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我在圣骑眼中竟是万人迷》 第1章 囚徒 诸元历799年,红月节的前一天,城外的山林里蒸腾起湿润的薄雾,席卷而来的暑气让了望台上眯着眼执勤的兵士不耐地擦了把脸。 这里是红月城,是光辉圣殿的所在地,是诸元大陆上所有光辉之主信徒心中的圣城。 明天,就是大陆上一年一度最为隆重的红月节了。相传便是在八百年前的这一日,光辉之主帝利斯于此击溃了来自异位面的黑暗邪神,为诸元大陆带来了和平与光明。 依山而建的宏伟城池依稀可以看出曾为要塞的轮廓,巍峨如山的神殿地底深处,却是潮湿而阴暗的墓室甬道,而今成为关押神之敌的地牢。 光辉之主是光明与正义的神,而神之敌自然都罪不可赦,将在红月节那天被公开审判,接受圣炎的炙烤。 凡是被关在圣殿地牢里的,无一不是罪大恶极、无可救药之人。 是亵渎者,是重刑犯,是邪教徒,甚至还可能是令人谈之色变、臭名昭着的…… 亡灵魔法师。 …… 地牢深处。 锈迹斑斑的铁制火把紧紧地嵌进山岩凿出的石壁,点点火光反射着牢门前笔直挺立骑士的盔甲,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拖出狰狞的暗影。 “啪——” 火把的油脂爆出了一簇火花,落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焰光渐熄,只余一点焦黑。 就在这时,一只瘦削的手却从阴影中伸出,死死地握住了掉渣的木制牢门,随着牢门轻微地晃了晃,一张苍白病态的脸从栅栏缝间露了出来。那脸颊毫无血色,就像是苏生的死者,唯有那双在火光下亮得过分的眼睛,给整张脸带来了几分难得的生气。 一脸病容的年轻男子,哆嗦着干裂的嘴唇,向不远处尽忠职守的圣殿骑士开了口: “这位……骑士先生,我有一个请求……” 云魏太久没有喝水,嗓子沙哑得厉害。眼瞅着那骑士好似未闻,他不由得提高了音量,胸膛却抽疼得厉害,漫上一股子铁锈味儿来。 远处的骑士却是站得离他更远了两步,就仿佛他的声音都有邪恶的魔力,听了都会着了道似的。 云魏看着那骑士的侧影,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坐回角落,止不住地低咳了起来。 不出意外的话,他便是明日红月节上的重头戏了。 因为,他,云魏—— 就是那传闻中臭名昭着的亡灵魔法师。 这事情其实说来话长,他并不是这诸元大陆的原住民。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在末世开始后的第十个年头,在被一场汹涌的丧尸浪潮淹没的刹那,他穿越到了这个诸元大陆。 当时的他一头雾水,还没从劫后余生的喜悦中回过神,就又落入了一个险象环生的境地,放在眼前的是一本悬浮的诡异魔法书,封面上只写着妖冶诡吊的字词: 《死者说》。 当时,他体内的疗愈系异能就像失联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为了活下去,他触碰了那本魔法书…… 就这样,他成了一位亡灵魔法师。 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世异能觉醒,极高的精神力一并带了过来的缘故,虽然他离群索居,却还是仅用了五年的时间就修炼到了大陆上职业者中的最顶级,成为了一位七级职业者。 而与他朝夕不离的,却是一具骷髅。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时,第一次使用魔法,召唤出来的亡灵生物。 根骨极佳的亡骸,在他的指令下舍身护卫着他,一场恶战后,虽然他俩灰头土脸形容狼狈,却终于还是顺利地度过了这来到诸元大陆后的第一场危机。 望着那只剩半边骨架,却还是呆呆地握紧了手中断剑的骷髅,云魏犹豫了刹那,却还是没有遣散那在空洞的眼眶中熊熊燃烧的魂火。 他契约了这具骷髅,并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做阿呆。 把一具呆呆的只会挥剑、时不时把自己摔散架的低级骷髅,培养成骑在亡灵战马上威风凛凛的亡灵骑士,云魏付出的不仅仅是时间。 骷髅阿呆,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即使他后来隐隐发现,阿呆活着的时候或许还是位光明骑士,而彼时的光辉圣殿,已然宣布亡灵魔法师为异端,他还是没有狠下心驱散这具已经生出些许灵智来的骷髅。 要知道,一位亡灵魔法师将光明骑士做了亡灵生物,如此骇人听闻之事,放在如今的教廷,已经算是须以圣炎焚身至死的极端亵渎行径了。 但当云魏成为了七级初阶魔法师,当他感受到阿呆传递来的浓重哀伤和对重生的渴望时,云魏终于还是尝试起了《死者说》最后一页记录的亡灵魔法禁咒—— 『致以,永恒的思念』。 不知道是不是年代久远,咒文出现了谬误,亦或是他以七级初阶的能力施展禁咒太过勉强,在被几乎抽干魔力之后,一个红发大帅哥直愣愣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亡者死而复生,他与阿呆的契约却烟消云散。 红发的骑士木讷又沉默,望着几近虚脱的云魏,手中的大剑举起又放下,神情分外复杂,似乎无法接受自己被一位亡灵法师复活的事实。 所幸最终,阿呆没有趁机给予云魏最后一击。而这也是云魏最后一次叫他“阿呆”。 但在阿呆匆忙离去后不久,一队光辉骑士却找上了门。 境界跌落到三级初阶的云魏,体内的魔力近乎枯涸,完全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但房间中浓郁的亡灵魔力却抵赖不得,算是被捉了个人赃并获。 即使云魏不愿相信,但他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就是,他被出卖了。 被他所信任的阿呆出卖了。 就这样,云魏被押送到了圣殿的地牢最深处,牢牢地锁缚在一具古老的棺椁边上,等候着红月节的审判。棺椁里不知安息了哪位曾经的骑士团大人物,浓郁的光明之力排斥掉了此间的其余元素,压制得云魏连冥想恢复魔力都格外困难。 他体内的“魔力之树”,因为修习亡灵魔法的缘故,像是被黑暗污染了一般呈现出一种腐朽的残败之态,散发着朦胧的灰光,若是遇上澎湃的光元素,简直就像在自杀一般。 与前世异能觉醒脑中产生晶核不同,诸元大陆的魔法师体内会凝结出一种特殊的魔力器官,像是一棵倒立生长的大树,拥有三个分叉,被称为“魔力之树”,或者“时之枝”。 云魏如今是三级初阶魔力者,在第三层的树枝那里只有一个魔力分叉,往下是三个小枝丫,再往下是九个更小的枝丫。 这意味着他的魔力可以释放一次三级魔法,或是三次二级魔法,或是九次一级魔法。 每级职业分为初、中、高三阶,当他进阶到三级中阶,他的魔力之树就会再长出一个新的分叉,让他可以使用两次三级魔法,依此类推,低级魔法的使用数量也能翻倍。 总的来说就是体内的魔力水平,足以支撑魔法师释放更多的魔法。 按《死者说》上面的记载,三级的亡灵魔法只有三个,枯骨之牢、殇骨之盾和骨箭术,没有一个足以让云魏在一片浓郁的光元素中杀出重围。 虽然被阿呆背叛,云魏却并不想举证阿呆曾经是亡灵生物。其实在他复生的刹那,云魏就已经做好了分别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现实竟来得这般讽刺。 先前呼喊那驻守的骑士,也不过是为了讨口水吃,他已经三天没有喝水了,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已经脱水,濒临一种极限。 云魏叹了口气,忍受着胸腔传来的钝痛,把头斜斜地靠在远离棺椁的石壁上,但即使是这样的一个微小的动作,也让他废了好大的力气。 他的心跳陡然剧烈,似乎整个房间都摇晃了起来,眼前也是一阵发昏般天旋地转。好半晌,他才从那虚弱至极的状态恢复过来。 云魏的嘴角向上扯了扯,挤出来一个轻蔑的笑容,却是对他自己的。 云魏啊云魏,你以为远离了末世,就可以付出信任了么? 呵,信任,多么奢侈而又多余的感情啊…… …… 火把换了又添,驻守的骑士又换了两次班,即使看不见天色,云魏也能隐隐知道时间来到了傍晚。 虽然不可思议,但这就是魔法,神秘又充满魅力。修习魔法能够让他的感知变得敏锐,即使他修习的是不同于元素魔法的亡灵魔法。 地底似乎传来了一阵令人心悸的晃动。 云魏敏锐地睁开了半阖的双眼,静静地扫视着墓室的天花板,簌簌落下的灰尘微不可察,却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想,说服他这不是濒死产生的幻觉。 一道无形的波纹从棺椁的底部延伸、扩散开,就像水汽晕湿了油画,不过几息的功夫,整个墓室就都已笼罩在了一层无形的结界里。 远处的骑士对超出他认知的亡灵法师分外忌惮,站得远远的,也因而并未注意到牢房里的异样—— 不过此刻结界已经完全展开,即使他扭过头来,看到的也是一切安好的假象。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沾沾自喜,正站在自己的“战利品”上洋洋得意,顺带鄙夷地瞥了眼蜷缩在角落里动弹不得的囚徒。 只有不被捉住的亡灵法师才是值得他笼络的对象,至于被捉住还毫无反抗之力的家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来自深渊的使徒法赫里斯这样想着,狭长猩红的嘴角噙起淡漠的哂笑,满是高高在上的鄙夷。在他低头的刹那,却蓦地撞进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 他不屑一顾的“蝼蚁”,此时此刻,正光明正大地打量着他。 肆无忌惮,明目张胆。 第2章 灾变 “你看得见我?怎么可能?!”法赫里斯捺不住心中的讶异,咧开了头颅下鲜红的嘴唇,露出口器中一排排像七鳃鳗般的森然牙齿。 怪物发出的音调古怪畸形,明明说着诸元大陆的通用语,却更像是电子合成的噪音。 扑面而来的音波就像尖利吵闹的飓风,但环臂抱膝的云魏却仍只安静地缩在角落,默默审视着眼前遮蔽在斗篷之下的诡异怪物。 无论是那密密麻麻的尖锐牙齿,还是斗篷下不断蠕动乱舞的触手,都是令他汗毛倒竖、发自本能恐惧的东西。 很明显,面前的怪物…… 并不是应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物种。 余光扫过墓室两旁风格简约的叙事浮雕,落在一处深海章鱼般的怪物上,云魏想起光辉神教的传说来。 光辉之主帝利斯战胜了异世界的黑暗邪神。 “原来是哑巴?也是,你们亡灵魔法师总是这样奇奇怪怪。”见云魏没有回应,法赫里斯竟自言自语了起来,“嘿,听着,光辉之主是你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所以我们可以和平共处的,不是么?” 眼前被吓傻了的亡灵法师显然是得到了重点照顾,束缚的镣铐中还设置有魔法陷阱。 虽然顺手解决掉这脆弱的小法师很容易,但若是因此暴露了他自己的行踪可就得不偿失了。 法赫里斯颇为忌惮地扫了眼云魏手腕上的链条,其上不断流动着隐隐光华的神文让他的复眼一阵刺痛。 毕竟,他也是偷偷背着主上来到这第一任骑士团长的墓穴里,想要捞一笔外快。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被主上知道了…… 像是想到了可怕的场面,法赫里斯不由得抖了一抖,原本舒展着的触手发自本能地痉挛了起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他把东西拿到手,离开时再灭口也不迟。 打定主意后,他便不再搭理动弹不得的小法师,大大方方地挥动着斗篷下的触手,在狭仄的牢房中忙活了起来。 落在云魏的眼中,便是面前的怪物扭曲着身体,柔若无骨般攀附上了牢房中唯一的那具厚重的棺椁上,不断涌出的嘈杂刺耳的尖啸,更像是一阵又一阵类似“桀桀桀桀”的邪恶笑声。 云魏默不作声地观察着面前的怪物,心下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因为他之前到达过七级初阶的魔力水平,他可以肯定,面前的怪物不过是四级初阶的水平。但带给他的感觉却格外奇怪…… 这种失真的感觉,就好像,与其说他是怪物本身,倒更像是镜中的倒影。 或许出现在他面前的怪物,只不过是一具分丨身! 云魏回忆起前世看过的某本奇幻小说,顺理成章地做出了推测。也许怪物本体的实力也是六级,甚至七级…… 但无论如何,面前虚张声势的家伙只是个四级初阶的水平。 他默默地感知了一下体内近乎枯竭的魔力,不动声色地,默默地吸收起了空间中浓郁的光元素来。原本平和温暖的光元素与他浸透亡灵魔力的“时之枝”相接的刹那,就像开水烫了下去,云魏死死地掐着自己的胳膊,以免自己闷哼出声。 他只需要一点点魔力,只要能施展一个一级魔法就好。 一级亡灵魔法中的『形态拟造』是个很实用的造物魔法,可以凝聚亡灵之力,以坚硬的白骨制造出各种形态的物品来。 面前的怪物虽然看似凶猛,攻击手段却主要是精神方面,加之它只是一具分身…… 云魏眯了眯眼,精神力极其敏锐的他,可没有错过怪物之前不经意泄露出的杀意。 法赫里斯突然感到后背一凉,久违的陌生的感觉袭上了他的心头,让他触手末梢一阵发麻。他连忙将颈项扭转了两圈,一只复眼倏然张开。 却见亡灵法师正垂眸坐在角落,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结界外的骑士依然傻傻楞楞站得笔直,他仍旧是整个空间的绝对支配者,仿佛刚刚那阵涌上的不安只是他的错觉。 “搞什么,别耍什么花样……”他嘟嘟囔囔,继续将精力放到破解棺椁上的禁制上去。 云魏轻轻地呼着气,半阖的眼眸上浓密的睫羽微微颤了颤,他默默握紧了凝聚在掌心中的锋利骨匕。 有着浓郁光明元素和神力的压制,在他本身浓郁的亡灵魔力的掩护下,发动一级亡灵魔法的魔力波动微不足道。 而现在,他只需要默默等待机会。 他的目光落在棺椁前的石碑上,即使经过岁月近千年的侵蚀,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出其上的铭文来,是镌刻得分外深刻的两个字母。 i''。 没错,诸元大陆的文字与他前世所学的外语非常类似,作为曾就读于某所国重的小学霸,云魏对诸元大陆的基本交流用语掌握得还是很熟练的。 我是? 亦或是陈述语气?—— 是我。 云魏挑了挑眉,这可真是个无论哪个时空位面都困扰人类的终极哲学难题啊。 …… 法赫里斯那头的进展却并不顺利。八百年前,他就已经降临过这片大陆,还跟随着主上亲自见证了那场日月无光的战斗。 也就在那时,他就惦记上了这位初代骑士团长的遗骸。 毕竟啊,那个男人可是—— 刚分神想到这里,他身下被解开的第二个禁制就猛然迸发出一阵强烈的圣光,与从天而降的光华遥遥相应,星落如雨,直接贴脸落到紧紧缠绕于棺椁表面的他身上,炙烤出一大股恶臭的气味。 无形的波纹结界也在漫天的光雨冲刷下摇摇欲坠,这场面就像近距离观看了一场流星雨。 如果忽略掉这加强版『光之洗礼』恐怖的杀伤力,云魏还真能躺下欣赏一番。 “可恶啊,竟然在第二重禁制背后还藏了第三重禁制!嗷嗷……嗬嗬……疼死我了!小哑巴,你愣着干嘛,快来帮忙啊!” 法赫里斯狠狠地瞪了眼垂头缩在角落里的云魏,焦急地喝令道。后者蜷缩在棺椁与墙角间形成的死角,是房间里唯一一处没有被倾泻而出的圣光攻击到的位置。 云魏闻言,面无表情地抬起头,默默地伸出了他没有被锁链束缚的左手。 瘦可见骨的手背上,体内『时之枝』的魔力印刻缓缓浮现,三层黯淡无光的枝条枯萎衰败,将“爱莫能助”的意思展示得明明白白,干干净净的魔力,哪怕连施展个最简单的一级魔法都无能为力。 “……”法赫里斯爆了句粗口,焦糊得像条铁板鱿鱼的他终于不得不拿出全部的实力。 时间就像短暂地停滞了刹那。 只见漆黑的斗篷凌空一卷,那在空中挥舞摇摆的触手“嘭”然炸成一团团浓重的雾气,雾气的中心凭空出现了一个极小的黑洞,迸发出了极其强劲的吸力,扭曲了四周的空间。 滂沱坠下的光雨似乎也无法从这强大的吸力中挣脱,打着旋儿被黑洞吞噬进去,在消失的刹那湮灭为一簇簇小小的光华。 “呼——”法赫里斯不断地喘着粗气,听在云魏的耳中却像是高低不一的苦痛哀鸣。 棺椁上的禁制似乎感应到了空间中的黑洞,被彻底地激活,密密麻麻的银白色神文在光洁的大理石表面上浮现流转,最终升到空中,形成了三个连环的魔法阵,随着银白色的光芒亮起,好似有无言的歌声传来。 法赫里斯急忙将剩下的三条触手狠狠地戳进三个法阵的中心,向其源源不断地注入体内的深渊之力。 白光与黑光在空间中交织碰撞,结界里的光影晦暗不明,一如静默等待在角落中的云魏脸上的神情。 他认真地审视着房中怪物展现出的完全体: 只见那吸收了全部光雨后的黑洞化作了一颗紫黑色的光滑圆球,怪物的四条触手似乎都像是从中伸出来的。 很快,这场角逐就迎来了尾声。 即使护卫棺椁的禁制再如何惊才绝艳,也最终输给了时间,随着数百年的时间流逝,存储在魔阵中的魔力终于走向枯竭。 而法赫里斯唯一仅存的一条触手却扎在虚空之中,不知从何处汲取着源源不断、浓稠恶臭的深渊之力。 随着黑色的魔力渐渐侵染上银白色的纹路,金属质感的魔力锁链像是被锈蚀般迅速地黯淡、崩解。 随着最后一个锁扣在挣扎中黯淡,棺椁表面又恢复了最开始的原样,似乎只是一具普普通通的棺材—— 只要轻轻一掀,里面留存的宝贝就唾手可得。 法赫里斯的神情不由得变得贪婪狂喜。 “嗤嚓——” 还在得意,一阵剧痛却从他身后陡然传来,扎根于虚空中的那只触手竟然被人硬生生地削断。 然而,还未等他回过神来,锋利的匕首就紧接着“噗嗤”一声扎进了他的魂珠当中,并且毫不留情地迅速搅动了起来。 “该死的亡灵法师,你怎么敢啊!可恶,我要杀了你!啊——”随着法赫里斯的暴怒,悬在空中的章鱼头顷刻间张开了无数复眼与口器,向那还在狠狠捅刺的瘦小人类发出最强烈的灵魂冲击。 但不知为何,他可以轻易撕碎任何人类灵魂的冲击波却没起作用。面前的亡灵法师只是皱了皱眉,却更加用力地加快了搅碎他魂珠的速度。 云魏不是不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但末世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要活在当下。 否则等怪物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他立刻就会被灭口。 “恶臭的人类法师,渺小卑微的虫子,我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我要把你……啊……嗬嗬……” 随着云魏在那圆球中触碰到了一处硬物,用力一戳将其彻底弄碎之后,面前的怪物整个化为了一团像是从未存在过的黑雾。 只有那无数复眼中怨毒的神情与恶毒的诅咒还回荡在云魏的脑海中,像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牢房内无形的波纹结界,“啵”地一声破裂。 云魏暗道一声糟糕,他连忙转头望向连廊那头的守卫,犹豫着要不要趁对方尚未注意,赶紧躲回角落。 但异变陡生。 几乎就在怪物被他干掉、结界破裂的同时,随着山崩地裂般轰隆轰隆的巨响,地面传来一阵无比强烈的晃动,似乎于地底深处沉睡的某种东西,在此刻彻底地苏醒了。 第3章 逃生 红月城的异变发生于破晓时分,熹微的晨光洒在这信奉光明的圣城中,透过空中尚未散去的浮尘,形成了一束束近乎唾手可得的辉光。 红月城内所有的物事,都被数百年来朝圣的神官施加了祝福。即使是一块砖头,表面也浮满了代表光辉之主的神圣印刻。 因而虽然地震突如其来,却并没有造成城内的建筑坍塌,仅仅是那大理石铺就的、整洁白净的地面裂开了一道道丑陋的缝隙。 但红月城内依然乱作一团,因为此刻,代表着七大元素的华光正从裂开的地底溅射而出。 赤色的火、青色的风、金色的光、蓝色的水、白色的冰、黄色的土、紫色的雷。 光华璀璨,令人目眩。 “太高了!元素浓度太高了,当心元素暴动!所有人注意,向城外撤退!千万不能使用魔法!”一神职打扮的白袍老者爬上了城内高处倾斜的钟楼,声嘶力竭地嘶吼。 这么浓郁的元素浓度,一旦微妙的平衡被打破,所有人都会被炸成齑粉。 “是,主教阁下!白银骑士小队听令,向城外疏散百姓!蔷薇骑士小队,去通知所有人不准使用魔法!”闻言,一个身着银盔的骑士首领立刻拔出了佩剑,运用体内的斗气把命令简明扼要地传递出去。 训练有素的骑士们立刻行动起来,向城外疏散着惊慌失措的信徒与人群。红月城位于朱月王国最南端,再往南便是一望无际的南方诸林,因而人群渐渐地向北门聚拢。 当惊魂未定的人群尚且阻塞在北门的城门口时,被母亲抱在肩头的小孩却指着半空中绚丽的华光,哇哇大哭了起来。 有人循声望了过去,却立刻发出了惊呼。 只见离北门最近的火元素的光团中,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正在缓慢浮现。当它露出真容时,嘈杂的人群顷刻间鸦雀无声。 那是一只巨大的眼睛,足有一张床的大小,此刻正微阖着,锋利的睫毛反射着金属般的光泽,即使没有睁开,也给人们心头带来沉重的压力。 浸染在火元素中的独眼,不过几息的功夫,就又抽搐地抖动了起来,向身旁吐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是的,没有看错。 现在人们的眼前,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微阖独眼。 它们像一对孪生子,正沐浴在浓郁到几乎凝为实质的火元素云团中,微微颤抖,似乎下一刻,又要继续增殖裂变出更多的眼球。 “是灾……灾炎之眼……”一个法师打扮的信徒怔愣地嗫嚅着,花白的胡须不自主地颤动,眼里满是绝望,“混沌生物再次出现了,诸元大陆完蛋了……” 八百年前,邪神入侵,也是此情此景。 八百年后,这些一旦接触到同类元素便能再次复制增殖的混沌生物,再次降临。 像是结束了暂停,回过神来的人们再次陷入更为绝望的惊恐,他们尖叫着、大哭着,他们拥挤着、推搡着,争先恐后地朝着城外而去。 …… 地牢里的形势更为严峻。在异变一开始,连廊潮湿的拱顶就砸了下来,把云魏所在的墓室与整个地下通道分隔开。 “咳咳咳——”云魏捂着口鼻缩在墓室的角落中,待飞扬的烟尘稍稍平复,他才在一片黑暗中就着微光看清自己的险境。 原本就逼仄的墓室中间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森冷的幽风正隐隐地吹拂而上。被破坏掉了禁制的肃穆棺椁,此刻一端已经向着幽寂的深渊歪斜。 绝对安静的空间里,不时传来砾石断裂和滚坠的声响,令他绷紧了神经。 哪怕云魏稍有异动,棺椁就将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那下落的力量或许会崩解脚下已然破碎凹陷的石板地面,将他一同埋葬。 云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右手手掌贴上棺椁表面,集中起自己的精神力。厚厚的灰尘阻绝了接触时的凉意,古朴的纹路依然让他心下一颤。 体内的时枝像在呼吸一般,吸纳着周遭微薄的元素之力。随着时枝不再黯淡,位于其根部漩涡状的亡灵空间缓缓开启—— 是的,亡灵魔法虽然不是七系元素魔法,却杂糅了诸如精神魔法、空间魔法、契约魔法等在内的神秘分支。 三级初阶的亡灵法师已经可以在体内的时之枝下开辟出一个狭小的亡灵空间,用于存放自己召唤并契约的亡灵小队。 云魏的亡灵空间内却没有存放任何亡灵生物,只是凌乱地放了些从原本的空间中抢救出来的杂物。 云魏一边将棺椁吸纳到狭窄的空间安放好,一边在一片狼藉中寻找着传送卷轴。传送卷轴需要极高的空间魔法造诣,这是来自第一皇朝的珍贵遗产,早已在诸元大陆绝迹。 不知成书于哪个年代的《死者说》里记录了简易的传送卷轴制作方法,云魏曾经依葫芦画瓢制作过一些,却从来没用过。 不料却成了眼下唯一的逃生方法了。 终于,他在亡灵空间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用岩羊皮制作的卷轴。以意念拾起卷轴的瞬间,云魏却是一怔。 卷轴之下,安静地躺着一个黯淡的魂匣,那是他原本的亡灵空间所化。随着他的等阶倒退,原本的时枝枯萎,曾经的亡灵空间也衰败成了如今锈迹斑斑的魂匣。 阿呆在里面待过。 云魏下意识地轻抚过魂匣,却惊讶地发现,他竟然还能通过这魂匣,隐隐地感知到对方的位置,离他并不太远。 “应该是这上面印刻过曾经的契约,不过没关系,已经都不重要了。” 无效的契约就像手中衰败的魂匣,终将化为时间的尘埃。感知是相互的,他不希望对方再次领着一队光明骑士找上门来。 云魏意念微动,面无表情地将魂匣捏碎,掌心微光闪烁,细散的灰沙留不住地从现实里的指缝中落下。 发生在精神空间中的一切都是瞬息,于是片刻之内,云魏收纳了面前的棺椁,捏碎了曾经的魂匣,并拿出了传送卷轴。但墓室中的地面依然因为荷载的变动,持续向着不断扩大的深渊之中塌陷。 凝望着脚下幽深的深渊,背靠着石壁的云魏一阵目眩,死死地握紧了掌心粗糙的羊皮卷。好在魔法卷轴本就是为了节省魔力,仅需精神力就能启动。 空荡荡的墓室里,穿着破旧麻衣的落魄魔法师,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强打起精神,他展开了传送卷轴,随着一阵刺眼的光芒闪过,漆黑的墓室归于永恒的死寂。 …… 城南,一支光明骑士小队正在阻击汹涌显现的飓风之膊。飓风之膊也是混沌生物的一种,属性为风,必须用与之相对的土元素进行克制,使其中的核心暴露。 一时之间,周围的教廷法师纷纷开始吟唱,各种土系的法术纷纷扬扬地砸向正处于蠕动复制当中的巨大臂膊。就连一些掌握了低级魔法的骑士,也生疏地咏唱起低级的咒语,争取尽快地剥开怪物的表皮。 一时之间,沙陷、岩棘、迟缓、坠石…… 由风障组成的类金属表皮在源源不断的土元素侵袭下渐渐瓦解,露出其中的核心。 但扛着巨剑守候在一旁进行伏击的红发骑士,此刻却突然愣住了。 因为他突然惊觉,他与那个人若有若无的连接,此刻,竟然突兀地消失了。 难道,那个人遭遇了不测—— 不!这绝不可能! 红发骑士竭力想要维持表面的镇定,可他握剑的双手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嘿!阿尔!还愣着干嘛!上啊!”一旁的废墟上,队长正维持着手中的引导魔法,见他愣神,忍不住大吼出声。 阿尔这才如梦方醒。他调动体内的斗气,拖着近乎等身高的巨剑一跃而起,朝着那青碧色的核心全力劈去。 火红色的斗气席卷起熊熊燃烧的烈焰,分明是朴实无华的一剑,却展现出战士极其扎实的基本功与力量,让围观的骑士们忍不住低声喝彩。 尘埃落定之后,飓风之膊终于溃散。 人群中传来欢呼。 面色红润的队长走过来,拍了拍阿尔的肩膀,友善地打趣道:“干得好啊,伙计。刚刚吓坏了?第一次面对这种怪物,害怕也挺正常。光辉之主保佑,你的勇毅最终战胜了怯懦。” 阿尔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他现在的思绪混乱极了,甚至比他刚复生的时候还要混乱。 这种感觉,就像是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该往哪里走,却蓦然发现来时的路也消失不见。 “你还好吗,阿尔?”队长看着一言不发的红发青年,有些担心,“是不是刚刚用力过猛,脱力了?不要紧的,去那边坐着休息会儿,你以后就习惯了。” “谢谢,我没事的。”阿尔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 远方传来集结的号角。 “噢,光辉之主保佑。是北门那边,看来那边出事了。”队长暗骂了一声,扭头朝另外一边七仰八叉靠着断壁休憩的骑士们吼道:“银月小队听令,集合!出发去支援北门!” 阿尔犹豫地望向红月城的另一头,原本高耸入云的圣殿山,此刻在浓郁的元素华光下黯然失色,就像蛰伏在阴影中的巨大凶兽,将沉重的不祥感压在此刻所有人的心头。 他想去地牢那边再看看。 阿尔惊愕地发现,自己此刻的想法竟是如此的荒唐。 可他却不得不承认,他本来是想着,明天就是红月节了,等到今天晚上就去地牢的。虽然他至今也没有想清楚,到底该怎么去面对克劳德。 但他真的没想到,没想到…… 不!亡灵法师不会轻易死去的! 克劳德,你一定不会死的! 克劳德! 千回百转地在心中惦念着那熟悉的名字,阿尔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像云一样脆弱、像风一般俊逸的东方男子。 红发骑士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巨剑,硬朗的面容像是绷紧的弓弦,虔诚的双眼宛若烈火,烧满了执拗的信念。 第4章 初契 不管阿尔怎么想,东方男子此刻的处境却是很糟糕。他正躲在一处潮湿恶臭的洞穴里,入口处被他召唤出的骨牢死死地卡住,而洞穴外,还有一头凶猛的魔兽正暴躁地拆解着骨牢。 每一口、每一爪下去,都有一根手腕粗细的坚硬白骨,被破坏成刨花似的骨片。 岌岌可危的洞穴在魔兽的怒吼中地动山摇,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 原来,在展开了传送卷轴后,云魏被随机传送到了红月城外的南方诸林中。南方诸林是一个笼统的称呼,由魔兽森林、黑暗森林、精灵森林、童话森林等众多人迹罕至的林嶂组成。 诸元大陆上的人类所抵达过的足迹,最多也不过是在南方诸林的外围。 之前关押云魏的红月城,就是光辉之主帝利斯阻击异位面入侵邪神的要塞所在,其实已经位于人类文明版图的最南端。 云魏刚一落地,赤脚踩上软绵绵的腐殖落叶堆,就敏锐地感受到了林中的异样。远方传来此起彼伏的不知名的兽吼,让他分外紧张。 尚且来不及隐蔽,低矮的灌木丛一阵抖动,便有一只棕黑的巨熊窜了出来。巨熊的后腿似乎受了伤,暗红的污血顺着凝成一绺的皮毛浓稠地下淌,金黄色的圆瞳也染上了狂躁的凶意。 云魏认识眼前的魔兽,狂暴岩熊,属于a级魔兽,与人类的四阶职业者相对应。岩熊是土元素魔兽,以极其强悍的防御能力与体能力量着称。单论防御水平,岩熊其实可以与部分s级魔兽相当,之所以被评为a级,是因为他是纯粹的物理型攻击魔兽,缺乏元素攻击手段。 但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把它伤成这样。 处于应激状态下的岩熊此刻也注意到了云魏,顿时张开了血盆大口,发出了怒吼。腥臭的气息掠过那锋利的獠牙,震得周遭林木簌簌发抖。 云魏想也不想,一面释放出精神力探路,一面转身朝着森林深处狂奔而去。 这才出现了之前开头的那一幕。 在挤干了全部魔力施展了三级魔法『枯骨之牢』后,云魏计算了一番,在岩熊破牢而入前,他已经来不及通过冥想恢复足够的魔力,施展出下一次『枯骨之牢』。 等那狂暴的岩熊冲进了洞穴,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岩熊物理防御极高,用一级亡灵魔法召唤出来的骷髅去对抗,更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眼下唯有将希望寄托在之前从圣殿地牢中带走的那具石棺了。 能让异世界的怪物都垂涎不已的棺椁么,真是…… 令人有些期待呢。 从亡灵空间中将石棺取出,云魏的神色晦暗不明。 他安静地凝视着石棺表面繁复的花纹片刻,终于还是向前伸出手。 随着手背上灰暗的时之枝印刻亮起,平摊着的掌心下,丝丝缕缕的魔力像蛛丝般,顺着棺椁的缝隙钻了进去。 因为对方是教廷骑士,很可能还是个古板正直的老头,云魏丝毫不敢大意。 他审视着半空中浮现的魔阵,通过手印飞速的变换,将契约的内容变得更加明晰与苛刻。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这不再会是一个平等契约,而是绝对强制的主从契约。对于他所契约的从者,他将处于一个绝对支配的地位。 “吾予汝以苏生,汝必报吾以忠诚。”云魏缓缓开口,嗓音依然沙哑,却吐字清晰。 契约有三: 其一,从者绝对不允许伤害其契主。 其二,契主如果以契约下达命令,从者必须强制执行。 其三,若是契主死亡,从者也将立刻回归腐朽。 第一条保障了他的安全,第二条确定了他的支配地位,第三条则是强化了从者必须将他的安危放在首位的重要性。 魔纹流转,渐渐形成一个闭合的圆环。云魏再三浏览了一番,确定其中的用语非常严谨,没有任何纰漏,便赶在魔力耗尽前,打上了他的名字: 云魏。 飘风洒落的章草洋洋洒洒,却是他原本世界的文字。犹如画龙点睛一般,在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契约魔法的光芒嗖然大放,然后立刻内敛,消散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云魏的精神海中再次感受到了一份若有若无的牵绊。 他成功了。 而随即,眼前的石棺内也传来响动。云魏自认为是掰不动那厚重的棺盖的,便索性让到一边,悄悄地等他的仆从现身。 说实话,云魏此刻内心还挺紧张的。 虽然已经修习亡灵魔法也有五个年头了,但丧尸横行的十年末世生活给他心中留下了太大的阴影,以至于直到现在,他也对会动的尸体充满了恐惧。 平素使用的骨牢、骨刺什么的,只要不扩大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就把那些骨头看成魔法创造出来的普普通通的材料,其实也还是可以接受的。 至少比从泥泞腐坏的土壤里伸出来的狰狞骨爪好接受。 这也是云魏只使用过一次骷髅召唤、只与阿呆缔结契约的原因之一。 云魏敛眸,目光扫过巨大的棺盖表面,禁制被破坏后的石棺更显古朴的厚重,其上雕刻着的鹫尾花,纹路栩栩如生,显然出自名家之手。 鹫尾花,也叫赤团华,是红月王国的王城月花城中最尊贵的花,花瓣红白交错,一瓣延举,恰似狮鹫的尾翎。 之前没有注意,现在看来,其中沉睡的主人应该还是一位贵族,不仅仅是与教廷,还与红月王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云魏没功夫去细究了,因为棺盖已经隐隐晃动了起来。 数百年过去,石棺中的尸体是个什么状态?是森然泛黄的枯骨,还是脱水干瘪的尸体? 云魏的喉结动了动,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石棺。 在漫长的等待里,他的眼前浮现出前世看过的各种恐怖片的经典镜头,连洞穴外岩熊近在咫尺的怒吼都显得微不足道了起来。 “咔、咔、咔——”棺盖以十分均匀的力道被缓慢地推开出一道缝隙,随即,一只手从边沿伸了出来。 云魏望着那攀附在石棺边沿的手掌,却是愣住了。 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皮包骨头的骨爪,而是一只看上去就宽厚有力的大手,骨相完美,肌理紧致,多一分则显腴笨,少一分则现嶙峋。 唯一的缺点,就是肤色带着不健康的苍白,衬得指骨上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 云魏不是手控。但他此刻不得不承认,在看见这样的一只手后,他会忍不住地去想象,此人其他部位是否依然如此完美,而造物主又还会在此人身上倾尽多少偏爱。 “嘿,别光站着,来帮把手。”棺椁内传出一声闷闷的低吼,已然露在外面的大手屈起指节,敲了敲石棺的侧面,发出金石般的铛声。 云魏这才如梦方醒,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深呼一口气,冲棺椁翕开的缝隙喊道:“我力量不太够,你自己能行么?” 倒不是他不想帮忙,只是现在的他,光是站着腿都在打颤,还是别不自量力地去帮倒忙了。 “……”闻言,还在轻击石棺的手指僵硬地停了半晌,又过了几秒,棺材内才接着传出无奈的声音,“那请躲远点,我就直接掀了。” 云魏连忙向后退了两步,贴上洞内凹凸不平的石壁,因为岩熊又在咆哮,他不得不高了嗓音道:“我好了,你出来。” 露出棺外的大手比了个收到的手势,随即扳在棺盖上,仅仅只是轻轻地一掀,沉重的棺盖就整个颠了个个头,向一侧翻了过去。 若不是石板砸到地上四分五裂,造成的响动太大,云魏甚至都要怀疑这棺盖是空心的,以至于能被那么容易地掀开。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棺内刚刚苏醒的亡者已经从石棺内跨了出来,在昏暗的阴影中,云魏只觉对方身材极为高大。他自己是一米七五的个头,而这亡者却比他高了快一个头左右,起码一米九的样子。 他还未看清对方的模样,后者就已经单膝跪地于前,顺从地低下了头颅,以咏叹调般的口吻开口: “尊贵的契主在上,骑士艾萨克回应您的召唤,与您缔结牢不可破的契约。” 音色洪亮却又收敛,像被光明神祝福过般悦耳,不是那种故作深沉的低音炮,更像是云魏前世的那些二十来岁出头的学院资优生,光听声音就能判断出主人应是阳光开朗的性格。 名为艾萨克的亡灵骑士单手握拳于胸,似乎恭顺至极,但低垂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看似波澜不惊的双眼眸色平静,眼底却是一片骇人的汹涌。 但云魏却不知道这一切,他只是尴尬地勾了勾脚趾。 瞧瞧这场面,他一身破烂的麻布衣裤,正局促地光脚站在一片狼藉的洞穴里;眼前的男人虽然看上去一本正经,身上却穿着丝质的深蓝色睡衣。 云魏甚至可以看见对方头上的睡帽边沿勾挑出的精致蕾丝裙边,懒懒地罩在了主人棕褐色的发梢旁。 场面一度,十分滑稽。 “咳、你先起来。”云魏双脚无意识地相互蹭了蹭,蹭掉足背上业已晒干的泥巴,尽量简单地交代眼前的当务之急,“外面有只被激怒的岩熊,就快要攻进来了,我们得先解决掉它。” “有武器嘛?”艾萨克突然仰头问道。他的个头实在太大了,即使是单膝跪在地上,腰板挺直的他,头顶也快接近云魏的胸前。 云魏甫一低头,就撞进了一双烟灰色的瞳孔中。光线昏暗的洞穴里,身下骑士忧郁而深邃的双眼,在一瞬间击中了云魏的灵魂深处,像是高天上的镜湖,亦或是易碎的琉璃。 “怎么,您真要看我徒手搏杀?”见云魏陷入沉默,艾萨克勾了勾唇角,打趣地感叹道:“您可真是位不近人情的契主啊。” 湖水泛起了涟漪,生动的浅笑更增刻几分英俊。 云魏连忙从怔愣中回过神来。 “不,不是的。”他张了张嘴,哑声问道:“你想要怎么样的?我可以用魔法拟造出来。毕竟我……是亡灵法师。” “亡灵法师”四个字,云魏说得很轻。好似带着莫名的愧疚,就像不小心亵渎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却又不知如何补救。 艾萨克却直起了身子,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洞口散射进来的光线,落到蜷在壁角的云魏身上,像笼上了严肃的阴影。 云魏只看到对方睡衣的领口处,隐隐露出的金属挂坠,复杂的图案闪着寒光,就像一团纠缠的绳结。 而很不幸的是,他俩所处的洞穴边角处,顶部以一个弧度收窄。高大的骑士还没完全站好,后脑就狠狠地磕到了岩角。 随着他因条件反射突然低头,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被倏地拉近。 近到艾萨克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契主轻颤的睫羽,将对方瞬间的紧张与慌乱尽收眼底。 他极佳的听力在此刻起了作用,眼前这分明脆弱又瘦小的法师,心跳却是那样的活跃,那样的拼尽全力。 第5章 慌乱 狭窄的空间里,被二人所独享的、富有节奏的心跳声平添了难以言说的暧昧。 但随着云魏身上的气息传入艾萨克的鼻尖,被他掩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渴望,伴随着那刻骨铭心的滔天恨意,被一同唤醒。 他的眼前闪现过昔日无数被鲜血染红的场景,光辉要塞、尸山血海、凶恶诅咒、嗜血狂乱、痛苦背叛、封印石棺、永恒寂静…… 艾萨克一掌撑上云魏颊旁的石壁,将自己狠狠地拉离,苍白的脸上,原本还算生动的神情,也重新变得冷淡了起来。 被对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云魏不由得出声询问:“你还好么?” 他仰起头,望着面前退后了两步,站得格外笔挺的骑士,仔细地端详着对方的表情,却一无所获。 可他刚刚分明看到,对方那一闪而逝、微微蹙起的眉头,像是在忍受着某种痛苦。 “无碍。您,”艾萨克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却是反将一军,“是有多久没洗澡了?” 最高明的讽刺,便是这样,用平淡的陈述语气说着疑问句。即使脸上没有露出分明的嫌弃之色,却依然逆风翻盘,让对方自乱阵脚起来。 “啊?”血条被顷刻清空的云魏一时语塞。他在心中掰起指头一算,发现自己的卫生状况的确堪称糟糕,上一次洗澡…… 好像还是上一次。 顿时,他不由得掩饰般地轻咳了两声,接回前言道:“你还没说呢,想要怎样的武器?赶紧的,外面的岩熊,就快冲进来了!” 勉强平复下胸腔中翻滚的诡欲,艾萨克如实作答:“我用得最趁手的还是重剑,就是最常见的那种款式。至于尺寸么……”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比划了一番,最终却直接是放到和云魏发顶同样的高度,“就这样,最好。” “……”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腹诽归腹诽,云魏却没再耽搁,他快速地施展着『形态拟造』,汇集着掌心中的亡灵之力,制作出一把取材为最紧密骨质的大剑。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从三级初阶直接进阶到了三级高阶,魔力水平几乎翻了两倍。 想也不用想,应该是契约了这位叫做艾萨克的光明骑士的缘故。 光辉之主在上,他的亵渎行径噢,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内心活动虽然丰富,可云魏手下的动作却一点不慢。在进阶后变得无比充盈的魔力下,一把重剑的雏形正于空中显现。 而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亡灵之力出现的那一刹那,艾萨克全身上下的肌肉就已经下意识地紧绷了起来,整个人就像弓弦上亟待离弦的利箭。 好半晌,那站得笔直的褐发骑士才放松下来,深邃的五官上浮现出某种类似于自嘲的笑意,又很快隐去,归于平淡。 但接下来,艾萨克的注意力又被面前正一脸专注施法的云魏吸引了过去。 这精神力操控水平,竟可以控制元素排列与重组,甚至在有限的空间里将其尽可能的压缩……这个表面上如此弱小的亡灵法师,看来不简单呐。 艾萨克心下暗忖,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只在一旁默默地等待着,只是那凌厉的眼神,又在不经意间严肃了很多。 待到与他整个人身高近乎相同的巨剑完全成型,云魏这才停止了魔力的输出,长长地喘了口气。『形态拟造』虽然只是一级魔法,可消耗的魔力却会随着持续引导的时间而递增。 考虑到岩熊本身近乎s级的防御,云魏将骨质的密度增大了近乎四倍,于是整个骨剑都泛出一种类金属的灰光来。 被切断了魔力引导的骨剑剑锋朝下,在重量的作用下,刃尖的四分之一都轻松地没入了洞穴内潮湿的土壤中。 擦了擦额头的细汗,云魏抬头望向艾萨克,却见后者正眉头紧锁,心下邀功的欣喜登时散了大半。 让前光明骑士用亡灵武器,亏你想得出来啊。云魏不由得在心里暗骂自己,可他的亡灵空间内确实从来没有收集过武器。 “好了,喏,你要的武器……就先将就着用。没事,随便用,反正也是一次性的。还有,不要那么尊敬地称呼我,艾萨克,我很不习惯。”僵硬地朝艾萨克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后,见对方不置可否,云魏默默地走到另一边稍微干净的巨石旁,又从亡灵空间里拿出一副大码的衣裤和软皮甲与两双兽皮鞋。 “骨牢还能撑一阵子,先来把衣服换了。”说罢,他又取出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魔法袍,径自往头上套了起来。 虽然还是夏天,细麻织成的魔法袍却也还算透气。无论如何,比之前那近乎衣不蔽体的粗布麻衣好多了。 之前因为尴尬的亡灵法师身份,云魏一直在远离城镇人烟的地方生活,这件唯一的魔法袍在他的缝缝补补下,也有了些年头,属于他稍微用点力都能听到纤维断裂声的濒临报销款。 于是等他在远处岩熊敬业的咆哮声里,小心翼翼地从法袍的兜帽处钻出头,就看到了令他瞳孔放大的一幕。 艾萨克正在另一侧背对着他,大大咧咧地换着贴身的衣裤。虽然洞中光线昏暗,但那倒三角的身材轮廓与紧致得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却还是一览无余。 人脑的无穷想象力并未因光的缺席而失落,反而因为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朦胧,衬得矫健的身姿如同博物馆中最精湛的雕塑。 脑子里像有烟花嘭然炸开,云魏只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整张脸连同耳背都红得发烫,他连忙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另外一边。 是的,这其实是他最大的隐秘,在他的心中,密级远高于他的亡灵法师的身份。 他,云魏,喜欢的是同性。 “你怎么了?发烧了?”窸窸窣窣的声响结束,艾萨克却站在那头问道。 即使隔着四五米远的距离,云魏也能想象出对方此刻皱着眉头的模样。 “没、没有。”他连忙慌乱地否认,低头掸弄着法袍上看不见的灰尘,将自己方才不可见人的绮念深深掩藏。 见艾萨克没再吭声,云魏长舒了一口气。 而就在下一刻,对方却打了个响指,一团小小的光团凭空浮现在了洞穴的半空中。这是一级的光系魔法,『光照术』。 但即使是亡灵生物轻易地使用光系魔法带来的荒谬感,也没能驱散云魏此刻心下的混乱。正相反,正是这样匪夷所思的荒谬,加深了云魏的不真实感,让他头重脚轻,如坠梦境。 可惊世骇俗的亡灵生物显然并不打算放过他。 在云魏诧异的瞳孔中,艾萨克再次靠近。对方蹙着眉头,似乎屏住了呼吸,正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他,烟灰色的眼神在光魔法的映衬下更显锐利,带着洞察一切的侵略性。 “是了,你的脚背被割破了。要当心,很可能会感染。”艾萨克了然地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眼此时惨白的脸颊上正泛着病态嫣红的法师,目光最终停留在对方鼻梁左侧整齐排列的三粒小黑痣上,“你先别穿鞋,坐下歇着,等会儿我来处理。” 云魏此刻晕乎乎的,在对方近乎命令式的口吻下,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只好乖乖地照做。 他听见对方利落地拔出了嵌在土壤中的骨剑,迈起大步子就往洞穴外走去,就像拎着再简单不过的工具。 随后,各种声音接踵而至,空荡荡的洞穴却像个回音箱,将嘈杂的回声叠荡。 骨牢被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岩熊愈发愤怒的咆哮声、金石相击般的劈砍声、沉闷入骨的剁杀声、凶兽濒死前的哀嚎声依次传来,周遭又再次归于寂静。 一切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刹那,云魏脑子晕乎乎的,声音就像从他的左耳朵进,又从右耳朵出去。 他似乎真的发烧了,额头一片滚烫。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又饥又渴精神紧绷,不久前躲避岩熊的追杀赤脚在森林里逃跑,受了伤也没注意,如今终于处于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濒临极限的身体就不受意志操控地发作了起来。 “嘿,你还好么?” 似乎是艾萨克回来了,云魏强撑着眼皮,扭头看向来人的方向,虚弱地点了点头。 对方似乎正蹲在他的身前,召唤出了水流清洗着他的伤口,又紧接着用光魔法愈合了狰狞的外翻开来创口。 他果然是在做梦,怎么会有人能同时使用两种截然不同的魔法的。 但脚踝上,被一只冰凉的大手紧紧攥住的触感是那样真实,云魏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指根处的硬茧,那是常年握剑的战士,在经年累月的历练中骄傲斩获的勋章。 坚硬的茧子不经意地摩挲过他脚踝关节处凹陷的肌肤,酥麻的痒意让云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似乎有电流从尾椎处升起,沿着脊柱直达头顶,让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条件反射般缩了缩腿,想要逃离这异样的禁锢感。 然而,对方的手掌虽未用力,却坚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别动,你太虚弱了,伤口必须清理干净。”高大的骑士挺直了脊背,单膝跪于地面,将云魏的脚踝置于膝头,正一丝不苟地忙活着,“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 像是在打趣,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该不会忘记了,嗯?我糊里糊涂的契主。” 云魏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最后听到的,就是艾萨克的这句话。 第6章 问答 迷迷糊糊中,云魏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很久之前,那是末世刚刚开始时的上一世。 他能清醒地明白自己在做梦,因为此刻的他,就像一个旁观者般,安静地在回看着自己的过去。 云魏其名,父亲姓云,母亲姓魏,仅此而已。 他的父母像很多那一辈人一样,不是自由恋爱,而是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就相亲结婚罢了。夫妻间的家庭生活并没有任何爱情的滋润,更像是在凑合着搭伙过日子。 他的父亲性格敏感又懦弱,在家里却又绝对强势和霸道,炒股亏得一塌糊涂,却总是坚信自己能够翻盘。 他的母亲性格要强又严厉,脸上鲜有笑容,几乎从来不会夸奖云魏,在遭受丈夫的暴力后,却总是更加严格地要求云魏好好念书,为她争气。 云魏一直觉得母亲不爱他,甚至厌恶他。 可到了末世来临的那一天,瘦弱单薄的母亲却拦在了业已尸变的父亲身前,让他快跑。 那时的他,也是发着低烧,在大雨里向着城外奔跑着。天地间到处都是怎么也擦不干净的水雾,雨水灌进后颈,又被体温蒸成扑面的热汽。 梦境的时间混乱颠倒,他跟在十四岁的自己身后,跑着跑着,场景又变成了末世暴发的前一刻。 厨房里传来饭菜的香味,电视机正播放着在一片鲜血淋漓的混乱中激斗的人群,父亲却接了个电话,要出门打牌。 母亲系着围裙,闻声出来,拿着锅铲站在厨房门口,焦急地絮絮叨叨,想要劝阻父亲。男人却暴怒起来,指着母亲的鼻子叫骂着什么,脖子上的青筋丑陋又狰狞。 云魏想要挡在母亲身前,身体却被无形的力量束缚着,让他徒劳地在空中挣扎。 而在这时,他也突然看到了自己。十四岁的自己,一脸阴郁地站在卧室的门后,从翕开的门缝里冷漠地旁观着客厅中的一地狼藉。 又是一场鸡飞狗跳的争执后,男人摔门而出,佝偻的女人却仍倔强地杵在厨房门口,紧紧地绷紧了唇。她的眼里明明是湿润的,云魏却觉得里面早已干涸。 他这才注意到,他的母亲不过四十出头,鬓角却已出现了几根银丝。 “……妈妈。” 四周的场景逐渐开始崩塌、燃烧,在被无形的吸力拽回现实前,云魏定定地看着那在一片火海中静默伫立的女人,无比怀念地喊了一声。 渐远的燃烧声,与近处火堆枯枝的哔啵重叠。 云魏睁开了眼,入目便是洞穴凹凸不平的顶部,晃动的火光席卷着星星点点的黑烟,在上面恣意涂抹着像水似的画面。 额头的濡湿让人难受,还好洞穴寒凉,中和了蒸腾的暑气。云魏抬手挡住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醒了?”火堆的另一侧传来声音,是艾萨克。 云魏扭头,只见高大的骑士坐在一个石凳上,守在了靠近洞口的一侧,正时不时地扒拉两三截枯枝,投到烧得正旺的火堆中。 云魏这才注意到就连他的身下也垒了几层小树枝,又铺上了厚厚的一层干草,算是一张简易的床。 洞穴内似乎已经被打扫过,石板的碎块被妥善地收拢,连空荡荡的棺柩也被移到了角落。 “嗯,已经退烧了。”云魏讷讷地应道,他坐起身。刚从久远的梦境中挣脱,并不太有精神。他扫了眼洞外,只看到黑漆漆的一团阴影,看来又是一天过去了。 “挺好的。”艾萨克即使是坐着,腰背也始终挺直板正,抬头看了一眼云魏,后者似乎刚从一场噩梦中回神,两三绺发丝搭在汗湿的额头上,看上去格外脆弱。 于是他善意地补充道,“你可以继续躺着睡会儿,当心反复。” “不,睡不着了。”很罕见的,云魏主动提议道,“来聊点什么,艾萨克。” 通常他更喜欢在沉默中独处,但那遥远的梦就像一个神秘的启示,或是不甚明晰的预兆,让他此刻颇不自在。 内心就像是残缺了一角的拼图,正迫切地需要什么来填补。 “好。”艾萨克又抬头望了眼云魏,隔着火光,云魏只觉这目光熊熊如炬,把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很快,艾萨克就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 “克劳德。”云魏不假思索,从他来到诸元大陆的第一天起,就一直这样化名。 “好名字。”艾萨克嘴上客套,眉头却是蹙了起来,“不过应该不是你的本名。你们碧璃城的东方人,本名似乎都很拗口。” “嗯?嗯……”云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诸元大陆除了红月、黑索和金云三个王国以外,向东越过广袤的鲛人滩涂,毗邻东海之处,还有座碧璃城,里面居住的全是黑发黑眸的人。 相传那些筑城的东方人,来自位于海另一侧的大陆,千年之前漂洋过海而来。 云魏一直生活在红月王国西南部的荒古战场附近,并没有太多走动,也不清楚碧璃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好在碧璃商人的足迹遍布诸元世界,云魏偶尔到附近的城镇采买必要的生活物资时,就被当地人认成碧璃来的客商,倒也添了不少便利。 “那你要我告诉你我的本名么?”云魏笑着问,神情却是抗拒的。火光映着他苍白瘦削的下巴上,似血红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比艾萨克更像从棺柩里爬出来的死者。 艾萨克静静地看了眼云魏,把问题抛了回去,“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就之后再说。”云魏受不了艾萨克的眼神,匆匆转移了话题,“我记得之前,你好像召唤出了水流?” 他还隐隐记得昏过去之前,艾萨克又是水又是光的一顿操作。他顺势瞥了一眼双脚,只见肌肤光滑细嫩,完全看不出之前的伤痕了。 艾萨克愣了片刻,轻轻颔首,“我猜你指的是这个……『控水术』?” 他伸出手,比了个手势,虚空之中,又出现了一束澄净的水流,沿着硬挺的衬袖灵活地盘旋了两圈,像条无比灵敏的水蛇。 随后他中断了魔力输出,水蛇又在倏忽之间消失不见。 艾萨克望着另一侧目瞪口呆的云魏,非常困惑地问道:“有什么问题么?” “咳、咳咳……”若不是穿越后在各种耳濡目染下坚信骑士都很正直,云魏简直怀疑艾萨克在故意装x。 他盯着艾萨克,古怪地反问道:“你的时之枝不是光属性的嘛?怎么可能使用出水元素魔法来?” 先不提一个骑士怎么会瞬发魔法,还做得如此轻而易举。 单就光属性的时之枝却施展出了水魔法这一点,简直颠覆了他一直以来了解到的常识。就普遍情况来说,诸元大陆上的魔法师,时之枝的属性在进阶为二阶职业者时基本就固定了。 所谓光元素的魔法师,时之枝自然是金黄的光色,只能学习并掌握光元素魔法。 “……”艾萨克闻言,犹豫了刹那,还是无比诚实地纠正道:“确切地说,我的时之枝是光与火双元素属性。我们家族的血脉比较特殊,几乎都是双元素……” 云魏:“?” 他要不要看看自己在说什么,火元素的时之枝,释放出了水元素魔法? 噢,光辉之主在上,他感觉他一定还在荒谬的梦境里。 将云魏脸上扭曲的表情尽收眼底,正直诚实的骑士后知后觉,迟疑地开口,“有什么问题么?” 像是被云魏传染了,他的底气似乎也变得不足起来。 云魏扶额。 有问题,当然有问题!问题可大了去了! 他清了清喉咙,大概地向艾萨克解释了一番,他来到诸元大陆后所看到的现状,着重总结道:“正因为时之枝具有唯一性,所以像我这样的亡灵法师,已经上了教廷的黑名单。” 大约五十年前,第十三任教宗约书亚发布谕令,宣布亡灵法师为异端,亡狩之战爆发。 在袭击下措手不及的亡灵魔法师们匆忙反击,使用了诸多禁术,也因而在世人心中的形象,从敬而远之,彻底变为臭名昭着。 一直认真听讲的艾萨克,此刻终于接过了话头,“的确,时之枝具有唯一性。但如果通过时之枝实现元素转化,不是就可以跨元素进行施法了么?” “元素……转化?这是什么意思?”云魏第一次听个听上去就格外专业的术语,他努力模仿着艾萨克的发音将其拼读出来,虚心求教道。 见病弱的契主终于来了精神,艾萨克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道:“众所周知,诸元大陆的七元素,分为火与水,风与土,冰与雷,以及光。除了前三组相互对立的元素以外,它们是可以互相转化的,不过需要额外支付一倍的魔力作为代价。” 云魏闻言,稍微想了想,举一反三地猜测道:“是因为先转化为了某种中立的物质?” 艾萨克有些惊诧,却还是赞许地点头:“你说对了。这也是诸元大陆,可以兼容各种来自异位面法则的原因。正是『元素』——就是你说的那种中立的物质,你可以将其理解为能量本身。” 元,即是本初之意。所有的法则通过蕴藏的能量进行衡量,再通过『时之枝』在诸元大陆展现出形态。 云魏很快就理解了这一点,有些期许地发问,“那你可以教我么,该如何施展元素转化?” 被迫成为亡灵法师后,他每天都在教廷的追捕下躲躲藏藏。 现在终于有了个伪饰的可能,或许他可以就此结束不断流亡的生活—— 云魏有些激动,胸腔顿时传来针扎的刺痛感,让他再次疯狂地咳嗽起来。 等他再次抬头,透过沾着泪的睫毛,就看到艾萨克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深邃的眉眼紧皱,浸透了担忧。 云魏倏然住口。他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可能误解了,担心他运用契约之力进行胁迫。 要知道,在诸元大陆,所有与魔法相关的一切都是极其昂贵的。魔法师,是智慧与知识的代名词。 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就只能施展出二级魔法。 哪怕仅仅是四级高阶的大魔法师,也已经尊贵得值得三大王国内的诸多伯爵拉拢,成为其麾下可以坐拥一大片领地的封臣。 而关于魔法的一切学识,都被束之高阁,待价而沽。哪怕仅仅只是一个施法技巧,都意味着价值不菲的财富。 而这样的后果,自然是魔法从世俗走向神秘,从广博走向偏狭,以至于如今的诸元大陆,唯一的时之枝竟成为了理所当然的通识。 意识到了这一点,云魏连忙擦了把脸,尴尬地摆手,“抱歉,咳,是我太激动了。没关系——” 艾萨克却答非所问,打断了他的客套,“有杯子么?” 第7章 荒唐 杯子? 云魏连忙点了点头,从亡灵空间内拿出两只白锡敞口杯来,放到火堆旁的石板上。 艾萨克却只拿起了一只杯子,随着微弱的魔法波动传来,锡杯里便盛满了清水,云魏看到这一幕,不禁想起前世基地里的水系异能者。 随着世界中的水源被尽数污染,他们的饮用水也只能靠水系异能者使用异能制造,每个人都被严格地限制了配给的额度。 但即使是最顶尖的水系异能者,也绝对无法像艾萨克那样轻轻松松地就在窄小的锡杯里召唤出水来。他们往往一旦发动异能,就是水漫金山的磅礴场面,而非如此举重若轻。 “喝点水。”艾萨克将锡杯递给云魏。 两人之间隔着火堆,云魏急忙去接。与骑士的宽阔的大手相比,锡杯实在太小,云魏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艾萨克的手指。 冰冷的凉意从指腹蔓延,云魏心下一惊,面上却是不显,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他垂下眼眸,将杯口靠近下唇轻轻啜饮,却蓦地发现,水温正好。 感受到锡杯表面残留的火元素,他惊讶地抬头,却见艾萨克对他微微一笑。即使骑士的脸色在火光下也是那样的苍白,在此刻却显得无比温和优雅。 他听见对方开了口,格外耐心地解释道:“克劳德,你很聪明,但我却不是一个好老师。即使在我的那个年代,元素转换也不是那么好掌握的一个技巧,我不能保证你可以很容易地学会。” 见对方竟然答应,云魏自然喜出望外,连忙道谢,“不,之前是我唐突了。你愿意教我,我就已经应当感恩戴德了。” 所以对方之前是因为看他咳得太撕心裂肺,所以神情忧郁?毕竟两个人之间的契约,实在太不公平。 也是,自己现在这个身体状况实在太糟糕了。 云魏内心有些复杂。 末世开始后不久,人类在饮食方面的文明水平就开始了自由落体式的垂直降落。一切都以饿不死为标准,至于味道?呵,根本无人在意。 也就是从那时起,云魏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差,全靠他觉醒的疗愈系异能硬扛。 云魏也觉得自己矫情。 但胃口这个东西,真的不凭他的意志转移。即使勉强地就着清水吃下基地配发的干粮,他也会在半夜惊醒,情不自禁地扑到马桶前呕吐。 而这样的情况,到了诸元大陆后也没有改善。这里的文明发展水平堪比前世的中世纪欧洲,因为魔法斗气等神秘力量的存在,科技生产力水平更是落后。 在连锁反应的最终端,诸元大陆上极其黑暗的料理水平甚至刷新了他的认知。 再加上他自己本来也是烹饪苦手,做出来的饮食惨不忍睹,几个因素一相叠加,自然也消瘦成了如今形销骨立的模样。 如果早知道艾萨克这么好说话,他就不该画蛇添足补充上那条共死的内容。 但契约已成,无法更改—— 除非他重回七阶的水平,将契约强行终止。 或许还得等上个两三年?无论如何,有了之前的那些经验,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他再回到七阶的水平不过是时间问题。 云魏却不知道,他的这番想法若是说出去,在任何诸元大陆人的耳中都是天方夜谭。 七阶职业者,那是在诸元大陆任何角落都能掀起波澜的存在,足以与一个公国的军队相抗衡。也亏得他之前五年一直离群索居,远离了人类社会,否则现在的诸元大陆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呢。 云魏想得正出神,却突然听得艾萨克提了个问题。 “克劳德,你……多大了?” 只见对面高大的骑士向前倾着笔直的腰身,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脸上的表情格外认真。 云魏有点摸不着头脑,“你问这个干嘛?” “嗯,就……”艾萨克掩饰般摸了摸鼻子,“就因为觉得,你很年轻。” 应该是,艾萨克想,对面的法师虽然看上去背负了不少的秘密,但总感觉阅历尚浅,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就像一泓清浅的泉水,清澈得足以见底。 云魏:“???” 年轻? 他哪里年轻了? 十四岁时末世暴发,末世十年,异世五年,四舍五入加起来,他都快三十了好嘛! 感觉有被内涵到,云魏故作高冷地扬起下巴,冷笑着开口:“我九十了。” 见对方一脸诧异,他不由得笑意加深,“我们亡灵法师,不是都被世人称为不死巫妖么。才九十岁而已,在亡灵法师中确实也算年轻。” “抱歉,我不该问这个。”艾萨克败下阵来,比了个投降的手势,脸上的表情虽然一如既往的诚挚,云魏却看出他的眼神分明不信。 嘿,到底谁跟他说骑士都正直又诚实的?眼前这个明显有些出入好不好。 “那你呢?你多大了。”云魏脱口而出。 可他问出口时就后悔了。 对方是苏生的逝者,这么问,无论怎么看都非常粗鲁。 但还没来得及进行补救,他就听见了对方的回答: “二十一岁。我被封印在那『不朽之棺』中的时候,二十一岁。” 艾萨克的语调一如既往的优雅平淡,就像漫不经心地念了首十四行诗,但云魏却被其中巨大的信息量震惊了。 封印,这是什么意思,对方根本没有死亡?那他们之间用亡灵魔法签订的契约又是怎么回事?明明精神海中的契约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还有,『不朽之棺』又是什么?云魏扫了眼角落里平平无奇、四分五裂的石棺,疑惑更深。 “它已经坏掉了,之前还算是『圣器』,如今不过是一堆普通的石块。”艾萨克看懂了云魏的疑惑,娓娓道来,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如你所见,我和你之前所提到的,追捕你的光明骑士们并不一样。实际上,我被封印的时候,光辉圣教都还没有出现。” 云魏却敏锐地观察到,对方提起光辉圣教的时候,语气似乎是轻蔑的,他的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所以,”云魏想了想,问出非常关键的问题,“封印你的人是?” “我不知道他现在的名号,但在我生活的那个年代,他叫帝利斯。” 云魏一惊,握着杯子的手顿时一抖,将锡杯中的水洒了些到他的虎口上。 帝利斯,真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光辉之主在上—— 不!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光辉之主就叫帝利斯! “所以,你,”云魏感觉自己的嘴唇都在哆嗦,“你也是……神之敌。” 全诸元大陆的人都知道,光辉之主是光明与正义的神。 而神之敌自然都罪不可赦,将在红月节那天被公开审判,接受圣炎的炙烤。 他们是异端,是邪魔,是罪无可赦的恶棍,是臭名昭着的亡灵法师。 而今天,恰好是诸元大陆第八百个红月节。 鬼知道教廷的那帮蠢货是怎么想的,把他和神之敌绑在一个密室里,还用艾萨克身上澎湃的光明元素力量镇压他? 不,连神之敌的棺椁竟然被恭恭敬敬地盛放在墓室中,享受着圣徒般的待遇? 什么是荒唐!这就是荒唐! “敌人么?哈哈……”艾萨克突然笑了,这笑声极其荒凉压抑,就像在哭,云魏却从中听出一些嘲讽的意味来。 他抬头看去,却见对方正又朝火堆中添了几根枯枝。随着艾萨克的身体重心前倾,额前细碎的棕褐色短发遮住了他面上的神情。 “所以,我的契主,”艾萨克住了口,看向云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这是可以预见的未来,你注定会被牵扯进我与帝利斯的恩怨里。我不会假惺惺地安慰你,这样太虚伪。我只是告诉你这个实情,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必须做好准备。”因为你实在是有些,太弱了。 最后这句话,艾萨克及时住了嘴,没有说出口。 而云魏则已经像热锅上的蚂蚁般,颇有些坐立难安。他将手中的锡杯放下,旋即又拿起来,咕隆咕隆地灌了起来,直到杯中水见底。 准备?什么准备? 那一天?哪一天?他该不会还要和光辉之主干上一场? 云魏将杯子放在石板上,神色几经变换,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艾萨克,微不可查地绷紧了下颌线。 要说失望么?倒也不是。他早就没有太多期待了,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他被这弱小的法师拖累,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他现在的这副样子,或许唯有在圣光之下彻底消散,才算得上最终的解脱。 另一头的云魏,敏感地觉察到了艾萨克的情绪变化,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他就是这么糟糕,敏感、脆弱、爱逃避,不敢轻易地做出任何承诺,也从来不敢轻易地相信任何人,却又总是想要笨拙地去讨好对他释放善意的人。 这些性格的弱点构成了他的底色,可悲的是,他无法做出任何的改变。 因为正是这些底色构成了他自己,他也因为这样的性格才活到了今天,就像魔法阵一样,二者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哪怕一点点的变化,他都将彻底毁灭,彻底迷失。 就像此刻,两人间沉默的空气足以让他窒息。 于是他自暴自弃地,从亡灵空间中取出了一些黑面包,俯身放到了石板上,放到靠近艾萨克的那一侧,用近乎祈求的语气提议: “要来一点么?我珍藏了很久的面包,味道,其实还不错。” 第8章 深渊 即使已算得上乡野间难得的美味,在粼粼的火光下,被切成片的黑面包仍像凹凸不平的泥炭森林。 艾萨克垂下眼眸,静默不语,矜持不变的优雅仪态,便是他无声的拒绝。 云魏的期待在沉默中升起,又在得不到回应的尴尬中化为泡沫。 云魏眼中脆弱的光亮被掐灭了。 他只能敛眉,轻轻拾起一块面包,缓缓地放到唇中。 制作黑面包的面粉很是粗糙,混合着小麦的麸皮等杂质。冰冷坚硬的面包块,入口很是干咸,还混合着木头碎屑的渣石感,像是最贫瘠的沙土。 云魏艰难地咀嚼着,眼神放空地望着不远处跃动的火焰,努力将注意力从干燥而麻木的口腔与唇舌上移开。 他不敢匆忙吞咽,怕面包细碎的粉末呛进肺里,只机械地维持着咀嚼的动作,等待着口腔内缓慢分泌的唾液将其彻底润湿。 但他的眼前却突然一暗,云魏连忙抬头,却见另一边艾萨克正不声不响地凑近了火堆。 只见对方拿过他放回石板上的锡杯,再次盛满了水,又稳稳地递到他的身前。 从亡灵空间里仓促翻出的衬衣并不合身,袖子短了一大截,尚未系好的袖口微褪,露出骑士精壮的小臂,云魏能清晰地看清其上微微膨胀的青色血管。 但这又是什么意思? 云魏心下困惑,他以为双方的关系在刚刚的小风波后又降回了零点。毕竟,面对他方才狼狈地递过去的台阶,对方明明选择了无动于衷的拒绝。 云魏没有动作,他挑了挑眉,示意艾萨克解释。但他忘记了此刻口中还含着一大块面包,腮帮子鼓鼓的,加上那双明亮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只仓鼠。 看上去就有些,有些……莫名的可爱。 艾萨克忍俊不禁,连忙以拳抵唇轻咳了两声。他收敛了捉弄的心思,语气却依然一本正经,“抱歉,食物什么的,现在的我并不需要。” 云魏这才注意到之前拿出的两只锡杯,也只有他自己用了其中之一。而那只现在还在艾萨克的手中,被骑士稳稳地举在半空。 看来又是他先入为主地误会了。云魏有些愧疚地接过杯子,抿了一小口。 难以下咽的食物在水的滋润下化为糊状。 云魏向艾萨克比了个手势,侧过身举起袖袍,快速地将面包吞咽下去,然后再次拿起水杯灌了一大口。 “我有个疑问,你说你是被光辉之主封印的,也就是说你并没有死去?” 云魏很好奇,他究竟是怎么与艾萨克缔结契约的,如果对方并不是亡灵生物的话。 “这也便是我下定决心跟着你的原因,克劳德。”艾萨克顿了顿,“说实话,你的契约魔法存在很多漏洞,并不足以控制我,如果我想的话,随时都可以离开,而你将会承受契约的反噬。” 见云魏讶然地瞪大了眼睛,艾萨克决心坦白,“除了你死我亡的那一条外。要知道,在我的那个年代,契约魔法通常都是上千字的魔纹,对每一条细则、每一种可能的情况进行限定。” “噢。”云魏默默点了点头,他更加困惑于对方的意图。 按艾萨克的意思,即使他用契约命令艾萨克,艾萨克也可能利用契约中的漏洞拒绝执行他的命令。甚至,只要对方把握住不致他于死地的底线,对方可以反过来折磨他。 “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云魏禁不住问道。 “等一下,克劳德,你又误会了,别这样。”艾萨克笑了笑,见云魏脸上疑惑更深,于是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处,“是契约,我们之间的契约是真实存在的。我能通过它,感受到你的情绪。” “嗯?” 云魏闻言,安静地闭上眼,尝试着将精神力集中到那意识海中虚无缥缈的契约上,刹那间—— 像是顷刻间迫近高天的星辰,宇宙将一切奥秘展示于他的眼前,时间凝固,星华滞停。 透过那若有若无的羁绊,他也感受到了艾萨克的情绪。 沉稳,冷静,没有多余的杂念,像一座亘古伫立的峰峦,像一条静谧蜿蜒的河流。 “别着急,先听我说。”艾萨克脸上的神情更加柔和,连语调也跟着放缓,“在被封印之前,我因为遭受暗算,变得非常的嗜血。你那是什么表情,哈哈,你没听错。就是字面的意思,我渴望着鲜血。” 云魏缩了缩脖子,他的目光落在艾萨克苍白又英俊的脸上。他盯着对方优雅翘起的唇线,很想知道对方的口中,是否有前世传说中,吸血鬼的獠牙。 但他失败了,只看到两排整齐的白牙。 噢,多么完美的五官。云魏默默移开视线,他承认他都有点嫉妒了。要是放在末世前的上一世,艾萨克光靠这张脸,便足以衣食无忧。 “这么听上去,光辉之主做得没错。至少他阻止了一场血腥的危机。”云魏喃喃,即使看向暗处,艾萨克火光下熠熠生辉的俊脸依然浮现在他的眼前。 “得了,整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光辉之主?呵!他就是天底下最卑鄙无耻的混蛋!”艾萨克没好气地嘟囔,旋即抱怨道:“嘿,克劳德,你到底站在哪边?” “我们亡灵法师,”云魏眨了眨眼,他故作深沉地宣布,背诵出《死者说》上的一段箴言,“向来站在公平与正义的一边。因为,‘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不跟你开玩笑。”艾萨克无奈地继续说道:“按道理看到鲜血的时候,我会陷入无法抑制的疯狂。但刚刚帮你处理伤口的时候,我发现情况变了。” “虽然那种翻腾的恶心欲望依旧存在,但却可控了,我依然保持着理智,没有陷入疯狂的深渊。”他深深地看了云魏一眼,“结合眼下的情况,我只能认为,是你的亡灵魔法与契约起了作用。” 而云魏却注意到,艾萨克在提到『深渊』时,语气有一些不自然。 “可是——”云魏皱了皱眉,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将《死者说》的存在告诉对方。他张了张口,转而迎着对方专注的目光,将圣殿墓室中所见到的怪物告诉了艾萨克。 即使过去了很久,面对怪物时,那浸入灵魂的恐惧和绝望感,给他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就像挥之不去的梦魇。 这份恐惧异常森冷,让人不敢独处,不敢入眠,不敢置身黑暗,仿佛只要稍不留神,就会坠入痛苦而诡异的深渊。 艾萨克耐心地听完后,却再次陷入了沉默。 云魏注意到,骑士先生本来岿然不动的身形,竟瞬间轻微地颤抖。他担忧地望着艾萨克,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透过两人之间的契约,他隐隐感知到对方变得生动起来的情绪。 那磅礴压抑的感情,不是恐惧,而是深沉的愤怒。 但他却听见艾萨克平静地对他开口,“看来,情况比我想的还要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了。时间不早了,你先休息。” 云魏没再吭声,他默默地把杯子与食物收好,又从空间中取出两条干净的毛毯。在递给艾萨克一条的时候,他有些迟疑。 或许他们该轮流守夜,这样更加公平一些。 仿佛看懂了云魏的犹豫,艾萨克安慰道,“没关系的,你去睡。我也需要冥想来补充能量,毕竟,食物和水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平淡的语气,与之前强烈的情感波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那一瞬间,云魏有些心疼。 艾萨克,你是个傻瓜。云魏这样想道。但他深知对方与他一样,有着骄傲的自尊,任何怜悯都会显得廉价且多余。 于是他拽过毛毯,在干草堆上翻了个身,面朝着石壁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 他原准备在脑海中理清一下思绪,他本计划着打扫一下杂乱的空间,他原以为他可能难以入眠。 但实际上,他却很快进入了梦乡。 …… 出乎意料的好眠。 一夜无梦,乃至神清气爽。云魏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的一个好觉了。 以至于他在刚刚醒来时惬意地绷直了双腿,连脚指头都尽情地拉伸,懒懒地赖在草堆上抻了个懒腰。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沉稳的低笑从另一头传来。 云魏一僵,连忙翻身坐起,一边埋头开始装作很忙似的叠起了毯子,一边极其自然地道了声“早”。 …… 二人没再继续昨夜的话题。云魏只是确认到,那克系的怪物的确来自『深渊』,确切地来说,是毗邻诸元大陆的『深渊位面』。 让他想起以前听说过的克苏鲁神话。 前世他还在念书时,克系神话方兴未艾,但云魏的父母显然是不允许他去看这些闲书的。 他只记得同学们口中所提到的克苏鲁。 所谓深渊,不可被定义,不可被观测,不可被描述…… 太过强大,太过遥远,以至于现在去思索忧虑,只是徒增烦恼。云魏只能将其放到一边。 等两个人都收拾好,走出洞外,云魏的鼻尖动了动,随即眼尖地瞥见了被拖到附近隐蔽处的岩熊尸体。 他走上前,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发现岩熊后心的脆弱处有道锋利的刀口,竟然是一击毙命。而岩熊的头部也有个三角状的破口,想来魔晶已经被艾萨克取走,用于补充体内的能量了。 但这好歹是只a级的魔兽,不说别的,光说这毛皮,在鞣制之后起码可以做出两件上好的软甲,就这么丢弃在地任其腐烂,似乎有些过于暴殄天物了。 云魏伸出手,调动起体内的魔力,使用出一个二级的亡灵魔法,『凋零咒术』。 这个法术其实威力相当惊人,但在实战中却很难命中活物,所以云魏向来是用它来收集战利品的。 随着指尖处形成的灰白魔阵缓缓转动,岩熊的筋肉很快就在灰蒙蒙的亡灵之力下瓦解成灰土,只剩下一整张完好的毛皮与米黄色的骨架。 把毛皮收进空间放好,云魏这才起身看向艾萨克。他指了指岩熊空洞的骨架,打趣道:“怎么样,有没有被我吓到?亡灵魔法,看上去就很邪恶。” 云魏不知道自己此刻张牙舞爪的模样在阳光下是多么的充满生机,与昨日病恹恹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将这一切收入眼中的艾萨克不置可否,却只是走到了前方的空地处,朗声道:“到这儿来,省着点你的魔力,今天要教你元素转换呢。” 他背着云魏,因此也没让对方发现,眼角处那要溢出的微笑。 第9章 嬗变 听到艾萨克要教他元素转换的技巧,云魏眼前一亮。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艾萨克,满怀期待地抬头望着对方。 二人视线相接。 或许是云魏的目光太过殷切,艾萨克不由得先笑了起来,“克劳德,你别这样盯着我,我会紧张的。” “啊?”云魏听着前半句,先是心下漏了半拍,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对方约摸是不好意思了。 大抵是艾萨克的笑声太过爽朗干净,就像此刻洒在身上暖乎乎的阳光,云魏也被这样近乎赤子的纯真所感染,他噙着浅笑,规规矩矩走到一旁站好。 “看好了,我要把火元素转化为雷元素。”艾萨克伸出手,一簇小小的火焰在他的指尖形成。 云魏聚精会神地盯住这簇在夏风中摇曳的赤色火苗,仔细地观察着其元素构成。 赤红色的火苗蕴藏着极为纯粹的火元素,由内而外源源不断地出现。浓度最高的内焰,即使在微风的吹拂下也纹丝不动,反而如同漩涡般在缓慢地旋转。 云魏定睛看去,只见其内焰开始缓缓地向内坍缩,直至湮灭成点点光华,又几乎在光华闪现的瞬间,被暗紫色的雷元素所替换。 然后就像惊雷掣电,火苗被从内而外翻了个个儿。几乎就在比他眨眼还要快的一瞬间,原本的那簇赤色的火苗,已然变成了一弧危险的球状闪电。 艾萨克偏过头,冲他挑了挑眉,“怎么样,看明白了么?” 在他说话间,闪电又变成了一卷青色的旋风,随即凝结为洁白的冰霰,最终又化为一抔如烟的沙尘,从指尖缓缓漏向地面。 云魏:“……不是很懂。” 老实说,他是真的一头雾水。在他的眼中,几乎就是火元素与雷元素在顷刻间完成了互换。 虽然这么说有脸丑还怪镜子歪的嫌疑—— 但他确实,原以为艾萨克说自己不是好老师是谦逊,没想到对方竟然说的是事实。 艾萨克一本正经地安慰道:“没关系,你慢慢来。这个确实是最高深的施法技巧之一,总的来说,就是把元素从原本的元素变成你想要的元素。” 其实艾萨克撒了谎。 在他的那个时代,元素转换是法师最基础的必修课之一。要知道在那时候,即使是被压榨得最凄惨的魔法学徒,也至少要掌握好几种元素的基础法术。 他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法师只会单系的魔法。 要是他的老师听见了,肯定会气得拔胡子!这简直算是对魔法的亵渎! 也因为如此,这个话说得实在不怎么高明,落在云魏的耳中,就变成了另一层意思。 “……”云魏抿了抿唇。 他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心下虽是腹诽,他还是深呼了一口气,挽起法袍的袖子。他摈弃掉多余的念头,尝试着将亡灵之力聚集于指尖。 云魏想将汇聚的亡灵法力转换为水元素。 这是因为亡灵魔法中除『形态拟造』以外,仅有的两个塑形类法术,『毒瘴术』与『隐蔽之雾』,与水系的『云雾术』,至少在形态上来讲最为接近。 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指尖的亡灵之力,在精神力所探知的微观世界中,灰白的亡灵元素死气沉沉地悬浮在一起,在相互纠缠中散发着不祥的辉光。 他还是不知道如何将其转换为充满柔和澄净之力的水元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随着精神海内三分之一的时之枝因为维持法力而耗竭黯淡,指尖的亡灵光球嘭然消散。 云魏顿时眼前一黑。 他连忙低下头,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 “你还好么克劳德?”艾萨克连忙扶住云魏,担忧地看着他的契主。刚刚对方一直处于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他根本不敢贸然开口打扰。 云魏摆了摆手,避开了艾萨克的搀扶,“没事的,我只是,太久没有这样持续地输出过魔力了。” 眼见对方又要开始下一轮的尝试,艾萨克着急地开解道,“先歇会儿,这个真的不能着急的,我之前也花了大概一周多的时间才熟练掌握。” 或许这位骑士真的有点着急,宽厚的手掌下意识地搭在了云魏的肩上。 这一刻,两个人都同时愣住了。 云魏只觉对方的手掌既坚韧又富有弹性,即使隔着法袍单薄的布料,他也能感受到对方掌根处的硬茧。 但他并不对此感到反感,恰恰相反,宽阔的掌心牢牢地稳住了他的身形,带给了他一种异常珍贵的安全感,这是一种错觉,就仿佛他此刻全身卸力往后一倒,都能被对方稳稳地接住。 而艾萨克此刻,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云魏的脆弱,那瘦削的肩胛骨带给他一种近乎惶恐的不安感,仿佛对方真的就像那天上的流云,太阳一出来,就会被蒸发不见。 艾萨克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喉结艰涩地动了动,掩饰掉多余的情绪,尽可能平静地建议道:“不然我们先休息一会儿?差不多马上也该吃午饭了,或许你可以等吃完午饭再尝试。” 云魏却拒绝了他的好意,“我就再练一会儿,练完就吃饭。” 他不着痕迹地朝前走了两步,避开了艾萨克的亲昵动作。 眼见站在原地身形无比挺拔的骑士欲言又止,云魏握拳保证道,“就一会儿,放心艾萨克,我有分寸。” 艾萨克无奈地耸了耸肩,走到一旁的树荫下,继续默默地守卫着他的契主。 …… 愿望总是美好的。 当云魏用光第二根分支的魔力后,他依然处于完全不得其门而入的状态。 实际上,当他用光最后一根枝杈上的魔力后,他还是没有学会。虽然途中艾萨克非常有耐心,不厌其烦地在他面前演示了一次又一次。 而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在一片林鸟归巢的聒噪声里,云魏有些气馁地坐到艾萨克身边。他反手遮住汗湿的额头,有些倦怠地望着远处巨大的残阳。 “喂,艾萨克,我说,”云魏懒洋洋地感叹道,“你在魔法方面这么有天赋,怎么没有成为一位魔法师呢?” 艾萨克静静地看了一眼靠在山石旁的东方少年,对方精致得近乎妖冶的脸此刻满是汗水,秀气的鼻尖与翕张的薄唇,在夕阳金黄的璀璨下宛若一卷高贵的油画。 纤细得过分的手腕遮挡了脉脉斜晖,也阻隔了他凝望的视线。但他能想象那双微阖的眉眼,就像老师书房中珍藏的瓷器一样,恰到好处地晕染出风情无限。 胸膛中,原本极其微弱的心跳,此刻却怦然地跳动了一下。 艾萨克回过神,在对方感到疑惑前老实地开口,“他们也都这么想……噢,我是说我的父母,他们本来也是想着,我应该能成为一位了不起的魔法师的。说实话,我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那后来呢?”云魏好奇道。 “后来,大概是我十岁的时候,”艾萨克面上露出怀念的表情,这让他本就正直俊帅的脸庞更显温柔,“我遇到了一个从碧璃城过来剑客,他背上背了把比我还高的巨剑,有这么高……” 艾萨克隔空比划着,然后才恍然发觉云魏此刻正蒙着眼,应是看不见,不由得悻悻地住了手。 却不曾想,云魏却像洞察了一切般,轻笑出声,“然后,你就立志成为一位骑士了?” 皓齿红唇,一笑朗润。艾萨克似乎第一次看到云魏笑得如此开心,如此的…… 真实。 “对。”艾萨克喃喃,嗓音低沉,有些仓皇地移开了视线。 “真好啊。”云魏感慨。 能够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真好啊。 “我也觉得我很幸运,不过实际上,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大剑很酷,但是后来……我才发现与操控元素相比,我真的更喜欢挥舞着大剑,尽情厮杀的感觉。” 艾萨克顿了顿,再次看向云魏,反问道,“那你呢?对你来说,魔法真的那么有趣么?” “我?”云魏一愣,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对他来说,魔法是他穿越到异世后唯一可以操控的力量,是他可以在异世中生存下去的唯一倚仗。 从他被迫接触《死者说》开始,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因为兴趣而去了解魔法。 但仔细想一想,与谨守戒律严肃古板的神官和习武不辍勇武强壮的战士相比,他还是更喜欢操控神秘力量的魔法师。 魔法,就是此刻的他能想到的,诸元大陆上最浪漫的词语。 “挺有趣的。至少……”云魏有点吞吞吐吐,他蓦地睁开了眼,在阴影的掩护下,垂眸瞥了眼身旁的骑士,“至少我感觉今天过得非常的充实。”充实得让他找到了久违的真实感。 所谓真实感,就是对自我存在的认可。这是他从末世开始至今,一直在努力追寻,却又一直忽略的东西。 “嘿,克劳德,我突然有个好主意。”看着对魔法如此感兴趣的契主,艾萨克突然灵光一闪。 “什么?”云魏放下手臂,疑惑地扭过头。 “跟我来!” 跃跃欲试的骑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带了起来。 精准又沉稳的力道恰到好处,一点都没让他感到疼痛;迈开的步子也分外体贴,让他能不急不缓地跟上。 但云魏还是吃了一惊,他牢牢回握住对方臂膊的手指泛着苍白,颤抖却又用力。 第10章 蛹动 二人再次来到空地。 艾萨克转身,道出了他的想法,“克劳德,你能把亡灵魔法的基础魔纹教给我么?” “当然。”云魏点了点头,略微明白了艾萨克的思路,“你是想,在自己的时之枝里印刻下亡灵魔法的魔纹?” 两个人现在是绝对的一条绳上的蚂蚱,随时都要警惕来自光辉之主方面的追杀,云魏没有藏私的必要。 所谓魔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朴素,亦是最玄奥的法则符号。 时之枝是在精神海中倒悬的魔力之树,魔法师在其枝干上精心雕琢着不同类型的魔法纹路,从而通过其枝杈与外部世界产生共鸣,得以施展出五花八门的魔法。 只不过,按照如今诸元大陆上的通识,时之枝是单属性的,具有唯一性。 像云魏的时之枝,就只刻印了代表亡灵魔法的魔纹,灰白色的纹路从根部蔓延开来,密密麻麻地环绕着凋零的枝干,就像木乃伊身上的绷带。 “对,我想邀请你进入我的精神海,我想,亡灵魔纹烙印到我光属性的时之枝上,一定会发生剧烈的反应,而这个时候,你就能够最直观地观察到元素力量的相互转换了。” 云魏闻言,却是有些担忧,“会不会太冒险了?众所周知,光魔法是亡灵魔法的克星,如果不小心——”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生怕一语成谶。 而且,邀请他进入精神海什么的……这个骑士未必也太没有防范心了。 艾萨克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他竖起食指,示意云魏看过去。 只见那苍白颀长的指尖上,又悬浮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赤色的火焰静静地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就像另一个小太阳。 而这一次,火焰同样又在瞬间转换成了其他的元素,却是澄澈晶莹的小水球。 水与火,正是相互克制的一组元素。 云魏仔细地打量着那纯粹而又澄澈的蔚蓝水元素,抿了抿唇,不再多言。 “看,克劳德,我以前也是这样印刻水元素的魔纹的。”艾萨克操纵着水球冉冉升起,悬浮到空中,就像一个巨大的肥皂泡,“一定没问题的,别担心咯。” 他打了个响指,水球嘭然炸开,雾化的水汽轻柔地扩散开来,就像一场猝不及防的丝雨,洋洋洒洒地笼向地面,驱散了夏日的热恼。 “不行,角度不对。”艾萨克望了望半空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水雾,撇了撇嘴,颇为失望。 “什么?” “没什么,”艾萨克低头看向云魏,“好了,大魔法师,魔纹!快教我啦——” 他拖长了音调,就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大男孩一样,顽皮又搞怪。 云魏好笑地纠正道,“我现在只是高级魔法师。” 艾萨克耸了耸肩,“没差啦,反正很快你就又要进阶了嘛。”大魔法师,不过是一个随心所欲的敬称。 最关键的,是他觉得他的契主今天表现出来的对于魔法的执着程度,和当年的那些顶尖的魔法师如出一辙。 而由于契约的缘故,他的能力水平被限制得不能超过云魏,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已经濒临三级高阶的瓶颈,离四级不过一步之遥。 云魏摇了摇头,捡起一根树枝,撇下一截趁手的枝干,就在泥地上飞快地画了起来。 亡灵魔法的魔纹其实并不复杂,云魏一直将其称为“绞索”:就是一个垂下的绳圈,在绳结处以一横作为强调。 虽然没有仔细地去了解过诸元大陆的刑罚,但是云魏相信和原先世界的中世纪差不了多少。而绞绳与死亡联系到一起也很自然,所以用这个符号来代表具有死亡意象的“亡灵”魔法,也相当顺理成章。 艾萨克凑近观察了一番,便再次直起身,站得挺拔又笔直。 云魏听见他说,“快过来,我们开始。” “该怎么做?”云魏也跟着站起来,他眨了眨眼,一脸懵圈。 艾萨克转过身,背对着云魏,“靠近我。” 云魏朝前走了两步。 艾萨克扭头瞅了一眼,见两人之间的空隙还能站好几个人进去,不禁笑道:“离那么远做什么,我有那么可怕嘛?靠近一点,伙计,把手搭在我身上。” “为什么要搭在你身上?”云魏脱口而出,看艾萨克望了过来,急忙补充道,“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进入别人的精神海。” “就挨着我,然后慢慢释放你的精神力就行,就像施展塑形类法术一样。别担心,放松点,我会带着你。”艾萨克说完,这才回答了前一个问题,“因为那个很基础的理论啊,叫什么来着,噢,我想起来了,是交感律与接触律。” 艾萨克没有多想,他只是在心中默默感叹云魏的魔法理论水平…… 真的亟待加强。 “噢噢。”云魏静静地点了点头,记在心里。 他往前走了两步,伸出了手,想要搭上艾萨克的肩膀,然后—— 他望着比他高了近一个头的男人,顿时,又有些犹豫。 男人的肩膀很宽阔平直,从背面看是典型的倒三角身材,云魏看着艾萨克脑后下方恣意扎在一起的小狼尾,不知怎么的想起来一个成语。 狼狈为奸。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云魏默默晃了晃脑袋。 “嘿,别磨蹭了,我的契主,”艾萨克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败下阵来,“太阳要下山了。” 他退后一步,将双手朝后一捞,准确地抓住了云魏的两手手腕,将人用力地朝前一带,然后双手交叉一锁,将云魏的双手按在身前,“好了,就这样,我们开始。” 突如其来的距离的拉近,让云魏显些惊呼出声。他下意识地偏过头,才避免了鼻子被骑士结实的后背砸扁的命运。 而等他回过神,他已经紧紧地贴在了艾萨克的背上。 他的手交叉在艾萨克的下丹田处,还被骑士的那双冰冷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按住。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对方有力的臂膊却像是钢铁铸成,纹丝不动。 鼻间传来的,是艾萨克身上的味道,那是一股淡淡的果木香气。 温暖清新,却又不腻,不是甜香,而是甘醇,云魏曾经在乡下的外婆家闻到过,此刻,那久远的熟悉感让他慢慢放松下来。 世界间仿佛只听见他自己喧闹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比远方的蝉鸣还要恼人。 “闭上眼,跟我来。” 他听见艾萨克这样说道。 云魏暗叹了一声。他闭上眼,不再有多余的动作,乖乖地配合照做。 他的精神力缓慢地释放出去,向艾萨克身上汇集。与用于感知的精神力不同,此刻的精神力像是无形的磁场,却又几乎凝为了实质,影响着周围细微的光影。 在精神力的世界里,他就像一个孩童,在一望无际的星空中蹒跚地走着,无数星辰在他的身旁诞生,无数星华在他的身旁湮灭。 他脱离了重力的束缚,也不必在意时间的流逝,这是由纯粹的意识凝成的浩瀚世界。 但很快,他的身旁就出现了另一个孩童,棕褐色的短发,烟灰色的瞳孔,笑得天真又坦诚,一眼就能认出是幼年版的艾萨克。 对方向他伸出了手,云魏不假思索地回握。然后,两个孩童一起手牵着手,向着这片星空最明亮的起源处奔跑起来。 随着光芒在闪烁中逐渐变得刺眼,云魏闭上了眼,耳畔是频率愈发急促喧嚣,直至听不见的风声。 一切终于归于平静。 等他再次睁眼,就发现他正置身于一处极其明亮广阔的空间当中,高天无云,静海无澜。而身畔,由艾萨克化身而成的孩童早已消失不见。 云魏明白,他已经来到了艾萨克的精神海中,他抬头望去,只见空间的极高处,悬垂生长着一株异常茂盛的大树,冠盖如云般笼罩着整片空间。枝干上火红与白金色泽的纹路交错,正代表着艾萨克时之枝火与光的双重属性。 只是此刻,那魔力之树只有紧靠着根部的三重枝干光芒亮起,远远看过去,既像黑暗中的蜡烛,又像是一朵蒲公英。 “我要开始了。”云魏的意识,“听”得艾萨克如此说,两人此刻的交流已经跨越了语言的媒介,是真正意义上的心意相通。 云魏点了点头,他飞凫而起,来到一处枝干的末梢处,仔细地观摩艾萨克如何在光属性的时之枝上印刻下代表亡灵之力的魔纹。 白金色的枝干,缓慢地被银白色的纹路镂刻、浸染,不同于光明的律动,像是涟漪一般慢慢在枝头扩散。 在缓慢到近乎凝滞的时间里,云魏终于窥见了那介于光明与亡灵之间的媒质。 那气息是那样的夐古,沧浑,悠远,不能用任何语言描述,却又迥异于吞噬一切的深渊。 它仿佛早已存在于一切开始之前,却又介乎于存在与虚无之间。 …… “怎么样,克劳德,你还好么?” 见微阖着双眼、静默伫立的云魏睫毛动了动,安静守候在一旁的艾萨克开了口。 云魏睁开了眼。 远方的夕阳就在这一刻,彻底地坠入地平线之下,宣告着黑夜的到来。世间最后的光亮,似乎只存乎于这个东方男子黑白分明的眸间。 但云魏伸出了手。 只见一朵微弱的火焰,正宁静地悬停在他的指尖。 第11章 好看 云魏掌握了元素转换之后,接下来几天都相当的忙。 他一边在自己的时之枝上雕琢各系的魔纹,一边练习着艾萨克教给他的几个基础魔法。 此刻,他正在练习的是『焚净术』。这是火系的入门法术,召唤火元素之力笼罩全身,焚灼身体及衣物表面的污物。火系魔法最容易失控,因此一级法术『焚净术』在一开始就强调了火系魔法对控制精度的重要性。 一圈明亮的火环被他控制得极好,像扫描一般,从头到脚来来回回走了两遍。 完成了清洁工作,顿觉神清气爽的云魏扭头看向不远处正在练习投掷的艾萨克。对方这两天也没闲着,云魏投桃报李,也教给了他一个一级亡灵法术,极其实用的『形态拟造』。 此刻,骑士先生正在将手中不断形成的骨刃掷向不远处的靶子。 这也是云魏受《死者说》中记录的三级法术『骨箭术』的启发,突然想到的点子。亡灵系、水系、冰系与土系的塑形类法术,在使用之后形成的骨头、水冰与沙土都相当稳定,但发射出的弹道指向性攻击法术,主要依靠的却是魔法师的精神力与魔力。 云魏现在是三级高阶的魔力水平,可以施展三次『骨箭术』,总共召唤出九支骨箭。 但艾萨克不同。 他是骁勇善战的骑士,肉丨体力量极其强悍,光凭借着身体恐怖的爆发力,就能造成难以想象的巨量伤害。他与云魏持平的魔力水平,可以施展整整二十七次一级魔法,这就像身上挂了个隐形的弹匣,或许能在未来的战斗中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云魏走近时,艾萨克手中的骨匕正脱手而出。苍白又锋利的短匕像流星一样,稳稳地扎进了前方用作箭靶的树桩。 云魏瞅了瞅,上面已经钉了好几把匕首。 他不由得笑起来,“看来我们的骑士先生真的很有天赋,命中率跟昨天比起来高多了。” 艾萨克回过头,摇了摇头,“靶子是静止的,如果是面对灵活的对手,我觉得这招意义恐怕还是不大。” “也对。再说了,以眼下的情况来说,暴露出你会亡灵魔法只是得不偿失,”云魏遗憾地挑了挑眉,正色道,“我空间里的食物不多了,而且现在我可以伪装成别的元素魔法师,是时候讨论一下接下来往哪里去了。” 既然元素转换他都能够掌握,那么将手背上的时之枝纹路与等级进行伪装什么的,自然也是小菜一碟。 只要控制体内的魔力输出就能轻易做到。而这是云魏之前从来没想到的方面,他就像是一块海绵,认真地从艾萨克身上汲取着关于魔法的知识。 “你有什么想法么?”艾萨克凑过来,低头问道。 “我想去炼金城,因为听说那里和教廷不太对付,不过……似乎离这里挺远。”云魏看向艾萨克,见对方若有所思,不禁问道,“怎么,你有更好的提议?” 艾萨克轻轻颔首,“去月花城,那里更近,还有『万法之塔』,你可以在那里系统地学习魔法。” 月花城云魏是知道的,那是红月王国的王城所在。但万法之塔……云魏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个地方。 不管怎么说,至少在地理和认路这方面,还是该虚心听取原住民的意见的。 乐得跟在艾萨克身后旅行,云魏拍板道:“等我收拾一下,待会儿就出发,去月花城。”他停顿了一下,睨了艾萨克一眼,“你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的?” 艾萨克却是笑了,他扬起下巴,看向不远处,“我们先去圣莫里蒂山,光辉要塞就在那里。” 云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峰矗立在茫茫林海的那一头,即使是葱茏茂盛的林木,也遮挡不住。 “光辉要塞……好熟悉的名字。”他皱眉思考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噢!是教廷所在的红月城!可是……你确定我们不是自投罗网?” 他与艾萨克两个,亡灵法师与嗜血的类亡灵生物。噢,光辉之主保佑。 同时,云魏还想起了他之前逃离红月城时,城中发生的异变。 他的目光不由得一暗。 艾萨克活动了一下手腕,毫不在意地说,“没问题,我们不进去。就从那里取路向北,直接去月花城。” “行。”云魏不再纠结,他伸出手,掌心对准前方的土壤,缓缓地释放出亡灵之力。 “你……这是在干嘛?”艾萨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还在疑惑云魏到底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对方明明把所有东西都存储在了亡灵空间中。 “在搞钱啊。咳……我是说,我在召唤死去的魔兽亡骸,看看他们的魔晶还在不在。”云魏脸上一脸淡定,目不转睛地看着身前缓慢隆起的地底,“不然我们在月花城怎么生活?” 这是一级亡灵魔法『召唤骷髅』,亡灵法师最具代表性的法术,没有之一。 谁能想到呢,在南方诸林这种遍地宝藏的地方,还有这种难以置信的妙用。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在五十年前,亡狩之战尚未爆发之时,为什么亡灵法师是大陆所有职业者中最富裕群体的秘辛之一了。不足为外人道也! “……”见云魏一脸认真,艾萨克好笑地摇了摇头,在手中凝聚出一把骨刀,主动走上前去检查刚被法术唤醒的骨马。 …… 云魏每施展二十七次『召唤骷髅』,就要停下来通过冥想恢复魔力,在这样高强度地榨丨干自己的过程中,他隐隐感受到自己的瓶颈出现了松动。为了保证二人的安全,艾萨克虽然也会适当地帮帮忙,但主要还是留存着力量进行警戒。 两个人就那么走走停停,又花了四五天时间才走到南方诸林的边缘。期间云魏也不出意料地突破到了四级初阶,成为了可以使用四级法术的大魔法师。 四级的亡灵法术有三个,『亡者苏生』、『隐蔽之雾』与『恫吓术』。亡灵复苏其实就是群体型的骷髅召唤,一次性召唤出一定范围内的全部亡骸。 听上去像是可以大大加快他的挖晶事业,但实际上,受地底不可预知的魔兽亡骸分布密度的限制,效果没有预想中那么理想,反而就像是在开盲盒一般。 云魏试过一次,却只召唤出了两只b级魔兽、两只c级魔兽和十几只d级魔兽,还不如他老老实实地使用二十七次『骷髅召唤』呢。 不过这几天的成果也颇丰,云魏的亡灵空间里,魔兽晶核已经按照品质等级分别堆成了好几座色彩缤纷的小山包。其中要属d级晶核最多,有接近三百多枚,而紧随其后的c级晶核也有两百来出头。 到了b级,晶核的数量就断崖式地减少了,也被云魏统计得更细致,只有五十七枚;而a级晶核更是只有十三枚。云魏准备将这十三枚a级晶核全部留给艾萨克,而其他中低级晶核,则等他俩到了途经的城镇后,分批换成金币。 值得一提的是那意外之喜,就连异常珍贵的s级晶核,云魏竟然也开出来了两枚。不要看数量这么稀少,要知道,他和艾萨克也不过才挖掘了半个月不到—— 虽说都是一次性的买卖,但他们不也仅仅只是停留在南方诸林的外围边缘么? 要不是光辉之主和深渊怪物一直像两颗定时炸弹般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云魏觉得他可以一直住在南方诸林里,挖到世界末日降临。 …… 走出南方诸林的时候,正是中午,四周人类活动的痕迹已经非常明显了,低矮杂乱的灌木都被清理干净,只剩绿草如茵连绵起伏的牧场。 沿着蜿蜒的乡间土路再走不了多远,就可以抵达巍峨壮丽的红月城了。 “艾萨克,等一下。”云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朝艾萨克喊道。 艾萨克闻言,停下脚步,警戒地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他疑惑地望向云魏,只见对方往前加速走了两步,转身立定。 然后,云魏伸出手,将一簇亡灵之力聚集在了掌心。 灰白的亡灵之力像浑浊的泥水,又像是浮沉不休的苍焰,却很快转换成了一颗澄澈的水球。尔后,在亡灵法师极其不熟练的『控水术』操纵下,水球又摇摇晃晃地升到了半空。 艾萨克瞪大了眼,惊讶地望着这一幕。他的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想,但他又觉得不太可能,于是只能面上不显,略带紧张地盯着那在半空中越发膨胀的水球。 果然,又是“嘭——”的一声,水球炸成了朦胧冰凉水雾,就像那天艾萨克做的一样。 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在正午灿烂的阳光折射下,半空出现了一弧浅淡的彩虹。 七彩绚丽,斑斓璀璨,像是凭空出现的神迹。 隔着还未彻底散尽的水雾,艾萨克看见另一头的云魏,正满意地打量着半空中的杰作。旋即,对方带着笑意的目光望向了他,“看来,这次的角度不错。怎么样,好看么?” 艾萨克只觉心里有点痒痒的,让他不由得舔了舔牙根。 他抬头望向挂在半空的虹霓,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好看。” 第12章 酷帅 午后不久,天空就变得阴沉了下来。反而是那已经遥遥在望的红月城,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光影下惨白得瘆人。 云魏隐隐有些不安。 他迟疑地问道,“艾萨克,你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 一路走来,竟然一个人影也没有。他们脚下的小路明明是从红月城出发前往南方诸林的必经之路,按理来说,应该有络绎不绝的从红月城接取委托前往森林的冒险者。 闻言,艾萨克也停下了脚步,他凝视着远方惨白的要塞,眉头深锁,“的确不对劲,太安静了。” 不光没有人影,连自然界的虫鸣都消失了。只有风吹拂过四周茂盛的草场,沙沙的响声更衬托出一种诡秘的死寂。 “你注意跟紧我。”艾萨克说着,将系在身后的一根巨大腿骨取下,握在手中—— 这是从之前云魏召唤出的一只s级魔兽的残骸上取下的,又被云魏简单地淬炼过,此刻焕发着金属般的幽光。 但幸运的是,一直走到红月城南门外,路上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但这摇摇欲坠的安全假象并没有让两人放下警惕,反而将神经绷得更紧。 云魏来到壮丽的城门前,发现紧闭的大门之上正笼罩着一层金色的辉光,无数代表着光辉之主的神圣刻印正从地面不断升起、汇入大门的辉光当中,沿着两侧的城墙向周围扩散。 “这是……结界?” 云魏和艾萨克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点了点头,有些沉重地说:“还是封印结界。你之前提到过,有来自深渊的使徒出现在了圣殿的地底,我想,他们应该是放出了当年镇压的怪物。” “你是说,城内现在到处都是深渊生物?” “不,恐怕不是,光辉之主的结界可挡不住深渊生物,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混沌生物。你要注意了,遇上它们的话,不要轻易使用元素魔法。” 艾萨克简略地向云魏科普了一些关于混沌生物的知识,尤其是它们遇到同属性元素后会无限增殖的特点。 云魏认真地听着,一字不落地记在了心里。他点了点头,提议道:“那我们贴着城墙绕到北面去。” 艾萨克点了点头,将骨槌护在身前,一马当先。 当转过一处凹角时,艾萨克拦住了云魏,“瞧,那边的岩石旁,有一只咏电之喉。” 云魏定睛一看,只见一张床铺大小的紫色嘴巴,正静静地悬浮在离地一米左右的空中。 他不免吃了一惊,压低了声音道,“我去,竟然那么大?” “当然,它张开嘴喷射闪电锁链的时候更可怕。小心些,我们都不擅长冰魔法,最好是绕过去。”艾萨克弯下腰,做出了一个隐蔽的动作。 “它可以看到我们?”云魏有些讶然。 “主要是感知七元素。我也不知道,当年它们入侵得太突然,还没有仔细展开过研究。” “我,有个想法。”云魏望着远处休眠状态下的混沌生物,缓缓开口,“或许,可以试试『毒瘴术』?” 这是一个二级亡灵法术,而亡灵之力并不属于诸元大陆中的七元素。 艾萨克闻言,沉吟了片刻道,“那就先试试。这截路太开阔,也确实不好隐蔽。” 见云魏似乎有些紧张,他轻声安慰道:“没事,只是一只落单的混沌生物而已,即使是硬刚我们也不怕。” 混沌生物的等级并不高,大多相当于四级到五级职业者的水平,主要是那包裹住核心的类金属表皮难以处理,以及其无限增殖的特性,才在八百年前造成了巨大的混乱。 眼下两人都已是四级初阶的水平,虽说他契主的魔法战斗水平……咳,艾萨克觉得仅凭自己,也是可以拿下眼前的这只怪物的。 云魏可不知道艾萨克的真实想法。他伸出双手,缓缓地朝着咏电之喉所在的地面,释放出亡灵之力。 墨绿色的毒瘴缓缓地从地上升起,而处于休眠状态的巨唇依然恍若未觉,直至被那不祥的云雾缓缓吞没。云魏并没有发动毒瘴的腐蚀之力,仅仅是让其完全包裹住那坚硬的混沌生物,阻绝了它对外界的感知。 一切都很完美,连艾萨克都不禁竖起了大拇指。 云魏长舒了一口气。他看向艾萨克,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它们有魔晶么?” 艾萨克闻言哭笑不得,迎着云魏充满希冀的眼睛,遗憾地耸了耸肩:“当然没有,不然它们早就被我们养殖起来了。”哪里还会有那么多艰难的战役呢。 希望破灭了。云魏撇了撇嘴,轻叹了一声,怅然地继续往前走去。 …… “它们为什么会休眠?” 傍晚时分,两人在又一处相对安全的城墙凹角处进行休整,两人围坐在用骨板遮掩住光亮的篝火旁,云魏终于可以大胆地问出他今天积累了一箩筐的问题。 “……”艾萨克闻言,陷入了沉默。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间,却被云魏注意到了。 “因为带领它们入侵诸元大陆的神,已经被消灭了。”艾萨克缓缓地述说着,向来坚毅的眼神有些放空,像是陷入了回忆,“诸元大陆紧邻着很多位面,最近的便是混沌位面,而八百年前,混沌之主就是从这里——” 艾萨克顿了顿,他指了指身后巍峨的要塞,继续道,“诸元大陆就像个盘子,而圣莫里蒂山就是它的中心,这里的空间最为脆弱,所以混沌之主选择从这里入侵。” “可是这里已经是人类文明的最南端了。”云魏有些惊讶,他以为这片大陆大部分陆地已经被三大王国瓜分。 “人类,只是这个大陆的一份子而已,谈不上主宰。”艾萨克淡淡地说道,“北面是极北荒原,南方是南方诸林,东西两头都是一望无际的海洋……而这些人类没有到过的地方有什么呢,没有人知道。” 这个话题太有哲学意味,云魏选择跳过,他另外起了个头,“你刚刚说到了神,混沌之主是混沌位面的神,而光辉之主也是神。它们……是什么样的呢?” 而这一次,艾萨克的沉默比上一次更久。 就在云魏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云魏却听见他再次开口道:“神……其实也是人,和我们一样,并非不可战胜。还记得我跟你提到过的帝利斯么?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并不是神。” 落在云魏的耳中,这就相当于艾萨克变相承认了艾萨克参与了八百年前的战斗。也难怪他对混沌生物这么熟悉。 “抱歉,我不该问这个的。”云魏自觉失言,他还记得在一开始的时候,艾萨克并不想跟他说这些的。 “这没什么的,就当是我讲了个故事。”艾萨克轻轻摇头,示意对方不必在意,他看向了身边的云魏,眼神深沉,“那你呢?也说说你的故事。” “这算什么,公平的交易?” 双手抱膝的法师笑了笑,将脑袋枕在手臂上,偏向艾萨克的方向,目光却落在了熊熊燃烧的火堆上,“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我的过去,平凡得不值一提。” “我出生在另一个大陆,家境情况也很普通。到了年纪就做那个年纪该做的事情,上学,念书,一直到我十四岁……” 云魏有些迟疑,他在考虑该怎么跟艾萨克说穿越之前关于末世的事情。 “噢,老天!你不会要这样展开,跟我一直讲到你九十岁。”艾萨克开了个玩笑。 云魏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之前随口编了个自己的年龄,而当时对方的表情明显就是不相信。 呵,艾萨克这小子还挺会翻旧账的嘛。 “没错。”云魏睨了艾萨克一眼,“你就洗耳恭听,我还要中途抽查你有没有仔细听讲呢?”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不由得相视一笑,纷纷移开了视线。 “我十四岁那年,整个大陆的发生了变故……”云魏的声音沉了下来,神情也变得严肃,“我的父母都在变故中去世了,我也成了孤儿。” 艾萨克安静地看着云魏,他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没有打断沉浸在叙说中的青年。 “不过我却获得了一种特殊的能力,就像这里的斗气和魔法一样,超自然的能力。我想要努力活下去,而依靠着我的能力,我做到了。”云魏叹了口气,“当然了,有得必有失,这能力也有副作用,我成年之后,身体就停止了衰老。” 艾萨克听完,由衷评价道:“听上去,就像是在炫耀。” 云魏再次抬眸,狠狠地瞪了一眼艾萨克,火光下,他鼻梁旁的小痣熠熠生辉。 “不是的……谁愿意成年了之后还顶着张娃娃脸啊,而且我又不是你那种又酷又帅的类型——”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云魏连忙住口。 他不敢去看艾萨克的眼睛,只觉得自己脸颊被篝火的热度烤得飞烫。 “我刚刚好像听到了什么?” 对方却毫无眼力见,甚至不依不饶。 “哪有!你听错了!”云魏恼羞成怒地站了起来,走到另一旁的角落里,嘴里嘟囔着,“困死了,我先睡了。晚安艾萨克!” “晚安。” 艾萨克坐在原地,继续向篝火上添了些柴火,他深邃的眼睛映着火光,像是心情极好。 第13章 禁咒 天刚蒙蒙亮,两个人就再次一脸戒备地启程了。 晚上休息得并不太好,云魏有些没精打采。 但很快,当他们经过了东北角的卫城外的一个小村镇时,便与赶回来打探情况的一队冒险者们撞上了。 为首的剑士很是谨慎,隔着大老远就喝止了二人继续靠近,“停下!你们是什么人?” 艾萨克与云魏对视了一眼,挡在了云魏的身前,露出手背上的时之枝,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是从月花城前往南方诸林冒险的职业者,回到红月城却发现了变故,正往北门而去。” 他的语调是最标准的月花腔,听上去就高贵矜雅,带着不容冒犯与质疑的气势。而当那代表了四级职业者的白金色魔力纹路缓缓浮现于手背时,让对面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光属性的大剑士,想来也是与教廷关系密切,对面神经紧绷的冒险者们顿时放松下来。 然后艾萨克就上前与他们攀谈了起来。 云魏则是一脸冷漠地站在另一边,打量着空无一人的村镇里一片狼藉的巷道。 他本就是法师打扮,冷下脸时,那精致到近乎妖异的东方面孔更是高不可攀,带着拒人千里的漠然,因此没有人敢来打扰,倒是乐得清静。 他听见艾萨克问道,“附近怎么没有看到有光明骑士警戒?” “嘿,可别提了!”说起红月节那日的异变,一脸胡子拉碴的剑士仍然心有余悸,“当时城内所有的人都往北门涌去,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是炼金装备我想,该死的炼金城,他们的东西向来不靠谱——” “亨利!”身旁猎手打扮的金发队友不由得提醒他,现在不是可以自由发散的场合。 “总之,元素暴动发生了,北门那里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比好几个城门还宽。然后,那些怪物听见响动,就全都疯了一样朝北门扑了过去。”亨利双手在空中舞动,很是激动,“然后教廷的枢机主教们出手了!光辉之主保佑,正好是红月节,十二位大人们全都赶到了红月城,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收场。面对来势汹汹的怪物们,他们使用了禁咒……” 说到这里,亨利有些哽咽。众人皆在胸前比划出了祈求光辉之主保佑的手势。 云魏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他也使用过一次禁咒,知道其代价往往都很严重。 从亨利的叙说中,他隐隐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那是他在末世中挣扎了十年后练就的本能。但他对诸元大陆实在太过陌生,以至于难以理清这丝违和感的头绪。 “是光系的禁咒?”艾萨克闻言,却是皱了皱眉头,他印象里混沌生物里也有光系的存在。 “可能是……但或许不仅仅是……抱歉,骑士阁下,我们对魔法与神术了解得不多。反正最后的结果是,有九位枢机主教为封印那些怪物而献出了生命。他们的圣骸此刻还留在北门外,我们也不敢擅动,只能要等王城那边来处理了……” 亨利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 教宗约书亚阁下已经多年没有露面,剩下的三位枢机主教,又恰好分别属于红月、金云与黑索三个王国,只能各自赶回所在王国的王都向王室求援。 幸存的光明骑士也跟着分为三队,护送那些惊魂未定的朝圣者们返程。无论如何,这次异变对光辉神教来说都是极为沉重的打击。 亨利的冒险者小队正是接受了红月王国冒险公会的委托,回来进行调查的。 全大陆的职业者都将目光汇聚在了此处,生怕被封印在城内的混沌生物破墙而出,造成更为严峻的后果。 众人各自在破败萧索的村子里又休整了一番,便道了别。 “去北门?”艾萨克看向云魏,征求他的意见。 现在他们可以直接从此处沿着小径取路北上,但云魏敏锐地捕捉到了艾萨克的担忧。他昂起头,望着对方澄澈的眼眸,佯作不知,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早已发现,对方即使身负着他所不知道的深仇大恨,却依然正直而富有责任感。 …… 北门外的惨烈状况还是超乎了二人的想象。 那里并非尸山血海,也并非残肢遍地。仅仅是那巨大的深坑,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此刻,云魏就站在深坑的边沿,看向那向下凹陷了数百米的坑底。这让他想起前世建筑工地的地基,但眼前的景象绝对比那坑洞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都没有了。 在剧烈的元素暴动之下,一切都化为了齑粉,连坑底都格外的平整,像是大地上永久难以愈合的瘢痕。 云魏转身离开,他承认那几乎不可见底的深坑加重了他的恐惧,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在地底所见的深渊。 艾萨克在不远处的阵法处,那里有九位牺牲的枢机主教的遗骸。照他们先前的判断,这个悲壮的术式十分成功,不出意外的话,至少在几十年内都安全无虞。 云魏轻轻地走过去,“怎么样,你辨别出他们施展的禁咒了么?” 艾萨克沉默地摇了摇头,“没有,我想……恐怕不仅仅是禁咒,还掺杂了光辉之主的神术。从残留的能量来看,他们是借用光辉之主的神力封印了整座圣城,然后用光元素的修复与融合的特性加固了结界。” 残余的光明之力格外恐怖,几乎浸透了地底的泥土。枢机主教们双手高擎,维持着生前祈愿的姿势,圣洁又虔诚。 他们的栖息之处没有阴影,他们已经融化在了光明的慈爱里。 云魏看了看那些已经元素化的残骸,有些疑惑,“教廷的主教们也会使用魔法?” “当然,就像我修炼斗气,但也有时之枝,也会使用简单的魔法。”艾萨克的目光有些久远,陷入了回忆,“在最开始,大陆上没有神的存在,自然也没有神术。帝利斯是光明元素的法师,掌握了很多光明魔法。要知道,各系的法术早已流散,被记录于魔导师们的手稿里。而禁咒基本全都封存于月花城的万法之塔里,这是八百年前就已经存在的规矩。” 云魏不由得想到了存放于自己亡灵空间内的《死者说》。其上不光有着成体系的亡灵魔法,甚至还记录了亡灵系的禁咒。 不知作者究竟是谁。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说,禁咒都被存放在万法之塔中?” “对。万法之塔,是一切魔法的起源,那是个很奇特的所在,你到了月花城就会明白。只有得到了它的认可的魔法师,才能在里面学习到高深的魔法与施法技巧。它甚至在第一皇朝之前就存在……” 云魏轻咳了一声,无辜地望向大有滔滔不绝之势的艾萨克。 艾萨克这才反应过来,诸元大陆的通史对来自其他大陆的云魏可能太过高深。 他抿了抿唇,眼带笑意,“继续上路,晚上空了再说给你听。”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他愈发地期待每晚的火边谈话。克劳德每次全神贯注的模样,就像一只极其乖巧的猫咪。 或许今晚,他还可以给他的契主带来一个惊喜。 第14章 惊喜 又是一日黄昏,红月城已经被他俩甩在了身后。遥遥回首,便能在晴朗的夏日,尽情了望到圣莫里蒂山上的皑皑白雪,被夕阳镀上圣洁庄严的金辉。 云魏身心放松地欣赏着风景,伸了个懒腰。他们已经走到了神恩高地的边缘,等明天沿着山麓蜿蜒而下,就可以进入到红月王国繁华的腹地。 他看了眼艾萨克,对方正在一旁熟练地砌着篝火。 即使是穿着被绷得很紧的粗布衬衣,骑士先生也穿出了一股子高定礼服的气质。挽起的袖口下,精壮的小臂正上下移动着卵石,调整着风口的角度。 结实的肌肉纹理与微微鼓起的血管,仿佛带着直击云魏心底的性感魅力,让他百看不厌。 很难想象对方极其擅长这方面的事情。初见时的第一印象,云魏以为对方是那种传统的、离开了扈从后生活都难以自理的骑士。 毕竟艾萨克是那样的优雅,即使两个人还没有亲密到谈论彼此的私生活,云魏也能从他的言行举止里看出他的身世高贵。 艾萨克的一颦一笑都像被精心设计过般恰到好处。无论是温文尔雅的神情,还是一丝不苟的仪表,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养成的。高贵就像是他烙进血肉的本能,而优雅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并且与任何人都无关。 云魏深深地意识到,他与艾萨克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如果不是阴差阳错的一系列离奇的遭遇,他与艾萨克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火已经生好了,过来坐下休息。”艾萨克回头,他单膝跪于篝火旁,腰背挺直,就像戒律严明的军士,“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哦?”云魏挑了挑眉,听话地走过去坐下,语气却是淡淡的,“是什么?你都提前说出来了,可能很难让我出乎意料了。” 云魏瞥了眼面前充作桌案的石板,正要从空间中取出坚硬的黑面包来。即使是这难以下咽的黑面包,也所剩不多,好在明天就能到达更加安全的市镇,可以再采买一些囤放着。 然而艾萨克却按住了他正微微抬起的手。 对方骨节分明的指掌格外有力,摁下时却很轻柔,相接触的部位分明是冰冷的,云魏却像被烫到了般,脊背绷直,五指微蜷。 他微偏过头,用眼神发出疑问,下颌线清晰地勾勒出侧脸的弧度。 但艾萨克却被云魏微颤的睫羽,吸引了注意力。 他正待看个仔细,目光却坠进了墨色的湖水。似乎碧璃城的人都是这样的黑眸,天生就带着一种内敛的神秘与矜持。 但他的契主又是不同的。 艾萨克深知,那浓郁的暗色中,饱含了太多秘而不宣的隐秘,偏偏又清澈见底,像神话中的魔泉般引诱着他的心神。 他就像被海妖的歌喉所吸引的水手,本以为可以全身而退,回过神时却早已身陷漩涡之中。 艾萨克本以为,他在对方身上与日俱增的关注,不过是因为两人之间远谈不上公平的契约。但直到现在,与对方的目光近距离对上的瞬间,艾萨克才恍然觉察,那沉静不语的乌黑,是何等的摄人心魄,只让他仓皇失措,抽身不及。 孱弱的心跳究竟为何而加速,冰凉的唇瓣究竟为何而滚烫。 艾萨克强压下纷乱的思绪,不敢细想。 他默默收回了手,避开契主清亮的目光,低声道,“不用拿黑面包,克劳德。之前在村里我拿了些食材,或许……你可以尝尝我做的饭。” 他的嗓子很干涩,发出的声音格外低哑,在二人极近的距离里,就像嗡鸣的提琴。 “噢……你还会做饭?”云魏仰起头,语气虽有些怀疑,说出的话却饱含着期待,“如果这就是你说的惊喜的话,我想,这确实能算得上一份不错的惊喜。” 他的脸颊在夕阳与篝火的双重映衬下,就像留宿了酡醉的晚霞。两人各自怀揣心事,谁也没注意到交谈的语句是多么的胡来任性。 云魏静静地看着他的从者一脸认真地从颈项下的吊坠中(他曾经注意过这个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白金色绳结状的吊坠,却没想到居然还是空间道具),取出食材与烹饪器具,分门别类摆放就位。 放眼望过去,食材倒也普通。兽肉、油脂、燕麦、香料、一些蔬果……其中还有云魏最讨厌的芜青甘蓝。 许是对方脸上的神情过于认真,云魏面上依然还是期待满满,他一点都不想拂了艾萨克的兴致。他默默地想着,即使再讨厌芜菁甘蓝,他待会儿也一定要努力吃完。 艾萨克持续引导着『控水术』,在利落地做好了清洁后,便开始了令云魏眼花缭乱、堪称炫技的华丽操作。 刀影翻飞,锅声悦耳。 原始的食材很快就被粗加工后被码得整整齐齐,各就各位。 云魏只继承了老妈身上祖传的魏氏黑暗料理,对烹饪完全一窍不通,但即使他是个门外汉,也能从艾萨克自信又熟稔的操作中,看出对方堪称精湛的厨艺。 油脂在铁板耐心的炙烤下发出“滋滋”的响声,其上的洋葱条被煎得微黄爆香。艾萨克拾起一片厚切的岩熊脊肉,将其轻轻地置于平底锅上。 与那超级坚韧的毛皮形成了强烈反差,岩熊肉最是甘美细嫩,又因为恰到好处的油脂含量,比羔羊肉还要肥美,没有丝毫腥膻气味,更以脊背处为佳。 被粗盐与香草精心腌制的岩熊排,在与滚烫的锅底接触的刹那,就散发出了一阵极其诱人的焦香,而酥香的油脂又在最大程度上激发了香草的清香,三种香气不分彼此地交融,混合而成世间最诱人的味道,让云魏的瞳孔瞬间放大。 如果说,之前只是被对方的熟练自信的操作震惊,那么此刻,他就是单纯被久已暌违的食物美味所折服。 大脑最擅长补全想象,光是听到眼前动听的声音,看见精致的食材,嗅到诱人的芳香,唇齿中就似乎不受控制地开始分泌津液。 云魏的喉结动了动,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就像一只极其乖巧的、等待投喂的小狗。 而当他在一声浅笑中回过神时,就看到艾萨克正定定地看着他。高雅的骑士此刻的眼神玩味而犀利,褪去了一如既往的优雅,显得生动且揶揄。 “啊……”这,也太丢人了叭。 云魏此刻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羞愤欲绝地扭过头去,不敢再看艾萨克的眼睛。 云魏啊云魏,你怎么可以表现得那么馋! “还要等一会儿。”艾萨克的声音都含着笑意,他望着炸毛的契主,心情大好,“不过,如果你已经饿了的话……可以先尝尝这个。” 他倾身向前,将一碟抽空做好的蔬菜沙拉放到了云魏的面前,像前世训练有素的侍者。 “好。让我尝尝你的手艺如何。”云魏破罐子破摔,死鸭子嘴硬,他拿过艾萨克递来的叉子,故作挑剔地叉起碟中被切得极其精美的胡萝卜丝,放到了口中。 柔软的舌尖与充满韧性的清脆胡萝卜丝相贴,裹在表面的酱汁却在口腔中蔓延开来。与前世吃过的沙拉完全不同,没有沙拉酱的甜腻口感,反而是把清爽进行到底。 村庄里遗留的沙拉酱品质太差,艾萨克便以苹果醋和草莓汁取而代之,又用白砂糖与盐另外煎煮了金橙色的茄汁增加粘稠度,使得酱汁可以牢牢地裹住蔬菜丝,让口感更加醇厚。 于是,放在云魏这边,那便是—— 刹那之间,百花齐放,万木同春。 此刻的感觉,用贫瘠的语言不足以形容。 云魏想起一部童年看过的动画片,里面的npc在尝到主角做的各种料理后,会立刻置身奇异的场景,火山喷发,仙女降临…… 他此刻就是这样的感觉。 明明不喜欢蔬菜沙拉,也不喜欢胡萝卜丝,但此刻却仿佛置身精灵环绕的丛林,光是品尝着酸酸甜甜的花花草草,就足以大快朵颐。 “怎么样?”艾萨克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云魏。 他自己都不曾发觉,他的声音背后,期待又紧张的情绪。 “还不错。”云魏继续嘴硬,努力显得专业一点,“有点酸酸的,不过很好吃,非常,嗯……开胃。” 算了,不装了! 眼看着对方困惑地想要理解什么是开胃,云魏索性承认道,“就是很好吃!非常好吃!我很喜欢!” “如此,荣幸之至。”艾萨克躬身行礼,报以优雅的微笑。 在这个角度下,腰侧清晰的马甲线从半扎的衬衫底部露了出来,让在前菜过后更觉饥饿的食客一览无余。 云魏连忙移开目光。 他感觉不只是脸颊,连他的耳垂都烫了起来。 但好在今天主打的招牌菜已经做好了。 于是他低下头,接着品尝刚刚出锅的岩熊排。 被煎至两面金黄的肉排表面淋上了墨绿色的酱汁,散发着特殊的植物馨气,带着清浅的辛辣气息。 云魏逆着肉的纹理将肉切开,就看到切口处淌出滚着油珠儿的肉汁,既没有不到火候而鲜血淋漓,又最大限度地锁住了熊肉的水分。 慢条斯理地叉起这块熟度将将好的肉排,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云魏迫不及待地将它塞入口中。 刹那间,钟鼓喧天,锣鼓齐鸣。 这是人类最本能的,吃到美味食物时的心花怒放。 尚未入口时,鼻尖就已经被交融的复合馨香所勾引。入口的第一下暴击,就带来了外酥里嫩的惊喜。 当臼齿终于细细地与食物开始厮磨,甘美的肉汁满溢于齿颊之间,整个烹饪过程中被厨师精心设计的层次感就开始逐渐展现。 云魏真的完全不懂料理,他无法描述那在口中丰富交织的味觉盛宴。 但是弹牙与嚼劲这种从牙根处经脊椎上行到头皮表面的极致快乐,让他完全放下了矜持与掩饰,彻底沉湎到了满足口腹之欲的狼吞虎咽中。 又是一场云魏版的风卷残云。 今晚的最后一道菜,却是一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燕麦粥。表面点缀着少许蔬菜叶,还有一朵玫瑰花似的芜菁甘蓝泥。 云魏轻轻地捧起碗,放到嘴下吹了吹。 带着谷物芬芳的热汽升腾而起,熨帖地滚过他的眼眶。这样温暖的错觉,让他好像回到了末世开始之前。 他到底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吃过这么热气腾腾的一顿饭了? 毫无征兆地,云魏的眼中滚出了一大颗眼泪,沿着脸颊没入衣领之间,洇染出水渍一点。 “你——” 火堆的另一头,一直注意着云魏表情的艾萨克站起身,他手足无措地望着云魏,脸上有些惶恐。 “抱歉。我没事的,艾萨克。”云魏端着燕麦粥,终于卸下自己所有的伪装。 他仰起头,眼眶通红,深深地看着他那仿佛无所不能的从者,像是膜拜着心目中的神只。 “我就是……真的太感动了。” “谢谢你的款待。很好吃。” 第15章 月花 在那晚之后,云魏的三餐都交由艾萨克打理。 云魏受之有愧,只能在闲暇时加倍努力地修炼魔法,让自己至少在魔力水平上取得量的提升。 在八月底时,二人终于来到了红月王国的王城,月花城。而云魏也在日以继夜的努力下,晋升到了四级中阶。 这意味着,在额外支付一倍的魔力后,他也可以施展出四级水平的七元素魔法。 仰望着面前富丽堂皇的城门,云魏有些震撼,在生产力极其低下的异世,此处宛若遗世独立的仙居。 与凭借山势而恢宏的红月城截然不同,月花城的气势来源于它表里如一的精致底蕴。 他的目光扫过城楼上花团锦簇的旗帜、精美华丽的浮雕,落在城门处络绎不绝的人流处,却是一凝。 那里竟然设了卡哨。 在一位光辉神教的神官坐镇下,两个光明骑士正手拿法器对往来的人流进行着侦测。 “怎么办?”他压低了声音,问身旁的艾萨克。 艾萨克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片刻,俯下身凑到云魏的耳边,安慰道,“没关系,应该只是例行检测。还记得之前教你的方法么?” 云魏缓缓点了点头。 他必须用元素转换将体内的亡灵法力转化为七元素,并控制时之枝的魔力输出,让自己的魔法水平维持在一个较低的水平。 虽然在这些天的练习下,云魏已经运用得相当熟练,但此刻依然还是有些紧张。 “你没问题的,放松点,克劳德。”耳畔传来艾萨克的低语。 云魏只觉肩上一沉,却是艾萨克懒懒地把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对方早已将淬炼过的骨器收好,此刻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休闲服饰,就像与同伴进城游玩的乡下青年,在热络地与同伴开着玩笑。 如果忽略掉他过于俊逸的脸庞与优异的身高的话。 云魏撇撇嘴,默不作声地到队伍后面站好,心下的紧张消散了不少。 队伍前进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轮到了云魏。教廷的神官扫了一眼面色苍白的两人,目光却停在了云魏的脸上,“你们两个,哪儿来的?” 现在本就多事之秋,碧璃人却出现在了月花城,不得不让他警惕。 “红月城。”云魏镇定地回答,绝不多言。 神官原本探究的目光顿时一凝,审视地问道:“去参加红月节?” “是,但我们遇上了——”云魏垂眸,面无表情地开始了叙说。 “停!”神官连忙打断了云魏的话。 本来云魏的东方相貌就引人注意,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红月城的事情直到现在都还算是教廷的高度机密,他生怕云魏说出个什么来引起恐慌。 但既然对方连红月城的灾难都那么清楚,想来没有说谎,而且应是在那灾难中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脸色看上去那样的憔悴。 神官打量着云魏身上破旧的法袍,面上的神情略微放松,却依然严肃地叮嘱道:“行了,你们进城去。放机灵点儿,不要什么话都往外说。” 云魏默默点头,然后走到光明骑士身前露出自己的手背,放到骑士举起的圣器下。 在温暖的光元素照耀下,代表着三级高阶的湛蓝时枝纹路缓缓浮现。 “啊!”左边的光明骑士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惊呼,他没想到云魏看起来那么年轻,竟然就已经是高级魔法师了。 “呀!”右边的光明骑士亦是瞪大了眼睛,他惊呼却是因为云魏看起来那么病弱寒酸,没想到竟然还是魔法师。 “请问我可以过去了么?”云魏冷淡地发问,他将手收回,袖袍自然垂下。 之前与艾萨克深入交流了一番之后,他最终选择水系魔法作为自己的副修,同时也是在他人面前的伪饰。 原因无他。水系强大的恢复能力与持久的护盾,让他没那么容易被秒杀。 “没问题,您进城去。”骑士恭敬地行了一礼。 待艾萨克也顺利地通过了检查,云魏默契地跟他相视一笑。 他问,“我们接下来,是直接去鹿娜迦勒魔武学院报道么?” 艾萨克却挑眉看了看他,反问道:“不想在城里逛逛?” 云魏看着城中宽阔整洁的街道、来来往往的商贩,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老实回答,“想。” 他笼上兜帽,盖住自己黑色的发丝,仰头看向艾萨克,“你带路?” “当然,乐意之至。”艾萨克优雅地躬身,眼含笑意,“去金橡树街,我带你去看我的秘密宝藏——当然,已经过了太久,我也不能保证它们还在。” “都听你的。” …… 而在两人走后不久,一队光明骑士风尘仆仆地从城外而来。 为首的年轻骑士一脸正气,红发似火。 他翻身下马,来到执勤的神官面前,例行发问,“莫克祭司,今天上午有什么情况么?” “当然没有,尊敬的阿尔队长。”原本坐着的神官起身,对阿尔行了一礼,对方最近很受尼古拉斯主教的青睐,他自然不敢怠慢,“对了,刚刚还来了位碧璃人。” 本来已经牵着马向城内走去的骑士闻言,顿时停下了脚步,“碧璃人?给我看看他的记录。” 执勤的两位骑士急忙将手里的羊皮纸递给他。 “三级高阶水系魔法师……”是了,如果是亡灵法师,根本不会放任其进到城里。 他究竟还在期盼什么呢? 阿尔皱了皱眉,将羊皮纸还了回去。 “有什么问题么,阿尔队长?”莫克的眼神充满讨好的探究,而这份精明让阿尔感到嫌恶。 “无事,你们好好执勤。我急着去见尼古拉斯阁下。”红发骑士翻身上马,继续朝着城内教堂的方向疾驰而去。 …… 金橡树街位于月花城的老城区。 云魏是在艾萨克的带领下,七歪八拐,才来到了这条极有年代感的小巷的。与之前月花城里宽阔明亮的风格不同,这里的时间像是凝固了,随处可见的元素符号似乎都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每一个印记似乎都在诉说着一段悠久的往事。 两人先后去了杂货铺、装备铺与服装店,比较大的开销花在了二人的空间戒指上。毕竟学院里人多眼杂,不可能再从各自的空间里往外掏东西,需要一个空间道具做掩饰。 刚好杂货铺里有一双蓝宝石对戒,因为瑕疵在打折出售,云魏果断下手拍了下来,然后便开始了快乐的购物之旅。 之前两个人每经过一处市集,就分别去三大公会出手掉之前在南方诸林中搜刮出来的魔兽晶核,零零总总加起来卖了三千多金币,此刻自然可以放开手脚想买就买。 毕竟这是相当大的一笔钱。一金币可以兑换一千银币,而一枚银币足以在月花城最好的饭店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餐。 从服装店里出来,已近正午。云魏的脸上依然还挂着满载而归的愉悦笑容,他去服装店主要是想给艾萨克多定做了几套合身的衬衣。 他算是看出来了,他的从者很喜欢这种正经严肃的穿衣风格。之前经过的市镇,裁缝水平有限,而二人又急着赶路,所以一直没闲心整饬这些。 两人既然会在月花城待上一段时间,索性就对自己好一点。 “怎么样,是不是变化很大?”云魏问艾萨克。他站在阳光里,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的确。没想到几百年过去,物品的品质非但没有提高,反而还下降了。”艾萨克有些感慨,他犹豫地望向了街对面。 云魏注意到了他脸上的神情,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看到一家有点老旧的餐馆。橡木制成的招牌上,还能看见斑驳的油漆字样。 自然之馈。 结合艾萨克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想到了一个可能,虽然觉得有些不太可能,但他还是问出了口,“该不会那家店,在你的那个年代就开起来了?” “嗯……”艾萨克有些无奈地承认,“可现在……我怕它家味道也大不如前,不敢带你去了。”其实他带云魏来到金橡树街,本来就是想找这家店的。 现在却打起了退堂鼓。 他望了一眼正好奇地打量着餐馆招牌的契主,在他持之以恒的精心投喂下,对方的气色好了不少,不再是初见时骨瘦如柴的模样了。 但同时,对方身上的气息对他来说,却更加诱惑了。 对方体内浓郁的生命之息,就像是枝头挂着的青涩苹果,成为了他的世界里唯一的色味。 噢,这该死的诅咒! “那还等什么,去试试呗。”似乎打定了主意,云魏满不在乎地往街对面走过去。 开玩笑,他现在身上还剩了近两千的金币呢,完全经得起随意的挥霍。 …… 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却也有意外之喜。 “自然的馈赠”,竟然也是这家店的隐藏菜单,当艾萨克试探着询问侍者的时候,还让红光满面的老板娘惊讶地叫出了声。 那是一种额外添加了草籽与浆果的黑面包,带着大自然的清新气息,相较于其他黑面包的干涩与糙咸,多了一种新奇的微酸。 云魏连忙打包带走了好几条。 “你要是觉得不错的话,我们可以常来。”艾萨克连忙宽慰道,制止了云魏还想再让老板烘焙一些的夸张行径。 “好,那就下次过来取衣服的时候再来。”云魏从善如流。 说实话,这里其他菜肴的口味乏善可陈,远不及艾萨克为他单独准备的私房料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餐馆。 “快走开!啊——” 他们听到有求救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第16章 不安 艾萨克向云魏投来一个征求意见的目光,宁静、公正、坚毅,像阳光一样充满了各种正向的积极意义。 而云魏秒懂了他的想法。 他偏过头,打量着幽深的小巷,眸光晦暗。掠过石拱的阳光扫过屋檐,堪堪落在他的脚边,化为一道界限。 如果是以往的话,云魏想,他会默默离开,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毕竟,在末世中最廉价的就是怜悯,明哲保身才是活到下一天的真理。 但艾萨克的清澈的目光,此刻却像一道沉重的枷锁落在他的心头。这个被光辉之主暗算的家伙,即使被封印了数百年,骨子里的正直还是那样的…… 令人艳羡。 艳羡到,云魏不忍心将对方调丨教、同化成和自己一类自私自利的生物。 这就好比……一种亵渎。 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亵渎高高在上的光辉之主,但对象换成艾萨克,却令他踌躇又犹豫。 他终不忍心。 于是云魏慢条斯理地开口,用满不在乎的语气道:“走,艾萨克,一起去瞧瞧。” …… 巷道尽头,两侧的店铺都未开业,地面铺满了落叶与废弃的杂物。阳光照不见这里,但薇薇安却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来到了这条死路。 “救命呐!有人嘛!有没有人呀!”她大声呼喊着,望着步步逼近的三个男人,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厌恶。 为首的中年男士亦作战士打扮。他在十步之外立定,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小姐,请跟我们回去,您不能违抗的,这是阿莱约殿下的命令。” “不!”金发少女倔强地咬了咬唇,蓝眸闪亮,“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请放过我,纳福里!就告诉阿莱约说,我进入鹿娜迦勒魔武学院求学了。” 她已经受够了过去的日子,她不愿再回到囚笼里。明天就是鹿娜迦勒学院开学的日子了,她不想功亏一篑。 “您太任性了,小姐。”裹着披风的男人不为所动,他拍了拍手,指挥着身后的两个魔法师上前,“动手,凯文,洛克。要注意——不要伤到小姐。” “是,纳福里阁下。”两个魔法师躬身行礼,然后走上前,同时开始了吟唱。随着蔚蓝色的法阵闪耀,细小的水柱形成链条,缓慢地朝着少女而去。 他们竟然都是水系魔法师,使用的是二级的水系法术『水之链』。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金发少女从空间戒指中拿出了一根古朴的法杖,静静地立在身前,顶端深蓝的魔晶即使在暗处也炫目闪亮。 “『水之盾』!”随着她的轻喝,一层水幕在她的身前形成,抵挡住了从另一头蜿蜒而来的锁链。 她竟然也是水系高级魔法师。 双方僵持不下,水元素激烈地碰撞纠缠,让古老的暗巷中水花四溅,冲刷了灰尘的污水浸润了岩石地面,淌成了一条脏兮兮的小河。 “唉,小姐,您该认清现实的。”纳福里叹了口气,他迈起步子,缓慢地靠近正在施法中的少女。锃亮的皮靴踩上地面的水塘,溅起一片涟漪。 “嗯?”突然间,他敏锐地偏过头,一支水箭擦着他的脸射中了旁边的花盆上,将花盆击得粉碎。 纳福里转过身,却看到巷口出现了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两个人都很年轻,从打扮上看,就是最普通的平民。 纳福里看向其中法师模样的男子,刚才的水箭应该是对方的手笔。 『水箭术』,水系一级法术。他只当对方是偶然路过这里的学徒。 “奉劝两位不要多管闲事。”他板着脸,严肃地警告道,“刚刚的冒犯,我可以既往不咎。” “喂,这位大叔。你们三个人欺负一个小女孩,这算什么本事。”艾萨克却挡在了云魏的身前,他从空间里取出刚刚在武器铺买的重剑,单手握在手里,语气不善,“放了她。” 听见艾萨克对中年男性的称呼,云魏有些忍俊不禁。他默默地捏了个手印,将精神力悄悄展开,笼罩住整个战场。 “好大的口气!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纳福里从斗篷下拔出一柄细剑,在话音刚落时,就向艾萨克发动了攻击。 他是风属性的大剑士,最擅长利用风元素之力,发动灵巧而迅捷的攻击。 快到极致的身形快出了残影,像一缕捉摸不定的清风,几个闪烁间就来到了艾萨克的身前。他瞄准了艾萨克的手腕,灵敏地连刺了三剑。 毕竟是在红月王国,他也不想弄出人命,多生事端。纳福里的脸上露出尽在把握的微笑。 但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铛、铛、铛。” 只听连续三声清亮的金属撞击声传来,高个子男人不过是将大剑轻轻地抬了抬,就挡下了他全部的攻击。 纳福里身形一滞,一脸错愕地望向一脸病容的艾萨克。他这才发现,他根本看不出对方的深浅。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云魏,将目光移向那两个还在和少女缠斗的魔法师,撇了撇嘴。 水箭术的杀伤力似乎有点过强,这两个把后背露向他的脆皮法师,也未免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无奈他掌握的水系魔法少得可怜,还都是艾萨克教给他的,除了水箭术以外,就只有控水术了。 云魏想了想,操纵着水中凝聚而成的水球,缓缓升空,他四级二阶的魔力,足以施展五十四次一级魔法,于是巷道的上方,一个愈来愈大的水球开始形成。 “洛克,后面那小子在干嘛?”操控着锁链击碎掉薇薇安的水盾后,凯文注意到了两人头顶处异常的元素波动,他朝一旁的同伴呼喊:“你去对付那小子。我把大小姐捉起来,然后我们就一起赶去支援纳福里阁下。快!” 在他的余光里,他看到不远处,纳福里竟然逐渐在贴身的战斗中,逐渐落了下风。 明明他的对手招式非常简朴,不过是将巨剑抬起又拍下,但肉眼可见的,纳福里已经在不断招架中愈发退后,这让两个魔法师也愈发急躁了起来。 叫洛克的魔法师沉默寡言,幽幽地盯了云魏一眼后,便发射出一道水箭术。幽蓝的水箭从他的指尖发出,就像毒蛇喷射而出的毒液,直冲瘦弱法师的面门而去。 云魏却不急不缓将第九道魔力注入天上的水球后,才朝旁边挪了一步。 一次性施展九次控水术的魔力所召唤的水量,远大于分别九次施展控水术所召唤的水量总和。这是因为魔力输出的通道畅通无阻,减免了魔法启动与结束时的损耗。 而当前的场景也因为三位高级水法师的缠斗变得湿漉漉的,极其适合施展水魔法,于是半空中的水球此刻就像有一张双人床的大小。 “笃!”锋利的水箭击中了他身后的砖墙,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坑洼。云魏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怔愣的胖法师,徐徐竖起了左手的食指,纤长的指关节上,一枚空间戒指正闪烁着微光。 中低阶魔法大都是弹道指向性,依靠精神力与魔力发动,威力其实远远弱于上一世的热兵器。云魏虽然魔法对战经验不多,但末世积累的战斗经验却不少。更何况,在他强大的精神力之下,对方的攻击就像一只孱弱的蝴蝶,在缓慢地扑棱着翅膀。 但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云魏只是从空间戒指中拿出了一把雨伞。 他轻轻地抖开雨伞侧面的绑带,将伞尖在半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神色淡漠地摁下了机关。 随着云魏手中的雨伞打开,天上的水球也失去了魔力的支撑,化为一颗巨大的水弹,在重力的作用下呼啸而至。 “哗——” 两个法师立刻被凑头到脚浇成了落汤鸡,在巨大的水量下,他们只能被迫闭眼,哆嗦着梗着脖子被冰凉的落水冲洗。 而当凯文再次睁眼,就看到那黑发黑眸的法师,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面前,举起了手中合拢的伞。 “咚、咚”两道沉闷的声音之后,两个脆皮法师应声倒地。云魏抬眸,看向一脸惊恐的金发少女,对方此刻正紧紧地握住魔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对方很明显是误会了什么。 “我只是,敲晕了他俩。”云魏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句。他刚刚的劲道并不大,不多时这两人就能苏醒,于是他好心地提醒道:“快走,下次不要在落单的时候来这么偏僻的地方。” “谢、谢谢你。”金发小姑娘收起魔杖,优雅地行了一礼。她小心翼翼地绕开倒下的两个男人,往巷道之外走去,又望了一眼那头的艾萨克。 就在此时,艾萨克也正看向他们这边。当他看清少女的脸时,他的动作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怔愣。 而云魏将艾萨克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在心中缓缓地开始了计时。 一。 二。 三。 足足三秒。 云魏的心在缓缓下沉,就像溺死的鱼。 纳福里趁着这三秒的空隙,向艾萨克发出了破釜沉舟的最后一击。但却被回过神来的骑士轻松格挡,并优雅地反戈一击。 横过来的宽刃将他轻松地拍飞而出,他整个人像片麻袋一般,轻盈地撞向角落中废弃的木筐堆,在木头的破裂声中激起一阵尘土。 这场非常平和的战斗终于落幕。 金发少女赶在艾萨克走过来前,已经娇羞万分地走掉了。 而云魏的神情却依然淡漠,他站在一地狼藉的水渍里,静静地望着向他靠近的从者。 他和你是不一样的,云魏。他在自己的心里这样告诫着自己。 不要在他身上倾注多余的情感,这样只会引人嫌恶。 你们注定没有结果。 第17章 暗流 艾萨克深深地望了一眼金发少女匆匆离去的背影,便收回大剑,大踏步地来到云魏的身边。 看着正躺在地面上呼呼昏睡、不省人事的两个法师,艾萨克不由得摇了摇头。 或许他的契主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脆弱。 他看向云魏,却见对方正低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白皙而精致的脸庞依然精致,但艾萨克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情绪的低落。 “你受伤了么,克劳德?”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着问道。 “不,我没事。”云魏看向来时的路,避开了艾萨克的目光,“我们去找个旅店歇下,我有点困了。” 明天是鹿娜迦勒魔武学院开学的日子,他俩确实要早起。艾萨克也没有多想,就带着云魏朝北城那边走去。 他们最后来到了一家,离学院所在的晨曦大道不远的旅店。这家旅店坐落在附街里,清雅安静又不失整洁。 云魏低头走下精心铺设的石子阶台,进入到大堂里。 台旁昏昏欲睡的领班抬头看了云魏一眼后,又打量了默默跟在他身后的高大男子一番。 作为『鹫羽』这样全大陆连锁旅店的领班,他见过很多带着仆从来月花城住店的客人。但他依然觉着眼前的碧璃人气质特殊,连带着的仆从都那么英俊从容。 “要两个单人间。”黑发男子直截了当地开口,是相当标准的通用语,并没有夹杂他预想中的、碧璃那边的口音。 正准备推销套房的领班,在接触到云魏冷淡的目光后,蓦地住了口。对方漆黑的瞳仁像是淬着冰,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让他只能服从。 接过两个号牌,云魏递了一个给艾萨克,然后就转身朝楼上走去。 艾萨克一言不发地跟在他后面。 在经过楼梯转角时,他忍不住开口,眼神却是牢牢地盯着他的契主。 “晚上我到你房间,给你准备晚餐?我——”今天在杂货店买了很多香料与调味品,可以给你带来新的惊喜。 “不必了。”云魏不等艾萨克说完,就冷漠地打断,他停下了脚步,立在了楼梯口。 壁炉的光照在他单薄的身形上,拉出一道孤寂狭长的黑影。 “我真的很困,艾萨克。”他努力让自己的音调维持正常,不至于太过尖锐刻薄,“抱歉,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不要来找我,明早见。” “……好。”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艾萨克努力地回想着,却毫无头绪,他只能看着他的契主静静地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 …… 云魏关上门,仰身倒在床榻,双眼无神地望着屋顶的水晶灯。 明明是来到异世后第一次躺在这么舒适的床上,云魏却没心思去享受身下的席梦思与天鹅绒。 他的心此刻就像一个战场,任凭无意义的情绪彼此争斗,嘈杂混乱,难堪不已。他不敢去思考艾萨克此刻的心情,甚至当他还在金橡树巷子里时,就屏蔽了契约带来的感知。 他似乎,把一切都弄砸了。 但是,他却也只能这样。 他没有办法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对方的亲昵和靠近。 这会让他充满负罪感,从而更加厌恶自己。 好难过。 阳光已近日暮变得金红,透过窗边繁复的花纹漏进室内,照亮了东方男子的半边脸。云魏无力地仰躺在床上,以肘遮面,却只有一个想法。 明天啊,晚一点再到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艾萨克了。 …… 这天晚上,云魏又梦到了从前。 这次他不再是上次那样的旁观角色,而是被重新塞进了自己十四岁的身体中。之所以能够清晰地认识到这是个梦境,是因为这段记忆太过苦痛,以至刻骨铭心。 云魏是个天生的同性恋,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从小就有点“不正常”。 天生体弱的他,会在体育课的时候坐在操场的树荫下,看着同龄的男孩子们在阳光下尽情地奔跑。阳光赋予了他们古铜色的健康肌肤,汗水大大咧咧地流淌到脖颈下。 而云魏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他们那样的男人。 很难在夜晚眉飞色舞地和他们讨论班上漂亮的女孩子,很难在回到宿舍之后衣服一扒大大方方前呼后拥去澡堂冲凉,很难在课间勾肩搭背你推我搡笑骂着去厕所。 即使看电影的时候出现了男女主激烈的感情戏桥段,他的眼神也是落在那银幕上非常an的男主身上。 这与众不同的隐秘,让他长期都在自我否定与厌弃中精神内耗,而他只能用力地学习,用极其优异的成绩来证明自己。 初一下的学期末,他考了班上第一名。那个时候的班长,也是个非常斯文的男生,对他非常的友好。 让云魏也拥有了一种,他也能拥有纯真友谊的错觉。 于是在初二的一个午后,在教学楼厕所后的花坛,当时的云魏鼓足了勇气,跟班长出了柜。 梦境里呈现的就是此刻的场景。 那个午后,苍白的阳光仿佛沥尽了他的灵魂,云魏永远都不可能忘记。 他在身体里拼命地挣扎着,呼喊着,想要阻止自己。 但却是徒劳。 云魏只能眼睁睁地看到自己,一步步走到班长的面前,有些怯懦,却鼓足了勇气开口—— “阿凡,跟你说个事情呗……你不能跟别人说哦……” “嗯,你说啊,什么事情?”班长嘟囔着,手里拿着一本《三点一测》,正在做月考前的复习准备。 “那你不能跟别人说哦,”云魏再次强调,不放心地叮嘱道:“是我的一个秘密。” 班长抬起头来,盯着云魏看了一眼,不耐烦地嘟囔着,“有话快说,怎么神神秘秘的。” “就是……我……” “就是……” “我喜欢男生……” 脱轨的火车飞出预定的铁轨。 世界仿佛静止了片刻,时间凝固,万籁静默。 云魏看到站在他面前的班长,脸上浮现出的从未见过的尴尬和慌乱。 让他如此陌生,仿佛两人从来没有亲近过。 “啊?” 他听到他的朋友如此疑惑。 “哦!” 他听到他的班长如此感慨。 云魏抿了抿唇,正准备详细地解释清楚。他想讲自己复杂的心理历程,他想讲自己痛苦的内心斗争,但身后却传来一声轻蔑的、嘲弄的怪叫—— “哟!我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云魏喜欢男人哟!云魏怕不是喜欢班长哦!” 这声音刺耳、难听,极尽阴阳怪气,却像一根刺,狠狠地钉穿了他的灵魂。 云魏惊恐地转过僵硬的头,却看到花坛处走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男生。 是班上成绩最差的那个体育生,以前还曾经霸凌过云魏,但后面因为云魏成绩越来越好,和老师走得越来越近,他才有所收敛。 云魏向班长出柜的时候,这个男生正好在厕所里。 而此时此刻,男生正为自己随口捏造出的谣言洋洋得意,他望着云魏,脸上的笑容玩味至极,然后吹着呼哨就走远了。 被留下云魏像是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一样,迈不动步子。 秀气的脸蛋分明涨得通红,却仿佛忘了呼吸,他就是一条溺水的鱼! “咳!”班长重重地咳了咳,却是复杂地看着云魏,语气客气又疏离,“我有事要回一趟寝室,先走了哈。” “……好。”云魏张大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连那个好字,也像气声一样沙哑。 不知道是体育生还是班长率先说了出去,云魏更愿意相信是前者。 就在那个下午,云魏是同性恋的事情就已经传遍了整个班级。下午第一节课的时候,全班所有同学都心不在焉,他们几乎都在悄悄地打量着他。 更有甚者,竖起两根手指,指着他和班长,然后与旁边的人挤眉弄眼,发出猥琐的笑容。 地理老师是个古板的老先生,洗得歘白的衬衣连最上面的一颗扣子都系得严严实实。他铁青着脸转过身,将手中的粉笔掷向最后一排捣蛋的男生,生气地质问,“你在笑什么?” “报告老师!云魏喜欢男生!” 鸦雀无声的片刻后,整个教室在老先生招呼纪律的咆哮声中沸腾。 云魏的脸变得煞白,他无助地望向他最好的朋友,但接触到他目光的瞬间,对方却是无比嫌恶地扭过头,转而加入了嘲笑他的人群。 他就是一个怪物! 哄堂大笑像是浪潮一般从地面涨起,顷刻间淹没了低头望向桌面的云魏。 在他的余光里,整个教室都开始了旋转。他蛰伏在身体内的灵魂亦在颤抖,因为他知道,当下课铃响起,班主任就会通知他到办公室。 而他严肃传统的父母,亦将知道这一切。 “叮——” 梦中的铃声与远方守夜人的梆子声重合,云魏倏地惊醒,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像从水中捞起来似的,冷汗已经把他的全身浸透。 即使此刻他已醒来,陈年的阴影依然像是未竟的梦魇,玩弄他于鼓掌,在下一个未知的夜晚将他彻底吞噬。 那年那月那日的傍晚格外难熬,怒吼、拳头、眼泪、鲜血,交织而成他青春的高丨潮。 云魏一度觉得他本该死在那一天。 他清晰地记得,在那之后,他转了学。 好面子的父亲在暴怒地宣泄一番后,变得好赌、酗酒、愈发暴力。 怯懦而又要强的母亲,时不时也会骂他一两声—— “不要脸。” “二椅子。” “赔钱货。” “臭女表子。” 诸如此类。 在那不久之后,末世就开始了。 父亲不听劝阻外出打牌,最终鲜血淋漓地回家,一脚将开门时面色苍白的他踹翻在地。 之后,那本就狰狞的脸在尸变后变得更加恐怖,狠狠地咬上了挡在身前的母亲脖颈。 如兽嘶吼、鲜血淋漓,破碎的梦境于此刻终于重叠。 云魏用被子捂住自己的唇,不让自己的悲声传出。他的绝望就在于,他自己也明白,他一直以来都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 他的理智在劝说他,你没错,错的是他们,爱又有什么错呢?你只是想展现最真实的自己。 但愧疚感与道德观念,却在另一边冷笑道,不,你就是生来的怪物。 如果他不喜欢男生,或者,如果他不选择告诉别人。 或许父亲和母亲就不会那么失望,或许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这是他埋藏在内心深处,再也无法告诉任何人的隐秘,早已腐烂,却又朽坏成填不满的黑洞,汲取着他的能量与生命。 这即是他永远也无法赎回的罪。 可一个人一辈子,不应该踏入同一条河流。而现在的他,真要算起来,已经活了三辈子了。 云魏睁眼望着天花板,内心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又不知过了多久,筋疲力尽的他,终于沉沉睡去。 苍白的月华慵懒地倾泻在整个月花城中,透过精美的窗棂,沉睡在黑发少年濡湿的脸上。 明天,或许是个艳阳日呢。 第18章 凶兽 第二天一大早,云魏就在旅店外与艾萨克汇合,他们要一起去鹿娜迦勒魔武学院报到。 因为昨晚休息得不好,云魏有些恹恹的,他站在喷泉旁看鸽子们啄面包屑。 “克劳德!”他听得身后传来喊声,是艾萨克从旅店出来了。 云魏偏过头,只见对方明显是精心打理过,淡蓝色条纹的衬衣板正平整,还梳了个一丝不苟的背头。 即使是在背阴处,对方身上仿佛也熠熠生光。这阳光的朗然哦,不仅仅来自那绝世的俊颜,更来自于身躯与皮囊之下,公正忠勇的内心。 “休息得怎么样?”艾萨克大踏步地走到云魏身旁,神采奕奕地问道,仿佛昨日下午的插曲不值一提。 他的笑容太过温暖无害,以至于即使脸色有些许苍白,整个人看起来也是生机勃勃的。 “挺好的。”云魏挤出个微笑来,转身向大道上走去,“很久没有睡过那么舒适的床了。” 嘴上这样说着,他的眼神却是黯淡的,与艾萨克不同,谎言和伪饰,对他来说却是家常便饭。 两人很快便来到了晨曦大道。 鹿娜迦勒魔武学院是红月王国皇室赞助的第一大职业者学院,坐落于红月城的北城区,吸引了全大陆极具天赋的职业者前来求学。 当然了,其高昂不菲的学费、严苛的入学门槛(24岁以下,三级职业者水平)也将绝大多数人拒之门外。 但云魏和艾萨克的入学手续却办理得非常顺利,在支付了两颗s级的魔兽晶核后。 “克劳德,三级高阶的水系高级法师,20岁,来自碧璃城……” “艾萨克,三级高阶的火系高级剑士,21岁,来自月花城……” 热情洋溢的紫发女教师仰头望了一眼两人,“好了,恭喜两位同学,你们符合我校的入学条件。我叫苏珊,你们之后还会见到我的。现在去宿舍收拾行李,十二点钟再到钟楼前集合!” “哦,对了,宿舍的话,你们是要——” “单人间!” “双人间。” 云魏和艾萨克几乎同时开口。 云魏仰头看向艾萨克,对方烟灰色的眼睛也正认真地看着他,眸光坦诚而清澈。 云魏呼吸一窒,他把艾萨克拉到一旁,让对方俯下身,凑到艾萨克的耳边说:“嘿,艾萨克,我可能会在房间里施展亡灵魔法的,你会很不方便。”你离我太近,会让我很不方便。 高大的骑士驯服地在他的身前低着头,侧耳倾听,茂密、微硬的褐色发丝就停在云魏的眼前,令人安心的淡淡木香传入他的鼻尖。 “那你不是更需要我的掩护么?我没关系的,不用考虑我。”艾萨克偏过头,丰挺的唇瓣差一点就要擦过云魏的颈侧,“更何况,我也需要你的掩护啊。所以,就双人间,好不好?” 要命至极的撒娇!尤其是最后那三个字,简直就是犯罪般的行贿。 被大男孩刻意压低的声线在云魏的耳侧炸响,对方的呼吸无意间掠过了他的颈后,让云魏从大腿根部沿着脊椎直到脖颈,都泛起酥麻的痒意。 他的大脑晕乎乎的,只觉得对方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一个是臭名昭着的亡灵法师,一个是与光明神为敌的半亡灵生物,确实住在一起会方便许多。 云魏连忙逃也似的向前几步,走到苏珊老师面前,改口道:“还是要双人间,我们俩……本来就是朋友。” 云魏画蛇添足式地补充,掩盖着自己的心虚。 “好的。”苏珊迅速将二人的信息录入两张魔晶制成的房卡,递到两人的手中,她看着云魏,由衷地笑道:“看得出来,你们两人感情真好。快进去,孩子们!” 云魏默不作声,他走在前面,一马当先,低头看着脚下华丽的石阶,眸色湛然。 花费了一整个夜晚筑起的心理防线,却在艾萨克的微笑下土崩瓦解。 云魏安慰自己道,没关系,只要他坚守住自己的底线,没关系的。 …… 两人收拾完毕后,就来到了学院的钟楼下。钟楼位于学院的东南侧,与新生们所在的教学部相距不远。 庭院里栽满了红白相间的鹫尾花,在阳光下开得正艳。 此处已经聚集了三三两两在攀谈的学生,云魏粗略打量了一下,发现基本上都是和他们一样刚入学的新生。 按照鹿娜迦勒魔武学院的学制,这里一共分为四个学年。 第一年所有新生们将聚在新生部,一起学习魔法及武技方面的通识课程,因此他们基本上不会遇到在魔法分院或者武技分院进修的高年级学生。 华丽的钟楼高约二十米,本已算得上巍峨。云魏却被钟楼后面的残垣所吸引,黝黑的断壁占地巨大,即使只剩下很小的一圈半墙,也要比钟楼的塔尖高出不少。 “那是什么?”他不由发问,为什么鹿娜迦勒学院里会有这么大的一片荒凉的废墟。 与周围贵气十足的画风格格不入,阴森诡异。 “那就是我们此行的目标,”艾萨克凑得很近,悄声在云魏的耳畔说道,“万法之塔。” 传说中蕴藏着诸元大陆一切魔法奥秘的万法之塔,此刻却只剩一截残破巨大的塔基。 云魏不由得怀疑地看了眼艾萨克。 “晚上再来,克劳德。”艾萨克迎上云魏的目光,卖了个关子,他声音压得很低,“我们要悄悄的,不被任何人看到。”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们俩要一起偷偷做坏事一样,云魏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加速了。 怦怦乱跳。 “你们好……” 这时却听见身后却传来一道非常温柔的声音。云魏急忙转过身,却看到昨日在金橡树街遇到的金发少女。今天她身着一袭蓬松的蛋糕裙,华贵的克莱因蓝更衬得她容貌姣好而白皙。 “昨天真的非常感谢你们,没想到今天还能遇见。今后我们就是同学了。” “哦对了,我叫薇薇安,很高兴认识你们。”少女的蓝眸水润明亮,笑得娇艳又大方。 她的眸光扫过眼前两人手指上的对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苹果般的脸蛋浮现出绯红的笑靥。 “不必客气,美丽的小姐。我是艾萨克,很荣幸认识你。”艾萨克似乎很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优雅地行礼。他仔细地打量着薇薇安,眸色深沉。 “我叫云——”神游天外的云魏连忙住口,微笑着改口道,“你好,我叫克劳德,很高兴认识你。” 可实际上,云魏在薇薇安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浑身紧绷,想要逃离。 他匆忙地以要去盥洗室为借口,把空间留给了此刻正眉来眼去的俊男靓女。 …… 云魏啊云魏,你到底在想什么? 云魏在镜子前,狠狠地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冷水的刺激下他躁动的内心变得冷静,僵硬的脸部线条也变得柔和起来。 他看着镜中狼狈的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艾萨克是直男,你看他看薇薇安的眼神…… 你到底还在期待什么呢? 不,云魏,你必须坚守自己的底线,不与他过分亲昵,更不能对他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这是你多年来一直守卫的,尚未被自己践踏的,最后的尊严了。 …… 盥洗室位于钟楼二层延伸出去的连廊,旁边还有个漂亮的小露台。从盥洗室出来后,云魏站在露台边,恰好可以看到站在庭院里聊得正投机的艾萨克与薇薇安。 不知道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薇薇安正掩唇轻笑。艾萨克却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对方,那深情的眼神,堪称宠溺。 云魏只觉得心里酸得厉害,他的眼眶和鼻腔中似乎都有一阵难堪的热意在不停使唤地涌动,让他难过地偏过了头。 他不敢再看相谈正欢的两个人。 “你爱他,是么?” 极其轻浮的嗓音,带着玩世不恭的腔调,在一旁响起。 虽然是完全不一样的语言和音色,但这轻佻的语气,却和昨日梦境中的声线重叠—— 云魏喜欢男人哟!云魏怕不是喜欢班长哦! 噩梦照进现实,云魏整个人都僵硬住了。他扭过头,却看到一个身形纤瘦的银发男子,正倚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妖异的银瞳泛着冷光,让云魏想起了各种传说中的凶兽。 对方的身形虽然纤瘦,但那紧绷笔直的长腿与大手,却毫不意外地蕴藏着极其恐怖的爆发力。云魏发现自己并不能看出对方的实力深浅,而这一认知让他更加忌惮。 “不,我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云魏强忍着内心的恐惧,无力地开口辩解。 “别紧张,小家伙。”银发男生走到了他的身边,与他肩并肩地俯瞰着整个庭院,慢条斯理地开口,“我们是同一类人。” 云魏秒懂。 但他却根本不敢承认。 “不,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云魏继续挣扎着,溺水的感觉再次浮现。 “不要否定我,你看,你都起鸡皮疙瘩了。” 男子凑近云魏纤细的脖颈,轻轻地吹了口气,满意地欣赏着对方毛孔在剧烈收缩下形成的凸起。 …… “碧蓝妆成海洋。”云魏走远后,艾萨克看着薇薇安,冷不丁地咏叹出这样的一句诗。 “……予我水之荡漾。”薇薇安愣了愣,缓缓接出下一句。 她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没想到面前的男人竟然一个照面就识破了她的身份。那昨天对方出手相救,是不是也是有意为之…… 她不由得开始多想。 “不要误会,是因为你昨天握在手中的那根法杖。”仿佛看出对方的疑虑,艾萨克直接解释。 “啊!原来是这样。”薇薇安反应过来,是罗丝家族的神器,『幻海之心』。 可她怎么记得,这根法杖已经至少三百年没有在世间出现过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您和罗丝家族……” “我的先祖,与罗丝家族曾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艾萨克一脸淡定地说道,他的脸上噙着微笑,大方得体,训练有素,笑意却不达眼底。 “啊,原来是这样。”金发少女掩唇轻笑,绀紫的丝线手套在阳光下璀璨生辉,“既然还有这样的缘分,那改天我请客,邀请您和您的同伴一起去吃下午茶。” “可。”艾萨克欣然允诺。若要对抗帝利斯,他需要罗丝家族的帮助,但不知现在罗丝家族的情况究竟如何。 两个人又各怀心思,你来我往地试探了几个回合。 “啊,快看,克劳德似乎交到了新朋友。”薇薇安突然注意到了在不远处的露台上靠得极近的两个人,有些夸张地开口,“哇,那个男生看起来好酷!”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身旁的男人,不出意外地发现对方身体在瞬间绷紧了。 就像是防备着别的野兽进入领地的凶兽。 第19章 阴影 “你到底喜欢他哪一点,嗯?小家伙。”银发青年凑到了云魏的身旁,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气音说着,眼神无辜又魅惑,“明明我们才是一类人。要不然,你也考虑一下我?” “不可能。”云魏冷着脸,瞥向身边油腔滑调的男子,“我们,不是一类人。” 他永远也不会像这样轻浮孟浪,他心目中的爱情,圣洁、忠贞、矢志不渝,而绝不应该是这样。 虽然他的取向是同性没错,但不是随便哪一个男人都可以的,他还没有这么饥渴。 “开个玩笑而已,放松些。你也太让人伤心了。”银发男子伸出手,在云魏的肩膀上拍了拍,满意地欣赏着对方表现出的刹那僵硬和绷紧。 “克劳德!”身后传来一声呼喊,急促而又洪亮。 云魏急忙转身,才发现艾萨克竟然跟了过来。 而此刻,向来温和的骑士脸色却非常难看,他死死地盯着银发青年还放在云魏肩膀上的手指,下巴绷得极紧,像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愠怒。 “不介绍一下这位是谁嘛?”他上前两步,直接越过银发男子,来到云魏的另一边,强迫云魏与他对视。 深邃的眉眼在此刻仿佛活了过来,云魏还是第一次在艾萨克的脸上见到这样生动的表情,但他却并不懂这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 虽然艾萨克的语气依然平淡,但云魏却还是听出了他的不爽快。 艾萨克在生气。 可艾萨克为什么要生气? 是了,这个陌生的男子,可能是潜在的危险。这同生共死契约啊…… 他可真是作茧自缚。 成为七级职业者所需要的时间太长,云魏想着,或许他该去图书馆看看这方面的记载,能不能早点解除两个人之间的约契。 “克劳德?”眼瞅着云魏脸色越发难看,艾萨克更是心下烦躁。 为什么你之前还跟初次见面的男子勾肩搭背,见到他之后却神情郁闷?他真的有那么令人厌烦? “……”但云魏只能沉默,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个主动凑上来的妖娆男子究竟是谁。 见云魏并不答话,艾萨克心中愤怒更甚,但愤怒的背后,却还有一丝清晰的悲伤与酸涩。 他不喜欢云魏在背地里和别的男性靠得太近! 意识到这一点的艾萨克,不顾面上的矜持,狠狠地皱了皱眉。 一定是契约的缘故。他这样想着。 他的契主对陌生人毫无防备,而这样会让与他同生共死的自己也陷入危机。 对,就是这样。就是两人之间契约的缘故,才让他变得这么奇怪,一点都不像自己。 自以为想清楚了的艾萨克,恶狠狠地瞪了眼还赖在云魏身旁不走的银发男子。 后者不以为意地勾了勾鲜艳的红唇,却收回了虚搭在云魏肩上的手。 “哎哟,怪我!望了自我介绍了,我叫理查德。”他挑衅地望了一脸严肃杵在那里的艾萨克,若有所思地在空气中嗅了嗅,然后凑到云魏的颈侧,压低了声音,有些惊讶地感叹道: “没想到你们还签订了主仆契约。怎么,莫非他器大活儿好?你喜欢这样的?” “离我远一点。”云魏闻言,却是一把推开了理查德。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纤长的脖颈,黝黑的眼眸中满是警告的凶光。 而云魏此刻疏离的举动,却给了站在一旁的艾萨克莫大的鼓舞。 几乎一个瞬间,他就已经闪身钉在了二人之间,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将云魏牢牢地护在身后,“请离开他,阁下。” 这不仅仅是居高临下的命令,更是单方面的通知。 艾萨克的嘴上依然是极其客套的措辞,但那坚毅的眼神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他的小臂和腰身都像弓弦一样绷紧,倘若对方再不就范,必将遭受他毫不留情的攻击。 “真没意思。”理查德撇了撇嘴,幽怨地想再看云魏一眼,却被艾萨克防得滴水不漏,他只能用云魏能听懂的词句,悠闲地说着暗语,“总之,如果你改主意了,提议依然有效。我随时都等着你哟!克劳德,可真是个好名字呢。” 理查德轻笑着,不甘示弱地睨了艾萨克一眼,转身向楼下走去。他的鞋跟与钟楼的花岗岩阶梯相碰,发出让云魏紧张不已的响声。 “什么提议?”待理查德走得远了,艾萨克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怎么就一会儿功夫不见,他的契主就跟别人有了他不知道的秘密? 艾萨克心下莫名的不爽。 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独一无二的特权被人悄无声息地夺走了。看来他以后必须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契主身旁了。 烟灰色的眸子逐渐变得幽深、危险,带着凶兽一般贪婪的独占欲望,却又像未经调教过的小狼犬一样护食,对着主人露出奶气的犬齿。 “没什么。”云魏摇了摇头,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他望着钟楼下越来越多的人群,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快要十二点了,我们该下去了。” 他不想再对艾萨克撒谎,想依然贪心地想要蒙混过关。 但这次对方却不依不饶。 “那个人明显不怀好意,你千万不要上当。”艾萨克舔了舔牙根,平复内心起伏的情绪,努力让自己说的话更为可信,“他肯定以为你是碧璃人,而碧璃人身上都有很多隐秘——” “哦?” 又是一声清冽的嗓音响起,打断了艾萨克的叙述。 如果说刚才理查德的声线像是淬了毒的蜜,那此刻的这声疑问,就是染了雪的风。虚无缥缈,却仿佛响在耳畔。 站得极近的二人俱是一愣,云魏面无表情地摆出一个警戒的姿态,离艾萨克远了一些。 只见露台外的悬梁边有黑影一闪而过,足尖在下方的栏杆处点了点,利落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是一个典型的碧璃人。 他比云魏要高半个头左右,黑发黑眸,身形带着东方人与生俱来的俊逸潇洒,举手投足间顾盼神飞,极尽少年风流。 与云魏的短发不同,他将长发拢在脑后,梳了个高马尾,更显得几分英气。 而在此之前,云魏和艾萨克竟然都没有察觉到附近有他人的气息!艾萨克有些戒备地盯着面前突然出现的碧璃人。 云魏亦然,只是他担心的却是,刚刚理查德说的话对方是否也一并听了去。 却见碧璃人站定后,抱拳行了一礼,“在下谢慕琅,正是碧璃人士。抱歉,不是有意偷听你们的对话,只是刚好听见你们的谈话内容——” 他顿了顿,眼神却是望向了云魏,鹰隼般的星目带着审视。 谢慕琅缓缓开口,“他似乎说,以为你是碧璃人?可你若不是来自碧璃,又来自何方呢?” 这句话,落在云魏的耳畔,却不次于惊雷炸响。 因为对方这时说的话,无论是字词还是句式,都与他穿越前的语言无比类似,只有声调上存在细微的差别。 云魏心下虽是震颤,面上却是不显,他大胆地与对方平视,慢条斯理地开口,却只道:“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你我天涯沦落,又何必似曾相识?我乃是碧璃人,却并非来自碧璃城。公子见谅,毕竟——” 云魏看了看呆立在一旁,眉头紧皱的艾萨克,忍俊不禁道:“我们碧璃人身上总是有很多隐秘。” 他的回答全是用的中文,吐词清晰、字正腔圆,又不失诙谐有趣。谢慕琅脸上原本肃穆的神情,肉眼可见的,轻松了不少。 “何必似曾相识……”对方复述道,不由得拍手称赞道,“好诗啊!兄台文采斐然!真是妙极!妙极!” 云魏被夸得有些赧然。他不过也是借古人的才智一用罢了。 谢慕琅却在原地再三品味了一番后,拱手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虽然他说的是碧璃话,但从他的神态、姿势和语气,明眼人都能看出他问的是什么。 于是艾萨克也默默地望向了云魏,眸色幽深又…… 哀怨。 在谢慕琅和艾萨克的双重目光下,云魏硬着头皮,抱拳回了一礼,却还是如实回答道,“我叫云魏,流云的云,委鬼魏。不过为了在大陆行走方便,我化名为克劳德。” “理解。”谢慕琅点了点头,他用眼神睨了一下站在一旁的艾萨克,问云魏道,“他……管你管得似乎很紧。你是自愿的?” 这眼神,仿佛就像在对云魏说,你若是被绑架的就眨眨眼。 “……”云魏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能在内心疯狂打滚,表面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当然,我们是很好的同伴。” 他似乎忘记了,“同伴”这个词的通用语,还有另外的一层意思。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谢慕琅脸上古怪的神情。他急忙解释道:“不,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但对上对方那大家都懂的目光,云魏的辩解声渐渐小了下去。 越描越黑的感觉! “咳,你放心,云兄,谢某不会透露半分。”谢慕琅大方地宽慰道,他的目光在高大的艾萨克和瘦弱的云魏身上来回逡巡了好几遍,随即满意地摸了摸下巴。 好样的!他碧璃男儿真是好样的!深藏不露了啊这简直。 他略带同情地扫了眼艾萨克,那露骨的眼神,直把对方看得汗毛倒竖。 “那,谢某先告辞了。你们……继续!”他意味深长地留给了云魏一个眼神,随即一个飞身从露台向楼下跃了过去。 不不不!你又误解了!别急着走啊,你听我解释! 望着对方潇洒离去的背影,云魏在心中掩面长叹,欲哭无泪。他简直是被谢慕琅一开始高冷的外表给骗了! 半天之内莫名奇妙连续出柜两次!这学啊,他真的一天都上不下去了! “所以……”但身旁一直乖巧地保持着沉默的男人却开了口。 心中有愧,云魏不敢看艾萨克的眼睛。但他却听见对方说—— “你的真名叫作……” “晕……喂……” 明明是滑稽至极的腔调,艾萨克却模仿得无比认真,无比郑重。 那性感的嗓音像是打着旋儿,撩拨到了云魏的心坎里,就像提琴最缱绻的颤音。 令人沉醉。 第20章 云魏 “晕……喂?” 艾萨克笨拙地重复道,他的双眼有些困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云魏脸上的表情,生怕对方因为他的错误而不悦。 而这样的艾萨克让云魏心软。 他从对方谨小慎微、近乎幼稚的举动里,感受到了被珍视、被尊重。 “是云、魏。”云魏迎上艾萨克的眼睛,纠正道。怕对方依然不肯善罢甘休,他再次唇部用力,字正腔圆地说了一遍,“云、魏。” “云……魏……” 高大挺拔的骑士,站得笔直,凝望着倚靠在露台边缘与他对视的契主,第一次完整又准确地喊出了他的姓名。 他的腔调虽然滑稽,但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云魏最害怕这样的眼神,他偏过头,目光落在对方笔直的裤腿上,沉声道:“其实,你叫我克劳德就好,反正我们基本上也都可以用通用语交流的。” 虚假的姓名,也是在云魏身上层层晕染的保护色之一。 艾萨克为什么要执着于他的原名呢? 名字什么的,不就是一个代号而已么。 “但我更想了解真实的你。”艾萨克伸出双手,按上云魏的肩膀,半蹲在契主的面前,无比诚挚地看向对方的眼睛,“云魏,我希望你可以信任我,我绝对不会伤害你、背叛你,永远都不会。” “名字非常的重要,第二皇朝时的魔法师有一句谚语——” “名字,就是最简短的魔法。” “这个世界很大,世界上会有很多克劳德,但只有一个云魏,只有一个你。” 烟灰色的瞳孔,既像易碎的琉璃,又像高原宁静的湖泊,而在这样澄澈的眸光里,云魏看到了自己。 他听见他的从者对他说,世间只有一个云魏。 鼻腔中又传来陌生的酸胀感,云魏直起身,从艾萨克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他笑着拍掉对方按在肩头的手,垂眸笑道:“你在干嘛呢,突然整得这么肉麻。” “还说我呢,你也没有告诉我你的全名呀。” 见对方陷入怔愣,云魏赶紧溜之大吉,他一边揣着手,一边故作轻松地越过带给他极强压迫感的骑士。 “好了,艾萨克,我看到苏珊老师已经从大门那边走过来了,我们该下楼了。” …… 鹫尾花在阳光下尽态极妍,把钟楼前的花圃装饰成了火与光的海。 紫发女士优雅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拾级而上,站在了钟楼最高的台阶处。即使身后的塔尖悬挂着巨大的时钟,她还是先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鹅黄的船帽,然后掏出了怀表。 时间已经来到十二点。 她笑眯眯地看了眼下方庭院中正想谈甚欢的新生们,不由得想起自己昔日的求学经历。而不少同学已经注意到了她的到来,正缓慢地朝着她的方向围拢过来。 于是苏珊拍了拍手,示意全体安静。 她再次环顾了一圈后,笑道,“很好,本学年的全部新生已经到齐了,就是你们这二十三位。你们已经相互打过招呼了么?” “首先呢,我代表鹿娜迦勒魔武学院欢迎你们的到来!但很抱歉,维克多院长近日受邀去南方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了,所以入学致辞要等他回来再补上。” 话音未落,底下就有学生发出嘘声。还有人在嘀咕着,其实也没有非要补上的必要。 云魏却与艾萨克对视了一眼。 在这个时间前往南方,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去商讨红月城的善后事宜。 “安静!”苏珊抬起双手,在虚空中按了按,虽然她的声音不大,学员们还是给了她应有的尊重,“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我就长话短说,所以你们不能再打断,否则大家都无法按时吃上饭。” “与诸元大陆所有学院不同,鹿娜迦勒魔武学院会给予学员们充分的自由,这也是学院千年来办学的宗旨。” “希望你们爱上这里,享受这里的学习生活,也享受知识带给你们的快乐。” 在念诵了一长串关于知识、学习的谚语之后,苏珊脸上和蔼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她清了清嗓子,无比郑重地强调道: “但学院的规矩你们也务必遵守,否则造成的后果,你们必须自行承担。每位同学,这个时候必须听我讲!后面的那个同学,请抬起头!” 只见缩在人群最后面的一个胖乎乎的男生,此刻正低头打着盹儿,云魏只觉他都能够听见鼾声了。 苏珊见状,脸上的微笑逐渐加深,她竖起指尖,一簇小小的电光在她的指甲上凝聚。 “滋——滋!”电光像是蛇一样穿过了站得紧密的人群,精准地击中了睡得正香的小胖墩儿。 雷光在他的身上绕了两圈后消散不见,小胖子抽搐着吸了吸快要流淌而下的口水,一脸懵懂地睁开了惺忪的眼。 “呃……啊……不好意思,我睡着了。”他抠了抠后脑勺,羞怯地环顾了一下周围看向他的人群,重新站好。 “巴勒,我正在讲鹿娜迦勒学院的三个禁忌,你必须打起精神来,认真听好。”虽然电了对方一下,苏珊依然笑得温柔,巴勒来自金云王国,却有着极佳的土元素亲和力。 他的公爵祖父,想将他培养成全大陆最坚不可摧的战士。 “第一,同学们之间必须友爱,不能向你的同窗发动攻击,否则会被勒令退学。” “第二,期末考核必须参加。虽然你们的大部分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但学院依然会在期末对你们进行考核,如果没有通过,将会留级。”苏珊环视了一圈开始紧张起来的新生们,满意地道,“别紧张,上个年级的学生们都顺利通过了考核,没有人留下来加入你们。” 而说到最后一点时,苏珊的神情格外认真,她仔细地与每一个学员对视,确保他们能够牢记她的叮嘱。 “第三,夜晚十一点后,你们必须回到自己的宿舍,直到天亮。你们不允许出现在学院的任何位置,尤其不允许靠近这里。鹿娜迦勒学院与整个大陆所有地方一样,都潜藏着无数危机,但我可以保证,如果你们乖乖地呆在自己的寝室,你们将会睡得非常香甜。” 人群又传出窃窃私语的骚动。云魏眉头微蹙,他向后靠在艾萨克的肩头,侧头悄声道:“你发现没,跟前两条不同的是,她完全没有提违反了第三条会造成什么后果。” “没错。”艾萨克垂头,在他的耳畔轻声低语,“所以说不定这是一个变相的鼓励。我猜,今晚一定会很热闹。” 云魏不置可否。 他们这一届的新生……成分未免太过复杂。 抛开他和艾萨克这俩蒙混过关混进来的亡灵法师与半死骑士不谈,光是能够躲过三个成年男性追捕一路逃到红月成功入学的甜美少女、在空气中随便嗅一嗅就能知道别人身上契约的妖娆银发男、来无影去无踪性格多变魔武双修的碧璃人、被五级雷系法术『电光如蛇』命中却毫发无伤的小胖墩…… 似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身负足以震撼整个大陆的隐秘,偏偏每个人此刻看上去都如此优雅淡定,纯良无害。 他还是抓紧时间变得更强。云魏在心中暗想。 “噢对了,在带领大家前往食堂之前,我还要介绍一个学院的惯例,半个月后你们新生之间还要进行一次魔武大比,优胜者可以获得学院的嘉奖。”苏珊看了一眼掌中的怀表,开口道: “好了,孩子们,想必你们都饿坏了!我们这就前往食堂用餐,下午我还要领你们到学院里四处逛逛,帮助你们尽快适应学院的生活。” 听到终于可以去享用午餐,同学们顿时欢欣鼓舞,兴高采烈地跟在了一脸自豪的苏珊背后,浩浩荡荡地杀向鹿娜迦勒的食堂。 …… 食堂位于学院的中央,精致华丽的建筑风格与钟楼一致,都是八百年前光辉之战后建成的。 云魏打量了一下周遭,没有看到任何教师或是高年级的学生,这让他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看向艾萨克,在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后,悄声道:“尊贵的骑士先生,傍晚时分可以再次给我准备一次惊喜么?” “怎么了?”艾萨克愣了片刻,旋即反应过来云魏的意思,他点了点头,有些迟疑,“你怎么知道这里的餐食,味道不是很好?” 两人交头接耳时均压低了声音,不忍心伤害周遭仍旧一脸期待的同窗。 “咳,”云魏摇了摇头,他不过是想起了上辈子的经验。他说:“学长学姐们总是很精明的。” 果不其然。 在看清鹿娜迦勒魔武学院食堂的“精湛”厨艺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只有苏珊还在一脸兴奋地招呼着同学们去拿起餐具,她还要和身边几个女孩子深入地讨论坚持节食的秘诀呢。 站在一盆又一盆被搅拌至浆糊状、完全看不出来食材本来面貌的食物面前,云魏瞬间没了食欲。 他平静地拿起勺子,面无感情地舀起一瓢灰绿色的浓稠汤汁,放进自己的碗中。 …… 又是一场黄昏,在参观完整个学院后,筋疲力竭的两人回到了宿舍。 云魏掩上门后,径直走到窗边,将半拉起的窗帘推到一旁。他俩的宿舍在三楼,从窗户向外望去,正好可以看到远处高耸的钟楼和万法之塔的废墟。 屋内石桌上的花瓶里,插了两支他们顺手摘下的鹫尾花,娇艳欲滴,狭长的花瓣彼此相拥,像是耳鬓厮磨一般。 艾萨克不紧不慢地踱步到云魏的身旁,却是低头问道: “云魏,你想要什么样的惊喜?” 第21章 黑索 考虑到今晚十一点之后的冒险,云魏最后只要了一碗面条。 毕竟鹿娜迦勒学院已经算是全大陆顶尖的贵族学院了,双人寝的室内空间足够宽敞,进门后的门拱旁就有一条宽阔的木桌,紧挨着木桌的便是石砌的壁炉,完全可以让学生们自给自足。 “只要一碗面条?还有什么别的要求么?” 艾萨克有些难以置信,他觉得云魏的要求未免太简单了,让他甚至有些轻微的不满。 他的契主明明可以对他提出更苛刻的要求的,如此的客套,如此的生疏,反而让他有些闷闷不乐。 就像云魏急着和他撇清关系一样,这让他在内心中甚至有些许挫败。 要知道,几百年前他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谁都急着恭维他,上赶着讨好他,虽然那时的他也对此不屑一顾罢了。 云魏安静地坐在石桌旁,正端详着那两束鹫尾花,闻言抬起头,却看到艾萨克正一脸失望地看着他。 深邃的眉眼此刻耷拉着,委屈巴巴,好像沮丧的大型犬科动物。 他有些好笑,只好开口道:“那就再来一个煎蛋。艾萨克,晚上我们还有事情要做,吃得太好我会犯困的。” “好,那你再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艾萨克无奈地耸耸肩,背过身在另一头的长木桌上开始捣鼓了起来。 他一边将食材和工具在木桌上整齐地铺开,一边在点燃了壁炉后,操控着空气中的风元素,将烟火燃烧时散发的浊气全部驱赶到壁炉上方的烟道里。 手上的动作有条不紊,心下却仍有些后悔。 早知道他就不让云魏点餐了。 反正他的契主很好投喂,不论他做啥,都会吃得一干二净。 想到这里,艾萨克心里平衡了不少。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此刻在炉火下的笑容是多么温柔,多么岁月静好。 而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的云魏,此刻的目光却掠过了桌面上交缠的鹫尾花,落在了壁炉边忙活的艾萨克身上。 他为自己内心迭起的肮脏绮念羞愧万分,却依然不得不夸赞一声—— 艾萨克真的很适合白衬衣,因为贴身又挺括的衬衣,可以不露声色地展示出,他作为雄性最值得骄傲的本钱。 无论是那看上去就充满韧性的窄腰,还是一看就很可靠的宽肩,配合着衬衣下摆隐没后,那结实挺翘的窄臀、笔直修长的双腿。 这该死的要命的性感! 他在下面给你吃。 蓦地,云魏的脑海里突然蹦出来这么一个上一世的带颜色的梗。 他像是被火烫着了一般,匆忙地低下头。 他连耳珠都染上了绯红,但艾萨克那边叮叮咚咚的悦耳声却依然不断地传入他的耳侧。 两个多月前的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如此雄健优雅的男人,此刻却挽起了袖口,系上了围裙,正全神贯注地在壁炉旁为他准备着晚餐。 偶尔偏过头时,那如雕塑般深刻完美的俊颜上专注万分的神情,无损他一分一毫的男性气质,反而更是增添了亿万分让云魏热血沸腾的性张力。 可为什么对方要对他这么好呢。 他很难心安理得地享受对方这近乎单方面的付出,因为他向来知道,在代表着获得的天平的那一头,也早已放上了代价。 而那代价,或许又是一笔让他一无所有、负债累累的筹码。 但人类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总是会奢求着梦想中的一切。云魏亦是如此,即使他明知道,他不过是在饮鸩止渴,但此刻的他,却依然选择自欺欺人。 暴风雨前的宁静啊,云魏在心中默默祈祷,请持续得尽量久一些。 …… 面条很快就做好了。 艾萨克把汤碗和餐具端到云魏的面前,旋即走到另一边坐下。 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云魏迫不及待地拿起了叉子。 只见淡黄色的面皮被切成了根根条顺的小棍儿状,不是细丝,却又均匀齐整,规规矩矩地盘在碗底,扑面而来的热气里都是谷物的清甜香气。 面条上方裹着精心烹制过的肉酱—— 精挑细选后肥瘦相间的兽肉先被剁至q弹,再用爆香了蒜瓣、洋葱碎等香辛料的橄榄油炒至酥脆,然后再加入事先烹制成泥的番茄泥与土豆泥,大家一起炖至起泡后,再以蜂蜜、盐、白胡椒粉等调味品调制成细腻爽口的酱汁。 肉酱之上,还洒了些迷迭香、罗勒、鼠尾草这些草药的干燥碎末,以及黑胡椒末作为点缀,被下方的热气一激发,又在初次扑鼻的面香之后,释放出极其馥郁的浓烈香味。 当然了,还有一枚黄白分明亮晶晶的溏心蛋卧在碗侧,被云魏的叉子略一触碰,那晶莹的蛋心里就有一股香浓的蛋液破开了表皮,随着重力下坠涌出,在层层面条上淌成了蜜河。 与上辈子的汤面看上去完全不同。 云魏用叉子搅了一小团面条,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毕竟此时对面正坐着一位优雅至极的中古时代帅哥,让他不由得放慢了动作,变得斯文起来。 中世纪的小麦粉比不得后世精心培育的麦种,显得粗糙而涩口。但揉制时的力道、醒面长短的把控与精湛的刀功,却很好地弥补了原料上的不足,反而让面条显露出别开生面的新鲜风味。 蛋液香甜、酱汁软烂、面条筋道,香料碎像是有着神奇的魔法,将以上三种体验完美地融合,只让食客唇齿生津,齿颊留香。 云魏双眼一亮,再也顾不上矜持,手上的叉子开动,又一次狼吞虎咽了起来。他食指大动的模样,很难说服别人说,这是个在一个半月前长期因厌食而瘦削颓丧的年轻人。 艾萨克静默地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云魏,原本躁动的内心也平复了下来。 真的有那么好吃么? 他也情不自禁地拿起叉子,挑了一绺自己面前小碗里的面条,放进了口中。 因为诅咒而变成不死生物的他,早已丧失了味觉与胃口,进食也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举动。温热的面条入口,也不过是在舌尖上传递出味同嚼蜡的感触。 但他凝望着坐在对面将心神全都放在品味食物上的契主,却不禁有些饥饿。他的鼻尖耸动,轻嗅着对方脖颈处氤氲开的生命气息,忍不住又挑起了一绺面团放至口中。 …… 吃过晚饭,云魏餍足地坐在石桌旁,等着夜晚的到来。 他原本自告奋勇地想要去收拾善后,却还是被艾萨克一脸嫌弃地赶走。 云魏甚至还在想着刚刚对方跟他拌嘴时的情景,还不自觉地抿了抿唇,眼带笑意—— “你是还想用水箭术把盘子全部冲烂嘛?”艾萨克毫不留情地抽走了云魏手中的叉子,似乎觉得自己说得有些重,便转又安慰道,“人人都有擅长的事情和不擅长的事情,比如说你就真的很不擅长和厨房打交道,这很正常,云魏,你要笑纳自己。” 所以他到底擅长什么呢? 云魏垂眸想了想。 擅长学习书本知识,擅长背诵课文,擅长机械地重复练习某一件事…… 这样听上去,他似乎很擅长当一位魔法师。 思及此,他乖乖地掏出了艾萨克借给他的魔法书,《魔法学徒成才指南·你必须要掌握的十个实用一级魔法》,这也是艾萨克身上唯一的一本魔法书,这一路从红月城走来,云魏每有闲暇就会抽空读一读。 熟练地翻开扉页,云魏扫过作者的名字,目光却突然停住了。 拉斐尔·罗丝。 好熟悉的姓氏,是在哪里看过么。是在哪里呢?云魏暂时没有想起来。 他往下继续看了看简介: “本书三次入选月花城魔法学徒协会着作推荐,由罗丝家族大魔导师参与编校!吹尘术、轻身术、起墙术、石肤术、焚净术、控火术、控水术、护盾破除、照明术、光疗术,这是你作为魔法学徒必须要熟练掌握的十个基础魔法!愿阁下魔力之树璀璨常青,时之枝葱茏茂盛!” 罗丝家族。 之前他一直忙于学习书里的十个基础魔法,却没有注意到这里。 他之前绝对有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家族。 “还好我跟你不生在同一个年代,不然我压力会很大。”艾萨克却在远处开了口。 已经收拾完毕,他嘴里愉快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朝着云魏走了过来,看了眼云魏手里的魔法书后,有些夸张地眨了眨眼,“我们的大魔法师竟然连天黑了都在学习!” 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他却是贴心地在半空补了一个『光照术』,然后调整了一番光球的强度和位置,让云魏可以看得更舒服。 “谢谢你艾萨克。” 不用跟我客气。 艾萨克正想这么说,却听见云魏突然问道:“你知道罗丝家族么?” 艾萨克愣了一下,旋即看到契主的指尖正停在作者的姓名上,顿时明白过来云魏为什么会这样提问。 他再次坐到云魏的对面,双手交叉,身体前倾,这是一个准备长谈的姿势。 没想到即使二人不再兼程赶路,两个人之间“火边谈话”的惯例依然没有取消,这让艾萨克内心又有些雀跃。 他苍白遒劲的食指上,纯银戒指镶嵌的蓝宝石正熠熠生光,而不过一尺之内,云魏手上的对戒正与之交相辉映。 两个人的手指离得真近,似乎触手可及。 “罗丝家族,是第二皇朝皇室直隶的三大封臣家族之一,以擅长魔法而最受皇室青睐。他们统帅着帝国的三大军团之一,黑索军团。” “想必你还记得,红月王国以北的那个王国,现在就叫黑索王国。” 第22章 圣夜 “那么红月王国与金云王国……”云魏想了想,作出合理的推测,“也曾经是第二皇朝麾下的军团咯?” 艾萨克赞许地点了点头,肯定道:“没错。红月军团曾以精妙的战技冠绝三军,而金云军团则凭借高超的机关术闻名大陆,想来这也是如今炼金城崛起的由来。” 也就是说,昔日的三大军团,在光辉之战后,各自成立了一个王国,形成了如今诸元大陆上三足鼎立的局面。 云魏却觉得还是有个地方不太对劲。 以他五年来在大陆上的见闻来说,他只知道光辉之战时帝利斯于光辉要塞战胜了邪神,并创立了信徒遍布全大陆的光辉圣教。 如果三大王国的前身是第二皇朝麾下的三大军团—— 云魏觉得他发现了问题的关键,他沉吟道:“所以,第二皇朝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的皇室成员呢?难道没有一个末裔存活么? 比对原来世界的欧洲中世纪,这里的社会制度处于非常初级的封建阶段,一个帝国瓦解成三个独立的王国只有一个可能: 拥有原来帝国头衔宣称权的家族成员全部死亡。 可他久久没有听到回答。他抬眸望过去,只见艾萨克罕见地陷入了回忆。 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深沉、沧桑,烟灰色的眼眸在光元素的照耀下,就像破碎纷飞的山灰。静默不言的骑士,此刻仿佛化为了一座不朽的雕像,遁入了只有他知晓的久远历史之中。 而这样的艾萨克,离他真的好远好远。 虽然近在身旁咫尺可及,却仿佛相隔了千载的光阴。 云魏心下一恸,不禁叫道:“艾萨克……” 听到云魏的声音突然回过神来的艾萨克,却是苍白地笑了笑,只道:“你的历史老师会告诉你的。我以前还是学生的时候,向来最讨厌学这些尘封的知识。云,我在一开始就说了,我不是一个好老师。” 艾萨克没有再连名带姓地称呼云魏,反而是只叫了前一个字。在诸元大陆的习惯中,家族的姓氏反而在后面,和上一世的西方倒是一致。 听起来二人像是更亲昵了不少。 云魏也并不打算纠正,反正云与魏都是他父母的姓氏。而且,克劳德,本身就是通用语中云的意思。 “噢,好。希望明天课堂上会讲,不然我就去图书馆自己找找看。”云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算是放过了这个话题。 他颔首向案,睫羽低垂,眸光却是潋滟的。 他知道艾萨克是在避而不答,而对方一定也有着某种苦衷。他不由得怀疑,说不定艾萨克本身,就与第二皇朝有关。 但他转念间,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光辉之主帝利斯于光辉要塞战胜了邪神,而艾萨克自称是帝利斯的仇敌。 艾萨克他,会不会就是那传说中战败的邪神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还要站在艾萨克的一边么? 是的,他会站在艾萨克这边。云魏如此想道,目光逐渐坚定。 其实答案很简单,如果没有艾萨克的话,他或许早已死在了光辉圣教的地底,亦或是野兽遍地的南方诸林。 更何况,他云魏,作为世人眼中臭名昭着的亡灵法师,本来就是神之敌。 “铛、铛……” 远方的钟楼传来低沉嗡鸣的钟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云魏抬头望向窗外,在心中默数,到钟声停止时,恰恰敲响了十一下。 而这时,窗外的景象明显也起了变化,原本辽阔的草坪与广场消失不见,向万法之塔的方向望去,视线却被浓重的白雾所阻碍。 “这是什么情况?我们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云魏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不断喷涌弥漫的雾气,却只听得一阵死寂。 而这诡异的白雾却无端地让他心生恐惧,似乎里面有无数未知的生物在静静蛰伏,让他本能地想要远离窗边。 “恐怕,不仅仅是空间。”艾萨克在双手掌心各召唤出一团光球,一团置于室内半空,一团却掷出窗外。 随着时间流逝,窗外的光球迅速黯淡了下去,而室内的光球却明亮如常。 “元素湮灭的速度截然不同,”云魏陷入了沉思,“光、火、雷三元素是七元素中最不稳定的元素,失去魔力引导就会自然消散,室外的光球的湮灭速度远超于房间内,说明室外的时间流速比室内更快。” 艾萨克却接过了话头,“或许你还忽略了一个方面,说不定是室外的空间会吸收光球中的元素。” 元素量的迅速减少,不一定是因为自然的衰减,也有可能存在外界因素的干扰。 “你以前在学院的时候,夜里也是这样?”云魏却直接仰头看向了艾萨克,奇怪地问道。 为什么他感觉艾萨克和他一样,都像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呢。 “咳,当然,”艾萨克轻咳了一声,他以拳支颐,解释道,“那个时候我完全对它不感兴趣,你知道的,我那个时候已经立志成为战士了。” 这个“它”,代指的正是万法之塔。 “所以你每天晚上按时睡觉?”云魏颇有些不可思议,这人未免也太过自律。他迟疑地提议道,“那不然,你先歇下休息?我出去探一探,不走远,马上就回来。” 无论如何,他还是对万法之塔充满了好奇。于是一边诚恳地向艾萨克作出保证,一边从空间中取出了一套纯黑的斗篷和面罩。 当然了,他知道对方肯定不会同意这个建议。 果不其然。 “嘿,云,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艾萨克却没上钩,直接向云魏伸出了手,“快给我,我跟你一起。” 他们俩现在可是同生共死的关系,他怎么可能放心云魏一个人出去。 看来自己的演技尚需提升。云魏遗憾地摇了摇头,把空间里早已准备好的另一套夜行套装递给了艾萨克。 两个人各自收拾好后,露在面罩外的眼睛彼此对视,纷纷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管怎么样,云魏觉得,即使他事先完全不知情,他要是看到对方的身形和动作,他也能认出这是艾萨克。 云魏来到门口。 厚实的橡木门上精心地雕琢了运用风魔法的法阵,让屋外的人无法窥听他们在室内发出的动静。 他轻轻地打开门,朝点燃了壁灯的走廊与客厅看了看,确定门外没人后,朝艾萨克比了个手势。 二人蹑手蹑脚地一路下到一楼大厅。整个宿舍楼都十分安静,似乎所有同学都乖乖地遵守了校训,坚决不去触碰“第三禁忌”。 但云魏和艾萨克都明白,在这个夜里,注定有不少和他们一样怀揣着别样心思入学的新生,会忍不住前往钟楼附近探秘。 云魏跟着艾萨克,悄无声息地溜到最靠近大门的一根石柱后,他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黑暗里,附近的浮雕似乎都在静静地凝视着他们所站的位置。 大门外,有一个四面发光的自动魔法探照灯,正一圈一圈地缓慢旋转,击退着不断迫近的浓雾。偶尔有光线照进黝黑的大厅,就在地面拖出长长的昏黄光影。 云魏的心下还是有些不安,他压低了声音,“艾萨克,你说,我们偷溜出去,能遇上的最糟糕的意外是什么?” “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有点晚。”艾萨克好笑地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但旋即正色道,“不过我们的确不能在外面停留太久,如果时间流速不一样,天知道我们会不会被卡在时间的缝隙当中。所以,无论如何,在天亮之前我们必须回来。” 云魏点了点头,补充道,“我们今天不用走太远,只是稍微弄清楚浓雾里的情况就可以。” 反正他们在鹿娜迦勒学院可以待很长一段时间。 如果一切都很顺利的话,在这里混到毕业也不是不可以。 趁着大门外自动旋转的探照灯再次扫过之后的间隙,二人对视了一眼,便一起相携走进了浓雾当中。 …… 组成浓雾的物质很奇特,不是水元素,也不是亡灵之力。云魏明白,这说明构成浓雾的物质又来自于诸元大陆之外。 而且,这浓雾不光能阻隔视线,还能屏蔽精神力的感知。 云魏尝试着将精神力外放,却发现他原本可以延伸出去五十米左右的精神力,此刻却只能延伸到半径五米左右。 艾萨克却蹲了下去,指着脚下的石质地面,对云魏说道,“看,这里有一道笔直的划痕。” 云魏定睛看去,只见这道划痕格外锋利,直直地延伸进了远处看不清的浓雾中,将脚下的两块地面分割成为了黑白分明的两种颜色,就像钢琴的琴键。 他点了点头,推测道,“所以我们这是处于一个巨大的法阵中?但我没有感受到任何魔力波动,而且——” 他倏然闭了嘴,仔细侧耳倾听。 寂静的无声中,似乎隐约可以听见有东西在缓慢靠近,沙沙的声音,就像是刀锋划过头盖骨,令人毛骨悚然。 艾萨克朝他比了个手势,两人一起朝着远离那声源发出的方向缓缓移动。 但身后的不知名的怪物依然在坚持不懈地穷追不舍。 突然之间,云魏的精神力接触到了一处坚硬的物体。 他抬起头,却突然惊恐地发现,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大片无边无际、高耸入云的阴影。 “我想,我们到了『壁』,也就是这个空间的边界。”艾萨克轻轻地拍了拍云魏的背,安慰道,“没关系,至少我们贴着它走,不至于突然从空间的边缘掉出去。” “但这样一直躲下去也不是办法。”云魏皱了皱眉,“我们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在浓雾中迷失感知、失却方向,还要面对未知生物的追击,这让他不得不把重心从探索放到保障自身的安全上。 云魏紧张地盯着艾萨克身后的浓雾,从声响的大小来看,怪物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我有个主意,你还记得之前在红月城外你施展的毒瘴术么?试试它。” 艾萨克却突然搂住了云魏,径直建议道。 第23章 石鬼 猝不及防地被艾萨克拥入怀中,云魏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熟悉的木香充盈了他的呼吸,对方的体格过于魁梧高大,云魏整个人就像被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胸腔内的心脏,此刻仿佛不受控制地跃动了起来。 “抱歉,这浓雾会影响你的施法范围,我们必须离得近一点。”他的头顶传来从者的低沉的嗓音,“别害怕,云,我会保护好你的。对我施展你的魔法。” 艾萨克将自己的后背对向着雾中的未知,即使出现意外,他也会挡在云魏的身前。即使他的境界因为契约的缘故而被限制,他的肉体强度依然是七阶战士的水平。 之前在红月城外,云魏曾经对处于休眠状态中的咏电之喉释放过毒瘴术,成功地掩护了两个人。而此刻,他要做的的却是将施法对象换为己方。 可是,如果不起作用的话,艾萨克将会首当其冲,受到伤害。 云魏知道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伸出右手,从身侧绕过对方精壮的窄腰,轻轻地回抱住艾萨克,将掌心虚贴在对方的后腰上,口中却开始了清浅的吟唱。 “律敕魂,静夜深,长眠于梦境之中的众灵啊,化为朦胧的雾气笼罩我的亡城。” 不是二级的毒瘴术,而是四级亡灵法术,『隐蔽之雾』。 按照《死者说》上面的记载,四级的亡灵系法术总共有三个,分别是群体召唤类的亡者苏生、群体精神攻击类的恫吓术,以及这个以自身为中心展开的塑形类法术。 《死者说》上面是这样记载这个法术的: “亡灵法师拟造出一片朦胧的雾气遮蔽自身,使自己不能成为任何单体锁定类法术的施放对象。 亡灵生物在隐蔽之雾范围内会缓慢修复自己的伤势并更加灵敏,敌对生物在隐蔽之雾范围内将无法发现亡灵法师。” 云魏之前也没有使用过这个法术,他也不知道能不能起效,但不论怎么说应该要比毒瘴术靠谱。 体内的时之枝散发出荧光,一股气旋在两人的脚下形成,在地面的微尘上吹拂出魔阵的纹样。只见一片灰白朦胧的雾气以二人为中心,缓慢地向周围散开,直到与周围的浓雾相接触,形成了泾渭分明的的两个阵营。 雾气笼罩了大约半径五米的范围,与云魏的精神力延伸出去的范围相当。 云魏紧张地感知着浓雾中越发接近的动静,他透过艾萨克的臂弯,观察着浓雾中的情况。 苍白涌动的浓雾中,怪物接近的压迫感愈发强烈。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缓缓地竖起右手,开始准备一个亡灵系三级瞬发法术,『殇骨之盾』。 这是亡灵法师唯一的救命技能,可以在瞬间形成巨大的骨盾,足以抵挡下五级以下除光系魔法外的任何攻击。 作为四级中阶的魔法师,在施展了一次四级法术之后,他体内的时之枝还余下一枝,可以施展一次四级法术,或者三次三级法术。 随着地面上传来的、石头摩擦的刺耳啸音来到耳边,只见浓雾中,一个三米多高的黑影浮现出真容,在黑影的头部,两只猩红的眼睛正散发着嗜血的光芒。 这是一个长得像猴子一样的石质怪物,苍白的石灰岩构成了他枯瘦的整个身体,拥有着锐利的爪子、佝偻的脊背和巨大的石翼,但下半身却被镶嵌到了一整个长方体石块中,就像一个狰狞的雕像。 “噢,居然是它。”艾萨克显然认出了它的来历,他压低了声音,凑在云魏的耳边道,“这是石像鬼,是第一皇朝发明出来的刽子手。没关系,你的法术起作用了,它没看到我们。” 缓缓接近的石像鬼,毫无节奏地扑扇着背后的石翼,喉咙间不时向外喷吐出一阵雾气。 它的红瞳闪烁着,似乎像在思考。 云魏安静地埋首于艾萨克的怀中,连呼吸都尽可能地放轻。两个人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就好似融入了周遭的寂静。 僵硬的石像鬼似乎丢失了目标,它停在云魏创造出来的雾气外,机械地环视了一圈四周,不再往前移动。 过了几息之后,它像是收到了新的指令一般,往另外一个方向缓缓地移动起来。 危机解除。 云魏的左手正屈起,撑在艾萨克结实又宽阔的胸前。他的骨架不大,因此纤瘦的手掌被对方的身形衬托得格外“小巧”,给人一种近乎“小鸟依人”的错觉。 而这个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两个人的姿势有多么的暧昧,仿佛音乐响起,二人就要在舞池中翩然起舞。 脸颊似乎又在隐隐发烫。 于是云魏连忙推了推艾萨克,从对方严实的搂抱中挣脱了出来。他目光慌乱,语气却很平静,只道:“小心些,不要离我太远。” 隐蔽之雾的范围比毒瘴术大了不少,即使因为空间里弥漫的雾气而缩小了范围,两个人也完全没必要贴得那么紧。 “我们跟上去。”云魏盯着石像鬼离开的方向,作出决定。 两个人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早就迷失了方向。 但既然『隐蔽之雾』能够掩藏他们的身形,攻守之势逆转,他俩完全可以反将一军。 艾萨克没有异议,两个人跟着地面上泛白的划痕,悄悄地跟了上去。 …… 在时而白、时而黑的地面上走了不知道多远,两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外面的雾气变得更加浓稠,如同绵密的牛乳。而前方的浓雾中,隐隐传来打斗声。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艾萨克从空间中取出一把巨剑,站到了云魏身前。云魏则双臂下垂,弓起十指,将双手掌心摊开,准备着『殇骨之盾』与『水箭术』。 两人警戒着开始向前。 原本空荡荡的地面上,似乎有不少破碎的石块。 “应是有人击碎了石像鬼。”艾萨克判断道,他叮嘱着云魏,“小心,不要靠那些石块太近,当心它们重新凝结。” 召唤生物就是有这样的特质,只要施法者没有失去战斗力,随时都能被“复生”再次投入战斗。作为亡灵法师,云魏自然明白。 他点了点头,说:“前面这道雾气有些特殊,我们要小心些了。” 面前的雾气浓度已经到了快要液化的地步,而云魏的精神力却感知到其后是一大片未知的空间,打斗声就是从其中传来的。 两人在『隐蔽之雾』的掩护下,越过屏障,发现其后的雾气陡然稀薄,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广场大小的空地,与外面昏暗的浓雾世界不同,这里极高的穹顶上似乎挂着一盏明灯,把周遭照得惨白。两男一女正在其中战斗,他们每个人都在迎战两个以上的石像鬼,脚下则是大大小小的石像鬼碎块。 没错,他们虽然也都蒙着面,但是激烈的打斗,让他们的装束有一些凌乱。 左边的女性正高擎着冰蓝色的法杖,水元素化作了鞭子,狠狠地抽击着妄图靠近的怪物。云魏觉得眼前这一幕十分眼熟,因为不久前他才在金橡树巷里见过。 云魏的眼皮跳了跳,他把头扭向中间。 只见中间的男性身形如鬼魅一般上下翻飞,或是肘击,或是膝顶,借力打力,在围攻他的石像鬼中左右穿梭,游刃有余。这身法,在白天已经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云魏的嘴唇抽了抽,他选择看向最右边。 却见右边的男性很是沉稳,磅礴的风元素在他的持续引导下形成了巨大的龙卷风,无论是石像鬼、还是石像鬼的碎块,纷纷被吸进了暴怒呼号的旋风当中。 呼啸的风力似乎有些过大,连他的头巾也被吸走,露出一头桀骜不驯的银发。 云魏无奈地扶额。很好,他想着。 薇薇安、谢慕琅、理查德。 不愧是恰同学少年,连夜晚的加训都如此心有灵犀。 “走,艾萨克,去帮他们。”云魏开口,“我们也没有更好的思路了。” 战斗的三人显然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而云魏他们此刻的加入,正是解决胶着战局的破局关键。 于是云魏,终止了『隐蔽之雾』。在暴露出身形的同时,一道水箭术笔直地命中了谢慕琅身后刚刚复生的石像鬼,将其尚未睁眼的头部击得粉碎。 艾萨克则提起大剑,闪身冲向正向薇薇安发动偷袭的怪物,随着大剑横平竖直的两下挥砍,将其砸成了碎块。 场上的三人当中,唯有理查德信手拈来,而薇薇安最显吃力。于是战力更强的艾萨克去支援输出能力极差的水魔法师,云魏则负责支援战得平分秋色的谢慕琅。 场上的三人被突然加入战局的二人吓了一跳,四周浓雾弥漫,没人注意到那微弱的亡灵之力。 只是一眼,三人也都明白了艾萨克和云魏的身份,随即更加卖力地投入到了战斗中。 没办法,艾萨克的体形实在太扎眼,一眼就能辨认出来。而云魏也是同理,再加上在众人的印象里两人本就形影不离,这时一起出现也是顺理成章。 “喂喂,我说,怎么没人来支援一下我。”理查德悠哉悠哉地操控着身前的旋风,分外哀怨地看了云魏一眼。 云魏一边用水箭术进行瞄准,一边平淡地回复道:“因为阁下实力强劲。” 理查德:“……”心好累。 很快,因为两人的加入,战局被完全扭转…… 继而陷入了新的动态平衡。 源源不断的石像鬼,依然在借由地面破碎的石块儿复生。 “不行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我的魔力已经快用光了!”薇薇安焦急地向众人喊道。 她只是三级高阶的高级魔法师,时之枝中存储的魔力本来就没有多少。 难道她要挥舞着法杖去与三米高的怪物贴身肉搏?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少女湛蓝的瞳孔,发出地震般的悸动。 第24章 一剑 薇薇安面露难色,她勉力支撑起水盾抵挡着石像鬼的冲锋,单薄的『水之盾』在前赴后继的石像鬼冲击下摇摇欲坠,毕竟这只是水系的二级法术。 艾萨克见状,安慰她道:“别着急,你先到旁边歇一会儿,这里交给我。” 薇薇安也不过多客套,她举起法杖,给艾萨克身上也施加了一个水盾,然后飞速地退出战场。时刻观察着战场的云魏注意到了那边的情况,双手挥舞结印,用水箭术掩护着她撤退到自己附近。 “谢谢你,克劳德。”薇薇安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喘息,她坐到地上,缓慢地恢复着自己的魔力。 “不客气。” 云魏看着战场里愈发胶着的战况,微微皱眉。他开始努力地回想,前世在学校的课间,同学们交流下游戏副本的心得时所说的话。 什么坦克,什么dps,什么仇恨值……不对,通通不对! 望着战场中不断复生的石像鬼,他突然福至心灵,向还在战场中挥汗如雨的三人喊道:“试试将它们同时击杀。” 薇薇安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身旁这个只会水箭术的瘦弱法师,却见对方黑白分明的瞳仁正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她思索着对方话里的意思,展开精神力观察起战场中的石像鬼。 这是罗丝家族的秘术。 精神力观测下的战场褪去了色彩,只剩黑白的物体轮廓,和能量隐隐流动的光辉。 她猛然注意到,艾萨克脚下四分五裂的石像鬼,在复生前的一刹那,似乎确实从相邻的完整石像鬼身上汲取了一丝微弱的能量。 她顿时明白过来云魏的意思,加入了喊话的行列: “破碎的石像鬼会从还在战斗的石像鬼身上吸取魔力,你们必须将它们同时击杀!” 艾萨克最先反应过来。他扛着大剑,轻轻拍击四周的石像鬼,在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后也不恋战,直接向战场中间奔去。 他越过了还在和石像鬼们纠缠得难舍难分的谢慕琅,先来到了最远处理查德的身旁,直接简短又凝练地指挥道:“去谢慕琅那里,用『风之引』。” 语毕,他就直接瞬步冲入了还在拉扯石像鬼群的旋风之侧,膝盖微弯,长臂舒展,用巨剑举重若轻地在旋风中一搅,就将其中的一个石像鬼挑飞而出,重重地摔落到场地中央。 大地震颤,三米高的石块怪物横卧在地,挣扎着想要重新爬起。 『风之引』,是风系的五级法术,可以持续牵引周围的物体向施法中心移动。 “我怎么可能会『风之引』?再说了,我干嘛要听——”你的。 被指挥着去干活的理查德,正待跳脚,却看见全身笼在斗篷里的高大骑士冷冷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烟灰色的瞳孔高傲、尊贵,带着毫无感情的淡漠,让他尚未说出口的话堪堪卡在了喉咙里。 对方明明只是一个被脆皮法师契约的奴仆,此时此刻的口吻却不容置疑,让他忍不住想要臣服。 这是一种根植于血脉中的恐惧感。 理查德咽了咽唾液,不敢再多言,急忙听话地向谢慕琅的方向赶去。 留在原地的艾萨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般,继续一剑一个,将战场右侧被束缚在旋风中的石像鬼全部挑往战场中间。 然后他又沿着战场边缘过了一圈,将零星的怪物也引向场地中央。 此时,中央场地已经聚集了大约二十个石像鬼,谢慕琅也拔出了腰间的软剑,挨个点刺石像鬼们的眼睛,吸引着怪物的仇恨。 他如同穿花蝴蝶般灵巧地在笨重的石像怪中穿梭,身上三色的魔法光华亮起,是他自己的『冰甲术』、理查德给他拍上的『加速术』与薇薇安给他施加的『水之愈』。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金石相击,琤琮悦耳。 待全部的石像鬼都被粗略地集中到一起,静候在一旁的理查德终于动了起来。只见他的脖子上隐隐浮现出银色的鳞片,连眼睛也变成了兽类的竖瞳。 在四级风系法术『浮空术』的加持下,他冉冉升起,稳稳地悬停在了一众石像怪的上方,睥睨着下方看似永远杀不完的怪物群。 『风之引』发动。 一缕青色的旋风像是嫩芽般出现在怪物的中间,而后,在顷刻间像是参天的风树一般拔地而起,呼啸着将所有的石像鬼全部卷吸了进去。 “喂,你小子看着点。”谢慕琅连忙闪身脱离了魔法的范围,他脱力地站在云魏的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愈发汹涌的飓风,忍不住感慨道,“嘿,都他娘的是什么怪物。五级法术都出来了,他至少得有个六级我想,那小子,肯定别有所图。” 云魏扫了眼半空中理查德脖颈上的鳞片,推测道:“应该是龙族?” “啊,龙族?”薇薇安惊讶地掩唇轻呼。 她从地面站了起来,一边跺脚抖去浮尘,一边怀疑地说:“可是,龙岛不是八百年前光辉之战后就已经断绝了与诸元大陆的来往了嘛?” “嗨,管他的,反正我们几个人今晚出现在这里就是缘分。”谢慕琅满不在乎地开口,“显而易见,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秘密,但目的又都一致。” “都是为了那传说中的万法之塔。” 虽然此刻几人身上都还戴着粗糙的伪装,但这与实名交友没什么两样。 而另一头,战斗就快要结束了。 当所有的石像鬼被理查德吸到半空中,呈一字排列的时候,凝望着飓风的艾萨克,拖着身后的巨剑一跃而起。 他蹬在了于飓风中凌乱的石像鬼身上,盘旋着向最上方攀越,手心火红色的斗气磅礴地向外迸发,将普通的剑锋染得通红。 不过三次起跳,他就已经跃到了离地五十米开外的半空中,然后身体向后反曲到一个近乎诡异的弧度后,狠狠地向下一斩。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这是纯粹力量的展示。 “一力降十会……”谢慕琅用碧璃话,如是喃喃惊叹道。 炽烈的红色斗气像一道月牙狠狠地向地面斩击而去,又让人联想到断头台上落下的巨斧,明明就是朴素的一击,却带有开天辟地般一往无前的气势。 火焰在风势的作用下摧枯拉朽,石块应声爆碎犹如地裂天崩,一时之间整个战场硝烟四起。 但却没有一片碎石向云魏三人所在的方向迸射,艾萨克对力道的掌控,远超云魏的预料。不,或许说,对方在云魏心中本就已经快要顶天的上限,通过刚刚那一剑,又拔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当烟尘散去,只见艾萨克正静静地傲立于一片石头砌成的废墟之上。他骄傲地看向云魏,只在契主的目光与他在半空中交汇时,优雅地勾了勾唇。 负手于剑,长身而立。酷帅俊逸,宛若天神。 云魏慌乱地移开视线,他垂眸看向面前小山似的石堆。 只见石块表面灰白的荧光无力地闪烁了几下之后,便彻底黯淡。 “呼,总算没有白忙活。”浮在半空的理查德缓缓降落到地面,冲云魏比了个大拇指,“还是你这小家伙眼光不错,看出要把它们一口气全干掉。” 云魏闻言,谦虚地笑了笑,他摆了摆手,正想说什么,却突然听见脑海中有道声音传出—— “恭喜六位挑战者,成功完成第一轮试炼,『失落的石鬼』。三天之后,将开启第二环试炼,『黑白的皇后』,请做好准备。” 这声音像是直接出现在众人的脑海中,机械、僵硬、毫无感情,似乎并不是活人的声音。五个人尚且还在惊疑不定,脚下的地面却突然化为了液态的漩涡,把他们全部卷吸了进去。 “啊!” 失重的感觉传来,云魏正待大叫,却惊奇地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 五个人,此刻正横七竖八地倒在钟楼前的花台上,把月华下的狮鹫花压倒了一大片。浓雾消散,澄净的月光下,周遭的事物都静谧又清晰,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好像做梦一般。 他们狼狈地起身,面面相觑。 “我的魔力居然全部恢复了。”薇薇安惊讶地说,她摘下手套,只见光洁的手背上,三层蔚蓝的时之枝纹路晶莹又亮润。 云魏点了点头,说:“的确,我也是如此。” “时间也才过了两个小时。”艾萨克正凝望着钟楼的上的表盘,月光照耀下,可以看到此刻正是凌晨一点。 “可我是真的累得要死。”谢慕琅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刚刚确实只有他凭借肉体力量,从头战斗到尾,“喂,你别走啊!银头发的,你是什么龙啊?” 他的余光瞥见正转身离去的理查德,忍不住发声提问。 “呵呵,如果你是聪明人,就管好你的嘴,否则——”理查德回过头,警告般地剜了谢慕琅一眼,随即又用同样的眼神依次扫过众人。但当目光落在艾萨克身上时,却不动声色地收回。 他恹恹地伸了个懒腰,再次转身离开,“小家伙们,你们聊,我先回去了。三天后的晚上,咱们不见不散。” 谢慕琅不服气地冲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有些难以置信,“嘿!你还敢威胁我?” 云魏倒是没放在心上,他本来就不是个多事的人。他此刻,正在考虑另一个问题。 而艾萨克,却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最大的问题在于,那个声音说的是,六位挑战者。”艾萨克看向云魏。 “可我们分明只有五个人。” 午夜子时刚过,在寂静的校园里,淋漓的月色下,面色苍白的从者如此说道。 第25章 我是 所以,谁是那第六个人? 又或许,祂,不一定是人。 云魏想起上一次看见浓雾的场景,还是一个半月之前在圣殿的地底,挥舞着触手的克系怪物爆开成浓浓黑雾。 “打住!你这大半夜的,越说越诡异了!”谢慕琅连忙拍了拍自己自己半露在外的手臂,把凝重的氛围拉回现实。 碧璃人最是对鬼神之说敬而远之。 薇薇安倒是不太害怕这些,她在脑海里检索着白天见过的同学,沉吟道:“剩下那个人肯定也在我们班上,你们觉得最可能是谁?” 云魏却说:“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反而乱了我们自己的阵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不如静观其变,反正三日后自有分晓。” 眼下已经凌晨一点过了,众人越是猜测,内心越是惊恐,不如节省精力老老实实睡觉。 这也是他在末世十年积累来的经验。他看过太多人,每天夜不成眠、喋喋不休地讨论各种抽象的事务,譬如说末世爆发的起因、异能的本质、基地的位置…… 结果却在第二天的逃亡中因为精力不济分神,最终惨死。 人必须要活在当下。 只有过好了今天,才能有充沛的精力和坚韧的毅力,去面对明日的未知。 或许是因为云魏之前在面对石像鬼时的冷静表现,又或许是因为艾萨克总是会无条件地站在云魏一边,此刻云魏说出的话颇有分量,让在场的人都听了进去。 “你说的很对,克劳德,我们暂且按兵不动。”顾及着有其他人在场,谢慕琅还是用的通用语,“时候不早了,我先撤了。诸位,明天见!” 言毕,只见黑影闪过,谢慕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嗯,那我也先告辞了,两位晚安。”薇薇安眼神在并肩而立的主仆两人身上扫过,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脸上又露出了娇羞的笑容,还好被面纱遮住了。 云魏也道了晚安,转而问道:“需要我们送你一程么?” 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也是挨着的,相邻不远,走过去倒也顺路。 “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拜拜!”然后,金发少女也一溜烟跑掉了。 “嗯……”云魏看着薇薇安匆忙离去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他问艾萨克:“我刚刚说错什么话了么?” 怎么感觉薇薇安的反应那么奇怪。 “没有。”艾萨克亦是一头雾水,但这不影响他由衷地夸赞契主,“云,你做得很好。” 肉麻。 云魏摇了摇头,迈步走向宿舍。 他只当对方是客套,但无论是谁被别人夸赞心情也会很好,于是他的脸上带着笑。 温柔的月华倾泻大地,两个人的影子被拖得很长。 道路两旁的鹫尾花映照着月光,泛点赤色与银色的微光,就像星子与萤火,交织而成璀璨无边的夏夜星河。 “云。” 云魏听见他的从者突然闷闷地开了口,他抬头望去,却见艾萨克正专注地看着他。 深邃的五官没有因为月光的映照而变得柔和,唯有那双眼睛,温柔似水。 云魏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怎么了?” “还记得白天的那个问题么?”艾萨克反问道。 “?” 白天,什么问题?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云魏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只能安静地回望着他的从者,让对方继续说下去。 “艾萨克·莫里蒂·泰穆布朗奇。” “这便是我的全名。” …… 第二天去教室的路上,云魏还在思考着昨晚艾萨克对他的坦白。 他突然间想起在那时在墓室地底所看见的,棺椁前的铭文。 原来不是『i''』,而是『i·』,是issac·oretti的首字母缩写。 他当时甚至还因为这俩字母,引发了好一阵关于“我是谁?”之类的哲学思考。 好!他!妈!尴!尬! 坚决不能让艾萨克知道! 他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地瞥了眼身旁的从者,在对方察觉到之前迅速收回了目光。身形挺拔的从者照顾着他的行进速度,故意放慢了步伐。 云魏想,艾萨克愿意告诉他这个,或许应该也是下了相当大的决心的。 毕竟,光辉神教的圣山,就叫做圣莫里蒂山啊……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在课后跑去图书馆查阅诸元大陆的史籍资料了,关于八百年前发生的一切,关于莫里蒂家族,关于艾萨克身上发生过的一切。 两个人都没有赖床的习惯,所以在整个学院的学员中也算是起得相当早的。等他们到达教室的时候,空荡荡的教室里都还没有人。 教室竟然是阶梯教室,有点类似于大学里的座位。 “你坐第几排?”云魏问道。 两个人不一定连上课都非坐到一起不可。 艾萨克却没有吭声,他本来就打算挨着他的契主坐的,但看云的意思,似乎并不想和他坐在一起。 他有些无措,只能直愣愣地站着。 见对方没有回答,云魏选择了一个中间靠后的座位,径自坐下。他以前就最喜欢坐这样的位置,包括看电影的时候也是。 视野宽阔,距离舒适。 他从空间中取出锡杯和两片“自然的馈赠”,用『控水术』盛满清水,当做今日的早餐。 艾萨克默默走到在云魏身后不远处坐下,以前他还是学生的时候,也最爱坐在最后一排。那时的他对通识课一点都不感兴趣,大部分时间都在课堂上打盹儿。 但很快,艾萨克就后悔了。 “喔,你们到这么早!”下一位到教室的是理查德,他银发凌乱,半敞着上衣的领口,露出一大片冷白的胸膛。 他玩味地扫了一前一后坐着的主仆一眼,直接选择来到云魏的左侧坐下。他懒懒地倚靠在椅子后背上,舒展开的右臂看上去就像要揽住云魏一般。 但云魏挺胸抬头,只坐了三分之一的凳面,腰背与椅子靠背毫不沾边,这是他在前世就养成的好习惯。 主打一个精神! “早啊,云魏。”却是谢慕琅也到了,然后极其自然地在云魏右边坐下,然后淡定地从空间道具中取出了一本残破的剑谱看了起来。 云魏的余光瞥见,那书的装订是典型的中式风格,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感兴趣?”谢慕琅注意到了云魏的表现,大大方方地往云魏身前一递,“这是碧璃城最珍贵的剑谱之一,可惜下半卷亡佚了。但即使只剩半册,使出来的剑法也高深莫测,不可小觑。” 云魏小心翼翼地接过,只见泛黄的书页薄如蝉翼,颇有些年代感。而卷首开篇便写道: 『道可道,非常道。』 这不是《道德经》嘛? “……”真巧,他上辈子甚至曾经在母亲的鞭策下通篇背诵过。云魏不由得问谢慕琅,“这本剑谱,可是有八十一章?” “啊,这我就不知道了。”谢慕琅一脸困惑,“就我所知,早在好几百年前的时候,就只剩下这半卷了。”若是能学全上面的剑法,他也不用不远千里跑到这里来寻找万法之塔的线索了。 想起千里之外的碧璃城,黑衣剑客的剑眉星目变得凌厉起来。 云魏却正在考虑着,或许他可以挑战一下,看他能不能将前世背诵的章节给默出来,因此也没有注意到谢慕琅的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 他轻轻地将剑谱给递还了回去,又顺带着凭借着前世了解到的道家思想,不动声色地开始了旁敲侧击。 因为两个人讨论的都是东方传统文化,并不需要让在场的其他人知晓,便下意识地用中文进行着交流。 坐在后面的艾萨克,就看见他的契主跟别人相谈甚欢,用的还是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不知道两人说到了什么,他的契主还突然间笑了起来,那精致的侧脸和月牙似的眉眼,让他心里越来越闷。 他不知道他怎么了,明明他该为云的快乐而高兴的。 他也看不见云的鼻梁左侧三颗并列的小痣了,但是谢慕琅却能看得很清晰。 心里更难受了,有些发酸,有些堵。 早知道他就大大方方地在云的身边坐下了,他干嘛要想那么多? 而在这时,他还注意到到理查德向他投来的挑衅的眼神。 艾萨克不由得心中冷笑,龙族么…… 他面无表情地迎上对方的眼神,体内的血脉之力缓缓发动,胸前的金属吊坠渐渐开始发烫。 在艾萨克的凝视下,本就坐得吊儿郎当的理查德,“嘭”的一声失去了平衡,他狼狈地从座椅上摔向地面,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你没事?”云魏第一时间伸出手,想要把身旁正赖在地上姿态滑稽的同学给拉起来。 望着对方伸过来的纤细白皙的手掌,理查德却仿佛感受到了来自艾萨克的死亡凝视。他顿时一个哆嗦,摆了摆手,老老实实地翻身坐了起来,低头看向桌面上的课本。 就像一个最踏踏实实的好学生。 云魏抿了抿唇,同学竟然这样的奋发努力,让他很是激励。 燃起来了!他也热爱学习! “好险,差点就要迟到。”薇薇安今天姗姗来迟,她换了条紫罗兰色的长裙。她淑女地拎着蕾丝织成的小提包,笑眯眯地望着坐在过道边的艾萨克,请求道:“我可以坐到里面去么?” “当然,美丽的小姐。”艾萨克极其绅士地起身,站到了过道外,但目光依然落在云魏身上。 又磕到了。将这一切通通收入眼底的金发少女,抿了抿唇,矜持地选了个里面一些的座位坐下,面上一如既往地,笑得很甜。 第26章 剑圣 今天的课程是『奥秘:诸元大陆通史』。 作为职业者,在场的学生们今后可能会在诸元大陆的各个角落冒险,当他们深入第二皇朝乃至第一皇朝的遗迹进行探索时,看见那些神秘的纹样与图案,就能与这门课程上学习到的历史与秘辛联系起来。 因此这门课看起来对实力提升的帮助不大,却非常有必要。 就像昨晚,云魏只是联想到前世的游戏副本,从而破解了石像鬼挑战的机关一样。 只有当职业者们熟悉这片神秘的大陆上发生过的故事,他们才能从险象迭生的遗迹里平安凯旋,从而向世人们揭露更多掩埋在微尘里的往事。 这门课的讲师瑞欧先生,是一位留着似的蓬松胡子的白发老先生,他身形矮小,酒糟鼻通红,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很厚,出现了层层叠叠的螺纹圈,就像一只宿醉的松鼠。 或许是明白对坐在下面野心勃勃的学生们来说,这门课的意义不大—— 毕竟贵族子弟们自小就会在家族长辈那里学到不少口口相传的诸元大陆秘史,比教材上记载得更详尽、更深入、更贴近真实。 瑞欧先生自己一个人埋头站在讲台上,隐藏在胡须中的嘴唇快速翕动,基本上听不清他在嗫嚅着什么。而台下的学生们昨晚也不知道去干了什么,都是一脸困意。 云魏低着头,默默翻看着眼前厚厚的书本。对他来说,与其费力地去听清楚瑞欧先生讲到了哪里,不如自己快速地过一遍教材。 教材是昨日下午苏珊带他们去学院的教务处领取的,制作精美,据说是炼金城最近十年来的新发明。 夹在黑色的皮革书封里面的,是一张淡黄色的粗糙纸张与一大块镶嵌着魔晶、绘制着密密麻麻魔纹的金属板。只要向魔晶输入极少的魔力,就能在纸张上显示出书中记载的内容,类似于云魏前世的电子书。 云魏快速地扫过目录,目光停在了『光辉圣教:权倾诸元的神国』一节。 他点了进去,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光辉圣教于诸元历00年,由击退了入侵邪神的光辉之主帝利斯亲手建立,然后帝利斯前往了更为高级的位面,据说是去拯救更多在黑暗中挣扎的迷茫生灵。 云魏不由得撇了撇嘴。不知道是不是与艾萨克关系过于亲密的缘故,他现在在看待帝利斯也不自觉地带上了有色滤镜,很难相信对方真如历史记载中那样光明、正直和慈爱。 他继续向下看去。 光辉圣教分为枢机院与神使团两大核心机构,枢机院由教宗直接管理,设有十二位枢机主教,分管着诸元大陆上划分出来的十二大教区,又下辖了威风凛凛的光明骑士团。 接下来的章节开始详细地讲述起光辉圣教的历代人杰与圣徒。 而初代骑士团团长之名,赫然在列。 艾萨克·圣·莫里蒂。 在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时,云魏的目光几乎凝滞了刹那。 最开始被关押在地牢时,他几乎确信镇压他的棺椁里长眠的就是光辉圣教骑士团的某位大人物,澎湃的光明之力让他的亡灵之力近乎枯竭,周身遍布深入骨髓的疼痛。 但艾萨克又分明说自己是被光辉之主亲手封印在了『不朽之棺』中的。 云魏不由得结合他自己过去的阅历,在脑海中虚构出一幕历史: 帝利斯在亲手封印了艾萨克之后,假惺惺地悼念着昔日的故友,并追封艾萨克为光明骑士团的首任骑士团团长。 令人作呕。 云魏顿时有些理解艾萨克为什么会对帝利斯产生如此强烈的恨意了,而他此刻却对艾萨克充满了同情。 对方被封印的时候也不过才二十一岁,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纪,却被迫长眠在了数百年的孤独黑暗之中。 记载着艾萨克生平的文字语焉不详,这是关于八百年前一切故事的通病。诸元大陆与前世中世纪的欧洲一样,东方的造纸术尚未传入,知识的记载与传承格外脆弱。 随着一场火灾、一次战乱,亦或是随着羊皮纸的风化、腐朽,再辉煌的过去也湮灭在了历史的永恒长廊中,成为遥远的神话,支离破碎,被吟游诗人们四处传唱。 再真实的一切都在历史长河的冲刷下黯然褪色,永恒一词,对人类文明来说,就像是夜空中最遥远的星子。 但云魏清晰地看见,书上说,艾萨克是整个诸元大陆历史上最天赋卓绝的战士,他仅仅二十岁时,便站到了同时代人类穷其一生都难以仰望的高度。 他是诸元大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剑圣!没有之一。 剑圣,是对成为七级职业者的战士的敬称。 他们身经百战、骁勇无双,他们灵敏迅捷、来去自如,他们勇毅坚韧、视死如归,体内的斗气无穷无尽,手中的武器如臂指使。 剑光所致,所向披靡。锋刃所在,所向无敌。 此时的云魏,内心复杂无比,心疼、怜悯、崇拜、自豪,情绪交织,心如战场。 他的内心中蓦地涌现出一阵强烈的渴望,他想要紧紧地抱住艾萨克。 可艾萨克此时并不在身旁。 于是云魏决定悄悄回头看对方一眼。 他也的确这么干了。 优雅俊帅的骑士先生,此刻正趴在教室最后一排闭目养神。夏日的晨光透过彩色玻璃,为他俊美的容颜镀上光影,棕褐色的发丝懒懒地垂在额前,更添几分英气。 而他的身旁,此刻还坐着一位优雅甜美的淑女,安静地读着桌上的书本。 岁月静好,宛若画卷。俊男靓女,分外般配,却刺痛了云魏的双眼。 他狼狈地收回目光,近乎僵硬地转过身,继续看着面前的文字,却什么也看不进去了。 艾萨克喜欢薇薇安么?他不知道。或许两个人只是互相有好感的阶段。 英雄救美、一见钟情……却也顺理成章。 他能够阻止么?当然不能。 那他能做什么呢?云魏怔愣地拨弄着指尖处的封皮,抿了抿唇。 他最好什么都不要做……一直等到对方告诉他,他们俩开始交往了,然后作为朋友送上发自心底的、最诚挚的祝福。 这样就好。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动作。 云魏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尖泛起脆弱的苍白,指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怎么了,小家伙?呵,该不会是吃醋了。”轻佻的语音在耳边响起,却是理查德凑近了他的耳畔。 龙族的天赋暗中发动,理查德暗中控制了风的走向,没人能听见他此刻的低声絮语。 他的声音缱绻又蛊惑,好似在诉说着情话,却像是斑斓的毒蛇,“你看他们,郎才女貌的,多般配呀~我昨天就告诉你了,只有我们才是一类人。” “克劳德,你真的可以考虑一下我。我不比那家伙差。只要你同意,我也可以和你签订契约,成为你的奴隶——甚至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而你,将成为诸元大陆第一个龙魔法师,成为下一个新的传奇。” 他冰冷的竖瞳毫无感情,却又偏偏像是在朗诵着最深情的情诗。理查德见云魏没有作答,便伸手去触碰对方置于书本上的指尖。 在快要触碰之时,云魏却默不作声地挪开了手。他扭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身旁妖冶如花的男子,冷漠地拒绝道:“绝不可能。” 当向来沉默的云魏开始爆发,那就是一泻千里式的独白,就像大魔导师的吟唱,没有任何人能够打断。 瘦弱的东方男子,此刻目光如炬,丹唇凉薄,寸土不让地开始了他的反击。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理查德?你像是一只失去了伴侣的野兽,饥不择食地在到处寻找着替代品。” “你的伴侣呢?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深情,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又是在干什么呢。理查德,你就像个无理取闹的熊孩子。” “正因为我们是一类人,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的秘密,而我不想在这些无聊的游戏上面浪费时间和精力。” 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云魏有些气喘,还好理查德控制了四周的风元素,没人能听见他刚刚说了什么。 而借这个宣泄的机会,他内心的郁塞散去了不少。他是个极其敏感的人,他能感受到理查德对他到底是一往情深,还是玩玩而已。 对方看他的眼睛很是悠远,像是隔着他在看另外一个人,令他毛骨悚然,却也感到冒犯。 “啧。”被戳中了心事,理查德有些难堪,他危险地盯着云魏,威胁道,“小家伙,你胆子变大了,竟敢这样跟我说话。你也不怕我一气之下捏碎你的脖子。” 云魏冷笑,倒是满不在乎地反唇相讥,“你可以试试看。” 学院禁忌第一条,同窗之间不能相互攻击。 再退一步讲,他更相信他的从者,在他身陷危机之时,不会无动于衷。 毕竟艾萨克可是诸元有史以来最天赋异禀的剑圣啊! 但右边的谢慕琅却突然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风元素的无形壁障在瞬间被撤去,教室里的白噪音再次出现,只是空旷的教室里一片寂然。 云魏抬头,只见瑞欧先生正站在讲台上皱眉望着他这边,厚重的镜片反射着寒光。 “这位同学,请你复述一下我刚刚讲过的,杜莱恩河两岸平原的物候差异。” “……” 云魏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翻到对应的章节处朗读了起来。 第27章 水法 令人身心俱疲的一节课终于上完了。 云魏懒懒地赖在座位上,等其他同学先行离开。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艾萨克来到了他的身旁。 “云,一起去城里逛逛么?薇薇安说她预订了不错的下午茶。”薇薇安想要兑现昨日上午即兴发出的邀请,而他也确实需要就罗丝家族的事情与薇薇安仔细地交流一番。 昔日的骑士团长在千百年后依然年轻,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挥洒的日光,在云魏身上笼上阴影。 云魏逆着光线看了眼艾萨克,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他淡淡地说:“我就不去了。” “下午还准备去图书馆抄表一些水系的魔法,你知道的,我到现在依然只会控水术和水箭术,这实在说不过去。” 艾萨克没有多想,答应道:“那好,我也确实不喜欢图书馆。确切的说,我不太喜欢看书,刚刚课堂上我都快睡着了。”他还是更喜欢四处历练冒险与酣畅淋漓的战斗。 他之前确实打了个盹儿,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云魏被老师抽起来回答问题。 他的契主吐字清晰,声音洪亮,即使是看着那单薄挺拔的背影,他都能想象得出对方脸上捧着书本时一脸专注的神情。 连那原本板着脸的瑞欧先生,最后都露出了格外满意的赞许神情。 但他依然不太放心把云魏一个人留在学院,“那我快去快回,快傍晚的时候就来图书馆找你?” “艾萨克。”云魏仰起头,挤出一个笑容来,“你明明只有二十岁,怎么表现得像个老头子。你不用随时都担心我,我没有那么脆弱。” “再说了,作为一个绅士,你该好好陪薇薇安小姐在城里逛逛。她之前一直被人追着,大老远一个人跑到红月来,肯定会有很多想要买的东西的。” 呵,『蠢直蓝』。云魏眸光潋滟,他在心底冷笑着给对方贴上标签,却并不感到快乐。 艾萨克闻言,点了点头,赞成道,“你说得对,是我没考虑周全。” “快走啦,别人一直在教室外面等着你呢。”云魏装作不耐烦地催促道,他的余光看见了教室门口一直晃来晃去的紫罗兰色身影,“午饭晚饭我都自己解决,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行,那我走了。”艾萨克拍了拍云魏的肩膀,打了个呼哨向门外走去,“回见,云。” “回见。” 夏日的阳光再次洒在了云魏的侧脸上,增添了不少难言的热恼。在幽暗的教室里,云魏回眸,像在自虐一般,静静地看着两人的身影逐渐离去。 …… 图书馆也位于学院的中心位置,大概是为了方便各个年级学员的需要。云魏心事重重地走着,没注意拐角处突然伸出的一摞书籍。 “哗啦——” 他与突然杀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原本码得整整齐齐的半人高的书堆凌乱地洒了满地。 “对不起!” “对不起!”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竟是两个人都在异口同声地向对方道着歉。紧张的气氛顿时舒缓了不少。 云魏定睛看过去,只见对方身着二年级的学院服饰,应是比他高一年级的学长。 金红色的卷发感觉很久没有梳理,显得有些邋遢,但眼镜后的碧绿色眼睛还算清秀。 他连忙蹲下身帮对方把散落在地的书籍捡起来。 “谢谢你,学弟。”重新收拾好之后,抱着比头还高的一摞书籍的学长有些吃力,“我叫席德,今天真是多亏了你。” 云魏连忙摆手,他刚刚一直在走神,说起来他也有责任。 “学长你好,我叫克劳德。真的不需要我帮忙搬一下嘛?” “不了不了,已经很麻烦你了。这里设置有结界,不能使用空间道具,等我做完登记全部收进戒指里就好了。”叫席德的学长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咳,我的报告还没赶完,我先走了,拜拜!” 云魏连忙让出一条道来,“拜拜。” 他担忧地看着对方比他还要孱弱的身体抱着摇摇欲坠的书籍走向前方的登记处,直到对方成功地把书堆放上登记台,他才收回了目光。 他摇了摇头,在心中反复勒令自己必须专心后,便往图书馆的深处走去。 …… 所谓『抄表』,是魔法师们约定俗成的俚语。 魔法师的精力有限,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呵护体内时之枝、雕刻魔纹与学习各种施法技巧,熟练地掌握一门魔法需要经年累月地进行练习。 倘若要脱离冗长的吟唱施展魔法,就必须通过千百次的练习,使时之枝上的魔纹可以迅速地与外界环境产生共鸣。 但魔法的数量过于繁多,一个魔法师很难熟练地掌握全部的魔法,这就产生了一个优先级的问题。 所以每当突破一个新的境界,魔法师们就会对照着魔法书,根据自己已经掌握的魔法的情况,挑选出合适的法术进行学习,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其融会贯通。 而这个快速学习掌握新魔法的过程,往往需要从法术书上抄录咒语以便后续的练习,所以最后大陆上的魔法师们就约定俗成地,以这个最具代表性的动作『抄表』来代指整个学习新魔法的过程。 图书馆里的学长学姐们大都行色匆匆,一脸冷漠。 云魏乐得清净,他找到了一个角落,缓缓地翻看起一本由罗丝家族编写的水系中低阶魔法教程。 水系的一到四级魔法目录如下: 一级:控水术,水箭术; 二级:水之盾,水之缚,水之愈,水之链; 三级:水球术,酸液溅射,泥沼术,云雾术; 四级:甘霖术,柔水之护,迟滞之雨,水之傀儡。 一级的魔法云魏之前通过艾萨克那里的《学徒指南》都已经掌握了。 他快速地过着魔法的简介,依次在『水之盾』、『水之愈』、『云雾术』三个法术上打了勾。 水盾术和水疗术是水系法师的招牌法术,精通此术的水系法师的续航能力极其恐怖,很难被直接秒杀。 比如说薇薇安昨夜就是依靠着『水之盾』,抵挡住了四五只石像鬼的同时攻击,撑到了云魏与艾萨克的到来。 至于云雾术…… 云魏已经尝到了毒瘴术和隐蔽之雾的甜头,水系的『云雾术』虽然没有腐蚀的能力,但是范围更大、治疗效果更好。 然后是四级的魔法—— 云魏看了一下,甘霖术是群体治疗,柔水之护是一个巨大的能量罩,迟滞之雨则是升级版的泥沼术,感觉这些对他来说作用都不太大。 因为他主修的是亡灵系法术,施展水系魔法需要额外消耗一倍的法力。以他四级中阶的魔力水平,使用出一个四级魔法后,时之枝中储存的魔力便直接见底。 然后他就可以彻底躺平,开始肉搏了。 云魏摇了摇头,选择暂时放弃这几个法术。但他的目光扫过『水之傀儡』时,还是停留了片刻。 不管是什么时候,他依然还是孤独的,追根究底,是因为他的心寂寞了。 他想要有个能陪伴在身边的、不会离开的生物,哪怕是魔法创造出来的元素傀儡也好啊。