距遥遥海面。 而与流波山同向的不远处,一条格外庞大的商船泊在水深之处,船上一面玄底苍云盘龙的旗帜迎风扬曳。 商船上灯火通明,泊客的小舟往返于大船与海岸之间,沈穆秋稍留意了片刻,所见登那船的皆为女客,且大都衣饰华丽,应为大家女君。 两人与那商船相隔百步有余,海风啸然不绝却能嗅得商船那方飘来的阵阵艳香。 瞧着那船的客访往来盛状,沈穆秋本打算与潮余闲聊议论两句,却才一转目光就见潮余正以一种格外冷肃的眼神瞧着那条船,立时又让沈穆秋找回了前天晚上见他时杀气毕露的熟悉之感。 “这船有什么古怪?” 闻问,慕辞的脸色又转成不屑,“谁知道呢,这船受有朝云国的尚安印不让搜不让看的,客也只待女宾,都没个登船的法子,岂敢乱猜呢。” 他话说得阴阳怪气,而沈穆秋也不难从他眼中瞧出一番似怒非怒,宛若圈禁外的猛兽紧盯栏里的牲畜一般,锋锐之色溢之不敛,却只能迫从蛰伏。 尚安印沈穆秋倒是知道。 那是朝云国专司工物制造的尚安府所授之文牒官印,获此官印者于国中行商可免车途关税,且若在行商途中逢遇天灾人祸,尚安府还会依其赋税所入对其进行补偿。 且因朝云与东洲诸国通商甚广,故各国也都对其尚方之商礼敬三分,不得随意查扰。 此尚方印之制乃朝云国特有,只因朝云国中山岭险地居多,纵是平原也多为赤沙荒地,农事难为,更无肥草畜牧,故自古以来便以机铸工商为重。 机铸为官属之业,民间不得私就,而工商两业则皆为国之命脉,故除奉印之商外,亦有奉印之工。 朝云便凭此官民三业通达西之月舒与涵上六国,根脉遍泛东洲以强国本,方得以与天资丰厚的月舒并为东洲霸主。 打量了潮余片刻,沈穆秋便又挪眼去瞧那船,疑道:“此船所售何物,为何只待女宾?” “此船所售乃一种名为‘鲛泪’的海珠,天然存香,倒是十分奇特。” 天然存香的珍珠? 许是生存二十一世纪养成的惯性思维所致,听罢这海珠存香的描述的第一时间,“科技与狠活”五个大字便浮上了他的脑际。 但在当下这个微观粒子尚为被发现,也暂且没有罗列出元素周期表的时代,严格意义上的科技想当然是不存在的。 却倒是极有可能存在某种后世未能发掘的狠活! 想到这,沈穆秋不禁也对此船来了兴趣。 “天然存香的海珠……” 他意味深长的只讲了半句话,慕辞听来瞥了他一眼,果见他正饶有意趣的盯着那船思索着什么。 “你对那珠感兴趣?” “当然。” 慕辞即笑而揶揄道:“若你如此,倒是直接扮个女装便可登船取之了。” 虽现身于此的装扮离谱了点,但沈穆秋本人着实没什么奇怪的异装癖,便也毫不留情的反击了回去:“你若扮作女君必然也是姿色不凡。” 熟知他这一反击,差点没叫潮余跳起来,原本还满存狡黠的脸立马涨了通红。 “我……我这一身男子气概能是罗裙掩得住的吗!?” 沈穆秋瞧着他憋红的脸忍俊不禁,却仍补刀道:“你底子不错,要收拾出女态也不是什么难事。” 慕辞简直没法想象自己作那装扮的模样,奈何又是他先扯起的幺蛾子,总也不能无理取闹的乱嚷。 正琢磨着不知该如何反击时,慕辞突然一瞥他不禁愣了一下,旋即又是一个打算转上了思绪。 慕辞发现他眼前的这个美人即便当下一身粗布简衣也丝毫不败美色惑人,就连走路的仪态都翩然若舞,又还将长发矮矮束着发尾搭在肩头,更将这美色衬得雌雄莫辨。 果然他先前那番迷惑了慕辞的女子媚态绝不仅是胭脂红妆的功劳。 “不如还是你来?” 沈穆秋惊诧——他是说真的?! 而此时潮余已然熄了气焰,半点不见方才那狡黠揶揄的笑态,瞧着他挺认真道:“你穿着这衣裳都像是扮了男装的娇美娘,若穿起女装定能糊弄过去。” 沈穆秋:“……” 见他似乎难以置信,慕辞便轻轻扯了他的袖,与他挨近了些低声道:“我同你说认真的,此船之上必有诡秘,你若能助我揪出其暗地里的勾当,届时我定将最好的珠予你。” 揪出其暗地里的勾当? 那珠便不是正当之物喽? 沈穆秋饶有质疑的瞧了他一眼,心中又想——他手上一没有化学试剂,二没有检测设备的,光取一珠也测不出其成分,徒得无益。 不过那船上说不定会有令珠存香的秘术记载,那倒是有点考究价值。 慕辞打量着他思索的神色,所见其态约有所动,便立马问道:“如何?” 沈穆秋回神,正想开口予他答复时,目光又被远处正挨家搜查商铺的白甲引去了目光。 作为皇属四军之一的沧城军,其掌权之重远高于地方戍兵,此行又是统帅亲领部队,而宫中郎主坐镇为监,此于镇中行事自然无缚于手脚,莫说是封城搜查了,就是举众为嫌,尽收之于大牢也不过一挥手罢了。 故而见此一幕,慕辞也无心候他答复了,拉着他便往小巷里避行而去。 将进巷时,沈穆秋留眼观之,见方入了商铺无多会儿的白甲士兵已将一人押了出来,那人惊慌失措,频频回头大约想解释什么,却只是被白甲粗暴的推行往前。 “沧城军是在搜查那些维达人吗?” “目标自然是那几个维达人,不过要抓走多少人就不好说了。咱们最好还是回避一下。” 自月舒女帝为维达匪寇所劫之后,其朝中自然也成党权分立之局,而他情况特殊,最好不要轻易卷入此间纷争。 匆匆走在避离大道的小巷里,慕辞暗存思索时也回头留意他的反应,好在这美人只安静的随着他走,也并未显出疑色。 如此,慕辞也就不必再多做言语解释了。 第6章 封城(三) 国君离朝关上,小镇远在边陲,朝中诡变如何,局外之民自然嗅不得敏锐。 毕竟就算没了女帝,朝堂亦有丞相掌局,而禁中上尊坐镇,列侯在侧,公卿犹事,至少在这月余之间,此局之变并未波及远方的小镇。 直到今日封城,流波镇才终于后知后觉的隐生了几分失其君王的惶恐。 沧城军挨户搜查时人人提心吊胆,鲜少体会皇威的边陲之民根本不能揣知被皇属之军押往审讯是何等情形。 于是这座从无宵禁、向来彻夜灯火通明的商行小镇难得的在子时之前便归入了沉寂,随沧城军行之所及,门户挨家闭门熄灯。 搜城事毕,统帅择地港口驻营,而后便匆匆赶往城西驿馆。 流波镇的驿馆亦近港口,与镇守府衙相邻,只是一处两进小院,平时就只有三个驿卒闲事于此,成年数难得一见官吏客来,故平日里打整得松散,更也疏于礼数。 故今日沧城军将郎主护送来时,镇守都吓坏了,连忙领着一帮子吏卒去拜着伺候,却是到了地方才发现郎主携来的司常府与沧城军早已将此驿馆里外包揽,就连里头的三个驿卒都被打发到了外院。 容萋领一队轻骑赶至驿馆时子时已逾三刻,却入门中,容胥所在的厢房仍灯火通明,于是候得通报即入屋拜见。 “臣容萋,拜见郎主。” 座上的人一身疲态甚甚,原本拂着茶盖以掩眉间愁色,知人入堂便放下了茶盏,隔着屏风罢了她的礼。 容胥荀安乃是当今女帝后宫中位份最高的郎主,且他自年少时便为先帝指婚入了东宫作了当今女帝的君郎,故哪怕他尚未被女帝扶及君位,朝廷后宫也都默认他为女帝正君,统领后宫。 “搜查结果如何?” “商铺民户皆已搜罢,疑与此相关者三十有七,皆已收押。” “此番于鬼守岛诛杀的维达贼寇十二人,都只是些杂鱼罢了。我让你追踪的萨安呢?仍没有下落吗?” “回郎主,臣令人审讯乌洛,然此人却并不开口,用以刑讯倒是讲话了,却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荀安揉住眉心,沉然道:“然后呢?” “萨安的踪迹断于流波镇,臣已严查过往船只,也派人于镇中巡回搜查,未漏隅隙,却还剩下一个地方未曾探及。” 话及此时,又一人于门外求见,荀安许之入内,来者衣着司常府承影软甲,半截面具只掩右眼及颊的一片容貌,眼神漠冷,入堂后只向荀安问了礼,便默然。 “你那边如何?” 容萋眸光略斜,瞥了当下受问的人一眼。 “回郎主,臣已将镇中可疑之处搜遍,独那条贩珠之船未能登及。” 继而,荀安又将目光挪向了容萋,“统帅方才所言,何处未能探及?” “亦是朝云国的售珠商船。” 荀安摆下揉眉的手,目光垂落着思索了起来。 那条船于月舒国中也算小有名气,其船主乃执朝云尚安印之商,故不能像对待等闲商船那般直接强令搜查。 思索良久,荀安沉落一叹,语气却旋即强硬了起来:“如今陛下下落不明,莫说只是一条受有官印的商船,就是朝云国的战船来了,我也绝不任其蔽私!” 容萋与云凌闻言,皆郑重拱手礼道:“请郎主吩咐。” “明查不得,便易装而往。” “臣先前也曾易装暗查过一次,却无法探及其中一些暗舱。” 荀安缓步踱出屏风,一身风姿扬撒,翩若云鹤,却于垂眸间投下一抹阴翳,“倘若船上现有纷乱,沧城军既驻扎于此,难道不应登船平乱?” 闻言,容萋恍然大悟,“臣明白了。” 荀安颔首,“明日云凌与你同往,在暗。” 云凌闻言颔首领命。 荀安又踱步往来一番,接着又道:“统帅明日亲自登船,届时以长烟为信,我便领沧城军登船搜查,”言于中,荀安又将目光挪向云凌,“倘若陛下当真在船上,你务必设法护之,切不可令萨安挟以为质。” “遵命!” 吩咐罢,荀安又沉沉叹了口气,一番思索下来,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便又绕回到屏风之后,乏然落坐,“别无他事,就退下。” “云凌告退。” 辞罢云凌即退,容萋却无动身之意,只默然站在原地。 荀安见她不走,又摆下轻揉眉心的手,道:“我叫云凌暗查只是为保不落隐隙罢了,你莫多想。” “臣自知郎主用意,并未多想。” 荀安点了点头。 “流波镇风潮,此屋窗瓦有隙,晚间恐郎主受凉,臣已遣人替郎主补过了东厢房,还请郎主移步。” “不必了。” 荀安沉沉叹了口气,“陛下而今尚不知在何处受苦,我岂得安愉。退下。” “是。” 容萋退出屋外轻轻关上房门,浅叹了口气,折身而去,出了驿馆仍是那个冷面女将。 前后不过一刻,沧城军统帅又引轻骑策返归营。 慕辞在巷中听见马蹄声,连忙拉着沈穆秋避入墙影,直听着马蹄声远去后,才带着人悄悄从深巷里绕路。 他于流波镇的住处就在镇守于官衙之南,府邸的后院单独隔出的小院里,与沧城军驻守的驿馆相邻甚近,仅一窄巷之隔。 慕辞避着小巷暗道,将沈穆秋带回了他那间落处于寂静小巷深处的小院,只在屋中点起一盏灯,关上门后在门闩上斜立了一枚铜币。 沈穆秋瞧着他一套举止缜细,置了铜币后又细细留意了门外动静片刻,才转身入屋里。 慕辞转身,见那美人一面专注而些许好奇的盯着自己,不禁笑问:“你瞧我如此,奇怪吗?” “倒也不是。” 沈穆秋笑了笑,便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你我当下皆是来历不明,又不知过往,真要叫人逮了去,怕真是有进无出了。” “也是。” 沈穆秋温然笑应着,在桌旁坐了下来。 许是体内存伤的缘故,这一趟外出回来竟就乏了,身中还隐隐有些痛楚。 “身体不舒服吗?” 沈穆秋闻问抬眼,习惯性礼貌笑道:“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你身上必然有伤,若有不适可别强撑着。” 说着话,慕辞又往床上添了一层褥絮,“别在那坐着了,赶快歇着。” 沈穆秋下意识就将脱口一句“麻烦了”,却是临到嘴边转了个弯,更言为:“有劳了。” 沈穆秋在床上躺下,便往里挪了挪,慕辞也自然而然的在他身边躺下,熄了灯戏谑道:“前日我不知你是男人,在柴房躺了一夜,睡得我浑身难受。” 说起这事,沈穆秋也怪觉难堪的,却还是笑着应道:“还真是难为你了。” 这美人还真是生了副难得的好性子。 于是,慕辞又揶揄的叹了叹,“昨日都怪我太君子了,但凡我多摸一把,也不至于遭这一夜的罪。” 他这话说的还怪委屈的。 沈穆秋让他逗了忍俊不禁,而笑罢又还是正颜道:“还是要多谢你救了我。” 不然他恐怕才刚被地宫的坠石砸得换了个舍,接着就要被拐去不知何处了。 “这有什么,你又不是身陷何等险境蒙我舍命相救需得记什么恩情。”话至此时,他却临将话头一转,侧过身来几分狡猾的笑在沈穆秋耳边道:“不过你若是实在觉着过意不去的话,那就明日助我登船,咱们有来有往,便算扯平了。” “好。” 他应得干脆,慕辞不禁有些欣喜,“那明日就还得有劳你再扮一回女貌喽。” 沈穆秋笑了笑,几许无奈,“好。” 听他此事应得也算爽快,慕辞安然躺回身去,心里格外舒坦。 “说起来,你为什么那么想登那条船?那船上有什么?” 于慕辞而言,此事可就说来话长了,故思索了片刻,当说不说的择选了一番,才开口:“方才我不是与你说那条船受有朝云国的官印吗?” “嗯。” “故虽说只是条商船,月舒朝廷却也不可轻易动之。而这次挟持了你们的寇首在流波镇百里海域处趁乱脱逃了,但他与其同伙的船皆已被扣押,这片海域之中更也遍布沧城军防线,他逃不出去便只可能留在这镇附近,而今夜你也看见了,沧城军已将城中搜遍,就只剩下那条贩珠商船了。” “原来如此。” “而且那船还有个诡异之处。” “什么?” “我也是听镇守说的,此船每三月至此停留七日,而每逢这条商船驻于港口时,城郊便常有墓被盗。” 这…… 同行? “而被盗的都是新入葬的女子,且最奇的是,被盗的墓财物无失,只有人丢了。” ……那这必不是同行的手笔,怕是变态干的。 “就盗墓丢尸之事镇守早都愁坏了,眼下又多了群维达匪寇,而那条船毋庸置疑又是嫌疑最大的主,你别看镇守好似坐视不理,其实早就想动那条船了。” “所以,你想先行登船,拔此头筹?” “也不全是……” 沈穆秋转头瞧了他一眼。 “主要是见不得他们那怂样。” “……” 这脾气还有点小火爆…… 闲聊了片刻,慕辞也觉困意袭眼,便打了个哈欠道:“快睡美人,明日一早我先去向镇守知会一声,然后就带你登船。” “好。” — 平日里或逾子时都来往于港口与商船间载客不绝的小艇今夜却早早的就歇了泊往。 船上三层叠高的阁楼灯火渐熄,甲板上独有船工收拾活计的声音。 迎客的堂中,掌柜拨着算盘珠子噼啪作响,除了今夜收工早了些以外,其他均与寻常无异。 背着满船繁乱,船主站在船头远观静海,手里捻转着一只仅两指大小,篆满细密符文的叠转罗盘,目光越过遥遥海面,投落在西北之向,那座影貌巍峨的流波山上。 此时明月正悬流波山峰顶,薄云不藏皎光,洒下霜洁的月光融进落瀑碎溅的白浪中。 另一边,沧城军驻于港口的营中火光犹明,隔着风声海浪,船上似也能听见那营中兵甲列队行往的动静。 “船主!” 纷乱干活的人群中匆匆奔来一人,正是方才还在堂里拨着算盘珠子的掌柜。 他匆匆凑到船主身旁,左右张望了一番,才压着声道:“港口方才又进了两条战舰,这沧城军怕是盯着咱们……” 说着,他又抬眼打量了船主一眼,可船主仍只是出神的望着那座流波山,似乎并未听他讲话,手里捻着的罗盘金铜相磨“擦擦”作响。 “船主,我们今夜就走。” “不走。” “可是……” 他后辞未出,船主手里的罗盘倏尔止转,终见船主回神了,却只是低头看了罗盘一眼。 “还不到日子。” 掌柜都快急死了。 而船主仍然波澜不惊,目光又缓缓落了远处,投于虚空,喜怒不明,哀愁难辨,“大人交代之事,万不可轻慢。” 第7章 商船 次日清晨,赶着鸡都还没打鸣的时辰,府衙外便有人嚎上门来了,惊得镇守脸都来不及擦一把便匆匆赶去了府衙。 一问,又是一家女君的墓让人给掘了,三天前才下葬的人,今儿没了。 那女君的老母一见了镇守便哭嚎得更惨了,哀嚎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已悲彻了心底,而今女儿入土尚未安又让贼人给窃去了遗躯,悲至极痛处,一度欲寻短见。 镇守和着那一众随从又慰又抚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把人劝住了。 那人一走,镇守便瘫坐在堂中座上,筋疲力尽。 “大人,快喝口水。” 然瞧着像是口干舌燥的镇守却满是不耐烦的摆手避开了镇吏递来的水杯,一股怨气平生,便重重拍着椅子嚷道:“我这得罪了哪路扫把星了!” 这一向安稳的小镇近这半年来也不知是为何,犯了太岁似的频生事端。 先是镇中女子多染恶疾,问遍镇上郎中,竟无人能解其病症,那些染病的女子往往不过月余即香消玉殒。 此疾祸染最严重的那一个月间便死了十几户人家的女子,且听邻县竟也传称有女子死于异疾。 接着便是这盗墓之案频起,几乎新葬的女子都让贼人给窃了。 而眼下盗墓之疑未解,这维达匪寇之事又起……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镇守早都被闹得心力交瘁了。 而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前些日子维达匪寇与沧城军交斗于此也就罢了,而今搜遍最后一处匪窝竟也不见女帝下落。 沧城军一道令下封了城,闹得人心惶惶不说,女帝是女帝找不着,盗墓是盗墓不消停,城里新有了丧事的人家又是天天登门拜官,桩桩件件皆是搅得镇上鸡犬不宁。 就昨个晚间,又有一户主夫来敲了府衙的门,说是自家女君头七方过便逢沧城军一道封城令下出不得殡了,便恳请镇守向统帅大人求个情通融通融,好歹叫他女君入土为安。 这种披丧戴孝的人情之事总是最叫人难办,人在眼前哭得拒也拒不得劝也劝不住,闹得镇守别无他法只得深夜入营拜访,却是差点没被容萋那眼神吓死。 统帅大人倒也不是个暴脾气,见他颠颠的不识时务,只是反问了他两个问题: “倘若挟持了女帝的贼人混于送葬伍中脱逃出城,镇守将当何罪?” “镇守愿以九族性命担保此人绝无通敌之嫌?” 两问镇守皆不敢作答,于是灰溜溜的滚出了军营。 辰时,衙内报时的钟声方响,镇守便瞅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拎着一食盒走了来,正是他先妻的朗侍,而今他的帘弟。 见了自家人,镇守阴沉了大半天的脸色才终于缓和了些,开口却仍是没什么好语气:“你不在家待着,来这做什么?” 朗侍非同于正君,向来是不得擅自出门的,虽说镇守家先妻已亡,镇守性情温随与他帘弟关系也亲密,平日倒也并不加以过多限制,但府衙毕竟非属寻常场合,内院之人入之不妥。 “兄长走得急,饭都来不及吃一口,这不刚做了热乎的便给兄长送来了。” 镇守天未明时便出了门,空着肚子忙活了一早上也着实饿了,便也没唠叨什么,就摆了摆手示意帘弟与他去廷后的掩堂。 镇守起身,却还没出门就见一镇吏走了进来。 镇守一见来人这样就是来报事的,于是赶在对方开口之前便抬手止了他的话。 “若是谁家的墓又被盗了,你直接派人去查看便是,我这有要紧事,不可耽搁!” “不是谁家的墓被盗了,是潮余来了,说是有事禀报。” 听是潮余,镇守松了口气——至少这家伙不会来向他报诸如谁家新坟又遭了窃的事——便心平气和的折身回堂上坐着,“让他进来。” 他帘弟见他又将理事,便指了指堂后的方向道:“兄长,我就先去掩堂候着。” 镇守摆了摆手任他去。 镇守家年老色衰的朗侍才拎着食盒一转身,就见一身姿潇洒、步履生风的俊俏郎君迎面走了来,惊然一瞥即老眼发直,便直愣愣的盯着人走过来。 慕辞目光本不作斜移,却是被那道直愣的目光生引了注意,便面无表情的瞥去了一眼。 这一眼瞥得那老朗侍又是心中一番惊叹,只见其人不但身姿绝妙,容貌更也出挑,修眉英目,俨然一身正气,瞧着就与街上那一抓一大把的风骚货色截然不同,一看就是才貌双全的良婿佳郎! 慕辞只淡淡一瞥便收了目光,并未理他一路盯着自己入堂的视线。 慕辞一入堂就见座上的镇守一派神情萎靡半死不活,一时倒被逗生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坏心思,于是略存笑意的询道:“这大清早的,大人怎像是没睡醒似的?” 镇守白了他一眼,“没睡醒,气醒的!” 无端挨了镇守臭脸的一句怨言,慕辞却也不恼,倒是猜到了这老头又被什么事给招惹了。 “沧城军昨夜便封了城,范围遍及城郊十里,虽闭锁了城门,但每日也有三个时辰准许小贩入郊市行商,不过镇外之人是万万入不得的,是故窃尸之贼必定潜藏于镇中。大人于镇中为官多年,对镇上人家了如指掌,自然能知此事多半不会是本镇之民所为,而外来之属大人无凭持节也探查不得,这几日恰逢沧城军搜贼,岂不正好给了大人断查此事的方便?” 镇守哼哼冷笑了两声,“你说的倒容易,眼下沧城军寻女帝寻得正紧呢,岂有功夫搭理我这破事。” 慕辞笑了笑,又道:“沧城军寻女帝与大人查此事有何冲突?我们不过就是借其军威行个方便罢了。” “府衙的人也都忙着协助寻女帝呢,谁去查!” “反正我非官属持符之仕,也掺和不得女帝此事,大人便让我去。” “你去?” 镇守不掩狐疑的瞧住他,“你想怎么查?” 慕辞走上前去,自然在镇守身旁落座,道:“大人不也怀疑那条贩珠之船已久,不如趁此机会让我登船看看?” 一听他打的竟是那条船的主意,镇守立如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身躯弹往后一撤,连连摆手道:“沧城军自昨夜便死死盯着那船,你还想去招惹?不行不行,这决计不行!” 昨日夜间,他去向统帅求那不宜之情时,统帅便已向他传达了郎主将遣人暗查那条商船的意思,并叮嘱他切不可打草惊蛇。 然这一大早这小子便想去闹腾那条船? 这岂不是要他老命! 慕辞本还想再说几句,谁知这老头就是抵死了不听他讲。 “此事绝对不行,你想都别想!” 嚷罢,镇守便将身一避,一副闭言送客之貌。 他这反应倒也在慕辞的预料之中。 毕竟这位早年仅务于操持家务的镇守大人也是因家中小辈不成器,不得已才承其亡妻之位,做了这小镇的镇守,良心倒是没得说,就是过于本分了。 “此事若是置于当年女君犹在时,恐怕早已设法将那贼船里外翻了个底朝天。” “你……” 他冷不防的将自己已故先妻搬出,镇守想当然心中一阵刺痛,却也霎折了气软,想怒之回驳,却到底是没有底气嚷出来。 “新穴遭窃不过雪上加霜罢了,大人难道就未曾想过,近数月来暴毙的女子其死因许也存异?” “岂有你说的那么……” “这天下岂有哪种瘟疫只传女而不传男?何况每逢谁家女子病故,入葬不过三日即尸身被盗,而非异疾身亡者则于墓中安然无恙——此间种种相连,大人竟毫无察觉?” 镇守被慕辞一句接一句逼得讲不出话,焦躁难抑的便起身在堂下来回疾走。 “你说这种种,我岂会不知!” 嚷着驳了一句,他又来回转了两圈,才又压低了声道:“可那条船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那船主手握尚安印,我此方又无半点证据可疑此船行事苟且,你……你这叫我如何去查?” “再者而言……” 话至此时,镇守终于算是消了气,瞥了潮余一眼满是为难,“与那船相关的种种,也不过是你一厢猜疑罢了。” 一厢猜疑? 慕辞心下暗为切齿。 此船之疑岂是朝夕之事! 早在去年他出征南伐之前,便已因阳东郡黑市一案遣人追查了尚安府暗渠脉络,其中当属这条船情况最为隐秘复杂,依线人所言,此船之主洪士商恐怕不仅为尚安府令暗养的狡兔,甚可能还与国师有所勾结。 若非他此番氐人湾失势又遭逢铁角峡兵变,被太子于国中大造其身故之谣,这丛暗生于朝荼毒于民的荆棘便是不连根铲除也至少要被他大损爪牙,岂还用得着与这胆较鼠怯的镇守多费口舌! “就算是我一厢猜疑,而今大人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我倒也不是非得拦着你,实在是当下情况特殊,你若打草惊蛇坏了沧城军与郎主的计划,你我岂还有命!” “我自有万全之策不会打草惊蛇。” 镇守还欲再驳,慕辞却着实没有心情与他多辩了,于是抢在他前利言道:“倘若此事为他人查明,异疾确为人祸毒戮,那大人必担失察之责。纵是无人查此真相,大人得保官职,又当如何与丧其至亲或异疾无医的百姓交代?还是说大人当真能不顾亡魂冤情而彻底雪藏此事?” 慕辞讲话时特有一面无情冷漠的态色,此番言语也不过就是将事实一番列数,却数落得镇守宛若被定了罪似的,心中擂然成震。 可回过神后,他又还是不得不担忧沧城军那方,却一抬眼,临到了口头的话竟生生让潮余一道冷利的眼神给噎回去了。 每次同这胆怯又愚钝的镇守商谈,慕辞都深感自己的耐心根本不够用,于是也不同他废话了,便直言令下道:“你若不想见我打草惊蛇,便派人去向那尚安船引荐,就说是你熟人欲与家妻登船选珠。” 镇守愕然大惊,“你聘入谁家宅邸了?” “多的便不由你管了。” 最后冷冷甩下一句后,慕辞便转身出门。 他出门时那呆若木鸡的目光仍在门边注视着他,他慕辞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跟在后头出来的镇守却被他帘弟鬼鬼祟祟的身影给吓了一跳。 “你猫在这做什么?” “兄长,方才那是谁家的小郎君?” “先前来拜访的友人家侄子。怎么了?” “我瞧那小郎君姿容不凡、气度出众,咱家长姑娘房中不还缺着正君吗,兄长何不为姑娘引见引见?” 才在潮余身上吃了一场气怨的镇守,出门时还寻思着那小子的叔父何时才能来将这祖宗接走,而他帘弟竟还有招之入婿的念头!吓得镇守大人脱口就是一句:“你疯了?!” “聘他做我女婿,我不活了?就现在捧着这祖宗都够我折寿的了!” 帘弟叫他喊得大气不敢出。 而刚出至院外,正好将镇守嚷嚷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的慕辞也不禁闷着火在心中暗想——这若是在他的王府里,他怕真得趁着一个脾气上头将这老头的舌筋给绞了! 第8章 商船(二) 时不过一刻,慕辞便从府衙出来了,念及家里那美人体力犹虚,怕他一会儿登那贼船掉链子,于是顺便买了两条鲜鱼回去。 一入院,慕辞就见那美人正在檐下,专注的盯着檩木,似是在打量屋檐的结构,入神得都没察觉他进院。 直到慕辞已快走到檐下了,沈穆秋才回神瞧了过来,见慕辞满脸冰冷似是压怨在心,稍稍疑惑了一下,却还是温然笑着问候:“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美人雅静温润,笑也赏心悦目得紧,即像是柔风拂面一般,瞧了他片刻,慕辞便顺缓了情绪,柔回了脸色。 “要不是镇守那老头磨蹭,还能更快呢。” 说时,慕辞也抬眼往他方才盯着看的地方扫了一眼,“你方才看什么这么出神?” “只是看看桁架的结构罢了。” 慕辞温笑以应,便将两条鱼拎在他眼前晃了晃,“我买了两条鱼,一会儿炖点汤给你补补身子。” 沈穆秋笑得温柔和煦,心下却不禁想,这家伙连白粥都能熬得如此清奇,这技术含量更高的鱼汤得炖成什么样…… 心下多少有些忐忑的沈穆秋随着他转进了厨房,顺便也与他闲聊着:“你不是说,只需镇守遣人去商船说一声即可,且依你的计划我们也不会闹出什么动静,镇守大人却仍有犹豫,是在顾及什么吗?” “他顾及沧城军欲搜此船,怕我打草惊蛇。” 这事潮余昨日也与他谈过,那商船是当下镇中最大的嫌疑之所,沧城军重视,那镇守自然也不敢马虎。 沈穆秋正寻思着答话时,就见潮余将两条半活的鱼直接丢进锅里,添上水这就准备炖了? “这鱼还没剃鳞?” 容他一提醒,潮余也低头瞧了瞧锅里犹在扑腾的鱼。 “这鱼鳞很细,可以一起炖?” “……” 果然有点不太靠谱。 “可你这内脏也没除,且鱼都还活着呢……” 潮余顿感诧异,“要除内脏吗?” 而且不就是要活鱼才新鲜吗? “…………” 看着他站在灶前一脸纯澈的傻样,沈穆秋终是放弃了一切解释的言辞,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便走上前去,取过他手里意图造孽的勺,也将他人轻轻挤去一旁。 “我来。” 执掌了灶台的沈穆秋卷起袖便将锅里犹在扑腾的鱼取至案板上挨个拍晕。 慕辞在旁瞧着恍然大悟——原来要把鱼先拍晕再下锅! 沈穆秋手法娴熟的将鱼剃鳞开膛,三下五除二便将两条鱼都收拾了干净,一回头就见潮余像是瞧多大稀奇似的,专注又惊惑的瞧着他收拾鱼的手法。 他这处理食材娴熟的手法几不亚于尚食监的御厨! 此与慕辞初见他时,他身上那套华服所彰的身份简直天差地别。 “你想吃什么鱼?” “嗯?” “蒸的、煮的,还是炖的、焖的?” 这可把慕辞问住了。 他在流波镇平日里都是生炖活焖,只把食材烹熟即可,五味调配得随意,滋味好坏全凭天意,对做法就更没什么研究了,只管盖锅开火,糊不糊全看运气。 以往在王府时就更不在意了,与其关心那菜食美味与否,不如留意有没有毒。 沈穆秋问了他半天也没应答,便回头去瞧。 慕辞思考罢正好也见他瞧来,便一脸认真道:“熟的。” 他这要求离谱的都快叫沈穆秋不禁戏了,便笑着应道:“不做熟还能让你吃生的不成?” “只要熟了就行,我又不挑……” 还真是出奇的好喂养。 沈穆秋翻了翻他厨房里的备料,东拼西凑的也就找出了点葱姜青菜,两条鱼便一蒸一清炖。 待鱼上桌时,慕辞就瞧着这鱼做出来的色泽与他平日里自己活炖的也没多大区别,不过就是火候把握得好没糊罢了,却不知为何竟芬香四溢,半点没有鱼腥味。 而这滋味入口更是鲜妙,居然一点都不腥! “怎样,还合口味吗?” “好吃!” 自己的手艺得了认可,于下厨的人而言那自然是再开心不过了。 于是沈穆秋又给他盛了碗汤,“好吃就多吃点。” 慕辞活这许多年必然是没见过比这美人更温柔娴静的人了,便也趁着这兴头三分谑言道:“依我看美人你干脆也别寻你的过往了,今后我两搭伴,你给我做饭,我带你周游天下如何?咱们就一路向西,入中原周游列国。” “你想去中原?” 慕辞轻轻搅着碗中清汤,垂眼似有思索道:“中原幅员辽阔,百家诸子、列国并立,想来会比东洲要有趣得多。” 沈穆秋噙笑未言。 去中原是最好的。 据与他们同行的地质学家推测,毁灭东洲的灾难里,第一场大地震大约发生在东陆纪467至490年之间,依此推测估算的最近时间大约就是在月舒国灭国后第十五到二十年间,之后便是连绵数百年的灾难,地震、海啸、飓风、海平面上升,再至饥荒人祸。 就好似天神降罪一般,灾祸将一直持续到这片土地彻底破碎,沦于汪洋。 简单用过一顿午饭后,慕辞便从深压的箱底里翻出了一身还算是简雅的女装,递给了沈穆秋,“你那一身太张扬了。” 是时,沈穆秋正准备去寻回他那套张扬的大红华袍,闻言又乖乖过去接了他递来的衣裳。 “你这是一早就准备好了?” 闻问,慕辞肢体一僵。 “嗯,早就想登那条船了……” 好在沈穆秋也不是个好问的人,慕辞应付罢便连忙避去了屋外。 倒霉的镇守到底还是乖乖遣人去那商船办了慕辞交代的事,而后又亲自带着人前往城外去瞧那遭了窃的墓。 眼下城禁封锁得严,纵是一镇之守奉着正当之务,想要出城也得老老实实去向统帅讨出城符节。 便在讨得了符节出城的途间,镇守远远瞧见潮余领着一身量出挑的女君正有说有笑的往港口而去 镇守驻足,伸长了脖子眯起眼来细细的打量那女君。 只见那美人身量似比潮余还要出挑些,衣着一身浅青罗裙,头戴了帷帽垂纱掩容,便是距得那么远瞧不清具体模样,镇守也敢断定那必然是倾城之姿、闭月之容。 镇守一路瞧着那两人走远,心中不禁啧啧有叹——果然长得好的男人总是要更有福气些。 如此又不禁想起了他那已故了的妻君,那身姿宽伟,气镇如牛,分明一看就是百岁之貌,却谁能想到,她仅不过不惑之年便撒手去了。 念及了伤心事,镇守心中伤感,目光便又远远落向那条喧闹不减的贩珠商船,连叹了几口气。 “大人,咱们快走,再耽搁一会儿,人又要闹上府衙了!” 镇守点点头,动了步子。 “老何,我先妻去了该有半年了?” “半年有余了。” 答罢,老何抬头瞥了镇守一眼,心中暗暗揣度大人何故突然提及此事。 而后镇守又是沉长的一叹,“有件事我一直没对外讲过,先妻其实也染了那异疾。” 老何愕然。 之后镇守便没再讲话了,只兀自回想起了他先妻临终前,叫他印象深刻的征兆—— 他先妻染疾数月,本都已病入膏肓下不得床了,却在某日突然有了精神,无需人搀扶也能自己下床行走。 而后她便一直在屋中翻找,起先他还欣喜,以为是病情有了转机,却越瞧他妻的模样越觉着不对。 他妻记性不好,以往也时常会在屋里胡乱翻找,起初还是慢悠悠的一如往日状态,镇守问她寻何物她不答,屋里人却也都帮着她翻。 可渐渐的她却仿佛是受何物所慑,近乎是癫狂的在翻找,动静越闹越大,到了后头镇守甚至都以为她是撞了邪了。 直到找到那支嵌着鲛泪的簪子,她才顿似风止一般的静了下来。 第二日,她妻便离故了。 忆及种种,镇守又为一叹,老何闻声抬眼,就见镇守一面凝重,语气也是意味深长:“但愿此番当真能查明些什么。” 前方就将近港口了,一队白甲匆匆自城中归往入营。 列队往旁过时,慕辞扯了扯沈穆秋的袖,引着他往旁避道。 将沈穆秋拉到人群遮掩深处后,慕辞凑在他耳畔低声道:“镇守应该已经遣人向船上的人通言过了,一会登船时你不用说话,我会同他说你是我娘子,你就带我登船便是。” 此事一路上他已叮嘱了三回了。 不过沈穆秋一向耐心极好,故他就算再唠叨几回,他也会好好点头回应。 来到那条大船设在码头的亭前,慕辞稍往沈穆秋身后退了退,却还是让那守亭的人一眼就逮见了,于是指着他鼻子就迎上来了,“怎么又是你?” 见了此人慕辞只感头疼,奈何眼下也无处避了,只得硬着头皮迎面,“没见我是陪我家娘子来的吗?” 那守亭的大汉瞧了沈穆秋一眼,心道从来都没见过这女君,然语气还是稍降了些,“这是你娘子?” “怎么了?” 然那汉子也不是没眼力见的人,就瞧着两人生分的各站一旁,哪里像是什么夫妻,便嫌弃的冲他摆了手,“得了,你都让我逮着你八回了,上回还扮成个假娘子想蒙我,就你这……”说时那大汉又满为鄙色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遭,继续抖底道:“你当我瞎?” 冷不防让人逮了尾巴的慕辞差点原地蹦起来,立马涨红了脸,却是被噎得半天没挤出个字来。 沈穆秋在旁怒掐虎口抑笑。 难怪上次叫他女装他差点没蹿起来,原来是扮过还让人家给逮着了! 慕辞火冒三丈的下意识便想去扶腰间刀柄,却是紧咬着后槽牙生生忍住了。 “去去去,别赖着人家女君,哪凉快哪待着去!” 眼见对方就要上来赶人了,沈穆秋赶紧挽过潮余的胳膊,主动贴住了他。 “这位大哥误会了,他确实是我郎君,不过新婚不久,这两日也才刚见的面。” 说时,沈穆秋略然含羞垂眸,纵是隔着掩面的白纱也递了风情万千,若隐若现间一道似予又敛的秋波便将这大汉给漾迷糊了。 一旁慕辞则更是惊诧——他万万没想到,这美人当下开口的嗓音竟是女子的温婉柔媚! “可……” 那大汉瞧着慕辞仍是戒备,却看看沈穆秋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当他纠结着两方僵持时,他身后一道尖亢的突然嚷了过来:“怎么个情况?你拦着客人的路作甚?” “掌柜!” 沈穆秋透过薄纱观察,只见来人尖嘴猴腮一面刻薄,倒很是符合典型帐房先生的特征。 没等掌柜走来,那大汉便迎了过去,贼兮兮的回头瞄了一眼,便拉着掌柜避开了他们两人,低声嘀咕着什么。 瞧着那贼眉鼠眼的两人,慕辞眼神落冷,心想此船果然藏着什么。 “你说的不错,这船上果然有什么隐秘。” 出神间听见沈穆秋如此说,慕辞还诧异的以为是被人看透了心思,心中不免一阵生寒。 然转眼瞧去,慕辞才发现沈穆秋专注打量着的是那交头接耳的两人。 “左右皆是沧城军——他们很在意此事。” 那窃窃耳语的两人与他们相距足有十步,周遭又是风声海浪嘈杂得紧,若不是沈穆秋,慕辞根本不能知道那两人在说什么。 “那潮余又还是镇守府上的人,谁又知道他带来的女君是什么人呢,万一……” “万一”之后便是他们之间心领神会之事,那守亭的大汉也就没将后辞讲出。 掌柜叹了叹,“方才镇守府的人已遣人递了引荐信来,此客我们无论如何也拒拦不得。” 那两人的对话,沈穆秋都小声的在慕辞耳边转达。 当听得那掌柜言称“拒拦不得”时,慕辞微微勾唇笑了笑。 “可是……” 守亭的人还欲再言,掌柜却已不耐烦了,“行了,依我吩咐办事便是,其他的船主自有法子应对。” 如此,守亭的人也就无话可说了,只好依言迎过去拜礼歉言:“方才多有得罪,还望二位见谅。请。” 慕辞冷冷一眼瞥过,无意理会,目光循去远处,那掌柜已匆然折返船上。 沈穆秋对其微微颔首示意罢,便挽着慕辞的手过去。 过了亭子,迎客的小船已在岸边泊候。 慕辞回头瞧了一眼,见那大汉还虎视眈眈的瞪着他,便装模做样的轻轻搂过身旁美人的腰,凑在他耳畔轻道:“你厉害。” 第9章 商船(三) “小意思。” 这一句回应,又是慕辞熟悉的儒雅低音。 “不过,”慕辞转折了一句话头,确定后方人必然听不见他们对话后,才低声问沈穆秋道:“方才那距离,你如何能知他们讲了些什么?” 这该如何解释呢…… 因为职业属性所致,他常常要在漆黑的环境中探索,常年累月自然练就了些技巧,加之家族基因遗传,所以眼力耳力也确实强于常人。 其实他在大白青天下的感官还不算什么,若是在黑暗环境中,他的这些特技才更吓人呢。 “我天生五感略强于常人,所以刚才那个距离我其实也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 当真有人的五感能强至如此? 慕辞心中掠过一丝狐疑。 也此同时,沈穆秋依稀察觉了掩纱外那道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似乎略有锐利,却不待他转眼去瞧个明晰,他们便已来到了泊舟前。 慕辞收敛了异色,自然而然的搀扶“娘子”登船。 小艇上只有一个船夫扶桨候着他们,沈穆秋远远一眼便留意到那人挽起袖口露出的小臂上有着一枚铜钱大小纹样古怪的刺青。 古时非同于现代,身着刺青往往别具含义,且看这枚刺青纹样复杂,显然不会是牢狱用于标记犯人的纹样。 小船在海浪间摇晃不止,沈穆秋依着裙长一步踏偏险些摔了,慕辞见状连忙扶人,沈穆秋跄跌时双手逮住他的腕子,所见袖下并无奇纹。 “当心。” 沈穆秋扶着慕辞的胳膊,借了他的力道在小船上站稳了身子,隔着薄纱瞥见那船夫正在船头打量着他们两,便轻轻捏了捏慕辞的腕子,暗递了个眼神示意。 待两人坐稳后,船夫摇起双桨,小艇缓缓驶向远泊在远湾海深处的大船。 此船甲板之上便立有三层阁楼,而下船身既深且长。 在他们前面,掌柜的小艇先一步抵达了商船,登上甲板后回头张望了一眼,便顺手招来了一小厮示意着嘱咐了一句,便小跑进了择珠待客的阁楼。 泊于此处港口的船只,除了沧城军的战船外,没有哪条船的体量能与之相较。 小船驶近大船触海的阶梯,尚未登船,沈穆秋便嗅得一阵异香袭面。 此香嗅来古怪,不像是花木芬芳,亦非胭脂香粉,此中有浑然腻圆之韵,又幽缠绵绕,论是气味亦或氛韵都可算得上是香中极品,却不知为何,沈穆秋嗅着此香只觉着有些不舒服。 慕辞才扶着美人登了船,方才那受了掌柜吩咐的小厮便立马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想必二位便是镇守大人引荐的贵客?快请入楼中!” 三层阁楼之侧还有一座小楼与之复道相连,楣上牌匾题曰“茗香楼”,乃是船主静休之所。 此时茗香楼的阁屋里,掌柜挑了窗垂往外望着正被小厮带着往楼里走的两人,惴惴不安道:“方才听那守亭的说,这来客的郎君是镇守的人。当下这境况,咱们怕是不该留这两人。” 说话间,那两人已入楼走出了视线,掌柜便回头,却见船主仍在他那方石榻上闭目养神,指尖不停捻着那了纹状古怪的罗盘,金磨之声嚓嚓扰得掌柜心里直发毛。 “你再将窗挑起些。” 掌柜不明所以,依言照做。 船主睁眼,由他所在的位置投眼望去只能瞧见茫茫海面,而不能见其船上境况。 远处港口军营的旗帜迎着海风扬扬猎猎,峡湾的另一头战船蓄势待发。 良久,船主终于站起身来到窗前,“又有客来了。” 掌柜探眼望去。 这次来的是大队人马,一连三船载客,瞧来应是大户人家。 这若是置于往日,掌柜必然欣喜若狂,然今日见之,却只有哀叹忧然。 “此客我们不得不待。” 船主抬手合上窗,“遣人盯住。” 也无他意的吩咐了一句后,船主便又回到了他那方形貌古怪的石榻上,继续捻着指尖罗盘闭目不语。 见主不动,掌柜也别无他法,只得长叹一口气,退出了阁屋。 - 小厮将他们一路引上阁楼第二层,选了一处空位邀他们落座,奉珠的人便立马就迎上来招待了,“听闻二位是头回登船,那女君可真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船上的鲛泪那可粒粒都是极品,不但色泽艳丽,且珠存异香,若上别处去,那可绝无其二……” 来的路上,潮余也同他讲过这船上卖的是一种名为“鲛泪”的珍珠,是东洲沿海特有之物,也算是东洲陆上常见的饰物。 而此船上所售的鲛泪则因其自生异香故格外稀奇些。 奉珠的人在他面前眉飞色舞的描述着其珠之妙,沈穆秋却昏昏然的有些意识恍惚,便听不明他在讲些什么了。 其实方才那迎路的小厮才引着他们一进门时,沈穆秋便为那股骤然浓烈的异香袭面,他本已下意识的抬袖掩鼻,却还是冷不防的被呛了一晕,两眼也在那一瞬眩了一黑。 “女君请看,此匣中所存皆为上品,女君看是喜欢大珠实润,还是小珠玲珑?” 那人奉上了一只珠匣,启开里头即是五枚大小个头各不相同的珍珠。 原本熏在这屋里沈穆秋便已觉头昏脑胀,此刻匣中五枚香源直逼着他的呼吸,便觉愈发窘迫。 慕辞转眼见了他的异态本想作问,沈穆秋却淡淡给了他一个眼色,继而便不动声色的掩去了异态。 “此珠为何香气如此浓郁?” “这女君就有所不知了,咱们的珠贝那都是鲛人精血所饲之灵贝……” 沈穆秋意识渐而恍惚,耳畔分明萦绕着那人的声音,却是半个字都听不明了。 “你怎么了?” 慕辞见他昏昏坠坠,才将伸手去扶,人便已倾倒而落。 恍惚一倒间,沈穆秋仿佛听见一声巨响,眼中所见火光四起,错影交忽间,他竟又瞧见了那些维达的匪寇。 浓墨浇就的夜空下狂风肆虐、骤雨倾盆,船裂的巨响中夹杂着人声凄厉的哀嚎…… 脑海中如真浮现在眼前的景象令沈穆秋心口一阵绞痛,好在还留有几分意识明白这只是一场虚忆,便强迫着自己清醒了过来,两眼昏昏然的就见是潮余正抱着自己往外走。 临近了门口露台,终于吹来了一阵稍微清爽的海风。 沈穆秋才觉自己的脑袋似乎轻松了些,却才一个错神间,脑中又浮起了另一场面—— 在一昏黑的环境里,他的身子痛得四分五裂,又是一个维达人走到他面前,端来一碗不知为何的汤药,钳过他的脸来便生狠的灌了下去。 那汤药腥气极重,此中却夹杂着一股冲人神识的异香,两相结合在一起,滋味简直难以言喻。 慕辞将沈穆秋抱到楼外的露台上,寻了个空处便将他放倚在栏杆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说晕就晕?” 此时沈穆秋已算是回神了,也想应他两句,却不巧此时海风停歇,那方被刮散了的异香霎又拢入他鼻息间,记忆里的血腥滋味涌喉,叫他一阵翻江倒海。 眼见沈穆秋好不容易才醒转了回来,却是转眼就又伏在栏杆上干呕了起来,慕辞一时被吓得无措了,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慌忙的拍着他的后背。 良久之后,沈穆秋才终于缓过了劲来,便抓住了慕辞的肩,气声犹虚道:“此香有异。” 那屋里的香虽说浓了些,可慕辞也没嗅出什么古怪来,然看着他这样,又不能说那香是干净的。 “你感觉怎么样?实在难受我先带你下船。” 沈穆秋拉住慕辞,摇了摇头。 “没事,一会儿就好……” 若是沈穆秋原本的身体的话,应付点毒气诡香什么的从来不在话下,但眼下这副身躯本就要娇贵些,又还有伤在体,故承受能力弱了不少。 又吹了几阵海风,沈穆秋才终于缓过了劲来,便倚靠着栏杆,道:“你猜的没错,这船上果然有诡异。咱们好不容易上来了,就把它搜干净点。” 慕辞当然也想这么干,却还是担心他这身体,“你可别逞强。” 沈穆秋常年身涉险境,一向很清楚自己身体的极限,当下虽然不是原躯,但估摸一下也八九不离十。 “没事,我有分寸,不会拖你后腿的。” “我不是这意思……” 然慕辞解释的话还没说完,沈穆秋就又拍了拍他,慕辞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楼下甲板上又浩浩荡荡的登船了一队锦衣人马,簇拥着一位衣着华彩的女君。 沈穆秋看着那一行人唇角噙笑,“他们已经登船了。” 慕辞虽也瞧出了那女君确实不同寻常,却并不知其人为谁,便诧问道:“你认识那女君?” 沈穆秋也诧异,“你没看出她就是咱们先前见过的那位沧城军统帅?” 容他这一提醒,慕辞稍有一惊,再转眼去细细打量,才发现似乎是有那么一点眼熟。 可她军装红装相去甚远,也就难怪他没能一眼瞧出来了。 知了其带头人的身份之后,慕辞再去瞧她的随众也应之瞧出了些行伍征伐之息。 沧城军化装登船,其意显然。 第10章 商船(四) 慕辞立马转眼四方环视。 沧城军的战船昨夜就泊在这港口,故没惹人怎么留意,而当下再看,却发现那战船距得虽不近,却与此船恰在一湾两头,那战船只需稍稍偏转一点便可直冲此船而来。 而其驻于港口的营间巡守亦见增倍,瞧来已是做好了随时进攻的准备。 慕辞远观战船之势时,沈穆秋也留意着船上人的动静,目光却落止在沧城军统帅身边一个戴着半截面具,腰间佩剑的男侍身上。 沈穆秋瞧了他片刻,竟觉着有些眼熟。 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侍瞧来是个机敏人,沈穆秋打量他时他也正四下环视着,目光锋锐,宛若巡空的猎鹰。 沈穆秋自忆以往从没见过与之相像的人,便估摸那恐怕是他当下此躯的熟人。 沈穆秋瞧了他片刻,总觉着此躯的意识中虽有记忆,却是雾深之远,一时探究不明。 但他总觉着就自己当下的情况看来,认识这么一个人似乎并不太妙。 寻思着,他的目光又不经意的落到了远处那座流波山盘旋峰顶的云雾间。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想先去那座山弄清楚些情况,再考虑当下身份的问题。 于是沈穆秋轻轻拽了拽慕辞的衣袖,引着他稍往后避了避,待退进足可遮挡下方人视线的地方后,才在他耳畔轻声道:“连沧城军统帅都亲自出马了,看来必然是场大动静,我们还是尽量回避。” 这也正是慕辞的打算。 其实他来此船压根无关那几个维达的敌匪——战事已歇,敌势已退,就是余留的几个祸害而已,擒之翻不得大局,去之也掀不得大浪,与之相较,他倒是更想弄明白这船上究竟藏了什么隐秘。 却叫他犯难的是,这偌大的一艘船,格局繁复又人多眼杂的,他该如何翻找其隐秘? “我们往这走。” 慕辞还正愁惑着,沈穆秋一言示罢便又挽过了他的胳膊,循着复道向船头的方向走去。 这条贩珠船上往来人影纷杂,又个个都是华衣盛装的女君,云凌满心焦灼的四下搜寻着可潜入此船暗处的地方,无意间一眼上抬瞟见了二楼廊间掠过一抹浅青的衣角,恍若幻觉的一瞬却惊了云凌心跳骤顿。 云凌匆忙追眼望去,而那浅青的身影早已无踪。 “云凌。” 容萋喊了他一声,云凌回神,连忙随之入楼。 却又还是抬头再往那方张望了一眼,而那一瞬的影晃也越发不似真实。 想来也是可笑,不过晃眼片许衣影,竟恍以为是女帝,显然是他思之荒唐。 何况那群敌匪怎么可能会任女帝自由活动…… 沧城军统帅易装携领的队伍为掌柜引入楼中,二楼复道间,沈穆秋也引着慕辞来到了主楼与偏阁相倚的转角处。 “你知道该往哪走?” “不知道。” “那你走的这么轻车熟路?” 沈穆秋轻然笑道:“观察。而且咱们要想悄悄潜入,当然不能在这里被人察觉异常——别东张西望的,就像寻常客人一样。” 慕辞如他所言收住了张望的目光,顺又往他身上一瞥,便发现这人果然从容得很,不时遇见船上的人还对其莞尔颔首示礼。 沈穆秋一路留意着人群动向,不动声色的循着人群往来主流逆向而去,不时抬眼观察一番建筑形态,引着慕辞往两楼交叠之处而去。 两人循着复道绕了大半个圈,一直走到了楼后供船中侍人上下的楼梯前,沈穆秋才停了停脚步,盯着楼梯略略出神。 此处人少,两人又正好站在了转角处,视线开阔,慕辞微微转眼,就瞧见不远处有个小厮正装模做样的张望着远方海面。 打从他们走出阁楼后,这个小厮便一直跟着他们,慕辞留意了他一路,只寻思着该如何收拾此人。 却在此时,沈穆秋忽然转过身来双手亲昵的搭在了他肩上。 他这举动来得出乎意料,慕辞僵在了原地,愣愣道:“这是干嘛?” 沈穆秋稍稍欠膝半倚进他怀里,略然亲密的倾近他耳畔道:“那个人跟了咱们一路,可不能让他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闻言,慕辞微微勾唇一笑,“那你打算怎么办?” 与慕辞耳语之际,沈穆秋始终隔着帷帽的薄纱细细留意着那小厮,果然见他有些不自在的避了避目光。 “只要他别把我们盯得那么紧,就好办了。” 慕辞也发现了,看着他们这样举止亲密,那小厮便不自在的躲闪了目光,于是了然一笑。 “我明白了。” 话音一落,慕辞便揽了他的腰将他一把锁进怀里。 这力来得突然,沈穆秋才惊了一愣未及反应,下一秒他整个人就被慕辞一步迫前压靠在了栏杆上,恰一阵海风横来将他头上帷帽一掀飞远。 沈穆秋愣愣的看着那白纱飘落海中,一回眼却见慕辞竟又欺前了些,真要吻他似的,便连忙抬手拦在他胸前低声抗议:“够了够了!” 见这美人被自己戏了惊慌失措,慕辞忍俊不禁,笑了笑便给他示意了一下那小厮所在的方向,“你看他现在还敢看咱们吗。” 果然,那小厮这回是彻底转过身去了,只光看那一抹局促的背影,沈穆秋都能料想得到此一幕入人眼中是有多肉麻! 这世上除了他亲哥以外,沈穆秋怕就没在成年之后跟哪个男人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了。 还是这么暧昧的接触! 沈穆秋不禁心下暗自揩汗,却想来也是他自己挑起的头,只是对方接的戏过了些,但也不得不承认确有奇效。 “是、是有效……不过……这里风声太大了……” “风声?” 沈穆秋瞧了瞧对面的楼壁,“我得离近点才能听楼里的动静……” “好。” 慕辞一应,沈穆秋顿又感腰后传来了一阵不妙的力道。 那小厮方才冷不防的撞见这非礼勿视的一幕,下意识的背过身去,又觉得如此盯人不大稳妥。 熟知他这一回头,就听那边“咚”的一声,女君竟又被按到了墙上!接着就见其郎君俯首往她颈间一埋,吓得小厮连忙捂眼转身。 而被按在墙上的当事人沈穆秋更也在心中连声惊喊—— 这就过分了!!! 幸而慕辞也只是作势俯首罢了,实际并未真吻上他颈肤,只是借着这距离与他耳语询道:“这样可以吗?” 沈穆秋人都僵了,“很可以……” 讲真,这如果是在平常、是他原本悍勇的那副身躯的话,他可能早就把慕辞翻海里了,无关乎情绪,纯出于本能。 神经意欲爆发的激烈反应渐渐平静之后,沈穆秋也只得安然顺了此势,借着慕辞的遮挡偏过头去细细聆听楼中动静。 海上风浪不歇,船体之间罅隙空腔流息为声,倒是比在寂静的地宫中听辨结构要容易得多。 无多会儿,沈穆秋便大概了然该往哪个方向去,唯独顾及的还是那个盯梢的小厮。 往左行一步便是那道供船员上下的楼梯,沈穆秋听辨着风声估摸那楼梯应有玄关避处,于是再瞟了一眼那小厮正避目别处后,便拽着慕辞迅然转身而下。 那小厮忽然听得动静,回头就看人已不见踪影,惊得连忙追了过去。 沈穆秋下了不过十数级台阶,便拉着慕辞毫无犹豫的精准避入一处玄关转角,那小厮则一路惊奔而下,在两人目视之下直窜进了阁下船舱。 慕辞满为惊讶的看着沈穆秋,心中不禁疑窦重重——他岂能如此了解此船构造? “找到入口了。” 慕辞一惊未歇,紧着就见沈穆秋修长的手指探进了身后木板,稍稍摸索了一阵,接着就听“咔哒”一声,竟真开了一扇暗门! 这回慕辞实在没法不表露惊疑了,“你为何如此熟悉此船构造?” 沈穆秋闻问还下意识的诧异了一下,却旋即便想了起来,当下这个伙伴并不像以往的合作者那样了解他的技能,他如此表现也就难免惹之惊奇了。 “方才你不是还帮我挡人视线,让我听了此船构造吗?” “这……如何能听?” 这就不好解释——摸金校尉的基本功无非嗅闻识看,这里头的门路都是常年训练出来的一种感觉经验,每个摸金校尉的门路都多多少少有些不同,具体的东西还得个人领悟,解释是解释不了的。 何况他此刻身份未明,但大概率应该不是干这行的,于是沈穆秋便放弃了与他做详细解释的打算,只简而言之:“我天生五感略强于人,故能听到些细微动静,便是凭此大约估摸结构。” 然如此解释也难免牵强,只是当下也没有时间磨蹭,于是沈穆秋自将门推开,“这条船我的确是头回来,闻声辨结构也只能估摸个大概,此处环境嘈杂,里面有些地方我也估摸不明白。你若有顾虑,也可由我先行探路。” 他话说得很真诚,那张饰得红妆娇艳的脸上也尽是温和顺遂之态,慕辞再三掂量他眼中确无半点阴翳诡谲后,终于缓和了神色,笑道:“既然同行,岂能让你孤自涉险探路。方才是我多虑了,走,我们一起进去。” 第11章 藏寇 携得随从甚众的贵客入楼,掌柜亲自为之引路,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小厮们也都一个个手忙脚乱的迎前招后。 旁众之客则瞧着那女君衣上纹饰与其腰间玉佩所篆章文,也都纷纷窃窃私语着揣度其身份。 一路为之引道,掌柜冷汗都出了一身,却还是留了个心眼,将人引到三楼最避人耳目的厢房里,厢房西北之向便是通往茗香楼的复道转廊。 将贵客引入座中,趁着侍人们奉上茶水点心时,掌柜惴惴不安的往茗香楼那向张望了一眼,转身便抓来了个小厮,凑耳低声吩咐了什么。 “将东西呈上来。” 立侍在女君身旁的随从替女君开口,掌柜连忙回身来应:“女君稍待,小的这便奉上!阿予,你快去将沉香匣中的宝珠取来!” 受了吩咐的小厮应声而往,另一个方受之耳语的小厮也趁机溜了出去。 云凌目光紧随着那个往西北向不知通往何处的廊道而去的小厮,正巧容萋也留意到了那个鬼鬼祟祟的小厮,便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云凌则立马悄然随去。 不一会儿,那个被打发去取珠的小厮便回来了,掌柜从他手中接过,将乌木匣子恭敬的奉到容萋面前。 启开,匣中静卧两枚色泽幽重,却迎光色流彩幻绮的鲛泪,即也嗅得暗香幽淌,沁入鼻息则眷留不散。 “鲛泪之珠色泽愈深愈为珍贵,女君且看此匣中两珠,皆泽若沉墨,香郁幽缠,乃为珠中极品!” 确如掌柜所言,此匣中两珠香气格外幽沉引人,虽说嗅来宜人,但不知为何,容萋总觉得这珠香有些怪怪的。 寻隙容萋又往云凌追人去的那方瞥了一眼。 掌柜还欲将匣中珠大吹特吹一番,而侍从却已看出了统帅无意耽搁的意思,便冷言道:“女君乃京中彻侯族女,上通皇戚,为陛下近使之臣,今番亲临小镇乃是听闻贵船存有稀世无价之宝,尔却奉来此等俗物,岂堪入眼?” 闻言,掌柜脸上神情不禁略为一僵,却仍不敢撇去笑色,便饰作一面茫然道:“小的自然知晓女君身份尊贵,故才一来便将船上所藏极品奉予女君。” 掌柜一面说,一面打量着在座贵人的脸色,愈发胆怯的又连忙补充:“原本,这对鲛泪都是船主亲藏之物,等闲是绝不示与人瞧的。” “阁下看来还不明白我们的意思。” 容萋亲声开口,自有一番身为统帅统令千军之慑人气势。 掌柜即哑了声,唯唯不敢言语,下意识又往茗香楼瞥了一眼。 容萋转眼将他上下一番打量,只见此人獐头鼠目,两眼胆怯又狡黠,更惹得统帅心生烦厌,再度开口更冷三分:“我等不以兵甲登船已是以礼相待,你若不解我此来何意,便去将你们船主请来。” “船、船主他……” 掌柜支吾的后语被容萋一眼瞪了回去,终是别无他法,只好点头应是,“遵命……小的这便去请船主!” 说罢,掌柜近乎是逃命般的窜出了厢房。 掌柜欲哭无泪的跑向茗香楼时,云凌正避在廊边悄悄观察情况。 也就比掌柜跑来先不了多少,那个被吩咐入楼的小厮也才匆匆赶出,却未往厢房走,而直接顺着一道小梯下去了。 云凌正犹豫该往哪头时,掌柜便跑来了,待掌柜入楼,云凌回望统帅一眼,了然情况后便折身循梯而下,追那小厮去了。 已慌了无神的掌柜礼也顾不上的便直接闯门而入。 当下外头都已是火烧眉头的紧急了,而他们船主却仍然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静静坐在他的石榻上捻着那个奇形怪状的罗盘。 “船主,外头坐着的那位必是沧城军统帅!” “不是她,还能是谁。”船主眼都没睁。 掌柜急疯了,“我的主哟,你怎么一点都不急呢!那沧城军统帅都放话了,咱们再不动,可就真死到临头了!” 船主终于睁眼了,却是空茫的望向了窗外。 远处海湾的另一头,沧城军的战船上已见白甲往来,不猜也知那是准备起锚的架势了。 “依你看来,是沧城军的包围易破,还是大人言出之令可变?” “船主,我们……” 掌柜声颤若泣,船主却笑着摇了摇头,“早就是死局了。” “老羊,你跟我如此之久了,这许多年来,你觉得、我哪一步迈得最错?” “船主……” 船主叹了口气,“也罢,事已至此,横竖都是死。” 唤作老羊的掌柜终于禁不住,哭了出来,擦着泪也是认命了,却还是止不住的悲伤,“咱们落得这般下场也是罪有应得!可是……您至少该叫小少爷活下去?” “覆巢之下……” “船主!” 为老羊一声怒喝所慑,船主收止了后辞,却仍然无奈的笑了笑,再一叹罢,终于开口吩咐:“你去拖住他们。” “好!” 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掌柜便扬起了百分的斗志,方才为沧城军统帅所慑的胆怯一扫而空,便挺直了身板迎了出去。 看着掌柜走远,船主重新将门闩上,窗也落掩,屋中光线折暗。 又是片刻绵长哀叹罢,他来到石榻前,俯身扳开榻沿一块浮雕纹符,从暗格中取出一枚由深红符纸包裹的乌丸,无多思索,咽了下去。 - 云凌一路暗随着那小厮,来到了两楼连壁转角处一道不见漆色雕琢的阶梯前。 此处人少,阶梯上又了无遮掩,云凌便避在墙后瞧着那小厮一路快奔向下入了船舱,才跟了下去。 却才走至一半,就听一旁“嘎吱”一声木门阖响,云凌警然止步瞧去,那楼墙转隔的暗角处压根就不见门的踪影。 心觉有异的云凌还是走过去瞧了瞧。 他细细打量着那面木壁,正将伸手摸探时,身后突然窜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就见一个年轻人正仓促的赶来。 “这位公子,此阶再往下便是舱底炉房,不便于待客,还请移步楼中。” 此人说话时,目光闪烁不定,脸上几无血色,慌乱之态显然,倒越发叫云凌觉着此处有异。 但早在登船之前,统帅便有令称,绝不许轻举妄动。 云凌抬头瞧了楼影片刻,船上喧嚣如旧,没有半点行动信号的动静,于是终罢了硬闯的打算,如之所言,默默登阶而去。 看着云凌走远,那个年轻人松了口气,苍白的脸上也才稍稍回了点血色。 那扇暗门平日里都是阖严的状态,也向来只能从里头打开,通常而言应该不会被外人发现。 也觉有异的年轻人上前,正俯身细看时,门突然开了,吓得他一步跄后,险些摔下阶梯。 暗门里一个魁梧的身影正倚在道旁擦拭着一把锋锐的小刀,古铜色的肌肤几乎隐没在昏暗的阴影中。 擦刀之隙,他看了门外一眼,认出了这个船主的儿子。 “un da diya kasa ono?” (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并不能听懂维达人的语言,料想他们也不会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但他战战兢兢的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应对的法子,便只能徒劳的解释:“我听羊叔说有外客来了这边,才过来看看……” 擦刀的维达人平静的笑了笑,将刀收进鞘里,便转身来抓住了门板。 “undo pohan do hono qikodo anisei” (你父亲的船给我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礼物。) 话音既落,门缝中只露出一双浅绿的瞳仁,透着些许犹若毒蛇一般冰冷的杀意,一直注视着洪真,直到暗门完全阖死。 - 沈穆秋指了个向,慕辞便跟着他往角落里的阶梯走了下去。 阶梯之下一条走廊幽长黑暗,近百步的长度却只有在楼梯口的一盏灯作为照明。 他们一路走来,耳边都萦绕着船舱中嘈杂的响乱,而他们的眼前却始终只有狭长的走廊,以及不时出现、或上或下的阶梯。 这条避于明路之后的甬道仿佛长得没有尽头。 两人又转过一处玄关,只见十步之外又是一盏照路的灯。 诚然此船确是一个庞然大物,但也不至于能大到如此无穷无尽的地步? 沈穆秋止步站在玄关处,慕辞跟在一侧,也觉了异常,“我们是不是走了太久了?” 沈穆秋细细回忆了一番,他们来此一路已经经过了十三盏灯,而前面犹有第十四盏,再往前走,还不知有多少。 这着实已经不对劲了。 沈穆秋一番环顾将四下打量了一遭。 “这船方才好像很喧闹。” 本也正疑惑着此事诡异的慕辞,听他如此一说才骤然发觉,四下里竟成了一片寂静。 而他却根本回忆不起来,这环境是几时变得宁静的。 这船中莫不是有何幻术! 第12章 藏寇(二) “咚咚”两声刚好响在慕辞思绪间紧绷的弦上,便叫慕辞如惊兽般一眼锐视而去,却只见是沈穆秋正猫着腰在敲着一面木墙。 “你在做什么?” “这里头有个空间。”说着,沈穆秋又轻轻敲了两声,在墙上确定了什么方位后便贴耳闭眼倾听。 “纵长与此廊相适……不对,应该要更长一点,横宽五至七步,”说到这时,沈穆秋又挪了挪位子,边挪边轻敲着,又听了好一会儿才续而道:“里面应该有什么改变空间格局的摆设。” 沈穆秋敲听着墙壁时极为专注,旁若无人的根本就没留意慕辞瞧着他的诧异眼神,加之也是当年配合团队的习惯使然,便一五一十的就把自己所听的结果给报出来了。 “你怎么听出来的?” 沈穆秋被他一问回了神,才骤然想起自己当下所处压根就不是自己平常的工作情境! “听……回响而已。” 他这回答,慕辞半信将疑,便只将眉梢一挑。 光凭回声能听出这么多名堂?! 沈穆秋瞧出了他眼中惊诧里又狐疑的神色,只得饰以尴尬一笑。 “我们再走一圈,入口应该不在这里。” 他此言一出,慕辞即大为一惊,不禁脱口而出:“你竟能解此术?!” 沈穆秋却莫名其妙,“解什么术?” 慕辞反又被他给问懵了,便沉默了片刻。 “你方才不是还提醒我这船上原本很喧闹吗?” “是啊。” “你说这句话难道不是想提醒我此船有异?” 此问,沈穆秋思忖了片刻才答道:“我只是想提醒你留意环境而已。” “……” 所以,这就又绕回去了? “这里十分安静,说明我们已经进入了船舱深处,且一定是他们的隐秘之所,此处若是发生了什么,外头很难察觉得到,所以我们务必要小心。” 虽然他说的也很有道理,但慕辞着实想问:“你难道不觉得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这条路我们始终走不到头。” “哦,你是说这个吗,这也许是结构问题。你看这里光线昏暗,这些上下不定的阶梯遮挡视线,十分干扰我们对环境结构的判断,算是一种障眼法,且船身随海浪起伏摇晃也很容易让人身感不适,也就更容易对周围环境判断失误。” 类似的障眼法在古墓中也很常见,且实际运用下来便不难发现,这种法子甚至比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杀人机关都来得更好用,只因在某些特定环境下,想象远比真刀实刃要可怕得多。 毕竟人的坚强或崩塌往往只在一线之间,也曾有不少经验老道,或技巧出众的摸金校尉走南闯北也算是下斗无数,却最终把自己吓死在了这样破解之后说来滑稽的障眼法里。 却也不是说这天地之间就一定没有货真价实的诡异之物,只不过能碰到的概率微乎其微罢了。 凡是稍知风水的人都知道,想要造就一座真正意义上的“灵陵”,其对天时地利人和的要求几可说是苛刻了,不但要求风水绝佳、伏脉乘势,其造陵人的设术技巧,以及对风水变化的演算实力也是必不可少。 其实天地之大,山川河谷间并不缺天然的风水宝地,但沧海桑田,谁也料不到而今的天脉宝地会不会在未来的某年沦迭为寻常,毕竟一旦风水改变,纵是再精妙的术式也都没有意义了。 所以真正的奇人鬼才甚至能够演算千年之后的变化,并将其术式融于所倚山川而非止于一座地宫,使其术士能随风水之变而变,如此历经千年酝酿沉淀之后,方能造就真正的灵陵。 于摸金校尉而言,倘若一生能遇一座真正的灵陵,便哪怕葬身其中也可算是死而无憾了。 可惜这样的灵陵莫说是万中无一了,古今史载中都未必能有那么一两桩实事。 毕竟精妙的障眼法也能冒充“灵陵”,死在其陵中的人带不出其障眼法的事实,旁人又如何能分辨熟真熟假。 总之在沈穆秋的记忆里,他也就只有小时候听过许多灵陵的传说,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多的“灵陵”惨遭破解。 而他本人入行之后也不幸成为了破解者之一。 反正打他入行至今,最疑有灵性的一座地宫便是昭宁女帝花非若的陵寝。 思绪翩然绕远,沈穆秋一边前进着一边敲着木壁细听结构,越发笃定这条绕他们晕乎的道必然只是个障眼法。 然他的解释却显然没叫慕辞信服。 其实慕辞本身也并不极信鬼神,却只是不得不承认那个人确实有些难以解释的灵诡之异罢了。 如果这条船当真和那个人,也就是国师段干戊有关,那他则不得不怀疑此船当真有异。 慕辞沉默的跟着沈穆秋又走了一段,周遭依然是毫无变化的狭窄之道,且也如他所言,在密闭的环境里摇晃的船身着实令人不适,是故慕辞只觉自己的耐心已所剩无几。 “如果此处之异不仅是结构呢?” 是时沈穆秋正在远离灯光的一片阴影中停住,闻问便想了想,“你有铜钱吗?” 慕辞不明所以的取出一枚铜钱,莫名其妙的递给他。 “一抛定生死。” “……” 沈穆秋到底没接那枚铜钱,只兀自专注的研究着墙板。 慕辞良久僵立无言以对,手中紧紧捏着那枚铜钱实想发作——眼下什么情况?竟还有心情开玩笑戏耍他! “对了,” 此时的慕辞已然耐心全无,于是抬眼怒瞪,只想着这家伙若是再敢戏他,他必然要动手收拾了! 谁知这调皮美人瞧着他的神色却是一面诚挚,就跟方才与他说“一抛定生死”时一样,认真得不似玩笑,“你总觉得这船上有诡异,莫不是知道些什么?” 慕辞喉头一梗,僵冷道:“没有。” “哦。” 而后沈穆秋便从发间取下一支簪子,往木隙间戳抵着什么,等慕辞好奇上前查看时,只听一声木裂,他竟就卸下了一块木板。 “果然只是结构障眼。” 此时他再说这话,慕辞岂能有话再驳。 “走。”沈穆秋就着又卸下一块邻近的木板,便先行钻了进去。 “哎呀。” 慕辞才跟进去就听他小小的惊唤了一声,连忙循其目光望去,而他盯的只是右边的一扇门。 “原来再往前走几步就有门了。” 昏暗光影下,慕辞能看见他赏心悦目的脸上叹着略有一丝幽怨,养眼之余又有些喜人,正好他方才的气也消了,便笑着揶揄道:“怎么就没听出有扇门呢?” “我能听出有个空间就不错了。” 这美人说话也是惯然柔声细语,那番不自禁流露于话语间的温怨倒让慕辞隐然不忍,不禁反思自己是否将话抵得过重了。 此间情境确如沈穆秋方才听辨时所言,不算宽敞的暗舱中陈列着两排构造奇特的架柜,原本舱中横宽七步,柜间夹道却不过两步。 沈穆秋一眼就被那架柜给吸引了,便凑上前去瞧。 此架身是封了蜡层的榉木,经漆染后沉黑如铁,表面凝着一层薄霜,指尖触之寒冷如冰,便拜此两柜所赐,此间阴冷异常。 此架以排列如抽屉的隔层存货,层板带锁,瞧来就像是医馆药铺里存药的柜子,而柜层之间还纵横排列着铜格经纬。 沈穆秋正想敲一敲好听听里头构造时,又忽而察觉门外有人来的动静,于是又连忙拽过慕辞躲去了角落里。 沈穆秋一作如此反应,慕辞本能也警觉了起来,却是等了良久之后,才有两个人开门进了此舱。 那两人瞧来皆为船上小厮,一人手中拎着一盏灯,一人则抱着一只匣子。 沈穆秋便轻轻推着慕辞的胸脯,与他一起噤声又往旁更深的阴影中避了避。 那两人入舱后便现在与门最近的架前止步,端着匣子的人启开匣盖,执灯之人便从匣中盛出灰土,填入铜格中。 初入这舱中时还不觉如何,稍待片刻后便只觉此间寒意直钻骨髓。 沈穆秋自觉衣裳抵不住寒,便微微动了动身子,又转头瞧了潮余一眼,只见他薄唇紧抿,手背已然冰凉,却未体现出半分异色,只是目光锋锐的盯着那两人。 两人才入舱无多会儿,那捧匣的小厮便已禁不住此间寒意,缩了缩脖子。 “流波镇就是冬天也不一定能有这舱冷。” 另一人也是冷得手脚发麻,便也幽怨:“能怎么办呢,这些草若不存新鲜的届时便种不活了。” 草? 这对话沈穆秋听得奇了个怪的,便微微探头往那方张望了一眼,却根本分辨不明那两人到底在往铜格里加什么东西,疑惑着收过目光去瞥潮余,则见他眼底略存泊然笑色,仿佛是某种猜测得到了印证。 他果然知道点什么。 “别说这东西也怪稀奇的,长得跟杂草似的,也无甚芬芳香味,却喂与那霞厢竟能产出如此奇香无比的鲛泪之珠。” 那端匣的小厮一边缩着脖子哆嗦着身子,一边与同伴闲聊,“我看今日又卖出了好些,晚间洪公怕又得去取珠了。” “是啊,不过那养珠的地方一般人还真进不去,也就洪公能过去,也不知他一把年纪是怎么上去的,还能整箱整箱的将珠贝往外送。” 听着那两人言语,沈穆秋心中计较万千,却终是云里雾里,光凭猜也猜不出个所以然。 却看他身旁的潮余,那神色显然是又多了一分把握。 那两人一边交谈着一边顺着木架走至近前。 “今日还来了一位富贵不凡的女君,这若是平时,掌柜必然欣喜不已,今日瞧来怎反还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啧!”执灯的小厮睨了他一眼,“不该怎么管的事不要瞎讨论!掌柜如何那自然有他的打算,你在这瞎嘀咕什么。” 容前辈一训,那小厮怯怯的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讲话了。 而后一路添补,那两人都不再对话,静静的干完了活,便安静的退出了暗舱。 沈穆秋一直听着那两人走远,才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的走出阴影。 暗舱中独有一个照明的火盆悬在顶端,盆中火焰曳曳,极力四散着温暖却于此间徒劳无益,光线投照之下,寒气於凝不散。 沈穆秋凑至架柜近前,比先前更有兴致的打量着,便发现纵横覆于此柜隔隙间的铜格每一交点处皆有一道形似圆丸的小口。 慕辞原本不想说话,却是瞧他对此架着实好奇的不行,便只好一边留意着情况,一边给他解释:“此架名为‘衍霜阁’,以前在朝云的临北边陲的黑市里有不少。” “为什么说是以前?”沈穆秋一边回应着问道,一边仍极力往那小孔中窥探。 然此间光线晦暗不明,纵是他这双擅于夜视的眼也着实看不见那小口中究竟有什么,便只能拿指腹轻轻拭其边缘,沾下了些方才那两人往里头添补之物的残余。 “此架专用于存养一种名为‘幽嫋’的毒草,后面有关此草的商途脉络被捣,此架自然便不多见了。” 听他讲话时,沈穆秋正细细捻磨着指尖沾起的灰屑,凝神琢磨了片刻,才嘀咕道:“泥……?” 这家伙竟然没有听他说话? 慕辞有些恼火的看过去,却见沈穆秋只专注的琢磨着自己手上的东西。 沈穆秋将细泥递至鼻尖轻嗅,一股熟悉的腐朽之息钻入鼻尖,沈穆秋顿感神经一凛,兴奋直溢心门。 却旋即,竟又嗅得其间有股淡淡的幽香。 忽见沈穆秋惊而抬眼,慕辞也下意识警觉了四下张望,熟知眼前竟霎时天旋地转,得亏是旁边美人及时扶了他一把,才没栽倒在架间。 几乎也就在这同时,慕辞仿佛听见耳边有沙沙的细响,而眼前也依然是一片混乱,良久才略然回过些神来,却发现自己已被沈穆秋拽着走出了好远。 “怎么回事?” “你闻到那股幽香了?” “好像……” 沈穆秋屏息极力带着慕辞往外走,然此躯到底不是他那副千锤百炼的身子,加之体内余毒未清,故还没走出多远便力竭了只能倚墙而立。 慕辞体力稍强些,渐渐缓过劲来后眩晕感便不那么强烈了。 沈穆秋转过身来抬袖掩住了慕辞口鼻,稍缓过一阵眩晕后才道:“我们恐怕是中了什么人的圈套了,此香恐怕致幻。” 第13章 藏寇(三) 美人袖间亦存温香,凭此隔去了迷香片刻后,慕辞神识倒是略然清醒了些。 却反观沈穆秋就不大妙了,也不知是不是与他先前被喂过的诡药有关,他嗅着此香只觉喉间阵阵反腥,身子也有些麻木,像极了那时被关在棺材中类似的感觉。 “你鼻子还挺灵的。” 沈穆秋恍惚的看着他,眼中重影叠叠,只依稀瞧得见他眼中似乎傍了一丝笑意。 “把这个吃了。” 慕辞说话间便将东西塞进了他嘴里,沈穆秋昏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略有些灵魂出窍,不明所以的嚼着被塞进嘴里的草,却是下一秒便让那股宛如锈铁的腥浊滋味给冲了头皮发麻。 船外风掀浪起,天间云色忽变,雷声隐约轰鸣,而船舱里却只能听得浪推船身的沉闷木响。 船身微微摇晃,眼前那番天旋地转的景象更是叫人眩晕不已。 慕辞也嚼入了一棵风干的药草,闭眼凝神,只听耳边一丝微凉风过,即抽横刀出鞘,一旁的沈穆秋忽觉鼻尖微凉,就见那道白刃掠过自己眼前挥斩而出,当即就闻锵然一声锋刃激撞。 刺耳的金磨声搅和着腥浊的药味共冲脑际,沈穆秋顿感眼前混沌霎然清明。 原来他们早已走出了那间暗舱,此刻不知又在哪个隐秘的角落,慕辞挡在他身前,而不知几时出现了一个生就虎瞳的维达战士也正迫刀压在慕辞面前。 那维达人显然是偷袭而来,却看着破解了迷香幻术的慕辞也并不吃惊,反而还有兴致冲着慕辞身后的沈穆秋眨眼一笑。 “dohan koyal unyi ora sanha,boya” (真感谢你能把女王陛下带来这里,老朋友。) - 掌柜与容萋在阁楼上的谈判一切顺利,也是多亏这位携兵而来的女君到底没有一来便武力攻船的打算。 却在此时,一个他瞧来眼熟,正是方才吩咐过事的小厮跑了来,凑在他耳畔嘀咕着汇报:“掌柜,那人跟丢了!” 掌柜骇而一眼抬望,却也愕然不知所措,奉客在前,一时也无法作出其他回应。 小厮来报时容萋一瞥即见掌柜错愕不已,便也给了身边人一个眼神示意。 望着无措的小厮,掌柜慌了——那潮余也是受镇守委任的人,岂能知他登船不是为了替沧城军统帅打探情况来的。 两厢正各为戒备之际,忽而一声锐矢破空划破此处沉默,座前容萋旋身而避,一支三寸暗箭正凿入她身后屏风。 容萋反应甚迅,回身避箭的一刹那便已抽剑而出,袍影一转,剑锋便已直指掌柜喉口。 转眼间,阁中喧闹销于声声抽剑锐响之间,不过刹那,原本还同桌而坐、相谈和平的两方便已剑拔弩张。 “我等已是以礼相待,贵船却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一刻的情形也是掌柜未能料想到的——至少没想到竟会来得这么快。 几乎也就在便装的沧城军拔剑的一刹那,紧跟在掌柜身边的人也都下意识亮出了各自手上奇形怪状的异镖暗器。 沉默间,掌柜微微侧头往茗香楼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只见船主的身影半避倚在掩柱之后,垂落在柱掩之外的袖下还隐约可见他方才射箭的暗弩。 瞧见了船主,掌柜也就沉定了决心,再回头时不再有半分畏怯腆颜之色,豺狼之意荡显无藏。 “早在女君登船之际,我等便已为囚兽,既无活路,何求其他!” - 船底深舱之中,沈穆秋天旋地转的挣扎了意识良久,才终于缓过那株药草的劲头,睁眼模糊之间就见前方已有数道被晦暗灯光拉长的魁梧身影团团围住了他和潮余。 (真想不到竟然能在这里看见你。难道贵国的祭祀还不能抚平你的怨气?) “koyi xia ha,hado ora isa eya!” (真是上天眷顾,这次女王归我们了!) 慕辞面存笑色,眼中杀意冷浅:“kaho da oya,unyi xia doya ora ka” (既然我在这里,你们就休想碰到女王。) 沈穆秋大为一惊的看向潮余——他竟然会说维达语?! 却在对面一片拔刀声中,慕辞仍有兴致回头笑着安抚他一句:“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动你一根头发。” 此间抽刀相迎在即,上头的动静也在此时惊乱而起,原本寂静的暗舱里顿起嘈杂。 天间云色沉变,雨前的闷雷隆隆幽震,召雨的大风卷入帆里猎猎狂响。 却忽在一瞬,风云戛止,屏息刹那间,仿佛海浪都是沉默的。 港口一切如常的镇民根本不知,远泊离岸的那艘大船上发生了何等动乱,直到一声嘹亮的号角吹破风云间的寂静,才愕然发觉,远方商船之上长烟已袅袅升起。 “进攻!” 待战已久的战船上,裨将喝出一声号令,应战的号角吹响,紧接着港口营中也擂响了冲阵的战鼓。 此时浓云披墨,惊雷之间已倾下瓢泼大雨,本都忙活着避雨的百姓纷纷瞠目结舌驻足留看,就见岸边数以百计扬着战旗的长艇破浪而出,直指那条名声颇盛,一向热闹之至的贩珠商船。 战鼓之声远播海面,港口迎东以北,那条幽黑的海寇船如鬼魅般借倚在流波山巍影之下。 站在甲板船首又一黑发的维达人正闭眼沐着冷雨,细细的感受着大雨中潮湿的海风。 “eyi sai doan pohun xou” (我听见微风在轻拂海面。) “那边开战了!” 海寇的头领也正在甲板上举着离珠镜极力远眺,瞧着那方沧城军攻船的猛烈之势,饶是一身亡命徒的胆量也只觉得发毛。 这时他身边的维达人突然睁开眼,一双绿如毒蛇的眸子卷着一层意味不明的笑色看了过来。 “un na kotoya,eya xihanda ua koun” (你说的没错,我们应该让这场雨更精彩些。) 海寇的头领一头雾水——他在说什么? - “啊——!船……主?” 一声凄厉的哀嚎响彻阁间,一举冲破了兵戈混乱中逃命人群的嘈乱。 而这一幕也叫以容萋为首带领的便装沧城军们纷纷震惊了—— 被利刃刺穿胸腔发出凄厉哀嚎的,正是当下携众刀挟人质与沧城军拼死对峙的掌柜,而夺他性命的也就是那位久久不愿露面的船主洪士商。 容萋握剑在前,只见那道自后背破出掌柜前膛的利刃纵是落去了大半残血,也依然是漆黑如焦木般的色泽。 再仔细一看,那甚至不是刀,其器形之古怪,纵是精通兵刃的统帅也不能分辨那究竟是件什么武器。 掌柜渐而气绝,那刃却迟迟不出,此一幕论是人质亦或挟持人质的乱匪都被吓得傻了声。 良久之后才终于有一人从万般惊骇中回过神来,却看着船主亲手屠杀盟友的一幕仍然痛心疾首而难以置信,“羊公随船十年有余,待船主你更是忠心耿耿,敌乱当前,何故如此?!” 挟持着人质的船上乱匪皆为船主此举激得心绪大乱,而对面的沧城军却看得很明白,那个船主两眼灰沉,握着黑刃的手上血管正渐渐浊漫为黑线,此人显然有异。 “还愣着做什么?拿下逆贼!” “直接冲过去可会有损人质?” 容萋死死盯住那个极不对头的船主,道:“眼下敌情大乱,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战鼓擂擂,风雨掀浪间,最先冲出港口的小艇上的士兵迎敌登船,却着实是低估了这条执有朝云官印的商船,只见其上船员训练有素,早在乱起之时便已凭栏为守,以弓弩对击载卒战艇。 好在早有战船在备,即刻之间箭雨铺至商船,尚存十丈之距便已见攀船弋拖着钢索穿出箭雨掷入商船甲板。 一时间商船上呼声四起,而远观着其上厮杀的港口之众亦是惶恐不安。 “可不能这么办哪,那船上还有多少无辜人啊!” 镇守见此战局猛烈更是魂都快丢了。 战船破浪疾进,直到将近商船之际才偏转了船头,令船身相距二丈而错,却又是更近的一支攀船弋脱弦而出,掼入其船身。 猛然一声巨响,只见一大小如铜盆的箭头撞裂木壁攮入舱间,好在沈穆秋耳力敏锐,提前察觉了恐将有个大动静砸过来,便及时将慕辞给拽了回来。 而与慕辞对击的维达人就不那么好运了,让那巨箭顶了胁肋一道重击,隔着三步远沈穆秋都听见他断了至少七根肋骨的声。 慕辞一步跄退之际,又见对面刀刃将至,恰好一早就观察到了慕辞腰间还佩有一把短刃,于是沈穆秋反手便欲抽刃迎敌。 匕首刃出三寸,却是“锵!”的一声又重重收了回去,慕辞一手按住沈穆秋欲拔刃的手,反身一刀生生将对面攻势给劈了回去。 “说了不会让他们碰你,别出手。” 沈穆秋心想,自己当下虽然比原本的身子孱弱了些,却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我可以帮你。” 然此言一出,慕辞更像被激了逆刺,反是一把锁了他的腰将他圈禁住,“说了你别出手!” “……” 这人打起架来不死不休的架势沈穆秋是一早就体会过了,却还是没想到,此人之生猛竟能一手逮着他的同时单臂独战六个异族猛士! 此时光听一派嘈乱便可知,这船上已里外乱成了一锅粥。 “当心!” 沈穆秋又听一声危响将近,连忙推着慕辞往后撤开一步。 也就是这一步之错,让他避开了上方甲板一声巨动砸落的木板。 云凌踩着一个船上贼人落在碎木间,一剑了断了那人生息后,一抬眼即怔住了。 “saien!bolen dozan jakan uni todo bokoya!” (,当时怎么没把你拿石块砸进海底!) 两方交战受了干扰歇停的片刻间,对面那个生就虎瞳的领头人气急败坏的怒骂了一句,火气虽盛,却损了威势。 而此时慕辞仍单臂锁着沈穆秋,另一手则刀指前方,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与云凌两相对视,同时防着那群敌寇。 而云凌看清了沈穆秋后情急又怒,带血的剑立马直指慕辞而来。 “大胆贼人!” 两人皆是没料到这一出,好在慕辞反应迅敏,身避之际也横刀挡下了一击。 对面的维达人当然也不清楚这两人斗势何起,不过既见有人同揍慕辞,自然也就一齐砍了过去。 眼见战敌又多一人,沈穆秋再度尝试拔刀,谁知这人偏就犟住了这根筋,又一次阻了他拔刀的手,一把将他推去自己身后。 挡住了这多事的美人后,慕辞只听自己手中的刀与前方交错而来的兵刃撞得激响刺耳,正思索着这戴面具的家伙又是从何而来时,又见对方忽而扭转了敌势,与他一同对战维达匪寇。 对面维达人又一次气急败坏:“uni xiulor da!?” (你到底是哪边的!?) 敌方攻势一歇,云凌立马剑锋调转又冲慕辞而来,这回慕辞早有预料,迎势一挡便挑着云凌的长剑将其推去一起挡住了海寇的大刀。 让云凌被迫与自己合作挡了一击后,慕辞左右两观,发现这戴着半截面具的家伙似乎还格外在意他护着的这美人,于是索性把刀一收,将海寇留给云凌,自己则带着沈穆秋转头就跑。 “shuao lei bite!!!” () “女君!” 眼看着那贼人就要将女帝带走了,云凌心急如焚,却发现自己只要一动身去追,这群敌寇也立马随往,便只能继续留住抵挡,眼睁睁的瞧着女帝消失在自己视线里。 - 战船推近,横张铁棘刺入商船,整个船身又是猛然一晃,已身中数箭的船主险些跌下甲板,险时却被人拽住了双腿才未落海中。 “爹——!!” 拽住了洪士商的年轻人也是匍匐在地,拿整个身子硬拖住了父亲。 刺了一身锐矢鲜血淋漓的洪士商此刻几无人形的半挂在栏边,却仍存着一身古怪劲力,又挺回了腰肢,高举了手中黑刃,眼看就将凿入其子颅间时,一支白矢掠空而过,箭头穿透其腕骨,将他执刃的手穿钉于地。 容萋回头,即见荀安站在不远处,手中弓弦犹颤。 慕辞先将沈穆秋拖离了乱斗之局,而后则是沈穆秋将他拽出了船底暗舱,两人重见的第一眼天光,裹着冷雨晦暗如夜。 也不知是来得不合时宜,还是战局本就乱得令人发指,慕辞一耳朵就听见了紧贴着商船的另一边战船上促急的号角声。 “海寇来袭!海寇来袭!” 铜锣声穿插着斥候的厉声高喊,两人齐眼往深海的方向望去,果然一条黑船正如巨鲛猎食般破浪冲来。 第14章 藏寇(四) “talo han un baya,satole velda koka bapolo handia bosadiya!” (今天就让你看看,由维达工匠打造的战船的真正实力!) 那个绿眼睛的维达人发疯一般的狂笑着,一旁看着船速失控的海寇船主也发疯一般的失声惊叫着。 “你疯了!?这么撞过去我们都得死!!!” 而在船首掌舵的维达人却根本不理会他的呼喊。 船入海流顺涌直冲,失了控的舵盘飞转,船身掠浪之速也越发骇人。 哪怕是早已生死看淡的海寇头子也不得不慑服于如此阵仗之下,无能为力的只能紧紧抱住桅杆。 而对面当迎疾冲船首的正是那条才被沧城军的战船切了一道重伤的商船。 转眼间,黑船掀来的水帘巨浪便已压至眼前,刹那间任是号角或战鼓都乱成了一片,紧闻轰然一声巨响,船身骤然剧倾。 其猛裂撞击之下,商船推水而斜又予战船一道重击,刹那间两船之上皆是人仰马翻。 慕辞与沈穆秋所站的位置正近撞击一侧,船身剧晃之下也都摔了七荤八素,尚为了然状况,抬眼又见随贼船一同掀撞而来的巨浪铺天盖下。 水帘淅沥间,慕辞模糊瞧见对面贼船上那个掌舵的黑发维达人。 哪怕他与那掌舵者之间所隔混乱不已,但他却仍能认出那双森绿的蛇眼——那正是维达黑魔舰队的总指挥摩亚达! 生自海上、又指挥过海战无数的摩亚达亲自掌舵的战船总是能叫人体会何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眼看就是闯入死局的一场冲撞,却偏偏擦出了最后一丝生隙。 海寇黑船逆生长锥的船首斜凿商船脆弱的侧板而入,又依其惯势与海流之助,斜攮着商船冲了过去,一场冲撞下来有惊无险,海寇船身虽有所损,却未伤及要害。 “oradar!” (摩亚达!) 听见混乱中一声耳熟的叫喊,摩亚达掌舵之隙示意了一旁部下给对面萨安等人抛去缆绳。 与此同时对面沧城军也已重振旗鼓,哪怕船身未稳,也已持起了防势。 混乱之间,荀安忽而一眼瞥见甲板另一头那个堪堪站稳的浅清身影,即愕为一怔。 此时沈穆秋正往地上将方才也摔了个人仰马翻的慕辞扶起,却一抬头,又见一道横掀的大浪照面扑来。 “陛下!” 沈穆秋才带着慕辞想避,熟知一道横力忽地就拦腰将他逮了过去,也还容不得他回头看看情况,抬眼就淋了一面冰冷海水。 这片高浪中破风抛来一只索钩,荀安背身护住女帝,索钩掠肩而过,破开一道血肉。 两人迎势而摔,沈穆秋震惊之际回头就见一片血肩暴露在淋漓海雨之下。 虽然不知此人是谁,但沈穆秋常年领队在外,早已惯于时刻庇护队友,于是下意识便反过身来以袖盖住他伤处。 而他这一举却叫荀安怔住了。 与此同时,沈穆秋也极力在混乱中四下环视,找寻慕辞的身影。 那冲撞而来的海寇船来得快去得也快,船尾再掀了一道巨浪后,这黑船便迎向南面劲驶而去。 “快抓住维达贼人!” 站在高处的容萋眼最尖,一眼就瞧见那几个欲凭绳索攀上对面贼船的敌匪,一声令下,纷乱中的士兵也聚了一队追往。 云凌追出船舱,纷乱间却是一眼就捉见了正扶栏起身的慕辞,一时怒极便根本顾不得那几个维达的敌匪,剑锋一转便直朝慕辞刺了过去。 见状不妙的沈穆秋连忙蹿起身去,匆急往发间抽出一支簪掷去。 慕辞方才摔得头晕眼花,本扶着栏杆正发懵,冷不防的就听耳畔“叮!”的响了一声锐撞,接着不待他人作何反应,便有人猛攥了他的胳膊将他整个人都拽了一倾,径直跌入某人怀中。 慕辞怔然抬头,就见是那美人的下颌,回头一看竟是那个方才在暗舱中就紧紧追击着他的面具人一剑偏斜。 “你认识这人吗?”沈穆秋正问慕辞时,又闻一声惊唤喊来:“陛下!” 沈穆秋愣了一愣,循声瞧去,是那个方才将他扑去一旁、自己却遭了肩上一记重击的人正疾步朝他奔来,临至三步之间就地即跪。 这突如其来的一跪惊得沈穆秋下意识跄了一退,却一转眼,那个戴着面具的人竟也跪了。 沈穆秋蒙了。 是时战船与商船桅索相缠,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分离,而那条贼船却早已趁着风势渐漂渐远。 看着那几个拽着绳索挂在船侧潇洒而去的敌匪,容萋心中切齿不已,正想遣派弓弩将之射杀,却是余光不经意间一瞥,竟见甲板近栏处,郎主与云凌等一众近卫正向一青衣女君行跪拜之礼。 再定睛一瞧,那竟是女帝! 沈穆秋足是愣了好一会儿才约约回过神来,熟知也就他这一出神间,跪在眼前的人竟又多出了两圈! “臣等救驾来迟,还请陛下降罪!” 眼前落跪行礼的一众皆是位正目直的对着他,沈穆秋纵有错愕,也不得不接受他们迎拜的人就是自己的事实。 “陛下。” 慕辞唤之无应,抬眼只见这美人已愣如一尊雕像,便又将声稍稍提高了些:“女帝陛下。” 沈穆秋回神,就见慕辞笑着瞧了瞧自己被他抓住的手,即了然其意思放了手。 正处僵局之际,偌大的船身陡然一倾,即听大船深处传来闷吼般的木裂之声。 “这船恐怕再撑不过半个时辰便将沉了,陛下,还是先救人?” 慕辞在旁轻声提醒了一句,沈穆秋饶是犹未回神也点了点头,低声应了一句:“先救人……” “容萋。” 荀安回头示令,容萋颔首起身,匆忙赶去指挥平势。 荀安起身前来搀扶女帝,慕辞受其目光所迫,顺遂的退开了些。 “陛下。” 沈穆秋仍不免诧异的瞧了突然来到自己眼前的荀安一眼,然形势如此也只能任之扶住自己的小臂。 周遭士兵立刻围拢在侧,随郎主同护女帝而去。 慕辞则不紧不慢的随在围护女帝的列队之后,旁边云凌杀气腾腾,他则泊然瞥之一眼,笑意疏冷。 商船上的沧城军到底是一个维达人也没逮到,混乱间只草草收拾了商船叛匪便开始忙着救船。 乘浪远去的海寇船后无追击一路坦荡的跑出了十余里,船舱终于告急了。 这到底只是一条老旧的退役战船,落在海寇手中从来也没什么养护,经此一撞后算是彻底耗尽了命数。 “你毁了我的船!” 残破的黑船抛锚在茫茫海面之上,破裂的船舱源源涌入海水,而观四下也无岛屿近岸,满船人只得徒劳的奔走救险。 此时摩亚达也终于离开了舵盘,在甲板上举着离珠镜极目远眺。 “船进水马上就要沉了!可真如你所愿,一起投海喂鱼!” 被人撞毁了吃饭家伙、又身陷绝境之中的海寇头子此刻也顾不得他们之间的实力悬殊了,紧追着摩亚达喋喋不休。 “kobaya lor daku xi” (他们很快就来了。) “去他娘的听不懂!” “ha ha——!” (哈哈——!) 海寇头子那一声才刚嚷罢,就听这疯癫的维达人嗓音拖长的大笑了一声,循之目光望去,竟又有一条黑帆的船朝他们驶来了。 这回来的便是货真价实的维达战船了。 战船来如及时雨般拯救了满船将没于洋的绝境。 登上了战船的海寇头子看着这大船雄武、披荆戴棘,更气不打一处来,“有这战船在,你竟还糟蹋我的宝贝!!” 反正也听不懂他的语言,于是摩亚达干脆不理会他的嚷嚷,兀自扶着舵盘,手掌罗盘便将启航。 “oradar” (摩亚达。) 摩亚达抬眼,萨安心神不宁的在他眼前,临开口前又往甲板上奔走的人群间张望了一眼。 “eni doto baxiya?” (我弟弟在哪?) 摩亚达沉默着,合上了罗盘。 萨安惴惴不安的眼中仍满溢着期冀,近乎恳求的望着摩亚达。 “un kanen boya doya?” (你们应该接到他了?) “saen” (萨安。) 摩亚达轻轻扶了他的肩,一面沉哀而未言,又动手理了理他的衣领。 “en kohon doni uni,une doyada saon undoto bokosayan basalor kiyada heni” (我向你保证,你一定能亲手为你弟弟报仇。这天一定不会来得太久。) 萨安一怔,一双狼眼忽而暗淡。 “pake andar……” (所以安达他……) “poya sata uni bolie” (这是他给你的信。) 摩亚达将怀中取出的信递与萨安,便重新打开了罗盘,继续掌舵航行。 等沧城军另派的战船寻得踪迹追至此处海域时,茫茫海浪之上只剩下了半个尚为完全沉没的海寇船首。 未至傍晚,追踪海寇船的消息便报回了军营幕府,容萋遣下前来汇报的人后,便折身入帐欲向女帝禀报。 是时军医正在为女帝诊脉探伤,她一入帐便受了荀安眼神示意,不可叨扰,便只得上前在荀安耳畔低声汇报了情况。 “了然,你先退下。” “是。” 军医终于收了为女帝诊脉的手,荀安连忙上前问道:“如何?” “回郎主,陛下身中伤淤不散,又久日劳累,务必服药安歇。” 听闻女帝身中有伤,荀安不免慌神,便忙又追问:“陛下伤得重吗?” “倒是不重,却务必静养,不然只怕伤势加重,落下根疾。” 沈穆秋半倚在帐中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帐外的对话,思绪恍恍惚惚,只觉头疼得紧,又理不顺当下状况,便只能闭眼佯为沉睡。 第15章 女帝 大墓位处流波山东南方位,位于山顶的入口有碎石流沙,加之一些难以确定的未知因素,由此而入风险太高,于是队伍只能退求其次,走了没于海中的入口。 第二个入口沉在海中至少二十米,那里正是洋流汇聚浪口,进入难度也是不低。 经众人商议后,一致决定在船上等退潮后再下海入穴。 这次他们终于没有走偏了道,一路直入主墓室。 女帝棺椁横置悬台之上,漆绣凤栖梧桐之纹,悬台之下,长明灯曳燃不绝。 起钉开棺,墓室中沉木磨响萦荡,声回不止。 直待棺盖全启后,沈穆秋才看见棺中女帝一身华服如红莲灼焰,一张黄金面具遮掩全容。 在电筒与烛火交织杂乱的光束映照下,棺里栩栩如生的古尸显得异常诡惑。 他揭开了面具,即见那金面之下沉睡的竟然是他的脸! 与此同时,沉寂的风声里也仿佛有人在轻声呼唤着他,那声音空浮幽然,飘忽萦绕着,若远若近。 花非若…… 一丝凉风入耳,他恍惚间又睁开眼来,幽暗烛火远映的墓顶浮纹映入眼中,而视线的两旁却是漆墓的棺壁。 他骇然大惊,然在棺中的身躯却冰冷如石,他的灵魂便像是被封印在了这冷躯中一般,嘶喊无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只阴影中漆黑的手将逝者的金面罩落在他脸上。 昭宁女帝…… 一缕晨光入帐,花非若骇然惊醒,喘息促沉,胸腔里的心跳擂如惊鼓。 他躺在床上足是愣了半刻,才约约回了些神,坐起身来。 “陛下!” 他才一坐起身来,昨日那个在混乱中匆然得见、生得清俊如玉的郎君便已来到了他榻前。 花非若隔着薄帐茫然的看着外头那个瞧来眼熟,又撇不去陌生的人。 而荀安被他盯了片刻之后,才愕然忆起礼数,于是匆忙垂首落跪。 “臣郎失礼,还望陛下恕罪。” 本也只是出着神的花非若倒被他这一跪给吓了一跳,“没……无妨。” 怪别扭的应过一声后,花非若又捋了捋思绪,抵唇稍缓了缓,才调饰女声道:“起来。” 荀安稍有几分惶惑的抬头瞧了女帝一眼,才低敛应道:“谢陛下。” 荀安起身即又关切询道:“陛下身子可好些了?可需唤军医来?” “不必。” “那臣郎唤婢人来伺候陛下梳妆?” 听得“梳妆”两字,花非若心下一阵苦涩,却也无奈,谁叫他当下偏偏是这身份。 “好。” 荀安闻令即去。 “等等。” 荀安又在幕帐口止步,回身颔首,“陛下还有何事吩咐。” “潮余在哪?” 见荀安愣了一愣,花非若又连忙补充:“就是那时与我同在船上的那位郎君,他现在何处?” 女帝既问起了那人,荀安纵是不愿也不得不答:“回陛下,潮余当下也在营中,由沧城军……照看。” 了然情况后花非若也就落下了悬着的心,便任荀安去了。 未过片刻,一群衣着锦翠的宫女便奉着华服与金银饰物随着荀安入了幕帐。 花非若正在床沿坐着,见此阵仗又在心中浅叹了一番,还是只得起身来到镜前。 做了二十五年的男人,他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构造,就算这不是他原生的身子,他也很清楚的知道这是个带把的…… 也许是摸金校尉命里总犯着太岁,他这一趟下墓虽说不是昧着良心的盗财,却栽在人家墓里不说还直接夺了人家的舍! 这怕是将他沈家祖上自金盆洗手以来三辈人积回的阴德一口气全给栽回去了。 眼下他只但愿这女帝原本便名不副实,不然若真是因他无端夺舍出的岔子的话,他这阴德可就真损大发了。 宫女为女帝梳妆时,荀安便安静坐在一旁等候。 花非若从镜中瞥了荀安,见他脸色疲态颇甚,便问:“你瞧来脸色不太好,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奔波这月余间,荀安几是从未有过一夜好觉,昨日好不容易才寻回了女帝,更是分毫不敢懈怠,便整夜静候在女帝床侧,一夜未眠。 花非若此问不过寻常关切,却不知为何,荀安倒有些许惶恐,也是愣了一愣后才应上:“臣郎一向眠浅,未觉疲乏。” 他这个郎臣似乎有些怕他? 花非若笑了笑,又刻意更柔和了些语态,温声道:“这些时日你也辛苦,眼下事态已平,你也别熬着了,去休息。” 难得女帝会以如此温和的语气与他讲话,荀安有些愣怔,一时竟判别不出陛下究竟是喜是怒。 见荀安似是仍有些局促不知如何反应,花非若便转过头去冲他笑了笑,“去,若有他事我再唤你。” 这回,荀安总算是确定女帝当真是叫他去休息的意思了。 “谢陛下。臣郎告退。” 花非若依然存着温和笑意颔首许他出帐后,轻轻释了口气。 可算自在点了…… 尽管他方才已尽力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建设来迎接与女帝相关的种种,然面对货真价实的后宫郎君时还是不免觉着尴尬。 任着侍女们又为自己捯饬了一面红妆,花非若看着镜中自己的“女帝”之貌也渐然接受了这个现实。 毕竟眼下也别无他法,就当是演场戏好了,先稳住当下的情况,其他的再从长计议。 从女帝帐中出来后,荀安却并未折返自己营帐,而是径直去到了位于营地边缘安置潮余的小帐中。 一觉醒来,慕辞帐中依次列坐了沧城军统帅、司常府掌令与流波镇镇守。 除此之外还有军营幕府诸将以及镇上府衙五官,其阵仗颇有三司会审之势。 而这会儿就连郎主都来了,此番审问阵势更是威压甚甚。 而慕辞独坐众人目光聚集之间,态色平静。 有关潮余的基本情况,早在昨日容萋便已逮着镇守详问了半夜,奈何此人着实来历不明,又自称失忆不知过往,纵是收留了他数月的镇守也只知他是被他叔父带来的,除此之外一问三不知。 “你既早在鬼守岛便已救下了女帝,何不将此情况上报于镇守?” 沧城军的统帅是个冷面的女将,眉长眼细,薄唇削鼻,其貌便显锋锐,又常年事于军中,更磨就了一身寒刃般的气势,便哪怕只是面无怒色的一句平泊之问,也隐约存有迫杀之意。 “鄙人见识浅短,岂曾有幸见过女帝,便不知当时所救乃为陛下。” “即便不知所救为女帝,难道不应将所救人质交由府衙安置照看吗?何况事后镇守还曾亲自登门询问,你又因何故隐瞒?” 容萋讲话时,慕辞忽觉神识约约有些恍惚,身中昨晚缠了他半夜隐痛又将有些发作的迹象了。 容萋问罢良久,慕辞都未作应答,本就在这场合里坐立不安的镇守更是被他愣得发急,连忙催道:“统帅问你话呢,还不赶紧答!” 慕辞笑了笑,又抬眼将审问自己的一众扫视了个遍,发现那位模样俊秀的郎主盯着他的冰冷的目光里也隐约有些敌意。 “粗鄙之人岂有这番深虑,不过见那女君貌美,故想多与他相处罢了。” “狂徒!休得妄言!” 闻他这一语大不敬,云凌恨不能一剑削了他的脑袋! 一旁的荀安闻他此言,亦是蹙眉一道怒色递露,而慕辞却不过玩味的瞥了他一笑。 “潮余,你——!”镇守也是让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他是又急又措不出辞来骂他。 “你若胆敢再对陛下不敬,休怪我依军法处置你。” 慕辞紧咬着牙关忍下喉间一股腥甘,身中不适越发明显,也就没有耐心再陪他们耗了。 “说来我也着实不知诸位在此审问我究竟意欲何为,统帅早已擒得一船维达匪寇,而今日商船叛匪亦已在押,诸位若想得知他们如何危害女帝,自可将那众匪逐一审问,何必在此浪费时间,审我个一问三不知的人。” “生祸匪众,营中自然有人审问,我等在此不过想知你挟持女帝究竟意欲何为?又是因何目的将陛下带上那条贼船。” 脏腑间的痛意又将一股腥甜推上喉间,慕辞抿唇强咽下这口淤血,饰作一笑,道:“我若当真对女帝存有何等邪念,当时又何必与那几个维达人厮杀?” 言罢一句,慕辞便以目光示意了云凌,续道:“这位大人即可作证,阁下在舱中找见我时,陛下可曾被那些匪寇伤及分毫?” 云凌却只冷冷横了他一眼,“那深舱所在船上极隐秘之处,外人难以知之,你却为何能将陛下带入那贼窝深处?” “阁下误会了,入那舱的路倒是陛下找到的。” 在旁听其胡搅蛮缠良久,饶是一身克制的荀安也忍无可忍了,“难道你还想说,是陛下将你引入那处贼窝不成?” 是时花非若正由士兵引路至此帐前,却才刚走近就听里头嚷起来了,于是心中咯噔一落,只道是大事不妙。 “怎么,你们就非得听我承认是我将陛下引入那贼窝才肯罢休?” 荀安一怒,容萋继而也便起身厉声驳道:“此事关乎重大,我等在此亦不过是想了解真相罢了,倒是你从审问之初便胡搅蛮缠,如此究竟是何意图!” 慕辞却讽然笑道:“既然诸位认定我就是居心叵测挟持了女帝,又何必多费口舌,直接定我的罪岂不是来得更方便?” “简直无可理喻——来人!” “且慢!” 容萋令声才下,女帝迎而入帐。 帐中一众具惊,连忙俯首行礼。 瞧见女帝忽然入帐,慕辞也愣了一下。 “陛下……” 慕辞才刚一唤,即觉喉间一呛,继而便猛咳了起来,苦忍良久的淤血便止不住的涌出齿关。 “你怎么了?” 一入帐就见他吐了血,花非若不免被吓了一跳,便疾步赶过去将人扶住。 而慕辞当下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咳得几近窒息也止不住涌喉而出的淤血,太阳穴的青筋也因之暴跳,不过须臾已是满头冷汗。 此人毫无征兆的突然吐血帐中众人只是一惊,却瞧了女帝急切的反应后才顿觉心跳骤停。 花非若将人揽扶在怀中,轻轻抚着他的前襟为他顺气。 “快请军医来!” 第16章 女帝(二) 军医入帐为慕辞诊脉,凝神片刻后缓然开口:“这伤,着实不轻。” 慕辞昏昏沉沉的倚在床头,虽说吐净了淤血稍好了些,然伤痛未歇,仍是打不起精神来。 果然当时在船上一人对战维达匪众还是勉强了些。 一直坐在床侧的花非若听了军医的话也微微蹙起了眉头,转头瞧了慕辞一眼,又问军医道:“那该如何?” “回陛下,郎君此伤已拖延有些日子了,眼下宜多静养。微臣稍后给郎君开副药,饮罢务必歇息。” 这一说花非若也就明白了——旧伤成疾,必然是没什么方子能令短期伤愈,只能慢慢养着。 于是花非若颔首温笑应之。 军医即写下了方子,奉与女帝瞧后,便嘱咐给下头的小医官前去煎药。 军医退下后,帐中便无他人叨扰,花非若起身扶他躺下,又为他盖好了被子才道:“你仍记不起过往吗?” 慕辞摇了摇头。 “听军医方才所言,你的伤是之前就落下了,这几日又先是在岛上与人拼杀,而后又逢商船大乱,伤势怕是加重了。” 才听他说到“伤是之前就落下”时,慕辞本还有些紧张的唯恐他察觉了什么,然一连听罢后却发现这美人女帝态色寻常,似乎并没有因之多想什么。 “当时那情形,不拼杀也不行啊。” 事实也确是如此。 花非若浅然叹了叹,随后瞥了一眼身后,才低声问道:“方才他们没有对你做什么?” 回想起方才的情形,慕辞反倒忍不住发笑了,也坦诚道:“他们没有对我怎样,倒是我把他们气了不轻。” 其实就本心而论,他倒也不是拎不清事理的人,奈何脾气生得如此,天生骨子里就是八分逆刺,是故向来不讨人喜,不然也就不至于打小爹不疼娘不爱了。 “他们这么兴师动众的审问你,也是因为误会,你好好休息,稍后我自会向他们解释清楚,必不会叫他们再来难为你。” 女帝温善,慕辞自然也就显了乖顺,于是好声谢道:“多谢陛下。” “不打扰你了,务必遵医嘱,稍后喝了药便好好歇着。” “谨遵陛下之命。” 虽然听着他“陛下”这称呼花非若仍觉着浑身不自在,不过见他当下情况安稳,也就宽心了。 “好好休息。” 最后嘱罢一句,花非若起身冲他一笑后便折身离了此帐。 目送着女帝出了幕帐后,慕辞才收回眼来,盯着帐顶,于心下大惊而叹——他竟然真的是女帝!!! 起初探知他是男身后,慕辞一度以为他只是女帝的替身——毕竟女帝为匪寇所劫此事实属荒谬,故不排除女帝以替身为饵引敌匪现身作乱,好一举擒贼,而真正的女帝实际隐于幕后掌局。 谁知这事竟根本就是一场荒谬! 心中一番震骇之后,慕辞又还是归于当下,也释然松了口气—— 虽说此事荒谬,但他好在是接触到了货真价实的女帝,不然若是替身的话,他当下恐怕还得再费一番神。 花非若出至帐外,方才于帐中审问潮余的那一众即纷纷落跪叩罪。 在这严苛的君臣礼仪前,倒是当下身作女帝的花非若极不适应,便冷不防的愣在了原地。 荀安默然候罪,而跪在他身旁的容萋则直接开口向女帝请罪道:“臣办事有失分寸,还请陛下降罚。” 花非若镇下神来,态色寻常,一如既往温和道:“都起身。” 然他这一言赦令却倒叫在场一众均愣了愣。 尤其荀安,他都已做好被女帝冷面训斥、怒责降罚的准备了,却没料到陛下竟如此温和,毫无显怒之意。 众人依令而起,却仍都胆怯着满身拘谨。 看着大家如此畏怯自己的模样,花非若不禁在心中揣测——这到底是君臣礼仪严苛,还是他这女帝威压太甚? 然据他了解的史料看来,这任女帝应当也是个温和的君主。 “统帅察事审慎,诸位也无待罚之过,此事不必介怀,我也并无处罚诸位之意。” 得闻女帝亲口说没有处罚之意,提心吊胆了好一会儿的镇守可算松了口气。 “不过这几日间,潮余多次全力救我,也并无苟且之行,诸位今后切莫再为难他。” 打从一开始,镇守就没想要淌这浑水,若不是因为潮余是他收留的游捕,就凭他一芝麻小官也没这必要入军营幕府参与此事,眼下既听陛下欲罢此事,自然谢天谢地,连连应礼称是。 至于容萋和云凌,心中虽仍有顾虑,却也不敢忤逆女帝之意。 倒是荀安着实无法宽心于此,于是再三踌躇罢,还是奉礼开口了:“陛下宽待恩慈之心,臣郎绝无驳悖之意,只是此人来历不明,就连与之相处月余的镇守也不知其底细,人心难揣,陛下还是小心为上。” 荀安才说完,花非若便笑而将答,然话到嘴边却卡住了,静默间刨了本躯记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眼前人的名字位份。 “容胥所言甚是,不过潮余若当真想危害我,这几日间有的是机会下手。” “陛下说的是……” “好了,你快去休息,劳累数日,也该歇歇了。” 今日的女帝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与他说话的语气竟都有了温度。 受宠若惊之余,这次荀安也不敢再违女帝之意了,于是谢恩后便乖乖回帐休息了。 罢了审讯潮余此事后,幕府诸将各归其职,镇守也终于得被放出军营。 而后容萋又随女帝入帐,详细汇报昨日商船一事。 “此番在朝云贩珠商船上一共捕获叛匪一百零七,所救商客六十八人,均无重伤。” 好在船沉之处恰在港口之中,支援调遣及时,这才没酿成惨祸。 “那几个维达人一个都没抓住?” “只在舱中找到一个,死了。” 听罢容萋的汇报,花非若沉静思索了片刻。 “那商船上的关键人物呢,可审出了什么?” 这次商船的调查结果着实是一塌糊涂,容萋本人对此也是头大不已,奈何陛下问起又不得不答,便只能硬着头皮回禀:“回陛下,营中在押之人有近半数皆是普通船工,而参与混战的叛匪也大多只是走狗小卒,真正知其详密者——掌柜在乱中被杀,船主亦暴毙,独存船主之子一问三不知。” 合着就是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花非若也陷了沉思。 “那可从船上搜到些可供调查之物?” “船主居所在商船至高之处,臣指挥列队援救人质之时,郎主倒也遣了司常府云掌令领人于船中搜索,但那船主却在其屋中置了火盆,焚烧了诸多文书,云掌令也就只从那阁中搜出了些不知所用的古怪之物。” 古怪之物? 这就有意思了。 “将那些古怪之物呈来看看。” 容萋得令,即命部下前去取物。 重新穿上这身华服后,花非若自然也就戴回了那磨人的束腰,坐了片刻就觉勒得难受,便起身离座,佯作无异的在帐中闲步缓踱。 未过片刻方遣去的部将便领着两个小卒拎进来了一只大木箱子,落地即听里头金属碰响。 花非若捺着满心好奇一身端庄的走近箱前,容萋亲手掀开箱盖,花非若落眼一瞧,不禁心下大叹—— 好一堆亲切的家伙! 箱中当头横置着一把拆散成数节的头呈半筒的铁铲——虽说形貌上有细小差别,但总体看来正像是他们家祖传职业探土所用的洛阳铲。 除此之外还见箱中列有爪钩、四象罗盘、火折子、细金索等一系列在常人看来稀奇古怪的东西——一看就是同行的家当! 一眼便扫知情况后,花非若仍然不动声色的持着一面端庄,又绕回了案前落坐。 “看来这条商船贩珠行商是假,于此另寻隐秘是真。” “此船只怕是一早便包藏祸端,不然如何能与维达贼人勾结。” 未知全貌不予评述。 花非若又望着那箱开陵家当思索了片刻,吩咐道:“船主之子现下如何?” “押于狱中,昨夜刚审过。” 说着,容萋便给了身旁部下一个眼色,示意他去将口供提来。 “将人带来,我亲自问问。” 容萋诧然一愣,旋即应是。 “箱子放在这,我再看看。” 正准备将箱盖合上的士兵连忙撤手,“是。” 启事的人退下后,花非若便又起身来到箱前打量,顺手取出了里头一只形貌奇特的罗盘,仔细观察了起来。 在东洲,四象罗盘常为风水师用于演吉定穴,后世盗墓贼则多用之解土寻墓,不过其用法繁复,非专精此道之人莫说是拿它演算了,转都转不明白。 将四象罗盘搁去一旁后,花非若又往箱里刨了刨,略过那些一眼就知用法的东西,终于在箱底找到了一个他也瞧不明白的古怪之物。 这东西瞧来像是片不规则的薄石,取来细看方知是一块不知以何染料浸染的漆黑的枕骨。 花非若眉头略蹙,便又将其翻来覆去的细看了好一会儿,但见其上也无文字篆刻,瞧其形状也不像是什么祭祀之物。 - 容萋办事甚迅,女帝吩咐下去未过半个时辰,人便带到了帐前。 士兵押人在外,容萋入帐禀报,旋即便得诏入帐。 那船主的儿子战战兢兢的被两个士兵像拎鹌鹑似的提了进去,才一入帐,这昨夜才遭了一顿毒打的年轻人便破了胆,扑通一声,双膝便重重砸在了地上,继而便是嚎啕大哭。 “罪民洪真,拜见女帝陛下!” 原本正琢磨着物件的花非若让他这动静惹了回头,却是一见此人痛哭流涕,全然一副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的的样便不禁笑了一笑。 “看你们都把人吓成什么样了。起来,桌前的椅子,坐。” 第17章 女帝(三) 女帝帐中燃有熏香,袅袅青烟飘忽升摇。 隔着香影,洪真泪眼模糊的瞧着女帝。 帐中临时置了一张方桌,花非若将箱中之物一一列摆其上,桌前已提前置了把椅子,候的正是这船主的儿子。 然女帝端立于帐下,腿软着才刚被拎起的洪真岂敢落坐,便仍战战兢兢的立在那,耸起的双肩微微颤栗,只一眼后便再不敢瞧女帝。 花非若折身返回座中拂袍坐下,打量了洪真的态色,开口仍然温和罥笑:“别害怕,在这里他们动不了你。” 而此时的洪真就像是受了惊的幼鹿一般,凡有一丝动静都能吓得他一身哆嗦,故女帝才开口,他便骇然警惕的望向了也正转身面向女帝的容萋。 “统帅辛苦了,先带着你的人退下。” “诺。” 容萋与一众兵甲应之而退,洪真却是胆战心惊的望着他们纷纷出于帐外,才略略松了些气,却一回头又愕然发现女帝正盯着他,便又被吓了一哆嗦。 “桌前的椅子就是给你留的,坐。” “谢陛下……” 女帝再次令下,洪真才终于颤巍巍的绕至桌前,小心翼翼的坐在椅子边缘。 “他们昨日是否下手太重了?” 一想起昨夜的鞭打,洪真便不由得汗毛直竖,于是连忙自白:“能交代的罪民都交代了!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 花非若静静瞧着他,温然又问:“你父亲很看重你?” 不知女帝何故问出此言,洪真怔怔然的抬了眼,却忽而想起不应直视女帝,于是又连忙垂下头去,“父亲待我极好……” “所以才不叫你沾手这些生意。” 花非若一句语气平泊,而在洪真听来却如擂鼓震耳,刹那间惶恐消却,才突然想起父亲已离他而去,死得如此狼狈…… 因之又想起自己昨夜被鞭挞了半宿,道出的口供却无人相信,便又黯然一笑,“我每日待在船上与父亲作伴,谁又能信他从不叫我打理船上的事务呢……” “我相信你父亲不想叫你碰惹这些东西。” 说时花非若又起身离座,吓得洪真连忙也将随起。 “你坐着。” 半起的洪真又只好坐了回去。 “人无完人,纵是人人喊打的江洋大盗在家也未必不能作一慈父,人性之杂,岂可单以是非善恶而论之。” 说话间,花非若眸光为垂,留意着洪真的神色微变,果见他匆然间有意想说些什么,然话至嘴边,又还是收了回去。 “当然也可能是别有苦衷。” 花非若试探着在桌前缓然踱步。 而洪真却还是垂着头,满面皆是昨夜被打惨了的恐惧,也频频躲避着花非若打量的目光。 “莫非朝廷比维达人更可怕?” 此言一出,洪真骇然抬眼,却是一碰到女帝的目光便又惶然垂下头去,嘴唇微颤着,似有什么话想说,却踌躇良久,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看来你还是知道点什么。” 他这句话不出所料的又将洪真吓得慌了神,就见年轻人立马将身子滑下了椅子,唯恐又是一场严刑逼供的伏跪在了他面前。 “陛下……陛下!罪民能交代的都交代了,绝无半分隐瞒!还望陛下明察啊!” “坐着。” 洪真连忙如言坐好。 “我将问你的,或与此事并无直接关联。” “罪民一定知无不言!” “桌上这些东西你认识吗?” “认识……” “在你来之前,我已仔细瞧过这些东西,其中有几样瞧来年头不浅,你家从此阴业几代了?” 问语间,花非若一眼瞥下,神态平和的眼神中却隐有一分威压,饶是不作声怒也令人慑服在前。 “三代……” 花非若瞥着他的目光并未挪转,洪真又连忙补充:“里头那些经年古老的物件,有些是师祖所赠,有些……则是探取所得。” “你可曾随你父亲入过地寝?” “从未。” 花非若踱步未语,洪真则也己说了下去:“父亲曾言,窃入地寝之事损及后代,故从不叫我沾惹。” “地寝之物,不是一般人家财力能置,你父亲能以窃寝阴商之资获授朝廷尚安之印,与这些物件的买主有关?” “是,不然以我族窃盗之业,如何能得尚安府授印……我虽不知此中具体,但也猜到此间应有关联。 “不过父亲也早有金盆洗手之意,却一直拖延未成,后来是我叔父……” 言至此时,洪真顿了一顿,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你叔父如何?” “叔父离世了……” 旋即洪真叹了口气,大约是想明白了什么,也就释然不再隐瞒道:“叔父离世那次,也就是父亲最后一次入地寝,那次大约发生了什么不祥,父亲回来后只字不愿提及,只替叔父办了丧事。而后父亲便金盆洗手,举家迁至岭东行商。” “你父亲一直拖延未能金盆洗手,可与你叔父相关。” 问及此,洪真又默然思忖了片刻,花非若垂眼瞧他,见他的确是专注的回忆着。 而后洪真摇了摇头,“金盆洗手此事,叔父顾及的比父亲要多,但这件事他们二人商量已久,只待时机成熟便一同抽身。” “此间详细,你不了解?” “二位长辈并未对我讲过详细。” 瞧这年轻人也确是一面真诚,花非若便不纠结于此,续而问道:“迁家岭东后的生意,你父亲也没叫你打理?” “没有。” “为何?” “那时我也还小,且当时岭东多有山匪,行商之途并不安稳,因而父亲每回外出都需经远绕路,行商一趟往往少则月余,多则半年,且为护我与母亲平安,我家时常迁户。” “为何时常迁户?” “据父亲说是商道多匪徒,怕遭人寻门。” “你母亲何在?” “母亲去年病故。” “你成年后,你父亲也从未让你打理生意?” “是。” “依你看来,如今这条商船的生意,是你父亲当年金盆洗手的本意吗?” 洪真闻问惑然抬眼,有些不明所以。 然细细体会一番,又大约理解了女帝的意思—— 阴商金盆洗手的本意是为求安稳,而他父亲这条商船行售诡物,此番更涉通敌之罪,桩桩件件无不将他家族置于死地,岂有安稳可言? 洪真沉默的片刻间,就在花非若的凝视之下,眼神逐而黯然。 “我也不知……” “接下来我们就该说说这群维达人的事了。” 在他面前踱步良久的女帝终于折回了座中。 熏香青烟曳然一晃,静默的片刻间,洪真的心跳如擂鼓隆隆。 “你父亲虽不叫你沾惹家族生意,但告诉你的却也不少,你若细细回忆,想必也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你父亲从何时起与维达人有所勾连?” 洪真怔怔望着女帝,茫然惊骇,也不知所措。 花非若微微侧身靠住扶手,唇边不再留存温笑弧度,些许严肃的瞧着他。 “那群维达人并不傻,倘若不是早有联络,他们岂会在危难之际来寻你父亲以求庇护?” “陛下,有关此番祸乱,罪民所知全都交代了,其他的罪民真的不知道了!” “洪真!” 花非若一声厉喝,洪真骇然定神,一时身子也不颤栗了,直僵在了椅中。 一声厉罢,花非若又还是归复了一面平静,逐字平泊道:“你当明白只要朕一声令下,你或就此免于牢狱之灾,亦或押返狱中等候刑审,然罪名一旦审定,你则定与族党弃市街头,待尘埃落定之后,你纵有冤屈也只得雪藏。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陛下……” 洪真泫然欲泣,一时哽咽也踌躇着说不出话来。 “莫非,此番劫巡礼大船之事,你父亲也有参与?” “不!父亲绝无参与此事!” 见他激动了起来,花非若反倒温和了下去,任他喊叫着吐露实情。 “陛下……我父亲一心只求安稳,绝无可能参与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说话间,这个年轻人的眼泪便已止不住的涌了出来,声嘶力竭的喊罢这一句后,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还有一件东西你该看看。” 洪真擦去一把眼泪,乖乖听候吩咐。 “在你左手边,绢布下面。” 洪真依言掀开手边绢布,那快漆黑的枕骨赫然映目。 看见枕骨的一瞬,洪真显然被吓住了,恐惧而惊震,提着绢布的手也霎时抖作一碗水,良久后才失神的看向了花非若。 “此物也是从你父亲置物的箱中取出,就与桌上物件同置一处。” 洪真不语,手无力的慢慢搭在桌沿。 “说说,自你叔父死后、你父亲金盆洗手的这些年里有哪些令你在意的变故?” - 女帝独审了洪真近一个时辰,期间云凌始终静守帐外,曾几回听见帐中那人叫嚷,然他久事宫中颇懂规矩,未听得女帝唤令便不可轻易入帐,至多只是在外警惕罢了。 花非若掀帐而出,云凌见之立马落跪行礼。 “你去告知统帅,此人自今日起便留在营中,好生安顿。” “是。” 花非若稍止了止思绪,罢了云凌的礼,待他起身后又稍稍留神瞧了他片刻。 这司常掌令的模样很是清秀,且举手投足间总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柔态,若非双手执有厚茧,且有丝缕戾气傍身,他简直就像是戏楼里的小生,亦或是未着粉墨的花旦,是个任谁看了都会留上两眼的俊郎。 此人大约与原身女帝关系要稍密切些,因而瞧着有些熟络,便不免惹得他有些好奇。 且身为女帝近身护卫,他却为何要戴着半截面具,此事思来应当并不符于宫礼。 花非若一时好奇心起,想开口问他面具,却忽然间思海里依稀浮起了女帝原身模糊的印象——这面具于云凌而言并不是什么美好之物——于是又打住了念头。 被女帝一直盯着瞧,云凌整个人都局促得僵住了,手心隐隐冒汗,怯然问道:“陛下还有何事吩咐?” 花非若愕然收神,才发现自己已失礼的盯了人家半天。 “没什么了。” 第18章 女帝(四) 那一碗汤药下肚,慕辞一觉睡至傍晚才醒。 醒来时身中已无隐痛,只还有些不适。 慕辞起身坐了片刻,才下床出了帐。 是时晚霞抹天一道血红,浪上的海风卷入港口营中。 迎面一阵风过,慕辞仿佛还能从中嗅得那股妖异的诡香,一时思虑又起,便望着昨日船沉的那方出神。 从朝云岭东的阳东郡至此,有关幽嫋的线索几经周折,此番也是碰巧就撞上了与之大为相关的这条商船,谁知竟还是天有不测风云,他人都登到船上了,眼看就将掘出其中隐秘之际,船沉了…… 一想起此事,慕辞便觉心烦意乱,却也无可奈何,便寻思着转个向,往营中别处去散散心。 却转身,鼻息间竟还隐约萦绕着那股诡香。 此时海风已止,他自认神识也并无恍惚之貌,便止步,回头循香来之向打量,四下张望了一番,才将目光落定在幕府邻旁的一顶帐中。 统帅理事的幕府迎向便是女帝歇宿的大帐,好在他盯住的那顶小帐在幕府背面,倒是避开了女帝帐前的重兵守卫。 然现在天光犹明,不易避人耳目,再三斟酌后,慕辞还是折入帐中,待天色全暗再去打探。 依军医之嘱,晌午之后花非若也一直待在自己帐中休养,期间荀安还来拜见过两次,来也只是问问他的身体情况罢了,三言两语就敷衍过去了。 待至傍晚时,花非若便觉着闷不住了,想出去,又恰好侍人们端来了膳食,又只得用过之后才终于得了自由。 出帐时天都黑了。 作为个外来魂替,他着实不习惯女帝左右簇拥的行动,故一出帐便随便寻了由头将身边人都遣退,只独自一人在营中闲走。 此时天色已如墨染,营中处处可见架高的火盆照明,却总有些蔽影的角落不易被人打量。 一队巡逻士兵方行过礼从他眼前走过,他余光便掠见不远处的影幕中晃过去了一道人影,像是潮余。 趁着天光沉暗,慕辞不费吹灰之力的就钻进了那顶还包藏着些许诡香的帐中。 此帐中杂乱摆放着的尽是那条沉了的商船上的物件。 见此一幕,方才还觉低落的慕辞霎为惊喜,举目四下扫望,瞧见深处摆着一只像是用来存放重要物品的箱子,便跨过重重障碍寻了过去。 慕辞迫不及待的掀开箱盖,只见里头不少杂物胡乱堆积,大约是士兵搜船取物时随意乱塞的。 慕辞亦是胡乱的翻着箱中杂物,却都是些无关紧要也不明所以的东西。 “在找什么呢?” 他正翻得烦躁时,忽一声从身后传来,吓得他险些原地纵起。 回头一看竟是女帝在他身后! 花非若微微俯身,视线自他肩上越过,打量着他身前那只敞开的箱子。 慕辞僵在了原地,屏息无言。 “咦?” 花非若眼见的从杂物间看到了一只埋在重重杂物下的匣子的一角,便错开了慕辞,俯身拨物去取。 此时落到了花非若身后的慕辞更是不掩满面惊愕——他竟然丝毫不在意他在这做什么?! 花非若取来那匣子后启开一看,里头只存着两册账簿,于是顺手翻看了两页。 见女帝果然无意询他异态,慕辞也就若无其事的不再拘着了,便凑眼去张望。 花非若翻看了几页后便将此册摆去一旁,继而又将另一册取出。 慕辞便顺手翻起了他放下的那一册,不过寻常账本,并无其他。 花非若又拿起空匣敲了敲,慕辞惑然瞧去,就见他正将匣子反置,修长的手指在匣底摸探了一番,拨开一处隐蔽的活扣,便将底板整块抽了出来。 匣底的暗格里藏着一块叠得方正的绢布。 花非若解开绢布,从中取出一枚半掌大小的六角铜符。 “这是什么?” 花非若将铜符对光瞧了瞧,又细细摸探其边缘,翻来覆去的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应道:“像是随葬物。” 慕辞也低头细看了此物一番,瞧着上面因锈蚀浑浊不堪的纹路,终是不明所以,“做什么用的?” “护身符?” 慕辞瞧了他一眼——看来他也不知道…… 这东西两面浮纹,显然不是镶嵌用的铜饰,锈蚀严重,当下也看不清其上纹路。 于是花非若将此物重新包回绢布里。 “回头先清理一下绣迹,再看看上面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说着,他便将东西收进了袖里。 外头似乎有人正往此帐走来,花非若耳力甚敏,才察觉些许动静便拽起慕辞钻去了角落里。 慕辞还正茫然着就已被他塞进了一隅间。 帐中蔽影的角落不大,两人便只能紧贴在一起。 看着他满为警惕的盯着帐外动静,那模样活像是真做了贼,慕辞几回忍不住想笑,却都紧抿着唇强忍住了。 花非若屏息听着外头的动静,整个人都像是上紧了发条一般蓄势在弦。 帐外的人终于走近,一瞬间花非若警惕到了极点,而走来的人却只是往帐外路过而已。 虚惊一场,花非若松了口气。 慕辞也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花非若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然慕辞却又被他这模样逗的笑得更停不下来了。 “陛下,你想看什么叫人给你送去便是,何须如此做贼?” 经此一言,花非若才恍然想起了自己当下的身份。 于是沉默片刻,才嘀咕:“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你这分明就是忘了,哪里还差点?” 花非若被他说得无言以对。 谁叫古语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慕辞看着他,又摇头无奈似的笑了笑,“你当真失忆了?” 这是当下他唯一能用的合理解释,于是花非若无比真诚的点了点头。 这女帝虽说名不副实,却生得着实惹人怜爱,慕辞看着他都不由心生恻隐,于是笑罢又叹着问道:“如你这般,届时回京如何能稳朝局?” 慕辞一句话说进了花非若心坎—— 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摸金校尉而已,这辈子连政坛的边都没摸过,真要回朝岂不完犊子了! 一瞬间,花非若脑中闪过无数方案,然最切实可行的还是想法子回去! 纵然心中惊骇无数,花非若也还是持住了面上平稳,只不过在慕辞看来,他足是发了好一会儿愣。 两人在那帐中翻找了好一会儿,却除了那枚铜符之外再无其他值得留意之物。 出帐时慕辞仗着女帝在侧亦坦荡,却是惊了帐外一众守卫士兵。 是时亥时未至,就此各回帐中歇息也是无聊,于是花非若看了远处那座披月影重的流波山一眼,便问慕辞:“想去夜市走走吗?” 虽不知女帝为何突然来了这般兴致,不过他待在这营中本也无聊,便答应了。 于是一夜之间,女帝再度做贼,更了身不甚张扬的衣裳,便领着慕辞偷偷溜出了军营,钻进了夜市繁华。 沧城军寻得女帝,维达敌匪之事亦歇,街路上不再有沧城军列队挨户搜查押人,小镇便复了些许往日喧嚣。 只是封城之令犹未解,而女帝也在此地,故白甲列队巡逻仍是严警,加之昨日那场商船乱战,镇中百姓心有余悸,也就仍然小心翼翼,每逢巡队过时总也提心吊胆着怯怯绕路。 瞧着列队巡市的熟悉景象,花非若又想起了前日他和潮余外出时所见的,那些被沧城军强行押走的百姓,心中略沉一叹。 “当下祸乱已歇,那时被押走的人该可以放了?” 他此言说得岂有半分人君之势。 慕辞听罢,抿唇轻笑,“放与不放,还不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 若非潮余提醒,花非若险又忘了自己当下的身份,便也饰以一笑,寻思间想起了今昼时审讯洪真的情形,再看当下,约又有了新解。 “仔细想想,其实百姓对朝廷的畏惧也未必轻于罪罚之重。” 此言,慕辞不假思索便答:“百姓畏惧朝廷,不就是因为罪罚之重吗?” 花非若却笑了笑,反问道:“假若是你,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你是宁愿死于朝廷重权之下,还是宁愿违抗罪罚之令,搏之九死一生?” 这可是个要命的问题! 慕辞惕然窥了女帝一眼,继而默然思索片刻,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个合适的回答,于是索性回避,“陛下此问,在下着实不敢作答。” 花非若笑着瞧了他一眼,着实想直言自己真的只是讨论而已,可碍于当下身份,就算解释也徒劳,便索性自予作答:“大概除了甘愿以命直谏的忠烈之臣外,更多人都请愿选择后者。” 这……慕辞就更不敢答了。 “只要上有明主,朝局安稳,自然国泰民安。” 花非若垂眸笑了笑——他只是一个后世江湖人,跟所谓“明主”可是半点不沾边。 “对此番商船之乱,你没有别的什么看法吗?” “陛下指哪方面?” 花非若让他这拐弯抹角绕得无奈,想来从这人嘴里也是钓不出什么话了,只好直言:“今日我见了那船主之子,问了他许多,总觉他们或许无奈更多于逆反。” 此言倒是出乎慕辞意料之外,却又摸不清女帝此言实意,不敢贸然作答,便瞧了他一眼。 “陛下问了些什么?” “一些寻常琐碎的问题。 “所以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怎样的原因才令他们走上了这条不归路。若说只是为财,他们先为阴商贩以古物结交权贵,后又得获尚安印,越渡重洋商路平顺,想来不至于窘困;若说是为求得权势,又是怎样的权势值得他们铤而走险,不惜背负叛国之名也与敌匪勾结?” “陛下所言,确实……” “确实什么?” “确实独有见解。” 花非若:“……” 真能绕…… 心中稍稍埋怨了一番,花非若又还是释然了——其实这也不能怪人家拐弯抹角,主要是他当下这身份实在很难不叫人忌惮。 既然人家不肯说,那他就说自己的好了。 “我也只是揣测人之常情罢了。世上能叫人铤而走险之事,除却万金之利与甘愿舍身赴死的信仰外,也就只有深陷绝境的负隅顽抗了。” 周遭行人往来无绝,慕辞渐慢了步子,由此言所引,思索入神。 花非若渐行在前,慕辞瞧着他的背影默然思忖。 即便他什么都没说,女帝也将此事猜了个大概。 也许女帝的确只是单纯的想弄明白这件事而已…… 慕辞正思索着该如何妥当开口时,前方忽有一戏奔着的孩子撞进了花非若怀里。 女帝止步,慕辞愕然也停,接着就见女帝扶住险摔孩子,蹲下了身,笑意慈柔的问他道:“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呀?” 第19章 隐山仙 方才犹隔着许远,花非若就留意到了那两个从小巷里窜出来的孩子。 “现在你是隐山仙了,你要来抓我!” 跑在前面的孩子喊了这么一句,花非若听之入耳,便不动声色的挪了挪自己的道,果然没几步那孩子便撞进了他怀里。 花非若虽眉目温慈,然那一身锦衣绫罗却也吓住了这个粗布简衣的孩子,便见这孩子愣愣的瞧着他怔住了,难掩目中惊恐。 而本追戏在后的女孩更也吓得急忙折身跑回巷中,边跑边嚷:“爹爹、爹爹!哥哥撞着贵家女君了!” 花非若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吓着这孩子了,便蹲下身来,笑色温柔瞧着他,“你们在玩什么什么游戏呀?” “隐山仙……”男孩怯怯的答道。 花非若正想问他隐山仙是什么时,一青年男子急忙从巷中赶出,身旁正跟着方才跑进去的那个女孩。 “祈安!爹爹常与你不可在街路上乱跑,你怎就是不听!” 孩子的父亲一路呵斥着跑来,及至花非若面前又连忙颔首歉言:“女君见谅,孩子不懂事在路上胡跑,竟不长眼的冲撞了女君,可伤着女君了?此乃鄙郎管教之过,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女君赔罪……” 花非若款款起身,温然予笑,“我并未受伤,倒是孩子险些摔了。此事郎君切莫介怀,嬉闹本就是孩子天性,哪里有什么值得赔罪的。” 得闻女君并无介怀之意,那孩子的父亲才堪堪松了口气,却仍在不止的赔罪。 被父亲连连责问,那孩子也就委屈的低下了头去,花非若瞧他小模样可怜,便又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问道:“你叫祈安是?” “嗯……” “今年多大了?” “七岁。” 孩子答上了年纪,他父亲又满为愧然的躬身道:“七岁了,还不懂事……” “七岁的孩子都还没到懂事的年纪呢。” 应罢其父,花非若又怜爱的摸了摸孩子的脸,继而目光挪向那个怯怯藏在父亲身后一直好奇瞧着他的女孩,又问:“姑娘多大了?” “五岁。”父亲答道。 “小姑娘能过来叫我看看吗?” “祈瑜,快去。” 被父亲推了推,小姑娘才怯怯的走了过去。 花非若便俯下身来轻轻接了她的小手,瞧着那粉嫩的小脸仍是喜欢的不行,便轻轻弄了弄她的发髻,笑言道:“姑娘长得可真好看呢,这双眼睛该是像她母亲?” 听人夸赞自家孩子,那父亲自然也是笑得合不拢嘴,“女君说的是,丫头这双眼与她阿娘一模一样。” 兴致勃勃的看过了两个孩子,花非若站直身来,回头一眼顾了慕辞,柔笑缱绻,“我们日后也能儿女双全多好。” 慕辞一愣。 直到这会儿,与花非若交谈这良久的两个孩子的父亲才留意到了后头一直不吭声的慕辞。 “原来二位是……” 花非若笑着挽过慕辞的胳膊,“是啊,刚成亲不久,他还不习惯呢。” 容他轻轻挽住胳膊的一瞬,慕辞不自觉的僵了一下,听着耳畔那声声温言细语,竟觉心坎里毛毛发痒。 “郎君这药是在香铺旁的那间药铺买的吗?” 那父亲闻言,下意识瞧了自己手上拎的药一眼,“是啊,那药铺对面就是镇上挺有名的那间香铺。” 花非若故作恍然,又看向慕辞,“前两日我初到镇上时水土不服,也觉身体不适,郎君出门替我买药,我还以为那药铺就在客栈附近,原来竟是要走到这里。” “镇上也就这家药铺最大,别处药材多半不全。” “现下季春将夏,气候变化时最易染疾,想必也是买药的人不少,小的药铺才存药不足?” “确如女君所言,近来染疾购药的人是不少,不过我妻所染并非风寒暑热。” “不是风寒暑热?” “家妻那症状有些像是异疾……” 花非若故作愕然,又问:“症状可重?” “有些……” 闻言,花非若又为一面关切,“若其症重,岂不应先寻医问诊再取方配药?” 言此,那两个孩子的父亲又是沉重一叹,道:“而今镇中染疾之人多不列数,镇上郎中大多又为大户族家请于宅中,我等根本寻不得医。” “原是如此。我自琢月而来,自小身体不佳,故一路携医随行,若蒙不弃,便由我随医与你妻问诊如何?” 听得女君愿请医给他妻子问诊,他只感激涕零,哪里有什么弃与不弃,一瞬间只差下跪拜谢了。 对方愿意接受,花非若便转身对着不远处招了招手。 女帝忽而顾来冲他招手,潜随在后的云凌不禁愕然,愣了一愣后才走上前去,方要行礼即被女帝一道眼神给拦止了。 瞧见云凌走来,慕辞亦是诧异,只在心中想,此人潜随一路,他竟都没有发现! 云凌来至近前,花非若便微微侧身在他耳畔低言吩咐:“去将军医请来,切莫声张我的身份。” “诺。” 亥时三刻,被传唤的军医特意换去了军中官服来至这处临港小巷的茅屋里。 那两个孩子的母亲正靠在榻上,昏昏沉沉的脸色寡白,却好在还清醒着,见家里来了访客,还欲起身迎接。 “妻君,我给你寻了大夫来。” “大夫?”他妻诧异,“如何寻得?” “我领孩子们去买药时,在路上遇到了位好心的女君,大夫便是女君的随医。” 此时花非若正站在门边并未入内叨扰,见他重病的妻君瞧来,便颔首示礼,随后便退出了屋外。 今夜这趟外出,情况基本都在花非若的计划之中。 只独有一个情况来得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且叫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只是让云凌叫个军医来,谁知荀安竟亲自把人带来了…… 退离了屋子,花非若便在围栅的小院里选了个不张扬的角落坐下。 是时他的“郎君”潮余抱手一旁,荀安亦关切在侧,院中隐约成了个微妙的三角之局。 此刻看着荀安,花非若莫名有些心虚,却想及方才那情形,想不打草惊蛇的套话也确实是那样胡说八道要来得方便些。 但如果他当时带出来的是荀安…… 那必然是不能说那些话的! 毕竟潮余在他这里无名无份,又知他实为男身,如此戏言自然不会入心。 可荀安就大不同了,他若真对荀安说了那些话,那可真就是缺德了…… 花非若正联想翩翩的安抚着自己那点不知所由的心虚时,荀安走了过来。 “女君。” 花非若连忙回神常态以应,即见荀安手里捧着件披风来到了他面前。 “晚间风凉,女君衣着单薄,将此披风穿上。” 花非若其实想说自己不冷…… 然人在跟前,衣已备好,且念及荀安好歹也是女帝有名有份的郎臣,拒绝太过也不大合适,便只好顺了口气,将就着接受了。 花非若点头应之,正将抬手去接时,荀安便已亲手将披风搭到了他肩上,更还细心的为他系了起来。 慕辞闲然往那边瞥了一眼,就见荀安系衣时,女帝虽努力维持着面上常色,身子却早就极不自在的僵住了。 见此一幕,慕辞心中隐觉想笑——还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哪。 为女帝添了衣后,荀安便知礼的退开了,转身时正好撞见慕辞那道似笑非笑、意味不明的漠冷目光。 两人皆是冷锐的目光一触即过,相互都不觉得对方是善茬。 “女君吃李子。” 花非若笑然接过颠颠朝他跑来的小姑娘递来的一捧李子,顺而又捏了捏她的小脸。 孩子好奇的打量着皆站在女君旁边的两个郎君,瞧来有个眼生的,便指着荀安问道:“这个哥哥也是女君的郎君吗?” 丫头童言无忌的一语,却问得花非若冷汗都快下来了。 而被问的荀安亦是下意识窥了女帝一眼,并不敢擅自言语。 “是、是啊……” 花非若咬着牙应了。 孩子更又惊叹:“女君的郎君都真好看!” “是吗……” 花非若人都快麻了,那孩子却还十分诚实的重重点了点头,道:“我以后也想像女君这样迎聘好看的郎君!” 花非若不敢接话,只埋头剥李子。 本抱着手的慕辞瞧着女帝那剥着李子的局促样,又被逗了些忍俊不禁,却不好笑得太张扬,便蜷指掩唇饰作轻轻一咳。 “女君女君……” “来,吃李子。” 唯恐这孩子继续童言无忌,花非若连忙将一颗剥好的李子塞进她的小嘴。 荀安时时留意着女帝,见她给孩子剥李子时沾了一手汁液,便将一块绢帕递了过去。 花非若尴尬的接了过来。 这时潮余也来凑热闹了。 他蹲下身扶过孩子的小身板,手执绢帕给她擦去唇角的汁液,边擦还不忘便笑着揶揄:“你才多大年纪,就想着要聘郎君了?” 唯恐潮余这一句又挑起孩子刚刚才被他堵回去的话头,花非若自然不敢等着丫头作答,立马绕开话题问道:“你哥哥去哪了?” “哥哥在给阿娘煎药。” 慕辞含笑瞥他,正好也见女帝幽怨了他一眼。 一看他就没憋什么好! 生怕拖久了再生幺蛾子,花非若也就不继续盯着慕辞了,视线落回孩子身上,仍然柔声细语的问道:“你方才在路上与哥哥玩的什么游戏呀?” “隐山仙。” 花非若故为大惑,“隐山仙?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仙人呢?” 丫头却摇了摇头,“隐山仙不是仙人,是鬼灵。” 花非若又作诧然,“你和哥哥为什么要玩鬼灵的游戏?” 见女君好像被自己说的隐山仙鬼灵给吓到了,孩子又连忙笑嘻嘻的解释:“隐山仙不会吃人的,只有偷偷跑进山里的人才会被隐山仙抓住。” “哪座山里都有隐山仙吗?” 孩子摇了摇头,抬手指着远处的流波山道:“隐山仙住在流波山里。” 话题蓦而引至流波山,花非若心下大喜。 “你怎么知道隐山仙不会吃人?” “因为被隐山仙抓走的人是可以回家的,只有一些人不可以。” “哪些人不可以回家?” 这话像是问到了什么隐秘似的,孩子拽着自己的小辫思忖了好一阵,才对着花非若招了招手。 花非若应之俯过身去,孩子便凑到她耳畔悄言道:“阿娘说,只有不听话的孩子才会被隐山仙留在山里,永远不能回家。” 在旁本也津津有味的听着此话题的慕辞听至此,心下大失所望。 他还以为花非若如此在意的会是什么奇诡的传说呢,原来只是个唬小孩的故事。 第20章 隐山仙(二) 被请去那间小茅屋的军医,乃是沧城军中资历颇老的医官,却为那女子诊病半夜,也未能探知其病疾之源。 这倒是与这城中的异疾的状况如出一辙。 凡患异疾者,便是问遍镇中医者,也都只得缓解症状之药,至于病原或根除之法,则是无解。 是时夜深,花非若了然此状后一时也思不来解决之法,便只吩咐军医明日再去为其诊疗,同时也命容萋令下军中医官,自明日起入镇诊治异疾患者。 晚间回到帐中暂无睡意,花非若便在灯下琢磨那枚从匣底翻出来的铜符。 铜符锈蚀严重,加之海水厚敷的碱霜,其上镌刻的纹路已几乎无法分辨。 花非若举灯细看了良久,也只依稀瞧见上面有些像是文字的纹样。 又将此铜符翻来覆去的琢磨了片刻无果,花非若便放了东西起身想去帐外取盆水来。 夜黑风高,海浪阵阵劈岸轰隆,在此寂静的夜幕之下,听来格外骇人。 慕辞靠在帐中的硬榻上听了半夜海浪声,也没酿出半点睡意,苦恼的翻了个身,盯着帐帘隙间漏入的火光出神。 “奴婢侍奉不周,还望陛下降罪!” 忽闻得帐外动静,慕辞一个翻身下榻便凑到了帐口,掀帘一看,就见女帝一身不着繁饰的素锦宽衣显然是歇息了,而手中却端着盆水。 也就是他手里的这盆水吓得宫女们纷纷跪地请罪。 而这不适于被人伺候的女帝显然没能立马反应过来状况,便愣了一愣后,才作言应道:“你们无罪,起身。” 然看着女帝亲手端着的那盆水,跪地的宫女岂敢起身,便仍战战兢兢的匍匐在地求罪。 瞧着如此境况,花非若不禁在心中叹道——他总不能是一个指头都不能动! 这多大点事啊?这也要请罪吗? 却逢僵处之际,一双手忽从旁边来端走了他手里的水盆,花非若又诧然转眼,是潮余不知几时来到了他身旁。 “才多大点事也值得你们吓成这样?” 潮余上来便训了她们一语,那伏跪的一众宫女更如鹌鹑似的,纷纷屏息不敢出气。 “行了,陛下早都已赦了你们的罪了,当下也没端着水了,赶紧起身去。” 然话虽如此说,那些个宫女却仍胆怯着不敢起身。 见状如此,花非若也只好再度开口温抚道:“此事过不在你们,不必请罪,都起身。” 慕辞抬眼瞥了女帝眉目温雅,垂眼则睨了这群不识好歹的下人,“为奴婢者岂可难主之意,陛下已再度开口了,你们若再不起,才是不知罪。” 这回,这群宫女才终于战战兢兢的起了身,却一个个都拘着身子,分毫不见释罪之貌。 她们这模样看得着实叫花非若心生愧疚,慕辞也知她们在跟前女帝着实不自在,便稍进了一步拦了她们这碍眼之貌,泊然令道:“都退下。” 令罢,便拿手肘微微触了花非若一下,花非若也应他所示,动身走了。 “陛下日后若是再遇此等情形,赦过一令便罢了,她们要跪就任她们跪着。” 花非若听了只在心中嘘然。 他可做不到这么冷漠。 “她们恐怕是平日里被责罚的太多了。” “许是。” 应罢,慕辞也在心中叹,这女帝还真是难得的好心肠。 来至帐前,慕辞步子稍顿了一顿——如此直入女帝帐中怕是不妥。 可他也不能在这里把水递给女帝让他自己端进去? 须臾间一番斟酌,慕辞还是为女帝掀了帐帘。 随之入帐后,慕辞应花非若所示将水盆摆在了桌上,正好也就瞧见了桌上那枚眼熟的铜符。 “陛下端盆水来,该不是想洗这铜符。” 他揶揄,花非若也就笑着应道:“也就只能洗这铜符。” 照方才那情形看来,他若是端盆水来洗衣裳,怕是能称“大逆不道”了。 看着女帝坐下身就准备开始刷这铜符了,慕辞不禁又被逗了一笑,便问:“这种粗活怎还需陛下亲自动手呢?” “这也不算粗活,这铜符刻得还挺精细呢。” “也是。”慕辞笑着应了,便请辞道:“那……我就先告退了。” 花非若抬眼瞧他,“你不想看看这铜符上刻了什么吗?” “自然想看,只是……我待在这帐中怕是不太合适?” 花非若叹着笑了笑,道:“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又不是不知我底子,谁还能对谁做什么不成?” 他这话倒是大出慕辞意料之外,眉梢微微一挑,瞧着他足是怔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好该怎么应答。 “你若还不想睡,就在这稍坐片刻。” 女帝都如此说了,他自然也就颇识时务的坐了下来,静静瞧着他轻柔洗刷铜符的动作。 潮余入帐后久久未出。 荀安闻知后默然许久,才摆了摆手,令那司常卫退下。 “女帝何故亲自端水?” 郎主冷声作问,那几个失职的宫女纷纷俯首,颤声道:“陛下未吩咐奴婢等,便亲出帐外……” 却未等那宫女说完,荀安便冷冷斥止了她的后辞:“照你这意思,倒是陛下的不是了?” “奴婢不敢!” 宫女叩首至地,“都是奴婢等无眼!还望郎主赎罪……” 荀安懊恼的揉着眉心。 他一想到那个来历不明的江湖野莽当下正在女帝帐中,便心烦得根本无法宁神。 “拖下去,杖责!” “郎主恕罪!奴婢知错了……” 几个宫女被士兵拖出帐外,却哭喊得吵人。 荀安又将眉头一簇,冷然吩咐:“带去营外行刑,莫扰陛下。” “遵命!” 夜渐入深,营中沉寂,只闻港口海浪击岸。 花非若入神的清洗着铜符锈蚀,动作轻柔,唯恐伤及符上纹路。 慕辞也就在旁静静看着他专注。 “你若是乏了,就回去休息。” 讲话时花非若未有一丝余光偏斜,慕辞听了一笑,揶揄道:“只要陛下不嫌我烦,我倒是能在这陪你一夜。” “我倒是不嫌你烦,就怕你坐不住一夜。” 两人各为一语戏谑后便又彼此持默,各自心中皆有思索。 于花非若而言,就他一人坐在这里洗铜符也确实无聊,但若是其他人在此他也不自在。 毕竟不是自己的世界,与人待物皆是别扭,却好在还有个潮余相处起来算是自在。 女帝万般专注的弄着自己手上的活计,便半点也没留意到他目不转睛打量着他的视线。 看着他这入神的模样,慕辞也微微出着神,回想着这几日所生种种,也不禁觉着有些戏人。 谁能想得到,月舒女帝实际却是男身呢? 也就难怪女帝瞧来如此不待见他那郎臣了。 慕辞捻着袖口细布暗暗思索,女帝非但半点不介意他知自己身份此事,反倒还很乐意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如此看来,或许相较于郎臣那样毕恭毕敬的侍奉敬慕,反倒是不拘礼数、恣意洒脱的相处更合女帝心意。 许是慕辞打量的目光太过张扬,本入神的花非若也察觉了些许,便转眼瞧去。 花非若抬眼瞧来,慕辞自然而然的便将目光转投于他手里的铜符。 花非若见状无异,也只当是自己多想,便又收回眼去继续洗刷。 夜入三更,花非若将铜符浸入水中,稍闲之际正想与身边人讲两句话,却一转眼就见慕辞已伏桌而眠。 折腾了这许久,花非若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瞥向帐口,也只见缝间一道墨色夜影隐有火光摇曳。 慕辞睡意已沉,将他扰醒也不妥,花非若便起身取了件外衣来给他盖上。 直至清晨,东方阳光破晓而出,映于天幕一道金辉。 细致洗刷了一夜,直至此时花非若才终于刷浅了锈蚀,释然轻作一叹,便将铜符摆在平铺的干净绢布上。 意识抽离专注,花非若顿感倦意袭身,便身往后靠,昏昏看着漏于帘隙间的阳光。 “你该不会真坐了一夜?” 本正闭目养神的花非若问声一惊又睁了眼来。 慕辞坐直身来伸了个懒腰,继而便又慵然侧身靠住桌缘,支肘杵起额鬓,顺手从绢布上取来那枚劳女帝费神一夜的铜符,也真是打心底里的佩服他。 “昨夜那话也就只是句戏言罢了,陛下你竟当真一夜未眠?” 花非若笑了笑,又从他手里接来了铜符。 “这东西瞧来奇特,不把它琢磨明白,我也睡不着。” “那陛下现在看明白了吗?” 刷浅了锈蚀,倒是能瞧见其上纹路乃是些古怪的异形文字。 这些文字非同于甲骨铭文,甚至可能不是任何一种主流文献存有记载的语言符号。 凡是存有此类古怪符号或文字的地方,往往存在着某些诡术。 花非若拿着此物又陷了思索,瞧罢一面异文篆刻,便又翻去另一面,所见的纹路更是古怪,条列纵横不明所以,既不像是什么纹路,也不像是嵌刻留槽。 实话实说,就算把这玩意儿洗干净了,他也没看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陛下。” 荀安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可遣人侍奉陛下更衣?” “有劳了。” 帐外荀安一愣,默了片刻后才应上:“臣郎这便唤人入帐。” 慕辞饶有玩味的瞥了帐口一眼,回头便对女帝戏侃道:“陛下如此温随示礼,容胥殿下只怕是被折煞得惶恐不安了。” 花非若这才想起,他当下身为“女帝”,是不需要道谢这一程序的。 “我这破嘴。” 花非若自笑得拍了拍自己这张不合时宜的嘴,便将铜符收了起来。 白天还有其他许多事得办呢。 第21章 隐山仙(三) 铜符出自商船,洗漱更衣后,花非若便又令容萋将洪真请于帐中向其询问。 奈何这位一问三不知的少爷也看不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物件。 至此,铜符之事算是彻底陷入了瓶颈。 遣退了人后,花非若看着此符无奈了片刻,轻叹后又浅浅释然了。 这东西还是暂且放去一旁,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应去处理一下有关城中异疾之事。 毕竟他虽说不是货真价实的女帝,然当下也到底披着这身份,至少在他和正主易换归位之前,还是应尽点职责。 于是花非若当即打起精神,唤来了容萋,与她吩咐今日事细。 今日最为要紧的便是遣医入镇,不但是为诊疗异疾,也是为多寻病例以探其疾症古怪,故务必详细记载疾症态状。 除此之外,花非若本还想寻些城外因染异疾而亡的无名之尸来由仵作验查,却着实是低估了盗尸贼的精细程度——凡是染此异疾者,无一幸免的全都遭窃了坟冢。 “那此事还真是麻烦了……” 女帝意味深长的道罢一句,而后便愁沉的蹙了眉。 坐在帐下才将情况汇报罢的容萋稍作一番寻思,又道:“不过前几日倒是有一户人家的女君病故,已过了头七,却因封城未得入葬。” 此讯来之惊喜,花非若连忙追问:“那女君也是因异疾而故?” “这倒是没细问,不过镇守应该知晓,臣这便遣人去问。” 花非若点头才应,容萋起身将去,却才动及一步,女帝又忽而拦道:“且慢!” 容萋立马定步回身应礼,“陛下请吩咐。” 花非若起身在帐下来回踱步,沉眉入了思索。 东洲与中原葬俗相似,皆以辱尸为不肖,虽说他身为女帝若以令下旁人也阻不得,但此事到底有损民意,非迫不得已最好还是不要取有主之尸为验。 何况当下异疾古怪,就算令仵作验了尸只怕也无法仅凭一次查验便了然其病源。 倒是那么多被窃走的尸体都去了哪…… “你不要遣人去问。” 容萋诧异。 讲了一句后,花非若又默然思忖了片刻,折身回到座上,吩咐道:“你遣人去府衙将镇上户簿与近半年的销名籍调来,令幕府主簿细录坟冢被窃者入葬及遭窃月日,与其生前事业、家宅所在。” “诺。” 容萋得令出帐,花非若浅抿了口茶,正好余光落向了一旁的潮余。 也不知是何来的心灵相通,女帝目光在一看到自己身上,慕辞便揣得了其意,便问:“陛下想叫我去问问镇守大人?” 花非若略略一惊的挑了眉,笑问:“你与镇守熟络吗?” “打听点小事的交情还是有的。” “那劳烦你走一趟?” “陛下尽管吩咐便是。” 笑应罢慕辞便起身,临出帐时正好瞥见了候在女帝一侧的荀安也瞥了他一记冷光。 不过一介江湖白衣,却在女帝面前如此恣意无礼。 荀安冷冷瞥着那人走出此帐,还是将思绪敛于心底,并不将异态表露在女帝面前。 “稍后,我单独出门一趟。” 荀安诧异,想问女帝将往何处的话在唇间兜了一转,却还是将此多问的言辞收了回去,俯首应是。 原本花非若当然也是寻思着偷偷溜出营去,却念及自己这副身躯乃为金枝玉叶,还是应保全其平安。 向荀安报备过后,花非若便自行更了身男衣独自离营入镇。 维达匪寇之乱虽平,镇中却犹有阴霾盘绕。 今日天色阴沉,瞧云聚之状大约一两个时辰间便将降下一场倾盆大雨。 花非若循昨夜遇见那父亲与两个孩子的道继续向前入了那条小巷,再往前走过两间商铺,果然瞧见了对门而立的一间药铺与一间香铺。 那香铺门面不大,却门庭若市,虽位处这不起眼的深巷中,前来购置香料胭脂的女子却是比他一路走来所见的胭脂粉铺都要多得多。 不过此铺的香料也的确格外出众,香息幽醇而不腻俗,香转巷里,过路留芳,也正因此,他昨日才能从那买药的侍家郎身上嗅到一股不属于药铺的艳香。 花非若缓步从香铺门前走过,与之相邻而处恰有一间茶楼,花非若即入楼中,在其楼前的矮栅小院里落坐。 “这位郎君怎独自出门哪?” 花非若才一落坐,茶楼的女掌柜便热情的端茶上来了。 花非若笑而应之:“等人。” 掌柜俯身为他斟茶,至近处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笑意更盛,别有意味的问道:“郎君莫不是来此等哪位女君来?” “等一位朋友。” 掌柜闻言又笑,这回则是揶揄道:“郎君生得这般俊俏,上门求聘的媒人只怕都得踏破门槛了。” 花非若随口敷衍着,心中却不禁想,到底不愧是女子为尊的国度,搭起讪来可真是一点都不含糊…… 原本花非若来此落坐也就是为了静静观察那香铺片刻,眼下却遭掌柜拦了眼,然人又与他讲得正上兴头,花非若也就只好温笑以应。 “少郎你怎跑这来了,可真叫我好找。” 花非若闻声诧异回头,就见潮余正迈进茶楼的矮栅小门,来至桌前便往花非若身旁一坐,将刀摆在桌上。 瞧着又来了一俊郎,女掌柜又怔了一怔,却不等她回过神来再讲话,慕辞便已笑然开口道:“我家少郎害羞,掌柜可莫再逗他了。” “哟,原来这位小郎君说等的人就是你啊。” 见这女掌柜像是认识潮余的样子,花非若又惑然瞧了他一眼。 “是啊,少郎上月才定的婚约,这不趁着还未入府出来走走嘛。” 了然这俊美的郎君已有婚约,那掌柜也就立马识相的不再纠缠了,只与潮余又往来了两句后便回楼中备茶去了。 “你怎么来了?” 掌柜一走,花非若便迫不及待的问道。 “我也是刚从府衙出来,这不正准备回营嘛,路上见你往这走,就来瞧瞧。没扰你?” 花非若摇了摇头,“你来得正好,我方才还与掌柜说在这是等人呢。” 想起女帝方才那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慕辞忍俊不禁的笑了,“你生得如此如花似玉,身边又没人跟着,这些女子可不得打主意。” 说时,他无所拘束的给自己倒了杯茶,说罢还不忘揶揄的瞥了女帝一眼。 花非若笑了些许无奈,执杯饮茶。 慕辞也取杯,将饮时又细细瞧了他一眼,果然他的“失礼”并未引得女帝不悦。 反倒女帝似乎还挺愿意接受自己与他这样相处。 “此事向镇守问了如何?” “那家女君的确也是染异疾而亡,不过今晨已出殡,就葬在城外西郊曲延山上。” “镇中入葬,多在曲延山上?” “嗯,此番被盗坟冢也多半在曲延山上。” “镇中入山,步行也可?” “倒是可以,此山山途平缓,你若是好奇,我可以陪你去看看。” 此话正中花非若下怀。 于是两人又喝过一盏茶后,便动身往城外而去。 去至城郊,念及前方还有诸多山路,入山前慕辞便又带着花非若先在道旁的亭中歇息片刻。 流波镇着实是一处风水极佳的小镇,其东面临海,北方倚山,而山脉延绵往西,又许了小镇西面山峡蓄势。 “前面那座山就是今晨那女君入葬之所。” 慕辞指了前方一座碧绿的山头,花非若依其所指瞧去,视线又顺着山脉一路循东远望。 若距远独望流波山,其形极像一把锥天之矛,而若将视线遍及其后山脉群峰,则又得见其势如巨兽伏饮,此为蓄力养息之态。 见女帝望山出神,慕辞也看了那青山两眼,却没看出什么。 “你盯着看什么呢?” 花非若温笑回神,道:“这曲延山与流波山山脉相连,山态顺缓延绵,蓄势藏锋,倒的确是墓址佳选。” “流波山脉状如伏龙,藏锋山势之间,而显灵妙于外,是陵寝佳选,却不是寻常人家该落冢之地。”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亭外缓缓飘来,两人回头望去,只见是一驼背的守山翁正拎着一只装了鱼虾的竹篓从亭外路过,悠悠应来此一言后也只是瞥了亭中两人一眼,并无停留之意。 见这老翁对此山势颇有见解,花非若连忙出亭跟了过去。 “流波山之势确实非等闲之辈能镇,不过这曲延山脉势平平,如何不能做寻常落葬之所?” 他此言一问,那老翁顿了一步,瞥了他一眼,笑得略有讽意:“镇中人多半也就是这么想的,劝之不听就任他们去,招惹了隐山仙又有谁能守得住这些坟冢呢?” “隐山仙?”花非若故作几许诧异的问道:“那不是吓唬孩子的传闻吗?” “传闻也不都是空穴来风。” 接着此言,守山翁便指了远处山阴之向,道:“你们朝此一路北行,再往东走,就在那片杉树林里有座祠堂,是隐山氏族堂,去往瞧瞧,就知此山之故了。” 给他们两人指了向,守山翁便兀自往自己的草庐走去,边走还边絮叨着些诸如现世人不听劝,早晚遭报应之类的话。 瞧着老翁走远后,慕辞问:“他说的那个祠堂,想去吗?” 那必然是想去的! 于是两人又临时改了目的地,转向先去那座祠堂看看。 “方才那守山翁,你认识他吗?” 已入了山中,花非若才问。 “认识,据镇守说在这山下住了几十年了。” 了然了情况,花非若便点了点头。 慕辞瞧了他一眼,执刀双手负于身后,寻思了片刻,几许笑意难明道:“你胆子可真大。” 这句话想来是不适宜的,但慕辞思来想去,踌躇了半天还是说出了口。 闻言,花非若也笑着瞧了他一眼,“怎么?” “你身为九五之尊,出行不带随从护卫也就罢了,竟还敢独自与我这么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入山,”说至此时,慕辞顿了顿,又饰作戏谑的笑问道:“你就不怕我居心叵测,对你不利?” 他说的这事着实在理。 花非若自己也想了想,倘若是货真价实的女帝在此,那必然是不可能如此的,却奈何他原本就是只野麻雀,行事作风自然不能与金丝雀相提并论。 何况他魂替至此疑问诸多,而当下能追寻的线索又独有这座流波山,就此事而言他别无选择,只能为之冒险。 女帝思索时,慕辞总时不时的打量他的神色,却见他始终面色泰然,丝毫没有因他此言不逊而有怒意或警惕。 片刻后,女帝仍然对他温和一笑,开口语气更也释然:“倘若你当真想对我不利,那么多次机会,足够你得手了。然你既始终没有这么做,那我是否可以确定,我活着于你而言更有益处?” 客观的作答之后,花非若就见他似乎怔了一怔,无多会儿也就不再纠结于此了。 花非若记得,这是他第二次问起类似的问题了。 “陛下所言甚是。” “前面该就是那祠堂。” 慕辞循花非若所指瞧去,只见树林深处有些断壁残影。 祠堂破败不堪,想来废弃年数已久。 花非若距近细细观察了矮墙断壁,其砖瓦所存已近百年。 女帝入神观察时,慕辞却四周张望着,手上提着刀的力度也在不觉间加重了许多,身上也绷紧了一根弦,时刻准备拔刀。 花非若越过残墙走进杂草丛生的院里,拨开及腰高的乱草,循铺石的小道来至破败的祠堂门前。 说是祠堂,其实就是一间石砌的简屋,透过歪斜残挂的门板往里窥去,只见堂中一座石碑藏掩在阴影之下,在门外瞧不清其上文字。 花非若小心翼翼的推开残门,只听“吱呀”一声刺耳,残败的门板咔擦落下门枢,倒下门槛扑进门中。 门风一入,堂中尘起扬飞,花非若在前以袖拂了拂尘,慕辞却看那飞尘铺天盖地,便将这直愣的女帝拽往一旁避了浓尘。 堂中有风阴凉袭面,花非若入屋却并未去瞧那碑,而先绕着四壁走了一圈,终而在碑后挂有一幅人物立像墙前站住。 画像上的人一身寻常儒袍并无奇特,脸貌却模糊不已。 第22章 隐山仙(四) 慕辞本来留足于那石碑前,当下也跟了来,在画像前驻足。 花非若凑上前去细看那人物的脸,慕辞也被他引生好奇心,便也跟着他一起凑近了瞧。 细看片刻后,花非若总算确认,此人物的脸并非是年久脱墨,而是原本就没被画明。 “他手上拿的是什么?” 闻慕辞一问,花非若的目光亦往下挪,即见画上人两手捧着一古怪物件。 “像是个……匣子?” 慕辞眯了眯眼细看了片刻,“你见过类似的东西吗?” 这花非若还真没见过…… 此物形如方匣,却见其上条列纵横,像是魔方却又没有规律的线条。 看着此物,花非若思索良久,眉头渐而蹙沉。 虽然他一言未发,但看着他这番神态,总像是知道什么。 门外风声动草,本凝神静默着的花非若忽而为之所惊,在慕辞尚未察觉半分异常时他便已弹指掷出一枚碎瓦,紧而就听门边锵然一声击金锐响,慕辞也诧然回头看去,只见是云凌惶恐在门前落跪。 “陛下……” 所见门前是云凌颔首怯成请罪之态,花非若才顿然松下一口气来。 慕辞在侧却细致的察见了花非若那一瞬间如利刃显锋般的眼神,不禁也叫慕辞略有一惊——与女帝相处了这么几日,哪怕是在乱斗的商船上他也没见他显露过如此锋锐的神色。 然那锋锐却也只是转瞬即过,待慕辞回过神来想细细打量时,花非若早已归复于寻常态色,眉目温柔可亲,只是还存有些许过度警惕过后遗留的紧张。 “原来是你。” 轻然一句后,花非若也让自己松了神,便予云凌善然一笑,“起来。方才没伤到你?” 云凌摇了摇头,目光瞥及旁边慕辞,霎递一道锋锐。 接此冷锐目光,慕辞也颇有自知之明——必然又是怨他将女帝带进这深山里。 然自愿入山的女帝在侧,慕辞有恃无恐,于是笑意轻缓的轻轻执身旁女帝腕子,引他走离碑后画像。 “别瞧这画了,看都把你吓成什么样了。” 慕辞此言却叫他诧异。 然他回神一想,潮余好像也没说错。 看着那画中人手里的东西,他确实过分紧张了—— 虽然也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但画中人手上的东西确实很像他哥以前向他讲过的九途罗。 据他哥说,九途罗并非凡属之物,虽然有不少关乎冥途的记载留录过此物,但却并没有人真正见过这东西,只传说此物貌如机关匣、交列纵横九十九轴,乃是冥道祖师爷所制奇物,传说能开阴阳九途。 走至碑前,花非若仍浸于自己思索中的,止步便开始打量其上碑文,本拽着他的慕辞也不得不留步。 石碑背面所刻亦为古怪异文,花非若细看了其片刻,又从袖中取出了那枚铜符,与碑上文字较看了一番,大约有些相似。 随后又绕至碑前,而这一面的碑文则记述了有关隐山氏与这流波山的传说—— 说是隐山氏自古居于流波山中,奉其师祖之命守此奇山异脉,凡欲入流波山之人,隐山氏皆会与之立三条规矩: 其一,不得擅取山中之物,更不能将山中之物带出山界; 其二,不得入山穴避身; 其三,出山后必入此堂取朱血还誓。 至于其故,碑上没写,不照规矩办事的后果也未详言。 但多年游走地宫冥寝的经验告诉他,比起那些标明代价的“诅咒”,这种不言明结果的规矩反倒更应警惕。 “这上面的规矩,好像也没说不能在此落葬啊。” 慕辞低声嘀咕了一句。 花非若默默瞧住他。 慕辞为他视线所引,也瞧了过来。 就见女帝瞧着他深思了一阵,才似有恍然的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慕辞眉梢微挑。 随后花非若便又将视线落回了石碑,“碑文上没写的规矩,不应当是禁忌。” 说着,花非若便猫着腰,俯盯着碑座又转了一圈。 不明白他在做什么,慕辞和云凌便也跟着他绕碑打量,却也没瞧出什么古怪。 又绕至碑后,花非若蹲下身来,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指稍顺着碑座砖隙抚过,继而顺手往旁边捡了块碎石敲了地面,却觉不顺手,便又将碎石丢去一旁。 女帝四下张望,一旁慕辞和云凌不明所以的也往四周打量起来。 “你的刀借我用一下。” 慕辞惑然不解的看了自己的刀一眼,乖乖递了过去。 花非若拿刀柄往地上敲了敲。 云凌见状仍不解,慕辞却恍然大悟。 他是在找密道! 花非若在碑后三尺见宽的地上瞧了几声,又抬头看了石碑一眼,接着又敲了敲碑座边缘,随后起身又来到了画前。 花非若行为古怪又一言不发,云凌在旁瞧着心中隐约不安。 “陛下?” “嘘。” 云凌莫名其妙的看了慕辞一眼。 而慕辞也只是示意他噤声后便没搭理他了。 来至墙边,花非若将画像掀开便开始观察其后墙壁。 眼见画落,慕辞便上前端住画轴以免此画落在女帝身上,转眼即见云凌也正想上前来替女帝扶画,被他捷足先登后眼中杀气凛凛。 垂挂画像的石壁上有两块砖色略异,花非若细细在旁摸索了一番,又以刀柄轻轻敲听了几声后用力按下靠左的砖,果然此砖就深陷了下去。 花非若立马回头看碑,却纹丝不动。 “找到机关了?” 慕辞问着就想凑上去,云凌立马拿剑柄将他挡住,同时利眼警告,不许他接近女帝。 然而慕辞却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便将他的剑柄推开,还是凑上去了。 “你——!” 专注中的花非若丝毫没察觉那两人在他身边的明争暗斗,只是发现另一块砖无论怎么拨弄都纹丝不动,于是便侧身换了个角度往里张望。 他这一侧身正好更挨近了慕辞,由云凌看来,女帝几乎半边肩背都倚进了慕辞怀里。 此一幕云凌见之怒也无奈,只得避眼。 慕辞则噙笑几许揶揄的微微偏头,打量女帝侧颜专注。 侧身往里打量了更深的角度,花非若终于看见纹丝不动的此砖嵌于石眼里的铜环,便伸手进去用力一拉,铜环引索而出,身后即也传来磨石之响。 两人惊而回眼,花非若却仍看着砖洞。 墙中亦有微微石磨之响,被拉出的铜环也在缓缓回收,而方才被按下去的那块砖也随着铜环的节奏在慢慢推前。 照此节奏推算,这个机关大约会在半个时辰后闭合。 此时花非若才折身回到碑后,看了这个砖陷沉出的暗道入口。 入口前阴凉地风微微袭涌,拂过轻尘,带出些许难品其氛的幽香。 “你陪我下去。” 慕辞欣然点头。 对潮余说罢,花非若又转头看了云凌,“云凌你就留在这里,铜索还余一寸时提醒我。” 又被女帝留下的云凌无奈应是。 受了宠信的慕辞瞧着云凌幸灾乐祸。 下至暗道,一股几许熟悉的幽香飘忽入息,两人相视一眼,心下皆为了然。 而更令两人惊喜的是,前方转过一道玄关,阶梯下的另一道玄关处便有了火光微明。 前方道黑,两人也未掌灯,慕辞便牵着花非若的袖随行在后,见此一幕心下激跃,手上便不经意的紧了一把。 花非若察觉了自己袖袍的动静,回头对他笑了一笑,又拍了拍他牵在自己袖上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也奇怪的是,慕辞本来都快按捺不住自己想一往探明其情况的急切了,却被他这么一拍,竟真还平静了些。 前方有火,想当然也就可能有人在此。 于是花非若屏息放轻了步子,带着慕辞依近墙壁,缓缓朝光亮处挨近。 花非若在转角处止步,慕辞也随之听住。 及至此处,那股惑人的幽香极其浓腻,此中依稀夹杂着些许腥浊的血意。 此香入息直冲脑际,霎然又叫他想起了先前也曾涌现在记忆里的,维达匪寇让他强行喝下的那药的滋味,不由得有些反胃。 细听那光亮处并无半点动静后,花非若才小心翼翼的探眼去瞧。 玄关之后藏着一间五步见方的石室,石室中置有一方木台,台上静卧一具女尸。 石室四角皆置有火盆照明,在置尸的木台旁还有一个置物的架子。 两人走进石室,花非若来至置尸的木台前,只先大致观察了女尸一眼,便转身去瞧架上物件。 慕辞则看着此尸,思绪落沉。 这暗道中的异香之源便是此尸。 且不论是先前那存香的鲛泪,亦或是当下这具异香的女尸,其香韵皆为同源——幽嫋。 花非若在架上翻找了片刻,总算从架上取出一只封存着一株草苗的琉璃瓶,又举在眼前细致打量了一番,欣喜道:“找到了。” 慕辞走来,瞧见了令女帝欣喜的瓶中草,不禁一怔,诧然问道:“你认得这东西?” 花非若笑着瞧住了他,凝墨般的眸子映着火光含存一抹温煦,笑意涟涟的模样就像一只温顺的白狐,本该是狡黠的姿色却藏敛锋芒的只透了些许机敏。 “你还记得我们当时在商船的舱中,有两个人说喂养珠贝的草本无异香,然其产出的鲛泪却奇香无比。” “记得。” 花非若将琉璃瓶递给他,道:“古籍中记载过一种毒草,此草生于东洲北境极幽之岭中,名曰闺容,其株若少女含羞之态,藏苞匿于崖壁之间,采之可入药,若将其苗植于女子棺中,其茎汲血生红,株叶相抱,有异香,乃为剧毒,名曰幽嫋。” 听罢他此番描述,慕辞心下略惊——女帝竟对幽嫋此草知之如此详细。 “原来陛下一早便怀疑那船上所藏的便是此草?” 慕辞作问时,花非若正俯身打量女尸。 “也是跟你登船后才有了这个猜测。” 慕辞随行在花非若身旁,又疑而问道:“为何?” “登船前你告诉了我两个消息——其一,那商船所贩之珠天然存有异香;其二,城郊有人盗尸,而你怀疑此事与那商船有关。” 花非若一边应答着慕辞,一边端住女尸下巴,细看其口鼻。 “不错。” “起先我当然也没那么利索的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也就是在那舱中听了那两人交谈后才有了这么个猜测。” 说着,花非若又绕到了女尸身侧,端起她的手,掀开掩臂的袖袍细细观察。 慕辞则是全然心神都落在他身上,便紧紧盯着他,也随他挪了步子。 “毕竟就我所知,能同时将异香、女尸、草,这三者联系起来的,也就只有幽嫋。” “可是这世间毒草不计其数,你为何独猜幽嫋?” 是时,花非若正仔细看着女尸五指,瞧罢指甲又翻看了掌心,终而转眼瞧住慕辞,笑而答道:“毒草虽多,却没有哪种毒草比幽嫋更惑人心。” 此言一落,尚不待慕辞作应,花非若突然左手横臂将他一把拦至身后,右手抽簪引掷,两个动作生乎一瞬之间,慕辞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听耳边叮然一声细响,接着就见火光不映的阴影中极快的窜走了一道黑影。 两人皆下意识紧追而出,花非若垂眼瞧见地上落有点点血迹,却追出不过十步,那血迹便在玄关处戛止。 见状,花非若一把拦住还欲往前的慕辞。 “别追了。” 而当下慕辞血意正盛,便如逐猎的野狼一般,满心只想抓住那偷袭不成落跑的人,便极是不解的瞧着花非若。 “他对此处了如指掌,我们却根本不清楚前方是何境况。不能再往前了。” “那人大约便是窃尸贼,此番我们已打草惊蛇,之后恐怕就再难抓他了。” “不急。” 他才说罢一声“不急”,暗道的另一头便传来了云凌的呼喊:“陛下——!” 慕辞诧然回头——前方的玄关竟不是他们来时走的路! “走,我们该回去了。” 慕辞仍愕然不解的瞧了花非若一眼。 早已了然境况的花非若便将慕辞推走在前,自己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又来至那石室前,花非若转向入之,慕辞以为石室还有另一出口,谁知进去后四方一打量,根本就只有他们走的这一道门! 花非若只是来到架前,从其木轴上拈下了一枚细针。 瞧见他手上拿的东西,慕辞才恍然想起,他方才掷簪时耳边似有一声轻响。 而后花非若也无多言,拽着慕辞便往外走,却过玄关前喊了一声:“云凌!” 守在入口前的云凌听见女帝声应,连忙也切然喊道:“陛下,铜索还余一寸,快回来!” 听着云凌声来之向,花非若立马寻回了来时之路,便极快的带慕辞找回了入口。 来至出口前,花非若又一把将慕辞拽至身前,接着便双手托住他的腰肋将他先推了出去。 迎在暗道口的云凌一见有人出便下意识扶住其肘,却定睛一看,抓的竟是潮余! 他们虽已是一路急跑而来,却也是将将抢住了铜索将尽的最后关头,花非若前脚才出,石门紧而即闭,正好夹住了他的衣袍。 “你方才推我做什么?你若再慢一步就出不来了!” 慕辞气极的冲着女帝就嚷,而花非若却只泊然撕下了被夹住的衣布。 “去那新葬的墓看看。” 第23章 隐山仙(五) 那新葬的墓果然被盗了。 回到营中,花非若就将这不幸的消息传达给了容萋,随后又将那枚偷袭未遂的毒针转交于军医。 “陛下,郎主帐外求见。” 随侍的宫女入帐汇报时,女帝与潮余正同桌而坐,桌上摆着那存草的琉璃瓶。 荀安一入帐便是满面忧心忡忡,行礼落跪,忧然请罪:“臣郎护卫陛下不力,还请陛下降责。” 而花非若也仍是那般温随,笑着罢了他的礼,“原本就是我自己要单独出门,怎么能怪你呢?何况你还多了个心眼派了云凌随行护卫,这可帮大忙了。” 慕辞在旁托腮静看,已习惯了女帝的好脾气,便不觉得他这宽容有何不妥。 倒是看着荀安那受宠若惊的模样觉着有些好笑。 但花非若依然不习惯荀安在自己边上戳着,于是应付罢又还是想着法的将他支开:“我没受伤,你也不必担忧,你若得空闲,再遣人问一问商船的老人,看能不能打听到养珠之地的消息。” “是。” 荀安得令即退,花非若却在此时察觉了些异常——伺候在他帐里的宫女怎么是些生面孔? “荀安。” “陛下还有何吩咐?” 花非若视线一一扫过那些生面孔,问道:“伺候的宫女怎么换人了?” 闻问,荀安略为惶恐,便俯首应:“回陛下,先前那些奴婢办事不力,臣郎便将她们换下了。” 慕辞佯做若无其事的拿过桌上的琉璃瓶摆弄,抬眼窥视,却见女帝蹙眉。 “因为端水那事,你罚她们了?” 荀安愕然。 “此事错不在她们,且我也已免了她们的责,你为何还要降罪其身?” 得女帝如此一言责问,荀安再度落跪,却也无言申辩,只是请罚,“臣郎愚钝有违圣意,恳请陛下降罚。” 花非若叹了口气,隐觉头大。 “好了,我也知道你是尽心尽责,但是把她们放了。下次若再有此类事生,你责罚她们之前,还是先来问我。” “是……” “去。” “臣郎告退。” 荀安才刚退出帐去,慕辞便轻轻笑了一声,花非若惑然瞧他。 “看来郎主着实不解陛下之意哪。” 此言却叫花非若笑着摇了摇头,也是无奈。 只能说是他这外来替魂的想法着实叫荀安琢磨不透。 毕竟在这个时代,他这样的行为想法才是另类。 “你也觉得我这样很奇怪?” 闻问,慕辞笑意敛收,摇了摇头,颇为认真的答道:“只是觉得陛下当真仁慈。” 花非若应而温笑,也叹然道:“都是为谋求生计罢了,何必太为难人。” 他说的诚然是理,然慕辞却还是不禁想了想,如今这世上还有哪位君王能有这等悯怀之心。 都是冠冕堂皇罢了。 寥寥几语闲谈后,花非若又取来了琉璃瓶,瞧着此中草苗,又拾回了他们被打断的话题,问道:“你对此番商船之事应当也有些见解?” 慕辞却笑而反问:“陛下何有此问?” “你对商船如此在意,应该不仅是因为那些维达人,不然前夜为何偷偷去翻商船遗物?” 问着,花非若又转眼瞧了他,见他一时语塞,又笑道:“我没有审问你的意思,只是与你讨论罢了。” 其实花非若一早就看出,在许多事上潮余都有所隐藏,但他也并无窥探之意,毕竟他们之间原本也只是萍水相逢罢了,只是当下此事还是很有必要敞开讨论一下。 慕辞于此事的顾及也只是自己那暂时还不便于透露的身份罢了,然女帝话已至此,他若再刻意隐瞒就不大合适了。 于是慕辞深思熟虑了一番,才开口:“其实我与陛下一样,在意那珠香,也在意此草。” 说着,慕辞便指了他手里的琉璃瓶。 “朝云有关此草的往事,想必陛下也有所知?” “你是说守安年间?” 慕辞点了点头,“幽嫋此草生自朝云东方北寒之境,北逾国境更多生于颉族领域,起初也是颉人最先将此草制为香料,流贩于朝云东陲。” 幽嫋之毒在朝云东境流贩十年有余,直至守安六年北方颉人发兵袭境,而遭毒草侵袭多年的东境守军面临敌军竟毫无抵抗之力,屡战屡败,朝云深受重创,方知此物实为毒祸。 北颉袭境后不久,与朝云西北相邻之昭国亦趁火打劫,出兵援助东境的要求便是朝云割让鄢州十七城。 直至那场战事平息,朝云拢共裂地三十余城,朝廷遂以重视东境黑商之乱,自此下令严查幽嫋,派遣了钦差大臣亲至东陲,及此,遥遥京府方知幽嫋此香之毒,不但荼毒女子体肤,更陷人于欲流不拔。 时入东陲城镇,三步一朱楼,五步一柳巷,漫天尘染脂粉,哪怕只过一阵微风都挟裹着那幽惑之香。 且因幽嫋之毒须以女尸为养,在那天高皇帝远的边境,便有不少黑商趁天灾人祸盗取女尸种养毒草。 起初官府还对此事有所打压,然东境天资贫匮,又为赋税重压,以至边境官民苦不堪言,年年无所余存,每逢寒冬便是天摧人亡,路边横尸习以为常。 倒是颉族之商引入的此香,供民间种起后流商通贩,倒缓解了其赋税之重。 于是得解税重、尝得了甜头的官府开始对民间盗尸养毒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自然引得变本加厉,随着此香逐而流广,自然死亡的女尸不再足于供给,渐渐的,开始有女子莫名失踪。 期间朝廷也曾过问此间税足异状,而边境守官也都以与颉族通商为由,掩藏实况,年年报喜,商途顺遂,恰又逢颉人主动交好,于是朝廷令下增收东境赋税,以盈府库而解匮州税乏。 议论至此,那段守安年间的历史之乱与他所研究的史料记载别无二致,如此便不禁又令他陷了一番沉思。 “陛下许也能猜知,幽嫋不但戮人性命,更也惑人神智,故在令此香广传境中后,黑商便贵售毒浅之香,而贱卖浓粹之毒香,以此毒戮平民取尸养草,而惑其权贵再重金购香。” 此后东境毒草愈为盛行,官商比周相护,为取更多种草之地,枭首侵占良田,奴榨百姓,因之枭首愈富而平民愈苦。 及后颉人袭境,朝廷征召民夫作战于前,而奸毒之商则窃杀其妻女于后,致使军心大溃,屡战屡败。 及至战后,朝廷命臣赴往东境,所见富贵流于萧索,楼阁之外毒草遍地,亭台之下枯骨成基。 然朝廷终归还是低估了枭首盘根之深。 那十余年间,黑商下毒百姓、上蚀官衙,以毒香惑人,彼此罗网相护,饶是钦差大臣至此,亦是明查不得,暗访遭戮。 最终皇帝忍无可忍,一旨令下出兵镇压,死罪当前,东境官枭拼死抵抗,于是内战又戮,尸横遍野。 终而毒流十年,平乱十年,那场腥风血雨之后,幽嫋就此成为朝云禁物,凡敢沾染此物皆以谋反罪论。 孝元皇帝在位三十七年,而置国民于毒海血戮二十余年,真相大白于天下之日,皇帝长书以诏其罪,此后轻税抚民,而后十五年间休养生息。 直至当今隶武皇帝即位,兵发北境,亲率十万大军直捣颉族腹地,屠其三城十四镇,收归失地,方才血刃此仇。 史籍中所载,隶武皇帝于内行事雷利,重刑罚治国,是故多年来国中未曾再有胆敢触此禁忌之人,于外其皇五子燕赤王年少英才,北击颉族、南抗维达,其兵法出神入化故为青史敬作当世战神,却也因其杀戮太甚,曾阬杀降军近百万,因而后世也称其为兵鬼。 “却在去年,燕赤王驻军岭东时捣了一处贼窝,竟又在其中搜出了幽嫋。” 花非若因“燕赤王”三字回神,下意识瞥了他,则见他眸光沉暗,也在品味某种切骨之恨——幽嫋此物死灰复燃,而他却失势至此…… 慕辞与他聊着聊着就沉默了下去,花非若也就静静瞧他,心思却渐渐偏远了。 每每念及此事,慕辞心下便切齿不已,却又无奈。 当时他明明都已顺藤摸瓜查到了尚安府下掾的蛛丝马迹,只需再给他些时间,便可摸得此事与段干戊相干之证,却偏偏在这时候维达袭境…… 寻思间,慕辞依稀感觉旁边似有道目光在打量着自己,且似乎打量了他许久。 慕辞转眼,果然花非若正一脸专注的看着自己,且他看过来后也仍没有收眼的意思。 慕辞被他看笑了,“怎么了?” 花非若未答,反倒又专注着更凑近了些。 女帝忽然挨近过来,慕辞心跳骤然落止了两拍,就像是突然被人逮住了心脉似的。 慕辞转正了脸来,花非若正好细细看清他的瞳色。 先前未细致打量时,花非若还以为他的眼睛只是偏浅的琥珀色而已,却是方才不经意间才发现,他的眼睛其实是浅金的,且凑近了看,他的瞳仁映光时还淌有一抹银辉。 如此稀有的瞳色叫花非若叹为观止。 慕辞着实被他近距离看得有些局促了,于是躲闪了一下目光,“陛下……” 花非若回神才愕然发现,自己观察人家的距离着实有些失礼了,于是立马退开,略掩尴尬道:“你的眼睛颜色……很独特。” 虽然明知他一直在看自己的眼睛,却听他如此说时,慕辞还是愣了一下。 “就像白眼狼。” 慕辞笑着自嘲了一句,花非若却并不赞同。 “不像白眼狼,很好看。” 为他所赞,慕辞一时不知该应什么,便只是抿了一抹微笑,未经意间两颊嵌下浅浅笑靥。 他这双眼那是从小被人说作狼瞳、凶光毕露,今日还真是头回有人说他眼睛好看,也真是新奇…… 黄昏暮后,荀安与容萋皆归营中向女帝汇报今日办事情况。 而慕辞在帐中与女帝共用晚膳后,也受女帝所邀留在帐中,得听最新情况。 白天时,容萋依令而出,即领队入曲延山寻捕那欲袭女帝之人,却未果,而那暗道中的女尸也已不在。 花非若听罢这情况,正寻思时,忽有一士兵急急入帐。 “何事慌张?”容萋冷颜问道。 “禀陛下、统帅,那贼船主洪士商不见了!” 闻此语出惊人,容萋与荀安都惊瞪了双眼。 “陛下堂前,不得胡言!” “统帅恕罪!陛下在前,属下岂敢胡言,可那洪士商的尸体真的不见了!” 花非若惊案而起—— 诈尸?! 第24章 隐山仙(六) 闻此奇况,女帝起身就往外奔,却没留意长裙曳地,于是才刚迈了一步就险绊摔了。 荀安惊而上前抢扶女帝,而就在女帝身旁的潮余却更快一步,只一起身便将女帝揽扶在怀。 “陛下急什么,那尸体都跑了,这会儿赶着去也逮不到啊。” 潮余出言不逊,荀安冷眼睨之。 而女帝本人却毫不以为然,站稳身后便匆匆向外赶去。 “带我去看看。” 洪士商及其他叛匪的尸体被一同停放在军营庇荫处专置的帐内,就昨日容萋还派了仵作前往验查。 除那些戮死于乱战兵刃下的尸体外,包括洪士商在内的五位商船元老,皆亡于服毒。 女帝领一队人浩浩荡荡的赶至此帐,其阵势吓得一众仵作颤栗不已。 尤其是最先发现尸体不见那个仵作,当下跪伏在地唯恐此罪难恕。 入帐,花非若一言不发径直来到原本停放洪士商尸体的位置,只见盖尸的白布被拖出了步,尸体已不知所踪。 花非若蹲下身细细检查停尸周围,所见并无尸体被拖拽的痕迹。 继而花非若又将目光挪远,然帐中随众太多,地上落着凌乱的脚印。 “你们先出去。” 荀安不解,“陛下?” 花非若眉头微蹙着,心思全系于这异况,便被眼前的干扰惹得有些心烦意乱。 “帐中人太多,陛下无法静神,都去帐外候着。” 慕辞说话时,人都看向了他。 女帝仍专注的并未应言,而慕辞说罢也就不再停留,先行退出了此帐。 又在女帝面前吃了一败的荀安看着潮余气闷也无奈,却也不敢再扰女帝专注,于是道了声告退后便也领人退出了此帐。 出时又与慕辞在帐口照面。 荀安冷冷瞥了他一眼,无言相对,便只擦肩而过。 容萋紧随荀安而出,来至帐外也瞧了慕辞一眼。 待人皆出后,慕辞便一手将帐帘微微掀起一隙,偏头瞧着女帝检查异况的举动。 一番细细的检查下来,花非若可以确定那尸体绝不是被人搬走的。 “仵作何在?” 帐外容萋闻言,连忙将事于此帐的仵作纷纷遣入帐中。 “臣等听候陛下吩咐。” 花非若回头,“服毒而亡的尸体是哪几具?” 闻问,其负责的仵作连忙躬身上前,为女帝掀开了洪士商之位旁的其余四具尸体的白布。 花非若起身概眼扫过,“撬开尸嘴。” “诺。” 于是另外几个仵作也纷纷上前,取竹棍来将尸嘴一一撬开。 花非若居近查看而并未动手,一一细看了片刻后,又道:“解衣。” 仵作们如言照办。 却才将四具尸体的上衣揭开,仵作们纷纷惊咽了一口凉气,彼此面面相觑——只见尸身上的脉络已蔓延为漆黑的毒络! 而他们昨日检查时根本就没有这些毒络! 召遣仵作入帐的容萋在旁见得此状也是愕然不已,抬眼去瞧女帝,则见陛下眉头蹙而愈深。 接着,花非若又瞧见那尸身上有别的诡异——他们的左臂皆有一枚刺青。 花非若连忙蹲下身来细细察看,果然这刺青的纹样就与他当时与潮余登船时,所见那船夫臂上的一模一样。 女帝看着尸体一言不发,那几个仵作却是惶恐不已,于是复礼道:“启禀陛下,臣等昨日检查尸身时,并未有此毒络。” “你们可知,这几人所服何毒?” 仵作们又相皆对望了一番,答道:“只知乃为巫蛊之毒,却不知究竟为何。” 闻得帐中传来“巫蛊”二字,慕辞愕然警神,便又掀帘望去。 “将此四尸焚化。” “遵命!” 泊然一声令下后,花非若便转身出至帐外。 “陛下,”慕辞轻轻拉了花非若一把,“那四具尸体有何古怪?为何焚化?” 花非若眉头仍沉,然大庭广众之下又并不好议论此事,便低声道:“一会儿与你说。” 随后又应女帝令下,营中遣列队而出,垒门前分道几列,往各向去寻那落逃了的洪士商的下落。 而营中,花非若心急如焚。 相处这几日下来,就算是当时在商船那险况之下,慕辞也没见他如此焦虑不安。 “陛下,喝杯水。” 慕辞嘴上虽称了敬辞,手上却是无拘礼数的就将水递了过去。 女帝也自然受之,稍饮了一口。 是时营边升起了焚尸的黑烟,花非若便望着那烟出神。 倘若情况当真如他所猜那般,洪士商真的起尸了,那这情况可就糟糕了。 虽然他早也猜到,那座流波山里大约还存在有一座比女帝陵更古老的墓,且这个时代的山势犹为鼎盛,或有灵诡之象也不好说。 但如果其灵诡之象甚至能对墓外的尸体都产生影响的话,此墓之凶便非同寻常了。 “陛下。” “陛下?” 连唤了几声他皆不应,慕辞便轻轻拍了拍他摆在桌上的小臂,谁知竟惊了他一激灵。 见他脸色着实不大好,慕辞先是一怔,而后则微微蹙了眉,关切问道:“怎么了陛下?” “没事……” 荀安一入帐便见潮余正扶着女帝小臂,一怔罢,又还是敛为常色,“陛下脸色不佳,应是劳累太甚,该歇息了。” 荀安入帐说话时,慕辞才不急不缓的收回了自己扶在女帝小臂的手。 花非若揉了揉因焦虑而稍显了疲态的眉心,“没事,我不累。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这几日来看着这个来历不明之人与女帝愈发亲密的荀安,当下全部心思都只想叫潮余远离女帝。 却看着女帝满面愁容,情绪已然不佳的模样,荀安唯恐自己再招惹了女帝不快,于是想了想,还是压住了自己不妥的念头,道:“是……洪士商之子,洪真听闻其父失于营中,称想助陛下查询此事。”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于是花非若下意识便起身,喜问道:“他现在在哪?” “就在帐外求见。” 花非若这才又忆起了自己的身份,略掩尴尬的坐了回去——女帝要见什么人,是大可不必亲自动身去寻的。 “让他进来。” 两个士兵将洪真引入帐中。 今日再见他,他已然没了那次审问时的胆怯不安了,眼中倒有一番坚定。 “罪民洪真,拜见女帝陛下!” “听说你想协助我们,找寻你父亲?” “是。” “你想如何协助?” 这时洪真从怀中摸出一只贴身佩戴着的锦囊,取出了囊中之物——一枚叠得规整的黑符,双手奉举在前,“这是我父亲曾偷偷交予我的贵重之物,并在当时便已嘱托我,称他倘若哪日无故失踪,只有凭此物能知他所在。” 听得此言,在场众人皆为愕然。 尤其花非若,心底的直觉告诉他这事果为大异! “你父亲何时向你你嘱托了此事?” “父亲是在叔父的葬礼之后将此事嘱托于我,我虽不知其故,但推测许与叔父之事相关。” 他虽已极力镇定着自己,但高举着黑符的双手仍然在微微作颤。 洪真的消息来得突然,在场除花非若了然其叔父之故外,其他人对此皆是一头雾水,而瞧着此符更也愕然。 慕辞上前去取了他手中所奉黑符,就近问道:“我闻江湖中有一异术,擅术者可佯为死态,你父亲莫不是也通此术?” 洪真抬眼,神色已因极力的控制情绪而有些许恍惚。 他瞧着慕辞愣了一愣,才摇了摇头。 “不通?” “不知……” 洪真又摇了摇头,垂下眼去,神色黯然,“父亲的许多事,我都不知……” 眼见此人果真胆量见乏,能鼓起勇气将此符供与女帝已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慕辞也不打算继续为难他什么了,便折身回到花非若身边,将东西递给他。 花非若将黑符展开一看,只见其上赫然写满了细密的朱红异文,便愕然瞧了洪真一眼。 “你看过这黑符上的内容吗?” “看过。” “可知其意?” “不知。” 花非若又瞧回了黑符上朱红的异文。 这些异文与他们先前在铜符及隐山氏的石碑上所见的那些不明所以的异文显然不同。 于是花非若又将此文细细研看了一遍,剔除书写习惯的特性,以及有些不大寻常的组写结构后,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冥文! 良久之后,花非若才又将黑符叠起捏在指间,默然思索了好一阵,才问道:“在黑符之前,你可还在你父亲的其他物件上见过类似的文字?” 洪真寻思了一阵,摇了摇头,“父亲鲜少让我接触他的东西……” 却忽而,他又想起了什么,于是赶忙否了前言:“有一物!是父亲时常捻在手中盘玩的一只小罗盘,我曾见那罗盘上似是有些古怪的文字。” 得到这个情报,花非若一言不发,起身就往外走。 花非若快步赶去停尸的帐中。 是时仵作已麻溜的奉命将那四具尸体焚化,于是洪士商先前所在那位置旁也空出了一片。 女帝一入帐中便在地上四下摸索,旁的人见状皆是既惊又惧。 慕辞也上前去与他一同摸找,然这片空地上多的一根草都没有,拨见尘中也根本不见罗盘影踪。 “陛下,” 花非若止了动作思索时,慕辞低低唤了他一声,道:“当时洪士商也身陷乱斗之中,此物若是他贴身之物的话,恐怕是遗落在船上了。” 花非若静静看了他,眼神中不免有些慌乱,却还是让自己定神,转念又想了想。 “他既然给洪真留了那道黑符,便是不希望自己不明不白的失踪。何况他与船上另外四位元老皆服毒而亡,既然提前筹备了此事,那想必也会将解符的关键之物收于稳妥之处。” 思绪有所突破后,花非若站起身,又静默了好一会儿,一回神即动身出帐。 这回他来到了昨天夜里和潮余一起翻出了那枚铜符的帐中。 第25章 流波山 稳妥之处…… 来到这帐中,花非若又循着思路在那散乱堆积的杂物中翻找了起来。 荀安也上前去陪女帝一同翻找,原本总凑在女帝身边的潮余却在这会儿出离了帐外。 荀安原本还纳闷儿,这人怎么会突然离女帝而去,却无多会儿,就见他又领着洪真回来了。 “记得你父亲的罗盘长什么样吗?” 洪真连连点头,“记得。” 慕辞便指了指这帐中的杂乱,“那再想想他会放哪。” 看着这满帐的杂乱,洪真还愣了一愣,不知从何找起,却细细观察了一阵后又寻回了头绪,便拎着衣袍拣隙走进了杂物之间,开始翻看那些箱子。 洪真回忆着他父亲往昔置物的习惯,从杂物间翻出了一个个储物的小匣子,却一一打开后,都不见那罗盘的影踪。 此一幕无疑叫众人心中失落。 却在这时,在另一边角落里的女帝开口了:“找到了。” 众人俱是一惊,纷纷循之瞧去,而慕辞一眼就看出女帝面前箱子,正是他们昨夜一同偷偷翻找过的那只。 洪真也来到女帝身旁,瞧了一眼女帝手中的罗盘后,点头道:“这正是父亲常带在身边的罗盘。” 慕辞在旁瞧了,笑着揶揄了洪真一句:“亏我还想着叫你来该能找得快些,怎倒让陛下先找着了?” 洪真愧然垂眼。 “他自然是了解他父亲的,只不过此物情况特殊,他父亲应是将东西放在了最显然引人注意的地方。” 慕辞依言所指往箱中瞧去,只见里头杂物大多被花非若取出置于一旁,视线便一路通至箱底。 当时正逢船沉之际,士兵搜船自然顾不得细致,那些琐碎之物反倒未必能被顾及,但此箱大小合适,既显眼,又宜于载物,自然不会被遗落。 而这个罗盘正压在箱底。 这个罗盘瞧来年头不小,双盘相叠,而其上所刻也的确是冥文。 花非若又取出那枚铜符与之比对了一下,不过这两物形状上没有太多相关,便又将铜符递到洪真面前,“你见过此物吗?” 洪真摇头,“从未见过。” 花非若笑了笑,瞥之一眼,道:“这也是你父亲的遗物。” 瞧着此物奇特,慕辞也凑近来打量罗盘上所刻异文,却是瞧了半天也没看出是什么文字,便问女帝道:“陛下看得出这是什么吗?” “描述了一些特别的方位。” 花非若摆弄着罗盘,又抽神瞥了洪真一眼,然这吃粮不管事的少爷瞧着这罗盘也是满眼纯澈,不像是知道什么的模样。 花非若心下叹然。 冥文这东西他哥研究较深,他则至多只能以此作为定穴解位的参考,若要全凭此文来解读的话就着实有些为难了。 归入焚香的帐中,花非若又遣人将洪士商那一箱奇物家当取了来,从中取出了四象罗盘。 四象罗盘不同于寻常用以指向的罗盘,其针不指南北而指阴阳,乃用于辨寻灵脉,于地寝中则可凭此寻生穴。 花非若将两只罗盘置于桌上,又将黑符展开来,重新细细解读其上冥文。 “你过来。” 女帝冲着洪真招了招手。 洪真连忙上前跪伏,“陛下有何吩咐?” “你父亲虽从不带你入地寝,但这些东西你总该知道点原理?” 洪真不明所以的抬起眼来,看着女帝怔了一怔。 花非若也垂眼,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略知皮毛……” 如此甚好。 毕竟熟用这些奇物的技能着实不适配于女帝的身份,为免惹人生疑,还是寻个能掩人耳目的对象比较好。 “来,坐这。” 洪真战战兢兢的坐到女帝示意的位置。 “取纸笔来。” 立侍在旁的宫女立马将纸笔取来,恭放在洪真面前。 “陛下,我……” “你们都退下。” 帐中荀安在内及幕府众将纷纷领命,只有肆无忌惮的潮余在女帝身旁低声嘟囔:“陛下,我也想看看。” 花非若眉梢微挑,几许含笑的瞥了他一眼,想了想,点了头,“那你在旁静静坐着,不要干扰他。” “好!” “陛下,我、我不会啊……” “嘘,”花非若轻轻示意了他噤声,点过胭脂的朱唇轻抿了一笑,“我们一起。” 被女帝遣出帐外后,荀安了然那潮余必然又留在了女帝身边,也不愿再自讨无趣,便回了自己帐中。 晨间遣出的云凌此时方回,汇报来的情况却并不理想,他虽挨个审问了那群叛匪,却无一人知晓养珠之地何在。 荀安听罢,扶眉沉然一叹后,良久才隐怒道:“亏你执掌司常府多年,此番竟是一件事都没办成!” 云凌默然。 “退下。” “遵命。” 云凌退出帐外,荀安又揉了揉眉心,依然烦闷不已。 容萋在侧,见状也只得温声安抚:“郎主莫急,待陛下归朝,自然一切都好了。” 而荀安心下却讽笑——他被女帝冷落多年,此番寻回陛下时好不容易才见些许温情,竟是转眼就又叫那来历不明的莽野白衣夺了去! 倘若那潮余只是在陛下面前谄媚邀宠也便罢了,偏偏几回生事,都叫他功胜一筹,而自己如此费尽心思,却是吃力不讨好。 每每想及这些,荀安便觉心中憋闷得紧,却又无奈,终了也只得愁然一叹,“急又有什么用呢?也罢……” 是时在女帝的帐中,花非若一边拨弄着两只罗盘的文列定方,一边问着洪真些慕辞听不明白的风水术问。 洪真虽不涉足其父阴业,但耳濡目染的也能知些原理,而后便在花非若的引导下,执笔在纸上记下了那些被解读出来的文述方位。 至此,洪真方才明白过来,原来他父亲留下的这张黑符,载述的竟是一座地寝方位。 “我说的,你都记下了吗?” 洪真点头,“记下了,一字不差。” 花非若取来过眼无碍后,便又将纸条交还给洪真让他收好。 “我能解出的只有这些,剩下的就不清楚了。” 他对冥文的了解远不及他哥,所能解的就只有一些相对常见的、多被用以标记方位的文字词句。 而其他录写生死或因果咒判的,他就知之甚少了。 而这张黑府上的朱文,他也就大概能猜出些许文段应该是求担恶果的意思。 洪真也细细将自己录写的内容看了一遍,惊问道:“这是流波山的地宫?” “你听说过这座地宫?” “曾听父亲和羊叔议论过。” 看他那样显然又是不知其地宫的详细情况,花非若也就不作多问了,只温然一笑,起身道:“去看看。” 兜转了几日,他终于还是得偿所愿的依其符上所指,来到了流波山。 由于流波山临海东向皆为峭壁绝崖,又有一道垂瀑自山顶而下,激流入海,着实无法行船挨近,于是列队只能从西郊走,往曲延山绕路而往。 入曲延山时,花非若又顺路进了那间祠堂一趟。 碑文上,隐山氏立下的那三条规矩再入眼中,这回却不似那时还有心思细细琢磨其上文字,倒是有些沉重压在心头,叫他生了些犹豫。 任何古怪的规矩背后,都必然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因果。 且说到底,他也并不能断定流波山中就一定有他想要的答案。 那山里究竟有什么,也是他所未知的。 见女帝在那碑前站了许久,愁然有思,也不知在犹豫什么,慕辞便走上前去,先是悄悄瞧了他一眼,才问:“眼下要进山了,陛下也开始顾忌这碑文了?” 花非若回神瞥之一笑,说不顾忌那是假的,但他思索的更深,又无从解释,便没开口言应。 “神鬼之物虽虚渺,不过许多时候也确实能障人耳目。至少那些遭了窃的墓,总不会是犯了此山的禁忌?” 潮余言之在理,花非若也温笑应之,“你说的对。” 不管怎么说,既然都来到了这里,那必然是应入山一探的。 独看流波山,其形如锥天之矛,山间流泉傍势,东面临海气势磅礴,其地风水极佳。 且他在另一个时代还曾亲自潜入水下观势,此山之势远不止于水面上所见,若再加上其海中藏势,此山大概还要更加巍峨。 护随女帝的列队浩浩荡荡来到流波山步行能至的最高处,而若再往上,便是险峰绝崖了。 “陛下至此山中,究竟要寻何物?” 山上风声呼呼嘈耳,落瀑的激流水声更是轰啸不已,花非若手中拿着四象罗盘正专注的观着地势,便没留意荀安问他的话。 他这一路,皆是按着那黑符解文所走,怎到了这山中,反倒陷了僵局? 花非若看着手中已寻不得突破的罗盘些许懊恼,索性将此物收起,放眼四望,所见山石嶙峋,也是一番荒芜。 “洪真!” 容女帝一唤,洪真立马迎上前去等候吩咐。 “此局何解?” 洪真习惯性的愣了一愣,才想起从袖中取出那张细写了文述方位的绢纸,展开来一番急阅,道:“山阴之南,玄武吐息。” 这句话,说实在的他自己都不明白。 花非若彻底头大了。 明明前面都还一切顺遂,怎么突然就进了死胡同了呢? 女帝显然有些焦急的,在流水旁徘徊了几趟,又就近寻了块山石坐下,重新取出四象罗盘开始胡乱的拨弄。 众人见女帝不悦,也都不敢上前叨扰。 山阴之南,到底是说山的北边,还是南边? 花非若百思不得其解,便又一连叹了几口气,而手里的罗盘也依然不争气。 玄武吐息……那该是说北边? 吐息又是什么意思? 随着思索愈深,花非若手上摆弄罗盘的动作也渐而放慢了下来。 困陷当下,他又不禁想起了当时自己领队前往月儿岛寻女帝陵的情况—— 他当时下海观势时曾远远的看见过在他们进入女帝陵的入口之下,还有一处封石入口,他当时以为那也是女帝陵的令一处入口,便没太留意。 后来又因海下进墓逢险太大,因而又辗转上陆,而他们从地上开土,也是下挖了将近十米才挖到了墓顶,才探知那墓顶之下机关险峻,又只能弃之另寻入口,最终还是在一处落潮时半露海面的山洞里才找到了能通的入口。 但千年后因地壳变动与海水上涨的因素,这座流波山下沉了不少,几乎只有三分之一露在海面之上。 花非若依着记忆推测,第一个海下入口大约在现在山腰的位置,而那个他远远看见的封石入口又更在其下…… 他很肯定他进的那座女帝陵就在当下这位置附近,而如果黑符所指无误,那另一座大墓也就只能在此之下。 想到这,花非若恍然大悟,便起身来,脑中仍思索着那句“山阴之南,玄武吐息”,来至山崖边,俯瞰其下。 临东最大的一条瀑布激起水雾蒙蒙,磅礴水势之间根本看不见山下情形。 一处不得,花非若又换了几处位置,终是无果。 此处所能及的山崖都被他走了个遍皆无所获后,花非若便径直往那险峰而去。 “陛下!”荀安见状大惊,连忙就想过去拦人。 “别跟过来。” 脱了一件碍事的外袍,女帝便自顾自攀上了那险峰,被迫留在原地的众人只能望着心惊胆战。 花非若一路踏着嶙峋山石来到最高峰处,凭其下望,终于在一条水势温和的瀑布下,瞧见了一处傍势的矮峰,就在矮峰依高山避崖的狭缝处,花非若依稀看见了其两侧岩壁隐约有雕砌纹样。 见此一幕,花非若大喜过望,未留意一阵横过的快风,掀了衣袍猎猎成响,而他足下也因风势忽而一晃。 第26章 流波山(二) 也就仅那么一晃后,他便被人一把拽下了岩石,回过神来定眼一看,是潮余正把他扶在怀中。 “别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停留。” 抓住了女帝,慕辞便护着他下了那处险崖。 所见进墓的入口在下,花非若遣人在那山峰上立了旗帜为标,便又折返下山,乘船绕壁去寻那入口。 于山下瞧,那入口果然极为隐蔽,因其不但避于山体罅隙中,且还有瀑帘遮盖,若非提前在山上定了个位,光凭船在山下绕只怕是根本留意不到这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行至东北角时,花非若终于看见了瀑影之下的那个山洞。 大船落锚缓止。 女帝更去一身繁复服饰,决定亲自乘小艇前往那瀑布之后的山洞。 船上士兵不敢违抗女帝命令,自然早早就将小艇放了下去。 但如此涉险之事荀安岂能坐视不理,于是不等女帝踏上甲板,只在女帝更衣的屏风后便跪礼拦道:“陛下若想知那洞中隐秘,只需遣军中身手敏捷者前往即可,陛下万不可亲身涉险!” 屏风后荀安言辞急切,而屏风的另一边,花非若气定神闲的系好了衣带,心绪出奇的平静。 也许对于女帝而言,确实不当亲涉此行,但对他而言,他必须亲自进入那洞中一窥究竟。 “起身,去那山洞未必有你料想的那么凶险。” “陛下!” 荀安急得眼中泪光已起,只知自己好不容易才寻回了女帝,如何能令她再度涉险! 倘若女帝此行不吉,那朝中如何能安?届时上尊问罪,朝堂司审,饶是他母族位列彻侯,又如何能抵失君之罪! 是故荀安在屏风之后伏跪不起,见女帝仍无回留之意,便又叩首至地,“若蒙陛下垂信,臣郎愿代陛下而往!” 花非若绕出屏风,见荀安伏首在地,便俯下身去,轻轻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 “你放心,我此行绝非涉险,如见形势不佳自会立即退出。” 女帝言辞平缓,一字一句皆如慰心良药一般,稍稍抚平了荀安的不安。 “可是陛下……” 而未等他将话说完,女帝便已点头为应,继而仍是一面温慈,笑意敛于墨点的眸中,化若柔潭,“我知你忧虑,放心,此行绝不涉险。” 此事的轻重他自然掂得明白,无论如何,他都该在此擅定的行动里保全“女帝”之身。 将出门时,花非若又轻轻拍了拍荀安的肩,以示宽慰,同时也在心中暗存欣喜的想,倘若此行顺利的话,也许就能还给他们真正的女帝了。 甲板上,洪真也望着那道瀑布后的山洞,正惴惴不安时,忽然听见女帝远远喊了他一声。 洪真连忙应唤来到花非若面前,仍是胆怯恭敬。 “将那张纸交给我,你就不必去了。” 洪真诧异。 花非若瞧着他,意味深长的轻然一叹,道:“你父亲舍命也要保你不沾此阴邪,其所期望,你当明白。” 纵是麻木了这么几日,当下一提起他父亲来,洪真还是不禁湿了眼眶,匆然揩了一把泪,俯首双手供上东西,“洪真明白……” 花非若点了点头,接过他递来的纸条便将走离,然他才只转了个身,洪真便又匆急喊住了他:“陛下!” 花非若回头。 看着女帝,洪真又踌躇着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陛下,此墓……恐怕不祥。” 能祥才怪呢。 于是花非若回之莞尔,“我知道。” 如此,洪真也就了然女帝之意,于是再不作多言,拱手奉礼送行。 来到栏边,花非若攀绳索而下,才落定在小船上,抬头就见潮余只一手抓着绳索便翻下了大船栏杆,此举吓得花非若头皮一紧,连忙起身接人。 却未想到,潮余虽跃得架势虽莽撞吓人,落得却轻巧,落踏时小船不过轻然一晃。 “陛下还怕我摔着吗?” 慕辞看着身后扶着自己的女帝揶揄笑问,花非若瞧着他也应之为笑,“我怕你落水里。” 小艇缓缓离船而去,绕着瀑布接近了那座嵌有狭缝的山壁。 那洞口距离海面约莫两丈高低,旁边虽有礁石可供落脚,却被落水打得潮湿易滑。 “这要怎么过去?” 云凌问时,花非若也正细细琢磨着入洞的路线,则看得出这面崖壁虽看起来刀削斧劈近乎九十度垂立,但上面有些坑洞却深且易攀,于是花非若便给云凌指了几个点,“你看这些坑洞深浅和位置都很合适,只要找准吃力的点很容易就过去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接近瀑布的地方溅水易滑有些危险。 “你们在船上等着,我先过去。” 女帝这打算,满船人无一赞成,于是就连一向寡言的容萋也开口作拦了:“陛下切莫亲身涉险,还是先遣人过去探路。” “我去。” 慕辞立马自告奋勇,而后也不待女帝再说什么,就已起身先跃上了一块可供落脚的礁石。 “你带一根绳子过去。” 容萋当即也吩咐后头的人递上了绳子,唯恐稍慢一步就叫女帝逮了空隙。 慕辞牵过长绳一头系在腰上,转头瞧了眼巴巴望着他不乏担忧的花非若一眼,唇角未禁扬了一笑,便去了。 花非若则在小艇上紧张兮兮的看着,好在潮余的身手确实不错,离了那落脚石后无多会儿便攀到了那高度,也还算是轻松的过去了不少。 但那山洞的位置却比在船上所预估的要远些,且几乎完全蔽在瀑布之下,近了水帘后,远观形势便不易看清了。 离瀑布近了之后,飞溅的水花迷眼不说,崖壁也更潮湿了不少,这路便着实难走了,慕辞只能暂停在原地,艰难的观察着水帘后的情况。 花非若在船上瞧着潮余几乎停顿在了那里,心便提着不落底——走这种险道最怕停滞,停得越久体力消耗越大,心态也就越乱,如此相应的也就越危险。 慕辞尝试着又往前挪了一寸,然而水花溅了满脸,他又抽不出手来擦一把,瞧不清前路便只能僵在那。 花非若瞧着潮余着实是僵持在那了,便起身二话不说也跃上了那礁石。 “陛下!” 云凌惊而也起。 “先别跟过来。” 匆匆一句交代罢,花非若便攀上了那面崖壁。 远处大船上的荀安险没叫女帝这一举吓得晕死过去,然而女帝的身手却是出奇的敏捷,只用了方才潮余不到一半的功夫便走到了潮余所在的位置。 慕辞察觉了动静,回头瞧了也是满为惊愕,“你怎么这么快?” 花非若目光越过潮余打量了一下他对面的山壁情况,所见再往前约莫五步,便有一条铁链横挂在山壁上。 “你挨紧崖壁别动。” 慕辞乖乖听话的整个人都贴住了崖壁,花非若又往他身边挨近了些,翻转了个身便抓住了他另一边的一块岩石。 慕辞被他半身紧靠着,不自觉又贴紧了崖壁好些,却瞧着他不可思议,“你这都能过去?” “当然。你站好了。” 说罢,花非若一转身,便灵敏的从他身后越了过去,稳稳攀在另一边岩壁上。 “把绳子给我。” 慕辞连忙解开自己系在腰上的活结,将绳头递了过去。 “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接你。” “好……” 身悬崖壁之上,花非若也抽不出手系绳,便直接将绳头衔住,动身往前。 慕辞则乖乖在原地,眯眼避着水花瞧着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就进了水帘中去了。 花非若小心翼翼的挪着够到了铁链,其上锈迹斑斑,却好在还结实。 而铁链的另一头则延伸进了山洞里,看起来应当是有人为便于出入洞穴而特意留的。 几乎没花一炷香的功夫,花非若便顺利进到了岩洞里,将绳系在了铁链固定处,便探头去叫潮余。 “你扶着绳子过来。” 慕辞抓住绳子,终于能抽出手来擦一把脸上的水,瞧清了前路后便顺着绳索过去了。 花非若瞧着他来到近处,便也探出身去伸手给他。 潮余只才抓住他的手,便觉自己的身子猛地就被拽了过去,他只顿感自己腾空了一瞬,人就已被花非若圈进怀里。 第27章 流波山(三) 花非若抱住慕辞,就着转身便将他放在了洞里安全的位置。 见女帝臂力如此惊人,慕辞多少有些惊讶,便笑道:“陛下力气还挺大的嘛。” 花非若闻言只笑了一笑。 他只是名义上的“女帝”而已,实际却也是男人,有这力气不是很正常吗。 女帝也去了后,大船小船上的人皆伸长了脖子往瀑布后头的山洞张望,良久后终于瞧见潮余探出头来冲他们招了招手。 容萋见状立马回头吩咐,“云掌令随我同去,另外再来两个人,其余人留此候命。” 毕竟此路不易走,而山洞中空间也不大,人去得多了反倒碍事。 入得岩洞,花非若先琢磨了一番洞口处的雕刻,然而那些纹路早已被风雨流水磨蚀得模糊难辨了,只依稀看得出,大约是什么仪式的浮刻。 随后花非若又往深里探看,只见这个岩洞深里有一堵早被破坏了的封墙,除此之外,此洞几乎天成,没有过多雕琢。 在洞口与外头的人打了招呼之后,慕辞又回望了一番来时路,顺便瞧了那悬钉的铁链一眼,道:“他们若是真能将盗来的尸体藏在这里,那就真是厉害了。” “那铁链在此至少挂了两年,此事果然不简单。” “这些人大约早有预谋,更也布局良久。” 在洞里打探了一圈,花非若便探到了那堵封墙的破口处。 “潮余,你来。” 慕辞走了过去,甚都还没往里张望,就嗅得了洞口隐隐飘来了那股熟悉的珠香。 这一道珠香不禁令两人都有所欣喜。 瞎猫碰死老鼠,竟还真叫他们碰上了! “陛下!” 云凌一路都提心吊胆的,直到入洞亲眼瞧见女帝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来得正好。有火折子吗?” “有。”容萋立马应上,从部下那里取来火折子递给女帝。 花非若燃起火折子将其伸进封墙的洞内先照看了一番情况,而后便用力将火折子投入深里,观察片刻未熄后才小心翼翼的钻了进去。 后头的人见状也都纷纷打燃了火折子,紧随在女帝身后进了洞。 洞中有滴水嗒嗒作响,声环洞府之中幽长回荡。 花非若举着火折子四下照看,只见这是一处穹顶之堂,堂顶有滴水垂落,地上坑坑洼洼的积着许多处小水塘。 穹堂的四角皆置有架高的火盆,不过冷却多年,又浸水潮湿,无法执火点燃。 穹堂的中央被挖开了一个池子,池子中心的台上则置着一尊鼎。 且看四面墙壁皆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冥文,置鼎高台的四角又皆立有相同的四座刻写着符文的尖碑,尖碑的上方各垂着一只六角铜铃。 花非若将此地细细的观察了一番,依经验判断看来,这应该是个祭祀之所。 慕辞最先来到池边,引火折子照近了水面,瞧见池里的景象不禁怔了一怔,“这池子里……” 花非若也来到池畔,只见里头长满了枝叶攒聚、其茎深红如黑的草,而慕辞也一眼就看出,此草正是幽嫋。 花非若蹲下身,轻轻将草拨开了些则见其根浸于水中,便将火折子照近了些,才依稀瞧清水里趴着几只黢黑的珠贝。 这大概就是产那鲛泪的珠贝,霞厢。 “这里还真是他们养贝藏珠的地方!” “嗯,水里还有别的东西。” 说时,花非若便掐近水面从里头拔起一株草,其水下根须彼此纠缠盘绕,只一株草便掀开了一面遮掩,露出其下一片浊黑幽寂的水面。 花非若牵着那一株草,只借火折子的光亮远照一眼就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见女帝神色有异,慕辞也低头看了眼漆黑的水面,却除了那几只显眼的霞厢与交织盘绕的草根外,并没看见其他东西。 “这里面还有什么吗?” “那些被窃的女尸,大概就是被藏在这里。” 女帝此言不禁令在场众人具为一惊,于是容萋与云凌也连忙上前来。 旁人看不清水面下的情形是因光亮不足的缘故,于是花非若又将火折子放低了些,与慕辞手中的光亮一同照入了水中。 凑近前来打量水下情形的人,皆不由得纷纷倒吸了口凉气——被照亮的那片水里密密麻麻的霞厢缝隙间露出了半张灰白的尸脸,而这些草的根须则盘植其上,深缠于其皮肉之内。 “以尸养珠……” 慕辞喃喃,眼中沉下一股切齿之怒—— 此一幕,与守安年间,发生在朝云东境的幽嫋之乱何其相似! 那些嗜血的黑商,以平民血肉为毒草之养,成邪艳之物后又将其贩于权富。 一国之耻、社稷之毒,皇令在上,刑戮之下,仍阻绝不得其人贪念邪术! “那些贼人莫不是用这女尸来养贝?” “非是养贝,养的是这草——这是幽嫋。” 而云凌和容萋在听得“幽嫋”二字后皆是讶然,容萋一番思索来,仍觉诧异,道:“幽嫋此草生自朝云北境,早孝元帝时被列为禁物,纵是入药的闺容也必将其去根脱水,以免歪邪之人邪法种之。” 花非若折下一枝草来细细打量。 幽嫋之草他曾也在一口东洲古迹的棺中见过,却是枯萎死株,之后则是在另一处古东陆的海底遗址中捞出的残卷里读到过这种草的记载。 “看来这条贼船的阴谋乃是计划已久,不光是藏蔽海寇,就连他们贩珠的老本行都是一场诡计。” 以剧毒的幽嫋喂养而成的霞厢所孕之珠不但天然异香,同时亦为毒物,那些女子长期佩戴此珠制成的饰物以至慢性中毒而亡,而后养珠之人再窃其尸蓄草养贝…… 而那些贼人甚还将养珠之地藏入这陵前祭堂,果真阴损至极。 “看来我们也不必将这些贼人押返朝云了,如此谋财害命,理应处死!” 花非若蹙眉起身,将手中的草丢回池中,泊然应容萋道:“此事回去之后再从长计议。” 眼下有关洪士商此人的种种仍然是个谜,倘若他之后仍有幕后黑手…… 花非若本想再深入揣摩些,但蒙在眼前的迷雾太深,而他也终究不是女帝本尊,遂罢了当下深议此事的念。 其实眼下他们更该做的是让此事真相公之于众,毕竟眼下贼船虽覆,外头却仍有不少女子佩戴着这些毒珠制成的首饰。 但这也是女帝和朝廷应当处理的问题,而对他来说,此墓本身才是他应探究的对象。 第28章 虚妄 尊重自然的发展规律——这是任何自然领域的科学家皆应遵守的原则。 而类似的道理同样适用于历史的研究者。 尊重历史的发展,不掺入个人主观见解也是每一个研究与记载历史的人,所应遵循的原则。 尽管他当下的情况极其特殊,但无论当下的经历是虚幻,还是时空错乱的真实,他都应该离开“女帝”,回到自己的时代,以旁观者的角度,客观的解读这段历史。 而回归正轨的门,也许就在这里。 这处祭祀之堂四面为墙,处处可见密布的冥文。 花非若细细观察着那些冥文,只大约看得懂其中部分语句,但残句断章的解读,根本无法知其详意。 若是他哥在,或许就能解读这些冥文真正的含义了。 而当下花非若叹然也无奈,便只得暂弃了冥文,拿着火折子小心翼翼的走过越池的小桥。 然而他才一步踏上那方置鼎的石台,手中的火折子便骤然熄灭,接着他后方众人手中的火折子也都应之而灭。 花非若一步僵在了原地,细细体会此间也并没有风息涌动。 “陛下……” “别动!” 被女帝一声喝止,云凌立马退回原位。 站在后头的两个士兵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慌了神,匆忙便想燃起火折子,却不知为何,竟怎么都打不亮。 一瞬间,空气冰冷到了极点。 花非若紧张的打量着黑暗里的环境,脑海中更也思绪万千,极力回想着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时无风过,而台上四角处悬挂的铜铃却隐隐发出了叮咚脆响,黑暗之中仿佛有何物在借着此铃呢喃低语。 异象既起,花非若心下哀然,奈何都倒了这霉了他也别无他法,只能低下头原地伏跪稽首,在心中默念诀咒,以释来意。 (此来绝无冒犯此地先灵之意,探墓亦非求财,只是为知真相不得不入。) 黑暗里慕辞听见身边人低语呢喃着某种自己听不懂的咒言,又此异况当前,一时也不禁寒意倒生。 堂中铃响忽而激促了起来,花非若连忙专心念咒。 (擅入禁地还望先灵恕罪,我等这就离开!) 然而那铃声非但不歇,反而响得愈发狂烈。 花非若欲哭无泪—— 进也进不得,退又不给退,这里头的主真是他亲祖宗啊! 然而这情况他也绝对不能直接带人走,否则事后必遭反噬。 无奈,花非若只能继续趴在原地一面念诀,一面思考对策。 (今日既退,亲奉香火。) 这句谈判无效,铃响仍然激烈。 花非若伏首在地,遇此情形,心下也是慌张不已,却还是强定着神,思索着此间还有什么可用以谈判。 (今日既退,则携人奉以供礼清除堂中污秽。) 此咒言既出,铃声忽止,花非若的心却也在这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异象骤止,非灵退,则杀起…… 花非若屏息良久,而听周遭仍然没有半点动静,便沉住气,在心下默念——先灵有言,生人守信,今退不折,则遵香火之约。 堂中依然寂静。 花非若慢慢直起身来,打量四角之铃仍无动静。 “先灵有言,生人守信,今退不折,则遵香火之约!” 他的话音在堂中一番回荡,直待余音消散,那铃声也没有再度响起。 两番确定终无异象再起后,花非若终于松了口气,打亮了火折子。 见女帝燃起了火折子,其后众人也纷纷打燃了自己的,幽暗的祭堂中终于复得光明。 那两个方才尝试了半天也没能将火折子燃起来的士兵见状,面面相觑。 方才一片黑暗里,云凌最紧张的便是女帝的安危,故一亮起光便连忙迎到了花非若面前,小心翼翼的询道:“陛下,方才可有受伤?” 花非若摇了摇头。 慕辞也借着光亮四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花非若却未答此问,只对容萋吩咐道:“退出之后你便带人将这池子里的尸体尽数捞出,里面的东西也都清理干净。” “是。” 吩咐罢,花非若又借火光将此祭堂打量了一周,沉然一叹罢,便领众退出了。 摸金校尉必尊鬼灵,虽说心下有诸多不甘,但此陵之灵的意思已经很显然了,生途在退,但他若执意入之,便不知这墓里的东西会给他及众人带来怎样的反噬了。 出了那祭堂后,容萋立马派人着手处理女帝交代之事,前前后后派出十余条小艇,从那池中捞出了足足五十余具女尸,事一布告,震骇了整个小镇。 而后沧城军便在港口临时搭起了篷子,镇守则每日都陪着镇民前来认尸。 这里头有许多骨骸早已朽败不可认,家属便只得认着其衣着佩饰将其遗骨拾回。 连绵三日,港口哀泣之声不绝。 而这三日里,沧城军也将那洞堂中所饲的霞厢与毒草幽嫋尽皆采尽,公置于镇民之前销毁,并下严令——凡有私藏毒草,或包庇存草苟且者,皆死罪无赦! 不日,便有人入营中举报了东巷里药铺对面的香铺私藏有幽嫋毒香,容萋当即遣人去往搜查,然那香铺的掌柜却已遁逃,而沧城军入得其后院仓中,只余一盆焚过的灰烬。 而这三日间,花非若都待在曲延山上,那隐山氏的祠堂中。 自往那祭堂中出来之后,女帝便忽而一反常态的,不与任何人言语,就独自待在那祠堂中,不休不眠,就只静静的坐在那碑前,认谁上前唤他都不作理会,也不愿离开。 女帝此状,莫说是原本就关切他的荀安与云凌了,就是慕辞也不禁有些忧虑。 加之当时那祭堂中的异状他也亲身所历,便疑心女帝莫不是为那异术所伤? 心中疑窦既起,慕辞便再也坐不住了,于是起身径直往那祠堂走去。 是时云凌领司常府众吏与荀安所遣的沧城军护卫皆守护在那祠堂之外,透过残败的围院,谁都能看见堂中,女帝跪坐在石碑前落寞的背影。 “你要做什么?” 眼见潮余忽然闯进院中,荀安立马起身作拦。 “让开。” 而慕辞却只将他的手臂一把推开,便径直闯进了堂中。 “女帝陛下!” “大胆莽徒,不得无礼!” 花非若木讷的听见身后传来吵闹的声响,怔愕的回了神,却并无力回头打量。 “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听出是潮余的声音,花非若本想回应,但他才只是稍稍抬起头来,便觉一道快风自他脸边掠过,接着手里的东西就被潮余给夺了出去。 “潮余!!!” 慕辞落眼看了自己从他手里夺出去的东西——一块朽黑的骨片——心下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便无顾什么礼数,一把拽起女帝的手便将他往门外拖。 “别待在这了。” 然而花非若在碑前跪了太久,只是应着他的力陡然站起了一瞬,便又跌摔在地。 “陛下!” 荀安与云凌见状皆匆忙俯身去扶,但慕辞却无半分轻柔的,一把又将他从地上强拽了起来,俯身托住他的身子,将他扛到了肩上。 被人扛起来的那瞬间,恍惚了三日的花非若骤然回神,心下惊骇不已,但慕辞并没走出几步,就被云凌一剑逼停了。 云凌出剑,荀安唯恐他伤及女帝,便匆忙按下了他执剑的手。 此时司常府卫与白甲士兵已皆围上前来,但女帝在潮余手中,又都不敢兵刃相向。 “你先放开陛下,若有他求,皆可为议。” “并无他求,只是不能让陛下继续留在此处了。” 花非若周身无力的只将脸垂在他肩后,不愿面对周遭情形,空荡荡的心里只有无尽的悲哀。 这到底是怎样的现实…… “无论如何,你先将陛下放下!” 慕辞凭着方才一股子上头的血气闯进堂中,眼下也大约冷静了些,想来自己毕竟不是谋反,便也动了动扶着女帝身子的手,想将他放下来。 “等等……” 花非若突然攥紧了他肩上的衣布,慕辞愕然又止了动作。 “海边……” 他的嗓音哑然低落,简短两字,慕辞还以为是自己的错听。 “别回营中……” 听到了这一句,慕辞明白了他的意思,即作止了放他下来的念头,扛着人便径直往前,无畏士兵阻拦。 “潮余!” 荀安见状匆忙追上前去,慕辞也正好跟前面几个士兵僵持着止了步。 “不要跟过来,没见陛下都烦你们了吗?” “你——!” 然女帝在他手上,荀安又拿他没辙。 慕辞收回眼来瞧着眼前的士兵,看着他们紧紧握住剑柄的手,问道:“此剑若出鞘,斩我还是斩女帝?” 问罢,慕辞从容迫近前去,拦路的士兵步步后退,到底还是让慕辞走出了包围。 女帝伏在慕辞背上不作声响,众人紧张兮兮的随行在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慕辞牵过一匹马来,将女帝放上马背,最后睨过众人一眼,便翻身上马,带着女帝疾奔下山。 “郎主,现在……” “还愣着做什么?追!” 马上快风掠耳呼啸,花非若仍然无力的靠在慕辞怀中,所见过眼的事物皆为空渺。 “陛下想去海边?” 声音落在耳边,真切得无可置疑,花非若却还是愣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应了一声。 慕辞怀抱女帝在前,骑兵列队紧追在后,数匹快马掠市而过,直朝港口汪洋而去。 近至海边,骑兵们皆不敢上前了,只得远远看着女帝任潮余扶着缓缓走近海浪,彼此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是应上前救驾,还是静守陛下。 “再往前就要进水里了。” 慕辞扶着女帝止了步,一转头,就见他看着茫茫海面的目光竟满为悲切。 三月初来时,他也曾站在岸上这样远眺过海面,他看到的流波山早已不再巍峨,他和郑教授的团队一起分析古迹状况时,也料想过了种种可能发生的意外,却唯独没有想过会这么荒唐…… “我不是女帝……” 呢喃一语没于海风浪声之间似乎只有他一人听见。 第29章 失神 他不愿停在原地,慕辞无奈也只能扶着他继续往前,但花非若却极力摆开了他的手,踉跄着独自前行。 走入海浪间才没几步,他就又失力的跌倒在水中,冰冷的海浪毫不留情的拍打在他身上。 无论是透骨冰凉,亦或呛口的咸腥,都如此真切…… 慕辞匆忙入水中将他扶起,擦去了他脸上的海水,见他双瞳已涣散了恍惚,一时也让他这模样给吓到了,却又无措,便只能近在他耳畔道:“异术皆为虚妄,陛下切不可湎于此中,自损心神。” 虚妄…… 当下他倒希望自己眼前的一切皆为虚妄。 原本他心心念念的只想着入了那流波山中,自认寻得那座诡墓,便可破解当下诡境,让他得以回归属于自己的世界,却不过是一番无由的缪想,只是他自身的意识为了保护他不至于被当下天翻地覆的现实击倒崩溃所化生的幻想罢了。 而此刻再回想起这些,才发现原来比起这真真切切的现实,他那无端的念头才是虚妄得可笑,却在此之前,他根本不敢去料想假如这一切根本无力挽回该怎么办…… 现在该怎么办…… 风掀的海浪层推不歇的拍打在身上,冷冷浸衣,寒凉透骨。 慕辞紧紧扶住他,以免他再栽入水中,却感觉到自己怀里的人似乎在颤栗。 他茫然的看着海面,心底落出了一处无底深渊,令他惶恐不已。 他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看着他如此神情落寞,慕辞也慌了神,便轻轻晃了晃他的身子,“陛下?” 陛下…… 花非若怔怔的偏了偏头,落眼瞧了他扶在自己身上的手。 难道他真的要以“女帝”的身份留在这个不属于他的时代吗? 见他像是完全脱了魂一般,根本唤之无应,慕辞便又更低下头来,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情况,便只见他无声的怔怔流着泪。 慕辞也怔了,又回想起自己方才在那祠堂中对他强拉硬拽,着实过激了些。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那时过激的行为也刺激到了他。 “陛下……” 慕辞沉然唤了他一声,斟酌着想同他道个歉,却忽感怀中一沉,垂眼则见他已然力竭,睫羽颤然落掩,昏了过去。 见状,慕辞赶忙将他从水中抱起,回身就见岸上沧城军已严阵而待,不禁心下叹然——他这还真是舍命陪君子了。 - 帐里熏起的药香袅袅如雾,军医诊得女帝日久疲乏,故生恍惚,需得好生安歇,以养精神。 原本得知女帝昏死在海边时,荀安也是心都止跳了,守在帐外更也是坐立不安,眼下得知陛下并无大碍后,终于得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入帐叨扰,便只在帐外行过一礼后便退下了。 避开女帝歇息的帐府,荀安眸光骤冷,转头问身旁随侍道:“潮余何在?” “回郎主,容帅已将其收押于西营。” “走。” 慕辞今日公然劫持女帝,所行当抵死罪,却是顾及女帝先前对他多有维护,才没有将他即刻处死。 荀安来到西营时,容萋正亲自看守着这个人,而荀安却远远的就看见了囚笼中那个依然嚣张放肆的身影。 慕辞正悠闲的倚着笼壁而坐,一膝立起,也将一手搭在膝头,远远瞧见荀安走来,便扬声问道:“郎主来得正好,女帝如何了?” 只是看见这个人,荀安便已盛怒难抑,而此人竟还如此恬不知耻的同他问起女帝? 荀安在笼前驻足,沉默着看了笼中的人许久。 “开门。” 郎主冷冷一声令下,旁边带着钥匙看守的士兵便瞧了容萋一眼,见统帅点头后方才上前开门。 解下挂门的锁链后,荀安便亲手拉开了笼门。 “郎主!” 容萋匆忙开口想拦,然荀安却根本没有理会她,自开了笼门便走了进去。 容萋深知眼下笼中关押的此人何其危险,但郎主执意如此她也阻拦不得,便默默随上前了些,右手则已紧紧握住腰间剑柄。 慕辞就静静的看着荀安来到自己面前,低身半蹲而下,仍持着满面平静而狠狠的攥起了他的衣襟,压低着声,极致忍耐的切齿问道:“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了你吗?” 对着荀安一双忍怒难捺的眸子,慕辞却是出自心底的平静:“你当然不敢。” 荀安深知他这番嚣张皆倚仗于何,于是讽然又笑,终于有些抑不住情绪了,“你以为你在纷乱中救过女帝便可凭此为资触惹天威?别做梦了!你屡次三番胁害女帝,居心叵测,你以为陛下不知?” 其实慕辞也知,自己今日所行已是大逆不道,若依律典自是死罪难免,而这一点他早在今日闯入祠堂之时也早就想到了,却不过就是赌这一把而已,倘若他赌赢了此番得以幸免,那他在女帝心中自然地位大升,若能得此助益,岂愁不得复势归国。 而就算是输了,他也绝不会在此败下气势,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任人打压。 于是迎着荀安此怒,慕辞笑面依旧,却无半点温随之貌,而正正凝视着他,一字一句缓然道:“那我也只等女帝亲口下令。” 荀安被气笑了,“好。” 荀安冷冷放开了紧攥他衣襟的手,站起身来,“你就等着。” 说罢,荀安拂袍而去,笼门又闭,慕辞仍然沉静的看着笼外容胥愤然离去的背影。 容萋在外也冷冷睨了他一眼,便吩咐左右道:“看好他。” “诺!” 本亲自看守他的统帅也离开后,慕辞才终于松了松架势,也有些疲乏了。 他堂堂一方亲王,竟在异国他乡沦落至如此身陷囹圄的境地,想到这慕辞不禁轻笑了一声,只道是果然世事无常。 谁能想到,半年前他还在指挥四军作战,虽凯旋胜敌,然国中却只有一场荒谬的葬礼与诈布国中的讣告,以至如今他就是想回个国也不得不百般算计。 思来又是一番叹然,慕辞索性放空了思绪,隔着笼栅仰望夜空云薄。 也不知女帝现在如何了…… 第30章 现实 又一日清晨时分,金缕旭光方入帘隙,花非若又自梦中醒来。 在梦里,棺中的女帝安然静卧,犹如一缕沉睡的幽魂,而他就在棺外看着女帝,波澜无惊。 却在醒来的刹那间,他又成了躺在棺里的人,心门也就在这骤然间迸生一阵骇跳。 醒转来,营帐里的光景倏忽入眼陌生,却旋即又渐而熟悉,心跳也因之渐而落缓。 心跳归复于平缓后,花非若终于得归平静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虽仍有无数疑窦盘桓心头,但那三日的恍惚既过,激烈反抗过的心也只能在暴雨过后变得平静。 空躺了良久之后,花非若才渐渐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起先支持着他积极行动的那个念头死绝之后,在这无可回避的现实面前他也只能重新开始思考后计。 花非若强撑着一把绵软无力的身子坐了起来,又看着帐里的景象愣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漫无目的的走到了桌前,又止步,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 当下辰时,伺候的宫女轻步入帐来,却被呆站在桌前的女帝吓了一跳,连忙纷纷伏身行礼。 “奴婢拜见陛下。” 花非若怔怔然的垂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三个宫女,思绪迟缓的转了一转,才哑声道:“起来。” 宫女们又纷纷起身,领头的那一人上前来,颔首询道:“可要伺候陛下梳洗更衣?” 梳洗更衣…… 女帝默然良久。 “陛下?” 花非若回神,又看了宫女们一眼,才低低应道:“好……” 闻知女帝醒转,荀安立马赶来帐中,是时女帝正坐在镜前,任宫女们梳发盘髻。 女帝似乎是入神的瞧着镜中的自己,而丝毫没有留意他的到来。 直到荀安已来到近前行礼,花非若才后知后觉的转眼来瞧了他。 “起身。” 原本满为欣喜的荀安,见女帝此状又不禁担忧起来,站起身后持默了片刻,才小心翼翼问道:“陛下可是觉哪里不适?臣郎这便去唤军医来?” 花非若摇了摇头,“没事。” “昨日军医为陛下诊脉时,也说陛下醒转后还该再留意留意,还是喊军医来看看?” 然而花非若还是摇了摇头,些许木讷。 荀安蹙眉而默。 “他呢?” 女帝虽未明问,荀安却已知她问的是谁,默了片刻,思索着没立刻答上。 荀安没答,花非若又瞧了过去,再次问道:“潮余呢?” 虽然现在他仍有些恍惚思绪不大灵活,却也大概思索能知,昨日潮余带他闯出重围、去至海边此事在旁人看来必是大有异端。 “你们没将他怎样?” 女帝急问之下,荀安纵是不情愿,也只能老实交代:“回陛下,潮余眼下在西营,囚于笼中。” 了然潮余所在后,花非若低低应了一声,也略略松了口气——还好没怎样。 正好此时宫女也为他理好了发髻,女帝便起身来,一言不发的出了此帐,由士兵引路去往关押潮余的地方。 此时慕辞坐在笼中,倚于一角,百无聊赖的拨弄着挂在自己腕上的镣铐,心绪沉沉。 他还是有些担心昨日大为反常的女帝,也不知他究竟是为邪术所惑,还是另有其他…… “陛下驾到!” 忽闻一声高亢入耳,慕辞惊而抬眼,果然就见女帝远远的正朝他走来了。 几乎又恍惚了一个早晨,直待看见潮余时,花非若才觉着自己的心门似乎跳回了些温度。 瞧着女帝来到了囚笼前,慕辞也立马迎了过去,细细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脸色看起来还不错,则释然笑了,又谑道:“陛下今日可算有点精神了。” 在这笼中,潮余也对他笑得如此明媚,瞧得花非若心下生愧,便微微垂敛了眉头,歉言道:“难为你又因我受委屈了。” 看着女帝这一面楚楚可怜的愧色,慕辞又笑了慰然,心中一块重石落地,便又在女帝面前复了他那放肆的玩闹,就将挂着镣铐的双手扶在栏上,又凑近了些,盯住他这双柔色缱绻的眼,“我知道你会来救我。” 花非若微微一怔,朱唇微启了,却没讲出话来。 “毕竟可是你说的想去海边,我才不要命的带你闯出来的,陛下如此心慈,总不会眼睁睁看我蒙冤。” 见他还有精神与自己调皮,花非若也就宽心了,便一笑,“确是如此。” 他当时濒临崩溃之际,只想逃离眼前的一切,混混沌沌的说了个海边,这人还真就不顾兵刃阻拦,把他带去了。 还好他还没彻底恍惚过去,不然岂不是真要叫他蒙冤了。 “钥匙呢?” 女帝抬头一问,旁边士兵连忙就提着钥匙来开门了,却谁知女帝竟亲自从他手中拿过了钥匙,给潮余开了门。 慕辞钻出笼门,又乖乖将挂着镣铐的双手递上,花非若翻找了两把钥匙,便托住他的腕子,给他解开了。 女帝的手指柔软如化在春水里的温玉,点在他腕间肤薄之处又像是挠人的细羽,搔了他心尖一痒。 花非若取下镣铐递给旁边,回眼时正好触及他盯着自己的目光,这一瞬却惊了慕辞忽而局促的避开了,又掩异态的俯身去拍了拍自己衣上的灰。 未及日久,远在琢月的上尊便派了信来催促女帝回朝,言称女帝离朝已久,不应在外继续逗留。 此信既来,饶是花非若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乖乖启程回京。 上尊的信来后,荀安便与女帝议定了次日启程。 眼看一回朝就将正式面对有关女帝的一切,花非若好不容易才调整回来的情绪转眼就又落入了低谷。 便趁着荀安忙着做回程准备时,花非若又偷偷溜出营外,独寻一番清静。 隔着茫茫海面,花非若看着远处那座忽而陌生的流波山,心中万般无奈,也不知今后该如何是好。 海浪扑打在脚边的沙地里,漫无目的的足迹就沿着海浪的长线缓缓向前。 早在看见他偷偷出营时,慕辞便悄悄的跟了出来,远远随着他走了一路,也确实没打扰到他。 但就这样一路跟着也无聊,于是慕辞悄悄加快了步伐,趁着海风与浪声为掩,想欺近前去吓他一跳。 慕辞屏息提气,眼看就将近了,便又小心翼翼的将步子更落轻了些,谁知还是在步处,被他回头瞧见了。 前功尽弃,慕辞也只好叹然一笑,坦然走上前去。 “我都走得这么小心了,怎么还是被你发现了?” 花非若抿然一笑——自然还是听见了他的动静。 潮余来到身旁,虽说少了分清静,心情却莫名的轻松了些,大概是因为他是自己在此处,唯一能相对坦诚些面对的人。 “陛下终于要回朝了。此番在外历险如此之多,也乏了?” 这话,慕辞自然也是掂量着他的神色问的。 然而一提起回朝这事,花非若便只觉心烦,却也没什么话能说,便应着笑了笑。 “是啊,出门一趟,天翻地覆……” “陛下不想回朝?” 这话问到了他心坎上,于是花非若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又无奈掩作一笑。 却看在慕辞眼里,他这模样简直就像是一只久不经自由的金丝雀,好不容易得以出笼,便不情愿再被囚于禁中。 瞧之片刻,慕辞也在心中笑叹,他也还真是头一回见君王竟能如此楚楚可怜。 与此同时,花非若也在心中暗自慨叹——他何德何能,竟能做一国之君啊! 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而后两人又在海边一块礁石上坐了许久。 慕辞捡了一把小石子往海中飞掷,花非若就看着被他投起的水花,放空了思绪的出着神。 未多会儿,那把小石子也投完了,海面上不再有小水花绽起,花非若便也回了神,下意识又是一声长叹。 旁边的慕辞闻声不禁一笑,更也好奇的问道:“陛下怎么唉声叹气的?朝中之事如此不顺心?” 现在就没什么事是顺心的…… “你接下来……” 花非若开口本想问他接下来如何打算,却是话出一半又想起人家本来就在这待得好好的,该做打算的人是他才对。 “我接下来,恐怕还得再糊涂一阵子。” 慕辞却答了他没问完的话。 花非若惑然转眼来瞧他,才又突然想起了他当下失了记忆,不知自己的过往,一时更不禁懊恼的想敲自己的脑袋。 他这脑子这几天真是生锈了! “那你接下来还打算继续留在这吗?” 慕辞也看着他,斟酌着该如何回答。 于花非若而言,他在这里眼下最亲近的人就是潮余,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是想让潮余留在自己身边的。 可他们的关系实际也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或者其实也可以问问? “你……”临开口时,花非若还是踌躇了一番,“你要不要跟我回琢月?” 慕辞故为诧异的看着他,“陛下想带我回琢月?” 他这故演的诧异,又叫花非若局促的收开了目光,才解释道:“我可以帮你调查你的身世……” 此言正中慕辞下怀。 但他还是要斟酌一下,怎么回应才不会显得自己贼心太昭然。 慕辞未语的片刻间,花非若也在思索着该怎么解释,才能让自己悄悄打算让人家多陪自己一阵子的念头不那么明显。 毕竟以他当下的情况来说,对于那即将面对的琢月朝局,他的内心里自然不可避免的充满了惶恐不安。 在这种时候,他着实很需要一个亲近些的人在身边作为心里支撑…… “好啊。” 花非若内心里的思绪万千戛然而止,有些不可思议的看了过去,心想,他竟然真的答应了? 慕辞见他如此圆瞪了双眼的神情,忍俊不禁,“你这什么表情?” 花非若又连忙收神,郑重许诺道:“我会帮你调查身世的。” 毕竟关系还没那么熟,这种事也是怪有点不好意思的…… 而看着他的局促,慕辞倒笑了坦然,自己也松释了些。 “一言为定。” 第31章 归程 次日一早,拔营启程,应荀安与容萋的建议,他们将先乘船北上至沧城,再更为车马西归琢月。 沧城位于流波山脉之北,若行陆路则将翻山越岭,绕道颇远,而若乘船的话便只需半日便可抵达,只是顾及女帝经此大难后,许会怵忌水路。 好在花非若半点没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恐海情绪,只听其一提便同意了这个建议。 乘船已离了小镇,花非若却还在甲板上远远望着这座流波山,心中仍思索着那座目前仍未存在的墓。 倘若他当下所处的时期,与他生长的那个时代是同属于一条因果相连的时间线上的话,那么那座与他逆时穿越有着不可解关系的墓总有一天会出现。 而倘若他当下的身份真的就是墓主昭宁女帝花非若的话,那此墓的出现则应当要由他来主导了? 女帝久久望着那座山,荀安也一直静静陪候在旁,寻思了良久,终于也从那座山上寻到了些话题,便开口:“想不到此山瞧来风平浪静,却包藏了如此祸端。” “确实,不过此地风水颇佳,若能在此建陵倒也不错。” 饶是荀安打理后宫多年,早已练就处变不惊的功底,也让女帝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话给惊了半天讲不出话来。 原本荀安还以为,女帝盯着那山是在回想此番与这山相关的种种乱子,却没想到她竟是想在此建陵?! 可女帝的地寝早在七年前便已始建。 却不过须臾,荀安便又思索了过来——女帝此番在外经险记忆有损,大约是忘却了。 “陛下所言甚是……不过陛下当年登基时太卜便已为陛下选址寒漱山,那里承日月之华,又与先帝之陵相依,亦为福地佳址,而今地宫也已动工七年,大约明年秋冬时便可竣工,届时有之为镇,必能护佑陛下福寿绵长、社稷安稳。” 听着荀安叽里呱啦的说了这许多,花非若却只留意到了一个重点——寒漱山?! 他的陵墓已经开建了? 不是这座流波山?! 这又是个什么鬼马乌龙!? 至此,他曾在父辈的熏陶下建立起的对这个朝代的世界观,已崩塌得所剩无几了。 燕赤王身死而女帝健在那件事他还能勉强将其视之为乌龙,或史传的谬误,可这有实实在在的庞大工程遗迹做支撑的事总不能也是乌龙! 难道他进的那座墓根本就不是花非若的? 可别人的墓总不能写花非若的墓志铭…… 难道从一开始就是他们把别人的事迹误判成燕赤王的了? 可无论是古时记史的史官,还是二十一世纪研究历史的人,都不至于能粗心到这种地步! 难道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所处的这个时代与他所知的根本就不是一条线? 这个答案却比世界观的崩塌更令他绝望…… 经历了崩塌过后,花非若瞧着那座山的目光忽而更为黯淡了。 原本他还心心念念的,想凭着自己多年来对历史的研究经验找寻一下回去的方式,现在看来似乎是无望了…… 荀安一直在旁边打量着女帝的神色,而他那番话后陛下便久久不应,这多少有些令他不安,却瞧着陛下神色愈发沉然,他也不敢轻易乱起什么话题了。 且瞧着女帝辛劳了这几日,面上早已疲态不掩,荀安更也心疼她此番遭了不小的罪,不舍得陛下继续在外头吹海风,便将她劝进了舱房里。 “陛下,我们现在先乘船至沧城,再乘车走大道回琢月,余下的贼人臣郎已让容萋先派人押入了沧城大牢。” “嗯,你安排的很妥。” 花非若仍未从自己心底的崩塌里挣扎出来,便应得很淡然也不走心。 “分内之事。” 而后荀安便只想静静看着他的女帝。 经此一番多事之后,荀安发现女帝似较往昔变了些—— 以往她总是以淡漠之色示人待物,如今却变得温柔也总对人笑了。 对他的转变就更大了。 以前无论他如何讨好,女帝都只回他以漠然冷色,更也从不接近他,大多数时候甚连话都不愿与他讲,而今陛下虽然仍旧不愿与他亲昵,但至少是愿意与他说话了。 荀安本默默专注的悄悄打量着女帝,却忽然发现陛下的手上竟有伤痕。 “陛下怎么受伤了?” 花非若垂眼瞧了一下自己手上那点微不足道的小伤,一时甚也想不起来这是怎么来的了,正想表示没什么大不了时,荀安却已如见了多大事似的拉过他的双手,瞧着他掌心那点血都不见多少的擦伤蹙了眉。 “陛下稍待,臣郎去取药来。” “小伤而已……” 然而荀安根本不容他拦,早已起身去寻药了。 同样作为一个男人,花非若其实很能理解荀安如此珍重女帝而小心翼翼的心态。 只可惜是他一只野麻雀占了他们宝贵金丝雀的舍…… 沧城座处于月舒国东南之位,其后平原腹地,两侧山峡为关,地势险要,更守临海国门,因而乃为国中边防重地,亦是沧州太守行政之所。 沧城虽是座数倍大于流波镇的城池,却因其关守严密,对往来者搜查甚严,因而反倒没有流波镇那座边关小镇来得热闹。 此城城墙甚高,傍及最高之处设有一座烽火台,港前所泊皆为战舰,入得城中亦处处可见巡兵列队往来,肃杀之气甚然。 太守得知女帝将来,一早便携了丞、尉恭候于城外。 太守韩氏乃为国都琢月城中世家女君,早年在女帝犹为东宫储君时便曾拜见过,便也一直将此视作她在边疆为官的谈资,时常与左右辅官谈起女帝风姿如何一绝凡尘、如何才高无双。 那时的女帝犹为少年储君,而今日她见到了为君八载的女帝,才发觉自己这些年对之的赞誉仍是浅薄了。 “臣,沧州太守韩瑜,拜见女帝陛下。吾皇万岁千秋!” 是时花非若正惊艳于沧城巍峨的城墙,只觉无论是自己曾发掘的那些残垣遗址,亦或是史书的辞藻华饰,都远不及他此刻身临城下亲眼所见的一半壮丽。 “免礼。” “谢陛下!” 毕礼起身后,太守则往旁一让,恭请女帝登车。 女帝的住处安排在城中御府。 那是重宁十三年沧城军建立之初,元瑄女帝为显国威而仿琢月宫城西啸堂所建。 女帝抵达沧城时酉时已过,沧城位临东面天黑得又早,才不过这个时辰便已见天色落晚,却离休息的时辰又还早。 于是晚膳过后,太守与沧城军统帅又聚于御府前堂,与女帝共议此番流波镇之事。 那条贼船所贩毒珠不但流毒于流波镇中,更波及沧州数城,眼下那贼船虽覆,却犹有其余孽未除。 且搜查过流波镇那香铺后,容萋更确定沧州势必还有私贩毒草之黑商,接下来便将请命府衙继续追查此事。 又念及那条商船于朝云根脉不浅,唯恐调查途中又生浮乱,于是太守又趁着女帝在场的方便,向陛下请取了符节,以在必要之时请派沧城军出兵为镇。 不知在这场合该做什么的花非若听着两人商议时本出着神,忽闻此请还怔了一怔,所幸谒者在侧,花非若便故有思索的令其取来女帝先前写下的文书借阅,又依着些许本躯之忆,总算是拼凑着写出了赐符的手谕。 此事议罢,太守与沧城军统帅告退后便无人再来叨扰了。 而女帝向来不喜人贴身伺候的习惯,荀安早在抵达沧城之初便已告知太守,太守自然依服安排,故只令侍人们候侍在内院门外。 这倒是极妙的给了花非若一个不必端戏的放松空间。 自从莫名其妙认领了个女帝身份后,这几天花非若就没正儿八经的松过一口气。 当下终于能得一无人搅扰的安静环境,可叫他暂时卸下女帝包袱,着实令他无比舒适。 试想就算是他小时候被爷爷和亲爹逮着练功的那些日子里,一天也就至多八小时,跟这几天的比起来,简直不算是什么强度。 且女声伪得久了,他的嗓子也有些不大舒服,咳找了几声,才寻回了本音。 庭院里植有一株梧桐,当下正逢春时,满树郁郁青葱,便在廊前庭下投开一片惬意影幕。 花非若站在梧桐树下抬眼望着叶隙间碎漏的霞光,微风徐徐,心门也平静了不少。 微风袭身凉爽,花非若又觉荀安在他手上包扎的绷带有些闷,便解开来透气,谁知在叶影的光笼之下,他这双手的肌肤便像是浸于水中的腻玉雕塑一般细润,又见五指修长又如探雪梅骨,若非骨骼形态犹显硬挺的话,这简直不像是男人的手。 就算是他妹妹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又常年精油护膜保养着的手,恐怕都不能比他这双更白净腻润了。 于是花非若几乎是匪夷所思的打量着他这双手。 男人的手怎么能这么嫩呢? 却想想他当下的身份及这身装扮,又好像能理解这事了。 且他这手不光看着细嫩,连骨都要柔软些,便想起他爷爷曾说他,模样身段样样都合旦角的行当,就是身量太高登台突兀,且手也硬了些拈指不显柔美。 也确如他爷爷所言,他先前那双无论手持械握棒,亦或登崖攀壁皆是稳当得很,却扮上粉末之后便少了柔骨千缠的媚态。 当下闲来无事,花非若便就着这双手的柔媚挽了几个花指,果然比原先顺眼了不少,顺着则配上步子踏着碎叶翩然作舞,却一转过梧桐,便撞见潮余正倚在门墙处打量着他。 第32章 琢月 花非若记得不错的话,这家伙应该是被荀安安顿在外院的厢房了,却不知他是怎么混进来的,还如此大摇大摆。 “荀安竟然让你进来了?” 不出所料的,慕辞果然嗤笑着翻了个眼,“我要是等他许可的话,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再见陛下了。” 他这话说得言表撩拨之意,语气却又戏谑得叫人品不出暧昧,花非若无言应接的,便笑着横了他一眼。 女帝娴静温雅,哪怕听他如此出言不逊,也丝毫没有怒意,倒像是对待寻常朋友那般只是笑着幽怨。 瞧着女帝如此态色,慕辞胆色横生,于是满面笑色玩味的凑了过去,黠然问道:“你刚刚是在跳舞吗?” “算是,怎么了?” 他都这么问了,还能是为什么! 不过慕辞一向不吝于直言自己的打算,于是笑嘻嘻的继续求言道:“你继续跳嘛。” 花非若见他那对浅色的瞳仁笑盈盈的存满了期待,自然不忍为拒,于是媚眼缠开抿唇一笑,拈起兰指挽肘将腕子运力一翻,手中那方绢帕便柔然有劲的轻轻弹在了他脸上。 绢帕里的香韵轻然拂入慕辞鼻息间,缠得风流戏了他一个恍惚,却接着便听一道亢悦妙嗓,连珠般的给他送了一句韵辞:“你个不正经,不过庭前翻起几个手花,你便当人栏里风尘,碎银几两,台前吆喝?” 他这一下属实是将慕辞逗得愣了神,且见他莲步翩然,又将身韵一转,眼中秋波涟涟勾缠,一瞥一顾皆是要将人魂摄了去。 “女为悦己者容,萍水之缘不留顾,月下花前取君诺,妾舞只赠郎君。” 辞末时,花非若吟着尾韵将那缠丝的目光一收,刹那便脱了娇娥含羞之态,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慕辞也是听见了他的笑声才骤然回过神来,便笑着嚷道:“你若不是女帝,我还真以为你是哪个园里的伶人呢!” 花非若则回之揶揄:“说不定就是哪个园里的伶人呢?” 慕辞笑着“切”了他一声。 这等鬼话他岂会信。 两人戏谑罢了,便一同坐在廊下,瞧着日傍西山,最后一抹晚霞也渐而暗淡,墨色自东天浓染而来,却薄在了西方曛坠的边缘。 看着天边的落霞美景,花非若也将神识全然放空,终于得到了这几日以来最轻松的时刻。 两人皆安静的赏了日落片刻,慕辞却寻隙偷偷瞥了他一眼,想起了什么,便又以肘轻轻抵碰了他一下。 “那天你在祭堂里没有应我,当时你到底在跟什么东西讲话?” 花非若没想到都过了这么些天了,他竟还惦记着此事,而忆及那墓里的情形,愁思便又重回了心头。 “你就当是那里的鬼灵。” 虽说慕辞也约莫猜得到答案许是玄乎的,但亲耳听他答言“鬼灵”时还是不禁有些诧异,“这世上当真有鬼神之属?” 此问,花非若深思了好一会儿,然无论哪个笃定的答案都似乎是偏颇的。 “信则有,不信则无。” “你怎么又卖关子?” 花非若却态若冤枉的笑了笑,“不是我卖关子,是这种事原本就难以捉摸。” “不过说来也怪,当时那堂中明明没有风,可所有人手里的火折子却同时熄灭,且无法复燃,但你说完话后又都点亮了……” 也正是亲见了这么一场古怪,慕辞才一直对这件事念念不忘。 但与其说那是鬼灵…… 慕辞思索着,眉头微微蹙起,却于此时,花非若答道:“也许冥冥之中确实存在着我们不了解的某种力量。” “也许,毕竟这世间之大,有时也确实存在些叫人难以琢磨的异术……” 他突然提起异术这个概念,顿时也叫花非若来了些兴趣,“你见过哪些异术?” 方才那句话不过是他无心所出,花非若问来却叫他回了神,想起自己当下还正“失忆”呢,于是摇了摇头,笑道:“也许见过,不过不记得了。” 花非若表示理解的点了点头。 慕辞立马续上话头:“你就不能给个准确点的说辞?” “什么说辞?” “你方才说的,冥冥之中我们不了解的某种力量。” 花非若笑了笑,道:“世人皆言鬼神,却又从来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我们连鬼神究竟是什么都不能了解,又如何断言它们究竟存在与否?” “通常来说,神不就是引领天地、四时万物之主,而鬼则是人死后其魂灵所化之精怪吗?” 花非若又沉吟了片刻,问道:“倘若在阳世的另一头,存在有一个与我们相反的阴世,那于他们而言,我们是否也为‘鬼’属之类?” “阴世,不就是传说的阎罗地狱吗?” 花非若瞧着西天霞光隐尽,星辰替代阳光遍布夜空,缓然道:“就像我们这里日落之后,在长天的另一边则能见日出一样,在我听过的另一个传说里,阴界之初便是我们之终。 “阳世的生命,由初生婴儿至病疾老终,而阳界寿命的结束便是阴界生命的开始,故阴界之民以老疾为始,至婴儿而终,阴阳两界终而复始,便是轮回。” “你说的这个传说,倒是新奇……” 说时,慕辞也思忖了起来,花非若瞧了他一眼,又添道:“不过这个传说倒与道家之‘道’有不谋而合之处。” 慕辞抬起眼来瞧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道生万物,而万物终归于道。” 而道无形于天地之间。 “你如此一说,好像还真是——不过这些传说你是从哪听来的?” 这要说起来可就复杂了。 他家自祖上起便承摸金校尉的行当,故他从小就耳濡目染的接触过许多不寻常的物或事。 而他长大之后也自父亲那里袭承了衣钵,多年来走南闯北,更见了诸多远远超乎于想象之外的事物,或许他穷极一生也不能窥透其一二。 至于这阴阳之界则是他家自古有之的概念,除此之外他还知道这世上或许还存在着介于阴阳之间的力量与生命…… 但不论是什么怎样的存在,究其根本都是这个世界规律的产物。 只是偶尔,也会有些超出规律之外的存在。 “那要照你这么说……” 慕辞话至一半又顿而思索,花非若则疑然瞧去,又见他唇角微微勾起了些狡黠的笑意,“假若那日我们进的那处祭堂中当真有我们所说的‘鬼灵’之属,那对那些东西而言我们也是‘鬼灵’?” ……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那要照这么说的话,那日我们所见的异象,也是他们在‘驱鬼’?” 花非若:“……” 这个思路还真是挺新奇的。 却仔细想想,貌似也像是这么回事。 看着女帝被自己说得答不上话来了,慕辞忍俊不禁的大笑了起来。 花非若回神,看着他也笑了。 “照你这思路看来,他们大概也挺怕我们的。” 入夜时分,荀安照常来向陛下请安,却才走到内院门前,便瞧见里头潮余正与女帝同坐在廊下相谈甚欢。 许多年了,他从没有见过女帝与宫中哪个郎臣如此亲切过,即便他是自女帝及笄之龄起便以书礼为聘,作君郎伴在她身边的人,这十年来也从没有与她如此并肩而坐过。 荀安一向恪守本分,无论什么时候都将侍奉女帝的礼数置于首位,哪怕从不得宠也未曾懈怠,今日却不知为何,看着里头相伴而欢的两人,他竟怎么也迈不出踏进门槛的这一步。 在门前挣扎良久,荀安终是叹了口气,默默转身离开了。 次日一早,女帝的车驾便在军列的护卫之下启程西进北上,归往国都琢月。 而有关商船之乱的贼人也尽戴枷锁,囚于笼中,押随在队列之末,也将入琢月天牢候审。 回京之途乘驾列队而行又逾半月,终于在将入孟夏之际,女帝抵达了国都琢月。 琢月城外方圆数百里均为广袤平原,良田千顷,而牛羊不计,其间揽括九镇十六乡。 皇驾循大道而行,则见大路两侧的平原上马群奔腾,牧马之人披甲携旗,如令方阵一般引马奔走。 花非若在车中起帘而观,看着平原上骑兵驯马的壮景,不禁在心中啧啧称叹。 此处已入琢月近郊,这片城前的平原正是国中四军之一银焰骑养马练兵之地。 作为国中最强劲的一支完全由骑兵构成的兵种,银焰骑所饲之马更乃国中乘骑之绝,每年所生新驹之中几乎半数之上皆可选做轻骑之乘,而别国几乎千中挑一的重骑之马于此百中有十。 而纵是军中淘下的未入阵列之马亦为权贵富商豪掷千金相争之宝驹。 沿着大路行至银焰骑驯马平原居北的尽头,便可瞧见远方依山而建的都城琢月,而花非若只观之一眼,便为其景所怔。 琢月城幅括半许临北平原,一路向北延盖至那座貌影屏天的御淆之山,便是远在百里之外,亦能瞧见山上华城巍峨,而若纵观上下,整座琢月城便如一条垂天之河,布着灯火凡烟瀑垂入地。 如此城景,若非今日亲眼所见,花非若实在难以相信原来史书里的记载竟是毫无夸大的写实! 第33章 琢月(二) 女帝回朝,文武百官无不迎至城外百步之地,一个个举目远望,才刚瞧见了皇驾远影,便已纷纷落跪,顿首在地。 而远远的,花非若就看见了一辆同样奢豪不败皇驾的车驾,心中不禁勒为一悬,即知那应当就是女帝的母亲上尊的华驾。 车行至近前,花非若便听见外头响起了震天的“吾皇万岁千秋!”,于是在车里沉下一口气,知道他逢大戏的时刻到了。 作为随行的郎臣,荀安早已在车下等候,宫女跪侍在辕后步台上将车门两向拉开。 花非若才起身,荀安的手便已伸至门前,虽说心底百般不愿,但为了顾此大局,花非若还是接住了荀安的手,任其将自己扶下马车。 虽说早也有了心里预备,但真亲眼看见百余号人齐刷刷跪在自己面前这场景时,花非若还是不禁怔了一下,略略倒抽了口气。 “众卿平身。” “谢陛下!” 花非若稍稍留意了一下这众臣,发现此中近七成皆为女君,而那少数的三成男臣皆立于武官之列,位在女将之后。 行礼在最前的乃是国中丞相上官珑,年岁瞧来四十出头,削瘦精干,却面缠病虚之态,起身时还是由她身旁衣着辅官之服的郎君搀扶起来的。 丞相起身后便罢去了她身旁郎君的搀扶,自行走到女帝面前屈膝又将行礼,花非若却瞧着她这孱弱之态唯恐她再一礼便跪下去了,于是抬手稍端了她屈成仪势的小臂,罢了她的礼。 “闻知陛下此去几番逢险,臣于朝中日日难安,今日得见陛下安然,臣……实感天恩。” 花非若瞧着她这话讲得真情实意,眼中蕴的泪意几将盈眶,心下琢磨这位丞相莫非与他这女帝关系亲切? 奈何他对之记忆尚模糊,暂且忆不清晰。 “有劳丞相挂念。” 百官迎了女帝便避向两侧让路,这时一直静候在众臣之后的华驾也缓缓启开了车门,衣着锦绣的宫女布梯迎扶。 车门打开的一刹那,花非若似乎觉得自己窒息了一瞬,一股升启于本躯的情绪忽压心头,顿让他感到了些压抑。 华驾之上,一只玉白修长的手先探出了车外,由宫女搀扶着,从车上走下了一位衣着华锦、身形高挑的女君,其貌雍容,眉眼藏锐,态色显得凉薄却又美艳无双,居远一站,宛若一尊冷冰塑就而以华彩饰之的美人雕像。 “恭迎上尊!” 群臣再度向上尊俯首问礼,花非若又定眼瞧了他此躯的母尊一眼,便也颔首示以孝礼,“母尊。” 