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又在那『水之傀儡』的法术下面打了勾。 四级水系大魔法师云魏,水系法术表如下: 塑形类法术——控水术; 召唤类法术——水之傀儡; 辅助系法术——水之愈、水之盾、云雾术; 攻击类法术——水箭术。 也符合之前与艾萨克商量后选择成为水法师的定位:只要不被秒杀就好。而若是真到了要生死搏斗的时候,云魏也无需顾忌自己的亡灵法师身份了。 要知道,作为一个闷头苦练了整整五年的究极学霸,他的亡灵系魔法可是全词条抄录! 规划完毕。 云魏拿出了自己的黑封皮书本,打开了上面的扫描功能,开始一行一行地对着后面分节的魔纹仔细抄录了起来。 …… 挑选好法术之后,云魏就回到宿舍自己的房间内开始了练习。 虽说是双人寝,但实际上却算是一个两室一厅的小套房,他与艾萨克的卧室彼此独立。而卧室本身,其实也是魔法师重要的战斗阵地。 要知道,只有七级高阶的大魔导师才会修筑自己的法师塔,以此作为自己施法输出的强力堡垒。 七级以下的法师们长年累月地在自己的卧室中进行着冥想,其中的元素浓度与精神波动与自己最为契合,所以诸元大陆上也有着“你永远无法在卧室里战胜一个魔法师”这样的乍听上去有点格外离奇的俗语。 云魏放松地盘坐在床榻上,开始了冥想,他在自己的精神海中快乐地飘飞、徜徉。 他要在四级中阶法师那足足五十四根纤弱的时之枝末梢,雕琢下代表着水系魔法的纹路,并进行排列组合。 水系的基础魔纹,与亡灵系的“绞索”不同,是三根并排的波浪线,像是一个横放的“川”字。 随着蔚蓝色的魔纹渐渐隐入苍灰色的枝条,冥冥之中,云魏对于水元素的亲和力和理解都得到了细微的提升。 而等他再次睁开眼,才发现窗外的夜幕已经降临,有星子正在遥远的天边调皮地闪烁。应该此时还没有到午夜,因为诡异的浓雾尚未出现。 而他已经大致学会了『水之盾』与『水之愈』这两个基础魔法。 他打了个哈欠,准备去上个厕所,然后睡觉。毕竟是中世纪的建筑理念,澡堂和盥洗室都是公用的,放在楼层的会客大厅一侧。 但当他打开门,就看到艾萨克正站在客厅里背对着他,脱光了上衣,挥汗如雨。 第28章 凌乱 云魏甫一推开门,就看见男人本就练得极好的斜方肌正拉伸出一个极具张力的弧度,将上半身的倒三角形状完美地呈现在面前。 虽然艾萨克整个人因为贫血而显得苍白,但本身肌肤的底色其实不是冷白色调,而是近乎炼乳的奶黄色,让人想起秋日丰收的麦浪、刚出炉的水蒸蛋、历经时光沉淀后的纸张。 他随性扎起的小狼尾下,连脖颈侧的线条都因为肌肉充血而变得深刻,又因为室内恰到好处的光线而展现出力量感极强的阴影与沟壑。 而艾萨克明显也听见了门推开的响动,偏过头向云魏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那锋利的下颌线配上不经意泄露的犀利眼神,瞬间就正中靶心,给云魏造成了暴击。 “你冥想完了?”艾萨克见云魏出来,便停下了手中的锻炼动作,将那看起来就沉甸甸的哑铃收进了空间中,“太久没锻炼了我,怕肌肉力量倒退,就随便练一练。” 他拿出一条白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脸和上身的汗珠,然后随性地搭在了肩上,就那么往石桌边的沙发上大马金刀地一坐。 云魏鼻尖动了动,整个客厅里全是艾萨克身上极淡的木香与汗味,让他的脸颊又开始隐隐发烫。 今晚的艾萨克似乎又是不同的。 几乎被笼罩在对方的雄性气息中的云魏,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了,他看着门的方向,尽量自然地答道:“嗯,刚刚学会了『水之盾』和『水之愈』。不过肯定还不熟练。我先去趟盥洗室。” 他以为,作为四级大魔法师,一个下午掌握两个二级法术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却没有注意到艾萨克闻言后惊诧的目光。 因为他根本不敢看对方。 云魏几乎是逃也似地出了门。他背靠着木门,望着会客室中精美的吊顶,长长地呼出胸腔中近乎沸腾的浊气。 即使现在闭上眼,他满脑子也都还是艾萨克方才擦汗时大大咧咧、毫不设防的模样,以至于他完全不敢看向对方。无论是艾萨克薄唇微张的俊脸,还是自然舒张放松的肩颈,亦或是毛巾下线条感十足的肋骨与腰腹。 乃至于那两点若隐若现的浅棕色。 云魏!打住!你到底在干嘛? 云魏用力地摇了摇头,妄图将脑子里像是烟云一般不断涌现的绮念压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清醒一点,云魏。对方只是一个对你毫不设防的直男,甚至因为刚结束约会,兴奋得在客厅里开始了锻炼。 你必须自觉一点,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艾萨克没有边界感不是他的错,但是如果你胡思乱想,那就是你的心思过于猥琐,你理当为此感到惭愧。 你要像艾萨克一样,做一个正直且高尚的人。 当云魏再次做好心理建设,重新回到房间的时候,却没有在客厅里见到艾萨克的身影。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清浅的木香,层次丰富,尾调勾人。 云魏想起对方曾说过,他的作息相当规律,想必艾萨克已经回房准备休息了。 云魏怔愣了片刻,也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经过艾萨克的房门时,他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心中却涌现了一丝自己也不曾觉察的期许。 如果此时艾萨克突然打开门,和他道声晚安,该有多好啊。 但对方的木门纹丝不动,并且因为其上隔音法阵的阻隔,连轻微的响动也没有传出。云魏松了口气,继续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当他躺在柔软的木床上,不断地对着天花板上的灯罩释放着『水之盾』然后又驱散掉,呆呆地放空自己的时候,他却不知道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发生着什么—— 面色惨白的高大男子正赤身跪伏于地面,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心脏位置,那里正传出一阵强过一阵的剧痛,绵密不绝,犹如被千针戳刺,犹如被万蚁啃噬。 他棕褐色的发丝早已被冷汗浸透,胡乱地贴在刀削般的俊脸上。他张开了嘴,无声地发出嘶吼,两颗锋利的犬齿从褪去血色的唇瓣间显露了出来。 心智在狂暴与理智之间来回切换,艾萨克此刻宛若站在天堂与地狱的交界,他时而呼吸着真实世界的空气,时而被无边狱火焚灼。 耳畔是无数来自深渊的低沉絮语,不断地模仿着他熟识之人的声线。 『快上啊,去咬他!』 『只需要一口,你就能品尝到八百年都未曾有过的美味……』 『去,直接囚禁他,把他驯化成你的血奴!』 『快看啊,他的眼中根本没有你,你还在坚持什么呢?』 『你真傻,时至今日,竟然还在自我感动。』 你真可怜、你真愚蠢、你真可悲…… 诸如此类,无数负面的情感粗暴地灌入他的脑海。 这些絮语阴险而魅惑,不断窥测着他心底掩藏的欲望和恐惧,不断引诱着他堕落、入魔。 但寂静的房间里,却响起了骑士气若游丝的回答,支离破碎的语句,凌乱出一种依然坚毅,乃至坚韧不拔的凄美。 “我……绝对……不会……屈服……” “我……绝对不会……伤害他……” 在头脑仅剩的清明里,艾萨克发现他错误评估了一件事,他被诅咒后产生的嗜血狂暴,并没有随着云魏的契约签订而治愈,反而变得愈发严重,只不过发作对象变成了只针对云魏一人。 在诅咒的影响下,他本能地渴望着,契主的鲜血。 只不过分开了半天不到,再次于不经意间嗅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时,他连瞳色都变成了幽深的血红,胸腹间像有嗜血的凶兽要破体而出。 然而云魏并没有发觉,甚至连目光都没落在他身上,对方只是很平淡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而这样的认知,却让他的理智彻底瓦解。 心有不甘,无可奈何。 但他却不能伤害云魏。 他不能践踏两人之间的契约。 当对方出了门,被留下的他却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狂暴的欲望,只能回到房间里独自默默忍受。 他的感知似乎早已坠入了深渊之底,但在烂泥中挣扎的灵魂,却仍然执着地仰望着漆黑的天穹,渴望着那颗星星。 …… 第二天的课程是『初级施法技巧』,由苏珊女士亲自教授。云魏听得津津有味,还获得了不少启发。 窗外晴空万里,炽烈的阳光下,连空气都仿佛在尽情舞蹈,狂欢着夏末炙热的余韵。 他坐在教室中间的过道旁,左手边是正趴在桌面上打盹儿的艾萨克。对方今天到教室后,直接帮他将黑皮书与魔晶笔摆好,然后就顺势在他的旁边坐下了。 然后像是惯例一般,在老师的授课声中陷入浅眠。 他应该睡得很轻,或许只是在闭目养神。云魏这样想着,他连呼吸都不由得放得很轻。 不知道为什么,云魏感觉昨晚对方没有休息好,他将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对方的眉眼处,却并没有发现诸如黑眼圈之类的佐证。 但他记得,早上再次见到艾萨克时,发觉对方的眼神是那样的黯淡,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直让他连忙询问对方是不是把a级晶核全都用完了。 他记得艾萨克曾说过,因为那堕魔的诅咒,一般人必不可少的睡眠与进食于对方来说都变得不再必须,反而是需要不断地从外界获取纯粹的能量。 好在艾萨克表示晶核够用,见他不放心,还专门拉他去角落里让他检查了一番。 确实如他所言,十几颗a级魔晶,完封不动,成色饱满。 所以—— 云魏有些走神,他的目光落在对方高挺的鼻梁上,那里光洁如雪,让他想起圣莫里蒂山陡峭的半峰。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脑中蓦地浮现出这样一首前世学过的诗。 是为了别人而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么? 也是。 对方不过也才二十岁出头,在他面前四舍五入,依然算是个半大的少年。试问又有哪一个少年不经历这么一个钟情的年纪呢? 云魏自嘲地抿了抿唇,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讲台方向,继续听讲。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其实他昨晚也睡得不太好。 究竟是什么时候将魔力耗尽然后沉沉睡去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 眨眼间,就来到了第四个夜晚。 云魏今天没有在房间中冥想,而是坐在客厅的石桌旁,默默地看着手中抄录下来的资料,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他已经熟练掌握了『水之盾』与『水之愈』,并且也可以施放出三级魔法『云雾术』了。 但以他现在的魔力量,最多只能释放出三次三级水系法术,然后就要进行冥想来恢复被榨干的魔力,因而『云雾术』的运用还远不够熟练。 艾萨克就坐在他的对面,像是正垂眸沉思着什么。云魏注意到,这些天来对方愈发沉默寡言。 他忍不住阖上了手中的黑皮书。 “艾萨克。”他开口喊道。 对方闻声抬起头来,却只挤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烟灰色的眼睛满是疲惫。 “艾萨克,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云魏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对方在他面前强撑的模样。 艾萨克应该是阳光开朗的,是优雅骄傲的,是自信强大的。 而不是现在这样,惶然无措地掩饰着自己的脆弱。 “没……没什么。我很好。” “谢谢你,云。”艾萨克低声说道,他移开视线,不想让云魏担心。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间都是对方身上浓郁的生命气息。他已然察觉,内心深处蠢蠢欲动蛰伏的凶兽又将苏醒,而今晚,两人却不得不去外面探险…… 艾萨克的面色陡然变得惨白。 他很害怕,自己压制不住内心的疯狂。 他亦恐惧,对方看见自己怪物般丑陋的模样。 他最畏怖,自己在诅咒的操纵下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跟我过来。”云魏沉声道。 干脆、利落、简短的命令式的语句打断了艾萨克的胡思乱想。 他惶然地抬眸,只见他的契主冷着脸,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径自走了进去。 分明淡漠的语气,却仿佛带着毋庸置疑的无上权柄。 第29章 疗愈 艾萨克有些踉跄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跟在云魏的身后,进入了契主的卧室。 心脏处的疼痛愈发剧烈,让他周身的血液近乎冻结。 与他的想象不同。云魏的房间里的陈设非常朴素简洁,木床、书桌、书架、衣柜…… 除了本来就有的家具,就是一些月花城中随便采买的纺织品。 几乎没有什么任何私人的物品,也没有任何带有个人特点的生活化痕迹。 就好像如果有一天,云魏突然离开了学院,而别人就可以直接拎包入住,完全没有任何清理上一任屋主遗留物的烦恼。 艾萨克想,房间的风格就像云这个人一样,如果有一天突然决心从他的世界里抽离,他都不知道该去哪里追寻他的轨迹。 其人淡漠,清冷如云。 思及此,艾萨克无端地陷入了惶恐,胸口处泛起一阵绵密的疼痛,耳侧被尖锐的嗡鸣笼络,世界好似都在摇晃与旋转。 艾萨克知道,接下来在他的脑海里,将会回响振荡起错乱嘈杂的深渊絮语,把他又一次拖入疯狂的泥沼。 但此刻他却在契主的卧室里。 而对方正毫无防备地站在窗边,将窗帘拉到一旁仔细地扎好。 夕阳的余晖为那纤细的脖颈涂上油彩,就好似碧璃城的胭脂,细腻温润,馨香诱人。 不行,他必须离开这里! 心里虽是这样想着,行动起来却是那样艰难。艾萨克近乎贪婪地望了一眼他的契主,因为他知道,下一刻,他又将孤身坠入无边的黑暗。 “站着干嘛。”云魏用余光扫了一眼杵在门口的艾萨克,下巴微抬,指了指自己的木床,“过来躺着。” 内心正陷入激斗的从者,在听到他的这句话后,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赶紧的,过来躺下,我给你做个按摩。”云魏有些不耐烦,他率先跳上了床,跪坐在一边,将枕头收好,“放心,我没有洁癖,也不会嫌弃你。” “你就过来老老实实地躺着享受就好。” 他本来就经历过末世,又在野外餐风露宿多年,根本不在意和衣而卧会不会弄脏被褥。 而至于按摩,他也是真的会。他那住在乡下的外婆是位经验丰富的老中医,曾经手把手地教云魏辨认过十二经脉与奇经八脉。 《死者说》上面讲,亡灵法师要定期维护和滋养自己的从者,这样才会提高他们的战斗潜力。云魏曾经淬炼过一个骷髅战士,因此在这方面也算是得心应手。 不同的是,艾萨克此时严格来讲,并不算是完全的亡灵生物,而云魏也有自己的打算。 艾萨克四肢僵硬地挪到床边,几乎快要同手同脚。在这一刻,胸口绵密的疼痛、脑海嘈杂的混乱仿佛都不再喧嚣,他满心满眼里只有一个事情。 他要躺在云的床上。 他慌乱地脱下自己的靴子、袜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只觉浑身上下似乎都在沸腾。 “把领口和袖口都解开,然后过来趴好。”云魏看出了艾萨克的心不在焉,于是继续指挥道。 对方缓慢地照做。 两米长的标准床,很难完全躺下一个一米九几的成年男子,艾萨克的脚背与床单相贴,纤长的足趾落在了床外。他的足部也不小,与整个人的身高匹配,整体上来看狭长有力,前掌宽阔,足弓弧度完美。 云魏随意地在艾萨克的后背、后腰与小腿处拍了拍,命令对方放松。 他深呼了一口气,摈弃掉心中的杂念,然后俯下身,双手的指尖轻柔地笼上对方的头部。 这是一套非常简单的安心静神指法,大拇指缓缓按压在对方颈后的凹陷处,中指与无名指相叠,却轻扣住那额角处的要穴。 不急不缓,顺逆有次。 云魏微阖着眼眸,全心全意地服务着自己的从者。 他不知晓艾萨克身负的隐秘,他也不清楚对方魂不守舍的缘由,但他不会刻意去刨根问底。 他只知道对方似乎很是痛苦、倦怠,而他此刻所做的一切,只是单纯地想要对方舒服一点。 这无关情爱,亦无关欲望。 肌肤相贴,万籁俱寂。指尖微凉,星华滞停。 云魏突然福至心灵地,从体内的时之枝里导出了一股力量,将其温柔地导入指腹下充满弹性的穴位。 这力量不是水元素,亦不是亡灵之力,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能够包容一切的力量。 这是第一次掌握元素转换时,他于艾萨克的精神海中,所洞见的宇宙真实。 这力量亘古沧桑,玄奥悠远,却能引领着他的精神,沿着对方黯淡朽坏的经络前行,缓慢地滋润着沿途经过的满目疮痍。 云魏没有睁眼,但他却像是用『心』看到了艾萨克体内的情况。与那温暖的精神海截然不同,这里到处都是地狱般的烈焰,无处不是破败荒凉的战场。 在诅咒之力下,对方的经络几乎寸断腐坏,所循行的五脏六腑全是脏污的暗色。 原来,艾萨克一直都在默默地忍受着这样的痛苦么? 难怪在那烟灰色的眸光背后,总是浓重到几近化不开的忧郁。 而即使这样,对方也总是面带笑容。每当遇上危险,义无反顾地挡在他的身前。 云魏想起上一次在浓雾深处的战场,于累累石块之山上,艾萨克负剑而立的英姿…… 对方本应一直如此。 云魏沉默。他觉得自己似乎太过失职,自心底里涌现出了强烈的愧疚。 但他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停下,而是更加专注,更加细致,一点一点地调动体内的魔力,缓慢地滋润着对方锈迹斑斑的身体。 他悄悄地看了眼艾萨克,对方此时似乎是真的睡着了。与课堂上的浅憩截然不同,此时对方紧皱的眉心舒展开了,面上的神情更加柔和,宛如无忧无虑的少年。 愿你做个好梦。云魏这样想着,他将动作放得更是轻柔,生怕惊醒了他的从者,得来不易的美梦。 在粗略地完成了几遍大循环之后,云魏换了个姿势。长时间的跪坐让他的腰部以下有些酸麻,他差点整个人摔在艾萨克的背上。 好在他及时地撑住了。 他半立而起,跨坐到对方的后腰处,自己的腿根发力,以膝盖和脚背作为支点,以免压到身下熟睡中的艾萨克。 新的一套动作需要他将对方的双手于身后交叉,以便将那上三阳经络与自己相接,同时拉伸放松肩部与肱肘部的筋肉。 云魏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艾萨克结实的臂膊,将其放到合适的位置。 他上半身前倾,掌根朝前,将自己的掌心与对方反背在身后的掌心虚虚相贴,却并不太能使得上力,他只能将自己的手指与对方交错,然后徐徐地拉伸着对方的胳膊。 但突然间,熟睡中的艾萨克却屈起了手指,或许这是他早已融会在了身体中的战斗本能。 刹那间,二人十指交扣。 像是电路开断的元件复归原位,在瞬间形成了回路,无数电子以接近时间的光速涌动而过,云魏顿觉一丝酥麻从自己的指尖升腾而起,直击胸腔中怦然跳动的心脏。 酥酥麻麻,酸胀而满足。 他其实整个人都很敏感,这是字面上的意思,即使是被人戳一下手掌心,他都会痒得笑个不停。 而此刻,他的掌心正与艾萨克的掌心相贴,对方宽阔的大手几乎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他的手,而掌心传来的触感,正是对方指根处坚硬的薄茧。 十指交缠,贴合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在喧闹地诉说着自己此时的快乐,就像一群幼稚园里天真烂漫的孩童,云魏的大脑空白了好几个呼吸。 窗外的霞光在此刻猛然收束,令大地坠入恬静的凉夜,地平线处的那抹艳色,恰好被半身而立的男子收入眼帘。 云魏垂眸,缓缓回握住身下人骨骼分明的大手。 他低眉颔首,就着无边的夜色,温柔地疗愈着身下熟睡的骑士。 …… 艾萨克是在十一点准时敲响的钟声中醒来的。 此时,他整个人都很茫然,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了过去。 脑海中,无数片段开始回溯。 前一刻,胸腔中正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然后,云的指尖就搭上了他的额头…… 云!? 他这才惊觉,他现在依然正趴在云的床上,腰背处还被人细心地搭上了薄毯。 “你醒了?”坐在窗边的云魏正沉默地注视着窗外渐渐泛起的浓雾,他听到了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于是开了口,“艾萨克,你的身体,伤得很重。” 他有些不悦,不悦于对方的隐瞒,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立场去责备,故只能一如既往的淡然。 故事就像个轮回,前些日子他在山洞中高烧昏迷,是艾萨克守着他度过了艰难的一晚。 而此刻,是他坐在窗前安静地发呆,不知不觉就到了午夜。 “……”艾萨克听不出对方话语里的情绪。他想要翻身而起,却在双臂用力撑住床板的刹那,猛然觉察自己小腹处尴尬的异样。 气血通畅,宗筋勃发。 他本就处于血气方刚的年纪,又刚从酣然的沉眠中醒来,这是非常自然的生理现象。 但云魏就坐在一旁,甚至偏过头,看向了他。 体格高大的骑士默默地趴回了床上,只装作还没完全从睡梦中回神,仓皇埋首于结实的小臂,懒散地蹭了蹭。 还好这夜色朦胧,还好他本就贫血,此刻纵使他已经面红耳赤,也不会被云发觉。 “走,先去忙正事。”云魏扫了眼搭在艾萨克腰间的白色薄毯,神色了然,诸元大陆的所有职业者,都无法超越亡灵法师的夜视能力。 但他只是平静地说道:“我在一楼大厅等你。” 他没有再在对方的身体状况上面过多纠缠,即使他提出让对方好好休养,艾萨克也不可能放心他一个人进入浓雾。 倒不如两个人齐心协力,先应付下今晚的挑战。 对方的伤势是诅咒之下经年累月侵蚀而生的沉疴,不可能这么快就全然疗愈。 找到『万法之塔』,进入『万法之塔』,得到『万法之塔』的认可。 他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起来,才是真正破局的关键。 木制的鞋跟踩在冰凉的瓷砖上,在夜里奏响清亮的跫音。待云魏渐行渐远,艾萨克才翻身坐起,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茫然的夜色里,艾萨克的眉眼是唯一的锋利。 胸口处的钝痛早已消散,脑海中的尖啸也归于平静,但此刻他的胸膛里,却好像有未知的情绪正在翻涌,川流不息。 第30章 黑白 按之前那个神秘声音的提示,今晚要开启的是第二环试炼,『黑白的皇后』。 当云魏来到宿舍一楼的大厅时,却发现谢慕琅与理查德都已经到了。 “哟,小家伙,怎么一个人?”理查德冲云魏吹了个口哨,眼神却落在了对方的身后,“你的骑士先生呢?” “在后头呢,马上下来。”云魏故作轻松地说着,却是走到谢慕琅身旁,只见后者正打量着门外的浓雾,眉头深锁。 他开口道:“谢少侠,看得这么入神,可是有什么发现?” 谢慕琅摇了摇头,却道:“刚才我和龙先生已经分析过,其实从走廊开始,我们就已经步入了另一个空间,换句话说,从我们踏出宿舍的那一刻起,挑战就已经开始了。” “空间么……”云魏闻言,仔细地探察了一番四周,却未曾发觉异样,忍不住开口问道:“何以见得?” 在他的眼里,整个大厅的陈设与他白天看到的大厅别无二致,甚至连他在石柱上偷偷留下的一道划痕都保存完好。 “是气息。”谢慕琅回答道:“整个空间中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其余生人的气息。你们魔法师可能不太清楚,但对我们武者而言,无论是大雁飞空,还是池鱼沉底,都会留下经行过的痕迹。” 而此刻的空间中只有他们三人的气息,白日里那些来来往往经过这里的同学与教职人员的痕迹却像是被抹除了。 因此他们现在所处的空间并不是白日里那真实存在的宿舍,而是一个专门为他们的试炼生成的空间! 换而言之,即使今天晚上有其他人走出宿舍,看到的也不过是浓雾空间制造出来的另一重幻影。只有通过了第一环试炼的他们,此刻所处的空间,才是与第一环试炼环环相扣的。 “嘿,我说你小子,会不会说话呢!什么叫我们魔法师?你有如此伟大的发现,还不是因为我刚刚点拨了你。”理查德在一旁不满地开口嚷道,看云魏疑惑地望了过去,竟然邪魅地勾了勾唇角,“小家伙,你应该知道的,我们银龙一族,最是擅长空间魔法。” 他朝云魏眨了眨眼,他可是最尊贵的魔法龙,若是与他缔结契约,日后想要成为大魔导师简直就像喝水一样容易。 呵,作为孱弱的魔法师,克劳德此刻一定把肠子都悔青了。理查德沾沾自喜地想道。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对方的脸上看见追悔莫及的表情。 然而,他信心满满的笑容,却在看到一脸迷茫的云魏时凝固了—— 云魏眨了眨眼。 他该知道什么?此刻,他依然一头雾水。 银龙是什么?是因为头发是银色的原因么? 不过,他却听说过空间魔法,那是第一皇朝留下的珍稀遗产,《死者说》上面也有记载。 他还曾经按上面的资料绘制过精确度极差的传送卷轴,从圣殿地底直接传送到了南方诸林中,那只狂暴岩熊附近…… 咳,若不是那样,他可能也不会在情急之下,误打误撞地契约艾萨克。 “没错,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座楼都是用空间魔法将原场景复制而成的。”艾萨克却是从台阶处走了下来,他的听力极好,远远的就听到了三人的对话。 “你哪会——”比我更懂空间魔法? 理查德张了张嘴,习惯性地想要反驳,但突然又联想到了对方可能的身份,不由得悻悻住口。 云魏的目光与艾萨克在空中交汇,却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他对众人说道: “我们这边四个人既然都到了,那就先行动起来。首先,我们需要赶紧找到薇薇安。不论是那未知的第六人,还是这个被创造出来的空间,现在依然落单的她可能会有危险。” “等找到她之后,我们再交换一下各自的情报。” 众人皆没有异议。 谢慕琅对气息最为敏锐,先行一步,直接消失在了原地。理查德则若有所思地在云魏和艾萨克之间看了又看……他怎么感觉不过大半天不见,这两个人之间更不对劲了? 他正想仔细地打量云魏一番,却注意到了艾萨克向他投递而来的冰冷凝视,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那双烟灰色眼睛威严又霸道,在此刻褪去了平日里的温文尔雅,反而像只护食的狼犬。 啧,小气鬼,活该你追不到老婆!理查德不由得在心中骂道。 分明看出了二人之间的端倪,玩世不恭的银龙此刻却起了促狭的捉弄心思。他得意地咧了咧嘴,意味深长地看了艾萨克一眼,颇为风骚地迈开长腿追着谢慕琅而去。 云魏安静地站在大厅里,等艾萨克走到身旁,他才悄声向对方说道:“今晚你就不要逞强了,待会儿离我近一点。”我能保护你…… 最后一句云魏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的底气并没有那么足。 虽然短短入学才几日,他却已经明白过来,以他现在的实力水平,放眼整个诸元大陆来看,真的太弱了。 先不考虑其他职业者,单就说魔法师。 与他之前的认知不同,若要评判一个魔法师的强弱,魔力总量其实并没有起到决定性的因素。诚然魔力总量与天赋挂钩,时之枝更茂盛的魔法师可以走得更远—— 但实际上,诸元大陆的魔法师们的战斗,并不是云魏长期以来的错觉:并非是双方你来我往地使用法术对轰,一直到双方魔力耗尽为止。 魔法,其实是一门相当优雅的学问。 要知道,来自第二皇朝的魔法师,即使只使用简单的中低级法术,也能在战场上创造出巨大的优势后反败为胜,甚至他们在一开始便把握住了整个战场的节奏,能够轻易地左右整个战局的走向。 该用什么法术造优、该如何反制对方的法术、哪些法术组合到一起可以产生连锁反应,以及那些五花八门的施法技巧…… 这些全都是之前闭门造车的云魏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他空有一身磅礴的法力,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战斗技巧,就像坐拥一座宝库,却没有找到开启宝库的钥匙。 但即便如此,他在明白了自己的实力弱小之后,他依然想要守护艾萨克。 因为一码归一码。 在他知道对方身体状况已经糟糕到了如此地步,却还忠诚地守卫在他身边后,他的内心无法不被对方触动。 “云……”艾萨克定定地望着云魏,虽然他契主脸上的神情依然冷淡,但他却听懂了对方言语之中的关切之情。 他突然之间有很多话想要对他的契主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好啦,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现在我们该跟上去了。”云魏转过身,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率先迈开了步子。 他最受不了艾萨克的眼神,尤其是对方盯着他看的时候,那漂亮的烟灰色眼眸,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他觉得他迟早有一日会溺毙在对方专注的凝视里。 …… 好在路上没有遇见什么意外,薇薇安聪明地没有选择乱走,而是就在宿舍楼下等待。 五人最终顺利地汇合。 众人在女生宿舍外的魔法灯处站定,旋转的灯光驱散着四周不断涌动的雾气。 纵使他们已经知道,此刻的所见所闻,无论是灯具还是雾气,乃至他们现在身后的整栋建筑,都只是空间魔法的造物,但光明毕竟始终都能带给人以心灵上的慰藉,聊胜于无。 经过第一环试炼之后,云魏俨然已经成为了这个小团体的主心骨。 见众人的目光看向了自己,云魏清了清嗓子,主持道: “就眼下已知的信息来看,今晚的挑战名为『黑白的皇后』,各位对此有什么看法么?想到什么都可以说,我最后来进行归纳总结。” 此刻,正是大家畅所欲言的时间。在前世,这种集思广益的活动叫做“头脑风暴”。 “这名字听起来就像是有阴谋的味道。”理查德如此评价道,“黑与白往往象征了正义与邪恶,我猜这个试炼中将会出现两位美丽的女士,而我们需要选择去帮助其中之一。”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两位呢?”薇薇安闻言,提出了不同的见解,“有可能这个皇后本身就兼具两种色彩……她可能白日里是白色的,到了夜晚又变换成另一副面貌。” “就像是一个双面皇后的复仇剧本。”云魏点了点头,黑与白确实是具有天然对立的色彩,而人格分裂的角色也确实存在,他在前世看过不少类似这样的故事。 “你们光是从名字的角度进行分析,但我却不得不提醒你们,你们注意到浓雾里的场景了么?”谢慕琅始终保持着一位武者的警觉,虽然也在参与讨论,但他仍然分了一半心神用于警戒四周,他说:“那个场地就是黑与白两种颜色的。” “啊,对!”被谢慕琅提醒,云魏也回想起了那日浓雾里看到过的地面,“当时我还觉得那像是钢琴的琴键,黑白交错,边缘平整。” “钢做的琴是什么……”谢慕琅有些疑惑,他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以钢铁打造的伏羲琴,忍不住摇了摇头。 “噗,是钢琴,是一种从第二皇朝时就开始流行的弦乐器啦。”薇薇安忍俊不禁,连忙解释道。 云魏看向身旁安静聆听的艾萨克,见对方仍然沉默不语,便不禁问道:“艾萨克,你有什么想法么?” 艾萨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考虑并不成熟,却还是对众人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抱歉,我有些走神了,我刚刚在思考这个试炼背后的发布者。” “『万法之塔』在第一皇朝之前就已经存在,而石像鬼亦是精通空间魔法的第一皇朝的发明,于是我更倾向于将试炼创立的年代与『万法之塔』分开。” “或许这个试炼是第一皇朝时期的产物。”他说出结论,然后便看向薇薇安,问道,“薇薇安,现在黑索王国最尊贵的女性是——” “是母……” 听见艾萨克的突然提问,薇薇安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却及时地住了口。她顿时明白过来艾萨克想要表达的意思,回答道:“是艾琳达『王后』。” 她着重强调了『王后』两个字。 昔日的第二皇朝早已土崩瓦解,三座王国鼎立,却无人敢僭越第二皇朝的荣耀,擅自宣称帝国。 余下三人本就都是平民,对称谓没有那么敏感,但此刻也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皇后』这个词语,本就是第一皇朝时才出现的。 每个人都分享完了自己的看法,此时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云魏见状,便开始总结道:“那么,结合我们刚才的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的结论——” 他顿了顿,见众人都有在认真倾听,于是继续道: “第一,这个试炼本身是在第一皇朝时期设下的,用意不明,但却阻挡了我们抵达万法之塔。我们必须通过今晚的这一环试炼,才能开启之后的试炼。” “第二,这个试炼本身很可能与第一皇朝的宫廷秘辛有关,所以今晚艾萨克,还有薇薇安,”他的目光落到两人的脸上,然后拜托道,“你们两位在历史方面的奥秘学识最丰富,待会儿要负责从场景内出现的蛛丝马迹中找到线索,而我、理查德与谢少侠在今晚则会更加倾向于战斗,我们会尽可能地为你们提供保护,避免你们的思维受到打扰。” 这算是一个简单的战术安排。 毕竟先不提他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对大陆历史知之甚少。 作为碧璃人的谢慕琅生活在千里之外的碧璃城,与主大陆这边还隔了一大片广袤的鲛人滩涂,对诸元大陆的前朝秘事亦所闻不广。 至于理查德这个龙族成员—— 对方都已经不算人类了,云魏也不指望对方能在人类社会的历史探秘方面能起到多大作用。 再说了,理查德可是能够轻易施展出五级法术的龙,云魏觉得不把他当打手使唤简直就没有物尽其用。 见众人对以上安排均没有异议,云魏这才补充道最后一点: “第三,我们要时刻注意脚下的地面颜色。如果遇到不同的阵营角色,先尽量静观其变,不要轻易进行任何敌对行为,以免同时被双方攻击。” “以上。我说完了,大家准备一下,在十次灯光扫射后,我们就正式出发!” 言毕,云魏转身看向身后几近凝为实质的浓雾,他的目光落在那忽明忽暗的光影上,眸色幽深。 黑与白,皇后…… 他总觉得相比琴键而言,似乎有更为贴切的物事可以与之联系起来,此刻却回想不到。 魔法灯很快便在寂静的等待中旋转了两圈半。 “走喽,解谜小分队,出发!”理查德拍了拍手,随口取了个小队名,眼见众人神情严肃,他只是想活跃一下快要凝滞的气氛。 谢慕琅一马当先地进入到浓雾里。 然后是艾萨克与薇薇安,然后是云魏,理查德在队伍末尾殿后。 谢慕琅魔武双修,身形灵敏,最适合在前方探路;紧随其后的艾萨克与薇薇安作为骑士加奶妈的组合,能够在谢慕琅发现不对后及时提供支援,抵御下第一波冲击。 而云魏作为作战指挥中心,能够及时对整个队伍提供灵活支援与及时决策;理查德不但皮糙肉厚,又是五人中实力最强劲的,既可以远程进行暴力输出,又能阻挡来自身后的威胁,落在最后殿后再合适不过了。 这个阵容可攻可守,最为稳妥,这也是现在诸元大陆上五人佣兵小队最流行的『点-倒三角-点』阵型。 随着走在队伍最后的理查德,身形也被浓重的雾气吞没,『黑白的皇后』试炼挑战,正式开始。 第31章 将杀 浓雾里一片死寂。 他们五个人都探腰伏身,双手下压,将脚步放得极轻,仔细着聆听四周的响动。 但整个空间中安静得可怕,浓雾就像是全方位填充的吸音棉,不但遮蔽了他们的感知,也吞噬了一切的声响。 犹如深渊。 “又来到上次就见过的边界了,大家注意脚下。”谢慕琅停下了脚步,压低了声音对后方四人说道。 眼前的地面上又是那锋锐笔直无尽延伸的划痕,痕迹的另一端,是漆黑如墨的地面。 黑色的光滑地面像是祭坛一样肃穆沉重,给人不祥的预感。 众人面上的神色更为凝重。 果然,当队伍最末尾的理查德也踏上黑色地面的刹那,浓雾倏然消散,整个空间在画面失真般的震动中陡然清晰。 身后的划痕处,有透明的能量壁障拔地而起,壁障表面的电晕散发着滋啦作响的嗡鸣,阻绝了他们的退路。 天穹顶处,那遥远的、明亮的、宛若白色太阳的光源忽然大放,刺目的光亮让所有人都不得不闭上眼睛。 等光线重新变得柔和,众人才发现空间魔法竟然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发动了。 云魏再次睁开眼时,就突然注意到自己正身处于一座高耸的黑色石塔塔顶。脚下是倾斜的黑色地面,光滑如镜,而他的脚尖此刻正踩在高塔的边缘处。 从他的角度往下看去,便直接能看到大约五十米开外的地面。 即使云魏没有恐高症,此时他的双腿也在不由自主地发抖。 “嘿!云!” 远处传来焦急的呼喊,是艾萨克! 云魏抬起头,却见对方此刻正站在左前方另一座较矮的高台处。艾萨克将大剑的利刃狠狠地插进了身下建筑的表面,此刻正拄着剑柄朝他招手。 云魏注意到,艾萨克脚下的塔顶比他所在的高塔更加糟糕,是个球状的光滑圆拱。 而他的余光此时也正好扫过四周高矮不一的黑色圆柱与黑白交错的正方形地面。 云魏突然反应过来他们是处在哪里了—— 棋盘。 这里分明是一副西洋象棋的棋盘。 但很不幸的是,他只知道中国象棋该怎么走,而且也仅停留在粗略知道走法上而已。 比如说,马走日字,象走田字。 至于对局什么的,他的从无败绩来自于迄今为止的零对局。他毫无任何棋类游戏的对局经验。 他注意到远方的艾萨克还在紧张地盯着他,连忙先朝对方比了个ok的手势,示意对方不要担心。 然后,他便稳重地在半躬下身子,以降低自己的重心。云魏缓慢地自己的身后望去,只见身后的塔尖处,矗立着一个四臂等长的方形十字。 十字的最底端与自己相距大概十米左右,而要到达那水平的横臂,则还需继续向上攀爬五米。 云魏大致在心中计算了一下距离。 他可能需要先在原地释放一个『枯骨之牢』防止自己意外摔下塔顶,然后再在光滑的地面上用『形态拟造』制造出简易的爬梯。 魔法师孱弱的肉体力量,让他难以将骨匕像艾萨克那样凿入黑色的岩块之中,他只能依靠更为稳妥的方式,先爬到相对平坦的十字架上站稳。 高空中竟然还刮起了风。 一阵罡风从身侧吹来,让云魏的身形有些摇晃。 他连忙用双掌贴上身后塔顶光滑的表面。 后背处传来一阵冰凉的浸润感,让他瑟缩了一下,云魏直到此刻才发现他的冷汗都已经将法袍湿透了。 再次站稳后,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快速地扫视了一圈周围,也发现了其余队友的所在。 他的另一侧是薇薇安,对方所在的棋子较为低矮,顶部有点像中世纪的石质塔楼,有一圈女儿墙围在平坦塔顶的四周,看上去情况还算乐观。 而在此时,金发少女正挥舞着双臂,急急忙忙地向一旁不远处的谢慕琅比划着什么,云魏猜测应是在紧急科普关于西洋象棋的规则。 而谢慕琅脚下是个明显的马头标志,应该就代表着象棋中的『马』。 也幸亏是身形灵敏的谢慕琅正好分配到了那完全难以立脚的『马』上面,换做是薇薇安或是云魏,肯定直接就滑落而下,摔得粉身碎骨了。 至于理查德,则是站在最远处的一座塔尖,他脚下的棋子云魏也不认识,是个椭球状的圆拱。 此刻,向来喜爱插科打诨的银龙阁下正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棋盘的另一端。 云魏有些好奇。 他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瞳孔瞬间收缩。 只见棋盘的另一头,正有数不清的白色棋子,像军团一般,气势汹汹地朝他们杀过来。 伴随着白方棋子的靠近,棋盘表面也传出强烈的震动,对云魏来说,体验不亚于地震发生时他正处在危险的高处。 换算一下,他所在的塔尖离地大约五十多米的高度,大致相当于后世二十多层的高楼,即使是最轻微的震动传来,对正处于塔尖上的人来说,摇晃幅度也是惊人的猛烈。 云魏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他差点就顾不得暴露亡灵法师的身份,放出『枯骨之牢』把自己直接束缚在原地。 有惊无险。 此刻他头晕目眩,脚耙手软,胸腔内的心脏正咚咚咚咚跳个不停。 “云!你要坚持住!” 云魏本想缓一缓,却听见艾萨克正冲他呼喊。 他睁开眼,看向下方的艾萨克。 对方此刻正伫立在全场中最矮小、最不起眼的一枚黑棋上,顾不得身后已然临近的白棋,还在焦急地向他叮嘱。 “你是『国王』!” “只要你还活着,我们就不会输!” 原来云魏所在的顶端是十字架的棋子,正是黑方的『国王』,若是云魏的黑塔被白棋吃下,则是『将杀』,直接判负。 眼见对面的白『马』此时已经杀过了中线,艾萨克不得不转身迎战。他将体内的力量注入塔顶的圆拱,操纵着自己身下的棋子朝前行进了两格。 云魏看着对方义无反顾的身影,突然明白过来对方的角色。 是『兵』。 是一往无前,再无回头的『兵』。 他尚且来不及感怀,就看到另一头的理查德也开始了行进。后者操纵的棋子走的竟然是斜线,堪堪撞上了对面率先冲杀过来的白色堡垒。 白色堡垒在黑棋的冲撞下,顷刻瓦解粉碎为无数白色石块。 石块纷纷向下坠落而去,竟被吸入了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地面。 云魏这才注意到,场地之中,无论是黑色还是白色的地面表面,都散发着微弱的辉光,像是永远填不满的黑洞,会吸纳所有靠近的物体。 除非是完整的一枚棋子。 黑光幽芒,诡异至极。 但明明取得了胜利的,理查德脚下的黑棋,竟然也在塔身中部出现了一道格外清晰的裂缝,连相隔甚远的云魏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 随着双方的移动、交手、碰撞,又是一阵强烈的波动从地面传来。 山摇地动。 云魏再次狼狈地稳住身形。 他收回目光,强迫自己不去看脚底的战况,而是调动体内的魔力,缓缓张口,开始了吟唱。 『明露净,清水盈,飘摇于众山之巅的云雾啊,响应吾之呼唤于身畔降临。』 这是水系三级法术『云雾术』,云魏掌握得还并不太熟练。 有其他人在场,为了避免亡灵法师的身份暴露,他必须先阻隔他人的视线。 随着蔚蓝色的法阵在虚空中光华大放,缥缈的云魏笼络在云魏的周身约二十米的范围。 然后云魏在云雾的掩护下,快速地释放出体内的亡灵之力。 他在身下的高塔边缘处布置了一个『枯骨之牢』,又将掌心贴在光滑的塔面上,开始拟造出结实牢靠的骨梯。 下方的激烈晃动仍在持续,云雾外不断传来棋子穆穆前进的摩擦声、隆隆碰撞的山崩声、猎猎作响的呼啸声。 金戈铁马,凌阵躐行。 而云雾之内,云魏已经汗湿了双手,正一寸一寸地,在毫无规律的剧烈摇晃中,朝着塔顶处的十字架爬去。 他执着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塔顶,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看。 三米。 两米。 一米。 当云魏终于站在了十字的悬臂,抱住身前的十字顶端时,他的眼泪竟然情不自禁地涌出、落下。 这是纯粹生理性的泪水。 脚下的悬臂刚好与他的鞋底等宽,云魏就像一位醉酒的水手,于半梦半醒间发现自己站到了桅杆高处。 斜斜的罡风吹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将面前的方柱抱得更紧。而当他用力时才发觉,此刻他的双腿和双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但他还是在第一时间驱散了自己造出的骨牢、骨梯,再驱散掉笼罩在周身的云雾。 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战场很寂静。 附近竟然只剩下一黑一白两个棋子。 云魏不由得呆滞了一刹那。 “克劳德!快闪开!” 云魏听见下方尖锐的女声传来。 他向下望去,只见那已然变得破败的黑色堡垒上,薇薇安正向他挥舞着双手。 云魏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看见那个白色的棋子,竟开始气势汹汹地沿着斜线,朝他直冲而来。 云魏不认识那个棋子,却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 “『将军』!” 脑海中蓦然响起了冰冷的提示音。 云魏回过神来,他在焦急中下意识地想要将法力注入身前的十字,却像拿着插头在黑暗中寻找插座一般,越是急躁,越是不得其门而入。 眼看白棋就快杀到他的面前,薇薇安却驾驶着破败的黑塔,沿着横线直直地卡在了云魏与白棋之间。 白棋的前进被阻止了。 “小心,这就是『皇后』!” “你不能跟她处于横线、直线或者斜线!” 薇薇安站在低矮的城楼上,用尽全力大声地吼叫道,争分夺秒地向云魏传达着最关键的信息。 下一刻,黑色的堡垒便在白棋的冲撞下瓦解破碎,金发少女也随即失去了最后的落脚点,无力地向地面坠落。 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折了翼的蝴蝶。 凄美无助,悲惨壮烈。 云魏的视力极好,他攀爬在十字架的顶端,此刻清楚地看到了薇薇安脸上湿润的泪痕,像是已经哭过。 他想起了已经失去踪影的谢慕琅和理查德,顿时明白了过来,眼中的悲意更甚。 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此刻他只能强迫自己瞪大了不断涌出泪水的眼眶,铭记住对方此刻的模样。 他看见薇薇安静谧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噙起了一如既往的甜笑。对方樱绯色的双唇翕张,口型竟然还在向他诉说着无声的祝福—— 『加油啊,克劳德!』 然后,少女蝴蝶般柔弱的身影,与破碎的岩块一并消失于地底的白光之中。 云魏绝望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他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但他却害怕辜负他人的信任。 此刻的战场上,只剩云魏所在的『国王』,与又吃下一子后盛气凌人的『皇后』,隔着一条斜线,遥遥对峙。 云魏根本来不及悲伤。 他狠狠地掐了自己的胳膊内侧一把,疼痛将他的注意力暂时集中。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重新将法力倾注于身前的十字架,操控着黑色的『国王』挪向一旁。 他必须在『皇后』下一次行动前,错开对方继续行进的路线。 光辉之主保佑! 这一次,他终于成功了。 黑色的巨塔在剧烈的晃动中挪向旁边的棋格,堪堪避开了『皇后』正在行进的路线。 棋子开始挪动,主动移动产生的晃动幅度远远大于之前被动承受棋盘震动时的幅度。 云魏在近七十米的高处摇摇欲坠,他猛然发现塔身侧,正有无数细碎的岩块承受不住移动的力量,崩碎着向下方掉落。 但白皇后的棋身却光洁如新,坚固如初,并不会因为移动而支离破碎。 这并不是一个公平的棋局。 云魏死死地抱住身前的十字架,仔细观察着步步紧逼的『皇后』前进的路线。 按照薇薇安交待的说法,对方走的是“米”字路线,有横、竖、斜三种移动方式,可以任意选择移动多少格。 而他所在的『国王』,虽然也是“米”字移动,每次却只能移动一格。 此刻,白色的『皇后』像是知道云魏在劫难逃一般,竟兴起了戏耍的心思。它牢牢地贴近云魏所在的棋子,却始终隔了一个空格,像猫捉老鼠一般你挪我跟地逗弄。 它能随时吃下云魏所在的『国王』,而云魏却因为手短,完全奈何不了它。 身下的黑塔摇摇欲坠,云魏一边操控着『国王』避开紧咬不放的『皇后』,一边倾泻出体内的亡灵之力,拟造成无数荆棘,牢牢地捆缚住在剧烈的行进中变得不堪一击的塔身。 一圈又一圈的白色荆棘延伸而出,很快便爬满了黑色的高塔。 他以枯骨化为荆棘,在寂静空间中张扬怒放。 他筑起苍白的王座,于崩坏黑塔的废墟之上。 云魏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或许他此刻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在这样的一场并不公平的较量里,从理智来进行判断,他的失败早已注定。 但他依然还在咬牙坚持。 他是『国王』。 他想起了艾萨克,他想起了薇薇安,他想起了解谜小队里的每一位信任他的同伴。 只要他还活着,他们就没有输。 …… 他逃,它追。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魏体内的时之枝悉数黯淡,仅剩的魔力也全部告罄。 即使疯狂地从空气中汲取着魔力,掌心所汇聚的能量也不足以支持黑塔的下一次移动。 无尽的棋局,在此刻即将迎来终点。 云魏原本清亮的双眼,此刻亦早已失去了神采。 双耳似乎因为魔力的透支响起了嗡鸣,又或许是石塔不断移动产生的巨大噪声损害了他的听力,云魏只觉耳边有巨石在不间断地隆隆作响。 越来越近。 是白色的『皇后』么? 突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只余罡风呼啸中,他混乱的心跳,粗重的呼吸。 “白方已失去所有棋子,无法达成『将杀』,判定为失败,黑方获得此局的胜利。” “恭喜六位挑战者,成功完成第二轮试炼,『黑白的皇后』。三天之后,将开启第三环试炼,『圣夜·初章』,请做好准备。” 脑海中,熟悉的机械声再次出现,冰冷、僵硬、毫无感情。 这怎么可能? 他们赢了?他是不是在做梦…… 云魏怔愣着抬头,却看见场中出现了另一个黑色的『皇后』,正隔着一格棋盘,与他遥遥相对。 在那皇冠的顶端,正站着与他此刻一样,同样大汗淋漓的艾萨克。 第32章 试探 云魏虚弱地倚靠在身边残破的十字架上。 他与艾萨克遥遥地隔空对视,在这目光相接的一瞬里,似乎连永恒变动的时空也为之凝滞。 云魏突然就笑了。 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无比的狼狈、难看,衣衫凌乱,尘土满面。 但他此刻却不再如以前那般,怀揣顾忌。 当此时胸腔中满溢着再见的欢喜,他便放肆地示以笑容;当此刻脑海中满漾着胜利的愉悦,他便恣意地显以欢颜。 方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于此刻彻底释放,就像种子在黑暗的沉眠中终于突破硬壳的桎梏,萌绽出青翠的嫩芽。 而那一头,原本正因为云魏虚弱的模样,变得手足无措的骑士团长,在看到对方脸上灿烂的笑意时,胸膛中那颗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 他所在的棋子,要比云魏的略矮一些。 艾萨克昂起头,安静地凝视着他的契主,完全移不开眼。 此刻的云魏,居然如此的鲜活。 对方正倚靠在一片荆棘骨刺编织而成的海洋上,分明是亡灵国度的主宰,在穹顶的白光垂照之下,却显出几分圣洁。 而随着试炼的结束,整个空间在崩解中开始了震颤。 下方黑白的棋盘化为交织的漩涡,硕果仅存的『国王』与『皇后』,都在漩涡中缓慢下沉。 两人就这样一直注视着彼此,直到二人皆被空间的传送阵吞没。 …… 他们再次横七竖八地躺在了钟楼前的花坛里。 五个人都在,整整齐齐,没有人受伤。 “太好了,克劳德!你真的做到了。”薇薇安此刻也很虚弱,但她依然对云魏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即使此刻形容狼狈,她仍旧端庄地抱膝坐好,自信大方,展现了极佳的修养。 在少女诚挚的目光里,云魏的鼻腔又有些发酸,他连忙道:“不,其实我表现得糟透了。我连站都站不稳,差点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光是在摇晃中保持平衡就用尽了全力,当他站在十字架上的那一刻,眼泪控制不住地向外流淌。 当时的他内心分外复杂。明明已经竭尽所能,但是他所做到的,与下方浴血奋战的队友们相比,又真的太微不足道了。 一旁的理查德却笑了起来,格外注重仪表的银龙,此刻发型乱七八糟,还掺杂了几根鹫尾花的枝草,他附和道: “小家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四军战棋不就是这样的么,不要去计较一子一步的得失,而要专注于『将杀』的结局。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得最终的胜利。” 原来,这位生活在陆外龙岛的风骚魔龙,反而是酷爱下棋的“高手”? 只见他的银瞳闪了闪,叹道:“可惜,我好像是最早出局的,没能看到你们后面的表现。不过这个试炼究竟有什么毛病?我明明是龙族,分给我『象』什么的,也太蠢了!” “还好『马』的走法和碧城象棋的玩法差不多。”谢慕琅接过话头,他的俊脸神采奕奕,似乎还颇有些意犹未尽。 他是五人里最先站起身来的。他瞧了眼钟楼上的表盘,此刻与上次结束试炼后的时间一样,依然是凌晨一点,“行了,现在已经太晚了,我们先回去,下午再去城里找个地方说。” 众人点头同意,今晚的试炼真的太累人了。 虽然从空间中出来,众人体内的魔力与斗气都恢复到了原样,但身体与心灵的疲惫依然需要好生休养。 同样的,还有很多收获与疑惑需要解答,但这不是现在这种状态下一时半会儿可以说得清的。 谢慕琅扫了眼还在地上的四人。 龙先生正枕着脑袋欣赏夜空,想来问题不大。 而云魏与薇薇安,这两个法师此刻最为虚弱。 谢慕琅瞧了目光就几乎没离开过云魏的艾萨克一眼,联想到了他在龙先生潜移默化的引导下洞察到的“真相”,不由得起了一身肉麻的鸡皮疙瘩。 他转而看向薇薇安,礼貌地提议道:“薇薇安小姐,我送您先回去。” “啊,”正在一旁磕得起劲,满面娇羞的薇薇安闻言惊讶地抬起头,感谢道:“那就太有劳您了。直接称呼我薇薇安就好,谢先生。” 谢慕琅:“……”这恐怕就是套娃型敬语谦让大赛。 碧璃城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而谢慕琅是冰元素魔武双修,便默默地施展了一个一级冰系塑形法术『冰雕术』,制作出一根精美的手杖来。 趁着这功夫,薇薇安颇有些不舍地朝云魏与艾萨克方向看了一眼。 纤弱昳丽的东方男子在绚烂的花丛中盘腿而坐,左臂支颐,正在闭目养神。几缕刘海自然地垂下,遮挡住了温柔的月华,却又增添了几抹若有若无的神秘。 望着这样的一张脸,你会迫不及待地去想象他睁开眼时的模样。他的面容分明是生人勿近的清冷型,整个人的气质却又是那般的温和,两者并不矛盾,反而在克劳德的身上显得异样的调和。 看,那身后的骑士凑得很近,眼神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身前的青年,却偏偏又好像害怕贸然打扰了对方,欲言又止。 不行,她该赶紧离开,把空间留给这两人。薇薇安突然改变了主意,觉得自己该赶紧离开。 不过,那个杵在旁边的银龙是怎么回事? 薇薇安道谢后,接过谢慕琅递过来的冰杖,施施然地起身,却带着近乎健步如飞的气势,走到了还在仰望星空的银龙面前,轻言细语道: “理查德先生,我想起我那边还珍藏了一副用秘银与宝石雕琢而成的四军象棋,若是您不嫌弃的话——” 金发少女措辞优雅,投其所好。见银瞳望了过来,她拼命地眨了眨水润的明眸,朝理查德传递着眼色。 银龙阁下勾了勾唇,略微思索了几秒,却是邪魅地一笑,缓声道:“既然是薇薇安小姐的美意,在下却之不恭,就愧领了。”虽然他很喜欢捣乱,但龙族是无法拒绝宝石的诱惑的。 啧,可真是便宜那小子了。理查德深深地看了艾萨克一眼,在对方觉察前收回了视线。 三个人竟然在薇薇安的带领下,风急火燎地走远了。要是光看背影移速的话,你很难相信这是方才那个虚弱到起身都困难的水系魔法师。 垂眸假寐的云魏睁开了眼。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三人风风火火走远的背影,试探性地对艾萨克说:“你似乎错失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艾萨克今晚似乎格外沉默。他没有理解云魏的意思,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云魏:“……”算了,他还是回去睡觉,不想自虐。 但他突然想起艾萨克出门前欲言又止的模样,于是问道:“你之前想问我什么来着?就是我们出发参加第二环试炼的时候。” 以他现在的情况,回去他多半会直接睡得不省人事,等到了天亮的时候说不定就忘在脑后了,不如索性趁现在一并解决掉。 艾萨克闻言,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把他看得有些毛骨悚然。 对方深邃的烟灰色眼睛,在依稀的月华下显得暗潮汹涌,不再像是阳光下澄澈的湖水。 云魏听见艾萨克这样问道:“你以前也是经常那样帮你亡灵骷髅们的么?” 云魏还以为对方是要追问他在前世的事情,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想了想,以前他疯狂修炼亡灵魔法的时候,确实会顺手往在一旁警戒的阿呆身上丢个『毒瘴术』或者『隐蔽之雾』,毕竟这俩法术本来就属于对亡灵生物有增益性质,用来淬炼亡灵生物再好不过了。 于是他点头承认道:“没错,亡灵法师本来就要定期维护自己契约的骷髅。” 艾萨克闻言,盯着云魏脸上表情的眼神,顿时变得幽深了起来,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能看到那山灰也似的瞳仁背后,深不见底的情绪。 他的心里莫名奇妙的,有些酸涩,有些烦躁,却偏偏不敢打草惊蛇。他注意到,对方提及『骷髅』的时候,词尾用的是单数。 他本应稍微振作一点,但旋即又想到—— 云只有一个骷髅么?那个骷髅也是像他这样,朝夕不离地相处么? 心里却是更加难受,那种酸胀难言的感觉,竟与诅咒带来的绵密刺痛不相上下。 他强压下内心的异样,不动声色地问道:“噢,是这样么?所以你之前的那只骷髅,去哪里了?”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线,显得自己只是随性而为,却再次暗中用单数格进行试探。 云魏想了想红月城一别后再无音信的阿尔,摇了摇头。 昔日的契约,随着那地底中化为尘土的魂匣破碎为灰,现在的两个人即使相逢,也只是立场不同的敌人。 毕竟亡灵法师向来不该与活人打交道。 不过现在想来,曾经那让他眼前一亮的红发帅哥,此刻连留存在记忆中的面容也依稀了起来。自从遇见艾萨克后,他几乎就没有想起过对方。 啧,你的爱情观真是肤浅又廉价,不过总是被好看的皮囊吸引罢了。云魏自嘲般地想道。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我记不清了,可能是死了。” 艾萨克却敏锐地觉察到了云魏片刻间的微怔。 他在说谎。 云甚至为了那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骷髅,对他说了谎。 这样清晰的认知让骑士内心的烦躁到达了一个极致的临界点,就像沉默的火山倏然喷涌,沉睡的凶兽于海底苏醒。 就着迷蒙的月色,艾萨克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倾身向前,从身后一把抱住了身前的契主。 第33章 凯旋 艾萨克已经不是第一次与云魏这么贴近了。 第一次,是在南方诸林的山洞外,他想要手把手地教授对方学元素转换的技巧,见对方犹豫磨蹭,便自作主张地将对方拉近自己。 第二次,发生在『失落的石鬼』试炼中,浓郁的白雾影响了法术的范围,他下意识地凑近了云魏,以便对方施展毒瘴术将二人隐匿起来。 但现在的这一次拥抱,却与前两次都又不同。 他不再那么师出有名,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拥抱住他的契主。 他的理智完全被心中不断涌动的情绪左右,而那愈发澎湃情绪却只告诉他一件事—— 去抱紧他的契主。 于是他便这样做了。 他从身后抱住了云魏。对方的瘦削的肩膀顶在了他的前胸,他的双肘亦轻而易举地钳住了对方的臂膊,他的鼻尖侧便是契主纤长白皙的脖颈,其上传来的浓郁生命之息,就像青涩的苹果。 却也是他整个世界中唯一的气味。 他发现云魏毫无保留地将后背面向了他,也完全没有对他设防。怀中的黑发青年,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反抗。 这让艾萨克的心中,突然间涌起无与伦比的罪恶感。那虚虚交叉在对方胸前的小臂与手掌,就那么僵硬地停滞在了半空。 仿佛重逾万斤,再也无法越雷池一步。 …… 突然被艾萨克从后面拥住,云魏也吓了一跳。 整个人又被那醇厚清澈的木香笼罩,久违的安全感让他分外安心,尤其是在通关副本之后,筋疲力竭的此刻。 他以为这又是直男间的小把戏,便由着对方去了。 云魏不以为意地拍了拍对方横在他身前的手臂,懒洋洋地道:“好啦,艾萨克,我知道你会一直在的。” 每次对方都会像写保证书似的做出一连串让他听了都害臊的承诺,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就像在山火到达之前提前引燃了隔离带,云魏选择说对方的话,让对方无话可说。 过了良久,云魏才听见身后传来闷闷的一声,“嗯”。 反正本来从傍晚开始,艾萨克就一直表现得很奇怪,云魏也没有多想。他甚至拍了拍对方横在他身前的坚硬的前臂,笑着打趣道:“你这么主动地凑上来,那我就不客气地往后靠咯?” 对方闻言,不出意料地僵硬了刹那。 察觉到对方的反应,云魏勾了勾唇,他本来也就是开玩笑说说而已罢了。 他默默积攒着力气,正准备从对方的怀里挣脱出去,却不料艾萨克先他一步,将他轻轻地向后一带。 他本就没什么力气,顿时失去了平衡,后背直接与对方弹性极佳的胸腹相贴,以一个格外契合的姿态,嵌入了对方的怀抱里。 他本来就敏感至极,对方轻柔的鼻息仿佛直接喷在他的颈侧,酥麻的痒意在瞬间唤醒了他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让他在顷刻间气血上涌,面色爆红。 若是单纯的亲密触碰,或许云魏还不会反应如此剧烈。 主要是现在这个姿势,正是他长久以来最钟意的姿势: 当他还在对爱情怀有憧憬的年岁时,他便幻想着有一天,可以以这样的姿势,放松地赖在对方的怀里。 他们可以是坐在沙发上一起欣赏电影,亦可以是在野外露营时相携仰望星星,他们双方各自支撑着彼此的重量,又在情到浓处时,自然地交颈接吻。 停!打住!云魏!你都想到哪里去了! 艾萨克今晚不对劲,你就要陪他一起疯么? 理智总是能及时地悬崖勒马。云魏咬了咬唇,背对着艾萨克的脸上,是对方看不见的落寞。 可对方却偏偏靠了过来,凑到他的耳边说:“那就靠着,云,你不需要对我客气。” 艾萨克的眸底暗色翻滚,他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与云魏贴近。 确实是他主动靠过去的。 他恍然发觉,似乎二人之间每一次的亲近,都是他主动送上门的。 这代表了什么? 沉默的骑士,在皎洁的月色下陷入了思索。 “……”云魏无声地爆了声粗口。他现在连心跳都加速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整个人像是要烧着了。 他觉得要是再这样下去,他真的很可能会直接上头,对艾萨克说出一些不可挽回的话来。 但过往的惨痛经历于他心中留下的伤痕,就像是戒律之炎烙下的圣痕,总是在关键的时刻以强烈的疼痛带给他及时的警醒。 让他不要重蹈覆辙。 于是云魏主动打破了此刻近乎旖旎的氛围,他从艾萨克的怀抱中挣脱,就仿佛从自己那一厢情愿的幻想中挣扎出来,然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夜里清新的空气。 “已经要凌晨两点了。”云魏不敢看那坐在地上的从者,他抬眸看了看钟楼的表盘,声音有些沙哑,“走了,回宿舍。” 此时此刻,他竟然连对方的名字都不敢呼喊,生怕泄露了哪怕一丝端倪。 他决心大度地率先迈开步伐,坚决不回头,以一个无比洒脱的姿态走在前面。 然而,他却高估了魔法师肉体的孱弱程度。 本来在那摇来晃去的高塔顶端坚持了那么久,就已经耗尽了他身体全部的力量,此刻的他,早就累得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大腿小腿全都在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再加上盘腿在地上坐了那么久,腿早就麻了,他刚刚心思全都放在艾萨克那里,导致对自己的身体反而没了正确的认知。 于是刚迈开第一步,他就被学院服的法袍一绊,朝侧面直直地摔了下去。 破空声传来。 云魏连惊叫都还来不及发出,就被艾萨克瞬间拦腰抱住。 他又一次沉溺在了烟灰色的静海深处。 四目相对的刹那,云魏的大脑再次陷入一片空白,他倏然间闭上了眼,自暴自弃地命令道: “我太累了,艾萨克,把我带回宿舍。”声音沙涩,他的嗓子似乎干得快要冒烟。 但云魏的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艾萨克怎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云魏曾经偷偷查阅过很多关于同性恋的资料,一本书上说,同性恋群体们正是依靠眼神来辨别素不相识的同性,判断对方是否是“同类”。 云魏想起之前开学的那一天,他躲在钟楼二楼回廊的露台处,偷偷地望着下方的艾萨克,眼神泄露了他的心事,被一旁的理查德看了去,于是被迫出柜。 那种带着电的眼神…… 云魏忍不住用力晃了晃脑袋,他觉得他今天就是太累了。 “别乱动。”艾萨克盯着自己身前的契主,沉声说道。即使云闭上了眼睛不再与他对视,他却依然舍不得眨眼。 此时此刻的云,似乎又是不一样的,那摇头晃脑的娇怯模样,真的非常的……可爱。 他的胸腔中泛起了一丝微妙的痒意,与之前的苦闷、酸涩截然不同,却又似乎同源同归。 经历大小战斗无数的艾萨克,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会有那么多生动的情绪,还全是因为同一个人。 对方此刻双眼微阖,毫无防备地露出了颔下精巧玲珑的喉结,让他忍不住生出无数近乎下流的绮念。 似乎刚刚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了一些。望着对方微微颤动的睫羽,艾萨克在心中默默检讨道。 此刻他的手掌还正托在对方韧性极佳的腰肢上…… 艾萨克,你真卑鄙。他在心中暗骂道。 他勒令自己不许再想下去。 而紧闭着双眼的云魏,一直在等艾萨克把自己扶起来。他想要自己用力挣扎着站起来,又记得刚刚艾萨克不许他乱动。 他想象的场面是,他在艾萨克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拐回宿舍。 今天晚上的刺激太大,他现在已经真的乏了,整个人都有些迷迷糊糊了起来。 沉默,还是沉默。今晚的月色无比温柔,连夏虫都在朗诵着星光与梦的诗歌。 艾萨克的臂弯也很舒服。云魏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但下一刻,腿弯处传来结实的触感,他整个人竟然轻飘飘地离了地,被艾萨克稳稳地抱在了身前。 以一个公主抱的姿势。 云魏瞬间清醒,“……” 但实际上,如果抛开心理上的羞耻不谈,还挺舒服的嘞。 要不要还是礼节性地挣扎一下?但是大家真的都很累了,不然还是赶紧先回到宿舍。 思前想后,云魏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 他拉过了自己的兜帽,破罐子破摔地偏过头,埋首在艾萨克的胸前,露在外面的耳珠,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算了,只要不被人看到,明天起床时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云魏默默安慰着自己。 反正今天已经丢脸了很多次了。 路程很短,也很漫长。一路上没有人开口说话,云魏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从加速的悸动,到终于平复为稳定的搏动。 他将这个数字默默地埋藏在心底,决心谁都不告诉。 到了宿舍门口,艾萨克将云魏轻轻地放下,然后掏出魔晶卡打开了房门。他相当绅士地撑着门,让云魏先进去。 但看见云魏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艾萨克却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脱口而出: “云,要不要一起睡?” 第34章 间奏 云魏当然不可能跟艾萨克一起睡。 他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然后他就失眠了。 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迟钝地回馈着,运动过度后的酸疼,肉体明明疲惫到了一个极点,可偏偏精神却因为体内魔力的充沛而清醒活跃。 是因为充沛魔力的缘故。 云魏盯着头顶照明术创造出来的光球,如此想道。 脑海中像有一台投影仪,反复地闪播放着幻灯片,不断地重复着之前发生过的一幕幕。 画面最后的定格,却是那双烟灰色的眼眸,深邃衷情,分明沉默,却又饱含了千言万语。 要疯了。 云魏捂脸,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 最终,他却只能在力竭后仰面躺在床上,无语地听着胸腔中心脏怦然乱跳的声音。 他随手驱散了照明术,扯过一旁的被子罩住了头。 …… 于是第二天的通史课,云魏有些不太听得进去。 尤其是在身边还趴了个大只的艾萨克的情况下。 鼻尖传来对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木香,让云魏又有些分神,他不由得想起凌晨在钟楼前花坛前,两人贴近的场景。 当时的他,完完全全地被艾萨克身上的气息所笼罩。 云魏的目光失焦地落在摊开黑皮书的纸面上,眸光潋滟。 他想,此时此刻的他,终于真切地体会到了,前世的一个成语所形容的感觉。 心猿意马。 他的心神在此时此刻,就像抓耳挠腮的顽猴,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又像那日行千里的骏马,在身侧浅憩之人的一呼一吸之间,就奔驰到了不知何处的自在天。 …… 午后,五个人一起出了学院,来到了月花城里的『自然之馈』,挑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金橡树街所在的老城区,人流量在繁华的月花城中本来就算比较稀少的,此时又过了饭点,餐馆中的顾客寥寥无几。 再加上理查德展开了一个无形的隔音结界,众人可以放心地在此交谈。 此刻,在古朴的橡树桌上,理查德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凌晨时分薇薇安赠予他的四军战棋,将小巧玲珑的棋子挨个取出后,再将盒子翻面展开,就成了棋盘。 “我们先来复盘一下昨晚的棋局。”理查德率先拿起一个黑色棋子,对众人道:“我的是『象』。” 云魏看了眼他拿起的精致棋子,棋身似乎是黑曜石打造的,还镶嵌了好几圈华丽的秘银丝,顶端是个蓬松的教皇礼帽,以红宝石雕琢而成。 他不由得想起昨晚对方所在的那个椭球形状的塔顶,原来对应的是四军中的『象』。 “我的是『车』。”薇薇安紧随其后,拿起了一枚黑色的堡垒。 然后依次的,谢慕琅拿起了『马』,艾萨克拿起了『兵』,云魏拿走了『国王』。 众人又按照回忆中他们自己所吃掉的棋子,分别拿起了白棋。 云魏昨天一直都在白方『皇后』的追杀下跑路,一个子都没吃下,所以他默默地坐在桌边,看着队友们拿取棋子。 理查德拿了一个『车』,放到棋盘的另一侧摆好,然后对云魏微笑道:“我拿下了首杀,战绩还算不错。”其实就很心虚,生怕别人发现他又菜又爱玩的事实。 云魏连忙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薇薇安见状,笑而不语。她淡定地在理查德惊讶的目光里,拿走了两个『兵』和一个『马』,也按初始位置摆好,然后对理查德投以甜美的微笑。 理查德:“……” 而谢慕琅似乎昨晚表现得也很不错,他拿了一个『象』,一个『兵』,一个『车』,然后在薇薇安的提醒下,摆在了棋盘上对应的位置。 云魏悄悄看了眼理查德,只见对方脸上的笑容此时已经有些僵硬了。 最后动手的是艾萨克,他先拿了一个『马』,摆在了棋盘上。 理查德见状,顿时松了口气,他悻悻地说:“还好还好,我以为我要垫底了。” 四军即是车、马、兵、象,国王本来就没有算入四军当中,薇薇安和谢慕琅都各自吃了三子,他本以为他要垫底了,却没想和艾萨克打了个平手。 艾萨克面无表情地扫了坐在云魏旁边的理查德,只觉得对方的模样格外欠揍。他本来想着坐在云魏的对面,可以和云魏面对面地进行交流,却不想身旁的位置被那缠人的龙占了去。 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甚至觉得相当扎眼。 虽然他也搞不懂这莫名其妙的不爽来自哪里。 他讨厌理查德么? 仔细想了想,两人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恩怨,甚至还因为并肩战斗过的缘故,相较于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还多了几分好感。 一边想着,他一边又拿起了一个『皇后』,放在了棋盘上。 “你怎么可能吃得了『皇后』?”理查德见状,瞬间不淡定了,他突然沦为倒数第一名也就罢了,可对方明明拿的是比他的『象』还要蠢的『兵』,怎么可能吃得了最强大的『皇后』。 他的银瞳闪闪发亮,颇有些不服气,扬声道:“喂,大个子,你该不会是谎报军情?”反正他最早出局,也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哦对,他这个时候还回想起来,连他自己都是被那个白方的『皇后』吃掉的。 艾萨克却没有理他,他只是看向了坐在对面的云魏,默不作声地挑了挑眉。 云魏愣了片刻,旋即笑道:“我作证,艾萨克没有谎报,他真的吃下了『皇后』。毕竟对方没有『国王』,我们最后是因为白方无法完成『将杀』而获胜的。” 既然场上确实出现过『皇后』(关于这一点,薇薇安也可以作证),那么最后一定就是艾萨克与他中有一人吃掉了『皇后』,才能获得棋局的胜利。 他扭头看向理查德,安慰对方道:“本来这个试炼也没按规则来,大家都在同时行棋,并不能按下子数量来评判技艺的高低的。再说了,我们是一个团队,你早些时候不是才这样对我说的么?” 云魏想了想,按照理查德当时的语气,模仿道: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得最终的胜利。” 湛黑的眼眸真诚又柔和,这个样子的云魏,完全不同于刚认识的时候,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既晓之以情,又动之以理,让理查德没办法再继续咄咄逼人下去,只好耸了耸肩,向艾萨克比了个道歉的手势,认输道:“愿闻其详。” 艾萨克舔了舔牙根,深深地看了理查德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出刀剑般的火花。 他拿起了自己面前不起眼的『兵』,缓缓放到了棋盘上,只说了两个字:“『升变』。” “啊!”薇薇安闻言,顿时恍然大悟,她的蓝眸灵光闪耀,充满了钦佩。 “嚯!”就连理查德在听到这两个字后也坐直了懒散的身体,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只剩云魏与谢慕琅两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已经反应过来的薇薇安见状,连忙对二人解释道:“四军战棋里面是有这么一条规则的,就是说只要『兵』一直走到了对方的底线处,就可以『升变』为国王以外的任意棋子。” 这是与碧城象棋完全不同的规则,云谢两人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 在她的叙述中,艾萨克默默地将手中的『兵』推到了棋盘的底线处,然后换成了『皇后』,放到云魏的『国王』旁。 两枚黑色的棋子在棋盘上并肩而立,看上去恩爱非常。 “……”薇薇安住了口,眨了眨水润的蓝眸。 她!又!磕!到!了! 天呐救命!怎么连下个棋都还能这么磕的啊?!薇薇安咬了咬唇,竭力控制着让自己脸上濒临失控的笑容不要太诡异。 好在此刻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 云魏与谢慕琅正盯着棋盘啧啧称奇,理查德正在捂脸反思,而艾萨克的视线根本就没离开过云魏。 云魏其实一直都还挺好奇为什么艾萨克最后是拿着『皇后』杀了个回马枪的,只不过这半天里他都在为其他事情思前想后,又想着等人到齐了再听艾萨克分析。 此刻他终于知道了答案。 别看艾萨克现在说得那么风淡云轻,云魏最后自己也控制着棋子挪动过。 他很难想象对方是如何操控着弱小的兵卒,一步一步避开对面来势汹汹的千军万马,又换成了几十米高、移动起来就要晃得头晕脑胀的皇后,穿越了几乎一整个棋盘杀回来的。 他抬起头,看着坐在对面的艾萨克,眨了眨眼,伸出藏在宽大法袍袖口中的手,悄悄比了个赞。 艾萨克则回了他一个温柔至极的微笑。 此刻桌上的另外三人都陷入了对象棋规则的探讨和感叹,在纷杂的错乱里,他与艾萨克之间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就像偷情一样刺激。 灰眸深邃,薄唇丰挺。原本酷帅至极的男人此刻却偏偏柔情似水,一瞬间又让云魏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过了好一阵子,关于象棋玩法的讨论才告一段落。 稍微平复了心情的云魏,和往常一样主持起了正事,他清了清嗓子,说:“关于昨夜的棋盘,我们现在可以看到,黑方只有一个『国王』,而白方只有一个『皇后』。” “黑方的『皇后』,只能通过『兵』进行『升变』而来,与试炼名『黑白的皇后』相对应。” “结合我们听到的提示,下一环试炼叫做『圣夜·初章』。” “很明显,我们需要寻找的线索,就藏在这个残局的隐喻意义里面。” 第35章 宁静 云魏的目光依次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他说:“目前已知的信息就是这些,各位有什么想法?” 没想到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他们要进行两次头脑风暴。 但昨晚的试炼真的太过艰险,他们必须在第三次试炼到来之前争分夺秒地做好准备。 “『圣夜·初章』听起来像是个剧本。”薇薇安沉吟道,“我怀疑这个故事的剧本,就来自第一皇朝的宫廷秘辛。” 云魏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所以我们需要在试炼开始之前,去查清到底什么是『圣夜』。” 说到这里,他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我这几天有空的时候都在图书馆,但发现基本上关于光辉之战和之前的记录似乎都消失了。” 他已经『抄表』了水系的中低阶法术,同时也挑了一些其他系的实用法术抄录,其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调查八百年前光辉之战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后他就惊讶地发现,除了课本上的通史以外,一旦提到光辉之战,所有相关的羊皮卷都语焉不详,像是刻意被人抹去了线索一般。 这也导致时至今日,他对艾萨克的过去依然一无所知。图书馆中查到的所有的关于『莫里蒂』的索引,都指向光辉神教的圣山,圣莫里蒂山。 除此以外,干干净净。 偏偏他的从者对过去发生的一切讳莫如深,每次都避而不谈,云魏不太相信对方能在短短几日内改变态度。 或许晚些时候他该再次与艾萨克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云魏的目光落到对面的从者身上,他如是想道。 “听起来就很累。”理查德撇了撇嘴,感叹道:“我们还剩三个白天,图书馆里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资料,怎么可能翻得完?” 谢慕琅也很无奈,他不太能长时间泡在图书馆,“也许不仅仅局限于文字记录,我想白天去废墟那边调查一下,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收获。” 理查德闻言,顿时振作了起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没错,我跟你小子一块儿去。” 薇薇安略带嫌弃地扫了他一眼,觉得这队友有些不太靠谱。她对云魏说:“那么,克劳德,我们明天下午一起去图书馆。” “算上我。我跟你们一起去。”艾萨克突然开了口,他直勾勾地看着云魏。他从对方刚刚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些许不满,此时急于给自己加点分。 云魏迎上他的目光,却是意有所指地问道:“艾萨克,你听说过『圣夜』么?” 这算是一次夹杂了私心的试探。 他怀疑艾萨克的身份不仅仅是初代骑士团团长那么简单,他怀疑对方还与第二皇朝有关系。 这几天高强度地泡在图书馆中浏览索引,他发现大陆知识体系中缺失的部分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光辉之战以及第二皇朝的历史,一个是『深渊』。 缺少『深渊』的记录,云魏一点都不意外,毕竟深渊本就不可被描述。但历史记录的缺失,却引起了云魏的警惕,这实在是太过典型的桥段,充满了浓浓的阴谋味道。 而艾萨克却恰好这两者的信息都知道一些,这让云魏不由得不怀疑起对方在光辉之战时的真实身份—— 在被追封为初代骑士团团长之前的身份。 毕竟,能够二十岁的时候就成为七级职业者,背后所需要的不仅仅是天赋,还有无数的资源。 至于艾萨克向他隐瞒的动机…… 经过近两个月的相处,云魏丝毫不怀疑对方的人品,想来也有他自己的考量。 出乎云魏的意料,艾萨克却点了点头,说道:“第一皇朝的末代君主是一位有名的暴君,他的名姓即使到了现在依然是不能被提起的禁忌。” “在他暴毙的那个夜晚,第一皇朝被第二皇朝取而代之。而那个夜晚,就被称作『圣夜』。” 众人闻言,皆非常惊讶,却又都默契地没有追问下去。唯有理查德非常了然地勾了勾唇,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薇薇安叹了口气,摇头道:“虽说现在好似是在大海里找到了方向,却一点都不觉得轻松。这目标的所在,就像是一个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小岛。” 如今的诸元大陆所留下的记载,连第二皇朝的历史尚且模糊不清,他们又该怎么去查阅第一皇朝的历史呢? 众人相顾无言。云魏拍了拍手,安慰道:“好了,至少我们相对于后来人来说,还是有很大优势的。”如果此时连他们都找不到线索,以后的学员们就更难以发掘出过去的真相了。 云魏冥冥之中有那么一种感觉,他们五个人能够来到鹿娜迦勒学院,似乎就是一种命中注定的使命。 这是他在艾萨克的精神海中见证了那神秘的永恒后,突然油然而生出的明悟。 “『吾乃窃取命运之人。』” 他突然开口,说出了这样的一段话,说完之后,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他是在哪里看过这句话么? 一时半会儿却完全想不起来。云魏皱起了眉头,他怎么感觉是有人在他的耳畔说过这句话,但此刻却完全没有任何记忆。 薇薇安却是眼前一亮,由衷地赞叹道:“这句诗是你自己作的么?感觉听上去文采斐然,克劳德,你真是才华横溢!” 云魏心下有些惴惴,他随便地打了个哈哈,敷衍了过去。 …… 从『自然之馈』出来后,其余三人先回学院开展调查了。云魏要去街道的另一头的服装店取之前定做的衣裳,便先跟他们道了别。 而艾萨克自然是陪着他。 取的是刚到月花城的第一天去给艾萨克定做的衬衣,那时阳光正好,云魏在艾萨克的陪同下像是游客一般到处参观与购物。 不过一周过去,当时初来月花城的喜悦竟已消散无踪,反而平添许多心事重重。 云魏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他对艾萨克说:“晚上,我们俩谈谈。” 艾萨克闻言,缓缓颔首。他看出了云魏此刻情绪有些低落,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云魏却是笑了,顺口讲了个故事,“没什么,艾萨克。现在是下午三点以后了,本来就是人最容易情绪低落与产生孤独感的时候。” “以前有一个说法,说是人类很早以前居住在洞穴里,过着原始的渔猎生活。在外打猎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如果不及时赶回栖身的山洞与同伴汇合,日落之后就可能在野外落单,最后被游荡的野兽吃掉。” “所以,这个时间点就应该感到孤独和情绪低落,这是我们的本能在保护我们。” 艾萨克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说法。他想,这一定是云家乡的故事,是云从来不愿意过多展开的陌生大陆。 而想到这里,他突然也情绪低落了起来。 看来这个故事还真有一定的道理。他的眼眸定定地落在身旁的云魏身上。 两人此时正从杂货店门口路过。云魏却突然眼睛一亮,扭头对他说道:“你等一下,艾萨克,我准备去买点东西。” 原来,云魏看到了货架上成色不错的、经过鞣制过的皮革与炼金城新造出的糙纸,这让他突然灵光涌现,想把《道德经》默下来送给谢慕琅。 最近发生的事情,让他已经不太相信自己的记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还是早点把能默下来的文字给默出来。 …… 已经化为一片死寂之地的红月城。 在圣山的地底深处,若是沿着那深不见底的深渊一直向下,再行进亿万公里,就会穿越诸元大陆被混沌位面入侵时击穿的『壁』,到达另一处广袤无垠的所在。 那里像是另外的一个宇宙,只是所有的星辰都像是被吸干了能量般变得黯淡无光。因为所有的恒星都不再闪烁,所以这个世界没有丝毫的光明。 在这个随处都是混乱与痛苦的宇宙中心,是一张华丽的床榻。四根锋利的床柱,密密麻麻地贯穿了无数奇异生物的头骨。 床榻上斜坐着一个邪异的男子,他媚眼如丝,右手正抚弄着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柔若无骨地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一连串诡异的呻吟声从他微阖的红唇中倾泻而出。 床下的虚空中,正伏跪着一个藏在斗篷里的手下,他露在外面的触手此刻也规规矩矩地耷拉在地面上,像是恐惧至极。 良久,死不瞑目的头颅在床上男人的掌下化作了惨白的头骨。 “法赫里斯。”床上人仿佛这才注意到下面匍匐的仆从,毫不在意地开了口,那声音妖异诡谲,既不像男人,亦不像女人,只是单纯的尖锐刺耳。 “主上。”跪伏于地的仆从听闻宣召,连忙答应,露出了藏在斗篷中的章鱼脑袋。 “诸元大陆那边的情况如何了?”床上人漫不经心地问道,锋利的指甲像是天真地刮擦过头骨的缝隙,发出刺耳的恐怖怪音。 “回主上,一切良好,都在按计划推进,只是——”法赫里斯有些犹豫。 “只是?”床上人眼皮一掀,黑白分明的眼球以超过一百赫兹的频率疯狂变换,最终显示出来的瞳孔,只剩下一个米粒大的黑点。 “只是一、一号目标出现了异样,”法赫里斯冷汗直冒,“对方似乎被一位大魔导师抓到卧室里进行某种实验了,我们的精神力侵蚀没能继续……” 众所周知,你永远无法在卧室中战胜一位魔法师。 “噢?”床上人漫不经心地回想了一番,却是嫌恶地咧了咧狭长的嘴,“是他啊,无妨,他已经变成了肮脏低贱的嗜血怪物,翻不了什么大风浪。你继续推进其他目标就好。” “是。”法赫里斯如蒙大赦,连连点头。 “还有什么要汇报的么?”床上人冷冷地问道,不耐至极。 “……”法赫里斯想起了地牢中遇见的那个精神力怪异的亡灵法师,对方冷静苍白的面容浮现在了他的面前。 若是说出去,主上一定会追问他怎么会跑去圣山地牢…… 不过是个三级亡灵法师而已,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他的余光扫过床上人锋利的指甲,心中打了个寒战,连声道:“回主上,没有要汇报的了。” “如此,便退下。”床上人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他捧起掌心中爱不释手的白骨,向眼窝的凹陷处伸出了猩红的舌头。 第36章 稻香 云魏和艾萨克在傍晚时分成功回到了宿舍,开门时骑士还扭头对他的契主打趣道:“还好成功回到山洞了,这下算是安全了。” 云魏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说之前的那个他随口说起的故事。 他笑了起来,亮晶晶的眼眸里却充满了期冀,“那今晚有什么『惊喜』嘛?毕竟,也算是满载而归。” 他确实有些饿了,而且,路上艾萨克在经过珍品商店时,似乎还发现了许多罕见的新鲜食材,又进去扫了一通货。 因而云魏可是相当期待今天的晚餐。 他甚至悄悄地加快了回学院的步伐,迫不及待的。 “当然。”艾萨克也笑了,他拉开了橡木门,倚在门侧,模样颇为自信,“保准让阁下满意。” “那我拭目以待。”云魏进了屋,却是在桌边的老位置坐了下来。 他从空间中取出了墨水、羽管笔和糙纸,开始了试验。他想先看看,用什么字体来默写最得体好看。 而艾萨克就看到云魏在桌前揽起了宽大的袖袍,露出了小臂。那抹细腻的玉色宛如凝脂,让他眸色暗沉,有些移不开眼。 或许是第一次用羽管笔的缘故,云魏蘸取墨汁时没有把握好分寸。一滴浓重的色彩就顺着笔尖滴落而下,落在了他的手腕上,顺着光滑的肌理滚滑而下,拖曳出一痕分明的墨线。 刹那间,原本明净的手腕就被弄脏了。 云魏惊呼了一声,连忙拿起一旁的毛巾擦拭干净,余光却是注意到了艾萨克凝望的视线,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抬眸笑道:“让你见笑了,艾萨克,我不是很熟练。” 艾萨克定定地盯着云魏的手腕,那里只余一团淡淡的墨迹,是最开始的那滴墨水晕染开的颜色。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哑声道:“我可以教你。”手把手的那种。 后一句,他没敢说出口。 他盯着那抹淡淡的墨痕,觉得有些刺眼,那溅开的边缘轮廓,既衬得云魏肌肤细腻如玉,又让他心里颇不自在。 就像有小猫在挠,痒得慌。 “没事儿。”云魏已经低下了头,在糙纸上开始了书写,“我没问题的,艾萨克。” 他伏案提笔,神情专注,左手正徐徐地按在右臂的肘弯处,轻压住法袍的袖口。 虽然是逆着窗外的夕阳,艾萨克也能瞧见云魏纤细的侧颈,与对方露出的手腕一样,色泽和质感极为上乘,像是珍稀易碎的工艺品。 他近乎贪婪地凝望着坐在桌前的青年,胸腔中却有未知的情绪在澎湃喧嚣。远处传来傍晚时节的钟声,让他蓦然惊醒。 艾萨克默默转过身,灵光乍现,在脑海中修改了菜单。 …… 在极其严肃的家庭氛围里,书法是云魏为数不多的、可以被父母允许的兴趣爱好。 他练的是童子功,从很小就跟着退休的外公学习书法。 在乡下外婆家的小院子里,就着翠绿的汽水瓶剪开做成的水碗,他用毛笔蘸起清水,蹲在水泥汀边悬腕练字,一练就是一上午。 他会的字体很多,却最钟爱章草。 这一点非常的出乎意料,曾经惊讶过不少人。因为在别人的印象里,云魏沉默、文静而乖巧,与收敛沉稳的隶书,或是规矩平顺的楷书,更为搭配。 谁能想得到,在他恭顺平淡的外表下,竟有着不为人知的、火热狂野的一面,最爱纵任奔逸、飘风洒落的章草呢? 当初在南方诸林的山洞里与艾萨克缔结契约时,他就是以章草落款了自己的名姓。 但很显然,面前这种不知道用什么植物的茎杆,压制而成的糙纸,完全没办法与前世的宣纸相比。手里的羽管完全不胜笔力,指尖稍微用力便会原地上演一个劈叉。 云魏耐着性子,依次试过很多字体,最终敲定的是瘦金体。书法讲究一个筋骨,无筋无骨,便沦为“墨猪”。 羽管笔在糙纸上轻轻划拉,与瘦劲有力的瘦“筋”体最为搭配,又易于他人辨读文字句段,不至于喧宾夺主。 或许正是因为他做的是他最喜欢的事情,云魏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的自己眼里的光彩多么摄人心魄,那是天地钟集神秀于斯人时,满溢而出的灵动之气。 艾萨克转过身时,就看到的是这么一幕。云魏此刻内心充盈着欢喜,即使这欢喜如此简单朴素,却一同治愈了看到这一幕的艾萨克。 他默默转过了身。此时此刻,他分明也正做着自己最钟情的事情。 …… 艾萨克的魔法天赋虽然高超,但终究没在这方面花太多的功夫。在他分神的间隙,一缕清甜的食物香气逃逸而出,跃入了案前人的鼻尖。 云魏正在奋笔疾书的手倏然停住。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这香气如此的沁人心脾,以至于他还以为他是在做梦。 他张了张口,艰难地深呼了一口气,随即又闭上了嘴。他的眼眶又在不经意间变得酸涩起来,于是他只能睁大了眼睛,不让挤满泪腺的液体滑落而出。 这熟悉的气息,是……稻香? 他已经忘记他有多少年没有闻到过这缕魂萦梦牵的味道了。 末世开始之后,淡水受到污染,农业减产严重。 同样的一块能够用于耕作的土地,种植小麦的话能养活两到三倍的人口。生存都变得如此困难,没人会去耕作奢侈至极的稻谷。 而后来,随着基地一个接一个地陷落,配给的食物也从一开始耐放的烙饼降级为呛气管的压缩饼干,云魏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变得无比厌食。 云魏默默垂下眼眸,将桌案上的东西收拾好。他害怕期许落空,于是只能低垂着头颅。 “开饭了。”艾萨克将精心烹饪的食物盛入盘中,还盖上了一个白铁盘罩,端了上来。将餐盘小心翼翼地摆在云魏面前后,他看向云魏,“你要不要闭上眼睛?毕竟,这真的是个『惊喜』,我保证。” 今天的云魏似乎格外听话,他安静地阖上了双眼,微翘的睫羽低垂,就像天然的眼线,勾勒出他精致昳丽的眉眼。他背对着金红的斜阳,颔首低眉,宛若悲悯的神明。 艾萨克不敢多看。他缓缓地拿开了盘罩,踱步到契主的对面,轻声道:“好了。” 云魏缓慢地睁开了眼。 又一次的。 钟鼓齐鸣,百花竞艳。 不同于之前放入口中之后,脑海中绽放出动画片中那般的火山喷发。此刻摆在面前的食物光是看上去,都像是散发着金光的ssr卡。 整体看上去,应该是一盘别出心裁的焖饭。 只是那一颗颗热气腾腾的饱满米粒,此刻表面就像是镀了一层墨色的金箔,在夕阳的打光下熠熠生辉。颗粒分明的米粒与笔管鱿鱼切成的细圈不分彼此地拥抱在一起,土壤的馈赠与大海的恩慈于此刻交融,粮食之精与海味之鲜的精纯香味融洽交织,酝酿出层次感愈发复杂浓郁的鲜甜香气。 而在精心垒成的饭堆表面,还嵌入了一圈红酥喜人的海虾,它们朝着一个方向微蜷着身体,露在虾壳外、晶莹剔透的虾肉不瘦不柴,被烹制得恰到火候。云魏甚至看见蒸汽凝成的汁水正泛着油珠儿,顺着薄红的虾壳缓慢滑落,浸润到下方饱满的饭粒当中。 藏在酥红的海虾之间,还点缀有不少翠绿的豌豆。在墨汁的晕染下,翠绿的豌豆变得墨绿交杂,就像一粒粒以墨玉雕琢而成的珍珠,掩映在香气四溢的谷粒里,让他不禁想起前世那洒了金笺的名贵徽墨。 最绝妙的,要数焖饭的最高处,半个青柠檬被精巧的刀功修饰成了一朵含苞带露的鹫尾花,清香的气息被食物的热气完全激发,削弱了海鲜带来的腥腻咸味,反而让食客的津液加速分泌,恨不得立刻开始大快朵颐。 别开生面的墨香扑鼻,色香兼具。试问还能有什么餐品能比这道佳肴,更能慰藉舞文弄墨之后的饥肠辘辘? 云魏惊异地看着面前精致的食物,连思维都停滞了刹那。他接过艾萨克递过来的银匙,咽了口唾沫,情不自禁地问道:“这是什么?” “墨汁海鲜饭,配上甜酒最好。”艾萨克拿出酒杯,为云魏斟了小半杯放在一旁醒好的白葡萄酒,躬身推至云魏的左手边,像最专业的侍者。 但他却是专属的侍者,只为云魏一个人服务。 云魏看了眼透亮的高脚杯,澄澈的酒液挂壁滑落,翻滚出一串微小的气泡,就像海底深处涌起的泡沫。 一看就很适合夏日饮用。 或许可以试试,人总是要尝试一些新鲜的事物的。 云魏默默地伸出勺子,将他本想脱口而出的,他不曾饮酒的事情吞入喉中。 好、好好吃! 海鲜饭入口微咸,却因为焖煮得正好的缘故,只是轻轻一嚼,满是稻米甜香的汁水就溢淌在了唇舌之间。 这是碧璃城培育出来的稻种,择选长势最佳的稻苗精心耕种以贩作商品。饭粒不硬不粘,嚼起来口感极佳,好似一年四季的阳光雨露都融化在了这口喷香的米饭当中。 云魏享受地眯起了眼。 他不禁想起了艾萨克给他做的那碗燕麦粥,当时他的眼眶也像这次一样湿润,或许食物的蒸汽就总是容易带给他最朴素的感动。 他仔细地咀嚼、吞咽,将此时此刻的感觉深深地铭记在心底。然后云魏睁开眼,郑重地对端坐于身前的从者道谢: “这份『惊喜』,我很喜欢。艾萨克。” 不同于第一次的称赞。 这一次,他的眸光潋滟着夕阳的无限美好,诉说着他心底的真情实感。 他很喜欢,艾萨克。 第37章 惊鸣 一顿餍足的晚餐过后,两人再次坐在了桌旁。 此时暮色渐浓,艾萨克打了个响指,释放出了一个照明术。 按两个人之前约好的,他们需要再次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关于彼此身上的隐秘,以及会因此带来的切身利益纠葛。 云魏拿起锡杯,垂眸啜饮了一口清水。 甜酒的酒精浓度并不高,因为在发酵途中及时杀灭了酒曲,糖分并没有完全分解。但第一次饮酒的云魏,此刻脑子依然有些晕乎乎的,处于一个微醺的状态。 他的脸颊和耳根有些滚烫,胸口处似乎也在不断向外散溢着热气,让他不经意间又解开了一颗法袍的扣子。 其实他只是觉得很奇怪,下意识地就多了些小动作。 毕竟他还是以异能者的身份独自在末世闯荡了十年的。如果对面只是坐着一个普通的朋友,云魏会很冷静理智地划出道来,公事公办地提出合作的具体范畴。 他的思维相当敏捷,逻辑能力也不错,会简明扼要地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可对面偏偏坐的是艾萨克,两人还签订了近乎同生共死的契约。 “总觉得有些多此一举。”云魏有些委屈,醉眼朦胧间,竟然把心里话说出了口。 “……”然后他才意识到不对,轻咳了一声,抬眸看向艾萨克,说,“艾萨克,你没有以前那么坦诚了。你以前明明说,我已经卷进了你与帝利斯的恩怨当中。”但现在却还依然藏着掖着。 酒壮人胆,让云魏说出了心里话。但他此刻眼神迷离,像是隔了一层朦胧的水汽。 既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 撒娇。 艾萨克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他猛然想起,今晚拿出的甜酒,是在发酵中途采用加入烈酒的方式来终止发酵过程的,因此后劲儿很大。 意识到是自己的原因后,艾萨克不由得有些心虚。 他只能认错,老老实实地说道:“抱歉,云。我的身份比较特殊,如果说出来的话,会在整个诸元大陆引起震动。毕竟,如今诸元大陆上三个王国的法理基础,是建立在我已经死亡的基础上的。” 他说的很慢,但却依然有些担忧喝醉的契主能不能听懂。 云魏却笑着摇了摇头,指尖点了点桌面:“所以你就是第二皇朝的末裔,对不对?”他早就猜到了,艾萨克·莫里蒂·泰穆布朗奇。 泰穆布朗奇。 tibranch。 时之枝,呵呵。 艾萨克有些惊讶对方此刻依然精准的思维能力,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云魏却一点都不意外,他站起身来,握手为拳,捶了捶胸口,盯着艾萨克,一字一句地道: “你放心,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我、我云魏,以我的灵魂起誓。” “艾萨克,你以后,可以更相信我的。” “我保证,我也、我也绝对不会背叛你的。” 黑眸水润而坚定,带着快哭了似的倔强。 虽说是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对方,但在身形高大的骑士面前,云魏还是显得有些气势不足。 他想起小时候在外婆的院子里,他想要去摸那只端正地蹲坐在地上的大狼狗,对方明明也是坐着的,看上去却还是那么凶,那么吓人。 但其实对方是很忠诚很温柔的狗狗。 不行了,头好晕。他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天旋地转的感觉传来,云魏一下子失去了意识,最后的感觉就是,他似乎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里,可以让他非常安心地沉沉睡去。 “艾萨克……” “我在。”揽住怀中契主的腰,堪堪把对方从快要倒地的窘境里拉起的骑士,条件反射地回答道。 “抱我。” 怀中人被他扶了起来,口中发出的命令却有些,过于热情了。 在这一万籁俱寂的瞬间,仿佛群星坠落。艾萨克浑身上下都僵硬了,他似乎感觉自己冰封的血液于顷刻间暴沸,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就像他也喝醉了。 他缓缓地低下头,这才发现怀中的云魏已经彻底醉倒过去了。 原来刚刚说的不过是醉话。 对方昳丽清冷的白脸,此刻就像飞满了红霞,青涩的苹果变得成熟甜美,光洁的鼻侧,三颗小痣依然神秘,却好似带上了无言的魅惑。 于是在瞬间,艾萨克又突然清醒了。但他的心里却空落落的,有些怅然若失。 原来,云,只是醉到睡着了。 “抱紧我……”怀里的契主依然还在不满地嘟囔,胡乱挥舞的右手胳膊不老实地动弹了一下,勾上了他此刻弯下端详的脖颈。 然后用力将站在身前的他抱得很紧,埋在他胸前的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还配合着手臂的动作,缱绻地蹭了蹭。 艾萨克的眸色汹涌又暗沉,他站得更加挺拔笔直,就像是最谨守戒律的骑士,但虚搂着的臂膊却渐渐地开始用力。 他的目光落在对方如玉的手腕内侧,那里淡淡的墨痕还未收拾干净,就像一朵绽开的玫瑰,艾萨克不禁舔了舔干渴的嘴唇。 照明术的光球在此刻变得黯淡。 在熄灭前的千分之七秒内,艾萨克凑到契主的耳旁,低声道了句: “遵命。” ……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第十天的下午,云魏、薇薇安与艾萨克这三天以来一直坐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寻找线索,却都一无所获。 “《拉斐尔的洗澡姿势》、《杰哈德的逃跑秘窍》、《阿尔赫的情话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云魏默默念诵着系在羊皮卷上的标签,他从一摞落满灰尘的陈旧手稿中抬起头,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 他捏了捏鼻梁与眉心交界处,这是无比标准的『挤按睛明穴』的动作。 因为图书馆中已经录入黑皮书目录的文献都没有他们需要的资料,从昨日下午开始,他们就已经把目标放在了那些昔日魔法师们随意的手稿里。 八百年里,无数天才绝伦的魔法师登上了诸元大陆的舞台,而鹿娜迦勒学院,往往是他们传奇一生开篇的第一站。 不过这些法师留下的手札感觉都有些……过于羞耻。 云魏想起在前世时有人说过的笑话,如果有一天突然遭遇了意外,也要诈尸回去把手机和电脑乃至云端里的个人隐私清空。 而他睁开眼时,却又撞进了从者的那双烟灰色的眼眸里。然而,现在的情况却是,对方率先偏移了视线。 嗯,这样奇怪的现象已经持续了三天了。 他前天晚上似乎喝断片了。虽然只是半杯白葡萄酒…… 果然魔法师必须要自觉地远离爱情与酒精,前者让你盲目,后者让你糊涂。云魏完全记不得那天夜里,最后发生了什么。 他只记得艾萨克对他承认了第二皇朝皇室的身份。 关于之后的记忆,似乎就是一片空白了。完全想不起来的那种。 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艾萨克都只是避而不答,绝口不提;又或者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 这让他有些沮丧。 云魏严重怀疑是不是那天晚上,自己发了酒疯,或者吐了一地,诸如此类,导致自己的人设完全崩塌,连自己的从者都嫌弃万分。 那以后,他不喝了。 午后的阳光洒在室内,却清晰地映照出空气中四处飘逸的浮尘。学习过初中生物的云魏知道,里面有数不清的细菌、螨虫和病原体。 他心下有些烦闷,便出了阅览室,准备去二楼的露台上透透气。 尚未接近昏暗的楼梯口,云魏就听到楼上隐隐约约传来男人的咆哮声。 他刚迈出踏上台阶的第一步,此刻还在犹豫要不要转身离开,就看到一个留着金发寸头的战士怒气冲冲地从二楼冲了下来,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有病。 望着对方气势汹汹离去的背影,云魏暗啐了一口。 他沿着楼梯上到露台,却听到了压抑得极低的抽噎声。 “……”真不巧。 云魏正准备礼貌地转身离开,对方那杂乱的金红色卷发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是那天他第一次来图书馆时遇见的那个学长? 云魏回想了一下对方瘦弱的模样,碧绿色的清秀眼睛让他印象深刻。 好像,是叫席德来着。 于是他走上前去,从戒指中拿出一条雪白的新毛巾,拍了拍对方正在颤动起伏的肩膀。 云魏说:“那个,学长……给你这个。” 他依然还是笨嘴拙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别人。 正在抽泣的男生惊诧地抬起头,看到是云魏的时候,却放松了下来。席德接过了云魏手中的毛巾,摘下眼镜,擦了擦脸。 云魏打量着不远处残破的塔基,有点困倦,他默默在一旁伸了个懒腰。 等情绪平复了下来后,席德吸了吸鼻子,他没有把毛巾还回去,只是挤出个笑容来,带着气声道:“谢谢你,学弟……毛巾脏了,我就先收下着了。改天送你个小玩意儿。” “不客气。”云魏摆了摆手,他囤了不少纺织品在空间中。 他礼貌地没有细问对方发生了什么,准备转身离开。 “克劳德。”席德却是叫住了他,“这几天,我天天看到你和同学泡在图书馆,是在查什么资料么?”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碧绿色的眸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只听他说道:“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第38章 剧本 对方碧绿色的眼睛,清澈而睿智,让云魏联想到了翡翠。 他犹豫了刹那,还是向对方说道:“我们想要查找第二皇朝及之前的历史资料,但是发现现存的文献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就直接避而不谈。” 他在措辞之间稍微模糊了一下范围,倒也算是说的真话。 云魏想,对方看上去很有博学贤者的气质,说不定应该是知道什么的。 不料席德却直接说:“你们当然找不到了,早都全部被人刮掉了。” 他的语气很轻淡,还带着刚哭过的腔调,听上去却像在聊天气一般自然。 云魏惊讶地看着对方,不禁问道:“刮……刮掉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席德的目光落向远处的『万法之塔』,他叹了口气,脸色却是凝重了起来,“五十年前亡狩之战爆发,光辉圣教需要制作大量的神术卷轴来对抗亡灵大军,于是就征用了很多羊皮卷。神官们用小刀刮掉了原本的内容,用来誊抄上经文与神咒……” 说到这里,他再次叹了口气,有些怅然。 云魏闻言,亦陷入了沉默。 在没有造纸术的时代,知识的传承就是如履薄冰。仅仅只是一场动乱,一次大火,一纸教令,数百年来人类共同积累的精神财富,就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毁于一旦。 他想起了前世的很多例子,从亚历山大图书馆,到玛雅手抄本。 不过,又是『光辉圣教』,又是『亡狩之战』。 云魏皱了皱眉,最近听到这两个词的频率实在是太高了一点,高得让他觉得有些不太正常。 “不过——”云魏吓了一跳,原来却是席德话锋一转,“如果你们能找到图书馆中五十年前剩下来的神术卷轴的话,我还是有一些办法的。” “但今天不太行,我没将东西带在身上。如果方便的话,明天下午我在图书馆等着你们。” 见云魏一脸懵懂地点了点头,席德却是温柔地笑了起来,说,“别担心,我没有恶意,说起来,我的表弟巴勒也和你们一个年级。” “正式介绍一下,我叫席德·鎏金,来自炼金城。” 鎏金家族,是第二皇朝时与罗丝家族和鲁索家族齐名的三大家族之一,统领着三大军团之一的金云军团,极其擅长魔法道具的制作与魔法阵的绘制,在魔纹领域的研究也独步诸元。 而如今金云王国的王室与炼金城的执行总督,也都来自鎏金家族。 但是作为异世来客的云魏,仍然只是眨了眨眼,友好地对席德笑了笑。 席德:“……” 好,他看出来对方是真的没听说过鎏金家族。 他非但不觉得冒犯,反而更加觉得克劳德同学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后辈。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也愿意伸出援助之手,这让他无形之中对云魏的评价又提高了不少。 “那我就先走了。今天确实出了些事情……我没什么精神,有些失礼了。”席德朝云魏挥了挥手,微笑着告辞。 他拿出了一顶靛青色的法师帽,往乱蓬蓬的头发上一罩,宽阔的帽檐之下,清秀的面容搭配着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顷刻间还真的多了几分疏离的贵气。 云魏目送着对方走远之后,轻呼了一口气,他还要去知会艾萨克与薇薇安一声。 虽说今晚就是『圣夜·初章』的试炼了,但他们还是可以趁太阳下山之前在图书馆里清点一番的。 毕竟撇开『万法之塔』不谈,第二皇朝的历史本身,就是一笔无法衡量的财富。 也是一位训练有素的魔法师,所难以拒绝的知识。 …… 夜幕降临,十一点的钟声如期而至,五个人又在浓雾中的旋转魔法灯附近齐聚。 在简短地进行了一番交谈过后,原来不仅仅是云魏他们三人一无所获,另外两人也是空手而归。 浓雾再次喷涌,随心所欲地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姿态,又在人类想象力的加工下,成为张牙舞爪的怪物。 云魏心下有些不安,这种感觉就像他前世完全没有复习就要参加月考一样。 毫无准备的裸考。 艾萨克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就硬着头皮上。” 众人皆无异议。还是一样的阵型,五人开始了进军。 这一次,脚下的地面不再是黑白交错的光滑地面,而是不甚规则的石板路。不多时,五人就来到了一座颇为巨大的石头建筑面前。 拔地而起的皆是通身以大理石雕琢而成的长立柱,精致的浮雕与悬拱让云魏想起了前世的古罗马建筑。 薇薇安道:“我想,这就是今晚的试炼场地了。” 艾萨克认同地点了点头,说道:“看起来像是角斗场。” 云魏惊讶地“啊”了一声,提起角斗场,他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鲜血淋漓的肉搏场面。 艾萨克却转过身来,飞速地看了他一眼,说:“别担心,我会保护好你的。”眼神却没有在云魏身上过多停留。 云魏深呼了一口气,强捺下心中愈发浓烈的不安感,身后的理查德却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 众人继续在外沿进行探索。 他们沿着建筑的弧形外缘走了小半圈后,发现了一个黑黢黢的窄小洞口。 理查德吊儿郎当地吹了个口哨,挑眉道:“看来,答案就在这里面咯。” 他从队伍末尾来到了最前方,抬手挥出了一个照明术,随后朝入口处看了看。 通道虽然很暗,但是干净异常,也没有看到什么可怖的怪物。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对方似乎是风魔法师。云魏默不作声地抬眸看了一眼艾萨克,此时他有些疑惑,为什么大家看到这一幕都如此淡定。 似乎是接受到了他的心声,当众人跟着理查德向建筑内走去时,艾萨克慢了半步,与云魏并肩,只听他沉声道:“银龙是魔法龙,可以使用全系魔法的。” 云魏闻言,顿时了然地点了点头,难怪他总感觉理查德花里胡哨的。 他们最后来到了一个空旷的房间中,房间里只有六把大理石雕成的扶手椅,房间尽头处靠着角落还有一个书架。 当队伍最后的云魏与艾萨克进入到房间后,屋顶的铁制烛台圈却突然亮了起来,身后传来响动,一道石闸缓慢升起,将他们关了起来。 离门最近的艾萨克拔出身后的重剑,想要阻止,却被无形的力量弹开了。 “演员已到齐,当吊灯旋转三十圈后,请即刻登台就位。” 众人的脑海中,再次响起了冰冷机械的提示音。 演员?登台?他们这是来到了第一皇朝的剧院? 在其余四人面面相觑时,云魏却已经率先穿堂而过,来到了角落处的书架旁。他感觉这环试炼和前世的剧本杀有些类似,而剧本杀嘛,最关键的就是『剧本』。 他的目光扫过书架上并排放置的书籍,快速地点了点,一共六本,于是回身招呼道:“别愣着了,过来领剧本。” 他抬眸盯着屋顶缓慢旋转的灯台,在心中默计了一下时间,补充道:“我们还有大约二十八分钟。” 六本书都装订得极好,精美的装帧风格很类似云魏前世的书籍。封皮处醒目地烫金了剧本名『圣夜·初章』,下方的小字却是每个人各自需要饰演的角色名。 是的,在场的每个人只能打开其中的一本书,而他们去看其他人翻开的书,却只能看到一页页白纸。 谢慕琅最先抱着书坐到了石椅上,他快速地扫过手中的剧本,却突然感叹道:“我怎么感觉看上去非常简单?” 云魏闻言,也坐下翻开了手中的剧本。 他封皮上的小字所提示的角色名是:法师·阿尔赫。 好熟悉的名字,怎么又感觉在哪里看过。 果然如同谢慕琅所说,这个故事非常的简单,就像是一段平铺直叙的历史: 第一皇朝的『暴君·卢瑟』准备向『深渊』献上宝物『诸元之心』,『祭司·露西』听说后前往阻止,却失败了。 『骑士·阿拉贡』、『游侠·芬里尔』与『法师·阿尔赫』是并肩战斗的挚友,三人在一场传奇的战斗后崭露头角。祭司于是向骑士寻求帮助,三人组经过一番讨论后,决定向祭司伸出援手。 三人组向暴君发起挑战。但获得了深渊力量的暴君实力超出众人预料,三人组不敌,骑士身受重伤,而这时法师挺身而出牺牲了自己,为队友撤退争取了时间。 以上就是『圣夜·初章』的全部剧情了。 云魏看了之后只觉得额角抽搐,但旋即又想到这可能就是一段真实发生过的历史,脸上的神情愈发复杂。 他默默向后翻了几页,开始背诵起自己的台词。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房间内另一个方向的墙壁上,突然出现了一道门,而屋内悬吊的灯台应声而灭。 屋外清冷的灯光冷漠惨白,就像是在无声地催促着他们登台。 “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云魏站起身,压低了声音向其他人问道。 “……嗯。” “还行。” “我想,我将台词背下来了……” “应该没问题。” 黑暗中,队友们稀稀拉拉的回应传来,充满无奈并且无精打采。 云魏的嘴角抽了抽,硬着头皮转身走向了身后的舞台。 第39章 如戏 五个人都没有任何的舞台表演经验。 他们尴尬地站在舞台上,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的幕布,有些抓耳挠腮般的手足无措。 随着幕布缓缓拉开,远处的灯光投射到了理查德的身上,『圣夜·初章』正式开场。 机械冰冷的声音似乎充当了旁白,正在交代着故事的背景。 云魏悄悄打量了一下观众席,发现这里果然是如他想象中的古罗马剧场:他们脚下的舞台,正位于半圆形剧场底部的中央。露天的大理石阶梯座位上,此刻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影。 不对,这个空间里怎么可能会有其他活人? 仔细看过去,云魏才发现那些贵妇与公民并不是真正的人,而同样也是大理石雕琢而成的塑像。 他们栩栩如生,或拿着绢帕,或执着小扇,或端着假面,正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台上的他们。 随着念白戛然而止,全场寂静无声。 但站在灯光里的理查德依然无动于衷,还没意识到已经开始了。 “理查德,该你了。”云魏连忙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哦!”对方闻言,这才如梦方醒地回过神来,开始背诵起『暴君·卢瑟』的第一段台词: “每个黑夜里,吾都在寂寞中等待着进入殡宫, “生命如此短暂,笼统不过历经数十载寒冬。 “吾分明为此土地主宰,为何要与道旁白骨归宿相同……” 这里讲的是暴君在寝宫内低声絮语,他对永生的执念,最终与『深渊』产生了共鸣,随即在蛊惑之下,向深渊献上『诸元之心』。 但理查德毫无感情地背诵,就像一只公鸡在夜里恼人地啼鸣。不光台下的观众面无表情,连台上的其他人都有些昏昏欲睡。 云魏注意到,他们所在的舞台随着理查德糟糕的背诵坍塌了一角。 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要完。 在灯光切换的间隙里,云魏连忙叮嘱:“嘿,伙计们,多投入一点感情啊,想象你就是那个角色本身!若是舞台全塌了我们的试炼就要失败了!” 众人这时也在他的提醒下注意到了这一点,连忙点头示意收到。 于是,当灯光打到『露西』身上的时候,薇薇安猛地跺了一下脚,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云魏瞬间被吓得清醒了。 只见她上前一步站定,感情饱满地张开了嘴,只说出了一个字: “啊——” 她如是咏叹道,是极其富有感情张力的咏叹调。 云魏震惊地盯着薇薇安的背影,他仿佛也受到了对方的感染,跟着张大了嘴。 她的举止优雅端庄,无可挑剔。她的神情慷慨激昂,无比自信。 高亢的女声兼具穿透力与感染力,情感充沛,余音绕梁,云魏听见剧场的另一头都似乎隐隐传来了回声。 “啊”字,是一切感情的结晶!在一本童话书里有作者写道,写诗一定要多用“啊”字! 如果你把你说的每一句话面前都加上一个“啊”,你就勇敢地踏出了成为戏精的第一步! 而薇薇安仅仅只是凭借这一声感叹,就彻底地征服了台下的观众。那些石头雕刻出来的观众甚至拥有了生命般,僵硬地抬手鼓掌。 反响极好。 “……”眼前的一切出乎意料,云魏的瞳孔依然在震颤。他在暗处无声地抚掌,心里却想着,如此甚好。 …… 之后的演出还算顺利,舞台虽然每每随着谢慕琅和理查德的表演会出现崩塌,但总是能在薇薇安情感充沛的咏叹中修复如初。 至于云魏和艾萨克的表演,倒是还算中规中矩,观众的反馈虽然依旧冷漠,但好歹没有引发舞台垮塌的风险。 至少他们五个人还能把演出继续进行下去。 云魏本以为就这样坚持表演下去,今晚就能顺利结束试炼了,但却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与东方戏剧注重表演的张力与模拟,强调由虚入实截然不同,早期的罗马戏剧主打一个真实。 如果表演的是大火烧了房子,那就真的在观众面前点燃一座房子;如果要表演空中飞行的女巫掉下来摔死,那就真的把女演员摔死;至于有砍头之类的情节,那就用奴隶顶上…… 总的来说,过于真实,乃至于有些废人。 而试炼中第一皇朝的舞台,竟然如出一辙地继承了这一点。 演到结尾处,在骑士受伤的桥段里,理查德竟然完全不受控制地,将手中的佩剑刺入了艾萨克的胸口…… “嗤”的一声在无边的黑暗里格外清晰,令全场静默,鸦雀无声。 台上的人全都呆住了。 理查德在恢复了身体的控制权后连忙松开手,踉跄地退后了几步。 艾萨克缓缓地向后跌坐于地,整洁的白衬衣顷刻间被指缝间汩汩流出的血液染红。 而此时此刻,台下却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冷漠,无情,高高在上。 云魏的大脑一片空白。在看见那剑光不受控制地刺出的刹那,他就已经茫然到不知所措。 他想要飞奔到艾萨克的身边,但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一般,把他钉在了舞台上。 而远处的灯光突然照到了他的身上,冰冷刺目。 原来是轮到法师牺牲自己以掩护同伴撤退的桥段了。 似乎有无形的力量操纵着他,走到了倒地的骑士与暴君之间。 在这一刻,云魏似乎与千年前的阿尔赫重合,他睥睨着台下无数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冷硬地开口,眼中却含着泪光: “噢,阿拉贡,我的挚友!若能替你倒下,我会挺身而出,毫不犹豫地。 “不必替我难过!在二十一环橡树的年轮之前,在永恒不朽的时之枝里, “我们终将再次相逢……” 在暴君倾泻而出的魔力洪流中,法师的身形缓慢地开始消散。 此刻,寂静的台下终于响起如潮水般的掌声,音如雷鸣,奔鸣不休。 灯光渐渐熄灭,幕布缓慢阖拢,午夜里离奇的闹剧就此收场。 …… “恭喜六位挑战者,成功完成第三轮试炼,『圣夜·初章』。三天之后,将开启最后一环试炼,『圣夜·终章』,请做好准备。” 云魏在钟塔前的花坛前醒来时,脑海中似乎还回荡着这么一句话。 还是熟悉的机械声,冰冷、僵硬、毫无感情。 他抬眸看了眼身前坐着的艾萨克,对方也正紧张地看着他。云魏的目光略过对方忧郁的眉眼,落在对方挺括的胸前。 依然是整洁熨帖的白衬衣,干干净净,仿佛脑海里浮现的血色就是一场远去的梦魇。 “云兄,我扶你先回去休息,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谢慕琅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今晚的试炼我和龙先生拖了不少后腿,非常抱歉。” “不得不说,小家伙你的演技还真有那么回事儿。”理查德不置可否,却在一旁由衷地夸赞道。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一幕怎样引发了他的共鸣,此时他的银眸闪亮,就好像刚刚哭过。 “没事,我自己可以起来。”云魏默默地站起了身,他还是有些没有从刚刚的状态中回过神。他拒绝了谢慕琅的搀扶,自己往宿舍走去,“抱歉,我实在有些累了。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谈。” “我跟着他。”艾萨克也起身告辞,跟了上去。 剩下的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那个,我也先回去休息了,两位先生不用送我。晚安。”薇薇安用丝巾轻拭着眼角,从艾萨克受伤的那一刻起,她的眼泪就没停过。 …… 艾萨克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缀在云魏身后。 之前云魏的身形在舞台上消散的时候,他差点就抑制不住内心的狂暴,想要毁灭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若是就此与对方永远诀别…… 光是想到这里,他的胸口就泛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痛,那绵密的疼痛,比卡在肋骨间的剑锋更让他痛苦无力、惊惶无措。 在那一刻,他的眸色变得通红,口中的獠牙也刺破了唇瓣,铁锈般的苦味顷刻弥漫在了口腔之中。 只是所有人都在注目着云魏灯光下的独白,无人注意到潜藏在阴影中惨白狼狈的他。 还好下一刻,他们就都被传送了出来。 而也就在这样清醒的此刻,他才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就是个怪物,一个随时都可能会在失控之下,毁灭整个诸元大陆的怪物。 他能给云魏许诺的,只有永恒不变的守护与忠诚。 他能给云带来幸福么? 以他如今这副如怪物般狂暴的心脏,亦或是和尸体一样冰冷的温度,他能够给云带来怎样的幸福? 即使三天过去,他依然清醒地记得。在那一天的夜里,他的契主喝醉了酒。 在照明术熄灭后的无边夜色里,他遵从着契主的命令,将对方抱在身前,紧紧地,就像要把对方揉进自己骨骼与血肉一般。 抱紧了他。 如他所期冀的那样,严丝合缝地,难舍难分地。 作为第二皇朝最尊贵的后裔,他从来没有与任何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人们讨好他,人们奉承他,而他只需要维持高不可攀的风采,就有无数的溢美之词滚滚而来。 但他却在八百多年后最普通的一个夜晚,无比卑微地抱紧了一个孱弱无比的男人。 甘之如饴,谨小慎微。 仅仅只为一个得到允许的、朴素到极致的拥抱。 山呼万岁,诚惶诚恐。 甚至连胸膛中缓慢迟钝的心跳也因此加了速,为那一刻的亲密接触雀跃万分。 对方颈侧滚烫浓郁的生命之息就跃动在他的鼻尖,那是他早已褪色的世界里唯一的感觉。 他们在黑暗中沉默地相拥,他听着对方绵长灼热的呼吸,他感受着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 在那一下又一下充满生机的搏动节奏里,他恍然觉察到了自己掩藏的情绪。 他,喜欢上了他的契主。 艾萨克,喜欢云魏。 第40章 水温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宿舍盘桓的石阶拾级而上,在寂静的午夜,只有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交织回荡。壁灯上的烛焰闪烁,缭绕出松脂呛人的烟气,却将两人的身影于潮湿的石壁点亮。 艾萨克知道,等两人回了屋,云魏就会礼貌地与他道别。 然后等待他的,又是一个寂寞、冰凉的漫漫长夜。 薄薄的一墙之隔,却比圣莫里蒂山峰永冻的风雪壁障,更加难以让人逾越。 望着云魏单薄的背影,就非常突然的,从他的胸膛中涌动出一股强烈的不甘。 这是在他意识到自己心底,对契主难以宣之于口的情感之后,在持续三天不断循环反复的自我批驳之下,依然澎湃溢出的情感所最终酿成的烈酒。 汹涌激烈,清冽割喉。 却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一往无前,破釜沉舟。 他的身体叫嚣着要与契主亲近,或许不光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魂灵。 他里里外外都渴望着云魏。 想要与对方抵掌而谈,坦诚相对。 想要与对方抵足而眠,融入骨血。 但此刻的他像藏在了一个言不由衷的外壳里。躲在壳子里的他听见,自己正在这样提议道: “云,要不要一起去泡个澡?” 低沉的声调打破了默剧的单调,犹如提琴悠长的余韵,搅动了无言的夜色。 声线在他刻意地控制之下,较平常略显一些低沉。语气却很轻松自然,就像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即兴邀约。 只有艾萨克自己知道,他连尾音都带着一丝害怕期望落空的颤抖。 他害怕云魏的拒绝。 但他偏偏却要伪装成光明正大、满不在乎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契主。 只见对方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停下了脚步,对方转身回眸,站在台阶的最顶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的提议。 与那日醉酒后的迷离截然不同,此刻他契主凝望的眼神,才是那一如既往的风格。 冷静,内敛,犹如一池寒潭,深不见底。 眸光交汇的刹那,艾萨克从里面看到了很多情绪,有他能看明白的,也有他读不懂的。 这让他愈发紧张,似乎对方凉薄的红唇中将要吐露出刀尖,直接宣告他的死刑。 而就在这雷霆万钧的瞬间,艾萨克却突然福至心灵。 他无师自通地耷拉下了眉眼,右手成爪,捂在自己的胸前,只是低声道:“这里,有些疼。” 说完这句话,艾萨克又在内心中狠狠地鄙视了一下自己。但他又知道,也唯有如此,他才能从此刻逆风的窘境里翻身。 他的内心里像是蛰伏了一只蠢蠢欲动的凶兽,难以餍足,却偏偏得寸进尺,食髓知味。 果不其然,他的契主在听到这一句话后,怔愣了片刻。只见那轻抿的薄唇微动,却仿佛咽回了亟待说出口的推辞,转而垂眸道:“走,去浴池。” 然后就率先朝着会客大厅的另一侧走去。 在会客大厅远离宿舍的另一侧,正是公用的浴池与盥洗室。 得逞的艾萨克,内心却并没未升起多少如愿以偿的欣喜,他伫立在原地,注视着那远去的身影良久,才缓缓迈步跟了上去。 此时此刻,他想起了他的祖母,那是在第二皇朝唯一的一位在位时就被冠以『大帝』称号的贤明君主。 杀伐果断,英明神武。 那是他刚成年不久,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打心底轻视爱情这种多余的情感,认为爱情不过是影响他剑技进步的无用之物。 他拒绝了所有安排下来的交际舞会,只是整日沉溺在皇家的练武场里,刀剑为伍,挥汗如雨。 于是他被祖母宣召前去御前听训。 端坐在壁炉旁的女皇像所有的长辈一样慈祥,但与他相似的烟灰色眼眸却凌厉严肃,神采非常。 她不会在艾萨克拒绝无意义的社交这件事上进行批驳,泰穆布朗奇家族本来就已经是诸元大陆最尊贵的血脉了,有恣意妄为的底气。 但她就是看不惯孙子轻视爱情的态度!这种轻敌的姿态,以后绝对是要吃苦头的! 她毫不客气地批评他道:“艾萨克,谁跟你说谈恋爱是过家家的?爱情明明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败者没有资格获得爱神的垂青,唯有胜者可以品尝甜美的硕果。” “你必须披荆斩棘地不断向前,不顾一切地发起冲锋,在泥泞中不断地跌倒,又不断地爬起。” “直至干掉你的情敌,直至干掉懦弱的自己,百折不挠,视死如归!” “瞧你那神色,可不要不服气噢。你还年轻,等你以后遇到你喜欢的人了,你就会想起祖母今天对你说的话来了。” 彼时的他,骄傲自恃,对此嗤之以鼻。如今却隐隐觉出几分味道来了。 这味道又酸又涩,愈发上头。 若是在原地踌躇不前,他是没法获得胜利的。 艾萨克想,他的确是喜欢云魏的。 但他会在尊重对方想法的基础上,一点点地攻城掠地,直到彻底赢下这场战斗。 …… 学院宿舍的每层楼都有三个彼此独立的大浴池,花岗岩砌成的浴池近十平方,供两个人泡澡绰绰有余。 云魏现在正站在浴池边的更衣室里,神色复杂。 他本来应该直接拒绝的。 但一看到艾萨克那委屈巴巴的模样,他竟然立刻就心软了。最离谱的就是,他的身体比他的内心反应还要迅捷,嘴巴几乎想都没想,就直接应下了对方的邀约。 但现在,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理智又逐渐占了上风。 要跟一个疑似直男的同性一起泡澡,坦诚相对,本来就已经足够越过他的安全边界。 对方还是自己默默暗恋的对象…… 云魏整个人都有些凌乱,凌乱到他想拔腿逃跑。 他甚至开始思考,要不然直接施展一个『云雾术』算了。 “云,你可以脱衣服过来了,我马上就把水放好。”浴池那头传来艾萨克的声音,打断了他愈发荒谬的思绪。 云魏垂眸看了过去。 只见艾萨克正背对着他,半蹲在浴池的石阶上,用『焚净术』仔细地将浴池清理干净。之后只要朝浴池边的魔晶内注入魔力,很快就能放好一池热水。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又是那雄伟性感的倒三角身材,而在三角收束之处,连那紧窄的臀部也显得挺翘有力。 就感觉像对方的眉眼一样坚毅,充满持久的耐力。 云魏连忙移开视线。他觉得他快要疯了。 “云,你要哪一种味道的浴盐?”艾萨克依然在那头不依不饶地追问,“有牛奶的、海盐的、玫瑰的、红酒的……” 云魏第一次发觉自己的从者如此唠叨。 像个话痨。 “云?” “嗯,都、都可以。”觉察到对方似乎正扭头看着他,云魏强迫自己淡定地转过头去,勇敢地与对方对视,“就要牛奶的。” 感觉听上去要浓一点,不至于太过清澈。 他哪里知道。他又没用过浴盐。 还好对方锋利的眉眼这次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就转过身去开始朝浴池边上的魔晶注入魔力。 云魏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只觉自己此刻脸颊滚烫。 趁着这个功夫,云魏拿出他三辈子加起来最快的速度,迅速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扒掉收好。又拿出一条浴巾,把自己下半身仔仔细细地遮挡好。 他深呼了一口气,再次在内心无比严厉地告诫自己道: 云魏啊云魏,一会儿不许乱瞧乱看。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这只是同学兼室友之间,很正常的一次社交活动。 他心底明白,此时此刻他所做的一切,都仿佛像是跟命运贷了一笔欠款,迟早需要偿还。 他难以想象,当他对艾萨克出柜的那一天,对方回想起今日两人之间的亲密接触,会有多么的暴怒与难堪。 这个世界还没有发明出拖鞋这样的鞋具,好在浴室的地面贴了精致的马赛克瓷砖,格外防滑。 云魏赤脚踩在地上,平视着前方,目不转睛地朝着浴池的方向走过去。 他只觉得他现在走的每一步,就像童话中海的女儿在甲板上走向人之国的王子一样,踩在痛彻心扉的刀尖。 好在艾萨克没有回头,他正挽起袖口,用手在乳白色的池水中不断搅动,翻涌出不少纯白松软的泡沫。 云魏走到对方的身旁时,只觉自己的腿脚都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连忙蹲身,坐在浴池的台阶上,然后轻缓地从浴池边缘滑入池水当中。 当肩部以下都被温热的池水隐没,云魏总算松了口气。 添加了浴盐的池水奶香扑鼻,在劳累了一天之后浸泡在温暖的池水里,令人身心放松。 “水温怎么样?”艾萨克细心地问道。此刻他正单膝跪地,蹲在浴池的石阶上,一瞬不眨地盯着契主嫣红的耳垂。 “还可以。”云魏淡淡地说道,此时依然还是夏末的季节,并不会觉得寒凉,反而因为浴室内密封的环境,显得些许燥热。 “那就好,你等我一下,我马上过来。”艾萨克贪婪地再次看了背对着他的契主一眼,快步向更衣室走去。 “……”等他干嘛。 云魏用手舀了瓢水,扑在自己的脸上。 不行了。 果然这水温,还是有些太高了。 …… 云魏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只觉光阴漫长。 随着艾萨克也跟着进入到浴池,大量牛奶似的池水从边缘处满溢而出,潺潺地泄入一旁的溢流渠中。 池水荡漾,水波轻扬,云魏顿时也觉得自己在浮力的作用下,随着池水起伏漂荡。 艾萨克果然太大只了。他这样想道。 可在余光里,他却看到对方偏偏还要涉水到他的对面,面对面地朝着他坐下。 于是云魏索性垂下眼眸,只睨着那涟漪不休的水面,装作是在浴池里认真放松。 偏偏坐在对面的艾萨克并不想就此放过他。他听见对方大大咧咧地要求道:“云,来聊会儿天。” 这次艾萨克没有故作低沉,恢复成了他原本的声线,清亮干净,却偏偏带着一点点慵懒,又是那种阳光开朗大男孩的感觉,对云魏来说实在太过犯规。 始于皮囊的crh总是有一定道理的。 看,艾萨克不光长相正好踩在他的审美点上,也不止于那充满雄性力量的体魄,可以轻而易举地勾动他深埋在心底的欲望。 对方甚至就连声线都是他最喜欢的类型,阳光清澈,类似他最钟爱的海浪与太阳。 哪怕光是听见对方的声音,云魏都在心跳加速。 可他只能被动地逃离。 于是他闭着眼,只是拖长了声音道:“不想聊,我困——” 话音未落,浴池里倏然间溅起了水声,即使闭着眼,云魏也感受到了对面人的靠近。 他惶急地睁开眼,却又撞进了艾萨克的眼眸里。 没想到对方仅在刚刚的一个瞬间,已经径直来到了他的身前,两条有力的臂膊纹丝不动地撑在他耳侧的浴池石台,此刻正低头凝视着他。 烟灰色的眼睛分明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云魏却从中读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少了几分忧郁与温柔,多了几分霸道与威胁。 对方将他牢牢地困在双臂之间,紧窄的一隅里。 他被迫微仰着头,手足无措地同对方相视。 只一个刹那间的交锋后,他便败下阵来,丢盔弃甲。 避开对方危险的眼神,视线情不自禁地向下躲闪,云魏只能看见对方竖直笔挺的鼻梁、性感丰润的薄唇与粗犷大方的喉结。 浴室的天花板上荡漾着浅碧的波浪纹路,这是由倾泻的温柔月华所亲手涂抹的粼粼温柔。 如果此刻是在梦里,云魏想,他该阖上双眼,迎上对方的唇,在月华与水雾的见证下,烙印下轻柔的一吻。 但他却又清晰地知道,自己并不是置身于梦中。 再浪漫的长夜亦会终结,他依然要迎接拂晓的晨光。 于是他伸出左掌,堪堪地抵在了艾萨克赤裸的胸膛之上,在这咫尺方寸的距离里,清晰地划出了二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对方的发丝被温水浸透,此刻正贴在饱满的额头,就像淋了雨的大狗。云魏不敢去看艾萨克此刻的模样。 他只是垂下眼眸,轻声问道:“艾萨克,你刚刚说,是哪里疼?” 第41章 波涛 胸口处的肌肤分明光洁滑爽,连一丝细小的伤口也没有,又哪里会疼? 艾萨克不知如何回答,他听懂了云魏言辞中的质问。 这与他脑海中想象的浪漫展开截然不同。 这让他心下惶急,不知所措。 “啵”的一声,水面上浮起的一颗泡沫破裂开来。浴池中的暧昧似乎也像那泡沫表面的微小液珠,在濒临极限的扩张之后,重归于水。 二人维持着凝固的姿势,依然还在默剧中对峙。 但云魏心中却泛起了懊恼,这恼意脱离理智,毫无来由,却与青春时节的夏夜十分般配。 掌心所接触到的胸膛,冰凉而厚实。艾萨克过于高大,在维持着此刻的姿势时几乎整个半身都露出了水面。 锤炼得极佳的上半身,就着微凉的月光,近乎一览无余。 掌心下传来轻微的悸动,较常人的心跳缓慢了很多。 艾萨克的心脏与他的掌心不过方寸几许,或许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水箭术,对方就会遭受重创。云魏如此想道,他眸色暗沉,在长久的等待里,本就不多的耐心正在逐渐耗尽。 云魏的尾指不可避免地扫过胸口以外的地界,那里更为隆起,像是雄伟壮丽的丘陵。他的目光也顺着指尖,仔细地端详着从者犹如雕刻而成的肌骨。 线条明阔,腠理紧实,不是非常夸张的沟壑轮廓,他却丝毫不会怀疑其中蕴含的爆发力量。但此刻的对方却像一座沉寂的火山,只是静默地凝望着他,闭口不言。 你是富可敌国、坐拥一切的贵族,而我不过是仅有一枚银币的乞丐,跟你坐在一个赌桌上,我又怎么能输得起?云魏在心里对艾萨克说道。 对方方才眼中那势在必得的自信如此陌生,让他惶恐不安。 他厌恶赌博。 他害怕输。 为了避免一贫如洗,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开始就不要靠近赌桌。 远处烛火的爆鸣击碎了沉默,所剩无几的耐性也就此燃烧殆尽。 “艾萨克,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云魏笑了起来,声音很轻,眼底却犹如枯井,深不见底。 不过转瞬,攻守之势便完全逆转。 云魏重新夺回了这场交锋的主动权,哪怕此刻他正被艾萨克囚缚在双臂之间。他轻轻地掐了掐对方硬邦邦的肌肉,眉锋一挑,径直迎上了艾萨克的视线。 云魏问道:“我倒没看出来,原来你喜欢男人?” 他语气平淡,却暗中睁大了双眼,仔细地审视着艾萨克脸上的表情,不放过对方脸上哪怕一丝一毫的表现。 果然,他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显而易见的慌乱。他听见艾萨克想也没想地答道:“不,我当然不喜欢男人……” 天上乌云渐起,令此夜星华黯淡,水池中更多的泡沫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破裂了。 云魏冷笑,他移开了视线。 在这一刻,仿佛他才是战场上获胜的一方,对溃败的敌军发起了冲锋。 “噢,那可真是太不巧了,艾萨克,”云魏笑着打断了从者支支吾吾的辩白,他的拇指跋山涉水地按在了那浅棕的一点上,缓慢摩挲,像在画着圈。 待对方身体如他意料般在紧绷中微颤,又在微颤中紧绷,他才继续道:“如你所见,我喜欢男人。”喜欢像你这样的男人。 他的眸色此刻愈发暗沉,他感觉他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于是云魏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背水一战。他的左手汇聚起全身的力量,朝上前方猛地一推—— 看似大山一样笼罩住他的艾萨克,竟然被他轻而易举地掀开,狼狈地向后跌坐到水中。 云魏起身,浓重的夜色里,他站在池水之中,眸光清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从者。 他缓慢开口,声音像淬尽了霜雪,道:“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不喜欢你。” “不要有那一种错觉,觉得我喜欢男性,就会喜欢上你。艾萨克,谁给你的自信?” “我告诉你这件事情,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希望你日后与我相处时注意分寸。” “如果你对此觉得恶心,那很抱歉。但也没关系,我的瓶颈已经又松动了,照这样发展下去,最多再给我半年时间,我就将重新成为大魔导师。” “在那一刻,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解除契约,而你——到了那时,就彻底自由了。” 呼!他终于说出口了。 黑发青年垂手而立,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浴室里清晰可闻。 乌黑的发梢有滚烫的水珠滑落,滑过他如玉的锁骨与腰身,无力地摔向静谧的水面,顷刻之间,便将二者一并摔破,支解成无数细小的水花。 屋内郁集着令人心悸的宁静,更让人恐惧于其后紧随而至的暴风雨。 艾萨克终于动了起来,他踉跄地越过了云魏,朝着浴池外走去。他分明体格强健,此刻却显得脆弱和落魄。 他的声音格外慌乱,只说道:“我、我洗好了。云……不,克劳德,我先回去了。” 闻言,垂眸看着水面的云魏,眼神里的光华又冷了几分,像是淬了冰。 眸光落点处,他还在依稀地描摹之前一刻,坐在水中的艾萨克,那朦胧的轮廓。 他闭上眼,让自己的世界沉入远离了荒诞光影的黑暗。 待浴室的木门缓缓合上,对方远去,他才再次浸入变凉的水中。 历史果然就是无尽的循环。 他又把一切都搞砸了。 但是,相较于十四岁那年的自己,他早已拥有了足够多的勇气。 即使只剩他一个人,他也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 从第二天一大早开始,云魏就发现艾萨克刻意地躲着自己。 到了教室,缀在他身后沉默不语的艾萨克,重新坐回了最后一排的老位置。 于是等到上课铃响起,在云魏的左手侧,坐着一脸冷峻的谢慕琅,紧挨着朝他不断挤眉弄眼的理查德。隔了一条过道的右手边,是神情略有些忧郁的薇薇安。 她今天的打扮是浅绿色的,云魏怀疑她定做衣服的时候是按全色系考虑的。 等到了下午,艾萨克直接不知所踪。 云魏看着身边对着他欲言又止的薇薇安,故作轻松地说道:“走薇薇安,去图书馆,席德还等着我们。” 第42章 辞行 等云魏与薇薇安在图书馆中见到拎着箱子朝他们走来的席德时,却是吓了一跳。 对方竟然把原本乱糟糟的头发梳成了一丝不苟的背头,配着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看上去高不可攀,就像是换了个人。 “久等了,我们直接开始。”席德没有跟他们寒暄太多,径自将箱子放到桌上打开。 云魏看到箱子里雕刻满了复杂的魔纹与金属元件,连接着数不清的魔晶与按钮,让他想起前世复杂万分的电学实验。 只见对方又拿过了他的黑皮书,一阵捣鼓后竟然在原本的魔阵后面拆出来了一个接口,用几根特制的金属线将接口与手提箱的另一端连接了起来。 薇薇安惊叹道:“啊,莫非连我们的教材也是、也是出自学长您的手笔?” 席德谦虚地摇了摇头,手中的动作却是不停,“不,那时我还没有自己的炼金实验室,只是恰好参加过这个项目而已。” 薇薇安顿时更加惊讶,她掩住了口,朝云魏眨了眨湛蓝的眼睛。 天啊!炼金实验室?席德学长竟然已经有自己的炼金实验室了? 云魏:“……”他没理解到金发少女此刻充沛的情感,只能配合地眨了眨眼。他感觉自己完全跟不上席德的手速,快要眼花缭乱了。 将手提箱中的元件全部连接完毕后,席德拿出了一个类似放大镜的扫描器,递到云魏的手上,示意他对着桌上摊开的神术卷轴进行扫描。 云魏只好接过手柄,老老实实地照做,他怕自己做得不对,动作比较缓慢。 席德在一旁安慰道:“没问题的,克劳德,你做的很好。” 等云魏将一尺见方的卷轴扫描完毕后,席德开始教他们该怎样操作箱子里的按钮。只见他朝左上角的魔晶内注入魔力之后,黑皮书的糙纸上显示出了密密麻麻的痕迹。 “这些痕迹全都是……字迹?”薇薇安凑近了观察一番之后,得出结论。 “没错,虽然他们刮掉了羊皮纸原本誊写的内容,但是原先的笔迹依然还在,只是比较浅淡。”席德一边说着,一边调整着黑皮书里面的魔纹,朝其中的魔晶再次注入魔力,“然后我们消去卷轴现在用魔法药水记录的神圣刻印,就可以发现——” 糙纸上,密密麻麻的神圣刻印一行一行地褪去,就像是被无形的手缓慢擦掉,其下被掩藏的笔迹渐渐显露,虽然很浅,但还是能够依稀辨认。 “光辉之战……随行……札记……”薇薇安努力拼读着剩下的残缺字母,念了出来之后,有些兴奋地说道:“哇,没想到这真的是八百年前的手稿!” 脱口而出前两个音节后,她发觉有些不妥,顿时压低了声音,朝席德比了个崇敬不已的手势。 好在此刻图书馆内本就人数寥寥,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 云魏也有些振奋,他朝席德抱了一拳,感激道:“谢谢你,席德。你真的帮了我们大忙了!” “能帮到你们就好,我还有事情要忙,就先走了。”说完这句话,他特意看向了云魏,碧绿的眼眸很是真挚,“克劳德,这个小玩意儿就送你了,不要推辞,这根本不算什么。如果有机会,欢迎你来炼金城找我。” 云魏听到这里,却是有些不解,对方此时说的话有些像是要远行一般。 “嗯,如你所见,我现在就要去教务那里办理退学手续。”席德看了一眼旁边一脸担忧的薇薇安,笑道,“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学妹。不必为我担心,我真的很好。” 他上身微倾,以掌扶胸,行了个优雅至极的法师礼,然后又拿出了那顶靛青色的尖帽,与二人一一告别。 “两位,有缘再会。” 他挺胸颔首,脊背笔直,那远去的脚步声节奏分明,就像是最训练有素的贵族。 待到对方完全从二人的视线中消失,云魏这才扭头看向眼眶微红的少女,他抿了抿唇,还是开口道:“薇薇安,能大概跟我讲一下,席德出了什么事情么?” 薇薇安闻言,却是叹了口气,她领着云魏来到二楼的露台处,那里更适合交谈。 云魏看着四周熟悉的陈设,回忆起昨日下午在这里看到的场面,他想起了那个冲下楼梯时桀骜不驯的金发寸头。 薇薇安道:“唉,克劳德,我也是昨晚听学姐说的。事情是这样的……” 其实这是一个云魏前世很常见的狗血故事。 学院里的第一年,魔法师与战士没有分班,考核也是在一起的。 席德他们那一届,除了席德这个来自炼金城的法师以外,还有个叫做埃涅阿斯的战士表现不俗。可偏偏无论是刚入学的新生魔武大比,还是年终的综合评定考核,席德都是当之不愧的第一名。 埃涅阿斯自然是不服气。他的家族来自黑索,与底蕴悠久的鎏金家族相比,算是新贵。老牌贵族与新贵之间本来就多龃龉,而且席德平时大都埋首于图书馆,给人一种不合群的感觉。 于是埃涅阿斯在一群新贵的撺掇之下,立了个赌约,想要羞辱席德。出乎众人意料的便是,他跑去对席德表白了。 中间过程具体怎么样只有当事人清楚,但事情的最后就是,埃涅阿斯成功地把席德睡了。然后就在第二天,当着所有二年级同学的面,埃涅阿斯狠狠地羞辱了席德一番。 这个消息传回鎏金家族之后,一度直接上升到了外交的层面,差点引发两个本就不太和睦的王国之间的战争。席德的亲叔叔、炼金城的总督亲自发函给学院,让席德终止学业。但学院这边还是顶住了压力,选择尊重席德本人的意见。 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席德对家族的决定并无异议,选择退学回到金云王国。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听说了这个消息的埃涅阿斯,却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专程跑到图书馆里又把席德吼了一顿。 这也就是昨天云魏在二楼露台看到的场面。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云魏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在无限同情席德遭遇的同时,他感同身受地想起了昨晚在浴室里他与艾萨克之间发生的事。 他的脸上不由得挂起了冷笑。 他对自己说,看,云魏,这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 鹿娜迦勒学院的练武场。 今天下午,埃涅阿斯像是发了疯,每一个上台挑战的战士都被他狠狠地击飞了出去。 此刻,登台的却是一个一年级的新生。 对方一头棕褐色的短发,身材高大,肤色却有些苍白。 二人的脸色都是一样的难看。 在他们目光针锋相对的刹那,台下已然响起了沸腾的欢呼与呐喊。 第43章 困兽 从他收到了席德决意退学的消息那一刻起,埃涅阿斯的心就像堕入了地狱,无时无刻都在被烈焰的火舌舔舐,似乎要将他彻底焚毁,灼烧殆尽。 哪怕是领地那边的心腹来信说,他那好色的父亲,为了平息炼金城的愤怒,准备剥夺他的继承权,他都没有如此痛苦。区区一个伯爵领罢了,他很自信他的舞台不止于此。 但席德竟然敢如此决然地离开他!席德他怎么敢的? 难道这些天来就只有他一个人,像个变态似的,自虐般地体味着心中爱恨交织的酸楚么? 是的,当然不是良心的谴责。他早已没有良心了,在群狼环伺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他,早就舍弃了多余的道德与怜悯。 因此一开始他非常嫉妒席德。这个来自炼金城的魔法师,总是不修边幅地埋首在那堆,他连看都看不懂的书堆里,低调安静,一点都没有贵族的架子。 但无人敢质疑席德的荣耀与尊贵,光听见他那个金碧辉煌的姓氏,就足以让人趋之若鹜。 鎏金。 呵呵,鎏金,将珍稀昂贵的『氪金』熔炼为汁液,毫不在意地泼洒到地板上,弃如敝履地丢弃于微尘里,任其恣意流淌,填满表面的每一个空隙…… 这世上,怎么会有家族敢这么堂而皇之地炫耀自己的财富? 埃涅阿斯总是会控制不住地想起二人初见的那个瞬间。对方碧绿色的眸子天真清澈,好似世间的一切污浊都不值得入眼片刻。 而就在那一刹那,他狠狠地咬了一口下唇,心中似有邪火点燃。 他想让对方的眼眸也染上肮脏的欲望,想让那清澈的眸光只停留在他一人的身上。 于是当那帮蠢货贵族撺掇他捉弄席德时,他想都没想就应下了。 他也做到了,非常完美地。 花言巧语,铁汉柔情。 恩威并施,若即若离。 这些手段对从小就耳濡目染的他来说实在是太过容易,以至于他甚至根本没有太多成就感。 当对方在他的身下无声地呜咽时,他狠狠地舔去对方眼角浸出的泪珠,一刻不停的动作却是更加野蛮粗暴了起来。那咸涩的苦味凉透心脾,却让他干涸的内心尝到了阔别的甜蜜。 唯有带着痛苦的甘甜,才是他敢于品尝的滋味。 但当他冷着脸说出那些一开始就拟好的台词时,不知为何,看着对方呆愣的模样,他自己的心竟然也开始了抽痛。 四周传来起哄般的呼哨声,整个班级的同学尽皆哗然。不出意外的话,这个事情将很快成为整个大陆上贵族们的餐后谈资。 他像个胜利者,骄傲地置身于喧闹的人群之中。 但当他看到席德含着泪光的倔强微笑时,内心深处却猛然涌现了一阵焦急的惶恐,这感觉如此陌生,似乎他此刻铸成了什么再也不可挽回的大错。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席德那时看他的眼神。 你赢了,埃涅阿斯!欢呼,为这不值一提的胜利!但那个时候,他在心底,是这样如此天真地安慰着自己。 在深深地伤害了席德之后,他自以为自己在对方心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烙印,可以让对方对他爱而不得,死去活来。 他甚至有一些洋洋得意。他想,如果席德愿意抛弃自己的尊严,乖乖地来求他,他就顺水推舟地答应对方。 恋爱的滋味,仔细想想,其实也不错。 对方是那样的单纯柔弱,让他早就死寂麻木的心怦然跳动。席德就像是光辉之主专门为他指派而来的天使,将他从仇恨与算计的泥沼中救赎。 他在心中默默倒数,倨傲地等待着对方主动上门。 但一切偏偏事与愿违。 事情之后的发展,直接超过了他的预料。 将死的残躯不能死而复生,坠崖的马车不能失而复返。 鲜血淋漓的伤口没有自愈,爱情也在转瞬即逝的傲慢里迅速凋零。 他还是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了消息,席德竟然拒绝了学院为其争取到的豁免,毅然决然地宣布不再继续学业,重新回归炼金城。 原来对方不远千里到这里求学,不过是为了填补一下内心的遗憾。 而也就是在这时,他才知道对方早已是炼金城下一任的总督候选。 席德·鎏金,竟然是诸元大陆历史上最天才的炼金术师,没有之一。当他埃涅阿斯还在为小小的一块伯爵领斤斤计较时,对方的视野早已超越了这世俗的一切。 这让他在惶恐中绝望,又在绝望中窒息。 他竟然曾经一度天真地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到了这个时候,他不得不从自己的幻想中清醒,认识到残酷的现实:一旦席德回到了金云王国,这段早已荒芜的滑稽感情,就将彻底画上悲剧的句号。 不,这句号或许还是他自己亲手画上的,荒诞而潦草。 他思前想后,夜不能寐。 他心有不甘,无可奈何。 当第一缕晨曦将一切都镀上金辉,天地尽皆鎏金之时,埃涅阿斯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他,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了席德。 他曾经因为拥有了对方的眷恋而富可敌国,此时此刻亦因为失去了对方而一贫如洗。 当他终于鼓足勇气,终于找上了席德,想要去尝试挽留和弥补时,对方却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连那碧绿的眼眸都清澈如初。 “埃涅阿斯,你不必跟我道歉。跟你在一起的日子虽然短暂,但是也算弥补了我心中的遗憾。” 对方言语平淡,回归到原点的客气,在顷刻间拒人千里。而那眸光中的理性让他心如刀割,他的心脏快要被冻结了。 他知道,对方原来竟真的放下了。 这让他又气又恼。 他的世界里无端地响起绵密的轰鸣声,但对方温和的话语却比一切的轰鸣更加震耳欲聋,他听见席德说: “我没有谈过恋爱,所以……其实一直很憧憬。虽然体验了一番之后感觉,嗯,也就那样。甚至不太值得我为此专门开题写一篇论文。” 原来对方曾经如此珍视过这段感情。可如今,对方眼眸中的失望也是显而易见的。 他的胸口顿时又泛起绵密的疼痛,仿佛快要窒息了。 他无措地张了张口。 埃涅阿斯想要安慰对方,不,恋爱不仅仅如此,恋爱应该是甜蜜的,你也可以拥有甜蜜的爱情…… 但他却旋即悲哀地惊觉,自己是最没有资格去说这句安慰的人。 可是,对方的眼神并未在他的身上停留片刻。埃涅阿斯只能被动地聆听着对方的判词: “不过我听说,一般来讲,恋人分手之后也难再做朋友。所以我想……我们以后,也不要再见了。” “埃涅阿斯,总而言之,还是谢谢你。我明天就去办理退学手续,然后就回到炼金城。” “就这样,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嗯?你的眼睛……你,怎么哭了?” 他木然地听见对方冷静地向他告别,对方即使形容狼狈,却依然克制矜持。席德吐露出的话语是那样的残忍,直接要将他永远地流放出对方的世界。 这才是贵族之间堂堂正正的战斗。 不见刀锋,却杀人诛心于无形。 眼眶中,似乎有陌生的液体正汹涌地夺眶而出。 而对方也注意到了这点,于是担心地关怀着他,却只是出于贵族之间疏离的客气。 在那一刻,他的理智终于彻底崩塌,他想要不顾一切地狠狠抱住对方,却被对方冷静地用雷电魔法弹开了。 他猝不及防地倒伏于地,身体因为电击而剧痛,心中的疼痛与难堪,却比身体更甚。而对方明显手下留情了,脸上甚至带着他最厌恶的,高高在上的怜悯。 这是六级雷电法术,『威严之幕』,只要施术者一个念想,无人可以近其分毫。 隔着重紫的雷电光幕,埃涅阿斯这才明白,两人之间的云泥之别。或许自始至终,他也不过是对方心血来潮时的研究对象。 于是他只能在自我厌恶中无能地咆哮,无力地发泄着心中的不甘与恐惧。他恼羞成怒地瞪视着对方平静的俏脸,又在注意到那一滴悄然滑落的泪珠时,悻悻地住了嘴。 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慌不择路,逃之夭夭。 …… 埃涅阿斯站在练武场的擂台上,只要一想到此时此刻,席德正在毫不眷恋地离开他,他的心中就涌现出近乎无限的战意。 仿佛只有不断地挥剑战斗,他才能短暂地将脑海中那双碧绿色的眼眸忘却。 在轻而易举地击溃高年级的学长后,擂台上竟然走上来了一个低年级的新生。 对方的脸色跟他一样难看,埃涅阿斯却看懂了对方的眼神。 犹如笼中困兽,不甘又懊恼,郁愤又惶然。 两人原来皆是为情所困。 四周传来嘈杂热闹的呼哨,让他又想起了那悔恨不迭的一天。 埃涅阿斯扬了扬肩上附过魔的重剑,狠狠地磕在用魔阵加护过的地面上,砸出一道浅色的白痕。 他恶狠狠地说道:“在下埃涅阿斯,可不会因为你刚入学,而手下留情。” 对方却是从那朴素廉价的空间戒指中,提出了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大剑,躬身行礼。 “在下艾萨克,请多指教。” 第44章 守卫 艾萨克在入学注册的时候,展示的实力是三级高阶的火系高级剑士。今天他也不打算使用超出这个等级水平的战技。 他只是单纯内心躁郁烦闷,渴望着战斗,渴望着挥汗如雨,大汗淋漓。 而埃涅阿斯,则是五级初阶的土系剑师。 如果按照斗气的总量进行划分,对方的斗气量是他的三倍。 在常人的眼中,这本该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的。 只见埃涅阿斯面无表情地将剑锋插进了身前的地面,黄色的斗气顷刻激活了附魔的剑刃,发出低沉的嗡鸣,他漠然地开口道:“岩之技·地鸣”。 顷刻之间,坚硬的地面活化成了沙状,激扬起半扇潮水,以波纹状的起伏直冲艾萨克而去。 土系的战士在七系元素中算是相当有优势的,无论是续航与抗击能力都不错,他们的斗气往往有两种形态,流动的沙与坚韧的岩。 而艾萨克最擅长的火系则是以最暴烈的输出闻名,主打一个『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但艾萨克没有选择硬接这一招,他提起身前的重剑,朝着场地的侧面奔跑。在避开岩砂波纹的范围之后,沿着波纹的边缘处迅速地朝着对方切进。 他脚下的地面格外奇特,一边依然是坚硬的岩石场地,一边却化作了流动活化的土元素,就在那条清晰的分界线上,他扛着重剑不过几个起落踏步,就来到了埃涅阿斯的身前。 腰腹收缩发力,宛若张开的弓弩,身后的重剑借由向前的冲力挥出,像拍子一样砸向双手覆剑伫立不动的对手。 他放弃了一般战士对决时的战技起手、远程消耗,直接与对方进入贴身肉搏的阶段。 持续引导着战技的埃涅阿斯,本来准备以一个战技就将不知天高地厚的对手掀出场外,却不想对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找死。”他冷笑着,当即反手握剑,高举格挡。 剑刃相接,迸射出赤色的火花,金属相接的锐鸣引来台下一片喝彩。埃涅阿斯顿时心下一沉,对方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击,竟然令他的虎口发麻。 然而,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对方却再次挥出了下一剑。 “来咯,看剑。”褐发战士提醒他道,挥出的剑却是毫不留情地在半空加快了速度。 “啰嗦。”埃涅阿斯叱道。他再次举剑格挡,准备在接下这一剑后顺势反击,重新拿回主动权。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对方仿佛完全没有挥剑之后的力竭期,一剑压下之后,大剑略微抬起,只在空中一个轻旋翻转,就再次向下狠狠地压下。 大开大阖,竟然隐隐有连绵不绝之势。 “你他妈到底是火剑士,还是水剑士?”一直被压着打的埃涅阿斯忍不住骂道,作为土系战士,他都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当王八一样被人揍的憋屈了。 再次接下对方力沉千钧的一剑后,他竟然忍不住使用出五级的战技来,“岩之技·棘刺”。 只见土系斗气从体内迸发而出,顷刻之间覆盖了他的身体与手中的重剑。这是土系最令人头疼的战技,当他受到伤害时,斗气化成的岩铠不光能卸去一定的伤害,还能将承受的力量反弹一部分给对方。 然而,对方就像个愣头青一样,依然不管不顾地一剑又一剑地向下拍出。 这真是个疯子。埃涅阿斯这样想道,他却不得不打起精神,配合着对方的节奏,格挡住那比地鸣潮的波纹更加连绵的攻击。 作为曾经的剑圣,哪怕不使用斗气,艾萨克都能轻松地战胜对方。他有起码一百种方法在瞬间结束这场战斗,但他此时却享受着反弹过来的大力对他造成的疼痛。 毫无技巧地将手中的剑不断举起又落下,艾萨克在机械的重复中宣泄着内心的郁闷。肉体在无聊地释放着精力,精神却得以在片刻的宁静中放空。 于是站在众人瞩目的擂台上,他一边单方面地戏耍着对手,一边终于静下心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他又忍不住想起了云魏。 对方此时应该正坐在图书馆里,像以往一样,全神贯注地翻阅着古老的羊皮卷轴。 他能清晰地于脑海中想象出这样的画面。因为前些日子他总是坐在对面佯装假寐,从翕张的指缝偷偷打量着他的契主。 或许是因为来自诸元以外大陆的缘故,对方每当遇到复杂的词语,总会把指尖凑到那附近充作临时的标签,另外一只手慌张地去翻动身畔的词典。 而他总是会忍不住将眼神放到对方光滑圆润的指甲上,然后贪婪地,从指骨,到手腕,再到脖颈和下颌,一点一点,不敢打草惊蛇地将对方的轮廓描摹。 他想与契主共坐一把椅子,他想从身后抱住自己的契主,他想当对方手中的词典。 当对方遇见生僻的单词,只需要一个手势,他就会从对方的颈侧探过头去帮忙,再小声地将意思翻译成最地道的注解,缠绵地诉说于对方的耳畔。 两人可以深情地对视,各自闪亮的眸光中都只映照着彼此。 他真的很想,很想。 他还有好多好多,想和云魏一起做的事情。 其实哪怕就算什么都不做,只要能默默守护在对方的身侧,他也会觉得格外满足。 但他却被云魏赶走了。 他却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他自己也知道昨天夜里,自己的表现有多么差劲。但就在云魏对他坦白他喜欢同性的那一个瞬间,他却突然意识到一个自己长久以来忽略的问题。 他喜欢云魏,可云魏到底喜不喜欢他?他害怕云魏突然之间对他的坦白,只是想要告诉他,对方早已心有所属。 就在手足无措的慌乱里,对方的手指竟开始轻佻地抚弄着他,让他的大脑在一片空白中陷入酥麻。 然后他听到了那致命的问题,随着身体的本能诚实地作出回答。 的确,他确实不喜欢同性…… 可他也不喜欢异性。 在他短暂的二十一年的生命里,喜欢这个词语离他太过遥远。 如他祖母所言,他向来轻视着爱情,认为那充满柔情蜜意的温柔乡,不过是懦夫逃避战斗的栖身之所。 而他,天生就热爱着,这生命中不曾止息的战斗。 战斗啊,战斗! 『爱情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 他的祖母、凯瑟琳大帝掷地有声的话语再次回响于耳畔,让他失神的眼眸突然迸发出神采。 他要继续握紧手中的剑柄,勇敢地战斗!只是一个回合的落败而已…… 除非云魏亲手宣判他的死刑,否则他绝对不会认输。 泰穆布朗奇家族的血脉特产情种,一皇终生只配一后。 只要认定一个人,那就是轰轰烈烈,至死方休! “for love!”艾萨克用古老的月花腔嘶吼着,倾尽全力地挥出了今日里的最后一剑。 这一剑朴实无华,却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分明手中的重剑只是冰冷的钢铁,却在鲜血的浇灌下盛开了鹫尾。 对方手中的附魔之剑,招架不住这气势如虹的剑意与决心,在过度的弯折后脱手而出,斜斜地刺入战场的另一侧。 尘埃落定,埃涅阿斯败了。 他单膝跪地,干燥的口腔中弥漫着苦涩的锈味。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身前傲立的战士,对方的虎口早已被震得鲜血淋漓,却根本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 脸色灰败的寸头青年缓缓扭头,望向另一侧从自己手中飞出的重剑,口中喃喃,问道:“我败了……为什么?” 埃涅阿斯不明白,对方最后愈战愈勇的风采来自何处。那惊鸿的一剑,蕴含着他完全看不懂的奥秘。 艾萨克将虎口处的鲜血擦了擦,然后用指尖酷帅至极地抓了抓些微凌乱的头发。 他在斜阳里傲立,笔直又挺拔。他安静地凝望着图书馆的方向,徐徐回答: “因为信念,我心中有那想要守卫的信念。” “只要一想到他,我甚至时刻可以从容赴死。” …… 此时此刻,他口中的“信念”本念,正头昏脑涨地卒读完一卷并没有太大价值的上古抄本。 已经到了快闭馆的时分。在说完席德的事情后,薇薇安心情不佳,先告辞离去。此刻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他孑然一身。 云魏疲倦地将桌上的手稿归拢,然后起身伸了个懒腰。垂头时,他突然发现堆在另一侧的手稿里,有个让他格外眼熟的词语。 他拿过来一瞧,封面上正写的却是《阿尔赫的情话集》。 轻薄泛黄的手稿,在多日之前被他匆忙扫过标签后随手置于弃书堆中,与《拉斐尔的洗澡姿势》、《杰哈德的逃跑秘窍》这些荒诞的手稿一并摆在一起。 阿尔赫。 看到这个熟悉的人名,云魏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圣夜』剧本中勇敢地牺牲了自己、拯救阿拉贡的法师。 指尖传来锥心的疼痛,让他不禁想起昨夜,他在泪眼迷蒙中,葬身于法术的洪流。 他连忙小心翼翼地将那业已风化、格外脆弱的札记展开,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却是—— 吾乃,窃取命运之人。 第45章 旦暮 在这一瞬间,云魏似乎连血液都冻结了。一股头皮发麻的战栗感沿着脊柱上升,让他整个人都打了个寒战。 他想起三天前的下午,在『自然之馈』里,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的,也正是这么一句话。 窃取……命运……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他的认知里,命运并不是一个实实在在可以捉摸的物品。而且,对方所说的窃取命运,又究竟是窃取了谁的命运? 被窃取了命运的人又会怎样? 一时之间,他的脑海中生出无限多的疑问。 最关键的是,当时在餐馆里,他又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 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他十分确定的是,他之前绝对没有打开过这卷手稿,他在看过标签之后,就将其连同其他私人向的手札,一起归入了弃书筐里。 是谁,在什么时候,对他说过这句话么? 他连忙往下读过去,然而,除了第一句话以外,手稿的其余部分,却是用极其细小的字迹书写下的一些对魔法的体会。 阿尔赫的字迹非常娟秀,但却力透纸背,以至于千百年过去,他还是可以清晰地辨认出上面书写的内容。 云魏勉强读了几行,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复杂。 对方的诗歌涂抹得格外随意,没有刻板地遵守格式与韵脚。他的字里行间多用譬喻,大都是些对宇宙时空天马行空的想象,内容怪诞到,近乎离经叛道。 比如: “位面就像是层层叠叠的黑面包,无数个位面组成的宇宙构成了最微小的面粉,时间化作水分,满溢在面粉的分子之间……” “魔法是时间与空间的爱情,元素是祂们若即若离的思绪,就像宇宙的星空,亘古闪烁不停……” “真理无法用名词来准确定义,却可以用比喻来进行诱导。在每一个接近永恒的譬喻中,爱情悄然萌绽出新芽……” 没有任何多余的阐述和注解,倒像是斩钉截铁的论断。 但似乎隐隐约约的,云魏又觉得他能听懂隐喻背后述说的大意。 云魏不由得叹了口气。 魔法师有一句谚语,『真理即使远在东方,跋山涉海汝亦应求取』。 他重新在桌前坐下,打开了自己的黑皮书,将手稿上的内容一字一行地录入进去。 他不急不躁,一如既往地充满了耐心,心中想道,这大概就是缘分。 他与阿尔赫似乎并未谋面,两人生活的年份跨越了千年,对一些事物的看法却诡异地不谋而合。 云魏想起来他曾经读过的《庄子》(从前他在外婆的小院里练习书法,摹写的词句皆来自百家诸子),『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旦暮之遇,难忘的相识总在斜阳的脉脉余晖之中。 圣贤孤独了,所以留下超越生命意义的文字。无数后人往来观瞻,但能够在凝眸的刹那,心有灵犀拈花一笑的,虽历经万世,或许难有一人。 纸寿千年,凡人之躯转瞬即逝,他们却依然冀望在灵动的文字里留下长存的永恒。 窗外的梧桐树下,一片碧叶像一只小手,在微风中缠绵地告别枝头。潇潇的树籁交织间奏,奏响秋夏交际别离的诗歌。 …… 许是心里揣着心事,云魏睡得相当不好。 晚上看了太多阿尔赫写的诗歌,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对方关于“爱情”的赞叹。 真不愧是《情话集》。 他垮着惺忪的睡脸,刚一推开卧室的门,就又看到了容光焕发的艾萨克。 对方似乎正在发呆,深邃的眼神落在窗外的远处,下巴却勾起很是犯规的微笑,留给他一个俊帅而立体的侧颜。 云魏:“?” 这一对比,他简直逊爆了。 他立刻退回房间,用力拉上了房门。 就着魔法形成的水镜,云魏重新梳洗整饬了一番,确定每一根发丝都规矩了之后,这才面无表情地出了卧室。 眼见对方依然还坐在客厅里,眼神还落在了自己身上,云魏冷淡地问了一句:“早,艾萨克。你等着我干什么?” 他的语气并不算友善。 他有些疑惑,在他说出那近乎决裂的语句之后,怎么对方反倒还凑上来了。 艾萨克却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卖起了关子,“早啊,克劳德!我当然要等着你,至于原因的话——” 他顿了顿,深深地看了云魏一眼,“等晚上再告诉你。” “哦,随你。”云魏越过了站得笔直的骑士,径自朝屋外走去。 他的眼眸淡淡地扫过对方的右手,那里似乎有一道很深的伤口,破坏了画面的完美。 他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舒服,最终只装作没有看见一般看向了门口。 …… 到了教室后,云魏还是照常在那靠近过道的座位上坐下。 他正从戒指里拿出早餐,艾萨克却从座位左侧的通道挪了进来,对方的腿太过修长,胫骨上的肌肉又很是饱满结实,因此经过那一个个收起来的座椅时,显得有些…… 可爱的笨拙。 对方在他身旁站定,高大的身形挡住了斜照过来的晨光,隔绝了夏末的烦热,在云魏的身上笼出浅淡的阴凉。 “我可以坐在这里么?”他听见艾萨克这样问道。 “当然。”云魏面不改色地回答道,他伸手挪了挪桌面上的锡杯,给对方腾出趴下休息的空间。 “没关系,你先放我这里。”艾萨克却这样说。 然后云魏就看到对方甚至从空间戒指中取出了近乎崭新的黑皮书。 这又是在干什么?云魏不太理解,索性自顾自地吃起了早餐。 今天依然是通史课。 经过十多天来高强度的恶补,云魏的进度已经大大地超越了瑞欧先生的讲授。 他想要低头阅读自己的黑皮书中收录下来的内容,但老师絮絮叨叨的讲授声却令他分神。 鼻尖处萦绕着熟悉的木香,让他有些懒散。 他的余光注意到,今天的艾萨克十分反常。对方没有趴在桌上小憩,反而是认真地端坐听讲。艾萨克的腿骨过于颀长,因此在狭窄的座位里显得有些委屈,膝盖不得不向下微压。 在瑞欧先生催眠的授课声里,云魏不动声色地开着小差。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艾萨克手上的伤口吸引。 虎口处的伤口不止一道,像是枝杈一样扩散到手背处,不深不浅,已经结出了暗红的痂。 不知道艾萨克昨天跑哪里去了,怎么给弄成了这个样子。云魏心下有些不悦,不由自主地抿紧了薄唇。 他还记得,他对艾萨克的最初印象:对方从『不朽之棺』中探出的这只手,宽厚有力,骨相完美,让他既嫉妒造物主的偏爱,又忍不住联翩浮想。 心底传来微妙的痒意,像是羽毛的末梢在一下又一下地挠。 云魏忍不住轻轻地偏过了头,准备偷偷地打量对方一眼。 然后,他就再次撞进了那双无比熟悉的烟灰色眼眸。 猝不及防地,被艾萨克抓了个现行。 第46章 情话 目光交织的刹那,云魏连忙收回了眼神。他的心砰砰直跳,无比慌乱,就像一个万马齐喑的战场,此刻两军厮杀,交锋正盛。 他又羞又恼,既后悔没有管住自己的飘忽的眼神,又害怕对方看出了他隐藏至深的情思。 但事已至此。 偷看对方却被抓包的云魏,心虚至极,只能无奈地认输投降。他索性心下一横,再次看向了艾萨克,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果然没事就不该半夜爬起来看情诗! 在诗歌的韵律里,想象力在无限疯长。热烈奔放的词句交织了爱欲延绵的情景,让他心驰神往,又在纵情想象后春心荡漾。 冰封的内心破开了孔隙,沐浴着以爱为名的春光,让他忍不住对心仪之人充满期望。 但幻想照进现实,却又如此残酷,他害怕在艾萨克的脸上看到讥讽的表情。 他害怕对方看破他的谎言和虚伪,害怕对方由此而生的轻蔑。 可出乎他的意料,对方却只是温和地回以微笑,随后便再次看向了讲台,就像正饶有兴致地听着瑞欧先生传授的知识。 夏秋之际温柔的晨光将对方的侧颜打上俊逸的光明,深刻的五官在惊鸿一瞥的刹那里,为云魏的脑海烙印下永远也不会忘却的剪影。 那笑容依然如此的光明磊落,正直、包容,勇毅、温柔,似乎带着无限的耐心与宠溺,却让云魏的心跳再次在陡峭的崖边,不顾一切地加速。 放你一马。 对方明明没有开口,但相处日久,云魏却轻而易举地从那澄澈的眸光里,读出了艾萨克隐藏表达的意思,这让他不禁面红耳赤。 是的,此刻的他就像喝醉了酒,注意力早已被骀荡的情思抛去了万里星河之外。乱哄哄的脑海里,就像填满了他自己另外谱写的情话。 细细看过去,密密麻麻的文字,在重章叠句的咏叹中,全都缀满了艾萨克的名姓。 他有些搞不懂对方的意图。 他真想直接把对方抓回卧室,用那漏洞百出的契约,命令对方老实地交代一切。 但此刻,后方的队友们似乎已经齐刷刷地朝他们这边投来了津津有味的视线,那目光如此灼热,即使不扭过头,云魏也能猜想到那三人,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 于是他只能悻悻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跟着看向讲台。可他却不知道,肩并肩坐着的两人,此刻就连听讲的动作也如出一辙,指尖上的对戒亦在暖阳里般配和睦,就像是比翼齐飞的鹣鸟。 虽然是在听着讲,云魏整个人却好似要烧着了。 他全身的血液沸腾激荡,冲刷着末梢处敏感的神经。连耳垂也似乎充满了血液,此刻凑热闹似的,不断传来滚烫跳动的脉搏。 如果说恋爱脑也会传染,那他一定就是被阿尔赫传染了。 对方的《情话集》似乎带着有毒的魔力,让他情不自禁地为心上人开脱。 他记起早上艾萨克神秘的许诺,到了夜晚,对方便将一切和盘托出。 于是云魏的心中不可避免地升起负罪感,因为史无前例的,明明还在晨光熹微的早上,他却期盼着快些到达夜晚。 …… 上午的课格外难熬,下午的图书馆时光也让云魏生出度日如年的感慨。 这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前世,在明知道放学后就是让人欢呼雀跃的长假,却还要在连空气都充斥着浮躁的教室里,装模作样地来一场最后的自习。 今天的艾萨克没有玩失踪,但他也没有磨皮擦痒地坐在云魏的对面。出人意料地,他去了阅览室的另一边,坐在特制的风幕间里,耳朵上还挂了一副浅蓝色的海螺。 这海螺似乎也是炼金城新近的发明,类似于连接着录音机的耳机,魔阵产生的风幕阻隔了声音的传递,坐在里面可以大声地朗诵生涩的咒语。 云魏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艾萨克依然还在那里。这让他无比心安,但却不可避免地,增多了抬头的频率。 迎着一旁金发少女的诡异视线,云魏大言不惭地解释道:“薇薇安,保护颈椎相当重要,因此适当的活动也非常必要,我们不能一直埋头看手稿!” 不管对方信还是不信,他垂下头重新看向案前的文献,脸上却在不经意间,溢满了羞红的微笑。 在心中反复循环的倒计时里,终于来到了闭馆时间。 云魏蹑手蹑脚地起身,快步地走向艾萨克。他非常好奇对方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一整个下午似乎都在沉浸式地进行着自习。 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对方在风幕间里张口闭口,心里却像有不足月的小猫崽,被好奇有一下没一下地抓挠着。 认真阅读的艾萨克又是另外的一种风情。只见对方腰背挺直,下巴微颔,长手长脚却规规矩矩地摆放端正,优雅而严肃,充满了一种禁欲的性张力。 从云魏的角度看过去,对方随性的碎发文静地垂在额前,浅淡的阴影中,深邃的眉眼专注地落在摊开的书本上,那晶亮的眼眸让云魏有些心生嫉妒。 他甚至已经沦落到了嫉妒一本书的地步!云魏绝望地捂脸,在心中追打着那本仿佛飘满了爱心的《情话集》。 机警的骑士觉察到了契主的到来,迅速地合拢书本,然后快速地翻过封面放入里侧的弃书筐中。 可视力极佳的亡灵法师,还是在那千分之三秒的瞬间,捕捉到了书封上的文字,心中却再次涌动出浓烈起伏的情感。 《碧璃语初级入门》。 讨厌看书的艾萨克,竟然开始偷偷地学起了碧璃语? 云魏不动声色地凝视着正在关闭风幕间法阵的艾萨克,心中的情绪却有些复杂。 他心中的祈盼像是得到了有力的佐证,心脏以难以想象的加速度怦然跳动,但理智却依然在告诫他,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抱歉,我没注意到时间,居然已经闭馆了。”对方摘下耳翼上挂着的海螺,随意地抓了抓头发,这份青春的随意阳光大方,带着最直击云魏癖好的致命性感。 完了,彻底完了,他也快变成恋爱脑了。云魏木然地想着,近乎僵硬地转过身,径自走向薇薇安所在的桌边。 金发少女远远地看着一前一后走过来的二人,湛蓝的眼睛里光华闪动。 走在前方的黑发法师脆弱秀气,那忧心忡忡的眼神令人怜惜,最大限度地衬托出东方人含蓄隽永的气质。 而缀在后方的褐发战士却是不急不缓,他有意地放慢了脚步,在展现了二者身高上强烈反差的同时,有意无意地向旁人泄露出他那隐忍而又贪婪的视线,似乎在无声地向一切生物,宣告着自己霸道的所有权。 薇薇安:“!!!” 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磕到了,薇薇安双唇颤抖,激动地瞪大了明亮的双眼。 她简直要—— 磕!昏!古!七!辽! 薇薇安不由得有些后悔,她没有把罗丝家族的摄影水晶带出来。 本来还想着跟着两人一起去校外蹭顿晚饭的她,这个时候却莫名地觉得好饱。苏珊女士引以为豪的、依靠着糟糕饮食的节食方法,此刻明显相形见绌。 于是熟悉的一幕再次上演。金发少女一脸娇羞地拒绝了云魏两人礼貌的邀请,踩着风风火火的优雅步伐,一步三回头地飞速告辞远去。 云魏:“……”算了,他已经习惯了。 于是他回眸看向身后的从者,尽可能冷淡地吩咐道: “走,艾萨克,我们回宿舍。但愿你……已经想好了解释。” 第47章 喜欢 两人在夕阳沉默的金辉中回到了宿舍楼下。 一路上,云魏脑海中嘈杂喧嚣的思绪并没有因为不断加快的步伐而平静,反而愈发澎湃汹涌。 从二人相识开始的一幕幕,争先恐后地从岑寂的海底上升,在万丈霞光中翻涌成浪花朵朵,在激荡的水色里,每一帧画面似乎都足以号令时间就此定格。 而当到了宿舍楼前的一刹那,他的心情却突然平复了下来。就像考场上最后的铃声已然响起,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他看着眼前灰白的宿舍门楣,上面最初雕琢的纹路已经变得模糊,在夕阳的光晕里变得像璞玉一般浸润,心里却想的是: 真好,他们又在日落前赶回到了山洞。 上楼的过程中,就连那盘桓的楼梯似乎也感染了跃动的诗意。云魏走在前面,却总是透过浮雕的栏杆悄悄地打量着另一侧的从者,又在对方有所觉察之前,飞速地移开了视线。 当艾萨克关上门,两人就在门口处四目相对。 安静的沉默里,他们的目光相互试探着、纠缠着,却又不约而同地藏起了自己的心思。 最终,还是正直的骑士败下阵来。 艾萨克率先移开了视线,他迈步走向室内,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克劳德,你……想吃点什么?” 但他还没有迈出一步,就被身前的契主拦了下来。 对方的小臂横举,撩起宽松的学院服袖袍,就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战旗,袖口处露出的手腕光莹如玉,又像精美的瓷器。 艾萨克不得不低下头,再次与自己的契主对视,他听见对方的嘴唇翕动,命令道:“叫我云。” 对方的嗓音一如初见时的沙哑,就像冰泉下流淌的岩浆,在冰与火的对比中张显了隐忍的压抑。 在对方黑眸步步紧逼的凝视里,艾萨克开了口:“云……” 声不成调。他的喉咙居然也像在冒火一样干燥,在发出这个简短的音节后,他立刻闭上了嘴。 不仅仅是嘴,他浑身上下都绷紧了,就像根快要断裂的弓弦。之前在心中打了无数遍的草稿,此时却皆在对方那双洞察一切的黑眸里灰飞烟灭。 再次得到允许使用这样亲昵的称呼,艾萨克有些不知所措。就像他本来以为还要经过一番跋涉才能抵达终点,但刚一启程,就发现终点处的魔王来到了面前。 契主似乎对他的表现极不满意,伸出的胳膊屈起,手掌就又一次贴在了他的胸前。 他不禁想起了那个夜晚,云的左手也是这般按在他的胸口处,尾指还不安分地四处游走。 艾萨克感觉他的双腿似乎在打颤,还好身后的橡木门支撑了他的身体,没有让他现出洋相。 从窗口流入的斜阳正好打在他的脸上,给苍白的肤色增添了一丝赧然的暖意。 云魏的确有些急躁,可对方展现出来的纯情又让他内心有丝隐秘的喜悦。他不由得起了坏心思,勾住了对方学院服下方的领带,有些暧昧地牵引着对方低下头。 他凑到艾萨克的耳畔,低声说:“我想吃你。” 当对方瞬间僵硬了之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如果你再不赶紧让我满意的话,我就吃掉你。” 亡狩之战爆发后,大人们总是吓唬半夜哭闹的小孩说,再哭亡灵法师们就跑来把你们捉走吃掉。现在可倒好,艾萨克这般高大健壮,竟然也像个小孩似的被他吓唬住了。 强烈的反差感太过喜剧,于是云魏自己都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下一刻,他的肩膀传来轻微的闷痛,就在天旋地转的一瞬间,换成了他被艾萨克抵在了门上。 对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烟灰色的眼眸有些暗沉,带着有些凶险的光芒。 在这样清晰的宣告着捕食者与猎物身份的目光里,云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的话好像有些歧义。 他顿时再次羞得面红耳赤。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听见艾萨克开了口: “云魏,窝……稀饭……泥!窝……信越……泥!请泥……嚯窝……栽一起!” 烟灰色的眼眸一如既往地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此刻的艾萨克坚定而又温柔,那坚毅的神情,再次正中靶心。 对方的腔调格外怪异,云魏却听出来对方是用很不熟练的碧璃语,在向他告白:对方喜欢他,对方心悦他,希望和他在一起。 人就是如此奇怪的生物,在终于听到了这让他纠结一整天的答案之后,云魏的内心反而相当平静。 他的理智在彻底退位前再次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 他听见他自己近乎冷淡地反问道:“可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喜欢男性。” 艾萨克闻言,当即解释道:“但是我喜欢你啊,云。我的取向,只有你,非你不可,非你无所取!” “喜欢”二字脱口而出后,骁勇的战士终于握紧了自己的武器,重新点燃了战意。 他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地向意中人坦白,心念所致,绵绵情话完全脱离了准备多时的腹稿,近乎不假思索,就像他手中连绵不绝的剑意,热烈而直率。 “那天我实在是太紧张了,大脑一片空白。我听到你说,你喜欢的是男人。” “在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或许你还有很多很多别的选择,而我只是你的选择当中的一个。” “于是我狼狈地落荒而逃,给你留下了很糟糕的印象。云,对不起。” “但是我还是期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努力证明,自己绝对是你最佳的那个选择。”我会努力让自己成为你唯一的那个选择。 最后的想法虽然真实,但似乎有些太过阴暗,艾萨克害怕吓到云魏,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说出口。 云魏这时也反应过来原是自己误会了。 倘若抛开一切理智,从他在艾萨克的眼神中感应到那滋滋作响的“电流”的那一刻起,他其实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只是一直不敢相信。 但刚刚对方终于亲自对他说出了口。 胸腔内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开始雀跃地蹦跳。但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又让他难以置信,他被迫仰起头,不依不饶地问道:“可是,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呢?” 在他看来,他自己不过是个相当普通的男人,一点都不完美,脆弱、敏感又自卑。而艾萨克身世尊贵、天资聪颖,无论是外形条件还是内在性格都那么完美,这让他有些不安。 “不是一点,是全部。”对方的眉头皱了起来,非常认真地纠正道,“你的每一个方面,我都非常喜欢,如果非要让我说的话,可能说上七天七夜都说不完。” “不对,云,我又说错了,是永远也说不完,因为每时每刻我都在发现我又更加喜欢你了一点点,你若是不相信,就让我随便列举一些看看——” “我喜欢你的冷静理智,但我亦喜欢你的言不由衷;我喜欢你的善良温柔,但我也喜欢你的果断,甚至于你之前狠心地一把掀开我,都让我像是坏掉了一样,念念不忘,回味无穷……” “我喜欢你在光明消散的瞬间引燃的火焰,我喜欢你在走出森林的那一刻赠予我的彩虹……” “我喜欢你弱小的身体里有力的心跳声,我喜欢你的鼻子眉毛眼睛和嘴唇,我也喜欢你的手指,在它们温柔地划过我胸膛的时候,我脑海里就只剩一个想法,哦,我就是你的了。” “艾萨克,永远都属于云魏。我是你忠实的仆从,是你的剑,亦是你的追求者。” “但即便如此,我依然贪心地渴望着,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旁的机会。” “我想正式与你交往,成为你的男朋友,可以么?” 云魏的大脑早在对方脱口而出的一大摞“喜欢”的冲刷下变得空白一片,三辈子加起来,他也没有被如此密集地夸赞过。 因此当他听到艾萨克问道,对方能不能成为他的男朋友时,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宕机的理智被那嚣张了一天之后依然精力无穷的感性关进了黑屋,云魏张了张嘴,迎上对方专注的目光,缓缓道: “等等,艾萨克,我……你让我再仔细考虑几天。” “该说对不起的其实是我,那天我对你说了谎。” “我……其实也很喜欢你。” 第48章 他想 他喜欢艾萨克。 在说出这句早就在心里循环了不知多少遍的话后,云魏终于如释重负。 虽然内心很想立即答应艾萨克,但他又担心自己的喜欢,配不上对方的喜欢。 自己……真的有资格成为对方唯一的那个选择么?云魏在心里问自己。 按照习以为常的精神内耗发展规律,他本应再次被心中自卑的黑洞吞噬。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在艾萨克的眼中看到了熠熠生辉的光芒。 对方在听见他的告白之后,神情在一瞬间,就完成了从严肃到喜悦的生动蜕变。 灵魂的光亮,盎然而灿烂。 那光亮太过耀眼,甚至比窗外的夕晖还要闪耀,让世界中的一切浮华黯然失色,也强势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身前的骑士正在深情地凝望着他,酷帅的俊脸上,满溢着发自内心的愉悦和欢喜。没有问他真的还是假的,仿佛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会信以为真,深信不疑。 这样的艾萨克,让他完全移不开视线。 云魏想,或许,在此刻的情境下,他们应该接吻。 若是此刻艾萨克低下头来,他一定会乖乖配合,阖上双眼,迎上对方丰挺的唇。 果然,下一刻,艾萨克动了起来。 听着布料缓慢摩擦的声音,云魏心底有些紧张,他决定不做任何抵抗,将主动权完全地交付给对方。 然而出乎意料的,艾萨克只是抱住了他。 但这个拥抱,又与以往的姿势都不相同。 对方的胳膊轻轻一带,他便从身后坚硬的木门上离开,落入了对方冰冷却又温暖的怀中,熟悉的木香让他在顷刻间卸下紧张的防备,身心放松。 艾萨克的左臂从云魏的右臂下穿过,手掌按在了他的左肩上,宽阔的右掌却是缓缓地覆上了他的后脑,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发梢。 对方体格高大的优势在此时尤为明显,云魏可以安心地埋首于对方宽阔的胸膛上,甚至把自己全身的重量完全地压在对方身上。 他听见艾萨克说:“太好了。” 话音炸响在耳畔,仿佛自带了混响。依然是充满阳光的语调,却好似带上了鼻音,显得有些缱绻和慵懒。 云魏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对方指的是他们两情相悦的这个事实。 对方太过隐忍而克制,在他真正答应下来之前,最多也就只会做到拥抱这一步。 这让他的内心又有些发痒。 只沉默了片刻,云魏的右臂缓缓抬起,款款回抱住了身前的骑士。 他在对方厚实的胸膛上蹭了蹭,安心地闭上了眼。 原来他们互相喜欢着彼此。 真是太好了。云魏这样想道。 …… 把话说开之后,两个人的生活变化是相当明显的。 白天里,他们腻在一起的时间明显变长了。 这并没有降低两个人的效率。恰恰相反,少了那些完全不必要的精神内耗,两个人都能静下心来专注于自己要做的的事情。 而到了晚上,除了睡觉时间以外,他们的卧室门也都纷纷不再紧闭。 艾萨克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客厅里锻炼,大方地向自己的契主展示自己令人嫉妒的体魄,或是请教云魏几个学习碧璃语时遇到的问题;而云魏就坐在桌边,时不时就手里文献隐晦的笔法向艾萨克发问,或是在睡前拉着艾萨克一起进行冥想。 当然了,对艾萨克身体的必要『维护』也重新抬上了日程,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对云魏来说反而成了一种甜蜜的折磨。 他太喜欢艾萨克了,以至于面对对方的身体时,连静下心来都变得格外艰难。 有时候,云魏会幽怨地想着,艾萨克其实可以再主动一些,不要那么古板的。但转而他又觉得,正是因为对方如此坚毅克制,他才会愈发不可救药地喜欢上对方。 …… 眨眼就来到入学后的第十天,这天晚上他们将迎来最后一环试炼。 云魏起了个大早,在前往教室的路上,他一直在盯着艾萨克微笑,这让向来风度翩翩的骑士也没按捺住心中的好奇。 艾萨克问他:“云,发生了什么好事么?” 云魏眨了眨眼,决定还是分享给艾萨克:“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了你——” 骑士的脚步倏然放慢,脸上的表情虽然还是一本正经,声线却带上了不易觉察的羞涩,“哦?真是令人荣幸。所以……梦中的我干了什么?” “咳,你真想知道?”云魏挑了挑眉,侧过头看向对方,脸上的笑意却再次加深。 他真的好喜欢如此纯情的艾萨克! “嗯,当然。”艾萨克的眸色有些暗,他真的很想再亲近云一些。每天面对这样若有若无的撩拨,他真的很难把控住自己日益磅礴的情感。 “我梦见——”见对方被撩得眼神都变得躲闪起来,云魏心里涌现出负罪感,于是不再卖关子,他道:“我们俩变成了两棵参天的大树,枝繁叶茂,紧紧相缠。” “但是令我发笑的其实是……抱歉,我有点语无伦次了。我肯定是做梦的时候,想起了那天你说的,‘栽一起’。” 于是他在梦里,梦见两个人化为了缠绵的大树,栽在一个树坑里,从根部开始,彼此紧密地缠绕着对方。 或许这个事情其实也没那么好笑,但是他就是很想分享给对方听。即使两个人几乎已经时时刻刻形影不离,云魏还是从心底不断地涌现出强烈的分享欲。 “嗯。”看,他果然又想多了,艾萨克淡淡地应了一声,有些无奈,“所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栽一起’?” 璀璨的朝霞里,身形挺拔的骑士长身而立,他的眼神依然坚毅而宠溺,但言语中无声的控诉显得格外委屈。 云魏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他在原地站定,问:“你很着急?” “不,只是想要跟你告白而已。”艾萨克定定地望着他。这一次,他的腔调不再滑稽,“云,我喜欢你,每天都想,和你在一起。” “原来如此。”云魏愣住了。 他闭目深思了片刻,凑到了艾萨克的身前,道:“我的回答是——任何时候,只要你想。” 他趁对方不注意,踮起脚尖,迅速地朝艾萨克的下巴吻了过去。 第49章 撩拨 蜻蜓点水,若即若离。 不过是一触即离的一吻,却仿佛耗光了云魏全部的勇气。 他的双眸在贴近艾萨克时不由自主地微阖,睫羽颤动,就像熏风中振翅的蝴蝶。在短暂的近乎凝滞的一瞬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念想却是—— 他男朋友的下巴,好硬朗。 极淡的药皂香气,他好喜欢。 提起的脚后跟落了地,木质的鞋跟在石板上踩响清脆的跫音。在愈发炽盛的万丈霞光里,云魏后知后觉地觉察到自己双颊滚烫。 他转过身,想趁对方还没回过神来,向教室方向逃去。 但他甫一转身,却被艾萨克紧紧地握住了手腕,对方的大手格外用力,像是要攥紧天空行过的流云。 随着手上的大力传来,云魏再次跌入了艾萨克的怀抱里。 对方低下了头,认真地凝视着他,眸光深邃而沉静,像湖心的漩涡,吸走了云魏的心神。 他能感受到,艾萨克宽阔的双掌托住了他的后脑,在给他无限安全感的同时,也让他无路可逃。 “是你主动的。”艾萨克的声音有些低哑,性感而迷人,却依然是在控诉,“是你说的,只要我想。说话算话?” “嗯,自然算话。只要你想……”在对方几乎凝为实质的目光里,云魏承认道。 纯情的对象正在变得危险。 对方比你小了快十岁,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你简直就是在纵火。云魏这样想道。 他羞红了脸,只觉双腿有些发软,他的心跳跳得好快,每一个用力的起落,似乎都在欢呼着向对方致意。 艾萨克安静了片刻,他的目光落在对方鼻翼左侧的小痣上。三颗精致的小痣,沐浴着美好的朝阳,妖异而魅惑,似乎在向他传递着无声的邀请。 他哑着嗓子,咬字清晰,说出了这一天课前的最后几个字:“我想。” “无时无刻,每时每刻。”他缓缓地补充道。 在这之后,似乎一切言语都会显得多余。远处响起秋日的蝉鸣,一声更比一声嘹亮,诉说着对这个世界无限的眷恋与爱意。 艾萨克小心翼翼地捧起契主的头颅,与对方额心相抵,鼻翼相擦,贪婪而又珍重地呼吸着对方散发的生命气息。 他不舍得眨眼,就这样近距离地端详着他的室友,他的主人,他的男友,他的挚爱,直到对方终于投降也似地闭上眼。 艾萨克这才微微抿唇,在对方鲜红的薄唇上,浅浅地烙下一吻。 可是仅仅这样的一吻,非但没有消减他心中的渴望,反而还点燃了他内心深处霸道的欲望。对方滚烫的体温,似乎透过了他冰凉的唇瓣,一直灼烧到了心里,快要把他焚烧殆尽。 不够,仅仅这样,完全不够。他这样想道。 但他又怕吓坏了云,完全不敢造次,只能站得笔直,久久不愿松开对方。 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到底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站了多久。 向来最早到教室的两人,这一天却是踩着点进了教室。他们偷偷地溜到最后一排,在那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 他们直到进教室的时候都还手拉着手,手中十指交扣。 一人脸色平淡,眸色湛然。 一人面色红润,醉似霞染。 …… 可惜云魏前世没有上过大学,不然他就会在大学物理的课堂上,看见爱因斯坦阐述相对论时的比方。 与喜欢的人在一起相处时,似乎连时光都加速到了极致。 很快,十一点的钟声准时奏响。他们再次出门,奔赴最后一场舞台的乐章。 浓雾里,五个人在老地方相会。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目光时不时落在那两人交握的手上。 理查德与谢慕琅看向薇薇安,他俩完全不知道过去三天里云魏和艾萨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薇薇安接收到了两人疑惑的目光,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她有些后悔那天太早退场了,她绝对错过了相当关键的情节!第二天早上再次看到肩并肩坐在一起的两人的时候,她就已经觉察到了两个人之间彻底质变的气场。 那不经意间互相吸引的眼神、那对话间不再客套的语气、那每次靠近时难舍难分的触碰…… 天知道这些日子她在图书馆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每天下午都觉得好饱!又时常觉得自己就像是绘制了恒固照明术魔纹的大灯泡…… 但是看上去真的很美好啊!让人心生艳羡,让人感叹生命的美妙。 看,连她今天出门挑选的衣服都下意识地挑选了一套粉红色的连衣裙。 “咳。”云魏手指头动了动,悄悄挠了挠艾萨克的手背,示意对方松手。 他也是今天才发现,他的男朋友看似酷帅,在陌生人面前无比高冷,在他面前却是如此这般的黏人。 但谁让他自己先主动撩拨对方的呢。云魏自是愿赌服输,但他的内心其实还有那么一丝隐秘的窃喜。 他其实,很享受艾萨克的黏糊劲儿,这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对方对他的珍视。 不过嘛,现在还是要以任务为重啦!队友们都还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们啊! 好在艾萨克没有为难他,他轻易地就将手挣脱了出来。 云魏再次清了清嗓子,面色无比镇定地开口,“今天晚上就是最后的一环试炼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尤其需要强调的是,大家要注意在演绎角色的时候融入感情。” 薇薇安接过话头,点名提醒道:“尤其是你们俩,理查德和谢先生,当心别把舞台弄垮了!你们实在不行就向我学习一下,在每句台词面前加一个‘啊’字,情绪一下子就起来了。” 众人不由得想起那天夜里少女在舞台上的出色表现,忍不住纷纷向薇薇安竖起了大拇指。 理查德却有些兴致缺缺,他目光恹恹地说:“你们可别忘了,里面的情节对真实性是有要求的,在剧本里如果死了,是真的要在舞台上死一遍的。” 那天晚上他在舞台之力的作用下被迫干掉了两个队友,至今心有余悸。他到现在都忘不了云魏在他的法力冲击下消散的时候,内心泛起的罪孽感与恐惧感。 谢慕琅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自古邪不胜正,今天晚上可能被干掉的就是你了。别怕,龙先生,等谢幕了,谢某陪你一醉方休。” 理查德闻言,银眸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 等众人陷入沉默,艾萨克却开了口。他依次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却沉吟道,“既然是最后一幕戏,第六位试炼者无论如何也该登场了。” 话音未落,浓雾中便隐隐约约地传来了脚步声。 “谁在那里!?”谢慕琅大喝道,他当即身形一闪,冲入了浓雾之中。 其余四人纷纷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露出戒备的神色。 第50章 终章 浓雾中似乎发生了打斗,而后又传来一阵影影绰绰的谈话声。 乳白色的浓雾不知道是由哪个位面的物质构成,阻隔了留在原地四人的感知。 理查德不禁喊道:“臭小子,你还好么?” 眼见没有回答,他释放出了一个照明术,就着能照亮半径五米的辉光,朝前方小心翼翼地走去。云魏等人也跟在他身后,薇薇安还给众人都施放了一个『水盾术』。 好在众人没走出几步,就看到浓雾中显露出阴影,原来是谢慕琅走了回来。 那张向来冷峻的脸上,此刻却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呼,说出来可能很难以置信,但是——”他摊了摊手,朝旁边挪开了一小步,露出了身后的小胖子,“简直没想到,老六居然是他啊。” 众人定睛看去,看清那个藏在谢慕琅身后一脸腼腆的红发男生时,都有些惊讶。 “巴勒?!”薇薇安惊呼出声。 巴勒·特里,来自金云王国的公爵领继承人,也是席德的表弟。 云魏对这位同学也印象深刻,对方在开学典礼上睡得正香,被苏珊老师脱手而出的五级雷系法术命中也毫发无损。 不过对方似乎一直都很低调,平时上课也是悄悄趴在角落默默瞌睡,两人基本没有过任何交流。 “嘿,你们、你们好啊。”巴勒朝在场的其他人友好地笑了笑,脸上的雀斑在酒窝的衬托下还怪可爱的。 “所以,”理查德迟疑地问道,“前几环试炼你是怎么通过的?” 巴勒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不太清楚,我睡着了……”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然后巴勒大概地讲述了一番自己的经历。 听完对方的描述,云魏大概反应过来,对方应该是卡了个bug。在参加第一环试炼的时候,巴勒因为实在太困就直接在原地睡着了。 似乎是因为家族的秘技,他一旦处于酣睡状态,无论是物理防御还是魔法防御都会得到几何倍数的增加,于是石像鬼单调的物理攻击根本奈何不了他。 而偏偏只有第一环试炼是单人赛,之后的试炼都是团体获胜就算通过,于是巴勒就这样顺利来到了最后一环。 幸好第三环试炼没有他的戏份,不然他们整个小队都要翻车了。 云魏的嘴角抽了抽,他不由得提醒道:“今晚的试炼非常重要,你也要上台表演的,可千万不能睡着了。” 巴勒闻言,立刻捣蒜似的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放心,我一定会打起精神来的,不会睡过去的!” 他说的是实话,今天来到浓雾里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浓雾闻起来似乎非常的清凉,让他从困扰的睡意中解脱出来,精神得很。 而且,面前这个瘦小一些的碧璃人,好像叫做克劳德。他可是听表哥交代过了,在学院里一定要跟对方好好相处的。 想起席德,巴勒忍不住叹了口气。希望他的表哥回到炼金城后知道那件事情之后,一切顺利。 见对方已经如此斩钉截铁地作出了保证,云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只能开口道:“既然这回所有人都『真正意义上的』到齐了,我们这就出发去剧院。”他将重音放在了“真正意义上”这几个字上面,就好像是在安慰自己,不论如何,失踪的第六人算是找到了。 其余人没有异议,队伍开始向剧院方向行进。 云魏放慢了脚步,来到了艾萨克的身边,悄声道:“你怎么看?” 困扰了众人许久的“第六人”谜底竟然如此怪诞,他非但没有觉得轻松,反而心中愈发不安了起来。 艾萨克的脸色也很凝重,他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压低了声音道,“我们掌握的信息还是太少了,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先把最后一环试炼对付过去再说。” 云魏点了点头,顿了片刻,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在浓雾中发生的一切,就像被安排好了一样。”确切说来,自从他在图书馆中翻开了《情话集》之后,这种宿命感就越来越强烈。 类似于在梦中发现自己在做梦的『自觉』。 艾萨克闻言,却是笑了起来,他揉了揉云魏的脑袋,说:“别想这么多。如果有人安排我喜欢上你,那我可真的会很感激他的。” 云魏撇嘴,骑士先生已经越来越油嘴滑舌了。他忍不住瞪了艾萨克一眼,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往队伍前面走去。 …… 众人一路平安地抵达了剧院的准备室中。 这一次,巴勒也领到了自己的剧本,原本空荡荡的封面,在书籍落入他的手中时显示出字迹来,他将要扮演的角色是『睡神·珂潘』。 云魏皱了皱眉头。 他记得,艾萨克以前告诉他说,诸元大陆在帝利斯之前是没有神只存在的。 光辉之主帝利斯,才是诸元大陆出现的第一位神。 但这时,所有人都坐到了石椅上进行紧张的通读准备,云魏只能按捺下心中的疑问,翻开了自己手里的剧本。 因为他饰演的角色阿尔赫已经在上一幕领了盒饭,今天的剧本里并没有他的戏份。他手里的书籍只有简单的情节梗概,后面的台词页全是空白的纸张。 与上次的情节相比,今晚的剧情显得更加平顺,连一波三折都谈不上: 失去了挚友的阿拉贡意志消沉,芬里尔与露西努力地进行开解,却并未起到多大的作用。就在这个时候,他们遇到了在此地沉眠的『睡神·珂潘』。 在珂潘的帮助下,阿拉贡重整旗鼓,再次向暴君卢瑟发起挑战,最终战胜了暴君。众人合力将『诸元之心』封印。而在露西的建议下,阿拉贡最终加冕为皇,开辟了第二皇朝。 以上就是『圣夜·终章』的全部内容,云魏越发怀疑这剧本的存在,就是在记录一段真实发生过的历史。 但作者的笔法过于直白,完全不同于他这些天来看到的那些含蓄隐晦的历史记录,因而权威性与真实性又有些存疑。 非要说的话,其实剧本里的漏洞也很多,很多情节的逻辑与细节也没有交待清楚。 比如说珂潘到底提供了怎样的帮助,为什么阿拉贡就突然振作起来了? 还有就是,故事的最后,睡神、圣女和游侠的下落也完全没有提及。 而跳出剧情本身,疑点就更多了。他们之前推测说这个试炼应该是第一皇朝进行布置的,但明明剧本里的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在两个朝代更替的时候。 也就是说这个试炼的布置时期不会早于第二皇朝建立之前。 云魏很想立刻起身找艾萨克进行探讨,但当他扭头望向对方时,他又放弃了。很明显,对方饰演的角色是今晚绝对的主角,此刻正眉头紧蹙默诵着冗长绕口的台词。 云魏深呼了一口气,闭上眼,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很快,短暂的半个小时就一闪而逝。烛火熄灭,登上舞台的入口再次出现。 云魏跳下石椅,走到入口处进行观察,却发现似乎有一道透明的幕墙阻隔着他。他伸出手,却根本无法越过入口处看不见的墙。 舞台与准备室,仿佛是被隔开的两个世界,云魏不由得有些怔愣。 见状,谢慕琅安慰道:“云兄,那你就在这里休息片刻,等我们的好消息。” 薇薇安也开了口,“嗯,我会好好看着他们的,肯定没问题的。” 云魏点了点头,微笑着鼓励道:“嗯,大家加油,我会在这里看着诸位的演出的。” 他站在入口处,与上台的队友挨个击掌,脸上的笑容看上去相当完美自信,就像最后一环试炼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游戏。 唯有落在最后的艾萨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动了动唇,无声地询问道:“出什么事了?” 云魏抿了抿唇,与艾萨克对视了片刻,说:“没什么,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再跟你讲。” “嗯。那,等我。”艾萨克沉默了刹那,他轻轻地给了云魏一个拥抱,然后向台上走去。 …… 随着幕布缓缓拉开,剧场后方的追光灯亮起,台上的演出随即开始。 冰冷僵硬的旁白拖着一如既往的机械声音,不厌其烦地交代着故事发生的背景。从云魏的角度看过去,他只看得台下毫无生机的雕像们,正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舞台。 这让他的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惶恐,与艾萨克相识以来日益增多的真实感,此刻正如潮水一般无可挽回地退去。 他的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一直以来他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 顷刻之间,他就像一个被拆碎的破布娃娃,各种负面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喧嚣作响,让他整个人无比的疲惫。 云魏失去了继续观看下去的兴致。或者说,他很害怕站在那里,与一群毫无感情的怪物一起,凝视着舞台上『表演』出来的故事。 故事本身,就带有虚假的属性。此时此刻的他,本能地害怕着一切与真实相违背的事物。 他走到石椅旁,拿起自己放在那里的阿尔赫的剧本,重重地跌坐到坚硬的椅面上,在一片漆黑的宁静里,呆愣着望着散发着荧色冷光的入口。 舞台上的剧本似乎进行到了珂潘的部分,他听见睡神开始了声情并茂的朗诵: “寂夜多梦古今长,空怅惘,一别再难相凝望……” “徐回首,何时方道本寻常?唯有梦中再聚首,烛下只影话别殇……” 巴勒的声音显得有些稚嫩,偏偏分配到的台词又很晦涩难懂,云魏下意识地翻开了置于膝上的剧本。 而刚一打开剧本,他就反应过来,他的剧本里并没有其他角色的台词。 确切说来,他今天晚上的台词部分,他刚刚已经看过了,因为今晚并没有他戏份的缘故,那里一片空白。 云魏自嘲地笑了笑,他也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他正要阖上手上的书本,余光却倏然发现,原本应该干干净净的书页上,竟然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云魏连忙从靠背处起身坐正,释放出一个照明术。照明术的光芒远弱于舞台上苍白的追光,而台上众人正忙着演绎剧情,应是不会注意到这边的。 他朝着突然显现的字迹看过去,只见上面的第一行就写着: 『致千百年后的你:』 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就在照面的一瞬间,云魏就想起了那本《阿尔赫的情话集》。 难道发生的这一切,又都是阿尔赫的杰作? 可是对方不是已经死于暴君卢瑟的元素洪流了么? 云魏暂时按捺下心中源源不断的疑惑,继续向下浏览起来。 这是一封语言非常凝练的信,只见上面写道: 『相信阁下此刻对发生的一切都感到十分困惑,很抱歉,这一切确实因我而起。』 『我预见了诸元大陆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深渊,然而囿于我自身所处时代的局限,我能做的实在微不足道。』 『所以我对不朽的星空许下了愿望,我飞出去,你飞进来,用我的离去换取了你的到来(我相信,如果你已经看过我的诗集,你能理解我此刻的比喻)。』 『具体的细节,如果我们未来还能再度重逢,我会更加详细地对你说明。』 『此时此刻,请务必原谅我,以及接受我的拜托:替我守护阁下此时身在的诸元大陆。』 『诸元大陆拥有未来的无限可能,甚至可能成长成为一个主次元(当然了,那个时候你我都早已消失不见),因为它是整个星域里,唯一可以不断进化的位面。』 『因而混沌渴望吞噬它,深渊渴望霸占它。但你切记不能让它们得逞。』 『谨记,切勿向任何人提起我的存在。发生于这片空间以外的一切,深渊均会知晓,从而导致结局处,那不可避免的失败。』 『请相信,你我皆是真实存在过的美丽生物。除此之外,阁下仅需对爱与永恒深信不疑。』 『以上,敬礼。同时致以阁下,我最好的祝愿和敬意。』 落款处的签名则一改上文的娟秀,反而显得洋洋洒洒,不禁让云魏联想起对方对爱情的疯狂赞叹。 就着光球闪烁的辉光,他努力地辨别了一下,拼读出了对方的全名: 阿尔赫·斯塔。 读完了这封信以后,云魏心中不仅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愈发沉重。他快速地默背起对方信中的每一个词语,甚至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因为他知道,等试炼一结束,这封信又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当他确信自己已经将上面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的时候,入口外的演出也正好进行到了尾声,云魏遥遥听见观众席上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 书页上的墨痕也随之渐渐淡去。 脑海中,熟悉的机械声再次出现,冰冷、僵硬、毫无感情。 『恭喜六位挑战者,顺利完成所有的试炼。湮灭于时光之中的万法之塔,将在一个月内完成修复。请诸位在三十天后的午夜,推选出进入万法之塔的唯一人选。』 第51章 斯塔 在这道宣判最终结果的声音消失后,熟悉的失重感再度传来,刺目的白光湮没整个世界。 待光亮终于黯淡,云魏睁开眼,便发现自己果然再次置身于钟楼前的花坛。 可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感慨,就被不远处的场景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只见原本暗色的残败塔基,被一棵巨大的橡树嫩苗所取代,橡树苗通身散发着荧亮的白光,将漆黑的夜空照得透亮。 枝条延展,既像广博无边的冠盖,又宛若垂天之云。无数嫩叶在不断延展的枝条上萌蘖苏醒,它们在风中轻轻晃动,似乎每一片吐绽的嫩叶都在无声地吟唱着久远的故事。 “难道,这就是……『万法之塔』?”云魏听见身后传来少女的轻呼,是薇薇安。 “想来应该错不了。”谢慕琅点了点头,他被刚刚的那幕戏折腾得够呛,此刻正长身而立,双手环胸,“我们可真幸运。一路上有惊无险,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 “哼,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了。”理查德却冷笑道,他从地上起身,冰冷的竖瞳有些诡异,“没听见最后的声音提醒么?最后我们当中,只能有一人能进入到里面。” 他环视了众人一圈,最终目光却落在了云魏身上,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云魏注意到对方不算友善的目光,回望了过去,他发现理查德此刻面色惨白,桀骜的银发耷拉着,似乎被汗水浸透了。 他刚想说什么,但薇薇安此刻却是蹙着眉头开了口,“对我来说,进入塔里与否并没有那么重要,能够与大家一起冒险,就足够令我开心——” 然而,理查德却开口打断了她,银瞳闪烁,“哦?不愧是罗丝家族的大小姐,说起话来,可真是大方呢。” 薇薇安当即变了脸色,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她第一次遇到这么无礼的龙,心下有些恼了。 云魏听到理查德话中的内容后,不免有些讶异,原来薇薇安竟然来自罗丝家族,第二皇朝皇室直隶的三大强力封臣家族之一。 他忍不住看了眼艾萨克,对方也正看着他,还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云魏不由得想起刚遇到薇薇安的那一天。自己那时竟然还醋意满满,在『鹫尾之羽』旅馆里,一个人难过得要命…… 心里像是有开水壶烧开了正在疯狂尖叫,但他却是面无表情地挪开了视线。 眼下的气氛明显不对。 不,确切地说,是理查德今晚格外不对劲。 但对方是今天开始才变得不对劲的么?还是说…… 云魏不由得想起阿尔赫的叮嘱,眸光一暗。 理查德与薇薇安正在僵持,谢慕琅却及时地站了出来,有些担忧地道:“龙先生?你是不是还没从刚刚的戏里面缓过来……我看你状态不是很好。” “其实薇薇安小姐说得也没错,重要的难道不是大家一起克服困难的过程么?” “过程?”理查德掸了掸自己胸前并不存在的灰尘,咧了咧嘴,“小朋友们,陪你们过家家的游戏,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他径自向身后的暗色中走去,语气轻佻而危险,“总而言之,我们的联盟到此为止。我是不会轻易放弃进入『万法之塔』的机会的。” “龙先生!”谢慕琅冲着理查德离去的背影喊道,他飞快地扫了眼在场的其余几人,道:“我追上去看着他。告辞。”话音未落,他便闪身消失在原地。 “发生了什么事?”等到那两个人都走远,巴勒才如梦初醒般地左顾右盼,却见在场的另外三人神色都很复杂。 但他也没有想太多,他向来都不会想太多。 于是他看向云魏,笑呵呵地说:“其实我都没怎么出过力,何况我也不是魔法师,你们到时候就不用考虑我了。” “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回去睡觉啦!诸位晚安!” “晚安,巴勒。”云魏朝眼皮都快要阖上的小胖墩挥手告别,他随即看向薇薇安,安慰道:“理查德说话就那样的,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也……” 他本想说他其实也不那么看重进入『万法之塔』的机会,但当他一想到光辉之主,一想到遭遇的深渊使徒,一想到阿尔赫的拜托,他就仿佛身上压了好几座大山,只能悻悻地闭了嘴。 他真的很需要这个进入『万法之塔』的机会。 薇薇安轻嗤道:“呵,我才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呢。” “看起来,那个声音说万法之塔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进行修复,指的是让这棵橡树在一个月后长到成熟。”艾萨克站在云魏的身后,正在仔细端详着缓慢生长中的树苗,没有注意到对方脸上此刻的表情,“你们知道么,我们体内的『时之枝』,其实就是一棵倒立生长的橡树。” 薇薇安摆了摆手,说道:“这难道不是最基础的常识——呃,不会克劳德,你竟然不知道?”她看到云魏脸上竟然浮现出格外新奇的表情,顿时有些不可思议。但旋即她想起对方可能来自远离大陆的碧璃城,便又觉得挺合理的。 云魏脸上挂起浅笑,摇了摇头道:“嗯,我不知道原来那是橡树。” 橡树,好熟悉的树名,除了月花城中四处可见的橡木家具以外,他是不是还在哪里听到或者看到过? 不过此时他还有另外一件事。他对薇薇安说:“对了,薇薇安,你可以叫我云,这是我本来的名字,和『克劳德』一个意思,就是指的天空上的云。” 经过十多天的相处,他对这个聪颖活泼的金发姑娘挺有好感的,便干脆也告诉了对方自己的姓氏。 谢慕琅喊他云兄,艾萨克也喊他云,别人小姑娘却一口一个克劳德,总感觉显得太生分了。 “好的,『赢』。,真是个美妙的寓意。”薇薇安顿时眸光闪亮,她其实一直都想跟着这样喊了,只是对方没有主动提出来,出于礼仪考虑她还是叫的克劳德。 云魏:“……” 好,其实说起来比艾萨克当时的“晕”还是要标准一些,至少听上去怪喜庆的。 薇薇安今晚看上去很是疲惫,又寒暄了一阵后,她便也同往常一样向二人道别。 于是坐在地上心事重重的亡灵法师,又一次地在月下,与他的骑士四目相对。 云魏仰起头,说:“艾萨克,我有很多问题。” 其实他今晚也很累,是心灵上的倦怠和脆弱。此时此刻,他无比怀念艾萨克的怀抱。 但幸好,艾萨克很懂他。 对方在他的身后坐下,并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让他放松地靠在自己宽阔的胸膛上。 这是云魏最钟情的姿势。 他听见艾萨克在他的耳畔说道:“那就问。” 就像大海里的漂流瓶被星夜下的渔网捞起。 对方一如既往的温和与耐心,让云魏终于慢慢镇定了下来。 他想了想,却是问道:“暴君卢瑟所在的第一皇朝,他们的姓氏是什么?” 身后的骑士沉默了片刻,似乎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不过此刻的云魏却有着足够的耐心来等待,他放松地赖在对方可靠的怀抱里,懒洋洋地打量着不远处沐浴着月华的橡树。 真的很难想象,原来这就是诸元大陆所有魔法师的圣地,早已湮灭于时光中的『万法之塔』。 “斯塔。” 然而他却听见身后的从者这样回答。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第一皇朝的姓氏就是斯塔。他们的先祖对着永恒的星空立誓,要世世代代守护着诸元大陆的万物与文明。” “于是群星赐予了他们自己的名姓,让他们代替不尽闪耀的星子,永远守望着失去了群星的天空里,延绵无尽的黑夜。” 第52章 默契 在听见“斯塔”两个字的时候,云魏的心中就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可他偏偏要控制住自己,不露出任何的异常。 他还记得那封被他从头到尾背记下来的信笺,落款的名姓洋洋洒洒,写的正是: 阿尔赫·斯塔。 在这一刻,他似乎终于明白棋盘之上的隐喻了。 云魏近乎平静地听完艾萨克的叙述,缓慢地抬头看向漆黑一片的天空。 他这才发现,原来诸元大陆的夜空除了那轮明月以外,一无所有。空洞的黑夜像是无边无际的宇宙,在这一刻,他的心中油然而生出同样无边无际的孤独,眼眶蓦地湿润了。 这不是独属于他的孤独,而是属于整个诸元大陆的孤独。 他仿佛突然间就听懂了阿尔赫的隐喻: 『因为它是整个星域里,唯一可以不断进化的位面』。 所有文明都已然被深渊吞噬殆尽,诸元大陆是整个星域里唯一闪耀的明星。 “云,你还好么?”见怀中人默不作声,艾萨克不免有些着急。 但突然的,他听见他的契主命令道:“吻我。” 不明所以的骑士迟疑了片刻,就再次听到怀中人的命令—— “用力吻我,艾萨克。” 这一次的语气近乎严厉,他却听懂了对方语气背后的惶急,这让他的心底也生出几乎同样的茫然无措。 于是在刹那间,他没有再重复那毫无意义的“遵命”二字,而是猛地低头吻了上去,带着类似啃噬般的凶狠。 不再是以往的蜻蜓点水,此刻的两人唇舌交缠,好似无师自通一般。 云魏枕在从者结实的臂弯里,任凭对方冰凉的舌头凶猛地席卷掉自己口腔乃至肺部所有的空气,只有在此刻近乎寂灭的濒临感中,他才缓慢地汲取到自己存在的真实。 薄云遮掩了明月,鹫尾花的花露滴落到下方的苔藓上,震颤出起伏的波浪。 这是难舍难分的一吻,带着近乎抵死缠绵的疯狂。 再进行下去的话,可能就不仅仅止于一吻。感受到身体的异样,艾萨克的理智及时回笼,他终于放过了怀中大口喘着粗气的契主。 此时的云魏眸光潋滟,像是荡漾着无边的水色。 他似乎没有控制好力道。盯着云魏有些肿胀的薄唇,艾萨克的眸色有些深沉。 “扶我起来,艾萨克。”云魏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的脸颊已经红成了熟透的大虾,偏偏他不敢去面对始作俑者此刻灼热的视线,只是用手臂挡住了眼。 “遵命。”他听见艾萨克沉默了片刻后,如此说道。 腰间传来适当的力度,稳稳地将他托住站了起来。 自以为总算逃过一劫的云魏刚松了口气,就听见他那古板坚毅的从者,凑到他的耳边汇报道:“云,我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所以完成得不太好。” 对方的汇报戛然而止,云魏却听懂了对方未尽的含义。在那打着颤的声音下,跃跃欲试的摩拳擦掌,让他此刻生出骑虎难下的懊恼。 “不,你表现得很好。”云魏艰难地评价道,他不敢扭头看对方的表情,他缓慢地补充道:“至少,我很满意。” 不过艾萨克没有就此放过他,对方一个迈步就来到了他的身前,双手却是稳稳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本以为对方还要继续这个话题。 但很快,他发现他又想错了。 云魏看见艾萨克俯下身,认真地与他对视。他听见对方沉声道:“云,你有心事。” 那双他无比挚爱的烟灰色眼眸清澈如初,此刻正忧郁地凝望着他。 在对方专注的凝视里,云魏轻轻地点了点头,承认了自己的隐瞒。此时此刻,他又有些想哭。 他说:“对不起,艾萨克。我有一些秘密,但我却不能告诉你。” 关于《死者说》,关于阿尔赫,不知不觉间,他自己的身上也背负起了那么多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但偏偏对方是与他朝夕不离的恋人,是承诺了将永远守护着他的伴侣。云魏内心充满了愧疚,又为这样的隐瞒痛苦无比。 而在这样的痛苦背后,是他埋没在内心深处的恐惧,他害怕对方会不满于他的隐瞒,最终也弃他而去。 但他却听见艾萨克说道:“没关系的,云。” “人人皆有隐秘。只要你还喜欢我——只有这一点,你无需向我隐瞒。” “虽然我也会很难过,但我是在为自己的不够强大而难过。如果你此刻内心痛苦,我会恨自己不能分担你心中的痛苦。” “云,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更加努力的。我会努力地变得更加强大,让你有一天,能够放心地对我敞开心扉。” 云魏闻言,却是瞪大了眼,竭力不让泪腺中酸胀难耐的液体涌出。 当他想用低级的欲望去拙劣地掩藏自己的心绪时,对方却顺从地配合着他荒唐的索取,在他平静之后,对方却主动揽起了全部的罪责,虽然艾萨克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的艾萨克一直都是如此,坚毅真挚,坦荡诚实,对他拥有近乎无底线的宽容,而对方的这份宽容,却让他的内心备受煎熬。 他明白,他似乎永远也给不了对方同等重量的爱。 “艾萨克……我……呜……” 在这一刻,云魏忍了快一个晚上的泪水终于决堤,他扑倒在艾萨克的怀里,近乎放肆地呜咽着。 “噢,云,噢……” 艾萨克就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他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最终却只是在契主的后背上缓缓地轻拍着。 …… 就在这一天晚上,两个人顺理成章地睡在了一起。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他们挤在云魏卧室里狭窄的单人床上,在无言的默契里,相互依偎着。 云魏侧躺着,他背靠着艾萨克结实的胸膛,握紧了怀中坚不可摧的臂膊。 明朗的月光透过轻薄的纱帘,洒入室内。云魏睁眼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轻轻开口: “艾萨克。” “嗯?”高大的骑士此刻亦有些倦怠,连回答都仿佛带上了浓重的鼻音。他闭着眼,凭着身体的本能凑上前去,在契主的颈窝里蹭了蹭。 “我喜欢你。”云魏缓慢说道,每一个字,似乎都经过了他的深思熟虑,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加斩钉截铁。 “我也是。” 骑士的回答十分简短,只是抱紧怀中人的臂膊又紧了紧。 第53章 得意 在心上人的怀抱里醒来,看见第一缕晨光的时候,云魏发现自己的心境又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并不来自于他几乎在一夜之间突破到了五级中阶的时之枝,而是来自身后恋人宽阔的胸膛。 或许逻辑应该倒过来。正是因为有了身后那可以纵容他恣意依赖的怀抱,他的心境才得以变化,让时之枝愈发葱茏茂盛。 就像向来没有赖床的习惯的他,此刻窝在艾萨克的怀里,却忍不住想再眯眼小憩一会儿。 但这其实又根本无所谓,毕竟理解魔法最不需要逻辑,而后者偏偏与爱情暗通款曲。 “醒了?”脑后传来慵懒低沉的嗓音。 “嗯。但我还想再睡一会儿。”云魏主动抱住身前的胳膊,轻轻地蹭了蹭。 即使艾萨克的体温较低,只要两个人紧密相贴,对方的怀抱依然还是会变得温暖起来。在对方近乎宠溺的低笑声里,云魏可以想象对方此刻凝望自己的目光。 或许以后还会有无数个这样的清晨,美好到足以让他放慢脚步,仔细地体味生命中漫长流逝的每一秒。 …… 白天的课依然是苏珊女士的《初级施法技巧》,这门课主要介绍了瞬发魔法、高速咏唱、共时施法与魔法缄默准备等法师入门级技巧,即将进行到尾声。 云魏扫了一圈教室,没有看见理查德。 此刻,他正与身旁的艾萨克膝盖相抵,顶着苏珊老师炯炯有神的目光说悄悄话。 云魏说:“艾萨克,我们该去打一架。” 艾萨克闻言一惊,有些困惑,“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么?”不然为什么云会想要揍他。 云魏立起黑皮书,挡住忍俊不禁的脸,纠正道:“不,我指的是对练。我感觉这门课的内容,我已经全部掌握了,但是还不够熟练。” 艾萨克也跟着趴到桌上,压低了声音应道:“好啊,那下午我们去练武场。”他面上虽然不显,内心却有些纠结,他到底该赢还是该输。 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云魏强调道:“喂,你可不许放水——” “克劳德同学,请你站到黑板上来,给大家演示一下魔法缄默准备!” 云魏话音刚落,就听到了苏珊老师的点名,对方此刻正挥舞着教鞭,脸上洋溢着『格外亲切』的得体微笑——如果忽视另一只手掌心凝聚的球状闪电的话。 “好、好的!”在课堂上开小差被抓包,也是前世从来没有过的体会。云魏慌乱地放下黑皮书,在艾萨克好笑的目光里,手忙脚乱地向讲台上走去。 …… “谢少侠,请留步!” 上午的课结束后,云魏却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谢慕琅。 对方正准备闪人,闻言却是放下了已然高擎提起的小腿,略有困惑,“云兄?何事。” 云魏看了看周围还未散去的人群,又朝身旁的艾萨克示意了一下,只道,“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教室外的僻静处站定,云魏从空间内取出他誊抄好的《道德经》,递了过去。这些日子他每当看书累了,便停下来默几章其上的内容,好几日过去,终于是将整卷书默完了。 “这是——”谢慕琅有些迟疑,却还是双手接了过去。 这是一册纯手工制作的抄本,光是入手时的份量就能体会到对方的用心。封皮还用软牛皮扎了孔,镶嵌上铆钉,将容易磨损的边角处包裹了起来。 当他的目光落到封面上挥毫写就的三字题名时,神色立即一凛,当下就顾不得失态地翻阅了起来。 听见书页翻动时犹如浪花拍岸的响动,云魏缓缓道:“谢少侠,我并不确定我默下来的内容与原书内容出入大不大。”不过他之前看过的上半卷却与前世他整卷背诵的内容所差无几。 谢慕琅正埋首于后半卷内容之中,一边啧啧称叹,一边道,“无妨,正所谓『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要旨所趣,意先动而剑后至。” 云魏莞尔,能帮上忙他就心满意足了,于是正待开口告辞。 然而就在这时,已经大致浏览过后的谢慕琅却一把抱住了云魏,狠狠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把云魏吓了一大跳。 只见谢慕琅放开了云魏,向后退了半步,抱拳正色道:“云兄,你可真帮了谢某大忙了!” 他向来淡漠的星眸此刻正闪着激动的泪光,有些语无伦次,“如此,我当立即赶回碧璃去了——不,云兄,谢某就再待一个月,到时一定投你一票。” 投票?什么投票? 云魏愣了片刻,终于想起『万法之塔』的票选一人进入其中的事情,他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以为自己是在拉票。 他连忙道:“不,谢少侠,你误会了。即使没有万法之塔的试炼,我也会帮你这个忙的。更何况,我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有幸见过全书。云某所做,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少侠不必放在心上。” 谢慕琅听完云魏说的话,沉默了良久,道,“抱歉,云兄,是谢某先前曲解了你的好意。但无论如何,此物对碧璃事关重大。” “不瞒你说,谢某此次不远万里来到月花城,就是冀望能够找到这剑谱的下半卷。” 云魏见对方说得沉重,眉心也蹙了起来,不禁问道:“碧璃那边,是出了什么事么?” 谢慕琅微微颔首,承认道,“年前从东海来了一伙人,扬言他们才是碧璃的正统,叫嚣四大世家让出碧璃城。可这碧璃明明是在四大家族的带领下,花费了几百年,一担土一担土地在鲛人滩涂上垒出来的城池,怎么可能轻易拱手相让。” “但对方武技高强,打伤了我们不少人,最终在几大长老的斡旋下,我们立下了四剑战约,要在除夕那日一决高下。” 对方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信息量有些过大,云魏一时没有什么头绪。但他隐隐觉得,东海中的来客有些来者不善。 先是红月城,又是碧璃城……综合这些天搜集整理到的信息,他理所当然地把这一切和深渊关联了起来。 他思索了片刻后,沉声道:“谢少侠,除夕之时,云某定当赶赴碧璃,略尽绵薄之力。” 阿尔赫拜托他守护诸元大陆,而他并没有什么头绪,碧璃的局面倒也算是一个线索,他应能追查到蛛丝马迹。 这下轮到谢慕琅愣住了。 “这……”谢慕琅再次抱拳,诚挚道:“兄台大德,谢某没齿难忘。大恩不言谢,他日若有差遣,谢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见对方说得如此认真,云魏不禁笑了起来。很罕见的,他主动与对方碰了碰拳,轻声道,“嗨呀,你我都是自家兄弟,这么客气做什么。” …… 不远处的台阶上,褐发青年站得笔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身旁传来轻佻的哂笑声,宛如冰雪淬了毒。 “哟呵,怎么这样呐,自家小情人儿跑去跟别的男人亲热了?” 第54章 吃醋 艾萨克没有搭理身旁阴阳怪气的理查德,他正在自虐般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正与谢慕琅互动的云魏。 虽然云魏之前给他报备过,还怕他不高兴,额外奖励了他三次“狠狠的”亲吻,但此时此刻他还是有些控制不住内心深处不断翻涌的酸意: 云送了谢慕琅一个精心制作的小册子,上面的内容他根本看都看不懂,只觉得云的字迹像是画一样,让他好生喜欢,可云似乎都没有为他准备过礼物(那道彩虹转瞬即逝,不算数); 云被对方抱住了也没有立刻推开,还任由对方砸了三拳; 云居然冲对方笑了,还笑得那么开心; 云甚至主动与对方碰了碰拳头…… 他的心像被『酸液溅射』直接命中了,脆弱到千疮百孔。他明白自己不该继续看下去,越看越要胡思乱想,但他却又根本迈不开腿,无论是冲上去隔开他们俩,亦或是转身离开。 偏偏理智上来讲,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吃醋吃得很没道理,可他就是忍不住要生起嫉妒。 嫉妒又需要什么理由呢? 他就是想要完完全全地霸占云魏,并且他自己也承认在这方面他就是有很多阴暗的想法,他很想给云魏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打上自己的标签,若干年后对方翻看起来,会发现『它们都是与艾萨克一起度过的』。 对他来说,云魏就是他整个世界唯一的色味。他完全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云魏从他的世界中离去,他会变成怎么个鬼样子。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忌惮着所有靠近云魏的人,怕他们把云魏抢走。 可是,他又担心这样的自己令云魏厌恶,所以他必须装作一如既往的正直大度,就像一名完美的骑士,谨守着如戒律一般严苛的八大美德。 站在一旁的理查德冷冷地打量着这位身材高大的男子,对方此刻紧绷着下巴,脸色分明难看至极,却又舍不得移开视线,就像一只护食的小狗,眼巴巴地盯着被抢走的骨头。 这样的想法让他禁不住“啧”了一声,银色的竖瞳闪了闪,却变了腔调,“说起来,龙岛与泰穆布朗奇家族的千年契约已经快要到期了……您,就不想着再续签一下?” “哦?”艾萨克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目光却依然没有片刻的移动,他缓缓问道:“如今你可以代表龙岛?” “当然。”理查德的银瞳收缩了一刹那,显得有些森然,他话锋一转,“不过,您必须拿出足够有诚意的筹码。”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毕竟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对?皇太子殿下。” “我会考虑的。”艾萨克终于将视线从云魏身上移开,漫不经心地睨了他一眼。 “这样最好。”理查德的脸上浮现出了招牌式的邪魅微笑,“我的耐心很有限,希望您不会让在下多等。” 他注意到台阶下的两人客套的攀谈快要进行到尾声,于是双手随意地划拉了一下身侧的墙壁,迈进骤然出现的空间裂缝之中,“先告辞了。” …… “不行啊,我又输了。”云魏叹了口气,推开停在颈侧的木剑,朝艾萨克伸出了手,“我起不来了,拉我一把,艾萨克。” 他俩下午在练武场附近找了个封闭式的训练场进行实战练习,结果却是艾萨克单方面的碾压。对方不愧是诸元大陆最顶尖的战士,基本上每次云魏连起手的场地魔法还没释放出来,就被另一头的艾萨克近了身。 艾萨克看了云魏一眼,默默收起手中的木剑,朝赖在地上喘气的脆皮法师伸出了手。 掌心相贴,他稍一用劲儿,便将对方从地上带了起来。 艾萨克正准备松开手,却不成想到云魏直接扑到了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身。 艾萨克:“……”他悄悄地挺直了脊背,绷紧了后背的肌肉。 “你说我该用什么起手好呢?我一直计划着用云雾术衔接水盾,但是实际上还没完成瞬发就直接被你秒杀了。”怀里传来契主懒洋洋的抱怨,对方此刻的语气就像在撒娇,让他的耳朵有点痒。 艾萨克认真回想了片刻,沉声道:“在我那个时代,水法师的话,一般是先释放『迟滞之雨』,然后接上『净海之澄』。” 三级的大范围减益法术叠加水系性价比最高的五级增益类法术,能够迅速让整个空间充满浓郁的水元素,形成一面倒的巨大优势。 “噢,全都是我没练习过的法术。”怀里的青年似乎有些沮丧。 艾萨克连忙安慰道:“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更何况,法师本来就不太擅长单兵作战。”他说的是实话,云魏只是在对战经验上比较欠缺,无论是元素的亲和还是控制上,对方已经做到了无可挑剔的程度。 “真的?我真的表现得还不错?”云魏似乎被他激励到了,倏然抬起头来,亮晶晶的黑眸正期盼地望着他。 艾萨克舔了舔牙根,哑声道:“真的。” 他正要胡思乱想,却听见怀中人问道:“那,你心情好点了嘛?” 艾萨克顿时一僵,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你……噢,云,被你看出来了么?” 云魏笑了起来,却是更加用力地抱住了自己的从者,在后者的下巴上调皮地亲了又亲,最终却被对方忍无可忍地捉住,惩罚性地来了个“狠狠的”一吻。 仿佛所有的空气再次被对方狠狠地攫取,云魏失神地看着训练场极高处的灯光,缓缓地闭上了眼,沉浸在艾萨克带来的汹涌情意里。 一吻结束后,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艾萨克用指尖摩挲着契主肿胀的红唇,在对方羞愤欲死的目光里,一本正经地释放了一个『光疗术』。 艾萨克闷闷地开口道歉:“抱歉,云。我——” 云魏摸了摸他凌乱的棕褐色头发,打断了他,“不用道歉,艾萨克。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只会更加嫉妒。” “不用向我隐藏你的真实感受,”云魏抓起他的另一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说:“你看,我的心正在为你而跳动。” “不得不承认,我的内心其实还有那么一丝窃喜,我很喜欢你对我的在意。” 郁邑了半天的澎湃情绪,压抑了很久的负面情感,在对方坦诚而又炽烈的言语里一扫而空,艾萨克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了云魏。 两人耳鬓厮磨后四目相对,又涌现出许多缠绵的情话…… 这天下午,两个人一直都泡在训练场里。 最后,云魏彻底耗光了魔力,懒懒地靠在艾萨克的胸前,用他最喜欢的姿势。 他动了动手指,垂眸道:“艾萨克,马上要魔武大比了,我们该不该参加呢?”参加的话,他总觉得有些胜之不武,毕竟他都已经是五级的魔导士了,跟一帮三级的小孩子打架实在是太掉价了。 可是不参加的话,又总觉得学院的生活有些遗憾。 艾萨克捉住了他动弹的手指,放到唇边吻了吻,笑道:“看你咯,反正我陪着你。” “唉……好纠结啊!”云魏仰头枕在对方的肩上,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 第55章 危机 然而,世事总是出人意料,后面发生的事情亦证明,云魏当时的惆怅显得多么可笑。 第十三日。天色阴沉,秋风渐起。 这天早上起来,云魏的眼皮就跳了几下。 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体验,就好像控制眼皮的肌肉失去了控制,依靠自己的某种意志在不断痉挛。你的视力依然清晰,昨晚的睡眠也很充足,身体亦非常健康…… 你完全想不出理由为自己叛乱的眼皮开脱。 哪只眼睛跳是财?哪只眼睛跳是灾? 云魏在心中问自己,他有些不确定,而就在思索的片刻里,就连刚刚究竟是哪边的眼皮跳过他也不确定起来,于是他只能喊道:“艾萨克!” “怎么了?”挺拔的骑士先生正在木桌那边准备着二人中午的三明治,闻言却是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餐刀,来到了云魏的身旁。 云魏仰头道:“我刚刚眼皮跳了。” “嗯?”听到男友这么说,他烟灰色的眼眸满是困惑,“让我看看。” 艾萨克揽住云魏的腰,让对方可以放心地仰躺在他的臂弯里。他低下头,凑近了云魏的脸,仔细地端详着对方的眼睛。 黑曜石般的乌眸仿佛是世界上最大的谜语,他很难想象这双此刻如此冷淡的眼眸,亦会因为他的举动而变得迷离,潋滟起无边水色,氤氲起无量柔情。 但事实却是,他时常做到。虽然连他自己都很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这样的魅力,让云魏变得那样生动活泼。 艾萨克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哑声道:“哪里在跳?”他的目光在云魏的眼睛上流连了一番,却不经意地掠过对方的鼻梁、小痣,最终抵达那轻薄的红唇时,再次变得深沉起来。 他忍不住看向云魏,云魏也正看着他,睫羽微阖,既是无声的默许,又是热情的邀约。 于是艾萨克再次低下了头,将对方的情意深深采撷。 当然了,这次没能顺利地进行一次“狠狠的”,因为云魏及时地抵住了他的胸膛,红着脸嘟囔了一句“要迟到了”,两个人顿时恋恋不舍地分开,各自慌忙地收拾了起来。 …… 大概是因为天气凉了的缘故,今天的课堂也显得更加死气沉沉。 瑞欧先生的《通史课》已经教授完毕,此刻他正像一只剥着榛子的松鼠,在讲台上念叨着新开的《灵数学》: “十三这个数字意味着不祥,往往与突如其来的厄运或者不速而至的凶客联系起来……” 云魏正低头看着黑皮书上面罗列的质数,试图找出它们之间潜在存在着的某种关系,听到瑞欧老师絮絮叨叨的话语,却突然打了一个激灵。 他的眼皮刚刚又跳了一下。这回他很清楚,是右眼皮。 “怎么了?”艾萨克转过头来看他。对方的腿骨太过粗长,坐在紧窄的座位里,大腿总是自然地朝两边分开,这些日子里两人上课时总是膝盖相抵,也算是情侣间的小情趣。 云魏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什么,只是我在想,今天是我们来到学院的第十三天——” “嘭!” 他的话音未落,教室前方的橡木门就突然被闯入的一队兵士撞开,因为橡木门上绘制的风系隔音法阵的缘故,众人对他们的靠近竟然一无所觉。 为首的军官是典型的红月王国禁卫打扮,红白相间的羽饰与裘毛,像极了盛开的鹫尾花。只见他朝瑞欧先生点头致意后,便踏上了讲台,手按佩剑,高声道: “诸位尊贵的女士及先生,请于一个小时内在学院门口集合。月花城外出现紧急情况,城内守备不足,需要紧急征调各位参与防守。” “这是国王陛下亲自签发的征召令,还请诸位过目!军情紧急,刻不容缓!” 他说完后,两个随从立即展开了一张崭新的羊皮纸,上面的落款格外潦草,应该就是红月国王的签名。 早在军官说到“月花城外出现紧急情况”的时候,台下的学生们就炸开了锅,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在座的学生大多是大陆列国的贵胄,虽然此时此刻亦要服从领土主人的紧急征召,却也并不太放在心上。 云魏凑近艾萨克,压低了声音问道:“不是说『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么,为什么红月王国的国王可以命令学院的学生们?” 艾萨克答道:“一般情况下的确如此。但你注意看,羊皮纸的落款处可不仅仅有国王的签名,还有教廷的印信,说明事情已经超出了世俗的范畴,我们的敌人应该是——” 艾萨克顿了顿,缓缓说出口:“神之敌。” 云魏顺着艾萨克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在羊皮纸的角落处看到了代表教宗权威的三重十字,他有些不敢置信,“你是说,城外出现了亡灵法师?” 他讪讪地住了口,这段时间过得太过安逸,他都快忘了自己也是个臭名昭着的亡灵法师。 先是红月、碧璃,如今连大陆腹地的月花城都不得安宁…… 仿佛深埋在心中的不安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云魏感觉自己的心正在一点一点地下沉,不断升起的冷意,让他的血液都快冻结了。 “你和他们熟悉么?”艾萨克在他的耳边问道。 云魏偏了偏头,否认道:“不,我没有和他们有过交集。”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亡灵法师这个身份有多么尴尬。 虽然他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是面对着身前骑士正直英勇的眉眼,他心中却生出一种近乎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他很担忧同行们那些导致声名狼藉的罪行传入艾萨克的耳中后,对方会不会对他生出不好的看法。 但艾萨克却牵起了他的手,安慰道:“没事,我们跟着去看看。毕竟神之敌,可并不仅仅只有亡灵法师。” 艾萨克已经站起了身,云魏没有理解到对方真实想要表达的意思,究竟是在说他们都是神之敌,还是如字面意义所讲,在安慰他可能城外出现的不一定是亡灵法师。 他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对方的大手,跟着对方起了身。 …… 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学生们稀稀拉拉地走到晨曦大道上,看得那严肃的军官眉头紧皱。他喊道:“集合!你们三个人分成一个小组自己站好!动作要快!” 云魏看见薇薇安、谢慕琅与巴勒就近站到了一起,他忍不住大声问谢慕琅道:“谢兄,理查德跑哪里去了?” 后者却是无奈地耸了耸肩,撇嘴道:“不知道啊,他今天早上也没来上课。” 云魏正在左顾右盼,考虑着再找哪个同学一起,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冷漠至极的嗓音: “喂,你们缺个人么?正好加我一个。” 他循着声音看去,却见到了那个熟悉的金发寸头,对方正一脸痞气地盯着他跟艾萨克交握的手。 第56章 恻隐 只一瞬间,云魏便想起埃涅阿斯的恶劣事迹来,他刚想开口拒绝,却听见艾萨克道:“行啊,我们这里正好差一人。” 看起来两人却是认识的。 云魏抿了抿唇,看向了艾萨克,只听对方向他介绍道:“这位是埃涅阿斯,五级土系剑师,实力还不错,我们上周在擂台交过手。嘿,埃涅阿斯,这是克劳德,我的男朋友。” 看来两人纯粹是相互切磋过的关系,云魏松了口气,他也不是八卦的人,之前席德的事情没有跟艾萨克说起过。秉着公事公办的态度,云魏朝对方点了点头。 却见埃涅阿斯饶有趣味地打量了他一番,对艾萨克道:“哦,他就是你要‘守卫的信念’么?” 守卫的信念?这又是什么意思? 云魏疑惑地看向艾萨克,却很罕见的,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慌乱的羞涩。 艾萨克眼神躲闪,随口打着哈哈,“没什么,就是之前打着打着,就想起你来了……” 云魏摇了摇头,他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心里涌上些莫名的甜,脸上却没显露出痕迹来。 埃涅阿斯见状,却嫌弃地“啧”了一声,冲云魏开口道:“喂,那什么,克劳德,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云魏闻言,眼里的笑意却敛了起来,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没错。上周在通往图书馆二楼露台的楼梯口,我与阁下有过一面之缘。” 他说的时间地点很清楚,表达的意思也很明白,埃涅阿斯立刻就想起了那糟糕至极的一天,原本痞里痞气的脸色顿时也臭了下来。 