上尊走近前来便轻轻握住了女帝的手。 花非若只感握住自己的这双手,其指纤软、其肤腻润,丝毫不像是年近知命的人的手。 “女帝在外流连月余,经此险难诸多,好在天道未泯,终得女帝平安归来。” 上尊语速缓缓,风韵不败的艳容间亦存笑意平和,却不知为何,站在他母尊跟前,花非若总觉心里有股沉压之感,说不出来的别扭。 “女嗣不孝,牵扰母尊挂心了。” 听他此言,上尊则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子行在外,哪有母亲不挂心的。女帝今番归京,需得好生安歇,莫再扰了心神。” 几句问切后,上尊便亲执女帝之手,将他引至由宫中安常府女官侍行的双驾轻乘前。 系车双马皆披一身银亮皮毛,阳光之下宛若镀银流辉,而车上载乘的王座并不遮掩于厢隔之内。 上尊亲将女帝扶上车驾后,才回到自己位于其后的华驾中。 而后两道士兵擂鼓震鸣,百官颂礼齐呼:“臣等恭迎陛下归朝!”。 车驾启行,仪队浩浩归城。 外城之路由百位银焰骑精锐骑兵相护,百姓纷纷于大道两侧俯首叩拜女帝尊驾。 琢月里外两道城关,外城居南便是铺立平原的部分,城墙延绵数里,两端闭于山壁,东头为银焰骑军府大营,西面则是四军之三玄镇营之属曹御铸府,南为市集民居之地,北则多立府邸庭院。 内城则自北边山麓而起,城墙较外关更高,其上守军为同属四军之列的月城军。 花非若坐在皇驾之上远远便瞧见了内城关下整齐的军阵行列,其披金之甲在阳光下耀耀灼目。 月城军的统帅也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着轻甲,负弓佩剑,候见女帝仪仗来至城门关下,便引领军列整齐的向女帝屈跪行礼。 “臣曲安容,恭贺陛下回宫,愿陛下万岁千秋。” 花非若依稀觉着这位月城军统帅的问安似乎有些不同,而他落眼瞧去时则见本该垂首避视的曲安容果然正偷偷瞧着他,眼里笑意含着温切。 两人短暂的稍触了目光之后,一切则依礼而行,月城军接过银焰骑的护卫之责后便分行大道两侧,护送女帝回宫。 城墙往后大道循山而上,盘若卧龙,分支小道蜿蜒交错,此中多为官衙之所在,层层环拥着立于御淆山最高之处的宫城。 女帝走的道已是一路畅通无阻,但就仅仅只是这条城南自北的大道马车便走了足有一个时辰,其中大部分的功夫皆耗于内关北城盘顶的山道。 车驾绕上最后一道弯,待眼前视线一开,花非若远远便瞧见宫城朱墙之下站着一众衣着华丽的男子。 瞧着这景象,花非若还回想着将方才的流程又顺理了一番——外城墙处是百官迎候,至北城关下时又是月城军接职负责护送,那这宫城下的莫不是…… 载着女帝轻驾的银披双马踏着碎步缓缓止停于宫城门下,众郎臣纷纷单膝落跪,屈首躬身将右手虚攥抚于心口,向女帝行了守安大礼,齐声道:“臣郎等,恭迎陛下!” 花非若站在车上放眼望去,所见这朱墙下跪着的郎臣至少百余位,个个生得姿貌出众,足是凑成了一幅花团锦簇千娇百媚图。 而这些全都是他的……后宫?! 原本只是一个荀安他都觉得已是殷切的叫他有些受不了了,而从今天开始,他竟然要应对这么多…… 第34章 琢月(三) 见此一幕,花非若顿感心里堵得慌,却在此时,荀安也在他车前单膝落跪,满目真诚的注视了他一眼,便垂下头去将手高高抬起,等着女帝许他搀扶下车。 看着这只等着自己扶的手,花非若内心深处着实是不想承这情,却奈何情势所迫,他也不能完全不给面子,于是心底一番纠结之后,花非若还是乖乖交出了自己的手。 也就是一场戏而已,牵就牵…… 而却不知,接住了他手的荀安此刻却是如沐天恩一般,奉若珍宝般的托着他的手起身,小心翼翼的将他牵下车驾。 一下了车,花非若便不动声色的抽开了自己的手,却瞧着自己满地的“宠郎们”,无奈溢乎心门。 “都……起来。” 群郎闻令起身,花非若却瞧着这情况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陛下!” 花非若闻声回头,就见是潮余正朝他走来。 紧随在潮余身后的还有两个意欲阻拦,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宫仆,显然潮余又是逾礼朝他走了来。 “陛下,我要改道去西奉园了。” 讲话时,慕辞特意收敛了平日里的张扬之态,让自己显得乖巧了些。 而从刚才就愣怔于眼下情形的花非若也是听他说此才恍然想起,回琢月的路上荀安便也同他说过,潮余非宫禁中人不可随女帝居留宫中,便只得将他暂时安顿于宫城西邻的别院西奉园。 一想到当下自己最熟络的人竟不能陪自己入宫,花非若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没底,却还是未显异色的应道:“嗯,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 女帝温声应答,待他似乎总要格外温柔些,慕辞不禁隐为心花怒放,于是笑嘻嘻的求道:“陛下若是有空,记得来看看我。” 闻言,花非若长睫笑而微垂,眼中蕴起一抹缱绻似的柔色,“好。” 慕辞堂而皇之的在女帝面前停留如此之久,在后的两个宫仆又胆怯的不敢上前劝阻,于是伴驾一路而来的那个安常府紫衣女官便稍前了一步,俯首恭请道:“烦请郎君移步登车。” 紫衣女官讲话时,后头另一个青衣的女官则已让步作请,向慕辞示意了远停在一旁的马车。 “我走了。” 慕辞又格外乖顺的与他说了一声,花非若柔然点头,全然未留意到周旁众人已是纷纷瞠目结舌。 尤其是那一众郎臣。 走出了步,临要登车时,慕辞又依依不舍的回头瞧了女帝一眼,却发现原来他也一直看着自己。 瞧着潮余那蛮有些不情愿的背影,花非若内心也是叹然,又因之想起了先前在流波镇时,荀安与云凌因不知实况而将潮余好一通审问,便寻思着之后恐怕还是得详细解释一下潮余的情况。 “陛下,该回宫了。” 荀安在旁小声提醒了他一句,花非若才愕然回神收了瞧着潮余的目光,旋即便瞥见了一串闪避的目光,这才想起自己当下的身份,暗暗汗然。 这些郎臣其实早在方才便一直琢磨着那个随在女帝身边的不知是谁的人了,眼下见其竟被安常府的人请入了西奉园,一个个都不禁在心下敲起了警铃。 而远在一旁的上尊也留意了慕辞片刻,瞧人登车往西奉园的方向去后,便对身旁侍女低声吩咐道:“一会儿回宫将容胥喊来。” “是。” 那西奉园紧挨宫城而建,实际也算是禁围的一部分,向来只容宿远来入京的贵族皇亲,或女帝视重之人。 慕辞所乘的马车绕着宫闱走了近一刻钟,才终于缓缓停止于又一朱门前。 早在车上慕辞就不难发现,这西奉园的规格远超于他在北城一路所见的任何府邸官衙,其重檐叠壁之外亦是朱墙高立,且与宫城仅一墙一巷之隔。 门前早有女官等候,慕辞一下车便被前后五个侍人陪行邀入朱墙院内,进屋时两个宫女躬身将门推开,当门丝绣屏风之后金铜香炉吐着袅袅轻烟,屋里熏香温润清雅,也早就备下了茶果点心。 瞧着这规格,慕辞不禁心道,那美人女帝待他的规格还真是不低,如此近宫别院的居所,恐怕就算是正经的使臣来了也未必能有如此待遇。 “郎君远行至此舟车劳顿,奴婢等便不叨扰郎君歇息了。” 慕辞颔首以应。 辞言罢,那女官便领着一众宫女屈身退出了屋子。 一直远出至院外,紫衣女官才将随行在侧的宫女们招至身旁,低声叮嘱道:“这位郎君如今虽尚无位份,却是陛下十分看重之人,此番亦是陛下亲自将其带回了琢月,你们平日里伺候时切不可有半分懈怠,明白了吗?” “奴婢明白。” 接女官的马车停在西奉园门下,宫女们一路送行至门前,将离时女官又给那最为年长的领事宫女递了个眼色,那宫女颔首应之,而后便在门前止步目送。 候于车前的青衣女官连忙迎上前来将其搀扶上车,紫衣居于正座,青衣便欠居于侧位。 “我听司常府的云掌令说,这位郎君来历不明,按说若非世家郎君是不应接居于西奉园的。” 青衣试探了一言罢,便细细瞧着紫衣掌事的脸色。 “能入西奉园的人,除却各地藩王与勋侯之外,你说还能有什么人?” 青衣恍然,“难怪俞姐姐要亲自为其引路,原来……” 俞惜点了点头,却旋即又浅为一叹,“待至今年仲夏,陛下便登基八年了,而陛下却从未招幸过任何一位郎主。这位郎君虽说非是循礼制入宫,但总归是陛下中意的人,而今日所有的安排也都是容胥照着陛下的意思办的。” 闻言,青衣心下惋惜,便道:“容胥怎么说也是陛下早在及笄之年时便被先帝赐婚于东宫的正位君郎,照说陛下登基后便应将其扶至君位,若出皇嗣也应以之为先……” 此事俞惜当然也深为荀安感到惋叹,便也意味深长的瞧着她身旁的青衣道:“此事连容胥都让步了,我等奴婢只需照着陛下的意思安排便是。陛下也该添个子嗣了。” 此事那青衣想来也是嗟叹,“是啊,若是陛下不得继承人,只怕又如当年一般……” “嘘!” 然她话才至一半便备俞惜厉色止了后辞,青衣也知自己说错的话,于是连忙闭嘴,不敢再言了。 “当年之事切不可再提!尤其在上尊与陛下面前万万不可说漏嘴。” 青衣连忙点头,“是,奴婢知错了。” 第35章 琢月(四) 青衣方才险些说漏嘴的正是十年前那场杀了满城血雨的夺嫡之乱。 先帝因早年患过一场重疾致使体本受损,难育皇嗣,故早早的就作打算从旁系宗族里选育皇女备于储君,照宗礼以嫡系为正,便选了与先帝同父所出的当时犹为莒湘王的上尊家的皇女,以及其父居贵君之位、后也尊为上君的虞灵王家的郡主花灵昀。 此皇储育选之竞足足进行了六年之久,先帝才终于选定了当今女帝花非若为储君入东宫,并在其十五岁那年,亲自为之选了襄南侯家的公子荀安为君郎。 而乱事便生在花非若十六岁那年。 那年先帝一生挚爱的皇君遇刺身亡,先帝悲痛欲绝,郁郁多日不肯进食,体虚晕倒之后却被太医诊出喜脉。 可当时先帝因丧夫之痛致使旧疾复发,几番危难之后,太医便谏言先帝暂弃腹中皇嗣以保圣体,而先帝当时怀的正是已故皇君的血脉,故而无论大臣与太医如何劝谏,先帝都不肯打掉那个孩子。 之后与先帝的同父亲妹,也就是储君的生母莒湘王花栩便入宫贴身照料,而当时一心只想保下皇嗣的先帝总疑心旁人会下药危害她腹中胎儿,便不肯服药,饮食更是警惕,而莒湘王为抚先帝心安,故无论膳食亦或汤药,凡先帝将入口之物她必亲尝。 在莒湘王的悉心照顾之下,先帝总算是安稳的将胎儿养到了七月,而这期间莒湘王每日不分昼夜的守在陛下身旁,夜夜和衣而睡,闻唤必应,故而在整个养胎期间,先帝始终只饮莒湘王亲手煎的安胎药。 然在第八个月时,变故还是发生了。 是时正逢春祭之日,先帝依礼携百官往东城郊行祭天之仪,却在回城时引辕之马受惊,拉着皇驾于城中疾驰,月城军射杀惊奔之马后皇车撞于城墙之下,女帝身受重伤,于当日引产诞下死胎。 原本皇君死后,先帝便已因悲痛引发旧疾几番危难,乃是靠着腹中爱夫遗腹之子才捱过了那道鬼门关,故在得知皇嗣夭折之后,女帝怀抱死胎哀哭三日,终而悲绝驾崩。 而那场祸乱了朝堂一场腥风血雨的乱事便由此而始。 女帝驾崩,储君自当即位,可当时朝中却有大臣疑心女帝之死另有蹊跷,于是以左丞、太尉为首的百余位大臣便与莒湘王和储君为抗,欲寻莒湘王谋害女帝之罪证,并欲拥护本也为储君候选人之一的虞灵王府的郡主花灵昀为帝。 这场夺位之乱足足进行了半年之久,最终自然是以左丞与太尉落败而收场。 毕竟莒湘王府的郡主花非若身居储君正位,而左丞与太尉即便派了医师去查先帝遗躯也未能查出其亡故之因有何诡异。 于是在先帝久拖了半年的葬礼之后,左丞便被莒湘王以谋反并辱先帝遗躯之罪而施以凌迟之刑,并诛九族,太尉则举兵谋反,月城军抗其于内城关下,血战三日之后太尉兵败。 月城军将其生擒之后,莒湘王便令玄镇营以大镇车对包括太尉在内的败军俘虏行以车碾之刑,就在外城关下平原,将数以千计的叛军碾至骨碎血肉侵土,原下阜水浸血而红。 而与之同党的百余位朝臣亦是无一赦免,凡亲于此乱的皆满门抄斩,旁涉于外的则举家流放,一时几乎清去了半个朝堂。 此后朝中废除左右双丞之制,而原右丞上官珑则晋为百官之首独居相位,虞灵王则自愿请命携女远赴边疆封地,自此不入朝堂。 乱事平息之后,莒湘王便亲扶储君登位,朝野莫不服从。 - 回到宫城之后,女帝的本体之忆便如倾潮般的涌回他的识海,一时间混淆得叫他几乎难以分别哪些记忆才是属于自己的。 进入宫城内门,遣散了各宫郎臣之后,女帝也归昭华宫中歇息。 才刚拜别了女帝,荀安便被上尊身边的侍官瑾瑜请去了舒和宫。 是时早已回到舒和宫的上尊已更去一身繁重的华礼之服,此刻正侧倚在贵妃榻上细细嗅品着一盏清茶。 荀安遣退随众入殿拜见,“臣婿拜见母尊。” 上尊将茶盏置于手侧方几,一手轻轻托起额角,垂眼看着帘外的荀安,问道:“女帝此番往流波镇带回了个人,是什么身份?” 忽被上尊问起此事,荀安心下不禁有些紧张,尤其那人又还来历不明,该如何解释。 荀安久未言答,上尊又瞥了他一眼,“你在想什么?” 荀安闻声,连忙作应:“回母尊,那人名唤潮余,数月前于海上蒙难,为流波镇镇守所救,其来历……暂不明了……” “来历不明之人,你竟也能容其留于女帝之侧?” 闻上尊此言已有怒意,荀安连忙又俯首行礼道:“母尊恕罪!是因此人多次救驾有功,女帝许诺为其查找身世,方才将他带回了琢月。” 瞧着荀安,上尊无奈嫌之一眼,然此事终究是女帝的打算,饶是她有万般不满,在此加责荀安也并无意义。 何况比起这件事,她倒是更想知道女帝失忆又是怎么一个情况。 “你在信中言女帝因伤势以至记忆有损,又是怎么一回事?” “回母尊,维达俘押陛下时,曾迫陛下服了一种配以幽嫋而成的毒汤,依军医所言,此物之毒祸人神智,也说大约就是因此药致使陛下记忆有损。” 上尊微微蹙眉,默然片刻后,便摆手示退了荀安。 荀安自知又惹了上尊不悦,心中黯然,怏怏告退。 荀安前脚才刚退出殿门,上尊转头便对瑾瑜吩咐道:“将女帝喊来。” 出之一路荀安都郁闷于此入舒和宫的这一番拜见,着实不知就潮余此事,他究竟该如何处理才能不惹得二位尊主不悦。 女帝要将潮余带回京中,他也是忍耐着自己才抚顺了女帝心意,眼下他被上尊问责倒无妨,就怕之后上尊再将此事问于女帝…… 此事一想及女帝,荀安心里更堵得慌,一时眉头又蹙,更是愁闷不已。 却偏偏在此时,前方竟迎面走来了一个叫他格外不想见到的人。 “臣郎见过容胥。” 位居良胥的韩绪远远才见了荀安,便特意转向走来与他行礼招呼,荀安虽不情不愿,却也还是不显异态的向他回了礼。 “容胥瞧来脸色不大好,莫不是在外流连颇久,疲乏了?” 韩绪此人生得一副狐冶之貌,言语问询也总有一番尖刻显色,这也是荀安极不愿与他交道的缘故。 “有劳良胥关怀了。” “同为宫中手足兄长为寻女帝在外奔波,我等岂得不挂怀?好在此番有惊无险,陛下也得安然无恙。” 一通前言铺垫罢,韩绪又打量了荀安脸色一眼,虽然显然看得出荀安没有半点与他继续交谈的意思,但他还是笑了笑,又道:“所谓大难必有大福,女帝今番涉险无恙,归来又添新人,却不知陛下将何时迎新人入宫?” 他就知道这人不会无缘无故的与他套近乎。 然当下荀安实无耐心与之纠缠,于是一句敷衍罢,便作辞离开了。 荀安走后不久,女帝便应邀来到了舒和宫。 女帝所居的昭华宫在宫城之北,而上尊所居舒和宫则位临于西,乘小车也需一刻方抵。 花非若在宫人的簇拥之下走进了上尊寝殿,绕过屏风,即见珠帘之后的贵妃榻上慵然侧着一道雍容华影。 花非若止步在珠帘外,微微躬身颔首向上尊鞠了一礼,“儿臣拜见母尊。” “身子可有哪里不适?” 帘中人问候的语气漠漠淡泊,浅然投出帘外的视线也似一道霜风,花非若沐于其中感受不到半点血脉相连的温存,反倒本能的有些畏怯,手心也在自己不经意间攥起了一把薄汗。 方才在城外时,花非若便已显然感觉到他母尊对他的问候里并无几许温怀,眼下不在众臣面前,那番逢场作戏的母子温情自然又更浅了几分。 “并无不适。” 花非若如常作答,寻隙间也深深沉了一口气,平下了心里那股惶怯不安。 隔着帘隙,细细窥过女帝面色并无孱弱后,上尊才略略松了口气。 “幽嫋之毒,源起于北颉,曾也祸乱朝云,今番却荼毒至月舒国境,此事女帝务必详查其根实,绝不可姑息。” 他母尊虽深居宫城禁内,这消息倒是十分灵通。 花非若心中暗有揣思,然面上还是平泊无异,听言也顺然应道:“女嗣明白。” 上尊从榻上起身,花非若下意识更拘正了站姿,立侍在侧的宫女便上前为上尊掀起珠帘。 曾经的莒湘王花栩乃是琢月城中无人能出其右的美人,其艳名便与之手段一般,举国上下无人不知,便是如今她也仍然风韵不败,一双天然妩媚入骨的眼哪怕覆得凉薄如冰也仍有三分秋波柔艳稍缓其利。 上尊来到花非若面前便缓然抬手令退了左右,目光始终打量在他身上。 “你此番从流波镇带回了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果然是问这事。 “那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答应要替他查明身世,故将其带回。” 听罢他这番释言,上尊泯然一笑,神色并未显露何意,只是又稍近前了些,替他整理衣裳,“现在宫里的人都以为你对那人有意,你又还将他安顿在了西奉园,如此怕是不妥。” 打从他第一步迈进宫门到现在拢共也才两个时辰未足的功夫,这离谱的谣言就传到上尊耳里了? 花非若却不禁在心中喊冤——别人且就不论了,你自己生的是什么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想在他那个时代,他就算是和哪位先生或兄弟同床而宿也未见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对于男性而言,和同性盖在同一床被子里也不过就是凑合个地方而已,甚至不会产生像女孩子和闺蜜那样捂在被窝里说悄悄话的亲切行为。 “你以往从未招幸过任何郎臣,若不想坏此平衡,最好不要妄开先例。” 说时,他母君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毕竟他不是货真价实的女帝。 花非若自然会意,便演若一面乖顺,心中也持正直。 他当然对这后宫中的任何一位都不存半点邪念! “儿臣明白。” 见女帝仍然乖顺若此,上尊安然一笑,方才替他整理衣襟的手便轻轻抚了他的脸颊。 他母尊十指不沾阳春水,触及他脸颊的指腹自然是柔若无骨,可他却似被猫的利爪挠过一般,隐隐有些发怵,乃是强定着思绪才控制住了面上的波澜无惊。 “陛下今日方自远方回宫,舟车劳顿需得好好歇息,想来也不会有哪位大臣前来叨扰,便留下陪母亲叙叙旧。” 第36章 入朝 “依臣之见,商船叛匪其罪当诛,应下予有司定罪,弃市以儆效尤!至于朝云那方,大可予之叛匪审罪之录!” 太尉堂前致辞铿锵有力,而一旁文官列首的丞相虽体有乏弱,势不若此锋锐,却也并不退怯,当堂即驳:“太尉此言,恕臣难承所同!此番作乱乃维达为首,而商匪从之,此为宵小祸乱,切不可因之而轻扰朝局之稳……” “此事祸及陛下,岂可视之为等闲之乱!” 你一言我一语的和平争辩没维持多久,两方便彻底陷入了争吵。 昨日在舒和宫中勉为其难的与上尊演过一幕“母慈子孝”后,花非若昨日一夜都没睡好,净让女帝潮水般的本体之忆侵袭了个精疲力竭。 而今又赶着一早便稀里糊涂的上朝来了,却是业务生疏的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只能坐在高位之上,听着满堂大臣吵得头疼。 “依丞相之意,女帝陛下在外经此大难,其罪匪在邻,而我等却不应置以问闻?” “太尉之言实过其意,臣之所言,罪应诛罚,却不应妄加其罪于邻朝!” 眼看那两人越吵越激烈,花非若实在是被她们嚷得耳朵疼了,想开口叫两人稍平一平情绪,却是几番尝试都没能找到开口打断她们的机会。 花非若叹了口气,终是罢了此念。 - 卯时宫城的方向传来了朝钟之响,慕辞便已起床,洗漱后便在庭前捡了根树枝舞练刀法。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便伺候的宫女端来了食盒。 “郎君,该用膳了。” 慕辞闻声便收了刀势,顺手将树枝摆在一旁石桌上,登上廊阶,临进门时又回头往远天瞥了一眼,问道:“我可以出门吗?” “郎君可随意。” 这个答案,慕辞很是满意。 于是用过早膳后,慕辞便在宫仆的陪同之下,乘车来到了南城。 辰时一过,市集便热闹了起来。 马车在市前落停,慕辞下了车,不待随行的宫仆请命,便先开口道:“你就在这等着。” “是。” 宫仆听命乖乖在车前站好。 慕辞走出了一段临至巷口前又稍稍回头瞥了一眼,见那宫仆与御夫都还好好的待在原地,旁观周围也并不见可疑之人,便心知女帝果然没给他设什么限制。 那美人女帝还真是心慈温厚。 心想着,慕辞便漫无目的的在集市中闲逛,绕过了几个巷口,才终于找到了一处代写信件的铺子。 是时那写信的书女正在帮一老翁写信,慕辞便饶有耐心的在旁候等了片刻。 待那老翁一走,慕辞便立马过去坐了下来。 “写信三文,若代走文驿再加……” 写信的书女只余光一见有人过来便惯以为然的报了价目,待收好了手上信件抬头看见了来人面容时却是愕然一怔。 平日里会来市集上寻人写信的多半都是些丁字不识的粗人,而当下坐在她对面的人,却是一身绫罗细锦,一看就是富家郎君,又更还生得一副朗朗冠玉之貌,出众若此,着实是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来光顾这代书笔墨的小摊的人。 “信我自己有,想请你代我送往文驿。” “代走文驿再加两文……”书女虽回了神,却是话没捋顺就开口续成了前言。 慕辞二话没说,便将信与五文钱同置于小桌上,推到了她面前。 “不是不是,代走文驿只要两文,郎君你给多了!” “无妨,有劳了。” 看着起身的慕辞,书女递还那三文的手又僵住了,继而便怔怔的看着这郎君远走的背影。 这郎君不但模样生得俊俏,那身貌更也颀长挺拔,举手投足间皆是风度翩翩、气韵优雅,看得书女不禁心中感慨——她何德何能,竟能招得如此天仙似的郎君光顾她这寒酸的小摊子! 离了那代写书信的小摊子,对面不远处便是一家酒铺,慕辞闲来也无事,便溜达过去买了两坛酒。 待他乘车回到北城宫围时午时方过,行车远远路过宫城奉辰门,正见退朝的大臣们步行离宫。 从卯时到眼下午时,足足三个时辰,今日这朝会也真是够长的。 如此长时的朝会,若非是有重大之事需得详议,就是那些大臣吵吵不休。 不过依慕辞看来多半是后者。 想他以往在国中上朝时,也时常会遇如此大臣争吵个不停的情形,不过他父皇却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会任着他们吵吵,往往镇堂以慑,或是直接拂袖而去,总之不会放任他们在自己面前争吵,如此倒是鲜少会出现朝会超过两个时辰的情形。 却想及那位向来柔声细语的女帝,若是当真遇那些伶牙俐齿的大臣吵起来,只怕是连话都岔不进去。 思索间,奉辰门已远于车后,慕辞便收了瞧着窗外的目光,却又就着此事忆想了女帝片刻。 当下既归朝中,女帝想当然的也不可能再像先前那样空闲了,如此也就不知他还能不能有机会再见那美人了。 却只是稍稍叹然片刻后,慕辞便转归了思绪。 反正眼下他已作女帝上宾,居于此宫城别院,女帝也已许诺将为他查找身世,如此他也就无需再顾及其他更多,只管静静等候时机便是。 - 晨间三个时辰的朝会终于了罢,回昭华宫的一路,花非若都只感灵魂出窍。 这些在朝老臣的潜力果真是不可小觑! 想那丞相大人,如此一身病袭孱弱,昨日城门下见时花非若一度对她的身体状况感到忧虑,哪能想到她今日在朝会上竟是一人独辩群臣而不败,足足在那争辩了三个时辰…… 车驾停止于昭华宫门前,花非若才刚一步踏入宫门,身旁的侍官便又近前来禀问:“郎主们已在扶诸殿中等候良久,陛下可还移步往见?还是遣各宫主们先回?” 郎主?!扶诸殿?! 他们在等他?? 花非若愣了一下。 却旋即便从女帝的记忆里了解了相关事由——凡位及昭郎之上的郎臣,皆要在每日朝会之后来扶诸殿中向女帝请安,而为表其敬诚,郎臣们往往在朝会之初便已提前到达昭华宫,在扶诸殿中等候。 虽然女帝若不想见的话,也可遣侍官去作一声通告,让他们各自回宫。 但想到他们都等了自己三个时辰了,他总不能叫人家白等这么久,到头来还被鸽了…… 虽然记忆中,原本的女帝平日里没少放郎臣们的鸽子,但花非若挣扎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拗不过自己的良心,于是暗暗一叹,便遣侍官引路去了扶诸殿。 殿中久候三个时辰,饶是荀安一向气定神闲,也有些候不住了,便频频往殿门之向望去,然拦门一道屏风,也看不见门外情形。 “陛下今日怕也不会来了。” 良胥位于容胥欠侧,也是看出容胥也有些候不住了,才低声估摸了这么一句。 坐在对面更近门处的几个昭郎大约听见了良胥韩绪的低言,也相望着皆作一叹。 “陛下未遣侍官来报,就静静等着。” 荀安泊然以应,韩绪却不禁在心中暗诽,分明他自己也待不住了。 “陛下驾到!” 殿外一声高亢报入,本皆想着今日必然也是无望得见女帝的众郎们纷纷意外一惊,便起身迎跪。 花非若匆匆赶入殿中,华袍曳地,将登高座前阶时还险跄了一步,惊得在前的荀安连忙便将上前作扶。 “没事。” 花非若惯然与之一笑,还是自己稳住了步子。 荀安颔首礼退,而距他不远的韩绪自然也留意到了女帝对他那温慈的一笑,不禁心中大惑——女帝今日怎对容胥如此温柔?! “臣郎拜见陛下!” “免礼,起身。” 众郎纷纷依令起身,又见女帝摆手令坐。 女帝来时行色匆匆,一身朝服也未及更,尽管朝会耗了如此之久,却还是匆匆赶来见礼,这着实令在场众郎心感诧异。 “今日朝会稍久,令诸位久候了。” 女帝温言在上,堂下众郎虽说礼应如常,却是心中都有惊异,只想今日的女帝怎么如此温遂平和?这若是在以往,女帝就算难得露面扶诸殿,待他们也都是平泊漠然的神色,哪会如此存笑温言。 每日请安其实并不耗多久,今日行礼过后花非若也只是随意与各位郎臣们闲聊了几句,便放他们各自回宫歇息了。 出至昭华宫外,送走了位高的良胥后,几个昭郎便搭伴同行,一直走到远离了昭华宫门的深巷,才自如的交谈了起来。 “想不到今日竟还能见得到陛下。” “是啊,若是寻常,陛下必然是遣侍官来将我们打发回去。” “此番容胥在外为寻陛下劳苦功高,想必也已得了招幸了。” 说及此,两个从未逢得甘露的昭郎齐为一叹,却一抬眼,就见与他们同宫的贺云殊已远走在前。 “云殊!” 贺云殊闻唤止步回头。 “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倒也不为什么,只是不想参与他们的讨论罢了。 “先行一步。” 漠然回罢,贺云殊便依然持以独行,快步远走。 看着他独自走远的背影,那两昭郎也是叹然。 “云殊这性子也真是平稳,宫里是是非非,他一向不入眼。” “入眼又能如何?就连上位的容胥、良胥们都招不得荣幸,更何况是咱们?” “入宫这么些年,陛下只怕连我们是谁都未必认得。” 此语又惹得两人揶揄皆笑,却是苦中作乐,笑罢又都无奈了。 - 遣退众郎之后,正巧女帝也起身欲离,荀安便在后稍留了一步。 花非若见他不走,离了高座便自然问道:“容胥还有何事?” 分明是想稍伴女帝片刻,与她多说几句话,但女帝一问,荀安又还是怯避了一丝目光,垂掩道:“臣郎并无他事……” 哦,那就是想跟女帝交流感情咯? 这可就有点为难他了。 在这尴尬的情形下,花非若着实不知该聊点什么,也确实不想和他进行什么沟通感情的交流,正僵持时,他身边的侍官掌事俞惜正巧入殿来了。 “启禀陛下,太尉、御史大夫清绪殿中求见。” 太尉与御史大夫都是那朝会上与丞相争辩尤为猛烈的两位舌将,是故花非若一听这两人同来求见,不禁心作一紧。 闻知女帝别有事务,荀安自然不敢叨扰,于是立马行礼告退:“臣郎告退。” 第37章 入朝(二) 果不出所料,那太尉与御史大夫两人朝后又于清绪殿中请见,果然也是为了向女帝谏言朝堂上那桩未定的事。 御史大夫于此事的意见大致与太尉如出一辙,主张绝不姑息,哪怕问罪朝云朝堂也绝不善罢甘休。 毕竟女帝受到危害,此于国而言乃是崩天之祸,于上有危朝廷之稳,于下更是余祸社稷,是故包括彻侯及上尊在内,于此均是主张攻伐。 他初来乍到,确实并不十分了解朝堂之局,但就此事而言,他虽然也能理解太尉之众于此的愤懑,但他还是由衷的认为着实不能如此偏激的处理。 虽然此番贼人做乱之物乃朝云国中禁物,且这商人于朝云国中根基不浅不假,但是这也并不能直接成为朝云整个朝廷的罪证。 毕竟朝廷所理为天下社稷之广,大多数时候未必能全尽美,虽有罪出其一,却并不能以此而绝大局。 换而言之,倘若此事真是两国相争之诡谋,该搅弄的也应是朝局,而这毒珠之乱既未殃及月舒朝局,又未伤及民本,如此不痛不痒的招惹除了打草惊蛇还能怎样? 虽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发现的及时才没造成太大的伤害,但是……这些大臣难道都没有留意当时也出现在商船上的维达匪寇吗? 月舒与朝云分立于东洲东西相峙,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这两国间自古也没少过纷争。 然唇亡齿寒,倘若有敌自外来袭,不论灭了哪一国,其余存的另一方都只会成孤败之势。 难道这些大臣就不怀疑,这也有可能是外敌之奸计,企图挑乱两国,借以诡取渔翁之利? “沧城太守已掌其罪实之证,陛下只需令廷尉提其审录,便可定罪施刑,至于朝云那方,陛下大可直将罪证许之,亦可明此事绝非诬责!” 太尉慷慨请言,花非若却瞧着她沉默了片刻,良久后才斟酌了词句,问道:“商船之事中,关于那几个维达敌匪,两位爱卿有何看法?” “回陛下,通敌之罪,上至皇戚,下至平民皆无脱乎死罪!且此商船获赐朝云尚安之印,乃依朝廷之势,却铸此大罪,其比周之情不亦明乎!” 御史大夫所答,花非若无言以驳,便又沉默了片刻。 女帝默然不动声色,两个大臣无从揣度圣意,便也都安静不敢言语。 “此事容后再议,爱卿若还有何详解,便呈以奏疏。” 原本这两人今日都是抱着务必要先于丞相劝服女帝的念头前来求见的,却谏言进至一半便被女帝一面平泊的卸了力。 而女帝泊然遣退之意已显,饶是两人还有再战三百回合的意志,也只得乖乖偃火告退:“遵命。臣等告退。” 花非若端着一身板正,一直目送着那两大臣退出殿门后,才深深的吸了口气,却碍于缚紧的束腰,这口气也吸得并不顺畅。 其实他方才那沉默的片刻间并没有想出什么来,只是着实挨不住这两人的激言强谏了,才叫他们退呈奏疏。 初来乍到、初为女帝,一来火力就这么猛,这些大臣真是完全不给他点适应的时间…… 花非若内心哀然作叹。 想他一个生平从未近过政局的江湖人,而今竟然要做一国之君? 岂不荒谬! 奈何心中虽是幽怨的觉着荒谬,实际却还是得老老实实的翻阅那堆了满桌的奏疏。 随意翻开一册,看着其上密密麻麻的笔墨字迹,花非若头都大了,却还是定了定神,心平气和的开始逐字细阅。 一定不要放任自己的生出太多抵触情绪。 毕竟也不知道他这“女帝”究竟要当多久,若不尽早适应,以后还不知要痛苦多少。 日影渐移,暮色将临。 女帝已在殿中连续批阅了近四个时辰的奏疏,甚连午膳都没用。 眼看着晚膳的时辰都快过了,俞惜入殿恭礼问道:“陛下,眼下戌时已过,该歇息了。” 花非若摆下手中一折方阅完的奏疏,应之起身,“好。” 再出清绪殿时,所见天色已暗,而今一昼批阅下来,花非若也着实乏了,晚间便没有再去清绪殿,直接回了寝殿。 女帝一向不叫人贴身伺候的规矩宫中尽知,是故即使是女帝的贴身随侍俞惜也止步于寝殿之外。 紧闭了殿门,花非若又细细留意了殿外动静片刻,确定不会有人进来后,才避在拦床的屏风之后自行宽解了衣袍,解开了紧缚的束腰。 “呼……” 花非若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才觉着自己的肺得到了充分的扩张,太阳穴上的血管也应之突跳了一阵。 与床相距不远的妆台上,铜镜隔着屏风半影,映了他宽衣解袍的一段腰身,长发掩落之下,男性的体貌无以加蔽,却裹在绫罗华锦之间又显得魅冶不已。 去除了束腰后,花非若也褪去了一身女帝华服,更作一身宽袍简衣,临窗坐下,仰望天间月色澈明。 眼下时辰不晚,他也没什么睡意,就这样待在寝殿里也是无聊。 - 慕辞一向没有白日里饮酒的习惯,故早间买回的那两坛酒一直被摆到了晚间才启了坛。 却才将饮,便忽见院墙外的树上有鸟惊飞,于是立马警觉了起来,便摆下酒坛,起身去看。 慕辞悄然落足墙头,隔着树影张望,果然有道人影正往他所在的小院走来,而他一看清来人便不禁心下一喜——女帝! 庭院里灯光迎风曳曳,四下一片寂然无声。 花非若循着院中小道还未走几步,便觉身后有道尘风随近,他才下意识要回头,而后头那人却更先一步欺近了他的后背,一手蒙住了他的眼。 “都夜深人静了,陛下不好好在宫里歇息,来这做什么?” 这家伙果然调皮。 花非若笑着轻轻拿开了他的手,“晚间无事,来看看你。” 他若这么说的话,慕辞就务必要逗他一逗了,于是黠然一笑,颇是玩味的谑问道:“哦~原来陛下是有心瞧我这外室来了?” 他这话说得花非若心下一惊——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谣言怎都传你这来了?” 原本慕辞不过就是随口一句玩笑而已,却听他这么一说,倒来了兴趣,“莫非宫里还真传什么了?” 花非若立马闭嘴。 慕辞在旁窥着他的神色,不禁暗暗戏想,这美人女帝还真爱害羞。 持默片刻后,花非若才又转着话题问道:“我这么晚来,没打扰你休息?” 眼下已近亥时,花非若也是在自己的寝殿里怎么也睡不着,又待得烦闷才想出来走走,却又不知去哪,就想到了来他这里。 来时也寻思,倘若潮余已经休息了,自己就去别处逛逛,总之只要能散散心就好。 “才没有打扰呢!陛下来得正好,我正开了坛酒,一起喝几杯。” 花非若笑而婉拒,“我不太会喝酒。” 如此,慕辞自然也就不强求。 不过两人还是相伴往院里走去,慕辞便又问道:“说来,回宫后你的记忆可恢复了些?” 花非若面无改色的搪塞道:“恢复了一点。你呢?” 慕辞也佯为无奈的笑着叹了叹,“也就老样子。” 却目光落及那层层叠影的朱墙时,他心下似乎沉了一沉,未经意间也就又叹沉了语气,“就是在地方待久了会有些头疼……” “头疼?” 慕辞愕然回神,便下意识将手往后脑处抚了一把。 那感觉说是痛也并不十分贴切,只是沉闷得叫人不大舒服罢了。 “也没什么,不碍事。” 花非若本想劝上一句,若是身有伤痛最好少喝点酒,而他还没开口,潮余便从石桌上拎起了酒坛,轻身一跃便站上了屋檐。 许是这紧贴着宫城的西奉园里着实冷清了些,待在这高墙院围里慕辞总觉着有些闷得慌,来到屋檐上视野些倒还好些。 “这檐上风景正好,陛下想不想上来看看?” 他以往只在传说中见过轻功,当时只觉文中夸大,想不到这竟果真能做到踏风而起,于是不免惊瞪了双眼的看着他。 慕辞见他久久不动,才恍然想起女帝玉躯金贵,哪里会行如此野莽之事,于是立马将酒搁去一旁,“你站着别动,我下来带你。” 然他话音才落,花非若便疾前一步踏阶而起,手才稍触了檐沿,整个身子便凌空翻上,衣袂翩然如芙蓉跃空,落时虽稳,披风帽兜却滑落,长发顷刻倾瀑而出。 虽说慕辞早已对女帝的美貌深知于心,却还是在他帽兜滑落的一瞬瞧怔了神。 他映于月色下的模样竟比画中细描的绝色还要更胜三分。 慕辞一怔便是良久出神的盯着他瞧。 而花非若自己整了整乱了些许的长发,却察觉了那道直瞪的目光,便莫名其妙的也看了过去。 慕辞立马将目光收开,旋即又饰了一面玩戏之笑道:“原来陛下上的来啊。” 花非若莞尔,“嗯。” 虽然不会轻功,但他其实也没少飞檐走壁。 两人并肩坐在屋顶之上。 慕辞适然倚在屋檐上便启了酒坛,望着天间月色饮了一口。 “这上头的光景,果然比下面好得多?” 花非若将过长的头发撩至肩前,又依他的话往远处瞧了一眼,才答:“确实。” 视线越于高墙之上则见宫城群檐叠障如峦,景致甚美,但身居此中却着实是半点也不得自由。 女帝不施粉黛一身随意的坐在他身边,这模样简直不似一国之君,也正因如此,慕辞才敢肆无忌惮的与他玩笑。 “昨日所见,出至宫门外迎接陛下的郎主们少说得有三十来人?且听宫女们说,除此之外还有尚未获封位份的秀人百余位,这么多人陛下记得过来吗?” 慕辞狡黠的问来,花非若尴尬一愣。 理论上来说,他今天才是第一天正式当女帝,整个后宫目前也就只认识一个荀安,其他人连照面都还没打全呢,更别说记了。 于是花非若只好稍掩尴尬的笑了笑,“你若不说,我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呢。” 慕辞“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险让一口酒呛着。 “做你的郎臣还真是倒霉,他们一个个都为了讨你欢心费尽了心思,你却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 这……他能怎么办呢? 何况他目前还处于“失忆”状态呢,哪能顾得来这么多人呢? “没办法嘛……” 每每答话时,花非若总是习惯性的温笑莞尔,而他一笑,一双生而蕴得柔潭的眼便更是盈满润澈,像极了一只不识人心险恶的白鹿。 看着这样一双眼,饶是慕辞生而一副铁石心肠,也不禁软柔了语气,叹笑道:“陛下还真是楚楚惹人怜哪。” “惹人怜”这三个字还真是说得十分出乎花非若的意料——他可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词竟然能用于形容他。 不过尽管觉得对方的形容可能不太贴切,花非若也仍然没有表露出半分异色,只是笑着横了他一眼。 慕辞也笑着回了他一眼,便仰头又饮了一口。 第38章 入朝(三) 正安静吹着夜风,看着天间云影缓动时,慕辞忽然听见身边的人浅浅叹了口气。 “陛下今日有何事不顺心?” “倒也没有,只是有点累。” 这样的日子以后都会成为他的日常。 每每想到,自己即将踏上这条本不应由他来走的漫漫长路,花非若便觉自己的心里仿佛蒙上了一层黑雾,而这黑雾之中却盘桓着他或知结局、却又不知究竟该如何发展的史路。 假若这一切只是记载在史籍之中,他当然能与任何人坦然的议论,可当这段历史真真切切的展开在眼前时,他便失去了旁观者的资格,却又无法像真正的当局人那样专注于当下而活。 本非女帝的他,在面对大臣与朝事时,他虽有自己的想法,却又总顾及着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女帝应当怎么做,因而总回顾着本躯之忆,期望能通过分析真正的女帝而得到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 “陛下,” 花非若应声回神,就见潮余已侧近了身来,正一手托着脑袋,饶为认真的盯着他。 “今日朝会之上,大臣们因为什么争论不休?” 花非若诧然。 看出了女帝的诧异,慕辞又笑了笑,解释道:“今日罢朝那会儿我正好出门回来,看见了出宫的大臣,那时午时已过,朝会已超三个时辰了?” 了然他揣知情况的原因后,花非若又淡淡收开了眼去,面色虽然平静,却藏不住微锁的眉头,与眼中挥散不去的浅浅愁乱之色。 “嗯,因为商船一事,他们争论了许久。” 而在大臣争论的同时,他的思绪也未曾停过,一会儿就着此事琢磨着自己的看法,一会儿思绪又跳去了本躯之忆中。 如此不停的反复了三个时辰下来,他什么也没想好,心却反倒更乱了。 “以后若是再遇到大臣们争论不休,陛下直接退朝便是。” 此言又叫花非若愕然瞧了他一眼。 “这……不太好?” “朝堂乃议事之所,倘若大臣争论不休,各执一词而不能议定此事,陛下听得越多则思绪愈乱,大可叫他们朝后奏疏呈议,而无需费神听他们啰嗦。” 这么说来,也是挺有道理的。 但……这样会不会有点不太礼貌? 啧!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花非若便懊恼的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 他现在的身份是女帝!许多事可不能按他以往的思维来办。 “陛下!” 略高了嗓音的唤了他一声后,慕辞便又更迎近了些的将他按在额头上的那只手给拿开了。 “御臣切不可失了威势,陛下可不能太温柔!” 他只是转落了一下自己的思绪而已,却转眼就被人逮了手腕,于是看着慕辞压在自己眼前的脸,花非若茫然的眨了下眼。 意识到自己逾礼的慕辞立马收手撤身。 他的脾气打小就不好,又是个不折不扣的急性子,成年之后这样的性格缺劣反倒更是显着,许多时候甚至压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急就容易失了分寸。 “你说的,也有道理。” 花非若认真的思考了他的话。 确实,君臣之间有礼法不可逾越。 毕竟君王与大臣相处的模式,与他在那个时代所习惯的交往方式是截然不同的。 方才那逾礼一举之后,慕辞都做好了应对女帝不悦的准备了,却谁知他竟像是对那不妥毫无所觉似的,依然在与他就事论事。 慕辞着实有些哭笑不得了。 他此刻竟已分辨不出,这美人女帝到底是实在温柔的过头,还是真的迟钝了。 余光见潮余似乎摇了摇头,花非若惑然瞧去,果然见他一副恨铁不成钢似的无奈。 “怎么了?” “唉……”慕辞又是一声长叹,“陛下如此,若是遭了人算计该怎么办?” 人心叵测,若这遇了这种事,除了兵来将挡还能怎么样呢? “我会小心的。” 听他这句应得实是没心没肺且敷衍,慕辞又是眉头一皱,当即便瞪过去了。 而此时花非若却正静静的看着天间明月、云卷云舒,一面安然温闲。 看着他这柔善可欺的模样,慕辞心中莫名起了一股邪火,实在很想逮着他的耳朵告诉他,遭人算计这种事绝不是仅凭小心就能避免的! 然这美人着实生了一副叫人气不起来的模样,竟还真叫他压住了这股邪火。 两人在屋檐上闲聊了半夜,直至将近子时,慕辞才将女帝送至了通往宫城的小门前。 未经意间,他竟然已在潮余这里逗留了如此之久。 不过与他闲聊过后,花非若也确实觉着自己的心情放松了些。 “哦,对了,”临走时,花非若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回过头来对他说:“关于查找你身世此事,我过两日再安排。” 在此之前,他得先理一理朝中之事。 “此事不急。” 见他于此事如此温随,花非若也就宽心了。 “那我改日再来找你。” “好。” 两人再辞之后,花非若便出了这扇小门。 却还没走出几步,他又止步回过头来。 慕辞见他如此依依不舍似的,不禁想笑,“怎么了陛下,这么舍不得我吗?” 花非若莞尔应了他的戏问,又踌躇了一阵,才问道:“你会觉得我很怪、很不妥吗?” 这问倒叫慕辞怔了一下。 却旋即便笑答道:“陛下随意便是,哪有什么奇怪不妥的。” 花非若莞尔以应,这个回答倒是让他松了口气。 还好还能有一个人能与他相处的随意些。 他毕竟不是这宫里惯于等级分化的金枝玉叶,总对着一群对他毕恭毕敬的人,而他也无时无刻都得端着位高者的架子,这对他而言着实压抑。 “走了。” 再一言辞罢,花非若便戴上了披风的帽兜,走入深巷,没于夜色之中。 子时天色深暗,笼于夜色里的宫城早已寂静一片,只有宫灯的暖橘光线投在空无一人的深巷里,风过时灯影晃晃。 花非若不大熟络的绕在禁围深巷里,听见不远处传来列队巡走的整齐步声,下意识便避去一旁墙影里。 然他动作还是稍慢了些许,那方云凌还是在转入此巷的一瞬间察觉了风动。 “什么人!” 花非若在墙影后听出是熟人的声音,且转念又想,他虽说是偷摸着溜出来的,但好歹也是绕的自己的宫城,竟还真跟做贼似的躲着,他这女帝做得未免也太憋屈了些? 于是花非若泊然走出了蔽身的墙影。 云凌本都准备扶刀上前打探贼况了,熟料竟是女帝走了出来,一时惊得愣在了原地。 “陛下……” 花非若抬手止了他准备行礼的动作,浅然笑道:“我只是出来随便走走,莫要声张。” “是。” 难得会在宫城外围巡视时碰见女帝,云凌一时幸愉得话都快讲不出来,却又还是想再与女帝多说两句话。 正当他寻思着不知该起个什么话头时,花非若已将食指立于唇前,含笑对他递了个保守秘密的意思。 云凌即会意颔首,“臣今夜并未见过陛下。” 花非若笑眼柔弯,“有劳了。” 女帝轻柔一声抚言入耳,云凌顿然酥了耳根,心跳也应之快乱了一阵,却只能在原地静静看着女帝将离的背影。 还没走出几步,花非若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又止步回头,似乎有什么事要说,却又斟酌着没讲话。 云凌连忙询道:“陛下有何吩咐?” 花非若本是想与他交代潮余那事来着,话都已到了嘴边,却想了想,又还是决定将其暂往后搁两日,于是又笑了笑,“没什么。” 而后花非若便往宫城深处去了。 次日一早的朝会上,各执己见的两派大臣仍是争论不休,唇枪舌剑,任是哪一方都毫无退避之意。 而经了昨日一番吵吵后,今日再对此乱局,花非若也显然镇定了不少,于是任他们吵吵了片刻后,便以朝会之上还有他事需议为由,让争吵最激烈的那几人退去殿外画室自行争议。 然女帝此一令下后,满堂寂静,纵是吵得最凶的太尉与丞相也都不再讲话了。 而后朝臣进言,皆依礼循规,乖巧的出乎花非若意料。 于是今日仅一个时辰便议罢退朝。 辰时一刻,慕辞乘车又往南城,出了西奉园在大道上远远就见大臣们已纷纷走出奉辰门,眼中落下一分轻然笑意,心想,这美人女帝还挺听人劝呢。 来至南城,慕辞仍让随侍的宫人与马车等候在集市外。 自昨日见过那貌若天仙、叫人见之难忘的郎君后,那书女便一日都心神恍惚的,也就不免揣测万千的寻思着那郎君究竟是何等身份。 士族公子虽多半风度翩翩,但那郎君显然不是那样温敛的谦谦雅郎,倒自有一番张扬气势,莫不是贵胄皇族? 书女正思绪翩翩的出着神,放空的视线里忽而就闯进了昨日那道惹人注目的身影,却想当然的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慕辞已径直来到她的小摊前,摆袍坐下,她才愕然惊觉原来不是错觉! “郎、郎君?!” 见这书女如此一脸震惊的看着自己,慕辞难得好性子的笑了笑,“今日又有封信,想请你再替我走一趟。” 书女连连点头,“郎君尽管吩咐便是。” 慕辞便从怀中取出了书信,递到她面前,仍将五枚铜钱压于其上。 “郎君今日不必给钱了。” 慕辞诧异,“为何?” “代走文驿只要两文,郎君昨日给了五文,就算今日再送一封信,也还多了一文呢。” 区区几文铜钱而已,慕辞自然不放在心上,毕竟平日里他随意打赏个顺眼的扫洗奴仆少说给的都是一袋子碎银,何况眼前这书女还得替他跑腿呢。 “几文钱而已,你收着。” 然书女却是坚决的摇了摇头,收起书信,而将铜钱递还,“得予相当,不宜失衡,郎君好意鄙女心领了,代走两趟文驿的活计,这铜钱是不能再收了。” 慕辞一向不爱强人所难,她既然已再度回绝,他自然也就不会再强予了。 “既如此,那便有劳了。” “得酬所务,岂敢称劳。” 又望着慕辞走远后,书女心中又是一番感慨,一时间更是好奇这郎君究竟是什么身份。 便从存信的篓中取出了那郎君带来的书信,只见其上封寄之址仍与昨日那封一样,在朝云。 第39章 入朝(四) 马车回到北城,绕宫城外围循西而往,却远远的就看见西奉园门外停着一辆华纹车驾。 慕辞挑着掩窗的小帘疑惑的看着停在朱门外的华驾阵仗,寻思着女帝该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而他乘的马车才刚刚缓停在朱门前,便见一个原本候侍在那华驾前的侍官来到了他车前,他一下车便向他揖了一礼。 “请郎君入园拜见陛下。” 既知女帝摆驾来访,慕辞自然不敢耽搁,连忙便随那侍官匆匆入之拜见。 西奉园的东园里有一处别致的院落,慕辞由侍官引路自月洞门中循入,转过假山的玄关,就见女帝正在一座小亭里兴致勃勃的看着一个园丁做盆景插花。 “陛下,郎君来了。” 花非若看那盆景看得极为入神,直等侍官都已走到近前开口禀报了,才闻声回神,抬眼看见了慕辞。 “你回来了?” 女帝一如既往的温笑着予他问候,然此情形之下,慕辞也不敢失却礼数,于是老老实实的就准备行礼。 “你就别行礼了。” 花非若伸手拦扶住他,而慕辞则拿眼神往周遭扫了一眼,笑问道:“这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就这点小事总不至于还会有人去向谁告他的状? 就算真有闲人向谁告了状又如何,皇权特许还不行吗? 于是花非若也笑着稍稍施力将他拽起来了,“行了,起来。” 慕辞乖乖起身后,花非若先示意了他坐在自己身旁的位置,而后便遣退了随众。 亭中独余他们两人后,慕辞也就不拘束了,直言问道:“陛下今日如此大驾光临,莫不是找我有何要事?” 花非若拎壶给他斟了杯茶,才道:“沧城军在鬼守岛那次乱事中捕获的维达人,你还记得吗?” 慕辞乐滋滋的喝着女帝亲手斟的茶,应道:“怎么会忘呢?” “这群人才是此番纷乱的祸首,奈何虽在押牢中,但朝中却无人能与他们对话。” 话说到这,慕辞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陛下是想让我去审问他们?” 花非若也执杯抿了口清茶,眼中沉着些许不显于人的思绪,“这些维达人虽身陷囹圄,但其信仰颇坚,直接审问也未必能问出什么。” “那依陛下的意思是……” “这些维达人也知道这里没人听得懂他们的语言,所以偶尔会彼此交谈。” “所以陛下是想让我去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花非若点了点头,“可以吗?” 这温慈的女帝,明明只要一声令下便可,却还要这么委婉的征求他的意见。 看着他如此一脸诚恳的模样,慕辞心中隐然无奈似的叹了叹,却笑得更温柔了些,“当然可以。” 亲耳听他同意了此事,花非若才松了口气。 倘若潮余不愿接这活的话,那他还真有点难办了。 “说来,陛下怎么会突然想起那些维达人?” 虽说那些维达人确是此番祸乱魁首,但他们原本便是敌属之国,故无论他们作何计划打算,皆是死罪难免,只管定罪处决便是。 故在慕辞看来,当下最关键的还是那条商船——此事的定论将直接关乎月舒与朝云两国之交。 “毕竟他们才是此番乱事的关键,了解他们的情况总归是有益的。” “虽说那群维达人才是祸首,但现下更关键的难道不是给商船叛匪定罪吗?” “是啊,不过现在大臣们对此议论纷纷,吵得正激烈呢,显然不是做决定的时候。” 女帝讲话时神色泊然,倒是不见昨日那番愁色了。 慕辞瞧着他的神色估摸了一番,寻思着女帝该是有别的打算,于是又试探着问道:“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这个嘛,还是先得安抚一下大臣。” 虽然他对“女帝”这个业务尚不熟络,却也能感觉得到他这女帝当今在朝中的处境其实并不理想。 其实他个人更偏向于丞相的建议——遣使者与朝云和平谈论此事,并将叛匪押回朝云由之审判。 却奈何朝中当下的情形却并不支持他做出这个决定—— 眼下朝中主张和谈的仅丞相一人直言进谏,其余大臣不是缄默中立,便是依同太尉与御史大夫主张向朝云兴师问罪。 若只是大臣争论倒也还不算什么。 今日退朝后,花非若便入清绪殿中理阅奏疏,则见所呈表奏中,除了那些大臣笔墨挥洒的意见外,更有京中两位彻侯——襄南侯与昭山侯——的上书,不出所料,这两位彻侯的意思也是绝不姑息此事,万不可于外失了国威。 当然太尉等与彻侯的顾虑也并非毫无理由,毕竟不管怎么说,朝云授印之船确有协同敌匪意图危害女帝之实,倘若他们不候朝云表态,就这样别无缘由的派遣使者去往和谈也确实有损月舒于东洲之国威。 届时倘若再临外交不利,只怕损威于外、折尊于内,不但有损月舒外交,更也失了掣御群臣之势。 但也不能就依那诸侯众臣之意,不分青红皂白的对朝云兴师问罪。 毕竟涉及这场纷乱的并不仅是月舒与朝云两国。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先将群臣争论的矛盾点牵至此乱中的第三方,维达。 此中种种相关缘由,花非若只大概与他提及了无关乎此事之重的三两点,将任务托付妥当后,便又依女帝外出行仗摆驾回宫,继续扑向他那堆积入山的奏疏。 却一回宫,便闻侍官来报称上尊已在昭华宫中等候多时。 听知他母尊竟亲自见他来了,花非若那出乎本体的慌怯又不禁攀上了心头。 上尊等候在清绪殿的偏殿里,伺候此殿的宫女在侧皆鸦雀无声。 “上尊,陛下来了。” 闻言,上尊摆下手中茶盏,抬眼,花非若正从屏风后走出,在堂前稍止,向他母尊示以孝礼。 上尊则拂袖摆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旁。 女帝身为九五至尊,照说纵是其生母上尊也不应失以君臣之仪。 但女帝本体里的记忆显然向他表明,他与母尊的关系一向如此,既不是女帝为尊的君臣之仪,也非母子间薄礼的亲切,他只是单纯的不得忤逆母亲而已。 有点奇怪的关系…… 想在另一个时代的过往里,他们兄妹三人在父母面前是从来不会产生这样的胆怯心理的。 “朝云商船此事,近来大臣们争论不少?” 花非若回神,“的确。” 上尊淡淡瞥了他一眼,又道:“孤闻朝中逾半大臣皆谏言处决叛匪,女帝何故迟迟不下诏令?” 他母尊虽足不出宫城,这消息倒还挺灵通。 不过大臣们谏言归谏言,朝中意见那么多,他也得有个思考的过程。 花非若游离着思绪,也不禁在心中暗暗嘀咕,在他母尊看来,他这“女帝”的意见就这么不重要吗? 女帝迟迟不答,上尊疑然瞥了他一眼,“女帝?” 花非若不动声色的回神,“商船叛匪罪证已实,刑罚之定交予廷尉审决便是。” 听他所答,避重就轻,上尊稍稍叹了口气,眉头微微蹙起。 “若只是审罪之事,孤也不必亲自来问你了。” “哦。” 花非若故为恍然的应了一声。 见女帝已知自己来意,上尊也就不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道:“此番商船之乱,关涉两国,倘若只是些边境小乱也便罢了,毕竟临陲之境,难免生些贼匪小祸。但此番商贼之乱祸及女帝,如此大逆不道之行,不可不加以严处,而于朝云其国,女帝也万不可过分谦顺,此事该有个计较。” 如此,花非若也就大约明白他母尊于此事是怎么个意见了——不但要严惩贼人,怕是也要问责于朝云。 “此事还当斟酌。” “女帝还有何顾虑?” “也无其他,只是此番祸首乃维达敌属,商船至多不过帮凶罢了,若要定罪,也该带上贼首一起?” “朝中无人通其语言,何况维达贼人本就居心叵测,侵袭东洲多年,其危害之意昭昭,何必在他们身上费神。” 这就是他的另一个打算了。 惹乱的贼人要收拾、朝云那方的交际也尽量不要破坏、同时又还不能坏了女帝之威,若想同时兼顾这三个条件,他则务必要拿出价值更高的理由来调和群臣之争。 但若要现在向上尊将此事解释明白,就太费功夫了,且也未必有效。 “女嗣自有打算。” “就孤所知,当下除丞相之外,群臣与彻侯皆谏言女帝处决叛匪、传其罪证与朝云,如此并无不妥,女帝何故迟迟不作决断?” 上尊声色稍利,花非若便觉本体的心脏冷不防的就惶然跳起了一阵不安,为定心神,便取来了手边的茶盏,一饮而尽。 “此事还望母尊稍候些时日,待维达人的审讯得了结果,女嗣自有决断。” 说罢此句,花非若便起身作辞:“清绪殿中犹有事务未理,女嗣就不陪母尊了,他日再向母尊请安。” 女帝既辞,上尊神色漠然也无挽留之意,就静静看着他辞罢即去。 果然这朝廷里的事还是要比他料想的更为深邃复杂。 虽然他暂且不知身在后宫的上尊插手这件事的具体缘由是什么,却已显然感觉得到,他这“女帝”果然是个傀儡般的存在。 两魂同居于一副躯壳,自然难免一些交汇。 故早在还在流波镇即将启程回往琢月之时,本体强烈的束缚感便已叫他极为不适。 回到琢月后,此感更是甚然,甚至强烈到了近乎神经质的地步——无论是宫里的侍官宫人、郎臣随众,亦或是朝中大臣、上尊与彻侯,仿佛每个人手里都牵着一根线,而线的另一端就紧紧的捆缚在女帝深藏的灵魂里。 而他尽管不是那个被束缚的灵魂,也难免受到波及。 重回到清绪殿正堂中,在堆满奏疏的案前落坐,花非若便收止了自己浮绕在一片混乱中的思绪,重新定了定神,开始专注的理阅大臣呈递的文书。 虽然不知道他会做“女帝”多久,但眼下他既然身在此位,自然应当竭尽全力的处理眼前的事务。 所以商船此事,他务必会给出一个合理的方案,无负群臣百姓,亦不败君国之威。 第40章 入朝(五) 关押那群维达敌匪的卫平狱位在西郊平原,从北城前往车程一个时辰。 此狱专用于关押重罪之人,故其外墙高耸,每日重兵巡防,非执廷尉府符节不得入内。 守兵远远瞧见有马车向狱门驶来,便早早的就迎出百步之外,拦止了马车。 奉女帝之命伴慕辞同来的俞惜迎之下车,亮了女帝所予通行符节。 守兵既见来人是女帝身边的侍官,自然不敢多作阻拦,验过符节无碍后则放令通行。 马车驶入外墙大门,止于照壁之下,狱吏立马就迎了过来。 “微臣拜见郎君!” 慕辞微微颔首示礼,则明来意:“我奉女帝之意前来查看维达匪人之状。” “下官明白,郎君这边请。” 慕辞随之走入壁后深院,又往一道铜门走进了藏埋于地下的深牢。 地牢之下暗无天日,道狭壁矮,铁锈混着腥浊呛人肺腑,不时还能听见大牢深处传来的凄厉惨叫。 “此牢中所押多为重刑之犯,那些维达匪寇就在前方‘沉’字牢中。” “沉”字牢座于大狱深处,是为狱中审讯之所,故格外安静。 来到“沉”字牢前,慕辞稍止了一步,狱吏也连忙随之停步。 “你们先前审讯过这些维达人吗?” “原本是想审讯,但朝中无人通其语言,纵是审问也难知其意,便只是将人押于此处。” “他们平日里可会交谈?” “他们相邻牢房的人会交谈。” “你替我安排个隐蔽的地方,我先听听他们平日里都在交谈些什么。” “诺。” 而后慕辞便被狱吏引至临近水牢的一间茶室,而后便等着他们重新安排那群维达人的牢房。 慕辞转着手中杯盏,看着杯里色泽浑浊的茶汤毫无品抿之意。 北向的甬道深处总时不时的传来些水声,或挣扎激烈,或奄奄一息。 未候多久,慕辞听见有脚镣拖地的声音由远传来,便摆下手中杯盏,静静等候着。 “wulor?!” (乌洛?!) 惊喊的回声入耳,慕辞即转头往声来之向看去——声音是从南向的甬道传来的。 “un ka doro?” (你还活着?) 询问的声音之后,一道疲惫的声音便轻轻笑着应了。 “iado diya ey kazou ba” (这群蠕虫还没能把我弄死。) 牢门关闭的声响之后,那引路的狱吏便回到了茶室复命:“郎君,下官已将这群维达人中尤为关键的两人押至邻近牢房,郎君在此便可听得他们交谈。” 是时慕辞正专注的听着那两个维达人的动静,故听罢狱吏在耳边的禀报后只作颔首一应。 - 当下申时三刻,在朝堂上没能争论尽兴的大臣们当下又来到了清绪殿里继续话题。 其实原本只是丞相一人前来请见,欲独与女帝就此事作一番探讨,却没料到竟半路杀出了个襄南侯来。 于是在堂下那两人唇枪舌剑的争论之下,女帝又成了背景板似的存在。 花非若一向是个情绪稳定的人,极少会因他人招惹而发火。 当下亦是如此平静。 反正拦也拦不住,她们爱吵那就吵。 于是花非若兀自剥出了思绪,在她们争吵之下自己静静的翻阅着桌上奏疏。 “去年季夏,两国君主方于阜水长亭订以盟誓,成守阳之约以抗阜北连横,若依侯君所言,仅凭一条商船便定其朝廷之罪,只怕将损盟约,而此事更也难得正解。” 守阳之约? 这个名称花非若听来耳熟,料想自己应该是存看过的,于是便往他摆在手边的文籍堆里翻找了起来。 为熟悉女帝业务,他当下除了本本分分的批阅奏疏之外,也将许多相关资料留在手边,以便他批阅奏折遇到难以应解的问题时可翻阅查找。 “若只是寻常商船,倒确如丞相所言不可连及朝廷,但此船受封尚安之印,更又与其国中诸多权贵往来甚密,也算是半条官船,而今却与维达匪徒勾连,恶行如此,实难叫人不疑其朝廷之为。” 闻应此言,丞相却作嗤然一笑,“侯君此言,实属荒谬!” 翻了无多会儿,花非若果然找到了那份守阳之约的文书。 守阳之约乃是朝云与月舒两国为制衡阜上六国盟结之势,而定下的友盟契约,书成于去年六月,此中约定了许多友盟之谊,大致包括了些外交优先条例、战时相助相佐的约定、联姻往来礼仪、通商贸易优先等内容,其中在通商的细项里,朝云也向月舒请得了些获授“尚安印”之商通往的特殊便利。 此约乃是两国君主会面所成,约成之日即昭告天下,故依约誓所缚,若一方毁约另一方则可师以正名出兵讨伐。 花非若正细阅着那文书时,堂下襄南侯则因丞相一句“荒谬”而怒不可遏,又更高了声调的驳道:“丞相大人身作月舒之臣,却宁信旁国无实之证,也不信国中同僚有据之疑?” “侯君所言过矣,臣之所言乃皆出以实据!” “何实之有?” “氐人湾之战,朝云以悍狼之军八万击溃维达黑魔舰队,耗敌十八万,自折将领百十余名,悍狼营主帅燕赤王乃为嫡属宗亲,更于此战重伤身殒!敢问侯君,何有君主不惜破釜沉舟击溃敌寇,而却旋即又与之勾连危害盟国?如此尚不可言之荒谬?” 丞相一语驳得襄南侯哑然无应。 一语驳哑了襄南侯后,丞相便又复归平和之态,缓然言道:“依臣之见,此事还应再作斟酌。” 虽然被压了一番势败,但襄南侯依然不愿让步:“盟约之立,是为成两国相辅之势,而此番朝云商船所损乃月舒国威,不可不究其根责!” “此事自当查其所源,待其事实详尽,再与朝云计较也不迟。” 丞相到底乃文辩之臣,身居百官之首,更也不是容易压制的对手。 于是襄南侯言辩失势,大为吃瘪,当下也再想不出话头继续与之争论了,于是索性作罢,转而向女帝恭礼道:“臣下之争终非大论,此事还应由陛下圣心独裁。” 这会儿倒想起该问问他这女帝的意见了? 花非若阅着手中文书并未抬眼,也是持默了片刻,确认她们不再相驳后,才泊然开口:“吵完了?” 第41章 入朝(六) 见女帝神色平泊,不喜不怒,方才争吵不休的两人又不禁互视了一眼,便皆为此捉摸不得的君威所慑,纷纷持默了。 而花非若也并不急于应答,一直将文书最后一行字阅完,才将其摆去一旁,又取杯喝了口茶,才不紧不慢问道:“爱卿可还有他事需一并议论?” 意识到女帝似是当真不悦了,襄南侯连忙谦态应道:“臣无他言,独此事恭闻陛下圣裁。” 花非若微微侧身靠住扶手,支起肘来轻轻托住额角,目光投落其身,缓然道:“此事容后再议,若无他事,便退下。” “诺,臣告退。” 两人齐声同礼,共退行数步,转身时又才相视,彼此一个冷眼。 出至殿外,丞相依礼作辞后,便快行先一步走了。 襄南侯却在殿门外稍止了片刻。 今日她也是接到了上尊的口谕,才匆匆赶来与丞相殿上争辩,却是莫名其妙的碰了一鼻子灰。 且一想起方才女帝看她的那道喜怒不明、波澜不惊的目光,她便隐隐觉得有些后颈发凉。 这一趟外出逢难归来后,女帝的性子似是硬了些,以往她见女帝可从来没有这么强的威慑力,别说只是看人一眼了,纵是勃然大怒也未必能叫人生畏。 而今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 日移渐晚,西霞远傍,慕辞在那茶室中候听了整整半日也未能听得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夜幕将临之际,慕辞终于走出了大狱铜门,但那狱中暗无天日,以至他竟觉得暮霞之光都有些刺眼。 见站在大门前迎候他的仍是女帝身边的侍官领事俞惜,慕辞不禁有些诧异,心想她作为女帝的随侍,难道他入狱后这半日,她都未曾回去复命? 看见了慕辞,俞惜也主动迎上前来,恭礼道:“郎君,这边请。” 慕辞却狐疑的瞥了她一眼,“你莫不是一直在此等候?” 照说俞惜的职责也只是携女帝之命,为他通络入狱罢了,待他入狱之后自然不必在此久候。 “侍婢伴女帝而来。” 慕辞大为一惊。 “女帝来了?” 俞惜为之引途走出大狱正门,即见不远处果然停着女帝的双马简驾。 女帝此行未携仪仗,显然是私行来此。 女帝亲自乘驾来接他,慕辞想当然的也有些受宠若惊,笑着钻入车里,就见他也转眼来予他温然一笑。 “什么风竟能将陛下大驾吹来?” 听着他戏言,花非若仍是笑着为应,待他在身旁坐下后,便打开了手边小几上的食盒,推近给他。 “我想你在狱中待了这么久,怕是也没吃什么东西,就给你带了些点心来,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陛下亲自给带来的点心,哪能不合胃口!” 在那狱中待了大半日,滴水不进,他也着实有些饿了。 慕辞取了一块点心品尝入口,其香甜滋味正适他喜好,便更觉心情愉悦。 花非若在侧静静打量着他,见他眉眼舒适,揣知这点心确实合他口味也就宽心了些,便支肘在小几上,轻轻托住腮颌,若有所思的出着神。 “一会儿陛下要去园里坐坐吗?” “殿中还有事务未理,我一会儿将你送回去便回宫了,改日再来找你。” “既有事务未理,陛下怎还在此等这么久?” 花非若摆下托腮的手,未掩眼中倦乏,笑着看了他一眼,“在宫里待得烦闷,倒不如在这等你,也好松松神。” 毕竟在宫里他就得无时无刻扮着女帝的架势,在那困闷的环境里待着实在难受。 也可能是他还没适应“女帝”的生活。 “你今日在狱中可有收获?” “恐怕要叫陛下失望了,那些维达人并没有交谈太多。” 这群看似粗犷的维达悍匪实际远比看上去要谨慎得多,他们起先一直被分别关押着,今日却突然将他们聚集一处,想当然也叫他们生疑警惕了起来,故交流虽有,却都是些散碎闲语。 这样的结果也在花非若的意料之内——哪能有这么容易就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呢? “我也猜到想从这些维达人口中得到有用的消息,必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只能耐着性子,看到底能不能有收获了。今日辛苦你了。” 他的柔言细语对慕辞而言很是受用,何况他原本也想知道更多有关维达的情况,于是他当即坦然应道:“此事陛下尽管放心,不论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撬开他们的嘴。” 应他所言,花非若瞧着他柔然一笑,“多谢。” 车厢里的光线有些沉暗,小几上虽点着一盏小灯,然其光影也只能堪堪照及他的下颌一段侧容。 在此光线中,慕辞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是觉得那双眼哪怕没于阴影中也依然存着柔暖的眸光。 花非若静静出着神,慕辞也静静看着他娴静的模样,愈发入神。 身为皇子的慕辞从小到大,视线里从不缺艳姬美人,却不论是后宫千姿百态的妃嫔,还是京中美名扬外的千金俊才,亦或是那些侍于显贵的妖倌尤物,从没有一个人能像花非若这样令他惊艳若此。 从第一眼至当下,尽管早已深知他美貌惊人,也早该见惯其容貌于寻常,却仍然会在每一回见他时心生摇动。 北城山间的道路蜿蜒曲折,马车缓行许久,窗外景愈叠高,俯瞰其下屋檐如长河入烟火。 路行途间,慕辞总时不时的偷看他,但大约是今日理事繁忙他已十分倦乏,后半程他几乎都在闭目养神。 绕上最后一道大弯,车轮碾上平整的砖路,花非若辨声即知已快到目的地了,睁眼便下意识瞧了慕辞一眼,也正好碰上了他的目光。 花非若冷不防的看过来,慕辞愕然收眼。 马车行止在西奉园门前,宫仆上前来拉开车门便退侍两侧。 “我一定会尽快将那群维达人审出结果。” “此事不可心急,群臣那方我自会稳住他们,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听了他这话,慕辞却是笑也叹了心中无奈。 岂有人君施令如此柔婉。 但看着他那一面温煦如水的慈柔之貌,慕辞又着实没法开口驳他什么,也就只能默默应了。 慕辞寻思着此事,将出门时一只手却突然垫在了他头上,惊了他回神,才发现原来是他出着神,差点就撞上那车顶了。 “当心点。” 花非若的声音几乎贴在他耳畔如蛊铃般的响起,慕辞才留意到他拦住自己险撞车顶的同时,也起身欺近了他的后背,眼下他们两人仅存咫尺之距,便让慕辞嗅到了他怀中那股柔敛的温香。 花非若看出他似乎因自己的动作局促了起来,便在确保他不会再撞头后就收手退了回去。 慕辞下了车,思绪犹盘桓在那须臾间的温香里,略然有些发怔的回头,就见花非若也正挑起了小帘,眉眼存笑的目送着他。 第42章 入朝(七) 苍茫雪地里零零落落的缀点着些红梅似的血迹,他循之往前,找到了一只为猎箭所伤的白狐。 看着大雪中几乎与天地融为一色的雪白狐狸,慕辞心中莫名隐生一分惋怜,便将这只狐狸从雪中抱起。 白狐洁净的毛发之下所藏遍体鳞伤,似乎不是第一次受此猎伤了。 他给白狐处理伤口,却好像怎么也止不住血,渐渐的,白狐的身躯浸没在一片烈红之中,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就看着白狐那双漆黑如墨点似的眸子,心中郁郁压沉。 看着这双濒死边缘却仍存着温煦柔笑的眸子,慕辞只感心中刺痛,便想抚摸那双眼。 却一回神,他怀里抱着的已不是雪白的狐狸,而浮现在眼前的也成了花非若温柔存笑的脸。 他披着一身如血染就的华服,以之所衬的面容却苍白得几乎没了生色。 宫城里大臣登朝的钟声响起,悠绕的回音纠缠在犹为昏晦的清晨潮凉的缓风里飘扬远泛。 早被诡梦惊醒的慕辞,在天还没亮时就起床在院中挥练刀法,全神贯注方压除了些许心中因那诡梦而起的焦躁。 朝钟之后无多会儿,慕辞便动身前往了卫平狱。 而后多日,皆是如此。 在这几日的朝堂上,花非若也放平了心态任大臣们辩吵议论,却无论他们如何争着期望女帝尽快诏定此事,他都并不直接作以应会,而待朝罢后,他便在清绪殿中补阅诸类文籍。 白天繁忙完,晚间花非若便会去西奉园与潮余作伴,松一松心神,如此时日积久,竟成了习惯。 慕辞则是每天都赶着早就去到卫平狱,待至傍晚方回,且心作打算,在那几个维达人交谈出些许有价值的线索前,他绝不会露面。 对此,慕辞有着相当的信心。 他认得里面领头的那个叫乌洛的人,且知这乌洛与萨安等人地位相当,也是直接听命于摩亚达的将领,故他一定知道摩亚达最初的计划。 而慕辞着实很好奇,摩亚达为什么会突然一声不响的撤离。 毕竟这实在是太反常了。 他和摩亚达彼此相抗多年,也算是战场上彼此了解的老熟人了。一直以来,摩亚达都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在进攻东洲,大有至死不休的势头。 而且这个人也很聪明,为了避免东洲诸国结盟,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只专注的攻打朝云,并同时遣使递书与颉族和涵上之国建交,惹得朝云北邻诸国蠢蠢欲动,由此令朝云愈发势单力薄,其计谋之深远足可见其狼子野心。 再者之后,哪怕已被击沉了黑魔舰队的主舰,战势大溃的摩亚达也并没有就此退离东洲,反倒还铤而走险的暗袭了月舒女帝。 依这种种行径看来,慕辞深觉摩亚达此番的撤退绝非弃攻之意,而只怕是藏着更深的杀机。 “wulor!” (乌洛!) 今日入狱后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慕辞终于听见了维达人的声音。 “kazu?” (干嘛?) 乌洛的声音显然有些疲惫。 “le koo ba dia un di boyada oradar ?eny go sasandi en?” (说实话在那之后你有没有接到摩亚达的信?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说话的这个维达人前几天也总时不时的与乌洛闲谈,也曾有几次谈到过摩亚达,但每次只要一提及与摩亚达相关的,乌洛就闭口不言。今天他大概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如慕辞所期望的,直接谈明了这个问题。 “eny sun xien osior-dien pako,do oradar dilen” (我们现在在月舒的地牢里,没法和摩亚达联络。) 几天来,乌洛终于第一次回答了与摩亚达相关的问题! “eny bo sadaen xiko?boko sasaei ban dien?” (那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一直待在牢里吗!) 乌洛似乎叹了口气。 “oradar sulen kaden buen len” (摩亚达已经撤出东洲海域了。) 这句话令那个维达人骤然愤怒的狠狠拍了牢门一响。 “eny handa dien lei,fu honbasu len?daxiya udo,hu kan kle baho yafu!” (我们为此拼尽了全力,而他却选择了撤退?走到这一步,他以为国王会放过他吗!) 谈话发展至此,慕辞一扫多日来被他们无关痛痒的闲聊磨了麻木的疲态,全神贯注的听着,就等乌洛开口。 然乌洛却沉默了好一会儿。 “wulor!!” (乌洛!!) “xi buya enyn di o” (这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了。) 敷衍过这一句后,乌洛便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单方面结束了谈话。 “anka bo dilei en?oradar boka din dien unka bei!” (至少该给我们个解释?摩亚达到底在计划什么你一定知道!) “wulor!!!” (乌洛!!!) 却不管他如何叫喊,乌洛都不再说话了。 牢间里的维达人怒吼着又拍了牢门一响,而坐在茶室里的慕辞也因乌洛的沉默切齿不已。 就差那么一点! 然就如女帝所言,这种事万万急不得。 他耐着性子等了这么多天,终于让这些维达人稍微放松了警惕,开始仗着狱中旁人听不得懂他们的语言开始彼此大声交谈了,而乌洛今日也终于算是有点长进的开了口,虽然犹未得到他想要的消息,但也算是颇有收获了。 于是慕辞深吸了几口气,强令自己平下心来。 再等等,就快有结果了。 - 时晚入夜,月色投入宫城庭院,朱墙影暗之下,一束皎白与宫灯暖橘的光色交融在一处。 好不容易理完了一日事务,花非若出至殿门前,瞧着庭中光景,终于稍松了些思绪。 晚风徐过,寝殿门前的梧桐叶声沙沙作响。 花非若在屏风后自己换去了女帝一身繁重的华服,更为简衣,系上披风,将出门时,俞惜也正好来报。 “陛下,小驾已备好。” 自从那日遣过俞惜携引慕辞前往卫平狱后,花非若也就不再过分掩藏夜间前往西奉园的行动了,大大方方的让俞惜给他安排宫中代步的小驾倒还更省事了些。 只不过除了俞惜以外,并不再叫另外的宫人随侍罢了,如此也就不至于声张出去。 待女帝的小驾走后,俞惜则仍如寻常的候侍在寝殿门外。 晚间西奉园中又是一片冷寂,侍人们不敢搅扰郎君清闲,便一早就掩上了院门,在外院忙活。 巷后的小门被人轻轻推开,恰在此门旁清扫着落叶薄尘的宫人闻声惊起,却一抬头见竟是陛下,又吓得险些丢了扫帚,手忙脚乱的就要跪拜行礼。 花非若抬手止了他的动作,“切莫声张。” 那宫人扶着扫帚怯怯应是。 花非若回之一笑便往慕辞所在的庭院而去。 慕辞当下闲待在屋里,也没什么睡意便随意翻着本书消遣。 此书载述上古传说,他恰好翻及一篇颂写凌缃夫人的韵文,便留看了两眼。 月采容兮,碧水淙淙江伏涌,窈窕曳兮,岸瞩遥遥思不见,顾倾城兮慕相思,求仙娶兮叹无及…… 传说这凌缃夫人乃海中鲛族,翩若仙貌、姿容无双,乃千年前东洲大统之国桑曦灵帝求而不得苦苦寻觅的美人。 据传灵帝统战之初,曾于海上为妖蛟所袭,落入海中九死一生之际为那名唤凌缃的鲛女所救,自此思慕入疾,终其一生未立帝后,却是寻遍了沧海也未能再见之一面。 慕辞平日里并没有太多心思阅赏这些上古的传说,今日却不知为何,竟饶有几分兴致的反复赏阅了这篇韵述美人的文章,又思及那位美人女帝,便暗暗琢磨,究竟是这文中所述的凌缃夫人仙姿绝尘,还是他所见的女帝更胜一筹。 门外隐有动静扰断了他的思绪,慕辞便置了书去瞧,一开门果然就见是花非若披着曳地的霜白披风正拾庭间小道而来,淋有一身月光,敛容掩于帽兜蔽影之下,恍然仙影入尘。 第43章 入朝(八) 这几日间,女帝基本都会在这个时辰来寻他,慕辞习以为常的迎上去,就着也就谑言道:“陛下来的真巧,我正瞧着凌缃夫人呢。” 花非若不解自己的到来与他看的东西有什么巧合之处,便莫名其妙的瞧了他一眼,“什么?” 他这一眼的纯惑茫然,倒是让慕辞从他身上品到了些不那么绝尘出外的意味,虽美脱俗尘,却也并非孤高不可戏逗。 “我是说,我正看着书里的美人呢,你正好就来了。”他浅色的瞳仁映着灯光就像是一对璀璨的琥珀,炯炯有神的盯着他打量,此中不乏戏玩之意。 见他故意调皮的盯着自己,花非若自然也是好脾气的对他笑了一笑,走到近处便将自己拎在披风袍掩下的酒递给他。 慕辞习以为常的将酒接来,启开嗅了一嗅,其酒香清醇,不似昨日那坛灼烈。 “今日这又是……清露?” “嗯,听他们说是花酿。” 花非若平日里并不喝酒,故宫城中存了些什么他也不大清楚,不过前两日与潮余闲谈时说起酒来,便答应每日给他拎一坛来。 “这酒应当不烈,陛下要不要一起尝尝?” 花非若本下意识的想拒绝,却见他眼中炯炯满存期待,那句拒辞竟卡在了嘴边未能出口。 “你就尝一点,若是不喜欢便罢了。” 他求言若此,花非若着实不忍拒绝,便点头应了。 两人庭下就坐,慕辞兴致勃勃的斟起两杯酒,将稍少的一杯递给了他。 接过杯来,花非若也嗅了嗅杯中酒香,确实花香宜人并不灼烈,便举杯一口就喝下去了,却是灌猛了骤觉喉烈。 “你平日里不常喝酒,可别喝这么快。” 然他说时已晚,花非若杯中已然滴酒不剩。 看着他这直愣,慕辞无奈一笑,只好问道:“如何?” “还不错。” 主要这酒并不太灼烈,滋味也较清甜,便还在他能接受的范围内。 慕辞也自饮了一杯,饮罢又斟起了两杯酒。 看着他一杯入喉像喝水似的面无改色,花非若心中不禁暗叹——真是好酒量。 花非若默然打量间,慕辞又喝下了两杯酒,只觉今日这酒着实清淡,丝毫不觉酒意。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喝酒?” “有时不喝点酒睡不着。” “睡不着?” 方才那言,慕辞不假思索的就答了,却是听他复问了一句后,才愕然回神想起来,自己当下还正装着失忆呢。 “我眠浅,有时思绪稍多便不易入眠。” 花非若明白了的点了点头。 眠浅就难怪了。 见他并没有察觉什么,慕辞心下宽然了些。 其实眼下他已脱离了刺客的追杀处境安全,照说已不必要再如此隐瞒自己的身份。 寻思着此事,慕辞心生纠结,便又沉默的喝下了一杯酒,余光则瞥着正静静看着天幕的花非若。 倘若女帝知晓了他的身份,那他们恐怕就没法再像这样简单的交往了。 虽然那一天迟早也会到来。 天间云色时深时浅,庭中时有风过,曳乎摇晃的灯影落映在花非若脸上,暖浅的光色衬得他眉目愈发柔色动人。 “陛下……” “嗯?” 慕辞本寻思着想问什么,却是唤了他一声后,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便只是不知所言的看了他一眼。 见他看天看得如此入神,慕辞也不禁好奇的抬头瞧了一眼,却不知他到底在看什么。 “有那么好看吗?” 在慕辞看来,当下的天色不过一片乌漆嘛黑,虽有星辰点点,却也未见得有多养眼。 花非若抬手给他指了远方一枚格外惹眼的明星,道:“那岁星旁还有一颗和它差不多的星,不知道是什么。” 他一直盯着天看,就是因为那颗犹如岁星镜影似的星星,却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星。 而慕辞朝他指的那方向看去后却是莫名其妙——岁星旁哪里还有另一颗相似的星? “你看错了?” “就在那……咦?” 不见了? 花非若自己疑惑了一声,又细细盯着岁星看了片刻,发现消失的那个镜影似的星辰竟又移到了岁星的另一边。 而慕辞则是沉默的看向了他。 “又晃了……” 花非若还在疑惑的看着天上那颗时左时右的“岁星”,认真的思考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而慕辞则落眼去看了他的那杯酒,所见杯中犹盈,这第二杯酒都还没喝呢! 一杯……? 慕辞不可思议的看了看他面前的酒杯,又看了看他,却见他好像也没恍惚啊。 “你是不是醉了?” 花非若却觉得自己当下意识还挺清醒的,“没有啊。” 却一转头,所见眼前的潮余竟有两个重影。 花非若有些怔了的看了他片刻,闭眼甩了甩头,再睁眼,却仍是重影模糊。 “诶?” 慕辞强忍着笑意,稍起了身去扶他,“现在切不可受风着凉,陛下别在屋外待着了。” 但花非若仍觉着自己没醉。 虽然他鲜少喝酒,酒量也确实不好,但也不至于一杯就倒? 于是花非若只由慕辞半搀着,自己也扶着桌缘站起了身,却才迈出一小步,便觉一阵天旋地转,若不是慕辞扶着他恐怕就栽下去了。 看着他这迷糊样,慕辞实在是忍不住笑了出来,“都这样了,还说你没醉?” “没有,只是有点晕……” 花非若深感自己意识其实是清醒的,只是前庭有些麻木而已。 而看着他这样的慕辞却都笑得不行了——分明都醉得站不住了,还嘴硬! 却奈何他这模样实在惹人喜爱,慕辞看着他也无奈的软了心肠,也不忍心说他什么,便只是将他扶实在怀里,“醉了就醉了,我扶你回屋休息。” 饶是借着他的搀扶,花非若也是摇摇晃晃,费了好一番力才走到了门前,好不容易手扶上了门框,又顿感一阵眩晕,身子霎然就不受控制了。 完了,这会儿是真有点昏了…… 好在慕辞早有预料,故他的身子才一软,慕辞便俯身一手勾住了他的腰,不费吹灰之力的便将这摇摇欲坠的美人捞了起来。 天旋地转紧接又是天翻地覆,等花非若回过神时,自己已被整个抱了起来。 原本花非若也还懵怔着,却是听着耳边他胸膛里的心跳隆隆升速,恍惚了好一会儿才依稀反应过来当下是什么情况。 被他抱在怀里的人就像只温顺的狐狸,不声不动,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然慕辞当下却心生一分局促,根本没敢低头去看,只暗自揣测,这家伙当下看着自己的目光大概也是那样茫然的。 慕辞难得竟生了那么一份好耐心,将人抱到床前也是小心翼翼的俯身将他好好放在榻絮上,谨慎得手心都起了些薄汗,唯恐将这金贵的美人磕着碰着。 将人放下后,慕辞才敢抬头瞧他,却见他已闭了眼,似乎睡着了。 如此慕辞倒松了口气,便稍平了些心绪的给他盖上被子,却见他的手落在外头,便又伸手去取,然指间才触到他手背的温软,慕辞心下便又悸跃了一阵细乱,看着他的手又怔了一怔。 本也未睡着的花非若感觉到他似乎轻轻握起了自己的手,心跳也是莫名的一阵慌促。 他的手修长白皙,慕辞触着他手背的肌肤软腻忽而竟起了些好奇,又窥了他并未睁眼后,便小心翼翼的轻轻虚握了他的手,指间悄悄探进他掌心里,所触也是一寸温软。 握着这温玉似的手,慕辞一时像是鬼迷了心窍似的,竟有些不忍撒手,指尖便又从掌心顺着他的指根轻轻捏了上去。 被人轻轻捏住指尖时,花非若只觉一阵酥痒传及心门,就像是被小猫挠了痒处,眉头不禁动了一动。 极其失礼的将他的手捏玩了片刻后,慕辞强令自己理智回神,把他的手塞进被子后便熄灯退出了此屋。 第44章 入朝(九) 早在亥时之际,同样侍奉在女帝寝殿外的容音看准俞惜换更回去休息后,便连忙去到了舒和宫,却在堂下候了良久也没听见上尊或是上尊身边侍官瑾瑜的回应,便垂着头细想自己是否疏漏了什么,时间一久,掌心里都握了一把薄汗。 而侍在上尊身旁的瑾瑜同样也是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上尊的神色,却只见上尊神色淡然,虽说未显多少喜怒之意,但瑾瑜深知上尊已心生不悦了。 关于商船叛匪处判之事,几天前上尊便已亲自向女帝传达的意见,然女帝不光在那日直接驳了上尊不说,这几日来也依然只是任着群臣争论而不作任何回应。 以往遇到这样上尊与某些大臣的意见不符的情况时,女帝总会先遵上尊之意再至下协调朝臣,倘若堂上未能定论,事后也必然会寻空来舒和宫中与上尊细致商讨,还从来没有以这样的态度应付过上尊。 上尊不讲话,堂下便只得沉于寂静之中,而瑾瑜却不敢令此僵局持续太久,于是一番思索后,便低声道:“陛下回宫未久,舟车劳乏未解,便逢群臣如此争扰,想必也是颇为乏惫。” 瑾瑜打破了僵局后,上尊终于动了动神色,却也不过是薄冷的一笑,“毕竟他在外流连如此之久,精神恐怕都还没恢复。” 说罢,上尊叹了口气,“也罢。” “方才可是有人来报,说是昭华宫的人来了?” “是,昭华宫的容音来了。” “叫她进来。” “是。” 早已候得惴惴不安的容音终于得被召入殿中,一见上尊便俯首在地。 “何事禀报?” “回上尊,陛下出门了。” “又出门了?” 上尊眉头一蹙,便吓得周旁侍人纷纷噤若寒蝉。 却旋即,上尊又敛藏了怒色,泊然令道:“退下。” “是……” 容音怯怯应退。 上尊一个眼神,瑾瑜便会意上前来听候吩咐。 “备驾,孤亲自去昭华宫看看。” “是。” 一连多日来,每至夜间女帝都将乘小驾外出,若不是容音乖乖来报,上尊都没能发觉此事。 原本这种小事,她倒也没必要同女帝计较什么,却是他这几日来的表现着实令她不悦,想来是外出太久,有些忘了规矩了。 夜近子时,上尊突然摆驾昭华宫,守在寝殿门前昏昏欲睡的宫女们骤然一个激灵的惊醒了过来,连忙跪伏行礼。 寝殿早已熄灯,上尊在门前止步,瑾瑜给容音递了个脸色,后者便小跑上前,轻轻敲了女帝的门。 “陛下?” 然而殿中无应,容音紧张着下意识便回头想瞧瑾瑜一眼,熟料竟是撞上了上尊泊冷的目光,吓得她又连忙收回眼去,继续敲了门,“陛下,上尊看您来了。” 然而女帝依然没有回应。 “开门。” 得了上尊授意,瑾瑜便上前轻轻推开了女帝屋门,又在门前躬身作礼,“陛下恕罪,奴婢叨扰了。” 殿中灯烛明起,侍人们纷纷候于门边,上尊则绕过屏风循至床前,微微挑开帘帐,女帝果然不在。 上尊轻轻放下帘子,“瑾瑜。” “上尊有何吩咐?” “夏夜潮闷,你遣人给各宫送碗莲实汤去,消暑除热。” 令言时,上尊神色冷厉,瑾瑜一眼便明白了意思。 “是。” 瑾瑜领着人前去办事后,上尊又在寝殿中缓踱了几步,视线扫过一众伺候昭华宫的侍人。 “俞惜呢?” 宫人们纷纷怯首不敢应答,容音左右两顾,又觉上尊眼色愈发冷锐后,不得已开口道:“俞掌事寅时还将服侍陛下梳洗,休息去了……” - 凌晨之际,花非若还是凭着自己上朝多日来养成的生物钟醒来了。 正好听见有人开门,花非若连忙坐起身来,却即刻又难受得俯下了身去。 正进屋的慕辞见状,连忙上前来扶人,却看着他那似乎仍昏叨叨的模样,也带着几分玩笑的问道:“不会酒还没醒?” 花非若酒是醒了,眼下却是腹中灼痛不已。 他原本的身躯也是因为胃不好,一喝酒就会胃疼所以基本不喝酒,女帝不会这么巧也有这毛病? 才一杯而已啊! 就算是他那副有胃病的原躯也不至于才这点量啊! 看他的模样着实是难受极了,慕辞即也没了玩笑的心思,又见他脸色苍白,蹙眉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 缓了片刻后,花非若便自己坐起了身,虽说那灼痛并未消减,却已习惯了过来,便复了神色如常。 却看着他那苍白的脸色,慕辞还是不放心,正想再问时,就听屋外有人来的动静。 而后无多会儿,果然有人来敲门了。 “陛下?” 一听外头传来的是荀安的声音,花非若惊得眼都瞪大了。 荀安为什么会来?! 荀安在外敲了门却未得应答,便收了手稍退一步,恭然礼道:“朝会将近,臣郎特来迎陛下回宫。” 听是快到上朝的时辰了,花非若连忙起身就想往外赶,慕辞却轻轻按住他的肩,让他坐了回去。 花非若不解:“怎么了?” 就私心而言,慕辞当下着实不想让他去见荀安。 “你这样,怎么能见人呢?” 应他提醒,花非若也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他现在衣着男装,又未饰妆容,确实不宜在这情况下出门见人。 “那现在……” 见他犯了难,慕辞轻轻叹了口气,温声安抚道:“你在屋里等着,外面我来应付。” 花非若更诧异了的看着他——怎么应付? 留住了女帝乖乖待在屋里后,慕辞便起身去开门了。 门外候了良久仍无应的荀安正想上前再敲门,却才一抬手,门就开了,迎出来的却是潮余。 虽然他早也料到大概会是这样的情况,但真看到潮余从女帝的屋里出来时,荀安还是心绪骤乱了一瞬。 慕辞迎出屋外,便顺手将门一掩,而后则老老实实的向荀安行了个礼,不等荀安开口作问,便先行答道:“陛下昨夜小酌,不胜酒力在此歇下了。” 荀安目光冷冷的盯着他,“陛下何在?” “陛下刚醒,正在屋中。”说着,慕辞又作势往他身后张望了一番,“郎主未将陛下的朝服带来?” 第45章 入朝(十) “我特来此处迎陛下回宫,朝臣在候容不得耽搁。” “你将陛下朝服取来,陛下便可在此更衣后直接前往上朝。” “此处非属宫城禁内,陛下岂能在此处解衣更服?” 这算什么理由? 当时他们远在边陲港口,甚连屋子都没有,女帝在军营里不也照样更衣吗? 了然荀安不过就是想从他这里把人带走而已,慕辞便不光心里这么想,嘴上也是直接驳道:“你也太不懂变通了!昨夜潮暑,陛下来时衣着单薄,如何能抵清晨寒露?你若让陛下经此一路寒凉再解衣更服,届时受了风寒又该如何是好?” 潮余一番话来,竟将他噎得哑口无言,一股无名火闷在心间,更是隐怒不已。 趁荀安不说话,慕辞更乘胜追击道:“想必大臣们也不至于如此不通情理,稍待陛下片刻也不愿?” 屋外两人讲话的声音并不大,但花非若还是在屋里听了一清二楚,也依稀从其中品出了些剑拔弩张的势头。 毕竟不管怎么说,荀安也是他名义上的后宫,且还是先帝指婚的“正位”,却逢眼下如此情形也确实是挺尴尬的,却奈何他当下这身装束实在不便于见人…… 门外两人对峙的结果,还是荀安屈服遣人去取女帝的朝服了。 无多会儿,那被遣去的宫人便携着衣匣来了,送至门前,慕辞二话不说便接过了衣匣,一眼瞥过荀安隐怒瞪着他的冷眼,便兀自转身进屋了。 花非若就静静坐在床沿看着他。 而小胜了荀安一头的慕辞当下正有些洋洋得意的喜悦着,看他如此娴然端坐的模样又起了些戏逗之意,便谑言道:“陛下的郎主还真是贴心哪。” 花非若:“……” 这话说的,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他怕是被你说的都无言反击了?” 他们说的也不大声,他竟然还听见了。 慕辞将衣匣置于桌上,心平气和得有些阴阳怪气:“我这野麻雀不小心占了郎主的上风,惹陛下心疼了?” 花非若笑容略僵,“没有……” 这说的什么话?! 话虽说的不饶人,但慕辞还是细心的将匣中衣物一件件取出理放在一旁,回头则见他正自己解着衣带,心中微有一触,便稍稍避开了眼去。 “陛下平日里更衣,都不叫下人伺候吗?” “嗯。” 应着,花非若也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就站在桌前,却背对着自己。 两人彼此无言持默了片刻。 慕辞站在一旁有些局促,余光总避不开的留意着他宽衣解带的动作,想说点什么又找不出话题来。 脱去了外衣,花非若便过去桌前取衣,慕辞愕然察觉他来到了自己身边,愣为一惊,下意识往旁避了一下,却大概是动作太仓猝,竟惹得花非若停了手上的动作疑惑看着他。 其实早在刚才花非若就发现他似乎有点局促了。 花非若抬眼认真的瞧了他一会儿,发现他果然躲着自己的目光,虽然也极力掩饰着,却还是看得出些许不知所措。 他这局促羞怯,跟方才与荀安对峙时气势汹汹的样,简直判若两人。 花非若不动声色的从他手边取走了一件衣裳,也不作言语戳破,只安静的到一边换衣服。 他走开,慕辞微不可闻的松了口气,下意识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而花非若也背对着他兀自换着衣裳,依稀察觉了他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身上,也下意识想回头,却又怕自己这再一回头又惹得他不自在,于是忍了忍没作应会。 潮余刚才那局促着不敢说话的样子,冷不防又让花非若引想起了昨夜他偷偷捏自己手的事,竟突然像是被小猫挠了心门似的,不禁有些想笑,却是极力克制住了,只唇角不禁微微扬了一丝笑意。 他这些小动作还怪可爱的。 看了他换衣服的动作片刻,发现女帝从刚才到现在都并没有留意他后,慕辞又暗自怏怏的想——他还真是自作多情,女帝哪里有心思搭理他,他还自己在这瞎紧张个什么劲! 自己无端又寻思了几许不快后,慕辞也就不想继续戳在这里自作多情了。 “我到门外去。” “嗯。” 来到门边将走时,慕辞又有些郁闷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但花非若依然只是专注的系着衣带而根本没有留意他。 花非若似乎听见他细微的“哼”了一声,虽只是由鼻腔叹出的一声气吟,未必是有意而为之,但确实有点不悦的意味。 但等花非若看过去时,慕辞已出屋关门了。 出至门外,荀安自然也是目光冷锐的瞥了他,慕辞也冷冷回瞪了一眼,便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的脾气从小就不好,总是很容易就被挑乱心绪,乱了心绪后更也不易平复。 就如当下,他虽明知花非若待他其实并无不妥,反倒是他这神经兮兮的才显得不可理喻。 然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抚不顺心里的别扭,思海里一半晓之以理的想平复心绪,另一半却仍无理取闹的愤愤的想着——早知昨夜他就不该那么君子的避去偏房里睡,反正那呆愣的家伙也并不会留意他! 然每回这念头冒出来,慕辞都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待女帝更衣梳洗完毕,天色已然微明。 花非若出门时看了眼天色,自知已迟朝会许久,心中不禁叹然生愧——长这么大,他还真是头一回迟到这么久。 果然是喝酒误事! 女帝华袍曳地,实不便于行走,且也是难得能如此近距离与女帝相处的机会,故那门才一开,荀安便已迎上前去搀扶了女帝。 花非若不过一出神间,就被人扶了小臂,不大适应的怔了一怔,又下意识往潮余那边瞧了一眼,而见潮余也像是惊怔的瞧着自己。 眼见荀安碰了女帝,慕辞心下骤然一紧——他也就才一个没留意罢了,竟就被荀安抢占了先机! 深感自己又败了一头的慕辞一时恼火更甚,却也只能眼巴巴看着女帝被荀安扶走。 临将走出此院玄关之际,花非若又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似乎有些气呼呼的样子,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冲他柔颜笑了一笑。 直到走出了那扇院门,花非若才稍稍收浅了笑意,虽仍为平和,但神色已然严肃了些:“今日是上尊叫你来的?” 女帝一言问破,荀安惊而不敢直答,便寻思了一番才婉转道:“陛下彻夜未归宫城,上尊自然担忧。” 话虽说得情理之中,但依他多日观察了解,加之女帝本躯的记忆看来,他母尊显然不会只是“担心”而已。 大门外,车驾早已在候。 花非若目光扫过候侍众人,又问荀安道:“俞惜怎么没来?” 第46章 入朝(十一) 今日女帝迟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驾临太云殿,敲钟召令群臣上朝。 及至朝会之上,昨夜那杯酒的余劲也依然灼绞在腹中令他坐立难安,却又顾及朝会间女帝尊势不可失,于是花非若便强忍着不适,端坐听朝。 却十分出乎他意料的是,今日朝会上,大臣们竟未生争言,纵是平日里吵得最凶的太尉与丞相两人也都彼此心平气和的礼议朝事,难得的让他度过了一个平静且不那么漫长的朝会。 而此事却也是多亏了他今日的迟临。 近多日来,就朝云商船一事,大臣们争论不休,朝会上吵不尽兴,朝后便追去清绪殿中继续议论争谏,若还不足,各回府曹又竞相上书。 也得亏是女帝性情温慈,多日来虽时常被他们吵得头皮发麻,却始终未显怒意。 直至今日,女帝无故迟临朝会的那半个时辰间,大臣们候在画室中自然纷纷揣摩万千,心中也都揣了一分不安。 待至朝会上,女帝果然一改平日里的温慈舒悦之貌,虽也未怒,却是整个朝会间都蹙着眉头,神色也冷肃了许多,由此大臣们即知,女帝果然是厌怒了他们的争吵。 甭管朝堂之上争吵如何激烈,这些个大臣们到底是久居朝堂磨了一身圆滑的老狐狸,见帝如此自然也就明白该适可而止了,毕竟这回的商船之事,上尊都亲自出马了也没能拉转女帝之意,他们若再不依女帝今日示威乖乖安顺,再如此强争下去只怕是谁也讨不着好。 于是两相揣摩之下,今日的朝会早早就结束了。 因来时听荀安所言,俞惜似因为他安排小驾一事遭了上尊怒罚,故朝罢后花非若便直接遣人去往扶诸殿遣退了众郎,自己则立即前往舒和宫,面对面与上尊处理此事。 朝时方过,女帝的辇驾便来到了舒和宫门外。 是时上尊正逗着笼中的画眉,听得传报,便不紧不慢的绕回榻前,坐于珠帘之后等着女帝入殿。 花非若才走过宫门照壁,就见平日里总随在他身边的一众侍官正齐刷刷的在舒和宫侍官的看守之下,跪在院道一旁,俞惜亦在其中。 女帝止步,随侍们也纷纷止行候令。 花非若看着并排跪在道路一侧的自己宫里的人,饶是他一身好脾气,也有些恼火了。 “他们犯了何事,在此久跪不起?” 深知此事缘由的宫人们岂敢应答女帝此问,何况上尊也早叮嘱过他们不可多言,于是那些个看守的宫人们也只敢缄默着落跪行礼。 花非若左右各顾了一眼,对当下这情形也算是心知肚明了。 “俞惜。” “奴婢在。”俞惜立马跪着转了个身应道。 “你带他们起身,到宫门外候着。” 俞惜诧然抬眼,胆怯的望着女帝,没敢立即听令。 她迟了片刻未应,花非若便也垂眼看她,“去。” 宫里的人大多畏怯上尊威势,女帝虽为九五之尊,却也向来势败于其母。 但今日,女帝却忽而一改往日柔顺,其异乎常态的威甚之貌直叫一众侍人心中揣测万千。 “是……” 俞惜怯怯听命起身后,跪在其旁的宫人们也纷纷起身,向女帝行过礼后依次退出了宫门。 上尊在殿中隔着屏风虽不见情形如何,却也听清了外头的动静。 一旁瑾瑜则是听得心下提紧,便小心翼翼的瞥了上尊一眼。 遣退了昭华宫里无辜受殃的宫人后,花非若便平心静气的踏进了殿门,才绕过了屏风,就听见了珠帘后他母尊阴阳怪气的冷语:“女帝今日还真是威风哪。” 花非若入殿便摆手遣退了身后随众,而后才不紧不慢的应道:“不及母尊雷厉风行。” “女帝竟不知这群奴才为何会待跪于此?” 这一路急赶着来舒和宫,行速匆匆,惹得他胃痛又起,一时灼刺难忍,实在站不住,便寻了个位置坐下,又不动声色的稍稍缓了口气,才应言道:“因我昨夜未归宫城?” 女帝在她的看管下长到这么大,还真是头一回以如此无礼之态对她说话。 上尊气极笑掩,将怒色冷冷压在眼底,“孤实不知女帝在那西奉园里藏的究竟是何等绝色,竟能叫你失仪至此!” 昨夜因饮酒彻夜未归,又误了今晨朝会时辰,确实是他的过失,但凡事理应就事论事,而上尊这样欺以听命行事的宫人,更想以此来逼他就范,就着实是他不能忍让的了。 “母尊误会了,女嗣此来并不是为强词夺理,以冤责洗过,只是此过乃出自我身,也应由我来担责。” 听他讲出这话,上尊不禁想发笑,“女帝还真是慈心仁厚,然这世上岂有主代奴过之理!” “那这世上又何出擒贼擒王之故?” 见他当真与自己强词夺理,上尊气急败坏,掷盏而起,“俞惜身为安常府掌事,见主行失仪非但不加以劝谏,反倒依行备驾更助以隐匿此事,如此奸巧之奴罪不赦死!若早知你如此鬼迷心窍,于孤殿前也敢强词夺理,方才就应将那群贱奴杖毙于此!” 丁大点事就喊打喊杀,还真是高位子坐多不把人命当回事! 于是花非若也忍无可忍的站起身,厉声驳道:“倘若如此毫末之事都罪当处死,他日若逢杀掠叛族者又当以何罪治之?位高者握掌生杀之权,乃为持罪罚之柄以正律法,若任以肆戮,必为覆水反噬!” 二十余年来,女帝以往从未如此嗔颜怒过,更不会在上尊面前如此高声厉语,是故不光上尊愣住了,就连久侍在上尊身边的瑾瑜也大惊而怔。 那一怒后,花非若更觉腹中绞痛不已,于是拧着眉头抿唇又忍缓了一阵。 “夜宿宫外,确是女嗣失仪之过,愿自罚抄写《宗仪》,稍晚些奉与母尊过目。” 说罢,女帝转身即去。 上尊着实是头一回遭他如此忤逆,故在女帝已离了宫门之后仍原地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压着一腔怒焰坐回榻上,喃喃道:“真是反了他了……” 第47章 入朝(十二) 昨夜上尊忽然派人给他们各宫都送一碗莲实汤,此举自然引得各宫纷纷揣摩其意,本寻思着今日或将能在请安之时窥知一二隐意,却奈何女帝又未露面扶诸殿。 此事荀安在意了一夜,直到今日凌晨时分忽得舒和宫侍官传令,让他前往西奉园迎女帝回宫,他这才知原来是女帝在西奉园留夜了。 女帝从流波镇带回潮余此事其实各宫也都早已有所掂量,皆揣测大约过不了几日,女帝便会将潮余接入宫中许之位份,却一连过了这么多日,都未得半点消息。 此事另几位良胥也向他打听过,却奈何他虽一路伴女帝归朝,却也不知女帝对此究竟是何打算。 可眼下女帝既都已在西奉园留夜了,那这事也该有所定论了,总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 于是出了殿门,荀安便主动过去与俞惜打了个招呼,近前去双手给她递上了一枚香符,“近来暑湿潮热,官人每日侍于殿门前着实辛苦,此香宁神清热,还望笑纳。” 身为宫中安常府掌事又近侍于女帝身边,俞惜一向十分注意避嫌,金银华物一概不收,各宫郎主也都了解,故欲向其打听陛下情况皆以递香为礼,她若受之便是愿予提示。 俞惜侍奉女帝多年,深知女帝最为厌恶的便是后宫争宠,故通常情况下她也都不会回应郎主的请求,却看着容胥如此一脸期切,又约约生了些恻隐。 与其他郎主不同,容胥荀安乃是女帝方入东宫时便一直陪伴在侧郎主,更也是先帝亲点了姻亲的嫡正君郎,照说待女帝登基之后,哪怕不许之为正位皇君,也应封其为侧主贵君,可女帝却只给了他容胥这么一个不上不下的位份,对此他也未生过怨言,多年来始终安然在侧守着女帝,此番真心谁见了不觉惋怜。 犹豫良久之后,俞惜到底还是接下了荀安递来的香符,荀安也才松了口气,静静候着她提示点拨。 “此番郎主陪伴陛下在外流连颇久,想必应也知陛下心意之所向。” 俞惜打心底里同情容胥,也就愈发觉得此事于他而言有些残忍,便浅浅叹了口气,满为惋劝之意道:“昨夜之事正是上尊探女帝之意而行,毕竟陛下多年来心若止水,今番有动,于诸位郎主而言其实也算是好事。” 这一番言罢,俞惜果然瞧着容胥眼中光晕点点黯落,却还是彬彬礼谢罢才辞去。 如此他也就明白了。 荀安转身,俞惜便在后躬身礼送,手中捏着那枚香符也有些惴惴不安。 她也刚刚才从舒和宫回到昭华宫中,原本是准备在清绪殿门前跪候降罚的,却是同宫里的侍官提醒她赶紧去扶诸殿传女帝之意。 原本昨夜被押去舒和宫后,她就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今日女帝前往舒和宫令他们一众宫人返回昭华宫,也没想着自己能免罪。 心中愈发没底,俞惜又打量了身旁宫人一番,揣想道——莫非他们并不知昨夜变故? 思来想去,俞惜到底还是觉着自己站在这殿前不妥,于是吩咐了侍殿的宫人留心后,便自行去到清绪殿前,于门侧落跪候罚。 是时荀安也正走出昭华宫门,却是迎面就碰上了正回宫的女帝。 他这一路都有所思的出着神,故与女帝照面的一瞬不禁愕然失神,吓得连忙落跪行礼。 “臣郎,拜见陛下!” 花非若也是被他这反应给惊回了神,低头果见他就是一脸惶恐的行跪在地,又叫花非若不禁心想,他不至于这么可怕? 却旋即又思晓了端倪——许是刚才和上尊争吵的怒色还没敛散,皱眉的神态有点严肃。 于是花非若立马平心静气,也温和了神态:“起身。” “谢陛下……” 荀安怯怯应令起身,甚都不敢抬眼打量女帝的神色——他不想也知,他今晨去往西奉园此事必然惹了女帝不悦。 “你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原本花非若是想抬腿迈门了,却见他耷拉着脑袋在自己面前久久不动,像是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便留问了一句,却谁知竟又把他吓了一跳。 意识到自己挡了女帝的道,荀安连忙往旁让道,“臣郎失礼了!” “……” 他真有这么可怕吗? 花非若认真想了想,他本人长得也不算是凶神恶煞,且回顾女帝过往记忆里,也没对他们这些郎臣做过什么啊! 怎么就能怕成这样呢? 唉,算了,这也不是他该纠结的事。 目送女帝走远后,荀安才稍稍松了口气,女帝这次似乎没有迁怒他。 却才动步将走,荀安又骤然想起了方才那事——他是不是该问问女帝,到底怎么安置潮余? 却想了想,又还是算了,都板上钉钉的事了,他若还不懂随机应变,那可真是活该讨女帝厌恶了。 想到这,荀安一叹作罢了再以此事去烦问女帝的打算。 虽然今日着实被上尊那番言论气得不轻,但花非若一向是个惯于收敛自己脾气的人,故在与荀安照面之后,便有意收住了自己的态色。 绕过照壁,花非若远远就看见了跪在清绪殿门边的俞惜,于是走近前去便止步问道:“你怎又在这跪着了?” 俞惜叩首在地:“奴婢自知有罪,听候陛下发落。” 花非若沉默了片刻。 果然他的思维才不适于这个时代。 “你无罪,起身。” 俞惜怔了一怔,抬头瞧了女帝一眼,才乖乖起了身,“谢陛下……” “你入殿来,我正好有事问你。” “是。” 俞惜随之入殿,待女帝坐下后,才来到其座旁候问。 “昨夜上尊如何得知我在西奉园?” “回陛下,昨夜亥时上尊摆驾昭华宫,知陛下不在寝殿后,便遣瑾瑜给各宫送了莲实汤。” 原来是这样。 所以上尊又为什么会突然深夜来访昭华宫? 花非若就着这个疑惑想了想,又抬头打量了俞惜一眼。 想来是他身边潜伏着上尊的眼线。 这个猜测也确实合情合理,在女帝的过往记忆里也确实不乏类似的情况。 总之,这个像是傀儡一般的女帝从小打到就没有脱离过他母亲的掌控,又因着他本为男身,故上尊不但严格监控着他的举止,也细细的排查着他身边的人,绝不许他过分亲近任何人。 却有一个人意外的逃乎了上尊的监控。 识海中有印象一闪而过,花非若警然抓住其端倪,然而这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搜找起来到底是不那么方便,但那又似乎是件要紧事…… 那思绪一闪即过,花非若闭眼揉住眉头,凝神细想了良久,然那印象实在有些微薄,只是知道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大约知道女帝本为男身之事,却并未被灭口,想来女帝对他也是有所信任的…… 俞惜在旁见女帝忽而蹙眉似有愁意,自然也惶恐了不敢出声,便稍稍退开了些,默然无声的在旁等候。 “去替我将云凌喊来。” 良久之后,女帝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俞惜心中不解,面上却未露出半分异色,躬身应罢便退去了。 第48章 居安 在女帝的往忆里搜找了良久,花非若才想起,于女帝而言相对特殊的那个人就是云凌。 此人来到女帝身边是在女帝入主东宫那年,落魄沦为乞丐的云凌无意冲撞了储君车驾,当时储君见他可怜,便收留了他在自己身边为仆役。 入主东宫的那年对女帝而言也是十分沉重的一年,他虽然终于不负其母期望的成为了储君,却也就此背上了更沉重的包袱—— 成为月舒的储君,也就意味着他此生将再不可能作为自己原本的身份存活在世上,稍有一步差池,都将万劫不复,却于他母尊而言,他始终不过是已故去的长女的替代,自五岁那年起便借以他姐姐的名讳存活于世,而他自己的名字却早就写入了陵墓中。 也就在那一年,先帝为他指婚了荀安。 他的思绪缓缓绕止在识海中那场曾令原身女帝十分崩溃的婚礼的记忆里,那份久久抑制在冰窟般的心底的情绪一经触发,便像是决堤的洪流,猛烈而迅速的占领了他的心门。 那深藏的情绪爆发得突然,饶是花非若一向稳定的心潭,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猛攻掀乱了思绪。 又偏偏在这时,俞惜入殿来通报,云凌到了。 访者在前,则无论乱与不乱,花非若都立即重整了思绪,哪怕心中狂涌未平,也拾回了寻常态色。 “微臣拜见陛下。” “免礼,起身。” 女帝说话的嗓音有些沙哑,云凌听入耳中,心下一触,便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的窥了他一眼。 “陛下脸色不佳,可是身有不适?” 花非若原以为自己已经藏住了异态,却还是叫人看穿了,便又动了动姿势,重新调整了一下,才开口:“无妨。” 却看着他脸色苍白,更又还罥满了疲态,云凌心中忧存:“陛下还是召位太医来,若是圣体抱恙,还是应多加休息。” “没什么大碍,不必挂怀。坐,我有件事要交代给你。” “是。” 邀了云凌的座,花非若便兀自在桌上翻找着。 这几日间,花非若每日除了批阅奏疏之外,也在努力恶补着身替女帝之职的种种资料,不光是大臣们呈奏言及的朝中诸事,包括国中新典旧律、官考黜陟、屯兵行旅,乃至风俗地宜、山关水塞等,几乎只要是能被他找出来的文籍书录,都将被列置在侧,每日翻阅。 如此他才好不容易能在朝会上,勉强跟住大臣们的奏报,而不至于只是在那坐着当个摆设。 勉强能应付朝廷庶务之后,这两日他又开始翻阅族谱,细理诸臣籍录,准备一一理顺盘踞在自己身边错综复杂的种种势力。 就这样累积多日,他桌案旁的书卷几乎已是堆积成山,当下便叫他翻找了好一阵,才终于找出了他要的东西。 “朕前几日从清绪殿中找到了好些近数月间南方海境所生船难的案录,想请你替我调查一下此中可有或与潮余相关的线索。” “陛下要查潮余的身世?” 花非若点了头,又将自己翻出的所载海事与潮余逢难时间最为接近的那卷案录递给了云凌,“此事尽量避于明堂之上。” 云凌恭敬着双手接来,俯身道“是”。 交付了这件一直悬挂在心头的事后,花非若又给了云凌一枚令符,以便他行事遇碍时,可凭之通络。 再简言交代了几句后,花非若便遣退了云凌。 - 自打晨间送走女帝之后,慕辞就一直闷闷不乐的独坐在庭下,有酒则饮酒,喝完了就自己坐着发呆。 他举止怪异,伺候的宫人们也都不敢招惹,便都静静回避着不扰郎君清静。 他的脾气就是这样,只要有一口气不顺,则无论他愿否释怀,都会一直堵在心口,只能等着它慢慢消磨。 在这期间,他就只能老实待着不动,想办法让自己尽量出神,否则一旦陷入那淤火的思绪里,就只有爆发了。 总之就他多年压制自己坏脾气的经验看来,能这样让自己静静待着就是挺好的情况了。 等他差不多心平气和的时候,也差不多日暮西山了。 待入夜间,慕辞百无聊赖的在庭院中信步闲走,从西奉园的东头,一直走到了西边,走过几进院落,却都无心留意其间精雕细琢的景致。 不远处吹来风卷裹着几分潮意,绕过一道院门,摇倚的芦苇丛后即是一面宁静的湖泊。 望着风过时水面无声的微澜,慕辞深深吸过几口气后,终于也品得了些心如止水的平静,也才终于有心思,回想一下自己今日究竟因何而乱。 若说是因荀安一早出现在自己门前,所以惹得不悦倒也不至于,毕竟他与荀安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平日里甚也无多交集,哪能仅仅因此就闷一日的火。 大概是因为他把女帝带走了的缘故? 也不全然是…… 虽说他脾气不好,但基本的道理还是明白的,荀安作为女帝后宫群郎之首,出迎女帝岂有不妥? 想及此,他那股好不容易平下去的心火竟冷不防的又蹿了一头,慕辞连忙掐止思绪,却偏偏在这心思浮乱的时候,有人从后头拍了他的肩。 花非若虽然在后头跟了他一小段,但这一拍确实没什么调皮的恶意,却没想到竟差点把他吓得跳起来。 那惊骇一瞬后,慕辞灵魂出窍的瞪了他片刻也没回过神来。 见他被自己吓了这么大反应,花非若也怪不好意思的:“怎么把你吓成这样了……” “你几时过来的?” “方才远远看见你就跟了你好一会儿了,你一直都没发现吗?” 在他印象里,潮余也是个敏锐的人,他还以为他早就察觉自己的动静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 草草敷衍过后,慕辞便略有些仓惶的收开了自己的视线,心乱未平的兀自沿着湖畔往前走了两步。 花非若也不作打扰,就静静的稍行在后,也看着湖面出神。 两人就如此安静的一前一后走了一段。 前方绕过一个弯就见一座小亭临湖,正好这会儿他也差不多平过了心绪,便回头瞧了一直走在他后的花非若。他却也在出神的看着湖面,蒙薄的月光映在他眼中却显得有些黯淡。 “我还以为你今夜不会来了。” 花非若回神,随他走入亭中,问道:“为什么?” “陛下夜宿于外,不宜宫礼,回去后恐怕也叫大臣责问了?” “大臣倒是没有说什么,今日在朝会上还难得安静呢。” 花非若惯然持着一面温和笑意,走上前了两步与慕辞并肩站在一处。 闲风静适,在亭中所望湖面更是平阔如镜,偶然微风掀起的涟漪也如鱼鳞般细薄。 在这宁静里,花非若重压了一天的心绪终于得以舒缓片刻,便叹然舒了一口气。 “陛下今日不顺心吗?” “为什么这么问?” 他几乎无时无刻都挂着这样一副淡泊而平静的笑意,脾气也如这副笑貌所达的一般,好得没话说。 但今日慕辞却从他的笑色中看出了些不对劲,虽然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神态,却藏不住眼中浮乱。 “纵然大臣没说什么,宫里上尊或是郎主也对此事颇有微词?” 他说的这个,那倒确实,不过今日与上尊的那场谈话虽然令他有些不悦,却也不至于仅因这么一件小事便大动心绪,以至于连自己的神态表情都控制不住。 若说实在有什么扰得他今日心思不宁的话,那大概就是那段被他无意间触惹生发的女帝原本的记忆了。 关乎登位储君、与荀安大婚的那段记忆,就像是原躯忆潮的一道关闸,在触及此忆之前,他与这副身躯里原本的记忆还算兼容和谐,却自今日白天不慎启了那道闸门之后,他和“他”之间似乎就有什么平衡被打破了。 直到现在,女帝原本的记忆仍在源源不断的攻侵着他的意识,狂涌如决堤之潮,却又像是雨落润土一般,有着慢慢深浸与他融合的意图。 他不知道当原躯的记忆完全浸入自己的识海后会是什么情况,因此不免有些惶恐不安。 自他那问之后,花非若便出了神,慕辞见他久久不说话,且眉头愈发蹙深,也再存不住笑意了。 “陛下?” 花非若又经他一声提醒,便从那片混沌中抽回了自己的思绪,答言道:“倒也没什么,只是被上尊数落了几句而已。” “愁色如此,怎么可能只是被数落了几句而已?” 他方才愣着的时候,慕辞就已捺不住急躁的心绪了,当下又听他如此避重就轻的敷衍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时邪火上头,甚都想责他几句了。 熟知他急得声色显了几许凌厉,这温吞的女帝竟仍是一面温和的与他笑了笑,愁意未消,眉眼间却罥满了柔色,“倒也不是因为这个犯愁。” 看着他这样,慕辞真快急死了——虽然他和上尊不过只是在女帝回宫那日远远一眼照面,但就仅此一眼他便可知,那个女人绝不是什么善茬。 在那豺虎跟前,这柔善可欺的女帝还不得被收拾得毫无反手之力! 一想到这,慕辞心里便像是揣了把火似的,又急又怒的真想拎着他的脑袋告诉他这种事绝不可忍耐,身作一国之君哪能受这窝囊气?! 却看着他那一脸柔貌,慕辞又着实下不去手拎他,便只能干急着闷火。 也罢也罢! 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眼不见为净! 于是慕辞愤火的收回开了看着他的目光,放眼湖面自寻清静。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慕辞愕然回眼,以为是自己恍惚听错了,但花非若却正一脸认真的看着他,眼神满为真诚的递露了征求他允许的意思。 对上目光的一瞬间,慕辞的心脏似乎一纵跃到嗓子眼,怔怔然的应了一声“好”,却觉喉咙似乎也是干涩的有些发哑。 抱他一下? 慕辞还恍惚的思索着自己是否听错了对方的话时,下一刻花非若便倾身过来轻轻揽住了他的身子。 温存相近,慕辞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虽然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但潮余无疑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能坦然相对的人。 尽管他与“女帝”之间的隐秘就算是面对潮余也无法坦述,但至少能在这相拥之时让他自己的灵魂感到有了些依靠,而不至于全然被“女帝”捆束着。 花非若静静的抱着他,轻轻倚靠在他怀里,两人咫尺间的温度若即若离、似融非融,恰是亲密而又未越乎礼数的距离,而慕辞却隐生了一分想将他按实在怀里的冲动。 抱着潮余,在他肩头趴了一会儿后,花非若终于感到轻松了些,便松释道:“好多了。” 在他耳畔轻轻说罢,花非若便松开了揽着他身子的手,却才刚要撤开身,慕辞便又一把将他按进了怀里。 “不行。” “嗯?” 只没头没尾的说了两个字,慕辞便偏开了眼去,只手里还稍稍用着力将他压在自己怀里。 “再待一会儿……” 许是因心绪缠乱之故,他讲话的声音低沉得几乎有些沙哑,喉结也不禁上下动了一动,身上蓦而腾起一股灼热,惹得他更是心慌意乱,掌心也微微蕴起了薄汗。 潮余按着他的力道不小,话却说得怯然无措,花非若被他逗了心尖一痒,鼻息轻笑了一声,便依了他的意,闭眼好好倚在他怀里,“嗯。” 慕辞感受到花非若在他怀里微微松了劲,手上僵压着的力便也随之松弛了些,又收眼来打量,但人倚在他肩头,他纵是偏头也只能瞧见他长发柔落在肩。 慕辞屏息微喘着,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心跳略略平稳了些,便试探着将另一只手也扶上了他腰后。 他的气息总落在慕辞襟领间,温温痒痒的搔得他心中悸动不已,方才随火意上头的那股子铁石心肠也在此刻软成了一抔柔水,继而又隐隐揪得有些难受——也不知他今日在上尊面前得委屈成什么样。 想及此,则又叹了口气,“堂堂女帝,你怎么能总叫人欺负呢?” 闻言,花非若又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他怎么会生出自己被人欺负了的想法。 却想到他也是挂怀着担心自己,便更是觉着这家伙实在可爱,于是也微微用力将他揽紧在怀里,又依近在他耳畔,温声道:“没事。” 突然被他抱紧,慕辞恍惚了一下,又听着他的声音低低响在自己耳畔,伴着一缕温潮气息拂颈入襟,慕辞顿然只觉自己半边身子都麻了。 第49章 居安(二) 又静静相拥许久之后,慕辞才终于放开了他。 一个不留神,他竟就在潮余怀里待了这么久。 两人稍分开来,彼此间眷留的温存犹有余韵旖旎暧昧的浮绕在两人之间。 花非若落眼见他衣襟乱了些许,也不假思索的便抬手给他理了理,潮余当然也没反抗,待他视线上移,又见他鬓边的一缕碎发扰在了唇边,则也下意识探指去理,却是突然发现此举似乎亲密的有些过了。 而慕辞本已抬手想去握他拂在自己脸侧的手,却偏偏在这会儿,他顿住了动作,又忽而抬眼瞧住了他,两相未明意欲的对视间,慕辞又只好将动作悬于半中。 被他盯得有些局促了,慕辞不自在的避开了自己的目光,又饰掩尴尬的笑问道:“干嘛这么看着我?” 方才那一切的举动都好像是在出神间做的,直到他问时花非若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原来已经叫对方不自在了,便也将目光投去湖面,收了手转开身去,恰好微风入亭,便趁此凉意,看着水面微澜静了静心绪。 “抱歉,刚才……我是不是过分了?” 他忽言此歉倒像是给慕辞浇了盆冷水,骤然令他心尖一凉,也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没、没有……” 两人又彼此持默了片刻。 “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嗯……” 慕辞垂着目光低低应了一声,心跳又是一阵慌乱的不敢瞧他。 然余光瞥见他转身,慕辞又连忙转过头来,一直看着他迈出亭外。 “陛下!” 花非若闻声止步,回过头来安静的等着他说。 然情急的一声唤止了人后,慕辞却又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那个……维达人、我会尽快取得口供……” 花非若温然一笑,“不急。” 慕辞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那陛下……回去当心……” “嗯。” 看着他转身离去,慕辞心中荡然落空,又失落的看了湖面片刻,便也打算离亭回屋了。 却一动步,发现双腿竟有些发软。 慕辞深吸了一口气,又在亭中独坐了片刻,才终于缓下了胡乱的心绪,回了自己东院的屋子。 夜深时缓风吹过殿前梧桐,叶响窸窣,云息飘随风过,月光透过窗纸,蒙蒙撒在屋里。 花非若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每一闭眼脑海中都不断的重现着方才在那临湖小亭中的情形。 每每浮现出潮余那双映着月光璀璨生辉的眸子时,他的心中便不免一阵悸乱。 又想到自己那时竟不自觉的对他做了这么多亲密之举,便既是觉着不可思议,更也回想得心慌意乱,也不知当时面对他如此举动的潮余会作何感想。 又任着自己胡思乱想了一通,花非若愈发觉着自己臊得慌,便双手捂了脸,无声作叹。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好像稀里糊涂的竟然喜欢上了这个男人…… 浑浑噩噩的一日新晨又来,花非若昨夜未得几许深眠,故次日寅时三刻,俞惜点亮寝殿灯烛时,他只疲乏的觉得刺眼。 “陛下?”俞惜躬身避于屏风之外轻声将他唤醒。 花非若沉沉睁眼,就见满屋亮堂,屏风之后皆是宫女往来忙活的身影,又昏蒙了好一阵,才缓缓然的起了身。 侍奉在女帝寝宫里的宫人们皆知陛下从来不喜人贴身伺候,因而将熏叠好的衣裳摆在女帝床侧帘外的几案上便退去屏风之外,待女帝穿好近身的衣物走出屏风,才敢上前去伺候女帝洗漱梳妆。 虽说在神态的辅饰之下,他的这张脸确实能演作七分女态,但男女的身体构造总归是有区别的,故早在回宫之初他还挺愁该如何在贴身伺候的宫女面前掩饰实况,却好在这事早有上尊替他考虑了周全。 毕竟比起他这个傀儡,还是上尊那个始作俑者更害怕他暴露他的真实身份。 寅时五刻,文武大臣纷纷入宫,恭候于太云殿外,待得朝钟一响,便纷纷奉礼入殿。 - 这两日,宫中沸沸扬扬的传着女帝许将降宠于那个来历不明的江湖男子的消息。 尤其昨夜,宫中消息灵通的人已打听到,陛下时常在寝殿熄灯后悄悄去往西奉园私会那位郎君。 宫里凡是与女帝相关的传言,荀安一向不会坐视不理,便也细细斟酌了此事。 原本他是想等女帝开口,再向陛下征询潮余赐位之事,然眼下境况发展若此,他怕是不能再不作以行动了。 女帝纳招郎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倘若女帝当真留情于那个江湖人,他身为后宫领掌之郎也只能依着陛下的心意办事。 于是趁着女帝上朝,荀安便遣备了车驾,亲自去往西奉园。 卯时方至,朝阳未起,窗纸也才刚刚蒙上一层薄浅的晨色,慕辞便听见了屋外的动静,半梦半醒间他自然以为是女帝来了,昏昏起身便开门迎了出去。 “陛下精神可真好,这才什么时辰呢就来……” 慕辞一身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打着哈欠就走出了屋门,却一定睛,怔住了。 来的才不是他那美人女帝,而是女帝的容胥荀安! 荀安当下也才刚迈进庭院洞门,随行的宫人都还没上前敲门他就自己迎了出来,不但衣冠不整,且还放肆无礼的对女帝妄言失态! 两位郎君隔着庭院两相对望持默许久,同在此间共睹了这一幕的宫人婢仆们更是一个个瞠目结舌又不敢张扬异色,郎主不开口也就不敢乱动,只好僵着。 晦暗的晨光之下,荀安几乎难抑盛怒所塑的僵冷脸色,负于身后的那只手更是握拳紧攥—— 虽说在他看来此人不过一根死不足惜的野草,奈何女帝当下对他颇有兴趣,而他作为女帝的未名正君,也理了后宫多年,这点包容的度量还是有的! 于是荀安强镇着捺下了这口想当即令人将他拖出去杖毙的怒意,归复了一面心平气和,正将开口…… “你来做什么?” 慕辞定然一问,极恰准度的又将荀安那股好不容易才压下去尚未安妥的怒火又煽起了十丈高。 左右一众宫仆则更是惊骇了天雷轰然——这得是承了女帝多大的恩宠才敢狂至这等地步!? 第50章 居安(三) 荀安实在已无足够的耐性与他心平气和的交谈了:“郎君还是先将衣冠整束,之后我们再作细谈。” 瞧着荀安一脸又气又无奈的模样,慕辞原本百般不舒畅的心里竟隐生笑意,倒是来了兴致,想先问问他究竟来做什么。 于是慕辞故意慵散了形态往门边一靠,连散落在肩前的长发都不将其捋顺,就这么抱着手瞧着荀安道:“郎主还是先透露一二,不然我也不好掂量该整束至什么程度。” 荀安垂在袖中的手隐隐握紧,“你若想以此态去见女帝,我不妨先赏你几道宫刑尝尝。” 慕辞闻之则笑,“既然是去见陛下,那倒是该好好整束一番。” 荀安眼里的怒色几可成刃,却还是强撑着面上的平静,招手唤来了两个宫仆,其中一人手中正端着素纹细锦的宫衣。 “你们两人伺候郎君更衣。” 那两个宫人应“是”后便连忙迎到了慕辞面前。 而荀安泊然吩咐罢一句,便转身离院了。 慕辞转身入屋,心下存惑,又微微偏头顾了荀安一眼。 宫里的郎主每日思虑为的无非就是女帝。 但不管荀安此来究竟是何意图,他的本能直觉都绝不许他软败了架势。 小半个时辰之后,慕辞一身华服而出,以珠玉彩冠束发,形容姿态一扫平日里的慵散不羁,身姿颀长优雅,其风度活脱一位出身大家的雅贵郎君。 尽管荀安心底百般瞧不上此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穿上宫中服饰后姿色确实不错。 荀安一番审视,觉他身上已无不妥后,也懒得同他绕什么弯子再细谈什么了,直接开门见山道:“陛下既中意你,我也无话可说,随我入宫。” “这是女帝的意思吗?” 正将转身的荀安闻问止了动作,瞥了他一眼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接你入宫?” 听出他话里隐有转避,慕辞思绪一转,便又笑道:“你来接我此事,女帝当下并不知情?” 依他对那花非若的揣测看来,他若真有意接他入宫,应当也会先与他商讨,而不至于如此直接下令。 “你无名无份,却引女帝屡次偷出宫门见你,此事不妥。” 言至最后四个字时,慕辞明显感觉到荀安眸光更沉。 此事确实不妥。 明白了情况后,慕辞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乖乖跟着荀安走了。 却也在心中暗暗作想,那个的美人稍后在宫里见了他,不知要惊讶成什么样。 然这事却并没有他想的那般美妙。 载着他的单乘随着荀安的车驾由栖梧门入宫城,慕辞兴致勃勃的掀了小帘往往张望,却瞧着女帝居处的昭华高檐愈发远去,心中也不禁泛起了嘀咕——荀安这是要把他放去哪? 前后依行的两辆马车最终停止在漪容宫门前,慕辞一下车,看了那宫门一眼,回头又瞧了漫漫长巷片刻,正好荀安也已下车,便问道:“这是何处?” 荀安淡淡瞥之一眼,又将目光转于门楣,“我的住所,漪容宫。” 慕辞心下咯噔一落,深感大事不妙。 “郎主何故将我带至此处?” 荀安转身瞧着他,似笑非笑的问道:“莫非郎君还觉得,居于此处委屈了你不成?” “岂敢,不过我于宫中无名无份,与郎主同居一所宫苑,怕是有违宫礼?” “无妨,请入。” 眼下他身无位份,也是因女帝待他格外有别,荀安才不得不将他请入宫中,可他终究还不是宫里的人,也未经秀选,便也不能将他放去储秀宫中。 此事荀安早就打算好了,直接将他带去自己所居的漪容宫,一来不损其得受女帝降幸之仪,二来又可将其收于监掌之中,两全其美。 慕辞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荀安入了宫苑,却又被其一路带入深庭之中,心中更是愤怨不已。 此处虽处宫城禁内,却比那西奉园更远离了女帝许多,更又还在荀安的宫苑之中,他若当真乖乖待在此处,今后只怕是更难得见女帝了! 这诡计多端的后宫娈夫! “在陛下赐定位份之前,便委屈郎君暂居于此处偏阁。” 这偏阁是荀安一早就遣人收拾好了的,在漪容宫深庭之中,其庭中有正堂,前后亦有回廊独取一院,即便他今后位及昭郎居于此也绰绰有余。 何况此人非属世家秀选入宫,纵得女帝荣宠也不可能初封即得高位,自然也就不得独开宫苑。 “宫城禁内不比西奉园松散,你在此处切不得放肆,如有何事尽管吩咐宫人便是。差不多快是请安的时辰了,失陪。” 说罢,荀安便转身走了。 慕辞呆站在原处,又将环境四下打量了一番,所见处处高墙深禁,看来荀安接他入宫之意分明就是想将他禁锢在自己眼皮之下。 他岂能任之宰割! 于是慕辞强令自己平静下令,细致的思考了片刻。 “郎主去向谁请安?” “回郎君,每日辰时各宫郎主皆往扶诸殿向陛下请安。” 慕辞又故作不解的问道:“扶诸殿何在?” “就在宫城正北,陛下所居昭华宫中。” 问得了情况后,慕辞心下立马就有了打算,于是入屋关门,观察了门外动静片刻后,便往一扇避离宫人视线的窗翻了出去。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亲自见到女帝! - 今日朝会一如昨日般宁静。 没有大臣再为商船之事争论不休,却是因奏报的事务较多,而也逾时了。 约莫辰时三刻时,花非若见欲前奏报的大臣犹有众多,料想今日恐怕又将逾时,便遣了俞惜去往扶诸殿请散前来请安的众郎。 眼下年已中半,中庭诸曹皆因以聚事禀上,今日于朝会上商讨较多的,先是司州江北初春时所起瘟疫之祸,当下虽已暂缓了其蔓延之势,然春耕三月染疾者甚众,而今时令已过,故治粟内史奏报预测今年西南之境自耕无余粮以度严冬,故将此事奏于朝会,与诸卿共议粮补赈济之事。 其二则是商议即将来临的雨季。 月舒境内平原居多,大河过境虽养水土富饶,然每逢雨季更也易生洪涝水患,国中年年缮修水利,却也年年不得解此大患,故每逢雨季,朝中皆为大议。 司州江北赈济之事倒是商讨的比较顺遂,诸侯大臣一致同意调阜南余粮以济之。 而江南的水利之事却就不那么好办了,若要重修水利工事,其耗时必然难缓今年之灾,而若只作填补恐也难解泛域之水。 朝后回到清绪殿中,又看着堆了满桌的奏疏,花非若只觉脑中一片混沌。 他就算这么没命的恶补,也还是抵不住这如激潮推涌般源源不绝的朝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已大约能预料到,就水利此事恐怕也将激起朝中多方争端。 而现在还只是争端犹未起的平静阶段,他就已经觉得头大了。 花非若一本接一本的阅着奏疏,执笔批文,忽然从中取出一折由驻军镇守在沧城的容萋呈上的奏疏,启开来阅,则见其上先是向他奏报了有关幽嫋毒患的后续情况——有自朝云而来的擅解其毒的医者供予解毒药方,沧城太守已拨款公船,向朝云购取解毒之草闺容,现下毒患已无大碍,而脱逃余孽犹在追查之中。 另外则又大致汇报了一番近来海上情形——已无维达人踪影。 阅此奏疏时,花非若的思绪又为之引于那流波镇种种,便不禁又回想着出了神——想当时他还心心念念的欲往那流波山中找寻回到原处时代的线索,却是寻了一场空。 花非若正叹着“世事无常”,却又因之突然想起来,有关潮余的来历之事。 潮余称他当时是遭了海寇袭击负伤落海,被路过商船捞救,而花非若这些天来也查阅了近数月来东南之境的海难案籍,却没有一桩海寇袭船之案。 难道是袭船的是维达人? 可当时那群维达人正为了女帝这个目标不惜数月蛰伏着,岂会在这等关键时刻冒着暴露的风险去袭击一条无关紧要的船? 第51章 居安(四) 原本荀安是想趁着扶诸殿上请安的功夫向女帝汇报潮余之事的,然女帝既罢了请安之礼,他也就只得另做打算,待晚些女帝罢了朝再来单独禀报。 却才一踏入漪容宫门,便听宫仆报称潮余竟跑了! 宫城中禁卫森严,慕辞一路东躲西藏,只能辨着一方高檐在宫城深巷里兜绕着找路,费了颇大的功夫好不容易看见了昭华宫门,却见荀安竟也正往这方走来! 今日荀安将他带回宫时是下了严令叫他不许擅出漪容宫门的,他这会儿偷溜在外岂敢叫容胥逮见,于是连忙往回撤。 “站住!” 慕辞闻声止步,既知已避不开了,便在须臾间整好了一身端雅之态,转过身一本正经的向荀安行了个礼,“见过容胥。” 虽说荀安早知此人是个极不守规矩的莽野,却没料到他在宫中竟也敢如此放肆,便冷声斥道:“方才在漪容宫时我便已告诉过你,宫城非比西奉园,容不得你撒野!” 荀安到底是出身侯门的贵族公子,修养是刻在骨子里的,故哪怕是在引怒责人,也仍然不败其一身雅态。 而慕辞身为皇胄,亦是自小便依宫规养了一身融刻于举手投足间的风度,但他生性张扬,一向不爱与人婉转,仪态便少了些谦顺,倒显得有些倨傲之貌。 原本他偷溜出漪容宫,就是为了避开荀安见到女帝,眼下却偏偏在昭华宫门前被堵了个正着。 慕辞心中懊恼的寻思了一阵,干脆借着自己当下“不知宫规”的方便直言:“我只是来瞧瞧陛下。” “放肆!” 荀安怒然一喝,却旋即又还是放低了声调继续道:“我再同你说一遍,宫城之中容不得你放肆!陛下更不是你想见便可见之。” 瞧着荀安这番蕴怒之貌,慕辞心下隐为暗嘲,眼瞧此人也不过是未得君心,故哪怕谨小慎微也换不得一丝青睐,空有名头在身却邀不得半点宠爱,想讨女帝欢心还只得借以他人为献,既是妒火攻心而无奈,又是望以献人而求获君恩。 可即便如此,他也偏偏是女帝身边最具资历的郎主…… 在陛下宫门前,荀安不想与他耗言太多,一番斥言罢便吩咐左右道:“你们两人将郎君送回漪容宫。” 一听要将他关回漪容宫里,慕辞心下警铃大作,见其宫人上前便立马退后了一步以示拒意。 见他如此不从,荀安立马冷声警告:“你若再如此肆意撒野,休怪我对你用刑!” 慕辞一向最不慑服于威压,却奈何当下远在异国他乡,又在这宫城禁围中,着实是极为被动。 但他必然是不能被荀安带回去的。 于是慕辞心一横,打定了主意便转身就往昭华宫里跑,边跑边喊道:“陛下!” 荀安万万没想到他竟敢如此胡闹,然在女帝宫门前他绝不敢喧吵,便只能在后咬牙切齿的压着声喊:“快回来!休得胡闹!” 而漪容宫的人在后头追得越急,慕辞便越是加快着步子往里赶,喊了一声女帝未应,便又将嗓门提了更高:“女帝陛下!” 花非若在殿中忽然听见外头似乎有人在喊他,且听来像是潮余的声音? 却又寻思着该是自己听错了,潮余人在西奉园,哪会在宫城里喊他。 且看看自己正翻在手上的奏疏,余光又瞥及那满桌待理的事务,愈发觉得极有可能是自己已经批恍惚了出现的幻觉。 侍在清绪殿门前的俞惜闻声瞧去,只见跑在前头的是西奉园的那位郎君,而容胥则快步追行在后切急又无奈,瞧那模样已是欲哭无泪了。 此处乃是陛下日常理政批阅奏疏的地方,侍官们日常伺候都得轻巧,岂敢扰了陛下清静,故见此一幕俞惜也慌了,便连忙拦上前去,“郎君且稍等,待奴婢入殿禀报陛下。” 然此刻荀安在后正如恶鬼似的追着他,慕辞岂敢停候,便在殿门外扯着嗓子又喊:“陛下!女帝陛下!” 殿外呼唤他的声音又传了来,且这回离得更近了不少,花非若终于觉得好像不是幻觉,便连忙起身往门走去。 候在门前的宫人本已惊惑于外头的动静,眼下又见陛下匆步走了过来,便连忙拉开了殿门。 殿门外俞惜立马领着宫人们拦住了慕辞的道,唯恐他闯了宫门冲撞女帝,而慕辞一瞧见开门迎出来的花非若,两眼一瞬即如星辰蕴光般明亮,于是兴冲冲的又唤了一声“陛下!”便无顾阻拦的朝他跑了过去。 “郎君!!!” 在场众人见他竟当真敢冲撞陛下皆是被吓了个魂飞魄散,奈何他跑的太快根本抓拦不住。 花非若出至门外,见潮余当真在此,一时惊喜不已,虽也不知他在闹腾什么,却见他如此没命的朝自己跑来,便也往前迎了些,而他却一不小心在阶上跄了一步险摔,直接撞进了花非若怀里。 花非若稳稳扶住他,却瞧着他这慌里慌张的模样不禁笑了出来,“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他这冲撞陛下的一幕可吓坏了一旁的荀安,于是连同郎主在内的众人连忙落跪在地。 “臣郎阻拦不及任其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降罚!” 花非若一出门就被慕辞撞了个满怀,未及留意到其他人,故是听见了声才诧异的瞧见阶下已跪了一片。 “无妨,都起来。” “谢陛下……” 荀安听命起身,抬眼见陛下犹扶着潮余的手,更也对潮余笑了缱绻,而转眼瞧他时虽也仍是一面温和笑意,却自然疏远了态色,“你们两怎么会一起来昭华宫?” 荀安正待回话,潮余却就凑着陛下抢了他的话先答道:“容胥带我来见你。” 荀安眉头微蹙,瞥了他一眼,而慕辞也正拿余光瞟了他,眼底淌露尽为黠色。 花非若一时搞不明白他们这是什么状况,不过两方瞧来都还算和平,便温笑着抚慰荀安道:“有劳你了。” 此刻站在女帝身旁慕辞大有底气,便故意挽了女帝的胳膊软声道:“容胥说要带我来昭华宫向陛下请个安,再回漪容宫。” 第52章 居安(五) 讲“回漪容宫”四个字时,慕辞轻轻在花非若胳膊上捏了一把,惹得花非若一转头就见他眼巴巴的瞧着自己,那满面的委屈就差把“我不回漪容宫”六个大字直接写脸上了。 他狡猾的把荀安的话说了,荀安只能站在阶下咬牙切齿。 花非若会意一笑,便对荀安道:“你带他来得正好,我恰有事要找他。” 说罢,花非若又偏头瞧了他一眼,便见这家伙果然对着他甜甜的笑出了两靥。 而站在阶下的荀安看着潮余那一脸故作纯真的狐狸样,心里早已将他扒皮抽筋了千百回。 然面上,荀安依然是那谦谦儒雅的容胥,便对女帝颔首行礼道:“臣郎不敢叨扰陛下与郎君务谈,在偏殿等候便是。” 慕辞冷冷瞪了他一眼——非跟他过不去是? 花非若也隐约觉着有些诡异——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缘故是什么,但他怎么总感觉这两人似乎在暗流推涌? “何须如此劳烦你……” 荀安笑意谦谦,“郎君初入宫城多有生疏,届时叫他一人回漪容宫臣郎也不放心。” 容胥这话说得极为真诚,然而他身边的潮余却是立马抱紧了他的胳膊,冲着他死命的摇了摇头。 看着他如此放肆的贴着女帝,荀安真恨不得剥他一层皮,却瞧他一脸恐慌又在心中暗笑——这就装不住了? “这也无妨,到时我派人将他送回去便是。” 荀安怔住了,他没想到陛下竟当真会如此维护潮余。 然事已至此,荀安若是再坚持便着实是不识趣了。 故哪怕心下万般不甘,荀安也只得遂了女帝的意,将右手攥拳抚至心门,屈身行礼道辞:“是,臣郎告退。” 慕辞瞧着荀安灰溜溜的离开昭华宫,心里美滋滋的。 “咱们进去说。” 慕辞愕然,回眼瞧住花非若,“说什么?” 花非若则笑意柔溺的瞧着他,“我有事找你呀。” “陛下……真有事找我?” 花非若满面诚然,“是啊。” “……” 仅这一瞬间,慕辞方才那胜过了荀安一局的喜悦霎然折半,却也没什么异色显露在脸,只是暗暗在心里叹罢,便乖乖随他走进了清绪殿门。 一入殿花非若便遣退了殿上侍人。 待殿上的人一走光,慕辞便又故作一叹,道:“原来陛下是真有事找我,我还以为……” 他怏怏止了后辞,花非若回头,“你以为什么?” “没什么……” 瞧他似乎隐隐有些失落的模样,花非若隐然有些想笑,便又温言抚慰道:“别生气嘛,我找你也是为了你的事,又不是为别的。” 原本慕辞都只当全是自己想多了,却听他这语气,竟像是在哄自己的意味,便又疑惑的瞧了他一眼。 花非若轻轻牵过慕辞的腕子,将他引坐在自己身旁。 在外头,两人能暂且抛开身份像是寻常友人一般自在相处,但在这殿中他竟也能与他如此咫尺相待,这就有些出乎慕辞的预料了。 眼下他这可是真真坐于君侧了。 “你还记得你当时是乘的什么船出海吗?” 原来花非若要与他谈的是这事…… 慕辞装模做样的仔细回想了一番,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那救你的商人呢?你可知道他的名姓,或还记得他的长相吗?” “我其实并没有见到他,当时在海上我便已因伤势昏迷,待我在流波镇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 “你大约昏迷了几日?” “据镇守说是五日。” 一条商船远洋而来,却只在镇上停泊五日能做什么生意? 除非泊船入镇只是为了中转,实际其行商的目的地并不是流波镇? “那镇守有告诉你他们之后去哪了吗?” “镇守只说那条船第二天便离开了,至于去了哪他也不知道。” 流波镇是月舒东南沿海一带最大的商镇及港口,也往往是自东方而来的商人海路的终点,商船泊于此镇后要么就地做生意,要么更为车马继续向西去往其他城镇乃至中原。 可若是行船往西的话想要进入中原则须自南向北纵穿百越之地,然众所周知中原南方列国与百越向来不和时有战乱,而百越自古便各族纷乱更非行商可选,岂有商人会冒如此风险往这条路走? 而匆匆离开流波镇的船若非向西,那便只能是向东返航了。 如此一番思索罢,花非若越发确定救下潮余的那条船不是商船了。 “如此看来,救你的那条船恐非商船。” 慕辞下意识瞧了他一眼,又避开目光,掩饰的笑了笑,“为何?” 花非若将一副地图在案上展开,给他指了流波镇道:“商船进入流波镇,不是行商便是易更车马,但一定不会向西航驶。” 慕辞随着他所指看着图上流波镇的位置,也静静听着他说。 “若想自流波镇向西航驶,其船则必先南下,如此海途的终点便落在了百越之地,没有哪个商人会选择这条九死一生,且还比陆途更远的道。” 慕辞点了头,花非若便又往流波镇向东指去,“故船只能往东而返,便可去往朝云亦或更远的维达。” 慕辞一直静静听他说着,也专注的看着他摊展在自己面前的地图,心中隐隐沉坠了些,却不想让自己沉默得古怪,便还是应上了一句:“我与维达匪寇一定没有关系。” 他一言笃定,花非若也愿信其所言,“嗯。” “所以你还是记不得以前的事?” 慕辞摇了摇头,却又心虚着悄悄瞥了他一眼。 花非若当然记得他身上有伤这件事,这或许也是令他迟迟不得恢复记忆的原因之一。 不过西奉园中侍有医官,而他那伤又是唯静养之外别无方子,加之瞧他平日里也是生龙活虎的,花非若便也没时常探问情况,毕竟总探人隐私也不妥。 却难免还是有些担忧。 “你平日里可有哪里不舒服?” “倒是没有。” 慕辞看出女帝对自己担忧不浅,心中虽有慰籍,却还是暂时不愿透露自己“失忆”的真相,于是赶在花非若再度开口前,自己就先宽言道:“因缘如此,何必生愁,再说若非逢此大难,我哪能有此命缘与你结识?” 第53章 居安(六) 虽说慕辞言出的本意是为了阻绝花非若探问的后语,然能与他结识此言一出,慕辞自己心中也淌过了一股暖流。 在经过了那九死一生的叛乱后,这美人真像是暴雨后的和风煦阳,沐人如甘霖,每每待在他身边时,慕辞都觉着自己仿佛置身桃源,眼中不见诡暗,一片闲适清净。 而花非若却是冷不防的被他那句话说了脸颊一热,些许局促的避了避目光,然这细微的神态之变却被慕辞尽皆看在眼中。 “陛下?” “嗯?”花非若应了一应,却一触到他的目光便又含怯的垂下了眼去。 慕辞轻轻笑了笑,花非若又不解的挪眼去瞧,却只一瞥便又匆匆错开了目光,自己局促着也就不太好意思问人家在笑什么。 “陛下可真是惹人怜爱。” 惹人怜爱? 花非若有点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这个形容会用在他身上。 但这句之后,他顿感自己的脸又更烫了,连着身子也因霎时狂跳的心脏而浮起了一股血热,顿时羞涩到了极点,只能尴尬的回避着他的目光。 “哪里……” 他脸红的模样实在是惹得慕辞不忍移眼,而他越避,慕辞便越想逮住他,却是强捺着自己抓住他的冲动,而只是凑上前去玩戏道:“你脸都红了。” 还非要说破! 花非若无奈看了他一眼。 “怎么比刚才还红了?” 花非若眼下已是局促的不行,可这捣蛋鬼还非要往他脸前凑,闹得他哭笑不得,着实招架不住了,花非若只好双手扶了他的肩,将他轻轻转去了一边,“别闹……” “我闹什么了?” 被转了肩,慕辞却仍要回头来看他,无奈花非若又只能轻轻将他的脸也转过去,笑着幽怨道:“真是的……” “陛下怎么这么害羞?” 花非若自认也不是那么腼腆的人,却在他面前实在是不禁逗。 “说来,你怎么会和荀安一起到昭华宫来?” “难道不是陛下让容胥接我入宫吗?” 花非若诧异——他什么时候让荀安办这事了? 若是他叫荀安把人接进宫来,那岂不是…… “荀安是这么说的吗?” 直到此刻,花非若才突然发现,潮余身上穿着的竟是宫服! 慕辞方才那问本就是揶揄想逗一逗他罢了,眼下既见他果然惊诧若此,便又更是不存好意的笑着凑近去问道:“难道陛下不想让我入宫吗?” 他突然凑近来,花非若刚刚才平缓下去的脸又红了一下。 “倒、倒也不是……” “嗯?” “我是说……” 花非若又结巴了一下,余光所见他就静静的盯着自己,心跳便因之慌乱不已。 “那……你呢?” “我?” 花非若也对自己的语无伦次无奈了,想那目光自己避也避不过,便索性也瞧了过去,饰掩尴尬的笑问道:“你想在哪呢?” “我想在哪,陛下就把我安顿在哪吗?” 看着他那双亮堂堂如琥珀一般的眸子,花非若心里就像是被小猫挠着一般,痒丝丝的。 “嗯。” “那我想留在昭华宫!” 他想留在昭华宫,那岂不正好…… 为他所答正中了下怀的花非若心中暗暗窃喜,然将应的话头却在嘴边绕留了一下。 是时慕辞正满为期待的等着他点头答应。 看着他这一脸期盼的模样,花非若却揶揄的生了几分狡猾心思——这家伙方才逗笑了他好一会儿,他岂不也得逗一逗他? 于是花非若佯作一面为难道:“可我都答应了荀安要将你送回漪容宫……” 一听这话慕辞立马炸了,瞪大了两眼便嚷问道:“你竟真打算把我送回去?!” 花非若忍俊不禁的笑了。 “我可费了好大功夫才漪容宫逃出来,你不能把我送回去!” “怎么,荀安还会把你吃了不成?” 看出了他有意戏逗自己的意思,慕辞幽怨着狠狠瞪了他一眼,“反正我绝对不去漪容宫!” 见他实在是气极了,花非若也就不忍再继续逗他了,于是连忙好声安抚道:“好好好,我不会把你送去漪容宫的。” 然慕辞却仍气呼呼的瞪着他。 “一会儿我便让俞惜遣人将偏殿收拾出来,你这些时日也辛苦了,今日就好好休息。” “陛下当真要将我安顿在昭华宫?” “此事还能骗你不成?” 看着女帝如此真诚且一面温柔,慕辞细细体会了一番,可算是顺了气了,于是立马卖乖服软,“陛下真好~” 听他软言在侧,花非若眉梢不禁一动,余光又见他笑嘻嘻的拽了拽自己的袖,一时心情极为舒悦。 却着实是怕被他窥出自己的什么念头,于是花非若深深沉了口气压住了自己过分悸动的心绪,平静的笑应:“你开心就好。” - 潮余闯进昭华宫后不过半个时辰,侍在清绪殿的传诏官便去往了漪容宫,向荀安传达了女帝将潮余留于昭华宫的意思。 了然了情况,待传诏官一走,荀安便默不作声的入了殿中。 其实他早也猜到了会是这般情况,故听人通报时心绪平平,心中独存无奈,也蕴不起什么怒意了。 荀安在窗前坐了许久,始终只静静看着窗外出神,伺候他的人见主子烦闷着蹙了眉,也不敢轻易开口叨扰,便只是在旁静静的扇风。 “郎主,侯府给您递来的信。” 闻知他侯母又给他送了家书来,荀安更是叹之沉然。 作为襄南侯府嫡出的公子,他侯母自幼时起便对他寄予厚望,打从他读书认字开始便日日教导他侍妻之道,而他也果然不负所望的在十八岁那年便被先帝钦点为储君君郎。 可在满侯府的期望之中,他却是新婚第一夜就被女帝晾在外院空守了一夜,这件事他整整瞒了两年都未敢告知其母。 而在东宫的那两年间,他也始终恪守本分,兢兢业业的打理着东宫上下,小心翼翼的照料着女帝,可即便如此,他的妻君也从未正眼瞧过他,就连那出身微贱的云凌都能在女帝乏闷时陪女帝说说话,而他却除了问安以外根本没有机会与她多说一句话。 东宫里的苦楚,他独咽了两年,直至女帝登基他却未能如他侯母所期望那般受封君位时,他从未被招幸之事才为他侯母所知,那日他被其母罚在侯府祠堂外跪了一夜,自那之后侯母瞧他便是恨铁不成钢。 此番家书中他侯母又言明日将入宫瞧他,荀安心中郁塞,又是长为一叹。 他侯母若是得知,他身为容胥却连一个无名无份的郎君都拿不住,不知又要如何数落他了…… 第54章 居安(七) 未时约至三刻,俞惜入殿向女帝呈上了一封襄南侯刚刚才送进安常府的请探书,襄南侯在书中请言欲于明日入宫来探望容胥。 阅此书时花非若才相应的想起来,宫规所定,非及君位的郎臣一年只有一次离宫省亲的机会,且还需得向女帝请愿,得符书方得出宫。 于是他又刨女帝之忆回想了一番,发现荀安似乎已是将近两年没有离宫探过亲了。 这主要也是因为襄南侯去年远在封地治事,今年年初方回京城,却又恰逢女帝巡游遇险,荀安亲出宫城外寻女帝,自然也就没能回得去。 于是花非若立即批准了此请。 待俞惜退下后,花非若又将先前襄南侯所呈的关乎商船一事的奏疏翻了出来,重阅了一番。 襄南侯与昭山侯这两大留京的彻侯对此事的立场皆与上尊和太尉同,主张直接处死叛匪,再与朝云朝廷对证此事。 也正因有这两大彻侯在议,他才极难力排众议采用丞相之谏。 加之他这女帝与荀安有名无实这么些年,也从没与他这位亲国母在后宫平坐相会过,是故他与襄南侯间不论是姻联之亲还是君臣之谊皆是淡泊且尴尬。 不过他也知道女帝本尊对与荀安的这桩婚事存有多大的抵触心理,会这样抗拒与荀安乃至与之相关的任何人接触的心情他也很能理解。 只是眼下既然换做了他,便不存在这种种历史遗留问题导致的抵触心理,便在心里盘算着,既然襄南侯明日便将入宫来探望荀安,他也正好借此机会与之交流交流。 却想及此时,本躯心底深处也因女帝本心的抗拒而翻生了几许不平,花非若便将手轻轻抚在心口,温和的安抚着那股逆火。 只是演场戏而已,不打紧。 - 荀安今晨将人带进宫城时没有半点声张,却是慕辞擅闯了昭华宫后,不到午后此事便传遍了宫城。 而这消息自然也立马就被报去了舒和宫里,瑾瑜听过情况,上殿禀报时上尊正逗着笼中的鸟,闻知此事,不禁嗤然一笑,才缓言道:“不过一介野莽白衣,得入宫城便已是他八辈子修得的福分,竟也敢直接住进昭华宫?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诚然让他住进昭华宫乃是女帝的意思,但此人竟敢不顾众人的阻拦直接闯至女帝理事的殿前叫嚣,如此目无君威的犯上之罪,若非女帝庇护,当场将他拖出去杖毙都绰绰有余。 想着此事,上尊着实是被气笑了,真是没想到她这儿子的眼光竟如此低陋,竟看上这样一个人。 却旋即又浅作一叹,转身离了鸟笼。 一直侍奉在旁的郎臣立即上前掀起了珠帘,又将上尊小心的扶倚在榻上后,才敛首跪侍在榻旁,奉上了一盏温茶。 上尊接来茶盏,轻抿了一口,便拂盖拨着盏中浮汤碧叶,缓然又道:“不过容胥也着实愚笨,堂堂后宫之首,却连个白衣都拿不住,还任其闯了女帝宫苑,也就是当今女帝性子温随,不与之计较了。” 瑾瑜在侧不敢答言,榻前郎臣亦只默然接过上尊饮罢递来的茶盏。 “听闻明日襄南侯将入宫省亲?” “是,今晨才递了请文,陛下也已批了。” 上尊冷笑。 这多年来女帝从未真正涉足过后宫,根本不知倘若一朝搅坏此间平衡将会生出多少乱子来。 襄南侯的消息也是一向灵通,就算今日暂且不得消息,待明日入宫来也必然得知女帝留了这么一个身无位份之人在身边,届时有了这位不省油的侯君插手,谁知道女帝的后宫会搅成什么样。 想来此事上尊心中也是一阵烦忧,便拧着眉揉了揉太阳穴。 旁边的郎臣见上尊色显烦忧,立马也在心中暗作计较,试探着道:“那白衣据说是在流波镇时曾多次搭救陛下于危难之中,陛下心肠素柔,将人善留身旁也是情理之中,可若其人居心叵测,说不定以之为挟……” 而那郎臣话未说完,即被上尊狠狠一掌掴了过去,霎然间堂下具惊,侍人立即跪了满地请罪,而那郎臣稀里糊涂的也噙着泪色跪倒在上尊榻前,“臣郎出言不逊,惹上尊动怒,还请上尊降罪!” “你既知在这宫中出言不逊乃为大罪,竟还敢在孤殿前妄议女帝?” 上尊冷色厉言,更吓得那郎臣顿首在地,战栗不已,“臣郎岂敢议言女帝陛下……只是忧心奸人危害陛下罢了,上尊明鉴!” 上尊站起身来,居高睨视着匍匐在地的人,一字一言皆冷若寒刃:“后宫娈夫,侍奉尊妻乃为本分,其他关乎女帝之事若加以妄议,便是失职,若更还因尔等胡言,致使女帝名誉有损,便是死罪难恕!” 斥罢了那郎臣上尊又将目光投于瑾瑜,即令道:“传令出去,若再令孤听见任何议论女帝的声音,宫仆侍者杖毙,郎臣废位禁于幽庭!” “是。” 令罢,上尊又瞥了跪在自己脚边的郎臣一眼,“今日念你初犯,孤且不罚你,你回去自行闭门思过。” “是……谢上尊……” 谢过后,旁边侍人便上前将郎主扶起。 “臣郎告退……” 上尊默然颔首。 待人离至殿外,上尊又转身坐回榻上,冷令道:“将容胥喊来。” - 次日午时方过,襄南侯府的马车便自栖梧门驶入,而荀安则是一早便在抚霄门下候着了。 昨日正午之后,他又因潮余一事而被上尊喊去舒和宫中训斥了一顿。 此事当然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过比起潮余的逾礼之行,上尊更在意的还是宫中的议论,便也对他再三叮嘱,事后又布令宫中,严禁各宫议论此事,如此倒是也救了他一命。 他着实不敢想,若是他侯母得知了潮余的事该会如何…… 他侯母入宫探望他的频率并不高,但每一回来于荀安而言都是得脱一层皮的劫难,却也无奈。 襄南侯荀孚蓁年轻时亦是京中能叫人念叨名号的美人,不过比起侯君的美名,其风流之名却扬传更广。 荀孚蓁自少年时起府上就没少过郎侍,居有名分的郎君除正君一房以外,偏房少以十数计,那还是在荀安入侍东宫之前的数。 见他侯母的车驾停稳,荀安便上前欲搀他母亲下车,熟料竟是一年岁瞧来与他相仿的貌美郎君先钻出了车帘。 毋需想,这必然又是他侯母新纳的郎侍。 年轻的郎侍代了荀安的劳将他侯母往车里扶出,而他侯母则仍如以往那般,一见了他便笑着迎过来抓了他的手,“我的好安儿,这都快两年不见了,可想侯母了?” “自然想。” 温言应着,荀安又往他侯母身后的马车瞧了瞧,“父亲没来吗?” “你又不是不知,你父亲平素里便不爱出门,近些时日来身子又不好,侯母便没折腾他来。” 闻知他父亲身子不好,荀安忙问:“父亲身体抱恙了?” “也没什么,就是染了风寒而已。” 略知了大概,荀安也就不再问了,只是心下隐隐牵忧着。 “我与安儿入宫叙话,你便在此候着。” “是。” 吩咐了自己带来的郎侍,荀孚蓁便由荀安扶上了步撵。 由人抬在路上时,侯君又替荀安整了整衣裳,便瞧着自己儿子这副俊美无瑕的面容,又不禁叹道:“我儿这模样生得当真是美玉无瑕,任是哪个女人见了,不得留看两眼?” 却方赞罢,他母亲旋即又一叹转了调:“可惜了……” 荀安不敢接话。 路上所言不过浅聊,待一入了漪容宫门,襄南侯便开门见山了:“我听闻陛下往流波镇带回了个来历不明的郎君,且闻是被安顿进了西奉园?” “是,那人曾从维达匪寇手中解救过陛下……” 忽听他侯母直言议起潮余,荀安心中一阵惊惶,只简然答罢一句后便默然垂首,心里则是惴惴不安。 好在上尊将这消息封的及时,他侯母的消息还没灵通到这境地,并不知潮余今日进宫,便只是风平浪静的絮叨:“侯母早便教导过你,求宠之法绝非长久之计,毕竟鲜有君王能如先帝那般深情厚意,更也不是每个郎臣都能如你舅父那般牢取皇心。” 荀安的舅父便是先帝挚爱一生的皇君,而在此之前,荀氏还曾出过两任皇君。 “十年来,女帝从未招幸后宫,今番却亲自将那郎君带回琢月,更还时常密往西奉园与之相会,女帝之意显然若此,你身作宫中掌事郎臣,却空置其多日而无所动?” 荀安低着头依然不敢应言,只乖乖听着他侯母的训话。 “你要知,纵是你舅父当年荣宠无双,也不得不包容六宫受幸——后宫之道便是如此,你若自己入不得陛下的眼,则应借旁人之势……” “女帝陛下驾到——!” 襄南侯话至中时忽被堂外这一声高亢给惊了后辞戛止,荀安则更是直接怔在了原处,一时间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让他侯母说晕了头幻听了。 久未逢淋甘露的母子二人皆在堂中愣了好一会儿,才连忙迎了出去。 此时花非若已迈进了宫门,则见荀安一反平日里谦谦守礼的作风,手忙脚乱的迎到自己面前,瞧来像是被吓了个不轻。 而他母亲襄南侯也是差不多的惊骇。 果然,他这女帝与襄南侯母子间的关系着实不是一般的尴尬。 花非若一如寻常示以温笑,“不必多礼。” 然女帝这温笑在襄南侯看来却是如此非同寻常,“谢陛下。” 荀安惶然未定的收礼起身后又将母亲扶起,随后又俯首向女帝请罪道:“臣郎未知陛下大驾,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花非若亦予之一笑,温声道:“非是你不知迎候,是朕来晚了些。” 第55章 居安(八) 瞧着女帝对荀安讲话的神态,襄南侯一时间只觉不可思议,甚至疑神自己是否现了幻觉。 却在她怔神间,女帝也对她颔首示礼,“侯君难得入宫,正好充容府新进了脂玉与几斛珍珠,请侯君笑纳。” 花非若话音方落,宫女便已将赐品端上。 女帝这赏赐来得突然,襄南侯受宠若惊之余,也惶而不知何受,便躬身道:“多谢陛下恩赐,却恕臣愚,不知何故承恩。” “容胥贤良,多年来打理后宫勤恳,此番又远涉东海边境劳苦,理应受赏。” 荀安在旁听着,只觉女帝每言逐字都像是轻钟在叩着自己心门,然这恩宠来得突然,他一时沉怔其中,甚都忘了该如何应言。 襄南侯听罢女帝此言却是大为惊喜,也就下意识瞧了她那终于出息了的儿子一眼,更是笑溢满面的俯首谢恩:“承蒙陛下垂爱,家子得入宫城侍君,实乃侯府大幸,唯恪守所职,待罪以谢君恩!” 襄南侯的反应也令花非若十分满意——哄高兴了,接下来就好办了。 于是花非若微微俯身,轻轻端住了襄南侯俯身挽礼的小臂,轻轻将其扶正身来,“侯君不必多礼,难得入宫,便稍坐饮盏茶。” 入得庭深,露台之上荀安在侧烹起温茶,女帝则与他侯母对坐闲谈。 栏外庭院中草木繁盛,其中格局布设精妙,花草虽繁多,却不显纷杂,倒是极为赏心悦目。 花非若留意欣赏了庭中美景片刻,正好荀安将斟好的茶奉与他前,花非若颔首示应,顺而便问道:“这庭院平日里都是谁在打理?” “回陛下,臣郎闲时便会修剪庭中草木,手艺浅薄,陛下见笑了。” “容胥过谦,此庭布局章法甚妙,花草繁盛,很是养眼。” 侍君多年,荀安这大概还是头一遭被女帝夸赞,故虽欣喜,却也受宠若惊的些许惶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应。 女帝都亲口夸赞了他的手艺,如此良机在前,他还不知该如何取悦君心! 看着荀安这着实不够机灵的样,襄南侯简直急得切齿,也候不得他再磨蹭了,便自己抢过了话头应女帝道:“容胥自小在家中便喜弄花草,往年未入东宫时,侯府各院也都任他打理,那时不曾留意他悉心打理的庭院雅致,却是待他入了东宫后才知肥水浇灌的草木竟无半点韵意,而今得入宫中再见这番雅韵,实为弥憾之幸。” 说着,襄南侯还特意睨荀安一眼,荀安自知应事不利又惹了侯母不悦,便又垂下眼去,默默温盏煮茶。 喜弄花草的人多半性情温和而内敛,虽说想来有些自卖自夸的意味,不过就这点而言他与荀安倒是有些相似,在他另一个时代的家里,他也挺喜欢倒腾花草的。 思索间,花非若也瞧了瞧荀安,只见他低低敛着愁色,显然他侯母的这番夸赞并没有令他感到半分喜悦。 当然花非若也听得出襄南侯这番话的言外之音,于是收止了自己与此无关的思绪。 “这漪容宫朕确实来得少了些,平日里又因诸事繁杂,鲜得心静赏此雅致,还真是孤落了容胥这番心意。” 听得女帝言中已应她的话取了自讽,襄南侯自然见好就收,又转了话风道:“陛下勤于庶务,乃为社稷之福,容胥侍于后宫,理应为君解忧,却是因臣才识见乏,所育容胥亦无辅君之才,如此得于宫中待罪奉君已是大幸,陛下不欲召见则应恪守本分为君祈福,若幸取君悦乃蒙受陛下垂青之怜,尚应谢恩。” “容胥贤良,实为侯君教导有方,若非容胥恪守职责,后宫之务岂得顺理。” 虽然心知女帝所言至多不过是与他侯母的客套,但荀安还是忍不住抬头瞧了女帝一眼。 然他这一眼却瞧得花非若心里发虚——荀安伴于君侧多少年,女帝便冷暴力了荀安多少年,这件事他心知肚明。 话说太虚,花非若自感心理深有不安,于是执杯来浅抿了一口。 不过就当下的谈话情况看来,他和襄南侯之间还是挺有得聊一聊的。 这若是在先前,他对荀安的态度突然这样转变说不定倒会惹得襄南侯生疑,而当下却正好能以流波镇之事为掩,借此稍露扶升荀安之意,以此来将襄南侯稍稍拉近些。 平定了心态后,花非若便面不改色的摆下了茶杯,又笑意温然的瞥了荀安一眼,道:“自入东宫以来,容胥日日勤恳,打理后宫诸事缜细,朕实感欣慰。” 听着女帝句句皆赞荀安,襄南侯心中实在舒悦得很,于是再打量荀安的目光也显得柔和了些。 女帝说话间,荀安执盏添茶,却还是下意识怯怯然的瞥了女帝一眼,花非若触他目光也习惯性的颔笑以应,荀安这才稍解了几分局促,略为从容的为他斟茶。 “去年侯君亲守治地,府库有盈,税解江南之患,治邑有功,本应封赏,奈何朕初年逢事于外,耽搁了此事,今日正巧与侯君闲会庭中,不妨听听侯君所愿。” 原本女帝频频夸赞荀安、大显捧升之意就已经足够令襄南侯惊喜的了,熟知竟还有偏赏她之意,这可着实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了。 仅这须臾间,襄南侯思绪数转,更也细细揣摩着女帝之意,到底还是觉着荀安毕竟宠势尚为大至,她也务必得沉得住气,于是敛然行礼道:“封邑之治乃臣本职之务,惶恐未负君恩已是大幸,臣实无才,不敢受赐。” “侯君乃朕亲母,岂得不敢受赐一说?”问着,花非若又一叹道:“只是这些年来,朕着实亏待了容胥,与侯府姻亲本不应如此疏离,此赏便也作是朕予侯君的补偿,侯君但说无碍。” 女帝表意至此,襄南侯却听入思绪一转,于是一面惶恐跪落在地,荀安见状亦随而跪之。 “陛下不幸容胥,实乃容胥德才不及!臣本无功不敢受禄,今闻陛下过言亏偿,臣实为惶恐!” 花非若笑着微微俯身将跪落在地的襄南侯扶起,道:“侯君言过了。” 襄南侯仍是谦态惶惶的回到座中,细细窥揣着女帝之意。 襄南侯既然怎么也不愿受他这“补偿之赏”,花非若自然也就顺手推舟的不再强求了,于是取杯品茶,置杯时则转了话题与之闲聊了两句,笑谈间,话题便又绕回了那桩商船之案。 “商船此事,朕倒也想听听侯君之见。” 话题至此,襄南侯终于算是明白了女帝今日施恩之重,此刻再窥女帝之意心中已了然若镜,于是从容应道:“依臣之见,商船叛匪罪证既实,则应下有司定罪待秋后问斩,若释之回国一来恐将败国君威,令邻国不以辱君事重,二来死罪不惩,只怕滋长宵小恶行。” “侯君所言在理,倘若将匪寇轻易释之,恐怕确生所言之患。不过侯君却漏想了一件事。” “但听陛下指教。” “这场祸乱的关键在乎维达,而非商船,亦或朝云。维达敌匪与东洲相战多年,其野心勃勃世所皆知,临此大敌,东洲诸国绝不可自生内乱。” 襄南侯亦是掌政之侯,岂会不知如此鹬蚌相争之理,但她于此事之斟酌却并非两国之交而已。 “陛下所言甚是……” “侯君只需明白此事轻重便可,至于其他,朕自有考量。” 女帝此言的意思再显然不过了,襄南侯听罢又暗自在心中一番斟酌,终而俯首应道:“臣虽愚钝,却不敢不以圣命为从。” 直到襄南侯讲出这句话,花非若才终于松了口气。 襄南侯于国中权位颇重,此事只要能将她稳下,之后大约也就不会再有更多乱子了。 第56章 居安(九) 襄南侯入宫不过一个时辰便匆匆辞别了女帝与荀安离宫去了,倒也不是因女帝所慑不敢久留,只是见此机会难得,想多留点时间让荀安与女帝独处罢了。 而女帝也确如其所期望的,在侯君走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也应了荀安之邀,在其伴随之下于漪容宫中闲走赏景。 虽然其实就算是独处,他和荀安之间也没有什么可聊的,甚至或许两人都觉着些许尴尬,但他刚刚毕竟是借着彰抬荀安之意方才拉拢了与襄南侯的关系,总也不能人家母亲前脚才走,他后脚就把荀安撂在这——虽然先前的女帝大有可能会这么干,但他着实做不出这种过河拆桥的事。 于是不管怎么样,花非若还是平心静气的随着荀安在漪容宫中闲走,顺便也寻思着,找点话题打破一下安静得尴尬的氛围,“你平日打理后宫可有何处不顺?” “一切安好,并无不顺之处。” 话题一句终结,花非若笑着点了点头,又道:“平日里若有何处为难,尽管与我说。” “谢陛下……” 女帝突然用这么温柔语气询问自己平日打理后宫的情况,荀安受宠若惊着更也惶惶不安,都不知该如何应答。 漪容宫苑围宽阔,里外三进,又在宫城西向临北,故一向为帝君居所,与之局位相当的还有位处正西的懿湘宫。 荀安的母舅、先帝荣宠一生的贤珍皇君便长居于漪容宫,故荀安虽不及君位,却也自入宫以来便被赐居于此。 当然这也是女帝依先帝赐婚之令照办罢了。 毕竟当年先帝在赐婚的诏书中便已言明了荀安的正位:荀氏长郎安,淑贤孝礼,端庄芙仪,颇具先贤珍皇君雅风,兹以婚许储君,居以东宫君郎之正,以侍国储内贤,昭为世瞩雅正。 荀安的正位乃是先帝亲诏、也为朝臣所公认,而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承认他的只有女帝而已。 却不得不承认的是,荀安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一个极具优势,且也很有魅力的男人,如果不是落在他这么一个名不副实的女帝手上,一定能得到一个更合适的伴侣。 如今的花非若毕竟不是那个因为历史遗留问题而对荀安抱有极大抵触心理的女帝,故看着他如此倍受冷落的处境,也确实深感惋惜。 “你在朕身边也快十年了?” “若从东宫算起,已有十年。” 走至一处树荫间的小亭,花非若便入亭中赏望了片刻,却是出着神斟酌着该和荀安说些什么。 诸如“这些年来亏待了你”之类的话,一来空切不付实际,二来也不合适出现在他和荀安之间,毕竟以他的情况而言,在感情方面着实没法弥补荀安的期望。 还是免了客套,说点实际的。 “今日怎不见令尊同来?” 荀安的父亲早已失宠多年,如今不过空有侯府正君之名,实际哪还有什么说话的份儿,能否进宫看的还不都是他侯母的心思。 “听侯母说,家父身体抱恙,不便入宫。” 花非若听罢点了点头,了然此番情况后转而又问:“你与令尊也多年未见了?” 荀安未料到女帝竟会关切至此,心下微微有诧,点了点头,也萌了几许期望,然那愿情也只是在心中一绕,终还是不敢言请。 花非若早看出了他神情里浅藏的挂念愁色,也知荀安大概是不敢向他请求探望,便主动开口:“今日时辰仓促了些,你明日问安后便出宫去探望。” 他这突如其来的恩许果然叫荀安大为所惊,便是愣了好一会儿后才想起该谢恩,于是起身便将跪礼。 然此事不过人之常情,花非若也不觉得此中哪一点达到了需言以谢恩的程度,便轻轻托住了他的手肘,止了他的跪礼。 荀安怔然抬眼,花非若则对他温和一笑,道:“人之常情,不必多礼言谢。” “陛下……” 花非若收开扶他的手,转身又往亭外留看了片刻。 “果然雅致。” 荀安静静看着女帝。 “前些日子充容府还进了些奇异花草,朕稍后便遣人给你送来。” 侍奉在侧俞惜闻言便俯首作应,转头就将事情小声吩咐下去了。 又在漪容宫留绕了大半个时辰,花非若才离了这处曾经女帝几乎从未踏足过的宫苑。 待女帝出了漪容宫的正朱大门,随侍的宫仆便在候载小驾前布好登驾的小梯,花非若却在车前止步,望着延向西南的宫巷思索了片刻。 “延此路而去,是湫宁宫?” “是,居于湫宁宫的是韩良胥,与昭郎贺主、林主、赵主。” 俞惜果然不愧为女帝身边的首席侍官,应事能力果然敏锐,他才只一问,她便将他之后想知道的也答了。 “陛下可是要移驾湫宁宫?” “闲来无事,过去看看。” 毕竟现在潮余大概也还在卫平狱中没有回来,他回到昭华宫不是批阅奏疏就是无聊,反正出都出来了,不如也去各宫转转,把人和名对对号也好。 主意既定,花非若便当即转向往回昭华宫的反向而去,也不乘小驾,就只跟了个侍从闲步而往。 走在宫巷里,在许多楼檐稍矮之处,只要抬头北望便能瞧见在更远更高的御淆山顶也有一座宫城残影,那便是月舒最初的宫城,始建于七百年前的漱守年间,于一百七十年前镇元七年破毁于北侵之战中。 那也是月舒国史中一段惨痛的过往。 那座曾经完好的山顶之宫自是比如今更为巍峨,落座御淆之峰俯瞰平原大河,却败于人祸,如今已再不得见其恢弘之貌了。 转过几道宫巷后,漱宁宫门终于映入眼帘。 眼见宫门将近,俞惜便稍近前来问道:“陛下,可需通报苑中郎主接驾?” “接驾倒是不必了,不过入苑时还是与他们说一声。” “是。” 这处西南偏位的宫苑虽也内置三进院落,但不论布局摆设,亦或装潢点缀都远不及漪容宫来得大气雍雅。 “云殊,云殊!” 居于西苑厢房的昭郎林隐真忽然急急的喊他名,贺云殊不得已放下手中正在拟写药方的笔,抬眼瞧出门外,只见对方果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闯进他的屋来便扶在桌前急言道:“你快赶紧拾掇拾掇,陛下来了,赵兄正应在外头呢!” “陛下怎会来此?” “你快别多言了,陛下就在外头呢!” 贺云殊心中虽是不信女帝会造访他们这冷落小院,却还是应着他的急邀起了身,熟知他们才刚迈出屋门,就见女帝华影转入院门,此一幕共惊得两人怔地一愣,匆然间行礼时林隐真还被门槛绊了险摔。 “臣郎拜见陛下!” 看着两人那慌张之貌,花非若轻轻抿了抿唇,好叫笑意不太显然。 “都起身。” 毕竟这着实不能怪人大惊小怪,着实是女帝往年待后宫太薄,禁中几乎尽为冷宫。 早在方才还没入此宫门时,花非若便嗅到了此方有药香清雅,入苑后一问,则知是南偏庭里的昭郎贺氏擅习医理,平日常治药香,便由此为好奇所引,特意来瞧瞧。 不过一看到贺云殊本人,花非若便想起来了,就是来扶诸殿问安时总打扮得最不显眼的那个郎臣,花非若有时也留意过他几眼,就发现这个家伙显然不同于其他两眼巴巴望着女帝的郎臣,是个疏离的主。 不错。 贺云殊所居的小院简洁无繁饰,入之一目了然,却也格外清雅宜人。 难得来逛一趟后宫,虽然已经在荀安那逗留了许久,但花非若还是别有兴致的应那两昭郎所邀,入阁坐品清茗。 贺云殊一向不爱与人交际,故哪怕是女帝来了也无半点邀荣之意,便任那两人伴着女帝闲聊,自己就去一边煮茶焚香。 温香伴着茶香入息,闲聊之余,花非若又转眼瞧了一旁煮茶的贺云殊。 “这香是你自己调的?” 贺云殊闻声回瞥了女帝一眼,点点头,“是。” 据方才林赵两位昭郎所言,这贺云殊从进宫以来就不爱与人交往,平日里也是寡言少语,除却每日例行入扶诸殿请安外,几乎足不出户,就闷在自己的屋里琢磨医理药材。 却可惜他即便如此钻研刻苦,身为后宫郎臣,也是难有用武之地。 但人有点自己的爱好也是好事,总好过无聊终日。 于是临走前,花非若又吩咐了俞惜从藏书阁中取些医书来供他钻研消遣。 而后便又在三位昭郎的伴行下离苑。 却出宫门时,良胥韩绪的步撵方于门前落停,一见女帝在此,也是吓得魂飞天外,连忙便赶下步撵,跪到阶下行礼,“未知陛下大驾,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他出门的事花非若早也听赵氏昭郎说了,心中也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却是将开口免其礼时忽而嗅得一股隐约香韵,叫他有些熟悉。 “无妨,起身。” “谢陛下……” 虽已被罢了礼,但韩绪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起身后又小心翼翼的瞥了女帝一眼。 “良胥每日都去怡清池?” 这也是他听赵氏昭郎说的。 “是,怡清池景致宜人,也清静,臣郎闲来无事便会去往散步。” 花非若点了点头,笑色却薄浅了些,“朕去往舒和宫拜访母尊时也总路过怡清池,确实景致宜人。” 说话间,小驾已备好,花非若再与那三为郎臣一一示礼后便乘驾而去。 直到女帝的车驾已远,韩绪才终于松了口气。 第57章 居安(十) 回程途间,花非若仍在回想着韩绪身上那股似有若无,却令他深陷思索的香意。 他绝对在哪闻过此香! 却奈何他当时与韩绪相距较远,又因巷中风扰,便不得明辨其香,是故思索了一路,他也没能想起究竟在哪闻过此香。 昭华宫前小驾缓停,花非若犹沉在自己的思索中踏入宫门。 “陛下真是容光满面呐。” 听见潮余的声音,花非若骤然回神,抬头就见他正倚在一旁墙边,迎接他的姿势有些漫不经心。 一见是他,花非若自然就笑着迎了过去,“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而慕辞却淡淡的收开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今日不知为何,看着他这一身艳影竟有些扎眼。 “倒也没早多少,许是陛下在后宫流连久了,未留意时辰。” 花非若愣了一愣。 怎么感觉他今天说话有点夹枪带棒的? 寻思自己应该也没惹他…… 花非若被他说的不知该应什么,便些许无措的抬头瞧了瞧天色,估摸估摸时辰。 “也早了一个时辰?” “却着实是来得不巧。” 冷冰冰的说罢这一句后,慕辞便转身走开了,只留花非若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慕辞闷着一股无名火,一路快步径直走入宫庭内院,但这股无论如何也堵在心口不得疏解,便只能恨恨的压抑着。 今日他离开卫平狱的时辰的确比往常提前了不少,平日里他总是辰时出门,待至申时方回,途间需耗半个时辰,大约得近酉时的功夫才能回到宫围,而今日眼下才不过申时一刻。 他这么急赶着回来,也是因为今日从维达人的对话中得到了不小进展,先前一直谨慎不愿吐露任何情况的乌洛今天终于开口谈及了有关此番维达东征的关键人物——阿瑞拉亲王。 分析其所言,慕辞大概能知,这个阿瑞拉亲王是包括摩亚达这个征伐东洲的头号积极分子在内的一干重臣所拥戴的王位继承人,而国中自然还有另外一位同样具有竞争力的王储,因而维达内部也爆发了一场夺权之争。 这大概也是摩亚达突然撤出东洲海域的原因之一——这一点乌洛在与其他人的交谈中并未深说,只是在提及阿瑞拉这个名字时,他虔诚而笃定的表示,摩亚达回到维达一定会不遗余力的佐助阿瑞拉登基。 除此之外,慕辞又听他们交谈了些有关他们信奉的海上女神索雅苏卡的预言,其中大多是些巫满的判言,与他们本族某些独特的象征,慕辞就不大能领会其中含义了。 但更为关键的是,这群维达人终于能够在牢中放下警惕坦然的进行讨论了,所以他才想赶紧回来将情况报与女帝,好计划下一步的审讯,如若更需狱吏与廷尉的配合的话,他还需要女帝亲授的符节。 然他本着如此正事而归,却是入宫后一得知女帝去了漪容宫便大乱了心绪,本来也还有几许理智压制着自己这股不合时宜的邪火,打算好好与女帝商讨正事,奈何事与愿违,他一看见女帝,那压制着情绪的理智便崩了盘,尤其在见了去过漪容宫的女帝心情还颇为愉悦后,他心里最后的那根稳弦彻底绷断,再而后便是显然言不由衷了。 而此刻冷静下来,慕辞真恨不得抽死自己! 他去了漪容宫又如何? 那是他的郎臣,是他的后宫,他身为一国之君、后宫之主,去看自己的郎臣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 慕辞走入院深,越想此事越郁闷,心中压抑着邪火无处发泄,便狠狠踹了寝殿门前参天庇荫的梧桐一脚。 清绪殿中,花非若手里如常翻着奏疏,却是半个字也看不进去,心心念念全想着方才潮余怼他的那几句。 他为什么突然那么生气? 因着这个问题,花非若又出神的思索了好一会儿,心里也挺有些委屈的,叹了口气又觉失落。 昨天他刚进宫时,还为了见他不顾一切的闯进昭华宫,而后又在这清绪殿中待了好一会儿,今天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就不理他了。 想到这,花非若又觉心中一阵低落。 自他回到琢月以来,就鲜少有时间能和潮余待在一块儿了,若不是他总在晚间去西奉园散心的话,他们两人恐怕都见不着面。 好不容易有荀安顺水推舟的把潮余接进了宫来,却才第二天就生矛盾了…… 荀安? 花非若突然茅塞顿开的惊过神来,却是瞪着眼愣了一会儿,才又小心翼翼的揣想——他总不会是因为自己去找了荀安才…… 然这想法才刚冒了个头,花非若便自行掐止了后绪。 这想法怕是有点自作多情了…… - 梧桐于月舒乃为祥瑞之兆,故宫城中不但昭华宫女帝寝殿的门前植有一株梧桐,别处宫苑里也常见此树,却是只有昭华宫的这一棵最为枝叶繁盛。 自白天无端生了一场矛盾后,慕辞便在寝殿门外的这棵梧桐树下待了大半日,而花非若也终日在清绪殿中勤勉理政,直至入夜才歇入了寝殿。 才估摸着将近了他回寝殿的时辰,慕辞就早早的避入了自己居宿的偏阁,直到月上中天,久闻庭中无声后,才又悄悄推开了自己的房门,来至梧桐树下透气。 女帝的寝殿也还亮着灯火,慕辞站在庭下远远看了好一会儿,终了又叹了口气。 才进宫的第二天,竟就顶撞了女帝…… 果然他这性子真是半点不适于宫城。 想来也无奈,慕辞便强止了自己的思绪不再去想这件事,只低落落的坐在梧桐树下的石桌前,望着色沉星寡的夜空出神。 “潮余?” 慕辞惊而回头,就见女帝不知几时站在了廊下,一身素雅简衣,远远的看着他。 慕辞心虚的站起身,思索了良久不知对着他该说什么,只好尴尬的问道:“陛下怎还不休息?” 眼下亥时未至,他虽回了寝殿,却其实没什么睡意。 “想出来走走。” 答了他的话后,花非若便下了廊阶,朝他走了过来。 瞧着他来到近处,慕辞些许局促的垂开了目光。 “你一个人在这做什么?” “也没什么睡意,就……出来透透气……” 察觉了他神态间的闪避,花非若立即反省许是自己看着他的目光太直切了些,便也稍稍收了收,才问道:“那……你想一起出去走走吗?” 第58章 居安(十一) 温橘的宫灯下,花非若一如既往柔笑温敛,也不知是不是因此光线暖暗的缘故,慕辞竟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目光里像是蕴着几许缱绻,那墨点的瞳仁里存足一抹化柔的清辉。 “嗯……”慕辞陷在他这番柔溺缱绻的目光里,也温顺乖巧的点了点头。 见他答应了自己的邀约,花非若心下也涌上了一番欣喜,那因白天小小的冲突而惦挂了半日的郁郁不安也终于落缓了些。 一入夜,这座宫城便显得无比寂静,幽深的宫巷里只不时传来禁卫军巡逻的整齐步声,偶尔能见宫苑里头影曳的灯光,厚云模糊了月色,星辰也不甚明显。 花非若抬头瞧了瞧今夜云深星稀的夜空,所觉风息也裹着微微潮意,便道:“明日晨间大约会下雨。” “嗯。”慕辞也抬头看了眼天间浓云。 “你明日也要一早就出门?” “嗯。” 看他心不在焉的,似乎并没有太多与自己交谈的意思,花非若也就只好收开目光,暂且沉默。 “今日本是有件事想与你说。” 花非若立马又转过脸来认真听着。 “这几日来那群维达人戒心渐除,今日已能坦然交流其国中情形,我想明日起便着手准备审讯之事。” “好,依你安排。” 慕辞瞧了他一眼,“届时还需狱吏协助,便需陛下予我一道令符。” “稍后回去便给你。” 听他语气平平温缓、一如寻常,好像半点也没有因白天的事而介怀置气,慕辞略略松了口气。 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总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即便对方没有同他计较的意思,他也不该就这样默然苟且。 “方才……” 慕辞斟酌着启了个话头,然话到嘴边又还是踌躇着止落了,便惹得花非若惑然偏头来瞧他。 “方才怎么了?” 慕辞深深沉了口气,勉强定住了心神,才道:“今日对陛下出言不逊……” 说到这里,慕辞又顿了一顿,踌躇着又不知后言当如何继续了。 他该以什么理由来解释自己的“出言不逊”? “没事。” 慕辞怔了一怔。 深巷里幽暗的光线并不足以照明对方细微的神态,好在花非若的眼在黑暗里也能视物如常,便细细打量着,看出了他这一怔后释然有了笑意。 “近两日来,朝会之上大臣们虽不再为商船一事争论不休,但矛盾未解,总将其虚置也不妥,我正愁不知该如何破此僵局,正巧今日襄南侯入宫来探望容胥,便借此机会单独与她商谈了此事。” 慕辞不知他为何会突然与自己说起这个话题,却看过去时,才发现花非若也正注视着他。 幽暗的深巷里,慕辞虽然看不清他具体的神色,却感觉他好像对自己笑了笑。 这回,慕辞就更是怀疑他与自己说这事的意图了,心中也暗暗存起了些期切,踌躇片刻后低低问道:“陛下怎么与我说起这事?” “我……怕你误会……” 花非若这句话应得轻声细然,慕辞却怔地一愣,想再问他一遍说了什么时,花非若却早已走开,不等他再开口与自己证问,便已在前面拉开了一道小门,道:“就是这里。” 这道小门之后,便是旧宫城的遗墟。 在深宫巷里,花非若远远的只能看见那方一座残破的主殿,而亲临此间后方能真切体会这座曾屹立山峰七百年的旧宫城的巍峨遗风。 宫城之景,极尽世间奢华,朱墙琉璃瓦、粉砌雕梁壁,以至高之位昭示权势之巅,却也镇不住天灾人祸、转不得世事无常。 慕辞默默在后头陪着花非若绕进了残壁丛深,心中却犹惦记着他方才那句轻声所答之话。 他刚才好像是不是说怕他误会? 怕他误会什么? 为什么怕他误会? 心里惦记着,慕辞几回都想过去问他,却看着他那呆愣不通情窍的样,又是只余一腔无奈。 此处虽与宫城仅一墙之隔,却是守卫薄弱之处,又处处草深墙蔽,故慕辞才将环境一番打量后便本能警惕了起来,本也想提醒一下这个大条的女帝莫往深处走太远,然看着他那兴致勃勃的样,竟又有些于心不忍。 草间忽然传出一声动响,慕辞警然止步,也一手抓住了花非若将他拽去了自己身后,紧张兮兮的看着那方草动。 花非若却气定神闲的笑道:“别紧张,只是黄鼠狼而已。” 慕辞怨然瞧了他一眼——他这是紧张谁啊! 这种地方哪里是一国之君深夜该来的! 慕辞寻思着务必要给他敲一敲警钟,最好带他回去了,却在他开口前,花非若又突然满为惊喜的指了不远处道:“那边有座危楼!” “……” 那是一座已被烧焦了半边楼墙,柱残檐败,却奇迹般的竟没有倒塌的对他有着致命诱惑力的危楼! 眼看他真就要过去了,慕辞连忙抓住他,“知道是危楼还去!” “我只是过去看看,不进楼。” 慕辞一句“不行”已至齿间,却偏偏在这会儿,这如花似玉的女帝竟露出了一脸恳切的神情,眼巴巴的瞧着他,那眼神硬是将他那本应出口铿锵的二字给堵了回去。 终是架不住他这期切万般的模样,慕辞切齿应道:“只许看,不许进去。” 他此言一应,即见这美人的眼都亮了一亮,顿然又一股温流入心,暖暖的化软了他那一腔自诩从小冷硬的心肠,只好心甘情愿的依他而去。 得偿所愿的来到楼前,花非若先绕楼走了一圈,又抬头细细的看了其屋檐榫卯,意图找出此楼残破至此却仍立不败的缘由。 看着他愈发接近那残楼,慕辞心惊肉跳,便在他凑近那门边之前过去一把逮了他,从后攥着他双肩将他强行拖走。 “等等,还没看完呢……” “不许看了,走!” 真是不叫人省心! 而后一路,慕辞都紧紧逮着他的腕子不许他再乱跑,花非若则是一路都眼巴巴的看着那还没研究完的极品危楼,然慕辞说什么都不再放他去了,他也就只好乖乖依从。 絮掩月光良久的厚云终于在此刻稍散了些许,透下一抹皎洁月色如轻纱般盖落于远立山巅的那座主殿。 此处已远离了宫城灯火,一片漆黑之下,花非若循着那道月光,带着慕辞走上了山巅,终于看清了主殿全貌。 这座曾经承载了月舒鼎盛荣耀的恢弘宫殿如今也只存一座褪色的空壳,殿前高台已被铁蹄踏破,大火残烬染得白石焦黑,哪怕已时隔百年,此间惨状仍然触目惊心。 “这座宫殿曾事月舒二十六帝,起于战火之中,终了也败于战火。” 看着眼前真真切切摧毁于战火中的断垣残壁,花非若心感沉重,而慕辞看着这处战摧残宫,心中亦有思绪万千。 “铁蹄所摧,岂止宫室而已。” 第59章 居安(十二)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战火侵扰之境岂得安宁。 他从小就听父母与他讲述历史,由春秋至战国,东汉魏晋、唐宋元明,欧洲的文艺复兴、美洲的南北战争、罗马帝国的分裂、为信仰而举兵东征的十字军…… 几乎每一场战争都伴随着冗久矛盾的积累,直到濒临崩溃的临界点,在最后一根稻草降临后,久久积压的矛盾便像是倾倒的多米诺骨牌一般,连续不断的牵引出足以打破局势的爆发力,最终降生一场生灵涂炭。 历史的长河就像一条无限轮回的轨道,会在某些时刻出现一场盛世繁华,又一定会在另外一个时刻将这个时代毁灭,毁灭之后又必将产生一场新的繁华……如此周而复始,轮回不绝,就像生命必有始终一般,好像也没有一个朝代能摆脱这样的兴灭轮回。 “战局之下,位高者沦迭消亡,百姓流离失所,放眼江山一片生灵涂炭,但也就像焚不尽的青草与旷野的春笋一般,毁灭的余烬之下总会有新局诞生——这话想来虽也有些残酷,但在败局之下也不失为一种慰籍。” 听了他说的话,慕辞却笑了笑,并不大能认同此言。 “就像是厄运中为人信奉的神佛,陛下所说的这种慰籍在我看来不过是自求安慰罢了。今当乱世,就算预知百年后将有一场繁华盛世又如何?倘若连明日都活不过,那点存望慰籍也不过就是临死前的走马灯,濒眼残生之际的海市蜃楼罢了。” 他的言辞犀利得让花非若一时不知如何言应,便只默然瞧了他片刻。 因议战争的一番冷言罢,慕辞又还是对他柔转了心肠,便也觉得自己驳他驳得有些过了,于是又转眼瞧着他,温声问道:“我是不是说的太刻薄了些?” 花非若却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又瞧回了那座残败的主殿,释而泊然道:“世间之事本就不能一概而论,我之见解如此,你自然也该存有你的看法。何况确也如你所言,比起难以触及的遥远未来,人确实更应活于当下。” 且转念想想,如今的他也已经不是那个在后世观史解读的旁观者了,而真真切切的成了这个时代的经历者,以他目前的立场而言,确实是没有资格谈论战后新生的。 眼看气氛有些尴尬了,慕辞一来懊悔自己方才言辞太利,损了美人的兴致,二来也竭力思索着该怎么打破此间沉默。 “陛下~” 花非若应他一唤回神,慕辞也趁机轻轻握住了他的小臂,笑着求言道:“我们去那边坐坐,对着这残楼总要想些不吉利的。” 见他又甜甜的对自己笑生了两靥,花非若也情不自禁的与他笑了两眼弯弯,方因多思罩过心间的愁意倏忽散去,便柔柔的应了他。 而后慕辞便满心喜悦的牵着他来到了高台一侧,正临悬崖之处,找了个平整的地方坐下,放眼远眺,正可将整座帝都收入眼中。 慕辞很喜欢这样登高望远、一览无余的感觉。 几阵微凉的夜风抚崖而过,寒意不透衣深,正清爽惬意。 慕辞神态松缓,惬意的赏着这片安静的夜景,一边的花非若也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后才挪眼远处,相互不作打扰。 在这安静之时,慕辞的心绪也复于平缓,顺开了那番锋锐后再想女帝方才所言,也能心平气和的加以思索了,便道:“如今社稷安稳,只要陛下治理有方,何愁不得百年平顺?” 听他这话说的,花非若实感内心愧然,于是敛眉一笑,又叹然道:“说来容易,却哪有那么简单……” 就他这么一个江湖人,身居如此至尊之位,实在深感惶恐。 但他这番为难之色,却在慕辞眼中映成了一番谦婉柔怜。 瞧着如此乖巧温顺的女帝,慕辞只感自己心里软的一塌糊涂,更有一番抑捺不住、想将他护在怀里的冲动。 如此柔善的女帝,他还真担心他若是被那些奸狡之徒欺负了该怎么办? 那岂不得叫人心疼死! - 琢月北城关内有一处傍宫城之势依居南正之位的别院名曰“倚澜园”,乃是先帝独为荀氏皇君所建别院,皇君亡故后,先帝便将其赐予襄南侯府,也便成了其侯府荣宠之资,近些年来又经荀孚蓁精细养护,此中光景已较当年皇君在世时更雅致了许多,布局摆设更是考究,论是谁来皆得赞称一句美绝。 荀孚蓁本人也颇爱留居此处,也常因此间之景而叹如今荣势不复当年。 今日朝罢之后,荀孚蓁便遣了家仆前往昭山侯府拜访,称是倚澜园中荷花盛开,邀昭山侯入园赏花饮酒。 未时三刻,昭山侯容瑛便应邀前往倚澜园,来时荀孚蓁早已在湖心亭中设布了酒席,解酒的清茶烹煮在侧,一副将邀长谈之状。 待人落坐,荀孚蓁便先行为之斟上一杯酒,闲作寻常的招呼道:“你我姐妹也是快近两年没能如此品酒闲谈了,今日难得贤君忙里得空,务必多饮几杯。” 容瑛也礼然笑道:“姊君才是那大忙人呢,小妹也是恐扰了姊君繁务这才不敢时时前来拜访。” “贤君哪里话,只要贤君想来,岂得不备酒宴候之。” 两人一番寻常客套罢,又饮过了两杯酒,荀孚蓁估摸着也该是时候谈起正题了,于是置杯时故为忧长一叹,容瑛自然询之,她也就借机说起了今日朝会上的情形:“今日朝会之上,那些个大臣也不欲议论商船此事了,然我思来想去,此事如此久耗,也实在不妥。” 容瑛静静听罢,应道:“朝上虽无多议论,不过朝后陛下又独留了丞相入宫,想来也应是商讨此事。” 见她杯中已空,荀孚蓁便敛袖为她添酒,又道:“想来陛下于此,也已有了决断。” 容瑛应邀饮酒,取杯时也不作刻意的瞥了她一眼,见她一副故有思虑沉沉的样子,便知她对此事的意见必有何变,于是也直言问道:“姊君于此别有见解?” 荀孚蓁却笑着婉转了一下,“我能有什么见解呢,还不都是自作揣测的……” 容瑛置杯,“揣测如何?” 荀孚蓁又故作愁长的叹了一叹,兀自斟酌了一番,才正言道:“贤君细想,先前陛下若当朝议及此事,丞相与那诸臣争辩何等激烈,而今日却无一人提言,而后女帝又独留丞相入宫,如此看来,岂非圣意有裁?” 听她点言至此,容瑛也就明白了,便点了点头。 “而此事上尊似也并无其他意见,如此……依贤君看来,该当如何?” 第60章 居安(十三) 今日朝会上一如前两日般风平浪静,花非若还特意点问了商船之案一番,结果就连一开始嚷嚷得最凶的太尉也只是平心静气的予了几许建议,而并不再利辞强谏了。 花非若揣测,这些大臣的态度转变如此明显的原因,大约是因为他这女帝先前“冷处理”的作为有些出乎其所料。 花非若挖掘的本躯记忆便可知,原本的女帝性情温软,每逢朝中大臣有争,总都依上尊的意思决断,以往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既不依从上尊之意,又将大臣冷置的情形。 而这些老臣也都是些久经打磨的老狐狸,一向最是擅于揣测,故才嗅得了一丝异状,便立马转攻为守,先收敛了态势以观其变。 越是这种时候,他便越不能任之静观,眼下襄南侯那方也已平稳,是该动的时候了。 于是花非若才出太云殿,走在去往扶诸殿的路上便吩咐了俞惜将丞相请入沧秀亭中稍候。 丞相早早入亭,宫中侍官知其旧疾缠身,受不得风凉,于是早在丞相入亭前便垂下了拦风的掩帘,只独留了西向一面不作帘掩。 御花园中沧秀亭凭湖而立,远望长湖碧波之西畔便是国中自古统合四军出征之际行点帅、庙算之仪的西啸堂。 当年女帝犹为东宫储君时,丞相便兼为太傅对之有教导之谊,又至女帝登基之初,丞相也时常入宫与女帝对弈,这沧秀亭也算是他们见面的老地方了。 今日扶诸殿的问安之礼也是简然即过,未有半点耽搁,而后花非若匆匆赶往沧秀亭会见丞相,而荀安也得以出宫回侯府探望其父。 俞惜在宫中伺候女帝多年,自然了解女帝与丞相见面的习惯,于是随女帝入了御花园,便远远的就在通往沧秀亭的桥下躬身止步,候立于一侧。 见女帝走来,丞相起身迎礼,“陛下。” “丞相不必多礼,坐。” “谢陛下。”谢罢,老臣堪堪又坐。 花非若瞧着丞相面色苍白憔悴,身子骨更是孱弱得不禁风摇,而这临水之亭风凉潮湿,便道:“丞相近来身子抱恙,莫不可再经风凉,还是将帘子掩上。” 丞相却笑着摆了摆手,道:“夏日暑气炎炎,有风倒还凉爽些。陛下不必忧心,老臣对自己的身子有数。” 她既如此说,花非若也就点了点头。 女帝就坐未久,早烹于炉中的茶水即沸,于是丞相敛袖执壶斟茶,花非若则平生了一分兴致,就静静的观察着她的神态举止。 据他所知,丞相上官珑出身于中原鲁国士族,其父兄于其国中皆为上卿,也是位真真切切的贵族小姐,故哪怕而今年岁已迈,身子也抱恙见孱,然其气度却无半分减损,举手投足间具是仪雅端庄。 “商船此案,陛下已有打算如何处置?” 花非若容之一问回神,应道:“此事朕也正想问问丞相的意见。” 丞相将斟得七分青汤的茶杯恭递至女帝面前,方才作答:“依老臣之见,此事宜当详告与朝云,毕竟此事关乎两国之交,务必深思而行。” “丞相所言甚是,朕原本也打算将那群商船之匪押往朝云,再遣使者面见东皇,详陈此事。” 丞相点了点头,“如此,亦可探知朝云朝廷于此事的态度。” “更关键的,应是提醒东皇留神维达异状。” 闻言,丞相面露惑色,即问道:“莫非陛下已知其详?” 花非若却摇了摇头,“也未全知,只是大致了解其国中似有权变,其情形或关乎维达东征。但不论如何,摩亚达此番撤离东洲之举着实诡异,纵然尚不知其详细,也应多分揣测,提醒了东皇,也好多做防备。” 女帝所言也正是丞相多日来所坠思的重事,于是略然叹罢,也点头:“不论如何,绝不能在如此事况模糊之际,与朝云国交生变。” “然丞相也知,朝中总有些反对之声,近几日来虽稍安分了些,朕却也不得不担心,再议此事又生异变。” “若生异变也都是中廷扰以权局,此事便是老臣也难以左右。” 见丞相言语虽见无措,却是一面胸有成竹之色,显然已有应对之策。 “那依丞相所见,此事当以何解?” “陛下大可以去问问统帅们的意见。” 花非若应之思索。 丞相续而又言:“中廷权贵于此事吵扰再多,也终究不过纸上谈兵罢了,文墨之士岂知兵谋之重?执权统帅掌兵职重,以其对战局争势之解,还愁服不得此事之辩?” 听罢此言,花非若恍然大悟——他先前尽盯着那群吵吵不休的文臣去了,竟忘了实实在在应对战局的执权统帅! “丞相所言甚是。” 丞相笑了笑,执杯浅抿罢,问道:“此番收押在牢的维达敌匪中,可有一名唤萨安之人?” 花非若回忆了一番,遗憾的摇了摇头,“此人在商船上趁乱逃了,只抓住了其部下一个名唤乌洛的人。” 回程的途中,花非若也细看过由沧城军整理的卷宗,便知丞相问起的这个萨安乃是与朝云交战的维达统帅摩亚达的亲信,却可惜没能抓住他。 故丞相也叹了叹,道:“萨安乃是摩亚达的亲信,此人亦出身自维达贵族,他或许就能知道关乎维达国中权贵情形,乃至摩亚达的计划了。” 提及摩亚达,丞相眼中也覆了一层阴霾。 摩亚达是维达亲王阿瑞拉政权下的最高统帅,在燕赤王将其打出东洲海域之前,由摩亚达指挥的黑魔舰队一直都是朝云国沿海城镇的噩梦,哪怕是未受其害的月舒国也对其火烧留痕的恶行闻风丧胆。 提起了摩亚达,这话题自然便绕不开燕赤王了。 花非若正好就着这方便,将话题引向了那位据说已战死的燕赤王:“维达先前一直与朝云交战,多年来始终未能越过燕赤王的防线,此番燕赤王战死于氐人湾,恐怕将成其势起之时。” “非也。” 见丞相摇了头,花非若故作疑色,而丞相也果然接着说了下去:“氐人湾那一战,燕赤王击毁了摩亚达船队的巨舰。失其主舰的船队沙散势虚,只是因战后燕赤王伤重未能及时追击才叫他们落逃了零星几条战船,但于摩亚达而言,那一战已然重损元气,除非其国中势变,不然一时半会儿恐怕是恢复不了的。” 这番话里,摩亚达的船队结果如何不是花非若最留意的,倒是丞相所述的燕赤王的情况正应了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燕赤王伤重,非战死?” 第61章 居安(十四) 今日荀安得获恩许回家,不但他父亲欣喜若狂,就连他侯母也是大为喜悦。 毕竟她儿子打从进宫以来就没开过张,侍奉了陛下十年,莫说是得陛下赏育皇嗣了,甚连招幸都未曾被招幸过一回,就更莫说沐赐恩宠于襄南侯府了。 然昨日襄南侯进宫时,女帝不但亲至漪容宫陪荀安会母,甚还无功而赐她珠玉,十年来这还是真是头一遭。 当然最令襄南侯惊喜的还当属今日! 毕竟若循礼制,宫里除非是君位郎臣方得一年两次回家省亲,否则哪怕是仅次于君位的容胥也只得家人入宫探望。 如此观来,女帝此番破例许荀安出宫岂不正是盛宠将至之兆! 于是才知荀安今日将归,侯府上下一早便张罗着布置设宴,因是郎主出宫省亲,回宫不可逾酉时。 昨日襄南侯怕打扰了女帝难得前往漪容宫与荀安独处的机会,故早早就离开了,今日荀安既归家来,那她自然务必要将昨日未能交待的话补上,是故荀安才刚迈入府门就被他侯母迎入了堂中,没能如愿去他父亲院中。 好在未过多会儿,他父亲也来到了堂中,然他父子才寒暄不过几句,就又被他侯母给拉坐在了一旁,该说不说的全部唠叨完,却还是觉着不踏实。 毕竟她太了解她这儿子的心性了。 荀安无论家世样貌,亦或学识修养皆是京中世族子弟中的佼佼者,就是性子实在太温顺了,无论处事待人皆是恪尽礼数,不善于变通。 这懂顾大局分寸自然是执掌后宫之君必不可少的品性,可如此循规蹈矩又乏意趣,如何玩得过那些挖空了心思惑人的小妖精。 于是有的没的一通嘱咐罢,荀孚蓁瞧着荀安这副温顺样又还是叹了口气,便轻轻握着他的手,道:“你呀,就是太懂事了,从小到大就没叫母亲操过心,可是这侍妻可不是光凭懂事就够了的。” 荀安低着头乖乖听着,他父亲在旁也并不言语,只是瞧了他后,又瞥了他侯母一眼。 “你方才还说,那个名叫潮余的江湖人,半点不守宫中礼制,为人粗鄙。” 荀安点点头。 这描述他可是半点没有添油加醋! 荀孚蓁又叹了口气,道:“你却也不想想,他那不守礼数的举止还不都是陛下纵容来的。” 荀安默然。 “你要明白,恃宠而骄者仰仗的资本绝非不知者不畏。” 荀孚蓁实在很想直言告诉她这乖巧的儿子,想当狐狸精那也是要有资本的,而这资本偏偏无关乎乖巧。 “陛下此番已算是给了你机会了,今后你大可以适当将胆子放开些。” 言至此,荀孚蓁又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你妹妹茵儿也快成年了,你身为长兄,她今后的路还当由你来关照。你也知道,如今我这襄南侯在朝中的地位那是一日不及一日了,今后不单是茵儿,这整个襄南侯府都要以你为仰仗,只有你身居高位了,襄南侯府才能在朝堂立稳脚跟,也只有如此,侯府才能成为你的后盾。你可万不能再似你长姐那般……” 一提起自己那已故的嫡长女,荀孚蓁便不禁又起一把心酸泪,便以绢帕掩了掩鼻,抑住了一阵哽咽,才续而道:“如你长姐那般,身作侯府嫡女,竟却为一微鄙夫郎不惜忤逆母亲,脱离侯府,虽掌银焰骑幕府大权,却半分不念血脉之谊,任你茵妹远屯边境,也不愿许之就近,临终了竟还将兵权付与那外婿!” 一谈起此事,荀孚蓁便越说越气,又是眼泪决堤而出,荀安与他父亲又只好连忙安抚,而后又叫荀安一再许诺绝不弃忘亲族后,才终于平缓了情绪。 - 沧秀亭中又一盏茶温,丞相为女帝斟上清茶,道:“燕赤王并非死于交战之时,而是战后伤重而亡。” 果然就不该存什么期望…… “却也未然……” 方偃了自己对燕赤王之死的转折期许的花非若又是一把死灰复燃。 “氐人湾一战后,维达舰队失势败逃,燕赤王亦伤重不省人事,上济府部无人指挥,朝廷便派了东溟总督暂代燕赤王阵前军职以善后抚民。” “所以燕赤王的死讯是东溟总督报上的?” 丞相点了点头,继而又道:“这东溟总督名唤尹宵长,早年追随的乃是燕赤王生母余贵妃之长兄余成。二十年前,余成为啸骑大将军,却在北击颉人的大若谷之战中全军惨遭屠灭,尹宵长为其裨将,在余成兵败后即向总军都统告发余成降敌,而这总军都统李常忠乃是朝云皇后之叔父,此事报上朝廷后,李常忠又与其兄左丞李向安一同上书劾奏此事,终了以余氏叛国定案,满门抄斩。” 花非若愕然,心下顿感重压,再讲话时声色略轻:“如此说来,这尹宵长之于燕赤王……” 女帝踌躇止了后辞,丞相却已知她想说什么,便点了点头,“此番氐人湾之事,实乃残狼遇狡狐也。” 花非若默然。 “氐人湾一战之惨烈,也非寻常可比,燕赤王虽溃其舰队,而麾下阵营亦近乎全军覆没,整整八万,灭其一军,此于朝云亦为重创。” 毕竟朝云不似月舒天资丰厚,其国中境地山高贫壤、农事不济,又北临颉族虎狼,而东迎远洋敌侵,因而常年屯兵边境,重赋深资养军,而今一战大损八万强兵,不论于朝亦或于民,皆是重压。 “可惜了……”花非若黯然深叹。 见女帝叹之如此,丞相也应为一叹,又道:“燕赤王确是一位难得的将才。臣早年作使臣前往朝云时,曾有幸在宫狩之上见过这位殿下一面。” “如何?” “那时燕赤王年岁尚幼,却已显伏狼之态。” 丞相上官珑出使朝云乃是十一年前先帝犹在位时的事了,那时尚未封藩犹称皇五子的慕辞方及舞勺之年,正值一番青涩稚嫩的年华,却凭一身毕露的锋芒凌锐叫上官珑印象深刻。 那年上官珑于季春自月舒出发,孟夏之初便抵朝云国都朝临,至秋时逢狩猎之仪,便受朝云国君之邀同往猎林。 “当时东皇欲猎林中黑熊,便寻踪迹而入林深,熟料那林中所居的却是一头足抵两人身量的罴。” 那头存年颇久的罴不但体型硕大,且也十分狡猾,当时由皇上亲领的骑队对其围追良久,都没能将它引入包围圈中,直到那罴逃至猎林范围之外,皇上依然紧追不舍。 哪怕已时隔多年,如今丞相再忆起当时那头形貌骇人的巨熊时仍不免心有余悸。 那罴被逐至野林深处时陡然暴起反击而来,其力贯千钧,一掌便将披甲骑兵劈至颅裂,远飞数步开外皮开肉绽,一声吼啸更是惊得战马纷纷嘶鸣欲逃。 当时皇上列队皆乱,马匹四下逃窜,那罴便直朝皇上而去,周旁随行皇子皆是惊惧,却根本无力与巨熊抗衡。 就在皇帝险危于熊掌之下时,当时随行入林的皇子中年岁最幼的五子策马而出,立于奔马背上一箭直中罴目,更趁恶罴吃痛狂乱之际飞身跃上熊背以短剑凿其颅骨,奈何罴骨太硬,锋刃凿之不入,也就在那一瞬之间,慕辞被熊掌狠狠掷落。 当时在侧亲眼目睹此番惨状心惊肉跳的上官珑怎么也没料到,这位身量未足的小殿下在吃了一记熊掌之后竟还能迅速起身,再度跃上罴肩,将短剑自罴颈剜入,沿下割裂,生破其膛。 “燕赤王杀罴之时那血远溅五尺开外,待熊倒地之后,那位不过岁十有三的殿下满身染血,顾若凶狼鸷鹰,活脱杀神祭血。” 然事及此却犹未完。 就在熊乱之时,林中有潜伏刺客意图行刺皇上,其弩已张,却在杀意初显之际便被燕赤王拿杀罴之刃远掷而亡,而那掷刃之距与皇上仅差之分毫,刃上所沾罴血甚都溅到了皇帝脸上。 当时上官珑便断定,这位年幼的皇子日后必为虎狼之王,以势镇朝,而实际也确如她所料。 慕辞十五岁初封藩建府之际便被朝云皇远置于燕岭边境,也就在他初至北境的那年,镇北大将被颉人斩首,慕辞临危上阵,率三千卒破颉人万军之阵。 那是慕辞初登战场的第一战,其兵法犹未炉火纯青,因而以勇取胜,虽击退了颉人大军,而他所领的三千士卒战后亦所存不足三百。 凭那一战后,燕赤王之威于边境初成,而后三年间,慕辞五破颉人悍骑之阵,将侵扰了朝云十余年的颉人逐出境外,又在南援东海之际大挫维达海匪,一战成名。 于是在其十八岁那年,慕辞便凭军功而被召归京城,晋为留京亲王,居二年后,方及弱冠之年的燕赤王便已权重于朝,其势与当朝太子不分伯仲。 作为古东陆末代历史中相当重要的人物,这位燕赤王可是令无数研究古东陆的历史学者魂牵梦萦而渴求其踪迹的人,包括他自己也在许多年的探索中不断期待着能够找到有关这位王陵墓所在的蛛丝马迹。 奈何古东陆在灾难中几乎完全销形,因而始终没能发掘出足够的文献来完整的拼凑出这位推动了时代大势发展的燕赤王的生平履历,而如今整个东洲历史学界所掌握的资料也并没有准确记载燕赤王的最终归宿。 于是才听丞相引出这有关燕赤王详细的话题时,花非若便立马镇态而视,聚精会神的听着。 这若是在他以前的工作状态下,他早就用录音笔开始全程记录,并拿个本子随听手记了。 却可惜他先前的研究似乎并不契于当下所处的时间线,仅此数月之隔,他终是无缘亲见这位王了…… 因而听罢,花非若又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了这位少年英才……” 丞相早在这话题之初便瞧出了女帝的惋叹之色,诚然她也惋惜燕赤王英雄薄命,却还是在女帝叹息之余将话风偏转了:“燕赤王确是一位难得的将才,不过于朝事之上却太过激进了些。” 作为立足于马背厮杀的王爷,燕赤王于内于外向来主攻,如此锋芒毕露的风格,对于与之连壤相邻的月舒国而言确实不算好事。 此事花非若似也有些许印象可循。 女帝虽然没亲眼见过燕赤王,却也听说过此王手段狠绝、为人凶暴,往昔几时还曾想过,他如此锋芒毕露只怕过刚易折。 “那如今其朝堂之上岂不只有太子一家独大了?” “去年大约六七月时东皇便将中宁王召归京城,如今燕赤王既殒,想来也会扶持此王以为持衡。” 中宁王即是朝云排行第六的皇子,慕宣。 不同于燕赤王,这位中宁王性情温和,而今虽被朝云皇扶作亲王以衡朝堂,却也可想而知他必然不会是太子的对手。 花非若依着丞相所述形势琢磨了一番,不禁疑道:“燕赤王战功显赫,其名声慑敌,如今身死,其夙敌维达与颉族怕是也要不安分了。” “这也正是臣望请陛下将籍属朝云的罪民押还于朝云之故。” 虽说当时女帝失了行踪之事朝廷一直封压着消息,但擒获海寇与那贩珠贼船后此事便算是公之于众了,朝云那方想必也已闻得风声。 “此番海寇挟持陛下所图未明更需谨慎,而那商船罪民之行若自大处而论,便是扰国交之诡谋,倘若陛下当真将罪民处决于月舒恐成责罪之意,如此一乱两国交安,便正中乱寇之意。” 花非若点头会意,接而道:“将那罪民押回便是明月舒之意,且也正好能给朝云提个醒。” “不错。” 应定一言后,丞相又沉面肃然,添道:“除此之外,亦可作试探之用。 “其国中之民协海匪危害陛下,而陛下非但不与之计较,反倒将其人归还本国,倘若朝云犹为友安之意,则应重置此事,若反之则更需加以防备。” 丞相所言自然思虑更细,不过花非若自己揣测,应当不会是后者。 一番长谈约至未时丞相才拜别了女帝离宫。 第62章 居安(十五) 回程的一路,荀安始终坠思着他母亲的那番话,不由得又想起了他的幼时。 他那位为先帝宠爱一世的舅舅贤珍皇君,也是先帝犹为储君时便被指婚东宫的君侍,虽非正君,却深得先帝宠爱,因而先帝登基时,甚至不顾礼法之制、群臣之谏也将其立为贵君,仅居一年便扶及皇君,统领后宫。 也因此大幸,荀氏一族升至彻侯之列,一时荣宠无双。 在他的印象里,他舅舅就是这样一个恪守礼制,顾大局而识分寸的人,他侯母也始终以他舅舅为样,自小便教他礼仪侍妻之道,而他也果然深得先帝赏识,被直接指婚为东宫正君。 忆及过往,荀安不禁又咽了一把苦涩,也就此戛止了有关他侯母教导的种种思绪。 但不论怎么说,总还是该大胆些。 他从怀里摸出了那支被自己留藏了多年的簪子。 此簪早在他与女帝订婚之初便已制成,原想着要在成亲那夜亲手为她戴上,却自那一夜空守之后,他便一直贴身带着此簪,却始终不敢赠与女帝。 即便是在月舒这样女子为尊的国度,男女订婚时也是有男子赠簪的礼仪的。 何况即便不出乎礼仪,他亦有此番炽灼的心意想表述与女帝。 约至申时三刻,荀安抵达宫城,本已去往了昭华宫想向陛下问个安,却得知女帝自朝会后便一直在御花园的沧秀亭中与丞相长谈,眼下丞相虽已辞别离宫,但女帝也仍在花园散步。 若照以往,得知女帝不在昭华宫里,他必然不敢叨扰,只敢乖乖辞回漪容宫中,今日却因那一路的深思酌酿,荀安心念一横,退出了漪容宫便直接前往御花。 无论如何也要亲见女帝一面。 是时花非若正在后庭中闲走,赏着院中假山雅塘、一步一景,也放空着思绪,或琢磨琢磨商船此案的应对之略,或惋叹一番燕赤王此事。 却想着想着,他的思绪便又绕去了潮余身上,于是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他大约也快回来了。 花非若闲走又至一处景致闲雅之地,便稍稍止步,放眼远望,湖波漪漾。 由此处西望,正能瞧见西啸堂瞩东大门。 花非若久久望着那西奉园的铜筑金顶,道:“每逢出兵征伐,便将于西啸堂中点将派兵,行庙算之仪,若无战事则深锁堂门,等闲并不入之。” 女帝自作言语,俞惜则也在旁悄悄窥其脸色,却也不知女帝为何突然无端议起那西啸堂。 “西啸堂庙算皆举为大争,而今盛世安稳,自然深锁战堂。” 而讲过那一番话后,花非若便沉默了,只是看着那西啸堂出神,似乎并没有听见俞惜的应语。 于月舒皇族而言,那西啸堂承载了太多悲痛,在月舒长达七百年的历史中,也有过许多次濒临绝境的破灭之役,其中最为惨烈的,当属立国之初西迁之战与沧城之战,以及一百七十年前破毁了宫城的北侵之战。 通常而言,等闲边境小战只需点派的将领在幕府商议兵谋即可,而不必入西啸堂行祀礼,所以每入西啸堂所临必为大战,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或生死存亡破釜沉舟,七百年光阴至今,月舒最原本的嫡脉早已在那几场大战中沦没无存。 又忆想起此番商船之案,那群勋候与大臣无顾两国之交,只争一时恩怨以显威的争论,花非若便感头疼。 如今月舒国中情形也已几似中原,诸侯虎踞,其势愈盛宗室便愈发权微,若任此发展下去,女帝的政权也将名存实亡。 思绪良久,花非若回神又作一叹,忆及他所知的关乎此国的最终命运,只感前途渺茫。 “臣郎拜见陛下。” 花非若闻声回头,就见是回家省亲的荀安已拜落在侧,便笑罢了他的礼,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眼下申时已逾三刻,若至酉时则逾时了。” 花非若恍然点了点头,他这才想起后宫郎臣出宫也是有时辰限制的。 花非若笑了笑,也在这莞尔间掩去了方才杂思的异色,又顺着湖畔缓行。 “令尊身体可还安好。” “只是偶染风寒,并无大碍,有劳陛下挂心了。” “那便好。” 难得女帝没有回避与他独处,他一时虽也想不出该寻什么话题来打破沉静,却还是情愿跟在女帝身旁。 而花非若也不知该与荀安说些什么,不过如此安静的闲走也无大碍,便也任之如此。 “陛下……” 荀安踌躇了良久,才低低唤了一声,花非若回眼,然对方只才碰上了他的目光便怯然回避了,启唇微动,将言又止。 “怎么了?” “臣郎有一物珍藏许久,想……献与陛下……” 花非若怔了一怔,倒不在意他想给自己什么,只是琢磨荀安当下瞧着自己的神情怎么有些暧昧? 女帝虽未言应,但见她脸色似也并无拒意,于是荀安定了定神,便从怀里取出了那支珠饰纷彩华丽的簪子,又瞧了花非若一眼,才稍稍鼓起了勇气,敛袖上前为女帝戴簪。 才见他的手近至自己脸侧,花非若下意识想避,极力克制住了自己的动作,目光几许惊惕的盯着他的动作,虽说有些别扭,却到底还是容他为自己戴上了此簪。 将簪饰入女帝髻间后,荀安还是恪守礼数的退开了一步,也没敢抬眼打量女帝,俯首便请辞:“臣郎告退。” 辞罢,荀安便匆匆退下了。 花非若则些许无言的在原地瞧着他走远,心中不禁打趣道:这荀安虽然什么都好,不过确实不太会撩人呢…… 他正望着那方出神之际,旁边小道里忽来一丝快风掠至颊侧,花非若惊然回眼,而那只从后头伸来的手早已从他发间抽出了这支刚刚才被戴上的簪子。 花非若惊然扶髻回首,就见是潮余拿走了这支簪子,正几许嫌厌的审视着。 “你回来了?” 见是他来,花非若不禁欣喜的迎问,但慕辞却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又笑不达眼底的勉强勾了勾唇角,冷冷然的似笑非笑道:“我来的还真是不巧,竟又扰了陛下与容胥相伴温谊。” 第63章 居安(十六) 类似的话,他竟然接连两天听了两回…… “哪里……我和他也就只是刚刚才碰了个面而已……” 这话说的花非若自己都觉着解释得有些无力,于是低低没了声,又下意识瞧了瞧被他极不存善意的捏在手中的簪子。 却偏偏就他这无意识的一眼,竟又叫慕辞看进了眼中,于是就听他又更没有善意的冷笑了一下,“这簪子到底是容胥殿下送的,陛下还真是宝贝呢,我不过就是拿着看看罢了,陛下何至于紧张成这样?” 紧张?他哪里紧张了? 原本是不紧张的花非若,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有些提心吊胆了,“我哪里紧张了?” “还你。” 慕辞面无表情的将簪子抛给他转身便走,花非若接的心惊肉跳,随侍在侧的宫人们更是瞠目结舌,一个个都惶恐的瞧了瞧女帝。 慕辞面持平稳,内心却是翻江倒海,火意平生,心中更是愤愤的想道:这簪子着实难看至极,雕镂繁复、坠饰纷彩,空有杂艳而无雅致,根本一点都不衬他! 眼见他越走越远,花非若心下莫名有些慌张,于是顺手将簪子递给了旁边的俞惜,便快步追了上去。 “你生气了?” 闻此一问,慕辞愕然定步,怒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岂敢!” 慕辞疾步怒行在前,花非若也匆匆追行在后,又任他一眼瞪过后更是笃定他必然是生气了。 “你别生气……” 花非若匆匆追着,却没留意曳地的长裙拦步,冷不防的经坎一绊,差点就摔下去了。 见他突然跄了陷摔,慕辞连忙转身把人扶住。 而紧随在女帝身后的一众侍从也都被吓得纷纷惊前欲扶,却见郎君紧紧揽着女帝,又不敢妄自上前了。 看着他这着急忙慌的样,慕辞禁不住有些想笑,但那股邪火又还没压下去,便又气又笑着阴阳怪气的问道:“陛下急什么?你喊我一声我也不至于不等你啊。” 这人竟然还问他急什么? 花非若莫名无辜的看了他一眼——就他刚才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像是会等人吗? 瞧这美人委屈巴巴的看着自己,慕辞霎然火偃怒消,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见他一笑,花非若顿时更委屈了。 这人的脾气怎么这么古怪?前一秒还火冒三丈的,怎么转眼就笑起来了? 还笑的他这么尴尬! 真是喜怒无常…… 心中虽是抱怨着,看他突然笑得这么开心,花非若也认了,于是等他稍稍笑缓了些,才低低问道:“你不生气了?” 而眼下开怀了的慕辞却是转眼就翻脸不认账,“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你刚刚不还……” “我刚刚怎样了?” 见他这一问又是些许咄咄逼人之势,花非若默默闭嘴,生怕自己多说一句再惹火了他。 “没怎样……” 看着他这委屈样,慕辞轻轻笑了一声,忍了忍自己想将他抱进怀里的冲动,只抬手轻轻碰了碰坠在他耳垂的那枚蕴色含青、垂如雨泪的耳珰,花非若觉动垂眼,只觉毫厘所距间他掌心的温度灼然侵肤,胸膛更也因之隆隆成震。 花非若一害羞便不光两颊泛起了红晕,就连耳垂都染了桃粉微微,慕辞却毫不避掩的赏着他的美貌,又依眷的触弄了他的耳坠一会儿,才缱绻了目光道:“这芙蓉翠的坠子真衬你。” 被他这么一说,花非若心跳得更快了,双颊霎然灼热,一时甚都盖过了他掌心传来的温度,顿时也就不知所措了的目光乱瞟,才突然发现那一众侍从竟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两。 见此一幕,花非若连忙转过身去将自己通红的脸避开众目睽睽,话也想不及应了,匆匆就走。 美人忽然从自己掌心里逃走,慕辞笑也无奈的跟了上去,见他走得急,便微微俯身帮他提起了曳地的长裙,“走慢点,当心一会儿又摔了。” - 次日朝罢后,花非若如常前往扶诸殿迎众郎问安之礼。 因着昨日恰去了湫宁宫一趟,今日在扶诸殿上,花非若特意细细留意了韩绪一番,才发现此郎其实生得格外俊美,在这百花争艳的后宫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标致。 出众的美貌无论在哪都是稀缺的资源,而这后宫又恰恰是美貌最具用武之地的生存之境,假若不是碰上他这么一个名不副实的女帝,依韩绪如此出众的相貌,只需稍有手段便可荣受圣宠。 花非若对此揣然有思,兀自掂量了一番后,出了扶诸殿便寻了个下棋的由头,去往了舒和宫。 难得女帝会主动上她宫里来,原本上尊还以为他是有别的什么事来找自己,倒是没料到他果然只是来与自己下棋而已。 前来拜访他母尊,花非若还特意从昭华宫里捎了些自己平日里惯饮的南司银叶,在上尊平日里休息养神的阁中布下棋盘,便令下人前去烹茶。 阁中焚有雅香宜人,花非若斟酌又落下一枚黑子后,便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母尊阁中所燃何香?” “尚御司所奉鹅萝香。”答罢,上尊打量了女帝一眼,问道:“女帝何故问起燃香来?” 花非若抬眼笑了笑,“只是觉着母尊阁中所燃此香温雅宜人,很是好闻罢了。” 闻言,上尊也笑了笑,温和应道:“女帝若是喜欢,稍后便带些回去。” 花非若笑应了他母尊这好意。 自打女帝登基以来,他们母子之间便鲜少能有如此闲坐对弈、交谈如常的时候。 于是趁着今日这番难得和睦的气氛,上尊也想探探前日他与荀安同见襄南侯这事:“前日襄南侯入宫来,女帝真是难得有心亲自去往陪见。” 花非若盯着棋盘并未抬眼,“容胥名分在此,这也是应该的。” 女帝这话说的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想以往,女帝是最厌恶谁在他面前提起荀安的事的。 当年他不遵先帝所诏,只将荀安置于容胥之位时,朝中大臣亦是纷纷谏言,然就算是曾对他有教导之谊的丞相上书言其不妥,女帝也绝不肯将荀安扶于君位。 而这件事就算是上尊本人也不敢强迫于他。 思索一沉,上尊出神未曾留意棋局,待到她该落子时,已然落败,于是上尊叹然一笑,便将指尖捻起的一枚白子又丢回了棋盒,慨然道:“女帝如今长进真大,往年丞相也教了你不少技巧?” “也是许多年前了,如今丞相旧疾缠身,鲜少入宫。” 上尊笑了笑,与他一同拾子,却看着盘上散落的黑白棋子,思绪又翩翩绕远,竟突然泛起了些伤感。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还在王府时,母亲也教过你下棋吗?” 花非若拾子的手指顿了一顿,似乎是惊讶于他母尊为什么会突然用如此慈柔的语气对自己说话,却与此同时,心底也翻上了一阵哀然冰漠,便不想抬头迎视他母尊难得温柔的目光,仍然垂着眼,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 “记得。” “那时你父亲也还在世,当时你便是与你父亲对桌而弈,母亲就在你身边,教你落子。” 上尊突然提及他那已过世多年的生父,花非若顿感心中又被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疤,痛入百骸,女帝本体的记忆开始翻涌,一股极其不妙的感觉浮上心头,他的意识立马警铃大作。 “都是陈年旧事了。” 强镇着心神不宁的应罢一句,花非若将最后一颗黑子投入盒中,便起身,“清绪殿中还有许多事务未理,女嗣便不继续叨扰母尊了,改日再来拜访。” 第64章 居安(十七) 女帝走后,上尊又在阁中独坐了许久,茶凉了又温,温了又凉。 上尊不愿说话,旁的侍众也都不敢叨扰,却在瑾瑜又一次将温茶奉上时,上尊黯然开口:“他果然还是怨我……” 瑾瑜四顾一番,侍在阁中的宫人当下没有一个避离,便不敢应议此事,于是她便跪下身来,将刚离炉的热茶吹凉了些许,递与上尊道:“南司银叶最初也是上尊吩咐陛下常饮,因此茶性温凉,最宜于陛下养护身子。” 听着,上尊眉头动了一动,垂眼却哀色更沉,倒也还是接过了茶盏,又问道:“近些时日,梁笙可还前往昭华宫为女帝诊查身子?” “每月一回不曾断过,先前梁笙也已随往流波镇,陛下虽有伤势在身,却也未及大损,并无大碍。” 听罢,上尊点了点头,终于饮了这杯茶。 饮罢,又是一叹,而这会儿瑾瑜也已遣退了阁中侍众,回至榻前,跪侍着接过了上尊递回的茶盏。 “荀安多年屈居容胥之位,在旁人看来只以为是女帝不悦此人,实际却是梗介在心,怨我罢了。” 瑾瑜是从小看着女帝长大的老仆,自然也知女帝始终不待见荀安的因果,虽然朝野上下,乃至上尊本人有时都会议论称女帝待荀安之举实在不妥,但若论此事之根本又岂可称是女帝“不懂事”,分明是他根本无从接受。 只可惜莒湘王府的长女早逝,不然他又何苦以男身被虚架于这女帝之位,承此非宜之情。 想及莒湘王府的过往,瑾瑜心中也是嗟叹不已,却在当下还是应先安抚上尊:“陛下疏离容胥,只是不宜罢了,上尊不也时时嘱咐陛下切莫过近后宫,而这许多年来,陛下从未逾矩,正是了然上尊良苦用心。” - 在女帝的往忆中,有两件刻骨的哀痛之事,哪怕时隔多年,也依然触之不得,今日却真是不巧,就那一盘棋竟正揭了两道旧伤。 随着女帝本体的记忆愈发深刻,为了保全自己不被侵蚀,每逢被女帝本忆的情绪扰心时,他都会努力放空自己思绪,让一片空白的平和心境去容纳本体旧忆的浮乱滔滔,如此也确实能避免两方记忆的冲突,不至于叫他心绪大乱。 但今日上尊突然提及的话题,却着实是戳痛了女帝心底最深的伤痕,以至他无论如何放空自己,都无法摆脱那番苦楚引生的哀痛,脑海中也不断的浮现出女帝八岁那年,他父亲骑着马带他缓缓走到项瑜城门下时的景象。 那年他被先帝选中入京、竞与储君培育,当时他虚年八岁,因仿其姐,而称九岁。 当时他母亲已居京半年有余,得了皇诏后他与父亲才启程入京,却在途间遭遇刺杀,当时王府随护虽众,而对面袭来的刺客竟也众达十数人,护卫与刺客拼杀刀鸣马嘶一片混乱,年幼的他自然吓坏了,而他父亲也是拼尽了全力,才与寥寥几人贴身护卫将他带离了险乱,周折一夜,才终于来到阜水南岸的项瑜城下。 那一夜的混乱具体如何,记忆已然模糊,他却只记得他父亲骑马将他护在怀里时一直叫他不要回头。 他也乖乖照办,一直都乖乖的盯着前方,只是疑惑的觉着,为何背靠着的父亲怀中的温暖总浸有微微潮凉。 一直来到城下,他远远就看见母亲在城门下迎接他们,而他还没来得及欣喜,就远远的看出他母亲的神情似有微变,刹那间转喜为哀。 那时他也好奇了想回头,他父亲却又蒙住了他的眼,下了马来,也仍一手蒙着他的眼,一手推着他往前,一直将他推进母亲怀里。 而他母亲也是一声不吭,怀拥了他便转身就走,也直到此刻,他才终于得以回头,却就见他父亲一身血裳,旁边与他们一道走来的轻甲护卫正扶着他父亲已然失力的身子,垂着头缓缓落跪在地,无声抽泣。 见此一幕,饶是他年幼懵懂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哽咽的轻唤了父亲一声,而他母亲则紧紧揽着他,又一手拦住了他回头的视线,默然带着他疾步往前。 那一路他几次求着想回去找父亲,而他母亲始终默然未应,也再不许他回头张望,将他抱上马车后,当即便启程前往渡口。 他父亲的血裳不断的浮现在脑海中,而女帝本忆的哀痛也因之层层翻涌。 自行放空思绪无效,花非若便努力令自己专注批阅奏疏,然在清绪殿的宁静里,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令自己摆脱旧忆的缠绕。 但他也不敢任着思绪如此挣扎下去,于是索性吩咐俞惜备车外出。 “陛下,车驾已备好。” 俞惜登殿禀报,花非若回神,点了点头便起身离了皇座。 女帝一路默然来至车前,都已将登车了也没说要去哪,俞惜见之久久出着神,只好又上前轻轻唤道:“陛下?” 花非若回神疑然瞧着她。 “陛下,摆驾何处?” 花非若这才想起来,他只说是备车,竟都没想要去哪。 于是又在车前思索了片刻,才道:“去卫平狱。” - 向女帝述明了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且也得了令符后,慕辞昨日便将乌洛的同党们挨个提出,又特意将乌洛及其交谈亲密的几个伙伴转入邻近刑室的牢房,让他们隔着牢笼墙壁听了同伴的惨叫一日一夜。 施刑之后,狱卒又将人押去大牢深处的石室里,慕辞正候在此中,挨个单独审问这些已被酷刑折磨了一夜、已然崩溃的维达人。 而每个入了石室的人受审也都不过一刻,寥寥几个问题后就又被押出了石室。 “un dien koko bohan dia……und fanl wulor daxe……”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遵循乌洛的命令……) 受了一夜酷刑的犯人,眼下甚连讲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慕辞摆摆手,狱卒便又将人押了出去。 “还有吗?” “只剩下乌洛了。” 乌洛是慕辞特意嘱咐过要留在最后审讯的人,故此人一直被放在牢房里未动分毫,眼下狱吏估摸着慕辞接下来大概就要提审此人了,便也不等慕辞吩咐,便主动迎去问道:“郎君,眼下可是将乌洛押入刑室?” 慕辞却摇了摇头,“乌洛是黑魔舰队的前锋队长,跟这些软骨头可不是一路货色,对他用刑问不出什么。” 说罢,慕辞便站起身,“带我去见他。” 第65章 居安(十八) 穿过地牢昏暗的甬道,关押乌洛的牢房就在一道悬桥之下,他被囚在倒起棘刺坐卧不得的笼中,只能伸直了胳膊推握着栏杆以勉强支撑疲惫的身子。 维达的战士都生如野兽一般魁梧,哪怕身陷囹圄绝境也仍是一身腾腾杀气。 他察觉到上方的悬桥又有人来的动静,抬头借着几许昏暗的火光,看见了桥上半截衣锦颀长的身影,又见那步伐端雅稳重,与这狱中常日奔走的粗莽之徒截然不同,则料知那必然是审讯的主权。 走在悬桥之上,慕辞也垂眼打量着这个困兽般的维达悍匪,步下阶梯又入一幕影深。 乌洛在笼中死死凝视着他,慕辞半身蔽在阴影中,迎着他审视难明的目光笑了一笑,先开口打破了对峙的沉默:“bohan sakoya boen dyr,un kasa doxiler” (我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你可真够狼狈的。) 听见来人讲着自己国家的语言,乌洛怔了一怔,而也就在话音将落之际,慕辞走出了影幕,乌洛在看清他面容的一瞬瞪大了双眼,却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申时一刻,女帝的车驾来至大狱门前,掌狱司惊至驾前匆忙迎跪行礼。 花非若下车来,一如既往温和的罢了其礼,便立于车下,远远看了那大狱铜门,问道:“郎君今日审问进展如何?” “回陛下,郎君眼下正在亲自盘问匪首乌洛。” 得知此状,花非若便了然眼下万不可入之干扰,于是温然叮嘱掌狱司好生协助潮余后,便又登车而离,往平原马场的方向去了。 在乌洛的笼前,狱吏早已备了一把椅子,旁置小几添备了茶水,笔墨皆具,持刀护卫则避候在暗处。 狱下一片宁寂,回荡了一夜的施刑哀嚎也终于在此刻得归清静。 惊怔罢,乌洛冷笑了一声,收回了扶着栏杆支撑身子的双臂,站直身来,漠然将慕辞打量了一番,“kodolor boka,uyi da pau u?” (流落他国,你也好不到哪去?) 慕辞笑了笑,身子微微后仰,闲适的靠在椅中,支肘托住下巴,也将他打量了一番后故作一叹,道:“pahoda uni diya bokoko,satouya bihan oradar hadiya bolen……” (尽管你一向英勇忠诚,现在却也遗憾的成了摩亚达的一颗弃子。那天他走的很干脆,借一条海寇船接走了萨安,但怎么就没想起来捞你一把呢?) 早在看清来人面容的那须臾之间,乌洛便已作好了预备,接下来无论他说什么,自己都绝不置以为信。 于是乌洛淡泊的笑了一下,凝视着慕辞的双眼,道:“unda boxi ka beilen,di en yoka diya sada hor?” (您也曾经是一国统帅,难道还不懂得在战场上应有的取舍吗?) 说着,乌洛微微倾前了些,沉冷的双眼映入幽暗的火光而直直凝视着慕辞的眼,“ey ko ‘dielen’,ha nodei pohen kagido bosa” (我已经‘死’了,他不需要为一个死人做什么。) 等候在悬桥上的狱吏虽听不懂他们之间在交谈什么,但看此架势也知这审问的情况必然没有那么理想。 不过慕辞早料到乌洛会是如此反应,故看着他的神情并没有半分异变,听他说罢也是意色泊然,倒是十分出乎乌洛意料的说了一番格外平和的话:“touni bolo yuhanda selo,oradar po eylen,tohan daxio bei” (失去你这么一个忠诚的部下,如果我是摩亚达,也一定会备感惋惜。) 乌洛默然未应。 只那么一句平和罢,慕辞便又漠然收回了那番讽冷之色,“orta bo un dier,poya daxi okda xitande sio,ey do rog dien……” (反正你现在也走投无路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老实交代点什么,我替你向女帝说个情,兴许还能免你一死。) 然对于乌洛这等勇烈之士而言,出卖本族消息以换得偷生显然不会是他的选择。 于是乌洛冷冷熊视着他,放缓了语速冷冷咬词道:“ey pako sadien bon” (我什么都不知道。) 慕辞也坦然的理解他的回答,便也理所当然的应道:“pon baxior osior-dien pako,dalor sakia din xihan le……” (毕竟你在月舒的牢里,不知道本国内的消息也没什么。不过你总能说说关于摩亚达怎么会勾搭上那条商船这件事?) 说着,慕辞又低眉细细打量了他的脸色一番,似笑非笑道:“yokuda bobosalo tien?” (总不会是狗急跳墙?) 乌洛回以冷笑,“un kalei sasu ey gou bon?” (你以为我会吃你的激将法?) 慕辞笑了笑,垂眼理了理袖口,“sulen undi wudien ba liond arir?” (听说你们拥护的亲王阿瑞拉即位了?) 听见“阿瑞拉”这个名字,一直以冰冷之态应对他的乌洛显然惊了一下,慕辞不动神色将他的异态收进眼中,即知终于触到了他的逆刺。 “arir……” (阿瑞拉……) 慕辞意味深长的忆想了这个名字片刻,道:“lon bosa lien rlyan sun” (就是那个已经沉海了的莱利安之子?) 说着,慕辞又笑了起来,问道:“kolen rlyan boho liken,arir boen liodien lei……” (原本莱利安在位时,阿瑞拉原本就是王储,难道是父亲战败后被驱逐下位了?那这么多年来,丧家之犬的日子不好过?) “bisu pokiya deilen!un lon dako enlon xiliko……” (满嘴腥臭的陆生畜牲!你就算再吃二十年的细糠,凭你拱粪的臭嘴也不配议论我们的先王和阿瑞拉殿下!就是因为世上有太多像你一样的小人,阿瑞拉殿下才会遭到无端的羞辱!不然我们早就以海水洗刷了你们的肮脏!) 乌洛愤怒的欺前抓住笼栏,不顾倒悬的锋刃抵破了自己的眉心。 “un lien l honno poku n eyni?ey ko boen……” (你想知道那条商船为什么协助我们是吗?我就告诉你!因为他们需要索雅苏卡的庇护才能逃脱邪恶的魔爪!) 原本沉默的乌洛开始滔滔不绝,慕辞便归于沉默,冷静的听着他说。 “koda lian honno boke diya oradar,kozo heilei poloya doo……” (那条商船的主人他是自己找上摩亚达的,因为他们深受朝廷的压迫,他们别无选择!作为国家的子民,难道他们曾经没有真挚的信服过朝廷、爱戴过他们的王吗?是你们舍弃了他们,将他们一步步迫向深渊,令他们在绝望之际不得已寻求他国的庇护!) “unna dey,chy aru” (还有你,赤地之王。) “un ks sako donbu en?” (你的君王何时信任过你?) 慕辞眸光骤沉,冰冷的盯住他。 乌洛却看着他笑意嘲讽的摇了摇头,“dolien enku dongo,oou kunen,eisi yo ks……” (尽管他是你的父亲,却对你没有一丝亲情,而作为你的国君,你的荣耀与功绩在他眼里一文不值。比起我,你才更像是一颗棋子,彻底的弃子!) 慕辞听着他近乎失智的嘲讽,渐生冷笑,又将双手交握在一处,十指紧捏了骨肉生痛,方才持住面上平稳。 “un du bolse ks doule arir dile,unli boli dongo su kx bo arir……” (你和你的君王都不配与阿瑞拉相提并论,你们叛徒一般的亲情更不及先王与阿瑞拉殿下的一半!而你的朝廷也舍弃了你,你才是那只真正的丧家之犬,无人珍视、无人追随。) “unli dien,eylo konzeo bonds,dils un doen,jlo lgzu hona bonlib aka liens!” (你看着,很快我们就会重振旗鼓,到时候就算是你,也无力抵抗来自大海、来自索雅苏卡的意志!) 慕辞仍然平静的凝视着眼前曾也交锋过无数次的敌将,笑意冰冷而泊然,“tokalo hei un bolen,ey ke undi xilo sune” (无论你们再来多少次,我都会让你们尸骨无存。) 乌洛却将坚定盈满双眼,“wendi,un lon lien,kodi o-dule” (下一次,你无力抵抗,这一天不会太远。) 慕辞起身,缓缓走到笼前,止步后先平静的看了他一眼,而后便一把攥住他的脖子,将他狠狠拉进笼壁,倒立的铁棘即将他的血肉刺穿,而乌洛却依然笑意笃定,一声不吭。 “kazo undi hei,ey doko bohan dilien kalen” (只要你们敢来,我就一定会让你们有去无回。) 铁棘狠狠穿破了他的脸颊,任鲜血溢流模糊了视线,他却仍狠狠的笑着盯着慕辞的眼,“aka boloen dielen dak!holia boxia dielo,yan bupo guada,huole gakou buya” (索雅苏卡的儿女不惧死亡!哪怕我们的肉体消逝,灵魂也会随着海上的歌声,回到她的神域。) 慕辞眼底笑意冷浅,从笼中收回手来,以免他的血弄脏自己的衣袖。 “东洲自有东洲的神灵,尔等既以兵甲侵来,则必将身死魂消。” 第66章 定案 自卫平狱东行三里,便是银焰骑大营之所在。 曲安容今日休沐,闲来也无事,便来银焰骑大营中与其统帅余萧比练骑射。 两位统帅竞马而驰,旁众骑兵则环奔在侧,守在东西北三向的三架旋螺车前的轻甲瞅准时机拉动轴杆,弦索抽绕闻得一声鞭裂之响后,一个形若圆盘的飞靶即被投射入空,却升不过丈许便逐而气圆,而后便缓然泄气悬落,乘着平原之风无向乱飞。 曲安容盯准了其中一靶,引马转向,离缰的双手极快的张弓出箭,却似乎还是偏差了些。 又此同时,耳旁又一声矢裂破空,则见余萧抢射的一箭斜上,当空击开她已然偏斜的箭,却正中了那个差点逃开的飞靶。 中箭的飞靶坠落在地,一个骑兵立马引缰去捡,而后便连靶带箭的举高,策驰奔绕着高呼:“青羽箭!余帅中的!” 二人竞靶五个回合,青羽胜三,既败,曲安容便将自己手中的赤羽箭收回箭筒,叹然赞道:“余帅箭术着实了得,安容甘拜下风。” “少主箭术实乃琢月之绝,郎萧不过仗得常年骑乘之便,方讨得些许机巧。” “余帅实在是过谦了。” 余萧谦笑颔首。 两位统帅乘马避出骑射比练的圈围后,便缓缓走在平原高地,远观骑兵们继续以飞靶射练。 看着能一箭中的的骑兵越来越多,余萧不禁感言:“自从去年得百里掌府赠此飞靶后,营中骑兵骑射之技实是突飞猛进。” 对此,曲安容也深感认同,应道:“物得其用就好。若他日余帅再当面将此良讯告与百里掌府,他一定也会深感欣慰。” “此事也多亏了少主。” 这旋螺车与飞靶乃是御铸府掌府百里允容闲时研造所出,恰好银焰骑巡域平原广袤,于是在曲安容的建议下,百里允容便将投掷飞靶的三架旋螺车都赠予了银焰骑,供士兵们日常习练。 听他后言说得饶有些别具深意,曲安容倒羞涩了一下,避笑道:“余帅这话说的……哪能是多亏我呢?” 余萧也笑着瞥了她一眼,又问道:“少主今日休沐,怎不去御铸府找百里掌府,倒跑我这来了?” “嗐,那人也不是时时得闲呢,何况他近些时日正忙活着金祭时的铸架,我若这时去,他兴许还烦我呢。” “说百里掌府事务繁忙那我是信,可若说他会烦少主,那我可就不信了。” 余萧此言又叫曲安容怯羞了一番,正不知如何应时,余光忽然掠见远处一道瞧来像是女帝的华影正在校场的边围闲走,于是立马惊回了神来,正好旁边的余萧也看见了女帝,两人便一同策马迎去。 此时花非若正驻足在飞靶围圈之外,饶有兴致的看着那飞靶升天,看骑兵们策马骑射也是津津有味,故直到曲安容与余萧已近到了面前他才回神留意到了两人。 “参见陛下!” 两人齐声行礼,花非若温笑着罢了他们的礼,问道:“突然造访,未扰统帅练兵?” “陛下大驾幸临,正可勉励士卒。” 花非若笑了笑,只想没干扰到人家正常工作就好。 他从卫平狱出来后原本只是想在这平原转悠转悠散散心,等时辰差不多了再回去接潮余,也是绕着绕着一时兴起了才想着来营中看看,可半点没有视察工作的意思,入营时都不作声张,士兵见了他也不必行礼。 迎礼女帝后,余萧便回场继续练兵,曲安容休沐无事,就陪着女帝在营中闲走。 曲安容的父亲端临荣主乃是当今上尊的同父胞弟,因此嫡亲之故,曲安容与女帝自小便相识,且自他竞储入京后,曲安容也被钦定为少殿御女,自此便一直伴在女帝身侧读书识礼、遍习六艺,曾几何时两人也是形影不离,故一见了她,花非若也因女帝本忆之故,对她倍感亲切。 “你今日休沐,本不应劳你公事,却是因今日难得独见,有件事我想单独听听你的意见。” 女帝才言至此,曲安容便大概明白她想说什么了,于是先言应道:“陛下说的就是商船此事?” 想不到她竟立马就猜到了自己想问什么,花非若微微诧然的瞧了她一眼,便又笑了一笑,“文臣们对此争执不下,确实难办。” “商船此案,枢机大臣们各执己见,彼此争论不休,加之此事又还关乎与朝云之交,更需慎重。” 倘若只是单纯的议理,此事其实没那么复杂,而眼下难就难在如何平衡那相争的两派。 毕竟眼下他虽然稳住了襄南侯,因之昭山侯也归了中立之态,但彻侯之下大臣彼此相抗之势仍然激烈,偏偏此中又牵扯着些摸不清道不明的脉络干系,他初临朝事,就算凭着本躯之忆也努力补习,可这些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理清的。 忆及种种,花非若又是沉然一叹,才道:“近些时日,大臣们虽不在朝堂上争辩,但我知道他们就此事的意见仍然与丞相对峙着。此事一直搁置实为不妥,但我却担心若是不抚其安顺,强诏施令,只怕之后犹存争变,则更扰事态。” 听明了女帝之忧,曲安容忽而快前一步,稍欠于侧向女帝半跪行礼道:“今日陛下虽言与臣只作私议,但论及朝事臣不敢暗存半分偏藏,却无论臣如何谨言,此事都必将谈及陛下此番灾遇,是为大不敬;且臣之所见或与上尊及诸侯相悖,如此以下议上是为逾礼,故臣斗胆,恳望陛下先恕此罪二。” 曲安容突然跪礼言此郑重,倒让花非若有些诧神,却顾及君臣之仪不可弃,便还是持住了端庄仪态,正色应其求恕,罢了她的礼。 收礼起身后,曲安容便不再赘言,开门见山道:“商船此事,臣并不赞同诸侯及太尉党众之见,其因有三——其一,若依诸侯之意,直接处决商船叛匪,并凭其对堂之证向朝云兴师问罪,则难免两国相难,磨生战事;其二,月舒、朝云二国势均力敌,若起攻战势必两败俱伤,而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国相败恐更遭外敌入侵,届时腹背受敌,战之大损;其三,仅凭此一条商船通敌之举实不可妄定一国是非,若月舒不究其根由而直接掀礼夺兵,之后恐生异论,更言月舒度量狭浅,如此更不利于国威。” 花非若听罢,深觉曲安容之言句句切实,更也是不输丞相与太尉的锋锐直利,果然他早就该找武将来破此僵局了。 于是花非若虽大为赞同,却还是故作沉稳的点了点头,才道:“你之所言,切实据理。” 却可惜每日朝会之上,武将在文臣面前议论实在不占优势,不然也就不至于造就丞相孤立无援之状了。 “此番所言,并非臣一人之见解,前些日子与余帅议论时,余帅亦言如此。” 很好!四军统帅已有两人执此意见了。 于是花非若迅速在心中做起打算—— 玄镇营非战时不特定统帅,然其营属众多,倒也不必挨个领将的征询意见。 而沧城军的统帅容萋约莫也就在这几日间便将回往琢月述职,届时再看看她对此据何意见。 “既如此,这几日间你便将你方才所言拟书呈上,届时引以为议。” “诺。” 第67章 定案(二) 审过乌洛后,慕辞又借狱中书事台笔墨记下了审问乌洛的详细,打算回宫便交与女帝。 待诸事理罢,走出大狱铜门时又是日暮西山,却是因他在那昏暗里待得久了,竟觉着霞光也有些刺眼。 慕辞绕过当门照壁,赫然就见一辆眼熟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再定睛一瞧,果然近侍在女帝身边的俞惜也在。 “陛下!” 慕辞兴冲冲的登上车来,花非若本正挑着小帘瞧着窗外暮景,听见他的声音,便笑着回过头来。 上了车,慕辞毫不见外的就在女帝身旁坐下,未等他开口,自己就先问道:“陛下特意在这等我?” 他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而看着他那笑嘻嘻与自己玩闹的模样,花非若只觉自己心池都漾开了,于是稍敛了敛目光,“嗯。” 马车缓动,慕辞从怀里取出那份自己刚写成的供词,递给他,“这是今日审问维达人的的供词。” 花非若接过他递来的证词,想了想,道:“我留着回宫再看。” “好。” 正好慕辞也不想在这会儿讨论那群维达人,毕竟他好不容易又能与女帝同车而归,当然不想如此中规中矩的讨论公事。 慕辞揣摩了一肚子闲语想同女帝消遣,转头却见女帝正困倦的闭着眼。 今日外出良久,虽然也没办什么事,但花非若还是觉着有些疲乏,又约约有些犯困,便将头倚在一旁闭目养神,旁边的慕辞见他如此,也就只好自己安静的待着,望着窗外出神。 马车忽然碾过一颗石子颠了一下,花非若冷不防的被磕了一落,睁眼有些恍惚。 慕辞觉动回头,就见旁边的美人不得已的坐直了身子,却是显然没睡醒,惺忪着有些发怔,便温然笑问:“陛下乏了?” “嗯,有点。” 每每看着他这温顺的乖柔样,慕辞便总会心痒痒的想逗一逗他,于是笑眼瞧着他揶揄道:“陛下靠着那硬板岂不难受,不如靠着我休息。” 听得此言,花非若心下惊弦一动,便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讶的瞧了他一眼。 虽然很不好意思,且也听得出他是在开玩笑,但花非若还是有些蠢蠢欲动的,不太想错过这个机会,于是寻思了一番,还是低低问道:“你……要给我靠吗?” 问罢,花非若又下意识抿了抿唇,约有些期许的瞧住了他。 这句玩笑话,慕辞还真没想到他竟当真应了,一时也有些惊喜难抑,便不掩炽灼的盯住他的眼,“我能得此荣幸吗?” 慕辞的灼灼目光实在迫得他有些局促,于是花非若略有几分羞涩的避了避眸子,又抿唇笑了一笑,便小心翼翼的倾身去靠在了他肩头。 他靠过来的一瞬,慕辞心脏骤然止跳,几乎也是屏息了片刻后,那颗迟钝了片刻的心才怦然而动,便更想抬手将人搂紧。 久违的女帝怀里的温香又在如此几乎无隙的亲密之间拂入他的鼻息,慕辞为之心神漪漾,那番已暗藏许久的非分之想此刻更蠢蠢欲动的灼燃着他的心门,他只能强镇着一百二十分的理性才能堪堪抑住那非礼的念头。 花非若靠在他怀里佯作安静的闭目养神,然胸腔里却是隆隆震响,既欢愉,也紧张不已。 忍耐了良久的慕辞,到底还是试探着将手轻轻搭在了他肩上,又提心吊胆的细察他确无半分抵触后,才终于大着胆子将手掌压实在他肩上。 搂紧他的一瞬,慕辞又微微屏息,生怕自己惊扰了他醒来,他便不许自己这样搂着他了。 好在怀里的人没有半点异动,慕辞微微松了口气,却还是小心翼翼的放轻了呼吸,然心情却是愉畅到了极点,于是下意识间,他的手又在花非若的肩上抚了一抚,此一举更像是小猫挠心似的,花非若未禁住避了一笑。 察觉怀里的人动了一下,慕辞连忙收敛了动作,然搂都搂了这么一会儿了,他自然是不可能放了这美人的,于是又面不改色的故为揶揄道:“马车颠簸,我抓紧些陛下不见怪?”说着,慕辞又稍稍挪了挪身子,好离他更近些。 花非若鼻息叹为一笑,摇了摇头。 既如此,慕辞便又稍稍压紧了些力道,终于得偿所愿的让这美人身子也更紧了些的挨在自己怀里了。 “陛下快睡,等到了宫城我叫你。” - 陪着女帝一道出了银焰骑的大营后,女帝去往卫平狱,曲安容闲来无事,便依着回家顺道又去了御铸府一趟。 她轻车熟路的来到百里允容的廨舍,果然才近了那小院的门,就听见里头擦啦擦啦锯着木料的声音。 曲安容来到门前,先俯身探了个脑袋进去打量,果然就是百里允容穿着一身粗布简衣正踏着一根垫高的木条拉锯。 “你又在忙活什么呢?” “这里灰大,你别过来了,屋里茶水点心都有,去休息。”说话时百里允容眼都没抬,只忙着干活。 曲安容乖乖依他所言进屋,轻熟的绕去了布帘掩隔的偏阁里,茶案上已备好了新鲜点心与烹茶的小炉。 曲安容取了块点心吃着,便自己动手煮水温茶,等水的空闲又透过挑起的窗隙往外看去,百里允容仍在忙里忙外的捯饬着他那堆东西。 一盏茶温好,曲安容便倒了一杯给他拿去,正好他又进屋翻图纸来了,曲安容便去到桌前,将热茶递给他。 “多谢。” 百里允容接来就喝了,喝完便仍是专注的看着图纸。 “你怎么弄的满头都是木屑?” 笑问着,曲安容便伸手去拣他粘在发间的木屑。 “你今日不是说要去平原找余帅习练骑射吗?” “我这不是去回来了嘛。” “这么快?” 曲安容寻思自己未时而往,酉时方归,足足两个时辰也不算是偷工减料? “也有两个时辰了。” 听她言有幽怨,百里允容笑着瞧了她一眼,又道:“你竞马跑不过余帅就算了,骑射也不及人家精准,还不得好好练练?” 他这一句着实是把曲安容噎了个半死,便追着他出去辩解道:“我不上马准头也不差的!” “若拿不稳骑射之技,那这箭术还是差点火候,毕竟你是一军之统帅,可不是那站在墙头充数的弓箭手。” 虽然曲安容还是被他噎得来气,却也着实掰不过他这正经道理。 难得忙里抽闲的与她说了那么几句话后,百里允容就又专注回了自己手头的活计。 反正他一旦忙起自己的事来,就鲜少会抽神搭理旁边的人,曲安容也习以为常,自己又帮不上他什么忙,便坐在门槛上,静静看着他忙活。 第68章 定案(三) 回到清绪殿中,花非若便细阅了乌洛的供词,而慕辞也就坐在他旁边,随时等着补述。 “依乌洛所述看来,他倒是很坚定维达必然还会向东洲发起进攻。” 这份供词中除了有关透露他的实际身份的部分外,他与乌洛当时所谈的详细尽录于此。 “乌洛作为摩亚达的左膀右臂,能接触的不光是摩亚达,甚至是他们的王族权贵,故他大约也能了解到一些隐秘情报,能走到如此地位,此人绝不是莽浅之徒,他对此事的笃定依我看来至少可信七八。” 花非若一边听着他说,一边又将这份供词从头到尾再度细阅了一番。 “他在供词中提到的阿瑞拉——这位亲王看来也是维达进攻东洲的重要人物?” 有关阿瑞拉的情报,慕辞是在那几日的监听中所知——摩亚达回到维达一定会竭尽全力的辅佐阿瑞拉登基。 讲这句话时,乌洛的语气虔诚而笃定,当时慕辞便对此有所揣摩,而今日迫审过乌洛后,他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阿瑞拉是摩亚达等一众所拥护的亲王,也许早在乌洛被捕之前,摩亚达便与他做了一个约定。” 话说到这时,慕辞顿了一顿,花非若切然想知结果,便认真的瞧住了他。 “也许摩亚达突然撤出东洲这一在我们看来匪夷所思的举动,对于他们而言便是阿瑞拉得势的征兆。” 经此一言点拨,花非若恍然大悟,“所以乌洛才会如此坚信他的族人一定会卷土重来?” 慕辞点了点头,就着取杯喝茶的方便又往他身边挪近了些。 “虽然乌洛确实一直以来都对摩亚达忠心耿耿,但此人绝不是仅存信仰与一腔热切而妄言狂语的鲁莽之徒,他如此笃定维达一定会复袭而来,依我所见必然是有其他事实作为依据。” 而且这个猜测也是对于摩亚达突然撤离东洲此事最合理的解释。 毕竟这事也确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多作防备总没坏处,怕就怕届时维达重振旗鼓卷土再来时他们却毫无防守。 “却可惜乌洛与摩亚达已完全断了联系,我们很难从他身上再了解更多。” 对于这件事,慕辞实在有些不甘心,反倒是花非若释然的宽慰他道:“知道这些也够解当下之局了。” 慕辞抬眼瞧了瞧他,只要一看着他那双惯为宁静又柔存清潭千尺的眼,慕辞便也会受之所抑,能够平下浮乱的心绪。 是啊,比起挖空心思的去揣摩那远洋之东的敌况,不如先解近前之局,只要内境得安,何愁无力抗敌。 于是慕辞笑了笑,乖顺道:“陛下说的是,只要陛下不嫌我取来的消息少就好。” 花非若也笑柔了瞧着他的目光,心想,他如此辛苦的每日去往那暗不见天日的大牢中帮自己听取情报,他心疼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还会嫌他事办的不够好。 偷偷揣着自己些许逾越的心思,花非若也暗暗庆幸,接下来潮余便可以总待在宫里陪他了,却当然是不敢说出来的,于是垂敛下了眼眸,将这份供词好好叠起。 “我一会儿便令人将这口供送去廷尉府,由其呈案。” “嗯。” 慕辞单臂支杵在桌沿撑住脑袋,看着他一举一动。 “其实我也有些好奇,这阿瑞拉亲王为什么也会如此执着的想要进攻东洲?” 有关维达一族的历史他研究不深,而且这个神秘的海上民族可供研究的历史资料更是比东洲还要少的可怜,各国的相关研究者对于他们的争议更也不少,却是谁都无法定论这个民族的起源与归宿。 “因为阿瑞拉的父亲、维达的先王莱利安在二十年前死在了朝云东皇手上。” 旭安七年东皇慕演御驾亲征,与同样亲帅舰队侵袭东洲的维达王莱利安于东海大战,最终以莱利安被斩首而终此战事。 维达是一个信仰很深,且对荣誉有着很强的执念的民族,便不但是其贵族王侯争先恐后的为建战功而不遗余力的东征西讨开拓领域,其寻常百姓也只会拥护凭战功而坐居高位的王,而一旦其王兵败,便难免会遭到其他权贵的施压排挤,如此也就可想而知,当莱利安兵败被斩首后,他的王储阿瑞拉在其本国中是何处境。 阿瑞拉在国中遭逢过什么羞辱,远在东洲的慕辞自然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原定的王储一定失去了袭承王位的资格。 而摩亚达,从他的父亲亚西摩开始,便一直是莱利安之脉的忠诚追随者,如今莱利安与亚西摩皆战死于东洲,其后代阿瑞拉与摩亚达自然袭承了父辈的耻辱和信仰,将东洲视为雪耻复位的必争之地。 然东洲之广、其兵力之雄厚想当然不是他们想取便取之地,所以莱利安之后登位的新维达王卡摩并没有那么强的意愿征讨东洲,却是在身为亲王的阿瑞拉自身势力的支持之下,摩亚达才得以带领黑魔舰队发兵东洲。 他只一问,慕辞便滔滔不绝的与他讲了许多,尽管于慕辞而言,与他闲聊这些不过消遣罢了,却在花非若听来,这可都是珍贵的历史资料! 于是本能所使的,花非若翻出了纸笔随听录写,起初慕辞还没发现,却是突然一转眼,才见他已写下了密密麻麻的一页。 “陛下写什么呢?” 而忙着书写的花非若却根本来不及抬眼,“你说的这些我得记下来。” 慕辞却笑了,“这有什么好记的?” 于是慕辞伸手去逮住了他执笔的手,叫他不得不抬眼来看着自己。 “陛下若是想听这些,只管叫我来就好。” “可这么多内容,若不作笔录,之后怕是记不住。” 慕辞笑着抓住了他的双手,让他乖乖看着自己,“我本就是与陛下闲聊罢了,陛下若还要郑重其事的记写下,岂不叫我惶恐?” 花非若一愣——突然又忘了他当下的身份…… “再说了,陛下若当真爱听这些,那我多说几遍,陛下不也记住了?” 当下心虚的花非若只好乖乖应道:“你说的也是……”却是不敢迎着他这双琥珀般透彻的眼了,唯恐被察觉什么异端。 而看着眼前这温顺的美人,慕辞心中那股非分的念头又蠢蠢欲动的搔上了心门,便趁他不注意时又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你呀……” 花非若听他突然叹了什么,便又抬眼惑然瞧着他。 “陛下可知,四方诸王可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温顺?” 第69章 定案(四) 花非若默然反思了一下。 