艾萨克瞧出两人之间的不对劲来,不禁有些担忧,“云?” 云魏捏了捏他的手,安慰道:“没什么,一些私人恩怨罢了。” 他转头看向埃涅阿斯,说道:“放心,埃涅阿斯,我不会把私底下的情绪带进任务里。虽然就我个人而言,我很鄙夷阁下的所作所为。” 被一个一年级的新生如此羞辱,埃涅阿斯很难不动怒。他拔出了附魔的大剑,正要上前教训一下云魏,却被上前一步的艾萨克挡住,“抱歉,阁下,我想您还是另外找人组队较好。”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让埃涅阿斯又想起了惨败的那个下午。他冷哼一声,收起了大剑,悻悻地走远了。 而这个时候,云魏才凑到艾萨克身边,大致地讲了一下埃涅阿斯对席德所做的事情。 艾萨克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对云魏说:“我对你,是认真的。” 云魏瞪了他一眼,用拳头抵了抵他的胸膛,嗔道:“你够了,我快要听腻了。” 然而云魏却不知道,这些贵族之间的龌龊事情,其实在诸元大陆屡见不鲜,情私、仇杀属于贵族们司空见惯的寻常事情,曾经还有一个家族以通过联姻及谋杀来“合法”扩大领地而出名,以至于忠贞的泰穆布朗奇家族一直以来都可以算是诸元大陆上的另类。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的军官大喝道:“时间差不多了,鹿娜迦勒学员方队,出发!” 不到百人的青年学员队伍开始散漫地行动起来,朝着城西方向动身。他们花枝招展,他们朝气蓬勃,他们喜笑颜开,他们天真烂漫,看上去就像是去秋游一般。 走到晨曦大道的尽头时,他们与翘望的学院教师们挥手告别。在那里,苏珊女士正一边用手绢抹着眼泪,一边挤开身旁昏昏欲睡的瑞欧先生,冲到街道边沿,大喊道:“孩子们,千万要注意安全!” 学校的老师们大多是五级左右的职业者,被编入了宫廷法师的方阵,正在等待集合。 教廷那边事先知会了还在南方出席会议的维克多校长,因此即使苏珊并不赞同让刚入学半个月不到的新生们前去冒险,却也无可奈何。 出了西门,景色顿时变换。与月花城内的华丽精致截然不同,城外一片嘈杂萧索,似乎就连空气都是污浊的。 放眼望去,这里挤满了前来避难的村民,乌泱泱的一片,目测约有数万人之众。他们衣衫褴褛,或坐或卧,面露惶恐。 艾萨克想要上去打听一下消息,似乎被吓破了胆的村民却支支吾吾,问不出个所以然。在队伍后方殿后的军士反而气势汹汹地冲上前来,挥舞起手中的战锤,让靠近土路的村民挪得“远远的”,不过语气可没那么客气。 云魏和艾萨克对视了一眼,心中愈发不安。他蹙眉道:“就这样把他们扔在城外,如果到时候城外的防线失守,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觉得倒不如先把难民们全部先放到城内去,但旋即他又想到城内市民与贵族的做派,便又知可行性不大。 然而他半天没有听到回答,云魏心下奇怪,又抬眸看了对方一眼,却见艾萨克的面色格外阴沉。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艾萨克,只见对方板着脸,下巴绷得格外用力,连眉心都是紧皱的。 云魏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艾萨克还是第二皇朝的末裔,诸元大陆上的人们,从法理上来讲都是他的子民。 可他来到诸元大陆这么久,对底层民众的困苦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中世纪初期落后的生产力与粗放的生产方式,注定了底层民众不得不温饱线上挣扎。而就在两个月前,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这里虽非末世,却亦远非天堂。 一时之间,他有些无措,仓皇改口道:“没关系,我们一定能够守护好他们的。” 说出口后,连他自己也知道这安慰是多么苍白无力。 艾萨克终于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说。 …… 队伍一直持续行进了一个多钟头,把月花城远远地抛在了脑后,遥遥地望过去,似乎还反射着七彩的光辉,就像是地平线处缀着的一颗明珠,云魏知道,那是城内圣露西大教堂华丽的钟楼。 他们方队在这处河谷前的空地处短暂休整,云魏与艾萨克背靠着一棵清瘦的栗子树,安静地喝着水。 然而就在这时,从队伍后方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应是一队教廷骑士路过。云魏头上笼着兜帽,他头也没抬,因为一路上他们已经遇到了很多这样的情况。 然而,这次的情况却有些意外。 方才疾驰而过的马匹却在主人的呼哨声中突然停下,马上的骑士向同伴们招呼道:“莫克祭司,你们先走,我等会儿追上你们。” 马蹄踢踏,踩着不紧不慢的节奏缓慢回转,云魏心下诧异,忍不住抬起头,在看清对方模样的瞬间,瞳孔一缩。 只见来人勒住了枣红色的马匹,一个翻身就下了马,来到云魏身前站定。 在云魏惊讶的目光里,红发骑士笑了起来,说道:“好久不见,克劳德。” 第57章 妒意 突然出现的红发男人,就像一块不期而至的鹅卵石,击碎了教堂瑰丽庄严的彩色玻璃,将云魏这段时间以来平静美好的生活像幻梦一样搅得粉碎。 云魏惊恐地望着面前陌生的红发骑士,面色惨白。 他不由得想起两个月前,随着对方离去之后,找上门来的光明骑士;他不由得想起被关押在圣山地底,连一滴水都没有的艰难困境。 此时此刻,亦如彼时彼刻。 面前的男人,曾经是他朝夕不离的骷髅,知晓他的脆弱,也洞悉他的秘密。他们形影不离地相伴了整整五年的时间,他在对方身上付出的不仅仅是精力。 可如今,曾经存在的契约已经在不见天日的地底,随着魂匣的破碎消散为灰烬。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姓,而对方竟堂而皇之地站在他的面前,笑得如此狰狞,对他说道好久不见。 那张曾经让他眼前一亮的俊脸,此刻竟让他觉得平平无奇,心无波澜。 云魏此刻大脑乱作一团,因而他未能注意到阿尔激动到颤动的嘴唇,对方的眸光跳动,宛如熊熊烈火,燃烧着重逢的喜悦与失而复得的极乐。 云魏只是垂下了眼眸,镇定地问道:“这位骑士先生,我们认识么?” “……”阿尔闻言,顿时呼吸一滞,昔日契主眼眸中淡漠的疏离刺伤了他的眼,而他这才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对方契约的骷髅阿呆。 “在下名为阿尔,曾与阁下于荒古战场附近有过一面之缘。”他挺直了脊背,如此说道。既然如今他已经复活为人,是不是代表着他能与克劳德重新建立新的关系呢? 两个月来他时时刻刻处于一种煎熬的状态里,一方面他坚信着对方不会轻易死去,一方面他又渴望着与对方再次相逢。 甚至有时候他会暗骂自己是不是脑子坏掉了,竟然觉得那五年陪伴的时光快乐非常,无数次梦见自己再次成为对方身后威风凛凛的骷髅,成为对方所依靠的唯一。 云魏听见他的自我介绍后,眼中的神色却冷了下来。是了,当初对方离开之时甚至一声不吭地不告而别,连个名姓都没有留下。 他正要反唇相讥,却突然被一道宽阔的背影挡住了视线。 是艾萨克! 情急之下,他竟然还忘记了身旁站着他那醋意满满的男朋友! 云魏顿时只觉他的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 他听见自己的从者开了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淡,“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阁下倒是真能惦记。不愧是光明圣殿的骑士,作风了得。” 艾萨克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身着银铠的光明骑士,他的目光落在了对方火红的发色上,眸色愈加深沉。 阿尔这才注意到这个在一旁虎视眈眈了很久的高大男人,只一眼,他就从对方苍白如霜的面色中发现了端倪。 对方居然也是亡灵生物,还是带着血肉的那种。 克劳德竟然这么快,就契约了新的亡灵生物,还将对方培育成了看上去如此厉害的模样?不光身材高大、肌肉发达,而且似乎开了神智,吐词清晰,甚至还会语带讽刺。 而他直到复生之前,似乎也不过只是个亡灵骑士。 一时之间,无数复杂的情绪汹涌而至,充斥了他的脑海: 失落、嫉妒、惶恐、茫然、不知所措、难以置信…… 但很快,他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他上前了一步,凑到高大亡者的面前,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不甘示弱道:“若论惦记,我恐怕的确要比阁下更有资格。你才陪伴了克劳德多久,嗯?满打满算不过也就两个月——而我,可陪伴了他整整五年。” 艾萨克不蠢,从对方的语气里,他意识到对方居然也知道云魏是亡灵法师,这让他很是讶异,心中泛起了不安。 陪伴了五年……这又是什么意思?云魏不是来到诸元大陆也才五年么?不,光是想到有人在云魏的身旁呆了五年,他心中翻涌的妒意就已经快要把他的理智淹没了。 而对方耀武扬威的炫耀似乎还在持续,他听见对方正气急败坏地对他道:“你这副身体应该是从不知道哪个乱葬岗里挖出来的?而我,可就不一样了。” “我以前是一具骷髅,无比弱小,自己都能将自己摔到骨折——是克劳德一点一点地将我淬炼成为了亡灵领主。我想你应该知道那种淬炼的方法?五年的时间里,他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恐怕比陪在你身边的时间加起来还要长。” 对方还在喋喋不休地列举着两人之间的亲密事迹,艾萨克的耳边却响起嘈杂的嗡鸣。他不知道这个叫做阿尔的光明骑士此刻正在说什么疯话,他只是想起他曾经满心酸涩地向云魏提出了一个问题,而云魏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亡灵法师本来就要定期维护自己契约的骷髅。』 云魏总共加起来只对他进行了两次『维护』。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时候云魏看向他的专注眼神,让他的心都要融化了。他血脉偾张,宗筋勃发,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云魏若是叫他去死,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而面前的这个像只丑笨大公鸡一样的小子,却嚣张地把这个事情拿出来对他炫耀。 不得不承认,对方准确地命中了他的死穴。要知道,即使是在当时,听见这个『骷髅』用的是单数格,他也嫉妒得快要发疯。 时至今日,那酸胀的妒意也没有丝毫减退,反而酿成了一瓶腐蚀理智的陈年老醋,让他的关节吱呀作响,牙关发颤。 紧跟着,他又想起了在那之后,云魏还对他撒了谎。为了那只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的骷髅,对他撒了谎。 噢,看,眼前这个死掉的骷髅,居然摇身一变成为了活蹦乱跳的光明骑士,还跑到他面前趾高气扬,要把云魏从他的身旁活生生地抢走。 千疮百孔的心脏似乎正孜孜不倦地冒着酸气,艾萨克渐渐红了眼,那种久违的嗜血狂暴欲望又开始吞噬起他的理智,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毁灭一切。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听见他身后的契主,近乎严厉地开了口,语气是少见的冰冷: “阿尔,你如果非要凑得离我男朋友这么近,我会很难控制,自己胸中不断泛起的妒意。” 第58章 逆鳞 说完这样的一个长难句,云魏有些喘。他的胸膛在剧烈的起伏,让他不得不口鼻并用,通过规律的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自然不至于以为身前的两个男人,要当着他的面做出什么来。 胸腔中也的确有情绪在发酵,却并不是嫉妒,而是七分气愤,三分担忧。 确实,他曾经也对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阿尔生出过好感,但当他真的喜欢上艾萨克之后,他才明白之前那浅薄的好感,与爱情没有丝毫关联。 而现在,那个背叛了他的骷髅,正在堂而皇之地当着他的面,挑衅着他深深喜欢的艾萨克。 这让他心中生起出离的愤怒,怒火竟比之前遭遇背叛更甚。而在气愤的同时,他更担心艾萨克相信了阿尔的胡言乱语,对他心生嫌隙。 他满脑子都想着他不能再继续坐视不理,于是他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小气、无礼与刻薄。 却很有效果。 那两个正在用眼神狠狠厮杀的男人,在他说出那一句话后,仿佛都愣住了。 “你刚刚说什么……男、男朋友?”阿尔有些怔愣,仿佛他依然还是那个呆笨的骷髅,他忍不住向斜后方退了两步,让他能够看见被挡住的克劳德。 面前的这个褐发亡者是男人没错,可是克劳德也是男人啊,他们怎么,怎么可以…… 尚未萌芽的情绪,在面对已然长成参天大树的孪生子时,仓皇枯萎,徒留干瘪的空壳。 “没错。”攻守之势瞬间转变,刚刚明明还处在下风的男人,布满血丝的双眼却突然迸射出神采。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搂住了身后的法师,光明正大地擎起对方光洁白皙的手背,毕恭毕敬地烙下了一吻。 “不过,我还要补充一下,我不仅仅是云的男朋友,还是未婚夫。”艾萨克低垂着头颅,看向阿尔的眼神却格外凶狠,写满了生人勿近的格杀勿论。 他的手指顺势嵌进了契主的指缝,轻车熟路地表演了一个十指交扣。即使此刻的天空布满阴云,那廉价对戒上的蓝宝石依然流光四溢,割碎了红发骑士倨傲的内心。 阿尔动了动嘴唇,喃喃道:“不……噢,不!这太可笑了。光辉之主不会祝福这样的结合的……” 云魏在听见从艾萨克嘴里骤然吐出的“象牙”后,也有些惊恐,可他知道现在并不是拆台的好时候。 毕竟,面对这样的艾萨克,他的心中总是生出近乎无限的纵容。对方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稍微释放出哪怕一点点善意,就会对着你挥动着尾巴晃着头。 这样的艾萨克,总是让他胸中满溢想要落泪的冲动。 他安抚地拍了拍艾萨克的手,徐徐对阿尔道:“喏,你也看到了,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况。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迟早都会彻底结合,不分彼此。至于你说的光辉之主的祝福……很遗憾,我们本来就都是『神之敌』,并不稀罕帝利斯的祝福。” 阿尔张了张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此刻的云魏脸上不再是连绵的阴翳,眼中荡漾着自信的神采,竟然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然而,云魏并不给阿尔任何反驳的机会,一旦他变得生气,他就会化身成为无人可以打断咏唱的大魔导师,滔滔不绝:“我可以放弃追究你向教廷举报我的往事,但也希望你能够就此放过我,如果我——” 举报?什么举报?不,他根本没有!这是误会! 懵里懵懂的阿尔一下子抓到了云魏话语中的关键,就好像抓住了最后的一根稻草,他大喊道:“不,我没有,我怎么可能向教廷举报你,克劳德,我、我……” 他嘴里“我”了半天,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看来似乎另有其他的隐情。 但这不会影响他的节奏,云魏皱了皱眉,反问道:“那好,这个事情我们先放到一边。” “我印象里,我被关在红月城地底的时候,阁下也没有来看望过我?我被关押了整整半个月,阁下有来找过我么?一次也没有。” “我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不得不舔着岩缝中湿润的青苔苟活的时候,阁下又在哪里呢?您难道是在这千里之外的月花城么,不,您明明就在红月城。” “看啊,尊贵的光明骑士,您的铠甲都还没来得及更换。月花城的银铠上錾刻的是赤团华,而您的银铠上分明錾刻的却是红月城的圣十字。” “您看,您不是一开始就已经做出选择了么?而我对此并无任何异议,反而无比拥护您英明睿智的决定。您已经获得了新生,便彻底地忘记那个不值一提的亡灵法师。” 眼见先前容光焕发的红发骑士已经在他的言语攻势下败下阵来,云魏决心亮出杀手锏。内心敏感的他本就不讨人喜欢,却偏偏最知道如何攻击他人藏起的弱点。 他本来也不想弄得这样难看,但对方偏要不知好歹地当着他的面,伤害他最最心爱的艾萨克。艾萨克便是他的逆鳞,一旦触碰,那么很不幸,他不得不报之以十倍的恶意。 云魏的嘴角噙起一抹冰凉的冷笑来。他昂起头,眼神睥睨,轻飘飘地说道:“阁下应该很为如今的身份自豪,嗯,向来默默无闻的骑士,终于有朝一日得到认可,被委以重任——” 他话锋一转,语气却极为危险,“如果有一天,我再次被光明骑士追杀,落网后我第一个要供出的就是你,到了那个时候,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就都化为乌有了。” “那些捧着你的人,别看现在追捧着你有多么热烈,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就会毫不迟疑地,狠狠地将你踩进卑微的尘埃里。” 神秘的东方男子笼着兜帽,鼻梁左侧的三颗小痣诡秘妖异,那乌黑的眸色仿佛摈弃了人世间多余的感情,就像是一位从湮灭的遥远年岁中走出的预言者。 阿尔面如土色,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站在昔日契主的对立面,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他印象中的克劳德是那么的寡言沉默,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咄咄逼人。 这分明就是诅咒! 对方言语中描述的活灵活现的场景,正是他内心深处最害怕的出现的事情。四周仿佛有无边的狱火延烧,将他拖入满是岩浆的地狱。 他害怕得四肢发抖,想要立刻拔腿逃离此地。 就在此刻,远方的天空亮起教廷集结的信号,将他及时地从地狱中拯救出来。他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踉跄地奔向枣红色的骏马,向最近的集结点马不停蹄地赶去,离开的背影萧瑟又落魄。 见阿尔已经彻底走远,消失于视线之中。 云魏这才深呼了一口气,看向站在一旁的艾萨克,“来,现在该轮到你了。解释一下,艾萨克,我的『未婚夫』。” 他将重音放在最后几个字上,顿了又顿,每一个音节转变,都带着一重复杂的心绪,幽微难明。 第59章 诡雾 “你确定要现在,在这里么?”艾萨克捉住了云魏的双手,放在他自己的两掌之中,轻轻地揉了揉,“唔,我当然没意见,只是觉得可能晚上要好一点。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 他看向云魏的目光依然坦荡,坚毅而又忠诚,深情而又温柔。 云魏闻言,这才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连忙看向四周。 他的目光越过艾萨克的右臂,只见不远处薇薇安和谢慕琅正站在一起,饶有兴趣地看向这边,金发少女见他望了过去,顿时招牌式地、无比娇羞地垂下了头。 云魏:“……”他看向谢慕琅,后者正环臂而立,冲着他揶揄地笑了笑。 云魏回以得体的微笑,耳根却烧了起来。 好,他早就该想到的,只有靠着树桩打盹儿的巴勒是个乖小孩! 他偏过头,看向另一个方向,艾萨克的左后方是负责“押送”他们的殿后军士。只见先前趾高气扬的军士此刻明显老实了不少,在与他对视之后竟然率先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我刚刚的声音会不会太大了一点?”云魏仰起头,最终看向身前的从者,有些担忧地问道。他有些担心,刚刚与阿尔的对话会不会被其他人听了去。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艾萨克的下巴线条丰俊硬朗,脖颈上的青筋也极富力量的张力感,在秋日的冷光里显得贵气非常,让他不由得有些出神。 “应该还好,距离已经足够远了,而他们都不擅长应用风元素。”艾萨克低声安慰道,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就像坚硬的砭石,在云魏的心上来回碾过。 云魏只觉心底油然而生出异样的渴望,仿佛简单的拥抱与亲吻已经不能让他满足,他心里有些馋,又有些痒。 他埋首在艾萨克的怀里,眸色暗了暗,闷闷地开口:“那就等到晚上。” …… 很快,众人休息的时间结束了,队伍又要继续向着前方的河谷行进。 一路上可以看到不少坏掉的手推车、滚落于地的蔬果、焚为灰烬的黑灰与残破的木棍,道旁两侧的农田明明正处于秋收的时候,没来得及收割的作物却与杂草混杂生长,看上去无比荒芜。 队伍最终在河谷前停了下来,因为河谷中不知何时起了诡异的浓雾,灰蒙蒙一片,看上去格外瘆人。 而就在这时候,云魏听见一旁手握战锤的军士在喃喃低语:“噢,光辉之主保佑!也不知道现在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他不禁向对方行了一礼,悄声问道:“骑士先生,这里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么?” 被云魏询问的军士叫做昆汀,他只是个见习骑士,以前是个经验较为丰富的冒险者,两个月前教廷突然要大量扩编光明骑士团,他也像其他所有冒险者一样,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了名,没想到却幸运地通过了考核。 骑士团里阶级森严,耳濡目染之下,他也养成了对普通平民趾高气扬的坏习惯。他本想着,身前的这帮天真烂漫的学生,最多也不过三级职业者,肯定没有爵位与头衔,所以一路上态度自然轻视而傲慢。 但刚刚休憩的时候,他却惊讶地看到,月花城骑士团中风头正盛的阿尔大队长,竟然被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法师训得完全抬不起头来。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并不是一群普通的学生,而是来自月花城中鹿娜迦勒学院的学生。 噢,光辉之主保佑!这可是鹿娜迦勒魔武学院啊! 里面的学生恐怕全都是整个大陆最有影响力家族的后辈……要是这次行动出了什么闪失,想到这里,昆汀的冷汗浸透了他不甚贴身的铠甲,他感觉他这辈子恐怕就彻底完蛋了。 而面前这个向他礼貌问询的碧璃青年,可不正是刚刚把阿尔队长训得像个小鸡一样的魔法师么?对方看似彬彬有礼,昆汀却知道,那只是出于贵族高高在上的习惯,并不与他相关。 他连忙压低了声音,忙不迭地回答道:“尊敬的法师阁下,我是见习骑士昆汀。您说的没错,眼前的河谷就是我们的目的地,这里就是爱珀菲尔德,盛产苹果、苹果酱和苹果醋……” 云魏丝毫不奇怪对方的态度转变,这样的人他见过太多。他趁对方说话的停顿,及时打断了对方毫无重点的诉说,问道:“里面有多少个村庄?村民全部撤到月花城了么?” 听见云魏的问话,昆汀住了嘴,他略一思索,答道:“爱珀菲尔德总共有一个镇子和六个村庄,加起来大概有八万人在里面生活。” “最大的爱珀镇和最靠近河谷口的两个村子被我们及时地撤到月花城外了,剩下的四个村子,连同附近的庄子和聚落点,大概还有六千多村民的样子。” 听上去倒像是个新兴的定居点,云魏松了口气。他其实最关心的是里面坟墓的规模大小,毕竟他假定浓雾中潜藏的敌人是和他一样的亡灵法师。 他点了点头,继续问道:“这个河谷,难道一直都像我们眼前这样浓雾弥漫么?”只一眼,他就确定面前的浓雾绝对不是亡灵法师的『隐蔽之雾』或是『毒瘴术』,也不是水魔法中的『云雾术』,这让他又隐隐有些不安。 毕竟诡异翻涌的浓雾,总是让他联想起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时,所遭遇的深渊使徒。 昆汀叹了口气,握住战锤的手却紧了紧,惶然地答道:“不,大人,这正是我所担忧的……我们早上离开的时候,这里根本没有这见鬼的浓雾。” 听到这里,云魏不再拐弯抹角,索性问道:“那么,你知道那里,我是说爱珀菲尔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么?” 这就涉及到相当机密的部分了,如果是在之前,昆汀当然会守口如瓶,但此刻他发觉自己前途黯淡无光,而对方还很可能是某个他根本惹不起的大人物。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凑到云魏的跟前,压低了声音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其实也不清楚。我只是听说……好像有个村子突然有人发狂,攻击起周围的村民,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发起狂来……” 云魏听到这里,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原因无他,对方口中所描述的场景,对于来自末世的他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 第60章 幸存 当他想起深埋在记忆深处、那些最终霸占了整个星球的行尸走肉,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尸腐恶臭和血涂遍地的脑浆碎肉就扑面而来,云魏的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他面色惨白,向还在叽叽喳喳的军士礼貌地说道:“谢谢你,昆汀先生。” 当对方向他行了一个不甚标准的骑士礼后,他点头致意,默默地走到一旁,脚步有些踉跄。 艾萨克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连忙跟了过去,担忧地问道:“怎么了,云?” 云魏没有作声。 他拿出锡杯,连灌了好几口水,才缓缓道:“艾萨克,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以前所在那个大陆的事情么?我怀疑……诸元大陆很快也要重现那一切了。” 他强行压下了想要呕吐的冲动,眼眶却仍然被溢出的泪水打湿了。他耸了耸鼻子,继续道:“我不知道诸元大陆有没有出现过那种……我们称之为『丧尸』,或者僵尸、活尸、活死人……” 云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艾萨克,神情严肃地道:“他们不能算是活人,也明显不是亡者,准确的来讲,就是行尸走肉,应该是由某种细菌或者病毒……” 他顿了顿,决定暂时先不要展开,“总的来说,当一个人被丧尸抓伤或者咬伤之后,很快就会被转化为同样的生物:心跳停止、瞳孔放大、指甲变长,但关节和肌肉依然灵敏,甚至跑得更快,跳得更高。” “或许它们视力有些下降,听力却得到加强,并且它们没有任何痛觉,悍不畏死,除非把它们的脑子搅碎,哪怕只剩半截身体,它们也依然具备攻击性。” “它们会疯狂地攻击其他没有被感染的人类,直到所有人都全部变为丧尸,然后聚在一起漫无目的地游走,直到其中诞生出尸王,带领着他们朝下一个基地发动攻击。” “当然了,如果它们饿急了,可能会直接把你撕咬得七零八落,把你的脖子咬断,身体撕扯得到处都是……” 再说下去他真的要呕出来了,云魏及时打住了话头,苦笑道:“这就是我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大陆发生的事情。刚刚昆汀的话你也听见了——我很怀疑,爱珀菲尔德里面,就是出现了丧尸。” 前世的人类拥有热武器,尚且很难抵御汹涌而来的尸潮,他难以想象若是在落后的诸元大陆出现了尸变,将会变成怎样的地狱景象。 至于这里的魔法和斗气,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按诸元大陆的普遍情况,大概一百个人里可能会出一个魔法师。但哪怕是一个三级高阶的魔法师,最多也只能一次性使用二十七个一级法术,面对九十九个丧尸的攻击,他很快将会法力枯竭,沦为丧尸爪下的餐食。 艾萨克听完之后,沉默了良久。他轻轻地拍着云魏的后背,安抚道:“放轻松,云,或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云魏却摇了摇头,他抬眸问道:“以前诸元大陆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么?或者说……除了亡灵法师以外,喜欢进行关于尸体、复活……诸如此类研究的团体?” 这一次,艾萨克的沉默却比上一次更久。在对方的沉默里,云魏的心缓缓地沉了下去,他看懂了艾萨克的表情,即使对方尚未回答,那双忧郁的烟灰色眸子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在云魏担忧的目光里,艾萨克缓缓开口:“依然是第一皇朝末期的事情……还记得那位暴君卢瑟,他一方面向深渊乞求着永生,一方面命令当时他所控制的法师进行禁忌的实验。”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了解,大概就是当时偷偷地盗挖了很多坟墓……如果我的父母还在世,他们会跟你讲得很明白。” “抱歉,艾萨克。”云魏印象里,这是艾萨克第二次提到他的父母,他不由得问道:“你的父母……他们当时……抱歉,我想问的是,当时发生了什么?” 艾萨克闻言,定定地看了眼身前的契主,对方脸上的神情颇为慎重,乌黑的眸子浸透了对他的关切。他不由自主地绕到一边,从身后抱住了云魏,将下巴枕在对方的肩膀处,颇为怀念地开了口: “混沌之主入侵诸元大陆之前做了相当充分的准备。在那个晚上,我的祖母、父母、老师,以及与皇室关系最亲近的掌玺大臣和厂公,在战争的一开始就被敌人送入了时间裂缝,我也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我已经成年,没有住在皇宫里。我当时在极北荒原那里狩猎,所以……我算是家族唯一的幸存者。”虽然他也不知道,现在他这半死不活的情况,算不算依然还活着。 “……抱歉,艾萨克。”云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对方,在无情的死生面前,一切的言语似乎都显得太过轻薄。 他只是默默地握住了对方交叉在他身前的大手,希冀掌心的热度能够温暖对方冰冷的指尖,哪怕片刻。 “嘿!他们回来了!是大队长他们!”守在一旁的昆汀突然兴奋地开了口,他望向河谷上空绽开的信号弹,仔细辨别着其中的含义。 艾萨克安慰地捏了捏云魏的指尖,直起了身,低声道:“我没事的,云。至少,我还有你。” 云魏轻轻地点了点头,却在心中叹了口气。 今天果然不是个好日子,发生的一切都太沉重了。 方队前方,为首的禁卫军官正指挥着学生们朝着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云魏两人缓缓地走到薇薇安三人小队附近站定。 果然,不过几息之后,地面隐隐震动,浓雾中,传来一阵慌乱的马蹄声。 一马当先冲出浓雾的,正是神官打扮的中年男子,云魏对他很有印象,对方当时负责了他的入城检测登记。 但对方一改曾经严肃的神情,显得无比慌张,正趴在马上不顾形象地扬起双臂,大喊道:“防御!你们杵在那里干什么!赶快做好防御!” 他的身后还跟着十来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光明骑士,双目无神,银铠上尽是黑乎乎的血迹。 而在队伍的最后,却是那红发张扬的阿尔,只见他面沉如水,怀里正抱着一位农妇,而农妇的手上还抱着一个孩子。 阿尔在人群前方将马勒定,翻身下了马,又小心翼翼地将一脸惊恐的农妇接下了地面,吩咐一个手下上前,将其带到队伍后方安顿好。 学生们顿时哗然一片,在军官的斥责下懒懒散散地摆出一个松松垮垮的防御阵型。 艾萨克侧耳听了片刻,悄声对云魏说道:“他现在正跟前面的军官说,她是最后的幸存者。” 云魏听罢,连忙朝农妇看了过去,却见对方怀中小孩莲藕似的小臂上,三道暗色的抓痕触目惊心。 第61章 罗丝 在那一瞬间,就像过往十年镂刻在骨髓深处的应激反应被彻底激活,云魏拨开身前的人群,冲到了最前面,朝离得最近的那名骑士与农妇大喊道:“快放下那个孩子!” “云!”艾萨克想要拦住云魏,又怕伤到云魏没用太大的力气,最终却被疯了一般的契主挣脱了,他惊讶地望着挤到队伍最前方的云魏,只见对方大声地高呼道: “那个孩子被抓伤了!他很快也要变成丧尸!快离他远一点!” 声嘶力竭,歇斯底里。云魏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在呐喊中用尽了全力。 但他却忘了,这里是异大陆黑暗愚昧的中世纪。 农妇惶恐地跌坐在地,她的双腿不断向后蹬踢着,露出了裙下羊毛织成的花袜子,却死死地搂住了怀里牙关咬得紧闭的小孩。 她的麻布围裙上全是血污和脏泥,金色的长发打着卷,美丽的眼里却闪烁着泪花,她不住地啜泣道:“不,先生,您怎么可以这样狠心!不……光辉之主在上!厄尔尼诺只是个孩子啊。” 见到这一幕,挡在她身前的骑士愤怒地向云魏吼道:“瞧瞧你他妈在狗叫什么?那只是个孩子啊!你还有人性么?” 身着红白鹫尾制服的军官也恶狠狠地瞪了云魏一眼,斥责道:“这里哪来你说话的份?赶快退下!我必须给你记一次大过,上报给你们学院的院长。碧璃来的小猪猡,你叫什么名字?” 云魏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惧,厉声道:“我叫克劳德,来自鹿娜迦勒学院一年级。” 他的目光冷冷地瞥向那农妇怀中面色灰败的孩童,咬了咬牙,再次高声道,却是冲着周围的人:“无论是谁,只要被咬,或是被抓伤,都有被同化成怪物的可能。今日我言尽于此,各位千万小心。” 军官“噌”地一声拔出了佩剑,指向云魏,愤怒地叱骂道:“够了,你这妖言惑众的碧璃人!我会奏请国王陛下签发谕旨,将你驱逐出红月!我们红月不欢迎你这样的异乡人!” 莫克祭司摇了摇头,悲悯地感叹道:“噢,光辉之主保佑!现在的学生,书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连做人基本的同情心都没有。” 马上就有两个高年级的学长接过了话头,“瞧您说的,祭司大人,那只是个别坏种的言行,可代表不了我们鹿娜迦勒学院。” “是的,像他那样卑鄙的人,迟早会被院长勒令退学。” 站在他们身边围观的高年级同学闻言,也纷纷向云魏投去鄙夷的目光,他们交头接耳,他们指指点点,似乎此刻所有正直的人都该站出来批判公然出现的异端。 其他新生大都神色复杂,选择了沉默以对。云魏根本不敢去想象身后薇薇安他们脸上的神情。 就在这时,艾萨克默默站到了云魏身旁,执拗又坚定地握住了契主的手。虽然他的掌心是冰凉的,却让云魏从中汲取到了人世间的一丝温暖。 而见到了这个场面,骑士团的众人再次失望地摇了摇头。 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们似乎更为兴奋了,他们努力地维持着脸上厌恶至极的表情,竭力控制着不要将嘴角快要忍不住的兴奋笑意泄露出哪怕一丝一毫。 “嚯哟,快看,他们俩还是基佬,也不知道那个高个子是哪个家族的,真是丢死人了。” “我要是他老子,肯定肠子都要悔青了,当初真他妈该弄在墙上。” “太恶心了,回到学校我就要向院长投诉,我怎么可能跟?奸犯从同一个学校毕业!” “说得对,海格,到时候的联名信上加我一个。不,我还要让我爹去觐见国王,把他们俩全都赶出红月。” 云魏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冷漠地看着周围唾沫横飞的人群。他心中有那么一些后悔,或许,他就不该站出来说这些话。 他该像以前那样,沉默以对,冷眼旁观。 他还是被艾萨克感染了,忍不住的,想要再爱这个世界一次。 但或许,此时此刻,他唯一该做的正确的事情,便是带上艾萨克远走高飞。 “你们快住嘴!云……克劳德会这么说,肯定是有原因的,不然为什么进去那么多骑士,为什么里面那么多村民,最后却只救出来一对母子?” 云魏惊讶地回过头去。 只见身后的人群中,一位金发的少女挺身而出,她的蓝眸含着泪光,短俏的面容却带着斩钉截铁般的信任。 她的声音太过清丽高亢,就像大魔导师对挚爱元素的咏叹,盖住了世间一切纷乱的杂音,让原本丑态毕露的人群噤若寒蝉。 薇薇安顿了顿,她环视了一下周身的贵族们,冷笑道:“还有,你们在这里指指点点,不过是为你们可怜的身世悲叹罢了,你们一毕业就要被家族送去联姻,跟自己根本不爱的人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你们嫉妒他们俩之间诚挚纯粹的爱情,所以只敢在这个时候躲藏在乌合之众里,趁乱落井下石。真是可笑啊,我竟然会不远千里地跑来这里,跟你们这样的一群伪君子一起念书!” “嚯,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妞,敢这么大言不惭!?”那个叫做海格的学长似乎在高年级的学生中颇有威望,在最初的怔愣后率先回过神来。 见对方没有搭话,他猥琐至极地打量了薇薇安一眼,颇为不屑地笑道:“怎么,不敢说话了?替人出头也不是这样的,这位一腔热血的小姐。你猜我把你今天的表现致信给你的父兄,他们会不会立刻把你抓回娘家嫁人?” 不少来自黑索王国的贵族少年少女,在看见金发少女的那一刻,已经默不作声地退了几步,将自己的脖子缩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们却在心中悄悄地为海格点了一根蜡烛。 薇薇安闻言,淡淡地睨了洋洋得意的海格一眼,却是笑了起来,就像极北荒原上凌寒怒放的霖绡花。 她绯樱色的薄唇微张,说出来的话却让在场所有的贵族胆寒:“罗丝。我叫薇薇安·罗丝。” “你这便去告诉我的兄长阿莱约,他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她的蓝眸在此刻就像北海最深处的冰泉,那是世间最纯净水元素的发源处。 罗丝家族,是如今大陆北面黑索王国的王族,也是整个大陆最权威的魔法师家族,无数流通于世、脍炙人口的魔法教材都是由罗丝家族的大魔导师们编写的。 另外,一个众所周知(云魏不包括在内)的事实是,黑索王国目前由王储阿莱约殿下摄政,而他对孪生妹妹的宠爱已经到了近乎病态的地步: 整个大陆每年产出的魔晶中,约四分之一的量都会被阿莱约买下,用来在整个黑索王国境内,于妹妹生日的那一天,制造通宵达旦的焰火。 而面前这个金发蓝眸一袭黑裙的少女,竟然就是阿莱约殿下的妹妹,传闻中点亮了整个黑索夜空的薇薇安·罗丝! 海格的脸色有些发白,他难以想象那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近乎变态的王储,在知晓刚刚他戏谑言语后的雷霆暴怒。 他恨恨地瞪了自己的小弟一眼,就是对方刚刚得意之下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但后者此刻也明显吓破了胆,面如土色,就像秃了尾巴的鹌鹑,瑟瑟发抖。 然而这个时候,海格却听到了另一道冷酷至极的声音遥遥传来: “海格是?还有所有今日对我谢某好友出言不逊的诸位,很遗憾地通知你们——从今日起,碧璃商会将拒绝来自各位家族领地的全部订单。” 只见空气中一道道残影诡异地出现又消失,围着场上所有人转了一圈,就像清水中渐入的水墨绽开,最后的落笔处,一位黑发黑眸的男子出现在了薇薇安的身边。 当他口中话音落下,谢慕琅缓缓地击了击掌。他的身侧,一位裹着漆黑斗篷单膝跪地的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 他手中的掌音清脆,既像拍打在在场众人的心上,又像扇在他们的脸上。 第62章 慈爱 只见谢慕琅将腰间的一块玉佩递到了身旁突然出现的暗卫手中,“影七,这是我的令牌,你现在就回到碧璃城去,告知他们今日这里发生的事。我先前已将云兄对碧璃的贡献告知了大伯,他老人家自有定夺。” “是。”暗卫接过令牌后恭敬地应道,眨眼就消失在了原地。 在生产力落后至极的诸元大陆,很少有哪个领地可以在各个产业自给自足,几乎大陆所有的领地能够正常运转至今,都离不开碧璃商会的辛勤运作。若是被碧璃商会拒绝了订单,他们的家族领地很快就会面对领民纷纷离去的窘境。 到了这个时候,海格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恨不得回到十分钟前,狠狠地抽自己两巴掌,他干嘛没事找事跑来出这个风头! “呼……我刚刚可没有睡着哦!”还没等一众高年级学生们回过神,一道稚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却是两眼惺忪的巴勒·特里,作为特洛伊公爵领的唯一继承人,即使是高年级的学生,也都知晓他显赫的身份。 只见胖乎乎的小男孩懒洋洋地环视了一下脸上像是浆洗过度了的高年级学长学姐们,格外友善地笑道:“我的表哥最近来信跟我说,克劳德是他这辈子最要好的朋友。嘛,我表哥就是鎏金家族的席德啦,他不是回金云去跟伯利恒大公联姻了嘛——” 然而这次,还没等他说完,人群中就再次爆发出了一声怒吼:“你说什么?!” 只见一个金发寸头青年近乎闪现般冲到了他的面前,双目赤红,不敢置信地问道:“联姻?怎么可能……不,我决不同意!” “可是,为什么需要你同意呀?”巴勒挠了挠头,有点莫名其妙,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伯利恒大公手里握有大陆西岸最繁华的三座商港,他的财富足以和鎏金家族匹敌……再说了,我表哥的实验室开销本来也很大,我觉得他们很合适啊!” 埃涅阿斯急火攻心,怒道:“你他妈……你小子是不是故意的!?” 场面很快就在埃涅阿斯暴怒的吼声中失了控。 话题中心开始朝另一个方向丝滑而又诡异地过渡了过去,即使是那鼻孔朝天的禁卫军官,在这一刻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只是呆愣地望着面前一塌糊涂的局面。 他的佩剑在归鞘的过程中,将自己的拇指都割伤了。他现在满脑子都在为自己岌岌可危的仕途长吁短叹,哪有闲心去管控眼前这混乱至极的场面。 而就在这个时候,云魏朝担忧地看向他的薇薇安与谢慕琅感激地笑了笑。他深呼了一口气,避免自己不争气地落下眼泪来。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遇到艾萨克之后,他越来越喜欢流眼泪。 他用力握了握艾萨克的手掌,凑到对方的耳边说:“一个月之后,我们就去炼金城。我还是有些担心席德……”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自己也有了那么多在危机时刻能向他伸出援手的朋友。 被他人记挂着的感觉竟然如此美好,仿佛他不再是漫无目的漂泊的浮萍,不再是居无定所飘荡的风筝。 他不用在时时刻刻提防着后背袭来的冷箭,或许偶尔,还能一同把酒,分享着彼此的苦乐甘甜。 他深知这些情意的来之不易,也正因为如此,他着急地想要回报他人的关心。 虽然笨拙,却很真挚。 艾萨克轻轻地偏过头,在契主的脑袋上碰了碰,微笑着答道:“好。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虽然语气无比的柔和,但他的眸光却是冰冷的。艾萨克冷冷地环视着四周,在心底一一记住了在场所有恣意伤害云魏的人。 有朝一日……那双烟灰色的眸色沉了下来,竟带上了几分凯瑟琳大帝杀伐果断的气势。 而站在一旁的阿尔,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收入了眼底。他的脸色难看至极,心里还在想着之前云魏对农妇说过的话。 他不太赞许地摇了摇头,亡灵法师不就都是这般么,他们自私又冷漠,丝毫不具备正常人应有的同理心。 于是他转头对身旁正津津有味欣赏着八卦的祭司说道:“麻烦你了,莫克。那孩子的手臂上有伤口,还是尽快处理了为好。” 说罢,他又朝其他骑士比了个手势,“小子们,打起精神来!全力戒备!” “嗯,好的,放心地交给我便是,尊敬的阿尔队长。”莫克恋恋不舍地看了依然在对峙当中的巴勒两人一眼,缓慢踱步到依然一脸恐惧的农妇跟前。 刚才学生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让他原本悬着的心不由得放了下来。他们一行人冲入浓雾中时,只见到几个迷路的骑士,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阿尔队长又从一个浑身是血、刚刚断气的骑士手里接过了这对据说是唯一幸存者的母子,他们便慌不择路地撤退了出来。 他可是堂堂五级神官啊,怎么这么丢人。他后知后觉地埋怨着自己。 或许他该在阿尔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请对方在尼古拉斯主教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心里这么想着,他朝面前农妇那干涸无神的双眼挤出一个无比慈善的笑容来。 他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孩童手臂上漆黑的伤口,在胸前无比熟练地比划出一个祈求光辉之主垂怜的手势,安慰道:“没事的,小家伙,这么简单的伤口,仅需要一个一级的『慈爱祷言』就能恢复如初。” 或许太久没有使用过那么基础的神术,他绷着自己向来严肃的脸,努力回忆着祈祷的咒文。他的嘴里依然在絮絮叨叨:“他叫什么来着?噢,厄尔尼诺?这真是一个好名字啊,没记错的话,好像意思是『圣婴』,小家伙真是与我们光辉之主有缘啊!” “噢!光辉之主保佑!我想起来了……”莫克欣慰地赞叹道,他的双指迅速地点了点自己胸前佩戴的饰物,虔诚地阖上了双眼,喃喃念诵起经文来: “若光是好的,黑夜便躲藏其后。若光是慈爱的,黑暗便令伤口腐朽。但我主的爱是不朽的,在光辉仁慈的凝视里,一切伤害都将恢复如初。” 似乎有柔和的神光应着这肃穆的声音降临,洒在了被母亲遮住双眼的孩童,那嫩藕一般的臂膊上。 却像是水滴滚入了油锅,又像是油珠坠入了烈火。 暗色的抓痕就像是有生命的腐烂荼蘼,在那倏然怒睁的血红双眼里,在那野兽一般疯狂的吼叫声中,顷刻间将整个手臂蔓延成灰黑一片。 第63章 苦果 那刺耳的尖叫太过惊悚,就像铁勺不经意间刮过锅底,又像擦黑板时指甲突然劈叉,让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声音的源头吸引。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原本被母亲护在怀里的孩童,此刻却已经彻底转变成了一只猴子似的怪物,正趴在农妇的脖子上狠狠地撕咬和咀嚼。 它锐利的指甲正闪着漆黑的寒光,暴露在外的皮肤上浮现出大片大片暗沉的尸斑。农妇无力地仰躺在泥地上,四肢不住地抽搐着,她的眼球暴凸,脸侧散乱的金发被嘴中不断喷吐出的血沫打湿。 无情的咀嚼声与浓烈的血腥气,让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 “啊——” 终于,当满嘴都是血浆的“猴子”转过头时,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女孩惊惧地尖叫出声,打破了这仿佛静止般的瘆人画面。 “嘿,小家伙,冷静下来!”之前将母子护在身后的银铠骑士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躬下腰,试图安抚已经完全丧尸化的厄尔尼诺。 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那双血红的眼睛顿时看向了他。 “对,就这样,到哥哥这边来……”他缓缓地靠近那坐在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农妇身上的孩童。 围观的其他人正要松一口气。 但下一刻,黑影一闪,尸童却恶狠狠地朝着骑士露在银铠外的脖颈扑了过去。那锋利的手爪刺穿了他的头颅,就像一只捕鸟蛛贴脸跳上了猎物。 “唔!噢,救命!”魁梧的骑士用尽全力挣扎着,想要将脖子上的怪物甩向地面,却于事无补。 云魏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一幕,却是立刻朝周围几人身上释放出水盾术。 “快退后!”他低声道,“那尸孩的速度和瞬间爆发力太诡异了,我们必须先拉开距离。薇薇安,朝他们释放泥沼术。巴勒,你站到我后面去,谢兄,艾萨克,尽量不要与他们近身搏斗。” 他死死地盯着还在抵死纠缠着的两人,同时冷静快速地做出了安排。 “嗯。”薇薇安脸色歘白,闻言后却并没有犹豫,当即准备起了吟唱,“明露净,清水盈,池陷处污浊的泥淖啊,令捷足迫近的马蹄于此滞停。” 湛蓝色的法阵顷刻间成形,眼前的地面应声涌现出了污秽不堪的泥浆,将死去的农妇、挣扎的骑士与可怖的尸孩包裹了起来,身处在那水之魔法塑形而成的泥潭里,骑士与尸孩的动作都肉眼可见地迟滞了下来。 “阿尔,攻击他们的头部!必须立刻杀了他们!”云魏却是偏过头,朝战场另一侧的红发骑士喊道。 或许他此刻可以直接释放出三枚『水箭术』将那三颗头颅洞穿,但他不想再次承担之后麻烦的后果。 在众目睽睽之下伤害光明骑士,亦是教廷无法饶恕的重罪! “不,或许他们还有救……”阿尔喃喃,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演变到了现在这个情况,他下意识地向跌坐在地的莫克祭司求助,“莫克,用一个大范围的神术试试。” “是,大、大人。”涕泗横流的神官惶急地在胸前比划着祈求神恩的手势,这次却瞬发出了一个二级大范围神术。这是『神圣祷言』,可以驱散一切法术造成的负面效果。 时间仿佛凝滞了刹那,在无声的诵唱声里,神圣的白光垂照而下,让在场的众人纷纷睁不开眼,那泥泞的地面就像冰雪寸寸消融,很快恢复了原状。 耀眼的白光消散后,莫克满怀期待地抬起头,却看见三对赤红的双目,正凶狠残暴地盯着他。在他肃穆庄严的神术过后,不仅仅是那孩童,连农妇与骑士也在瞬间完成了尸变。 “救、救命啊!”莫克倒仰在地,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大声地哭喊求救,腿间传来腥臊的热意,却是直接原地尿了出来。 就在这时,云魏忍无可忍地出了手。 “水之链!” 只见三条湛蓝的链条从他指尖缓慢旋转的法阵处蜿蜒而出,水光四溅,将那三个蓄势待发的丧尸牢牢地捆缚在了原地。 农妇与骑士尚在呆滞的挣扎着,尸童却昂起了头颅,朝着阴沉的天空发出刺耳的尖叫来。 “动手。”云魏面无表情地对阿尔说道,见对方依然还在犹豫,他的言语再次化为锋利的剑刃,对昔日的从者进行了处刑—— 他冷笑着,缓慢地开口:“他,还有她,原本都不用死的。” 正是你的优柔寡断害死了他们。 即使云魏没有继续说下去,阿尔也从那无声谴责的目光里领会到了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嘴唇颤抖着,举起了手中的大剑,痛苦地闭上眼,朝着被水链捆缚的怪物们挥去。 首身分离,瓜熟蒂落。 随着两道利刃划过骨缝的声音传来,两个大丧尸的头颅被利落地削去,骨碌碌地向人群滚去,在学生们惶恐避让的尖叫声中停止了移动。 失去了头颅的身躯重重地向身前伏倒,就像装满蔬果的麻袋摔到了地上,颈部的断口处,乌黑的脏血正在缓慢地渗透而出。 闹剧正在渐渐画上句号。 但当处刑轮到尸孩时,异变陡生—— 尸孩竟在剑刃斩向它的瞬间,扯断了身上将其牢牢捆缚的水链,灵活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它愤怒地吼叫着,踩在去势不减没入泥地的剑锋上,却是朝着云魏扑了过去。 两手漆黑的指甲在身前交叉,它朝着那一直在喝令着别人杀掉它的黑发青年发起了一击必杀的偷袭。 “铮——”一道金石相击声传来。 在它即将命中对方面门的刹那,却见它的指甲与一把稳稳挡在那人身前的大剑相撞,迸发出赤红的火星。 原是一位身形高大的褐发骑士闪身而出,格挡下了它的偷袭。 见这一击不中,它丝毫没有恋战,扭身便朝着身后浓雾中逃去。它的四肢沿着逃脱的路径踩在那群还在愣神的高年级学生身上,又在转瞬之间抓伤了好几个人。 艾萨克收起手中的大剑,冷漠地向那一头尚在怔愣的红发骑士望去,最终却是不屑地撇了撇嘴角,移开了视线。 而此刻,那群已经乱作了一团的高年级贵族们却起了争执—— 云魏的脸上不由得露出嘲讽的讥笑,他扭过了头,静静地看向那两具躺倒的无头尸体。 这一次,不需要他再多说什么。 当那群自私的贵族们自身的安全受到威胁时,他们便当机立断地,在内部迅速地完成了处刑。不远处,伴随着哭喊与吼叫,有魔法与斗气碰撞产生的波动传来,又很快归于宁静。 一时之间,腐烂的恶臭与鲜血的腥气交织,天色愈发阴沉。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鼻孔朝天的禁卫军官背朝着浓雾,准备就此结束这次难忘的“远征”,立刻拔营回城。事情的进展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死去的几个贵族里,甚至还有伯爵领的继承人…… 他不知道该如何交代,他不敢想象该如何承受那一脸阴鸷的红发国王的怒火。 他神情苦涩,站到了高高的土堆上,振臂抽剑,正待开口,那被割伤的拇指上,尚未干涸的血迹顺着结痂的伤口边缘流淌了出来。 “嗤——” 一把灰白色的稻草从身后的浓雾中倏然探出,像一条粗糙的辫子,将他的胸口无情地洞穿。 第64章 闪耀 几乎就在一瞬间,禁卫军官原本还算饱满的双颊迅速地干瘪了下去,似乎就像体内的汁液被一滴不剩地抽空。 他的眼球鼓鼓地吊在已然凹陷下去的眼眶外,看上去竟是死不瞑目。 “有敌袭!所有人,防御阵型!”阿尔当即朝众人喊道,指挥所有人后撤,他焦急地吼道,“光魔法师跑哪里去了?来几个照明术!” 随着他的命令落下,几个灯泡般大小的光团冉冉升空,照亮了身前的一小片浓雾。 而众人这才看清那击穿禁卫心脏稻草束的另一侧,竟然立着一个笑容森然的稻草人,那灰白色的“辫子”,正是它的一侧手臂。 而浓雾中,正有越来越多类似的稻草人在一跳一跳地接近。 众人又一次发出惊呼。 “愣着干嘛,快用火攻!”云魏完全无法忍受面前这帮一惊一乍的众人,这又不是回合制游戏,没人会按下暂停! 他都快按捺不住想要暴露自己掌握元素转换的心情,直接为他们演示一个七彩魔法秀。 眼见众人还在发愣,云魏直接开始了指挥,“所有人听我的!战士在前负责招架,法师靠后分成两组,火系法师全力输出,其他法师以护盾支援战士。所有人成倒三角形阵型缓慢后撤。” 一片茫然的惶恐之中,那沉着镇定的声音似乎有着无形的魔力,抚慰下众人几欲溃退的心。 而在这时,稻草人却腰肢扭动,伸出另一侧的稻草杆,重新发动起新一轮的袭击。 艾萨克当即上前一步,挥剑横推,将这只嗜血草傀猛然刺出的另一条辫子挡下,随着他锋刃下压,顺势将草傀的稻草手臂卷了起来。 “火之技·灼燃!”格外酷帅的骑士低喝道。 剑刃嗡鸣,一道火红的斗气携着灼烧的热浪逆着灰白的稻草荆条延烧而去,几乎刹那之间,将三米高的稻草人焚灼得只剩四散飘扬的黑灰。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惊讶的低呼,似乎在感叹那陌生可怕的怪物也不是不可战胜的。 但和谐的主旋律中依然也存在着杂乱的噪声—— “疯了才跟它们打,老子逃命要紧。”眼见黑烟袅袅散去,高年级的海格却突然嘟囔起来,他不管不顾地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月花城方向跑去。 眼见他开了个头,更多人开始了动摇。有四个素来唯海格马首是瞻的小弟,犹疑不决之下,下意识地跟着那自私的大块头开始逃跑。 但人腿又哪里跑得过一跃四五米远的草傀呢? 不知是不是他们的心跳加速引起了草傀的注意,两三个草傀直接从人群上方越过了前方格挡的战士,草梗一卷,就将正逃跑的五人扎穿在了原地。 顷刻之间,他们亦化作了轻飘飘的皮囊,死不瞑目地软倒在地。 “不能逃!否则我们全部都会死。”云魏冷冷地喊道,他释放出几道水链,将跃到人群里的草傀捆缚住,“月花城外还有七万多手无寸铁的村民,各位大小姐大少爷们啊,想想你们祖辈的荣光!” 云魏已经仁至义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如果所有人最终都毫无斗志作鸟兽散,那他只有用『隐蔽之雾』将最亲近的四位同伴保护起来。 至于其他人的生死,就由他们去。 或许的确是被逼到了绝境,或许是来自祖辈那渺茫的荣光唤醒了人们的良知,局面终于还是迎来了转机。 “火球术!”一个与云魏同年级的赭发女生终于振作了起来,她双手颤抖,向着被云魏控制住的草傀释放了出了一级的基础火魔法。 但出乎意料的,草傀竟然应声燃烧了起来,同样快速地化为了黑灰。 “我……竟然做到了。”赭发女生有些难以置信,她立刻再接再厉,将剩下两只草傀引燃。 “干得漂亮,芬妮。”云魏夸赞道,他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浓雾。 此时此刻,浓雾中又有源源不断的新怪物出现: 有数不清数量的、咆哮着向他们飞奔而来的丧尸,还有小山一样用无数尸块缝成的巨人…… 云魏朝艾萨克看了一眼,对方一下子就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极其自然地将他扛到了右肩上坐下。 云魏语如连珠,快速地安排起来:“各位同学,打起精神来!风法,加速!土法,迟缓!水法,水盾、水链!其余人,用一级魔法瞄准丧尸的头部,魔力只剩三分之一就退到后方休整!” 相较水系三级的『泥沼术』,土系二级的『迟缓术』明显更为实用。而在风系『群体加速』的加持下,彼竭我盈,即使是水平欠佳的战士也能有足够的把握将近前的怪物斩于剑下。 水系的『水之盾』与『水之链』,均为廉价的低级魔法,却兼具防御和控制,大大提升了团队整体的容错率。 即使有特别优异的嗜血草傀跳到了人群当中,在迟缓与加速的双重作用下,它们也会在施展攻击前摇时被水链及时打断。 或许,在当下的时代,在场的所有魔法师里,也只有云魏这么清楚各系元素法术的特点,并将他们极为有效地组合起来。 在他的指挥下,一个有条不紊的防线很快搭建起了雏形。 云魏下了地,拍了拍艾萨克的肩膀,便走向了防线的前方。他双手挥舞,六道灵巧的水链就从他纤长的指尖飞射而出,将气势汹汹冲到队伍前方的尸山巨人困在了原地。 看似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融合了瞬发魔法、共时施法与魔法缄默准备这几个近乎全部的初级施法技巧——高速咏唱例外,因为像这样的低级法术,云魏早就已经可以脱离咏唱直接进行瞬发了。 即使在艾萨克生活的那个年代,像云魏这样熟练的法师亦是凤毛麟角。 但艾萨克却记得两个月前刚见到云魏时对方的模样,当时的云魏几乎对基础的魔法理论一窍不通,却会为了学习元素转换而废寝忘食,会为了请教他极为简单的魔法知识而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 他站在原地,深深地凝望着自己从容不迫的契主,坚毅的烟灰色眸中似有光华闪动,此刻的云魏,让他像在瞬间又回到了八百年前的战场。 一时之间,有无数强烈的情感涌上心头,但他却明白,自己愈发难以松开对方的手—— 就像他在向对方表白时坦白的那样,每时每刻,他对云魏的喜欢又在不知不觉中多了一点点。 或许,不仅仅只是一点点。 艾萨克扛起肩头的重剑,走向了战场的另一侧,久违的,他的心中涌现出了酣畅淋漓的战意。 而队伍的最后方,红发的骑士长阿尔却神色复杂。 看着像在发着光一般的昔日契主,他突然回忆起久远的从前来。 原来,曾经并不是他在单方面保护着契主,恰恰相反,对方一直在后方保护着他完全不设防的后背,笨拙地使用着不甚熟练的亡灵魔法支援着他。 他怎么会以为一直以来是自己付出的更多的? 他怎么会以为克劳德离了他就痛不欲生的? 没有克劳德,或许他早就朽烂在了人迹罕至的荒古战场上,成为无人记得的孤魂野鬼。 他们明明一直是在并肩战斗,他们明明是最应信赖彼此的战友。 可他却…… 在这一刻,阿尔终于明白过来他究竟失去了什么。一时之间,他竟想跪倒在地,不管不顾地失声恸哭。 但他却不能。 他是发誓要守护光明与正义的骑士。 他只能强忍住心底愈发浓烈的悔恨与酸涩,不动声色地走到对方的身后,沉声问道:“克劳德,给我们骑士团也下发一点任务。” 或许只有找点事情做,他才能从这痛苦的绝望中稍微解脱。 云魏没有回头,水元素湛蓝的光晕衬得他的脸颊秀美而宁静。黑眸的魔法师只是想了想,冷静地安排道:“技术还不错的骑士可以替下前方的战士,还有,及时处决掉被感染的战友。” 对方说的话分明冷酷无情,但现在的阿尔,却后知后觉地从中重新认识了昔日的契主。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冷不防听到对方极为严厉的叮嘱: “对了,请你管好你家的神官们。如果你的眼力不是太差,应该能看得出来,光辉之主的神力完全是在火上浇油!” 第65章 傀儡 阿尔闻言,愣了片刻,旋即回想起之前莫克祭司的两次神术过后,那即刻完成的尸变转化。 他苦笑着应道:“我会看好他们的。” 但身前的法师却忙于战斗,未置可否。 阿尔沉默了片刻,火红的眼眸里似有烈焰焚灼。他朝着云魏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随即朝着后方待命的教廷众人走去。 …… 云魏正在聚精会神地对付着那四米来高的肥胖巨人。 对方的身体似乎是由无数尸体的残块拼凑缝合而成,流淌着腥脓恶臭的浆汁,所经行过的路面留下了一大滩黄绿色的油脂,滑腻肥浊,却又难以引燃。 他的水链只能将对方锁缚在原地,却难以造成有效的伤害。 不仅仅是水魔法,任何元素魔法都难以对这尸山巨人造成具有威胁的杀伤,肥腻的膏蜡将所有元素抵挡在外。 至于物理伤害就更别提了,再锋利的剑刃没入它那肥硕的身躯,也好似勺子探进了即将凝固的麻糖,只会被腐坏的脂肪死死地黏住,根本拔不出来。 而对方却在挣扎中不断挥舞着三米来长的巨槌。每一次向前的扑击,都将两三个奋勇抵抗的战士砸翻击退,将原本还算稳健的防线破开一个大口子。 场面陷入僵局,云魏默默叹了口气。 很明显,这尸块拼成的巨人绝对不是亡灵生物,对方没有任何智慧生命的特征,只知一味地向前冲锋。而他也没有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任何的契约之力或亡灵之力。 他再次用力将身前不断凑近的烂肉小山向远处拉扯,尸块在水链的挤压下发出气声,黄绿色的臭液骤然喷出,将面前蔚蓝的水盾弄得肮脏不堪。 云魏厌恶地皱了皱眉,余光瞥见身旁被砍倒在地的草傀。 是了,这尸山巨人和那稻草做成的怪物一样,就像是被人操控的傀儡。 等等,傀儡…… 云魏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静默了刹那,屏息凝神,将精神力释放而出。 七级大魔导师的精神力何其恐怖,顷刻之间便覆盖了周身五十米之内的战场,又因为前方浓雾阻隔,受到了限制。 敌我双方的行动似乎都被无限地放慢,就连他们战吼时喷出的细小飞沫,都在精神力的洞察下纤毫毕现。 云魏果然发现,无论是草傀还是巨人,身上都有一根漆黑的丝线向浓雾之中延伸而去—— 这是来自操纵者的精神力! 而对方所在之处,绝对不会离他们太远。云魏观察着黑色精神力丝线的下垂弧度,大致估算了一下,大致也就三十米开外左右。 毕竟,像他这样七级大魔导师的精神力水平也就能覆盖五十米开外的战场。但对方却对他的探察一无所觉,两相比较,对方的精神力水平至多也就五级左右。 他眨了眨眼,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略一筹谋,顿觉可行。 当机立断,不假思索。 云魏的脚下似乎有浅淡的薄雾蔓延开来,这里本就靠近附近的浓雾,众人正在奋力拼杀,只当是敌人加强了攻势,也并没有过于在意。 不过几息的功夫,云魏已经在『隐蔽之雾』的掩护下,走入了茫茫浓雾之中,他小心翼翼地快步趋前,避开了一个学员释放的范围法术。 而在他原来所在的地方,站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云魏”,正在操纵着指尖的水链,重新缠缚住挣脱而出的尸山巨人。 如果凑到那个“云魏”身前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那人的眼眸竟然湛蓝如水—— 这是云魏最先抄表学习的四级法术,『水之傀儡』。 当时他正苦苦暗恋着艾萨克,在近乎执迷不悟的状态下,竟然把这个法术学会了。 云魏望文生义,原本以为这个法术是创造出一个替他战斗的元素生物,在深入学习之后却发现,实际是在原地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傀儡可以在他的操控下使用四级以下的水魔法。当然了,所消耗的魔力还是需要他来提供。 这个法术按理来说非常强大,可能掌握的人却很少,因为施法条件太过苛刻,需要持续引导,必须佐以极其强大的精神力进行支撑。 而魔导士以上的强大法师,大都可以通过共时施法这样的技巧,同时释放出两个五级以上的水魔法,又看不上这个法术。 出于以上两个原因,『水之傀儡』本应是水系魔法中最实用的法术之一,却因为极其苛刻的门槛与鸡肋的后期实践,问津者寥寥,最终沦落成了相当冷门的法术。 事急从权,这是云魏临时想出来的点子。他必须瞒着所有人,来一个“擒贼先擒王”。 若是等那第二个乃至第三个尸山巨人冲到阵前,他们岌岌可危的防线一定会被彻底冲垮。 身旁是数不清的丧尸,正发出“嗬嗬”的嘶吼,蹒跚地朝着他身后的阵地冲去,云魏甚至能闻到它们身上腐败的恶臭,看见它们脖颈处的血肉模糊。 离他最近的一个丧尸,甚至几乎与他擦肩而过。 云魏屏住呼吸,在『隐蔽之雾』的掩护下,蹑手蹑脚地朝着漆黑丝线的处挪动。 在大概还剩五米开外时,他停下了脚步。眼前是一个闭眼小憩的尸山巨人,正在“噗、噗”地扯着发出黄绿色臭气的呼噜。 团团缠缠的精神力线就像电磁场指向归拢的极点,看上去,操控着这一切的首脑,正躲藏在这座待命的尸山之后。 云魏俯下身子,悄无声息地朝着目标靠近,透过身侧肥腻的油脂缝隙,他看到了对方的真容。 这是一个头发灰白的中老年男子,黑袍罩身,形容猥琐。他脸上的五官非常紧凑,就像一枚干巴巴的核桃。 云魏听见他正在低声絮语:“唔,和之前得到的情报不一样啊……他们这么训练有素,应该是主力部队……” “已经拖了他们这么久,应该可以完成那位大人的嘱托了……” “不过看那几个骑士的身体挺雄壮的,应该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待我把他们捉了来,桀桀桀桀……” 那干瘪的淫笑声就像在午夜坟岗遇到的夜枭,让云魏头皮发麻。他默默从自己的亡灵空间中掏出了用得最趁手的武器—— 在金橡树巷中曾经一展神威过的,长柄雨伞。 极近的距离里,亡灵之力的波动引起了黑袍男子的警觉,他攥紧了身侧的法杖,顶端的死晶向前不断射出不祥的黑光。 他高声厉喝道:“是谁?谁在那里?” 面前的浓雾翻滚喷涌,隔绝了一切的声响,似乎一切如常。 探查一番后一无所获。 黑袍男子在恶臭的尸云毒气里不放心地嗅了嗅,也没有发现任何的异状。 “真是奇了怪了,我还是赶紧收尾。” 他念念有词地嘀咕着,转过身去。 便与那执着雨伞、清秀文静的男子,四目相对。 第66章 生气 云魏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在与对方目光相撞的刹那,他轻车熟路地将男子敲晕了过去。 而在以精神力观察到的场景里,随着黑袍男子的昏迷,那捆原本紧绷的精神力丝线出现了片刻的松弛。 云魏将自己的精神力凝为一把锋利的长刃,在黑袍男子的颅顶,那漆黑丝线最密集的源头处狠狠一划。 联系切断,浓雾消散。 术式破除,局势扭转。 不远处还在向着阵地冲锋的尸山与草傀就像断了电的玩偶,无力地朝前倒伏,只有余下的数以百计的丧尸,还在凭借着嗜血的本能向着人群发起徒劳的冲锋。 而在阵地的那头,被法术创造出来的“云魏”随着持续时间的耗尽,在原地化为了一抔纯净的水,浸润到下方焦黑的土壤里,冲刷着地面肮脏的污秽。 站在其旁边的金发少女被吓了一跳,慌乱四顾,想要告诉他人,却又在三十米外逐渐散去的朦胧雾气中,发现了云魏傲然卓立的身影。 “云?!”薇薇安惊呼出声。 却见那笼着兜帽的男子正站在他们的对面,正一手拄着雨伞,一手拖拽着一个沉重的物事,艰难地朝着他们缓步走来。 但他们与云魏之间,还隔着乌泱泱的一大群张牙舞爪的丧尸。 就在这时,尸群最后面的几只丧尸似乎嗅到了生人的气息,敏锐地扭转回头,在看到生人的刹那,立刻来了精神,向那羸弱无比的法师发出了兴奋的低吼。 随着它们的呼唤,愈来愈多的丧尸转过了头…… 艾萨克刚朝着身前突然倒地的三只草傀挥出烈焰一斩,抬起头时,就看到了这让他血液近乎凝固的一幕。 他的契主不知何时竟然站到了一群凶恶的丧尸堆里。 那些丧尸正调转目标,朝着他的契主飞扑而去,而站在血泊中的云魏却恍若未觉,正隔着面前的尸山血海,遥遥地看着他。 那白皙的脸上,噙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脑子里像有一根弦绷断了。 “云!!” 高大的骑士动了起来,他的身法快到了极致,仿佛拖起残影一片,就连周遭的空气都发出类似音爆的闷响。 不过就是转瞬,艾萨克便已经来到了了云魏的身前,狠狠地向四周挥出了拼尽全力的一剑。 似乎空气都被这一剑所引燃,景象变得扭曲起来,火红的斗气像是冲击波一样朝着四周荡开。 炙焰焚天,温度炽烈,连剑刃都在高温下融化成了通红的铁水。 所有朝着云魏飞扑而来的丧尸,在半空之中就被烈焰汽化成了灰烬,只在身下的地面处留下焦黑的阴影。 就连匍匐在地的尸山巨人,也在这一剑的威能下熊熊燃烧,好似熔融的蜡油。 就像烧荒过后的原野,此刻尘埃落定,干干净净,只剩焦臭的余烬与阴燃的火星。 “云,你没事?”艾萨克将手中残破的剑柄丢掉,跌跌撞撞地扑到云魏身前,双目通红地望着他的契主。 他一把将对方狠狠地抱入怀里,却又突然想起什么,猛地退后半步,握住了对方的双臂,仔仔细细地检查起对方露在外面的肌肤,寻找着那根本不存在的创口。 “我没事。”被对方铁钳似的双手握住,云魏有些酥痒,他低声应道。 战场的另一边,几十双眼睛正齐刷刷地望着他们。云魏想的却是,这下好了,大家一定都发现了艾萨克已是五级剑师的事实。 “你这样子……实在是太冒险了。”艾萨克喘着粗气。 他还没有从刚刚的惊吓中平静下来,他想要批评云魏一番,却又舍不得,刚起了个头,就又草草收尾。 忍气吞声,无可奈何。 是的,艾萨克很生气。 他既气云魏丢下他擅自行动,孤身一人深入险境。 他又气自己,气自己不够强大,不能为云魏披荆斩棘。 他越想越气,心底却涌现出难以形容的后怕。 他有好多酝酿在心头的责问没有说出口,但最终,艾萨克却咽下了所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再次将身前的契主拥入怀中。 这一次,他发了狠,双目赤红,眸色暗沉,想要把怀中人揉入自己的血肉。 云魏本想解释,他已经是五级的魔导士了,就算是面对数百个丧尸,他也可以自信从容地全身而退。 但被对方用劲地抱进怀里,云魏却突然安静了。 他改了口,只是笑着说:“不是还有你么。” 有你在,真好。艾萨克。 战斗后的疲惫感袭来,云魏松了手,不去管那坠向地面的雨伞和黑袍人。 他回抱住了自己的从者,懒洋洋地窝在对方宽厚的胸膛里,舒服地眯了眯眼,贪婪地呼吸着对方身上令他安心的浓郁木香。 …… 风急天高,夜色浓郁。 一行人将所有残留的杂物全部焚烧殆尽后,在无言的沉默中连夜拔营回城。 禁卫队死掉了军官,剩下的兵士均被吓破了胆,六神无主,垂头丧气。 学院这边一共死了九个高年级的学生,四人死于感染后海格的处刑,而海格五人又在逃跑时被草傀扎穿。 不论是出于同学情谊,亦或是忧心死讯传回各家族后引发的连锁反应,学院众人的气氛亦是相当沉闷。 要数教廷的损失最为惨重,留守在爱珀菲尔德的骑士与神官只逃出来了些许,整个大队近乎全军覆没。 他们失魂落魄地抬着还在昏迷中的黑袍人,祈求着尼古拉斯主教不要大发雷霆。 但客观上来讲,他们所有人,在最后一场战斗里的表现其实很好,几乎没有任何减员,不过是个别法师有些脱力,少数战士有些拉伤。 以及大部分人在缓过劲后吐到昏天黑地,略微脱水。 对这个结果,云魏相当满意。 他将胜利归于众人危难之时终于达成的团结一致,深藏功与名。 但只有一件事情令他头疼不已: 艾萨克依然还在生着闷气。 即使云魏戳了戳他挺拔的腰身,捏了捏他结实的胳膊,也未能顺利地让这位骑士忧郁的眉眼舒展开来。 云魏叹了口气,默默地在心中反省了起来。 但他右手的手指,还是不管不顾地攀在艾萨克紧握的拳头上,近乎无赖地想要钻进对方的掌心里。 柔软滚烫的指腹贴在骑士冰凉坚硬的铁拳上,带着虔诚而又轻佻的讨好,像是不足月的猫咪,一下又一下地侵扰。 他拍,他挠,他轻勾浅蹭。 他捏,他拭,他徐按慢揉。 但坚毅的骑士似乎铁了心,只是面色平静地看着前方,连眼神都不愿意施舍他分毫。 好,他真的错了。请原谅我,艾萨克。云魏在心中真诚地忏悔道。 他知道自己玩过火了,于是默默收起玩闹的心思,一边整理起白日里的见闻,一边思考黑袍男子自言自语时他所偷听到的信息。 然而,当他正想得入神,手指自然下垂,刚一离开身侧人的拳头时,却又再次被对方凶狠地捉住。 云魏讶异地抬起头。 却见艾萨克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手指却像是长了眼睛,霸道而又熟练地挤进了他的指缝里,不由分说地与他十指交扣。 锁得紧紧的,充满了安全感。 在冰凉的夜色里,对方的眼眸却是温暖的。 即使艾萨克的语气有些冷硬,昭示着这位骄傲帅气的骑士还没有轻易地消气。 云魏听见对方这样说道: “离我近点,夜里这么黑。” “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看路。” 第67章 秃鹫 云魏没有异议,乖乖的点了点头,纵使亡灵法师的视力几乎完全不受黑夜影响。 此刻的艾萨克,霸道之下掩藏着傲娇,也让他心生出无限的欢喜。 但平心而论,即使光系的照明术可以用来照亮黑暗,在夜间赶路时也不是一个好选择,王城禁卫兵士们手中的火把才是队伍可靠的光亮来源。 这个夜晚,月亮总是被浓云遮挡,确实黑得有些异常。 在接近午夜时分时,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离月花城最近的道路的交汇处。 站在此处向东看向地平线的尽处,黑夜中遥遥在望的月花城,就好像一颗黑绒布上镶嵌的珍珠。茫茫夜色里,在朦胧光华下隐隐约约显露的轮廓,不失其华丽秀美。 那烛照幽冥的光亮来源,正是处于修复中的『万法之塔』。 这些天来,想必整个月花城,乃至整个红月王国,甚至于整个诸元大陆上最热门的话题,应当就是那一夜之间显露出真容的万法之塔——那棵脆嫩晶莹、茁壮生长的橡树幼苗。 云魏几人都很低调,但凡遇到了关于万法之塔的话题,不过是随声附和,应付了事。 此刻亦然。 学生里本就法师居多,魔法师孱弱的肉体在一番激烈的战斗之后,很难支撑着他们夜以继日地行进。随着越来越多的法师进行抗议,阿尔别无他法,只能宣布在此暂时扎营休整。 于是众人于星罗棋布的篝火旁四散围坐,讨论的话题自然就落到了万法之塔上。 “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幸运,竟然能够得到进入万法之塔的资格……我都快羡慕死了!” “羡慕也没用啊。咱们那会儿,晚上溜出寝室不到十分钟就直接昏过去了……” 几个高年级的法师正在叽叽喳喳。 云魏只装作他是困了,懒懒地靠在艾萨克的肩上。他安静垂眸,望向身前跃动不止的篝火。 阴影中蛰伏了数百年的尸傀法师,突然在月花城附近进行发难。他们出现的时机实在太过微妙,让他不得不怀疑,是有人针对万法之塔特意策划了这场袭击。 此刻,黑袍人仍未苏醒,对方口中的“那位大人”究竟是谁? 是他在地底处见到的那位深渊使徒?亦或是大陆上某位野心勃勃的领主? 说起来,教廷的精锐已经在两个月前红月城的异变里损失大半,以至于月花城必须要紧急征调他们这群学生参与协防—— 不对! 云魏突然意识到了一个相当严峻的问题,让他顷刻间寒毛竖立: 如果连他们这群学生现在都从月花城内调走,那月花城现在正处于防御最空虚的时候! 他抬起头,默默注视着远处静谧的辉光,却向回过头来的骑士问道:“艾萨克,如果万法之塔被毁掉,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 他的声音本就沙哑,此刻还透着一股凉意,就像神秘的预言,又似灾难的指引。 “……”艾萨克闻言,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却是皱着眉头道:“万法之塔,早已湮灭在了过去久远的时光之中,所以应该不能再次被毁掉。” 骑士似乎在瞬间读懂了契主的忧心。 艾萨克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头,凑到云魏耳边低声道:“放心,月花城的守御很强,远不止我们表面看到的那样。” “这是魔法师们千百年来心中的圣地,城池的地下绘有全大陆最强大的防御法阵,皇宫之中还藏有秘密武器,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沦陷。” 云魏听到对方的回答,依然不太放心。 他沉声追问道:“可它还是被毁掉了。当时发生了什么?” 这里的它,指代的便是那座只余半截残破地基的万法之塔。 艾萨克想了想,答道:“说法其实挺多,大都像是缥缈的神话传说。嗯,在我生活的那个年代,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是在万法之塔先毁灭之后,才在毁灭的塔基附近诞生了魔法文明。” “至于万法之塔毁灭的时候,根据传说,当时所有的星星坠落如雨,一同沉入了诸元大陆附近的海中。” “从此海天辽阔,残存的天柱化为了莫里蒂山的雪峰——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诸元大陆的天空漆黑一片,除了月夜,没有星空。” 云魏听到这里,不禁问道:“可是,我记得你说过,第一皇朝正是对着群星立下守护的誓言,星辰才赐予了他们自己的名姓……” 艾萨克笑了笑,道:“谁知道呢,说不定就是他们自己杜撰出来的说法,来证明自己家族统治的权威性与合理性。” 云魏摇了摇头,还待说点什么,却听见远处影影绰绰传来马蹄声。 不仅仅是他听见了。 要知道战士们淬炼形体,强健腰肾,在听力方面普遍要比魔法师强上不少。许多人已经翻身站了起来,警惕地盯向声音的来处。 这一天的遭遇,让不少人心有余悸,此时此刻,犹如惊弓之鸟。 迫近此处的队伍没点火把,直至来到熊熊燃烧的火堆前,人们才从那威风凛凛的银铠与制式佩剑,辨认出这是另一队教廷的骑士。 为首的老者高冠银带,白袍蹁跹,端坐在棕色的骏马上,神情肃穆,不怒自威。 “啊,是主教大人!” “参见尼古拉斯主教!” 正在四周警戒的骑士团众人认出了老者的身份,连忙聚拢过来。红发骑士越众而出,来到老者身前,单膝跪地,恭敬地行了一礼,朗声道:“骑士长阿尔,拜见枢机主教阁下。” 教廷这边的气氛太过严肃,原本还在篝火旁惬意放松的学院众人也情不自禁地闭了口。在这月光也无的黑夜,唯有秋风吹过的悲声阵阵,让人无端地生出寒意。 尼古拉斯掀了掀眼皮,目光冷冷地扫过在场的众人,却是问道:“其他人呢?” 闻言,阿尔沉默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红发骑士垂下头颅,握拳在胸,“抱歉,主教阁下。他们……都牺牲了。” 他的嘴皮像在颤抖,最后的几个字说得艰难,仿佛重逾千斤。他的话音落后,所有的教廷骑士都握拳捶胸,低头默哀,发出整齐肃穆的声响。 但高高在上的主教却对此并无太多感触。 过了良久,尼古拉斯才漠然地评论道:“废物。” 随着他的盖棺定论,场面再次陷入死寂的安静。火光无情地跳动着,洒落在阿尔满是尘土的银铠上,就像在嘲笑着红发骑士的无能。 “不过,我们还是有收获的,主教阁下。”莫克祭司哆哆嗦嗦地站了出来,眼神闪躲,“我们抓获了一个可疑的黑袍人。” “哦?”一脸倨傲的老者似乎来了些兴趣,他脸上的沟壑在面部肌肉的挤压下动了动,眼神却锐利森然,犹如秃鹫。 他冷漠地开口,就像是在谈论一个无足轻重的物事—— “他人呢,现在在哪儿?” 第68章 胜算 老者的喝问声并不高亢,但人群却在他如炬的目光下自然而然地向两旁分开,露出一条空隙出来,就像被无形神力分开的海。 空隙的尽头,靠着岩石的大树边,正捆着那猥琐的黑袍人。他的手腕处被流动的神文锁链吊起,整个人被绑缚成一个十字。 石缝里插着火把,将他丑陋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即使在梦里,他脸上的神情依然狰狞可怖。 此时此刻,昏迷的黑袍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周围环境的异样,他无意识地“嘤咛”一声,好似正在缓慢转醒。 “神之责罚。” 却见一道光芒闪过,刺眼的白光在刹那间将黑夜化为白昼。 只听得老者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话,一道银白色的闪电便从那按在身前的经书里疾射而出,没入了黑袍人的胸口。 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黑袍人的头颅无力地耷拉了下来,手腕上的神文四散而去,他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感受不到任何生机。 “既是『神之敌』,下次直接处理了便是。”尼古拉斯不悦地掀了掀眼皮,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主光辉恒在,自会做出公正的审判。” “不过是些卑微的蝼蚁,一个在亡狩之战里漏掉的亡灵法师,结果弄成这步田地,当真难看至极。但愿慈爱的我主,宽恕你们的罪过。” 那张苍老的脸看上去无比圣洁,但言辞中透出的冷漠却令在场的所有人胆寒。按枢机主教的意思,却是将这次袭击定义为漏网的亡灵法师所为。 “大人教训的是。”莫克连忙点头哈腰地奉承道。他的脑门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尼古拉斯主教竟然可以瞬发四级神术,当真不愧是竞争下一任教宗的枢机主教里最强力的候选。 阿尔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明智地闭上了嘴。 “本座先回城里,尔等速速跟上。”尼古拉斯调转了马头,径自向着月花城扬鞭而去,他身后跟随的光明骑士们同样驱策起马匹,整齐划一地开始离去。 “祝圣此路,明光护佑!” 阿尔等人高声呼喊,他们佝偻着腰,卑微地目送着尼古拉斯离去。不少学院的学生,也一边在嘴里喃喃念叨着“光辉之主保佑”,一边在胸前比划着祈求神明垂怜的手势。 云魏却站在人群里无动于衷,他懒洋洋地靠着艾萨克,目光却落在那死去的尸傀法师身上。 此地无银,欲盖弥彰。 掩耳盗铃,适得其反。 那双冷淡的黑眸里,泛起嘲弄的讽意。云魏想起他在红月城外时,从那队返回的冒险者亨利口中听见十二枢机主教使用了禁咒时,心底觉察到的异样来。 所以当时红月城中发生的灾难亦是人为。 禁咒过后,幸存的三位枢机主教,或许均与深渊有所勾结。 或许不仅仅是枢机主教,就连那五十年前将亡灵法师宣判为异端后音讯全无的第十三任教宗,也很有可能与深渊发生了接触。 如果,再进一步做出大胆的猜测,光辉之主帝利斯,或许早已投身到了深渊之中。 倘若如此,他又该如何在这样的局面下兑现阿尔赫的拜托? 退一万步讲,他甚至根本无法从两个神只的手下,保全他心爱的艾萨克。 云魏越想越觉得恐惧,只觉前路黯淡,一筹莫展,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云,你在想什么?”感受到身边人正在发抖,艾萨克有些担忧地问道。 “我在想,艾萨克,”云魏顿了顿,选择切换为碧璃语,“如果我们的敌人,不仅仅是光辉之主,还要加上一个深渊之主——你觉得我们还有几成胜算?” 担心对方可能听不太懂,云魏看向艾萨克坚毅的眉眼,一字一顿,说得很慢。他的黑眸映照着跃动的火光,就像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我……不知道。”艾萨克揽住了云魏的肩膀,陷入了思索,他沉声道:“但我想,我会战斗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云魏深深地凝望着艾萨克,对方脸上的神情一如既往的严肃,只一眼,他便知对方所言非虚。与那双烟灰色的眸子安静相对,他的内心蓦地涌现出一种失落的惶恐来,让他忍不住扑到了对方的怀里。 云魏侧头贴在对方的胸膛上,听着对方缓慢而又沉稳的心跳声,目光却落在了远处的月花城上。 安详漂亮的城池正在黑夜里沉眠,圣露西教堂的顶端正反射着万法之塔的光斓万千,有七彩的华光正在城池的上方亮起,就像一场在如诗的夜半,悄无声息拉开序幕的庆典。 “但夜里怎么会有那么明亮的华光……”云魏喃喃。 七彩的华光,分明是七种元素交相鸣奏而成的画卷,七彩斑斓,令人目眩。 刹那间,云魏倏然清醒,一把握住了艾萨克的手腕,示意对方看向月花城。他语带焦急,近乎破音,“快看,有人正在攻击月花城!” 随着云魏的惊呼,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东边的地平线。 只见无形的光罩在城池的上空隐约出现,光罩之上,龙影绰绰,七彩光华如瀑坠落,将下方的光罩冲击得好似摇摇欲坠的泡沫。 而在这时,地面的震动与远方的巨响,才如翻天的波浪汹涌来袭,在土地轰鸣的哀声里,云魏甚至听到了若隐若现的龙吟。 其声如雷,愤怒悲鸣。 响彻云霄,地覆天倾。 “是理查德……”云魏听见不远处,薇薇安如此呢喃道。一道黑影闪过,坐在篝火对面处的谢慕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魏回过神来,当机立断道:“艾萨克,我们必须马上赶回月花城!” 他难以想象,一只成年的银龙会对月花城造成多大的破坏。 他更难以想象,曾经一同并肩战斗过的理查德,这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他的脑海里,此时此刻,只浮现出这样的一双冰冷的竖瞳:七分邪魅,两分轻佻,附赠一分不知所谓的哀愁,那是那日试炼全部结束,对方望向他时意味深长的一瞥。 云魏直起身,再次重复道:“艾萨克!我们必须——” “我听到了,云。”从者冷静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打断了他焦躁惶急的呼喊。 云魏只觉腰间传来一股大力,他便被艾萨克揽进了怀里,“抱紧我。” 云魏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只能呆呆地照做。 他仰起头,望着依然镇定从容的艾萨克,只听得对方说道:“别着急,云,我们来得及。” “你的男朋友,现在,要向你展示他真正的实力了。” 第69章 风头 实力?什么实力? 云魏尚在疑惑,下一刻,他整个人身子一轻,竟然直接被艾萨克带到了十多米高的空中,对方凭虚御空,足底不断喷涌出烈焰般的斗气,就像向上推进的引擎。 “艾萨克!”云魏惊叫道,他吓了一跳,此刻下意识地抱紧了对方的劲腰。 “抱紧了。”对方低笑着再次提醒,声线干净,让他想起夏日的须后水。虽是让云魏抱紧对方,但云魏却感到压在自己后腰处的臂膊紧了紧。 在下方众人的惊呼声中,艾萨克抱着云魏缓缓仰倒,当二人的身体与地面平行,在火红斗气的包裹下,他们竟像一支火焰箭,嗖的一下飞射而出。 两侧的景物在快速后退着,他们前进的速度之快,堪比风魔法师的飞行术,令人瞠目结舌。 云魏从来没有过如此刺激的体验,在前世的时候,他最多只去公园坐过海盗船。此刻耳旁传来猎猎的风声,即使有斗气护罩阻隔,云魏也艰难地眯着眼。 身下的艾萨克正仰着头辨认着方向,云魏抬头看去,只瞧见对方下巴处粗犷的喉结。这代表着雄性特征的标志长在修长的脖颈上,就像一个饱满的小山丘。 “艾萨克,你怎么想的……明明有其他更合适的姿势!”云魏有些气喘,他移开眼,心脏都快从嗓子眼处跳出来了。 “嗯,没错。不过,我觉得这样可能更酷一点。”艾萨克没有回头,痛快地承认道,“感觉你有些过于紧张,所以想让你放松放松。” 云魏抿了抿唇,他这才恍然想起,对方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大男孩。 他理智地分析道:“可是,你这样应该坚持不了太久?”他难以想象艾萨克会这样一直带着他跑到月花城去,他们说不定还会直接撞上尼古拉斯一行人。 混乱的思绪里,他不禁想起小学的时候做过的奥数题,“艾萨克号”与“尼古拉斯号”同向行驶…… “喂!”艾萨克的声音及时打断了云魏正在发散的思维,云魏抬眸,再次撞进了那双烟灰色的眼睛里,对方眸光犀利,有些晦暗的危险,“我说,你是不是对你男朋友的耐力有所误解?” “哈?”云魏顿时手足无措,他目光慌乱,不敢和艾萨克对视。 “我可是蝉联了整整七届巴拉松比赛的冠军。”却听对方这样说道。 巴拉松比赛,是第二皇朝时期,从月花城出发,一直跑到大陆东边巴拉松城的长跑赛事。既是体魄的比拼,更是对意志的考验,云魏在图书馆看到过这个知识点。 “啊……这样啊,不愧是你。”云魏讪讪,脸颊滚烫,他都想哪里去了…… “你该说,不愧是你的男朋友。”艾萨克有些不满,他的大手忍不住掐了掐掌心处契主纤瘦的侧腰。 腰间传来酥麻的痒意,让云魏瞬间哆嗦了一下,他整个人反射地弓起,膝盖嵌入对方的腿间,却把身下的从者缠得更紧。 “啊,不要碰那里!”云魏连忙求饶道,“我错了,艾萨克,我最最心爱的男朋友!” 望着身前眸光潋滟的契主,艾萨克却沉默了。他安抚地用手掌拍了拍,继续转头看向前方,目色却是深沉的。 他的云,真的很敏感。 …… 艾萨克当然没有直接带着云魏直接一路飞去月花城。 那样太蠢。 既不够酷帅,也来不及。 他带着云魏来到平坦的原野上,一座突兀的丘陵处。 “呼,就是这里,希望当年留下的传送阵还在。”他如是说道。 将云魏放下之后,艾萨克从戒指中拿出另一柄崭新的巨剑,他将剑尖插入地面,引导着体内的斗气通过剑锋的斜面倾泻而出,扫荡过面前丘陵表面的浮土。 渐渐的,用于伪饰的泥土被精准控制的斗气剥开,露出一个造型古朴的平台。 平台四周用秘银刻画了许多深奥的纹路,云魏草草地打量了一番,只觉和那传送卷轴上的魔纹颇有类似之处。 艾萨克熟练地朝平台四角的凹陷处各塞了三枚b级的魔兽晶核,旋即转身,握住了云魏的手,“抓紧我,云,我们现在就传送到学院去。” 云魏乖乖地跟在从者的身后,站上了坚硬的平台,“这就是传送阵?” “没错,当年……”艾萨克顿了顿,神色有些复杂,继续说道:“当年我和帝利斯想要逃课时,就会通过这个传送阵跑到城外来。” 帝利斯?原来艾萨克与光辉之主,竟然当真曾是故友。 “你们,之前的关系原来这么要好。”云魏知道此刻自己的语气相当糟糕,他有些羡慕,更多的却是嫉妒。 嫉妒毫无来由,心底泛起绵密的酸涩。他控制不住心中不断喷溅着酸液的毒蛇,他嫉妒着素未谋面的光辉之主,因为对方陪伴在艾萨克的身边,或许时间更久。 嫉妒对方见过意气风发的艾萨克,嫉妒对方见过青涩淘气的艾萨克。 而那绵密的酸涩之后,更多的却是对艾萨克的心疼。 在风华正茂的年岁,被曾经信任的朋友所背叛,活生生地封入暗无天日的的棺椁之中…… 艾萨克没有回答,他只是握紧了云魏的手。 魔力纹路被渐渐填满,传送阵被彻底激活,一阵白光闪过,二人消失在了原地。 周围的浮土被平台处残余的魔力牵引,再次将此处恢复成了光秃秃的山丘,就像根本没有任何人来过。 …… “噢,光辉之主保佑!你们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此刻,云魏有些一言难尽。 他正吊在半空之中,脚下就是二十多米开外的地面,法袍在空中鼓动,他就像一个倒吊着的蝙蝠。他的手被艾萨克牢牢地握住,而对方正攀在学院钟楼巨大的表盘边缘。 艾萨克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一个借力,就将契主搂在了怀里,通红的斗气迸发而出,让身形矫健地滞停于半空,随后两人轻缓地降落到了地面。 他有些不舍地松开云魏,偏过头,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当时觉得,在一众老师的追赶下,我们突然跳进整点的表盘会很出风头……” 云魏面无表情地听完,却是话锋一转,“所以,你也会拉着帝利斯的手么?” 第70章 难逃 “当然不会!他自己会飞……而我只想牵着你的手。”艾萨克连忙辩解,他举起双手,努力地证明着自己的清白,就像一只傻乎乎的大鹅。 云魏见到这样的艾萨克,极力控制着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却是垂眸道:“哦。” 刚刚被吊在空中时,他是真的吓了一跳,即使此时站在了地面上,心情也依然尚未完全平复,被对方紧握的手腕仍旧还在隐隐作痛。 “我说的都是真话,云!”见契主神色冷淡,艾萨克连忙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捉住了云魏的双手,“我只是想牵着你,忘了这头居然是这样……噢,抱歉,你的手腕都肿起来了。” 艾萨克不再说话,而是有些沮丧地垂下了头,轻轻地揉搓着云魏的手腕。他体内的光火双属性斗气覆盖在了掌心处,既温暖,又柔和。 “知道啦,我没有生气。”云魏俯身,在艾萨克的额头上亲了亲,手腕被对方珍重地揉着,让他都有些困倦了起来,“艾萨克,其实……” 云魏顿了顿,有些话,他不知道该不该说。 正在努力将功补过的从者,敏锐地发觉了契主的犹疑,连忙问道:“怎么了?” 云魏略一思忖,还是说:“我发现,其实,你没有那么憎恨帝利斯。” 若是真正对一个人恨之入骨,艾萨克不会是现在这个状态。 虽然他担心着帝利斯是否早已倒向了深渊,但同时,云魏依然不能排除,当年艾萨克与帝利斯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误会的可能性。 偏偏艾萨克总是对光辉之战的细节守口如瓶,这段时间云魏旁敲侧击了这么久,依然一无所获。 可恶啊!早知道这样,他当年该悄悄地在某个蔬果小说平台上多看些经典的桥段了! 果然如云魏所料,艾萨克闻言,再次陷入了沉默。即便如此,他手上的动作依然没有停下,显得专注而又虔诚。 过了良久,云魏才听见他闷闷地说道,“不知道。自从你帮我做了按摩之后,我脑子里很少再响起那些奇怪的声音,心脏也没有再传出钻心蚀骨的疼痛……” “所以我很久都没有想起他来了。” “有的时候,我觉得过去发生的一切真的很遥远,就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情一样。” “认识你之后,不,或许更准确一点来说,是自从发觉我喜欢你之后,这段时间我真的过得很开心,也很快乐。” “虽然觉得这么说会很幼稚,但是我还是想说,谢谢你,云,是你拯救了我。” 两人的目光在黑夜中交汇,气氛再次变得旖旎而缠绵。 这个时候,他们又该接吻。而云魏默许着艾萨克的接近—— “轰隆!”又是一声响爆在近处炸开。 却见一颗灼燃的陨石在从远处呼啸而至,撞击在天幕处光华流转的能量罩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两个人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急匆匆地赶回月花城是为了干嘛。刚刚的夜色太过静谧,两个人习惯性地在钟楼前吐露着心意,一时都忘了此刻正是十万火急。 “咳,我想,我们还是先忙正事!”手腕已经恢复如常,云魏连忙从骑士的掌心中挣脱出来。 他手忙脚乱地开始向那晶莹剔透的巨大树苗奔去,在心中不断地批评着自己: 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艾萨克的目光里劫难逃! 云魏啊云魏,你清醒一点啊,不要随时随地开启恋爱模式啊喂! …… 之前发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月花城中早已乱作一团。 万法之塔前的空地处站满了戒备森严的兵士,他们羽帽裘领,就像盛开的鹫尾,花团锦簇,手中所持的斧钺却寒光照夜,杀气凛然。 当云魏和艾萨克急急忙忙地赶到时,就见到那重新化为了人形的理查德,正横眉竖目地站在橡树前阶梯的最顶端。 很明显,对方已经负了伤。 平素里骚包闪亮的礼服破破烂烂,桀骜的银发乱七八糟,左臂的袖口处,正不断地有殷红的龙血顺着修长的手指滴落。 云魏当即对艾萨克道:“走,我们过去!” 下一刻,他就被自己的从者熟练地搂在了怀里,对方带着他,不过几个起落,就从那乌泱泱一片的禁卫头上掠过,来到了理查德的附近。 “弓弩手!放箭!”本就神经紧绷的禁卫长,眼瞅着战场出现了新的变故,应激之下,直接喝令手下发动了攻击。 此声令下,不远处无数冷厉的飞矢朝着三人所在的位置疾速而至,就像一场瓢泼的大雨。 “明露净,清水盈,喝令山河万里永不止息的碧浪,化为韧不可破的幕障守护此方。”云魏双臂一张,挡在了理查德的身前,却是使出了最后的一个初级施法技巧,高速咏唱。 咒文里每一个音节都被他压缩到了极致,就像一声刺破长空的尖啸。 他的胸前一米处左右的虚空,蔚蓝色的法阵顷刻成形,光华流转,一道水浪从地面处凭空而起,化作牢不可破的透明幕墙,将所有的伤害阻隔在外。 这是四级水系魔法,柔水之护。 箭矢落在蔚蓝色的水幕上,竟连痕迹都没有留下;弩矢落在魔力织就的光罩处,不过泛点涟漪。 云魏体内的魔力正在一点点地流失,用以不断地召唤水元素修补眼前的水幕。换而言之,只要云魏体内的魔力没有耗尽,他们三人暂时还是安全的。 “收手,理查德,你还没有造成不可弥补的错误。”云魏朝伤痕累累的银龙吼道。 “呵,小家伙。”理查德懒懒地掀了掀眼皮,银瞳闪烁,一如他与云魏初遇的那天,“我可不像你,即使什么都不用做,也能等到时间结束,就被他们推选送入万法之塔。” 这里的他们,指代的应是其余三位尚未到场的队友。 很显然,在理查德看来,薇薇安本就与云魏要好,谢慕琅和云魏同气连枝,就连那老打瞌睡的小子,也被表哥反复叮嘱着要和云魏好好相处。 与云魏相比,他实在没有任何进入万法之塔的胜算。 可他却有着不得不进入万法之塔的理由…… 他为此懊恼痛苦,却又无可奈何。 难道他要眼睁睁地看着那曾经爱过之龙,在一片群情激愤的骂名中,凄惨窝囊地死去? 难道他要活生生地忍受曾经生活过的乐土,在肮脏异种的入侵下,变得破败萧索,面目全非? 魔法,是诸元大陆所有生灵都能掌握的神秘力量。 万法之塔,理应是诸元大陆所有生灵的魔法圣地,而绝非人类的禁脔。 在那日剧本落幕的瞬间,他狼狈地倒在冰凉的血泊中。冷漠无情的机械声正在宣布进入万法之塔的规则。 所幸,他手中渐渐黯淡的剧本,却于他的脑海中回响出诡异的颂声。 在这一刻,仿佛他便成为了那千年前的暴君卢瑟—— 只要向深渊献上忠诚,就能卒有所获。 第71章 龙吟 『摧毁万法之塔。如此,汝之所愿,必有所成。』 得不到,就将其毁掉。而对象,甚至是不容亵渎的万法之塔…… 这是多么疯狂而又乖戾的想法!真不愧是万物终极的归宿,不朽不坏的深渊啊! 大逆不道,反叛猖獗。 但理查德却觉得理所当然,仿佛随着那束缚了龙族千年的盟誓结束,体内作为昔日霸主的血脉正在觉醒,催促着他去霸占、去得到所有他想要得到的一切! 只要照着那位大人的吩咐去做,他就能获得扭转这一切的力量。 而对方亦如约定所言,在城外制造出了足够多的混乱,让整个月花城与学院守备陷入空虚的窘境。理查德因此更加确信,对方的确有足够的实力来践行允诺。 于是他终于找准机会,对尚在修复中的万法之塔出了手。 他直接选择了七级的雷系法术『九天之恸』,这是传说中最接近禁咒威能的破坏性法术,也是魔法文明式微了八百年后,残存于世的高级魔法之一。 雷声嗡鸣,人神共怒。摧罪罚毁,天地同悲。 震怒的雷电犹如远古传说中的巨蛇,从高天之上咆哮而至,气势磅礴,力沉万钧。暗紫色的幽光贯穿天地,诡怖的光亮在瞬间将整个月花城照得如同白夜,不知何夕,刺目骇人。 在这样强大的法术面前,尚未长成的树苗,就像刚刚破土而出的小草,似乎下一刻,就会被无情的锄头连根掘断,重新埋入贫瘠的秽土。 但出乎理查德的意料,这看似柔嫩的树苗,却直接免疫了元素伤害。 即使七级的法术也没能动摇它哪怕一丝一毫,银色的叶片在夜风中欢快地吟唱着,就好似沐浴了一场春雨。 雄浑浩瀚的雷元素被它的根系引入地底,却是激活了隐藏的防御法阵,一道无形的光罩从橡树的根部扩散开来,几乎在瞬间笼罩住了整个月花城。 他再想继续发动攻击,但法术创造出的元素体却只能从遥远的高空之外被召唤而至,无力地砸在透明的防御护罩上。 他当即化作龙形,想要从内部将法阵撞碎,却于事无补,就像鸡蛋碰上了石头。反震的力量让他头晕目眩,几欲作呕。 而城内的皇宫方向,又有七道魔法光束向他袭来,准确地命中了他的前爪,剧烈的疼痛让他失去了平衡,只能被迫狼狈地重新降落在地。 万法之塔,何其恐怖。 这是诸多位面的根系所在,这是昔日星辰的墓志铭。 高高的台阶之下,回过神来的城中禁卫越聚越多,他们分明害怕和畏惧,却又忍不住挑衅,就像人类这个族群本身一样——噢,何其恼人的蝼蚁! 但就在这个时候,理查德却又再次见到了他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那个叫做克劳德的魔法师。 没错,他曾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眸光潋滟,卑微地奢望着,一份无望无果的感情。 但克劳德却成功了。 似乎克劳德总是在成功,就像他总是在失败一样。 他的面容在一瞬间有些扭曲,让他情不自禁地说出那些浸透了妒忌与不甘的话语。 一吐为快,酣畅淋漓! 但,似乎没有任何效果。克劳德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早就习惯了冷言冷语。 理查德听到对方还在坚持不懈地向他说教,喋喋不休,不依不饶,那副拼尽全力的瘦弱模样,让他快要笑出声来了。 克劳德想要阻止他毁灭万法之塔? 呵,那他偏要毁灭它!无论如何,幸运的魔法师啊,你也尝一尝这失败的苦涩滋味! 理查德双手交叉在胸前,阖上了森冷的银眸。秀美修长的十指翻飞交错,有暗黑的纹路从他的指尖开始向手臂延伸,就像诡异的蛛网与藤蔓。 他的银发根根倒竖,破碎的礼服无风自动,颀长纤秀的身形,在台阶下方火炬的照耀下,于身后的树干上落下拖曳的暗影。 在他的掌心中,似乎有银色的空间正在缓缓撕裂,苍古悠远的龙吼声隐隐传出。 “艾萨克,这是……什么?”云魏蹙紧了眉头,他正盯着理查德手中逐渐成形的银球,神情严肃。 即使隔了这么远,他也感受到了其中恐怖的能量,阵阵罡风刮得他脸颊生疼。他一点也不怀疑当对方完成此时的术式后,会对万法之塔造成多大的破坏。 云魏抿了抿唇,眼神却落在了银发男子的胸口处。 “应该是龙族的秘术,他正在沟通已经逝去的远古龙魂。深渊之主通过契约赐予了他……” 说到这里,艾萨克却突然一顿,看向了身旁的契主,“云,把魔力借给我,我有一个想法。” 正在用精神力锁定理查德的云魏闻言,却是一愣。他准备趁理查德还在引导术式的阶段,用五级亡灵法术『白骨之枪』将其打断。 是的,事到如今,他已经顾不得暴露自己亡灵法师的身份了。 但艾萨克却有另外的想法。云魏没有轻易答应,只道:“你有几成把握?” 向来沙哑的嗓音教人听不出情绪。 此刻,站在逆光处的亡灵法师垂下了眼眸,也让人看不出他面上的神情。 艾萨克沉默了短暂的刹那,却没有正面回答,他说:“请相信我,云。如果要击杀他,也请交给我来做。” 银色的光球愈来愈大,已经有头颅一般大小,丝丝缕缕的飓风正以理查德为中心逐渐成形。 狂风刮过,不仅是蔚蓝色的防护罩摇摇欲坠,就连橡树晶莹的枝条,也在呼啸的风声中缓缓摇摆,奏鸣起潇潇的树籁。 “我还有一半左右的魔力。”经过千分之一秒的考虑之后,云魏这样答道。他主动牵起了艾萨克的手,亦闭上了双眼,将体内时枝内的魔力交由自己的从者。 蔚蓝色的光幕倏然撤去,落到地面上,遍洒涔涔水渍。再次迫近的箭矢却在理查德召唤而来的狂风卷吹之下倒射而去,让一众兵士人仰马翻。 在愈发高亢、此起彼伏的隐隐龙吟里,艾萨克也开始了咏唱。其声动听,就像沉睡了数个世纪的提琴,于静夜里缓慢低吟。 “神秘玄奥的众法之源啊,泰穆布朗奇家族的末裔在此,吾名艾萨克·莫里蒂,对着永恒闪耀的群星再次立誓……” 第72章 盟誓 整个空间中,仿佛有无数契约之力于此激荡。 契约之力与亡灵之力一样,都是迥异于诸元大陆七大元素的法则力量,来自于另外的位面,借魔法之形得以显现。 随着艾萨克的吟唱,褐发骑士胸前的绳结状吊坠突然光芒大放,一缕金色的能量像藤蔓一般从吊坠中发出,径直扎进了理查德手中的银球。 倏忽之间,银球中的龙吟声戛然而止,却像是接力一般,又向上方漆黑的夜空发射出了一道强烈的激光。 如同被点燃了引线,此时此刻,一条巨大银龙的虚影从整个月花城的地面缓缓浮现,盘绕着那道辉煌的光柱冉冉上升,最终消散于无尽的夜幕之中。 龙吟袅袅,神威浩荡。瑰丽迷奇,余音绕梁。 如此景象,堪称神迹。 注定此夜,整个大陆的目光皆汇聚于此。 一切终于归于平静。 觉察到身旁的从者不再从他体内抽取魔力,云魏睁开了眼,却见理查德双手表面的漆黑纹路亦在金色的能量洗涤下剥离、褪去,消散于渐渐止息的风中。 银发青年此刻一脸茫然,正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双手,银瞳闪闪,就像泫然欲泣的少女。 理查德失神地说道:“怎么可能……明明到期了的契约……又被续了一千年……” 云魏:“……”他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这时,他通过与艾萨克相握的手,却觉察到对方身形一晃。他连忙看向了对方,却见英俊的骑士此刻面白如纸,额头处的碎发都被冷汗浸湿了。 对方厚实的胸膛正不住地起伏着,就像过热的鼓风炉,偏偏出于良好的教养,又强忍着没有发出粗重的喘息。 “你还好么?”云魏连忙搀住了快要虚脱的从者,有些担忧地问道。艾萨克此刻体内的魔力耗尽,虚弱异常,云魏连忙站定,准备将自己体内的魔力向对方匀一些过去。 “没事,云。呼,我、我没事。”艾萨克止住了云魏的动作,他此刻神色异常复杂,看不出是悲是喜。 “啧,真会逞强。”见到骑士这么虚弱,缓过劲来的理查德却是来了精神。他慢慢踱步到二人的身前,银瞳危险地眯了眯,“深渊之主与我缔结的契约,被龙岛与泰穆布朗奇家族的盟誓抹煞了。” “虽然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或许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毕竟,泰穆布朗奇希望龙族守护诸元大陆,而深渊渴望毁灭世界。”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轻佻,“无论如何,你们必须在五年内救活洛伦兹,并将恶心的娜迦一族从龙岛赶走。” “否则,万法之塔,”银瞳闪了闪,他缓缓补充道,“以及泰穆布朗奇家族,都将承受契约之力的反噬。” 这是他与艾萨克续约所提到的内容。他曾经对艾萨克说过,需要对方拿出足够的诚意。 如今,天平的这一端已经被他放好了砝码,折腾了这么久,他终于可以坐享其成。 对他来说,无论是深渊之主还是泰穆布朗奇,只要能达成心中所愿,他并不挑剔。 似乎是将烫手的山芋抛出去了,此刻的理查德心情很好。 不,当脑海里不再反复回荡那诡异的颂声后,他整个龙都顿感不错,犹如焕然新生。 看着面前再次变得熟悉的银龙,云魏心情颇为怪异。不过转念一想,对方似乎就该是这样混沌中立的角色,毕竟龙族可没有人类的善恶观念。 听对方的意思,是因为艾萨克重新与龙族签订了新的、与深渊相斥的盟誓,在契约之力的约束下理查德重新恢复了理智。 虽然对此,他仍有不少的疑问。 譬如说,艾萨克胸前的那个吊坠…… 又比如,他还是没懂后签订的契约为什么可以抹煞掉已经达成的交易。 云魏在心中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他们算是又一次挫败了深渊带来的危机。 他一边撑住艾萨克,一边对理查德道:“可别高兴得那么早。要知道,方才我是真的准备干掉你,庆幸,因为艾萨克的仁慈,阁下捡回了一条命。” “以及,既然我们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交谈——” “理查德,还要麻烦你告诉我,深渊与你交易的内容是什么?” 当云魏的口中说出『深渊』一词后,理查德的眼睛倏然睁大了。 这时候,他的银眸冷了下来,却是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小家伙,你这样说的话,人家可是有些伤心了。”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迸射出冰凉的火花。 台上的两人互不相让,台下的兵士仍然处于对刚才发生异象的震撼当中。 晚风猎猎,夜深露重,此时此刻才像一个正常的秋日夜晚,宁静悲凉,萧瑟肃穆。 “报!——” 一声凄厉的呼喊遥遥传来,让所有人都从近乎入灭的状态中醒转。 只见一名衣冠不整的传令兵,风急火燎地冲到了台下的军官面前,他的脚步慌乱又沉重,每一下似乎都踩在了众人的心头。 云魏的心中蓦地涌现起不安。 “鲍勃大人!大事不好了!北门外,出现了大量活尸,正在朝着月花城靠近——” 云魏闻言,整个人立刻僵住了。 是了,他们学院所在的方阵不过是出城守御队伍中的一支,即使他们和尼古拉斯主教的队伍顺利完成了任务,也很难保证其他战线进行得同样顺利。 艾萨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手掌,试图使他镇定下来。 但名为鲍勃的禁卫长却极不耐烦,打断了传令兵焦急的呼喊。 他红棕色的胡须翘动着,不满地呵斥道:“什么活尸不活尸的,没看到老子们正在收拾那条恶龙么?要是做噩梦了就滚去找你娘要奶喝!” “可是、可是……”传令兵张了张嘴,还待说些什么,却被鲍勃一马鞭抽翻在地。 而后,鲍勃扬了扬手中的鞭梢,却是指向了云魏三人,“所有人,听我指令,战技准备!”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下方沉默待命的军士们齐刷刷地在武器尖端凝聚起了七色的斗气,仿佛下一刻,便有上百道形形色色的战技朝着台上三人的身上招呼过去。 “……”,云魏暗啐一声,他扬起双臂,正待故技重施—— 然而,他马上便愣住了。 他的目光透过尚未成形的蔚蓝色法阵,看见台阶之下,所有的斗气光芒突然熄灭。 就像一场无形的大水朝着火堆泼下,又像大手猛然攥紧了打鸣公鸡的喉咙。 那些形形色色凝聚而成的斗气,尚在准备阶段,就在一个呼吸不到的间隙里,被不知何人悄无声息地驱散了。 所有人都呆住了。 场面再次变得寂静,仿佛落针可闻。 而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沧桑严肃,睿智严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谁给你们的胆量,竟然敢在鹿娜迦勒学院里,对我的学生拔刀相向?” 第73章 神谕 几乎就在听见这声音的同时,鲍勃立刻变了脸色。他将手背到身后,恭敬地垂下了头,再也没有了上一刻的威风。 他冷汗直冒,只能硬着头皮道:“十分抱歉,维克多阁下。” “太小声了,鲍勃,我听不清。难道你是耗子变的么?”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话音落下,一道暗紫色的电光从天而至,落在了的云魏等人的身前。雷光接触平台的刹那,化作一道电弧向四周荡开,就像一圈孤独的涟漪。 在那弧光消失的瞬间,一个不甚高大的身影倏然出现。 云魏想,这应当便是鹿娜迦勒学院一直未曾露面的院长维克多了。 鹿娜迦勒,意为“月神的私藏”,亦可以译作“纯银之密室”。月神鹿娜,是在光辉之主出现之前,被诸元大陆生灵所普遍信仰的神灵,祂神秘温柔,象征了魔法本源。 按照古老典籍的记录,早在第一皇朝时期,人们便围绕着万法之塔,修建了祭祀月神鹿娜的石阵。而那石阵所在的祭坛,便是鹿娜迦勒学院的前身。 历任学院的院长,自然便是月神鹿娜的祭司。他们不受任何世俗力量的约束,只需向月神与魔法,献上热忱与忠贞。 即使在光辉神教出现之后,这一点也未曾改变。就连第二皇朝的君主,也不敢在鹿娜迦勒学院中放肆。 云魏抬眸,朝着对方看去,在看清对方形貌的刹那间,却是愣住了。 他以为的魔武学院院长,应是一位长着蓬松大胡子、上了年纪且德高望重的老魔法师,但站在他们面前的“年轻”人,却容貌俊秀,从外形上来看,完全不像一个老人,反倒像个少年。 就很难想象,那道沧桑的声音竟然是从对方口中发出的。 只见来人一袭白袍赤足而立,金发齐耳,显得朴素又整洁。最引人注目的,是对方额头正中的一枚小小的月牙印记,在夜晚里反射着微光,像是镀了秘银。 但此刻,维克多却是安静地闭着眼,他下巴微抬,就像在旁若无人地赏玩着身前的巨大橡树—— 尚在修复当中的万法之塔。 “维、维克多阁下。”鲍勃艰难地开口,却在听见对方不甚满意的“哼”声后,努力放大了音量,“下官正奉国王陛下之令,缉拿——” “你没看见,他们都是我的学生么?而你,鲍勃,也『曾经是』我的学生。”维克多打断道。 似乎不满被打扰,他的语气变得不耐了起来,“我再强调一次,这里是鹿娜迦勒学院,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甚是年轻的身体,发出的声音却很苍老;明明面容俊秀,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云魏想,这位院长真是一位谜一般的人物。 让他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阿尔赫。 并且,对方应是他来到诸元大陆之后,所见过的人里面的最强者了,即使对方此刻闭着眼,云魏也能隐隐从对方身上感受到那磅礴的力量。 却又与尼古拉斯主教截然不同,同样是在侍奉神灵,维克多院长身上出尘的气质,就像似水的月华,让人在初次见面时,就情不自禁地心生好感。 “可是……”鲍勃很是纠结,他就知道,遇到这位老家伙,他今天多半完成不了任务了。 但若是就这样回去交差,那国王陛下一定会直接杀了他的。 想到这里,鲍勃缩了缩脖子。犹豫再三后,一脸无奈的禁卫长再次尝试道,“就在刚刚,整个月花城里的人都可以作证,您身边的那条龙,攻击了万法之塔……” 他心想,老家伙应是很重视万法之塔的,这样一来,应该能激怒对方,让对方与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所以呢?”维克多摆了摆手,白色的袖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语速却是加快了起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望,“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鲍勃。” “他们是学院的学生,而万法之塔是学院的私产,所以这就是我们学院自己内部的事情,不需要外人来干涉。” “这就是一个学院里很稀松平常的日常琐事。”语毕,他直接毫不客气地一锤定音,“你就这样去回复西奥多·鲁索,他要是不满意,就让他亲自来找我。” 西奥多·鲁索,正是红月王国如今的统治者,鲍勃口中国王陛下的全名。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再不知好歹地进行下去,他恐怕就要直面大陆上最强大的魔法师的怒火了。鲍勃只能无奈地躬身行礼,恭敬地带着手下的禁卫回皇宫复命。 望着阶下如潮水般退却的兵士,云魏却依然惦念着此刻北门外来袭的尸潮。他看着面前正闭目欣赏着万法之塔的学院院长,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如何启齿。 “孩子们,就是你们成功通过了试炼。”但维克多却像是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朝他们偏过了头,“别紧张,万法之塔认可了你们,我能从你们身上感受到与它的联系。” “是的,院长先生。”云魏点了点头,他和艾萨克对视了一眼后,开口道:“先生,城北那边——” “我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便要拜托你们了。”维克多却是温和地说道,他微笑着,语气竟然有些慈祥,与先前与禁卫对峙时咄咄逼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现在还在红月城,那边的事情亦很棘手,暂时抽不开身。所以,孩子们,勇敢地去做。” “以及,”俊秀非常的青年望向了云魏,即使他没有睁开眼,云魏也能知道对方此刻正注视着自己。 果然,云魏听见对方缓缓开口,“你便是克劳德,『以云之名,莅临星辰黯淡之地的贵宾』。千年之前,一位祭司长,在出门远足之前,曾专门为你留下了一道神谕。” 云魏闻言,心中一凛。他盯着维克多的开阖的薄唇,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字。 维克多顿了顿,却是换了一种语气,就连原本苍老的声线都变得年轻了起来,他朗诵道: “『月光坠入深渊之时,乘星而至的年轻人,望你笃信,你便是魔法本身』。” 然后,他又切回了之前的音色,颇为轻松地说道:“好了,这样一来,我今夜的任务就完成了。孩子们,下次再见时,我会给你们准备礼物的……” 最后几个字说出的同时,维克多的身形就已经闪烁了起来,最终,“他”化为了一团澄净的雷元素,又很快地在空中衰减散去。 这样看来,维克多为三人解围倒是其次,主要目的是来宣读神谕的? 对方不愧是大陆最强的魔法师,使用的法术与技巧,完全超过了在场三人的理解范畴。 云魏静静地望着维克多消散的身影,他默默地将对方口中的神谕默背在心。即使对方没有说得十分明白,他也知道对方口中提到的那位祭司长是谁。 千年之前,正是那位酷爱诗歌的魔法师,写下了一整本『星辰乃我之名』的情话集。 云魏还在垂眸思索,另一头的理查德却叹了口气,嚷道:“我本来以为我已经够风骚了,结果今天却被比下去了。” 艾萨克却接过了话头,“不,你还是赢了一方面的。” “啊?”理查德扭过头,银瞳闪烁,有些不解。艾萨克以拳抵唇,看了眼云魏,却摇了摇头,不再作声。 云魏:“……”所以,艾萨克的《碧璃语入门》上面到底都教了些什么啊喂! 他无奈地瞪了眼艾萨克,却是正色道:“你们俩现在太虚弱了,我自己赶去北门就好。艾萨克,你……好好休息。” 第74章 星辰 云魏心中很不舍得离开艾萨克,但此时此刻,他别无他法。 他相信艾萨克也与他怀着同样的心情。 在这不祥的一天里,他们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很想就此依偎在对方的怀里,懒洋洋地聊到睡过去。但若是放任城外的丧尸不管,随着月花城的陷落,诸元大陆亦将很快走向覆灭。 而若是这样,他与艾萨克也很难长相厮守。 是的,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与对方相伴一辈子了。 如他所料,艾萨克当即否定道:“不,云,我已经休息了好一会儿了,我可以……” 高大的骑士嘴上这么说着,身形却趔趄了一下。但他依然脊背挺直,绷紧了面容,沉默地望着自己的契主。 被这样坚毅的眼神凝望着,云魏只觉得眼眶有些酸胀。 他叹了口气,勾住艾萨克的脖颈,在对方的下巴处用力地啄了一口。 然后,他回望着对方的眼睛,缓缓说道:“我体内的魔力也剩的不多了,艾萨克。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好么?我保证不逞强,也不会让自己置身险境。我很快就回来,我保证。” 可是,沉默的骑士一言不发,那忧郁的目光狠狠地刺痛了云魏的心。 他情不自禁地将掌心贴在对方冰冷硬朗的脸颊上,低声说:“抱歉,艾萨克。我知道你也很想去,而且并不仅仅是因为我……你担心城外的那些村民,不是么。” “我都知道的,艾萨克。”云魏吸了吸鼻子,埋首在从者的颈窝里,“就让我替你去,你现在很虚弱……你刚刚已经阻止了一场危机,你是个英雄,而我,为你感到无比的骄傲。” “我……我更喜欢你了,艾萨克。” 若是再说下去,云魏感觉自己真要落下泪来。此时此刻,他内心的情绪相当复杂,但所有复杂的情感融化在一起,那便是对眼前骑士愈发浓烈的喜欢。 “咳,你们俩……好歹注意一下场合。”理查德撇了撇嘴,移开了视线。随着深渊之力的消散,见到二人这么腻歪,他不再满心嫉妒,反而感觉心里又酸又涨,格外难受。 甚至还隐隐地浮现出一丝愧疚。 “抱歉,我有些情难自已。”云魏闻言,却是直起了身。他再次深深地望了艾萨克一眼,转头对理查德说道:“银龙殿下,在下恳求您帮我照看一下艾萨克,虽然我——” 似乎这是云魏第一次对理查德这么客气地说话。不管怎么样,此刻同样虚弱的理查德,是他唯一能够托付的对象了。 “哎呀呀,小家伙,你这是干嘛呢?”理查德连忙打断了云魏,一脸嫌弃地挥了挥手,“赶紧的,忙你的去,快去快回!” “好。”云魏点了点头,想到那莫名其妙的神谕,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他再次叮嘱道:“你们回宿舍去,在那里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理查德有点受不了了,连声嚷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到底多少岁啊,怎么比我还要婆婆妈妈!” 他一把勾过艾萨克的肩膀,拍胸脯保证道:“我会照顾好你老公的!快去!等你回来,我就向你老实交代那些你想知道的内容,行了?” 行,短短一天之内,男朋友先是进化成了未婚夫,现在又进化成了老公。 这个玩笑真不好笑。云魏这样想着,但他却感受到了来自理查德的善意。 “嗯,谢谢你,理查德。”云魏点了点头,悄悄地看了依然倔强的艾萨克一眼,终于下定决心向台阶之下走去。 他的身形渐渐融入到愈发寂寥的夜色里,但他却根本不敢回头。 他怕自己意气用事,怕他看到那样的艾萨克之后再也无法保持自己仅剩的理智。 …… 当他来到北门时,只看到这里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 戍卫官正指挥着慌乱的兵士顶住正被冲撞着的城门,此时此刻,他们华丽的鹫尾羽帽和制服反倒成了累赘,歪倒凌乱,显得格外狼狈。 云魏躲在阴影里,他准备掐算着时机,趁乱摸上城墙。体内的魔力所余不多,他不愿意将其浪费在隐蔽身形上面。 但当他刚一踏出阴影,就见戍卫官望了过来—— “嘿,你小子在干嘛,从哪里来的?” 云魏闻言,身形一滞,却是停下了鬼鬼祟祟的脚步。他太过低估高阶战士的敏锐了。 但在电光石火的刹那,他却扬起了手背,让其上五级水系魔导士的蔚蓝色时之枝纹路浮现了出来。 他压低了声音,道:“我乃宫廷法师,奉西奥多陛下秘令来此查探,切莫声张!如阁下所见,今夜并不太平。” 他的声音本就沙哑,刻意压低之后,恍然听去还真像个干枯的老头。 在诸元大陆,五级的魔导士已经足以获封伯爵。今日城内守备空虚,绝大多数职业者都奉令外出御敌,此时此刻还能出现在城北的,确实只可能是御前的宫廷魔法师。 戍卫官没有多想,连忙朝着云魏行了一礼,抱歉道:“尊贵的法师老爷在上,请恕在下方才的失礼。此刻军情紧急,耽误不得,下官——” “行了,忙你的去。”云魏连忙打断道,他本就笼着兜帽,此夜无月,对方甚至都没注意到他与众不同的容貌。 “是,老爷您忙着,下官告退。”戍卫官再次行了一礼,小跑着向一片混乱的城门底而去。 云魏叹了口气,却是光明正大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快步登上了城墙。 在亡灵法师超然的夜视能力下,他看到城外的大门口,此刻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村民。 他们大多是正值壮年的耕夫与农妇,正在用力推挤着那扇绘制了魔法阵、包裹了厚厚铁皮的沉重城门。 这其实是个无用功,偏偏城内的守备们严阵以待。云魏的嘴角噙起讽刺的笑意来。 实际上,拥挤的人群里,已经有不少的村民已经因为过度推搡和挤压而缺氧昏厥。 云魏眼睁睁地看见,一个矮个子农妇突然之间就软绵绵地缩了下去,被后方接踵而至、汹涌慌乱的人群淹没。 而附近的城根处,还有更多的病弱村民,无力地倚靠在身后的城墙上。他们或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或是筋力尚弱的少年,亦或是怀抱着婴孩的村妇。 月花城高大的城墙看似固若金汤,却不能为他们带来任何庇护。 他们听着远处令他们头皮发麻的嘶吼声,看着渐渐迫近的张牙舞爪的怪物,却根本不想要再动弹分毫。 云魏低下头时,正与一个仰望着漆黑夜空的少年目光相对。对方形容尚小,眉眼却格外深邃,想必等他长大了,应当非常帅气。 只是那少年的眼神是空洞而麻木的,仿佛其中的神采已经枯涸了,让云魏心下惶然,率先移开了视线。 我应该不是一个有着泛滥同情心的人。云魏这样想着,他抬起头,看了看北面的高坡。 只见无数张牙舞爪的丧尸,就像黑色的潮水,正顺着地势而下,朝着他脚下喧闹的人群奔涌而来。那嗜血残暴的模样和狼奔豕突的疯狂,让他不禁想起了前世。 当年,会不会有人亦如他此刻这样,看着在大雨中仓皇逃跑的自己? 或许,他该这样想:每当他救下一个人,就少了一个丧尸。 拍在城墙上的手掌举起又落下,云魏深呼了一口气,却是高声道:“戍卫官!” …… 不过,云魏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许多年之后,成为了又一代剑圣的洛克·西蒙,在回忆起这个对很多红月人来讲,格外恐怖的夜晚时,脱口而出的话语。 对方是这样说的: “从小到大,我无数次地仰望着漆黑的夜空,妄图寻找逝去的群星,却总是一无所获。” “直到在那个夜晚,我绝望地抬起头,却在死寂的颜色中,第一次看到了闪亮的星辰……” 第75章 朝圣 “是,老爷,有什么吩咐?” 望着气喘吁吁跑到身前的戍卫官,云魏眸色微沉。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胸前錾刻的鹫尾花纹路上,他突然觉得,那厚实的银铠与其说是护甲,更类似于一个项圈。 这里是愚昧的中世纪,知识与智慧是被贵族们垄断的财富。大部分普通人就像是被领主和教会豢养起来的宠物,他们每天都在温饱线上挣扎,屈从于生存的本能,趋炎附势,见风使舵。 他们普遍缺乏教育,目光短浅,相较于他原先的那个世界,这里的普通人更类似于某种麻木而驯服的“动物”,贵族们只要握紧手里的缰绳,便能轻易地将他们左右。 但或许,此时此刻,他也可以利用这一点。 “打开城门,让城外的村民们进来。”云魏模仿着那些贵族们的语气,高高在上地开了口,字里行间,是不容挑衅的傲慢。 “可是——”戍卫官闻言,有些犹豫。城门一旦打开,那些卑贱的村民涌入城中,场面可就没那么好控制了。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鲍勃正在鹿娜迦勒对付恶龙,陛下吩咐由我来全权处理这边的事务。”云魏凑近了戍卫官,漆黑的瞳孔中微芒闪烁,“还是说,等城外的村民全部死光了,你准备领着全家老小去陛下的耕地里刨胡萝卜?” “蠢货。”他毫不客气地评价道,“即使把你的全部身家充了公,似乎也无法与月花城周边村落的赋税相抵。不想承受西奥多陛下的怒火,现在就立刻照我说的做,去打开城门!” 在缓慢说出威吓言语的同时,云魏悄无声息地使用了亡灵法师的一级法术,『负面暗示』。这其实是一个偏向于精神层面的法术,能够暗中操控对方的心神。 他的精神力本就异常强大,对方又先入为主地相信了他是陛下身边的宫廷法师,通过对方确实知道的一些信息碎片植入伪饰的指令,暗示自然相当成功,完全没有失败的理由。 戍卫官本就处于慌乱当中,当他看见那双漆黑的眸子时,目光逐渐呆滞。他似乎在对方阴森冷漠的语气里,真实地看见了自己在尸体堆里刨食的凄惨下场,让他回想起自己悲惨的童年经历。 “去,打开城门。就算有什么后果,也由我来承担。”云魏勾了勾唇,精神力直接顺着破开的口子,扎入了对方的精神海。 “是,老爷,下官这就去做!”戍卫官僵硬地退后一步,转而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声嘶力竭地向城门处的兵士们吼道:“开城门——” 随着他的命令,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恐慌的村民们蜂拥而入,打破了城内安详的寂静。 看着眼前惊恐不安的人群,云魏垂下眼眸,迈步朝着城墙上走去。 到了这个时候,属于他的战斗才真正打响。若是没能拦下那些失去理智的丧尸,大门洞开的月花城或许真的要彻底沦陷了。 心底有陌生的情绪正在不断涌动,让他感到新奇。 他早已习惯了步步为营,早已习惯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到底是什么缘故,令他方才做出了冒险的选择,不再瞻前顾后? 就像一个老气横秋的家庭伦理片角色,突然跑到了热血动漫的片场,虽然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但肾上腺素却依然在健康的身躯里疯狂分泌,令他无比紧张,又无比兴奋。 仿佛年轻了十岁。 这感觉……倒也不错。 城墙上一个人影也无。末世十年积累的经验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云魏在墙脚找到了一卷盘在地上的麻绳,他拾起绳头,熟练地在射击孔上方凸起的墙头处打起了绳结。 他朝自己拍了个『轻身术』,在风元素的辅助下,他整个人都轻灵了不少。云魏拽住沉重的麻绳,撩起下摆翻过了城墙,蹬着打磨得十分光洁的墙面向着城外滑去。 粗糙的麻绳扎破了他的掌心,但云魏却恍若未觉,他正死死地盯着三百米开外不断靠近的丧尸。 他还剩三分之一左右的魔力,可以使用两个四级法术。 他越过了挤在城门处水泄不通的人群,独身北行。身后的月花城堂皇富丽,无尽的繁华名利与他无关,却住着他最心爱的男人。 夜幕正浓,一袭白袍飘逸孤寂,胜过茫然月色。 云魏在距离城门五十米外缓缓站定,他深呼了一口气,双手平举,缓缓地摊开了自己的掌心。那里被麻绳割得血肉模糊,此刻正有鲜血潺潺浸出。 殷红的鲜血明明滚烫,离开了人体后却很快变得冰凉。难怪光辉神教的神官们总是宣说,生命就藏在这不尽涌动的淋漓血液当中。 随着盛不下的血液落向地面,腥甜的铁锈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离得最近的几只丧尸停下了脚步,他们扬起了鼻尖,向空气中仔细地嗅探着。尔后,他们血红的眼睛却倏然瞪得更大,发疯似的朝着云魏所站的位置奔来。 丧尸距他还有十米左右时,一道灰白色的光芒从云魏的指尖弹射而出,像一粒种子,落向他身下的地面。 巨大繁复的法阵旋转荡漾,泠然森冷的微光照亮黑夜,几十根手腕粗的白骨从地面拔然而起,就像一个白色的囚笼,将云魏牢牢地困于其中。 这是三级亡灵魔法,『枯骨之牢』。 上一次使用时,云魏正站在『国王』摇摇欲坠的塔尖。 再上一次时,他正被狂暴岩熊追杀,慌不择路地躲进了山洞里,也正是在那里,误打误撞地契约了艾萨克。 “这是我的幸运魔法,不是么?”云魏轻声说道,此刻,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艾萨克坚毅的神情。 深邃衷情,坚定不移。 烟灰色的眼眸宛若易碎的琉璃,是他此生最爱的光景。 独属于亡灵魔法的波动向四周传开,城门处的村民顿时惊慌失措,发出尖锐的惊叫。 但围在骨牢四周的丧尸们却被云魏的血液所吸引,它们竟然对后方的村民们视若无睹,锲而不舍地向着坚固的骨牢展开了攻击。 骨屑如雪,簌簌落下。 隔着骨牢的缝隙,云魏安静地看着那些化为了丧尸的人们。 从他们的衣着与情态,他可以看出对方生前的职业。他们男男女女,或老或幼,有农夫耕妇,有税务官,有教廷骑士…… 但无论他们生前落魄还是辉煌,此时此刻,他们都变成了可怜的怪物,只凭借着嗜血的本能,笨拙地朝他发出刺耳的嘶吼,又在嘶吼声中不懈地发起冲锋。 骨牢四周都被丧尸们团团围住,它们密密麻麻争先恐后,“嗬嗬”的吼叫声此起彼伏,腐烂的臭气不得安息。 云魏觉得,在这一刻,任何施法技巧都显得很多余。 于是他双眼微阖,悲悯而又虔诚地,吟唱起了『亡者苏生』的咒语: “律敕魂,静夜深,徘徊于亡城之外的死者啊,向吾之王座匍匐朝圣……” “吾必予汝,焕然苏生。” 第76章 感激 众所周知,『召唤骷髅』是亡灵魔法中最具代表性的魔法,没有之一。 而『亡者苏生』,就是大范围的『召唤骷髅』。 《死者说》里是这样记录这个法术的: “类型:群体,弹道指向性,召唤类法术; 范围:中程; 描述: 亡灵法师释放汹涌的亡灵之力,召唤一定范围内的亡者并缔结临时契约,令之为其战斗。亡者在召唤状态下会攻击附近被亡灵法师视作敌对的目标。此法术同时契约的最大亡者数量受亡灵法师的精神力水平影响。” 云魏曾经在南方诸林中尝试过使用这个法术来挖掘魔兽晶核,当时的效果并不理想。 但此时此刻与不清楚地下魔兽残骸分布的南方诸林截然不同,骨牢之外层层叠叠堆满了正在冲击着骨牢的丧尸。 如果按照初中数学学过的内容来计算圆环面积,一个外环半径为10米,内环半径为3米的圆环,面积大约为285平方米。 即使保守一点,按每平方米站了五只丧尸来计算,骨牢外此刻也有超过一千余只丧尸。 而云魏以自己为中心,施放了这个法术。 刹那之间,无数的白芒从他的周身四散飞溅而出,每一道白芒都携带着一枚小小的亡灵印记,他整个人就像是一簇银白色的焰火,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被白芒命中之后,原本还在躁动着的丧尸们纷纷安静了下来,就好像万马齐喑,让整个城北都在瞬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下一刻,这些被烙上了『绞索』印记的丧尸们纷纷倒戈,朝着北面不断涌来的其余丧尸扑了过去…… 接下来的场面就是一面倒的屠杀了。 未被云魏控制的丧尸们只将这些转过身来的亡者视作同类,却在妄图穿越亡者防线时饮恨当场,身首分离。 云魏站在枯骨筑成的牢笼之中,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其实他此刻并不好受。操纵着接近两千名亡者,并不像指挥两千个兵士那么容易,在法术完成的一刹那,铺天盖地的情绪涌入了他的精神海。 这些情绪尚且残留着丧尸的本能,凶暴、嗜血、狂躁、仇恨…… 总而言之,痛苦不堪。 原来这些人被转化成了丧尸之后,灵魂并没有得到安息,反而是被囚禁于逐渐腐烂的躯壳当中,不断地忍受着诸如此类无比痛苦的折磨。 正是这份来自灵魂层面的不尽疼痛,给予了那些已然死去的肉体惊人的爆发力。 而这些痛苦全部通过临时契约的联系,反馈给了云魏。 在那一个瞬间,他只觉头颅被一柄大锤击中,眼冒金星,差点就要当场昏死过去。冲击过后的耳鸣声让他听不见任何声响,但下一波疼痛又再次来袭。 还好他的精神力足够强大,支撑着他忍受着一波接一波不断袭来的痛苦冲击。 云魏攥紧了拳头,他面色惨白,牙关打颤。他的掌心是半凝固的血膏,滑腻而又恶心。 他就依靠着掌心的疼痛维持着清醒,指挥着手下的亡者们清理掉剩下的丧尸。毕竟跑在前面的丧尸本身战力就要高一些,又不知疲倦,对付起同类来得心应手,好比砍瓜切菜。 只是这场面着实恐怖了一些,宛如神话传说当中的炼狱。 颈椎折断的咔咔声响个不停,腐臭的黑血浸透了身前的土壤,数不清的失去了头颅的身躯沉闷地倒伏在地,就像谷堆一样,在原野中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城外的村民们早已被彻底吓破了胆,他们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场面,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终于,大概半个小时过去,所有的野生丧尸全部被解决。 云魏松了口气,再次操控着被他契约的亡者,捉对厮杀了起来,还好丧尸们没有痛感,否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每一个因为肉体被彻底破坏而倒下的亡者,都在契约结束的最后一刻里,向他表达了感激。 他们不过是最低级的亡灵生物,传达的情绪相当微弱,但却在类似合唱一般的协奏里,让云魏领会到了他们所要表达的意思。 这些无辜而又可怜的灵魂,终于得以解脱。 云魏不知道他们将会去往哪里,按照《死者说》上所记载的内容,他们将前往『亡灵位面』,并在那里得到安息。 随着最后一位被他控制的银铠骑士丧尸,在他面前拧掉了自己的脖颈,软软地倒伏下去,北城门外的丧尸危机终于解除。 云魏驱散了周身的亡灵之力,骨牢化为干燥的齑粉,簌簌地落在周围,形成了一道惨白的圆圈。而云魏沉默地伫立在原地。 面前的尸山血海让他久违地泛起了恶心,此刻他早已被冷汗浸透,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 尸臭味本就不同于任何其他的臭味,这是根植在人类本能当中的厌恶,提醒着人类远离潜在的危险。因此即使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气息,却依然控制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 当他无力地转过身时,却并不意外地,在城外的人群脸上看到了诸多复杂的情绪。 恐惧、惊慌、厌恶…… 以及强烈的憎恨。 虽然对亡灵法师的畏惧以压倒性的优势占了大多数,但它们就像一堆干枯的燃料,等待着被逐渐蔓延积累的仇恨引燃。 不知是谁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就是他!就是这个亡灵法师干的!是他制造了这些怪物!是他害死了我们全家!” 就像划燃的火柴落入了滚沸的油锅,刹那之间,早就声名狼藉的亡灵法师被汹涌激愤的叱骂声所淹没。 应当是对亡灵法师的恐惧埋入了骨髓,亦或者是对方身后的壮观的尸海起到了震慑,乌泱泱的人群还只是停留在言语攻击的层面,没人敢站出来对这看起来就很瘦弱的法师动手。 而云魏只是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或许是累极了,或许是习惯了,或许是他本就将这些村民视作蝼蚁,云魏此刻心无波澜,只是在思考着,他该怎么回到城里,找到艾萨克。 果然啊,这月花城,他们恐怕是不能再待了。 但一道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却见骑在马上的枢机主教姗姗来迟。他一边满脸慈悲地观望着城外尸横遍野的惨状,一边严厉地向他喝问道:“无法无天的亡灵法师,竟敢在王城腹地草菅人命,还不赶快束手就擒!” 这是不久之前才见过的尼古拉斯主教。 而在云魏的判断中,对方早已投靠了深渊。 第77章 成神 云魏并未作声。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与高高在上的老者遥遥对视。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不卑不亢,无悲无喜,倒真叫人看不出深浅。 尼古拉斯心下不由得生出一丝忌惮来。 他搞不懂对方是如何比他还先一步回到月花城的。是的,即使在『饮马集』岔路口与对方匆匆之间打了个照面,他也注意到了这个来自碧璃的黑发青年。 在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在胸口比划着虔敬的十字,只有这个看上去就很顽劣的男子与身边的仆从静静地坐在篝火旁,完全无动于衷。 这也难怪,对方竟然是亡灵法师,天生的异端! 按照“那位大人”的吩咐,他联系了尸傀法师在城外制造了足够多的混乱,以冀望那只愚蠢的银龙能够把『万法之塔』扼杀在萌芽之中。 但很显然,城内的布置已经彻底失败了。 他必须要被迫重新蛰伏。把屎盆子全部扣在亡灵法师头上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反正他们早就人人喊打,臭名昭着。 但面前这个突然现身的亡灵法师,无疑就是他完美的计划里最大的阻碍。 噢,光辉之主保佑!天知道在亡狩之战结束五十年后,怎么还会有亡灵法师出现在月花城里,甚至对方还混入了鹿娜迦勒魔武学院,赶在这万法之塔修复的节点! 但城外近两万多只尸傀,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被这个亡灵法师破坏殆尽。 唔,思前想后,他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毕竟,亡灵法师,是连“那位大人”都忌惮万分的邪恶存在啊…… 而随着尼古拉斯的现身,周遭的村民纷纷跪伏于地,虔诚地在胸前比划着手势,祈求着光辉之主的垂怜。 要知道,若在平时,他们最多也就见到村里教堂的高级神官而已。 枢机主教,那可是教宗之下离光辉之主最近的神侍了! 以他们贫瘠的想象力,根本无法想象这么一位高居云端之上的大人物,竟然能在这至暗时刻,为他们屈尊降贵地挺身而出! 他们何其幸运,竟然能让尼古拉斯主教阁下亲自为他们主持公道—— 噢,对方一定是奉光辉之主之命前来拯救他们的使者! 一时之间,“赞美光辉之主”的祈祷声此起彼伏。这些从死神手里捡回一命的村民们深深笃信,光辉之主始终护佑着他们,始终拯救着他们,始终鞭策着他们,也始终未曾放弃过他们。 信以为真,深信不疑。 “哼。”在一片虔敬的颂声里,尼古拉斯满意地汲取着信仰之力,他冷哼一声,却是朝着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亡灵法师发动了精神威压。 一般来讲,大陆上的三种职业者里,神官的精神力最为纯粹凝练,法师的元素亲和力最高、知识面最广博,而战士则胜在肉体与意志方面的强度与韧性。 因为并不清楚云魏的能耐,尼古拉斯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他能够在一把年纪熬死所有同期,成为距离只差教宗一步之遥的枢机主教,靠的可不就是这份步步为营的把稳么。 他的精神力凝为了一柄无坚不摧的圣剑造型——这是模仿了传闻中连光辉之主都能击伤的『以撒之剑』,然后朝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狠狠地压了下去。 圣光大放,黑夜化昼。神圣无双,摧枯拉朽! 几近凝为实质的精神力散发着圣洁的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沿途的地面挤出崩碎的裂缝,气势汹汹地对呆立在原地的法师发起了攻击。 不过是一个处于强弩之末的亡灵法师罢了。尼古拉斯狞笑着想道,他已经能够想象在他的精神力冲击之下,对方在七窍流血中变为白痴的惨状。 然后,他便可以放心地踩着对方的尸骨,以成功地从亡灵法师手中拯救了王都的英雄身份,被载入史册,供后人景仰与传唱。 无论深渊最终是否占领了诸元大陆,他都将是赢家。 这美味可口的信仰之力啊!他已经完全上瘾了。他敢保证,他已经触摸到了成神的门槛——只要被这些愚昧的普通人不断地顶礼膜拜,他终于有一天也能够成为统治诸元大陆的神只! 至于光辉之主?呵,已经坐到了枢机主教的位置上,他可不是那些蠢笨到只知道祈求虚无缥缈的光辉之主保佑的凡夫俗子。 他至今都记得,当他第一次看见,那记录了光辉之战史实的羊皮卷时,内心涌起的那难以抑止的震惊。 仿佛一直以来坚振不已的信仰在顷刻间被敲得粉碎,又掺和上了他猛然觉醒的聪明才智,最终重塑为以自身形象为造型的全新神像。 也就是在那时,他的心中回响起了“那位大人”的絮絮低语。 呵,光辉之主? 欺世盗名的帝利斯,不过是一个被深渊之主打得抱头鼠窜的光明魔法师罢了,就这水准,也配他尼古拉斯俯首称臣? 要他来说,帝利斯不过是运气好,和第二皇朝的皇太子搭上了线…… 若是换作是他,光辉之主尼古拉斯之名早就响彻寰宇!这些轻如草芥的村夫就该被他圈养起来,在铁鞭的鞭笞下时时刻刻向他跪拜祈祷,为他奉上源源不断的信仰之力。 想到这里,他有些肆无忌惮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死死地盯着那即将被他的精神力狠狠蹂躏的魔法师。 看,这就是他成神之路上的又一块垫脚石。 然而,他预想中的场景并未出现,在令人尴尬的寂静里,他翩飞的幻想戛然而止。 以磅礴精神力凝成的圣剑斩过,对方依然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嘴角甚至咧了咧,对他露出无比嘲弄的笑意。 但随即,精神力反馈回来的信息让他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成神的最大倚仗,那令他引以为傲的精神力,竟如同一滴无足轻重的水滴落入汪洋,在喧涌奔飞的湍浪之间,竟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溅起。 “堂堂枢机主教,只有这点儿能耐?”尼古拉斯听见对方如此感叹道。 那沙哑的声音悦耳低沉,在此刻的死寂里却清晰可闻,令他感到无比刺耳。 “他不是枢机主教么?怎么就这水平……” “该不会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尼古拉斯隐隐听到身侧愚民们的窃窃私语,那上一秒还环绕着他的澎湃的信仰之力,居然在顷刻之间干涸见底。 这是多么廉价的信仰啊!他恍然惊觉。 亵渎者!通通都是亵渎者!他目眦欲裂。 他恨恨地磨了磨牙,却是用力拍了拍掌中经书的封皮,向一旁的骑士喝令道: “来,把人给我带上来。” 第78章 厉鬼 本来就只够使用两个四级法术的魔力,在使用了一个三级法术『枯骨之牢』与一个四级法术『亡者苏生』后,便只能使用两个三级法术了。 而尼古拉斯作为枢机主教,在实力层面上来讲,是七级神使,三级法术很难对他构成有效的威胁。 更何况,在战斗方面,神官本就克制着魔法师:他们有着不俗的元素抗性,并且不同于大都为弹道指向性的法术不同,神术多为锁定技,发动速度极快,难以躲避。 高级的神术甚至可以将魔法师直接『沉默』,令其沦为只能执杖敲扑的乡野村夫。 因此在战场上,就一般情况而言,魔法师的控制、增幅与减益法术及大范围伤害魔法克制着战士,而战士连绵不断的物理攻击能让神官无法静下心来祷告,神官则凭借着上述原因克制着魔法师。 三种职业互相牵制,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因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云魏完全不敢露怯。他不得不强装镇定,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就似乎他还藏得有杀手锏一般。 他在与尼古拉斯的对峙中寻找着机会。 只要对方出现一个分神的刹那,他便可以趁机展开藏于袖袍之中的传送卷轴,从这对他极其不利的地方离开。 不管传去了哪里,只要能够顺利脱身,他就能在魔力恢复后慢慢图谋。 出乎他意料的,不知对方是出于怎样的考量,竟然舍弃了神术不用,反倒是在一番衡量之后,选择以精神力对他发动攻击。 而他的精神力,在经历先前的不断锤锻之后,竟然隐隐有了质变的倾向,不过他尚且来不及仔细研究。 可对方那看起来毁天灭地的、以精神力凝成的圣剑,说实话,连先前亡灵仆从们被动发出的痛苦冲击波的余震都不如。 与他的精神海相撞时,似乎就只溅起了一朵无比羸弱的浪花。 云魏不由得冷笑。 他知道,对那好大喜功、虚伪至极的主教来说,无形的羞辱胜过千刀万剐。 对方满是褶皱的鞋拔子脸此刻涨成了暗紫的猪肝色,却偏偏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维持着自己慈爱正直的人设,倒真像是个沐猴而冠的小丑。 他正准备趁此机会展开传送卷轴一走了之。 但就在这时,他听见对方命令手下“把人带上来”。 云魏心中顿时“咯噔”一下,连他都不确定,自己那薛定谔的右眼皮,是不是在倏然之间又跳动了一下。 藏在袖中、刚撩开卷轴绳扣的拇指,却缓缓地停在了卷轴粗糙的边缘处,在焦躁的心情下无意识地来回轻刮着。 在漫长的等待里,只见两列持着火把的银铠武士鱼贯而出,他们从人群之中拨开了一条通道,然后面对面死气沉沉地站定。 死寂的夜色里,星星点点的火光并未给人带来温暖,反倒像是那五月节里被女巫们所持的火炬,等待着在疯魔的狂欢里直通地狱。 队伍的末尾,两个骑士迈着沉重的步伐,拖着一个衣着破烂的银发青年缓缓出现。 云魏的瞳孔顿时瑟缩了一下。 理查德!? 他不是已经回到学院了么!怎么会被光明骑士捉住?还有,最重要的是…… 像是要立刻解答他最关切的疑问,紧随其后,又有一个异常高大的男子被拖了上来。 在这一瞬间,云魏只觉自己的血液已经凝固了。原本被冷汗浸湿的法袍贴在他的脊柱上,让他在不经意间打了个寒战。 但他偏偏要装作若无其事,不能露出丝毫破绽来。 云魏的指甲没入掌心,在锥心的刺痛里,他强迫着自己端出一副三分惊讶、七分无所谓的神情出来,饶有兴味地打量起被押送着的两人。 却见两人的手腕与肩颈都被神术锁链重重缠缚,他们的衣衫并不齐整,上面还有着显而易见的鞋印,应是遭受了相当粗暴的对待。 但最让云魏濒临崩溃的是,他清晰地看见,艾萨克锁骨的凹陷处,还被人用力地扎入了一把银色的符文十字。 即使隔了这么远,云魏也能瞧见十字根部正有暗红的血液汩汩冒出,将那身裁剪得体的衬衣染得鲜血淋漓。 这十字架,分明是扎在艾萨克的身上,却像扎在了云魏的心上。 他的眼睛干涩异常,可他却偏偏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沉重的十字架。 就在这时,无比忠诚的从者竟然挣扎着,在骑士的呵斥声里不屈地昂起了头,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之中交汇。 极其短暂的一瞬里,云魏从对方那双他无比熟悉的烟灰色眼眸中,读出了太多汹涌的情绪: 不甘、愤怒、懊悔、焦急…… 还有,强烈到极致的自责。 即使此刻这双他最挚爱的眼睛无比虚弱,却仍旧坚毅如初。 云魏只觉得,他几乎快要不能呼吸了。 他的世界天旋地转,他的灵魂摇摇欲坠。 他就是一条已经溺死的鱼。此时此刻,他的大脑就像是罢工了一般,完全无法从慌乱中镇定下来。 但就在这时,从队伍末尾的末尾,从鸦雀无声的人群之中,一头红发的骑士越众而出,迈着缓慢从容的步伐走上前来。 阿尔…… 又是阿尔! 云魏的牙关几乎快要咬碎了,他近乎愤恨地盯着他曾经的从者,墨色的瞳仁阴沉狠厉,似要喷出火来。 但对方却并未看他哪怕一眼,只是毕恭毕敬地走到了尼古拉斯的身前,单膝跪地道:“禀告枢机主教阁下,作乱者的同谋皆已成功捉拿。” “很好。既如此,你功劳不小,倒亦可将功赎罪。”端坐于马上的老者神情重新变得倨傲起来,他挂起狰狞的笑容,却是转头看向了云魏。 “这下如何,卑劣低贱的亡灵法师。嗯,你是选择乖乖跪地求饶束手就擒,还是选择眼睁睁地看着你的仆从,被我活生生地凌虐至死?” 言语之间,他指尖轻弹,向那被摁倒在地的二人各自发出一道银白色的『神之责罚』。 随着神术毫不意外的命中,两声痛苦至极的闷哼立刻响起。 无论是理查德还是艾萨克,都在神术的鞭笞下难以抑制地抽搐了起来。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孤身伫立在原地,近乎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的云魏,却是突然笑出了声。这笑声猖獗放肆,就像在乱葬岗中出没的夜枭,让人不可避免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想,尊敬的枢机主教阁下,您莫非是弄错了一件事情。” 浓郁到极致的夜色里,站在以骨粉擘画的圆圈里的亡灵法师,背对着身后尸横遍野的舞台。 他的嗓音嘶哑凶戾,就像从地狱中攀爬而来索命的厉鬼。 第79章 枷锁 在落针可闻的寂静里,亡灵法师的措辞一改先前的恭顺。 “尼古拉斯,你怕是喝醉了酒,竟然说起了糊涂话来。你怎么敢的,就拿他们这两个没用的废物,来威胁我?”云魏敛下眼眸,语带嘲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嗯?我可不是高尚的圣徒。” “怎么偏偏在这要紧的关头,忘记了最重要的事呢?可别忘了,我可是臭名昭着的亡灵法师啊。”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好似朦胧的雾气。 不见月色的深夜里,即使他再如何絮絮叨叨,也没人敢打断他的低声絮语。 亡灵法师,本来就是暗夜的主宰。 但似乎像是要印证他话里的内容,与轻描淡写的语气截然不同,来自亡灵法师的恐怖精神力像海啸般覆盖了整个空间。 尚在熊熊燃烧的火把倏然俱灭,光明陷落,黑暗复辟,骑士团众人全都被这磅礴的威压所震慑。 他们惶然无措,呆若木鸡,又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唯有恒固于银铠上的神文光华流转,发出硕果仅存的幽冷微光。 云魏冷哼一声,他随意地挥了挥手,灰光闪过,三枚森冷的骨箭于顷刻间成形,竟然划着诡异的弧线直奔那一龙一人的面门而去。 “真是个疯子。”尼古拉斯撇了撇嘴,他就不该对亡灵法师的道德感抱有任何期待。但今晚的任务无疑已经彻底宣告失败,他必然要将那不靠谱的银龙捉来灭口。 却不该是这众目睽睽的现在!他怎么敢承受来自龙岛的怒火哟! 眼见锐利的箭矢迫近,附近的几名骑士连忙挥剑格挡。 但他们笨拙的反应能力在这灵巧异常的骨箭面前实在太过不堪,只有两枚骨箭被他们格挡了下来,最后一枚却是穿过了他们之间的缝隙,擦着艾萨克的臂膊钉入了身后的地面里。 深红的血液立刻涌出,将破裂的衣袖染成一片暗色。高大的男子一声不吭,他执拗地望着身前不远处的契主,脸上却满是落寞和难以置信。 “喏,看,他们尚且还有一口气在,连成为我仆从的资格都没有。阁下若是能够代劳,在下倒真是感激不尽。”云魏轻蔑地嘲弄道,他昂起下巴,竟连眼神都不愿施舍给那两名被捉住的同伴。 “……”尼古拉斯眯了眯眼,他很久没有如此憋屈了。此刻,他竟然被对方森然的精神力牢牢锁定,他甚至能感受到无形的触手,正在沿着他的颅骨缝隙左敲右击,随时准备趁虚而入。 这让他不得不想起“那位大人”,这来自灵魂层面的战栗感是多么相似。 他不得不将目光从那已然失去价值的两名俘虏身上挪开,重新审视起身前的亡灵法师。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碰撞出无形的火花。在沉默的对峙中,有无声的惊恐缓慢地攫取着在场所有人的生机。 他们一老一少,或坐或立。 他们一人狷介谨慎,一人猖狂嚣张。 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是时间变得缓慢。 “无聊透顶。”云魏终是不耐,他缓缓地阖上了眼睑。 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虚张声势。面对教廷众人,他完全没有丝毫胜算。 他只是想拖延一点时间,为那两人再多争取哪怕一丁点生还的可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方会逐渐回过神来,到了那一刻,他将在圣火的炙烤下,死无葬身之地。 连带着被那该死的契约所束缚的艾萨克。 他根本不敢看向艾萨克。 即使是在撒谎,他亦心如刀割。 他自己就曾被言语所伤,没人比他更清楚言语的力量。 似乎他总是在一次又一次地,伤害着艾萨克,对他无比忠诚的艾萨克,对他用情至深的艾萨克。 去他妈的拜托! 去他妈的守护诸元大陆! 他好恨。 如果他注定将要在此夜命绝,那他便要以最狠毒的恶意来诅咒诸元大陆的一切。 如果仇恨亦是一种力量,那他恨不得把所有伤害过艾萨克的人,包括他自己,千刀万剐,火焚油烹,在痛苦中永恒地沉沦。 他完全看不到任何生还的可能,此时此刻,他唯一的希冀便是,不要再连累了艾萨克。 诚然,尼古拉斯对精神力的使用对他有些启发,但此刻并不是用来练习的好时候。眼下他所能做的,似乎只剩一条路: 以近乎自焚的方式隳灭自己的灵魂,强行解除与艾萨克之间的契约。 契约,是来自更高级位面的法则。即使是再高级的位面,也必然有着契约的一席之地。 所谓契约,即是遵守信用,它既是囚禁自由的枷锁,亦是向着宇宙最高神秘的臣服效忠。 来自最低等位面卑微渺小的人类,又怎能挑战宇宙最本源的法则? 但在云魏的精神海中,他毅然决然地覆海扬波,向着那坚不可摧的契碑发起了第一次冲锋。 反震的力量让他的喉间涌起一片腥甜,云魏却死死地攥紧了掌心,他的指甲没入了掌心处的伤口,剔骨般的刺痛让他保持清醒,不至于当场昏厥。 点点滴滴的血液顺着指缝落下,滴在那月白的袍子上,溅出星星点点的红梅。 而在现实里,那支配了整片空间的精神力,亦翻卷起汹涌的漩涡,让所有人在毫无规律的震荡中一个趔趄。 骑士团的众人似乎站在了一条窄小的舢板上,而舢板正坚定不移地,缓慢驶向前方不可见底的巨渊。 即便如此,云魏仍然心有不甘。 一缕纯粹的精神力在他的脑后凝聚,幻化为满是棘刺的藤蔓,朝着那正襟危坐的老者卷携而去。 “神之救赎!”尼古拉斯连忙高喝。 手中的经书被他应声掷出,却像是被无形的神力托举,缓缓地飘浮在了半空之中。书页哗啦啦地翻动,明光大放,像有无数虔敬的诵唱声从虚空中传出,威严肃穆,庄严敬淑。 黑夜之中,满脸慈悲的主教就像被一层荧荧的光亮保护在了蛋壳之中。精神力化为的荆棘就像是被看不见的墙壁阻隔,明明离他很近,却又无可奈何。 “噢,光辉之主保佑!可怜的异端啊,你就只有这么一点能耐么?” 圣器在手,安全无虞。 煌煌神光之下,尼古拉斯慈悲的面容隐隐浮现出阴狠的怨毒之色,却是将先前云魏的嘲讽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他已经觉察出了对方想要同归于尽的意图,于是准备抢先下手。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对方早就灯枯油尽,不过一直是在恫疑虚喝,簸土扬沙。 但他却上当了。 卑鄙狡猾的亡灵法师,竟然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思及此,尼古拉斯的面容彻底扭曲。 他势必要将对方挫骨扬灰,一雪前耻。 但就在这时,他的身旁倏然浮现出一道悄无声息的暗影,锋利的剑刃反射着刺目的神光,却是以四道完全不同的剑意对他发动了攻击。 第80章 第一卷完 那突然出现在尼古拉斯附近的黑衣人身形迅捷,犹如鬼魅。 在精神力的洞察下,恰似惊鸿照影而来的四道剑意却让云魏瞧得分明。 不同于那笨重的大剑,碧璃人手中的宝剑更为灵巧。 却见一剑光明磊落,平直仁恕;一剑逍遥缥缈,非实步虚;一剑威严扬权,克定天下;一剑大巧不工,按部就班。 四剑圆融,尽皆在咫尺须臾之间疾刺而出,却杀得那枢机主教措手不及。 尼古拉斯环护于身的荧亮蛋壳就好似纸糊的灯笼,在“嗤——”的一声中黯淡破裂。 悬浮于空的圣器经书却在溅射的剑风撕扯下支离破碎,化为无数碎屑四散纷飞,就像风雨中飘摇的蝴蝶。 但那黑衣人去势不减,只在空中一个蹬踢借力,立身倒悬,却又是一剑挥出,将高大的马头削落。 沉重的马首骨碌碌地滚落在地,偌大窟窿,血流如注。端坐于马上的尼古拉斯却被那前蹄跪伏的畜生掀落在地,摔得个四脚朝天。 尼古拉斯已经年过九旬,这一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正眼冒金星七荤八素之间,却悚然惊见黑衣人的剑锋又递到了喉间,只吓得枢机主教一个倒仰,在仓促间瞬发出一个『神圣庇护』进行招架。 好在这黑衣人似乎并不急着取他性命,只是在他每每准备瞬发出神术时用险之又险的剑招将他打断。 狼狈地在地面上翻来滚去的主教虽然性命无碍,却再也没有精力顾及其他事情了。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云魏早知谢慕琅实力不俗,却不曾想对方竟然在剑术一道上如此惊才绝艳。 但此刻并不是发愣的时候,趁着谢慕琅压制住尼古拉斯的空隙,云魏袖袍一展,却是透支了体内全部的魔力,凝聚出一个四级亡灵法术『恫吓术』。 随着灰光大盛,一个巨大的骷髅头状的虚影在半空之中形成,朝着前方依然呆滞的光明骑士们压了下去。 《死者说》中是这样描述这个法术的: “亡灵法师展现真容,以精神力对指定范围内的生物造成恐吓。未能抵抗此精神攻击的生物将持续处于恫吓状态,丧失战意,并在受到所有亡灵法术攻击时遭受更为严重的伤害。” 确实如此。在被法术命中后,所有的光明骑士都仿佛陷入了混乱状态,这两个月来他们本就情绪低落,无数并肩战斗过的战友莫名其妙地殒身在月花城外,或是红月城中。 而此刻,随着那惨白的虚影将他们吞噬,他们仿佛看到脚下洞开了炼狱之门,那些死去的战友们已经腐烂,脸上的皮肉如烂泥一般剥落,正不住地招呼着他们下去。 对方热情洋溢,张牙舞爪。 便知一去不返,躬身自悼。 此情此景,连他们自己都怀疑起自己是否依然存活…… 可这与他们一直以来的信仰完全相悖!他们明明是扞卫光辉之主的光明骑士,死后本应前往光明的世界,怎么会堕入无边的狱火之中? 坚振的信念一旦动摇,手中所握的武器顿时重逾万斤。刹那之间,银剑落地的稀里哗啦声响成一片,却是此夜最为动听的交响曲。 云魏冷冷地抬眸,身前只剩最后一个红发的骑士挡在他与那跪伏于地的二人之间。他略过了阿尔,却是竭力地支撑着自己快要虚脱的身体,一步又一步地朝着艾萨克走去。 眼前真的很黑,仿佛掉帧的幻灯片。 这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云魏生怕自己突然失去了意识,他艰难地呼吸着,喘着起伏的粗气,就像一支破败的风笛。 疲惫不堪的体力、透支枯竭的魔力、承受着契碑反噬的精神力不约而同地开始作祟,他就像一个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的破布娃娃,全靠着胸腔中最后的温度在勉力支撑。 一步又一步,他终于来到了那胸前錾刻着圣十字的骑士面前。 他面无表情地抬头,在浓重的夜色里,与昔日的从者对视。 对方炽烈的双眸中仿佛有光影在跳动,泠然似火。 而他亦然。 一旁传来尼古拉斯歇斯底里的叫骂声:“阿尔!你还在愣着干嘛?没用的饭桶!就地格杀!给我杀了——哎唷!” 苍老的声音戛然而止,却是被接连响起的一连串“哎唷”取而代之,想来谢慕琅那边又加大了攻势。 对峙中的二人皆不为所动。最终的最终,云魏深深地看了阿尔一眼。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昔日的从者。 或者说,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着,这从死亡之境完全苏生的逝者。 在无言的凝视里,一脸正气的骑士终于缓缓跪下。他单膝跪地,却是双手奉上了解除神文锁链的石钥。 “抱歉。” 浓重的黑暗里,红发骑士沉声说道,不知道是对云魏,还是对尼古拉斯主教。 “多谢……” 云魏轻轻地接过了那温热的石钥,他的声音嘶哑难听,连他自己都难以辨别。 随着石钥上的机关被激活,束缚住理查德二人的神文锁链像游蛇一般褪去,渐渐消散黯淡。 难得沉默的银发青年率先起身,却是一把拔除了身旁奄奄一息同伴锁骨处的符文十字,鲜血四溅间,他十指翩飞,交错如莲,直接拍了个光系高级的疗愈魔法上去。 这是五级光系魔法,『愈合之雨』。 巨大的魔纹在半空之中浮现,就像一个低矮的天穹,绚烂的光明驱散了无边的黑暗,柔和温暖的光元素随着法阵的缓慢转动释放而出。 一时之间,光落如雨。 不论是艾萨克右臂或是锁骨处的伤口,还是云魏掌心处血肉模糊的伤痕,都在这慈爱的明光下渐渐愈合。 但不等这个魔法结束,理查德却是架住了连站立都很困难的艾萨克,寥寥几步之间便踱至云魏身边,将人交付了过去。 理查德焦急地喊道:“小家伙,到我背上来!我们快走,以免夜长梦多!” 原来,他听见了从身后城门内侧传来的、越发接近的脚步声,整齐划一,行止严明。 想来是皇宫那边终于注意到了城外的异状,派出了国王麾下的禁卫队,准备坐收渔翁之利。 不待云魏答话,理查德朝着空旷的原野处奔去,却是倏然加速,提身跳起,跃向了空中。 耀眼的银光闪过,只见一条十余米长的银龙突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连那些沉默了许久的村民都发出了惊叹。 这是一只相当美丽的生物,兼有西方龙的力魄和东方龙的神韵。 他延颈秀项,比例完美,每一片银鳞都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又不仅仅是单调的银光,更像是银漆螺钿,即使在漆黑的夜里,依然璀璨而绚丽。 “快点,小家伙!”银龙轻吟催促,一道声响出现在了云魏的脑海中。 银龙召唤来了一缕灵巧的清风,像一只青色的大手。 在理查德的帮助下,云魏艰难地将半昏迷的艾萨克推上了对方的背部。然后他也顺着对方匍匐在地的肩颈,爬上了银龙宽阔平坦的后背。 他踉跄着,飞扑到艾萨克的身边,跪伏在地,将冰冷刺骨的从者抱入了怀中。 一声嘹亮的龙吟响起,收拢的龙翼舒展而开,就像大树的冠盖,不过寥寥几个扑扇,他们便盘桓而起,升到了数十米高的半空。 圣露西教堂顶部的珍宝仿佛就在他们的身侧,唾手可得。 云魏看向地面,谢慕琅正抬头注视着他们。随着他们愈飞愈高,对方向他点头致意,又随手挽了个朴素的剑花,就绕开了密密麻麻的神术锁链,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下方不断有法球袭来,似乎来自御用的宫廷法师团。但这些吃力发射到高空的法球,却均被银龙召唤出的元素护盾无情弹开。 一簇又一簇的法球在身畔炸开,七彩的元素法球点亮了月花城的天空,就像一场送别的焰火。 时明时暗的光亮里,云魏颤抖地摸了摸艾萨克的脸颊,那里亦是一片冰冷,不同于曾经的冰凉,这寒意正在无情地吞噬着一切的温度。 寒意顺着他的掌心蔓延到了心底,云魏哆嗦着嘴皮,犹犹豫豫了好半会儿,却只是喊出一声:“艾萨克?” 可对方却毫无反应。 对方无力地躺在他的怀里,头颅耷拉着枕在他的臂弯,那坚毅的面容此刻却舒展开来,就像是安详地睡着了。 “艾萨克……”云魏眨了眨干涩的眼,又不甘心地叫了一声,“艾萨克!” 这一声却又不同前两声,愈发凄厉了起来,带着干巴巴的哭腔,却宛若野鹤在山巅悲鸣。 但高大的骑士却仍然没有回应。 云魏痛苦地闭上了眼。 镇定。他对自己说道,此时此刻,千万要保持镇定。 顾不上一片狼藉的精神海,他将自己紊乱的精神力匆忙地揉烂捶软,终于抽出一根细如牛毛的丝线,小心翼翼地沿着对方的头颅进入到艾萨克的体内。 只见艾萨克的体内的情况,比之前所见过的景象更糟糕了无数倍。 本就破败不堪的战场上,两股针锋相对的力量互不相让,在缠斗不休中将从者的经脉和脏腑搅得天翻地覆。 一股力量莹白圣洁,正是光辉之主的神力;另一股力量狂躁血腥,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云魏猜想,这应该就是艾萨克提到过的诅咒。 八百年前光辉之战,艾萨克不知被谁暗算,在中了这嗜血的诅咒后,沦为了半死不活的亡者,被帝利斯封印于『不朽之棺』中。 云魏尝试着想要调停这两股力量,他小心翼翼地试了各种方法,无论是元素力、精神力还是那介于元素之间的媒质,却都于事无补。 两股力量都妄图吞噬对方,为此,他们甚至争先恐后地吞噬起了艾萨克体内仅剩一半的生命力。 云魏想尽了一切办法,却不过是螳臂当车,杯水车薪。 在精疲力尽之后,他不得不狼狈地回到现实之中。 “艾萨克。” 很神奇的,在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的现实之后,云魏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却仍然依依不舍地呼唤着艾萨克的名字。 他们三个从月花城逃离,却并算不上是成功,倒真像是在进行一场亡命之旅。 乘坐在银龙的背上,他们正一路向着西边的金云王国飞去,遥遥在望的杜莱恩河,蜿蜒的轮廓就像一串晶莹的项链,在地平线的尽头影影绰绰。 云魏回过头,却见身后,天边渐渐泛起鱼肚般的白色。远去的月花城仍旧好似一粒闪耀的珍珠,镶嵌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 清晨朦胧的雾气里,天光一道道地破开了诸元大陆上罕见的厚重云彩,就像诸神对大地无声的垂怜。 不祥的一天终于过去。 “艾萨克,天亮了。”云魏喃喃道。 他的左手与对方置于胸前的右掌交握,却默默地俯首埋身于对方的胸前,用脸颊在对方的手背上蹭了又蹭。 云魏本以为自己会泣不成声,可那泪水竟然像是干涸了一般,无踪无影。 身后的霞光倏然大放,让人睁不开眼。 诸元大陆上,有数不清的农人与牧民,在这一天里见到了那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巨龙。 层层叠叠的云嶂之间,伴着那嘹亮的龙吟,他们似乎还听见了那若有若无的呼唤。 “艾萨克。” “噢,艾萨克……” …… 千百年后,每到秋收时节,便有一种通体漆黑的鸟雀结伴飞过诸元大陆辽阔的田野,提醒着勤劳的农人们及时将麦浪收割。 它们的眼后有着一簇俏丽的红羽,就仿佛是噙着血泪。 这鸟叫做『艾萨克』,成书于魔法元年的《诸元众灵志》最早将其收录,原文如下: “月花城至金云间,至杜莱恩河止,良田万顷存焉。 有鸟焉,名曰『艾萨克』,黑羽靛瞳,眼后有朱羽留之,似血魄,其名自唤。是鸟也,始见于九月,呼人收获,利农事,促婚姻,遇之则吉。 是鸟也,忠贞不二,生死随之,凡翔必比翼,每宿必交颈。旦失其侣,腾跃不离,水谷捐弃,至暮而死。时人敬之,食以百谷嘉禾,禳福祈祜,无不应验。其风蔚然,至今不绝也。” ——第一卷·《亡命之徒》完—— 第81章 圣典 在黄昏时分,云魏一行终于来到了杜莱恩河附近,红月与金云正以此河为界,炼金城便坐落于河对岸的平原上。 此刻,漂亮的银龙正乘着轻柔的风滑翔,银龙的下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金黄的麦浪荡漾着谷物的芬芳,微风吹过,结实累累的麦穗起伏摇晃,在金色的夕辉里恰似油彩琳琅。 云魏在路上吃了些“自然的馈赠”垫着肚子,现在总算有了些力气,透支的魔力亦恢复了大半,唯有精神层面的损伤还需要休养一段时日。 但他怀中昏迷不醒的艾萨克却愈发冰冷,体内残存的生命力仍在不断地流失,就像已经所剩无几的油料,还在被木碾反复压挤,榨取出最后的价值。 他望着怀里面色惨白的从者,用目光反复地勾勒描摹着对方英挺的面部轮廓。他已经没有再不停地呼唤艾萨克了,倒不是因为嗓子坏了,而是他不想让对方觉得他吵闹。 分享沉默需要足够的默契。而他只想在此刻安静地凝望着,他最最挚爱的男人,把对方永远地烙印在记忆之中。 恍惚之中,他似乎又听到了嘹亮的龙吟。 云魏以为自己又产生了幻觉。 但这样也挺好,没准下一刻,他就能看见艾萨克睁开那双他最爱的烟灰色眼睛。 云魏垂眸想道,然而这时身下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颠簸。他连忙抬头,却忽然发现理查德已经开始盘桓降落。 而就在他们的附近,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红龙与一条绿龙。 又是一阵银光闪过,他与艾萨克被轻轻地放到了农场松软厚实的草垛上。 这处农场毗邻杜莱恩河,离村庄较远,此时又是黄昏,周边视野开阔,静谧无人。 却见理查德重新化为了人形。而他的身前,正站着一对身形高挑的男女,他们一红一绿,应该正是那先前出现的两条龙。 二龙匆忙地打量了云魏与艾萨克一番,目光却并未多做停留。 只听全身通红的男子开口道:“理查德殿下,您务必要赶回龙岛,娜迦一族正在附近集结大军,要把吾族赶尽杀绝。” 而全身碧翠的女子补充道:“虽然我等已经在隘口处布下了结界,但没您坐镇的话,实在难以安心,七位长老吩咐我俩务必将您寻回。” 理查德闻言,眉心微蹙,神情相当不悦,却是反问道:“那洛伦兹呢?他们这些老家伙,现在是准备放弃洛伦兹了么?” “这……既然是长老们的意见,我等不敢妄加揣度……”俊男靓女面面相觑,支支吾吾一阵,没有正面回答。 “哼。”理查德见他俩这副样子,还有什么不晓得的,他冷笑一声,却是吩咐道:“你俩先退下,我跟这位小……小先生,有些话要说。” “是,理查德殿下。”二龙连声答应,他们惊讶地再次打量了云魏一眼,却是驯顺地走到了一边。 见二龙走远,理查德扭头看向了云魏。 接收到来自对方的目光,云魏将艾萨克轻轻地安置好,这才起身走下了草垛。 他走到银龙的身前,立身站定,不等对方开口,抢先道:“理查德,先忙你自己的事情要紧。” 那声音相当嘶哑,就像干枯的芦苇。 云魏顿了顿,缓缓补充道:“谢谢你,理查德。” 对方一路上载着他和艾萨克走了这么远,他已经相当感激。 更何况,一旦越过杜莱恩河,飞翔在空中的银龙就会被金云王国布置于前线的魔能炮塔锁定,确实过于冒险。 “啧。”理查德却轻佻地睨了他一眼,轻声道:“跟我这么客气干嘛,见外得很。对了,小家伙,其实追根究底,是我连累了艾萨克。” 连累?这是何意? 云魏闻言一愣,疑惑地望向理查德。 只见对方叹了口气,却是压低了声音道:“试炼结束后,有一位自称『法赫里斯』的深渊使徒联系上了我,让我去尝试毁掉还在生长中的万法之塔。他告诉我说,尼古拉斯会配合我,制造出足够大的动静,支走月花城内的守备。” “但很显然,在你与艾萨克的干预下,我们的行动失败了。尼古拉斯那个老狐狸为了自保,准备将我灭口,我和艾萨克在回宿舍的途中,被他派来的光明骑士截获了。” “那个时候,我身上刚好有万法之塔打上的印记,在月花城里施展不出魔法。而艾萨克为了保护我,替我挡下了那个致命的符文十字。” 云魏闻言,却吸了吸鼻子,道:“我明白了。但是,请别再说‘连累’这样的词语了,理查德。艾萨克就是这样的性子,不论是谁,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而他亦深深地爱慕着这样的艾萨克。 一时之间,两人陷入了沉默。 理查德看着默不作声的云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多亏了那个红头发的骑士……虽然我似乎感觉你和他也认识。” “什么?”云魏有些不解。 很明显,理查德说的是阿尔。虽然对方在最后关头放过了他们,云魏也只当是昔日的从者所剩无几的道德起了作用。 一旦想起那昔日的从者,他便神情复杂,眸光亦不由得一暗。 只听理查德解释道:“从那一行人动手的决心来看,我丝毫不怀疑他们是准备直接把我们就地灭口的。但就在那个时候,那位红头发的骑士长出现了,是他喝止了那几位神官,并把我们带到了城外。” 理查德的银瞳闪了闪,有些探究地盯着云魏,“我好像记得,他最后好像还放过了你,你们该不会……” “没有。我自始至终只喜欢艾萨克。”云魏连忙打断,他此刻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情。 阿尔的事情看来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他本就心情混乱,只能先放到一边。 他转而问道:“深渊究竟许诺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卖命?” 云魏的语速很慢,语气却是严肃的。 他认真地端详着理查德,神情凝重,不放过对方一丝一毫的表情。 “嗯,这个事情说来话长。”理查德想了想,最终长话短说道:“龙岛那边有个叫洛伦兹的家伙受了重伤沉睡了过去……类似现在的艾萨克,而我必须要把他唤醒。” “法赫里斯对我说,如果我摧毁了万法之塔,他就会奖励我一本特殊的魔法书。” 说到这里,理查德住了口。 云魏不由得问道:“魔法书?是说万法之塔里,那些记载了禁咒的魔法书么?” 他以前听艾萨克提到过,万法之塔中有很多魔法书,记载了形形色色的高级魔法,甚至还有传说当中的禁咒。 这也是他要进入万法之塔的原因: 得到万法之塔的认可,学到更为强大的魔法,从而对抗光辉之主帝利斯—— 以及,后来被阿尔赫·斯塔拜托,追加上的深渊之主。 “呵,小家伙。”理查德却笑了起来,摇了摇头,“银龙是魔法龙,生来就掌握了足够多的高级魔法。仅仅是一般的魔法书,可打动不了我。” “法赫里斯提到的,是记载了亡灵魔法的圣典。” “那传说中能够起死回生的魔法书。” 第82章 箴言 说到这里,理查德的瞳仁再次收窄,配上他破破烂烂的礼服,就像一条斑斓的毒蛇。 他优雅地迈开脚步,围着云魏转了一圈,却是凑近了云魏,感叹道:“小家伙,你很会伪装,看上去如此天真无害……如果你不主动承认,谁又能想到你竟然是一位令人胆寒的亡灵法师呢?” 云魏默不作声地退了半步,却是嘲笑道:“你又被那个深渊使徒骗了,理查德。他手中不可能有亡灵魔法的圣典。” 他顿了顿,直到对方如他所料,疑惑地“哦?”了一声,他才缓缓道:“因为……《死者说》在我手里。” 稍加思索后,云魏便决心对理查德坦白这一点。 一方面,艾萨克已经再次与龙岛缔结了守护诸元大陆的盟誓,而龙岛便是他们对抗深渊的盟友。如果《死者说》能够成功帮助理查德唤醒洛伦兹,那么盟誓的内容就算完成了一半。 另一方面,《死者说》上面的内容已经被他记得滚瓜烂熟,魔法书不过只是记录法术的载体,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将其出借。 之前因为阿尔的缘故,他担心艾萨克多想,一直向对方隐瞒了《死者说》的存在。 整个事情解释起来太过复杂,还会牵扯出境界跌落和穿越等一系列谜团,所以一直以来他便将其当做二人之间独有的默契——等到时机合适,自然真相大白。 结果昨天不但直接遇上了阿尔,对方还出言挑衅了艾萨克。 他心下忐忑,可昨天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一直想要对艾萨克解释,却根本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再之后,就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艾萨克生死未卜,他即便想要解释,也有心无力。 云魏眸光黯淡,他的情绪再次低落了下来,内心之中,悔恨交织。但现在并不是放任情绪发酵的时候,他吸了吸鼻子,从空间内取出《死者说》,递到了理查德面前。 这是一本厚重精美的魔法书,花纹繁复的封面上,只以飘逸的圆体留下了书的名字。即使此刻夕阳绚丽,亦遮掩不了它周身散发的淡淡荧光。 理查德本以为云魏在跟他开玩笑,不以为意。结果却不曾想,梦寐以求的亡灵圣典竟然真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顿时,他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就收敛了起来,却是神情严肃地将其接过,快速翻看了起来。 云魏以为对方应该会花上一段时间,或是直接将其借走,而他此刻只想去照看艾萨克。不料他甫一转身,便被理查德叫住了。 “克劳德。” 对方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要知道,理查德向来是无比轻佻地称呼他为“小家伙”的,就如同对方称呼谢慕琅为“臭小子”那样。 这几乎是对方第一次这么严肃认真地叫他。 云魏心下一凛,连忙转过头,只见理查德已经翻到了书末记录禁咒的那几页。而此刻,银龙正蹙着眉头,摊在他面前的,正是之前云魏复活阿尔的禁咒: 致以,永恒的思念。 “不对。”理查德摇了摇头,却是将书籍倒转了一百八十度,展示给云魏,“这个禁咒虽然繁复,却并不能起死回生。” “怎么会?”云魏闻言,很是惊讶,“我曾经便是用这个咒语复活的阿尔。” 此时此刻,曾经难以启齿的、深埋心底的最大隐秘之一脱口而出,云魏却无暇顾及。 自从艾萨克昏迷不醒,支撑着他没有崩溃的信念便是这个起死回生的禁咒—— 即使艾萨克伤重不治,他也能通过这个禁咒将对方复生,不过是境界跌落罢了,他并不在意。 但此刻,银龙口中说出的话,却仿佛宣判了他的死刑。 云魏整个人的身形都有些摇摇欲坠,他感觉自己的大腿正在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快要不能支撑他维持站立了。 “不,你一定是弄错了。跟我来,小家伙。”理查德走到草垛边不远的橡树下,那里新近倾覆了一个鸟巢。 一只黑色的鸟雀随着鸟巢坠落,似乎摔断了脖子,已经全身僵硬。而它的伴侣不离不弃地守在身旁,气若游丝。 云魏远远地看了一眼,觉得这或许是乌鸦或者八哥一类的鸟。 他强撑着,带着心中仅存的希冀,走到了理查德的身边。 对方不愧是魔法龙,不过才几分钟,便已经掌握了亡灵魔法的魔纹,此刻正对着《死者说》上面记录的咒语,念诵着晦涩冗长的祝词。 随着银龙指尖灰白色的法阵成型,森然的白光笼罩住了那可怜的断脖黑鸟。 在禁咒的威能下,渐渐的,它被无形的力量托举,错位的脖颈恢复如初。 一双靛色的眼睛倏然睁开,却少了几分灵动的生气。眼后沁出了些许血泪,将墨色的睫羽染得通红。 随着白光消失,法术完成。 “死而复生”的鸟雀虽然栩栩如生,却仍然没有真正地活过来。 即使血肉恢复如初,它却没有心跳和呼吸,没有属于生者的温度与气息。 即使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活着的鸟雀,但两人都知道,仅仅这样,不能称为起死回生。 一旁的伴侣直起身,好奇地啄了啄它的胸脯,又重新躺倒,闭上了眼睛。 “看到了么,这个法术虽然无比接近起死回生,但它的魔法回路并不完整……就像是一个空荡荡的祭坛,上面必须还要献上某种祭品。” 理查德重新将《死者说》归还给云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使用禁咒,他也有些脱力。 云魏颤抖着接过厚重的圣典,重新浏览了起来。 经过近半个月对魔法理论的突击学习,他对魔法的理解已经不再像两个多月前那么粗浅。 他耐着性子,在脑子沿着魔纹经过的节点重新模拟了一遍,发现果真正如对方所言。 如果仅仅是依靠这个禁咒,并不能够复活死者。 “所以,我复活阿尔的时候……”云魏的嘴唇哆嗦着,支撑着他的信念正在慢慢垮塌。 理查德冷静地分析道:“虽然我很想安慰你,但魔法就是如此准确的艺术,不允许存在任何侥幸和随机。或许是当时的场地,或许是对方本身血脉特殊,亦或许是恰好使用了某种介质或道具……总而言之,想要起死回生,并不能仅仅依靠这个咒语。” “克劳德,时候不早了,我必须要离开。很抱歉,小家伙……”理查德看向云魏的目光带上了同情,他叹了口气,沉声道:“无论如何,我欠了你们一个人情。” 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远处的男女似乎又收到了龙岛传回的讯息,再次焦急地发起了催促。 理查德比了个安抚的手势,转头向云魏道别,“眼下龙岛自身难保,现在想来,其中必然也有深渊的踪影。我会竭尽所能守好龙岛,也希望艾萨克能转危为安,逢凶化吉。” “嗯,承你吉言,也祝你能顺利击退娜迦族的进攻。”云魏脸上拉起一个难看的笑容来,朝理查德挥了挥手,告别道:“如果一切顺利,明年年初我会前往碧璃城,路过龙岛时……” 理查德闻言,认真地看向羸弱的法师,却是郑重地承诺道:“随时欢迎你来龙岛做客。” 言语之中,云魏默认,理查德一定会守好龙岛。 而理查德亦默认,云魏一定会进展顺利。 这是相处无比别扭的两人在冰释前嫌后笨拙的默契,笨拙的背后,却是一片真挚的患难情谊。 …… 背对着斜晖,云魏目送着三条巨龙渐渐远去。 他将《死者说》收好,却是又一次跪伏到气息奄奄的艾萨克身前,牵起了对方硬朗冰凉的大手。 对方指根处坚硬的薄茧划过他的指尖,让他忍不住反复摩挲。 “我该怎么拯救你啊,艾萨克。”他喃喃自语道。 与对方相识以来的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中闪回,每一帧都让他珍视万分。 他深爱着艾萨克的全部,偏偏最爱对方坚毅的眉眼和专注的神情,明朗耀眼,温柔俊逸。 就像上一世灾难发生后,漫天璀璨的繁星。 但如今置身诸元大陆,只要提起星辰,云魏就不得不想起阿尔赫来。 他蓦地想起,早在千年之前,这位以星辰为姓的法师就专门为他留下了一道神谕。 即使此刻他的精神力伤痕累累,记忆与思维一并陷入如麻的紊乱,云魏仍然努力地回想着维克多院长代为复述的一词一句。 在夕阳彻底没入地平线的瞬间,无比狼狈的法师终于开了口。 彼时的记忆随着精神力的损伤变得迷糊,就像隔着依稀的雾气,即使努力回想,也不过是末尾处的只字片语: “我即是,魔法本身。”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仿佛在吟诵着令亿万时空滞停的箴言,朦胧神秘,风情万千。 第83章 魔法 魔法,在云魏看来,就是诸元大陆上最浪漫的词语。 如果是在五年以前,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会生活在一个由绚烂魔法交织的世界中。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还是在小学的时候,那是在一堂音乐课上,烫着时髦卷发的老师放了首诙谐欢快的交响诗: 魔法师的弟子。 彼时的他循规蹈矩,从没想过拖布可以被无形的力量支配,自动清洗地板;清水可以在虚空中出现,顷刻注满水桶。 荒谬的童话太过放肆,却肆无忌惮地推开了心房死寂的暗室。 彼时的他身体孱弱,丰富的想象却像是一缕晨光,啄破了束缚自我的茧房。在明快的旋律里他如痴如醉,第一次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 超自然的神奇力量,打破了物理世界的规则,超越了肢体力量的极限,在水镜构成的虚像里求索着世界的本源。 魔法,或许就是在绝境里那一丝渺茫的希望,犹如子午线,界定了可能与不可能。 想到这里,云魏握紧了艾萨克的大手。他阖上双眼,虔敬地祷告道:“如果魔法能够回应祈愿,就请治愈我身前的爱人!” 如果业已逝去的星辰还在注视着这片大陆,如果千年前的祭司早已为他祝圣祈福,如果他注定背负起沉重的枷锁踏上拯救世界的征途—— 一切存在于过往与未来的神灵啊,请聆听他最卑微的祈愿,将艾萨克重新带回他的身边! 寂寥静谧的秋夜里,星星点点的魔力从云魏体内涌出,它们缤纷跳跃,欢快地在空中共鸣湮灭,就像上一个季节里自在飞舞的萤火虫。 七彩绚烂的元素微光映照着艾萨克高挺的鼻梁,在眼窝处投下淡淡的阴影。 在云魏期待的目光里,光华淡去,高大的从者依然在濒临永恒的静梦中安睡,宽阔的胸膛徒剩微弱的起伏,所剩无几的生机仍然像是指缝间留不住的沙尘,毫不留情地流失而去。 没有任何奇迹出现。 云魏呆呆地看着艾萨克。 诸元大陆早已黯淡的星辰没有回应他的祈愿,艾萨克正在一个他无法到达的世界里,孤独地坠入死亡的深渊。 希望落空,转而延燃出无明业火。 “操!”向着漆黑的夜空,云魏愤怒地咆哮道。 这是三十年来,他第一次爆出如此直白的粗口,对象还是这根本不为所动的世界。 胸腔中的愤怒掩映着悲伤,在一波一波回响的嗡鸣里掀起滔天巨浪。云魏无力地垂下头,近乎愤恨地诅咒起这个世界来。 用于宣泄的词语粗鲁低俗,划破了长夜的寂静,也狠狠地割伤了自己。 他在无能为力中假借愤怒,掩饰起自己的胆怯,理智却依旧清醒,嘲笑着自己的卑弱无能。 这样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拥有艾萨克? 拳头倏然间用力攥紧,指甲再次扎破了掌心处尚未完全愈合的创口,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缓缓滴落。 淡淡的血腥气蔓延开来。 血。 光辉圣教的神官们总是宣说,生命就蕴藏在这不尽涌动的淋漓血液之中。 云魏愣住了,一个大胆而又疯狂的想法突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他将掌心横立起来,对准了骑士丰挺苍白的嘴唇。那条清晰的掌纹就像是天然的血槽,殷红的血珠落下,就像细腻温润的胭脂。 艾萨克失去了意识,仅仅这样的程度,是喂不进去的。 云魏想了想,从空间中取出了一只银盏,苍白的亡灵之力凝聚在他的右掌,顷刻之间化作了一把锋利的骨刃。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刃口对准了自己的左手掌心,轻轻一划。 皮开肉绽的疼痛感钻心刺骨,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云魏定睛看去,却见那清浅的伤口不过沁出几颗圆润饱满的血珠。 他咬了咬牙,却是别过了头,再次狠狠地用力一划。 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血流如注。 他随手驱散了骨匕,拿起那清浅的银盏,就着朦胧的月色,去盛接自掌心处不断流淌而下的血液。 即使云魏不曾晕血,此刻也难免有些晕眩。随着鲜血不断渗出,他的身体出于本能在不断战栗着,温热的血液带走了热量,好似他的生命力也随之缓慢流失。 滴滴答答,血流涓涓。 不知过了多久,银盏终于盛满了一小半。 云魏将银盏放到一旁,草草地对着狰狞的伤口拍了个『光疗术』后,便俯身托起了艾萨克的后脑。对方扎在脑后的小狼尾轻轻地扫过他露出的手腕,让他泛起微妙的痒意。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啜吸了一小口银盏中腥甜的液体,含在口中,向着艾萨克垂下了头。 云魏从来没有主动吻过艾萨克的唇。 他一般喜欢轻轻地啄上对方的额头或者下巴,带着促狭的心思去撩拨自己老实的从者,直到对方终于难耐地捉住他,惩罚性地“狠狠一吻”。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却没有带上任何旖旎的情思。他近乎笨拙地撬开对方轻阖的牙关,将唇中余温尚存的血液渡了过去。 少许来不及吞咽的血液从两者相贴的唇间淌出,沿着骑士刀削斧刻的脸,牵出一条缓慢滑落的红线。 云魏丝毫不敢怠慢,紧接着又拿过了银盏,开始了下一次的饲喂。 他在以自己的生命,饲养自己的爱人。 这完全是一次不知结果的尝试,就像一个没有终点的旅程。或许他已经疯了,但他必须要做点什么。不管是做什么,也好过眼睁睁地看着艾萨克在他的面前死去。 死马当作活马医。 当云魏将这小半盏血液全部喂给艾萨克之后,对方的身体终于发生了变化。 在云魏精神力的观察下,艾萨克体内那股血腥的力量猛然壮大,灼热的岩浆翻涌起滔天血浪,向那侵入体内的,来自光辉之主的神力发起了反攻。 云魏顿时大受振奋,当即又凝聚出一把骨匕来…… 谁都不知道在这个夜里,孱弱的亡灵法师究竟折腾了多久。 当东方再次泛起鱼肚白时,他们两个人正肩并肩地倚靠在厚厚的草垛上,一起等待着太阳升起。 云魏替艾萨克换了一件整洁的衬衣,两个人都重新变得干干净净。他轻轻地揽过对方的头颅,让艾萨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虚弱地看着远处的地平线,缓缓开口:“喂,艾萨克,我有一些话想对你说。” 第84章 黎明 安静的从者并没有答话。 实际上,在云魏饲喂了艾萨克足够多的血液后,两股力量的战斗就来到了尾声。 帝利斯的神力逐渐被血红色的力量包裹、吞噬,尘埃落定,象征胜利者的暗光却倏然霸占了艾萨克微弱跳动的心脏。 随着心跳起伏,血液流转全身,艾萨克的身体在血红力量的主宰下发生了某种转变,而云魏并不能看懂这种变化是吉还是凶。 透过两人之间契约的联系,云魏只感受到剧烈无比的疼痛。 就好像有无形的力量,将他的骨头一寸一寸地锤成粉末,又混杂着血肉重新糅合。这痛苦与精神上绵密的阵痛截然不同,就是单纯肉体上的折磨。 而他透过契约感受到的疼痛,不过是艾萨克正在承受痛苦的微小投射。在难以形容的痛苦之下,从者原本还算安详的容颜变得扭曲,牙关咬得死紧,再也无法继续饲喂任何血液。 感知着对方体内的变化,云魏估算着,无论成败,其结果大抵都将在拂晓时揭开。于是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将两个人都收拾干净。 而在无言的等待中,他却从心底涌现出难言的惶恐,就仿佛有一些话,他此时若不说出口,他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六千七百四十二下。”云魏张了张嘴,却是突然说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数字。 他的脸色也很苍白,大抵是突然之间失血过多。 云魏轻轻地笑了一下,牵起了艾萨克冰凉的手,自言自语地解释道:“还记得那个棋盘挑战么,艾萨克。当时我也脱了力,和现在差不了多少。但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很喜欢你了。” “可是我却不敢告诉你,我很卑鄙,趁着自己虚弱就对你耍赖,让你把我带回宿舍……”说到这里,云魏顿了顿,嘴角却止不住地扬起,“结果你直接把我抱了起来,在那个时候,我的心脏跳得飞快,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从你把我抱起来,到你把我放下去,我的心跳声总共响起了六千七百四十二下,在每一次间隙里,我都悄悄地,对你说了一声喜欢。”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恍然明白过来,我对你的喜欢并不仅仅止于你的外貌、皮囊、家世……诸如此类。诚然,一见钟情也相当重要,但这方面展开来说可能过于下流,并不符合此刻我想要表达的主题。” “看,对我来说,能够与你相遇就已经是一个奇迹。本来关于这个数字的事情过于羞耻,我并不想告诉你的,但我却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精神上连续三天三夜高度紧绷,云魏此刻已经疲惫至极,但他的双眼却依然很亮,就像是燃烧的火炬,奋不顾身地燃烧着自己。 他的思维已经混乱飘散,大多都是一下又一下的闪念,就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联想到了什么。 但即便如此,他也想要固执地等到黎明。 就好比他很小的时候,在外婆家度过的除夕。 明明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却依然要执着地守岁跨年。他一定要睡意朦胧地窝在屏幕前的沙发里,在电视机里主持人们精神抖擞的倒计时声中,等待新年的钟声敲响。 他捏了捏艾萨克的大手,不得不承认,他对艾萨克的喜欢始于皮囊。在那潮湿肮脏的洞穴里,当他看见了对方从棺椁中伸出的这只手后,眼神就再也无法从对方身上移开了。 云魏叹了口气,又道:“至于你在阿尔面前说你是我的‘未婚夫’,老实来讲,我其实并不生气。因为我已经认定你了,不论你想要以什么身份在我的身边,你始终都是我最最心爱的艾萨克。” 不论对方是他的骑士、仆从、奴隶,亦或是爱人、君主、暴君,以及那对他人宣示了主权的男朋友、未婚夫、丈夫…… 其实都无所谓。 只要艾萨克依然喜欢他,只要那双眼眸在凝望时依旧深情,对云魏来说就足够了。 当时人多眼杂,艾萨克却说等夜深人静了会给他一个“解释”。在那之后,他心里痒痒的,绮丽的念想就像粉色的泡沫一样,咕噜咕噜地在他的脑海里飘舞。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等到夜深人静。或许是躲在只容两个人睡下的帐篷里,或许是偷偷溜出营地,或许是围坐在篝火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生活就是如此,没有任何彩排与剧本,很多承诺并不经得起时间的等待,及时行乐方才不会留下遗憾。 云魏笑了笑,哑声道:“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我们之间的感情进展太过顺利了,甚至有的时候我会觉得,都没有什么需要追求的过程,一眼就能看到终点。” “在那终点处,云魏和艾萨克相亲相爱,发誓要永远在一起。如果你是猎人,我是猎物,那我根本就不会想要挣扎逃跑,我自己就会露出脖颈,撞上你腰间的刀鞘。” “抱歉,艾萨克,或许因为我自己曾经的一些经历,我就是比较缺乏安全感。”云魏的眼眸闪了闪,他注意到,地平线处的天边已经隐隐泛白,“我不是很相信自己能够轻易得到幸福,所以,我比较矛盾,对这些过程比较看重,因为它们能带给我真实感。” “就好比,如果你要成为我的‘未婚夫’,那你就要和我订婚。我知道自己的想法相当可笑,但我却是就是如此,并不那么在意结果,反倒看重过程。” 辽远的天边再次翻起蓝白的颜色,就像舞台后方朴素的幕布。尚未升起的朝阳是隐于幕布之下的贵宾,万物都在沉眠的守候中等待着它宣告新的一天正式开始。 遥望着地平线,云魏不由得哂笑了一声。 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嘛。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倒像是犯了重罪之后跑去找神官进行忏悔。 又于事无补,不过是多余的自我感动罢了。 他将自己的手指,毫不讲理地挤进艾萨克的指缝之间,执拗地与对方十指相扣,然后安静地闭上了眼,等待着太阳的升起。 他真的已经太累了。 “云……” 朦朦胧胧之中,他似乎听见身旁传来了呼唤。 那声音干净明朗,就像是温暖的阳光。那声音深情缱绻,又像是撩人的琴音。 云魏努力地掀开眼皮,却见那地平线的尽处光明大放,为世间带来一个金色的黎明。 第85章 心火 朝阳的金光太过灿烂,以至于云魏蓦地眼前一黑。 他眯了眯眼,妄图平复这突如其来的目眩,再次睁眼时,身前却再次暗了下来。与艾萨克相牵的手掌倏然提起,被对方的大手摁在了身后松软的干草堆上。 云魏惊讶地抬头,却又一次撞进了那双坚毅的眸子里。烟灰色的眸子像是燃尽的劫灰,不复澄澈的眼底翻涌着复杂浓烈的情绪,就像沸腾的静海。 “艾、艾萨克?”云魏有些不敢置信,他想,他一定是在做梦。 身形高大的骑士单膝跪地,正跨在他的身前,一瞬不瞬地俯身凝视着他。他的右腿与左手皆被对方牢牢控制,动弹不得。 他也不想挣扎。 对方高大的身形席卷着熟悉的果木香气笼罩了他,却又偏偏一言不发,让云魏陷入了短暂的呆滞。 他动了动嘴唇,再次哑声道:“艾萨克……” 在他的呼唤声里,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云魏看见对方的俊脸正缓缓地向他靠近。云魏以为艾萨克要吻他,便配合地垂下了眸。 但他却想错了,艾萨克只是把他捞了起来,牢牢地揽进了怀里。对方的下巴抵在他的颈窝处,宽阔的大手覆盖了他的后脑,一下一下缓慢地摩挲着。 久违的安全感熟悉地来袭,云魏放任了自己紧绷的身体,安心地赖到了艾萨克的怀里。他听见对方在他的耳畔沉声道:“云,我回来了……” 这声音压抑低沉,饱含着愧疚,就像是在呜咽。 艾萨克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两人贴在一起,云魏能感受到对方面部肌肉的颤动。但他等了又等,最终,艾萨克却只是说了声,“对不起”。 偏偏这是云魏最不想听的话。 就像海底的火山终于喷发,他近乎死寂的内心中,亦有愈发强烈的情绪开始翻涌:担忧,生气,不甘,后怕…… 被强行按捺的情绪此刻爆发般地开始反弹,在他的胸腔与脑海里掀起海啸,惊涛拍岸。直到这一刻,云魏才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沉闷的失真感消失,他终于重新回到了现实。 而这个现实中有艾萨克。 于是云魏近乎愤恨地张开了嘴,狠狠地在艾萨克的肩上咬了一口。那双乌黑的眼眸沉淀着阴燃的余烬,只不过是添了些柴火,就再次灼热燎原。 受到突然的袭击,一声不吭的从者条件反射般绷紧了肌肉,在意识到这是来自契主的愤怒后,却又乖乖地放松了骤然提起的斜方肌。 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驯服,云魏却没再用力,他安静地趴在艾萨克的肩头,阖上了眼眸。粗糙的棉布被涎水润透,舌尖的触感沾染了奇异的锈味,他却暂时不想松开嘴。 双唇之间,来自肌肉的轻颤是那样的鲜活真实,让他情不自禁地流出热泪。 艾萨克真的活下来了。 他没有被孤零零地丢下。 实在是,太好了。 明明云魏已经闭上了眼,汹涌的泪水却从那浓密的睫羽间不断地涌出、滚落。 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完全不受控制,仿佛之前那些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眼泪,在顷刻之间重新充盈了他的泪腺。 云魏埋在艾萨克的肩头,安安静静地哭着,直到他的从者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一点,艾萨克轻轻地托住了云魏的脸,指尖处的湿润让他心如火燎。 他惶急地安慰道:“对不起,云,别哭了,都是我不好……” 云魏却没理艾萨克,他依然闭着眼,沉浸在那失而复得后的澎湃情绪当中。 艾萨克顿时手足无措,来自肩部轻微的痒痛却带给了他灵感,他将袖子草草地卷起,却是将结实的胳膊递到了云魏的面前。 他忐忑地说道:“云,你要是还不解气的话,就咬这里。” 空气仿佛凝滞了。 云魏愣住。 他倏然睁眼,隔着打湿的睫毛,沉默地看着艾萨克举在他面前、鼓胀饱满的肱三头肌。 半晌后,云魏嫌弃地推了推身前纹丝不动的从者,颇有些恼羞成怒道:“艾萨克!你、你当我是狗变的呐,拿开拿开,一边儿凉快去。” 他的声音依然带着哭腔,却是破涕为笑。 但下一刻,他就再次被对方用力地揽进了怀里。结实的臂膊环住了他的肩腰,宽阔的大手按上了他的后脑,却是用了力,发了狠。 艾萨克闷闷地道:“我错了,云。不要赶我走……” “谁要赶你走了?”云魏吸了吸鼻子,缓缓回抱住自己的从者,“你差点吓死我了,艾萨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绝望?艾萨克,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 “艾萨克……” 云魏再次闭上眼,他实在是太困了。 即使到了现在,他的心中依然是挥之不去的后怕。云魏很害怕,现在的一切都是他在虚弱至极时做的美梦,梦一醒来,艾萨克就会永远地离开他。 在云魏一声又一声的呼唤里,艾萨克感觉自己心都要碎了。 他按住了对方的肩头,仔细地端详着闭目养神的契主,连声安慰道:“你没有做梦,云,我在这里,我永远都在这里……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你用鲜血救活了我,你主动喂我血液的时候,我就已经恢复意识了。” 艾萨克没有说谎。 在契主笨拙地渡给他鲜血的时候,他的灵魂就在近乎朽坏的躯壳中醒来了。可那血红的力量禁锢了他的意识,他只能隔着通红的血幕,焦急地注视着另一头云魏近乎疯狂的举动。 尽管心如刀绞,目眦尽裂,却又无能为力。 猛然回想起之前云魏割破手掌的一幕,艾萨克心下大恸。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云魏的脸,轻柔地吻去对方脸颊上的泪珠,那沁凉的苦涩让他无比难过。他近乎贪婪地凝望着自己的契主,又向对方鼻梁处的小痣吻了过去。 “嗯……”即使闭着眼,云魏也能感受到从者灼热的视线,现在这个姿势让他有些害羞,他情不自禁地轻哼了一声,却是突然想起了很重要的事。 “所以,当那血红的力量重塑你的身体的时候,你整个人都清醒着?”云魏努力让自己的声线听上去很正常,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颤音。 那该多疼啊。 因为契约之力,他不过只分担了对方十分之一不到的痛苦,都已经仿佛被挫骨扬灰了。他难以想象艾萨克究竟承受了怎样的折磨。 想到这里,云魏搂在艾萨克腰间的手有些颤抖。 但艾萨克却与他鼻翼相擦,额头相抵,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 “嗯,不过,我还听见了你对我诉说的情话。” “云,我听见了,是六千七百四十二下。” 第86章 早安 如果是在平时,云魏绝不可能这么容易地就被艾萨克牵着走。 但他实在是太过疲惫,加之艾萨克的苏醒将他的心绪搅成了一锅粥,对方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一下子就把他的注意力引开了来。 可是,只要一回想起之前自己语无伦次的低声絮语,云魏就臊得面红耳赤。 天呐,他那个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啊! 这和用手术刀把自己的心剖给对方看有什么区别么?! “所以,我可以把那些话当作你对我的表白么?”艾萨克望着云魏,眸色深沉。他捧着云魏的脸,拇指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对方白嫩的脸颊。 见对方原本苍白的脸泛起粉色的微红,艾萨克情不自禁地俯下身,轻柔地烙下一连串细密的吻,从对方的额头、眼睑,到对方的唇角、下巴。 他最珍视的契主似乎是恼急了,仍然闭着眼,沾着泪花的睫羽正害羞地打着颤。 见到这一幕,艾萨克的喉头不禁上下滑动了一下。鬼使神差的,他默不作声地凑近了云魏,却是伸出舌尖,将那滴晶莹的泪珠霸道地席卷。 眼睑处传来细腻的湿意,是对方冰凉的体温。 云魏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即使闭着眼,他也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艾萨克刚刚……舔了……他的脸?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云魏整个人都呆住了。尾椎处突然传来一股过电般的躁动,强烈的震颤在顷刻之间,就沿着脊柱传遍了他的全身。 即使整个人虚弱得不行,心底也突兀地生出一股陌生的燥热。 这情绪如此强烈汹涌,让他又羞又怒,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喂!艾萨克!”云魏蓦地睁大了眼,羞愤交加地瞪着身前的从者,慌乱地斥责道:“你不要乱搞了,我好困的,你让我先睡一觉。” 眼见着对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云魏逃也似的移开了视线,嘟囔道:“你又不是狗变的,在干嘛呢……” 艾萨克松开了捧着云魏脸蛋的大手,却是俯下身,凑到契主的面前,强迫着云魏与他对视。 直到他如愿以偿,彻底地霸占了对方的眼眸,艾萨克才继续问道:“云,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我可以把那些话当做是你的告白么?” 云魏闻言,却反问道:“你很在意?” “当然。”帅气的骑士勾了勾唇,露出一抹完美的微笑,“因为我这才发现,一直以来我都太过粗心,错过了太多你的美好。” 他顿了顿,眸中却迸射出神采来,接着道:“或许这么说有些自恋,但我忽然觉得,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喜欢我。” 如果最心爱的男人凑在你的面前,用坚毅而又深情的眼神凝望着你,嘴里还诚挚地诉说着直白热烈的情话,相信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抵御。 但云魏没有铁石心肠,他敏感脆弱,柔肠百转,此时都快要在艾萨克的温柔里把自己给烫熟了。 他强捺着胸腔中愈发欢快的怦然心跳,却是嘴硬道:“哈哈,仅仅是那样的程度而已,怎么能算作表白?艾萨克,你让我先好好睡一觉,等我起来再跟你展示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浪漫。” 这话一出口,连云魏自己都愣住了。 他觉得他一定是疯了……他在春心萌动的激动下,到底夸出了怎样的海口? 但不管怎样,至少,他从当下的窘境里成功脱身。 艾萨克闻言,果然放开了对他的钳制。 两人不再贴得那般紧密,那危险的距离,紧密到云魏自己都害怕,自己会不会在热血上头之下对艾萨克做出什么虎狼之事。 只见艾萨克直起身,走到一边熟练地扎出了一个简易的帐篷,又在里面贴心地铺设着松软的干草垫和整洁的寝具。 趁这个空隙,云魏安静地坐在一旁,再次勉强着,补充了一些干粮和淡水。 他有预感,自己这一睡,可能不是简简单单几个小时的事情。 但不管怎样,有艾萨克在,他就会莫名的心安。不着痕迹地扫过不远处正在认真忙活的从者,云魏感觉自己就连胃口都好了很多。 不一会儿,帐篷就已经收拾好了,艾萨克大步走到云魏身旁,却是蹲下身来笑着道:“好了,云,去休息。我会老老实实地等着你。” 那双烟灰色的眼眸恢复了澄澈,就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阔别重逢”的两人之间,小小的玩笑。 这处农场本就偏僻,田里的作物也已经收割完毕,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前来打扰。 “嗯。”云魏点了点头,把手中的杯盏餐盘洗净收好,便准备去好好休息。 他心下正松了一口气,只道艾萨克真识时务,就那么轻易地放过了自己。但在这来得如此容易的轻松下,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失落。 然而,在他起身与骑士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却听艾萨克在他的耳边悄声道: “云,其实我,也可以是你的小狗。” 却是回应了不久之前他恼羞成怒之下的感叹句。 云魏:“……”老天爷啊,他一定是在做梦。 可诚实地讲,似乎又被对方正中了靶心,云魏只觉他就要死了。 倘若他的心可以比作一片空旷的原野,那么云魏方才平息掉无明野火的心原,此刻却又飘满了粉红的泡沫。 云魏面无表情地朝着橡木下的帐篷走去,直到他整个人越过了艾萨克,那淡漠的脸上,才浮现出压根儿控制不住的痴痴笑意。 …… 云魏本以为他经历了那么多,这一睡过去,怎么说都会被久违的梦魇纠缠袭扰。 但在那令人心安的木香气息包裹下,他竟然无忧无梦,睡得很好。 以至于他醒过来之后,望着帐篷顶处透着微光的麻布缝隙,都有些不太能回过神来。他居然真的做到了,他们一起成功地逃出了红月,艾萨克也依然活着…… 虽然体力在休整后得到恢复,精神却依然疲惫,那些关于未来的计划,云魏准备先到炼金城里看看情况再说。 早在他醒来时,艾萨克便已经来到了帐篷的门帘处。依然帅气的骑士撩开了门帘,高大的身影背后,是一片明媚灿烂的秋光。 云魏想,对方撩开的可不仅仅只是门帘……哎呦,救命,他怎么又开始情思骀荡了。 于是他掩饰地问道:“艾萨克,我这一觉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艾萨克挑了挑眉,状若恭敬地回答道。 话音未落,矫健的从者不过一个闪身,就凑到了契主的身边,在对方的额头处烙下了轻柔的一吻。 “早安,云。” 第87章 星芒 艾萨克的唇很软,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云魏的眸光不由一暗。 他哑声道:“早。” 却是顺势搂住了从者紧窄的腰,一个翻身就把对方摁在了身下。忠诚的骑士很给面子的没有抵抗,甚至于可以说是相当配合。 仅仅只是简单的亲吻与拥抱,已经不能满足云魏心中对艾萨克的渴望。随着他对艾萨克的感情与日俱增,他里里外外地渴求着、叫嚣着彻底霸占掉艾萨克。 但当他看过去时,却见艾萨克正乖乖地仰躺在下方的草垫上,只是挑了挑眉,有些惊讶地望着自己。 对方的眸光过于清澈,就像高天上的湖泊,突然之间,就让云魏感到自惭形秽。 倘若爱情被欲望玷污,是否已经不够纯粹。云魏无比矛盾地想道。 虽说他活了近三十年,却是在遇见艾萨克之后短短的几个月里,开始着手去思考爱,去理解爱。 关于这陌生的心绪,他每一天都在不断诞生着新的理解。他没有任何参考,也不知道该向谁问询,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闲暇时去悄悄翻看那本《阿尔赫的情话集》。 对方的用词奔放而大胆,让他羡慕,却又囿于过往,踯躅不前。 如果说爱是牺牲与奉献,那么为了艾萨克,他甘愿献上自己的一切。 如果说爱是成全与理解,那么为了艾萨克,他愿意向对方剖白自己的全部。 但为何艾萨克明明会凶狠地亲吻他,却总是不愿意更进一步?他能感受到对方汹涌的渴望,也会被对方眸光里的晦暗灼伤,但他却不敢主动去问。 在云魏过往的人生经历里,关于爱的一切似乎都是羞耻的。 他的父母从来不会把“爱”这个字挂在口中,在他的印象里,一次都没有过,仿佛这个字沾染上了肮脏的原罪,说出口便是下流。 在父母不是为爱而结合的家庭,似乎爱情天生就被送上了审判席。 为数不多算得上温馨的家庭经历,或许便是在他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全家围坐在茶几边上看着电视。 那时候的电视节目最爱播放国外的电影,一旦电视里出现了男女主人公接吻的画面,父亲就会重重地举起茶杯低头饮水,母亲就会鄙夷地“啧”一声,然后风急火燎地立刻换台。 『这是不对的』。这是他对于爱情最原初的印象。 哪怕是在最让他感到放松的外婆家里,云魏得到的反馈亦是如此。 他仍然记得,在小学时的暑假里,最流行的动画片讲述的是一帮热爱音乐的青年们的校园故事,里面的情节他已记不清楚,但或多或少会提及一些懵懂朦胧的情感。 云魏没有意识到有任何不妥,但素来慈祥的外婆却板起了脸,一边嘴里念叨着“羞羞羞”、“羞死先人咯”,一边飞快地关掉了电视。 再然后,便是小学升到四年级以后—— 仿佛一夜之间,家庭与学校达成了某种默契,堂吉诃德们对着愚者手中的风车开始了严防死守。 早恋更是板上钉钉的重罪。 班主任与教导主任嘴上仿佛恒固了“男女授受不亲”这句颂词,从座位安排开始,无形的戒尺就已然高扬。 班上的男女同学之间,一旦有任何逾越的互动,顷刻之间,就会有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他们,搞怪的揶揄与打趣随之而至。 而在这样严峻的情境之下,更为可怕的事实便是,云魏还是个同性恋。 紧接着来到了初中,爱情更是公认的阻碍学习进步的绊脚石。 新的班主任非常直白,并且一度无比自豪地宣称,他最热衷于“棒打鸳鸯”。 这便是末世来临前云魏对爱情的全部印象。在那之后,他每天挣扎于生存,多余的情感被束之高阁,关于这方面的一切都仿佛被封印在了潘多拉的魔匣之中。 生活掀起惊天骇浪,洪水褪去,却仿佛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刻痕。他的情感在萌芽时期便被扼杀割烂,支离破碎,伤痕累累。 但他却依旧憧憬着爱情。 在与艾萨克相遇的那一刹那,他的心底就涌现出了本能的渴望。但与那先天的情感并生的,长期以来被刻印于灵魂中的伤痕,却在不断地生出否认。 正因为如此,将爱宣之于口仿佛已经是云魏的极限,哪怕他此刻无比渴望着对方的身体,他也不敢主动去提。 他知道艾萨克不会拒绝,却又害怕对方将他看轻。 他就像被烈焰灼烧过的飞蛾,扑腾着已然残破的翅膀,不断地想要靠近明亮的烛焰,却又畏惧着那焚灼后的寂然。 升腾的欲念亦如潮水,在一时兴起的冲动过后,却又倏然退去。 于是云魏重新躺下,极其熟练地钻进了艾萨克的怀里,只是解释道:“再陪我睡会儿。” 云魏原本没有赖床的习惯的,但此时此刻,他却想跟艾萨克亲密地多待一会儿。秋日的朝阳很是慵懒,依偎在对方宽阔的胸膛处非常幸福。 或许这样,便也足够了,他不应该贪得无厌。云魏平静地想道。 好在艾萨克没有拒绝,只是怔愣了片刻后,就伸出胳膊,听话地搂住了缩在他怀中的契主。 在两个人各自微调,找到了对彼此而言都更为舒适的姿势后,艾萨克将下巴抵在云魏的发顶处,垂下了眼眸。 云魏则是握住了艾萨克的大手,在对方的气息里惬意地阖上了眼。 他没能发现,对方此刻目光中逐渐泛起的汹涌。 …… 然后两个人就卿卿我我地厮磨到了将近中午。 色令智昏。云魏如是评价自己道。 他脸色绯红,胸膛起伏,还没有彻底冷静下来。 此刻,他正在将一匹黑布撕成布条,一圈一圈地缠在自己的左手手掌上。 亡灵之力造成的创口无法被光明魔法彻底治愈,即使伤口痊愈,却也留下了纵横交错的伤疤,掌心处昭示命运的纹路再也看不分明。 云魏自己倒不是很在意。 但艾萨克却心疼极了,握在手里揉了又揉,吻了又吻。 甚至还趁他不注意,悄悄舔了一口。 云魏看不得对方那心碎的眼神,加之疤痕或许真的比较狰狞,于是他准备拿布条稍微遮掩一下。 说实话,他自己觉得这样看上去相当酷,就像武侠剧里的大侠。 当然,艾萨克的肩头也同样留下了疤痕。云魏在睡醒后大着胆子扒开了对方的衬衣,就见到了那道彗星般的伤疤…… 以及围绕着那个伤疤的那一圈,格外羞耻的青紫齿痕。 他装作想要数清楚彗星的锯齿,偷偷地想要拍一个『光疗术』上去,却被又酷又帅的骑士发现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艾萨克强烈要求保留那一圈牙印,并在他的抗议声里,惩罚性地赏了他一个“狠狠的”亲吻。 在濒临窒息的一吻里,他隔着再度湿透的睫毛,终于数清楚了那道伤疤的锯齿数量。 那是一枚十七芒星。 在熟练地打好一个结后,云魏默不作声地想道,关于这个十七芒星的事情,他可能又要记一辈子了。 第88章 告白 等两个人都收拾完毕,云魏正要动身,却突然被艾萨克拦了下来。 只见高大的骑士身形挺拔,正一脸严肃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艾萨克?”对方的视线过于灼热,云魏有些莫名的心虚。 骑士沉默了片刻,缓缓提醒道:“云,你是不是忘记了,你在沉睡之前答应了我什么?” 说到这里,艾萨克却缓缓地移开了视线。那深邃的眉眼坚毅如初,但蹙起的眉心与低垂的眸光似乎正在无声地诉说着,云魏最害怕看到的忧郁与失落。 云魏最害怕这样的艾萨克,他永远会无条件地对这样的艾萨克心软。 他连忙开始回忆,在沉睡之前他到底说过些什么—— 『哈哈,仅仅是那样的程度而已,怎么能算作表白……』 在他想起来的瞬间,顿时雷鸣电闪,五雷轰顶,仿佛全身的血液涌上脑袋,耳珠瞬间血红欲滴。 脑海里那嚣张至极、不断回荡的“哈哈”声愈发嘹亮,仿佛正在嘲笑着此时此刻的自己。 他蓦地想起,那时的他疲惫至极,却偏偏嘴硬,光顾着否认那些肉麻的情话不能算作表白,却像是醉了酒,又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他似乎真的好像有承诺过,要向艾萨克来一段“浪漫的”告白。 但艾萨克显然已经不愿再等待,竟然直接开始了复述:“‘等我起来再跟你展示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浪漫’。云,你已经起来了,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艾萨克耐心地垂着头,期待地望着云魏。那温和的语气像是打着卷儿,挠上了云魏的心尖尖。 云魏:“……” 怎么办,艾萨克好像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撒娇。 而他,好像对此完全并没有抵抗力。 不就是告白么!他对艾萨克的喜欢又不是假的,他干嘛要心虚呀! 云魏心一横,深呼了一口气。 他定定地看向艾萨克,站直了身子,缓缓宣布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自然是说话算数的。你准备好了么,我要开始了。” “洗耳恭听。”艾萨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是优雅地躬身,行了个骑士礼。 云魏仰起头,认真地打量着自己身前的从者。午后的阳光正是灿烂,穿过一旁橡树如云的冠盖,在对方挺拔的身形上落下斑驳细碎的光影。 相识以来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在淡出时,却统统重叠到了艾萨克那双坚毅的眉眼上。 秋云朗润,一眼千年。 踏彼星海,执手相牵。 他与艾萨克的相遇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想到这里,云魏收敛起轻浮的笑容。 他深情地望着艾萨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艾萨克,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名字就是最简短的魔法。” “而对我来说,魔法,就是诸元大陆上最浪漫的词语。” 说到这里,云魏却无比郑重地喊了一声,“艾萨克。” 简短的三个音节,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这是他来到诸元大陆后,说过最多的词语。 此时此刻,对云魏来说,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便是全心全意地牵挂着对方,并认真地呼喊对方的名字。 毕竟,倘若名字是最简短的魔法,那么『呼喊对方的名字』这个术式本身,就是最浪漫的告白。 原来在不知不觉里,他已经向对方诉说了那么多的喜欢…… 虽然如此想着,但当他鼓足勇气说完后,心中又浮起忐忑。 在艾萨克一瞬不瞬的目光里,他慌张地移开了视线。不管怎么样,对一点都不浪漫的他来说,告白什么的,真的还是太难为情了。 一时兴起的激情逐渐退却,理智渐渐回归,在难耐的沉默里,云魏顿时有些垂头丧气。 天啊,他刚刚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哪有他这样根本没做好准备就信口开河般向心上人告白的……追根究底,的确是他有错在先,压根儿就没把这件事情记到心里。 现在却妄图在艾萨克面前蒙混过关。 云魏啊云魏,你果然,还是太差劲了。 在习惯性的自我批评中,他却听见面前的从者忽然笑出了声:“啊、哈哈……” 云魏敢保证,这笑声绝对与艾萨克的骑士身份不符,反倒像是来自一个情窦初开的邻家大男孩。 他惊讶地抬眸,却难得的在艾萨克的脸上看到了相当诡异的羞涩。 只见对方的脸依然冷峻刚毅,即使笑起来依然是酷酷的,但那苍白的面色却浮上了淡淡的红晕。 最大的变化来自对方那双冷静的眼睛,向来清澈的目光,此刻竟然波光粼粼,正相当慌乱地四顾,却又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牵引,最终总是落回他所在的方向。 当对方那羞涩的目光与他碰撞的瞬间,艾萨克竟然率先移开了眼。 而被那小鹿般的目光击中的云魏,将将平复的心跳,却再次激动地雀跃了起来。 或许…… 这个告白,也没有他想得那么糟糕? “艾萨克。”云魏习惯性地开口,却倏然意识到自己又喊了声对方的名字,当即闭了嘴。不知道是不是被对方的情绪感染,他竟然也变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有些手足无措。 于是他顺势就扑到了艾萨克的怀里,环抱住了骑士紧窄的瘦腰。 “不许笑话我,艾萨克。”云魏闷闷地道。 此刻,他的脸颊滚烫,而对方身上的冰凉恰好可以拯救几乎快要燃烧起来的他。 他放肆地埋首在从者宽阔的胸膛里,贪婪地嗅着对方身上的气息,宁静的木香似乎就像艾萨克这个人一样,热烈开朗,让他想起阳光、山川与自然,为他源源不断地注入鲜活的力量。 “我没有,我、我只是……噢,云,你真的……”难得害羞的艾萨克支支吾吾,语无伦次。他终于见识到了何谓东方人的含蓄,但那弯弯绕绕的情话真的实在是…… 太令他震撼了。 他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当他忽然明白对方表达含义之后的豁然开朗,以及伴随着那豁然开朗所产生的源源不断的震撼。 他本以为云魏已经非常喜欢他了。 他本以为,云魏如果能够大大方方地对他说一声喜欢,他就心满意足了。 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贪恋对方的爱恋与温暖。 而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内心深处,这份渴望着对方的贪婪,似乎永远也填不满。 艾萨克迟疑地抬手,温和地揉着云魏柔软的头发,一下又一下。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快要落泪的冲动。 他将下巴轻轻地放在云魏的头顶,又仿佛注意到了什么,倏然埋首到对方的耳侧,淘气地亲吻着云魏那红得可爱的耳朵。 秋日的流云在天上慵懒地舒卷,丰收的麦浪赖在田野里恣意地起伏,就连橡树上的鸟儿都在伴侣的怀抱里欢快地唱着颂歌。 树荫底下,酷帅的骑士似乎也哑了嗓子,低声道:“云……” 他的声音低沉缱绻,好似沉睡了数个世纪的琴弦,怀抱中契主的身体,果然如愿以偿地传来轻颤。 但仅仅这样,似乎依然不够。 艾萨克想了想,俯下身去,认真地补充道:“云,叫我伊萨。” 第89章 小名 伊萨,是对艾萨克的爱称,只是八百年过去,曾经如此称呼他的人皆已不在了。 他或许会是存在于文献记载中的艾萨克,但他将只是云魏一个人的伊萨。如果称呼名字便是最衷情热烈的告白,那他更希望这份眷恋更加独一无二。 云魏在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在这方面,他和艾萨克又存在着某种惊人的相似。两个人都仿佛被时空的神灵无情地流放,却又在流浪时恰到好处地遇上了彼此。 害羞的法师埋首在骑士的怀里,将对方搂得很紧,轻轻地叫了声,“伊萨。” “我在。”艾萨克应道,他咬了咬云魏的耳朵,问道:“那你呢,你的小名是什么?” 云魏:“……” 耳廓处传来湿哒哒的痒意,让他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颈。他其实也有小名的,只不过只有老一辈人会那样喊,他的父母一般都是连名带姓地喊他的。 只不过,那小名儿真的很羞耻,他向来是很不情愿被那样喊的。 发发。 他的小名叫做发发。 是吐字不清的“棉发糖”的发,亦是恭喜发财的发。 外婆是这样对他说的,他生下来的时候小小的一只,又软又白,但是叫小云朵显得太过直白,于是大人们决定喊他棉花花。 是的,他生活在西南的一座城市,那边的方言就是喜欢用叠字字~ 然后叔叔婶婶们每次去看他,都会在街口顺便买一支,那白砂糖绞成的糖云甜丝丝的,白软又蓬松,他打小就特别爱吃。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他开口说出的第一个字既不是“爸”也不是“妈”,而是“棉发糖”的“发”。大人们都爱搓麻将,觉得“发”这个字吉利喜庆,于是就都纷纷改口喊他“发发”了。 虽然相当难为情,可能,至少还是比隔壁的“财财”要好一点? 可是……真的很难以启齿啊…… 云魏的心里就像有个小人儿,正抱着枕头在床上疯狂地滚来滚去。 “云,告诉我,好不好?”艾萨克穷追不舍地追问道,这一次,他甚至对着云魏的耳后轻柔地吹了吹,又用那带着薄茧的指腹,温柔地轻蹭着。 来自尾椎处的电流熟练地接通,刹那间,云魏整个人都石化般的僵硬了。他的脸颊不断地散发着滚烫的热量,快将他自己蒸熟了。 在晕乎乎的状态下,他攀着艾萨克的肩膀,快速地在对方耳畔说了那两个羞人的叠字,然后猛地从对方的怀抱里挣脱了开去,朝着杜莱恩河的方向飞奔起来。 …… 他们要渡过杜莱恩河,去往对岸金云王国的鎏金平原,那是整个诸元大陆上最富饶的土地之一,也是鎏金家族最初的封地。 炼金城就坐落在鎏金平原的中心位置,当他们站在宁静宽阔的杜莱恩河旁边,就能遥遥地看见那西边儿尽头处恢宏磅礴的小黑点儿。 魔法师孱弱的肉体当然跑不过骁勇的骑士,好在艾萨克又恢复了谦卑守礼的模样。在云魏的一再要求之下,艾萨克勉强地答应了不会随便乱喊那两个字。 至于什么时候会喊,尚且不得而知。 而在路上,云魏向艾萨克述说了关于《死者说》的事情以及之前理查德做出的判断。关于这亡灵法师的圣典,沉睡几个世纪的骑士并没有什么印象。 他只是有些吃味,闷闷地感叹了一声:“唉,如果五年前,你能找到我就好了……” 云魏摇了摇头,却道:“如果没有那个深渊使徒,我根本解开不了『不朽之棺』上面的禁制,可能会被那光雨冲刷成筛子。你发现了么,伊萨,我们的相遇是一连串的巧合。” 艾萨克闻言,却是蹙起了眉头,犹豫地问道:“那么,这又说明了什么呢……一旦有任何差池,我们就无法相遇?” 作为战士,他并没有修习过任何关于《命运学》、《宿命理论》与《占卜课》这样的高级法师课程,对命运二字,始终怀揣着本能的敬畏。 云魏仿佛看出了对方的紧张,却是笑了起来,只道:“不,应该反过来说,我们的相遇,也是一种命中注定。” 再说下去,就要触及阿尔赫留下的禁忌了。云魏及时地收住了口。 仪式与禁忌仿佛是术式的两条准绳,法师要施展一个复杂的术式,既要遵守仪式的流程,亦要避免碰触禁忌。 云魏隐隐有一种直觉,倒不是他自恋,就是那种冥冥之中的使命感愈发地清晰了起来。就像诸元大陆安稳了八百年后,突然就在红月节后发生了一系列的异动。 究竟是谁在暗中筹谋?又是谁在幕后蠢蠢欲动? 无形之中,他们就像站在了一个既定的舞台上,却又难以自知。 但艾萨克却突然沉默了,那酷帅的脸上,俊朗的浅笑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怏怏不乐地问道:“那么,云,我们之间的喜欢……究竟是发自内心,还是来自命运的安排?” 突然之间,他变得忧心忡忡,倘若云魏在命运的安排下遇见的是别人,那是不是就没有他的事了。 一旦想到他和云魏很可能根本就无法相遇,他就感觉喘不过气来。 但与生俱来的骄傲与矜持限制了他,他注定没办法表现得如此狭隘善妒,患得患失。 云魏有些疑惑,“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区别么?”命运安排他遇见艾萨克,然后他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对方,这一切都是这么的顺理成章。 艾萨克低头看了云魏一眼,却是转移了话题,“对了,云,说起来,我的精神海里也出现了某种异变……” 本来他早上就想跟云魏说这个事情的,奈何对方突然把他按倒在了身下的草垫上,用语言很难形容他当时复杂澎湃的心情。 既有惊喜,又有顾虑。 喜出望外,忧从中来。 可在那之后,他就彻底沉沦在云魏的温柔乡当中了。他的契主实在是太美好了,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就如他很早之前就想说的,哪怕是他的命,云魏想要,便随便拿去…… 以至于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来。 云魏闻言,却是停下了脚步。 第90章 神灵 “异变?什么异变?”云魏疑惑道,在他看来,艾萨克与之前并没什么两样。 英俊的骑士仍然面色苍白,身体冰凉,似乎还是处于那介乎生死之间的状态。 “嗯……并不是很好形容,诅咒的力量似乎消散了,但是它所施加的影响却依然存在。”艾萨克想了想,对云魏伸出了手,“不然,你亲自来看一看。” 云魏点点头,他不假思索地握住了艾萨克的手,闭上了眼。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他很顺利地进入到了艾萨克的精神海中。 那棵倒立生长的双色橡树依然枝繁叶茂,却不再像是伶仃的蒲公英,颇有了一些参天地兮的气势,只有树冠处黯淡无光。 它安静地悬浮在澄澈无边的精神海上,点点银芒从枝杈间的空隙飘落,化为淡淡的光晕妆点着整个空间。 “等一下,伊萨……你六级高阶了?”云魏习惯性地数了数对方的时之枝,却惊讶地发现对方只剩下代表七级职业者的枝干没有点亮了。 “不仅仅是我,你也如此。”缩小版的艾萨克微笑着回答,却是领着云魏向那金红色时枝的根部飞凫而去,“跟我来。” “嗯?……啊,我什么时候成为魔导师了?”望着手背上浮现出的六层完整时之枝,云魏有些讶异。他醒来后只觉精神虚弱、魔力充盈,却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居然在睡梦中突破了。 前方的骑士无奈地摇了摇头,却是笑而不语。 看着在上方领路的艾萨克,云魏猜测,这应该是对方被那血红色不明力量改造的缘故。 就像他最开始契约刚刚苏醒的艾萨克时出现了突破一样,血红的力量强化了艾萨克的实力,而通过两人之间的契约,他的魔力也水涨船高。 只是,不知这莫名的馈赠,又要付出什么代价了。云魏的眸光敛了敛,心下却有些沉重。 他看向四周,这似乎是一片不受重力影响的空间,偏偏精神海却又在下方形成了宁静的海面,云魏不由得想起了那关于萃取的实验。 或许他眼中无形的空气,便是另一种区别于下方精神海的『以太』。 而当他笨拙地划着水,跟着艾萨克来到对方时之枝盘虬卧龙的根部时,却被映入眼帘的巨大石状圆盘震惊了。 石盘有马车一般大小,正被树根紧密地缠绕住。云魏凑得近了,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发现它的边缘十分光滑平整,厚度大概也有二十多厘米。 “你是说,这个石盘便是诅咒?”云魏有些难以置信,这东西看上去更像是大号的磨盘或者日晷的表盘。 “最开始的时候,它是一团血红的雾气,被脏污的黑泥包裹住,不断回响出刺耳的絮语。”艾萨克回忆道,“但现在,外面的黑泥不见了,血雾散去,诅咒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不过……我感觉似乎脑海中多了一些东西,像是关于鲜血的秘密。” 云魏闻言,陷入了思索。在艾萨克的描述里,那回响着絮语的黑泥无疑来自深渊,但他并不相信深渊会好心到帮他拯救艾萨克。 那血红色的力量,与帝利斯的神力针锋相对…… 他蓦地想起,之前在爱珀菲尔德的浓雾外见到的感染者,那被咬伤的农妇、尸孩与骑士,他们也是在那祭司的神术后瞬间完成了尸变。 那么—— 至少可以得出的结论是,光辉之主的神力与亡灵之力、尸傀之力及血红色的力量均相斥,一旦接触,便会发生激烈的反应。 而上述三者的共同点就在于,它们均是来自诸元大陆以外的力量。 想到这里,云魏缓慢沉吟道:“那么,伊萨,现在我至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第一个问题是,当年你是如何被诅咒的,还有,光辉之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艾萨克深深地看了云魏一眼,叹了口气,缓缓地开始了讲述:“还记得红月城外我提到过的混沌之主么?我这一生最为辉煌的战绩,便是以凡人之躯,战胜了混沌之主迈斯达克。” “八百年前,圣莫里蒂山下,混沌之主突然发动了袭击……” 在艾萨克温柔低沉的讲述声里,云魏似乎逐渐清晰地看到了那被尘封的往事: 八百年前,混沌之主迈斯达克悍然地对位面最薄弱的中心处发起了入侵。 彼时,山川破碎,日月无光,天地易位,四时失序。 而之前已经提到过,混沌之主在入侵诸元大陆时做了充分的准备,几乎在发动入侵的第一时间里,就将取代第一皇朝守护诸元大陆的泰穆布朗奇家族,放逐到了时间的间隙之中。 混沌生物凭借着接触对应元素后无限增殖的霸道特性,很快就以圣山为,在元素充沛的诸元大陆上开始了大肆的扩张。 而与之相对的是,整个人类社会却陷入了承受巨大灾害与失去统治者的双重混乱当中。 危急存亡的关头,从极北荒原匆忙赶回的艾萨克,率领着月花城中的宫廷法师与红月军团的战士们,围绕着圣莫里蒂山的山脚编织起了一道坚不可破的防线。 他们浴血奋战,不分昼夜地阻击着,试图北上、源源不断的混沌生物。 双方僵持之中,艾萨克恳请彼时他的唯一挚友帝利斯,前往鎏金平原与映水之泽集结另外两大军团前来驰援。综合当时所剩无几的补给与战损,两人约定好,一定要在七月会师。 但浴血奋战的艾萨克并没有等来援军。七月之初,红月军团死伤过半,军心溃散,眼见人类的防线即将失守,他孤军深入,与迈斯达克展开了决斗。 这场战斗持续了整整十四天。 当他终于在一个黎明里,踩着无数战友的尸体,斩落了对方的头颅时,伴随着对方滚落头颅的恶毒诅咒,血红的雾气沿着他遍体鳞伤的创口强势地入侵到了他的体内。 他的视野变得通红,嗜血的残暴渴望从他的心中蔓延开来,而他的理智仍然在苦苦抵挡。 而就在这时,一道圣洁的白光从他的身后袭来。 突如其来的神力将灯枯油尽的他掀翻在地,他不可置信地回头,却看见了已然成神的帝利斯,正一脸慈悲地站在尸山血海之中。 然后,他就被封印在了圣器『不朽之棺』里,陷入了八百年的沉睡。 而那一天,从此便成为了诸元大陆上的民众们,纪念光辉之主丰功伟绩的红月节。 “你知道么,其实我对他的憎恶并不来自于他偷袭我、封印我,也不来自他没有遵守约定……”艾萨克苦笑道,坚毅的脸上露出几分讥讽的嘲弄来,“要知道,我和他最初相识的时候,我们的理想非常一致,都是阻止任何神只在诸元大陆上诞生。” “嗯?出现了神灵……有什么不好么?”听到这里,云魏有一些不解。 时之枝闪耀的光晕温暖而又柔和,在对方对往事绘声绘色的描述里,来自异世的魔法师早已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从者冰凉的手。 “呵,当然了。神灵接受凡人的信奉,攫取他们的信仰之力,将生灵渡往他们神躯中的神国……本质上来说,神灵们在源源不断地汲取着这个世界的力量。”艾萨克耐心地解释道。 他的声音无比悲伤,眼神却依然是坚毅的,似乎他终于下定决心直面从未愈合的伤疤下溃烂不堪的创口。 “神灵会变得愈加强大,而位面却逐渐走向衰亡。” “泰穆布朗奇家族誓言守护诸元大陆,而作为魔法师,帝利斯原本信奉着元素守恒。” “我们共同厌恶着神只的存在。而这,恰恰是我们友谊存在的基石。” 第91章 疑问 云魏沉默了。 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久。 如果神灵天生就与位面站在对立面,那么帝利斯与艾萨克的矛盾根本难以调和。 他曾经一度天真地期盼着,两人之间或许存在什么误会。但在对方已然成神的铁证面前,似乎并不存在任何误会的余地。 帝利斯抛弃了魔法师的尊严,沦为了位面的寄生虫,不断地从诸元大陆汲取着养分。 他可鄙地偷袭并封印了光辉之战真正的英雄艾萨克,并攫取了本属于艾萨克的荣耀,欺世盗名。 想到这里,云魏的拳头不由得攥紧了。 他看着身前沉浸在回忆中的男人,忍不住问道:“艾萨克,你准备向帝利斯复仇么?” 云魏想,无论艾萨克要做什么,他都会坚定不移地与他站在一起。 即使弑神。 但出乎意料的,他看见艾萨克摇了摇头。 对方说:“不,我只是想找他要一个解释……我想听他亲口告诉我原因。” 见云魏脸上浮现出讶异,艾萨克缓缓道:“不论如何,诸元大陆有了一位神只。虽然很不甘心,但我想,这是深渊至今未能吞噬掉诸元大陆的唯一理由。” 云魏闻言,又是一愣,“你是说……帝利斯在以神只的身份守护着诸元大陆?可是,理查德已经指认了,深渊之主已经收买了尼古拉斯!” 红月节后幸存的三位枢机主教很明显都存在问题。 “正是因为如此。”艾萨克却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揉了揉云魏的脑袋,“如果帝利斯已经倒向了深渊,那么深渊之主没有必要要去收买枢机主教了。” 云魏:“……你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这些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于他而言太过复杂,他皱着眉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将艾萨克表达的意思消化掉。 但随之而来的,云魏的心底又浮现出了更多的问题。 其中最关键的便是—— 他看向艾萨克,问道:“你知道该如何找到帝利斯么?” 艾萨克坦率地摇了摇头。 云魏:“……” 他顿了顿,明智地选择回到最开始的话题,“那么,你准备如何处置这个石盘?我记得,你之前提到说,你从它那里获得了很多关于血液的秘密。” 他指了指时之枝的根部,在那里,沉重的石盘却悬浮在空间的高处,看起来极不和谐。 艾萨克顺手握住了云魏的手指,放在掌心里揉了揉。 他垂眸答道:“我处置不了它。实际上,在它改造了我之后,我对你身上的气息更敏感了。无时无刻,我的身体都想要咬破你的喉咙,就像是本能一样。” 明明艾萨克说着格外恐怖的话语,云魏却一点都不害怕。 他选择凑近自己的骑士,望向对方深邃的眼睛,说道:“可以啊。” 但不知为何,云魏却从艾萨克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愠怒。 似乎他又惹艾萨克生气了。 云魏连忙解释道:“伊萨,我是说真的。如果你忍得很辛苦的话,你可以咬我的……不过是一点鲜血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为了救活艾萨克,他连自己的灵魂都可以舍弃,何况是微不足道的血液。 但骑士脸上的表情似乎更难看了,那极富男子气概的下巴绷得紧紧的。云魏知道,向来温和优雅的骑士露出这样的神情,说明已经是气急了。 云魏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正待直起身,草草地结束对话,但下一刻,他又被高大的从者拉进了怀里。对方扶住了他的后脑,以近乎禁锢的姿势,凶狠无比地来了一个惩罚性的吻。 冰凉的舌头灵活地探进了他的口腔,将他胸肺之间的空气一扫而空。锋利的犬齿咬住了他的唇瓣,似乎下一刻就会刺破纤薄的表皮。 云魏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艾萨克凶恶地对他说道:“不可以。不可以的,谁都不可以吸食你的血液……” “你也不能让任何人吸食你的血液。即使是我,也不可以……” “会上瘾的。发发……” 乍一听见那羞耻万分的两个字,云魏整个脑袋都“轰——”地一下,瞬间回响起了尖锐的爆鸣。 他难为情地扭了扭,妄图挣扎,却只是徒劳。他似乎触碰到了艾萨克的逆鳞,懊恼的从者不管不顾地低下了头,以深情的吻封缄了他的沉默。 …… 当艾萨克终于放过了他,云魏才发现,他们已然从精神海里回到了现实。 来自对方身上的气息霸道地灌进了他的肺部,鼻息之间仿佛都是艾萨克的味道,让云魏有些回不过神。 他不是很能理解艾萨克的想法。 但此刻,毫无疑问,并不是一个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的好时机。 他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尴尬的沉默,却听见艾萨克率先开了口:“不过,云,其实还有一个消息,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分享。” 云魏抬了抬眸,疑惑道:“什么?” 身旁的从者看上去淡定如故,让云魏有些不爽,他选择在心里狠狠地给对方记上一笔。 艾萨克,我们来日方长。 “你还记得,当时在学院里,理查德代表龙族,重新与我续签誓约的场景么?”艾萨克这样问道,却是从领口处将那个绳结状的吊坠拽了出来。 云魏一直都对这个吊坠印象深刻。 早在狂暴岩熊的洞穴里,他就注意到了这个闪着寒光的金银双色吊坠了,却不知道它究竟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 秘银?黄金? 说来惭愧,云魏对炼金术可谓一窍不通。 亡灵魔法中的『形态拟造』过于实用,通过改变骨头的密度他就可以满足大部分日常需求,以至于他基本上没认真去了解过诸元大陆上面的材料。 但此刻,云魏却突然发现…… 比起“绳结状”这样的形容,这个吊坠看上去更像是一棵橡树——以俯视的角度。 “当然。”在艾萨克的凝视里,云魏答道。 “没记错的话,当时正是这个吊坠发出了光芒,与理查德相链接……” “所以,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92章 保证 艾萨克低下头来,他握住了云魏的手,将其引至自己的胸前,方便契主可以大胆地触碰到自己脖颈上的吊坠。 “我十八岁成人礼那天,祖母将它赐予了我,让我以后送给我的伴侣。我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个精致的空间道具。”艾萨克顿了顿,深深地看了一眼云魏,继续道: “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它就是被封印的『诸元之心』。” “啊?”云魏闻言,下意识地蜷起了手指。 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说……这就是阿拉贡他们推翻了暴君卢瑟后,封印起来的『诸元之心』?” 他还记得『圣夜·终章』的剧情,在末尾处,阿尔赫还特意交代了它的下落。 艾萨克点了点头,却是突然开口道:“我可以将它赠与你,然后请求你陪伴我一生一世么?” 这问题来得猝不及防,云魏连声拒绝道:“不行!” 几乎就在他的拒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便在对方的眼眸里看到了类似受伤的情绪。 云魏连忙解释道:“抱歉,伊萨,我的意思是说,这个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我早就决定要陪伴你一生一世了,你是知道的。” 此时此刻,他的食指还勾在那吊坠银色的细链上,艾萨克为了方便他察看,特意向前倾着上半身,以他的角度看上去,指尖的链条便好似缰绳。 云魏像被烫到了一般松开了手。 “好。”艾萨克重新站直了身体,只是道:“真遗憾,那就先暂时放在我这里。” 云魏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情绪来,却失败了。如果艾萨克想要隐藏起情绪来,自然是无懈可击。 云魏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莫名的焦躁,但他很快又被艾萨克接下来的话转移了注意力。 只听艾萨克说道:“不过,在知道这是『诸元之心』后,我还明白了两件事情。” “第一,它便是进入『万法之塔』的钥匙。等『万法之塔』修复完成后,我们可以直接进入万法之塔中,不必再通过那奇怪的推举仪式。” 听到这里时,云魏就已经瞪大了眼睛。 要知道,万法之塔可是一切魔法的起源,收藏了所有关于魔法的奥秘。而『诸元之心』,竟然是通往万法之塔的钥匙! 几乎就在瞬间,云魏明白了为何深渊之主会对『诸元之心』垂涎欲滴。 如果说诸元大陆是整个星域里唯一拥有无限可能性的位面,那么诸元大陆特有的魔法与时之枝就是整个星域里最顶尖的法则与力量。 而诸元之心,正是掌握这至高无上力量的关键! 但艾萨克接下来的话,却更是在他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第二件事情便是,我的祖母他们,可能还活着……” 相较于无上的力量,云魏显然更关心艾萨克的家人。 他有些疑惑,一边措辞一边开口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他们在入侵一开始,就被混沌之主放逐到了时间的间隙当中。” 说到这里,云魏及时住了嘴。 他并不清楚被流放到时间的间隙里是个怎样的概念,担心自己随便乱说再次伤害到艾萨克。 艾萨克长长地叹了口气,应道:“嗯,我本来也以为他们都去世了。但直到那一刻,龙岛与泰穆布朗奇家族重新续约。” “无形的契约之力传来,我才意识到,祖母他们都还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努力地活着。” “云,我很难向你描述我现在的心情。因为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去救他们……” “所以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能够在无上无边的智慧里寻找到方法的话,就看在我对你忠心不二的份上,去帮我一把。” 云魏闻言,却是愣住了,他看向艾萨克时,却发现向来坚毅的从者,此时眼眶却是湿润的。 他正要开口,却被艾萨克抢过了话头。 “对不起,云,我不该对你提如此任性的要求。但我毕竟先是泰穆布朗奇家族的一份子,在那之后才成为了你的从者。” “我的命本来就已经是你的了,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用来支付报酬了……” 艾萨克还在傻乎乎地絮絮叨叨,云魏却已经不忍心再听下去了。 他上前一步,用力地抱住了自己的从者。 突兀的举动撞得他肋骨生疼,云魏却仿佛浑然不觉。 他打断了对方的话,哑声道:“艾萨克,你可不要小瞧了我。” “我爱你,所以自然也爱着爱你的家人们。如果能够帮上忙,我一定会奋不顾身!” “艾萨克,我保证。” “我云魏,向你保证!” 云魏说得无比郑重,掷地有声。 他有些生气,所以他大声地喊着艾萨克的大名,以此宣示着自己的不满。艾萨克究竟把他想成什么人了…… 没错,他确实比较冷血,也比较懒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他的人生箴言。 但艾萨克的事情明显不在这个范畴里啊! 对方到底是有多没有安全感,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云魏不禁反省道,自己是不是面对艾萨克时太不坦率了,以至于对方会萌生出这样的念头。 此刻他的心中又气又恼,百感交集,却只是继续狠狠地抱紧了自己的从者。 他又哪里知道,诸元大陆可没有圣人倡导过忠孝一类的道德理念,这里的人们可没有他前世时仿佛刻印在骨髓中的家庭观念。 在这里,偷情、暗杀与私生子就像喝水一样属于家常便饭,丈夫与妻子相互猜忌,族长与子女多生龃龉。 贵族们之间本就勾心斗角,每个光鲜亮丽的家族背后,龌龊的假发与面具早已爬满了跳蚤与臭虫。 封建社会初级阶段的原始继承法,注定了这个时代的人类,会在利益的驱使与鞭策下激发出近乎无穷的贪欲。 所以说忠贞的泰穆布朗奇家族,其实是另类中的另类。 艾萨克却惊呆了。 突然被云魏抱住之后,他有些手足无措。 通过两人之间无形的契约之力,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契主正在生气。但他又隐隐知道,对方的生气却并不是想要惩罚他的那种怒气。 这让他不禁有些困惑,却又有些茫然。 他试探性地回抱住云魏,见对方没有表示反对,这才暗自松了口气。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似乎就在刚刚—— 云魏好像对他说了句…… 我爱你?! 第93章 到达 艾萨克站直了身体,胸腔中似乎有强烈的情感在发酵,让他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 他只能习惯性地开口道歉:“抱歉——” 但一听到这个词语,怀里的人儿似乎更生气了。 云魏猛地从艾萨克的怀里挣脱出来,超凶地瞪了艾萨克一眼后,便沿着杜莱恩河跑了起来。 他怎么老是说错话啊。艾萨克有些无奈地想道。 虽然一时半会儿他也没意识到自己哪里做错了,反正,先反省便好了。 可是,云到底在干嘛呢? 一头雾水的骑士站在原地,怀里空空,疑惑地看着那俏生生的小法师跑远。 又重新跑回来。 老实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穿着法师袍这样跑来跑去,就像是一张被风灌满的面粉袋…… 就还怪可爱的。 但艾萨克明白此刻他绝对不能笑出声。 在云魏又一次从另外一个方向重新跑回来的时候,他及时地开了口:“云,你在做什么?” 高大的骑士站得挺拔,就像是在一旁等候吩咐的侍者。他脸上的神色一如既往的优雅得体,只有眼中蕴满了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笑意。 “我在找桥啊。”云魏伸出双手,十指弯曲相对,快速地比划道。 他睨了眼还杵在原地不动的艾萨克,有些不悦:“别愣着了艾萨克,跟我一起找,我们该去河对岸了!” 此时已是午后,他们面前的水域平敞而宽阔,倒是更像一个宁静的湖泊。暖洋洋的阳光洒在水面上,微风漾起,就像活泼细碎的鱼鳞。 云魏粗略地估了一下,对岸离这里,大概还是有四五百米。 只是朝着上游与下游看去,一时半会儿倒真没有看到有桥的存在。 云魏虽然也会凫水,但他已经很久没有下过水了。更何况,在陌生的水域里一路狗刨着渡过去,不论怎么想,始终心下还是发怵的。 因此,他还是宁愿绕远找到一处可供通行的桥梁。 艾萨克终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云魏不解,面上却是恼了,他低声嚷道:“艾萨克!我、我不管你了!” 然后便迈开腿,气呼呼地朝着上游方向继续走了起来。 他想,不管怎么样,只要一直走下去,他终是能找到一处桥梁或者渡口的。 但下一刻,他就再次坠入了从者的怀里。 云魏正在气头上,可不会轻易吃这一套。他一边挣扎着,一边冲着对方喊道:“放开我,艾萨克!我自己可以走!” 