当然慕辞也不是要指责他的意思,只是看着他这样心中总不免担忧,如此白鹿一般温顺的女帝,若临刀剑之下,如何能敌那些豺狼恶虎般的对手? “你刚才说到阿瑞拉以自身的势力支持东征,那他在维达的势力其实也并不小?” 慕辞闻问回神,答道:“阿瑞拉至今并未亲征过东洲,故我对他知之不深,只能揣知,他在维达的势力必然也是凭战功所树。” 花非若听罢也作为叹之,道:“能从屈败受辱之境重树威势,此王想来也非等闲之辈。” “岂止仅非等闲之辈而已。他能驱使摩亚达这般豺虎蛇蝎,凭的绝不可能只是父辈那点情谊。” 摩亚达征讨东洲多年也并非毫无所获,还曾占领过朝云岭东盛南一带,并在东南岸隅的上济设营置府,作为维达屯兵东洲之营,而后几乎统压了盛南近五年,直到去年他才终于攻破了上济垒壁,一举将摩亚达迫至绝境。 在此期间,摩亚达也曾回往维达协助阿瑞拉征战夺势。 依照维达之俗,只需占得一地立营即可称作一方诸侯王,然摩亚达的头衔却始终只是统帅,而他在东洲的一切战功也均归于那位从未在此露面的亲王阿瑞拉名下,就连黑魔舰队的旗帜上都印着阿瑞拉的名字首符。 故此,慕辞一早便揣知这阿瑞拉必然是比摩亚达更具手段的人。 白日一番长谈,及至入夜,慕辞的思绪仍绕转在有关维达的那种种之间。 他也深信维达终有一日会卷土重来,却不知这一天会在几时到来。 无论如何,他还是应尽早回到朝云,不然他若是迟迟不得回势的话,如何能抗那汹汹敌势。 想及此,慕辞又深深叹了口气,目光不自禁的投去了窗外,正可瞧见寝殿早已熄了灯的窗。 原本他想方设法的接近女帝也就是为了能更方便的助自己归国复势,却也不知是怎么来的阴差阳错,他竟有些舍不得他了。 眷想着那美人,慕辞顿感自己心里沉甸甸的,便瞥了桌上朝云的回信一眼,又收回眼来,继续看着女帝寝殿的窗放空了思绪。 诚然花非若的确是他活这么大以来独一个令他心动了的人,却也只能如此了,他总不能为了这一腔本也难得缘果的爱慕便置他多年所营于不顾。 只是在被派往查他身份的人回往复命之前,就让他以“潮余”这寻常之名暂且待在他身边。 偏阁里的灯熄灭时,花非若也还没睡着,也正盯着幽黑的帐顶琢磨着潮余与他详述的那堆维达往事。 也就今日那么一番闲聊,梳理出来的可是后世历史研究者几十年都没研究明白的一段重要的历史脉络。 毕竟维达此族来自远洋,研究东洲的残垣断壁自然很难找到记载其详细的历史资料。 其实这个问题也不光存在于后世的历史研究里,就当世的此刻,身在东洲的他们也很难了解到远洋之外维达的详细。 思绪落此,先前一直没留意到的一个疑惑忽然浮上花非若心头——潮余怎会如此了解维达之事? 虽说他确实在那牢中听了维达人交流多日,但应该也不能听到这些甚至涉及先王之事? 花非若越想越觉着此事不应忽视,于是又起身点起一盏灯来,匆匆披起件外衣便开门出去了,也没叫守在门外的侍官随行,独自去到清绪殿中,翻出了那份他闲时便会取来翻看琢磨的记录了近半年来东南海域所生海难的详录。 这份案籍他已翻看过许多遍,而其中却始终没有任何一案能与潮余的情况相契合。 其实花非若一早就因潮余截然不同于月舒男子的洒脱气度,及他遇事之处与诸国往来关系揣摩知他大约是朝云之人,而朝云又是与维达交战最多之国,故他若身为朝云人的话对维达了解多些也并不是多奇怪的事。 但真正令花非若在意的,是他谈论维达时的神态举止。 花非若细细回忆着,与他长谈维达之事时的潮余,与平日里戏谑不羁的他俨然两态,说话间冷静深沉,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皆是威正优雅。 其实再仔细回想一番,潮余的姿态一直都很优雅,尽管平日里他总是慵散随性的不拘礼数,但无论他如何肆野,他的举手投足间仍有一股摆不脱的雅态,令他风度翩翩,令人观之如春风沐眼。 这样的风度绝不是能刻意拟成的戏演,而必然是经多年的礼仪严训、已融入了骨子里的自然之态。 而能养成这等优雅仪态的,必然不会是寻常人家。 不是寻常人家,又对维达了解颇深…… 花非若突然有种直觉,潮余的身世恐怕不简单。 - 凌晨一早,赶着女帝还未上朝的时辰,慕辞便出了偏殿,绕至梧桐庭下,隔着回廊玄关半掩,正好能看见女帝的寝殿里已明起了灯烛。 慕辞远远瞧了女帝寝殿的明窗片刻后,便顺手捡起根趁手的树枝,如常习练。 待花非若一身女帝扮相妆成衣就走出寝殿时,慕辞已练了小半个时辰。 花非若远远就瞧见了他习练的身影,隔着遥遥回廊之距,更觉他掠于玄关与树影间的身法迅入疾电。 花非若自然不愿打扰他专注,便也令左右勿做声张,轻步来到了近前便驻足在廊下瞧了他一会儿。 慕辞入神于刀法之中,忽而一式回身才发现了他。 “陛下?” 慕辞瞧着他便站正了身,气息微促的瞧着他一身朝服威严高贵。 而冕旒下他投出的目光仍是那般温柔,宫灯侧映在旁、天光微明之下,隔着浅浅罥笼的影幕,慕辞总觉着那道看着自己的目光似有缱绻。 “怎么起这么早?” “醒得早了些,索性出来活动活动。” 花非若莞尔修眉微敛,两眼一笑更是汪汪溺柔。 “练完再多休息一会儿。” “嗯。” 再一笑罢,花非若便循回廊而去,慕辞则站在原地怔怔的望着他背影离去,直到已都看不见人影了,也还愣着神,似乎魂都被勾了去。 第70章 庙演(上) 廷尉不日便将那份口供拟入案表,其罪审司已定后,便呈表上奏于女帝。 花非若阅罢,便执青笔落书批言。 坐于一侧的上尊远远瞥见了他青笔留下的字迹,便摆下手中茶盏,问道:“女帝打算赦免那群维达人死罪?” “一群不怕死的人,不如叫他们活着。他们既如此觊觎东洲之土,不妨成其所愿,就让他们好好体会大地。” 女帝说着却并未停笔,上尊离座上前,俯身细看了女帝写下的内容。 “发配凛州西漠。” 读罢女帝批文,上尊会意一笑,“凛州地处陆深,西漠更是常年不见滴雨,又东临朝云白沙赤地,叫这群海上蛮族远离故洋、又近邻宿敌,女帝这一招真可谓是诛心。” 花非若置笔,又将奏文叠回原状,才应言道:“我虽也钦佩那个名唤乌洛之人对故主一腔忠勇,但侵略者终究是侵略者,战火屠戮之下,我们与他们终究为敌。不过仅他们几条性命实不足偿东洲战火之殇,不妨就让他们怀着自己本族的信仰,在此赎罪。” 上尊点了点头,认可了此事,旋即便又以此为引,转问道:“那维达人的口供,也是潮余译写的?” “口供之所载,皆合乎情理,亦是当下对摩亚达退离东洲之疑最为合理的解释,故女嗣揣之可信。” 上尊又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肃颜道:“我倒也不疑那口供有嫌,只是审出来的消息实在少的可怜,又皆是蛮匪激愤之言,依孤所见,实在不足为重。” “饶是朝云与维达交战年间,问其主帅未必能尽知敌匪一切动向,而今哪怕只是乌洛一腔激愤,我们也可凭此而知维达侵袭东洲之志犹存,如此尚不能叫诸国悬剑于心?” 说着,花非若也转头瞧住了他母尊,而上尊亦默然与他对视。 “居安思危,早作准备方得逢战无虞。” 眼见自己终是说不过女帝,上尊也就无意继续在此逗留了,于是起身,淡淡撂下一句:“既如此,便依女帝所愿。”说罢,便转身欲离。 “明日辰时,母尊若得空闲便请来西啸堂,听演庙算。” 入西啸堂听演庙算? 上尊对此大为不解,“国中何生战乱?” “战乱未起,只是维达此事争论不下,便索性听统帅们演算一回,看看以月舒如今兵力,对战强匪几成胜算。” 上尊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可。” 应罢即去。 花非若高居座上,一直目送着他母尊走出殿门。 今日朝会上,曲安容便如他们昨日所约上书奏言,条例数理,皆驳得太尉等大臣哑口无言,上尊想必也是听到了消息,方才来到清绪殿中想与他议言此事。 居朝这些时日以来,花非若也大致摸清了朝中这些错综复杂的势力网,其实说来也简单,无非就是诸侯与重臣权争势斗,而引群臣依风顺势罢了。 朝中实权之重自然丞相居首,诸侯虽位重却偏立朝外,便以势辅权臣与丞相抗衡。 至于上尊,她始终不过将女帝视作掌权棋子而已,虽然那年的夺嫡之争中,丞相上官珑亦是全力支持花非若登基,但曾为储君太傅的她始终全意在于佐助女帝掌权,如此自然有违上尊独掌大统之意,是故多年来,上尊始终外联彻侯植立党羽以掣肘丞相。 位高之人于云巅待得久了,往往会被遮掩了视线,眼中不见浮生,全力所逐尽为浮华,才智不用以事职,净想着踩高捧低以稳权位,如此久而久之,自然内生祸事。 正所谓“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据史纵观,还真没有哪场灭国之战起于盛世太平,皆是当世位高者粉饰的繁华,终而被外来的矛戈挑破了海市蜃楼罢了。 倘若任凭这群显贵自相争斗下去,则莫说是抵抗外敌了,只怕是外不逢战也自将分崩离析。 次日一早,花非若便先行来到了西啸堂。 作为征伐庙祭之所,西啸堂中以铜柱撑梁,柱上纹饰东成麒麟,西作啸虎,殿北正位则垂悬一幅画像,其上乃是披甲征战的太正皇。 月舒之史往于东方,早在七百年前东洲诸国尚为分裂之时也曾有过一个统一皇朝,名为桑曦,桑曦末代皇帝便是月舒奉以为祖的太正皇,他也是月舒自漱守元年始,唯一被记名于国史的男性统治者。 东陆纪前230年,因诸侯分裂,外敌入境,桑曦皇都被攻,国号倾灭,末代之君太正皇领兵西退,于北涯关逢战敌军,危难之际令其长子携皇后与公主,带领百姓西渡上阳河脱得生机,而太正皇则在北涯关下守战至死。 后未逾三年叛军海侵而至,桑曦太子承父遗志抗敌而出,未还,自此桑曦宗室男嗣尽绝,太正皇后便依先皇遗诏,立公主为帝,是为同正女帝,立国月舒,启年号漱守,至今七百余年,未绝其嗣。 花非若仰望了太正皇的画像良久,闻得俞惜入殿的脚步声,便回头候之。 “陛下,三位统帅皆已候命堂外。” “让他们入堂。” “可传诏画室?” 女帝颔首,俞惜应“是”后便退身去办。 太云殿侧,候于画室中的大臣闻知今日朝会将移登西啸堂时皆是愕然,面面相觑了一阵后,才各怀揣测的随传令侍官前往。 百官登入堂中,所见女帝高座而临,堂下燃起兽灯,银焰骑、月城、沧城此皇属三军统帅皆披甲在候,文臣列座于东,西置演军沙盘,与一幅悬挂的东洲地图。 见此阵仗,为首的几个大臣皆是惊惑相望,独丞相态色如常。 “西啸堂年久未启,摆置沙盘、填燃兽灯稍费功夫,有劳诸卿久候。” 女帝言罢,太尉便拱手近前奏问:“臣待职疏忽,未知国中何生战事,竟需启西啸堂为祭。” “爱卿奉职恪业,并无疏忽,国中也未生战起,今日诏诸卿入堂不过听算军资,较演敌情罢了。” 女帝话音方落,则见堂外又有人来,群臣纷纷转头顾之,竟是上尊驾登,其后襄南侯与昭山侯亦循次入堂。 第71章 庙演(下) 待上尊入座,花非若便示意堂下统帅开始演算。 将列前首的容萋便先拜礼进言:“沧城军渚港屯兵三万,沧城守备一万。港中所备御蛟主舰有三,驱舰工师轮值三更,事三百二十一人,备军一千,一舰领战船七十,每船载士二百,故一舰所出披甲万有五千,盈三舰,则渚港再调沧城守备犹存半师之缺,而后备无补。” 容萋最先算言麾下兵力,乃因其所守正是东方来敌迎首之境,却闻其兵力有缺后,一旁的文臣们彼此相视了一番。 待其浅估一番言罢,丞相便在旁添言道:“依臣所知,维达敌将摩亚达麾下所率,仅一黑魔主舰,然其舰领战船百有五十,兵力逾之近半,而此番氐人湾之战,燕赤王以悍狼营八万精兵破其舰队,所余不过千数残兵。” 听罢,堂下大臣无不倒抽一口凉气,面面相觑着,皆在心中暗暗估算本国兵力所差。 “被燕赤王逼至氐人湾时,摩亚达麾下兵力已损耗过半,在此决战之前,岭东相峙、上济之战,加之大小海战,悍狼营下兵力添减难计其数,却绝不少于万数。”花非若适时添言一句罢,便又给堂西的统帅们一个眼神,示意他们继续演算。 “阜南平原养马计以万数,大营轻骑八千,取龙关下屯有重骑三千,另有一万轻骑换防于四境边关。” 余萧说罢,曲安容即接言道:“月城轻甲屯琢月五千,阜南平原五千,沧州备军七千,司州三千,漱北平原屯兵一万,凛州两千。” “玄镇营不置常领统帅,诸将也都各驻边关未归京城,故玄镇营屯兵之数便由朕代为告予诸卿——西境镇安岭南北流驻铁骑一万,项瑜以西、阜水南岸铜流关守兵一万,阜水以北至望北群山间善州漱北平原屯兵五万,取龙关三万,司州云山以南、南溟玄鲛备军两万——综此二十万,便是月舒四军精锐之总。” 眼见文臣们皆惊于此数,纷纷低言议论了起来,作为军政之统的太尉又近前言道:“二十万乃月舒精锐之总,此外诸州存兵、边防常驻守卫,及西漠破荒之军,汇而总之犹存五十万。” “五十万常军,与二十万精锐乃和平之守,若逢外战,则迎之虚内。” 丞相手执玉笏,一言添罢便斜眼瞥过身后,治粟内史知意而前,进言道:“阜南平原之南、近崇山至南司云山之北每逢雨季必生水患,故其土虽饶,却常亏秋冬之赋;凛州西邻荒漠,贫壤作物难长,故素亏年赋;漱北平原土地富饶,年产最丰,然西广平原无山隘之掩,虽北有屏障,然望北群山亦非险关,是故常年重兵屯守,其产赋仅资境中守兵便去之七有三成,余税除充盈府库外仍需资之匮州,四分之下百姓余粮犹显不足。若逢征伐,四境征兵农事有误,而充军资粮赋更增,届时匮产而重赋,兵祸之余,恐更生灾荒疫疾。” 听罢治粟内史所言,花非若便又将目光投于堂下百官,尤其看了太尉一眼,而堂下群臣皆鸦寂无言。 “依今演算之况,诸卿以为,倘若月舒逢战强敌,将得几分胜算?” 百官心知强敌之所谓自然便是东邻朝云,与那不知将在何时袭来的维达。 女帝起身走下高座,群臣颔首迎恭,而花非若则径直来到沙盘与悬挂的地图前,望着其上东洲概形,道:“诸卿先前因朝云商船此事奏问于朕,朕置久未言,非是不欲切应诸卿之所愿,只是愧见国之存资未足,实不敢妄生非乱。” 叹罢此言,花非若又转身面对众臣,道:“月舒天资,实乃东洲富饶,平原千里、沃土不计,是故自古以来便为邻朝窥伺,倘若今番不掂轻重便以商船之事问罪朝云,则两国必难免于争疑,届时若再毁守阳之约,东洲之势必乱,若阜岸两国生战,更难保涵上诸国不乘此危势袭境夺之,而况月舒之西犹有中原列国在邻。” 月舒与朝云两国实力相当,哪怕如今朝云损了八万悍狼精锐,又久战耗得民力疲乏,但此氐人湾一战之大胜,于其士气大鼓,更也令其于东洲威势更甚,故于月舒而言若毁其盟约则必添一方强敌,此若生战必将两败俱伤。 此理太尉等诸臣自然也知,而上尊亦是了然在心,于是上尊开口释言道:“月舒与朝云友盟多年,此番自然也非毁约衅战之意,不过就商船此事需叫其朝廷作个解释罢了。” “商船之主洪士商叛国之实,已存证于乌洛口供之中,此罪若于其国必无脱乎诛族死罪,其情已明,又何必再生嗔怼?” 上尊哑然。 “而今日召诸卿入堂将议之事亦非此罪已详实之案,而是今番乌洛于口供中笃定之事——倘若维达复攻而来,月舒,亦或东洲诸国将如何应对?” 女帝一问置堂,百官皆默为思忖,官阶较低者抬眼四顾,候着上卿先作言应。 花非若也回到皇座,等候大臣议论正事。 一向性急而刚直的太尉亦先应言:“依方才三位统帅所估精锐之数,若将备战,则当务之急必是扩充兵力。” 丞相却当即驳道:“乌洛之供辞只言称维达必返,却不知几时而返,若战延数年乃至十年而后,眼下则不宜急于布令征兵,不然则如治粟所言,误农匮产而征兵赋重,届时只怕外敌未至,而先内生起义之乱。” 太尉嫌怒的横瞪了丞相一眼——怎么不论她说什么,这丞相都得抵她一头呢? 眼看丞相与太尉这两朝堂上的死对头又要互抵起来了,观在一旁的曲安容连忙拱手进言道:“举国征兵自然不妥,而方才容帅所估,沧城军实存欠乏,而沧州又是东守海防之重,不妨以之为先,其余三军倒不必急于此时。” 花非若听着点了点头,又瞥了丞相一眼,“依丞相所见呢?” “四军精锐所缺,可先强练那五十万常军为补。” 丞相此言,又叫太尉瞪了她一眼。 而花非若一听,这着实是个好主意,于是目光立马落向统掌那五十万常军的太尉。 察觉女帝瞧向自己,太尉立马收起异色,等候应言。 “丞相所言之策,太尉意下如何?” 心中虽有万般不愿,但朝堂众目之下,太尉也不得不乖乖从于此势,于是拱手应道:“此策既可缓四军精锐不足之势,亦可解征兵误农之嫌,一举两得,臣附议。” 太尉一声“附议”罢,其后即随出几位大臣共言“附议”。 “既如此,便依诸卿之意,先调四境常军加以强练,验校之事则由统帅督管,玄镇营则交付于各军主帅。如此,诸卿可有异议?” “无异议!”堂下齐应。 女帝点头,候旁侍中便先取纸草拟文书。 议罢一事,花非若即又取言道:“月舒备战,是为保疆域不失、社稷安宁,但若战火袭及东洲,则非一国能安。” 说罢,花非若便留神观察百官神态,所见丞相神色肃然,而太尉与御史大夫也都凝神沉静,似于此事也确有思索。 花非若将堂下一番扫视罢,目光最终落定于九卿之列,问道:“来敌若众,则月舒独力难以抗之,依鸿胪卿之见,当如何为宜?” 鸿胪卿应言出列,执笏板进言道:“廷尉府审讯维达所得敌情当达于东国朝云,其国与海匪征战年久,必可意估敌况之详。而商船之事,朝云理亏在先,亦需令其知之陛下此不与之问责乃顾大局所措,此事亦当遣使达之,如此则可固两国之交,而亦不损月舒国威。” “既结朝云,何不使问涵上六国?” “涵上千乘之国素来闻风使舵,阜水大国既交而安,则其小国自然顺服。” 听罢鸿胪卿所言,花非若点了点头,也认可其言所述之理——与其花费心思与那一向飘忽不定的六国交来往去,不如先稳固与朝云的友盟关系。 默然思索不过须臾,花非若便面向百官表态应鸿胪卿之言,“依鸿胪卿之意可解东洲邻患,而若再能结交中原,则西患得安,于此诸卿可有良策?” “若陛下欲固朝云之盟,则不可急于结交中原。” 丞相既驳,花非若便将目光转投于她,问道:“何故?” “其一,陛下虽大度不于商船之事多作计较,然此事于两国仍为芥蒂之隙,陛下若急于此时与中原建交,则难免东国有所揣测;其二,海敌若邻,必以东南为先,朝云之东海、月舒之南溟则为战之所重,而中原远非海敌之所侵。顾此两因,陛下当以朝云为先。” “臣附议!” 丞相说罢,治粟内史最先言应,丞相顾之一眼后,又再度进言道:“中原之交虽不可急于一时,却也不可不交,然在候待时机之间,应先解司州连年水患,若司州能尽秋冬之赋,则国资有备。” 第72章 悦人 今日西啸堂中的朝会所议事务繁多,一议又逾午时,好在所议的大多庶务皆得其解,只需下达诏令遣有司依次协办即可,独司州水患之事一时难解,也只得暂搁再议。 朝会后,花非若便将容萋留于宫中,私下再问了她流波镇的情形。 “自陛下回京后半月之间,流波镇中因幽嫋毒疾而亡者逾百人,好在不久后便有军医研制出了解药,方才解了其邻乡镇中近千数人的毒疾。” 听罢,花非若又沉然一叹,道:“幽嫋毒草早在守安年间便祸乱了朝云东境,其状何等惨烈,更也危害了那十年间朝廷之治,如此惨状其周邻之国也皆尽知,却还是难免重蹈其覆辙。” 这大概也是人性的悲哀,逐利而驱、不择手段。 “实不敢瞒陛下,追查这些时日以来,臣愈发觉得此事根缠复杂,虽说眼下月舒国中此乱已平,枭匪亦皆捕押候审,却仍难知朝云国中是何情形,而此乱又究竟源生于何处。” 听着容萋所言,花非若缓然止步于廊桥栏边,放眼远眺,越过内宫围墙、穿过长长的白石宫巷便是宫城之东的苍月门。 “朝云国中如何,也只能等使者前往后方能知了。” “陛下可有使臣人选了?” 这事今日才议定,花非若当然没想好了,于是反问道:“你可有举荐人选?” “臣久居军中,倒是没有合适之人。此番遣派非同于寻常交往,需得兼顾两国盟约与月舒国威,既不能误显问责之意,亦不可过分谦顺而势落其下,又还需谈议候战重事,如此事繁责重恐怕还需遣派老臣方能胜任。” 要不是容萋提起这事,他都还没想到这么多呢。 “确实,使臣人选也需多加斟酌,届时再问问丞相与御史大夫的意思。” 说着,花非若又启步继续循此廊桥闲走。 容萋伴随着女帝走至廊桥尽头拾阶而下,却在行入内院的一道玄关处正好迎上了也在庭下闲走的荀安。 路见女帝,荀安连忙行礼,容萋见之亦愕然一怔,又在一瞬之间敛住异色。 “免礼。” 女帝温笑着罢了荀安的礼,待荀安收礼正身,容萋便俯首行礼,“容胥。” 荀安颔首以应,随后目光便又落回到女帝身上,却并不敢抬眼正视,而压低了视线问道:“未知容帅亦在此处,臣郎叨扰了。” 闻言,花非若则笑了笑,道:“朕与容帅相谈亦非重事。容胥此来是有何事寻朕?” “只是这几日漪容宫中芙蓉花势正盛,故想邀陛下往之一观。” 容胥既邀女帝赏花,容萋自然不愿继续叨扰,遂在女帝开口前便先俯首请辞道:“臣告退。” 花非若闻声便抽眼视之颔首应了:“你自沧州归京路途奔波劳累,回去好好歇息。” “谢陛下。” 应过女帝后,容萋便又转向容胥辞了一礼,才离去。 容萋走时,花非若下意识随眼瞧去,直看着她走远才收回神来,看见了荀安又想起方才有言未应,便推辞道:“今日事务稍繁,改日再去你那赏花。” “陛下日夜繁忙,如此操劳国事,臣郎惟愿陛下莫伤了圣体。” 花非若笑了笑,道了一声“有劳牵挂”,便继续向前走着,荀安则自然而然随行在侧。 “你与容萋自小相识,也算是青梅竹马?” 这件事他也是刚刚看着容萋离去时才从本躯的忆中刨出来的,便顺口就问了。 “是,臣郎侯母与容帅姨母昭山侯友交甚密,故幼时便与容帅相识。” 容萋的生母早年病故,是故容萋自小便被养在她姨母昭山侯膝下。 “容萋平日里寡言少语,虽说总与人一番疏离之感,却处事缜密,也是个心思细腻之人。” 荀安虽自小便与容萋相识,但两人间的相处也并非尽如青梅竹马那般亲密,毕竟容萋自小便性情疏离,平日里并不爱与人过多相处,而他也是从小就被他侯母养作未来的储君夫郎,自然也就不会放任他与其他同龄女君相处太甚。 如此男女疏戒荀安自小便深谙于心,故此刻听着女帝说起其人,他也并不敢轻易应言,而先小心翼翼的窥了窥女帝的神色,才中规中矩的应言道:“容帅为人忠正,实乃社稷良臣。” 花非若本只是闲聊的与他有意无意聊起容萋此人罢了,却还是估错了荀安的谨慎程度。 或许对于一向恪守礼数的荀安而言,在为妻为君的女帝面前无所顾忌的提起自己的青梅竹马,确实不大妥当。 花非若素来很乐意理解他人,既想通了此事,自然也就不再勉其所难的与他谈论或许让他觉得有些尴尬的容萋了。 荀安一直陪着女帝走到昭华宫门前,期间两人也偶然闲聊些别的话题,却也都始终不脱礼数,只是中规中矩的缓解下同行无言的尴尬罢了。 眼看都快近了未时,女帝竟还没回来,慕辞一人在昭华宫里待的也着实无聊,而问了宫中侍人,也只估言称女帝大约还未下朝。 而今维达事定,大约也确有许多事需与大臣朝议。 如此揣测着,慕辞也就不作多想,便准备去御花园里转转,却才走到门前,就听见外头传来了人对话的声音,细细一听,竟是花非若在与荀安交谈。 “今日若未问起你来,我竟还不知你家庶妹原也在月城军中奉职。” 说着,花非若也笑着摇了摇头,些许无奈的叹道:“当真是疏忽了……” 不管怎么说,女帝这么多年来着实是太亏待于荀安了。 “此事也只能怪是家妹奉职中庸,未显德业岂堪陛下青睐。” “职当方能尽其所能,此事朕会留意。” “臣郎替家妹谢过陛下提拔之恩。” 说着荀安便将行礼,花非若则抬手轻轻扶止了他的动作,“我若予她何职,也还应看她的才智称位与否,说到底也该是她自力所及。” “臣郎明白。” 见他解意,花非若便点了点头,“去。” “臣郎告退。” 荀安行礼退下后,花非若也转身走进昭华宫门,一偏头,随侍在侧的俞惜便应意上前听候吩咐。 “你替朕办件事……” 花非若微微俯首在她耳畔轻声吩咐,俞惜侧耳听罢便颔首应礼退下了,而花非若也是这会儿才突然看见了就站在门边的慕辞,即柔色问道:“你在这站着做什么?” 慕辞收回瞄着荀安退去的那方向的余光,回瞧了女帝一眼,笑得半点不经心,“当然是在此恭候陛下了。” 看着他这样又像是闹了点什么小情绪,别别扭扭的还怪可爱的,花非若忍俊不禁,笑着又问:“等我做什么?” 见他一笑,慕辞就也忍不住笑嗔道:“怎么?还只许容胥伴你同行,就不许我在门边等你?” “你呀……” 笑言轻声一叹着,花非若手抬及他额前,修长的食指滑过中指轻轻弹了他一下,而慕辞却不觉半分痛意,却是心花怒放的,愣愣瞧了他一会儿。 而也只是轻轻这么逗了他一下,花非若便收了手,又笑着瞥了他一眼,后便往清绪殿走去了。 又叫他那一眼给勾了魂的慕辞也立马就转身跟了上去,边走还边不忘与他笑闹。 自今日起,慕辞就不必再去卫平狱了,便在花非若入清绪殿批阅奏疏时,也在一旁存书的偏阁里闲阅书籍。 慕辞待在偏阁休憩的小榻上,抬头便可透过洞门垂帘看见女帝专注的侧影。 慕辞看着他出了番神,端在手上的书卷就轻轻搭在了腿边。 这时俞惜进殿来,走到了女帝身边俯身在他耳畔轻声回禀了其事。 “都安排好了?” “人就在下原长亭。” 花非若点了点头,“备车。” “是。” 俞惜走后,女帝便摆下了手中的笔,回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慕辞受之目光回了神,便不动声色的落眼继续看书,余光却仍留意着他。 花非若起身过去掀了帘子,来到他在的小榻前拾袍坐下,而慕辞早就抬起眼来笑嘻嘻的看着他了,“陛下要出门了吗?” “嗯,此去稍久,你若觉得一人待在宫中乏闷,要不要与我一同出去?” “陛下此行竟能带我一起去?” 方才看俞惜那低言汇报的谨慎样,慕辞还以为这会是什么隐秘之事呢。 花非若温笑着答道:“我要去南下平原,可以把你带到南城,等回程的时候再来接你。” “不能随你同往平原吗?” “当然可以,只是平原上没什么可供消遣的,你若在那里等我岂不无聊?” 一听了他此问,慕辞便知是讨好的机会来了,于是微微俯近身去,一双浅棕琥珀色的瞳仁里满蕴温存笑意,认真的盯住他道:“既是等陛下,怎么会无聊呢?” 被他盯得心跳一快,花非若便自感双颊似也有些微微发热,便抿着一分敛然笑意,几分局促的垂眼避了避他的目光。 他这一笑含羞,更惹得慕辞心中那番非分之想灼至心门几难抑制,如此盯着他微垂的眼帘竟生了一番想吻上去的冲动,心跳也应之快乱成了一团,便觉喉中干涩,咽了喉结上下一动。 稍稍平缓了些自己被他盯得局促的心绪后,花非若才抬起眼来,笑得暖意融融,“那……走?” 而慕辞却在这会儿避开了自己过于炽灼的目光,“好。” 花非若起身,慕辞闷着头就跟上去了,却没留意脚下踩住了他的裙摆,花非若也是动步走得急,便被绊了一跄,虽不至于摔倒却还是吓得慕辞一把就将他逮进了怀里,无意间手抓在了他腰上,倒惊得花非若浑身怵然一颤,浑身皮肉都僵了一瞬。 慕辞以为是自己的动作过分失礼吓到了他,于是立马撒手撤去了一旁,而花非若也自觉的拎起了拦步的裙摆。 女帝平日里去往平原乘的都是不设仪仗行伍的小驾,而今日行驾更简,只一双乘轻驾便出门了,甚连侍官俞惜都没有随行。 因为自己今日是独一个陪他出门的人,慕辞心情格外愉快,而今日轻乘小驾舆厢更窄,他们之间仅隔着一方寸许尺长的小几,他就将手肘支在那小几上托起腮来,总趁着他不注意时静静的望着他出神。 平原之上风息流涌不绝,每逢过路的清风掀起小帘涌入舆间,慕辞在旁便可依之嗅得他怀里那股本应在咫尺之距才能品之入息的温香。 无论如何,他临走前一定要将这番心意表明,不然他恐怕真得抱憾终生! 心中如此想着,慕辞真恨不得现在便将自己心里那番爱慕之意表述予他,却到底是不敢如此轻浮,便一忍再忍,硬是把这念头咽了回去。 平原上万马奔腾而过,蹄声震地隆隆,花非若抬手掀起小帘,果见外头一番壮观,便回头笑对慕辞道:“现在正是骑兵驯马的时候。” 而当下慕辞哪有什么心思骑士驯马,便只是草草往外瞥了一眼后,就笑着垂下目光,捉起了他正摆在膝上的另一只手。 被他突然抓起手来,花非若自然错愕的瞧住了他,而慕辞却是一脸认真,又不乏几许好奇的打量着他的手。 “陛下的手怎能如此细嫩?” 问着,慕辞又作势观察的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一颗心虽是怦怦乱跳,却还是镇住了一面正经,也就显得此举不那么轻浮。 而被他捏了手的花非若也是心弦骤然成乱,于是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种事可不能多想,万一人家只是单纯的好奇呢…… 如此想着让自己冷静了些后,花非若便转开了思绪,依着此问细细回想了一番,答道:“少年时,母尊每日都叫我用一种汤药浸手,起初浸那汤药时我的手总会脱层皮,有时甚觉指节刺痛,后来浸得时间久了也就渐渐不再有那症状了,之后我的手就这样了。” 原本慕辞只是想寻个幌子好碰一碰他以解自己一腔无以诉达的爱慕之情而已,却听到了他这样的解释,便突然间就觉自己的心脉好像被掐了一把,有些淤堵的难受。 “脱皮的时候疼吗?” “还是挺疼的。” 少年时浸药的这段过往在女帝的旧忆里也是挺痛苦的一段经历,每回浸过那药后,他的手就疼得无法动弹,脱皮时就连触碰沁凉的清水都像是将手探入滚油中一般灼痛难耐,就算到了后面已习惯了药力,也还是会有刺痛。 听着,慕辞又心疼的轻轻抚了抚他的手,微微沉下了眉头,“现在还要浸那药吗?” “偶尔。” “你身为九五之尊,平日里哪会有人这样弄看你的手,何必还要浸药残为此态?以后别再碰那药了。” 慕辞说话时,花非若就垂眼柔柔的看着他,被他轻碰的痒意更也钻进了心坎里。 他久久未应,慕辞不禁有些懊恼,于是抬头再次迫言道:“以后不许再碰那药了,听见没有?” 他这嗔视又关切自己的模样,着实是可爱得化进了花非若心坎里,于是不自禁的也更柔了语调的应道:“嗯,以后不碰了。” 第73章 悦人(二) 简驾止停在平原南出十里外的长亭旁。 女帝下车后,慕辞便好奇的掀起小帘远远看着他在廷尉的引路下走进丛苇蔽掩的长亭,而那长亭的中央有几个狱卒守着一个人。 慕辞远远的细辨了那人影片刻,才依稀估测出那人应该是洪真。 时隔多日,再见到女帝的洪真两眼不自禁泛起了些许泪光,不等女帝走到近前,已然伏跪行礼:“罪民洪真,拜见女帝陛下!” “起身。” 见女帝一如先前那般温和慈柔,洪真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感激。 花非若入亭后,廷尉便应他之意携领一众狱卒退出亭外,候守在一旁。 “今日朝会之上已作定议,关乎商船与幽嫋毒草一案之人,都将押往朝云,由之审罪。” 其实哪怕女帝不说,他也明白等待他们这一船人的结果会是什么,毕竟他们危害若此,天地礼义之间哪里还有他们赎罪的机会。 “真自知洪氏一族罪孽深重,屠害之甚九死莫赎,故真虽心中感念女帝慈仁恩重,然此生无以为报,罪孽若此也实不配敬事陛下,唯求负罪之际能为陛下再祈福安,如此纵入冥狱亦无憾矣。” 听着洪真如此恳致沉辞,花非若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往前跺过两步,站在亭缘,放眼远望平原辽阔。 “自今日之后,于朝云而言便再没有‘洪真’这号人了。” 洪真怔了一怔,初不敢妄加揣测,却细细品会了此言片刻后,才难掩惊愕的抬起眼来。 “陛下……” 花非若回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要放了你?” “还望陛下解惑。” 花非若收回眼去,默然斟酌了片刻言辞,才再度开口:“洪士商之所为,不论起于何因皆是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即便他有万千苦衷,也不应让那些无辜之人为他的不幸而付出本不应由他们承担的代价。” 说至此时,花非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问道:“你知道因为你父亲所贩的妖毒之物,沧州沿海诸镇死了多少人吗?” 洪真怔然无言,等待着答案的眼中尽是愧然惶恐。 “依沧州太守进书所报称,仅流波镇一城,便有近三百余户人家因此痛失亲爱,又近五十余户人家因异疾寻医未果,人财两空、家破人亡。” “除此之外,各镇之间因毒而亡者七百余人,虽及时获医毒解,却永留病根者近千数。” 话及此时,花非若顿了一顿,转过身来正视着洪真,打量了他神情里无尽的哀然无奈,然事态如此,纵是有再多的悔恨与愧疚也挽回不了那些枉死的亡灵。 看着洪真,花非若心里也是一番五味杂陈,一声长叹后,便又转了话锋,哀柔入眼,没了凌厉之色:“然虽如此,我却始终不认为你父亲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假若他的罪孽犹有其他隐情,又何尝不应慰其哀枉……其实就你父亲此事,我至今仍有诸多疑惑未解。” “陛下是指……” “想必你自己也明白,在彻底被沧城军拿下之前,你父亲并非全无机会逃脱此险。” 最初沧城军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几条维达遗船之上,即便是在鬼守岛诛杀了安达等人之后封锁流波镇之时,洪士商也完全有机会起锚离岗,毕竟他手握尚安印,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纵是月舒皇属之军也不得擅攻其船。 “常理而言,宵小之徒多半贪生畏死,可当时在面对沧城军围攻之际,包括你父亲在内的几位元老,皆服毒以赴死之志迎战……”花非若顿了一顿,凝视着洪真的双眼,“他们既然早已明白一旦正面迎斗必将败亡,却是抱着何等信念,才能如此决绝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走求生之机,将自己步步逼入绝境?” 等死的过程远远比死亡更令人痛苦,能在生途前驱使他们苦苦求死的恐怕是远比负罪诛族更深的绝望。 “且维达人的口供中曾提及,洪士商是自行找上摩亚达,为求庇护?” 此事就连洪真听来也是愕然,全然不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原本他还以为,他父亲是受了维达人的胁迫才不得已被迫为他们提供庇护…… 洪真愕然不知所言时,花非若只静静的看着他,神色平泊,不喜不怒。 洪真诧然着愣了好一会儿,思绪引去往忆,渐明了思索,才愕然发觉,许多事并非毫无迹象,只是过往并未深思罢了。 观察着洪真的眼神渐为深邃,花非若揣测他心里或许已经有了些许答案,却也并没有催促,依然耐心的等着他开口。 “陛下所言之事,真确实并不清楚详情,但是……自从叔父离世之后,父亲便时常心神不宁,起初我和母亲都以为他是因叔父离世悲伤过度所致,而今想来……” 洪真又顿住了,斟酌着几番想开口续言下去,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现下能知的大概也仅此而已了。花非若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递给他,“此物,你拿去。” 洪真恭敬的双手接过,抬头见女帝向他颔首示意,便打开了锦囊,即见里面装着那只他父亲常捻在手中的小罗盘,还有那片漆黑的骨片。 “倘若你坚信你父亲至今之所为皆非出自本意,便去将真相昭雪,让真凶去承担这份罪孽。” 看着父亲的遗物,洪真双眼又见一阵泪影模糊。 “可是……可是洪真身微力薄,当如何……才能……”他哽咽着再说不下去了,便双手捧着那遗物痛哭了起来。 “你是你父亲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也是他唯一的期冀。” 洪真泪眼朦胧的看见女帝朝他走了来,一如既往存着一抹柔慈的笑意,给他递来了一块绢帕。 “人存于世不论微重,但求无愧。” 长谈之末,洪真终于止了哭泣,便将遗物收进怀中贴身放好。 长亭之外,慕辞闲然溜达在平原青草间,远远瞧见洪真已背上行囊走出了长亭,而女帝就伫立在亭中,与他招手告别。 洪真走后,廷尉入亭,只与女帝简言不过几句后,便辞礼离开了,而女帝却仍站在亭中,并无离意。 廷尉领狱卒既走,这长亭里外除了候在车旁的御者外,便只剩下他和女帝了。 花非若静静的站在亭里,盯着手里那枚锈蚀厚沉的铜符思绪落沉,却在出神间听见了身后有人正故意放轻了步子悄悄朝他走来。 他就算不猜也知道是潮余又与他调皮来了。 听着那家伙鬼鬼祟祟走近来的动静,花非若恬然抿笑,没有回头,熟知下一刻潮余竟突然就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此一举大为出乎他的意料,加之他本就敏感得离谱的腰也被骤然触了一紧,于是他脑子都还不带转一下时,身子就怵然抖了一惊。 见被他突然抱住的人果然在他怀里吓了一跳,慕辞不禁大笑了起来,“陛下在看什么呢?这么出神,我都走这么近了竟也没发现。” 花非若无奈一笑,“你故意吓我来的?” “还真吓着陛下了?” 虽然他的心理早有准备,却奈何身体还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于是花非若应之戏谑,也笑着幽怨了他一眼。 虽说慕辞的确是揣着揩油的坏心思来的,却也不敢过分,于是只佯作吓一吓他后便自觉的撒手退开了。 退开时慕辞瞥了他手里的铜符一眼,而后便又故作一身大条的随意,自然而然的将手搭在他肩上,戏谑着一叹笑道:“陛下真是仁慈,到底还是不忍将他推上刑台啊。” “也不尽是……” 慕辞笑嘻嘻的偏头瞧他,“嗯?难道不是舍不得吗?” 花非若被他说笑了,“你这话说的,我和他又没多深的交情,哪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陛下爱民如子嘛。” 花非若笑着摇了摇头,便带着他一同往亭外走去。 “与他谈过这么几次下来,这个年轻人确实没什么多的心思,就因他父亲之行而被连坐处死倒也有些无辜……” 慕辞看了他一眼,心道,这美人果然还是太过温慈了。 “虽说他未必经手过这些事,但仅其父之恶行便已罪当诛族,他既是本家子嗣,于此自然责无旁贷。” “也是……” 毕竟这个时代的律法就是这样,一人定罪家族受殃,莫说洪真还是洪士商的直系子嗣了,就是他们家那些老死不相往来却倒霉列处九族之内的远房亲戚恐怕也得因之受戮。 “我虽也早猜到陛下或许会将洪真放走,但事及眼前,我还是想问问你,难道只是因为同情吗?” “同情自然是有,在我知道他父亲不惜亲身赴死,也要在这最后关头护下他时,我就在想,是不是也该给他们留下一丝希望……” “什么希望?” 花非若难得眼中无存笑意的看着他,“今日朝后,我留了沧城军统帅于庭下议谈此事,她也觉得商船此事绝不那么简单,也许我们看到的这条商船冰山浮露的一角。” 一面之后的深邃令人窥之心沉,何况这件事慕辞也是从一开始就明白藏在阴影里的荆棘罗网有多深。 “倘若这商船之后的罗网甚连位高者都未必能撼之,仅他一个身微力薄之人,如何能扭转这番大局?” “位高者所顾乃为大局,每行何事总惯于先衡量轻重,商船之轻不抵罗网之重,那官府的调查恐怕也就只会止于浅薄了……如此,无论是掌权者,还是奉令调查此事之人,又有谁会在意他们冤屈与否,反正罪实已定,处决了就算干净了。” “陛下既知如此,又为何……” 慕辞问语的后言止于他的凝视之下。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时或许恰恰就是这些毫不为人留意的微小之力偏偏能转动大局。” 在真正的大局面前,就算是那些有权有势之人恐怕也只能螳臂当车,更何况是那些微末之人…… 虽然慕辞并不想反驳他心怜的美人,然心中到底是不愿认同他这过于理想的期望。 被他放走的洪真就算得幸免于刑罪,往后余生恐怕也只得苟且过活了。 “或许我说的难免痴妄了些,但如果洪真当真执着于此,也许真的会有所获呢……” 说着花非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果见潮余只是淡淡的不作言应,当然是对他的说法存有莫大的质疑。 “只是希望嘛,虽然未必会实现。” 听出他这句话就是在应自己的质疑,慕辞又笑柔在了他的注视里。 “你的希望若能成真,那便再好不过了。” 话才出口,慕辞自己都觉得惊讶,这份心软竟然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回神再看了他那柔化骨子的笑容,慕辞真觉得自己是一点脾气都没了。 真是被灌了迷魂汤了…… 简驾回到宫城时天色已晚。 他今日在外耽搁了太久,以至满桌的奏疏都没能批阅,于是一回到清绪殿闭门不出,如此直至深夜。 晚间闲时,慕辞就在后庭里那棵梧桐树下出着神乘凉,眼看着月影西沉,丑时都快过了,他竟还没回寝殿。 他在如此苦熬下去,岂不是眼都不闭就得去上朝了。 思来此事不可,慕辞便起身去找人。 庭前清绪殿中灯光犹明,却早在子时之前,花非若便放退了侍在殿里殿外的宫人们回去休息,是故沉沉夜色之下,他的殿前竟一个人影都不见。 殿门虚掩着,慕辞轻轻推门而入,绕过屏风果然见他还在座上盯着一本折子蹙眉。 “再不过一个时辰就要准备上朝了,快休息。” 潮余突然进殿来,这回是真吓了他一跳。 “你怎也没睡?” 慕辞不应他此问,径直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一桌的杂乱,沉言道:“庶务之繁,你就是把这夜熬通也没法一时尽解,别耗自己身子了,赶紧回去休息。” 不得不说,潮余有时还是怪强势的,叫他回去休息后,便不由分说的拿走了他手上的奏疏,硬拽着他就起身了。 “眼下商船之事既定,明日肯定便要与大臣们商议出使之臣……” 也就是因此,所议他想提前先将可能入选的大臣情况细理一遍,不然等到朝会上又不知道谁是谁了…… 可潮余却根本没听他嘀咕完,“朝会之上大臣们自会举荐,届时陛下再择贤选良便可。” 理论上来说当然就是这么个步骤,却奈何他“失忆”啊……本来朝事就杂,那女帝的记忆还偏偏不那么乖顺的由他调选,什么时候忆起什么都不是他能说的算的。 但这事他也没法跟潮余解释,也就只好乖乖跟着他回寝殿了。 第74章 悦人(三) 次日朝间,各部曹府皆有其务上书议言,廷尉书呈罪案,鸿胪卿理呈遣使文书,而太尉亦将国中常军之备细细整以各州军籍后报上。 诸事一繁,花非若便觉有些力不从心了,如此相较下来,倒是出使人选一事简单得多了——丞相在朝会上举荐了左师姬月。 左师此人曾在先帝时任左丞,而早在其身居枢机重位之前,也曾出使过涵上六国与朝云,为月舒国交之稳立下汗马之劳,而后居京理政亦功绩斐然,却在不惑之年便因久居朝政而心力交瘁欲辞官隐去,先帝几番派人挽劝不得,又实在不愿放她离去,便许她退居于左师这么一个闲职。 朝后花非若细细翻看了有关姬月的官籍部案,甚觉丞相举荐的此人资历颇佳,且论其居职轻重也颇为适宜,便当即就想予批许了此事。 却转头便又在那堆奏疏里翻出了其他大臣的举荐文书,选阅了几篇后又有些犯了难。 花非若着重看了看那两位留居京中的彻侯所举荐的人,所见襄南侯举荐凛州太守,而昭山侯则荐御史中丞。 “唉……” “陛下怎么唉声叹气的?” 花非若抬眼,见潮余已登上了台阶,走到他身边坐下。 “也没什么……” 现下正经的国事已经不是最令他烦神的了,反倒是这些个矛盾争端最令他头疼。 看着心烦,花非若便将这几篇各有举荐人选的奏文摆去一旁,接着就又取来另一折奏疏。 此文是月城军统帅曲安容奏上的,向女帝汇报了月城军中军资备况,只待女帝令达,便可着手准备训练常军、校试升居皇营之事。 这事,花非若估摸一时半会儿恐怕还定不下来,于是暂搁一旁,又翻阅了另一折——治粟内史又进言司州水患误农、粮储不足,预患严冬灾荒…… ……就没一件事是省心的! 花非若又叹了口气,几番执笔,终是不知该如何批言。 慕辞看着他这为难样着实有些于心不忍,便轻轻按下了他抬着奏本的手,“累了就歇会儿。” 然当下呈在桌上的事每桩每件都是现今要务,他也想尽快给予大臣们答复,却偏偏这脑子不争气,阅了这么良久,竟是一本都没能写下批言。 而他昨日苦熬睡眠不足的后果在此刻来临了,转不动的思绪乏倦不已,也引得他头痛难忍,于是再一置笔后便懊恼的揉了揉血管突跳得难受的太阳穴。 “头疼吗?” “嗯……” 慕辞挪了挪位子坐近了些,微微偏了头瞧他,果然是愁倦了满面苍白。 “疼的厉害吗?” “嗯……” “那更不能在此耗着了,先去内阁休息会儿,补足了精神再理繁务。” 花非若本意是不想闲置着未理的事务去休息,而他怠迟的思绪却告诉他,他着实是需要休息了。 见他犹豫着,慕辞又离他稍稍近了些,柔声哄言道:“我倒是知道一个方子可速解头痛,但饮药后也需得睡一觉才能生效。” 听他说是有药方,花非若倒是颇为好奇,便看着他。 “走,”慕辞笑着牵过了他的腕子便站起身来,“我将方子写予俞惜,你就乖乖到阁里歇着,喝了药好好睡一会儿。” 如此,花非若也就只好乖乖起身,随他入阁。 入至阁内,慕辞在桌前写下了自己居朝时常饮的药方交给俞惜后,便掀开垂帘,来到花非若所在的榻前,见他还是只倚靠在那,便过去就将他扶躺下了。 “不是要喝了药再睡吗?” “煎药也要好一会儿呢,陛下先睡一会儿也无妨。” 虽然精神确实疲倦,但花非若却感自己当下实无睡意,“现在也睡不着……” 慕辞便轻轻摆袍,在他榻下落坐,“那我就陪陛下聊聊天。” 见他坐在了榻下垫脚的小凳上,花非若诧然问道:“你怎么不坐上来?” “在这好与陛下说话。” “你坐上来不也一样能说?” 慕辞轻叹为笑,这美人怎么就这么直愣呢? “坐在榻上咱们说话不就离得太远了?” 花非若瞄了瞄坐在榻上的距离,心想这也不算远啊,却不等他问出来,慕辞便微微靠住了榻缘,在他耳畔轻声问道:“如此低言耳语岂不更好?” 他说话时的热息轻轻拂落耳颊,低低压在嗓中的柔声更像是道催魂的迷咒,又扰了心弦浮乱,要不是及时收回理智不作沉溺多想,他的脸恐怕又要红了。 “嗯……” 花非若轻轻的应了一声,实在怕自己神色透露异端,便将脸微微转朝里了些,又不禁在心里幽怨的想,这家伙真是调皮,开玩笑就开玩笑,非把话说得这么暧昧,叫人多想…… 见他又似是羞了不理自己了,慕辞心中也作叹,真是逗不动一点…… 但这难得近距离独处的机会,他可不能就这样像空气一样闲待在一边,于是慕辞又动了动身子,将一条胳膊搭上了榻缘,又凑近了软声唤道:“陛下~” “嗯?” “你不会不想理我了?” 听此一言,花非若立马转回身来看着他,“哪里有不想理你?” 慕辞甜滋滋笑了两颊生靥,将下巴轻轻搭在自己搁在榻上的小臂上,一双眼亮堂堂的盯住他。 被他这么一盯,花非若顿觉自己心跳飙得都快断气了,却还是强镇住了理智,忍住了突然间冲上脑门想吻他的冲动。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潮余竟然有了这么强的念头…… 明明以前从来不会对同性产生这种想法,怎么就突然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呢? 花非若到底还是架不住他这直热的目光,忍不住笑着垂开了目光,“干嘛这么看着我?” 见他脸上又泛起了一片温霞似的红晕,慕辞更是喜欢的不行,也就笑得靥窝更深了,“陛下太好看了。” 花非若好不容易忍过了一头,当下却是被他闹得两颊发烫,甚连耳根都隐然有些灼热,于是又只能将脸藏得更低了,斟酌了半天才嘀咕出一句:“你也很好看……” 慕辞禁不住笑出了声,而听见他笑的花非若更是羞得不敢抬脸了。 笑罢,慕辞又轻轻叹了一声,便将另一只手也搭上榻沿,一同垫着自己的下巴,好好看着这怯躲的美人。 “每见陛下烦心我都可心疼了……” “嗯……?” “以后这些繁务,陛下交给那些大臣处理便是,他们若是办不好就依律法予罚,何必如此劳烦自己?” 听着潮余软言在耳侧,说的虽是正经事,却还是令他有些心绪浮乱,也就忍不住开始有些胡思乱想。 花非若没有应答他,慕辞见他眼帘微垂,便柔问道:“陛下困了?” 花非若心虚搪塞,“有点……” “那我不跟你说话了,快闭上眼睡。”说着,慕辞便轻轻蒙住了他的双眼,此一举又更让花非若一阵心乱,有些不知所措的连忙闭眼,但眼睫却忍不住有些发颤。 感觉到手心里他的眼睫还在乱动,慕辞忍不住笑了一下,心痒的不行。 “陛下快睡,一会儿他们把药端来我再叫你。” “嗯。” 花非若低低应了一声,便暗暗做了一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个捣蛋鬼,一天净闹些叫他浮想联翩的动作,要不是他每回闹腾时神情都那么纯粹且直白得别无他意,他恐怕真要以为他对自己是不是也有点别的念头了。 却一想到这家伙大概就只是与他调皮而已,花非若心里便有些憋闷的难受…… 待他睡沉之后,慕辞又微微凑近了些打量了他两眼,而后便小心翼翼的站起身,将架上的长袍取来,轻轻给他盖好,正想就着坐下好好看他片刻时,又听门外有人来的动静。 俞惜拉开了内阁的门走来,却还不及走入帘中,就见郎君迎了出来,并将食指竖于唇前,示意她噤声。 慕辞将俞惜拦开了几步后,才低声问道:“何事来报?” “回郎君,太尉与治粟内史殿外求见。” 慕辞回看了掩榻的垂帘一眼,道:“陛下身体不适,这才刚歇下。请那二位大人稍晚些再来。” “是。” 俞惜应着便退下了。 等人掩门离去后,慕辞才又回到榻前,坐下身来,静静看着他沉静的睡颜。 “非若~” 慕辞小心试探着轻轻唤了他一声,见睡熟的人无应后又微微俯下身去,更小声的唤道:“花、非、若~” 见他依然无应后,慕辞心中隐然有些窃喜,便小心翼翼的俯近身去,将双手撑在榻上,俯视着他。 “你呀,就这么相信我?” 悄悄的低言戏谑着,慕辞又抬手将落在他脸上的一缕碎发轻轻理开,“真是一点都不怕我会趁你睡着时干什么坏事……” 慕辞这话虽是自言的玩笑,但那对他的非分之想却也是当真蠢蠢欲动,于是他本为他轻轻理着碎发的手也试探着轻轻触上了他的脸颊。 这时内阁的门突然被拉开,慕辞被吓了一激灵的弹起身来坐得板正,转眼瞧出帘影外,原来是俞惜将药端来了。 “郎君,陛下的药已煎好了。” “放着。” “是。” 看着俞惜放下药碗后退出阁外,慕辞方被吓得惊起的心跳犹在隆隆震然,回头又瞧一眼花非若,好在他仍睡得安稳。 又静看了他片刻后,慕辞松下了心神,且经方才那一触后胆子也更大了些,便直接俯下身去,就近处嗅了嗅他怀里的温香,本是想借此虚缠稍稍抚顺些自己心里那股邪火,却着实是低估了自己的非分之想,在这咫尺之距间,自己想碰他的念头直达顶峰。 压着心里一千个念头,慕辞手里都攥紧了一把褥锦,却还是循着他的呼吸探了上去,思绪绵缠间,鼻尖已与他轻轻相触,与他的嘴唇之间也仅存微丝毫厘。 仅这一隙之间,慕辞实在想一口啃上去。 但若真如此的话,待他醒来怕是会杀了自己…… 不行不行! 礼义在上,慕辞强拽回了自己的理智,稍远离了些他的唇息,心中却又万般不甘,一番挣扎下来,到底还是屏住呼吸,在他紧闭的眼睫上轻轻的落了一吻。 这一吻后,慕辞无论如何也让自己离了这番美色,只是仍俯撑着身子看着他而已。 “你个榆木疙瘩!” 熟知他才这一小声的幽怨罢,花非若便迷迷糊糊的睁了眼,惺忪间见他的脸就压在自己眼前,不禁一惊彻底醒了瞌睡,怔望着他。 而慕辞也被他这突然一睁眼给吓得愣住了,而这一愣也叫他错失了逃开的机会。 一睁眼就见此情形,花非若脑子有点宕机,于是愣瞧了他良久后,才茫然问道:“你在……做什么?” 被他一问,慕辞更心凉半截,然事已至此,他若在这会儿慌里慌张的避开反倒欲盖弥彰,于是慕辞咬了咬牙,硬是定住了自己态色如常、气势不变,道:“方才有只虫……” 花非若迷茫的眨了下眼。 “药已端来了,陛下现在喝吗?” “嗯……” 于是慕辞又面不改色的起身去端药。 虫? 花非若疑惑的寻思着想坐起身来,却没留神手肘竟压了头发,起至半中时猛地扯了头皮生痛,即又砸躺了回去。 慕辞听见动静惊而回眼,就见他正懊恼的捂着被扯痛了的脑袋,缓缓坐起身来。 慕辞乖巧的将药端到榻前,花非若闷着头接来便一饮而尽。 慕辞又将化苦的糖递到他面前,花非若却摇了摇头,“不吃。” “方才我睡着时,清绪殿中可有何事来报?” “太尉与治粟内史前来求见……” 还真来了。 “我去看看。” 说着,花非若起身就要要走,慕辞还坐在榻边,蛮有些失落的看着他——果然是个榆木疙瘩…… 方才都那情形了,他竟然都不多问一句! 慕辞哀嚎在心,手里紧紧攥着那只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却在此时,花非若突然回头看来,慕辞连忙收敛神态,若无其事。 这一觉醒来花非若甚感心情舒悦,虽也不知是何故,但就是总有个念头想再与他说句话。 “那个……多谢你的药方。” 慕辞隐有些幽怨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挤了个应付的笑容。 花非若则笑着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第75章 悦人(四) 夜深帐中暖溢,盛夏的寝殿中常置有消暑的冰盆,却还是难消阵阵潮热浮身。 花非若迷迷蒙蒙的将手肘压在自己眼上,想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在这种午夜暧昧的时候去想那个总惹自己心乱的家伙,却无论他如何努力,都还是压不住自己对他那股炽烈的念头。 甚至在方才半梦半醒的恍惚间,他已无数次在白天被他俯看的榻上将他压倒在身下,梦里情形的倏忽间,他觉得自己就仿佛一头失了理智的野兽,而仅将潮余视若自己的猎物一般,在将他捕入怀中的一瞬心里唯有的念头便是将他狠狠揉进骨血之间,不论他愿意与否…… 不行……再这样下去他实在怕自己什么时候真的会对他做出出格的事来…… 他绝对不能放任自己去伤害他。 如此胡思乱想至后半夜,花非若实在已无法入眠,便早早的就起床梳洗,寅时才及一刻便动身前往上朝。 昨日朝后,太尉与治粟内史请见入殿,各自论了自己府曹内当下棘手的要紧事,好在花非若对此早有准备,且补过一觉后精神也舒畅了些,便与太尉先暂时议定了有关常军调防训练之事。 至于治粟内史报上的司州水患,就着实难办了,司州年年报上水患成灾,朝廷亦年年遣吏而往治灾,然多年来却始终收效甚微,以至此事也成了月舒一大心患之疾。 眼看着今年雨季将至,再过不得月余,恐怕就又将闻报司州苍容江水溢河床、倒灌田宅之事了…… 便于今日朝堂之上又将此事置于公议,却是满朝文武皆无良策以对。 无奈至于朝后,花非若又留了丞相于庭后,商讨当下几桩要紧之事。 “司州水患已非朝夕之疾,眼下还是先解决兵储一事为宜。” “丞相所言在理……” 花非若沉然应罢,却还是觉得心里压着块巨石。 曲安容与余萧在旁听着,如此文治之事他们也插不上话,便彼此相视了一眼,静静喝茶。 “安容。” “臣在。”方抬杯的曲安容连忙置盏应道。 “今日太尉于殿上所言训兵之策,你二人看来如何?” “臣觉并无不妥。” 花非若又将目光转向余萧,余萧亦俯首应道:“臣亦觉此策可行。” “既如此,那两位爱卿对于校选此事而有贤选?” 这事花非若自然也是早就自己斟酌过了,却还是觉着当听听他们的意见。 “月城军营下荀茵,依臣之见可担此任。” 花非若本轻轻敲着椅把的指尖微停,瞥了曲安容一眼。 荀茵倒正是他心里预想的人选,主要是先前已应过了荀安,如有适宜之职也当扶持他庶妹一把。 “荀茵于月城军中奉职三年,恪守其职,未曾有过大失,虽说资历浅些,想来也担得此职。只是你身作统帅届时务必细察其职要。” “诺。” “太尉书言,常军升迁四营,当先以强练为主,先校以体格,再验之于操练,而后分营则当以主帅督练。” 丞相加以一句补言,花非若听之颔首,又谓曲安容道:“荀茵现居营中上将,届时暂免其月城军中职,领尚军都督,掌初校验,宜晋者入尚军营,以半年为期,候四军统帅择选分营。” 人选既定后,花非若稍晚些便达下了皇诏。 丞相与那两军统帅议罢离宫后,花非若难得片刻清闲,便于后庭闲走,却才没溜达多会儿便听守在抚霄门的侍官来报称云凌正在门外求见。 闻得此讯,花非若立马赶回昭华宫中诏他上殿,几是迫不及待的想知道他的调查结果。 云凌上殿,未待他行礼,花非若便先开口道:“你此去倒是比我预想的要快许多。情况如何?” 原本花非若还想着,这大海捞针之事,恐怕再少也得两三个月方得回音,却谁知他竟半月就回了。 “启禀陛下,经臣多方查验,潮余便是燕赤王无疑。” “……” ……燕赤王? 花非若的脑子突然宕机了一下,一时之间竟有几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小愣了片刻后,花非若稍掩异态的换动了个姿势,才又问道:“你说什么?” “回陛下,潮余便是近八个月前传称已身故的燕赤王。” 这回花非若是听明白了,却更惊了有些不知所措,抬了抬手本是意欲掩唇,却又至半中收止了动作,取过茶盏来干巴巴的抿了一口,心中仍在难以置信。 他没听错? 燕赤王?!! 良久之后,花非若才勉强收回了些思绪,又坐正了姿态问道:“你如何确定?” 这时,云凌双手奉上了一封手书,俞惜接来递予女帝,花非若展开来尚未及留眼其中内容,便先看至落款——晏秋。 “臣初至流波镇,便先行前往拜访了镇守大人,从其口中得知,潮余是为其叔父送来镇上的,来时他身受重伤已昏迷多日,他叔父与镇守倒是曾有过一面之缘,却知之不多,只知他叔父二人皆来自于朝云。” 花非若一边七零八落的看着手书上的文字,一边听着他说。 “依镇守所言,他叔侄二人本乘渡船而来,却于海上逢难,为路过商船所救,当时也确有一条外来之船登籍于商船之录泊于港口,却只在镇上停留了一夜便离开了。而后臣便依陛下所予案籍前往调查那受难的渡船,却无所获,近大半年来,东海确实并无相辅的海难发生。” “官籍之录无所获,臣只得转而向渔民打探,却也只问出,由流波镇东出两日海程,有处名为‘铁角峡’的险湾,那片海域常有海寇出没,又处于两国海域之外,若是那野海上所生的船祸,不为近海所知也情有可原,于是臣便乘黑船去往其峡,方知八个月前那片海域确实沉了一条船,却既不是渡船,也不是商船,而是燕赤王的战船。” 当时得知此讯的云凌亦是惊骇不已,便在位于铁角峡南隅黑幽岛上的黑市四处打听消息,却是有人说燕赤王已死,有人又说燕赤王其实还活着,其说辞也是千奇百怪。 深觉在那黑市中也打听不到什么的云凌便回到了流波镇,再次去拜访镇守时便得了这封手书。 据镇守交代,留下这封手书的便是当时将潮余送来流波镇的自称是他叔父的人,在云凌出海去往铁角峡的次日拜访了镇守,并特别嘱托镇守将这封手书交给他。 这封手书只存在一只锦囊中,而留书的人也留话说,如若他想了解当时发生在铁角峡的真实情况,亦可阅此手书,是故云凌也看过了其中内容,方能确定潮余正是燕赤王。 手书中言,氐人湾一战大捷之报传入京城,且知燕赤王伤重已难掌事之后,身为燕赤王府臣的晏秋便嗅觉恐生变故,于是遣调多方眼线留意各方动静,果然在那不久之后太子便举荐了东溟总督尹宵长前往代职善后。 尹宵长抵达驻扎于上济的悍狼营后便以代职为由调换了燕赤王部下人手,当夜便全盘控制了营中总务。 尹宵长控制了悍狼营后,晏秋也偷偷前往上济,想方设法的打探被软禁在大营深处的燕赤王的情况,好在燕赤王虽重伤昏迷了几日,却还是苏醒了过来,得到晏秋密信后也向他透露了些许营中情形。 而后晏秋便斥重金买通了营中内人,方才窥知其刺杀燕赤王之谋。 而后不日,尹宵长便诈以巡海时遇袭,向燕赤王求援。 阅至尹宵长向燕赤王求援时,花非若心中不禁一紧,继续往后阅去,果然就见其述称,燕赤王当时在营中已被架空,是故哪怕明知其事有诈,也只得遣船而往。 燕赤王所乘的战船被一路开至朝云海域之外,一片无人荒海之上尹宵长发动兵变,调以两条战船向燕赤王的船发起进攻。 当时境况之惨烈,哪怕燕赤王不死于这场兵变,他们也必将穷追不舍,是故晏秋特意交代了自己聘往救人的刺客行事务必隐秘,最好不要令他们察觉。 然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尽管那刺客行事已足以谨慎,又借以铁角峡的黑市混乱掩人耳目,却还是叫太子的眼线察觉了些蛛丝马迹,随后又增派的刺客前往追杀燕赤王。 别无他法,晏秋只得租乘了一条黑船将燕赤王送至月舒国境内。 为造燕赤王死局,尹宵长兵变事成后便上书朝廷汇报了上济城中事,并在书中诈言,燕赤王在战后不久便因伤势过重殉身营中,却怕维达敌匪闻讯返攻而来,是故临终前特有交代不可将其死讯公布于外,在后援到职之前务必保守此密。 此书一归京城,太子立马大造其势,引朝野共哀燕赤王之殇,而后又谏言称燕赤王守国忠勇,此一战更慑四海蛮匪,因而请书莫迁亡魂奔劳,就将燕赤王葬于上济,以镇东海。 皇帝允其谏后,便依宗礼诏布讣告,前后不过月余,燕赤王死讯便已传遍国中。 如今燕赤王在国中的情形已是墓成棺定,四境士民皆传颂其忠勇无双、史官笔落丹青书其功绩留名,如此定势之局,燕赤王若仅凭其身实难归国复势,故望请女帝能赐书一封,向东皇述明此间冤情,助燕赤王归国一臂之力。 长书阅毕,花非若震惊之余,心中亦感沉压,便又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的文字怔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神来,叠起手书。 “此行你也辛苦了,回去好好修养几日。” - 平日里,女帝大约戌时不过便会回寝殿休息,今日却都快亥时了,竟还没出清绪殿。 慕辞远远瞧着清绪殿中明亮的灯火,知他今日事务繁忙便没进去叨扰,看了片刻后便回到了后庭自己待着。 暮色将落,夜色渐沉,宫人们开始走廊过巷的燃起烛灯,橘色光影映照间,朱红的宫墙更显厚沉,蔽不经光照的角落里堆起压眼的暗影,饶是正临光下的一段墙面也沉沉的罩着一层浊重。 傍晚时刻的光色总是一日中最为压抑的。 看着朱墙总觉难受,慕辞索性跃上梧桐,临高远望,才勉强觉着舒服了些。 他从小也是长在这样的宫城之下,但他却从来不喜欢这常为世人所憧憬的奢豪之地。 可能是因为他每每想起童年总都是些不好的回忆,所以连带着也就讨厌了这环境…… 慕辞正靠在树干上专注的望着远处出神时,忽有一抹光色擦进了他视线边缘,他立马转眼看去,果然是女帝回来了。 俞惜领着侍官拥行在女帝左右,慕辞见无机会接近他,便干脆安静的在树上等着。 从高处望去,宫灯的光色并不足以将他全身照明,他每每走至光暗处时便有一抹蒙雾似的幽影笼其半身,叫慕辞看不清他的神色。 女帝走进寝殿,俞惜等侍人便在门外止步。 看着寝殿的门被关上,慕辞怔了一怔——他今日竟然都没往旁边看一眼就进了寝殿? 平日里花非若每每回到后庭总会四下张望一番看看他在哪,今日却不知是想着什么,竟如此出神! 深感自己遭到了忽视的慕辞心中一阵别扭,突然跃下树来还吓了殿前侍人们一跳。 而慕辞只是走上回廊,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下,大摇大摆的兀自往寝殿后壁绕去。 端戏一日回到寝殿,花非若第一件事便是摘去满头繁饰,再取下那束缚了自己一日的束腰,让自己回归自由。 慕辞悄悄从寝殿后窗翻入,避在月洞门后向女帝所在的正殿张望了一番,见那身影正避在屏风后更衣,大为一触,心花怒放,却还是在动步过去前稍止了止念头。 虽说女帝确实待他格外温宽,但他这又是偷入寝殿、又是窥其更衣的,着实……胆子也太大了些? 然心虚也就那么一瞬,在他看见屏风后的影子又解开了一件衣裳时,慕辞只觉一股滚热的血气正冲脑门,心中顿时只存一个念头——不求尽全其美,但求死而无憾! 身上只剩最后一件里衣时,花非若忽闻身后有动静袭来,虽骤然间抽思回神,却还是反应稍慢了须臾,被突然欺近身后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拦腰蒙眼。 第76章 悦人(五) 被他蒙住眼的瞬间,花非若着实惊了一愣,却不是被他吓住了,而是白日“燕赤王”的震惊犹未尽消,眼下突然被他捉住,竟不知该如何面对。 见他愣得良久无应,慕辞隐觉不对劲,便低声问道:“吓到你了?” 听着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仍是一如既往的戏谑随意,花非若才终于渐渐落回了些实感,那震惊也才渐松了些。 稍稍回神后,花非若便笑着拿下了他蒙在自己眼上的手,回头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跑进来了?” “方才在寝殿外,陛下看都没看我一眼。” 听他此言几分幽怨,花非若连忙回想,即歉道:“抱歉,刚才想着点事没留意周围……” 见他竟还当真的同自己道起歉来了,慕辞又心软了一笑,柔言道:“你怎么这么直愣,我又不是真怪你。” 谑言罢慕辞便放开了他,而花非若也继续解衣宽带,脱下那最后一件衣裳后,慕辞便就近看见了那紧紧束着他腰身的缚带,下意识惊之避眼,心跳也忽然促快了一阵。 “你每日穿着这东西,不难受吗?” 那可是相当的难受啊! 虽说如此,但花非若还是泊言应道:“习惯了。” 这东西女帝自少年身体开始发育时起便一直戴着,十余年来这副身躯确实也习惯了,只是他替身时短,因而心理还相当不适应。 每日晨间要戴这东西时,花非若都忍不住在心中哀叹——这是什么人间折磨啊! 却又无可奈何。 慕辞几许出神的看着他松解缚带的动作,看着那根根松开的系带下渐而展露出来的腰身,心弦霎然成乱,他原本的肤色就很是白透,则显得他腰身肌肤上因久缚而生的红印尤为灼眼。 看着心心念念的人在自己眼前解去衣物,这对慕辞而言着实是极具引诱,一时间灼骨的欲念与修养的礼义德守两相斗峙,更在他心里激起一片狂澜。 而花非若也依稀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心跳也不禁促快了几分,于是立马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以前又不是没在人前换过衣服,有什么好紧张的…… 然虽如此想着以宽慰自己,但实际的心跳还是没有半点平缓之意。 倒也不是紧张什么,主要是有点害羞…… 察觉到慕辞一直在看着自己,花非若便下意识的局促了起来,却又实在不敢回头去张望,便若无所知的不作窥瞧,摘下了束腰便顺手往旁边的架上挂,却是仓促的一个没挂稳,手才一松余光就见那东西往下落了。 慕辞眼疾手快的一把抓住将落的东西,触及的一瞬间,缚带里他贴身的余温染进掌心里,霎然传了他周身一麻。 原本见那东西落时花非若就有些慌了,眼下见慕辞竟将它给接住了,一时更是羞骇不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慕辞瞥了他一眼,笑有玩味道:“陛下还真是一点不见外呢。” 笑言着,慕辞便将这件他的贴身衣物置回架上,顺手取下了他接下来要穿上的薄衣递给他,又就着这方便约有几分试探的朝他挪近了些。 “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没必要躲着什么……” 磕磕巴巴的应着,花非若伸手去接衣裳,却是半点不敢回头。 果然,花非若与他亲近、也不与他避讳什么,只是因为他碰巧知道他是男身罢了…… 一想到那份爱慕的非分之想恐怕只是自己一厢情愿,慕辞心里就有些拔凉,方才为他所惹起的热切也在此刻凉作虚念。 “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嗯?” 花非若低头系着衣带,心里有些惴惴的发慌。 “我记得你身上好像有些伤势……最近有没有发作?” “没有,都挺好的……” 听他语气似乎有些低落,花非若本理着衣裳的动作不自禁的顿了一顿,心里突然有些沉压。 这是问到他伤心事了…… 想来也真是凄凉。 他拼尽全力击退敌军,重伤之际却被自己的手足算计,险些死于本应前来支援他的友军的手中。 在那荒海之上,他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孤立无援的来面对背叛的…… 此刻一回想起那手书中所述的种种,花非若的心便纠着疼,实在不敢想,在知道会有人去救他之前,重伤的他在友军的包围下该是何等绝望…… 花非若回过头来,正捉见了一瞬他眼中黯黯然的失落,却下一秒慕辞便掩了异态笑吟吟的看着他。 “这些时日……在宫里待得还习惯吗?” “嗯……” 见他应时眼中又黯黯落了些光泽,花非若连忙问道:“有什么不顺心吗?” “没有……只是偶尔会觉得有点闷……” 其实他心里郁闷的是总见不着他,本也想谑着直言,却想了想,还是收住了这念头,随意找了个由头搪塞过去了。 “你若觉无聊……想出宫的话,也可以出去散散心。” 讲话的一刹那,花非若是想着他若待惯宫城的话就让他回到能自在些的西奉园里,却是话到了嘴边,又舍不得的收住了。 若是让他回到西奉园,那他能看见他的机会就更少了。 “可我若是一人出去,也是无聊……” 慕辞幽怨的嘀咕了一句,心中满是幽恼——这呆愣的美人,果然对自己是一点别的念头都没有! “那……我陪你去?” 听得此言,慕辞两眼骤然一亮,“你陪我去?” “你若是一个人去觉得无聊的话……” 说着说着,花非若后辞咽弱——他白日里总有大堆奏疏要批,时不时还得与大臣商议些朝事,怕是难得空闲陪他出门…… 见他犹豫了神色,慕辞又失落了回去,“不能吗……” 才见他一低落,花非若不假思索的便应道:“能!” “只是白天可能不太有空闲……” “那我们晚上去?” “好。” 应着,花非若便几分慌色未消的往窗外张望了眼天色,而今日着实已夜深。 “眼下亥时已过,恐怕不太来得及了。要不……明日?” 花非若这一问着实是小心翼翼。 这么久以来,慕辞还真是头回见他因自己而动乱了神色,便看着他眼中掩不住的几许慌乱之色窃喜不已。 “那就明日。” 见欣然答应,花非若松了口气,笑意更柔,“好。” 慕辞心里甜滋滋的,又乖巧道:“那我就不打扰陛下休息了。” “快回去休息。” 他柔声细语的对自己说话,慕辞实在是喜欢的不得了,胸腔里揣着的那颗心又怦怦的蹦了起来。 慕辞乖乖的转身绕出了屏风,暖融融的还没走出几步,又突然想起相约出门时辰都没定了,于是又窜回屏风后,正好见他又背对着自己,便大着胆子扑过去环住了他的脖子凑在他耳边问道:“那明日我们几时出门?” “戌时。” “好。” 欢快的一声应罢,慕辞便心满意足的走了。 却直待他都出门了良久,花非若都还愣在原地,方被他抱住而惊起的心跳犹在加速。 好可爱…… 后知后觉的自感被撩到的一瞬间,花非若顿觉自己的脸一路烫到了耳根,于是习惯性的深吸了口气,却是半点平不住这快撞出胸腔的心跳。 第77章 悦人(六) 次日距着戌时犹有三刻功夫,慕辞便已捺不住满腔的激跃了,门前来回踱了良久,到底还是忍不住摸进了清绪殿里。 是时花非若犹在专注的写着批文,余光瞥见他走来,笑着瞧了他一眼,便又垂下眼去继续写字。 见他沉静的专注,慕辞走到他身边也乖乖的坐下,却伸长了脖子瞄了瞄他桌上还有多少事务未理。 “最后一本了。” 慕辞收眼笑嘻嘻的看着他,花非若置笔微微晾了晾奏折上未干的字迹,便叠起摆去了一旁,而后笑着应了他一眼,“走,待我换身衣裳我们就出门。” 他话音柔柔的,语气也道得寻常,一时还真让慕辞生了分错觉,好像他们之间真有什么不同乎寻常的关系似的。 花非若起身,慕辞也乖乖跟着他出了清绪殿。 今日花非若特意不叫侍官们随入后庭,慕辞也就一路大摇大摆的跟着他进了寝殿,坐在屏风外的小榻上等他更衣。 唯恐叫他久等,花非若匆匆洗去脸上妆容后,匆匆系上那件不张扬惹目的外衣,手上还束着长发便走出了屏风。 慕辞在一旁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不禁生笑,“陛下那么急做什么?” 花非若将束发的绸带衔在嘴边,听见他说话便敛眉笑作一应,然后双手从鬓边往后拢起一把长发矮束起,却发现披落的头发还是太长了,又只好再找来一根发带将发尾也束起,搭在肩上。 他正观察着身上还有没有哪里不妥时,慕辞走到他身边轻轻抓起了他的腕子,“陛下可不能再好看了。” 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戏谑,花非若也故为揶揄的应道:“跟你出门不能太草率嘛。” “跟你出门”这四言前缀实在是顺到了慕辞心坎里,便叫他心花怒放的恨不得将他抱进怀里狠狠亲上两口…… 却还是理性的控制住了,只是故掩一身正直的牵着他往外走,“陛下这说的岂不折煞我?能与陛下同行出门乃是荣至幸甚,岂得草率一说!” 花非若在后头看着他兴冲冲的背影,化了满眼柔笑。 两人悄悄自后庭小门而出,入宫巷循南而去,直至抚霄门的一路都走得畅通无阻。 出了抚霄门便是宫城外围,此处朱墙更高,便是司常府御守军营巡逻重防之所,向西南再过了安顿秀人的储秀宫,绕过其宫门前正对的三面照壁,走出宫城西南的偏门垂隐门后,眼前便是一条更深且远的长巷,此处的宫墙高及三丈,白壁沉灰。 灰巷里巡走的便是禁卫军,此处乃为宫防重中之重,巡队交替往来,想偷摸出去就得更费神些了。 好在花非若耳力甚敏,往往能在巡队将来前便拉着慕辞避入穿墙的甬道里。 是时又逢一队守兵往墙外走过,花非若小心翼翼的盯着情况,慕辞却饶有意趣的打量着他。 堂堂女帝,怎却如此深谙潜伏之道? 待训兵走过,花非若便抓起他的手准备冲刺,“走。”却一回头就见潮余正拿一种奇怪的目光瞧着他,唇边还带点莫名的笑意。 “陛下还挺熟这偷鸡摸狗的路子嘛~” “……” 不是女帝熟,是他熟…… 但还是得狡辩一句:“技多不压身嘛。” 慕辞噗嗤笑出了声,吓得花非若警又往外一窥,好在没人察觉。 两人躲躲藏藏,也耗了近小半个时辰才终于钻出了宫城的层层圈围,来到了下山的大路前。 他们第一天回到琢月时,乘着车光是这山路便走了大半个时辰,虽然当时马车在仪队的簇围下走得很慢,但就算没有那仪队行缓,这山路之漫长也着实不可小视。 “咱们要是这么走下去,至少也得一个时辰?” “嗯……” 恐怕还不止。 北城山上的道曲曲绕绕,若真是循规蹈矩的下去的话,怕是得一个多时辰。 花非若瞧着这情形,也陷入了深思。 两人又都沉默的看了那蜿蜒不见尽头的长路片刻。 比起这直愣的美人,慕辞觉着自己其实还是自己要狡猾许多,他可是早在走出宫门前就琢磨好了解决眼前这情形的策略了。 于是慕辞暗然存笑的瞥了他一眼,见他果然还在思考着,不禁又在心中窃喜——傻瓜,还得上套~ “要是规规矩矩的循大路下山怕是子时都未必到得了,不如我们直线下去。” “怎么……” 花非若乍一瞬没明白怎么个直线法,却是瞥了一眼他指示的方向便旋即明白了过来。 他所指的那个方向一路下去尽是高檐参差,有助于轻功借力,也便于飞檐走壁。 看他神情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慕辞又续言道:“比比看我们谁更先下去,若是赢了就可以惩罚输的人。” 玩点小游戏也还是挺有意思的,于是花非若笑问:“怎么惩罚?” 见他果然乖乖上了钩,慕辞喜溢心门,“那当然是看赢的人想怎么罚——怎样,陛下敢不敢玩?” “这有什么不敢的……” 才听他一言作允,下一瞬慕辞便腾身跃出,落在了不远处一屋檐上,而花非若却是叫他这宛若惊鸿雁起的身法给惊在了原地瞠目结舌。 “你若再不动,可就要输了!” 说罢,慕辞便不再等他,转身跃往了下一道屋檐。 女帝的身手他先前也是见识过的,这条山路必不成碍,然能不能比他快就不一定了。 反正这一局他赢定了! 第78章 悦人(七) 他话音一落,不等花非若反应过来,人便又窜出了更远,其身形翩然凌空,远看如燕起花落。 虽说觉得自己飞檐走壁的技巧大抵赶不上他身轻如燕,但花非若还是追了过去。 跑至半中,慕辞回头瞧了一眼,便惊然见他虽不使轻功,但身法却极其迅敏,宛如一道游夜的魅影,不过眨眼间就快追上他了。 虽说慕辞总是会对他心软,但这一次却是无论如何也一定要赢过他! 夜色之下两道快影掠空而过,曲安容远远瞧见了情况,执弓便追了过去。 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驻扎于琢月内关北城大营的月城军也兼皇城守卫之职,且其军中多为轻甲弓箭手,而山城之中骑马不便,故一个个都练就了飞檐走壁的身手。 花非若察觉到有异风的动静往自己此方追来,迅敏的将方向一转,便听得一声空弦之音。 “站住!” 花非若听出是曲安容的声音,然他走檐下山的惯性一时急刹不住,便在那声空弦示警之后又翻出了几道屋檐。 见那人闻声却不止,曲安容便止足一道高檐之上,搭箭张弓,放出偏矢作为最后警告。 锐矢破空于耳畔擦作裂响,花非若避箭身仰,抓住一侧檐角旋身稍缓惯势,掠过几片青瓦后一道空翻而下,落地时自然伏低了身势已作缓冲。 待他站起身时,曲安容也已张弓堵在了他前方巷口,“走到光亮处来。” 原本花非若还想着今夜一定要隐蔽行事以免麻烦,谁知竟还是被人给逮了。 不过好在只是曲安容一人追了过来。 楼影中的人闻声并没有立刻出来,曲安容正待再催,却就见他走出了阴影,而于光中一看清对方相貌,她即被吓了魂飞,连忙敛箭收弓,落跪在地。 “臣未知竟是陛下……” “没事。” 曲安容诧然抬起眼来,就见陛下正冲她笑得温和,丝毫不见半点怒意。 而后花非若便竖了一指在唇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今夜就当没见过我。” “遵命!” 简然一句交代过,花非若便转身走进了巷影深处,而曲安容却仍在原地愣着,心中惴然——她竟然向女帝放箭! 却又听得巷中尘风快掠,曲安容又惊然回神,便小心翼翼的伸长了脖子往声来之向张望了一眼。 话说,女帝这是和谁出门来了? 慕辞一路竭尽全力的终于赶先来到了北城关下,却一回头,竟直接不见花非若踪影。 他方才只顾着赶路,竟都没留意到花非若是几时消失的,一时间四下里张望也不见他影踪,便急了。 该不会是追他追得太急,在哪里摔伤了…… 然这一路过来小道深巷错综复杂,慕辞一时间根本不知该从哪条路折回去找。 正当他急得无措时,一只手突然从后头蒙住了他的双眼,吓了他一个激灵。 “在找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慕辞一颗悬提的心陡然落底,便气得笑了出来,“你跑哪去了!” “刚刚被人拦了一下。” “谁拦了你?” “月城军的统帅。” 之后的情况,慕辞想也明白了,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此刻人安稳的来到了自己面前,慕辞也就放心了,便将他的手轻轻从自己眼上摘下,笑着顾了他一眼,幽怨着揶揄道:“你这许久不来,我还以为你掉哪个坑里去了。” 花非若也笑了笑,旋即便谑叹道:“我输了,你想怎么罚我?” “急什么?回去再说。” 说着,慕辞便牵起了他的手,“我们先去南城要紧。” 琢月城南北内外两关,北城因多官署府曹,因而每日酉时三刻便行更宵禁,而南城为市井民居,除非战乱城禁,不然向来都是灯火彻夜。 达官府邸也多座于北城,若想于夜间出往南城消遣,便需向户防营请一道出关符节。 两人来到内关门下时正巧一辆马车驶来,花非若最先听见动静便立马拽着慕辞避去一旁阴影里。 守门的士兵上前拦止,马车缓缓停于城门之下。 花非若看清了马车上所篆徽纹,便笑言:“襄南侯府的马车。” “襄南侯?” “嗯,荀安的母亲。” 花非若提起荀安这个名字无疑又往慕辞心里揉了把酸刺,于是慕辞便略冷的谑笑了一声,“哦~原来是陛下的亲母来了。” “亲母”这称呼着实是叫花非若听了浑身别扭。 “这话说的……” “我说错了吗?” “倒也……不是说错了……” 慕辞本想等着听他后边还能说出什么来,而前面士兵已验了符节无碍放行了,花非若便立马拉着他赶了过去,趁着车夫扬鞭,马车缓缓动起之时,借着其华车影避溜出了城门。 出了城门又走出了好大一截,待钻入了街路行人往来间时,花非若才回头看了一眼,笑言道:“还好这马车来得及时,不然想出这城门恐怕还得耗一番功夫。” 也不知是为何,看着他因那与荀安相关的不管马车也好或是襄南侯笑,慕辞心里就百般不舒服,看着那马车向大路驶来,便生冷冷的拽着他往路边避行,“行了,别乐呵了,快给你亲母让路!” 听他一开口就是亲母长亲母短的,花非若也是听得浑身难受,便幽怨着笑责道:“你老说这事做什么?” 就他现在和荀安的私人交情,撇开那尴尬的名分不说,纯粹就是上下级关系,和襄南侯就更没的说了…… “我这不实话实说嘛,陛下怎么还不乐意了?” 瞧他今日就非得同他找这茬,花非若无可辩驳了,只能嘟囔着最后抗议:“我干嘛要乐意……” 莫说是荀安了,就后宫里那一群哪个是跟他正经有点什么关系的? 他一未婚单身人士,正经恋爱都还没谈过一回呢,莫名其妙的多了这么一离谱的后宫不说,还得时不时的被某人阴阳怪气的数落,像是他有多不正经似的…… 见他似乎还真因这事委屈了,慕辞心里可算舒坦了,于是下一秒就软了心肠,轻轻的搂住了他的肩,柔声哄道:“我就同你开个玩笑,你可不许生气~我知道,你可清白了,都是他们惦记你,你哪有什么坏心思呢?” “……” 不知道是被他阴阳多了的错觉还是什么,花非若怎么总觉得他这话好像也是阴阳怪气的…… 虽然慕辞的确是心软的想好好哄他来着,但不知为何,看着花非若对此事越委屈,他心里便越觉得舒爽。 越喜欢就越想欺负欺负他。 但也不能太过火。 远处忽起一阵嚣闹,慕辞挪眼瞧去,见是人群围看着一场杂耍,便牵着他往那边走去,“走,我们去看看。” 这次慕辞终于不再是先前那样只抓着他的腕子了,而是实实在在的牵住了他的手,花非若心中微微一惊,继而便是暖流汩汩,惹得他思绪浮翩,蠢蠢欲动的也想握紧他的手,却又胆怯着不敢太过张扬。 慕辞的手总是要比他凉一些,入他掌心的一瞬就像是攥了一把温玉似的,等他手里的温度将他的手心也微微捂热后,指尖却依然是凉的。 慕辞兴致勃勃的拽着他钻进人群围绕的最前端,便瞧见了一幕喷火的好戏,然而他迎过去时正迎面逢上了那杂耍人的火柱,花非若见状心下一紧,下意识便将他拽回了一步,却是力道没控制好,竟直接把他拉进了自己怀里。 花非若又立马把人扶住,慕辞却一抬眼就笑了,“你还担心他喷我脸上不成?” 虽然事后花非若估了一下那距离也确实烧不及他,但那一瞬间他根本顾不及思考那么多…… 也觉着自己举止有些过了的花非若只敛眉笑了笑,神色几分怯避,着实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已经有很多次,在他突然对自己亲近时,花非若都忍不住猜想,他是不是也对自己有点别的意思? 但这种猜想也往往只在那一刹之间,每次只要他稍一转神,再回神时那些他以为暧昧的举止,好像也只是他与自己调皮而已,便叫他每次都心灰意冷的以为只是他多想而已…… 他实在怕若是自己会错意,轻率的表露了自己对他的念头后会被他厌恶抵触,这样的风险他实在不敢承想,于是索性就这样藏住心念,如此再不济至少还能以朋友相处。 慕辞本是戏谑的打量着他,却看着看着就见他突然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神情低落落的,垂着眼黯黯然的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非若……” 突然被他叫了名字,花非若愕然抬眼,此时慕辞看着他的目光竟热切无比,又为旁忽闪的火光所映,浅金的瞳仁璀璨无比。 慕辞的心突然间跳快了许多,想对他诉明心意的念头忽而炽灼无比,便情不自禁的又朝他靠近了些,双手轻轻扶住了他垂落在身侧的腕子,小心翼翼的想将他抱住。 “非若,我……” 此时忽而一阵火光骤明,紧接着人群便响起了震天的欢呼。 一片吵闹中,慕辞心惊又凉,而花非若也是同样,本悸快的心跳忽地惊而骤止。 “我们到那边清静点的地方。” 说着,慕辞便牵着他走出了人群。 这回慕辞十分用力的握住了他的手,花非若骤感掌心一阵刺痛,慕辞觉察了他的手似乎轻轻颤了一下,回头本想笑言,却突然一眼看见他手上竟隐有血红。 “你受伤了?” 慕辞连忙抓起他的手翻开一看,才知他竟然两只手都满是擦伤。 这伤来得花非若也是颇觉出乎意料,要不是突然被他碰到,自己也还没察觉呢。 “怎么伤的?” “许是方才不小心磨的……” 看着他这本如白玉一般的手上零落着五六处擦破的伤红,慕辞像是咽了根刺似的,心里狠狠的怨自己,干嘛要叫他玩那游戏。 “只是点小伤而已,没事。” 慕辞却还耿耿于怀,“疼不疼?” 他活了二十五年,还真是头回有人连这点小伤都要如此耿耿于怀的关切他,一时间真是叹也无奈,谁叫女帝这副身躯那么脆皮。 想当初,他也是个不管被扔去什么深山老林无人境里都能存活的顽强人类…… “好了好了,这点小擦伤怕是一会儿回到宫城就好全了,不管它了。” 说着,花非若便从他手里抽回了自己这双中看不中用的爪子,推着他继续往前走。 南城之南有条月澜河穿城而过,乃是御淆山上地脉注泉而来,小河水势平缓,北岸商贩云集,南岸则是柳楼花巷张彩扬灯,常有花枝招展的艳郎成群的拥伴着些衣着华丽的女君欢言饮酒。 河中小船浅渡,常有那些大柳楼里的画舫顺水流过,花魁便在船头抚琴歌乐。 横跨小河的拱桥上光景颇好,两人便闲步缓行至桥上,此时正好一条格外华艳的画舫绕过前方河弯,悠悠向着此桥而来,其船上所载乃是一盛装华艳的男花魁,端坐于船头抚琴,奏乐时含笑与两岸应会,引得岸上女君们纷纷掷花投彩,偶然间甚还能见些男子也在跟着起哄。 慕辞这还是头一回见着男花魁,便也颇觉新奇的凑在栏边看。 画舫缓缓漂近,来到桥下时慕辞才终于看清了那花魁的模样,只见那是个原本便模样俊秀的男子,又施以花魁艳妆,于流幻的灯光之下便显得极为妖冶。 看罢其模样偿了好奇后,慕辞便不禁在心中摇头作叹——美则美矣,却是胭脂俗粉不足赏目,其姿色比起女帝的后宫来着实是差远了。 而他盯着那花魁时,花非若也就在旁静静的看着他。 见他如此兴致勃勃的久久盯着那妖冶花魁,花非若心里着实有些不悦,于是低低问道:“有这么好看吗?” 却直待那画舫入了桥洞,慕辞才收回眼来,一眼瞥见了他眉目里浅藏的幽怨,竟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一笑,花非若心里更觉堵的慌。 “陛下宫里那么多美男争奇斗艳,这外头的野花自然入不得眼。” 本来心里就很是不爽,又还被他阴阳了一句,饶是如花非若这般好性子也在此刻被他惹得满心怨气,便幽幽瞧了他一眼,“怎么,你还羡慕不成?” 哎哟? 还真是难得从他语气里听出些怨念来! 慕辞忍笑偷瞥了他一眼,本是不怀好意的想顺着他的话再逗一逗他,却看着他这怨兮兮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于是话到嘴边临为一转,“我倒的确很是羡慕郎主们。” 才听前半句时,花非若还在心里幽怨的骂他——登徒子! 却听得那“郎主”二字时心中惊而一愣。 羡慕……郎主? 羡慕什么……? 这呆愣的美人瞧来似是又答不上话来了,慕辞正暗暗琢磨着想再逗他句什么,余光却忽然瞥见小河临北的岸边好像有个人在同他招手。 慕辞诧异了转眼瞧去,果然那岸边有个他眼熟的身影——那人身着浅色儒袍,中等身材,留着一撮小山羊胡子,正是他那已逾半年未见的府臣晏秋。 那边的人确定慕辞已看见他后便往旁边的巷子指了指,示意慕辞过去说话。 看着晏秋穿过人群走入那巷中,慕辞心下隐生怨意——来的真不是时候! “过来。” 花非若还正琢磨着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时,慕辞便突然牵着他走下了拱桥折回北岸。 晏秋过去的那小巷外恰有一间茶楼,正好避在岸边拥挤喧闹的人群之外,慕辞就将花非若拉进那茶楼的小院里,给他找了个自己入巷也能瞧见的位子,让他坐下。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花非若诧异,“你要去哪?” 慕辞瞥了那巷子一眼,“你就在这好好待着,我很快就回来。”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花非若还是乖乖的点了点头。 而后慕辞便往那小巷走去了。 第79章 悦人(八) 晏秋邀他会面的这条小巷正好避于喧嚣之外,他才走到巷口,就见晏秋正站在小巷的尽头处等着他,慕辞负手入巷,微微抬头示意了玄关的方向,晏秋便会意的绕过巷中转角,走得更深了些。 而慕辞在转角处就站定了,“就在这。” 晏秋又只得折回来,边走边叹,“臣在这琢月城中待了快七日了,可算是见着殿下您了。” 却走至近前时才发现慕辞根本没看着他这边,而一直转头看着巷外。 花非若被他安置在避人的角落里,就乖巧的坐在那,很是专注的瞧着一边,也不知在看什么。 茶楼的斜对面有个小小的摊子,摊中堆满了画卷,也有那么几幅悬挂在摊前,有不少人正在围观。 “此乃银焰骑副军总帅萧长英!” “萧长英”这个名字忽如惊钟一般响入花非若耳中,花非若怔了一怔,瞧向了讲话的摊主,便见他正在给两个年轻的姑娘展示着一幅本也展挂着的画像,那画中人身披云纹轻甲,骑一匹褐鬃青马,身姿修雅、容貌英气俊朗。 那画中名唤“萧长英”的人便是女帝的父亲,曾经莒湘王府唯一的君郎。 “这幅乃是现今统帅余萧,旁边的则是襄南侯府少君荀舒的像。” 花非若又依其所指,远远的看向了另外那两幅展开的画像。 余萧的画与他本人大约只有七八成相似,而旁边的荀舒花非若印象不深,只知她是襄南侯府的长女,荀安之姐、余萧之妻,生前乃是银焰骑统帅,与曲安容和容萋相当,也是位英姿飒爽的女将。 至于他父亲的那幅画像…… 花非若又转回眼去细细看了片刻,那描绘而成的眉目大约与女帝记忆中的模样也并不十分相似。 随后那摊主又陆续给来客介绍了好几幅画像,其中所画之人大多是银焰骑营下的军官。 花非若在这闲等着也是无聊,便也兴致勃勃的看着那小摊上的画像,如遇熟悉之人便会细细辨赏一下画像与真人有几分相像,正看得蛮有意思时,他余光忽然又瞥见了河对岸一柳楼门前停着辆眼熟的马车。 巷中慕辞也出神的看着花非若总往远处张望的模样,都快忘了他的府臣还在面前。 “殿下?”晏秋抬手在慕辞眼前晃了晃。 慕辞回神,瞬间收住了瞧着自己心上人的一面柔色,转过眼来仍是晏秋熟悉的那副冷面,“你怎么在这?” “……” “殿下不记得给臣写信这事了?” 慕辞想起来了,于是换了个问法:“你怎这么快就来了?” 晏秋又哑言了片刻。 “殿下,您入琢月城中也快一月有余了,臣可是才收到您的信就动身赶来了。” 都一个多月了…… 慕辞心中暗暗一叹——这时间过的可真快。 叹着,慕辞便又转头去瞧那个令他眷恋不已的人。 “殿下可考虑好几时回国了?” 晏秋问在一旁,慕辞本已将答,却是收眼的一瞬间忽然瞥见那边竟有个人堂而皇之的坐到了花非若对面! “此事再议。” “再议??” 而慕辞却根本没听他这句诧异,只说罢自己的那句“再议”后便急匆匆的就要往巷外走。 “殿下?殿下!”晏秋赶紧上去拦住,“……那我们何时再议?” “明日。” “明日……” 答言时慕辞根本都没停步。 晏秋站在原地垂着两手交握在身前,无言以对的看着慕辞匆匆走去的背影。 “明日几时呢?” “唉……” 突然坐到花非若对面的这人是个年岁瞧来三十上下的女子,大约也是富贵人家的女君。 “郎君家住何处?怎一人独坐于此?” 果然女子为尊的月舒国民风就是不同,每个上来搭讪的女子都是如此开门见山。 “等人。”花非若礼貌笑答。 他应罢一句后,便见对面的人目光毫不避掩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遭,又笑着问道:“稍后云湘楼中有花魁演曲,郎君若无他事,不妨与我同去赏曲?” “在下已有家室,不便出入风月之所,多谢女君好意。” 已将走至近前的慕辞忽听他口中说出“已有家室”四字,步子陡然沉沉一顿。 而坐在他对面的女君对他这“已有家室”之答亦是讶然不已,“郎君生得这般标致,夫人竟舍得叫郎君一人出门?” “夫人当然不舍得郎君一人出门。” 慕辞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来,花非若正想回头,那一只手便重重的压在了他肩膀上,“夜已深了,郎君若再不乖乖回家,一会儿夫人可要生气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怎么总觉着慕辞是咬牙切齿说的这句话…… 于是花非若连忙起身向对面女君颔首歉辞:“失陪。” 却才一转过身,花非若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慕辞的脸色,就被他一把掐了脸,“我才走开多久,你就开始招蜂惹蝶了?” 花非若:?? “我什么也没干啊……” 慕辞当下一肚子邪火,才不管他干没干什么呢,就死死捏着他的脸,一路将他拎出了茶楼。 出了茶楼一直走到大路上,慕辞才终于松了手,愤愤然的将脸别去了一边。 花非若摸了摸自己被他掐痛的脸,却是转头就忘了这事,便拍了拍他的肩,兴致勃勃的指着河对岸道:“你看那边。” 慕辞应他所指看向南岸,一眼就瞧见了那辆他们刚才还在内关城门下碰见的襄南侯府的马车。 “怎么了?” “原来襄南侯大晚上出门就是跑这来了,先前我们在桥上时还没看见,我也是刚才坐在那里才发现……” 说着说着,花非若隐约觉着慕辞盯着他的眼神好像有点不对,怯怯回头去看,果然就见他神色冷冷,眼神更是压得快凝出杀气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但花非若还是乖乖闭嘴了。 两人又一路闲步走回了内关门下,然这回没有马车作掩,便只得从户防营更值的小门偷偷溜进。 好在门房里守更的人正趴在桌上打盹,两人屏息轻步,也没费多少功夫便穿了过去。 花非若小心翼翼的将门关起,便回头对慕辞道:“走。” “陛下!” 黑暗里突然有人一声唤来,冷不防吓了花非若一大跳,掩唇咳了起来。 “陛下?” 曲安容见自己好像吓到女帝了,慌无措的便想行礼请罪。 “无妨。” 咳了半天,花非若终于压住惊,伪出了女声。 “你怎么在这?” “陛下深夜外出,臣这不驱车来迎嘛。” 虽说女帝未曾计较,但身她为臣下却张弓箭指陛下自然诚惶诚恐,故缓过神后她便连忙驱了车来,老老实实的等在这内关之下,候着给女帝赔罪。 谁曾想竟又把陛下给吓了一跳…… 考虑到陛下今夜是悄悄出门,故曲安容只驱来了单骑轻驾,更也未敢招摇。 “陛下,臣送您和郎君回宫。” 花非若收回视线,就见这年轻的女将正眼巴巴的瞧着自己,似乎还在为方才的事介怀不已。 “嗯,有劳你了。” 见女帝对自己温和一笑,曲安容才终于松了口气,便连忙为陛下引灯至车前。 在臣下面前,慕辞颇知该如何照料女帝,便一身端雅的将女帝扶上了车。 作为自小便伴于女帝身侧的御女,曲安容岂会不知女帝的后宫是何情形,便也暗自震惊的打量了慕辞一路。 将要登车时,慕辞也察觉了那道一直盯着自己的目光,回眼顾去,曲安容却早望去别处了。 虽然天色昏暗看不清人具体相貌,但曲安容敢肯定这必然不是宫里的郎主! 且近些时日来,宫里朝廷也都议论着女帝与那个被她从流波镇带回的郎君的传言,曲安容身为外臣,自然不知宫里详细,起初也并不敢胡乱猜测,若不是今夜亲眼瞧见,她还真不敢信女帝竟会留情一居野白衣。 虽说一个江湖人照说是入不得宫中礼制的,可女帝清居多年,即位八年而无子嗣,倘若此人当真能解女帝心扉,也算是好事。 朝无储君,国无根备之稳,尤其经了先帝那场乱事之后,朝臣对此更是惕然,唯恐有朝一日若此的争位惨剧再现朝堂。 毕竟礼法虽从君令,却也始终只有女帝所出的储君才是真正无可置摇的嫡正血统。 “小车不及大驾平稳,委屈陛下了。” 确认车里的人坐稳后,曲安容便扬策驱驾。 单骑小乘里的空间实在狭窄,两人并肩坐在一处,自然为这局促所限,只能紧紧的贴在一起。 突然和他挨得这么紧密,花非若又是欣喜又是紧张,更生怕被他察觉了异态,便转头看着窗外。 “陛下累了吗?” “嗯?”花非若回头时又因紧张愣了一下,才答道:“不累。” “你累了吗?” “有点。”应着,慕辞便稍稍试探着,又朝他挨近了些。 “那……你靠着我休息一会儿?” “嗯。” 听他应了,花非若才小心翼翼的将手搭到了他肩上,而慕辞也很依从的靠实在了他怀里。 把人搂住的一瞬,花非若只觉自己的心都快从胸口蹦出来了,而被他贴住的地方也都在微微发烫。 待两人回到昭华宫时,三更已逾。 入至内庭,回廊前花非若也是恋恋不舍的半点不想与他分开,然时辰已晚,也着实想不出什么由头继续和他待在一块儿了。 “手上的伤还疼吗?” “啊?”花非若愣愣的从自己惆怅的思绪里抽回了神,“不疼了……” “也不能就这样放着,我先帮你包扎好,再回房。” “好……” 这点小伤其实是没必要怎么处理的,但想到这样能与他再多待一会儿,花非若也就同意了。 入至寝殿,慕辞取了一盏灯来摆在置榻的小几上,握起他的双手,借着灯光又细细看了他那满手的擦伤。 “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没事。” 慕辞取药来极尽轻柔的擦拭着他的伤口,唯恐稍添一丝力道都会弄疼他,却搔触得花非若掌心生痒,每触及伤处时又隐隐有些刺痛,而这两种感觉又皆顺着脉络揉进了他心坎里,令他心绪浮漾,便稍稍避开了些目光,不敢一直盯着他看。 “方才……你入巷中见的是故人吗?” 闻问,慕辞手上动作顿了一顿。 “嗯。” 慕辞面色如常的,继续为他涂上伤药。 “你的记忆恢复了?” “嗯……” 他应得淡淡,花非若也已了然真相,便默默点了点头,垂下眼去。 “但是……” 花非若又抬眼瞧住他。 慕辞踌躇了片刻,才轻叹着低声续道:“我可以再保密一阵子吗?” 问着,慕辞也抬眼瞧着他,想对他说的话几番涌上了喉间,却对着那双与自己对视着如此柔澈的眼,又不知该如何表述。 “好,那就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 虽然慕辞早也猜到花非若一定会答应他的请求,然听他应得如此体贴,慕辞还是隐然有些欣喜,却又不禁在心中埋怨——这傻瓜美人,答应前好歹也多问一句。 两人又彼此无言的待了一会儿。 慕辞细心的将他的伤手包好,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又戏谑的轻轻抚了一抚,捺着那念头寻思了许久,才开了口:“今日出城时是陛下输了……” 花非若点了点头,“嗯。” “那我要罚你咯?” “好。” 虽然花非若乖顺得没有一点抗拒之意,但慕辞心里还是有些惴然,便还是又试探了一句:“既然是惩罚,那你一会儿可不许生气。” 本来花非若对此都还挺淡定也挺愿挨的,却听他这么一说,反倒觉得有点不安了,“你……想怎么罚?” 慕辞笑了笑,“放心,必不会伤你。” “好……” 慕辞微微俯近身去,柔然一笑,低声哄道:“你把眼闭上。” 花非若乖乖照做,闭上眼静静候罚,慕辞心下却忽生一阵慌乱,顿感口干舌燥的咽了喉结一动,又连忙深吸了几口气才稍稍缓住了些心绪。 慕辞屏住了呼吸缓缓迎上前去,却又还是临阵起了胆怯,“你可不许偷偷睁眼。” “嗯。” 慕辞又酝酿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又鼓起勇气缓缓迎去,触近了他鼻息的瞬间他的慌乱更是浮至极点,便在他唇前犹豫了片刻,却到底还是不敢就这样吻上去,便只小心翼翼的偏落在他唇畔轻点了一吻。 被他吻触的顷刻间,花非若的大脑霎然一阵空白,先前所有猜测瞬间烟消云散,也被惊了骤然一瞬止息,便愕然睁开眼来,道不明神色的看着他。 晏秋也已寻至琢月城中,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花非若到底是他生至如今唯一大动心弦的人,故他无论如何也想在离开之前将心意表明,不然他必将抱憾终生。 两相沉默之际,慕辞感受到对面的人亦是呼吸促乱,大约也是被他这一举惊得无措了。 事已至此,慕辞就算再怕被他拒绝,也只能硬着头皮直言了:“非若……如此,你能知我对你的心意吗?” 而怔乱中的花非若只觉自己的思绪仿佛都被冻结了一般,听过他的话良久之后,才终于回味了过来,而这回却轮到了他的舌头打结,明明那应答的话语就在唇边,却是哆嗦着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花非若良久无应,慕辞心中微微凉叹,更不敢看他,便将视线落了更低,道:“你若厌我如此,那我今后必不会再……” 他这话吓得花非若后颈一凉,于是不敢等他把话说完,便连忙捧起他的脸来俯首还吻在他唇上。 慕辞被他忽来的此吻惊得一息倒咽,足是愣了好一会儿,才微微回过神来,品觉他腻软的唇瓣正温柔的与自己绵磨在一起,却连呼吸都有些颤抖。 直至此刻,慕辞才终于后知后觉的了然他对自己究竟是怎样念想。 “非若……” 慕辞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轻轻唤了他一声后,便又微微仰首,再度含住了他的上唇,而花非若也应着将他拥紧在怀,俯首与他吻得更深。 感觉到慕辞总蠢蠢欲动的想咬自己,花非若难忍笑意的勾了勾唇角,又轻叹了鼻息柔笑,端起他的脸来轻轻舔了他的薄唇。 原来他们之间竟然彼此暗戳戳的误会了这么久,早知如此,他就该稍微大胆些,早点将他抱进怀里。 缠吻隙间,慕辞贴着他的唇息却仍感难以置信,“非若,你也……” 花非若笑着闭了闭眼,轻轻抵住了他的额头,“嗯,我也早就想吻你了。” 每次看着他与自己调皮时,花非若都有一番抑制不住的冲动,想把他捉到自己怀里,静静的抱着也好,或是索吻亲热,每次也都是强撑着自己的理智才能压住那股想占有他的念头。 听他竟然说早就想吻自己了,慕辞突然间气不打一处来,便狠狠拧了他一把,切齿道:“那你先前为什么总不理我?” 上一秒还浸在温存中的花非若被他冷不防的一把给掐蒙了,更是惑然委屈道:“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 这家伙竟然还问他什么时候?! “我先前那么多次接近你,你什么时候理过我?!” “我以为你只是跟我闹……” “……” 慕辞差点被他这一句话气得晕过去。 见他真要生气了,花非若连忙服软认怂:“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之前都是我不好,不该不理你……”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服软服得没有半点气势,慕辞不禁又被他逗笑了,便扑进他怀里,将脸埋在他颈间。 “不生气了?” “哼……” 花非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又将他的身子往怀里更揽紧了些。 “我今晚可以睡在你旁边吗?” 花非若本轻轻摸着他脑袋的动作骤然一止,心弦惊而一动。 慕辞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眼巴巴的看着他。 花非若平了平自己的心绪,“可以。” “那我们休息?” “好……” 第80章 悦人(九) 做人一定要懂得克制自己…… 刚表白成功的心上人躺在自己身边,这对任何一个男人而言都是极有难度的考验。 于是花非若坐在床边做了几个深呼吸,压稳了自己的心绪才熄了灯,然他才刚躺下身,慕辞就贴了过来,钻在他的被窝里,双手将他搂住,一举又令他心弦大乱。 冷静……冷静……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屏息两秒,缓缓呼出,如此反复了七八回,才又让自己勉强回归于平静状态。 而慕辞又更将他贴紧了些,还往他脸上亲了一口。 花非若欲哭无泪—— 这个捣蛋鬼…… 见他一动不动,慕辞幽怨又起,“你又不理我了?” 闻言,花非若立马动身捧住他的脸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而后柔声安抚道:“没有不理你。”说着,花非若又微微垂首在他的眼睫也轻轻碰了一下,“好了,乖乖睡觉。” 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慕辞也是懂适可而止的人,今日不但得他相伴出城溜达了一圈,回来后更还大大的啃了他几回,也是该知足了。 于是慕辞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心满意足的乖乖闭眼睡了。 次日一晨,慕辞才觉着怀中微有一动,便睁开眼来,下意识又把人抱紧了些。 “吵醒你了?” 晦晨之下帐中光色犹暗,他的声音就这样低低沉沉的响在自己耳畔,缱绻入骨,听得慕辞酥进了骨子里,便将脸埋在他襟前,慵然问道:“你要去上朝了?” “嗯,时辰还早,你再多睡会儿。” “嗯……” 听他这声应得迷迷糊糊,像是又要睡着了,花非若便轻手轻脚的将他靠着自己的身子放回床上,又俯身在他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非若……” “嗯?” “一会儿我想出门一趟,去南城……” “好,出宫的令符我放在妆台上,你一会儿记得带上。” “嗯。” 花非若本想问问他要去多久,却想了想还是作罢了,只静静看了他睡颜片刻,又在他脸上轻轻落了一吻后,便起身去梳洗了。 花非若才一离床,慕辞便没了睡意,看着他背影绕出屏风后,又翻了个身将脸埋在犹存着他几许余温的枕上。 花非若出门去往上朝后,慕辞也就带着令符出宫去了。 昨日急着回去找花非若,竟也没想起与晏秋约定个时间地点。 慕辞坐在车上,隐隐有些头疼——一会儿入了南城,得上哪去找他那个府臣呢? - 昨夜燕赤王虽是与他约定了今日会面,却是时间地点一个没定,晏秋也不知该上哪去等,索性便搬了个小凳在昨日瞧见燕赤王的桥下坐着,两手揣在袖里,瞧着行人往来不歇。 候了大约一个时辰,早间惬意的阳光还不灼人,暖洋洋的又给他拂了一身困意,便闭眼养着神,渐渐就盹了过去。 “晏先生?” 晏秋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喊他,睁开眼来便惊道:“哟,百里贤弟!” 百里允容打量了他一眼,他这既不摆摊又不算卦的,搬个凳坐在这桥头做什么? “你怎么在这?” “这可真是巧。百里贤弟今日怎么有闲到市集上来?莫不是寻材来了?” 御铸府的材怎么可能会往集市上寻…… 百里允容瞧他就是装蒙,却也懒得拆穿他,便问:“你不应该在朝云吗?” “朝云待的久了,这不四处走动走动嘛。” “我记得你可不是爱走动的人。” 当年晏秋师从鬼谷,而百里允容则随田公隐居山中修学,两人做了差不多三年的邻居,百里允容却从来不见他走访过哪个邻居。 晏秋也知百里允容论的是什么时候的事,便辨道:“早年求学闭门不问世事,而今都出得师门之外了,那自然是另当别论。” 瞧他仍是一如既往油嘴滑舌的样,百里允容笑着也懒得同他辩了。 “你来了几日了?” “也没几日。” “晚间若无他事便来我家中,我请你喝酒。” 晏秋琢磨了琢磨,也不知他家殿下几时来,这事便不大好应。 百里允容瞧出了他神色里的为难,便又问道:“今日没空?” “不好说。” “无妨,今日不行明日也可,我家就在西边与御铸府相邻,你择时来便是。” “一定登门拜访!” 两人辞过后,晏秋便在原地目送着百里允容离开。 “那人我没看错的话是百里允容?” “公子!?”晏秋惊了连忙作礼,“臣一时出神,竟未见公子至此,实在失礼。” 慕辞却摆了摆手,并不与他计较。 “公子几时来的?” 早在他与百里允容交谈时慕辞就来了,不过见有人便没上前来。 慕辞站在原地,又瞧了百里允容走远的背影片刻,意味深长道:“我记得当年欧阳青是想将百里允容留在身边来着。” “欧阳青的脾气您也知道,这师徒俩压根就凑不到一块儿去。” 慕辞笑了笑。 确实。 欧阳青性情古怪在朝云可是人尽皆知,而百里允容也是个刚直的暴脾气,当年这师徒俩同在机铸府时,真是三天一小争、五天一大斗,就没个消停。 后来某次百里允容实在被他师父给气伤了,当夜便拎包袱走人,走时立志今后与欧阳青势不两立,然后还真就跑月舒的御铸府来了。 说起欧阳青与百里允容这冤家师徒俩的往事,慕辞与晏秋皆是笑不能言,尤其想起百里允容怒出师门才不过半年后就成了邻国御铸府掌府这事传到欧阳青耳朵里时,欧阳青还对着晏秋大骂了百里允容三日,此情此景真无异乎当年他往田公那拐走百里允容后,田公在山里大骂了他三日的情形。 还偏偏凑巧的是,百里允容这两任师父骂街的情景都叫晏秋给亲眼目睹了。 笑谈了那逗趣的冤家师徒片刻后,晏秋又议回了正事,便问道:“说来,公子怎知臣在此处?” “昨日便是在这见的你,自然就先来这碰碰运气。我还想着你若不在此,我怕是就得过桥去,往那烟柳楼中挨户问了。” “嘿!公子这话说的……我岂是那等不正经之人?” 果然谑了他抗议,慕辞哈哈大笑了起来,晏秋却是佯作幽怨将手揣进了袖里。 一直等着慕辞笑罢后,晏秋才又揶揄着探问道:“原本臣还担心公子远居异国他乡怕是水土不服,而今见来公子气色红润,兴致也是不错,莫不是有良人在侧,已乐不思国了?” 慕辞笑着睨了他一眼,“本王私事,你少打听。” 晏秋扫兴的撇了撇嘴,只好罢了自己打听八卦的念头,道:“这集市上往来人杂,还请公子移步楼中细谈。” 第81章 将离 南城的东隅有座酒楼位处深巷之中远离喧嚣而居,宁静颇宜详谈。 晏秋引着慕辞入楼便循阶而上。 正巧也在此楼中与曲安容同桌居于二楼的百里允容无意间又见了熟人身影不禁诧异,曲安容察见了他的异色便也回头,却只瞧见一前一后两道登楼的背影。 “是你认识的人?” “嗯,刚刚还在楼外打过招呼。” “是谁呀?” “以前的一个邻居,叫晏秋。” “晏秋?!” 百里允容平静的瞧着曲安容满脸惊色。 “就是跟随燕赤王的那个晏秋?” “嗯,是他。” “你竟然还跟他做过邻居?” “以前师从田公时曾在鬼谷涧隐居过一阵子,那时晏秋也初入师门,便是那时做过邻居。” 闻此曲安容却更诧异了。 她原先只知道百里允容乃是朝云国机铸府掌府欧阳青的亲传弟子,谁知他竟还有过师从田公的经历! 这田公便是当今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兵家圣人。 其人隐居中原,列国诸侯争相求访,就连东洲不可一世的燕赤王也是三拜其门才从此人手中求得一部兵书。 而这晏秋同样也不得了,早在拜师鬼谷之前便已通掌齐魏两国相印,其治世之文更得诸侯拜阅,而后师从鬼谷才隐匿了几年,燕赤王势得归京之后,此人便自拜门下做了燕赤王府的辅臣。 虽然朝云国的局势曲安容了解的并不太深,却也能知,燕赤王能叱咤朝堂与当朝太子抗衡,少不了此人的功劳。 了然此况后,曲安容啧啧叹道:“你还挺深藏不露的嘛,不但是田公的弟子,且还认识晏秋这等人物。” 百里允容却是泊然笑了笑,“这都是我师父的缘分,我不过是碰巧而已。” 曲安容突然发现,这人平日里行事虽刚,实际好像也还是挺谦和的。 “那你认识燕赤王吗?” “欧阳先生与燕赤王交往较多,不过我就只远远见过他几次。” 毕竟燕赤王既手握兵权又是朝中协理政事的摄政王,身居要职时常远赴边疆应付战事,归京又要处理繁杂诸事,那日理万机的就是当朝太子也未必能比他繁忙,故别说是他了,就连他二师父欧阳青也不一定能常见那位殿下,大多数时候都是晏秋跑腿。 “我听闻燕赤王的兵法也是承自田公,你们两不应该是同窗吗?” “燕赤王拜会师父时,我已经离开了。” “原来如此……” 两人谈话间,曲安容未经意间又瞥了那边上楼的两人一眼,正好瞧见了走在晏秋前面那人。 晏秋是个谦和儒雅的文人,当下拎袍欠步随行在后,全然一面顺从之态,而他前面那人却是截然相反,挺拔颀长的背影宛如劲松傲竹,负手登阶时肩背舒展傲然间更呈锐势难掩。 曲安容瞧着那背影愈发觉着眼熟—— 怎么有点像是昨夜才见的、女帝身边那个名唤潮余的郎君? - 晏秋在三楼选了一处颇避干扰的位置,恰临窗,落眼于外便可见那条月澜河上小舟穿流。 “百里允容师从田公多年,而今却是只做机铸师了?” “百里允容少时便为其父托付与田公,说是田公养大也不为过。” 虽然晏秋与百里允容拢共只做过三年的邻居,不过他记得田公是从他七岁时起便一直将他养至十六岁。 主要是百里允容十六岁那年恰逢欧阳青游历中原入,然后百里允容就被欧阳青拿一只机关木鸟给拐走了。 当时田公得知百里允容跟着欧阳青跑后还在山里大骂了三天三夜,谁劝都不消气,但田公也着实是疼惜百里允容这个孩子,骂欧阳青骂得再狠也是只字不怨百里允容,当时晏秋还觉着挺纳闷,田公怎么就不骂那小子白眼狼呢? 之后不久,因胜颉人获功扶封亲王的燕赤王便来拜访了田公。 虽然世人皆称燕赤王乃是师从田公,可其实当时正因失徒而在气头上的田公在慕辞第一次登门拜访时直接就赏了个闭门羹。 第二次是出门时被慕辞给堵了个正着,才只得坐下来谈了,谁料田公一得知他是朝云国的人便立马拂袖而去——那混账的欧阳青可不正是朝云国的机铸师嘛! 直到慕辞再度登门第三次,田公才终于松了口,却仍没收他为徒,而只是赠予了兵书。 这事晏秋估摸着也算是他家殿下的一块心结。 见慕辞瞧着窗外若有所思,晏秋敛袖为他斟上一杯酒,道:“这百里允容,若论天赋也许不差,但要跟殿下比起来,那可还是差远了。” 慕辞微微挑眉瞥了他一眼,就看着他又想怎么拍马屁。 晏秋也贼兮兮的瞧了殿下一眼,又道:“殿下可别当臣是没由头的拍马屁,毕竟殿下可是早在拜访田公之前便已有战绩在身,那百里允容虽说兵法倒背如流,却未曾入过军营一天,岂能与殿下相提并论。” “再说了,当初田公若不是让这百里允容给气的,岂会三拒殿下于门外,谁知殿下天资卓越,便是不入师门,只自行钻研兵书也能……” “行了行了,让你多说两句你还真来劲了?” 晏秋立马闭嘴。 虽然不少人传称他的脾气不好,但慕辞自认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不过当年被田公拒绝了几回便要在此诋毁人家的徒弟来找点心理安慰,他可没这么无聊。 慕辞喝了这杯酒,又道:“我不过是在想,百里允容师从田公十年却不入军营,虽然他机铸的手艺也不差,但总归还是有点可惜。” “合着殿下的意思是……” 慕辞淡淡瞧了他一眼,晏秋自当会意,立马揽活道:“百里允容正好晚间邀臣上他家去喝酒,殿下若有意,臣去给您松松土?” 以前慕辞确实有过将百里允容招至麾下的打算,可如今此人既已是他的心肝花非若的人了,故他哪怕欲求其才,也自己断了此念。 “不必。” 慕辞自己斟了杯酒,将饮时又问:“如今朝中形势如何?” 第82章 将离(二) “中宁王入京,悍狼营元气大伤尚未恢复,而承云军的虎符也由陛下亲掌,太子则是有意提拔东溟总督。” “边境战事呢?” “维达退出了东洲海域,至于北方颉人也暂时没什么动静。” 而后未等慕辞再问,晏秋也自己接着说了下去:“其实军中情形大体如常,主要变的还是朝中的形势。” “如何?” 晏秋思索着,两手又揣进了袖里,细细将大半年前的事况在心中细理了良久后才道:“殿下的战报于七月中旬传入京中,而与殿下的战报一同入京的,还有殿下重伤的消息。” 闻此,慕辞本拈转着的酒杯轻止,“我应该,没把受伤的消息传回去。” 这是他向来的习惯,毕竟战场之上难免负伤,可作为三军统帅,他从来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伤况,故莫说是报回京城了,哪怕是在军中能知道他负伤的除了疗伤的军医以外,也就只有那么两三个将领。 “臣也知这必不是殿下的意思,因而还特意留意了此事,果然这消息也不是明着传回京城的,却是在上奏与陛下时被言明了。” 如此慕辞也就明白了,便笑道:“看来即便远在战场,太子对我的关注也是不浅呐。” “而后太子又于朝堂之上引群臣急言殿下负伤此事关乎南港安危,便谏言皇上遣派本也守职东南海关的东溟总督尹宵长前往援守。” 氐人湾一战慕辞伤的确实很重,战后更是多日昏睡不醒,就连善后之事都是交由手下部将督办的。 之后尹宵长到职时他虽醒转,却仍因伤势卧床不起,根本没法掌事,而等他好不容能下床留意营中事时,尹宵长早已将他在军中架空。 晏秋又续言:“殿下铁角峡遇袭是八月初的事,而东溟总督为掩异况,便报称殿下与摩亚达交战时重伤,大败敌军后便不治而亡,但殿下因担心自己死讯传出将溃军心,更怕维达残众趁机反扑,是故下令掩瞒死讯,而东溟总督也是亲赴东海后方才了然真相,遂含泪修书报与朝廷。” 原本慕辞都还听得挺有兴致的,却听他突然修饰出个“含泪”二字后,冷不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便横了他一眼,“说事就说事,哪那么多酸辞?” “殿下还真别说,太子得知您‘身殉’祭海后,那哭得还真是情真意切。” 慕辞给了他一个白眼。 那怕是情真意切的喜极而泣! “不过中宁王倒是真伤怀了,还给您写了挽词,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词句哀烈,臣背两句给您听听?” “你敢背一句试试!” 晏秋神色不变临危转言:“殿下死讯入京后,陛下便立即以辅佐太子理政之名,将中宁王诏入京中,晋为留京亲王,其掣肘之意昭然,太子那日子虽说比殿下在时稍好些,却也没好过到哪。” “……” 慕辞淡淡抬眼瞧着他,却见此人的脸皮果然一如既往的厚如城墙。 “也就是说,如今朝中成了中宁王与太子对峙之势了?” “中宁王根基薄浅,而太子羽翼未折,还收了几个墙头草过去,至于大部分,都还观着局呢。” 想也是。 中宁王慕宣,皇子中排行第六,自小便是个温软的性子,封藩之后也从没有过多余动作,平日里只爱吟诗作赋,养了一身文人雅性,奉君子仁义为上,如何能与掌政多年阴狠毒辣的太子为抗? 慕辞思索间,晏秋又执盏为之斟酒,“所以中宁王还是其次,让太子难受的到底还是皇上。” 酒满慕辞便执杯饮之,笑道:“父皇从来就不想叫我们好过。” 无论是他亦或太子,还是如今也入了朝局的中宁王,于他们的父皇而言,都只是自相博弈的棋子而已。 朝中局势慕辞差不多也明白了,反正他的政敌横竖也就是那位太子,至于皇帝又扶持了谁去顶替他的位置掣肘太子,那都是次要的。 “却也不得不言,这大半年来,皇上倒是很念殿下。” 慕辞思绪戛止,冷冷抬了抬眼,并未言语。 晏秋长长叹了口气,道:“殿下死讯入京后,皇上便去往了墉陵,在那待了近半月,据说那半月间日日守在昭瑜皇后堂前……” 关于他父皇去墉陵守他生母的灵堂如何,慕辞半个字也不想听,便直接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见殿下如此抗拒此事,晏秋自然也就识趣的不再继续往后说了,只就当下之事议论道:“不论如何,皇上必不会阻止殿下重返朝局。” “只是如今朝中局势于我甚是不利罢了。” 依慕辞对他那位皇长兄的了解,他此番并没有死在铁角峡之事想必是瞒不过他的,则可想而知,太子在这大半年间必然早已布局备好,以防他重返朝局。 可就算回国的路荆棘丛生,于他而言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托你留意的另一件事呢?关于那条商船,国中是何动向?” 晏秋也起身来到窗前,“商船叛匪眼下尽押于月舒,朝云便是想判此事,也只得从旁入手,倒是斩了几个或与此事相关的尚安府令。” “直接就问斩?” 晏秋笑了笑,“幽嫋之事乃是朝云血史之痛,朝廷岂得擅罢。初闻此讯时,皇上便勃然大怒,当日便将尚安府长史打下牢中审问。” 慕辞冷笑——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狂暴武断。 却也不禁在心下犯愁——他父皇这么大张旗鼓的一通乱杀,只怕是打草惊蛇,反倒更难查其案实…… “那尚安府长史可审出了什么?杀的那几个尚安府令又是以何罪问斩?监察不利?还是包庇连坐?” 听罢殿下这一连几问,晏秋却是“嗐”了一声叹,道:“眼下当务之急殿下还是应尽快回国,复得大势方有余力顾及旁事。” 慕辞无言以驳。 “那你此来琢月,可在途间遇到过女帝的人?” “倒是知道有个在流波镇调查殿下的人,不过臣并未与之会面,便留书与镇守,托他替我转交。” “那是你先到的琢月,还是他?” “这臣就不清楚了,不过就算是他晚到些,这几日功夫也该快了。” 快了…… 想到与花非若临别在即,慕辞心中隐生惆怅。 可他也确实该回国了…… 第83章 将离(三) 今日朝会上,女帝与大臣们还算和谐的议定了出使人选,毕竟左师姬月不论是资历亦或才能,皆是最符于此番出使重责的人。 朝罢后花非若匆匆去扶诸殿应付罢群郎,便连忙赶回后庭找了一圈他心心念念的慕辞,然他却还没回宫来。 找罢无果,花非若也就静了心的回到了清绪殿中,却才一坐下身,便又思绪纠绕的开始想他了。 他该是去见了那位故人…… 想着,花非若又微微叹了口气,此刻缱绻稍止时便又不禁回想起了他燕赤王的身份。 史籍中记载,朝云天始三年,燕赤王率兵攻破月舒国门,自此月舒宗室倾灭…… 先前为燕赤王假死的消息所惑,叫他以为自己当下所处的时代是另一条谬误的时间线,因此还令他迷茫不知该怎么走下去。 而现在,谬误的一切又被翻转,他曾在史书里了解过这个时代的脉络已平铺在眼前…… 突然间,花非若只感自己的心被一块巨石压住,有些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会儿让他了解了真相…… 花非若深深叹了口气,却还是没法舒缓心里哪怕一丝的沉压。 他偏偏投舍成了月舒的女帝,假若一切皆依历史的正轨而行,岂不就意味着他和慕辞总有一日会兵刃相见? 这个可能,他只光是想想就已经感到有些裂心之痛了。 “陛下~” 刚走进殿门慕辞就隔着屏风戏唤了一声,而后又微微侧了身,探眼去瞧座中正在繁忙的花非若。 而今日却不同于寻常,花非若并没有专注的忙着批阅奏疏,而只是愣坐在案前,似有些惊愕的看着他。 慕辞走过去,自然而然的坐到他身边便亲昵的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的颈窝,深深嗅着他怀里的温香。 温存忽近,花非若恍惚了一愣,又听着他在自己耳畔呢喃着说了一声想他,自此方才那些沉压尽皆释然,便也笑着搂住了他的身子,“回来了?” 慕辞笑吟吟的抬起脸来,掀开将他脸容遮住的冕旒,轻轻衔住了他的唇瓣,绵磨着舔了两口。 花非若温顺的由着他吻罢,睁眼就见那双金珀般璀璨的眸子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 被他这样盯得有些局促了,花非若下意识垂眼避了避,笑问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你呀,真是我见过最美的人儿。” 花非若更被他逗笑了,便也戏着怨问道:“你难不成就只喜欢这张脸?” “哎哟我的心肝儿……”慕辞被他一句驳得无奈,又笑着把他搂得更紧了,“我这不就只是夸你一句嘛,可不带你这样抠字眼的!” 他那一声“心肝儿”真是叫得花非若魂都颤了,不禁又是一阵脸红。 慕辞最喜欢看他脸红害羞的样,便又往他脸上狠狠嘬了一口,“你什么我都喜欢。” 他一上来便抱着自己又亲又逗,花非若足是压了一百二十分的理智,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满腔念火。 “你怎么不说话了?” “嗯?”花非若应着一转眼,慕辞便贴上来轻轻吻落在他唇角,却顷刻就见他脸上又微起了薄红。 “你怎么又害羞了?” “有吗……” 花非若抬手触了触自己的脸颊,好像是有点微微发烫,于是又下意识瞧了慕辞一眼,而慕辞却被他这莫名无辜的眼神惹得生笑,便轻轻捏了他的脸一把,“你先前就是因为这样害羞才不敢理我是?” “嗯……” 他越是这样乖顺,慕辞便越是想欺负他,于是两只手都捏住了他的脸,就这样逮着他戏嗔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榆木疙瘩呢!呆成这样,气死我算了!” 花非若乖乖听着他数落,心里却暗暗寻思,他那也不能算是榆木疙瘩,开窍是开窍了,就是没敢说罢了…… 一直贴着他偿足了自己这两个时辰不见他的想念,慕辞才终于舍得把他放开,老老实实的待在了一边。 “你今日去南城,是去见昨夜那位故人吗?” “嗯。”慕辞点点头,又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思索了一会儿,道:“关于我的身份……” 听他低低开了个头就又止住了后辞,花非若便挪眼去细细观察着他的小表情,“还没想好怎么说吗?” 慕辞怏怏的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看着他这自己又想说,又自己闷闷不乐的小别扭样,花非若实在有些想笑,却还是忍住了。 “要不,我先给你看件东西?” “什么东西?” 花非若便将那封手书取出,递给他。 慕辞展开此书,都还没开始细阅其中内容,便已一眼认出了书中字迹,遂愕然瞧了他一眼。 而后概然一番阅过,则知这封晏秋写与女帝的手书里已经将他此刻想坦白的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述明了。 “这信,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前日。” 慕辞愣了一愣,“那你岂不是前日就知道我……” 花非若笑着点了点头,“嗯。” “那你怎么还装作不知道?还答应让我暂时不说?” “嗯……因为刚看到这信知道你是谁的时候,我也很震惊……” 他一脸平静如常的说出了“震惊”二字,脸上却看不出半点与之相干的神色。 “然后我就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跟你说这事,所以才没立即告诉你,后来昨晚在南城的时候你说你暂时还不想告诉我,那我想着就随你好了,就也没跟你提起这事……” “……” 面无改色也就算了,就连解释的语气也是那么温和平静…… 平静得毫无波澜。 原本慕辞还挺担心他如果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有所疏远,眼下看来,完全是他多虑了。 于是慕辞松了口气,却像极了一声长叹。 