太过分了,艾萨克不光不陪他一起找桥在哪里,还站在一旁看他笑话。 云魏心下矛盾。 虽说他表面上佯装生气,可实际上心里还有一丝诡异的……甜蜜。虽然这么说相当羞耻,但其实,他并不喜欢艾萨克对他那么客气。 而这些逾越,在他看来,统统都可以归为情趣,代表着对方终于打破了主仆的界限。 调笑、拌嘴与无伤大雅的捉弄,是不是都可以标志着,艾萨克真正与他成为了情侣呢? 但他却又被极不听话的从者咬住了耳朵。 无论经历了多少次,这里都是敏感至极者的死穴。云魏瞬间偃旗息鼓,他软了身子,任凭对方将自己搂在了怀里。 然后,他就听见艾萨克悄悄地在他的耳边说道:“讲真的,云……我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职业者要找桥过河的。” 这似乎真的是很好笑的事情,向来严肃的骑士竟然又笑出了声。对方的胸腔传来震动,震动又传入了云魏的鼓膜。 云魏这才突然反应过来,顿时羞红了脸。 此刻的云魏,只想像薇薇安那样咏叹,以此掩饰内心深处羞耻至极的溃败: 啊!这明明是一个魔法的世界,他怎么会想着要去找桥啊! 都、都怪艾萨克! 头顶上方,那恼人的声音还在低鸣作响。 只听艾萨克继续补刀道:“嗯,对方还是一位魔导师。抱歉,虽然可能你会生气,但不得不说,你真的——” “太可爱了。” 云魏忍无可忍,他把头埋在从者的胸前,咬牙切齿道:“艾、萨、克!” …… 不知道他们最后是怎样在拉拉扯扯中渡过了杜莱恩河的。 总而言之,在这一日的黄昏时分,两个人最终顺利地抵达了那雄踞一方的炼金城。 金云王国的王城鑫银城其实位于大陆的更西面,毗邻伯利恒与特洛伊两大公爵领。但炼金城能够成为与月花、红月相提并论的三大名城,自然有它的不凡之处。 不同于云魏见到过的宏伟城墙,炼金城的外围是分切割得极其笔直的河道与灌木丛。灌木丛的背后还藏匿了刻画了雷电魔纹的法阵,擅自逾越者可能将会承受电击。 倒是很像前世常见的电子围栏,集阻拦与报警一体。 熙熙攘攘的人群被这些横平竖直的灌木丛与河道引导,分流成了好几股。他们安分守己地在入口处排起了长队,一边七嘴八舌地聊着天,一边规规矩矩地等待着查验。 即使已经是日落时分,竟然也有数百人等待着入城。云魏大致地打量了一番,发现这些人多作商队打扮,形形色色的职业者虽说也有,数量却相对稀少。 而从这里面望向远处,竟然可以看到城中密密麻麻的砖楼与林立的烟囱,还有那些在建筑群里高耸的魔晶炮楼。 城中喧闹嘈杂的声音即使隔了这么远,也清晰可闻。 既不同于红月城的庄严肃穆,亦不同于月花城的优雅精致,更不同于那些小城邦的凌乱肮脏。 错落有致,分外鲜活。生机盎然,暗藏骄奢。 有些颠覆了云魏心目中对于中世纪城市的刻板印象。 “一会儿我们进城,先去酒馆?”云魏笼上了兜帽,懒洋洋地问艾萨克。长途跋涉了一个下午,他现在整个人都疲惫得很。 以他的经验来说,酒馆人流混杂,正是查探消息的好去处。 “嗯,都听你的。”艾萨克如此说道。 在他的那个时代,鎏金平原不过是鎏金家族的私人领地,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规模的城市,此刻相当新奇。 或许说,跟着眼前人踏上旅途的每一天,都无时无刻不充满了惊喜。 队伍走得不慢,很快就轮到了云魏两人。 他们面前税吏打扮的中年男子胖乎乎的,却是笑得和蔼可亲。 只见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云魏和艾萨克一眼,却道:“两位是第一次来咱们炼金城,要不要考虑办个证?” 第94章 金钱 办证?什么办证? 几乎像是条件反射一般,云魏在心中提高了警惕。 但他面上却是不显,只是不动声色地开了口:“有什么必要么?” “当然了,先生。众所周知,咱们炼金城里到处都是宝贝,您随便淘到了一个好货,带去红月和黑索就可以赚个几十倍的差价来……” 中年男子笑得非常甜美,嘴唇上两绺上下翘动的八字胡就像蟋蟀的触须。 眼见对方大有滔滔不绝的势头,云魏轻咳了一声,示意对方他对这个话题并不是很感兴趣。 男人见状,态度良好地闭了嘴。 他笑吟吟地搓了搓手,接着道:“因此,咱们炼金城不比别处,每次进城都要抽取税金。您看,你和您身后的这位仆从,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平民——所以,你们每次进城需要各自缴纳三十枚金币……” “你说多少?”即使努力控制面上的表情,云魏还是难以置信地叫出了声。 三十枚金币可不是个小数目,虽然他身上还剩了近两千枚金币,也不能这样挥霍!? “三十枚金币,先生。”男人恭敬地答道,旋即解释道:“您看,您二位手上都佩戴的有空间道具,按照炼金城『成交议会』制定的管理条例,是需要按顶格数目征收入城的税款的。” “让您见笑了,先生。但我们炼金城的格言便是,『唯有金钱,始见永恒』。在炼金城,哪怕是光辉圣教的神官,在想要入城宣讲光辉之主的福音前,也要先缴纳足够多的金钱。” “嗯。”云魏木讷地点了点头,准备从空间中老老实实地掏钱,他算是明白为什么红月城那边如此敌视炼金城了。 如果他是光辉之主的狂信徒的话,那简直可以说,面前的男人完全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亵渎者! “不过,如果您办了证的话——”男人话锋一转,却又将话题巧妙地绕了回去,“如果您有咱们炼金城的贵宾准入许可证,每次进城就只需要缴纳二十枚金币。” “当然了,办证的工本费我们也要合理地扣除。而您仅仅只需要花费五百枚金币,就可以办理一张许可证,里面会预先存储四百九十点炼金币,供您每次入城时抵扣。” “怎么样,先生,赶紧办理两张?我相信,当您看到了咱们新研发出来的商品后,您肯定就会爱上这里,频繁地造访我们美丽的城市的。” “而且,如果您现在就办理了的话,这次进城就能省下来整整二十枚金币!” 听上去像是打了个七折。 云魏不禁有些心动。 心动不如行动,他当即大手一挥,从空间里取出了整整一千枚金币,豪气地道:“那就办两张!” 耀眼的金币哗啦啦地堆成了一座极有分量的小山,引得周围的旅客纷纷侧目。 “好嘞!”男人连忙吩咐站在一旁的员工拿来一个结实的口袋开始装钱,见云魏有些疑惑,他解释道:“这也是咱们炼金城的新发明,‘数钱口袋’,不管是金币还是银币,统统装进去,很快就能统计出最准确的数目。” “来,先生,请到这边登记一下您二位的信息!对了,我叫莽林·鎏金,很高兴为您服务。” 直到听到这个熟悉的姓氏,云魏才认真地看了男人一眼,却见对方的眼睛也如碧绿的翡翠,只是没有席德那样清澈。 直到云魏拿着两张亮晶晶的身份卡片进到城里,看见卡片后方标注的十年有效期,他才后知后觉地望向身旁的骑士,“艾萨克,我感觉……我们好像被忽悠了!” 沉默的骑士微笑地看着他,无比宠溺。 云魏将艾萨克的许可证递给了对方,抱怨道:“我们短时间内可能一直都会待在这里,怎么可能那么频繁地进进出出啊!” 短期来看,也就明年二月左右他要去碧璃城一趟,践行与谢慕琅的约定。 但他毕竟不是商人,即使放在十年的长度来看,他也很难造访二十次炼金城! 艾萨克笑着安慰道:“没关系,至少,我们省下了这次的二十枚进城费。” 云魏闻言,想了想,点头道:“这么说来也没错……” 但是紧接着,他又倏然看向艾萨克,问道:“伊萨,工本费是多少钱?” 艾萨克有些不确定地回答说:“好像是……二十?毕竟,一张证是十枚,我们办了两张证……” 那么,他们到底省下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才刚一进城,他们便对脚下这座无比热爱金钱的城市,有了格外深刻的认知。 …… “嘭——” 听见操作台上进行着压力统计的仪器再次碎裂,席德有些疲惫地摘下了眼镜,他揉了揉眉心,对一旁的助手道:“约瑟,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回去,等会儿我自己来收拾。” 正趴在桌上记录着数据的青年闻言,连忙起身,恭敬地答道:“是,席德大师。” 等到助手走远,席德才懒懒地靠在了椅子的后背上,深呼了一口气。 一想到晚上的约会,他的心情就无比烦躁。 对方似乎是来自伯利恒的公爵,听说非常有钱。 以至于他那精明的叔叔、如今炼金城的总督,在一番权衡之后,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对方的联姻请求。 本来,他向来是不关心鎏金家族的事务的,这个昔日辉煌不已的家族,早就在手足相残的明争暗斗中腐朽了—— 如果忽略伯利恒大公的求婚对象是自己的话。 席德拉过了摆在一旁的银镜,这是他的第一个炼金作品。银亮的镜面忠诚着倒映着面前青年忧心忡忡的神色,他算不上好看,反而看上去有些凉薄。 噢,他的头发似乎又很久都没打理了。 他有着一头金红色的头发,这是因为他那单纯率真的父亲,爱上了一个平民美女。如果有谁要是熟读了诸元大陆的通史的话,就会发现这样的一个事实: 红发往往都是社会最底层的平民,他们才是诸元大陆最初的原住民。 而贵族们往往都是一头耀眼的金发。 至于最顶尖的统治者,无论是第一皇朝还是第二皇朝,发色都是棕褐色或者黑色。 没错,他的母亲就有着一头瀑布似的波浪卷发,就像倾泻流动的烈火。 在诸元大陆上,贵族若是娶了平民为伴侣,便即是默认放弃了继承权。 而即使这样,他的父母依然还是被那位充满猜忌、心狠手辣的大伯所杀。 但最后,炼金城还不是落入了排行第三的叔叔手中。 想到这里,席德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他站起身,开始着手收拾操作台上的一片狼藉。 他本来以为,爱情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以至于他父亲会爱得如此奋不顾身。 其实也不过如此罢了。 近半个月过去,他已经快要忘记埃涅阿斯那张欠揍的脸了,他现在十分后悔,后悔当初没有狠狠地揍那小子一顿。 天知道当时他怎么会哭得那么伤心难过? 指尖突然传来疼痛,却是被破碎的玻璃割出了血口。 席德垂下眸,随手向那微不足道的创口拍了个『水之愈』上去。 但心中那挥之不去的烦躁却是实实在在的。 席德伸出手,捏出一团烈火,将掌中的碎渣快速融化后丢入冰凉的水中。 碧绿的眼睛眨了眨,他决定,偷偷溜去城里的酒馆喝上一杯。 至于那个身体似乎不太好的伯利恒大公?管他的,若是等得不耐烦了,自己便知道回去。 毕竟,对方不过是惦记着他的才华罢了。 第95章 派系 从炼金实验室的后门出来,穿过一条暗巷和三个街区,就能走到炼金城最繁华的东广场。 席德习惯性地掏出了那顶靛青色的宽檐法师帽戴上,这让他更有安全感。 道路两旁的魔晶灯随着夜幕降临缓缓点亮,发明了它们的大师却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形单影只。 席德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面前新城区的建筑设施,脚下的步子却没停。他的目光扫过街道另一头,只见尚未下班的工人们正吃力地朝城内的工坊搬运着明日炼金所需的材料。 席德想,或许,等他手上的实验完成,就该琢磨着改进些更高效的运输工具——不过,他账户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是时候考虑把实验室搬到附近的乡下去了。 炼金城虽然有着高素质的工人、琳琅满目的原材料、最方便的销售渠道,可生活在这里的成本实在是太昂贵了,就好像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在消耗金币。 但这样一来,他的叔叔海恩斯肯定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炼金城与大陆上所有的城市都不同,这里实行的是『商人共和制』,由精明的商人们共同组建了『成交议会』,投票决策炼金城的各项事宜。 随着鎏金家族嫡系一脉,长子因罪入狱,次子夫妇被杀害,鎏金家族对『成交议会』的掌控已经大不如前,近年来还产生了两个极为强大的派系: 『法神之手』与『真实之眼』。 二者的席位加起来实际上已经超过了鎏金家族,对鎏金家族的『鎏金黎明』派系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说到底,还是金钱的问题。在这座金钱至上的城邦里,一切都在向金钱看齐。 只要你有足够多的金钱,只要你能带来足够多的利益,那你就能获得更大的话语权。 奈何席德不屑于重复地制作那些无聊至极的魔法道具,贵族老爷们的死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相较于像磨盘边上打转的驴一样制作千篇一律的恒固防御道具,他更喜欢研究新的发明。 但这又浪费钱,又浪费时间。 银镜能倒映容颜,魔晶灯能点亮城市,扫描书能传承知识,可它们并不能带来亮晶晶的金子。贵族老爷们永远更钟爱在关键时刻能够保命的魔法道具。 席德明白,他的叔叔海恩斯虽然笑得依然和蔼慈祥,但是对他的不满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 对方先是断了他的资金来源,又把他实验室中的学徒挖走。 他的实验室就像一个永远也填不饱的销金窟。 即使他再有才华和想法,没有足够多的资源支撑,那些构想也不过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 以至于他在进行中的研究一度难以为继,只好去红月散散心。 而在这期间,他的叔叔已经暗地里准备好把他卖给伯利恒大公,用来换取最大的价值了。 既然如此,席德想道,或许他可以借此机会彻底与鎏金家族一刀两断。 当初他急于从鎏金家族脱离出来,把自己几乎全部的财产用于建立炼金实验室,却刚好落入了海恩斯的圈套里,不断地忍受着对方得寸进尺的要挟。 这就是为什么他更热爱东城区的原因。 一旦远离了那充满剥削味道的老城区,似乎就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起来。 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间,位于广场一角的酒馆已经近在眼前。红月来的商人大都从东城门进入炼金城,为这座城市注入源源不断的活力与财富,所以东广场最是繁华热闹。 推开那扇涂了油漆的格栅门,席德进入了酒馆。 他越过了那些坐在木桌边畅饮的人群,径自走向台处的角落。 “老样子,一杯『伯利恒之血』。”他熟练地向酒保打了个招呼,低声吩咐道。 忙得不可开交的侍者冲他笑了笑,应道:“好嘞,老爷您先坐着,马上就好!” 不一会儿,暗红色的酒浆便被装在锡杯里盛了上来,浆液澄净,香甜馥郁,却在蜡烛跳动的光焰下反射着温暖又瑰丽的光泽。 席德一边思考着杯具的造型与材质,一边缓慢啜饮。 这是从伯利恒公爵领出产的新式酒品,似乎原料采用的是葡萄。席德在第一次尝试过后,就爱上了这一款饮料。 酸甜带涩的复杂口感混合着沉淀其中的果木香气,度数并不太高,既能够让他的思维短暂放空,又不至于损伤大脑。 “席德大师!” 正在安安静静地独自品尝着寂寞的滋味,耳旁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招呼声,席德不由得眉头一皱,循声看了过去。 却见打招呼的是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头子,对方须发皆白,鼻头很大,红光满面,还穿着脏污的围裙,散发着刺鼻的机油味道。 席德有些怔愣,在印象里,他似乎从没见过这个老头。 他先连忙向对方比了个低调的手势,见对方领会了他的意思,这才疑惑地问道:“您是?” “嘿,我叫马克,来自『法神之手』旗下的炼金工坊。在两年前的炼金品鉴大会上,咱们有过一面之缘,您还给我的作品‘魔动力抽水泵’打了高分。” 席德努力回忆了一番,似乎确实有那么回事。 但对方一开始的自我介绍引起了他的警觉。 无论如何,鎏金家族已经给他打上了无法磨灭的烙印,若是想要继续如今宁静的生活,就千万不能卷入这些复杂的派系争斗。 想到这里,他客气地开了口:“哪里哪里,是您的作品本身相当实用。” 用词谦逊,带着淡漠的疏离。 言下之意却是,他与对方的交情不过如此,就事论事而已。 遗憾的是,面前这个醉醺醺的老家伙似乎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只见马克眯了眯眼,反而凑近了道:“大师啊,老朽近日在机傀设计方面遇到了瓶颈,百思不得其解……” “一直听说大师在法阵构建上面颇有建树,不知可否恳请大师莅临我们工坊指点一二?” 席德闻言,却是拿起了面前的锡杯,垂眸望向杯中鲜红的美酒,但笑不语。 明年六月,便是炼金城五年一度的『成交议会』席位争夺大赛,比赛的结果将直接影响各派系在议会中的席位占比。 而此次大赛的主题,正是机傀。 所谓机傀,便是以机关术创造出能够活动的人偶,同时通过炼金术和法阵赋予他们无限接近于人的思维和智慧。 席德一开始便觉得这是不可行的命题—— 人类文明的造物,难道能够取代人类本身么? 因此他的炼金实验室根本就没有开展这方面的实验,这也是他与鎏金家族出现裂痕的。 面前的老师傅还在喋喋不休絮絮叨叨,席德愈发觉得心下无比烦噪。 他望着酒杯,暗自想道,他最多再听一百八十秒,然后就找个理由离开。 余光中,他却注意到酒馆里来了新的客人。 按理来说,酒馆里出现新的客人再正常不过了,只是其中一人过于高大,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那高大男子的身侧,席德还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即使对方戴着兜帽,那属于东方人的独特气质却依然赫然出众。 是克劳德。 可是,席德心下疑惑,对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96章 宅子 鹿娜迦勒学院中,对方与他不过数面之缘,却足以成为朋友。 在对方乌黑的眼睛里,席德看见了智慧,那是一种令他感到舒服的纯粹。 那是没有算计,远离龌龊,隔离了臭烘烘的名利场,专心致志于奥秘的纯粹。 这份友谊,算是他红月之行难得的收获。 不过…… 他根本来不及考虑为何对方会出现在这里。 眼见单纯的克劳德二人被蜂拥而上的行商们包围,席德的心中刹那间浮现出不少炼金城的恐怖传说。 譬如说,有天资卓绝的魔导士,因为难以支付稀里糊涂欠下的债务,被囚禁在炼金工房暗无天日的地底,日复一日榨干全身上下的每一丝魔力,趴在操作台边刻绘魔纹。 譬如说,有天赋异禀的战士,因为心动看上了特殊定制的附魔盔甲,却坠入了行商奸诈狠毒的圈套,被迫锁缚在铠甲里,沦为对方的私人保镖。 炼金城啊,看起来光彩鲜艳,实则却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城市。 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都忙碌不堪,可这座城里的所有人,都很难说得上是幸福快乐。 不提那些日以继夜干着重活儿的劳工,不提那些动辄被打骂、重复绘制单调魔纹的学徒,就连坐拥炼金实验室的大师巨匠们,比如说他自己—— 也被牢牢地困在工作台边,日复一日地为实验室的资金来源发愁。 或许只有鹿娜知道,这座城市创造的、源源不断的财富,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席德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单纯的克劳德被骗光最后一枚金币、扒得干干净净丢出城门的下场了。 看,对方甚至已经晕头转向,准备掏腰包购买炼金城的三十六张形形色色的许可证了。 他将杯中剩下的酒浆一饮而尽,挂起贵族虚伪的假笑,对仍然沉浸在演讲当中的马克说道:“老师傅,说实话,我对机傀可谓一窍不通。不过,您可以将多余的样品送到我的实验室来——” “当然了,请注意,一定要以私人的名义。毕竟,您应该知道,鄙姓鎏金。” 说罢,席德不再理会对方口中一连串的恭维客套,却是拿起一旁的法师帽,朝着酒馆门口处拥挤的人群走去。 “克劳德。”隔着身前恶犬扑食一般里三层外三层的行商们,席德淡然开口。 属于五级雷系魔导士的威压倏然放出,吵闹嘈杂的人群顷刻安静,这是独属于雷元素的特质,能够让所有人变得清醒和肃静。 “什么人敢抢老子的生意——” 一个肥头大耳的商人转过身,正待发作,却在看见那双碧绿的眸子时悻悻地住了口。 即使鎏金家族大不如前,在炼金城里,他们家族那具有代表性的碧绿色眼眸,依然胜过任何一张眼花缭乱的许可证。 席德的唇角勾起轻蔑的讥讽来。随着他的不断向前,人群安静地朝着两侧分开。 “席德!” 被围在人群中心的“待宰”青年,在看到他时忽然一愣,却开心地喊出了声。 席德心下暗道不妙。 他连忙开口,只道:“跟我来,克劳德!” 见对方跟上,他这才急忙向着酒馆外面匆匆离去。 炼金城里有着无数工坊,却只有四座炼金实验室。而唯有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炼金实验室,才得以称为大师。 他们设计出来的每一件物品,都足以引领新的商品流行,带来海量的财富和数之不尽的利润。 席德·鎏金,就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炼金大师,不过区区二十八岁,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炼金实验室! 在他离开后,商人们顿时如梦初醒。他们双眼放光,一边大喊着尊敬的称谓,一边迈着追逐的步伐赶向离开的的炼金术师与他的同伴们。 …… 气喘吁吁地领着二人穿过整整两个街区,席德这才放慢了脚步。 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身后,庆幸还好没人追来,不由得有些遗憾到,以后恐怕又要换一家酒馆了。 “抱歉,席德。”却听克劳德如此开口。 “没关系,是那些人太疯狂。”席德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道。 他向来都是偷偷溜进去,喝一杯就走的。 他扫了眼对方,以及对方身后面色苍白的高大男子,好奇道:“这位是?” “他是艾萨克。是我的,男朋友。”克劳德似乎有些害羞,但是在向他介绍时,语气却是郑重而又坚定的。 席德向对方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幸会阁下,我是席德。” “您好,我是艾萨克。”褐发男子彬彬有礼地冲他一笑,脸上是席德熟悉的完美假笑。 “……”很好,还是贵族中的战斗族。 席德在心中默默地耸了耸肩,却是移开了视线,对克劳德道:“咱们边走边说,你们怎么跑到炼金城来了?” “嗯……这个事情,说来话长……”克劳德支支吾吾,似乎有些犹豫。 席德闻言,眨了眨眼,善解人意道:“我明天上午有空,那就到时候再跟我细说。你们先到我的住处安顿下来,离这里不远,再走一个街区便是。” “啊?这样会不会有些太过叨扰……” 眼见黑眸青年还待推辞,席德无比淡定地说道:“哦?如果你放心在刚才那些商人们向你推销的、要花费五十枚金币住上一晚且会在半夜被偷走空间戒指、第二天起床发现入住登记的签字是天价账单的黑心旅馆住下的话——” “那我就不多言了。” 在他绘声绘色的如实描述里,格外可爱的魔法师不由得与他的男朋友面面相觑,然后老老实实地向他说道:“那我们就麻烦你了,席德。” 席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领着二人朝自己东城区的住宅走去。 那是一座三层楼带庭院的小宅子,也是席德这些年来最满意的投资,不在于地价的上涨,而在于他终于从鎏金家族那压抑的大庄园里搬出来了。 整座建筑采用砖石结构,却从地基开始就由他亲自刻画了魔纹,几乎算得上是一座简易版的法师塔。 一楼是客厅、餐厅与炼金实验室,二楼用作客房与藏书室,三楼作为自己的卧室与冥想室,地下室还设有工坊、仓库及地窖。 厨房浴室及卫生间则单独拎出来,布置在庭院一角。 这是席德在成年之日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用尽了父母留给自己遗产和多年来自己积攒的财富。 这座宅子是他在童年时就开始为自己设计的理想房屋,又承载了太多的纪念意义。 比如说他对鎏金家族的无声反抗。 比如说他对逝去父母的牵挂哀思。 因为太过喜爱那座宅子,他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从炼金城里搬走。 但当席德心情不错地领着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来到自己的宅院时,却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正一脸可怜地等在萧瑟的秋风里。 第97章 告罄 席德这才想起来,他本来晚上还有个约会。 与那从未见过面的伯利恒公爵。 他本来以为他故意放对方鸽子,对方就应该知难而退了,反正这场联姻本来就是两个家族各自为了利益而结合罢了。 于他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被压榨和剥削。 想到这里,见到朋友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连日里盘桓不去的烦躁又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 席德顿时沉下了脸,高声喊道:“乔治!” 随着蹬踢的脚步声传来,宅子的大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年男子迎了出来。 这是曾经服侍了席德父亲一辈子的老管家,也是整个宅子里唯一的仆从,乔治先生。 老眼昏花的乔治在看到庭院里居然站了这么多客人的时候,明显地愣了一下。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快步走到了席德身边,躬身道:“席德少爷。” 席德冷淡地吩咐道:“麻烦你领这两位客人到二楼客房住下,他们是我的朋友,克劳德与艾萨克。” 他转过身,朝克劳德笑了笑,“抱歉,克劳德。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有事就找乔治,他会为你们安排好的。” 后者快速地打量了一眼在庭院里冷得直哆嗦的瘦高男子,却微笑道:“好的,那就明早见。” 席德应道:“嗯,明早见。” 待三人都走远,席德这才缓缓地迈步走到那看上去可怜巴巴的高个子面前。 出乎意料的,对方看上去比他想象中年轻了太多。 那张脸无疑是英俊的,颧骨处还有着淡淡的雀斑,在庭院稀薄的灯光下,显得无比稚嫩青春。 于是,席德诡异地问出了初次见面的第一个问题:“你成年了么?” 脱口而出之后,他才意识到有多么的不妥。 席德轻咳了一声,主动向对方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席德,席德·鎏金。” “你好,我是西尔弗,西尔弗·尤利乌斯。”对方的嗓音虽然低沉,却富有磁性,就像琴箱一样具备了奇妙的共鸣感。 在这悦耳的声音里,对方与他伸出的手轻轻交握。 那年轻的手掌似乎是宽阔的,却很冰凉。 席德仰起头,却看到对方正傻呵呵地冲他笑着,那双靛色的眼睛里,是清可见底的澄澈。 “我成年了。在上个月,满了十九岁。”西尔弗礼貌地收回了手,缓缓补充道。 难以理解的,在对方恰到好处的温和里,席德心头缭绕的烦躁散去了大半。 亦或者说,他突然心软了。 他总是无法抗拒任何纯粹的事物。 纯粹,意味着缺少杂质。 原料一旦变得纯粹,那就降低了炼金过程中的不稳定的因素,让反应能够在设计好的公式里顺利地产出预想的结晶。 于是他垂下了眼眸,虽然脸色还是冷漠的,语气却友善了不少,“如果阁下有空,便请移步寒舍小叙片刻。我与阁下……应该有许多话说。” 或许,这场联姻也不像他想的那样糟糕。 他可以从中挖掘到难觅的机会。 一个让他可以从鎏金家族脱离出去,自由自在地进行研究实验的机会。 高瘦的青年愣了一下,却很快高兴地应道:“荣幸之至。” 依然是在庭院温暖的灯光下,对方那头浅红的短发熠熠生辉。 席德移开了视线,在前面带起了路。 当他进到房屋里,才注意到前些日子订购的矿土送到了,正一箱一箱地堆在客厅里。黝黑的矿土洒了不少在地毯上,看上去竟然一片狼藉。 席德罕见的沉默了一瞬,便向身后的男人道:“跟我来。” 却是率先调转了方向,朝着楼梯走去。 直到将对方领到了三楼的卧室里,席德才难得地开了个玩笑:“你胆子可真大,居然就这么傻乎乎地进到了一个魔法师的卧室里。” 大陆上有一句广为流传的俚语,『你永远无法在卧室里战胜一位魔法师』,对没有法师塔的魔法师来说,卧室里通常有着与他们的精神力最为调和的元素浓度。 然而对方却并没有回应。 席德抬起头来,却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绯红的羞意。 席德:“……” 好,他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其实一直都很有歧义。是谁最先说的来着?噢,似乎是那个第一皇朝末期叫做阿尔赫的魔法师。 对方似乎还创作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诗句。 不得不承认,鹿娜迦勒图书馆里藏书颇为丰富,那些魔法师们的手稿更是生动有趣。 只是这一切,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他清了清嗓子,领着西尔弗到窗台边的小桌旁坐下,顺手给对方沏了杯热茶。 房间里被他亲手一笔一画地恒固了照明术的魔法,因此比大陆上任何的屋子都更为温暖明亮。 直到这时,席德才认真地开了口:“阁下应该清楚,海恩斯惦记的是你的财富。你……你应该只是一个二级职业者。”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便洞察了对方那糟糕至极的实力。 传闻中,伯利恒大公身体孱弱,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待对方答话,席德紧接着道:“你娶了我,然后再被人做掉,在你没有任何子嗣和兄弟的情况下,整个伯利恒公爵领都会被我继承。” “而我对脚下的鎏金公爵领连弱宣称权都没有。等我也出了意外,你家族的一切,都会被鎏金家族顺理成章地褫夺。” “恕我直言,我并不能从两家的联姻中,看出任何对阁下的好处。因此,我只能以为,阁下觊觎着我在炼金术上面的成就,并渴求着从中谋利。” 而这恰恰是他最厌恶的事情。 他热爱炼金术,只是因为热爱本身。 他最讨厌被堆成山的订单压死在操作台边,日复一日做着毫无新意可言的炼金实验。 席德的目光落在手边的茶杯上,他正看着袅袅的热气不断蒸腾着升起。 西尔弗半天没有答话。 而他心中好不容易升起的耐心和希望,正在一点一点地,逐渐告罄。 第98章 介意 在只听见两人呼吸声的静谧里,席德端起茶杯送至唇边,轻轻地啜饮了一口。 他不由得暗想道,等他放下杯子,就起身送客。 红茶滚烫的热气蒸腾而起,滚拂过眼眶下方酸胀的眼苔处,似乎格外熨帖,而席德心中方才散去的烦躁似乎又开始渐渐聚集。 但就在这时,他却听见西尔弗开了口:“确实如您所说,我与海恩斯阁下达成了出于各自利益考量的交易。但作为诸元大陆上最精明的商人,我自然也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对方的话语听上去格外自信,但事实上,对方确实有这样的资本。 伯利恒大公,确实是诸元大陆最富有的人物。 而在见到对方之前,他甚至一度以为对方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 哦?看来我果然便是你这笔买卖当中最值得炫耀的一环。席德如此想道,脸色却难看了起来。 他的心正渐渐沉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而在深渊的一隙里,疯狂的炼金术师在终于爆发的怒火中彻底毁灭了伯利恒与鎏金两个公爵领。 然而,西尔弗接下来的话却突然将他唤回了现实。 只听西尔弗说道:“我深深地仰慕阁下的才华,也迫切地需要阁下的帮助。在眼下的这个时代,纵观整个诸元大陆,唯有阁下的才能与天赋,能够将悲惨的民众从贫瘠的土地上拯救出来。” “抱歉,或许我说的话太过疯狂唐突。但倘若您亲自驾临到了伯利恒的土地上,看到了那些与别处迥然不同的风景,我想,您一定就会明白我想要表达的意思。” 席德面无表情地看着身旁有些激动的青年,碧绿的眼眸冷淡地映照着对方粲然生辉的眉眼。 他想,面前这个联姻对象怕是脑子已经坏掉了。 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端着茶杯的手就那么滞在了空中,却是垂下了眼眸,教人看不出神情来。 西尔弗见状,连忙补充道:“在嫁给我之后——” 当这句话脱口而出,瘦弱的公爵奇异地停顿了一下,让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难以形容的微妙。 半秒后,他慌张地说起了没有说完的话,“您的研究方向完全自由,而我名下的财富您可以随意挥霍,每个季度公爵领内产出的各种资源您都可以优先调配。” 听到这里,席德不禁有些心动。 要知道,伯利恒公爵领内可是有整整三座繁荣的商港。 而他甚至还可以自由地进行研究,这简直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但他已经不再是那么容易哄骗的傻瓜。 他轻轻地放下茶杯,却是看向了西尔弗,认真地问道:“那么,请问尊贵的伯利恒大公,为了得到您口中说到的这些,我又需要支付什么代价呢?” 这一次,在辉煌明亮的灯光下,他再次看清了对方那双靛色的眼眸,眸光明亮,好似最天然的碧玺,果真蕴藏着近乎天真的纯粹。 席德不由得怀疑,就这样的一个奇怪的年轻人,真的足以掌控那么多的财富么? 西尔弗似乎走神了,听到他的问话,才恍然地回过神来。 伯利恒大公连忙说道:“第一,您炼金实验室产出的新发明,公爵领内的炼金工房将根据其商业价值进行量产和分销,当然了,所获得的利润我们可以对半平分。” 席德闻言,觉得这一条没什么不能接受,却幽幽地答道:“我刚刚似乎听你说,你名下的财富我本就可以使用。” “啊,是、是这样的,没错。”西尔弗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却是点了点头。 “……”席德有些无奈,他真的觉得,或许他该建议对方先去检查一下脑子。 他敲了敲桌子,却道:“下一条。” 西尔弗坐直了身体,说:“第二,我可能会不定期地向您的实验室内派遣一些优秀的学徒进行学习,当然了,我能够保证,他们都是绝对忠诚可靠的。” 这听起来,倒像是对方也在准备着要自立门户。 至于偷师什么的,席德倒是并不担心。先不说他对自己才华的自信,大陆上的魔导士本就屈指可数,而他现在还不到三十岁。 他从来都不怀疑自己能在五十岁之前晋升成为大魔导师。 炼金术,可不仅仅需要的是灵感,对魔法的理解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这也是为什么炼金城内有很多经验老到的师傅,却罕有惊才绝艳的大师。 席德冷淡地点了点头,答复道:“这一条件我也没有异议。下一条。” “没了。”对方答道。 席德有些诧异地抬眸,望了面前端坐的青年一眼。 对方此刻正期待地看着他,那一瞬不瞬的眼眸湿漉漉的,就像是最最温顺的食草动物。 不知为何,对方看上去如此老实无害,他心中却偏偏焦躁不安了起来。 席德偏过了头,在难言的烦躁下,他却听见自己这样开口:“既然这样,那就轮到我了。” “我想要补充的事情是——”他顿了顿,终于说道:“我跟别的男人睡过。” 话一出口,连席德自己都愣住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埃涅阿斯在他心中留下的伤痕竟然比他想象中要深刻得多。 但其实,他完全没必要告诉西尔弗这个事情。比起共度一生的伴侣,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理应更类似于合作伙伴。 在无端的懊恼里,席德却听见身旁的公爵答道:“我知道,我并不介意。” 对方的语气相当平淡,淡到让他听不出情绪。 不介意?呵,好一个不介意。 在这一刻,席德似乎听见自己脑海里有一根琴弦绷断了。 虽然他知道,西尔弗说的话极其明智,他们两个人本来就是各取所需的关系而已。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挥之不去的烦躁却在顷刻之间凝固冻结,化为将他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 “可是我介意。”他听见自己非常刻薄地开了口,“对方很壮,像你这样的,他可以一拳打倒二十个。我会很担心,担心你难以满足我。” 话音落下,房间内陷入死寂的沉默。 当崩坏的理智逐渐回笼,席德的指尖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无比仁慈的鹿娜啊,他究竟在说什么?! 虽然对方的那句“不介意”刺痛了他的自尊,但他说出的话恐怕也不遑多让。 不管怎么看,都是直接地在一个男人的尊严上无情地踩踏。 他不该喝那杯红酒的。席德心下无比懊悔。 他不知道该如何补救了。 完蛋了。 席德自暴自弃地垂下了头,准备认真地向对方道歉。 然而,他刚一张口,却听见对方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了起来—— “我、我会尽量抽出时间去锻炼的。” “我会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强壮起来的。” “我一定会、会尽最大的努力,让你感到满意的……” 最后几个字的声音微如蚊蚋,几不可闻。 席德惊讶地抬起头,却看见西尔弗整个人像烫熟的龙虾,正红着脸向他支支吾吾地保证着。 明明说的话听上去那样不正经,他却从中听出了对方信誓旦旦的坚定。 第99章 立正 对方的目光是那样灼热而纯粹,烫得席德迅速地移开了眼。 他站起身,轻声道:“那就这样。合作愉快,我的……未婚夫。” 鬼使神差的,席德的舌头打了个卷。他本想着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但新的称谓却在对方愈发明亮的眼睛里,变得无比暧昧。 席德掩饰般地轻咳了一声。 不论如何,这次谈判的结果都比他预先的设想要好了太多。 以至于他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甚至,他都还没有将对方送出门,就有点怅然于与对方的下一次会面来。 等到下一次,他们就该趁早定下具体的婚期了。要知道,炼金实验室的迁移不是个小事儿,还有伯利恒那边新的实验室和工坊的选址…… 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还挺多的哩。 隐隐约约的,席德感觉自己的脸颊也有些发烫。 他看向窗外,只见无边的夜色里,温柔的月华倾泻而下,为整个炼金城的砖瓦屋顶镀上一层银辉。 或许,也唯有鹿娜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态度竟然如此天翻地覆了。 “那个,席德……” 西尔弗的声音陡然在耳旁炸响,把尚在愣神的席德吓了一大跳。 他偏过头,却见对方也跟着站起了身。 只是此刻,西尔弗那张青春洋溢的脸上,神情却格外慌乱和局促。 几乎就在瞬间,席德整个人也跟着慌乱了起来。 那个笨蛋小子干嘛欲言又止,是准备做什么嘛…… 该不会,是准备突然向他表白? 鬼知道他怎么会突然蹦出这个念头来。 这进展未免也太快了点,如此想道,席德心下不免又生出些羞恼。 但他面上却是不显。 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对方湿漉漉的狗狗眼,极其平淡地开口道:“怎么了?尤利乌斯。” “那个……”对方还在犹豫,似乎难以启齿。 “嗯?”席德穷追不舍。 他的唇角勾出冷笑。到底是比对方年长了许多,他终于重新夺回了节奏。 “您,可否收留我一晚?”在他的压迫之下,对方终于说出了口。 与他设想的完全不同,嘴角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席德:“……” 原来不是表白啊,席德暗自松了一口气,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怅然若失。 可是,收留这个词,怎么听上去这么奇怪? 他狐疑地抬头看了眼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却不由得回想起初见时,对方可怜巴巴地等在他庭院里的模样。 噢,这里可是炼金城啊,对方该不会是…… 席德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我身上的金币已经花光了……抱歉,我第一次来炼金城,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给您添麻烦了!” 在他那高不可攀的未婚夫冰凉的目光里,西尔弗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把话一口气说完了。 完蛋了,他又要惹对方不快了。 如果不是真的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了,他也不想提出这么尴尬的请求的。 他不免有些绝望。 照这样发展下去,他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让对方喜欢上自己了。 可他是真的,好喜欢席德啊。 哪怕席德拒绝了他无理的请求,他也觉得没关系。 实在不行,他就缩在街角凑合着过一晚。 想到这里,西尔弗不禁有些懊悔,早知道就不该多此一问了。 当他从对方口中听到“未婚夫”三个字时,整个人都飘飘然了起来,居然得寸进尺地提出了这么过分的要求。 在煎熬的等待里,西尔弗听见对方凉凉的声音传了过来—— “所以,你居然敢身无分文地在炼金城闯荡?” 不知为何,西尔弗却从中听出了席德压抑的怒火。 他果然还是惹席德生气了。 他连忙垂头道歉:“对、对不起。” 他根本不敢看席德的眼睛。对方那双翡翠一样的眼睛里,正燃烧着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啧。”轻蔑的嘲弄声传来,对方似乎已经相当不耐烦。 西尔弗的脑袋不由得埋得更低了。然后,他就听见拉链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席德似乎在他面前脱下了外套的皮夹克,随意地抛到一旁的椅背上。下摆处金属的铆钉落在打磨得无比光滑的硬木家具上,发出清脆的金石碰撞声。 却让西尔弗一抖。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席德已经是一位五级魔导士了。对方若是想要教训他,不过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事情。 要打就打,只要对方能消气。西尔弗默默并拢了双腿,挺身立正。 但席德似乎还在脱衣服。 解开纽扣的“哒、哒”声不断地传入西尔弗的耳廓,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手足无措的慌乱。 对方,到底要干什么…… 西尔弗忍不住想起了伯利恒乡下关于蓝胡子魔法师的恐怖传说。 胡思乱想间,他的怀里却被突然塞进了一件柔软的衣物。这是一件银蓝色的马甲,精致且华丽,内衬绣满了他根本看不懂的纹路。 但最让他刻骨铭心的,是上面传来的暖洋洋的温度。 那是来自席德身上的体温。 他惊讶地抬起头,看向身前的魔法师。 对方身上仅剩一件单薄的白衬衣,紧紧地扎在深色的工装裤里,却极佳地修饰出了完美的腰身弧线。 只一眼,西尔弗就陷入了更加慌乱的处境。他连忙移开视线,却又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这里是席德的卧室,处处都是对方生活过的痕迹。 “你都不知道说一句感谢么?”兀自惶急间,却听见对方不满地批评道。 “啊?” 西尔弗低下头,疑惑地看向席德,却发现对方此刻脸上的神情无比别扭。 席德咬牙切齿道:“这件马甲,送给你了。上面恒固了六级雷电魔法『威严之幕』,是我最得意的一件炼金作品,要是弄坏了,我绝对饶不了你。” 席德是在……担心他?西尔弗呆呆地想道。 面前的这个矮个子法师明明看上去好凶,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好温柔,让他近乎快要落下眼泪了。 “笨蛋,你不知道这座城市会吃人么?”似乎依然不解气,席德突然提高了音量,“接下来几天,你就都住在我这里,我会尽快处理掉手里遗留的事情,然后送你回伯利恒领地。”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休息。我在里面那间冥想室,有事叫我。”说罢,恶狠狠的炼金大师拿过了椅背上搭着的皮夹克,转身就朝另一间房子走去。 作为诸元大陆最精明的商人,西尔弗从来不屑于赌博,但在这一刻,他却不知道从哪里凝聚出了莫大的勇气,一把拽住了席德的手。 西尔弗这样说道:“留下来,席德。床……足够大。” 第100章 珍宝,归于伯利恒 直到与席德一同躺在了柔软舒适的床上,西尔弗也没有回过神来。 两个小时前,他使出了浑身解数,用尽了十余年来积攒的谈判技巧,却在对方平静的笑容中败下阵来。 那双充满了智慧的眼睛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而他亦在对方如炬的目光里仓皇逃窜,无处遁形。 就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骗上门来的江湖术士,正坚持不懈地用着拙劣无比的演技,兜售着滑稽可笑的低劣玩具。 声音渐弱,刹那清醒。 冲动退却,徒剩伤悲。 “抱歉,席德。”最终,他只能如此支支吾吾,“我到楼下去,到沙发上去。” 其实能够被对方收留,他就已经该感恩戴德了。 但他却又一次沉沦在了席德式的温柔里,无法自拔,情不自禁地妄图奢求更多。 “啧,怎么,现在知道怂了?”对方却拦住了他,扣在他脉门上的指尖若即若离,“就在这里歇下,不然倒显得我待客不周。” 对方清淡的音色里漾起了他听不懂的笑意,但西尔弗却不敢相信。 他惊讶地看向席德,就连耳根似乎都烫了起来。 “毕竟如阁下所说,床的确很大。”只见对方垂下了眼眸,幽幽地补充道,“不过,如果您在夜里敢动手动脚的话,明天的太阳可能就与阁下无缘了。” 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但却笃信,对方的警告所言非虚。 西尔弗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在激动之下,傻乎乎地做了怎样的一连串保证了。 但实际上,这其实是一个相当甜蜜的惩罚。 静谧的黑暗里,身边的魔法师似乎已经安心地陷入了沉睡。 他能听见对方平缓的呼吸声,一阵又一阵。 咫尺可闻,就像洁白的羽毛,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的心头。 也许到底是年岁的原因,虽然之前西尔弗吹了夜风,整个人显得有些冰凉。 但一旦躺在被窝里后,独属于毛手毛脚的小伙子身上的热力,却逐渐散发了出来。 在他难以入眠的躁动里,一旁的小法师却下意识地靠了过来。 似乎是确认了来自他的温度,席德在梦呓般地嘟囔了一声后,竟然像软体动物般缠了上来。 四肢并用,抱得很紧。 西尔弗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在轰鸣中停止了思考。 他这才发现,趴在他胸前的小法师很轻很瘦,就连下意识地按在他胸膛上的手,也是小小的一只。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曾经无数次地救下了他的性命。 对方看上去乱糟糟的头发下面,装满了他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智慧。 西尔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怀中的小法师。 他想,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算得上是诸元大陆上最富有的人。 席德就是他此生最珍贵的财富。 哪怕是明天的太阳,也远远不及,席德的亿万分之一。 …… 诸元大陆的最西岸,有着一处极其狭长的公爵领,叫做伯利恒。公爵领中并没有开阔的平原,西面临海,东部即是连绵起伏的山地。 与诸元大陆的联系只能通过伯利恒南部或者北部的通路,但这里太过贫穷,即使是碧璃城的商人,也不愿专程来此。 世代相传、统治着这片贫瘠的土地的,就是尤利乌斯家族,那淡红的标志性发色,象征了他们血脉中最古老的尊崇。 不出意外的话,这片土地将是诸元大陆最后的世外桃源。但很不幸,诸元大陆已在无数次战火纷飞的更迭中,迈进了全新的世纪。 于是,到了诸元历所记载的时代,这个人丁单薄的家族,已经无力统御其上星罗棋布的伯爵领和男爵领了。 不知道从哪一任伯利恒大公开始,他们就总是被如狼似虎的封臣们牵着鼻子走了。 直到诸元780年,尤利乌斯大公终于诞下了独子。 那个孩子健康又聪颖,靛色的眼眸圆溜溜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似乎蕴藏着洞察一切的智慧。 欣喜若狂的尤利乌斯公爵夫妇,为他取名为西尔弗—— 西尔弗,即是白银。 这是整个世界里,与雷电相性最为亲密的金属。 寓意着天地尽皆鎏金之时,沉入大海中、最后的夕阳映照在伯利恒之峰千年不化的积雪处,反射于领地上空的那抹明媚的银色。 但消息传出后,那些不安分的封臣们却坐不住了。 于是那个叫做西尔弗的孩童,在仅仅六岁的时候,就成了诸元大陆上有史以来最年幼的大公。 毫无疑问,不出意外的话,他也将成为历史上最短命的大公。 尤其是当他中了不知道是什么毒素,以至于时之枝枯萎衰败,狼狈地逃亡在雪地中的时候。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穷凶极恶的歹徒,怀揣着恶意打量他的目光。 对方猩红的舌尖舔过匕首,让他不由得想起躺倒在血泊中的父母。 或许他本该命绝于此。 可是,当对方用力地向他刺来时,身经百战的刺客,却被一道从天而降的暗色雷光轰成了漆黑的焦炭。 重归寂静的雪地里,西尔弗愣愣地低下头,却看到胸前那无比滚烫的胸针,正安静地散发着闪亮的清辉。 那是他父亲攒了很久的金币后,为他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是来自远方炼金城的魔法道具。 而当他颤抖着将那枚胸针轻轻摘下,在四周白雪刺眼的寒芒里,泪眼模糊的他,终于看清了胸针背后镌刻的字迹—— 席德·鎏金。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就像有天然的魔法。 席德·鎏金,仿佛致命地吸引着西尔弗·尤利乌斯。 即使在十年后,他已经成为了名震大陆的伯利恒大公,他也永远忘不了对方的名字。 即使他拥有了旁人难以想象的财富,但每年账目支出中最大的一笔,必然是用于搜罗席德大师最新的炼金作品。 而当他褫夺了伯利恒中全部封臣的头衔后,他将面临人生当中最艰难的一个选择。 十年过去,一个离经叛道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呼啸,逐渐形成雏形。 他该就此放弃,沉沦于安然的享乐里,还是鼓起勇气,与全大陆所有的贵族公然为敌? 这位无比热血的年轻大公,满怀着对人生的疑问,第一次踏出了伯利恒公爵领。 在做出至关重要的选择之前,他尚且还要见一个人。 就去见见那个在不经意间拯救了他无数次的炼金大师。对方的每一件作品都满溢着才华与智慧,西尔弗坚信,对方一定是一位已然洞彻了这个世界的大师。 于是他根据情报,乔装打扮成了一位炼金学徒,终于挤进了鑫银城外举办的炼金品鉴大会。 也正是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心目中憧憬了整整十年的席德大师。 对方的模样,竟然出乎意料的年轻。 那双碧绿色的眼眸,冷漠而又高贵,静谧的安然里,荡漾着整个宇宙都无法比拟的璀璨智慧。 西尔弗坚信,席德本身,就是他的答案。 只是一眼,就让西尔弗·尤利乌斯多年来积攒的情感瞬间变质。 尊敬、景仰、孺慕…… 统统这些,在转瞬之间,就像被施加了不可思议的魔法,全部化为了炽烈的爱慕。 将他浑身上下点燃,烧灼为了苍白的余烬。 是的,只剩不祥的灰烬。 因为他穷其一生,也不过二级职业者,永远难以追上对方的脚步。 当他寿命将尽步入坟墓时,对方依然璀璨长青。 这就是他们二人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的距离,亦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但当席德面无表情地快步经过他身前空空如也的展板时,西尔弗还是聚集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勇气,叫住了对方:“席……席德大师。” 对方闻声后,倏然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朝他看了过来。 那双碧绿的眼眸平静温和,没有因为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炼金学徒,而产生任何轻慢。 像是被对方的态度所鼓舞,西尔弗紧张地问出了自己心中一直盘桓的疑问:“席、席德大师,如果心中有一个想法,但是却不确定究竟能不能实现的话,到底该怎么办?” 自信的大师只是略一沉吟,便给出了答案:“去做。不试试的话,你怎么知道答案呢?” 去做。 原来答案竟然就是如此简单。 年轻的伯利恒大公穿着脏兮兮的学徒衣服,默默地注视着对方远去的背影。那双靛色的眼睛里,逐渐点燃了百折不挠的斗志。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年。 身价愈加倍增的伯利恒大公,本以为可以将这份无望的爱慕深藏在心底。但当他收到手下的来信时,刹那之间,涌上心头的妒意却差点将他撕得粉碎。 随之而来的,是无以言表的浓重悔恨。 只有在当他知晓席德有了男朋友的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过来,这位叫做席德·鎏金的男人,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人生修短,去日苦多。 失彼珍宝,终难再握。 那一夜,他顾不上自己孱弱的身体,整个人都几乎浸泡在了暗红的『伯利恒之血』中。唯有在酒精的麻醉里,他得以重回那个鑫银城外的黄昏。 随着黎明终于再次降临这片富饶的土地,来自鹿娜迦勒学院的第二封信,快马加鞭地送到了他的面前。 呵,这又是什么?席德与对方订婚的消息么? 带着对懦弱自我的无比厌弃,西尔弗颤抖地拆开了信封。 只一眼,高大却瘦弱的大公就狼狈地摔倒在了浴缸的外面。 顾不得此刻凄惨的形象,西尔弗踉跄着爬起,跌跌撞撞地狂奔到了书房的桌前。 顾不得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商契与订单,西尔弗翻出信纸,向那从未打过交道的炼金城总督提请了婚约。 虽说趁虚而入太过卑鄙,但西尔弗知道,这是于他而言唯一的机会。 哪怕若干年后他孤单地死去,他也希望,能够在席德的人生中留下微不足道的一笔。 让他有机会,为对方,献上他全部的热爱与生命。 在前往炼金城的路上,他在脑海中模拟了无数次与对方相遇的场景。 在与那狡狐般的炼金城总督绞尽脑汁地周旋后,他依然踌躇满志。 他心心念念的,唯有席德一人。 席德、席德、席德…… 这是他脑海中不断回响放大的唯一念头。 哪怕是在怔愣间,被炼金城里奸滑的商人们骗走了最后一枚金币。 哪怕是在寒风里,狼狈不堪地等在对方修剪得格外用心的庭院里。 西尔弗想,这一次,哪怕就是放下全部的尊严不管不顾地耍赖,他也一定要留在席德的身边。 任凭呼啸的秋风一丝丝地抽走他身上的温度,随着夜幕降临,伯利恒大公最初的自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缩在庭院的角落里,就着魔晶灯冰冷的温度,瑟瑟发抖着。 他真是个可怜虫。西尔弗如此想道,他的鼻头已经冻得通红。 但就在此刻,他蓦地听见了巷道中传来的脚步声。 当他迫不及待地抬起头,就在昏黄的灯光下,与那一双冰凉的碧绿再次相逢。 在那一刻,怦然的心跳声掩盖了呼号的秋风,他开心得快要晕过去了。 而当整个空间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又开始紧张到手足无措。 “你成年了么?”时隔两年后,当他终于鼓足勇气,以真容站在对方的面前,却听见对方竟然如此向他问道。 这声音算不上友善,却是他多年来的魂萦梦牵。 在那一个四目相对的刹那里,西尔弗彻底忘记了全部准备好的言语和套路。 他的脑子和心脏,只剩下了面对对方时刻骨铭心的本能。 那是即使将他烧为灰烬后,依然将会留存的真挚喜欢。 他爱席德,直至永恒。 而当他终于搂住了最心爱的爱人时,困意终于如潮水一般袭来。 他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西尔弗·尤利乌斯如此想道。 第101章 矿土 云魏是在艾萨克的怀里醒来的。 客房的床垫相当柔韧,让他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 昨天晚上,他实在是太疲倦了,正想着自个儿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时,却被安排住在隔壁的艾萨克却敲响了室内相连的暗门。 对方嘴上说着已经秋天了,一个人睡太冷。 云魏却知道,这是独属于艾萨克的黏人。 对方那双坚毅而又深情的眼眸,永远都是『对云魏特攻』的必杀技。 不过,他本身还是很乐意温暖自己冰凉的男朋友的。 虽然有时难免会被冻得一哆嗦,但云魏心里只有对艾萨克浓浓的心疼,毕竟,这本来也不是艾萨克的错。 于是当他落入一个异常温暖的怀抱时,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难以置信地伸手摸了摸,这才发现,原来艾萨克在胸膛的表面覆盖了一层单薄的火元素,有点类似于『焚净术』,需要对元素极其精准的把控。 在那一瞬间,云魏又沉默了。 他转过身去,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从者,把一切的言语,都化为了缠绵的亲吻。 …… 以至于他现在都懒洋洋地赖在对方的怀里,根本不想起床。 云魏暗想,在未来,他一定也要置办一座像这样温馨的房子。 然后每一周,至少要有两天用来放肆地赖床。 就像现在这样,不管不顾地赖在艾萨克的怀里。 正想的出神,抱着他的臂膊紧了紧,头顶传来对方清朗的声音,带着一惯的笑意:“醒了?” “嗯。”云魏闷闷地答道,却是又往被子里钻了钻,“伊萨,我再睡两分钟。要准时喊我,以及,抱紧我。” 最后的命令才是他此刻的真心。 身后的骑士一如既往的听话,无论胸腹还是臂膊上的肌肉都忠诚地发了力,带给了他最渴望的安全感。 云魏垂下眼眸,悄悄地呼吸着来自对方身上的气息。 他的血液会不会让对方上瘾,这是个谜。 但对方的拥抱,已经让他上了瘾。 好在两个人都算比较自律的类型,没有真的放肆到,住到别人家里还任性地睡过去。 等云魏和艾萨克洗漱完毕,大概是七点半的样子。 云魏推开房间门,就看到席德正风尘仆仆地从楼上下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方脸色爆红,而对方的身后,还不紧不慢地跟着一个男子。 云魏定睛看去,发现正是昨晚等在庭院里的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 他不禁想起,昨天乔治管家向他们介绍宅子的时候说的话,三楼似乎只有一个房间:主卧,以及与之相连的冥想室。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也是社交的仪礼。 哪怕云魏并不是特别八卦的人,他也下意识地看向了席德,顺便道了声早。 “呃,早上好,克劳德。”席德抬起头来,似乎更慌张了,欲盖弥彰地解释道:“不,我们、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魏却是笑了起来,难得地开起了玩笑,“哪样?” 而这时,艾萨克也从云魏身后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席德停下了脚步,叹了口气,向两人介绍道:“这位是西尔弗·尤利乌斯,我名义上的未婚夫。噢,对了,他就是因为住了我先前提到过的黑心旅馆,现在身无分文了。” 他招呼着身后的青年来到自己身边,向对方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贵客,克劳德与艾萨克。” “很高兴认识你。”云魏向西尔弗点了点头,行了个法师礼。 他有些赧然,还好他们遇到了席德。 想想,就连富可敌国的伯利恒大公都被那些黑心商人们骗光了金币,他不禁为自己可怜的荷包捏了把冷汗。 艾萨克却伸出了手,与对方轻轻地握了手,“幸会,伯利恒大公。” 席德闻言,愣了一瞬,旋即微笑道:“噢,两位一定是听巴勒说的,那孩子,向来消息灵通得很。” 他拍了拍手,恢复了以往的镇静,“好了,我们就别杵在这里了,先吃早饭。十点过,我还要去参加炼金城的周会呢。” 说罢,席德便带着云魏往楼下走去。 而当众人穿过客厅的时候,云魏却注意到了杂乱堆放在客厅中的矿石箱。漆黑的渣土弄脏了华丽的地毯,那反着冷光的片状碎屑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煤。 云魏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很小的时候,天然气还没有普及,院子里还流行烧一种烟囱状的蜂窝煤,扎着圆圆小孔的煤柱刚好可以被火钳夹住。 冬天时坐在门外,一边烧着炉子,一边烤粽子吃,好不逍遥快活。 “让你见笑了,昨天这些矿土送过来的时候助手已经离开了,没来得及收拾。”见云魏正盯着矿石箱,席德解释道:“这些是黑索那边新开挖出来的矿土,那边的领主和我关系不错,希望请我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 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席德似乎也没什么,云魏这样想道,毕竟他等一会儿还准备向对方坦白自己是亡灵法师的事情。 无论如何,他不想给席德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他对席德说:“太巧了,席德,我认识这种矿土,这是『煤』。在我家那边的大陆很常见,可以用来取暖。” 几乎就在他开口的瞬间,席德停下了脚步,却是从夹克的衣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魔晶板,快速地在上面摁了起来。 他垂着头,神色却很认真:“嗯,很好,克劳德,请继续说。这个魔晶板可以复现我输入的字符,我晚点再去实验室那边整理。” 云魏已经对面前这位大学霸的各种发明见惯不惊了,不过,关于煤的用途…… 他有些窘迫。 一来,他不确定前世的物理和化学知识在这个世界是否同样凑效,二来,说实话,在文化程度方面,他只是个无辜的初中二年级学生啊! 在对方期待的目光里,他顿时绞尽脑汁,艰辛地挤牙膏道:“我说的只能做一个参考嗷,席德。炼铁的时候可以加入『煤』,这样就能得到更坚固的『钢』了。” “然后它们本来也是一种工业原料,可以用来发电。” “噢,对了,好像把它们压缩,还可以得到闪闪发亮的钻石……” 关于煤,云魏就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先生们,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那一头,乔治管家已经站在餐厅里,招呼着众人入座了。 云魏回头望向席德,却在对方碧绿的眼睛里,看到了异常兴奋的幽光。 第102章 复刻 席德的目光过于狂热,让云魏害怕地咽了口唾沫。 他久违地回忆起,那些曾被繁复的课本知识支配的恐惧。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又觉察到又有两道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来自艾萨克的幽怨目光,他已经习以为常。 另一道却是凉凉的…… 云魏不动声色地回溯过去,却看见伯利恒大公正在向他微笑,微笑得分外得体。 对方真不愧是来自诸元大陆最擅长酿酒领地的公爵,就连酿醋也触类旁通。 云魏讪讪地移开了视线。 他正准备结束当前这个话题,却被席德一把拽住,径直拖向了另一头的炼金实验室。 茫然里,他听见身旁的炼金大师这样向管家吩咐道:“乔治,打包两份早饭送到茶水间!” 云魏只来得及向艾萨克挥挥手,示意对方放心。 还好,席德没有丧心病狂到直接把他带进炼金实验室。 两人最终坐在了实验室旁的小休息室里。 管家送来的早点是烤餐包夹香栗泥与蓝莓奶酪片,席德还亲手为他泡了杯热可可茶。 云魏正在慢慢地品尝着对他来说格外新奇的早点。 另一侧,坐得无比端正的炼金大师,已经戴上了一副精巧的单眼金丝镜,正在捣鼓着先前的魔晶板。 随着他行云流水的操作,魔晶板向墙壁上投影出了一道光幕,上面的单词全是速记式的缩写,而席德正拿起一旁的羽笔,蘸着墨汁向笔记本上认真誊写。 温暖的晨光破开了炼金城上空常年不散的灰霾,洒在了炼金大师执着羽笔的指尖上。对方的字迹轻快飘逸,来回跃动于光与影的分界线处。 云魏边吹边饮了一口热可可茶,将嘴里的小餐包咽下。 他不禁问道:“你不吃早餐么?” “要吃,等一会儿。”席德正在唰唰唰地做着笔记,头也没抬,“你先吃着,我早上不太有胃口。不过,恕我直言,我觉得这个『煤』的用途不是很大呢?” 把魔晶板中记录的内容全部誊写完毕,席德将羽笔放回了墨汁瓶。 他皱着眉头,低声喃喃道:“热量的话,绘制火元素法阵更加可控灵活……炼制出来的合金,能有玄铁打造的武器坚硬么?” “至于发电,我自己就是雷电法师,对我来说用处不大……” 他虽然看向了云魏,却仍然还在沉思中自言自语,“合成钻石,倒是感觉有点意思,就是不知道产出比能不能收回成本?” 云魏报以羞赧的微笑。 他总会不经意地忽略掉,诸元大陆是个魔法的世界。 席德将笔记本摊到了窗边的阳光下进行晾晒,总结道:“不过,还是要等进行深入研究后才能下定论。” 他端起了茶杯,却是话锋一转,问:“克劳德,你准备在炼金城待多久?” 云魏闻言,立即坐直了身子。 他正待开口,却又听见对方补充道:“啊,你不要紧张,我是想邀请你在我的炼金实验室里研学一段时间。放心,我会付你工资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清秀的美男子却是笑了起来,开了个很有炼金城风格的玩笑。 云魏摆摆手,却是端正了颜色,严肃道:“感谢你的抬爱,席德。在这之前,我必须先向你交代一个事情。” 他起身走到门边,将虚掩的房门关上。 然后重新走回安坐的雷电魔导士身旁。 他第一次这样居高临下地对艾萨克以外的人说话,因此难免有些紧张。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只是伸出手,在指尖凝聚出一缕亡灵法力。 这是最基础的一级魔法『形态拟造』,云魏的目光落在了案几边的餐刀上,便依葫芦画瓢般将其复刻了出来。 餐刀几乎在刹那间便成型了。 云魏将灰白色的骨质餐刀,轻轻地放到那把纯银的餐刀旁。 自始至终,身前的魔导士都很安然。 云魏悄悄地打量着席德碧绿色的眼眸,此刻,其中正潋滟着他看不懂的复杂深邃。 他直起身,低声道:“其实,我是亡灵魔法师,本名叫做云魏。” 云魏的内心有些忐忑。 诸元大陆上亡灵法师向来臭名昭着,在五十年前的亡狩之战后,更是成了过街老鼠。 教廷对他的通缉令迟早会下发到炼金城来,云魏不想给对方带来麻烦。 纵使他不清楚贵族间的龃龉,他也知道对方此刻的处境。 与伯利恒大公的联姻,意味着对方已然被鎏金家族抛弃—— 至少,会不得不退出参与炼金城下一任总督的竞争。 但席德却突然笑出了声。 只见对方拿起了他制作好的餐刀,又将上面的锯齿与原本的那一把仔细比对。 席德像开玩笑一般轻声问道:“你会把我做成骷髅么?” 云魏愣住了。 他似乎第一次看见席德笑得那么开心,开心到他有些毛骨悚然。 他怎么会把席德做成骷髅? 他惴惴不安地答道:“当、当然不会。我从来没有把活人做成骷髅……” “那就行了。”席德站起了身,却是凑近了他的脸,两个人的距离极近,近到云魏可以看清对方金丝镜上面细微的魔纹。 “席、席德?”云魏有些害怕地退了半步。 对方眼中的志在必得让他看不懂。 他都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大脑中的胡思乱想了。 唯一庆幸的是,艾萨克不在此处,不然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但对方匪夷所思的请求却幽幽地传了过来。 席德说:“教我,云魏。教我亡灵魔法的魔纹,以及刚刚的那个法术。” 狂热又自信的炼金大师终于放开了对云魏的压制,对方缓慢而优雅地踱步到了一边的书架旁。 而每他走一步,云魏就在对方的掌心里,看到了一重颜色不同的元素光芒。 云魏对这个戏法相当熟悉。 这是他在遇见艾萨克之后,学会的第一个施法技巧。 在第二皇朝时还相当普遍的元素转换。 但是如果是席德能够掌握这个技巧,云魏却一点都不意外。 对方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像是在叹息:“水元素不能压缩,土元素过于稳定,冰元素又会附带温度的改变。” “唯有亡灵魔法,最适合制作炼金道具的模具,无论是熔铸法还是失蜡法……在千分之七秒的瞬间,你就能够一比一地复刻出一模一样的餐刀。” “这来自异位面的亡灵法力,就是世界上最适合炼金术的辅助魔法。” 第103章 参观 席德说的话太过专业,云魏努力地捕捉了一番,结果却学了一大串生僻的词汇。 然而,他的手边并没有准备词典。 按他的理解,对方大概表达的意思,应该是指用亡灵魔法进行『形态拟造』,可以在炼金的过程里事半功倍。 想想也是,他对诸元大陆的材料一窍不通,但是因为掌握了这个法术,日常生活完全可以应付过去。 小到锅碗瓢盆,大到桌椅床凳,全都可以用亡灵魔法造出来。 只要没有心理负担,不嫌白茫茫的一片太过刺眼。 毕竟,亡灵魔法的咒语里经常提及的就是『亡城』,想必在某个陌生的遥远位面,当真存在着一座完全由累累白骨筑成的城市。 于是云魏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 初见席德时,对方就抱着一大摞比人还要高的书籍。 就凭席德对待知识的认真态度,云魏都能心生好感。 更何况,哪怕是做交易,能够在有史以来最惊才绝艳的炼金大师手下学习,他才是获益匪浅的一方。 得到了云魏的承诺后,席德却放松了下来。 只见炼金大师重新走回窗边坐下,开始慢条斯理地品尝起了早餐。 席德碧绿的眼眸冲云魏眨了眨,却说:“那么,趁这个机会,给我说一说你们怎么跑来炼金城的。” 云魏点了点头,他也重新在另一边规规矩矩地坐好,将双掌放在膝头,却是从『万法之塔』的修复开始讲起。 他略过了关于阿尔赫与艾萨克的部分,而是将重点放在了深渊上面。 出乎他意料的是,席德听得十分认真,好几处连他自己都忽略了的细节,却在对方委婉的提问下得以补全。 在一番长话短说简明扼要的讲述过后,云魏总结道:“我推测,深渊已经在暗中影响了诸元大陆很久,如今对它来说是准备收网的时候……不论是红月、月花还是碧璃城,都能看到深渊作乱的影子。” 而当他说到这里时,却突然联想起上一次遇见席德时,对方在图书馆中帮他们想办法修复羊皮卷的事情。 于是他继续合理地推测道:“甚至,五十年前的亡狩之战,也很可能是深渊暗中策划的。毕竟,亡灵魔法简直就是那些活尸们的天敌。” “没错,还可以借由对付亡灵法师,顺便搜集记载了对它不利信息的卷轴。”席德闻言,轻轻地放下了茶杯,却是接过了话头,“以至于五十年过去,绝大部分人对他们一无所知。” 云魏深以为然。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一种纯粹的享受,大家只要稍微提点,便能心领神会。 至于他与艾萨克,那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说来惭愧,他跟艾萨克之间,已经快要进化到完全可以依靠眼神交流的地步了。 云魏甚至在猜想,这到底是用哪种介质实现的无线载波通信。 咳,打住,现在不是自由发散的时候。 云魏及时在脑中踩下了刹车。 他忧心忡忡地看向席德,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基于上述原因,我不相信深渊会放过炼金城。倘若深渊对脚下这个城市的腐蚀已经开始了,我们便要做好准备。” 这一次,席德没有立刻回答。 一身贵气的炼金大师优雅地摘下了夹在左眼上的金丝镜,随手放进了皮夹克。空气中传来极淡的魔力波动,而云魏这才注意到,对方竟然连衣服口袋都是空间道具。 席德的指关节缓缓屈起,指甲却弹过了杯盏,阳光下,华丽的瓷器发出金属般的颤声。 良久,云魏才听得对方口里轻飘飘地说了声:“谁知道呢?左右不过是『法神之手』和『真实之眼』的排列组合。” “法神之手……真实之眼……”云魏喃喃地重复道。 光听名字,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挥舞的触手和开阖的复眼。 这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席德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反应,嘴角勾了勾,幽幽地补充道:“最糟糕的情况,你还要再加上一个『鎏金黎明』。” 见云魏一头雾水,席德顺带着向他介绍了一下炼金城当前的局势,以及势如水火、三足鼎立的主要派系。 在一番头晕脑胀的补习过后,云魏便将脚下的这座城市,与前世那座在中世纪称霸了亚得里亚海的城邦联系了起来。 它们同样阴险,在暗中左右了整个大陆的局势。 它们同样强势,就连教廷都不敢掠其锋芒。 它们同样恶劣,对金钱的渴望欲壑难填。 它们在封建社会早期的瓦砾堆里开出了独树一帜的绚丽花朵,又注定随着君主权利的逐渐加强而走向衰落。 “我本来还想带你去参加周会的。”席德耸了耸肩,抬眸看了眼茶水间的挂钟,“但既然你已经引起了深渊的注意,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云魏,你还是先留在我这里。” 云魏连忙应道:“嗯。没问题。” 席德微微一笑,接着道:“还有点时间,走,带你参观一下我的炼金实验室。” 云魏闻言,立刻起身站了起来。 虽说他对炼金术一窍不通,但昨天在城里的短短几个小时,他就已经从那些奸滑的商人口中,明白了炼金实验室所代表的分量。 难怪当初薇薇安在图书馆中听见席德已经拥有炼金实验室时会那样激动。 炼金实验室本身,就是一笔难以计量的财富。 据说里面最普通的一件仪器,都价值三位数以上的金币。 而当两人打开房门时,云魏却惊讶地看见艾萨克与伯利恒大公正站在不远处的圆窗边相谈甚欢。 这让他不禁有些好奇,这初次见面的两人,究竟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思索的刹那,席德已经率先招呼道:“嘿,两位帅气的先生,要来我的实验室看看么?” 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谁又能拒绝这,来自从未见识过的炼金实验室的诱惑呢? 席德的炼金实验室比云魏想象中还要壮观不少,里面甚至还被席德用秘银雕琢了密密麻麻的空间魔纹,足足有小半个球场大小。 双层复式结构的房间里光线充足,从穹顶到地板,处处都有繁复的法阵存在,以至于第一次拜访实验室的三人都有些畏手畏脚,根本不敢乱动。 席德却咋咋呼呼地走在前面,“没关系啦,放轻松。我在安全措施上可是下了很大功夫的,几乎所有危险的操作都设置了『双保』与『闭锁』。” 三人面面相觑,根本听不懂大师在说什么。 整个实验室给人的感觉就是“满”,无比的满。 云魏环顾了一下四周,却发现回廊的屋架下面还挂满了捆扎整齐、晾晒干燥的草药,墙根处从地板开始堆满了琳琅满目的矿石,就连壁挂架上的瓶瓶罐罐里,也装满了打着标签的粉末。 与空间上的满截然不同,这个实验室的功能分区似乎相当简洁。 四角的陈设分别像是铁匠铺、裁缝铺、药剂铺与珠宝铺,而在房间的正中,却是一张无比巨大的操作台。 此时此刻,上面摆满了他们根本看不懂、但一眼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仪器。 而云魏这才注意到,操作桌旁还站着一位无比紧张的年轻人。 第104章 笔记 那个年轻人头发也是乱糟糟的,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却是眼眶下的黑眼圈,就像涂了油彩。 他的个头不高,身前系着皮围裙,双臂都穿了脏兮兮的袖套,上面沾满了各种颜色的粉末。 席德也注意到了他,转头对三人介绍道:“那是约瑟,我的助手。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快要冻死在我家门口了。” 云魏以为,席德说起最后这句话时,会有某种情绪。 比如说同情、悲悯…… 但他却发现,对方并没有带有任何的情绪。 这只是一个对事实无比忠实的陈述,或许在这个时代,冻死在街头再正常不过了。 席德向对方喊道:“约瑟,过来,到这里来!” 然后向他一一介绍了众人,尤其重点介绍了云魏。 席德是这样说的:“这位克劳德先生,接下来将会在我的实验室学习一段时间,希望你们相处愉快。” “我一会儿要出门,你可以为他解答一些基本的问题。”席德向助手吩咐道,“噢,对了,之前借给你的基础笔记,你不用了的话,也可以转交给克劳德先生。” 约瑟愣了片刻,迟疑道:“我、我可以么?” “当然。”席德拍了拍对方羸弱的肩膀,“自信点儿,你现在已经是炼金城的香饽饽了,小约瑟。” 他回头看了眼云魏,嘀咕道:“嗯,下午你就先带着他做五十组基础练习,冶锻可以取消,短时间里他掌握不了。” 云魏闻言,不禁露出疑惑的神情。 却看到席德脸上挂起了微笑,对方说:“『唯有实践,方显真知』,小云魏,炼金术是需要你不停地去做的。” “当然了,我确实带有了私心,毕竟在我……出嫁之前,仍然需要完成鎏金家族布置下来的每日任务。你来了正好,这样就两全其美了。” 云魏默默点了点头,回以感激的微笑。 他确实需要大量的练习。 席德既借给了他场地,还向他供应材料,对他来说,对方简直慷慨至极。 心里这样想着,他却忽略了约瑟看向他的目光里,深重的同情。 随后席德又带着众人走马观花地参观了一遍实验室的各个分区。 时间已经接近十点,席德向众人告辞。 他要去参加炼金城的周会了。 按之前的想法,他没能带上云魏。 然而伯利恒大公却跟上了他,几乎寸步不离般,守得很紧。 云魏听见身旁的约瑟感慨道:“呼,大师的心情看来好了很多。” “确实。”云魏附和道。 昨晚遇见席德时,他便敏锐地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压抑的烦闷。 虽然对方隐藏得很好。 那烦闷并不是针对他,而是一种欲说还休的心事重重。 他本想着今天委婉地询问一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但没想到一夜过去,对方就已不药而愈。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看着那个快步紧趋绕着席德转圈圈的高瘦青年,云魏不禁笑出了声。 然后他就又被艾萨克从身后搂住了。 对方在他的耳旁问道:“云,什么事情那么开心?” “没什么。”云魏轻轻摇了摇头,却答道:“我终于体会到了薇薇安的快乐。唔,也不知道她最近过得怎么样了。” 月花城虽然暂时安全了,但闭着眼睛也能想到其中乱成一团的局势。 周边的庄园都是王国君主的私产,经此一役后人口凋敝,王室的财政必然入不敷出。 更何况还有伯爵领的继承人在此次危机中丧生,临近领地的领主必然虎视眈眈。 伴随着君主权威的削弱,整个红月王国的局势都会因此变得紧张起来。 好在学院的情况,应该要好上不少。 毕竟先前尼古拉斯派人强闯学院抓走学生的账,相信维克多会好好地跟他算上一笔。 觉察到契主情绪变得低落,艾萨克安慰道:“那等你闲下来,我们偷偷溜回去看看。” 而且,他们俩还可以悄悄地溜进万法之塔。 “嗯。”云魏应道,他抬起头,轻轻地啄了口对方的下巴,“我要开始忙了,你会感到无聊么?席德说,二楼的书房也可以随便用。” “行,那我去看看。”艾萨克臂膊用力,再次给了云魏一个结实无比的拥抱,“你加油噢。” 云魏知道,这个动作一般意味着对方同意暂时放开他。 “嗯,你也是。”云魏不舍地捏了捏艾萨克的大手,他们四目相对,难舍难分。 艾萨克率先松开了手,低声道:“走了。要记得想我。” 望着对方大步离开的背影,云魏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痴迷。 嗯,他会的。他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那个……” 身边突然传来极其细微的嗫嚅声,竟然是等在一旁的约瑟。 在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里,云魏瞬间面色通红。 他连忙道歉:“不好意思,约瑟先生。那个……我和艾萨克是情侣关系。” “嗯,看出来了。”小个子助理明显也很紧张,却还是称赞道:“你们的感情真好。” 两人又客套地寒暄了片刻。 随后,约瑟问道:“对了,克劳德先生,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么?” 云魏连忙表示可以。 很显然,两人都很重视席德的安排。 然后,云魏就看见约瑟从一旁的储物柜里抱出了厚厚的一大摞笔记。 全都是手写的笔记。 那跃动的字迹一看就是席德亲自书写的。 但光是那摞笔记落在操作台上发出的沉闷声响,就让人忍不住呼吸一滞。 云魏:“……” 救命!他现在拔腿就跑还来不来得及! 答案是否定的。 就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里,羸弱的约瑟却接二连三地从柜子里抱出了一摞又一摞的笔记。 到最后,云魏数了数,身前总共堆了整整十二摞。 约瑟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云魏道:“这些就是席德大师的基础笔记,您可以先收进您的空间道具里,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慢慢看完。” 什么? 一个月? 看完这么多? 云魏闻言,顿时两眼一黑。 此时此刻,他终于看懂了对方之前目光里饱含的同情。 但是,这些笔记只能算是“家庭作业”,是属于课外的额外部分。 云魏听见助理先生幽幽地道:“接下来,我们要开始完成今天的日常基础实验了。” 第105章 练习 还好云魏来自科技更为发达的末世,算是看过了猪跑。 不至于站在实验里茫然无措。 很快,他就站在了炼金台旁,颇为生疏地用起了研钵,一下一下地将干燥的鼠尾草捣成细碎的粉末。 鼠尾草,即是salvia,词根来源于『拯救』。 这种散发着冷淡气味的草药,天然就具有净化的效果,算是魔药学中极其常用的植物了。 按照席德的安排,云魏现阶段将每天练习『材料及处置』、『缫丝与缝纫』、『魔纹及刻蚀』三大类入门级手法。 而这三门课程将正好用到实验室的三个角落。 剩下的一门,『冶锻及锤炼』,比较耗费体力,席德暂时不准备为他安排这项内容。 而现在云魏进行的练习正是『材料及处置』。 他要先从每一捆吊起晾晒的草药束中挑拣出被刻意混入其中、极其容易混淆的杂草,然后将其经过研磨、过筛、冷萃、烘干等一系列繁琐的流程后,制成魔药粉末。 后两项流程还将用到水元素与火元素,如果并没有掌握这两种魔法,就只能用特殊的附魔道具进行替代—— 当然了,这样一来反复迭代的次数就要大大增多。 因为在那之后,还要将最终提纯的药粉送入席德发明的『纯度检测仪』中对质量进行检定,如果纯度达到999以上,则可以继续用作后续炼金实验的原材料。 老实来讲,这是一项异常枯燥的练习过程,尤其是考虑到要如此重复五十组的时候。 但云魏却完全不这样觉得,他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玩。 见到云魏渐渐适应,约瑟却松了口气。 不论怎么说,之前的实验室只有他和席德大师两个,实在是太让人喘不过气了。 随着席德大师的这次回归,工坊里的学徒全都在鎏金家族的威逼利诱之下被挖走了。 席德大师又不愿意轻易中断自己负责的研发进度,作为对方的助手,他只能接过每日应付鎏金家族的重担。 可无论如何,每日布置下来的工作量都显得太过繁重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与大师两人,基本上都是从早忙到晚。 他对席德大师充满感激,但即便作为外人,他也觉得鎏金家族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分了。 好在大师终于振作了起来,还带来了克劳德先生。 即使他完全看不出那位来自碧璃的年轻先生的实力,约瑟也知道对方绝对不简单—— 除了席德大师以外,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笑着拿着研钵捣药的。 …… 因为是第一次操作,云魏的动作格外缓慢。 每当进入下一个环节时,他必须对照着席德的笔记来来回回看上好几遍,确定自己没有任何的遗漏。 他的想法是,宁肯手上慢一点,也不要白白糟蹋了原材料。 总的来说,前两项流程比较耗费体力,后两项流程比较耗费魔力与精神力。 但他毕竟已经是魔导师了,在进行后两项流程的时候简直就是得心应手。 不论是在水元素的洗涤下清除额外的杂质,还是操纵着火元素将多余的水元素蒸发掉,他都完成得相当不错。 于是很快,他就得到了自己来到诸元大陆后制作出的第一份药粉。 即便自己觉得做得还可以,但当他站在冰冷的检定机器面前时,云魏还是有些忐忑。 他小心翼翼地将药粉放在对折后的检定纸上,送入刻画了魔阵的凹槽里,照着一旁的操作说明,缓缓地向仪器侧面的魔晶输入了魔力。 当魔阵被逐渐激活,五颜六色的光线照射到了药粉上,又被检定纸反射到了凹槽对面的银镜里。 似乎通过对反射光线的情况进行分析,繁复的魔阵最终会将直观的结果显示在仪器的表盘上。 此刻,云魏在心中愈发崇拜起了席德来。 他很难想象,对方到底是多有天赋,才能将驳杂的知识成体系地融汇起来,发明出一件又一件令人拍案叫绝的成品。 然而就在这时,面前的机器却突然发出了冰冷的机械音:“恭喜!验证通过!” 云魏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却见表盘上出现了“100”的结果。 相较令人害羞的充满主观印象的夸赞,他还是更欣赏这种客观的检定评价。 他长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纸槽中的药粉倒入干净的玻璃瓶里,又将机器吐出的贴纸端端正正地贴上瓶身。 还有整整四十九组呢,云魏决心继续加油! …… 等到了下午时,云魏已经坐在“裁缝铺”那边开始进行『缫丝与缝纫』的练习了。 随着新奇感逐渐退却,他已经有些头昏眼花了。 云魏想,他可算是明白为什么前世每当技术出现革新时,必定先发生在纺织行业了。 哪怕他今天不必进行纺织方面的训练,光是处理纤维和纺线,就已经快要了他的老命了。 炼金术里的纤维,是广义的纤维,不一定是自然界里柔软的植物纤维。 比如说现在他使劲捶打的,就是用某种合金牵拉出来的细丝,这种金属丝用特制的魔药淬炼过后,变得柔韧了不少。 而云魏必须将它先以木锤捶打得像棉花一样蓬松,以便可以纺制成粗细均匀的细丝。 一经一纬,他思来之不易。 一丝一缕,他念物力维艰。 然而,他却听约瑟说,似乎席德这辈子最满意的一件炼金作品,就是一件用特制的秘银布缝成的马甲。 那件衣服的内衬里,还被席德亲手用氪金丝线,绣满了连鎏金家族都未曾掌握的魔纹。 想到这里,云魏继续拿起硬木锤,卖力地捶打起了操作台上的线团。 他想,等以后他掌握了炼金术,他可以给艾萨克亲手做一件暖和的衬衣。 唔,到时候就让艾萨克站得笔直,而他正好可以拿着卷尺仔细地测量记录下对方的尺寸…… 正想的出神,云魏却听见脑后传来席德的声音—— “哎,小云魏,你辛苦啦!” 刹那间,云魏连忙回过神来,脸色涨得爆红。 还好席德正在仔细端详着操作台上的纤维团,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 对方伸手捻了捻蓬松的丝团,夸奖道:“还不错,不过还要再用些力气。咳,抱歉,应该出乎你的意料了,炼金术确实比较……锻炼身体。” 对方最后这句话说得相当委婉,生怕云魏接受不了跑路了。 云魏想的却是,难怪以前第二皇朝的魔法师那么强悍,以至于流传出那句相当经典的俚语。 他赶紧回答:“还可以,我今天学到了不少新的知识。以及,我更加佩服你了,席德大师。” 席德闻言,挑了挑眉,幽幽地道:“嗨呀,你要是再这么恭维我,我可是要给你上强度了啊!” 云魏看出,对方的心情似乎又好了不少,那双碧绿的眼睛仿佛荡漾着欢乐的清波。 两人索性走到一旁聊了会儿天。 云魏这才知道,因为今天有伯利恒大公撑腰,席德第一次享受到了周会的乐趣。 不用再忍受来自海恩斯那边阴阳怪气的弯酸。 也不用理会其他人在金钱方面纠缠不休的刁难。 “所以,我准备最近突击加班一阵子!”席德笑吟吟地宣布道:“现在,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给西尔弗那小子了。” 云魏也笑了起来,只道:“那我可要开始思考到时候的随礼了。” 席德闻言,脸上却难得地浮现出娇俏的羞赧来。 两人正闹得挺欢,却突然不约而同地,被传入鼻尖的诱人香味转移了注意力。 第106章 蜜汁 很显然,这是一股来自食物的芬芳。 不仅仅是单纯的甜美,反而是糖与油脂交织共鸣的馥郁酥脆。 让他不禁想到阔别了十余年的冒烤鸭,那烤到焦脆的枣红色酥皮,挂起沁出的蜜汁,也是散发着如出一辙的香味。 云魏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看向席德,却是放下了手中的木锤,只道:“晚餐做了什么,这么诱人?” 然而,席德却无辜地眨了眨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显而易见的,因为某种原因从实验室后门进来的大师也并不清楚状况。 席德抄起双手,仔细地思索了一番,云魏正以为他要对晚餐发表什么高论。 不料却听见对方说:“啊哈,原来是实验室的门没有关上,所以味道进来了。” 云魏有些不解。 实验室与一楼大厅相连的木门确实是虚掩着的。 艾萨克走后,他没有把门关上,所以香味沿着翕开的门缝就飘了进来。 这难道是什么很值得惊叹的事情么? “哈哈,我还以为是我的隔离法阵失效了呢,吓我一跳。”席德见状,顿时向云魏解释道,“不过确实也到饭点了,先去看看呗。” 云魏赶紧抓起木锤又捶了几下,犹豫道:“可是……” “别可是了,你们碧璃不是有句话么,『磨刀不误砍柴工』。”席德直接夺下了木锤,挂回工具架上,“走啦走啦。小约瑟,你也来!别跟我客气,你不来的话老乔治也不愿意入座的。” 席德的碧璃语说得格外标准。 云魏想,难怪对方叫起自己的名字来那么流利。 两人先一步离开了实验室。 两人边走边聊,席德向云魏解释道,助手约瑟总是不好意思跟他一起用晚餐,于是他每晚都在一个人寂寞地吞咽。 即使后来约瑟终于愿意和乔治一起吃饭,但两人都坐在极远的小圆桌上。 大家依然隔得非常遥远。 “我倒是无所谓。”席德叹了口气,“可能我天生就对贵族的这一套不太感冒。” 但是寂寞的滋味实在太难以忍受了,以至于他偶尔不得不偷偷溜去酒馆小酌一杯,他太需要人声鼎沸带来的感觉了。 席德总结道:“所以,小云魏啊,你们一直住在这里也无妨的。” 云魏拉开了实验室的门,却是笑道:“我们应该可以住到春节前。不过,伯利恒大公会吃醋的?” 席德听到后半句时,竟然罕见的没有立刻反驳。 不知道这位向来沉稳的炼金大师究竟想到了什么,就连奶白奶白的耳珠也沁起了醉人的嫣红。 他的眼神有些躲闪,低声道:“嘁,谁搭理他啊,他还不是借住在我这儿的……再说了,他那么‘少奸巨猾’,把酒酿成醋可就要赔本了!” 明明前一秒还说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给对方,现在竟然如此娇羞~ 看来两人果然并不简简单单只是出于利益考虑的联姻。 好耶,他又磕到了! 薇薇安的快乐x2! 既然是双向奔赴,那么他可要助攻了。云魏的脸上不禁浮现出难以抑制的笑容。 他轻咳了一声,却是收敛起表情,垂眸道:“我听艾萨克说,伯利恒大公上午还主动找他咨询,该如何锻炼身体,不知道他——” 席德连声打断了他:“打住,云魏!不要听他胡言乱语!” 这里的“他”应该还是指代的西尔弗·尤利乌斯。 也不知道面前这位天才少爷究竟又联想到了什么,这次竟然就连脖子根都红了起来。那双碧绿的眸子就像化作了一潭春水,犹如醴泉一般醉人。 云魏见好就收,及时地闭上了嘴。 他笑吟吟地看着席德迈着兴师问罪的步伐,冲进了大厅里。 …… 出了实验室,那来自食物的香气越发浓郁了起来。 两人循着那诱人的香气,一路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大厅里,却见乔治管家正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席德问道:“乔治,晚上做了什么好东西?” 其实云魏一开始就有了猜想,此刻在这里看到了管家,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 不出意外的话,又是艾萨克带来的“惊喜”。 果然,乔治慌忙地解释道:“我从集市买了两只肥鸡回来,正好被艾萨克先生撞见……艾萨克先生非要亲自动手,我实在拦不住……” 席德不置可否,又问:“西尔弗呢,那小子又跑哪里去了?” 乔治答道:“伯利恒大公回来的时候听见厨房那边有响动,也去那边帮忙了。” “行,我知道了。那你收拾一下餐厅,我们准备开饭了。”席德点了点头,补充道:“对了,你和约瑟也一起……你们想坐在窗边也行,但先准备好餐具。” 见管家应下,他这才抬眸看向云魏,“走,让我们去看看,他俩在厨房里到底捣鼓了什么好东西。” …… 厨房里,艾萨克手中刀影上下翻飞,但他的目光却并不在菜板上,因为他正指导着西尔弗向两只肥美的烤鸡上面涂刷蜂蜜。 席德家的厨房一应俱全,终于给了他一展身手的机会。 今晚的菜谱是:醋味沙拉、三色焗豆泥、苹果木烤鸡和奶油蘑菇汤。 考虑到两位魔法师不宜饮酒,饮料换为对眼睛有益的覆盆子蓝莓汁。 醋味沙拉是一道凉拌菜,将胡萝卜、红皮萝卜、黄瓜、紫甘蓝与卷心菜统统切丝后,以少量的盐快速搓揉出其中多余的水分,使蔬菜条通通变得硬脆爽口。 然后用果醋与浆果汁调配出酸甜适中的料汁,抓拌成最开胃的前菜,再洒上少许辣根末,冀望在辛辣的刺激下进一步激发出果蔬本身的新鲜滋味。 奶油蘑菇汤也已经吊好,此刻正架在炉火上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 初秋多雨,林间最多鲜肥可爱的蘑菇。饱满的蘑菇才是真正来自自然的馈赠,哪怕不放任何佐料,翻过身来用文火炙烤,也能在凹陷的碗盖里,盛满清油般鲜美的露汁。 但倘若以奶油与之共舞,就又是另一种别样的滋味。 山林与牧场交相辉映,雨后的清鲜顿时变得细密醇厚,熬到乳白的浓汤非但不觉甜腻,反而在渐冷的季节里将浓浓暖意饮进了肚皮。 而今天的招牌菜却是那两只躺在苹果木上被耐心炙烤的肥鸡。 将它们洗刷干净斩首去爪,在进行长达数个小时的香辛料腌制后,肚皮里严严实实地塞满各种酥脆的坚果与蜜脯,又用结实的枣木签仔细地锁住。 原本凹陷下去的肚身被重新撑满,就像一艘满载着丰收的小船。 将外表皮刷上调了味道的油脂,再把露出的骨关节用闪亮的银箔包裹好,就可以用烤架放上点燃了干燥苹果木的炭盆,安静地等待酥皮变脆。 随着时间的推移,及时参与其中的蜂蜜锁住了鸡肉间的水分。 一层一层被细心涂抹的蜜汁,就是包裹住鲜肥滋味的秘诀。 苹果木的清香随着哔啵地燃烧一点一点地浸入肥鸡的嫩肉,多余的脂肪却在烈焰温柔的按摩里逐渐沁出,与表皮的蜂蜜在高温的炙烤下喜悦相逢,散发出最诱人的甜美滋味。 这首糖与油的舞曲,最终沉淀为红蜜色的油画,定格为厨房里熏红的暖调。 而这个时候,艾萨克却注意到了门口的来客。 两位魔法师先生正安静地伫立在门口,他们闪亮的眸光,就是对他最好的肯定与报答。 第107章 哪次 厨房虽然建在庭院里,却通过一条低矮的连廊与主屋的餐厅相连。 而当云魏与席德穿过那几米长的连廊,走到厨房门口时,却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只见艾萨克与西尔弗正在厨房里认真地忙碌着。 两个骨架都很高大的男孩,都只穿着贴身的衬衣,将袖口仔细地缏过了肘关节。 赤红的火光映着他们青春依旧的脸庞,点亮了他们衷情又专注的目光。 让人难以想象这两人尊崇的身份与财富。 哪怕云魏已经看了很多遍艾萨克做饭的身姿,依然会被对方此刻帅气的模样吸引。 他想,在静好的时光里,等待着对方将精心烹制的食物呈现到面前,这样的心情,或许便是幸福。 他正看得出神,却猝不及防地与对方坚毅的目光相撞。 隔着桌案上堆成山的蔬果,刹那之间,那不可摧折的硬朗化作了似水的柔情。 但两人的对视没有持续很久。 “咳,主厨先生,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嘛?”却听见席德开了口。 不食烟火的炼金大师迈步走进了厨房里,好奇地打量着炉火上的餐食,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噢,天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食物,您才是真正的魔法师!” 席德情不自禁地伸长了脖颈,仰头轻嗅着空气里让人食欲大增的香气。 “您过奖了。”艾萨克谦虚地躬身,目光却没离开过云魏,他指着做好的沙拉与烤鸡,道:“方便的话,您可以先将这些带去餐厅里。” “没问题。”席德应道,他踮起脚,从壁炉侧的烤盘架上取下沉甸甸的烤盘。 不得不说,这用黑铁打造的烤盘真的有些过于笨重。 席德不得不扶住了壁炉的一角,他正待用力,高擎的手里却倏然一轻。 却见另一边的西尔弗从他手上接过了烤盘,低声道:“我也来帮忙。席德,这个有些重,还是交给我。” 席德不由得瞪了眼脸蛋被炉火烤得通红的小伙,但见后者一脸迷茫,只是冲着他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忍不住暗骂一声,转而将分好的醋味沙拉装上了托盘,不服气道:“你小心点,别笨手笨脚的。” 西尔弗委屈道:“哪有,就连艾萨克兄刚刚都夸赞我在烹饪上面很有天赋。” 他将烤架上的肥鸡小心翼翼地取下,摆在铁盘的正中央。 席德冷笑,“别人那是客套。” 他一边在烤鸡边的空盘处装饰上点缀,一边看了眼可怜巴巴的西尔弗,改口道:“不过,说不定歪打正着。” 听到分明别扭的夸赞后,上一秒还委屈巴巴的小奶狗,下一秒就又变成了精力无穷的雪橇犬。 片刻之后,两人终于一边拌着嘴(主要是来自席德单方面的输出),一边端着盛满食物的盘子远去了。 厨房里静了下来。 艾萨克看了眼走到自己身边的云魏,终于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厨具。 他翘起手掌,用前臂揽过云魏,在对方的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口。 艾萨克凝望着云魏的眼睛,轻声道:“还有个焗豆泥,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嗯。”云魏安静地点了点头。 看着还在忙活的男朋友,他心中一动。 云魏悄悄解下缠在左掌上的布条,用控水术洗了手,问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么?” 艾萨克扭头看了他一眼,却笑道:“那就帮我把这些蒸好的土豆捣成泥。” 看着对方的依然俊朗的下巴线条,云魏突然又有些动容。 他轻轻地应道:“好。” 却是端过了装着切成小块土豆的木盆,拿起长长的扁勺压起了土豆泥。 哪怕他已经是臭名昭着的“厨房杀手”,对方依然总会一再信任地教给他简单的步骤。 或许他弄不懂调味与火候,但是他应该可以简单地打打下手。 云魏不禁开始回想,自己最初是怎么把厨房弄得一团糟的。 他不禁想起了垮着脸站在灶台旁的母亲。 以及后来同样面色阴沉地站在锅边的自己。 或许,他只是缺那么一份心意。 为家人带去幸福的心意。 因为将做饭视为一项繁琐的日常家务,所以味道怎样,全然不用顾及。 打碎了鸡蛋壳也不会特意夹起。 菜是熟是生也无所谓,能填饱肚子就行。 至于调味也是—— 什么时候下什么调料都无关紧要,往里面倒多少全看心情。 反正不管做得好还是烂,吃饭的人永远都是一个脸色,大家永远都是坐在桌旁,兀自刨完碗里的米饭就算完事。 但他以后不会了。 已经在炼金台旁捣了五十组草药、胳膊有些酸胀的云魏,一边耐心地将每一小块土豆压成沙状,一边这样想道。 有切面光滑的土豆沿着盆边滑走,他却会耐心地竖起扁勺,将其扒拉回来。 食物本应是为他人带来幸福的事物。 云魏暗想,他以后每次进入厨房,都要怀揣着此刻的感悟。 出乎意料的,这项他本以为要很花费时间的任务,竟然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完成了。 在艾萨克的夸赞声里,云魏红着脸递过了手中的木盆。 然后,只见对方熟练地将其与鹰嘴豆泥、芜菁甘蓝泥混在一起,倒入牛乳与盐、糖,在烧热的奶锅里调和为柔软细腻的糊状。 云魏不禁想起了那碗让他落泪的燕麦粥。 里面就卧着一朵芜青甘蓝泥雕成的玫瑰。 他忍不住喊道:“喂,艾萨克。” 对方正在用勺子将糊状的三色泥舀成球状,放到涂满黄油、洋葱条已被煎至酥黄的铁盘里。 鸡蛋、西红柿与西蓝花色泽缤纷鲜亮,一同成了盘边的陪衬,在经过雕琢的西红柿里,可爱的鸡蛋液都是爱心的形状。 滋滋焦香的气氛里,神情专注的骑士用鼻音应道:“嗯?” 用银匙浅浅地勾上几痕微酸的酱汁,艾萨克正忙着撒上最后的罗勒碎与黑胡椒作为点缀。 云魏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问道:“是不是在给我做饭的那天,你就已经图谋不轨了?” 哪有人会往别人碗里塞一朵用芜菁甘蓝泥雕成的玫瑰花啊! 但这个提问对他来说,确实还是有些羞耻。 问到最后,起初那理直气壮的态度自己就软了七八分。 云魏耳背发烫,他不知道到底该看哪里了。 他想盯着艾萨克,却又总是情不自禁地将目光移开。 身形挺拔的骑士只愣了一瞬,却慢悠悠地反问道:“你说的是哪一天?” 这厮绝对,又是,故意的! 看着对方即使侧着脸也能看清的笑容,云魏有些咬牙切齿。 但艾萨克却在完成了最后的工序后,重新站直了身子,无比认真地与他对视。 耳边响起的,是对方清朗而沉着的嗓音—— “嗯,你想问哪一天?我经常都在给你做饭,发发。” 救命! 最后两个字叫得太过旖旎缠绵,云魏感觉整个人似乎都要被烈火点燃。 腰上传来熟悉的力道,天旋地转间,云魏就被对方抵在了厨房的墙角。 云魏的视野里,只剩下那双烟灰色的眼眸。 眸光宁静,其中唯一的倒影,却是此刻面红耳赤的自己。 今天已经很累了,忽然被男朋友抵在墙角,他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云魏垂下眼眸,哑声道:“就是、就是当初第一次的‘惊喜’那次。” 他已经语无伦次。 第108章 投降 然而艾萨克的眼神却牢牢地锁定了他。 那目光太过危险,与曾经他所见识到的目光又都有所不同。 似乎暗藏着势在必得的霸道,只让他从心底生出在劫难逃的明悟来。 “噢,那一次啊。”云魏听见艾萨克低声重复道,对方的胸腔似乎都在低沉地震动。 云魏不禁垂下眼眸,却看见对方胸口处露出的『诸元之心』,在暗处反射着冷光。 他不禁问道:“你该不会忘了?” 刹那间,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恼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两人的较量里,他就永远也赢不了艾萨克了。 “怎么会?”艾萨克以反问否定,脸庞却朝着云魏靠近,最终与契主前额相抵,“可是,你得先解释一下,什么叫做‘图谋不轨’。” 对方冰凉的呼吸就在方寸之间,云魏的大脑已经一片混乱。 解释? 他就一初中都没毕业的文盲啊,该怎么解释。 而且再怎么解释都显得自己很自恋。 虽然这么想着,心中却不可避免地生出怒气来,大概这就是恼羞成怒。 即使面对的是心上人,总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也会有那么一些不甘心。 这不甘并非针对艾萨克,而是在埋怨自己。 实在是,太不争气了。 因为太过在意。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云魏掀起眼皮,没好气地道:“呵,那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了。” 艾萨克:“……” 该死。 他玩过火了。 他又惹云魏生气了。 看着身前正倔强地瞪着自己的契主,高大的从者明智地选择一秒滑跪。 艾萨克回望着云魏的眼睛,道歉道:“请听我解释,云。” 他本来是挺游刃有余的。 他喜欢云魏的情绪因他而波动。 这让他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生机勃勃的契主,气息香甜,格外鲜活灿烂。 但当他倏然看见对方眸中潋滟的泪光时,艾萨克却陷入了手足无措的慌乱。 他捉住云魏垂在身侧微蜷的手,将其舒展开,使对方的掌心得以按在自己的心口。 他的指背不可避免地接触到对方掌心交错的瘢痕,这让他像被灼烧般心下闷痛,却更紧固地摁住了契主的手。 艾萨克正待开口,却见云魏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容太过勉强,咧开的嘴角像是带着浓浓的嘲意。 这让艾萨克心底的慌乱,转瞬间像瘟疫一般扩散蔓延。 “很无趣我,艾萨克。”云魏恹恹地说道,声音很轻,“但我就是这样,不太开得起玩笑。” 云魏忽然就明白,为什么都说先爱上的那个人是输家了。 他终于还是坐上了赌桌。 对方甚至差点因他而死去。 这筹码太过可怕,哪怕将他抽筋剥皮也还不起。 他仰头看向自己高大的从者,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道:“如果哪天你不喜欢我了,你要及时告诉我。” 这样的话,他终于能够从酣然的迷梦里醒来。 认识到自己负债累累,一贫如洗。 然后他一定会躲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被艾萨克找到。 看着艾萨克近乎呆滞的神情,云魏想,自己果然脑子里已经乱作了一团。 竟然一不小心就把埋藏在心底的话也说出来了。 这可真是,太可笑了。 云魏嘴角的冷意更甚。 但紧接着,当他抬眸时,却在对方那张酷帅的俊脸上,发现了勃然的怒意。 只见艾萨克丰挺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鼻梁却皱了起来,以至于云魏不得不迎向对方愤怒的瞪视。 他的掌心此时正被迫贴在对方的胸前,冰冷的皮肤传递着缓慢的心跳,那倏然加速的悸动让云魏忍不住手指发抖。 云魏忽然间就后悔了。 他不敢看艾萨克的眼睛。 他不由得狼狈地垂下了眼眸。 他以为,艾萨克将要愤恨地质问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他却根本不想解释。 因为他早就已经是对方的俘虏了。 要杀要剐,就都随便。云魏悲哀地想道。 而在漫长的等待里,对方终于宣读了判决—— “叫我伊萨。” 云魏听见艾萨克这样对他说道。 同样近乎一字一顿,带着压抑至极的情绪。 可这和他自己原本的设想完全不一样。 云魏愣住了。 他不由得抬眸看向自己满脸怒意的男朋友,然后无可救药地发现,即使是正在对他生气的艾萨克,他也好喜欢。 “叫、我、伊、萨。” 眼见他又在走神,艾萨克格外不满地重复道,摁住他手背上的大手却是用了力。 对方坚硬的手指霸道地挤进了他的指缝之间,一个反扣过后,两人却是十指紧锁。 这下子,换成了手背抵在对方的心口。 手背下,依然是对方缓慢沉稳的心跳,食指侧紧挨着的金属,是冰冷的诸元之心。 望着着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云魏再次投降。 他张了张干涩的唇,乖乖地叫了声“伊萨”。 云魏想,以艾萨克的习惯,一定会在厨房的角落里,惩罚性地狠狠一吻。 他不由得紧张地抿了抿唇,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闪躲了起来。 可对方却倏然放过了他。 笼罩在周身的馥郁木香顷刻淡去,厨房里原本浓烈的食物香气再次来袭。 只听艾萨克淡淡地说:“该上餐了。” 对方的声音压得很低,让云魏听不出情绪。 随后,云魏就看见骑士先生快速地将最后的两道菜肴分装好,放在送餐用的小推车上,徐徐地往餐厅推去。 等那轱辘轱辘的声音渐远,云魏依然伫立在原地,没能回过神来。 他完全搞不懂艾萨克到底什么意思。 他好差劲。 本想着艾萨克很辛苦,于是上前帮把手。 然后就在色授魂与之下,糊里糊涂地问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紧接着就在意识到被对方牵着走的惊慌失措下,耍赖般地口不择言了起来。 于是,最后的结果就是—— 他又把事情搞砸了。 艾萨克确实该生气,云魏这样想道,如果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来看,自己刚刚的表现真的太过糟糕。 可惜时间不能倒流,世间也没有后悔药。 云魏忍不住叹了口气,迈着沉重的步伐向餐厅走去。 第109章 纺线 餐厅里,众人皆已落座。 这间吊顶极高的房间里恒固了足够多的照明与恒温法阵,光线充足,温度宜人。柔软的地毯、精美的油画与盛开的鲜花低调地展现了主人的品位。 只见席德三人正坐在一张长长的能坐整整十二人的橡木桌的一头,而乔治与约瑟坐在远处窗边的小圆桌。 云魏刚走进餐厅里,就看见席德正朝他招着手。 “小云魏,快过来,坐我边上!”席德指着身旁那拉开了座椅的空位,向云魏招呼道。 看来三人就在等他了。 云魏连忙扯出一抹笑容,快步走了过去。 坐他对面的正是艾萨克。 云魏正准备趁着坐下时,偷偷打量一下对方的表情,却听席德说:“刚刚听艾萨克讲,你帮忙做了焗三色泥,真是太厉害了!” 云魏闻言,愣了一下,却连忙道:“不,我只是稍微打了个下手。” 他抬眸看了眼对面,却见骑士先生正坐得端端正正,帮忙拆分着烤鸡。 对方握着刀叉的手很稳,脊背挺直,显得优雅又从容。随着锋利的刀刃划过肥鸡烤得金红酥烂的肚皮,吸饱了油脂的榛子与莓干争先恐后地向外涌了出来。 香气四溢! 多汁的油水从鸡肉的缝隙里流淌而出,在铁盘的底部浅浅汇聚。 席德不由得鼓了鼓掌,碧绿的眼眸漾着惊喜的光。 他兴奋地宣布道:“那么,大家就随意开动!” 通常来讲,这种家宴式的晚餐理应非常热闹。 但是考虑到这些前所未见的菜品,无论是酸甜开胃的前菜、香酥多汁的烤鸡,还是底部薄脆的豆泥、清甜细腻的蘑菇汤…… 云魏清楚地明白由艾萨克的厨艺带来的冲击有多么巨大。 即使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品尝艾萨克做的菜品,但那种小行星撞入汪洋般的震撼依然存在。 百花齐放,钟鼓争鸣。 唇舌共颤,双目震惊。 更何况被首次从蘑菇鸡肉灰白糊糊汤、鹰嘴豆芜青甘蓝泥墨绿糊糊汤与胡萝卜土豆黄瓜混合糊糊汤里拯救出来的席德与西尔弗。 鉴于伯利恒大公与炼金大师都在忙于在狼吞虎咽间秉持优雅,于是用于交谈的时间大大缩短。 唯一的插曲大概是西尔弗注意到了云魏手心的瘢痕,礼节性地问了一下。 席德与云魏对视一眼后,淡定地向对方解释道这是亡灵魔法造成的创口。 那语气太过淡定,一度让云魏以为对方是在说窗外的天气。 随后,伯利恒大公进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让云魏有些忐忑。 不论怎么说,亡灵法师的身份还是太过敏感了。 但紧接着,就听这位诸元大陆上最精明的商人评价道:“挺不错的。那么,之后我倒是可以考虑在伯利恒开一家纹身店了。” 这下子,轮到云魏三人停下动作了。 不管怎么想,就普遍理性而言,亡灵魔法与纹身店似乎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事物。 见桌上其余三人都茫然不解,西尔弗这才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毕竟,天然的染料很容易就被元素魔法或者神术净化掉……” 原来,伯利恒领地中有很多诸元大陆上的原住民,他们的风俗就是在庆典上用菘蓝染料涂面或者纹身。 只是用金属针具形成的创口,在一次『光疗术』或者『水之愈』后就被无差别地恢复如初了,因而每年领地中要求额外采购菘蓝染料的要求让他格外头疼。 云魏与席德面面相觑,不由纷纷默然。 槽点实在太多,以至于他们不知道该从何处下口。 就凭对方这样都能发现商机,伯利恒在十余年里突然崛起似乎也颇有几分道理。 …… 不过,即使餐盘里的食物如此美好,云魏依然有些心不在焉。 尤其是当他看见坐在对面的艾萨克,正在风度翩翩地微笑着,陪他们一起用餐的时候。 一想到对方此刻其实味同嚼蜡,云魏就很懊悔。 他刚刚在厨房里到底为什么会那样对艾萨克…… 如果艾萨克不是那么喜欢他,他会那么任性地发脾气么? 不,当然不会。 显而易见,以他的性子,怕是只会卑微地去讨好对方,冀望着对方能够多喜欢自己一点点。 那么为什么他会将那样伤人的话语脱口而出? 就仗着对方喜欢你么? 想到这里,就连云魏自己都呆住了。 他的脑海里,水落石出般浮现出硕大的四个字来: 恃宠而骄。 因为知道艾萨克在意自己,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挥霍着对方对自己的喜欢。 原来,他竟然是那样贪婪。 在对方宣布喜欢自己之后,又贪婪地渴求起在对方心中的占比来。 云魏稍微平复下来的心绪不由得再次混乱起来。 …… 不论如何,这顿晚餐所有的食物均被吃得干干净净。 餐桌自有管家乔治收拾,而云魏则被席德带着继续前往炼金实验室。 他忧心忡忡地迈着步子,穿过空荡荡的长廊,从这一头走向另一头。 就连席德似乎都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只听对方禁不住感叹道:“难怪都说爱情与酒精一样,都是魔法师的敌人。看看你哦,小云魏,只是离开艾萨克一会儿,就那么难过啊?” 云魏闻言,连忙慌张地否认道:“没有,我才不是在想他哩。” 席德了然地耸耸肩,走在了前头,“随你。早点忙完早点回去。” 云魏张了张嘴,却没再辩解。 又向前走了几步后,像是心有所感,他忍不住回过头。 隔着昏暗的长廊、大厅与客厅,却见另一头,他的骑士先生正默默地站在依然明亮的餐厅里。 对方的身形挺拔如故,哪怕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云魏依然能想象出那双烟灰色的眼睛。 不知怎么的,他的鼻腔又传来酸胀的感觉。 他还是好喜欢艾萨克。 意识到这一点的云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呼,那么,就赶紧先把今日的工作做完。 然后再向艾萨克认真地道歉! 想到这里,他急忙转过头,快步向着实验室走去。 …… 纺锤这种东西,似乎与陶器一样,从文明伊始便与人类的命运绑在了一起。 但相较于后世的纺车,纺锤真的太过原始了一些。 云魏有些木然地转动着手中轻飘飘的棍子,将已经捶成松软纤维的金属团纺成一根闪亮的银线。 他的指间需要控制着火元素,将纤维拉扯成线后,顺带清除细线表面残余的杂质。 纺成的银线会先通过一个特制的卡扣进行粗细校验,又在通过另一个仪器检定强度,然后才在绕线板上被均匀地缠绕起来。 据席德讲,他手里的这种银线是经过秘药处理后的玄铁,在魔导性以外的性能上不输秘银,因而性价比颇高,缝制而成的盔甲最受职业者们的欢迎。 不知过了多久,带有长度统计功能的纺线板,终于发出了满意的“滴”声,意味着他今日在『缫丝与缝纫』上的修业算是告一段落。 那清脆的声响落入云魏耳朵里,不次于最为动人的天籁。 但这依然不能算作结束—— 云魏精疲力竭地走向最后的“珠宝铺”。 『魔纹及刻蚀』,才是今日最后的一项内容。他不禁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此时已经八点半了。 云魏咬了咬牙,重新看向已经被约瑟收拾好了的操作台。 操作台上整齐地码放着五十张已经打磨好的魔晶片,云魏需要在这些蔚蓝色的晶片上刻蚀出『水之盾』的魔纹。 经过这样处理过后的晶片就可以镶嵌在各种防具上,作为最简单的一次性魔法道具出售。 云魏对照着席德留给他的笔记,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片魔晶片放到炼金台上。 他一边轻轻地用凿子錾刻出由基础符号排列而成,代表着『水之盾』的魔纹,一边缓慢地引导着水元素,沿着錾刻出的凹痕贴附在魔晶片表面。 就像是在雕刻好的石头表面涂上闪亮的油漆,一枚像是盛着蔚蓝色液浆的晶片正在缓慢成型。 当魔纹的回路终于闭合,流动的水元素液浆顷刻凝固。 看着面前薄如蝉翼的魔晶片,感受着上面隐隐传来的魔法波动,云魏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这项练习相较于前两项,对一个魔导师来讲,着实轻松了不少。 …… 当这日所有的任务终于完成,云魏顿时毫无形象地朝着桌子上一趴。 好!累!啊!! 这才第一天上班,他已经快要累死了。 他的脸贴在坚硬的桌面上,眼睛转向那挂在墙上的表盘,却发现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一点。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抬起同样酸胀的胳膊,有一下没一下地捶打着僵硬的肩膀。 好半晌过去,当他终于觉得自己缓了过来,这才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却发现席德依然站在实验室中央的操作台前。 云魏忍不住走上前去。 才刚一走近,他就听见了极轻的爆裂声传来,吓得他连忙停下了脚步。 自信冷静的炼金大师似乎也正烦躁着,原本清秀的眉心已然蹙到了一起,蓬松的金红色的头发又被抓得乱七八糟。 在对方终于长叹了一口气,打破了那压抑的死寂之后。 云魏缩着脖子,悄悄打量着对方脸上的神情,无比谨慎地问道:“在做什么呢,席德?” 第110章 温暖 席德正在垂头沉思,听见云魏的声音后下意识地睨了他一眼。 那视线过于锐利,即使隔着打磨得相当光滑的镜片,云魏也被对方杀气腾腾的目光吓到了。 他以为自己打断了对方的思路,但发现对方并没有聚焦在自己身上,这才松了口气。 “噢,是小云魏。你已经忙完了啊?”席德这才回过神来,注意到来到身边的云魏。 他将眼镜摘下,放到眼镜盒里,缓缓地解下身上的围裙,“没注意时间,这么晚了都。” “嗯,我已经忙完了。”云魏答道,他悄悄打量了一下操作台上那些完全看不懂的设计图,默默收回了目光。 “你刚刚是想问这个?”席德却将一张草图翻了出来,递给了云魏,“我正在研制一种飞行器,准备用来旅行,可是关于动力的设计却总是失败。” 云魏小心地接过对方手中的图纸,却见上面画的草图造型,很像前世的热气球与飞艇。 飞行器分为客舱、航室与动力机三个部分,这张草图主要是阐述了最后的动力机,帆布缝成了被伞状龙骨撑开的布囊,下方收口处的动力箱连接着输出风元素的管道。 席德依然在低声抱怨,“不停地向下方释放风元素,只能实现垂直方向上的移动。而如果我再加上水平方向的动力设计,一般的帆布囊根本承受不了它们合成的动力……” “魔晶输出的风元素很不稳定,加上来自自然界的风力,一下子就会把龙骨扯得四分五裂。除非我在飞行器的强度上再下功夫,但这样的话花费的造价还不如直接用来构筑远距离的传送阵……”席德还在絮絮叨叨。 其实他根本不是指望云魏能够听懂,而只是借这个机会理清一下自己的思路。 或许,就连席德大师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心血来潮时的研究方向究竟是针对怎样的人群—— 但那样的人群里,已经有人被他深深吸引。 而云魏也只是在忠实地扮演一位合格的听客。 在那些完全听不懂的专业词汇里,他却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上一次飞行体验。 那是在月花城外,艾萨克用斗气带着他赶到离『饮马集』附近不远处的传送阵。 要知道,飞行向来是其他种族的天赋。 人类的话,唯有成为高阶的职业者,或者通过四级风系魔法中的『浮空术』,才能短暂地离开地面。 但云魏并不确定自己那个世界的物理定律在诸元大陆起不起作用。 毕竟,诸元大陆上的水尚且只有液体和气体两种状态。 而冰,则是作为一种截然不同的元素单独存在。 他想了想,还是趁对方长吁短叹的间隙,对席德说道:“要不要试试热空气?呃,碧璃那边在过节的时候会放能飞天的灯笼的……” 顶着席德冷静的凝视胡说八道需要莫大的勇气。 云魏也不知道碧璃那边有没有释放孔明灯祈福的习俗,反正他就是在一本正经地提建议。 还好席德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的脸上,只听对方喃喃地重复道:“热空气?热空气……” 碧绿的眼眸却是突然一亮,随即整个人都扑向了操作台,重新开始绘制起了草图。 云魏:“……” 他突然好紧张。 他只是很不负责任地随口一提,要是因此浪费了对方的精力的话…… 不,光是想到对方可能会因此熬夜,他都无比愧疚。 但幸运的是,席德大师注定没办法熬夜—— 因为孤枕难眠的伯利恒大公已经悄无声息地驾临了实验室。 他要来亲自逮捕说话不算数的某个人了。 “席德,该休息了。”西尔弗笑眯眯地说道。 见对方根本不理睬,西尔弗的眼神渐渐变得幽深了起来。 只见彬彬有礼的伯利恒大公向云魏点了点头,随即躬下身,不知在席德耳旁说了什么。 然后云魏就看到席德的耳朵迅速地变得爆红。 对方的头发本就是金红色的,但即使这样都能被看出红了耳朵,可想而知席德此刻有多么羞怒。 “我、我知道了!你现在就给我保持安静!”席德急忙这样说道,打断了还要继续说什么的西尔弗。 只见他慌张地站起身,一把拉住西尔弗层层叠叠的礼服袖子,拖着那依然看上去无比正经的大公就往实验室外走去。 走到半路,席德才回过头来,对云魏喊道:“小云魏,早点休息!我们明天早上再、唔——” 只见这位炼金大师还没交代完,就被身旁高高瘦瘦的男人抱了起来。 他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空荡荡的实验室里,只剩下西尔弗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以云魏站的角度,他只能看见系着华丽披风的伯利恒大公的背影。 他不确定对方此刻低着头是在干什么。 是在说悄悄话…… 还是…… 在接吻。 哎呀! 云魏连忙晃了晃脑袋,在恒温的实验室里,他只觉着自己的脸颊也有些发烫。 他要是现在就出门,可能在楼梯处还会遇上两人。 于是为了避免尴尬,云魏又呆了十分钟。 他稍微打扫了一下实验室的卫生,又检查了一下通往后巷的门锁,这才缓缓地关掉入口处恒固的照明法阵,走出了炼金实验室。 …… 云魏站在客房门口时,却又犹豫了起来。 他垂下头,沉默地盯着门上铜制的把手,似乎要把上面镂刻的花纹瞪穿。 铜把手反射的冷光,是昏暗的走廊里稀缺的光源。 炼金城的灰霾太重,因而这里的月色也显得比月花城朦胧。 已经十一点半了,不知道艾萨克休息了没。 或许,对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根本没有等他。 云魏的眸光落向自己的鼻尖,却是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一鼓作气地压下了把手。 与把手落在掌心时刺骨的冰凉不同,卧房内融融的暖意卷携着令人安心的木香扑面而来。 橘黄的灯光就像巨剑,破开了他周身的黑暗。 而房间的尽头,他的骑士,正握着一本书,安静地坐在窗边。 第111章 统御 云魏进到房间里,关上了门。 艾萨克却只是抬头看了眼他,旋即又把注意力放回了书上。 嗯?他不是不喜欢看书的么? 云魏心下奇怪,于是放轻了脚步,朝对方走了过去。 艾萨克本就生得冷峻帅气,认真看起书来的时候,还真有那么几分高雅的气质。 云魏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封皮,却见上面写着《统御的艺术》。这本书看上去应该很有些年头了,就连裹着边角的皮革都卷出了毛茸茸的表面。 他在小圆桌的另一侧坐下,余光瞥见艾萨克手边的茶杯见了底,就拿起茶壶缓缓地给对方续了杯。 然后,云魏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房间里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剩艾萨克偶尔翻过书页时清脆的响声。 云魏突然觉得,无论他说什么都会显得聒噪和多余。 但如果什么话都不说,他却莫名地从心底生出惶恐来,就好像艾萨克虽然就坐在他身边,却正在与他渐行渐远。 他对你的喜欢正在逐渐流逝。云魏脑海中蓦地浮现出这个念头来。 但他的身体实在太过疲惫了,疲惫到就连他脸上的神情都很难支撑住。云魏恹恹地垂下眸,却想,如果艾萨克注定有一天会不再喜欢他的话…… 那他还要再努力弥补和挽留么? 如果按他原本逆来顺受的性子,可能就会顺其自然。 如果有什么东西他注定得不到,他会心安理得地放弃,并且根本不会为此生出耻感来。 从小体弱的他,最讨厌去争去抢。 但如果对象是艾萨克……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云魏都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但,为什么艾萨克会不喜欢他了? 是因为自己惹他生气了么?可是,他也不是故意那样的啊。 就算他们是情侣,总是被对方牵着走、恣意地被对方挑动着情绪,对此感到不甘心也是很正常的…… 正常吗? 云魏也不知道。 他第一次谈恋爱,也从来没找过第三个人咨询。 对感情这样奢侈的东西,他实在是太陌生了。 所以,果然就是会出问题的对么? 又或者说,对方不过是没有跟他对视,他就开始胡思乱想…… 所以,问题其实还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一时之间,云魏又快要混乱起来了。 他握紧了拳头,将目光聚焦到床柱的花纹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却是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轻声问身旁的男人,“你准备什么时候休息啊,伊萨。” 这个时候,云魏突然有一种感觉,他真实的自我,仿佛就像躲在了自己的躯壳里。 正躲在半掩的门扉之后,冷漠地审视着自己的一言一行。 他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 但如今的他,终究还是成长了。 无论语气还是用词都非常完美,教人看不出任何破绽来。 身旁正在认真阅读的男子闻言,却是顺势向后又翻了翻,沉声回答道:“还有十几页,我想把这一章全部看完。如果困了的话,你就先休息。” 同样礼貌得体,滴水不漏。 可云魏听在耳朵里后,心中却倏然泛起绵密的疼来。 就好像被那又短又密的钢针不断地扎着,虽然不至于要了命,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折磨。 他身旁坐着的,是完美无瑕的艾萨克。 也是戴上了面具,不再真实的艾萨克。 但绝对,不再是那属于他的艾萨克了。 云魏惶然地张了张口,最后却是迎着对方打量的目光,安安静静地闭上了嘴。 他噙起一抹对方熟悉的,无比淡然的浅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的演技可以突然变得那么好。 然后用鼻音轻轻地应了一声。 艾萨克温和地笑了笑,偏过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书本上。 云魏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想要握紧拳头,却又担心指关节不合时宜地发出恼人的噪音,于是指尖堪堪停在了那胡乱缠绕的绷带上。 最终,他只是安静地站起身,向那张足够大的华丽床榻走去。 短短几步路,他就已经用尽了这一日里最后的力气。 他垂下眼眸,努力维持着自己脸上没心没肺的表情,天真烂漫得就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直到他钻进了冰冷的天鹅绒被窝,这才侧过身,背对着那仍旧不为所动的骑士。 好累。 在筋疲力尽、身心俱疲的此刻,他真的好累。 云魏愣愣地想,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他就陪着对方演,一直演到艾萨克终于不耐烦的那天。 面对艾萨克,他根本做不到主动放弃呀。 在这场感情的较量里,他已经输得一干二净,彻彻底底。 这一切,就都算作是对他的惩罚。 虽然是这样想着,但他的心里真的好难过,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双眼无神地看着干净整洁的墙壁,云魏双手环胸,抱紧了自己的臂膊,静静地揉捏着自己无比酸胀的胳膊。 然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乖乖地睡觉。 云魏啊云魏,你不能再哭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云魏一直在心中这样不断地对自己告诫道。 …… 艾萨克从傍晚过后,就一直很烦躁。 最开始,他烦躁于那又惹云魏生气的自己。 然而,当他看见云魏跟着席德走进炼金实验室时,铺天盖地的烦躁,却又转瞬变成了汹涌澎湃的惶恐和不安。 这惶急与不安并非空穴来风。 他自己清楚地明白这两种情绪的来源。 两个多月以前,他初见云魏时,对方不过是一个三级魔法师。 对魔法理论几乎一窍不通,身虚体弱,似乎离开了他根本无法独自在诸元大陆存活。 但不过仅仅只过了两个多月,对方就已经像是脱胎换骨。 他深爱着云魏,爱到恨不得把心挖出来送给对方,自然不会感到嫉妒。 他只是很惶恐。 因为云魏一直都在不断地进步,而他却坐在过去的空山上。 难以想象再过几个月,几年…… 对方将是何等的夺目璀璨。 于是,当云魏的身影没入了那扇厚重的木门之后,艾萨克突然从心底涌现出对自己的厌恶来。 他蓦然觉得,一成不变的自己,根本配不上云魏。 云魏到底喜欢他什么呢? 这副皮囊要死不活,连他自己都感到嫌弃。 以至于,他根本不敢用这副身体去抱对方。 但他清楚地记得,云魏曾经对他说过,云魏是完全不会老去的。 曾经的他,听了之后毫无感触。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底却涌现出极其强烈的不甘来。 因为他终有一天将会迎来腐朽。 他垂下那双逐渐染上疯狂的血瞳,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却是,他也应该努力变强。 于是他想起了席德的藏书室。 …… 诸元大陆有史以来最强炼金大师的藏书果然相当丰富,艾萨克站在那标识了第一皇朝孤本的书架前如是想到。 鬼使神差地,他拔出了其中的一本书,作者的名字已经模糊,姓氏却是斯塔,应该是第一皇朝的皇族。 甚至可能是某一任皇帝。 随便地拍打了一下布满的灰尘,艾萨克朝那老旧的封面看去,只见上面写道—— 《统御的艺术》。 第112章 分手 艾萨克大致翻看了一下,这本书讲述的是君主的自我修养,主旨在于『绝对的理智』。 在作者居高临下的大书特书里,将绝对的理智捧上了神坛,而将感情视作通往权利王座的拦路石。 而第一章的标题便是,《使自己不可预测》。 君主作为绝对的至高无上的存在,统御不仅仅针对臣下,亦要针对宠妃与子嗣。 随着君主的衰老,能从君主的暴毙中获利的将不仅仅局限于野心勃勃的封臣,也包括与其朝夕相处的家人。 …… 对方的文字过于冰冷,似乎是真的将感情视作了百害无一利的坏物。 八百年前,艾萨克也接受过来自凯瑟琳大帝的亲自教导,其中也有少许共通之处,他看着看着就入了迷。 以至于当夜幕降临,他回到了客房中时,依然还在认真品读上面的字句。 他正看到那些对方罗列的第一皇朝时发生的子弑父、妻杀夫、兄弟反目和母子成仇的例子,然而这个时候,他却看到云魏回来了。 他忽然就慌了神。 因为他完全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云魏。 甚至讲道理,他根本就不该出现在对方的卧室当中。 他能感受到对方正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这让他的指尖不自觉地颤动,书上的文字也在灯光下摇曳了起来。 噢,他定睛看去,上面正写着,『掩藏自己的真实想法』。 云魏似乎在他的身边坐下了,还给他的茶杯中倒了茶水。 对方以前有这样做过么? 似乎并没有。 所以,他仅仅只是按照书上所讲的,收敛起自己的情绪,就能收获来自云魏的关心么? 艾萨克将信将疑。 紧接着,他又听见云魏催促他快点上床休息。 艾萨克完全愣住了。 他一边熟练地戴上自己的伪装,装模作样地应付着,一边认真地思索,照着书中内容实践的可行性。 但当他抬眸看向云魏时,突然之间,他只觉得无比可悲。 难道他必须要依靠这些下作的手段,才能确认云魏对他的喜欢么? 他有些惶然地低下了头。 余光里,他的契主正安安静静地走向床榻。 而他心里想的却是,云魏正在一点一点地远离他。 不知道为什么,艾萨克的心底涌现出慌乱来。 这些慌乱盖过了之前惶然不安与烦躁的总和,就像喧高的巨浪,将他狠狠地拍打在黑色的沙滩上。 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云魏不太开心。 房间里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背对着他的契主侧躺在了床上,就像一团小小的云朵。 艾萨克这才发现,房间里恒固的照明术有些过于明亮了。 他想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手中的书本上,却突然发现先前还看得津津有味的内容,此时却有些看不进去了。 方才装模作样翻动书页的手指似乎重逾千斤,眼下,他一点都不想发出任何噪声。 看着云魏的背影,艾萨克有些出神。 作为身强体壮的战士,他的听力向来很好,对方的呼吸声竟然真的逐渐变得平稳。 云魏居然真的睡着了。 认识到这个事实后,艾萨克不禁又有些懊恼。 他似乎永远错失了一个机会。 他轻轻地阖上手里的书本,将其放在一旁的圆桌上,惴惴不安地来到了云魏的身边。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他走得格外笨拙,格外小心。 蹑手蹑脚,凝神屏息。 一步三顾,绥绥狐行。 然而,他都还没有走到床边,却看见了云魏阖拢的眼角处滚落的清泪。 晶莹的泪珠沿着契主的鼻梁加速滑动,悄无声息地坠入了下方的枕巾里。 那颗泪珠太过刺眼,以至于艾萨克宁愿这是他的错觉。 他尚且还没从这震撼的一幕里回过神,就又听见云魏正在梦中嘟哝着什么。 对方似乎说的还是碧璃语,艾萨克听得不太清晰。 他愈发小心地接近云魏,在看清对方鼻梁处未干的水痕时眸色一暗。 但紧接着,他却听见了云魏梦中的呢喃。 刹那间,艾萨克整个人如坠冰窟,连血液都彻底冻结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爱人,只听对方说: “伊萨……分手。” …… 云魏又做噩梦了。 他梦到了很多穿越之前的事情。 毫无逻辑的梦境乱七八糟,甚至把他从幼儿园到初中的同学全部拖到了一个教室里。 莫名其妙的逃杀也很混乱不堪。 即使他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个梦境,却仍旧疲惫困倦,根本无法从交织的梦境边缘挣脱。 再然后,他就又与那对他拳脚相加的父亲重逢。 对方的面容已然模糊,只剩下一个狰狞的概念。 在血色与泪色重叠的背景里,他的眼前却突然浮现出白日里艾萨克愤怒的模样。 这让还在伸手格挡的他,突然就放弃了抵抗。 下一刻,在对方无声的眉眼里,场景又在失重的下坠里悄然切换。 他们出现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世界里。 唯有来自对方身上淡淡的辉光,是照耀这方宇宙唯一的光亮。 艾萨克正冷冷地看着他,酷帅的眉眼坚毅如故,只是其中的深情却掩藏了起来。 对方丰挺的唇瓣正在缓慢翕合,云魏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似乎在这片没有以太的空间里,连声音传播的介质也消失了。 而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在流着眼泪。 隔着模糊的视线,他努力辨认着艾萨克的口型,却发现对方正对他宣布道: “云魏,我们分手。” 云魏如遭雷击。 几乎就在他意识到对方说什么的刹那,他的双腿忽然就被数不清的浓稠阴影拽住了。 而不远处的艾萨克,只是平淡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远走。 云魏想要去追,却被黏住了双腿的阴影绊倒在地。 他张大了嘴,挣扎在暗色的地面上,绝望地呐喊着,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去。 随着艾萨克的渐行渐远,腿部的阴影开始拉着他渐渐下沉。 随着躯体被深渊吞没,他的知觉也在缓慢消失。 这种感觉太过奇怪,就像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自己了。 而在彻底消失前的刹那,他终于听见了自己泣不成声的悲鸣声—— “伊萨,不要分手。” 第113章 陈迹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毕竟一度苦练过书法,云魏曾经临摹过这鼎鼎有名的《兰亭集序》。 他当时便不懂这一句话。 明明喜欢的事物,怎么可能在一瞬间过后就轻易改变。 但当他从无比疲倦的一觉里醒来,躺在冰凉的被窝里,感受着来自浑身肌肉的酸疼时,却似是而非地想起了这么句话来。 他对艾萨克的喜欢,有朝一日,或许也会成为曾经留存的旧迹。 古往今来,唯有变动永恒。 就像此刻,他明明依然深深地喜欢着艾萨克。 只是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云魏躺在床上,呆呆地睁着眼,很难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明明说不上难过,却绝对算不上开心。 他勉强地抬起胳膊,挣扎着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却发现艾萨克依然躺在他的身边。 高大的骑士昨夜没有挤进他的被窝,而是背对着他,和衣而卧。 云魏听见对方说:“早上好,云。”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问候,那声音却完全听不出喜怒。 他只能跟着答道:“早,伊萨。” 但对方已经翻身下了床,面无表情地朝着屋角的盥洗室走了过去。 ……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 他们会道早安和晚安,但再也没有任何亲昵的举动了。 云魏不笨,他大概算是知道,两个人应该是处于冷战的状态。 就很莫名其妙。 两个人的关系就像是从那一天过后,倒退到了不知道多久之前。 不。 云魏甚至觉得,他们刚认识的那天,都必现在熟稔。 但好在他毕竟还是活了快三十年,即使偶尔还是会略有伤感,也并不会影响到日常的工作。 他似乎将自己对艾萨克的情感,奇异地冰封了起来。 似乎这样的话,这份喜欢就会不增不减,永葆新鲜。 …… 然而,根本不可能。 以上都是他用理性思考后,认真规划的设想,带着一厢情愿的天真。 但事实上根本就不是这样! 由感性构成的事实天然具备无形的at力场,将理性的成果阻隔在外。 而事实就是—— 他在意! 他无比在意! 他都快要在意死了! 天知道这些天他有多渴望艾萨克的怀抱。 他就像那传说中的皮肤饥渴症患者,已经开始谋划着如何半夜强行钻进艾萨克的怀抱里了。 都怪艾萨克,云魏恨恨地想道。 明明已经在和他冷战了,干嘛还要雷打不动地和他赖在一张床上。 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的好么。 就仿佛对方给了他一个渺茫的希望,让他产生出一种错觉来。 仿佛他主动向后退让一步,对方就会既往不咎。 但是凭什么要他退让啊! 云魏快要纠结疯了。 他的理智,他的身体与他的情感三者,似乎完全分裂开了,每天都在彼此拉锯。 身体最为虚孱和软弱,吵闹着快点投降;与之针锋相对的理智,最是倔强和冷酷,偏偏寸步不让。 而情感则是在两者之间反复奔走,偏藏着对艾萨克的私心,暗度陈仓。 云魏仿佛已经预见他卑微地趴在艾萨克膝头,渴求着对方原谅的那一天。 但这让预见了这一切的理智愤怒地点燃了无明业火。 并且无时无刻,都在将他焚灼。 以至于他真的很想大半夜围着炼金城跑上几圈,宣泄一下内心深处焦灼的邪火。 可他却不能。 不论是他具不具备每天被实验室榨干后的体能,还是说他舍不舍得进出炼金城的高昂费用。 最终,他只能强行按捺下心头愈发澎湃的绮念,努力地投身炼金术里。 随着他逐渐熟练地掌握炼金术的基础操作,他已经可以在傍晚之前完成每天的工作。 这样晚上的时间他又可以自由支配了,无论是用于冥想还是抄表法术。 …… 转机发生在十月的前一天。 这一天,云魏的活儿干得很顺利。 他的胳膊已经逐渐习惯了每天的高强度工作,不至于累得抬起来都困难。 而在下午时,他已经开始在魔晶片上流畅地刻蚀着代表『水之链』的魔纹了。 他本来心无旁骛,却注意到席德来到了自己身边。 这些天来,对方似乎在飞行器的研制上终于取得了突破,通过特别的渠道下单了材料,准备进入初步实验的阶段。 因此,我们的炼金大师终于腾出手来,亲自将那些来自鎏金家族的堆积如山的订单一扫而空。 云魏将最后一片魔晶片刻蚀完成,这才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席德。 却听席德说:“小云魏,我明天会跟西尔弗回伯利恒,大概会呆上半个月左右。所以,实验室这边的事情,就拜托你啦!” 云魏闻言,顿时吓了一跳。 他似乎之前是听席德说起过,对方要和伯立恒大公回领地一趟,只是没想到居然那么快就付诸行动。 可是,将实验室拜托给他什么的,这也太任性了! 似乎是看出了云魏的不安,席德解释道:“已经要十月了,差不多正是最后突击的时候,每年这个时候各个领地是最慌乱的。这些天,就连炼金城外都全是忙碌的村民呢。” 云魏有些不解,问道:“麦子那些不是早就收完了吗?他们在忙着干嘛呢……” 他虽然来到诸元大陆五年多,却真的不知道那些中世纪的领民们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席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储备过冬的燃料、采摘晾晒蘑菇干、捡拾橡果和别的果实之类的。毕竟,光靠田里的庄稼是养不活人的啊……” 诸元大陆的冬天,每年都会冻死和冷死很多可怜人的。 一升谷子种到地里,秋天只能收回两升,留一升来年继续种下去…… 剩下的一升谷子,哪里又能养活多少人? 说到这里,席德叹了口气:“总而言之,西尔弗已经要急死了,我拗不过他,就陪他回去一趟。” 云魏这才想起,诸元大陆的冬天真的格外冷。 他看了眼席德,对方最近似乎正沉浸在令人艳羡的热恋中,眼眸里都是流光溢彩的笑意。 云魏说:“好,席德。那么假如,我是说假如,如果有什么急事的话,我该怎么联系你呢?” 席德似乎早有准备,听到这里,瞬间就从兜里掏出来一枚海螺,递给云魏。 云魏只看了一眼,就沉默了。 他觉得…… 嗯,眼前的这个海螺,无论是造型还是涂装,都和鹿娜迦勒图书馆里风幕间装配的那个很类似。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只觉入手还很有分量感。 席德笑道:“这个你应该在学院见过,操作方法很简单的,只要注入魔力就行。我在伯利恒那边也可以收到你的传讯,所以放轻松啦。”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子,谈话到达了尾声。 炼金大师拍了拍面色凝重的黑发青年,却是收敛了笑容,郑重道:“小云魏,其实你真的很优秀的,我也算是你的半个老师,我不得不承认,你非常的踏实。” 而往往踏实的人,不论是做什么,都能取得一番成就的。 突然就被对方夸奖,云魏有些不好意思。 席德笑了笑,问道:“还有什么事情没,我要回房间收拾东西了。” 云魏想了想,却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埋在心里好几天的一个问题问出了口。 他问道:“我想知道,藏书室里有一本《统御的艺术》,上面讲的是什么呢?” 第114章 水色 云魏注意到,当他说完之后,席德很明显地怔愣了一下。 那双睿智的眼睛似乎失去了焦距,像是看着极远的地方。 或许不仅仅局限于空间,云魏觉得,席德更像是在回忆从前。 “我记得那本书。”席德沉默了片刻,缓缓开了口,“那本书原本,是我父亲的……只是我叔叔,就是炼金城现在的总督海恩斯,他更喜欢借来看。” 云魏连忙道:“抱歉,我不知道——” “这没什么。”席德摇了摇头,却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绒布,轻轻地擦拭起了镜片,“那本书是第一皇朝的某位君主写的,讲述的不过是一些上位者的权术罢了。” 云魏点点头,“原来如此。” 听上去就很高大上,不是他感兴趣的内容。 “怎么,你准备读么?闲来没事看一看其实也不错。”席德的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然后你就可以看到一个滑稽的男人,津津乐道他如何把老婆与孩子做成了提线木偶。” “有空我会去看看的。”云魏安静地附和着。 所以,艾萨克是受到了这本书的启发么? 他埋藏在心底的不安渐渐地开始浮现,又在浮现的过程中开始扩散。 “不过话说回来,那本书对金云王国的影响其实蛮大的。金云王国领上的封臣,大多也算是鎏金家族的傀儡。”席德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嗯,尤利乌斯算是例外。” 云魏微笑,却不置可否。 听起来,这又涉及到一些家族之间的秘辛了。 虽然之前在学院恶补了一段时间的历史常识,他也只是对红月那边的情况稍微了解一些。 两个人又随意地聊了一些其他话题后,席德便抻了个懒腰,上楼整理行李去了。 而云魏则继续留在实验室里,比对着明日的订单用料,认真地学习着如何向城中的工坊下单炼金原料。 …… 这天晚上,算是给伯利恒大公夫夫二人准备的送行宴,所以相当丰盛。 众人还难得的一起举杯,共饮了『伯利恒之血』。 云魏算是勉强将杯中的葡萄酒喝完。 他个人觉得,还是更喜欢上次的甜酒一些。 糖分不足的酒,对云魏来说有点烧喉咙。 好在干红的度数要低很多,不至于让他像上次那样直接醉了过去。 而晚宴过后,他就一个人回到炼金实验室里,发了很久的呆。 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和艾萨克继续冷战下去,他们之间的感情真的会出问题了。 可是,一想到要面对艾萨克,云魏又有些抓狂。 酒后的热气从衣服与脖颈的间隙间蒸腾而出,却让耳朵觉得有些潮冷。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怎么如此焦躁不安。 一想到很可能这些天来,只有自己一个人这么拿不起放不下,他的内心就被强烈的不甘填满。 他在心中不断地排练着一会儿到底该怎么向艾萨克开口。 而一切的重点却是,该怎么样遣词用句,才能显得自己不是那么在意。 他都已经输得那么彻底了。 或许,看上去和对方一样云淡风轻,就是他最后的尊严了。 但当他再次坐在那张小圆桌旁时,之前的模拟似乎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二人此起彼伏的呼吸,与书页不时翻动的脆响声。 云魏的眸光暗了下来。 要不然,还是明天。 他今晚喝了酒,脑袋已经不太清醒了。 云魏给自己找着理由,然后像往常一样,拿过茶壶将艾萨克的茶杯斟满。 “晚安,伊萨。”他这样说着,眼神却根本不敢看向对方。 不等对方回应,他就撑着圆桌站了起来,准备乖乖睡觉。 然而,他的指尖尚未离开圆桌,手腕就被冰冷坚硬的大手牢牢握住。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步履有些虚浮,艾萨克不过轻轻一带,云魏就在一声低呼里被骑士拉进了怀中。 古老的书籍与茶具全部摔落在地,而云魏已经坐在了对方结实的腿上。 他尚且来不及开口,薄唇就已经被对方擒获。 对方凶狠的力道让他疼痛。 云魏本应在疼痛中清醒,却又在清醒后觉察到了艾萨克难以宣之于口的、汹涌磅礴的情绪,最终只能心甘情愿地在清醒中沉迷。 他就像海啸里的一叶扁舟,在月华的照耀下冲入了滔天的巨浪里。 波光粼粼,交缠的呼吸演奏出大海的旋律。 心跳惶急,翕动的眼睫盈颤起细碎的浪花。 云魏第一次在这种时候睁着眼,近在咫尺的烟灰尽染了深沉的暗色,其中蕴藏着他难以看懂的情愫。 艾萨克的眼睛像是拥有某种无法言说的魔力,让云魏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陌生的自己。 他好像回到了那一日的厨房角落,再次看到了那面红耳赤的自己。 伊萨的眼睛里全是我,我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云魏这样想着。 他整个人都忍不住发起抖来,却是闭上了眼,攥紧了艾萨克的衣领。 因为对方是艾萨克。 他想,他无论如何都只想顺从地配合。 …… 直到无比清晰的吞咽声传来,云魏才从恍恍惚惚的状态里回过神。 此时此刻,他羞愤欲绝。 好、好丢人。 面容昳丽的青年,整个面颊都染上了如痴如醉的嫣红,鼻梁处的小痣被溅出的泪水打湿,泛着湿漉漉的水色。 云魏整个人都没了力气,要不是艾萨克还托着他的后腰,他整个人都快要摔倒在地。 但这个时候,他又突然想哭。 正如他从刚刚的纠缠里读出了艾萨克的霸道情意,艾萨克也一定从他刚刚的失态里读出了他的不安与焦虑。 就像猝不及防地穿上了皇帝的新衣,又被对方一览无余。 他好委屈。 此刻的窘迫难以言说,云魏只能伏首于对方的肩头,遮盖住自己沉重的难堪。 对方的颈项缓缓转动,他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唇瓣擦过了他的耳廓,这让他更加无措茫然。 来了。 终于还是来了。 云魏难过地闭上了眼,认命地聆听来自艾萨克的审判。 “云。” 对方的颤音就在耳侧响起,凉凉的声气直接灌抵云魏的鼓膜。 孱弱的法师不由自主地哆嗦,妄图在哆嗦中闪躲。 但纤薄的腰肢却被骑士的大手牢牢固定,仿佛一切的挣扎皆为徒劳。 云魏绝望地闭紧了双眼,他咬紧牙关,攥住对方领口的指节在大力下泛白。 “不要分手。” 令人煎熬的等待里,他听见他的男朋友,这样对他说。 第115章 无忌 但是实际的情况可没有那么井然有序,云魏在听见“分手”这个词的瞬间就已经方寸大乱。 恐噩的梦境似乎与现实重叠。 他想都没想,就仰头大吼道:“不要分手!我不要分手!” 他猛然仰起的后脑磕在了骑士的嘴角,让对方闷哼了一声,但他却浑然不觉。 他从来没有这么歇斯底里过。 以至于在一开始的爆发过后,他就恢复了最初的无措。 只是茫然地低声道:“艾萨克,我不要分手……艾萨克……” 半搂着他的男人似乎也被他吓到了,在怔愣了片刻之后,这才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房间里变得格外安静,只剩下轻微的啜泣,以及手掌抚过布料时的摩擦声。 被对方的大手有节奏地抚过后背,久违的安全感再次回归。 云魏意识到自己正跨坐在对方并拢的双腿上。 他愣愣地想,幸好他因为要在实验室干活的缘故,换上了工装裤。 法师袍的话,可能刚刚艾萨克一拉他就会被绊倒。 神明啊,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 该死,他不会又醉了。 虽然脑子依然乱作一团,但他的情绪还是渐渐平复了下来。 于是,他开始慢慢地回想刚才的场面。 当现实再次变得真实稳固,慌了神的法师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似乎身前的男人刚刚说的是—— 不、要、分、手。 云魏先是:“……” 随着他的沉默,仿佛有三个巨大的问号落在心头,但旋即就被不可抑制的震惊拉得笔直,定格为三个沉重的叹号。 不、是、? 不、会、! 这样的话,也太丢人了叭…… 云魏有点自暴自弃地垂下头,趴在了艾萨克的肩头。 下巴底下便是男朋友硬邦邦的肌肉,那里前不久还被他狠狠地咬过一口。 云魏神色复杂,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呼吸间似乎也全是艾萨克的气息。 是了,他们刚刚还疯狂地接过吻…… 想到这里,云魏绝望地闭上了眼。 如果他可以不用思考,就这么赖在对方的怀里就好了。 毕竟,艾萨克的抚慰让他格外舒服。 但随着理智逐渐回笼,他却不得不疑惑—— 为什么艾萨克要对他说“不要分手”? 然而,刚刚那么失态的表现也被对方看见了,他现在有些无地自容,已经涌到了舌尖处的疑问,似乎也变得有些羞于启齿。 “云?” 见他一动不动,艾萨克却开了口。 云魏连忙闭上了眼,只装作自己没听见。 不,他只是睡着了。他甚至幼稚地扮演起了鸵鸟。 见怀中人并未答应,艾萨克偏了偏头颅,不确定地再喊了一声:“云魏?” 他的契主此刻正闭目趴在他的肩头,暖暖的红晕从脖颈处弥漫到了耳朵。 极近的空气里,那浓郁到极致的生命气息引得他蠢蠢欲动。 而随着距离稍微拉开,他清晰地看见了契主颤动的睫毛。 这让艾萨克又好气,又好笑。 但他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他舔了舔被对方磕破的唇角,大手却重新停在了对方侧腰上。 即使没有刻意动作,艾萨克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传来的战栗和颤抖。 明明是契主情不自禁的慌乱表现,但微妙的痒意却从他的指尖传递到了心底。 艾萨克不由得眸光一暗,他哑声道:“云魏,抬起头来,我们好好谈谈。” 他已经无法忍受这没滋没味的日子。 无论如何,他都绝对不会放手。 也绝对不允许对方放手。 “嗯,那个……伊萨,我好困……”云魏闻言,却妄图蒙混过关。 他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谈。 如果可以的话,他宁肯直接投降。 没办法。 矛盾的三者之战,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帷幕。 现今的他,身体已经从角逐里优胜,而落败的理智已经出走山林,一路摸鱼的情感却在一旁欢欣鼓舞,靡靡奏舞着如痴如醉的歌谰。 但以往所向披靡的撒娇如今却失效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坚硬的指腹已经叩在了自己的肋下。 那似有似无的刮擦暗含警告,已经让他头皮发麻。 艾萨克正凑近他的耳侧,无比认真地提议: “您很困是么?那么,就请让在下来为您服务,将您亲手从困顿中解救出来。” 对方分明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云魏却从中敏锐地听出了未竟的威胁。 即使没有看见对方的神情,云魏也能想象出对方此刻那双属于肉食者的眼神。 更要命的是,他是真的很怕痒。 他连忙鲤鱼打挺般从对方肩头离开,正要挣扎着换个座位,腰身却被如钳的大手死死固定。 云魏动弹不得,只有认命。 “我错了。”他连忙举手投降道:“你说,艾萨克,我认真听着。” 不知道为何,此时此刻,他反而放松了下来。 一切似乎都像回到了冷战发生之前。 但云魏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感,已然开始逐渐发酵。 这过程如此陌生,以至于连他也并不知道,最终酿成的究竟是澄澈馥郁的美酒,还是腐坏恶臭的沤水。 那双他无比挚爱的眼睛正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其中汹涌的情感正在逐渐冷静,风暴行过,剩下的依然是他熟悉的坚毅与深情。 凝望着他的眼睛,艾萨克缓缓道:“我不要和你分手。” 对方说得太过认真,以至于云魏刚刚升起打哈哈应付过去的念头,就被自己亲手挥散了去。 云魏收敛起多余的表情,垂下眼眸,正色道:“我没有说要和你分手。” 明明害怕艾萨克不再喜欢的是他,明明患得患失的也是他。 云魏不明白,事到如今,怎么对方却反而倒打一耙。 “你有。”艾萨克的眼睛却是睁大了,毫不客气地又凑近了些,挺拔的鼻梁快要和他的鼻尖撞上。 见他没有答话,艾萨克提醒道:“就在那天晚上,你在梦里说了!” 对方说得斩钉截铁、理直气壮,内容却相当童言无忌、童叟无欺。 云魏难以置信,这么荒诞荒谬荒唐的话,竟然是从平素里一本正经的艾萨克嘴里说出来的。 他瞠目结舌了半晌,这才应道:“等一下,艾萨克。我们先抛开梦话算不算数不谈。” 云魏叹了口气,终于坦白道: “我可清楚地记得,那天梦里,我明明说的是——” “伊萨,不要分手!” 第116章 尚存 可即便他已经如此坦诚,身前的男人依然无动于衷。 对方一瞬不瞬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 云魏顿时有些无措。 他垂下头,沮丧地说:“是真的。因为我梦见,你对我提出分手了。”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之间又是好一阵沉默。 他们的目光无声地交锋,又在瞬间分出了胜负。 艾萨克松开了对云魏的钳制,却低声道:“云魏,你不要小瞧了我。” 云魏闻言,却是愣住了。 他倏然想起,在炼金城外时,他对艾萨克说过一样的话。 只是,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艾萨克也像他一样没有安全感。 这让他不可避免地生出些内疚来。 可是最终,他只能轻轻地告诉对方说:“伊萨,对不起。” 他伸手搂住了面前沉默的男人,无比依恋地,将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都交付在了此刻的拥抱中。 他平凡、懦弱又自卑,根本无法相信自己能得到幸福。 他害怕变化,却又偏偏被命运驱使,被迫去面对波澜壮阔的历险。 就像分明只是一艘史前的独木舟,却偏偏被人选作远洋航行的船舶,离岸愈远,葬身海底的前景就愈发明显。 但是此时此刻,与他回抱的男人,臂膊是那样的可靠。 纹丝不动,坚定不移。 又让他不可避免地生出孤注一掷的希望来。 他明白,他早已将艾萨克视为生命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对不起,伊萨。”想到这里,云魏缓慢地开始了诉说:“那天在厨房里时,我心中难以避免地生出了慌乱来,因为我忽然发现,我对你的喜欢超出了预期。” 他抬眸看向艾萨克,说:“我太容易被你牵着走了,这让我相当不安,因为我担心这样的我,终有一天会让你感到厌倦——毕竟,太过容易得到的事物就会显得廉价,不被珍视也理所当然。” 听到这里,艾萨克似乎又愤怒了起来,云魏从那双烟灰色的眼睛里看出了压抑的怒火。 不待对方开口,云魏接着道:“但这其实是我的问题。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的故事么,我来自另外一个遥远的大陆。只是我没有告诉你的是,我只是那个大陆上相当普通的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是很差劲的一个人。” “我的生活乱七八糟,我的过去不值一提,我对未来毫无期许。” “但你与我截然不同。你的身份尊崇无比,你天赋异禀、阳光帅气,本应是被历史铭记的英雄……我们本应像两条不相交的直线,毫无交汇的可能。” “因此,每当你对我很好的时候,我总是会生出愧疚来。因为我觉得太过幸福,而这份幸福就像是我偷来的一样。” 他依然还在絮絮叨叨,但终于被忍无可忍的骑士打断了。 艾萨克重新揽住了他的后腰,宽厚的大掌轻轻地托在他的脊柱上。 艾萨克问道:“你还喜欢我么?” 云魏一滞。 他想也没想,答道:“当然。我当然喜欢你,但是……” 云魏顿了顿,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对方解释自己的担忧和不安。 “没有但是,云。”艾萨克愈发强势了起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样就够了。” “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挡我们在一起了。如果有,那就交给我的剑刃。” 他会亲手为对方杀出一条血路来,披荆斩棘,在所不惜。 云魏听了之后,只感觉脑袋快要爆炸了。 他似乎又要被对方牵着走了。 他静默了两秒,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无比认真地问道:“艾萨克,你能保证你对我的喜欢永远也不衰减么?” 没有任何词语,能够大过永恒。 一切壮丽雄伟,在无量无尽的时间面前,都将腐朽化为尘埃。 而也只在这一刻,云魏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么的贪心。 他奢望的,竟然是一份永恒不朽的爱情。 艾萨克闻言,沉默了良久。 静谧的房间里,泼洒在地毯上的茶水顺着羊毛的纹路悄然蔓延,破碎的瓷片映照着无声相拥的生命,唯有凌乱反叩的书本最为狼狈,徒劳地叫嚷着关于统御的权术。 但两人之间的沉默却只是此夜的片刻。 “只要我一息尚存。” 最终,坚毅的骑士如此回答。 云魏终于安静了下来,脑海中喧嚣不休的思绪忽然就平静了。 虽然他没有得到正面的回应,但对方的答案已经超过了他的期许。 他俯下身,捞起那即将被茶水浸湿的书本,轻轻地放回到圆桌上,他的指尖扫过那几个跋扈的大字,却倏然问道:“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对我‘图谋不轨’的?” 黑发的魔法师双手按在对方的肩头,定定地看着身前的骑士,乌眸里潋滟着柔情。 就像时间翩然回溯,又回到了那一天。 只是他们此刻的动作更为亲昵。 艾萨克却忽然笑了起来,他拍了拍云魏的屁股,却是把对方抱了起来,向着床榻走去。 高大的骑士低声道:“已经很晚了,睡觉。下次我再告诉你。” …… 于是第二天,云魏又是在暖洋洋的被窝中醒来的。 他又想赖床了。 昨天夜里,虽然艾萨克下定了决心守口如瓶,却默默地帮他揉了好久酸疼的胳膊。 对方的大手像有魔力,力道把控得十分精准,连日来酸疼不已的肌肉似乎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以至于他现在神清气爽。 云魏只犹豫了一会儿,就一鼓作气,起身穿起了衣服。 艾萨克早就醒了,只是侧身支着脑袋,不解地问:“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一旦能够重新将云魏搂在怀里,他就根本不想再松开。 “不行。”云魏摇了摇头,认真地说:“席德把实验室托付给我,今天是我全权负责的第一天,我可不想搞砸。” “对了,伊萨。”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云魏缓缓道:“那本书虽然我没看过,但是我想,你还是不要太过沉迷。” “毕竟,第一皇朝也没有世代延续至今。我觉得……与理性相比,感情也没有那么不堪一击。” 虽然两个人已经和好如初,但是一想到对方这几天看的东西,他还是有些不寒而栗。 提线木偶什么的,即使他再喜欢艾萨克,也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什么?”艾萨克愣了片刻,却是不满地起身,将云魏重新拽到了怀里,“云,你是不是早就对我心软了,嗯?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已经成年了!” 他会自己思考,批判性地去学习了好不好。 一想到这几天对方独自坐在旁边纠结,而自己也跟着拧巴着忐忑,艾萨克就又好气又好笑。 云魏懒懒地掀了掀眼皮,难得开了个玩笑:“毕竟我已经九十岁了嘛。” 不过,作为魔法师,有的时候像预感什么的,真的相当灵验。 比如,当他来到实验室的时候,却看到约瑟正等着他,欲言又止。 第117章 窗户 光是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云魏的心就凉了半截。 他立即上前两步,来到约瑟的面前,尽可能温和地问道:“出什么事了,约瑟?” 他努力维持着从容的微笑,语速也放得很慢。 不管怎么样,现在他已经被席德委以重任,哪怕心里再慌,也要强装出镇定来。 云魏的声音本就沙哑,此时刻意压低后,倒真教人看不出深浅来。 约瑟有些犹豫,他悄悄地看了眼面前这个向来寡言少语的东方法师,却惊讶地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和蔼的笑容。 眼见他抬起头,还用眼神报以鼓励。 涉世未深的助理酝酿了片刻后,终于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是这样的,早上我清点昨晚工坊那边送来的原料时,发现数量实在是太、太卡了。我担心……” 云魏耐心地听完了对方的报告。 他内心放松下来的同时,也暗暗叹了口气。 究根结底,其实问题还是出在他身上。 他看到发来的订单上,要求五十套刻蚀了魔纹的魔晶片后,就按这个数量向工坊那边下单了恰好五十枚属性对应的魔兽晶核。 但实际上这样是不符合操作实际的,因为在将晶核处理为魔晶片的过程中往往是有损耗的。 或许他和席德都能保证100的产出率,但是对别人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 眼见面前的助手依然还在无措,云魏安慰道:“没关系的,约瑟。你先去忙你的,就按平时的节奏来,放轻松。我会找人去采购晶核,另外,损耗造成的损失都记我账户上。” 助手闻言,顿时放松了不少,“谢谢您,克劳德先生,您真是慷慨极了。实话说,这个月的房租我还没有着落……抱歉,我刚刚实在是吓坏了。” 云魏摇了摇头,虽然三言两句解决掉对方的后顾之忧,他还是有点后怕。 他不由得正色道:“不,约瑟。如你所见,我在炼金一事上面的经验相当欠缺,席德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还要仰望你多多支持。” 他这么客气,反而让紧张不已的助手红了脸。 约瑟不由得生出感动来,与炼金城里其他的学徒相比,他实在是太过幸运。 不论是席德先生还是克劳德先生,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子,约瑟就去忙了。 云魏知道,今天需要刻蚀的是三级火系魔法『火之盾』,与之对应的是c级的火系魔兽晶核。 他看了一下往常席德的采购记录,发现对方确实在采购魔兽晶核的时候会放10~20左右的裕度。 至于什么时候取10,什么时候取20,想来也只有席德自己才知道了。 这完全是纯粹的经验之谈,因而也没有记录在炼金笔记里,炼金笔记里大多都是些理论知识与实验数据。 云魏又不禁叹了口气,他算是突然明白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按之前的逻辑推论,也就是说他大概还要去找10枚c级火晶核才算保险。 他在自己的空间里好一顿翻找,却发现c级的晶核本来就所剩无几,很容易脱手的火系晶核也早已全部换成了金币。 倒是也不贵,售价大约3金币一枚…… 等一下。 他忽然发现,购买价已经变成5金币一枚了,而且这还是按席德的渠道,打了折之后的批发价! 云魏顿时欲哭无泪。 果然整个诸元大陆上奸商无处不在! 他要是早点认识席德就好了,双方都可以享受到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的快乐了。 耗费晶核如流水的炼金大师,配合拥有南方诸林无尽宝藏的亡灵法师,简直就是永动机一样的神奇组合。 他难以想象有了那么多晶核的席德,将会变得多么开朗活泼。 虽然这么想着,云魏脚底下却没有耽搁,他重新上楼找上了艾萨克。 对方此刻正在打扫房间卫生。 不知道艾萨克是出于什么考虑,竟然放着魔法没用,选择在头上系上方巾,腰间绑上围裙,认认真真地拿着抹布打扫房间。 云魏进屋时,艾萨克正站在屋外的窗台上,踩在那极其狭窄的窗棂,擦着窗户上的玻璃。 即使知道对方很灵巧,云魏的心跳依然漏跳了一拍。 他不敢出声,只是向对方比了个手势后,安安静静地站到一旁等待。 打扫卫生时的艾萨克也很温柔。 那双坚毅的眉眼,在这个时候,不知不觉地就柔和了轮廓。 云魏有些疑惑,对方明明是个喜欢舞刀弄剑的大男孩,结果无论是做饭还是打扫卫生,都无比熟稔。 但这一切都并没有折损他一丝一毫的男子气概,反而对云魏来说,充满了致命的诱惑与吸引。 好在对方真的相当熟练麻利,并没有让云魏多等。 不一会儿,高高大大的男子就把玻璃擦得明净如洗,然后一个翻身就跃到了云魏的面前。 似乎顾忌着身上的灰尘,艾萨克没有离云魏太近。 但云魏却情不自禁地冲到对方的面前,踮脚啄了啄对方的下巴。 得到契主的授意,艾萨克自然也不会再忍让,于是两个人又顺理成章地黏糊了起来。 灿烂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照进了房间,在整个空间里都种下一片深秋的暖意,这是炼金城里难得的大晴天。 过了好一会儿,云魏才重新站直了身体,嘟囔道:“你怎么不用魔法呢,攀在外面多危险。” 他自己经常忘记这是个魔法世界,倒还情有可原,怎么就连艾萨克这个土着现在也开始放着魔法不用了。 “嗯,因为自己亲手打扫的话,感觉更有心意一点。”艾萨克没有放过云魏,重新将对方抱在了怀里。 他轻轻地打了个响指,一圈『焚净术』便从足下升起,将贴在一起的二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见云魏依然疑惑,他才缓缓道:“那晚你说,你也想要一座这样的宅子。眼下我们确实办不到,但是我想,至少要把我们住的房间收拾得更整洁一些。” 云魏眨了眨眼,他来到席德的宅邸的第一晚,确实心生羡慕。 可他似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他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来,于是仰头问艾萨克,“我该不会,又是说的梦话!?” “没错。”艾萨克没有再卖关子,反而轻声笑了起来。 从对方胸膛传出的震动实在太过惊人,以至于云魏又红了耳根。 他忍不住问道:“等一下,伊萨,你必须说清楚,我到底还说过哪些梦话啊?” 第118章 很久 “嗯,我想想……” 艾萨克故作深沉地想了想,最终还是禁不住云魏的目光,笑着道:“没有了。” “真的?”云魏有点怀疑,他以前都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说梦话。 艾萨克点了点头,“真的,以后你要是说梦话的话,我第二天早上就告诉你。不过,你怎么回来了,是有什么事要交给我去做么?” 云魏闻言,连忙从空间里取出一小袋金币,递到艾萨克手里,把之前约瑟反馈的问题大致说了一下。 “所以,需要麻烦你帮忙跑跑腿了。”云魏诚恳地请求道,“只要十枚c级火系晶核就好,我装了一百枚给你,节省下来的都归你了。” 让一个六级大剑师帮忙跑腿买材料已经非常荒唐了。 而一想到这个大剑师其实还头顶着对诸元大陆法理领土的宣称权,就更荒谬了。 云魏本来也不想麻烦艾萨克的,但他实在走不开了,到了下午供应链下游的工坊就会派人来后门暗巷那里取货。 艾萨克拎起麻袋上的系绳,轻轻地抖了抖沉甸甸的钱袋,发出好一阵令人目眩神迷的响声。 他挑了挑眉,却是问道:“还有这种好事?” “拜托了!中午之前务必带回来。”云魏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做出一个恳求的手势。 他抬起头时,注意到艾萨克的眼神明显别有深意,忍不住开口问道: “呃,伊萨,你还有别的问题么?” “没有。那我就出发了,等我!”艾萨克抛起钱袋,一把抓到了手心里,大步流星地朝着门外走去。 云魏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不禁摇了摇头。 他感觉,艾萨克刚刚绝对又有了新的想法。 不管了,只要对方别像伯利恒大公那样赔得身无分文便好,短短几天里,他已经听席德已经把那件事情念叨了十几遍了。 他有预感,可能那件事情席德还会继续说好多年。 云魏拉了拉肩膀,睨了眼墙上的挂钟,便重新迈步向实验室赶去。 …… 有了艾萨克的帮助,这一日的订单终于按时交付而出。 最后他们总共用了53枚c级晶核。 可以说,假如没有约瑟的细心和艾萨克的给力,今天的订单可是绝对要开天窗的。 因此当前来提货的学徒清点无误,在实验室的台账上面戳上印章过后,云魏整个人可以说是如释重负。 他拉上实验室的后门,笑着对约瑟道:“今天实在是太感谢你了约瑟,早点下班休息!” 席德不在,实验室的研发也暂时中止,约瑟不用再帮忙记录整理数据,忙完每天的日常订单就可以离开了。 小个子助理谦逊地摇摇头:“这是我应该做的。那我就先走了,克劳德先生,明天见。” 云魏挥了挥手,微笑道:“嗯,明天见。” 等对方走远,云魏这才重新回到操作台旁,拿过通讯水晶开始认真地下单第二天需要的材料。 他一丝不苟地计算着材料与用量,并翻看着以往的订购数量进行比对,适当地将损耗考虑进去。 不管怎么样,云魏想,已经犯过的错误绝对不能再犯第二次了。 与在实验室里浑水摸鱼当一个见习魔法师截然不同,全权负责实验室的运作真的太累了。 而实际上,只有他和约瑟两个人在的实验室,充其量而言不过是一座功能齐全、规模不大的炼金工坊。 这座价值连城的实验室,在他的手里恐怕连百分之一的价值都没能实现到。 云魏的感想便是—— 在席德不在的第一天,无比想他。 …… 忙完这一切后,云魏才发现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四点半。 这是个相当尴尬的时间,离饭点还有一会儿,又很难去进行冥想或者抄表法术这种一时半会儿暂停不了的项目。 他想了想,却是从空间里取出了席德留给他的通讯海螺。 浅蓝色的海螺分量很重,沿着螺面用银白色的药水绘制了很多超出了云魏理解的魔纹,他仔细分析了一下,发现主要有风元素、雷元素和光元素。 而在海螺的尖角处,则嵌入了一块魔晶,其上还与一根同天线类似的金属杆相连。 云魏按照席德的说法,尝试着稍微向魔晶里输入了一丝魔力。 “嗨……沙沙……小云……魏……沙沙……” 就听得席德的声音隐隐从海螺中传来,但失真格外严重。 云魏连忙将海螺拿起,捧到了耳朵边。他心情复杂地顶着那嘈杂的噪音,努力辨别着对方夹杂在“沙沙”中的话语。 他翻来覆去听了好几遍,终于明白了对方表达的意思。 原来席德昨天走得还是太急了,关于这个“螺话”的使用说明没有完全交代清楚,他是走到半路才在马车里想起给云魏留个言的。 是的,这个跨时代的通讯方式依然还在实验阶段,功能并不够完善…… 最重要的是,它并不支持实时通讯沟通,更像是一个“留言板”。 云魏按席德留下的提示,去对应的文件柜里翻出了相关的设计草图来。 因为是很新近的发明,草图摆放的位置还算显眼,云魏没有费太大的功夫。 他仔细地浏览了一下,因为前世有用过“3g智能手机”这种比较成熟的通讯工具,所以理解起来倒是并不困难。 席德不愧是才华横溢的天才,即使是云魏这样的菜鸟,也能一目了然地看懂对方的设计创意。 大概就是说,这座宅子的屋顶和席德的手提箱都安装有一个接收『留言』的装置,而海螺则可以向对方的接收装置发送『留言』。 而云魏刚刚听到的声响,其实就是由屋顶的接收装置在海螺的终端处进行播放操作的结果。 从已有的信息来看,留言不能存储太多,最早的留言也会被新留言顶替。 云魏轻轻地叹了口气,在操作台前方的日程板上,仔细地补充上了新的内容: 『留意每日收听席德的留言』。 然后,他也捧起海螺,尽可能精简地向对方讲述了一下今天的经历—— 毕竟,留言时间也有限制的,超过一定时间就会被强行截断。 …… 用过晚餐后,云魏准备直接回房间休息。 他今天简直已经精疲力竭了,完全不想在寒冷的秋夜一个人待在寂静的实验室里。 他会发疯的。 然而,从他反常地踏上楼梯的那一刻起,走在前面的骑士先生就回过了头。 艾萨克并没有说话,就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对方帅气的眉眼顶着金色的夕阳实在是太有杀伤力,云魏只好停下脚步,解释道: “伊萨,我今天晚上不去实验室。” 他忽然想起,如果两个人就在不甚宽阔的房间里面对面坐着,感觉气氛似乎也有点…… 太过旖旎。 云魏不由得抿了抿唇。 这段时间他几乎没怎么在客房里冥想过,因而那条着名的俚语可能也不会起效果。 艾萨克闻言,却往下走了几级阶梯,来到了他的身旁,牵住了他的手。 只听对方提议道:“那我们就去城里走走。” 的确,刚吃完饭就在房间里窝着确实不太好。 云魏点了点头,说:“不过,我今天有些累,可能不能走太远。” 艾萨克却突然笑了起来。 只见英俊的骑士凑到了契主的耳边,低声道:“没关系,我可以背你。” 对方的呼吸不经意间吹入了耳廓,云魏只觉得耳朵痒痒的。 他瞪了眼今天一直不太对劲的艾萨克,用尚且自由的另一只拳头将两人太过危险的距离隔开,却是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问:“还走不走了?” 艾萨克直起身子,却笑着道:“走。” …… 两个人难得地在城里逛了很久。 他们识趣地避开了奸商们扎堆聚集的广场,就单纯地在由魔晶炮塔、旅馆和工坊鳞次栉比构成的老城区里转了转。 这边并没有普及新城区随处可见的魔晶灯,狭窄的巷道随着夜幕降临变得昏暗,而来往穿梭在街道上的学徒与劳工们大多形色匆匆,没人注意到两人紧握相牵的手。 “伊萨,我感觉,这里比不了月花城。”云魏压低了声音,凑到艾萨克的身旁,小声评价道。 炼金城真的很没有人情味。 席德的宅子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与这个压抑的城市分隔开来。 还好不论是月花城还是炼金城,都设置了焚烧排泄物的魔法阵,不然真的会像诸元大陆的其他城市一样臭气熏天。 “嗯。”艾萨克沉默了片刻,却对云魏说:“以后我们有空的话,去极北荒原。那里的景色很不错。” 云魏闻言,不由得一愣,嘴上却应道:“好呀。” 他是不明白对方怎么忽然提到那么远的地方了。 不过诸元大陆那么大,确实到处东走西瞧一番,也能增长见识。 两人最后走到了一个死胡同里,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 云魏仰头看向艾萨克,“天意如此,我们该回去了。” 亡灵法师的夜视能力完全不受黑夜的影响,他倒是行动自如,只是实在不想呼吸这充满了锯末与灰烬气息的空气了。 而且他的体力条真的快用光了。 魔法师孱弱的肉体哟!云魏不由得在心中感叹道。 要他说的话,其实像谢慕琅这样魔武双修的大佬才真的最适合学习炼金术。 就连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约瑟都能挥动那火炉旁的铁锤,而他去试了一下,结果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艾萨克却无声地笑了。 云魏看得很清楚,黑暗之中,那双俊逸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以至于让云魏怀疑对方其实也能在晚上看得很清楚。 艾萨克捏了捏云魏的手,垂眸问道:“需要我背你么?” 云魏一直以为对方之前不过是开玩笑。 他连忙拒绝道:“不用了,我还可以走。” 艾萨克不由得露出遗憾的神情,感叹道:“我还没有背过你呢,云。” 云魏当即老脸一红,挣开了对方的手,“我渴了,想回去喝一杯蜂蜜柠檬茶了。” 却是一马当先地走在了前面。 …… 于是,当两个人终于心平气和地坐在客房的桌边饮茶的时候,却突然生出一股岁月静好的感慨来。 云魏轻轻地啜饮了一口额外加了糖的蜂蜜甜茶,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 甜丝丝的茶水顺着喉咙而下,温暖的热意升起,连带着五脏六腑似乎都熨帖了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手中的茶盅已经换成了崭新的。 云魏不由得问身边人道:“昨天打碎的那副茶具……你跟乔治管家赔礼道歉了么?” 艾萨克点了点头,应道:“当然。是他帮我们换了一套新的。” 云魏不由得暗暗咋舌。 在别人家里打碎杯盏什么的,真是太失礼了。 他没有傻到去问要赔多少钱之类的问题。 哪怕他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这是比打碎杯盏更加不成体统的事情。 云魏想,等他们从碧璃城回来,一定要给席德捎上一套精美的茶具。 想到这里,云魏顺口问道:“说起来,伊萨,之前还忘了问你,你今天买晶核花了多少钱啊?” 席德不在,他今天真的忙得不可开交,中午那会儿正是最关键的时候。 当时,他从对方手里接过晶核,转头就继续往操作台奔去,两个人连话都没来及多说两句。 等现在终于闲下来了,于是云魏就想起这么一件事情来。 艾萨克没有说话。 云魏等了半天没听见对方的回应,忍不住转头看去。 只见艾萨克又在盯着他,眼神依然像白日里那样别有深意。 云魏已经很熟悉对方这种危险的眼神了。 一般来讲…… 这意味着艾萨克又在努力克制着,想要对他做什么的念头。 想到这里,云魏的手不由得一抖,剩下的一半茶水差点就洒了出来。 他连忙放下茶盅,慌乱地移开了视线,嘴上道:“我、我不是想要回钱来,我只是想要了解一下渠道以外的零售价偏差……你知道的,炼金城里的坑太多了,稍不留神就会跳进去……” 说着说着,云魏越来越心虚,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艾萨克却动了起来。 云魏通过余光注意到,对方正提起茶壶,不慌不忙地向他手边的茶盅内续上茶水。 就像他前些日子里做过的那样。 安静的房间里,清晰的水声响在耳畔,云魏却根本不敢抬眼。 “我用了四十三枚金币,不过应该没有太大的参考价值,因为我认真地砍了价。”优雅的战士慢条斯理地说道,却是话锋一转,“云魏,你是不是很久没有『维护』过我了。” 突然被点名的云魏,整个人倏然坐正。 他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脊背挺直,恼人的热意却随着脊柱烧到了耳根。 似乎…… 的确…… 已经很久没有了。 面红耳赤的亡灵法师如此想道。 第119章 血气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艾萨克将茶壶放回原位,却是起身走到了云魏的身前。 高大的从者轻舒猿臂,越过了正襟危坐的契主,将纱帘内侧的布帘轻轻拢上。 原本透出窗外的光线在布帘表面散漫地回弹,室内顿时变得愈发明亮起来,却更衬得云魏坐的位置暗了下来。 艾萨克今天穿了条深色的亚麻长裤,只在腰间系了根鹿皮条带,而现在,条带正中的黄铜扣环就突然撞进了云魏心乱如麻的视线里。 云魏本就慌乱,顿时垂下了眼眸,将目光放在下方的地毯上。 他这才恍然发觉,艾萨克不仅仅生得高大,比例也是极好的,即使对方只穿着朴素至极的亚麻裤,也能看出修长笔直的腿部线条。 哪怕隔着裤子与皮肉,云魏也能想象出对方质地与品相尽皆上乘的腿骨和胫骨。 他欲盖弥彰地喃喃道:“我哪、哪里紧张了……艾萨克,你挡着光了!” “抱歉。” “喂——” 艾萨克嘴上说着道歉的话,却是一把就将云魏捞起,一个转身借力,就在对方的轻呼声里,带着身前的契主一道侧身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而在云魏看来,时间似乎都滞停了。 当他被心爱的男人带着,周遭的景象都在飞速地旋转,但他却只注意到那双一瞬不瞬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对方的眸色危险而又暗沉,他从中读出了对方坚毅的忍耐与无言的渴望。 或许是因为那短暂的高速运动,当他们一同躺在了床上时,云魏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愈发急促,仿佛就快要跳出胸膛。 但即便如此,他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对方的目光实在是太令他沉醉着迷,云魏想,当他被艾萨克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的时候,无论对方提出什么要求,他都绝对很难残忍地拒绝。 因为那深情的目光本身,似乎就在不断地重复低吟着一件事—— 『我爱你。我愿意把一切都献给你。』 “伊萨……”云魏咬了咬下唇,从喉咙里却泄出低哑的呼唤来。 他的手指依然还攀在对方结实的小臂上,此时却在无意间勾住了对方的臂膊。 云魏以为,接下来的事情本应顺理成章了。 他本来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艾萨克捉住了他的双手,制止了他不安分的手指。 云魏:“?” 他疑惑地朝正在艰苦忍耐的骑士看了一眼。 对方此刻无疑明明是很渴望的,他能清晰地看见对方额头的薄汗,以及额角处明显的青筋。 那隐隐凸起的太阳穴鼓鼓的,就像只可爱的青蛙。 他正准备问个究竟,却见艾萨克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 宽肩窄腰的骑士背对着被撩拨得心浮气躁的法师,却是侧过了头来,露出了清晰的下颌线。 艾萨克犹豫了片刻,终于哑声说道:“云,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云魏不由得奇怪道:“什么事?” 他也跟着坐了起来,空荡荡的指尖似乎还留存着几秒前的触感,让他心头空落落的。 然而,艾萨克并没有继续开口,反而是开始低头解起了衬衣的纽扣。 这位骑士的仪态受到过相当严苛的训练,以至于即使是这样随性的动作,他的手肘与肩膀依然保持着一个优美的弧度,就像一名静止的舞者。 而云魏却记挂着艾萨克的身体状况,无暇他想。 之前升腾而起的念头刹那间烟消云散,他以为,艾萨克的身体应该是在被那股血红的力量重塑后,出现了某种副作用。 以至于向来克制的从者都不得不主动向他咨询起意见来。 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肩头,那里的牙印还没完全消失,十七芒星的伤疤却泛着晶莹的白色,当真就像是一颗已然消逝的晨星。 晨星旁不远,是艾萨克扎在脑后的小狼尾。 棕褐色的发丝又浓又密,却被打理得相当整齐,只有这一处显示出对方与整体气质并不匹配的桀骜来。 就像是一件撞色的雕塑,给严肃古板的底色添了几分大气的变化。 而在这时,艾萨克已经将褪下的衬衣随手丢向了一旁的椅背,侧身看向了他。 只听对方说:“云,用精神力进入我的身体,就像你曾经做的那样。” 云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以为艾萨克是说的让他进入对方的精神海,但旋即又反应过来不是那个意思。 而就在他愣神的刹那,对方已经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摁在了心口处。 掌心下的皮肤冰凉细腻,正随对方着异常缓慢的心跳而起伏。 云魏却感觉烫得惊人。 他连忙垂下头,摈除掉心中涌生出的杂念,将注意力集中起来。 随着他的澄思凝虑,无形的精神力从他的掌心延伸而出,就像细如牛毫的丝线。 透过手指的间隙,那无形的丝线在光线下散发着璀璨的华光,就像是七彩的螺钿。 而透过这特殊的探针,云魏却发现,艾萨克体内已经不再像修罗地狱一般残破衰败。 对方的经络似乎已经被那血红的力量彻底修复如初,变得柔韧宽阔起来。即使他没有修炼过斗气,他也能够想象这样的筋肉将如何轻松地承载斗气的冲刷。 只是,对方的经络也呈现出纯粹的血红色来。 他就像站在一个冲映胶片的红光暗室里,所见的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血红色。即使精神力的洞察没有嗅觉,他仿佛也能闻见那淡淡的血腥气。 不是腥臭,反而是一种令人上头的迷醉香甜。 那是一种云魏说不上来的感觉,仿佛蕴藏着生命诞生于此的气味。 顺畅地沿着对方前胸与后背相连的任督二脉循行了一圈后,云魏便中断了探查。 他睁开眼时,便看见艾萨克正静静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他似乎从对方深情的眸底,看见了一丝一闪而过的伤悲。 “总的来说,感觉你的情况比以前好了不少,伊萨。我觉得你已经不再需要我进行『维护』了。”云魏垂眸思考了片刻,做成以上评价。 顿了一个节拍的间隙,他接着问道:“所以,你想对我说的事情是?” 艾萨克闻言,悄然松开了摁住他手背的手,却是低下了头颅。 只听上半身不着寸缕的男人道:“我想谈谈,我们之间的『契约』。” 第120章 沸腾 陡一听见对方这句话—— 不,确切来说,是倏然从对方口中听见这个业已遗忘了很久的名词,云魏连呼吸都暂停了刹那。 曾经他也为两人之间同生共死的契约所烦恼,甚至一度希望赶紧重新回到七级的魔力水平,以便可以顺利地解除契约。 而当初的想法却是,放艾萨克自由。 让对方再也没有以担心自身安危的理由,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 明明最初是为了不再遭受背叛而立下约契,结果最终却让他的身心饱受折磨。 但自打两人互相表白心意过后,云魏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们之间的契约了。 实际上,是他已经不再为两个人之间的契约所困扰了。 毕竟他们两个人本就互相喜欢,而他也从来没有用契约强迫艾萨克做过任何事情。 这份契约早已名存实亡。 即使没有契约,他们也会一起在诸元大陆上冒险。 即使没有契约,云魏也会请求艾萨克帮忙做些小事,反之亦然,如果艾萨克有事情找他帮忙,他自然也会心甘情愿地为对方所驱使。 即使是在月花城外的生死关头,云魏也相信艾萨克绝对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 艾萨克,就是他永远也不会背叛的恋人。 而他现在已经距离七级只有一步之遥。 云魏本来想的是,一切都顺其自然。 他不会主动提出去解除这份契约,因为这份契约比对戒更像是定情信物。时隔三个月,回头看去,他们正是被他草率任性的契约魔法联系到一起的。 但既然艾萨克突然提起了契约,云魏想,他确实应该听一听对方的意见的。 缓缓地呼出一口浊气,云魏不动声色地说:“嗯,我都快要忘记还有这么一件事情了。你说,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说完这句话,云魏蹬掉脚上的皮鞋,却是盘坐在了床上。 他努力地笑着,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紧张。 艾萨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这段时间以来,血红色的力量教给了我很多运用血液的方法,其中之一,正是关于如何签订『血之契』。” 云魏默默点了点头。 在艾萨克刚醒来时,他受邀进入了对方的精神海,一同参观了那块由诅咒化成的石盘,而在当时,对方就告诉过他这个石盘上有很多关于鲜血的秘密。 不管怎样,云魏都将对方的异变同前世奇幻设定中的『血族』联系了起来。 只是艾萨克不怕银和大蒜,也不畏惧阳光,甚至可以不去吸食鲜血。 而关于血族与血仆之间的契约也是五花八门,但具体什么情况云魏就不清楚了。 他也是刚好听他的同桌说起过,在他读书的时候,一部由吸血鬼和狼人担任男一男二的外国电视剧正是火热。 思及此,云魏顺势问道:“什么是『血之契』呢?” 艾萨克依然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虽然对方的眉眼真的很深邃酷帅,但云魏还是有些吃不消。 好在对方终于放过了他,只是轻柔地拿起了他缠着黑布条的手。 云魏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硬朗的大拇指正缓慢地在他掌心处的瘢痕处来回画着圈,这让他痒得不行,偏偏又怕破坏了此刻的氛围,没敢笑出声。 艾萨克垂下了眼眸,面无表情地答道:“如果我是主人,你是我的仆从,照这样的身份签订『血之契』,那么每时每刻你的血液都像是在沸腾,被折磨得痛不欲生。” “除非让我咬破你的喉咙,吸食掉一部分你的血液,你才能获得短暂的平息。坦白来说,你就像是被我豢养起来的食物,并且最霸道的一点在于——” 艾萨克顿了顿,接着道:“这个『血之契』是我单方面强制与你缔结的。” 对方口中讲述的内容明明如此惊悚,云魏却一点都不感到害怕。 恰恰相反,他觉得此时的艾萨克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像是带着邪气的魅力,猖狂又放肆。 云魏收拢了五指,握住了对方置于他掌心中的拇指。 他也将目光放在自己的左手,平静地问道:“你会和我签订这样的契约么?” 这个问句刚结束,不待对方回答,云魏又急忙补充上了追问:“你会和别人签订这样的契约么?坦白来讲……如果你和我签订,我还能接受。和别人的话,我是真的无法接受。” 一想到有人因为艾萨克热血沸腾,他的心中就不可抑止地生出嫉妒来。 与其让艾萨克去咬别人的喉咙,他宁肯艾萨克咬的是他的。 反正他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 云魏知道自己的想法相当疯狂,但他对艾萨克的喜欢也同样很疯狂。 他绝不同意自己的恋人有除自己以外的、具备智慧的“食物”,毕竟他读过的故事里,大灰狼也会爱上绵羊,美女也会爱上大鹅。 而当他说完后,艾萨克沉默了很久。 对方的大手很顺利地就将云魏的左手包裹了起来,这似乎并不像是牵手,云魏偏头瞧了瞧,他也不知道两个人此刻手上的动作是在干什么。 而就在这时,只听艾萨克接着道:“但还有另外一种『血之契』。” 对方向来清朗的嗓音在这一刻,似乎有些低哑,就像风中颤鸣的琴弦。 云魏抬眸看去,却见艾萨克依然面无表情。对方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眶下落下了一大片阴影,以至于让他根本看不出艾萨克此时的情绪。 “哦?” 云魏不禁配合地发出疑问,不过是一个带着疑问语气的叹词,却开启了对方跌宕起伏的陈述: “依然你是主人,而我是你的仆从,依然是我单方面与你缔结强制的『血之契』,时时刻刻沸腾的却是我自己。” 说到这里,艾萨克倏然看向了云魏,目光锋锐,“你的鲜血将是我唯一的解药,你若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但只要你活着,不管你身在何处,只要我燃烧起我的精血,我就能立刻来到你的身侧。” “我不会与任何人缔结之前的那一种『血之契』,这是我对你先前提问的回答。” 说到这里,艾萨克的俊脸却忽然凑到了云魏的面前。 云魏惊讶地看到,对方烟灰色的眼睛此刻已经悄无声息地转化成了通红的血色,而两颗由犬齿化成的锋利獠牙,也展露在了刻意张开的双唇之间。 只听艾萨克无比低沉地问道:“我可以与您签订第二种『血之契』么?” “云魏,我亲爱的主人。” 第121章 狂笑 艾萨克正在诱惑他。云魏如此想道。 如果放在三个月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同意对方的请求。 他是那样地渴望有人能够永远地陪伴在他的身旁。 他已经在寂寞的沙海里踽踽独行了太久了,“永远不会离开的陪伴”本身,就是他在瀚海里一直追逐寻觅的海市蜃楼。 但艾萨克所说的『血之契』,听上去太像一种折磨了。 时时刻刻为了他的血液而沸腾,只有暂时得饮鲜血才能片刻安歇。而一旦离开了他,艾萨克就会死掉。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样描述,云魏的心情反而沉重了起来。 他认真地打量着对方的血瞳,严肃地问:“这么霸道的契约,签订之后还可以终止么?” “当然不能。”艾萨克几乎立刻答道:“除非我死。” 云魏闻言,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答案:“那还是不要了。” “为什么?”艾萨克有些不解,“原来的契约漏洞很多,而新签订的『血之契』却更加完美。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永远地留在你身边了。” 云魏抬眸,平静地答道:“如果没有契约,你也会留在我身边,你不需要这样折磨自己。” 艾萨克听了之后,却忽然低头笑了起来,两颗森然的獠牙挂在苍白的唇外,更衬得他邪魅而危险。 但他忽然搂过了云魏的脖颈,用力地嗅了嗅,说:“你该不会舍不得自己的血液?” 此刻,艾萨克的声音就回响在耳畔,而云魏的颈侧也能敏感地感受到对方的鼻息,这让他不禁有些战栗。 虽然大脑已经在莫名的刺激中渐渐宕机,神经的反应被迫集中在了尾骨与脊柱,但云魏还是不为所动。 他垂下了眼眸,却是轻轻地拥住了艾萨克。 他说:“那就和我签订第一种契约。” 这句话说完之后,两人之间短暂地安静了刹那。 云魏的下巴枕在艾萨克的肩头,看不清对方此刻的表情。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能够想象出对方坚毅的眸子。 即便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变为了通红的血色,对方眼底的坚毅与深情依然未曾改变。 他绝对不会认错。 只听艾萨克轻轻地说:“云,我是在和你开玩笑的。” 对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莫名的遗憾和歉疚。 云魏轻轻地拍了拍对方光滑的脊背,淡淡地应道:“我知道。” 艾萨克的演技比他还更拙劣,早在对方看向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云魏恋恋不舍地戳了戳眼底下块块分明的背部肌肉,遗憾道:“可惜了,看来这项能力怕是没有用武之地了。” 第一种『血之契』太过残忍,以艾萨克的性子,自然不会跟任何人签订。 而第二种『血之契』,云魏不会同意。他又不是变态,干嘛要折磨艾萨克。 似乎被他的手指戳得有些恼了,艾萨克的背部线条倏然绷紧了,只听他哑声道,“嗯,不过还有另外两个比较实用的能力。” 云魏闻言,顿时坐直了身子,好奇道:“是什么?” 世界的力量总的来说趋向于某种平衡。 既然艾萨克已经被诅咒折磨得那么惨,从中获得的技能按理来说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见自己的契主明显比方才有兴趣得多,艾萨克不禁苦笑道:“一个是类似催眠的能力,『魅惑』。就是我看着对方的眼睛,对方会下意识地相信我说的话。” 这个时候,艾萨克又恢复了原样。 果然还是烟灰色的眼睛要更酷帅一点。云魏暗想。 至于刚刚对方提到的能力,应该很好理解。魅惑的话,算是“猎食”过程中的辅助技能—— 把挑中的猎物哄骗到僻静的地方以便下口。 不过既然艾萨克下定决心不会去捕猎的话,这个技能可能也不一定用得上。 其实亡灵魔法中的『负面暗示』与这个技能也很像,当初云魏在月花城的北门就用了那个魔法命令慌乱的戍卫官打开了城门。 而在艾萨克介绍的时候,云魏正愣愣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出神。 艾萨克连忙道:“不过,我现在可没对你使用『魅惑』。” 云魏顿时回过神来。 他勾起唇角,道:“你也可以用,不过也是多此一举。” 言外之意,不管艾萨克说什么,他本来就都相信。 艾萨克可没上当,他挑了挑眉,说:“刚刚你明明就没相信。” 却说的是,方才云魏没受他哄骗,去签订那疯狂的『血之契』。 “咳。”云魏一滞,不由得轻咳了一声,嫌弃道:“谁叫你演技那么烂的。好了伊萨,时候已经不早了,还有个能力是什么?” 艾萨克犹豫道:“是……我也不知道该叫什么,或许该叫做幻形术?” 他站起身来,迈步朝着门边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已经变成了乔治管家的模样。 确切地说,是对方的身体忽然就矮了下去,然后头发变得花白稀疏,再转过头来时,就已经是一副老眼昏花的管家样貌。 当然了,艾萨克身上还穿着的裤子和鞋子就变得不是很合身,看上去颇为滑稽。 云魏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因为艾萨克的上半身只是缩小了比例而已,看上去就像是只换了个头一样,除了眼睛依然是烟灰色以外,和老乔治几乎一模一样。 然而—— 脑袋下方那精壮的身体依然还是艾萨克的。 原装进口,如假包换。 宽肩窄腰,肌肉紧实。 毕竟少了乔治管家臃肿的身躯,此时的艾萨克看上去就像根大大的…… 豆芽? 见契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艾萨克不由得委屈地叫道: “云,你太不捧场了!我哪里知道他衣服底下是个什么情况啊。” “哈哈哈哈,抱、抱歉!”云魏也觉得自己不该笑出来,他好不容易平息下自己的情绪,但一抬头,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噗哈哈哈——” 救命呐救命! 这到底是个什么大头爷爷嘛! 眼见着身前的契主已经开始笑到捶床,艾萨克的眸光暗了暗。 下一刻,他的头发悄无声息地变得乌黑发亮,五官也变得精致昳丽了起来。 当云魏还在低垂着头,努力想要控制自己很久没有过的狂笑时,却忽然看到自己紧握的拳头上,覆上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隔着打湿的眼帘,他发现那只手格外的眼熟,只是对方的掌心有些微凉,衬得他的手背格外滚烫。 他顿时就像被掐住了脖颈的公鸡一样,瞬间收了声。 云魏缓缓地抬起头来,果然就看到,面前正站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自己”。 第122章 滋养 除了瞳色以外,真的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就连鼻梁左侧的小痣,都被艾萨克完美地复刻,如出一辙。 只是云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那张脸上,居然能有如此活泼开朗和阳光帅气的神情。 云魏的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 而这份复杂渐渐变得更甚,尤其是当他发现对方就连上半身都完美复制了出来的时候。 天知道对方是在什么时候…… 甚至还记在了脑海里! 一股羞恼的热意直达耳后,他不由得生气地喊道:“艾萨克!赶紧给我变回去!” 云魏的声音有些急切,可如此的又羞又怒里,大概九分都是害羞,只有一分是恼怒。 至于恼怒的原因,他自己都一头雾水,极大可能只是虚张声势。 “马上。我先把衣服收拾好,不然可能会弄坏。”艾萨克连声应道。 他转过身,飞快地把其他的衣物褪下,然后重新变回了原样。他走到门口,将房间中恒固的照明术全部熄灭,然后重新回到了床上。 早在艾萨克开始解鹿皮带上的铜扣时,云魏就已经移开了眼。 他坐在床边,安静地听着自己惊人的心跳。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每天被艾萨克这样撩拨,他真的很煎熬。 还好,艾萨克没有继续下去,不然他真的要溃不成军了。 于是当艾萨克回到床上时,云魏难得主动地将对方摁倒。 他的力气当然远远比不过骁勇的战士,只是对方从来不会反抗,反倒会格外配合,于是过程格外顺利。 他的双腿跪在对方的腰侧,上身直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身下默不作声的从者。 “艾萨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云魏有些咬牙切齿,“你是不是……” 不太行?! 不行!云魏发现自己还是说不出口,这实在是太羞人了! 于是他改变了策略,色厉内荏地俯下了头,狠狠地朝对方吻了过去。 艾萨克真的相当配合。 只是……或许他们攻受属性太过分明,即使云魏表面上占据了主动,却并没有占据上风。 但总的来说,这一吻的质量非常高。 云魏一度以为,接下来的一切都会水到渠成了,于是他放心地把一切都交给自己的本能。 先前理智与情感的战斗里,身体向来都在浑水摸鱼。 而此刻直接躺赢的“冠军”,却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只是点点火星,滚滚天雷之下,纵使星星之火,亦足以燎原。 然而,之所以说是一度以为,自然便是当他准备再进一步时,又被艾萨克拦下了。 对方的大手宛如铁石铸成的手铐,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让云魏根本动弹不得。 “我x……”云魏不由得爆了声粗口,他看向艾萨克,问:“你不想么?” 即使是在黑暗里,亡灵法师的视力也能让他清楚地看清对方身体的变化。 仅仅从客观存在的事实来讲,明明身下的人比他更加难受。 在黑暗里,云魏看见对方缓缓地摇了摇头,面上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那神情太过复杂,他根本看不懂,这让他的内心涌现出焦急的烦躁来。 云魏叹了口气,问道:“是有原因的,然后你并不太好意思告诉我。是这样么?” 而对方闻言,却忽然僵住了。 云魏垂下眸,方才心中的涌现的烦躁却散去了不少。 既然已经得到了答案,那他还能怎么办,不如睡觉! 艾萨克坐起身来,有些着急地说:“抱歉,云,我——” “先放开我。”云魏出声打断了对方的解释。 两个人的姿势太过亲密,云魏象征性地挣了挣手腕,然后就看到对方果然听话地松开了手。 “好了伊萨,我真的没有生气。”云魏搂过对方的脖颈,安抚地在对方的下巴处啄了啄,“我只是有些困了,睡觉。” 诚然,好不容易主动一次,要说完全没有挫败感当然是骗人的。 但是,毕竟好事多磨。 以他对艾萨克的了解,想必对方一定是有难言的苦衷。 而他作为对方的契主和恋人,不管怎么样,也要对对方报以信任与耐心。 云魏翻身挪到床的另一侧,慢慢地脱去衣服,却是撩起被子钻了进去。 他想,他所要执着的永恒,可不会被这短暂的挫折打败哩。 但当他躺下好一会儿,却依然没有听见对方传来动静。 云魏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他连忙偏头看去,果然看见躺在被子外面的骑士,正双目放空,忧心忡忡地望着天花板发呆。 黑暗里,对方的鼻梁显现出了峻峭的弧度,就像刀削斧刻的险峰。 只是峰脚处的湖泊太过忧郁,让他看了都觉得心疼。 “伊萨。”云魏不满地喊道。 正魂游天外的骑士果然被吓了一跳,“什么?”艾萨克连忙扭过头。 “陪我睡觉。”云魏说完,就自顾自地侧过身去。 对方好歹是诸元大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剑圣,想必这点悟性应该还是有的。 云魏对艾萨克过于放心,以至于他完全错过了黑暗里,对方眼眸被倏然点亮的光景。 骑士先生熟练地在胸膛表面附上了一层火元素,然后蹑手蹑脚地从被子的另一头钻了进去。 直到两个人重新搂在了一起,两个人才终于彼此暗中松了口气。 今天的艾萨克太过规矩了。云魏这样想道,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抱紧了对方横在他身前的臂膊。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对方开了口,“云,那天在厨房里你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了。” 云魏闻言瞬间睁开了眼,他倏然想起,对方昨天才说,要等到下次才告诉他。 他不禁悄悄地磨了磨后槽牙。 “嗯哼,不必着急。你昨天才说,‘下次’再告诉我。”他重新阖上眼帘,嘴角却勾起平淡的笑容来,“至于‘下次’是什么时候,等我想好了自然会告诉你的。” 呵,总算轮到他给艾萨克上一课了,什么叫做“过时不候”。云魏有些小得意。 他终于可以不被艾萨克牵着走了。 难怪艾萨克那么喜欢捉弄他,这感觉,可真不错! 实际上,连云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艾萨克的温柔滋养下,他冰封的心已经渐渐融化了。 他只是忽然觉得,有很多问题,其实并不需要刨根问底的。 因为已然发生的过往已成历史的基石,而他与身后的恋人,永远站在时间的浪潮之巅,迎着永恒升起的朝阳,陈述着当下的事实—— 他与艾萨克,深爱着彼此。 第123章 约会 接下来的一周里,两人的生活相当风平浪静。 云魏已经基本上实现了炼金术的入门,开始借由席德留下的笔记,学习起一些更为高深的炼金理论。 关于物质的分解与重组,关于元素的湮灭与融合,以及不同魔纹的排列组合等等。 即便如此,每天的日常交货他也没有落下。 他算是真切地明白席德的痛苦了。 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无聊却极其占据时间和精力的操作,只是为了应付来自鎏金家族贪得无厌的索取。 不过短短一周,云魏都在感慨,鎏金家族窃取了他的生命。 如果没有这些日常订单,他可以更好地沉浸在炼金术的无限探索中。 洞察一切的精神力太过奇妙,就像世界上最精确的显微镜,他可以清晰地窥见组成物质的最基本元素如何发生神奇的变化。 哪怕有些材料之间并不会相互发生反应,那也是值得记录下来的结论,为今后的探索留下值得借鉴的经验。 云魏自己都写了好几条他自己的新发现。 而在中途,席德又发来了一次留言。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格外疲惫,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舟车劳顿水土不服,又或许是因为这项不太成熟的发明本就失真严重。 听完对方的留言,云魏这才知道,其实哪怕他就按五十枚魔兽晶核订购原料也没什么。 席德跟鎏金家族那边签订的合同,本来就有需要考虑合理损耗的附加条款。 只是有时候实验室入不敷出,席德不得不接一些外包订单,这才习惯性地考虑上了损耗。 云魏对此不以为意。 反正采购的金币直接从席德留下的小金库里扣,他还是按更加通常的情况,考虑上损耗为好。 不过今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 今天是炼金城每十天一次的『赶集日』。 炼金城中生活着大量的学徒和劳工,哪怕工坊主们希望他们日夜不停地工作,他们也依然还要吃饭的。 但毕竟进出一次炼金城要缴纳高额的税金,于是仁慈的『成交议会』大发慈悲地设定了这个十天一次的『赶集日』—— 方便鎏金平原上的农户们进城来售卖农产品、草药与各类采集到的原料。 不过实际上,这个设置之所以能够得到议会的拥护,原因也很简单: 一来可以拉低城内炼金原料的成本,从而谋取更大的利润空间。 二来鎏金平原的村户们本来也是鎏金家族的私产,变相提高了当月征收的赋税。而鎏金家族就目前而言,确实依然还能左右议会的决定。 三来让疲惫不堪的劳工与学徒们休息一天,之后压榨起他们来可以更加放心大胆。 但无论如何,在这一天,城内大多数的工坊都会直接停工休息。 席德的炼金实验室除外。 鎏金家族的传统就是『不休息』。 他们家族的格言就是『用以呼吸的每一秒,都要创造出与之匹衡的财富』。 因为鎏金家族的工坊这天下午依然会来后巷里取货,所以炼金实验室也不得不配合继续完成那些让云魏抓耳挠腮的日常订单。 而本来,云魏是准备和艾萨克去广场那边见识一下这让炼金城变得生机盎然的『赶集日』的。 算是一次,嗯…… 算是他们两人第一次相当正式的约会。云魏如此想道。 但他看了眼身前堆积如山的成品货箱,忍不住叹了口气。 对鎏金家族的怨念+1。 期待席德早日嫁人的念想+1。 不过,云魏也有注意到,在这天里心不在焉的并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 就连向来兢兢业业的约瑟,似乎也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堪比七级职业者的精神力何其敏锐,加之对方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他自然也有所察觉。 他本来以为对方也是挂念着那难道的赶集日。 但到了现在,云魏又有点不确定了。 现在已经是午后十二点半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大概两点左右他们就可以完成这一日的工作。 如果仅仅是工作的话,对方没有道理表现得如此异常。 于是云魏放下手中的纺锤,转过身去问道:“约瑟,你是有什么事儿么?” 站在熔炉边的助手正在偷偷看向他,猛然被抓了个现行,当即被吓了一跳,结果却是更加用力地挥动着手里比脑袋还大的铁锤,在铁砧上面连珠箭一般来了个三连击。 一把匕首样的轮廓,渐渐出现在了那烧红的铁胚上。 看着对方分明瘦弱的胳膊,云魏不禁在心中发出赞叹。 只见约瑟用火钳将铁胚淬入了水槽里,却是在“滋——”的声响里走过那蒸腾的雾气,来到了云魏的身旁。 约瑟有些窘迫地在皮围裙上擦了擦手,终于还是看向云魏,说:“那个,克劳德先生,我最近在魔法的修炼上遇上了瓶颈,可以请您指导我一段时间么?” 对方亚麻色的头发下,是一双渴求着知识的眼睛。就像诸元大陆上所有这个年纪的平民青年一样,对方的脸上是长期营养不良的饥色。 云魏看了看面前瘦弱的青年,不禁有些犹豫。 他每天已经够忙了。 先不提他自己在魔法一途上还处于学习的阶段,就说他那连轴转一般的日程,如果要挤出时间来帮助约瑟的话…… 要么就要牺牲自己用来修炼的时间,要么就要牺牲用来休息的时间,而后者是属于他和艾萨克的。 可令人难过的是,他真的不是很擅长拒绝。 被动地离群索居、减少社交也就算了,但如果有人向他提出了请求,他很难做到狠心的拒绝。 尤其是当他看到面前的青年在难言的沉默里愈发窘迫,眸子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的时候。 云魏想了想,轻声说:“我可能不是一位好老师。” 他直接把艾萨克的话拿来用了。 一想到和对方的初识,他连眼眸里都是笑意。 但他面上却相当一本正经,只是冷淡地说: “我可以每天指导你一个小时,不过相应的,你要负责完成我没有做完的工作。” 他现在每天大概要在实验室里花四个小时做完每天的日常订单,然后其他四个小时用来自由探索炼金术或是学习席德留下的笔记。 换而言之,如果要他每天指导约瑟一个小时,那么他就只会花三个小时来完成每天的订单。 而约瑟必须负责把他每天没有完成的内容做完。 这是一个相当合理的交易。 云魏淡漠地看向了约瑟,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第124章 温故 “真的么?实在是太好了,克劳德先生!” 但出乎云魏意料的是,约瑟竟然想也没想就应下了。 这不由得让他有些心情复杂。 “那就这样说定了。”云魏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说:“我们抓紧时间,现在就开始。两点钟的时候艾萨克会来接我。” 他率先走到操作台旁较为空旷的桌面附近坐下,开启了他的教学之旅。 “先大致地说一下你的情况,你似乎是一位火系魔法师,已经二级初阶了?” 云魏有些惊讶,虽然他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实力,但是仍然为对方的进步速度感到惊讶。 似乎席德两年前刚收留对方的时候,对方对魔法还是一窍不通。 而他更没想到的是,只有二级初阶水平的约瑟,学习起来竟然如饥似渴。 在一问一答里,时间过得很快。 “通过炼金术,我们已经发现了,诸元大陆上一切的物质构成都是由五个基础魔纹相互排列组合而成的。比如说最基础的火元素,就是由五个三角形的魔纹排列成十字……” “火系的一级法术主要有,焚净术、控火术和火球术;二级法术主要有:火之圈、火之箭、焚火术……嗯,这些法术你已经全部掌握了?” “对了,这本《指南》我可以借给你。不过火系魔法最重要的是对元素的控制力,所以我强烈建议你练习焚净术。” “你说什么程度?当然就是把火元素覆盖在身体表面,但是却不会引燃衣物的程度……我当然没有和你开玩笑,艾萨克就可以轻易做到!” 理所当然地说到这里时,云魏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他再熟悉不过了。 即使光是听见对方的声音,他都会泛起生理性的悸动。 因为他想他,无时无刻。 云魏连忙转过头去,却发现艾萨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到了实验室里,此刻正靠着身旁的储物柜,笑容满面地看着他。 他旋即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不禁有些羞窘,却是睨了对方一眼,不满地批评道:“艾萨克,下次进实验室要记得敲门!” 他的语气虽然严肃而正经,泛红的耳背却出卖了他的心虚。 高大的从者闻言,顿时利落地行了个骑士礼,“遵命。” “太谢谢您了,克劳德先生!”约瑟识趣地站起了身,将桌面收拾整齐,“实验室这边交给我就行了,您去忙您的!” 其实他刚刚就已经看见艾萨克先生进来了,只是对方向他比了个手势,让他不要告诉克劳德先生。 然后他就被迫顶着对方极有震慑力的目光,规规矩矩地听起讲来。 但相反的是,当对方看向克劳德先生时,目光却顿时温柔了下来,那像胶水一样的视线,让他不禁头皮发麻,如坐针毡。 云魏也跟着站起身来,说:“那好,麻烦你了,小约瑟。” 像是被席德传染了,云魏也忍不住在对方的名字面前加上了这诡异的前缀。 不得不说,虽然这本来就是交易的内容,但就这样把工作丢给别人,他还是有些小歉疚的。 说起来,其实刚刚他自己也有不小的收获。 重新整理起自己通过书本与教授们学习到的知识,然后尽可能将其有逻辑地呈现出来,通过这样的一个过程,他仿佛看到自己脑海里的知识排列得更有机了起来。 就像一棵挂满了果实的大树,每一个知识点都不再是独立的知识,而是相互链接的网络。 可能这就是圣人所讲的,『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约瑟也笑了起来,他顺口问了一声,“对了,克劳德先生,您已经是『大魔法师』了么?” 其实他一直对席德大师的两位客人相当好奇,尤其是这位被大师托付了实验室的克劳德先生。 他完全看不出对方的实力水平,却惊讶地发现对方居然只需要一天,就能初步掌握炼金术的入门内容。 而且不论是成功率还是纯度,都是100。 这让他不禁对对方肃然起敬。 他想,能够入得了席德大师的眼,克劳德先生一定也是一位极其强大的魔法师。 于是这让他情不自禁地有了向对方学习的想法。 说实话,与席德大师相比,还是克劳德先生更平易近人一些。 虽然席德大师给了他新生,他自然充满了感激,这是让他无以为报的恩情。 但是如果斗胆去占有席德大师的时间…… 他自己仿佛都能想象到那双碧绿的眸子里的电闪雷鸣。每每他想要开口,他自己都会打一个哆嗦。 但克劳德先生不一样。 对方虽然看上去非常冷淡,但他却能感受到对方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友善和温柔。 而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答应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更是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哪怕仅仅只是一个小时的对话,他也获益匪浅。从对方口中娓娓道来的魔法,竟然不再仅仅只是冷冰冰的晦涩知识,而像是拥有了生命力一般。 那是一种流淌着的魔力,约瑟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去形容。 他想,克劳德先生应该至少是一位『大魔法师』了。倒不是小瞧了对方,只是对方看上去那样年轻,他贫瘠的想象力只能止步于此了。 “嗯……差不多。” 只见克劳德先生愣了一下,却是抬起头,与走到身旁的男友相视一笑。 约瑟看到,两个人极其熟练地十指交扣,并且特意向他展示了手背—— 两人默契无比。 但他不由得瞪大了眼。 因为他无比震惊地看到,一红一蓝两条时之枝纹路清晰地浮现在了二人的手背上,那层层叠叠的枝干层数,在他晃动的视线里,像是筛糠似的数不清楚。 光辉之主保佑! 刚刚出现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一位水系魔导师与一位火系大剑师! …… 走出实验室的二人,并肩徐行,一起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 他们手牵着手,走到了席德漂亮的庭院里,秋日的暖阳格外柔和,洒在逐渐变成红色、橘色和黄色的乔木和灌木丛上,就像是最天然的暖色油画,不论远看近看都很赏心悦目。 云魏正想感慨这天是个了不起的艳阳日,却倏然注意到了宅邸外鬼鬼祟祟的身影。 第125章 马克 席德的宅子无疑是倾注了所有者很多心血的。 而这一点就体现在,从最初选址及宅子的朝向设计时,对方就已经将各种因素考虑了进去。 因此通常来说,除了后巷会定时出现鎏金家族工坊派来的学徒以外,宅子周围几乎是不会看到陌生的闲杂人等的。 于是云魏和艾萨克对视了一眼后,便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去。 他注意到,躲在铁门栏栅后张望的是一位胖乎乎的白发老人,对方戴着一顶看上去有些脏污的毛线帽。 而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对方那硕大的鼻头,就像一头通红的藠头儿。 而对方的脚侧却躺着一个狭长的木箱子,尺寸看上去甚至像一口棺材,反正怎么看怎么可疑。 云魏停下脚步,直到对方的视线与他相接,他才有些惊讶地开口道:“您好老先生,找哪位?” 对方眯起的眼睛醉醺醺的,在看到他的东方面孔时却忽然瞪大了。 “哎哟,先生您好!您瞧上去可真是面生。我是『法神之手』的熟练工马克,来找席德先生的。”马克说着,目光却没有在云魏身上过多停留,反而继续越过铁栏朝宅子里边打望。 云魏说:“那可真不凑巧,席德已经出远门了,可能下周才能回来。” “嗐,那可真不走运!”马克闻言,顿时沮丧地撩了把皮围裙,“都怪我,之前和席德大师约好了,一转头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听上去对方倒像是与席德相识。云魏心下稍微放松了些。 “您这是带了什么东西给席德么?”他好奇地问,又担心箱子里是不是装了危险物品,“方便打开让我瞅一瞅么,如果特别沉的话,可以先放到地下室里去,免得您下次再跑。”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话虽然这样说着,马克却是压低了声音,“是明年参赛用的机傀。” 机傀是什么?参赛又是什么? 云魏虽然一头雾水,但光是那个『傀』字已经引起了他的高度警惕。 云魏寸步不让地提议道:“先打开箱子让我看看,不然我也不好做主直接收进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马克浑浊的眼睛,那双乌黑的眸子却闪着妖异的亮光。 却是在谈吐之间,将一级亡灵法术『负面暗示』悄无声息地发动了。 马克只愣了三分之一秒,就低下了头,他就像醉得更厉害了。 他轻轻地翕开木箱顶板的一条缝来,警惕地望向四周,在确认街道上没有闲人以后,这才悄声道:“嘘,您看,这就是我们工坊的第一版机傀……” 云魏朝艾萨克比了个手势,两人一起朝箱子里看去。 只见木箱里塞满了松软的锯末,而在锯末上面,却躺着一个非常像人的“木偶”。 云魏的瞳孔在注意到那安静躺着的“木偶”时倏然收缩。 昏暗的箱子里,即使是那类似人体的腿脚部分已经足够令人不安。 而最让云魏心中警铃大作的,却是那“木偶”的皮肤表面,哪怕对方用的是人皮,他都不会如此惊慌失措。 那紧绷在『机傀』表面的皮肤如此细密精致,正在淡淡的漏入木箱里的光线的照耀下,反射着冷淡的类金属光泽。 而对这类金属的材质,云魏实在说不上陌生。 混沌生物! 这是八百年前差点灭亡诸元大陆的混沌生物! 当他与艾萨克路过红月城时,就曾经与一只巨大的『咏电之喉』擦肩而过,对方表面那紫色的类金属皮肤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这份印象伴随着他对巨物的恐惧,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尤其是当他从艾萨克的口中听说了,混沌生物接触对应元素会无限增殖的特点之后。 而就连他都一眼认出了那傀儡皮肤的材质,曾经凭借一己之力屠戮了大量混沌生物的艾萨克又怎么会不清楚。 云魏尚在愣神,艾萨克就已经开了口:“好的,老师傅,我们就先帮您收下了。” 他缓慢地阖上了木箱的顶板,就要将整个箱子搬去宅子底下的仓库。 马克不由得有些紧张地问道:“可是……我从来没见过您,您是?” “我是艾萨克,是面前这位先生的仆从。”艾萨克望向了对方的眼睛,却是发动了『魅惑』,“这边已经没事了,您可以放心地交给我们。再见!” 褐发男人秉持着矜持的优雅,别有深意地向对方道了别。 马克不由得挥了挥手,不甚清醒地与云魏两人告别:“再、再见,两位先生。” 嗜酒如命的老师傅感觉他的脑子乱糟糟的。 该死,中午在酒馆点的那两杯酒后劲儿实在是太大了! …… 而眼见那胖乎乎的老马克走远,云魏才默默地叹了口气。 果然,在彻底解决诸元大陆的危机以前,他和艾萨克很难平静地生活下去。 他很遗憾,好不容易可以有一次约会的。 心情虽然复杂,云魏面上却是不显,“走,伊萨,先把这个箱子搬去地下室。” 高大的从者闻言,却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嘴上却应道:“嗯。” 感受到对方的目光,云魏有些不解。 难道他又说了什么不对劲的话么? 宅子地面以上还有老乔治和约瑟,确实只有现在闲置的地下室最适合存放这个箱子啊。 眼见契主依然还在困惑,艾萨克心中痒痒的。他忍不住用大手盖住对方的发顶,爱不释手地揉了揉。 云魏不由得抗议道:“喂!艾萨克,你不要没大没小!” 然而,他的抗议声就这样倏然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艾萨克伸出了另一只手,就在他的眼前,将那个木箱子—— 整个地收入了脖颈上的空间之中。 云魏顿时哑口无言。 啊! 他又忘了,这是个魔法的世界! 谁让艾萨克刚刚抬起了木箱的底部,做出了那么明显的搬运动作啊! 他还想跟在对方背后,默默欣赏一下对方扛东西的身姿呢。 云魏忍不住从对方的手掌下挪开,胡乱地晃了晃脑袋,却是再次不满地瞪了艾萨克一眼。 但不得不说,与地下室相比,时间静止的空间道具更为保险和稳妥。 更别提那个空间道具还是『诸元之心』了。 他难以想象要是在炼金城里也爆发混沌生物的危机会是个什么后果。 他不禁想起维克多说起的在红月城那边面临的相当棘手的事情,还有那侥幸存活的、素未谋面的、负责金云王国的枢机主教。 就像残缺的拼图突然找到了关键的碎片,很多事情一下子就串联到了一起。 云魏不禁有些忧心忡忡。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虚握的手掌却再次被艾萨克牵住了。 对方的手指熟练地嵌入了他的指缝,却是将两个人的手一同塞进了风衣外套的口袋里。 随着隐隐的魔力波动传来,云魏感知到有稀薄的火元素正悄悄地覆盖住两人交握的手,暖意却从手心传达到了心中。 他不解地看向身旁高大的男人,却听对方极其自然地说: “走了,先约会。” 第126章 世界 云魏闻言,不禁有些迟疑,“可是……” 就这样丢下刚才那个老师傅送来的机傀不管,心安理得地跑去约会,这样真的好么? 他的心中莫名地生出负罪感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觉艾萨克正牵着自己的大手用了些力气。 他抬起头,只见艾萨克正认真地看着他,而对方的脸上挂着理解的笑容。 那笑容温和朗润,就像太阳般,仿佛洞察了一切,却让云魏有些无地自容。 二人相望无言。 最终却是高大的从者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凝固的沉默。 只听艾萨克问道:“我们现在着急地跑到地下室,能够想出个所以然么?” 云魏想了想,只能老实地回答:“不一定能。” 对方又问:“空间道具里的时间是静止的,已经被存放于其中的线索,会自己长腿溜走么?” 云魏抿了抿唇,答道:“……不会。” 他知道艾萨克正在努力试图安抚他的情绪,但他确实还是有些不安。 他向来是不善于清空自己的类型。 拿不起,又放不下。 结果却总是让负面的情绪越堆越多,使自己处于不断的内耗之中。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隐忧,骑士先生毫不留情地放出了杀手锏:“那么最后一个问题,请问尊敬的云魏先生,你愿意同在下约会么?”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无赖了。云魏望着艾萨克的眼睛,他发现他很难违心地说自己不愿意。 他当然愿意! 有哪个人能够拒绝和心上人约会的诱惑呢? 尤其这还是两人在一起这么久后,姗姗来迟的第一次约会! 似乎是知道周围没有任何其他人,艾萨克难得地带上了一抹痞气。 只见他胡乱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弄出个凌乱却狂野的造型来,却是邪气地勾起了唇角,诱惑地向云魏问道:“你就说你想不想?” 青春洋溢的气息扑面而来,狂放恣肆而又真挚热烈。 帅呆了。 这一次,他的男朋友竟然嚣张地把酷帅中的酷字猝不及防地推到了极致。 仿佛神经中的弱点被直接戳中,只一个瞬间,云魏便在对方极富侵略性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他咬了咬下唇,移开了视线,终于嗫嚅道:“想。” 黑发青年的声音细若蚊蚋,微不可闻,仿佛坦诚地说出自己心底的真实想法本身,就沾染了不可饶恕的重罪。 但艾萨克偏偏不愿意就此放过云魏。 他懒懒地睨了云魏一眼,却是扬起下巴,极其没眼色地说:“这位靓丽聪慧的年轻人,你刚刚说什么了嘛?我没听见!大点儿声!” 这个时候的艾萨克,是云魏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他想,这或许就是在光辉之战爆发之前,最真实的艾萨克。 不是骑士,不是剑圣,也不是第二皇朝的皇太子—— 而是那个爱逃课、总睡觉、只有二十岁出头的问题学生艾萨克。 但无论如何,对方却依然是深深地喜欢着自己的艾萨克。 对方身上那种无拘无束、张扬恣肆的感觉太过清晰热烈,让他沉闷的内心也跟着变得年轻了起来。 云魏无限宽容地重复道:“我想。” “我想要和你约会,艾萨克。” 这一次,他说得格外清楚,神情认真,郑重其事。 他想,那这次就听艾萨克的。 先全心全意地去与对方约会,再回来一起探讨该如何解决问题。 他又不是鎏金家族的一员,他也需要休息。 想到这里,云魏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似乎变得小了一些。 “这就对了嘛,云。哪怕诸元大陆下一刻就要爆炸,这一刻你也有我陪着。”艾萨克终于收回了那昙花一现的痞里痞气的模样,却是温暖地笑了起来:“不用想那么多,你自己快乐才最重要。” 云魏:“……” 完蛋了。 他感觉他又要被艾萨克弄哭了。 虽然对方最后那句话朴实无华,异常老套,就连他自己也经常会用来对自己进行心理建设。 但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终究是不一样的。 而且对方还不是别人,是他的恋人、他的伴侣,是他下定决心要与之共度一生的枕边人。 为了避免酸胀的鼻腔不合时宜地作祟,云魏轻笑着移开了视线,嘴上却嘲笑道:“有你陪着?你还真是大言不惭,当自己是个香饽饽嘞!” 俊朗的骑士矜持地勾起了嘴角,却是迈开步子率先走了出去。 “不是在下自恋,八百年前,在下还真如阁下所说,是个香……伯伯?”回头看着云魏的骑士皱起了眉头,疑惑地问道:“云,这又是什么意思,我有那么老么?” 云魏忍俊不禁,“当然,你已经八百二十岁了。” “嘿!那你也九十岁了呢。”艾萨克佯作生气地扭过了头,藏在衣兜里的手指却用了劲,“那我不管,现在你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即使是走在前面,可爱的骑士也总是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契主的神情,甚至会刻意地放慢迈开的步子。 虽然在云魏的眼里,对方看起来就是莫名的幼稚。 也莫名的酷帅。 让他整个人即使慌忙地跟上对方的脚步,也心如擂鼓,躁动难耐。 …… 他们从行人寥寥无几的街道,穿过人流如织的主干道,终于到达了人头攒动的东广场。 即使此刻已经是下午,『赶集日』的盛况也是空前的热闹繁荣。 平日里看着都头疼的木箱子随意地堆积起来,就成了一个令人瞩目的舞台,许多满载而归的村民正站在上面又唱又跳,恣意狂欢。 哪怕他们声音走调,舞姿拙劣,但那朴素的欢喜依然足以打动人心。 简单的快乐像无形的波纹一般扩散开去。 整个炼金城像是忽然活了过来。 云魏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座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城市里,竟然生活了这么多热烈鲜活的生命。 “跟紧我,不要走散了。” 耳畔传来艾萨克不放心的叮嘱。 云魏悄悄捏了捏对方硬朗宽阔的大手,示意对方放心。 在这一刻,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贵族,不再是天赋卓绝的职业者,而就是一对普普通通的情侣,在嘈杂喧闹的人群里默默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幸福。 …… 在琳琅满目的货摊区,他们看到了好多格外新鲜的果蔬和放置于冰板上的肉类。 艾萨克似乎总是对食材情有独钟。 但云魏却发现,对方面对那些朴素的村民时,却基本上完全不讲价。 这让他忍不住怀疑,那天艾萨克是不是真的在购买晶核的时候成功取得了折扣。 他正想得出神,艾萨克却凑近了问道:“怎么样,还有什么想要的么,我买给你啊!” 似乎是因为周围太吵的缘故,对方的声音格外的大。 云魏笑着摇了摇头,他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他刚刚已经买了足够多的矿石与草药,算是收获颇丰。 见他真的已经心满意足,艾萨克倏然提议道:“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纵使对方面色苍白,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却明媚而帅气。 此刻,周围的人群正为舞台上的小伙子和姑娘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但云魏却忽然觉得,艾萨克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第127章 双刃 直到云魏在魔晶炮塔的顶端坐了下来,他的心情依然没有完全平复。他看着远方广场上聚集的人群,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 就在方才,艾萨克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他想都没想就跟着对方走了。 结果,艾萨克竟然胆大包天到想要溜上城中矗立的魔晶炮塔。 而且他们所在的这座炮塔,很明显就是城中心最高的那一座,离地大约七十余米。 今天城内是『赶集日』,执勤的戍卫虽然十分懈怠,但看着艾萨克那轻车熟路的模样,要说对方没有提前踩过点,云魏是万万不信的。 然后他们甚至趁着射击孔旁的哨兵转身的空隙,直接飞檐走壁溜上了高耸的塔顶。 云魏从来没干过这么刺激的、丝毫不顾后果的事情。 这可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约会。 “怎么样,景色还不错?”坐在他身后的从者懒洋洋地开了口,如铁的臂膊环过了他的腰间,将他带向对方宽阔的胸膛。 对方的尾音向上扬着,分明带着渴望得到夸奖的得意。 云魏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安心地靠在了对方的前胸,轻声应道:“嗯。” 这一日里,全城的工坊基本都默契地选择歇业,笼罩在炼金城上空的阴霾居然散开了,深秋时节天高气爽,他的视线可以看得很远。 此刻已近黄昏,天地尽皆鎏金。 只见一望无际的平原真的就像镀上了一层金辉,而远方的杜莱恩河则是黄金织成的地毯上,缀满了金箔的绶带。 喧闹的人群明明就在脚下,浮躁的尘世却仿佛离他们很远。 安静的轻风懒懒地吹拂而过,艾萨克的风衣下摆猎猎作响。 云魏的心情忽然就平复了下来。 他侧过头,静静地看着自己身后的男友,对方逆着夕辉的侧颜就像宁静的剪影,那纤长浓密的睫毛似乎是画面中唯一的柔软。 艾萨克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不禁回望过来,问道:“怎么了?” 但云魏不想回答他。 他只是忽然揽过了对方的脖颈,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哪怕身后的从者一开始被吓了一跳,他也格外放心。 因为他相信艾萨克绝对不会让他朝下方坠去。 似乎有细碎的瓦砾沿着瓦缝向下方的屋檐滚落,似乎有归巢的鸟儿正哼唱着眷恋的情歌,云魏却微阖着双眼,尽情地呼吸着来自艾萨克身上的气息。 原来不仅仅只是睫毛,艾萨克的嘴唇也是柔软的。云魏在心中补充道。 他想,最亲密的动作确实就该留在最后。 虽然实际上,还在宅子的门口时,他就已经十分想要亲吻自己的男朋友了。 许是为了补偿这漫长的等待,云魏久久地不愿意松开勾住艾萨克的手。 三个月前的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 有朝一日,他会在鎏金平原的最高点处,半跪在光滑的瓦面上,在近乎疯狂的索求中渴望起天长地久。 …… 当魔晶灯亮起时,云魏却趴在了艾萨克的背上。 狂欢的人群逐渐散去,炼金城又恢复了往日的死寂。来自不同方向的灯光照着两人的身形,在地上映出或深或浅的暗影。 托在自己腿根处的大手十分可靠,云魏却不禁红了耳朵。 明明上塔的时候格外顺利,有艾萨克的协助,他只顾着不断向上攀爬,直至登顶。 但不知是否是在塔顶缺了氧,又或许是他本身运动过了度,下塔的时候,他整个人四肢都在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他根本没法在高塔的外缘自己爬下。 最终,他是被艾萨克抱着回到地面的。 当他终于踩在地面上时,顿时一个趔趄,酸疼不已的大腿依然还在嚣张地罢工。 于是他再次被落进了艾萨克的怀里。 虽然对方的怀抱很让人心安,但云魏是万万无法接受对方抱着他招摇过市的。 而正好上一次,艾萨克对没能顺利背到他耿耿于怀。 最终就成了现在的情况。 云魏的后背上还披着艾萨克的风衣,对方一听到他同意,就兴奋地将外套解了开来,向他露出那平坦宽阔的后背。 虽然艾萨克的身上很冷,但云魏整个人却是温暖的。 他知道,自己滚烫的体温正透过那单薄的面料,将他的心意清晰地传达给了艾萨克。 他放松地靠在对方的后背上,垂眸聆听着两人愈发合拍的心跳。 这是秋日里比丰收更令人愉悦的美好。 …… 回到席德宅邸之后,两人没有下到地下室去,反而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 法神之手派系研发的机傀是一种战斗型的傀儡,被命名为『大玛丽一号』。 云魏正认真看着这款机傀的说明便笺,神情复杂。 “所以,『大玛丽』是用来培训战士的。”云魏将潦草的便笺放回木箱里,神情凝重地对艾萨克说,“这款机傀是雷属性的,特点就是能够自主修复雷属性斗气造成的伤害。” 艾萨克点了点头,显然明白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所以对方的确是提取利用了混沌生物的组织。通过它们无限增殖的特性,来实现缓慢自愈。” 云魏补充道:“嗯,没错,并且他们还通过了特制的手段,对那种特性进行了压制。” 而这显然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起来。 单看这个发明本身,其实是很有利的。 与魔法师和神术师不同,战士的修炼更加依赖刀剑相接的实战。 可实际上,刀剑无眼的实战很容易让尚未成长起来的天才直接报废。 然而,有了这种可以自愈的陪练机傀后,云魏能够想象,未来诸元大陆将批量出现训练有素的战士。 但是,一想到诸元大陆上领主们勾心斗角的复杂情况,再好的发明都会变成剧毒的恶药。 这样的机傀最终恐怕只会沦为某个野心勃勃领主的私产,并为对方训练出一支屠戮四方、扩张领地的近卫。 云魏叹了口气,走到操作台旁的黑板处,圈写出主要的疑问。 “第一,不过短短三个月而已,红月城外的混沌生物是如何走私到炼金城的?” “第二,『法神之手』是如何知道怎样炮制处理混沌生物的?他们是怎样做到的,还是说有人在背后告诉他们的?” “最后,也是对我们来说最关键的一点。”云魏看向艾萨克,缓缓地说道:“鎏金家族与席德,对整件事情是否知情,他们究竟处于怎样的立场?” 第128章 如果 最后这一点才是最令人头疼的。 从暴君卢瑟、尼古拉斯和理查德的情况来看,深渊之主习惯性的手段便是,不断放大某个关键人物内心的渴望,进而蛊惑对方对诸元大陆造成破坏。 既然红月城、月花城与碧璃城都出现了异样,炼金城肯定也毫不例外。 而云魏和艾萨克需要在不打草惊蛇地情况下,尽早揪出深渊之主在炼金城这边选定的『棋子』。 一时之间,实验室里陷入了寂静。 “我都想盲猜一个炼金城的总督海恩斯了。”云魏打破了沉默,他将粉笔放回盒子里,又操纵着水元素将黑板上的痕迹清理干净。 他耸了耸肩,嫌弃地道:“这些天里拜鎏金家族所赐,我在实验室里像驴一样干活,自然是对他们充满了偏见的。” 艾萨克本来神情严肃,闻言却忽然笑了出来,“你是在对我撒娇么?” 云魏顿时有些错愕,这又是哪跟哪啊。 艾萨克不由得摸了摸鼻子,移开了视线,“咳,毕竟,鎏金家族也算是泰穆布朗奇家族的直属封臣。不过,我现在还没有下定决心登基,所以你的枕边风暂时没用。” 云魏:“……” 得嘞,他都不知道他竟然还有当祸水的潜质哩。 而同时,他敏锐地注意到,艾萨克似乎在重新统治诸元大陆一事上悄然改变了态度。 不过被对方一打岔,他原本沉重的心情确实好了不少。 云魏沉思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坦白道:“其实……我主要是担心伤害到席德。虽然席德嘴上是说他对鎏金家族没有感情什么的,但毕竟我们是外人。” 席德到底对鎏金家族是一个怎么样的态度,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而他最担心的事情便是,假如鎏金家族真的与深渊有所牵扯,那么席德的立场真的就非常关键了。 至于席德本人,云魏倒是格外放心。 如果那个丑陋的触手怪胆敢主动接触求知若渴的炼金大师的话,一定会被对方毫不犹豫地大卸八块送入实验室里进行切片研究的。 他正想得入神,却被艾萨克从身后搂住了。 只听对方说:“云,我有一个想法。我想扮作学徒混进『法神之手』的炼金工房里。” 云魏闻言,本想下意识地反驳,话到嘴边却倏然止住了。 艾萨克如今可以幻形变化,本身也会一些基础的一级法术…… 的确是混进那炼金工坊的最佳人选。 只是云魏仍然有些不放心。 他转过身去,正色道:“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不管怎样,伊萨,你的安全必须放在第一位,就算是打草惊蛇。” 眼见对方的衣领有些凌乱,云魏顺手替艾萨克整理了起来。 说真的,他很舍不得让艾萨克单独行动。 但他的东方面孔确实太过引人注目。 现在想来,说不定从他进入炼金城的那一刻起,已经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地里盯上了他。 更何况,席德的炼金实验室这边确实还需要人守着。 见云魏如此认真,艾萨克本想打趣一下对方。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对方那缠着黑布的手掌时,却倏然沉默了。 他郑重地向自己的契主和爱人点了点头,在心中默默起誓,他一定不会再让云魏伤心了。 “哦对了,我得瞧瞧今天席德有没有给我留言。”云魏忽然看到了一旁的记事板,于是连忙将那海螺取了出来。 如果席德已经有给他留言,说明席德已经听到了他上次的留言,那么他就可以放心地进行新的留言。 毕竟这是一款不太成熟的发明,只能靠这样有来有往的交流方式,才能确保之前的信息不会被覆盖掉。 他调皮地向正看着自己的艾萨克眨了眨眼,缓缓向掌中的海螺注入魔力。 然而,刚听清楚传过来的前几个单词,云魏就变了脸色。 只听席德留言道: “沙沙……伯利恒……这边……爆发了……沙沙……瘟疫……” 等他认真地将席德的话听完,脸上的神情也依然十分凝重。 虽然席德也有在留言中表示那对他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但云魏依然忍不住担心。 要知道,这里可是极其落后的中世纪。 希望席德在魔药学上的造诣真的能够力挽狂澜。 “所以,我们还是暂时先不要把机傀的事情告诉席德了。”云魏不禁叹了口气,本来整个事情就说来话长,现在告诉对方也不过是徒增烦恼,反而会让对方分心。 艾萨克却安慰地捏了捏他的肩膀,说:“你觉不觉得时机太过巧妙了。” 云魏有些不解:“什么意思?等会儿,伊萨,我们先上楼去。” 他向艾萨克比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将木箱先收好,两个人回房间再说。 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是真的有些筋疲力尽了。 而等他毫无形象地趴在了大床上,享受着“皇家按摩”的时候,才听艾萨克说: “我只是有一个一闪而逝的想法。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出现在诸元大陆的话,如今的诸元大陆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云魏瞬间就僵硬了。 他之所以能够来到诸元大陆,本来就是阿尔赫精心设计的。 虽然他并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 而他却被对方叮嘱,这个秘密并不能告诉任何人。 但此时此刻,云魏知道,自己方才那一刹那的异样不可能逃过艾萨克敏锐的感知。 然而还没等他想好借口,艾萨克就已经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首先,我会依然在『不朽之棺』中沉眠,或许会如你所说,直接被那个深渊使徒盗走,身死深渊,或者生不如死。” “然后,学院里的众人依然解不开『万法之塔』的试炼,即使理查德未被深渊蛊惑,但当丧尸围城,月花城的覆灭也不过是在顷刻之间。” “至于席德,你们在学院发生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但我很确定,如果我们没有及时赶到炼金城里,他绝对不可能那么轻松地就跟西尔弗回伯利恒去。” “而最终,要么西尔弗被赶出宅子被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城市吞噬,要么当他们终于回到伯利恒时,却只看见瘟疫肆虐过后的惨剧。” 艾萨克的描述实在是……过于历历在目了一点。 云魏不禁打了个寒战。 但他清楚地知道,事实恐怕确实如此。 可宿命的论断将会剥去他赖以生存的真实感,云魏不得不打断男友精彩的发言。 他混不吝地笑了起来,却用下巴蹭着枕头,问道:“这算什么,你把我当成了救世主?” “不,我只是想说,我是何其幸运,终于遇见了你。”艾萨克终于不再忍耐,用力地将身下躺着的契主狠狠地拥入怀里。 他贪婪地轻嗅着对方颈侧温暖陶醉的生命气息,喉头上下滑动着,低声道: “放轻松点,云,一切都来得及。” 第129章 习得 云魏却忍不住用脑袋撞了艾萨克一下。 他笑道:“难怪你跟马克道别的时候说得那么意味深长,在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打算好了。” 原来对方先前口中的“再见”并不是客套的道别,而是不久之后再次相见的预告。 难怪对方这么有底气要拉着他去约会,结果是早就做好了打算。 艾萨克明明已经摁住了云魏的双手,却没料到对方的铜头铁骨。 他好笑地垂下头,蹭了蹭云魏的脑袋,默默地应了一声“嗯”。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云魏的眼睛啊。 ……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艾萨克早出晚归,却只起到了微弱的进展。 毕竟『法神之手』好歹也是仅次于『鎏金黎明』的炼金城第二大派系,一来就顺利打入对方核心的工坊是很不现实的。 艾萨克似乎是以一个落魄贵族私生子的身份,先加入了外围的工坊,蛰伏着等待时机。 对方是这样跟他说的:“我注意到他们下周会送一批硝石粉到库房里,而那里已经先留存了一些木炭和硫磺粉,我可以悄悄策划一次小规模的爆炸……” 只要引发了足够骚乱使出产计划被打乱,让上游的工坊的工期变得紧张起来,他就有机会被紧急征调到更核心的工坊中去。 云魏听了之后,觉得这样做虽然慢了些,但确实更加稳妥。 于是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记录了那三者最理想配比的便笺交给了艾萨克。 至于他本人,则是完全地利用起闲暇时间,在席德的藏书室里完成了部分七元素法术的抄表。 四级的法术他只额外学习了风系的浮空术,掌握了这个法术之后,理论上来讲他可以通过魔法短暂地飞行了。 至于原因,自然不言而喻。 他将主要的精力放在了五级和六级的高阶法术上面。 抄表的五级法术如下(附加上本已完成的亡灵系法术): 【亡灵系】 荆棘骨沼(持续伤害、减速)、夺魂术(直接强制植入命令)、搜神咒(翻看亡者的记忆)、白骨之枪(单体伤害); 【水系】 净海之澄(群体解控、治疗、回蓝)、水之锋锐(群体伤害); 【火系】 烈日之爆(单体伤害)。 