看他这样像是因为自己过分平静的反应感到有些失落,花非若连忙解释:“知道你是燕赤王,我真的很震惊……就刚刚你进殿前,我会想起这件事都还觉得挺不可思议呢……” “……” 虽然花非若自觉解释的很真诚,但就慕辞的反应看来,好像有点越描越黑的意味…… 于是花非若也叹了叹,罢了继续解释的念头。 “非若~” 突然软腻腻的唤了他一声后,慕辞又往他身边贴近了些,亲昵的将一条胳膊搭在他肩上,将脸也凑上去搭在他肩侧,尤显乖巧的看着他,“我知道你脾气最好了,那我再跟你说件事,你不要生气~” “嗯,你说。” 慕辞又贴上去了些,凑近在他耳畔,又微微偏了头,留意着他的神色,“其实……我没有失忆。” 花非若眉梢微挑。 “我一开始说失忆,其实是……蒙你来着……” 原本慕辞该说的是“骗”,但话到嘴边时他又觉得说骗好像略重了些,于是临时绕成了另一个字。 说完,慕辞便乖乖的倚在他肩上打量着他的神色。 花非若转过眼来瞧见了他这副又乖又狡猾的模样,唇角忍不住勾了一勾,便抿唇忍了忍笑意后,看着他,“哦。” “哦?” 慕辞纵起身来,匪夷所思的看着他,“没了?” 花非若不禁笑了,“你都自己跟我坦白了,我还能怎么样?” 虽然慕辞也不想要他把自己怎么样,但这反应也太过平淡了点! “你都不想说点什么?” 花非若笑着摇了摇头。 连他是燕赤王这么惊天的消息他都接受了,这点细枝末节的事当然也就不算什么了。 但见慕辞还是那一脸不能理解的看着自己,花非若又无奈的笑着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子,“怎么了?你是想要我说你还是哄你啊?” “你就一点不在意我一直瞒着你这件事吗?” 就因这事,慕辞还内疚好一阵子,觉得自己不能坦诚待他这事,实在是有愧于自己对他的爱慕之情。 “你呀,一天天净纠结些什么呢?”笑问着,花非若轻轻将他搂进怀里,温言道:“你我本是萍水相逢,在没有真正交心之前当然不应强求你对我坦诚什么。” 他说话的声音语调总是能让人很舒服,慕辞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温声在自己耳边说话,真是如沐春风一般,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心也软成了一团柔絮。 却也不禁心生担扰。 “你这样柔解人意,谁与你相处都再舒心不过了……但若是有奸邪之徒对你居心叵测该怎么办?” 花非若轻然一笑并未作答,只俯首在他发间轻轻落了一吻。 第84章 将离(四) 入夜,慕辞仍粘着他要与他同枕而眠。 许多时候,他真就像个孩子似的,调皮捣蛋的总爱与他闹腾,现在互明了心意之后,在他面前更是肆无忌惮。 这哪里像是那个史料里记载的当世杀神…… 夜深人静未眠时,总是最爱胡思乱想,也就任着思绪翩绕了那么片刻,白天压着他心沉的那份思索便又攀上了脑际。 此时慕辞靠在他枕上睡得正熟,一手还扶在他腰间握着他的另一只手。 他从小就耳濡目染、在父母的引导下读着史书,成年后也一直以来都研究着历史,故很清楚每一场战争的背后都是无数长期积压的矛盾斗争,在真正的覆水大局之下,哪怕是位高权重者也未必能左右得了局势。 故哪怕没有燕赤王,只要会发生那场战争,也一样会有其他人来统帅三军指挥战局,只要大局如此,所有的一切仍然会为大势所倾…… 思绪越绕越远,但这件事终究也不是一时半会儿间能思惑。 花非若隐感沉重的叹了口气,却无意间惊扰了身旁本熟睡着的慕辞。 慕辞醒神时动了动身子,却并未睁开眼来,只是又收了收手上的力道,将他揽紧了些。 “睡不着吗?” “嗯,有点……” 慕辞轻声笑了笑,稍一侧身,唇息便贴在了他耳畔,“有什么事明日再想,再过不了多久你就该上朝了,纵是国事繁忙也不能这样熬自己。” 他的缱绻耳语果然有效抚缓了花非若一腔乱思沉坠,应了一声后便如他言乖乖止思休息了。 次日凌晨,慕辞养足了精神,便随着花非若一同起了床,侍人们入殿伺候时他就避在屏风后静静看着女帝梳妆的背影。 伺候完女帝整冠盘发后,俞惜便领着侍人们退至殿外等候。 侍人们一走,慕辞便立马来到妆台前坐下,悠闲的靠在一边,支起肘来托着脸,静静看着他捯饬胭脂粉黛。 其实他天生的容貌便已足可动人心魂,加以粉饰也只是为掩去他眉目间本属于男子的英气,而求取阴柔不露破绽罢了。 看着他胭脂点就红唇色泽更艳,慕辞醉神间欲念又起,便微微迎前了些,但花非若却只专注着自己的动作,并没有留神到旁边的人对他已蠢蠢欲动。 “非若~” “嗯?” “我想尝尝你的胭脂。” “尝胭脂?” 花非若笑着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心想胭脂有什么好尝的,却瞧他眨巴着眼看着自己这满为期待的模样又不忍拒绝,便只好伸手去取那存放胭脂的小罐。 然他才刚伸出手去,慕辞便已扑过来双手将他的脸捧起,狠狠的一口咬住了他的唇。 他突然吻过来,花非若还诧异了一下,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他那“尝胭脂”的意思原来是这个。 人心总是贪念无穷,原本慕辞只是想在临走前对表明自己的心意便足矣,却与他同枕而眠后,竟又更生了想将他据为己有的念头,先前还能以吻止念,现在却是愈发收不住了…… 花非若没有一丝抵触的任着他胡咬,便纵容得慕辞愈发肆无忌惮,其念灼燃,狠狠贪舐着他温软的唇瓣。 却有一下慕辞咬得实在用力,花非若不禁倒抽了一丝凉气。 慕辞为他吃痛的一声陡然惊回了理智,才克制住了自己过分的念头,捧抚着他的脸,细细察看他的唇,“弄疼你了吗?” 被他深吻若此,饶是花非若一身铁打的理性也没法在此刻止回温存,便没作言应,而托住了他的后颈,重新迎吻了回来。 花非若柔柔的封住了他的唇息轻轻绵磨,惹得慕辞几回心急得想咬他,却又怕再弄疼他,便只好捺住性子,与他轻柔,而花非若本托住他后颈的手又顺着颈肤轻轻抚至颊侧,微微施力压了他唇颌轻启,慕辞才一瞬未留神,便触他舌尖欺入,两相纠缠软腻,更是令他昏然酥骨。 深深缠吻着他,花非若又将他的身子也紧紧锁入怀中,胸膛紧贴时,便能感受到慕辞的心跳也在擂擂成震。 深吻几近窒息时,花非若才终于抽离了片刻,慕辞却已大乱了喘息,也慌乱了神识的,双手紧紧攥着花非若的衣裳,有些不知所措,“非若……” 他迷迷糊糊的唤了他一声,低低的嗓音缠着促乱的呼吸,旖旎缠绵,花非若笑着应了他的低唤,轻轻吻了他的眼,掌心不由自主的在他颈间柔抚,更将慕辞的肌肤触得滚热不已。 怀里的人实在是令他贪醉不已,花非若似是无奈又笑得柔溺的轻轻叹了一声:“你呀……” “我怎么……” 慕辞笑应不过几个字,后面的话便又因他唇息缠近而低若气吟,花非若也在这时轻轻端住他的下巴,指腹柔柔的碰过他的唇瓣,仅游丝之隙间令他唇齿微启时又再度俯首深吻,绵缠温软。 他这回吻得更为强势,便叫慕辞深陷于他怀里的缱绻,竟像是被他抽空了骨髓似的,一身脱力,只能绵软的挂在他怀里。 被他这样一缠,花非若真是上朝的心思都没了,奈何时辰已近,他纵是百般不舍,也只能强忍着把人放开。 吻犹缠深之际,他忽而抽之即离,慕辞愕然睁眼,抬头看着他。 “我去上朝了。”说罢,花非若又在他额上轻轻落了一吻后,便起身离开了。 而慕辞却还愣在原地,思绪犹缠陷在方才的温存之中,心跳久久难息,便仍然呼吸浮乱的一直看着他出了门,又怔了好一会儿后才回过神来。 身子渐渐冷静下来后,慕辞的心情也因之有些低落,扶着桌角站起身来,十指竟仍是麻的。 花非若前去上朝,偌大的宫殿里霎然冷若冰窟,慕辞一个人在后庭中待了一会儿,却仍是觉得郁闷的难受,便绕去前庭,钻进了他日常理政的清绪殿里。 今日朝罢后因仍有要事需与大臣商议,花非若便遣俞惜去提前释了候在扶诸殿中的郎臣,朝会方散便回到了清绪殿。 慕辞在偏阁里听见了动静,本想迎出去,却突然发现还有一位大臣也随入了殿中,便又只好乖乖退回去。 “爱卿所呈出使议言,朕已阅过无碍,诏卿入殿乃是另有一事需托付与卿。” “陛下请吩咐。” “氐人湾、燕赤王一事你想必也有所闻?” “臣知朝云皇五子燕赤王战亡于氐人湾。” 听得殿中忽而议起了他来,慕辞不禁愕然警敏,便下意识竖起耳朵来听其详细。 “燕赤王并未战死,而眼下也正在月舒国中。” 左师惊怔于堂下。 “在流波镇时,朕与燕赤王偶然相识,也曾几番蒙其所救,而他之所求不过回国以证其身。” 说着,花非若从手边的匣中取出一封以帝玺盖封的手书,交由侍旁的俞惜递与左师。 “此事之详细,朕已尽书其中,届时便请爱卿将此书面呈与东皇。” “谨遵圣意。” 花非若点了点头,最后叮嘱道:“此事莫与旁人议。” “了然。” 收起手书后,左师便行礼告退。 应付过面见大臣的排场后,花非若便依寻常习惯,将侍在殿中的人尽遣于外,好给自己留一番不必端戏的清静。 侍人尽出后,殿中一片清静,花非若也静下思绪,开始批阅奏疏,却才执笔便忽而察觉宁静中似有一道熟悉的动静。 慕辞避在偏阁帘后小心翼翼的窥望着花非若,又轻手轻脚的往他注意不到的方向挪了挪,伺机而动。 了然是那个捣蛋鬼在自己身后蠢蠢欲动,花非若唇边不禁抿起一丝笑意,便佯若无知的继续蘸墨待书。 也就在这会儿,慕辞唰的窜到他身后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花非若自然骇若一惊,转头笑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慕辞也老实交代:“早在陛下入殿之前就进来了。” 花非若笑着摆了笔,轻轻点了他的鼻尖一下,“调皮,吓到我满意了?” 他对自己说话的语气总像是在哄孩子似的,而慕辞也十分受用,便往他脸边亲了一口,而后又贴在他耳边轻轻厮磨。 耳边、脖子也都是花非若身上尤为敏感的部位,故慕辞才刚贴上来他便经不住戏的笑着想避开,但慕辞此刻与他亲热的念头正盛,自然不会任他逃开,于是一手紧紧锁住他的腰,另一手则固住了他的脸,更是念火灼灼的轻咬住了他的耳朵。 “阿辞……别闹……” 被他一声“阿辞”唤得耳根一酥,慕辞更禁不住笑道:“你叫我什么?” 花非若实在快遭不住这酥痒入骨的罪了,便又挣扎着想避开。 而他一动,慕辞更是心痒难耐,便更将他死死抱住,“你再像刚刚那样叫我一声,我就放了你。” 花非若无奈了,“阿辞,别闹了。” 他这柔柔的一声“阿辞”真是叫得酥进了慕辞心坎里,放手的约定立马就被抛去了九霄云外,于是慕辞非但没有撒手,反倒更是用力的将他的身子锁紧,又俯首往他脖子上狠狠亲了一口。 再任他这么闹下去,花非若又要没心思理事了,且知他也不愿撒手,便反身将他逮住,一臂扣住了他的腰将他压进自己怀里,而慕辞也颇依顺的就应着他的拥揽靠在了他腿上。 一躺进他怀里,慕辞便显了一面乖巧之色,在他怀里蹭紧些后便笑嘻嘻的轻轻拨了垂在他脸前的冕旒,弄得一颗垂珠轻轻弹到了他脸上。 看着眼前本是用于约束仪态的珠串被他弄得七上八下,花非若顿觉躺在自己怀里的仿佛是只捣蛋的小猫,胡闹一通后就贴着他撒娇,真是让他没有一点办法。 “调皮!” 被他戏嗔着责了一句,慕辞却甜丝丝的笑了两颊生靥,又双手握住了他抚在自己脸上的手,满是乖顺又亲昵的偏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完了,这回是彻底没心思好好干活了…… “你呀……” 看着他对自己无奈的样,慕辞就像是奸计得逞了似的笑了,又狡猾的摸了摸他的手。 花非若实在是拿他没有一点办法,视线也根本没法从他身上挪开。 看了他一会儿,花非若低低叹了口气,慕辞立马笑问:“怎么突然叹气了?” “一想到你要走了,我就有些舍不得……” 见他愁色入眼,慕辞也心落惆怅的吻了吻他的掌心,“我也舍不得你……” 然虽如此,花非若也明白他的意愿绝不会留在这里,于是叹罢又将他揽进怀中,轻轻吻在他颊侧后,又在他耳边轻语交代:“方才我已将手书交由此番领命出使朝云的左师,届时她会将此书面呈与你父皇。” 慕辞点了点头,也迎起些身来,搂住他的脖子,“谢谢你……” “别跟我见外。” “嗯……” 慕辞应着他的力道又将他搂紧了些,脸也轻轻倚在他肩上,“只要有了你的手书,让皇帝知道我还活着,我就能回去了。” 尹宵长没能将他的尸首带回,而后遣派的刺客也没能得手,即便如此太子也依然煽动大局四处散播他已身死的消息,仅凭此一点,慕辞也可猜知太子一定封锁了任何可能助他回朝的路途,而他眼下势单力薄根本无力与之为抗,若不借以女帝之力将他仍活着的消息越过太子直接传达给皇帝,他只怕是真连国都回不了了。 一想起这事,慕辞便不由觉得有些心寒—— 好歹他也为了守国边境立下过汗马功劳,而今却就是想回个国都得如此费尽周折…… 而听他这话说得如此委屈,花非若更也心疼不已,搂住他身子的手抚慰着轻轻拍了拍,温声道:“我已在手书中言明,请东皇出派与你熟识的大臣至边境来迎你回国。” 慕辞却笑了。 以皇帝待他之凉薄,岂会派人来接他? “他只要看到手书就够了,届时我自己回去便可。” 不过三言两语间,花非若便已体会到了慕辞与他父亲之间是何等疏离冰冷。 “我岂能让你如此毫无依保的回去?他们既能在铁角峡发动兵变,又如何不会在你回国途间动手?叫朝廷遣大臣来迎你,至少能多一分保障。” 自他生母、养母离世后,已经多久没有人这样在意过他的安危了…… 慕辞心中隐生几分酸楚,突然竟有些哽塞,便攥了攥他的衣襟,低落道:“他不会管我的……” “他不管你我管你,届时东皇若真不遣大臣来迎,那我便遣使将你送回去。” 与他相识这么久以来,慕辞还是头一回听他以如此不加以柔转的语气说话,突然间竟强势得不是一点半点。 却也就只强势了这么一句后,花非若又还是柔回了语气,像是哄他一样的说道:“在朝云回复之前,你就先乖乖待在这里,好不好?” “嗯……” “那你的故人,也该与他说一说情况?” “我会给他写信。” 听他应得乖顺,花非若便也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把他好好护在怀里。 第85章 入情 只要没有大臣入殿请见,慕辞就一直待在花非若身边,或静静的在一旁看书,或在他疲乏休息的间隙与他嬉闹闲谈,要不就静静的看着他发呆,总之只要待在他身边,慕辞心情就格外愉畅,时间也就过得飞快。 转眼又入了夜,一如寻常的共同吃过晚饭后,慕辞又陪着他同入了寝殿。 关上寝殿的门,花非若才终于得以卸下一整天沉重的包袱,于是在门边长长舒了口气后,才转身去屏风后卸妆更衣。 互通了心意后,慕辞也就不再避掩自己对他的觊觎,坦坦荡荡的就跟去了屏风后看着他宽衣解带。 人这贪心的毛病实在是无可救药。 起先他心心念念的不过就是期望能在临走前一表心意,好全了此番思慕不留遗憾,却着实是低估了他对花非若愈发得寸进尺的念头。 花非若才刚将外衣脱开,慕辞便从身后抱住了他,却不说话也不戏他,就只是轻轻的将下巴搭在他肩上。 “怎么了?” 花非若问着回头,却见慕辞像是无奈的叹了叹。 “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还如此毫不回避的在我面前宽衣解带,就不怕我对你……” 未尽的后辞,慕辞笑叹着掩去了,旋即便又长长的叹了口气,更紧紧的贴住了他的身子。 背后传来了他的隆隆心跳,花非若也为之意乱,且知自己对他也是那般欲念炽灼,便笑着反问道:“那你这样贴过来,就不怕我?” “我念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怕你……”渐而迷乱的心绪令慕辞再也无法抵抗他身上温香的侵袭,于是话音渐落渐低,逐而化若轻息叹吟,而唇息则游拂在他颈间,小心翼翼的点触着。 “我爱你,非若……”呼吸浮乱的低言着心意,慕辞已克制不得的游吻在他颈间,手也探入他衣中,摸索着去解那久久勒缚着他腰身的束带。 “阿辞……”花非若根本阻止不住他招惹自己念火的动作,每次就算抓住了他的手,也只能任着他将自己的束腰解开。 到了克制的极限,慕辞已没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只能一边胡乱吻着他,一边用最后的理智对他说:“你若不愿,将我推开便是……” 解开的束带落地,慕辞的手便毫无避拦的落抚在他腰间,却只一触便令花非若皮肉具惊,不敢任他胡闹只能转过身去将他狠狠扣进怀里,一手紧紧按在他腰后制住了他整个身子,另一手则托住他的颈颌俯首深深吻住。 被他这样一招惹,花非若也已心绪大乱,便在缠吻隙间仍紧紧贴着他的唇瓣问道:“你怎么会觉得……我能把你推开?” 慕辞已被他吻得醉乱,不知该作何言应,便又在唇舌相缠的一瞬间恍惚着松了力,一个不留神竟被他拥揽着跌入了榻絮之间。 慕辞惊了一瞬慌乱,再回神时已被他死死压住。 “非若……”慕辞惊慌得轻唤了一声,后辞却再度被他吻止。 他居高临下的吻势迫得慕辞几近窒息,胡乱的双手突然拽住了他的衣襟竟有些发颤。 “等、等一下……非若……” 花非若应声收住了吻他的动作,乱着呼吸看着他。 暖色稍暗的灯光下,他看着花非若那双一向沉稳平静的眸子也蒙上了意乱的氤氲,而被他微微扯开的衣襟下则露出了他的一段本是白皙却微微惹红的锁骨。 事已至此,就算是雷打的清规戒律也压不住这帐絮间的炽热。 在他的注视下,慕辞竟颤得连嗓音都在发软:“我爱你……” 花非若听着他呢喃的又一次对自己表白,正思索该怎样回应时,便忽觉襟前一沉,慕辞就双手拽着他又迎吻了上来。 花非若刚刚还在思索若是他不喜欢这样的话,自己也绝不强迫他,却接着就听见他厮磨在自己耳畔道:“只要是跟你,怎样都好……” 哪怕一腔思慕已然得偿,慕辞这句话也仍然动听得令他心颤。 花非若如拥珍宝一般将他捧吻,层层解开了他的衣裳,而慕辞也胡乱的将他的衣襟扯开,终于肌肤相贴时一枚木符从怀中滑落,花非若顺手将其捡去了一旁。 心甘情愿后,慕辞便任自己溺入他怀中,却仿佛置身烈火一般,不过须臾便又局促不安了起来。 “非若……” 慕辞惶然将他搂紧,而花非若应他的仍是柔溺一吻,如此慕辞又渐渐适应了如此无隙的亲密,却逢相融之际,慕辞再度心魂大乱,映入眼中的一切皆是天翻地覆,更也在他唇间窒息,只能无措的避开了他的吻。 烛影半残,光色落暗,一阵风过云开显月,夜入静谧,霜露初凝,帐中一片融暖,缠乱的褥絮间慕辞已彻底失力的跌躺在他怀中。 等思绪重新收回理智时,殿中灯已燃灭,一片压眼的黑暗里,花非若却能瞧见自己怀里的人竟是满面泪痕。 “阿辞?” “嗯……?” 慕辞应他的声音也哑然无力,花非若心中一绞,回想方才竟也是一团混乱,甚都忆不起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他折腾成这样。 “是不是很疼?” 慕辞本是摇了摇头,却又迟疑着思索了一会儿,便将脸埋在他怀里,“还好……”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怎么出来的…… 一想起自己方才恐怕就像是失智的野兽一样,花非若便觉心中惶惶难安,于是又将他抱紧了些,低声问道:“是不是让你很难受?” 慕辞摇了摇头。 “对不起……” 突然听见他道歉,慕辞疑惑的抬起脸来,却只能借着透入窗纸的一抹薄薄月光约莫瞧见他的些许影廓,便伸手去触了触,指尖穿进了他的发里,又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 “之前还以为你对我一点不感兴趣呢,真是低估了你了。” “以后不会这样了……” 慕辞笑着抽出双手来环住他的脖子,“以后不会哪样?” “不、不会……”花非若辞竭,被他这句问得双颊又是一阵滚热,于是轻轻叹了口气,又俯身下去将脸埋在他颈窝里。 感受到他的温息落在自己颈间,慕辞忍不住心痒了一笑,只觉被他碰到的地方都刺挠得成了一片灼痒,实在忍耐不住了便往他肩上轻轻咬了一口,又贴在他耳边问道:“喜欢吗?” 原本就还没缓过劲的花非若再被他这么一问后更是面红耳赤。 “你觉得呢……” 慕辞笑了,心想——这美人真是……都将他吃干抹净了,竟还能羞涩成这样! “你就不能直说吗?” 而此刻的花非若实在是被他一句句问得羞的不行,便只是紧紧抱着他,抿着唇说不出话来。 慕辞也感受到了他趴在自己怀里的羞涩,于是一手轻轻顺着他的长发以作安抚,一边仍贴在他耳边狡猾的诱言:“你要是喜欢,那我下次还给你,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就不给了。” “喜欢……” 听他扭捏的应在自己耳边,慕辞笑意难抿,于是得寸进尺:“那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和我……” 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花非若慌忙一吻封住了后辞,慕辞也就只好依顺的从了他的吻。 “乖,睡了。” “好……” 乖乖应着,慕辞又习惯性的往自己胸前去摸那枚贴身戴着的木符,却只摸了一把空,于是霎然惊醒过来,坐起身在床上四处摸找。 “你在找什么?” “我一直戴着的护身符……不见了……” “是这个吗?” 慕辞接过他递来的东西,只凭手感稍作摸探便知就是那自己一直贴身戴着的木符。 “你从哪找到的?” “刚才……看见它掉下来,我就把它放在枕边了。” 见他如视珍宝般的将这小小的木符捧在手心里,花非若便也从后头搂住他的腰,瞧着他掌心里的东西问道:“这小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 “嗯……是我母妃在我初登战场那年给我的护身符……” 听他提起他母妃的语气显然有些沉重,花非若便没再问下去了,只是在他鬓边吻了吻。 重新将木符在脖子上戴好,慕辞便又转头在他唇边轻轻舔了一下,花非若却没任他吻离,而一把按住了他的后颈,深深含住了他的唇,将他身子在怀里抱正后躺了下去。 慕辞趴在他身上仍被他紧紧按着缠吻难分,如此又绵磨了好一会儿,花非若才终于放了他片刻喘息。 这美人平日里待他那般羞怯,此刻在床上倒还热情了许多,虽然颠鸾倒凤的位置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他还蛮喜欢美人对他这热情劲的,于是慕辞又双臂缠紧了他的脖子,贴着他的唇息不怀好意的问道:“你现在总不爱搭理我,今夜怎倒还贴着我来了?” “我什么时候不爱搭理你了?” 慕辞有些头重的将脸埋在了他颈间,“明知故问……” “困了?” “嗯……” 花非若又在他脸边轻轻吻了吻,便将他放回褥絮中,“睡。” 第86章 将离(五) 迷迷蒙蒙的一夜深眠初醒,慕辞觉怀中空冷,便翻了个身,困倦未消的在褥絮中一阵摸索,又恍惚了好一会儿后才睁开眼来,发现花非若并不在身旁。 “非若……” 本已整装完毕准备前往上朝的花非若突然听见床上的人唤了自己一声,便又连忙应着折回屏风后,在床边坐下。 此时慕辞趴在他的枕上,薄被只半掩着身子,正睡眼惺忪又笑意绵绵的看着他。 看着他这般温顺的模样,花非若也暖化了心肠,便柔柔抚了抚他的脸,“时辰还早,再睡会儿。” 瞧着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柔得缱绻化水,慕辞心里美滋滋的,便趁他给自己盖被子时又捉住了他的手,往他掌心里亲了一下。 他这小动作又闹得花非若心痒一笑,便轻轻戳了戳他脸上笑意盈暖的靥窝。 “我去上朝了。” 花非若起身,又依依不舍的看了他两眼后,才出了寝殿。 他走后,慕辞也就没了睡意,只又稍躺了片刻醒了醒神后便一如寻常的想一个翻身坐起,却才猛的这么一动,他全身便像是被人拧过似的骤然间酸痛不已,于是又重重摔了回去。 慕辞跌回床上后又愣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体会到昨晚和他那一夜缠绵后的余劲。 再起身时,慕辞便小心了不少,坐起身后又扶着腰杆稍缓了片刻。 那美人平日里瞧来如此娇柔温顺,却还是把他折腾的挺惨…… 虽说眼下身子酸累得有些来气,然昨晚那事到底也是他自己先招惹后又心甘情愿的,哪有什么可埋怨的。 何况他又哪里忍心怨他的心肝儿待他热情太盛。 于是慕辞自己坐着缓过劲后,便站起身来寻衣,却转头就瞧见他的衣裳早已被叠得整整齐齐的摆在了床边。 - 今日一晨,晏秋便收到了燕赤王遣人送来的书信,信中言称,女帝已将手书交由将遣往朝云的使臣,归程之期便等东皇回应后再定。 看罢此信,晏秋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只要女帝出手相助,燕赤王回国此事便十拿九稳了。 使队不日便将启程,于是今日朝罢后,左师又入清绪殿中与女帝和丞相最终定议出使之策。 事定后左师便先一步告退,而丞相则仍留殿中,待左师离至殿外后方才问道:“燕赤王此事,陛下恐怕还需再三斟酌。” “愿闻丞相之忧。” “此事真假远于月舒实难验定,其事若有伪,则损帝书之威,哪怕此事属实,而其乱生乎于邻国储君与亲王之争,此事广及社稷之局,私入宗室之隐,月舒实不宜之插手。” “丞相之所言,朕亦有所斟酌,故于手书中并未言及其皇子斗乱之事,而燕赤王之真伪,朕亦请言东皇先遣与王熟识之大臣于边境迎见,如此应可全此事无碍。” 听罢,丞相点了点头,“如此倒是妥当。” 既知手书一事已无碍后,丞相便也请退了。 出至清绪殿外,丞相正缓步下着殿前阶梯时,忽见有一郎君正从后庭的方向往这边走来,便诧异的瞧住了那也着宫服的郎君,却不知这是哪个宫里的郎主,竟能在女帝的宫苑中如此肆意闲走。 慕辞远见前方有大臣方出殿门,便也在原地止步向其颔首示礼,丞相受之亦拱手还礼。 只远远一照面后,丞相便收了打量的目光继续走下阶梯离宫而去,而慕辞亦是看着她走远后方才进了清绪殿。 慕辞上殿时,花非若正蹙着眉盯着一本折子思索批言,余光瞟见了正缓缓向他走来的慕辞,便立马收住神态里的异色,笑吟吟的看着他。 今日慕辞一改平日里活蹦乱跳的举止,老老实实的缓缓登上座前高阶,又慢慢的在他身边坐下。 见他像是有些蔫哒哒的,花非若连忙问道:“身子不舒服吗?” “嗯……” “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慕辞却巴巴的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腰上,“这里不舒服,你帮我揉揉。” 花非若恍然一怔,旋即便明白了他说的不舒服是什么,于是脸颊又不自禁的热了起来,便一手轻轻揉在他腰间,却又局促的将脸避去了一边。 “你怎么又害羞了?”慕辞笑问着,轻轻靠在他肩头。 “我……”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小就很容易脸红,最夸张的还是初中那会儿,跟女生说话都会脸红,腼腆的不行,也是一直到了大学才稍好些。 本来他对男孩子倒也不敏感,只是奇怪的对慕辞这样而已…… 看着他羞得话都应不上来的模样,慕辞心里实在是喜欢的不得了,便凑上去在他泛红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你怎么这么可爱?” 虽然觉得“可爱”这个词被用在自己身上有些怪怪的,但被慕辞这么贴着他也还是挺受用的,便笑着抿了抿唇。 “昨夜……”花非若低低的嘟囔了一声,慕辞便抬头瞥了他一眼,“嗯?” 一说起昨夜那一晚的意乱情迷,花非若多少还是有些局促,便又脸红着酝酿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问了出口:“昨夜……是不是让你很难受?” 慕辞“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顿让花非若更是局促的不敢看他。 “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会这么问?” “……” 他就是不知道才问的啊! 这种事不管是他走江湖的那二十五年,还是当下成了女帝的这辈子都是头一回,实在是不通门路…… “我只是……怕你难受……” 慕辞又笑了。 昨晚他也是稀里糊涂的,要说哪里难受倒也不至于,只是起初有些疼罢了,却不足为碍。 于是慕辞又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贴在他耳畔几许狡黠的戏道:“这都一夜过去了,我也不记得了,不如今夜再试试?” 慕辞呢喃轻语的热息在他耳边落得微微腻潮,戏得他此处肌肤又是一阵痒酥,正想避时,慕辞又往他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 “嘶……” 花非若霎然间耳朵都红透了,慕辞却是鼻息轻哼了一笑,又循着他的下颌一路点吻,终而掀起冕旒轻轻衔住了他的下唇。 得偿所愿的又尝舐了一番他的美色后,慕辞便心满意足的静静坐在一旁看书。 而花非若却是看着今日这一本又一本诡异的折子,隐觉头大。 今日出现在他桌上的奏折有近半数都参的是御铸府的掌府百里允容。 从他翻到了御史中丞参的,责言百里允容大失掌府仪责的于府中纵火烧了一资历颇老的师长所造将献与金祭的铸架的第一折后,而后至少跟了有七八本折子都在弹劾百里允容,此中除了大说其说百里允容烧铸架一事人神共愤外,更还细数了诸如百里允容傲慢无礼、行事乖张等许多往日过责。 综合十来折看下来,这些个弹劾的内容一句话总结就是——百里允容此人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堆,年轻气盛、目无尊长、德不配位,难当掌府一职。 其实百里允容这个人花非若的印象不是很深,若不是今日被这么些折子弹劾上桌,花非若甚至都不一定能想起朝中还有这么一号人,故看罢折子后也是在女帝往昔之忆里刨找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此人乃是中原楚国人,去年春时由丞相举荐入朝。 第87章 将离(六) 御铸府本隶属于玄镇营,专司于军械养护及铸架打造,其下又设常铸府,由御铸府掌府与工户内史协理。 御铸府掌府与工户内史虽品职相当,但御铸府并不涉于朝政,因而每日并不朝见,也鲜少上奏启事,也就难怪女帝对这个人没太多印象。 花非若又反复将弹劾百里允容的折子翻看了几回,越发觉得疑惑,便起身去旁边存放官籍的架子上找这百里允容的籍录。 花非若在旁边的书架间刨找了好一会儿也没回来,慕辞顾之见他又往更深里去了,便也起身寻了过去。 百里允容乃是天下第一机铸师、朝云机铸府掌府欧阳青的亲传弟子,故在去年春时月舒前任御铸府掌府告老还乡后,丞相便亲书三封长信将其邀至月舒国,并上书向女帝举荐此人接任御铸府掌府一职。 但要说此人是丞相一手举荐上来的话也并不妥,因当时选任掌府并非只凭举荐,而是在众臣议论荐上名单之后再行造械比试,这百里允容便是在比试中实打实的凭着“镇”、“循”、“兼”三座攻战架型力压群雄取胜获职,且在比试之后,其架型也获准铸造并派于军中测用。 只是因为百里允容的任职打破了御铸府内择其任的惯例,因而留下了些话柄,更惹了那些败于其下的师长怨气横生,矛盾也就如此萌开了。 慕辞一走过去就瞧见花非若正捧着写有百里允容名字的官籍细细阅着,便不禁惑然问道:“你怎突然看起他来了?” 听他这么问来,花非若眉梢一挑,“莫非你认识百里允容?” “他师从欧阳青时倒是见过几面。” 花非若笑着合上籍录,“那还真是巧了。” “他犯什么事了吗?”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人参他烧了个师长的铸架。” “烧铸架?”慕辞诧异。 花非若笑眼瞧着他,“是啊,御史中丞参的,跟着还有好几本折子都弹劾他呢。” “原来如此……” 正巧慕辞也认识这个人,花非若便趁机问道:“这种事在朝云也会被参吗?” 慕辞笑了笑,些许意味深长,“他师父欧阳青的脾气可是比他要火爆的多了,毁掉看不顺眼的铸架都是寻常之事,谁若真想凭此参他的话,只怕折子都不够写。” 听着他戏谑的述着此事,花非若也忍不住想笑。 “说实在的,我也挺好奇这事怎么就会被御史中丞给参了呢。” 御史台虽有监察百官之责,却也不是随便什么鸡零狗碎的事都会往上弹劾,百里允容焚烧铸架此事说到底也只是御铸府内的矛盾而已,其影响也并未波及于外,加之百里允容身为掌府,对其部下自然有问责监管之权,哪怕此事在旁人看来过激失仪,但只要百里允容本人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这点程度的小矛盾也构不成处罚他的罪由。 但依花非若对御史台的了解来看,这群锋锐而老练的文臣也不像是会做无用功的闲人。 一番思索罢,花非若合上了官籍,道:“我去看看。” 他这打算实是出乎慕辞意料,“这点事也犯得着陛下大驾亲至?” 花非若温和的解释道:“我也挺好奇这百里允容到底是烧了多金贵的架子,竟然能惹得这群文臣连串的上书弹劾他。”说着,花非若又不禁让这事给戏逗了一笑,“还挺倒霉……” 见他是这么一个纯粹好奇的打算,慕辞也就不觉为怪了。 花非若转身走离了书架间,慕辞自然也随了出去,逮住了他的手,道:“带我一起去。” 花非若笑着回头,“你也想去凑热闹?” 慕辞横了他一眼。 这不解风情的美人…… 前往御铸府的途间,花非若仍听慕辞讲述着有关百里允容的种种,方知其人原来不光是欧阳青的弟子,还是被兵家圣人田公抚养长大的孩子。 要说这田公花非若倒也是有所了解——田公原名田澈,此人出身于中原齐国,原为士族子弟,其族中三代皆为齐国大将,然其少年时其父因受奸人陷害枉死,田澈遂随叔父逃至赵国隐居,在弱冠之年便着兵书《渠田中策》,楚国执珪百里中则拜读其文惊为天人,不远千里前往赵国拜会,后又不遗余力的向楚王举荐田澈,最终两人得以共事十年,亦成挚友。 后逢齐楚相争,执珪百里中则挂帅,田澈为军师协辅。 后于湎关之战中,百里中则未依田澈之言斩杀齐国降将郑离,后果中离间之计致使楚王生疑,终而兵败。 战齐兵败后,百里中则不堪其辱自刎谢罪,临终前将独子百里允容托付与田澈。挚友离世后,田澈遂也辞官离楚,自此隐居不问世事。 百里允容就是百里中则托付与田公的独子此事花非若是今日听慕辞说起才知,此外他倒是还知道一件史料中记载的事,那就是燕赤王也曾去往中原拜会过田公。 “阿辞,你也曾去拜会过这位田公?” “嗯。” 慕辞泊然一应却令花非若心中一阵激跃,于是立马又问:“田公长什么样?” 慕辞看了他一眼,果见他是一脸热切,虽觉有些纳闷,却还是笑答:“中等身材,鸷目长须,神态沉肃,不怒而威。” 听这描述果然还是很符合他的想象的。 他爷爷的一位姓陈的故友曾经负责译制过宋传本的《渠田中策》,那会儿他上高中,假期的时候跟着爷爷去京城拜访过这位老先生,在京城待了一个月,只要他愿意陈老几乎每天都会带他去京城大学的图书馆里借读史籍,此中不乏一些真正被修复珍藏着的古籍。 那一个月里陈老总是会在闲暇之时跟他讲述许多古东陆的历史轶事,哪怕是在进行翻译工作的过程里,也会时不时的与他讲解些对照古籍资料以协助译释的方法,或是给他科普些历史常识以及注释填补之类的知识…… 总之就是因为那次与陈老的接触,让他对这部兵书印象格外深刻。 “我记得《渠田中策》全文好像是十三篇?” “十六篇。” 探得此答花非若心中一阵惊喜——陈老当时也说过,他翻译的宋传本其中有些部分是后人添补的,且因年代久远有些篇章也已失落难寻其迹,故传下来的总计只有十三篇,但依据其他史料的记载估计,此书全文应当是十六篇。 于是花非若又更欣喜的瞧住了身边的慕辞,问道:“你去拜访田公时……得了这部兵书?” “嗯,在燕岭。”应言时慕辞笑意柔浅的注视着他。 “田公亲着本?” 慕辞点了点头,“嗯。” 一时间,花非若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纵已深吸了口气也掩不住笑意,避眼瞧着窗外时,双手也难抑激跃的摩挲着慕辞的手。 这么久以来慕辞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激动,不禁笑问:“你怎么突然这么开心?” 花非若仍兀自酿着那番意美笑嘻嘻的,却应此问摇了摇头,“没什么……” “真是的……”看着他此番美兮兮的笑竟不是因自己而生,慕辞多少有些恼火,却看着他这甜美的模样又不忍收拾他,于是无奈的一叹罢便拥上去咬住了他这笑得令自己来气的唇。 第88章 将离(七) 前日在御铸府中被燃的是一座方定了型的重械架型。 要想完成一座重械架型,其工期短则数月,长则成年,从成稿到备材斫形、定量力臂结构,期间耗费铸师心血无数,因而毁一架型便是灭了铸师半条命。 故哪怕两日已过,被那熊熊烈火激起的悲愤咆哮仍在府中一声声吼彻天际:“百里允容你个天杀的鳖犊子!老子宰了你!!!” 那被一把大火毁了半条命的御铸师是个生得五大三粗的汉子,手里拎着把斫木的利刃一身逮着人就是要拼命的架势,一路追着百里允容自外堂至内院,旁人拦都拦不住。 而即便后头的杀气已是汹汹震天,百里允容仍只兀自忙着自己手上的事,任周围都鸡飞狗跳了,也依然波澜不惊。 “你知道那架型我赶工了多少个日夜吗?你一把火就给我烧了!你……你简直丧心病狂!!!” “赶工岂有好货,慢工才能出细活。” “你说的容易……” 却没等他接着往下抱怨,百里允容便将手中斫刃“锵”的往桌上一钉,横眼冷视而来,“且我也与你解释过了,你的铸架不是我烧的,休要在此纠缠!” 他这怒色来得突然,那御铸师冷不防的被他慑了一瞬噤声,却旋即便又驳了过去:“不是你烧的还能是谁?这御铸府上下也就只有你对我的铸架挑三拣四,我不过驳过你几回,你便存怨在心,趁夜将其焚毁!” 此人蛮不讲理的非一口咬定是他,既解释不通,百里允容也就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了。 “百里允容!你今日必须给我个交代!” 这两日来,御铸府中闹得鸡飞狗跳,曲安容也放心不下百里允容这个直筒子,正巧今日休沐,便也匆匆赶了来,果然她才一寻至纷乱之处,就见百里允容又让一群御铸师围在一处针锋相对了。 见状,曲安容连忙拨开聚在此处围观的御铸师,往百里允容的方向挤了过去。 “今日你必须给我个说法!那铸架可是我备以金祭进献之重械,自年初时便已备图取材,而今距立秋之日三月未足,便是我再勤工急备也赶不得了!” 于御铸师而言,其铸架若能于金祭中获准入营便是无上荣耀,故而府中凡是有资历的师长皆会于年初便开始着手准备当年备以金祭的铸架。 自知解释无用的百里允容实在已无心继续与他们纠缠,便不再作任何应会。 “楚师长,你与百里掌府平日里虽有争端,却也不能凭此便认定此事定是掌府所为,那日铸架被烧时掌府也第一个赶至现场走水救架,此事若当真是他所为,他又何必如此暴露自己?” 而楚师长却是根本不听人解释,仍然咬定百里允容:“那他必是做贼心虚!” “堂堂御铸府内,何人做贼心虚?” 纷乱的远后方忽然传来了一道幽稳的声音,惊得乱中众人纷纷回头,所见竟是女帝驾临! “叩见女帝陛下!” 众人纷纷惶恐落跪,而被人群围在中央的百里允容与曲安容两人亦是惊愕不已,叩首行礼。 “都起身。” 女帝缓然免罢众礼后,围看热闹的人纷纷避往一旁,而花非若则径直来到了百里允容面前。 来此一路他都在好奇,这个楚国执珪之子、为兵家圣人抚养长大的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百里允容生得一副英武之貌,剑眉星目、神采奕奕,身材颀长挺拔,也是个阳刚气十足且生得尤为周正的年轻人。 而花非若打量百里允容时,百里允容的目光却是难掩惊怔的落在站在女帝身旁的慕辞身上。 一进了这院,花非若便直朝百里允容而去,当下更又是久久盯着此人面存笑意的打量了半天,慕辞心感一阵恼火,便在后头轻轻踢了他一脚。 花非若立马回神,温声问道:“今日之乱,可有人愿详其言?” 原本楚师长是想接答此问的,却是因见着女帝心中惶恐,犹豫失了先机,便被曲安容给答了:“回陛下,因前日夜间楚师长铸架无端被焚,掌府赶往救火,却被误认为焚架之人。” “明明就是……” 女帝在前,楚师长的气焰明显小了不少,却仍死咬着此事。 这种事哪里是光凭一张嘴能辩明白的,于是花非若笑而顾之道:“被焚铸架何在?” “就在铸炉后的库中。” “带我去看看。” “是。” 应罢,百里允容便欲上前引道,他临走时曲安容在后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膊,示意了他什么。 花非若眼尖的瞄见了那两人间眉来眼去的小动作,即了然了情况,回头时便也冲慕辞揶揄了一笑。 百里允容在前引道,楚师长则仍是一脸愤愤不平的随行在后。 铸炉位处营府之深,嵌凿于山庭洞府之内。 临西的洞府中有三个大的铸池与十来个铸炉,御铸师们忙碌于铸炉之间,而他们则走行在悬桥之上。 此间炉焰熊熊,燥热无比,而桥路更也窄滑,桥栏又矮,慕辞在后频频担心花非若会踩住长裙绊倒,便一手替他拎着裙摆,另一手则虚护在他腰间,一路小心翼翼的,唯恐他磕着碰着。 好不容顺着曲曲绕绕的桥路走至偌大的铸府尽头,只再下了前方的阶梯便是那陈放铸架的营库,百里允容先至阶下便回身迎候,却才一转头就见燕赤王正一面温切的搀扶着女帝,那目光之柔顺、举止之殷切,百里允容实是惊之一愣。 这哪里像是他曾见过的那个燕赤王! 想当年,燕赤王的名声在朝临可是远近皆知的凶悍,故哪怕这位殿下生得一副楚楚冠玉之貌、颀长修雅之身,且又权高势重,年少英才,也是京城佳人们不敢惦念的枭王,以至于别的几位皇子早在弱冠之年时便已立有王妃在侧,独燕赤王孤身至今连个侧妃都没有。 “当心。” 看着慕辞悉心的都快把女帝端进怀里了,百里允容更是匪夷所思的将其几番打量,一度怀疑莫不是他认错人了? 第89章 将离(八) 走下阶梯,慕辞一抬眼就瞥见了百里允容匪夷所思的盯着自己的目光,刚想作问,百里允容就避开了目光,将入库的道让给了女帝:“被焚铸架就在此中。” 此库于洞府至深,四面环壁密不透风,是故即便两日已过,入得此间迎面而来的气味仍像是大火初熄一般,浓烈得呛人鼻喉。 跟着百里允容一路走入库深来到那已成一团焦黑的铸架前,花非若就听见随行在后的楚师长又是一声哀叹,而面前的百里允容亦是蹙眉凝愁。 被烧的铸架在库中深处,花非若一路走来,所见地上满是拖痕,又有多处摆过重架的痕迹,便问:“置于此间的其他铸架何在?” “回陛下,其他铸架已移去了东库。” 花非若绕着焦黑的铸架看了一圈,又问:“其他铸架如何,有无受到波及?” “火势发现的及时,尚未波及其他铸架。” 花非若了然的点了点头,“如此看来,这火还真就是冲着楚师长的铸架来的。” 女帝话说得几分揶揄,楚师长却是听了一阵心酸,也就更是切齿的想宰了百里允容,便又狠狠怒视了他片刻,然女帝在场,他也不能拿百里允容怎样,终而也只能愤怨一叹。 花非若在一边细细的琢磨了两人氛围片刻,转头又瞧住了百里允容,谑问道:“楚师长的铸架如此不堪入目?” “倒也……不至于……” “反正入眼不入眼,都叫你烧了去了!” “楚师长,此事我已向你解释过多次,烧你铸架的人并不是我。” “事已至此,你烧了便烧了,何故抵死不认!” 百里允容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漠然道:“我若真想烧你的铸架,也必然是当着你的面烧。” 他这一句足是噎得楚师长半天应不上话来,却惹得花非若不禁生笑,而慕辞听罢也是笑的不行,心想,这百里允容果然是一点没变。 笑罢,花非若又戏着问道:“就你这张说话不饶人的嘴,平日里招惹的矛盾也是不少?” 百里允容哑然。 一番笑罢,这里的现场也看得差不多了,花非若便笑叹着转身离了这焦成了一团黑的铸架。 女帝转身才离,百里允容就见燕赤王看着他也是笑又摇头。 百里允容:“……” 回到正堂,这纷争关键的两人又于堂下对峙,花非若端坐主位,手中端着一只茶盏,拂盖轻轻拨着汤中浮叶,道:“你们争辩这两日下来,说到底其实并没有半点结果,师长取不出证据来指控掌府恶行属实,掌府亦无法为自己洗脱嫌疑。” “启禀陛下,那日库中失火时臣急往走水,那时确实只有掌府在那库中。” “我那也是发现了火势才急往救火。” 花非若回想了一下方才那营库的情形,确实如果不进到那门里头是很难发现里面没有蔓延开来的火势的。 楚师长当下不愿与百里允容继续争辩那走水时的情形,只滔滔不绝的列举着自己的证据:“且就在铸架被焚的前一日,掌府还就铸图一事与微臣强言夺辩,更还放言臣微臣之架绝无资格进献金祭,而后不日微臣之架便被焚了去!” 楚师长如此激言争辩,百里允容却是一言不发,曲安容在旁瞧着实是心急不已。 “且铸架被焚时,夜已三更,寻常御铸师早已回寝,仅有两人值守铸炉,而那库府入夜即锁,独掌府与我们几个领徒的师长掌钥,事后微臣也都问过了,另几位师长当夜皆于寝中并未出门,也都是闻知走水后才起来奔走,就只有掌府独入那库中不知何故!” 慕辞在侧听罢眉头微蹙——如此倒是有些难以证明百里允容无嫌了。 “偏偏只有掌府能办此事,偏偏也是掌府对你的铸架多有不满……”说话间,花非若摆下了手中茶盏,一面温笑如常,目光却深邃了几许,淡淡扫视了那两人一番后,续而又道:“若办了此事,最大嫌疑无疑就落在了掌府头上,掌府还偏偏就这么办了,还叫师长立即就抓着了,然后又费尽心思却又取不出实证的来为自己辩解清白?” 原本滔滔不绝的楚师长当真被女帝这一句给问懵了。 而百里允容和曲安容则是一面惊愕,尤其百里允容,几乎是怔了的瞧着花非若。 “当然,我也不是否认师长之所言,只是觉得或许也会有这样一种可能罢了。不过掌府究竟清白与否,此事还得取证方能证明,不过二位也不必担忧,毕竟铸架被焚此事御史台已参本呈报,之后的自可交由廷尉审理,想必不久便可令真相水落石出。” 闻知此事已被御史台参本,百里允容隐为一惊,便蹙眉思索了起来。 “百里允容。” “臣在。” 见女帝忽而神色泊冷的喊了百里允容,曲安容在旁心下微悬,便也紧张兮兮的注视着花非若。 “铸架被焚此事,无论如何你皆应担责,身为掌府,监管不力致使深夜库府生险,倘若未能及时察觉火势,将酿何等大祸?” 百里允容落跪伏礼,“臣知罪……” “纵然你及时挽回了局势未成大险,却也令库府失其重架,事后又任府中争端横生而不加以安抚抑止,使两日间府事怠工,此其三者皆你误职之过,且罚你两月俸禄以偿工事之损,你可有异议?” “臣无异议,愿领罚。” 花非若点了点头,便起身,“今日暂作此罚,剩下的便待廷尉府审实之后再作斟酌。” “诺。” 说罢,花非若便动身出了此堂,慕辞紧随女帝身后,走近时又留了百里允容一眼,却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 而一旁的曲安容则是松了口气。 将上车之际,花非若又将俞惜招至跟前吩咐道:“回宫将云凌诏入清绪殿。” “是。” 慕辞早已在车上坐好,等花非若一上来,便笑意吟吟的问道:“如何?” “嗯?” “百里允容此人怎样?” 花非若笑了一笑,霎然间就没了方才堂中那番威严之势,“不错,我挺喜……” 然他那个“欢”字还没出口,慕辞就已狠狠拧住了他的脸,花非若吃痛了的抓住他的手,连忙换词:“挺、挺中意这个年轻人的……” 第90章 将离(九) 而慕辞却不打算就那么轻易的放过他,便仍揪着他的脸,似笑非笑道:“中意这年轻人姿貌不错?” 花非若委屈巴巴的看了他一眼,“哪有的事……” “方才我若不踢你那一下,你怕是还得再将他打量个仔细才行。” “我只是好奇……没别的意思……” 何况他也没怎么盯着人打量啊,不过就是稍微留神看了一下而已…… 毕竟他是真的很好奇,被田公养大的人到底是什么样。 然就这一股醋劲惹生的火,慕辞足是与他计较了一路,花非若也就只能一路又哄又贴的,才好不容易让他这小霸王消了气。 回到宫城,花非若完全不敢再与慕辞提起百里允容,却走进后庭时,慕辞又主动问起了他:“看你这反应,该是也相信焚烧铸架之事不是百里允容做的?” “嗯,他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听他如此笃定,慕辞又笑有别扭的瞥了他一眼,“哦?” 而花非若却只自顾自的思索着此事,并未留意到他此刻的小别扭。 “你说他烧那铸架能图什么呢?若是为图解气,我倒更信他会直接当着楚师长的面烧,可若是这样背地里……那就匪夷所思了。” “何况他还是个熟读兵书之人,怎么会办这么显而易见的蠢事呢?” 慕辞却笑了笑,“军营中的蠢人也是不少的。” 花非若便也温温的笑着应道:“但他可是一连被两位名士看中的人啊,总不能也是寻常庸才?” 而后言转,花非若的神态也稍严肃了些,“且我观察下来,这个年轻人也算是个沉着且有城府之人,不过就是对当今之职不太上心罢了。” 细细听着他议论百里允容的语气果然是一本正经,揣摩他应该的确没什么歪斜心思后,慕辞才稍稍顺抚了些心绪,但开口的语气还是几分别扭:“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陛下是对那百里允容一见如故,信任非常呢。” 突然又听出他这番话语气不对,花非若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情况,于是立马又乖乖的贴了过去,软声的幽怨道:“你这话说的……我对他的那点了解不也都是路上听你说的……” 听他竟还委屈的幽怨起来了,慕辞又难掩笑意的瞥了他一眼。 “真是的……你醋劲儿怎么这么大呢……” 居然还敢说他醋劲大? 慕辞横了他一眼,便避过眼去不搭理他,如此花非若也就不敢幽怨了,便又小心翼翼的贴上去,轻轻环揽住他的肩,委屈巴巴的问道:“你就这么不放心我?” 光是他这张脸长的就不像是能让人放心的样! “谁叫我念你念的紧,唯恐你叫别人勾了去!” 听了他这怨生生的一句,花非若忍俊不禁了一笑,“你呀……” 慕辞转过脸来盯着他,还有点凶巴巴的意思,花非若则是笑吟吟的轻轻捏了捏他的下巴,看着他这样实在觉得可爱的不行,又轻轻抵住了他的额头,眼中浸满柔色的问道:“你以为我念你就念的不紧吗?” 慕辞故为嫌弃的“嘁”了他一声,却已是笑意难掩。 估摸着他大约已消了气,花非若便轻轻端起他的下巴,正俯首想吻他时,就见俞惜入庭来了。 “陛下,司常府掌令已在殿外候见。” 花非若点头为应,俞惜即也颇识时务的退下了。 “我先去处理点小事,晚点再来陪你。”说罢,花非若还是在他唇上轻轻舔了一口,才离开。 入得殿中,诏了云凌才上殿,花非若便将御史中丞的奏本递予他看。 云凌看罢,道:“依御史台所奏之意来看,倒像是想重新审验百里掌府为官资历。” “焚烧铸架事小,朕在意的是御史台参此之意,此事或仅为引,许是朝中有人不欲百里允容守职御铸府,却不知意图为何。” “陛下之意,欲派臣前往暗查?” 花非若点了点头,道:“朕于高位,诸多时候所观大局之下犹有诸多隐秘难窥其细,此事亦然。” 朝中多方势力结党营私,罗网层层相覆,彼此算计,等他能在这殿中瞧见些许端倪时,那罗网之下只怕是早已布局完密。 “御铸府之事朕今日托付与你,若有何处不便务必隐书知朕。” “臣明白。” “去。” “诺。” 云凌走后,花非若便执朱笔在御史台呈上的奏本上写下批言:既言其事,则校其官历、审验其资,事备详尽,再作议言。 随后又亲理了一份诏书,摇铃唤来殿外侍官,吩咐道:“传谒者上殿。” - 晚间闲归居中,百里允容便又邀了晏秋在家中共饮,也就闲聊起了今日女帝亲至御铸府之事。 却是先说起了燕赤王与女帝的八卦。 “你说今日殿下待女帝举止格外殷切?” 百里允容点了点头,顺便也回想了一番当时情形,果然还是除了“殷切”二字外便没有别的词字能形容燕赤王当时拥揽着女帝的神情举止了。 而晏秋却是捏着个酒杯,怎么也想象不出燕赤王“殷切”的模样。 “演的?” “可殿下也不像是那么善演的人……” 这话说的也是,但凡燕赤王能有太子一半装模做样的本事,也不至于会落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境地了。 思来良久无果的晏秋终而摇了摇头,“匪夷所思……” “确实匪夷所思。”百里允容喝了杯酒,又道:“当时我甚都疑心是不是认错人了。” 晏秋也深为认同的点了点头。 然他虽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家燕赤王“殷切”的模样,但话题至此,当然还是得接着八卦一下。 于是晏秋又凑近前去拍了拍百里允容的胳膊,问道:“女帝生得何貌?” 百里允容简洁一字了然:“美。” “多美?” “可堪绝色。” 晏秋寻思着琢磨了琢磨,又问:“若抛开身份地位不言,女帝之相貌较那裴小姐如何?” “哪个裴小姐?” “你忘了?就是皇上先前赐婚与殿下,那安国公的孙女。” “那个把殿下给退婚了的女子?” “正是。” 虽说印象里是有这么个人,但百里允容一时却想不起那裴小姐究竟长什么样。 “我见过吗?” “见过,那次在猎会上我还指给你看过呢!” 百里允容又回忆了一番,恍然想起,“原来那个就是裴小姐啊!” “是啊!” “那如何能与女帝相较。” “你别说那裴小姐也是朝临出了名的美人呢。” 百里允容却摇了摇头,“其气容姿貌与女帝相较也还是差远了。” 得了此答,晏秋便拈着胡子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难怪能叫殿下神魂颠倒了。” 闲谈罢了八卦,晏秋便又顺嘴问了他女帝入府事由,才知他竟是因烧了师长的铸架被御史台给参了。 “我倒也没想到御史台竟连这事也管。” 晏秋却“呵呵”笑了两声,“你想不到的还多着呢,御史台什么不能管?只看想不想管罢了。” 百里允容叹了叹,“也真是倒霉……” 晏秋笑着给他添了杯酒,又问:“那女帝入府后,又是如何判的此事?” “眼下尚无证据能坐实我焚架之罪,便只是以失职为名,罚了我两月俸禄,余下的则待廷尉审实后再作斟酌。” 听罢,晏秋摇头叹道:“那你还真该去谢谢殿下了。” 百里允容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晏秋瞄了他一眼,又道:“女帝罚你这两月俸禄,显然是替你挽罪来着,否则女帝若只是高坐殿中一道令下任由御史台验你官资,你可真就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了。而陛下今日亲罚了你这两个月的俸禄便是堵了御史台对你下死手的路,那事后御史台纵是想打压你,也不得不掂量掂量女帝的意思,加之女帝又将铸架一事又交于廷尉府审理,届时只要验明其罪实不在你身,御史台也就奈何不了你了!” “那这与殿下……”百里允容本直愣的想问,却是话至一半便恍然明白了过来,于是咽止了后辞。 “你还想问这与殿下有何关系?若非殿下在女帝面前为你美言,女帝岂会亲至御铸府来维护于你?” 眼下百里允容已十分明白这事了,便默默给晏秋斟满了酒。 然这一杯对饮罢,百里允容还是没想明白一件事,“御铸府本也不涉朝事,我平日里与那些朝臣也鲜有往来,御史台参我做甚?” 何况御铸府的掌府本来也不是什么肥差,是故百里允容着实想不明白他到底哪里遭了人惦记。 对此晏秋也就只能笑笑,“这月舒朝廷里的事,我哪能知道呢?” 百里允容无言的瞧了他一眼。 “凡事既生则必有其因果,眼下女帝既已显露了维护你之意,那你就乖乖的该干嘛干嘛,别再惹事添乱就行。” 第91章 将离(十) 花非若一入了那清绪殿便又是半日忙碌难见其人。 慕辞一人百无聊赖的在后庭待至傍晚,却仍不见花非若回到后庭来,实在候不住了,便从梧桐树上跃下,准备去看看清绪殿里的情况,却才顺着回廊绕过一道玄关,就跟花非若迎面撞了个满怀。 搂住这个冒失鬼,花非若便笑吟吟的问道:“想我了?” 花非若真是难得一上来就调戏他,慕辞自然顺之也环住了他的腰,软声应道:“可真是想死我了。” 一晃半日不见,花非若当然也念极了他,然当下宫仆随侍在侧,他也不好与他过分亲热,便只是蜷指在他脸上轻轻碰了一下,而后则微微倾近在他耳畔低言:“你先去池中等我,我一会儿就来。” 他“池中”一句话说得慕辞心魂荡漾,“好。”应着,慕辞又偷偷在他腰间摸了一把,却只触到了一把厚硬的布料。 花非若再柔柔对他一笑后,便错身从他旁边过去了,慕辞则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激跃不已。 美人竟然要与他共浴! 妙啊~ 供女帝沐浴的清池就在寝殿后阁的小庭中,层层垂帘掩隔之间温潮侵润,转过屏风即闻水声清悦,笼池的轻雾袅袅成絮。 慕辞早早就来到了池中候着,频频看去屏风掩阁的方向却是怎么也不见他来,便有些焦闷的拨着水花。 约莫又过了近一刻钟,慕辞终于听见了他穿过前阁走来的动静,于是立马迎到池畔,双手搭在池边巴巴的望着。 花非若才一绕过了屏风就对上了他那满为热切的目光,便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的美人当下只披了一件曳地的宽袍,独腰间一条长带将松掩着腰身的衣袍束起,宽落的襟间却犹能见他的身子若隐若现,而慕辞只是看着他那腻白如玉的肌肤便已觉心中阵阵发痒。 “我给你带了点心来,现在要吃吗?” 花非若将拎来的食盒摆在屏风旁的小桌上,问着也回过了头来,就见慕辞不着丝缕的半身浮露在水外,长发也为水汽浸了微潮慵慵搭落在肩上,旖旎的水光则是将他那双浅泽的眸子衬得如雾中温玉,缱绻而腻润。 慕辞含笑的注视着他摇了摇头,“你快下来。” “好。” 他当下这样实在是勾人得紧,于是花非若又还是习惯性的平了平心绪,才微微侧过身去解开了衣带。 宽衣松落,那薄掩下总牵扰着慕辞思绪的腰身总算袒露眼前,慕辞心绪一阵快乱,更是迫不及待的想将他拥进怀里。 将衣裳挂去屏风上后,花非若一回头就见了慕辞竟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真是的……” 花非若浅笑幽怨着,终于进了池中,慕辞立马就拨开水花贴了过来,从后头搂住了他的双肩,在他鬓角处轻轻落了一吻。 花非若也笑着捏了捏他环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你怎么这么粘人?” 应他“粘人”之喻,慕辞又微微偏头贴住了他的脸,软声问道:“陛下会嫌我烦吗?” “当然不会。” 温声应着,花非若也在他脸上回了一吻,贴在他耳畔柔言:“我喜欢被你粘着。” 他的声音伴着温息搔得慕辞耳根子一酥,便又更缱绻的厮磨着细细游吻在他颈颊之间,花非若依着他的气息拂近便也转头去迎他的吻,却才刚碰了唇,慕辞的手便不老实的往他腰间捏了一把,惊得花非若窜了一避。 他冷不防的就从自己怀里窜了出去,慕辞霎然间来了气,便懊恼道:“我都给你吃干抹净了,你竟还不给我摸?” “不是不给你摸……但是……你别捏啊……” 慕辞仍只是气怨的看着他。 见状,花非若又自己迎了回去,却是先逮住了他的双手,怯然求道:“要不……” 然他才刚说了两个字,慕辞便一脸哀求的瞧住了他。 花非若无奈咽语,苦溢心门——他也不想这么敏感,奈何身体本能不由己控啊…… “非若~” 慕辞软声唤着,又走近了两步,贴近了他的胸膛求言道:“你让我摸一下嘛~” 本来花非若就不忍拒绝他…… 现在更是…… 无奈花非若叹了口气,“好,你等我适应一下……” 说话时,花非若紧紧握着他的两只手,足是下了好一番决心,才把他的手压到了自己腰上,然慕辞却只稍稍用了分力,花非若便又是周身一怵,立马又将他的手逮住了。 慕辞仍然只是眼巴巴的看着他,而看着他的一脸期望,花非若果然也狠不下心来拒他,便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别乱动……我适应一下……” 慕辞乖乖的点了点头,“不动。” 于是又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花非若便将他的手又重新放回了自己的腰上。 这回慕辞果然乖乖的没有再乱动了,只是又朝他贴近了些,微微仰首含住了他的唇瓣。 慕辞难得颇有耐心的衔着他的唇不啃不咬只是细细轻柔的绵磨,又细细估摸着他大约已放松了些,才又小心翼翼的试着挪了挪自己放在他腰上的手,谁知哪怕只是一分细微的动静都能惹得他身子紧然一颤,又倒抽了口凉气,差点就又避出去了。 “你呀……真是的……” 花非若又无奈的叹怨了他一声,慕辞则笑嘻嘻的抵住了他的额头,问道:“除了腰以外,其他地方都可以?” “大概……” 听他一笑,花非若又觉不妙的连忙按住了他的手,补充道:“但还是得让我适应一下……” “嗯。” 似是漫不经心的一声应罢,慕辞便又吻住了他的唇,这回却就没那么多的耐心了,花非若也任着他胡咬,思绪却还是紧紧留意着他的手。 “非若……” “嗯?” “为什么每次你吻我时,我的魂都快被你拿走了?” 花非若愕然不解的瞧着他,竟又从他眼中依稀品出了些狡黠的意味。 “非若~”慕辞又更贴近前去了些,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微垂眼睫,打量着他腻红温润的唇,低低叹着柔息道:“你来吻我。” 花非若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又敛眉一笑,“你怎么这么多小花招呢?” 慕辞却觉着这也不算是花招,只是自己忽起了这个念头,想被他吻罢了,却不待他作答,花非若便已端起了他的下巴,柔柔含紧了他的唇息。 每回吻他,花非若总是极尽温柔,仿佛拥在怀中的是一件脆弱的无价珍宝,唯恐触坏他分毫。 慕辞逐而溺入他的爱柔,呼吸缠乱了缱绻,身子也渐而绵软的失了力,花非若则抱紧了他微有仰倒之意的身子,腰身紧贴时两处浊念相惹,慕辞恍惚吟吟一叹,倏忽间更被他抽空了魂力,只能缠软的倚在他怀里。 “阿辞,抱紧我。” 慕辞乖乖听话,环住他脖子的双臂用力揽紧,却旋即他的身子就被花非若空端了起来。 骤然而来的失重感又惊得慕辞惶然将他搂紧,而突然被托浮于水外的双膝也只能无措的缠紧在他腰间。 “非若……” 生平至今,他还从没有被人摆弄得如此无措,便不禁有些慌了神。 花非若应他所唤又轻轻抚吻了他,游丝缠绵间又温柔的贴在他耳畔安抚:“别怕……” 仅容他须臾隙间偷得一丝喘息,花非若深吻又至,慕辞神魂皆醉,温软任之缠夺。 池中涟漪远泛,水声些许嘈杂,温融交绵缠乱,待得灼潮稍退时,万般皆已迷醉幽扰。 慕辞被花非若抱出温池时犹恍惚着没回过神来,花非若怕他着凉,故一上岸便连忙帮他擦干了身子。 避开了水色扰目,花非若这才能清晰的看见他身上竟是伤痕累累,仅他腰腹这一段肌肤便布落了数道狰狞刀疤。 见他久久打量着自己身上这些伤痕,慕辞笑着轻轻抚了他的脸,又将扰在他脸边一缕微潮的长发理开,“都是些陈年老伤了,早就好全了。” 花非若瞧了他一眼,目光仍是哀哀忧落。 而看着他这样心疼着自己的模样,慕辞却笑了起来,“怎么这个表情?” “世人只知你少年英才,慕你战功显赫、身处高位,却不闻你那功绩也是如此浴血拼杀出来的……” 说时,花非若轻轻抚过他的伤痕,心中惋怜不已,而慕辞虽说早已释怀了这些伤处,但看着眼前的人如此疼惜自己,还是不由得被触动了心弦。 “军旅之人,哪有不受伤的……” 对上了他那双当下眷柔无比的眸子,慕辞心也化了一抔柔泉,便将五指探入他发间,触得温存时又托住了他的后颈,迎上去与他深吻。 花非若将手揽在他背上,突然又触到了一处伤痕的凸起,于是一吻稍止,垂眼瞧住了他。 慕辞知道他碰的是哪道伤,便笑答:“那伤就更久远了,那时我都还没上战场呢。” “我先前听丞相言,你少年时曾为巨熊所伤,就是这里?” “嗯。” 见他似有好奇,慕辞便自己转过身去,将掩背的长发撩至肩前,即露出了四道从后肩至腰几乎斜纵撕裂了他整个后背的爪痕。 这道伤痕触目惊心,且他受此伤时尤为身量未足的少年,故花非若根本不敢料想当时熊掌拍落在他背上是怎样血淋淋的惨状。 听见身后的人又叹了气,慕辞便笑开了戏谑道:“还好我当时没让那熊拍死,不然可就见不到你了。” 而他这句玩笑却叫花非若听来心沉不已,便将衣裳给他披上,又顺而将他裹进了怀里。 “你那时才多大,就受了这么重的伤……” 慕辞本想跟他解释,那伤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其实只是皮外伤而已,并没有很重,但一肚子的话却在花非若将脸埋入他颈间的一瞬,尽化散于齿间。 花非若只是静静的抱着他,一句都没说,却突然间莫名的让慕辞觉着十分的沉重,一些早已被他淡忘的过往竟在此时复涌而来。 因他天生一双凶戾狼瞳,故他从小到大都是他父皇最为厌恶嫌弃的皇子,他的生母待他虽也不能说是薄情,却也总会因他在皇帝面前的不讨喜而常常加责于他,加之他生母性情郁结暴躁,故每次责备他时总免不了对他一通打骂,事后又哭得不能自已,如此也就总会叫他自责不已,却又无可奈何,他也不愿自己如此惹皇帝不悦,可比起其他那些皇子来,他就像是个心乏五感的冷血动物,所思所行总是不能如人所愿。 过往居宫的那十五年里,对他最温柔的就是他的养母瑜妃,即便他与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可她还是将他视如己出,相较起来凉薄的倒似乎是他,许多时候面对她的关心时,他的回应都显得有些冷淡…… 那次在猎林中被熊所伤时也是如此,看见他流那么多血,瑜妃都急哭了,他却也只是平淡的告诉她伤势不深而已,那时的他麻木得简直就像是块木头,哪怕伤处剧痛,也没有半分想喊叫的念头,反倒还觉得他养母有些大惊小怪…… 那些都快被遗忘了的过往突然在此刻如潮涌般侵袭而来,慕辞忽然间竟有些哽咽,于是他立马饰去异态抱住了花非若的胳膊,勉为笑言:“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真在意起来了?” “只是有点心疼……” 却想来这些过往之事他也无可奈何,且若纠言太多恐怕反倒会引得慕辞伤感,于是花非若也压住了自己的愁思,俯首轻轻吻在他发间,“累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嗯……” 转过屏风进了那避池的后阁,慕辞吃了些他给自己带来的点心后,便枕在他腿上休息,又挑了他的一缕长发缠弄在指间。 “使队明日便将出发了。” 慕辞绕着他头发的动作稍稍一顿,“嗯……” 看着怀里的人,花非若实在是万般不舍,便又轻轻抚着他的脸,想说些什么,却思索良久,还是不知所言。 “非若……” “嗯?” “在我之前,你……对别人动过心吗?” 花非若摇了摇头,“没有。” 慕辞眼睛亮了一亮,坐起了些身来半有些狐疑的追问道:“一个都没有?” “嗯。” 得他这再一答后慕辞意足的笑了,嵌入两颊的靥窝顿时也像是盈了蜜一般,甜丝丝的沁入了花非若心里。 “真好~”慕辞笑盈盈的将他的手捧在脸边,亲昵的蹭了蹭,又往他掌心里吻了一吻,丝丝痒麻又戏了花非若一笑,“怎么突然这么开心?” “你是我的了。” 第92章 将离(十一) 昨日女帝一道诏书亲下,谒者传令,便将御铸府中铸架被焚一事正式交由廷尉府审理,而御史台那方自然也立即便开始着手验审百里允容之官历。 事才不过隔日,上尊在舒和宫中便也听觉了风声,得知昨日女帝竟就为了铸架这么一桩小事便亲自去了御铸府一趟,一时也不知该做何评言了。 戏倦了笼中的鸟,上尊便在庭下的石桌前落坐,支肘杵起脸来,微蹙着眉头默然许久。 瑾瑜在旁伺候着奉上温茶,上尊摆手示意她摆去一旁,而后又过良久,才终于开口叹言:“想不到那潮余竟会是朝云皇胄、‘死而复生’的燕赤王……” 这个消息也是今日才被眼线报入舒和宫的,得知这情况时,瑾瑜被惊得目瞪口呆,而上尊却只是冷笑一应,遣人退下后便一直逗着笼中的鸟,直到现在已过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开口说起了这件事。 此事关乎两国更关乎女帝,旁边的侍人自然不敢应言。 上尊揉了揉眉心,一时烦闷无比—— 燕赤王、百里允容、上官珑,如今为女帝所看重的人,竟没有一个是月舒本国人。 那百里允容也就罢了,再怎么着居的也不过就是个不干朝政的旁职,倒是那上官珑与燕赤王,一个由中原上卿士族中而来,一个自朝云宗室密访而至,而今还偏偏都近在女帝身边。 一想起这桩桩件件的烦心事,上尊便忧闷不已,于是蹙着眉怨为一叹罢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去将昭华宫那位郎君请来。” 本添茶的瑾瑜听了吩咐,动作微缓着抬头瞥探了上尊神色一眼,便如常奉上茶去,又小心翼翼的劝言道:“那位郎君虽尚无名分,陛下却待其宠势颇盛,多年来也是头一遭,想必是十分心悦此郎……” “他偏宠了此郎如此之久,孤却犹未亲见其人,然此事既已遍知于后宫,孤也不宜视若无睹……” 上尊稍敛了敛淡显怒意的态色,压下了一腔心平气和的语气:“将人请来。” - 眼下卯时才不过三刻,花非若去往上朝少说也还有近一个时辰的功夫才能回来。 早间的功夫慕辞惯于在庭下习练刀法,近段时间来他在氐人湾一战中留下的伤势也渐已好全,加之心情愉悦,体力也恢复良好。 初阳一缕温煦的光线缓缓升照,正好越过墙头投于梧桐庇荫之下时,慕辞忽见迎光处有几个侍官正走过了回廊的玄关,朝他此方过来了。 瞧来人身上所着宫服并非是昭华宫中的侍人,慕辞便下意识警惕了些,在人走近之前,就先迎过去了两步。 “奴婢瑾瑜,奉上尊之命请郎君移步舒和宫。” 上尊找他? 自女帝回宫那日之后,他还没在这宫城中与上尊照面过,加之他在女帝身边也并无名分,便想不出上尊会因何事还如此郑重其事的遣身边侍官来请他去舒和宫。 虽然不觉得会有什么好事,但慕辞还是气定神闲的颔首应礼,“官人稍待,容民郎整服更衣,再往拜见。” “郎君请便。” 两方再一示礼后,慕辞便循廊走入女帝寝殿。 虽然早知此郎颇得女帝宠爱,甚破格允许他留居于昭华宫中,但看见他竟入女帝寝殿中更衣时,瑾瑜还是隐隐震惊了一下。 此番上尊邀他去往舒和宫的阵仗确实来得十分正式,不但遣派了自己身边的领事的侍官,甚还派来了步撵,慕辞暗自在心中估摸了一下,这阵仗大约不亚于后宫正儿八经居有名分的郎主了。 慕辞坐上步撵后,瑾瑜侍行在侧。 走过深长的宫巷,两侧朱墙尤将日光遮掩,天色尚为彻明,便压得墙影之下些许沉暗。 “女帝宠幸郎君之事后宫具已周知,上尊自也重视女帝之意,是故今欲亲见郎君。稍后郎君拜见之时莫失殿前之仪,应答从心,上尊必不会难为阁下。” 能近身伺候这些贵人的侍官毋庸多想必然都是个顶个的圆滑,深宫之中最忌多言,这些老狐狸必然不会讲些多余的话。 “多谢官人提点。” 慕辞笑然应罢,瑾瑜也就不再讲话了,而慕辞则微微侧身支肘靠住把手,兀自揣摩上尊见他的意图。 后宫具已周知他得女帝招幸一事,别的郎臣不了然情况大约也就只当女帝是多收了个宠郎罢了,而上尊所思虑的必然是关乎女帝隐秘之事。 毕竟那于女帝而言着实是个极其致命的隐秘。 倘若上尊当真是为此事诏他而来的话,那他确实该好好考量一番应对之策了。 步撵止停于舒和宫朱红大门之外,瑾瑜为慕辞引道走过前庭,便在一洞门前止步,躬礼道:“今番上尊私见郎君,侍人不便入之,便请郎君入此门后循回廊向北,上尊就在内阁等候郎君。” “多谢官人。” 颔首应罢,慕辞便独身入门,循庭中小道走上廊阶后,慕辞又回头稍稍打量了一番,只见瑾瑜已领一众侍人退离。 此乃舒和宫内庭,所避宫苑之深,若生何事外庭还真不一定能察觉。 慕辞一路警惕着来到了那侍官方才所言的内阁门前,临进门时又回头将周围环境细细打量了一番,敞开的阁门前一塘清池,左右也无墙楼藏隙。 走入此门,慕辞仍不动声色的将四周扫视了一番,却不见上尊人影。 “过屏风来。” 这道幽沉的声音从屋阁深处传来,只听其声便可揣知坐在那屏风之后的是何等雍容艳镇的女人。 “失礼了。” 慕辞在门前拱手一拜后,便应其所言,绕过屏风,掀开垂掩月洞门的珠帘,才终于在那临窗的榻前看见了这道华艳的身影。 就近亲眼见了上尊本人,慕辞才知原来花非若的绝色容貌实乃承自其母,虽然花非若的眉眼生得更具英气,却半点不及他母亲来得锋锐。 “民郎拜见上尊。” 慕辞俯首行礼,上尊则从榻上起身,缓步来到他面前,轻轻将他的下巴端起,慕辞抬眼,她则只淡淡落下一道冷锐打量的目光。 “原本孤还好奇,一介江湖粗人如何能胜后宫诸多世家良秀而独入女帝之眼,今日亲眼一见后方才明白,原来所谓白衣竟是皇胄演态。” 第93章 血溃 慕辞愕然。 上尊打量过他的神态后便收回了手去,漠然一笑又道:“还真是难为殿下卑仪屈居如此之久了。” 上尊折身回到榻上,慕辞便也站起身来,示礼一笑,道:“隐瞒身份一事还望上尊见谅,若非身不由己,在下也不愿出此下策。” 而他此言上尊听罢却只嗤然一笑,便又冷冷的睨了他一眼,“氐人湾一战后,殿下死讯遍传东洲,虽说终为误传,但讣告既下,殿下想必也是归国途艰,如此殿下欲借女帝之势亦在情理之中。” 言至此时,上尊又淡淡转过眼来,以那惯然孤傲的漠冷目光盯住了慕辞,质问道:“如今你既已得女帝手书,何故继续纠缠于他?” 她讲话时的语气淡淡平泊而又自有一番刻薄,竟像是细刺一般扎入慕辞耳中。 纠缠? 也是,原本他接近女帝的意图不就是为了给自己铺条路吗,只要有了女帝的支持,他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的站到东皇眼前,一切有关他身死的谣言也自当破除…… 其实他的目的早就已经达到了,从女帝答应为他调查身世起,他就只要静静等着就好,不需要再做什么多余的事了…… 那一问,慕辞久久未作应答,上尊也静静的打量了他片刻,笑问:“殿下总不会是想说,对女帝情根深种?” 慕辞狠狠瞧了她一眼,而上尊看着他的眼中则满为冷讽之意。 慕辞也冷冷的勾唇笑了一笑,“就算我真心应答此言,上尊想必也不会相信?” “当然。” “也是,上尊怎么会信这种生无由起的情愫?” “殿下此言差矣,我只是不信你燕赤王会有这份情深罢了。” 上尊一语铿锵掷地有声,慕辞刹那间竟是语结于舌,看着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女人,自是怒乘血意上涌,却又让一股冰冷的淤塞之感死死压于心中。 临着慕辞深冷压怒的目光,上尊唇边微微抿开一分似笑非笑的弧度,迎着他的冷视站起身来,缓缓在他身边踱绕。 “女帝美吗?” 慕辞默然。 上尊却只睨过他眼中有光色微微一动,便又冷笑道:“我儿之貌,便是尽这世间极艳之辞也难喻其美,故他自幼时起身边便从不乏觊觎之目,即便他非九五之尊,光凭那番姿貌也足可为人所贪图……” 讲话间,上尊已从他身后又绕去了他另一边,在他身侧低声续讲了后言:“殿下夺嫡之念亦为东洲遍知之事,而今女帝近在眼前,殿下难道就没有点别的打算吗?” 慕辞狠狠睨了她一眼,上尊却轻然一笑,摇了摇头又走开了。 “女帝自小便性情温慈,也正因他待人太过亲随,故易为旁人所惑,殿下戏演情深瞒了女帝便罢了,在我这就大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殿下究竟想从女帝身上得到什么,尽可直言。” “说了这么半天,上尊不就是想知道我对女帝究竟有何所图吗?也大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直问便是。” 听着她在自己耳边凉飕飕的说了这么半天,慕辞也着实快忍到极限了,于是笑而张言道:“上尊所言倒也并不尽错,我就是贪图女帝美色,非但想叫他助我归国,且也将这尤物据为己有,至于贵国朝廷对我资助与否,倒是无所谓,本王不需要也不稀罕——此答,上尊可还满意?” 他那张扬出口的“尤物”二字在上尊听来着实扎耳,却也终于印证了她的揣测,遂怒问道:“殿下也已探得女帝之隐?” “实不相瞒,我早在离开流波镇之前便已知晓此事,不过上尊尽可放心,此事我当以性命为守,绝不于外透露分毫。” 上尊却嗤然冷笑,“你既据知如此隐秘,却不欲以此为谋?” “如今上尊倒是怕起这事了?那当年上尊不择手段将他置于如此险位之时,可曾想过他的死活!夺嫡之险如何你我具不必多言,即便如此不也是你将他亲手推上了这条剑悬于顶的绝路吗?你为他生母尚且凉薄至此,又有什么资格在此质疑我心存几分图利之念!” “殿下还真是利言善辩!”上尊笑怒了一句罢,忽而转身从架上抽出一柄短剑,锋刃垂下的递到了慕辞面前,“殿下既然自诩对女帝有一番真心,愿以性命为守,那此刻敢不敢持刃歃血,以你皇胄之身、宗室之名起誓绝不背此诺言!” 慕辞毫不犹豫的握住了剑刃,霎时血线垂刃而落,他便将此血淋淋的寒刃按至心口,一双狼瞳利色迫显,一字一句沉缓道:“我慕辞他日若背今日之诺,尚无需透此隐秘,便只心存一分危害女帝之念,则当名毁身灭、死无全尸,天地为证,绝不背誓!” 其誓既立,慕辞便松手释了握得自己满手鲜血的短剑。 才刚听短剑锵然一声落地,慕辞便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匆匆闯进阁内,回头一看,竟是尚未更去朝服的花非若。 刚下朝的花非若才一走出太云殿便听侍官来报称慕辞被上尊喊去了舒和宫,下意识心感大为不妙的他自然立马就赶了来,当下却是一进了这门便见了眼前血淋淋的一幕。 花非若在月洞门前怔了一怔,看着慕辞垂血的右手,与落在他脚边淋血的白刃,刹那间花非若的心口仿佛被重砸了一下,钝钝的生痛。 花非若默不作声的走入他们对峙的堂下,慕辞拽了拽他的袖,才刚想说话,就听花非若沉沉的开口:“你先回去。” 看出女帝大有与自己争执此事的意思,上尊也不慌不忙,只绕回榻前坐下,平心静气的等着。 “非若……” “快回去。” “你别……” “回去。” 当下的花非若神色冷肃,深黑的眼瞳中隐压着一股怒色,平日里常罥于他眉眼间的柔态荡然无存,竟显出了几分与上尊颇为相似的锐色。 了然自己继续待在这里除了激化矛盾别无用处,慕辞只好转身,却仍犹豫着步子,走至门边时又惴惴不安的回头看了一眼。 第94章 血溃(二) 一直留意着慕辞走远后,花非若才终于开口问道:“母尊今日又是因何故趁我上朝之际为难于他?” 而他母尊只是侧倚着扶手,不作言应的冷冷看着他。 花非若叹了口气,只觉当下情绪状态实在不佳,若不收住心绪任之再起波浮,只怕女帝那本躯之忆又将涌起。 “事出之因皆源自于我,母尊若欲问责也应是我,何故对他白刃相向?” 见他仍是毫无悔意的泊然问出此言,上尊心中忍无可忍,便怒的起身一把抓过手边茶盏便朝他狠狠掷了过去,“你既早知他真实身份,为何还将他久留于侧?!” 薄瓷的茶杯撞碎在榻前矮阶,温凉的茶汤绽染在他衣摆。 茶杯惊碎的声响顿如重锤般沉沉击入他心底破镜,霎时便在他心中扭过一番刺痛,花非若大感不妙,努力定了定神,然那源自女帝本心的痛意还是在这骤然间卷及了他全身,令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起身的上尊踏着残瓷碎片逼近至他身前,切齿的低声质问:“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你的隐秘?” “是……” 他甚至都没听清从自己嘴里应出的低声答语,耳边就“啪!”的迎来一声震响,他身子不禁踉跄了一下,足是麻木了好一会儿,才约约反应过来,感觉到了颊侧火辣辣的痛意。 “那我令他持刃起誓永不泄此隐秘有何不妥?堂堂一国之君,你竟能如此行事轻浮不计后果,当真是痴迷情爱忘了自己的身份,简直鬼迷心窍!” 自那一耳光之后,上尊对他的怒骂花非若几乎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昏昏蒙蒙的竟像是有人将他的魂拖入了寒渊水底,浸泉注骨,仅这须臾间,他的意识便被本躯的过往之忆死死压制在识海之底,恍惚间竟也觉着身上传来了阵阵古怪的痛意。 “你倒是说话啊!” 他母尊又狠狠的一把钳住他的脸,强令他转回眼来看着自己,“你方才不是气势汹汹的闯进来要与我理论吗?怎么不说话了……” 他当然也想说点什么,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突然间竟失了五感…… “非若!” 花非若突然听见他母亲惊喊了他一声,却天旋地转的,等他回过神来时,他竟已伏倒在地,身子则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般,他微弱的意识根本驱动不了半分。 “非若、非若……” 上尊慌了身的也跪下身将他扶入自己怀中,却见他双瞳已然涣散,气息也顿如游丝般轻细。 “来人!快来人——!” 半昏半醒间,花非若的视线已容不进任何清晰之物,耳也不再能听清什么,只大约知道周围的人正手忙脚乱的围着自己。 “瑾瑜,你快去将梁笙喊来!快去!” 意识渐沉渐深,周遭一切忽而渐渐远去,一时间模糊得像是他初来此躯的状态,恍惚间唯存的一丝思绪便不禁嘀咕,莫不是要离开了…… 终而沉寂…… “……早知你如此不堪,我何苦对你寄以厚望!” 一身尖锐的怒骂入耳,花非若恍恍惚惚的又觉心口一刺,睁开眼来,却还没能抬头看清什么,就又被一掌狠狠掴倒在地。 他的身子实在痛的不行,一趴下去根本没法立刻起身,但他本能的知道,若是不赶紧跪好,一定会被罚得更惨。 他无声的哽咽着,努力想爬起身来,却不等他磨蹭,他母尊便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狠狠拎了起来,他吃痛得哭喊了一声“母亲”,而她却没有半分心软,一直拽着他的头发将他半身拎起,他泣不成声的拼命求饶,然泪眼模糊间,他唯一能看清的只有他母尊怨怒至极的目光。 “若非你长姐早夭,我岂会在你身上耗费如此心神?到头来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怎么会…… 这么多年来,他不是一直都在好好的扮演王府的郡主吗? 他难道还不像是个女君吗? 可是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的举止仪态,他也一直都乖乖听话、一直努力回应着母亲的期望…… 他何尝任性过?而今不也已经得到了女帝的认可,成为储君了吗?即便如此,也还是“烂泥扶不上墙”吗…… “我只是……”他哽咽着话也难尽,只能哀求的扶着他母亲拽着他头发的手,低低的申辩道:“我只是……不想跟荀安成亲……” 却此一句之后,他母亲又拎着他的头发将他狠狠的甩开,他重重撞倒在桌边,匍匐在散倒了一地的木架椅凳间,喘不上气也哭不出声,只能颤栗着默默流泪。 “躺在那陵寝中的就不该是你姐姐!” 这句话仿佛一把冰锥,生生将他的心刺透了。 冷冷的撂下那一句之后,他母亲便转身出去了,将门一闭,弱烛之下只余他独自在那黑暗里怔怔发冷。 那一夜他真的差点就死掉了…… 而起始之因,是他说不想与荀安成亲。 之后他卧床休养了近半个月。 到了大婚那一天,他异常平静的接受了这件事,心里甚至没有一丝异感,麻木得像一具提线木偶,怎么着都无所谓了…… 心口的绞痛之感一直淤堵不散,加之旧忆成梦又更感一番窒息,花非若昏昏蒙蒙的醒转了些意识,眼帘微睁了一隙,瞥见床边有个太医正端着一碗药,见他醒转,便示意旁边的宫女将他扶起。 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药碗,花非若本能的警觉,“何药?” “陛下险发血溃之症,此药可养护心脉,缓解病症。” 血溃之症……? 花非若惑然不解,却奈何身子实在难受,便只好接过了她递来的药,一饮而尽。 上尊心急如焚的等候在屋外,却见门开时,又还是敛住了态色,一如寻常漠冷的看着来到自己眼前禀报情况的太医。 “启禀上尊,陛下症况已稳,方饮过药了,而后只需静养便可,尤其莫乱心绪。” 梁笙禀言时,上尊就冷冷的凝视着她,听她说完,便摆了摆手,烦闷的示意她退下。 上尊深深叹了口气,想及方才险状也是心有余悸,便起身想入屋去看看他的情况,却方走到门边,就迎面见他已出来了。 花非若精疲力尽的看了他母尊一眼,便想错身往旁走开,上尊心下惴然,便轻轻拦了他一把。 花非若止步,难得见他母亲眼里有些许柔和。 她本想挽留他再稍歇片刻,却想来他也不会答应,便作罢了。 “你回昭华宫好好休息,莫再去想此事。” 花非若默然点了点头,便走了。 上尊站在门前看着他循廊道走远,心中愁沉,不禁又作一叹,回头时方才一直在屋里伺候着女帝的瑾瑜便上前来搀住上尊,也作安抚之意的将一手轻轻揽扶在她身后。 “回头还是留意些,女帝的身子……万不可有何闪失……” 第95章 血溃(三) 慕辞回到昭华宫已过了近两个时辰,却还不见他回来。 慕辞坐立不安的在宫门前踱来踱去,心中揣测万千,后悔当时就不该让花非若独自留在那。 若半个时辰后他还不回来,那他就亲自去舒和宫看看。 心中如此打定主意,慕辞便又往门外张望了一眼,这回总算是看见了女帝的小驾行入巷里。 车至门前停稳,慕辞立马便迎了过去,掀开车帘,伸手去扶花非若下车,却触了他双手冰凉。 慕辞本是想问他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却见他脸色苍白得不见半分血色,神态更也憔悴不已,便忧然问道:“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当下花非若确实还没完全缓过来,不但身子乏软,心脏也还沉沉的隐有淤痛之感,但方才那番情形他实在不想说来再令慕辞心忧,便只对他柔柔一笑,道:“就是起了些争执,有些……费神罢了。” 慕辞扶着他踏入宫门,稍避开了侍从便忍无可忍的切齿怒问道:“你现在这样的脸色,怎么可能只是费神而已!” 慕辞一急便易言怒,切然嗔罢又还是放缓了语气,“你怎么就这么缺心眼呢?多大点事,竟就把自己搞成这样。” 花非若静静听着他的数落,端起了他那只受伤的手,看着他掌心里晕出了包扎药布的血色心疼不已。 “疼不疼?” 看着他这完全不把自己身为女帝的威严当回事的模样,慕辞气不打一处来,却是听他说话的声音都有气无力的,又不忍再数落他,一番焦急无奈,只得怨重一叹。 听见他怨怒沉沉的叹气,花非若又小心翼翼的瞧了他一眼,只好认怂的低低应道:“知道错了……” 为君的那些道理,花非若当然也都明白,什么雨露均沾、什么顾全大局,这些若只是放在旁人身上的话那自然都好说,可对着令自己动了心的人,他就是不忍瞧他受半点委屈,更也不忍只将他置于与旁人同等的地位。 看出他嘴上虽应着知错,实际却显然是满心不服,慕辞又狠狠的戳了他的脑袋一下,“你怎么就这么直愣!” 又被他狠狠的指责了一通,花非若只暗暗的郁闷,却也不作什么反驳。 晚间回到寝殿,花非若仍感身子大为不适,便早早的就歇下了。 熄灯后,慕辞在他身边躺下时又将被子给他掖紧了些,却一握他的手,仍是冰凉的。 回到昭华宫都这么久了,他的状态似乎仍是没有半点好转,心中不安,慕辞便侧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灯光打量着他问道:“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花非若低低应着,将他搂入怀中,“别担心我,快睡。” 花非若的声音低沉的叹吟在他耳边,缱绻得令他心中暖意融融,便也微微偏过头去在他脸上吻了一吻,“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嗯。” 夜入三更,花非若迟迟不得睡意,本闭目养神着,却隐觉心口有些刺痛,胸腔也微微有些沉压之感,便侧了个身,又深做了几次呼吸,才稍稍舒缓了些。 直至此刻,他仍觉着白天自己突然昏倒此事着实有些匪夷所思,虽说他当时看见慕辞流血确实有一头子火冒三丈,却也不至于就气晕了过去? 虽说这女帝的身子确实比他原本的身躯要娇弱些,但也不至于娇弱到这等地步?毕竟女帝的记忆里也并没有什么恶疾缠身,或是自小体弱多病的状况,无非就是五岁那年落水后因受惊吓加之姐姐离世悲痛打击,病了一阵子,却也不过半月便恢复如初,并未留下病根。 总也不能是因为他的意识和女帝的记忆相冲突导致的,若确是因此的话,意识冲突之际脑子不堪重负宕机昏迷他倒也还能理解,然这胸闷气短外加头晕心刺痛的身体症状又是怎么回事…… 花非若越想越觉着这事不对劲。 侧躺了一会儿,身子的症状仍不见减轻,花非若索性就坐起身来,却又顿感一阵天旋地转,感觉像是缺氧了似的…… “怎么了?” 花非若自觉起身的动作已算是轻巧了,却没想到还是惊醒了身边的慕辞。 “没事,就是睡不着起来坐一会儿……” 而慕辞二话不说也坐起了身来,往他额头摸了一把,竟是冰凉。 “哪里不舒服?” 其实他现在哪里都不舒服…… “没……” 他习惯性的想说没事,却才刚开口,便忽感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惊得他连忙止言回咽,与此同时鼻息间也是一股腥腻,他便连忙俯身至床边,连忙取来绢帕掩拭。 一片黑暗里,慕辞根本看不清他到底什么状况,于是立马下床去点起一盏灯来,一回头即被吓住了。 “这是怎么了?!” 慕辞突然惊慌失措的冲到自己面前,花非若本还不明所以,却一垂眼竟见自己双手满是鲜血淋漓。 虽然他感觉得到鼻血流的有点猛,但也不至于夸张到这地步…… 慕辞一把抓过他的手来细细的检查,却不见哪里有伤,好一番细看才发觉那血竟是从指尖甲盖隙间渗出来的。 “来人!”慕辞立马绕出屏风,高声唤来了侍候在门外的侍官。 “快传太医入殿!” 不明所以的俞惜闻状也是惊恐不已,立马就转身去了。 花非若仍孱弱无力的坐在床边,看着殿中灯火亮起。 吩咐了侍人之后,慕辞立马又绕回屏风后来,坐在床沿揽住他的身子,“你这是怎么了?” 花非若正想应言,却一开口又骤然呛咳了起来,咸腥的滋味即在口中漫开,等他回过神时,手中绢帕已尽是血红。 吐血……? “非若……” 此刻花非若口鼻之间满是溢血,他一喘息便会呛得猛咳,慕辞见状,连忙将他的身子压低,让他趴在自己怀里,任血流自低处。 “你这是怎么了……别吓我……”慕辞的声音颤然欲泣,轻轻拍抚在他背上的手也不禁有些发抖。 而花非若却根本没法回应,光是呛着血咳嗽就已经快窒息了。 “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 第96章 血溃(四) 俞惜匆忙领着一当值的太医赶入寝殿,却随着一绕过屏风,一侍官与一太医便具为眼前的景象给吓得愣住了。 此时花非若才好不容易咳歇了些,血却仍在源源不断的流着,帐里床絮间,乃至床前的矮凳地板具为血色所染。 “还愣着做什么!” 慕辞怒急一吼,更吓了那太医一哆嗦,战战兢兢的走上前来,于女帝身旁跪下身后,才颤颤巍巍的开始扶腕诊脉。 慕辞在旁心急如焚,频频理着他的长发安抚着怀里已虚弱脱力的人。 太医诊脉良久无言,慕辞更是急得难以冷静,“他怎么样了?你倒是说话啊!” “回、回郎君……陛下……” 太医支支吾吾的,又反复将女帝的脉诊探了几回,却都是浮乱不已。 此等症况也是她生所未见,而脉象混乱若此,只怕是…… “为何不说下去?他到底怎么了?!” 花非若虚弱的也抬起眼来瞧住那个太医,却见她已然慌得无措了,每想开口说话时,那上下唇瓣便颤得挤不出一个字来。 正在此时,上尊忽而大步迈进门来,满殿侍人见状纷纷伏跪行礼,而上尊寸步未停,一路赶到了屏风之后,瞧得满目血色惊人。 “梁笙还没来吗?” 正好也领着人赶进来的瑾瑜连忙应声:“梁太医来了!” “全都退出去!” 上尊一声令下,便连同俞惜在内的一众侍人纷纷退离殿外,梁笙来至床边,抓起女帝腕子探之须臾,便立马从药箱里取出一粒药丸给他喂了下去。 “郎君请退开些。” 慕辞犹豫的看了花非若一眼,却又无能为力,只好退开将人交给太医。 慕辞站起身,正与上尊一眼对视。 本早已歇下的上尊得知女帝忽生险况便匆匆起身就赶了来,宽袍之外只披了一件披风,散发至此也是一番慌忙之态。 迎视着慕辞咄咄逼人的目光,上尊眉头略沉,于是冷然遣道:“太医已至,你退去屋外等候。” 从她的舒和宫回来后,花非若便一直是这般虚弱之貌,又至方才突然呕血,慕辞怎么可能还将人独留在她面前,于是也冷冷应道:“不退。” 他如此胆大妄为,无疑又刺了上尊逆鳞,于是上尊当即也是一面冷怒,却此时两人忽闻花非若又开始呛咳了起来,便又都心紧的瞧了过去。 梁笙扶着女帝让他将淤堵在喉腔中的血咳出,好在她喂服的那药生效很快,花非若只再咳过这一回后便止住了出血。 而后不久,梁笙早派去煎药的医官也匆匆将药端了来,上尊瞥见碗中汤色略显几许暗红的药下意识利视了梁笙一眼。 花非若瞥见了她神态间细微的异态,便也狐疑的瞧了太医递来的药一眼,“何药?” “此药可暂解陛下血溃之症,服药后务必静养,五日之内切不可再操劳费心。” 临将饮药之际,花非若又看了他母尊一眼,而她则紧锁着眉头并没有瞧他。 花非若接过碗来,将药一饮而尽。 随后梁笙又留了半个时辰,再诊脉确定女帝已无大碍后便请退了。 花非若静躺着闭目养神,服过药后虽不再有血意浸喉,但心与肺间仍遍布着细细密密宛如千万根针扎过一般的痛意,连带着呼吸也还有些迟沉。 慕辞就坐在床边目不敢移的注视着他,时不时伸手去抚一抚他的脸,眉眼间满为忧色。 梁笙走后,上尊也遣退了身旁侍众,独自坐在一边守了许久。 花非若的呼吸渐而平稳,脸色也终于不再像先前那样苍白得可怕了,见他的状况终于好转了些,慕辞才微微松了口气。 却在这会儿,上尊起身走了过来,慕辞立马又警惕的盯住了她,而迎着他这样锋锐得满为敌意的目光,上尊却并未如他料想那般蹙眉发怒,而是只是平静的与他对视着,目光深沉而复杂,一时竟让慕辞揣测不透她的心情。 察觉了上尊来到自己床边的动静,花非若也勉力睁开眼来看着她,而他母尊只是微微俯下身来,手掌轻轻抚落在他额头,难得对他没有一丝肃厉的温声叮嘱:“你需得静养几日……好好休息……” 却不知为何,花非若心中忽起一阵酸楚,便偏开了脸去。 感觉到他将脸避离了自己的掌心,上尊便也收手抽身而离,却走到屏风前又停了一步,微微偏过头来,以余光睨着慕辞,“莫忘了你的诺言。” 慕辞冷冷的收开了看着她的目光,再度落眼于花非若,却瞧着他这番为险症折腾得虚弱的模样,心中阵阵刺痛。 上尊默然收眼离了寝殿,出至昭华宫外,抬眼天幕一片黑沉。 瑾瑜上前欲搀上尊登车,上尊却摇了摇头,“走回去。” “是……” 长巷里夜风流涌缓缓,透入襟间幽袭凉凉,却化不散她心中的那股淤塞。 “他不愿迎聘荀安那回,也是如此……” 忽听上尊一言纠起往事,瑾瑜下意识回看了一眼,确认侍行在后的宫人听不见她们对话,才低声应言:“陛下身子素来康健,想必只需静养几日便可康复如初,必不会再如先前那般凶险……” 十年前,先帝立储之际便也将襄南侯府嫡长子荀安赐婚与花非若,白天立储仪毕,却至晚间花非若便向她抗言不愿履行婚约迎聘荀安,此一言便令她暴怒至极,而后那一夜间,她都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孩子下了多重的手、说了多狠的话,只是将那通怒火泄罢,她便转身离去将他关在了屋里。 却无多会儿,她甚都还没完全冷静下来,就听侍人报称花非若在屋中不省人事,等她赶回去时才发现,被自己打得昏死过去的孩子已被喉中淤血呛得几近窒息。 而后太医便手忙脚乱的为其引血缓症,她则也心神不宁的守在屋外,却直至此刻她才回过神来,才想起来,从他对自己抗言第一句不愿迎聘荀安开始,她便近乎怒狂的打骂了他近一个时辰。 起先,他还能好好跪着,而她却没有听他半句倾诉,一直将他打得趴在地上几乎动弹不得,也没停手…… 哪怕已过了十年,她每回想起那一夜自己对花非若的摧残,都还是不禁感到心颤,已完全想不出自己当时如何能对亲生骨肉下那么狠的手。 而其实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花非若从没少挨打挨骂—— 初袭女态之时,他但凡有一步的仪态不到位,便会惹得她暴怒,进而对他一通打骂怒罚,那时他父亲犹在世,有许多回见她实在下手太狠,便也跪下哀求她放过孩子一马。 到了花非若少年变声时,她不许他大声说话,平日里更不许他轻易与人接触,除却进宫拜见女帝之外,她几乎是成日的将花非若关在屋里,令他没日没夜的修习礼仪朝书…… 从小到大,无论她如何严苛、打骂如何凶狠,花非若从没有忤逆过她分毫,却直至迎聘荀安那次,一向乖巧的花非若竟冲她大声抗言,将她气坏了,也就彻底失了理智,下手根本就没计轻重。 后半夜时,花非若的情况更入险境,梁笙给他灌下了几碗汤药,他却都因窒息难咽而吐去了大半,而后又行针引脉,如此一直忙碌到了次日清晨,才勉强稳住了他的症况,而后更是修养了月余,花非若的身子才渐渐好转了起来。 “那一夜我确是将他伤透了……这孩子……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 往思里留下的悔憾又在花栩心中扭起一番痛楚,却无可奈何的只能化作沉长一叹。 - 上尊走后,花非若也因症劫的疲乏稍微睡着了一会儿,却还是在凌晨之际又浑浑噩噩的醒了过来。 “非若!” 听见慕辞唤他,花非若睁眼瞧了过去,果见他一面愁色沉沉,想来这一夜也是令他担心极了。 花非若抬手轻轻将落在他颊侧的长发理开,疲惫的眼中仍然为他落下缱绻柔色,“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慕辞急得两眼泛红,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花非若自己也不大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旧疾? “非若……” 花非若应唤回神,瞧着他笑了笑,便想撑坐起身来。 “你这才刚好,别乱动!” “没事的。” 慕辞上前去本是想拦他起身,花非若却狡猾的一臂勾住了他的脖子,一双美目笑得弯似月牙,又柔顺乖巧的给他递了个请求的眼神,慕辞无奈,只好也捞住了他的身子将他扶了起来。 坐起身,花非若便依势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捏了捏他的脸,温声在他耳边抚言:“放心,我已经没事了,你也累了一夜了,快睡。” 慕辞却将脸埋在他颈间,死命的摇了摇头。 见他似有与自己赌气的意思,花非若又笑着叹了一叹,便轻轻抚着他的发,“再不睡,一会儿就要天亮了。” 听着他竟还能如此没心眼儿的对自己柔声细语,慕辞心里更是难受的紧,便往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嘶……”花非若吃痛的倒抽了口凉气,便垂下眼来柔声幽怨道:“怎么跟小狗似的,咬人这么疼呢?” “你老实告诉我,白天在舒和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花非若作势回想了一番,“嗯……我被气了个半死,结果吵架还没吵赢。” “花非若!” 慕辞着实是被他气得来火了,而花非若竟还在他耳边笑了起来。 “你还笑!?” “好好好,不笑了。” 收了笑,花非若又将他在怀里抱紧了些,俯首在他发间落吻,顺便也斟酌了一下言辞。 “我这病……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凶险。” “这是……病?” “嗯……” 在女帝的过往记忆里,类似的症状也确实发生过几次…… 慕辞直起身来认真的注视着他,仍然有些心神不宁,“这是什么病?何药可医?” “血溃之症,大约……还没找到什么药能医……” 其实“血溃之症”的概念他自己也并不太清楚,早在昨日之前他甚至也还不知道这个病症之名。 至于能不能医,那就更不知道了…… 这事想来花非若自己心里其实也没底,却是怕慕辞惦记着忧心,于是花非若还是继续宽慰道:“这症疾在我还小的时候就落下了,也许多年没发了,并无大碍。” “当真?” “嗯。” 即便如此,慕辞却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乖~快睡,不然真的要天亮了。” 第97章 离别 月舒遣派出使的左师抵达朝云皇都朝临后不久,东皇回复女帝的手书便也送抵了琢月。 东皇在手书中就商船一事向女帝致以诚恳歉意,并回报称此事已下三府详查,朝中凡与此相关者也均免职入狱候审,一旦此事有所进展也必将及时告知于月舒。 至于维达敌况,东皇也已派遣死士远渡东洋前往维达之地打探,如得回报亦会将情况达于月舒。 关乎维达、商船之事,东皇的答复很令花非若满意,于是哪怕避朝休养,花非若也遣谒者传了丞相入宫,将情况传达,由相府将此事拟书达于朝中。 此外,东皇对慕辞的重视程度也略略高出了花非若的预期,于手书中直言愿遣大臣执符节亲领使队至琢月迎燕赤王回国。 收到这封手书,花非若第一时间便拿给了慕辞看,而慕辞看罢他父皇于他此事的回复,也依然只是淡漠的敷衍了几句,花非若看出他不愿多提此事,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而后未及半月,朝云遣来迎接燕赤王的使队便抵达了琢月皇都,所遣大臣乃为燕赤王藩邑辅相,元央。 元央乃是朝云权重老臣,在被遣入燕地为燕赤王辅相之前,乃任职于御史台,而早在先帝之时元央还曾任相国宰辅,兼为太子少傅,于当今皇帝亦有教导之谊。 元央抵达琢月后便立即登殿觐见了女帝,而后于殿上见了“死而复生”的燕赤王,又述明国中种种情形,并献上了东皇备以向女帝致歉的重礼后,则定了三日后启程回国。 从去年八月逢难至今,已过了大半年的光景,却回想起来又好似白驹过隙,那时战场的激烈与兵变的凶险犹历历在目,而在流波镇中发生的种种也都还新鲜的存在记忆里。 临别在即,这三日间他和花非若彼此都颇有默契的没有提起这件事,装作若无其事的寻常相处。 却随着时间渐流渐少,原本还能理性的克制住心念的慕辞也逐而开始愁乱了起来,眼看着第三天的傍晚又至,想到这一夜再过,他和花非若便将天各一方,他就烦闷不已,虽努力想让自己静下心来,却无论如何都是徒劳。 因他明日就将离开琢月,花非若今日也特意提早了些摆下了手中繁务,离了清绪殿好好陪着慕辞。 归入后庭,花非若一如寻常习惯的将侍人们遣离,便先入寝殿更衣,而慕辞就静静的陪在一边,蔫哒哒的话也不说。 “怎么闷闷不乐的?” 慕辞当下的心情本来就很是烦闷,再一瞧了他如此云淡风轻的神态,更是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便黯黯的别过了脸去,“没什么……” 这几日为了缓解临别的愁闷,花非若也是刻意令自己舒缓了语气神态,此刻却看着他闷闷不乐的模样,心里更是沉压不已,便上前去轻轻捧起他的脸,一双黑曜石似的眸子就认真的端详着他。 慕辞被他目不转睛的盯得有些局促,两眼便不自禁的避了避,“你看什么?” “再不多看看,就看不到了……” 听出他此话里终于有了些愁长的意味,慕辞才抿唇笑了笑,“怎么,舍不得我?” “怎么可能舍得?” 慕辞终于又收回眼来迎住了他的目光,笑怨道:“我还以为你都不在意呢。” 花非若被他说得无奈了。 自己分明也是强撑的表面平静,这愣头青竟还真就以为他满不在乎了? “阿辞……” “嗯?” 花非若把他拉入怀中抱紧,轻轻贴住他的脸,酝酿了好一会儿,才伏在他耳边轻声呢喃:“我真的很喜欢你……” 听出他说这句话时也是羞的不行,慕辞禁不住笑了一下,又逗问道:“有多喜欢?” 花非若又将脸埋在他颈间,扭捏了好一会儿,“很喜欢……” 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自己对慕辞的感觉,简直就像是着了魔一样,眼里心里都塞满了这个人的影子,心心念念的想独占他…… 他都不敢想,等慕辞离开后,他得有多想他…… 感觉到他把自己抱得越来越紧了,慕辞也笑着轻轻咬了咬他的耳朵,接着又紧贴在他鬓边游吻,偶然睁眼打量时,就见他连耳垂都红透了。 他的美色慕辞实在抵挡不了半点,于是变本加厉的戏吻到了他的下颌,也微微浮乱了喘息,五指探入他的发间,触惹着温存又轻轻咬了咬他的颈肤。 眼下花非若才刚摘去头上的华冠繁饰,散披了长发而红妆犹存,暖暗的光色投于妆台上的铜镜中,映了他影如妖魅、艳如祸水般摄人心魄。 慕辞痴醉缠绵的将身子紧紧贴入他怀里,仰首含吻住他的唇瓣,花非若心跳应之升快,襟怀皆乱的也扯开了他的衣裳。 “为何你非是女帝……” 问时慕辞仍缠着他的唇息,双唇相贴处,花非若又以舌尖轻轻抵开了他的牙关,深吻着将他压倒在怀。 慕辞促息倒咽,被他吻得吟吟难喘,却仍不愿半分抽离的贪舐着他唇上丹脂,任着他将自己身上衣物尽数剥开。 “若你不是女帝……你愿跟我走吗?非若……” “若我不是女帝,如何能与你相识?” 慕辞倒入敞落在地的衣物里,身子隐隐成颤,眼中也莫名的噙起了泪色。 “我怕以后再不能见你……” “不会的。” 花非若俯吻而下,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将十指扣紧。 “我爱你……” 花非若怔了一怔,抬眼瞧他。 慕辞微微蹙起了眉头,紧闭的眼睫处沾着洇溽泪意,“我对你……不止是喜欢……” 若非对他心生爱意他怎么会任着他在自己身上如此肆意侵夺,且他向来待人淡泊疏浅,若非真切爱了他又怎么会因他如此哀愁横生…… 而这种种,慕辞自己想来都不免感到惊诧,这个人对他究竟有何魔力,竟能令他沉醉若此? 情愫不知何时所生,待他显然察觉时已深切入心…… 次日慕辞又在花非若怀里醒来,却想到就要离开了,便不舍起身。 凌晨的光色沉沉昏暗,花非若早就醒了,也无半分困乏睡意,便一直垂眼看着犹在怀里安睡的人。 慕辞醒神后下意识在他怀里动了动,花非若便垂首在他发间轻轻一吻,“醒了?” “嗯……”慕辞困意未消的应了一声,又将脸埋入他颈窝,身子也更往他怀里贴紧了些。 临别的愁意占据思绪,无多会儿慕辞便也清醒了过来,却仍紧紧贴倚在他怀里。 “我就要走了,你能对我说一句吗?” “说什么?” “我爱你……” 花非若耳根忽的一热,心脏也怦怦跳快了些,便有些局促的酝酿了一会儿,才俯在他耳边低低道:“我爱你。” 慕辞心满意足的笑了笑,终于能借着他这一句情诉让自己知足的收回理性了。 两人一如寻常的一同起身梳洗,待花非若自行对镜饰妆时,慕辞就坐在妆台边上入神的瞧着。 “非若……” “嗯?” “能给我一缕你的头发吗?” 花非若转过头来瞧了他一眼,笑掩黯然的点了点头,“嗯。” 慕辞眉开柔笑,便直起身来勾起了他的一缕长发,哀柔的看着,花非若则从桌上取来小刀,割下了被他挑在指间的这缕头发。 “阿辞,如果……” 听着他踌躇着将后辞顿止于这“如果”之后,慕辞拈着他的发心中隐微成乱——若他要开口挽留,他恐怕根本不知该如何应答。 默然间,花非若也暗暗斟酌了好一番,才继续说了下去:“如果你回去后遇到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只要我能办得到,我一定会帮你。” 听着他无比认真的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慕辞心中又为所触,隐感酸楚,却也松了口气。 慕辞没有立即应言,而迎上前去再柔吻了他一回。 “不要忘了我。” 辰时一刻,朝云的使队便拜别了女帝,随燕赤王启程回国。 出至南城关外,放眼平原远接天际,风声呼呼入耳,慕辞忽而又心生一阵痛楚。 马蹄声声行缓,慕辞心中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回头再看了琢月城门。 女帝的仪仗早在北城关下便止行了,慕辞却还是眷眷难舍的看了那城墙许久。 自从他在鬼守岛上捡到了那落难的女帝开始,这数月间他几乎每日都能看着他,照说也该无憾了,然即便如此,到了此刻他竟还是想再看他一眼。 而心知已无望再瞧见他,慕辞黯然收了念头。 却将收离目光之际,他的余光又忽而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走上了城墙,于是慕辞立马又惊了定眼去看,果真是他! 花非若一走上城墙,便放眼在走行于辽阔平原上的使队中找寻列首慕辞的背影,却才一找见便远远的对上了他也正看着自己的目光。 此刻站在城墙上远送他的花非若于华服之外又罩了一件素简的披风,帽兜落掩的阴影之下,慕辞犹能感受到他注视着自己的温柔目光。 花非若在城墙上向他挥手告别,慕辞远远眷望着他的眼中缱绻柔淀,心底却五味杂陈的翻起了一阵刺痛。 两国相别,也不知今生他们还能否再见…… 第98章 入夏 岁入六月,南方雨季已至,河水涨汛,方不过半月,初起的灾况便已上达于相府。 “每年皆是如此,春耕如常,气候也无灾异,若非盛夏水患,南司每年粮产亦不亚乎北司。”话至此时,治粟内史又不禁愁然一叹,便饮了口茶,叹言道:“却观今年情形,待入严冬,南司之境必难免灾荒。” “近两年来,各州上税皆有所弱,加之年初凛州乱民起义,镇乱数月又误农时,今年只怕凛州那方也将亏赋。” 每每思及国中这年亏一年的赋税,丞相便头痛不已,唯恐国库亏欠而列侯硕余,届时女帝势微,只怕月舒也将效为中原诸侯裂据之势。 看着丞相叹息,治粟内史也不禁心下忧坠,便愁闷的饮了杯茶,愤愤抱怨道:“原安君守邑洵南多年,朝中亦屡派文书令其重治水患,却是年年无所作为,倒是每逢严冬请助请得最为积极。” “此事中枢曹部谁人不愁?” 丞相拎壶为之斟茶,续而又道:“国中常军之数五十余万,远屯四州,皇属四军集总不过二十余万,而军库之资多以国府供养,掌兵之权却散于诸侯之手,虽说每符调兵之数不多,但若比周相护,其盟连之势亦不可小觑。” “依大人看来,验选常备晋于四军此事,可能顺行?” 丞相笑了笑,意转而言深:“纵屯军百万,若无谷粟,何言兵伐?而今当务之急,仍是四州粮税,丰库之余,亦不得贫乏了百姓。” 说来说去,这话题终究还是绕不开这个问题,可此事饶是他们这群枢机之臣绞尽脑汁,亦难解其天灾水祸。 “那水患治也治了这么些年了,却都收效甚微,如此又当奈何?总不能弃了南司,迁民他处?” 治粟内史这话说得几许愤懑,却冷静下来想想,如此似也并非尽然无益,“迁走南司之民,虽再不得南司粮产,却也少了年年赈济之费……” “大人说笑了,南司沃土岂得轻易弃之,想上古之时,鲧治水而不得,易禹而至亦逾十年方得,天灾之祸岂得轻言,而今不治亦是治人未及罢了。” “却自何处能寻这治水之人……” 一阵快风入堂,丞相受之轻咳了两声,饮下温茶稍缓后,方应道:“贤君可知百里允容?” “那颇为年轻的御铸府掌府?” “正是。此人备以今年金祭之架并非寻常攻战之械,而是一道溯渠。” “溯渠?”治粟内史惑然重复过一句后,又兀自思索了一番,“先前倒是听闻朝云机铸府掌府欧阳青曾造过一能引河水易道之架渠,大人所言‘溯渠’莫非便是此物?” 丞相点了点头,“这百里允容便是那欧阳青亲传弟子,故我将他举入御铸府,也是期望他能一改月舒铸架乏欠之状,另外那能易河道之渠我也曾向他问起过,只知此架构铸极难,且效用如何还得依地形河势而总览观之。” 说到这,丞相又不禁凝愁叹了叹,“我本是想趁此番金祭亲眼看看他这溯渠究竟如何,这几日却无端生出一焚烧铸架之事……” “听闻还被御史台参本了?” “只怕是有人想借此大作什么文章。” 治粟内史听罢亦作沉叹——真是人道不遂…… “如此,大人可需进言一二?” 丞相瞥之一眼,笑意淡淡,“我若进言,此事倒复杂了。” 经其一言提示,治粟内史这才反应了过来,于是连忙歉言:“是我嘴拙了,那原本只是些无关痛痒的小矛盾,若大人进言,便是小题大做了。” “且于此事陛下亦显偏护之态,想来也无大碍。” 虽应称是“也无大碍”,但丞相心中仍还是不免有些惴然。 当今女帝虽礼义皆善、才学出众,然那性情却着实是太柔和了些,于百姓而言,上位者温慈自是恩福,可如今月舒朝中强侯在侧,加之上尊旁候,她实在很难不忧心那温厚的女帝如何能驭这帮豺狼虎豹。 与丞相相谈也有近半个时辰了,治粟内史想来也暂无他事需得继续叨扰丞相,便告辞了。 相府门前,治粟内史方绕过了照壁,就见门外是上官府邸的马车缓停,继而便见是丞相夫郎下了车来,领着仆侍正入门来。 “卫大人安。” 吕峥于门前侧身问礼,治粟内史亦应之颔首:“长夫郎安。” 简然问礼后,两人便各往所向。 却出至门外,治粟内史临上车前又不禁回头瞧了已入门走远的吕峥一眼,不禁在心中暗自感叹,此郎当真温玉无双,其姿貌气宇只怕是如今后宫中那位容胥也难与之相较。 毕竟这吕峥当年可是差点就聘入了莒湘王府的人。 来到丞相理政的庸堂前,吕峥亦先托了堂前侍者入之禀报,得丞相许可方才领着仆侍入堂。 吕峥入堂,丞相便也暂搁了手中事务,起身走出书案,示意吕峥往内阁里来。 内阁中,丞相落坐休憩,吕峥则从仆侍手里接来了药碗,躬前奉上。 “这等小事你只需打发个下人来便是,何须你每日都亲自送来。” “郎居家中亦闲暇无事,只要大人不嫌郎叨扰烦厌,郎倒是更愿侍奉大人之侧。” 丞相笑了笑,惯然饮下了汤药,笑应:“你这嘴啊,真是素来擅悦人心。” 吕峥敛颜笑了笑,服侍着接过了丞相递来的药碗,随后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与丞相,“长公子的手书,今日晨间方送入府邸。” 素来端颜谨态的丞相也只有在收到自己两个儿子远自中原送回的家书时,才会展现一分柔随之态。 阅罢其书,丞相又将其细细叠好摆去一旁,笑然叹道:“余孟长媳年前方产一子,瑄麒上月也迎新妇过门,都成家立业了……” 见丞相愁叹又起,吕峥连忙为其奉茶,安抚道:“二位公子自小仁孝,而今虽于中原各立其事,却也不忘常寄于家问候,若非理事繁忙,必将时常归家探望。” 丞相笑了笑,摇头道:“他们二人我倒是并不担心……” 她那两个孩子如今虽皆远她而居,但皆已于鲁国担得枢机要职,而其国中她的兄长亦会照看这两亲侄。 她如今最为担忧的还是当朝女帝。 毕竟早在女帝尚不及舞勺之年时,她便已奉先帝之命教导着这位小王了,后待这位殿下入主东宫,她亦兼为太傅教佐储君,又在先帝临终之时受命辅佐新帝。 至今十余年矣,饶是君臣有疏,她待女帝也已关切情重,却奈何她身上旧疾逐年递重,精力也大不如前了。 每每想及此,她便不免心生担忧,唯恐自己尚不待女帝羽翼势丰便撒手人寰,届时满朝虎狼之辈,独留温厚的女帝一人当如何应对。 第99章 既离 花非若倒着实没想到,百里允容此事他也才派下去不过五日,御史台的审验文书与廷尉府的定案奏文便齐齐的交到了自己桌上。 这几日花非若都颇遵医嘱的在后庭休养,今日估摸着也无大碍了,方才入清绪殿理阅了片刻,却无多会儿,又还是在侍官的劝言下回了后庭歇息,便将云凌诏入了后庭。 “御史台的结果来的倒是比我预想的要快。” 花非若淡淡说着,微微侧身靠住扶手,眉眼间犹存几许病乏的疲态,凝神思索时,指尖不经意的轻轻落点着扶手木端。 “据廷尉呈上的案文所言,是那铸架的主人楚士绅自行趁夜焚毁了铸架,并将此事嫁祸于百里允容。你调查的结果又如何?” “回陛下,臣所查结果亦然,楚士绅趁夜焚毁铸架,将此事嫁祸于百里允容后企图以此事为引,纠结府中与百里允容曾有过节的御铸师对其施以势压,迫其谢职。” 花非若静静听着,点了点头——廷尉的呈文中所交代的楚士绅的口供也是如此。 女帝默不言语,云凌悄悄窥之一眼,便又垂下了目光,充言道:“此事臣也多方对证过,确有几个御铸师也承认了此事。” 花非若听着仍是点了点头,却旋即又微微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不能太敏锐……” 论是史料记载,亦或是他这段时间亲自体会下来都不难发现,月舒朝廷之局乃诸侯势强,而女帝渐失其威,这个局势早从一百七十年前,月舒旧宫城被北涵联军攻破、月舒宗室嫡脉灭亡为始,历经三代女帝,到如今乃是皇室最衰微之际。 若任情形如此发展下去,月舒这个国门恐怕甚也无需外敌入侵,再要不了多久便将自行裂毁了。 于是一言叹罢,花非若又还是收回了思绪,细细揣摩此事。 “御史台呈上的审文中也并未列举百里允容有何大过,瞧这反应该是想不了了之……” 听着女帝兀自揣言此事,云凌只缄默在一旁。 “你之后再查查看……” 话至一半时,花非若又思索着顿了顿,而云凌闻声抬头,见女帝犹入神的想着,便也不敢开口搅扰。 楚士绅此行,花非若兀自估摸下来,无非两种可能、两种结果——倘若此事确是他个人意志所为,则说明其与百里允容交恶颇深,不论具体出自何种缘由,他对百里允容的憎恶之情都已强烈到了令他不择手段的地步。 若非如此,那便应是另有其人开出的价码远高于其所造进献金祭的铸架的价值,且这场交易的把握一定不小,否则如何能令这资历颇老的师长如此破釜沉舟。 一番揣测有底后,花非若便将目光落向云凌,平静吩咐道:“你去查查楚士绅近来可曾与哪些权贵有过往来,再看看其家资、子嗣亲属如何。” “诺。” 交代完了这件事,花非若忆及心头也没什么重事了,至于呈堂那些朝事也都有丞相暂为代理,确实可缓一缓思绪了。 虽说五日休养下来,他自觉身体应该差不多是恢复了,却一松下思绪,又还是觉着周身乏软,想来余疾未散,恐怕还是不能过于自信。 便是不说话时,云凌也总细细留意着女帝的神态,故才见他微微蹙了眉头,便关切问道:“陛下可是身有不适?” “无妨。” 侧靠了一会儿,花非若又动了动姿态正起身来,摆手示意身旁侍人给云凌斟茶。 云凌颔礼受之。 “你平日里奉职外禁时,可曾遇到过什么阻碍?” 云凌愕然瞧了女帝一眼,又还是守礼的低下了目光,“承蒙陛下恩泽福沐,微臣守职安稳,并无不顺。” 花非若莞尔颔首以应。 “陛下,该饮药了。” 俞惜近前来报后,花非若一偏眼则见梁笙正在不远处候命。 女帝服药休憩,云凌知礼而退,却至内庭门边时,又还是驻足回望了一眼,才犹豫着走了。 梁笙从食盒中将满盛的药碗端出,而后则布以绢垫,还是例行先为女帝诊脉。 诊脉时,花非若就静静瞥着那碗中汤药。 “陛下症疾虽已无大碍,平日里却还需多加留意,切莫过度劳伤心神。” 每听她说不可劳伤心神时,花非若总会在心中犯嘀咕——这得是什么玻璃心的毛病,才能因劳伤心神而吐血啊?! 这几日来,花非若也时常回想自己那日在舒和宫与上尊对峙的情形,虽说当时他看见慕辞血落堂前确实急火攻心、火冒三丈,但仔细回想一下,后来与上尊的争执也并没有十分激烈——甚至还没开始正式吵架,他就晕了…… 晕了也就算了,那口鼻呛血、十指溢血又是什么情况? 心脏病能有这症状? 而事后这太医也只是轻描淡写的跟他说了个“血溃之症”,而对此的建议只是养护心神? 依太医诊过无碍后,花非若便收回了自己的腕子,一如既往的闷头一口灌下了这碗浓苦的汤药。 亲眼看着女帝服下汤药后,梁笙双手接回空碗后,又奉之清茶漱口。 “朕为何会得此血溃之症?” 听得女帝作问,梁笙并未抬眼,只平泊的应言:“陛下幼时落水那回曾被水中毒蛇咬伤,事后虽也及时将蛇毒引出,却还是留下了疾患。” 第100章 既离(二) 自月舒归往朝云水路是最便达的,故才出了琢月城界,慕辞便在阜水下游换乘了江船循水路入海。 船行于野,两畔漆黑宁静,只有江流水声嘈杂。 慕辞独站在船头栏边,入神的瞧着掌心里一只芙蓉翠的耳珰。 这副耳珰是他平日里见花非若最常戴的一对,其色青翠,泽如水洗的碧叶,极衬他那腻雪般的肌肤。 原本临行前他便已在寝殿中取了心上人的一缕青丝为念,却临出门时仍有不舍,便又趁厮磨缠绵之时,从他耳上衔下了这枚耳珰。 看着此物,慕辞便能回想起,花非若害羞时颊间的桃红总会染及耳根,便与这副芙蓉翠的耳珰配若海棠羞叶,相就为极惑人的颜色。 眼见这都夜深人静的时候了,慕辞竟还久久站在船头吹海风,那背影瞧来也是惆怅,晏秋便也摸去与他并站,却是才一走近便瞥见了殿下手里的端倪,于是伸长了脖子凑着张望。 察觉动静,慕辞面无表情的将手一握,攥住了那只耳珰。 然晏秋也早瞧清了他手里的玩意儿,品及了什么意味,便轻轻捻着胡子,啧然道:“臣以往还以为殿下血气方刚,是不同于寻常的英雄,如今看来,原是那裴小姐未能动及殿下心念呐~” 这家伙极不合时宜的提起这桩旧事,慕辞只觉他扰了自己心里静若仙影的女帝,便冷冷横了他一眼。 晏秋所言的裴小姐,乃是朝云安国公家的千金,原本被皇帝指婚于慕辞,奈何燕赤王血性太盛,才没见过几回,那娇滴滴的小姐便被他吓得心神不宁,说什么也不肯嫁过来,而安国公又是将这孙女视为掌上明珠,宝贝的不行,便也只好腆着老脸去向燕赤王求情退了婚。 好在慕辞本来就不在意这桩婚事,也就没有与之计较,应了此事后顺便还免了安国公再去陛下面前可怜一回的麻烦,自己就入宫同皇帝了了这退婚之事。 当时晏秋还甚感诧异,毕竟那裴小姐不论样貌亦或家世都是极佳,而在指婚之初他也没瞧出殿下有哪里不愿,怎么是一月未足就把人家吓得死也不愿成这婚了呢? 这事也足是困扰了晏秋许久。 正好当下慕辞难得惆怅的平静且温和,于是晏秋暗自斟酌了一番,虽说这么八卦颇有讨骂之嫌,但着实是捺不住的想问。 “殿下,说来你当年到底对那裴小姐做了什么?好好一大家闺秀怎么就如此失仪的不愿入王府了呢?” 此人开口就是一把鬼火往慕辞心门里塞,问得慕辞实是想一脚将他踹海里。 “我就没对她做过什么。” “那这人家怎么……” 话及半时,晏秋显然觉了一股杀意凛凛,于是故意掩咳的清了清嗓,老实闭嘴不再说下去了。 “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与我何干!我还猜她想什么不成?” “殿下说的是……” 慕辞再横了他一眼后便也懒得理他了,容这家伙搅扰了清静后自然也思不得他的美人了,索性就将手里的东西揣回怀里,安静的看着河浪出神。 作为燕赤王府中脸皮最厚的门臣,晏秋的嘴向来安分不得,于是才见殿下消了怒色,便又小声的八卦道:“女帝真乃绝色也。” 慕辞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言,“你什么时候见过女帝?” “就是臣头回与殿下在巷中见面时远远见过一眼嘛。” 慕辞记得那日花非若分明是着男装陪他外出的,一路上也颇是低调,这家伙竟还是看出来了? 回想着那日远见的女帝,晏秋故作惋然的叹了叹,便引得慕辞又斜过余光来瞥着他。 “要说殿下的眼光还真是高,女帝陛下不但绝色无双,更身居至高皇位,今后殿下只怕更难再寻得佳人了。” 慕辞容他这话说了一笑,旋即心中又起一番痛涩,叹道:“这样也好……” 身边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负担,何必要存那么多情愫呢…… 真是难得也能从燕赤王口中听得如此无奈的叹言,故虽知主君当下心中愁重,晏秋也依然蠢蠢欲动的窥了其愁色一眼。 “在月舒这几月间,殿下都住在宫城里?” “嗯。” 再窥了一眼慕辞神色无碍后,晏秋又小心翼翼的向其挨近了些,悄悄问道:“女帝后宫郎主如何?可是皆面如冠玉,而柔顺温雅?” “……” 一问后无应,晏秋便感后脊隐隐发凉,抬眼一看,果然殿下的目光森冷非常。 “天色已晚,臣……告退!” 一句告退后,晏秋便拎着儒袍跑得比兔子都快。 晏秋走后,慕辞终于又得了耳根子清静,只听着耳边风声长鸣,船首划破水浪嘈嘈成响,而望天间澈无云影,独一轮残月悬于夜幕。 慕辞走后第一个孤寂的夜晚,花非若深夜无眠,便独坐在窗前,吹着缓绕在庭间的凉风,入眼的残月亦显寂寥。 未留神间,他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就待了快有大半年了,不知因何而来,也不知将为何而去,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并不属于他…… 慕辞走后,这样的孤寂更是如狂浪一般席卷了他的全部,而蛰伏在他意识的深处、来自女帝原本的那部分也依然会在某些时候忽而狂起,而他终究不是本躯的魂,每每在那势压之下总是毫无反手之力。 其实原属于女帝的意识并没有那么强的侵略性,只是总会在某些记忆的节点爆发起强烈的情绪,而他本也想试着摸清那些节点来尝试着找寻抚平其情绪的办法,却无论他如何努力,在那些真正爆发的时刻,他依然束手无策。 先前慕辞在时,他至少还能为自己找到些外界的依托来支持原本的自己,而今唯一的精神寄托也走了,在往后不知还有多漫长的日子里,他只能独自面对这错乱的灵魂…… 越想越是郁闷惆怅,花非若便叹着将头侧倚在窗框上,视线空落在庭院里。 也不知他现在到哪了…… 在这个车马缓慢,通讯也极不发达的时代,果然一分开就只能靠思念强撑了。 天间飘来一层薄云,朦朦胧胧的拦住了月光,花非若起身来到桌前坐下,取来了纸笔,又盯着烛火出了会儿神,才执笔蘸墨,落书于信纸。 第101章 朝临 船行七日抵达朝云东南边岸,便于上济城中更换了车马。 去年八月,他才刚将盘踞于此的维达敌匪逐出国土时,此城中满目疮痍,处处可见饱受匪人折磨的难民,更是四处飘扬着维达的海妖旗帜,已几乎失了东洲国土之貌。 而今番归来,此城已新筑了城墙,市集之间也复喧闹,哪里还有当时的狼藉之貌。 慕辞一路走来,看着城中处处已复生机,心中亦有所慰,想他亡去的那八万人马,也不算是毫无所得了。 朝云地险多山,出了上济北行不过十里便是沿海线卧伏的长蛟山,迎燕赤王的仪队便将横越此山,北进入盛北往国都朝临而去。 为行山路狭道,上济城中所备王车仅为一单马小乘。 仪队缓缓行入山深,此处狭道更险,斧削峭壁的另一侧便是临海绝崖,车轮碾着颠簸的碎石咯吱作响,慕辞端坐车中,纵是闭目养神时也仍紧紧握着手边的雁翎刀。 绕过一道盘弯,山路又盘转而上,却在此时马车颠过一块高起小石,轮轴咔擦一响,紧接着车身便有倾斜之势,慕辞惊觉睁眼,尚不及思绪一转,手中紧握的长刀便已出鞘,挥起的刀弧霎将门壁斩裂。 马车失稳,仪队中立马惊起了锣鼓。 “止行!止行——!” “车要落了!快救殿下!!!” 却在一片手忙脚乱的惊喊之中,匆忙迎上前去抢救倾车的卫兵却被一片碎木扬眼,继而即听一阵木裂爆碎之声,待众人回过神时燕赤王已劈碎了半架车身,赶在车倾落崖之前脱身站在了碎木之间。 落车的残辕险将马匹拖下绝崖,慕辞又挥刀劈断了缠在马身上的绳架,拽了一把缰绳便将此只踏空了一条后蹄的马给拉了回来。 “殿下!”护卫队长匆匆赶到慕辞身旁心惊胆战的扑跪在地,“微臣救驾未及,还望殿下恕罪!” 虽经一险,但慕辞心中却并无几分波澜,只心平气和的安抚着这匹险受了惊,正喘着粗气的马。 这种单乘的王驾皆是用以攀爬山路而造,其车轴距短而坚固,若非人为破坏,绝不会断在这种尚算不得陡峭的山路上。 “太仆何在?” 殿下一问方止,近身的护卫便已立即从队伍末端将那负责车马的太仆押到了他面前。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小人临行前已查过了车马,并无何处不妥……” “处置。” 卫兵得令,便将那太仆往列末拖去。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哪!殿下——!” 此时元央也已在近侍的搀扶下踏着参差难行的石路赶到了慕辞面前,看着那碎木狼藉,亦忧心蹙眉,问道:“前路还远,殿下可需再将列队排查一番?” 慕辞却淡泊的勾了勾唇角,“不猜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似笑非笑的说罢一句,慕辞便翻身上马,“继续前行。” 过了长蛟山,骑马快行不过三日,慕辞便抵达了国都朝临。 此讯晨间方传入了城中,慕辞将入宫觐见皇上的时辰即被报入了东宫,是时太子方自朝中归来,正在太子妃的服侍下更衣,闻得门外人报来此询,则淡泊的遣退了其人。 太子妃绕至前为太子理着衣襟,抬眼打量了其神色一番,便故作寻常的问道:“燕赤王复归朝中,也不知那几个本说好是支持殿下的大臣,可会又见风随倒……” 慕柊笑了笑,神色宁泊道:“于这些大臣而言,依附的是燕赤王或是其他哪位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被依附的人务必权势在握。” “可经此番氐人湾一战后,燕赤王岂不是……” 她后语未尽,太子却已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摇了摇头,道:“站得越高,摔得越惨,常卿他实在是没能想明白此事,既已青史留名,又何必再入泥潭。” 衣冠既整,慕柊又自行理了理袖口后,便温然笑着将手轻轻落搭在太子妃肩上,柔言安抚:“你不必忧心此事,接下来当如何我已有安排,信我便可。” 太子妃敛眸含笑,“臣妾自然相信殿下。” 太子又笑了一笑,微微颔首俯近身去,轻轻点了她的鼻尖,“我稍后入宫大约不过酉时便可归,正好你午睡起身梳妆打扮,晚间带你出门听戏。” 太子妃心下喜悦,眼中秋波缓递,即躬身柔礼,“谢殿下。” 未时一刻,慕辞奉诏入宫,却至正阳殿中,便见太子也在此。 这情况慕辞多少也有所预料。 慕辞上殿来,本来还在向皇上汇报着事务的太子见状竟作了一面惊喜的瞧住他,慕辞则只淡淡瞥过他一眼,便兀自进至堂前落跪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高坐堂上,缓缓垂下目光不温不凉的将慕辞打量了一番,才赦令道:“起身。” “谢父皇。” 慕辞站起身来,出于礼仪也还是转而向太子行了个礼。 “伤势如何了?” “回父皇,儿臣伤势已无大碍。” “你此番于氐人湾所临战势之险,实在前所未见,若非如此,有怎会谣传出你已身死之讯……”言至此时,太子忽而伤感哽咽,于是顿了一顿,才续上了后言:“幸得苍天护佑,你终平安归来。” 太子讲话时,慕辞不动声色的瞥了他父皇一眼,便旋即又收回了目光,也应付了一笑,“有劳皇兄挂怀。” “都是亲兄弟,何必如此见外。” 慕辞颔首一笑,不作应会。 “你伤势无碍便好,此番舟车劳顿,你便先回王府休养一月,此间不必操劳他事。” “谢父皇。” 几许疏离的问候安抚罢,皇帝似也寻不出还有什么话头能与他继续交流了,毕竟这个儿子打小就不与他亲近。 沉默间,皇帝又细细瞧了慕辞片刻,见他也没有继续与自己交谈的意思。 “你们若无他事奏报,便都退下。” “是,儿臣告退。” 慕辞与太子齐声告退后,便也一同走出了殿门。 “常卿。” 出了殿门,慕辞习以为常的便欲快步先行,然太子却在后喊停了他。 慕辞止步,回头瞧着他,“皇兄还有何事?” 太子笑了笑,缓步走下了殿前阶梯,一直来到他面前才开口:“还能有何事,你我兄弟险些阴阳两隔,殿上当着父皇的面也不好问你许多,眼下你我正好一道出宫,皇兄这不也想关切一下你的伤势嘛。” 第102章 朝临(二) 慕辞一向没有什么耐心奉迎他的虚情假意,便只皮笑肉不笑的应了一句:“皇兄不必挂怀,臣弟伤势早已痊愈,不然如何能站在此处?” 虽说显然听出了他话语中包含的微浅敌意,但太子还是颇有涵养的释然轻笑,随后便自顾自的与慕辞一道同行。 “此番氐人湾之战,你着实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方得取胜。上济落入摩亚达手中长达五年之久,这些年来也都是你于国中南征北战,其劳苦功高,父皇都看在眼里,今番更一举将维达蛮人逐出国境,此战胜绩名留青史,纵是前数三代,国中也已无哪位先辈更胜于你。” 慕辞淡淡听罢,也应为一笑,不咸不淡道:“臣弟实不及皇兄思虑深远,生时人事未尽,哪里想得到身后事。” 太子听罢笑了两声,笑罢又叹言道:“常卿你呀,什么都好,就是你这性子着实棱刺太甚,每于殿中也是如此,总毫无顾忌的讲些不宜君心之语。” 不得不承认,太子说话确实比他要来得动听得多。 “虽说为人臣者,也不应阿谀以惑君心,然今九五之尊非仅为你我之君,更也为我手足之父,”话至中时,慕柊又特意转过脸来意味深长的看了慕辞一眼,“为人父者,莫不期盼儿女孝顺,手足之间更也应亲和相睦。” 行入深巷,两侧高墙遮光避影,只落了半片光色投落墙脚,慕辞恰好走在阴影之中,高落罩下的影幕正好藏住了他神色里的一丝冷怒锋锐。 “不知常卿所思如何,我倒一直期盼能与你和睦相处,共守江山安稳。” 原本他再说什么好听的话,慕辞都不欲多加应会,却说这句时,太子特意将手轻轻压在了他肩上。 言语时慕柊止步,慕辞也只能应而停下,微微侧过脸来,睨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此刻太子的神色也微微冷落,却犹存一丝藏锐的笑色在眼底,而紧紧的凝视住他,“无论如何,你我终究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慕辞也抬高了视线,面无表情的迎视了他的目光。 “纵是再亲近的兄弟,也难免会生些矛盾争怨,何况宗室。你我身居大局,纵有手足之亲,也不得不思居朝堂,虽难免争端,却也期望莫疏了血脉。” 一番长言罢,太子便一面笑意犹存的候他应答。 “皇兄所言,在理。” 太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便负手继续沿宫巷缓行。 而后一路,两人都不再有何交流,只出至宫门外时奉以礼数的彼此拜别。 看着太子车驾远去,慕辞才又嫌厌的瞥了自己方才被他碰了一把的肩,心中暗怨了一番晦气,却回头就见国师段干戊正迎面向他走了来。 原本在宫城中与太子一路走来,慕辞就已觉晦气了,却谁知竟才刚送走了一个,就又来了另一个更大的晦气,但看着段干戊径直的向他走来,显然是想过来与他招呼,慕辞自然也不会折了自己的风度,便在原地静静看着他走过来。 “尽管遭逢了如此险难,殿下的气灵也仍是分毫未减。” 国师在慕辞身前站定,斗篷帽兜下漆黑的面罩有如一面黑洞,没人知道那面罩之下藏的是怎样一副面貌,而他也就像是一缕借以厚重藏蔽方能徘徊于人间的幽魂,其举手投足间总有一股令人琢磨不透的诡谲。 见他抬起了本藏在宽袍之下的手,慕辞本能警敏的睨了一眼。 那只手也同样戴着漆黑厚重的手套,而他的举动更是匪夷所思的只是将手掌松松悬抚在慕辞脸前,十指在接近他眉心的位置不大明显的虚画了一道不知为何的符形,便收回了手来。 他这古怪的动作着实令慕辞倍感不适,便冷冷问道:“你又在做什么?” 段干戊轻轻笑了一声,“虽说终得平安归来,但殿下到底是在东陆之外逢了一场险难,海上诡物难言,臣也只是为保险起见,看看殿下魂心如何罢了。好在殿下气势凌盛,安然无损。” 听他所言又是一番故弄玄虚的神怪之语,慕辞冷然一笑,“还真是有劳国师大人挂心了。” 慕辞一向不爱与此人过多交涉,于是应罢这一句便作辞道:“王府尚有事务,便不耽搁国师入宫觐见了。” 说罢,慕辞便从他身旁绕开,兀自将离。 “阳东郡一案罪判已定,有些结果似不大尽如人意。” 慕辞冷冷回眼头,眼中狠色毕露。 段干戊也缓缓的转过身来,那漆黑的面罩之下仿佛藏着一抹黠笑,又轻释了语气道:“殿下回府务必好生休养,朝堂之事暂可不必挂怀,只是臣忆先前殿下尤为关注此事,正好知之一二便与殿下通个气罢了。” 说罢,段干戊颔首会为一礼,便转身走入了宫城大门。 慕辞却在原地稍愣了片刻,隐感脊背有些发凉,于是匆匆登车,令御夫快马加鞭赶回了王府。 是时晏秋正在堂中整理着一干杂务,却看着最近呈上的几篇文书,不禁忧上心头。 “晏秋!” 远远听见燕赤王的呼唤,晏秋立马起身,却还没走至门边,慕辞便已大步跨过门槛,蹙着眉匆然问道:“可有阳东郡的消息传来。” “臣……也正想向殿下汇报此事……” 一听晏秋这语气也是迟疑,慕辞心中深感不妙,于是看了他一眼,才问道:“如何?” “向常入狱了。” “向常入狱了?!” 向常是他养在身边的线人,从去年五月他翻出了阳东郡有私流幽嫋的黑市开始,此人便一直伏底在岭东,每隔半月与王府书信联络一回。 那时他亦驻军于岭东,正在与摩亚达周旋作战,便将此事交由晏秋主理,那期间也已翻出了不少有用的线索,而后他虽遭兵变落难月舒,却在与晏秋偶然的书信往来间亦可知,向常于岭东隐蔽安稳,直到他即将启程回国时还特意向晏秋确认了此事,却怎么就在他人于路途的这半月间就出了变故呢? 此讯着实有些令他急火攻心,但慕辞还是强镇了镇心绪,于堂前踱了两步后,又问道:“向常眼下被收押于哪出监牢?” 晏秋手里还拿着那封汇报此事的书信,却犹豫着瞧了瞧慕辞。 “快说!” “回殿下……向常以重罪被押于天牢,明日便将斩首,可他昨夜便已于狱中暴毙。” 第103章 朝临(三) “暴毙”二字,无疑又是一记重锤撼于慕辞心门,于是他愕然瞧住晏秋,面无表情却浮乱了眼神。 “殿下……莫动怒……” “我不动怒……” 慕辞喃喃应着,落手扶住了一旁的椅把。 这么多年来,无论段干戊如何暗行苟且,他始终没法抓住这只妖狐的破绽,好不容易在去年翻出了这么一丝端倪,又苦心经营着,眼看着就快翻出他的底细了,却就这么被斩断了? 慕辞怒然切齿,紧紧握着椅把的五指几乎掐进了木料。 “那他手上的线索呢?” 此问之后,晏秋又默然了片刻,慕辞瞧了他一眼。 “对方很敏锐,早在殿下将回国之讯方传入国中,向常便与王府断了联络,而后不久,向常妻儿便也失踪……” 闻言至此,慕辞的心绪终是彻底爆发,瞬间便将手中紧握的椅子掀出,在地上撞了个残碎。 晏秋平静的候站在一旁,而掀了一把椅子后慕辞又还是强令自己冷静了些,便又绕走至一旁,坐下身闭眼静默了片刻。 “你先退下……” 怒极之时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实在是极耗心力,故慕辞再开口的声音已是疲惫的低哑,晏秋闻知异状,本想说点什么,却看着他显然只想独自待着的冰冷神态,又还是收住了自己多嘴的念头,拱手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晏秋走后,慕辞才缓缓坐下身来,揉着眉心只能全神贯注的先叫自己冷静下来。 “殿下,中宁王来访,正在前堂候着。” “他来做什么?” 听出慕辞的语气多少有些恼怒的不耐烦,那来报的老仆便在堂下怔了一怔,不知当走当留。 却也就稍存怨怒的嗔了这么一句,慕辞还是平下了心绪,又稍缓了语气问道:“中宁王可说明了来意?” “只说是来探望殿下。” 慕辞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示意了老仆将此屋打扫干净后便去往前堂会客。 中宁王慕宣,皇子中排行第六,从小就是个温随的性子,也不爱与人为争,其母为宫中贤妃,与皇后和余贵妃都是当年同入东宫的人。 慕辞来到前堂,慕宣立马起身迎至前来,拱手拜会,“皇兄……” 慕辞抬手拦了拦他就将大拜的动作,也稍显温和的露了一笑,“许久不见了。” 先前慕宣一直留于其封地,故他们最近一次见面也是快三年前了。 虽说宗室里的兄弟到底不会像寻常人家的手足那般亲密,但当年余贵妃离世后,在瑜妃进宫前的那两年间,慕辞一直被寄养在贤妃膝下,故他与慕宣多少也有那么几分朝夕相处的情谊在,便不至于像与太子那般全然疏厌。 “皇兄远征多年,臣弟时向苍天问祭,惟愿皇兄平安归来……”说至此时,慕宣又霎然忆及去年闻知慕辞讣告时的情形,一时眼中盈泪,便又哽咽着顿了一顿,才续上了后言:“好在此番终是有惊无险。” 看他像是真快要哭了的样子,慕辞却轻释一笑,拍了拍他的肩,“战场之上哪还能没点险难,此事都已过了,就别挂心着倒惹自己伤怀了。” “皇兄说的是……” 应着,慕宣又抬手擦了擦险溢出眶的泪,复而笑道:“不论如何,皇兄平安归来就好。” 而后又细致问候了慕辞一番,了然他的伤势确实已无大碍后,慕宣才终于宽心离开。 于门前送走了慕宣,慕辞才又松下了一身紧弦,不免有些疲乏的回到内阁。 他今日才刚面见了他父皇、才算正儿八经的回到了国中,却是当头就挨了这么一记重击—— 向常此人,也是慕辞颇费了好一番精力资养,才终于将其养为亲信,令其深探岭东暗穴,足足蛰伏了一年有余,才终于翻出了那个一直深藏于山穴之深的黑市,从中掘出了诸多诡邪之物,以及散集于民间的一批邪教信徒。 那邪教名为“诸冥”,他最早得知这一邪教是在五年前。 那时他方晋为留京亲王年余,于朝中势单力薄根本无法与太子为抗,为添补人势,他时常愿向那些陷于困境的大臣伸以援手。 就在那年凛冬之时,某日大雪,城中道路积雪难行,慕辞格外提早的回到了王府,却至傍晚时分,以往素无交集的当时尤为刑官的廉庚突然登门拜访,其意在请求燕赤王施以援手,助他调查一桩积年已久的凶案。 原本廉庚奉命调查的是那年初冬生于南郊的一场邪案。 此案之初,只是有个农户去往官衙报称自家十二岁的女儿失踪数日未归,却才调查不过两日,东郊又见一樵夫失了魂,说是有日趁着清晨上山砍柴,见有个少女独在雪林下徘徊。 居在东郊乡里的人家彼此间多半熟识,故那樵夫一眼就看出那正是那农户家失踪的姑娘,又见其衣着单薄,更是赤足在雪地中行走,便连忙上前去欲帮扶,孰知才刚走近去,就见那少女眼眶处空有两个不见眼珠的窟窿。 只见了那一幕,那樵夫便被吓疯了,一路没命的奔下山来正好叫廉庚撞见,一番细问,便又听其恍恍惚惚的说了许多怪神之语,更言那姑娘显然是已死了多日,肌肤面色皆呈灰青,眼叫人挖了去,看见他时还伸了手向他走来,像极了索命的厉鬼…… 原本廉庚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的,但这樵夫提及的毕竟是此案的失踪者,故廉庚还是依此樵夫所言去往山上那片林中查看,谁知竟当真在那片雪地里找到了少女的尸体,而那尸体之貌与樵夫所述分毫无差。 此案来得诡谲凶邪,官府本不欲令消息外传,然传言还是自己流开了,而后陆陆续续的朝临城中也传起了怪事,尤其少女的死状遍传于坊间后,便有不少人言称,此事由来已久——已经快有两年了,这城中总时不时的出现被挖去双眼的尸体。 起先是在南坊的烟柳巷里,有个没钱抵账叫青楼赶出来的嫖客醉宿街头,醒来时发现身边躺着具无眼的女尸,当场就被吓死了,事后也有人报了官,刑官亦赶往收尸,却并未正儿八经的去调查,毕竟那里的都是些卖了身的妓子小倌,遭不住楼里的私刑被打死在街头那都是常有之事。 后来一些隐蔽的巷里也会偶然出现些枯瘦的尸骸,大多是那些无家可归的小乞丐,若不是因其死状实在吓人,也不至于如此惹人注目,只因在这些穷闾中时不时死去些无依的贫民也是寻常之事,故在这些小巷的深处都有收尸的敛匠,他们并不会去考究这些尸体死因如何,毕竟在这贼盗见路都绕行的巷里,除了饿死病死,还能生出什么祸来。 其实原本就那农户报的案,官府也不欲置之为重,却是廉庚某日无意间翻到了司寇府积压的一卷陈年案宗,其中所载竟称静远侯之子并非病故,而也是死于若此的横灾。 在翻出此卷之前,整个司寇府上下都以为那不知其人的凶手戮害的只是那些微末之民,岂能料到那毒手竟甚至波及了王公! 深觉此事大有异端的廉庚开始细查此案,却后不久便觉有异了。 第104章 朝临(四) 那天傍晚,廉庚独身一人披着厚重足掩身廓的斗篷悄悄由后门访入王府,见到燕赤王的第一句话,便说他恐怕已遭人盯上了,随后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尽数告知于慕辞,甚至还将那载述了静远侯公子死况的卷宗也交由慕辞过目。 其实那件事慕辞是知道的,因静远侯公子亡故的那年他正好晋京归朝,好巧不巧就碰上了这件事。 皇帝当然也是清楚实况的,但侯爵家的公子死于非命,其死状更是凄惨无比,此事自然无论如何也不能流之于外,于是皇帝便私宴了静远侯,安抚其丧子之痛,言明利弊后,又许之盛州万户封邑,才终以公子病故为由,压下了此事。 故于此,慕辞也只能建议他莫再细究静远侯公子之事,但廉庚却笃定的表示,自己调查之险,绝非出自此卷宗,而后则又向慕辞展示了一件邪物——一块不知何故而浊黑的人骨,那是廉庚从一个当年也死于此无眼异状的乞丐的野坟中挖出来的。 当时廉庚便笃定,这必然出自某种异教邪术。 起先慕辞也不信这世上有何怪力乱神之事,只是觉着此事棘手罢了,但他那时于朝中实在孤立无援,太子又频频向他施压,故他最终还是应了廉庚的请求,助他调查此事。 而后不过月余,诸冥的第一个贼窝就被廉庚给端了,押捕了教众百余人,更还在其窝藏之处搜出了大量幽嫋毒物,凭此一案,入仕多年未露头角的廉庚终于在皇帝眼中留下了印象,而后又在慕辞的举荐拥保之下,廉庚屡破大案,终得重用,已于今年孟春朝初之际晋为司寇。 而自从那年破获了京郊诸冥邪教一案后,廉庚也一直留意着与之相关的种种,偶尔拜访慕辞时也总会议论此事,乃至去年他得以在岭东掘出那黑市,也是廉庚向他提供的线索。 直至今日,慕辞都还记得五年前廉庚初破诸冥一案时对他说的一番话:“一国之下若生异教,实乃社稷之哀,同族相戮、弃正灵而血祀邪祟,罪定人心残恶,情责人心残凉,却顾其本原,岂有人生而不爱亲长、不惜妻子、不畏残伤、不惧凶戮?邪灵之祸起自异端,正应古言,盛世乃见麒麟,道乱则妖祸横生。” 而事实也果如廉庚所料,端除了那一群诸冥邪众,朝临也并未因此而清肃,却循此藤蒂为引,牵伸而出的隐乱更遍及了疆境四域,然即便知道其根脉之深远,他们却始终只能雾里探花。 自慕宣走后,慕辞整日都思索着有关向常与那诸冥的事。 毕竟向常是他这么多年来探岭东暗局最深的一条线,原以为他能生存这么久行事已是足够隐秘,却没想到竟还是这么干脆的就被斩断了。 此事慕辞越想越难以心安,于是愁思一夜未眠,次日一晨便命人传信将晏秋喊了来。 “殿下今日身体可还安适?” 也是了然慕辞多年来只要一逢情绪躁乱,事后便必生头痛之疾,故晏秋一入堂便先行问候了一句。 慕辞则只是摆手示意他坐下。 “向常此事,昨夜我也想了许久,虽说他是我这么些年来,于岭东埋得最深的一条线,而今却被收拾得如此干净,想来也是早就引人注意了。” 听着慕辞所言,晏秋也坠思愁沉,遂沉吟片刻后,才道:“想来应是确如殿下所言。” 慕辞自讽的笑着摇了摇头,“果然还是低估了……” 原本他还以为此番洪士商在月舒闹出的那一番动静,想着再怎么着应该也该能借着此事挖出那么几个关键人物,而皇帝闻讯后虽是怒下了皇令责查此事,却到头来也只是杀了一批杂鱼而已。 而他苦心调查了那邪教这么些年,却随着向常一死,一切也都功亏一篑。 一番深思罢,慕辞摆下了一直揉在眉心的手,肃颜问道:“廉庚呢,他手上应当也有些线索?” “廉庚于此素来谨慎,先前臣也曾探问过,他却并未言深。” 慕辞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眼下僵局难破,晏秋昨日夜里也是辗转反侧,不歇思绪的纠想了一夜,还是觉着当务之急还是应先解王府无援之局,于是探问道:“廉庚到底是殿下一手扶植起来的人,故他并不在此番倒戈的行列中。他今日休沐,臣去拜访拜访?” 慕辞抬头瞧了晏秋一眼,又默然思忖了片刻,才叹然道:“廉庚之志向来不在争权夺势,太子招揽不得他想来也是此故。” “虽说如此,然这些年来论本心廉庚也还是向着殿下的,眼下既也别无他法,不妨去试试也好。” 他言既至此,慕辞也就不再多言了,便点了点头认可了此事。 “如今朝中虽形势不佳,却也绝非毫无转圜余地,故当务之急,殿下还是应稳住大势,务必沉心静气,切不可乱了阵脚。” 慕辞应言点了点头,“了然。” “殿下且待府中,臣这便去拜访司寇大人。” 今日天色格外晴朗,天间云气疏薄,阳光颇是明媚,便映得正东那座高塔耀耀灼目。 其塔镇名“重云”,前年秋时启工,上个月方封了顶,乃是皇帝应国师所谏,落基于国都脉穴主位,以纳天地灵气,庇佑国势的灵塔,而旁边还特别筑了一处祭府,供以国师修行所用。 廉庚久望着此塔,思绪不知因何而沉,不禁落了一叹。 这时府上掌事匆匆赶来报言道:“大人,燕赤王府晏君来访。” 一直望着那重云塔出神的廉庚闻声回眼,即应言:“请入堂中。” 因廉庚的居处便是司寇府曹的后院,今日主官虽休沐,府事却如常,故晏秋乃自后巷小门访入,一路低调而往,终于在内院的雅堂里见到如今已位即上卿的廉庚。 晏秋入堂,廉庚起身相迎,两人一番寻常寒暄罢,便入座烹茶。 “听闻殿下此番伤势颇重,不知安养如何?” “殿下于月舒亦得良医调养,而今伤势已无大碍,只还需多加静养。” 闻知慕辞伤势已无大碍,廉庚也宽然点了点头,“殿下伤势无碍便好。” 却言罢,转而又成一叹,道:“殿下忠勇无双,却偏逢此横祸,若非蒙月舒女帝相助,朝云此番便将勇失其贤,每思及此事,臣便颇感心寒。” “既知国中犹有贤士记挂,殿下心中亦得宽慰。” 闲谈之间,一盏茶已温,廉庚便执壶斟茶,也直言问道:“晏君今日想必是为殿下而来?” 晏秋素知廉庚是个耿直之人,与他交谈弯绕多了反倒败事,于是闻他直问也就直答了:“大人也知,殿下此一战乃破釜沉舟方得击溃蛮匪得保国境,所建功绩斐然,若非遭此误殇大辱,岂得势落如此。” 廉庚点头认可,“若非遭逢同族计害,殿下凯旋归来,其势必不同于往日。” “而今殿下亲破此谣重返朝中,正是颇需势助之时,这也正是秋今日前来拜求大人之故。” 言语间,晏秋一直不动声色的留意着廉庚的神色,却见他蹙起了眉头,显然心生犹豫。 “晏君所言,庚自也了然于心,只是如今殿下已仅非亏势而已。” 第105章 朝临(五) 他言出婉拒之意自然也在晏秋意料之中,然心中却还是难免失落,只能饮茶掩态。 “那一战罢,殿下遭逢兵变,可见其人亦是怀揣着破釜沉舟之心筹谋此事,若非畏殿下甚矣,岂堪如此。” 廉庚默默听着,见他杯中茶尽,便又执盏添之。 “晏君亦知,兵变乃重谋,误言皇子身故亦非轻责,如此重罪之二于身,其人却也未逢追究。”廉庚摆下茶盏,又更凝重的瞧住了晏秋,“其人既能于圣前自圆其说,又如何不得深谋布局,以候殿下再入罗网?” 廉庚所言,直点针血,晏秋听罢心中亦忧—— 此事早在月舒使者初至朝临,并将女帝手书交予皇帝之时他便留意过了,当时皇帝得知燕赤王并未战死且身在月舒时亦是惊愕无比,当时晏秋还想着倘若皇帝能令下纠察此事,则无论太子如何设法脱责,也必露破绽,届时只要他和廉庚握准时机,便不愁凭此倒扳太子一局。 却谁知使者供上手书之后,皇帝只将太子诏入宫中详问了此事,而后便以其摄政疏漏为由,将其判于东宫禁足一月,闭门抄录国典,而后便再无追究。 随后皇帝也只回应了女帝商船一事,至于燕赤王,只是遣了元央将其接回国中。 燕赤王与太子相争多年,两人势同水火仇怨颇深,而去年得知慕辞大破上济垒壁,更乘胜追击将摩亚达一路逐入远海时,太子非但不加以势压,反倒于圣前进言其功,更谏言皇帝待慕辞胜战归来时务必与之厚赏重赐,其情态之恳切,当真令皇帝惑以为太子宽贤更念手足之谊。 而待慕辞丧讯传入京城时,太子更是悲切乱真,不但进言请令太史详录其功,又为其祭灵献祀,更还遣乐府为之成颂以彰其忠勇无双。 在那高筑的荣功之下,倒显得他如今的“复生”归来令人生疑了,加之皇帝对此态度薄浅,且大有维护太子之意,两皆不利之下慕辞如今于朝中何等被动。 “若出乎情义,臣自当愿为殿下肝脑涂地,然居朝之谋,远非赤诚能安。” “换而言之,当下燕赤王之情形,绝非旁臣可佐,殿下若解不得而今败荣之局,实难再挽大势。” “可若无人相佐,孤立无援之下,殿下如何能解当今之局?” “战报入京之时,大人也知,殿下为胜此氐人湾一战,乃是破釜沉舟尽损悍狼营八万人马,那皆是殿下亲培之精锐,而殿下麾下将官亦战殒所剩无几,如今归于国中,无赞歌颂福,甚无人问其所蒙冤难,而谋此邪局之人,却得于国中大获其势,更欲借此再度重伤于殿下,若此情形之下,大人当真不愿探之以援?” “倘若当真能助殿下,庚必便是涉刀山火海亦在所不辞,然而今之局,臣纵喧声旗鼓以为殿下助势又能得以何益?莫说仅臣一人绵薄之力,便是再添重臣以十数齐言上书以为殿下声冤,又能易当今之局几何?” 晏秋默然,蹙着眉头几番想开口,却每回都是话至嘴边又叹然咽止。 而廉庚亦是沉然一番长叹,目光转于窗外,又见那高塔辉顶。 “倘若只是太子揽权聚势,殿下何至于被动若此,而今却是陛下欲弃无兵之王以安朝野之势。对于太子,乃至于那东溟总督,陛下皆无问责之意,其意朝何方已昭然若镜,且言你我手头又皆无足可撼此大局之实证,若仅凭一腔孤愤呈辞强谏,也只是以卵击石,效以飞蛾扑火空作笑谈罢了。” - 去拜访了不过一个时辰,晏秋便回到了王府,入堂汇报时,慕辞只观其黯黯神色一眼,便知此去必是未果。 而他其实早也料想今日晏秋去拜访廉庚的结果大约也并不会十分理想,故听罢晏秋归来所报慕辞也并不觉如何失落,且廉庚所言也确实在理,而今之局又有谁能帮得了他呢? 将方才与廉庚所谈的种种皆回禀罢,晏秋也终于是无措了的愁长一叹,道:“殿下,如今我们当真是孤立无援了。” 听罢,慕辞异常心平气和的斟起杯酒,却看着杯中清液,又无品饮之意。 “我已失朝一年将余,此间尽任之布局,倘若还不能将我一举封死,那便不是我们所识的太子了。” 几许讽谑的笑言罢,慕辞心里也沉沉压下了块巨石,却也别无他法,只能慰己叹言道:“廉庚之所言亦无所误,皇帝既不欲令查此事,我们若还不识趣,便是自寻死路。” 晏秋叹着点了点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宽抚殿下此刻的心情了。 他花了整整八年,才好不容易从一无势皇子一步一步走入朝廷,成为摄政亲王,于燕岭关外蛰居三年方得养成一支能随自己南征北战的军队,却此一战后,好不容易积攒来的一切竟都荡然无存。 而后一整日,慕辞都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一遍一遍的细理朝中诸方人脉,却仍思之无策。 且他“身死”之后,原本所握兵权自然也被尽数收归,再加之太子于前力捧尹宵长,如今其人已晋为上将,所掌兵权已是重中之重。 虽然皇帝还是将悍狼营留屯于燕岭,其执营之权亦在朔安行台未收,但经氐人湾一战后,悍狼营精锐无存,乃至他手下强将亦存之无几。 如今的他真可谓是穷途末路了…… “殿下。” 伺候在内院的老仆敲门入屋,见慕辞正在书案前愁重的揉着眉心,便特意放轻了些脚步,将一封信递上书桌,“有封信自月舒而来。” 听得“月舒”二字,慕辞颇有些惊喜的立马取来了桌上信件,果真是花非若寄来的。 信绢方启,便见其中秀迹款言:虽不过昨日才将你送走,却才隔夜便已觉心中空落不已,遂秉烛书信,次日一晨便遣人送出,想来待你抵达朝临时也差不多就该收到信了…… 看着信上熟悉的柔雅字迹,慕辞心下哀然,未自觉的竟感眼眶里微微湿热,看着花非若给他写来的信,能忽生一股委屈。 意识到自己心念忽软,慕辞立马咬住下唇死死将那泪意忍了回去。 随后慕辞便将他的信一遍又一遍的反复阅看了许久,却仍不舍释手,便端着信在一旁的小榻上躺下,又将其笔墨沾触的信纸轻覆于面上,闭起眼来那道雅艳的身影即入脑海,仿佛也能嗅得信纸中犹存一缕温香。 第106章 御铸府 御史台与廷尉府呈上奏表的次日,花非若便单独诏了百里允容入宫。 “微臣拜见女帝陛下。” “平身。” “谢陛下。” 百里允容站起身,花非若放下手中奏本,抬眼问道:“御史台与廷尉府的结果,你该知晓了?” “是。” 花非若点了点头,“焚烧铸架此事,本非你之过错,朕便不与你赘言,至于御史台呈表,虽无重责,却列举小过繁多,尤其你与府众相处不睦此事,虽不至刑罚,却也不应置之无睹。” 今日于高堂之下觐见,女帝威仪在上,便不似那日在御铸府中见时尚有亲和之色,当下语气亦是肃然平缓不怒而威,其一字一句皆像是警钟般沉沉擂在百里允容心头,纵他一向胆横而刚直,也不禁有些心虚的胆怯了。 “昨日御史台的奏表呈上后,朕特意翻看了你往日三械五工的铸造之务与军中重械修整维护之事,及协助常铸府民用工事之业,其典中所录并不颇尽人意,此事亦是御史台参本之重。” 言落至此,花非若又稍顿了一顿,便神色更为镇肃的瞧着百里允容,“当初丞相力荐你入御铸府,乃因你为当今机铸魁首欧阳青亲传之徒,且知你年少而有为,虽从铸业不过年数,却已颇得精巧,故不远千里传书引你入朝,而今你却屡因行事欠妥而留柄于朝,这不该是你对丞相、待此职之交代。” 女帝所言,百里允容句句无以为驳,便只得于堂下再度行礼请罪,“陛下所言,微臣无以辩驳,听候惩处。” 许是这段时间以来,见多了那群油头滑脑的老臣,当下看着百里允容,花非若竟觉这年轻人直愣得也蛮可爱,于是也缓释了语气,赦他起身,“起身。” 百里允容站起身来,却垂首不敢直视女帝。 花非若到底不是厉人的君主,今日将百里允容单独诏至殿前也并非是问责,不过就是想借这次机会与他复盘一下过往职事罢了。 “你任职这一年来,虽说统领府众之责未必尽善,然你督造工事之精却是更胜前任掌府,就连余萧与安容两人亦对你赞誉有加。而朕亦见过你所铸工物,故可知你行事缜细,绝非粗薄浅识之人,却是为何频频因职生误?” 问语时花非若仍然细细打量着他的神情,却只见他蹙眉凝思,神色却非简愁而已。 “今日唤你上殿,非是为罚你来的,你若有何言,但说无碍。” 百里允容又拱手颔了一礼,却斟酌着还是应不上话来。 毕竟御铸府非同于枢机府曹,而府中所生的那点矛盾也不过细枝末节罢了,他着实不知该如何向女帝讲说这些琐碎。 “听闻你与府中的师长们相处不睦,此为何故?” 这还能有什么原因,若不是因他这个外来者横插了一杆子,这御铸府掌府之职必将落选于其中哪位师长。 然女帝问言在上,百里允容纵是心里泛着嘀咕,也还是得硬着头皮答言:“回陛下,臣资历未足,却因丞相举荐而破格入府,然才德不济,终是未能服众。” “丞相之荐不过引你竞职罢了,未能获此掌府之职乃是他们技艺未胜,此事昭然绝无偏私,亦不足证你才能?” 百里允容哑然了片刻,才应道:“竞职之果自然无异,然臣初来乍到,于府众而言,实难与师长相较……” 花非若笑然又作一叹,“你也知,所谓师长,即是府中资历颇老、且技艺精湛之人,故其于府中地位皆高于寻常御铸师,加之这些个师长各自也都领有门徒学艺,他们的名头虽皆不及你师父欧阳青来得人尽皆知,却于这琢月城中亦存声望,也有不少机铸师慕名前来拜学,因而历任掌府纵独领一府诸事,平日里待这些师长亦需谨存谦礼。” “不知欧阳先生平日何待府众?” 问及他师父平日里的待人之道,百里允容眉头一蹙,“苛责居多。” “那府众平日可有怨言?” “怨声载道。” “你之技艺与欧阳先生相较如何?” 百里允容叹了口气,“自是不及。” “如你师父这般名扬天下之高匠亦难免府众生怨,而况你虽技艺超群,却尚无声望立足,又如何能以严势服众?” 百里允容默然,下意识抬了抬眼,却见女帝并非是他揣测中那样严肃的神态,反倒温笑慈柔,眉目之间不见半分皇位之上的凌锐之色,只如一道清渊,邃深而敛和。 “掌府虽以工艺之精而居府首,却到底有别于寻常御铸师,所思所虑非止独精技艺,更应令府众各善其职。至于为师长者,你多少也该顾及些他们的脸面,切莫总当着其徒众之面责言其过。兵法尚有穷寇莫追、欲擒故纵一说,则可知人情绝非严压势迫可从,你若想叫他们应你所言,还是得讲求点方法。” 女帝讲话的语气亦是温缓怡然,令人如沐春风,细听入心更是飘然悠释,如此相较,他平日里与人交谈的方式简直无异乎棒槌。 “多谢陛下点拨……” 花非若温然一笑,“如何御众衡职,还需你自行多加掂量,有时只需稍稍敛些锋芒即可安然。” “臣明白。” 看他应得也算顺遂,不见有什么抵触的情绪,花非若也就宽了些心。 “这几日,你与楚师长如何,廷尉府审结之后,他可对你说了些什么?” 花非若只作闲聊之意如此问了一句,却不料百里允容竟是神色几分讳难的看了他一眼,才道:“回陛下,楚师长……失踪了。” 花非若愕然,骤然间思弦紧绷,即追问道:“何时之事?” “三日前,也就是方从廷尉府释出那日,据说那日夜里楚师长外出饮酒,却彻夜未归,而臣也未收到其告假之文,昨日臣还特意前往其家中探访,所知其亦未归家。” 竟然失踪了…… 花非若沉然思索了片刻,却须臾便舒开了眉头,不再深问此事,“此事你可曾报与廷尉府?” “昨日知其未归家后,便已报知于廷尉府。” 花非若点了点头,“如此便可。” “秋祭将近,朕很是期待你于金祭之献,回去好好准备。” “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望。” 花非若和颜温笑的点了点头,直待百里允容离出大殿之外,才收起了掩态的笑意,拧着眉头揉了揉眉心。 看来他还是低估了他们。 然事已至此,他就是再有多少疑虑也只得暂止其思。 “俞惜。” “奴婢在。” “将云凌诏来。” “是。” 俞惜应令而去,花非若蹙眉合起手中一本折子,取过杯来抿了一口温茶。 门外侍官又入殿来,花非若抬眼收住异态,候闻其报。 “启禀陛下,上尊正候在悟宁阁中。” 闻知是上尊来访,花非若又隐感一阵头疼—— 自那日在舒和宫中莫名急发了血溃之症后,他的身子便总有些古怪,而本躯女帝的记忆里也不知藏着什么隐患,蠢蠢欲动的,根本料不定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冒出什么幺蛾子来。 而这种异感在每次将见他母尊时总会格外强烈。 然上尊既已候入了堂中,他纵有不愿也只得应而往见。 悟宁阁深处昭华宫内廷之中,过了寝殿前庭犹需循一道花间小径往深绕去,闻得柔瀑的落水声,即可瞧见那座傍山壁而建的临水小阁。 月台上上尊已备好了清茶点心,置席潭前,也早已遣退了一众随侍宫人,只留了瑾瑜在旁煮茶。 上尊瞧见他便起身迎了过来。 “母尊。”花非若颔首应礼。 “你重疾初愈,身子还正孱弱着,不可操劳太过,清绪殿中若无重急之务,还是应以休养为主。” 来至近前,上尊又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尤其留意了一下他的脸色,复问道:“这几日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上尊一来便如此紧张兮兮的对他一顿细问,花非若更心起疑惑,却还是忍了一忍,没有直问,“女嗣已无大碍,有劳母尊挂怀。” 也瞧出了女帝淡淡拘礼的疏离之意,上尊也便不再多问了,待入座后方才开口:“此番御铸府之事实乃荒谬,一举惊动了御史台与廷尉府不说,查了半天,竟就是场昏闹。” 花非若莞尔笑了笑,几分揶揄道:“是啊,那楚士绅大约也没想到自己不过就是焚了个铸架,竟就被请去了廷尉府。” “说到底,御铸府中事不过微末,讲不及大事,度不及重物,实不应呈案以奏。”说着,上尊又转头将目光投于庭中清潭,淡淡叹道:“这御史中丞也是昏了头。” “御铸府虽不奏事于朝,却也非属微末,其掌府毕竟总督国中兵械之造,也不应疏忽其职务之重。” “也是这个理。”上尊执杯来浅抿了一口,问道:“那此事女帝斟酌如何?” “自然欲知其状。” “官权比周、权势相护,朝中诸侯各据其邑,重臣相制,此权衡之局不宜轻破,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有些细末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母尊多思了,女嗣令达御史台、廷尉府,也不过是因前两日弹劾百里允容的折子太多罢了,且观御史中丞之意也欲验其官历,女嗣想来此事也有益于审其职事,遂许了。” 言至此时,花非若又笑了笑,折而问道:“还是母尊有觉此中不妥?” 上尊淡淡掩住了神色,亦笑答:“只是怕你审过了度,提醒一下罢了。” 花非若予之一笑温然应过后便抿了口茶。 上尊又将视线投于清潭,宫墙之外一片天色朗阔,她望之良久,感言道:“这时间过得也真快,晃眼间你便已为女帝八年了。” 花非若也随而将目光投于远处,却并未应言。 “你可还记得你皇母驾崩那年,朝堂何等凶险?” 这段过往亦沉压在本躯的记忆之中,虽说凶险异常,却思来平静。 当年与虞灵王府的郡主相竞六年,虽说最终是他取胜也入主东宫成了国之储君,却偏偏在这关头,女帝有了身孕。 当时因女帝圣体欠安,加之痛失皇君后心神大损,因而满朝皆谏女帝弃其皇嗣以安养身子。 后来为女帝同父胞妹的花栩便入宫亲自照料女帝,也正因如此,之后女帝因难产身故时,朝中便有大臣疑心有异,更以此为由欲反储君登基。 朝中生变,虞灵王自然趁势欲起,联合了太尉与右丞意图叛以兵变,却是花栩早有防备,先已调了玄镇营三万铁骑暗屯祈山,只待叛军一动便将其尽剿于平原。 “玄镇营非同于常军精锐,其军中所掌重械皆乃大戮之兵,故自古分驻各州不设统帅,唯女帝兵玺可遣。彼时先帝驾崩,你虽为储君代掌国事,却想在纷乱之时调动那玄镇营也绝非易事。” 言语至此,上尊便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而花非若也了然他母尊言中未尽之意—— 当时若非诸侯势助,他如何能一平此乱,登基称帝。 襄南侯、昭山侯,以及远镇凛州边境的同远侯,还有南司的原安君,此国中最具权势的四位侯爵在那年皆是支持他登基的同盟。 而今风水倒转,曾经有助女帝平乱之功的这四爵,如今也死死的牵制着女帝。 月舒四州广袤,却除王畿之外,皇权难及四州。 “母尊之所言,女嗣明白,诸侯之势当以权衡为宜。” 见女帝应得乖顺,上尊暗舒了口气,便微微倾过身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花非若为她此举一惊,下意识抬了抬眼,却并未显露异色。 暑季未过,却触及他的手仍是冰冷,上尊心头沉了沉,于是温声嘱言:“再过不久便是秋祭之时了,你务必好生休养,不然届时如何能于那山顶神台祭舞祈福。” 花非若实在有些不适应与上尊这样亲切的接触,于是微微动了动身,借以示礼的动作将手抽离,“祭礼事重,女嗣不敢疏忽,还请母尊宽心。” 女帝淡淡的婉避了自己,上尊也就黯黯收冷了神态,亦将手收回,又浅抿了一口茶。 “眼下时辰还早,女帝若无繁务,便回阁中休憩片刻。” 花非若应之颔首,而说完这句后上尊也就起身不作逗留了,花非若送之出阁,直看着上尊走远,才转身折回屋里,靠在小榻上揉了揉有些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第107章 御铸府(二) 云凌闻诏入宫,俞惜一路为之引路进了后庭,一直走入悟宁阁中,方才瞧见女帝正一身宽袍坐于窗下,发间未有华饰,只一素簪低挽了发髻,余下散披的长发缓软搭落肩前。 云凌来之前,花非若实在头痛得难受,便在阁中歇憩了片刻,眼下虽已痛缓,却仍觉疲惫得紧。 “拜见女帝陛下。” “起身。” 云凌依令起身,花非若摆手示意他坐下。 “方才朕诏见了百里掌府,竟闻楚士绅失踪了?” “此事昨日方被报入廷尉府。” 花非若点了点头,又问:“先前令你调查楚士绅家底此事,可有结果?” 云凌却摇了摇头,道:“楚士绅家底寻常,其家居巷闾,而他多半留居御铸府中,平日里家中只有其长父与一幼女,还有一兄弟在司州,乃营中铸师。” 听罢,花非若又蹙眉思索了片刻。 女帝沉默时,云凌悄悄打量了他一眼,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接下来要调查楚士绅的下落吗?” 花非若叹了口气,“此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百里允容报官后,廷尉府可有追查此事?” “倒是已令达律刑司查案,只还没有结果。” 一想起此事,花非若的太阳穴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不论是百里允容还是这不幸蒙难的楚士绅,皆非枢要之臣,他身为国君若插手太甚只怕适得其反,倒打草惊蛇而不得真相。 可若不管,此事诸多诡异他亦无法宽心。 一番深思罢,花非若还是暗暗叹了口气,吩咐道:“你也留意一下此事,如有何变及时来报。” “遵命。” 云凌俯首应令,花非若也点了点头,正想将人遣退,却临开口前又想起了什么,犹豫着止了将至唇边的令辞。 此事问云凌恐怕也不是很妥…… 云凌抬眼悄悄打量着女帝,见女帝凝眉愁重,他的心里也不禁覆上了沉压,想开口慰言,然君臣礼数在前,他身为外臣着实不宜多言。 “已无他事了,你退下。” “遵命……” 应令后,云凌默默起身,又颔首一礼,将离时仍有不舍的看了女帝一眼,而花非若却只出神的望着窗外,并没有留意他。 “臣告退。” 云凌离阁,花非若本空落着的目光瞥见他走出回廊的身影,便有意无意的瞧了过去。 方才他本是想向云凌问问梁笙来着,在女帝的记忆中,似乎自他入京以来,梁笙便已入了莒湘王府为医官,后又随他入东宫,此后便一直是他的近身医侍,而云凌亦是在他成为储君前后来到他身边的,且在东宫那两年间他也是女帝身边较为亲近的一个仆从,对女帝也算是了解较深。 但就这样贸然问出,似也有些不妥,毕竟事关女帝隐秘,还是不要轻易露疑为好。 次日午时方过,花非若也才刚服过药小憩了片刻,回到清绪殿后无多会儿,便翻到了廷尉呈上的奏本,其文述昨日御铸府掌府入廷尉府报称府中已任职十年的师长楚士绅下落未明,却今日卯时,平原巡骑巡逻时在月澜河下游发现其尸浮水中。 虽说这样的结果多少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听着廷尉亲口诉知时,花非若心里还是隐微有些哀然。 诚然他与那楚士绅也并无多的交集,然毕竟也是见过的人,忽知其死讯多少还是有些伤感。 阅罢,花非若便执笔批言。 焚烧铸架此事方定,楚士绅偏偏死在这关口,此中恐怕犹有隐情,遂令廷尉继续追查下去。 俞惜上殿来,花非若方合起折子便瞧了她一眼。 “启禀陛下,司常府掌令求见。” “令他上殿。” “是。” 云凌登入殿中,如常先行大礼,花非若则笑着揶揄道:“朕正有事想找你,你竟就自己来了。” 云凌也是个腼腆的性子,一上殿便逢女帝如此温笑戏言,倒令他有些局促,便木讷着不知何应了。 “说,登殿是为何事?” “启禀陛下,楚士绅……死了。” 花非若笑了笑,垂眼将手中折子摆去一旁,“嗯,此事廷尉亦呈书奏报了。” “今晨卯时,是平原巡兵在月澜河下游发现的,那地极为隐蔽,亦是巡防禁地,等闲之人绝不可入之,楚士绅的尸体就是在那被发现的。” 花非若点了点头,思索了一番,“此事必然有异……” 只是他若再如上回那般将态度摆得太过明显,只怕又将打草惊蛇。 “看来他们是不愿轻易放过此事了,一焚铸架不得,再来就是想以命索了。” 偏偏他们越是如此,花非若便越是想搞明白他们到底憋的什么招。 可若就这样放之不管,之后恐怕会对百里允容大有不利…… “你去百里允容家中一趟。” 云凌愕然,虽拱手领命,却还是满为疑惑的抬头看了女帝一眼。 “你去他家中搜搜看,若确有何不祥之物,便及时来告知于朕,若无,则继续留意。” “明白。” “去。” “诺。臣告退。” 云凌退下后,花非若又将那本廷尉递上的折子翻出来重新细阅了一番,也努力在脑中搜索可能会与之相关的人或事。 原先他的揣测是,有哪位高爵或遣人买通了楚士绅,以御铸府掌府之职为酬,令之自焚铸架再嫁罪于百里允容,毕竟虽然御铸府掌府此职没什么油水可图,且于朝中亦无实权,却到底是督造兵器、联络四军的军备部门,虽然在通常情况下他们就算是笼络了其掌府也没法在权势上为他们提供多有力的支持,但若他们另有打算的话,御铸府或许就尤为关键了。 为掂量这个猜测,早在铸架被焚一事初起时,花非若便特意查验过了自百里允容自上任以来的各事籍录——这还是多亏了当时御史台小题大做的非要验他官历,才一次性给了花非若提供了足够详尽的资料。 结果事实证明,百里允容确实是一个精明且谨慎的人,虽然他统管御铸府的职事不过中庸,与前任掌府相较不上不下,但他却一上任就捋顺了先前积压的诸多烂账,事无巨细的,大到重械阶统,小到备材工用,虽然被他翻出来的许多烂账最终也都不了了之,但他如此淀潭澄清的行事风格,无疑还是搅乱了此中浑水之局。 是故在此之前,花非若一直以为他们意图迫害百里允容,不过就是觊觎那掌府之职罢了,而今看来,他恐怕还是将这件事想简单了。 楚士绅为人所杀,若非是因其掌握了什么隐秘之事,于他们而言或将有何危害,那就只能是他们欲用以嫁罪何人的棋子了。 而他目前所能想到的、最有可能因楚士绅之死而受到牵连的人就是百里允容。 假若印证了不是这个猜测的话,他也就只能先静观其变了。 第108章 御铸府(三) 退出清绪殿后,云凌便直接出宫奔百里允容居所而去。 百里允容的居所位在南城云闾巷中,此巷东头入集市,西延巷深可通御铸府后门,自东口入之,延续三道弯里皆算是热闹,再往深里走,商铺落少多见人居后墙便骤然冷清下来了。 而百里允容独居的小院还要再往更深里走些。 虽说巷深至此,两向也没什么人过往,但云凌还是格外警惕的将四周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小心翼翼的越过矮栅进了那冷落的小院,迅速走至檐下,又一番四顾后,才推门入屋。 百里允容的住所屋里屋外皆是简朴,园中不见几株杂草,只有一口水缸在显眼处,旁边接近屋檐蔽影的地方堆着些废弃木料,而入屋中,摆设亦是简然,一床一桌,几只矮柜,只是处处可见的图纸与斫具备料显得此屋格外杂乱。 云凌入屋后先将四周一番打量,而后便小心翼翼的翻着角落开始搜寻。 百里允容的居所与御铸府的后门仅寥寥几步之遥,家中不存贵重财物,而他平日里也多半居于府庭后院,故向来不对家宅上锁,只有时会回来取些不大常用的图纸工具。 云凌将屋中东头的角落缝隙翻遍,正准备折往西向时就忽听门外来了脚步声,急况之下四顾也不见能藏身的角落,只得纵身上梁,避入顶间隔暗处。 百里允容来至门前,听得屋中依稀有动,于是立马驻足,本将推门的手也顿了一顿,却再欲细察时,屋中已然无动。 须臾,百里允容推门入屋,云凌又往暗处避了避,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见屋中一切如常,百里允容便佯若无知的在桌上翻找铸图,余光却细细留意着屋中每一处角落,然入屋的人藏得十分隐匿,他一圈打量下来,也未找见其踪迹。 找到了自己要的铸图,百里允容便关门离屋,云凌仍在梁上细细留意着他出了小院后,才小心翼翼的无声跃下屋梁,又凑近门边再度确认了他已不在附近后,才又继续于屋中搜找,终于从一矮柜底下的缝隙里摸出了一截麻绳。 确认此物便是他此行的目标后,云凌便抽身离屋,却才刚开门一步迈出门槛,便觉一道横风袭来,云凌侧身方避,紧着又是一拳临近,云凌擒挡其拳,旋身卸力时又借势扫腿还击,百里允容避而退开。 两人门前相峙,百里允容瞧见其腰间悬有司常府玄牌便不再攻近,只问道:“此处陋屋简居,不知大人何故窃访?” 云凌并未开口,只是淡淡瞧了他一会儿,便抬手将那段麻绳展于他眼前,而后依然静静的打量着他的神色。 看见对方往自己眼前展出一段麻绳时,百里允容本是疑诧的,却忽然发觉那段绳上竟沾染着些血色,心中即为一惊,便瞧了云凌一眼。 见他似已了然此物为何,云凌方才莞尔,“眼下府事有乱,掌府这几日间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虽然一时间难以想明白这事为何会牵连到自己身上,但百里允容还是收了方才那番利态,恭恭敬敬的向云凌俯首歉礼,“方才是在下失礼了。” “窃访私宅本非礼数,只是事出有因,也望掌府切莫介怀。” 两相一番礼然释开了误会后,云凌便辞礼离去了。 百里允容却仍在院中稍留了片刻,待云凌走远后,才离院归府。 寻得贼物,云凌立马便归入宫中回禀此事。 了然此况大约确如自己所料,花非若虽仍感愁重,却还是略略松了口气,至少取得此物后,他手上便多了一份维护百里允容的筹码。 “你出门时正好撞见百里允容,他于此事是何反应?” “百里掌府瞧见此绳时先是惊诧,而后大约也是了然了事况,便向臣歉言失礼,其他的未有多言。” 花非若点了点头,“此物你务必妥当保管,而后先静观其变。” “诺。” 这回可不能再打草惊蛇了。 - 年初凛州叛生起义,而后又是沧州海匪之乱,眼下四境虽暂无兵祸之乱,却屯守紧迫,加之上月训兵充营一事定论,是故这段时间军中事务格外繁忙,曲安容鲜得空闲去找百里允容,却闻御铸府中生此惨案,心中不免生忧,于是趁着今夜事务稍少,便赶忙寻来了御铸府。 是时月升中天,百里允容刚从后门出府,却远远的就听见了熟悉的马蹄声,转眼瞧去果然是曲安容策马入巷来了。 “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会来南城?” 曲安容下马引缰走来,“我明日就要启程前往司州振旅,临走前来看看你。” 知人是特意探自己来的,百里允容难得感到了些局促,然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还是不易显出什么端倪,便只是稍稍避了避目光,道:“又不是久别难见,何须如此,都这么晚了还往北城赶来……” 何况男女授受不亲,他们孤男寡女大晚上的如此避巷私见,终究是不妥。 见他如此不通人情,曲安容心中也是一番郁起成怨,便嗔道:“怎么,我特意来看你,你还不高兴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 却瞥见她神色显然将怒,百里允容自知再解释下去也是煽火,只好顺应道:“走,到我院里坐会儿。” 曲安容随之入院,将马拴在栅前,百里允容从屋中将杯盏取出,摆在小石桌上后又问:“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不用了,营中还有些事务,我待不了多久。” “嗯。” 百里允容在她对面坐下,问道:“你此去司州,几时回京?” “暂且未知,大约最少也将月余。” 百里允容点了点头,“那……金祭大约也回不来了?” 曲安容瞧了他一眼,也蹙了蹙眉,“届时若得闲隙我便回来,若回不来,就给你写信。” “好。” 道别只是小事,她今日来主要还是因楚士绅那事,却打量百里允容并没有主动对她说的意思。 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百里允容向来都不是会轻易吐露自己心事的人。 “允容,我今日在北城也已听闻楚师长此事。” “嗯。” “虽然也未必真的是冲着你来的,但你还是多加小心,凡事多留个心眼总没坏处。” “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百里允容一抬眼,曲安容正好就撞上了他的视线,心下惊为一动,差点就下意识的避开了。 偏偏赶在她要离京的时候出了这么件事,自己不在近前,而他又是远道而来客居异国,平日里又鲜少与人交际往来,若当真遇着什么事,只怕是孤立无援…… 深思熟虑了好一会儿,曲安容到底还是没法安心任他一人在此,于是从怀中取出一只匣子,递给他。 “这是什么?”百里允容取过匣来揭开一看,只见里头整齐排列着些细羽。 “这是军中用于联络暗线的纤羽,其条纹排列自有章法,你之后记得每三日给我寄一封携羽书信。” 看着这盒暗间密信之物,百里允容不禁抿唇笑了一笑,道:“也不必如此……” 原本拿出这东西给他,曲安容就已十分难为情了,眼下再容他一说,更是恼羞成怒,于是眉头一蹙便嗔道:“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叫你三天寄一回也不费你什么事!” “好……” 百里允容合起匣子,老实的点头应道:“我会给你寄的。” 第109章 御铸府(四) 次日,曲安容引队列离朝,百里允容也暂置了手头的活计,来到城门下目送了她出城。 一直望着列队消失在平原远接天际之处,百里允容才折身往回,却才没走几步,便有人从后头叫住了他。 百里允容回头,即行礼依应:“余帅。” 余萧来到近前笑然问道:“少主不知你今日会来城门下送她?不然岂会走得如此匆忙,都不停下与你打声招呼。” 闻言百里允容也含蓄的笑了笑,道:“她昨日已来同我道了别,想来今日路程也紧,我便没与她说。” “原来如此。”余萧笑应着点了点头。 “余帅今日休沐?” “非也,只暂时离营入城。” “有何要事?” 闻问,余萧未急而言答,左右四顾了一番,便将百里允容拉入一旁避人的巷中,确定四下无人后,才低声道:“这两日可有廷尉府的人去找你?” 百里允容摇了摇头,道:“莫非楚师长身死一事他们有疑于我?” “发现楚师长的地点在下游,就在你那溯渠架构之间。” 百里允容听罢只默然点头,却微蹙了眉头。 “此事十之八九是冲着你来的,倘若廷尉府的人上门,你可想好该如何应对了?” “倘若事由当真自我引生,那当然也就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听他说得如此淡泊轻巧,余萧心中却急,“此事已迫在眉睫,他们行事又是向来不择手段,届时若当真对你下手,你一人如何能抵?” “比起他们对我究竟有没有打算,我倒是更好奇他们为何盘算我?” 听得此问,余萧眉头蹙了更沉,也思索着踌躇了一会儿,才叹然道:“权贵之谋还能为什么……” 百里允容了然的点了点头,“那便任他们筹谋。” 叹罢此言,百里允容便从怀中取出了昨夜曲安容叮嘱给他的那一盒纤羽,递给余萧道:“昨日曲帅将此物交与我,想必亦是对此有所预料,恐我届时孤立无援,故叮嘱我每隔三日给她寄去一支……却想来此事实不宜将她牵扯入局。” 余萧愕然瞧着他,“你不打算亲自给她寄去?” “原本是打算的,只是如今看来,我大约是没法践行此事了,但若不将纤羽寄去,叫她察觉了异样只怕反倒会干扰她。” “可这毕竟也是她的一番好意……” 百里允容轻然一笑,道:“此事我自有掂量,若得无碍,届时也会向她解释明白。” 他话已至此,余萧也无话可说了,只好接下了这盒纤羽,“好,我会替你将这纤羽寄去,你自己也多加小心,此事……我尽量替你压住。” “多谢余帅好意,不过风雨欲来之事,能静观则静观。” 余萧点了点头,“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今日来也就是为提醒你一番罢了,只要你心中有所掂量,我便信你能安此事。时候不早了,我也不宜离营太久,之后你若有何事需我帮忙,书信传我便是。” “承余帅好意。” “告辞。” 余萧匆匆离巷而去,百里允容则站在巷口目送其走远后,才返道回御铸府,却方出此巷还没走出几步,就见一队黑衣执刀正杀气腾腾的匆匆行来。 百里允容止步,静静看着那几个执刀走到了他面前。 为首的执刀将一块律刑司的令牌展于他眼前,其后随行的人立马便执柄上前将他围住。 “劳烦掌府大人随我们走一趟。” - 殿外金钟报鸣,画室中百官齐齐起身奉版登朝,待九声钟响敲罢,女帝登朝百官拜礼。 “众卿平身。” “谢陛下!吾皇千秋万岁!” 仪礼行毕,文臣便如常依次进言。 今日最先近前奏言的是御史大夫:“启奏陛下,因御铸府晋三品师长楚士绅惨死一案,掌府百里允容因嫌受押,臣请令,暂置其职。” 听罢此述,花非若自然将目光转投于廷尉,廷尉则近前补言:“启禀陛下,律刑司刑使昨日于百里允容家中搜出绞绳,其物与楚士绅死状相契,故其嫌之重,已押兆狱候审。” 了然情况后,花非若便点了点头,“照章办事便可。” “诺。” 御史大夫与廷尉退下后,丞相便近前奏言:“年初凛州战祸今已息平,叛军退至寒漱山以北,近昭国边境,欲以北逃,依臣之见,当先遣使昭国,以明其状。” “便依丞相所言,此事交由鸿胪卿。” 鸿胪卿奉礼承令。 “此外另有流民亦需安抚,凛州年初春耕未济,年赋难进,需备资以赈冬寒。” 包括凛州在内,国中四州皆有侯爵为镇,丞相进言时花非若便不动声色的瞥了堂下襄南侯与昭山侯一眼,待其言毕则应道:“安抚流民一事,同远侯已请言善之,而今年初时,沧州生乱,朝廷未及支援,同远侯独力平叛此功亦将彰之,待金祭而后便与赈款同启府库。” 朝会上有言未进,朝罢后,丞相便又入昭华宫候见。 今日女帝如约前往扶诸殿受诸郎问安,却也才不过一刻便释了诸郎各自回宫,自己则前往清绪殿诏见丞相。 “依臣之所见,陛下亲至凛州抚民为善,此顺抚民心之事,实不宜独交予同远侯。” 其实早在朝会上,花非若便也在心中掂量着此事了,只是当时襄南侯与昭山侯同在堂上参议,他实在不好当着那二侯之面剥免此事。 “奈何年初时沧州亦生乱事,故此番起义叛战,朝廷未得以援,眼下同远侯又自行上书请言抚民,驳之不妥。” “现下暑方即末,孟秋未临,陛下可待凛冬灾重之季借以慰民之义亲至赈灾,如此既不驳同远侯抚民之名,亦可保赈款至民。” “依丞相所言,赈款竟有难抵之嫌?” “此非臣妄语,乃调府库所实——自前年至今,府库拨以赈司州水患之粮款,计其数本足缓患地灾民之饥,然司州太守却连年报称赈粮不足,一入严冬则途有饿殍,更频生易子惨事,此皆赈款难抵之哀!眼下凛州战祸方息,臣实恐此祸再生之于凛州。” 丞相所言句句沉重,而花非若听罢亦是心感重压。 “易子而食”这个曾经只是在文字中读到的悲哀,眼下竟听人亲述于耳,而也就在这片疆土之下,每年都在发生这样的惨事…… 但若不是丞相今日言明于殿,竟没有一本奏折呈启此事。 “丞相之所言……朕了然……” 道罢一句“了然”,花非若又默然了片刻,即便心中哀沉不已,但他一时之间实在也没法给出一个能立马解决此事的方法。 “此事关乎社稷之安、民生之重,然其祸源却生自朝廷,上位者居权不称,则百姓存亡忧重……陛下务必深思。” “丞相放心,朕绝不会放任此事不理,只也不可打草惊蛇。” “陛下所忧,臣自了然。” 花非若点头以应,却思沉忧然的又叹了口气。 “丞相今日所言之事,朕定加以详查。” 丞相奉礼颔首。 “眼下朕却仍有另一事,需以丞相相谈。” “陛下请言。” 花非若离座于堂下缓踱,稍加斟酌了一番,才道:“百里允容被押入兆狱此事或存冤情,然此案不及重轨,朕不宜插手太多,却也不可任其蒙冤。” “陛下欲臣保其出狱?” “若仅凭相府之权只得释其出狱,却难雪其冤,若不证其清白,则后亦难委以重任。” 百里允容入狱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于相府而言要保其出狱倒是简单,但眼下律刑司握有凶器为证,如此情形想要证其清白,还真不太容易。 “可眼下律刑司所掌物证详实,若要强行辩其清白,确有不易。” “此事丞相不必忧虑,朕手上亦存一证可验其伪。” 第110章 御铸府(五) 幽暗的审讯室中,百里允容手上挂着一副枷锁,却异常平静的看着面前正肃颜厉色瞪着自己的刑使。 “御铸府虽不涉朝事,却好歹也是官属曹司,律法在上,想必也知坦白从宽之理,掌府今既入了我这律刑司,咱们便按规矩办事,早点交代总是好的。” 静静听罢,百里允容仍是那一面波澜无惊,缓缓问道:“大人想叫我交代什么?” “你如何杀害师长楚士绅?” 百里允容想了想,“大人何故以为,是我杀了楚士绅?” “楚士绅乃被人缢死后抛入河中,那缢杀的绞绳已自你屋中搜出,此证确凿,你还有何可辩!” 百里允容点了点头,只道是原来如此。 见他态度淡泊若此,刑使怒然振桌,嗔道:“你若再不老实交代,本官便要对你用刑了!” 虽然始知此事不过一场闹剧,但眼下人在囚中身不由己,若为此事受刑落个一残半疾也着实划不来,于是百里允容叹了一叹,道:“我不过就是确认一问罢了,大人既叫我交代,我岂有不从之理。” “因焚铸架一事,我与楚士绅积怨颇深,尤其恼他将此事嫁罪于我,故他出狱后我犹觉怨气难消,便将他于家中缢杀,弃尸河中。” “你以何由将其引入家中?” “绑回去的。” 刑使看了他一眼。 “绑回去后便用绑他的绳子将他缢杀了。” 听罢此句,刑使又是怒然嗔道:“一派胡言!” 百里允容眉梢微挑,“莫非绑人的绳子就不可用以缢杀?” “那段绞绳长不过一尺寸余,何足以绑那七尺壮汉!” 百里允容故为一副恍然大悟之态,继而又应之添言:“截了一段。” “……” 刑使强忍着一腔邪怒凝视着百里允容,而百里允容也平静的与她对视着。 “掌府大人,本官是念在你身为朝廷命臣的份上方对你礼让三分,你却需知今日御史台已得上命,拟书暂置尔职,尔若再继续胡搅蛮缠,休怪本官对你上刑!” “大人叫我交代的,我不都已经交代了?我方才之所言,有哪里不契于此证?” “本官要你老实交代罪实,而非在此胡言伪辩!” 狱下审讯正进行着,堂前仅有一侍书吏守着,却此之时,一青袍吏大步迈入门中,侍书吏观之眼生,于是立马就应上去拦足道:“刑使大人正在狱中审讯犯人,大人可书留吏曹,待刑使归堂,小人再前往通告。” 而那青袍不过淡淡瞥了她一眼,便将一枚相府符节展于她瞧,“吾乃相府决曹属吏,奉丞相之命前来协佐刑使审御铸府掌府之案,还请阁下入往狱中通报。” - 曲安容自琢月出发,大约三日路程便可抵司州,再行一日则达临弈。 如此估算,那今日便该寄出第一支纤羽了。 幕堂下,余萧瞧着那盒纤羽思坠愁深,一想到自己昨日才去提醒了百里允容一遭,他今日便已在牢中候审,便被感心沉。 百里允容远自朝云而来,却因丞相举荐而破格任职御铸府掌府,就因此渊源,朝中便有不少人估揣百里允容或为丞相党羽,因而自他上任以来便时常受人排挤。 且因御铸府与玄镇营关系密切,而常军与玄镇三营向来又是诸侯争势之重,故他虽职权不重,却也偏偏成诸侯的眼中钉,而今他蒙冤身陷囹圄又旁侧无人,真不知他该如何渡此横祸…… “统帅忧思若此,有何愁事?” 帐前忽来闻语,余萧下意识按剑便起,却定眼一瞧来的竟是司常府掌令。 “原是掌令大驾,失礼。” 云凌亦笑着俯首歉礼道:“入营本应先行禀报,只是事发特殊,失礼一事还望余帅见谅。” 司常府与安常府皆为禁中御属,故凡是这二府中人来,那传达的必然是女帝的意思。 于是余萧立马恭敬应言:“掌令既言如此,余萧自当全力协佐。愿听吩咐。” “有劳统帅带我去看看发现楚士绅尸首之处。” 竟是为楚士绅一事而来…… 余萧实在想不到此事竟能引得女帝关注,却也只是心中暗为一惊,而面上并未显露异色,应之所言摆手作了个“请”的手势,“掌令请随我来。” 月澜河流经平原东南之隅,因其水势平缓,又是这平原上唯一的水源地,故为军营所圈,供以驯马饮水。 因知云凌此番乃是暗访而来,故余萧特意引他循林间小道而往,终于在林木深处抵达了目的地。 “楚士绅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余萧所指之处,河道中排列着一串构造奇异的木架,云凌走近去瞧,问道:“此为何物?” “这是百里掌府所造溯渠。” “为何会建在此处?” “据百里掌府所言,此架只有在河道中能显其功,御铸府难成其效,此处水势流缓,又避人居,正适宜试造此架,故自年初起,百里掌府每隔三两日便会来此建架。” 云凌大约了然其意的点了点头,但水中此架眼下并无半点动静,不过就是浸在河中的一堆死物而已。 “先前这溯渠却是能引河水倒流,眼下无动约是坏了。” 虽然不解工事机巧,但云凌也知铸架绝非等闲淫巧之物,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弄坏的。 云凌循着河道将此物细细一番打量,只见此架虽纹丝不动,却并没有显眼的破损之处,若非是因自生的故障止动,便只可能是被同样精于机铸的人巧妙的破坏了。 云凌止步,余萧便给他指了架间一处梁轴交错的位置,道:“楚士绅的尸体被发现时,就卡在那纵横两轴之间。” 闻此,云凌即下至水中,走到那处仔细查看,果然在那层层木架的遮掩之下找到了一处断裂,且细观其断处显然是被斧子劈开的。 余萧在岸边也凑着眼往他打量的那方向张望,“那里有什么?” “有一断轴——说不定那楚士绅就是为了毁这溯渠来的。” 说着,云凌又频频俯身在水中找着什么,余萧也跟随着他的脚步在岸边随行。 终于走到溯渠末处时,云凌从水中捡出了一把斧头,便折回岸上,将此物递给余萧,“看来律刑司的人并没有仔细检查此处,只管捞走了尸体,就忙着搜家去了。” “他们显然是冲着百里允容来的。” “此局布的虽不算精妙,但只要无人闻问,也足以毁了他了。” 云凌一边应着,一边往林中摸索而去,余萧随入,心中也大约揣知他在找什么,于是与他分头搜找。 细细搜视之下纵是一片杂乱无章的灌木草地也能巡见些许端倪。 两人随着一片杂乱的足迹寻入草林深处,终于在一片灌木的遮掩之下,找到了他们想寻的那片乱迹。 此处可见大片草垫倒卧,灌木残斜,比起百里允容那杂乱却尚显温和的家,显然这里才更像是发生过不谐之斗。 云凌蹲低了身子在草地间细细观察了片刻后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一副胸有成竹之貌。 “眼下看来,百里允容大概不会是杀害楚士绅的凶手。” “当真?!” 闻他此言颇存欣喜,云凌一眼瞥之,似笑非笑着问道:“看来余帅倒是也有心想挽救百里掌府?” “只是不愿清白者蒙冤受难。” 云凌点了点头,“不过你我今日之所查,远不足以彻底洗刷其杀人之嫌。想要证明百里允容确实清白,还须找出真正的凶手。” 第111章 御铸府(六) “如此说来,余萧倒是也有挽助百里允容之意。” “知晓百里允容许非杀人凶手时,余帅确有欣喜。” 花非若应之颔首,顺手将合上折子后摆去一旁,才淡然应言道:“朕先前与安容交谈时便可知,百里允容与她、与余萧私下里走往颇近,交情并不差。” 却说着,花非若又思索了一番,复问道:“你说百里允容在饲马围境中建了一道溯渠?” “此为余帅亲口所述,百里允容试建溯渠之地确在营围之中。” “那溯渠被人毁坏了?” “许是楚士绅所为。” 花非若又陷入了深思。 难不成这个溯渠才是百里允容频频遭人陷害的祸源? 倘若只是楚士绅个人费尽周折的想要毁去百里允容的溯渠,尚可归因为同行嫉妒,可眼下看来,这事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一番深思下来仍是难寻头绪,花非若索性便弃了自行琢磨的念头。 “你将今日所获之况传达于相府,接下来的情况便交由他们去把握。” “诺。” “去。” 云凌俯首应礼:“臣告退。” 临退之际,云凌又悄悄留看了女帝一眼,才黯然不舍的躬身退出了殿外。 出了昭华宫尚未走出这条深巷,云凌便迎面碰上了正将去往拜见女帝的荀安。 云凌见状,连忙避往道旁俯首成礼,而荀安亦只冷冷瞥了他一眼。 直待容胥走远,云凌才收了礼势,又回头瞧了荀安背影一眼,转身时下意识触了触自己脸上冰冷的素铜面具,才顺着朱墙阴影继续离宫而去。 - 早间去了律刑司一趟后,方过了晌午决官便应召匆匆归往相府拜见丞相。 是时丞相正在庸堂中书写奏表,见她入堂便置笔问道:“律刑司审得如何?” “刑使自昨日将百里允容押入兆狱后便将其审问至今晨,也得了一份认罪口供,属下誊写了一份,请丞相过目。” 决官毕恭毕敬的将那份誊写的口供递与丞相后,便仍然躬身退去一旁候言。 丞相蹙眉展之阅看,口供中百里允容承认将楚士绅骗入家中后绞杀,事后于城西偏弃尸月澜河中,不过就是牵强的将他们寻来的绞绳物证与发现尸体的地点联络在一起罢了,至于详细则是一派模糊。 丞相冷笑了一声,“不妨叫廷尉亲自看看这份口供,倘若此妄言亦能成证,那这国中也无需什么法度了。” 丞相激言一句,便将那口供置去一旁,决官却在堂下听得多少有些心惊肉跳,于是委婉劝言道:“大人切莫动怒,此事何及社稷。” 嗔罢一言释了怒意,丞相也还是归了平静,便吩咐道:“方才司常府传来了消息,月澜河下游,也就是找到尸体那处河畔亦有诸多线索,只是律刑司的人先前未曾留意罢了,你便陪他们再去细查一遍。” “司常府竟也参与此事?” 瞧着堂下一面惊惑的决官,丞相却笑了一面意味深长,“俗语有云,千里之堤溃于蚁丘,大祸萌初往往不过隐隙之微。此事瞧来虽无关乎痛痒,却也生得疑窦重重,若不细查其根底,岂得心安?” “了然,属下这便去办。” - 百里允容自昨日晨间被押捕入狱起,就一直被锁在审讯室中,一日一夜未得闭眼,毕竟不管怎么说他当下也还是朝廷之臣,加之先前女帝亦对他显露过庇护之意,是故刑使也不敢轻易对他动刑,便只能先熬着他的精神。 得亏是相府的决官突然杀了过来,刑使不得已只能先将他打回牢中,自己匆匆前往应付。 一日一夜熬下来,百里允容也着实疲乏甚矣,然这牢中闷潮不已,腐朽的霉味还夹杂着些腥锈,耳边亦总萦绕着些不得琢磨的嘈杂异响,便搅扰得他纵是困倦头沉也根本没法入眠。 恍惚间又听得牢门被开,百里允容睁眼,果然是那刑使正一面肃冷的走进了牢间,显然是又准备收拾他来了。 “掌府休息得如何?” 百里允容又闭上了眼去,应得漫不经心:“马马虎虎。” 那刑使则笑一面满为讽嗤,“狱中条件所限,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掌府莫要介怀。” “岂敢。” 见他已蔫哒的毫无锐气,刑使眼中盈起一分得意,便扬了下巴示意手下狱卒上前拿人。 “刑使!刑使大人!” 事在前堂的侍书令又一边急喊着匆匆赶来,刑使颇不耐烦的睨之一眼,便没好气的问道:“又怎么了?” “相府决官又寻大人来了。” “又来了?!” “还带了好些个刑吏,说是要请大人同往发现尸体的河畔,勘察现场。” 原本还颇是没精打采的百里允容听得这热闹,也强撑着倦意睁开了眼来,却还没将那刑使的神色如何细细打量,对方便已满生怨色的瞪了他一眼。 然决官带来的到底是丞相的意思,她也违抗不得,只能又将他搁去一旁,随着侍书令匆匆而往。 “决官怎么又突然想起来要勘察现场去了?” “这……属下也不知啊。大概也是丞相的意思。” 这事真是越闹越麻烦了。 两人一路快步而行,却至大狱门前时,刑使忽然止步,“此事不能就这样叫相府牵着鼻子走!” “大人有何吩咐?” 刑使寻思了一番,眉头却愈发紧拧。 “决官那方务必还是得去应付……待我走后,你便将此事报与廷尉。” “了然。” - 决官去后未久,吕峥便又携药前来探望丞相,正好已理了半日事务的丞相也感些许疲乏,饮过药后便没急着回前堂,就在后阁中由夫郎为之揉肩休憩。 “大夫早已叮嘱过大人勿过忧心神,大人才将事务分由各曹监办休养了没几日,怎就又开始烦劳了?” 丞相本闭目养着神,闻问也未睁眼,只轻然笑了一笑,“这两日廷尉府呈了桩疑案上来,且事关朝遣公职,不可轻怠。” “莫非便是御铸府掌府那事?” “你也听说了?” “昨日郎外出去往太曦庙,途间便听人议论起了此事。” “也就是昨日,百里允容才被律刑司押入了兆狱。” 丞相稍动了动身子,吕峥便应之换了手法,轻轻捶压其伏案久乏的肩背。 “御铸府掌府一职虽说也是朝廷公职,却非枢机重臣,且闻律刑司审之罪证皆实,此事想来应不会有何偏差,大人何必为之伤神呢?” 听着,丞相又轻轻一笑,“你听说的是这样?” “郎常居后院也不知事况具体,只是昨日听坊间议论多言如此。” 丞相浅然一叹,便直起身来摆手罢退了他的侍奉。 “朝事之杂岂是坊间能窥,百里允容此事存疑诸多,不可轻置。” “郎知大人所忧必有缘故,只是大夫诊言疾况不佳,郎实在担忧大人操劳太甚,累垮了身子。” “便是不忧劳这诸事,我这身子的状况也好不得如何了。” 一句叹言罢,她揣知此语必将令吕峥忧心更甚,于是又回过头去,趁他尚未愁怨自己时温声慰道:“你也不必担忧,我对自己的身子心里有数,断不会劳其根本。” 第112章 御铸府(七) 小憩不过半个时辰,丞相便又回到了前堂继续理事,吕峥不敢叨扰,便自堂后默默离了。 “大人,廷尉入府请见来了。” “请之入堂。” 丞相置笔遣茶已候,未过多会儿门前侍者便引了廷尉入堂。 “下官拜见丞相大人!” 请礼时廷尉语气铿锵更胜寻常,丞相淡然抬眼瞥了她的神色,便轻然笑道:“近来秋风初至,暑气渐消,大人何故愤怨若此?今日前来又是欲以何事与我相辩?” “依国中律典,为官事朝当各司其职,虽权重亦不可逾职行事。” 丞相点头,“确是如此。” 廷尉正视着丞相深深沉下一口气,镇言问道:“敢问此番审御铸府掌府一事,下官可曾偏斜决事?” “此事犹未案决。” “未案决,且据有戮害之证,廷尉府凭之押审嫌犯,可有何处不妥。” “未有不妥。” “既无不妥,丞相何故扰之?” 丞相颔首笑了笑,反问道:“大人倒是说说,我相府如何干扰贵属办案了?” “刑使依律章审讯重嫌之犯乃职事之责,却在律刑司未存逾矩之行时,相府屡派决官前往断扰审讯,此乃不宜一也;且闻丞相大人素来公正,居朝待士皆无偏私之邪,此番却频频无故扰断司审,旁人若未知事全,恐怕还将以为大人乃有意私庇百里允容,此事若外传之,或损大人声讳。” 丞相温和无怨的听罢她的数落,而后仍是心平气和的饮了口茶后,才不急不缓的问道:“依君所见,相府既居百官之正,于百官可有监察之责?” “自当监察。” “相府内置曹属十三,分应朝中枢机各府,则于各部可存审证之权?” “此皆相府职权。” “律刑司自百里允容家宅之中搜出绞绳,故疑之以此绞杀楚士绅,而将其押入狱中加以审讯,却偏偏也有另一段或为凶器的绞绳被人送入了相府。” 闻言至此,廷尉大为惊愕的瞧住了丞相,而看着她这意料之中的震惊,丞相则只浅浅勾了勾唇角。 “此案审讯之初便现此重疑,且细加斟酌,便不难揣知此中或存诬惑诡算,如此观来,此事则不仅为你律刑司审讯之责,更关乎朝堂仪事之正,若此,相府难道还不应置之以事?” 廷尉来之前千猜万想,却是怎么也没料到丞相手上竟也有一条绞绳。 却怔愕不过须臾,廷尉又还是收回了思绪,厉言驳道:“便是物证有疑,也应由廷尉府调查除疑,何劳相府出手,且大人又如何能知那送入相府的绞绳便是真正的杀人凶器?” “那廷尉又如何能知,自百里允容家中搜出的便是真的凶器?” 丞相之问,廷尉开口便欲驳,却是布舌启齿的又陡然给噎住了。 “案实罪定自然皆属廷尉府之职,而相府之所司则乃禁邪除私。我也不欲与阁下争辩何物为真,此事乃是你廷尉府之责,而伪证之疑关乎朝堂之纪,此事相府绝不可置之。” - 月澜河畔的命案很快便已流入城中,尤其南城沿水之畔的柳巷花楼里,几乎每日都能听得诸多传闻。 夜间灯火辉煌时,襄南侯府的马车又于云湘楼前止行。 早熟识了侯君贵客的鸨母大老远的就候在了门前,待得襄南侯下了车便立马迎着一面笑颜的上前去引贵客入门。 “早知侯君今日要来,今夜本将巡河的画舫柳拂都给推了,就等着您来呢!” 襄南侯也颔首应了其一笑,又顺手遣得身后随从给了她几块银锭,即入了楼子,却方进门,便见柳拂正着一身华裳站在二楼廊间,瞧见了襄南侯便笑将广袖一拂慵解了身姿半倚栏边,“侯君今日可算是想起我来了。” “你若再不书信予我,我还真快忘了你了。” 荀孚蓁笑着戏嗔的步上阶梯,柳拂自然而然的便迎过去单臂环揽了她的腰肢,又微微俯首,近在她耳畔低低的幽怨道:“侯君就只怨我好了,我日日念着侯君茶饭难思,若尽将这相思诉与书信,只怕侯君早都厌了我了。” 柳拂伴着侯君入了阁,随侍的人便退去了楼外,候在车旁。 入阁后,荀孚蓁解了外袍便靠在小榻上望着阶前的香炉出神,柳拂在旁备好点心端来,掀帘时稍稍留意了她的神色,将碟子摆上小几,便坐下身来习以为常的为她捏腿。 忽闻柳拂在旁叹了一声,荀孚蓁回过神来便瞧了过去,“你叹气作甚?” “侯君难得来一趟,竟宁可盯着那香炉,也不愿多看我一眼。” 荀孚蓁笑着坐起身来,慵软了身子的勾住他的脖子,柔言道:“你方才也不在我身边,还不许我瞧瞧别处?” 戏谑之下,柳拂却静静的凝视了她的双眼片刻,微微蹙眉问道:“侯君这是有心事?” “这都叫你看出来了?” “岂能看不出来?” 荀孚蓁解开了勾住他的双臂,又倚回了靠手,稍稍叹了口气,“其实倒也算不得什么心事,只是搅得有些烦乱罢了。” “侯君所愁,莫非便是月澜河下游那事?” “是啊,我那任性的小侄只因与百里允容不善,便行此恶事,眼下不但廷尉府书文调查,就连相府都插进了手来……” 柳拂一边轻轻按着她的腿,一边细细揣摩着此事,“此事不论是百里允容,亦或是那倒霉的师长,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罢了,纵是相府插手也总不至于刨根问底。” “那可不好说。” “便是他们欲刨根问底,那营中不还有长婿坐镇吗?侯君长婿既为统帅,总不至于还能叫母家受此牵连?” 说起她那“出息”的长婿,荀孚蓁便气不打一处来,原本还和颜悦色的神色霎然凌厉了几分,嗤笑一声道:“那余大统帅我还敢去求他?打他入门以来,这侯府的正门就没见他登过几回。” “既为人婿,便是于外如何威风,也不得不顾母家体面,何况若非长君所护,长婿何得如今风光。” 柔声抚慰着,柳拂又将襄南侯此刻凝重的神色细细揣摩了一番,于是拈了块点心喂至她唇前,趁她转眼来瞧住自己时,又笑言慰劝道:“侯君乃是主母,岂当与晚辈计较些细枝末节,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应先全侯府声誉要紧,至于长婿,侯君若怨他孝道不济,将他唤至府中责言便是,何须置气呢?” 到底还是这如花似玉又还嘴甜的花魁善哄人,他一番柔言细语之下,荀孚蓁终于也缓释了这口淤堵的怨气。 且柳拂所言也确实在礼,不论如何余萧到底是她襄南侯府的长婿,而他自入侯府这十余年来,从未在府中尽过夫仪孝道,难得一回需他出点力,总不至于还遣不得他。 于是当夜回至侯府,襄南侯便吩咐了下去,遣传使明日晨间便去将信送达,让长婿携子入侯府赴宴。 - 将那绞绳交予相府后不过两日,廷尉府再呈上的奏本中便一反先前几乎笃定百里允容便是杀人凶手之言意,而称此事还需继续详查。 见奏如此,花非若即遣侍官诏了廷尉入殿,详问此事。 “你于奏本中称,百里允容此案又现反证,而你亲往现尸地详查后亦确定那河畔方为杀人之地,而非先前报称的百里允容家宅——何故谬误若此?” 花非若将奏本翻阅在手,言问时并未抬眼瞧她。 “启禀陛下,此案调查之初,律刑司确往百里允容家宅之中搜出了疑为凶器之绳,刑使便依例将百里允容请入府中审讯,而刑使递呈的口供中百里允容亦承认其于家中缢杀了楚士绅,后弃尸河中……” “弃尸之地在月澜河上游还是下游?” “……上游……家中缢死后便于城中弃尸……” “所以新查的结果中又反其言,称发现楚士绅尸体的下游建有溯渠,而尸体却卡在那木架之间,故自破了上游抛尸之说,因尸体绝无可能随水流淌至那铸架纵横之间?” 花非若面无表情的合起奏本撇去一旁后便冷冷的瞧住了堂下此臣,“廷尉府此案查的,还真是颇为精彩哪。” 廷尉提袍落跪,叩首请罪,“臣办事不利,愿候陛下责罚!” “幸而此案至今未定,倘若你不加以详查,便依前误定其死罪,届时就算责你重罚,又如何能偿逝者冤怨?” 廷尉俯首在地,不敢应言。 “行了,别跪在这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先结案以偿公道。之后如何朕就看你表现,你若能将此案查明冤底,今日之事朕既往不咎,否则便以误法之罪处!” “臣领命,谢陛下隆恩!” “退下。” “遵命,臣告退。” 廷尉起身俯首拱礼,一路退行至门边方才转身出殿,却方踱下殿前阶梯,便见丞相迎面走来,廷尉忧然瞥之一眼,行过礼后便匆匆去了。 第113章 御铸府(八) “丞相既登殿来,想必是百里允容此事已大有进展。” “臣入宫时,正好见了廷尉大人出殿,想必廷尉府也已将此案呈表奏报,而后此事也将由廷尉府直接督察,若不出意外,大约再不过两日百里允容便可出狱。” 花非若应之点了点头,“此事有劳丞相了。” “为君分忧乃臣分内之职。” 花非若笑了笑,又微微侧了侧身,变换了下不大舒服的姿势,才又续着这话题道:“眼下百里允容虽得无罪出狱,然此事之疑却仍未解得分毫,朕至今想不通,他们如此费尽心思非要陷百里允容于不利,究竟所为何求?” 虽说大多数时候他都算是个温和的人,却有时也会有些较真儿,尤其一遇到令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时,就格外爱钻牛角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朝中诡斗已非朝夕,至于其所谋所求,亦只能说是千人千物,如何能一巨掘到底。” 丞相这话说的有理,花非若一番思来,也觉自己是该解一解思绪,兴许将事看得宽些,反倒还能解疑。 于是花非若轻然一笑,暂释了这番思绪,却又顺手往桌上翻出了另一件事,便问道:“此番廷尉呈上的奏本中还称发现尸体的下游有铸架阻河,却是何架竟会铸于那处?” “此事也正是臣今日拜见陛下所将启禀的另一桩要事。” 花非若轻轻挑了眉梢,“竟为要事?” “那河中铸架乃百里允容所造溯渠,此架之精巧可逆河水之流。” 泵? 花非若暗自思了一笑,却想来能被丞相言称是“要事”的事那必然不仅是精巧那么简单。 “月澜河下游乃为营中禁地,百里允容如何能于此处建以铸架?” “月澜河下游虽属营中禁地,却也并非军机重处,而御铸府与军营关系素来密切,百里允容平日里也常需出入军营休整战械。大约年初时余帅向百里君叹言称将士骑射不佳,正好掌府亦有作此溯渠之意,而府中却无河渠可建,于是百里掌府便以旋攻弩与余帅换取了这片缓水以作试架。” “原来如此。而此番楚士绅的尸体又恰好被弃于此架附近,莫非此架与百里允容遭算计有所关联?” 虽然心里是暗示自己暂时不要再纠结百里允容此事了,然话及此时却还是下意识的就又问了起来。 而堂下丞相则沉默着,也蹙眉将此事思索了一番。 “具体缘由,臣亦未知,不过据决官所称,死于河中的楚士绅似乎正是为破毁此架而去到河畔。” 花非若听着点了点头,心里却暗暗犯起了嘀咕:要是这么说的话,那百里允容岂不就很有杀人嫌疑了? 花非若稍变换了下姿势,又试探着问道:“丞相所言要紧,便是如此?” “臣所言之要紧非仅言此案,而言其溯渠或可助解司州水患。” “早于数年之前,臣便听闻朝云机铸名匠欧阳青曾造一可逆水上流之架,并凭此架得解鄢州山地之旱,而百里允容身为欧阳青亲传弟子,亦承其师机铸之精,故其上任之初,臣便与之议言过此易水之架,而依百里允容所言,此架当因地形而建,故他师父所造易山地之架并不宜于月舒平原。” “却于上月,臣携夫郎往城郊避暑时偶遇百里掌府,掌府遂与臣讲了铸架此事,而这道溯渠亦是掌府将献金祭之架。” “此番遭毁,岂不可惜……” 丞相默然,心中自也叹是可惜。 原本若不出此意外的话,她是打算趁着金祭之时向女帝进言,而今此架献于金祭大约已是希望渺茫,故她才特意入殿来,至少要让女帝知道有这么一物。 而后果不出两日,百里允容便被释出了兆狱,只是真凶犹未落网,此案便也仍悬而未定。 百里允容出狱后次日便寻空去了平原营中,是时余萧正与众将在指挥骑兵操练阵法,就只有荀侯家的小公子在空旷的草原上逗着一只小猎犬。 荀徵正坐在草地上逗着怀中半大的棕毛猎犬,正起劲时怀里的小狗却突然不安分了,硬是从他怀中挣脱跑了出去。 “你去哪?!” 荀徵一回头,就见是不远处百里允容正半跪在地,用一块果脯将他的小狗唤了过去。 瞧见了百里允容,荀徵也欣喜的起身朝他跑了过去。 “允容哥,你出来了?” “嗯,刚出来。”百里允容迎着他站起身来,便将手中整包果脯都递给了他。 荀徵接过果脯,笑嘻嘻的道了个谢,便问道:“你来找我爹吗?” “我来找我的铸架,听说坏了。” “嗯,都不会动了!你能把它修好吗?” “得去看了才知道。” 荀徵便一边吃着果脯,一边引着小狗跟着百里允容一块儿往那河边而去。 荀徵的性子与他爹截然相反,很是欢脱且嘴没个把门,百里允容不过寥寥问了他几句寻常,他便滔滔不绝的兀自就跟人聊了起来。 “这几日你被关去了牢里,少主姐姐也不在,我每日都无聊死了。” “前日祖母还叫我爹把我带去侯府,去了就嫌我礼仪不佳,还叫侯府的掌事教我仪态,折腾了我大半日,脖子都站酸了!然后祖母还把爹爹单独叫去屋里训他,整得爹爹这几日心情都不好。” 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埋怨了他的母家侯府大半天,百里允容不禁笑着问道:“侯府的掌事也该教过你家事不可外诉?哪家公子会像你这样什么都往外说。” 荀徵却不以为然的“嘁”着翻了个白眼,“我说的这些都不能算是侯府私事了,就这琢月城中,谁不知道祖母不待见我爹爹,别人看笑话那也都是她自己闹的!要不是祖母从不善待爹爹,我娘也不至于脱出侯府,另起府邸把爹爹带出来……这事不光是你,少主姐姐不也知道,如今我和爹爹在的这处府邸,当时还是少主姐姐帮选的呢。” “要是我娘还在就好了,爹爹就不至于总受人气了……” 听着他不长半个心眼子的童言无忌,百里允容也就只好应之笑笑。 不过也确如他所言,襄南侯极不满意余萧这个长婿的确是京城里人尽皆知的事。 听着他一路叽叽喳喳念叨个没完,百里允容横穿平原的这条路走的也不算孤单,便觉不过须臾就走完了这段平日总觉漫长的路。 来到河边,荀徵怕小狗趟水便将它抱了起来。 百里允容则踱在河畔,来来回回细细打量着溯渠。 “怎么样?能修得好吗?” 百里允容却未应言,直接趟入河中,寻到了那处破损,又细细检查了一番,道:“只是坏了根曲辕而已,能修。” 听知能修,荀徵大松了口气。 “这一定是那楚师长弄坏的!” “也许。” 百里允容一边心平气和的应着,一边回到岸边往自己随身带来的提箱中翻找工具,荀徵见状便也凑了过来,跟着他一起挑拣。 “允容哥,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生气的样子?” “这有什么好气的?” “别人都把你的铸架给弄坏了。” 百里允容笑了笑,“铸架此物又不是什么金贵的珍宝,这东西能用就能修,就算修不好大不了重新做一个,与其把心思放在勾心斗角中,不如多画几张铸图。” 找到了自己要的圆尺墨青,百里允容便又回到了那损坏处,往旁拉开一道轴架,整根断裂了的曲辕便都展露了出来。 “虽然是这么个理,但被人无故为难时,总还是会有些恼火的?” “遇见惹你不快的人或事,不去在意自然就不会被扰动心念了,他们若是见你戳眼,那反倒是他们的事。” 听着他这番豁然得近乎没心没肺的言论,岸边的荀徵也大笑了起来,“有道理!” 百里允容在水中细致的度梁着断裂的曲辕,顺着又将几处关键架轴都仔细检查了一番,荀徵就坐在岸边抱着狗静静的看着。 “允容哥。” “嗯?” “你以后会一直待在月舒吗?” 小家伙突然问起这个,百里允容临时不知如何作答,便看了他一眼,又笑了笑,才问道:“你说的以后是多久以后?” “就是……你会不会在月舒国成亲,然后就一直待在这?” 此问又叫百里允容笑了起来。 “这……我倒还没想这么多。” “随缘。” 荀徵摸了摸小狗柔软的背毛,兀自惆怅了起来,“我倒是一点不想入聘谁家……” “每次去侯府,看着祖母那一屋子的郎侍,我都很难受……真是一点都不喜欢……” 他嘟囔着,百里允容也量妥了那曲辕,便上岸来顺手往他头上按了一把,“你才多大,想这么多做什么?” “我也不小了,照祖母的意思再过两年就该给我寻亲了。” “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你不愿任之安排,就自成一番功业,也硬气点,莫叫旁人左右便是。” 诚然他这话说的也有道理,但荀徵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埋怨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百里允容收拾了工具便起身将走,荀徵连忙也跟了上去,却又回头瞧了那仍一动不动的溯渠一眼,问道:“这就修好了吗?” “没,那坏了的曲辕要重新做。” “那做了以后换上去就好了吗?” “换上去若是能动那就好了,若还是动不了就再说。” 第114章 御铸府(九) 自那日女帝一道“将功赎罪”的令下后,这几日间,廷尉几乎是废寝忘食的盯着楚士绅这桩案子。 廷尉府亲自督察,这根弦立即便紧绷了起来,顺藤摸瓜,才不过三日线索就探入了银焰骑大营之中。 “有劳统帅了。” 廷尉俯首问礼,余萧也连忙应之:“大人哪里话,协佐廷尉府查案本为朝臣之责,何况此事亦是萧监管下属不力所至惨案,陛下不予问责已是愧幸,眼下自当竭尽全力以从大人查案澄冤。” 一路将廷尉送至大营外,又目送其车驾远去后,余萧才折身回到营中。 本在校场上监督着士兵操练的部将远远瞧见统帅朝他招了手,于是匆匆嘱咐过士兵继续习练后便立马迎跑了过去。 “统帅有何吩咐?” 寻来校场这一路,余萧都在人群中找寻着那个轻巡队长,却是一路过来都没见着其身影。 “肖宁何在?” “回统帅,肖宁已巡过平原。” 余萧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他人在哪?” “他方才说身体不适,需暂离营休养,但方才您正与廷尉交谈,他未敢前去叨扰,便托我转告。” 每逢季夏之末,御淆山中寒气南倾,琢月城中便会下起霜凝细雨,有时连绵几日不绝。 看着天色阴沉云坠,人的心情也不免有些阴郁。 尤其这几日廷尉府纠察的动静也是闹得人心惶惶,本无多大点事,却就因相府无端横插一手,便搞得如此兴师动众。 堂中忽然惊起杯盏掷地碎裂的动静,侍在堂外的仆众连忙赶入堂中,就见那今日才新入了堂中的年轻郎侍正捂着被襄南侯掴了红肿的脸伏跪在地,旁边则是溅了满地的茶汤与碎瓷。 “教导你的仪公难道没教过你奉茶之道吗?谁叫你将如此烫的茶水递来!” 见侯君如此暴怒,匆赶入堂的仆众们也都被吓得鸦雀无声。 襄南侯怒然训斥的声音也惊来了侯夫。 宋仪入堂,见屋中一片狼藉便知是何情况,而襄南侯爆发了这么一头泄了怒火后便也坐回了榻上,只仍有怨气的不愿看那坏事的郎侍。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此处收拾干净。” 吩咐了仆众,宋仪便走到榻前,又瞥了那跪地的郎侍一眼,便安抚侯君道:“少郎年轻,做事难免有些毛手毛脚,回头令掌事再多加教导便是,侯君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正在气头上的襄南侯岂有半分宽容慈念,听其一句所劝反倒更是恼怒,便又指着那郎侍斥道:“侯府之门岂是什么猫三狗四都可入得,皮囊也不过如此,而今瞧来便是碍眼!” 被斥的郎侍跪在地上隐隐颤栗,却根本不敢哽咽出声。 “侯君不喜,回头将他送去外房扫洗便是。下人们还需些功夫方能将此屋收拾干净,侯君不妨先移步暖阁?” 看着下人们忙活也是烦眼,于是襄南侯便应了侯夫所言,起身又狠狠睨了那郎侍一眼后便由侯夫搀扶着离了此堂。 却方子月洞门中穿出,就见侯府掌事正匆匆绕过小径朝此方赶来。 见掌事来到路前,宋仪便搀着侯君止行问道:“何事匆忙?” “回侯夫的话,熙澜园里的肖郎……又来请见侯君了。” 正逢侯君心情大为不悦的时候,这个消息无疑火上浇油。 宋仪余光瞥见襄南侯眉头拧紧,于是赶在她发火前先应了掌事道:“你叫他现在外院候着,我稍后便去。” “是。” 掌事匆匆又去,宋仪便搀着襄南侯继续往暖阁走去。 “这肖宁也真是够蠢!这几日风声已如此之紧,他竟还时不时的就往侯府里钻,真是不嫌事大……” “事况若此,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应先将肖郎稳住——此事侯君不必忧心,郎已于外关新购了处宅子,届时便将他挪出府院,安置外宅之中便可。” 于内院抚稳了侯君的情绪后,宋仪便来到了外院。 正在穿堂中候得坐立不安的肖宁远远瞧见宋仪走来,也候不得他走入堂中,便自己匆匆迎了出去。 “侯夫,我……” 宋仪抬手淡淡止了他的后辞,“你好歹也是军中人,眼下这才多大点事,便惊慌成这样?” “原本确实不该如此……可眼下事态已不同于先前……” “如何不同于先前?” 宋仪一句冷问,肖宁迟然片刻未得应言,然心中惶恐难安,还是急道:“今日廷尉已寻入了军营,统帅必然将佐之查案,我……” “统帅乃是侯府长婿,前些日子侯君也已与之嘱言此事,答应廷尉佐查此案不过权宜之计,岂需惊忧?” “可……” “行了,你若再没事找事,我当真不管你了。” 宋仪再一句厉色嗔罢,肖宁终于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随后宋仪又稍缓和了些神色,道:“虽说此事并无大碍,却为免风声泄露,你这几日也莫来侯府了。” 听此一言,肖宁的神色又紧张了起来。 “侯君在外关给你购了处宅子,在风声平息之前,你就先居于此。宅子位置很隐蔽,并不易叫人查探,你于宅中若有何需嘱咐下人便是,尽量不要出门。” 肖宁连忙点头。 “至于统帅那方,侯君自会吩咐,你不必担忧。” - 自那日丞相特意入殿向他报告了溯渠一事后,花非若便也稍稍留意了此事,至今才不过五日,就听云凌来报称百里允容已将溯渠修好了。 正巧今日天色晴朗,连绵多日的小雨早在夜里凌晨便散了霜潮,午时方过,丞相便入宫拜见,此来也是为告知女帝,溯渠已复工用一事。 自慕辞走后,花非若已是近一个月连昭华宫的门都没迈出过了,正好丞相今日入宫也有意邀他前往平原观此溯渠,于是花非若欣然搁置了手上事务随之同往。 简驾驶离宫城,循山路缓行,出至外关,车外喧嚣骤起,花非若忍不住掀起小帘,目光所及皆见行人往来,市集繁景,一派烟火纷闹。 看着车外久违的烟火纷繁,花非若却隐隐叹愁,不禁又想及了与慕辞夜入南城的那日,脑海中便又浮起了那道身影,却每每想起慕辞与他玩闹时总嵌生两靥的笑容,他心里便隐隐有些酸痛。 慕辞才离开的第二日,他便写了书信随往,却是至今都没能收到一封回信…… 看着喧嚣烦情,花非若稍败了些兴致,便黯然收回了掀帘的手,倚入车中叹了口气,便静静等待抵达目的地。 车入营中,余萧轻骑引道,又自平原东行,来到了那处河畔。 花非若下车,丞相也由人搀扶着来到女帝身旁,即闻水声哗然,浅浸于河道中的溯渠便如一条蛰水长蛟,缓缓起伏推涌,河水便应其势,自下而上缓缓倒涌。 丞相伴着女帝缓踱于河畔细看此渠时,百里允容则在对岸仍全心全意的检查着溯渠细节,丝毫没有察觉女帝已至。 而余萧则也伴行在女帝身侧,目光亦落于河中看着河水倒涌,却紧蹙着眉头,显然心事重重。 花非若一直走到溯渠之末,所见此处水流显然竭缓,就此情形看来,这东西果然有助于调节水势。 “南司水患之地,多为势低平原,河水稍涨便易浸漫平原,每逢汛季阴潮多雨,积水难散,故纵凿渠开道亦难解浸田之患。” 听着丞相在旁解言,花非若也细加思索了一番,便点了点头却并无立即应言。 直到女帝又一程绕回,百里允容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该前来拜驾,于是连忙走小桥渡河来迎礼跪拜。 “起身。” “谢陛下。” 百里允容站起身,花非若便又挪眼去瞧了溯渠一番,问道:“这道溯渠便是你将备于金祭之架?” “是。” 花非若温然笑了笑,也点了点头,赞言道:“确实精妙。” 听得女帝亲口赞言其精妙,丞相也在旁悄悄打量了女帝神色一眼,随后又对百里允容淡然颔首一笑,便伴着女帝继续往前走去。 “眼下案凶尚未入押,百里允容虽得释出牢外却也未尽解其嫌,御史台置职之令未撤,如此,他怕是入不得此番金祭。” 听出丞相此言隐有暗谏之意,花非若应之莞尔,又默然思索了片刻,才应道:“眼下距离金祭尚有月余,此事届时再议。” 丞相点头称是,却微微蹙了蹙眉。 观罢溯渠,虽觉其精妙,但为女帝这数月来,花非若也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故没在当下直接表态如何。 将离之际,本一路缄默伴行的余萧却忽然在女帝临将等车之际,上前请言道:“臣有一事相报,望请陛下移步幕堂,避以告之。” 第115章 御铸府(十) 花非若依余萧所请入了幕堂,遣退侍从后问道:“爱卿欲告以何事?” 却方一言问罢,余萧便俯首而落跪行礼,“臣有罪请罚。” 花非若微微诧异了一挑眉梢,却稍加思索一番,便明白了他所言请罪为何。 余萧跪礼未赦,花非若缓然转身落居正座,也将此事在心中好好掂量了一道,才开口:“何罪?” 其实早在河畔时他便看出了余萧心事重重的样子,那时虽也有所疑惑,却并没有揣摩什么,而眼下余萧既如此郑重其事的欲向他请罪,此事则必然需留心应对了。 “百里掌府为人正直,本不应遭此算计,却偏逢此殃,致使清誉有损,臣实不忍见之因受疑案所冤而误此金祭大典,且此案之生亦有臣监巡不力之责,故臣斗胆向陛下请罚,唯请陛下诏释百里掌府置职之令!” “置职不过是为查案方便而已,只要廷尉府确定了百里允容确无杀人之嫌,自然会书呈御史台,令其复职,此事何须你请以自罚作保?” “此案不知何时能破,而此次金祭于允容而言尤为关键……” 话至此时,余萧又言辞无措的顿了许久,而花非若也只是静静的等着,并无催促之意。 思过良久,余萧蹙眉俯首更低,道:“这几日间,廷尉大人亦时常亲入营中详探取证,臣佐以查之,亦知此案诡疑诸多……” “所以你就想先自罪为百里允容担保,让他得以安然献以金祭溯渠?” “是……” 花非若揉了揉眉心,也在这片刻沉默之间,将这件事于心中细理了一番。 虽然余萧此刻不论神情亦或语气举止皆显得真诚无比,但花非若无论怎么体会,总还是觉得有些古怪。 女帝良久无言,余萧伏跪在地亦感心中有些惶惶难安。 “廷尉府既已将百里允容释于牢外,则可知其嫌已轻,而今廷尉府查案之重亦非其身,事态皆无害于他,复职也不过早晚之事。至于金祭献架,便是误了今年之时,明年亦可,何况倘若他那溯渠当真颇具良效,亦可随时启用,又何必独急于此金祭一时?” 女帝所言,余萧无以为答,只得默然。 “所以你究竟出于何虑,竟欲取此担罪拙法?” “臣……” “莫非你于此案亦有何隐?” “陛下明鉴!微臣于此绝无苟且,今日请罪只因臣愧于职守,竟令此惨案生发营围之中……” “愧于职守?” 花非若淡淡复言了一句,余萧则叩首在地,仍言“请罪”。 花非若叹了口气,“朕直言告诉你,此事之中,百里允容已然无恙,并无需你在此罪己担保。” 前言落止,花非若又微微侧身靠住扶手,面色肃然的将他审视了一番,“所以你究竟想担保何人?” 此问之下,余萧甚感心头惊漏了一拍。 若置于本心,这件事里余萧当然只想证得百里允容清白,令其免于牢狱之祸,却奈何侯府偏偏也涉于此事之中。 那日襄南侯特意郑重其事的将他和荀徵喊去侯府也就是为了叮嘱这件事,他实在不敢料想倘若此事当真叫廷尉府查破了底、女帝责难于侯府,他和荀徵今后将陷于何等境地…… 可他也不能放任百里允容蒙冤而置之于不顾…… “你起身。” 正两难着不知如何应言的余萧忽得赦令,一时甚有些错愕,便先抬头瞧了女帝一眼,才站起身来。 “若当真要议你之罪,则早于你私许百里允容入营建渠之时便已触大忌,而朕若以此为始与你议罪,你又当受罚至何?” 余萧垂着头只愿默默听训。 “却转而思之,若不是你容许了此事,百里允容则也难成此大造。” 女帝言出转折之意,余萧听之心中暗为一松,却还是提紧了思绪,不敢揣测太多。 “你今日请罪之意,朕已了然。” 余萧抬头,仍不免惶恐的瞧了女帝一眼就又垂下了头去,声出低哑:“愿陛下降罚。” 看着他为难如此的模样,花非若不免心生恻隐,便又长叹了口气,又将回忆拾掇了一番,道:“当年舒君向朕请言,令你袭任银焰骑统帅时,其故有二,因连理情深,她不愿你后生无保,再寄侯府门下与独子相依勉活,再者便是你才能出众,颇具统领之能,实为将才,而朕亦信你能担此重任,故哪怕侯府有议,也仍破例将你晋为统帅。” 议及亡妻,余萧心中裂然成痛,眸光不禁一颤。 “舒君留给你的便是这世间最为珍贵之物,是她哪怕为母族所厌弃,也将护你周全的真挚之情,而这些年来,你亦未辱职权,麾下强将迭出,四境屯守皆安,营中良况无异乎舒君之时。奉职若此,银焰骑便该是你的底气,手握如此利刃,何故为人左右?” “是臣愚钝……” 花非若温然莞尔一笑,“非是愚钝,不过顾虑太多罢了。” “陛下说的是……” 笑意稍敛,花非若仍温和问道:“如此,当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余萧再度郑重奉礼,“臣必竭尽全力协以查案。” 花非若点了点头,温然赦礼:“起身。” “谢陛下。” “却还有一件事朕需提醒你。” “听候陛下指教。” “今后若再有似今建渠之况,你务必公书知朕,此况只需报知便可,不必呈于御史台。” “诺,臣必当奉令严行。” 花非若满意的笑了笑。 “你可还有他事欲与朕言?” “臣已无他事奏报。” 花非若颔首起身,“既如此,朕便回宫了。若再生何况,依你斟酌,告知于朕。” “诺。” 原本今日出门,花非若只是打算看看溯渠的情况而已,预估不过两个时辰便可回宫,却是临走之际又与余萧长谈了一番,故待他回到宫城时已近了黄昏傍晚。 朝中百官奉职,故每日都有大堆奏折呈入清绪殿中,他每日若不定量理去至少七成,当日的任务都不算是完成。 于是用过晚膳后,花非若又在清绪殿里扎了近三个时辰,直入了子时方才歇下了今日之事,回了寝殿。 每一歇下繁忙,思绪落了空,他便又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心里惦念的人。 估摸估摸日子,慕辞早该抵达朝临了,却迟迟没能收到他的回信。 每日期待落空时,花非若心里总还是会有些失落。 原本他还以为慕辞抵达朝临时一定会给自己写信,明明也是叮嘱过的…… 第115章 御铸府(十) 花非若依余萧所请入了幕堂,遣退侍从后问道:“爱卿欲告以何事?” 却方一言问罢,余萧便俯首而落跪行礼,“臣有罪请罚。” 花非若微微诧异了一挑眉梢,却稍加思索一番,便明白了他所言请罪为何。 余萧跪礼未赦,花非若缓然转身落居正座,也将此事在心中好好掂量了一道,才开口:“何罪?” 其实早在河畔时他便看出了余萧心事重重的样子,那时虽也有所疑惑,却并没有揣摩什么,而眼下余萧既如此郑重其事的欲向他请罪,此事则必然需留心应对了。 “百里掌府为人正直,本不应遭此算计,却偏逢此殃,致使清誉有损,臣实不忍见之因受疑案所冤而误此金祭大典,且此案之生亦有臣监巡不力之责,故臣斗胆向陛下请罚,唯请陛下诏释百里掌府置职之令!” “置职不过是为查案方便而已,只要廷尉府确定了百里允容确无杀人之嫌,自然会书呈御史台,令其复职,此事何须你请以自罚作保?” “此案不知何时能破,而此次金祭于允容而言尤为关键……” 话至此时,余萧又言辞无措的顿了许久,而花非若也只是静静的等着,并无催促之意。 思过良久,余萧蹙眉俯首更低,道:“这几日间,廷尉大人亦时常亲入营中详探取证,臣佐以查之,亦知此案诡疑诸多……” “所以你就想先自罪为百里允容担保,让他得以安然献以金祭溯渠?” “是……” 花非若揉了揉眉心,也在这片刻沉默之间,将这件事于心中细理了一番。 虽然余萧此刻不论神情亦或语气举止皆显得真诚无比,但花非若无论怎么体会,总还是觉得有些古怪。 女帝良久无言,余萧伏跪在地亦感心中有些惶惶难安。 “廷尉府既已将百里允容释于牢外,则可知其嫌已轻,而今廷尉府查案之重亦非其身,事态皆无害于他,复职也不过早晚之事。至于金祭献架,便是误了今年之时,明年亦可,何况倘若他那溯渠当真颇具良效,亦可随时启用,又何必独急于此金祭一时?” 女帝所言,余萧无以为答,只得默然。 “所以你究竟出于何虑,竟欲取此担罪拙法?” “臣……” “莫非你于此案亦有何隐?” “陛下明鉴!微臣于此绝无苟且,今日请罪只因臣愧于职守,竟令此惨案生发营围之中……” “愧于职守?” 花非若淡淡复言了一句,余萧则叩首在地,仍言“请罪”。 花非若叹了口气,“朕直言告诉你,此事之中,百里允容已然无恙,并无需你在此罪己担保。” 前言落止,花非若又微微侧身靠住扶手,面色肃然的将他审视了一番,“所以你究竟想担保何人?” 此问之下,余萧甚感心头惊漏了一拍。 若置于本心,这件事里余萧当然只想证得百里允容清白,令其免于牢狱之祸,却奈何侯府偏偏也涉于此事之中。 那日襄南侯特意郑重其事的将他和荀徵喊去侯府也就是为了叮嘱这件事,他实在不敢料想倘若此事当真叫廷尉府查破了底、女帝责难于侯府,他和荀徵今后将陷于何等境地…… 可他也不能放任百里允容蒙冤而置之于不顾…… “你起身。” 正两难着不知如何应言的余萧忽得赦令,一时甚有些错愕,便先抬头瞧了女帝一眼,才站起身来。 “若当真要议你之罪,则早于你私许百里允容入营建渠之时便已触大忌,而朕若以此为始与你议罪,你又当受罚至何?” 余萧垂着头只愿默默听训。 “却转而思之,若不是你容许了此事,百里允容则也难成此大造。” 女帝言出转折之意,余萧听之心中暗为一松,却还是提紧了思绪,不敢揣测太多。 “你今日请罪之意,朕已了然。” 余萧抬头,仍不免惶恐的瞧了女帝一眼就又垂下了头去,声出低哑:“愿陛下降罚。” 看着他为难如此的模样,花非若不免心生恻隐,便又长叹了口气,又将回忆拾掇了一番,道:“当年舒君向朕请言,令你袭任银焰骑统帅时,其故有二,因连理情深,她不愿你后生无保,再寄侯府门下与独子相依勉活,再者便是你才能出众,颇具统领之能,实为将才,而朕亦信你能担此重任,故哪怕侯府有议,也仍破例将你晋为统帅。” 议及亡妻,余萧心中裂然成痛,眸光不禁一颤。 “舒君留给你的便是这世间最为珍贵之物,是她哪怕为母族所厌弃,也将护你周全的真挚之情,而这些年来,你亦未辱职权,麾下强将迭出,四境屯守皆安,营中良况无异乎舒君之时。奉职若此,银焰骑便该是你的底气,手握如此利刃,何故为人左右?” “是臣愚钝……” 花非若温然莞尔一笑,“非是愚钝,不过顾虑太多罢了。” “陛下说的是……” 笑意稍敛,花非若仍温和问道:“如此,当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余萧再度郑重奉礼,“臣必竭尽全力协以查案。” 花非若点了点头,温然赦礼:“起身。” “谢陛下。” “却还有一件事朕需提醒你。” “听候陛下指教。” “今后若再有似今建渠之况,你务必公书知朕,此况只需报知便可,不必呈于御史台。” “诺,臣必当奉令严行。” 花非若满意的笑了笑。 “你可还有他事欲与朕言?” “臣已无他事奏报。” 花非若颔首起身,“既如此,朕便回宫了。若再生何况,依你斟酌,告知于朕。” “诺。” 原本今日出门,花非若只是打算看看溯渠的情况而已,预估不过两个时辰便可回宫,却是临走之际又与余萧长谈了一番,故待他回到宫城时已近了黄昏傍晚。 朝中百官奉职,故每日都有大堆奏折呈入清绪殿中,他每日若不定量理去至少七成,当日的任务都不算是完成。 于是用过晚膳后,花非若又在清绪殿里扎了近三个时辰,直入了子时方才歇下了今日之事,回了寝殿。 每一歇下繁忙,思绪落了空,他便又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心里惦念的人。 估摸估摸日子,慕辞早该抵达朝临了,却迟迟没能收到他的回信。 每日期待落空时,花非若心里总还是会有些失落。 原本他还以为慕辞抵达朝临时一定会给自己写信,明明也是叮嘱过的…… 第116章 御铸府(十一) 廷尉是个直筒子的性子此事朝中人尽皆知,她虽也不是时时都轴的不转弯,却轴起来时,那必然一犟到底。 不过也正是因她耿直若此,丞相才不遗余力的举谏她统领廷尉府,不然在其他几位大臣看来,她的才能是不足以担此大任的。 自打廷尉亲接了此案后,整个廷尉府便像是叫野兔惹疯了的猎犬似的,恨不能将琢月城中每个角落都细细嗅遍,于是线索寻入银焰骑营中后未出七日,便在南城隐于喧嚣的巷中将那座藏着肖宁的宅子给搜了出来,而后还不等侯府作何反应,便已将人押入狱中开始审讯。 得知情况的第一时间,宋仪便打点了狱中卒吏,叫肖家小妹入之探望了肖宁。 而后隔日,廷尉府便审得了口供,此中肖宁招供称,那日他于寅时引队巡逻,卯时归营途中看见了鬼鬼祟祟前往破坏溯渠的楚士绅。 见人闯入营中禁地,他自然厉声呵斥,然楚士绅非但不从押管,反倒执手中利斧欲袭击抗法,情急之下肖宁失手将其杀死,后因畏罪,遂将此事嫁祸于百里允容。 案定呈表上奏,花非若看着廷尉新呈上的结果仍然蹙眉难舒,然案查至此,便是丞相亦有劝言称不宜再深探下去,毕竟侯府之重,也实不宜就为一外来之臣便究根问底,届时坏了体面事小,若再激得另几位诸侯与女帝离心,那这事可就闹大了。 于是看过案表之后,花非若便也授意廷尉就此收手,既已查知杀人真凶,那便以此决案。 定罪后,肖宁即被判了斩首,定案后不过三日,人就被带去了刑场。 直至走上刑场之前,肖宁始终认罪,却在登上了刑台的最后一刻,看着刽子手扛起血淋淋的大刀向自己走来,这个年轻的少将才恍然明白自己死期已至,便在刑台上挣扎了起来,不断哀嚎着“小人有冤!” 而刑台之上,已再无伸冤的机会,随着刽子手手起刀落,哀嚎终止。 阅罢陈述案情的奏表,花非若目光空落了片刻,终而还是执笔蘸了青墨,阅批了此本。 合起这本折子,花非若心情格外烦闷,然事已成定,他也只能让自己作罢了此事,任侯府自此事中隐去,暂留此体面。 朝后丞相寻常入清绪殿与女帝议事,然自案定之后,花非若的心情便久久低郁着,于是今日丞相入殿后,君臣二人相议不过片刻,花非若便以对弈为由,将丞相邀入后花园中寻常闲聊,而所议的却仍是此番御铸府之事。 “那被处决了的肖宁又是怎么个来头?据说先前还是襄南侯府外院之人?” “襄南侯府郎侍众多,却即便如此,襄南侯仍时常留情于外,若逢格外中意的,便收之于外院。” 这么一说花非若便明白了。 不过这件事,襄南侯府为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倒也是挺卖力的,虽至今日就连花非若本人都已知晓那肖宁是她私养于外的情郎,却在廷尉寻至那处宅院时,究根源底也只翻出那宅子原为南岸云湘楼用以培养小郎的处所。 而肖宁被处决之后,其生母亦入京城为之诉冤,只道是这个年方十八的少年早已凭自身才能在皇属营中谋得军职,又岂会自陷淤泥入那柳楼栅里做人掌中玩物。 奈何罪实既定,这个少年终究还是被踏进了泥底,纵然他的生母来到京中哭断了肠,终了也只能接回他身首异处的残尸。 念及此,花非若更觉烦闷,便揉了揉眉心,问道:“肖宁之母现如何?安抚妥当了吗?” 丞相看了女帝一眼,方才落子应道:“余帅顾念袍泽之谊,已取自俸弥补了肖家丧子之哀。” “楚家呢?” “昨日百里掌府前往探望了,也带去了御铸府的慰金。” 花非若点了点头。 丞相也长作一叹,道:“权宜之道难免如此,国君之势更应大统,若长存诸侯据裂之事,只将更危社稷。” 丞相离宫后,花非若仍觉心中淤重不已,便于傍晚之际又往平原走了一趟。 夕阳渐沉,霞光洒落平原,曛光暮影下,骑士于平原策马,彼此竞逐,踏蹄烟尘随起,纵于远处而观,亦能听见他们彼此呼唤或嬉闹的声音。 现在早已过了训练的时辰,故余萧也只是远远站在校场边缘,看着场上几个少年人彼此嬉戏竞逐。 场上的几个少年都是他前不久才刚提携起来的苗子,也是如今营中最有活力的一群孩子,眼下年长些的他们正在以他们少年人特有的欢脱法子教着荀徵御马之术。 以往傍晚之际余萧多半会在幕堂里处理繁务,顺便也等荀徵在营中玩够后一起回家,今日却不知何起的忧思缠缚,他原本不过是带着荀徵来与那些少年打声招呼,却就这样看了他们近小半个时辰。 良久,余萧沉沉叹了口气,目光随落之际忽而瞥见地上倒映的一抹影廓向他此方走了来,一回眼竟是女帝无声而至。 余萧见惊,花非若却在他将俯首之际抬手罢免了他的拜礼,随后仍然一言不发的走到了他身边才驻足。 女帝的目光也映入了校场上那些欢脱的少年,沉默之间余萧忽感心中一阵哀起。 “假若未生如此横祸,今日那个少年也仍会如寻常一般于此策马驰骋?” 花非若忽然开口,却不知是自言还是在与他问言,于是余萧一时不知当答不答,却这时,女帝竟又转过眼来温然笑着瞧着他,“余帅该也是这样想的?” 此一问却令余萧愕然,而须臾,那股哀切又溢,“我实在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不光是那个少年,包括楚士绅,他们原本都不该落得这样的结果…… 花非若也沉沉的落了一叹,又抬头看着天边最后一抹赤霞出神了片刻。 “人活于世,总是本心难守……” “世道无常……” 花非若却笑着摇了摇头,“世道从来都是不变的,好生恶死、趋利避害亦为人之本性,无可厚非,只不过没人能算得尽因果。” 第116章 御铸府(十一) 廷尉是个直筒子的性子此事朝中人尽皆知,她虽也不是时时都轴的不转弯,却轴起来时,那必然一犟到底。 不过也正是因她耿直若此,丞相才不遗余力的举谏她统领廷尉府,不然在其他几位大臣看来,她的才能是不足以担此大任的。 自打廷尉亲接了此案后,整个廷尉府便像是叫野兔惹疯了的猎犬似的,恨不能将琢月城中每个角落都细细嗅遍,于是线索寻入银焰骑营中后未出七日,便在南城隐于喧嚣的巷中将那座藏着肖宁的宅子给搜了出来,而后还不等侯府作何反应,便已将人押入狱中开始审讯。 得知情况的第一时间,宋仪便打点了狱中卒吏,叫肖家小妹入之探望了肖宁。 而后隔日,廷尉府便审得了口供,此中肖宁招供称,那日他于寅时引队巡逻,卯时归营途中看见了鬼鬼祟祟前往破坏溯渠的楚士绅。 见人闯入营中禁地,他自然厉声呵斥,然楚士绅非但不从押管,反倒执手中利斧欲袭击抗法,情急之下肖宁失手将其杀死,后因畏罪,遂将此事嫁祸于百里允容。 案定呈表上奏,花非若看着廷尉新呈上的结果仍然蹙眉难舒,然案查至此,便是丞相亦有劝言称不宜再深探下去,毕竟侯府之重,也实不宜就为一外来之臣便究根问底,届时坏了体面事小,若再激得另几位诸侯与女帝离心,那这事可就闹大了。 于是看过案表之后,花非若便也授意廷尉就此收手,既已查知杀人真凶,那便以此决案。 定罪后,肖宁即被判了斩首,定案后不过三日,人就被带去了刑场。 直至走上刑场之前,肖宁始终认罪,却在登上了刑台的最后一刻,看着刽子手扛起血淋淋的大刀向自己走来,这个年轻的少将才恍然明白自己死期已至,便在刑台上挣扎了起来,不断哀嚎着“小人有冤!” 而刑台之上,已再无伸冤的机会,随着刽子手手起刀落,哀嚎终止。 阅罢陈述案情的奏表,花非若目光空落了片刻,终而还是执笔蘸了青墨,阅批了此本。 合起这本折子,花非若心情格外烦闷,然事已成定,他也只能让自己作罢了此事,任侯府自此事中隐去,暂留此体面。 朝后丞相寻常入清绪殿与女帝议事,然自案定之后,花非若的心情便久久低郁着,于是今日丞相入殿后,君臣二人相议不过片刻,花非若便以对弈为由,将丞相邀入后花园中寻常闲聊,而所议的却仍是此番御铸府之事。 “那被处决了的肖宁又是怎么个来头?据说先前还是襄南侯府外院之人?” “襄南侯府郎侍众多,却即便如此,襄南侯仍时常留情于外,若逢格外中意的,便收之于外院。” 这么一说花非若便明白了。 不过这件事,襄南侯府为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倒也是挺卖力的,虽至今日就连花非若本人都已知晓那肖宁是她私养于外的情郎,却在廷尉寻至那处宅院时,究根源底也只翻出那宅子原为南岸云湘楼用以培养小郎的处所。 而肖宁被处决之后,其生母亦入京城为之诉冤,只道是这个年方十八的少年早已凭自身才能在皇属营中谋得军职,又岂会自陷淤泥入那柳楼栅里做人掌中玩物。 奈何罪实既定,这个少年终究还是被踏进了泥底,纵然他的生母来到京中哭断了肠,终了也只能接回他身首异处的残尸。 念及此,花非若更觉烦闷,便揉了揉眉心,问道:“肖宁之母现如何?安抚妥当了吗?” 丞相看了女帝一眼,方才落子应道:“余帅顾念袍泽之谊,已取自俸弥补了肖家丧子之哀。” “楚家呢?” “昨日百里掌府前往探望了,也带去了御铸府的慰金。” 花非若点了点头。 丞相也长作一叹,道:“权宜之道难免如此,国君之势更应大统,若长存诸侯据裂之事,只将更危社稷。” 丞相离宫后,花非若仍觉心中淤重不已,便于傍晚之际又往平原走了一趟。 夕阳渐沉,霞光洒落平原,曛光暮影下,骑士于平原策马,彼此竞逐,踏蹄烟尘随起,纵于远处而观,亦能听见他们彼此呼唤或嬉闹的声音。 现在早已过了训练的时辰,故余萧也只是远远站在校场边缘,看着场上几个少年人彼此嬉戏竞逐。 场上的几个少年都是他前不久才刚提携起来的苗子,也是如今营中最有活力的一群孩子,眼下年长些的他们正在以他们少年人特有的欢脱法子教着荀徵御马之术。 以往傍晚之际余萧多半会在幕堂里处理繁务,顺便也等荀徵在营中玩够后一起回家,今日却不知何起的忧思缠缚,他原本不过是带着荀徵来与那些少年打声招呼,却就这样看了他们近小半个时辰。 良久,余萧沉沉叹了口气,目光随落之际忽而瞥见地上倒映的一抹影廓向他此方走了来,一回眼竟是女帝无声而至。 余萧见惊,花非若却在他将俯首之际抬手罢免了他的拜礼,随后仍然一言不发的走到了他身边才驻足。 女帝的目光也映入了校场上那些欢脱的少年,沉默之间余萧忽感心中一阵哀起。 “假若未生如此横祸,今日那个少年也仍会如寻常一般于此策马驰骋?” 花非若忽然开口,却不知是自言还是在与他问言,于是余萧一时不知当答不答,却这时,女帝竟又转过眼来温然笑着瞧着他,“余帅该也是这样想的?” 此一问却令余萧愕然,而须臾,那股哀切又溢,“我实在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不光是那个少年,包括楚士绅,他们原本都不该落得这样的结果…… 花非若也沉沉的落了一叹,又抬头看着天边最后一抹赤霞出神了片刻。 “人活于世,总是本心难守……” “世道无常……” 花非若却笑着摇了摇头,“世道从来都是不变的,好生恶死、趋利避害亦为人之本性,无可厚非,只不过没人能算得尽因果。” 第117章 秋祭 金秋肃杀,故每年秋祭必以白刃战械为器,祭西方之灵,镇乱祸邪祟。 祭典之初,女帝将亲登祈山抚云宫于那渡云台上献以祭舞,以安天地之灵,祭舞之后,女帝便掌祭司之仪,携领百官为社稷祈福。 秋祭仪礼繁复,且为年中祭礼之重,是故早于祭日前七日便要前往祈山净心斋戒。 一晃过去了两个多月工夫,而慕辞依然没有给他一封回书。 原本花非若还想着,自己掐准时间给他寄去的那封书信应该很快就能得到回音——就算是报个平安也好,总该给他一封回信? 却等了这么久也不得一点音讯,这多少还是叫他挺失落的。 明日他就要启程前往祈山了,祭典的日程前前后后算下来,他至少也要在山上待半个月,这期间书信自然不通,倒也免了他每日盼星星盼月亮的候望慕辞的回书。 于是临走前,花非若又写了一封信,估摸着若是慕辞回的话,大约他回到琢月不久便可收到了。 临将封笺时,花非若犹豫着微微蹙了眉,提笔在手,却寻思了好一会儿,才于添了一句“望君回书”,而后便手笔封笺,将信递了出去。 这个时代缓慢的书信实在令人煎熬,却除了书信之外也别无他法能与挂念的人联络了。 却也与通讯发达的时代相同,千里之外的人要是久久没有回音,也是会叫人担忧的。 - 回到朝临一个月后,慕辞便如常复归朝堂,却仍然不得良势,太子的压制还只是其一,加之如今朝堂上又另多了一中宁王,而皇帝也始终没有表露要重新扶回慕辞之意,是故于百官而言,如今的燕赤王显然已成了皇帝的弃子,便只能如当年的中宁王一般,做个闲散王爷。 “唉!” 重重一声叹罢,晏秋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欧阳青在旁也无言慰劝,便只得默默给他斟酒。 “如今莫说是朝中那群墙头草了,甚连那些内府之臣也开始摇摆不定了。” 说着,晏秋便执起酒杯又将一饮而尽,原本只打算安静听他抱怨的欧阳青实在是看不下他这样喝酒了,于是抬手拦杯道:“这酒烈着呢,哪能像你这么个喝法!” “我这不郁闷着吗!” “郁闷也不能这么喝!以往你不还时常劝殿下不可如此饮酒,今儿怎么倒自己喝成这样了?行了……你就算把自己喝死在这也解不得殿下当今之局!”欧阳青一边嘴不饶人的劝着,一边已从他手中夺了酒杯。 晏秋幽怨的看着他。 欧阳青瞥之一眼,继续数落:“殿下这么喝那是年轻气盛、身强体壮,你这都一把年纪了,身子骨可没这么硬朗。” 晏秋没好脸的睨了他一眼,“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别管吐象牙还是狗牙,都是这么个理!” 晏秋真快被他噎的没气了,此刻忆想起百里允容竟能在这么个嘴不饶人的师父手下熬了这么些年,心中不禁顿感佩服。 却也就小小的争吵了这么一阵,晏秋又还是叹回了那番愁思。 “原以为此一战后,不论如何总该有益于殿下朝中居势,却谁能料到,竟反将殿下给耗尽了。” “正所谓鸟尽弓藏,当年殿下凭战功而立,北击颉族、南抗维达,如今楚宁公主和亲北颉,维达亦退远洋之外,已无殿下用武之地了。” “可维达之退绝非长久。” “虽言如此,然维达复袭远未可知,而殿下若得归势便是近眼之患,利弊权衡之前,岂得那么多深谋远虑,大多数人到底只顾眼前之利。” 欧阳青的话,晏秋听得心生寒凉,又叹了口气。 欧阳青执杯浅抿,置杯又言:“你曾经可是通掌两国相印之人,这些道理你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晏秋又为一叹,再度执杯却看着杯中清液又无品抿之意,便只是捏在手中轻轻转着,“诡辩谋算,阳奉阴违,谋之以权,算之以图,窃之以利,君失其道,臣泯其义……”言于此,晏秋又沉叹着缓然摇了摇头,“我在鬼谷涧从师隐居了五年方才将此诸多杂念摒弃,如今佐从于殿下,所谋唯求道义。” “奈何朝局本就是一片诡谋之潭,纵你心求道义,旁人却未必这么打算。” 欧阳青斟起两杯酒,又忆想起了某件往事,心中沉感一叹,哀言道:“如今该是殿下最为势弱的时候了,便是当年瑜妃蒙冤枉死、殿下被远谪燕岭以北时也未尝如此乏弱。” - 正午既过,日影渐而西斜,朝中无务,慕辞回到王府也只得闲居。 若是置于以往,他即便不文理庶务,也总要入营练兵,或于王府校场与麾下部将演习兵法、议讨治兵…… 空荡荡的校场上,慕辞独自一人坐在演旗的高台上,已饮尽了三坛酒。 晏秋乘的小车停于王府门前,见晏秋迟未下车王府掌事的老仆便上前来,轻轻敲了敲厢壁,唤道:“晏君,到王府了。” 晏秋闻唤醒神,便拎着袍子下了车。 入得王府,晏秋习以为常便往校场走去,却才循着回廊绕至校场边上,就见同为王府内臣的乔庆正抱手站在玄关处,目光则远投于校场之上,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站着。 晏秋也在他身边站住,与他一同远远看着独坐在校场中饮酒浇愁的慕辞。 乔庆在入王府之前乃是一四方游历的剑客,是故其举止潇洒不羁,平日里剑不离手,此刻他的佩剑亦被他双臂缠抱在怀间,一对剑眉拧愁,一双素来寒锐的棕色瞳仁里也沉沉压着一分担忧。 晏秋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乔庆微微侧眼瞥了他,“你今日又去游说了谁家?” “谁家也没游说,去找欧阳青喝了几杯。” 乔庆收回眼去,继续沉默。 晏秋远远的看着慕辞一杯接一杯,且观其身边已罗列了几个酒坛,便知殿下必然又喝了许多。 “殿下这都喝了多少了?” “不知道。” “你也不过去劝劝?” “殿下没理会我。” “……” 晏秋又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还是我去。” 听见有阵拖缓的脚步走近,慕辞回头果然就见是晏秋正挂着一脸和笑朝他走来。 走到近前,晏秋先默自数了数堆在地上的空酒坛,而后便笑嘻嘻的上前去,半分不见外的拿走了慕辞还正捏在手上的酒杯,道:“饮酒太甚易伤身,殿下还是节制些的好。” 被他直接拿走了酒杯,慕辞并未恼怒,也近乎没有半点反应的,只是淡淡的挪开眼去,继续看着空荡荡的校场出神。 晏秋将酒杯摆去一旁,便也在慕辞身边坐下,与他一同吹着凛秋萧瑟的凉风。 “殿下,如今这困境可有何解?” 慕辞瞥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暂无可解。” 慕辞勉然笑了一笑,伸手又欲取酒,晏秋却不动声色的先一步按住了他身旁的酒坛。 慕辞几许不悦的瞧他,而晏秋目未斜视,压着慕辞酒坛的手隐隐施力将酒坛拽走,而面无改色道:“臣有一议,愿殿下以闻。” 慕辞收回眼去,“说。” “殿下不如向陛下请归燕岭。” 慕辞默然。 而说罢这一句,晏秋便转过头来瞧着慕辞。 “回到燕岭,又当如何?” 晏秋又将目光投回空处,也思索了一番,才应道:“如今殿下于朝中已是孤立无援,皇上亦无侧重之意,如此情形殿下纵留于京城亦不过闲居,如此,殿下倒不如暂归封地,屯守边境重地,如此亦有利于殿下于军中重树威望。” 回燕岭…… 慕辞抬眼仰望天间云舒,却不得分毫释然,反倒更抑压了满心沉重。 “殿下?” 慕辞回神,却只是垂下脸来而并未立即作答,又深深思索了一番,才低低应道:“容我考虑……” 显然沉重的应过这一句后,慕辞便起身离去。 晏秋则仍坐在原处,一直看着他走远后,才叹着收回眼来,却回眼间目光又扫过了地上零落着的四五个空酒坛,摇头成叹:“终究是年轻……” 第117章 秋祭 金秋肃杀,故每年秋祭必以白刃战械为器,祭西方之灵,镇乱祸邪祟。 祭典之初,女帝将亲登祈山抚云宫于那渡云台上献以祭舞,以安天地之灵,祭舞之后,女帝便掌祭司之仪,携领百官为社稷祈福。 秋祭仪礼繁复,且为年中祭礼之重,是故早于祭日前七日便要前往祈山净心斋戒。 一晃过去了两个多月工夫,而慕辞依然没有给他一封回书。 