其中,他主要是反复练习了水系的『净海之澄』,早在学院的图书馆里他就听艾萨克提到过这个法术。 而当他仔细地阅读了关于这个法术的记录之后,这才恍然大悟。 这个集群体解控、恢复和魔力回复于一体的法术,性价比实在是高得吓人。 尤其是魔力回复这一点,他翻遍了其他所有的高阶法术后,却发现只有这个法术具有这个独一无二的效果。 这意味着,一旦掌握了这个法术之后,他每天用于修炼魔法的时间可以大大延长。 想想也是,水元素是七元素里仅次于土元素的稳定元素,衰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并且非常柔和,能够被人轻易地吸收。 毕竟人必须喝水,却不能够吃土。 而云魏抄表的六级法术则是(同样附上已经掌握的亡灵法术): 【亡灵系】 乐园之门(群体召唤骷髅)、咒术·苏生(操控死者)、凋零圣典(更高级的凋零咒言); 【水系】 浪卷之缚(单体强控)、幻海之心(单体强盾); 【火系】 炙热炎海(群体伤害)。 其中,乐园之门是直接打开通往亡灵位面的空间,从亡灵位面召唤大军,不再需要现成的尸体或骷髅。 这个法术本身很强悍,但考虑到如今亡灵位面已经被深渊淹没,还是不要轻易使用为好。 至于咒术·苏生的话,倒不是真的实现复活,而是短暂地操控尸体一段时间,只是保留了对方原本的实力。 这是『咒术』系列魔法中的第一个,其余两个法术『咒术·狂暴』与『咒术·陷落』则是七级法术。 而他抄表选择的水系和火系的法术,则或许不一定是最佳的组合方案,只是在一位雷电魔导士的藏书室里,这已经是云魏能够找到的最合理的配比了。 而虽然席德的家里,关于雷电法术的记载最多,但要知道,云魏主要是掌握的水魔法。 一般情况来讲,施展水魔法往往会让整个战场都变得湿漉漉的,比如说刚刚提到的净海之澄,就是让充沛的水元素环绕四周。 众所周知,吸附了杂质的水元素被称为溶液,可是会导电的。 而被电击造成的麻木,是对魔法师而言最致命的打击。 说到这里,还要顺带一提的是,云魏终于知道当初在学院里为什么维克多院长可以轻易地让那些蓄势待发的战士们哑口无言了。 对方同样是利用了雷元素的这个特性。 那是七级雷系魔法『震神慑心』造成的群体沉默,他在席德的魔法书上看到了关于这个法术的记录。 难怪成书于第二皇朝的《指南》,记录了『护盾破除』这样的雷系基础魔法,原来雷系魔法竟然一直是在朝着『破魔』的方向在延伸演化。 …… 这一日,当云魏听取了席德最新的留言之后,却是叹了口气。 好消息是因为有精通药剂制作的炼金大师亲自指导,伯利恒领中的瘟疫在蔓延之前,便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但坏消息却是,原本半个月之后就能返回的席德大师,归期变成了未定。 对方具体在忙什么留言里没有详细说明,但云魏能够想象席德究竟能有多忙。 总而言之就是,他被委任这座炼金实验室的周期又要大大延长了…… 云魏只是向对方留言,一定要在明年一月结束之前赶回炼金城。 他先答应过谢慕琅要去碧璃过年,一定不能爽约。 虽然管理这座收支勉强平衡的实验室就像如履薄冰,云魏却没有丝毫怨言。 抛开他与席德的交情不谈,光是对方借给他的笔记和书籍,就已经是无价之宝了。 要知道藏书室里记录的高级魔法,可是万金难求的奥秘知识。 光是席德慷慨地将全部的书籍无私地借给他浏览这份恩情,他就已经无以为报了。 更何况,通过学习炼金术,他对魔法的理解大大地加深了。 不同于魔法书籍对法术的记载,炼金术是对世界本质的洞察,两者就像宏观把握与微观探索,只有结合在了一起,才能避免盲人摸象和管窥蠡测造成的偏差。 正想得出神,云魏却突然听见了敲门声。 他寻声望去,却发现伫立在门口的,竟然是向来都不会出现在此处的乔治管家。 第130章 卑亢 说来惭愧,虽然寄住在席德家中已有一段时日,云魏却与这位老气横秋的胖管家并不相熟,两人基本上没有过任何私下的交谈。 他的喜恶毫无来由,只是觉得对方看向他的视线…… 让他极不舒服。 他倒是听席德说起过,这位管家是跟在对方父亲身边的老人了。 云魏连忙起身走到门边,轻声问道:“乔治管家,出什么事了么?” 他表面看上去十分镇定,内心却不可避免地慌乱了起来,以至于声线都带上了微不可察的颤抖。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艾萨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虽然对方的计划是在明日动手,但他仍然不禁担忧是不是临时出现了什么意外。 “唉,克劳德先生……”乔治管家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手帕,不慌不忙地擦了擦圆圆的脑袋上渗出的细汗,却是欲言又止。 云魏在听见对方的叹息时心都揪了起来,见对方支支吾吾的模样,不由得沉下了脸,沉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来自魔导师的威压不由自主地释放而出,老管家手上的动作像是被摁下了快进键,饶是如此,对方依然一丝不苟地坚持擦完了额头全部的细汗。 被云魏似乎冒着火的视线吓到,翘着山羊胡的老管家哆嗦了一下,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是『家族长』来了。席德少爷不在,我只能请您去招待一下了。” 很明显,他口中的『家族长』,正是席德的亲叔叔、鎏金家族如今的领袖、炼金城的总督、金云王国王室的实际效忠对象—— 海恩斯·鎏金。 云魏闻言,顿时两眼一黑。 即使从未与对方谋面,但之前天天浸泡在席德对对方毫不留情的批评里,他已经给对方戴上了极为厚重的滤镜。 海恩斯,必定不是一个善类。 要知道,席德是这样评价对方的:“精明而冷漠,却偏偏总是对你笑脸相迎,摆出一副慈悲的面孔,做的却是杀人不见血的勾当。” 更何况,云魏已经在心目中,将对方列为炼金城中最有可能与深渊接触的对象了。 但即便心里发怵,云魏面上也没有表现出来。 毕竟不管怎么说,这个消息总比艾萨克那边出现意外什么的好得多。 他一边双手背后,解着自己身上系着的皮围裙,一边对乔治应道:“知道了,我等下过去。” 乔治闻言,躬身行了一礼,却是忍不住提醒道:“千万别让『家族长』大人久等了。” 想到这里,他的额头又禁不住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唉,他说怎么的,席德少爷就不该将实验室交给眼前这位不知礼数的东方人。 连带对方的仆从也真是无礼,天天往他的厨房里钻。 关键对方的菜式还那样的新颖,一下子就将他衬托得黯然失色。 听说两个人还是那种关系,啧,如今当真是世风日下。也不知道席德少爷到底怎么想的,竟然会与这样的人来往…… 这下好了,海恩斯族长要是发起怒来,哎唷! 他年底本就少得可怜的奖金又要大打折扣了。 即使内心唉声叹气,乔治管家依然骄矜地扬起下巴,扭动着臃肿的身躯走远了。 云魏默默地朝对方像企鹅似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虽然不知道对方心中所想,但光看神情,他也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他掩上门,却是拿出了一袭月白色的法师袍换了起来。 因为他从来没有与诸元大陆上的贵族正式地打过交道。 他也没有专门去学过贵族的礼仪。 说来也是奇怪,他遇见的贵族要么就都是要好的朋友,要么就像当时被草傀扎穿的几个高年级学生那样,明显就气场不合。 如果对方要是也是那样傲慢自大的草包就算了。 可别的不提,就他所知,海恩斯·鎏金还是一位七级初阶的大魔导师。 这或许也是如今『法神之手』与『真实之眼』日益强大,而鎏金家族依然能够掌控话语权的根本原因。 无论如何,成为七级职业者,尤其是七级魔法师,就意味着能够发动『禁咒』。 禁咒,即是禁忌的魔法,往往具有毁天灭地的威能,却又一定要付出代价。 只要是禁咒,必定是七级魔法;七级魔法,却并不一定是禁咒,比如说维克多院长施展的『震神慑心』,就只是七级雷系法术。 然而,禁咒也好,七级魔法也好,都是绝对强势的力量象征,代表着至高无上的话语权。 所以,云魏垂眸,仔细地将下摆处的皱褶理顺压平,就让他们以魔法师的身份来进行对话。 毕竟,仅仅从魔力量来讲,六级高阶与七级初阶完全是一样的魔力水平。 而他的精神力,早已达到了七级高阶。 他推开门,缓缓地朝着长廊另一端的客厅走去。 金色的夕阳透过落地窗洒在地面暗红色的地毯上,边缘处的光线融入了锯齿状的阴影,这似乎又是一个天地鎏金的黄昏时刻。 当他终于穿过最后一处拱形门饰,绕过精雕细琢的三角摆放架,走进了华贵冷寂的客厅时,就立刻与一束锐利的视线四目相对。 海恩斯·鎏金正坐在海魔象皮铺设的沙发上。 对方逆着光线靠在沙发背上,坐姿虽然很是放松,却并不懒散,而是带着上位者的气势。 而那视线的,则是一双同样碧绿的眼睛。 这是云魏来到诸元大陆之后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睛。 那碧色分明没有席德纯粹,却又不同于莽林·鎏金的浑浊,更像是一种人造的绿宝石。 睿智冷静,背离天然,只是缺少了人类的温度。 而几乎与那视线同时而至的,却是一股澎湃磅礴的精神力威压。 汹涌而至的精神力冲击没有蕴含杀意,但其中的轻视与奚落却是显而易见的,很显然,这位总督大人并不满意在自己亲侄子的宅邸里被外人冷落那么久。 只是他出乎意料地看到,身前的东方人直接无视了他专门控制了力道的精神力冲击。 在一旁谄媚管家的抽气声里,对方脊背挺直,目不斜视地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施施然落座,却是勾起了浅淡的笑容。 只听对方从容不迫地开了口:“自从我来到诸元大陆,妄图用精神力给我下马威的,阁下是第三个。” 对方的嗓音很低哑,却清晰可闻,就像两个人关系很是亲近,他只是刚好想要说给你听。 海恩斯注意到,对方正不卑不亢地看向他。 那双黝黑的眼睛神秘幽静,深不可测。 第131章 迎新跨年特别篇 【特别声明:】 【本章剧情为2023~2024跨年夜彩蛋,内容独立于正文剧情。】 2023年12月31日,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滴滴——滴!” 在闹钟响起的第一瞬间,云魏就勉强地抬起手臂将它摁熄了。 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牵拉到了他酸爽不已的腰部肌肉,让他不由得老脸一黑。 昨夜他果然还是太纵容艾萨克了。 虽然确实,他也很满意就是了。 没有暖气的房间果然还是太冷了些,他连忙缩回了暖和的被窝中。 云魏原本正待小憩个最后二十秒,却被一旁的男人牢牢地抱在了怀里。 对方的臂膊与胸膛结实而滚烫,让他倏然出了神。 但就只在愣神的刹那,艾萨克已经翻身跪伏而起,趴在他的身前,一路细碎地烙印着向下。 云魏本就敏感至极,对方火热的呼吸让他整个人都痒了起来。 他连忙轻呼道:“伊萨别——” 可才刚一开口,那哑到极致的嗓音却让他讪讪地闭了嘴。 他连忙伸手向下,抱住对方还在妄图作祟的毛茸茸的脑袋,却是团起身来,踢了对方一脚。 好在艾萨克十分听话,立刻就终止了动作。 见对方终于老实了下来,云魏这才松了口气。 他幽幽地说:“好了伊萨,赶紧起床收拾了。今天还有客人要来呢!” 果然只要不是太激动,他的嗓子还是不至于破音的。 “那我暂时放你一马。”艾萨克的脑袋重新从被子里探了出来,却是两条胳膊撑在他的脸侧,悄悄地在他的耳旁说,“给我等到晚上,发发。” 语毕,高大的男人率先从被窝里起了身,旁若无人地褪去了睡衣,径直走进卫生间中沐浴。 即使已经经历了无数次,对方却总会找准时机,蓦然提起那让他羞耻至极的两个字。 他半夜里已经重新洗过澡,早上便不用再去凑那个热闹。云魏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对方的背影,却是揉了揉腰,开始去洗漱台前洗漱。 这是一个相当稳定的『半位面』,最适合用来休息和度假。 今年恰好是一个『回归年』,云魏和艾萨克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诸元大陆,见到了很多要好的朋友。 年轻人们总是太过闹腾,凯瑟琳大帝嫌他们过于吵闹,便把他们“发配”到了这个半位面里自行休假。 云魏已经去过很多不同的星域了。 他一边认真地刷牙,一边在猜想这个半位面的由来。 或许曾经有个少年提笔书写了一大段的世界设定,尚未完成,就将那段文字永远地留在了被淘汰掉的电脑里。 或许一滴琥珀倏然落下,将含苞欲放的花枝整个包裹,又沉淀在了以千万年为单位计算的黑暗当中。 或许是一个星域终于归于寂静,向外不断跃迁的光子仍然在坚持不懈地传递着昔日存在的光影。 或许,这些猜想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但只要不断地有人去想象,就终于能有人猜到正确的结果。 就像早在亚里士多德的时期就已经提出的定理—— 猴子,哈姆雷特,还有打字机。 但他的猜想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围着毛巾的艾萨克已经来到了他的身旁。 对方硬要在他与墙壁之间挤出一个位置出来,却是得意地屈起胳膊,露出了一口白牙。 怎么办,这个男人不但永远长不大,还越来越狗了! 云魏不由得瞪了眼镜子里的对方。 他放好杯子与牙刷,却是转身走向了餐桌。 …… 这是一套装修风格低调的复式大平层,位于城郊的高档住宅区。 胜在一个清静。 即使是在相当稳定的半位面,他们也要遵守最基本的规则,那就是维持住自己的人设。 好在这仅仅只是个半位面,他们的人设的描述词异常简单,仅仅停留在职业上面。 总的来说,艾萨克是一个跨国集团的小霸总,而云魏恰恰是那个集团的东方小股东。 为了得到锻炼,在年底飞到大洋彼岸进行述职报告的小霸总,恰好不好地遇到了他的真命天子,而对方正好要给他的表现进行打分…… 想到这里,云魏忍不住用手捂住脸。 真人剧本杀什么的,对他来说还是太恐怖了一点。 可偏偏艾萨克玩得很开心,他也只能由着对方去了。 他想,他果然还是太宠艾萨克了。 总而言之,他们已经完成了必要的剧本演绎,现在可以安心地欢度三天假日。 虽然第一天有些难以启齿。 但从第二天开始亡羊补牢也为时不晚。 而今天两人邀请了谢慕琅他们前来一同跨年,自然是要做好准备工作的。 入乡随俗,按照现在的时代进程,云魏准备在家里弄火锅。 于是两人又一起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大堆必要的东西。 从电磁炉、鸳鸯锅、碗筷,到棒子骨、牛油、香料,还有各种各样的食材…… 一路上,他们看到道旁的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小朋友和大朋友们正在用夹子一样的模具朝着小轿车顶砌着鸭子军团。 “云,你想玩那个嘛?看起来好好玩!”即使已经走了过去,艾萨克依然还在回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新鲜出炉的冰鸭子。 “我不想。”云魏目视前方,冷淡地澄清。 眼见对方的情绪肉眼可见地耷拉了下去,云魏才缓缓道:“但是我已经在购物平台上下单了,明天会送到。” 果不其然,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瞬间又恢复了神采,甚至还朝着刚刚的小朋友扮了个“明天我也有了你等着”的鬼脸。 云魏默默在心底摇了摇头。 他那优雅高贵的骑士从者到底跑哪里去了啊喂! 不过实际上,艾萨克如今这么自在快乐,他其实也真诚地为对方感到高兴的。 …… 等回到家里,两人这才感觉到时间紧迫。 艾萨克负责吊汤和炒料,而云魏则在一旁打下手。 他现在已经不再是厨房里的定时炸弹了。 虽说刀功、调味和火候都尚有进步的空间,但至少清洗和择菜什么的完全没有问题。 于是他就看着艾萨克将猪棒骨过了沸水,然后与大葱、姜片、花椒、八角和胡椒一同开始加热。 似乎就像有魔法一般,当水开了,对方不过是来回调节了一下炉盘的火力大小,汤汁瞬间就变成了乳白色。 云魏已经将所有的肉菜和素菜全部洗净,然后将蒜剁成蒜泥,香葱和芫荽切成了碎末,分别装到了碗里。 反正蒜和香菜别人看不出刀功什么的。 只要他切得够细。 而这时,艾萨克却轻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好了,云,你已经帮了很多忙了。去厨房外面歇一会儿,我要炒料了。” 云魏点了点头,将围裙和手套摘下,却道:“我去布置调料区和餐桌。” …… 一直忙活到下午,两人终于把一切都收拾妥当。 艾萨克的刀功真的毋庸置疑,所有菜品都被切出了艺术品一般的美感,他们一同将肉菜放到冰箱里保鲜。 云魏不由得感慨:“这么多年过去,现在的人们吃得越来越好了。” 他小时候,家里是很少吃火锅的。 有的时候一年最多只有一次机会。 以至于他每次都会提前隆重地换上新衣服,然后每次回到家里,甚至都不愿意洗掉上面沾染的牛油气味。 那时候的菜品也很单调。 哪像现在哦,五花八门的肉类就不说了,红汤里烫番茄、土豆丝、海带苗,白汤里烫茼蒿…… 都是极其时尚的新菜品。 …… 就在这时,门铃忽然响了。 云魏赶紧从沙发上鲤鱼打挺,趿着拖鞋就朝门口走去。 一边走,他还不忘问身旁紧跟着的爱人,“你猜是谁最先到?” 艾萨克却耸了耸肩,坦率地表示不知道。 云魏睨了他一眼,却是挂起了笑容,打开了门。 只见门口站着穿着休闲服的大学教授,以及即使在假期依然西装革履的商界精英。 最先到的是席德与西尔弗。 说起这两人的相识—— 云魏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某位商界精英回母校演讲,结果莫名其妙走错了教室,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却被严厉的教授以为抓到了早退的学生…… 将两人请进屋里,艾萨克与西尔弗碰了碰拳,直接开起了玩笑,“我记得,今天明明休市。” 西尔弗闻言一愣,却是下意识地看向席德,直接把对方看得红了脸。 这下子,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年轻有为的学者私下里的审美癖好了。 席德狠狠地瞪了西尔弗一眼,转而对云魏说:“我们带了些饮料,果汁、汽水和红酒都有。” 云魏连忙接过对方手里沉甸甸的口袋,吩咐艾萨克把西尔弗手里看上去更重的一大堆收拾好。 他与席德也有一段时间未见了。 此刻,两个人自然很有话说,但他们谈论的却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术话题,而是一些生活上的琐事。 而另外两个亦师亦友的男人,也自觉地走到了阳台上,勾肩搭背的不知道在聊着些什么。 时间很快又向前推进了半小时。 云魏刚和席德聊完玛雅遗址里面月神怀抱着的兔子,就听见门铃又连贯地响了起来。 “我猜肯定是理查德到了,也只有他会把门铃都摁出节奏来。”云魏摇了摇头,吃力地从沙发上起身。 上一次他逞强来了个鲤鱼打挺,结果却差点闪了老腰。果然,对孱弱的魔法师而言,这种动作还是太勉强了一点,尤其是剧烈运动过后。 想到这里,云魏又忍不住剜了眼始作俑者。 对方此刻正好朝他看了过来,接收到他要吃人的目光,顿时表现得十分迷茫和无辜。 但门铃却响得更欢了,云魏不得不先在心里给对方记上一笔,然后急匆匆地朝门口赶去。 当他打开门时,果不其然看到了那双亮瞎眼的银瞳—— 只不过对方此刻正在被谢慕琅摁在墙上胖揍,一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模样。 当然了,哭是不可能真哭的,反正银龙皮糙肉厚。 云魏顿时露出一副“都是你咎由自取”的表情,却还是给面子地道:“谢兄……” “云兄!好久不见!”下一刻,谢慕琅却已经拎着理查德在云魏面前站好了。 云魏连忙招呼道:“好久不见,快进屋里说话。” 天知道这个脑子缺一根弦、全靠一张脸的超模,是怎么跟沉迷极限运动的富二代酷哥认识的了。 在经过云魏时,理查德却突然像变魔术般掏出了一袋零食,感激地递给了对方。 “这是什么?”云魏下意识地接过后,忍不住问道。 坚硬的零食有着咖啡色的粗糙表皮,隔着塑料袋看上去丑乖丑乖的,应该是某种坚果。 谢慕琅捏了捏理查德的后颈,代为答道:“好像叫做吊瓜子,是最近忽然时兴的零食。这家伙老是忍不住嘴,再吃下去就只能提前退休了。” 说到这里,谢慕琅却指了指自己背后背着的登山包,“喏,这里面全是从他那里没收的零食,今天正好全部带过来了——” “什么?!”他话都还没说完,就已经被跳脚的银龙打断,只见后者痛心疾首地捂着胸口,“为夫辛辛苦苦藏了多年的零食啊!” 然而却是在哀嚎声里,直接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拎到阳台上罚站去了。 云魏好笑地摇了摇头,正要关门,结果却在微张的门缝里看见了一双冰冷的蓝色眼睛。 与席德理智的冷静、谢慕琅闷骚的冷峻皆不相同,那双眼睛实在是太冷了,就像毫无感情。 被那样的一双眼睛看着,云魏呆立在原地,似乎就连上前去把门关上的勇气都没有了。 “哎呀,哥,快让开!你可别吓到云魏了。”就在这时,一道令人心安的甜美嗓音在门外响了起来,把云魏唤回了现实。 随着门被拉开,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金发少女出现在了门口,却在看见云魏时惊喜地喊道:“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薇薇安。这位是?”云魏迟疑地问道。 “我叫阿莱约,是位律师。”不等薇薇安回答,蓝眸男子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道。 云魏这才注意到,兄妹两人皆是金发蓝眼,就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只是一个甜美温婉,一个冷若冰寒。 “他是我哥。”薇薇安嫌弃地挤开了阿莱约,却是接过了对方手上的纸盒,对云魏道:“听说这家的糕点不错,我开完会就直接跑去排队了,结果似乎来晚了。” 她已经听见了屋子里热闹的动静。 薇薇安在这个半位面的身份似乎是一位教育心理学方面的专家。 云魏看着正待告辞离开的冷颜律师,想了想,还是挽留道:“阿莱约先生,既然来了,不如一起吃顿便饭,共同跨年?” 同样穿着职业装的律师闻言,垂眸想了想,最终却道:“如此,便叨扰了。” 云魏本来担心,与众人皆不相熟的阿莱约可能会不太自在。 却不曾想,对方与留在客厅里的席德相谈甚欢。 以至于原本在阳台上嬉笑的西尔弗都警惕地回到了客厅里,黏糊糊地坐在席德身边,嚣张至极地宣示着主权。 …… 所有人都到齐,时间也正好来到了饭点。 随着电磁炉开始工作,锅中的汤料渐渐开始沸腾,麻辣鲜香的幸福味道飘满了房屋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什么烦恼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 从清汤红汤,到食材,到蘸碟组合,到举杯相碰的饮料,你总能找到自己喜欢的。 云魏打的是最传统的蘸碟,香油打底,添入蒜泥香菜,再以盐和蚝油提味,因为不太能吃辣,所以还加了些香醋。 再滚烫的食物浸过蘸碟,温度也渐渐地变得适口。 随着喷香热乎的食物入腹,大家伙儿的肚子也暖了起来,来年的日子必定就像这面前的汤锅红红火火。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几度觥筹交错后,到了祝酒的环节。 艾萨克率先举杯,认真地祝福道:“希望各位在新的一年里,得偿所愿,喜结良缘!” “哦哟!你娃真的秀完了整个2023年噢!”众人听罢,顿时喧闹地起哄起来。 唯有云魏坐在艾萨克的对面,在对方一诚不变的坚毅眼眸里,羞红了脸。 又过了好半晌,这个环节终于开始得以继续。 西尔弗在众人的聊天群里连发了好多个大红包,然后起身道:“那我就祝各位在新的一年里,财源滚滚,福气延绵!” 发财这样的好事谁不喜欢呢? 于是众人一边哄抢着红包,一边将气氛推向热烈的高潮! 席德连着点了好几个,却发现自己总是垫底,直到他关闭群聊页面,这才发现小奶狗已经私底下直接转了个“”。 “好土。”他朝对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却在对方憨傻的笑容里败下阵来。 他端起自己的酒杯,却是慢条斯理地道:“那我就祝全天下的莘莘学子们,在新的一年里,逢考必过,学业有成。虽然我还是想说,毕竟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要相信天道酬勤!” 众人纷纷鼓掌。 纵使他们已经毕业,但学习本来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人之珍贵在于思考,因为学习,得以区别于一根没有思想的芦草。 紧接着,理查德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说:“终于轮到我了,那么,作为世界上最好看的银龙,就祝各位在新的一年里魅力长青,漂亮美丽,英俊帅气,最重要的是活出自己!” 他还没说完,谢慕琅就补充道:“有道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谢某便祝各位在新的一年里情操高尚,品德如玉!” 两人的祝词一内一外,却是由浅入深,自是引得众人喝彩。 理查德悄悄凑到谢慕琅耳边,赞叹道:“还是俺老公境界高啊!” 谢慕琅淡淡地斜了油嘴滑舌的银龙一点,罕见地表扬道:“你最后一句,倒是说的还像回事,听起来有那么几分道理。” 突然得到夸奖,银龙整个人都像喝醉了酒,乐得根本合不拢嘴。 谢慕琅嫌弃地扭过头,却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轻轻地勾起了唇角。 轮到阿莱约时,冷漠的帅哥却是一本正经地端起了酒杯,劝告道:“希望各位在新的一年里依然遵纪守法,做一位有益于社会的好公民!” 薇薇安闻言,连忙咽下嘴里的果汁,不忘同时在桌子底下踢了他哥一脚,救场道:“祝各位在新的一年里身心健康,阖家幸福,万事如意,笑口常开!” 众人连忙起身,为这吉祥的祝福碰杯。 “嗨,你哥说的好啊!违法乱纪的事儿,咱不干!”理查德似乎真的醉了,大着舌头,却依然拍着胸脯保证着。 眼见着他就要顺势与阿莱约称兄道弟起来,谢慕琅连忙黑着脸把对方拽到自己的身边。 终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云魏。 云魏想了想,却是举起了手中的椰奶,无比认真地道:“作为你们的朋友,我希望你们永远幸福快乐!而作为一位魔法师,我祝福各位在新的一年里,永远相信奇迹!” 奇迹,就是希望的代名词,代表着永恒不灭的可能性。 他本该笨口拙舌,却被这真诚热烈的气氛深深打动。 因为心怀着诚挚的祝愿,即使没有华丽的词藻修饰,他也能够将最朴素的祝福宣之于口。 …… 时间很快就在欢声笑语中来到了十二点。 2024年到了! 众人纷纷起身告辞。 云魏正待将客厅收拾干净,不料却忽然被艾萨克气势汹汹地扑倒在了柔软的地毯上。 尚且还余一小半的红酒瓶顺势倒下,将他白衬衣的衣领染湿了一大片。 耳畔响起艾萨克炙热的气息,“抱歉,云,我又把你弄脏了。” 云魏哑口无言,在对方的强烈攻势下,他很快也动了情。 但他仅存的理智依然还在矜持地挣扎着,于是他说:“伊萨,我还要打扫——” “通通交给我,但要等一会儿。”艾萨克却是直接将他抱了起来,起身就朝着卧室走去。 云魏忽然就安静了。 因为那双他百看不厌的酷帅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只听对方说:“晚上到了,发发。” “新年快乐!” 他的爱人没有骗他。 快乐似乎已经凝为了实质,向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在一切短暂停歇的片刻,云魏这才终于哑声回应道: “新年快乐!” 【西幻法师版·2024年新年祝福领取处】 第132章 刮目 客厅里落针可闻。 云魏静静地凝视着海恩斯。 在幽暗的圣庭地底,来自深渊的使徒法赫里斯最先对他发动过精神冲击。 而在月花城外,堕落的枢机主教尼古拉斯则以精神力凝为大剑向他斩击而去。 虽然与前两位杀气腾腾的人物截然不同,但海恩斯依然是第三个妄图以精神力对云魏施以颜色的人物。 然而,与前两位不同的是,当这位老奸巨猾的中年男子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力不能在云魏这里讨到好处时,他并没有大惊失色或者勃然大怒。 海恩斯平静地牵拉起嘴角,默不作声地收起外放的威压,平淡地说:“在我面前如此放肆的人,来自东方的年轻人,你也是第三个。” 云魏微点下颌,面无表情地道:“彼此彼此,荣幸之至。” 前两位是谁,他大概都能猜到。 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席德与西尔弗两人了。 然而,对方表现得如此镇定,却让他感到了一丝棘手。 他从海恩斯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远超这个时代的“智慧”。这种智慧不是理性,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处世之道。 对方就像是一位纵横牌场的老赌徒,正在不动声色地计算着他的底牌。 云魏决心直接开门见山,主动掌控节奏。 在毫无意义的寒暄过后,他直接发问:“请问总督阁下大驾光临,是有什么指教?” 对方闻言,却是玩味地哂笑了起来。 只听海恩斯笑道:“指教?那可不敢当。但这宅邸毕竟是席德·鎏金的。” 言外之意便是,云魏不过是一个外人,没有资格站在主人的立场上对他指手画脚。 他虽然在笑着,却是皮笑肉不笑。 狡狐一般的面容下,阴狠的毒蛇悄然露出了毒牙。 “我要更正一下,是席德·尤利乌斯。”云魏却没上他的套,在对方不悦的审视里,平静地陈述着事实,“伯利恒大公应该已经从您那里提请了婚约。眼下他们回到了伯利恒领,只要找到当地的神官,立刻就能缔结神圣的婚约。” 按照封建时代初期现行的律法,以及那个着名的封臣之封臣的三套娃秩序: 不论是席德还是西尔弗,名义上效忠的领主皆来自鎏金家族,一位是炼金城总督,一位是金云王国国王。 可一旦缔结婚约之后,席德就将加入尤利乌斯家族,隶属关系就将发生变更—— 席德与伯利恒大公从今以后将隶属于金云王国的国王。 哪怕金云王国国王作为鎏金家族的一员,不得不听从海恩斯·鎏金的安排,但席德与海恩斯之间的从属关系已经不复存在。 而云魏虽然也只是一位来这里做客的客人。 但在这一点上,即使对方贵为炼金城的总督,也与他地位一样。 噢,不对。云魏想,或许他还要比对方受欢迎一点。 毕竟,没有人会乐意把喜欢压榨自己的甲方请到家里的。 “那又如何?血浓于水,席德永远都是鎏金家族的一份子,我为他感到无比的骄傲。”作为大家长的权威遭到了挑衅,海恩斯顿时沉下了脸。 云魏尚未开口,站在一旁等候的老乔治却是已经无限惶急地抱怨道:“哎哟,克劳德先生,快住口!您怎么敢对海恩斯老爷这样说话的。” 然而,当他说完这么一番话后,却只看到云魏无动于衷地端坐在沙发上。 这让他圆润的胖脸不由得变了颜色。 他正待继续,却从另一边感受到了异常恐怖的威压。高高在上的海恩斯老爷,正在以极其不善的目光打量着他。 在对方似乎要将他扒皮抽筋的目光里,乔治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他原本垂手可得的奖金,正在以一个他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的速度远去。 不,或许他还可能会被海恩斯老爷从这里调走,去管理最贫穷的矿坑…… 活了大半辈子的乔治从来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向来看不起的克劳德,竟然会拯救他于水深火热的危机当中。 此时此刻,打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正是对方倏然响起的天籁—— “『不要泄露自己的情绪,当你从帷幕之后走到台前,你将会面对伤害。唯有深居帷幕之后,方可掌控整个战局』。” 云魏换了个语气,却是用古老的月花腔,背诵起了《统御的艺术》当中的名句。 而这毫无疑问狠狠地扇了海恩斯的脸,因为这正是对方心目中最奉为圭臬的圣典。 看着面目逐渐扭曲起来的总督,云魏脸上的冷笑愈甚,他慢悠悠地说道:“如果阁下依然要在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上面喋喋不休,我可能不会继续奉陪了。” 他的目光凉凉地落在自以为得救了的胖管家身上,却是轻蔑地嘲笑道:“在我们碧璃,主人家正在谈话的时候,哪有奴才插嘴的份。鎏金家族,确实值得为此骄傲。” 这些天来这位老眼昏花的管家一直在他面前趾高气扬,现在更是恨不得狗仗人势地在他背后捅刀子。 那他干嘛要给对方留面子呢? 他又不是艾萨克,装什么大善人。 然而云魏却不知道,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葬送了这位趋炎附势的管家,心心念念的奖金。 海恩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乔治,却是不再端着,转而对云魏道:“年轻人,你可比席德那小子还要伶牙俐齿。但在炼金城,徒逞口舌之利并不算是什么真本事。” 他重新收敛起情绪,却冷淡地说:“无论如何,你代表不了席德。” 但云魏却并没被他吓倒。 他从小就在一个不断否认他的家庭环境里长大。 这种层次的言语攻击,根本无法动摇他的意志。 云魏盯着对方碧绿的眼眸,一字一句地道:“但此刻,我可以代表这座炼金实验室。” 席德委托他全权负责实验室,所以—— “恕我直言,阁下莫非是与那些精明的商人们相处太久,就连谈吐言辞都沾上了铜臭。魔法师的时间相当宝贵,想来在这一点上,阁下也能理解。”越是感受到对方带来的压力,云魏就越是镇定。 在气势上悄然占据了上风后,他直率地点明了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如果阁下想要讨论的是与实验室相关的内容,那就同我开口。如果不是,那么没人更比我们的乔治管家更为合适。” 正在努力缩着肩膀,努力减少自己存在感的老管家突然被点名,臃肿的身体顿时为之一震。 他的心里叫苦不迭。 早知道他该离得远远的,不该来趟这趟浑水。 他更不该看克劳德好欺负,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去蹬鼻子上脸。 对方简直比地狱里爬出的恶魔还要可怖!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在克劳德面前,就连海恩斯族长都只能忍气吞声! 远去了,他的奖金啊!这比杀了他还更令人难过。 要知道,金钱,可不就是他的命根子。 乔治的老脸像酱缸里的腌菜,变得五颜六色起来,却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惨不忍睹地向海恩斯点头哈腰。 “很好。来自东方的年轻人,你让我刮目相看了。”海恩斯点了点头,却是垂下眼眸,看向了自己的左手。 在他的中指上,稳稳地套着一枚闪着璀璨亮光的祖母绿戒指。 作为炼金城的大师之一,这必然也是一件极不平凡的魔法道具。 随着一阵空间波动隐隐传来,一份在羊皮纸上记载的合同,却安静地悬浮在了二人之间的半空中。 第133章 邪术 云魏默默地打量了一番悬浮在面前的羊皮卷,在确定上面没有任何魔法陷阱之后,这才伸手轻轻地接过。 这似乎是一份签订了有些年头的订单,落款处席德的字迹都有些黯淡。 云魏越看,眉头就越发紧皱。 这是一份要求在这一年十二月之前交付的订单,内容是三柄秘银材质的符文大剑,分别要求附魔水与火、雷与冰和风与土三组属性截然相反的元素。 云魏没有学习关于锻造及冶炼方面的炼金术,因而他还没有意识到其中的难度。 让他看得越发揪心的,是订单后面附加的违约条款。 那一连串的零,让他意识到,如果不能按期完成对方的要求,恐怕海恩斯就会凭借这份合同直接扣留所有实验室中的仪器。 对方分明是不甘心席德就此脱离鎏金家族,趁对方离开时也要扒下一层皮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席德的日程板的顶端,画着三把交叉的大剑了。 如果按原先的计划,本来席德在这时候已经回到了实验室里,不管怎么样都是来得及的。 但眼下的情况…… 虽然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泛白的指尖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海恩斯得意地站起了身,踱步到了窗前,满意地欣赏起黄昏时分绚烂的云霞。 他终于还是找回了场子。 早知如此,他就该在一开始就拿出这杀手锏来。根据他得到的情报,席德一时半会儿是赶不回炼金城的。 他本来都快要忘记这份,在对方先前吵闹着要前往红月求学时,一怒之下签订的合同了。 真是从天而降的意外之喜。 由此可见,胜利的果实果然来自于昔日不经意间播撒在土壤里的种子。 他正待开口,挫一挫那碧璃人的锐气,余光却蓦然瞥见院墙与天际相接处,升腾而起的黑色云团。 下一刻,远处剧烈的爆炸声像波纹一样传来,让长廊上的玻璃哗啦作响。 看这动静,一定是城中某个规模不小的工坊发生了爆炸。 “噢天,真该死,那帮蠢货究竟在干什么!”他不由得破口大骂。 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发生安全事故,很明显,下周的周会上那两个烦人的新派系又要以此大做文章,要求对整个城内的工坊出台更严苛的安全措施。 问题就在于,鎏金家族的工坊年代久远,配套升级的成本远超想象。 况且被他精心设计过的生产序列一旦停工,资金链和供应链都会出现问题。 那些别有用心的派系,借口安全是假,借机打击鎏金家族才是真。 他原本好不容易放松的心情,此刻却变得比来时更加沉重。 海恩斯·鎏金此刻只希望,出事的千万别是自家的炼金工坊。 他正准备告辞离开,却注意到坐在沙发上的年轻人依然还在无动于衷地看着合同。 这让他心中浮现出一丝不对劲来。 毕竟,这次爆炸的规模显然不小,就连常年住在炼金城里的老乔治,此刻都捂着胸口跑到了庭院里打量。 莫非是合同上有漏洞? 不管怎么样,海恩斯还是不动声色地开了口:“我听说,你似乎还有一位仆从。” 他目光矍铄地盯着面前叫做克劳德的男子,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细微的神情。 只见一脸不耐烦的黑发青年终于从合同里抬起了头,却道:“噢,你说他啊,现在可能还在床上休息?我昨晚,嗯……一时兴起没有注意轻重……所以,辛苦他了。” 说到这里,对方黝黑的乌眸朝他眨了眨,却让他心中生出一阵恶寒来。 他想起,似乎他曾经听线报汇报过,近年来,碧璃那边是有人会通过这种邪法提升修为的。 完全就是单方面的,强制霸道地索取。 难怪听说那位仆从虽然高大英俊,却总是一脸病色。 难怪对方这么年轻就已经和他站在了同一高度。 但这却让他的内心,无可避免地生出久违的嫉妒来。 海恩斯忍不住提醒道:“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希望阁下能够按时交出令我满意的答卷。” “不是还有半个月么。”黑发男子闻言,立刻收起了脸上促狭的微笑,重新冷下了脸。 可还不待他高兴,对方就又开了口:“您还是先去关心一下城内的事故!” 再次被踩上痛脚,海恩斯狠狠地磨了磨牙,怒哼道:“告辞。” 就再让对方狂上半个月,等到半个月过后,他倒要看看对方怎么收场! 海恩斯怒气冲冲地走出会客室,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面孔来。 在经过那佯装打量着远处烟云的管家时,他冷不丁地开了口,“东方人的那位仆从,今天一直都待在宅子里的?” “嗨,可不是嘛!”突然被家族长问询,专程从客厅躲到庭院里的乔治心中叫苦不迭。 可一想起克劳德今日的表现,他又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他不由得添油加醋道:“您是不知道那两人有多么伤风败俗,每天都在腻歪、搂抱、亲嘴!起不来,根本就起不来!哎哟,要我看,他们迟早有一天会死在床榻上——” “咳!”海恩斯重重地咳嗽一声,不满地打断了一脸兴奋绘声绘色的管家,却是悄声吩咐道:“帮我盯紧他们。” 不待对方回答,他便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外走去,心里却转而担心起了合同上的内容来。 该死,不会真的是上面有什么漏洞? …… 而心事重重的云魏,却从客厅里缓缓地离开,走到了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 不知道今天乔治抽了什么疯,从庭院里回来,还要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反正已经撕破了脸,云魏转过身,面色不善地问道:“您今天很闲?” 乔治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却是阴阳怪气道:“哎哟,论起忙来,当然是比不过先生您了。” 云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道:“我会告诉席德的。现在,请出去。” 他现在心情正在无比烦躁。 老乔治却依然不依不饶,“呵,我是在帮席德少爷看家呢,谁知道会不会少了什么东西。” 他还没说完,就惊恐地发现,实验室里忽然诡异地浮现起了一层薄薄的云雾。 这层云雾阻挡了他的视线,以至于心怀鬼胎的管家完全没有发现—— 当身前的男子转过身时,从半空中森然浮现,将他完全吞噬掉的骷髅虚影。 第134章 血污 在忽然拉长的时间线里,一切似乎都在逐渐脱轨。 云魏不愿与那愚蠢无聊的管家多做纠缠,他直接瞬发了『云雾术』与『恫吓术』,希望获得短暂的宁静。 从身后那终于消停下去的响动来看,他应该是成功了。 然而云魏却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乔治管家正在经历什么—— 炼金城里本就多雾气,从小在这座城市里长大的乔治·格林本应十分习惯。 他只是个爱贪小便宜的普通人,却有幸成为了鎏金家族豢养的猎犬。 但这突然出现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却让他想起了那人生里最糟糕的一天。 那是一个阴天,当他正在厨房里忙碌时,却听见楼上的书房里似乎传来了诡异的响动,那动静声很大,似乎像是椅子倒了地。 就那一声,然后重归寂静,仿佛是他的错觉。 那个时候的他,内心正在为自己打抱不平,因此也没有多加理会。 他明明最想要被分配去鎏金家族的大少爷手底下做事,虽然几经打点,最后却还是被人排挤到了最平庸的二少爷手底下。 不同于野心勃勃的大少爷和低调沉稳的三少爷,二少爷提尔·鎏金相当的平庸,就像鎏金家族变异出来的另类—— 他太多愁善感了。 对方甚至还娶了一位平民女子为妻,于是直接被病入膏肓缠绵病榻的老爷,一气之下剥夺了继承权。 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下一任家族长的位置,不出意外的话,肯定就是大少爷的囊中之物的。 剥夺继承权,其实侮辱的意味更大一些。 这已经是鎏金家族这样的老牌家族里,仅次于除籍以外最严重的惩罚了。 但二少爷却像没事人一样,天天围绕着家庭打转。 乔治·格林想,自己真是太倒霉了,竟然被分配到这样平庸的一个男人手底下做事。 那个时候的他,虽然已至中年,内心依然是有一番野望的。 但无情的现实似乎在冷酷地嘲笑他,看,人以群分,平庸的你只配在平庸的提尔·鎏金手底下做事。 但人类向来不会把自己的不幸归咎于自己。 于是他心怀不满,做事磨磨蹭蹭,最爱呆在厨房里磨洋工,带着近乎无限的恶意,将自己的不满发泄在那盛给主人吃的食物里。 先前说到过,这是一个非常阴冷的日子,当他的洋工终于磨不下去的时候,他拿起烛台,弯腰穿过低矮紧仄的楼梯,步履沉重地上了楼。 当他来到提尔的书房外时,他敏锐地注意到,整个环境里都是诡异的浓雾,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 他第一反应是屋里失了火,正待大喊时,却倏然嗅到了浓郁的血腥气。 明明是第一次闻见这样的味道,可乔治·格林却发现,自己对那味道如此的熟悉…… 那类似金属的淡淡腥气,和金钱的味道如出一辙,是他最喜欢的气息。 于是他大着胆子推开了书房的门,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房屋里似乎刻画了法阵,走廊处的浓雾在房间里就奇异地消散了。 站在门口的乔治却发现,里面的情况惨不忍睹,提尔与那红发女子正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之中。 那位美丽的女性似乎已经断了气,脑袋无力地耷拉在二少爷的怀里。而提尔却还一息尚存,因为他在对方碧绿的眼睛里看见了微弱的光亮。 乔治忍不住怀疑,正是那可怜的女人拼命挡在了丈夫的面前,才让这本应一击必杀的攻击发生了不应有的偏差。 他定睛看去,却看见了提尔喉咙上的伤口,正在朝外汩汩地溢出着浓稠的血液。 很明显,对方伤到了声带,以至于无法发出声音,只剩下喉咙间“嗬嗬”的痛苦呻吟。 但当提尔注意到他的时候,眼里却爆发出了极强的求生欲,乔治发誓,对方的眼神比炼金城夜晚的月亮还要明亮。 只见对方伸出了手指,却是用力地指着书架的高层。 乔治顺着对方的指示,走到了书架前。他用力地踮脚,将那顶层放置的物事取下,才发现竟然是一张金色的卷轴。 哪怕他对魔法一窍不通,他也知道,金色代表了光元素,这张卷轴一定可以救下提尔少爷。 他哆哆嗦嗦地解开了绑在卷轴上的丝带,正要展开卷轴时,却被散落在血泊中的金叶子吸引了目光。 他忽然想起,在北方的黑索王国,离王都不远的映水之泽,活跃着一个杀手组织『血污落叶』。 这个组织相当奇怪,只要给钱就能为你卖命。 但若是说他们贪财,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他们最爱将酬金熔铸成纤薄的叶片,毫不留情地洒在被害者的血泊里。 与其说是贪财,更不如说他们是在享受亵渎生命的快乐。 但乔治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金子。 世人都说鎏金家族富贵至极,但只有他们这些身处其中的仆从才知道,这个家族是多么的吝啬与不近人情。 他哪怕在鎏金家族当牛做马干上一辈子,也绝对挣不到那么多的金子。 那在血污里安静地闪烁着暗光的黄金,似乎正在无声地对他招着手。 于是,乔治忽然改变了想法。 他慢慢地走到壁炉旁,将那精美的卷轴放在了熊熊燃烧的火舌上,任凭烈焰一点点地将其蚕食。 然后,他就在提尔少爷绝望而愤怒的目光里,面无表情地蹲在地上,用手帕将那些细碎的金叶子挨个捡拾起来,擦拭干净后,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他徐徐地掩上门,蹑手蹑脚地回到厨房里,将金叶子全部藏好。 又将那沾上了血迹的手帕,轻轻地丢进了同样烧得正旺的炉火中。 他重新上了楼,面不改色地穿过了那尚未散去的浓雾,却是换了个方向,来到了小少爷的房间里。 小少爷叫做席德,头发是奇异的金红色,但对鎏金家族来说,却像是洗涤不去的屈辱印记,提醒着他们,他们最引以为傲的崇高血统,已然被肮脏的平民玷污。 乔治发现,对方此时正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读着远超这个年龄孩童能够理解的书本。 谁也不知道老爷是怎么被这个孩童蛊惑,竟然将珍藏了多年、传承自第一皇朝的孤本书籍,通通赠予了这个明明应该感到厌恶不已的孙子。 因此乔治向来认为,对方就是天生的恶魔。 而见到他进门,“恶魔”却是放下了手中的书籍,取过放在一旁的靛青色宽檐帽子—— 乔治认识这顶帽子,这是那个红发女人亲手织的。 靛青色的染料来自遥远的伯利恒公爵领,当初为了去采购染料,他还费了好大一番力气。 “乔治。” 戴上帽子的“恶魔”冷淡地对他打着招呼,碧绿色的眼睛却仍然还在恋恋不舍地盯着放在一旁的书,“已经要开饭了么?” 乔治顿时挂起温柔的笑容,轻轻地牵起对方的小手,“是啊,席德小少爷。” “我们这就一起去叫老爷和夫人。” 第135章 毒蛇 但席德却挣脱了他的手。 在那座房子里,就连五岁不到的小孩都敢轻视他,这让乔治·格林分外恼怒。 他弯下腰,再次用力地去牵对方的手,眼里尽是疯狂的怒意。 然而这一次,他的手指尚未接触到对方的手掌,就被对方指尖疾射而出的电流击中了。 这是雷系的一级魔法,『麻痹术』。 在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过来,没有时之枝的他自己,是这个世界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几乎就在瞬间,他半个身子都麻木了,只能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对方拨开走廊上尚未散去的雾气,一步一步走向那紧闭的书房。 乔治的脸上不由得挂起森冷的笑容来。 即使没能看见席德小少爷那一瞬间的表情,可光凭想象,他都能够餍足地在心中哼唱出小曲儿来。 等他终于恢复了行动,再次进入书房时,就看到那小小的孩童正跪坐在双亲的血泊之中。 对方正在使用着魔法,一个接一个地,向那父母已然僵硬的尸首释放着治疗法术。 和那个年纪的孩童完全不一样。 席德没有哭泣,也没有大喊。 他只是双手不断挥舞,朝着两具毫无生气的尸体,不断地释放着法术。 乔治非常惊诧地看见,对方竟然同时使用出了水魔法与光魔法。 但他分明记得,对方明明是雷系魔法师…… 众所周知,时之枝只有一种属性,所以魔法师只能使用一种属性的魔法。 眼前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恶魔』。 他的脑袋里蓦地再次冒出了这个词语。 他看着那被绚烂元素环绕的孩童,竟然第一次从心底涌现出了难以言说的恐惧。 乔治这才发现,死不瞑目的提尔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对方灰败的面部肌肉,在不断涌入体内的光元素作用下发生着奇怪的痉挛,似乎下一刻就将重新复活。 他害怕极了,只能软着腿脚不断后退,当他的脚后跟撞上了门框时,他却惊恐地看见,席德正在缓慢地回头。 跪坐在血泊中的席德,脸上也全是血迹。 那双冰冷的眼睛正毫无感情地看着他,那幽暗的碧色,似乎正通向无边无际的炼狱。 犹如那个黄昏没有丝毫阳光,只有彻目的暗红血污。 乔治忘记了他是如何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逃出那个房间的。 最终,鎏金家族派来了人,而他终于松了口气。 但当他经过那沉默稳重的三少爷时,却被对方叫住了,“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就连光系的卷轴也敢拿来烧掉。” “呵,蠢货。绘制光元素魔纹的月铃兰露,遇到火焰时会散发出血腥的气息——而你现在,就像在那味道里泡过澡。” 完了,被发现了。 乔治无力地跌坐在地,却又被对方用手帕垫着,硬生生地架了起来。 “你可不能现在就倒下呢,先生。” 对方的语气太过神经质,以至于当时的他被吓得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好在对方很快就转移了话题,名为海恩斯的青年居高临下地问道:“你叫什么?” 乔治忙不迭地答道:“回三少爷,小的叫作乔治,乔治·格林。” 只听对方似乎哂笑了一下。 但当他抬起头时,却没在对方的脸上看见任何多余的情绪。 “格林?真是个贪婪的姓氏。”只听海恩斯发出了这样的感慨,紧接着慢条斯理地陈述道:“你今天没有看见任何异状,对?当你上楼时,我可怜的哥哥和嫂子就已经遇害了。” 乔治愣了片刻,却忽然点头哈腰地答道:“是的,三少爷,就像、就像您说的那样。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喉咙都在发紧,就像嗓子快要冒烟了。 他第一次发现,他竟然离死亡是那样的接近。 “真是遗憾。”却听海恩斯这样感慨道,“我那可怜的侄子,孤儿席德,以后就要靠你来照顾了,乔治『管家』——这也是父亲大人的意思。” 乔治只敢捣蒜似的点头:“是,三少爷,都听您的吩咐。” “那么你们今天就搬回祖宅,我会派人为你们收拾出一座单独的小院的。”三少爷跺了跺掌心下的手杖,却是提起脚步缓慢离开。 在与他擦肩而过的刹那,乔治听见对方在他耳畔的低语: “现在就去换身衣服。以及,不要让我失望。” 那声音太过冰凉,似乎早已失去了任何的温度和感情,让他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被冻住了。 直到对方远去,乔治这才发现自己腿间的濡湿。 但他已经根本顾不上自己此刻狼狈的形象了。 他动了动自己起了皮的嘴唇,无声地喃喃道:“疯子……” 整个鎏金家族,全都是恶魔和疯子。 他已经被吓破了胆,根本不敢回到厨房去取藏起来的金叶子。 人本来也不是他杀的。 他什么都没看到…… 是了,他上楼的时候,提尔和那红发女人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死了! 都死了! 哈哈哈哈! 不管不顾的大笑是一剂良药,能将他从灭顶的恐惧中短暂解脱。 但突然,他听见自己心底传来一道幽幽的问话声: “那厨房里的金叶子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浓雾和那年那日的雾气完美重叠,仿佛他又被拖回了那逼仄潮湿的宅子。 而他面前,似乎出现了一双翡翠般的碧绿眼睛,毫无生机地看着他。 不知是谁,正在幽幽地发问。 碧绿的瞳色,象征着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城市最最尊贵的权柄。 死去的提尔,活着的海恩斯,还有成年的席德与年幼的席德,一双双碧绿的眼睛在他的脑海里彼此重叠,就像蛰伏在阴影里,五彩斑斓的毒蛇。 似乎所有鎏金家族的人,都爱躲藏在那身华贵的皮囊里幽幽地发问,就像魔鬼藏在帷幕之后,恶意满满地戏弄着了无生趣的人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厨房里的金叶子,完全就不关我的事儿!”乔治·格林绝望地闭上眼睛,用肥硕的手指堵上自己的耳朵,歇斯底里地吼道。 他的声音太过凄厉,让人毛骨悚然,也打破了实验室中的宁静。 “出去!”云魏厌恶至极地叱骂道。 他只是想要静静。 却不曾想,对方竟然在短暂的收声过后,骤然变本加厉。 这让他本就烦躁的心情雪上加霜。 他驱散了云雾术,却是冷冷地瞪着眼前如梦初醒的胖管家,直截了当地宣布道: “从今天开始,我和艾萨克的餐点会自己准备。但希望你尽量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 说到这里,云魏顿了顿。 他将桌边的一块铁矿石拿在手里,蔚蓝色的光芒一闪而逝,坚硬的铁矿石已经完全变为了黑色的泥浆,正在一团晶莹的透明水球中上下浮沉。 见对方酱缸一样的脸色变得煞白,云魏知道自己的威胁起到了效果。 他冷漠地下起了逐客令:“出去,乔治。希望我们能在席德回来之前,相安无事。” 这一次,对方没再和他犟嘴,却是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了。 望着对方蹒跚离去的背影,云魏脸上却是浮现出一抹深思。 这个管家背后,绝对还有一段故事。 他拽过操作台旁的日程板,潦草地记录下对方刚刚在『恫吓术』的影响下吐露的字词。 “厨房”、“金叶子”。 他盯着这两个词看了半天,却是一头雾水。 然而,此刻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件事情了。三柄符文大剑,才是悬在他头顶的断头斧。 但就在这时,云魏却听见了后门处传来的敲门声—— 三下急促的叩击,以及在一秒停顿后,追加上的轻轻一击。 第136章 款曲 原本眉头紧锁的云魏,在听见那富有节奏感的敲门声后,却是面上一喜。 他快速地踱步到门边,也没打开门,而是同样伸出中指关节,缓缓地在光滑的橡木门板上缓慢地叩击了两下。 做完这一切后,他便直接关掉了实验室的照明法阵,撩起法袍的裙摆就往楼上赶去。 当然了,在带上门的同时,云魏顺手在门框处布下了一个小小的魔法禁制,以免有不长眼的人偷偷溜进实验室里。 臃肿谢顶的管家老乔治,由于今天极其差劲的表现,已经在云魏心中被拉入了需要戒备提防的黑名单。 至少,冲对方和海恩斯眉来眼去的那个劲儿,他是相信对方有在和海恩斯暗通款曲的。 至于有没有暗室欺心、暗度陈仓、珠胎暗结…… 想到这里,云魏恶寒地抖了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算了,这种鎏金家族的事情,还是等席德回来之后自己去操心! 他刚一推开客房的门,就立刻被热情的男友从门缝拉了进去,整个人直接被抵在了门背上。 对方像是心情极好,主动垂下头颅,向他献上了缠绵的一吻。 是的,方前实验室外的声响,就是那天艾萨克准备单独行动时,两人约定的暗号。 既然已经笃定深渊位面的力量已经入侵了这座城市,那么他们所做的一切都要按最坏的情况来考虑。 比如说,认定这座宅子里的所有人都不可信任。 基于以上假设,两人表面上扮出一副荒淫无度的模样,对外宣称艾萨克起不了床。 而实际上,对方却幻形成了其他的模样,偷偷从窗户溜到实验室后门处鲜有人至的暗巷,再又一次变幻身形,前往『法神之手』外围的工坊干活。 当艾萨克回来的时候,就会先在门口敲门提醒,然后原路返回楼上—— 云魏在后门外隐蔽的角落恒固了一个简易的『云雾术』,触发条件正是刚刚的三急一缓敲门声。 有雾气的掩护,一个六级高阶身经百战的战士,没有道理还能被其他人发现行踪。 两人呼吸交缠间,艾萨克用力地吸咬了他的唇瓣一口,却是转而问道:“怎么突然换了身衣服?” 云魏靠在门背上,懒懒地斜了对方一眼,打趣道:“你倒是看得仔细。” 艾萨克正静静地望着他,对方的食指轻轻地刮了刮他的下巴,粗糙的指侧又让他的心底泛起痒意来。 云魏连忙捉住了男朋友不安分的手。 然而艾萨克却俯下头,顺势在他的手背上烙下了轻柔的一吻,低声道:“当然了,谁让你早上赖床不起,皮夹克的扣子还是我帮你系上的。” “还不是因为你昨晚——”云魏闻言顿时脱口而出,当他看见对方眼底的笑意时,这才发现自己中了对方的诡计,于是及时地住了口。 他狠狠地瞪了眼艾萨克,却是叹了口气,说:“你是不知道今天这宅子里发生的事情哦,我都要累死了。” 他推开挡在身前无比碍事的从者,却是拖着双腿走到窗边坐下,恶狠狠地连灌了好几杯凉水,然后将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艾萨克。 关于不速而至的海恩斯、十万火急的订单,还有形迹可疑的老乔治。 云魏不解气地抱怨道:“总而言之,跟海恩斯那个老狐狸打交道,比在实验室里通宵加班还要累。以及,面对乔治管家的时候,其实也不遑多让。” 他真的很奇怪,海恩斯也就罢了,乔治那种人…… 究竟是怎么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的? 整个事情完全已经诡异到,可以编入《诸元大陆十万个未解之谜》的程度。 而他这才注意到,艾萨克居然正在认真地看着自己,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云魏忍不住在对方眼前挥了挥手,“喂,在想什么呢?” “想你。” 艾萨克难得开了个玩笑,旋即正色道:“我在想要不要回来帮忙,毕竟要在半个月里完成三把秘银符文大剑,听上去就很棘手。” 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烟灰色眼眸,云魏舔了舔牙根,故作轻松道:“暂时不用,现在我处于完全没有头绪的阶段,明天和约瑟先讨论一下再说。” 本来今天实验室的工作进展很顺利,云魏很早就同意了对方下班回家的请求。 眼见艾萨克还在担忧,云魏连忙转移了话题,“那你呢,你看上去心情很不错,莫非进展非常顺利?我都没来得及问你呢,不是本来准备明天再行动的么?” “计划赶不上变化呗,预订的粉末提前送来了。”艾萨克得意道:“反正从结果来看非常不错。造成的动静比预想还要大,而且……” 说到这里,高尚的骑士犹豫了刹那,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道:“爆炸比我预想还要强烈,连带着把隔壁的库房也炸塌了,结果,貌似那掩人耳目的房间才是他们真正的贵重品存放库。” 云魏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接过了话头,“这么说来,『法神之手』的确相当可疑,不然没必要大费周章设置这种『疑库』。” 艾萨克轻应了一声,接着道:“反正这样一来,他们第四季度的生产计划就全部乱套了。我现在呆的工坊,坊主已经吩咐过了,明天一早就要进行考核,挑选些熟手去上级的工坊帮忙。” 云魏说:“那可算不错,这条线索终于取得进展了。可惜你没看见,当时海恩斯的脸色有多难看。” “所以,继续努力。实验室这边我先自己努力想想办法。”他感慨道。 总算有了一个好消息。 云魏站起身来,却是往床上一扑。 他今天坐太久了,腰酸背痛,此刻只想放松地趴在床上。 云魏抬起下巴,看向还在窗边端坐的从者,忍不住道:“伊萨,我饿了。” 艾萨克腰背挺直,正一本正经地盯着云魏,却是不确定地问道:“云……你是在,撒娇?” 对方的目光越发炙热了起来,隔着好几米的距离,最终把云魏的耳根都点燃了。 云魏把脸埋在枕头里,却是理直气壮地道:“是啊!不行嘛?我、我一会儿还想找你帮我按按腰哩!” 他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天知道他昨晚怎么做了那么离奇的梦。 两个人一起跨年过元旦什么的…… 具体的情节在梦醒时分就已经模糊不清了,只有那两人间疯狂的互动过于真实,进而让他回味无穷。 以至于他昨晚大半夜开始发癫,最终被艾萨克狠狠地惩罚。 唔,可是那梦境真的好真实,还有那么多亲密的动作。 打住打住!好羞人哦! 云魏不禁屏住了呼吸。 露出的眼睛在对方带着笑的“遵命”声里渐渐泛起朦胧的雾气。 会有那么一天的,他与艾萨克。 嗯,一定会的!云魏如此想道。 第137章 秘银 第二天一早,云魏就找约瑟说了三把秘银符文大剑的事情。 羸弱的助手闻言,肉眼可见地陷入了慌乱,尤其是当他听说不能按期完成订单,很可能会导致实验室被查封的严重后果之后。 “克劳德先生,我们一定要想办法。”约瑟的嘴唇上下颤抖,无比紧张地说:“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让总督阁下查封掉实验室。” 云魏见状,轻声安慰道:“先别急,麻烦你先将冶炼和锻造的笔记整理出来给我。” 也许是无知者不畏。 他现在对那方面一窍不通,反而没有那么着急。 何况哪怕他心里十万火急,也是不能在本就容易六神无主的约瑟面前表现出来的。 “是,克劳德先生。您稍等,我这就去拿。” 约瑟连忙点头答应,飞快地跑向了一旁的资料柜。他跑得极快,整齐的亚麻色头发都在空中有节奏地摆动了起来。 趁对方找资料的功夫,云魏迅速地处理起了当天的日常订单。 是的,来自鎏金家族无止无休的日常订单也是障碍,他们接下来半个月必须尽快处理完这些棘手的日常工作,然后加班加点地把时间挤出来,思考如何铸成合同上面要求的大剑。 三把秘银符文大剑,每一把都要求附魔两种截然不同的元素。 众所周知,截然不同的元素相逢时,要么会悄然湮灭,要么会剧烈爆炸,这取决于它们的活化程度与元素量的配比。 云魏一边思考着,一边熟练地取下悬挂的草药,麻溜地将其捣碎研磨成粉末。 当他完成了大约三分之一左右时,约瑟气喘吁吁地来到了他的身前,“好了,克劳德先生,相关的笔记我已经帮您整理好了,就放在那边的操作台上。” 云魏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看去,却看到了三沓整整齐齐的实验记录,还有装在两个木箱里的羊皮卷手稿。 他点了点头,对约瑟道:“那这边的事情就先交给你了,以及接下来半个月,要辛苦了。” 对约瑟而言,这间实验室就是开启了他截然不同人生的关键。 因此对方对这间实验室的感情远比云魏要深得多。 以至于即使面对云魏要求加班的请求,约瑟也二话不说地应下了。 “嗯,请尽情吩咐我!”羸弱的助手接过了云魏手里的研钵,却是主动问道:“克劳德先生,还有什么安排么?” 云魏想了想,说:“可以先将铸剑需要的材料整理出来,我想,可能我们需要先看看秘银矿石是否足够……” 他说着说着,却是慢慢住了嘴,因为他又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快要溢出的慌乱。 只听约瑟说道:“秘银矿非常稀少,确实需要提前订购,我不确定地库中的矿石还够不够。您先忙着,我这就下去清点!” 不待云魏回答,对方就已经一溜烟地跑走了。 云魏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没有拦住约瑟,比起在实验室里胡思乱想,忙碌起来或许于对方而言更加心安。 他走到操作台边,飞速地翻看起了席德的笔记。 看着看着,他就不禁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发现,诸元大陆的冶炼技术何其落后。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大部分民众日常使用的依然是石制与木制工具,只有在少量大领主的庄园里,过渡到了青铜器具的阶段。 当然了,职业者们的武器和防具是一个例外,而这方面的需求,推动了炼金术在这方面的发展。 因为魔法师的火焰可以轻易地熔化坚硬的矿石,从中提炼出他们想要的金属。 而其中最常见的,便是红铜、青锡、玄铁、秘银与氪金这五种特殊金属: 前三者可以添加在普通的金属中,形成特殊的合金,用于铸造战士的武器,使武器更为轻便、耐用或锋利。 后两者则因为独特的元素亲和特性,通常用来雕刻魔纹或者制作附魔武器。 而同样的,秘银与氪金也由于产量极少的缘故,在价格上更加昂贵。 这样说来可能还不够准确。 秘银矿还好,通常伴生于白银矿的附近,相对来说,在黑索王国与极北荒原较为常见,产出也较为稳定,现在炼金城中的价格大约为每克五十金币。 而稀有的氪金,则只比传说中的九大『神异金属』好上一点点,平均每三十年左右终会听闻,被诸元大陆上的某个矿坑汇报发现。 但即使只添加哪怕十克不到的氪金,整个装备都会发生惊人的质变,关于具体的变化则是众说纷纭,云魏没有细看。 至于价格,则是有价无市,通常只能在昙花一现的地下拍卖场中见到—— 因为每次随着氪金的出现,必然会掀起一场震撼整个大陆的腥风血雨。 而席德所在的鎏金家族,正是得名于这稀有的“氪金”。 席德的笔记非常全面,但却需要云魏从中筛选出对当下最有用的信息。 云魏快速地过了一遍第一沓笔记,发现其中最有价值的情报却是,诸元大陆上对秘银武器的定义。 因为秘银实在是太软了,做成武器一定是添加到其他金属中形成合金,否则轻易就会卷刃。 在最通行的定义里,一件武器中,只要含有超过10的成分属于秘银,就可以被称为秘银武器。 云魏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一旁地面的矿石箱上。 他望着里面那些泛着红芒的粗糙矿石,却是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门口却传来了约瑟的喊声:“克劳德先生!” 对方正双手捂在膝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云魏连忙放下笔记,起身走了过去,“怎么了?” “我、我刚刚翻遍了整个地库,只找到了三块秘银矿石。”约瑟用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液,接着道:“按我的估算,从中只能提炼出大概三千六百克的秘银。” “一把大剑最少需要多少材料?”云魏抿了抿唇,却是快速地补充道:“合金材料全部按最轻便的红铜考虑,剑形挑选最轻便的形制,用于仪式的那种。” 如果短时间不能获得足够的秘银,那就必须要把剑的整体重量打下去。 反正,只要其中秘银的含量超过10,就能称为秘银大剑。 约瑟并不傻,立刻理解到了云魏的意思,顿时又朝实验室的另一头跑去。 对方的声音在倏然间,又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与干劲: “我明白了!您稍等,我这就去将常用的剑范全部找出来。” 第138章 变通 所谓『剑范』,其实是一本记载了诸元大陆上面常见武器形制的图集。 毕竟炼金术师通常是魔法师,并不熟悉战士们所需要的武器。 而炼金城既然已经将武器买卖做成了生意,势必就要迎合市场,满足职业者们形形色色的需求。 顾客究竟是需要细剑、重剑、战锤,还是需要连枷、战斧、长矛,每种武器各自有独特的要点,而为了追求最大化的利益,自然是要实现大量生产,而非单独定制。 通过把各种常见的形制都绘制在图集上,即使是从没经历过战斗的学徒,也能在炼炉旁依葫芦画瓢地,制作出差强人意的武器来。 云魏接过约瑟递过来的异常沉重的『剑范』,却是转身放到了操作台上。 他注意到这本图集是在削得极薄的桦木板上刻绘的,背面似乎已经被磨得格外光滑,就像盘上了一层细腻的包浆。 两人一起慢慢地将图集翻动起来,很快就找到了重剑的部分。 云魏朝上面刻绘的图案仔细看去。 他们的目标是『贵族仪用重剑』,相比战斗用的重剑来说更为轻薄,两侧刃口均向内弯曲出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剑面则取消了血槽,代之以华而不实的装饰性纹饰。 在记录着尺寸的图例旁边,则是一个表格,上面分别记录了以铜、铁、铅、锡、青铜、白银、黄金以及红铜、青锡与玄铁铸造此武器所需要投放的金属重量。 云魏快速地扫了一眼,发现确实红铜的重量最轻,按旁边的数字来看,一把这样的装饰用大剑,需要的红铜大约为克。 这样说来,他们大概还差720克的秘银。 如果按市价50金币一克来算的话…… 把他和艾萨克全都卖了也是买不起的。 眼见约瑟还在掰着手指头计算,云魏忍不住直接告诉对方结果:“我们还差720克。每把剑差240克,或者说最后一把剑差720克。” 约瑟愣了片刻,云魏正以为对方又要陷入慌乱,然而却听对方赞叹道:“您真不愧是碧璃人,数学计算什么的,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听见这样的称赞,即使他此刻心中烦闷,云魏也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嘴角。 这些不过是前世小学水平的基本加减乘除罢了。 云魏拍了拍手,轻轻地合上了面前的图集,“好了,今天就先这样,至少我们的红铜矿石储备完全足够。现在,让我们先把今天的日常订单解决掉。” …… 下午送走约瑟过后,云魏一边坐在实验室里翻看着席德留下的笔记,一边等待着自己尚未归来的男朋友。 随着阅读的逐渐深入,他有些理解为什么席德对掌握『形态拟造』这个亡灵法术这么执着了。 这个世界的冶炼技术发展进程,竟然连他前世时的春秋时期都不如。 只有极其少数的魔法师,能够通过熟练运用火系法术,将金属熔炼成液态然后浇筑至模具中,席德就是其中之一。 对方觉得棘手而浪费时间的模具,对于这个世界上9999的人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未来。 因为实际上,绝大部分的炼金工坊,还在绝望地使用着成本高昂的『块炼法』—— 将矿石在炉子里烧红取出,然后拿着大铁锤反复炼打,逐渐敲打为武器的雏形,整个过程费时又费力,而材质中还含有极高的杂质。 所谓百炼成钢,就是如此。 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铁器根本无法在诸元大陆上普及。 然而,与技术发展完全相反的现实却是,玄铁与铁矿是诸元大陆上最常见的矿藏。 职业者们用的武器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普通的民众,他们只能用简易的木制与石制工具替代。 而在工坊中便能够实现的冶炼,往往就是铁与玄铁以外的金属。 就像秘银和红铜,它们的熔点并不高,即使是通过实验室的炼炉,云魏也能得到纯度较高的合金。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更加高昂的价格。 如果不是因为订单的缘故,哪怕仅仅只是一把用纯红铜铸成的大剑,也超过了一般职业者能够负担的价格。 云魏缓缓地放下第二沓笔记,长长地叹了口气。 即便解决了原料和锻打的问题,关于怎么附魔两种截然相反的元素,他还是一筹莫展。 今天已经学习了太多的知识,他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的。 他有些犹豫地看了眼第三沓笔记。 虽然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但如果让他今天就把这些笔记全部看完的话,他觉得,恐怕就连最开始的盲目乐观,也要完全消散了。 “笃!笃!笃!——笃。” 好在这个时候,他终于听见了那熟悉的叩门声。 云魏顿时如释重负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后门处,轻车熟路地回应了两声。 …… “呼,具体情况就是这样,累死我了。” 云魏丧气满满地趴在床上,向身边的男朋友抱怨道。 他委屈极了,说:“差了七百多克秘银诶!我家乡有一句俗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连原料都不够,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完成订单。” 在昨天他已经给席德留了言,但对方明显已经忙得天昏地暗了。 整整一天过去,完全没有任何回复。 艾萨克默默地捏了捏云魏的肩膀,却提议道:“要不然,我们偷偷溜进鎏金家族的库房?” 感受到脖子根儿处传来的那股酸爽,云魏忍不住叫道:“哎,轻点儿……” 他偏头睨了对方一眼,否定道:“不行啊,这样风险太高——喂!不行不行!你还是用点力气,太轻了我痒得很。” 艾萨克果然越来越坏了。 想想也很正常,好端端的一名骑士,偏偏要伪装后混进炼金城的工坊,沾染上一些以实现目的为导向的思维习惯也很顺理成章。 只要对方秉性的正直没有改变,云魏并不介意自己的另一半变得变通一点。 毕竟老是恪守那么多戒律,真的会活得很累啊。 话说回来,虽然他也对鎏金家族意见很大,但对方毕竟是传承了近千年的老牌家族,就这么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溜进别人家的库房…… 未免也忒心大了点儿。 除非他们真的走投无路了,倒是可以一试。 肩颈部传来的力道终于不轻不重了,随着对方的指关节不急不慌地挤压推按,满溢在肌骨之中的、一天里积累的疲惫仿佛也被对方从容地赶跑。 他想,艾萨克不愧是悟性极佳的战士。 云魏微眯着眼睛,有些昏昏欲睡。 “伊萨。”他懒洋洋地叫着对方的名字,却是问道: “你说,我该从哪里搞到那么多的秘银呢?” 第139章 鱼钩 云魏本来也就是嘴里随意念叨罢了。 在他看来,最好的解决方案还是席德看见留言之后,赶紧从伯利恒赶回来。 以他对席德的了解,对方不可能毫无准备。 这也是他到现在为止没有方寸大乱,最重要的底气所在。 但没想到,艾萨克竟然忽然暂停了手上的动作。 只听对方低声道:“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倾倒了很多炼金城的废品,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从里面提炼出秘银来。” 毕竟他现在已经是一位相当熟练的炼金学徒了,对炼金城里工坊的运作很是了解。 他告诉云魏,由于炼金过程当中难免会产生失败品,对这些废品的处置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但『成交议会』竟然大发慈悲,允许各大工坊每天将废品送至靠近城南的一个露天堆放场中。 之后交由鎏金家族统一处置。 “走走走,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 云魏闻言,顿时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拽过搭在一旁的衬衣,忙不迭地穿了起来,却是蹬上皮鞋来到了窗边,兴致盎然地看着自己的从者。 炼金城中有着数以百计的工坊,每日产生的废品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而他从艾萨克的描述中隐隐感觉,从废品中提炼贵重材料真的大有可为。 毕竟…… 以他对鎏金家族无利不起早性格的了解,对方可不会平白无故地“大发慈悲”。 看着心上人跃跃欲试的模样,艾萨克忍俊不禁,他不由得提醒道:“我们还是换上深色的衣服。” “也是,还是不要引人注目为好。”云魏闻言点了点头,从空间中取出了当初在学院第一晚用到的夜行衣,递给了艾萨克。 然后他自己也走到一旁,迅速地更换了起来。 两人飞快地换好了衣服之后,艾萨克抬起了窗户,示意云魏先下到巷子里。 云魏随手挥出了一片掩人耳目的云雾术,却是斜了他一眼:“你就不能带着我?” 他的『浮空术』虽然完成了抄表,但是基本上没有练习的机会—— 要知道炼金城里魔晶炮塔林立,忽然升空的法师简直就是移动的靶子。 他并不想在艾萨克面前大出洋相。 再说了,反正对方本来就那么喜欢把他搂在怀里,现在不用,更待何时。 然而他却不知道,他无意间说出的话语,对窗边的男人来说影响有多么大。 艾萨克最近一直都在忍耐。 他有些后悔。 那个晚上云魏是那样的热情,但他还是拒绝了对方,他自己都能清楚地知晓,这对云魏来说将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 而造成的后果他也看得非常明白,这意味着,云魏将永远不会在那方面对他主动,除非他告诉对方时机成熟。 可事实上,就连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恰当的时机。 他自己也处于一个相当纠结的状态。 一方面,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云魏对他的诱惑越来越大。 除非有人和他一样完全失却嗅觉和味觉,否则绝对无法理解,八百年中唯一的色味究竟对他而言,具有多么强大的诱惑。 但另一方面,越是如此,他越是迷茫。 随着时日推移,他的身体愈发渴望着自己的爱人。 与之相反的,他却越来越不懂,这一份渴望,到底是出于自己对云魏的爱慕,还是出于那个寄生于他时之枝上的石盘,那改造了他的血红色力量。 倘若是前者,那他将没有任何犹豫。 可倘若是后者,那无疑将是对云魏的欺骗,是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的行为。 可悲的却是,他很难得到答案。 尤其是当云魏放心地依赖他的时候。 每当看见对方恬静的眉眼,艾萨克就在心中,万分唾弃着自己不断涌动升腾的欲念。 他很担心,担心云魏爱的就是自己身上克己自律的特性。 而倘若自己放纵的一面暴露在对方眼前…… 艾萨克很担心,云魏对自己的爱意会不会渐渐消减。 随着他对云魏越发深入的了解,这份不安也在日益增长。 曾经的他可以轻易地挑动对方的情绪,但现在,情况似乎完全反了过来。 就像那一天,当他终于想要鼓起勇气,告诉对方厨房里问题的答案时,对方却已经释怀了。 这让他重新意识到,自己对云魏而言,并不是那种非要艾萨克不可的存在—— 就是说,哪怕他忽然向云魏提出了分手,对方或许会难过,但是绝对不会多做挽留。 而如果是云魏向他提出分手的话,哪怕他就是用绑,也一定会将对方留在他的身边。 这是一份不平等的爱。 而他心底不由得生出不甘来。 这让他愈发唾弃起自己来,他觉得自己的心灵肮脏卑鄙,完全配不上云魏。 艾萨克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患得患失。 若是八百年前,有人告诉他自己有一天竟会如此多愁善感,那他肯定会毫不客气地用大剑将对方干翻在地,嗤笑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可事实却是,他的确成为了天方夜谭的主人公。 尤其是他总是会克制不住地将对方拥在怀里。 而每当看见对方毫不设防的模样,他就对自己的卑鄙认识得愈发清晰了一层。 就像刚才,云魏如此坦率地脱得一丝不挂。 而他却控制不住地,望着窗户上的玻璃,看得出了神。 可玻璃不光倒映出了对方纤瘦白皙的身体,也忠实地倒映出了自己脸上求而不得、格外狰狞的神情。 身体的异状尚未完全平复,他只能借由抬起窗户来掩饰起自己的不堪。 但就在这时,他的契主,他的此生挚爱,却再次向他撒起了娇。 对方那斜斜看过来的目光就像鱼钩,风情万种的诱惑间蕴藏着致命危险,而他心甘情愿化身为被对方钓起的鱼儿。 烟灰色的眸底汹涌着如夜的暗色,艾萨克哑声道:“带你。我这就带你下去。”我的宝贝。 最后的称呼太过放肆,自感卑弱的骑士根本不敢叫出口。 第140章 坩埚 等两个人再次回到房间时,已经过了午夜。 云魏是累得够呛。 但一想到存放在空间里,满满当当一抽屉含有秘银成分的零部件,他又忍不住心生欢喜。 正如他和艾萨克所料,夜深人静的城南堆放场,竟然满是鬼鬼祟祟的人影。 负责指挥劳工与学徒们在废料中分类挑拣的,正是那日在城门处见过的莽林·鎏金。 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所有人都穿着深色的斗篷,以至于云魏和艾萨克异常顺利地混进了麻木的人群之中。 在恰当的时机里,他直接端过那装满了秘银分类的存放抽屉,然后悄无声息地放进了自己的空间内。 艾萨克在另一头趁机制造出了一场无伤大雅的小混乱。 当所有人都停下手头的工作,好奇地望向发出异样响动的位置时,云魏却默默地隐没在了漆黑的夜幕中,在约定的地方等着艾萨克跟他汇合。 不过一会儿,通过几次幻形变化后成功撤退的从者,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二人在夜色中对视,彼此眨了眨眼,却是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进行这么紧张的冒险了(如果前些日子偷偷溜上炼金城的魔晶炮塔也算的话),但是这次的体验明显更为刺激。 而且队友和自己配合默契的那种爽快感,是让头皮都愉悦起来的酥麻,仿佛胜利的快乐直接作用于灵魂。 只听高大的男人低声问道:“怎么样,成功拿到了么?” 对方蒙着脸,露在外面的眼睛看得云魏一阵心痒。 那坚毅的目光仿佛在说,没拿到也没关系,我们还可以再来一次。 “当然。”云魏点了点头,目光根本没办法从对方脸上移开,但他最后只是夸赞道:“干得漂亮,伊萨。” 然后伸出手,与艾萨克轻轻地碰了碰拳头。 他们一边熟练地躲避着城内巡逻的戍卫队,一边悄悄回到了席德的宅子里。 在路上,云魏顺便问了一下对方在『法神之手』工坊那边的进展。 结果艾萨克却说,那边的工坊更加追求效率化,每个学徒每天只固定处理一件事情,他今天打扫了一整天的清洁卫生…… 云魏忍俊不禁的同时,却陷入了沉思。 这说明,『法神之手』的工坊已经形成了后世工厂流水线的雏形。 不仅大大提高了效率,也同样提高了保密性。 …… 第二天,云魏很早就来到了实验室。 他先察看了一下席德留下的海螺,发现对方依然没有回复消息,这才对站在一旁的约瑟笑了笑,从空间里取出了昨晚的“战利品”。 小助手满脸震惊地看着眼前堆放得满满当当的纽扣、铆钉、螺丝和轴承,不由得问道:“这些东西是?” 云魏献宝似的左右晃了晃抽屉,答道:“秘银部件。这些全都是秘银部件,嘘,小约瑟,我跟你说,鎏金家族每天晚上都会在城南的废品堆放场里淘这些宝贝。” 哗啦啦的响声悦耳而清脆,听上去就价格不菲。 约瑟难以置信地拿起了一枚螺丝,果然看见了其中隐隐透出的银蓝色亮光,喃喃道:“还真是含有秘银——您是说,他们可以将里面的秘银重新提炼出来?” 云魏点了点头,“没错,应该就像从矿石里提炼出金属那样,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究竟用了什么熔剂。但没关系,我有精神力,我可以尝试控制火元素将温度加热到秘银的熔点附近……” 虽然这样肯定无法用于大批量地提炼秘银,但他们本身的缺口也并不大。 用来救急还是绰绰有余了。 说做就做,云魏和约瑟一起将沉甸甸的抽屉搬到炼炉旁边,向炉内投入足量的木柴后,操控着一旁的火系魔晶点燃了炉火。 随着通红的魔纹从炉内渐渐延伸而出,将操作台处凹陷的大型坩埚底部完全点亮,云魏向其中投入了一颗的秘银铆钉。 按秘银零件的通常定义,其中只有大约10的秘银成分,而他需要的,则是100纯度的秘银。 于是他向约瑟命令道:“约瑟,将温度慢慢升高到950度附近。” “是,克劳德先生。” 一旁的助手立即照做,旋转起炼炉旁的绞盘,将其调整至这个温度对应的组合。 云魏操控着精神力,仔细观察着那枚在坩埚底部半坡上隐隐发红的零件。 因为秘银的熔点是常见的熔合金属中最低的,在目前的温度下,那些发红的星星点点,正是合金当中的秘银。 而他要做的,就是将这些秘银提炼出来。 云魏阖上眼,在坩埚旁站定。 如丝的精神力从他的指尖流动而出,缓缓地覆盖住一枚铆钉的表面。放大看去,只见丝状的精神力的一端,此刻正粘在了一点泛红的秘银微粒上。 但实际上,当镜头拉远,就会发现有千丝万缕的精神力丝线,正规规矩矩地连接在指尖和铆钉之间,纤韧分明,毫不紊乱。 约瑟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场面,整个人就连呼吸都忘记了。 对他来讲,将精神力外放就已经是天外奇谈了,更何况是将精神力牵拉成这么多根丝状的触探纤维。 难道这就是魔导师的精神力么? 不,应该不对。 神术师的精神力分明比魔法师还要强悍。 他是见过炼金城的枢机主教的,对方用精神力凝为的华丽大剑,此时此刻却被衬托得像是孩童的玩具一般。 眼前的这位克劳德先生…… “再提高十度!” 正胡思乱想间,约瑟却忽然听见那面容昳丽的东方人果断的命令。 对方此刻正闭着双眼,细腻的脸颊却在精神力的光芒映照下显得无比圣洁。 约瑟急忙再次小心翼翼地旋转起炼炉边的绞盘,将温度调整到对方需要的数值。 “好了,先生!” “再高三度!” “是!……好了!” “再高一度!” “是!” 将最小的绞盘小心翼翼地再次旋转半圈,约瑟发现,此刻的温度已经超过了秘银的熔点。 他正待开口向对方汇报,却在注意到坩埚中的异样时倏然闭了嘴。 只见铆钉表面无数银蓝色的小颗粒,正在晶亮的精神力丝线牵拉下缓缓汇聚。 他明白,每一个微不可见的细小颗粒,都是已经融入了合金之中的秘银液滴。 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水滴逐渐汇成了大海。 最终,柔韧的精神力丝线缓慢回退到了对方的指尖。 而一大颗银蓝色的秘银液珠,却从千疮百孔的铆钉表面缓缓滚落,流向坩埚最底部的收集皿。 云魏睁开了眼,呼出了一口浊气。 当他看见那颗在收集皿底部渐渐凝固的银蓝色液珠时,他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知道他成功了。 刚刚的操作,对他来说,有点类似于在小米和苞米碎混合的粮食里,挑出想要的苞米碎。 这个过程并不难,但是却格外需要耐心和冷静。 但刚刚忙活了半天,那提炼出来的小小一颗,却不到半克。 如果就这样弄下去,恐怕要弄到猴年马月去了。 于是在下一刻,云魏直接在助手惊恐的目光里,用钳子夹起了一大把秘银零件,通通投入了烧得正旺的坩埚之中。 第141章 平衡 先前他装x还是装得实在有些过度,以至于现在累成了狗。 云魏此刻正坐在缫丝台旁边,双目无神地捶打着桌上被药水处理后的玄铁丝。 他已经确认了,纺线什么的,对他来说是比做饭更为痛苦的项目。 主要是他真的过于孱弱了些,每天不停地捶打金属纤维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云魏欲哭无泪。 这个过程感觉是胳膊在发力,又和悬腕练字完全不同。 回头他该找艾萨克问问,有没有什么能增强点手部力量的法子。 太奇怪了,为什么他都已经成为魔导师了,竟然还在炼金工坊里打黑工呢?! 席德啊席德!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喂! 他自己都忍不住“滴”了一声,在心中默念:“日常想念席德成就达成!” 而现在,约瑟已经用镊子将收集皿里凝结的秘银珠子全部收集了起来,正在房间中央的操作台处进行称量。 这已经是云魏每天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提炼出来的最大数量了。 如果乘以剩下的天数后,依然不能填补上缺口的话,云魏真的只有考虑和艾萨克去鎏金家族的库房来个一夜游了。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里,脚步声响了起来。 云魏将手中的木锤放下,抬头看向正向他大步走来的约瑟。 他注意到了对方满是雀斑的脸上漾起的笑容,这让他心下稍微松了口气,面上却是不显。 见对方终于在身前站定,他开口问道:“怎么样,提炼了多少克出来?” 他的声音似乎是平静的。 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出来一丝紧张,还有紧张背后的期待。 “九十三点七克!”约瑟挥舞了一下手中的记事板,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由衷称赞道:“您真是太厉害了,克劳德先生。再过一周左右我们的秘银就完全足够了。” 云魏扫了眼依然看上去满满当当的抽屉,却是摇了摇头,不禁感叹:“哎,那可价值四千六百多枚金币呢,看来鎏金家族真的很会搞钱。” 如果鎏金家族每天都能通过特殊的熔剂回收十几倍价值的秘银,云魏难以想象那是一笔多么庞大的财富。 而这仅仅是对方每天进账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不值一提到鎏金家族几乎根本不屑于派遣哪怕一位高阶职业者前去看守的程度。 他对鎏金家族的认识再次得到了刷新。 难怪对方有底气在鎏金平原上建立起这么大的一座城市。 好在剩下的材料应该够用了,他和艾萨克不用继续熬夜去冒险。天气已经愈发黑得早了,在寒冷的夜里,还是早点躲进温暖的被窝更为快活。 想到这里,云魏旋即正色道:“小约瑟,今天的日常任务忙完之后,你可以先将地库里的那三枚秘银矿石提炼出来……毕竟,还是早点知道我们已有多少秘银要心安一点。” 席德一直没有回他信息,这让他还是有些不安。 无论如何,他必须按最坏的情况进行打算。 约瑟连忙将记事板夹在胳膊肘下,应道:“没问题,克劳德先生。我现在就去!” 只要能让实验室不被查封,对方的身上似乎涌现出了源源不断的工作动力。 眼看着对方风风火火地跑远,云魏却是再次摇了摇头。 似乎对方最近终于补齐了房租,变得无比乐观了起来。 云魏先前也委婉地提过,自己可以借给他一笔金币进行应急,不料却遭到了对方的拒绝。 “非常感激您,克劳德先生。”对方无比诚恳地向他道谢,然后认真地说:“相比曾经的自己,我已经幸运了太多,但我一定要通过辛勤的劳动来换取报酬。”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是炼金城里延续了数百年的规则,毕竟,『不劳动者不得食』。” …… 但是,关于到底该怎么向一把武器附魔上两种截然相反的元素,云魏还是不得其门而入。 连着好几天过去,他的各种信心满满的试验尽皆宣告了失败。 就连原本捉襟见肘的秘银都已经全部准备就绪。 它们被约瑟严格控制了比例,共足量的红铜,铸成了三块红蓝相间的秘银合金锭。 眼见时间很快就要来到月底,云魏不可避免地上了火。 他茶饭不思,满脑子都在思考着诸如“对立与统一”、“辩证唯物主义”、“阴阳调和”一类的命题…… 是的,云魏兴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何将『太极』理论应用到铸剑当中。 截然不同的两种元素,就像那泾渭分明的黑与白,他必须考虑如何将他们调和到一起。 以至于即便他此刻躺在了柔软的床上,他的大脑还在活跃而兴奋地在脑海中进行着各种模拟。 然后就连脑海中的实验也宣告了失败。 “唉!——”云魏忍不住翻过身子,仰面朝天,长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艾萨克连忙问道:“怎么了,云?” 云魏失神地望着天花板的纹路,却还是紧紧地抱住了男朋友横在胸前的臂膊。 他喃喃道:“伊萨,我好难过。” “嗯。”艾萨克安静地应道。 沉默的从者顿时明白契主此刻只是想要一个依靠,而他无需多言,只用忠实地充当对方的听众便好。 被对方有力的胳膊压着,云魏反而觉得无比心安,他继续诉说着:“你说,如果在大剑的剑刃两侧各自附魔,可以达到要求么……” 说到这里时,云魏突然愣住了。 难道只需要在剑身不同的两面各自附魔,就可以完成订单了么? 似乎从字面上来理解的话…… 也是可行的。 而就在这时,云魏听见闷声不语的艾萨克忽然出了声。 对方说:“我曾经的武器,就是一把可以承受光与火两种元素斗气的圣器。我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不过肯定不是在两侧剑面附魔的,因为那样的话,剑身会失去平衡。” 对战士而言,确保战技能够命中是相当重要的一件事。 如果因为剑身失去了平衡而造成了偏差,那就与这个基本的目标背道而驰。 云魏闻言,顿时掀开对方的胳膊,一骨碌坐了起来,问道:“再详细讲讲,伊萨。那是一种怎样的情况?” 第142章 抽丝 “什么?”看着忽然来了精神的契主,艾萨克有些摸不着头脑。 云魏用手比划着,道:“就是说当你将斗气注入剑身中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对了,那把剑在哪里,可以给我看看么?” 艾萨克制止了云魏上前翻找的双手,沉声答道:“不在我身上。当时我要前往极北荒原狩猎,武器和盔甲正好需要保养,就都没带在身上。后来等我回到月花的时候,才发现整个皇宫都消失了。” 云魏闻言,不由得有些遗憾,却感慨道:“说起来,你穿盔甲是什么样子?我都没见过。” 听见眼前人的叹息,艾萨克愣了片刻。 他转而握紧了对方的手腕,盯着云魏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很帅,你会喜欢的。” 要比那个红头发的骷髅帅多了。昔日的第一剑圣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对方的眼神太过深沉,明明说出来的话极其自恋,云魏却相信对方说的都是真的。 实际上,不论是怎样的艾萨克,他都会喜欢的。 可是,他们似乎已经跑偏题了。 云魏不由得抽出了自己的手,不满地瞪了眼身前单肘支头的男人,提醒道:“艾萨克!” 他摇了摇头,妄图驱散自己双颊滚烫的热意。 艾萨克对他的吸引与日俱增,每当他放松地待在对方的身边时,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与对方亲近。 “我想想,时间确实过了很久了。”艾萨克垂眸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掌心,沉吟道:“剑身上似乎存在着魔法通路,我的斗气很容易就附着在了剑锋,就像将水注入了一个水壶里。” 从对方的描述里,云魏仿佛抓住了什么。 他不禁追问道:“然后切换成另一种元素会怎么样?” 艾萨克却摇了摇头,“不会那样的。每个战技都是由纯粹的斗气组成的,这点与魔法完全相同。不过,不论我向剑刃中注入火元素还是光元素,并没有感受到明显的不同。” 云魏点了点头。 既要容纳两种不同属性的斗气,又要使受力均匀。 忽然之间,他想到了一种可能的结构。 他不由得看向艾萨克,目光灼灼,“我准备去实验室一趟。” 这次轮到艾萨克愣住了。 “现在?”跟着坐起身的骑士忍不住问道。 “嗯,现在。”云魏答道。 他已经掀开了被子的一角,开始摸黑穿起了衣服。 艾萨克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契主,对方的乌眸即使在浓重的夜色里,似乎也有光芒在闪烁,让他完全不受控制地被对方吸引。 只犹豫了刹那,他就低声说:“我跟你一起。” 云魏正在系脖子下面的那一颗纽扣,闻言动作却是慢了下来,“嗯,你确定?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了……” 他是真的因为压力大,不趁机发泄一下可能精神会崩溃。 但艾萨克完全没必要跟着他疯。 “反正没你的夜晚,就像惩罚一样。”艾萨克没好气地低声道,翻身下了床,飞快地穿起了衣服。 云魏:“……” 恋人的抱怨实在是太哀怨了,云魏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但当他看向艾萨克时,却猛然瞧见了对方筋肉遒劲的倒三角背影。 不着寸缕的那种。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心脏却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嗯…… 他们明明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关系了。 反正没开灯,他就稍微放纵一下自己,将目光在对方身上多流连一会儿。 …… 云魏想到的却是龙须酥和拉面。 当他看着艾萨克一本正经的模样时,忽然就饿了。 这很难解释,但是事实却是如此。 又忍不住看了眼在身旁端坐的艾萨克,云魏呼出一口浊气,开始集中注意力。 他拿起一块已经被约瑟铸造好的秘银锭,向上侧缓慢地注入火元素,又在下侧如法炮制,注入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水元素。 他眉心紧皱,用精神力进行着引导,控制着两种元素浸染不超过秘银锭厚度的三分之一。 秘银本来就有着独特的元素亲和力,在高浓度的元素浸染下被迅速激活,形成了可以容纳元素的魔导空隙,就像松软的海绵一般。 而在这时,云魏便通过自己的磅礴的精神力,继续朝秘银形成的魔导空隙里压缩填充尽可能多的两种元素。 很快,安静悬浮在半空中的秘银锭变成了一个颜色奇特的长方体,被三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三等均分。 最上面赤红热烈,填满了凝为液态的火元素。 中间部分依然红蓝相间,是最初的秘银红铜形态。 而下面与对侧异曲同工,只不过填充的是凝为液态的水元素。 “伊萨,帮我去那边拿一下凿子。”云魏指了指“珠宝铺”的方向,对艾萨克请求道。 还好对方跟了下来,不然又要状况百出。 他接过从者取来的凿子,在秘银锭上下两侧分别錾刻上代表“水”与“火”的魔纹。 随着回路逐渐闭合,凝为液态的元素终于完全融入了包裹它们的秘银之中。 云魏舒了一口气,忍不住捶了捶自己的肩膀。 他还是觉得,魔法师孱弱的肉体,真的并不适合从事这么高强度的炼金工作。 艾萨克好奇地打量着沉淀出三种色彩的秘银锭,问道:“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 云魏连忙捣蒜似的点了点头,却是朝着“裁缝铺”走去,“麻烦帮我把那个大块头拿到这个『抽丝机』上。” 实验室中的金属锭块形状都是标准的,可以很方便地放进各种仪器里。 『抽丝机』听起来就让人想起蚕茧,但实际上两者一点关系都没有。 毕竟,珍稀的绸缎是来自碧璃城的昂贵商品。 这个机器是将金属锭拉成细丝用的,其实就是不断地拉伸然后对折然后再拉伸,循环往复。 云魏从一开始就觉得,这台机器完全可以用来制作拉面和龙须酥。 在云魏每天将浸药的玄铁丝捶成绵软的纤维之前,约瑟会先将铸成的玄铁锭通过那台特制的『抽丝机』拉成尽可能细的细丝,然后浸入魔药溶液当中。 云魏将秘银锭放好,然后向机器的魔晶处输入魔力,在设置好了抽丝的次数后,就静静地等在一边。 等待的时间过于无聊,云魏不由得靠在艾萨克的身上,懒洋洋地说:“伊萨,我想考你一个问题。” 第143章 千丝 艾萨克闻言,下意识地站得更加笔直,这位高大的骑士挺胸抬头,就像等待检阅的兵士。 不知为什么,他有些紧张,却依然故作镇定道:“什么问题?” “别害怕,很简单。”将对方的表现看在眼里,云魏转过身去,笑着说:“已知一块秘银锭拉伸对折一次后,变为两根较粗的银棒。请问要得到一千根银丝,需要重复这个过程多少次?” 艾萨克不知道。 当云魏放心地倚靠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就已经停下了所有的思考。 在对方得意的催促声里,心猿意马的骑士不确定地回答道:“五百次。” “那等到明天早上都抽不完,我们今晚就不用睡觉了。”云魏本待取笑艾萨克一番,结果却看到对方分明在走神。 说是走神也不对,因为英俊酷帅的骑士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格外认真。 又是那『对云魏特攻』的眼神。 他又有被对方电到。 发源于心脏的痒意直接连通尾椎,将这战栗的酥麻传递向四肢百骸,就连他贴在裤缝处的指尖,似乎都在这悸动下隐隐颤抖。 云魏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哑声道:“你笨死了,明明只需要十次。” 二的十次方,就已经比一千还多了,可明明五次方的时候,那数字离一百都还很远。 就像艾萨克对他的引力一般。 他本来觉得自己还能自持,结果如今越来越难以抑止。 他就像在温水里沐浴的青蛙王子,又像与智叟在棋盘上放麦粒的国王,蓦然回首,才惊觉对对方的喜爱已深入骨髓。 云魏微微地抬起了下巴。 在他将阖未阖的目光里,他仿佛看见了艾萨克眼底的暗潮汹涌。 一切本该顺理成章,但就在这时,完成了工作的『抽丝机』却不解风情地哇哇大叫了起来,提醒着他们该进行下一步了。 云魏如梦方醒,看着身前近在咫尺的艾萨克,却是羞得面红耳赤。 他连忙跑到机器旁边,将拉成千缕细丝的银线团取出,置于操作台上,用三条手指粗细的稻草绳将其扎紧。 然后,他收敛起心中骀荡的情思,开始缓慢地念诵起了咒语: “明露净,清水盈,祈颂至柔至善的纯水急速奔流,激涌为锋锐无匹的神兵。” 随着他沙哑低沉的咏唱,一道水流从他指尖处的法阵延伸而出。 不同于『控水术』的轻柔,蔚蓝的水流正在高速地来回奔涌,就像一柄极其锐利的水剑。 这正是他先前抄表学习的六级水系法术: 水之锋锐。 实际上,这个法术会在敌人之间来回涌动,飞速地完成切割,算是水系法术里极为罕见的暴力法术。 而云魏此时选择使用这个魔法,只是不想让切割金属的声音在夜里显得过于刺耳。 云魏操控着水剑,将台上摆放着的秘银面团两端削掉。 过程真的异常丝滑,以至于云魏都有点害怕。 他还没有在实战中运用过这个魔法,现在看来,这个法术恐怕威力极大。 秘银本就格外柔软,被拉成千根细丝的银线更是一切即断,当端部被削去后,千缕银丝就像花蕊绽开般缓缓四散。 所幸云魏已经提前用稻草绳将它们扎成了一捆。 完成了切割之后,他驱散了指尖的水剑,却是小心翼翼地将秘银丝捧起,递到了艾萨克的手中。 云魏有些忐忑地说:“试试,伊萨,向其中注入火属性的斗气。” 每一根秘银丝都是三色的,但在拉力的作用下,中间用于分隔的纯秘银部分却微不可见。 艾萨克点了点头,拽住秘银丝捆的一端,却是向斜下方用力一振。 分外绵软的丝捆在他的用力一挥下竟然绷得笔直,随着他掌心处火红的力量涌现,秘银丝渐渐由近及远地泛起了赤红的光芒。 但云魏却注意到了对方脸上倏然怔愣的表情,那神情太过古怪,以至于云魏原本放下的心忽然又跟着提了起来。 他不由得紧张地问道:“怎么了,伊萨?” 艾萨克看了眼云魏,却道:“我发现,它们能够承载的斗气容量远超同等水平的大剑……我可以继续加大斗气输入么?” 云魏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当然。不过尽量还是小心一些,若是报废了的话,接下来我和约瑟又要加班了。” 艾萨克却轻笑了起来,“我有分寸的。放心,云。” 然后,对方就在云魏紧张的注视里,渐渐地增大了斗气的输入。 在斗气的持续灌注下,每一根三色的银丝似乎都膨胀了起来,原本还有些柔韧的秘银丝束此刻却像是一大把无限锋利的钢针,危险而挺直。 又像是在黑夜里点燃的火炬。 云魏很担心它们会不会就在下一刻就忽然炸开,但当他看见艾萨克坚毅稳重的眉眼时,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格外多余。 好在没多久,艾萨克就中断了对斗气的输入。 随着火红色的战芒缓缓褪去,秘银丝又逐渐黯淡了下来,恢复成了被激化之前的模样。 云魏连忙小心翼翼地接过那还隐隐发烫的秘银丝束,抬头问道:“怎么样?” 艾萨克答道:“它们至少可以承受两倍以上的斗气,而我还没有用全力。不过这已经足以支持轻松地释放出五阶及以下的战技了。” 见云魏有些不太明白,艾萨克就耐心地向他解释了起来。 与魔法师即使脱离法杖也能施法不同,战士的战技释放则是相当依赖武器。 准确来说,是因为普通的武器难以承受高阶的斗气,在骤然注入的斗气压力下,一般的武器很容易就损毁了。 当然了,经验丰富的战士即使拿着低阶的武器,也能释放出比一般人更高级的战技,这是因为他们对斗气的控制更为精妙。 但就普遍情况来说,一般的武器大概只能支持三级及以下水平的战技。 附魔武器则普遍能支持五级及以下水平。 至于能够承受七级水平斗气的武器,则通通被称为『圣器』,意思即是—— 剑圣的武器。 云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样来看,基本上能够交差了。”他看向艾萨克,却是请求道:“伊萨,你可以帮我把这捆秘银丝束铸成剑胚么?” 这对他来说有些过于困难,因为不光需要千锤百炼,并且还要控制好力道,以防直接将秘银丝上面的回路锤断。 “嗯,我当然也会陪着你的。”见对方挑眉望了过来,云魏有些不好意思,“没关系,你不用太过紧张。那边有关于锤锻技巧的笔记,我这就帮你拿过来——” 但他还没说完,就被艾萨克打断了。 只听对方说:“不必,我以前在极北荒原的部落学过锻造。” 话音未落,却见艾萨克将双手交叉在衬衣的下摆处,大大咧咧地脱光了衣服。 第144章 锤炼 少见多怪这个词是在云魏这里是很没道理的。 即使已经看过那么多次,即使每天夜里他们肌肤相贴,但当云魏倏然看见艾萨克在他面前脱去上衣时,他依然会下意识地移开视线,面红耳赤。 他明明也知道,对方的举动再正常不过了。在滚烫的炼炉旁边工作会理所当然地出汗,而汗湿的上衣会让胳膊施展不开。 却见艾萨克走到了他的身前。 云魏垂着头,却正好将对方沟壑分明的腹部线条收入眼中,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的肌肉正随着呼吸而自然起伏。 又欲又窄,斧刻刀削。 腠理紧实,垂涎三尺。 他有一种无处可逃的感觉,却偏偏无法闭上眼睛,因为似乎他的整个世界都早已笼罩在对方的气息之下。 头顶传来不轻不重的力道,却是艾萨克的大手温柔地在他的头顶揉了揉。 随着对方缓慢的抚慰,奇特的安全感从他的心底油然而生,最终只是让云魏的心更乱了。 说实话,他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就像膝盖处倏然软了下去,再难以支撑自己孱弱的身躯。 恍惚间,他看见了对方胸前的『诸元之心』。 如今的他已经能够确定,那金银两色的材质,绝对不仅仅是氪金与秘银那么简单,或许正是九大『神异金属』之一。 但艾萨克忽然响起的嗓音却打断了他游离的思绪。 只听对方问道:“云,在想什么呢?” 那如同琴弦般的嗓音不急不慢,是如此的优雅迷人,既充满无限的耐心,风度翩翩,又暗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 云魏整个人当即一震,回过神来,支支吾吾道:“没什么,我们现在就开始!” 说罢,他率先捧起沉甸甸的秘银丝束,慌慌张张地朝着炼炉方向走去。 …… 毫无疑问,艾萨克非常酷帅。 而站在炼炉旁挥汗如雨的艾萨克,则更加强化了这一份致命的魅力。 就像前世爱琴海附近的大理石雕塑,又像神话传说中的阿波罗。 通红的炉火映照着对方的俊脸和腰腹,那富有节奏感的锤击仿佛敲击在云魏的心头,迸溅出灼人的火花。 对方的每一次锤击都大开大阖,似乎全身的力量都被调动了起来,通通注入了右手紧握的铁锤之中。 从脚后跟到小腿,从腰腹到手肘,乃至对方的脖颈线条都是紧绷的。 好像每一锤都值得对方全力以赴。 而对方的目光是那样的锲而不舍。 只见那双烟灰色的眼眸坚毅深邃,正专注地映照着隐隐泛红的秘银丝束。 虽然很羞于承认,但云魏还是看得痴了,清脆的锤击声一下又一下,敲开了他羞涩的心房。 就像狡猾的鹬鸟,很有经验地撬开了紧闭的河蚌。 噢,伊萨,这就是他最爱的伊萨。 如同天神下凡一般,无所不能的伊萨。 时间的流速在此刻也变得奇异了起来,在云魏百看不厌的注目下,那原本松散的秘银丝束很快就被对方锤成了圆融的一体,隐隐显露出剑胚的雏形。 随着剑胚被火钳夹起浸入一旁的水缸中淬火,拖长的“滋——”声响起,蒸腾的白雾挡住了他目不转睛的视线。 云魏终于回到了现实里。 然后他就看见,艾萨克正一边抬起胳膊毫不在意地拭去下颌处凝结的汗水,一边歪着头打量着他。 就连这个简单至极的动作,也莫名的诱惑起来。 『任凭汗水大大咧咧地流淌至脖颈之下』,这就是对他而言最致命的一击。 正中红心,血条清零。 更何况此刻艾萨克头发凌乱,眼神还犀利异常。 云魏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快滞停了,他的心脏跳得胡乱飞快,吵得他心烦意乱。 而实际上,他却只是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春风满面。 然而,艾萨克却朝他勾了勾手掌,提议道:“要来试试么?” 云魏连忙悄悄地掐了把自己的大腿,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哑声问道:“我可以么,会不会把剑胚锤坏……” 艾萨克将淬完火的剑胚夹了起来,重新送入烧得正旺的炉膛,却是笑着道:“无妨,基本上已经快要成型了。而且,淬火之后它的强度本来就会更上一层楼。” 云魏默默点了点头,安静地道了声“噢。” 说实话,他现在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 就像是喝醉了名为艾萨克的酒,断了片,又上了头。 对方说的话他虽然听见了,却根本没心思去想那是什么意思。 但对方却依然还在诱惑着他:“怎么样,来试试。放心,我带着你。” 而最终,六神无主的魔导师还是没有抵抗住来自心爱从者的诱惑。 他乖巧地走上前去,被对方半搂在了怀里。 他的左手被艾萨克的掌心完全覆盖,此刻正牢牢地按在火钳上,将剑胚摁死在发亮的铁砧上。 而对方正站在他的身后,与他紧紧相贴。 “来,手肘要稍微屈起……对,就像这样,稍微留一些空隙。” 艾萨克冰凉的手指拂过他的手腕,却把他的肌肤引燃了。 “来,我们看准了,手心合一,用力下砸——漂亮!不过你的腰腹也要配合着发力,带动你的臂膊……” 对方的手掌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腰,明明还隔着一层布料,云魏却希望自己不着寸缕。 这似乎就像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酷刑。 云魏机械地重复着锤击的动作。 他想,唯有在此时此刻,他才知道他对艾萨克有多么的求而不得。 他真的实在是太贪心了。 在拥有了对方的宠爱与喜欢之后,他却仍旧不满足,总是在贪婪地妄图奢求着更多。 “云。” 正走神间,忽然又听见耳畔传来了对方的低语。 云魏敛下眼眸,轻声问道:“怎么了?” 就连他的声音都走了样,尾音上扬,勾起了莫名其妙的颤音。 在依然不得停歇的打铁声里,只听艾萨克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你的衣服已经湿了,还是脱掉。” 第145章 赞语 趁他愣神的空档,对方的舌尖飞快地卷过他敏感的耳后。 他无比确定。 因为那柔软的凉意,在这个快要燃烧起来的灼热空间里格外清晰。 “是咸的。”只听对方一本正经地向他汇报道,“云,你很热,当心中暑了。” 在狭窄而闷热的空间里,云魏整个人都要晕过去了。 艾萨克刚刚在说什么? 他感觉他的呼吸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是了,打铁真的很累,而面前烧得通红的剑胚也在不断向四周散发着热气。 他确实快要热得中暑了。 可是,如果两个人都那样汗流浃背地贴在一起的话—— 打住,云魏,不能再想下去了! 一想到那个场面,他的脸颊愈发滚烫了起来,仿佛就连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要沸腾了。 最终,云魏选择继续挣扎一下。 他说:“可是,我不能就这样停下来……” 云魏想,是的,他不能停下来,否则剑胚立刻就会冷却变形,功亏一篑的。 “没关系,交给我就好。” 却是在下一次锤击响起的刹那,艾萨克迅速地接过了他手中抡起的铁锤,继续保持着原来的节奏,持之以恒地敲打了起来。 对方的左手依然紧紧地按在了火钳上,以至于云魏虽然缩回了双手,却依然被牢牢地禁锢在艾萨克身前的空隙里。 担心挡住对方的视线,他无法像对方那样从下而上直接倒着卷起衣摆,将衬衣直接脱下。 云魏只能小心翼翼地将手臂贴在身前,小幅度地解开扣子。 平日里轻松就能解开的纽扣不知道闹起了什么脾气,半天不愿意穿过板硬的衬孔。 艾萨克挥锤的动作幅度太大,为了不妨碍对方,云魏不得不贴靠在对方孔武有力的胸膛前。 随着铁锤的起落,那令他灵魂都在悸动的规律起伏,透过那早已湿透的薄衣,清晰地传到了他的心底。 他已经分不清,此时此刻,他的鼓膜与心脏到底是谁更为灵敏。 他已经快要虚脱了。 终于,最后一粒纽扣被他直接拽掉,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云魏格外小心地缩起胳膊,将双手从袖筒里解放出来。 失去了最后的支撑,被浸湿的衣衫从两人之间微薄的空隙间无情地坠地。 那沉闷的响声宛若雷霆,让云魏本已麻木的鼓膜倏然一震。 在下一刻,他的后背立刻就感受到了奇异的触感。 很凉,很光滑,也很有力量……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大脑在这一刻似乎已经彻底罢工了。 他像正处于冰火两重天之间,唯有那不停歇的锤击声见证了他此刻的窘态—— 红霞染醉了酡颜,乌眸带露,也不知是雾气还是汗水…… 然而,艾萨克却没有放过云魏。 见他半天没有动作,对方低声问道:“累了?” “嗯。”云魏低声应道,声音轻如蚊蚋,微不可闻。 他知道,他已经完全败下阵来,还是别逞强了。 “嘿。”只听艾萨克轻微地哼笑了一声,似是相当得意,“那你就先歇一歇,帮我把火钳掌好了。乖了,再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对方的声音仿佛就响在自己的耳畔,云魏只觉自己的右耳处传来了一股微弱的潮意。 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不知道那究竟是汗水蒸腾的热气,还是对方丰挺的唇瓣擦过了自己的耳背。 他只能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那摁住火钳的左手上。 锤击的力度透过剑胚传到火钳,又通过火钳传递到他的手心、他的心底。 那格外规律的锤击毫不停歇,即使看不见对方此刻脸上的神情,云魏却仿佛依然能够想象出对方那双深邃坚毅的眸子。 此时此刻,必定正诚实地映照着通红的炉火,灼热而又灿烂。 “铛——” 又是一次大力的锤击传来。 向外迸射而的火星到处飞溅,少许却落向了云魏纤瘦的腰肢,让他不由得屏息收腹,向后躲闪。 明明是赤红的火星,在皮肤相触碰时却一点都不显灼热,似乎还没有黑发青年的体温滚烫。 “别怕。”只听身后汗流浃背的男人这样对云魏说道。 虽然明知四溅的火星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艾萨克闲来无事的左手却掌在了他的腰间,用宽阔的手背替他遮挡住袭来的火花。 对方的掌心明明是冰凉的,云魏整个人却似乎要被烫熟了。 艾萨克的大手是那样宽阔,而他仿佛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根处粗糙的茧子。 熟悉的微妙痒意从两人相贴的部位迅速蔓延,云魏紧紧地咬住了下唇,避免自己不堪地发出闷哼。 不知道又这样过了多久。 “滋——” 随着淬火声再次传来,云魏终于得以解脱。 艾萨克的左手刚一离开他的腰侧,云魏就迅速地闪躲到了一旁。 他的衬衣已经被他之前无意识的来回辗转踩脏,此刻正可怜巴巴地委顿在不甚干净的地板上。 云魏叹了口气,却是从空间里取出了两条毛巾,将其中一条递给艾萨克。 而就在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累得连抬起来都困难。 不过是稍微向上抬起六十度不到的幅度,无论是大臂还是小臂都在像筛糠一般颤抖。 似乎是注意到了他此刻狼狈的模样,艾萨克一个健步就冲到了他的身边。 “回去休息,云。还有两个小时天才会亮。”云魏听见,对方无比温柔地对他说道。 云魏犹豫道:“可是……” 实验室里一片狼藉,他都还没来得及收拾。 比如说那枚不知道落到哪里去的纽扣。 比如说那件可怜兮兮的、遭受无妄之灾的白衬衣。 以及还有那把,他都还没有看到最终成品的仪用大剑。 “没关系的,全部交给我就好。”艾萨克已经接过了他手中的毛巾,此刻正在认真地为他擦拭着身体表面涔涔的汗水,“我先帮你把身体擦干,再送你回房间。” “嗯。”云魏应道。 他艰难地抬起胳膊,挡住了自己通红的脸,不再作声,算是默许了此刻对方自作主张的举动。 “云。”只听艾萨克又开了口。 “嗯?”云魏闷闷地应道。 此时此刻,他才真的有些乏了。 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倦意就像潮水一般涌来,裹挟着美梦将他逐渐淹没。 “你没有必要那样害羞。你的身体很美,胜过世间的一切。” 在坠入梦境的前一刹那,他躺在艾萨克结实有力的臂弯里,听见了对方如此虔诚的赞语。 第146章 无药 云魏是在一阵早饭的清香中醒来的,但他整个人却格外疲惫。 好困。 好累。 果然不该一时兴起就跑去熬夜。 昨晚有多么的兴致勃勃,早上醒来时就有多么的万念俱灰。 四肢似乎都重逾万斤,他只剩脖子能够自由地转动了。 “你醒了?” 几乎就在他恢复意识的刹那,就听见窗边传来了艾萨克温柔的嗓音。 这熟悉的一幕已经不知道在多少个清晨时分上演。 就好像,对方在每个黎明,都在耐心地等待着他醒来。 明明是从前觉得不甚在意的细节,此刻却忽然化为了心底脆弱的柔软。此时云魏想的却是,每天夜里守在他身旁的艾萨克,究竟该有多么的寂寞。 晨光是白色的。 熹微的光线透过薄纱照进了房间,却也显得窗边高大的从者线条柔和。 “嗯。”他强撑着坐了起来,语气却是淡淡的。 他感觉自己还没有睡醒,因为就连眼睛都还不想睁开。他飞速地扫了眼床头柜上的银镜,果然看见自己的双眼格外浮肿。 好丑哦。他在心里如此想到,于是垂下了头,从空间里拿出另一件崭新的衬衣,慢悠悠地穿着。 只听艾萨克说:“我给你准备了燕麦粥。你之前说早上没什么胃口,就喝点热乎的暖暖肚子。” 云魏默默地应道:“好。” 艾萨克似乎安静了片刻,紧接着道:“那我上工去了?” 『法神之手』的工坊虽说也在新城区,但是离席德的宅子这里尚且有一段距离,何况学徒本就需要到得很早。 这日云魏醒得晚了,他们早间能够用于缠绵的时间本就不多。 云魏缓缓地将最后一颗纽扣扣好,依然垂着头道:“嗯。” 身旁传来细碎的响动,是对方踩着地毯向他接近的声音。 下一刻,他的面前就出现了对方放大的俊脸。 艾萨克正单腿跪在床边,弯腰凑到了他的眼前。 只是此刻,那张原本酷帅的脸看起来却是委屈而又凶险。 云魏听见对方沉声问道:“云,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今天的早安吻呢?” 那理直气壮的模样,让云魏呼吸一滞,只在一个瞬间,他就再次腾地暴红了小脸。 在对方烟灰色的眼眸里,昨夜发生的一幕幕似乎正在闪回。 哪怕他缩在被窝里,腰侧的皮肤似乎依然还记得对方掌心的薄茧。 就好像对方只用一只大手,就能轻松地将他掌握。 还有那已经被永远烙印在了他灵魂中的,对方于火炉旁大汗淋漓的身影。 以及一边用胳膊擦拭着汗珠,一边望向他的眼睛。 他的心底不禁又痒了起来,愈发难耐。 云魏垂下眼眸,小声地嗫嚅道:“还是不要了。我眼睛肿了,好难看的……” 他好不服气。 明明都是熬了一样的夜,为什么对方却看起来神清气爽。 “不难看。一点都不难看。”他本就心乱如麻,对方却还在肆无忌惮地火上浇油,只听艾萨克补充道:“你好可爱啊,发发。” 分明不是热烈坦白的表白,却更让云魏羞窘难耐。 无论是“可爱”这样的形容,还是那羞耻至极的小名…… 他想要反驳,结果却发现此刻的自己不管说什么,都会坐实对方的形容。 面对日渐强势起来的艾萨克,他却不由自主地生出无底线的纵容。 于是最后,云魏只是小声地说:“不要用这样的词形容我,艾萨克……我已经九十岁了!” 艾萨克绝对是故意的。 哪有用可爱这样的词,去形容一个快三十岁的老男人的啊! 而且已经不是初犯了,之前在杜莱恩河对岸,对方就已经用过这个词汇了。 这可真是…… 云魏搜肠刮肚,却难以找到合适的形容。 或许是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明白,不论是怎样的修饰,都是在表达着那同样的情感。 而这一次,对方却没有多言,而是忽然抱住了他的后脑,在他的额头烙下深情的一吻。 “时候不早了,我必须得走了。铸好的剑刃我放在操作台上,不得不说,非常完美。”艾萨克站直了身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晚上回来,记得补上。” 要补上的,自然是早晨欠下的深深一吻。 只是到了晚上,自然是要连本带利讨回的。 话音未落,对方矫健的身影就已然消失在了窗边。 云魏失神地看着自己身侧,被子的凹陷处还保持着艾萨克膝盖的形状。 对方才刚离开他的视线,他就已经心不在焉。 云魏顿时难耐地捂住了脸。 掌心处灼热的温度,就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可这一切都在宣告着一个简单的事实,他全心全意、身心统一地爱上了艾萨克,并且早已无药可救。 …… 当云魏僵硬着肩膀来到实验室时,就看到了约瑟脸上惊讶至极的表情。 如果不是猜到对方应该是发现了艾萨克留下的剑刃,云魏或许会以为是炼金城发现了新大陆。 果然,小助手一看见他的身影,就兴奋得语无伦次起来,“克劳德先生!这是您昨晚——天呐,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不,当然不是我。”云魏摆了摆手,坦白道:“是艾萨克做的。” 这倒没什么好隐瞒的,反正没人知道艾萨克白天还在另外的工坊打黑工。 何况约瑟知晓艾萨克是一位六级的大剑师,会铸剑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 但即便如此,当云魏看见那纤薄的剑身时,依然有些讶异。 剑的外形是完全按照『剑范』上面的标准尺寸来的,没什么可说的。 只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剑身表面细微的纹路。 仿佛如银的夜幕下,三色流离,宛转明灭。 就像是精美的刺绣一般,红蓝交织的细纹隐入了平直的剑刃,就像一针一线点缀上去的星辰。 哪怕云魏不曾用武器战斗,他也觉得这把剑相当不错。 他的心底,倏然生出一个想法来。 他平静地吩咐道:“嗯,反正是可以交差了。辛苦你了,小约瑟,给它装上剑柄就好……对了,装饰的花纹直接冲压上去便行,不要錾刻了,免得破坏了里面的纹路。” 约瑟跃跃欲试地点了点头,干劲满满:“好的,克劳德先生,交给我就好。” 云魏看向还有不少余料的抽屉,却道:“对了,约瑟,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第147章 三十 云魏让约瑟帮的忙其实很简单。 他将剩下的秘银提炼出来之后,希望对方帮忙将其与玄铁熔铸成合金锭。这对约瑟来说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对方自然很愉快地就答应下来了。 实际上,他是想亲自为艾萨克打造一把重剑。 虽然他的锻造技艺很一般,但是他可以在白日里趁对方不在,慢慢地精雕细琢。 而他挑选的剑形就比较古老了,单面开刃,剑背如鲨齿,侧截面呈半坡形。 如果两面开刃的话,以他对艾萨克的了解,对方多半会舍不得用剑刃去格挡。 可如果对方直接将其束之高阁的话,就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了,所以云魏挑中了那剑背厚实的形制。 这样一来,对方随便怎么造也不用顾忌了。 宽阔的剑脊非常彰显君子之风,云魏觉得,这样的形制很配艾萨克的气质。 …… 等云魏终于完成的时候,已经是11月21号了。 只不过云魏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将礼物送出去。 实际上,当他完成了那把光与火双属性的大剑之后,反而开始犹豫了起来。 一方面,他很担心他的作品会不会在战斗里出什么状况。 以至于他几乎用遍了实验室里的仪器,反反复复检验了很多次。 无论是硬度、韧性、魔导性能、斗气容量还是锋利程度,都超出了市面上的附魔武器好几个档次。但云魏看着自己的作品,忽然就泄了气。 另一方面,他越看越觉得很普通,完全拿不出手。 毕竟艾萨克以前用的都是需要定时维护的圣器,他这种拙劣的练手之作,完全没办法自信满满地送到别人面前啊。 云魏为此纠结了很久。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地为艾萨克准备礼物,结果越想越觉得,这种心血来潮做出来的手工,实在是太过儿戏。 说来也巧,订单要求的那三把剑,基本上也是同一时间完成了。 于是他在下午交货时,连带着将那三把双属性秘银附魔剑一同递交了出去。 因为合同双方都有备份,写得也很清楚,验货的管事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对方用鎏金家族特制的仪器查验无误后,便爽快地在台账上面盖了戳,只说订单的尾款会在月底直接打到席德的账户上。 事情顺利得太出人意料了,以至于云魏心中空落落的。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亲自去鎏金家族走一趟的,结果没想到直接在后巷里就顺利地把订单交了出去。 …… 这天晚上,两个人终于不用再熬夜折腾,于是早早地上了床。 云魏注意到,艾萨克一直在盯着他看,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他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约瑟说漏了嘴,把他偷偷铸剑的事情说了出去。 但他又怕自己不打自招,于是便索性沉下了心,跟艾萨克比拼起了耐性。 对方似乎怕他睡着了。 每隔一会儿,搂在他腰间的五指就会不安分地动弹一下。 粗糙的指腹在细嫩敏感的腰侧刮过,痒意传来,云魏就连脚指头都忍不住倏然发抖。 在第一千零一次抓住对方戳过来的手指时,云魏终于还是有些吃不消。 他被戳得有些上火了。 是不是他最近太过纵容对方,以至于对方得意忘形了! 他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垂头问侧躺着的骑士:“艾萨克,你到底想干嘛,还要不要我睡觉了?” 似乎是终于意识到他生气了,对方连忙握住了他压在被子上的手,讨好般地揉了揉。 就在这个时候,午夜的钟声敲响了。 时间来到了十一月的第二十二天。 “云,我满二十二岁了。” 云魏忽然听见艾萨克这样说道。 他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而当对方翻过身,忽然搂住他的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艾萨克刚刚究竟对方对他说了什么。 他干巴巴地说道:“生日快乐。” 他从小到大几乎没庆祝过生日,也不被允许去同学家里。 以至于他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艾萨克用脑袋蹭了蹭他,却是仰头纠正道:“你该说,伊萨生日快乐。” 即使是在黑夜里,对方的眸子依然亮得吓人。 云魏忍不住揉了揉艾萨克的头发,却只觉有些扎手。 之前被撩起来的邪火却烟消云散了。 “伊萨,生日快乐。”他好脾气地重复道,却是忽然笑出了声。 艾萨克不禁问道:“怎么了?” 云魏大着胆子伸出手,捏了捏对方的脸,却发现捏不动。 根本捏不动。 眼前的这位骑士先生,就连面部肌肉都硬邦邦的。 他这才幽幽地叹息道:“你明明已经八百二十二岁了。” “那哪能算数。”艾萨克忽然探出被窝,却是抱住了云魏的后脑,将契主整个儿囫囵地拽进了被窝里,“外面凉,到被子里来。陪我说说话。” 云魏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嘀咕道:“明明有恒温法阵——” 他还没说完,就忽然被对方打断了。 “你真的有九十岁?” 两个人的姿势忽然就调换了过来。 现在他滑进了身下的被窝里,艾萨克却整个人俯身在他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双坚毅的眼眸,严肃地倒映着他惶然无措的小脸。 对方的神情实在是太认真了,以至于云魏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他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道:“怎、怎么了?” 莫非艾萨克介意他的年龄…… 云魏整个人又晕乎乎了起来。 艾萨克锁着眉头思索了半晌,结果却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太可爱了,不应该有九十岁。” 云魏:“……” 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只想尖叫。 所以他的男朋友一脸严肃地分析了半天,其实还是就想说他很可爱是? 啊!—— 纵使内心已经万马奔腾,云魏还是小声地抱怨道:“你先下来。以后不要再随随便便用这个姿势了,我会以为……” 你想抱我。 云魏及时地住了口。 看,照这样发展下去,说不定总有一天他会忍不住霸王硬上弓。 虽然有男朋友,但是吃不到,而且对方还每天把他往死里撩。 他真的好难。 谁懂啊! 啊!—— 再次在心中发出土拨鼠的尖叫后,云魏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不少。 尤其是当他发现艾萨克已经老老实实地回到原位,正撑着头打量着他的时候。 “我的生日要比你晚一个月。”云魏缓缓开了口,“没错,被你发现了,我没有九十岁……” “但是,等到下个月,我就三十了。” 第148章 护佑 说到这里,云魏抬眸扫了眼艾萨克,见对方听得认真,并没有表现出不耐。 他这才继续说下去。 “十四岁的时候,我的世界忽然爆发了灾难。我只是想着要活下去,结果稀里糊涂就过了十年。” 说到这里,云魏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声音却是苦的。 “然后我就来到了诸元大陆,结果又浑浑噩噩地过了五年。在遇见你之前……哎,算了算了,今天是你生日,不说这些了。” 云魏吸了吸鼻子,再次看向艾萨克:“反正,我还是比你大,不许反驳。” 他本来是觉得气氛有些过于沉闷,想要开个玩笑的。 结果对方当真就安安静静地搂住了他。 那冰凉的胸膛附着了轻薄的火元素,又被他自己的体温烤熟,此刻是那样的暖和。 以至于他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好的,哥哥。” 只听艾萨克在他的颈边,用碧璃语这样说。 云魏登时被吓了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停!” 云魏的掌心抵在了艾萨克的胸膛上,他深呼了一口气,无比认真地告诉对方:“以后不许这样叫,听见了嘛。” “为什么?”艾萨克有些疑惑,“你二十九岁,我二十二岁,你确实就是我的哥哥啊……” “不行,反正就是不行!”云魏变掌为拳,忍不住砸了砸对方纹丝不动的前胸,“我宁肯你喊我‘发发’……” 说来还是要怪他自己脑子里颜色废料太多。 叫小名什么的,不过是单纯觉得羞耻罢了。 真要叫起“哥哥”来…… 救命,光是想想,他的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了。 “好,你不喜欢,我不叫便是了。”艾萨克将鼻尖凑到契主的颈边,用力地嗅了一口,却是闭上了眼,“睡觉,时候不早了,晚安!” 眼见艾萨克依然还是那样的纵容他,云魏的心底蓦地涌出一阵愧疚。 云魏不由得问道:“所以你干嘛不直接告诉我,让我陪你过生日。” “因为……我会不好意思啊。”艾萨克闭着眼睛微笑着说,膝盖却在云魏的腿侧蹭了蹭,“你已经很辛苦了,不想给你增添负担。” 艾萨克再次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来自契主脖颈的气息,却是睁开了眼,“更何况,对我来说,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啦!” 眼瞅着云魏又要反驳,艾萨克直接领着契主的小手,按上了自己的心窝。 “我说的是真的,云。我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生日对我来说没什么特别的意义。我只是以为陪我过生日会让你快乐,结果……看起来,我还是搞砸了。” 从对方说到家人皆已不在开始,云魏的眼眶就忽然湿润了。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共鸣,还是单纯就是心疼艾萨克。 “你笨死了,艾萨克。”为了不落下泪来,云魏恶狠狠地凶道:“以后每一年,你都要理直气壮地让我陪你过生日,听见没有?” 云魏垂着眼眸。 他等了好半天,都没有听见艾萨克的回应。 他顿时有些着急,想要继续补充:“我的意思是,唔——” 可话都还没有说完,就又被对方捉住了。 好多的心绪,都在这一个两人共同从生涩到熟练的动作里交付。 不变的,依然是他们对彼此近乎无限的喜欢,还有云魏恐怕永远都不会止歇的羞涩。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此时此刻,一切的言语都显得太过多余,不如将全部的心情,通通交由那缱绻而又缠绵的呜咽。 良久之后。 云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的呼吸之间,又全部都是来自艾萨克身上的气息。 明明整个人都在发抖中发软,但他却忽然就有了偌大的勇气,将空间里那用麻布包裹的大剑取了出来。 被包裹起来的剑身乍看起来比床还宽,倏然出现的时候,就连艾萨克都被吓了一跳。 但对方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不过是反手一握,就将沉重的大剑提在了手中。 这副举重若轻的模样,依然帅气无匹。 艾萨克却迟疑道:“这是哪一把?不对——” 他原以为这是云魏留下的,那订单要求的三把剑中的其中一把。 但毕竟玄铁不同于红铜,后者作为合金添加,主要是为了减轻重量,而玄铁更为致密,添加玄铁的话,武器的硬度与韧性都会更上一层楼。 刚一入手,感受到掌心处那传来的沉甸甸的分量,艾萨克就意识到这是一把玄铁大剑。 他不由得看了眼云魏,却见对方正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道:“不过是我随手做的小玩意儿,你要是喜欢就留着,要是不喜欢、不喜欢就扔了。” 云魏原本冷淡的面容,此刻却像是醉了酒。 艾萨克的目光扫过对方肿胀的红唇,不由得眼神一暗。 他连忙翻身下床,顾不得穿鞋,就走到桌边,将剑身上一圈一圈认真缠紧的麻布解了开来。 哪怕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剑刃处森冷的寒光也清晰可见。 莹蓝点点,好似星子。 竟然是一把秘银大剑! 原来那天他不过是多看了那铸成的剑胚一眼,就被对方认真地记在了心底。 艾萨克的心情忽然就激动了起来。 他刹那间就明白了,这是他的爱人亲手为他制作的秘银武器。 见云魏已经揽过被子遮住了头,他连忙小心翼翼地向剑柄处注入光属性的斗气。 “铮——” 只听剑刃清然嗡鸣,那暗银底纹的剑身上,千丝万缕的金芒倏然亮起,就像无数流星争先恐后地划过天际。 但他却敏锐地注意到,有一小撮流星的方向似乎与众不同。 艾萨克仔细地变换了一下角度,却突然在渐变的金银纹路间,发现了那于锋刃底部暗藏的铭文: 『护佑吾爱,艾萨克·莫里蒂』 不过几个字符而已。 但亲眼见证过这个独特炼金术是如何诞生的他,却一清二楚,要想能够如此清晰地表现出这样的文字,对方究竟需要耐着性子不厌其烦地将秘银丝的角度调整多少次。 难怪这些天来对方总是倒头就睡,看上去分外疲惫。 明明前两天他还觉得格外寂寞。 明明前几十分钟前他还担心对方直接睡着,错过了他长大一岁的瞬间。 此时此刻,心中满溢的情绪快要将他直接淹没,这强烈的欣喜与快乐情绪,名为幸福。 激烈冲击之下,他却呆立在原地,失神地张了张嘴:“云……” 艾萨克忽然就放下了这把他本该爱不释手的重剑,转身重新上了床。 他把云魏连同被子一同抱在了怀里。 “我好喜欢你送我的礼物。” “云魏,我的宝贝。谢谢你,我真的真的,好开心!” 第149章 柴火 在对方满怀深情的怀抱里,云魏终于放下了心,他安心地睡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醒来,却被艾萨克告知说,席德回来了。 云魏正在坐在床上系扣子,闻言却看向了窗边的骑士,“嗯?你怎么知道。” “他们这次带了不少人回来,动静挺大的,我半夜还下去帮了些忙。”艾萨克站起身,又凑到云魏面前亲吻了一下对方的脸蛋,“你这段时间累坏了,睡得很沉。” “呼——”云魏闻言,却终于松了口气,“太好了。席德终于回来了。” 他再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守在实验室里了。 送别艾萨克之后,云魏下了楼。 虽然听艾萨克说席德带了不少人回来,但眼前热闹的场面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明明才早上八点不到,已经有数不清的学徒在实验室与地下工坊之间来回穿梭。 他们怀中抱着各种各样的原料与半成品,行色匆忙,倒是没注意到他。 而就在这时,云魏却感知到一束不怀好意的视线: 老乔治正负着手站在庭院里,格外忌惮地打量着他。 当他看过去时,对方却别过了脸,灰溜溜地转身走掉了。 云魏阴沉地盯着离开的乔治,正待抬脚走向实验室,却听见席德的招呼声从身后传来。 “嘿,小云魏,好久不见了!” 他连忙回头,却看席德正挽着伯利恒大公,从楼梯上往下走。 对方看上去容光焕发的,那金红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扎了个鼓鼓的小丸子。 云魏喜不自胜地笑了起来,“你可终于回来了,席德老师。” 席德当即松开了西尔弗,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云魏的身旁,两人一同朝着实验室走去。 他们自然而然地谈到了海恩斯找上门来的那个订单。 “嗯?你之后一直没收到我的留言么……唔,可能是中继装置出了些问题。”席德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问道:“所以你完成得怎么样了?那个其实挺简单的,我现在做也来得及。” 云魏抿了抿唇,小声地道:“我昨天已经交出去了,嗯,你瞧,哈罗德管事在台账上盖了章的。” 席德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称赞道:“嚯,那你可真不错,差不多可以出师了。” “还早着哩。”云魏连忙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两人继续攀谈了一会儿。 云魏这才知道,席德和西尔弗“顺便”在伯利恒举行了婚礼。 听见对方说得那么随意,云魏悄悄打量了一眼跟在不远处的伯利恒大公。 “嗨,小云魏,不是你想的那样啦。”席德连忙拽了拽云魏的袖子,正色道:“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嗯,没错,我想……我很爱他。” 不知道面前这位炼金大师究竟想到了什么,竟然忽然红了耳朵。 云魏没有插话,他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 “就是说,当时拥戴着他的领民们突然兴高采烈地起了哄,要参加我们的婚礼。” 席德回忆了一下之前在伯利恒发生的事情,摇了摇头,“我没有理由再拒绝了。结果后来越发觉得,当时的自己英明极了。” 云魏却不禁有些愧疚,“所以如果不是我这边突然发生了些状况,你们本来可以好好地享受蜜月的。” “噗。”席德却笑了起来,他摆了摆手,道:“不是那样的。到了伯利恒之后,我才发现那里和诸元大陆上任何贵族的领地都不一样……” 席德又忍不住向云魏分享了一番他在伯利恒的见闻。 很难想象,这位大师在两个月前明明还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此时此刻,却变得如此生动有趣。 但云魏却被对方的描述惊呆了。 伯利恒发生的一切,以他前世贫瘠的知识储备来看,也是发生了跨时代的变化。 成功复仇的伯利恒大公,成为了整个领地上绝对的统治者。 他没有再将手底下的伯爵领及男爵领再分封出去,而是全部亲自直辖管理,并且由他亲自对每块领地的产业进行了线性结构的规划。 总的来说就类似于,直接从封建初期的农奴经济,过渡到了航海时代的种植园经济。 但是这种不继续向下分封的集权统治,势必会招致大陆上其他大领主的反对。 比如说,最大的压力就来自于金云王国的王室,席德出身的鎏金家族。 说到这里,席德悄悄地看了眼西尔弗。 见对方正在远处弯腰参观实验室的陈设,这才认真地对云魏说:“小云魏,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描述我的心情……但我在伯利恒看到的一切,真的对我造成了无法估量的影响。” “你能想象么,当其他领地上的农民被死死地绑在土地上的时候,伯利恒领中的人民却被解放了出来,他们可以从事繁荣的工业与商业活动,甚至从事艺术创作。” 云魏默默点了点头。 他一直都知道,诸元大陆的生产力极其落后,以至于即使通过一年到头无止无休的农耕,似乎都难以果腹。 这对他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要知道,他所在的民族,曾经通过辛勤的劳动,创造了世界上最绚烂的农耕文明。 “所以我想,或许能够通过我的炼金术,帮尤利乌斯做些什么。”只听席德这样说道。 云魏接过了话头,却是凝视着对方碧绿的眼睛,严肃道:“这或许是一条遍布荆棘的道路。” 生产力的发展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而这个世界陈旧腐朽的观念,更是一座压在伯利恒身上的大山。 西尔弗与席德二人,如果决意要开辟出一条与当下的时代截然不同的道路,那就势必要在荆棘遍布的泥泞中赶路。 他们的敌人不仅仅只是整个大陆上的旧领主,而是复杂的人性。 当所有埋首在土地中的人得以思考,整个世界将不再是一望无际、颓圮荒芜的芦草地。 “我知道的。”席德轻声应道:“不怕你笑话,小云魏。虽然他们都称呼我为『大师』,但实际上,炼金术,一直以来都是我用来逃避现实的避风港。” “这么多年过去,我第一次感觉,我终于从挥之不去的噩梦里活了过来。” 见对方果然已经深思熟虑,云魏的唇角不由得微微勾起。 与满是麻木村民的月花城截然不同的伯利恒领么…… 冥冥之中,他似乎又抓到了一条“绞索”。 就像那日艾萨克所言,正是由于他的介入,整个世界线才开始朝着背离深渊期望的方向开始变动。 既然如此,那他何必不再添上一把柴火。 他郑重其事地向席德伸出了手,却说:“既然这是你的想法,作为朋友,我会尽我所能来帮助你的。” 第150章 木炭 席德闻言,当即与云魏握了握手,却是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然后两人又随意地谈了些别的事情。 云魏了解到,这次他们两人回到伯利恒,除了及时解决掉瘟疫、安排好冬日前的采收以及举行婚礼之外,还挑选了十二名学徒前来炼金城见习一段时间。 再加上来自伯利恒的几位精明的管事和侍从,一行统共二十来人,全部先在庭院里扎了帐篷。 倒是热闹了起来,也不至于无人可用。 “反正……可能明年开春我就会搬去伯利恒去了。”席德如是说道。 两人看着在实验室里来回搬运材料的学徒,半晌无言。 席德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虽然很有雄心壮志,一时半会儿却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云魏正在心中感慨,他难得有一个这么轻松的上午,蓦然听见席德的烦恼,却是愣住了。 两个世界的物理定律并不完全相同,前世的很多经验只能借鉴,不能照搬。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可以说说我的想法么?” “当然。”席德扭过头来,却是比了个手势,“畅所欲言。” “工具。我们可以先改良他们的工具。”云魏尽量言简意赅地道,“炼金工坊即使在锻造圣器方面会有一些难度,但是订做附魔武器却很容易,这往往给我们造成了一种错觉。” 席德挑了挑眉,不禁问道:“什么错觉?” “在锻造和冶炼方面很先进的错觉。” 云魏没有卖关子,他接着道:“实际上,每一把武器都要消耗不菲的人工成本,只能满足职业者的需要。你发现了么,那些农户手里大都还是木制或者石制工具。” “可他们也无法支付高昂的成本,即使是最普通的铁器,也要好几枚金币。毕竟用来熔炼铁矿石的火系魔晶,哪怕是e级,也不是他们能负担得起的。”席德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所以我们需要批量生产,把成本压下来。”云魏指了指角落中的炼炉,说道:“不再是手工锤锻,而是用模具浇铸。” 席德摇了摇头,说道:“听上去虽然很美好,但是铁矿石需要的温度实在是太高了,不使用魔法的话,根本达不到那么高的温度。” 云魏眨了眨眼,却说:“碧璃城那边可以做到。即使不使用魔法,炼炉的温度也能比现在提高一倍。” 碧璃城的情况他其实并不清楚。 但他从与谢慕琅接触的情况来看,碧璃人应该处于魏晋时期。 要知道,前世早在春秋时期,他所在的文明就已经开始大量生产铁器,并且将其运用于农耕。 即使是初中的历史教材,也会重点强调那冶炼成就最杰出的代表—— 铁犁。 这要是展开讲那就太复杂了。 总而言之,秦时农人种一升谷子下去,便已经能收获十升左右,绝不至于像诸元大陆那样才堪堪收获两升。 虽然也有这里的人将谷子往田里一撒之后就去祈祷光辉之主保佑、不施肥不锄草也不移走砾石、不休耕不轮作等等各方面的原因。 但唯有把人从地里解脱出来,手工业才能得到发展。 只要人类依然还需要食物,农业,就永远都是百业不可撼动的根基。 席德很敏锐,云魏稍一提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答案,“你是说,将燃料从木柴替换为之前的那些黑色的矿土,我想想……” 当时他还心血来潮,专门花一上午整理了笔记的。 他连忙将当时的笔记从夹克口袋里翻找出来。 “唔,找到了,在这里,那叫做煤炭。”席德还是有些想不明白,“可是,如果只有黑索那边有这样的矿土,一旦我们开始大量收购,成本又会相应抬高。” “不一定要用煤哦。”云魏从角落里拾起一根劈好的柴,操控着火元素将其加热,并且以火元素彻底隔绝开风元素。 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木柴的一端就已经完全碳化,变成了漆黑的木炭。 见到此情此景,席德不由得“啊!”了一声。 这声惊呼实在是动静不小,就连门口正挨个对学徒鼓劲的伯利恒大公,也不由得向他们投来狐疑的目光。 席德连忙朝对方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无碍。 见云魏在操作台上用火钳将漆黑的木炭分离出来,席德这才感慨道:“原来如此,先将木柴用高温转化为木炭,再燃烧时就能获得更高的温度了!” 他不禁有些懊恼,嘀咕道:“唉,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一直没想到呢,明明很多东西在燃烧之前会先变黑的。” “因为我们太依赖魔法了。”云魏笑着安慰道。 毕竟,哪怕什么都没有,只要有火元素就能不停地燃烧,这才是真正不可思议的魔法。 “好了,这样一来我们又可以规划一下产业链了。”席德忍不住开始构想,“从伐木工开始,劈柴工、烧炭工、矿工、搬运工……然后才是铁匠。” 说到这里,席德悻悻地住了口。 云魏与他面面相觑。 这条产业链看来并不是那么好搭建的,一下子需要如此多的人手。 要知道,如果他们要从公爵领里抽人,产生的结果很可能就是粮食和柴禾不足,最后所有人都挨饿受冻。 云魏叹了口气道:“只能慢慢来了,好在铁器足够耐用,用个十年不成问题。” 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提议有多不靠谱。 最关键的在于,诸元大陆落后的农业生产是长年累月积累而成的沉疴,并不是有了铁制的农具后,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除了工具之外,还需要先进的技术,积累的经验…… 以及一代代人逐渐积攒改良的地力。 云魏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还是太不成熟了。 他正准备劝阻席德,没想到对方已经朝远处的伯利恒大公打起了招呼—— “西尔弗,快过来!有个难题必须要交给你了!” 在两人一阵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看懂的眉来眼去之后,席德却是走向了操作台旁的记事板。 只听对方说:“呼,小云魏你真厉害,就连最上面的那个订单你都完成了。今年基本上就圆满收官咯!” 一边感慨着,席德一边拿起了记事板旁的马鬃刷子,开始将上面的粉笔字全部擦去。 “咦,你这写的是啥啊?”席德不由得笑了起来,“你该不会是干活儿干到饿了。” 云魏这才倏然想起,那天他和老乔治在实验室里对峙过后,在记事板上顺手潦草写下的关键词—— 『厨房』,还有『金叶子』。 第151章 线索 一想到那日与老乔治的龃龉,云魏顿时心情复杂了起来。 当时威胁对方说要向席德告状什么的,都是气话罢了。 要真是这么做了,却会显得他相当没品。 无论如何,他只是一位来这里做客的客人。 直接向主人数落仆人的过失有失礼数,难免有指摘主人待客不周的嫌疑。 更何况乔治还不是一般的仆人,是服侍席德已故的父亲的老仆从了。 亲不间疏,先不僭后,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人情世故。 正是因为他是席德的朋友,并不愿意让对方难做,云魏愿意搁置下这份在他看来无足轻重的恩怨。 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道磁性低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却见伯利恒大公已经听从席德的召唤,从门口赶了回来。 席德挥了挥手中的刷子,不在意地道:“我正在开云魏的玩笑呢……” 他正要将云魏随手记下的单词擦去,却被西尔弗捉住了手腕。 西尔弗沉声道:“等等……这个『金叶子』,是谁写的?” 此时此刻,他的声音很奇怪,就像是在竭力掩盖着怒火。 与之配套的,就连对方的眉心都皱成了“川”字。 在云魏的印象里,面前这位高高瘦瘦的伯利恒大公向来是温文尔雅的,他还是第一次在对方脸上看到这么愠怒的表情。 云魏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他连忙道:“是我写的——” “你是从哪里听见这个词的?” 几乎就在瞬间,西尔弗一个箭步就来到了云魏的身前,那靛色的眼睛好似鹰隼一般锐利,乃至有些杀气腾腾。 席德连忙伸手拦住了丈夫,轻声道:“嘿,你好好说话。” 云魏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他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看见老乔治可疑的身形,这才向两人交待了海恩斯来访那天的事情。 当他说完,就连原本温和的席德,面上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而接下来,西尔弗的话则更像是乱石穿空,在两位法师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来。 只听西尔弗说:“『金叶子』是黑索那边一个刺客组织的信物。那个组织叫做『血污落叶』,收钱便能做事,曾经杀死我双亲的、几度追杀我的,正是他们。” 面色阴沉的伯利恒大公,重点描述了一番他们将酬金铸为金叶,洒在遇害者血泊中的习惯。 席德整张脸都惨白了起来。 “所以,杀害了我父母的,是乔治……不,不对,应该是海恩斯。” 当他提起那位叔叔的名字时,已经有些咬牙切齿。 他一直以为,这一切都是骄傲自负的大伯指使的。 对总督之位志在必得的大伯,五年前就已经被海恩斯关入了地牢,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但结果,他一直都在忍受凶手的蒙蔽。 对方甚至在他身边安插了人手,每天照料着他的生活起居。 他甚至还一直记挂着对方在绝境之中向他施舍的恩情,一再忍耐着鎏金家族对他得寸进尺的剥削。 一想到这里,他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心中涌起熊熊燃烧的怒火与难以言说的恶心。 这些情绪澎湃交杂,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形击倒。 西尔弗连忙上前搀扶住看上去分外脆弱的爱人,他耐心地用手掌抚慰着席德的后背。 “呕——” 席德掩口,不住地干呕起来。 云魏连忙从空间中取出锡杯,用魔法制造出温水后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他也没想到乔治的异常背后,竟然牵扯出这么大一段过去的隐秘。 要不是今天西尔弗及时赶来,席德还不知道要被蒙蔽多久。 这让云魏也不免生出些自责来,为他自己没有为朋友尽力筹谋而愧疚。 谋而不忠,交而不信,他必须为此好好地反省自己。 云魏啊云魏,你是真的担心伤害席德的尊严,还是害怕影响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呢? 然而,席德却重新站直了身体,隔开了锡杯,谢绝了他的好意。 炼金大师的眼眸是明明是湿润的,那双碧绿的眸子里却像是有火焰在延烧。 只听席德道:“我要回老屋那边一趟,云魏,你和西尔弗去书房里等着我。” 西尔弗闻言,却坚决地握住了爱人冰凉的手,低声请求道:“不,亲爱的,请让我和你一起去。” 席德冷淡地睨了对方一眼,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云魏也看向席德,认真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顺带盯住乔治。” 他知道,席德即使愤怒至极,也没有彻底失去理智。 对方决定先回到老屋的厨房寻找证据。 究竟是谁花钱去找的杀手,目前还是个谜。 但无论如何,知道『金叶子』的乔治,绝对洗脱不了嫌疑。 “谢谢你,云魏。”席德郑重地向云魏道了声感谢,“抱歉……我现在心绪太混乱了,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嗯。”云魏只能应道。 他也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此刻也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席德和西尔弗是悄悄从实验室的后门离开的,他们行色匆忙,没有惊动任何人。 …… 实验室里毕竟多了不少人,等约瑟到来,见到实验室里如此热闹繁忙的景象后,也大吃了一惊。 云魏大概向对方说明了一下伯利恒领那边派来学徒的情况。 关于席德的动向他则隐去不提,就连席德之前没有擦完的记事板,他也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 “噢,太好了!席德大师终于回来了!”对方如此说道。 在这方面,他和云魏倒是有着完全相同的心情。 类似于靠山终于回来了,不论做什么都更有底气。 约瑟听完之后,连忙去找伯利恒领那边领头的学徒进行交涉了。 虽然他也乐得有人手来帮忙,但席德大师的实验室和工坊还是有很多与外面不同的规矩的,这些事情必须一开始就讲清楚。 眼见对方没有多问,云魏默默松了口气。 他心里揣着事情,在实验里坐着就觉得不得劲儿了起来,索性直接回到了二楼,站在连廊的阴影里,打量起庭院中正无所事事的老乔治。 毕竟庭院里忽然多了二十号人,无论是厕所还是厨房的使用权都要重新规划分配。 对方此刻正揪着伯利恒的一位管事的错处不放,趾高气扬地挖苦贬低。 云魏见状,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一抹冷笑。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自己的身后的房门打开了。 第152章 复仇 云魏回头看去,却见艾萨克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不禁惊讶地问道:“伊萨,你怎么回来了?” “我找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可说来话长。” 见云魏正鬼鬼祟祟躲在连廊的柱子后面,艾萨克不由得跟着压低了声音,“倒是你,怎么这个模样……是在干嘛?” 云魏连忙将刚刚实验室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艾萨克。 正直的骑士听罢前因后果,顿时眉头紧锁,“这样看来,炼金城的问题就有些棘手了……” 他也将今天的见闻告知了云魏。 原来,今天他终于有机会进入『法神之手』名下的核心工坊了,但却要求进行封闭式管理。 他稍微探听了一番,只知道机傀的原料是由炼金城的枢机主教约克夏阁下牵线找来的,同时供应给『法神之手』与『真实之眼』两家工坊。 这倒是与他们之前的推测一致: 红月城灾变后幸存的枢机主教均与深渊勾结。 既然验证了这个结论,席德与西尔弗也回到了炼金城,他就没有必要继续在外面卧底了。 趁集合排队的空档,他就趁机幻形变化后溜了出来。 结果他刚回来,就又听见云魏这边发现了新的线索。 艾萨克思索了片刻,沉吟道:“或许,炼金城的情况比我们原本想象的还要复杂。深渊难道在这里布下了不止一枚棋子么?” 听艾萨克这么一说,云魏也发现了问题,“讲道理,如果他们三方都被深渊支配,没必要还在议会席位上面争个你死我活。” “是四方。”艾萨克不由得纠正道:“海恩斯总督及鎏金家族、约克夏主教及光辉圣教,还有两家虽然可疑但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他们与深渊勾结的派系。” “嗯?……我明明说的就是在『成交议会』中有席位的三个派系,光辉圣教又没有席位。”云魏忍不住白了艾萨克一眼,随即感叹道:“说起来,我越来越不喜欢这座城市了。” 这里虽然看似富裕发达,结果却将人性最丑陋的一面堂而皇之地摆在台面上。 时至今日,云魏依然觉得,席德的宅子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的温暖。 即使老乔治有问题,却越发激起云魏对席德强烈的同情。 为此,他们一定要将藏污纳垢的阴霾扫荡干净。 …… 席德与西尔弗是临近中午的时候回来的。 两人看见了云魏在实验室的留言,径自从实验室里光明正大地上了楼。 云魏连忙问道:“怎么样?” “先进去,到藏书室里再说。”席德平静地说道,云魏却觉得对方的脸色比之前还要白了几分。 四人在藏书室里的长方桌旁坐定。 由于光元素的照射会加速羊皮卷的老化,这个房间里并没有恒固照明术的法阵,而是用的纯银的烛台。 在那飘忽跳动的烛火照耀下,云魏看见长桌对面的席德面白如纸,就像从炼狱里爬出、誓言复仇的厉鬼。 那双碧绿色的眼眸看似无比平静,只在从手帕里一枚一枚向外掏着表面发黑的金叶子时,波动着难以掩饰的痛苦。 房间里异常安静,落在烤漆硬木桌上的金叶子发出沉闷的响动。 就像是再次夺去了提尔夫妇的生命般。 往事重现。 令人心惊。 终于,手帕里的金叶子全部被倒了出来,云魏默默地记着数。 总共十三枚。 席德却笑了起来,笑容森寒,“看看,多么可笑……不过就只值这么点钱,两条人命啊,就这么消失了。” 西尔弗轻轻地揽过爱人的肩头,却道:“不是的,他们其实并不是为了钱,那群杀手……就是一群以杀人为乐的疯子。” 西尔弗继续向大家讲述了一番他这些年来调查到的线索。 原来『血污落叶』与黑索王国的王室还有着一些莫名的联系。 而在五年前,王储阿莱约殿下开始摄政之后,整个杀手组织却突然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西尔弗追查到的线索也就此中断。 但这并不影响他褫夺手底下所有封臣头衔的决心,整个伯利恒,有他一个统治者就足够了。 在独裁这一点上,他竟然与北方的阿莱约所见略同。 席德喃喃道:“难怪我小时候在走廊里看到了那样浓重的雾气,原来是黑索王国的水魔法,全都对得上了。” 云魏也点了点头,“所以当时我在施展『云雾术』里恫吓老乔治,才让他说漏了嘴。” 云魏心下惶恐。 他默默告诫自己,日后一定要注意,还是尽量不要在席德面前使用这个法术了。 “那狗东西死不足惜。”席德冷冷地道,却是烦躁地皱起了眉,“可是,该怎么令他说实话呢?” 如果可以,他想直接回到那一天。 去亲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魏闻言,却忽然开了口:“我倒是有个法子……” 见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己,云魏直接从空间里拿出了那本妖异的亡灵魔法书—— 《死者说》。 他快速地翻动着,却将书页旋转了180°,朝向了席德,“五级亡灵魔法『搜神咒』,可以阅读亡者的记忆……不过,我不确定对活人用会造成什么后果。” 席德之前练习『形态拟造』的时候,已经掌握了亡灵魔法的基础魔纹。 他本身又是五级魔导士,对照着《死者说》来施展这个法术,成功的概率相当大。 席德一目十行地看过了亡灵圣典上面的介绍,却是冷笑道:“那就先杀了便好。” 很显然,这个向来冷静的炼金大师,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此刻,其余三人尽皆沉默。 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他们是席德的话,恐怕也会做成相同的选择。 血债血偿。 席德倏然站起了身,华丽的椅子在地板上拖长了沉闷的音响,就像是森然的行刑调。 他随手挥出了一团云雾术,将桌旁的三人与烛台笼罩了起来。 云魏看见,这位身形瘦削的青年正脊背挺直,脚步沉静地走向门边。 第153章 幽魂 因为烛火也被召唤而来的云雾包裹,藏书室里顿时陷入了阴森的黑暗。 云魏三人处在明亮的雾气里,就像是台下的观众一般。 只见席德向内拉开了书房的门,却是高声呼喊道:“乔治!” 那声音听上去倨傲冷漠,竟与平日里没什么区别,云魏却清晰地看见,席德抓住门扇的手指都在小幅度地颤抖。 “来了,席德少爷……” 对方遥遥的声响透过门缝传来,还是一贯的谄媚与装模作样。 不一会儿功夫,肥胖的老管家已经哼哧哼哧地来到了门口。 “席德少爷,您有什么吩咐?”乔治忍不住朝着藏书室里打量,却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 他心下暗惊。 该不会是那该死的东方人,跑到席德面前去搬弄是非了。 果真不懂礼数的玩意儿,先前还敢对海恩斯老爷那样…… 乔治的眼里不禁浮现出一抹狠厉。 就在这时,却听席德说:“烛台脏了,你进去把它擦干净。” 乔治连忙回过神来,却是在脸上堆满了笑容:“哎哟,平日里小的也是听您的吩咐,轻易不敢进这藏书室。少爷放心,小的这就为您擦拭干净。” 胖管家一边说着,一边摸黑朝着云魏几人的所在走去。 众人冷眼瞧着他在黑暗里驾轻就熟的步子,原来真的有人说谎就像呼吸一般融入了本能。 看上去,这藏书室老乔治平日里分明也没少进来。 因为云雾的阻隔,被判定为“敌”的乔治视线被阻挡,当他径直摸上滚烫的烛火时,却是“哎哟”一声后退了好几步。 但他还没有“哎哟”完,就忽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藏书室中的云雾渐渐淡去,烛火的光芒却是隐隐约约地透了出来。 乔治这才看清书桌边面容冷漠的三人。 他整个人都在『麻痹术』的影响下颤抖,但他依然声嘶力竭地警告道:“你、你们要干什么?这里可是炼金城……动、动用私刑是不被议会允许的!” “真吵。”席德再次弹指,指尖凝结的另一个『麻痹术』又落在了乔治身上。 云魏不禁多瞧了一眼。据他了解,这个一级雷系法术本来是必须要接触到对方的身体才能施展的…… 却不知道又是哪一种高级施法技巧了。 但很快,云魏的注意力就被那在地板上挣扎的乔治吸引了去。 在强烈的电击之下,老管家的面部表情都不再受控。 老乔治凶狠地瞪大了眼睛,却是死死地盯着身前一脸阴沉的年轻人。 一切似乎都与二十五年前的一幕幕重叠。 也是一间书房。 也有散去雾气。 而他,也被同一个人用『麻痹术』惩戒。 饶是他再迟钝,他也反应过来,他提心吊胆掩藏了那么多年的秘密,终于还是露馅了。 都怪那个该死的碧璃人! 谁知道对方那天对他用了什么邪术,竟让他将多年来的秘密脱口而出。 他不由得转动眼珠,狠狠地用目光杀向在桌旁正襟危坐的黑发青年。 但老乔治嚣张的气势并没有持续太久。 他的恐惧,在看见从半空中落下的黄金叶片时到达了顶点。 他服侍了近三十年的“恶魔”,此刻正慢慢地将桌上的『金叶子』拂落于地,黄金叶片在半空里翩翩飞舞,好似秋后的蝴蝶。 这些叶片,他真是太熟悉了。 他曾经亲自用手帕将它们从血泊中捡拾起来,沿着精巧的脉络认真擦洗干净。 每一片叶子,他都曾与之深情地对视。 但此刻,老乔治却根本没心情去欣赏那华丽的叶片了,因为他已经在“恶魔”的眼中看见了杀意。 老乔治从来不会怀疑“恶魔”真的会杀掉自己。 于是他拼命地求起饶来。 但因为面部神经被电流截断,他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呜咽:“唔!嗬嗬——” 然后,他惊恐地发现,对方竟然捧起了一本莹亮的魔法书,照着上面的词句念诵起了咒语: “律敕魂,静夜深……” “不得安息的亡魂……” “向吾敞开汝记忆之门……” 在听到那晦涩恐怖咒语的刹那,老乔治瞬间反应过来,席德竟然在使用禁忌的亡灵魔法。 光辉之主在上! 那个“恶魔”竟然还是个臭名昭着的亡灵法师! 他又惊又怒,恨不得将该死的席德和那个该死的碧璃人碎尸万段。 但他却倏然发现,自己的头顶处正涌现出一股诡异的吸力,似乎要把自己的脑浆都抽出去了…… 云魏看见,老乔治的脸颊肉眼可见地干瘪了下来,就像是风干过后的肉脯,被那层松弛的皮肤绷在面部的骨头上。 而一股混沌浑浊的灰白光团,此刻正安静地浮现在席德摊开的掌心上。 隐隐有细微的声光从那光团中传出。 席德正安详地闭着眼睛,从抽取得到的记忆里翻看他想要得到的信息。 云魏清晰地看见,有一颗晶莹的眼泪,顺着对方的眼角滑落,在细腻的面颊上拖出湿漉漉的水痕。 桌边三人都屏息不语。 良久之后,席德随手掐灭了光团,却是睁开了眼睛。 他的嘴唇明明都在颤抖,眼里却是疯狂的恨意,“我父亲他,本来……还能活下来的。” 另外三人闻言,全都愣住了。 “我父亲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向他求救……他却为了那些该死的金叶子,把救命的治疗卷轴烧掉了。” 说到了这里,席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背过了身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最终却说:“尤利乌斯,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别来找我。小云魏,这个人……交给你收拾了。” 交代完毕,席德在书桌上留下了一块白色的矿石,却是直接掀门走了出去。 云魏闻言,顿时怔愣在了原地。 他擦了擦脸,这才发现,那不省人事的、像是脱水一般暴瘦的老乔治,甚至还留有一丝呼吸。 原来哪怕席德愤恨到了极点,依然没有取对方性命。 而留在桌上的那块白色矿石…… 云魏定睛看去,却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九大『神异金属』之一的『苍白幽魂』。 一般的空间只能存储死物。 云魏的亡灵空间能够存储死物和亡灵生物。 而『苍白幽魂』,却类似时间的间隙,能够存储活物。 云魏大概理解席德的想法了,对方分明是觉得,把乔治带在身上太过恶心。 但他也会觉得很恶心啊…… 他一脸嫌弃地看了眼要死不活的乔治,却还是遵照对方的意思,将其收进了『苍白幽魂』之中,又把这块矿石收进自己的空间内。 做完这一切后,云魏对艾萨克使了个眼色。 两人准备回隔壁房间开个小会。 然而就在这时,他却听见一直沉默不语的伯利恒大公对他说: “克劳德先生,请留步。” 第154章 邀请 云魏之前并没有与这位伯利恒大公产生过任何交集。 以至于当对方忽然叫住他的时候,他还愣了片刻。 他转身看向西尔弗·尤利乌斯,温声道:“您好,有什么吩咐。” “哎,您就别跟我客气了。”西尔弗当即摆了摆手,却是面露焦急,“想咨询一下您,在这种情况下,我该如何去安慰席德?” 云魏闻言,迟疑道:“这……” 他何德何能,都能在感情方面去指导别人了。 “不怕您笑话,现在我心下都生出些后悔了。”西尔弗快言快语,却是指着地面上散落的黄金叶片,“早知道真相如此残酷……早上的时候,或许我、我不应该……” 说到这里时,伯利恒大公竟然语无伦次起来。 云魏看着身前正痛苦地扒拉着头发的年轻人,却是正色道:“我认为,真相相当重要。” “或许知道事实令人痛不欲生,但这并不是你的过错。而且……以我对席德的了解,如果能够重新来过,他依然还是会选择去探索当年的真相。”云魏字斟句酌道。 席德的痛苦,很大一部分其实就是来自海恩斯与乔治的欺骗和隐瞒。 曾经的仇恨并不会轻易消减,反而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日益增长。 诚然,如果不知道真相,或许不会这么痛苦。 但这对死去的提尔夫妇与蒙在鼓里的席德来说,又是何其不公。 “唉……虽说是这个道理,但他刚刚都不要我跟过去。”西尔弗坐卧不安,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今天的表现有些差劲,“如果可以的话,我该先铺垫一下的,上午就这样毫无准备地告诉了他一切……而且,在那之前席德明明那么开心。” 一想到这里,他更加难过了起来。 伴侣正处在此生最艰难的时候,而他却不知该如何帮忙承受。 房间内忽然陷入相顾无言的沉默,云魏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看了眼艾萨克,却见对方此时也正看着他。 即使心情低落,但当他看见自己最心爱的骑士时,却能从对方的目光里汲取到源源不断的力量。 想到这里,云魏不禁说:“西尔弗。我可以这样叫您?” “当然,我的荣幸。”淡红发的青年利落地点了点头。 “嗯,那你也可以叫我云魏,我们就别用敬称了。” 云魏挤出一个笑容,却是犹豫道:“你和席德之间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席德让你不要靠近他,其实是想要你去接近他?” 他这句话说得太过绕口,连他自己都在说完后反复回想了半晌。 这次轮到西尔弗愣住了,他有些疑惑地看向云魏,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如果席德想要我接近他,为什么要不准我去找他。” 而当云魏瞧见对方靛色的眼睛时,却忽然福至心灵。 他当即问道:“席德有一顶很喜欢的靛青色的帽子,你还记得?” “嗯,当然。”西尔弗想也没想地开口道:“席德说,那是他母亲为他织的,这些年来他自己也拆掉重织了很多次,无论走哪里都会带着。” 的确如此,早在学院的时候,云魏就注意到了那顶宽檐法师帽。 但他只是提点道:“我听到过一种说法,一般下意识喜欢戴着帽子的人,都很缺乏安全感。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当然了,我是说『可能』。” “对席德来说,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依靠了。他害怕你的拒绝,所以先拒绝了你,但是实际上——” 对方是希望你主动去找他。 云魏着重强调了一下这是他的猜测,具体情况只有和席德睡一个被窝的伯利恒大公才知道了。 可他还没说完,对方就已经风风火火地冲出了藏书室。 “多谢了,改天送你们一车最好的红酒。”只听西尔弗在身影消失前,这样对他说。 “喂!”云魏忍不住抬起了手,结果却只抓到一片空气。 但下一刻,他的手指就被艾萨克握住了。 “伊萨。”云魏低声呼唤着爱人的名字,他熟练地对方十指交握,却是担心道:“我刚刚只是猜测罢了,好怕他们之间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那就是西尔弗自己活该。”艾萨克接过了话头,却是酷酷地说:“连自己心上人什么意思都搞不懂,自作自受。” 云魏不禁瞪了眼艾萨克,数落道:“嘿,你怎么这个态度。” “啊,我好像忘了跟你说了。”艾萨克挠了挠头,却是笑了起来,“我答应收那小子为徒了,教他格斗与厨艺。” 云魏:“……” 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完全不知道? 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问,艾萨克讪讪地补充道:“就在昨天夜里。实际上,我忍不住心痒,半夜在庭院里挥着你送我的大剑……” 然后刚好撞见了回来的伯利恒领的一行人。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的表现实在是很蠢。 他不想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又看对方确实诚恳,于是半推半就地就答应了。 结果当艾萨克看见云魏的时候,却不知不觉就把心里的秘密全都说出来了。 云魏:“……” 啊,他的伊萨好蠢。 但是,为什么却是他自己不好意思了起来啊喂! 而在这时,身旁的男人还过分地添了把火。 只听艾萨克道:“嗯,不过今天确实也给我上了一课。” “什么?”云魏刚刚在走神,完全不知道对方的思维在怎么跳跃。 却见艾萨克正定定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下次你拒绝我的时候,我就会考虑,是不是其实你是在邀请我。” 云魏:“……” 第155章 故事 值得庆幸的事情便是,席德比所有人想象得更加坚强。 或许这么说也不对。 哪怕席德没那么坚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人生的路那么漫长,累了确实就该停下歇息。 倘若遭受打击了、遇上挫折了,该哭就哭,该叹息就叹息呗。 云魏猜测,对方应当是利用了仇恨的力量。 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到了第二天,席德就已经把他们召集到一起开了个短会。 其实还是就那么四个人而已。 席德昨晚大概是哭过。 云魏听见对方哑着嗓子,面无表情地宣布道,实验室不会搬去伯利恒领了。 情况完全反了过来。 席德当天就去『成交议会』注册了一个崭新的派系,名为『伯利恒之星』,并且正式报名参加了明年六月的席位争夺赛。 至此,炼金城内的四家实验室,正式分属四个完全不同的派系。 同时这也意味着,金云王国最西部的伯利恒领也正式加入了参与炼金城势力的角逐当中。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整个过程无比的顺利。 作为大师级的炼金术师,席德本来在炼金城的议会上就有属于自己的席位。虽然之前他由于联姻的事情准备退出议会,但因为尚未动身,手续还没有开始。 他自己就递交了连夜写好的注册申请和相应的备忘合同。 只有鎏金家族竭力反对,但是另外两个派系却乐见其成,以压倒性的票数通过了这个全新派系的诞生。 至于老乔治? 炼金城可是一座吃人的城市。 一个年迈油腻的仆人忽然消失,那可不就是一件司空见惯的小事。 …… “所以明年的参赛作品,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动手设计?”云魏看着依然在操作台边忙碌的炼金大师,忧心忡忡地问道。 时间已经来到十二月下旬了。 他可没有忘记,他中途还要去碧璃城观看谢慕琅的比赛,保守估计也要空出至少三个月来。 这样将日程倒排起来,关于机傀的设计真的迫在眉睫了。 席德抬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却是笑道:“不设计。” 云魏闻言,立刻就愣住了,“啊?” “不设计,我们交白卷。”席德的表现异常淡定,“我之前已经发函知会过‘眼睛’和‘手指’了,要不然我们自己建立派系也不会这么容易。” 云魏顿时哑口无言。 “嗯,诸元大陆的贵族之间就是这样相处的。”席德默默摇了摇头,“两两之间都有着绝对不能让第三方知晓的暗中往来。” 云魏不禁咋舌,却松了口气道:“如此,那我就可以安心去碧璃过年了。我和艾萨克准备下个月中旬出发。” “过年?”席德终于画完了手上的草图,却是将羽笔放回墨瓶,看向云魏,“这是有什么说法么。” “当然。”这个最重要的节日,云魏是永远都不可能忘记的。 在前世时,哪怕末世来临,华国人依然也是要过年的。 他回忆道:“曾经有一只邪恶的怪兽,叫作‘年兽’,月亮每圆缺十二次,它就会出来作祟。于是每到这天,我的祖先便要放起鞭炮来,将它赶走了。” 还有人说,这头年兽的名字叫作『夕』,这也是将跨年守岁称为『除夕』的由来。 席德倒是听得相当认真,他说:“听上去很有意思,不过诸元大陆的历法是按照太阳的运行规律来制定的。” 云魏却笑了起来,“真要说起历法来,碧璃那边可是三历并行呢。” 哪怕是到了二十一世纪,华国人的日历台账上也是太阳历、农历和干支历三种历法同时使用的。 他的祖先们,在数千年前就最先仰望了漆黑的夜空,又在彷徨无措时面对着浩瀚无边的宇宙,发出了『天问』。 当初云魏练书法的时候,写到了屈原的《离骚》,其中有一句便是“摄提贞于孟陬兮”,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暗地里查阅了很多的资料。 他最终是在《尔雅》中找到答案的,在这本久远的辞书里,第八章名为『释天』,解释道“太岁在寅曰摄提”。 不过寥寥几笔,行吟江畔的巫者,就含蓄委婉地点明了自己出生的准确时日。 云魏至今难忘当时心中无以言表的震撼。 “你等等,”席德当即从口袋中掏出了笔记本,“你详细讲一讲,我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云魏连忙摆手,“不行,这个一时半会儿和你讲不清楚,因为涉及了很多上古时候的神话传说。” 他可没有自信能用通用语讲明白这么深奥的知识。 席德却仍在坚持,“没关系,你就当我对碧璃的文化很感兴趣好了。” 云魏拗不过他,只能说道:“那好,我就跟你讲一讲太阳与月亮的传说。” 因为诸元大陆已经没有星星了。 于是这天上午,云魏对这位求知若渴的碧眸青年说了很多他记忆中的典故。 …… “然后呢?那个叫作『尧』的皇帝是不是非常生气?”席德却是听得入迷了。 云魏才刚刚讲完女丑的故事。 这些典故之间互相串联,他旁征博引,仿佛述说的不是神话传说,而是一段真正发生过的故事。 “那当然了。”云魏拿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水,摆摆手道:“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 “你怎么可以卡在这里!”席德不甘心地佯怒道。 云魏却笑了起来,直接复制起那句最经典的台词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在讲述的过程里,他忽然发现他错了。 他其实一直都在悄悄地观察着席德的精神状态。 原来,席德不是凭借仇恨的力量重新站立起来的,而是爱。 出于对他父母的爱,对伯利恒大公的爱。 还有,对他自己的爱。 云魏终于放下心来。 “什么,什么卡住了?”富有磁性的嗓音远远地就响了起来,只见特训过后大汗淋漓的西尔弗,正一脸焦急地向他们奔来。 而慢条斯理缀在他后面的,却是一脸从容的艾萨克。 只不过,开朗阳光的骑士先生,却在听见席德脱口而出的话语后,倏然变了脸色。 只听席德大大方方地向西尔弗道: “没什么。” “小云魏在跟我讲故事,他跟我讲了好多我闻所未闻的故事。” 第156章 云艇 席德刚一开口,云魏就心知要遭。 一般这种情况,艾萨克就会在心里狠狠地记上一笔。 然后忽然哪天冷不防地提出来,控诉道: “你竟然和别人做了没有和伊萨做过的事情……” 又或者默默地看着他,用那种令人心碎的眼神—— 那种云魏在与对方目光相接时,就能自行脑补出八百字『我始乱终弃』、『我用情不专』、『我没有第一时间想到伊萨是我不对下次再也不会了』检讨书的眼神。 诸如此类。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抬头看向了艾萨克。 在周围出现了骑士先生的场合,他的目光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被对方所吸引。 然而,艾萨克只是温和地对他笑了笑,就移开了视线。 完蛋了。 是灾难级别的醋意。 是的,云魏将骑士先生的吃醋分为两种,一种是被动型,一种是主动型。 但是很令人羞耻的是,主语都是他自己。 被动型的吃醋就是他和别人正常相处,他问心无愧的时候,艾萨克心中涌现的些许醋意。 这种情况稀松平常,云魏往往不做理会,偶尔还乐在其中。 但主动型的吃醋就很恐怖了。 往往就发生在,云魏忽然忘记了自己最亲密的人应该是自己的伴侣艾萨克,做出些自己想来都有些理亏的事情的时候。 这种情况可大可小,艾萨克的举动各不相同,但是无不都是在表明,艾萨克是真的很认真地在吃醋了。 就必须要云魏真诚地去哄。 而报以温柔的微笑,却移开目光—— 这样的举动,则被云魏定义为『灾难级』的醋意,他如果处理不当,会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 因为对方一旦有这样的表现,就说明艾萨克已经百分百投入、全心全意地开始吃醋了。 有史以来,这种情况只出现过一次。 那一次,云魏觉得艾萨克的身体既然已经被血红色的力量完全改造,就不再需要他以本源之力进行『维护』了。 然后艾萨克也是像这样温柔地对他笑了笑,就移开了视线。 云魏当时以为对方已经同意了,就没放到心上。 结果那天晚上,他就被醋意满满的骑士撩拨得差点原地爆炸了。 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却让他难以启齿。 当对方跪在他的身前,大手钳制住他的脚踝,让他任意踩在肩膀上的时候。 当他在对方烟灰色的眼眸里,看见情动时那样狼狈不堪的自己的时候。 对方浅淡的气息将他笼罩,低沉的声音在耳畔炸起,直白的情话回响于心房。 时间仿佛静止了。 每一帧画面都永恒地定格在他的脑海里。 定格在他与艾萨克永恒的凝望里。 艾萨克说:“云,对不起,我还是控制不住我心中的嫉妒。” “我全心全意地爱恋着你,亦奢望你也能如我一样。”他的伊萨这样对他说道。 与骑士的八大美德相对,嫉妒,正是七宗罪孽之一。 他们两人说了很多。 云魏这才知道,艾萨克一直以为他对阿尔也做过那么亲密的举动。 他自作主张地停止了他与对方之间本就有限的亲密举动,却不可避免地加剧了对方心中的不安。 他连忙向对方道歉,一再向对方解释。 云魏,只爱艾萨克。 云魏,也只和艾萨克做亲密的事情。 见对方还是一副『你快哄我,哄哄我就好了』的模样,云魏只能主动地吻上对方丰挺的唇。 再然后…… 在对方一再忍耐后终于爆发的凶狠里,云魏这才明白,艾萨克就连嫉妒都是认真的。 那份嫉妒真实炽烈,想要将他生吞活剥,吞吃入腹。 在对方气势汹汹又忍耐压抑的动作里,云魏昏昏沉沉间,却忽然又想起了一个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典故。 他就像是东海里的那颗骊珠,被坏蛋蛟龙藏在嘴巴里。 除非杀掉蛟龙,不然对方绝对不会交出自己来。 那天最后的记忆太过泥泞。 云魏选择将其永远地埋藏在心底,秘不示人。 但此时此刻,他又在对方脸上看到了那温柔的微笑。 云魏不禁头皮发麻。 他在想,要不然先略过午饭的环节,先跟对方回房间里好好解释一下。 但就在这个时候,却听席德开了口:“嘿,既然你俩都在,有个事情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云魏连忙按捺下心中的杂念,认真看向席德:“什么事情?” 他倒是觉得,席德完全没必要如此见外,直接交给他们做就好了。 但既然对方此刻神情这么郑重,想来应该也绝非易事。 “别紧张,小云魏。” 似乎是看出了他神色的凝重,席德笑了笑,没有再卖关子,“之前的飞艇我已经造好了,命名为『云艇』,但是还需要人进行试航收集数据。” 云魏闻言,顿时惊讶道:“这么快就造好了?” 那个飞行器是他来实验室前席德就在进行的项目,图纸也在对方外出的途中顺利完成了,这些天来正在庭院的空地里进行组装。 他中途虽然也有帮忙用炼金术处理了一些零部件,却并不知最终的效果。 但他分明觉得那只是一堆铁架子,完全没有飞艇的样子。 “当然了,最后的帆布囊套起来很容易,半天就行。” 席德自豪地点了点头,却是夸了夸身旁的伯利恒大公,“西尔弗从伯利恒带过来的师傅和学徒都很有经验,直接省去了培训的功夫。” 云魏这才想起,飞艇看似庞大,但撑起气囊的确实只是一堆看起来微不足道的铁疙瘩。 然而,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诸元大陆上的首个飞行器。 席德居然还用他的名字对飞艇进行命名! 云魏正想直接应下,艾萨克却冷静地开口问道:“会飞多高,安全性能如何?” “高度的话,大概是在离地一百多米。”席德摸了摸下巴,相当自信,“安全方面我也做了很多措施,飞艇表面整体刻蚀了光魔法的隐蔽法阵,内部还设置了足够多的浮空术应急扣。” 云魏说:“隐蔽法阵我明白,就是我们在上面飞行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可是浮空术应急扣是干嘛的……” 他这才意识到,他们即将乘坐云艇经行而过的,是波诡云谲的诸元大陆。 第157章 梦想 席德简洁地解释道:“浮空术应急扣,是在检测到飞艇突然失速下坠的时候,向客舱中饱和释放『浮空术』的装置。” 云魏:“……” 怎么听起来更吓人了。 艾萨克却说:“如果是在百米高空下坠,浮空术恐怕也无济于事。” 在诸元大陆,飞行是相当难以实现的事情。 因为离地面越远,所要消耗的能量越大。 之前云魏二人乘在理查德的背上,一路从月花城外滑翔至杜莱恩河,对方也就维持着五十米左右的高度罢了。 席德闻言却是淡淡地笑了起来,摊手道:“所以这才想要征求两位的想法。如果是别人,可能的确异常凶险,但若是你们两位的话——” 两个人都是六级高阶的职业者,按理来说短暂飞行什么的都是小菜一碟。 即使是从百米高空下坠,也能安然无恙地落地。 “师父,你们肯定万无一失的喽!”就连西尔弗也竖起小臂,为两人加油起来。 只见这位笑得无比灿烂的大男孩向身旁面无表情的师父眨了眨眼,传递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暗号。 但艾萨克却无视了他的殷勤,下意识地看向云魏。 云魏知道,对方这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 他明白,哪怕他有一丝勉强,艾萨克都会坚决地拒绝掉这样有些危险的任务。 “我没问题的。”他抬起手掌,示意自己非常乐意接受这样的任务,“不过,我对这个飞行器完全不了解,需要先进行一番培训?” “不用,因为真的很简单,我将所有的功能全部集成到控制盘上面了,”说到这里,席德停顿了片刻,“就是那天你帮忙用秘银刻蚀的那个。甚至,你们就算在客舱里呼呼大睡也行,它可以自动帮你们规划航线。” 云魏:“……” 他都快忘了这是中世纪初期了。 他挣扎道:“那么,操作手册或者驾驶指南什么的,总该有?” “怎么可能有。”席德挑了挑眉,“小云魏,你每天看着我从早忙到晚的,哪有功夫编写那玩意儿。” “可是……”云魏张了张嘴,还是败下阵来。 果然,他还是太习惯稳扎稳打了。 但很可能,不断地去面对各种未知的随机挑战,才是诸元大陆职业者们的常态。 不过,炼金大师终于还是良心发现,叹了口气道:“那我们现在就先去驾驶室里看一看。反正午餐什么的,本来就吃得简单。” 众人皆无异议。 ……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颇有些脏乱的庭院里。 此时已到饭点,学徒们正围坐在角落边支起的桌子旁吃饭。 地面上全都是散落的工具和零件,以至于众人走路都要格外小心脚下。 席德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我已经把周围的两座宅子盘下来了。”西尔弗见状,连忙主动邀功道。 财大气粗的伯利恒大公为了一报上次身无分文之耻,这回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只见他高高兴兴地缀在炼金大师身后,叽叽喳喳,滔滔不绝。 “靠北的那边人来人往,我想把它一分为二,前店后宅,腾出来让学徒和管事们搬过去住。” “靠南的那处直接推平,用来当露天组装场。那些不怕日晒雨淋的矿石和废品也可以堆放在那里,离城南的堆放点也近一些。” “对了,最关键的,我们可以把实验室后门的暗巷封起来了,专门给我们的人通行。” 席德听完,默默点了点头,“北边那边我不管,你自己安排好就行。不过南边那个样子还是不行,有些组装对环境要求也很苛刻的。” “呃,所以,”伯利恒大公闻言,紧张地看着自己的爱人,“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没错,至少还要把暗巷对面的三幢宅子也盘下来。”席德淡定地补充道:“考虑到远期扩建需要的话,最好是将整个街区九幢宅子的土地全部盘下来。” 听到这里,西尔弗脸都吓白了。 他哆嗦了一下嘴皮,支支吾吾道:“可是,席德……我、我没带那么多金币。” “我说了那是远期。”席德轻轻地勾起了嘴角,“先在南边的地上盖一间半封闭的组装厂。还有,尤利乌斯,你一共花了多少钱?我之后划给你。” “啊,哈哈。”见席德笑了起来,西尔弗整个人都傻了一般跟着笑了起来。 他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不必啦,席德。再说了,我赚钱本来就是给你花的啊。” 能用钱就能买来的快乐,是多么质朴的欢喜啊。 西尔弗暗自决定,下午就再仔细清点一遍伯利恒的账本和合同。 或开源,或节流,或开辟新的贸易路线,或优化产业结构。 总而言之,他一定要努力赚更多的钱。 让席德每天开开心心地,做自己喜欢的研究就好。 他的幸福比席德还要简单—— 只要席德快乐,他的心就会跟着雀跃起来。 “笨蛋,你不懂。”席德却用手里筒状的羊皮卷敲了敲他的脑袋,“我已经不用管鎏金家族那边的日常订单了。现在人手充足,整个实验室和工坊都可以运作起来,源源不断地产生收益了。” “你不愿意说也行,我就当你投资我了。” “还有什么能比亲眼看着自己的梦想变为现实更幸福呢?以前我攒钱修这栋宅子的时候就已经体验过一次了,这次就带着你这个小笨蛋一起,再来一次。” 原来,席德是这个意思啊…… 西尔弗已经要幸福得晕过去了。 席德居然又喊他“笨蛋”了! 真是的,怎么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叫得这么亲昵呢……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原来有朝一日,他也能够参与到席德的梦想之中么? 西尔弗挺胸抬头,呆呆地看着对方那双碧绿的眼眸。 即使他们现在已经亲密无间,他依然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这么温柔又聪明的席德,居然也深深地心悦着他。 西尔弗·尤利乌斯,果真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了。 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凑近了正等待他下一步动作的伴侣。 “咳。”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古板严肃的咳嗽。 差点就能搂到怀里的人儿,顿时像受到了惊吓的小鹿,倏地离远了。 西尔弗无比幽怨地回头,瞪了自己那分明欲求不满的师父一眼。 他想,果然,嫉妒让人变得面目可憎。 第158章 灵光 啊啊啊啊! 他们要亲到了! 马上就要亲到了! 云魏本来正沉浸在薇薇安的快乐里。 他无比熟练又愉快地,磕着帅富财阀霸宠理工科学霸的cp。 他正准备给这些日子以来的『薇薇安的快乐+n』更新升级。 眼瞅着那个n马上就要变成。 结果自家不解风情的男人却极其没有眼力见地把粉红色的泡泡戳破了。 他不由得和伯利恒大公一道,幽怨地看向这位八百年前的古板骑士殿下。 然后他就又看到对方冲着他,极其宠溺温柔地一笑。 救命。 在心中警铃大作的同时,云魏却忽然诡异地想起了一个可能—— 莫非,是刚刚自己落在二人身上的视线过于炙热,触发了对方『伊萨爱吃醋且不讲道理』的被动。 嘶,祸首竟是我自己? 云魏悻悻地碰了碰鼻尖,掩饰地轻咳了一声。 就在这时,却听见炼金大师的声音透过机舱内衬的木板传来: “你们怎么还在外面眉来眼去的,快点进来了。” 以云魏对席德的了解,似乎对方也有些恼怒了。 看看艾萨克都做了什么好事! “来了来了。”他连忙应道,不再搭理站在一旁的从者,率先走了进去。 云魏先前是看过设计图的。 舱体外壁一共分为三层,内衬是打磨得极其光滑平整的桦木板,可以方便地进行各种装修和点缀。 中间的隔层则填充的是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赤松石海绵,保温且隔音,还能有效隔绝精神力的窥伺。 最外层则是席德走之前就已经托付城内其他工坊定制的金属外板了,板面各自要求用秘银刻蚀恒固了很多复合的法阵。 后面就像箍桶匠那样将他们一片一片地拼接起来,再用特殊的油漆涂装、抛光、裹上魔兽皮革,就能在驾驶室的各种指令下发挥出作用。 因为外壳是专门在拆开后分别委托,别人也很难猜出来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凡事多一个心眼,便是炼金城最基础的常规操作了。 而此刻也只有内衬的木板安装完毕。 它们被金属制成的龙骨支撑着,云魏跺了跺脚,发现还挺结实。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这是一个类似旋转餐厅一般的环形空间。中间的部分空荡荡的,应该就是用来安装最核心的引擎与轴承的。 “因为是迷你版,直径八米,内径两米。”席德朝两侧平举双臂,倒是离两侧的木板都还有一些距离。 “如你所见,客舱和驾驶舱也没有分开。咳,如果不是特别亲密的人,我真的不好意思开口,让你们在这里朝夕相对一个月。” “嗯。”云魏此刻却没在意对方的打趣,他正好奇地看着四周。 眼见就连木板之间也还有一些空荡荡的地方,他不禁问道:“这里为什么是空的?” “当然是装‘窗户’用的啊。”席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然你怎么看外面?这件发明的目的是让人身心舒适地在天上遨游,不是在百米高的地方被囚禁。” 云魏下意识地问:“你是说,玻璃?” 然而他却没想到,席德听见这个名词后,竟然赞许地夸奖起他来:“哇,小云魏,你居然知道『玻璃』。” “第一皇朝和第二皇朝时期,这还是一种常见的昂贵工艺品,只是现在已经失传咯。” 云魏不禁疑惑道:“那我们用的是什么材料?” 席德见他一脸迷茫,顿时也拿过羊皮卷敲了一下他的肩膀,“当然是你们碧璃城出产的『如洗沧璃』啊!我跟你说,可贵死我了,这么小的一整块,整整花了我六千金币呢!” 云魏不由得小心翼翼道:“这个……嗯,如洗沧璃,它有什么了不起的特性么?” “足够透明?”席德想了想,却是如此说道。 云魏:“……” “安啦,小云魏,这艘『云艇』毕竟是我为你准备的谢礼,所以我想弄好一点。” 见两个大块头此刻留在了外面庭院里,席德终于对云魏开了口。 “啊?”云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些惶然地推辞道:“你是在开玩笑?不,席德,无功不受禄,这实在是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但席德却自顾自地朝前走开两步。 只见他倏然偏过头,留给云魏一个侧脸,展现出肩膀与颈项之间优雅的弧度。 “早在学院的时候我就说了要送你了。那个时候的我……噗!”席德回忆到一半,却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总而言之,你就当我与你签订了谅解备忘。” “无论怎样,这次旅行你们要以自己的安全为重。哪怕把它弄坏掉,也完全不需要自责。” 说到这里,他重新转身看向云魏,无比认真地说:“我真的很感激你,小云魏。” “设计灵感就是,当初我看到你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就想起了曾经流行的『法师塔』。” 席德话锋一转,却是问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当然。”云魏也笑了起来,“当时我正在走神,于是就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和你撞车了。” 他自然是记得在那个下午。 他想要去图书馆抄表法术,结果却因为牵挂着艾萨克,把抱着一大摞书的席德撞翻在地了。 “嗯,那时最上面的一本书,讲的正是第一皇朝时期『法师塔』的构筑结构。你的眼睛太纯粹了,一点都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反而像是第一皇朝时期的魔法师。” 而他永远都会对纯粹的事物心生好感。 “好了,设计灵感就介绍到这里,你听懂了么?”席德敛起笑容,平静地问道,那双碧绿的眼眸却依然溢满了轻松的愉悦。 云魏挠了挠头,老实回答道:“没有,席德大师。” 他只知道,在有实力修建法师塔前,魔法师都将卧室作为自己的主阵地。 席德满意地颔首,说:“听不懂也正常,正所谓灵光乍现,即使现在的我,也无法完全地捕捉到那一刻的灵感。” 云魏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好了,现在该回到正题了。”席德用羊皮卷哒哒地敲了敲掌心,认真地看向云魏: “我总共为你们安排了三项测试任务。” 第159章 心情 云魏认真地听席德说完了任务的内容。 说是三个测试任务,其实不如说是三个挑战。 第一个挑战就是他们要在炼金城魔能炮的监视下升空。 席德说之后他也会去议会提出正式的飞行申请。 按理来说这是违规操作,但是考虑到目前城内势力勾心斗角的现实,席德准备先行进行测试,再用最终的数据去倒逼议会妥协。 否则按以往的经验,在明年六月席位争夺赛落幕之前,什么提案都别想通过。 第二个挑战就是要在一个月内顺利地到达目的地。 飞艇内置的数据记录仪会自动记录一个月内的数据情况。席德希望他们规划出一条在水平方向呈九十度的航线,以此来判断诸元大陆冬季的气候情况。 因此就有两种选择: “东南——东北”,这条路线会经过红月王国腹地,穿过月花城与红月城之间,再转向斜勾,经过龙岛上空后沿着鲛人滩涂的边缘到达碧璃。 “东北——东南”,这条路线会进入黑索王国,深入映水之泽直达极北荒原的边缘,再沿着风暴之崖转向,贴着海岸线到达目的地。 两个人在挂起的地图上商量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选第一条。 主要还是出于安全考虑,因为这条路线经过的地方总的来说人口更稠密一些,而且云魏对红月的地形更加熟悉。 第三个挑战就是,他们在飞艇上要尽量不要使用自己的魔法,而是依靠飞艇上恒固的法阵进行生活。 毕竟这只是诸元大陆上的第一个飞行器,席德还构思了很多之后可能开发出来的各种用途,进行操作的很可能不是高阶职业者,甚至对方就是普通的平民。 比如说斥候用的侦察艇,每次升降都在增加暴露的风险,需要长时间地待在天上。 再比如说观察风暴的气象艇,那可能待在天上的时间会更久。 虽然在设计的时候就已经考虑了很多因素,但仍需根据使用者的实际体验来进行优化改良。 云魏他们这次耗时一个月横跨大半个诸元大陆的旅行,基本上就能覆盖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 席德说完后,看向云魏道:“好了,大概就是这些。” 云魏在脑子里迅速再过了一遍内容,却说:“说实话,我感觉其实并不是很难。” 席德闻言,顿时笑了起来,“那当然了,主要你和艾萨克这两个月来太辛苦了,是该好好休息一下。” 炼金大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却扬了扬手中的羊皮卷,“还有个私人的事情,等见到碧璃城的长老时,麻烦帮我转交一下这个。” 随即他便将手里的羊皮卷递给了云魏。 云魏先前一直以为这是给他的,类似操作手册或者驾驶指南一类的东西。 结果原来却是给碧璃城那边的。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不由得疑惑道:“这里面写了些什么内容?” 他其实从未到访过碧璃,到时候恐怕还是只能找谢慕琅帮忙转交了。 “一些技术转让的协议。”席德看向云魏,俏皮地眨了眨眼,“那天听完你说的一番话,我很受启发,然后确实发现,木炭竟然还能降低铁的熔点。” 说到这里,炼金大师很是诚恳,“既然碧璃那边已经有现成的先进技术了,我干脆直接就花钱买好了,这样可以少走不少的弯路。” 云魏听他讲完,顿时眉头紧皱,“可是……这种东西如果是商业机密的话,别人不一定愿意卖给你的?” “所以才要谈呀。”席德风轻云淡地说道,像是相当熟练,“哎呀,小云魏,没关系的,主要还是麻烦你帮忙牵个线。” “之前一直没机会合作,这次是我主动提出,代表的是伯利恒领,多让点利也是可以的。比如说,一些高级的魔纹组合,他们肯定会感兴趣的……” “你想啊,我们伯利恒与碧璃一西一东遥遥相望,彼此成就,那岂不是都赚得更多了?” 云魏这才将羊皮卷收好,再次强调道:“那先说好,我只负责帮你送到,谈不谈的成,还是要你们自己努力。” “那是自然。”席德莞尔,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嘴角。 …… 这天晚上,云魏却一直赖在实验室里。 其实也不算他磨蹭,只是这些天席德下班越来越早了。 “唔,小云魏,怎么还不回去休息?”席德伸了伸胳膊,左右活动着脖颈,“这天气眼瞅着越来越冷了,靠在床头看书多舒服啊。” “我马上就好,你先回去,别等我。”云魏连忙朝席德挥了挥手。 他正心不在焉地看着一张记录着碧璃风土人情的羊皮卷。 然而,席德却拉过了一旁的椅子,在他的身边坐下,犹豫地问道:“话说,我能不能请教你一点比较私人的问题啊……” “请教我?”云魏讶然地偏过脑袋,看向对方,“该不会还是早上的神话故事?” “嗯,不是。虽然那个也很有趣,但是我还需要再消化一下。”席德的神情愈发纠结了起来。 就像快要脱钩的鱼儿。 云魏心知,一旦他再打趣,对方可能就不会问了。 云魏他连忙转身面向对方,关心地向前倾了倾身体,做出促膝长谈的姿势来。 “你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这样说道。 “就、就是,等一下,”只见对方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问道:“你应该、应该,也是在下面的那个……” “啊?”听见对方委婉的表述,云魏忽然就慌乱了起来。 他分明清楚对方表达的意思,可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慌得无以复加。 但当他看见席德手足无措的模样时——是的,席德似乎比他还要慌张。 眼神飘忽,欲言又止。 坐立难安,如坐针毡。 这让他诡异地自信起来,强迫自己必须要镇定下来。 云魏啊云魏,你好歹也是二十一世纪的人了,可不能露了怯。 再说了,席德鼓起勇气这样问你,分明是很信任你,千万不能辜负对方的期待啊。 “咳,当然了。”云魏耳垂滚烫,却故作轻松地道,“你应该也是?” “嗯……”席德慌乱地低下头,嗫嚅道:“我想知道,就、就是……如果对方每天都想要的话……你是怎么习惯的?” 即使席德说得羞愤欲绝,云魏也能秒懂对方的意思。 救命啊救命! 他也欲哭无泪。 这个时候要是他坦白他还是个雏的话…… 那他就太菜了叭。 而艾萨克明天从西尔弗那里知道,可就再也哄不好了。 “啊……哈哈哈!”云魏不由得叉腰一笑,指点江山道:“那要看你自己咯,你舒服就答应,心情不好就不答应。” “原来如此。”席德低着头,脑袋都快埋进地里了,却依然用力地点了点,小声夸赞道:“真不愧是小云魏,我又、又豁然开朗起来了。” “哈哈,能帮上忙就好。”云魏干巴巴地笑着附和道。 他的内心却在咆哮着悲泣: 求求你了,席德大师,行行好,别问了,再问…… 孩子就要露馅儿了。 有一说一,娇羞万分的席德怪可爱的咧。 他是真怕席德忽然又恢复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作态来。 安静的实验室里,两个人面色通红的青年正各怀心事,但倏然间,实验室的门却被敲响了。 “笃笃——” 云魏二人像惊弓之鸟一般抬起了头,他们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请进!”席德高声道。 他猛地趴在操作台边,胡乱地扒拉着堆积如山的实验笔记,就好似一直都在忙个不停。 第160章 闪烁 在这个时间点还留在席德的房子里的,只有那一对师徒了。 果不其然,随着席德的声音落下,西尔弗就从打开的门缝里探出了脑袋。 “两位小先生,都这个点了,怎么还在忙啊?”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 而在他身后跟着的,正是艾萨克。 两个人明显都刚运动过。 艾萨克还好,只是发梢略显湿润,西尔弗则是汗水把衬衣都打湿了,此刻脑袋顶上正冒着肉眼可见的热气。 自从席德准备扎根炼金城之后,西尔弗开始张罗着把伯利恒那边的家搬到这宅子里。 于是二楼北侧积灰的陈列室与绘画雕塑室就重新收拾了一下,调整为了剑术练习厅与谒见室。 席德已经恢复了淡定,“就是很忙呗。” 他重新开始把弄得很凌乱的文件整理归类。 云魏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顿时抽了抽,然后他就发现,手中的羊皮卷被近前来的骑士先生抽走了。 “碧璃城记事……”艾萨克标题念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随即就看向了云魏。 云魏这才想起,早在学院的时候,他就已经看过这卷书了。 那个时候他认真地学习着关于诸元大陆的一切通识,而艾萨克就陪在他的身边。之所以印象格外深刻,是因为这一卷里有好些奇怪的形容—— 而当时云魏专门请教过坐在身边百无聊赖的男朋友。 哦豁。 他正想开口解释,对方却已经将羊皮卷卷好,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脑袋。 “走了,回去再看。” 说完这句话后,对方就迈开长腿潇洒地向门外走去,似乎笃定云魏会跟上一般。 “喂,你等等我!”云魏喊道,他果然起身跟了上去。 在经过席德时,他毫不意外地接收到了对方投来的复杂视线。 他只能报以同样复杂的微笑。 虽说对方很明显是误会了,但没办法,他只能将错就错,继续加深对方的刻板印象了。 …… 艾萨克如果铁了心要甩开他,他是难以望其项背的。 所幸对方慢慢地放慢了脚步,云魏终于追了上去,在楼梯上走到了对方的身边。 他不禁嘀咕道:“跑那么快做什么。” 高大的骑士闻言,立马收住了脚步。 云魏惯性地朝上走了几步,发现身边空落落的,这才发现艾萨克停下来了。 对方安静地站在台阶上,棕褐色的发梢在恒固的灯光照射下,于脸上洒上淡淡的阴影,让他看不清对方面上的表情。 “伊萨?”云魏试探性地喊道。 只听艾萨克平静地应了声,“嗯。” 云魏硬着头皮问道:“你怎么了?” 对方却依然沉默。 远处似乎传来了席德与伯利恒大公的笑骂,更衬得两人之间冷清寂寞。 却不知道那两人在做什么,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隐隐传来。 但云魏此时却没功夫注意那些,他的全部心思都在艾萨克的身上。 若是等席德二人来到楼梯口,看到僵持呆立的他们…… 云魏想,他或许又要准备一些托词。 好在艾萨克重新迈开了脚步。 云魏不由得松了口气,当他的视线终于可以看见对方的表情时,却见对方正目不斜视地平视着前方。 面无表情的艾萨克,看不出喜怒,亦让他心下忐忑。 云魏默默地跟在对方身旁,用余光注意着对方的脚步,努力跟上对方的步调。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明明平时很轻松就能跟上的步伐,当他刻意想要与对方保持一致时,却差点弄得自己同手同脚。 同手同脚登上楼梯,自然会引发灾难的后果。 他瞬间就失去了平衡,身形摇晃,一个趔趄就朝旁边歪了过去,撞到了艾萨克的身上。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对方微不可察的叹息。 “抱歉——”云魏刚要道歉,就忽然被艾萨克捂住了嘴。 这是一个异常标准的楼梯咚。 骑士修长的双腿跨了两级台阶,呈现出一个极具力量的弓步,另一只手整个前臂正撑在他的头顶,隔绝了本就不甚明亮的光明。 他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眶,却再次看见了对方幽深的眼神,不同以往的是,他完全看不出对方此时的情绪。 对方的眼球缓缓向斜下方滚动,向他递了个眼色。 云魏瞬间明白,艾萨克是在说不要发出动静,会打扰到转角那一侧正在卿卿我我的两人。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明白了。 对方见状,终于缓慢地松开了压在他嘴唇上的手掌。 云魏轻呼一口气,他正准备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却不料胳膊被对方一带,整个人摔向了对方的胸膛。 腰间与膝盖窝处顿时传来熟悉的力道。 云魏震惊地发现,他整个人被艾萨克打横抱了起来。 可他偏偏紧咬着嘴唇,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响,任凭对方安静地将自己抱回了客房。 …… 云魏以为,对方会把他狠狠地摔在床上。 然而,艾萨克只是轻轻地弯下腰,待他的脚落地,轻轻地托着他的腰让他站了起来。 弯曲的臂弯异常绅士,距离产生的疏离却让他心下混乱。 眼见对方正头也不回地走向窗边,云魏连忙喊道:“伊萨!” 骑士闻声,利落地并腿立正,却并没有转过身子。 或许是方才与西尔弗在剑术室运动的缘故,对方的上衣扎得很紧,从背后看过去,宽窄窄腰,体型匀称,更衬得双腿笔直。 云魏望着身前挺拔的男人,忽然就闭上了嘴。 他想,他确实是喜欢艾萨克的。 这份喜欢,并不仅仅止步于对方的外表与形貌。 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再多说什么的必要了。 “我以为,你已经想好了解释。” 他正在愣神,却见对方偏过了头,露出坚毅的下巴来,“云魏,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第161章 解释 云魏缓慢开口,语气逐渐坚定,“因为,我并不想向你解释。” 他自认为自己问心无愧。 然而话虽如此,他只是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躲着艾萨克,却没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想向对方解释。 就像一团乱麻缠绕着另一团乱麻,一个谜团牵扯出另一个谜团。 这番拒绝的话语,落在艾萨克的耳中,就像是自己的契主庄严地宣告着,对方不再对他葆有耐心。 这让向来镇定的骑士心中生出不可置信来。 艾萨克转过身,定定地看向云魏,却是绷紧了下巴,沉默不语。 “你干嘛呢,表情看上去那么凶,是想揍我啊?”看着明显被气得不轻的男朋友,云魏则是迈步走到了对方的身前。 艾萨克真的太高了,怕是要比他高出将近二十厘米了。 因为自己已经站到了对方的眼皮子底下,艾萨克先前高昂着的头颅不肯动摇,视线却依然牢牢地追随着他,以至于此刻眸光低垂,露出格外冷酷的睥睨神情。 看上去虽然很凶,但云魏明白,其实对方异常温柔。 于是他踮起脚,在艾萨克紧绷的下巴上落下轻柔的一吻。 然后重新向后退了一步,在对方的身前站定。 似乎有被自己方才的举动打动,面前的男人脸上的神情稍霁,但仍然保持着一丝倨傲。 云魏注意到,艾萨克丰挺的嘴唇此刻抿了起来,就像一条平准的线段。唯有那双眼睛仍在固执地瞪眎着他,似乎在坚决地讨要着一个解释。 “不说话是?”他冲对方挑了挑眉,却忽然抬起了手,命令道:“低头。” 他一时兴起,想要摸一摸对方的脑袋。 就像对方经常揉乱他的头发那样。 但艾萨克却很扫兴,闻言后根本不为所动,兀自站得笔直,就连眼神都冷了下来。 云魏忽然就没了兴致。 他悻悻地收回手,垂眸道:“好,既然这样……” 说到这里,云魏安静地住了口。 他又能怎么样呢? 于是他选择绕开那站在路中间的男友,迈步走向床边。 在经过对方身侧时,他轻声道:“晚安,伊萨。” 算是胡乱地补全了上半句没有说完的话。 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对方有很大的概率会不甘心地抱住他,而一旦艾萨克这样做了,那么大概率来讲,两人基本就能和好如初了。 但要是艾萨克不这么做的话…… 那云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于是最终,当他黔驴技穷地与对方擦肩而过后,他也倏然停下了脚步。 静默的房间里,明明相恋的两个人却背对背地僵持着。 “艾萨克。”云魏哑着嗓子,艰难地开口。 见对方依然没有回答,他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自嘲的神情来,他恹恹地道:“虽然我不想对你解释,但如果你一定想要得到答案的话,那你可要听好了,因为我只说一次。” 他很难向对方解释。 因为根源就在于两个人之间并不对等的爱情观念。 云魏想,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爱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正如他对席德所说的那样,他永远会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虽然表面上他看似是讨好型的人格,但实际上,只要他一旦冷了心肠,他一定会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他愿意纵容艾萨克,是因为自己喜欢对方。 从本质上来讲,他依然是一个无情的人,恶劣残忍,根本不配拥有对方炽烈的爱情。 而一旦他突然想要开始解释,这往往就预示着结束的到来,心中会闪现倒计时一般的数字,而那数字,会因为各种缘由不受控制地加速归零。 这是来自他对自己清醒的认知。 毕竟,自我批评,就是他从小到大玩得最熟练的游戏。 哪怕他并不想和艾萨克分手,但此刻一旦打开了话匣子,捅向自己心口的尖刀却带起了莫名其妙的畅然快意。 “首先,我就是我,并不是你的附庸和玩具,我永远属于我自己……所以,即使我能理解你的占有欲,但并不赞同。” 在他看来,吃醋这种情感与兽类的护食异曲同工,更何况,他的血液可能确实还是对方最渴望的食物。 越是这样想,他的心中越是堵得难受,就连肩膀似乎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但他却用力地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必须要镇定下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云,你听我解释!”身后传来慌乱的声音,云魏想,艾萨克应该是转过了身子,正在焦急地看着他。 但他却毫不留情地说:“请你先听我说完,艾萨克。” 他感觉自己像是握在了锋锐的刀刃上,手心处的瘢痕似乎也在隐隐作痛。 见对方听话地闭了嘴,云魏咬了咬下唇,继续道: “其次,你的嫉妒——抱歉,请原谅我的自恋,但姑且允许我相信这来自于你对我的喜爱,”他不禁深呼了一口气,“你的嫉妒或许会令你痛苦,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也会让我很难受?” “因为这让我感觉,我并不被你信任。我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在你的眼里,我就是一个朝秦暮楚、极易移情别恋的男人。” 在他短暂停顿的空档里,他感受到对方的手掌按在了他的肩头,但云魏却猛地摇晃了一下身子,将对方的大手甩开了。 “最后,”云魏沉声道:“席德是我的朋友,但是你,艾萨克,你是我的恋人。” “和朋友聊天自然是心无负担,随心所欲,可和你相处的时候,我却总是把你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我更愿意和你聊一些你感兴趣的话题,而你并没有说过,你对我的过去感兴趣。” 说到这里,云魏神情复杂地闭上了嘴。 虽然他一开始并不准备向对方解释的,而且当他破罐子破摔般把一切都告诉对方之后,也一点也不觉得轻松。 反而在此时诡秘的寂静里,心里不断地生出忐忑来。 “我说完了。”他刻意强调道。 云魏想,如果艾萨克依然无动于衷的话—— 那他可真的要生气了。 第162章 吸引 这一次,云魏的设想没有落空。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那是身后的从者正踩在绵软的地毯上向他靠近。 云魏绷紧了肩膀,却将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 他想,只要艾萨克态度好一点,不管怎么样他都会重新变得正常起来。 但他的脖颈处的皮肤,却敏锐地感受到了对方冰凉的呼吸,这让他头皮发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战栗了起来。 “云魏。” 他听见艾萨克正轻柔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云魏没有轻举妄动。 他只是伫立在原地,准备认真地倾听对方的想法。 “我都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竟然这么糟糕。”只听对方倏然叹息道:“一个控制欲极强的自大狂……” 云魏闻言却愣住了。 这样的形容,倒是和自己的生父很像,可他刚刚表述的是这个意思么? 无论如何,坦白地讲,听见对方如此贬低自己,他却一点都不开心。 他撇了撇嘴,一脸倔强地说:“别以为你这样说,就可以蒙混过关。你先前说的,你的解释呢?”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艾萨克迈步走到了他的身前。 骑士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懊恼。 只见对方腮帮子鼓鼓的,英俊的浓眉皱到了一起,目光却斜斜地望着地面。 “老实说,听到席德说你跟他说了很多你家乡的故事的时候,我确实有点心酸,因为你都没跟我分享过。”艾萨克缓缓开口。 他说:“但我觉得这很正常,毕竟我们两个才是关系最亲密的人。” 似乎对方说的也很有道理。 云魏不由得问道:“难道你没有生气?没有气到想要……” 一想到那个让他意乱情迷的晚上,他倏然就住了口。 “我为什么会生气?”艾萨克却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见到你终于愿意敞开心扉,和别人分享你神秘的过往,我当然很开心……” “虽然确实也有一些遗憾,为我当时没有在场。” “毕竟短期再和别人分享同样的故事会很没意思,我想再听到,可能就要等到很久之后了。” 云魏:“?” 所以,先前完全都是他自己在不断地脑补? 可是…… 对方一直以来醋精大狼狗的模样实在是太让人印象深刻了,他之前说的也确实是发自肺腑之言。 就在这时,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终于看向了他。 云魏却从中看到了让他心都要碎掉了的忧郁。 “对不起,伊萨。”云魏连忙道歉,声音闷闷的,“是我太自恋了,还以为你会吃醋……之前的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艾萨克无奈地弯下腰来,却是捉住了他的小手,放在了自己低垂的头颅上。 只听对方回答道:“如果是你说的,是那种嫉妒的话,也是要分对象的。” 掌心下是对方棕褐色的短发,一点都不松软,摸上去还有些扎手。但云魏却忍不住下意识地撸了两把,那种毛绒绒的感觉,让他觉得格外的治愈。 一旦分神,他心中的疑惑就在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分对象,是什么意思?” 他的手掌太不安分,终于再次被对方握住了手腕,而这一次,他的掌心被带着抚上了对方坚毅的脸颊。 他垂眸时,对方的眼神正犀利地看向了他。 “因为,抱歉,我不是贬低——但是席德大师真的构不成威胁。” 即使高大的骑士弯着腰,此时却也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 只听他无比认真地强调道:“但是阿尔和理查德不一样,后者还好,只是一时兴起,很快又转移了目标——” “等一下。”云魏大脑有些宕机,连忙打断道,“怎么又忽然提起阿尔和理查德来了。” 理查德还好…… 虽然对方一开始确实很讨厌,但是后来渐渐的就正常多了。 更何况,那次月花城外,那条漂亮的银龙也没有一错再错,而是带着他和艾萨克逃出生天,这让他对对方的印象大为改观。 至于前者。 云魏真的很无语。 上次艾萨克发起疯来也是因为这个昔日的骷髅。 没错,他虽然也曾觉得那个红发的骑士长得帅气。 但他流落异世五年,大都接触着蓬头垢面的乡民,忽然看见一个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男人,这是非常合理中肯的评价。 怎么着了,难道艾萨克非要咬着这个不放了吗? 眼瞅着身前呆愣的契主又开始神游,艾萨克不禁有些咬牙切齿。 但他旋即又想起对方先前对他做出的评价,于是努力地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告诫自己要尽量的表现得更和大度一些。 他重新站直了身子,却是一把将云魏抱进了怀里,强迫心爱的契主与自己对视。 “你是真的不知道,那个男的对你有很多非分之想吗?”他尽可能平静地述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或许他一辈子都不想告诉云魏这件事情。 但很明显。 如果他不主动开口,他的契主反而会对他生出许多让他啼笑皆非的误解来。 他可是永不服输的泰穆布朗奇家族的男儿,为什么要为了那个懦弱的失败者背锅? “哈?”云魏不由得疑惑道。 在对方深情的凝视里,他早已方寸大乱。 什么,阿尔对他有那种感情? 云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如果非要说的话…… 那就是九分肉麻,还有一分膈应和恶心。 “傻瓜。”只听艾萨克无可奈何地称呼着他,“看来,你是对自己的吸引力一无所觉。” “油嘴滑舌。”云魏痴愣地咧了咧嘴,最终却只是如此批评道。 他的脸颊又隐隐泛起了热气。 突然被心上人这样夸赞(如果这可以算是夸赞的话),他不知道该不该开心,但心中涌现的羞意确是十打十的。 看着近在眼前的酷帅男友,云魏忽然就被对方炙热的眼神烫到了。 他忙不迭地从对方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准备直接上床睡觉。 对方没有把他禁锢在那安全感满满的怀抱里,这让他有一丁点的失落。 可在此刻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还是先前那番尴尬独白回响的十足后劲儿。 于是他边走边说:“哎呀伊萨,谁让你当时看着我笑得那么温和的——害得我提心吊胆了大半天。” 但他还没走两步,就又再次被带着撞向了对方的胸膛。 转瞬之间,他就被对方的气息笼罩住了。 云魏狼狈地抬头看去,只见艾萨克烟灰色的眼睛正翻滚着,他完全看不懂的危险情绪。 “急什么呢,云,这才十点钟。” “我还有很多话要与你说。” 第163章 栩栩 云魏眨了眨眼,不由问道:“你要与我说什么?” 其实他们要说的话确实挺多,再过一周左右他们就要乘坐云艇启航远行,准备的工作可少不了。 只是很明显,艾萨克要对他说的肯定不是这些内容。 艾萨克随意地将手中的羊皮卷放在桌上,目光却没有离开过云魏。 他问云魏:“你……难道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云魏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今天是12月23日,难道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么? 啊…… 他忽然想起,似乎,这一天是他的生日。 云魏很是汗颜,他习惯性地忘记了这件事情,他一般用年来记岁而非具体到某一天。 因为他几乎从来没有庆祝过自己的生日。 他的父母认为过生日是相当造作的事情,在没有爱的家庭里,这样的想法也算是相当平常。 大家本就只是凑合着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丈夫需要一个妻子一个孩子来彰显自己的“能力”,妻子需要一个丈夫一个孩子来妆点自己的“幸福”。 仅此而已。 大家都只是为了别人的眼光而活,私底下就只图个省心,毕竟光是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就已经够令人烦躁了。 云魏都是成年之后很久,才逐渐明白了这一切的。 但小时候的他却不懂这些,也曾天真地奢望着那童话书里才有的仪式感。 他记得,他也向父母发出过疑问,在他很小的时候。 他记得,当时父亲在客厅里点起了香烟,在令人呛鼻的烟云里发出嗤笑,“过啥子生日哦,球莫名堂。” 他记得,母亲对他说过,“你的生日是你妈的受难日,就算是过,也该给老子过”。 从此他就再也没提过。 这只是一年里最普普通通的一天。 之所以还能够记得,也不过是因为他正好要记下身份证号罢了。 云魏一直都记住这些往事当然也不是为了抱怨,只是他正好看过一句话: 『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云魏不知道自己算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但当他看见身前认真地凝望着他的男朋友时,却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于是他很快从一闪而逝的怔愣中回过神来,却是笑着说:“怎么,你还为我准备了礼物?” 不知为何,他低哑的声音有些抖,就像失真的波形,濒临哽咽。 艾萨克走到他的身前站定,格外认真地说:“当然。上个月你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准备了。” 云魏有些讶然,他当时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 他有些紧张地捏了捏裤缝,满怀期待地问:“是什么?” 艾萨克没有卖关子,他伸出手,却像是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天鹅绒的小盒子。 这个盒子的做工相当精湛,金属的部分很明显添加了秘银,淡淡地散发着银蓝色。 那些镂刻与掐丝的工艺一看就知道是来自第二皇朝的遗产,但绷得很紧却蓬松的天鹅绒缎面,却又为那逼人的贵气添上了几分柔和。 云魏看着安静地躺在对方掌心的盒子,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是很贵重的首饰的话,我不能收的。”他端详了一番后,首先推辞道。 他也没有佩戴首饰的习惯。 全身上下唯一的饰物,不过是当初为了掩人耳目,与艾萨克一起在月花城中购买的简朴对戒罢了。 艾萨克见状,连忙安慰道:“并不贵重,只是……我亲手雕刻的一个坠子。” 说到这里,本来信心满满的骑士,脸上也染上了几分羞赧。 他说:“可能……是有些粗糙,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反正,请你一定要收下。” 云魏正要说什么,只听艾萨克接着道:“之前我都收下了你送我的礼物,你也理应收下我的。碧璃语中不是有个词语么,『礼尚往来』。” 这架势,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云魏哑然失笑道:“行,看在你都会用成语的份上,我就惭愧地收下。可你也要先让我瞧瞧是什么。” 他是不相信对方口中所形容的“粗糙”的,毕竟光是盒子看上去都那么华丽。 艾萨克不再多说,轻轻地将盒子打开了。 云魏本来觉得自己会相当淡定,他想,坠子什么的……不过就是挂在脖子上的装饰品罢了。 但当他看见那在酒红色的海绵上安静地躺着的小雕像时,却倏然惊呆了。 很显然,艾萨克口中的粗糙什么的,果然都是谦逊的托辞。 那云墨色的雕像看起来栩栩如生,却是一个缩小版的艾萨克,正双手覆剑,傲然而立。 即使只看了一眼,云魏就从心底生出喜欢来。 如果只是与艾萨克有90的相似,或许他会因为恐怖谷效应而毛骨悚然。 但当那小坠子完全就像艾萨克的复刻时,他却觉得,将心上人亲手雕刻出来的对方戴在脖子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像艾萨克会永远陪着自己一样。 “很好看,伊萨,你的手艺真不错。”他衷心地称赞道。 艾萨克正忐忑地看着云魏,闻言却是松了口气,他说:“那我替你戴上?” “好。”云魏顺势低下了头。 “可能会要一会儿,我尽量快一点。”只听艾萨克对他这样说道,对方冰凉的呼吸喷在他的颈后,让他再次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嗯,不着急。”云魏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正常。 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到自己耳背的灼热滚烫。 两个人凑得很近,艾萨克正在他的颈后小心翼翼地编着绳结。在云魏的目光里,那小巧而精致的“艾萨克”正在愉快地旋转,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快乐,轻松,还浸泡着一丝不可名状的甜。 “对了,伊萨,这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在等待的间隙里,云魏问道。 他的鼻尖嗅探到,这个小坠子正散发着一股幽雅的异香。以他亡灵法师的身份来看,这云墨色的材质倒确实很像是骨头。 “是一枚独角兽的角。”艾萨克耐心地解释道:“我在极北荒原冒险时,曾经救下了一只黑色的独角兽——它们长得很像天马,但是额头却生着角,不过往往都是纯白色的。” “我遇见它的时候,它正伤痕累累地卡在峡谷的岩缝里,天知道它是怎么陷进去的,而且应该卡了很久,我注意到他腿部的伤口已经溃烂了。”善良的骑士如实回答道。 云魏勾起唇角,说:“幸好他遇见了你。” 幸好我也遇见了你。他垂下眼眸,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对噢,那小家伙,赶都赶不走。我废了好大的口舌,它才弄懂我的意思,结果去而复返,把自己蜕下的角送给我了。”想到这里,艾萨克摇了摇头,他终于将最后的绳结拴上。 这个绳结还是他祖母教他的,云魏即使不用摘下,也可以很方便地调整系绳的长短。 他满意地看着云魏的领口处威风凛凛的自己,云墨色的小吊坠,更衬得对方的肤色白皙圣洁。 云魏伸手覆在自己的胸前,掌心下的凸起让他格外满足。 他再次向身前的从者认真道谢:“谢谢你,伊萨。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呢。”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却猛然发现了一丝异样。 第164章 答案 自从云魏成为魔法师之后,整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类似于前世拥有了异能,那种掌控力量之后的感觉完全不同于他之前还是普通人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仿佛他能够凭空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力场,能量的流向。 同样的,由体内时之枝不同的等级所带来的感觉也完全不同。 就像是用来观察微观世界的显微镜,配换了不同的放大倍数。体内的力量越是强大,随之而来的,对外界的感知越是强大和清晰。 于是此刻云魏明显地觉察到,他的时之枝已经从六级高阶直接到达了七级高阶,体内澎湃涌动的魔力让他醺醉。 他不由得看向了艾萨克。 “怎么了,云?”艾萨克紧张地问道,一直在暗自打量着自己契主的骑士很敏锐地觉察到了身前青年的情绪变化。 “戴上你送给我的坠子后,我的时之枝直接变成七级高阶了。”云魏神情复杂地说,他伸出手,手背上的蔚蓝纹路无比葱茏茂盛,彰显着主人无与伦比的恐怖实力。 很明显,艾萨克事先完全不知情。 但在短暂的怔愣过后,高大的骑士也伸出了手,在那血管清晰的手背上,火红的纹路跃然浮现,依然是代表着六级高阶的水平。 云魏小心翼翼地摘下了吊坠。 艾萨克见状,连忙道:“云,别这样!送给你了就是送给你了……” 云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是笑了起来,“怎么,你以为我要还给你么?没有,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他再次伸出手背瞧了瞧。 果然,随着坠子从他的颈项上离开,体内汹涌的魔力再次平复,显露的时之枝纹路也重新变回了六层。 “看,的确是因为这个吊坠的原因。”云魏冷静地分析道,“看来你遇见的那只黑色独角兽,并不简单。” 据他所知,诸元大陆还从来没有任何装备可以直接提升时之枝等级的。 一般的魔法装备或是节省魔力消耗,或是加速魔力回复,再不就是创造出合适的元素环境。 厉害一些的法器可以事先存储魔法,亦或是让使用者短暂地越级施法,比如说薇薇安手中的那根法杖。 就在这个时候,艾萨克却道:“我倒是觉得这样就更好了,你没有理由不将它带在身上了。” 云魏不由得看向对方。 在对方执拗的凝望里,他很快败下阵来,于是轻柔地拉开被对方精心编织过的绳圈,重新将吊坠戴好。 这样贵重的礼物…… 说实话,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暗自在心底发誓,以后要对艾萨克更好一点,每天都要更好一点。 但云魏却不知道的是,见他终于重新将吊坠挂上脖颈,艾萨克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的契主向来很重视虚与实,讨厌华而不实的事物。 这是他很早之前在学院时,私底下向谢慕琅请教的时候,对方告诉他的。 他还是很好奇云魏送给对方的书里到底写了什么。 确切来说,这也是一种在意。 云魏说的其实也没错,他就是很爱吃醋,只要事情一与云魏相关,他就是会自然而然地变得斤斤计较。 但是他不敢问云魏,因为这样会显得自己很小气。 于是他私底下悄悄地去找了谢慕琅。 对方在知道缘由之后,很爽快地告诉了他,虽然那玄奥晦涩的道理他完全理解不了。 但他却能够听懂,那本书里讲了真与伪。 老实来讲,谢慕琅当时说的“见真机,去伪留”,他有些听不懂。 他只能按自己的想法来理解。 那就是,在花与实之间,要选择果实;在真与伪之间,要选择真实。 虽然他似懂非懂,但很快,他就尝到了甜头。 在与云魏的相处中他发现,只要他足够真诚热烈地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情感,他的心上人就会几乎毫无条件地对他软下心肠来。 这让他暗自松了口气。 他想,要是他一开始就模仿那些他曾见识过的追求手段,要么花言巧语,要么糖衣炮弹…… 不对。 并不完全正确。艾萨克否认道。 他果然和云魏是天生一对。 哪怕他先前从来不知道这些,但当他看见云魏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向对方展现出自己最真诚的情感。 就像之前在厨房里时,云魏向他问的那个问题。 他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虽然对方已经不再想知道了。 答案就是,三眼。 虽然这样说有些轻佻,但坦诚来讲,他对云魏的感情,就始于那一刻起…… 只用了三眼,他就已经喜欢上了对方,并且开始“图谋不轨”。 第一眼,他刚从囚禁了自己八百年的棺椁中走出,在对方还未注意到他时,就已然先看见了云魏,只觉对方邋遢孱弱,不值一提。 第二眼,他单膝跪地,仰头看向正慌乱无措的契主,却见对方正失神地看着他,他觉得对方面容清秀,长得还算好看,尤其是那鼻梁侧的小痣令他印象深刻。 第三眼,长期的禁锢让他的反应没能很快苏醒,他的后脑磕到了岩角,两个人的距离被倏然拉近,而他也闻到了对方身上的气息。 在这一眼里,他听到了仿佛拼尽全力跳动的心跳。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那交织的律动声,不仅仅只是云魏的,还有他自己的。 …… 正因如此,为对方准备怎样的礼物让他很伤脑筋。 自己的恋人无比强大,偏偏却无欲无求,对财富和名利避如蛇蝎。 书籍倒是个好东西,只是对方埋首于其中的时间已经够长了,他不想再给自己添堵。 思前想后无果,他做好了被西尔弗取笑的准备,向已经抱得美人归的对方虚心求教。 “哟喂!要我说,不然你就把自己送给云魏先生。”笑得毫无形象的瘦弱青年傻乎乎地打趣道。 他当即毫不客气地砸了对方一拳。 似乎被西尔弗传染了傻气,在对方哭天喊地的夸张痛呼里,他的嘴角却也情不自禁地浮起了笑容。 艾萨克想,他是不会把自己当做礼物送给云魏的。 因为他早就已经是云魏的了。 既然如此,那他就再雕刻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再次强化一下这份归属。 第165章 很甜 云魏暗想,艾萨克看着自己的目光也过于炽热了些。 那目光一瞬不瞬,深沉而又专注,以至于都快要把他给烫熟了。 他知道,再这样对视下去,他又会很难受的,于是他决定走到窗边,开窗透透气。 但才走了两步,他忽然就闻到了一丝香甜的味道。 他连忙四顾张望,一边问艾萨克道:“伊萨,你是做了什么好吃的么?” 很快,他就看到了窗边小圆桌那里的盒子。 艾萨克像是忽然回过神,竟然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想要将盒子收起。 但云魏却拦下了他,好奇道:“盒子里装了什么?我已经看到了。” 力气很大的骑士害怕弄疼孱弱的契主,冲到一半时却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他空有一身武力,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魏将盒子打开。 艾萨克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不是说你原来的世界过生日会准备蛋糕么……我尝试着做了一个,但是没什么经验,过了不久便塌了。” 他在房间里等云魏,等了很久都不见云魏上来。 然后他就注意到,那做好的蛋糕已经随着时间塌掉了,就像当时他的心情。他正准备将它收拾掉,西尔弗却敲门叫他去剑术室。 他那时本就心下懊恼,于是就直接关上门跟着对方走了。 再之后,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云魏身上,结果却忘记了这还在房间里的蛋糕。 可是,艾萨克知道,塌掉的蛋糕很丑,奶油做的裱花已经融化了,边缘变得无比模糊,看上去就像是小孩子做出来的玩具。 这样的食物根本没资格呈现给云魏。 艾萨克沮丧地想,云魏值得最精致的食物。他还记得与对方初见时,对方食欲不振的模样,这让他心有余悸,心神不宁。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听见了契主的赞美—— “哇,伊萨,你好厉害!你居然真的做出来了,而且,看上去感觉还挺像回事。” 云魏由衷地夸赞道。 当他打开盒盖的时候,就看见了那安静躺着的蛋糕。 这是一个相当豪华的蛋糕,虽然只装饰了奶油与水果。 但是如果考虑到堆积如山的水果缤纷多彩的种类: 覆盆子、草莓、甜橙、蜜瓜、冰梨、糖栗…… 这个时节能在集市里找到的水果应有尽有,即使放在前世,这样的水果蛋糕也要价不菲。 更何况,除了鲜甜的浆果以外,其他水果都被精心地切成小块,雕琢成了无比可爱的形状。 有星星,有贝壳,还有鲸鱼和云朵。 而在水果堆的底部,淡黄的奶油没有添加任何色素,在柔和的灯光下反射出细腻的色泽,闻上去就是新鲜的奶香味。 云魏正准备找出餐刀,就听见艾萨克低落的声音幽幽传来,“可是,它已经塌掉了。” 他闻言,不禁愣了一下,却是为艾萨克此刻沮丧的情绪。 他高大的男朋友此刻正耷拉着脑袋,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就像淋了一场大雨,可怜至极。 云魏抿了抿唇,认真道歉:“对不起,伊萨。我刚刚竟然让你等了那么久……” “没事,云。没什么的……”艾萨克摇了摇头,却还是道:“还是让我把它处理掉,下次重新给你做个更好的。” “不要。”云魏连忙护住了身后的蛋糕,“浪费食物会遭天谴的。” 节俭是他一直以来都无比认可的美德,而他历经末世,更知食物的可贵。 云魏从前虽然没有胃口,却也从来不浪费食物。 “而且,会塌掉是因为你水果堆太多啦,没关系的,反正都要被切开吃掉的。”云魏安慰道,不待艾萨克开口,他就从空间里取出了餐具。 利落地分好自己的蛋糕后,他又看了眼对方,问艾萨克要不要来一点? 身前那位正超级紧张地盯着他的从者,自然还是摇了摇头。 对可怜的伊萨来说,人类的食物味同嚼蜡。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云魏遗憾地叉起一小块蛋糕,放进了嘴里。 嗯…… 蛋糕果然松软又细腻,柔和冰甜,入口即化。 就是,有些太甜了。 虽然的确很好吃,但是真的好甜,甜到吃起来都会很愧疚的那种。 云魏安静地将盘子里的蛋糕吃完。 “怎么样?”艾萨克急忙问道。 “还可以,就是……对我来说有些太甜了。”犹豫了片刻,云魏还是实话实说。 主要是他怕下次艾萨克继续给他做这么甜的甜点。 他又不怎么运动,会发胖的。 眼见对方应声失落地垂下了眼眸,云魏赶紧补充道:“抱歉,伊萨,这种是每个人嗜好口味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连忙放下餐具,搂住艾萨克紧窄的劲腰,凑到对方的眼底认真地解释。 云魏却不知道,他的唇角处还沾上了一抹没被擦掉的奶油。 此时此刻,那抹淡黄的奶油正随着他开阖的红唇上下跃动,就像无声的诱惑。 他还在油腔滑调地道着谢,丝毫没有注意到艾萨克越来越幽深的瞳孔。 “总而言之,我要非常认真地感谢伊萨,谢谢伊萨为我——” 他的声音突然卡住了。 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冰凉的指尖擒住了他的下巴。 在他晃动的眼波里,他看见高大的骑士眼睫低垂,缓缓地凑到了他的唇边。 冰凉湿润的触感一闪而逝。 云魏的大脑却陷入了空白。 这心神刹那失守的空白愈演愈烈,尤其是当艾萨克结束了方才的动作后,搂住他的腰的时候。 云魏看到,对方烟灰色的眼睛睁开了,此刻正在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他连呼吸都忘记了。 然后,他就看见艾萨克用指尖又从旁边的蛋糕勾起了一抹奶油,认真地涂抹在了他的嘴唇上。 这场面与感触…… 云魏想,他可能会记一辈子。 对方冰凉又粗糙的指腹,席卷起滑腻甜润的奶油,轻柔地擦过他唇瓣的感觉太过奇特,就像带着细碎的电火花,让他整个人都在不住地颤抖。 但他却一点都不想反抗,反而在无助中,愈发用力地箍紧了对方有力的后腰。 房间内的温度似乎忽然升高了,让人心跳加速的静谧里,隐隐传出令人面红耳赤的水声。 …… 过了良久,在他自己失神的喘息声里,快要疯掉的魔法师听见了男朋友一语双关的赞同—— “云,你说得对,的确很甜。” 第166章 反差 云魏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对方卖力的凶狠里,他早就松开了手,此刻正无力地扶着艾萨克结实的臂膊。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进退维谷的处境。 那种感觉,就像是心火在炽烈地燃烧,渴望着将他自己与对方一同焚灼,直至化为灰烬,彻底融为一体。 刚刚艾萨克竟然…… 呜呜,他明明不是盘子啊,怎么会被对方舔得那样干净? 艾萨克,你果然是黏人的小狗。他在心中暗骂。 一想到刚刚发生的事情,云魏的小脸又涨得通红。 恍恍惚惚间,他又想起了前世时的一个梗。 据说,如果男孩在三十岁的时候依然葆有童贞,就会获得神奇的力量,成为一名魔法师。 云魏想,可他在还没满三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魔法师。 而他如今已经三十了,是不是该获得双倍的奖励,成为无与伦比的魔法师—— 哈哈哈哈,他到底在想什么啊,好冷的笑话! “在想什么?”就在这个时候,云魏听见正支撑着他身体的男朋友好奇地问他。 “我在想……”他的眸光暗了暗。 他好渴望伊萨,可是…… 云魏住了口。 他用力地深呼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呼喊对方的名字,“伊萨。” “怎么了?”他的男友立即应道,嗓音也很好听。 艾萨克真的好温柔,好有耐心。 云魏终于鼓起了勇气,竭力镇定地道:“离明天还有一个半小时,接下来的时间,你能不能完全听我的?” 他仰起头,看向了自己身前英俊的骑士,两个人近在咫尺,他的呼吸早已被对方的气息笼罩。 “当然。”艾萨克点了点头,却是迟疑道:“云,你需要我做什么?” “首先,不许问。”云魏红着脸,却是举起手,用食指与中指夹住了对方丰挺的唇。 艾萨克瞬间僵硬了一下,终于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云魏从对方的怀里挣脱出来,走到对方身前,指挥着自己的骑士站好。 “双腿分开跨立,齐肩宽,还有手、手也要背到身后。”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虽然他努力维持着自己面无表情,可实际上,心脏都快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了。 好在艾萨克真的很听话,虽然对方一头雾水,还是乖乖地照做了。 可正是因为如此,云魏的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负罪感,为对方无条件的信任。 云魏与对方隔着几个身位遥遥相望。 他永远也忘不了此刻,艾萨克脸上坚毅的表情和深情的眼神。 云魏想,他真的愿意为这样的艾萨克做任何事。 云魏感觉自己口干舌燥,他整个人都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 全身的肌肉,尤其是手肘和大腿的肌肉,都在不经意间轻轻地颤抖。 他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于是云魏咽了口唾沫,哑声道:“对了,伊萨,就保持现在的姿势。最后的指令就是,不许动。” “在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前,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许动。”就连他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他根本不敢看艾萨克的眼睛。 紧接着,云魏从空间里取了一条干净的丝织品出来,绕到对方的身后,踮脚系在对方的脑后,将对方好看的眉眼遮了起来。 黑色的绸带系在对方苍白的脸上,反差惊人。 一如对方硬朗的面容被不堪一击的绸带所修饰。 他清晰地感知到了对方片刻的僵硬,而他整个人,却像被火引燃了一般,烫得吓人。 做完这一切后,云魏终于在对方的身前站定。 平生第一次,他放肆地打量起艾萨克的脸。 他的目光痴迷地扫过对方笔直的鼻梁、丰挺紧抿的唇瓣、刀削斧刻的下颌线条,还有对方粗犷壮丽的喉结。 面前的男人是这样的完美,让他不忍心生亵渎之念。 可最终,他还是在对方的身前蹲了下来。 他张开双臂,颤抖着抱住了对方的腿根,用炽热滚烫的脸颊,贴上了男朋友遒劲修长的腿侧。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却想起了雅典卫城的神庙柱子,两者同样的修长笔直,仿佛撑起了天空之神阿特拉斯的穹宇。 就在这时,他敏锐地注意到了艾萨克的变化。 对方仿佛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 掌心下的肌肉僵硬紧绷,好像冥顽不化的石头。 云魏连忙再次强调道:“伊萨,不许动!那个,你,别、别害怕……” 最后几个字欲盖弥彰,他却已经害羞到倒打一耙。 事已至此,他想…… 不管怎么样,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奇妙,即使用文字都难以准确地描述记录。 毕竟文字只能客观地描述场面,又怎么能够记录一位大魔导师的错乱起伏的心跳呢? 就像魔法,绚烂伟丽的魔法,已经是世间不可思议的神奇。 但此时此刻,却又根本比不过两人之间最简单的肌肤相亲。 或许世界上本来就存在有许多这样的反差,通过截然不同的对比,谱写了许多出乎意料的序曲。 这样的对比衬托还有很多。 比如,牙齿是坚硬的,舌头却是柔软的。 云魏算是成熟的,但他却又是青涩而笨拙的。 向来被动逃避的孱弱魔法师,此刻却是主动万分的。 而向来无往不胜的酷帅骑士,正在牙关紧咬。他青筋暴起,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仿佛下一刻,他便要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于是一切都明朗了起来。 就连那一开始被遗忘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蛋糕,覆盖其上的新鲜奶油也没有被浪费。 这便是云魏的而立之日。 冬至后的寒风吹过原野,炼金城上空的阴霾淡去,温柔的月光恣意地朗照倾泻。 不可名状的海波席卷起漩涡,于海底深处打碎了无数白花花的泡沫,就像一斛接一斛价值连城的银珠。 时间在躁动不安的宁静里很快流逝。 随着午夜的钟声敲响,共奏的协鸣轮滚过教皇的子午线。 在止与观的动和静中,一立一跪的二人却早已忘记了一开始的约定,正在携手向快乐的永劫缓慢攀登。 …… 天亮了。 云魏很早就醒了,但他却根本不想动弹。 或者说,不敢动弹。 他还记得昨晚最后自己有多么的狼狈。 果然逞强什么的,都要归结于自己一开始的不自量力。 对方不愧是蝉联了七届巴拉松比赛的冠军。 唔,虽说艾萨克应该还是很满意他的表现的…… 他也不知道! 把一切都收拾完之后他就直接躲进了被窝里,那时候的脸颊,就和此刻一样烫得吓人。 啊!好羞人! 云魏的心中仿佛有小人正在四肢挥舞,原地打滚。 但仔细想想,他却并不后悔。 因为,他深深地爱着他的伊萨。 但就在这个时候,艾萨克却熟练又霸道地贴了过来。 对方的下巴在他的颈窝处蹭了蹭,坚硬的胡茬让他整个人都痒得像个虾米。 “早安,发发。” 只听对方凑在他的耳后慵懒地说道。 艾萨克的声音就像是从贴在他后背处的胸腔里发出的,那共鸣的振动,让他的心弦都在隐隐打颤。 第167章 启航 时间眨眼就来到了十二月底,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这一天,是炼金城十天一度的『赶集日』,也是云魏与艾萨克乘坐『云艇』远航的日子。 他们特意将日子敲定在这一天,每逢这日,一来城内警戒更为松懈,二来炼金城上空的阴霾也会变得明朗起来。 众人在半露天的组装厂中集合。 整装待发的飞艇已经开始预热了,舱顶鼓胀饱满的两排亚麻色的气囊格外可爱,就像小白兔的大耳朵,正在发出“嘶嘶”的气声。 席德最后听取了云魏的建议,将垂直与水平的动力系统分列开来。 云艇将通过水与火两种元素来实现飞艇的上下悬浮,而风元素只用于控制水平的方向。 至于为什么云魏前世的蒸汽动力在这个世界依然有效,云魏也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万有引力,他猜测。 就像人们会彼此吸引一样,重力在大多数的世界里也都会普遍存在。 艾萨克正与西尔弗向艇中搬运着生活物资,而他正站在飞艇前,与席德并肩而立,欣赏着眼前神奇的飞天造物。 云魏闲聊道:“今天学徒们都放假了,宅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对啊,反正他们也很可靠,没必要天天关在工坊里,我倒是觉得他们该多休息一会儿。”席德的心情明显很不错,“小云魏,忽然间好舍不得你啊。” 云魏闻言,惊讶地转头看去,却见睿智干练的大师正温柔地对他微笑着。 对方碧绿的眼眸一如初见时的那般,清澈又纯粹。 云魏突然也觉得鼻头有些酸涩起来,他连忙垂下眼眸,咧嘴笑道:“嗐,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房间要给我们留着哦。” 席德扭过头,抬头打量起云艇的气囊,却是扯出一个笑容来,“我会的。那间客房,我永远都会为你准备着。” “嗯。”云魏也重新回过头去。 他没有多说什么,这份深情厚谊,不是用感谢就能完全表达的。 这段四个人一起工作和生活的时间,轻松而快乐,确实是他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珍稀片段。 他不敢再看席德了,因为这样会令他格外不舍。 “对了,小云魏,一会儿你记要得去看看云艇上面的小书架噢。我为你准备了一些我珍藏的书籍,记载着进阶施法技巧的那种。”席德再次转过头,朝身旁的东方人眨了眨眼。 “好。”云魏应道,他看向席德,疑惑道:“可是,之前好像你的藏书室里没有……” 席德的藏书已经非常多了,但是他曾经想要查阅关于高级施法技巧的书籍,却一无所获。 “当然了,那些书籍可都是无价之宝,我都随身带着。”席德耸了耸肩,开口催促道:“好了,你该上船了,你家大醋缸子又在瞪我了。” “啊?”云魏疑惑地朝艾萨克看去,却见对方明明正在跟西尔弗说笑。 自从那天他和艾萨克玩了那个让他心跳加速的“不许动”游戏之后…… 两个人的感情又起了些变化,这种奇妙的感觉,很难准确地进行描述。 打个比方,就像是发酵了一般,只要糖分足够,迟早会酿出甘洌醉人的美酒。 对方会更加光明正大而且理直气壮地黏着他,而且更宠他了。 是的,这是来自伊萨的、深情到要他老命的宠溺。 虽然说他自己也有手有脚的,但却仍然每天都被对方精心地照顾着起居,无微不至。 最实质的变化在于两个人的目光。 曾经那种羞怯的、你追我赶的目光试探,已经蜕变成了磁极般的相互吸引,一旦两个人目光相接,就总会忘记一切般凝望着对方,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不过,在那次之后,艾萨克却不准他继续做同样的事情了。 “怎么了,难道……你不舒服么?”虽然羞于启齿,云魏还是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向对方问道。 他学习能力很强,只要勤加练习,总是会熟练起来的。 “当然不是。”骑士先生竟然也难得地涨红了脸,“很、很舒服,很爽……我快乐得,都快要死掉了。但是……反正你、你以后不许这样了。” 视线相接,两人间的气氛又变得暧昧,暧昧得仿佛空气都黏稠了起来。 虽然云魏最后还是不知缘由,但是也就由着对方去了。 反正忍得很辛苦的也不仅仅是他。 云魏想,他自己应该本来也不是重欲的人。 他正想得出神,却听席德又催促了起来,“好啦,别愣着了,上船!” “好嘞。”云魏连忙回过神来,依依不舍地告辞道:“再见咯,席德老师。” “再见,小云魏。”席德一手敲打着后腰,一只手向云魏挥动。 眼见云魏和艾萨克一同进到了飞艇的舱室里,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说实话…… 这段时间以来,他都有些后悔当初对西尔弗说的那些气话了。 他不得不承认,艾萨克那个大醋缸子在训练方面很有一手,就连弱不禁风的西尔弗在对方的指导下也迅速地变得强壮了起来。 以至于原本占尽上风的他,如今都有些吃不消了。 唔,不知道他早点突破到魔导师,情况会不会好一点。 应该可以。席德认真地想道,毕竟那个大醋缸看上去那么凶,结果小云魏每天看起来却是神色自如。 莫非一旦成为魔导师,在卧室里又能享受到全新的加成? 想到这里,席德目光一凝,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将自己灵光一闪时的诡异猜想记录下来。 …… 在席德与西尔弗的挥手送别里,开启了隐蔽法阵的云艇缓慢升空。 艾萨克正在手动操纵着舵盘,而云魏站在一旁,无声地将精神力悄然铺开。 大魔导师的精神力轻易地钻进了离他们最近的魔能炮塔中,云魏“看见”,值班的守卫正在酣然大睡,惬意地打着盹儿。 浊黄的鼻涕泡从对方生长着茂盛鼻毛的孔洞中呼出,让云魏不禁嫌弃地躲了躲。 毕竟炼金城已经安宁了数百年,日复一日的戍守更像是走个过场。 他看了看炮塔的监控屏幕,上面安然如昨,并没有出现任何红色的警戒点。 云魏见状,缓缓收回精神力,转头对艾萨克道:“成功了,伊萨。这个自行用光元素魔纹组合绘制的隐蔽法阵很成功,魔晶塔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 这也是席德的天才设想。 城内修建于七百多年前的魔晶塔,本来是有反向识别光元素隐蔽法阵的能力的,但是原理却是对那些常见的隐蔽魔法进行反向编译。 而席德决定尝试使用自行构建的光魔纹进行隐蔽。 虽然可能不如被记录在案的魔纹组合简洁,但结果却果然如对方所料,是对付机械僵硬的魔能炮塔的利器。 但想到这里,云魏却有些不寒而栗。 第168章 理由 如果灵活使用魔法,就能如此顺利地掩人耳目,屏蔽他人盲目信赖的的感知…… 他不由得想起那在地牢中突然出现的深渊使徒法赫里斯来。 对方出现时的诡谲场面,绝对是他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惊悚画面。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了,云?”艾萨克仍然正在专注地操控着舵盘,控制着云艇持续向高空中攀升。 这是一个飞艇内部的功能闭锁,只有在当离地一百米左右的时候,云艇中的自动导航模块才会被激活。 因为唯有在那样的高度,推动飞艇前行的风元素法阵全力激活时,引发的元素波动也不会轻易地被地面上的生物觉察。 “没什么。”云魏摇了摇头,感慨道:“只是忽然觉得,越是去了解魔法,就越是觉得学无止境。” 就像他在一开始的时候,以为魔法只是机械地吟唱咒语就行。 难怪艾萨克当时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你的进步已经很明显了。”艾萨克似乎也想起了当时,即使没有侧过头,眼睛里也全是一望无际的宠溺笑意,“我的发发,最了不起了。” “喂!”听见对方旁若无人地叫起自己的小名来,云魏不由得抗议道。 他红了脸,走到另一头去,查看起席德留给他的书籍来。 对方想的相当周到,总共有三本,刚好够他路上看了。 一本书应该是鎏金家族的内部资料,没有书名,却详细地罗列了鎏金家族常用的各种魔纹排列。 云魏不禁摇了摇头,将这本书的优先级向后挪移。这种书更像是工具书,到了要用的时候拿出来对照着看便好。 另外两本书就有些奇特了。 一本是《高级施法技巧指津》,作者是杰哈德·巴比伦,光是看见名字,就让云魏不禁想到学院图书馆里,那个名为《杰哈德的逃跑秘窍》的羊皮手稿。 另一本书的作者同样是杰哈德,封面却写道,《基尔霍娃灵魂律之浅析》。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魔法师谈论灵魂的,这让他不禁有些好奇。 他正准备翻看,却听艾萨克喊道:“好了,云,高度已经达到要求,你来设定自动导航!” “好。”云魏连忙应道。 刚才的升空操作比较简单,他前些日子已经溜去城外试过几次了,只有在第一次的时候觉得新鲜万分。 但艾萨克却乐此不疲。 这让云魏不禁感叹,对方不愧还是个青春洋溢的毛头小子,对什么都充满兴趣。 然而激活模块这种事情需要一定的炼金术造诣,还是由他来完成比较合适。 诸元大陆也有太阳和月亮,太阳、月亮的运行很有规律。 总的来说就是,在确切的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在同一个地方看见的太阳和月亮永远都在同一个位置。 因此席德发明的导航系统,只要输入当前准确的时间,就能自动根据日月的位置判定出云艇当前所在的位置,从而对飞船的前进方向进行校准。 当然了,云艇本身一开始就设定好了时间模块,云魏现在只需要将它们关联上就好。 他熟练地将掌心覆盖上操作台上的魔晶,以特定的频率向其中缓缓地注入魔力。 很快,代表着自动导航模块已被激活的指示灯就亮了起来。 “我们先要朝东南方向行进十多天,沿途收集气象数据。”做完这一切,云魏向艾萨克大致地讲了讲先前席德的委托内容。 “嗯。”只听对方低声应道。 云魏抬眸,却看到艾萨克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伊萨。”他不禁问道,“我还要去看书——喂,伊萨!” 他还没说完,就被对方领到了舷窗边。 “等会儿再看,先陪陪我。”身后的从者将他牢牢地护在怀里,却是指着不远处的杜莱恩河道,“看,云,那里已经结冰了。” “是啊……”云魏不禁喃喃道。 蜿蜒平静的杜莱恩河已经冻结成了暗白色冰河,在两岸同样苍茫的林野间影影绰绰。好多小小的村民正踩过冰面,去河对岸的树林中捡拾柴火。 劳作不息的人类,正是苍茫天地间唯一移动的墨色。 云魏记得,上一次看见杜莱恩河,是在城内最高的魔能炮塔的塔顶,那也是一个『赶集日』,他与艾萨克刺激地完成了第一次约会。 而再上一次与杜莱恩河的记忆就没那么好了,因为艾萨克正昏迷不醒。 然而,无论是怎么的场景,他都始终牵挂着他的艾萨克。 或许是因为看得更远了,此时此刻,云魏的心中也涌动出莫名的情绪来。 他想,他还会和他的伊萨与这条着名的河流有无数次的重逢。 就像他将永远热爱他的艾萨克。 聆听着舷窗外呼啸的寒风,云魏放松地窝在艾萨克的怀里。他将掌心覆盖在对方交叉于自己胸前的冰凉手背上,然后懒懒地抬起头,打量着自己坚毅可靠的爱人。 对方的下巴看上去也好可爱,他如此想道。 “为什么要看着我?”很快,对方也低下头来,与他交颈般对视。 就连艾萨克的嗓音也是他最喜欢的音色。 “因为……”云魏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诚实相告,“我爱你,艾萨克。” 或许他有很多的想法,很多的心情,但归根结底,这才是他一切行为唯一的理由。 因为,云魏爱艾萨克。 这就是一切的答案。 想到这里,云魏大胆地盯着艾萨克好看的眉眼,他的目光在对方烟灰色的眸子和丰挺的嘴唇之间来回流连。 他注意到,艾萨克的眼底,正汹涌着他永远也看不懂的暗色。 但此时此刻,他却并不想去思考那么多。 他偏过头,轻轻地扬起下巴,双眼微阖,熟练地准许自己的骑士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咫尺之间的短暂沉默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艾萨克搂住自己的双臂倏然绷紧,对方的目光也随之变得危险锐利。 令人脸红心跳的细碎声音如约响起,就像一连串欢快的乐符。 在诸元大陆有史以来第一次壮丽的飞行里,两个人温柔而又缠绵地接吻。 他们的呼吸渐渐紊乱,紧握彼此的双手却一点也不愿分离。 在越发湿漉漉的迷离里,云魏终于听见了对方一连串情难自禁的回应—— “云魏,我也爱你。” “我爱你,云。” “爱你,永远爱你。” 第169章 娇莺 飞行的旅途风平浪静。 他们已经顺利抵达了最南的转折点,此刻正朝着东北方向航行。前方的大海之中,龙岛隐隐在望,而时间还有富余,于是云魏开始思考要不要在龙岛短暂停泊。 毕竟,在一开始的新鲜感逐渐淡去过后,下不着地的枯燥却诞生出不安来。每经历一段长时间的航行,他总是会与艾萨克下到地面上到处走走。 值得一提的有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这些天来,云魏已经将杰哈德·巴比伦的两本着作看完。 杰哈德是一位几乎与阿尔赫同时代的魔法师,但却深居简出,低调无比。 这位皓首穷经,痴迷奥法的魔法师,留下了两个高阶的施法技巧:镜像玄造与元素精通。 元素精通很好理解,大概来说就是魔法师通过元素力量改造自己的身体,使自己对特定元素更为亲和。 七元素魔法中不少级魔法都是将自己短暂地转换为纯元素体,要想实现这样的目标,首先就是要掌握元素精通这样的技巧。 镜像玄造则相当神奇。 因为魔法大都存在一定的施法范围,而魔法师孱弱的肉体很难在战场上进行高速移动,因此一开始的站位格外重要。 站在后方固然安全,但法术施展也会受限。 站位靠前又会被集火,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很难专注地持续引导强力的法术。 但是镜像玄造却可以直接忽略这样的影响。 通过持续消耗精神力与魔力,可以直接在另一个层面上改变魔力源的坐标,从而使魔法的施法圆心发生转移。 虽然听起来相当复杂,但例子其实云魏也见过。 比如说当时在学院里,维克多施展的的『震神慑心』,对方明明身在红月,却可以通过留在万法之塔处的精神印刻直接远距离施展法术。 不过,不同于低阶施法技巧,这两个高阶施法技巧很难掌握。 至少对云魏来说,在百米高空的飞艇之上,无论是把舱室弄得水花四溅,还是在移动中高速更改坐标,都并非明智之举。 而对方的另一本书,《基尔霍娃灵魂律之浅析》,则更加神奇。 在长期浸淫魔法的孤寂里,这位魔法师听到了来自其余位面神只们的低语。 杰哈德听见最多的絮语,来自生命女神基尔霍娃。 基尔霍娃将灵魂视为最微小且不可分割的元素,并对精神、灵魂与时枝三者的联系进行了阐述。 云魏对神术并不了解,他不太能明白对方后面大段大段明显狂热起来的颂词与赞美诗。 他只是依稀地明白,为什么理查德先前说『致以,永恒的思念』不能复活他人了。 按照基尔霍娃的说法,灵魂不可凭空产生,只能以一换一。 他能够复活阿尔,唯一的解释便是,《死者说》中原本就囚禁了一个灵魂—— 他献祭了那个灵魂,从而复活了阿尔。 那个灵魂是谁? 如果不断地献祭他人的灵魂,是不是就能获得永生? 这样的想法让他有些不寒而栗,扑朔迷离的过往却好似浓雾,遮掩了未来的道路。 哪怕是与艾萨克分享了这个恐怖的故事,他心中的悬念所带来的沉重也依然没能缓解。 冥冥之中,他感觉《死者说》、基尔霍娃与阿尔赫两两之间都存在着某种联系。 而这将是一切的答案。 好在这个时候,及时地发生了第二件事情,将他从惴惴不安的妄想中拯救了出来。 那时他们已经将鎏金平原抛在脑后,再次回到了熟悉的红月王国腹地。 只是,尸傀法师肆虐过后的大地满目疮痍,失去了生机的土地呈现出腐烂的灰褐色,就像是朽烂多时的坏苹果。 唯有远方的月花城安然无恙,兀自璀璨,宛如明珠。 在百米高空之中,两人无言地看着下方的惨剧。 然而,云魏却注意到了不远处河谷的浓雾,明明天光大亮,那浓雾却像是从天而坠的灰云,凝结不散,阴森诡谲。 让他不由得想起在爱珀菲尔德外见到的尸云。 很显然,这团浓雾也是由尸傀法师布置,其中蛰伏着无数凶狠的尸傀与丧尸。 “伊萨,我想直接消灭它们。”云魏抿了抿唇,最终下定了决心。 反正他们已经知道尸傀法师与深渊有所勾结,浓雾里有什么,他没有必要再去知道了。 艾萨克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需要我将云艇的高度降低一些么?” “嗯,稍微靠近他们一些。”云魏点头。 他准备使用先前抄表的大范围火魔法,直接将云团中的丑恶全部葬送。 “我这就去。”艾萨克当即立正,朝舵盘走去,却又倏然停下了脚步,补充道:“不用害怕,云,有我陪着你呢……你做的是正义的善事,会有好报的。” 云魏闻言,提了提嘴角,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 随着云艇无声地降低迫近,云魏的精神力也悄无声息地铺展外放,沿着整个尸云的边缘将里面的罪恶悉数包裹锁定。 他垂下眼眸,缓慢地吟唱起了晦涩的咒语: “阴火燃,灾炎焚,无形野火汇聚成海,愤怒烬灼无救之魂……” 随着他的吟唱,那片被精神力锁住的空间似乎都隐隐震颤了起来,无数赤红的火元素撕开了裂缝涌现而至,从内部将灰蒙蒙的雾团照得红光大亮。 雾团里顿时传出惊恐不安的骚动声。 只是已经晚了,不知不觉间,这个六级的火魔法已经悄然成型。 只见地面上倏然出现了巨大的红色魔阵,光华流转间无数岩浆迸溅而出,将触碰到的一切都焚毁为焦黑的烟气。 “在『炙热之炎海』中尽情隳灭,灼热无恕的罪人……” 在云魏漠然的目光里,虚象的火海顿时凝为了实质,火浪汹涌,就像炽热的地狱岩浆来回席卷,将整个空间灌注、焚化。 一切邪恶,都被焚灼。 所有活尸,尽皆解脱。 半晌之后,术式结束,赤红的火元素渐渐湮灭,原地只留下一片焦黑的油渍。 …… 天上的飞艇安静地停泊了片刻,就像是在致以无言的哀思。 不久之后,如云的飞艇终于悄无声息地离去,继续着两个人的远行。 焦黑的劫土动了动,一个全身焦黑的尸孩却爬了出来,它形貌可怖,就像一只皮肉剥落的猴子,正在吱吱呀呀地乱叫着。 但下一刻,它却忽然被一位不知何时出现的、穿着僧袍的清瘦男子抱了起来。 “小东西,只剩你一个人了么?”这声音雌雄莫辨,却带着悲天悯人的慈悲。 “吱!”尸孩顿时凶狠地咬向了男子细皮嫩肉的手腕。 男子身形轻颤,却是闷哼了一声。 鲜红的血蜿蜒低落,代表着深渊的黑气迅速沿着手腕向着躯干攀爬。 但就在这时,男子的皮肤表面却亮起了无数洁白的神文。 磅礴的光明神力忽然出现,男子的兜帽缓缓滑落,却露出他的金发,还有那白皙倩丽的俏脸。 他的神情明明是那样的端庄圣洁,眼底却又是冰凉的,像是圣莫里蒂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那霸道无比的深渊黑气,却几乎在一个瞬间,便被澎湃的光明神力烧灼殆尽。惨烈的牙印也迅速地愈合、结痂、脱落,恢复如初。 尸孩似乎也惧怕那刺眼的圣洁光辉,立刻安静了下来,在男子怀里蜷成了一团。 “是异变……”男子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他撮了撮指尖沾染的余烬,黑色的微尘随风而起,就像一缕缥缈的雾气,又像一根秀丽的手指,将难明的奥秘指引。 金发男子不由得看向远方的天空。 那里分明风平浪静。 “好了,小家伙,看来我们不得不同行一段日子里。你要老实一点,好么?”良久之后,他垂下头,耐心地喃喃道。 “吱吱!” “很好。”金发男子垂眸,却是从怀中取出一张白布,熟练地将尸孩裹在了襁褓中。 他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像是心情很好。 在那不成调的哼唱里,尸孩像是终于平静了下来,但它忽然又低声发出了奇异的吼叫。 “吱吱吱?” 按理来说,这令人头皮发麻的音调并非人类所发,不应有人能够听懂。 但金发男子却愣了一瞬,转而低声道:“什么?你问我叫什么……” 就像在喃喃自语。 他忽然沉默了下来,像是陷入了回忆。 “我有好多名字。”最终,他缓慢地开了口,声音好似娇啼的夜莺,“但现在,你可以称呼我为——” “约书亚。” …… 云魏叹了口气,他呆呆地站在舷窗边,凝望着夕阳时的晚霞。 “伊萨,我们去看看理查德。”他哑声提议道。 最终,云魏还是决定先在龙岛停靠片刻。 生命实在是太过脆弱。 一把火过后,就只剩下焦黑的余烬了。 第170章 龙之心 第一皇朝时期,学院派的魔法师们普遍认为,混沌位面是距离诸元大陆最近的位面。 但杰哈德·巴比伦却在众神的低吟中听见了不一样的答案。 “众神们说,魔龙位面才是距离诸元大陆最近的位面。 “因为离得过近,它被进化的诸元大陆直接吞噬,剩下的残渣化为了鲛人滩涂以南的龙岛。” ——摘自杰哈德·巴比伦《众神谈话录》 …… 但曾经脚下的土地发生了什么,对理查德来说却毫无意义。 龙族是天地钟情的宠儿,出生方式非常奇特,可以胎生,可以卵生,亦可以化生。 而他理查德,就是五十年前从龙岛最中心的『玫盐湖』中化生的,那是一片粉红色的咸海,湖岸边结满了玫瑰状的晶体,性淫的龙族每隔百年就会在其中共浴。 朝霞将诸天染上明媚的粉色,但那天的湖水却比霞光还要湛丽。 而在令天地黯然失色的雾气里,艳丽的水波裹挟着沸腾的气泡冲涛而起,一条银龙倏然出现在了筋疲力竭的众龙面前。 不论龙族如何繁衍,同时只会存在一条银龙,所以所有的银龙都被称为理查德—— 意为至高无上的王者。 因为银龙天生就能掌握七系的魔法,哪怕是在幼年,也可以瞬发出威力巨大的法术。 但并不是所有的时候都有银龙存在,银龙不在的年代,便是龙族口中的『黑暗年代』。 任何智慧种族都需要英雄引领,龙族也不例外。 于是当第一个『黑暗年代』降临时,七系龙族各自推选出一名长老,负责裁定龙族的大小事务,由此终结了群龙无首的混乱。 而在理查德诞生之前,龙族里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过银龙了。 老族长已经活了太久,显露出了五衰之相。在理查德出现之前,七位长老本已推举老族长之子洛伦兹为下一任族长。 不知道是不是老族长在一开始就看出了祸端,他遗命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才的洛伦兹来辅佐理查德。 那是一条比理查德还要大十来岁左右的雷龙,外貌…… 说实话,很帅。 不论是人形还是龙形,都非常顶尖。 尤其是对方那冰凉的绀紫色眼睛,总是让他想起相当稀少的紫晶。 理查德一直都喜欢好看的东西,于是在大约十年前,他忽然就领悟到了一件事情。 他好像对洛伦兹充满好感。 不单单是朋友之间的好感,而是类似于雌龙和雄龙之间的喜欢。 喜欢这样的情感太过莫名其妙。 哪怕对方总是对他不咸不淡,他依然眼巴巴地喜欢上了对方。 但他却不敢说出口,因为害怕挨揍。 是的…… 说来惭愧,他似乎总是打不过洛伦兹,以至于最终,七位老家伙在一番商讨后,还是坚持让洛伦兹来统治龙族。 可这对他完全没什么。 他就是好吃懒做,刚好乐得清闲。 只是单恋的滋味相当不好受,尤其是当他成年后,那埋藏于龙族热血中的天性时常作祟的时候。 而当他发现,对方总是游离于同龄的其他雌龙身旁时,心中却蓦然涌现出酸楚来。 终于,在一天午后,两条龙又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双双气喘吁吁地累瘫在一处龙迹罕至的沙滩上。 当然了,洛伦兹依然毫发无损,而他则是银发凌乱,遍体鳞伤。 但他却很快乐。 理查德想,这个时候的洛伦兹,独属于我。 “喂,里奇(这是理查德的昵称),你怎么这么弱……”对方转过头来,即使脸颊沾满了沙子,看上去依然无损那惊心动魄的痞帅。 “同龄的妞儿,我都快交尾完了。” 龙族以三十年划分为一代,这一代的雄龙就只有他们俩而已。 崇尚力量的龙族倾慕强者,更何况洛伦兹各个方面都完美出色,自然更受雌龙们欢迎一些。 听到对方如此挑衅的话语,理查德心中却毫无波澜。 他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依然在凝望着远处璀璨的云霞。 此时已近黄昏。 就连风也很轻柔。他这样想着。 时间要是能再慢一些就好了。分外狼狈的银龙在心中许愿道。 “啧。”却听对方冷哼道,“都说银龙强大,看来更像是以讹传讹,毕竟你看,你明明这么弱,根本打不过我。” “嗯。”理查德平静地应道。 洛伦兹的声音也很迷人,那骄傲的模样看上去更像是常胜的王者,让他在心中忍不住匍匐与臣服。 潮汐奔涌,涌来的潮水淹没了他屈起的双脚,却没能驱散他心中的热恼。 但下一刻,身旁的人却忽然一个翻身,压在了他的身上。 对方的重量分明很沉,身上的汗味也很刺鼻。 但在那时的理查德的感受里,世界仿佛都寂静了。 他只记得,在那个像梦一样的黄昏里,洛伦兹粗鲁无情地夺走了他的初吻。 但当时的他,却快乐得像个傻子。 “你真无趣,里奇,就像个硬邦邦的木头。”良久,对方终于放过了他。 满是嫌弃的眼睛里,写满了理查德并不能看懂的得意和征服欲。 “嘿嘿。”他垂眸傻笑,似乎整条龙都已经熟透了。 他想…… 『太好了,洛伦兹终于看见我了。』 听说在海岸的那一头,居住着很多脆弱渺小的人类。 他们就会以亲吻来定情,厮守终身。 理查德的心情一塌糊涂,混乱得轻易就能引发一场元素暴动。 他只想毫无形象地化出原形,冲上天际向整个诸元大陆宣布这个喜讯。 但随即,他就听到了对方发自肺腑般的感慨—— “还是妞儿们好啊,又香又软。” 蓦地,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类似的话他明明已经听过无数次,但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理查德的心中,却头一次涌现出巨大的不甘来。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第一次堂皇地直视起对方冰冷的紫瞳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打着颤,语无伦次地问对方道: “洛伦兹。听、听我说,如果我说,我……喜、喜欢你,你会跟、跟我在一起么?” 只有他们两条龙的那种。 他说得太艰难了。短短几个字,却完全无法准确地传达出他的心意。 “嗯?”只见对方的眉头忽然就皱了起来,奇奇怪怪地打量了他一眼,却突然笑出了声。 那笑声太过……刺耳。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洛伦兹。 “当然不会。”对方不假思索地答道,利落有声,就连紫色的瞳孔都竖了起来。 “为什么……”理查德喃喃地问道。 明明方才洛伦兹才吻了他。 “这有什么为什么嘛?你和我,都是雄性啊。”对方烦躁地扒拉了一阵头发,耐着性子解释道。 “哦。”最终,他还是低下头,落魄地应道。 “不过,”身旁的雷龙却是坐了起来,意味深长地道:“既然你说你喜欢我,那你可不准和别的雌龙交尾了哦。嗯,不对,别的雄龙也不可以。” “嗯。”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理查德本来就对这种事情毫无兴趣。 他只是很难过,为这刚一说出口,就迅速以凋零收场的恋情。 第171章 龙之喜 如果仅仅是这样一段无疾而终的恋情,那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大大没有拿出来说道的必要。 因为故事还没有就此结束。 接下来的一件事,让所有龙族的生活都被无法避免地卷进了漩涡。 事情开始于五年前,在龙岛北岸,出现了一名叫做伽勒的娜迦。 娜迦一族很是奇特,他们是风暴与雷霆的孩子,上半身美得不可方物,下半身却是游动的蛇尾。 最奇特的是,娜迦的性别是不可预知的。 或许他们会有个默认的随意变化的性别,但只有当他们遇见了真爱时,才会真正固定下来。 不知道是否从前有人在看见娜迦时将其与碧璃传说中的鲛人混淆,才为这方圆千里的泥泞取了个鲛人滩涂的雅号。 重新说回来,伽勒的到来就像一粒石子投入了玫盐湖,溅起的涟漪最终诞生了风暴。 在这位看上去相当俊美的娜迦身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理查德不愿旧事重提。 唯有结局有意义。 故事的结局就是,不可一世的洛伦兹,疯狂地爱上了伽勒,甚至要与对方永远地结合。 这件事情太过荒诞,就连向来对洛伦兹言听计从的七位老家伙,此时也不得不站出来反对。 虽然理查德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反对。 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和洛伦兹在一起的不能是他自己一样。 又是一个血红的黄昏,又是在那个偏僻的海滩。 他与洛伦兹相立无言。 潮汐拍岸,碎成无数雪白的银屑,又在寂灭的回响中再次回归。 他面无表情地问洛伦兹,就像他早已放下曾经的轻狂,“你真的爱他么?” 话一出口,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傻。 只是在这个瞬间,他才惶然地惊觉,原来他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 “当然。”对方的回答依然不假思索,斩钉截铁,“见到他之后,我才明白真爱的宏伟。” 时隔多年,浪子终于回了头,却不是因为他。 一直站在岸上守望的自己,心中会有几分不甘,也是龙之常情。 他不解地问道:“可是,伽勒他……现在依然是雄性……” 是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伽勒一直维持着雄性的体征,就像一开始那样。 “没关系,我想……他只是还没准备好。”洛伦兹沉默了片刻,终于苦笑道:“而我愿意等。” 听到这里,理查德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 在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的心真的死了。 他觉得非常讽刺,又觉得此时的自己非常可笑滑稽。对方连种族都不顾忌了,现在又怎么会在意性别。 世界恒常变动,似乎只有自己没有长大,永远天真幼稚。 洛伦兹的紫瞳靓丽如初,就像云层里一闪而逝的雷光。 辉煌,紫寂。 但这双眼睛,今生永远也不会为他停留。 理查德扯出一抹假笑来,言不由衷地祝福道:“那么,希望你们幸福。你放心,长老那边,我会帮忙交涉。” 他太狼狈了,以至于再也不敢凝望对方的眼睛。 于是他落荒而逃。 一同失落的,还有他卑微的心,以及被彻底碾碎的自尊。 …… 即使所有人都一头雾水,龙族名义上族长的婚礼,依然还是要办得隆重风光的。 即使泰穆布朗奇家族已经下落不明,龙族也依然向诸元大陆上尚存的三个王室递交了邀请函。 就连教宗约书亚下落不明的光辉圣教也没被落下。 当然了,还有他们的邻居—— 不是娜迦,而是那座与他们相隔不远的碧璃城。 理查德不想呆在这座让他心烦意乱的岛屿,于是他主动申请前往碧璃担任信使。 在那里,他看到了很多黑发黑瞳的人类。 他们彬彬有礼,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雅言。 他还看到有武者御剑而起,划破长空,飒沓如流星。 当然了,他收获的最多的,却是人们好奇的打量。这些目光都很有分寸,总会在他回望时安静地移开,他却没有错过其中的惊艳。 原来他长得还算不错。 他的银瞳闪了闪,终于勾起了唇。 这一切都非常新奇,让他短暂地从那遮天蔽日的苦闷里解脱。 在朱墙碧瓦的宫殿里,他见到了碧璃城的四位长老,却只觉深不可测。 不单单是实力上。 和龙岛上那七位喜怒都摆在脸上的老家伙截然不同,碧璃城的四位长老看上去都行将就木,偏偏脸上古井无波。 他完全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因为语言不通,让他心下惴惴。 但好在,他只是一位信使而已,他不需要思考那么多。 碧璃城很快就给了答复,对方会备足厚礼,但城中近来事务繁杂,就不会专程派人前往观礼了。 理查德搞不清楚对方真正的想法,他下意识地冷了脸,却又在看见对方恭敬呈上的明珠时,喜笑颜开。 看啊,投其所好便可。 龙族的快乐,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但当他用尾巴拎着一大摞礼物回归龙岛时,心里的快乐却随着碧璃城的不断变小而流失了。 他终究还是要回到龙岛。 亲眼看着心爱的男人,喜结良缘。 婚礼的那一天,龙岛热闹非凡,唯有理查德他们这一桌,气氛近乎凝滞。 每一桌坐的都是同一代的龙,龙情社会,大家知根知底,根本没什么秘密可言。 无论如何,一切本应就此翻篇。 理查德喝了很多酒,他想把自己灌醉,就像自己在碧璃城中新学的那句诗一般—— 『惟愿长醉不复醒。』 闷酒就是这样可怕,举杯浇愁,愁却更愁。 但他很快就会醉了。 夜半天黑,万籁俱寂。灯影阑珊,龙音渐息。 他的脸上凉凉的,他想,这一定是天上落下的、甜丝丝的雨。 在无思无想的黑暗里,他终于解脱了。 如果可以,理查德想,他再也不要喜欢洛伦兹那家伙了。 …… 他是在一片兵荒马乱的鼎沸嘈杂声里惊醒的。 他的脑袋昏沉沉的,但奔相走告般的龙语,却瞬间把他劈得清醒了。 只听有龙在大声嘶吼,声音在轰鸣的风暴雷霆里格外清晰—— “救命啊!族长遇刺了!” “升空!赶快升空!龙岛北方,无数娜迦攻过来了!” 第172章 龙之意 这是理查德生命中最混乱的一个夜晚。 当他终于清醒的时候,他已经孤军深入,杀进了娜迦族的大军之中。 他的身上涂满了娜迦族的血液,黏稠暗红,就像快要凝固的鼻血,那浓重的土腥味令他作呕。 很快,他就战至力竭了。 不对,是因为婚宴的食物与酒水也被人暗中动了手脚。 他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的龙息时断时续,就像快要熄灭的风中烛。 他被锋利的三叉戟掼翻在地,颈部被死死地禁锢住,脸颊不得不接触滩涂上冰凉滑腻的腐臭烂泥。 区区破铜烂铁,倒是根本破不开龙族坚硬的皮肤。 “好了,你们退下。把他交给我。”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却是霸气地挥退了杀气腾腾的兵士。 理查德知道,这就是洛伦兹深爱的伽勒。 “遵命,大王。” 颈部的三叉戟倏然拔出,带起的泥点飞溅,又落了他一脸。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这是蛇尾在软烂的泥地上斗折而行。 那些兵士们终于远去了。 “又见面了呢,里奇。”只听伽勒俯下身,在他的耳畔缓缓地说。 理查德紧咬牙关,闭口不言。 他的余光看见了对方墨绿色的发丝,蓬松微蜷,就像他最不喜欢的海藻。 然后他就被对方轻松地提了起来,带回了临时扎起的军帐里。 在那里,伽勒亲手擦净了他脸上的泥点。 也是在那里,对方滑腻冰凉的舌头伸进了他的耳廓,恣意地翻滚搅动。 对方的蛇尾蜿蜒而上,紧紧地缠住了他的双腿。 在令他昏沉的异香里,他听见伽勒附在他的耳边说:“里奇,我喜欢的,其实是你。” 理查德倏然就被吓醒了。 在对方愈发得寸进尺的大胆里,他却快要呕吐出来了。 “让我成为你的新娘,里奇。我一直知道……你喜欢的是雄性。” 当伽勒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放肆地攀附在他的胸前动作,蛇身凉软,柔若无骨。 理查德觉得很恶心。 不仅仅是对伽勒,也是对他自己。 在这个瞬间里,他竟然诡异地理解了洛伦兹。 原来『不喜欢』这样的情感,就是这么直白的一厢情愿。 下一刻,银亮的鳞片从颈他的侧与脸颊浮现,让人睁不开眼的银龙之力从鳞甲的缝隙激射而出,将还待进一步动作的娜迦割得支离破碎。 银龙的力量太过强横,甚至不仅仅独属于他自身,而是一代又一代银龙的王族传承。 他尚未完全掌控这份力量,若要使用,非死即伤。 所以每次和洛伦兹较量时,他都只能退而求其次地,使用那些尚不熟练的低级法术。 他神情恍惚地站在腥臭的污血里,两眼无神地盯着地面的碎肉,心中想的却是…… 完蛋了,伽勒死了。 洛伦兹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 再然后,龙岛与娜迦陷入了旷日持久的血战。 虽然龙族实力强横,但龙丁还是太稀少了,比不得北岸那些,在一场潮湿的雨后就能孵化而出的、密密麻麻的小蛇。 更何况那一日的蛇毒旷日绵长,唯有达到七级实力才能缓慢净化。 “再然后,七位长老都觉得,要早点把洛伦兹叫醒才行。于是我动身前往了鹿娜迦勒学院,遇见了你们。”坐在篝火旁的银发青年勾了勾唇角。 熊熊燃烧的篝火毕剥爆响,点点火花回旋而上,消散在了龙岛上空凌冽的寒风中。 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嘲笑道:“不过他们现在又改变了想法,想把所有事情都交给我。呵,我才不会上他们的当呢。” “好了,我的故事已经说完了。该你们鼓掌了。” 但云魏却沉默了。 就连坐在他身旁的骑士也陷入了沉默。 理查德扫兴地撇了撇嘴角,看了眼自己身旁的另一个碧璃人。 谢慕琅。 对方的名字拗口又难写。 是了,当他从月花城赶回龙岛的时候,就远远地看到这位少言寡语的大侠,正在北岸滩涂与数不清的娜迦们交战。 于是他又在短时间里做了第二次好龙。 幸好他及时赶到。 对方伤痕累累不说,体内余毒还未消,只能暂时滞留在他们龙岛。 他已经跟对方说好了,让对方安心养伤。 他一定会在那个……他没听懂的“厨西”之前,把对方平安护送回碧璃的。 而在此刻,他却看见对方的剑眉蹙成了一堆沟壑,正对着他欲言又止。 “干嘛啊?想笑就笑呗,我也觉得自己也很好笑的。”他轻松地耸了耸肩,却是把腿放松地伸直了。 “不是的,理查德。”但这个时候,另一头的云魏开了口,“我觉得,你是条很好的龙,你值得更好的……喂!伊萨——” 孱弱的法师话还没说完,就倏然被沉默的仆从拉了过去。 两个人在这段时间里明显又发生了不少事情,不光实力变得深不可测了起来,就像感情也更为牢固了。 牢固到,即使和他们处在同一片空间,也会觉得自己相当多余。 不知道那位越发大胆的仆从对他说了什么,原本叽叽喳喳的法师却忽然安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盯了他一眼。 理查德不由得轻笑道:“更好的?你是说你自己嘛,小家伙。” 他本来只是习惯性地开个玩笑,三道不善的目光却让他悻悻地闭了嘴。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告辞了。”只见艾萨克面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却是一把将云魏抱了起来,迈起轻松的步子朝山南侧的营地走去。 理查德看见,可爱的小家伙从对方的肩头探出脑袋来,朝他用力地挥了挥手。 “晚安,小家伙。可别被那小子吃干抹净了!”他勾了勾嘴角,冲云魏挥了挥胳膊,却是恶意满满地笑道。 “龙兄。” 就在这个时候,理查德听见身旁向来沉闷的男人开了口。 “怎么了?”他朝对方看了过去,银瞳危险地竖了起来。 其实……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面前这个来去如风的男人也生出了好感来。 至于是什么时候? 或许是对方大方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要与他一醉方休的时候。 或许是终章剧情结束后,对方执拗地跟着他,怎么赶也赶不走的时候。 又或许是,当他在月花城外乘风而起,而对方傲剑凌霜,露在面罩外的星眸与他四目相对的刹那。 但这也让他异常的嫌弃起自己来。 仿佛坐实了自己比起银龙来,更像是一颗花心大萝卜。 因此这好感非常微妙且脆弱,他或许永远也不会宣之于口。 毕竟,他曾经在已然注意到了对方蛰伏的情况下,大言不惭地对云魏说出了,很多现在想来格外难为情的荤话。 这糟糕的初见印象,就已经足以让他踌躇不前。 龙,也总该要进步的。 理查德的银瞳闪了闪,暗想道,难道不是么? 第173章 龙之哀 虽然心里是这样想的。 然而,当他看向身旁剑眉星目的男子时,心中却又有别样的情愫在缓慢延燃。 理查德想,这个东方男子心性如此单纯,一副看上去就很好骗的样子。 只要他狠下心来,或许,他就能得到一个理想的伴侣了。 就他所知,诸元大陆上光是能够让人心神失守的植物就有十余种,而其中最霸道的一种,就生长于脚下的龙岛。 银龙露。 这是一种只生长于玫盐湖畔的植物,由浓郁的龙族生命之湖所浇灌,花汁鲜红无味,混龙血则甜,服之欲动心绪乱,唯交媾可解。 在龙族恶劣的天性影响下,他似乎看到,毫无防备的谢慕琅就这样被他攻城掠地,吃干抹净。 但他也就想想罢了。 他不得不承认,在云魏与艾萨克身上看到了那样诚挚的感情过后—— 他对爱情的标准也提高了。 而且他累了。他再也不想主动了。 除非对方也全心全意地喜欢他,否则,或许他很难再动心了。 在他瞪眎的目光里,谢慕琅却仍然还在欲言又止。 对方的眉毛很浓很有型,硬朗与英气并存,但也难掩下方双目中的神采。 那双眼睛真的很像星星。 虽然理查德从来没有见到过那只在诸元大陆的传说中出现过的神秘天体,但他如果让他来想象漫天的星华璀璨,他就会想到谢慕琅看他时的眼睛。 这让他心中生出火热的燥意与羞窘来。 理查德本就不多的耐心很快告罄。 他站了起来,却是道:“走了。小朋友,陪我喝酒去。” 这些天来,谢慕琅一直住在他的洞穴里。 所谓龙族,不过是具有了智慧的高阶野兽,依然具有极强的领地意识,他的洞穴附近,罕有他龙的踪影。 理查德一点也不希望别的家伙不长眼地凑上前来,唐突了他的小朋友。 只不过,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喜欢把宝藏带回洞穴中藏起来,亦是龙族的天性之一。 走了几步后,脑后依然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理查德顿时停下了脚步,失落地咧了咧嘴。 再转过头时,他的脸上已经重新挂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笑容,他冲谢慕琅笑着,却是轻佻地问道:“怎么,某人不是曾经说要与我一醉方休么。这是怂了?” 似乎他的挑衅起了效果,对方看向他的眼睛终于不再那么欲说还休,转而在微眯中变得凌厉起来。 理查德知道,这是男人之间奇奇怪怪的胜负欲。 这让他在如释重负的同时,却又更加失落。 …… “干杯!” 酒过三巡,眼饧耳热的理查德一瞬不瞬地盯着在石桌对面席地而坐,面红耳赤的谢慕琅,缓缓开口道:“小朋友,我们算是朋友么?” “当然。”对方懒懒地拨弄了一下脑后的高马尾,将头绳扯下,认真地看向他,“我们是一辈子的兄弟,龙先生。” 对方的头发在后背披散开来,就像如雷的瀑布。 理查德有些移不开眼,心里却是酸的。 他只是举起酒杯,低声道:“好啊。这杯敬你,小兄弟。” 不待对方回答,他便将杯中甜红的酒液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浆入腹,却生出灼热的滚烫,就像一把辛酸的热泪。 …… 龙这种生物真的很奇怪,在某些方面依然保留了蛇的特性。 比如说,喜欢温暖。 当理查德从宿醉的难受里醒来时,入目便是一大片黑色的布料,他这才发现自己正手脚并用地扒拉在某人的身上。 对方的身体相当火热,这冬日里难得的热源,让他舒服得都快要呻吟起来了。 “你终于醒了,龙先生。” 他用脸颊在下方坚硬的胸膛上蹭了蹭,正想继续睡个回笼觉,却听见清冽的声音从他的发顶传来。 “啊!”他这才清醒过来自己在干什么,顿时尴尬地一动不动。 气氛在沉默中显得有些暧昧。 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理查德不由得讪讪地道:“原来你早就醒了啊,小朋友。” “嗯。”谢慕琅老实地回答,“只要真气循环一个周天,酒气就会被化去,所以我昨晚只是看起来醉得厉害。” 他的语气相当诚实,就像晨间的身体变化一样诚实。 理查德也很快注意到了对方身体的异样。 不知道为什么,在反应过来之后,只一个瞬间,他就倏然红了脸。 “你这是耍赖!”理查德佯怒道。 他索性闭上眼,装作自己丝毫不在意对方的身体变化。 “抱歉,当时我下意识地进行了一个周天。我发誓,就一个周天……后来我自罚三杯,补上了。”谢慕琅耐心地解释道,他现在有些尴尬,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理查德嘟囔道:“好家伙,敢情你是在变着法子埋汰我酒量小呢?” 谢慕琅无奈地抿了抿唇,最终选择闭口不言。 见对方半天没有说话,理查德暗叹了一口气。 他真希望时间能够就此停下。 他轻声问道:“既然早就醒了,怎么不喊我?” 谢慕琅答道:“因为,感觉你睡得……很香。” 他本来想说,对方的睡颜很可爱。 但旋即又觉得颇为不妥,于是话到了嘴边,堪堪改了口。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理查德闭着眼,安静地勾起了嘴角。 “应该的。”只听对方这样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脸颊下的胸腔都仿佛在隐隐震动,就像对方正在望着他浅笑。 停! 理查德,你不能这么自作多情。他认真地告诫自己道。 “那么,现在你可以起来了。”他松开了自己修长的手脚,朝旁边一滚,无比自然地化解了略有些尴尬的场面。 但随即,他的手腕却被对方握住了。 他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拇指根处的圆茧异常坚硬,连带那火热的体温,快把他的心都烫熟了。 “你压着我头发了。” 只听谢慕琅这样对他说,声音颇为无奈。 “呃……”理查德顿时哑口无言。 他睁开眼,一骨碌地坐了起来,却是轻而易举地挣脱了对方的禁锢。 一步一步地走到宽阔的洞口,只见初升的朝阳映照着无际的海面,粼粼波光或金或红,璀璨的伟丽让龙睁不开眼。 身后传来岁月静好的声响,一下又一下,簌簌中满溢着可爱。 理查德知道,那是谢慕琅在梳理头发。 他想,他终于进步了。 没有再借口本能做出任何的错事。 他本该为自己的进步欢欣鼓舞,但却莫名地失落,因为在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晨间的空气,然后冲身后的人类真诚地建议道: “小朋友,不然,你跟着云魏他们回碧璃去。” 再将对方留在自己身边,那就是另一场甜蜜又残酷的折磨了。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就只是一头,『不识爱的悲哀之龙』啊…… 第174章 错过 云艇缓缓启动。 三人告别半边安静祥和、半边烽烟四起的龙岛,继续朝着东北方向航行。 看着依然还在舷窗边失神伫立的黑衣男子,云魏默默地在心中叹了口气。 其实那天艾萨克告诉他阿尔喜欢他的时候,就已经提到了理查德喜欢谢慕琅,但当时他处于相当震惊的状态,把后面半截消息自动忽略了。 直到昨晚艾萨克重提,他才注意到,果然如自己的从者所说。 那条银龙看向谢兄的目光不太对劲。 云魏当时就有点囧。 为什么艾萨克都看出来了,而他却还蒙在鼓里。 对方是这样回答他的:“如果有一天有人觊觎我,那你肯定也能看出来的。” 云魏立刻就红了脸,忍不住狠狠地掐了把艾萨克的腰。 虽然有些绕,但大概说来,就是理查德曾经觊觎过他,但是后来转移了目标。 云魏很想辩解一番。 他此刻很明白理查德的心情,那不是觊觎,而是惺惺相惜…… 但骑士先生却又醋了起来,根本不听他把话说完,就把他吻得昏天黑地,四肢发软。 不过现在来看,谢兄…… 看上去似乎分明对理查德也有些意思。 他是很想磕的。 毕竟什么都磕,只会让他营养均衡。 可他又怕磕到最后嘴里一堆玻璃渣。 毕竟这两个人和伯利恒大公夫夫不一样,那两位进展神速,感情和婚姻齐头并进,他跟在后面磕都只能磕上一脸尾气。 云魏不禁有些犯愁,尤其是他第七十一次听见舷窗边传来幽幽叹息的时候。 两个人一个风骚一个闷骚,都不主动的话该怎么办啊。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将手中的书本阖上,收进空间中放好。 云魏清了清嗓子,看向窗边的黑衣男子,开门见山道:“谢兄,你是不是喜欢理查德?” 原本正在神游的谢慕琅,闻言却是虎躯一震。 “什、什么意思……”只见他目光闪烁,结结巴巴地辩解道:“我与龙先生,是有过命交情的兄弟。” “嗯,我们也一样。”云魏点了点头,只道:“月花城外你救了我和伊萨一命,这份恩情,我也会记一辈子。” 谢慕琅道:“不,也不一样……” 云魏步步紧逼,装作不解态,疑惑道:“嗯?” “没什么。区区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谢慕琅摆了摆手,他下意识想要反驳,结果又倏然沉默了。 云魏把对方的反应全都瞧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想,或许,这两个人的感情比他猜想的,还要深厚上许多。 他原本以为尚在萌芽状态,但现在却觉得,至少谢兄对理查德,已然情根深种。 这不禁让他有些抓耳挠腮,因为他完全不知道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很好奇。 他不动声色,却是道:“对了谢兄,有件事情你可能还不知道。还是那个晚上,之前在学院里……” 于是他言简意赅地将理查德代表龙族与艾萨克续约的事情说了一下。 约定的内容,包括了要将昏迷中的洛伦兹唤醒。 当然了,五年的期限被他刻意隐去。 他说得格外模糊,就好像马上那条陷入昏睡的雷龙就要醒过来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云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有些不妥。 因为似乎…… 他好像在无形之中,暴露了艾萨克泰穆布朗奇家族末裔的身份。 这可能会给艾萨克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正要想法子找补,看向谢慕琅时,却被对方脸上患得患失的神情吓到了。 在他印象里的谢慕琅,那是端方的君子,俊逸的儿郎。 渊渟岳峙,琨玉秋霜,像是一位从画里走出的风流人物。 但此刻,对方竟然阴沉着脸,薄唇紧抿,锐如鹰隼的眼睛怒然圆睁,却难掩其中的惶急无措。 云魏瞧见,谢慕琅微蜷的手指都因为用力而褪去了血色,惨白狰狞,近乎易折。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顿时收起了玩笑的心思,郑重地向对方道了歉。 在向对方坦白了五年的期限与时至今日尚且没有头绪的现状后,云魏认真地告诫道: “谢兄,感情的事情万万不可以常理揣度,尤其不能好勇斗狠,以胜负来论。” 有的人看上去志得意满,不料最终满盘皆输。 有的人看上去山穷水尽,不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一路走来,云魏已经看到了太多的例子。 就连他与艾萨克,也经历了不少的坎坷,至今终于算是勉强修成了正果。 他的伊萨很笨,老是把恋爱当成战斗一样。 还好他一开始就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对方,愿意纵容,不然可能要被艾萨克气得浑身发抖,四肢冰冷。 他咬了咬下唇,艰难地继续补充道:“而且,有的时候,一旦错过……真的可能就回不去了。” 云魏并不想打击对方。 但他不得不认真提醒谢慕琅。 说实话,理查德的条件相当优秀,而且昨晚对方异常坦白地告诉了他们自己的故事后,云魏隐隐有一种感觉。 对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某种蜕变。 就像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羽翼尚且纤弱,一旦在阳光下展翅,就再也无人能阻挡其自由地翱翔。 他很难准确地形容,这种感觉就像—— 对方此刻温柔的假象,只是出于心中的喜欢。 一旦这份情感逐渐褪去,对方重新捡拾起尊严与勇气,曾经的爱而不得哪怕放在眼前,对方也会弃如敝履了。 然而,他却不知道,他刚一说到“胜负”什么的,谢慕琅的心中就“咯噔”了一下。 谢慕琅是越听越慌。 他恍恍惚惚地记起,就在昨天晚上,他还气势汹汹地跟理查德拼酒,早上似乎还嘲笑了对方酒量不行…… 然后他又想起,似乎以前他陪对方下那个『四军象棋』也是,总是把对方杀个片甲不留。 还有那次切磋,他也毫不留情地把对方压在身下…… 哦豁。 当时的他,只是觉得龙先生输了之后不服气的模样很好玩。 那双银瞳闪啊闪,就像燃烧着的冰,漂亮又神秘。 想到这里,谢慕琅的心里忽然就生出了好多悔恨,懊恼到他想回到过去抽自己一顿。 然后他又听到见多识广的云兄开始说起了“错过”。 他的脑袋当即就“嗡”了一下,陷入了空白。 他是越想,心里越酸越痛,就连眼睛都仿佛进了沙子,快要淌出泪来了。 他该不会,就这么错过了龙先生?! 第175章 太白 这一头,从未在儿女情长上下过任何功夫的谢慕琅正在兀自懊恼。 那一厢,在引擎柱背面掌舵的艾萨克却也坐立不安。 海上风急,他必须盯着舵盘,以免在风力影响下云艇径自驶进了汪洋里。 然后他就隐隐约约地听见自己的小法师在和谢慕琅谈心。 他的听力极好,但碧璃语却未必。 但即使是影影绰绰捕捉到的那几个词,就足以让他心惊胆战了。 等风浪稍安,他便立刻急不可耐地绕到舱室的那一边去。 当然了,出现在云魏面前时,他依然放缓了步子,维持着表面的从容与优雅。 “伊萨。”坐在小桌旁的契主一眼就看见了他,开心地向他打着招呼。 只见对方的两只眼睛温柔地微眯起来,就像一对儿小月牙,阳光透过舷窗洒在对方昳丽的颜容,亮白得近乎透明。 艾萨克不禁喉头发紧。 他连忙大步来到云魏身旁,却是蹲了下来,握住了对方温暖的小手。 “怎么了?”他温声问道。 艾萨克忍不住捏了捏掌心里的手指,任凭云魏勾起指尖,在上面胡乱画着圈。 云魏却收起了笑容,转而狠狠地瞪了眼自己的从者。 色狼伊萨。 明明还是大白天,怎么可以这样。 只是艾萨克看向他的眼神太过深沉,让他生出一种微妙的错觉来,似乎就连他的瞪视于对方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嘉奖。 这让他情不自禁地移开了视线,微红了双脸。 云摇了摇头,叹道:“看来,不仅仅只是理查德单相思,谢兄……似乎也钟意理查德。” “是么?”艾萨克闻言,抬眸看向了桌子另一侧的东方男子。 “我……”迎着艾萨克打量的目光,谢慕琅下意识地支支吾吾起来,但最终,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承认道:“没错,我对龙先生……颇有好感。” 不过几个字罢了,他却不禁红了脸。 还好他肤色较深,旁人不能轻易看出来。 云魏看了面前黑里透红的酷哥一眼,轻咳一声,转头看向了窗外。 坠入情网与爱河的谢兄,看上去还怪萌的。 可惜他不能多看,否则某人绝对要吃醋的。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听见某人正在笨拙地宽慰对方:“至少,你们彼此还是心有好感的。” 他忍不住也附和道:“的确,彼此来电的话,后面的事情自然而然就水到渠成了。” 说到这里,云魏自然而然地低头,看向正单膝跪在他腰侧的从者。 艾萨克也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那双烟灰色的眸子是那样的坚毅深情,无论他看多少次,心底都会生出酥麻的感觉来。 可他脸皮还没有厚到可以当着别人的面旁若无人地与心上人接吻。 他只能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艾萨克的掌心画着圈。 说真的,他好喜欢他的伊萨。 就在这时,身前却传来一声脆响,将他从旖旎的情思中唤醒。 他定睛看去,却是谢慕琅倏然抱了拳,正把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只见黑衫男子看向窗外的云海,无比坚定地宣布:“谢某决定了,等到四剑战约一结束,我就要赶回龙先生身边……” 接下来该怎么做,谢慕琅还没有想好。 毕竟他之前的表现实在是太差劲了。 但无论如何,他也要守在意中人的身旁。 他要拿出自己一如既往的倔强,无论龙先生再怎么赶,他也绝对不会离开了! 看着对面想得正入神的俊逸青年,云魏竭力控制着自己想要翘起来的嘴角。 最终,他还是没能忍住,与身旁黏着他的骑士相视一笑。 …… 当他们到达碧璃城的时候,距离『除夕』还有五天。 离开龙岛后继续北上,先要跨越风急浪涌的恶龙湾,等再次见到鲛人滩涂时,就会发现泥土已经不再是南岸散发着恶臭的腥黑,而是一种豆沙似的鹅黄色。 就在近乎无垠的鹅黄颜色中,一座拔地而起的城池巍然屹立,在历经数百年的风浪后,卓然如故。 云魏在舷窗旁俯瞰,不住地发出赞叹。 为那鳞次栉比的屋甍连檐,为那朱墙碧瓦的豪奢繁华,为那人头攒动的热闹喧嚣。 他就像是在做梦,在梦里来到了画卷里,画卷里描绘了参差十万人家。 “总算到了,欢迎二位来碧璃做客。”谢慕琅的语气虽然淡定,可难掩其中的自豪,“碧璃城中设有一府三寺十二堂,总领七十二弄三十万户。” 却是大致地向云魏两人介绍了一下城内的结构与历史沿革。 天玑府由四大世家统领,负责总理裁定城中大事。 四大世家乃是秦、谢、霍与南宫四大家族,他们在汉末时举族避乱出海…… “海上漂泊日久,饥馑交袭,举目无定。 “众人皆颓沮。惶然间,于一月夜,适逢太白星乘鲸鲵而起,磅礴势大,扬波万里,扶摇而上薄层云。 “见此奇景,众人设案顶礼,待到风波定,却见眼前万里滩涂,广袤无垠。 “始筑城。初,仙君登霄,甲板遗一珏,上铭『碧璃』,因是得名……” 只听谢慕琅熟练地背诵至此,他朝云魏笑了笑,说道:“这就是城中流传最广的《碧璃城记》了,不论垂髫少儿与黄耇老者,都熟读成诵。” 云魏连忙点了点头,他正忙不迭地翻译给艾萨克听,还要不断地回答对方很多要命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谢慕琅口中的句法如此晦涩,和他在《碧璃语入门》上面学到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再比如,什么是太白星,太白星又为什么可以骑在鲸鱼的背上向天上飞去? 云魏要疯了。 他怎么知道该怎么解释。 这就不是一个只有初中二年级文化水平的人能回答的问题! 在两人的嬉笑间,谢慕琅又大致地向云魏介绍了三寺十二堂。 相较十二堂,三寺与天玑府的联系更为紧密,它们是负责礼乐教化的太常寺、负责对外贸易的鸿胪寺与负责城内刑律的大理寺。 十二堂则是负责维持碧璃城正常运转的其他部门,比如负责耕种收获的农粒堂、负责修缮营造的将作堂、负责百工技艺的天工堂…… 它们处事更为灵活,不用每周都向天玑府进行汇报。 三人在城外的礁岸处下了云艇。 谢慕琅却停下了脚步,向云魏正色道:“云兄,四剑战约开启在即,我体内余毒尚清,必须抓紧时间休整,可能无法陪你们在城中转悠。” 云魏连忙摆了摆手,道:“没事没事,确实应以比赛为重,你忙自己的便好。” 谢慕琅摇了摇头,叹道:“那这样就太失礼了,你们远道而来,又岂有此理?” “云兄放心,谢某会找来一位师侄陪你们,他在太常寺任职,对碧璃风物最是了解。接下来有什么事,你们尽可吩咐于他。” 说罢,他便跃上了岸边苍白的巨岩,嘬起嘴来,冲那巍峨壮丽的高城吟啸了三声。 云魏看得新鲜,他恍然听见,隐隐的,天际似有箫声破空。 “好了,我们稍等片刻,秦律枢马上就过来。”谢慕琅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稳稳地落在了云魏二人面前。 第176章 版本 不多时,谢慕琅口中提到的秦律枢就施施然地从城内走了出来。 这位看上去恐怕只有十来岁的少年唇红齿白,大冬天里却只着一身青衫皂衣,云魏看见他腰间别了支玉笛,想来先前的应和便是用此乐器发出的。 不过几息的功夫,那风流倜傥的少年郎便近上前来。 他还没开口,对方就已经插烛也似地拜了下去,“在下太常寺少卿秦律枢,见过师叔祖,见过两位贵客。” 那声音脆生生的,也是悦耳的清脆,就像鸣渐的飞泉。 云魏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他也连忙拉着艾萨克躬身回礼,结果反倒最后弄得个人仰马翻。 谢慕琅见状,不由得抱胸叹息道:“好了律枢,不得无礼。这两位是云魏和艾萨克,是我的至交好友,接下来几天要拜托你好好照看了。” 秦律枢正好奇地打量着云魏和艾萨克,闻言连忙抱拳立正道:“嗐,我办事儿您还不了解么?师叔祖尽请放心。” 云魏这才注意到那个“祖”字,他不由得面色古怪地看了谢慕琅一眼,只见对方无奈地笑了笑。 “几个月不见,你倒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谢慕琅忍不住拍了拍秦律枢的肩膀,却是向云魏两人告辞道:“云兄,艾萨克兄,谢某这就先行一步了,两位玩得愉快!” 言毕,不待云魏回答,他的身影一闪,就倏然从原地消失了。 云魏不由得扶额,却听那少年郎笑了起来,“没想到师叔祖还是老样子。” 他不禁好奇道:“谢兄的辈分,似乎听上去很高。” “那当然了,师叔祖他可是谢大长老的亲侄儿。”秦律枢看了两人一眼,莞尔一笑,“两位可是从大陆那边过来的?没想到师叔祖那么木讷,竟然还交到朋友了。” 云魏闻言,当即点了点头,“嗯,我们是从炼金城那边过来的。先前是在月花城遇见了谢兄,他帮了我们许多。” 他暗想道,这人和谢慕琅关系一定极好,嘴上师叔祖喊得如此尊敬,调侃起对方来倒是一点也不留情。 “哈哈,贵客您这么谦虚,真是令在下生出愧疚来。师叔祖先前来过信了,律枢已经听闻了,就是您帮忙找到失落的剑谱的。”秦律枢看了看艾萨克,转而说起标准的通用语来: “我们别傻站着了,先领你们去太常寺中的厢房住下。对了,虽说有些冒昧,我们还是以平辈相称,老是用敬语也显得生分。” 实际上,他和谢慕琅私底下也是以平辈相处的。 云魏自然求之不得,再这样谦让下去,他可能话都要不会说了。 三人一同朝着石阶走去,碧璃城的墙根儿要比下方的滩涂高个三十余米,城门外至滩涂处的石阶修整得大气宽阔,平整干净的阶台一直修进了水底,又像是天然的码头。 只见这城门外的石阶格外冷清。 秦律枢介绍道:“一般腊月时候,年关已近,碧璃城就不会再向外派驻商队了。再者今年还与往年不同,有那关键的约战悬在大家心头,早些时候天玑府就下令封闭城门了。” 实际上,一到冬天,整个诸元大陆的村庄都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也没什么生意可做。 云魏这才明白过来谢慕琅的用意,连忙感谢道:“多谢秦兄帮忙通融。” 秦律枢嘿嘿一笑,“云兄这就说岔了。像你们这样的贵客,别说城门了,就是天玑府也随便去得。” 云魏摆摆手,他觉得自己那不过是借花献佛的举手之劳罢了。 有秦律枢带路,守城的兵士很容易就放了行。 进得城去,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与琳琅满目的街景,云魏才倏然被这座无比立体的城市所震撼。 “怎么样,碧璃城很漂亮?”看见云魏脸上的神情,秦律枢得意地笑了起来,“碧璃城就像一座活着的九宫格,总共分为十层……” 只见这活力满满的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份颇有些年头的地图来。 云魏与艾萨克凑过头看去,更是震惊得无以复加。 果然就像秦律枢所言,整座碧璃城的分布就像一个立体的九宫格。 最顶层只有中央那格,坐落着天玑府与三寺。 其余九层呈阶梯分布,除却中间那格用于修建各种公用设施以及与上下层之间的联通枢纽以外,其余八格均是城内居民的住宅与商铺,每格称为一弄,这便是谢慕琅口中“总领七十二弄”的由来。 即使放在云魏的前世,这样的城市规划…… 他想,评个世界文化遗产应该不成问题。 “我……抱歉,我太震惊了,一时之间有些失言。”云魏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他一边跟着秦律枢朝城中心处的升降平台走去,一边问道:“这样大规模的一座城市,你们修了多久。” “四百七十二年,《碧璃城记》上面说得明明白白。”秦律枢不假思索地答道,他摆了摆手,“其实最开始只有我们脚底下这层的,无奈后面人越来越多,就只能往上修。” 云魏忍不住疑惑道:“可是……为什么不另外修一座城?” 他其实也很奇怪,碧璃人来到诸元大陆这么久了,为什么从来不在碧璃城以外的地方定居。 “因为……”说到这里,秦律枢却是住了口。 古灵精怪的少年伸出舌头,舔了舔鲜红的嘴唇,笑着提问道:“《碧璃城记》上面的内容,两位先前应该已经听师叔祖提过了?” 云魏应道:“没错。说是船队遇上了乘鲸而起的太白仙君,然后穿越到了诸元大陆。” 艾萨克则一直在认真地旁听两人的谈话,只是点了点头。 秦律枢神秘地笑了笑,领着两人走上了缓缓上升的升降台。这是一座相当神奇的装置,云魏感觉……有些像是水车。 刚好他们这一扇相当安静,秦律枢四下打量了一番,扭头对二人道:“我这里,还有关于碧璃城历史的另外一个版本。” 第177章 充要 云魏自然是好奇的,连忙捧场地问道:“另一个版本?两者有何不同,还请秦兄解惑。” “左右你不是咱们碧璃城的人,告诉你也无妨。”秦律枢慢慢地道,却是收敛了笑容。 他削葱根也似的手指懒懒地拂过腰间的玉笛,神色却是陷入了回忆。“水车”状的升降台缓缓交错,隔壁的扇叶在这位少年的脸上投下一大片阴翳的影。 只听他将尘封的往事娓娓道来:“其实,当我们一行人历经九死一生的磨难后,来到诸元大陆时,面对的却是一个如朝阳般冉冉升起的帝国…… “毕竟我们算是不速而至的异乡人,统御着横跨整个诸元的皇帝,自然是对我们心怀猜忌。在先辈们的泣血陈情下,皇帝给了先祖一把谷粒。 “他说,三年后的秋日,滩涂上长了多少麦田,麦田的范围,便是你们的封土。 “这滩涂是盐碱地,很难长出作物。好在此地日照充足,一年足以三熟,先辈们宵衣旰食,又琢磨出了『水培』之法。 “于是三年后,我们当真就在这人迹罕至的生命禁区里,种出了一大片麦田来。 “还记得方才在城门外看到的白色石阶么?这里离最近的海岸尚隔千里,自是不可能从那里运石料过来的。 “于是先祖们将贝壳和鱼骨煅成灰粉,又将鱼鳞、鱼鳔熬成胶汁,一并调匀灌注进用铁藜藻编成的箱笼……啊,抱歉抱歉,一时之间我说得兴起,你可能没见过那种植物。 “那是一种像铁蒺藜一样的藻类,生长于深海的岩石缝隙,烘干后极其坚韧,从中可以提炼出生铁来。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不管怎样,云兄就只当听了个趣事。” 云魏闻言,这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连忙笑道:“兄台不愧是少年英杰,对风物人情如数家珍,云某都听得入迷了。” 可他却不动声色地看了艾萨克一眼,只见对方也眉头紧锁。 很明显,两人都从秦律枢的故事中听出了端倪来。 这里是一个魔法存在的位面,能够束缚碧璃人千年的,必然不是早已被埋入历史尘埃中的空文,而是代表了超自然力量的—— 契约。 至于那个提到的皇帝…… 千年之前,正是『幻夜』的节点,正是两大皇朝革故鼎新的更迭之时。 就不知道当时碧璃人来到诸元大陆时,到底是第一皇朝还是第二皇朝时期了。 “嗐,我天天宅在太常寺里,不就是与这些典故为伴么。”说到这里,秦律枢又叹了口气,郁郁道:“我可羡慕那些商队了,他们可以走那么远,看那么多的风景。而我不行,家里人总是不放心……” 云魏宽慰道:“诸元大陆并不太平,兄台年岁尚小,他日有功夫傍身,自然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他一眼便看出,秦律枢的实力不过三级中阶。 虽说已经算是天资卓绝(完全符合鹿娜迦勒学院的招生条件),但倘若孤身行走诸元,也确实太过冒险了些。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抬手虚按,却是斜斜地睨了云魏一眼:“打住,你这口吻和我家糟老头子太像了。” 那眉眼黑白分明,看上去也极是俊逸风流,好似水墨勾勒晕染出来似的。 云魏低笑,自是转移了话题,“小兄弟的故事也讲得极好,莫非还写了话本?” “你怎么知道——”秦律枢一惊,脱口而出后才发现自己被诈到了,只得讪讪道:“没,虽是写了些段子,但我阅历尚浅,不过是小孩儿把戏。” 云魏正要开口,却见秦律枢来了精神,无比认真地说道: “不过,我有认真地收录整理一本记载各种生物习性的集子,碧璃城这边的部分我已经辑录完毕了。 “等以后我有机会走遍诸元大陆,我就要把所有我看到的生物全部写进书里去,这样以后还会有很多像我一样的碧璃孩童,他们足不出户就可以了解脚下的这个世界了。 “至于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因为是记录的诸元大陆上面的生物,就叫作——《诸元众灵志》。” 兴高采烈地说到这里,少年郎才忽然红了脸。 秦律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结结巴巴地道:“不好意思,一时之间没控制住自己……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见到你,就忍不住有好多话想说。” “哈哈,因为我是真的对你说的事情很感兴趣啊。”云魏不禁笑了起来。 然后他就又被艾萨克搂进了怀里。 对方站在他的身后,下巴不轻不重地枕在他的肩头,却是开玩笑似的对秦律枢道:“云,也很会讲故事。他讲过很多,我从来没听过的故事。” 骑士先生用的是碧璃语。 相比先前那想要和他“栽一起”的可爱腔调,艾萨克的碧璃语可谓进境千里。 但秦律枢看到两人亲昵的姿态,却是愣了片刻。 他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终于神色复杂地用雅言感慨道:“还好云兄不是咱们碧璃城的人,否则四位古板的大长老看见了,又会生出许多事端来。” 云魏秒懂。 可是,谢兄他…… 他不禁抿了抿唇,神情也跟着变得凝重起来。 “云,他刚刚说得好快,我没听懂。”艾萨克有些委屈巴巴,他决心这些天一定要在碧璃城内买一本原汁原味的《入门》。 是了,为了能够真正毫无障碍地听懂发发在跟别人说什么,他要立志重新入门! “噗。”云魏不由得失笑,即使只是听见对方的语气,他都能大概猜出伊萨在想什么。 正好这个时候,他透过“水车”转动的缝隙,看到了下方街角的一间铺子,门口挂着油纸伞,坊内却是一排排古色古香的书架子。 他拍了拍艾萨克搭在他腰上的大手,却是道:“好啊,那等会儿我们去书肆看看。” 秦律枢顿时笑道:“方才我听这位先生说你也会讲故事,心底还有些不信,这下倒是信了。” 只有爱看书的人,才会讲故事。会讲故事的人,一定爱看书。 爱看书,就是会讲故事的充分必要条件。 第178章 四剑 谈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碧璃城的最顶层。 冷清开阔,豁然开朗,这是云魏对这一层的最初印象。 与城下车水马龙的往来繁华截然不同,这里冷清中透着肃杀,就连执戟巡弋的戍卫,水平都是三级以上。 秦律枢指向了升降水车一侧的广场,云魏定睛看去,却见正有扛着木板与工具的匠人在管事的指挥下进行装整和修缮,依稀显露出了擂台的轮廓。 只听少年郎介绍道:“喏,五天后,就在那个广场,我们会与海中来客一较高下。” 云魏先前是听谢慕琅说起过的,神秘的海中来客技高一筹,打伤了碧璃城不少人。 而他早就认定其中有深渊力量暗中作祟。 他不禁担忧道:“秦小兄弟,我们私底下说说……你觉得,碧璃这边有几分把握。” “我也不知道,实际上,我其实并不乐观。”秦律枢摊了摊手,叹气道:“可能师叔祖之前向你提过,所谓四剑战约,就是凭御四种不同的剑意。” 云魏顿时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只知道,谢慕琅去月花城,寻的剑谱却是《道德经》。 “好,看来他没跟你说。”见云魏一脸迷茫,秦律枢瞬间就晓得了,不由得停下脚步,轻点额角。 谢慕琅那个没开窍的榆木疙瘩哟,果然半句话都不会多说。 云魏:“……” “没事,反正他肯定也没我讲得那么清楚,还是听我说。”秦律枢指了指广场四角的华表,缓缓道:“先祖们来到诸元大陆时,第一次看到了神奇的魔法力量……” 原来,碧璃人的商路开辟也并不是一直都那么平安顺遂的。 尤其是当碧璃城雄踞东方,逐渐站稳脚跟后,出产的商品因为华贵与耐用的特性,往往能卖出极高的价格,广受诸元大陆贵族们的追捧。 自然而然的,商队也会被不法之徒盯上。 可是魔法却是隐秘的知识,初代碧璃人连通用语都并不流利,根本没有渠道去掌握魔法的奥秘。 为求自保,他们将残存典籍中的意韵与剑技相结合,开创出了新的力量规则。 而那残存的典籍,则正是来源于儒、墨、道、法四家。 “的确,来自诸元大陆以外的规则也会被世界意志所承认,凭借时之枝之形得以显现。”听到这里,云魏终于了然地点了点头。 就像亡灵魔法、精神魔法与契约魔法,它们本来也不是诸元大陆的产物。 他不禁想起,月花城外的那一夜,他以精神力所洞察到的,谢慕琅恰似惊鸿照影而来的四道剑意。 一剑光明磊落,平直仁恕,正是来自儒家的成仁取义,内圣外王。 一剑逍遥缥缈,非实步虚,正是源于道家的无为致虚,求真守静。 一剑威严扬权,克定天下,正是法家倡导的法度人世,匡御天下。 一剑大巧不工,按部就班,正是墨家穷尽机巧,非攻兼爱,痛诛无道。 秦律枢却摇了摇头,怅然道:“可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我们所理解的『意』,与世界意志所承认的『意』,其实存在着某种偏差。” 云魏闻言有些不解,他不由得问道:“秦兄这又是何『意』?” 他刻意在那个“意”字上加了重音,倒有了几分参禅般的玄机来。 “时代不一样,位置不一样,所经所历俱不相同,一味按图索骥,又怎可识得真面?这其中……罢了,罢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少年郎难得有些激动,却又很快平复,归于淡然。 云魏皱起了眉。 他感觉他听懂了,又感觉自己仍然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秦律枢朱唇勾起一抹弧度,却是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管他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希望只是秦某多虑了。” 他到底是少年心性,又自小被父兄师长溺爱,纵使天塌下来,自是有人替他扛着。 因此秦律枢很快就把烦恼抛在了脑后。 但云魏却被套住了。 他本来就心下忐忑,听了秦律枢的一番慷慨陈词后,心中之不安更甚。 但他面上却仍作云淡风轻态,没显露出半分焦躁来。 但他的心思却早已飘忽到了九霄云外。 “好了,这段时间你们便在这里歇下。”直到秦律枢开了口,云魏这才回过神来。 只见对方已经将他们二人领至了一套连环的厢房内,正中为厅,东西各为一洞卧室。 室内陈设高雅典致,古香古色,既有珠帘翠屏,又有丹瓶香炉,别说艾萨克了,就连云魏都有些难捺心底的好奇。 “离放衙还早,我先回前堂坐着装模作样一会儿,近来府里检查相当严格。”秦律枢俏皮地眨了眨眼,却是向云魏二人告辞道:“两位可以自由地在城内转转,晚点我再来找二位玩。” 太常寺原本相当清闲,众人早上应了卯后,摸鱼遛鸟乃是常事。 奈何近年来外敌当前,天玑府内枕戈待旦,气压低沉,连带着对三寺十二堂的考勤也变得严厉了起来。 虽说接待云魏两人本来也是正经差事,按理来说却应由鸿胪寺负责,轮不到他来的。 但若是师叔祖严格按流程上奏天玑府,再在本就紧张至极的当下,大张旗鼓地为云魏两人接风洗尘…… 一来贵客恐怕颇不自在,二来难免招待不周。 倒不如还是听师叔祖的,直接行个方便,就当大家私下往来便是。 况且…… 随着碧璃城承平日久,一些坏风气渐渐地就风行了起来。 若是四剑战约胜了还好,就怕到时候输了,反倒愆罪于忽然造访的云魏二人。 想到这里,秦律枢的眸中不禁浮现出一抹嘲弄的冷意。 别看他那木讷的师叔祖寡言少语,却是粗中有细,很多想法都是滴水不漏,极其周到的。 云魏连忙回礼,再拜道谢:“嗯,如此甚好。我们二人不请自来,已经非常叨扰秦兄了。秦兄去忙自己的便是。” 两人又你来我往地谦让一番。 待秦律枢走远,云魏这才向庭院里张望一番,转头对艾萨克道: “伊萨,快,我们赶紧来讨论一下。” 这位由谢兄引荐的少年郎不光见多识广,而且能言善辩,不过半天光景,云魏的脑海里就被对方灌输了海量的信息。 以至于他的头皮都痒了起来,若能得到答案,恨不得就此抠破脑袋。 第179章 灼灼 两人在紫檀木香几旁坐定。 云魏挑开桌上的青瓷甔,就着银匙舀出些纤薄的茶片,沏起一壶香茗来。 艾萨克看他动作小心无比,端的有趣,笑道:“你那么谨慎干什么,就算打碎了,我们也赔得起。” 云魏不由得睨他一眼,将茶盅在桌面上推过去,却是道:“你不懂,这些都是古董。” 说到这里,连他自己都笑了起来。 艾萨克却有些不明所以。 在他看来,桌面上的瓷器虽然晶莹雅致,但风格明显新潮又大胆。 看艾萨克还在疑惑,云魏解释道:“我生活的那个年代,比碧璃人如今的时代还要晚上快两千年……所以,碧璃城的一切,对我来说也很新鲜。” 也许是遭遇了魔法文明的缘故,碧璃城的发展走向了另一个与云魏前世截然不同的方向。 就像沿着实数的坐标系前进的弧线,跳跃至了虚数的领域继续进展。 就像船桅上的眺望者看海洋尽头的地平线是如此笔直,太空外看去却犹如一段委婉的边缘。 此等扭曲,对处于坐标系中的碧璃人而言没什么不同,对参照系以外的人而言,却能清晰地觉察出变化。 曾经的岁月仿佛就此定格。 而他们现在,就宛如步入了画卷中。 艾萨克温柔地看着云魏,闻言却是微笑了起来,“那可太好了,一会儿我们溜去街上转悠!” 他可是对碧璃城好奇至极。 但倘若云魏兴致缺缺,他自然是不会一个人出去逛着玩的。 不然不就像云魏说的,逛的“都是寂寞”了么? “行啊。”云魏见艾萨克那么有兴致,点头应道。 心里却想,你这么个大块头,走哪里都万众瞩目,或许两人不论去了哪里,明天一定传得满城风雨。 不对。 不是或许。 如果深渊力量已经暗中渗透进了碧璃城,他们眼下的一举一动,未必不在深渊的凝视中。 就着氤氲而起的茶香,云魏低头啜饮。 他脸上的神情并不分明,唯有浓密的睫羽看得依稀。 琥珀色的茶汤清新鲜亮,入了喉,却烫得五脏六腑俱是熨帖。 他放下茶盏,却是话锋一转,直直地看向艾萨克:“先前秦律枢提到的契约,是泰穆布朗奇家族与碧璃城先祖签订的么?” 这份将碧璃人囚禁在方寸之地的契约,在千年之后,看上去却有些可笑。 诚然,诸元大陆是有主的,但万里滩涂可没有。 他总算理解了,碧璃城对碧璃人而言,为什么意味着一切。 若是四剑战约输了,他们拱手让出的并不仅仅只是一座城池。 而是千年来筚路蓝缕的精神支柱。 也是飘摇万里后唯一被允诺的立身之地。 如果输了,那就是未来的希望被完全葬送,等待着碧璃人的,唯有深渊暗无天日的奴役。 云魏想,如果碧璃人能够打破契约的禁锢,哪怕四战剑约输了,也还有一线生机。 是了,或许是性格使然,他在一开始便已经开始思考后路。 就像艾萨克曾经所说的那样,所有的契约都会存在漏洞。 碧璃城派出的商队,包括出现在月花城的谢兄,一定也是利用了当年契约的漏洞。 只见艾萨克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认真答道:“之前我就已经在努力思索了。但我的记忆里,没有关于这个的印象。八百年前……按秦先生的说法,那时候的碧璃城也还没有如今的规模。” “唉。”云魏不由得叹了口气,“如果是泰穆布朗奇家族签订的都还好了,至少还有得谈。如果是斯塔家族签订的……” 阿尔赫都『飞』出去了。 他们去跟鬼谈啊。 噢,他是亡灵法师不假,但斯塔家族的陵寝又在何处? 总不能把诸元大陆所有的死者全部复活一遍,挨个问一遍,你是不是斯塔家族的! 他可还没有那么癫。 “放轻松些,云。”艾萨克捏了捏云魏的手指,努力宽慰道:“或许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你该相信谢慕琅的。” 对方的茧子果然太硬了。 云魏的指腹却很敏感。 指尖传来的微妙痒意,就这么连了心,让他不由得蜷起了手指。 他屈指,弹了艾萨克不老实的手指一下。 对方脸上流露出来的,夹杂着三分委屈与七分茫然的神情却取悦了他。 “的确,我对谢兄很有信心。可对其他人却未必。”云魏感慨道,“如你所见,碧璃人说话都很委婉,而刚刚秦兄的话,却让我心下生出不安来。” 他可没有错过对方提起天玑府时,眼底那抹微凉的嘲意。 他是局外人,所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碧璃城能够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滩涂中拔地而起,离不开先民们的众志成城。 曾经生死攸关,碧璃城的先人们团结一致,拧成了一股绳,平地起高城。 千年之后又一个存亡之秋,承平日久的子孙们,却暗潮汹涌,各怀鬼胎。 艾萨克却没再答话,只是安静地陪坐在一旁。 “算了,不想了。”云魏举起茶盅一饮而尽,随即站起了身,“秦律枢都不担心,我还操心个什么劲儿。” 他已经是七级大魔导师了。 实在不行,最后就由他站出来,“主持公道”。 被人视作莽夫就莽夫,反正诸元大陆就是一个凭实力说话的世界。 艾萨克跟着站了起来,看见契主脸上的冷笑,不由得问道:“你是准备……” 云魏安静地点了点头。 艾萨克却忽然笑了起来,云魏注意到,对方的视线就一直黏在他身上,把他看得有些毛骨悚然。 他不禁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讲理。 话到嘴边,云魏却没把话说完。 局内人正执迷不悟地迈向深渊,局外人若还要观棋不语,那才是真小人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理直气壮地不讲道理了。 然而,艾萨克却忽然凑到了他的耳边。 对方的声音依然悦耳动听,说出来的话却很湿腻。 只听艾萨克说:“没错,云。我觉得你很帅气。” 云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和“帅”这个字沾边。 而夸奖还来自于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这让他忍不住心花怒放。 “喂!艾萨克,你怎么变得这么油嘴滑舌……”明明心里乐开了花,云魏嘴上却无比嫌弃。 他离开站得笔直的骑士两步,以驱散自己心头那灼人的热气。 “油、嘴、滑、舌。”艾萨克一字一顿,定定地重复道,脸上的神情却颇为玩味。 云魏还有什么不懂的。 色狼伊萨。他在心里狠狠骂道。 但他表面却镇定无比,转移了话题,“好了,伊萨,不是说要出门转悠嘛。我帮你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兜帽……” 艾萨克太高大了,再顶着那张酷帅的俊脸,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那就没办法好好玩耍了。 他抬起手,正待在空间中寻找一番,却忽然被对方摁住了手背。 “不必了,云。我有一个好主意。”只见他的骑士垂下了头,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 第180章 主意 “什么好……主意……” 云魏一头雾水地看过去,声音却被自己吞了下去。 在他的注视里,艾萨克的身形逐渐变化,变成了一模一样的自己。 也不能说一模一样。 对方的鼻梁左侧没有那三粒小痣,面上的神情也更……轩然一些。 云魏第一次看见自己脸上浮现这么英气的神采,这让他都觉得有些新鲜起来。 “怎么样?这样我们下到城里,就只是一对孪生的兄弟,是不是自在多了?”艾萨克笑了起来,得意洋洋地说道。 对方的声气都变得低哑了许多,却偏偏莫名的性感。 云魏:“……可还行。”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对方已经不是第一次幻化成他的模样了,但这次他却一点都不气恼。 害羞却是依然的。 一则为对方如此了解自己的身体形貌,二则是…… 不论艾萨克变成什么样子,他发现自己对对方的喜爱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甚至那个英气十足的自己,都让他心生出无限的喜欢。 就显得有一点点自恋。 “云宝宝~就让我变成你!若是变成别人,你又要多想了。”却听那一模一样的自己忽然撒起了娇来。 更要命的是,面前这个“云魏”仍然穿着艾萨克自己的衣服,顿时显示出一种难言的体型差来。 艾萨克本来穿得就极少。 不光裤管拖了地,那敞开的外套下,就连扎在腰间的衬衣都显得松弛皱巴了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本来就扎得一丝不苟,衬衣的下摆恐怕都要到达膝盖处了。 见到此景,云魏的眸色有些晦暗。 在越发燥热的气氛里,他想的却是,他自己似乎都还没穿过艾萨克的衣服呢。 胡思乱想的沉默里,他倏然又撞见了那双深情如故的眼神,这让他一个激灵,忽然清醒过来。 他怎么也被对方带拐了! 云魏顿时恼羞成怒道:“艾萨克!说了不准对我用魅惑!” “嗯?”对方闻言愣了片刻,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动怒,这才委屈巴巴地辩解道:“我没有!我怎么会对你使用那种法术。” “我不管。现在,立刻,换一身衣服!”云魏佯怒道。 他一点也不想承认,只要艾萨克出现在他的面前,就被动地释放出了『对云魏特攻』的魅惑术。 他总是会被对方吸引,随即面红耳赤。 然后,只见对方竟然真的大大咧咧地,当着他的面就解开了纽扣。 云魏立刻选择移开视线。 一想到对方一比一复刻了自己的身体,他就觉得好难为情。 想象力过于丰富的后遗症在此刻就显现了出来。 即使只是听到那衣衫落地的窸窣细响,他的脑海里都描绘出各种色彩缤纷的光景来。 云魏不由得磨了磨后槽牙。 等到了晚上,哼,他非咬死艾萨克不可。 之前为了预防紧急情况,两人将生活物资一分为二,各自存在自己的空间里。 所以艾萨克的诸元之心里本来就有云魏的衣物,就像云魏的空间里也存放了艾萨克的衬衣和大剑一样。 “好了,云。”不一会儿,艾萨克就换好了衣服,喊了云魏一声。 却见对方选了件浅色随性的连帽衫,外套黑色的皮夹克,下着棕色的工装裤,看上去倒像是个刚从炼金城出来的美少年。 “啧,我说这件衣服我很久没见到了,结果在你这儿。”云魏上前两步,将对方的领口提了提,遮住那若隐若现的锁骨,最终评价道,“看起来我都觉得冷。” 再看看他自己,从云艇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套了三件毛衣,此刻臃肿得像个胖皮球。 而这都已经算是好的了。 还好魔法力量无形间增强了他的体质。 若是在前世,他肯定已经抱着暖水袋不顾形象地直哆嗦了。 “所以,你其实很怕冷。”艾萨克看着云魏,肯定地陈述道。 “对啊。前世最开始,每逢到了冬天,我都手脚冰凉,入睡都很困难。”云魏不禁摇了摇头,“末世——就是那场灾难开始后,我掌握了异能,反而没那么怕冷了。” 曾经的他,一度无比渴望着温暖的怀抱。 但遇到艾萨克之后,他才忽然发现,与其说他渴望的是温暖的怀抱,倒不如说他真心想要的是不离不弃的陪伴。 他的爱人无比冰凉,但他每天晚上却在乐此不疲地温暖着对方。 当然了,这种话肯定是不能告诉醋精伊萨的,否则对方又会胡思乱想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艾萨克却已经沉默了。 艾萨克原本想说,自己很火热。 他几乎从小就与火元素和光元素相伴,即使到了大冬天,也只穿很单薄的一件衣衫。 晚上能不盖被子就不盖,否则就连梦境都会十分灼热滚烫。 但他倏然就住了口。 因为如今的他,是如此的冰凉刺骨。 偏偏云魏似乎格外喜欢他的身体,这让他的心中十分矛盾,挣扎,还有拘谨。 他偏过头,哑声道:“该出发了。晚上要是想看,再让你看个够。” 云魏当即怒道:“谁想看了!回来就给我,立刻变回去!” 他的契主闻言,果然就在可爱的羞恼中被引开了注意力。 这让忠诚的骑士在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的确,如果两个人再这么耽搁下去,就到了中午的饭点了。 …… 两个人顺利地溜出了太常寺。 他们一前一后,分别大摇大摆地从先前秦律枢领他们走过的侧门走出。 戍守的兵卫只记得面前神情冷漠的青年,确实是先前少卿大人领入寺中的贵客。至于对方是不是想起有东西落下去而复返,再重新出门,他却有些记不清了。 城中的百姓们或许不了解,他们这些天天在『碧云空』值守的兵卫可再清楚不过了。 还有五天,就是决定碧璃城未来从属的『四剑战约』的日子。 这让他们这些下面做事的人,这些天来也都精神恍惚。 赢了倒还好说。 若是输了……未来会怎么样,谁又能说得清呢? 毕竟,与在外面栉风沐雨地跑商相比,能够在三寺十二堂做事,的确算是一份美差了。 他们这些人啊,谁又不与那四大世家沾着亲、带着故呐。 第181章 奇服 云魏两人最先去的是裁衣铺。 他们还是大意了,没料到孪生子的模样其实也会吸引旁人的目光。 再加上他们现在身着“奇装异服”,刚一下到『九重天』,就已然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毕竟入乡随俗,果然还是要换上当地人的服装之后才能拥有更好的游玩体验。 于是云魏慌不择路地领着艾萨克跑进了一家裁衣铺子,在进店门前他还特意看了看,却见门口的匾额上书有“奇服居”三个大字。 他心下难免嘀咕,就怕最后整了个杀马特。 但好歹来都来了,老板也殷勤地迎了上来。店里的衣裳样式也都相当规矩,做工也很精湛,让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不少。 其实云魏一直很歆羡古时的衣裳,在小时候的一个夏天,他就有悄悄把毛巾被披在肩上,交领后夹在腋下,充作古人装扮。 如今倒是终于了了个愿望。 有艾萨克这样的“等比复制体”在身旁,却比镜子还要好使。 屋内烧了炭炉,倒是还算暖和。云魏坐在三脚凳上,懒懒地招呼着自己的男友换衣服。 说实话,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尝试这种别开生面的服饰,因此都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老板是个热心肠的,正耐心地教艾萨克把腰侧的内绳系好。 这与前世又有些不同,前世时临近年关,大部分店铺就会关掉过年。而碧璃城的人们生于高天,葬于碧海,生长于斯,兴业于斯,倒是可以一直把店开到除夕那天。 今天只是囫囵买两身冬衣罢了。 四季衣服,还是量体裁衣为好。久居炼金城,一打听这碧璃低廉的物价,云魏打心底生出购物的勇气来。 再加上临行时席德给了他一笔不菲的报酬(对方说要按碧璃城的习惯支付薪资,给了他8888枚金光闪闪的金币),他自然底气十足。 趁着艾萨克手忙脚乱的功夫,云魏拿过一旁的炭笔,在老板递来的碎布片上写下自己和艾萨克的尺码。 他之前还在炼金城的时候,有过替对方打造铠甲的打算,于是就专门量过艾萨克的尺寸,虽然过程也非常的……让人脸红心跳就是了。 很快,云魏就相中了两套衣服。 他让艾萨克穿上那身赭红的,自己则拿起方才对方换下的那身荷绿的换上。 即使是店内的成衣也相当不错。 他自己一米七五的个头,本来衣服就很好买。 哪怕人瘦削了些,衣裳穿在身上,倒平添几分清癯的风流来。 “如何?”换上那内外好几层的冬装,云魏双手抻开捏住袖口,转了一圈后问艾萨克道。 他正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缎带,上面绣着的祥云纹不知用了什么技艺,竟然在不同的角度看去时,光影变幻,生出一种流动的错觉来。 半晌没听见回答,云魏抬起头来,却见对方正愣愣地望着他,直接看得入了神。 云魏顿时不满地轻咳了一声。 艾萨克顿时惊醒,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无比“乖巧”地答道:“哥哥无论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那声低哑的“哥哥”,直接把云魏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云魏睨了对方一眼,面无表情地轻斥:“好好说话。” 一旁的老板正乐呵呵地看着碎布片上的大单,闻言头也不抬地附和道:“两位小公子天人之姿,就连我这碧璃城最顶尖的手艺,都显得黯然失色了。” 这位衣店老板能在『九重天』开店,自然是有几分自信的。只是不知这两位身着异域服饰的小公子是从哪里来…… 别说三寺十二堂,就连天玑府里头的大人他也是认得的。 眼前二位却面生得紧。 他心下疑惑,却是不动声色地问道:“这批衣服赶制出来恐怕还有月余,制好后小的会立刻差人送至小公子府邸。只是不知,公子家居何处?” 正在害臊的云魏听到这儿,不由得垂下眼眸,认真地想了想。 他们在碧璃城可能不会呆太久,毕竟六月初炼金城那边还有一场席位争夺的大赛。 他看向老板,轻声问道:“可以送去炼金城么?” 无论如何,他们会在六月前回到炼金城,制好的衣服寄到那里,无论如何都是能够收到的。 老板却愣住了。 他们碧璃人,何时竟然都能去炼金城定居了? 他的心中顿时生起无数闪念,面上却是不显,当即乐呵呵地应道:“当然可以,小的旗下也有几支商队,开年便会往金云王国而去。公子请在这里填写一下地址。” 云魏哪知老板心中的惊涛骇浪,只是提起那管紫竹银毫,在已经被老板誊抄好的订单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席德实验室的地址: 金云王国鎏金公爵领鎏金平原,炼金城东城新区秘银大街,席德宅邸。 “好字!”老板不由得夸赞道,待看清对方的住址时,心中的海啸更是滔天。作为碧璃城最顶尖的商人,他自然也是知道那位最顶尖的炼金大师的。 而面前的这位公子,竟然住在那位名震西大陆的炼金大师的家里! 见眼前人一脸淡然,他才转口道:“对了,小公子,订金的话……” 他本想免了对方订金,做个顺水人情。 不料云魏直接小手一挥,豪气十足地道:“没关系,我付全款。衣服的事,还要劳您费心了。” 他想的却是,炼金城于此相隔万里,货到付款,老板难免心下惴惴。 老板:“……不敢当不敢当,这是小的应该做的。” 好好好,您有钱,您任性。 最终,众人俱是格外满意。 临到走时,老板还送了两人一人一件斗篷,那雪白的毛领据说是用东海里的碧雪绒织成的,看上去就暖和的紧。 云魏将凭据收好,与艾萨克出得店去。 他心下欢喜,在回头一顾时,这才注意到,店门外的两条竖联。 只见上面写道: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却原来是屈子的名句。 在云魏的印象里,这位与香草为伴的美人,高冠博带,兰衣长佩,最好修容华服,用以妆点崇高的品德。 他这才明白,原来这“奇服居”的奇服,并不是说奇装异服,而指的是“奇服旷世,骨象应图”。 …… “接下来去哪里?”只听艾萨克问道。 云魏的斗篷裹得很紧,整个人往青砖地上一站,就像一个躺在剥开碧叶上的白花花粽子。 “彩缕碧筠粽,香粳白玉团。” 而艾萨克却把斗篷穿成了披风,举手投足间都无比豪迈。 明明两人衣服款式相近,偏偏却能穿出不一样的气势来。 云魏笑着摇了摇头,只是道:“已经到饭点了,先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第182章 暖雪 两人在巷子间要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主要是云魏吃,艾萨克坐在对面看着。天井里有光柔柔地洒落,将碧璃城的九重天尽皆照彻。 艾萨克静静地看着云魏。 周围明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嘈杂的声响就像水在沸腾,但当他看着云魏时,整个世界却是宁静的。 坐在桌对面的青年,正小心翼翼地吹开清汤上漂浮的葱花,嘬着嘴啜饮那热气腾腾的面汤。对方红润的薄唇对他而言有着致命的引力,即使映着油光,看上去也是鲜亮可爱的。 艾萨克想,世上的碧璃人有很多,但他却只爱云魏一个。 只要能够守在对方的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他也异常快乐和心安。 如果当初在『不朽之棺』里有云魏相伴,别说八百年了,再过八千年他也心甘情愿。 就在这时,两人却听见栏杆旁有人发出了惊喜的叫喊声。他们连忙回头望去,这才发现天上竟然下起了雪。 这雪下得颇为秀气,像雨滴似地落在物体表面,这才倏然完成从冰元素到水元素的转化。 只听身旁有小朋友一边欢呼着“下雪咯”,一边呼朋唤友地往栏杆跑去。 很显然,碧璃并不时常能够见雪。 以至于这原本极其正常的天气,都像个好兆头,平添上了几分吉祥的寓意。 虽然他们已经在杜莱恩河西岸看多了冰天雪地,此刻却依然被那些凑在栏杆旁观赏雪景的人们所感染。 就在这时,云魏注意到空中传来极淡的法力波动,他定睛看去,却是栏杆旁一位正在卖糖葫芦的老叟,向空中释放了一个『暴雪术』。 这是一个冰系的三级法术。 冰系的法术以霸道的控制和范围杀伤着称,辅助法术却少得可怜。但即便如此,随着那白色的法阵缓慢绘制完成,鹅毛般的大雪却簌簌地落了下来。 人群中顿时欢呼起来,为那碧璃城难得一见的雪花。 云魏见状,擦了擦嘴,却是站起身来。 他绕步躲到自己“孪生兄弟”身后,借由对方的掩护,将精神力无声地延展开,却是在更高处的天空中引导起了另一个法术。 五级冰魔法,『恩赐暖雪』。 这是冰系唯一的高级辅助法术,却在同为五级法术的『净海之澄』面前黯然失色。 他缩在角落里,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吟唱道: “凝冰冻,霜雪冯,恩赐吹玉而碎的寒晶啊,化身暖雪奏响丰隆……” 他吟唱得异常专注。 不同以往,这个法术对他而言是个挑战。 不仅仅是因为他冰系法术用得极少,而是云魏顺带还想挑战一下杰哈德留传下的高级施法技巧,镜像玄造。 顺带一提,他相当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五级法术的波动引来了很多窥探的目光。 但这法术没有恶意,况且已经在半空成型,那些戒备的打量又很快撤了下去。 等半空中繁复的白色冰纹终于闭合,碧璃城的上空终于落下了温暖的雪花。 温润晶莹,回风摇落,好似一场绚烂的花雨。 人们惊讶地发现,不同于先前鹅毛暴雪的冰凉刺骨,将这像花瓣一样飘落的白雪接在掌心,温泉般的热意却仿佛融化在了心底。 原本哗然的人群顿时安静了。 所有人都高举着手心,近乎虔诚地接纳着半空中安静飘落的光雪。 治愈和净化,便是这个五级法术极其单调的效果。 但却相当持久。 云魏站起身来,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这样的大雪,为何他总感觉似曾相识? 他不由得捏了捏艾萨克的肩膀,却是低声笑道:“我做到了,伊萨。我用了『镜像玄造』。” 他本来都没想到,自己可以成功施展完这个法术的。 但如果他失败了,留存在半空中的冰元素就会凝聚自然之力,落下一场声势更为浩大的雪。 “真不愧是云哥哥~”只见艾萨克站起身,在他的耳边小声夸赞道。 又是那声可恶的“哥哥”。 云魏的身子仿佛都酥了半边,不知道是被雷的,还是受到了惊吓。 但骑士先生却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转而牵起了他的手,无比认真地说:“我的云宝宝,厉害极了。” 先是哥哥,现在又是宝宝。 虽然心里甜得诡异,但作为一个三十岁的老男人,他实在是有些拉不下脸子。 又羞又窘间,云魏只能低声警告道:“你给我好好说话。” 他的声音本就低哑,此刻听上去飘忽微弱,一点震慑力都没有,反而像在撒娇一般。 云魏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但就在这时,艾萨克的目光却忽然凌厉了起来。 只听依然保持着警戒的骑士补充道:“云,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刚刚你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顺着对方锐利的视线望过去,云魏这才注意到,就在楼梯附近,正有一队兵士像排开潮水般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朝着两人的方向而来。 为首的男子红衣似火,铁面无情,看上去就很不好相与。更要命的便是,就在这个时候,他还与对方凉嗖嗖的视线对上了。 对方的脸色实在是太臭了,就像要把云魏生吞活剥。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云魏连忙低下了头,拉起艾萨克就开始跑路。或许这也是先前当亡灵法师久了,留下的后遗症。 『见到光明骑士,拔腿就跑』,已经被他刻印进了本能。 初来乍到,云魏也不知道碧璃城有没有诸如不能使用高级魔法的禁令。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月花城与炼金城有没有类似的禁令。 好在七十二弄何其广阔,两人走街串巷,把自己绕晕的同时,也把追兵顺利地甩脱了。 于是整个下午,两人都沉浸在了购物的喜悦中。 他们在书肆买了很多书本和竹卷。 有记录着农桑技艺的典籍,亦有《齐谐》与《诗经》。 他们在陶店置办了很多生活用品。 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安居,自然就能派上用场。 云魏也没有忘记给席德捎带一套精美的茶具,以弥补之前失手打碎的杯子。 他们还在食肆采购了很多食材、菜谱与调味品。 艾萨克说是对碧璃城的吃食感兴趣,可云魏知道,对方只是想要做饭给他吃。 直到夕阳西下,在天工堂外看见打着哈欠的管事们鱼贯而出,满载而归的两人才突然想起,似乎已经到了放衙的时间。 寻不到两人的秦律枢,恐怕是会担心的。 两人连忙紧赶慢赶地回到了太常寺。 但还没凑近门口,他们便远远地瞧见了那位一身似火的男子,正站在台阶下,与那唇红齿白的少年郎遥遥对峙。 第183章 规矩 没等云魏发话,艾萨克就已经悄然窜到了花坛的假山后。 云魏这才想到,对方眼下正跟自己一个模样,直接撞上去又要费尽心思解释。 毫不意外的也就在这个时候,红衣男子倏然转过了头,颇为凌厉地瞪了云魏一眼。待看清云魏的模样后,却是继续面色不善地盯着台阶上的秦律枢看了去。 他指了指手里的画像,冷笑道:“哦,这就是你说的从来没见过?” 话里的讽刺意味却更浓重一点。 秦律枢摊了摊手,无所谓道:“哎呀!那就是你们大理寺画像水平还有待提升喽——你看你们画的这鼻洼子和嘴唇,跟我玉树临风的云兄完全就是两个人嘛,” 红衣男子登时气急,只怒道:“秦律枢你——” 却“你”了半天,也没“你”个所以然来。 听到这里,云魏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他方在台阶下站定,就听红衣男子气势十足地开了口,“喂,你就是方才那个在九重天擅自使用魔法的魔导士是?跟我走一趟!” 云魏顿时悚然一惊。 却不是为男子的威胁,而是因为他看清了对方手中拿着的画像。 说实话,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呆滞的自己。 不知是不是为了写实,这在糙纸上用炭笔勾勒的样貌夸张地描绘了鼻沟、鼻孔和嘴唇,看上去异常丑陋。 与他判若两人。 也难怪秦律枢说没见过。 即使是云魏自己,也是坚决无法接受自己被画成这个鬼样子的。 但见他沉默,红衣男子却以为云魏露了怯,这就要上前一步,将他逮了去。 只见男子的掌法异常奇妙,直直扣向云魏的脉门。 云魏没有感受到任何魔力或者斗气的波动。 只是这单纯的武技迅捷如雷,让他生出避无可避的感觉来。 他正要默发一个防御法术将对方隔开,但眼前一花,在看清那熟悉的背影时,又及时中断了法力的输出。 变回原样的艾萨克终于出现。 他的从者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技巧,只是一个格挡,就用手臂将红衣男子的擒拿阻隔了去。 不知道他们战士之间是不是也有自己的一套评判实力方法,见一击不中,红衣男子便停了手。 只是盯着艾萨克上下打量,神色颇为忌惮。 “好了啊,霍鸣禅,先前我只当你开玩笑。你再动手的话,可别怪我翻脸了啊。”眼见三人在台阶下剑拔弩张,秦律枢连忙开口。 “哼,谁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叫作霍鸣禅的男子没好气地冷哼,却是看向被异邦人护在身后的云魏,“你就是先前琅哥写信说的,那个帮了他大忙的小子?” 对方口中的琅哥,应该就是指的谢慕琅了。 云魏点了点头,上前一步道:“嗯,正是在下。” 霍鸣禅收起了展开的画像,皮笑肉不笑,“我可真是服了。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说自己不是碧璃城出去的。” 先前从东海里来了一拨奇怪的人,已经够他们焦头烂额的了。 没想到这里又冒出来一个。 霍鸣禅暗想,谢慕琅也真是大意,就不担心对方与先前那帮人是一伙的。 云魏哪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只说:“是了。我来自另外的大陆……” “行了。”红衣男子摆了摆手,整理起腰间悬挂的佩刀,颇为大度地道:“祖上犯了错,被碧璃城放逐出去也是罪有应得。虽然不是很光彩,但男子汉堂堂正正,有什么不好说的。” 云魏:“……” 他就是再迟钝,此刻也意识到对方跟他的思维完全就在两个频道。 索性眼观鼻,鼻观心,只求图个清静。 见他沉默不语,霍鸣禅也不再多言,只道:“碧璃城内,不能使用三级以上的法术,这是老祖宗订下的规矩,不能违拗。念你初犯,也没引起严重的后果,下官这次就放你一马。” 云魏闻言,连忙拱手道:“感谢兄台告知,云某必当牢记在心。” 他当时看人们见雪欣然,一时兴起,便想着用魔法给他们增添些快乐。 在施展魔法时感受到那些窥探的精神力,方才觉察出不妥来。 若是别有用心之人在城中使用起破坏性的法术来,那碧璃城的千年基业,可就毁于一旦了。 “云兄别理他,我倒是觉得挺不错的。”秦律枢撩起袍子的下摆,蹦蹦跳跳地下得台阶来,“我在城里长了这么大,还第一次见人用魔法创造出暖雪来……晚点我就写个折子递去天玑府,以后每年也可以这么做。” 他在太常寺里枯坐摸鱼时,也看到了那场声势浩大、回风洒落的明光暖雪,出得寺外,也听见了人群中传来的欢呼与赞叹。 太常寺掌管礼仪教化,引导民间风俗,这本来就是他的分内之事。 更何况,礼仪与风俗本就密不可分。 因俗而制礼,以礼而成俗。 霍鸣禅却不以为然,凉凉地感慨,“规矩就是这么被你们搞坏的。”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闻言,登时翻了个白眼,讥讽道:“有这闲工夫管东管西,你还不如好好去练练你那三脚猫的画技。霍鸣禅,说出来也丢人,你居然和我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霍鸣禅听到秦律枢的抱怨,却是被气笑了,“是了,自然比不过咱们玉箫公子音画双绝,弱冠之年就画了那幅名动璃城的《谢郎舞剑图》。” 这话说出口,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酸溜溜的。 许是自讨了个没趣,又兴致阑珊地拌了两句嘴,红衣男子就迈着跋扈的步子离开了。 云魏则与艾萨克杵在一旁,默默吃瓜看戏。 他觉得自己有病。 现在不论看什么都能磕起来。 他先前以为自己是被薇薇安传染了,如今想来,根源恐怕还是那本阿尔赫的《情话集》。 等到红衣男子的背影完全消失,秦律枢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对云魏道:“喏,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别看他那副样子,虽然又笨又固执,其实人还是不坏的。” 云魏却从中听出了不一样的意思来。 他试探着问道:“秦兄的意思是?” 第184章 酒酣 听见云魏的问话,秦律枢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云兄心思真是缜密,这都被你听出来了。罢了,左右两位不在这碧璃城中久居,我们先去找些吃食,坐下再说与两位听。” 云魏欣然点头,艾萨克自然也没什么异议。 他们跟着秦律枢,来到九重天的一处清静雅间坐定,从窗畔的天井向下了望,就能俯瞰整座碧璃城的人间百态。 只见夜间的碧璃城更是热闹。 待那城中灯笼挂起,不知何处的鼓点与二胡声传来,歌舞声与吆喝声在天井中巡回振荡,方知白日里的车水马龙不过是最稀松平常的光景。 云魏正看得稀奇,却听秦律枢悠悠叹道:“碧璃人皆知,一重天多渔牧,二重天重农桑,三重天兴百工众艺,夫惟四重天起,始见人间繁华。” 却是在说碧璃城中的功能分区。 云魏想了想,也能理解。 这就像现代的城市圈层一般,最外围的乡野多农林渔牧,近郊多轻重工业,到了城中反而居民区与商圈星罗棋布。 “喂云兄,你别光点头啊。”秦律枢笑了起来,接着道:“但实际上,六重天多秀才商贾,七重天多百吏巨富,八重天往来已无白丁,九重天上,尽皆四姓眷属。” 云魏听到这里,垂眸夹了颗花生米,只是不动声色道:“毕竟,越往上走,看的风景越多了些。” 碧璃城虽然是九宫格一般的布局,但越往上面积的确也是越小的,虽是九层高台,也算是一种垒土。 秦律枢却挑了挑眉,语气幽然地问道:“但倘若有人说,碧璃城每重天的人,只能留在那一层,不可轻易随便升降呢?” 云魏的手顿时抖了一下,筷间那颗炸得有些焦黑的花生米骨碌碌地从桌上滚落在地。 但他根本无暇顾及。 很显然,对方此刻对他说的话,才是碧璃城里真正的秘辛。 这是能够让九层高台轰然坍塌的秘辛。 他放下筷子,却正色道:“秦兄放心,今日对我所言,断不会再有第四人知道。” “哎呀,云兄别整这么严肃,秦某也就随口啰嗦一番罢了……来,让我们举杯,就当是酒后胡言,听完便忘了。”少年郎施施然地揽起广袖,却是敬了两人一杯。 三人共饮了一杯热辣的酒。 秦律枢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语气悠悠,开始了他的讲述:“故事还要从四大世家开始说起……” 云魏先前光顾着听故事,却忘了自己根本不太能喝酒。 更何况是这种被蒸馏过的精酿酒。 酒浆刚一下肚,他就知道坏了,那熟悉的醺然感,天旋地转,就像踩在棉花上一般。 他眼花耳热间,瞪了身旁的从者一眼,用眼神质问对方,刚刚怎么不拦着。 他就不信艾萨克也会跟着忘了这个事情。 只见艾萨克抿了抿唇,却是微笑了起来,在桌下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男朋友太温柔了。 那轻轻揉捏着自己指尖的动作似乎在对他说,偶尔尝试一下刺激的事情也没什么。 云魏就是在这样飘飘然的状态里听完秦律枢的故事的。 原来,四大世家的治家理念各不相同。 谢家以道德传家,源远流长,讲究『克己』与『勤修』,本是四大世家之首,无奈人丁单薄; 秦家以诗书传家,多习故世春秋,讲究『淡泊』与『外物』,在碧璃城诸事上一般置身事外; 南宫家传家以富贵,最先创立了碧璃城通往诸元大陆各领地的商路,家训为『营谋』与『义财』,只在对外事宜上寸步不让; 唯有霍家,就以家庭门阀观念传家,讲究『门庭』与『血缘』,本为四大世家之末。 但在千年之后,依靠着绵延兴旺的子息,霍家已经在碧璃城中掌握了近半的话语权。 然后便在近二十年里愈发跋扈骄纵,立下了许多不可理喻的规矩来。 东海来客到来之时,正是霍家提出要将九重天严格分隔开来的时候。 已经处于下风的秦家与谢家站在了一起,明确表示了反对。 南宫家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也认为此事太过儿戏仓促,不能仅仅任凭四大世家定夺。 “跟他那群乌烟瘴气的堂兄弟们相比,鸣禅那家伙,真的算是傻得可爱了。”秦律枢打了个酒嗝,却是眯着眼睛评价道,“云兄,你可别笑话我,虽然我也出身四大世家,嗝——” “兴亡的典故看得多了,有些事情看在眼里,却是不吐不快了……”少年郎倾倒了酒杯,靠在桌面上喃喃地道,“好好的碧璃城,虽然还没垮呢,但已经不是铁板一块儿了。” 云魏默然不语。 他来自异世,也没有任何改变这个世界的念头。 但不论是去了伯利恒领后重新振作起来的席德,还是眼前大醉似笑似哭的秦律枢……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在看见他们的时候,心中依然会生出一种难言的感动来。 云魏想,或许,他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良知。 这是一份即使人类这个种族有朝一日在宇宙中绝灭,也可以自豪存留的骄傲荣耀。 虽然心下杂乱,自己也脑子不清醒,但面前昏过去的秦律枢该怎么处置确实是个问题。 “不然,把他带回太常寺?”艾萨克不确定地建议道。 云魏当即拒绝,“不行,这么冷的天……” 他心下想的却是,如果自己醉了酒,直接被同事送去了公司,第二天醒来恐怕要生不如死。 就在这时,他却瞧见了楼下的连廊里,那抹烈焰一般的红衣。 “霍公子!” 云魏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朝对方远去的背影用劲喊道。 他的声音本就低哑,在一片灯红酒绿的嘈杂声里几乎微不可闻,那抹红衫毫不留情地隐入了转角。 但云魏却惊悚地发现,底下还是有好多人齐刷刷地抬起了头,朝他投来了疑惑的视线。 啊…… 云魏一时失言。 或许正如秦律枢所言,在碧璃城的上三天里,霍姓已经占了半壁江山。 云魏赶紧讪讪地坐下,回到了桌边。 他正看着对面昏醉的美少年,一脸为难间,却忽然听见雅间的房门被人敲响。 艾萨克连忙起身,去开了屋门。 只见门外,一位器宇轩昂的男子红衣如火,如青松般站得笔直。 就是脸上的神情太吓人了些。 不论是谁看见对方脸上这仿佛欠了他三百万金币的神情,都会不管不顾落荒而逃的。 霍鸣禅臭着一张脸,冷冷地看向他们,“真是不成体统!你们大呼小叫地呼唤小爷我,是有何事?” 第185章 阑珊 艾萨克没有与霍鸣禅对话,而是默默地侧过身去。 然后门外原本面色难看的公子哥,一眼就看到了趴在桌上烂醉如泥的秦律枢。 “呵,他们太常寺果然还是太闲了,每天都在花天酒地。”霍鸣禅冷笑,却是抱手环胸,问云魏道:“他喝醉了酒,你叫我作甚?” 云魏说:“我们初来乍到,识人不多。正愁着呢,偏偏看到霍公子您了……” 霍鸣禅轻哼一声,只道了句“啰嗦”,拔腿就要走。 “霍公子留步。”云魏连忙站起身道:“秦兄醉了酒,旁人不好托付。秦兄先前称赞公子为人正直,云某心想,霍公子念在同门之谊上,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他夸我正直?”冷面俊郎君听得此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把指关节摁得咔咔作响。 云魏面不改色,直直地盯着对方道:“的确如此。” 虽然秦律枢先前夸赞对方“傻得可爱”,但如果直接原话转达,面前这个比理查德还要傲娇的男人肯定是要炸毛的。 于是他委婉地挑了个普遍适用的褒奖词。 霍鸣禅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把他看得有些毛骨悚然。 良久之后,对方才开了口,“我们之间关系如何,可不会受你挑拨。不过,既然他姓秦的喝醉了,我自然会把他看管好。两位先走,我自是要留下来善后的。” “如此,就劳烦霍公子了。”把人顺利地交出去后,云魏连忙抱拳告辞。 他朝艾萨克走去,步履却有些踉跄。 对他这种喝甜酒都要醉过去的人来说,烧刀子酒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两人出得门去,走得远了,艾萨克才悄声问道:“就这么把人交给他,不会出什么事儿?” “还能出什么事儿?”云魏掀了掀眼皮,却是靠在了艾萨克的身上,“要出事,早都出事了。你没看那个人十句话里五句离不开规矩?他那种人啊,最容易作茧自缚了。” 他还是相信秦律枢的眼光的,连带着相信霍鸣禅是一位端方君子。 艾萨克闻言却沉默了。 作茧自缚这个成语他是头一回听到,却格外容易理解。 他没有见过碧璃城的玉冰蚕,却曾经见过毛毛虫吐丝结蛹,一圈一圈地把自己缠起来。 他还待深想,依偎在他身上的契主却不安分地缠了上来。 从对方口中呼出的酒气,灼热地喷吐在他的脖颈,让他有些酥麻。 两人正在酒楼狭窄的楼梯间里,灯笼里的烛炬快要熄了,光线黯淡而闪烁,只能依稀看到怀中人脸色酡红。 艾萨克沉声道:“小心些,当心别摔了。” “有你在,我怎么可能摔了。”只见契主懒懒地瞧了他一眼,却是无所谓地说道。 又是那种斜斜的轻睨。 艾萨克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云魏的眼神,如果非要他说,他只能想到一个词语,那便是—— 风情。 对他来说,云魏就像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语。 当对方的乌眸正眼看他时,他知道,里面满浸了毫不掩饰的崇拜和喜爱。 可当对方斜斜地看他时,却像是一场无声的邀请。 让他分不清究竟是勾引还是挑衅,只觉得心里麻酥酥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被对方轻易地挑动了起来,一直痒到了骨头里。 似乎不满他的沉默,只听云魏又说:“你把我背回去,伊萨。我困了,不想走了。” “可以么?”艾萨克却有些犹豫。 在一座满是碧璃人的城里,他这样的异邦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把云魏背回去。 “嘿,你还不愿意哩。那算了,我自己走!”云魏的不满登时到达了顶点。 他闭着眼,推了推艾萨克的胸膛。 结果腰后对方正箍着他的、钢铁铸成般的胳膊纹丝不动,倒显得他欲拒还迎。 心下有些恼了。 他不禁睁开了沉重的眼皮,不出意外的,又与那双烟灰色的眼眸相遇。 一如既往的,那么坚毅,那么深情,那么忠诚。 好似一湖永恒璀璨的星辰,在无声的宇宙里安然许诺着,将会永远不熄地为他闪烁。 云魏情不自禁地勾住了伊萨的脖颈。 他们默默地凝视着彼此,灼人的视线一旦相接,便难舍难分,水到渠成。 于是,他们在灯火阑珊处无声地接吻。 …… 最后,等他安静地趴在从者宽阔的后背上,云魏还是有些没能回神。 这一次却不是因为醉酒。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嘴唇是肿的。 但比肿胀的嘴唇更羞人的,是自己那要命的心跳声。 心如擂鼓狂跳不已,正在忠诚地将自己热烈难捺的心意,无比直白地诉与身前魁梧的男人听。 伊萨的感知又是何其敏锐。 他可真是,不好意思。 夜市将尽。 在云魏微阖的睫羽间,所有的光亮都像随风摇曳的十字星,白驹是太阳的影子,却在动人的良夜间过隙远去。 想必所有人都心满意足,满载而归。 …… 第二天一早,看上去颇有些气急败坏的秦律枢登门,来了个“兴师问罪”。 “云兄,你太不厚道了!怎么能把我交给那厮啊!”眼如萌鹿的少年郎有些咬牙切齿地控诉道。 天知道他一早发现自己躺在霍鸣禅的卧室里,那种天塌地陷的震撼。 以及随即想到,自己在对方面前苦心经营多年的人设,一夕之间忽然崩塌的破碎感。 云魏闻言,有些讶然,却只是睡眼惺忪地说:“我以为他会把你送去秦府的。” 他知道面前这位生动的人儿只是有些激动,并不是真的生气了。 瞧,对方的眼波,是多么的水光潋滟啊。 秦律枢不由得轻嗤道:“啧,他好歹是霍家嫡子,登门造访我家,怕是拉不下脸子。” 说到这里,秦律枢低头理了理衣摆,先前他跑路太急,颇有些衣衫不整。 “哎呀,坏了!”只听少年郎惊叫道:“早上我走得太急了,把玉笛络子落下了。” 也不知那络子是什么重要物事。 话音未落,来如雷霆的美少年又一溜烟地跑远了。 第186章 听懂 云魏是真的没睡醒。 他知道,秦律枢其实是来太常寺应卯的。碧璃城沿袭了曾经的规矩,上至一府三寺,下至十二堂,都要按时点卯。 卯时,也就是凌晨五点…… 说实话,这个时间对现代人来说,还是有些太早了。 他早知道古人勤奋异常,却没料到,碧璃城里这么多人都在闻鸡起舞。 庭院那一头,夹杂在雪风呼啸里,那远远传来的剑器声让他很难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曾经住校的时候。 临到考试时,室友凌晨就爬起来抱佛脚。哪怕他已经复习得很不错了,在那稀里哗啦的书页声里,是无论如何都睡不下去的。 想到这里,云魏却愣住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曾经那段无比阴暗的岁月了。 自从和艾萨克在一起后,就连那围困了他十余年的梦魇也很少再出现。 眼下他扶着雕梁画栋,却在不知名的时空里,倏然生起恍如隔世之感。 而这恰恰是真实感的宿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该沉浸其中。 于是他掩上屋门,却是回到圆桌旁坐下,就着那对烧得正亮堂的红烛,从空间里取出了昨日在书肆里买到的竹简。 这是《诗经》。 末世发生时,是在二年级下期的暑假。再前些天,他们正好提前学了三年级时才会学到课文。 学校有自己的复印室,便以廉价泛黄的纸张与沁透纸背的油墨,复印了三年级才会学到的部分课文。 其中就有《诗经》中的两篇,一篇《关雎》,一篇《蒹葭》。 云魏记得很清楚。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那个时候,语文课上,当他和同学们一齐在老师的指挥下朗诵起那重章叠叹的句子时,他却忽然流下泪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 “云,你在看什么?” 云魏正望着竹简上篆刻的字迹出神,直到艾萨克喊,他才恍然回神。看着不知何时在他身旁坐下,顶着一头毛绒绒头发的艾萨克,云魏忍俊不禁。 为对方脸上,那明明最讨厌看书却又因为他的缘故,忍不住心下好奇的神情。 他笑着道:“这是《诗经》,是一本我曾经很想看,却一直没机会看的诗集。” 艾萨克闻言,凑近扫了一眼,顿时举手作投降状,“哇噢!这些字,我竟然一个都不认识。” 云魏不禁摇了摇头,“确实。这些是秦小篆,连我都要辨认好一番呢。” 艾萨克道:“不过,既然是诗的话,你就读给我听听。” 在云魏的印象里,艾萨克似乎极少对他提要求。 如今对方难得地向他提起,云魏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他颔首,当即应道:“好啊。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读,可能难免有些磕磕绊绊。” “没关系。”艾萨克似乎一下子就开心了起来。 只见对方端起身下的凳子,躬身来到云魏的对面,坐得端端正正。 云魏已经很久没有早读过了。 以至于忽然张口,都需要努力做个深呼吸。 他向手中的竹简看去,此时印刷术还没有被发明出来,竹简上的字都是请工匠用金具凿刻,再涂上颜料与生漆保存的。 只见最右的标头处写着:『邶风击鼓』。 云魏暗想,这应该是一篇自己从来没有听过的诗篇。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缓慢地念了起来: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这似乎是一篇讲述战争的诗篇。 云魏有些不明所以,还是硬着头皮继续。 他的声音本是沙哑的,念起这种很有音律美的古诗时,却仿佛自带了抑扬顿挫。 可出乎意料的是,当他把前面几段稍显绕口的诗句念完,竟忽然变得柳暗花明了起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念到这里时,云魏倏然住了口。 难怪怎么忽然豁然开朗,接下来的后两句,简直不能再耳熟能详了。 原来……这首诗是出自这里的啊。 他放下了手中的竹卷,却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坐在桌子另一边,正皱着眉头认真倾听的艾萨克。 他们之间也有那样的一份契约,粗糙到漏洞百出,却誓言生死不离。 云魏终于开了口,一字一顿地念诵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也想要牵着伊萨的大手,永永远远在一起。 云魏想,艾萨克应该是没有听懂的,因为对方的眼眸依然困惑。 但他却不想继续念下去了。 后面的两句太悲伤了,一旦共情到了此刻,他只想跟他的伊萨好好的。 他垂下眼眸,却是重新将竹简卷起收好。 “念完了。”他低声道,然后只觉眼前一暗。 艾萨克没有答话,却在突然间握住了他的手,隔着整张圆桌。 对方的掌心已经体贴地覆上了轻薄的火元素,炽热的温度烫得云魏有些怔愣。 “我听懂了,云。”只听对方沉声说道。 他挚爱的骑士啊,即使严肃认真的嗓音,也透着浓浓的深情。 “你听懂什么了?”云魏扬起下巴,淡定地问道,却是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这下子,他们两人算是双手都握在一起了。 “你想牵着我的手,和我永远在一起。”艾萨克定定地看着他,无比笃定地道。 不待他答话,对方又补充道:“而我也是这样想的。” 又是那绝杀的眼神与真诚。 云魏此刻哪里还能维持脸上的淡定啊,他的脸颊都已经滚烫了起来,心脏又在不听话地加速跳动,只为了眼前的男人。 可他还是嘴硬道:“嗯,还真看不出来,没想到这段时间你的碧璃语进步如此神速——” 然而,他还没说完,就被心爱的男人打断了,“不对,云,我不是用耳朵听的。” 对方忽然动了起来,却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响动。 天知道艾萨克是怎么单膝跪在桌上向他凑过来的,或许就仗着身形的颀长。 对方的额头轻轻地与他的前额相抵,他的手背却被牢牢地摁在了艾萨克宽厚的胸膛上,在那里,有缓慢低沉的律动,震耳欲聋。 他们两人的姿势间,尚有一片不大的空隙。桌上流着热泪的那对红烛,慷慨地用光明充盈了全部的留白。 在这居高临下的姿势里,对方终于揭晓了答案—— “能够听懂你的情绪的,是我的心。” “我的心脏将永远为你跳动,片刻不停。” 第187章 擂台 一眨眼就来到了除夕那日。 云魏与艾萨克起了个大早,收拾完毕后就在太常寺里与秦律枢会合,三人一同向四剑战约的比试场赶去。 广场上早就搭好了擂台。 兴许是昨天夜里雪落得狠了,擂台四周满是白到刺眼的雪堆,上面一个脚印也无,让人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我们来得还算早了。”秦律枢见状,顿时冲云魏笑道。 这种至关重要的比试,自是轮不到他这个小辈上场的,纯粹是来凑个热闹。 这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今天裹了件喜气洋洋的红斗篷,倒像是雪地里的一支红梅。 “嗯,不过现在雪停了,倒是有些冷了。”云魏望了眼没到小腿肚子的积雪,终于还是不忍用魔法将其散了去。 “那我们到看台上去。”秦律枢说罢,便领着两人绕到了擂台的另一边。 倒是看到有用木板搭起的棚子,就是略有些狭小。 三人在角落坐定。 因为实在是有些无聊,秦律枢竟然向云魏说起比试的规则来了。 只听少年郎道:“每场比赛双方各上三人,一对一决斗,一直战到另一方全部落败为止。” 云魏听完,沉吟道:“那可就没法儿用田忌赛马的办法了。” 秦律枢顿时得意起来,“这还是当时我出的主意,厉害?其实啊,咱们四剑只要每剑都有个压舱石,怎么样都输不了的。” 听对方fg立得飞起,云魏心下警铃大作。 可他又不好拂了对方的兴致,只是笑了笑,扭头看向擂台处。 恰好这时,他见到了那抹熟悉的高挑身影。 只见谢慕琅正面无表情地跟在一位鸡皮鹤发的老者身后,从擂台那边走了进来。 那位老者拄着一根盘根错节、比人还高的手杖,看似风烛残年,眼底却有熠熠的清光。 “啊,是谢伯伯!”却听秦律枢介绍道,“那位老者便是天玑府的四位太长老之一了,也是师叔祖的大伯。师叔祖的爹娘去得早,是由谢伯伯抚养大的。” 云魏闻言,顿时愣住了。 他极少听谢慕琅提起自己家里的事情,却没想到对方也是孤儿。 就在这刹那,谢慕琅也抬头朝他看了过来,却是对他遥遥抱拳行礼,转而继续听老者训话了。 秦律枢挠了挠头,却嘀咕道:“对了,我想起来了,上午好像就只有『道然剑』的比试,难怪这么冷清。” 他话音刚落,结果入口处又乌压压地涌进来了一大群人。 为首之人约摸三十来岁,面如冠玉,手里还牵着一位总角少女。 紧随其后跟着的两位更老成许多的男子,一位看上去和蔼儒雅、博裙雅带,一位看上去不怒而威、严肃持谨。 而在他们之后的,则是声势浩大的仆从、小辈,以及选手模样的武者。 “抱歉,云兄,可能我要去招呼他们了。”秦律枢悄声对云魏说,“一马当先的是我哥和我侄女儿。后面那两位,让你如沐春风的是南宫家的家主,旁边那个让你不敢言笑的,则是霍家的。” 云魏连忙应道:“无妨,秦兄忙自己的便是。” 他自己向来离群索居惯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只觉得头皮发麻。 却见秦律枢施施然走下了看台,像鱼儿般溜进了人群里,很快就与众人打成了一片。就连那不苟言笑的霍家家主,也忍俊不禁地与他见了礼。 云魏不禁悄悄问艾萨克,“我们就这么呆坐着,是不是太不礼貌了。” 艾萨克想了想,却说:“之前我们也没和他们照过面,现在突然上去攀谈,才会显得唐突。你别担心,云,就这么坐着就是了。” 云魏迟疑道:“可是……” “没关系的,”艾萨克微笑着提醒道:“你已经是七级职业者了,就算端着架子,也没什么的。” 云魏不由讷讷。 他天然地对碧璃人有一种好感在,以至于很想给别人留下个好印象,却不知不觉间又变得手足无措。 但艾萨克说的也很有道理,于是他便在角落里坐正。 乌压压的一大群人很快也涌进了看台。 本就有些狭窄的看台顿时就像煮开的饺子,一下子热闹得有些欢天喜地。 很显然,碧璃城中的四大世家都是知根知底的。 他们的辈分和关系错综复杂,又各论各的,云魏虽然尽量不去看他们,但听着那五花八门的称呼,头都要晕过去了。 比如,一位和霍鸣禅长得几分相似的少侠,先是喊秦家主“表叔”,又叫南宫家主“老师”,最后云魏却听得,对方称呼霍家主为“父亲”。 但实际上,秦家主的辈分应该比霍家主低上一头的…… 云魏很难想象,假如秦律枢最后和霍鸣禅在一起了,辈分会乱成什么样。 他竭力不让自己露出诡异的笑容来,不曾想,自己脸上的神情落在别人眼里,却又更冷了几分。 云魏不知道的是,像他和艾萨克这种长相特别出众的人,即使坐在角落里,也早就成了全场的焦点。 他只是感受到很多疑惑的视线,而等那些人交头接耳一番后,疑惑的目光又变成了好奇。 这让他有些如坐针毡。 好在情形很快又发生了变化。 却是又有一群黑衣人突兀地出现在了擂台入口,同样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他们的脚步声很轻,也很安静,没有任何人说话。 他们也是黑眼睛、黑头发,容貌也并不出众,只是无端的,让空气都凝重了下来。 刹那间,周围水泄不通的沸水仿佛在顷刻间冻结,狭窄的看台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这群对手身上。 云魏悄悄数了数,对方一共有十二人。 只见三个人径直站上了擂台,其余九人却僵硬地立在了看台的侧面,就像一动不动的雕像。 如果不是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生命气息,云魏都要怀疑他们是木偶做成的了。 很快,碧璃城这边的人也跟着站上了擂台。 一位是谢慕琅,一位是霍鸣禅的兄弟,还有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 “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现在就开始。”秦律枢他哥也离席上到擂台,又说了很多客套的场面话,并重申了一番规则和赌注。 云魏听得很随意。 他只瞧见,那位被留在原地的小姑娘,此刻正趴在椅背上,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向他打量。 第188章 惊神 云魏没有任何与人类幼崽相处的经验。 他连忙提了提嘴角,努力向对方释放着自己的友善,免得将对方吓到。 却听场上传来一声锣响。 四剑战约的第一场,『道然剑』的比试,正式开始了。 东海使者中站了一人出来,看上去平平无奇。 碧璃城这边站出来的,是那位须发尽白的老者。 云魏听已经溜回他身旁坐下的秦律枢介绍道,这位老者也出自谢家,算是和谢家大伯的同辈。 “云兄有所不知,这『道然剑』,还是要道德传家的谢氏子弟使出来,才有那么几分出尘的样子。”少年郎这样补充道。 “原来如此。”云魏点头,视线却没离开过擂台。 场上的两人已经动了起来。 只见谢家老叟步履轻灵欺身而上,却是仗剑直刺,犹如惊雷划破天空。 黑衣人连忙提剑招架,不料老叟已然递出的剑锋朝上一撩,却是直接削向了对方的下巴。黑衣人闪避不及,大开的空门直接就撞上了这凌厉的剑招。 就只这么一剑,便将黑衣人从擂台击飞了出去。 举众顿时哗然,却倏然喝起了满堂彩。 “好剑!”少年郎顿时赞道,见云魏一脸茫然,连忙大声解释道:“这一式叫作『削木惊神』,出自《庄子·达生》,必须要全然专注,忘我于剑锋之上。” 此刻碧璃城这边掌声如雷,云魏连忙跟着碧璃众人鼓掌。 见老者赢得头彩,他原本提着的心也放下不少,只打趣道:“得亏有你坐我旁边,不然我也就看个热闹罢了。” 虽然即使有秦律枢的讲解,他还是不太能看出门道来。但至少知道了招式,比云里雾里还是要好上一些。 在裁判宣布碧璃城“一比零”领先后,第二个黑衣人又站了出来。 又是一声锣响,老者随手甩了个剑花,却是故技重施。 面无表情的黑衣人仍旧提剑直刺,但这个时候,异变陡生—— 只见黑衣人的变剑更快,也是直直向上一削,速度却比老者还要快上不少。老叟想要闪避,却根本来不及,即使提气后仰,也只堪堪避开了被开膛破肚的结局。 对方的剑尖还是正中老叟的下巴,顿时鲜血如注。但对方却仍旧步步紧追,一刺一撩,完全不留任何机会。 竟然仍旧是那一式『削木惊神』。 也就只是这一式,端的执拗残忍,仿佛在这一剑下,青天都要被削成两半。 眼看老者身上连中数剑,血花四溅,看台上已经发出了尖叫声。 秦律枢煞白了脸,牢牢地看向场内,不可思议道:“这怎么可能,谢老的『削木惊神』二十年前就已经大成……” 云魏也皱紧了眉头。 早在黑衣人使出一模一样的剑招时,他已经确信对方与深渊脱不了干系了。场上的黑衣人,与其说是在剑招上另辟蹊径,倒不如说是复制了先前谢叟的剑招…… 只是,他却没有任何的证据。 眼见老叟就要被斩于场上,谢慕琅的声音立即响起—— “停,这局我们认输。” 黑衣人闻言,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剑招,森寒的剑锋沾满鲜血,堪堪悬停在老者的喉间。难以想象若是谢慕琅晚了片刻,老叟将会是什么下场。 好几位碧璃城的小辈连忙上得台上,七手八脚地将软倒在地的老者抬了下来。 只听有人喊道:“谁会治疗魔法?快来帮个忙!” “我!我会水魔法!”秦律枢连忙应道,离开座位就直奔场下而去。 场面已然乱成了一团,云魏却注意到,擂台上谢慕琅似乎也与霍家儿郎起了争执。 他当即皱起眉头,低声问艾萨克道:“伊萨,谢兄他们在说什么?” 他早就知道,他的从者似乎听力极好。 即使他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他也知道以谢兄的脾性,断然是不会惹是生非的。 “似乎谢兄说,下一局由他上,但对方不同意。”艾萨克侧着头听了半晌,向云魏如实地传达道,“然后……谢兄直接道,对方会被削成两半,对方就气急败坏了。” 说到这里,艾萨克的脸上也有些古怪。 云魏:“……” 他早知谢慕琅太过耿直,说话不会转弯抹角。遇到君子还好,若是遇到小人,肯定是会吃亏的。 就在这个时候,却听执剑的黑衣人哑声提醒道:“下一局,该开始了。” 他的声音分明不大,却像地狱里的催命符,沉重地落在所有人的心头。 场上的裁判畏缩地看了眼谢家大伯后,硬着头皮敲响了锣,“一比一平。现在开始第三局!” 黑衣人站着没动,未干的鲜血沿着剑锋滴落,把擂台染得异常血腥。 碧璃城这边,终于还是谢慕琅站了出来。 两人各自站定,彼此打量着对方,又同时动了起来。 黑衣人依然使出的是那一招『削木惊神』,但谢慕琅却以诡异的角度避了开去,旋即缓慢地向对方的手腕刺了一剑。 这一剑真的非常缓慢。 即使云魏不用精神力察看他也看得相当分明。 可诡异的事情就在于此,即使这一剑如此朴素,黑衣人还是被刺中了手腕,手中的剑顿时落到了地上。 胜负已分。 但这一次却没有响起掌声,因为所有人都看呆了。 云魏看向身旁的少年郎,只听秦律枢犹豫地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刚刚那一式是什么招数……兴许是『姑射饮雪』?我也不知道,我剑法本就练的少……” 第三局赢得太轻松了,就像第二局输得太离奇一样。 所有人都迷迷糊糊,一头雾水。 但第三个黑衣人很快又站了出来。 裁判只得再次敲锣,宣布道:“恭喜碧璃城二比一领先,成功拿下了赛点。第四局比赛,现在开始!” 毫无疑问的,第三个黑衣人的剑法也跟着变得朴素了起来。 两个人你一剑我一剑地来回试探,竟然战得平分秋色。 这场面实在是太过荒谬诡异,就像是两个初次拿剑的黄毛小儿在场上比试。 但终于,谢慕琅竦剑一挥,就像甩开袖袍般将剑锋递了出去。 明明也是平平无奇的一剑,可先前还与他战得不相上下的黑衣人,顿时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般,直接被扫下了擂台。 全场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我知道了……”看着这一幕,秦律枢喃喃道。 云魏却翘起了唇角,微笑了起来,“我也知道了。” 第189章 计较 究竟是『知道』,还是知『道』? 两人正辩着旁人不解的机锋,而作为“旁人”的艾萨克果然疑惑了起来,不住地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魏与秦律枢对视了一眼,不由莞尔。 只听秦律枢道:“先前我最担心的,其实是我们自己所理解的剑意与世界意志认可的『规则』产生偏差,毕竟这场比赛真正的裁判,其实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伟大意志……” 碧璃城众人是与东海来客立下了『契约』的,这是来自更高级位面的神秘力量。 不是说简简单单分出个胜负就行,而是必须使用被伟大意志认可的剑意来获得胜利。 换而言之,在这满绘着契约咒文的擂台上,使出的剑意越与规则相符,那么威力越大。 絮絮叨叨铺垫了许多,少年郎说:“『道然剑』非实步虚,讲究的正是一个『无有所待』,意思就是超脱外物,什么都不凭借——但招式本身亦是一种凭借。” “所以谢兄忘记了招式,以『无招』战胜了东海客的『有招』。”听到这里,云魏接过了话头,“有点类似冥想,最开始我也一直没有掌握高效的冥想方法。” “直到有一天,我不去想自己正在冥想,结果反而进入了状态。”结合自己的体会,他这样补充道。 致虚极,守静笃。 虚的极点,便是连『虚』这个概念本身都视作虚无。 不知道谢慕琅是如何灵机一动了悟到这样的道理的,但从结果来看,『无招』确实比『削木惊神』更合道然剑的真意。 更何况,既然没有招式,那来自深渊的东海来客便无法复制。 依葫芦画瓢的结果,可不正是东施效颦,只得了个仓皇落败的下场。 就在这时,从胜利的喜悦里回过神的观众们已经起了身,他们鱼贯着下了看台,却是朝谢慕琅走了去,围着称赞了起来。 云魏却注意到,就连那先前伤重下场的老叟也回到了现场,对方虽然面色苍白,古板严肃的脸上也挂起了笑容。 唯有那和霍鸣禅有几分相像的儿郎正站在角落,笑得格外勉强。 上午的赛程本就只安排了『道然剑』这一场,虽说也有一些波折,谁也没想到比赛结束得如此迅速。 但现在的时间倒尴不尬,离饭点又还有半个时辰。 眼见谢慕琅被围得水泄不通,秦律枢提议道:“好啦,既然旗开得胜,两位等会儿不如跟我一道移步去鸿胪寺庆祝一番!” 云魏有些迟疑,只说:“会不会过于叨扰?” 他心下却是嘀咕,都还没有最终获胜呢,怎么碧璃城就大张旗鼓了起来。 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秦律枢笑道:“鸿胪寺主要负责接待外来的贵宾以及对外的商贸,但碧璃城鲜有客人远道而来,重点还是后者。” “寺中执事平日里大都不在城里,所以也就把闲着的场地充为这九天之上的食堂用了。” “云兄别担心,就餐的人很多的,你只顾与我坐一起便是。” 见对方说得恳切,云魏推脱不得,只好应下。 但实际上,秦律枢只说对了一半。 第一场比赛获胜的消息就像长了腿,很快便传遍了气氛紧张的上三天。 这一日已是除夕,好多原本休沐在家等着过年的执事,在听到消息后也捺不住心下的激动,上到了九重天来。 等云魏三人又磋磨了一些时间,跟着赛场众人浩浩荡荡赶去鸿胪寺时,才看到乌泱泱一大片攒动的人头。 人确实很多。 以至于让云魏都打起了退堂鼓。 秦律枢连忙安慰道,“没关系的云兄,这样一来我们待会儿只顾闷头用餐便行了。” 云魏本想推辞,却遥遥地瞧见,那被围在人群里的谢慕琅回头对他做了个口型,大意却是说,待会儿会来找他喝酒。 他现在若是走了,难免对方会多想,只得继续缀在众人后面排队等候。 今天鸿胪寺里热闹的不行。 露天的庭院里摆满了红檀桌椅,皆是可坐十人的大圆桌,但座次却极其讲究,必须得由侍者领着前去入座。 好不容易等到了三人,迎出来的侍者见到三人时,却是一愣。 这位侍者约摸三十余岁,身形微胖,作通身深色皂衣打扮,脸上明明挂着笑容,云魏却敏锐地觉察到了一种难言的恶意。 只见对方转头冲秦律枢拱手道:“哟,是秦大人,好久没见了。” “是啊,霍三叔,有一阵子没见到了。小侄给您拜个年!”秦律枢也回了一礼,但神情却很惫赖,只是轻笑道:“劳烦您给咱三安排个座位。” 霍三也笑了起来,“好嘞,秦大人,三位里面请。” 结果却是带着三人穿堂入室,一番转弯抹角后,来到一处窗檐下。 与庭院里大气的十人大桌相比,此处僻静异常,唯余一方紫梨木长桌,最多可坐六人。 只听这位胖乎乎的管事道:“秦大人,若按官职安排,您当去院里主桌上坐。可既然带上了两位白身,小的还是把您三位安排在一起为好。” 话里话外说得堂皇,倒是专门为秦律枢考虑一般。 秦律枢倒是没恼,只是大大方方地落了座,毫不在意地摆手道:“多谢三叔美意,您忙,我们就在这儿坐下了。” 云魏与艾萨克也面不改色地在少年郎的对面坐定。 待那霍三去得远了,秦律枢这才向云魏道歉,“抱歉,云兄,这次是音玄考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音玄,是秦律枢的字。 云魏倒是真不在意,他正乐得清静。 就像艾萨克所说,他都已经是七级大魔导师了,真不至于跟一毫无魔力波动的普通人置气。 更何况,对方的恶意却是冲着面前的少年郎去的。 他摇摇头,低声打趣道:“算是见识到,那天你酒后的真言了。” 秦律枢苦笑,“那帮狗腿子就是这样,存着心恶心我呢。起初我不省得,闹将起来……结果最后倒还成了我的错了。” 云魏闻言,连忙又好言安慰了一番。 而就在这时,三人又听得檐下拐角处闹将了起来。 却是一道泼辣清亮的女声,怒叱道:“霍三,别人看在你哥面上不跟你这癞蛤蟆计较,姑奶奶我可不吃你这套!” 第190章 南宫 那厢可是即刻吵嚷了起来。 云魏正待侧耳细听,不料秦律枢却眼前一亮,只道:“诶,竟然是南宫姐姐!我还以为她今年也赶不回来了呢。” 云魏听得“南宫”二字,便知道来人应出自四大家族中的南宫世家。 他心下还在好奇,一袭淡素的蓝衫就已经出现在了视线里。分明是寒意料峭的时节,面前的女子却只作单薄的短打装扮。 可对方即使略施粉黛,也难以遮掩那眉宇间的英气。 只见对方径自走到秦律枢旁边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水猛灌了起来,接连四五盅下肚,这才恨恨道:“这碧璃城,姑奶奶我是越来越不想回了。” 秦律枢却笑了起来,接过茶壶讨好地给对方续上,“嗨呀,南宫姐姐消消气,大家都知道您老人家最英明神武,每次回来肯定都有好消息。” “啧,也就你嘴甜。”女子推开茶盅,好笑地瞥了眼少年郎,却是注意到了坐在桌子对面的云魏二人,讶然道:“这两位看着面生,是老弟你的客人?” 不管怎么样,单是艾萨克与众不同的相貌,就足以引人注目了。 秦律枢点点头,复又摇摇头,“确切来说,是师叔祖的客人。不过他老人家忙着准备四剑战约,吩咐我代为照料——但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按碧璃城的规矩,各论各的。” “噢……”女子先是敛眉听着,却忽然瞪大了一双妙目,“不是,老谢那万年冰山,出去一趟居然都有朋友了,还把人请来咱碧璃做客?” 云魏连忙道:“我们和谢兄是在月花城遇见的。我叫云魏,身边这位是艾萨克。” 艾萨克闻言,脸上依然是那最标准的笑容,放在桌下的手却恶狠狠地捏了他一下。 “原来如此。”听见云魏的自我介绍,女子当即转过头,朗然一笑道:“在下南宫凝,见过两位公子。” 不是嫣然,而是朗然。 面前这位姑娘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豪迈不羁,又与云魏在碧璃城中见到的其他女子不同。 似乎猜到了云魏的心思,只见南宫凝茶盅一举,对他说:“我老爹就生了我一个姑娘,打小就在外面走南闯北。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公子莫怪,莫怪!” 随即对方便以茶代酒,一饮而尽,完了还把茶盅底部朝他一展。 云魏摆摆手,连忙道:“南宫姑娘客气了,叫我云魏便好。” “别看南宫姐姐说得轻描淡写的,她跑的可是咱们碧璃最艰难的那条商路,从碧璃一直到黑索王国的映水之泽,”秦律枢却打岔道:“要知道,上拉夫拉修道院外多是亡命之徒,手里没两下子,可根本跑不下来呢。” 听到这里,云魏不由得想起那个刺客组织『血污落叶』来,似乎这个组织先前也是在映水之泽附近活跃的。 至于秦律枢口中说到的『上拉夫拉修道院』,云魏也曾经翻阅过相关的介绍。 和红月以及金云不同,黑索王国的土地上原本就有自己的信仰,光辉之主最初的使徒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那片广袤的冻土上将信仰传播开去。 为了纪念这功绩,光辉圣教便在映水之泽王都外的上拉夫拉悬崖上修建了瑰丽无比的主教座堂。但毕竟与世隔离,在如今那座日渐荒废的修道院里,大多居住的是光辉圣教的苦修士。 映水之泽地处偏僻,又有水雾遮蔽视线,其中险象环生,偏偏却是整个黑索王国的门户,可想而知要打通这样的一条商路,难度有多么的大。 别的不说,光是想到走南闯北到处跟人打交道,他自己肯定是要露怯的。 他不由得看向南宫凝,面露钦佩。 他这才发现,对方虽然年纪不大,但也已经是五级初阶的剑师水平了。 “哎,就你话多!”南宫凝嗔了声,忍不住抬手敲了秦律枢脑袋一下。 少年郎顿时趴倒在桌上,无比伤心道:“明明方才还夸人家嘴甜,现在却嫌别人碍事,嘤!” 最终却是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南宫凝不由得扶额,叹道:“早说了你该跟我出去走走的。看,天天宅在这碧璃,脑子都要坏掉了。对了,你之前不是说要编那个什么书么,依我看,年后你就偷偷跟姐姐我——” 南宫大统领正想壮大一下自己的商队规模,不料一道森冷的声音却响了起来,语带嘲弄:“他可不能跟你走。” 众人闻声,连忙看向桌侧,只见谢慕琅与霍鸣禅正肩并肩站着,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而刚刚那一声,正是霍鸣禅发出的。 两个人明明都生得芝兰玉树,又都少言寡语,但带给人的感受却截然相反。 一人红衣似火,自矜傲娇,一人通身如墨,沉稳可靠。 “哎哟喂,你们两个!来了也不吱一声,可吓死姑奶奶我了!”南宫凝用力拍了拍胸脯,点着两人面门批评道。 霍鸣禅却不为所动,反而用力瞪了秦律枢一眼,把后者瞧得毛骨悚然,登时缩了缩脖子。 谢慕琅却蹙起了眉,只是问道:“你们怎么坐在这里?” 此处虽然僻静雅致,但以四人的身份,坐在这里却显得格外不妥。 就好似被有意冷落。 云魏悄然垂眸。 碧璃城中关系复杂,他还是作壁上观为妙。而他却清晰地感受到身旁那灼然的视线,毫无疑问,艾萨克又在一瞬不瞬地瞅着他。 真是越来越黏人了,他的伊萨!他在心里骂道,却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忍不住与其对视。 毕竟是公共场合,还是要注意一下影响嘛。 但碧璃城四人的场面却很微妙。 只见先前已经与霍三大吵过的南宫,此刻却默默饮起了茶,复又无比淡然地欣赏着自己的指甲。 而一直忍气吞声的少年郎,见有师叔祖替自己撑腰,此刻却来了精神,凉凉地问:“还能是怎么回事?也不看看今天鸿胪寺是哪家人当值。” 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在场的人却都心知肚明。 霍鸣禅本来脸色就难看,闻言更是挂不住了,正要发作,云魏却倏然抢过了话头。 他问谢慕琅道:“谢兄,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云魏是故意这么问的。 一来他很好奇,对方分明是中午宴席的主角,此刻却专门来到了这里。 二来如果秦霍两人倘若真要当着他和艾萨克的面吵起来,到时候尴尬的可就不止霍鸣禅一人了。 “噢,因为听鸿胪寺的人说,他们特意准备了产自金云王国的美酒『伯利恒之血』,”谢慕琅扬了扬手中的葫芦,“统共没有多少,我就要了一壶来,正好与云兄共饮。路上正好遇上霍贤弟,便一起过来了。” 谢慕琅没有卖关子,非常坦率地向云魏解释了两人找过来的缘由。 云魏一听,顿时乐了。 要说这伯利恒之血,他空间里还存了好几桶,先前西尔弗要拜艾萨克为师,可没少殷勤地送礼。 他的从者对一切漠不关心,唯独对用来调味的香料与美酒情有独钟,又偏偏把收到的红酒都存在他这里。 不待他开口,南宫凝却忽然来了精神,连声催促道:“那还等什么,赶快给我们满上!” “自己来。”谢慕琅将葫芦递给她,“若是不够的话,我再去拿些。早知你们这么多人,我该多取些来。” “快去快去!”南宫凝朝他摆摆手,却乐呵呵地从发簪处拿了只碧玉杯出来。 随着酒液被汩汩倒出,一股浓烈的甜香传播开来。 这鲜红的酒浆馥郁甜美,在碧玉杯润泽的颜色衬托下,更是宛若仙家甘露。 谢慕琅见状,不由得摇了摇头,正待回去再取些来。 但就在这个时候,云魏却双眉紧缩,心下惶然。 他一反先前的欣然,声色俱厉道:“不对!这绝对不是『伯利恒之血』!” 第191章 惨剧 众人闻言,俱是一愣。 就连已经端起碧玉杯的南宫凝,也徐徐地将杯子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也不怪大家都被吓了一跳,要知道,云魏这人大多数时候给人的印象是非常淡然的,很少像现在这样,两目圆睁,展露出极强的攻击性。 就像一只毛发竖起的狸奴儿。 谢慕琅连忙问道:“云兄何出此言?” 他也跟着着急了起来。 酒是他从主桌那边带过来的,更何况,庭院那边恐怕已经觥筹交错了起来。 “你知道的,我先前住在席德的家里,而席德的丈夫,正是伯利恒大公,所以正好对这酒异常熟悉。”云魏一边长话短说,一边从空间中拿出锡杯,盛上真正的『伯利恒之血』。 待杯子盛满了真正的酒浆,云魏将锡杯置于桌面中央,“诸位请看,正宗的『伯利恒之血』是暗红色的,绝非这样的鲜红。此外,在香味上更加馥郁浓烈,而非如此甜腻……” 两杯酒正并肩放在一起。 一旦有了参照,众人顿时就能觉察出二者明显的差异来。 他还没说完,谢慕琅便急忙道:“事有蹊跷,我先去叫他们停下。” 话音未落,对方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原本还正和秦律枢暗中较劲的霍鸣禅,此刻也神色凝重,只说:“既然如此,我这便去盘查一下假酒的来源。” 说罢,他也跟着急匆匆地离开了。 余下四人皆是沉默。 秦律枢端起那鲜红的浆液,凑到鼻下嗅了嗅,却是侥幸道:“或许……会不会是其他产地,冒了那伯利恒之名?” “希望如此。”云魏叹了口气,视线却没离开过秦律枢手中的玉杯,“只是这时间,实在是忒巧妙了些。” 就仿佛专门挑在四剑战约的日子。 更何况,前庭那边还坐了很多下午三场比试的选手,若是这可疑的假酒中被人掺了毒…… 想到这里,云魏脸色有些发白。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艾萨克一眼,对方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桌下悄悄地捏了捏他的手指。 最坏的情况就是,碧璃城这边输了战约,碧璃城就此易主。 那么云魏就不得不与那十二位诡异的东海来客打上一场。 他并不知道那些黑袍人的底细,也并不清楚里面会不会有像法赫里斯那样的使徒。 但碧璃城是诸元大陆最东面的门户,也是人类在千里滩涂上唯一的立足之地。 不但北望风暴之崖,东可俯瞰东海,往南直抵龙岛,更有着令诸元大陆各领地难以望其项背的先进生产技艺。 如此战略要冲,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落入深渊的手中。 想想看,自打红月城陷落过后,不但人类难以从南方诸林中获得材料,就连红月王国的腹地也乌烟瘴气、岌岌可危。 若是碧璃城这座屹立于红月东方的灯塔继续失守,那几乎三分之二的红月领土都将堕入永恒的黑暗之中。 后面尽是一马平川的原野,别说称得上堡垒的城堡,就连要塞都极其罕见。 人类再也没有可以依赖的天堑,足以抵御深渊的入侵。 但即使如此,城里住下的三十万户碧璃人,此时却无形中沦为了深渊手中的人质。 如果真的要在此处与那些鬼气森然的黑袍人动手,他投鼠忌器,已然落了下风。 思及此,云魏愈发心下忐忑。 而就在这个时候,前庭那边无比混乱的动静,也透过厅堂传到了他们这厢。 众人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躁,拔腿就往鸿胪寺的前院而去。 前院里闹哄哄的,已经乱成了一团。 云魏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空气里尽皆浸染了先前那鲜红浆汁甜腻的气味,浓烈得令人作呕。 只见地上已是狼藉一片,院中人或趴或蹲,无不都在努力催吐,那此起彼伏的声响无比反胃。 有贪杯者此时已显露出症状来,正在胡乱扒拉着身上最后的亵衣,云魏瞧过去,只见对方双眼潮润,意识涣散。 就好似中了媚药一般。 正杵在庭中四顾的谢慕琅,见得众人出来,连忙闪身来到他们身前。 谢慕琅双眉紧锁,哑声道:“不行……已经太迟了。” 这产自西域的葡萄美酒太过稀罕,无论老少男女,刚一盛到杯盏里,都忍不住立刻浅尝细品。 因此除了坐在外围的那些旁支子弟,以及极少数不能饮酒的,碧璃城的核心成员可谓是被一网打尽。 云魏连忙问道:“有派人去请郎中么?” “已经去请了。”谢慕琅应道,神色却愀然无比,“但眼下这般情况,之后的三场比赛……唉!” 对方的叹息实在是太过沉重,云魏光是听着,都觉得心上仿佛压了块巨石。 他不敢去想谢慕琅此刻的心情。 明明方才碧璃城众还胜券在握,掉进阿鼻地狱,虽历万劫难以翻身,却不过转瞬。 他的余光却注意到寺门口倏然出现的身影,他连忙扭头望去,嘴里喊道:“是郎中——” 来了么? 后面的几个字,在他看清对方身上烈焰般的红衣后,默默地吞回了肚里。 只见霍鸣禅大步流星地来到了几人面前,在环视了周围的惨况后,对方沉声道:“我刚才问清楚了,酒是三叔托我堂弟搞来的,他上周刚从风暴之崖回城,这周在寺里帮衬。” 结果问题还出在他们霍家自己身上。 说到这里,脸色本就难看的男人,脸上又是阴沉了几分。 将话头从发散开的关头止住,他继续冷冷道:“我当即把他下了狱。他交待说,酒是从七重天经营『琥珀光』的莫老伯那里搞来的。” 南宫凝闻言,立即道:“我知道那家,莫老伯虽然喜欢掺水,但酒还算实惠。” 她家老爹方才正好出恭逃过了一劫,以是她算是众人里状况好的,还能听得进去。 谢慕琅与秦律枢两人,此时目光始终都在遭难的家人身上逡巡,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 霍鸣禅当即扫了南宫凝一眼,在对方识相地捂嘴之后,这才继续道:“我立刻差人去拿莫老伯。但问题便出在这里,我手下到了『琥珀光』后——” 说到这里,冷漠的男子顿了顿,手指在剑柄处无意识地轻敲着,“结果他们扑了个空,因为那里已经关门停业了。” “据周围的街坊们讲,半个月前,莫老伯就已经殡天了。” 第192章 人山 这话若是寻常人听起来,自然觉得扑朔迷离。 可在场的几人,谢慕琅和秦律枢已经心神不宁,根本没听进去;南宫凝还在心底悲叹以后买酒要另觅他处。 至于云魏和艾萨克…… 如果他们一开始就已经知道这是深渊所为,那么哪怕事情经过再怎样离奇荒诞,他们也能安之若素。 但云魏心下明白,此时将深渊的事情告知对方,却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更何况,他并不觉得霍鸣禅足够信赖。 除了谢慕琅以外,在战约尘埃落定之前,这城中的众人皆有莫大的嫌疑,都不足以让他轻易交付信任。 就在这时,寺门口又出现了两道相携而来、矮小的身影。 一位是鹤发童颜的老叟,苍须如雪,拄着一根竹杖,上面挂一紫皮葫芦,端的是仙风道骨。 身旁的那位则作少女打扮,玄衣素裳,身形绰约,只是眼上覆了一层朱红的薄纱,更增几分神秘。 “啊,是药叟!谢天谢地,他们终于有救了!” “你是说那位原先经营『百草』的药叟?嘶,我还有些印象……他不是已经闭门谢客多少年来着了?” “好像是二十……不对,应该三十年了。话说他身旁的那位是?” “不知道。可能是孙女……” 周围有些老仆正在窃窃私语,他们之前缩在廊下慌乱异常,离几人不远,云魏听得格外分明。 但他却知道,其实这忽然出现的两人是以那蒙眼女子为主。 就像曾经理查德一眼就能看出他与艾萨克之间签订的主从契约,如今的他,也能一眼就觉察出面前两人之间无形的契约之力。 只见老者拉起了一位趴在桌边、已经吐得天昏地暗青年的手腕,径自摸起了脉。 云魏却瞧见那女子蹙眉,在空气中轻嗅了片刻,便无声地张了张口。 老者当即侧耳,转而向众人大呼道:“莫要妄动气血。” 谢慕琅与霍鸣禅当即走上前去。 只见谢慕琅长揖一礼,旋即问道:“药叟,可知他们这是中了什么毒?” “并非中毒。”药叟当即否认道,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吃了一惊,“这是出自龙岛的一种奇花,名为银龙露,对身体本是大有裨益,只是会催动七情六欲。” 银龙两字,不过是谐音的雅称罢了。 听到“龙岛”两字,谢慕琅当即愣了片刻。 霍鸣禅却急忙问道:“可有解法?实不相瞒,我们下午还有要事,必须要运行气息。” 药叟迟疑了半晌,却如实答道:“万万不可,愈是妄动气血,药性愈是更快流转全身。毕竟这银龙露本就世间罕有,功效更是霸道异常,唯有交媾可解。” “这——”霍鸣禅当即愣住,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荒唐的事情。 庭院里中招的人不计其数,已经成家了的倒还好说。 可还有那么多尚未结亲的…… 碧璃城最重伦理纲常,眼下如此劫难,堪比末日临头。 他咬了咬牙,还是问道:“您还有其他法子么?只要能帮四大世家渡过此劫,好处自然是少不了您的。” 话语间,霍鸣禅却是牢牢地拽住了药叟的衣袖。 与许诺荣华富贵相比,言语之中,威胁的意味却是更重。 “呃……”药叟面露难色,却在犹疑间,不动声色地看向了那面无表情的女子。 半晌后,他终于面色稍霁,只是捋了捋胡须道:“老夫这就写一帖方子出来,但有三事,公子必须记在心头。” 听闻还有他法,霍鸣禅当即喜不自胜,连声道:“好说好说,您畅所欲言便是。只要我们能够做到,就都依您的。” 药叟垂眸,半晌后,却是道:“其一,服药之后半个月,都不能练武、饮酒与行房,若是妄动气血,那便前功尽弃,只能爆体而亡。” 霍鸣禅点头,当即吩咐手下取出笔墨,将药叟所言一字不落地记下。 见他已经记好,老叟继续道:“其二,若用老朽的药帖,虽免七情六欲焚身之苦,却也无法获得银龙露带来的裨益,还会造成境界的跌落。如何取舍,必当深思熟虑。” 霍鸣禅闻言,脸上已经不复先前的欣悦。 人性本就不患寡而患不均,更何况这直接关系到众人的切身利益。 经此一劫,即使除了药性,之后的碧璃城的九重天,恐怕也会不得安宁。 他默默地将老者所言记下,却是继续道:“小侄记下了。还有第三条,您尽管吩咐。” 却听老叟慢条斯理地道:“如果一切平息,还需公子在那海边起一座庙,具体事宜,我们可以等事成之后再商量。” 与这碧璃城眼下覆顶的灾难相比,起一座庙简直不值一提。 别说一座,哪怕是十座百座,在场的世家子弟们随便凑凑也是出得起的。 霍鸣禅当即大手一挥,欣然允诺道:“无妨,这第三件事,即使小侄位卑言轻,也能应承下来。” 药叟当即拱手,“有公子这句话在,老叟便放心了。” 只见他拿过那蘸着墨汁的毛笔,就在一旁的纸张上飞快地写出一帖药方来。 不到片刻功夫,药方就已经写了出来。 霍鸣禅接过,飞速地浏览了一番,神色却有些复杂:“这些药材虽然寻常,但……罢了,小侄本就不通医理,全凭药叟吩咐就是。” 他当即就差人按药方去搜罗起来。 云魏此刻站得累了,已经拉着艾萨克去廊下石凳边坐着。 庭院里气味过于刺鼻,他和艾萨克这样的生面孔杵在那里,反而更加令人不安,索性自己寻个清静。 更何况,接下来恐怕还有一场避无可避的恶战。 即使他魔力充盈,依然觉得处于下风,束手束脚,憋屈得紧。 他正在思索各种应对方案,不料艾萨克却忽然问道:“你说那蒙着眼的姑娘是什么来路?” 很显然,他的从者也从那举止出尘的两人身上看出了端倪。 云魏正想得出神,随口应付道:“不知道。或许是仙人。” 他只知道对方与黑袍人不同,没有散发出任何带有负面情绪的恶意。 只要对方不是来自深渊,或者与深渊有关,他就都兴趣缺缺。 眼下都火烧眉毛了,不是什么事情他都有精力去查个水落石出,就像他并不会去调查死而复生离奇卖酒的莫老伯一样。 “仙人?”艾萨克疑惑地问道。 云魏心不在焉地随口胡诌道:“一些人有了慧根,厌离尘世后,靠近山林,飘然出尘,就成了仙,所以你看这个字,就是人去就山。” 艾萨克当然听不懂。 他看出自己的契主正心神不宁,思量了好久,终于还是幽幽地说:“我们……其实也可以通过契约的力量,直接在心里对话的。” 第193章 心声 饶是云魏此刻思绪混杂,闻言亦是一怔。 他这才想起来,初到月花城时,他便以精神力屏蔽了两人之间的契约通道。 他无法窥探艾萨克的思想,对方亦然。 唯有极为强烈的情绪波动,才能被隐约地感知。 那时的他,是在冲动之下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因为他不愿让他的从者知晓他内心的阴暗与不堪。 而后来,虽然两人已经在一起了,他也依然没有解除设下的心灵壁障。 原因与他不答应与艾萨克签订『血之契』一样。 他不愿意恣意地窥探、摆布他人的生命,因为这让他想起他的生父,那个控制欲强烈到近乎变态的男人。 他以前都未曾意识到这一点。 在他的家里,卧室的房门是绝对不允许关上的。 每周回到家里,趁他洗澡的时候,书包里的东西都是会被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的。 就连他自以为藏的很好的日记本,其实也一直都在被人围观—— 他知道这件事情,还是被两人摊着揉得皱巴巴的日记本,指着上面的内容理直气壮地兴师问罪的时候。 『你怎么可以这么浮躁?』 『你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 即便如此,他依然未曾放弃放弃过记录自己的生命。 他仿佛是一位天草式十字教的教徒,在生死存亡之际,通过种种秘仪来掩饰自己的信仰,践踏过那些象征许多的圣像。 云魏是执拗的。 这一点,与他孱弱的肉身毫无关系。 他将文字拼音的首字母向后推移三个,然后用铅笔写在已经写完的作业本的中间,一串串看似杂乱无序的字符,就是他自创的秘文。 已经写完的作业本很少会被人翻看,在密密麻麻的英语单词之间,大小写混杂的字符串就像再平白无故的单词。 这是他最初的神秘实践。 也是他对命运最初的抗争。 艾萨克原本只是觉得云魏太过紧张,想开个玩笑让对方放松一下。 不料对方忽然就沉默了下来。 光从神情上来看,他的契主此刻的情绪就很低落,对方冷冽的眉眼此刻低垂着,就像缩回到了昔日的阴影中。 这让他又是懊悔自责,又是失落无措。 我们明明是签订了契约的伴侣啊。他想这样告诉云魏,却又不敢轻易开口。 在他不知道对方的症结之前,他一点都不敢轻举妄动。 他隐隐知道,他的爱人心中有个黑洞,不断地吞噬着对方的能量与快乐,而云魏却掩饰得很好。 艾萨克猜测,那个黑洞应该与云魏的过去有关。 纵然他十分好奇,也不得不按捺下自己躁动的内心。 他酸溜溜地想,或许有一天,他的云会愿意告诉他一切。 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必须献上足量的忠诚与耐心。 但他又依然惶恐,害怕即使此生终了,对方也不会告诉他答案。 就像那一日在席德家的厨房,云魏最后决心放弃刨根问底一样。对方似乎在用行动告诉他,不是所有的问题都需要得到答案。 看,就是这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契主就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但他却偏偏甘之如饴。 在无边无际的幽暗中寂静了八百年,云魏就是他的奇迹,他的光明。 只要可以永远地陪伴对方,只要可以被允许放肆地喜欢…… 无时无刻,他都想将他的云魏拥抱入怀。 【伊萨,是这样进行对话么?】 但就在这时,高大的骑士先生却忽然听到了来自契主的心声。 这体验分外神奇,并非直接回响在脑海,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籁之音』。 【当然。】 他连忙在心中答道,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赶紧补充道: 【呃,我的意思是说,我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但是应该是这样的。】 【好。】 只听对方这样回答道,然后就没有再将对话继续下去。 在现实里,云魏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在魔法一途上,他已经不再是昔日的小白,反而有了很多自己的见解。 方才的对话就像鹿娜迦勒学院里两人的卧室。 如果说两个人的精神海就是各自的房间,那么契约所提供的通道便是共用的客厅。只要他想,他可以先走到客厅里,然后再与对方进行“通话”。 毕竟,无论是把对方喊进自己的卧室,还是他冒失地进到对方的卧室,都将无可避免地窥探到各自的隐私。 而他绝对不想通过契约之力,居高临下地掌控艾萨克的心神。 因为他爱艾萨克。 他执拗地坚信,这是爱,而绝对不是冠以爱之名姓的施舍。 【云,你还在吗?】 云魏正想得出神,却又听见艾萨克傻乎乎地还在“客厅”里发问。 云魏:【不在,我下线了。】 艾萨克:【下线?那是什么意思……啊,等等!你明明还在!】 心灵之声不同于语言上单纯的表述,而是仿佛自带了回响。 这种感觉,就像是对方一直在不停地来回重复自己的想法,确保另一边能够接收到。 云魏在觉得好笑的同时,也难免觉得有些吵闹。 他想了想,决心先划下道来。 云魏:【先说好,以后不准通过这样的方式表白。】 天知道要是艾萨克用这种吵闹的方式对他诉说爱意,那场面将会有多么天崩地裂。 毕竟…… 只要对方向他诉说情话,他自己的脑海里都会不断地失控回响。 一旦两者共振,他真怕自己这样厉害的大魔导师,会因为这样的事故变成白痴。 艾萨克:【为什么?】 心灵之声似乎也自带颜文字。 原本还兴高采烈的骑士先生,此刻仿佛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好沮丧!他怎么又被发发嫌弃了…… 云魏:【因为这样太方便了,我不想你在表白这样的事情上也偷懒。】 艾萨克:【原来是这样。不过……】 云魏:【停!我下线了!拜拜!】 眼瞅着对方仿佛双眼一亮,格外雀跃的模样,云魏连忙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精神海。 他原本只是不想告诉艾萨克自己心中那羞于启齿的想法,没想到随口胡诌的理由更加肉麻…… 救命! 就很像是在撒娇! 难以想象日后对方接受误导,变本加厉地对他吐露情话的情景。 被澎湃的心火焚灼得格外难受,最后遭罪的却是他自己啊…… 可是心灵之声比凭靠空气为介质的语言更加驷马难追。 不管怎样的矫饰,他对艾萨克的喜欢,早就通过契约之力,清楚直白地传递到了对方的精神海。 这让他心如擂鼓,情潮难平。 想到这里,云魏不动声色地侧过头,准备悄悄地看一眼自己的艾萨克。 毫不意外的,对方仍旧在定定地凝望着他。 只一瞬间,他就又被那双烟灰色的眼眸捉住了。 第194章 甚是 云魏急忙轻咳一声,移开了目光道:“别闹了,伊萨。眼下的情形已经很险峻了。” 在两人尝试着用心灵之声交流的空档里,药汁却是已经煎好了。 云魏遥遥看去,只见那装在白瓷里的药汁儿漆黑如墨,就像是煮开的沥青。 只是这汤药似乎气味不怎么讨喜,因为周围的人全都苦着张脸,不住掩鼻。 这解药效果不明,几个大长老自然不会轻易服用,只是一番商量,先将那位贪杯最重的霍家小辈抬了出来,让他试药。 那位先前就已经失去神智的小伙,此刻身上只余一条红丝袴裆,端得是丑态毕露,唬得在场众人尽皆侧目。 霍家家主当即黑了脸,连忙令小厮扯过桌布,也不顾上面的汤汁与秽物,直接先劈头盖脸地将人盖住。 而后又遣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仆妇摁住手脚,取过银勺撬开嘴,直接将那恶臭的汤药强行灌服完毕。 不多时,方才不省人事的小伙便幽幽转醒。 只见他神情茫然地撑着身子,不顾嘴角的污血环顾一圈,终于弄清了自己的处境,脸上顿时青红交加,眨眼间又晕了过去。 一旁的药叟连忙上去摸了摸脉,然后站起身来,捋着胡须向端坐在前的几位家主道:“这位公子身体本就亏空得厉害,方才惊怒交加,是以在急火攻心下昏了过去,本身却无大碍。” 在场众人都是耳聪目明之辈,自然皆知这解药有效。 于是更多的白瓷碗被盛了上来,一时之间,整个鸿胪寺里臭气熏天。 云魏坐在廊下,悄无声息地控制着风元素,将那些袭人的恶气挡在外面。 这是以精神力直接对元素进行的操控,因此没有魔力波动,也并不会引人注目。 只是院中众人拿过白瓷碗后却反应不一。 有人想也没想举头便饮,有人却神色犹豫,自然也有人悄然作弊。 很显然,之前霍鸣禅与药叟之间的对话还是被不少人听了去。 云魏与艾萨克坐在廊下,却是冷眼旁观,将一切都看得分明。 无论如何,眼下这场平地而起的风云算是就此揭过。 只是众人不得不面临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了。 果然,就在这个时候,霍鸣禅越众而出,抱剑道:“诸位长老,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始下一场『御守剑』的比试了,只是原本的选手……” 说到这里,红衣男子面露难色,却是欲言又止。 其实不仅仅是『御守剑』,就连后面的『圣王剑』与『天权剑』,除了方才跟着谢慕琅一同寻人的他幸免以外,碧璃城原定的选手也全部着了道。 谢家家主顿时叹了口气,垂眸道:“眼下碧璃处境艰难。依老夫看,不如派人去知会东海来客一声,择日再战。” “呵,我看谢兄未免还是太天真了些。”霍家家主闻言,当即冷笑道:“中午这事儿,八成就是他们那边做的手脚,你还期望他们网开一面?” 见两人起了龃龉,南宫家主立刻打起了圆场,“唉,霍兄,谢兄也是一番好心,眼下的情况……” 云魏坐在廊下,眼神却是冷的。 霍家家主语气看似咄咄逼人,却是将霍家的责任轻描淡写地掩盖了下去。 但无论对方如何心有城府,眼下碧璃确实被逼入了绝境。 一时之间,整个鸿胪寺里的气氛都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 但依然是霍家家主打破了这凝滞的沉默。 只见他看向站得规规矩矩的红衣男子,却是掀了掀眼皮,轻声问:“鸣禅儿,你是赛的哪一场?” 霍鸣禅答道:“回父亲,孩儿参加的是最后一场『天权剑』的比试。” 他本来便在大理寺任职,亦受碧璃城传习四家中的法家思想浸染最多,是以最擅长四剑中的『天权剑』。 霍家家主沉吟道:“那你可会墨家的『御守剑』?” 霍鸣禅有些迟疑,还是如实回答道:“若论招式,孩儿还是会的,只是……” “那你便参加『御守剑』的比试。”霍家家主直截了当地拍板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去把『御守剑』拿下,如此一来,我碧璃就胜了两场。后面两场的结果不论如何,我碧璃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霍鸣禅当即反对道:“可是……” 他想说,自己最不擅长的就是『御守剑』。 但当他抬头,看见自己父亲投来的严厉目光时,却生不出任何忤逆的勇气。 见到此景,秦家兄长不由得皱起了眉,开口劝阻道:“妙澹兄,恐怕此事有些不妥。武者都有自己擅长的武技,哪有让鸣禅临时改攻自己短板的道理。” “那你还有更好的法子么?”霍妙澹不由得冷哼,“我虽从不习武,却知武者想要取胜,不光是要凭借那些按部就班的招式,更要靠他们的意志。” 秦梦机想要反驳,却又觉得无从下口。 若论起辩才来,即使他们三个加一起,都不是这霍妙澹的对手。 见秦家兄长朱唇微启,却无话可说,霍家家主当即道:“同样的,在权谋一道上,霍某自认为要胜过各位几分。一鼓作气的典故大家都懂,哪有先输个两场,把优势化为劣势的道理?” 谢家家主不由得咳嗽起来,急促道:“比试场可不是儿戏,输赢胜负……哪有孩子们的安危重要?” “谢兄此言差矣。鸣禅儿从小就在我的监督下磨炼心性,自然不能以平常武者的眼光去看待。”说到这里,板着张脸的霍家家主看向站在面前的男儿,却是问道:“鸣禅儿,你自己说,为父所言,是也不是?” 霍鸣禅惊讶地看向自己的父亲,余光里,秦梦机正在用力地向他递着眼色。 但他终于还是垂下了头,低声道:“孩儿以为,父亲所言甚是。” …… 坐在廊下,云魏和艾萨克将这庭院里的闹剧看得一清二楚。 艾萨克不禁疑惑道:“霍鸣禅不是那霍家家主的孩子么?哪有把自己孩子拿去送死的道理。” 艾萨克是诸元大陆最顶尖的武者,在他的眼里,拿着自己都不擅长的剑招与人性命相搏,实在跟送死无异。 云魏长叹了口气,却是睨了自己的骑士一眼,“谁跟你说父母天生就会爱自己的小孩的?” 英俊的骑士挠了挠头,不解道:“嗯?难道不是么?” “好了,伊萨,帮我个忙。”云魏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他摇了摇头,从空间里取出一个胸针来,“帮我把这个东西交给霍鸣禅。还好席德托我捎带了很多礼物,不然霍鸣禅真的要死定了。” 席德决意与碧璃城展开合作,自然要展现自己的诚意与实力,除了部分魔纹图谱以外,还有很多现成的炼金道具。 这个胸针也是席德准备的,上面恒固了一个土系的五级法术『石壁守护』。 土系法术本来就擅长防守,只要东海来客不是过于离谱,不论如何还是能保住霍鸣禅的小命的。 艾萨克老老实实地接过了胸针,却是问道:“唔,为什么要让我去?” 他不是懒,只是一想到要幻形成除云魏以外的碧璃人,心下有些别扭。 云魏顿时没好气地说:“好啊,那让我去。” 说罢,他伸手便要去抢那才交出去的胸针。 呵呵,还好意思问他为什么! 还不是怕某人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吃醋。 结果艾萨克却一溜烟地消失在了原地,风中徒留对方爽朗的低笑声—— “放心!交给我,保证完成任务!” 第195章 兼爱 第二场『御守剑』的比试很快就要开始了。 众人乌泱泱地赶往赛场,谢慕琅与秦律枢留在鸿胪寺中收拾善后,而云魏独自前往赛场。 云魏没有坐回看台上。 他也默默地伫立在擂台下,就像那群黑袍人一样,只是站在擂台的另一边。 就在这时,一道苍老而和蔼的声音在身旁响了起来,“小友,怎么不到台上坐着?” 云魏扭头看去,来人却是谢慕琅的大伯,也就是谢家的家主,碧璃城的四大长老之一。 这位老者满是沟壑的脸颊饱经风霜,可目光依然矍铄而清澈。 面对这样的一位老人,云魏自然不会说是因为看台上有些人令他不喜。 他牵起嘴角,浅笑道:“方才坐得久了有些困顿,便想着在下面站会儿,清醒清醒。” 只见老者又仔细地端详了他片刻,也笑道:“还是你们年轻人火气旺,雪后地上凉,小心冻着。” 说罢,老者便转过身,拄着手杖回看台上去了。 比试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霍鸣禅孤身一人出现在了擂台的入口处,神色却有些勉强。 而也就在这个时候,艾萨克也从另一头大步来到云魏的身边。 云魏看了眼对方的神情,便知道应该是办妥了。 只是,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幻形成了谁的模样,这让他着实又有些好奇。 “铛——” 随着一声锣响,比试正式开始。 东海来客依然整齐地上了三人,碧璃城这边却只有霍鸣禅一人。 裁判也知晓了将才鸿胪寺中的事故,是以笑容僵硬,仅仅宣布道:“第二场比试,现在开始。” 霍鸣禅随手挽了个剑花,在场上站定。 东海来客也出了一人,提剑相迎。 两人对视一眼后,又同时动了起来,他们的身影俱是诡异地消失,又倏然间出现。 黑衣人仰跪于地,好似貂蝉拜月,霍鸣禅身形倒提,恰似一指禅定。 场面看似岁月静好,结果他们的剑尖已经在半空中相撞,发出清脆的撞击音。 在这一击之后,两人又不断地上演起同时消失、出现,每一次出现时,两人长剑的剑尖都堪堪相撞,却是险峻异常。 一时之间,场上只有不断定格静止的画面与铮铮的剑鸣。 瞧着他们瞬息万变的身形,云魏不由得感慨道:“难怪谢兄经常一晃眼人就不在了,原来是从这里学来的。” 艾萨克却仍旧死死地盯着场内,低声答道:“这套武技依托地形变化藏息遁影,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只是,我觉得有些矛盾……” 云魏也看得紧张,便随口问道:“怎么矛盾了?” 其实他根本看不懂武技,只是看着那些摆出来的架势都很帅酷利落。 这让他有些怀念起秦家少年郎来,至少有对方在身旁,还能听个天花乱坠的解说。 艾萨克道:“因为这套武技本应偏向防守,但招式未免又狠辣了些,感觉有些不合。” 云魏闻言,有些怔然。 外公家的藏书里自然也是有《墨经》的,他曾经翻阅过,却看不太进去,只觉行文过于晦涩难懂,远不如《庄子》文辞隽永。 初中课文也有一篇出自《墨经》,讲的是墨子与公输班在楚王面前辩论攻宋。 他对墨家思想的认识,依然停留在最经典的『兼爱』与『非攻』上面。 正所谓非攻墨门,兼爱平生。 ……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台上两人依然没有分出高下。 就连谢慕琅和秦律枢也处理完了鸿胪寺中的善后事宜,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赛场。 两人远远地便瞧见站在擂台边的云魏两人,于是也跟着趋行而至,站到了一起。 “哎哟,可真要累死我了。”平素摸鱼惯了的少年郎忍不住提袖捶腰,向云魏抱怨道:“你不知道后面寺里乱成什么样子,有人居然没喝药,结果忽然发作起来,那场面啧啧啧……” 云魏先前早就瞧见了寺中众人百态,是以并不惊讶,只是抿唇微笑。 谢慕琅却轻咳一声,打断了秦律枢的抱怨,低声道:“律枢,你方才声音太大了。” 霍家家主最好面子,这件丑事对方恨不得从所有人的脑子里挖去,结果他的贤侄还反复当着别人的面重提。 少年郎连忙住嘴,抬头往看台上望去,结果正好跟板着脸的霍妙澹对上了视线。 只见对方面色阴沉,就像馊掉了的抹布,仿佛能拧出水来。 哎哟,真晦气。秦律枢在心中骂道。 他赶紧装出风淡云轻的模样,将飘忽的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几经辗转,又重新看向了场内。 见场内两人战得平分秋色,秦律枢叹道:“师叔祖,他们这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快了。”谢慕琅道,声音却并不喜悦,“两人的剑意都完全没有入门,霍贤弟他……即使这局能赢,下一局恐怕也很难料。” 云魏一直在竖着耳朵听他们两人的对话,闻言不由得好奇道:“这又有什么说法么?” 谢慕琅道:“云兄可曾知晓,墨家倡导的兼爱非攻四字?” 云魏连忙应道:“略闻一二。方才我和伊萨还正好奇,为何墨家倡导和平,这剑技却是如此狠辣。” 谢慕琅摇了摇头,耐心地解释道:“和平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实现的,墨家也不是只知嘴上劝言的腐儒。恰恰相反,他们的『墨侠』遍布七国,更擅长以暴制暴,怒诛无道。” “可兼爱共处,便存之;不可理喻者,尽诛之。『御守剑』虽然名为御守,实则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唯有以手中之剑荡平天下不平之事,方可铸剑为犁,马放南山。”芝兰玉树的黑衣青年无比认真地说道。 云魏听得谢慕琅所言,不免有些惊讶。 末世的人类经过无数血泪教训,才真正明白『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的道理,结果两千多年前的先哲就已经看得那么明晰。 就在这时,秦律枢却插嘴道:“嘿,这个我是知道的。《韩非子》言曰:‘儒以言乱法,侠以武犯禁’,先秦之时儒墨并举,这里的侠,其实就是指的墨侠!” 说到这里,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忽然捂住了嘴。 只见他瞪大了眼睛,低声对众人道:“糟了。台上那个呆子平日里就爱读《韩非子》,里面对墨家批评甚多……” 可不要忘了,这战约用来分出高下的,正是融汇各家思想精髓的剑意啊! 第196章 通神 果然如谢慕琅所言,在使出一招『通神役鬼』后,霍鸣禅堪堪拿下了第一局。 看台那边顿时爆发了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众人摇旗呐喊弹冠相庆,就连向来不苟言笑的霍家家主,此时也拈须展颜,面露赞许。 这一招据秦律枢所言,出自《墨经》中的《天志》与《明鬼》两篇。 墨家相信天道有自己的意志,会派遣鬼神赏善罚恶。 但这无疑与法家所奉行的宗旨相违背。 与那些看台上乐观的众人不同,站在擂台下的四人神情凝重。 谢慕琅不由得皱眉道:“霍贤弟这一招使得太过勉强,他的呼吸已经乱了。下一局恐怕……”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闭了口。 这一场比试碧璃城只有一人,霍鸣禅若是倒下了,那么他们这场比赛就算是输了。 而赛制最初便不是三局两胜,而是要战至最后一人。 云魏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即使霍鸣禅再怎么优秀,此刻看上去也像是强弩之末,只见对方面色惨白,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时也已经完全散开,就连呼吸都极不稳定。 “『御守剑』第二局,现在开始!” 裁判也似乎喜不自胜,欢天喜地地敲响了鸣锣。 霍鸣禅与新出场的东海客冷冷对视,当即横剑在胸,使出一招防御的剑式来。 “这是『金城之固』,他在争取更多的时间用于调息。”谢慕琅向众人解说道。 艾萨克却双手环胸,不以为然,“这『御守剑』招式尽皆狠辣,有去无回。现在采取防御姿态,未免落了下风。” 得优势时稳扎稳打,采取守势叫作以退为进;已在劣势时被动守御,无疑却是错失了最后的战机。 谢慕琅不由得看向艾萨克,却是笑道:“说起来,我与艾兄还没切磋过。不如哪天比划比划?” 艾萨克闻言,顿时露出古怪的神情。 云魏忍俊不禁,对谢慕琅说:“他们那边,姓氏和我们是反的……你就叫他艾萨克便好。” 艾萨克的姓氏是泰穆布朗奇与莫里蒂,艾萨克整个词囫囵算作名字,而不是姓艾名萨克。 但无论是莫里蒂还是泰穆布朗奇都太过敏感,云魏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谢慕琅这才想起似乎确实如此,连忙抱拳赔罪。 艾萨克欣然道:“求之不得。只要谢兄乐意,在下随时奉陪。” 他一个诸元大陆上的人,如今碧璃语说得头头是道,场面怎么看怎么滑稽。 三人霎时都乐不可支。 唯有一旁的秦律枢无心调笑,正目光焦灼地看向擂台中央,神情肃然。 霍鸣禅本来就不擅『御守剑』,方才赢上一局也是忽然变招出其不意,在第二局时难免力不从心。 更何况,他打心底里就不赞同墨家学说,难以理解兼爱非攻之意。 与霍鸣禅截然相反,黑袍人本就行踪诡秘,在他使出『通神役鬼』之后,整个擂台都变得鬼影幢幢,更显鬼气森然。 云魏当即对谢慕琅道:“谢兄可有注意到,往往是碧璃这边使出新招式,东海客那边随即便跟着领会?” 他是专门挑这个时机来提点对方的。 霍鸣禅的失败从一开始就已然注定,并不会随霍家家主的盲目自大而转移。 如果他和东海来客今日必有一战,此刻就差不多要开始未雨绸缪,而毫无疑问,谢慕琅就是他最可靠的盟友。 “嗯?”谢慕琅闻言一愣,随即便回过味来,“先前站在擂台上时,我是觉得古怪。云兄此时一说,我才发现果然如此。” 他还道对方的策略一直都是后发制人,亦或是故意要采用一模一样的剑招羞辱立威。 却从来不曾想到,东海来客竟然根本不通四剑战技。 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其实也不怪谢慕琅。 深渊这个词语本身就是诸元大陆最神秘的禁忌,更被人为地从历史记载中系统地抹去。 云魏遇到了那么多人,也唯有八百年前参与过光辉之战的艾萨克知晓一二,更别提远在东方之极的碧璃城众人了。 “云兄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想到,一直看向场内的秦律枢却忽然开了口。 这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死死地盯着云魏,目光如炬,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如果四剑战约一开始就并不公平,他们现在在擂台上斗个你死我活,又还有什么意义?” 谢慕琅急忙劝阻道:“律枢……” “师叔祖!都什么时候了,霍鸣禅会被对面打死的!”被谢慕琅拦着,少年郎立即嘴角下撇,仿佛快要哭了出来。 云魏经行末世多年,倒不至于真被对方吓到。 他看了眼泫然欲泣的少年,只是淡然道:“是啊,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声音无比冷漠,光是听着都令人心寒。 有什么意义呢,在这个实力为尊的世界里,弱肉强食才是唯一的真理。 碧璃城一开始之所以会立下四剑战约,还不是因为没有打过东海来客。 见云魏如此反应,秦律枢登时气急,“你、你……” 脸涨得通红的少年两只鹿眼瞪得溜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魏并不生气,他知道对方只是关心则乱。 但即便如此,再多说什么,他却是不肯了。 少年人心性过于冲动,而他站在与深渊的决斗场上,随时都如履薄冰。 云魏扯起嘴角,转头对谢慕琅道:“抱歉,谢兄。虽然云某是知道些事情,但眼下分明不是个娓娓道来的好场合。” 经他稍作点拨,谢慕琅变得警惕起来,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 他本以为碧璃城里人人都如谢慕琅般光风霁月,上上下下团结一心,宛如铁桶,结果短短几日,却看尽了张扬跋扈与钩心斗角。 他不禁很是疑惑,如果说月花城外的村民言行丑陋是因为无知。 那么碧璃城内,那些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行止无道,又是因为什么呢? 但就在这时,看台那头传来的惊呼声却打断了他的思绪。 只见擂台之上,黑袍人就像悍不畏死一般,接连使出了好几次『通神役鬼』,霍鸣禅以剑气环绕于身的金城看上去也并非如字面上那样固若金汤。 讽刺的是,黑袍人似乎真就领悟了『通神役鬼』的真谛,擂台上竟然隐隐传出了鬼魂悲泣的凄声。 霍鸣禅本就体力不支,他一心求胜的渴望更是与手中的剑意相违背,在对方凌厉的攻势下很快就露出了破绽。 “蓬!”在对方的又一次剑式过后,一团血雾径自在擂台上炸开。 他的右肩被对方的剑尖刺中,血窟窿中喷出的鲜血被护身的剑气直接激荡成雾。 看台那边已经哗然一片,无数的人都在劝霍家家主,就此鸣金收兵,令霍鸣禅收手投降。 然而端坐在座位上的中年男子,却眸光精微,神闲气定,只道:“胜负未分,不急不急。我相信鸣禅儿,他绝对不会轻易认输。” 早在霍鸣禅首次中剑的刹那,秦律枢就流下泪来。 待看清看台上诸人的反应后,少年郎却是再次对云魏道:“云兄,就算秦某求你了。霍妙澹那狗东西根本没有心,霍鸣禅那呆子真的会送死的……” 他抽噎着,哭得很是怆然,“如果现在就去找长老们揭发那些东海来客,不论怎样都能留霍鸣禅一条命啊!” 这一次,云魏没有置之不理。 他走到少年郎的身边,安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却是温声道:“那么,我把选择的权利交到你的手里。你是想救霍鸣禅一人,还是想救碧璃城中所有的人?” 他的语气分明格外温柔,说出的话却令少年郎不寒而栗。 而擂台上,一蓬蓬血雾绽开得愈发嘹亮,好似山崖旁盛开的杜鹃花。 第197章 四端 “我……” 秦律枢看着身旁裹在斗篷里的云魏,小脸惨白,支支吾吾了半晌,结果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见对方那如寒潭般幽不见底的乌眸时,竟然丝毫也不怀疑对方话里的分量。 就好像真如对方所说,碧璃城在下一刻就要毁灭了。 可是,眼下更能预见的事实却是,霍鸣禅真的会死在擂台上。 秦律枢觉得自己要疯了。 霍鸣禅似乎就像一个祭品,被碧璃城众人共同献祭在了擂台上,而云魏只是忠实地向他呈现了这个无法逃避的事实。 他想要嚎啕大哭,想要歇斯底里地尖叫,快要崩溃的理智此刻却仍在不解风情地运作,让他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不过须臾之间,台上的红衣青年已经遍体鳞伤。 即使霍鸣禅身着红衣,浸透而出的鲜血依然将衣衫染为大片的暗色。 黑袍人宛若最机械的杀戮机器,依然在不断地以『通神役鬼』一削一刺,将那本就黯淡不已的金光剑气彻底压制。 随着一声脆生生的“啵”声传出,霍鸣禅的护身剑气终于彻底破碎为点点微芒,消散在了寒风之中。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早在这人右肩中剑的那一刻起,这场比赛已经毫无悬念。 看台之上,一道苍老的声音顿时传出,响彻全场—— “够了。这场比赛我们碧璃认输。” 却是谢家大长老发话,为这场单方面的虐杀收尾。 众人闻言,皆是松了一口气,唯有霍妙澹盯着台上依然伫立的青年,神色难堪,面色铁青。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黑袍人竟然再次催动迷踪鬼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削一刺,剑尖直冲鲜血淋漓的霍鸣禅咽喉而去! 而那位摇摇欲坠的血人,此刻却空门大开,仿佛浑然未觉般,失神地望着台下。 见到这暴虐的一幕,才刚从残酷的场面中回过神来的看客们,顿时都发出了恐惧无比的尖叫声。 秦律枢目眦尽裂,失声惊叫道:“呆子,快躲开啊!” 而也在这一瞬间,谢慕琅的身形也立刻消失在了原地,企图在剑锋穿喉而过之前将其拦下。 但神鬼之威何其莫测,一切又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不过转瞬,黑袍人的身形就已经出现在了秦律枢的身后,他反手横过身前的长刃锋芒皆被血污遮盖,此刻正有涓涓血珠沉重滴落。 只听他哑声道:“助纣为虐者,当诛。” 那声音太过嘶哑,不像是活人发出的,更像来自幽冥地底的冤魂厉鬼,前来人间世中索命。 当画面就此定格,各式各样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全场刹那间鸦雀无声。 黑袍人冷漠地振剑三下,抖落剑锋上未干的血渍,又将长剑倒悬,就着肘间的袍罩将其擦拭。 他连一个眼神都不想施舍给身后的男子。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却敏锐地觉察到了那因为失血而加速的心跳声—— 在他一剑封喉之后,对方竟然仍旧还活着。 惊疑不定间,他连忙回头,却发现红衣剑客的襟带上有一枚虎睛石胸针正散发着莹亮的淡黄光芒。 竟然是出自炼金城的魔法道具。 在轻微的元素波动之下,只见坚不可摧的石壁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红衣男子的皮肤表面,正在缓慢地愈合着对方身上狰狞的创口。 而先前那位在第一场比赛中胜出的黑衣青年,此刻也已经神色戒备地来到了奄奄一息的红衣男子身旁,再想偷袭,却是来不及了。 黑袍人不由得冷哼一声,那声音太过尖锐,令人的鼓膜都像被撕裂般隐隐作痛。 在一旁瑟瑟发抖、被吓得呆若木鸡的裁判这才如梦方醒,无比艰难地宣布道:“第二场,御守剑的比试,到、到此为止……碧璃城败……” 在那哆嗦沉重的宣布声里,谢慕琅架着气若游丝的霍鸣禅走到台下。 无数霍家人已经从看台上跑至阶下,里三层外三层地两人围得水泄不通,却是七嘴八舌地呼来喝去,让整个场景都陷入了嘈杂的混乱。 饶是如此,秦律枢也还是挤了进去,一个接一个地朝血人身上丢着『水之愈』。 霍鸣禅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年郎,却是笑了起来,虚弱地道:“好了,音玄,我死不了……大冬天的,水很冷的。” 秦律枢这才住了手,将掌心中聚集的水元素驱散掉。 他恶狠狠地骂道:“你这呆子!” 看着对方如此狼狈的模样,再难听的话,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但就在这时,却听霍鸣禅低声道:“你的护身符,很好。但……” 说着说着,红衣男子最终还是昏了过去。 秦律枢不明就里地抬头,只道是霍鸣禅在说胡话。 那张平日里总是严厉难看的脸,唯有此刻才在柔和中展现出俊美的英气来。 即使对方的脸颊被方才锐利的剑气划伤,一道轻细的伤口正徐徐渗出鲜红的血珠,也无损整体的神逸,反而增添了几分破碎的美感。 …… 眼见霍鸣禅无碍,云魏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艾萨克先前已经将魔法道具送了出去,但真在生死攸关之时,他却跟着紧张地胡思乱想起来。 既是担心对方将其收到了空间道具里,又是担心魔法道具没能及时起效。 虽然他经行末世至今十六年,早已看惯了生死,但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死在面前,却终究还是不忍的。 或许,这便是他至今尚存的恻隐之心。 恻隐的本意,便是疼痛。 这是一种天然的,在看着别人遭受苦难时从心底生出的、感同身受的切肤之痛。 孟子说,人生来便有四端之心,这也是人与禽兽区别的根本。 恻隐之心,即是仁之端也。 但云魏时常会将这句话反过来进行理解。 那便是说,并不是所有看起来是个人的生物都是人类。 没有恻隐、羞恶、辞让与是非之心的人,在他的眼里,与“非人”的禽兽无异,在痛下杀手时也就没有任何多余的怜悯。 在积雪的映衬下,擂台上淋漓刺目的血滴已经凝固,却让他想起了很多末世时的记忆。 他正在愣神间,却听见了艾萨克的心灵之声。 【云,他们这一场已经输了。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云魏将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一些,却是在心中默默答道: 【再等等,我们先继续看下去。刚刚上场的那个黑袍人绝对是深渊使徒……】 【而我担心,今天在场的黑袍人里,使徒恐怕不止一个。】 第198章 妙澹 碧璃城内暗流涌动,情况远比云魏最开始的设想还要复杂。 他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很容易意气用事的人,所以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一定要沉得住气。 多看,少动。 以及最重要的,谋定而后动。 擂台下方正闹得一团乱麻,而看台之上,四位家主此刻也正争论不休。 尤其是霍妙澹。 在叮当响的如意算盘落空之后,这位妄自尊大的大家长,此时也有些六神无主。 霍鸣禅莫名其妙的落败,就像是抽在他脸上的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些碧璃城中的小辈们向他投来的视线,满是谴责与不屑,让他的脸皮火辣辣地生疼。 这让他在面上无光的同时,反而在心里记恨起自己的长子来。 他好恨。 为什么霍鸣禅不直接死在擂台上,好成就一个忠烈的名声,为他霍家的门楣增光添彩。 是了,或许对其他三大家族来说,族中子弟个个都是宝贝,磕碰不得。 但对他们霍家来说,情况却完全不同。 就好比他自己,娶了三房妾室,膝下子女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眼瞅着再过些年,便能享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身为霍家子弟,要么就赶快成家开枝散叶,要么就想方设法光宗耀祖。这是列祖列宗们一开始定下的规矩,如今回头看来,简直英明至极。 人丁兴旺,万事皆兴。 千年之后,他们霍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占据了碧璃城的半壁江山。就连他霍妙澹,哪怕从来不习武练剑,只是学些权御之术,便能稳坐钓鱼之台。 他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感到如此丢脸。 他就知道,霍鸣禅那小子生来就是来讨债的,都是被他那不服管教的夫人惯出来的。 霍妙澹正恼羞成怒间,却听谢家长老开了口。 “诸位已经看到了,四剑战约凶险异常,稍有不慎非死即伤。但那些黑袍人既然有备而来,而我碧璃城中鲜有能够一战之人……” 在长叹了一声后,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垂眉叹道:“依老夫愚见,不如就此认输,至少还能保全儿女性命,以图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这个成语本身,就是一个出自谢家的典故。 谢氏风流源远流长,在汉末两晋尤甚。 诸多世家里,唯有王家能够匹敌,而源自王谢两家的成语典故合计共有八百余数,为后世津津乐道,这却是题外话了,暂且按下不提。 霍妙澹闻言,当即反驳道:“说句不恭敬的话,谢兄您莫不是老糊涂了?若是就将这碧璃城拱手让出,天寒地冻的,你还待在这根本没有立足之地的万里滩涂上再起一座城池不成?” 他霍家家大业大,碧璃城若是易主,来者不善的黑袍客想要立威,非得拿他霍家出气不可。 眼下失败已经无可避免,作为大家长,他必须要想方设法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譬如说,让霍家成为唯一能够代表碧璃城的家族。 唯一与最大,两者看似差别不大,可论起分量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大难临头各自飞,他霍家为了血脉延续,暗地里与黑袍人交好,也是无奈之举。 自古忠孝难两全,更何况只是一座城池而已,哪里谈得上家国大义。 想到这里,霍妙澹微眯的双眼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丝狠厉。 见他说得如此不客气,秦梦机怒极而笑,反唇相讥道:“霍冇胆,你可还真是人如其名,没胆没脸。不说别的,先前听了你的,结果怎样呢?鸣禅儿是个好男儿,怎么摊上你这么个窝怂傻爹!” 秦家家主早看这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爽,此时竟把十余年没喊过的诨名儿叫了出来。 要知这两人年纪相差不大,打小就极不对付。 在两人分别成为两家家主后,秦霍两家素来不和这件事,更是成了碧璃城里上下九天人尽皆知的通识。 霍妙澹闻言,脸上当即变了颜色,指着对方鼻子怒骂道:“好你个蒙鸡摸狗的竖子小儿!再过几十年,等你秦家绝了香火,我看你在九泉之下还能不能如此嘚瑟!” 当着那么多小辈被提起诨号,向来最好面子的霍妙澹当即脸上挂不住了,却是口不择言起来。 然而还不待秦梦机驳斥,南宫家主的脸色就已经冷了下来。 这位向来一团和气的男人一旦变了脸色,优渥财富带来的底气登时让人遍体生寒。 南宫钟铭怒哼一声,却是讽刺道:“冇胆?我看怕是冇卵!谁不知晓得霍家家主自幼体弱,连碧璃城里乞儿都会的一招半式都练习不来。” 这位酷爱跑商的南宫家主在碧璃城的要事上向来置身事外,众人何时见他如此能言善辩过,一时之间都朝他看了过去。 只见他气定神闲地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却是将茶沫子朝霍妙澹的鞋面吐去,意有所指地道:“早听霍家家主早些年里坠河伤了底子,如今膝下子息虽多,却不知续的是谁家的香火?” 南宫钟铭敢当着霍妙澹的面这么说,自然是有几分底气的。 要知道,南宫家几乎垄断了碧璃城对外的贸易,消息本就最为灵通。 不过他这仿佛风轻云淡的寥寥数语,却像是一声惊雷在平地炸响,让周围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古怪来。 霍妙澹为人嫌吝,也就初见时让人觉得有几分城府,相处久了,这九重天上的众人谁不知道这位家主的底色? 别说其他三大家族了,就连霍家的旁支子弟,也对这位刚愎自用的族长心怀不满。 但即使霍家在霍妙澹的手上声名俱下,提起霍鸣禅来,即使是与霍家极不对付的秦家人,也不得不承认—— 那位酷爱红衣的冷面公子,算得上一条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汉子! 人们本道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但眼下南宫家主近乎明示的几句话,却一下子让所有人都豁然开朗。 几乎只在瞬间,他们看向霍家家主的目光就都变了。 或是同情,或是怜悯,或是嘲笑…… 更多的却是发自心底的幸灾乐祸。 但这话落在本就生性多疑的霍妙澹耳朵里,不但诛心,更像是忽然当众揭穿了他长久以来自欺欺人的侥幸。 他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去思考毒计,即使是此时众人投来的直白视线他都无心顾及。 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着一张张他疼爱有加的面孔。 那些昔日里无比可爱的颜容,此刻却愈想愈觉陌生,似乎在每一张脸上,他都能看到别人的影子! …… 云魏和艾萨克走到看台下时,就正好看到了这样的一出闹剧。 他本来是不想这么早就去趟这趟浑水的,但眼见身旁的艾萨克都情不自禁地不断朝着看台瞟去,让他久违地,也生起了看戏的兴致。 结果他一来就看到这么炸裂的场面。 那位让他情不自禁心生厌恶的霍家家主,此时脸上五颜六色的表情,煞是精彩。 虽然他也被勾起了难得的八卦之心,但他还是不得不强捺下看乐子的兴趣,面无表情地开口,提醒众人道: “诸位,离第三场『圣王剑』的比试只剩半炷香的时间了。” “待会儿上场的选手,可是已经选好了?” 第199章 且慢 眼看面前众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吃瓜看戏,云魏其实也很无语。 碧璃城里承平日久,四大世家的人心却是散的。 恐怕只有极少数人才意识到了城池易主的严重后果,大多数人还想着这不过是让渡权利,继续做着在九重天上醉生梦死的美梦。 他的声音虽然低哑,但在无形之间却附上了那恐怖的精神力量,刹那间就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先前一番交头接耳,已经大致听说了云魏的身份。 据谢慕琅所言,这是一位流落在诸元大陆的、与碧璃城颇有渊源的故人,还对谢家有大恩。 在抛砖引玉之后,南宫钟铭已经恢复了先前的儒雅和蔼之态,开口对云魏道:“眼下我碧璃无人可上,败局既定,倒不如得个潇洒姿态。” 不过两三句话,这位南宫家主已经表态赞许谢长老的提议了。 说来也是可笑,眼下一心要与黑袍人鏖战到底的,反而是心思最不纯粹的霍妙澹。 只是后者此时明显心不在焉,面色兀自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 云魏不禁有些头疼。 这纠结的局面让他有些难以下手。 碧璃城里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更是给本就不甚明朗的局面笼上阴影。 眼下即使他向众人揭露黑袍客的身份,告知他们碧璃城一旦易主,四大家族难以瓦全的结果,碧璃城也无人可战。 似乎还真如谢长老所言,委曲求全才是上策。 秦梦机此时也转了转指尖撮拿着的刀扇,缓慢沉吟道:“两位兄长所言,确实比某些不自量力的鼠辈恳切许多。失败虽然并不光荣,奈何我碧璃实在无人可战——” “且慢!谁说我碧璃无人了?”就在这时,一道娇俏的声音在看台另一侧响了起来。 众人连忙寻声看去,只见来人轻兜银甲身形瘦削,蓝色的束带迎风飞扬,露出的俏脸上满是叛逆的神情,不是南宫凝还能是谁。 迎着众人的目光,南宫凝大步流星地行至擂台下,却是摘下腰间的佩剑道:“小女子才疏学浅,但也自小与刀剑枪棍为伍。如今形势危急,南宫凝愿为诸父兄血战到底!” 她说得那叫一个斩钉截铁铿锵有力,结果把原先端坐得宛若泰山的南宫钟铭吓得不轻。 “胡闹!”富商打扮的男子顷刻之间又变了副面孔,神色焦急地撩起裙摆就往台下走去,嘴里直念叨:“凝儿,听爹爹的话,赶快回去。这擂台上真刀真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哩!” 然而,南宫凝轻轻松松一个闪躲,就避开了追来的南宫钟铭。 只听她正色道:“爹,女儿可不是任性胡来。刚刚霍家大郎分明已无再战之力,黑袍人不也依然痛下杀手,可见对方并非宅心仁厚之辈。” 说到这里,南宫凝停顿了一下,却是对看台上诸公道:“这些年来小女子走南闯北,也见了不少世面。眼下分明我碧璃已为鱼肉,无论结果如何,对方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各位叔伯还是早做打算为妙。” 说罢,这位女侠竟然头也不回地就往擂台而去。 南宫钟铭无法,只能无奈地牵衣顿足一番,旋即惴惴不安地回到台上,一步三顾,眼带焦虑。 看台上的众人此时似乎也被方才女子的那番话点醒,因而个个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面露愁云。 只有秦梦机一边举着刀扇和自家姑娘玩着躲猫猫,一边安慰南宫钟铭道:“南宫老哥,你且放宽心。不论如何,凝儿今天的表现我们都看在眼里的。” 南宫钟铭不住叹息,痛心疾首道:“她要是有个好歹,我该怎么回去跟夫人交待噢!” …… 在南宫凝路过面前时,云魏连忙道:“南宫姑娘,稍作留步。这里有一件饰品,堪堪配得上姑娘的豪气干云,云某恰好相赠。” 他摊开的掌心里,一件绝美的首饰正躺在丝绒手帕上,从整体来看,最夺目的当属上面镶嵌着的那颗晶莹圆润的珍珠。 这也是席德的手笔,一支恒固了『净海之澄』的西洋珍珠秘银钗。 要知道,五级水系法术『净海之澄』,可是当之不愧的顶级辅助法术。 好不容易见到有人能将局势看得如此通透,云魏当即起了惜才之心,就怕对方真的折在台上。 这珠子本就是西尔弗千挑万选过后送给席德的,又经席德之手精心雕琢,即使没有激发其中的法阵,看上去也绝非凡品。 南宫凝扫了一眼,眸中闪过一抹惊艳,却是笑着推辞道:“谢谢云公子的美意,小女子心领了。只是台上刀剑无眼,恐令宝珠黯然蒙尘。” 云魏无奈,只好明示道:“此钗出自炼金大师席德之手,上有恒固有回复之术。姑娘此番上台凶险异常,云某也只是借花献佛,希望略尽绵薄之力。” 席德之名如雷贯耳,碧璃城商路通达,他们这些常年在外的自是晓得。 南宫凝本就是聪明人,云魏不过稍作提点,对方立刻就想到了方才保下霍鸣禅一命的胸针来。 “既然如此,小女子便却之不恭了。”南宫凝不过迟疑片刻,随即便神态自若地拾起银钗,端端正正地簪进了脑后的盘发里,却是回头问云魏道:“如何,我戴上好看么?” 云魏闻言顿时一愣,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好看。” 那珠钗虽然不凡,走的依然是席德一以贯之的低调奢华路线,除了流畅的线条以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赘饰。 正好与面前素面朝天的女子相配。 可似乎他从来没有过当面夸赞别人外貌的经历,因此用词干巴巴得紧,反而把自己羞得面红耳赤。 “哎,就没了?”南宫凝见状,颇为遗憾地感叹了一声,这位云公子看上去高不可攀,逗起来却和秦家小弟一样好玩。 而看着对方身旁脸黑如墨的褐发男子,她更觉得无比有趣。 云魏怔愣道:“啊?嗯……不是……” 却是支支吾吾,半天也选不出个合适的形容词。 她摆了摆手,继续头也不回地朝台上而去,只是爽朗地笑道:“要是侥幸赢了,姐姐晚点儿请你吃酒。嘿呀……罢了罢了,哈哈哈哈!”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又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就连擂台那头垂头静立的黑袍人,也被她吸引了注意力。 云魏也被这格外豪放的笑声惊讶到,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然而,他的肩头却被艾萨克揽住了。 即使不侧过头去,他也能感受到对方看向他的灼热视线。 他眨了眨眼,直接悄声投降道:“我的心里,伊萨永远第一好看。” “我知道,你早上才说过。”艾萨克懒懒地道,却是将契主朝自己胸前悄无声息带了带,“靠着我休息一会儿,她是水系战士,可能还要打上好一会儿。” 第200章 乐舞 艾萨克说得没错。 碧璃城立于东海之滨,身后是一望无垠的鲛人滩涂,水元素本就浓郁至极。 是以城中人本就以水属性居多,其中就包括他们见到的秦律枢与南宫凝。 而水元素本就以恢复和续航见长,自打南宫凝上得台去,一直打到金乌西坠都还没跟黑袍人分出个胜负来。 尤其是当『净海之澄』的领域施展开后,整个擂台都被不断凭空溅起的水花打湿,蔚蓝色的水元素浓郁到了极致。 南宫凝起初剑招还有些青涩,但得到源源不断的水元素加持,竟然愈战愈勇。 诸君不见,那黑袍人凌厉狠辣的煞气倘一刚从剑尖上激发而出,越过了那重重水幕,行至南宫凝面门之上,竟然只剩下令人神清气爽的财气。 所谓财气,那便是滚滚而至铺天盖地的发财气息,乃是应在一个『和』字上。 儒家本就隆礼。 《论语》言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 南宫凝走南闯北做生意,和她爹一样,向来是信奉和气生财四个字的,因而她手中使出的『圣王剑』,剑意竟然将『和』之一字贯彻到了极致。 她执剑画圈,自成方圆,却又覆剑而退。 她长身高举,和颜静志,俄而千里逢迎。 这『圣王剑』的剑招与其说是招式,倒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舞蹈。 既是八方来客时的乐舞。 亦是四海来朝时的颂鸣。 不卑亦不亢,横龠而执羽。 无论是『和而不同』,还是『天地中和』,这两式剑招皆是以剑之宽面迎人,从根本上就不是为了争个高下的。 好比秦始皇摆家宴,大家一起“赢”,无端地在方才鲜血淋漓的擂台上,展露出极其符合时宜的一团和气来。 云魏见到此景,却是若有所思。 在擂台上的黑袍人只会复制碧璃人使出的招式,即便学了去,也根本无法凭此取胜,反而只能依葫芦画瓢,在擂台上跳起不伦不类的舞蹈。 如此进展,即使是艾萨克也没有料到。 其实早在台上两人“翩翩起舞”之时,擂台下的众人就无不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毫无疑问,如果任凭台上两人就这么跳将下去,哪怕正月过完,依然是没法分出个胜负的。 赢下第二场比赛的那位黑袍人脸色不善,却是漠然看向台上的四位长老,哑声道:“既然他们没法分出高下,第三场便以和局收场,诸公意下如何?” 如果说台下还有一人自始至终都在提心吊胆的,那便是南宫钟铭无疑了。 眼见黑袍人提议和局,这位爱女成痴的中年人忙不迭地应下,复又大声朝擂台上的女儿叮嘱道:“凝儿,千万别停!待他们先下场去!” 却是怕黑袍人又跟第二场比试那般不讲武德,尘埃落定之后还搞偷袭。 其实他的担忧很有道理。 无论是云魏两人,还是安置完霍鸣禅后重新回到台下的谢慕琅,也都在牢牢地监视着黑袍人的一举一动。 好在最终,哪怕『净海之澄』的领域散去,黑袍人也没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只是这个时候,台上的南宫凝却难得的红了脸,罕见地露出女儿家的忸怩来。 只见她从腕上的玉镯里取出一袭斗篷兜头套上,却在冲上台去的南宫家的仆妇与丫鬟们的簇拥下离了场。 …… 如今天色渐晚,四剑战约已经完成了前三剑。 一胜、一负、一平。 却是碧璃城与东海来客堪堪平分秋色,以至于这第四场『天权剑』的比试至关重要。 而原本,碧璃城这边定下的主力却是霍鸣禅的。 看台上,已经有心直口快的小辈忿忿道:“若是没有霍长老妄加干涉,我们眼下也不会这么被动。第四场有霍大郎在,不论输赢,也是能让人心服的。” 而现在难堪至极的局面,自然是无法让人服气的。 先有三家长老珠联璧合讥讽害群之马,后有南宫大娘孤身剑舞迎战来犯之敌,三姓子弟们渐渐地就同仇敌忾了起来。 乱麻抽丝,始复为绳。 他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旦天玑府都换了主人,千百年来祖辈留下的基业,或许旦夕之间便作飞灰。 这声抱怨很快就迎来了附和声,霍家子弟敢怒不敢言,俱是纷纷听着。 他们多为旁系子弟,此时心下也在打鼓。 霍妙澹膝下子女甚多,众人平日里各有自己巴结的主儿。 听了那天大的八卦之后,没谁敢打包票自己巴结上的那位,不是珠胎暗结的那一个。 更何况,要是四大世家都遭了殃,他们这些人平日里分明没捡到什么好,这天塌下来,却是要跟着一起陪葬的! 霍妙澹又不是聋子,自然是听见了,顿时板着张脸,冷冷地扭过头去。 只是平日里屡试不爽的这一招,此刻却失了效。 更有秦家平日里就多冒犯他的姐儿,直接朝他啐了一口,不管不顾地骂道:“看什么看!要不是你瞎摆谱,我们碧璃哪会落到这步田地!第四场要是输了,你还当你能继续做这长老不成?” 饶是秦家素与霍家不和,作为秦家的族长,秦梦机此刻也不得不出面管管自己叔叔的堂弟的外甥女,“好了,萍儿。大过年的,少说两句。” 霍妙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怒哼一声,拂袖便要离席。 谢家长老自是拦着他不让走,争执与辞让之间,场面顿时又变得混乱不堪。 云魏遥遥地就把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神色颇为复杂。 他不由得想,倘若他不来这碧璃城里走上一遭,一旦霍鸣禅身死,哪怕四大世家得以保全,之后恐怕也要起大乱子。 随即连他自己都不禁哂笑起来。 眼下分明已经够乱的了。 他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却是施施然地行至看台之下,隔着那雕着海棠与蝙蝠纹样的栏杆,笑吟吟地道:“诸位稍安。第四场比试,就让云某替碧璃城走上一遭,如何?” 他一开口,霎时之间,万籁俱寂。 几乎所有人都向他投来打量的目光,这些目光中有猜忌,有狐疑,有讶然,也有警惕。 但云魏却岿然不动,淡然而立。 擂台边上,宣告着离下一场比试还剩一炷香时间的锣鼓倏然敲响,又在静悄悄的雪后远远传开,仿佛一曲地久天长。 最终,依然是在场众人里最是老迈的谢长老做了决定。 只见他站起身来,却是将手中的拐杖放到一边,只是沉重地拍了拍栏杆。 “既然如此,就劳烦小友了。”他佝偻着身子,那双矍铄的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云魏。 站在一旁的谢慕琅见状,不由得道:“可是,云兄——” 云魏偏过头,却是朝对方眨了眨眼,低声道:“我身上的衣服太过累赘,有劳谢兄为我寻一间静室。” 第201章 扬权 直到那炷香快要燃尽,在碧璃城所有人焦急的翘首以盼里,云魏这才姗姗来迟。 秦律枢此刻也回到了擂台下,格外新奇地问身旁的谢慕琅道:“师叔祖,云先生竟然也会武艺?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专精魔法。” 谢慕琅亦是觉得不可思议,却是微微摇头,迟疑道:“不清楚,真人不露相也说不定。” 说到这里,他瞥了眼身旁的少年郎,而后叮嘱道:“律枢,之后别忘了去跟云兄道歉。” 说的乃是先前秦律枢朝着云魏吵嚷一事。 “嘿,我省得的。”原本还活灵活现的少年郎闻言,顿时耷拉了眉眼,“我都要悔死了,之前一时情急,竟然口不择言了起来……师叔祖,你说云先生他,该不会和我置气?” 谢慕琅撇嘴,只道:“不好说。云兄心思细腻,即使真恼了,面上也看不出来的。” “好……”秦律枢不由得心下惴惴,连忙换了个话题,“话说既然云先生他魔武双修,到底是什么实力啊?和师叔祖您一样,也是魔导士加剑师么?” 他面前的这位师叔祖,不到而立之年,已经在武道和魔道上同时达到了五级高阶的巅峰。放在碧璃城年轻一辈里,也称得上是传奇了。 更何况,碧璃城的剑技并不单单只是用元素量的多少来评判,更重要的是『得意』。 剑中有了真意,四两可拨千斤。 但他的背后却也写满了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 秦律枢隐隐听说过,谢慕琅为了追求武艺上的突破,淬炼过一本禁忌颇多的《七伤心经》,是以寿命恐怕不如常人那般悠久。 “这个嘛……”说到这里,谢慕琅的脸上也露出古怪的神色来。 初见之时,他以为云魏不过只是个三级高级魔法师,连他藏在阴影里也没有注意。 可后来又发现,对方似乎就连五级魔法也信手拈来的。 不说别的,就说前天日子,那场轰动了碧璃城九重高天的暖雪,分明就是五级冰系法术—— 噢,对了…… 云魏似乎还掌握了不止一种魔法,不仅仅是水魔法与冰魔法,就连那令人闻风丧胆的亡灵法术,似乎也是会的。 想到这里,谢慕琅不禁再次摇了摇头,却是对身旁好奇的贤侄儿道:“恐怕不止。毕竟,云兄曾经在月花城外跟光辉圣教的老骨头打得有来有回。” 他口中的老骨头,指的便是光辉圣教在月花城的枢机主教尼古拉斯。 光辉圣教也曾派遣过枢机主教前来碧璃城布道。 但是因为自视甚高太过摆谱,最后自然也只能无功而返,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到诸元大陆。 是以碧璃城众人对光辉圣教也没几分好脸色。 这本是题外话,但要知道,七级神官不一定能成为枢机主教,枢机主教却无一例外都是七级神官。 谢慕琅为人清朗,却是隐下了自己也能压着尼古拉斯打的事情。 秦律枢听得此言,两只本就很大的眼招子顿时瞪得犹如铜铃一般。 这一来二去的,他都快要没有再跟云先生说话的勇气了。 “铛!” 就在这时候,台上的鸣锣再次敲响,宣告着最后一场『天权剑』的比试正式开始。 台下正交头接耳的叔侄俩连忙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台上。 只见云魏已然飘然上前踏出一步,颇为好奇地抖了抖手中的青锋剑,剑鸣铮铮,剑花却并没有先前选手挽得那般好看。 秦律枢看得明白,压低了声音对谢慕琅说:“师叔祖,我怎么感觉……云先生好像第一次握剑一般。” 他自己第一次握剑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弹铗鸣剑,好不稀奇。 谢慕琅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上,却是道:“闲言少叙,且先看下去。” 擂台上,出战的黑袍人与云魏安静地对视了片刻,终于率先出了手。 他脚下重心不改,手中的软剑却劈头盖脸刺将而出,气势如虹,带着一种睥睨苍生的傲意,不料云魏脚步轻移,一个侧身堪堪避开了那直劈而下的剑刃。 看台那边霎时响起了一片倒抽凉气的惊呼声。 秦律枢却低声嘟囔道:“怎么又是这招,我都快看腻了。” 这招式劈头盖脸,叫作『天命扬权』,就像是坐在龙椅上的帝王朝跪在下面低眉顺眼的臣子头上扔折子。 同时,它也是『天权剑』的由来,正是出自《韩非子》中的《扬权》篇。 扬权,便是弘扬君权。 法家主张君权至上,由天子掌握刑名之术,将权力牢牢地掌握在指掌之中,使刑不可知,而威不可测。 韩非子是这样说的。 而有人亦是这样做的。 那个人的母亲姓赵,而他是嬴姓,单名一个政字。 昔年韩非子行至咸阳,献言《初见秦》,秦王政观之而大喜。后韩非自尽于秦狱,秦王政用其思想,最终六合一统,始称为皇。 这些都是碧璃城中记载天权剑里的剑谱里开篇就会提到的历史掌故,四姓子弟无不熟读成诵。 先前黑袍人刚至碧璃时出言不逊,大理寺那边有人出手教训,使的便是这天权剑里最基础的招式,不料却被黑袍人用同样的招式揍得落花流水。 而如今在擂台上,黑袍人依然使着这一剑式,云魏却灵活辗转于剑锋之端。 险之又险,避之堪堪! 谢慕琅不由得默道:“‘权不欲见,素无为也……虚而待之,彼自以之。’” 秦律枢听得,立刻就续上下文道:“‘四海既藏,道阴见阳。左右既立,开门而当。’这两人在擂台上你追我赶,看得我好过焦急!师叔祖,你可是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谢慕琅仍旧盯着在擂台上鱼贯穿梭在剑锋之侧的云魏,轻声道:“律枢,你可知当年太史公撰《史记》,为何要将韩非与老子放在一起?” 秦律枢闻言不由一愣。 少年郎垂眸思索片刻,终于试探着问道:“因为他最早解注了《道德经》?” 他向来不怎么看法家的典籍,嫌那些论断言辞过于犀利,只知道《韩非子》中的《解老》、《喻老》两篇,是最早为《道德经》作注的文献。 谢慕琅微微摇头,说:“当然不是。一时半会儿我也答不上来,只是看着台上云兄的身法,我不由得忽然有了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秦律枢跟着看向台上,此刻两人缠斗正酣,让他有些眼花缭乱。 谢慕琅停顿了刹那,最终喃喃道:“似乎那唯我独尊的君王,其实就是『道』本身。” 而就趁二人以言论道,如痴如醉的功夫,台上又起了新的变化。 第202章 凯撒 先前云魏在台上左右腾挪,偶尔抬剑格挡,也不过是寻常动作,算不上是叫得出名字的招式。 但在黑袍人三番五次以『天命扬权』向前劈挂后,云魏却在避过这去势甚急的剑锋时,回身引剑,振袖长揕,出其不意地向那黑袍人回敬了一剑『天命扬权』。 空中顿时响起裂帛声,原来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剑尖已经将黑袍人胸襟上的袍衣划破了开,露出下面嶙峋惨白的肌骨来。 见到此景,看台那边顷刻爆发出一片嘘声与喝彩。 秦律枢也暗啐一口,朝掌心砸了一拳,遗憾太过可惜。 只要剑尖再朝前递上半寸,想必云魏就能利落地拿下这一局。 可谢慕琅却愣住了,因为他晓得云魏是从来没学过这碧璃四剑的。 这招剑式不过是照着黑袍人的路数依葫芦画瓢模仿来的,甚至剑尖划过的弧线都远远说不上完美。 但意境却仍是有了,同样劈头盖脸,同样不讲道理—— 不!不对! 谢慕琅讶然地发现,他竟然在云魏方才的剑式里看到了另外的一种剑意。 这剑意有种唯我独尊般的傲然,截然不同于黑袍人先前的冷酷无情,但无疑更加贴合『天命扬权』这一招式。 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就想起那夜在学院的迷雾幻境里,站在石山上的那位高大男子来。 对方当时覆剑卓立,似乎也是这样的睥睨傲然。 他连忙环视了一下周围,结果出乎他意料的,他并没有看到艾萨克的身影。 台上倏然响起一声锣鸣。 “嘿,云先生赢了!”仿佛如梦初醒,只听身旁秦律枢兴高采烈地鼓掌道。 而看台上此刻也响起了如雷鸣如潮水般的欢呼喝彩声。 原来未等黑袍人回过神来,云魏又疾风骤雨地续了三剑,直接将黑袍人从台上击落了下去。 “哎呀,好可惜,你没看到刚刚那几剑!”少年郎侧头,见谢慕琅神情古怪,这才后知后觉道:“师叔祖,你居然走神了?” 好不稀奇!方才还看得聚精会神的师叔祖,竟然在紧要关头心不在焉? 谢慕琅以拳抵唇,随便打了个哈哈,“咳,无妨。只是刚刚突然有了些新的感悟。” 秦律枢顿时了然。 他这师叔祖啊,一说起剑来,确实就是一位痴儿。 若是因为剑道之事行为举止异于他人,反倒稀松寻常。 想到这里,少年郎不由得摇摇头,继续紧张地看回台上,“行叭~那我不管您老人家了。” 说实话,刚看到云魏站在台上的时候,他心里也是没底的。 尤其是当对方被黑袍人逼得仓皇躲闪的时候,不知多少碧璃城众心下已经叫苦不迭。 但这不忽然就赢了! 对方赢得过于举重若轻,过于如梦似幻,以至于秦律枢只觉得脑袋轻飘飘的,像是喝醉了酒。 若是没有那声锣响,他现在都还一脸懵懂着哩。 其实不光是他,看台那边,几乎所有的碧璃城众现在的心情都很复杂。 看了最开始的那几下子,他们原以为云魏是不自量力上去送分,若说怨言,他们自然是不敢有的,只是希望云魏不要败得太惨。 所有人几乎都以为败局已定,心下戚然。 可结果,对方竟然是在扮猪吃虎,于顷刻之间峰回路转,力挽狂澜! 要是没有个强大的心脏,真的很难在看台上安坐下去。 哎呀,云先生怎么可以这么坏!但是也坏得太可爱了!秦律枢这样想着,手足无措地捏了捏裤腿儿,却是笑得合不拢嘴,连两颗小虎牙也露了出来。 俗话说得好,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自打云魏用先前只用四剑就将黑袍人击下擂台之后,竟然是越战越勇了起来。 随着一声锣响,他在第二局也是如法炮制,用了三剑便将第二位黑袍人击败。 那黑袍人原本妄图迎剑相抵,结果根本就敌不过被契约加强过后的凛冽剑意。 而第三局更是夸张,随着一声锣响,众人还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黑袍人已经像断线的风筝似的被云魏一剑击飞,摔趴在了台下。 惊鸿一剑之下,全场都鸦雀无声。 “我宣布,四剑战约……碧璃胜!”最终,提着小鸣锣的裁判终于开了口,向众人结结巴巴地宣布道。 这胜利来得太轻松了,以至于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唔……师叔祖,我们就这么赢了?”秦律枢也觉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难,他感觉今天自己整个人受到了太多惊吓,此刻整个人都有些心累。 “嗯。”谢慕琅点了点头,却是迈步走向了刚从台上下来的云魏。 “云兄!”他口中叫道,看向那刚从台上下来,只着一身青衣短打的男子。 谢慕琅本想给云魏来个拥抱,但注意到对方投来目光中的疏离淡漠时,伸出的手臂却讪讪地止在了半空。 可云魏却笑了起来,指了指身上有些单薄的衣衫,笑着道:“我先回去换身衣裳。” 却是很快地就朝着场边溜走了。 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谢慕琅不禁有些疑惑。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了,他还是觉得今天的云兄有些太过古怪。 …… “云魏”几乎是一溜烟地跑回离擂台不远的静室的。 刚一掀门,一看到那端坐在桌旁眉清目秀的爱人时,艾萨克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他按捺下心头翻滚的思绪,最后只是低声道:“我赢了,云。” “嗯,我听见了。”云魏微笑着点了点头,正想要与艾萨克对视,结果却毫无疑问地在对方身上看见了自己的那张脸。 他旋即捂脸道:“你快些将衣服换回来。” 不论经过了多少次,只要对方变幻成了自己的模样,他的心中始终还是有些难言的羞耻。 一想到对方究竟是怎么纤毫不差地复刻自己…… 他就永远心如擂鼓,面红耳赤。 “好。”艾萨克顺从地应道,他很快便扒光了身上的衣服,重新变回了自己的样子。 但当他看见那刻意移开视线的契主时,终究还是有些心痒难耐。 对方的脸蛋红扑扑的,就像是娇艳欲滴的苹果,无端诱人。 而那从对方身上传递到他鼻尖的、勾人骨髓的生命芳香,更是让他心猿意马。 他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半蹲着簇拥过契主的肩头,凑在对方肩颈处拼命地呼吸着对方身上的色味。 那是他的整个世界。 “喂,伊萨!这样很痒的诶!”云魏好笑地缩了缩脖子,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环住自己脖颈上的臂膊。 今天起得太早,伊萨下巴处的胡茬没有打理干净,此刻却碾过了他敏感的颈侧,让他瞬间举手投降。 艾萨克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当他直起身子,垂眸与心上人对视时,心底油然而生出那些在擂台上时就忽然闪现的句子。 那些句子或长或短,无不带着缠绵的意蕴,好像极快的行板,又像无声的情诗。 他当即在心底默念了起来,好似最庄严的起誓—— 【他日我若为奥古斯都,汝必为凯撒。】 第203章 评价 其实艾萨克自己也并不清楚自己是在表达什么。 那是一种朦胧的情感,就像正在变化当中的虫蛹,在完成嬗变之前只能依稀捕捉到它短暂留驻的朦胧。 这些日子里两人蜗居在太常寺的小屋里,学的都是上古时候流传下来的《诗经》。 那些格式异常工整的句子读上去朗朗上口,艾萨克的注意力却都在契主不断开阖的薄唇上。 他向来是不怎么喜欢读书的。 但不论是怎样的句子,从云魏的口中说出来,意义就都变得不同了。 言语表达本就是一种分享的过程,而他喜欢云魏的分享。 而当他今天站在擂台上时,却被那莫名的剑意带动,回忆起了泰穆布朗奇家族的荣光。 那荣耀是如此尊崇古老,仿佛整个诸元大陆都在他的掌中。 但就在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似乎整个诸元大陆加起来,都无法与云魏相提并论。 这种想法太过荒诞疯狂,可又是他源自心底的真实。 正是这样澎湃的矛盾不断激荡发酵,最终汹涌成诗。 以旧日语言,假心之声形,脱口而出为庄严的盟誓。 但云魏此刻的心思全都在黑袍人身上,他似乎听到艾萨克方才说了什么,但那些词语似乎过于难懂,他一时没有听清。 他不由得看向自己的从者,好笑地问道:“你刚刚有对我说什么嘛?这里只有我们俩,干嘛不直接说出来。” 他真怕哪天两个人都养成了用心之声对话的习惯,以至于语言功能双双退化。 只见他的从者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最终摇头道:“没什么。” 这表情他太实在熟悉了,说明刚刚艾萨克绝对向他说了什么。 而且肯定还是超级肉麻的那种。 他的爱人啊,最喜欢用无比严肃的神情和一本正经的语气,对他说一些光是想起来都觉得难为情的情话。 云魏怀疑地盯着艾萨克,还待说什么,结果却被高大的男人及时地吻住了。 “唔!”云魏忍不住拍了拍艾萨克的胳膊,但又很快沉沦在了对方坚毅的眼神里,哪怕有再多不满,最终也化成了微不可闻的呜咽。 …… “好了,我们得赶紧回去。”云魏背对着还没换好衣服的艾萨克,颇有些咬牙切齿,但偏偏语气还维持着漫不经心的镇定。 他整个脸都烧红了,就像那红肿的唇瓣,即使用上魔法也难以全然遮掩。 “马上,再等我一下。”看了眼契主通红的耳背,艾萨克笑着应道。 自知理亏的他,迅速地取出衣服换了起来,生怕云魏真的恼了,先走一步不等他。 “赶紧。”云魏催促道。 他倚靠在门柱边,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门上的红漆,最终垂眸道:“伊萨,我有点犹豫……我现在反而觉得,保持中立才是对碧璃城最好的选择。” 这座兴建在万里滩涂上的城市虽然秀美异常,但其中强者却寥寥可数。 若是深渊下定决心想要摧毁这座城市,不过是弹指之间。 而深渊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一定是别有所图。 它渴望的乃是一座足以把控整座大陆产业命脉的碧璃城,而绝非一地焦土废墟。 因此即使四剑战约尘埃落定,云魏依然还有筹谋擘画的空闲。 无论是他外来人的身份,还是此刻已经濒临沸点的局势,都让他不得不从胜利的喜悦里抽身出来,冷静地分析整个战局。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不由得想到,如果深渊不毁灭碧璃,是因为需要以碧璃为支点,撬动整个诸元大陆—— 但假如碧璃城站在了深渊的对立面呢? 『得不到,就毁掉』,似乎这才更是符合深渊行为逻辑的做法。 云魏自认为自己不是个很有魄力的人,很难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 “保持中立这样的选择,也需要足够多的底气。”艾萨克此刻已经换好了衣裳,不急不缓地来到了云魏身后,稳重地捏按起契主僵硬的肩头。 “嘶——有点疼,稍微轻些。”云魏不由得咧嘴。 其实还有些痒,但他不好意思承认。 艾萨克依言放缓了力道,一边帮助云魏放松,一边缓缓道:“最开始混沌位面入侵时,宫廷之中,也有许多大臣认为该努力争取中立。” 云魏问:“然后呢?” “他们都死了。”艾萨克的语气异常平淡,就像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云魏一时无言。 眼见契主陷入沉默,艾萨克低声解释道:“可我反而觉得他们死有余辜。如果不是他们一开始心存幻想,很多稀里糊涂的人可能不会枉送掉性命。” “可是,这恰恰是我所惧怕的。”云魏诚实地答道:“我害怕我做出的决定,擅自更改了他人的命运。” 在看到最终的结果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些八百年前短视的朝臣。 但说完这句话后,云魏却明显地感觉到,艾萨克捏在他肩头的大手停下了动作。 “但是,有人的命运已经被你改变了。”只听他的从者凑到他的耳边,悄声对他说,“而且,你必须学会对他负责。” 云魏:“……” 他自以为,在这方面他还是比较有信心和发言权的。 他已经是一名异常合格的契主了,对待自己的从者已经不能用宽容来形容了,简直堪称纵容。 但被艾萨克一打岔,云魏真的放松了不少。 他明白,这是自己又一次陷入了自我设限和自我否定的行为怪圈。 “诚然,你希望命运都由他们自己所掌握。但事实便是,那些你希望救赎之人,往往都是盲目的。”见云魏不答话,艾萨克连忙补充道。 云魏扯起嘴角,自嘲道:“我当然知道,但我或许……远没有那么高尚。” 如果可以,他只想在南方诸林里挖一辈子魔兽晶核。 艾萨克拍了拍云魏的肩膀,说:“那就先走一步再看一步,反正我会陪着你。” “嗯。”云魏不由得勾起嘴角,由衷夸赞道:“伊萨,你今天果然很不一样。” 艾萨克挑了挑眉,虽然看不见云魏的表情,他却知道面前的男子正在微笑。 他忍不住好奇道:“哦?怎么个不一样法?” “你长大了。”云魏这般客观地评价道。 第204章 使徒 毫不意外的,即使艾萨克再怎么一本正经,听到这样的评价后也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 两人又调笑一会儿后,便重新相携回到擂台处。 正如云魏所料,虽然四剑战约尘埃落定,碧璃城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从深渊而来的黑袍客们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此时擂台上,四位家主与四位黑袍客正你来我往地辩着机锋。 站在台下的谢慕琅恰巧见得两人过来,连忙大步近前,却是先神情古怪地打量了云魏一番,直把云魏看得毛骨悚然。 几乎就在瞬间,他就想到了一个可能。 云魏:【你刚刚没有用我的身份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他当即在心中问道,同时默不作声地瞪了艾萨克一眼。 艾萨克:【应该……没有?】 高大的骑士莫名有些心虚,只是摸了摸鼻子。 拥抱这样亲密的举动,他的发发还是只跟他做就好了。想到这里,他脸上的表情又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 那副摇头摆尾的模样哦,只把云魏看得一言难尽。 于是云魏开口问谢慕琅道:“谢兄,既然碧璃已经胜了,这些黑袍客们还有什么理由赖着不走?” 谢慕琅眉头紧锁,却是答道:“他们处心积虑筹划了这么多时日,对碧璃乃是志在必得……长老们决定先礼后兵,眼下已经开始安排民众向城外撤离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广场周围已经插上了火把,把这里照得如白昼一般透亮。 在摇曳的火光里,云魏依稀听得城下熙攘嘈杂,如平日里无二。 如果不是谢慕琅告诉他,他也不曾想到那些百姓竟然会在除夕夜里奔波流离。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目光却跃过了广场,落到了擂台的另一侧。 在那里,其余八位黑袍人正在台下无声地伫立着,他们的身形悚然,在火光的映衬下,于广场地面投下长长的阴影。 凭借着亡灵法师极佳的夜视能力,他清晰地看见了一位黑袍人胸前被划破的衣襟。 对方裸露的胸骨上有一道极深的剑痕,如果是一般人,中了这样的剑伤,毫不意外是活不成了…… 等一下。 如果是一般的活人,当然是活不成了。 可对方如果不是活人呢?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云魏便问艾萨克道:“伊萨。那边左数第二个黑袍人,剑伤是你造成的么?” 艾萨克:“……” 艾萨克:【是我,没错。但你这样问,岂不是就暴露了?】 云魏此刻正准备悄悄展开精神力,闻言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他看向艾萨克,见对方冲自己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的疏忽。 在无意之间,他竟然揭露了第四场比赛是艾萨克伪装成他的模样上场的事实。 而同样作为武者的谢慕琅听力极佳,此时正站在身侧。 云魏急忙看向对方,却意外地在对方脸上发现了格外奇妙的神情。 只是相比先前的打量,此时对方表现出来的,更多的却是终于得到答案之后的释然。 见他看了过去,谢慕琅立即抱拳,沉声道:“云兄放心,谢某定会守口如瓶。” 谢慕琅本就不是迂腐之辈,更何况有黑袍客下药在先。 要是在这种你死我活的较量里还要讲什么胜之不武,那可真就是自取灭亡了。 云魏见状,终于还是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艾萨克也索性开了口,用三个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所以,云,你是有什么发现么?” “嗯。方才我不在场,但现在我基本可以肯定,擂台下面那八具……”说到这里,云魏改了口,“我是说,对面立着的八位黑袍客,恐怕都是尸体。” 听到这里,艾萨克也恍然大悟,点头道:“难怪,这样就说得通了。我还以为我的剑技退步了,不然怎么可能会失手。” 两个人的语气太过平淡,让好不容易才解开谜团的谢慕琅听得心惊胆战。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多关于亡灵法师的传说。 但云魏却已经无暇顾及。 此时此刻,他的大脑继续在维持着高速的运转,这让他口干舌燥,甚至还想补充一些糖分。 按理来说,他们并不至于连对方是死是活都分不清。 可眼下的情况的确如此。 那八个黑袍客虽然死了,但无论是呼吸、心跳还是生命力,均与普通的活人一样。 有些类似于理查德在炼金城外用禁咒复活的那只小鸟。 如果不是云魏在偶然间看到了对方身上的创口,结合理智进行分析,恐怕所有人都会继续蒙在鼓里。 但云魏并没有觉得有多轻松。 因为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这一切都只说明了一件事情: 既然台下的八个都是尸体,那么此时生机勃勃站在台上的四位黑袍客,就皆是深渊使徒无疑。 而他与深渊使徒唯一的战斗经历,还是在大半年前的地牢里。 那时的他,不过是对上了对方的一具分身,都赢得艰难无比。 而毫无疑问的现实便是,能够打破空间的壁障来到诸元大陆的使徒,实力一定是在诸元大陆规则所允许的顶峰。 云魏悄然敛眉,将无形的精神力沿着漆黑的夜色铺展开来,仔细地在那八具尸体和四位使徒之间来回逡巡,找寻着其中的蛛丝马迹。 不多时,他果然发现了异样。 类似于尸傀法师与血傀之间的联系,他也在无形的空间中寻觅到了那代表着联系的丝线,只是比尸傀法师的更细微、更凝练。 也更加敏感。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云魏默不作声地收回精神力。 他抬起头来,低声向艾萨克与谢慕琅讲述了他的发现。 而这一次,他静悄悄地操控了周身风元素的排列,不必再担心声音被不相干的人听了去。 艾萨克听罢,将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看向谢慕琅,说:“我起码可以搞定一个。” 谢慕琅亦是点了点头,只道:“一样。” 云魏自己也有把握能够搞定一个。 但这样一来,依然还剩了一个深渊使徒无人对付。 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只觉得情形有些棘手。 一个七级高阶的非人怪物,能够在一座主要由普通的平民构成的城市里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三人根本不敢想象。 眼见云魏面沉似水,艾萨克舔了舔下唇,沉声道:“嘿,或许我可以……” 明明无比艰难的战斗就在眼前,高大的骑士却难得有些兴奋。 如果不必在意力量造成的损失,他应该可以牵制住两个深渊使徒。 云魏当然明白艾萨克的意思,眼下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也准备先下手为强。 可不知道九重天里的民众撤离得如何?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擂台那边又出现了变故。 只见霍家家主踉跄地走到擂台边缘,却是指着台下的一位安然伫立的黑袍客,声色俱厉地质问道:“妙、妙源?是你对不对?是不是你?” 他的声音凄厉无比,就像在午夜里号哭的厉鬼,听得所有人头皮发麻,胆下生寒。 而空荡荡的广场上,他的声音被远远地传开了去,四面八方的回音却让周边的火把纷纷闪动,只照得台下人影幢幢,阴阳摇晃。 “是你……” “是你……” 回声嘹亮,就像是九泉之下的幽魂在哀声叹息。 第205章 腥甜 在霍妙澹勃然变色之后,整个广场都陷入了哗然。 看台那边的窃窃私语之声甚嚣尘上,即使云魏三人站在广场这一头都能听见。 云魏也压低了声音,问谢慕琅道:“霍妙澹嘴里提到的妙源是谁?他的兄弟?” 谢慕琅抿了抿嘴,像是陷入了回忆。 他一边盯着台上的动静,一边断断续续地道:“似乎是有这么一位人物,算是霍家主的兄长。我印象里……那位妙源叔为人和善,只是去得有些早。” 云魏闻言,顿时轻哼一声,却跟艾萨克对视了一眼。 这故事的走向不管怎样听起来,都饱含蹊跷,充满了阴谋的味道。 结果谢慕琅的讲述都还没结束,他接下来的话还要更加炸裂一些。 只听对方说:“霍妙澹的原配夫人,也就是霍鸣禅的生母,其实是我们谢家人,论辈分算是我的侄女儿,原本是与妙源叔有婚约的。” “当时霍家与谢家关系还好,妙源叔走了以后,我侄女儿依然嫁去了霍家,与她成婚的正是代替兄长继承霍家的霍妙澹。可惜世事难料,她后来生下鸣禅后不久,就突发疾病去了。” “我侄女儿走得离奇,后来一直都是我三叔心头的一根刺。似乎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谢家和霍家起了嫌隙。” 云魏蹙眉听了半天,最终只问道:“你的侄女儿,论年龄到底比你大多少岁?” 光是听谢慕琅口中很有碧璃特色、错综复杂的称谓,他便已经两眼发黑,即使这秘辛处处都是疑点,他也有些听不进去。 听见云魏的问话,谢慕琅有些怔愣,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她走的那年我刚满六岁,那时我刚回谢家不久,因此印象也还深刻……但具体是大了多少岁,我当真不知。” 云魏注意到,谢慕琅方才提到了“刚回谢家”,想来这其中应该又有一段曲折。 他正待发问,结果却被台上传来的动静吸引了心神。 原来就在霍妙澹忽然发作后不久,台下静默而立的、被称为“妙源”黑袍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真的动了起来。 只见妙源缓之又缓地抬起头来。 他面无表情,无神的眼窝里,两行血泪如若红烛的蜡油一般流淌而下。 就好像时间都凝固了。 暗红色的血泪安静地在那张与霍妙澹有七分相像的面孔上流淌而下,明明是在运动,画面却仿佛静止了。 在四周依稀明灭的火光里,这场面异常惊悚。 几乎所有人都被惊吓得屏住了呼吸,唯有那台上的霍妙澹在喘着粗气。 但云魏久经末世考验,胆量已经被锻炼了出来。 复活的尸体再怎么惊悚,也好过那些张牙舞爪、满嘴血浆的丧尸太多。 更何况,冤有头债有主,他可没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躲在艾萨克可靠的身影里,却将自己的精神力化整为零,细密如网地铺展开来,悄然笼罩住整个广场。 在精神力的洞察下,他清晰地看到,那位“妙源”身上的联系之丝变得粗壮了许多,此刻正通体血红,像有生命般起伏律动。 还有绵延不绝的黑气正沿着那通红的丝线向外发散着。 而就在这时,云魏还透过他罗织的精神力场,捕捉到了台上四位黑袍客的对话。 只听为首的黑袍人正在不断尖啸,朝站在最边缘的使徒不断咆哮:“赫里斯法,你在搞什么?赶紧把那个『怨尸』处理掉!” 而叫赫里斯法的使徒当即也用尖啸回应道:“该死的!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它正在不断地抽取我身上的力量——里斯法赫,快点,帮我!” 而似乎,那位在红月王国兴风作浪的使徒,名为法赫里斯。 云魏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还有一位使徒,叫作斯法赫里。 虽然这样想着,但他丝毫不敢分心,只是隐匿了自己的气息,默默地打量着里斯赫法的下一步动作。 却听这位为首的使徒口中不断叫嚣着恶毒的咒骂,那如海倾覆的负面情绪即使并不是针对着他,也让他的心头仿佛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巨石。 里斯赫法一边诅咒着,一边从躯干上延伸出了另一道锋利的银丝,快速地缠绕在了那根通红的联系之上,飞速地切割了起来。 那声音过于刺耳,直接作用于云魏的脑海,饶是他精神力浩瀚无匹,依然有些难以忍耐。 可出乎里斯赫法意料的,他的银丝虽然有将那通红的联系割出痕迹,但本身却也很快就被染成了红色。 而那如血的殷红,正很快地顺着银丝,朝着他的躯干蔓延而去。 “该死!”里斯赫法骂道,眼疾手快地主动断掉了躯干上那根银丝的根部。 轻若无物的银丝无力坠落,于半空中变得全然血红,最终却燃了起来,化作了黑色的烟气四散。 “斯法赫里!斯里赫法!你们两个还愣着干嘛,快点去帮赫里斯法!”里斯赫法没好气地冲另外两名袖手旁观的使徒怒骂道。 而那两位使徒闻言,立刻唯唯诺诺地动了起来,也效法先前里斯赫法的动作,从躯干上抽射出一根银丝,在赫里斯法痛苦的哀鸣声中,沿着先前的刻痕快速地切割了起来。 凄厉的尖啸此起彼伏,整个精神世界犹如海啸扑面,鬼哭狼嚎,宛如末日。 冲击之下,云魏的喉头泛起一抹腥甜。 可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直接将那涌起的血沫咽了下去。 而现实的世界里,霍妙澹也倏然拔剑,朝着无声流泪的僵尸劈了过去。 那招『削木惊神』剑锋狠厉,去势极快,就好像要把死而复生的兄长直接劈为两半。 但那削金断玉的宝剑,与妙源的头皮相接时,却只发出沉重的铛声,好似晨钟暮鼓,振聋发聩,摄人心神。 大力之下,宝剑竟然直接崩碎。 四射的碎片向外飞溅,划破了霍家家主的眼睑,让他也形如厉鬼,狰狞恐怖。 与之相比,妙源的头皮上,不过留下一道浅亮的白痕。 可霍妙澹的虎口却被反震出了淋漓的血液,让他几乎握剑不稳。 歇斯底里的霍家家主当即弃剑,止不住地怒骂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明明已经死了啊!” 他的声音凄厉无匹,比面无表情的兄长更似九幽炼狱中逃出的恶鬼。 在场的四姓子弟见得此状,无不两股战战,不知所措。 当此之时,无论是哪一边,都乱成了一团。 而云魏垂眸敛眉,却是趁四位使徒都不注意时,将那尚未完全消散的黑色烟气,朝着另外七名『怨尸』的联系之丝上轻掸了去。 第206章 反派 就好似扑上了桃粉色的胭脂。 那些原本在空间中时隐时现的细丝,刚与尚未散去的烟墨接触,影影绰绰间便覆上了点点薄红,顷刻之间顺着四位使徒的方向延展开来。 但倘若此刻使徒们及时地断开与『怨尸』们的联系,恐怕也能避免被那朱红的诡丝抽干。 云魏当机立断,将自己作为七级巅峰职业者的威压全力施展而开。 就在一瞬间里,他周身的空气似乎都陷入了短暂的凝滞。 无形的风以他为中心起伏回旋,石板上被掀起的蒙蒙微尘向四周扩散,令在场的所有人心中,无可避免地浮现出恐惧的情绪。 所有火把短暂熄灭,又在熄灭后更加努力地复燃。 在不断明灭的火光里,人们惊恐地看向那从高大的异邦人身后,缓缓踱步而出的黑发青年,似乎对方的每一步,都踩在了他们的心上。 仿佛下一刻,他们的心脏就会承受不住怦然爆裂,在重压之下无可奈何地迸射出黏稠的血浆。 他裹在暗色的斗篷里,他面容昳丽。 可他脸上淡漠的笑容却让人心下发寒,让人情不自禁地怀疑这人才是今夜最后蛰伏的boss。 很显然,这阴森诡谲的一幕幕,都出自他的手笔。 因为无数的元素都顺从地呼啸而起,向着云魏的方向听召而去,在他头顶的高空处,既有暴雨雷霆,又有霜雪焰尘。 