原本花非若还想着,自己掐准时间给他寄去的那封书信应该很快就能得到回音——就算是报个平安也好,总该给他一封回信? 却等了这么久也不得一点音讯,这多少还是叫他挺失落的。 明日他就要启程前往祈山了,祭典的日程前前后后算下来,他至少也要在山上待半个月,这期间书信自然不通,倒也免了他每日盼星星盼月亮的候望慕辞的回书。 于是临走前,花非若又写了一封信,估摸着若是慕辞回的话,大约他回到琢月不久便可收到了。 临将封笺时,花非若犹豫着微微蹙了眉,提笔在手,却寻思了好一会儿,才于添了一句“望君回书”,而后便手笔封笺,将信递了出去。 这个时代缓慢的书信实在令人煎熬,却除了书信之外也别无他法能与挂念的人联络了。 却也与通讯发达的时代相同,千里之外的人要是久久没有回音,也是会叫人担忧的。 - 回到朝临一个月后,慕辞便如常复归朝堂,却仍然不得良势,太子的压制还只是其一,加之如今朝堂上又另多了一中宁王,而皇帝也始终没有表露要重新扶回慕辞之意,是故于百官而言,如今的燕赤王显然已成了皇帝的弃子,便只能如当年的中宁王一般,做个闲散王爷。 “唉!” 重重一声叹罢,晏秋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欧阳青在旁也无言慰劝,便只得默默给他斟酒。 “如今莫说是朝中那群墙头草了,甚连那些内府之臣也开始摇摆不定了。” 说着,晏秋便执起酒杯又将一饮而尽,原本只打算安静听他抱怨的欧阳青实在是看不下他这样喝酒了,于是抬手拦杯道:“这酒烈着呢,哪能像你这么个喝法!” “我这不郁闷着吗!” “郁闷也不能这么喝!以往你不还时常劝殿下不可如此饮酒,今儿怎么倒自己喝成这样了?行了……你就算把自己喝死在这也解不得殿下当今之局!”欧阳青一边嘴不饶人的劝着,一边已从他手中夺了酒杯。 晏秋幽怨的看着他。 欧阳青瞥之一眼,继续数落:“殿下这么喝那是年轻气盛、身强体壮,你这都一把年纪了,身子骨可没这么硬朗。” 晏秋没好脸的睨了他一眼,“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别管吐象牙还是狗牙,都是这么个理!” 晏秋真快被他噎的没气了,此刻忆想起百里允容竟能在这么个嘴不饶人的师父手下熬了这么些年,心中不禁顿感佩服。 却也就小小的争吵了这么一阵,晏秋又还是叹回了那番愁思。 “原以为此一战后,不论如何总该有益于殿下朝中居势,却谁能料到,竟反将殿下给耗尽了。” “正所谓鸟尽弓藏,当年殿下凭战功而立,北击颉族、南抗维达,如今楚宁公主和亲北颉,维达亦退远洋之外,已无殿下用武之地了。” “可维达之退绝非长久。” “虽言如此,然维达复袭远未可知,而殿下若得归势便是近眼之患,利弊权衡之前,岂得那么多深谋远虑,大多数人到底只顾眼前之利。” 欧阳青的话,晏秋听得心生寒凉,又叹了口气。 欧阳青执杯浅抿,置杯又言:“你曾经可是通掌两国相印之人,这些道理你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晏秋又为一叹,再度执杯却看着杯中清液又无品抿之意,便只是捏在手中轻轻转着,“诡辩谋算,阳奉阴违,谋之以权,算之以图,窃之以利,君失其道,臣泯其义……”言于此,晏秋又沉叹着缓然摇了摇头,“我在鬼谷涧从师隐居了五年方才将此诸多杂念摒弃,如今佐从于殿下,所谋唯求道义。” “奈何朝局本就是一片诡谋之潭,纵你心求道义,旁人却未必这么打算。” 欧阳青斟起两杯酒,又忆想起了某件往事,心中沉感一叹,哀言道:“如今该是殿下最为势弱的时候了,便是当年瑜妃蒙冤枉死、殿下被远谪燕岭以北时也未尝如此乏弱。” - 正午既过,日影渐而西斜,朝中无务,慕辞回到王府也只得闲居。 若是置于以往,他即便不文理庶务,也总要入营练兵,或于王府校场与麾下部将演习兵法、议讨治兵…… 空荡荡的校场上,慕辞独自一人坐在演旗的高台上,已饮尽了三坛酒。 晏秋乘的小车停于王府门前,见晏秋迟未下车王府掌事的老仆便上前来,轻轻敲了敲厢壁,唤道:“晏君,到王府了。” 晏秋闻唤醒神,便拎着袍子下了车。 入得王府,晏秋习以为常便往校场走去,却才循着回廊绕至校场边上,就见同为王府内臣的乔庆正抱手站在玄关处,目光则远投于校场之上,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站着。 晏秋也在他身边站住,与他一同远远看着独坐在校场中饮酒浇愁的慕辞。 乔庆在入王府之前乃是一四方游历的剑客,是故其举止潇洒不羁,平日里剑不离手,此刻他的佩剑亦被他双臂缠抱在怀间,一对剑眉拧愁,一双素来寒锐的棕色瞳仁里也沉沉压着一分担忧。 晏秋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乔庆微微侧眼瞥了他,“你今日又去游说了谁家?” “谁家也没游说,去找欧阳青喝了几杯。” 乔庆收回眼去,继续沉默。 晏秋远远的看着慕辞一杯接一杯,且观其身边已罗列了几个酒坛,便知殿下必然又喝了许多。 “殿下这都喝了多少了?” “不知道。” “你也不过去劝劝?” “殿下没理会我。” “……” 晏秋又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还是我去。” 听见有阵拖缓的脚步走近,慕辞回头果然就见是晏秋正挂着一脸和笑朝他走来。 走到近前,晏秋先默自数了数堆在地上的空酒坛,而后便笑嘻嘻的上前去,半分不见外的拿走了慕辞还正捏在手上的酒杯,道:“饮酒太甚易伤身,殿下还是节制些的好。” 被他直接拿走了酒杯,慕辞并未恼怒,也近乎没有半点反应的,只是淡淡的挪开眼去,继续看着空荡荡的校场出神。 晏秋将酒杯摆去一旁,便也在慕辞身边坐下,与他一同吹着凛秋萧瑟的凉风。 “殿下,如今这困境可有何解?” 慕辞瞥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暂无可解。” 慕辞勉然笑了一笑,伸手又欲取酒,晏秋却不动声色的先一步按住了他身旁的酒坛。 慕辞几许不悦的瞧他,而晏秋目未斜视,压着慕辞酒坛的手隐隐施力将酒坛拽走,而面无改色道:“臣有一议,愿殿下以闻。” 慕辞收回眼去,“说。” “殿下不如向陛下请归燕岭。” 慕辞默然。 而说罢这一句,晏秋便转过头来瞧着慕辞。 “回到燕岭,又当如何?” 晏秋又将目光投回空处,也思索了一番,才应道:“如今殿下于朝中已是孤立无援,皇上亦无侧重之意,如此情形殿下纵留于京城亦不过闲居,如此,殿下倒不如暂归封地,屯守边境重地,如此亦有利于殿下于军中重树威望。” 回燕岭…… 慕辞抬眼仰望天间云舒,却不得分毫释然,反倒更抑压了满心沉重。 “殿下?” 慕辞回神,却只是垂下脸来而并未立即作答,又深深思索了一番,才低低应道:“容我考虑……” 显然沉重的应过这一句后,慕辞便起身离去。 晏秋则仍坐在原处,一直看着他走远后,才叹着收回眼来,却回眼间目光又扫过了地上零落着的四五个空酒坛,摇头成叹:“终究是年轻……” 第118章 秋祭(二) 祭礼之日,祈山之巅抚云宫中至高的狼台烽火被点燃,熊熊狼烟飘摇入云。 百官颂礼于下,九拜成仪,齐唱大章。 后祭乐成奏,女帝身着玄底祭服,而戴金铜面具,手持皇剑登临渡云台。 渡云台修筑于临崖之巅,自下可俯瞰平原。 祭舞首仪便是朝东方御淆琢月问以天礼,叩首以拜。 献于秋祭的祭舞,其实就是一支月舒宗族女子所习的名曰“凌镇”的剑舞。 此舞柔韧技巧诸多,而剑招亦递显锋芒、刚柔并济,纵是女子习来亦极为艰难,而况男子柔韧天赋更浅,是故女帝为习此舞,从小就吃了不少苦头,光是这一身筋骨就折压了无数回方得此柔转轻盈。 临崖祭台之上秋风凛冽成霜,寒气入息又刺得花非若喉咙生痛,终得一舞作罢,再行天礼俯首叩地时,花非若倏忽竟觉喉间隐起一股腥甜,惊得他连忙咬紧牙关,好在那异感不过隐微一瞬,并没有真的涌上血来,却起身时还是微微恍惚了一下,恰一阵横风掠过,步子轻然一晃。 若在祭台之上跌倒必然不吉,于是花非若强定了定神,又特意放缓了些步子平稳的走下了那处四方风息力涌不歇的临崖高台。 下了渡云台,花非若正将摘下铜面,便忽有一人从旁搀住了他的胳膊,花非若稍稍一惊,瞧清来人是舒和宫的瑾瑜。 “陛下已于那渡云台上献舞三个时辰,万不可再于此受寒了,上尊已阁中备暖,陛下快归入歇息。” 花非若摘下铜面,也确感有些力乏,便随之去了。 眼下虽才方立秋,然这座位于山巅的宫殿却已寒似严冬。 瑾瑜搀扶着花非若入至暖阁,只见上尊亲自候之于此,而梁笙亦早已候备,待花非若更了衣,梁笙便入帐来诊脉,花非若目光投于帐外瞥了上尊一眼,笑言道:“往年献舞虽也力乏,却未至于如此,还叫母尊挂心了。” 上尊也应而看了他一眼,又将眼帘微微垂下掩了掩目光,“毕竟你不久前才忽发了一场血溃之症,而此祭舞又极耗体力,自然该多注意些。” 上尊自己议起了血溃之症,花非若本斟酌着想趁此话题继续议论下去,却此时,为他诊脉的梁笙开口了:“陛下受寒袭太甚,今日之间万不可再出暖阁,微臣稍后将药煎来,陛下饮过药后便居阁中歇息。” 依此所言,他刚才还真有发病的可能? 花非若暗自在心中诧然,只叹想,他现在这副身躯着实比他自己估摸的还要更脆弱些。 诊知情况后,梁笙出阁去煎药,上尊起身至帐前瞧了他一眼,简然叮嘱了一句叫他好好休息后,便也出了此阁。 花非若独坐阁中顿感无聊。 平日里他总有一桌子的奏折得看,故哪怕一人独处也不至于无聊,眼下却是举目屋里连个落眼的地方都没有。 花非若叹了口气,便靠在榻上看着香炉吞吐青烟出神。 虽然方下了那祭台时,他确实有那么一会儿感到身子极不舒服,而眼下缓过来后倒也不觉有何大碍。 独自待在这阁里着实无聊,花非若又寻思了一番,要不要出去走走? 还是算了,太医都让他老实待在屋里,他最好还是不要盲目自信的出去吹风挑战这副身躯的底线了。 如此想着,花非若又还是安稳了念头的继续靠在榻上出神,许是阁中熏香有安神的缘故,靠着靠着竟有些犯困,渐渐睡了过去。 昏然浅梦间,慕辞给他写了信来,他却才将展开一阅,便被一阵开门声扰断了思绪,却未直接醒来,而仍半梦半醒的浅眠着,却已知方才那信是自己的梦,便还暗自在心里幽怨那个家伙怎么迟迟不给自己回信…… 思绪还正悠然自得的漫漫翩浮时,花非若突然察觉似乎有个人来到了自己近前,于是眉头一蹙睁开了眼来,竟见是荀安正在榻前俯身给自己盖上被子。 见是荀安在此,花非若霎然间睡意全无,而荀安也只是给他盖上了被子,便颇守礼仪的退开了身去。 “臣郎吵到陛下歇息了吗?” 花非若坐起身来,仍有些懵神的看了他一眼,才道:“没有……” 原本花非若是想问他怎么在这来着,却想来这么直接问的话,似乎太生冷了些。 “闻知陛下祭舞时受了寒,身有不适,臣郎特来探望陛下,正好梁太医煎了药,上尊便让臣郎一并将药带来。” 说着,荀安转身从侍人手中接过了药碗,将递与花非若时,又还是先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要现在喝吗?” 与荀安同在一屋之中,花非若倍感不自在,却还是不可表露的太明显,遂应而一笑,接过了他递来的药。 难得能如此近身侍奉女帝,荀安难捺心中欣喜,于是花非若喝药时,他也难掩热切的偷偷注视,待女帝喝完又将碗递还时,才及时收住目光,仍谦谦奉礼的接过了碗来。 “方才太医亦言陛下饮过药后仍需歇养,陛下不妨再睡会儿?” “眼下暂无睡意。” 说“无睡意”时,花非若隐觉些许不自在的揉了揉太阳穴,想寻个由头将荀安支开,然眼下他的郎臣显然是细致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便又问道:“陛下哪里不舒服?” “无妨……” 花非若摆下手来,只能尴尬的坐着。 以前别说是如此近距离的由他侍奉了,便只是同在一屋中,女帝都会直接将他遣退,今日却也许他在此坐了这么久。 荀安心中暗自揣有一番欣喜,抬眼见女帝脸色苍白更缠疲态,心中也被纠扯了一下,便试探着去握了握她的手。 本出着神的花非若冷不妨叫他这一举惊得整个后背都紧了一下,下意识瞪大了双眼去看他握自己手的动作。 荀安双手轻轻握了握女帝的手,探得女帝五指冰凉后,又忧心道:“都已入阁如此之久,陛下的手竟还如此冰凉。” 而此刻被他握着手的花非若却是一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只是稍稍探了探女帝手上的温度后,荀安便还是将手收了回去。 而花非若也到底没有体现出何异色,只是等荀安收回手后,便默默的将自己的双手掩入被中,心里虽隐隐郁闷,却想及那襄南侯府,又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太冷落了荀安。 先前御铸府此事,虽然即便是廷尉府也未能搜出其与襄南侯府直接相关的证据,但先前余萧的自主请罪已显然向他说明了这个问题。 眼下他实不宜透露出任何异状叫人警觉,前途漫远,关键在忍。 于是花非若顺平了心态,转头给了荀安一面柔和笑色,“祈山祭宫不比宫城,此处霜寒已胜严冬,你随朕上山这几日待得可还习惯?” 未料及女帝竟也会关切自己,荀安受宠若惊的先抬头瞧了女帝一眼,而后才低言应道:“能随陛下一同来此,臣郎只觉得幸福。” 这若是置于往年,便是如秋祭如此盛大的场合他也只有留守宫中的份儿,而今年女帝不但将他也带来了祈山,甚还许他近身侍奉,这些荀安以往连想都不敢想。 “方才朕从渡云台过来时路见一株梅树独于松间,枝形优美,先前见漪容宫中虽繁花争艳,却独缺冬迎花木,待回宫便遣人将那株梅树挪入漪容宫。” 特意放柔语调与荀安说话时,花非若觉得自己就像是在钢筋拧麻花,别扭得浑身难受,心里更像是弹幕似的不断跳着三个字——造孽啊! “谢陛下赏爱,臣郎一定精心护养,也望陛下偶得闲空时能来赏花。” 花非若面上笑意依旧的点了点头。 - 秋祭第一日的祭典大仪之后,文臣斋守颂仪,武官则准备明日金祭点兵之仪。 今年秋祭,月城军统帅奉职前往司州未得入金祭,而玄镇营中驻守于西境多年的西守中郎将林轸却正恰回京述职晋迁,便往边境带回了其麾下憾铁营三千兵马。 憾铁营乃为玄镇营中的重甲之营,是故其营中士兵皆为魁梧大汉,尤其是那西守中郎将林轸,其身长近九尺,虎背熊腰、膀大腰圆,早年在京中他也曾因此极其魁梧突出的身材而为人所熟知。 玄镇营已是有近三年未入过金祭之仪了。 次日四军陈兵平原,月城军与银焰骑列军在前,憾铁营压阵在后,居远望去,憾铁营的重甲便如一道镇军黑墙,步兵行前,重骑于后,踏下擂声沉钝,只光看着便已感杀意袭然。 点兵之后,便是御铸府献展重架之仪。 若循常礼,身为御铸府掌府的百里允容应当首列以献,却才献仪之前,百里允容便向女帝请言称将自己的铸架置于最后,花非若明白他的意思,遂许了。 掌府之下,便是资历老的师长先行献架。 每年秋祭御铸府献架其实也就是为选出可实用于军中的铸架,得投冶状者即可正式造为战械,分配入军中。 而玄镇营中战械乃四军之最,是故定选铸架时,常以玄镇营之度为准。 第118章 秋祭(二) 祭礼之日,祈山之巅抚云宫中至高的狼台烽火被点燃,熊熊狼烟飘摇入云。 百官颂礼于下,九拜成仪,齐唱大章。 后祭乐成奏,女帝身着玄底祭服,而戴金铜面具,手持皇剑登临渡云台。 渡云台修筑于临崖之巅,自下可俯瞰平原。 祭舞首仪便是朝东方御淆琢月问以天礼,叩首以拜。 献于秋祭的祭舞,其实就是一支月舒宗族女子所习的名曰“凌镇”的剑舞。 此舞柔韧技巧诸多,而剑招亦递显锋芒、刚柔并济,纵是女子习来亦极为艰难,而况男子柔韧天赋更浅,是故女帝为习此舞,从小就吃了不少苦头,光是这一身筋骨就折压了无数回方得此柔转轻盈。 临崖祭台之上秋风凛冽成霜,寒气入息又刺得花非若喉咙生痛,终得一舞作罢,再行天礼俯首叩地时,花非若倏忽竟觉喉间隐起一股腥甜,惊得他连忙咬紧牙关,好在那异感不过隐微一瞬,并没有真的涌上血来,却起身时还是微微恍惚了一下,恰一阵横风掠过,步子轻然一晃。 若在祭台之上跌倒必然不吉,于是花非若强定了定神,又特意放缓了些步子平稳的走下了那处四方风息力涌不歇的临崖高台。 下了渡云台,花非若正将摘下铜面,便忽有一人从旁搀住了他的胳膊,花非若稍稍一惊,瞧清来人是舒和宫的瑾瑜。 “陛下已于那渡云台上献舞三个时辰,万不可再于此受寒了,上尊已阁中备暖,陛下快归入歇息。” 花非若摘下铜面,也确感有些力乏,便随之去了。 眼下虽才方立秋,然这座位于山巅的宫殿却已寒似严冬。 瑾瑜搀扶着花非若入至暖阁,只见上尊亲自候之于此,而梁笙亦早已候备,待花非若更了衣,梁笙便入帐来诊脉,花非若目光投于帐外瞥了上尊一眼,笑言道:“往年献舞虽也力乏,却未至于如此,还叫母尊挂心了。” 上尊也应而看了他一眼,又将眼帘微微垂下掩了掩目光,“毕竟你不久前才忽发了一场血溃之症,而此祭舞又极耗体力,自然该多注意些。” 上尊自己议起了血溃之症,花非若本斟酌着想趁此话题继续议论下去,却此时,为他诊脉的梁笙开口了:“陛下受寒袭太甚,今日之间万不可再出暖阁,微臣稍后将药煎来,陛下饮过药后便居阁中歇息。” 依此所言,他刚才还真有发病的可能? 花非若暗自在心中诧然,只叹想,他现在这副身躯着实比他自己估摸的还要更脆弱些。 诊知情况后,梁笙出阁去煎药,上尊起身至帐前瞧了他一眼,简然叮嘱了一句叫他好好休息后,便也出了此阁。 花非若独坐阁中顿感无聊。 平日里他总有一桌子的奏折得看,故哪怕一人独处也不至于无聊,眼下却是举目屋里连个落眼的地方都没有。 花非若叹了口气,便靠在榻上看着香炉吞吐青烟出神。 虽然方下了那祭台时,他确实有那么一会儿感到身子极不舒服,而眼下缓过来后倒也不觉有何大碍。 独自待在这阁里着实无聊,花非若又寻思了一番,要不要出去走走? 还是算了,太医都让他老实待在屋里,他最好还是不要盲目自信的出去吹风挑战这副身躯的底线了。 如此想着,花非若又还是安稳了念头的继续靠在榻上出神,许是阁中熏香有安神的缘故,靠着靠着竟有些犯困,渐渐睡了过去。 昏然浅梦间,慕辞给他写了信来,他却才将展开一阅,便被一阵开门声扰断了思绪,却未直接醒来,而仍半梦半醒的浅眠着,却已知方才那信是自己的梦,便还暗自在心里幽怨那个家伙怎么迟迟不给自己回信…… 思绪还正悠然自得的漫漫翩浮时,花非若突然察觉似乎有个人来到了自己近前,于是眉头一蹙睁开了眼来,竟见是荀安正在榻前俯身给自己盖上被子。 见是荀安在此,花非若霎然间睡意全无,而荀安也只是给他盖上了被子,便颇守礼仪的退开了身去。 “臣郎吵到陛下歇息了吗?” 花非若坐起身来,仍有些懵神的看了他一眼,才道:“没有……” 原本花非若是想问他怎么在这来着,却想来这么直接问的话,似乎太生冷了些。 “闻知陛下祭舞时受了寒,身有不适,臣郎特来探望陛下,正好梁太医煎了药,上尊便让臣郎一并将药带来。” 说着,荀安转身从侍人手中接过了药碗,将递与花非若时,又还是先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要现在喝吗?” 与荀安同在一屋之中,花非若倍感不自在,却还是不可表露的太明显,遂应而一笑,接过了他递来的药。 难得能如此近身侍奉女帝,荀安难捺心中欣喜,于是花非若喝药时,他也难掩热切的偷偷注视,待女帝喝完又将碗递还时,才及时收住目光,仍谦谦奉礼的接过了碗来。 “方才太医亦言陛下饮过药后仍需歇养,陛下不妨再睡会儿?” “眼下暂无睡意。” 说“无睡意”时,花非若隐觉些许不自在的揉了揉太阳穴,想寻个由头将荀安支开,然眼下他的郎臣显然是细致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便又问道:“陛下哪里不舒服?” “无妨……” 花非若摆下手来,只能尴尬的坐着。 以前别说是如此近距离的由他侍奉了,便只是同在一屋中,女帝都会直接将他遣退,今日却也许他在此坐了这么久。 荀安心中暗自揣有一番欣喜,抬眼见女帝脸色苍白更缠疲态,心中也被纠扯了一下,便试探着去握了握她的手。 本出着神的花非若冷不妨叫他这一举惊得整个后背都紧了一下,下意识瞪大了双眼去看他握自己手的动作。 荀安双手轻轻握了握女帝的手,探得女帝五指冰凉后,又忧心道:“都已入阁如此之久,陛下的手竟还如此冰凉。” 而此刻被他握着手的花非若却是一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只是稍稍探了探女帝手上的温度后,荀安便还是将手收了回去。 而花非若也到底没有体现出何异色,只是等荀安收回手后,便默默的将自己的双手掩入被中,心里虽隐隐郁闷,却想及那襄南侯府,又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太冷落了荀安。 先前御铸府此事,虽然即便是廷尉府也未能搜出其与襄南侯府直接相关的证据,但先前余萧的自主请罪已显然向他说明了这个问题。 眼下他实不宜透露出任何异状叫人警觉,前途漫远,关键在忍。 于是花非若顺平了心态,转头给了荀安一面柔和笑色,“祈山祭宫不比宫城,此处霜寒已胜严冬,你随朕上山这几日待得可还习惯?” 未料及女帝竟也会关切自己,荀安受宠若惊的先抬头瞧了女帝一眼,而后才低言应道:“能随陛下一同来此,臣郎只觉得幸福。” 这若是置于往年,便是如秋祭如此盛大的场合他也只有留守宫中的份儿,而今年女帝不但将他也带来了祈山,甚还许他近身侍奉,这些荀安以往连想都不敢想。 “方才朕从渡云台过来时路见一株梅树独于松间,枝形优美,先前见漪容宫中虽繁花争艳,却独缺冬迎花木,待回宫便遣人将那株梅树挪入漪容宫。” 特意放柔语调与荀安说话时,花非若觉得自己就像是在钢筋拧麻花,别扭得浑身难受,心里更像是弹幕似的不断跳着三个字——造孽啊! “谢陛下赏爱,臣郎一定精心护养,也望陛下偶得闲空时能来赏花。” 花非若面上笑意依旧的点了点头。 - 秋祭第一日的祭典大仪之后,文臣斋守颂仪,武官则准备明日金祭点兵之仪。 今年秋祭,月城军统帅奉职前往司州未得入金祭,而玄镇营中驻守于西境多年的西守中郎将林轸却正恰回京述职晋迁,便往边境带回了其麾下憾铁营三千兵马。 憾铁营乃为玄镇营中的重甲之营,是故其营中士兵皆为魁梧大汉,尤其是那西守中郎将林轸,其身长近九尺,虎背熊腰、膀大腰圆,早年在京中他也曾因此极其魁梧突出的身材而为人所熟知。 玄镇营已是有近三年未入过金祭之仪了。 次日四军陈兵平原,月城军与银焰骑列军在前,憾铁营压阵在后,居远望去,憾铁营的重甲便如一道镇军黑墙,步兵行前,重骑于后,踏下擂声沉钝,只光看着便已感杀意袭然。 点兵之后,便是御铸府献展重架之仪。 若循常礼,身为御铸府掌府的百里允容应当首列以献,却才献仪之前,百里允容便向女帝请言称将自己的铸架置于最后,花非若明白他的意思,遂许了。 掌府之下,便是资历老的师长先行献架。 每年秋祭御铸府献架其实也就是为选出可实用于军中的铸架,得投冶状者即可正式造为战械,分配入军中。 而玄镇营中战械乃四军之最,是故定选铸架时,常以玄镇营之度为准。 第119章 秋祭(三) “此、此弩弦、弦振偏轴,空、空存气势……而途用、不足,不可。” 林轸指着又一为师长所铸之架连连摇头。 而铸此的师长对于其仅观之一眼便否了自己铸架此举颇为不满,奈何此人身为玄镇营中将领,自己又没法与之强驳,便只能强挂着个笑脸,好声求言道:“将军您这就只瞧了一眼,岂能断言不可,不如在下先给您展演一番,再作……” “不必!”却不待人说完,林轸便摆手罢退了,“不必……浪费功、功夫,必然、不可!” 难为林轸一身魁梧杀气腾腾,却奈何生而口吃,说话总不利索,故哪怕是气得怒目圆瞪,也总易惹得人生笑。 原本花非若是不愿笑人口吃的,毕竟嘲笑人此事多少是有损阴德的,却实在架不住林轸那摆手摇头的喜人模样,分明急得跺脚,却奈何嘴不争气,给他憋得频频拍大腿。 才打回去了一架,接着下一架被推至眼前,林轸又是一眼看不得的“哎”着别开了脸去。 “这、这、这更、更不成!” 看他又是气得鼻子眉毛都快拧一块儿了,尤其一急起来,本来就瓢的嘴更是绊的不行,花非若实在没忍住,便扶额轻笑了两声。 “师长的都叫你打回去了,接下来只怕是更没有了。” 听见女帝谑言,林轸连忙拱手躬身,硕大的身躯猫成了座小山,又一脸无辜道:“虽、虽是……师长,却也、实在不、不可……” 对着女帝,林轸已是努力叫自己说的流畅些了。 花非若又禁不住让他逗笑了。 看着女帝对自己笑得尊颜柔开,林轸眼巴巴的,麦色的皮肤下,两颊竟泛起了微红。 林轸常年居于边境玄镇营中,这些战械用得轻车熟路,眼光自然也就更为毒辣,仅经他一人就淘汰了近七成铸架,寥寥许过的那几个也不过是马马虎虎,勉强入得了眼罢了。 “陛下……请、请过目。” 林轸双手将自己择选了去留的册子呈递给女帝过目。 花非若从俞惜手中接过册子,翻开一眼扫过,便笑言:“入献八十七架,只容了五架?” 林轸躬身一礼,约有些不太好意思的应道:“是……” 花非若笑着又转头对站在一旁的百里允容戏道:“比你还不留情面呢。” 百里允容也笑了笑,“林将军眼光毒辣,允容自然不比。” 另一边御史大夫与丞相相觑了一眼,丞相亦含笑不言。 “其他铸架既已选完,接下来便是掌府的了。” 应女帝所言,林轸目光即看向了百里允容,恭礼道:“掌府所、所工,必……精、精良、无双!” 花非若站起身,笑瞥了百里允容一眼,戏应道:“中郎将话可别说早,万一掌府工造不佳,你一会儿岂不就要昧良心了?” “不、不会……” 林轸胸有成竹的本将释言一番,却看着女帝那美艳无双的笑颜,竟又恍惚着忘了后辞。 百里允容献以金祭的溯渠就在山麓,此处落有一条缓瀑,可见水势虽不算磅礴,却显然比先前月澜河下游要湍急的多,却仍可见那木脊于水中起伏时,河水显然溯流。 文武百官见之皆惊叹不已,丞相站在女帝身旁默然观之,另一边襄南侯看过后便与身旁的昭山侯互往了个眼色,又莞尔笑了一笑。 众皆叹时,林轸却独俯身凑在河边眯着眼细细琢磨此物,琢磨了半天终是不解问道:“敢、敢问……掌府,此物,何、何用?” “此非攻战之械,乃守城用也。” “守城……?” 林轸却显然未解其意,琢磨着“守城”二字又仔细瞧了瞧,恍然大悟了便又问道:“防、防敌、水……淹城?” 百里允容眉梢微挑,一笑答道:“也可如此。” “兵行千里而粮草为重,守城日久得水则生,若逢围城,此溯渠进或可泻水护城,退也可灌渠滋土,沃壤生苗,确可守城也。” 丞相就着林轸此言也笑着戏言了一句,便引了旁的几位大臣也皆笑言讨论了起来。 难得肃杀的金祭之上也能出现一非攻战之械,于是沉默许久的文臣们抓紧这个良机,连忙你一言我一语的各自发表起了看法。 而一旁的林轸见此架显然更得文臣青睐,便也不再插嘴,就退去一旁与沉默的武官们共站一列。 “听闻百里掌府先前还曾在下游建过此渠,如何能在这短短十数日间便又于此处复建一渠?” “溯渠之建本非重工之务,而平原地势简缓,故十数日而成架并非难事。” “此渠功效甚奇,竟能令河水逆涌,此若置于南司,岂不正可一解逆水积患之忧!” 治粟内史言之一句,大臣们又纷纷就此成议,开始探讨起此事可行与否。 而此议方起,花非若目光便左右各顾了一番,道:“水患之事可留之朝会再议,眼下还是以铸架为重。” 女帝已开口罢言此事,百官自然纷纷缄默示礼。 看过了百里允容所献之架,花非若便欲归座,却将行之际又瞥了余光去打量了那二侯一眼,随后便转身抬手,示意了荀安上前搀扶。 行时花非若又笑然问林轸道:“中郎将观来,百里掌府之架如何?” “极、极好!” 花非若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又投于另几位武官,所见那一众也都是皆无异议的认可。 毕竟眼下武官们虽未必对那溯渠有意,然那一群文官却是议论的乐此不疲,如此自然谁也不好驳谁的面子。 却不管怎么样,只要此事不再横生枝节便好,结果如此,花非若松了口气,丞相宽了心。 女帝携百官前往祈山行祭天大典,前后十四日方归琢月。 一回宫,花非若便依先前所诺,遣了安常府将山上那株梅树移去了荀安的漪容宫里。 然仅许之一株梅为免寒酸了些,于是花非若又添赏了狐裘锦缎,正好充容府前不久又新进了些玉簪,花非若便择了个合适的,叫人一并给荀安送了去。 梅树落植在内院,荀安特意将它安置在了自己起居的屋前,只要一开窗便可见此梅影。 “陛下赏予郎主这株梅树当真枝形优美,虽生自山中也无人照看,却是格外雅致,极衬苑景呢!” 荀安站在廊下久久望着这株梅树,身边的景琉见之也是欣喜。 “自然之物,往往浑然天成之态最具美意,若是人为雕琢太过,反倒失意趣。” “郎主说的是!陛下必然也是觉此树和郎主心意,这才移入了漪容宫。” 荀安笑了笑,心里当然也愉快极了,正想应句什么时,突然闻报称是女帝身边的侍官俞惜来了。 俞惜行入宫门,见荀安迎了出来,便莞尔礼道:“奴婢奉女帝之命,为郎主送来新衣。” 闻之是来送赏,荀安还诧异了一下,才会礼谢道:“有劳官人了。” “郎主多礼了,此乃奴婢分内之职。” 送罢赐礼,俞惜便告退而离。 荀安入屋,瞧着桌上女帝新赏的狐裘锦缎,心中触喜,却不敢放任思绪翩想太多,倒是旁边的景琉见此欣喜难抑,连忙问道:“陛下忽降此厚赏,这莫不是将招宠郎主?!” “莫乱言。” 第119章 秋祭(三) “此、此弩弦、弦振偏轴,空、空存气势……而途用、不足,不可。” 林轸指着又一为师长所铸之架连连摇头。 而铸此的师长对于其仅观之一眼便否了自己铸架此举颇为不满,奈何此人身为玄镇营中将领,自己又没法与之强驳,便只能强挂着个笑脸,好声求言道:“将军您这就只瞧了一眼,岂能断言不可,不如在下先给您展演一番,再作……” “不必!”却不待人说完,林轸便摆手罢退了,“不必……浪费功、功夫,必然、不可!” 难为林轸一身魁梧杀气腾腾,却奈何生而口吃,说话总不利索,故哪怕是气得怒目圆瞪,也总易惹得人生笑。 原本花非若是不愿笑人口吃的,毕竟嘲笑人此事多少是有损阴德的,却实在架不住林轸那摆手摇头的喜人模样,分明急得跺脚,却奈何嘴不争气,给他憋得频频拍大腿。 才打回去了一架,接着下一架被推至眼前,林轸又是一眼看不得的“哎”着别开了脸去。 “这、这、这更、更不成!” 看他又是气得鼻子眉毛都快拧一块儿了,尤其一急起来,本来就瓢的嘴更是绊的不行,花非若实在没忍住,便扶额轻笑了两声。 “师长的都叫你打回去了,接下来只怕是更没有了。” 听见女帝谑言,林轸连忙拱手躬身,硕大的身躯猫成了座小山,又一脸无辜道:“虽、虽是……师长,却也、实在不、不可……” 对着女帝,林轸已是努力叫自己说的流畅些了。 花非若又禁不住让他逗笑了。 看着女帝对自己笑得尊颜柔开,林轸眼巴巴的,麦色的皮肤下,两颊竟泛起了微红。 林轸常年居于边境玄镇营中,这些战械用得轻车熟路,眼光自然也就更为毒辣,仅经他一人就淘汰了近七成铸架,寥寥许过的那几个也不过是马马虎虎,勉强入得了眼罢了。 “陛下……请、请过目。” 林轸双手将自己择选了去留的册子呈递给女帝过目。 花非若从俞惜手中接过册子,翻开一眼扫过,便笑言:“入献八十七架,只容了五架?” 林轸躬身一礼,约有些不太好意思的应道:“是……” 花非若笑着又转头对站在一旁的百里允容戏道:“比你还不留情面呢。” 百里允容也笑了笑,“林将军眼光毒辣,允容自然不比。” 另一边御史大夫与丞相相觑了一眼,丞相亦含笑不言。 “其他铸架既已选完,接下来便是掌府的了。” 应女帝所言,林轸目光即看向了百里允容,恭礼道:“掌府所、所工,必……精、精良、无双!” 花非若站起身,笑瞥了百里允容一眼,戏应道:“中郎将话可别说早,万一掌府工造不佳,你一会儿岂不就要昧良心了?” “不、不会……” 林轸胸有成竹的本将释言一番,却看着女帝那美艳无双的笑颜,竟又恍惚着忘了后辞。 百里允容献以金祭的溯渠就在山麓,此处落有一条缓瀑,可见水势虽不算磅礴,却显然比先前月澜河下游要湍急的多,却仍可见那木脊于水中起伏时,河水显然溯流。 文武百官见之皆惊叹不已,丞相站在女帝身旁默然观之,另一边襄南侯看过后便与身旁的昭山侯互往了个眼色,又莞尔笑了一笑。 众皆叹时,林轸却独俯身凑在河边眯着眼细细琢磨此物,琢磨了半天终是不解问道:“敢、敢问……掌府,此物,何、何用?” “此非攻战之械,乃守城用也。” “守城……?” 林轸却显然未解其意,琢磨着“守城”二字又仔细瞧了瞧,恍然大悟了便又问道:“防、防敌、水……淹城?” 百里允容眉梢微挑,一笑答道:“也可如此。” “兵行千里而粮草为重,守城日久得水则生,若逢围城,此溯渠进或可泻水护城,退也可灌渠滋土,沃壤生苗,确可守城也。” 丞相就着林轸此言也笑着戏言了一句,便引了旁的几位大臣也皆笑言讨论了起来。 难得肃杀的金祭之上也能出现一非攻战之械,于是沉默许久的文臣们抓紧这个良机,连忙你一言我一语的各自发表起了看法。 而一旁的林轸见此架显然更得文臣青睐,便也不再插嘴,就退去一旁与沉默的武官们共站一列。 “听闻百里掌府先前还曾在下游建过此渠,如何能在这短短十数日间便又于此处复建一渠?” “溯渠之建本非重工之务,而平原地势简缓,故十数日而成架并非难事。” “此渠功效甚奇,竟能令河水逆涌,此若置于南司,岂不正可一解逆水积患之忧!” 治粟内史言之一句,大臣们又纷纷就此成议,开始探讨起此事可行与否。 而此议方起,花非若目光便左右各顾了一番,道:“水患之事可留之朝会再议,眼下还是以铸架为重。” 女帝已开口罢言此事,百官自然纷纷缄默示礼。 看过了百里允容所献之架,花非若便欲归座,却将行之际又瞥了余光去打量了那二侯一眼,随后便转身抬手,示意了荀安上前搀扶。 行时花非若又笑然问林轸道:“中郎将观来,百里掌府之架如何?” “极、极好!” 花非若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又投于另几位武官,所见那一众也都是皆无异议的认可。 毕竟眼下武官们虽未必对那溯渠有意,然那一群文官却是议论的乐此不疲,如此自然谁也不好驳谁的面子。 却不管怎么样,只要此事不再横生枝节便好,结果如此,花非若松了口气,丞相宽了心。 女帝携百官前往祈山行祭天大典,前后十四日方归琢月。 一回宫,花非若便依先前所诺,遣了安常府将山上那株梅树移去了荀安的漪容宫里。 然仅许之一株梅为免寒酸了些,于是花非若又添赏了狐裘锦缎,正好充容府前不久又新进了些玉簪,花非若便择了个合适的,叫人一并给荀安送了去。 梅树落植在内院,荀安特意将它安置在了自己起居的屋前,只要一开窗便可见此梅影。 “陛下赏予郎主这株梅树当真枝形优美,虽生自山中也无人照看,却是格外雅致,极衬苑景呢!” 荀安站在廊下久久望着这株梅树,身边的景琉见之也是欣喜。 “自然之物,往往浑然天成之态最具美意,若是人为雕琢太过,反倒失意趣。” “郎主说的是!陛下必然也是觉此树和郎主心意,这才移入了漪容宫。” 荀安笑了笑,心里当然也愉快极了,正想应句什么时,突然闻报称是女帝身边的侍官俞惜来了。 俞惜行入宫门,见荀安迎了出来,便莞尔礼道:“奴婢奉女帝之命,为郎主送来新衣。” 闻之是来送赏,荀安还诧异了一下,才会礼谢道:“有劳官人了。” “郎主多礼了,此乃奴婢分内之职。” 送罢赐礼,俞惜便告退而离。 荀安入屋,瞧着桌上女帝新赏的狐裘锦缎,心中触喜,却不敢放任思绪翩想太多,倒是旁边的景琉见此欣喜难抑,连忙问道:“陛下忽降此厚赏,这莫不是将招宠郎主?!” “莫乱言。” 第120章 千里 又一封琢月的书信抵达朝临。 收到花非若的信,消沉多日的慕辞终于得在阅信之时稍解其愁。 这封信中,花非若仍然只是寻常的关切他,问候他回到国中近况如何,也稍提了一笔问他为何迟未回信。 花非若的这封信,慕辞仍是细细的反复阅了几回才肯罢休,却仍恋恋不舍,就将信攥在手中又看着窗外出神了许久。 他给自己寄来的第一封信,慕辞也还好好的收在匣中,这段时日以来,也时不时的就取出来看一遍,可他眼下这般情形,又有什么能诉于信中回寄给他…… 出神良久,慕辞叹了口气,又将信展开来看了看,犹豫着要不要写一封回信。 晏秋外出归来,于王府门前瞧见了乔庆,下意识便问:“殿下何在?” “书房。” 总算是没在校场上喝酒了。 虽然心知慕辞必然也还消沉着,但只要他不再喝酒,便至少是想开了那么一点。 “殿下!” 晏秋远远的就嚷了一嗓子,而书房里的慕辞却并未抬眼,只专注的提笔写着什么。 一入书房,晏秋首先往慕辞身边张望了一番,见果然一个酒坛子也没有,才笑嘻嘻道:“殿下今日难得神清气爽呐。” 慕辞终于抬头瞥了他一眼,却没应话。 “听闻殿下已向陛下请言,准备回燕岭去了?” 慕辞置笔,将信封笺,“你才知道?” “臣这不才刚往外头回来嘛。” 慕辞淡淡勾了勾唇角,将封好的信置去一旁,泊然道:“反正继续待在京中也无何益,不如就依你所言,先回燕岭,守好边关要紧。” 听殿下此言多有无奈,晏秋也应而叹了口气,道:“毕竟皇子争势,可不似后宫争宠那般简单,只需往皇上眼前露个面,那楚楚可怜之貌惹得皇上一心软便可宠势得归。如今有了新人掣肘太子,皇上当真是不欲过问殿下了。” 末了一句,晏秋语气听来虽是淡泊,心中却是拧重—— 若是其他不欲过问也便罢了,皇子遭人算计兵变、蒙人诬陷假死,这桩桩件件皆非等闲之事,却不论哪一件,皇帝都只当是云淡风轻。 而慕辞听罢,也不过就是轻然一笑,甚无应言之意。 “你一会儿出门,顺便帮我把这封信送去门房。” 晏秋双手将信接来,瞟了一眼,“哟,这信是……” 慕辞横了他一眼。 晏秋立马识趣闭嘴,却还是贱兮兮的一脸谄笑,“臣这就给您送去。” - 自归国来一切安然,下月将回燕岭封邑…… 慕辞的回信里并没有太多内容,只是简然回应了他的问候,又告诉了他自己即将前往封邑,除此之外便未议及太多,整封信看来恪礼中矩,像只是写给寻常朋友而已。 却在信末,他突然落笔写了一句:念君甚矣,寝食难安,趁酒消意未解,思之入狂。 整信中独有这一句因情而就,至于前面那些中规中矩的简短文字,好像只是在刻板的书写而已。 看罢,花非若叹了口气,不禁生忧—— 慕辞性情炽烈飞扬,这样的个性原本就不易于人前藏敛心绪,可信中前述所言,显然有所掩藏,纵是末笔之言,也显然落愁甚矣…… 原本人不在自己身边,花非若便已是牵肠挂肚,眼下既揣知他或许过得不好,一时间花非若的心更是如坠重石,却又不知自己远在千里之外该当如何。 金祭之后,百官就百里允容所献溯渠能否缓治水患一事进行了议论,最终在丞相推许下,此事得过众议,女帝亦亲书诏令,许之前往司州佐解水患。 此事已大致成定,一桩心头重事得解,花非若自然也稍感轻松了些,便于午后入宫城藏书的怡宁台中,闲然翻阅着典籍等百里允容至宫城觐见。 花非若坐在窗下看书,荀安将一支方修剪好的梅枝浸养在瓶中端来摆在书案上。 花非若目光自书本挪起瞧了那梅枝一眼,荀安也自旁坐下,道:“再过几日便是韩良胥生辰,臣郎吩咐了充容府取碧玉成簪,再新作步掩届时为贺,如此陛下可觉妥当?” “依你安排。” 荀安颔首。 “陛下,百里掌府来见。” “请他进来。” 既知有外臣来访,荀安循礼请退,门前与百里允容照面各皆一礼。 百里允容入了屋来,花非若便将手中书本摆下。 “微臣拜见女帝陛下。” “起身。”花非若笑着罢了其礼,又示意了旁边座位,道:“今日唤你入宫非存要务,你也不必拘谨,坐。” “谢陛下。” 百里允容坐下后,花非若便笑问道:“此番金祭安容因司州军务繁忙未得回京,却也满是期待你的溯渠,眼下此架得以成铸,你可有写信给她报此良讯?” 突然被女帝问起曲安容,百里允容心中隐感诧异,便瞧了女帝一眼,才怪有些尴尬的应道:“写了……” 花非若依然笑意柔和,“安容应该也还要在司州待个月,你此去司州正好也有个人照应。” 花非若自顾自的戏言罢,却一转眼就见百里允容正一面茫然的怔瞧着自己。 于是花非若又笑着摆了摆手,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你们两关系好这不是朝中人尽皆知吗。” “只是……来往较多……” 百里允容颇显无力的辩了一句,便又沉默回去了。 花非若又笑了一笑,知他局促便不再以此戏逗他了。 “有件东西,朕倒想让你一并带去司州。” “何物?” 花非若从旁取过一叠细整归络好的文册递给了他。 百里允容翻开来一瞧,愕然抬眼,“这不是……” 花非若点了点头,“这就是你初任掌府时整理的御铸府的旧帐。” 百里允容瞧着此物,暗自揣摩了一番,才又问:“陛下现在让臣将此物带往司州,莫非……” 花非若抿然一笑却未作言应,也细将此事斟酌了一番后,才道:“依你聪慧,想必也知先前御铸府中横生事端,多半是有人专冲你而来。” “此事臣原本也并未多想,却至那时在家中偶遇了云掌令,臣方才了然……” “自事生之初,朕便一直在思索,而今虽案审皆定,却仍有疑点未消,而多方揣思来看,唯有此物或可成解。” 百里允容点了点头,“明白。” “你此去司州自然还是以溯渠水患为重,只是那畿外藩邑之局想来不比朝局简明,你凡事还是多留个心眼为善,以免再遭人算计。” “多谢陛下挂忧。” 花非若笑了笑,又递给了他一枚铜符,“此物你随身带好,届时若逢何事不便于公书传言,便以此符为信,暗书递与司常府。” 百里允容双手接过铜符,俯首应道:“臣明白。” 第120章 千里 又一封琢月的书信抵达朝临。 收到花非若的信,消沉多日的慕辞终于得在阅信之时稍解其愁。 这封信中,花非若仍然只是寻常的关切他,问候他回到国中近况如何,也稍提了一笔问他为何迟未回信。 花非若的这封信,慕辞仍是细细的反复阅了几回才肯罢休,却仍恋恋不舍,就将信攥在手中又看着窗外出神了许久。 他给自己寄来的第一封信,慕辞也还好好的收在匣中,这段时日以来,也时不时的就取出来看一遍,可他眼下这般情形,又有什么能诉于信中回寄给他…… 出神良久,慕辞叹了口气,又将信展开来看了看,犹豫着要不要写一封回信。 晏秋外出归来,于王府门前瞧见了乔庆,下意识便问:“殿下何在?” “书房。” 总算是没在校场上喝酒了。 虽然心知慕辞必然也还消沉着,但只要他不再喝酒,便至少是想开了那么一点。 “殿下!” 晏秋远远的就嚷了一嗓子,而书房里的慕辞却并未抬眼,只专注的提笔写着什么。 一入书房,晏秋首先往慕辞身边张望了一番,见果然一个酒坛子也没有,才笑嘻嘻道:“殿下今日难得神清气爽呐。” 慕辞终于抬头瞥了他一眼,却没应话。 “听闻殿下已向陛下请言,准备回燕岭去了?” 慕辞置笔,将信封笺,“你才知道?” “臣这不才刚往外头回来嘛。” 慕辞淡淡勾了勾唇角,将封好的信置去一旁,泊然道:“反正继续待在京中也无何益,不如就依你所言,先回燕岭,守好边关要紧。” 听殿下此言多有无奈,晏秋也应而叹了口气,道:“毕竟皇子争势,可不似后宫争宠那般简单,只需往皇上眼前露个面,那楚楚可怜之貌惹得皇上一心软便可宠势得归。如今有了新人掣肘太子,皇上当真是不欲过问殿下了。” 末了一句,晏秋语气听来虽是淡泊,心中却是拧重—— 若是其他不欲过问也便罢了,皇子遭人算计兵变、蒙人诬陷假死,这桩桩件件皆非等闲之事,却不论哪一件,皇帝都只当是云淡风轻。 而慕辞听罢,也不过就是轻然一笑,甚无应言之意。 “你一会儿出门,顺便帮我把这封信送去门房。” 晏秋双手将信接来,瞟了一眼,“哟,这信是……” 慕辞横了他一眼。 晏秋立马识趣闭嘴,却还是贱兮兮的一脸谄笑,“臣这就给您送去。” - 自归国来一切安然,下月将回燕岭封邑…… 慕辞的回信里并没有太多内容,只是简然回应了他的问候,又告诉了他自己即将前往封邑,除此之外便未议及太多,整封信看来恪礼中矩,像只是写给寻常朋友而已。 却在信末,他突然落笔写了一句:念君甚矣,寝食难安,趁酒消意未解,思之入狂。 整信中独有这一句因情而就,至于前面那些中规中矩的简短文字,好像只是在刻板的书写而已。 看罢,花非若叹了口气,不禁生忧—— 慕辞性情炽烈飞扬,这样的个性原本就不易于人前藏敛心绪,可信中前述所言,显然有所掩藏,纵是末笔之言,也显然落愁甚矣…… 原本人不在自己身边,花非若便已是牵肠挂肚,眼下既揣知他或许过得不好,一时间花非若的心更是如坠重石,却又不知自己远在千里之外该当如何。 金祭之后,百官就百里允容所献溯渠能否缓治水患一事进行了议论,最终在丞相推许下,此事得过众议,女帝亦亲书诏令,许之前往司州佐解水患。 此事已大致成定,一桩心头重事得解,花非若自然也稍感轻松了些,便于午后入宫城藏书的怡宁台中,闲然翻阅着典籍等百里允容至宫城觐见。 花非若坐在窗下看书,荀安将一支方修剪好的梅枝浸养在瓶中端来摆在书案上。 花非若目光自书本挪起瞧了那梅枝一眼,荀安也自旁坐下,道:“再过几日便是韩良胥生辰,臣郎吩咐了充容府取碧玉成簪,再新作步掩届时为贺,如此陛下可觉妥当?” “依你安排。” 荀安颔首。 “陛下,百里掌府来见。” “请他进来。” 既知有外臣来访,荀安循礼请退,门前与百里允容照面各皆一礼。 百里允容入了屋来,花非若便将手中书本摆下。 “微臣拜见女帝陛下。” “起身。”花非若笑着罢了其礼,又示意了旁边座位,道:“今日唤你入宫非存要务,你也不必拘谨,坐。” “谢陛下。” 百里允容坐下后,花非若便笑问道:“此番金祭安容因司州军务繁忙未得回京,却也满是期待你的溯渠,眼下此架得以成铸,你可有写信给她报此良讯?” 突然被女帝问起曲安容,百里允容心中隐感诧异,便瞧了女帝一眼,才怪有些尴尬的应道:“写了……” 花非若依然笑意柔和,“安容应该也还要在司州待个月,你此去司州正好也有个人照应。” 花非若自顾自的戏言罢,却一转眼就见百里允容正一面茫然的怔瞧着自己。 于是花非若又笑着摆了摆手,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你们两关系好这不是朝中人尽皆知吗。” “只是……来往较多……” 百里允容颇显无力的辩了一句,便又沉默回去了。 花非若又笑了一笑,知他局促便不再以此戏逗他了。 “有件东西,朕倒想让你一并带去司州。” “何物?” 花非若从旁取过一叠细整归络好的文册递给了他。 百里允容翻开来一瞧,愕然抬眼,“这不是……” 花非若点了点头,“这就是你初任掌府时整理的御铸府的旧帐。” 百里允容瞧着此物,暗自揣摩了一番,才又问:“陛下现在让臣将此物带往司州,莫非……” 花非若抿然一笑却未作言应,也细将此事斟酌了一番后,才道:“依你聪慧,想必也知先前御铸府中横生事端,多半是有人专冲你而来。” “此事臣原本也并未多想,却至那时在家中偶遇了云掌令,臣方才了然……” “自事生之初,朕便一直在思索,而今虽案审皆定,却仍有疑点未消,而多方揣思来看,唯有此物或可成解。” 百里允容点了点头,“明白。” “你此去司州自然还是以溯渠水患为重,只是那畿外藩邑之局想来不比朝局简明,你凡事还是多留个心眼为善,以免再遭人算计。” “多谢陛下挂忧。” 花非若笑了笑,又递给了他一枚铜符,“此物你随身带好,届时若逢何事不便于公书传言,便以此符为信,暗书递与司常府。” 百里允容双手接过铜符,俯首应道:“臣明白。” 第121章 千里(二) 御铸府掌府将协常铸府共往司州协理水患之事,再由工户曹公文审定之后,百里允容便带着一众御铸师启程前往司州了。 午饭过后,丞相准备进宫,吕峥便服侍其更衣。 一入了秋季,琢月山间的风便显然凛冽了起来,于是吕峥又给丞相在外衣之外又添了件褂子。 衣冠整束皆妥,吕峥绕至丞相身前,为她最后整理衣襟时请言道:“大人,郎一会儿想外出一趟。” “去见何人?” “郎与中郎将林轸也为故友,此番他难得归京,便邀郎往城郊叙旧。” 丞相点了点头,“去。” “谢大人。” 一刻钟后,吕峥目送了丞相出门,才转头对身边人吩咐:“备车。” 丞相入宫请见,知女帝正在御花园中,便又随殿前侍官前往入见。 贺云殊细细探着花非若腕脉,又蹙眉思索了一番,才道:“陛下脉象微乱,偶有虚浮不稳。” 荀安在侧听着隐感心忧,忙问道:“脉象如此,可有何患?” “倒也并无大碍,只是不可操劳心神太过。” 听罢贺云殊所言,花非若点了点头,便收回了手来,笑言道:“太医亦是如此嘱托于朕。” “陛下,丞相大人来了。” 花非若点头示意俞惜将人请来此处,而荀安与贺云殊则已起身作辞:“陛下既将与丞相大人商议国事,臣郎等便先退下了。” “去。” “臣郎告退。” 丞相循庭阶而入,正好在庭下与将离的两位郎主会面一礼。 “看来老臣来的非是时候,竟扰了陛下与郎主们庭下闲情。” 丞相戏言着在花非若对面坐下,而花非若听之也笑道:“不过今日与容胥闲走时恰见昭郎亦在此处,便一同坐下闲聊罢了。” 丞相却意会而笑,道:“陛下清居多年,如今愿与郎主们亲近也是好事。” 花非若笑而不答,心中愤然——若不是身不由己,谁要跟他们亲近! “丞相这个时辰入宫,是有何事欲与朕言?” 丞相闻问笑而轻叹,也是思索了一番才想好该如何开口:“眼下司州水患已得新解,那治粟内史也终于不再成日拎着水患一事啰嗦了,南方既安,陛下是否也该留意一下凛州的情形了?” 花非若听着抿了口茶,道:“同远侯前两日还正传了书来,说是叛军已然消停,军队也都忙于慰抚难民。” “依臣之见,陛下还是应亲往抚民。” 此事花非若又思索了一番,“可眼下同远侯抚民顺遂,义军也无再起之乱,朕当以何由前往?” “诸侯远守封邑,受禄而安民,眼下同远侯虽已平定叛乱,却不可不究祸起之源,陛下大可以施恩边陲察民为由前往。” 其实不论处于何由,身为国中女帝他都有权前往任何一侯的藩邑巡察民况,只是眼下他大势未稳,故有些担心轻举妄动会打草惊蛇罢了。 丞相的提议,花非若已基本认可,只还思索着没有立即作应,而丞相则也看出了女帝忧思未解,当然也知朝中二侯盘踞于女帝而言多少也有些不大放心,便开口慰言道:“欲统大权,陛下总还是要拿出些威势来,万不可仁慈太过,而失了君威。” 花非若解然笑了一笑,“丞相所言甚是,朕也确实该往别处看一看了……” 自他偶替女帝此职以来,至今已过了大半年,眼看就将近了年底,他从起初的万般不适,一直摸爬滚打到现在也差不多习惯了做女帝的日子,只是一直留在京中,他就算布下再多眼线也终以难窥清真正的江山大局。 与其远远的待在宫里揣测诸侯如何,不如亲自前往一见其人。 于是今日方见过丞相议了此事,晚间入清绪殿中,花非若便将眼前诸事大约细理了一番,而后便书诏将定此事。 “陛下,该饮药了。” 花非若正忙于书写诏书时,俞惜又将太医梁笙引上了殿来。 花非若瞥了堂下候着为他诊脉的梁笙一眼,置笔问道:“朕近来也并未感身有不适,为何还要日日饮药?” “寒气易惹疾发,尤其今年中时陛下还生发过一回险症,更需留神不可马虎。” 反正这太医不管怎么说都有理,花非若也就只好应了此药,“放下。” 梁笙如言放下药碗后却并未请退,花非若看了她一眼,则见她又俯首言道:“臣请一脉。” 每回来送药时,梁笙也都要为他诊一诊脉,虽说近来花非若对此尤为疑心,但为免显异,便还是许了她的请求。 梁笙上前来铺设了绢垫,又隔以轻纱才落手探脉,花非若也就淡然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碗药。 “陛下脉象无异,饮过药后便请安歇。” 花非若点了点头,“药放着便是,朕一会儿再喝。” “是。臣告退。” 道罢告退,梁笙便自行退殿而去,花非若又看了药碗一眼,心想,她倒是也没有盯着自己饮药之意。 其实自疾发至今,他倒也不是每日都喝着药,也是这几段时间因那日祭舞时受了些寒,梁笙才又开始叫他饮药。 药碗中白汽袅袅浮升,一阵一阵的扑来药息,花非若瞧之思索良久,终而还是端起药碗来,又看着里头浓色的药汤暗暗掂量了起来。 如果上尊真的一碗药把他毒死,那其亲身即位能算正统吗? 应该是不行……如果他意外暴毙,那么在膝下无子且没来得及留下遗诏的情况下,大臣一定会拥护曾也为储君候选人之一,现如今的虞灵王继任女帝。 如果是虞灵王,会比他更乖吗? 念及此,花非若又细细回想了一番自他上身以来的所作所为,虽然和上尊小的冲突有几回,但也不能说是叛逆…… 不管怎么说,对于上尊而言亲生的总归要好过非亲生的,何况前任虞灵王当年还和她杀了一场腥风血雨,她也不能放着自己好端端的亲儿子不要,跑去扶立政敌家的孩子? 一番合理分析下来,花非若也觉着他母尊在药里动手脚的可能并不大,于是还是打算将这碗药喝了。 毕竟他接下来还要去凛州会诸侯,女帝这身子骨到时可千万不能掉链子,不然就麻烦了。 一碗浊苦的汤药下肚,花非若有些反胃,便又连忙倒了杯水,压了压这股冲人的药味。 待他理完诸事回到寝殿时亥时已过。 解去一身繁重服饰,花非若便坐在妆台前擦去脸上红妆,却一静下神来,便又不由得念想起了远方的慕辞,于是又从匣中取出他的那封回信,再度细细品阅。 - 向皇帝请归后,慕辞只待月末便将离京,却距启程之日犹有几天,慕辞便提前离了朝临。 自慕辞回国以来,宫里的皇后也日日提心吊胆的,时刻留意着慕辞的动向,眼下知他未及启程之日便提前离京,心中有疑便忙将太子召进了宫来。 “儿臣拜见母后。” 皇后摆手免了太子礼数,又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距着归燕尚存五日之期,燕赤王怎今日便离京了?” 见他母后如此紧张兮兮的却只是想问这事,太子释然笑了笑,才答道:“是父皇叫他临走前去墉陵给他生母守灵几日。” “原是如此……” 得知了缘由,皇后虽松了根弦,却仍叹了口气,喃喃念了一句“墉陵”,又摇了摇头。 墉陵乃是朝云历代诸皇太庙之所在,素来只有皇帝与皇帝嫡正之妻可入葬其中。 “贵妃余氏入陵至今,十八年了……皇上对她,还是念念不忘啊……” 当年余氏叛敌,贵妃自裁谢罪,文武百官皆上书谏言皇帝褫其封号,却谁知皇帝非但不谪降其位份,反倒将其追封为昭瑜皇后,更直接葬入墉陵,皇帝百年之后仍将与之同寝。 每每思及此事,皇后都不禁气得发笑。 “此皆往事,思之无益,若生怨恼倒自损心神。” 劝言着,太子双手奉上茶去,然皇后却无心饮茶。 “便是皇上念念不忘,余氏也已亡故多年,本宫早已不作在意,只是燕赤王如今归国来仍为大患。” 虽说燕赤王乃是与皇帝最为生疏的皇子,皇帝对其也不能说是喜爱,却是因对余氏的挂念,皇帝总还是会对他有所偏袒。 一想到慕辞这个余氏狐媚的遗子,皇后便厌烦至深,更也烦闷不已,“眼下他虽离京城,却必不会就此罢休,只怕是想回到燕岭养精蓄锐,再伺机而动。” 太子泊然听着,心中却十分平静,“北境燕岭乃边防重地,他自请归藩无非是想借此重掌兵权。” “却闻近来北方颉族亦生内乱,胡如一部时常徘徊境线之上,那群蛮子若是捣乱,保不齐还真叫他又得了机会。” “母后不必忧虑,儿臣绝不会叫他得逞。” 闻言,皇后又回眼瞧住太子,却仍作叹道:“若是在他万全之态下,你那个尹宵长还真未必是他的对手,这个妖子,生来便凶异得很。” 太子却泊然笑了笑,似胸有成竹,“任他凶异非常,也能叫他死无全尸。” 第121章 千里(二) 御铸府掌府将协常铸府共往司州协理水患之事,再由工户曹公文审定之后,百里允容便带着一众御铸师启程前往司州了。 午饭过后,丞相准备进宫,吕峥便服侍其更衣。 一入了秋季,琢月山间的风便显然凛冽了起来,于是吕峥又给丞相在外衣之外又添了件褂子。 衣冠整束皆妥,吕峥绕至丞相身前,为她最后整理衣襟时请言道:“大人,郎一会儿想外出一趟。” “去见何人?” “郎与中郎将林轸也为故友,此番他难得归京,便邀郎往城郊叙旧。” 丞相点了点头,“去。” “谢大人。” 一刻钟后,吕峥目送了丞相出门,才转头对身边人吩咐:“备车。” 丞相入宫请见,知女帝正在御花园中,便又随殿前侍官前往入见。 贺云殊细细探着花非若腕脉,又蹙眉思索了一番,才道:“陛下脉象微乱,偶有虚浮不稳。” 荀安在侧听着隐感心忧,忙问道:“脉象如此,可有何患?” “倒也并无大碍,只是不可操劳心神太过。” 听罢贺云殊所言,花非若点了点头,便收回了手来,笑言道:“太医亦是如此嘱托于朕。” “陛下,丞相大人来了。” 花非若点头示意俞惜将人请来此处,而荀安与贺云殊则已起身作辞:“陛下既将与丞相大人商议国事,臣郎等便先退下了。” “去。” “臣郎告退。” 丞相循庭阶而入,正好在庭下与将离的两位郎主会面一礼。 “看来老臣来的非是时候,竟扰了陛下与郎主们庭下闲情。” 丞相戏言着在花非若对面坐下,而花非若听之也笑道:“不过今日与容胥闲走时恰见昭郎亦在此处,便一同坐下闲聊罢了。” 丞相却意会而笑,道:“陛下清居多年,如今愿与郎主们亲近也是好事。” 花非若笑而不答,心中愤然——若不是身不由己,谁要跟他们亲近! “丞相这个时辰入宫,是有何事欲与朕言?” 丞相闻问笑而轻叹,也是思索了一番才想好该如何开口:“眼下司州水患已得新解,那治粟内史也终于不再成日拎着水患一事啰嗦了,南方既安,陛下是否也该留意一下凛州的情形了?” 花非若听着抿了口茶,道:“同远侯前两日还正传了书来,说是叛军已然消停,军队也都忙于慰抚难民。” “依臣之见,陛下还是应亲往抚民。” 此事花非若又思索了一番,“可眼下同远侯抚民顺遂,义军也无再起之乱,朕当以何由前往?” “诸侯远守封邑,受禄而安民,眼下同远侯虽已平定叛乱,却不可不究祸起之源,陛下大可以施恩边陲察民为由前往。” 其实不论处于何由,身为国中女帝他都有权前往任何一侯的藩邑巡察民况,只是眼下他大势未稳,故有些担心轻举妄动会打草惊蛇罢了。 丞相的提议,花非若已基本认可,只还思索着没有立即作应,而丞相则也看出了女帝忧思未解,当然也知朝中二侯盘踞于女帝而言多少也有些不大放心,便开口慰言道:“欲统大权,陛下总还是要拿出些威势来,万不可仁慈太过,而失了君威。” 花非若解然笑了一笑,“丞相所言甚是,朕也确实该往别处看一看了……” 自他偶替女帝此职以来,至今已过了大半年,眼看就将近了年底,他从起初的万般不适,一直摸爬滚打到现在也差不多习惯了做女帝的日子,只是一直留在京中,他就算布下再多眼线也终以难窥清真正的江山大局。 与其远远的待在宫里揣测诸侯如何,不如亲自前往一见其人。 于是今日方见过丞相议了此事,晚间入清绪殿中,花非若便将眼前诸事大约细理了一番,而后便书诏将定此事。 “陛下,该饮药了。” 花非若正忙于书写诏书时,俞惜又将太医梁笙引上了殿来。 花非若瞥了堂下候着为他诊脉的梁笙一眼,置笔问道:“朕近来也并未感身有不适,为何还要日日饮药?” “寒气易惹疾发,尤其今年中时陛下还生发过一回险症,更需留神不可马虎。” 反正这太医不管怎么说都有理,花非若也就只好应了此药,“放下。” 梁笙如言放下药碗后却并未请退,花非若看了她一眼,则见她又俯首言道:“臣请一脉。” 每回来送药时,梁笙也都要为他诊一诊脉,虽说近来花非若对此尤为疑心,但为免显异,便还是许了她的请求。 梁笙上前来铺设了绢垫,又隔以轻纱才落手探脉,花非若也就淡然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碗药。 “陛下脉象无异,饮过药后便请安歇。” 花非若点了点头,“药放着便是,朕一会儿再喝。” “是。臣告退。” 道罢告退,梁笙便自行退殿而去,花非若又看了药碗一眼,心想,她倒是也没有盯着自己饮药之意。 其实自疾发至今,他倒也不是每日都喝着药,也是这几段时间因那日祭舞时受了些寒,梁笙才又开始叫他饮药。 药碗中白汽袅袅浮升,一阵一阵的扑来药息,花非若瞧之思索良久,终而还是端起药碗来,又看着里头浓色的药汤暗暗掂量了起来。 如果上尊真的一碗药把他毒死,那其亲身即位能算正统吗? 应该是不行……如果他意外暴毙,那么在膝下无子且没来得及留下遗诏的情况下,大臣一定会拥护曾也为储君候选人之一,现如今的虞灵王继任女帝。 如果是虞灵王,会比他更乖吗? 念及此,花非若又细细回想了一番自他上身以来的所作所为,虽然和上尊小的冲突有几回,但也不能说是叛逆…… 不管怎么说,对于上尊而言亲生的总归要好过非亲生的,何况前任虞灵王当年还和她杀了一场腥风血雨,她也不能放着自己好端端的亲儿子不要,跑去扶立政敌家的孩子? 一番合理分析下来,花非若也觉着他母尊在药里动手脚的可能并不大,于是还是打算将这碗药喝了。 毕竟他接下来还要去凛州会诸侯,女帝这身子骨到时可千万不能掉链子,不然就麻烦了。 一碗浊苦的汤药下肚,花非若有些反胃,便又连忙倒了杯水,压了压这股冲人的药味。 待他理完诸事回到寝殿时亥时已过。 解去一身繁重服饰,花非若便坐在妆台前擦去脸上红妆,却一静下神来,便又不由得念想起了远方的慕辞,于是又从匣中取出他的那封回信,再度细细品阅。 - 向皇帝请归后,慕辞只待月末便将离京,却距启程之日犹有几天,慕辞便提前离了朝临。 自慕辞回国以来,宫里的皇后也日日提心吊胆的,时刻留意着慕辞的动向,眼下知他未及启程之日便提前离京,心中有疑便忙将太子召进了宫来。 “儿臣拜见母后。” 皇后摆手免了太子礼数,又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距着归燕尚存五日之期,燕赤王怎今日便离京了?” 见他母后如此紧张兮兮的却只是想问这事,太子释然笑了笑,才答道:“是父皇叫他临走前去墉陵给他生母守灵几日。” “原是如此……” 得知了缘由,皇后虽松了根弦,却仍叹了口气,喃喃念了一句“墉陵”,又摇了摇头。 墉陵乃是朝云历代诸皇太庙之所在,素来只有皇帝与皇帝嫡正之妻可入葬其中。 “贵妃余氏入陵至今,十八年了……皇上对她,还是念念不忘啊……” 当年余氏叛敌,贵妃自裁谢罪,文武百官皆上书谏言皇帝褫其封号,却谁知皇帝非但不谪降其位份,反倒将其追封为昭瑜皇后,更直接葬入墉陵,皇帝百年之后仍将与之同寝。 每每思及此事,皇后都不禁气得发笑。 “此皆往事,思之无益,若生怨恼倒自损心神。” 劝言着,太子双手奉上茶去,然皇后却无心饮茶。 “便是皇上念念不忘,余氏也已亡故多年,本宫早已不作在意,只是燕赤王如今归国来仍为大患。” 虽说燕赤王乃是与皇帝最为生疏的皇子,皇帝对其也不能说是喜爱,却是因对余氏的挂念,皇帝总还是会对他有所偏袒。 一想到慕辞这个余氏狐媚的遗子,皇后便厌烦至深,更也烦闷不已,“眼下他虽离京城,却必不会就此罢休,只怕是想回到燕岭养精蓄锐,再伺机而动。” 太子泊然听着,心中却十分平静,“北境燕岭乃边防重地,他自请归藩无非是想借此重掌兵权。” “却闻近来北方颉族亦生内乱,胡如一部时常徘徊境线之上,那群蛮子若是捣乱,保不齐还真叫他又得了机会。” “母后不必忧虑,儿臣绝不会叫他得逞。” 闻言,皇后又回眼瞧住太子,却仍作叹道:“若是在他万全之态下,你那个尹宵长还真未必是他的对手,这个妖子,生来便凶异得很。” 太子却泊然笑了笑,似胸有成竹,“任他凶异非常,也能叫他死无全尸。” 第122章 千里(三) 凛州自古便是月舒最为荒芜的一州,其北临颉族,东面西漠又与朝云白沙赤地相连,终年少雨粮产亏赋,又多生兵祸,是故素来不易辖统。 同远侯乃为朝中武侯,历代执掌北境兵权,而她的表妹曲安容如今更也是月城军统帅,而曲安容的生父端临荣主乃是当今上尊同父之弟,亦在司州有邑,故此一族位高而权盛,此事丞相也曾多次旁敲侧击的提醒过女帝应加以权衡。 出发去往凛州的日子定了十一月初。 得知女帝将出远门,梁笙近几日来除却侍药之外其他时候也会来为花非若诊脉,而上尊似乎也对此格外关注,偶然也会来昭华宫探问一下他的身体状况。 疑窦一旦在心中发芽,便不可能再如寻常之时坦然无虑。 且自那日他叫贺云殊诊过脉后倒是确定了一件事——他的脉象并不会暴露他男身的真相。 可那次他问起梁笙血溃之症时,梁笙却竟回答说是毒蛇之故。 虽然幼年落水那件事他的印象已经模糊,但至少记得,他长姐之所以终而不治,就是因在水中遭毒蛇咬了一口。 当时他和长姐几乎同时被人救起,若是两人都被咬了,怎么会他得以存活而长姐活不下来呢? 也不知梁笙为何会说出如此荒谬的解释…… 然此事既已生疑根,花非若自然也没法再置而不理,于是再三思虑罢,还是将云凌喊了来。 “微臣拜见女帝陛下。” 得知女帝即将前往凛州,这段时日云凌也准备着,届时随驾同往。 此时高坐殿上的花非若却稍显出了几分疲乏之态,有些没精打采的罢了云凌的礼后,便轻然叹了口气,才道:“朕近来旧疾隐发常感心脉不稳,易生梗悸,太医开了药方也未见有效,倒是昨日梦忆幼年往事,想起当年昭安有间医馆,开过一方倒是颇有良效。” 闻知女帝身有不适,云凌自然也生担忧,于是连忙应言问道:“是为何方?药材可难寻?” 听了云凌所问,花非若又思索道:“药方已久远,朕也不记得具体了,方才倒也问了如今为朕调药的太医,说是一直以来给朕服的皆是旧方,也将方子写给了朕……”说时,花非若便从袖中翻出了那张药方,又瞧着蹙眉道:“可朕服饮来,总觉不像是那最初的方子……” “许是如今方子增减了旧方一二药材,又或是取材地域有变,此两者皆可至药汤有所微变。” 花非若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却还是叹了叹气,道:“药方改动也是寻常,若非近来频感旧疾隐发不适,而那汤药又不大见效,朕倒也不愿纠结此事。” 见女帝似陷了犹豫,云凌蹙了蹙眉,请言道:“药方毕竟关乎陛下圣体,臣愿为陛下往而探之。” 此言正中花非若下怀,然毕竟事关隐秘,于是开口应前花非若还是先婉转了一番,“原本这等私事是不应劳你去办的,可若欲探此旧方,又将千里奔往善州故地,宫中近侍也皆不便,思来想去,也就只能寻你了。” “药方隐微,臣既得令往,必无异乎近侍内臣,当细守此事。” 花非若莞尔颔首,道:“如此朕便放心了。” 应罢,花非若伸手将药方递出,云凌恭首来接。 “那医馆名曰杞芳斋,你便携此方去问问里头奉事久的大夫,看看这药方是变换了药材还是如何,若确无其改,那便应是朕多思了。” “是,臣届时定为陛下细问。” 花非若温笑着点了点头,云凌退开去,将药方细细叠好收入怀中。 他现在启程前往昭安,那必然便无法随驾前往凛州了…… 云凌心中隐隐低落,又抬头瞧了瞧女帝,见他已落眼去继续批阅奏疏。 女帝言其身有不适,云凌也不禁心生挂忧,却碍礼数不应问询太多,可他实在挂念得紧,于是犹豫再三后,还是关切道:“凛州路远,陛下务必保重贵体……” 闻言,花非若又抬起眼来,笑而颔首为应。 斟酌道了此言,云凌一时竟紧张得只感喉咙干涩,得应后便俯首辞礼:“微臣告退。” 梁笙起初并非是宫里的太医,而是上尊从民间医馆找来专门照料花非若的,而杞芳斋便是莒湘王封邑王都昭安城中经时最久的一间医馆,此中亦出过几个当世名医。 原本莒湘王府中是有服侍医官的,却是他姐姐出事后,上尊不知是因悲愤还是为隐藏长女夭折的真相,除去了那几个医官,总之从那以后花非若就再没见过这几个人了。 而后便是梁笙入了王府,成了他的近侍医官。 梁笙初入王府时身上总戴着一个绣纹特别的香囊,当时花非若还因好奇问了梁笙,梁笙便取下香囊给他看,说里头装的是医馆里特制的药香,有安神之效。 思绪回止,花非若略略叹了一叹,只要一想起他那夭折了的姐姐,心里总还是会有些不舒服。 “陛下,贺昭郎正在殿外请见。” 贺昭郎? 花非若稍加回忆了一番,才应着姓氏与位份想起是那日给他诊脉的贺云殊。 在花非若的印象里,此郎素来疏冷,在女帝眼中几乎是个小透明,除了每日晨间请安几乎从没主动来过昭华宫,今日怎么还主动跑来见他了? 揣着分好奇,花非若便许了他的请见。 “臣郎拜见女帝陛下。” “平身。” “谢陛下。” “你平日里都不爱与人往来,今日怎跑昭华宫来了?” 花非若问的不过一句戏谑,然叫从未与女帝相处过的昭郎听来,仍不免陷了斟酌。 “臣郎那日为陛下诊得脉象不稳,归往亦翻了医书寻症,即知此状易至心劳,未生疾症时虽无大碍,却也不可轻置,然臣郎医术浅薄,仅探脉一回未能诊知详细,故今日斗胆,想再为陛下请探一回。” “原来如此。”花非若笑了一笑,又问道:“你想为我诊治此疾吗?” “如若陛下不弃……” 果然除了慕辞之外,他这后宫里的郎臣皆是如此腼腆温顺之态。 说来他还真挺想念那个对自己肆无忌惮的家伙…… “你既想试,那便试一试。” 直到听见女帝温和应允了此事,贺云殊才稍松了口气,“谢陛下。” 第122章 千里(三) 凛州自古便是月舒最为荒芜的一州,其北临颉族,东面西漠又与朝云白沙赤地相连,终年少雨粮产亏赋,又多生兵祸,是故素来不易辖统。 同远侯乃为朝中武侯,历代执掌北境兵权,而她的表妹曲安容如今更也是月城军统帅,而曲安容的生父端临荣主乃是当今上尊同父之弟,亦在司州有邑,故此一族位高而权盛,此事丞相也曾多次旁敲侧击的提醒过女帝应加以权衡。 出发去往凛州的日子定了十一月初。 得知女帝将出远门,梁笙近几日来除却侍药之外其他时候也会来为花非若诊脉,而上尊似乎也对此格外关注,偶然也会来昭华宫探问一下他的身体状况。 疑窦一旦在心中发芽,便不可能再如寻常之时坦然无虑。 且自那日他叫贺云殊诊过脉后倒是确定了一件事——他的脉象并不会暴露他男身的真相。 可那次他问起梁笙血溃之症时,梁笙却竟回答说是毒蛇之故。 虽然幼年落水那件事他的印象已经模糊,但至少记得,他长姐之所以终而不治,就是因在水中遭毒蛇咬了一口。 当时他和长姐几乎同时被人救起,若是两人都被咬了,怎么会他得以存活而长姐活不下来呢? 也不知梁笙为何会说出如此荒谬的解释…… 然此事既已生疑根,花非若自然也没法再置而不理,于是再三思虑罢,还是将云凌喊了来。 “微臣拜见女帝陛下。” 得知女帝即将前往凛州,这段时日云凌也准备着,届时随驾同往。 此时高坐殿上的花非若却稍显出了几分疲乏之态,有些没精打采的罢了云凌的礼后,便轻然叹了口气,才道:“朕近来旧疾隐发常感心脉不稳,易生梗悸,太医开了药方也未见有效,倒是昨日梦忆幼年往事,想起当年昭安有间医馆,开过一方倒是颇有良效。” 闻知女帝身有不适,云凌自然也生担忧,于是连忙应言问道:“是为何方?药材可难寻?” 听了云凌所问,花非若又思索道:“药方已久远,朕也不记得具体了,方才倒也问了如今为朕调药的太医,说是一直以来给朕服的皆是旧方,也将方子写给了朕……”说时,花非若便从袖中翻出了那张药方,又瞧着蹙眉道:“可朕服饮来,总觉不像是那最初的方子……” “许是如今方子增减了旧方一二药材,又或是取材地域有变,此两者皆可至药汤有所微变。” 花非若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却还是叹了叹气,道:“药方改动也是寻常,若非近来频感旧疾隐发不适,而那汤药又不大见效,朕倒也不愿纠结此事。” 见女帝似陷了犹豫,云凌蹙了蹙眉,请言道:“药方毕竟关乎陛下圣体,臣愿为陛下往而探之。” 此言正中花非若下怀,然毕竟事关隐秘,于是开口应前花非若还是先婉转了一番,“原本这等私事是不应劳你去办的,可若欲探此旧方,又将千里奔往善州故地,宫中近侍也皆不便,思来想去,也就只能寻你了。” “药方隐微,臣既得令往,必无异乎近侍内臣,当细守此事。” 花非若莞尔颔首,道:“如此朕便放心了。” 应罢,花非若伸手将药方递出,云凌恭首来接。 “那医馆名曰杞芳斋,你便携此方去问问里头奉事久的大夫,看看这药方是变换了药材还是如何,若确无其改,那便应是朕多思了。” “是,臣届时定为陛下细问。” 花非若温笑着点了点头,云凌退开去,将药方细细叠好收入怀中。 他现在启程前往昭安,那必然便无法随驾前往凛州了…… 云凌心中隐隐低落,又抬头瞧了瞧女帝,见他已落眼去继续批阅奏疏。 女帝言其身有不适,云凌也不禁心生挂忧,却碍礼数不应问询太多,可他实在挂念得紧,于是犹豫再三后,还是关切道:“凛州路远,陛下务必保重贵体……” 闻言,花非若又抬起眼来,笑而颔首为应。 斟酌道了此言,云凌一时竟紧张得只感喉咙干涩,得应后便俯首辞礼:“微臣告退。” 梁笙起初并非是宫里的太医,而是上尊从民间医馆找来专门照料花非若的,而杞芳斋便是莒湘王封邑王都昭安城中经时最久的一间医馆,此中亦出过几个当世名医。 原本莒湘王府中是有服侍医官的,却是他姐姐出事后,上尊不知是因悲愤还是为隐藏长女夭折的真相,除去了那几个医官,总之从那以后花非若就再没见过这几个人了。 而后便是梁笙入了王府,成了他的近侍医官。 梁笙初入王府时身上总戴着一个绣纹特别的香囊,当时花非若还因好奇问了梁笙,梁笙便取下香囊给他看,说里头装的是医馆里特制的药香,有安神之效。 思绪回止,花非若略略叹了一叹,只要一想起他那夭折了的姐姐,心里总还是会有些不舒服。 “陛下,贺昭郎正在殿外请见。” 贺昭郎? 花非若稍加回忆了一番,才应着姓氏与位份想起是那日给他诊脉的贺云殊。 在花非若的印象里,此郎素来疏冷,在女帝眼中几乎是个小透明,除了每日晨间请安几乎从没主动来过昭华宫,今日怎么还主动跑来见他了? 揣着分好奇,花非若便许了他的请见。 “臣郎拜见女帝陛下。” “平身。” “谢陛下。” “你平日里都不爱与人往来,今日怎跑昭华宫来了?” 花非若问的不过一句戏谑,然叫从未与女帝相处过的昭郎听来,仍不免陷了斟酌。 “臣郎那日为陛下诊得脉象不稳,归往亦翻了医书寻症,即知此状易至心劳,未生疾症时虽无大碍,却也不可轻置,然臣郎医术浅薄,仅探脉一回未能诊知详细,故今日斗胆,想再为陛下请探一回。” “原来如此。”花非若笑了一笑,又问道:“你想为我诊治此疾吗?” “如若陛下不弃……” 果然除了慕辞之外,他这后宫里的郎臣皆是如此腼腆温顺之态。 说来他还真挺想念那个对自己肆无忌惮的家伙…… “你既想试,那便试一试。” 直到听见女帝温和应允了此事,贺云殊才稍松了口气,“谢陛下。” 第123章 凛州 自琢月北出,车行五日便入了凛州之境。 得知女帝将至,同远侯提前三日便出长容百里迎候女帝。 月舒南方多雨,尤其阜水以南平原沃壤,最是富饶,北方西面善州也还风调雨顺,平原之北又得涵水滋养故也饶土丰产,却东至涵安岭便拦了涵水之流,再往东的凛州便荒芜生旱了。 仪队方北上过了寒漱山之境,花非若便显然感觉空气干燥了许多。 再行不过三日后,同远侯迎驾的部队便在平原之上迎接了女帝。 是时远见兵马列阵,平原上传来铁骑之声,花非若端坐车中虽神色镇然,而胸膛里的心脏却隐隐追着蹄声而动。 “臣曲悠,恭迎女帝陛下!” 车外传来同远侯拜礼之声,而侍驾的宫人已然拉开了车门,他一眼扫去车外,看见了跪礼在地的同远侯,而她的身后是三列铁骑在候。 花非若由侍官搀扶着站在车外,居高临下,却直到看见了侍行在侧的余萧,花非若的心才微微落缓了些。 “爱卿平身。” “谢陛下。” 同远侯站起身来,目光相对的一瞬,也不知是因此侯久居沙场已惯为一身凌锐,还是因周遭兵器肃杀所致,他竟觉同远侯眼中倒生一股寒锐,更似有几分凌迫之意。 回往长容的一路,所见平原上百步一旌旗,三里一立营,纵是空旷处亦可见巡兵往来,却百里不见一处民居,放眼天边,了无生机。 即便是在古籍的记载中,亦可见载月舒四境辽阔、千里沃壤,牛羊遍野,肥草可养战马无数,若非亲身所至,实难想象这样荒芜的景象竟也会是富饶月舒的一隅。 入得长容城中,同远侯早已在行府备下接侍女帝的一应事务,是故车马方至,一众侍人便齐刷刷的于阶前落跪,恭迎女帝驾临。 “奴婢等恭迎女帝陛下,女帝陛下万岁千秋!” 与一路而来所见荒芜不同,眼下整齐跪礼在地的侍人一个个素面衣锦,一眼扫过,等候在此的仆众竟已不下三十余众之多。 “行府之中何故侍人如此之多?” “回陛下,此皆侯府侍众,非行府人也。臣知陛下将往,唯恐边境地苦照料陛下欠佳,故尽遣家府之众,以充行府。” “侯卿有心了,不过行府乃公曹办事之地,最忌嘈杂,且朕此来为察民况,也未必久留行府之中,用不上这么多侍人,叫他们回侯府。” “陛下思谋广深,是臣浅虑欠妥,只是这行府中独有几个扫洒之仆,实不堪陛下近责,臣令众人退回,陛下还是留下一二人于外跑走也好。” 同远侯的好意,他已拒过一回,眼下人委婉退了步,他自然也不好拒绝得过于生冷,于是点头应了。 “谢陛下。” 同远侯恭谦示礼后,便连忙伴行上前,“陛下此来舟车劳顿,先入后阁歇息。” “眼下时辰尚早,侯卿若无他事,便先堂前稍议。” “遵命。” 既知女帝暂无入阁歇息之意,同远侯便将女帝引至一宽敞堂中。 前朝之事,后宫之人不便参听,于是荀安在门前便止步请礼候于门外。 “方才来城一路皆见设营,是为何故?” “回陛下,沿途设营,是为保陛下途安,而今大乱虽平,然流民遍地,还是难免小乱,臣恐其惊驾引生险祸,故早知陛下将来便提前设营加强巡防。” 闻知情况如此,花非若轻轻叹了口气,道:“凛州贫壤而旱,往年亦常起灾祸……” “此祸初起于西漠,乃是一群荒民集结成匪流走于赤地之间,后其劫了边营,致使众多重刑犯逃脱,这些亡命之徒便勾结了沙匪袭扰邻近村镇,事生危急,臣更也怕那匪众袭入朝云边境再生两国之乱,是故闻讯之后便即刻领兵前往平乱,然臣离城方不过日,那楚贞便势起于涵水南下欲攻昭安,沿途妖言惑众招买兵马,至澜下便已得万数之众,臣西漠之乱未平,又匆而回往救城,兵力分散以至祸乱四起,费时颇久,方得平息……” 言至末时,同远侯隐递请罪之意,花非若微微垂眸瞥了她神色一眼,便知此刻是该安抚此臣了,于是温然开口道:“只怨叛匪诡计多端,侯卿虽失先机,却得以一己之力平下此祸,功胜于过矣,不必生疚。” “臣才疏德浅,此皆蒙陛下恩泽所佑。” 互捧的技巧不过用以缓和气氛而已,是故慰言过一句后,花非若便又思索回了正事,道:“楚贞得以一举成势,绝非仅趁沙匪成乱之巧而已……” “楚贞乃涵安岭下乡中人,早前蛰居涵水之畔,涵水以北便是昭国南鄙,若屯以重兵恐惹邻国生患,故凛州边防只以取龙关为重,楚贞便是趁了此隙方得存势至今。” 他不过是自言着思索罢了,然就这无心一句却惹得同远侯多思,大约是以为他要责她监管边境不利。 花非若暗暗在心里揣摩着,却并不打算直接回应同远侯此言,于是就着这沉默的方便又扶额思索了片刻,问道:“夏时发配往西漠服役的那几个维达人现如何了?” “来后不久便自裁了。” 花非若眉梢微挑,不过这个结果多少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现今楚贞仍屯兵涵水以北,想必也是在伺机而动。” 议起那叛首楚贞,同远侯便是一面愤懑之态,道:“那楚贞自成势以来,便四处诋毁朝廷,辱言陛下,臣每忆之,便恨不能剔其筋骨!” 听着同远侯愤言示忠,花非若却只释然笑了一笑,“不给朕多扣几顶帽子,如何能彰其替天行道?” 听言成叹,同远侯又再度俯首恭礼,“那匪首存之一日,便是社稷之毒,臣虽力薄,也必当竭尽全力争取早日除此毒祸!” 花非若叹然起身,“乱起平乱,兵来将挡,如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此次凛州起义之祸,遍及这整片旱荒之土,起义之民更多达数万之众,若要尽以兵刃杀尽这群“叛匪”,所造屠戮之甚,怕是能叫鲜血染尽这片土地,如此杀戮只会引生更大的杀戮,便是置于后世史学,再看这段历史也是滴血的文字。 晚间同远侯欲设宴为女帝洗尘,然花非若此行原本就是为抚民赈灾而来,自然不可宴饮铺张,遂拒了其意,入夜只在歇身的阁中理文批事。 荀安在旁侍墨,桌前灯火橘光幽幽,映着女帝眉目披影如画,荀安站在一侧瞧得入了神,恍惚又想起了与她初见之时。 那年她也才不过豆蔻之年,却已美得惊心动魄,初于宫城中见到这位殿下时,他甚以为是天下入凡,仅此一面之后他便思慕不已。 可那时她犹非储君,是故自那以后荀安便日日祈祷,唯愿自己今后能聘与她,即便不是正君,只要能让自己一辈子守着她就好。 本入神写着自己手下批文的花非若提笔去蘸墨,才骤然发现荀安已研了太多。 “容胥?” 荀安容之一唤回神,低头就看见自己出着神竟磨了太多,一时也有些惶恐,“臣郎方才出神未留意手下……请陛下降罚……” 花非若却笑了笑,并未生怒,“无妨。” “陛下……” 花非若蘸了墨提笔又写,温然慰言:“小事而已,不必如此惊慌。” 荀安颔首为应,却感一股暖意淌遍了心田。 “夜已深,郎君何事来访?” 听见门外说话的声音,花非若和荀安齐齐抬头瞧去。 门外来访的人低言其自侯府前来,俞惜则知现下不便叨扰女帝,遂仍然拦着门道:“现下时辰已晚,如有何事,还请明日再来。” “官人就通融通融……” 听着门外大约有些纠缠,荀安便起身来,“臣郎去看看。” 第123章 凛州 自琢月北出,车行五日便入了凛州之境。 得知女帝将至,同远侯提前三日便出长容百里迎候女帝。 月舒南方多雨,尤其阜水以南平原沃壤,最是富饶,北方西面善州也还风调雨顺,平原之北又得涵水滋养故也饶土丰产,却东至涵安岭便拦了涵水之流,再往东的凛州便荒芜生旱了。 仪队方北上过了寒漱山之境,花非若便显然感觉空气干燥了许多。 再行不过三日后,同远侯迎驾的部队便在平原之上迎接了女帝。 是时远见兵马列阵,平原上传来铁骑之声,花非若端坐车中虽神色镇然,而胸膛里的心脏却隐隐追着蹄声而动。 “臣曲悠,恭迎女帝陛下!” 车外传来同远侯拜礼之声,而侍驾的宫人已然拉开了车门,他一眼扫去车外,看见了跪礼在地的同远侯,而她的身后是三列铁骑在候。 花非若由侍官搀扶着站在车外,居高临下,却直到看见了侍行在侧的余萧,花非若的心才微微落缓了些。 “爱卿平身。” “谢陛下。” 同远侯站起身来,目光相对的一瞬,也不知是因此侯久居沙场已惯为一身凌锐,还是因周遭兵器肃杀所致,他竟觉同远侯眼中倒生一股寒锐,更似有几分凌迫之意。 回往长容的一路,所见平原上百步一旌旗,三里一立营,纵是空旷处亦可见巡兵往来,却百里不见一处民居,放眼天边,了无生机。 即便是在古籍的记载中,亦可见载月舒四境辽阔、千里沃壤,牛羊遍野,肥草可养战马无数,若非亲身所至,实难想象这样荒芜的景象竟也会是富饶月舒的一隅。 入得长容城中,同远侯早已在行府备下接侍女帝的一应事务,是故车马方至,一众侍人便齐刷刷的于阶前落跪,恭迎女帝驾临。 “奴婢等恭迎女帝陛下,女帝陛下万岁千秋!” 与一路而来所见荒芜不同,眼下整齐跪礼在地的侍人一个个素面衣锦,一眼扫过,等候在此的仆众竟已不下三十余众之多。 “行府之中何故侍人如此之多?” “回陛下,此皆侯府侍众,非行府人也。臣知陛下将往,唯恐边境地苦照料陛下欠佳,故尽遣家府之众,以充行府。” “侯卿有心了,不过行府乃公曹办事之地,最忌嘈杂,且朕此来为察民况,也未必久留行府之中,用不上这么多侍人,叫他们回侯府。” “陛下思谋广深,是臣浅虑欠妥,只是这行府中独有几个扫洒之仆,实不堪陛下近责,臣令众人退回,陛下还是留下一二人于外跑走也好。” 同远侯的好意,他已拒过一回,眼下人委婉退了步,他自然也不好拒绝得过于生冷,于是点头应了。 “谢陛下。” 同远侯恭谦示礼后,便连忙伴行上前,“陛下此来舟车劳顿,先入后阁歇息。” “眼下时辰尚早,侯卿若无他事,便先堂前稍议。” “遵命。” 既知女帝暂无入阁歇息之意,同远侯便将女帝引至一宽敞堂中。 前朝之事,后宫之人不便参听,于是荀安在门前便止步请礼候于门外。 “方才来城一路皆见设营,是为何故?” “回陛下,沿途设营,是为保陛下途安,而今大乱虽平,然流民遍地,还是难免小乱,臣恐其惊驾引生险祸,故早知陛下将来便提前设营加强巡防。” 闻知情况如此,花非若轻轻叹了口气,道:“凛州贫壤而旱,往年亦常起灾祸……” “此祸初起于西漠,乃是一群荒民集结成匪流走于赤地之间,后其劫了边营,致使众多重刑犯逃脱,这些亡命之徒便勾结了沙匪袭扰邻近村镇,事生危急,臣更也怕那匪众袭入朝云边境再生两国之乱,是故闻讯之后便即刻领兵前往平乱,然臣离城方不过日,那楚贞便势起于涵水南下欲攻昭安,沿途妖言惑众招买兵马,至澜下便已得万数之众,臣西漠之乱未平,又匆而回往救城,兵力分散以至祸乱四起,费时颇久,方得平息……” 言至末时,同远侯隐递请罪之意,花非若微微垂眸瞥了她神色一眼,便知此刻是该安抚此臣了,于是温然开口道:“只怨叛匪诡计多端,侯卿虽失先机,却得以一己之力平下此祸,功胜于过矣,不必生疚。” “臣才疏德浅,此皆蒙陛下恩泽所佑。” 互捧的技巧不过用以缓和气氛而已,是故慰言过一句后,花非若便又思索回了正事,道:“楚贞得以一举成势,绝非仅趁沙匪成乱之巧而已……” “楚贞乃涵安岭下乡中人,早前蛰居涵水之畔,涵水以北便是昭国南鄙,若屯以重兵恐惹邻国生患,故凛州边防只以取龙关为重,楚贞便是趁了此隙方得存势至今。” 他不过是自言着思索罢了,然就这无心一句却惹得同远侯多思,大约是以为他要责她监管边境不利。 花非若暗暗在心里揣摩着,却并不打算直接回应同远侯此言,于是就着这沉默的方便又扶额思索了片刻,问道:“夏时发配往西漠服役的那几个维达人现如何了?” “来后不久便自裁了。” 花非若眉梢微挑,不过这个结果多少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现今楚贞仍屯兵涵水以北,想必也是在伺机而动。” 议起那叛首楚贞,同远侯便是一面愤懑之态,道:“那楚贞自成势以来,便四处诋毁朝廷,辱言陛下,臣每忆之,便恨不能剔其筋骨!” 听着同远侯愤言示忠,花非若却只释然笑了一笑,“不给朕多扣几顶帽子,如何能彰其替天行道?” 听言成叹,同远侯又再度俯首恭礼,“那匪首存之一日,便是社稷之毒,臣虽力薄,也必当竭尽全力争取早日除此毒祸!” 花非若叹然起身,“乱起平乱,兵来将挡,如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此次凛州起义之祸,遍及这整片旱荒之土,起义之民更多达数万之众,若要尽以兵刃杀尽这群“叛匪”,所造屠戮之甚,怕是能叫鲜血染尽这片土地,如此杀戮只会引生更大的杀戮,便是置于后世史学,再看这段历史也是滴血的文字。 晚间同远侯欲设宴为女帝洗尘,然花非若此行原本就是为抚民赈灾而来,自然不可宴饮铺张,遂拒了其意,入夜只在歇身的阁中理文批事。 荀安在旁侍墨,桌前灯火橘光幽幽,映着女帝眉目披影如画,荀安站在一侧瞧得入了神,恍惚又想起了与她初见之时。 那年她也才不过豆蔻之年,却已美得惊心动魄,初于宫城中见到这位殿下时,他甚以为是天下入凡,仅此一面之后他便思慕不已。 可那时她犹非储君,是故自那以后荀安便日日祈祷,唯愿自己今后能聘与她,即便不是正君,只要能让自己一辈子守着她就好。 本入神写着自己手下批文的花非若提笔去蘸墨,才骤然发现荀安已研了太多。 “容胥?” 荀安容之一唤回神,低头就看见自己出着神竟磨了太多,一时也有些惶恐,“臣郎方才出神未留意手下……请陛下降罚……” 花非若却笑了笑,并未生怒,“无妨。” “陛下……” 花非若蘸了墨提笔又写,温然慰言:“小事而已,不必如此惊慌。” 荀安颔首为应,却感一股暖意淌遍了心田。 “夜已深,郎君何事来访?” 听见门外说话的声音,花非若和荀安齐齐抬头瞧去。 门外来访的人低言其自侯府前来,俞惜则知现下不便叨扰女帝,遂仍然拦着门道:“现下时辰已晚,如有何事,还请明日再来。” “官人就通融通融……” 听着门外大约有些纠缠,荀安便起身来,“臣郎去看看。” 第124章 凛州(二) 容胥推门出来,俞惜见状连忙避往一旁示礼。 瞧见荀安出来,那前来拜访的少年也颇有眼力,立马便恭恭敬敬的俯首成礼,“小郎见过郎主。” 荀安落眼,只见此郎生得一副清俊之貌,而显顺雅谦谦之态,手边拎着一只食盒,却看其服饰金冠显然不会是仆侍之辈。 “你是侯府中人?” “是,小郎兄长是侯君夫郎,小郎亦常居侯府之中,尽照料兄长之责。今日侯君本欲设宴为陛下洗尘,陛下体恤边境贫瘠未许设宴,侯君却不敢怠慢,故令后厨制了几道精食叫小郎送来。” “有劳郎君深夜送往,眼下陛下正理事繁忙,稍后我会将这些精食奉与陛下。” 得知自己终是见不到女帝,此郎多少也有些失落,却也未再坚持,只恭了一礼后便离开了。 俞惜端着那食盒向荀安请意。 “待我问问陛下的意思。” 荀安折回屋中,而花非若早也听见他们在外头的动静,心中也正揣摩着。 “陛下,侯府的人送了些精食过来,可要拿进来?” 人都已派自家小叔子送到跟前了,他虽然已经吃过,却也只能接受。 “同远侯倒是有心了,拿进来。” 多少给面吃了点侯府送来的东西后,花非若又与荀安随意闲聊了两句便将休息了,临睡前又吩咐了俞惜明日安排外出事宜,后便熄了屋里的灯。 直到躺下身的那一刻,花非若整日里紧绷的那根弦才终于稍稍松缓了些许。 却大约是因这人生地不熟的缘故,熄灯后良久花非若都未能入眠,便只能听着屋外呼啸的风声出神。 以前未身在其位时,总难理解君王何生猜忌,而今日他却终于亲身体会了一把。 老实说,今日才看到车外武侯在前、列阵其后时,他着实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了极大的威胁,便不禁想,就当时那情形,倘若那些兵刃皆朝向自己,在这荒无人烟之境,那自然只有死无全尸一途了…… 思绪飘的稍远了些,花非若深深沉下口气,让自己止住了这苗头。 次日一晨,花非若照常时辰起了身,自行更衣洗漱罢,便唤了俞惜等在宫中近身侍奉的人进来梳妆。 知晓女帝今日欲出城前往各处营中探看流民情况,同远侯一早便在行府门前候着了。 花非若一出门,就看见同远侯正整装候于门前。 “眼下州境不安,义军叛首未灭,陛下若将出城巡察,请容许臣随行护驾。” “有劳侯卿了。” “护陛下圣安,乃臣分内之职!” 凡为武臣着,多半有着颗谨慎之心,尤其同远侯不但手握兵权,更守一州之境,若论实权,诸侯无人能出其右,也正因其位高权重,所以丞相才频频提醒他亲至凛州。 女帝许了她同行后,同远侯便主动将护行主位让与随驾同来的余萧,自己则偏行于侧。 荀安搀扶着女帝来至车前,花非若正将等车时,荀安突然以眼神向他示意了与侯府侍众站在一处的一个年轻郎君,低声提示道:“那位便是昨日前来求见的郎君。” 花非若了然,打量了其一眼后便登入车中。 马车行至城外,又见一片荒芜之景。 为保女帝此行无恙,引道的同远侯特意选了大道,由此东行北进,不过半日便抵达了永宁镇。 永宁镇的位置恰好落于西漠与行府所置昭安之间,故自西漠乱生以来,同远侯便将此镇置为屯兵之地,以作守备。 皇驾方近了城郊,花非若便听见车外人声欢呼尤为鼎沸,掀起了小帘瞧出,果然避驾道旁的百姓皆朝着他车行的方向叩拜行礼。 见民迎帝之情如此热烈,本行于仪队之前引路的同远侯也折回了驾前,在车外请言道:“边境之民久未逢圣恩,今番得幸迎陛下至此,其情激跃,愿临陛下圣颜。” 同远侯请愿之声方落,花非若便由俞惜搀扶着下了车。 见女帝亲出车外,道两旁原本激跃的百姓瞬间止了喧嚣,纷纷俯首叩礼。 花非若站在车下,放眼扫望这长街跪礼的情形,问道:“莫非全城之民皆已迎至此处?” “陛下圣驾将临,百姓一早闻讯便都自发前来迎驾。” 花非若莞尔颔首,“让百姓都起身,朕此来是为抚民赈灾,此后百姓再见朕不必行如此大礼。” “谢陛下!” 依同远侯之所邀,下车后花非若便在同远侯的伴行之下步行入城。 边陲小镇幅狭而道窄,横行纵穿皆不过百步便可到底。 行此一路,道旁皆有百姓相随,虽已避道,却走到有些狭窄处时仍不免道阻而行缓。 虽然就同远侯所言,百姓是因女帝驾临所以兴奋相迎,但走在途间时,花非若总觉着众人看他似是好奇更多,毕竟此处天高皇帝远,在这车马行缓、通讯不捷的年代,要不是他亲自来到这边陲小镇,居于此处的百姓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女帝究竟长什么样。 一路走来,看着百姓跟着自己那激跃的样,花非若一度觉着自己就像是沿途展览的猴,却也不可丢了女帝端庄之态,每遇道边有人呼唤“女帝陛下”,花非若应而瞧去温然笑应。 如此一路走到镇东头军府营围之处,同远侯又为花非若引道入大帐,方奉了座,她那也一路随行而来的小叔子便上前奉茶来了。 “此茶乃是凛州特产银针露,我叔弟极善烹煮此茶,陛下品来如何?” “甘醇宜口,确乃佳品。” 花非若应答罢,便将茶盏摆在手边,同远侯见女帝并没有过多留意自己前去奉茶的小叔子,便也识趣,就给了那少年一个眼色。 “小郎告退。” 奉茶的少年开口言退,花非若才温然对其颔首以应。 “此镇之所貌,倒是比朕先前料想的要来得繁闹。” “这几月间西漠还算是太平,无袭扰之祸,小镇自然也便复了生机。” “凛州地旱薄产,往年未生战祸亦常亏赋,今年更因战祸而断产,陛下便是忧此凛冬将至,怕凛州百姓无余粮过冬,这才不远千里来此以察民情,侯君既有心为陛下分忧,便报喜而藏忧,凛州究竟实况如何,还请坦言告知。” 锋锐文臣之属治粟内史开口便是直击穴眼,花非若听罢也不禁去打量了同远侯一眼,然这位武侯也算是镇定,受其直言所迫也未显半分慌乱慌乱,而让慢条斯理的向女帝行了个礼,才开口:“永安镇确非凛州忧重之地,然此镇东迎西漠而南守长容,乃为境中战守之重,故臣先邀陛下入而观之,而知边境既安,绝非刻意掩忧之意。” “朕知侯卿之意,此镇中民心归顺便是极好,不过凛州他处犹未尽安,朕也有意往而观之。” “陛下牵挂边境之民,亲身至境观之乃是恩慈,臣本不应阻之,只是眼下西北之境未安,叛首楚贞更屯兵涵水伺机而动,陛下实不宜入此兵险之地。” 听其所言,花非若垂眸掩态思索,然事关女帝安危,一旁的治粟内史也不敢轻易出言,便默然打量着女帝。 原本他来这凛州为的就是安抚百姓,给饱受兵祸之灾的难民喂颗定心丸,若依同远侯所言为避险而不亲眼去看那些流民,那他此来意义何在。 思定了自己的打算后,花非若便不动声色的给了治粟内史一个眼色。 “可陛下若不亲往,又如何能安流民之心?” 同远侯看了治粟内史一眼,方恭礼欲言,花非若便开口了:“内史所言在理,朕既已亲至凛州,岂得独安东境,而不往观西境。” “西境之险,绝非臣危言耸听。” 花非若却泊然笑了一笑,“那叛军之首尚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勇,朕岂可仅因畏险便置民于不问?” 同远侯哑然。 而一直缄默在侧的余萧则于此时奉礼请道:“臣愿护陛下入往抚民,皇属铁骑在侧,必可保陛下安然无恙。” 第124章 凛州(二) 容胥推门出来,俞惜见状连忙避往一旁示礼。 瞧见荀安出来,那前来拜访的少年也颇有眼力,立马便恭恭敬敬的俯首成礼,“小郎见过郎主。” 荀安落眼,只见此郎生得一副清俊之貌,而显顺雅谦谦之态,手边拎着一只食盒,却看其服饰金冠显然不会是仆侍之辈。 “你是侯府中人?” “是,小郎兄长是侯君夫郎,小郎亦常居侯府之中,尽照料兄长之责。今日侯君本欲设宴为陛下洗尘,陛下体恤边境贫瘠未许设宴,侯君却不敢怠慢,故令后厨制了几道精食叫小郎送来。” “有劳郎君深夜送往,眼下陛下正理事繁忙,稍后我会将这些精食奉与陛下。” 得知自己终是见不到女帝,此郎多少也有些失落,却也未再坚持,只恭了一礼后便离开了。 俞惜端着那食盒向荀安请意。 “待我问问陛下的意思。” 荀安折回屋中,而花非若早也听见他们在外头的动静,心中也正揣摩着。 “陛下,侯府的人送了些精食过来,可要拿进来?” 人都已派自家小叔子送到跟前了,他虽然已经吃过,却也只能接受。 “同远侯倒是有心了,拿进来。” 多少给面吃了点侯府送来的东西后,花非若又与荀安随意闲聊了两句便将休息了,临睡前又吩咐了俞惜明日安排外出事宜,后便熄了屋里的灯。 直到躺下身的那一刻,花非若整日里紧绷的那根弦才终于稍稍松缓了些许。 却大约是因这人生地不熟的缘故,熄灯后良久花非若都未能入眠,便只能听着屋外呼啸的风声出神。 以前未身在其位时,总难理解君王何生猜忌,而今日他却终于亲身体会了一把。 老实说,今日才看到车外武侯在前、列阵其后时,他着实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了极大的威胁,便不禁想,就当时那情形,倘若那些兵刃皆朝向自己,在这荒无人烟之境,那自然只有死无全尸一途了…… 思绪飘的稍远了些,花非若深深沉下口气,让自己止住了这苗头。 次日一晨,花非若照常时辰起了身,自行更衣洗漱罢,便唤了俞惜等在宫中近身侍奉的人进来梳妆。 知晓女帝今日欲出城前往各处营中探看流民情况,同远侯一早便在行府门前候着了。 花非若一出门,就看见同远侯正整装候于门前。 “眼下州境不安,义军叛首未灭,陛下若将出城巡察,请容许臣随行护驾。” “有劳侯卿了。” “护陛下圣安,乃臣分内之职!” 凡为武臣着,多半有着颗谨慎之心,尤其同远侯不但手握兵权,更守一州之境,若论实权,诸侯无人能出其右,也正因其位高权重,所以丞相才频频提醒他亲至凛州。 女帝许了她同行后,同远侯便主动将护行主位让与随驾同来的余萧,自己则偏行于侧。 荀安搀扶着女帝来至车前,花非若正将等车时,荀安突然以眼神向他示意了与侯府侍众站在一处的一个年轻郎君,低声提示道:“那位便是昨日前来求见的郎君。” 花非若了然,打量了其一眼后便登入车中。 马车行至城外,又见一片荒芜之景。 为保女帝此行无恙,引道的同远侯特意选了大道,由此东行北进,不过半日便抵达了永宁镇。 永宁镇的位置恰好落于西漠与行府所置昭安之间,故自西漠乱生以来,同远侯便将此镇置为屯兵之地,以作守备。 皇驾方近了城郊,花非若便听见车外人声欢呼尤为鼎沸,掀起了小帘瞧出,果然避驾道旁的百姓皆朝着他车行的方向叩拜行礼。 见民迎帝之情如此热烈,本行于仪队之前引路的同远侯也折回了驾前,在车外请言道:“边境之民久未逢圣恩,今番得幸迎陛下至此,其情激跃,愿临陛下圣颜。” 同远侯请愿之声方落,花非若便由俞惜搀扶着下了车。 见女帝亲出车外,道两旁原本激跃的百姓瞬间止了喧嚣,纷纷俯首叩礼。 花非若站在车下,放眼扫望这长街跪礼的情形,问道:“莫非全城之民皆已迎至此处?” “陛下圣驾将临,百姓一早闻讯便都自发前来迎驾。” 花非若莞尔颔首,“让百姓都起身,朕此来是为抚民赈灾,此后百姓再见朕不必行如此大礼。” “谢陛下!” 依同远侯之所邀,下车后花非若便在同远侯的伴行之下步行入城。 边陲小镇幅狭而道窄,横行纵穿皆不过百步便可到底。 行此一路,道旁皆有百姓相随,虽已避道,却走到有些狭窄处时仍不免道阻而行缓。 虽然就同远侯所言,百姓是因女帝驾临所以兴奋相迎,但走在途间时,花非若总觉着众人看他似是好奇更多,毕竟此处天高皇帝远,在这车马行缓、通讯不捷的年代,要不是他亲自来到这边陲小镇,居于此处的百姓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女帝究竟长什么样。 一路走来,看着百姓跟着自己那激跃的样,花非若一度觉着自己就像是沿途展览的猴,却也不可丢了女帝端庄之态,每遇道边有人呼唤“女帝陛下”,花非若应而瞧去温然笑应。 如此一路走到镇东头军府营围之处,同远侯又为花非若引道入大帐,方奉了座,她那也一路随行而来的小叔子便上前奉茶来了。 “此茶乃是凛州特产银针露,我叔弟极善烹煮此茶,陛下品来如何?” “甘醇宜口,确乃佳品。” 花非若应答罢,便将茶盏摆在手边,同远侯见女帝并没有过多留意自己前去奉茶的小叔子,便也识趣,就给了那少年一个眼色。 “小郎告退。” 奉茶的少年开口言退,花非若才温然对其颔首以应。 “此镇之所貌,倒是比朕先前料想的要来得繁闹。” “这几月间西漠还算是太平,无袭扰之祸,小镇自然也便复了生机。” “凛州地旱薄产,往年未生战祸亦常亏赋,今年更因战祸而断产,陛下便是忧此凛冬将至,怕凛州百姓无余粮过冬,这才不远千里来此以察民情,侯君既有心为陛下分忧,便报喜而藏忧,凛州究竟实况如何,还请坦言告知。” 锋锐文臣之属治粟内史开口便是直击穴眼,花非若听罢也不禁去打量了同远侯一眼,然这位武侯也算是镇定,受其直言所迫也未显半分慌乱慌乱,而让慢条斯理的向女帝行了个礼,才开口:“永安镇确非凛州忧重之地,然此镇东迎西漠而南守长容,乃为境中战守之重,故臣先邀陛下入而观之,而知边境既安,绝非刻意掩忧之意。” “朕知侯卿之意,此镇中民心归顺便是极好,不过凛州他处犹未尽安,朕也有意往而观之。” “陛下牵挂边境之民,亲身至境观之乃是恩慈,臣本不应阻之,只是眼下西北之境未安,叛首楚贞更屯兵涵水伺机而动,陛下实不宜入此兵险之地。” 听其所言,花非若垂眸掩态思索,然事关女帝安危,一旁的治粟内史也不敢轻易出言,便默然打量着女帝。 原本他来这凛州为的就是安抚百姓,给饱受兵祸之灾的难民喂颗定心丸,若依同远侯所言为避险而不亲眼去看那些流民,那他此来意义何在。 思定了自己的打算后,花非若便不动声色的给了治粟内史一个眼色。 “可陛下若不亲往,又如何能安流民之心?” 同远侯看了治粟内史一眼,方恭礼欲言,花非若便开口了:“内史所言在理,朕既已亲至凛州,岂得独安东境,而不往观西境。” “西境之险,绝非臣危言耸听。” 花非若却泊然笑了一笑,“那叛军之首尚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勇,朕岂可仅因畏险便置民于不问?” 同远侯哑然。 而一直缄默在侧的余萧则于此时奉礼请道:“臣愿护陛下入往抚民,皇属铁骑在侧,必可保陛下安然无恙。” 第125章 凛州(三) “虽说安抚边境百姓之事要紧,可陛下如此亲入险境,为免也太冒险了些……” “可若不亲自前往,陛下又如何能亲见其况。” 今日之行,治粟内史显然意见颇甚,只是当时同远侯在场她不好表露太多。 今夜花非若是特意将随行的治粟内史邀入堂中议言,又为免同远侯揣测他与治粟内史单独成会,遂留了荀安在侧,好叫这次商议显得不那么正式。 “毕竟是在她的辖境内生了这么大的兵祸,同远侯欲有所掩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不过就如内史所言,朕若不亲自前往,如何能见民况如何。” 虽然心中仍然担忧不已,但女帝亲言如此,荀安也只得乖乖顺从。 “臣郎自然也知陛下之意,只是年初时陛下方于海上逢险,臣郎实在惶恐……” 而说起年初那维达劫持女帝的险事,治粟内史也不敢多言,便只好在旁沉默。 然对此,花非若却是淡泊,“凡事皆有其险,先前就是因为朝廷对边境过问得太少,才生此起义之祸,而今亡羊补牢,但成终善其事。” 古往今来,没有一场起义兵祸不是生于统治者对百姓的漠然无闻,朝廷之上粉饰太平,江山之下百姓成哀,上位者不闻不问,统治之下压迫终成爆发。 或许他此一行也未必能尽解边境百姓挣扎求生的困境,但凡事总不能逃避,只有亲眼见过后,才能明白何为帝权之重。 次日一早,天色初明之时,花非若便已在银焰骑护行之下简骑出城,同远侯本欲伴行,花非若却以上容城中不宜久日无守为由,将她遣回了上容城中。 没了那武侯相伴,花非若果然觉着自在了不少,且随护在身边的是自己熟悉的银焰骑,便也令他心安了许多。 “西北近涵安岭一带是此番兵祸源起之地,匪首楚贞退守涵北后,仍有另一支叛军留驻于澜下。” 驾马缓行着,花非若一边看着手中地图,一边听着余萧与自己分析形势。 澜下此城恰好座于涵安岭与涵水之间,与楚贞跨涵水两岸一南一北,正好堵在望北群山与取龙关之间,而再往北行便是昭国之境了。 “叛军恰处于月舒与昭国边境之间,确实难办……” 这么个位置,若是直接出兵,那叛军只要北出了月舒国境则追击不得,且若稍有不慎招惹到了昭国,届时恐也将引生不少麻烦。 “那涵北楚贞,与澜下叛首亦是同盟?” “两军相隔如此之近,若非是同盟,必生争端。” 花非若思索着,将地图又递还给了余萧。 “有他们盘踞在此,百姓岂得安生,且涵北离取龙关太近了……” 说着,花非若揉了揉眉心,又默然思索了起来。 “眼下涵安岭一带情况着实棘手,而同远侯所掌长容军又需得留意着西漠……” 余萧低言分析着,治粟内史在旁听着也是愁重。 花非若叹了口气,“长容军若动,势必打草惊蛇……” 花非若在脑海中快速的计算了一下兵力——他此番入凛州带了银焰骑轻骑三千,取龙关下银焰骑属还有三千重骑,另有玄镇营三万屯兵,而据同远侯所述,眼下最大的叛首楚贞手下兵力大约不出一万,澜下傅云借涵安岭山势为掩,城中守兵仅有两千。 若是对战的话,他的兵力那是绰绰有余,只麻烦的是若要调取龙关守兵则必渡涵水,定会打草惊蛇,根本截不住他们北逃的路。 若是调善州守兵自群山渡来倒是正可北截,不过就是时日要得久一点…… 见花非若思索久矣,余萧和治粟内史两人都在旁细细揣摩着女帝神色。 “陛下欲出兵攻打叛军?” 花非若回神,却犹豫着并没有立即回答治粟内史。 虽然以北方兵力收拾这俩叛军头子算是绰绰有余,可他若是真要出兵的话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同远侯! 作为镇守北方多年的武侯,曲悠从年初便追这两支叛军到了眼下年末,虽平了境内之祸,却也没能将叛军收拾干净。 而他今日还正拒绝了同远侯同行,接下来若是直接出兵端了这俩窝子,那岂不是将同远侯的脸打的太响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花非若即又头大了起来。 思绪绕进了死胡同,花非若索性也暂且罢了出兵攻打的打算,一叹道:“眼下还是先安抚百姓要紧。” 长容城之北再行三百里,便是国中不折不扣的边疆荒地。 自出了永安镇以来,凡于路上看见的百姓,皆不见半分欣喜,他们大多已饱受战祸之苦,故远远的才听见了马蹄声,便已惊慌的逃避,然平原之上了无遮掩,他们便只能蜷缩着身子蹲在一旁瑟瑟发抖。 骑兵列队奔走之声渐缓,那抱着孩子的母亲蜷缩的身子更战栗不已,眼瞧着旌旗落影已近于眼前,哪怕不回头,她也已然感受到了身后影幕沉沉,像是有一堵厚重的铁墙向自己逼近而来。 尚隔着十余步,花非若便看出了那个女子蜷缩的身影已抖若筛糠,便抬手令止了部队继续行进,下了马来,向那女子走了过去。 眼见女帝下马,荀安也紧随而下,跟着女帝走了过去。 察觉到有人走近,那女子极为惶恐的顾了一眼,而后便更将脸埋了下去,身子僵硬的抖得更厉害了。 “莫要惊惶,我们不会伤你分毫。” 听着身后传来一道温婉女声,那个颤抖的母亲才微微松缓了些紧绷的身子,怯怯回过头来。 花非若也蹲低了身子,看了她怀中孩子一眼,只见那孩童不过三四岁,瞧向外头的目光亦是惊恐不已。 “走了很久?” 花非若温声问着,从荀安手里接过水袋,递给了她,“喝点水。” 那女子仍然是极为警惕的看了他好一会儿,又瞧了瞧后头纷纷静默等待着的骑兵,再三犹豫后才终于小心翼翼的接过了他手里的水袋。 “谢贵人……” 她道谢的声音嘶哑而颤然欲泣,接去了水袋自己先喝了一口后,才喂给了怀里的孩子。 花非若抬眼,只见前方不及百步处便有一个村庄,又瞧了这女子已对自己放松了些警惕后,才柔声问道:“你们是打算去前面的村子吗?” 女子点了点头,“是……” “还走得动吗?” 女子迟疑着又抬头瞧了瞧他,“走得动……” “我送你们过去。” “多谢……” 道着谢,那女子匆忙想起身,然方才被吓软了的双腿此刻仍有些不听使唤,花非若便又微微俯下身去,轻轻将她扶了起来。 那女子起身后仍然有些颤颤巍巍的走不太稳,荀安见状忙想上前替女帝搀扶,而花非若却对他摇了摇头。 此时俞惜和治粟内史也都赶了过来,余萧则遣士兵原地待命。 “俞惜,你去与统帅说一声,稍后取物资送过来。” “是。” 花非若扶着她缓缓向村庄走去,女子回头看了看后头待命的部队,又抬眼瞧了瞧花非若,仍然不敢多问。 “你们可是自西北方来?” “是……” “走了多久?” “快五日了。” 花非若又垂眼瞧了瞧这对饱经苦难的母女,惋然问道:“怎么只有你们母女二人?” 却看那女子闻问后眼里忽然盈起了泪色,隐隐哽咽了起来。 “路上……我郎被士兵射死了……” 第125章 凛州(三) “虽说安抚边境百姓之事要紧,可陛下如此亲入险境,为免也太冒险了些……” “可若不亲自前往,陛下又如何能亲见其况。” 今日之行,治粟内史显然意见颇甚,只是当时同远侯在场她不好表露太多。 今夜花非若是特意将随行的治粟内史邀入堂中议言,又为免同远侯揣测他与治粟内史单独成会,遂留了荀安在侧,好叫这次商议显得不那么正式。 “毕竟是在她的辖境内生了这么大的兵祸,同远侯欲有所掩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不过就如内史所言,朕若不亲自前往,如何能见民况如何。” 虽然心中仍然担忧不已,但女帝亲言如此,荀安也只得乖乖顺从。 “臣郎自然也知陛下之意,只是年初时陛下方于海上逢险,臣郎实在惶恐……” 而说起年初那维达劫持女帝的险事,治粟内史也不敢多言,便只好在旁沉默。 然对此,花非若却是淡泊,“凡事皆有其险,先前就是因为朝廷对边境过问得太少,才生此起义之祸,而今亡羊补牢,但成终善其事。” 古往今来,没有一场起义兵祸不是生于统治者对百姓的漠然无闻,朝廷之上粉饰太平,江山之下百姓成哀,上位者不闻不问,统治之下压迫终成爆发。 或许他此一行也未必能尽解边境百姓挣扎求生的困境,但凡事总不能逃避,只有亲眼见过后,才能明白何为帝权之重。 次日一早,天色初明之时,花非若便已在银焰骑护行之下简骑出城,同远侯本欲伴行,花非若却以上容城中不宜久日无守为由,将她遣回了上容城中。 没了那武侯相伴,花非若果然觉着自在了不少,且随护在身边的是自己熟悉的银焰骑,便也令他心安了许多。 “西北近涵安岭一带是此番兵祸源起之地,匪首楚贞退守涵北后,仍有另一支叛军留驻于澜下。” 驾马缓行着,花非若一边看着手中地图,一边听着余萧与自己分析形势。 澜下此城恰好座于涵安岭与涵水之间,与楚贞跨涵水两岸一南一北,正好堵在望北群山与取龙关之间,而再往北行便是昭国之境了。 “叛军恰处于月舒与昭国边境之间,确实难办……” 这么个位置,若是直接出兵,那叛军只要北出了月舒国境则追击不得,且若稍有不慎招惹到了昭国,届时恐也将引生不少麻烦。 “那涵北楚贞,与澜下叛首亦是同盟?” “两军相隔如此之近,若非是同盟,必生争端。” 花非若思索着,将地图又递还给了余萧。 “有他们盘踞在此,百姓岂得安生,且涵北离取龙关太近了……” 说着,花非若揉了揉眉心,又默然思索了起来。 “眼下涵安岭一带情况着实棘手,而同远侯所掌长容军又需得留意着西漠……” 余萧低言分析着,治粟内史在旁听着也是愁重。 花非若叹了口气,“长容军若动,势必打草惊蛇……” 花非若在脑海中快速的计算了一下兵力——他此番入凛州带了银焰骑轻骑三千,取龙关下银焰骑属还有三千重骑,另有玄镇营三万屯兵,而据同远侯所述,眼下最大的叛首楚贞手下兵力大约不出一万,澜下傅云借涵安岭山势为掩,城中守兵仅有两千。 若是对战的话,他的兵力那是绰绰有余,只麻烦的是若要调取龙关守兵则必渡涵水,定会打草惊蛇,根本截不住他们北逃的路。 若是调善州守兵自群山渡来倒是正可北截,不过就是时日要得久一点…… 见花非若思索久矣,余萧和治粟内史两人都在旁细细揣摩着女帝神色。 “陛下欲出兵攻打叛军?” 花非若回神,却犹豫着并没有立即回答治粟内史。 虽然以北方兵力收拾这俩叛军头子算是绰绰有余,可他若是真要出兵的话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同远侯! 作为镇守北方多年的武侯,曲悠从年初便追这两支叛军到了眼下年末,虽平了境内之祸,却也没能将叛军收拾干净。 而他今日还正拒绝了同远侯同行,接下来若是直接出兵端了这俩窝子,那岂不是将同远侯的脸打的太响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花非若即又头大了起来。 思绪绕进了死胡同,花非若索性也暂且罢了出兵攻打的打算,一叹道:“眼下还是先安抚百姓要紧。” 长容城之北再行三百里,便是国中不折不扣的边疆荒地。 自出了永安镇以来,凡于路上看见的百姓,皆不见半分欣喜,他们大多已饱受战祸之苦,故远远的才听见了马蹄声,便已惊慌的逃避,然平原之上了无遮掩,他们便只能蜷缩着身子蹲在一旁瑟瑟发抖。 骑兵列队奔走之声渐缓,那抱着孩子的母亲蜷缩的身子更战栗不已,眼瞧着旌旗落影已近于眼前,哪怕不回头,她也已然感受到了身后影幕沉沉,像是有一堵厚重的铁墙向自己逼近而来。 尚隔着十余步,花非若便看出了那个女子蜷缩的身影已抖若筛糠,便抬手令止了部队继续行进,下了马来,向那女子走了过去。 眼见女帝下马,荀安也紧随而下,跟着女帝走了过去。 察觉到有人走近,那女子极为惶恐的顾了一眼,而后便更将脸埋了下去,身子僵硬的抖得更厉害了。 “莫要惊惶,我们不会伤你分毫。” 听着身后传来一道温婉女声,那个颤抖的母亲才微微松缓了些紧绷的身子,怯怯回过头来。 花非若也蹲低了身子,看了她怀中孩子一眼,只见那孩童不过三四岁,瞧向外头的目光亦是惊恐不已。 “走了很久?” 花非若温声问着,从荀安手里接过水袋,递给了她,“喝点水。” 那女子仍然是极为警惕的看了他好一会儿,又瞧了瞧后头纷纷静默等待着的骑兵,再三犹豫后才终于小心翼翼的接过了他手里的水袋。 “谢贵人……” 她道谢的声音嘶哑而颤然欲泣,接去了水袋自己先喝了一口后,才喂给了怀里的孩子。 花非若抬眼,只见前方不及百步处便有一个村庄,又瞧了这女子已对自己放松了些警惕后,才柔声问道:“你们是打算去前面的村子吗?” 女子点了点头,“是……” “还走得动吗?” 女子迟疑着又抬头瞧了瞧他,“走得动……” “我送你们过去。” “多谢……” 道着谢,那女子匆忙想起身,然方才被吓软了的双腿此刻仍有些不听使唤,花非若便又微微俯下身去,轻轻将她扶了起来。 那女子起身后仍然有些颤颤巍巍的走不太稳,荀安见状忙想上前替女帝搀扶,而花非若却对他摇了摇头。 此时俞惜和治粟内史也都赶了过来,余萧则遣士兵原地待命。 “俞惜,你去与统帅说一声,稍后取物资送过来。” “是。” 花非若扶着她缓缓向村庄走去,女子回头看了看后头待命的部队,又抬眼瞧了瞧花非若,仍然不敢多问。 “你们可是自西北方来?” “是……” “走了多久?” “快五日了。” 花非若又垂眼瞧了瞧这对饱经苦难的母女,惋然问道:“怎么只有你们母女二人?” 却看那女子闻问后眼里忽然盈起了泪色,隐隐哽咽了起来。 “路上……我郎被士兵射死了……” 第126章 凛州(四) 荀安在旁听得此答,也拧起了眉头。 “你可认得出,射死你郎的是何方军队?” 她却摇了摇头,颤声道:“那些士兵四处游走洗劫村落……太多了……不知何方……” 花非若默然。 入得村中,却见道上空空如也,人都躲进了屋舍里,警惕的窥着屋外情形。 自上容北出至涵安岭的这千里之境,已然在此番战祸中沦为了乱地。 今日行程尚紧,故花非若只将那女子送入她姨母家中,又遣余萧分配了随带来的物资后便继续北行而上。 今日日落之前,需得赶到下一个小镇,待过了那个小镇再往西北行三百里,便近涵安岭了。 “陛下,倘若射杀那女子夫郎的乃是朝廷属军,当如何处置?” 马蹄赶路声急之间,余萧问此一言。 “不论哪方士兵,滥杀戮害平民者,一律击杀。” 说出“击杀”二字时,花非若心中不禁凛冽一寒——自他魂替女帝至今,还没有亲口下过诛杀之令。 “诺。”颔首应罢,余萧又充言道:“那女子应当也是从近涵安岭一带的乡镇来的,那里想必早已成乱,届时进了那兵乱之地,许将难免兵刃之争,故臣先以请令。” 到底不愧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行兵在外颇存远见之识。 后行经野落原时,果然就见了一处燃着熊熊大火的的村落,黑烟平地摇生,朗朗白日之下三里开外便可见之。 而待骑兵列队匆匆赶到时,所见这处孤落荒原之上的小村仅存残骸焚烧在熊熊烈火之中,策马围绕观之,里头不见一个活人,而此地近无水源,遣了士兵四往找寻河流亦是无果,于是千余众轻骑在侧,也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 “陛下!” 花非若本将引马行往,却还没走出几步就见余萧已自那方奔来。 “情况如何?可有生还之人?” 余萧摇了摇头,此时远远环奔着村落的士兵仍在鼓金呼唤,试探那熊熊火海中可还有呼救之声。 “劫村之人只怕是先将人斩尽杀绝后,才放的火。” 听得此讯,治粟内史哀然望天,唯求不幸蒙难之人得以脱离苦海。 且观女帝亦是蹙眉哀沉,那双平素里总是慈柔温和的眼中亦冷冷压了一股锐杀之意。 “察看四周痕迹,看袭村之匪行于何向。” “臣方才已察看了村周痕迹,应不下百余人,有骑兵,往北方而去。” “遣斥候。” “诺!” 余萧奉令即去,荀安在旁问道:“陛下欲追袭村匪寇?” “这群人凶狠贪戮,留之后患无穷。” 焚村的惨况在前,任是谁见之都无法谅此恶行,却念及女帝亲身在此,治粟内史还是婉言劝之:“袭村之人恐为叛军之属,陛下不妨令同远侯出兵剿之,眼下还是莫遣护军追之。” 闻言,花非若转眼瞧了治粟内史一眼,而见女帝已然生怒的态色冰冷,这老臣心中亦有惶恐,便低下头去,恭礼道:“臣非是不怒此恶行,只是陛下安危要紧。” “朕此番凛州之行,为的就是安抚战祸之民,眼下戮民之恶在前,若不疾往除之,实愧此处枉死冤灵。” 说罢,花非若便策马前行,而治粟内史和荀安见女帝决意如此,自然也就不敢再多言婉劝了。 国中既生起义之乱,便可知朝廷已失信于民,他这次听取丞相所谏亲自来到这片纷乱之地原本就是亡羊补牢之举,如此若是再不积极除恶护民,待这股怨失朝廷之怒蔓延开来便是燎原之火,届时必会发展为灭国之难。 斥候疾奔而往,不过一个时辰便回往复令。 “启禀陛下、统帅,前方四十里外有列队将转而西往,约莫二百人,其列队之末有被擒百姓。” “陛下,袭村匪列在前,可追?” “追。” “骁左副将!” “在!” “领三百骑前往拿匪,不可伤及百姓,降者及军首押来见驾,其余人等抗斗即杀!” “得令!” 骁左副将引旗即往,而后护卫女帝的大部队也加快了步程循北而往。 日暮西山,血霞映撒如幕,风过旌旗猎猎成响,远处马蹄踏起尘土飞扬。 一场兵刃交击方歇,花非若赶至战场,已见此处血色一片,被派往的骑兵踏血成阵,百姓安抚在一旁,而唯存的十余个降匪则被押归在战场角落里,由执戈骑兵看守着。 余萧与女帝一同过去察看降匪,而看守的骑兵才刚让开道来,花非若便瞧了降匪一怔,余萧更也蹙眉成怒:“岂会如此!” 此刻被押跪在那的十余人身上穿着的竟是正统朝廷属军的盔甲! 花非若引马缓缓上前,环绕了一周,审视着这群叛匪,“尔等皆奉朝廷之职,却洗劫村庄、屠戮国民,当真以为天高地远,没有人管得了你们了?” 冷然问过一句,花非若也不想继续在此多言,便引马转向,吩咐身边的余萧道:“犯下屠戮恶行之人罪无可赦,你依军法处置便是。” “遵命。” 余萧一个眼神,旁边副将即了然其意,于是步兵上前拎人,而此刻那降跪在地的叛首慌了神,哀声叫嚷道:“陛下饶命!女帝陛下饶命呐!” 花非若置若未闻。 “草民有敌情!愿告陛下以闻!求陛下恕罪!陛下——!” 花非若勒马止步,余萧顾知女帝之意,便给了押人的士兵一个眼色,即将那叛首仍跪在地。 花非若一言不发的止在前方,余萧落眼冷冷视之,“说。” 降匪战栗着抬头瞧了余萧一眼,又看了看女帝,双唇哆嗦着没及时应上话来。 “你若敢有半分欺蒙,必将你五马分尸!” “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快说!” 那降匪又让余萧一声慑得颤如鹌鹑,于是连忙开口:“草民……并非朝廷士兵……乃是岭南之王命我等装扮如此……” 听着,花非若回头冷冷顾之一眼,“仅如此?” 见女帝态色如此漠冷,那降匪更慌了神,开始语无伦次了:“小人乃受奸人蒙蔽!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那叛首令人如此、令人如此以败朝廷声誉……陛下、陛下——!!” 却不论那人如何呼喊,花非若都没再回头。 此时负责安抚受祸百姓的骑兵已将解救下来的人质安顿在一旁,花非若走近来查看情况,只见此处存活着的只有些孩童与青壮年男子,在经历了匪寇袭村、亲爱之人惨遭戮杀后,他们已然濒临崩溃,哪怕眼下已然得救,也仍然惊恐的蜷缩在一处,抽泣也不敢出声,纵是瞧见士兵给他们递去食物与水,他们也都颤栗着不敢接受。 看着如此情形,花非若心里实在很不是滋味。 假若他们能早一些赶到,或许就能阻止这场灾祸了…… “陛下……” 见女帝独站于此,荀安小心翼翼走近前来,将水袋递了过去,“陛下,喝点水?” 花非若抬手轻轻拒开了水袋,“方才听斥候来报,前面三十里还有一个村庄,得去看看。” “今日天色已晚,陛下已赶了一日的路了……” “夜长梦多,这附近说不定还有其他劫匪,还是先去看看。” 于是花非若留下了些人马于此处看护受难百姓,而后便引大部队向那村庄赶去。 日沉西山暮后,天边终于没有了一丝亮光,又举着火把赶行了一刻,终于得见远处有零星亮光。 第126章 凛州(四) 荀安在旁听得此答,也拧起了眉头。 “你可认得出,射死你郎的是何方军队?” 她却摇了摇头,颤声道:“那些士兵四处游走洗劫村落……太多了……不知何方……” 花非若默然。 入得村中,却见道上空空如也,人都躲进了屋舍里,警惕的窥着屋外情形。 自上容北出至涵安岭的这千里之境,已然在此番战祸中沦为了乱地。 今日行程尚紧,故花非若只将那女子送入她姨母家中,又遣余萧分配了随带来的物资后便继续北行而上。 今日日落之前,需得赶到下一个小镇,待过了那个小镇再往西北行三百里,便近涵安岭了。 “陛下,倘若射杀那女子夫郎的乃是朝廷属军,当如何处置?” 马蹄赶路声急之间,余萧问此一言。 “不论哪方士兵,滥杀戮害平民者,一律击杀。” 说出“击杀”二字时,花非若心中不禁凛冽一寒——自他魂替女帝至今,还没有亲口下过诛杀之令。 “诺。”颔首应罢,余萧又充言道:“那女子应当也是从近涵安岭一带的乡镇来的,那里想必早已成乱,届时进了那兵乱之地,许将难免兵刃之争,故臣先以请令。” 到底不愧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行兵在外颇存远见之识。 后行经野落原时,果然就见了一处燃着熊熊大火的的村落,黑烟平地摇生,朗朗白日之下三里开外便可见之。 而待骑兵列队匆匆赶到时,所见这处孤落荒原之上的小村仅存残骸焚烧在熊熊烈火之中,策马围绕观之,里头不见一个活人,而此地近无水源,遣了士兵四往找寻河流亦是无果,于是千余众轻骑在侧,也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 “陛下!” 花非若本将引马行往,却还没走出几步就见余萧已自那方奔来。 “情况如何?可有生还之人?” 余萧摇了摇头,此时远远环奔着村落的士兵仍在鼓金呼唤,试探那熊熊火海中可还有呼救之声。 “劫村之人只怕是先将人斩尽杀绝后,才放的火。” 听得此讯,治粟内史哀然望天,唯求不幸蒙难之人得以脱离苦海。 且观女帝亦是蹙眉哀沉,那双平素里总是慈柔温和的眼中亦冷冷压了一股锐杀之意。 “察看四周痕迹,看袭村之匪行于何向。” “臣方才已察看了村周痕迹,应不下百余人,有骑兵,往北方而去。” “遣斥候。” “诺!” 余萧奉令即去,荀安在旁问道:“陛下欲追袭村匪寇?” “这群人凶狠贪戮,留之后患无穷。” 焚村的惨况在前,任是谁见之都无法谅此恶行,却念及女帝亲身在此,治粟内史还是婉言劝之:“袭村之人恐为叛军之属,陛下不妨令同远侯出兵剿之,眼下还是莫遣护军追之。” 闻言,花非若转眼瞧了治粟内史一眼,而见女帝已然生怒的态色冰冷,这老臣心中亦有惶恐,便低下头去,恭礼道:“臣非是不怒此恶行,只是陛下安危要紧。” “朕此番凛州之行,为的就是安抚战祸之民,眼下戮民之恶在前,若不疾往除之,实愧此处枉死冤灵。” 说罢,花非若便策马前行,而治粟内史和荀安见女帝决意如此,自然也就不敢再多言婉劝了。 国中既生起义之乱,便可知朝廷已失信于民,他这次听取丞相所谏亲自来到这片纷乱之地原本就是亡羊补牢之举,如此若是再不积极除恶护民,待这股怨失朝廷之怒蔓延开来便是燎原之火,届时必会发展为灭国之难。 斥候疾奔而往,不过一个时辰便回往复令。 “启禀陛下、统帅,前方四十里外有列队将转而西往,约莫二百人,其列队之末有被擒百姓。” “陛下,袭村匪列在前,可追?” “追。” “骁左副将!” “在!” “领三百骑前往拿匪,不可伤及百姓,降者及军首押来见驾,其余人等抗斗即杀!” “得令!” 骁左副将引旗即往,而后护卫女帝的大部队也加快了步程循北而往。 日暮西山,血霞映撒如幕,风过旌旗猎猎成响,远处马蹄踏起尘土飞扬。 一场兵刃交击方歇,花非若赶至战场,已见此处血色一片,被派往的骑兵踏血成阵,百姓安抚在一旁,而唯存的十余个降匪则被押归在战场角落里,由执戈骑兵看守着。 余萧与女帝一同过去察看降匪,而看守的骑兵才刚让开道来,花非若便瞧了降匪一怔,余萧更也蹙眉成怒:“岂会如此!” 此刻被押跪在那的十余人身上穿着的竟是正统朝廷属军的盔甲! 花非若引马缓缓上前,环绕了一周,审视着这群叛匪,“尔等皆奉朝廷之职,却洗劫村庄、屠戮国民,当真以为天高地远,没有人管得了你们了?” 冷然问过一句,花非若也不想继续在此多言,便引马转向,吩咐身边的余萧道:“犯下屠戮恶行之人罪无可赦,你依军法处置便是。” “遵命。” 余萧一个眼神,旁边副将即了然其意,于是步兵上前拎人,而此刻那降跪在地的叛首慌了神,哀声叫嚷道:“陛下饶命!女帝陛下饶命呐!” 花非若置若未闻。 “草民有敌情!愿告陛下以闻!求陛下恕罪!陛下——!” 花非若勒马止步,余萧顾知女帝之意,便给了押人的士兵一个眼色,即将那叛首仍跪在地。 花非若一言不发的止在前方,余萧落眼冷冷视之,“说。” 降匪战栗着抬头瞧了余萧一眼,又看了看女帝,双唇哆嗦着没及时应上话来。 “你若敢有半分欺蒙,必将你五马分尸!” “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快说!” 那降匪又让余萧一声慑得颤如鹌鹑,于是连忙开口:“草民……并非朝廷士兵……乃是岭南之王命我等装扮如此……” 听着,花非若回头冷冷顾之一眼,“仅如此?” 见女帝态色如此漠冷,那降匪更慌了神,开始语无伦次了:“小人乃受奸人蒙蔽!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那叛首令人如此、令人如此以败朝廷声誉……陛下、陛下——!!” 却不论那人如何呼喊,花非若都没再回头。 此时负责安抚受祸百姓的骑兵已将解救下来的人质安顿在一旁,花非若走近来查看情况,只见此处存活着的只有些孩童与青壮年男子,在经历了匪寇袭村、亲爱之人惨遭戮杀后,他们已然濒临崩溃,哪怕眼下已然得救,也仍然惊恐的蜷缩在一处,抽泣也不敢出声,纵是瞧见士兵给他们递去食物与水,他们也都颤栗着不敢接受。 看着如此情形,花非若心里实在很不是滋味。 假若他们能早一些赶到,或许就能阻止这场灾祸了…… “陛下……” 见女帝独站于此,荀安小心翼翼走近前来,将水袋递了过去,“陛下,喝点水?” 花非若抬手轻轻拒开了水袋,“方才听斥候来报,前面三十里还有一个村庄,得去看看。” “今日天色已晚,陛下已赶了一日的路了……” “夜长梦多,这附近说不定还有其他劫匪,还是先去看看。” 于是花非若留下了些人马于此处看护受难百姓,而后便引大部队向那村庄赶去。 日沉西山暮后,天边终于没有了一丝亮光,又举着火把赶行了一刻,终于得见远处有零星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