如他所愿,云魏成功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就连谢慕琅都被吓得不轻,此刻正皱眉打量着高空处不断盘旋汇集的元素浓云,生怕云魏不小心搞出个元素暴动,把整座碧璃城都炸为齑粉。 至于离云魏更近的艾萨克,也已经从空间中取出了那把云魏赠予他的秘银大剑,神情戒备地环视着周围众人。 在凛冽的元素之风里,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面颊生疼,唯有秘银大剑不断嗡鸣,似乎正在欢呼雀跃。 剑身上不断明灭黯亮的莹蓝点点,就像是无尽黑夜中仅存的星云,不断诉说着关于宇宙创生时的奥秘。 云魏的举动太过疯狂,这犹如玉石俱焚般的动静,让稳操胜券的深渊使徒们都不得不暂时从精神世界中抽离,神色戒备地看向云魏所在的方向。 而其中,要数为首的里斯法赫脸色最是难看。 他一边在身后捏掐起法诀,快速地准备着魔法,一边面色阴沉地开口,向云魏道:“本座还纳闷,方才的比试吾等怎会败得如此蹊跷。阁下可真是深藏不露呢!” 云魏仿若未闻,却是开了口,直接大大方方地吟唱起了咒语:“净露明,映水清,沧浪波兮,鲸鲵四起……” 听得他口中的咒言,里斯法赫面色大变,那藏在身后的右爪凶狠一握,捏散了其中无论如何也聚集不起的元素光团。 正被失控的妙源不断抽取着力量的赫里斯法,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道:“里斯法赫,他莫不是得了失心疯,怎么将水系咒文反过来念?” 里斯法赫听得,竟然气急而笑,直接爆粗骂道:“神他妈反过来念,他嘴里念的是禁咒!” 这是最广为流传的水系禁咒! 『离别时,莫许眼泪』。 在汹涌波浪无情冲刷之下,一切都将归于寂海! 而只要禁咒开始吟唱,所有的元素都将失控,除非他也念诵禁咒,否则根本无法凝聚起任何的元素。 或许赫里斯法前面半句说对了。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大魔导师,恐怕当真是个疯子! 里斯法赫真就搞不懂了,明明整个大陆所有要塞都处于他们深渊的监视之下,怎么可能会突然冒出来一个疯狂的大魔导师? 还是一言不合就自顾自地吟唱起禁咒的法师! 对方难道从来没有学习过关于法师的十戒么? 这里可是碧璃城啊,下面还有三十余万甘美驯顺的羔羊啊! 但里斯法赫旋即想起,八百年前,好像他们亲手将那位最讲究职业道德的魔法师给吊死了。 之后诸元大陆上的魔法师,似乎再也不遵守昔日的戒律了。 何其礼崩乐坏的世界啊!里斯法赫暗想,却是恨恨地盯了云魏一眼,旋即暗中掐了个手诀,准备对那坏他好事的法师施展诅咒。 碧璃城毁灭与否,对他而言倒是无所谓。 只是如今任务失败,他不得不回去面对那喜怒无常的主上。 一想到对方鲜红的唇舌,里斯法赫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而他却将心中全部愤懑的矛头,都对准了台下正旁若无人般吟唱着咒语的青年。 里斯法赫的身形慢慢地变得柔软起来,那不断扭曲的脸颊,仍在锲而不舍地问道: “阁下,究竟是谁?” 此刻,禁咒的前奏已经快要完成,整个碧璃城的上空都被蔚蓝的水色映得如同白昼。 可还差一个节拍时,云魏却倏然闭了嘴。 脸色惨白如纸的魔法师浑然不顾嘴角渗出的血迹,笑得格外放肆,他沙哑的声音像擂木般碾过了深渊使徒的心头: “你居然问我,我是谁?我也很好奇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里斯法赫,时至今日,法赫里斯难道都没有告诉过你们么?” 尚未散去的元素光辉照得广场如梦似幻,周围的人无不恐惧地看着正在遥遥对峙着的两人。 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正在被迫听取一个诸元大陆的秘辛。 而这秘辛,毫不意外的,将会为他们招致杀身之祸。 另一头,在被云魏叫出本名的时候,里斯法赫就已经如坠寒窟,差点连变身都维持不住。 来自未知的恐惧是深渊一族最引以为豪的优势,而诞生至今,他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样的滋味。 到底是什么时候,诸元大陆竟然有人对他们的底细一清二楚? 主上知道么? 不行,他不能再耽搁了,他必须立刻回深渊位面复命! 他正待勒令三个同胞为自己断后,斗篷下的躯干却忽然传出锥心般的刺痛。 他惊骇地回过头,却发现自己柔软粉嫩的身躯,不知何时竟同样被两根通红的丝线扎穿,而那通红的丝线,还在源源不断地抽取着他的力量。 丝线的另一头,两具『怨尸』也像先前的那具尸体一样,面无表情地流出了血泪。 而最令他惊骇的,却是那通红的丝线如蛆附骨,竟然不管怎样也摆脱不掉! 而就在这时,那道最让他厌恶的声音却好巧不巧地响了起来—— “伊萨,谢兄!赶紧动手!就趁现在!” 对方的声音沙哑无比,不论怎么想,都应该是一位反派。 第207章 妙用 几乎就是随着云魏的那声暴喝,台下的艾萨克与谢慕琅立刻行动了起来。 “光之技·无明!” 随着这声战吼,却见艾萨克负剑而起跃向半空,紧握的秘银大剑瞬间被灌入的斗气点亮,像行刑的巨斧般朝里斯赫法斩落而去,犹如白虹赤练,更衬日月无光。 与艾萨克的大开大阖相比,谢慕琅则是低调了许多。 他悄无声息地闪现到了一位表情最是丰富的黑袍人身后,低喝一声“道然剑法·四海浮沉”,便化作万千身影左右穿梭,但见寒光四起,不知今夕何夕。 三人打的就是『趁你病要你命』的主意。 先由云魏虚张声势,为那通红丝线的蔓延争取时间,再由两位战士趁机突进,直接将黑袍人绞杀重创,形成优势。 似乎看起来,这战术很有效果。 四位黑袍人正被那通红的丝线反噬,一时之间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当艾萨克与谢慕琅潇洒回身,重新落在已然登上擂台的云魏身前时,随着未尽的光焰散去,战场重新显露出形貌来。 只见四位黑袍人无不灰头土脸,不成人形。 要属为首的里斯法赫最为凄惨,变身到一半的他,直接活生生地吃下了整套战技,此时浑身焦糊漆黑,就像一摊无骨的胶泥。 但他依然还在执着地蠕动,不断地朝着天空发出野兽般的尖啸声。 这一幕是何其的熟悉,云魏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不待三人做出下一步反应,『牠』便炸作了一团纯黑的浓雾。 这是纯粹的黑色。 因为就连善于跃迁的光元素也无法从那核心处的黑洞中逃离。 而另外三位使徒竟然如法炮制,也纷纷从半软体的状态直接炸开。 一时之间,黑光四起。 五感皆夺,地狱如堕。 那不断扩散的黑雾里,翻涌着一切令人类激发起本能恐惧的事物。 比如密密麻麻的小嘴和其中一圈又一圈锐利的细齿。 比如布满鲜红孔洞的复眼,还有黏稠翻卷像蛆一样扭动的触手。 这个广场本来还算空旷,但随着遮天蔽日的黑雾散开,竟然也显得无比促窄。 早在红月城的地底,云魏已经见识过了一次这永远也不愿意回想的画面,因而还算镇定。 他扫了眼场边看台上依然呆若木鸡的观众,冲依然委顿在地的四位长老怒喝道:“快走!” 四位长老这才如梦方醒,急忙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奔向台下,领着四姓子弟惶然而去。 而方从城外赶回九重天上的秦律枢与南宫凝二人,刚一来到广场,便逆着惊慌逃窜的人群,看到了这难以形容分外惊惧的一幕。 “天啊,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端的看上去就恶心!”南宫凝看到那油滑摆动的暗色触手,当即脸色惨白,几欲作呕。 秦律枢虽然见多识广,此时也摇了摇头,口中喃喃,“有点像《山海经》里提到的何罗鱼……但我想,它们肯定是不能吃的。” 古书上记载,何罗鱼一首十身,音如吠犬,食之已痈。 但眼前这些在漆黑的雾气中狞笑的怪物,看上去就让人毫无食欲,吃了怕是会当场暴毙。 两人正惊疑不定,另一道仓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凝儿,你们不是去城外疏散百姓了么,怎么还在这里!” 两人回头看去,却是正撩着下摆,跑得气喘吁吁的南宫钟铭。 不等二人答话,南宫钟铭就拉过了南宫凝的胳膊,引着她就待朝堆涌的人群处赶去,“快跟爹爹走,那边太危险了!” 南宫凝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却是轻而易举地将袖子从慈父手里挣脱了出来,只道:“不跑了,已经来不及了。” 原来不知何时起,漆黑的浓雾早已像是涨起的潮水,笼盖四野。 本就犹如风中残烛的火把,顷刻尽灭。 在仿若幽冥地界的九天之上,唯见擂台处明明如月,熠熠辉煌。 那是光球闪爆,还有剑影刀光。 云魏一边高速咏唱着五级光系法术『光爆术』的咒言,一边朝身前两位努力挥剑搅散浓雾的战士叮嘱道:“凝神!守心!” 与充斥着整个空间、混乱又疯狂的精神冲击相比,面前这些带有腐蚀性的黑雾反而不值一提。 可即便黑雾完全遮蔽了他的视线,云魏也一点都不害怕。 因为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此处已经不再是红月城不见天日的地底,而不远处,还站着他此生最爱的男人。 对方正在与他并肩战斗。 即使五感都被剥夺,情感却仍然存在。 只要他想,他就能看见伊萨的眼睛。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是那样的坚毅不屈,似乎永远都在凝望着自己。 心里这样想着,他手中的光爆术就像不要钱的糖葫芦,一串接一串地朝着深渊使徒们的魂珠炸去。 来自使徒们接连不断响起的厉啸悲鸣,就是此夜最为动听的乐曲。 一旦被大魔导师的精神力锁定,这些由奥术拟造而成的飞弹绝对不可能落空。 云魏也不知道这场战斗将会持续多久,但他仍旧从容不迫地立在原地,于指尖上不断凝聚着光明元素。 在一番努力之后,将战斗的规模限制在五级左右,已经是他所能争取到的最完美的结果。 …… “铛!” 不知过了多久,古朴的钟声却穿透了遮天蔽月的幽云惨雾,从不远处的太常寺中传了过来。 那钟声虽然肃穆沉重,却庄严祥和地宣告了新年的到来。 随着钟声敲响,一道光焰却在远处冲天而起,化为绚烂的烟火照亮了昏暗如水的一隅。 “咻——嘭!” 待那烟花绽放到了最大,爆炸的声响才隐隐从高天之上传来,就连被黑雾吞没的众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而在这道烟花之后,更多的十色光焰你追我赶,冲天而起。 缤纷的烟火迅速地统治了整个天幕,浓重的黑雾像是遇到了天敌一般,刹那间就千疮百孔。 而那此起彼伏、磅礴如雷的炸响,竟比使徒们的尖啸更加洪亮。 在震耳欲聋的焰火声面前,使徒们向来得意的震慑手段,居然抵不过秋虫的悲鸣。 “没想到,我们居然歪打正着……”看着天上五颜六色的烟花,秦律枢的心情格外复杂。 先前他与南宫凝一番商量后,为了避免引发恐慌,只一面差人对九重天内的民众们宣说今夜城外的『望璃堆』处有焰火秀表演。 稍晚回城,更有开年利是相赠。 一面又急忙在望璃堆上张灯结彩手忙脚乱地布置起来。 却不曾想到,这些烟花竟然还有如此妙用。 南宫凝也很莫名其妙,不由称奇道:“是啊,想不到这些黑雾被焰火照到后,居然肉眼可见地变稀薄了起来。” 还是南宫钟铭最为老练,闻言当即抚掌道:“凝儿,你且照看着小秦,凡事都要以自己安危为重。爹爹这就找人去城外,今晚的焰火我们必须不计成本!” 交代完这些以后,这位胖得有些福态可掬的长老,直接带着身边几位信得过的管事们,转身就朝楼下赶去。 而待他走远,南宫凝居然熟练地与秦律枢相视一笑,朗然道:“走,我们也去帮忙!” 他们指的,自然是那广场中央的擂台处。 即使开阔的广场已经被毫无止歇的烟花照得宛如白日,擂台处依然黑沉似水。 宛若深渊,不曾改易。 第208章 仙乐 与广场上的其余人等不同,置身于黑雾源头的云魏将精神力场全力展开,故把一切都看得更加清楚。 他无比清晰地“看见”,让吞噬一切的雾气消融蚀散的,并非是那些烛照天穹的光焰,而是由天穹折射而下的祈愿。 或简单朴素,或华丽强烈。 或扎根现实,或超越实际。 『在新的一年里,我要……』 『在新的一年里,我希望……』 每人所求各不相同,偏偏又有共同的特点。 如果说一个愿望只如雨丝,在漆黑的夜空中转瞬即逝,但当它们共鸣起来,这些强烈的愿望便汇聚为激荡的汪洋,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桎梏。 颂音诚挚,厥声穆穆。 自古在昔,斯年如故。 也正是这些超越了人类存在本身的愿望,稀薄了九重天上原本浓稠的黑雾。 在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的雾气里,依然不懈战斗的三人渐渐靠到了一起。 云魏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冷着脸向最近的那颗魂珠掷出光爆术。 即使他已经熟练掌握了元素转化,过度地召唤光元素依然令他的时之枝隐隐作痛。 但好在,完全还能忍受。 只听谢慕琅道:“奇怪,怎么感觉这些鬼东西忽然变弱了起来。是因为城外的烟火么?” 这位痴迷剑道的青年心性淳厚坚韧,深渊聒噪的嚣叫几乎对他毫无影响。 云魏说:“不,是那些烟火背后承载的愿望。” 他有些脱力,暂且退到艾萨克的身后休整,顺带向两人描述了一下方才他的发现。 “只是不知,里面又有什么讲究了。”说罢,他抬手释放出一个照明术。 只见摇曳的光球已经可以在浓雾中近照方寸一隅,不再像先前那般当头浇灭了。 虽说即使被剥夺五感,也不会动摇他们的斗志,但在恐怖诡谲的黑雾里能够看到微光,依然更加令人心安。 就在这时,艾萨克却说:“是信仰之力。你看到的那些愿望,正是神官们使用的信仰之力。” 云魏见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得有些怔愣。 神官与神术,对他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见云魏一脸不解,艾萨克随手向前挥出两道巨大的光刃,旋即侧头解释道:“深渊使徒们的力量追根究底源自深渊之主,这种『神力』从本质上来说,也是一种信仰之力。” “只是与一般的神只不同,深渊之主不是通过信徒的祈祷来获取信仰。祂吞噬万物的过去未来,剥夺万物一切的可能性,从它们的生命中掠夺信仰。” “而被深渊侵蚀过后,形形色色的万物就只剩下一个状态。” “那便是一无所有的荒寂永恒。” 说到最后,这位骑士的声音有些苍凉。 八百年前,他们虽然没有直面深渊,却对上了混沌。 对永远逝去的生命来说,戛然而止的音符,同样是一无所有的荒寂永恒。 听艾萨克说完,云魏似懂非懂。 他正想问对方,这些事情是不是从那个磨盘上了解到的。 可他还未张口,浓雾中却传出刺耳至极的声音,那声音嘶哑难听,掺杂着无数“桀桀桀桀”的怪笑。 “真没想到,你们竟然知道这么多……也罢,本座输得不冤。”黑雾里,里斯法赫重新凝聚成人形,枯萎的皮肤上遍布赤红的复眼与翕张的口器。 牠话锋一转,却狞笑道:“但本座输得起。而你们,绝不可能次次如此走运。” 在一番云魏似曾相识的发言过后,牠的魂珠在黑雾中忽然胀大了一圈,却是狠狠地撞向了身旁最为黯淡的魂珠。 如果云魏猜得没错,那颗魂珠应该是赫里斯法的。 在四位使徒里,这位使徒的实力最弱。 也正是牠操控的“妙源”,最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惊变。 电光石火之间,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里斯法赫的魂珠已经诡异地消失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被牠撞击的赫里斯法,本就斑驳不已的魂珠,似乎更加黯淡了几分。 云魏似乎听到有不尽的哀鸣声从中发出,落在他的耳中,就像无数绵密的细针。 但笼罩在他们身旁的雾气,随着里斯赫法的离去,着实愈发稀薄了几分。透过那朦胧的雾气,他们已经能够看到外围,去而复返的碧璃城众人。 三人此时已经停止了无甚意义的输出,只是警惕地与另外三颗魂珠遥遥对峙。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颗魂珠竟然雀跃地上下翻飞,围绕着另一颗魂珠滴溜溜地旋转,一点也不拿云魏三人当外人。 只听牠絮絮叨叨道:“老大已经逃走了,老二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被围绕的那颗魂珠分明也很无奈,没好气地咒骂道:“斯里赫法,你他妈能不能消停一下!老子要被你转晕了!” 看来,这颗暴躁的珠子应该便是斯法赫里了。 而就在这时,被撞击之后气若游丝的赫里斯法也开了口,却是道:“你、你们……不能丢下我不管……不然……” 不知道怎么回事,在牠开口过后,云魏反而从暴躁的魂珠上看到了倏然迸射的凶光。 方才停止旋转的魂珠顿时又围绕着黯淡的珠子转了起来,叽叽喳喳地道:“对哦老二!” “老幺现在的状况非常糟糕,可带上他我们不一定能够逃掉。” “这让老三我呀分外烦恼,一点也不知如何是好?” “主上知道一定不会轻饶,怪罪下来只能嚎啕……” 这颗元气满满的珠子竟然一言不合就押起韵来,直听得云魏三人嘴角抽搐。 即使再优美的人类艺术表现,通过那成百上千张翕动的小嘴同时呈现,也会变得毛骨悚然。 任谁心情烦躁的时候,也不会喜欢身边有人碎碎念,更何况深渊使徒了。 斯法赫里顿时咆哮道:“斯里赫法,你给老子闭嘴!” 正在滔滔不绝的斯里赫法被吓了一跳,悻悻地上下飘忽了一下,终于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短暂的寂静里,一道高亢的笛声却忽然透过浓雾传了进来,从它撕开的缝隙卷携而进的,却是高天之上的爆鸣之声。 隆隆如雷,不舍昼夜。 洪声赫赫,灭瘴破邪。 云魏倏然听得这声笛响,眼前却是一亮,惊讶道:“是律枢!”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声穿云破雾的笛音不过是一个前奏,还有更多的乐器紧随其后。 琵琶、箜篌、阮咸、鸣筝、钟磬、鼗鼓…… 无数丝竹管弦之器,片刻之间响作一团。 有道是:九重天上渡劫难,雅乐临凡贺新年。焰火共与琼浆醉,我方振勇敌心寒。 仙乐阵阵,竟然盖过了那如潮的尖啸,将执迷不散的雾气搅得地覆天翻,只震得三颗邪气四溢的魂珠肝胆欲裂,抱头鼠窜! 而在乐章告一段落,短暂的宁静过后,一旁等待许久的钵儿和唢呐竟然也加入了合奏。 欢天喜地,热闹非凡。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 却令头痛欲裂的斯法赫里狠了心,也一头朝边上分明黯淡的魂珠狠狠撞将过去。 第209章 反了 在对黯淡的魂珠发动攻击过后,斯法赫里与先前的里斯法赫一样,诡异地消失了。 而那本就行将就木的珠子,此刻表面竟然隐隐出现了龟裂的碎痕,焦稠如蜜的黑汁中渗出,滴在下方的石板上,冒出一阵阵的浓烟。 即便如此,牠也依然在不断地恶毒咒骂着,用那快要断气了似的声音。 而那颗原本叽叽喳喳的魂珠,在愈发洪亮的乐音中也不复先前的精神。牠在半空中跌跌撞撞地飞舞着,就像一只无头苍蝇。 “老幺,莫要怪我心狠。” 在稍微犹豫了片刻后,牠终于也毅然决然地向赫里斯法发动了攻击。 只听一声蛋壳破裂的声响传出,浓雾里的黑光倏然大盛,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盛极转衰,周而复始。 喧哗的乐曲亦在高潮过后戛然而止,只听得远方焰火的余韵残响,有一声没一声。 云魏放下抬起的前臂,这才发现,九重天上弥漫的黑雾尽皆消散。 原地只剩一颗鲜红到刺眼的珠子,安静地躺在石板坑坑洼洼的凹陷里,牠的表面布满了肿瘤般狰狞的血管,毫无规律地起伏律动,像是依然还在呼吸。 而那珠子旁,还散落了一枚空间戒指,想来是赫里斯法的私藏。 他正待上前端详,却被艾萨克伸手拦下。 高大的骑士脸上不见疲惫,只是神情严肃,低声警告道:“小心,牠依然还活着。深渊使徒……几乎无法消灭。” 云魏闻言,顿时一愣。 他本来是打算上前补上一刀的,听到从者的提点,却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将手中准备好的魔法驱散后,他不由得看向艾萨克,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就这样把一颗深渊使徒化身的魂珠留在碧璃城里。 艾萨克只沉吟了片刻,却说:“我们只能将牠先封印起来。你还记得席德当初留给你的那块『苍白幽魂』么,试试看,能不能用它将这颗魂珠收进去。” 云魏听得此言,面上的神情颇为复杂。 他当然记得那块『苍白幽魂』,毕竟里面还装了个阴阳怪气的老乔治。 席德慷慨地将这块『神异金属』送与了他,作为看守老乔治的酬劳。 可云魏对老乔治并不感兴趣,他用很多重空间道具将其层层套娃之后,放在亡灵空间的角落里吃灰。 罢了,反正里面已经装了个腌臜厌物了,就把赫里斯法也收进去作伴。 身后传来人群靠近的脚步声,云魏不再多想,迅速地拿出『苍白幽魂』,将赫里斯法收了进去。 过程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 当然,他也顺带将对方掉落的戒指收了起来。 里面或许留有关于深渊的线索,但此刻人多眼杂,只能之后再仔细翻看了。 迅速地做完这一切,云魏又对谢慕琅道:“天亮之后谢兄务必抽空过来,到时我们一起打开。” 谢慕琅自然爽快应下。 但就在这时,三人却听得身后阴恻恻的声音响了起来,“火术师,赶紧的,将那剩下的八个怪物全部烧为灰烬!” 原来去而复返的不光有擎着鼗鼓的南宫凝、掣着玉笛的秦律枢,还有领着一众家丁护院的霍家家主霍妙澹。 三人这才注意到,擂台下面还站着八位死而复生的僵尸。 不怪乎三人将他们忘掉,与深渊使徒相比,这些怨尸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 随着使徒离去,他们失去了力量的来源,此刻神情茫然地立在原地,徒流着血泪。 即使隔了那么远,云魏也能从那些僵硬的怨尸上感受到浓烈的悲伤与不甘。 同样是负面的情绪,却又与深渊使徒截然不同。 那来自人类的纯粹哀恸,能够轻而易举地打动他的心弦,引发起共鸣来。 可随着霍妙澹的喝令,火元素的波动当即从空中传来,四条火龙凭空出现,直直地冲着八位怨尸而去。 不曾想,原本被利剑斩击都难以损伤的怨尸,在烈焰的焚灼下很快就变得焦黑起来。 云魏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失去了使徒的支配,再也无法抵御外界的伤害。 “嗬嗬!” 他们无措地悲鸣着,僵硬地挪动着脚步,想要闪躲,却又哪里跑得过灵活移动的火龙。 而看到他们移动,人群却惊恐不已地向后退去,不断催促着操纵火龙的法师加大火力。 只留霍妙澹一言不发站在最前,阴鸷的脸上满是得意。 而这一幕让云魏相当不爽。 他早就已经看这位霍家家主很不顺眼了。 要不是对方忽然跳出来瞎指挥一通,或许霍鸣禅都不一定会输,而他们对上使徒也会更加从容。 更何况,此刻从“妙源”那边传来的悲鸣,正在不断地叩问着他的良心。 四剑战约虽然结束,但那些一闪而逝的剑意,却留存在了他的心中,补完了他曾经落下生疏的功课。 生而为人,纵经末世十年流离,他仍旧葆有四端之心。 感同身受心生恻隐,此乃仁之端也。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此乃义之端也。 几乎不假思索,四道蔚蓝的『水之链』从云魏的指尖激射而出,牢牢地将嚣张的火龙捆缚在了半空之中。 火龙术是四级法术,而水之链,不过只是二级法术。 但偏偏在云魏的操控之下,溅起浪花的水链就像游动的灵蛇,将那原本作威作福的火龙紧紧束缚,动弹不得。 操纵着火龙术的法师铆足了劲,即使脸涨得通红,却也无可奈何。对方心里隐隐叫苦,只道是对上了行家。 水链摇晃,温润的水花落在怨尸们焦糊的脸上,熄灭了他们身上延燃的火。 湿漉漉的烟灰顺着瘦削的下巴滑落,也像流着泪。 霍妙澹见状,不由得冷哼一声:“哪里来的黄毛小儿,简直无礼至极。不要仗着你替碧璃城拿下一局,就想作起我霍某人的主来。这九重天上,还轮不到你来放肆!” 这位霍家家主迷信权术,却对力量一无所知。 他只道云魏是个剑客,耍几招粗浅的入门剑招,就侥幸拿下了比试。 又听门客道,云魏用的只是二级法术,顿时心下更是看轻了几分。 贪多则不精,这么粗浅的道理,对方居然都不明白。 面前这年轻人看上去就年纪不大,恐怕实力还比不过谢家那小子—— 谢慕琅在谢家辈分再大,站在他霍妙澹面前,还不是要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霍家主”。 眼见对方脸上阴晴不定,霍妙澹心下更是得意,威严喝道:“还不赶紧闪开,速速退下!” 云魏直接被气笑了。 诸元大陆上的蠢人也很多,但像霍妙澹这般蠢得理直气壮的,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他掀了掀眼皮,讥笑道:“岁除扫门庭,霍家居然漏了你这么个大聪明,可真是家门不幸。” 却是直接将霍妙澹比作了该被扫地出门的垃圾。 俗话说,年二八,扫邋遢。 沟渠通浚,尽除尘垢,谓之岁除。 年前碧璃城中众人都要扫除污垢,干干净净地迎接新年。即使云魏和艾萨克蜗居在太常寺里,也跟着忙活了好久。 要知道,云魏的嘴上功夫是很厉害的。 因为他最擅长专踩痛脚,瞬间破防、清空血条什么的,那就再正常不过了。 而且,他都专门挑能让人一听就懂的话说了,生怕这位活生生蠢死的霍家家主听不明白,白费他的表情。 亏他想得周到,霍妙澹想来也是听懂了。 对方青白不接的面色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家丁手中闪烁的火把映衬下,这位家主狰狞的面孔,比怨尸还要瘆人。 “反了,反了!”霍妙澹气得直哆嗦,却是指着云魏,大叫道:“来人啊,把他给我拿下!” 第210章 何人 云魏还没吭声,艾萨克的剑锋已经递了出去。 锋利的剑刃堪堪悬在霍妙澹的指甲盖上,再多哪怕一根头发丝不到的距离,就要把对方的食指直接剁了去。 高大的骑士站在云魏身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些正待一拥而上的家丁,脚下的石板地面在令人牙酸的颤动中缓慢开裂,好似荡漾开来的涟漪,一直延伸到了霍妙澹的身前。 见到此景,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家丁们顿时没了嚣张的气焰,聪明一点的已经回过味来,默不作声地向更后方退去。 能用二级魔法就反制四级魔法的,至少都是五级魔法师了…… 至于再往上,他们没见过,也不敢想。 他们家主,这次恐怕遇上了硬茬。 就连那个操控着火龙术的老者也默默收了手,中断了火龙术的输出,四条火龙顿时在萎靡中黯淡。 而云魏不过指尖微屈,那些将整个广场弄得湿漉漉的水链就都消散不见。 他将众人的神色表现尽收眼底,心中又是一阵无语。 所以霍妙澹在审时度势上面甚至不如家里的奴仆,到底是怎么坐上家主之位的? 难道全靠那些自以为是的鬼蜮伎俩么? 现在也不算什么紧急的情况,云魏本就颇为放松。 此刻他看着心上人扎在脑后冷峻的小狼尾,顿时只觉得心里痒痒的,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人间太过乏味,还是他的伊萨有意思,又帅又酷,百看不厌,威风凛凛! 但云魏的滤镜还是稍微重了点,实际上,霍妙澹在关乎自身利害的事情上向来精明。 指甲处传来的疼痛让这位养尊处优的霍家家主忽然清醒,对方简直不知轻重,恐怕当真会把他的手指剁将下来。 呸!这些化外蛮夷之人,当真粗鄙至极! 心里虽然骂个不停,霍妙澹还是识相地放下了手。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面色不善地道:“仗势欺人,并非君子所为。那八个东西俱是诈尸的妖怪,今日不除,恐怕后患无穷。” 他一边打着机锋占领道德高地,一边使劲朝谢慕琅递着眼色,像是在说: 人都是你谢慕琅领到碧璃来的,如今请神容易送神难,还不赶紧帮忙劝一劝! 出乎他意料的,平日里那位说得少做得多的谢家儿郎,此刻竟然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抱剑而立,堂而皇之地神游天外了起来。 这让他气得抓耳挠腮,却又无可奈何。 人群中顿时传来两声轻蔑的嗤笑,霍妙澹愤怒地抬眼看去,却是南宫家的丫头和秦家的小子,正在窃窃私语,笑得正欢。 这俩没规矩的,平素就爱顶撞他,此时更是乐得看他笑话呢。 霍妙澹当即脸色一寒,却是识趣地移开了眼,只在心中又狠狠地给两家记上了一笔。 眼见对方又要开始辩经,云魏拍了拍艾萨克的臂膊,示意对方把剑收好,却是上前一步,朗声道:“难得啊难得,半夜三更的,总算听您说了一句人话。” 云魏就是这样,一旦把他惹毛了,可就别指望着能从他嘴里听到半个好了。 霍妙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差点又要把持不住,哆嗦着胡子“你”了半天,愣是没放出半个屁来。 云魏却连半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他特意提高了音量,本来就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他继续道:“只是这八具怨尸皆含冤而死,九泉之下不得瞑目。他们不是诈尸还阳的怪物,而是同在座诸位一样,生于斯长于斯的碧璃子民。如果沉冤昭雪,自然也就除了去——” “满嘴胡言!黄毛小儿,你休要得寸进尺!”未等云魏说完,霍妙澹却发疯也似地怒吼了起来,“来人啊,直接给我把它们烧了,老夫重重有赏!” 云魏却扯了扯嘴角,只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霍家家主如此惊惶,怕是做了不少亏心事,也难怪看到霍妙源时如此失态。” 云魏特意提到了霍妙源,这位霍家家主的兄长怨气之重,恐怕与霍妙澹有血海深仇,就连深渊使徒都束手无策。 听到了那仿佛禁忌般的三个字,整个广场瞬间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先前霍妙澹在台上爆发得太过突然,而后云魏搞出的禁咒动静更大,坐在看台上的吃瓜群众并不清楚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还以为霍妙澹拔剑而去,是注意到了怨尸的端倪,想要为民除害哩。 而当他们听得云魏口中的只字片语,悄然朝着那神情可怖的怨尸看去,却倏然发现,即使对方此刻面容脏污,从眉宇间,依然也能看出与霍鸣禅的几分相似。 很显然,当真如那心直口快的昳丽青年所言,这死不瞑目的怨尸不是别人,正是霍家曾经的嫡长子、霍家家主原本的候选人。 那位英年早逝,加冠之后不久忽然暴亡的霍妙源。 可听那位公子的意思…… 霍妙源当年的死,似乎并不简单啊。 众人看向霍妙澹的眼光顿时变得微妙了起来。 与中午不同,那些捕风捉影的桃色八卦,他们只是看个耍子。一旦涉及到了人命官司,似乎即使冷眼旁观,他们的心头也像是压了块沉甸甸的巨石。 霍妙澹当然也觉察到了众人的心思,此刻更是歇斯底里了起来,当即狂吠道:“你是何人,休要在此血口喷人,妖言惑众!” 他想要伸手指着云魏,却又在艾萨克冰凉的目光里败下阵来。只是脖子额头青筋尽起,仿佛只要他吼得够大声,就能占了理儿,有了底气。 云魏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不论是深渊使徒,还是这霍家家主,都想知道他的名字。 “唉,既然如此,那就重新介绍一下好了——” 云魏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我叫云魏。” “是亡灵系的大魔导师。” “也是伯利恒大公与炼金城席德实验室派遣来斯的特使。” 平心而论,这是他有史以来最难为情的一次自我介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说,还有一些装x带来的不好意思。 但其实不管怎样,他现在只想搞快了结这荒唐混乱的一天。 然后抱紧他的骑士,一起睡个懒觉。 第211章 平等 云魏自己说得云淡风轻,可他说的话,落在别人耳朵里却如惊雷电闪,只震得众人头皮发麻。 尤其是『大魔导师』四字。 他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云魏,在云魏看过去时又慌乱地移开了视线,不敢与其对视。 谁也没能想到,碧璃城里竟然会有大魔导师大驾光临。 大魔导师是什么概念? 诸元大陆是魔法的大陆,而大魔导师是在魔法一途上登峰造极者的殊荣。 他们就是站在诸元大陆一切规则最顶端的存在。 他们,就是魔法本身。 碧璃城的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回想起先前悬浮在他们头顶的法术。 那尚未完成的法术,光是前奏就压迫至极,想来定是禁咒无疑! 唯有强撑着气定神闲之态的霍妙澹不明就里,压低了声音,向离得最近的心腹问道:“大魔导师很厉害么?若是请他来霍家当客卿,每月需要支付多少薪奉?” 心腹闻言,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尤其是当他看到云魏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脸上还是似笑非笑一脸玩味的样子时。 那个满脸麻子的干瘦男人慌忙垂头,亦是压低了声音,只对自家无可救药的老爷道:“据说大魔导师在诸元大陆享有豁免,大开杀戒也没的管的。” 实际上,这是四级大魔法师就能享受的特权。 四级大魔法师,已经是诸元大陆各方势力竞相拉拢的对象。 毕竟,三级与四级是天然的分水岭。 四级法术就已经能够在领主征战中,对以凡夫俗子为主的军团造成不俗的范围伤害,亦或是通过各种增益减益轻松把控形势,从而左右战局。 听到心腹的警告,霍妙澹的指甲盖顿时又疼了起来,他双目无神口中喃喃,念叨的不外乎又是“无法无天”、“岂有此理”一类嘴硬的说词。 云魏自是将在场众人的反应收入眼底。 他有些无奈的是,碧璃城的四姓子弟大都有些孤闭。 像南宫凝这般走南闯北,或是像秦律枢那般博览群书的其实还是少数,余下大多数人都只在这九重天上寻欢作乐,纸醉金迷。 以至于他提到的『亡灵系』与『炼金实验室』,反而不如『大魔导师』四个字有震慑力。 云魏不由得轻咳了一声,广场立刻重新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火把静静燃烧的声响,好似风吹过书页一样。 事已至此,他只好端着架子,无比淡漠地道:“没人能比亡灵法师更接近死者,所以我知道,他们八位身上有冤情。”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来,指尖灰白色的光亮像火星般弹射而出,没入了八具怨尸的体内,与他们达成短暂的契约。 失去了深渊使徒的力量,这些怨尸已经从内部开始腐烂,而他所做的,不过是减缓这一切。 契约既成,巨大的骷髅虚影在他的身后浮现,灰白的光影像是自荒古时便存在的神只,庄严肃穆,又令人心生畏惧。 满面脏污的霍妙源周身泛着同样的灰光,却是迈着僵硬的步子走上前来,倏然跪倒在云魏的身前,涩声道:“小民……霍妙源……状告胞弟……霍妙澹……谋害……” 霍妙源说得无比艰难,因为他早已死去,就连声带也是僵硬的。 假如死者能开口,不知天底下多少疑案,都会水落石出。 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明明已经死去的人,怎么又会死而复生? 最不能接受这一切的,当属被一众仆人簇拥着的霍妙澹。 早在霍妙源张口的那一刻,他就用劲地掐起了大腿,只祈求这一切都只是个梦。 “苦主既然有了,敢问碧璃城里,可还有人主持公道么?”云魏问道。 沙哑的声音分明清晰可闻,最终却还是消散于夜风之中。 云魏睁着眼,缓慢地扫视了众人一圈,只见碧璃城众脸上俱是无比复杂,噤若寒蝉。 很显然,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里,霍妙澹积威尤甚。 即使明知当年曲折,也没人敢在此刻站出来,指摘那位在碧璃城里翻云覆雨的霍家家主。 而霍妙澹此时也回过味来。 他知道,又是自己手里的牢牢把控的权力,拯救自己于危急。 多年来的驯化颇有成效,只要将这手里的权力死死攥紧,他就依然是碧璃城的无冕之王。 哪怕他指鹿为马,底下的人奉承都还来不及—— 至于那些敢出头的,正好圈列出来,日后下计打杀了便是。 虽然心下稍安,霍妙澹还是有些后怕。 这些不讲规矩的外来人,还是赶紧驱逐出碧璃为好。 日后更要三令五申,外客入城必须先经天玑府恩准,休要擅自入城! 思及此,霍妙澹皮笑肉不笑道:“老夫不知你究竟使了什么妖法,但在这碧璃城里,不可改易的规矩,就是公道。” 见云魏垂眸不语,这位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眼神怨毒,比那些怨尸更甚,继续道: “这规矩便是,人死了就该卷一叶草席,逐波东去。” “而非死而复生,血口喷人——” 他话还没说完,胸前却忽然传来一股无形的大力。这力量着实诡异,竟像铁锤一样砸在他的心口,将他狠狠地向后掷将而去。 咔咔嚓嚓的声音相当清脆,也不知霍妙澹的肋骨断了几根。而他身后低眉顺眼的奴仆也倒成一片,个个都在抱头哀鸣。 云魏揣着双手站在原地,嫌恶地睨了眼表情灰败的霍妙澹,冷笑道:“你说的不错。但你似乎忘了,在这个世界里,唯有力量,才是真正的天授规矩。” 云魏现在的心情相当糟糕。 倒不是因为碧璃城有多令他失望,而是这个诸元大陆令人窒息的现实。 丧尸横行的世界是末世么? 不对。 弱肉强食的世界,就是末世。 因为人类已然失去了他们值得被宇宙注目的荣耀,舍弃了哀伤与怜悯,变得与禽兽无异。 早在前世,他就已经看了太多骄纵的霸凌与无谓的杀戮。 犹如一个不尽的循环,仗势欺人者、弱肉强食者,无不最终自食恶果。 他一直提醒着自己,千万不要与那些异能者一样,沦为力量的奴隶。 但此时此刻,当他站在碧璃城的九重天上,瞥见那洋洋得意的霍家家主时,终究还是忍不住动了手。 因为他的耳畔,透过那微弱的临时契约,不断回响着霍妙源的喃喃低语。 那个年轻人本来也可以拥有无限光明的未来——不得不说,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伊萨。 可现在,霍妙源却在陈情无果之后,不断地向他道谢。 对方凭借怨气强撑着的神智愈发衰弱,最终戚然消散,只留下了一段不断循环的字句。 在一番努力辨认后,云魏只依稀听得: “不想回去……海水好冷……” 云魏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在那一刻,他绝望得快要落下泪来。 于是他不想再听霍妙澹洋洋得意的说教。 出离的愤怒化为最纯粹的法力,向那无德无能的鼠辈轰杀而去。 无论如何,云魏都将永远感谢魔法力量的存在。 他将永远铭记那在《死者说》的扉页上就已书写下的箴言: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当世俗之力已经无法对眼前的恶行进行制约之时,唯有寄希望于这超越自然的伟力,代而行之。 第212章 压祟 眼见霍妙澹还吊着一口气,云魏指尖灰白色的微光倏然亮起。 不是他先前手下留情,而是霍妙澹就这么死了,反而太过便宜。 亡灵魔法中的禁忌咒术可有不少,云魏阴沉地盯着那委顿于地的中年男人,有些抉择困难。 很多法术他自己都从未用过。 或许,他可以通通在对方身上试试。 但就在这时,一道沧桑的声音却从人群之后响了起来:“高抬贵手!云魏小友!” 却是谢家长老脚步蹒跚,拄着拐杖踉跄上前,挡在了霍妙澹与云魏之间。 他与南宫家主先前正在城外策应,听得影卫来报这九重天上出了事,这才慌不迭地赶将回来。 云魏的表情有些冷,只是问道:“你想要为他求情?” “当、当然不是。”谢长老气息尚未平复,没说两句,就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谢慕琅也连忙凑了过去,轻缓地拂过对方的后背,帮助对方理顺气息。 云魏见状,终于还是驱散了指尖蓄势待发的魔法。 谢长老过了好一会儿,这才缓过气来,向云魏道:“如果霍妙澹就这么死了,妙源当年遭受的冤屈那就永远成谜了。” 这也是云魏先前最担心的事情。 可他毕竟不是小孩,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反而问道:“碧璃城里负责定刑审案的是大理寺,可这大理寺已经被霍家塞人,插成了筛子……” 别的不说,就连他们认得的霍鸣禅,不管怎么说也算是霍家人。 更何况,眼下就有八具怨尸含冤而死。他们宁可为深渊驱使,也要回碧璃讨个公道。 指着那些愈发呆滞的亡者,云魏冷笑道:“如此这般,我该如何放心?” 谢长老连忙叉手作揖道:“小友放心,此次查案,必定排除与苦主有利害关联之人……水落石出之后,也将原委一五一十张榜于城内七十二弄市口。但有疑虑,皆可指提,如此可好?” 如此一来,倒确实能最大限度地保持公正了。 “既然谢长老开口作保,那就依您的意思。”沉吟了片刻后,云魏复又问道:“可是,这霍妙澹又该如何处置?” 他可没有忘记对方看向自己时怨毒阴狠的表情。 倒不是怕对方的鬼蜮伎俩,只是他向来讨厌麻烦,更厌恶这种不自量力上赶着往枪口上撞的蠢货。 谢长老闻言,竟是一愣。 他也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心思如此缜密。 只是霍妙澹好歹也是霍家名义上的家主,如何处置,确实棘手。 思忖良久,他最终徐徐答道:“小友放心,在事情查清之前,由我做主,先行将他羁入大理寺狱,杜绝外人看视。梦机,钟鸣,你们两位怎么看?” 终于赶回这里的两人,在问清前因后果之后,哪里还敢有其他意见,当即附和道:“都听谢大哥的。” 天玑府的三位大长老都发了话,纵使霍家人多势众,此刻也都唯唯诺诺,不敢开腔。 他们这些人平日里跋扈惯了,眼见着靠山倒了,想的却都是自己的后路。 眼见霍妙澹像狗一样被拖了下去,围观的人群在南宫与秦二家家主的呼喝下渐渐散开,云魏这才叹了口气。 他取出纸笔,飞速地将八位怨尸的名姓、出身等信息记录下来,递给身前佝偻的老者,这才中断了自身与他们的联系。 八具尸身安静地倒伏在了雪堆上,再也不复先前的狰狞恐怖,反倒显得无比安详。之后很快就会有仵作赶来,负责之后的事情。 谢长老接过云魏递来的薄纸,见那笔力苍劲凌厉,不禁暗自称奇。他随即招来主办此事的寺丞,叮嘱对方照着上面的线索,连夜开始调集卷宗,务必使得沉冤昭雪。 做完这一切后,谢长老由衷感慨道:“真是惭愧啊,小友远道而来,竟见我碧璃如此狼狈。” 他止不住地咳嗽着,那本就苍老的身躯,仿佛一夜之间又更加衰朽了几分。 云魏不由得宽慰道:“总而言之,结局还是好的。” 公事公办时他或许铁石心肠,私底下相处,他却并非不近人情。 谢长老寂寥地笑了笑,却说:“时候不早了,小友早些歇下。那些事情,我们留到明日再叙。” 云魏心下明白,对方此时说的“那些事情”,指的是碧璃城与伯利恒领合作的事情。 这也是他与艾萨克从炼金城出发时,席德拜托他尽力完成的委托。 先前倒还不觉,如今回头看去,林林总总加起来,碧璃城这边已经欠了云魏莫大的人情。 无论是学院赠书、临场打擂,还是战胜使徒、收服怨尸…… 这些尽皆非他有意为之,结果无心插柳,如今倒结出了累累成果。 至少退一万步讲,在后面的谈判里,他算是占据主动权了。 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话也不会说得那么明白。 云魏当即拱手道:“那云某先告辞,待天亮再来府上叨扰了。” 谢长老当即回礼道:“好说,好说,老朽定当略备薄茶,静待小友光临。” 两人又是一番客套,气氛终于回暖。 一切完毕,云魏还看了立在老者身旁的谢慕琅一眼,对方亦是对他点了点头。 明日一早,他们便先到天玑府与谢长老聊席德交待的公事。 再然后,就是三人一道清点使徒遗产的时间了。 …… 等他们终于回到太常寺的厢房里时,云魏已经累得半死。 就连刷牙的时候,他都完全靠在艾萨克身上,差点中途睡着。 这可把艾萨克心疼坏了。 高大的骑士笨拙地扶着云魏在椅子上坐下,却是拧干热烫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契主的小脸。 即使闭着眼睛任凭对方施为,云魏也能感受到对方专注的视线。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真的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已经无暇顾及这些。 发烫的毛巾轻柔地掠过阖上的眼帘,那温度令酸胀的眼球格外舒服。 云魏不由得轻哼道:“眼窝那里,再多敷一会儿,好舒服。” 漆黑如夜的倦意里,他听见艾萨克似乎愣了一下。 再然后,对方的两只大手,就轻轻地盖住了他的双眼,稍显粗糙的掌心处,是对方温柔裹覆的火元素。 这是比热毛巾还要持久有效的热敷,饱含着对方浓烈的眷慕。 云魏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却是主动勾起了唇,邀请着对方更进一步。 …… 而等两个人终于回到床上时,云魏已经处于快要强行关机的状态了。 可就算这样,他也敏锐地觉察到,枕头下面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他闭着眼,随手朝枕头下方摸去,却只摸到了一枚金币。 噫!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不由得抱怨道:“伊萨,是不是你把钱落我枕头下面了?” “嗯哼。”艾萨克正支着头,理直气壮地欣赏着爱人可爱的睡颜,随口道:“据说碧璃有过年时发压岁钱的习俗,我就照着做了。” 所谓压岁钱,其实就是压祟钱。 只是…… 云魏有些哭笑不得,只道:“你就那么想,当我的长辈哦……” 他嘟哝着,终于还是抵挡不住汹涌袭来的倦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却将手心处的那枚金币,攥得很紧。 第213章 协议 正月初一,瑞雪兆临。 铺天盖地,焕然一新。 在快要被纯粹的白净淹没的碧璃城里,唯有点点红色最是醒目。 既有鲜红醒目的春联福字,也有红梅跟红灯笼。 天玑府里,云魏二人与碧璃城的三位长老隔着酸枝木重桌相对而坐,仿若两军对垒,泾渭分明。 席德早就将技术转让的协议拟定好了,于是云魏便将羊皮卷直接递了过去。 席德与西尔弗的诉求很简单,为了在伯利恒领中掀起一场跨时代的革命,他们热烈地渴望着碧璃城这边先进的百工技艺,不惜重金求取。 尤其是冶金、农耕与纺织三个大类,而这三个大类之间又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有了先进的冶金技术,方才可以大批量地生产铁器,从而促进农业生产;而农田的产出上来了之后,才有闲田用于棉麻等经济作物。 衣食既安,劳动力才能从绑缚的田地里解放,有更多的人手从事矿业与手工业。 但碧璃城这边的顾虑也很显而易见。 伯利恒与碧璃一西一东,双方皆是以商促工,弥补地理上面天然的不足。 正所谓“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把粮食柴火这些到处都有的货物拿出去卖,费力不说,利润还近乎微薄。 只有那些『只有自己有,他处没有』之奇货,走得越远,价值愈高,从中赚取的利润愈是丰厚。 三位长老担心的,正是伯利恒掌握了碧璃城独有的技术之后,将碧璃逼入绝路。 眼见三位长老神色凝重,似乎下一刻就要出言拒绝,云魏这才悠悠地开了口: “此番我从炼金城到碧璃,耗时近一个月,途经红月、龙岛,倒是顺便看了不少风景。” 正在思量的秦梦机闻言,当即赞道:“这是云少侠实力出众,换做常人,来回恐怕半年有余。” 这位秦律枢的兄长运筹帷幄于玉宇崇楼,几乎足不出户,只是客气恭维罢了。 端坐一旁,更加熟悉商路的南宫钟铭却听出了玄机,插言问道:“这番路线,已是绕的远了。从炼金城一路向东,经月花城直达碧璃,岂非更近?” 云魏莞尔,说:“实不相瞒,因为席德先生新近发明了『云艇』,那是一种能够近地飞行的器物。我与艾萨克特意选择那样的路线,沿途正好收集数据。” 三位长老闻言,面色俱是微微一变。 要知道,在诸元大陆,飞行是独属于高阶职业者的特权。 听云魏口中的意思,却是炼金城那边已经发明了可以飞行的器物…… 这让他们的心中隐隐生出不安。 “那位席德先生,可真是一位妙人。”秦梦机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指尖的刀扇,试探地问道:“炼金城里,莫非时常都会发明出,这样稀奇的玩意儿么?” 云魏心如明镜,只作不知。 他如实答道:“通常负责发明的,都是炼金实验室。炼金城中,如今已有四座实验室,但各类服务于实验室的工坊,却是不下百数。” “里面的机器嗡嗡作响,从早到晚响个不停,接力完成来自实验室的订单。” “成千上万的学徒劳工往来穿梭,就像不知疲惫的蚂蚁,个个心怀怨气。” “那边的人都说,炼金城是座吃人的城市呢。”最后,云魏这样笑道。 他倒是笑得风轻云淡,三位长老此刻却有些坐不住了。 碧璃城当然也有商路途经鎏金公爵领,但因为那高得离谱的入城费用,往往就在城外交易炼金城订购的货物。 或许也有领队偶尔入城参观,但也不过是走马观花看个囫囵。 往来跑商的人,终究比不过在实验室里住了大几个月的云魏。 既系统性地学习了魔法与炼金术知识,又有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远见卓识。 谢长老又咳嗽了起来,那声音惊天动地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待他终于缓过气来,却是不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依小友所见,这份协议碧璃该不该签?” 碧璃城中虽已遇见众人,云魏却对眼前这位老者印象最好。 说来惭愧,他有这样的观感,只因对方身上有种云魏说不清道不明的风骨,而那风骨最贴近于他对古人的想象。 否则,要是碧璃城中人人都如霍妙澹般面目可憎,那云魏对碧璃城的幻想当真就要破灭了。 以是云魏也端正了脸色,直言道:“依晚辈愚见,这份协议倒也不急,碧璃可以先挑人随我返回炼金,与席德先生坐下面议。” 他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 席德本来就已经做好了碰壁的准备,此次临时交给他一个委托,不过是试探着能不能顺道牵个线,搭个桥。眼下碧璃这边几位长老举棋不定,已经是意外之喜。 说实话,不论是对席德还是碧璃,他都抱有好感。 倒不是说他偏向谁,这种涉及利益纠葛的事情,还是双方自己达成一致,携手共赢比较好。 眼见云魏说得坦诚,三位长老反而有些着急了起来。 碧璃城这边对魔法知之甚少,席德先生还慷慨地赠予了他们一些基础的魔纹。 这让他们既受之有愧,又恐怕错失了来之不易的机会。 秦梦机道:“云少侠怎么这么匆忙,不在城中多留些时日?元夕那天城内也很热闹,不如多待几日。” “这是因为……六月初炼金城里还有一场大赛。赛前恐怕还要多做准备,我不敢多耽搁。”云魏继续补充道:“七日后我便会原路返回炼金城,而云艇上再带五人也不成问题。” 他说的笼统,近乎一笔带过,也没注意到听闻炼金城还有五年一度的大赛后,三位长老面上愈发的焦虑。 实际上,他担心的还是炼金城那边的使徒趁机作祟,搞出古怪的名堂。 毕竟,刚将四位使徒挫败,碧璃城眼下反而是最安全的。 一想到那些使徒的阴谋诡计,云魏就感到一阵头疼。 就在这时,南宫钟铭却站了起来。 眼见云魏手边的茶盏空了,南宫家主竟然亲自过来为他斟茶。 云魏连忙推辞,奈何对方实在是过于热情,非要替他将茶盏斟满不可。 只听这位穿金戴玉看上去就富贵不已的中年人,乐呵呵地道:“云小兄弟少年英雄,高瞻远瞩,老成持重,实在令我等汗颜。” 只把云魏夸得个面红耳赤,飘飘欲仙。 然后南宫钟铭话锋一转,却是道:“大家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云小兄弟,你对俺们碧璃,可有什么建议?” 第214章 教我 如果是站在二十一世纪的角度来看,那云魏的建议恐怕说个十天十夜也说不清。 但历史的进程就是那般奇妙。 只有进行了上一刻,才能进行下一刻。 哪怕重蹈覆辙。 虽然如此,云魏亦在身前这位处世圆滑的男人眼底看到了殷切的诚挚。 这让他改变了本想随便客套几句搪塞过去的念头。 他道:“实际上,云艇上面最昂贵的部件,是碧璃城出产的『如洗沧璃』。即使席德先生富可敌国,提到这个装饰也依然有些肉疼。” 想到对方当时的神情,云魏不由得笑了起来。 眼见三位长老若有所思,云魏继续道:“碧璃城就地取材,用昔日的流传的技艺加以改良,创造出独一无二的特产,远销诸元大陆。” “而炼金城是诸元大陆本土魔法文明的代表,扎根于诸元大陆迥异于碧璃先民往世的规则,主要贩卖充满巧思奇技的炼金道具。” “两者在诸元大陆上皆是如雷贯耳,平分秋色,并没有孰优孰劣之分。” “但伯利恒领是个例外,虽然我没有去过那里,但我在席德先生的眼里,看到了他的决心。与碧璃、炼金乃至所有的城邦俱不相同,伯利恒谋求的,是整个人类文明的再度崛起。” 即使不惜代价,席德也早已下定了决心。 甚至对方已经在计算用炼金实验室来生产农具的成本了。 这是席德站在伯利恒的山地上,眺望着远方漆黑如墨的大海时,油然而生出的觉悟。 他被西尔弗所打动,势必与对方一道,谋求一个再也不会被饥馑与寒冻所绑架的未来。 他们试图通过生产力的革新进步,挣脱出封建社会早期互相征伐不休、黑暗蒙昧的迷雾。 这条道路艰难险阻,云魏也不知道对方与伯利恒大公到底能不能成功。 但至少,在这一点上,与整个诸元大陆的所有领主相比,对方是更加进步的。 看三位长老还在思索,云魏索性再加一把火。 他说:“众所周知,炼金道具都很昂贵,多是被诸元大陆的贵族领主争相抢购。而炼金城虽然垄断了炼金道具的贸易,流水线也很少扩张,因为普通人根本就买不起。” “但假如伯利恒领成功了,整个诸元大陆都富庶了起来……以炼金城如今的模式,只要有利可图,即使是炼金道具也能批量生产。” “到了那个时候,碧璃城又该何去何从?” 早在席德实验室的第一天,云魏就已经看出那里具备了后世工业化的雏形。 碧璃虽然在技艺方面碧璃暂时领先,但问题也相当突出。 在工艺上依然抱着老本固步自封,完全没有利用异时空的基本规则。 原汁原味,却与『魔法』完全绝缘。 名为传统,实则傲慢。 若说一开始筚路蓝缕无暇顾及,那也还是情有可原。但距离碧璃先民登陆至此,已然过去千年,整座城池却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四姓子弟逍遥安乐,每天想的却是荣华富贵如何继续,于九重天上醉生梦死。 就连霍妙澹那样的货色,居然都能在天玑府里执掌大权。 可纵使爱之深责之切,话已至此,亲不间疏,云魏亦不能再多说什么了。 他只是告诫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如今正是大争之世,诸元大陆尚且风起浪涌,碧璃这边也是早做准备为妙。” 云魏没有想到的是,光是引用完孟子的那句话后,谢大长老就忽然落下泪来。 看着坐在对面涕泗横流、两袖龙钟的老者,云魏顿时手足无措。 …… 从天玑府出来之后,云魏整个人累的不行。 他不禁反省道:“唉……都怪我。我还是太多嘴了。” 韩非子的老师便是荀子,而《荀子》的首篇就是《劝学》。 明明上面谆谆告诫道: 『故不问而告谓之傲,问一而告二谓之囋。』 意思是说,别人没有问你,你就告诉别人,这就是急躁。别人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偏偏要回答别人两个,这就是聒噪。 这位稷下学宫的校长,最看不得这种逾礼的行为。 前两天云魏才读过这段,结果方才一时冲动,竟然把心里话一五一十全部讲了出来。 弄得最后众人悒悒,他自己也心下惴惴。 艾萨克听得云魏的叹息,不禁低声笑道:“还好,至少你很真诚。” 云魏当即睨了对方一眼,心下暗道,你怕不是在讽刺。 “我说真的,如果我有你那般见识,我恐怕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见云魏不信,艾萨克连忙补充道。 雪后如洗的晴空下,艾萨克笑得傻乎乎的。 对方整齐的牙齿竟比四周的雪还要亮白,晃得云魏移不开眼。 “你又在说什么傻话呢。”他顿时没好气地嘟囔道,迈步向前走去,准备随便找家食肆垫垫肚子。 下午还要等谢慕琅过来,到时一起察看使徒留下的线索呢。 艾萨克嘿嘿一笑,连忙跟了上去。 艾萨克:【说真的,云,你刚刚的样子好帅啊!当年如果给我上课的老师都像你这样,我也不至于天天睡觉!】 云魏:【……】 艾萨克:【嘿,云?你在吗?你有听到吗?】 云魏:【不在。我下线了。】 听到云魏的回答,艾萨克又笑了起来。 于是无论是现实的耳畔,还是云魏的精神海中,都回荡着对方青春洋溢、阳光爽朗的笑声。 明明雪后的空气静谧微凉,云魏却犹如置身于烂漫春光。 云魏:【你好吵。】 他在心中没好气地道,无奈地搓了搓藏在斗篷里的双手,露在外面的耳朵却冻得通红。 “我是说真的,我准备以后每天晚上花至少一个小时,陪你看书。”艾萨克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颇为认真地对云魏道。 他再不努力学习,以后面对云魏就愈发自惭形秽了。 云魏自然求之不得,这样总好过对方坐在对面,把手中沉甸甸的哑铃玩出花来,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那样谁还看得进去啊!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他嘴上还是嫌弃道:“最后可别看不懂还硬看嗷。”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嗷嗷乱叫,大概是觉得“哦”太令人误会,“哈”又过于阴阳怪气。 可落在本就心痒难耐的骑士耳朵里,那声软绵绵的“嗷”竟然显得千回百转,含情脉脉。 就像他的契主正在向他撒娇。 艾萨克顿时将视线从对方红扑扑的耳背上移开,上前一步就理直气壮地挂在了云魏身后。 “要是看不懂,你肯定会教我的。” 将身前的云魏搂得很紧,艾萨克压低了声音,凑到对方的耳畔道: “你会教我么,宝宝?” 第215章 此剑,琳琅 这是正月初一的早上,站岗的兵士亦多半休沐,是以九重天上格外安静。 脚下是又沙又软的松雪,背后却挂着他那又酷又黏人的伊萨。 但纵然四周静谧无声,云魏的心里却像炸开了好多烟花,吵闹得紧。 艾萨克又叫他“宝宝”了。 昨晚还在他的枕头下面埋了一枚洗得锃亮的金币。 就连平日里,对方也把他照顾得很好,几乎无微不至。 可明明对方比他小了近十岁。 明明,在那次『不许动』的游戏里,对方也如他一样青涩紧张。 即使过了那么久,那时对方腿部肌肉不受控制传递而出的战栗,依然烙印在他的掌心。 滚烫,惊心,犹如此刻的心潮,澎湃难停。 云魏搞不懂为什么艾萨克总能轻易地撩拨他的心弦。 就像他搞不懂为什么这些直击灵魂的反差感,总能让他无可救药地耽溺其中,让他在复杂交织的羞赧中翩翩起舞,欲罢不能。 “还是互相指教。”最终,云魏这样答道。 他的声音有些低涩,就像脚下被踩得细碎的雪沫,沙沙的。 …… 午时刚过不久,谢慕琅便来到了太常寺里。 三人围着桌前坐定。 云魏注意到,这位向来面无表情的剑客,竟然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由得问道:“谢兄,是发生什么事儿了么?” “没什么。”谢慕琅闻言,分明怔愣了一下,见云魏神情诚挚,终于还是答道: “毕竟霍家家主出了那档子事,今天四大家族屋里都是鸡飞狗跳的。而且,我隐隐听说,之前我侄女儿似乎早跟妙源叔情投意合……鸣禅兄弟,真正的生父恐怕是妙源叔……” 当年两家的事情本就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随着霍妙澹的倒台,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竟然也渐渐水落石出,显露端倪。 但这对谢家来说,毕竟也不算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所以谢慕琅也就点到即止。 只听谢慕琅继续道:“总之,大伯今天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诫勉子侄后辈养德修身。但三叔却觉得很是欣慰,两人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夹在他们之间,我亦相当为难。” 云魏想起,昨天他才听谢慕琅说过,对方三叔的孙女本与霍妙源与婚约,却在霍妙源意外身死后嫁给了霍妙澹。 这些本就是别人的家事,云魏也不好多说什么。 其实如果事实当真如此,他反倒是松了口气,至少日后见到霍鸣禅时,他不会觉得许多愧疚。 毕竟要是昨天谢长老没有及时赶到,他就差点成为对方的“杀父仇人”了。 客套地宽慰了一番后,眼见气氛仍旧有些沉重,云魏与艾萨克对视了一眼,转移话题道:“对了谢兄,昨日我看你拿出的宝剑寒光四溢,绝非凡铁,可有什么来历?” 其实早在月花城外时,云魏便注意到了那柄稀世神兵。 对方只在关键的战斗中才会将这柄佩剑拿来使用,想来定是宝贝得紧。 可是,听见云魏的询问后,谢慕琅却沉默了好半晌。 黑衣青年缓缓地轻抚过腰间的玉佩,却将那柄光是剑鞘都精致不已的佩剑取了出来,极其珍重地放在桌面上。 “此剑,名为『琳琅』。”谢慕琅低声说道。他看向剑柄处的铭文,眼中尽是缅怀与追忆。 他徐徐开口,却是说出一段往事来。 “家父在谢家排行第二,单名一个琅字。家母则出身于三重天的欧冶匠铺,单名一个琳字……” 在他娓娓道来的讲述里,一段温馨而又哀婉的故事呈现在了云魏两人面前。 谢家二郎出生簪缨世族,少年风流一表人才,在白马金羁的年纪,下得三重天处寻剑,结果正好撞见了泼辣早慧的欧冶琳。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两人经历几多曲折,终成眷属。 这对神仙眷侣恩爱不已,一时羡煞碧璃城中多少儿女,更有丈人欧冶锋亲铸神兵『琳琅』为证。 但好景不长,欧冶琳生谢慕琅时,不幸难产去世。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满怀着心中无限的不舍,为谢慕琅取了名。 今夕恨别,玉碎珠还。 山遥路远,慕君不变。 而那之后,谢琅就仿佛只剩一具空壳,他日渐消沉,很快便跟着欧冶琳去了。 彼时谢慕琅年岁尚小,谢家大伯谢瑾又忙于碧璃事务,只托家中仆人照料。 二十五年前的兰夜灯会非比寻常,仆从竟然看花了眼,回过神时,谢慕琅已经不知所踪。 “结果我当时迷了路,被台后的戏班子抱了去。”说到这里,谢慕琅却笑了起来,“就在那里,我学会了《七伤心经》,自伤五脏形志,得天地造化垂青。”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正是因为修习了这种折寿自损的功法,当他终于被谢家找到时,已经修炼到了三级初阶。 “那个时候,我心中其实还是有怨气的。说来惭愧,当时的我,内心只觉无比的孤独,奢望着普通的家庭幸福,明明那么平凡,对我来说,却仿佛遥不可及。” “所以我就发疯般地习武,损伤着自己的身体。最后也是一个冬天,晕倒在了雪地里,浑身鲜血,就连大伯他老人家都被惊动了。” “我本来下定决心,不论他老人家说什么,我都不会动摇的。结果他却拿出了这把剑来,跟我讲述了父母的事情。” “在那一刻,我似乎重新活了过来。我哭了很久……”说到这里,谢慕琅有些不好意思,改口道:“不过,我是真的喜欢上了剑术,因为在忘我的剑意里,我再也不孤独了。” 说到这里,他的讲述就告一段落了。 云魏听得眼眶都红了起来,好半晌都没回过神。 那处刻意被他遗忘在心底的残缺,此刻竟也在隐隐作痛,让他涌出不可抑止的难过。 “抱歉谢兄,竟然提到你的伤心事了。”云魏吸了吸鼻子,笨拙地宽慰道:“你现在这么优秀,伯父伯母泉下有知,一定也会很欣慰的。” 无论如何,至少对方是在父母的爱意中诞生的孩子啊。 谢慕琅却笑了起来,不甚在意地拍了拍云魏的手背,“狼狈狼狈。说来也是奇怪,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跟人提起这些往事的,见到二位,竟然情不自禁就说了这么多。” 就在这时,艾萨克也悄悄地牵起了云魏的另一只手,置于自己的双掌之间。 “我想,云应该没有使用精神魔法。”他这样打趣道,手指却轻柔地按了又按。 即使不通过契约之力,他亦觉察到了契主此刻情绪的低落,想要努力让对方振作起来。 他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 或许,云魏也需要宣泄出来,而非将它一直藏在心底。 “当然没有!” 云魏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将脑袋晃得像拨浪鼓。 他举起手,手忙脚乱地起誓保证着。 然后三人俱是笑了起来。 最终,谢慕琅重新将琳琅剑收好,却是道:“好啦,云兄。将使徒留下的戒指拿出来,该清点战果了。” 第216章 赧郎 “嗯。”云魏点了点头,依言从空间中将那枚赫里斯法留下的戒指取了出来。 众人一同打量了一阵。 这是一枚看上去就很古朴的戒指,色泽雪白,看不出是什么材质。 上面并没有镶嵌任何的宝石,纹路流畅如水,有点近海文明原始崇拜之类的意味。 “我可以将它打开么?外面似乎没有异样。”云魏慎重地道。 他用精神力仔细观察过戒指的表面,竟然没有发现任何禁制。 就仿佛一个敞口的布口袋,安静地躺在乡间小道上。 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装的是遗落的财富,还是斑斓的毒蛇,亦或是淬药的苹果。 艾萨克应了一声,不放心地叮嘱道:“小心一些,恐怕里面会有陷阱。” 云魏自有分寸。 他将精神力凝聚为丝,缓慢地顺着那枚戒指的空间边沿处探了进去。 他进行的很慢,时刻都做好了断尾求生的准备。 然后他就愣住了。 与一般的空间道具里充斥的『以太』截然不同,这枚使徒戒指里的空间好似泥潭。 构成泥潭的物质想必也是异位面的物质,本身就可以隔绝外界的窥探与感知,和『圣夜』副本中阿尔赫制造的浓雾类似。 如果仅仅是丝线,根本没有办法进入泥潭深处,只能无力地粘黏在泥潭表面。 毫无疑问,自视甚高的使徒便将自己的物品藏在这泥潭深处。 云魏默不作声地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了泥潭。 这是一种相当奇怪的体验,抛开压抑的窒息感不说,他就像是在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里行走。 泥潭里怪诞荒凉,寂静无声,可以轻松地掠夺一切的真实感。 终于,在这一口气快要过半的时候,他的精神力触及到了其中的物事。他连忙将其锁定,匆忙地将其带回到了现实。 三人定睛看去,只见一枚小巧玲珑的四面体骰子。 每一面,都以古通用语写了个字符,边沿处还有双向的箭头,从这一面走向相邻的一面。 “伊萨,该你了……我不会念。”云魏将骰子推向艾萨克,自己则凝思静虑,平复着精神上的不适。 艾萨克拿起骰子,锁着眉头看了一番,“我看看……嗯,这个读音是……” 他轻咬下唇,发出了类似于“f”的气声。 云魏与谢慕琅自是听得一头雾水。 余下的几个字符发音也很怪异,让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云魏不由得有些丧气,“所以,赫里斯法留下来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谢慕琅却忽然看了云魏一眼。 云魏当即注意到了对方的视线,问道:“怎么了,谢兄?可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谢慕琅摇了摇头,说:“只是有些惊讶,你连使徒的名字都这么清楚。” 云魏答道:“嗯,这是因为先前霍妙源的尸身突然反噬,我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们的名字分别是……” 云魏将那几个特别容易混淆的名字说了出来。 都还没说上两个,他就住了嘴。 到了这个时候,三个人就都晓得这骰子到底是什么了。 艾萨克道:“这么看来,这个骰子就是他们的名字。沿着这个箭头指示,一正一反,排列起来的话——” 云魏和谢慕琅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总共八个。” “这次碧璃城就出现了四位使徒,再加上月花城的法赫里斯,还有三位不知道在大陆哪个角落作祟。”云魏想了想,合理推测道:“炼金城肯定会有一位,黑索那边也至少会有一位。” 就不知道剩下的那位蛰伏在哪里了。 谢慕琅闻言,却是苦笑了起来,感慨道:“我碧璃何德何能,竟然能直接引来四位使徒。” “想必背后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玄机的。”云魏肯定地道,“经此一事,城里的四大世家恐怕会有些危机感了,这未尝不是好事。” 谢慕琅自然也是清楚的。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连道了好几声“惭愧”。 事实证明,三个和尚尚且没有水喝。 四个使徒凑在一起,终究是丢盔弃甲,铩羽而归。 云魏说:“好了,我再进里面找找看。” 好一通忙活后只得一个身份证明,云魏又如何心甘。他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再次潜入泥潭。 “千万小心些,不要逞强。”见云魏脸色有些苍白,艾萨克担忧地覆掌于云魏的手背上。 云魏看了他一眼,只道:“我知道的。”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以后,云魏的行进顺利了许多。很快,他又找到了第二件物事,将其带回到了现实。 却是一枚深紫色的鳞片,即使是在室内,也隐隐透着仿佛流动般的光泽。 艾萨克笃定地道:“这是龙鳞。” 云魏有些不解:“一片龙鳞罢了,有什么稀奇,值得深渊使徒专门收藏?” 要知道,在龙岛附近的海滩上,各种颜色的龙鳞都有。 谢慕琅接话道:“除非,这是逆鳞。” 云魏疑惑地看向谢慕琅。 他自然也是知道逆鳞的。只是没想到,在异世界的龙族身上,也有这样的说法。 被云魏看得有些心虚,谢慕琅摸了摸鼻子,低声道:“是以前龙先生跟我讲的……逆鳞只有一片,就藏在脖子下面。” “对哦,要是理查德在就好了。”云魏忽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打趣道:“某人似乎曾经对我说过,等四剑战约一结束,就要赶回龙先生身边的哦?” 他的话音未落,就看到向来面无表情的谢慕琅,忽然慌乱了起来。 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云魏心头蓦地浮现出这首诗来。 这首诗本是李太白行经秋浦时见铁匠夜里打铁有感而发之作。 通红的炉火将那坚毅的硬汉,脸庞照得通红,谪仙人却以羞涩的儿郎作比,横生妙趣。 不过嘛,身旁的剑客虽然肤色较深,那黑里透红的脸颊看上去真的好磕至极。 云魏内心顿时好一阵狂喜,就连精神都振作了起来。 “是这样的,没错。”只听谢慕琅道,对方虽然有些难为情,但还是格外勇毅,“不过既然你们初七就要离开,我便打算与你们一道同行。” 虽然这也是他大伯的意思。 但就他个人而言,与其待在碧璃城里无所事事,倒还真不如与云魏二人一同冒险增长见识。 当然了,要是能顺利地带上龙先生的话,那就更好了。 第217章 打紧 云魏上午才在天玑府里与三位长老商议,返回炼金城的时候带上碧璃这边的代表。 说到底,真正能够代表碧璃这边核心利益的,无外乎就是九重天上的四姓子弟。 因此他对谢慕琅会跟他们同行,倒是并不意外。 但跟城中的其他人相比,谢慕琅与他相识更久,何况对方端方持重,行起事来也光明磊落,自然更是亲近。 他当即笑道:“如此甚好,那便说定了,咱们初七早上天亮便走。” 谢慕琅自是欣然允诺。 于是云魏顺道问他,是否知晓碧璃这边还有哪些人会与他们同行。 谢慕琅却摇了摇头,只道剩下的人选还在商榷之中。 云魏心下了然,却道:“那就等他们商量,我便不操这个心了。” 他屏息凝神,准备再次进入戒中的泥潭里,看看还能不能有什么收获。 其实上一次他就已经隐隐抵近戒中的『壁』了,只是不亲自仔细地打捞扫荡一番,总归还是不太放心。 但凡牵扯到深渊,无论何事他都慎之又慎。 熟悉的窒息感渐渐地将他吞没,他再次来到了幽静封闭的泥潭之中。 使徒的戒指犹如海底深处被遗忘的石屋,而云魏要做的,便是下到石屋的地下室深处,在里面摸黑打捞宝藏。 关于宝藏的一切都是未知。 他没有藏宝图,所以只能亦步亦趋,小心探索。 最终,他来到了地下室的尽头。 到了这个位置,几乎每一毫厘的前进都需要更多的体力,而他此刻,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 他知道,这是精神力正在透支的体现。 但或许因为他并不是使徒,随着他几次三番的到来,这座本就摇摇欲坠的石屋,已经出现了快要垮塌的迹象。 如果就此收手,下次再来无疑更加危险。 云魏默默环视了周身吞没一切光亮的黑暗一番,他咬紧了牙关,继续朝那角落走去。 只差一点点了。 在精神的世界里,云魏强撑着眼皮,艰难地朝着灵压最深处的禁地而去。 黑洞洞的角落是泥潭的最深处,也是最难抵达的藏宝地。 如果云魏自己是使徒,自然也会将最重要的东西藏在这里。 幸运的是,果真如他所料。 当他伸手向下捞去时,当真发现了一个金属般的匣子。那金属亦是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制成,光是与之接触,便只觉刺骨的寒冷。 云魏连忙将其锁定,这便开始返程。 或许他真的触碰到了某种禁制,四周的『壁』,尽皆传出不堪重负的响声。 原本寂静无声的世界,顷刻之间喧嚣沸腾。 他刚离开地下室,地下室就倏然垮塌,向下的吸力差点将他永远留下。 他刚游出石屋,石屋亦是轰然破碎,溅起的泥雾顿时将本就稠密的海水搅得浑浊。 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云魏还在努力上浮。 他的意识愈发混沌,因为当他在无声的泥海中游了很久,依然没有看到哪怕一丝光亮。 这种感觉似乎格外熟悉,但……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想不起来了。 恍恍惚惚之中,云魏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莫非只是悬停在了海底。 眼皮就像是灌了铅一般,云魏真的快要睡着了。 “伊萨。”他在心底默默念道。 他好像又逞强了。 艾萨克肯定又要生气了。 一想到对方皱紧了眉头,本想狠狠地批评他,最终又总是无可奈何的模样,云魏竟然笑了起来。 艾萨克还在等着他,所以,他绝对不会放弃。 『等我。』 四周不尽崩塌声里,云魏隐隐听见这样的回声。 幽暗里潜藏了太多的蜃境幻影,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抛开杂念,倾尽全力向上游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云魏忽然落入了熟悉的怀抱里。 起初他还以为,他遇到了空间湮灭时横生的幻象,于是不做他想,用力向后肘击而去。 可在一声闷哼响起的同时,他的精神力却与对方的精神力紧紧相贴。 几乎就在瞬间,云魏便明白了,来人竟然真是他的伊萨。 可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言语已经无法形容那一刻,当二人的精神力纠缠之时,他从灵魂的最深处生起的震颤。 那是横贯尾椎脊柱的酥麻,让他的小拇指都像过了电般。 他顷刻间就放松了下来。 在令人心安的距离里,对方准确无误地覆上了他的唇,为他渡过气来。 与平日里早已熟悉的冰凉不同,在精神构成的世界里,艾萨克的温度竟然烫得惊人。 这种熟悉与陌生交织的感触,让云魏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万里浪卷,惊涛拍岸。 在周围摧枯拉朽的破碎里,两人相携旋转,缓缓上潜。 …… “抱歉!我知道错了!”云魏刚一睁眼,就连忙双手合十,向圆桌另一头的艾萨克道歉。 向来优雅从容的骑士,此刻果真气得狠了,那双迷人的眼睛正死死地瞪着云魏,好像要把对方烧为灰烬。 要不是此刻谢慕琅还在,艾萨克恨不得将云魏…… 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要怎样,只是此时看着对方苍白的小脸,他就恨得牙痒痒。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也不知道云魏到底怎么回事,每次一遇到和深渊有关的事情就那么拼命。而每次当他旁敲侧击时,对方总会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了开去。 就在这时,谢慕琅却开了口,“你们还好?发生什么事了?” 谢慕琅先前的注意力都放在那突然出现的金属匣子上,等到云魏开口,这才发现两人之间暗流涌动。 “呃,没什么。遇到了一点小状况,不过不打紧。”云魏轻咳一声,悄悄地扫了眼艾萨克,却被守株待兔的骑士逮个正着。 他顿时坐得更加端正了几分。 现在的伊萨,属于努把力还是哄得好的状态,大不了他—— 就在这个时候,云魏倏然注意到了匣子表面诱人的金色。 这金色明明和它的温度一样冷得无情,仔细看去,却能发现其光晕内敛,像是孕育着生命一般。 仿佛流动的月华,又似融化的春水。 一时之间,云魏竟然语无伦次了起来,“这个匣子……该不会是用『氪金』做的?” 假如匣子都用无价的『氪金』打造,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宝贝…… 他根本不敢想象。 第218章 副本 可即便氪金珍稀无比,面对使徒留下的秘藏,三人也还是没有冲昏头脑。 他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在一系列护盾与增益法术的加持下,云魏站在数米开外,操控着风元素,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匣子。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匣子里面没有设置陷阱。 但同样的,里面也并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宝物。 安安静静地躺在浅碧色丝绒内衬上的,不过是一些泛黄变脆的信纸。 这些羊皮卷过于袖珍,尺寸上跟后世的香烟差不多,与其说是信纸,倒是更像小抄。 云魏将这些书信取了出来。 他坐在桌边,缓慢地将那风化得有些厉害的羊皮卷展开,皱起眉头读起了上面格外娟秀的小字。 只见上面写道: 『致赫里斯法阁下, 吾已顺利接近目标。若无最新指示,一切将按原计划推进。 此致,g』 不过寥寥数语,竟然勾勒出一个发生在昔日的阴谋来。 云魏不做他想,很快又拿起了下一卷小笺,继续浏览了起来。 这些羊皮卷全都是那个落款为字母g的男人单方面写给赫里斯法汇报情况的,时间线看上去也相当混乱,如果是别人看见,恐怕一时摸不着头脑。 然而,当云魏卒读完几卷之后,竟然迅速地扒拉了一番,将已经读过的几卷信纸按时间顺序从左至右排列了起来。 原因无他,那是因为他已经听过了类似的故事,也猜到了写下这些信件的字母g是谁—— 没错,正是伽勒。 那个理查德口中忽然出现于龙岛北岸的娜迦,那个将洛伦兹迷得神魂颠倒的蛇尾美人。 也是那个死于理查德盛怒之下的亡魂。 “看来,这位叫作赫里斯法的使徒,其实负责的是龙岛那边的事务。”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两位小伙伴后,云魏叹了口气,“线索虽然闭环了,但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发现了。” 毕竟,伽勒已经被理查德解决掉了。 艾萨克听完云魏的叙述后,沉吟道:“这么看来,使徒之间也会相互支援。” 云魏点了点头,“没错,所以当初我们还算走运了。月花城外那次,可是一位使徒都没露面呢。” 他指的自然就是那凄惨至极的一夜。 光是一个光辉圣教的枢机主教,就已经把他们折磨得不轻。 看清了云魏眼底的后怕,艾萨克在桌下安慰地拍了拍契主的手背,“别担心,现在牠们恐怕都要避着我们走了。” 骑士本来想说,即使来再多的使徒,他也不会再让云魏受伤了。 但这样说毕竟太过傲慢,有悖于他所遵循的美德。 他更想用实际行动来守卫自己的爱人。 云魏自然明白艾萨克想要表达的意思,他缓缓回握住艾萨克的大手。 二人相顾凝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在这时,谢慕琅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两位,我这边有新的发现。” 原来,再度回想起龙岛上畸形的三角恋情时,这位黑衣剑客有些闷闷不乐。 而当他捣鼓起桌上无人问津的氪金匣子时,居然又在丝绒内衬下发现了玄机。 浅碧色的丝绒底下竟然还有一个隐藏的夹层,里面藏着被蜡封后的神秘纸张。 纸张被人反复对折过,叠得相当齐整。 三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在诸元大陆上,一个众所周知的常识便是,一旦涉及到『纸张』与『书本』,毫无疑问就可追溯到第一皇朝时期。 这是魔法文明尚未堕入黑暗之时的遗物。 谢慕琅拿出小刀,轻巧地将蜡封破开,又将里面的纸张格外小心地取了出来。 即使有被妥善封存,这纸张的情况其实比羊皮卷的状况还要糟糕,纤薄的纸面仿佛久置的糕点,稍一触碰就要变得粉碎。 云魏不得不接替谢慕琅的动作,用精神力来将其展开。 随着蝶翼标本般的纸面缓慢打开,出现在三人面前的是一张地图。 这可不是一般的地图。 而是—— 『地图,属于万法之塔』。 当看清上面标题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住了,整个房间都短暂安静了一瞬。 这可是万法之塔啊! 既是诸元大陆上最古老最尊崇的禁地,也是一切文明的源头,一切神秘力量的起源与归宿。 关于这座塔的传说三人都听过不少,可这还是头一回看到物证。 而现在,坐落在月花城的万法之塔已经苏醒,在不尽的黑夜里,枝头莹亮的光辉宛若星辰,美得惊心动魄。 云魏最先回过神来,涩声道:“我这就先把上面的内容临摹下来。” 他取出的,乃是产自炼金城的糙纸。 在眼下这个时代,纸本来就异常昂贵。无论是炼金城那边用莎莎草的茎杆压制而成的糙纸,还是碧璃这边以竹浆捞制的鲜纸,制作过程无不费时费力。 云魏尽可能忠实地进行复刻,就连标题的字样都完全照搬。 他注意到,标题旁还有一行小字像是落款,写着『阿罗米歇』。 这是一个相当奇怪的名字,他也不知道自己拼读的是否正确。 但他没有多想,紧接着开始照着上面的路径描画了起来,地图上面的路径弯弯绕绕,与其说是地图,更像是潜藏在浓雾阴影里的迷宫。 很多路口还画了问号,后面就是一大片浓云一样的阴影。 很显然,这位『阿罗米歇』当年也不过是随兴而绘,只是将自己走过的部分标注了出来。 已经“点亮”的部分处于右上角,与左下方大片的浓云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云魏很快便完成了绘制。 他放下手中的木炭笔,将面前的副本递给艾萨克,说道:“伊萨,你先检查一遍,然后再给谢兄,让他再校对一遍。” 事关重大,必须三个人都参与进来,全神贯注地反复确认才行。 趁两人依次过目检查的功夫,云魏又取出一张崭新的糙纸,如法炮制了起来。 最终,他们一共完成了三份副本。 云魏自己随身存一份,艾萨克用『诸元之心』保存一份,谢慕琅那边再单独保存一份。 说到底,这份地图才是他们从使徒手中得到的最大战利品。 看着桌面上已经像是一层碎渣一样的原稿,谢慕琅的神情相当复杂。 他问云魏:“原稿我们该怎么处理,就这么扫掉?” 这些碎渣就像从高台上摔在地上的豆腐,重新叠起肯定不行,但就这么扫拢倒掉,又觉得过于可惜。 云魏同样不忍心将其扔掉。 他患得患失,总是生怕自己还有什么疏漏。 “或许,我有一个法子。”在思忖一番后,他终于缓缓开了口。 第219章 静海 云魏没有多言,他将指尖点在桌面上。 随着掌心灰白色的光芒亮起,斑驳的纹路仿佛树叶的脉络般,贴着桌面无声地扩散开来。 不过片刻而已,纤薄的骨质形成于已然粉碎腐朽的屑末的下方与上方,就像镀了两层近乎透明的骨膜。 随着辉光淡去,图纸依然安详地躺在原处,但已与先前令人大气也不敢出的状态截然不同。 云魏还是第一次这么精细地运用『形态拟造』,还好效果不错。 他对另外两人道:“稍后再将它收到空间里便好了。” 艾萨克与谢慕琅颇为惊讶地望着云魏的杰作,最终一齐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 之后的几天相对平静了不少。 虽然天玑府那边时不时的嘘寒问暖让云魏有些受宠若惊,但无论如何,他算是和艾萨克在碧璃城里过了有史以来最温馨的新年。 在秦律枢的指导下,二人还现学了不少格外有趣的习俗与禁忌。 比如说,正月初三是小年朝,他俩不光严格执行了不汲水、不乞火、不扫地的“三不”,还一齐在门前贴上了“赤口”驱赶穷神。 这些动作背后的寓意也听得云魏一愣一愣的,算是沉浸式地体验了一把浓郁的年味儿。 …… 而初六这天,秦律枢一早就登了门。 “云先生,明日跟你们同去的名单总算是敲定了。”少年郎一见到云魏,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自从除夕那日过后,这位年轻人再也不肯和云魏称兄道弟了,反而在一番诚恳道歉过后,对云魏敬仰得很。 云魏拗不过他,左右不过是一个称谓,也就由着他去了。 他不由得打趣道:“所以,秦家和南宫家派谁去,不会是你跟凝姑娘?” “我倒是想了,可兄长却不准的。”秦律枢摆了摆手,倒是没卖关子,“这次最后定下来的,就师叔祖与谢三叔两人。” “谢三叔是……哪位来着?”碧璃城的辈分太乱,云魏每次听到都有些回不过神。 秦律枢倒是也不意外,介绍道:“就是谢长老的三弟,霍鸣禅的外祖父。” 云魏顿时明白过来,前些日子谢慕琅还说对方与谢长老闹了不愉快呢。 少年郎接着道:“别看谢三叔不问世事,他曾经可是天工堂的堂主,论起城里谁最熟悉百工技艺,非他老人家莫属了。” 云魏了然地颔首,说:“那感情好,有他跟我们同去,席德想来不会失望了。”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前院忽然就乱了起来,像是有人在来回奔走说着什么。 那声音细密嘈杂,音如蜂鸣,听去只觉着乱哄哄的。 秦律枢不禁眉眼一竖,叱怪道:“嘿,这大清早的,不知又是出了甚么大事。” “恐怕还是大事。”坐在另一边的艾萨克此刻接过了话头,“我方才听了一阵,不光是太常寺里边,整个九重天上似乎都在吵嚷。” 三人只对视了片刻,当即就朝着前院赶去。他们叫住正在窃窃私语的仆从,仔细地询问了一番,这才弄清了原委。 原来,虽说东海来客的事情已经暂时告一段落,城里的自查自纠依然还没结束。 大理寺那边从鸿胪寺的午宴着手,继续顺着先前早已殡天的莫老伯的线索往下排查,竟是派出狱丞出海,沿着海水的流向去追莫老伯的尸首。 “据说那几个狱丞胆子都吓破了,回到寺里还在说疯话呢。”回三人话的是个老叟,讲起故事来唾沫横飞,倒是绘声绘色。 秦律枢不由得问道:“六叔,您倒是接着说呀,卡在这里多不厚道。他到底在东海深处瞧见什么了?” 听见秦律枢这样问,云魏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东海深处…… 总不会是深渊? “嗐,既然少卿大人发话,老朽就不卖关子了。”在周围人的一片催促里,六叔徐徐答道:“他们看到了尸体,密密麻麻的尸体,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 在六叔添油加醋的描绘里,云魏终于努力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碧璃城的先祖是从海上来到诸元大陆的。 早在海上漂泊时,倘若有人意外故去,便只能无奈地抛入海中。 而在碧璃城兴立以后,因为最初物力维艰,只能薄葬,人若是走了,便裹上一卷特制的席子,随着潮汐东流而去。 于是这样的习惯,逐渐形成了一种风俗惯例,也就是霍妙澹口中不能打破的“规矩”。 或许是因为诸元大陆远在滩涂的另一面,或许是出于对大海的恐惧,从来都没有人去细究,这些随波逐流的尸首,最终去了哪里。 正所谓,一鲸落,而万物生。 通常来讲,在海水的浸泡冲刷下,身体将会很快腐烂,成为其他生命的养分,以另一种形式归于天地之间,完成能量的循环。 但几名狱丞费尽功夫来到大海的尽头,却只看到仿佛静止的水面。 而当他们垂头看去,却惶然惊觉,水面之下,是千年以来,碧璃城中不可胜数的逝者。 这些逝者面无表情地悬浮在清澈的海水里,就像永远停留在了故去的时光之中。 这个事情本身并不恐怖,只是格外诡异。 在送走几位妄加揣测的仆从后,云魏不由得叹了口气,“从直觉上来讲,我感觉我有必要去那边一趟。可这样一来,行程上恐怕来不及。” 一去一返恐怕又要七天,这年立春又在下旬,东风未起,他们回程都还是逆风而行。 就怕把炼金城那边的事情给耽误了。 “别担心,云先生。你们大可明日安心回炼金城,我这便去找霍鸣禅去。”少年郎当即迈步,风风火火地朝寺外而去,一边回头道:“有什么新的发现,我会托附近的商队给你们传信的!” 云魏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秦律枢已经一溜烟地去得远了。 他只能站在原地,兀自怅然。 艾萨克安慰他道:“很可惜,这边也没有什么传送阵。不过,如果你实在想去的话,我们还可以到时候——” “算了,伊萨。”云魏摇了摇头,终于释然道:“就按我们原本的节奏来,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 左右使徒们瞄准的都是诸元大陆上的大城,当务之急,还是集中精力守下炼金城。 第220章 人家 正月初七,乃是人日。 六畜既毕,七日作人。 传说娲皇花了六天的时间创造出六畜以后,在第七天开始对着湖水仿照自己的模样造人。所以这天碧璃城里人人头顶簪着人胜,去食肆叫一碗拉魂面吃。 昨夜天玑府已为云魏二人升宴送别,而云魏特意强调过,早上不必相送。于是他一早便和艾萨克穿过九重天下熙攘热闹的街市,出得城去,准备回程。 长阶之下,柳树未蘖,红梅先葩,只见谢慕琅已与一位老者静候多时。 云魏当即上得前去,寒暄道:“二位久等了。今天暖和了些,倒不比前些天那般冷了。” “云兄,早。”谢慕琅一面打着招呼,一面向他介绍道:“身边这位便是我三叔了,此次他人家与我们同行,一起往炼金城去。” “昨儿个律枢向我报信了。”云魏连忙拱手,恭敬道:“云某见过老师傅。” 在先前秦律枢的描述里,他以为对方是一位世外高人,恐怕不好相处。 而等他见到本尊后细细端详,却见对方眸光清澈,外貌与谢长老有五分相似,只是分外儒雅和蔼。 谢三叔见到云魏,亦是回礼,只道:“小友不必客气,叫我老谢便是。” 云魏闻言愣了片刻,旋即笑道:“那我就是小云了。” 既然人已到齐,他也不多耽搁,这便在平坦的滩涂旁将云艇安置好,打开舱门走了进去,“诸位再检查一下还有没有什么遗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路上都没有补给了。半个时辰之后我们就出发!” 进得舱室,云魏随手挥出几个吹尘术与焚净术后,打开舷窗通风透气。艾萨克则紧随其后,走到舵盘旁,打开云艇的动力中枢,熟练地调试起了仪表盘上的参数。 谢慕琅已经搭乘过一次云艇,倒也还算镇定。 唯有谢家三叔第一次瞧见设计得如此巧妙的飞行器,忍不住啧啧称奇。 一切本来进展顺利,却在云魏准备关上舱门时横生波折。 只见一青衫少年在最后一刻登上了云艇,却是喘着粗气,直愣愣地看着云魏,把他吓个不轻。 他不由得开口问询,“律枢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原来对方双眼红肿,看上去竟像是哭过。 少年郎沉默了好一阵,这才哑声道:“云先生,我想跟你们一起走。” “这……”云魏有些犹豫,“你跟家里人打过招呼了么?” 秦律枢闷闷不乐,“跟我哥说过了,他说我实在无聊,出去散散心也好。” 听到动静,谢慕琅也朝这边看了过来,却是很不赞成地批评道:“胡闹。” “你的太常寺少卿不当了?就这么撂挑子走了?”他连珠炮似的问了很多,见少年郎一声不吭,终于还是问道:“是跟霍鸣禅吵架了?” “别跟我提那厮,小爷我不认识!”秦律枢恹恹地道:“反正城里准备年后重新选拔人才,刚好把位置腾出来。” 这场风波之后,九重天上持续整顿了一周,提出了不少议案。三寺十二堂都准备革新重组,文书还是他亲手撰写的。 只是一想到昨天晚上自己那般屈辱,他再也不想待在这碧璃城了。 “造孽啊。”听到又跟霍家有关,谢三叔可是连自己的外孙都照骂不误的。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座位,却是道:“小玄子,你坐过来,路上跟爷爷我做个伴。” 话虽然这么说着,老人家看的却是云魏,分明在征询着他的意见。 云魏倒是没什么意见,他只是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但如果只是情感纠纷的话…… 带上秦律枢也不是什么大事。 更何况,对方昨天去找霍鸣禅,还是为了帮他们打探消息呢。 看着一脸倔强的少年郎,云魏最终道:“那就赶紧坐下,马上就要起飞了。你先前不也一直想到处走走么,正好跟我们一路。” 秦律枢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过去挨着谢三叔坐下了。 云魏最后看了一眼被瑞雪妆点的巍峨城池,缓缓关上了舱门。 …… 他们的路线是原路返回,于是在五日后就最先到达了龙岛。 先前战火纷飞的北岸此刻也被大雪掩盖,翻涌的海水裹着乌黑的的碎冰朝礁岸拍去,震动了整个寂寞的世界。 艾萨克扫了眼云艇下方安静的海岸,对云魏道:“看来,娜迦族与龙族暂时休战了。” 云魏默默颔首,“就是不知道,跟赫里斯法被我们封印起来是否有关了。” 秦律枢听闻,却是眼前一亮,当即拿过桌上的纸笔记录了起来,“娜迦族,那是什么?” 云魏想了想,大概挑着先前理查德的讲述说了一番,却隐去了那些比较隐私的部分。 秦律枢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叫作鲛人滩涂……看来这也需要勘误……” 云魏笑看着对面奋笔疾书的少年郎,余光却注意到谢慕琅正杵在舷窗旁,一瞬不瞬地盯着下方的龙岛。 他们在龙族的控制区域缓缓下降,降落点就选在离理查德洞口不远处的空地上。 云艇撤去了隐秘的阵法,远处有警戒的龙鸣传出,在听到下方随后响起的嘹亮龙吟后,又很快平复。 刚一打开舱门,谢慕琅就已经在瞬间冲了出去。 他来到洞口处一脸懒散的银发男子对面站定,定定地看着对方,“龙兄,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事情要整得这么正式,吓我一跳。”理查德的银眸闪了闪,却是径直越过了他,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这大冬天的,也就你们爱折腾。大清早的,吵到人家冬眠了。” 那声“人家”听上去轻佻极了,偏偏又带着嗔怪,当真勾人得紧。 谢慕琅愣了一下,原本准备了好几天的腹稿,此时却像是卡住了。 “理查德,好久不见。”云魏几人这时也走到了洞口,他瞥了眼默不作声的谢兄弟,长话短说道:“我们在碧璃城战胜了一位使徒,在他留下的东西里,发现了一片龙鳞。” 眼见对方似乎不甚在意,云魏补充道:“是雷紫色的。” 果然,此话一出,先前还倦意满满的银龙忽然就来了精神,银亮的竖瞳瞬间收紧,迸射出危险的光芒来。 他直勾勾地盯着云魏半晌,最终勾了勾唇,“进来说话,外面怪冷的。” 第221章 共享 “这的确是洛伦兹的逆鳞。”理查德坐在冰凉的黄金王座上,接过云魏手中的鳞片,拿到鼻尖下嗅了嗅,“我要花上一天的时间进行准备,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洛伦兹就能醒来了。” “如此一来,我们之间的契约便算是达成了。”银龙淡淡地补充道。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艾萨克说的。 云魏颔首,神色终于轻松了下来,“呼,总算是帮到了你。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么?你尽管开口。” 理查德的银瞳闪了闪,只说:“不用了,小家伙。不过我抽不开身,你们就在岛上随意转转,我已经跟其他龙打过了招呼。上周娜迦族确实忽然撤回了滩涂,时间上倒确实跟你说的吻合。” 说罢,理查德就不再多言,开始了龙族神秘的准备仪式。 只见他闭上了眼,将雷紫色的鳞片放在额前,七色的华光宛如绸缎,缓慢地从他的眉心飞出,与指间紫色的逆鳞勾连。 而那紫色的鳞片在接触到华光后,仿佛也活了过来,重紫的颜色变得有些透明,更有雷光闪动缭绕。 理查德则表情安然。他的颈间浮现出细密的鳞甲,顷刻间将脸颊包裹,隐隐还有龙吟之声从那七彩的华光中逸散而出。 怕打扰到正在进行仪式的银龙,众人随即出了龙洞。 云艇下一次启程的时间定在后天清晨,现在大家可以自由活动。谢三叔对云艇很感兴趣,准备趁这个功夫进行调研,而秦律枢则准备在岛上到处溜达转悠。 “那,你千万要注意安全。”云魏不放心地叮嘱道。 秦律枢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省得的。若有情况,我就以笛音求救,师叔祖总不会见死不救的。” 而他口中的师叔祖,此刻正一脸怅然地守在龙洞门口,听到他的玩笑,也是头也不抬。 秦律枢有些惊讶地看向云魏,云魏却默默地摇了摇头。 少年郎见状,也没有多问,只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于是大伙各自分头行动。 艾萨克问云魏道:“我们呢,准备往哪里去?” “都可以。”云魏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地方,想了想,说:“不然我们到北岸去看看,娜迦族已经撤退了,没准会留下什么线索。” …… 所有人都走远了,谢慕琅独自抱着剑,默默地倚靠在龙洞前的磐石上。 在片刻的犹豫过后,那些想要表白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当最初的冲动渐渐淡去,他却有些不自信了起来。尤其是方才站在台下,当他仰望着那只端坐在王座上的漂亮银龙时,内心却难以避免地生出惶恐。 理查德是那样的美丽、强大而危险,坐拥着堆积如山的宝石与财帛。 与对方相比,他近乎一贫如洗。就连在人类世界里或许看上去还不错的实力,在对方面前恐怕也是有些不值一提。 他又有什么资格与对方站在一起? 他自然明白齐大非偶的道理,只是……心中依然有些不甘心。 他想要将自己的思慕诉诸于口,又觉得自己太过自私,担心自己那些尚未成熟的想法会惹得对方厌烦。 不论是谁,知道自己被一个远不如自己的、木讷寡言的穷小子觊觎,恐怕都会觉得很困扰。 但就在这时,他却听见一道嘹亮的女声响了起来。 “我真的服了,那些长老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总让我们干这种讨人嫌的事情!老娘我真的要暴走了,啊!——” 却见一红一绿两个青年男女缓缓走上了台阶,刚刚那暴躁的尖叫便是从那浑身碧翠的女子口中发出的。 理查德在龙族很有威望,一般龙不敢直接降落到他门前的平台上。 见到面沉如水的谢慕琅,两条龙也吓了一跳。 绿龙扭头问身旁的红龙,“喂,我刚刚说的话是不是被他听见了?” 即便竭力压低了声音,她的嗓音依然宛如咆哮,谢慕琅差点都绷不住面上的表情。 “应该还好。”全身通红的男子放肆地打量了谢慕琅一番,无比自信地道:“他是碧璃人,应该听不懂我们说的通用语。” “说的也是。哎,瑞德,你赶紧把东西送进去。里面的威压太难受了,我站外面透透气。”绿龙松了口气,却把自己手里的一堆草药丢到了红龙的怀里。 红龙无可奈何,只好屁颠屁颠地进到洞里送东西。 等在外面的绿龙趁这个功夫,又打量了洞口处那一动不动的黑衣男子一番,只见对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望着地面上的树枝发呆。 她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只觉对方无趣至极。 不一会儿,红龙就满头是汗地跑了出来,止不住地抱怨道:“洞里的龙威太恐怖了,下次你必须跟我一起。” “行了,让你做个事儿而已,怎么那么多话。”绿龙瞪了对方一眼,却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你说,如果洛伦兹醒过来了,理查德真的会嫁给对方?” 岛上各处都是其他龙的地盘,唯有此处,趁理查德心神都被唤灵仪式牵引,他们可以放心地畅所欲言。 “应该……?毕竟岛上谁不知道,他不是一直都喜欢洛殿么。”红龙挠了挠头,却说:“只是,洛殿这次肯定元气大伤了……” “原来如此,长老们可真是好算计。”听到这里,绿龙一下子恍然大悟,“一旦结侣,他们的生命力立即共享,以理查德如今的实力,洛殿回到巅峰还不是不费吹灰之力。” 红龙闻言,脸上却是相当不赞成,“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直接让理查德继续统帅龙族呢?” “你是不是傻啊。”绿龙一脸嫌弃,“洛伦兹是那七个老家伙亲手调教出来的,理查德是天生地养的野孩子,你说哪个好控制?” “自然是洛殿,只是……”红龙还想辩驳几句,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反正我还是更支持理查德。” 绿龙却不以为然,冷笑道:“娜迦族进犯时自然用得上他,眼下平静了,还是洛殿更好说话。” 俊男靓女正争得激烈,不料一道清冽的嗓音却忽然打断了他们。那声音似乎浸透了霜雪,让四周的空气为之冻结。 “请问两位,共享生命力后,理查德还能活多久?” 谢慕琅的声音是冷的,但他浑身上下的血液才真的快要冻结了,《七伤心经》的副作用似乎在此刻开始作祟,让他整个人都如坠冰窟。 他想起了龙族的那个传闻。 所谓生命共享,不是均分,而是以寿命更短的那一方为准,只不过期间两人实力相叠不受衰老限制,可以一直轰轰烈烈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浑身通红的男龙被那双凌厉的寒眸震慑,想也没想地答道:“至少也还有个五百岁……” 龙族本就寿命悠久,到了洛伦兹和理查德那个等级,活个五千岁,前往更高级的位面完全不在话下。 哪怕洛伦兹这般凄惨,寿命仅剩十分之一,活个五百岁应该不成问题。 绿龙闻言回神,当即斥骂道:“瑞德,你那么多嘴干什么,赶紧回去。” 她颇为忌惮地瞪了失魂落魄的谢慕琅一眼,连忙领着同伴溜走了。 第222章 龙之变 在那个乐极生悲的夜晚,洛伦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他的胸口被他最挚爱的伽勒活生生地掏出大洞,颈下的龙鳞也被对方趁热无情地拔下。 在难以言喻的剧烈疼痛下,他失去了意识。 而等他再度醒来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被束缚在了自己的身体旁。 以一种奇异的、灵魂的姿态。 无论他怎样尝试,也根本没有办法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从诞生至此,洛伦兹还是第一次如此虚弱。 也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他听说理查德干掉了伽勒,取代他统帅整个龙族。 可即便如此,对方依旧每天都会来探望他,认真地帮他擦洗身体,然后默默地凝望着他,喋喋不休地,说一些无聊至极的事情。 最开始的时候,处于灵魂状态的洛伦兹对此很是不满。 他愤怒地冲对方的头颅挥舞着拳头,恶意满满地嘲讽道:“怎么样,现在看到我这么凄惨的下场,你暗地里得意极了?” 但对方却是一无所察。 纵使火把熄灭,理查德也依然呆坐在冰冷阴暗的龙洞里,直到皓月升起时才会离开。 洛伦兹自是对此嗤之以鼻。 他从来都不相信理查德对他说的喜欢,因为龙族永远只能有一位君王。 但时间才是最伟丽的魔法,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一切。当一千多个日夜过去,来到自己龙洞探视的族人越来越少。 仿佛曾经伟大的洛伦兹殿下,如今已经被永远地遗忘掉。 唯有理查德,依然会在每天下午雷打不动地造访,默默地将燃尽的蜡烛换去,将洞穴中的浊气驱散掉。 而洛伦兹,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越来越期盼下午的来临。 但令他格外不满的却是,曾经啰嗦不堪、令他烦得不行的理查德,如今面对他时,说的话已经越来越少。 “里奇,再跟我多说一点外面的事情。”眼见对方银瞳中荒寂的哀色,洛伦兹心下一痛,不由得恳求道。 他也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反正如今的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么久的时间过去,最开始的惶恐与愤怒早已平复,也足以让他看清对方的情意。 说来可笑,偌大一个龙岛,奉承之龙多如蝼蚁,到头来最后陪在他身旁的,却是让他向来忌惮最深的银龙。 但出乎意料的是,静坐在他身前的银龙开了口,而说出的话却让他大惊失色。 “我是来告别的。”只听理查德这样说道。 在那一刻,洛伦兹的灵魂都有些摇摇欲坠。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心底翻涌的情绪,他既惶恐又害怕,浓重的悲意快要令他窒息。 “不,里奇,别这样。”洛伦兹有些语无伦次,“你不能抛下我,你曾经明明说你喜欢我……” 洛伦兹很厌恶这样的自己,但除了用曾经的情意去绑架对方,他已经别无他法。 在这个瞬间里,他才倏然发现,只要对方想要离开,他竟然没有任何的理由可以阻拦。 然而,他又听见理查德絮絮叨叨地补充道:“我会去月花城,想办法进到万法之塔里。我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将你唤醒的方法,但我们与娜迦族的战况异常胶着,而七位长老已经很不耐烦了……总之,不会再比现在这样更糟了,所以我觉得值得一试。” 以前听着都觉得聒噪烦心的絮语,此刻却如同春雨滋润着他暴烈惶然的心田。 洛伦兹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此刻内心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原来哪怕三年多过去,就连自己都绝望了,对方依然没有放弃想办法将自己唤醒。 在那一刻,他忽然从心底涌现出强烈的渴望,想要狠狠地抱紧对方。 但最终,他的魂体扑了个空,只是无力地从对方身上穿了过去。 洛伦兹只能失望地望着自己苍白到透明的双手,悔恨又难过。 理查德面无表情地道:“就这样,我还要做很多准备,今天就不陪你了。” 说罢,身前的银发青年这便站了起来,竟是迈着修长的双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洛伦兹很想让对方再多陪陪自己。 但他只能不舍地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 他强压下心底渐渐生起的不安,安慰自己道: 没关系的,等里奇回来,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 哪怕做了再牢靠的心理建设,随着时间的渐渐推移,洛伦兹却也没了一开始的自信。 在时光令华贵的珠宝纷纷蒙尘,当四季马不停蹄依然更迭如故,他这才明白,孤独到底是一种何其恐怖的感觉。 他早已被整个世界遗忘,唯一的牵挂便是那人。 只是不知道,当思念的另一端隐入云彩,到底又飘到了何处。 他止不住地埋怨理查德,一去那么久,连一丝音信都不知道传回来。 但实际上,他却又止不住地为对方担心。 人类那样狡猾,他的里奇又那么天真,肯定要栽不少跟头,吃不少亏。 “该罚!必须罚你陪我双倍的时间,里奇。”洛伦兹的紫瞳闪了闪,念起对方的名字时,却浸满了委屈的伤悲。 “里奇。”在空旷的洞穴里,他又忍不住默默呼唤了一声,“你再不回来,我真的要生气了。” 可当洛伦兹被遗忘了近四百天后,再次见到理查德时,却一点气也生不起来。 他情不自禁地扑向对方,却又扑了个空,但他依然笑得开怀,“里奇,你终于回来了!” 就很神奇的,自诞生以来第一次,洛伦兹发出了不带任何功利考量的感叹。 哪怕对方一无所获,只要能够回到他身边,他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他的里奇不知道在诸元大陆上经历了什么,看上去更加成熟,更加有魅力了。 只是…… 注意到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时,洛伦兹原本雀跃的心忽然就揪紧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敏感脆弱,可是他就是发现了,当对方看向自己的身体时,那种原本令他安心的、隐而不发的压抑情绪,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能对方只是太累了。洛伦兹这样想道。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多想,他的里奇爱他爱了那么久,这才一年多的时间,怎么可能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呢? 但很快,他的幻想却被现实击得粉碎。 只见格林忽然进到了洞里,恭敬地汇报道:“理查德殿下,那位碧璃人我们已经安置好了。您是准备就在这里用膳么?” “不了。”理查德扬了扬下巴,却是问道:“你们将小……咳,你们将他安排在何处?” “在玫盐湖附近的山壁。”感受到银龙身上愈发强大的威压,绿衣女子愈发恭敬地答道。 但理查德显然很不满意,“怎么离我那么远,直接送去我洞府不就行了。” 格林闻言有些诧异,正待说什么,理查德却已经越过了她,起身朝洞外走去,“算了,你退下,我自己去接他过去。” 再之后,格林怨毒的咒骂洛伦兹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当提起那个该死的碧璃人时,里奇原本冷漠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了夺目的微笑。 那笑容一闪而逝,却是那样的温柔生动。 以至于就连他自己,也都从来没在对方的脸上看到过。 第223章 龙之秘 从无比玄奥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理查德长舒了一口浊气。 说来也是好笑,这唤灵仪式,需要与对方气息最融合的龙才能完成,结果当他环顾整个龙岛,居然是他理查德陪伴洛伦兹最久。 但,这已经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了。 他平静地扫了眼指间充盈的鳞片,将其随手放在身侧的宝石堆上。既然寻回了洛伦兹的逆鳞,那么他便有至少七成的把握将对方唤醒。 一片寂寞的黑暗中,他习惯性地陷入了怅然的思索。 自从上次迈出了艰难的一步,他每天都在与自己生而为龙的本能作对。这是一条注定遍布荆棘的道路,而他稍有不慎,就会重新回到原点。 假如洛伦兹醒来…… 说实话,银龙完全没做好如何面对洛伦兹的准备。 曾经的他,以为自己爱洛伦兹爱得感天动地,并且对此深信不疑。 如今回首看去,结果只是感动了自己。 随着感情的黯然褪色,他越来越不喜欢曾经的自己了。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回到过去,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就那样远走高飞。 但魔法不能让时间回溯,时间是独立于元素之外的脉络,那是属于诸神的禁地。 他改变不了过去,就像他扭转不了龙岛上所有龙的认知。 在那荒谬可笑的认知里,理查德依然深爱着洛伦兹。 理查德有些烦躁地薅了把头发,正待咆哮着发泄心中的暴躁,却在余光注意到守住洞外的男子时停了下来。 他的小朋友还是剑不离身。 但对方周身冷酷的气场,沐浴在纯净的月光里时,反而平添了几分柔和。 所有人都离开了,小朋友为什么要傻乎乎地守在门口?理查德不会承认自己被对方帅到了,他只是想起,似乎对方有话要对自己说。 于是他从斜插在金币堆里的王座上一跃而起,在那财宝哗啦啦流淌的悦耳声响中,迈起优雅的步伐,向着洞外的谢慕琅走去。 对方相当敏锐,早在他离开王座时,就已经向他看了过来,那乌黑的眉眼依然凌厉如初,要不是领教过对方的温柔,理查德也会被对方骗到。 但现在,对方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用看剑一样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银龙的眼底浮现出浅淡的笑意,却偏偏就着心脏起伏的节拍,强装镇定地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 直到他终于来到对方身前站定,直到对方的每一根发丝,都能被他在夜色里看得分明。 现在,我们都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之下了。理查德这样想道,他的银瞳闪闪发亮,就像曾经远逝的星光。 见对方仍然沉默,理查德率先开了口,“早上的时候,你说有话要对我讲。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可以畅所欲言了。” 他在龙岛上惯看了雪月风花,对方想要说什么,在看到对方的模样时,他心中已经有数了。 只是当时人多眼杂,他难免还是有些紧张,又有些不知所措,于是索性将对方晾在了脑后。 实际上,哪怕是现在…… 他也依然没有做好准备。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对面的男子沉默了很久,才涩声开了口:“我听说,龙族与伴侣结合,会签订共享生命的契约。”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谢慕琅那么喑哑的声色,就像竹子被雪堆压折了。 理查德没有多想,点头道:“没错。毕竟我们龙族普遍很是花心,冲动之下很容易见一个爱一个,所以契约也算是一个保障。” 他没说的却是,若是愿意签订这样的契约,一定是因为爱惨了对方。 倒不是刻意隐瞒,只是面对谢慕琅时说这样的事情,会觉得相当难为情。 可在听到他的回答后,谢慕琅竟然又陷入了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还要久。 理查德有点不知所措,即便他再怎么迟钝,此时也看出面前男子的异样来了。 就是不知道白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造成了对方这么大的转变。 在惴惴不安的等待里,他终于听见对方神情犹豫地开了口,“虽然,我可能没资格说这样的话。但我觉得,龙先生,您还是别跟洛伦兹殿下签订那样的契约了……” “你叫我什么?”理查德眉头紧皱,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男子。 他的心底浮起不好的预感,而这样的暴躁让他快要绷不住脸上淡漠的表情了。 谢慕琅却没再看他,只是低声道:“抱歉,龙先生。我果然还是多管闲事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对方是在岛上捕风捉影听到了些传闻,于是就这么打起退堂鼓来了吗? 理查德快要被气笑了,在那个瞬间里,他只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他冷下脸来,仿佛不在意地嘲弄道:“我还以为,你要向我表白呢。” 此话一出,谢慕琅竟然万般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对方的肤色明明很深,但脸色却白得吓人,理查德还是第一次看到谢慕琅这么脆弱的模样。 他穷追不舍地问道:“那我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虽然下定了决心不再主动,可理查德却仍然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他紧紧地盯着对方紧闭的薄唇,目光如火,就像要在对方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就连明媚的月光也被浓云遮掩,天地一同陷入无光的黑暗,唯有洞中的宝石通过光滑的石壁,折射着幽微难明的冷光。 “不曾。”理查德听见对方这样答道。 不过是轻飘飘的两个字而已,却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但谢慕琅还在苍白无力地解释,“你我俱是男子,谢某对龙先生……不敢生出绮念。” 对方说的后半句,理查德已经听不清了。 他的脑海里,『你我俱是男子』六字,与十年前洛伦兹说的『你和我都是雄性』诡异重叠。 精神之海顷刻之间风急浪涌,阴魂不散的梦魇宛若诅咒,而刚一绽放新芽的期待却被连根拔起,和他脆弱的自尊一齐被绞烂粉碎,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理查德忽然就笑了起来。 “很好。请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冷笑道。 理查德再也不想看到谢慕琅,于是转过身,毫不留恋地朝着阴暗幽深的洞中走去。 第224章 龙之迷 不论黑夜如何惨重不尽,晨曦依然如约而至。 看到那苍白的光线照进洞口,理查德终于平静了下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今天是一个见证奇迹的日子,五年前重伤沉睡的前任族长洛伦兹,将会在这一天苏醒归来。 整个龙岛都遍溢着浓浓喜气,而在无数龙族俊男靓女的环绕下,理查德身披华丽银服,面无表情地登上了玫盐湖畔的高台。 在那里,安静地躺着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的洛伦兹。 即使五年的时间过去,格外雄壮的男人依然俊帅如初,纵使他浓密的眉毛舒展开来,也不改玩世不恭的霸道分毫。 一位长老接过了侍者手中的法螺,沉闷的声音四散传开,所有龙族尽皆单膝跪地,喃喃低语。 理查德平静地环顾四周,也看到了角落处站着观礼的云魏一行人。当然,顺着那个方向望去,他也就自然而然地看到了谢慕琅。 那个黑衣男子远远缀在最外围,藏身于浓重的阴影之中。即使理查德视力再好,也看不清对方此刻脸上的神情。 他的银瞳闪了闪,冷淡地转过了脸,木然地从身旁跪伏的瑞德所托举的金丝软垫上,取过已经完成了唤灵仪式的,洛伦兹的逆鳞。 随着他的垂头咏唱,七彩的华光在他的指尖交织,台下密密麻麻的龙族见状,也跟着开始了低声诉诵。 嗡嗡的声音汇聚如潮,半空之中还有古老的龙吟遥遥回应。在仿佛生命诞生的奇特韵律里,那枚暗紫色的鳞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托举着,摇摇欲坠,缓缓升高。 当它终于达到了龙岛的至高处,太阳与鳞片,还有落在洛伦兹眉心的菱形阴影连成一条直线—— 时间似乎漏了一拍。 在那短暂的一拍里,所有人的行动都变得异常缓慢。声音的速度过于缓慢,无法逃脱时间的禁锢,所以整个空间都安静得诡异。 他们都只知道,那枚鳞片就是此处唯一的响动。 它直直下坠,最终没入了洛伦兹的胸口。 随着紫光淡去,一切瞬间恢复如常,嘈杂的声响又与前一刹那完美接上。 理查德也不知道究竟成功没有。 他正待上前察看,眼前却倏然一暗,几乎就在瞬间,他整个人都被狠狠地抱住了。 对方的拥抱是那样的用力,让他的肋骨都在隐隐作痛。 他的掌中下意识地凝聚出了魔法准备反击,却又在鼻尖触及那熟悉而又浓烈的气息时,无奈地随手驱散。 远处,不知道是哪一条龙忽然喊道:“洛伦兹殿下!您终于归来了!” 仿佛大梦初醒,随着这声如泣如诉的衷心喝叫,其余龙族也回过神来。 就像瘟疫蔓延,“洛伦兹!洛伦兹!”的欢呼声顷刻之间激荡如海,响成一片。 但即便声势如此浩大,理查德却只听见,洛伦兹口中语无伦次的呢喃。 对方正不间断地喊着自己的名字:“里奇……我的里奇,我终于再次见到你了……” 那独属于洛伦兹的、向来故作低沉的嗓音,此刻甚至带着哽咽,仿佛下一刻真的会哭出来一样。 这让一头雾水的理查德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完了,搞不好洛伦兹智力退化了。理查德正这样想着,却在感受到对方不断向下移动的,不老实的手掌时,脸色一凛,牢牢地架住对方的手肘。 他的另一只手肘却撑在了对方胸前,想要拉开两人之间过分亲密的距离。 察觉到怀中人的抗拒,洛伦兹低下了头,定定地看向他朝思暮想的里奇。 在这样的姿势里,理查德无可避免地撞进雷龙的紫瞳,只是一个目光相接的刹那,理查德便明白了过来。 即使五年过去,对方丝毫没有改变。 还是那么强势霸道,那么的…… 欠扁。 “放开我。”理查德咬着牙低声道。 “不可能。”洛伦兹的紫瞳竖了起来,两人紧紧相贴,清晰传达的异状表明,他此刻正在发情,“我会娶你的,里奇。我要让你做我的王后。” 在龙声鼎沸的嘈杂里,理查德听得异常清楚。 明明曾经渴望了无数个日夜的场景就在眼前,可他偏偏心无波澜,毫无触动。 这让他自己也十分困惑。 于是理查德银眸微眯,他扬起下巴来,大大方方地打量起了身前魁梧雄壮的洛伦兹。 往常他若是如此放肆,对方早就急不可耐地退避三舍。 但却不知洛伦兹今天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此刻非但不躲不避,还把大脸朝前凑了凑,想要他看得更加分明。 理查德心下疑惑,却偏偏不动声色,认真地端详起洛伦兹来。 不得不说,对方的长相绝对符合龙族挑剔的审美。 不管是那别具一格的鼻梁眼窝嘴唇,还是鼓胀的太阳穴与饱满的喉结,都充满了邀请意味十足的张力,让他的血脉在本能的驱动下,轻易共鸣。 所以,时过境迁,到底是什么在悄然改变? 困惑的银龙仰头看着上方的大脑袋,一时之间,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但他却并不知道,两个人之间此刻的姿势,落在旁人的眼中,又是多么容易引发误会。 只听一道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抱歉,打扰一下。理查德,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说。” 即使不转过头去,理查德也知道,这是来自克劳德的声音。 只是,对方的声音里,似乎藏了些浅淡的惆怅。 理查德下意识地回头,却不是朝向克劳德,而是冲着谢慕琅先前所在的方位看去。 然而,他只来得及看见对方黯然离去的背影。不过短短数秒,那里就只剩一片玄带,转瞬消失在了拐角。 “你说,有什么事?”他懒懒地看了克劳德一眼。 洛伦兹此刻过于狼狈,他倒是不急着从对方怀里挣脱出来了。 只见克劳德微微颔首,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是这样的,昨天我和伊萨在北岸,找到了一些娜迦族的残骸……” 理查德知道洛伦兹正面色不善地看着小家伙,而对方格外不老实的部位还动弹了一下,这让他心下有些恼火。 他顿时冷漠地打断道:“说重点。” 而在同时,他的指尖毫不费力地破开了洛伦兹腰侧的鳞甲,凶狠地刺了进去。只是他及时束缚了风元素,没让浓郁的血腥气传开。 可这警告似乎不起效果。 洛伦兹非但毫不收敛,竟然更加兴奋了起来,主动抓紧了他横在身前的手腕,垂头烙下一连串细密的吻。 细腻如雪的肌肤顿时泛起绯红,被留下了许许多多的颜色,好像退潮后的贝壳。 云魏虽然感受到了空气中异样的元素波动,但他更为眼前近乎限制级的画面震慑。 他不自在地垂下眼眸,长话短说道:“总之,伽勒没死。我们明早就回诸元大陆去,你留在龙岛,务必小心。” “嗯,多谢。”理查德的银瞳闪了闪,在不住的喘息间向羞愤欲绝的小法师诚挚道谢。 而待对方走远,他却心情极好地看向身前被雷劈过般的雄龙,恶意满满地微笑道:“洛伦兹,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不光你醒了,你的未婚妻也有下落了。” 第225章 龙之迹 脸皮贼厚的洛伦兹,此时却陷入了肉眼可见的慌乱,惊慌失措地道:“不,里奇,你听我说……” 但理查德却不想再忍受对方的轻薄。 他轻而易举地从对方的怀里挣脱而出,召来水流将指尖黏稠的龙血洗净,然后毫不留恋地朝着自己的龙洞而去。 洛伦兹想要追过去,却被一拥而上的龙族围住。 他们眼中满是痴迷的狂热,像膜拜天神一般匍匐崇拜,拥吻着他身上的每一寸,又在抬头发现他腰侧恐怖狰狞的伤口时,发出慌不择路的尖叫。 …… 理查德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己的宝石堆上,失神地凝望着远方波澜起伏的海面,在心中默默地做出了决定。 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了对洛伦兹的执着,但当听见伽勒还活着的那一刻,心底却不可避免地泛起了狰狞的杀意。 但他讨厌那样的自己。 生而为龙,他已经分不清渴望与爱情。 就像在学院里克劳德对他说的那样,他一度几近臣服,差点与那些荒淫无度的同族一样,沦为欲望的奴隶。 但他终究已经开始了思考,迈出的第一步是那样的重要。 他永远记得那一日的朝霞,新升的阳光洒在粼粼的波涛上,心底却诞生出了异样的情愫。面朝着大海时他想要哭泣,却又顾忌着身后的男人,当时对方正在认真地梳理头发。 而那时的他,还天真地以为,对方是不一样的。 结果到头来是多么可笑,依然是自己自作多情,狼狈至极。 “谢,慕,琅。”理查德缓缓念道,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第一次念出对方的名字。 碧璃的发音那么古怪,搞得他舌头都快要打结了,也不知道是否正确。 但,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会渐渐地忘掉对方,就像他将洛伦兹抛在脑后一样。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在已经开始的旅程上不断地走下去,他就要做好承受这一切的准备。 …… 粼粼的波光映照过夕阳凝重的恩沐,最终又迎来月华轻柔的救赎。 理查德依然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起伏不定的海面,在无思无想中放空着自己,但唯一的光源却偏偏被人夺了去。 他正要生气,就听洛伦兹杵在洞口,异常局促地问道:“我可以进来么,里奇?” 黑暗中,理查德的银瞳闪了闪。 他不置可否,指尖却飞出无数细碎微小的光焰,将洞中所有的蜡烛全部点燃。 刹那之间,整个龙洞熠熠生辉,无数的宝石与黄金争先恐后地反射着四周金碧辉煌的光源。 “怎么点那么多蜡烛,也不怕明天不够用了。”洛伦兹受宠若惊地笑着,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雄壮的男子骄傲地赤着胸膛,腰间却缠着一圈白布。纵使所有的财宝共同闪耀,也在那张帅到窒息的俊脸面前黯然失色。 “这些年,你倒是积攒了不少财富,不过还是没我多。”洛伦兹自顾自地环顾了一圈,发现理查德没接话,这才小心翼翼地道:“不过以后我的都是你的了。我们的财宝加起来,一定可以买下整个诸元大陆。” 理查德听得对方野心勃勃的构想,心下无悲无喜,只是冷淡地问道:“你的伤口,还疼么?” “嗯?”洛伦兹的紫瞳眯了眯,趁机又朝理查德靠了过去,委屈地说:“疼!当然疼!但我没用魔法治疗……” “因为这是我们相识这么久之后,你亲手为我留下的第一个烙印。等伤口结痂脱落,我会留作纪念,直到永远。”洛伦兹美滋滋地说道。 纵使这些肉麻的话说出来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只要面对着他的里奇,他就没有丝毫障碍。 但理查德却沉默了很久,抬起头时却紧紧地盯着他,面无表情地问道:“你以前也是这么对伽勒说的么?” 听见理查德反复提起那该死的娜迦,洛伦兹的眉宇间浮现出戾气,他想要质问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最终却只是耐着性子道:“别提他了好么,里奇。我知道……以前是我对不起你。” 理查德闻言,只是挑了挑眉。 他的掌心迅速地凝聚起一抹光元素,朝洛伦兹的腰间挥了过去。 洛伦兹想要闪避,但他毕竟昏睡了五年,身躯与反应远不如以前那么灵活。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光元素没入他的腰间。 随着酥酥麻麻的温暖触觉传来,他的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洛伦兹看向高坐在王座上以手支颐的男子,认真地道:“里奇,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不知道是不是他终于醒悟的缘故,他每多看理查德一眼,心中对对方的渴望就增添十分。 他渴望拥对方入怀,又渴望能够永远成为对方的唯一,将对方的身心尽皆纳入掌中。 自打成长为龙族最强大的一员至今,他从来没有过那么强烈的渴望,那种无时无刻的焚灼感,比在玫盐湖中升腾而起的本能更加炽热滚烫。 而仿佛听到了他的祈求,理查德从那高高的王座上一跃而下。 只见银龙走到了龙洞的角落,那里立着一套秘银打造的桌椅,上面还摆着一副精致的棋盘—— 说实话,即使洛伦兹此刻对理查德充满了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也难免被那副棋盘的材质打动。 不管是砗磲与墨玉交错镶嵌而成的棋盘,还是黑曜石、秘银丝与红蓝宝石制成的棋子,都狠狠地戳在了龙族的审美点上。 “里奇……”洛伦兹的竖瞳紧紧地盯着棋子,此刻内心百感交集。 你是知道我喜欢四军战棋,才专门为我寻来的棋盘么? “坐下,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下过棋了。”理查德率先在秘银凳上落了座,指着手边的棋盘,温和地向洛伦兹道。 眼见里奇终于对他笑了,洛伦兹近乎迫不及待地跑到对面坐下。他的鳞靴踩过哗哗作响的金币,掀起一阵阵悦耳至极的响声。 当他的膝盖与理查德的膝盖在桌下亲密无间地相抵时,洛伦兹的瞳孔当即瞬间心花怒放地竖了起来。 他再也不会毫不留情地杀对方一个片甲不留了。洛伦兹这样想着,却又有些苦恼。 该怎么样不着痕迹地让棋,才不会被里奇看出来呢? …… 这一场象棋,两条龙正襟危坐,都下得格外缓慢。 直到天色已明。 洛伦兹看着已经没法再挽回的局面,那声“将军”却有些不敢说出口。 他已经想起来了,以前他是怎么硬拉着理查德下棋,又在对方仓皇落败过后得意洋洋地出口羞辱的。 那些话语太过刺耳,已经不仅仅只是想要把对方的尊严碾碎那么简单。 就像曾经他蛮横地夺走对方的初吻后说的那些话一样,怀揣着不可告人的、卑鄙到龌龊的小心思。 “我输了。” 但就在这时,坐在对面的理查德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的落败,主动将自己的国王提了起来,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再也不是以前的垂头丧气,对方的神情格外的洒脱,仿佛终究释然了一般。 修长白皙的手指与漆黑光滑的棋子相衬夺目,令洛伦兹几乎移不开眼。 他僵硬地伸手接过,不可避免地与对方的指尖接触,却被对方身上冰冷的凉意刺得心惊。 洛伦兹有些惶恐地看着理查德,喃喃提议道:“我们还可以再来……” “不用了,洛伦兹。我该跟你告别了。”过了这么久,理查德终于正眼看向了他,但他心下却已经乱成了一团。 告别? 里奇为什么要与他告别? 他都已经醒来了,里奇还想要去哪里? 他已经受够了没有对方陪伴的四百多个日夜,只想永远陪伴在对方身边。 洛伦兹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嘴唇张了又闭,显然是没从理查德的话里回过神来。 理查德见对方如此,无奈地叹了口气,自顾自地道:“重要的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剩下的你们可以商量着处理。这副棋盘你喜欢的话也可以拿走,反正,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下棋……” 不过是因为洛伦兹喜欢下棋,而他只是想要有个借口能够与对方相处罢了。 但到了现在,他已经把腐蚀着他多年的创伤彻底剜掉,曾经的借口也就显得多余,就像以前那个傻乎乎的自己。 “原来你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洛伦兹这才回过味来,难怪对方昨夜不要钱似的点亮了全部的烛火—— 因为不知主人到底何时才会归来。 而一想到对方竟然想要离开,洛伦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翻涌的怒火,那噬人的烈焰,让他的心脏快要爆裂开了。 他不禁恨恨地道:“别闹了,里奇。我已经答应要娶你了,你究竟还要怎样?你以前不是曾经说过,你是喜欢我的么?” 他一面高声质问着,一面将对方用力地囚禁在了怀抱里。 只要他不愿意松手,对方就不可能逃得掉,就算是耍赖,他也要将自己紧紧地绑在对方的身旁。 但他的手臂却搂了个空。 对方分明站在原地,却仿佛与他隔了好几个时空的距离。 “你自己也知道,那是曾经。”理查德勾了勾唇,自嘲道:“其实如果不是我无法掌握时间的魔法,我倒是想要回到过去,将说过的话全部收回。” 而非为他人平添这么多搞笑混乱的困扰。 “不!你怎么敢那么做?你明明喜欢我,你永远喜欢的都是我!”洛伦兹的脑袋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他疯狂地咆哮道:“我知道了,你是为了那些该死的碧璃人对不对?” “看来你知道得还不少。”理查德的银瞳危险地闪了闪,周身却倏然爆发出了格外恐怖的气息。 那气息悠远古老,隐隐传出无数龙吟。 在那无匹的气息里,洛伦兹不受控制地跪伏在地。 他的本能让他无比渴望地想要亲吻对方的足尖,就像其余龙族对他那样。但他刚一垂下头颅,理查德却嫌弃地移开了脚。 即使两人之间隔了好几层空间,理查德依然感到无比的膈应。 “听好了,洛伦兹。”理查德睨了跪在身前的壮汉一眼,冷冷地警告道:“我既然能够让你醒来,自然也能让你重新睡过去。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否则,我会把你彻底阉掉。” 被威压死死压倒在地的洛伦兹,此刻双眼瞪得通红,他艰难地答道:“呵……如果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只要能够,只要能够拥有你……那我,心甘情愿……” 理查德不禁摇了摇头,心下暗道,这到底是什么疯子。 但他旋即又嘲笑起了当年的自己,究竟是什么眼光,才会对这样的龙渣爱到痴迷。 “再见,洛伦兹。”理查德收起威压,从好几层空间之外回到现实。他面无表情地踩过金币铺成的沙滩,头也不回地朝着洞外走去。 “等一下,里奇!”在他快要走出去时,洛伦兹却叫住了他。 理查德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之所以停下,是因为对方的嗓音太过凄厉,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狼狈的洛伦兹。 “人类的寿命是那样短暂,就算我只剩下五百年的时间……”洛伦兹怨恨地看着洞口处修长美丽的青年,无比痛苦地宣布道:“我依然会在这里,一直等着你。” 等那些该死的碧璃人死干净了,他的里奇,一定会回到他的身边。 对理查德话,洛伦兹完全无法相信。 明明对方那么爱他,怎么会出去短短一年,就这样冷酷无情地变了心。 直到现在,他依然固执地认为,理查德只是跟他闹脾气而已。 “本来不想回答你的,洛伦兹。但你的愚蠢实在是突破了我对这个词的想象。”理查德迈起步子,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龙洞之外,是朝阳初升时辽阔无垠的天与海。 “吾之离去,并非为了任何人——” “只是为了我自己。” “仅此,而已。” 第226章 云海 这天阳光本是大好。 眼见时钟指向八点,云魏忧心忡忡地看了眼不远处的龙洞,终于拉上了舱门,对艾萨克道:“走,伊萨。我们继续前进。” “嗯。”舵盘前的骑士沉声应道,熟练地在面板前操作了起来,看得一旁的谢三叔如痴如醉。 云艇这样的飞行器,就是炼金城当代顶级技艺的集中呈现,也是新生的魔法文明具象化的符号。 它既是无声的咒言,又是无言的书本,不断启迪着这位来自碧璃城的智者。 能量的回路完成连接,云艇在风元素的作用下缓缓升起,朝着海与滩涂的另一侧飞去。 云魏缓缓踱步至谢慕琅的对面坐下。 对方从昨天开始就陷入了沉默,几乎通宵未眠,此刻眼中布满了血丝,正失魂落魄地看着窗外。 而黑衣剑客的身边,坐着依然还在奋笔疾书的秦律枢。龙岛是离开碧璃城的第一站,这位少年郎意犹未尽,正在努力将龙岛上面的见闻归类整理。 “谢兄。”云魏左思右想,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他随手拉起一道风幕,隔出一片空间来,使声音只被两人听见,“也许我不该过问你的私事,但好歹我与你们两个都算熟识……你,是表白过后被拒绝了么?” “……”谢慕琅沉默了良久,一字一句地答道:“否。我未曾表白,反而伤害了龙先生。” 云魏闻言亦是沉默。 他掌握的信息太少,并不细知其中原委,但猜测背后必有缘由。 因为他相信,谢慕琅是敢作敢当的好儿郎,不会平白无故做出如此举动。但事已至此,一想到昨天所见,理查德与洛伦兹相拥缠绵的场面,任何安慰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抱歉,我实在嘴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云魏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你开心一些,但这总归是旁人的期许,其实并无所谓。不管你开心也好,消沉也罢,自己自在一些就好。” 谢慕琅闷闷地应道:“我省得的。” 见他如此,云魏又在心中叹了口气。他不再叨扰,随手撤去了风幕,扭头看向窗外恣意舒卷的云彩。 无情的冬日渐渐远了,多情的春天悄悄来了,春日里的云朵最是天真烂漫,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的光彩,仿佛一捏就能拧出水来。 而在彩云的另一端,是远去的龙岛,是未得圆满的一段情感。即使已经离去,亦能听见嘹亮的龙吟遥遥传来。 心有所感,云魏亦是掣过桌旁的纸笔,将短暂停驻的诗意随手挥就。 坐在斜对面的秦律枢注意到了他的举动。 少年郎努力伸长了脖子辨认着他写下的内容,喃喃念道:“窗内窗外,都是云海……嘶,还真有几分意思。只是云先生,舱内干燥舒适,为何会有云海?” 云魏将宣纸折拢收好,浅笑不语。 然而就在这时,云艇却倏然摇晃了一下,另一侧的舷窗外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巨物,遮挡住了明媚的春光。 舱内瞬间暗了下来,以至于顶板处恒固的照明术都被自动点亮。 云魏几人心下大骇,连忙朝另一侧的舷窗看去,却只看见一只巨大的眼睛停在那里。 银瞳闪亮,美丽,神秘,无比熟悉。 而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条银龙,不是理查德又能是谁? 还不等众人回过神来,理查德就又倏然从窗外的半空中消失。 舱内的空间诡异地波动了一下,就看见锦衣华服的银发青年从一闪而逝的裂缝间走了出来。 云魏无比清晰地注意到,坐在他对面的谢慕琅整个人都僵硬了一秒。 “不过半日不见,怎么都愣住了,难不成被我帅到了?”理查德好奇地环视了一圈云艇的内部陈设,最终慢条斯理地在云魏身旁落座。 他的目光扫过了所有人,却独独放过了黑衣剑客。 云魏艰难地问道:“你……怎么跟来了?” 他必须竭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以防自己露出不合时宜的笑容。 “怎么,你敢不欢迎?”理查德的银眸闪了闪,冲云魏骄傲地扬起了下巴。 在昨日那仿佛失却的一瞬里,透过祖龙们凝望的眼睛,理查德看到了无数交错编织的丝线。这些丝线从每个人的身上交汇而出,又向未知的虚空延展。 在那玄奥无比的一刻里,他忽然知晓这些丝线的究竟—— 这是命运,是所有人纠缠交织,错综复杂的命运。 每个人的命运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脚,悲喜交织,跌宕不定。但他却在短暂的瞬间里,敏锐地注意到,那个站在角落里的小法师身上空荡荡的。 如果命运之轮恒久转动,那么不被命运锁缚之人,手中必定握有织丝为线的纺锤。而他如果要在已经开始的旅途上走得更远,离这人身边近上一些,无疑就是最好的答案。 “欢迎,当然欢迎。”云魏很快恢复了镇定,随口编了个理由,“席德没有考虑过有人通过空间魔法入侵的可能,所以这是个很好的改进方向。” 说罢,他还取过那记录云艇使用体验的笔记本,装模作样地记了起来。 理查德这才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就在这时,他还听见对面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银龙先生,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理查德顿时抬头,朝那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看去。 被那对冰凉的竖瞳打量着,秦律枢不禁一个哆嗦,硬着头皮问道:“是关于银龙露这株植物……” “你想问那个啊……”理查德掀了掀眼皮,却是反问道:“小朋友,你成年了么?” “啊?”秦律枢愣了片刻,当即捣蒜般地点头确认道:“成年了,我当然成年了!” 小xx,一向是理查德对他们几人的专属称谓。这条随心所欲的银龙,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很少叫他们名字,反而是叫云魏“小家伙”、叫谢慕琅“小朋友”、叫薇薇安“小姑娘”。 不怪云魏过于敏感,只是当理查德喊秦律枢小朋友的那一刹那,谢慕琅整个人的晃动实在是太过明显。 第227章 春宴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太过古怪,就连原本叽叽喳喳的秦律枢,此刻也默默低下了头,全神贯注地整理起了桌案上的草稿。 云魏本来不想管得太宽,但作为小团队的核心,他是不能对两人之间的纠葛坐视不理的。 天知道日后两人的恩怨会不会忽然扩散,引起一连串更加棘手的蝴蝶效应。 于是再三思量后,他决定打出直球。 云魏看向老神在在的理查德,问道:“你跟谢兄之间,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态度已经很直白了,他可以不管来龙去脉,只想知道一个结果。 理查德的银瞳眨了又眨,却是朝斜对面的谢慕琅看去,不出意外的,端坐在那头的黑衣男子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银龙殿下不由得冷哼道:“还能有怎么回事。我跟他之间,恐怕没太大缘分……恋人做不了,朋友也做不成。” 云魏闻言,又扭头看向另一边,只见谢慕琅闭口不言,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样。 而理查德瞧见对方的反应,脸上的表情又更是冷了几分。 “行。既然这样,以后分配任务我也会考虑到这点,不会再把你们两人安排到一起。”云魏心中暗叹一声,终于还是严肃地告诫道:“但我必须要提醒你们,千万不要因为你们私人的恩怨,损害到其他人的利益,否则我只能请你们两位一同离开。”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情相交,情逝人伤。 云魏最是讨厌处理人际之间复杂的问题,但他却不得不笨拙地学习着,如何将大家团结到一起。 谢慕琅低声应了。 理查德听完,纤长的手指在空中摇了又摇,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你放心,小家伙。从现在开始,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云魏抽了抽嘴角,还未来得及答话,就看到艾萨克从舱室的那头跑了过来。 高大的骑士站在桌旁居高临下,面色不善地盯着银龙,“他有我,足矣。” 一人一龙剑拔弩张,场面更是乱作一团。 云魏不由得扶额,在心中责备起从者来。 云魏:【他们两个在闹矛盾,我已经够头疼了,你来添什么乱呀!】 艾萨克有些委屈,但却分毫不让。 艾萨克:【那条笨龙看你的眼神不太对劲,我,我不放心。】 云魏:【随便你了……你到底是对谁不放心?】 艾萨克:【不是。哎,你别生气,我的意思是说……】 骑士先生脸上阴晴不定,他左思右想,却发现自己确实是有些醋意。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一旦事关云魏,他还能镇静从容才是见鬼了。 云魏倒是没有生气,他是真的很头疼。 当一个磕学家到处鉴甜自然快乐,但磕着磕着被塞了满口玻璃渣子,也是当真要命。 两人还在心里嘀嘀咕咕,理查德却凉飕飕地开了口:“喂,我说你们两个,当着别人的面秀恩爱也要有个限度。” 他早就看到两个人之间的契约之力闪闪发亮,时而明灭。就算他用尾巴进行猜测,都知道这两个人正在通过契约之力进行讨论。 那个大块头也就罢了,没想到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淡冷静的小法师,内心活动居然如此丰富剧烈。 理查德不禁若有所思,开始思索『成为强大的魔法师』与『具备剧烈的内心活动』之间存在的关联。 云魏瞬间偃旗息鼓。 他有些惊恐地看向银龙,试探地问道:“你知道我跟伊萨,在干什么?” “不然呢。”理查德顿时翻了个白眼,也没卖关子,“你们之间的契约太粗糙了,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你们在用『心之声』对话。不过你可以庆幸,小家伙,你的精神力确实惊人,连我也无法窥探到你们交流的内容。” 云魏这才松了口气,不好意思道:“原来是这样啊,抱歉抱歉,下次我会用精神力把契约通道也包裹起来的。” 艾萨克却满不在乎,理直气壮地道:“我和云是一对儿,说些悄悄话也很正常。” 理查德没被他牵着走,嘲笑道:“嗯哼,但背后说别人的悄悄话,当事人总还是可以表达一下抗议。” 眼见两人又针锋相对起来,云魏心下却放松了不少。 该说不说,他忽然觉得一段时间不见,银龙殿下真的成长了许多。 好在饭点很快就到了,众人的阵地转移到了餐桌那边。 随着云艇里的人数增多,餐桌也从舷窗边的小桌板换成了六人座。 云魏与艾萨克自然相对而坐,谢三叔和秦律枢一老一少坐在两人右边,左边自然就是谢慕琅,以及不速而至的理查德。 这几日里,原是谢三叔负责几人的炊食的。艾萨克本就不用饮食,谢三叔贯通百艺不拘小节,下厨自然不在话下。 但既然有新伙伴加入,这天中午就换了个众人皆能大快朵颐的菜谱—— 烤肉。 《礼记》有言,夫礼之初,始诸饮食。 从认识火种开始,人类便学会了燔祭。在抟土作陶之前,所有的智慧文明,不论时空远近,都不约而同地将食物直接用火焰炙烤。 因为一切熟食都从烤肉起步,烤肉便是所有智慧种族都食之不厌的幸福美味!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魔法世界,云艇上的两位七级职业者,对七元素的运用简直炉火纯青。 不过谢三叔和艾萨克一再坚持,一定要用木炭烤肉,跃跃欲试的云魏和银龙这才罢手,只负责清洗食材、生火,还有净化烟气。 在这场魔法与刀功的盛宴里,所有人都暂时忘掉了不愉快。 天知道艾萨克到底在诸元之心里,囤了多少精挑细选的食材:碧璃的冰笋青藕小香猪,月花的花妖松露、织金羊排,炼金的浸酒鹅肝、霜雪肥牛…… 几乎世间所有的珍馐美味,都被摆放了上来。 这些食材哪怕是生吃也是入口即化,更何况被煎烤定格到最完美的那一刻了。 细小的油脂怦然爆开,微小的油珠落回表面,化作春雨滋润着本就甘美的食材。滋滋的声响与焦酥的烟气冉冉而起,珍贵的香料粉末在木炭上雀跃舞蹈,迸射出迷人的火星。 云魏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烤肉了,哪怕最初还一些矜持,现在也完全放开。 他叉起一大块烤得金黄流油的香猪崽儿坨坨肉,在秦律枢友情赞助的茱萸酱上面蘸了蘸,又在混合了黄豆粉与花生碎的味碟里裹了裹,满怀期待地放进口中。 滚烫香浓的肉汁在唇舌之间绽放炸开,干脆畅快的酥响由牙齿直达天灵盖。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愉悦至极的快乐,只是一边吐着舌头,一边盯着铁网上的下一个目标。 坐在对面的艾萨克则忠实地继续翻动着食材,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契主时不时半露的粉红湿润,目光却是愈发幽深。 自从他们从碧璃启程,他已经很久没有与云魏亲密了,眼下却是变得有些口干舌燥了起来。 艾萨克:【有那么好吃么?】 他在心中有些好笑地问道,这一次,他也学会了将契约通道隐蔽起来。 云魏:【当然了,超级好吃!可惜你尝不到味道……】 艾萨克:【没关系的,看你吃得很香,我也很高兴。】 云魏却不由得眼神一暗,就连咀嚼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如果这样的美味都不能与心爱的人分享,食物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但他没有难过太久,因为他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 云魏:【这样,伊萨。你进到我的精神海来,我……愿意与你共享此刻的感受。】 云魏的精神海远不如骑士那般澄澈光明,平静的海面之下有很多暗流与礁石,色调也很晦暗。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鼓足了勇气,愿意向对方敞开自己的心灵。 因为唯有伊萨,值得他的全心信任。 艾萨克听到云魏的提议,先前忙个不停的大手却停了下来。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坐在对面的云魏,眼里满是灼热的欢喜。 两人隔着升腾的烟气对望,烟气的纹路清晰激荡,好像时空永恒的悸动。 艾萨克在心中不确定地再次问道:【我……真的可以么?】 云魏:【当然,也只有你可以。很抱歉现在才对你发出邀请,但是,以后你每天都可以。】 如果你不能再知道世间的色味,我愿意成为你的眼睛与唇舌,永远带着你,陪你遍历人间百味千秋。 不知道是否是云魏的错觉,那双烟灰色的眼眸似乎有些湿润。 在无言的凝望里,他感受到了艾萨克的降临。 对方的身体虽然冰冷,精神体却是那样温暖、轻柔、小心翼翼,将他的心房填得满满的。 可不知道是不是他对精神力的领悟有些偏差。 在艾萨克的精神海里,两人都是懵懂的孩童;而在他自己的精神海里,两人皆是成熟的青年,相顾而视,风情万种…… …… 分明只是刹那,却又像过了很久。 艾萨克由衷地赞叹道:“真的,很好吃。” 他的目光晦暗危险,紧紧地盯着云魏的唇瓣,显然意有所指。 而云魏此刻却还没有从方才的体验中彻底平复,他的眼波荡漾着,就像将将开化的湖水。 他又羞又恼地瞪了眼笑得一本正经的骑士,最终却还是将注意力放回了烤到盛极的食材身上。 而坐在一旁的谢慕琅与理查德,却将两人的诡异互动收进了眼底。 似乎有被腻到,两人同时伸手,在去取放在桌上的椒粉时,堪堪在桌上撞到了一起。 “你用。”谢慕琅缩回手,低声承让道。 理查德旋即倒提起椒粉罐,在自己的食材上方慢条斯理地料理完后,睨了眼对方,“你要多点还是少点?索性我一起撒了。” 谢慕琅悄悄抬眸,看了眼对面愈发明艳很不耐烦的银龙殿,终于说道:“都可以。” 银龙冷哼一声,却还是按照记忆中的比例,熟练地为对方调了口味。 而另一边,秦律枢则与谢三叔在食物的烹制与料理方面侃侃而谈,对接下来的行程也愈发期待。 总而言之,这是一顿所有人都不会轻易忘却的饕餮盛宴。 相坐抻被看,青炭燃火炙珍馐,春宴何其久? 道不尽,天上人间旧。 第228章 命苦 接下来的旅程异常平淡,但总算平安。一行人逆着去年的对钩随风漫溯,看着下方的大地从肃杀走向欣荣。 云魏有了新的习惯,他会在闲暇之时,不动声色地观察起谢慕琅。 因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隐藏在谦和冷淡之下的情绪,那情绪犹如远洋中遭遇的浮冰,深不见底。 他猜到,这应亦是一种孤独。 而之所以是猜测,是因为这种孤独,与他曾经相依为伴的孤独,又是不同的。 虽然两者也有一些共通之处,但囿于有限的阅历,他暂且想不明白。 云魏有些无奈,若是以前,他是没有闲情逸致去想这些事情的。但倘若日子一旦平静,人反而会胡思乱想,主动品尝起愁绪的滋味来。 …… “各位,前边就是杜莱恩河了。你们瞧,这个季节河水很急。”舵盘边的艾萨克忽然开口,唤醒了昏昏欲睡的众人,“河对岸便是鎏金平原,我们的目的地快要到了。” 听到他的预告,所有人顿时都来了精神。 一时之间,云艇里满是窸窸窣窣的响动,就像万物复苏。 此刻正是上午,云魏在舷窗边晾着春光,一不留神就打了个盹儿。 他正眯着眼,懒洋洋地举着胳膊,在半空中活动着手腕,却在注意到远处的魔能炮塔时猛地清醒了。 准确来说,是被吓的。 因为他清晰地看到,炼金城的魔能炮塔此刻处于激活状态,不光塔身上动态的猩红纹路缓慢明灭,塔尖的陀螺仪也在不间断地旋转搜寻。 很显然,这是对敌时的全功率模式。 他不假思索地向骑士道:“伊萨,我们就在杜莱恩河附近降落。魔能炮塔已经激活,城里肯定出事了。” 而且还是大事,是足以启动全部魔能炮塔的大事。 云魏的心里明明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却一再强迫着自己,不要慌乱,千万要镇定下来。 炼金城的魔能炮塔,主炮共计十三座,议会中心所在处最高,其余分内外两层,形成两个嵌套的六边形。 整体看上去,却是一个巨大的六芒星。 这样的设计,不但让每相邻的三座炮塔都形成标准的等边三角形,编织出最细密牢固的防线,也让能量回路形成彼此互联的网络,降低了不必要的能量消耗。 要知道,这种运用了古代技术遗产的炮塔,光是每天维持启动的开销,都是足以让一些弱小伯爵领直接破产的天文数字。 可即便云魏想破了脑袋,还是无法想象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抠门的议会舍得这样装模作样地,将所有的炮塔全部启动。 其余人也注意到了云魏所说的异状,面露凝重之色。 谢三叔道:“小云说的不错。虽说云艇上刻有反监视的法阵,但魔能炮塔已经运转起来,还是稳妥些好。” 理查德却笑了起来,摇头晃脑,“哎呀,难不成我跟炼金城相性不合?怎么每次一到这边,情况就都是那么糟糕。” 银龙干笑了一会儿,见云魏始终眉头紧锁,最终还是收起了玩笑的心思。 秦律枢盯着俯瞰下的景象,飞快地在纸上进行着速写。谢慕琅则闭口不言,只是帮忙将有些杂乱的桌面收拾齐整。 艾萨克依言操控着云艇缓缓下降,柔声宽慰道:“别着急,等我们见到席德,一切就都清楚了。” 云魏无法,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现在想得再多,除了自乱阵脚外别无裨益,只能先入得城去,等见到席德再议。 他旋即对谢三叔说:“老谢,待会儿就说你们是实验室找来的供货商,带着新样品找席德谈生意——现在城里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走正式途径,恐怕节外生枝。” 毕竟碧璃城还是太过神秘,光明正大地与席德实验室走得太近,必然招来其他三大势力的猜忌。 而且说到底,自始至终云魏牵线搭桥的对象也不是炼金城,而是席德实验室与伯利恒领。 谢三叔是老江湖了,哪里不懂云魏的意思,当即爽快地应了。 云魏便从空间里取了些他与艾萨克在碧璃城里一时兴起买到的年货(说实话他们真的买了很多),与几个人随便分了分,用以应付入城时的检查。 …… 等他们来到城外时,扎堆堵在外面的行商密密麻麻,晃眼看过去就像是乌鸦开会。 云魏一行过于打眼,引来了不少人的暗中侧目。 毕竟且不说队伍里超过半数的碧璃面孔,光是理查德花里胡哨的衣裳,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了。 这些目光不乏歹意,而云魏只作不知,领着众人直往城门口去。但他的精神力却悄然铺展开来,在这些或坐或立的行商身上打探消息。 一位脸上有刀疤的行商低声道:“嘿,这些该不会是碧璃来的肥羊?看他们老的老,小的小,也不知道怎么走得那么远的。” 旁边一脸憨厚的商人应道:“我也觉得奇怪,平常都是五月以后才能见到碧璃城的商人……这下好了,大老远跑来,傻眼了。” 刀疤男叹了口气,“先别说他们了。今天明明是赶集日,为毛不放老子进去,货都要烂手里了。” 同伴则数落道:“谁让你不咬咬牙,下血本买个空间道具?” 刀疤男默不作声,眼睛则不怀好意地在云魏几人的空间戒指上面打转。 类似的对话还有很多,但云魏听了一圈,也并没有从中提炼出有效的信息。至于刀疤男……他是真的丝毫不放在心上。 但理查德却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只见他的银瞳闪了闪,随手挥出几道冰刃贴着对方的裤缝钉入地面,就把刀疤男吓得屁滚尿流。 冰刃操控得极其微妙,几乎是直接贴在对方的大腿表面没入地面的。若是偏了哪怕丝毫,恐怕刀疤男的腿就没了。 即便是行商们对陌生人动了坏心思,也会选在杜莱恩河边上动手。 从来没有人敢在炼金城外如此放肆。 “杀,杀人啦!”看到理查德脸上玩味的微笑,刀疤男立刻哭爹喊娘地叫了起来。 云魏连忙提醒道:“理查德,低调点,别多事。” 理查德吹了吹手指,没事人一样地耸了耸肩,无辜地说:“我已经很克制了,小家伙。” 不然他早就一把火将这些蝼蚁烧成灰烬了。 居然敢惦记龙族的财宝,呵,好大的胆子! 云魏不由得扶额暗叹,但他已经听到城门那边有动静传来,于是连忙打起精神。 只见一队扛着长戟的兵士赶了过来,而从他们身后越众而出的,却是云魏认识的老熟人: 莽林·鎏金。 对方蟋蟀般的八字胡依然灵巧如故,能够在上下翘动的过程中敏锐地嗅探到金钱的味道。 这位莽林先生显然也对云·小肥羊·魏很有印象,他先对云魏点了点头,却是不悦地冲刀疤男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早说了赶集日已经取消,还不赶紧滚回去!” 说罢,他轻蔑地抬了抬手中的绢帕。 见到长官吩咐,身后的兵士也不管刀疤男的苦苦哀求,像拖死狗一样地把人带了下去。 而这时,莽林才看向云魏,笑得如沐春风,“哟,是克劳德先生,好久不见。您什么时候出得炼金城的,我怎么没印象了?” “去年年底啊,我还跟您打了招呼的。瞧瞧,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云魏的眼里闪着精光,他虽然肉痛,但还是将准备好的小钱袋递了过去,“莽林先生,这是入城的税金。一共一百六十枚金币。” 他与艾萨克办了证,一共四十枚。其余四人没办证,一共一百二十枚。 莽林笑眯眯地接过云魏手中沉甸甸的钱袋,正待话锋一转,结果大脑忽然恍惚了一下。 一旦挚爱的金钱到手,他几乎在顷刻间就被云魏的暗示操纵,将任何人不得入城的禁令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当即转过身去,指挥着身后一脸疑惑的兵士放行。 只是当云魏入城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叹了口气,“我听说您是住在席德先生府上的?唉,可惜您当时不在……席德也真是命苦哇,竟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 说着说着,这位胖乎乎的税吏竟然假惺惺地拭了拭眼角。 但他的语气却恶意满满,浸满了藏也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第229章 明证 原来城中出事的,是席德? “你说……什么?”在那个瞬间里,云魏的大脑近乎空白,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莽林,哑声问道。 “喔,这么说也不是很准确。”莽林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半月之前他与伯利恒大公在赶集日出门,没想到却遇上了刺客。席德还好,只是伯利恒大公不是那么走运了……” 西尔弗? 竟然是西尔弗…… 云魏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呆呆地看着莽林油亮肥厚的双唇,脑海中闪现了很多四个人一起生活时的画面。 年轻的伯利恒大公一向精明干练,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以至于云魏都快忘记了,跟他们比起来,西尔弗才真的是脆弱到不堪一击。 莽林·鎏金还在假惺惺地说着什么,但云魏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跌跌撞撞地越过检查口的兵士,朝着席德的宅邸拔足飞奔而去。 城内因为警戒的缘故,就连昔日里络绎不绝的劳工也稀少了很多,阳光洒在身上,云魏却觉得很冷。骀荡的春风在他的耳畔呼啸,似乎更比寒风刺骨。 这是一段相当漫长的路程,而当他站在席德宅邸的大门前时,腿脚处的沉重要比肺腔中的疼痛更甚。 云魏不知道他是怎么打开大门处的魔法禁制的,当他终于穿过颓败的庭院,进到主宅里时,却看到席德正从楼上下来。 他看到,席德穿着一身浅色的居家服,正安静地站在楼梯的平台上。 一段时间不见,这位炼金大师清减了不少,那头金红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就连脸蛋也带着病态的殷红,衬得面孔毫无血色。 毕竟是逆光的角度,云魏看不大清楚对方脸上的神情,只知道对方此时正在与他对视。 云魏头一回那么埋怨自己的笨嘴拙舌。 但在生离死别面前,一切的言语恐怕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席德……”他用力地深呼了一口气,仰头问道:“西尔弗他,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炼金大师并未答话,只是从台阶上缓缓走了下来,一步一级,摇摇欲坠,就像被雨水打湿的蝴蝶。 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让云魏心中生出窒息般的隐痛。 他心里明白,这不单单只是回想起了那个他差点失去艾萨克的黑夜,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席德与西尔弗都很不幸,他们是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的,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云魏一直幸福着他俩的幸福,因为两人的恩爱对他来说,其实是一种明证。 一种不幸之人,亦可获得幸福的明证。 而现在…… 再次相见,无语凝噎。 空庭依旧,物是人非。 云魏的鼻腔止不住地泛起酸意,却仍旧固执地大声问道:“你有光明系的禁咒么?我们完全可以尝试——对了,碧璃那边有神医,我前不久才见过,我可以立刻去请!” 甚至,他们还可以尝试亡灵魔法! 云魏有很多想要说的,但他此刻心乱如麻,又害怕西尔弗已经伤重不治,他说的一切都只是在不断地戳开席德的伤疤。 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只能强撑着眼睑,眼睁睁地看着席德面无表情地来到了他的身前。 那双碧绿色的眼眸清澈如初,理性,而又温柔。 云魏的肩膀忽然一沉,只见席德的右手搭在了他的肩头,随后,对方的额头又抵上了手背。而云魏失神地看着前方的台阶,那里有光线洒落,却空无一人,只剩漂泊飞舞的浮尘。 身前的躯体轻轻地颤动了起来,似乎正在无声地抽噎。 云魏这才知道,一个人的重量分明很重,也可以很轻。 他站直了身体,默默地将肩膀借给对方。 他没有要说的话了。 在安宁的寂默里,云魏恍然听到了幽幽的轻笑声,这让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那笑声越来越明显,就像身前躯体的晃动幅度,让他再也难以忽略。 云魏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却见席德正伏在他的肩头,笑出了泪花,“看来,我真的没有白疼你呢,小云魏。” “席……德?”云魏张了张嘴,依然没有回过神来。 “我们没事。那件马甲报废了,但却挡下了致命一击。”炼金大师淡淡地道:“刺客虽然抓住了,但我知道主谋另有其人,索性将计就计……” 席德说得轻描淡写,云魏却听得惊心动魄。 他情不自禁地抱紧了席德,泪水却终于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你们没事,真的太好了。” “喂,小云魏,你怎么哭起来了!抱歉抱歉,这几天上门探听的宾客太多,我戏演多了,一时之间没转换过来,不是故意逗你的。”席德有些不知所措,正待回抱住对方,却在看到门口处的来人时呆住了。 只见艾萨克正静静地伫立在门外,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虚按在青年后背的手指。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高大的骑士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席德这才放心地抱住身前的青年,微笑道:“不过其实我心里也止不住的后怕,你们回来了,我总算是心安了不少。” 云魏总算是镇定了下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他这才想起同行的其他同伴,转身看去,却只看到自己的骑士在门口处站得笔直。 “伊萨?”想来先前自己的模样被对方看了去,云魏有些不好意思,“谢兄他们……人呢?” 艾萨克深深地看了云魏一眼,答道:“在大门外等着。因为不太清楚这边的情况,他们没有轻举妄动。” 席德闻言,抬眸问道:“有客人?” “嗯,是碧璃城那边的……”云魏连忙简要地将几人的情况跟席德说了一下。 席德沉吟了片刻,挑眉向云魏道:“可以信任么?” 云魏一时之间没懂席德的意思,愣愣地答道:“当然。谢三叔和慕琅兄都是高风亮节之人。理查德虽然风骚古怪,但心地善良;律枢虽然少年心性,但也识得大体……” “噗——”席德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朝云魏摆摆手,“那还等什么,快把他们请进来。我先去叫西尔弗起床!” 说罢,这位炼金大师竟然翩翩然地往楼上走去了。 既然来人是小云魏的朋友,那自然就是他席德的贵客,他当然是不会穿着居家服就见人的! 云魏哪里知道对方的心思,他只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节奏。 “伊萨,唔——” 他疑惑地看向自己的从者,正待发问,结果却被对方万分用力地抱住了。 对方的唇舌是如此用力,近乎贪婪地掠夺着他的空气。 毁天灭地,末日来临。 …… “伊萨,你别那么小气啊!”终于被对方放开,云魏整个人都软在了艾萨克的怀里。 唇瓣上传来辣乎乎的余韵,想来是肿了。 他有些懊恼地埋怨着自己的骑士,怎么现在连席德的醋都吃啊! “抱歉。”艾萨克闷闷地说道,再次紧紧地抱住了云魏,“我不知道,原来你曾经是那样的痛苦……” “嗯?”云魏怔愣了一瞬,旋即恍然大悟,“刚刚我确实有想起那一天,不过这也不是你的错啊。” “当你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时,我就已经无限心满意足了。” 第230章 通气 因为还有同伴等在外面,云魏两人没有缠绵太久。 在他们不在炼金城的这段时间里,邻近工坊区的改造已经完成,伯利恒领派来的学徒与管事们都从庭院搬入了隔壁。 所以即便到了饭点,宅邸这边依然显得冷清萧索,正好应了满城风雨的种种传闻。 但当他们领着谢慕琅四人进到屋内,随着恒固的法阵纹路次第亮起,整座宅子却像在瞬间活了过来,温暖明亮,熠熠生辉。 席德的宅邸本身,就与云艇一样,都是炼金术的伟大造物,既是诸元大陆成体系魔法知识的集大成者,亦是凝固了当前时代至高审美的艺术。 云魏和艾萨克已经在这里住过很久,因此还算淡定。 可其他人就不一样了。 他们望着墙壁、地板与天顶处不断明灭的繁复纹路,难以掩饰脸上的震惊。 就连精通魔法的理查德,在看见隐藏于油画表面微雕的吹尘术下的攻击性法阵时,也不得不评价道:“有点意思。” “欢迎你们,远道而来的客人!”随着那极富磁性的嗓音响起,伯利恒大公夫夫相携而至,出现在了主楼梯的平台上。 声音自然是西尔弗·尤利乌斯发出的,他的面色红润健康,肩膀也宽了不少,相比初见时弱不禁风的羸弱模样,已经算是判若两人。 云魏这才真的放下心来,想必真如席德所言,炼金道具又在危急关头救了这位大公一命。 不过说实话,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两人穿得如此华丽隆重。 色彩艳丽的礼服是用质地最上乘的绸缎缝制的,点缀着裁剪得尤其巧妙的羽饰、蕾丝与鞘翅,与灰扑扑的他们一行人相比,“烨然若神人”。 云魏正心下奇怪,却瞧见席德悄悄朝他眨了眨眼。 饶是他再不通贵族之间的弯弯绕绕,此刻也明白过来,对方是为了自己考虑—— 席德与西尔弗换上华丽的服饰以示隆重,而隆重接待“云魏的朋友”,其实是为了彰显自己在两人心中的分量。 但其实对方大可不必这样做,在这个时候,云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的心里暖洋洋的,脸上却笑得傻乎乎的。 好在谢三叔与秦律枢皆是心思玲珑之人,不过是不卑不亢的几个寒暄照面,气氛一下子就热络了起来。 艾萨克与西尔弗对视一眼,默契地碰了碰手肘,就往厨房去张罗午餐。 当然了,由于礼服太过碍事,伯利恒大公自然会把外套脱掉挂好。 而席德通过法阵叫来了约瑟,先领着余下众人前去实验室里进行参观,午餐之后再到二楼客房住下。 这位当初还格外腼腆的学徒,随着顺利的突破进阶,如今已经泰然从容了不少。 只见他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忽然来访的众人,独独多看了那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一眼,“各位先生们,请跟我来这边。这里就是炼金城中的四大实验室之一……” 总算将所有人都安顿好,席德这才看向云魏,悄声道:“走,小云魏,到我书房去。这么久不见了,我真的好想你呀!” “嗯。”云魏颔首,老老实实地跟在对方身后,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我也想你,席德。” 听到这话,席德惊喜地转过身来,把云魏从上到下看了又看,最终点评道:“难得。” 那双碧绿的眸子纯粹如初,满蕴了一望无际的温柔。 云魏知道,席德一直都是个很有人情味的法师。但对方与初见时明显又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改变,这改变是良性而潜移默化的,必然与西尔弗有关。 正是在伯利恒大公的悉心呵护与滋润下,深藏于奥秘之后的炼金大师,摘下了单调疏离的假面,变得鲜活立体。 其实不仅仅是席德,就连自己也同样如此。 在与艾萨克邂逅之后,心中那填不满的黑洞渐渐不再作祟,反而有全新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出,为四肢百骸注入活力。 而答案却显而易见,昭然若揭。 果真如阿尔赫所说的那样,爱情与魔法早就暗通款曲,看似微不足道,却能改易一切。 “在想什么呢,小云魏!”见对方依然想得入迷,席德忍不住挥了挥手。 云魏连忙回神,难得开了个玩笑,“刚刚已经说了,我在想你呀。” “啊?”席德顿时吓了一跳,当看清云魏脸上的笑意时,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你变坏了,小云魏。幸好你家醋缸子没听到,要不然——” “我错了!”云魏急忙轻咳一声,却是取出先前在碧璃城里买的礼物递了过去,“这些是碧璃那边的年货,我觉得怪有意思的,就给你和西尔弗捎带了一份。” 东西装在炼金城的制式空间戒指里,这种戒指使用的宝石比较廉价,里面的空间不过半立方米,好在空间稳定,大多是由行商使用。 “嗯?让我瞧瞧。”席德接过戒指,用精神力草草探察了一番,脸上就浮现出喜色来,“哇哦,感觉真的都很不错,不过东西太多了,我晚点跟西尔弗一起看。” 说到这里,席德不由得看了云魏一眼,“说起来,我还没去过碧璃城呢。对了,你们在那边一切顺利么?” 云魏点了点头,将四剑战约上面出现深渊使徒的事情跟席德简略地说了一番。 “我们推测,诸元大陆上总共有八位使徒。碧璃、龙岛与东海附近总共四位,月花城有法赫里斯,剩下不知动向的三位,想必炼金城和映水之泽是逃不掉的。”他把先前得到的结论告诉了对方。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席德也收起了笑容,正色道:“我和西尔弗觉得,策划暗杀的另有其人。所以我们先将计就计静观其变,反正等到比赛开始,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云魏想了想,应道:“也是。不论是其他实验室,还是鎏金家族,或是深渊使徒,都有理由对你们下手。可是,另有其人是什么意思?” “呃,可能我用错成语了。”说起暗杀,席德的脸上有些古怪,匆忙地一笔带过,“小云魏,那位碧璃来的老师傅准备待到多久?” 云魏不确定地道:“你是说,谢三叔?” 席德颔首,“嗯,你别误会,是因为春耕要开始了。我们先前用工坊打造了一批铁制农具,已经托人运往伯利恒领了,虽说炼金城的事情走不开身,那头的事情也是不敢耽误的。” 云魏不禁笑了起来,“你可以待会儿直接跟他沟通呀。碧璃那边,其实也很珍惜这次机会的。” 第231章 震动 “是这样啊,挺好。”席德敲了敲桌面,陷入了思考。 云魏以为,对方正在考虑一个足够公平合理的方交易方案,不料却忽然听对方道:“云魏,其实我真的很害怕。” 他便抬起头来,轻哼了一声,“嗯?” “那一天,看见西尔弗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只觉得我的世界轰然垮塌。”面对着云魏,席德终于展露出了脆弱的一面,“那个瞬间里,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怪异的声响,他们就像恶魔在我的耳畔低语。我……甚至想要毁掉整座城市。” 云魏闻言,当即宽慰道:“这不是你的问题,席德,是深渊使徒。艾萨克和理查德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你知道的,他们一向善于蛊惑人心。”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席德摇了摇头,“在刺眼的雷光里,我看到那个傻小子居然对我笑了起来,他真的很蠢,但我真的很爱他。” 相识这么久,云魏还是第一次看到席德如此语无伦次的模样,于是他安静地听着。 只听席德道:“曾经,我向来非常憎恶制作那些贵族们保命用的魔法道具。不过在那一天,我无比庆幸我在这方面的造诣,可在庆幸的背后,又是难以名状的恐惧。” “你是说,那种矛盾?”云魏试探着问道:“比方说讨厌一种力量,却又偏偏要依赖其进行生存……” 席德惊讶地看了云魏一眼,神色有些怪异。 他的神情过于浮夸,以至于云魏讪讪地住了口。 “这是什么哲学问题?你想到哪里去了,简直好奇你在碧璃到底经历了什么。”看到云魏欲言又止的模样,席德笑了起来,气氛终于不再凝重,“我是说,我害怕我不会次次那么侥幸。” 毕竟他立志与西尔弗行走的道路,本来就是荆棘密布的沼泽。 像这样的暗杀必然不会只有一次,还会有很多次,宛如委身于幽暗的毒蛇,在他们岁月静好之时择机而噬。 云魏顿时松了口气,他最近思考了太多人生,在这方面已经足够饱和,幸好席德说的不是这一方面。 “那你就教我制作魔法道具,席德。至少,在机傀大赛开始前,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云魏非常诚恳地说道。 席德爽快地应了下来,“好说,就等你这句话了。” 不知道是不是云魏的错觉,对方的金丝镜片竟然折射出了某种寒光,让他联想起炼金城里的种种传闻。 可如果能够帮到席德的忙,做点苦力也没什么不好,因为他们就是互相信赖的同伴啊。 …… 席德与谢三叔的谈判异常顺利。 谢三叔爽快地掏出了一本早就整理好的笔记,上面记录了各种碧璃城传承、总结、改良来的稼穑诀窍,厚厚一沓,让伯利恒大公夫夫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而这位远道而来的老师傅则被允许在炼金实验室里开始修习,就像云魏一开始那样。 但毕竟别人已经在这方面浸淫了大半辈子,进境不可同日而语,光是谢三叔在炼炉前露的那一手,就足以赢得所有人的尊敬。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当云魏与艾萨克回到阔别了有一段时日的房间时,两人都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独处了。 云魏被艾萨克抵在门上,细细地啃着唇瓣。 对方的胳膊撑在他的头顶,形成了狭仄的空间,而空间里满是对方的气味,让他格外心安。 身体的行为是忠诚的言语,虽然无声,却更加直白坦率。 在因缺氧而升温的纠缠里,云魏悄悄睁开了眼。 晃动的世界里,伊萨竟然也垂着眸。对方的睫羽异常浓密,在幽暗的光影中微微颤动,涟漪却在他的心湖泛起。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勾住了对方的脖颈。 觉察到云魏的视线,艾萨克停下了动作,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契主的脸,“怎么了,云。” 云魏喘着气,坦然地与对方相视,却道:“我想你,看着我。”永远看着我。 如果你闭上眼,我就看不到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了。 “知道了,对不起,刚刚我……太投入了。”艾萨克有些羞赧地承认道,又在云魏的脸上啄了啄。 这一次,他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云魏。 云魏的身体中似有电流涌过,他艰难地开口,哑声道:“伊萨。” 高大的骑士离他很近,几乎凑在他的耳畔,“我在。” 云魏垂眸,低声道:“我想你,抱我。” 单纯的亲吻已经不能熄灭他心中的烈焰,他渴望着艾萨克的触碰,并且奢求着更多。 艾萨克愣了一下,他明明正抱着自己的契主。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云魏所表达的那一层意思,非常含蓄的意思。 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眸光却暗沉了几分。 他又何尝不想呢?作为强大的战士,雄壮的体魄让他自然而然地在那一方面生出更多的渴望,只是他如今的身体…… 如果云魏没有与他签订血之契,那样做的后果,就是对方将会全身沸腾,血竭而死。 但云魏并不愿意与他签订那样邪魔的契约。 艾萨克想要尊重对方的意愿。 但他同时顾虑着,假如他将这一切都和盘托出,云魏会为了他奋不顾身,与他缔结血之契。正如云魏很了解他那样,他也很了解云魏。 对方选择的那种血契,必然是他绝不会同意的那一种。 眼见艾萨克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云魏心下难免生出些许幽怨。他不知道自己的爱人到底在顾虑什么,但他愿意相信艾萨克。 他扬起下巴,探到对方的颔下,轻咬了一口伊萨的喉结。 如愿以偿的,对方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隐忍的震动好似惊蛰时的大地,一直传递到他的舌尖,抚慰了他此刻的忧郁。 “那就退一步,伊萨。”他伸出手,缓缓搔扰着对方的头顶,“我们再玩一次『不许动』的游戏。” “……”艾萨克沉默地看着云魏,最终站直了身体,晦涩地应了声,“好。” 掌心不可避免地离开对方毛绒绒的发顶,云魏却并不在意。 他踮起脚,凑到艾萨克的耳边,恶意满满地叮嘱道:“不要忘了,看着我。” 第232章 啰嗦 尝罢春芳,枝上黄莺鸣哕哕,鱼跃草长。 千秋踪影,鬓角厮磨多顾盼,玩笑时光。 就这样,在诸元历800年的晚春时候,云魏开始了在席德宅邸的第二段修行,而众人同样各有收获。 秦律枢渴望增长见识,而除了万法之塔以外,世上再也没有哪里的知识浓度,比得过席德的实验室与藏书室。 所有珍稀的矿物、草本乃至动物原料,都可以在忙碌的实验室中找到。 所有关于魔法、礼仪、地理的经典综述,都可以在满当的书架上面寻得。 可毕竟教学相长,这位前太常寺少卿对碧璃城的文化掌故如数家珍,实验室的主人在他的身上亦学到了很多。 在秦律枢的指点下,席德本就精湛的演技可以说是突飞猛进。 哪怕是城中最埋头苦干的劳工也都听说,伯利恒大公半个月来毫无起色的病情几度反复,席德大师日渐颓丧,就连例会都不去参加了。 可实际上,只有住在宅子里的众人才懂,席德是完全沉浸在了奇思妙想之中。 这位炼金大师接触到了来自碧璃城的先进技艺后,日程板上几乎排满了各种全新的点子: 光动力汲水轮、西壤用改良耒耜、半自动排线织布机…… 当来自东方的巧思与大陆西岸的妙想碰撞,一场足以震撼整个大陆的变化就已经悄然萌芽。 值得一提的是,一旦样品试验成功,谢三叔那边也能直接得到一份设计副本。 他老人家现在是完全住在实验室里,几乎废寝忘食了。 要知道,这可是由诸元大陆最顶级的炼金大师的魔法实践,等他回到碧璃,那边必然也会掀起新一轮的技术革命。 而艾萨克与西尔弗则很好地利用起了先前就改装完毕的剑术室。 有了昔日剑圣的指点,伯利恒大公虽然仍旧只是二级职业者,但凭借着自身的不断努力,哪怕是对上四级职业者,他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两人打得有来有回,直把谢慕琅看得心痒难耐,二话不说就加入了进去。 艾萨克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能够让他燃起战意的对手了,谢慕琅却必须算得上一个。 关于战技与剑意这些另一个体系的知识,具体是怎么个情况云魏并不明白,只知道对方棋逢对手,每天都过得格外充实快乐。 以至于每天看到自己的从者汗水淋漓地回屋,他都心痒得紧。 而银龙理查德,自然也没有被忘记。 自从云魏注意到,这位银龙殿下愈发少言寡语之后,就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对方陪他修习魔法。 那是一个午后。 他的日程表也很紧凑,一般会在上午完成实验室的修行,下午或在藏书室里抄表法术、学习知识,或在对面的静室里进行施法练习。 七级的法术不比中低级的魔法,练习起来相当困难,几乎难以默发,而如果不依赖特定的场地和道具准备,在吟唱咒语的同时维持体内魔力回路的通畅流转相当困难。 他放弃了其他两个『咒术』系列的亡灵法术,优先选择练习实用性更高的『沉默天国』。 这是一个相当霸道的法术,效果是群体沉默,类似于七级雷系法术『震神慑心』,却比炫目的雷光更加隐秘,主打一个出其不意。 云魏本来以为自己曾经抄表过一次,已经将其掌握,而跟席德交流的时候才得知,自己先前掌握的不过是『开言祷』,而要真正地施展出来,还需要完成之后的『咏叹调』。 就像他先前在碧璃城使用的水系禁咒一样,如果仅仅只是掌握了前奏,并不能起到任何应有的效果。 但宅子里的所有人都很忙碌,无论是眉头紧锁的席德,还是筋疲力尽的艾萨克,云魏都不忍心霸占他们的休息时间,让他们陪自己练习魔法。 但好几日的停滞不前,也让他心里难免生出一些急躁。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午后,当他走过藏书室另一头的回廊时,注意到了理查德。 对方懒洋洋地坐在窗沿上,惬意地眯着眼。阳光难得地穿透了炼金城上空的阴霾,洒在银龙艳丽不羁的脸上,本是非常静好。 可不知为何,在另一头的剑器碰撞声隐隐传来的伴奏下,云魏却从理查德的身上也看到了寂寞。 不同于他在谢慕琅身上看到的孤独,这种寂寞更加难以描述。 好似静音的默剧,在一片宁静里荒芜,又在荒芜中抽离了悲喜。 他本最不擅长宽解他人,却亦没有悄然离去。 恰恰相反,云魏上前一步,故意放重了脚步声。 理查德听见响动,懒懒地睁开眼,斜斜地睨了他一眼,旋即继续闭上了眼。 “你很无聊么?”走到银龙的身旁,云魏看了眼下方姹紫嫣红的庭院。 为了符合城内对伯利恒大公健康状况的猜测,今年的庭院没有修剪,不曾想那些花儿却开得格外绚烂。 银龙依然阖着眼皮,不耐烦地哼道:“你很啰嗦喂,小家伙。” 云魏依然闭了口,再次张嘴时却换了个话题,“我可以叫你里奇么?同样,你也可以叫我云魏。” 理查德闻言,却是睁开了眼。 他的竖瞳闪了又闪,盯着云魏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只道:“随便。” 好傲娇。 云魏心里嘀咕着,嘴角却勾起了微笑:“里奇,我需要有人指点我魔法,但其他人都没空,所以——”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尾调明显地上扬了起来,满怀着期许。 “所以?”理查德掀了掀眼皮,银瞳阴晴不定。 但仅仅过了一会儿,就见他风骚至极地抓了把头发,从窗沿边跳到了云魏面前,“带路,云魏小家伙,看在你诚心诚意的份上。” “太好了!谢谢你,里奇。”云魏单手扶胸,恭敬地行了一个法师礼,随即往静室而去。 理查德懒洋洋地跟在他的身后,不怀好意地勾起了唇角,“可别高兴得太早,那个提剑的大块头知道了,恐怕又会吃醋。” “还好,伊萨现在已经很讲道理了。”云魏想也不想地答道。 不知道他又想起了什么,耳朵忽然一热。 猛然又被塞了一把狗粮,银龙的嘴角顿时耷拉下来。他望着身前日渐腹黑的小法师,无比嫌弃地“啧”了一声。 就是在这样温馨平淡的日常里,原定在六月初的席位争夺大赛,一眨眼就到了。 第233章 配合 比赛的赛场设置于『成交议会』的大厅内,也就是城中心处,最高的那座魔能炮塔所在。 按照之前的计划,住在席德家里的所有宾客一同前往赛场。 原本,因为谢三叔、西尔弗与秦律枢实力较差,席德想将他们留在宅子里,但云魏劝他千万吸取月花城的教训: 把伯利恒大公一个人留在宅子里太过危险,倒不如大家一起行动。 毕竟,他们潜在的敌人不光有光辉圣教、其余派系、以鎏金家族为代表的旧贵族,还有神出鬼没的深渊使徒。 正是因为境况这样艰危,出发之前他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比如制定了简明的作战计划,倘若爆发了战斗,席德与谢慕琅负责近身防御,艾萨克与理查德负责攻击,而云魏负责支援。 再比如,他们两个月来制作了八套防御法器,命名为『伯利恒之羽』。 每套法器包括了戒指、手镯与项链,其中还添加了珍稀的氪金(碧璃城一战缴获的战利品,熔铸之后依然还有剩余),采用了全新的设计构想,分别附魔了二级的水之盾,四级的风之盾与六级的威严之幕。 这个设计构想源自云魏偶然之间得到的灵感。 当时他问席德,防御道具能不能同时佩戴多个。 “不能。”席德回答得很干脆,见他疑惑,于是解释道:“一旦检测到危险,从设计理念来讲,防御道具宁肯误动,也不会不启动防御。但这样各种元素互相干扰,既会浪费造价昂贵的道具,也会因为元素之间的彼此干扰降低防护效率。” 就好比有人用最低级的火球术进行侵袭,身上佩戴的所有道具都会同一时间进行防御,可有三对元素不能共存,迅速湮灭反而会造成防御的空隙。 而有经验的刺客通常就会利用这一点,先用低级攻击触发道具的防御机制,再在后面的间隙发动致命一击。 所以一般来讲,诸元大陆上的贵族往往是提前囤积准备很多炼金道具,只佩戴一个,但却会在防御触发的瞬间进行迅速装换。 这也是炼金道具始终供不应求的原因之一。 云魏听完之后,随口感叹了一句:“要是能根据侦测到的危险强度,启动不同的防御就好了。” 作为魔法师,他自己可以瞬发十几种不同的护盾之术,自然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可他的无心之言,落在席德的耳朵里,却一下子又激发了全新的构想,足以在防御道具体系引发新一轮革新。 最终,在不断地尝试之后,他们做出了这八套『伯利恒之羽』。 风、水、雷三系元素不光互不影响,反而存在某种相互转化的关系,三个部位的法器互相支持,构成了稳固的防御体系。 当攻击为不痛不痒的程度时,只有戒指的水之盾会起作用,而风与雷元素会对其进行源源不断地补充。 而当攻击为致命程度时,项链上附魔的威严之幕则会立即发动,戒指与手镯则会反过来对项链进行回哺。 其实,如果是在云魏前世的电气时代,这种设计理念已经形成了专门的学问—— 『过电压与绝缘配合』。 …… 他们浩浩荡荡地赶往『成交议会』,一路上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不论是占半数的碧璃面孔,还是本应伤重不治但却红光满面的伯利恒大公,亦或是队伍成员绝世不群的风姿气质,都让他们瞬间成为了在场的焦点。 不出意外的,众人在门前被兵士拦了下来,而负责把守这里的,正是莽林·鎏金。 只见莽林从胸口摘下绢帕,慢悠悠地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向席德道:“小少爷,许久不见。” 席德面不改色地打量了对方一会儿,这才似笑非笑道:“许久不见。” 莽林看向身后的云魏众人,故作诧异道:“今天可是席位争夺赛的重要日子,您带着这么多闲杂人等……会让小人我相当为难的。” “你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席德面无表情,“就算鎏金家族今天垮台了,我也不会难为你。别挡着道,速速放行。” 自从席德从鎏金家族脱离出来,原本运行得还算流畅的产业链顿时左支右绌,产能几乎出现了断崖式的滑落。 对鎏金家族的成员来说,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他们的月俸一下子缩了水,再也不能支持他们挥霍无度的生活了。 因此所有人对席德可谓恨之入骨,毕竟按他们原先的设想,这份联姻只是让他们吞并肥得流油的伯利恒领。 谁能想到,眼下不光一分油水没捞着,还赔掉了席德这棵摇钱树呢? 联想到如今鎏金家族四面楚歌的窘境,莽林看向席德的目光有些怨毒,他阴恻恻地道:“按照规定,作为议员,您只能带一个随从进去。” 这位肥硕的税吏,目光犹如毒蛇般四下逡巡,最终却定在了西尔弗身上,“难道您是准备,让您的丈夫,以随从的身份跟您进到里面去么?” 四周几乎就在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席德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大师,期待着他恼羞成怒,与原先的家族成员大打出手。 但席德却依然镇定如初。 他没有戴那顶绀青色的宽沿帽子,金红色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整个人在举手投足之间都展现出上位者的从容不迫,“莽林,谁跟你说我是议员了?今天我到这里来,是为『伯利恒之星』的派系争夺席位的。”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伯利恒之星』,正是先前席德在惩戒乔治之后注册的全新派系。 几乎炼金城中所有人都以为,席德只是闹着玩。毕竟这位炼金大师太过低调,很少与城内的各大工坊花心思、打交道。 要知道其他派系,哪怕是诸如『法神之手』与『真实之眼』这样的后起之秀,也会在各种资源份额争夺上面打得头破血流,争抢各大工坊的支持与选票。 最震惊的要数莽林了,他的面上阴晴不定,整个人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就连手中轻飘飘的绢帕都拿捏不稳。 席德非但不帮鎏金家族,还要争夺席位? 他怎么敢的! 不,现在最要紧的,老爷知不知道这个事情? 一想到可能还被蒙在鼓里的海恩斯老爷,莽林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他也不再跟席德纠缠,转身就踉踉跄跄地朝着大厅里边跑去,就连自己执勤的岗位都不管了。 而剩下的兵士,又哪里敢得罪派系之主呢? 别说只带七个人了,就算带七十个人来,只要符合议会的规定,他们也会恭敬地放行的。 就这样,在兵士们恭顺的注目礼中,一行人跟在席德身后,大摇大摆地进到会场之中。 第234章 引狼 现在也就上午九点过,云魏以为他们已经来得很早了,结果进到场内,见到那些乌泱泱坐满的人群,方知原来他们才是姗姗来迟。 场地正中,五张圆桌分布在地面巨大五角星纹路的尖角上。 而唯一的空桌相当靠前,一整排空座将之与后方的人群明显隔开,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席德便径直领着他们去那空桌旁坐定了。 云魏这才知道,对方准备参与席位争夺的事情,其实议会的高层早就心知肚明。就连坐在会场对面的炼金城总督海恩斯,也不过是淡淡地瞥了这边一眼,然后就移开了视线。 也只有他身后卑躬屈膝的莽林·鎏金,把这当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众人在桌旁坐定,等待比赛的开始。 云魏坐在偏后的位置,几乎藏身在了艾萨克身后的阴影里。他垂眸敛息,精神力却如水银泻地,悄无声息地铺展开来。 这是他从安珀菲尔德开始就养成的习惯,凭借自己在精神力方面的绝对优势观察整个战场,从而获取先机。 其实这也是受到了深渊的启迪。 毕竟,深渊向来喜欢蛰伏在阴影里窥测人心。 透过精神力的观察,他注意到,法神之手与真实之眼的桌旁各坐了一位黑袍人。 是了,他们几乎与碧璃城见过的那四位使徒一模一样的装扮,让云魏都不禁怀疑这寒酸的袍子就是深渊的特殊制服了。 只见法神之手的那位,身前的牌子写道“赫胥黎”,而坐在真实之眼那桌的黑袍人,身前的牌子则写道“弗斯里”。 这无疑也是他们的化名,脱胎于那四个古怪的音节。刨除掉他们已经遭遇过的五位使徒,云魏在脑中快速地过了一遍,认定赫胥黎的真名应是里赫法斯。 就是不知道,弗斯里究竟是赫法斯里,还是法斯里赫了。 如果没有先前的情报,或许任谁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两位深渊使徒在炼金城中蛰伏数十年之久。 他们不但分别继承了两位炼金大师的衣钵,还开创了两家表面上斗得你死我活的派系。 而这个发现虽然糟糕无比,倒也还在云魏的意料之中。 他一边思忖着,一边控制着精神力绕开两位使徒所在的区域。 除了两位使徒以外,场中还有一处让他忌惮无比。 那就是海恩斯附近的另一张圆桌,竟然坐满了神情严肃的神职人员。 而引起云魏注意的,要数坐在主位边的约克夏主教,以及对方身旁抱着襁褓的金发男子…… 在精神力的世界里,二人身边凝聚的光芒亮得刺眼。 约克夏主教身上的是与黑袍人类似的黑芒,而那抱着襁褓的清秀男人,身上却闪耀着让他的精神力隐隐作痛的白光。 云魏本能地觉得,金发男子要比约克夏主教更加恐怖。 而就在这时,他发现对方竟然朝他看了过来。 这是一种诡异至极的体验,通过精神力,他所处的方位本来可以在自己精神力到达之处任意变换,但对方偏偏抬起头来,朝他当前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也就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对方旋即移开了视线,继续跟身旁的主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而云魏的心中,却在掀起惊涛骇浪的同时,留下了深刻的震撼。 太美了。 他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对方的容貌实在是太美了。 银龙理查德的脸已经算得上他见过的这么多人里最艳丽的了,但跟那位金发男子相比…… 抱歉,他们压根儿就没法相提并论。 因为那男子美得不可名状,不似人间造物。 【云,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艾萨克的心之声忽然响了起来,将呆滞的云魏唤回了现实。 云魏默默地收敛起自己的精神力场,同时答道: 【嗯,你应该注意到了,会场两侧各坐着一位使徒。但恐怕,我们今天的最大的劲敌,依然是坐在另一头的光辉圣教。】 艾萨克:【你是说,那位叫作约克夏的枢机主教?】 云魏:【不,是他旁边抱着襁褓的金发男子。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精神力比我高出那么多的人……】 以至于,战斗都还没有开打,他就已经萌生出了怯意。 艾萨克:【收到,我待会儿先解决他。】 【别!】 云魏当即大吃一惊,他正想警告骑士不要胡来,但随着一声号角吹响,四周有无形的结界从地面冉冉升起,将场地中央与后方的看台远远隔开。 结界之内,仅剩五张桌子,五方势力遥遥相望,势成水火—— 伯利恒之星,鎏金黎明,法神之手,真实之眼。 以及光辉圣教。 号角稍歇,短暂的空隙里,却听有人问道:“海恩斯,炼金城的席位赛,什么时候轮得到光辉圣教插手了?” 开口的老头鼻头通红,坐在法神之手的桌旁。这人云魏先前也见过,正是悄悄送机傀到席德宅邸的老马克。 对方的声音不大,却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光辉圣教留,而这番话亦是引发了不少人的附和。 要知道,敌视光辉圣教向来是炼金城的传统。 云魏注意到,不光是马克,一脸愠怒的人还有很多,他们普遍都是炼金城的老师傅。 海恩斯倒也沉得住气,就老神在在地坐在原位上。 等到场内的声息渐消,他这才沉声道:“这次大赛,城中四位炼金大师都有参加,一般的裁判恐怕不能服众。何况这次的主题是机傀,也就是人造人。” 说到这里,海恩斯环视了众人一圈,“光辉圣教传说,是帝利斯创生了人类。我们炼金城如今的壮举,同样与神迹无异,所以我特意请来约克夏主教担任裁判,再合适不过了。” 这位狡狐一样的总督,不过三言两语,就说服了许多摇摆不定的人。 老马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辩驳。 “马克,约克夏主教可是七级神官,专程为我城中事务拔冗而来,你若继续不知好歹,那我也保不住你了。”神情不善的海恩斯盯着老马克,说是警告,更像威胁。 “马克,你坐下。”就在这时,“赫胥黎”也开了口,算是表态接受海恩斯的做法。 眼见雇主开口,老马克无法,只能愤愤不平地坐了下来。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雇主,心下十分不解,向来最是注重原则的雇主,今天的表现怎么如此奇怪。 而同样的,以足智多谋着称的“弗斯里”先生,亦没有对裁判人选表示异议。 云魏看得分明,只在心里向艾萨克冷笑道: 【这三家都跟深渊是一伙儿的,海恩斯那蠢货,引狼入室,被卖了还帮忙数钱呢。】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席德。 坐得端正的青年无所谓地掸了掸肩膀并不存在的灰尘,“既然你们都同意了,我的意见还有意义么?抓紧时间开始。” 第235章 不值 最先登场的机傀来自席德实验室。 虽然席德先前一再表态会开天窗,但实际上,当他与谢三叔交流了一番之后,还是准备了参赛作品。 随着传送阵的微光亮起,五星法阵的中央出现了一只惟妙惟肖的木偶,木偶的胸腔中可以明显地看到无数齿轮与轴承的转动,而木偶的手臂上下挥举,正举着小木锤往复运动。 倒是有些呆呆傻傻的可爱。 但一声突兀的嗤笑打断了木偶亮相后的宁静。 只见坐在海恩斯身边的莽林笑得乐不可支,“这玩意儿是在干嘛?又笨又傻,僵硬至极。” 海恩斯也目露轻蔑,质疑道:“这就是你的参赛作品?说实话,有些大失水准。” 与此同时,会场里也响起了窃窃私语,不光场内开始进行答辩,场外的工坊主们也在迅速交换着意见。 “没错。”面对他人的质疑,席德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答道:“这是我方实验室推出的『伯利恒的辛劳』系列机傀,缫丝一号。它以光能驱动,可以在缫丝台旁不间断地重复劳作,从而解放炼金学徒的时间,让他们投入到更有意义的学习中去。” 老马克不禁好奇道:“可是,众所周知,锤锻金属丝一定要让有时之枝的学徒进行,因为只有他们才能甄别其中的元素排列程度——噢,我知道了,您在木锤表面刻画了检测法阵!” 胖乎乎的老师傅当即两眼放光,要不是因为自己的雇主就在身边,他都想牵着缫丝一号跳起舞蹈来了。 重复的劳作并不能带来进步,所谓熟能生巧,不过是庸碌者平凡的托辞。 在场的人大都经历过地狱般的学徒时期,那周而复始的枯燥工作除了霸占他们的时间以外,并无他益。 机傀这个概念还是首次在诸元大陆被发创出来,只要敢想,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少量有识之士此时也回过味来,面露深思。 如果席德实验室的学徒能够从繁复枯燥的劳动中解放出来,拥有更多的精力进行创造性的从事—— 假以时日,必将诞生出更多围绕其派系的『大师』。 “不过如此而已。”但就在这时,头顶白冠的枢机主教开了口,“在这种毫无灵智的『机器』身上,我难以看到一丝一毫,源自伟大造主的恩赐。” 要不是因为那位大人的吩咐,他今天根本不想来趟这趟浑水。 炼金城里果然都是疯子,居然妄图以机器替代人的劳作! 约克夏格外不屑地瞧着不停劳作的缫丝一号,心里却盘算着,按照人头收取的什一税,外延必须扩展,机傀亦应缴纳相应的税款。 光辉圣教的宣教文本大都沿用了第二皇朝时期的贵族习惯,使用了很多古通用语。 云魏注意到,当这位主教大人提及『机器』一词时,使用的词语更加古老,乃是“acha”。 a cha,所谓机器,原来竟是源于东方古国的神秘技艺。 于是,当所有人都面露凝重之色时,云魏却微微一笑。 海恩斯冷淡地看着席德,“所以,这就是你从那些碧璃人身上学到的知识?” 席德优雅颔首,大方地承认道:“当然。如果不是这天赐的机会,我永远无法想象,那些来自东方的构思有多么奇妙。” 这些构思,穷尽天然之道,竟然还将数学知识完美融合在了工艺之中。 仿佛这些构件天生就应如此配合,哪怕脱离了铁钉与粘胶,它们依然浑然一体。 巧合! 这才是字面意义上的巧合! 跟这宏伟壮丽的天然宇宙相比,约克夏嘴里的伟大造主,又算个什么东西。 更重要的是,这些技艺都是那样的天然…… 它们仿佛是完全独立于诸元世界的瑰宝,完全没有任何魔法的痕迹,宛若一张纯白的画纸,可以任凭他在上面随意涂画自己的魔法实践。 一想到自己在短短两个月里不可尽数的收获,席德碧绿的眸子里浮现出近乎赤诚的狂热。 此时此刻,他只想赶快结束面前这些毫无意义的一切,把宝贵的时间投入到全新的炼金事业中去。 海恩斯看向另外两张圆桌,只见“赫胥黎”与“弗斯里”身旁的助手都举起白板,表示没有意见。 “既然如此,就投票。”海恩斯宣布道。 答辩环节已经结束,现在进入投票时间。 云魏顿时竖起耳朵,准备好聆听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盛景。他在来这里之前,已经听秦律枢唠叨了很久,知晓了这极具炼金城特色的程序。 围绕着中央的场地,总共坐着一百三十三位来自城内工坊的代表,他们的手中各自握有一枚魔力有限的粉晶,最多只能使用两次。 毕竟每家工坊的产能相当有限,不可能同时与多家实验室开展合作。 所谓投票,就是将粉晶掷入桌面上的凹槽,随即灯光将会亮起,为接下来五年内有意愿进行深度合作的实验室递出橄榄枝。 在投票的那一刻,会有数不清的粉晶沿着凹槽的表面骨碌碌地滚动,据说声音格外悦耳,犹如钱浪拍岸滚滚而来,而秦律枢早就提前替他们做足了功课。 然而,云魏并没有听到传闻中的“千骰俱落赏万金”。 虽然他努力地听了半晌,不过是几声稀稀拉拉的响动,从四面八方的角落中遥遥传来。 他不知道的是,炼金城内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情报网彼此交织真假掺半,在比赛开始之前,绝大部分工坊主都掌握了各自有限的情报。 席德的机傀虽是创举,但着实太接地气了些,跟其他几个实验室完全不能相比。 大部分的工坊主,并不能在缫丝一号身上看到唾手可及的利益。毕竟人力是如此廉价,他们完全可以雇佣得起成批的学徒,昼夜不停地在缫丝桌旁开展劳作。 又哪里有,置办这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机傀的必要呢? 更何况,席德大师如今已跟鎏金家族彻底决裂,倘若支持席德的实验室,就要冒着得罪鎏金家族的风险。 连自己的家族都能背叛的人,与之合作恐怕还是需要些胆识。 当倒计时的沙漏彻底翻转,结果出炉: 席德的实验室只获得了十二票。 在整整一百三十三家工坊里,只有十二家工坊愿意在接下来五年里,为席德的实验室排出足够的产能。 这个成绩实在说不上好看,更意味着,席德的实验室已经在派系争夺中提前出局。 云魏不由得看向席德。 他在心里,深深地为自己的好友感到不值。 第236章 致敬 但席德依然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只见这位炼金大师颇感有趣地打量着自己的计票板,转身向四周的支持者们遥遥致敬。 对方瘦削的身体里,是云魏不曾拥有过的强烈自信。 云魏这才明白,自己的担心是何其的多余。 他放下心来,继续旁观赛程的继续。 第二个上场的机傀来自『鎏金黎明』,是一个做工还算不错的陶瓷人偶,名为『爱华斯』。 “各位,我们的魔法文明正在走向衰败。”海恩斯痛心疾首地道:“肉眼可见,现在的魔法师越来越不讲究传统的仪式,他们的姿势懒散随意,就像是供人取乐的宫廷小丑。” 不知道是不是见识过这位总督大人真面目的缘故,听到对方的慷慨陈词,云魏不但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 “但『爱华斯』可以改变这一切。他不但录入了七系全部的初阶魔法,还能播放最纯正的咒语发音,演示最规范的施法手势!说到这里,在座的各位应该能够知道他的价值了。”海恩斯自信满满地环顾了四周一圈,旋即对『爱华斯』下达了指令。 陶瓷人偶果真吟诵起了咒语:“明露净,清水盈……” 在那标准到几乎僵硬的动作里,确实有魔法的光芒亮起,一道水柱也应声在他的身前出现。 会场里当即响起一片赞叹。 这竟然是一具能够不厌其烦地教你如何掌握魔法的机傀! 不少工坊主当即眼睛发亮—— 鹿娜迦勒魔武学院的门槛是如此苛刻,世界上的天才毕竟还是少数。 一旦『爱华斯』面世,想要万金求购的贵族们必然挤破了头。 他们纷纷攥紧了手中的粉晶,只等答辩环节结束,立刻将其掷入身前的凹槽内。 像是听到了他们心中的企盼,“赫胥黎”与“弗斯里”两位大师面露微笑,依然令助手举起白板,表示无异议通过。 约克夏主教捋了捋下颌处的胡须,满是皱纹的脸蛋笑得像朵绽开的老菊,“『爱华斯』不仅仅是人类之光,透过冰冷的傀儡,本座还在海恩斯先生身上看到了传承与责任。” 说到这里,他还特意瞥了坐在远处的席德一眼。 在他看来,背叛了家族的席德·鎏金,既不懂得传承的可贵,也毫无丝毫责任感,简直是品行败坏的典型! “哪里哪里,您谬赞了。”海恩斯当即起身,无比谦和地向枢机主教致敬。 看到总督阁下与光辉圣教的主教如此其乐融融的互动,心思活络者已经开始了各自的盘算。 而按照流程,书记官照例询问席德这边有没有意见。 席德顿时笑了起来,当众人都以为这位大师输得心服口服之时,却见他“啪”地拍了声桌面,倏然站了起来,“有意见!当然有意见。” 那声音太过突兀清脆,云魏只觉自己的掌心也跟着隐隐作痛。 所有人都惊诧万分,他们不明白为何向来温和的席德大师竟然如此激动。 在一片寂声里,席德冷笑道:“这到底算个什么玩意儿,也配称作炼金造物?我想请问,这个机傀身上有『时之枝』的存在么?没有,就连应付了事的模拟构件都没有。不过是绘制了几个简单的元素法阵,也好意思拿出来参加比赛?” 他抬眸,无比冷漠地看了眼自己的叔叔,一针见血地讽刺道:“与其说是在传承魔法文明,倒不如说,你是利用了贵族们的贪欲。说到底,你售卖的压根儿不是炼金术的造物,而是垄断起来的知识。” 海恩斯不可能不知道,魔法不是念对了咒语,做对了手势之后,就能轻松掌握的力量。 但为了金钱的利益,宁可做出虚假的包装,用家族的名誉为其保驾护航。 席德对鎏金家族并无感情,只是鎏金家族毕竟是魔法文明的重要代表,如今却已然堕落如斯。 “不过,有一句话你说的很对,魔法文明正在走向衰败。”他缓缓坐回原位,嘲弄道:“当我看到了你的『爱华斯』时,我已经看不到诸元大陆的未来。” 话虽如此,席德其实并不悲观。 他很幸运,当他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时,遇见了西尔弗那个傻小子。 对方不但为他指引了一条未来的明路,还忠诚地陪伴身旁,为他注入源源不断的力量。 “我的这位侄儿啊,还是太过年轻,到底缺少一些历练。”海恩斯不以为忤,依然保持着招牌式的假笑,“了解我的朋友都知道,我从来不会为自己的发明站台,这也是鎏金家族一直以来贯彻的荣耀。” 说罢,他谦虚地向四周鞠躬,顿时赢得一片掌声,衬得席德先前的义正辞严,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而随着书记官的宣布,投票环节开始。 这一次,如瀑的声响哗然一片,争先恐后地上演出炼金城里最为经典的一幕。 但云魏只觉声音无端刺耳。 炼金城啊,不愧是一座吃人的城市。 为了金钱的利益,这里的人无不心甘情愿地蒙蔽自己的视听,哪里还需要深渊动手,这座城市早就堕入了地狱。 以盲为明,他们黄钟毁弃。 以聋为聪,因而瓦釜雷鸣。 而不光是云魏,坐在这张圆桌上的每一个人都神情悒悒,各有所思。 其中更以谢家叔侄与秦律枢为甚。 三人都是饱读诗书之辈,见不贤而内自省,炼金城里的情景与碧璃城的情状相比,又是何其类似。 只是这边崇尚金钱利益,那边囿于门楣权势。 “还好老骨头我都快入土了,跑出来走上这一遭,要不然可都还不知道,城里如今到底有多危险。”谢三叔愈发佝偻了几分,喃喃叹道,“唉,罢了,毕竟不中用了。” 席德低声笑了起来:“那可不成,您可要多多保重,我还指望着您多露两手呢。” 谢三叔无奈地看向身旁容光焕发、精力无限的青年,连道惭愧。 他活了大半辈子,就这两个月里过得最是快活熨帖,就连那颗早就死掉的心脏,此时也重新看到了世间的美—— 听说『时之枝』进阶能够益寿延年,也不知道他现在开始习武,还究竟来不来得及。 随着沙漏再次翻转,结果终于出炉。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海恩斯得了一百二十一票。 叔侄两人的票数加起来,刚好凑齐了城中炼金工坊的总数。 看到这样的结果,云魏心中愈发好奇了起来。 也不知道那两位深渊使徒到底捣鼓出了怎样逆天的玩意儿,又能带来何其丰厚的利益—— 竟然能让所有的工坊主,都将手里的选票,为他们保留。 第237章 斯昆 能够从一百三十三位工坊主手中赢得一百二十一张选票,这对经历了许多风浪的海恩斯来说,亦是从来没有过的胜利。 何等辉煌的战绩! 这意味着,不出意外的话,鎏金家族将会赢得此次大赛,继续维持自己在炼金城中不可撼动的支配地位。 坐在圆桌边的书记官也不禁压低了声音,向他道了声恭喜,“老爷,预祝接下来五年里,我们合作愉快了。” 海恩斯平静地看着场内,只是说:“最终结果还没出来呢,吉姆。让我们拭目以待,再看看另外两位大师的实力。” 即使他表面淡定无比,但他微微翘起的嘴角还是泄露了他此刻得意的心思。 第三个出场的机傀出自『法神之手』。 由于老马克的关系,云魏几人已经见过初代版本的『大玛丽一号』,那是一种利用了混沌生物组织特性的自修复战斗傀儡。 根据席德手里的线报,对方的实验室此时已经研制成功了之后的二代机型,而『大玛丽三号』也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当中。 要知道,混沌生物,可是覆灭了整座红月城的可怕存在。 要是在此处与这种异位面的生物爆发遭遇战的话…… 云魏四下打量了一番密不透风的塔底会场,不禁有些紧张,或者说,那是一种战斗之前兴奋的战栗感。 随着法阵中央的微光淡去,出现的人形物品终于显露出了真容。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没能看见『大玛丽』。 那里只是安静地伫立着一具雕塑,形象是一个人裹在斗篷里,双手扶住脑袋上厚实的兜帽。 雕塑的大部分五官都被兜帽的阴影遮住了,人们只能看到他正张大了嘴,对着半空的虚空呼唤着什么。 说实话,这具雕塑充满了远超时代的美感,虽然他是用坚硬的淡黄色石料雕琢出来的,但却能让人感受到布料的柔软与寒风的凛冽。 这分明就是一件艺术品。 可是,却与比赛的主题相距甚远。 海恩斯阴晴不定地盯着场内的雕塑,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如果此刻他直接对这件雕塑提出质疑,要求取消对方的参赛资格,那么工坊主们必定会将手里的票数在下一轮全部投出。 除非『真实之眼』也跟着摆烂,否则一定会被全票通过。 不,他甚至开始怀疑,这是对方早就计划好的策略。 明面上看起来势如水火的两个派系,实际上早就勾结到了一起! 明明至高的席位已经唾手可得,明明向来都是他在指鹿为马,享受着翻云覆雨的掌控乐趣,但现在,反而是他骑虎难下,必须跟着围观“皇帝的新衣”。 何其讽刺。 海恩斯的脸色难看至极,他看向“赫胥黎”,强装镇定道:“赫胥黎博士,您不向我们介绍一下自己的杰作么?” “桀桀桀桀,”一直没有开口的“赫胥黎”,终于闻言笑了起来。 那邪笑嘶哑难听,就像用勺子剐蹭锅底。 云魏几个已经听过还算镇定,可还是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而其他人的反应更是激烈,控制不住猛一激灵的不在少数。 只听赫胥黎介绍道:“机傀,要像人,功能重要,外形同样重要。” 这位使徒的通用语掌握得非常不熟练,以至于说起话来干巴巴的,难怪之前一直让助手代劳。 海恩斯有些沉不住气,急躁道:“我们都看到了,他的外形确实非常逼真。博士,别再藏着掖着了,您的杰作一定还有些我们不知道的功能。” 总督阁下此时简直矛盾到了极点。 他既希望僵硬的雕塑能有什么功能,又害怕雕塑真的有什么功能。 “很遗憾。”赫胥黎夸张地耸了耸肩膀,展现出非同常人的柔软,“在下将大部分精力花在了寻找『斯昆石』上面,因此完成度有些汗颜。” 言下之意,这就是一具普普通通的雕塑,没有什么额外的功能。 这位使徒竟然理直气壮地摆烂了起来,却是对着海恩斯,恶意满满地勾起了猩红的双唇。 观众席上的工坊主们顿时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是为这公然开天窗的嚣张,而是为他口中提到的『斯昆石』。 云魏只觉一头雾水,于是朝席德看去,却见本来淡定看戏的炼金大师,此刻正津津有味地盯着那具雕塑,显然颇感兴趣。 感受到他疑惑的目光,席德随意地解释道:“『斯昆石』是一种传说中的石料,据说是由星辰所化,因而还有一个别名——‘命运之石’。相传第一皇朝的时候,君主都会用它来加冕。” 云魏不由得有些好奇,“可是,我怎么没看到实验室里有相关的记录?” 席德不禁睨了他一眼,幽幽道:“在今天之前,我也没有见过实物。存在于子虚乌有传说中的事物,又哪里来的记录呢?” 听上去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但看到对方眸子里的兴味盎然,云魏严重怀疑,席德正打算偷偷掰下一截石料带回实验室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海恩斯开了口。 只听总督大人面不改色地夸赞道:“赫胥黎博士真是太谦虚了。如此设计,堪称神迹,想必有识之士都能看出这件作品的不凡之处。” 别看海恩斯说得高深莫测,其实已经是在闭着眼睛胡言乱语了。 即使云魏不懂经营之道,他也没能从这件雕塑身上看出什么潜在的商业价值。 投票给赫胥黎又不能获得雕塑万分之一的所有权,海恩斯就是在哄傻子呢。 只要这件作品能够哄到超过十二家工坊的赞助,对方仍然可以稳居第一。 于是投票环节在海恩斯急不可耐的催促中开始了。 虽然还真有个别想要赌一把的坊主,抱着“万一呢”的想法押了宝,但毕竟是少数。 稀稀拉拉的骰子响声比『缫丝一号』投票时更加落寞,抽得海恩斯鼻青脸肿。 等到倒计时结束,这件足以传世的珍品也不过得了区区七票。 很显然,这场比赛的冠军,当属『真实之眼』派系。 第238章 彼得 事实上,『真实之眼』果真没有令人失望。 最后登场的机傀由金属打造而成,看上去最不类人,卖点却是他的“智慧”。 “这件作品名为『晨曦里的彼得』,他不光能够回答你的疑问,还能学习与思考——当然了,即使是深奥的魔法知识,他也能回答不少。”只听弗斯里这样向众人介绍道。 一具能够不断学习与成长的机傀,还是简简单单的傀儡么? 先抛开可能涉及的伦理问题不谈,就说普通的炼金道具,可以成长意味着无限的可能,这样的作品已经可以被称为『圣器』了。 而机傀的寿命比人类更为悠久,只要拥有足够多的零件备份,彼得近乎永生。 一具作为传家宝的彼得,在烽火不息的诸元大陆上,价值可比那个复读机似的爱华斯厉害多了。 举座尽皆震惊。 虽然大部分工坊主有从蛛丝马迹里获得情报,准备将手里的最后一票押在『真实之眼』上,但他们以为,那不过是一种爱华斯的翻版。 彼得的出现,还是大大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当然,也有工坊主表达了疑义,但当他获准下到场内,与彼得对答上几个来回之后,却立刻成为了彼得最狂热的粉丝。 而现在最痛苦的,当属先前将手中选票投给斯昆石的七位工坊主了。 显而易见,如果没能搭上彼得的顺风车,他们的工坊将在接下来的五年里被其他工坊残酷吞并。 他们懊恼不迭,同时对方才忽悠了他们的海恩斯怨恨不已。有脾气暴烈的,已经在现场对这位即将倒台的总督恶语相向,激动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云魏瞥了一眼那位狡狐般的中年男人,却意外发现对方正在愣神。 他不禁看向席德,压低了声音道:“席德,海恩斯现在的表现很奇怪呢。” 坐以待毙显然不是对方的风格,云魏不相信对方没有留有后手。 席德此刻正在皱眉深思,被打断后有些烦躁,但还是飞速地朝海恩斯那边瞟了一眼。 当看到海恩斯失魂落魄的模样,席德明显地怔愣了半拍。 他的眉头锁得更紧,眼眸却很悠远,像是陷入了很久之前的回忆。 最终,炼金大师轻声道:“他的长子……也叫彼得。彼得·鎏金是我的堂兄,我对他还有些印象,人挺不错,就是走得很早。” 那时他也很小,小小的他穿着黑色的礼服,与父母一同参加了堂兄的葬礼。 他对那一天的印象非常深刻,当时的雨下得很大,从鞋口灌了进去打湿了棉袜,湿凉的感触让他从此不爱雨天。 他还记得墓碑上停着一只海燕,歪着脖子跟他对视。 也是在那之后不久,大伯变得越发骄横跋扈。 而再之后,就轮到他自己的血亲举行葬礼了。 云魏虽然不愿再次打断席德,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你还记得之前借给我的那本杰哈德的书么?上面提到,灵魂是不能凭空产生的。” 种种迹象表明,彼得的核心已经具备了人类的灵魂。 但根据杰哈德·巴比伦从基尔霍娃女神那里得到的启示,灵魂必须遵循守恒,既不能随意消失,也不能凭空创生。 这是与『契约』一样,来自更高等级位面的『法则』,诸元大陆必须无条件地遵循。 换而言之,云魏严重怀疑,“彼得”的身体里,囚禁了某个人的灵魂。 法阵中央处的机傀,表面雕刻了许多屏蔽精神力的魔纹,明面上当然是可以防御外界的攻击,但实际上亦如坚城不见天日,是最牢固的囚牢。 但饱受折磨的灵魂,波动是独特的。 在刚刚的一个瞬间里,云魏恰巧捕捉到了这样的一丝波动。 算上月花城外和碧璃擂台,他已经是第三次感受到这样的波动了,那种渴望毁灭自己的悲伤,能够轻易地与自己心中的黑洞共鸣。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我的技术太落后了。”席德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看向云魏,跃跃欲试道:“要不要试着去打破上面的禁制?我可以掩护你。” 云魏当即摇头,“现在不行,上面的魔纹太复杂了,光凭我的能力做不到。” 更何况,还有对精神力运用最为熟悉的光辉圣教,正在一旁虎视眈眈。 没能立刻印证猜想,席德有些失望。他举起手边的白板,迅速地通过了这一轮的答辩。 流程顺利进行,等沙漏再次翻转,尘埃终于落定—— 来自『真实之眼』派系的首席弗斯里,最终以一百二十六票的席位胜过了海恩斯,当选为炼金城新一届的总督。 这也是鎏金家族有史以来第一次失去对炼金城的掌控。 但海恩斯面色如常地起身,举止得体地与弗斯里握了握手,就将身后的演讲台留给了对方。 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云魏的心中泛起不安来。 “很高兴今天能够站在这里,与诸位分享胜利的喜悦。”弗斯里咧了咧嘴,低声笑了起来,“因此,我特意为大家准备了全新的合同,欢迎各位加入我的商业版图。” 他拍了拍手,就有侍者迅速地将准备好的合同分发下去。 不仅仅覆盖了一百三十三家炼金工房,就连其余三家炼金实验室也没被落下。 甚至约克夏枢机主教的面前,也被专门递上了特别定制的一份——纸背通体漆黑,和他衣冠的纯白截然相反。 席德不急不缓地拿起桌面上的羊皮卷,飞速地浏览了一遍,脸上的微笑渐渐被严肃所取代。 看台处这时也响起了不小的骚动。 席德这才低声向众人解释道:“这不是普通的合同,是魔法契约。『真实之眼』这是想要通过契约,牢牢地控制城内的所有人。” 于是,云魏顺理成章地问出了众人最关心的问题,“如果违背了契约,代价是什么呢?” 席德却没有立即回答。 只见他向那依然正孤零零地站在法阵中心的彼得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吐出两个词,“交出灵魂。” 这很霸道,也不公平,严重践踏了炼金城长久以来的传统。 但海恩斯仍然一言不发,于是席德也跟着效法。有了云魏的情报,他掌握的信息要比自己的叔叔更多,此刻必须沉得住气。 至于赫胥黎…… 这一切本来就都在牠们的计划中,牠自然也不会提出异议了。 “既然诸位都没有异议,那就签字。”弗斯里威严地环视了会场一圈,终于咧唇笑了起来。 那“桀桀”的怪笑声好似幽冥深处传出的鬼哭狼嚎,又与先前赫胥黎的笑声无异。 第239章 金色 最先签订契约的是约克夏主教。 这位老主教庸碌大半辈子,日夜在教廷错综复杂的势力里纠缠周旋,临到老了才终于搭上了深渊的快线,体验到了一种隐秘的愉悦感。 他早就没有回头路了,所以一条道走到黑更是必然,旁人忌惮许多的契约对他来说却是无上褒奖,所以迫不及待地在羊皮卷上签了字。 漆黑的卷轴无声自燃,瞬间沟通虚空万千。 黑芒明灭的闪烁里,随着契约达成,只见一抹黑色纹路从他的颈下领口延伸而上,顺着面部的中轴线爬到鼻尖辄止,远远看去就像有乌黑的蛾子停在他的唇上。 来自碧璃城的众人自是看得眉头大皱,在他们的文化里,黥面之刑是莫大的侮辱,只会对罪人这么做。 可约克夏却陶醉不已地凝望着虚空,当他咧开了嘴时,却露出四枚同样漆黑的门齿。 这场面看上去过于瘆人,明显透着邪性的古怪。 会场中的正常人都觉得手里的羊皮卷烫手不已,一时半会儿,再也没人动笔。 但这着实打乱了云魏的计划,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议会这里就与使徒开战,此行前来,不过是为了确保席德大师的安危。 原因无他,投鼠忌器。 这里坐了太多的工坊主,空间又近乎幽闭,一旦动起手来,很难保证工坊主们的安危。 然而,他没料到弗斯里竟然来了这么一手。 急不可耐,嚣张至极。 在座的工坊主们,要是将灵魂献给深渊之后,不论怎么想,都将与他是敌非友。 这就好比丧尸病毒的扩散,一旦开始,后果不堪想象。 末世的思维习惯已成定势,他不得不思考起就在这里战斗的可能。 一行人里他跟理查德是七级,艾萨克虽然停留在六级,但无疑也是七级的实力,对上两位使徒与约克夏尚有一战之力。 席德与谢慕琅保护起这桌的同伴应该绰绰有余,至于其他工坊主—— 只能祈祷他们身上带的炼金道具足够多了。 可是,他是不是还遗漏了什么? 云魏有些不安,他将其归咎于,对即将蒙受损失的工坊主们的遗憾。 可在脑海中再三推演一番后,他还是心下惴惴。 而在这过程当中,云魏发现还有一事,尚且想不明白。 于是他问席德道:“既然弗斯里已经成为了总督,干嘛还要多此一举?” 他以为使徒行事皆是阴暗诡秘,无不隐身于暗幕之后,但看弗斯里的举动,就差直接把“老子来自深渊”挂在嘴上了。 席德垂眸,瞥了眼手里的契约,平静地道:“人心叵测,没有什么比契约更保险了。他只是做了鎏金家族一直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 云魏不由得看了艾萨克一眼。 他与骑士之间也有一份契约,一份粗糙原始、满是漏洞的契约。 而这个时候,对方也正看向他,眼神间满是坚毅,温柔又深情。 云魏下意识地想到,他跟伊萨之间的契约,大抵是不同的。 至于具体是哪里不同,他还来不及细想,就听见艾萨克的心之声响了起来: 【云,那个金发男人不见了。】 原来如此。 云魏恍然,他知道他忽略了什么了,那个坐在约克夏身旁的、抱着襁褓的男子。 只是,以他七级大魔导师的精神力强度,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实际上,仔细想来,刚刚他真的就像被催眠了般,近乎刻意地忽略了对方的存在。 云魏不禁问艾萨克:【他是什么时候不在的?】 艾萨克:【从约克夏动笔开始。】 原来艾萨克一直都有在关注那位金发男子。 云魏没有多想,他轻轻地敲了敲桌面,却道:“听说『伯利恒之血』,快要涨价了。” 他的声音不大,就好像等待到百无聊赖,开始谈论起日常的生意来。 但圆桌边的众人,纷纷做出了隐秘的回应,示意收到。 这是前来这里之前,众人就已经商议好的暗语。 如果最糟糕的情况已经发生,他们必须要做好,就在大炮塔塔底动手的准备。 而眼下,就是最糟糕的情况。 虽然他并不清楚,诡异的金发男子到底去了哪里。 云魏重新铺开精神力,却一无所寻。 他只能将精神力集中在讲台下的阴影处蛰伏起来,准备在第一时间,将台上的弗斯里锁定。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只听这位高高在上的使徒,阴恻恻地开了口:“怎么了,在座的各位看上去心存顾虑?瞧瞧上面丰厚的报酬啊,只要签订面前的契约,你们一个月赚的就比之前一年还要多。” 牠的目光好似毒蛇,挨着工坊主们一个一个看了过去。 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工坊主,此刻无不蔫头耷脑,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有钱赚自然是好事,可也要有命花啊。 看看那主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谁敢放心签这样的契约啊! 弗斯里有些不悦。 在苦心经营多年之后,终于稳操胜券,牠的暴躁本性逐渐显露了出来,以至于瞳仁都收缩成了米粒大的黑点。 牠看向前任总督海恩斯,翘起鲜红的双唇,“海恩斯阁下,要不然,就请您做个表率。” 海恩斯依然在出神地看着阴影里的彼得,听到弗斯里的催促,这才惨然一笑。 他的笑声虽然并非那“桀桀桀桀”的声音般令人不适,但也着实可怖,就像野兽临死前的悲嚎。 只见这个男人不屑地举起手里的卷轴,却是慢吞吞地将其扯烂、揉碎。 薄脆的声色在安静的会场中回响,听上去居然格外解压,令人头皮舒畅。 即使云魏对这个男人心存芥蒂,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完美地展现出了老派贵族身上独有的气质。 明明骄横霸道,目中无人,却偏偏假借优雅之腔调。 但这无疑是当众狠狠地扇了弗斯里一耳光。 弗斯里的眼光登时冷了下来,他死死地盯着海恩斯,露出森然的牙齿来,“海恩斯,你好大的胆子!” 但海恩斯却端坐在那里,皮笑肉不笑地叹了口气,“炼金城这座城市,说到底也是鎏金家族的私产,数百年来为我们攫取了源源不断的利益。” “可悲可叹,这美好的一切,如今却要落入外人手中。”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拇指上的指环,倏然向其中注入了一股澎湃的魔力,“但我从来不会认输,这座城市也不会。” 他的话音未落,席德就猛然站了起来,厉喝道:“拦住他!他要引爆这座塔!” 城中最核心的十三座魔能炮塔,是炼金城最古老的杰作,也是鎏金家族旧日支配的证明。 就连交错的六芒星阵本身,就是鎏金家族最具代表的魔阵图腾。 倘若能量都逆向灌入主塔,这将是一场不亚于覆灭了红月城的元素暴动! 在这一刻,有很多人都同时行动了起来,一齐向这位前任总督发动了攻击。 就连弗斯里与赫胥黎都嘭然炸开,不顾一切地暴露原形。 “寂日鎏金,永夜黎明!”海恩斯微笑着坐在椅子上,神情悲悯地念诵道。 那副姿态太过高傲,仿佛他才是永远的胜利者。 刹那之间,整座魔能炮塔都震动了起来。 过载的能量回路遍布塔壁四周,从莹蓝变为苍白,又从苍白变得通红,最终定格成了辉煌灿烂的金色。 天地尽皆鎏金,恍若黎明。 第240章 蒸发 云魏没有加入攻击海恩斯的队伍。 作为魔法师,他深知元素暴动的可怕之处。几乎在瞬间,他先后展开了『净海之澄』与『柔水之护』。 而几乎是在同时,席德瞬发了五级土系法术『石壁守护』,理查德则瞬发了六级光系法术『光羽之庇』。 透过蔚蓝色的水幕,只见石壁叠嶂拔地而起,光羽洒落天音如律。 但他们面对的到底是非同寻常的元素暴动。 这是诸元大陆上最毁天灭地的力量。 随着冲击波的迫近,他体内充盈的魔力竟然瞬间便消失了大半。 “唔呃……”云魏的耳畔传出席德的闷哼。 刚硬的石壁挡在最前,在一开始就化为了齑粉,以至于炼金大师当即受到了反噬,此刻身上蓝金光亮交辉闪烁,正在被两系法术同时治疗着。 可云魏根本无暇顾及。 半扇形展开的能量罩好似蛋壳里柔软的薄膜,在剧烈冲击之下摇摇欲坠。 透过蔚蓝色的光亮,他们眼睁睁地看见,坐在对面席位上的人类,原地蒸发成了水汽。 而『净海之澄』的回复速度,在恐怖的重压之下无异于杯水车薪,很快,蔚蓝的水幕就随着云魏体内魔力的见底而变得黯淡,遍布龟裂的痕迹。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或许下一秒,随着水幕的消失,他们也将在洪流的冲击下消散,像对面的那些人一样被无情蒸发。 云魏此刻耳鸣得厉害,他拼命地抽取着身后稀薄的元素能量,想要填补支离破碎的水幕。 但却于事无补。 光是洪流击穿水幕泄露的能量,就已经激发了三位一体的『伯利恒之羽』中的顶级防护,重紫的雷光闪烁不定,八个人都在短暂的法术豁免当中苟活。 而当洪流向他们的身后涌去,数不清的炼金道具同样以光速击穿报废,数不清的惨叫与悲鸣接连响起。 一片遍野哀鸿声里,云魏却只觉得荒谬可笑。 他向来只觉深渊面目可憎,但炼金城到头来,却并未毁于深渊之手。 阿尔赫的委托,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又该去哪里,寻找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弥赛亚』? 一切,似乎真的就要结束了。 在最后的时间里,逆着刺眼的光亮,云魏看见高大的骑士仍然立在他的身前。 艾萨克正不断地挥舞着手中的秘银剑,迎着洪流抵达的主峰,无意义地挥出一道道斗气斩击。 那些或红或白的月牙斩,明明蕴藏炽烈之力,可没入到来势磅礴的冲击里,竟连一丝涟漪也没泛起。 “停下,伊萨。”云魏哑声道:“来不及了,等『威严之幕』的时间结束,我们都会灰飞烟灭的。” 隔着重紫的雷幕,他已经能够感受到空间中足以焚毁一切的温度。 十三座魔能炮塔的动力核心皆是ss级的魔晶,引发的元素暴动更比红月城的那次更甚。 不光光只是炼金城,杜莱恩河以西,整个鎏金平原都会在此次浩劫里被完全夷平。 即使是把他手里的传送卷轴通通用光,也逃不出元素暴动的范围。 与其做着可笑的抵抗挣扎,云魏宁肯多看一眼他的伊萨。 但他的伊萨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接着便继续对着洪流,固执地挥舞起手中的巨剑。 云魏知道,这样一来,他将会亲眼看着自己的爱人从自己的眼前消失掉。 但他却偏偏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努力睁着快要被明灭的光亮闪爆的双眼,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着身前的骑士。 如果还有来世—— 但一道懒散的声音却从另一边传来,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这一幕,实在是太熟悉了,小家伙。”理查德看着滚滚而来的金色冲击,目光却落在那近乎透明的水幕上,近乎戏谑,“在月花城的时候,你也是用这个法术保护了我。” “当时我就想着,总有一天,我需要报答你。但我似乎运气不错,没想到这么快,机会就来了。” 在云魏的印象里,对方的声音一直都很轻佻。 但隐藏在那玩世不恭的表面下,是索然无味的寂寥。 也是令人心疼的寂寥。 絮絮叨叨之间,只见银龙殿下修长的十指迅速地翻飞交织,却是直接凭空撕扯开了一道满是风暴的空间裂隙。 其中满蕴着幽远荒寂力量,竟与元素洪流不相上下,旗鼓相当。 两种霸道的力量倏然碰撞出,发出更加强烈的爆鸣,震得近处之人喉头泛起腥甜。 “云魏。”银龙的眸子闪了又闪,无比郑重地道:“如果还能再见面,要记得对我好一点。” 在云魏震惊的目光里,理查德勾了勾嘴角,却是忽然化为龙形,朝着折叠的风暴空隙纵身一跃。 银龙,是魔法之龙,天生便是七系元素的皇者。 更何况理查德,还是诞生自『玫盐湖』中的银龙。 天化地生,元素造成。 亿万斯年,只此一条。 磅礴的元素洪流仿佛拥有了灵性,它们追随着皇者的身影,义无反顾地跟着银龙,进入到了明明暗暗的空间裂隙。 周围的威压倏然一轻,随着温度骤然下降,原地卷起遮眼的浓雾与烟云。 云魏呆呆地愣在原地,大脑近乎空白。 他看着不断闪动着、快要消失的裂缝,喃喃道:“里奇……” 可就在那银边紫沿的裂缝消失的刹那,一道黑色的身影也跟着冲了进去。 “师叔祖!”只听秦律枢惊呼道。 原来谢慕琅先前一直都在用冰系法术支援着身后来不及换装的工坊主们,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也没有停下战斗。 可当压力骤然一轻时,这位寡言少语的青年抬起头,只看到那位再也不愿意理他的龙先生,正孤零零地朝着夐古的空间而去。 即使他在魔法一途造诣不深,也明白像这种一看就不稳定的空间,通常来说有去无回。 所有人都清楚,等待着理查德的,将是孤独的死亡。 于是谢慕琅想都没想就跟了进去。 银紫色的光线终于黯淡,短暂破开的空间立即合拢,恢复如初,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接连失去两位同伴,云魏不知道自己此刻是究竟怎样的心情。 他的脑袋又胀又痛,心底却偏偏生出好多懊恼自责。 或许他此时该落下泪来,但事实上,他连挤出眼泪的力气都没了。 “扶他到那边坐下,他的魔力透支了。”席德苍白着脸,终于打破了沉默,却是向不远处的骑士道。 艾萨克没有多言,抱起云魏靠着残垣坐下。 炼金大师扫了眼四周的塔壁,攀着破碎的石柱走到会场另一头,却是冷静地分析道:“自毁的法阵依然还在运作,刚刚只是第一波。” 跟在他身后的谢三叔疑惑道:“您的意思是?” 席德拿过一截木头,飞速地就着地面的灰尘画了一个六芒星,“引发方才暴动的能量,主要来自最近的六座塔,而外围的六座塔,能量也会马上抵达,元素暴动依然没有停下。” 谢三叔闻言,立刻将背上的工具匣放到地上,“我们可以现在就把这里的核心拆掉。” “是可以。”席德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有喜色,“只是时间上来不及。” 一片昏暗的废墟之中,只有这两个工作狂是仅剩的人间清醒。 因而虽然他们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位幸存者的耳中。 方才劫后余生的众人,还没来得及庆幸,复又再一次陷入了更深的绝望里。 空气刹那凝滞,不知何处忽然传出了呕吐声,就仿佛病毒扩散,此起彼伏的呕吐发生在了紧密闷热的空间里。 席德安静地站在原地,想的却是他从老乔治那里看到的记忆。 纵使对方值得千刀万剐,但有一句话确实说得不错: 『整个鎏金家族,全都是恶魔和疯子。』 然而也就是在他准备生出少有的感悟之时,一个老者的声音响了起来,“咳,或许,我能帮您争取一些时间。” 席德冷淡地抬眸看去,却是已经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主教约克夏。 论保命的手段,神官确实要多一些,因此即使此刻对方看上去灰头土脸,实际上身上的伤痕比起他们来要少上很多。 席德虽然也了解不少光辉圣教的手段,此时也难免有些好奇。 但他的表情依然镇定,碧绿的眸子根本看不出任何悲喜。 “您难道不觉得,在这个时候,正该由您领着我们向帝利斯祈祷么?”看着对方唇下明显的『背信者』印记,席德反而一点也不着急。 “席德先生,您说笑了。”约克夏佝偻着腰背,面对着此刻唯一的救主,唯有客气地尬笑着,“请抓紧时间,立刻开始。” “我会使用『预言术』,为两位争取时间的。” 第241章 预言 可是席德根本不为所动。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约克夏看了好半晌,就像是在鉴赏一座陈年古董。 那双碧绿色的眼眸是鎏金家族的标志,也是最狂热、最痴迷、最执着的象征,直把年过八旬的老主教看得头皮发麻。 只听炼金大师幽幽地开了口,似笑非笑,“可我分明听说,那是只有圣教教宗才能掌握的神术。” 大预言术,是光辉之主帝利斯恩赐给普世牧首的神术,与大神降术、大责罚术并列。 席德倒是丝毫不怀疑对方夸下的海口。 所谓神迹,自然当有扭转时空之威能,具足无量,不可思议。 “当、当然。”约克夏回答得有些艰难,那张原本苍白的老脸顿时涨红,原因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真不愧是席德大师,博闻又多学。不过我确实会一些,虽然比不得约书亚大人,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试试了。” 席德没再多言,只是颇觉有趣地打量着形容狼狈的枢机主教。 “那就试试。”最终,席德微微颔首,优雅迈步朝另一头的空地走去。 明明是遍布瓦砾与狼藉的空地,看上去与别处毫无区别,可不知道席德怎么捣鼓了一番,地面上确实出现了莹蓝的纹路。 随着炼金大师掌心的能量波动,地面再次微微震颤了起来,原本坚固的地面竟然化作了白金色的液体,而一台古老的金属仪器却从其中浮了起来。 这就是鎏金家族最古老最得意的名作,『托特之心』。 “谢长老,您站到对面去,待会儿听我的口令,我们要同步完成拆解。”席德飞快地交代道。 谢三叔应了一声,自是照着做了。 这位老者早已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女之痛,此时虽然心下悲切,但也没有失了分寸。 液体地面再次凝为固化的实体,两人各自俯身,在仿若镜像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的仪器两侧坐下。 席德安静地与面前的『托特之心』对视。 他深呼了一口气,习惯性地将手背搭在肩头,随后又想起今天没带助手。 于是他复又叹了口气。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掌心的确接受到了来自工具传来的沉甸甸感触。 那就是他此刻最需要的扳手,就连型号都是他心里最钟意的。 席德有些惊讶地转过身去,只看到西尔弗正蹲在他的身后,一脸孺慕地看着他,对方的手指还搭在扳手的另一头。 可惜这把扳手只是普通的合金,热传导率远远比不得鎏金秘银,否则他就能感受到西尔弗指尖的温度了。席德暗想道。 他见识过太多崇敬的目光,但唯有来自西尔弗的崇拜最纯粹、最热烈—— 以至于会让他罕见的,有些不好意思。 席德深深地看了眼一脸脏污的伯利恒大公,用袖口轻轻地将对方脸上的灰尘拭去。 “西尔弗……”席德轻声呼唤道,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偏偏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作为最顶尖的炼金大师,他清楚地知道,即使有『预言术』的帮助,他们也根本来不及在第二波冲击到来前阻止这一切。 一切皆是徒劳。 “我在这里,爱着你。席德,我永远爱你。”只见伯利恒大公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傻乎乎地重复道。 “我亦如此。”席德答道。 他握紧了手中的扳手,转过身去,飞速地下着指令,“三个节拍后,金角七,逆时针,二百七十度!” “收到!三、二、一,起!”另一头的谢三叔当即应道。 两人的合作相当有默契,就连对炼金术一窍不通的观众们,也在两人同时停手之后,隐隐听见了仪器里传出的机括触发声。 这可是代表逃出生天希望的妙音啊! 眼看席德大师终于认真开始工作,在一旁不敢出声的约克夏这才松了口气。 他从破烂不堪的白袍里一阵翻找,取出杯子、经文、十字架等圣物依次排好,然后跪伏于地,开始了有史以来最虔诚的祷告: “诸元世界腐朽堕落,光辉之主神名永恒。虔诚信徒热烈赞慕,祝圣此路明光永驻……” 神官的祷词本就絮絮叨叨,其中叠加了很多毫无意义的祝词,仿佛神明们耳朵都不太好,必须要反复说道才能把信徒们的心声传达。 但这对约克夏来说就很不友好了。 因为背信的缘故,每一个音节都无异于施加于他灵魂之上的鞭笞。 但效果是显着的,随着他的祷告,他的白袍倏然鼓动了起来。 有明亮的金色神文从虚空之中隐隐出现,围绕着『托特之心』与周围三人缓缓旋转,像是隔出了一片独立的空间。 约克夏的祝颂依然未停,要不是他脸上的印记太过丑陋,众人几乎都快相信他一直都是帝利斯最虔诚的信徒了。 只听他念道: “您说要有光,于是这世间便有了光……” “您说要有天空和大地,于是这世间便有了天空和大地……” “您是造主创生一切,时空宇宙皆须臣服。” “羔羊迷途,牧杖已故。神恩浩荡,罪人诚怖,假汝之名以行——大预言术。” 随着最后的一声喝令,空间的确肉眼可见地扭曲了一瞬。 只见席德、西尔弗与谢三叔的动作确实无端快了起来,就好像他们此刻被施加了奇异的加速术。 但一般的加速术可不会制造出此刻声画不同步的诡异场面。 这种错位,能轻松地把任何强迫症患者逼疯! 而画面的外围,云魏无力地窝在艾萨克的怀里,手指正紧紧地攥住对方的衣襟。 表面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被神文包裹的几人,但他的精神力却悄悄蛰伏了起来,躲藏在残垣背后的阴影里。 离那里不远的另一处角落,两根坍塌石柱交叉形成的缝隙里,还悬浮着两颗魂珠。 只听一颗魂珠像在咆哮:“赫法斯里,你就是太多疑了!很明显,他们根本来不及了。” 赫法斯里,或者说“弗斯里”,上下翻飞了一下,还是有些犹豫,“万一呢,毕竟刚刚,我们还看到了约书亚在这里……” “他在这里又怎样,就算是光明神亲临,也根本来不及。”里赫法斯不屑地嗤笑道:“那你继续守在这里,我可不想再被炸一次了。” 说罢,牠也不等赫法斯里回答,在一个诡异地旋转后就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见同伴已经逃遁,剩下的那颗魂珠原地飘忽了好一会儿,最终也跟着跑路了。 云魏沉默地看着依然忙碌的席德,慢慢咀嚼着方才的收获。 所以说,先前那个美得不可方物的金发男子,居然是光辉圣教失联数十年的教宗约书亚—— 那位发布教令,宣布亡灵法师为异端,并悍然发动『亡狩之战』的牧首阁下。 云魏的脑子闹哄哄的,像是一团乱麻。 他的余光隐隐瞥见,周遭的塔壁再次开始亮起,最初的莹蓝色魔纹再次浮现。 毫无疑问,第二次元素暴动,马上就要发生了。 第242章 圣秩 就像上一次那样,魔纹的颜色逐渐由莹蓝变得苍白,又由苍白变得赤红。 或许下一刻,这些向中央『托特之心』汇聚的过载能量,就将变为耀眼的金色。 一切都将在全新的黎明里蒸为灰烬。 席德依然就像没有注意到异样般,仍然在被『预言术』影响的时空中有条不紊地劳作。 约克夏已经满面绝望,近乎麻木地念诵着毫无感情的祝词,将一切赞美献给光辉之主,全知全能的帝利斯。 自从『成交议会』建立至今,没有哪一刻如此时寂静。 人们都在绝望中,眼睁睁地看着四面的魔纹化作凸起的血管,不断地朝着中央最后的净土蔓延攀爬。 然后时间竟然又诡异地漏跳了一瞬。 金色的光芒再次照彻整片空间,却不是因为毁天灭地的鎏金黎明,而是源自忽然间遍布了整个会场中的神文。 耀眼的符号好似洁白的羽毛,轻而易举地定格了世界。 以至于在另一片时空中的席德大师,此刻动作快得只剩一连串缭乱的残影。 云魏从来没有如此迟滞过,哪怕迟缓术、沙陷术与泥沼术同时作用,也不可能慢成现在这样。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怪异了。 人之思想远比光速更快,于是他明明想了很多,但是光是抬起头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慢得像是一只年迈不已的蜗牛。 只见半空之中,金发男子正抱着襁褓,赤脚悬立着。 他的发丝宛若水中浮动的水草,他的僧袍亦在定格的空间里猎猎作响,无风自动。 显而易见的,他就是这些神文的主人,所以他行动于支配一切的规则之外。 而这将时间强行定格的神术,才是真正的、独属于光辉圣教的“禁咒”—— 『大预言术』。 云魏无比忌惮地盯着双目微阖的约书亚。 对方美得雌雄莫辨,哪怕就是什么都不做地飘浮在那里,就已经是世上最完美的造物了。 说实话,面对这样的对手,他已经没有任何的周转余地了。 哪怕是发动亡灵系的禁咒,成功地与对方同归于尽,那也能算作是他赚了。 教宗尚且恐怖如斯,更何况于神明本人? 云魏终于懂得了,身为『神之敌』,将面对多么沉重的现实。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注视,约书亚倏然睁开了眼。 两人隔着虚空遥遥相视。 对方的眸子是灰色的,底色明明既高傲又冰冷,表面却因眸光潋滟,无端镀上了一层悲悯与仁慈。 “呵,汝既见吾。”约书亚忽然笑了起来,动听的嗓音令云魏头皮发麻,忍不住蹭了蹭手臂。 他这才发现,原来对方不过是一个眼神,他就又能行动了。 云魏从艾萨克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慢慢行至约书亚的身前。 在这个角度,如果他不抬头,他就只能看见对方的近乎雪白的脚丫。 他盯着对方圆润的指甲盖看了半晌,却是从自己的空间里取了两把椅子出来,低声道:“阁下若是想要与我对话,那便坐下来罢。” 话音一落,云魏也不待约书亚回答,自己先拿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倒不是云魏自恋,他只能理解为对方有话要对他说。 在由对方的神力完全支配的空间中,约书亚拿捏起他来就像对付蝼蚁一般简单。 除非对方有别的玩虐嗜好,否则没必要单单解除了他的行动限制。 果然,约书亚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从半空中降了下来,飘身盘腿,坐到了另一边的椅子上。 云魏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刚刚还想着,若是对方赤脚踩在满是尘埃的地面上,该有多邋遢呢。 他虽然没有洁癖,但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轻微强迫症的。 约书亚慢悠悠地开口道:“你在想什么?汝之眼神,并不对劲。” “没什么。”云魏收敛起表情,镇定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对方怀中的襁褓上。 几乎就在刹那之间,他就辨认出了对方怀里的尸孩。 是那安珀菲尔德外,他平生仅见,绝无仅有的,几乎保留着神智的尸孩。 只是相比一开始,尸孩的脸颊已经红润了不少。要不是他睁开的双眼依然血红,带着明显的丧尸特征,几乎会以为这就是个普通的人类婴孩。 云魏警惕地念出了尸孩的名字:“厄尔尼诺。” 与此同时,他下意识地做出警戒的攻击姿势。 约书亚却愣了一下,讶然道:“咦,你们竟然认识?” 云魏并未答话,他的神色冷了下来,“所以月花城外的尸潮,也是阁下的手笔咯?” “当然——不是。”约书亚一脸无辜,“是那些尸傀法师干的,他们听令来自深渊使徒的行事。” 这些信息倒是与云魏的情报相吻合。 但他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得到解答,反而像是混沌生物遭遇对应元素,瞬间增殖出了更多疑问。 按照对方的口吻,反而像是与深渊使徒们有什么过节。 他不禁更加疑惑,约书亚现身炼金城,到底又有什么目的。 这位动辄失联几十年的光辉圣教教宗,可是亲自颁发了教令剿杀亡灵法师啊! 可即便百思不得其解,他也必须维持着自己的平静。 对方的精神力远甚自己太多,他不得不摒弃多余的情感,以免对方通过情绪波动窥测自己的心思。 但约书亚没从云魏脸上看到多少讶异,反而有些奇怪,“你……竟然知道那些深渊使徒?” “您是说哪只?”云魏忽然翘起了嘴角,老神在在地转过头去,“刚刚躲在后面的那俩么?牠们是里赫法斯,还有赫法斯里。” 就很神奇的,这位美艳的教宗阁下,由于心中过分的震惊,此刻嘴巴竟然凹成了一个夸张的“o”字形。 这是一种类似于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惨烈对比。 云·强迫症·魏当即痛苦地移开视线,只觉有些不忍直视。 他是后悔不迭了。 要是早知道对方会变成这样,方才他就不该临时起意开个玩笑。 “咳,抱歉,是我太激动了,有些失态。您稍等一下。”约书亚也回过神来,他一边说着,竟然毛手毛脚地撕开一个空间,把厄尔尼诺随手寄存了进去。 随后他又匆忙地拿出一双鞋子套在脚上,快速地整理了一番仪表。 在整个过程中,云魏的眼角近乎抽搐地跳动着。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是不敢相信这是一位堂堂教宗的举止的。 虽然他该为自己再次活命而庆幸,但作为一场完美形象崩塌事故的唯一目击者,他又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精神状态。 或许在最初的那场冲击里他就已经死了,此刻不过是一场梦境。云魏近乎木然地想道。 “好了,美丽的先生,容我再次自我介绍一下罢。”约书亚的声线依然动听,这次却刻意低沉了许多,至少不再会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对方的吐词极其富有节奏,也不知是不是专门训练过,自带天然的咏叹—— “此身名为约书亚,以教宗之行照耀四方,谨遵圣秩,愧领圣事。” “今日幸会阁下,不胜欣然,还望阁下海涵,不吝赐教。” 第243章 十则 约书亚做完自我介绍后,竟然眨巴着双眼盯着云魏,显然是在迫不及待地等着云魏的自我介绍。 可云魏只觉对方疯疯癫癫的,完全不是个正常人。 想想也是。 能够登上牧首宝座的男人,能够在几十年后依然风华绝代的男人,能够不念诵任何祷言就令帝利斯垂青之人,本来也正常不了。 云魏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叫云魏。” 约书亚用力地眨了眨眼,等了好半天,也没听见下文,不禁问道:“就没了?” “没了。”云魏惜字如金地答道。 “好,”约书亚耸了耸肩,双手按在坐垫上,忽然倾下身子,“吾本以为,汝至少会讲,阁下乃是亡灵法师呢~” 他的尾音拖得很长很娇俏,配合那悦耳的声线,明明像在撒娇—— 但只令云魏戒备无比,冷汗直冒。 亡灵法师审慎地打量着身侧的教宗陛下,却发现对方的姿势看似慵懒,却毫无破绽可言。 在这片充斥着光辉神文的时空里,这人就是绝对的君王。 云魏甚至怀疑,在对方异常的精神力之下,没有什么秘密可以隐藏。 他谨慎地反问道:“是您发动了『亡狩之战』?” 约书亚没有正面回答。 教宗陛下双手托腮,一脸不符合年纪的天真模样,反而抱怨了起来,“你就一定要对我说敬语?” “……”云魏感觉自己跟对方实在难以沟通,索性转过身去,兀自冥想了起来。 『柔水之护』是个相当不错的防御法术,只要魔力管够,蔚蓝柔韧的水幕就不会破碎。 但同样的,也很容易把魔法师抽成人干。 在内视的精神海里,云魏看着自己近乎枯竭的时之枝,欲哭无泪。 “喂,云……魏!”约书亚有些不满,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倏然笑了起来,“之后让我跟你们一起去月花城,我感觉,和你们一起玩会很有意思。” “不要。”云魏闭着眼,回答得干脆利落,“我不会跟一个带着丧尸小孩的人同行。” 这是末世生存指南黄金十则之一,『必须远离豢养丧尸之人』。 通常来讲,这类人普遍无法接受亲人尸变的事实,会固执地将丧尸养在身边。 但他们出事绝对是必然的,甚至会导致整个基地的覆灭。 至于约书亚,对方收养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尸孩,在云魏看来简直不可理喻! 这叫什么?圣父么? 那可真是实至名归,名副其实了。云魏在心底冷笑道。 同样的,黄金十则也提到,『必须远离“圣母”及“圣父”』。 这个没什么好说的,所谓的圣母圣父,就是队伍团灭的关键元素,在末世里只会让你血压一路飙升。 他们看似多愁善感,尤其擅长道德绑架,却往往喜欢慷他人之慨,只说不做。 总而言之,云魏绝对不会允许约书亚跟自己同行。 实际上,他只想跟对方尽早分道扬镳,再也不见为好。 “为什么?”约书亚大为不解,他撩了一把僧袍的袖子,竟然开始了碎碎念: “你们的队伍正好缺少一位神官,而我当仁不让,绝对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不但实力强大,闲暇时还会唱歌给你们听,别人都夸我的声音像夜莺!” “再退一步说,有我在,你亡灵法师的身份也完全不用担心暴露……” 约书亚喋喋不休,越说越起劲,而云魏听得额头青筋直跳,不堪其扰。 他甚至突然对光辉之主敬佩不已了。 也不知道像约书亚这样疯疯癫癫的信徒还有多少,光是短短几分钟,他就已经感觉脑仁快要爆开了。 而帝利斯甚至无时无刻都要倾听信徒们的祈祷。 “不为什么。”云魏睁开眼来,看向还在“自言自语”的约书亚,“我们暂时没有去月花城的打算。” 魔能塔这边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也不知道炼金城内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多半不会太理想。 而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两位大师的使徒身份暴露,前任总督又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不出意外的话,席德的地位将达到一个前无古人的高度。 而云魏准备留在这里,继续陪对方收拾烂摊子。 也就在这个时候,云魏才注意到,身受重伤的海恩斯竟然没有死。 对方还剩了大半截身子,在无处不在的光辉神文包裹之下,暂时死不了。 而此刻,对方正在无比艰难地,朝着那『晨曦里的彼得』爬去。 但他还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就听约书亚道:“你们会去月花城的,『我看到了』。” 对方说得笃定无比,却在瞬间又让云魏寒毛倒立。 “为什么?”这次轮到云魏发问了,“是通过『大预言术』知道的么?” “『我们的命运早已注定,一切都在光辉之主的注目当中』。”只听约书亚朗诵道。 见云魏再次面露不悦,他连忙解释道:“光辉圣经里面是这样写的,不过,我个人是不赞同的……” 见对方又要开始发散,云魏不得不打断他,“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我们要去月花城。” 提到既定的命运,云魏总是会想起那《圣夜》的剧本。 他不喜欢那样的感觉,在无形之中被人捉弄与操纵。 如果结局早已注定,无谓的挣扎只会显得荒谬可笑。 他宁肯就此罢演,也不愿意当一个舞台上的小丑。 “这个嘛,你们之后问约克夏,他会告诉你答案。”约书亚眨了眨眼,像是看穿了云魏,“我做出这样的判断乃是根据对你行为逻辑的总结,不是凭靠神术知道的,『大预言术』做不到这点,你尽管放心。” 这话说的,听着也让人不是很开心呢。 云魏心下烦躁,看着远处依然在光速忙碌的席德几人,决定闭口不言。 见云魏陷入沉默,约书亚忽然再次提议道:“让我跟你们同行,我会把厄尔尼诺看好的。” 但云魏置若罔闻。 “那我们做交易,云魏。”约书亚的灰色眼眸暗了一下,脸上却明光大放,绽出无懈可击的笑容来,“接纳我和厄尔尼诺,作为条件,我帮你把那条银龙和你的同伴,找回来。” 对方是说,可以带回坠入空间裂隙的,理查德与谢慕琅。 这无疑是一个云魏无法拒绝的条件。 也是一个足以令他违背末世求生黄金十则的条件。 自打两人活生生地在他的面前消失,云魏一直强压着心头的情绪,尚未来得及感伤。 虽然久经末世,见惯别离,他却偏偏厌恶孤独。 实际上,他根本无法接受任何同伴的离去。 云魏转过身去,看向笑容灿烂的金发男子。只见在无数神文的映照下,约书亚辉煌灿烂,宛若天神。 他不禁轻声问道:“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第244章 黄昏 云魏从来不相信他人毫无缘由的馈赠。 约书亚的实力着实强大,远超他的认知,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厉害的人物。 但就是这样的人物,却要求留在他的身边,与他同行。 这与其说是惊喜,倒不如说是惊吓。 如果不能清楚地了解对方的目的,恐怕他以后都很难安心入睡。 “嗯?”听到云魏的疑问,约书亚垂下了眼眸,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我只是想跟你做朋友啊。” 看来对方是不打算说实话了,云魏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能自己在头脑中酝酿风暴。 在什么情况下,人会突然向陌生人释放超出常理的善意? 『别有所图,归因爱情』,阿尔赫在诗集中如此写道。 他扪心自问,约书亚不可能说是爱上了自己,这实在是堪比灾难片现场的惨烈。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一个可能: 该不会是,约书亚爱上…… 艾萨克了? 云魏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他已经飞速地脑补出了各种活灵活现的情节来: 光辉圣教的教宗忍辱负重蛰伏多年,有朝一日见到了被邪恶亡灵法师诱拐的圣骑士,结果一见钟情…… “又在想什么呢?”而就在这个时候,约书亚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我之前已经说过了,你的眼神,真的非常不对劲。” 云魏回过神来,警惕地盯着对方,却是问道:“您,有喜欢的人么?” 约书亚闻言愣了一下,眼神却放空了不少,像在凝视着不知何处的虚空。 过了良久,金发男子这才微笑着道:“有啊。” 云魏穷追不舍,“是哪种喜欢?” 约书亚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云魏一眼,说出来的话却令云魏毛骨悚然: “就像,你对艾萨克的喜欢。” 云魏不禁问道:“你、你怎么会,认识艾萨克?” 他实在是有些紧张,以至于提高了音量,倒让声音愈发沙哑难听。 “你说他啊……”约书亚瞥向远处残垣旁的高大骑士,神情莫明。 对方毕竟没有达到七级,难以挣脱时间的锁链。 约书亚理所当然地道:“毕竟他可是首任骑士团长,最初封圣的艾萨克·圣·莫里蒂啊。作为圣教牧首,我又怎么会不认识呢?” 云魏知道,对方又没有说实话。 他没有证据,只是一种隐隐约约的直觉,于是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唇瓣。 看着眼前云魏一脸阴郁的神情,约书亚有些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 “噗!”这位举止倾奇的教宗陛下,忽然就笑了起来。 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 “天呐!”约书亚的眼角甚至笑出了泪花,“天呐!太可怕了!你该不会,该不会……噗哈哈哈!” 云魏:“……” 他没有觉得到底哪里好笑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是不会相信堂堂圣教牧首,竟然会是这般模样。 反正自打对方出场,就一直是这般疯疯癫癫的样子,他已经渐渐习惯了。 但他不禁有些忧虑,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就贼不靠谱的男人,到底能不能把里奇与谢兄救回来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约书亚终于从时断时续的笑声里平静下来。 “艾萨克是我的,我爱他。”在短暂的沉默里,云魏自顾自地强调道。 约书亚眨了眨眼,看着对方护食般一脸倔强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反而有些羡慕。 他收敛了脸上的神情,顷刻间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圣洁庄严的模样,轻声道:“知道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光晕中的席德大师,终于完成了拆解的最后一步。 仪器中央高速旋转着的『托特之心』,倏然熄了火。 随着音调从高渐低,核心的转速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失去了汇聚终端的指引,耀眼的鎏金黎明如潮水般消散退去。 整个会场重新变得昏暗幽静,唯有静静悬浮的神文明灭闪烁,就像人们从未见过的亘古星辰。 约书亚微微一笑,神文隐去,时间再一次恢复了流动。 劫后余生的人们都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都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 他们先前明明看到第二次元素暴动的冲击近在眼前,却不知道为何还没眨眼,汹涌而至的能量烟消云散。 而云魏却在这个瞬间,被艾萨克搂进了怀里。 对方从身后,把他抱得很紧。 他正要开口,就听见了来自对方的心之声: 【刚刚虽然动弹不得,但我全都听见了。】 【我是你的,而你爱我。】 云魏怔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过来。 他的伊萨虽然实力卡在六级,精神力却依然是实打实的七级,以至于基本上他与约书亚的对话,对方也完全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耳朵里。 一想起自己先前羞耻无比的表现,云魏的脸腾地就红了起来。他不知所措地拽着身前纹丝不动的臂膊,神色慌乱地看着地面。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的骑士正面色不善地瞪着一脸无辜的教宗陛下。 当注意到对方灰色的眼眸时,骑士的眼底亦浮现出一抹深思。 …… 偏僻的角落里,气若游丝的海恩斯正跪伏在地,颤抖着抚摸着同样被掀翻在地的“彼得”。 失去了光辉神文的照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快要流逝殆尽。 他掌心的血污涂抹在冰凉的金属表面,更让一切显得狼藉。 海恩斯盯着金属表面繁复的魔纹,正待将魔力输入上面的核心,就听一道声音幽幽传来,“不对,要先解开下面的聚能阵。这是一个三叠伪饰法阵,你这么做,只会触发自毁。” 海恩斯艰难地转过头,却见自己的侄儿正抱着双臂,一脸冷漠地盯着地上的『彼得』。 对方从小就是这副模样。 明明最接近于鎏金家族继任者的理想状态,却偏偏总是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面浪费自己的才华。 海恩斯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应该知道,你是活不成了。”席德终于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说出的话却不冷不热,“我只是想问你最后一件事情,我的父母遇刺,是不是你找的杀手?” “当然了,你最好不要对我撒谎,因为我会『搜神咒』。”不待对方回答,席德继续补充道。 “不……不,是,我……”海恩斯喘着粗气,就像一个已经破败不堪的风箱,“是你……大伯,做,的……” “原来如此。你之所以明明知晓一切,却偏偏隐瞒了下来,又是为了你所谓的家族荣耀。”像是早就猜到了答案,席德一脸平静,“说实话,我曾经很恨你。直到现在,我也不想原谅你。” 他曾经极度憎恨自己的叔叔,对方总是压榨着自己,不停地制作那些空洞乏味的炼金道具。 但也正是它们中的一个,在若干年前的雪地里,救下了年幼的西尔弗。 眼见对方终于咽了气,席德这才低声道:“我会把你葬在家族墓地的……海恩斯叔叔。” 他的指尖扫过『彼得』的表面,随着魔纹像冰雪般消融瓦解,被囚禁其中的灵魂果然出现,在一片金色的辉光中向着未知的时空呼啸而去。 空间中隐隐传出不可名状的律动,一枚代表着鎏金家族的戒指出现在了席德的眼前。 “鎏金家族已近黄昏,你是最后的黎明了。” “要坚强呀,小席德!” 最终,席德听见他的堂兄,彼得·鎏金如是说。 第245章 龙与剑 未知时空,光影缭乱。 陨石飞坠,入目猩红。 在这个闪烁着不祥红光的世界里,理查德筋疲力尽地躺在满是硫磺气息的地上。 强行带着暴烈的元素穿过时空裂隙还是太过逞强,交错的空间将他的鳞甲切割得支离破碎,以至于他身受重创,再难维持龙形。 他第一次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双肺刺痛,光是呼吸都要用尽全力。 即使四肢百骸疼痛入骨,失血带来的乏力感却更加难以忽视。若是睡去,必然再难复醒。 他的身侧不远处,是靠着巨岩盘膝而坐,一声不吭的谢慕琅。 对方黑衣分明是濡湿的,软塌塌地贴在身上,散发着刺鼻的腥气,浸透了淋漓的鲜血。 所幸,皆是他的龙血。 即使理查德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 那是已经直白到,让他无法忽视的视线。 一想到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仪表,理查德的心中无来由地生出一股烦躁。 “喂,我说啊。”理查德咽下喉头处半凝固的血块,恹恹地道:“别以为你跟过来陪我送死,我就会原谅你。” 对方总是这样,净做些令龙误会的举动。 让他悲哀地,不断从心底生出希望,又再一次陷入绝望。 只听谢慕琅闷闷地应了声,“嗯。” 然后,他们就又陷入了无言的静默,只听得远方飓风侵卷如火,伴随着飞岩坠落的响动。 理查德的暴躁像是打到了棉花上,这让他心里莫名发苦。 他宁肯谢慕琅骂他、讽他,与他不管不顾地大吵一架。 但对方总是这样。 看似逆来顺受,实则以静制动,让他的主动变得何其愚蠢,又令他的多情显得无比廉价。 理查德忽然就累了。 他忘掉了本来还想宣之于口的表达,懒懒地阖上了本就沉重的眼皮,翘起嘴角,听那暴烈之风的呜鸣。 虽然精通七系的魔法,但他偏爱着风。 青色的风,是飘忽不定的颜色,是夏日里的清凉,也是掠过山岗的恣意无忧。 听啊,自在的风儿正唱道: “在一处濒临崩塌的空间里,最短命的银龙殒身于此。” 虽然有些惭愧,但在为下一条银龙留下的记忆里,他又该书写什么呢? 『舍弃多余的怜悯』?亦或是—— 『不要爱上人类』。 …… 谢慕琅原以为,龙先生将会骂他一顿。 这本是他应得的。 别说是骂他了,就算是拿刀子割他,用魔法灼他,他都会心甘情愿地受着。 但对方偏偏闭上了眼。 虽然点点血迹没有减去半分对方的艳丽,反而更添几分邪气的魅力,但谢慕琅已经无暇顾及。 因为他清晰地觉察到,对方体内的生命力正在加速流逝。 犹如丝帕兜水,指间流沙,这是一种不可挽回的衰败。 他将永远地失去龙先生。 谢慕琅的心底顿时生出难以形容的恐惧。 他的大脑分明一片空白,身体却已经踉跄地扑到了对方的身边。他近乎颤抖地,捧起了对方沉重的头颅。 掌心垫起对方的脑后,传来冰凉湿腻的感触,偏偏烫得他语无伦次,六神无主。 “醒醒,龙先生!你不能睡,醒醒!”谢慕琅茫然无措地呼喊道。 “别闹。”理查德皱了皱眉,打断了他的吵闹,“我很清楚,我……就要死了。” 谢慕琅茫然地看着怀里的银龙,张了张嘴,却不敢再闹。 “听好了,银龙一族身死之时,会撕开一道裂隙,传送到龙岛地底的骨冢。”理查德平静地陈述道,就像在交代后事,“就这样抱紧我,别松手,你就能够得救。” 对方没有睁眼,只是忽然笑了起来,“到时候,你可以把我的骨头剃下来,找人炼一把锋利的剑……这是我亲口答应你的,龙族不会为难……” “不要!我不要!”谢慕琅怒吼着打断了理查德。 看着弥留之际回光返照的理查德,他忽然就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点点滴滴的泪水落在银龙的脸上,化开了浓重的血污,却洗不净他心中铺天盖地的悔恨。 谢慕琅垂下头来,悲声道:“不要,龙先生,你不要吓我……我不要你死。” 但祈求是没有用的,理查德已经不再回应他了。 银龙安静了下来,向来轻佻的眉眼此刻柔和下来,就像正在赶赴一场匆忙的美梦。 在炽烈灼热的狂风里,对方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得冰凉,而不远处的虚空处,亦开始酝酿着银色的风暴。 谢慕琅紧紧地抱住了理查德的尸体,喃喃忏悔道:“对不起,龙先生,我之前骗了你。” “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他无可奈何,泣不成声,不断重复道:“很喜欢你……” 银色的风暴逐渐成型,就连周遭不断坠落的陨石,都被中心处的渐渐撕裂来的空间牵引。 理查德说的没错,当风暴彻底到来,两人将会被宇宙法则传回龙族的骨冢。 谢慕琅定定地凝望着那银色的风暴,却是取出琳琅剑来,沉声道:“龙先生,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孤独上路的。” 宝剑出鞘,利刃岑然,映照着黑衣剑客墨色的眉眼。 谢慕琅寄情于剑二十四载,心中未起半点波澜。 他本以为,不论是怎样的业障,只要他的剑锋足够快,皆可轻易斩断。 但遇到理查德不过半岁有余,方觉人间滋味奇妙。 哪怕患得患失,亦是苦乐酸甜,得失冷暖。 奈何造化弄人,竟在转瞬之间物是人非。 当他此刻不得不面对着,理查德已经死去的事实时,他才恍然惊觉,自己先前的自作主张是何其可笑。 他伤害了龙先生,却只感动了自己。 罪心为傲,情多自恃。 纵使万死,不足以辞。 生与死之间,是何其铁面无私的界限,一旦就此作别,再也难以复见。 想到这里,万念俱灰的谢慕琅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心下一横,这便准备自刎在理查德的身边。 但他的手腕却被人拽住了。 对方的力道分明微弱,却仿佛重若万钧。 谢慕琅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却见理查德银瞳闪闪,正虚弱地瞪着他。 对方的声音分明不屑,于他而言竟似天籁—— “懦弱的,小朋友……啧……你为什么……总想着,逃避呢?” 第246章 血与缠 琳琅剑“铛”地一声掉落在地,顺着凹凸不平的石坡滚落下去,而谢慕琅不管不顾地把理查德抱得很紧。 理查德不禁骂道:“咳,松、松开手!我要……被你勒死了。” 谢慕琅却只是稍微放开了些力道,闷闷地道:“抱歉……但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理查德的银瞳闪了又闪,却是终于勾起了唇角。 他轻轻地拍了拍剑客的肩头,“先……放开,我……有话对你说。” 见对方言语严肃,谢慕琅无法,只得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忽然发觉,对方脸色苍白似纸,此刻才是真正的回光返照。 就像那半空中未曾停歇的银色风暴,昭示着银龙不可挽留的离去。 谢慕琅顿时呆住了。 他愣愣地盯着身前淡笑的男子,心中去而复还的浓重悲意,令他说不出哪怕一个字来。 见他这般模样,理查德这才心满意足,“你,刚刚,是说……你……喜欢……我?” 不过几个字,银龙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说得艰难无比。 谢慕琅默默点了点头,一脸黯然。 理查德忽然掩唇咳了起来,他咳得惊天动地,指间分明沁出血沫来,眼角却带着恣意的笑。 谢慕琅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只觉心如刀绞。 等银龙好不容易终于平静下来,这才缓缓道:“我是……希望,你好好……活着了。不过……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说到这里,他浑不在意地将掌心在破烂不堪的袍子上擦了擦,却是取出一朵花儿来。 那花儿红得娇艳无比,带着磅礴的生命气息。 即使是第一次真正看见,谢慕琅也知道,这便是对方曾经讲过的奇葩—— 银龙露。 此花独独盛开于龙岛的玫盐湖畔,由龙族的生命之湖浇灌。 花汁鲜红无味,混龙血则甜,几能活死人,肉白骨。 只是…… “时间不多了……你,选。”漫天的红光里,理查德定定地看着身前的男子。 明明他早已下定决心,不会再主动了。 明明身体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就连意识都已经模糊了。 但看着面前傻到陪他去死的男人,他却真的,非常快活。 几乎没有犹豫,谢慕琅一把夺过理查德手中的银龙露,放到口中快速地咀嚼起来。 随后,他沉默地俯下身,凑到对方的面前。 两人只对视了不到半秒,谢慕琅便闭上眼,轻易地撬开了银龙的唇,将嘴里的花汁尽数渡了过去。 理查德的口腔里全是龙血的腥气,但与那银龙露的花汁一接触,确实转瞬变为了奇异的甘甜。 谢慕琅正待离开,却忽然被对方勾住了脖颈。 他睁开眼,却见银龙正挑衅般轻睨着他,邪魅的银瞳竖成了一条细线。而舌尖处传出的分明触感,正是对方无声的挽留。 脑袋里似有烟花怦然炸开。 谢慕琅这才意识到,这是他与理查德的初吻。 剑客的星眸逐渐幽深,却是按住了对方后脑处桀骜的银发,选择听凭心跳的指引。 …… 两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霸道的银龙露也很快起了作用。 银色的风暴亦在此刻停止了扩张,化为柔和的丝幕挡在天边。 缤纷流离的陨石坠入其中,伴随着涟漪点点泛起,晕染出殷红的水色痕迹。 在愈发粗重灼热的呼吸里,两人浑然不觉间褪去了衣衫。 谢慕琅安静地趴在了平整的巨岩上,就像等待献祭的羔羊。 理查德的银眸闪了又闪,终于倾身上前。他的掌心抚过对方后腰处的疤痕,最终停在对方劲瘦的腰间。 他火热的胸膛贴在了对方刚硬的后背上,却是低下头,一丝不苟地轻咬着对方的后颈。 以一种野兽叼住被捕获猎物的姿势。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感受到了谢慕琅的颤抖。 虽然对方正在竭力控制,但紧绷的四肢肌肉,依然都在说明,身体的主人正在不可抑制地紧张着。 瞧着对方如墨玉般的肌理色泽,理查德忽然就心软了。 与龙族的生命相比,人类的寿命实在太过短暂。 他更想自己的小朋友,在有限的生命里,留下的回忆都是美好的。 他翻身一滚,就躺到了对方的身侧,懒洋洋地道:“你先来。” 谢慕琅闻言一愣,只是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你先来,我……比较久。”理查德磨了磨牙,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显露羞色,“赶紧。” 趁他还没改变主意。 眼看对方还在迟疑,他状若不经意地目光向下,近乎下流地道:“很精神嘛,我还以为你不行呢。” 他的轻佻果然起了效果,对方的剑眉星目忽然间就凌厉了起来,迫不及待地以吻封缄。 在无思无想的快乐里,理查德隔着水雾,贪婪地描摹着对方的眉眼。 虽然从来没有看过星辰是什么样子,但他终于有了自己的星星。银龙这样想道。 无比笃定,深信不疑。 …… “所以说,你觉得自己活不了太久,然后就宁肯骗我说,你‘未曾’喜欢过我。”看着天边的流星不断划过,理查德揉着酸软的腰肢,凉飕飕地质问道。 他的鳞甲已经破烂无比,完全修复尚需一段时日,此时只能借来谢慕琅的衣袍披上。 谢慕琅有些心虚,只能凑上前去,主动替对方揉捏起来,低声道一句,“抱歉。” 两人在接吻的时候,便已经缔结了龙族共享生命的契约。 当时理查德的生命犹如风中残烛,所剩无几,连带着他自己本就不多的寿命哗啦啦地向下掉去。 但这一次,谢慕琅却根本没功夫想那么多。 毕竟当时箭在弦上,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出乎意料的,两个人在情事上竟然意外的合拍。 何况他们又身在不知何时就会彻底崩塌的空间,确实可以彻底地把所有事情抛在脑后,专心致志地投入到爱恋的事业中去。 于是,在龙血与银龙露的双重滋养下,谢慕琅就开始了晋级。 等两个人都彻底筋疲力尽,谢慕琅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悄然进阶到了七级初阶。而剩下的寿元,也随着他的进阶突破,增长了两百余岁。 “哼。” 理查德的轻哼传来,打断了谢慕琅的思绪,只听银龙异常不爽地道:“你以后要是还敢骗我,我就,我就……” 理查德想了半天,最终还是闭了嘴。 算了,作为宽宏大量的银龙殿下,他打算对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 到底对方是握剑的战士,指关节粗大了许多,坚硬的薄茧隔着衣衫摁去,让银龙享受地闭上眼睛。 “我不会再骗你了。”谢慕琅安静地盯着眼前灿烂的银发,沉声保证道。 他抬头看向那猩红的天边,银色的风暴已经消散无踪,眼下最大的问题,反而成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回到诸元大陆了。 理查德骄矜地点了点下巴,却道:“那我问你,要是我们困死在这不毛之地……” “能够与你死在一起,三生有幸。”不待对方说完,谢慕琅斩钉截铁地答道。 “呵呵。”理查德睁开眼来,竖瞳又一次眯成了一条细线。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但只要是从对方嘴里吐露的情话,他就是听上一万遍也会觉得无比熨帖。 要死在一起么?理查德看着远方聚起的雷云,陷入思索。 但就在这时,两人一同听见了难以忽略的异响,那响动太过古怪,像是隔着层层天幕,通传四方。 “这样真的可以么?你不要骗我……” 那沙哑的声线,两人都实在太过熟悉,就是诸元大陆的云魏没错。 而紧接着,古怪的声音再次传来,却比上一次还要明显—— “喂——谢兄,里奇,你们能听见么?” 第247章 夜莺 “请用尽全力呼唤你的同伴,他们就在这里。”约书亚指着眼前的虚空,如是向云魏道。 若不是不久前才亲眼见识了对方的莫测手段,云魏真的会以为面前的金发男子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癫人。 他将信将疑地瞥了对方一眼,站上砾石堆的高处,开口唤道:“谢兄?里奇?” “不对,你得用力!”约书亚纠正道。 他夸张地抖了抖僧袍,捏紧拳头比了个姿势,“要大声地,将你的声音放出来才行。你要相信你们之间的羁绊啊!” 云魏无法,只得深呼一口气,再次重复了方才的举动。。 而这一次,他用出了十分力气,却是震得瓦砾碎石簌簌地落下。 虚空中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倒是惊得远处的一群人不满地回过头来。 议会大厅的出口已经被垮塌的巨石堵塞,他们正围在席德大师的身边,商讨着最佳的挖掘方案。 云魏见状,连忙隔空致歉。 他回过头去,正待找约书亚算账,却看对方正将掌心贴在脸侧,非常认真地听着什么。 与他视线对上时,金发男子还倏然抬起另一只手,用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云魏无法,只好站到艾萨克的身侧,低声冷笑道:“我感觉,我可能会比他先疯掉。” 艾萨克没有吭声,只是微笑着抿了抿唇。 云魏不由得横了骑士一眼,“在笑什么?你的眼神,很不对劲。” 好家伙,这才一会儿功夫,他连约书亚的口头禅都学来了。 “没什么。”艾萨克还想蒙混过关,最终却在云魏的瞪视中败下阵来,“好,你听了可别生气……就忽然觉得,你很可爱。” 虽然他的契主在教唆下,行止惊世骇俗,却也展现了他从来没见过的另一面。 异常可爱的一面。 “哈?”云魏不可置信地盯着艾萨克。 果然,一定不是他疯了,是整个世界疯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约书亚的声音忽然传来:“哇哦,你们的羁绊真的非同一般,我已经找到他们了。快过来,云魏,朝这里再喊一次。” 却见对方不知道从哪里扯了张羊皮纸来,就那么随意一卷,当做简陋的喇叭。 “这样真的可以么?你不要骗我。”云魏长叹一声,认命地接过对方手里的纸筒,有气无力地呼唤道:“喂,谢兄,里奇,你们能听见么?” 而做完这一切,他亦静下心来听了一会儿,周遭仍旧静悄悄的一片,还是没有任何收获。 我到底是在干嘛啊。云魏不禁好笑地想道,握住纸筒的手却是垂了下来。 明明在末世之时,他就已经懂得了接受一切的道理,如今却越来越频繁地生出奢望来。 他看向约书亚,苦笑着说:“看来——” 对方忽然打断了他,“嘘!你听!” 云魏只得再次听去。 在那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间隙里,他竟然真的捕捉到了一声隐隐约约的龙吟。 嘹亮悠扬,隔着层云。 “真的,听到了……”云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小声地向约书亚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金发男子没有答话,只是高擎起右臂来。 他的掌心朝向那空无一物的虚空,五指微张,手背上展露的沟壑证明着他正在用力。 金色的神文又一次凭空出现,在半空中平静地飞舞旋转,有肃穆的唱诵声随之传来。而云魏清晰地看见,在神文包裹的中心处,有银色的光球正在逐渐成型。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眼的光亮过后,两个身形高挑的男子出现在了几人面前。 正是先前进入不知名空间裂隙的谢慕琅与理查德。 只是不过一会儿不见,两人不但容光焕发,理查德还换了一身衣服。 那通身漆黑的的利落打扮,不用问都知道是谢慕琅的。 云魏尚未开口,就听理查德道:“三天三夜过去了,小家伙,你们怎么还困在这塔里啊?” 银龙懒洋洋地扫过四周的瓦砾,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回到了云魏与对方在学院初见之时。 虽然心下无比好奇,但云魏还是如实相告道:“实际上,距离你们离开,不到半个小时。” 从爆炸发生起,此处的时间在约书亚的『大预言术』下近乎凝固,怀表上的分针满打满算,也不过爬过区区二十三格。 “嗯?”理查德的银瞳闪了闪,显然一脸困惑。 而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注意到了旁边一脸恬淡的金发男子,“对了,这位是?” “噢,他是,他是……”云魏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介绍约书亚。 毕竟,在他曾经的描述里,他与艾萨克作为『神之敌』,无疑是站在对立面的。 但约书亚怪异的行止让人完全看不出立场。 在那短暂的、被定格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他不得不先私底下先和艾萨克好好谈一谈。 “小云魏,刚刚发生了什么?”也就在他愣神的时候,席德也与西尔弗走到了这边。 方才金色神文的声势过于浩大,两人不得不先暂停那边的工作,赶到此处集合。 而两人身后,还跟着面容狰狞可怖的约书亚主教。 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云魏。 而唯有云魏自己知道,就连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说实话,我也尚未理清头绪。”他只能看向始作俑者,提议道:“还是请您再自我介绍一下。” 约书亚无辜地眨了眨眼,向几人点头致意道:“吾名约书亚,幸会各位。” 与先前的那次相比,这自我介绍何其简陋。 但他身着圣教的僧袍,更有先前那肃穆的神文作证,没有人不会明白,约书亚的真实身份。 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凝重的神色,唯有席德镇定如初。 炼金大师不急不缓地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礼,落落大方地向对方道:“幸会陛下。吾乃炼金城的席德,随时恭候您莅临寒舍作客。” 而约书亚微微颔首,答道:“甚好,吾将欣然规往。” 两人对话使用的,竟是古典雅致的古通用语,也是光辉圣教的仪式用语。 一旁的约克夏主教却听得胆战心惊。 在自行其是近五十年后的一个清晨,正待胡作非为的他,忽然撞见了自己失联已久的直系领导,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 更可怕的是,对方不但容颜未改,举止比先前还要猖狂怪诞。 最让他嫉妒的,是对方身上完全没有丑陋的背信者印记。 明明对方再早出手几分钟,他就不会糊里糊涂地与深渊使徒签下契约。 他完全有理由怀疑,对方分明就是故意的。 约书亚,帝利斯之夜莺。 恐怕唯有他与尼古拉斯才知道,对方到底是个多么可怕的存在。 看看眼下他的处境。 弗斯里阁下已经不知所踪,而烙印在他灵魂上的契约,无时无刻都在让他被自己体内的神力折磨。 这些愚昧的羔羊似乎还不知道,约书亚,就是邪恶本身。 “既然一时半会儿道不清楚,那就晚点到我家里再说。”席德转头向其他人道,最终目光停在了艾萨克身上,“骑士先生,那头有块薄弱的石壁,劈开后我们就能出去了。” 艾萨克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当即取下身后的秘银大剑来,“乐意效劳。” 第248章 神爱 沉闷的巨响过后,塔底的石壁应声洞开了一个大窟窿。 自然的天光终于照进了幽暗的塔底,打在鎏金家族掉落在地的徽章上,像是有形状的花束。 被困在里面的众人,依次攀过残垣爬了出去。 外面自然也是乱糟糟的。 云魏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景象,只见街道上虽然落满了碎瓦片,但附近房屋的墙体还算完好。城内的劳工们正在奔走自救,大多只是受了些轻伤。 这里是靠近主塔的旧城区,房屋也多是旧式的瓦房,想来新城区那边大抵是无碍的。 他不由得对身后的席德道:“元素暴动幸好被及时止住了,看起来,破坏主要集中在塔里面。” “嗯,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席德应道,目光却落到了拇指处的戒指上,“不过城里的工坊主们忽然之间少了三分之一,他们的资产和债务清算,恐怕之后有得忙了。” 整个炼金城的局势转瞬之间天翻地覆,不但席位缺失严重,四大派系也只有最后注册的『伯利恒之星』硕果仅存。 可以说,城中商人共和制的根基已经荡然无存。 然而,对他与西尔弗来讲,这既是变局,更是机会。 一个可以把他们先前的计划版图,从伯利恒领扩大到整个金云王国的机会。 眼见席德陷入了深思,云魏便看向了那些头破血流的民众。 这些人大多是炼金城里的劳工,此刻正惊魂未定地聚集在广场的开阔处,因为被坠落物击中,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鲜血淋漓的创口。 虽然或许性命无虞,但想休养好却依然要些时日。 或许这么说也不对。 毕竟神官们的治疗是要收费的。 而绝大部分魔法师都是贵族,不会为了平民屈尊降贵。 要是没有任何力量,在诸元大陆上生活的每一天都是绝地求生。 想到这里,云魏的眸光暗了下来。 随着他的心念想动,一个蔚蓝色的水色空间便笼罩在了广场上伤者最集中处,轻柔净水化为甘露,肉眼可见地滋润修复着伤者们狰狞可怖的伤口。 虽说他体内的魔力所剩无几,但如果只是释放一个『净海之澄』,还是做得到的。 只是那些伤者面上惊疑不定,竟然无比惶恐地盯着自己泛着蓝色光芒的伤口,那模样看起来怪令人心酸的。 因为他们或许穷尽一生,也只能见到『水之愈』这样的基础法术。 可是受伤的人实在太多。 而四级法术的范围毕竟有限,已经被治好的人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疲惫地睡了过去,在外围的人想要挤到光环里都难以下足。 云魏正在考虑,要不要再补上一个法术,而就在这个时候,约书亚的声音却冷不丁地响了起来。 “你真善良啊,云魏。”对方这般称赞道。 “善良?”云魏不禁扯了扯嘴角,“作为光辉圣教的教宗,阁下就打算这么袖手旁观么?” “毕竟我的力量有限,救不了所有人。”约书亚无辜地眨了眨眼,一脸高深莫测,“『神爱世人,所以责罚他们』,这就是他们的罪。不信你看,即使你帮助了他们,他们依然不会心怀感激的。” “歪理邪说。”云魏想也没想地反驳道。 但他当看向光环外的伤者时,确实也在许多人畏缩的面孔上,看到了复杂的情绪。 他们既嫉妒着受到治疗的同伴,又对没有选中自己的法师心怀怨恨。 这种怨恨并不强烈,但着实清晰地存在着,更类似于一种野兽的本能。 这就是诸元大陆普遍蒙昧的现状,而云魏早就对此习以为常,“我帮助他们,不是为了得到他们的感激,而是我想这么做。” 约书亚老神在在地摊了摊手,“所以我才夸你善良呀。” “……”云魏一时语塞。 对方不但疯疯癫癫,还特能东拉西扯,与其跟对方永无止境地争辩,倒不如趁早闭嘴。 “不过,既然你想帮助他们——”约书亚依然没有放过云魏,他叫来恭敬地跟在身后的老主教,颐指气使地吩咐道:“约克夏阁下,您去把城外的骑士大队调到这儿来搭把手。噢,对了,还有城中的秋季两税,也一并免了。” 只要领地里修建了圣教的教堂,那就是光辉之主双眼凝视之地。 一切生活在圣光照耀土地上的生灵,都必须要按季捐弃什一税与人头税,合称为两税。 虽然名义上这算是教会财产,但在教宗失联的日子里,税款大多进了各个牧区枢机主教的腰包。 “……是,约书亚陛下。我这便去做。”即便心里肉痛不已,约克夏主教的脸上也不敢露出丝毫不敬。 恰恰相反,他对这能够离开对方的身边的机会求之不得,忙不迭地跑去做了。 对方身旁的光辉神力太过恐怖,他的嘴都要被背信者的印记给烫穿了。 约书亚紧接着对席德道:“鎏金先生,待会儿城外的骑士会进到城里,还要您这边行个方便。” “嗯?嗯,没问题,我会派人去知会城门一声。”炼金大师这才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他对两人道:“你们先回我宅邸,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小云魏,你之后再把情况跟我讲讲就行了。” 云魏以为对方是担忧城内的情况,于是点了点头,“还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么?” “不必了,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席德温和地笑道,“对了,麻烦你顺道跟我家隔壁的管事说一下,让他调几个人手来宅子里。眼下客人毕竟很多,我怕招待不周。” “行,没问题。”云魏爽快地应道。 他看向后方,谢慕琅与理查德两人方才正与谢三叔说着什么,此刻才堪堪结束对话。 而不远处,秦律枢正坐在断墙上,也刚好将夹板里的速写完成。 云魏连忙招了招手,几人当即跟了上来。 “你们已经和好如初了?”见龙谢二人眼神腻歪,云魏忍不住打趣道。 “不。是更上一层楼了。”理查德的银眸闪了闪,眼波如丝,钩向身旁的黑衣剑客,“我说的对,老婆?” 云魏不由得有些惊讶。 他默不作声地在两个人身上来回看了一遍,心下暗道,这人果真不可相貌。 “嗯,你说的都对。”也就在这个时候,只见谢慕琅笑得赧然,轻轻应了声,“老公。” 哈? 啊!啊啊啊!—— 毫无准备地就撞见,这种冷面酷哥怯生生撒娇的场面…… 云魏真的很难压住自己的嘴角。 眼见理查德一脸得意,他也不服输地将手搭在了艾萨克的肩膀上。 对方的肩头很是宽阔,就连包裹着骨头的肌肉也紧绷绷的。 他向骑士感叹道:【他们终于在一起了,真好。】 而艾萨克自然地揽住了他的腰,答道:【有情人终成眷属,确实很好。】 …… 眼见其他人都走远了,席德这才对身边的丈夫道:“我准备去趟城西的监牢。你……” “我自然跟你一起。”西尔弗不假思索地答道。 迎着那双沉静易碎的眸子,伯利恒大公小心翼翼地牵起爱人的手。 对方的指尖实在太过冰冷,让他情不自禁地将对方的双手拢在自己掌心,用自己的温度捂热着。 “我们早就结婚了,席德。” “不管你去哪里,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无条件地支持你的。” 第249章 男人 在炼金城,『成交议会』几乎代表了绝对的权威,可以任性地做出所有的裁定。 与之相比,监狱反而并无必要。 毕竟与其让犯人白白浪费粮食,工坊主们更希望自己的地下室里多一个不用休息的劳动力。 也正因为如此,『水银监狱』的存在本身就很暧昧。 这座坐落在城西的监狱,竟然在寸土寸金的炼金城里独占了一大片地方。这里守卫森严,饮食日用基本上全都靠着那数十亩耕地与微型工坊自给自足。 执勤的守卫们此时都聚集在地牢入口附近的小广场处。 他们不知道刚刚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那地动山摇的动静,让他们根本不敢再待在地牢下面。 反正那些关押大人物的房间,都专程用特制的炼金工艺加固过,安全性能早就拉满。 反而是狭窄的甬道岌岌可危,方才震动传来,顶部年久失修的石屑就争先恐后地往下坠落。 四溅的埃尘弥漫呛鼻,直到现在都还未散去,傻子才会待在里面! 当然外面也没好到哪里去,附近的几座荒废瓦屋似乎发生了垮塌。 他们也不知道这种朽木与石粉混合的陈年霉味,与平日里呛鼻的工坊木灰比起来,究竟哪个更难以忍受。 “队长,咱们要不要去议会那边侦察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有小兵忧心忡忡地张望着略有倾斜的主塔,忧心忡忡地提议道。 他的队长却老神在在地坐在地上,头也不抬,“你小子操心啥呢,忘了咱分队的口号了?” 周围的老油条们顿时哄笑起来。 小兵不禁面红耳赤,嗫嚅道:“当然没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噢。” 外人们皆以为这里守卫森严,唯有他们自己知道,这里是怎样的一处世外桃源。 只要在每月总督阁下来访的那一天里打起精神,其他时间都可以自由散漫,等着月末支领工钱。 再然后嘛,工钱又花在酒精、娼妓、嗜好品身上,转瞬之间完成了循环。 炼金城本身就像一个巨大的齿轮,按照精密设定的规则周而复始。 城中所有人的生活亦是如此,不辨方向,却又马不停蹄。 …… 鎏金平原的夏日本就阴晴不定,此时已近中午,天空倏然阴沉了下来,本就未曾散去的雾霾更重了几分。 守卫们围坐在临时支起的油布帐篷下喝酒。 席德召来一片云雾,和西尔弗无比淡定地从水银监狱的守卫边走了过去。 听着那些独具炼金城特色的笑话,这位城中独一无二的炼金大师面无表情地走到了地牢入口处。 入口处的防御性魔纹亦是出自鎏金家族之手,招牌式的华丽繁复,可根本不需要席德劳神破解。 随着他手上祖母绿指环的魔纹亮起,两人就直接无比顺利地潜入了地牢之中。 他的目标是他的大伯。 那位雇凶杀害了他父母的大伯。 也是在海恩斯身死后,鎏金公爵头衔的第一顺位继承者。 据他得到的情报,对方的牢房位于地牢最深处的尽头处。 但当他经过一处牢门时,忽然停下了脚步。 隔音隔热的牢门在齿轮嗡嗡转动声里缓缓打开,坐在里面的金发男人,此刻正无比戒备地盯着入口。 与光辉教宗约书亚亮泽的金色相比,对方的金色竟然显出几分土气。 也不知道与对方修炼土属性力量有没有关系。 “你自由了。”看着对方不修边幅的邋遢模样,席德按捺下自己心中乖戾的想法,喊了声对方的名字。 “好久不见,埃涅阿斯。” 在对方满目的震惊里,席德幽幽地说道:“抱歉,因为我自己的计划,让阁下三个月来吃了不少苦头。” 虽然说着抱歉的话,他的心里却丝毫没有几分愧疚的意思。 要不是对方冒失地跑到炼金城来,也不会被弗斯里利用,正好安排行刺与栽赃。 他明明早就说过了,他们没有再见的必要。 “你,知道我是无辜的?”埃涅阿斯向来恶狠狠的眼睛,此刻却迸出光芒来,“席德,你竟然愿意相信我,我——”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另一道极富磁性的嗓音打断了。 “亲爱的,先忙正事要紧。” 门口的空间分明狭窄,但另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偏偏挤了进来。 对方靛青色的眸子浑不在意地扫了眼埃涅阿斯,而后者清晰地从那属于雄性生物的对视里,接收到了无数的信息。 嘲讽,挑衅,不屑,嫌恶,怜悯…… 还有一丝令他发狂的感激。 想也不用想,这个弱鸡一样的小白脸,就是强娶了席德的伯利恒大公! 在埃涅阿斯嫉妒到快要冒火的目光里,对方的手掌还堂而皇之地搂在了席德的腰间,明目张胆地宣示着主权。 “嗯。”席德静静地应了一声。 他的丈夫正好笑地杵在身后,让他几乎难以转身,只好拍一拍对方的手掌,请求对方暂且放过自己。 但当他的手指触及对方的手背,才被倏然传来的凉意惊到。 他自然懂得,西尔弗这么个毛手毛脚的小伙子,向来是暖和的。 但对方此时的手背竟然这么冰冷…… 难道,是因为紧张么? 傻瓜,你有什么好紧张的。席德在心里骂道,却是又酸又涩。 然而,埃涅阿斯不合时宜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你,是被强迫的?席德,一定是那个小白脸强迫你的!?”眼见对方又要离开,埃涅阿斯近乎绝望地追问道:“我明白的,你出身鎏金家族,肯定有自己的苦衷!我都明白的。” 席德冷漠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对方明明歇斯底里,却又虚张声势。 三个月没有修理,那颗原本还能看得过去的寸头,此刻就像一颗发霉变质的奶黄蘑菇。 他当初到底是怎么看上对方的?席德不禁暗忖。 心底忽然生出浓烈的恶心来,对象却是自己。 眼看席德沉默不语,埃涅阿斯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伯利恒大公阁下,我要向你提出决斗!”埃涅阿斯穷凶极恶地瞪视着西尔弗,舔着唇角道:“是男人的话,就来与我堂堂正正地打上一场!” 第250章 罪恶 西尔弗冷肃地俯视着嚣张的囚徒,一字一顿地答道:“既然这是你的愿望,我——”就成全你。 他要以一个男人的姿势,守卫他的爱人。 他还没有把话说完,来自怀中人的声音便幽幽响起:“你要是应下,这个月就自己睡书房。” 西尔弗当即愣在了原地,吞没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 囚室的门口实在太窄,窄得他完全看不清席德的表情。 他心下烦躁,难掩慌乱,更生出了些许委屈。 为什么席德要阻拦他? 是不放心,还是瞧不起。 但席德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 “我不是战利品,除非你默认了这一点。”炼金大师如是强调道。 他的眼神隐没在阴翳里,却是向埃涅阿斯道:“我并不否认,我嫁给他的动机相当复杂,但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我很爱他。” “还有我必须提醒你,埃涅阿斯,你最好去碧璃那边找医生看看脑子。我『已经』跟他结婚了,这是一个不可更改的既定事实,你根本没有资格和立场,向我丈夫提出决斗。” 埃涅阿斯满眼震惊地望着席德,从他听到那句话开始,他就已经要握不住手中的剑了。 席德竟然当着他的面,告诉他说,自己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 这怎么可能!? 埃涅阿斯倔强地盯着席德,不死心地道:“你……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明明才过去了短短几个月,怎么会这么快就变了心。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在席德倏然抬起的眼眸中,觉察到了藏匿得很好的一丝杀意。 他绝对不会看错,那种将他除之而后快的眼神,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埃涅阿斯根本无法接受,席德居然会有这样的眼神。 他的心里乱成一团,却眼睁睁地看着伯利恒大公把下巴蹭在席德的肩膀上,正在对方耳边悄悄说着什么。 而席德万分冷漠的神情,竟然真的忽然就柔和了下来。 埃涅阿斯忍不住怒吼道:“你,究竟还是个男人么?怎么如此不要脸,居然对着伴侣撒娇?” 他的话音未落,一股巨力就倏然而至,把他砸向了身后坚硬的石壁。 脆生生的响声在寂静的地底里十分清晰,也不知道这位囚犯的肋骨到底断了几根。 “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的,只是不想当着我丈夫的面。”席德坦然地承认道。 他眼眸里的光亮像为瞳孔镀了圈金边,“但我忽然改变主意了。既然你已经蠢到无可救药,那还是好好活着,亲眼见证我到底有多爱他,埃涅阿斯。” 炼金大师转过身,抬头端详着自己一脸傻笑的丈夫,忽然勾起了唇角,“他当然是个男人,比你更像个男人。没人比我更加清楚——而且我真有爽到。” 说罢,席德推开挡路的西尔弗,径自朝着地牢深处而去。 伯利恒大公自然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没人会在意那靠着墙根口吐血沫的黄毛犯人。 就连埃涅阿斯本人也无暇考虑自己的惨状。 他完全不敢相信,席德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那般寡廉鲜耻,近乎放浪的话,怎么可能出自席德的口中? 他执拗地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地向外爬去。原本狠厉的眼神里,此刻写满了茫然和难以置信。 …… 地牢最深处的牢房大得惊人,陈设华丽。 席德站在房间中央,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端坐在椅子里的另外一个男人。 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就连眼睛的颜色都是那样类似。 席德忽然微笑了起来,“我曾经以为,被终身监禁应该算得上是惩罚,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 但鬓角斑白的中年男子一声不吭,只是安静地看着地面。 “听说你已经疯了,真可惜。”席德话锋忽然一转。 “您不认识我了么?我是席德呀。”他慢条斯理地摘下金丝手套,不再寒暄,而是欺身踱步上前,“我来找你取回我的嫁妆了,大伯。” 炼金大师的指尖抵在男人的颌下,忽然迸射出快速切割的水线。 砰! 砰!砰! 两人身上各式各色的炼金道具仿佛触动了连锁机关,一个接一个地相互触发了起来,争奇斗艳地辉映着各系元素湮灭前,留给此间华丽的光影。 每一件炼金道具都价值连城,足够诸元大陆上的偏远村落辛勤劳作一年。 但没人在意那弹指间报废的海量财富。 随着水线越发迫近喉管,中年男人再也不复先前的镇定。他惊恐不已地向后缩着脖颈,十指上的指环交替闪动,不断地迅速更替着就像取之不尽的炼金道具。 “饶、饶了我!席德,让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觉察到死亡的临近,中年男人突然张口求饶道。 蔚蓝色的水线光晕照亮了席德的眉眼,就算此时中年男人戚声哀求,他也无动于衷。 最终,执着的水线抵达了此行的终点。 鲜红与蔚蓝在四溅的淋漓里交汇,远照着元素辉光尚未淡去的余韵,仿若又一次新生的黎明。 瓜熟蒂落,恰巧骨碌碌地滚到了门口。 在那里,正站着被吓破了胆的埃涅阿斯。这人本就狼狈不已的脸煞白如纸,裤腿间还有令人可疑的濡湿。 隔着黏腻的鲜红血幕,席德嘲弄地牵起了嘴角。而也正是他的这个微笑,成了压垮埃涅阿斯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么残忍、放浪、刻薄的恶魔,绝对不可能是他认识的席德! 昔日不可一世的战士,此时竟然头也不回地拔腿逃跑,丝毫不在意骨渣刺入双肺的疼痛。 伫立不动的炼金大师无聊地收回视线,随手挥出一片赤红的火焰,将一切罪恶焚烧殆尽。 他知道,此刻西尔弗也正站在门口。 但他不太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他本来以为,在两个人的感情里,自己一直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权。但此时此刻,他却忽然从心底涌出一种陌生的、惴惴不安的惶恐。 理论与实际总会出现不可避免的误差,因为人的一厢情愿比不过实际操作后的经验。 就像复仇并未带给他预想的快乐,反而让他此刻无比茫然。 在罪恶的余烬里,他听见自己的丈夫正在缓慢靠近。 “抱歉,我后悔了,西尔弗。我不该让你跟着来的。”席德吸了吸鼻子,闷闷地说道。 伯利恒大公贪得无厌地凝望着,自己站在燃烧血泊里的爱人。 他的席德,真的太美好了。 亏他信了艾萨克老师傅的话,如临大敌地警惕着不速而至的情敌。 结果嘛,不过尔尔。 “后悔也没用,你已经和我结婚了。”他轻笑着伸出手,将自己的爱人搂进怀里,整个胸腔都在愉快地震动着。 席德顿时惊呼道:“别,我身上脏着呢——” 还有,他明明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但他居然被西尔弗打断了。 “我要申请吻你。”对方捧起了他的脸颊,不容拒绝地道。 磁性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中来回震荡,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麻痹,彻底沦陷在了对方温柔的强势里。 席德认命地闭上了眼,紧紧地攥着对方的衣领,低声应道:“我同意……” 这本来是一个地狱的季节。 吃人的城市滋生了无尽罪恶,罪恶的监狱地底却又孕育着新生。 在余烬与鲜血交织的背景里,史上最强的炼金大师,与自己的爱人忘情地拥吻。 “等海恩斯的葬礼结束,你跟我去见见爸爸妈妈。”短暂的空隙里,席德忽然鼓起勇气道。 西尔弗微怔了片刻,旋即爽快地应道:“好啊。等年底回伯利恒的时候,我也带你去看望我的父母。” 想让他们知道,很久之后,他们的孩子也终于获得了幸福。 “不过,”在下一个吻开始前,席德有些遗憾地望着自己指尖,“我是很想冠上你的姓氏的,但看来还是要当一段时间鎏金公爵了。” 西尔弗却笑了起来,“这无所谓,我自然也可以跟你姓。” 说罢,他又垂下头,认真地亲吻起自己的爱人。 他的爱人哟,似乎急需逻辑培训。在被迫愈发专注地回应前,炼金大师无奈地想道。 第251章 围城 “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了。”云魏不由得叹了口气,“黑索那边的军队恐怕已经拔营,我们准备明天立刻就动身回月花城去。” 席德回到宅邸的时候已是傍晚。 而他此刻就待在对方的书房里,将下午搜集整理到的情报分享给对方。 先前约书亚说的没错,他们确实不得不往月花城去。 在仔细地盘问过去而复返的约克夏主教后,他才知道,原来深渊的目标一直都是月花城。 无论是在红月、碧璃还是炼金城搞出的动静,都不过只是牵制的手段。 唯有拿下两大皇朝的旧都,彻底摧毁万法之塔,深渊之主才能降临诸元大陆。 这才是真正的『将杀』。 而这,就是深渊之主决意占领整个诸元大陆的『里程碑计划』。 从去年的红月节开始,计划正式进行到收网的阶段。早在第一皇朝末期就埋下的伏线与阴影,都在悄无声息地侵蚀着诸元大陆的各个角落。 按照时间节点,另外一位枢机主教与黑索王国的摄政,此时已经率领铁蹄踏向了红月的土地。 席德安静地听完后,不自觉地搅了搅指间的银匙。 錾刻了繁复纹样的银匙碰在金丝陶瓷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他幽幽地道,“金云王国这边的事情还没处理完,我暂时走不开……毕竟,我们准备褫夺金云王国国王的头衔。” 这里的“我们”,当然指的是他与伯利恒大公,可能还会加上他的外祖,不远处的特洛伊大公。 三位强势的封臣,确实足以面对来自傀儡国王与旧贵族的挑战。 云魏当即愣住了,他一时半会儿难以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况且他也并不清楚诸元大陆贵族之间的把戏。 于是他道:“我很抱歉。本来我该留在这里帮些忙的。” “没关系。”席德端起红茶轻啜了一口,放下瓷碗时却看向了云魏,“实际上……” 炼金大师竟然欲言又止。 他碧绿色的眼睛就像是居住于林中的贤者,理性而又睿智。但也正因为如此,此时的迟疑反而增添了太多的人情味。 云魏连忙道:“席德,你但说无妨。” 席德的神情倏然严肃了起来,他字斟句酌地道:“如果艾萨克阁下能够尽早公布身份的话,诸元大陆的贵族们,或许会安分很多。” 作为统治者的泰穆布朗奇家族消失之后,原本的第二皇朝分崩离析,前身为三大军团的王国先后成立,数百年来征伐不止。 对席德能够看出艾萨克的身份,云魏一点也不意外。 只是…… “如果是他登基的话,我和西尔弗会率先拥护的。”仿佛看穿了云魏的担忧,席德调皮地眨了眨眼,“毕竟,我也并不是很想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面浪费精力。如果他能早点负起责任,我自然会轻松很多。” 云魏不禁苦笑,“我们几乎没有谈论过这个,不过我之后会跟他谈谈的。” 这方面确实是他完全陌生的领域,也最让他这样的异世者显得格格不入。 也不知到底是两人有意避开,亦或是他们长期以来形成的默契,他与伊萨确实都很少提起从前的事情。 好在席德并没在这上面纠结太久。 炼金大师微微颔首过后,就很自然地开始了下一个话题,“不过你们也不用心急,可以先住在我这里休整一下。我在红月那边也有线报,等他们把那边的消息传回来,再做定夺。” 听到这里,云魏实在有些好奇,“席德老师,我其实之前就很想问了,作为贵族,是不是会培养很多的线人?” 明明处于信息闭塞的中世纪,诸元大陆上的贵族们却对各种阴私秘闻了如指掌,他根本不敢想象到底有多少密探在暗中活动。 听上去就很刺激。 “也还好,用你们碧璃的话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席德想了想,“我们在金云王国的情报网刚刚形成雏形,而黑索和红月那边的情报站主要都设在王都。不过很多线人也不是我们专属的,他们会把消息卖给所有感兴趣的贵族。” 难怪先前席德的宅子里基本上都没怎么安排仆从,他先前还以为是对方喜欢清静。云魏这样想道。 然而这时席德忽然开口,“说起来,大家都是在模仿凯瑟琳大帝。噢对了,她应该还是艾萨克阁下的祖母。” 云魏一脸疑惑,“那位大帝很重视情报工作么?” 席德奇怪地扫了云魏一眼,“不会,小云魏。你难道没听过『凯瑟琳的亲卫队』?” “呃,”云魏顿时讪讪,“我是有看到过,只是我以为他们是比较厉害的卫兵,就略过了。” “不是哟。”席德笑了起来,“凯瑟琳大帝的亲卫队,是上百位训练有素的侍女,她们基本上遍布了当时所有贵族的领地……所以啊,以前的贵族们都很老实。” 啊?! 这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黑太后』? 他在一本课外书中看到过,在他原来的那个世界,有个出身靴子形状国家的贵族,嫁去了西边儿满是鸢尾花的国度。 然后就以『女仆监听』的莫测手段,最终成为了整个领土的实际掌控者。 可在艾萨克的描述里,凯瑟琳大帝却是一位无比慈祥的祖母。 这让云魏不禁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女皇生出好奇来。 “好了,小云魏,我要去休息了,今天实在是累得够呛。”席德掩唇打了个哈欠,从桌子对面缓慢起身,“你别着急,虽然我有的时候也恨不得分身成好几个,但事情嘛,毕竟只能一件一件着手去做。” “嗯,我晓得的。”云魏默默应道。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里,终究还是叹了声气。 ……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情况早就十万火急。 根据月花城那边传回的情报,黑索王国的入侵不但比『计划』提前了一个月,更因为先前尸傀法师的破坏,赳赳铁骑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 等云魏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月花城已经被围城攻打第三天了。 第252章 健谈 消息不胫而走,所有人都在会客厅里紧急集结。 而在这个时候,他们竟然全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云魏。 眼见所有人都到齐了,云魏直接抛出自己的想法:“我和伊萨,还有教廷的两位,准备立刻赶去月花城。与此同时,炼金城和碧璃城的安危,就要依靠在座各位的力量了。” 虽然分散力量绝非明智之举,但无奈的是,不论哪一座城池都不容有失。 他说完后,偌大的会客厅里静悄悄的,每个人的眉头都拧得很紧。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秦律枢。 只听少年郎叹了口气,“真没想到,原来我们早就身陷在了别人布下的棋局里。这算什么,新的一场『光辉之战』么?” “深渊之主异常强大,可比混沌之主厉害多了。”约克夏主教苦着脸道,“但帝利斯大人已经成神,不能再降临诸元大陆了。” 与深渊使徒签订魂契过后的他,现在根本离不开约书亚。 自打他在教宗陛下的带领下,向帝利斯诚心忏悔过后,终于可以通过不停地在心中默诵神圣箴言,抵消那背信者的印记加诸在灵魂上的疼痛。 “但诸元大陆此时的情况,根本没法与第二皇朝鼎盛时期相提并论。”席德冷静地陈述道,“不论是技术还是局势,以及强者的数量……站在八百年后看过去,我们居然一直都在退步中衰落。” 谢三叔闻言,顿时担忧道:“眼下碧璃正是防守空虚之时,万里滩涂纵然可以防得住人类的大军,但面对深渊力量,恐怕无能为力。” “老爷子你就放心,安心跟小秦待在这炼金城,忙你们自己的事儿。”理查德无所谓地看向身旁的黑衣剑客,“战斗什么的,交给我们便好。” 谢慕琅连忙点头,应道:“云兄他们要去月花,那我和里奇就回碧璃。” “那我这里可就孤家寡人了。”席德不禁幽幽叹道。 见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炼金大师这才倏然一笑:“哎呀,气氛太沉重了,开个玩笑。等会儿你们每个人走之前,都拿上一枚通讯海螺,我最近刚好完成改良,正需要试用数据呢。” 相比依靠线人与商队这样不稳定的消息来源,炼金术的发明确实能够突破时空的局限,让他们及时了解诸元大陆的动向。 云魏看着又清减了许多的席德,心里相当不是滋味,“席德,如果我们都走了,炼金城这边……” “没关系的,立在城里的魔能炮塔又不是摆设。”席德摆了摆手,“小云魏,你别再煽情了,不然我真会哭的。” 伯利恒大公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认真地向所有人道:“诸位,此行凶险,各自珍重。” 艾萨克率先站了起来,向云魏道,“我们现在就出发么?” 云魏深深地看了自己的从者一眼,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安逸的日子太过短暂,他必须越发习惯,这永不止息的战斗。 …… 要远行的六人,很快来到了炼金城外。 理查德的银眸闪了闪,“我飞过去的话,只需要半天。抓紧时间休息,云魏。” 说罢,他就准备原地化为龙形。 但就在这时,夜莺般的啼鸣忽然响起:“太慢了。” 只见约书亚伸出食指,慢悠悠地在空中摇了又摇,评价道:“竟然准备慢吞吞地飞过去,实在是……太慢了。” 理查德当即眯了眯眼,“你这家伙,找茬是?” 爱出风头的银龙殿下,早就暗地里对总是抢走自己风头的教宗陛下,不爽很久了。 何况对方这些天来也不合群,终日把自己锁在新建的祈祷室里。 就连小秦都根据那门缝里时不时传出的瘆人啼哭,创作了好多吓人的话本。 “吾只是实话实说,陈述一个事实嘛。”约书亚无辜地眨了眨眼,摊手道:“我们可以直接从附近的主教座堂,直接传送到圣露西教堂呀!” 约克夏主教闻言,当即称颂了起来,“不愧是英明无比的约书亚陛下!” 云魏不禁讶然地“啊”了一声。 说起传送阵,他倒是想起曾经艾萨克带他从安珀菲尔德附近传回学院的那次。 而也在这个时候,云魏听见自己的骑士开了口。 只听艾萨克轻声叹道:“不得不承认,帝利斯在成神之前,确实是位非常厉害的魔法师。他尤其擅长光明魔法和空间法术。” 就连这位向来稳重的骑士都亲口认证了,众人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理查德不禁轻哼一声,算是暂且败下阵来。 一路上,只剩下约克夏主教喋喋不休的声音,偶尔夹杂几声约书亚的评论。 要让众人走上这么久,老主教是相当汗颜。 毕竟金云王国是神恩难以照耀的罪恶之地,几百年过去了,主教座堂依然没机会搬入炼金城里。 “还是大人您厉害,这么快就说服了新的鎏金大公,将我主的神恩在金云王国的土地上传播开来。”对此,约克夏是真的感到由衷的敬佩。 或许在他的有生之年里,他终于可以搬进那富庶万分的炼金城内。 约书亚勾了勾唇,笑得风淡云轻:“哪有,不过达成了一笔交易而已。之后还要劳烦你去对付那些冥顽不化的旧贵族了。” 听起来,似乎约书亚与席德达成了某种协议。在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后,云魏这样想道。 难怪从一开始,席德就与对方以礼相待。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在心底承认,席德大师是一位值得他仰望的存在。 对方总是能够理性地厘清利害关系,并且最大限度地做出令双方都能接受的判断。 这还是对方志不在此的情况。 若非对方醉心于发明创造,别说区区金云王国了,整个诸元大陆恐怕都会镀上鎏金家族的花边。 扪心自问,与席德相比,他却感情用事太多了。 就显得很不成熟。 而此时此刻,云魏才忽然懂得,自己是怎样被自己的朋友偏爱着。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 在炼金大师的眼里,他也是对方在难以承受的生活里,难以戒断的慰藉。 他正想得出神,却听约书亚忽然问道:“云魏,你又在想什么呢?” 对方的灰色眼眸高深莫测,即使教宗陛下没有开口,云魏也知道对方在说,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 他确实不该把心绪藏在眼神里。 云魏抿了抿唇,随口胡诌道:“我在想,贵教人士,似乎都很健谈。” “也不全是。”约书亚看向遥远的东方,语气怅然,“也有沉默寡言之人,而你马上就能见到。” 第253章 日食 诸元历800年6月9日,月花城观测到了日全食。 月华掩日,在昼犹昏。 兵马呼号,硝烟四起。 这片诸元大陆最富饶的土地被来自北国的铁蹄肆意践踏,孤城中古老的防御法阵完全开启,无力地抵御着罗丝家族法师团的冲击。 若是论起魔法的杀伤力,没有哪个家族能比罗丝家族更专业。在首席训练有素的指挥下,魔法展现出了秩序井然的破坏艺术。 那些尚未湮灭的各系元素有着说不出的凄美,非但不会引发元素洪流,反而会在奇妙的共鸣节奏里事半功倍。 星星点点,既是死寂的极光,亦是送葬的炬火。 但在永夜漆黑的世界里,龟裂的能量罩与残留的元素能量都微不足道,唯有万法之塔的嫩芽与圣露西教堂上的明珠交相辉映,勉强照亮了微弱一隅。 湿润滑腻的城墙边—— 身披黑甲的军士下了战马,他们沿着竖起的木梯,前赴后继地往墙头爬去。而城墙上手执盾牌的禁卫,或用盾牌将敌方击退撞落,或用长枪将搭起的木梯挑离。 可无论是哪一方,他们的眼神俱是麻木干涸的。 许是因为他们都明白,说不定等到下一个大型魔法吟唱结束,便轮到他们化作飞灰。 昏暗深重的宫廷里—— 荒淫无道的君王在频率渐高的急奏里,安然酗饮着来自西陆的红酒。 而在这里,无论是地毯、王座,还是装饰用的盾牌与旗帜,都是炽烈的红色。 鲁索的本意,就是鲜红的颜色。 此刻城头的颜色,不知是否与他杯中的色泽一样呢?西奥多·鲁索一边醉醺醺地思索,一边朝着先王的挂像遥遥致敬。 肃穆庄严的教堂中—— 不幸滞留于此的领主与富商们,正在枢机主教的带领下做着弥撒。 他们一声不吭,阴沉着脸排队走过熊熊燃烧的祭坛,将沉甸甸的信仰敬献给帝利斯的神像。 “彻照黑暗幽冥,光辉终会降临……” “听凭您的指引,神明啊,还有神的弥撒亚……” 圣歌合唱,歌声嘹亮。 富商撒穆尔也是其中一员。 他的祖上本是扈从大贵族的魔法师,无奈他自己没有那种天赋,只能靠着余荫在城里经营着还算过得去的锦织毯生意。 不过,他是从来也不信光辉之主帝利斯的。 眼下他之所以会和妻女站在这里,是听说了阿莱约殿下的虔信。 对方似乎和黑索王国那边的主教私交甚好,想来是不会打圣露西教堂的主意。 毕竟现在的世道越来越乱了,城破了会发生什么,谁又说得清呢。 撒穆尔坚信,抱有相同想法之人并不罕见,因为这才是诸元大陆上的真实。 唯有一贫如洗的愚民才会相信遥不可及的传说故事—— 正是因为他们一无所有,才会在白日梦里奢望着神迹降临。 上位者们像赶时髦一样,选择皈依光辉之主,说白了只是一种对世俗规则的无声拥护。 正是这种不可名状的规则,构成了世界里默契存在的秩序。 这种秩序不但使弱肉强食变得名正言顺,也使得他与他的后代衣食无忧,不用在城外的哪个菲尔德里刨土豆。 就像这座城市高高在上的君主,哪怕吃了败仗,也根本没有性命之虞。 只消付上一笔令对方满意的赎金,他就可以继续在奢靡豪华的宫殿里醉生梦死,纸醉金迷。 真实和谎言完全就是一码事,他比旁人要多读了几卷羊皮纸,看得更清楚一点。可就是这份清醒,反而为他带来了针扎般的刺痛。 想到这里,撒穆尔的脸上不禁浮现出讥讽的嘲意。 他在融洽的合唱声中抬起头来,朝着帝利斯高高在上的神像大不敬地看去,结果,却忽然看到神像的眼睛亮了起来。 “啊!”他万分惊讶地叫出了声。 原本祥和静穆的合唱,因为杂音的乱入瞬间混乱。 但没人去纠结到底是谁搞了破坏了。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亲眼看到,帝利斯的眼睛亮了起来。 迷途的羔羊们只能惶恐无助地看向他们的牧者,可实际上,尼古拉斯远比他们还要惊诧。 神像的眼睛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发光,名贵的灰碧玺只是折射了后方传送阵的光亮。 而被弃置许久的传送阵里,赫然站着他的教皇冕下—— 那位失踪了四十年,唯有他这样的教廷老人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心狠手辣的约书亚。 只见对方身着盛装,头上戴着荆棘编成的冠冕,掌心托着金色的球十字净瓶,正无比“慈祥”地打量着他。 尼古拉斯实在是太过震惊,以至于把跟着传送过来的敌人与同事都直接忽略了。 倘若光芒足够耀眼,谁还会去在意旁边微不足道的阴暗呢? “噢,光辉之主保佑……”尼古拉斯口中喃喃,竟然情不自禁地跪倒在了祭坛下,驯顺无比地画起了十字。 若是忽略他颈间可疑的黑色印记,恐怕不论是谁,都会对这位主教的信仰深信不疑。 原已走调的歌声,这时终于彻底戛然而止。 茫然的“信徒”们跟着回过头去,空荡荡的礼堂里全是衣袖摩擦的窸窣声。他们只能疑惑地望着那倏然出现的金发男子,即使他们全然不知道对方是谁——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跪了下去,很快礼堂里就乌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 短暂的静默里,约书亚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恐怕只有如坠冰窟的尼古拉斯听见对方说了什么。 然后,只见教宗陛下忽然扬起了双手,将手中的法器高高地举过头顶,“唱歌,我的孩子们。当你们感到害怕的时候,当你们感到无助的时候,就高声地歌唱!” 说罢,他便起了个头,“你是我的藏身处,以得救的乐歌环绕着我……” 歌喉婉转,妙声动听。 恰如夜莺自在啼鸣,给迷茫的心灵带来无尽的慰藉。 而云魏清晰地洞察到,随着信徒们的不断加入,有淡淡的金色光点从混沌的精神力场中脱颖而出,向着神像的眉心处跃迁而去。 金色的力量就像是淘出的沙金,轻易地打破了时空的束缚,不知最终汇往了何处。 或许,这就是神官们使用的神力。 他不禁想起了,艾萨克曾经向他科普过的,神明们宛若寄生虫的危害。 如果深渊之主要毁灭诸元大陆…… 那么,光辉之主帝利斯,那个曾经和伊萨一样,曾经对神只痛恨不已的魔法师,现在又在何处? 在重新响起的赞美诗里,云魏几人跟在约书亚的身后,沿着侧面的楼梯向教堂最高处的塔楼而去。 楼梯的侧壁浮雕了精美的纹饰,整块的大理石上,用更为古老的语言,书写着属于光辉圣教的盟誓—— 祝圣此路,光明永驻。 第254章 王后 在诸元大陆上,若是提到『王后』一词,那便是特指黑索王国的艾琳达·罗丝殿下。 实际上,这位着名的『疯王后』,全名为:艾琳达·阿萨辛·罗丝。 罗丝家族是从第二皇朝时便统率着帝国法师团的强大家族,也是如今黑索王国的王室。 但『阿萨辛』这个姓氏却鲜有人知晓。 后世的史学家们推测,它与被阿莱约覆灭的刺客组织『血污落叶』之间,恐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据说每一位『阿萨辛』都冷酷无情,他们生来就没有常人通常具备的共情能力,又受上拉夫拉地区独特的人文风貌影响,展现出了极端的狂热与艺术性。 毕竟,围绕着映水之泽的上拉夫拉地区,遍布着湖泊、森林与高崖,居住着数量众多的魔法师、隐修士与艺术家。 而后三者,通常往往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但艾琳达王后与利奥·罗丝的相遇是个传奇。 林中长大的天真少女拯救了身受重伤的迷路法师,又在与威胁森林的邪恶力量并肩战斗的过程中芳心暗许。 最终两人冲破了各种禁锢与枷锁,在浮冰的湍溪上加冕为王。 不久之后,美丽的王后还生下了一对孪生兄妹。 他们几乎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不论是耀金的发色还是湛蓝的瞳孔,都彰显了他们高贵的出身与血统。 男孩儿叫作阿莱约,虽然寡言少语了些,但对王室来说未尝不是好事,更何况小王子在剑术与骑术上还展现了非同一般的天赋。 与兄长截然不同,叫作薇薇安的女孩儿却活泼胆大,她继承了父亲充沛的感情,天生就能与水元素和谐共鸣,打小就是剧院与图书馆的常客。 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却又在一个乌云密布的清晨,倏然改变。 因为在那个清晨里,国王化作了泡沫。 …… 『谐振』,是共鸣的极端表现。 诸元大陆的人类,天生就与水元素亲和。 但如果这种共鸣被无限放大,那就会在缺少负反馈的振荡里走向彻底的同化,也就是被『谐振』为纯粹的水元素。 而精通水系魔法的罗丝家族,几乎与这样的现象完全绑定。 只是他们在低谷期内沉寂了数百年,暂时忘却了这样的隐忧。 黑索王室迫在眉睫的问题,是薇薇安公主日益增长的魔力水平。 经过宫廷法师的诊断,她与水元素的亲和情况,竟比她的父王更加严重。 即使用购自鎏金平原的昂贵道具进行压制,宫廷法师也能断定,一旦薇薇安公主进阶到了魔导士,就会与她的父王一样,毫无征兆地化为一滩净水。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打击,艾琳达王后疯掉了。 昔日的首饰财富全被打成了罪恶的金叶子,华贵的宫殿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无数艺术品与手稿烟消云散,明净的都城全然染浸了血色…… 深居林中的阿萨辛家族一跃而上,成为了黑索王国实际的主宰者。 而针对大贵族的猎杀游戏,也从映水之泽蔓延开去—— 原因无他,贵族们的情感远比麻木的平民更为丰沛,临死前的哀求与啼鸣,更能带给『阿萨辛』们灵魂深处的愉悦感。 …… 然后渐渐的,那对孪生子被阿萨辛家族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 他们不再是与大贵族联姻的荣耀,而是家族血统被玷污的铁证,于是私下里的、一场连首领也不知晓的猎杀游戏,又在新建的宫殿中展开了。 温热腥臭的鲜血,洒在了小王子的脸上,他却没有任何感想。 他只知道,敌人死了,而他还活着。 于是他强撑着近乎破碎的身体,带着妹妹逃到了化为废墟的街上。 也就是在那里,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了一位长得相当好看的小乞丐。 …… 这便是艾伦与阿莱约的第一次见面。 谁也猜想不到,小乞丐艾伦,竟然是一位『神之敌』。 他暗地里信仰着上拉夫拉地区的原始崇拜,传说中的生命与灵魂的主宰,基尔霍娃女神。 这类的原始崇拜还有很多。 真要说起来,就连魔法师对月神鹿娜的敬意,也是一种土生土长的原始信仰。 而光辉圣教的强势入侵,彻底地清除了当地的原始信仰—— 为了纪念这件丰功伟绩,红月城的教廷还不计成本地在王都外的高崖上,起了一座宏伟庄严的修道院。 艾伦便是在这样的状况里东躲西藏。 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他从小能够听见女神的低语,就像他的祖先那样,虽说女神的声音愈发虚弱,已经微弱到快要听不见了。 但毕竟他是顽固的异端份子,艾伦施展出了完全不同于光辉圣教的神术,将浑身是血的小王子从死神的怀抱里拯救。 他与阿莱约兄妹的羁绊,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刺客、法师这样容错性极低的组合,因为异端神官的加入而彻底稳固。 三个人依靠着上天赋予的能力,在破败的废都中辗转挣扎,他们不断成长,愈加强大。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怀着莫名的心意,艾伦向阿莱约献上了效忠的誓约。 在能够俯瞰映水之泽的湖岸上,他憧憬地看着出落得越发帅气的王子。 柔软的浅草随风摇动,如果阿莱约能够顺利登上王座,如诗如画的王都郊外,终于还会响起曾经的牧歌。 他还记得,当时阿莱约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艾伦,看见那座修道院了么?我需要它。” …… 而现在,已经成为了枢机主教的艾伦,正领着薇薇安,走在觐见阿莱约的路上。 这是一条铺就于尸山血海中的道路。 两人裹在斗篷里,沉默地穿过月花城外的焦土。 “艾伦。”金发少女忽然停下了脚步,“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任性……” 她的声音低哑又压抑,好似绷到极致的琴弦,再用力一些就要断了。 艾伦亦是停下了脚步。 他屏息思考了良久,诚实地答道:“我认为,您没有做错。” 神说,生命本应是自由的。所以他无比地理解身后的少女。 走在难以自主的道路上,他们几度迷失,此刻都已经不堪重负了。 第255章 圣徒 与所有的枢机主教都不一样,艾伦的神职不是由教宗陛下亲自册封的。 实际上,他根本就没见过那位传说中的教宗约书亚,帝利斯之夜莺。 他只是被上拉夫拉修道院的前任枢机主教收为义子。 只是老主教突然死了。 而他在经辩大会中战胜了上拉夫拉地区所有的苦修士,因信称义而成圣徒,顺理成章地接管了仅次于圣山与圣露西的最大规模的修道院。 再然后,在圣教与新贵族的支持下,阿萨辛家族被彻底镇压,疯王后也被关进了高崖上的修道院,王储阿莱约以摄政的身份取而代之。 在阿莱约的铁腕统治下,分崩离析的黑索王国,终于从几近灭亡的边缘回到了正轨。 但艾伦并没有回到阿莱约的身边。 命运的发展超越了预定的轨道,昔日的神之敌再次堕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渎神者—— 他既信奉着基尔霍娜,又信奉着光辉之主帝利斯。 纵使两种神力相互排斥,让他时时刻刻都在四分五裂的痛苦中煎熬,他也没有停下过自己的祈祷。 至于对后者的信仰…… 艾伦记得很清楚。 那是五年前的一个夜晚,他无助地躺在祭坛上。摇曳的圣火下,主教白日里慈悲的面孔竟然如此狰狞丑陋。 不断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与屈辱,让他在绝望中痛恨起了自己的生命。 他仿佛从自己的躯壳中脱离了出来,被迫审视着神与人的经论,被迫体悟着灵与肉的离分。 难以反抗的暴力,使他被迫睁开双目,在空洞的光与影中,他只能与帝利斯的神像遥遥对视。 帝利斯说,神爱世人。 艾伦心想,如果帝利斯爱他,为何又要如此惩罚他。 向我证明您的存在,光辉之主,如果这样,我会为您献上永不停息的祷告。艾伦只能如此胡思乱想着。 可就在那个时候,神像手中紧握的秘银法杖,忽然就倾倒了下来,轻而易举地扎破了堂堂七级神官的护盾。 腥湿的脑浆从主教死不瞑目的眼眶中淌了出来,滴落在艾伦的脸上,而他本人竟然浑然未觉。 样貌平平无奇的流浪乞丐,就这样狼狈地躺在祭坛上,正式开始了对帝利斯的信仰。 …… 再然后,深渊使徒开始向十二位枢机主教展露诱惑。 于是艾伦久违地踏出了修道院,回到了几乎变得陌生的王都。 他几乎对阿莱约没有任何隐瞒,除了前任主教离奇身亡的那个夜晚,以及他对两位神只的狂热信仰。 一段时间未见,暌违已久的摄政已经变得愈发高深莫测。 对方如愿登上了既定的王座,而艾伦安静地站在阶下,失神地看着那难以逾越的华贵台阶。 “那就答应他们。”经过一番思索,阿莱约居高临下地给出了指示,“反正对你来说,背信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了。” 心底最后珍藏的一块明镜,终于彻底破碎了。 艾伦张了张口,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为自己辩驳。 他知道自己的灵魂肮脏无比,几乎罪不可赦,已经先后信仰了基尔霍娜、阿莱约与帝利斯,只是…… 他终究说不出自己的痛苦,因为对方是理解不了的。 就像他曾经津津有味地与对方说起关于基尔霍娜的趣事时,阿莱约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抱歉,艾伦,这些事情,我并不感兴趣。” “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所以,请你尽量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对方的蓝眸实在太过冰冷,光是被那样的目光看着,他的血液就已经要被冻结了。 艾伦失神地意识到,或许他与对方之间,早就只剩下了那卷,横亘在精神海中的契约。 “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阿莱约忽然开口,将他从飘忽的思绪中唤醒。 艾伦神色复杂地看着端坐在逆光中的君主,鼓足勇气应了声,“嗯。” 阿莱约不耐烦了起来,“那就快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艾伦深吸了一口气。 也就在这个时候,侍卫训练有素地叩响了沉重的厅门。 衣着靓丽的女孩兴高采烈地踱了进来,见到他立在台下,立即惊喜道:“艾伦?天呐,好久不见!你终于到王都来了。” 艾伦立即客气地笑了笑。 对于薇薇安,他也是将对方当作妹妹看待的,只是后来他也渐渐懂得,他是根本没有资格这样想的。 虽然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当他站在阿莱约身边时,对方总是向他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说实话,这样的笑容总是让他心生慌乱,无处遁藏。 “薇薇,找哥哥有什么事?”阿莱约温和地问道,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了下来。 也只有在自己的孪生妹妹面前,冷漠无情的摄政王殿下像是回到了人间。 “啊,是这样的,上街的剧院今晚有新故事首演,我觉得肯定会很好看。但我的朋友们都已经有了安排……”说到这里,薇薇安看向了艾伦,“不过既然艾伦在,我就不麻烦你了。” 阿莱约抬手,温柔地揉了揉少女的头发,“你真是越来越贫了,我又怎么会嫌麻烦。把开演时间告诉我,今天正好有空。” “真的?”薇薇安惊喜地抬头,却是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艾伦,“那么,请问我们的枢机主教大人,可否赏脸与小女子同行?” “这……”艾伦有些犹豫地看向阿莱约,见对方点头,这才应道:“既然却之不恭,便有劳您安排了。” 事实证明,薇薇安的眼光相当准确。 那夜的剧情实在跌宕精彩,就连艾伦都看得有些入迷。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少女的精神力竟然直接突破,压抑许久的时之枝疯狂生长,瞬间到达了三级高阶,整个人也在剧终时陷入了昏迷。 再然后,黑索王国就禁止了一切的演出与创作。少女被关进了高高的象牙塔,而他也被失去理智的阿莱约迁怒,被勒令不得随意前往王都。 这也是他与薇薇安见过的最后一面。 艾伦沦陷在了昔日的回忆里,直到身后少女的呼唤传来,把他从遥远的记忆中唤醒。 “艾伦,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问你。” 艾伦闻言,心脏当即提了起来。 在惨烈无比的战场上,他强装镇定地转过身,道:“是,殿下……您问。” 看着前方男子倏然绷紧的身形,薇薇安握紧了拳头,艰难无比地问道: “你,是不是,喜欢我哥?” 第256章 不悟 艾伦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自己埋藏于心中、早已腐烂的秘密被忽然揭穿,强烈的羞愧与背德感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 他惊恐地望着薇薇安,手脚冰凉,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见他这副模样,薇薇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对不起艾伦,其实我……我很早就觉察到了。但我还是想说,阿莱约他,或许并不值得你这么做。” 艾伦讶异地“啊?”了一声,他没有张唇,声音完全是从喉咙里冒出来的。 他本就心如乱麻,结果不曾想,少女说的话还超他的意料。 薇薇安悲哀地看向四周的焦土,远处双方的兵士还在厮杀不休,濒死前的战吼穿过战场,为黯淡无光的世界奏响丧钟。 曾经她觉得,艾伦甘愿沉默地爱慕她的兄长,那样的感情实在美好纯粹。 但现在回头看去,却只觉得沉重可悲。 “阿莱约他,恐怕从母亲那里继承了阿萨辛家族的特质,情感淡漠,凶戾残忍。”此刻,她心如刀绞,但却不能停下诉说,“所以,不论你为他做得再多,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艾伦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哑声问道:“殿下,您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他心下疑惑,对方究竟是站在怎样的立场上,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薇薇安忽然笑了起来,如果不是泪水倏然滑过了脸颊,她的笑容还是和以前那般甜美。 “因为在我的心里,你和兄长一样,也是我的哥哥。”她轻声道:“我希望你能够幸福,虽然我应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没人能够阻止兄长,但我不希望你跟着他一错再错。” “艾伦,如果可以的话……”最终,金发少女如此恳求道:“请不要再喜欢阿莱约了!” 这,其实是她的遗愿。 她体内的时之枝已经难以压制,即使她什么都不做,虚空中的水元素也在呼啸着向她涌来。 或许在下一个,或者下下个清晨,她也会像她的父王那样,突然就化为泡沫。 只是在最后的时光里,她的父王无忧无虑,而她的心中酸涩满溢。 艾伦定定地看着薇薇安,不禁苦笑道:“喜欢这样的情感,身为人类,又怎么可以抑制呢。就像我对神明的信仰——我无时无刻都在向帝利斯祈祷,却从不奢望能够得到回应。” 人类的感情出自本能,就像飞蛾会在夜间扑向灯火,就像翠鸟会在风里飞向荆棘。 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不过,殿下放心,”他用力挤出一个笑容来,“我已经愈发清楚地知道,我与阿莱约殿下之间,没有任何可能。” 自打那个夜晚过后,他便死了心。 也早已暗中决定,永远不会向对方坦白。 每当想到这里,艾伦便会自欺欺人地庆幸着阿莱约的迟钝,只要他不说出口,他们之间…… 不对! 在尸山血海的舞台上,在地狱人间的倒影里,虔诚的隐士终于看清了被他刻意忽略的事实: 原来,他们早就回不到从前。 他最怀念无比的,三个人在王都里相依为命的日子,恰恰是对方最想要洗刷忘却的屈辱经历。 甚至就连他自己的存在本身,或许也在无声地提醒着他的君王—— 堂堂王国贵胄,究竟要有多么可怜可悲,才会接受一个东躲西藏的小乞丐效忠呢? 艾伦猛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慌乱地转过身,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殿下,时候不早了,还是先回到您兄长的身边。” 薇薇安悲哀地望着身前人瘦削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最害怕艾伦向她微笑。 对方虽是笑着,眼神却是那样的绝望着,让她再也不敢说出逾矩的话来。 而那样的眼神,她还在另一位来自东方的法师身上见过。 …… 月花城墙,倒塌在即。 赳赳铁骑,整装待发。 阿莱约端坐在高大的黑马上,冷漠地打量着远方散发着淡淡荧光的树芽。 只要能够让薇薇安继续活下去,向深渊之主下跪,摧毁区区万法之塔,又算得了什么? 他已经再也无法忍受失去亲人的苦痛了。 薇薇安,就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结,也是他不曾毁灭这个世界的唯一理由。 如果少女也在某个清晨化为了泡沫,那么毫无疑问的,他必会将整个诸元大陆铸为殉葬的棺椁。 余光里,那两道在骸骨堆里移动缓慢的身影,终于在他的耐心耗尽前来到跟前。 阿莱约习惯性地一声不吭,只是依然凝望着远方。 他想,除了妹妹,那个叫作艾伦的小乞丐,或许也能算个例外。 每当对方小心翼翼地跟他说话时,他的心情便会莫名其妙地好上不少,仿佛短暂地从炼狱中解脱出来。 但这样陌生奇怪的认知,偏偏让他更为恼怒暴躁。 尤其是当对方满脸崇敬地述说起别的人来,他心中涌现不满与杀意简直难以遏制。 基尔霍娜女神,那又算个什么东西? 但他想不明白,他与小乞丐之间并无血缘的联系,他自己也绝非知恩图报之人,为何对方可以轻易地牵动他的心神。 这样的认知让他辗转反侧,也不是没有思考过杀掉对方的可能。 但他毕竟不想让薇薇安难过。 于是他随便支了个借口,就把对方放逐到远远的修道院里了。 奇异的微妙平和如愿以偿消失不见,但不曾想,他的暴躁难耐非但没有被遏止,却随着时间与日俱增。 同样增多的,还有他坐在冰冷的宫殿里,下意识朝那高崖之上看去的频率。 他让对方走,对方竟然就真的走了。 那个叫作艾伦的小乞丐,果然是有罪的。 对此,乖戾暴虐的摄政王储笃信不疑。 “殿下,我将公主带回来了。”却见小乞丐掀掉了僧帽,恭敬地立在马下道。 黑色的卷发与棕黑的皮肤在西陆独树一帜,总之应是某种卑贱的血统。 对方低垂着头颅,明明神情温顺,却让阿莱约愈发烦躁不已。 他不禁冷笑道:“你莫不是忘了,我们的计划是摧毁万法之塔,摧毁月花城。” 艾伦一言不发。 他沉默地看着华丽的马鞍,在对方面前,他总会控制不住地心惊胆战。 “我的哥哥,请不要责怪艾伦,是我让他带我回来的。”薇薇安上前一步解围道,她抬头看向自己的兄长,“就此住手,我跟您回去,再也不会逃跑了。” “然后呢,你也要在某个清晨里,化为泡沫离我而去么?”阿莱约面无表情地看向远方的城池,忽然扬起了手中的马鞭,“纳福里,通知法师团准备禁咒,直接一举击溃防护罩。” 看着端坐在马上,无比陌生的兄长,薇薇安脸色煞白无比。 这是她的亲哥哥。 对方到底变得多么疯狂,才会想着对诸元大陆人口最稠密的城池释放禁咒? 她不管不顾地跑到马前,张开双臂拦在阵前,“阿莱约,算我求你了,停下。我们这就回黑索去,一切就像以前那样,可以么?” 看着挡在前方摇摇欲坠的妹妹,阿莱约眉头紧皱。 他垂下头,看向最信赖的手下,“你,把她带下去看管好了。在吾彻底摧毁万法之塔前,艾伦,你就只有这个任务了。” 但意料中的允诺没有传来。 瘦弱的枢机主教依然立在那里,置若罔闻。 “阿莱约殿下,或许,您可以考虑一下薇薇安殿下的提议。”只听对方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向来言听计从的对方,胆敢破天荒地违抗了他的命令,在他无往不胜的军阵前。 要知道,黑索王国的铁骑,是以虔信着称于世。 最初的『黑军』,正是在枢机主教的命令下,脱身教廷的光明骑士。 教宗早已消失不见,那位温和睿智的枢机主教在他们的心里的地位,并不逊色于他们宣誓效忠的君主。 此刻虽然无人窃窃私语,但不安的焦躁却从身后犹如实质的潮水,滚滚而来。 一切都在失去掌控。 阿莱约再难遏制心中的暴怒。 他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挥了下去。 第257章 殉道 马鞭撕裂了空气,发出锐利的啸音,落在人面上,却只余沉闷的声响。 艾伦的脑袋,也被倏然而至的大力抽得歪向一旁。 他眼冒金星,棕黑的皮肤上翻卷出狰狞的白痕,随即才渐渐渗出鲜红的血来。 在那一鞭过后,不知是不是他短暂地失去听觉,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湿热的血液遮挡了他一半的视线,隔着那鲜红的帷幕,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向自己宣誓效忠的契主。 他从未想过与阿莱约为敌。 脸上固然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根本无法与此刻心中绵密的痛苦相比。 “闪开。”对方冷喝道,手里冷硬的马鞭再次扬了起来。 但艾伦依然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作为基尔霍娜与帝利斯的信徒,他早已拥有殉道的觉悟。 更何况,这个世界再无任何值得他留恋的牵挂,今日死于阿莱约之手,对他而言反是一种彻底的解脱。 眼见对方血流满面,阿莱约只觉自己的心脏在悄然破碎。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变得难以挽回。 那种萦绕心头的、难以排解的微妙情绪再次生起,让他几近难以呼吸。他湛蓝的眸光比冰湖还要薄情,满蕴着汹涌澎湃的杀意。 高坐马上的王子绷紧了嘴角,漠然地看向那兀自微笑着的乞丐,语气森然地挤出了几个词来—— “是你自己找死。” …… 圣露西教堂始建于第二皇朝早期,也是月花城内最高的建筑。 如果云魏没有猜错的话,这座教堂应该是为了纪念那位在『圣夜』事件中的女祭司而修建。想来光辉圣教成立之后,便将对方追谥为了圣人,并将原本的纪念庙宇作为主教座堂。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风尘仆仆地登上了最高处的塔楼。 此时日食已近尾声,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城外惨烈的景象毫无预警地撞入他们的眼帘,举目四望,生灵涂炭,到处皆是烽火与硝烟。 其状可怖,宛若炼狱,更远甚于上次丧尸围城。 有咔咔的细微响动从身侧传出。 云魏垂头,他清楚地看到,艾萨克的拳头攥得很紧。 苍白的手背上,淡蓝色的血管狰狞地凸起,将主人此刻的情绪展露无遗。 他的骑士,毕竟是泰穆布朗奇家族的末裔。 而在『黑军』铁蹄下无辜枉死的,并非丧尸怪物,皆是有血有肉的子民。 他忽然想起,艾萨克带他来到月花城的第一天。 那天的阳光多么和煦,照在骑士俊朗的脸上,浅淡的笑容是那样的温馨。 云魏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他的骑士,深爱着这个世界。 他的骑士,肩负着家族的荣耀与责任。 那是足以支撑着对方,在八百年前孤身守卫着红月要塞,与混沌之主厮杀到最后一刻的觉悟。 与这样的信念相比,云魏只觉自己宛如空壳,苍白无力。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管什么话,在这般情境里均会显得造作多余。 但他尚未开口,身旁的约书亚却忽然消失了。 楔形阵的最前方,忽然明光大放,洁白的圣光在黑暗里过于夺目,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云魏亦朝那边看去。 但亡灵法师的视野更加开阔,他注意到了战场上其他的异动。 只见军阵后方,一些巨型的机械正在慢吞吞地移动,与旁边蚂蚁似的军士相比,木制的军械就像是积木。 “那些木头做成的器械,是什么?”他终于找到了话题,松了口气。 “弩炮,撞锤,还有投石机,都是攻城器械。等防御法阵彻底坏掉,它们就能把城墙轰碎摧毁。”艾萨克的下巴分明绷得很紧,但依然忠实地回答着他的问题。 城破之前尚且流血漂橹,城破之后会发生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而这样的事情,或许是诸元大陆八百年来最平常的光景。 云魏默然。 面对着身旁痛苦的爱人,他能做的实在不多。 他再次看向艾萨克,无比认真地道:“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伊萨。我会永远站在你的身后。” 沉默的骑士没有多言,只是忽然用力地抱住了他。 在短暂的拥抱里,云魏顿时红了眼眶。 再然后,他便眼睁睁地看着伊萨,从高耸的塔顶纵身一跃,跃向了那满是血与泪的烽火人间。 云魏连忙趴在女儿墙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艾萨克不断远去的身影。 不过几个起落,对方便轻松地越过了城墙,朝着密密麻麻的军士,朝着刺眼耀目的焦点处奔袭而去。 “云魏,先打起精神来。”就在这个时候,理查德开了口,“看那边,法师团的方向。” 对方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云魏不禁吸了吸鼻子,哑声道:“那边?嗯,我看到了,他们依然在改变站位。” “不仅如此。”银龙伸出修长的手指,隔着虚空描摹着法师们的阵型,神情越发肃穆凝重,“如果我猜的不错,他们准备释放禁咒。” “你们这些人类啊,狠心对付起同类来,真是令龙族叹为观止。” 让他深埋于本能中的暴虐,跟着蠢蠢欲动。 云魏当即愣住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禁咒? 在这里,月花城? “别发呆了,『皇后』陛下。赶快想办法。”理查德勾了勾唇角,“一旦他们开始前奏,我就只有带着你俩逃命了。” 云魏:“……” 他知道理查德是故意打岔的,只是那称谓实在是…… 过于惊悚。 让他瞬间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但也因为这样,使得他从混乱中及时地镇定下来。 他飞快地目测了一下自己与法师团的距离。 如果自己现在就飞过去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云魏向二人道:“交给我,我去阻止他们。” 理查德忍不住提醒道:“不要太过仁慈,这可是战场。必要的时候,以暴制暴也很有必要。” “我有分寸。”云魏朝自己拍了个浮空术,一边飞离地面,一边冲二人道:“你们有事情做么?去拆毁攻城器械,或者阻止墙头那些无谓的牺牲。” 看着亡灵法师在天上飞得东偏西倒,理查德好笑地“啧”了一声。 他看向身边的剑客,率先提议道:“我跑得更快,去远处拆木头!” 银晃晃的瞳孔已然竖成了细线。 以谢慕琅对银龙殿下的了解,对方分明就是玩心大起。 “嗯,那你注意安全。”谢慕琅摸了摸鼻子,终是不忍拆穿对方,“我去城头好了。” 第258章 恩典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但呼啸的鞭声确实停止了。 艾伦疑惑地睁开眼,却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只见一位白袍男子凭空横亘在他与阿莱约之间,僧袍鼓动,而对方正垂眸看着右手。 正是对方的手指攥住了锋锐的鞭刃,鲜血潺潺淋漓如雨,正顺着鞭梢滚滑滴落。 他不禁问道:“您是……” 艾伦伸出手,一级神术『慈爱祷言』瞬发而出,但出乎意料的,那不断滴落的血珠并未停下。 “此身,名为约书亚。”清脆的声音出奇的悦耳,却见金发男子转过头来,定定地看向他。 约书亚?! 长期自闭于高崖深院的艾伦,只知道一位约书亚。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不可置信地望向飘离地面的男人。 对方的外貌是那样完美,的确蒙受了神主的恩赐。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约书亚温柔地问道,全然不在意手中的绷紧的鞭刃,以及另一头铁青着脸的男人。 艾伦正想回答,却听阿莱约冷漠地哼了一声,“原来是教宗陛下,印象中我——” 约书亚淡淡地睨了对方一眼,阿莱约就忽然哑了口。 这是六级神术『沉默祷言』,也是神官针对法师的重要神术,在对神的赞美里,理所当然地摒弃了一切的杂音。 被强制禁言的阿莱约愤恨至极。 他想要抽回鞭刃,但对方白嫩的拳头看似柔弱,却无端大力。 纵使他不动声色地用出全力,竟也丝毫奈何不得。 他只能盯着艾伦,眼含警告。 如果对方现在就立刻退下,他便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感受到契主吃人的目光,艾伦垂下了头。 他轻声道:“回陛下,我叫艾伦。我没有接受过您的册封,擅自窃据枢机主教之职,罪该万死,万死不辞。” 艾伦想,如果他不能再当主教了,那他就完全对阿莱约没用了。 那他便可以去高崖下结庐,当一个隐姓埋名的苦修士,将余生都献给帝利斯了。 但约书亚竟穷追不舍,“那么,我亲爱的属下,你的姓氏呢?” 艾伦愣愣地望向对方。 对方灰色的眸子太过笃信,似乎看破了世间一切的真实与伪饰,让他几乎不敢和对方对视。 而一直在旁边扑扇闹腾的薄情王储,此刻也忽然静了下来。 相识十余年,阿莱约甚至不知道艾伦还有姓氏,他以为对方不过就是个卑贱的乞儿罢了。 “……”艾伦沉默了良久,终于抬起头来,喃喃答道:“巴比伦……吾名,艾伦·巴比伦。” 琥珀样的瞳色,映着几不可见的泪光。 他的痛苦,无人能知。 但他愿意步向这刑坛,于这千军万马的阵前,于无数世人的目光里,证誓自己对神明的信—— 两大皇朝交替之时,有三位魔法师的声名最为显赫,而巴比伦家族的先祖,就是其中之一的杰哈德。 但杰哈德·巴比伦接受了基尔霍娜女神的启示,舍弃荣华,多行布施。 八百年前,巴比伦家族的族长还提倡着魔法师的职业道德,却因不愿舍弃对基尔霍娜女神的信仰,被光辉圣教视为异端,于红月节吊死在了映水之泽。 再然后,家族离散,名姓隐没。 没曾想,数百年后,巴比伦家族孑存于世的唯一后裔,却因为契主的命令,阴差阳错地进入了帝利斯的神殿。 最终,艾伦·巴比伦竟然一发不可收拾,成了举目世间,帝利斯最狂热的信徒。 明明身为臭名昭着的『神之敌』,却在几度背信后,依然对覆灭了家族的神明爱到痴迷。 这便是艾伦深埋心中、无人能道的原罪。 只是巴比伦一族早已湮灭在了时光中,外人难明其中原委。 那洞穿了心脏的矛,皆源于他自己。 “我知道了。艾伦·巴比伦,很荣幸见到你。”约书亚松开了手中的鞭刃,落到地面上,轻柔地捧起了信徒的脸,“你受伤了,先跟我去疗伤。” 艾伦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他近乎本能地,恐惧着他人亲密的触碰。 “没关系的。”他艰难地说道,难堪地别过头。 这种皮肉伤,随便一个神术就能治好,哪里需要教宗大人大动干戈。 余光里,他还看到自己的契主正在生气。 虽然或许外人看来,阿莱约殿下始终都是面无表情,但艾伦清楚地知道,他的契主此刻是真的动了怒。 “这是,命令。总之,你先跟我离开。”约书亚松开了手,满不在乎地向一旁走去。 对方明明比他还矮了半个头,说话的语气却让他难以抗拒。 或许,对方知道更多关于神的事迹。 据说唯有光辉圣教的教宗,才能与帝利斯直接对话。 艾伦木然地应了一声,就待跟上。说实话,其实他很难抑制心中复杂的嫉妒。 但就在这时,他的心中响起了陌生的声音: 【跟他走了,你这辈子就都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艾伦知道,这是契约达成后才能使用的心声。 跟随阿莱约十余年,这是对方第一次通过这样的渠道与他说话。 但,现在的他,恐怕实在是太累了。 以至于,一想到再也不用见到阿莱约,反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来。 他果然是有罪的。艾伦这样想着,却终于笑了起来。 背信这样的事情,并不会随着次数增长而变得熟练。 恰恰相反,他在反复的抉择过后,宁肯背负着罪孽的十字架,也要朝着自己的神明艰难爬去。 于是艾伦在心中应道:【是,殿下。既然如此,我与你,便就此别过了。】 在神明的指引下,艾伦与阿莱约,再也不是联系紧密的“我们”。 “我”与“你”,从此便是各自独立的个体。一旦交织的命运自此解缚,就此踏上各自的旅途,谁也莫要回头。 此去无还,愿君珍重。 祝愿你我,前程似锦。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勇敢的放肆。 他不敢再看对方的表情,于是朝那立在一旁,分明是在等着他的教宗陛下跑去。 在温暖如水的光明里,两人的身影渐渐消融,顷刻无影无踪。 但太阳出来了。 惨烈血腥的战场,倏然明光大放,七级神术『光明礼赞』,慷慨仁慈地遍照四方,洁白闪耀的神文如雨洒落,疗愈着所有伤者。 以虔信着称的『黑军』,刹那之间皆跪于地。 前一刻还杀人如麻的铁骑,此时竟然丢盔弃甲,他们无不泪流满面,再无战意。 云层之上,缥缈的圣歌恢弘悠远,依稀唱道: 昔我迷失,今归正途。 曾经盲目,终于复见。 第259章 难平 到处都是明亮的神文,到处都是忏悔的颂声。 月花城外遍洒柔和的光辉,纯净,庄严,宛若置身帝利斯向信徒们许诺的天堂。 但阿莱约却身处地狱。 端坐于马上的金发男子,脊背挺直,薄唇紧抿,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的月花城。 纵使来自深渊的絮语霸占脑海,与他心中难以抑制的暴虐相比,不过是森林中的一片落叶。 他不敢相信,艾伦就这么丢下他离开了。 当着他的大军,还有唯一亲人的面,被一个失踪了数十年的老男人,用寥寥数语,就轻而易举地拐走了。 这,实在是太令他难堪了。 难道对方只是为了报复他,报复他先前的那一鞭子么? 他又没有用力。 谁让对方自己先违抗他的命令的。 再说了,那种小伤,不是随随便便一个神术就可以恢复如初了么。 至于艾伦说的,什么再也不见之类的话,阿莱约是压根儿不会相信的。 两人之间的契约,分明还在呢。 那纸横亘在精神海中的契约,就是他绝不会放开的稻草。 他发誓,这一次,他是绝对不会轻易地原谅对方的。 话虽如此,但他不明白自己此刻为何如此愤怒。 愤怒之下,又裹藏了太多陌生的情绪。 阿莱约知道,这些陌生的情绪,只会令他软弱。 罢了。 反正自始至终,他也没有完全相信过『黑军』。 他真正的倚仗,是另一头训练有素的法师军团。 这个世上,也唯有罗丝家族,能够将高傲的魔法师们汇集到一起。湮灭一切的元素洪流之下,多愁善感的软弱,只配化作飞灰。 思及此,阿莱约看向万法之塔的眼神更冷了几分。 不远处的少女看着自己的兄长,既感到陌生可怖,又觉得心疼万分。 没想到,艾伦真的离开了。 她本该感到欣慰,结果内心又不可避免地生出截然矛盾的遗憾来。 用碧璃人的话讲,“到底是意难平”! 因为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艾伦。 她毕竟看过太多的剧本,早知事已至此,不出意外的话,她的兄长必定孤苦一生。 …… 阿尔赫说:“光是时间的影子,因为神秘藏匿于光与影的界限中。” 在几乎滞停一切的神圣光芒里,不光有暗流涌动,也有扭转乾坤的变化悄然发生。 城头上,两军兵士并不知道突然升起的圣光意味着什么,他们只是继续着麻木的拼杀,直至鲜血耗尽,变成尸体从墙头坠下。 与昔日的伙伴,或者敌人,在焰火中焚为灰烬,永远长眠在一起。 因为太阳出来了,时间所剩无几,他们必须面对你死我亡的抉择。 但眼前忽然就有寒光闪过。 他们皆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圣光尚且亮如白昼,世上怎会有迅如惊雷的寒光? 正惊疑不定间,却听得一连串音爆沿着城墙次第响起。 黑色的身形飞速地掠过墙头,快到只剩残影,终于立于残破的矛尖,衣袂飞扬,风姿绰约。 这是『两忘江湖』。 是道然剑里,仅次于『北冥逍遥』的绝妙剑招。 大梦初晓,方觉蜗角上触支国在嗔斗不休;物我俱忘,才知相濡以沫后的怅然若失。 一身玄衣的剑客,刚刚便仿佛梦醒时的蝴蝶,渐起浪花残雪,在厮杀的武器间翩擦而过。 但也就在这时,军士们才对手肘处传来的酸麻后知后觉。 这奇异的酸麻带着刺痛,让他们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兵器。 沉重的兵器纷纷坠落,落在血污凝结成块儿的墙上,奏响金石相击的乐章。 杀红了眼的仇敌们,终于有了止戈休战的借口。 他们倒在墙头上,脱力地偎在一起,在血与铁的腥气中,顺着剑客的目光,向神光笼罩的天边张望。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龙。 那是一条银色的龙,鳞甲映照着七色的彩虹。 那些致命威胁着墙头的器械,在巨龙玩耍似的摔绊里,终于卷入了青色的灵风,化作了碎屑纷飞如雪。 来自黑索王国的军士当即惊呼道:“天呐,竟然是龙!” “啧,真没见识。我们去年就见到过。”月花城的禁卫无比自豪地,如是说。 军士没有理会对方的嘲笑,只是兀自感慨着,“真漂亮啊!” 禁卫无趣地偏过头去,看着那张牙舞爪的银龙,最终默默地附和道:“是啊,真好。” 能够活着,真好。 …… “禁咒?在这里,月花城?” 拉斐尔法师团的首席,在接收到殿下传达的命令时,当即严肃地问道:“纳福里阁下,您确定?这可不是玩笑,诸元大陆上,还从来没有过对平民释放禁咒的先例。” 前来传达命令的亲卫静默了片刻,只道:“这是殿下的意思。我们,服从便是。” 首席看了眼忽然出现异状的另一边,终于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步履沉重地走到指挥中枢,一字一顿道:“听令!七芒星阵,各自就位!下个节拍结束,咏唱『离别时,莫许眼泪』。” 这是最广为流传的水系禁咒。 在神灵悲悯的泪水中,一切罪恶,都将被无情地冲刷殆尽。 但就在这时,负责警戒的法师忽然大喊道:“报!首席大人,三点钟方向,有法师朝我们袭来!” “知道了。”首席冷淡地应道。 不过是困兽之斗而已。 他不急不躁地拿起炼金城出产的望镜,朝那边看去,结果只在紊乱的风波里,看见一位飞得摇摇晃晃的法师。 浮空术这样的四级法术,需要不间断的练习。 通常来说,飞得越是从容不迫,越是能够证明在魔法一道上浸淫益久。 这种飞得偏偏倒倒的…… 很明显,对方应是刚掌握浮空术这样的四级法术不久。 他还以为将是一场硬仗,结果对方派来的却是这种不入流的货色。 看来,红月王国这些人果然是好日子过得太久了。 分明死到临头,都还稀里糊涂,以为这不过就是一场普通的领主战争呢。 他不甚在意地道:“天鲸小队,用单体锁定法术将其诛杀。其余人,继续进行禁咒准备。” …… 如果有人问云魏,独自飞在天上是怎样的感觉,那他只能回答说—— 是快要尿出来的感觉。 没有骗你,是真的。他并没有恐高。 只是作为地面上的生物,轻飘飘地浮在天上时,酥麻感确实会从尾椎连接到头皮。 离地几米与离地几十米的感受截然不同,暴露在半空之中,唯一的依靠就是周身环绕的风元素。 但风元素本身,却是指缝间把握不住的虚无。 在这一刻,他是无比佩服约书亚的。 对方的逼格很高,特别喜欢飘在空中。 而只有当你亲身飞过,才能切身体会到,飞行这件事对于诸元大陆的意义。 他之前有限的飞行经历,要么是在云艇上,要么是在艾萨克的怀抱中 正仔细比较着三者之间的差异时,云魏感受到了来自下方传来的锁定。 这是精神力的锁定,通常用于单体锁定类的法术。不同于弹道指向性法术,这类法术是可以进行准确地追击的。 第260章 瓶颈 果然,随着隐约的波动传来,各系法术接踵而至。 它们大多是四级与五级的法术,将元素拟态为刺矛、掷匕、弩矢这类锋锐的武器形态,能够将锁定的敌人精准地命中,洞穿。 但云魏早就不是曾经那个只会召唤骷髅的法师了。 要知道,当初在席德的宅邸里,训练他魔法防御的,是处在失恋状态下的理查德。 他没有用蹩脚的浮空术进行躲闪,而是熟练地召唤出了元素护盾。 与那些机械的、毫无生命的元素武器相比,他召唤出的护盾竟然具备着,仿佛会呼吸的灵性。 蔚蓝色的水幕,不但会在被命中时凹陷卸力,亦会变动角度旋转偏移,甚至会偶尔吸纳攻击法术的元素魔力。 半空中魔法的光晕瑰丽无比,但摇摇欲坠的魔法师偏偏就越飞越近。 等到天鲸小队意识到不对劲,向首席报告时,云魏已经到达了他预定的位置。 可以施展出『沉默天国』的位置。 …… 此刻的首席,正为银龙的出现,城头的异状,还有中军处愈发灼目的圣光担忧不已。 三者里面,恐怕也就圣光让他稍微放心些。 这样规模的神术,一定是艾伦大人的手笔。惊疑不定的首席这般想道。 之所以会放心,是因为艾伦大人对殿下的忠心耿耿,所有罗丝家族的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毕竟,如此热忱狂热的使徒,放眼整个圣教,恐怕也是凤毛麟角。 很久之前,这位首席曾受殿下的嘱托,不动声色地试探过对方。 是的,阿莱约殿下生性多疑,心思难测。就连他自己,也时不时面临着各种旁敲侧击,时常感慨着“伴君如伴虎”。 结果在精神力的世界里,他惊恐地看到,对方身旁缭绕的神力几乎凝为了实质。 根本不需要像其他神官那样,从虚空的祈愿中汲取信仰,对方本身,就是虔信到极致的汪洋巨浪。 他很庆幸,不必与这样的神官为敌。 这样水平的神官,恕他直言,恐怕对方只是一个心念想动,整个拉斐尔法师团的所有魔法师,都会在瞬间变成痴呆。 “首席大人,大事不好了!”天鲸小队的队长忽然打断了他的回忆,向他报告道。 他不禁沉下脸来,“注意礼仪,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虽然强调职业道德的时代早已过去,现在的贵族们却愈发虚伪了起来,哪怕心里再慌乱如麻,脸上也一定是维持着波澜不惊的优雅。 见来报的法师唯唯诺诺地立正站好,首席这才慢条斯理地道:“说,怎么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心头忽然被压上了巨石,让他完全喘不过气来。 “律敕魂,静夜深……” “生死长河,欲渡无门……” “徘徊于天国门外的亡魂呐,恕汝缄言不语的沉默,答解我的生死之问……” 沙哑的声音在半空响起,轻悠悠,阴森森。 此处的光,竟然被隐去了。 寂寥战场起了风,阴风阵阵,似有无数的亡灵争先恐后地呼啸回应。 拉斐尔法师团的法师们,只能在无思无想的黑暗里,惊恐无比地戍守心神。 他们毕竟不是亡者。 所以也就无法在寿命终了前,轻易回答死神的提问。 …… 阿莱约冷漠地望着,法师团那边浮现的巨大骷髅虚影。 森森白骨,并不狰狞。 与这炼狱般的现实相比,死亡反倒是永恒的安宁。 所以他宁愿站在死亡漆黑的阴影里,也不想沐浴在仁慈而凉薄的圣光下。 虽然并不甘愿承认,但他心下明白,这次的行动终究是失败了。 失败的后果很严重,而那位大人终究没有露面。 阿莱约哀伤地垂眸,看向自己的血亲。 然后,他竟然在少女本是哀戚的脸上,瞧见了发自内心的欢喜。 他几乎从未在妹妹脸上看到过这样由衷的笑容,于是顺理成章地感到疑惑和不解。 薇薇安拎着斗篷下的裙摆,在轻柔的圣光中旋转。 时而看向天边的银龙,时而望向月花城的城头,当她瞧见那骷髅的虚影时,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 半年多前,那些在光辉圣教的迫害下,仓皇逃离的同学们,终于回来了。 她在化为泡沫前最大的遗憾,此刻终于圆满了。 而且,那些同学们,似乎不但安全地活了下去,还变得更强了。 她最终看向那穿过尸山血海,向着哥哥走来的高大骑士,近乎愉悦地招呼道:“嗨,艾萨克。好久不见。那个骷髅,是云魏在那边?” 冷峻的骑士虽是绷着下巴,却向她礼貌地笑了笑,“好久不见,薇薇安。没错,是他。” 随后,对话就这么结束了。 艾萨克实在是太守礼了,让她也不由得感到拘束。对方恰到好处的举止言谈背后,是淡漠的骄矜与疏离。 说实话,薇薇安还是更喜欢和云魏聊天。 对方身上的某种特质和艾伦很像,总能让她情不自禁地放松下来。 只可惜,她似乎忘记了,这里是战场。 是生死莫论,成王败寇的战场。 只听阿莱约冷声道:“薇薇,退下。” 冷酷的王子端坐马上,警惕地注视着面容苍白的男人。 不论是从艾伦擦拭过的圣像,亦或是从那位大人的口中,或者是从家族继承来的情报里,对方的身份都昭然若揭,毋庸置疑。 他不禁扬了扬下巴,“通过您的眼神,我已知晓阁下的来意。不过,在动手之前,恕我多问一句——” “您准备用怎样的身份,来定义接下来的战斗?” “是代表光辉圣教的,艾萨克·圣·莫里蒂——” 不待他说完,沉默的男人就已经取出了闪耀的秘银剑,“吾名艾萨克,是泰穆布朗奇家族的末裔,带着守卫这片大陆的觉悟现身于此。” “阿莱约·罗丝,汝只有两个选择——” “臣服,亦或者死。” “哈哈,有意思。”阿莱约忽然就笑了起来,手中的马鞭被无情地丢弃在地。 他眼神冰冷地叼住自己的手套,露出骨节分明的手部来。 在海兽皮手套坠地之前,马背上的王子忽然消失了。 “铛!” 场中这才传出一声声金属撞击的锐鸣,倒悬于空中的男子手执两柄弧度危险的利刃,已经瞬间来到了骑士的头顶。 一击不中,他绷得笔直的身形毫无留恋地再次消失,等到再次出现时,竟已经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对方的身后。 但骑士的背后像是生了眼睛,挥剑后削,反手一格,堪堪险之又险地拦下了这一击。 “铮!” 如此清脆的声响,随后竟然不断地响起,愈发密集高亢。 唯有在置身于凉凉清光里的两人,才知一招一式又有多么凶险。 短兵本就适合用于刺杀,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触之即离,非死即伤。 “阁下不愧是最年轻的剑圣。”短暂的空隙里,阿莱约冷笑道,“只可惜,你现在的实力只有六级。时之枝竟然可以倒退生长,可真是奇怪。” 艾萨克没有答话。 他被动地防御着对方的进攻,耐心地,冷静地等待着机会。 他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对手,就连久违的战意,也在心头蠢蠢欲动。 对方的招数太过阴狠,更像是某种凶戾的野兽,正在凭借着本能战斗。 而在战场的另一头,在静默无言的黑暗里,灭渡着无数亡魂的法师,忽然生出了某种明悟。 那早已达到六级高阶的,仿佛被焊死的瓶颈,在生与死的万千问答里—— 赫然松动了。 第261章 落败 云魏将吊坠摘下收好后,就不再抑制向身体中疯狂涌来的魔力。 浓郁的元素光团环绕在他的身边,就像七色的彩云。 而随着元素的滋养补充,原本只有六层的时之枝果然开始了缓慢生长,绽露出灰白为底、掐着金线的新枝。 等到新枝彻底完成生长,那他就再次成为了真正的七级职业者,大魔导师。 【云,你还好么?那边是什么情况?】 就在这时,他听见心底传来了艾萨克的心声。 云魏不禁笑了起来,他在心中飞快地答道: 【还好,我顺利地压制住了黑索的法师团,顺便晋了个阶。你呢?】 艾萨克沉默了片刻,随后回复道:【本来还在僵持,不过,马上就能结束了。】 云魏:【那就好。稳一点,别受伤了。】 【嗯,我知道。】那头的骑士应了,然后补充道:【云,恭喜你。】 云魏没再答话。 这没什么值得恭喜的,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 他继续引导着手中的沉默法术,却不由得有些出神。 曾经他用了五年的时间,离群索居,苦心孤诣,也达到过七级职业者的水平。 但那时的他,惴惴不安,心绪难宁,甚至为自己的天赋感到无比惶恐。命运不是慈善家,每一件看似慷慨的赠予,都早已明码标价。 不料时隔一年,当他境界跌落又再次回归七级的水平时,心中只余平静,半点波澜未起。 很显然,他的心境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某种改变。 也正是这种改变,最终化为了突破的契机,让他能够自信地,用自己的力量独自战斗。 然而毫无疑问的,他依然是他自己。 是没有被夺舍的、如假包换的自己。 他之所以确信,是因为过去一年里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他自己亲手做出的。 或许留有遗憾,但从未感到后悔。 正是这一个又一个选择,构成了他行经至此的人生轨迹。 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无形中塑造并推动了这些变化的产生? 究竟又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不断地做出一个又一个的决定? 持续着生死之问的亡灵法师,在漆黑如墨的黑暗里,也对自己的灵魂发出叩问。 …… 冷肃威严的军阵前,阑珊将尽的圣光里,二人的缠斗仍在继续。 阿莱约难免有些焦躁。 这种焦躁并非源自对手忽然进阶带来的压迫感,而是他心中长期以来信念的逐渐崩解。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幸的。 正因为如此,一旦有任何人或者物挡在他的面前,他便能凭借着心中爆发的怨恨,毫不犹豫地以利刃将其剁碎。 依靠着这种爆发式的狂怒,他得以拥有了失而复得的一切。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认为,只要暴怒,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但眼下的现实却是,无论他再怎样爆发,骑士都能恰到好处地将他的攻击挡下。这让他精心策划的、带有美感的凌厉攻势,狼狈难堪。 要知道,人类的情感毕竟是有限的资源,愤怒这种力量,并非不会耗竭。 这令他挫败难安,手中的杀招也愈发孤注一掷了起来。 最终,阿莱约隐没于至暗的阴影,将身形折叠成诡异的弧度后倏然弹射而出,利刃亦随着躯干的旋转如风如电,朝着骑士脆弱的颈间削去。 『穷途末路』。 这是阿萨辛家族压箱底的秘技,带着自毁的决心,也要与敌人同归于尽。 “铛!” 又是一次神来的格挡。 他的胸膛分明朝向对方的剑锋,但偏偏对方悄然旋转了剑柄,崩鸣的脆响震得鼓膜隐隐作痛,虎口处传来的剧痛迫使眼眶睁到了最大。 他不甘地看到,自己的刃口堪堪抵在了艾萨克的动脉上。 锐利的刀锋只是划开了表皮,若是弧度再凶险半分,或许他就能如愿以偿了。 而下一刻,灼热的力量从对方的剑体喷涌而出,炽烈如火。 在对方奔腾的剑气贯穿焚灼下,虽然刻意避开了要害,还是让他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胜负已分,他输了。 失败的刺客,再也不复先前的轻盈,反而像是沉重的炉渣颓然地坠地。 艾萨克一面屈起手臂,用衣袖擦拭着秘银剑,一面站到了跪伏于地的阿莱约面前,认真地称赞道:“你的实力还算不错,相当灵活,力量和耐力方面却弱了些。” 胜利者的语气太过轻松,仿佛刚才的生死较量,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切磋。但落在败者的耳朵里,却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阿莱约强撑着抬起头来,冷笑着看向对方的眼睛,“咳,你,只是走运。” 他的双肺都被烈焰灼透,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无比。 对方很幸运。 如果不是他的匕首短了半寸,现在就该是他踏在对方了无生气的尸首上。 “阿莱约!”就在这时,薇薇安跑到了兄长的身旁,连珠箭似地,在对方焦黑如炭的身体上慌乱地拍着治疗的法术。 而对此,艾萨克并无意见。 除非使用神术,否则仅凭魔法的疗愈,对方三日之内都难以恢复战斗力。 他很有分寸,特意等到『光明礼赞』结束之后再动的手。 然而,也正因为约书亚搞出的恶趣味,让他突然觉得这位教宗陛下,身上满是让人哭笑不得、咬牙切齿的熟悉。 帝利斯,光辉之主。 我们已经八百年不见了。他看着终于彻底消散的神文,无比复杂地想道。 不过,这也只是他出于直觉的揣测,并没有证据。或许是他太过提防光辉圣教,于是生发出了各种毫无根据的联想。 更何况—— 一想到昔日颇有男子气概的好友,如今藏在美得雌雄莫辨的身体里,娇滴滴地唱着赞歌…… 对象还是对方自己。 这样的场面,实在又过于惊悚惧怖了。 纵使被对方背叛,他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颇觉不是滋味。 于是他停下了胡思乱想,蹲下身来,对阿莱约道:“你,真的不知道自己败在哪里么?” “啰嗦。”阿莱约坐在地上,哀伤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别,婆婆妈妈的。要杀要剐,就给个痛快罢。” 命运实在是太不公平了。落败的王子如此想道。 第262章 初夏 “你很偏执。”艾萨克评价道,“执念确实也是一种力量,不过,你的问题不在于此。你的失败,并非是因为心中的信念不够坚定。” 阿莱约漠然地听着。 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因为他正清晰地感知到,身旁的少女正在晋级突破。 按法师团那边的诊断,薇薇安正在成为一名魔导士,随即就化为泡沫消散了。 如果妹妹死掉,那他也不会再痛苦地活着了。 但是,直到那蔚蓝的光晕消失,对方也还好好的。 泪痕满面的少女本人,甚至还在一个接一个释放着『水之愈』,浑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晋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掌控欲极强的他来说,超出预料的一切都是何其恐怖。 “抱歉,阁下。”阿莱约不得不开口,向骑士恳求道:“我会臣服于你。但我有个请求,能让我的法师团首席过来一下么?” 艾萨克朝那头巨大骷髅的虚影望了一眼,用心声向云魏询问。 过了一会儿,他才答道:“你得先让他们停手。不过……对月花城释放禁咒?亏你想得出来。” 在禁咒的洪流冲击之下,万法之塔一定会吃得很饱。 八百年后的罗丝家族,竟然会欠缺这样的常识,果然一旦没有了道德的约束,堕落起来就会轻而易举,愚蠢而不自知。 骑士的语气很微妙,听不出喜怒,反倒让阿莱约忐忑起来。 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毫无天赋,索性凡事都往最坏的考虑,但对方毕竟是上位者,由不得他这般任性。 往往这个时候,他就会询问首席,亦或者……艾伦。 该死! 艾伦那家伙,究竟死哪里去了? 一想到小乞丐,阿莱约忽然就愣住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伤了,都快忘记身体疼痛到底是什么感受了。 但毫无疑问,曾经的这种时候,小乞丐都会趴在他的身旁,虔诚地低声哼唱着他听不懂的曲调。 对方的神情严肃到好笑,但他确实会一反常态地静下心来。 偶尔还会因为对方过于虔信,对神明们生出嫉恨的妒意。 可是,眼下他明明伤得这么重,艾伦那家伙…… 阿莱约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心情就糟糕了起来,他只能胡乱地,将之归咎于愚蠢的法师团。 他当即唤来自己的副官,“你,立刻去法师团那边,让他们停手,同时把首席带过来。还有,让骑兵拔营,先后撤五里,待令回黑索去。” 副官应声去了,等待无疑是漫长的。 『黑军』训练有素地整齐回撤,以示对第二皇朝君主的尊敬。 月花城里,向宫廷那头也去了信,言明泰穆布朗奇家族的回归。 仁慈和善的皇储大度地表示,受伤的黑索军士可以留在月花城接受治疗,直至痊愈。 “所以,我到底输在了哪里?”无聊的等待里,阿莱约止不住地咳嗽着。 他必须要问点什么,来排解心头止不住的悲喜难明,患得患失。 艾萨克本来已经略过了这个话题,闻言却扫了对方扔在地上的利刃一眼,轻描淡写地提点道:“你不够爱惜自己的兵器。” 对方恐怕根本意识不到,在对方自虐式的爆发攻势下,武器会比主人先一步坏掉。 不过,按照对方的性格,恐怕只会觉得,换一把就好。 艾萨克不禁摇头,反思起自己是不是真的过于啰嗦。 他的目光落在秘银剑的铭文上,情不自禁地就柔和了许多。 他的发发就不会嫌他啰嗦。 恰恰相反,对方还会不厌其烦地命令他,把那些面红耳赤的情话,心甘情愿地说上一万遍。 一想到自己的契主,高贵冷峻的骑士难以自持地心猿意马,而无力跌坐于地的王子,此刻却后知后觉地看向了自己的利刃。 阿莱约这才注意到,原来并非是匕首的弧度不够凶险,也并非是刃口短了半寸—— 在主人使用不当的暴力下,削铁如泥的兵器早已卷口变形。 …… “唔,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值得深思。”首席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端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又在摄政殿下冰冷的目光里慌忙垂下头来。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宛如天籁拯救了他。 “或许,是精神力的缘故。”云魏这样说道,他越过众人走了出来。 毕竟他已两次到达魔法师的巅峰,又在席德的宅邸中系统地学习了,传承自第二皇朝时期的知识,此刻可以大胆地说出自己的判断: “薇薇安的精神力很坚韧,制衡了体内时之枝的力量。” 魔法师的肉体过于孱弱,又不像神官注重精神力的修炼,往往能够依靠的,只是他们脆弱且丰富的情感。 当精神力难以维系『自己』时,心智迷失于力量,而身体就会被失控的元素同化、消失。 百无聊赖的少女,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快活地招呼道:“云魏!” “好久不见,薇薇安。”云魏笑着应道,“刚刚我说的毕竟只是猜测,不过,注重精神力的修炼肯定没错。” 人们这才注意到,以一己之力就将整个拉斐尔法师团压制住的大魔导师,看上去竟然如此年轻。 但没人敢提出质疑。 把四周围得水泄不通的法师们,顿时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地翻出羊皮纸进行记录。 他们面上浮现出狂热的红晕,如痴如醉,如获至宝。 这可是大魔导师啊! 这个称号,不仅仅只是代表实力到达巅峰的强者,而是名副其实地用于形容那些,遍布迷雾的神秘之旅上的明灯。 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来自月神鹿娜的启示,是智慧的神谕啊! 一直东躲西藏的亡灵法师,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众星捧月的场面,心下难免发怵,只是强行维持着表面上向来的不动声色罢了。 但金发少女却笑得很甜,礼貌地问出了其他法师们的心声:“那么,我又该怎样修炼精神力呢?” 她是真的心下疑惑,因为印象里她从未刻意锻炼过自己的精神力。 云魏想了想,认真地答道:“保持充沛的情感,共情于他人的故事,永远保持敏锐,永远保持柔软。” “碧璃那边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正是因为柔弱,方才得以生长,一旦变得冷硬,就在走向凋亡。” “同样的,时之枝是悬浮于精神海上的倒垂之树,而我们的精神恰如草木一样柔嫩,轻而易举地与世间万物发生着共鸣。” “得以在深刻理解了『他人』后,从中诞生出别于外物的『自己』。” 站在坎坷的废土上,凝望着万法之塔的魔法师耐心地解释道。 这便是引领了魔法复兴的『问答』。 发生在诸元历800年,一个阳光和煦的初夏。 第263章 鲁索 第二皇朝时期的三大军团各有特点。 黑索军团擅长魔法,金云军团擅长机关,唯有红月军团,靠的是不屈的战意与精湛的剑技。 但毕竟是近身格斗,刀剑无眼,他们的战损总是要比另外两大军团高出不少。 当时,鲁索家族的先祖并不在意。 他们将疤痕视为战斗嘉赏的勋章,一如既往地守卫着诸元大陆,守卫着泰穆布朗奇。 这份忠诚,一直持续到混沌之主悍然入侵。 发生于八百年前的光辉之战是位面间的战斗,惨烈而残酷。 红月要塞外,泰穆布朗奇家族的末裔销声匿迹。 而站在尸骸堆上的鲁索家族,尚未从家族凋敝的殇痛中平复,却收到了黑索与金云军团先后立国的消息。 忠诚无用。 这便是那位力挽狂澜的祖先,最后留下的遗训。 从此,诸元大陆上少了个勇毅忠诚的铁血家族,月花城内多了个汲汲营谋于权势的享乐君主。 拓着鹫尾花的邀请函雪片般飞了出去,奢靡铺张的宫廷舞会就此无休无止。 几乎全大陆的礼服、香料与美酒,仿佛都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不约而同地涌向了月花城。而鲁索家族凉薄的冷笑,就隐没于精致的扇缎和华美的面具背后。 他们用手中的权利为诱饵,罗织成令其他家族溺毙其中的细网。 这又有什么不对么? 鲁索家族肆意玩弄人性的弱点,就像罗丝家族猖獗于奥秘的绝对话语权,鎏金家族灵活地交换彼此的利益。 他们都只是坦然面对了天赋,做出了最有利于家族的决定而已。 回想着过去数百年的历史,懒散地靠在柔软坐垫上的西奥多·鲁索,饮尽了杯中酒。 他夸张地松开手指,任凭昂贵的东方饮具摔碎在台阶下。 物尽其用,正是明白了这样的道理,鲁索家族才有了如今取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睨了眼下方沉默不语的骑士,浑不在意地笑道:“这个提议,对你来说轻而易举。你一直都想得到家族的认可,机会就在眼前,一旦错失,那就太可惜了。” 对方不出意外的,保持着沉默。 西奥多也不心急,只是朝侍者扬了扬下巴,也赐对方一杯甜酒。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道:“光辉之战,分明是我们红月军团死伤最多。可以说诸元大陆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昔年先祖的血液染红的。” “但泰穆布朗奇家族又做了什么呢?他们不该回来的。可不光我这样想——不论是鎏金还是罗丝,想法绝对和我差不多,只是他们更虚伪,更善于伪装罢了。” 天光实在是太昏暗了。日食的异象发生过后,即使太阳再次出现,时间也近了黄昏。 残阳如血,值得歌颂,恰到好处地掩映着王庭里四处可见的鲜艳红色。 毕竟,红色一直都是他们家族的颜色。 鲁索这个姓氏本身,就是红发的持剑者。 醉醺醺的国王再次取过了一杯酒,向下方的骑士遥遥致敬,“想想,我们原本的封地在红月要塞。那里不光被教廷窃据霸占,一年前还彻底消失了。” 将月花城奉还给泰穆布朗奇家族,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一夕落魄的鲁索家族,只会会被那些狼心狗肺的小贵族分食殆尽的。 沉默的骑士的身形晃了一下,似乎终于被触动了。 影影绰绰的烛火下,对方藏在兜帽中的发尾终于露了出来,却是跟坐在王座上的君王一样,炽烈如火。 红发骑士默不作声地将酒饮尽,却道:“我明白了……不过,您要立个字据。” 西奥多的心情就像过山车,好不容易上扬的情绪,在听到对方的后半句时坠入了谷底。 “这种事情,你怎么说得出口?我们本就一荣俱荣!”西奥多怒声吼道,许是因为醉酒,他的面孔异常狰狞,“你知道当年为什么你没有被立为王储么?就是因为你太迂腐了——” “你太像八百年前执迷不悟的先祖了!” 而八百年后的狮子们,早就习惯了被鲜血与肉养刁的味道。 没人再愿意回到草木为食的过去! 待他发作完毕,空旷的宫殿中静了好一会儿。 低眉顺眼的骑士这才缓缓开了口,低声道:“现在,您也走投无路了,不是么?只是一个字据而已,您的百宝箱里,早就装满了类似的东西。” 他说的,其实是鲁索家族的『万国箱』。 里面看似装满了手下领主的各种珍宝,其实皆是同流合污的罪证。 这是约柜,是鲁索家族得以率土一方、高枕无忧的约柜。 此话一出,侍酒的内侍们顿时噗通跪倒,银盘与璃杯稀里哗啦摔成一片。馥郁的酒浆像是暗红的血,在热烈的地毯上脏出污秽的花团。 西奥多忽然敛起了多余的表演,将下定决心的杀意藏在眼底。 “你赢了,我会如你所愿的。不过——” “阿尔弗雷德·鲁索,你最好不要忘了你的姓氏。” “我的亲叔叔啊,你最好不要令我失望。” 恼羞成怒的国王,阴晴不定地坐在王座上,无比冷漠地警告道。 …… 云魏和艾萨克两人,在送别继续东去的另外两人后,最终回到了月花城内。 他们已经旷课了太久,鹿娜迦勒学院的房间已经被回收了,只能到城中找旅店落脚。 还是那家叫作『鹫羽』的旅店,就离晨曦大道不远。 执勤的领班对云魏还有印象,为难地道:“先生,只有一间房了。不过窗户朝着街口,可以看见学院和万法之塔。” 黑索王国的军队来势汹汹,周边菲尔德的客商们收到风声,全部躲进了城内,是以这些日子物价高昂,房间紧缺。 云魏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刚到月花城那天的事情。 他忽然笑了起来,无比爽快地缴了费,“无妨。就要那间。” 那笑容分明浅淡,可出现在那张过分昳丽的脸上,竟如夏花绚烂。 吓得领班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认错了人。 印象中他上次见到这人时,对方的黑眸里像是淬了冰,无形之中拒人千里之外。 可面前人这温和的样子……简直和印象里判若两人。 应该没有认错人。 看着跟在对方身后一同离去的高大侍卫,重新投入工作中的领班坚定地下结论道。 第264章 考验 “所以,之后我们会搬去王宫?”走在狭窄而雅致的楼梯上,云魏不禁问身后的骑士道,“那原本住在宫里的国王会怎么办,他就这么听你的?” “当然。”艾萨克回答得相当笃定,“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有这样的默契。毕竟,我已经默认了,对三大军团从领地中非法攫夺的财富,不予追究。” “我不懂。”云魏微微摇头,“这也是你们贵族之间的游戏规则么?” 艾萨克不由得轻笑道:“怎么会,你就取笑我。” 云魏没再多言。 虽然以他在前世的见闻来讲,一直以来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往往总是有人打破的。 但既然艾萨克如此胸有成竹,他也不想当一个扫兴的人,于是自然地换了个话题,“那么,黑索那边你又准备如何处置呢?说起来,我好像没有见到薇薇安的哥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呃,我们就打了一架,然后我赢了。”艾萨克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后,含糊地应道,“目前我的精力只能放在红月这边,黑索和金云,就先维持原状。” 阿莱约当时其实就在他们的身侧,只是对方的身体被烈焰灼得漆黑,被狂热的法师们团团围住的云魏没有注意到罢了。 两人又随便聊了一些。 进到房间里,整个房间都恰好被晚霞镀上暮色,在初夏的时节里,隐隐笼了层湿润的热意。 “好闷啊。”云魏连忙大步走到屋内,将窗户推开。 从这个视角望过去,月花城里也乱糟糟的,颇有些兵荒马乱的架势。 只见街道两侧商店门户紧闭,扎堆聚在一起的游商们正惊疑不定地交换着消息。从城头撤下的兵卫成群结队地路过,最终消失在灰尘四起的巷道深处。 唯有不远处的万法之塔亘古如初,无比自我地矗立在学院里。 如果他没有遇到艾萨克,可能也会像是那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完全不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就那样稀里糊涂地生活着。云魏这样想道。 正如他上一世那样。 又或许上一世,当他在雨幕里惊慌失措地奔走时,也有人站在高处,无比冷静地打量着他。 当他想到这里时,艾萨克忽然抱住了他,从他的身后。 他又被那熟悉的草木香气完全笼罩住了。 云魏的后背,面对着忠诚的骑士时总是毫无保留,因而这个拥抱显得有些猝不及防。 实际上,他今天也出了不少的汗,身体并不十分爽利。 于是云魏不动声色地挣了挣,艰难地扭头问道:“嘿,伊萨,你怎么了?” “没什么。云,让我抱一会儿。”对方的声音闷闷的,像是累极了。 云魏能够感觉到,对方此刻正安静地埋首于自己的颈窝,仿佛在用力汲取着什么。 他很熟悉这样的举动,因为从前都是他在这样做。 于是他停止了反抗,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臂膊,低声应道:“我在呢。” 最终,两个人就那么倒在了柔软的床上,拼尽全力地拥抱着。他们的双腿彼此交叠,手指也情不自禁地交错着。 “其实,我完全没有准备好。”艾萨克侧躺着,他定定地望着身前的云魏,烟灰色的眸子浸满了易碎的忧郁。 他在八百年前学到的知识,完全不足以应付如今的一切。 “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没机会做好准备。”云魏只能笨拙地宽慰道,“只要我们都在往前走,就已经比留在原地束手无策厉害多了。” 他的拇指,轻飘飘地擦过对方结着茧的虎口,结果细微的痒意,反而从自己的心头生起。 这种微妙的情绪实在太过奇怪,就仿佛直接违规地,越过了指腹与脊柱的神经元。 “伊萨。” 云魏放弃了无用的鸡汤,转而叫起了对方的昵称,作为一个魔法师,他还是更擅长念诵准确的咒语。 骑士先生此刻已经疲惫地阖上了眼,只是翘着唇角答道:“怎么了,云。” 恰到好处的沉默是持续的休止符,春雨般证实着无言的默契。 顽皮的微风吹拂起淡灰色的纱帘,乘着皎洁的月色,将入夜时分的清凉送入房间,又面红耳赤地偷走了情人间的低声絮语—— “我喜欢你。” “嗯,我也是。” …… 事实证明,艾萨克的担忧很有道理。 因为就在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在前台那里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里装的,甚至是西奥多·鲁索的谋反证据。 几经合计,两人更改了先前的战略计划,迅速完成了逼宫等一系列操作,几乎行云流水地,把那位负隅顽抗的红发国王关进了郊外的修道院。 但事情并非一直顺利。 在褫夺鲁索家族王国头衔的过程中,他们遇到了第一个考验。 这个考验来自一个上了符文锁的匣子。 它是由宣誓效忠的王宫禁卫们,在西奥多的寝宫深处找到的。 这种程度的符文锁,完全难不倒师从席德的云魏。 于是两人就那样,接触到了数不清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罪证。 而几乎就在同时,代表着红月王国贵族利益的几位大公找上了门。他们直白不讳地向艾萨克表示道,后者如何处理这个匣子,将会决定红月王国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宁与否。 此时此刻,他们就都站在宫殿的阶下,而云魏与他们站在一起。 坐在王座上的君王只有一个,他正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下方蠢蠢欲动的封臣们。 “陛下,您是泰穆布朗奇家族的继任者,我们自是应该毫无条件地支持您。只是您也必须做出一些表示,让我们没有后顾之忧。”为首的老者精明内敛,貌似恭敬地说道。 他是红月王国七位大公中的领头者,来自离鹫尾平原以东的赤枫公爵领,那里丘陵连绵,出产各种贵金属矿物,更以利润颇丰的铸币厂闻名。 而他提到的表示也相当直接。 要么艾萨克把匣子销毁了,大家把旧账全都一笔勾销。 要么艾萨克从他们的几位的孙女中挑选一位,立为『奥古斯塔』,也就是皇后。 第265章 织锦 云魏自然不会怀疑艾萨克对他的感情。 只是几位大公们实在太过咄咄逼人,让他不免从心底生出火气。 他不由得冷笑道:“匣子里面到底装了什么,让你们这般如坐针毡?实不相瞒,我们和炼金城那边也有一些交情,不然先等我们把匣子打开看看?” 他就是故意这么说的。 匣子里面装了什么,他跟艾萨克早已心知肚明。 “万万不可。”赤枫大公当即变了脸色,他看了坐在王座上的君主一眼,振振有词道:“众所周知,三大军团里,唯有红月军团对泰穆布朗奇家族忠心耿耿。炼金城分属金云军团,在离间君臣你我上面,必然不遗余力。” 余下几位大公见状,连忙纷纷附和。 有说昔日红月军团九死一生的光辉战绩的,有说王国如何如何在七位大公的统治下团结一心的,更有甚者,直接说匣子里装的不过是他们的风流韵事,不足为外人道的。 好一派恨不得当场掏心掏肺,为泰穆布朗奇家族肝脑涂地的场面! 要不是云魏早就对整个事情的全貌了如指掌,恐怕真会被这群感激涕零的老狐狸们唬了去。 但艾萨克一直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这位一声不吭的君主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动了起来。 只见他拿过了华贵的银匣。 在掌心处喷涌而出的、被控制得极佳的炽烈斗气里,华贵的银匣连同其中的隐秘,一道化作了滚滚黑烟。 黑色的烟气向着宫殿上方昏暗的穹顶飘去,顷刻之间,消失殆尽。 “陛下圣明!”赤枫大公喜不自胜,率先躬身称赞道。 其他大公亦是纷纷称颂了起来。 就在这喋喋不休的赞颂声里,云魏抬起头来,安静地看着艾萨克。 但对方坐得无比威严,只是没有看他。 他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于失落,还是别的什么。 艾萨克在政事上面比他敏锐多了,也更加专业,他自是相信对方的判断的。 平心而论,他知道自己本就不擅长处理复杂的利益关系。 说到底,他本身就并不甚在意身外之物,更对利益之类的事物,有着嗤之以鼻的偏见。 这种性格本来就不适合在复杂的势力之间周旋调停,真按他随心所欲的想法,红月王国肯定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分崩离析,楚歌四起。 只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感受上却是另一回事。 这些利益交往间近乎无耻的妥协,让他涌生出难以言说的烦闷。 他不禁在心中喝问自己,到底干嘛要跑来这里杵着,结果却自讨没趣。 嘈杂的恭维声里,云魏难免有些出离。 这是一种奇怪的悖反,明明眼前的这些俗事比起缥缈的冒险更加现实,他却硬生生地生出不真实感来。 而他偏偏最恐惧真实感的退却,因为这实在令人不安。 他正想得出神,坐在上方的艾萨克却开了口:“既然诸位安心了,就先各自回领地去。秋收已近,鹫尾这边人手不足,还要仰赖各位支持了。” 赤枫公爵当即答道:“陛下放心,接下来就轮到我们好好表现了。” 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各取所需,福禄亨通。 赤枫公爵的段位无疑比他见过的海恩斯之流要高得多,后者毕竟是得意忘形的独裁者,而前者却极尽圆滑之能事,不经意间点到即止。 具体表现便是,即使他方才出言不逊,对方也依然向他嘘寒问暖,仿佛刚刚的针锋相对不过是就事论事,稀松平常的小事。 对方还说有品质上乘的魔晶,可以低价转手,玉成于他。 如此滴水不漏,更衬得他举止幼稚,并不懂事。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最终,云魏的脸上竟然也扯起虚假的笑容来。 他手脚冰凉地立在那里,不知作何言语,只想着赶快跑回房间去。 众人最终散去,空荡荡的宫殿里,只剩下了主仆二人。 云魏的视线落在台阶精美的锦织毯上。 方才有几滴灼热的银浆不慎滴落,在上面烫出了微不起眼的窟窿,只是按贵族们讲究的风格,这样的瑕疵是不被容许存在的。 昂贵的锦织毯,将很快就被换成新的。 艾萨克终于打破了沉默。 他三两步就走到了云魏的身前,略显不安地询问道:“云,你在想什么?” 焦灼的等待里,身形单薄的魔法师忽然笑了起来,“我在想,我到底该叫你伊萨,还是该叫你陛下。” “你……我……”艾萨克当即支支吾吾,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慌张还是愤怒。 明明先前他还能言善辩,此刻居然语无伦次了起来。 只有上天才知道他此刻内心到底有多么混乱,多么紧张。 骑士的眸光本来落在契主鼻侧的小痣上,但当眼前的人儿终于抬眸时,他的心神却又瞬间被对方的目光吸引住了。 艾萨克只能直愣愣地望着云魏。 一言不发,委屈巴巴。 让云魏的心情愈发复杂了起来。 “我开玩笑的,伊萨。”他只能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接着道:“你表现得很好,有几分君主的模样了。不过魔法师的时间很宝贵,之后遇到这种事情,我就不陪着你了。” 他明显是言不由衷,只在撒娇般说着违心话。 只要艾萨克稍微安慰一下他,他就可以真正地振作起来了。 但出乎意料的,艾萨克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声应了句“好”。 “这些事情,本来便是我的责任。我可以学着处理好的。”似乎怕他不放心,对方耐着性子补充道。 “嗯,那样就好。”他只能茫然地应道。 云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各种负面的情绪与不祥的预感,就像堤坝倏然溃败后迸发的洪水,转瞬之间将他淹没。 在磅礴的巨响中,云魏无比清晰地发现了一个事实—— 他与艾萨克的命运轨迹,犹如意外事故里交汇的行星。 除了『深爱着彼此』,这项唯一的遗产尚能观瞻,他们终将渐行渐远。 第266章 寂雪 『迷航时已是深海,故我亦将沉沦。』 这是云魏在一幅潦草的简笔画上,胡乱题写的主题诗。他并不通丹青之道,画画也不过是百无聊赖下的心血来潮。 但画风相当压抑,那是一艘在深海中逐渐下沉的帆船,周围没有海岸、星辰,只有遮天蔽月的浓雾重重。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便是他在偶然间洞察之真实,并非子虚乌有的虚影。 他生来敏感,更何况在修习了魔法过后,时常会有一种看到未来的错觉。 这种预知的体验实在太过神秘,他向席德去了信,只是对方尚未答复。想来也是,如今的金云王国,亦处于如火如荼的变革当中。 他也想过,要不要与艾萨克好好谈谈。 只是到底又觉得,无从启齿。 因为他对艾萨克的感情,自始至终就不是源自理性的选择,如果理性可以做主,那就已经不是爱情了。 更何况艾萨克已经够累了,他不想拖对方的后腿。 所以他最终决定,顺其自然。 在无比现实的现实面前,他只能逆来顺受。 而这样的现实就是,艾萨克每天也很忙碌。这位在各种战斗洗礼下愈战愈勇的战士,竟然在短短一个月里,肉眼可见的变得疲惫。 他与云魏每天相处的时间愈发短暂,各种线报统计、提要请示,源源不断地从诸元大陆各地向王宫汇集,堆满了艾萨克的桌案。 而忙于应付廷臣的君王,也完全没有闲暇,再亲手为爱人准备餐点。 唯有夜深人静时,两个人会默默地相拥。 艾萨克会轻声向云魏啰嗦着,各种棘手事情的阻碍与进展。 在他的描绘里,鹫尾平原秋收的人手已经雇佣足够,前往金云与碧璃采购粮食的商队也已出发,今年冬季应该不会捉襟见肘。 但却让本就空虚的国库雪上加霜,预算上出现了赤字。 如果明年的税收不能平衡相抵,后续的政令将会很难推行。 越冬只是当务之急,而城外的焦土也需要处理。不管是战火涤荡后的创伤,还是尸傀法师作祟后的余瘴,饱受蹂躏的土地,都需要净化和清理。 而艾萨克最终与鹿娜迦勒学院那边达成了协议,让学生们通过义务劳动来获取额外的积分。 至于那些各怀鬼胎的旧贵族,艾萨克则是借鉴了鎏金大公与狼共舞的做法。他暗地里前往了圣露西大教堂,与尼古拉斯签订了备忘。 不得不说,哪怕是遭受了重创的光辉圣教,在对付贵族方面,也是相当拿手。 红月王国的领主,一旦被处以『绝罚』开除教籍,那么吞并他的领地非但不会受到谴责,反而是扞卫帝利斯荣光的高尚义举。 约克夏已经在西尔弗与席德的催促声中回到了炼金城,而见过了教宗后的枢机主教,竟然像吓破了胆的老鼠一般老实。 “你见过吓破胆的老鼠么?”听见对方的比喻,云魏不禁笑了起来。 他喜欢听艾萨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分享这些事情,哪怕对方的眉头皱起着,也有着戳中他心肺的英俊。 久违地听见云魏打岔,艾萨克愣了一下,旋即跟着笑道:“没有,我就只是打个比方。” “我知道。”云魏夹了夹自己的手指,随口问道:“说起来,约书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他会很难缠,没想到直接就不辞而别了。” 听见怀中人提起疑似帝利斯本尊的教宗陛下,艾萨克短暂地沉默了一瞬,“他似乎是回上拉夫拉修道院了,我听‘小老鼠’说的。” 他顺势揉了揉云魏调皮的指尖。 关于他那只是出于直觉的猜测,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云魏,免得对方分神。 似乎云魏最近也很忙碌,还在皇宫新腾出的房间里,搭建了小型的实验室。要不是他连声催促,对方可能都不会按时睡觉,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不重样的书本。 “这样啊。”云魏点了点头,接着狐疑道:“你说,既然约书亚投靠了深渊,那帝利斯和深渊之主到底是什么关系?” 毕竟约克夏与尼古拉斯主教身上的背信者标志太过显眼。 虽然他没在约书亚身上看见,但说不定,位置是在某种见不得人的地方呢。云魏对那位娇艳欲滴的教宗陛下,发自本能地抱着某种道不明的敌意。 艾萨克坦诚地答道:“我不知道。” 他自己都不清楚,如果约书亚真的就是帝利斯,他又该如何跟对方相处。 按理来说,他该憎恨帝利斯的。 对方不但在关键的战役中没有守约驰援,反而趁他最虚弱的时候将他封印。对方背叛了曾经的盟誓,赫然成神,手下的光辉圣教又让整个大陆文明陷入虚无的荒废。 但他毕竟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仅凭着一腔热血战斗到底的鲁莽战士了。 他在云魏身上学到了一些珍贵的特质,让他得以从自己的视角短暂地跳脱出来,重新审视起当年的局面。 没想到,他果真发现了一些违和之处,让他更加迫切地怀疑起当年的真相。 这些违和点其实很明显,只是他被仇恨蒙蔽了。其中,最大的疑点就是,如果他是帝利斯的话,他绝对不会多此一举将自己封印。 他很了解帝利斯,而对方同样如此。 对双方来说,斩草除根无疑才是最佳的解决方式。 看来等他忙完手里的事情,确实有必要去一趟映水之泽了。艾萨克定定地想道。 而云魏看着忽然静下来的骑士,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艾萨克有事情瞒着他。 并且,还是关于约书亚。 他知道自己此刻心绪混乱,非常容易口不择言,索性闭了嘴,只装作自己困倦了。 明明他还牵着伊萨的手,但心中依旧不可抑止地生出了寂寞。 在濒临盛夏的宫室里,这份寂寞犹如雪花飘落,轻悠无声,又在不知不觉间落满了心头。 艾萨克,我还能牵着你多久? 如果我们的缘分终究是有限的,那我现在就开始珍惜,细水长流可不可以? 云魏在心底问道。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避免显露任何的异状。 但等他终于平复,疲惫不堪的君王,早已先一步坠入了梦乡。 第267章 逆光 然而,当时的云魏,并不明白为何魔法师在吟唱咒语以外,总应时常保持缄默—— 这也是一条被世人遗忘的、魔法师的职业道德。 直到他切身地体悟到,什么叫做“一语成谶”。 那一天开始得相当寻常。 直到他恹恹地坐在床上,却惊讶地看到早起的骑士去而复返。 云魏不禁慌乱地扒拉过矮凳上的衣裳,胡乱地往头上套去,“你,怎么回来了?” 他通常不会这么赖床的,只是揣着心事出了会儿神,不料艾萨克杀了个回马枪。 就会显得他很懒散。 心急之下,他忘了这是一条黑索风格的、相当修身的紧窄法袍(据说是为了方便在外面继续套上其他的保暖服饰),以至于最终被法袍兜住了脑袋,好似一条招摇乱撞的猫。 艾萨克毫不留情的笑声当即响了起来,云魏也就放弃了挣扎,准备脱掉重新再来。 不料隔着布料,他却感受到了对方手指的力道。 “别着急,我来帮你。”只听艾萨克这么说道。 原是对方悄悄走近,帮他收拾了起来。 等云魏终于把脑袋从兜帽里探了出来,尚且还在羞窘的时候,就被守候多时的骑士噙住了唇瓣。 说实话,云魏有些惊喜。 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接吻了,所以身体记忆无比诚实,比思想更快一步进行了回应。 于是云魏只是象征性地推拒了一会儿,就跟着猴急地投入了起来。 本来只打算浅尝辄止的君王,被怀中人热烈直率的回应吓了一跳。 他定睛看去,只见云魏微阖着眼帘,就连眼尾都浸着红扑扑的羞意。 对方明明生了副冷淡至极的面孔,却偏偏在这方面对他热情得紧,让他经常生出种错觉来,到底谁才是掌握着主动的那一方。 思及此,艾萨克的眸色更暗了几分。 他也不再多想,全心全意地与云魏纠缠了起来。 …… 夏日的阳光是最最活泼的,哪怕是通过瓷砖地板反射到穹顶,也像流动的水花一样波光粼粼。 直到肺腔中所有的空气都被掠夺殆尽,直到生理性的泪水把脸颊打湿,云魏这才松开了攥住艾萨克衣领的手指。 两个人分明都喘着粗气。 而云魏瞪大了湿漉漉的眼睛,不甘示弱地望着最终获胜的王者。 只见艾萨克的视线正不怀好意地落在自己的唇上,让他打心底泛出酥麻的痒意。 没猜错的话,那里应该正肿得吓人,偏偏始作俑者露出一副令人咬牙切齿的正经模样。 对方过于专注的视线本身,好似带着灼人的热浪,让他不得不出城投降。 云魏只得认输道:“好了,伊萨,适可而止。” 反正你也不会跟我做到最后,每次受罪的还不都是我。想到这里,他泛起的情思顿如潮水退去。 他知道艾萨克应有苦衷。 但时至今日,如此事实,无疑愈发加剧了他心底的落寞,还有患得患失。 艾萨克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只知道云魏忽然就冷淡了许多。 对方的脸颊依然泛着未曾平静的潮红,但眸光却不再痴迷,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带有时限的游戏。 他难免有些无措,在无措中慌乱,又在慌乱中怀疑。 自己刚刚,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艾萨克疑惑地思考道。 然而,他注定百思不得其解。 不太满意此刻的安静,云魏继续了先前的提问,“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忽然想着回来了?难道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一边说着,他走到窗边的桌案上,将昨夜摊开的书本全部收拢归好。 倒不是他忽然有了挑灯夜读的习惯,他只是找个借口,等艾萨克忙完回来罢了。 若不如此,两人的生活,除了睡在一张床上以外,恐怕再无交集。 他前世的邻居就是那样。 丈夫每天早出晚归,做着忙不完的工作,而老婆时常抱怨,对方是不是把家当成了旅馆。 对方是笑骂着说的,加上他们那里本就诙谐的方言语调,令人听不出到底是不是真在抱怨。 他小时候不懂,只觉邻居婶婶言语风趣。 结果现在忽然懂了,却是说不出责备的话来。 艾萨克已经够忙的了。 而帮不上任何忙的他,本已足够愧疚。 魔法师站在夏日温暖的阳光里,而骑士依然单腿半跪在床沿。 艾萨克愣愣地望着逆光中的云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仿佛在下一个瞬间里,对方就要融化在了强烈的光线中。 “云!”骑士不假思索地唤道。 他的声调急促无比,好似北方的鹤鸟哀鸣。 在那一刻,他的心脏像是忽然被恐惧攥紧了,突如其来的钝痛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而这不可思议的闷痛与心底生出的无限惶恐相比,竟然几乎不值一提。 他必须要说点什么,艾萨克想道,不论说什么都好。 “我在呢,伊萨,耳朵要聋了。”魔法师转过身来,奇怪地望了骑士一眼,倏然快步凑到对方跟前,“你怎么了?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没什么。”艾萨克立正站好,挤出一抹笑容来,“你刚刚不是问我怎么回来了么,今天是红月节,廷臣们大都休息。” “嗷,那你终于可以休息一天了。”云魏点头应道,忽然后知后觉地来了句,“居然已经是红月节了。” 去年红月城的异变,正好发生在红月节的前一天。 而在红月节当天,他如梦似幻地邂逅了眼前的骑士。 不过他没什么心情感慨,因为艾萨克的状态真的很奇怪,他清晰地看到,对方的额头处竟然还冒了些冷汗。 云魏不禁担忧道:“你的身体,真的没问题么?虽然今天很有纪念意义,但……不,伊萨,你还是现在就好好休息。” 说罢,他便准备将纱帘拉上,劝对方乖乖卧床静养。 但他才刚刚伸出胳膊,整个人就再次被用力地抱住了。 天知道艾萨克到底犯了什么毛病,把他抱得很紧,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肋骨都怕是快要断上几根。 “我没事的,云。”只听骑士闷闷地道:“好不容易有空陪你,我们去万法之塔好不好?” 对方毛绒绒的脑袋,此时就埋在他的颈侧,冰凉的呼吸恰巧喷上了他的锁骨。 云魏本就怕痒,那里又是他格外敏感的地方,微妙的感触让他整个人都腿软地抖了起来。 但他却不想推开身前的骑士。 在这一刻,他又一次无可救药地认识到,他到底有多么贪恋对方的怀抱。 第268章 石圈 最终两人还是决定前往万法之塔。 一来他们有从深渊使徒那边缴获的地图,二来艾萨克信誓旦旦地保证,曾经进入过万法之塔的阿拉贡说过,里面并无危险。 阿拉贡,是『圣夜』剧本的主角之一,是泰穆布朗奇的先祖,亦是阿尔赫的同伴。 云魏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位最早的骑士也曾进入过万法之塔,但当他联想到对方与阿尔赫的关系,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在他的心里,阿尔赫这位素未谋面的魔法师,才是至高的神秘。 对方简直就是魔法本身。 阿尔赫进入过万法之塔,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于是他思量再三,终是应下了。 这天是红月节,圣露西大教堂的庆祝活动办得比往年都要隆重许多。光辉圣教需要这样的一个机会,向世人传道信仰的同时,证明教廷的正常运转。 而刚经历围城危机的市民们,也都急需一场狂欢来宣泄心中的压力。 学院亦是如此。 师生们都集合前去广场处参与节日庆典,以至于校园里反倒冷清至极。 两人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溜进了学院里。 云魏站在参天地兮的巨木之下,仰望着高耸的橡树。因为是在白天,莹亮明灭的光芒并不刺眼,反而有种梦幻般的柔和。 这是一种有声音的光亮。 他不知道自己的形容是否准确,只是那些叶片在风中摇动,潇潇的树籁就像低声哼唱的诗歌。 只是他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类似门的地方,“所以,我们该怎么进去?” 艾萨克想了想,将『诸元之心』从领口中提了出来。 只见他蹙起眉头,像是在倾听着什么。 “里面,有声音在指引我们。”过了一会儿,他向云魏道:“看见那块巨岩了么,我们跳上去。” 云魏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确实在巨木的根部看到了深灰色的巨岩,那似乎是他们最开始见到的残破塔基的一部分。 盘虬卧龙的树根缠绕着排列成圈状的巨岩,很难说清楚,到底是从石阵中央长出了巨木,还是这些巨岩本就是万法之塔的一部分。 他被艾萨克牵着,很容易就跳了上去,不禁好奇道:“你是说,诸元之心里面住了了个人?” “不,是塔里面。”具体的情况,艾萨克也不清楚,“我感觉对方并无恶意,我们先按他说的做。” 两个人开始围绕着万法之塔,按逆时针方向,在还算平坦的石阵上跳来跳去。 云魏渐渐发现了规律,他们跳跃的间隔,似乎都是『质数』。 渐渐的,云魏发现身旁的巨木渐渐淡去,最终只剩光影。 随着树干的消失,排列齐整的石圈赫然显露出原形。云魏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残破的塔基,而是『巨石阵』。 他记得,在他原本的世界里,似乎也有这样的奇观,还被后人列为了未解之谜。 而现在,他与艾萨克站在横躺的巨岩上,所有竖起来的巨岩都散发着奇异的辉光,交织出了一个奇异的芒星法阵。 云魏数了数,一共是十七芒。 他看着法阵中央,向艾萨克道:“这里就是入口。我们该怎么做,跳下去么?” “没错。”艾萨克点了点头,握紧了云魏的手,“准备好了?” “嗯。”云魏默默点头。 两人一同向下方的光晕中跃去,下坠的失重感当即传来,这是愈发加速的自由落体。 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就像云魏第一次使用浮空术。 他不禁失声叫了起来:“啊!——” 然后他就听见,艾萨克也跟着喊了起来,不过对方明显只是觉得好玩。 云魏艰难地扭头,朝对方看了过去。 只见飓风吹起了骑士的碎发,而艾萨克正望着他。 他忽然就没那么紧张了。 …… 天知道他们是怎么停下来的,等云魏回过神的时候,他正被艾萨克拽住悬在半空,而对方的另一只手,正攀在一根粗壮的枝条上。 两人的头顶,就是一棵巨大的倒悬之树。 这里类似于时之枝生长的精神海,云魏的足尖离下方沸腾的水面不过半尺。 莹亮的湖面泛着星光,隐隐透出浓郁的魔力。 “好了,伊萨,快把我拉上去。”云魏恳求道,“我很害怕。” 那可是浓郁到凝成液体的元素魔力,鬼知道掉进去会有什么后果。 好在艾萨克相当靠谱,不过胳膊稍微一屈,就把他整个人提溜了起来,半抱在了怀中。 “我们似乎都不能使用魔法。”艾萨克告知了云魏这个不幸的事实,他望着上方的枝干,问道:“对方在树根处的小屋里。我要朝上面爬去,你能抱住我的脖子么?” 两个人的距离本就极近,当对方仰起头时,云魏能够清晰地看到对方凸起的喉结。 他默默点头,侧过脸去,勾住了对方的脖颈。 艾萨克开始向上攀爬,这位可靠的战士将四肢都协调地调动了起来,他先是蹬踩在合适的落脚点,继而寻找可靠的位置进行攀抓。 这种攀登不是稳步向上的,而是在借力的晃动中先下后上,以退为进的。 随着骑士先生忽上忽下的跌宕,云魏愈发紧张,仅仅只是挂在对方的脖颈上,并不是足够的稳固。 魔法师孱弱的肉体在不能使用魔法的空间里是那样的脆弱,他只能埋首于对方的胸前,交付出完全的信任来。 但枝丫毕竟不是均匀分布的,下一处枝杈距离较远,艾萨克估算好了距离后,最终利用惯性荡了过去。 云魏顿觉整个人忽然腾空,只能下意识地抱紧了身前的骑士。 等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夹在了艾萨克劲瘦的窄腰上。他居然整个人像个软体动物一样,手脚并用地缠住了对方。 身体的触感实在清晰无比,对方的胸膛轻微起伏,与之对应的,是接连传入耳畔的清浅喘息。 这样的姿势,着实太过暧昧。 哪怕两个人早已亲密无间,云魏还是倏然就羞得抬不起头来。 他好没用。 真难为情。 但毕竟有了支点,新的姿势确实稳固了许多,以至于让他松开是万万不能的。 他认命地闭上眼睛,安静地听着两人截然不同的心跳声。 此起彼伏,闹若擂鼓。 而忽然被缠住的艾萨克,却是愣在了半空。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被云魏这么用力地抱住。 在硬邦邦的自己的衬托下,对方显得无比柔软。 却并不脆弱。 他清楚地明白了一个事实,此时此刻,他正被云魏毫无保留地信赖着。 这样的认知竟然让他无比满足。 纵使两人间的姿势有些暧昧,他却没有什么多余的绮念。 恰恰相反,他油然而生出些,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自豪来—— 他的肌肉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悄悄瞥了眼契主红到滴血的耳背,艾萨克心情愉悦地翘起了嘴角。 他继续朝着高处攀爬而去,那矫健的四肢,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这棵倒悬的橡树啊,要是长得更高些就好了。 第269章 智者 云魏被艾萨克放了下来,大约二十米开外有一座小屋,只要再走过面前两掌宽的树根,他们就能走到小屋前。 这是一座带有典型中世纪风格的采药小屋,竖起的枝条交叉为棚,缝隙里塞上了隔音保暖的苔藓,又因为时间流逝而镀上了一层油亮的绿褐色光泽。 云魏默不作声地捏住了艾萨克的衣角。 他的腿依然在控制不住的颤抖。 他根本不敢朝下面看去。 脚下弧形的表面光滑无比,稍有不慎就会跌落。 但就在这个时候,只听艾萨克道:“他就在小屋里边。云,我们得走过去。这里实在太窄了,抱着你的话或许重心不稳,还是一起走过去。” 云魏当即深呼了一口气,“不然,我在这里等着你?” 他对自己的平衡能力并不自信。 实际上,要不是旁边站着艾萨克,他觉得自己光是立在这里,过不了多久都会平地来一个趔趄。 眼见契主悄悄攥紧了自己的衬衣下摆,艾萨克的眸中染上了笑意,他温和地道:“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放心,你就往前走,只盯着终点就行,我跟在你后边。” 云魏无法,只能转过身去。 他看着那遥遥在望的小屋,终是下定了决心。 一步,两步。 他走得小心翼翼。 他忽然想起了当初站在光滑塔尖的时候,那时虽然还有猛烈吹拂的罡风,但他亦有能够凭靠的魔法。 末世刚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 人类失去了一切外在的倚仗,只能凭借肉体本身的力量。跑得快的可以庆幸又多活了一天,跑得慢的最终化为丧尸们的食粮,亦或是其中一员。 虽然在不能使用魔法的魔幻世界与曾经历的末世之间,他并没有发现其余的共通点。 他的思绪乱糟糟的,还没迈上几步,就已经将全部勇气耗竭了。 他与小屋之间明明只隔着短短的数十步,却在倒错的空间里,进退两难,举步维艰。 然后,他就被艾萨克扶住了。 身后的骑士,手骨真的生得很大,不过是虚虚地搭在腰上,云魏就恍然生出一种被对方握住的错觉。 “别停,安心朝前走。”只听艾萨克鼓励道。 他看不见艾萨克的表情,咬牙道:“走不动了,我会掉下去的……到时候我要把你一起拖下水!” “好啊。”艾萨克似乎笑了起来,“然后我就再抱着你爬上来。” 笑声愉悦,依然是初见时的爽朗,传入身前人的耳朵,却几乎震耳欲聋。 云魏霎时无言以对。 对方又是在说什么怪话。 他只觉自己脸颊又滚烫地烧了起来,索性趁着羞怒,往前大着胆子走了两步。 而对方果然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一旦他身形不稳,便将他稳稳地扶住了。 不管做什么事情,一旦过半,接下来似乎就轻松了很多。 就像只要过了星期三,周五就不会遥远。 两人终于站在了小屋面前。 艾萨克上前叩了叩门,“前辈,我们可以进来了么?” 指关节叩击在树门上,却是沙沙作响。 “嗯哼。”旋即,一道奇怪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出来。 那声音无端怪异,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反而像是某种东西。 让云魏想起了炼金城的会场里,那个名为爱华斯的人偶。 两人对视了一眼,终是推门进到了小屋里。 小屋里边很窄,两个人都站了进去后就连转身都困难,艾萨克只能弯腰低头,不然他肯定会把整个屋棚顶坏。 不过内部还算明亮,开了个不大的天窗,也是用树枝和草茎绑了撑起的。陈设固然简陋,看上去却满满当当的,除却研钵之类的制药设备外,大多是绑扎倒吊的草药捆。 药香浓郁地混在一起,让人难免头晕脑胀。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没看到人影。 云魏不禁头皮发麻,“刚刚,我们好像是听到前辈的声音了的。” 艾萨克艰难地转过身来,确认道:“没错。他说,‘嗯哼’。” 两个人顿时面面相觑。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忽然听到了破空的响动传来。 有东西依次跳跃着踩过了他们的脑袋,对方的速度太快,饶是艾萨克这样身经百战的战士也躲闪不开。 好在对方并没有什么恶意。 “我,这!你们俩,笨,果子。” 只见一个青棕色的……坚果,正停留在研钵的边沿上,对着他俩耀武扬威。 事情的展开过于奇幻,以至于云魏以为自己没有睡醒。 “这是橡果。”只见艾萨克端详了对方半晌,郑重其事地对他介绍道。 云魏默默点头,他看着“眉清目秀”的小橡果,心情复杂地应了声,“噢。” “错!”小橡果当即不满地跳了跳,指正道:“我,树,欧克斯!” 云魏试探着问道:“您说,您叫欧克斯?” “错!笨,果子!”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怎么就生了气,忽然别过了脸去。 他正一头雾水,而艾萨克笑着解释道:“他说,他是树先生,你也可以叫他欧·奥克斯。” 奥克斯闻言,顿时开心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踩着研钵一通旋转。 云魏狐疑地望着艾萨克。 他就不懂了,为什么艾萨克可以跟对方无障碍交流。 不过这样也好,套取情报的事情就理所当然地交给骑士先生了。 在一人一果咿咿呀呀、你来我往,进行了一番深入的沟通之后,艾萨克向云魏解释了一下事情的原委。 欧·奥克斯,的确就是万法之塔的『树』本身。 只是对方在混沌之主入侵之前就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而这种程度的伤害,尚需数千年乃至上万年的时间才能恢复。 全盛时期的欧·奥克斯,才是藏有无数奥秘的魔法图书馆。 而现在的他,只是一枚天真可爱、无忧无虑的种子。 “不过,还是有惊喜的。” 在奥克斯的提点下,艾萨克躬下身去,在树枝地板的夹层里一番搜索,寻出了一本侵蚀得有些严重的册子。 他将册子递给云魏,云魏将封皮小心地揭开,迅速地浏览了一下目录,发现这竟然是一套记载了七元素禁咒的典册,《智者说》。 “里面记录了七个禁咒,还是系列魔法。”他一边翻阅,一边向艾萨克分享道。 而这种系列魔法,前缀往往都很统一。 比如说这个册子里,风系是『须以,宁静此刻』,效果是剥夺空气,压缩真空;雷系是『须以,威严此刻』,效果是强制电离,粉碎一切。 土系肃穆,水系柔美,火系愤怒,光系慈爱,冰系无情。 以此类推。 但云魏倏然愣住了。 因为他忽然想起,《死者说》中记载的三个禁咒,其中之一就是—— 『须以,悲鸣此刻』。 效果却是同归于尽。 不过眼下的信息量着实较大,他暂时没功夫思索两者之间的联系。 他早已知道,世人都想进入的万法之塔,湮灭在了旧日的时光之中。 但他却不曾想,所有人都顶礼祈愿的世界意志,却只是一枚不谙世事的种子。 他将《智者说》放入空间收好,问艾萨克道:“那么,他为什么要在这里捣药?” 在席德的实验室里,他已经见过了很多草药,但这里的药材数量却远胜于实验室。 艾萨克尚未开口,一边儿的奥克斯就嚷了起来:“不想!工作!” 虽然听上去滑稽可笑,但云魏不为所动,他继续看向能够听懂对方真意的骑士。 艾萨克比划着解释道:“呃,他说他也不想做这个,只是这是他的工作,身为世界之树的工作。” “似乎,诸元大陆之后需要一种法则……草药组合在一起,能够成为『药剂』,而他需要让其中的规则变得合理。” 这其中就牵扯到更玄奥的理论了。 骑士解释得晦涩无比,魔法师也听得云里雾里。 云魏只知道,席德那边确实会把草药制成炼金过程中的材料,但似乎确实还没有『药剂』这样的概念。 也不知道究竟是席德那边的探索导致了奥克斯的加班,还是奥克斯的工作会解锁未知领域的迷雾了。 或许他之后可以给席德去信说明一下这个问题。云魏这样想道。 草药小屋的探索已经完毕,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太大必要。 两人正要告辞,却听奥克斯道:“水下面,惊喜。” 这一次,就连云魏也能听懂了。 在那浓郁沸腾的元素之海下,似乎还有新的秘密。 第270章 真言 “可那里的元素如此浓郁,我们又该如何下去?”云魏不禁问奥克斯道。 虽然对方长着一副看起来“可可爱爱,没有脑袋”的模样,他也没有放松警惕。 那种程度的、近乎沸腾的元素之潮。 开玩笑,他可没有忘记,阿尔赫就是在元素洪流之中消散的。 然而,欧·奥克斯只是原地旋转了两圈。 “咒语,呼呼!”只听对方兴高采烈地说道。 在这样的语境下提到的咒语,想来应该是先前《智者说》上面的系列禁咒无疑。 云魏重新取出那本几近朽烂的魔法书,将其摊在杂乱的工作台上。 他仔细地将书后记载的咒语部分看了一下,却发现这些分属七系的魔法,与通常的法术并不相同。 它们『开言祷』的部分,皆是一样的。 云魏顿时追问道:“只用念诵『开言祷』的部分,就可以平息下面的元素之潮么?” 毕竟,总不可能真的发动禁咒。 “呼呼,咻咻!”奥克斯当即挥舞起细小的胳膊肘,热烈欢呼道。 听不懂这种只有拟声词的表达,云魏只能看向万能的翻译官。 杵在原地的翻译官,此刻正默默躬身看着一人一果的互动,眼角都笑出了细纹。 艾萨克道:“或许,我们可以试试。” 看来他之前的猜测应该没错,云魏颔首,最终表示赞同。 随后,两人就辞别了小橡果。 他们站在采药小屋的门口,而艾萨克邀请云魏趴在他的背上。 他要背他下去。 艾萨克蹲了下去,而云魏望着对方毫无防备的宽肩窄腰,微微愣了一下。 他曾经也被艾萨克背过一次。 那时候还是在炼金城,在一个赶集日里,他们第一次约会。 华灯初上,而他依偎在对方宽阔的后背上。 那里看上去是平坦的,但只有紧密地贴在一起,才知道藏在那单薄的衣衫之下,肌肉的纹理是多么的霸道与锋利。 也在这个时候,云魏倏然发现,原来自己把一切都记得那么清楚。 他没有让艾萨克多等,乖乖地趴了上去。 勾住对方的脖颈,再锁住对方的腰肢,云魏翘起手掌来,朝那郁郁葱葱的下方指了指。 元素海灿烂的光晕,透过层层叠叠的根枝间隙渗了上来,恍然间就像无数颗明亮的星星,织造出神奇壮丽的光与影。 而他的下巴枕在骑士的肩上,眼看着对方义无反顾地向下方发起俯冲。 呼啸的劲风里,他们一同急速下坠。 宁静的空间里,依稀唱响了魔法师沙哑的颂声,时间似乎滞停了一瞬—— “吾乃时空之契主,与旧日之萌芽立下约定,是故逝者如斯,难舍昼夜……” “此刻,须以无量元素环绕吾身,显露真形,退除伪饰……” “此刻,须以无边智慧庄严吾念,惩戒妄心,洞彻神秘……” …… “须以,智者之名,颁听号令。汝当谛听!” 至此,『开言祷』的部分全部吟唱完毕。 而下方沸腾的元素之海,早已随着云魏的咏唱,升起了晶莹明润的七彩气泡。 它们开心地卷涌而起,从树冠处开始,向着根部冲刷倒灌而去。 两人正是逆着这样汹涌的气泡之潮,向下而去,宛如置身于飘摇的巨浪。 元素的光芒太过刺眼,他们睁不开眼;气泡的呼啸太过闹耳,他们亦听不见。 万华竞丽,百川灌河。 不辩牛马,不问西东。 在无穷无尽的沉默里,两人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牢牢地握紧与对方接触的手。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感官剥夺,唯有诚实的触觉能够告慰对方: “别怕,我在。” ……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终于停歇了。 云魏试着睁眼,映入眼帘的,却是艾萨克清晰可见的下颌线。 只是不知道怎么了,对方此刻似乎是在愣神。 “伊萨。” 直到云魏开口,骑士先生这才蹲下,将身后的魔法师放了下来。 他们此刻正站在一处高崖。 云魏朝远处眺望,只见一座城池躺在平原上。 圣露西大教堂的明珠依然璀璨,还有袅袅升起的炊烟如线,勾逗着天边慵懒的停云。 那是月花城。 但绝对不是『如今』的月花城。 因为城墙上没有悬挂华丽的锦织毯,亦没有繁花锦簇覆盖城门,城内规划井然有序,远没有他见过的月花城那么柔美,反而多了一种冷肃的雄浑。 而身旁的骑士此刻也望着月花城的方向,不发一语。 看着艾萨克此时古怪的反应,云魏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他轻声问道:“这是以前的月花城,对不对?”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第一皇朝时期,还是第二皇朝时期。 如果是后者…… 云魏记得,艾萨克曾经告诉过他,对方的血亲们,在光辉之战伊始,就被混沌之主放逐到了未知的时空裂隙当中。 云魏此刻的心情难以描述,但他明白,艾萨克的心情肯定比他还要复杂。 过了良久,艾萨克才答道:“我,不知道。” 可对方的下巴分明绷得很紧。 云魏懂了,这一定就是第二皇朝时期的月花城。 更准确地来讲,就是艾萨克生活过的月花城。 高崖之后有条蜿蜒的小径,通往更高处巍峨的城堡,而这在云魏的印象里,是现世中没有见过的。 云魏问道:“是不是去了那里,我们便知道答案了?” “我不知道。”骑士再次重复道,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淡了几分,“抱歉,云。只是我……有些害怕。” 他怕希望落空,亦怕现实将仅剩的念想击碎。 云魏能够理解。 他自己尚且心乱如麻,何况当事人本身。 他们都完全没有任何准备。 云魏静静地盯着脚下依稀明灭的法阵,只要一个心念想动,他们便可以离开这里。 但被囚禁于此的灵魂却不可以。 因为按照基尔霍娜女神启示的灵魂定律,此处空间中的灵魂数量必须守恒。 他的心底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这是来自魔法师对未来的敏锐灵觉。 云魏觉得喉头有些发紧。 于是,他试探着建议道:“或许,我们可以下次再来。如果你觉得还没有准备好的话——” “不了,我们这就过去。”但艾萨克却忽然拿定了主意,“走,云。” “我不会逃避,答案就藏在那行宫之中。” “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会见到我的父母,还有我的祖母。” 第271章 卡佳 眼看着高大的男朋友已经下定了决心,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云魏连忙跟上。 他的眸光有些黯淡。 因为他正在心中狠狠地鄙视着自己。 当艾萨克提到,去见对方的亲人的时候…… 他的心中竟然油然而生出了许多阴暗的想法。 这无疑是极不道德的,是可耻的。 可是,他根本毫无准备。 既怕给对方的家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更怕从此失去艾萨克。 最糟糕的是,他甚至想立刻解开与对方的契约。 要是被对方的亲人发现,自己跟艾萨克签订了那样不平等的契约,肯定会完蛋的。 他心下慌得一批,手心冰凉,却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云魏明白,自己对亲情的体验是残缺的,但艾萨克不是。 但一想到方才艾萨克脸上的神情,不知怎么的,他居然完全没有勇气,在这种时候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他不想在这种时候,给对方亲手兜头浇一桶透心凉的冰水。 或许,只要他伪饰得好,不一定会被发现的。 任何能够保佑我的『主』啊,请保佑我。 一边用精神力将契约仔细地包裹起来,他一边心怀侥幸地祈愿道。 …… 月花城里自然是有皇宫的。 但红月节是个非常难得的庆祝节日,诸元大陆上的所有人,无论贫富贵贱,都可以尽情地享受一年一度的庆典。 因为这是一个纪念战功赫赫之人的日子。 要知道,第二皇朝相当尚武。 最受皇室青睐的红月军团,便是由一群以热血扞卫着皇朝疆土的战士们组成的。 但城中毕竟太吵闹了,凯瑟琳大帝通常会在这天,带着皇室成员们前往城外的私人城堡。 今年也不例外。 没人敢对此发表什么意见。 与那些刻意制造亲民印象的伪善领主们相比,这位霸道得理直气壮的老太太实在是太受人爱戴了。 毕竟,在这位杀伐果断的君主统治下,民众们的生活确实越来越好了。 …… 城堡的门自然是紧闭的。 云魏在艾萨克的带领下,轻车熟路地攀爬上了城堡的墙头。 两人刚走到城墙的另一边,准备向下眺望,就与庭院里的几道齐刷刷的视线对上了。 确切说来,总共有六道视线。 一人站着,其余五人坐着。 从他们此刻的仪态来看,很显然,他们正在享用午宴。 几乎就在目光交错的刹那,云魏便移开了视线,他默不作声地望向身旁的骑士。 对方攀在墙头的关节,此时都发出了咔咔的响声。 “嘿!我,我回来了!”只见对方抿了抿唇,最终绽出了无比开朗的笑容,冲着下方喊道。 “艾萨克殿下。” 只听三道声音整齐划一地响起。 那位站着的中年男性恭敬地行了一礼,与此同时,坐在末席的两位亦放下了刀叉,向着艾萨克点头致意。 “嗯?你小子怎么回来了,不是在荒原玩得挺好么?”另一位看起来与艾萨克有七分相似的男人开了口,对方依然在有条不紊地切割着盘中的餐食。 坐在对面的女人闻言,当即嗔道:“说什么呢。伊萨回来多好,一起过个节。” “那啥,我就随口问问嘛。”一脸正经的男人小声嘟囔道,连忙将盘里切好的餐食乖乖递了过去。 而唯有坐在上首的女人,仍在自顾自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对方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艾萨克,随即又看向了云魏。 云魏知道,这位一定就是艾萨克的祖母,传说中的凯瑟琳大帝了。 他原本以为,对方应是一位慈祥严厉的老者。 但他只猜对了三分之一。 光是被那仿佛能够洞彻一切的目光凝视了一瞬,他就感觉心脏快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 但对方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只见凯瑟琳拿起餐巾,轻轻地点了点唇角。 她漫不经心地吩咐道:“厂公,再布置两套餐具。伊萨,坐我旁边。” “是,陛下。”站着的男人连忙应了,从空间道具中取出全新的餐具。 云魏从那隐隐约约传来的波动发现,对方竟然也是七级职业者。 而坐着的其余四人,也都默契地优雅起身。 他们端起自己的餐具,行云流水地换到新的座位坐下,整个过程实在是太过流畅,连一声杂音都没有发出,就像排练过了无数次。 云魏更紧张了。 然而,艾萨克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领他走向旁边的塔楼,那里有楼梯通往庭院。 无论如何,两个人是不能再在众目睽睽之下翻墙下去了。 “云,放轻松。他们都很好相处。”转过楼梯的空隙,云魏听见艾萨克悄悄安慰他道。 云魏低声应道:“嗯。” 但即便如此,当他僵硬地坐在下首的凳子上时,却只感觉头皮发麻。 尤其是当凯瑟琳大帝若无其事地朝他看过来的时候。 他连手脚该往哪里放都不知道了。 他的余光发现,似乎众人之间两两的交谈也很有默契,总会训练有素地侧头低语。 他的旁边,坐着一位看起来就非常不苟言笑的老者。 他的对面,坐着一位魔力比他还要磅礴的魔法师。 而他,就是整个宴会里唯一的多余。 云魏只能无助地看向艾萨克。 对方此时正在回答着凯瑟琳大帝的提问,见他看了过去,还微笑着向他眨了眨眼。 然后,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云魏就看见凯瑟琳大帝又朝他望了过来。 他连忙垂头,无措地戳起了盘中的蔬菜。 银叉碰上陶瓷,发出了一声不太悦耳的脆响,竟是整个午宴里唯一的杂声。 似乎所有人都在这时,若无其事地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云魏更绝望了。 他味同嚼蜡,格格不入,只能机械又僵硬地维持着进食的动作,哪怕他其实毫无胃口。 这场宴会持续到了天荒地老。 直到凯瑟琳大帝施施然地站起了身,而所有人亦跟着倏然站起了身。 慢了半拍的云魏措手不及地跟着起身,身后的座椅也被撞得向后倒了下去,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响声。 完蛋了。 云魏小脸歘白,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该庆幸此时不在宫殿,脚下是修剪得无比齐整的柔软草坪。方才的噪声只是于礼不合,不至于让人产生生理性的厌恶。 也就在这个时候,凯瑟琳大帝拎起裙摆,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停在了倒下的座椅旁边。 “你,叫什么名字?” 只听对方这样问道。 她看也没看倒地的座椅,反而直勾勾地望着云魏。 虽是挂着笑容,眼底却是冷的。 第272章 合适 云魏尚未开口,艾萨克便道:“他是云魏,是我在荒原遇上的同伴——” 然而,凯瑟琳却偏过头去,直接打断了他,“我在问他。” 艾萨克当即住了嘴。 整个庭院静得可怕,夏日的阳光似乎都是苍白的颜色,足以沥尽灵魂。 凯瑟琳重新看向云魏,她的身形相当挺拔,看上去和云魏差不多的个子,只是更有气势。 这么说也不对,因为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云魏完全没有气势。 迎着那双和艾萨克一样颜色的眼睛,云魏硬着头皮道:“是,我叫云魏,是一位魔法师。” 他实在是太紧张了,居然连重音也走了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凯瑟琳忽然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轻飘飘的,是用喉咙或者鼻腔发出的,听起来就不是开心的意思。 她深深地看了云魏一眼,径直转过身去,施施然地向着城堡的主体建筑走去,“跟我过来。” 很显然,这句话是对云魏说的。 其余人纷纷向她倾身行礼,而就隔着他们整齐的动作,云魏扭头看向另一边的艾萨克。 对方此刻亦在行礼,接受到了云魏的视线时,却悄悄眨了眨眼。 云魏知道,艾萨克是在向他保证,待会儿一定会赶过来替他解围。 看着凯瑟琳已经步上台阶的背影,云魏终是咬了咬牙,鼓足勇气跟了上去。 这座城堡完全是按宫殿的标准修建的,没有在军事防御的用途上多费心思,反而是在光影运用与艺术性方面大费周章。 连廊相当漂亮,自然光透过彩色的玻璃洒入室内,给人瑰丽的梦幻感觉。 但云魏却无暇欣赏,他只跟在女皇的身后,默默听着对方的鞋跟有节奏地踏在花岗岩地板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处陈设典雅的房间里。 “把门关上,然后过来坐下。”凯瑟琳对他吩咐道。 那门本身恐怕就有近四米高,云魏自是费了好一番力气。 他惴惴不安地来到对方的身侧坐下,只敢坐三分之一的凳面,努力把腰背挺直。 “你叫云魏是?”凯瑟琳问道。 云魏连忙应道:“是。” 凯瑟琳当即不悦地撇了撇嘴,“叫我陛下。” 云魏只得重新答道:“是的,陛下,我叫云魏。” 凯瑟琳又笑了一声。 她拿起茶几上金丝瓷胎的茶壶,自顾自地向茶杯里斟了杯茶水,端到唇边时,却忽然问道:“你们睡过了?” 说罢,她也不待云魏回答,垂眸徐徐饮茶。 云魏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他动了动嘴唇,呼吸都觉得困难。 虽然他和艾萨克,并没有做到最后,但也没什么区别了。 于是他难为情地应道:“是,陛下。” 被对方的长辈当面直截了当地点破,他羞得抬不起头来。 他无暇思索对方是怎么看出来的,更要紧的是,他忽然担心起来,这种行为是不是相当不齿,他是不是会被艾萨克的家人看轻。 但很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因为凯瑟琳下一句话便是,“我就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我不看好你。你不是适合伊萨的伴侣。” 忽然就听到这样的评价,云魏难过得快要落下泪来。 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只是盯着地面厚重的地毯,用沉默表达着自己的抗议。 “好,看来你并不服气。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么?”凯瑟琳将杯盏放回茶托,明明只是轻微的脆声,云魏却不禁怀疑,瓷器要被磕碎了。 他低声答道:“因为,我是……男性。” “呵。”凯瑟琳又笑了起来,这一次,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自言自语道,“伊萨那孩子,到底是什么眼光。” 她扬了扬下巴,正色道:“抬起头来,看着我。” 云魏下意识地照着做了。 面前的女人,不仅仅是艾萨克的祖母,还是一位实力登峰造极的七级强者,一位统治着无数封臣的上位者。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上位者,对方光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难以撼动的圣莫里蒂山。 “先不说你没法生孩子这件事,要知道,君主制的根基就是血统的延续,这是基本常识。”她打量着云魏,目光带着直白的审视,“你不适合伊萨,因为你不够活泼,精力不够充沛。” “伊萨是我亲手选定的继承人,也是我亲手养大的。他就是下一位『奥古斯都』,以后要面对的,就是数不清的阴谋诡计,狼心狗肺。” “作为君主的伴侣,只靠在床上取悦对方是远远不够的。他也会有脆弱的时候,到了那种时候,他需要从你的身上汲取力量。” “但以我的眼光来看,你反而更像是一个填不满的黑洞,反而会需要他的照顾。所以,我无法接受你这样的人成为下一任『奥古斯塔』。” 她的语速并不快,却片刻也不停顿,条理清晰地说了很多。 说实话,云魏都感觉自己快要被对方说服了。 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从来没想过要成为什么『奥古斯塔』。 即使是艾萨克告诉了他对方的身份,他也真没想过有朝一日对方会成为皇帝。 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对方。 仅此而已。 噢,真是见了鬼了,事情究竟是怎么演变成如今这样的地步的。云魏沮丧地想道。 然而,凯瑟琳并没有留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以上,仅仅是我作为一个君主的发言。现在,该说一下我作为长辈的想法了。” 她忽然调整了一下坐姿,鞋跟猛然撞在了椅子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云魏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凯瑟琳倏然变了脸色,冷冰冰地质问道:“你是怎么敢的?” “啊?”云魏傻乎乎地看着她,心下浮出不好的预感。 “哼,别装傻。你把伊萨像狗一样地拴在身边,跟他签订主从契约?从来没人敢这么挑衅泰穆布朗奇,从来没有。” “要不是看在契约的份上,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这种畸形到令人作呕的感情,永远不会得到我的祝福,永远。” 凯瑟琳的目光像是燃烧的冰,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怒火。 “不、不是的。您听我说,其实,这、这只是一个误会。”云魏惨白了脸,结结巴巴地辩解道。 其实,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他与面前的君主,早已隔了八百年的时光。 他没办法在不告诉艾萨克的情况下,擅自做主,告诉对方八百年后物是人非的真相。 只是那契约……那该死的契约噢! 艾萨克,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过来啊!云魏痛苦地想道。 即使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依然还在期盼着艾萨克的降临。 而这恰恰正如凯瑟琳所言,他并不适合泰穆布朗奇。 第273章 始终 云魏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难以启齿。 凯瑟琳却并不会给他太多的时间,“你不用跟我解释。事已至此,我只需要一个结果,你解除掉那个契约——当然,我会给你足够的补偿。能够做到么?” 她抬眸看向云魏,虽是问句,却根本不容置喙。 那烟灰色的瞳色与艾萨克如出一辙,清冷威严,疏离淡漠。 “是,陛下。我知道了。”云魏只能应道。 他生不出反抗的勇气,他也没有反抗的理由。 “我会给你时间准备,但别让我等太久。”见他应下,凯瑟琳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她瞥了眼云魏的胸口,随意问道:“那个坠子,也是伊萨送你的?” 毕竟已经入夏,云魏没有把系扣全部系上,黑色的坠子露了半截在外边儿。 当他顺利进阶七级之后,重新试着戴上吊坠,却并没有突破七级的桎梏。 世界法则就是如此,谁也不能轻易打破。 “是,陛下。”他安静地应道。 “我前些日子收到了他的来信,信里说了他在极北荒原的奇遇。”凯瑟琳移开了视线,“如此说来,你们认识也不算太久。谁都年轻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魏不置可否。 满打满算,他与艾萨克相识至今不过一年。 他原本以为,他们还会在一起很久。 见云魏不吭声,凯瑟琳又为自己斟了杯茶,“再随便聊聊,伊萨很快就该找过来了。调整一下你的表情,我不想因为你的缘故,和伊萨起了嫌隙。” 对方是微笑着说的。 这样的笑容只是出自礼仪,而与云魏无关。 也就在这个时候,云魏才倏然意识到,艾萨克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伊萨了。 “我明白的,陛下。”他努力地挤出一抹笑来,结果毫不费力就做到了。 他想了想,问起了曾经好奇过的一段往事,“那便说一说阿拉贡,当阿尔赫消失于元素洪流后,那位骑士怎么样了?” 凯瑟琳正准备饮茶,闻言却忽然顿住了。 她将茶杯重新放下,“我有些惊讶,你居然知道他们俩的事情。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隐秘,阿尔赫消失之后,阿拉贡确实下落不明。” 云魏不禁感到讶异。 他一直以为,在那之后,阿拉贡另外娶了别人。 凯瑟琳摇了摇头,微笑道:“其实,我们的头衔继承自他的兄弟。所以我刚才便说了,问题就在这里,如果艾萨克有兄弟,我完全不介意他喜欢谁。” 云魏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他转移了话题,“对了,我听说,碧璃城似乎曾与泰穆布朗奇家族立下了不得登陆的约定?也是魔法契约么?” 凯瑟琳没有立刻回答,她盯着云魏,“我并没有义务回答你的所有问题。” “我知道,陛下。”云魏亦是笑了起来,“我只是在等艾萨克的过程里,随意问问。” 凯瑟琳将手边的茶一饮而尽。 然后她才缓缓说道:“我差点以为我看走眼了,但你似乎确实没有这方面的野心。两百年前,的确是阿拉贡陛下与他们立下了约定,但并不是魔法契约。” “虽然目前来看,他们遵守了约定,但这也才两百年。再过两百年会怎么样,谁又知道呢?所以没人会天真地相信约定。” “但契约这样的东西,处理起来太麻烦,泰穆布朗奇家族只签订过一次。哪怕初心都是好的,随着时间推移,却总是会变质。” 虽然说的是与龙族的契约,但云魏明白,她正意有所指。 只听凯瑟琳问道:“你们碧璃城那边好像有句『诗』,刚好可以准确地形容这个。你知道那句么?” 好巧不巧的,云魏还正好知道。 他静静地看着对方,字正腔圆地答道:“《荡》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凡事开端都是好的,能得善终的却没有几个。” 他与艾萨克签订契约的初衷又是什么呢? 云魏只觉无比迷茫。 如果就连初心都是不好的,又哪里能够得到善终呢。 “受教了。”凯瑟琳徐徐抚掌,端庄高雅。 她明明就坐在身旁,却仿佛置身于至高无上的王座之上。 云魏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却听对方补充道:“如果你离开伊萨,我可以专程下诏,允许碧璃人在南方诸林的东岸开辟新的港口。” 对她来讲,这样的补偿已经相当不错了。 她是绝对不愿意吃亏的,能够做出这样的让步,也是看在艾萨克的份上。 云魏知道,对方有无数种手段,能够强行解除自己与艾萨克之间漏洞百出的契约。 碧璃城如今正在思变,这听上去就是一桩不错的交易。 而他唯有应下,对方才会觉得安心。 于是他敛下眼眸,笑着应了,“那样最好,一言为定。” …… 两人没有继续聊太久,因为艾萨克很快便找来了。 对方就那样冒冒失失地走了进来,像个愣头青。 哪怕天花板明明很高,此时也显得有些矮了。 艾萨克笑得人畜无害,“这么久不见人影儿,你们在聊些什么呢。祖母,您没有为难云魏?” 凯瑟琳一脸嫌弃地纠正道:“叫我陛下。我怎么会为难他?只是有几篇碧璃的诗歌我读不太懂,正好请教他。” 艾萨克顿时竖起大拇指,“那陛下可真是慧眼如炬,找对人了。” 他悄悄看了云魏一眼,挑了挑眉,用眼神向对方询问。 看到艾萨克坚毅的眉眼,云魏忽然鼻腔就酸涩了起来。 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脸上的表情,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他愿意配合凯瑟琳的演出。 因为他们都深爱着艾萨克。 三人又随意地聊了一会儿,艾萨克便随意地找了个理由,把云魏捞了出来。 而凯瑟琳大帝端坐在那里,目送着两人离去,笑得慈祥得体。 …… 两人站在城堡外的传送阵前,不出意外的话,这处传送阵只对二人可见。 待到太阳落山,这处空间里的一切都会重置如初。 被放逐在时间裂隙中的人,即使八百年过去,每一天都是不断的重复循环。 “云,你还好?祖母真的是找你问诗歌?”艾萨克担忧地问道。 云魏点了点头,幽幽地答道:“嗯,她问了我《大雅·荡》。风雅颂是《诗经》里的三类,雅又分为大雅与小雅,乃是宫廷雅乐,区别于民间采风与庙堂祭颂。” 果不其然,不爱读书的骑士先生好笑地摇了摇头,“吓我一跳。我看你脸色不是那么好。” “嗯哼。”云魏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因为,我暂时没想到怎么救他们出去。” 他依然记得,曾经艾萨克的请求。 艾萨克果然愣了一下,旋即搂住了他的肩膀,“你别放在心上,我不要紧的。能够再次见到他们,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们一齐看向那很快就要落山的斜阳,相立无言。 云魏悄悄抬眸,看了眼对方依旧酷帅的侧脸,沮丧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而等他们回到现实世界, 才发现时间几乎才过了一会儿。 只是,也不够他们再去其他地方玩耍了。 “剩下的时间,该干什么呢?”艾萨克抓了抓脑袋,有些苦恼,目光却落在云魏身上,仿佛对方说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云魏笑了起来,提议道:“晚上能够为我下厨么?有些怀念你的手艺了。” 艾萨克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最终爽快地露出一口白牙来。 “得卿牵挂,荣幸之至。” 第274章 执拗 好日子实在是太短暂了。 红月节过完,艾萨克就更忙了。 越冬粮食的事情刚有眉目,东北边隅的冰雀花公爵就传来了死讯。 而且,还是显而易见的谋杀。 那位公爵风流成性,没有留下继承人,反而是有相当多的私生子。如果按照现在的继承法,其领地将会由他的远亲、领地与冰雀花南部接壤、靠近风暴之崖的倾风大公继承。 若能坐拥两块连成一片的封地,凭借天堑与背靠大海的优势,倾风大公将会成为东大陆最有话语权的男人。 这与希望削弱手下封臣权力的新任君主的想法,无疑背道而驰。 所以艾萨克决定褫夺原先冰雀花大公的公爵头衔,将冰雀花领收回直辖。 但这种做法确实会遭到以倾风大公为首的封臣们的极力反对,其中的阻力可想而知。 “我会派人查明冰雀花大公的死因,同时与冰雀花领中的四位伯爵接洽,如果得到他们的支持,事情将会轻松很多。”艾萨克这样说道。 他的语气懒洋洋的,浸透了耗尽心思的疲惫。 高大的君王从身后抱住云魏,用下巴蹭了蹭心上人柔软的发顶,“云,你说我是不是很有成为暴君的潜质?” 云魏好笑地问道:“怎么这么说。” 他安心地眯着眼,正用掌心温暖着对方骨骼分明的大手,声音也很放松,就像要睡着了。 “嗯,毕竟才登基不久,就开始拿手下的封臣开刀了。”艾萨克不禁叹了口气,“我还听说,现在整个冰雀花领都传遍了流言,说那个大公的死,是我做的。” “怎么可能!”云魏顿时转过身去,为艾萨克打抱不平。 他的手肘撞到了艾萨克的肚子,而对方随即发出一声闷哼。 云魏下意识地想要去揉,可等到指尖结实的触感传来,他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但,反正摸都摸了,那就把手瘾过个够。 对方显然练得很好,也保持得很好。结实这种形容,不仅仅描述的是坚硬,还有触感里带着韧性的劲道。 他抬起头来,却见艾萨克正定定地望着他。 对方的眉眼永远令他痴迷,只是此刻,眼底却是危险而又汹涌的。 就像是饥饿的猎食者。 云魏忽然红了耳朵,他停了手上的动作,小声地辩解道:“当然不是你了。不管怎么看,都是那个倾风大公的嫌疑更大。” 但两个人都知道,此刻的辩解不过是虚伪的遮掩罢了。 他们彼此不受控制地缓缓靠近,交颈厮磨,又顺理成章地接了吻。 …… 就是这样的情况。 两人只有晚上能够相处,而到了白天,云魏竟然百无聊赖,无所事事。 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相思。 他知道这样不对,但却无能为力。不管他做什么,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艾萨克。 不论伏案提笔,亦或是书海沉迷。 其实他也知晓原因。 万法之塔里的遭遇,仿佛就像是未来的启示。 就像所有经典的桥段那样,他也会遇见法海,雷峰塔会压倒下来。 但是,云魏在心中反复叩问自己一个问题。 如果他可以救出艾萨克的亲人,他会不会做? 而得到的答案相当糟糕。 因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会,如果对方不会阻碍他与艾萨克在一起的话。 这无疑是一种背叛。 他从来不会想到,竟然有一天,他对艾萨克的感情竟然也会附带条件。 而他的爱人是那样的光明磊落。 这让卑鄙阴沉的他,只能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了。 …… 正是心怀这样的亏欠,云魏再次来到了万法之塔。 他独身一人,在一个白天。 或许是被欧·奥克斯踩过脑袋,或许是身上带着《智者说》,他居然再次进入了塔里,没有丝毫阻碍。 小橡果正在香甜的美梦中沉睡,而他在渐起的波涛里纵身一跃。 他又来到了八百年前的城堡之外。 这一次,他专程在外边儿等了一会儿,待那城堡的主人结束午宴。 可当他立在墙头时,对方却正站在庭院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又来了,云魏。”凯瑟琳如是招呼道。 云魏瞬间就愣住了。 对方依然穿着那一日的服饰。 而据艾萨克讲,凯瑟琳陛下相当讲究,衣服从来不穿第二次。 按理来说,时间之牢中的每一天都会重置。 他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能够准确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跟我过来。”对方再次摄裙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书房而去。 或许是因为心中揣有谜团,云魏反而没有上一次那么紧张,他堂而皇之地没走楼梯,就那么从墙头跳到草堆上,又下到了庭院里。 其余五人依然在原地行着注目礼,目送着伟大的君王先行离去。而云魏经过他们时,却与他们的目光短暂交汇。 光是媒介,是信息的载体,即使一瞬,亦能潜藏海量的信息。 哪怕是目光,也同样如此。 果然,他们都见过自己。不守规矩的小法师这样想道。 他跟在凯瑟琳的身后,心事重重地思索着。 …… 好在,凯瑟琳并没有卖关子。 “我昨晚梦见了你。你应该不是第一次来我的书房了。”对方如是解释道,语气异常的笃定。 遗憾的是,云魏并不懂其中的原理。 他答道:“是的,陛下。” 然后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里。 或许,他想听凯瑟琳把自己骂清醒。 或许,他长了一颗不受控制的恋爱脑,一旦爱上,便耽溺其中,无法自拔。 在末世里有个广为流传的地狱笑话,这样的脑子,就算是饥不择食的丧尸,也会退避三尺。 想到这里,云魏忽然就失礼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伊萨没有跟你过来?”凯瑟琳淡淡地问道,她的脸上没有不悦。 或许有,只是对方没必要让他知道。 云魏收敛起放肆的表情,他想了想,答道:“回陛下,他在忙自己的事情。” “他很忙么?” “没错,陛下。” “你很无聊么?” “……是的,陛下。” 他们快速地答问着。 云魏想,对方如此敏锐,应是从他的出现里,知道了很多。 如果知道自己每天的生活是无尽的重复,那么所做的一切都会失去应有的意义。 没有改变,没有未来,没有希望。 这无疑是相当残忍的一件事情。 他快要控制不住告诉对方真相的冲动了。 他想,如果凯瑟琳问起时光之牢的事情,那他就如实回答。 凯瑟琳又斟了一杯茶,但这次,却先将茶盏推到了云魏的手边。 云魏不禁受宠若惊地看着她。 对方天庭饱满,脸颊丰润,从骨相上看就是魅力十足的,而以权势浇灌出的威严,又形成了天然的盔甲。 凯瑟琳终于继续了提问,“你很爱他?” “当然。” 虽然对方的问题有些出人意料,但云魏回答得干脆利落,几乎不假思索。 “非他不可?” “没错。” 他信誓旦旦地答道,他的嗓音明明是哑的,却偏偏答出了斩钉截铁的意味。 仿佛是在用生命起誓。 在一尘不染的华丽书房里,这位朴素的小法师,就连头发上都沾着稻草。 “没错,绝对,非他不可。” 可是,他却执拗地重复道。 第275章 共治 凯瑟琳轻笑了一声,旋即端起了手边的茶杯,不急不缓地搅了搅茶匙。 她微笑着说:“有人窃取了珠宝,反而当着原主人的面,招摇过市,被乱棒打死前,依然宣称那是自己的。” 云魏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两人的矛盾难以调和。 但他不为所动,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凯瑟琳不禁提醒道:“我们之间的约定——” 云魏深呼了一口气,缓缓道:“我未曾忘记,我会解除跟他的契约,在合适的时候。我只是如实告诉陛下,我喜欢艾萨克,想要与他在一起。” 这些天里,他一直都没有停下思考。 因为这是迫在眉睫的人生大事。 然后在一个夜里,当他赖在艾萨克的怀抱里时,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踏进了凯瑟琳的言语圈套。 他和艾萨克相互喜欢的感情,与那该死的契约并无关系。 魔法师爱上了骑士,并非因为对方是自己的从者。 从始至终,他从未用契约强迫艾萨克做过任何事。 “呵。”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凯瑟琳冷笑了一声。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云魏,眼神竟然饱含着怜悯,“我真羡慕你,明明都长这么大了,却还是一脸天真。” “感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对普通人尚且如此,对泰穆布朗奇更是这样。记住我的话,孩子,你们真的并不合适。” “你并不了解伊萨,他是在我的教养下长大的,而对此,我可比你更加自信。诚然,或许他不会主动提出与你分手,但很快,你自己会知难而退的。” 她说得相当笃定。 仿佛在可以见到的未来,云魏真的会与艾萨克分开。 即使她只是铺陈直叙,语气并非云魏方才那般斩钉截铁,但偏偏就带着一种本该如此的自信。 感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却是我的全部。没有了情感,我将只剩一具挣扎着活下去的空壳。邪恶执拗的法师如此想道。 但随即,他又恍然发觉—— 似乎,他又被对方牵着走了。 意识到这一点,云魏沉默了。 对方是艾萨克的长辈,气场实在是太过强盛,在辩论一道上更是明显经受过严苛的训练。 于情于理,他不该再反驳下去。 于是他仓皇地换了个话题,“『奥古斯都』是皇帝,那『凯撒』又是什么?” 原本悠哉悠哉的女皇闻言,却是肉眼可见地变了脸色。 “是艾萨克跟你说的?”她盯着云魏,下巴绷得很紧,显然是动了真怒。 云魏看着她的眼睛,微微颔首,“他曾经说过,但我并未当真。” 原句实在太过肉麻,他绝无可能当着对方长辈的面进行复述,只是笼统地应了。 凯瑟琳当即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我不得不承认,我有些小瞧你了。”她不甘心地解释道:“奥古斯都与凯撒,是第一皇朝时期的『共治』皇帝,我没想到,艾萨克竟然会那样胡来。” 这样的共治情况曾经延续了多次。 虽然也有好的,但实在太少,大多数的下场不怎么样。 人心本就叵测,一旦牵涉利益,更加愈发诡谲。 想都不用想,她的帝国要是交给面前这个不知底细、胡作非为的人来管理,必然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一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的帝国,将会被这样的人染指,她就止不住地生出恶心。 云魏再次点头,相当认同,“确实,太胡来了。” 恐怕也没有哪个身心健康的现代人,会认为将剥削合理化的君主制度,是值得怀念的。 更别提去当皇帝了。 一想到自己哪天也跟着坐在那冰冷的王座上,云魏顿时忍俊不禁。 可他笑得实在是太过放肆了。 凯瑟琳不禁脸色一沉。 她的威压忽然就放了出来,就像无形的能量冲击。不但桌案上的瓷器、窗户的玻璃怦然碎裂,就连桌椅也承受不住压力,咔咔作响地晃将起来。 她是真的起了杀心,想要利用精神力,将帝国潜在的威胁当场扼杀于此。 但云魏恰巧最不害怕这个。 他就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也不反抗,任由对方的威压劈头盖脸地朝他冲击而来。 云魏心想,好在一切都会在时光的轮回中修复如初,不然真的太可惜了。 凯瑟琳觉得相当奇怪。 她生来自负,源于她的实力本身。 她的实力并不能简简单单地用时之枝的等级进行评判衡量,同样是七级职业者,她同时对上十个都不是问题。 但这个邪恶的魔法师却又不同,哪怕她用精神力全力攻击,对方也依然淡定如初。 实际上,在精神力的世界里,对方仿佛并不存在一样。 这让她感到相当困惑。 她终于停了手,冷漠无比地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坐在一地狼藉的房间里,云魏老老实实地答道:“艾萨克。我只是想要和他在一起。” 凯瑟琳阴晴不定地看着云魏,最终评价道,“疯子。” 云魏微笑着看向她,“抱歉,陛下,我不是来惹您生气的。您有没有想过,艾萨克也真心喜欢我?” “你代表不了他。还有,请你不要老是把喜欢挂在嘴上。”凯瑟琳冷硬地说道,她直接转移了话题,“算了,你直接告诉我答案,我们被囚禁在『时之牢』里多少年了。” 原来,对方果然还是知道了。 云魏不禁有些佩服面前的这位君主。 对方果然当之无愧,第二皇朝唯一的『大帝』称号。 他回忆了一下通识课学到的内容,缓慢答道:“现在是诸元历800年。诸元历元年伊始,混沌之主入侵诸元大陆,泰穆布朗奇家族除皇储外全部失踪,光辉之战全面爆发。” “战斗总共耗时一年,最终封圣的初代骑士团长,殒命于血染黑土的红月要塞之外。光辉之主帝利斯,最终于次年的红月节,战胜了不可一世的混沌之主。” “以上,便是现今流传最广的历史版本了。” 他本以为,凯瑟琳会有所反应。 但自始至终,对方都仪态良好地坐在那里,脸上波澜不惊,是异常的平静。 听完他的介绍,对方这才叹道:“原来如此,难怪我每天睁眼,都有一些说不出的违和感。没想到啊,竟是八百年过去了。” 就像训练有素的微笑一样,对方的感叹只是出于礼仪。 因为她并没有就这样沉浸在感叹里,反而问云魏道: “刚刚你提到了『版本』,那么,『真相』又是什么呢?” 云魏答道:“回陛下,真相只存在于当时发生的瞬间。我所说的『真相』,不过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凯瑟琳的神色终于稍霁。 她不过是挥了挥手,整个房间顷刻恢复如初。 这样的手段,绝非诸元大陆的元素魔法所能实现,远远超出了云魏的认知。 她重新沏了两杯茶,这一次,是真的推到了云魏的手边。 “说来听听。老婆子我啊,也爱听故事。” 第276章 御下 于是,云魏向凯瑟琳讲述了他所了解到的,关于帝利斯、不朽之棺与光辉圣教的事情。 他尽量保持着对既定事实的客观描述,没有添加额外的个人观点。 而凯瑟琳扮演了很好的听众,没有中途打断他。 这让他有勇气理清思路,直到把故事讲完。 “就是这样,没有等来援军的艾萨克,虽然战胜了混沌之主,却被帝利斯封印在了圣器里,直到八百年后。”最后,他这样总结道。 因为特意没有带上感情色彩,所以当他重新复述到这段烂熟于心的『真相』时,自己也忽然觉察到了异样。 帝利斯封印了艾萨克,这是事实。 帝利斯背叛了艾萨克,这是他们两人根据事实所得出的推论。 在什么情况下,已然成神的帝利斯,宁肯大费周章地封印自己的仇敌,而不是一了百了,斩草除根? 云魏想,要么对方足够自负,自负到哪怕离开这个世界都不把囚笼带上。 要么对方有变态的折磨欲。 可后者通常都会以欣赏对方的反应为乐。 如果都不是,那么背后必然另有隐情。 一直以来,他与艾萨克都站在一起,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对方告诉他的『真相』。 他正待细想,就听凯瑟琳道:“听起来,我的帝国似乎已经变得一塌糊涂了。” 云魏难免有些震惊,“比起您的帝国,难道陛下您就不担心艾萨克么?” “呵呵,我担心他又有什么用。”凯瑟琳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他最大的劫难,难道不是遇到你么?” 她似笑非笑,云魏也看不出她真正的想法。 他小声地反驳道:“说不定,我是他最大的幸运呢。” 要不是他误打误撞的操作,鬼知道对方还要被封印多少年。 说不定在醒来之前,早就被深渊使徒偷走了。 “你太自恋了。”凯瑟琳撇了撇嘴角,忽然感叹道:“其实这样也好,至少我还能再看到他一眼。帝利斯那孩子我了解,不是个坏的。” 云魏没有答话。 我明明也不是坏的。他垂下眼眸,默默在心中说道。 然而,凯瑟琳紧接着道:“不过,我觉得你很擅长讲故事。” 见云魏忽然抬头,她才慢悠悠地补充道:“别误会,我不是在夸你,只是客观评价一下。在你放过我的孙子之前,我始终无法原谅你的所作所为。” 也不怪她这么想,在她生活的那个年代,只有被贵族肆意狎弄的奴隶才会签订这种毫无尊严的主从契约。 一想到自己亲自教养的骄傲后代,被对方用粗制滥造的契约像狗一样拴住,凯瑟琳就止不住心中的愤怒。 但她依然只能保持着克制,因为这无可奈何的现实,“我想,我已经将我的立场阐述得很明白了。建立在契约上的感情是不对等的,你们实在太过胡来,老婆子我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偏偏云魏没法解释得太详细。 因为这会无可避免地牵扯到阿尔,还有当初自己脆弱不堪的内心想法。 那时候的自己有多么不讨喜,他自己都是知道的。 更何况,他不可能向伴侣的长辈,专程提起颇有纠葛的外男,哪怕他自己分明光明磊落。 他已经在凯瑟琳心中留下极其糟糕的印象了,若是这时再主动自爆—— 算了,在将对方从『时之牢』中救出来之前,还是让对方睡个好觉。 思及此,云魏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我明白了,陛下。” 他在辞辩上的敏锐性大都建立在自己的直觉与本能感受上,因此也未能注意到凯瑟琳的软化与让步。 你明白啥了?明明稀里糊涂! 凯瑟琳忍不住横了云魏一眼,见他嘿嘿傻笑,只能无奈地继续道:“话说回来,反正你左右无事,我有件事情想要交给你做。” 云魏没有急忙应下,他问道:“是什么事?” “多年以来,我一直想要雇人撰写关于第二皇朝初期的史诗,只是都不满意。”凯瑟琳敲了敲桌案,直勾勾地看向云魏,“或许,你是个不错的人选。” 其实,说这一番话,她的心里另有打算。 既然眼前这个人是多年来唯一的变数,她自然会在对方身上下一番功夫。但她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而是为自救创造条件。 可云魏哪里知道她的想法,下意识地就想要拒绝。 他哪里有水平撰写史诗哦! 但推辞的话刚到嘴边,看着对方与艾萨克如出一辙的瞳色,他又犹豫了。 他在陛下心里的印象已经很糟了,没准儿,这恰好是一个挣表现的机会呢。 “如此,请交给我。我会尽力一试。”最终,云魏这样答道。 凯瑟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们碧璃人通常都会很谦逊。” 云魏点了点头,“的确如此。只是我以为,您不会喜欢我的拒绝。” “你太冒犯了。”凯瑟琳不禁冷笑。 见云魏确实一头雾水,她才面无表情地点评道:“每一个上位者,都会尽力隐藏自己的好恶,永远不要对我讲,你以为我怎么样。” “当然,你可以想,这是上天赋予你的自由。但只能藏在心里,否则就是大不敬,我必定要治你的罪。” 云魏默然以对。 他自然是知道这些的,从艾萨克手里那本《统御的艺术》,再到碧璃城中购入的《韩非子》,无不在阐述御下之道。 只是,他总会情不自禁地逾越界限,因为对方是艾萨克的亲人。 亲人之间相处,也要这样讲究么? 他并不太懂正常的家庭关系,所以更生困惑。 然而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艾萨克会觉得他的行为逾越么? 对方会希望他像臣下一样侍奉么? 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云魏相信艾萨克,对方值得他交付信任。 一想起自己的骑士,云魏的眸光中就透出喜意来,但他原本抿紧了唇,正是一副聆听教诲的委屈模样。 他的表情似花非雾,竟然比高高在上的君王还要神秘莫测。 让凯瑟琳完全看不懂。 她的心中当即掀起惊涛骇浪。 毕竟作为优秀的君主,她凡事总会往最坏的地方考虑。 这一想,可就了不得了。 未知的变数,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不过三两个呼吸的功夫,凯瑟琳就已经开始怀疑,云魏是不是混沌之主了。 在她的猜想里,对方不但战胜了艾萨克,还强行契约了她的孙儿,甚至带到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想到这里,凯瑟琳忽然变了脸色。 她挺直了脊背,绷紧了下巴道:“今天就到这里,我乏了。你下次来的时候,我会向你提供素材的。” 云魏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惹陛下生气了。 但他转念一想,似乎这是对方主动邀请自己前来做客。 虽说是公事,但他总算可以摆脱不速之客的尴尬身份了。 于是他心情很好地站起身来,躬身行礼道:“陛下好生休息,小民告退了。” 第277章 悲剧 之后的一个月,云魏都相当忙碌。 他更加频繁地去拜访了凯瑟琳,又将对方口述的秘辛整理记录。经过一个月的辛苦,繁乱的素材已经初步收集好了,如何动笔却是一个难题。 他告诉过艾萨克这件事。 对方似乎对自己与凯瑟琳“融洽”相处一事很是开心,当晚就把他吻得喘不过气来。 与此同时,云魏没有忘却大陆其他角落的同伴们。 他向席德请教了几个高深的转换法阵,又与谢慕琅通气,让碧璃城那边早做移民开拓的准备。 碧璃城的矛盾虽然暂时缓和,但终究只是表面上,远不如通过向外扩张转移矛盾。 他与凯瑟琳谈过了,既然本就不存在契约力量的束缚,那么恪守所谓的祖训固步自封于孤岛,无异于自取灭亡。 当然,这势必会在碧璃城中引起广泛的讨论,但这就与他无关了。 “从前有一位骑士,行经孤野的橡树,遇见了高傲的法师……” 他停下笔,亲自将自己写的开头读了一遍,终觉惨不忍睹,将厚实的糙纸揉成一团。 果然,可能他还是过于自不量力了。 云魏怅然地瘫在座椅上,听着窗外热闹的蝉鸣,心事重重地发起呆来。 其实,昨夜他睡得并不是很好。 准确来说,他久违地做了一个噩梦。 好消息是,他没有梦见曾经那些挥之不去的梦魇。 坏消息是,他梦见了陌生的艾萨克。 在梦里,对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自己,旋即冷冰冰地命令道—— “叫我陛下。” 毫无疑问,他应该是将从凯瑟琳那里接收到的负面情绪,投射到了艾萨克身上。 虽然知道这只是梦,但他依然生出了隐忧。 魔法师本就该尽量避免做梦,即使做梦,也该尽量做与自己无关的梦。 鹿娜迦勒学院就有一门高年级才开设的课程,『卜梦与释梦』。 梦境本身,就是至高的神秘。 而魔法师的幻梦,通常都是未来的预示。 作为魔法师,云魏自己就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难以空洞地安慰自己。 这样的安慰,不过是自欺欺人。 然后他忽然注意到,墙上的挂钟已经走到一点半了。 这天下午,他原本还和薇薇安约好,要一起喝下午茶的。 约的时间是两点,位置在月花城西北角新开设的商业区里,离皇宫很远。 那里先前因为黑索军团的攻击受损,经过两个多月的修整,已经成为了城中新的热门去处。 时间要来不及了。 云魏赶紧起身,快步朝着寝宫之外而去。 结果他正好撞上了回来的艾萨克。 对方这天穿着深蓝色的修身衮服,身后系着淡紫色斑纹的披风,威风凛凛的,倒是英俊极了。 “你怎么回来了?” “你怎么还没出发?”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我回来睡个午觉。应付那群老狐狸,真的很累。”艾萨克遗憾地望着云魏,状似委屈极了,“要是你能陪着我,我肯定就不累了。” 云魏知道他是在开玩笑。 他潦草地抱了对方一下,旋即绕过了高大的骑士先生,“我忘了时间,要来不及了。晚上再跟你说。” 艾萨克倚在门边,好笑地看着云魏风急火燎地跑远了。 他将外衣摘下挂好,随即躺到了床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薄纱照进寝宫,唯有窗前的书桌格外闪亮。被反射后的光线打在天花板的纹饰,反而镀上一层华而不实的光影,最终照亮了室内。 一个人的午睡,无端寂寞。 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 远方尚可听见鸣蝉叫嚣,近处只能听见秒针无情拨动的声音,在这震耳欲聋的轮轴转动里,它正毫不犹豫地迈过下一秒。 思来想去,艾萨克最终取过云魏枕过的枕头,用力抱在了怀里。 对方身上也有很淡的气息,总是让他想起莫里蒂山上终年不化的雪。 或许,他该早回来半小时的。 君王懊恼地皱了皱眉头,抱住枕头的手臂更紧了紧。 …… 西北角新起了一座漂亮的复式高台,云魏很难想象,这座红白相间的建筑能够在短短两个月里实现竣工。 据说,建造过程中援用了来自伯利恒领的全新工艺,当魔法与工匠结合,就诞生了颇具诸元大陆特色的职业,『魔匠师』。 而他此刻,就与薇薇安坐在雅间的窗边,惬意地享受着午后热烈的阳光。 说来就很奇怪,诸元大陆的阳光也很宝贵。 他的故乡也是这样。 那里的阳光实在稀缺,古往今来都存在着一种奇妙的太阳崇拜,每逢艳阳天,不论街头巷尾、广场公园,全是下饺子般坐着卧着,晒太阳的人。 正所谓民歌里唱的那般,太阳出来啰喂,喜洋洋啰~喔喂! “你笑起来很好看。”薇薇安不禁夸赞道,“比刚才好多了,刚才我感觉你忧心忡忡的,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是么,居然被你看出来了,最近确实有些疲惫。”云魏从思绪里回神,摇了摇头,“不说我了,你最近还好么?” “我的话,还行。”金发少女眯了眯眼睛,笑得很甜,“说起来,我现在在维克多阁下那里当见习助理,或许等我毕业,就会留在鹿娜迦勒学院了。” 其实她说得很谦虚。 实际上,对方有意将院长的衣钵让她继承。 鹿娜迦勒学院的院长一职,本来也是月神鹿娜的祭祀,没有什么比祭祀更能修炼精神力了。 “那挺不错的,以后就可以叫你薇薇安老师了。”云魏想了想,问道:“维克多阁下,最近已经回到学院了么?” 薇薇安点头道:“嗯,没错。之前他们在红月城地底,似乎有新发现,唔……好像是关于远古器械的,最近忙着跟席德学长通信呢。” 提到这位近来在大陆愈发声名鹊起的炼金大师,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红月城地底有第二皇朝或者第一皇朝的遗迹实属正常,云魏没有放在心上。 两人又随意聊了一会儿。 云魏拿了块茶点。 今天的茶点是新式的烤馅儿饼,外边儿是烤得金黄香脆的酥皮,里边的馅儿却像是布丁一样甜软,混合着新鲜的烤果酱。 好吃是好吃,但对他来讲,甜度真的很致命。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薇薇安忽然开了口,“对了,云魏,我想向你道歉。” 对方说得太郑重了,吓了云魏一跳。 他连忙掩住嘴,胡乱地把茶点咽下去,“怎么了,薇薇?” “嗯,是这样的,以前我没有意识到,我的行为可能不是很妥当。”少女垂下头来,情绪有些沮丧,“但是后来,看到艾伦与我兄长的事情,我才明白,当事人的感情才最重要。” 云魏并不清楚艾伦与阿莱约的事情,所以他听得一头雾水。 于是随后,薇薇安大致地向他解释了一下。 这是一个多半没有好结局的虐恋故事。 一个虔信的小乞丐,爱上了一柄捂不热的冰刃。 冰刃戳伤了小乞丐,却冻结、融入了对方的鲜血。 或许终有一日,冰刃会发现这一点,但到那个时候,灌溉他的小乞丐,早已不再属于他了。 “其实我看的很清楚,艾伦对哥哥而言,绝对是不一样的。当他前往修道院后,阿莱约心神不宁了很久,但我当初并不知道……”薇薇安说着说着,就难过地落下泪来。 而听完之后,云魏沉默了良久。 他笨拙地安慰道:“其实,也不能全怪你哥哥,他只是病了。至于艾伦,或许当他看清了事实,总会遇上更好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说错了话,结果薇薇安听完之后,反倒哭得更厉害了。 对方的哭泣也是很优雅的,没有丝毫嚎啕的声音,反而就那么坐着,泪水不要钱似的从眼眶处涌出滚落。 让他不得不想起,罗丝家族成员化为泡沫的传说。 云魏只能闭口不言。 他突然明白过来,对方只是想要找个合适的人倾诉这样难以启齿的故事。 这也算是一桩『秘辛』了。 面前的少女不仅仅只是他的朋友,也是薇薇安·罗丝。 是黑索王国的第一顺位继承者。 待对方终于平复,云魏这才温和地继续道:“至少,你帮了我和艾萨克很多,就我个人来说,我很喜欢艾萨克。所以,我该谢谢你才对。” 薇薇安闻言,愣了半晌,最终破涕为笑。 她用花边手套遮住眼睛,好似羞红了脸,“哎呀,实在抱歉。刚才我真是太失态了。如果可以的话,云魏,请忘记我方才的表现。” 云魏自然爽快应下。 薇薇安没再多待,与云魏相约下次再聚后,便起身告辞了。 等对方去得远了,云魏这才幽幽叹了口气。 实际上,就他个人而言,他不喜欢听结局不那么好的故事。 毕竟,生活已经很是艰难了,如果不能再用故事寄托一些美好的愿景,真的会让人抑郁的。 就比方说他从凯瑟琳那里听来的,关于阿尔赫与阿拉贡的故事。 那是另一个『版本』的圣夜『真相』,远非当事人笔下的剧本那般美好。 他再次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已近黄昏,楼下的店铺已经开始收拾着准备关门,木板相碰的声音沉沉闷闷的。 云魏也准备回去了。 没想到的是,等他刚一走出餐,就看到高台对面站着一位身形挺拔的骑士。 对方的头发通红似火,此刻,正在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第278章 污渍 艾萨克是被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惊醒的。 他扫了眼墙上的挂钟,不过两点半不到。 应该是罗比特。他猜想道。 对方是翡冷翠大公的私生子,而他将对方选作自己的近侍官,原因却很简单。 他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勃勃野心。 他欣赏这样的野心家,对方将成为他手里锋锐至极的利刃,削弱新旧贵族相互倾轧的权势,斩断光辉圣教无所不在的触肢。 但他必须把控尺度,恩威并施。 说实话,虽然已经登上了皇位两月有余,他还是没有适应这个身份。 比各种突发状况更棘手的困境便是,他竟然无人可用。 他只相信云魏。 无奈对方对政事相当不感兴趣,他试探着提过几次,也不知道有意无意,对方总是恰到好处地表示自己困了。 面无表情的君王将怀里的枕头放回原位,又将衬衣披上系好,这才沉声道:“进。” 厚重的门扉缓缓推开,从阴影里蹑手蹑脚走近的,确实是罗比特勋爵。 这样的低等头衔没有封地,但毕竟有了贵族身份,好过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艾萨克立在那里,他收回目光,沉默地将最上方的衣扣系紧。 “陛下,我收到了一条很有意思的线报。”近侍官低着头,在不可见的阴影里,他的嘴角翘起了意味不明的弧度,“我觉得相当重要,所以必须由您亲自指示。” 艾萨克偏过头去,对方的卷发天生凌乱,那浅灰的色调,总让他想起极北荒原的野兔。 狡诈谨慎,贪婪偏执。 “说来听听。”他毫无波澜地道。 罗比特恭敬地汇报道:“半个月前,我们在碧璃城的密探,发现了东方人的异动。他们在整理粮草、建材与工具,我们进而探听得知,他们是准备在大陆这边建城。” 艾萨克整理着袖口,“物色合适的使节,去跟他们交涉。他们的选址不能在帝国沿岸的公国境内,如果有必要的话,告诉他们离疆界越远越好。” “是,陛下。”罗比特顿了顿,忽然补充道:“碧璃人千百年来都很安分,如今突然有了异动,陛下就不好奇为什么?” 艾萨克冷漠地扫了他一眼,“你可以选择不说。” 罗比特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得意忘形了。 他不顾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忙不迭地交待道:“回陛下,我们最后发现,事情的根源来自一封密信,而追根溯源后才知道,密信出自宫里——” 罗比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面前君主陡然爆发的威压扼住了咽喉。 在那一瞬间里,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内脏快要在磅礴的压力下四分五裂了。 “不用调查云魏,你们谁也没有资格。”艾萨克冷硬地强调道,“冒犯我,你可能不会死。若是冒犯了他,我不会留你全尸。” 罗比特当即单膝跪地,痛苦至极地掐着自己的脖颈。 眼见对方白嫩的脸庞涨得血红,艾萨克这才收回了威压,“记住今天的教训,罗比特。我能捧你起来,但毁灭你,也不费吹灰之力。” 罗伯特跪在地上,喘着粗气,“是,我、我明白了,陛下。” 他阴鸷的眼睛分明布满血丝,此刻却散发着执拗的光芒。 所有人都不会想到,面前的君王竟然对那东方人来真的。 可这对他来讲,未尝不是好事。 作为聪明人,不论面对怎样的处境,他总有信心从中攫取出最大的利益。 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新的谋划,但也就在这个时候,君王毫不客气地下达了逐客令,“收拾好你自己,然后便退下。” 罗比特顾不得咽喉处刀割般的疼痛,当即应下照做了。 直到对方离开,艾萨克才郁郁地走到窗前。 夏日灿烂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碧璃人准备新建城池的事情,他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碧璃人并非他所治下的子民,撇开新城周边伯爵、公爵日后的诉求不说,他更在意云魏的隐瞒。 这事情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足以用『谋逆』的罪名处以极刑。 但对方偏偏是云魏。 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怎样每晚赖在自己怀里,结果却一声不吭的。 他本来以为,他们两人是亲密无间的。 心口处忽然泛起绵密的疼痛,像是数不清的纤细钢针,扎得千疮百孔。 他也跟着喘不过气来了。 他不想像祖母教导的那样,去提防自己的伴侣。他毕竟不是凯瑟琳大帝,无法在权力与爱情之间寻求平衡。 他只是毫不保留地相信着云魏。 但他旋即想到,那可是云魏啊。 他竟然开始怀疑起云魏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艾萨克忽然生出无限的羞愧。 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等他听云魏亲口说了,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强捺下心中满溢的酸涩。 想到这里,他低下头来,看着身前凌乱不堪的桌面。 很显然,今天云魏走得很急,都没来得及收拾。 他知道,对方最近正在祖母的委托下,完成一部关于泰穆布朗奇家族的史诗。 祖母的眼光向来很准,而他更加相信,云魏可以做得很好。 他顺手将桌案上的稿纸整理归拢,看到对方龙飞凤舞的字迹时,艾萨克情不自禁地噙起微笑。 对方的笔迹很是凶险,和整个人软绵绵的气质截然不同。 他总能在云魏身上看见矛盾。 或许这与对方鲜少提及的过去有关。 想到这里,艾萨克又有一些闷闷不乐。他无奈地咧了咧嘴,将收拾好的稿纸放到一旁,又把摊开的笔记本、书籍与羊皮卷收好。 等他的心情终于在整理中逐渐平复,他忽然在一片狼藉的最下方,发现了云魏的日记本。 日记本就像被遗忘在了最下面,可见主人近来真的很忙。 对方的确有记日记的习惯。 他听云魏说起过,这似乎还与对方最初的神秘实践息息相关。 艾萨克知道,自己不该窥看对方记录的隐私。 只是阖起的本子微微隆起,显而易见地,里面夹了一支炭笔。 我不会看他写了什么,只是为了避免炭笔在挤压下把纸页弄脏。他在心里这样说道。 他迅速地翻到了炭笔所在的那一页,就待拿出炭笔,然后将日记本合拢放好。 被遗忘的炭笔确实有在重压下碎裂变形,黑漆漆的碎渣落在纸页上,就像抹不掉的污渍。 然而,艾萨克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余光却不可避免地扫到了祖母的名字。 “我并不愿意救出凯瑟琳,因为对方将阻止我和艾萨克在一起。” 只见对方这样写道,时间是在一个月前。 在那震耳欲聋的瞬间里,艾萨克忘记了呼吸,他整个人都在愤怒与恐惧的支配下颤抖了起来。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艾萨克想起,这一个月里,云魏依然每天晚上都赖在他的怀抱里。 笑容恬淡,乖巧异常。 也可怖得异常。 他跌跌撞撞地向寝宫外面走去,失魂落魄的。即使在连廊里迎面撞上了翡冷翠大公、倾风大公与赤枫大公三人,他也浑然未觉。 他想见到云魏,就现在。 这是艾萨克·泰穆布朗奇心中仅剩的想法。 毫无理智,徒剩本能。 第279章 骤雨 这是云魏第三次见到这位叫作阿尔的骑士了。 很奇妙的事情在于,只有当他见到对方,觉察到自己平静的心绪时,他才得以清晰意识到自己的成长。 两人站在高台处,一同望向远方的城塞。 云魏只觉空气有些沉闷,天空忽然改换了先前的晴朗,恐怕就要下雨了。 “那个,克劳德……”红发男子犹豫再三,终是道:“我没有背叛你。” 他生前便是光辉圣教的骑士,刚苏醒时脑袋一片混沌,确实难以接受被亡灵法师复活的事实,于是落荒而逃了。 等他好不容易平静,却发现复活了他的亡灵法师,已经被教廷带走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才逐渐回想起,与对方曾经相依为命的点滴。 “我知道。”而对此,云魏并不讶异,“我后来也渐渐明白了,当时我身上带着《死者说》,应该是深渊使徒对尼古拉斯下的指示。” 剥去主观的情绪审视『故事』本身,能看到更多接近『真相』的本质。 不仅仅只是圣夜那样的剧本,亦或者光辉之战的内幕,也包括很多发生在身旁的事实。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骑士。 对方无疑是帅气的,这样的第一印象到现在为止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但他心底清楚,这样的评价只是源于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与喜欢这样的情感毫无关系。 他只喜欢艾萨克。 阿尔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身前愈发神秘莫测的男人,就像很早以前那样。 他准备了很多证据,想要证明自己没有背叛。 但对方竟然想也没想,就相信了。 这反而让他心下忐忑,又在忐忑中生起不甘的渴望来。 “那么,”他艰难开口,声线都在止不住地抖,“您还愿意接受我的效忠么?” 阿尔弗雷德·鲁索在问出口时,自己就知道了结果。 他昔日的契主虽然就站在身边,可心思却显而易见的,放在了别人的身上。 对方一改往日的阴沉,就连秀气的眉眼之间,似乎都含着甜到令他心里发苦的笑意。 让他心中又酸又涩,无比嫉妒,无比难过。 而他本该欣喜于对方的进步的。 “抱歉,阿尔。”云魏微微摇头,斟酌着措辞,“我只是一介白身,难谙统御的技巧。有人已经效忠于我,而我穷尽一生,恐怕都难以报还。” “您不必报还我的!”阿尔不禁提高了音量,见云魏不为所动,又默默住了嘴。 云魏笑了起来,“我近来有了些不成熟的体悟,那便是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的复活绝非偶然之下的巧合。” 虽然,这其实只是他的猜测。 但既然『致以,永恒的思念』只在对方身上得到了应验,以他对诸元大陆法则的了解,背后定是存在某种意义上的必然。 见对方果真怔愣,云魏继续道:“能够活着就已经很幸福了。阿尔,你也该去追寻自己的使命了。” 他还记得,对方尚且只是骷髅的时候,那份对活下去的强烈渴望。 与当初的自己如出一辙。 阿尔听完,沉默不语。 克劳德实在是太温柔了,可偏偏越是明白了这一点,他心中越是委屈难过。 终于,他哑声问了云魏一个问题,带着无比沉重的绝望,“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你,如果……” 如果当初陪在你身旁的人是我。 他仅剩的尊严,让他难以把未尽的话语说完。 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然而,云魏并不需要他把话说完,“感情这种东西,并不存在如果。” “感情的事情,没有如果。”他自顾自重复了一遍,觉得的确如此,“说实话,这也是我不能把你留在身边的原因。” 没办法,艾萨克实在太爱吃醋了。 阿尔顿时深呼了一口气。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红发骑士忽然问道:“你很爱他么?” “当然。”依然眺望着远方的魔法师笑着应道,不假思索,“我很爱他,胜于任何人。” 包括他自己。 看到这样的克劳德,阿尔忽然就平静下来了。 亦或者说,在这样如群山沉重的现实面前,他恐怕不得不死心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确实该去追寻自己的使命了。”他强笑着撑起嘴角来,“对了,其实我叫阿尔弗雷德,这是我的真名。” 云魏点了点头,回答道:“我叫云魏。” 他愈发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阿尔弗雷德这个名字在诸元大陆并不常见,他似乎在某本书上见到过。 他还在兀自想着,就听对方恳求道:“那么,我能抱抱你么?” 云魏本该拒绝的。 但他看见了对方的眼睛。 面前分明高大的骑士,就像行将溺死的落海者,实在是太绝望了。 其实,他该好好感谢对方的。 如果没有那具叫作“阿呆”的骷髅,或许他也没法在诸元大陆撑过最初的五年。 云魏终究心下不忍,于是悲悯地同意道:“三秒钟,仅限于朋友之间。” 两人安静地拥抱了。 既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 天边响起若隐若现的雷声。 在陌生的怀抱里,云魏想的却是自己的爱人。 对方身上恐怕的确有神秘的魔法。 明明是迥异的怀抱,冰冷无比,却让他贪恋牵挂,永远也不满足。 “原来,你也很高。”推开对方的臂弯,云魏微笑着评价道。 阿尔默然片刻,终是道:“再见了,云魏。” 他的发音,竟是出乎意料的标准。 “再见了,阿尔弗雷德……” 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云魏神情无比复杂,心下亦觉怅然难言。 阴沉的天空,此刻当真落下了雨点。 夏日的骤雨来势很急,打在瓦房顶上,就像是炮弹落入城内一般。 高台上的游客们,顷刻之间,便大呼小叫着作鸟兽散。 而当云魏转过身时,隔着那退潮般散去的人群,意外发现了,此刻最不该出现于此的身影。 对方的下巴绷得极紧,目光中的怒火几乎就要凝为实质。 高大威严的君王身后,还跟着三位神情迥异的大贵族。 在他们刻薄寡恩的脸上,分明写满了幸灾乐祸。 第280章 呓语 云魏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从来没有被艾萨克用这样近乎愤恨的眼神注视过。 没有多想,他朝对方快步走了两步,又缓慢停住。 忽略掉心中生出的恐惧,云魏无措地辩解道:“伊萨,刚刚我只是……不,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好好谈谈?” 在呼啸的疾风里,艾萨克沉默地望着就在面前的云魏。 不知怎么的,那声“伊萨”听起来竟是如此刺耳。 对方看起来是那样的无辜、脆弱,仿佛做错了事情的,反而是自己才对。 他倏然意识到了一个无比可怕的事实—— 自己或许从来没有了解过『真正的』云魏。 到头来他才突然明白,云魏的演技才是最精湛的。 谁能想到,每天哄骗着说着“爱你”的伴侣,私底下却对你的亲人怀着歹心? 艾萨克懊恼至极,他感觉自己就像春日里的傻鸟,抱了只布谷鸟的蛋儿回巢。 这种比喻或许并不准确,但他脑袋里本就闹哄哄的,吵闹得快要爆炸了。 因为更要命的事实就是,一旦云魏站在他面前,一旦他看见了对方,呼吸到了对方身上浓郁的生命之息,无论对方说什么,他似乎都要情不自禁地相信了。 他厌恶这样失去理智的自己。 醒醒,艾萨克。他拼尽全力告诫自己道。 见对方依然保持着缄默,云魏心中恐惧更甚,“伊萨……” 伊萨,给点回应,哪怕是骂我也好。他在心底乞求道。 两人相隔很近,近到哪怕两人都未多言,艾萨克也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对方异常强烈的情感波动。 噢,对了,他们之间还有那张该死的契约。 所以,这又是你的新把戏,对么。 一想到哪怕到了这步田地,他的情绪依然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撼动,他便觉得自己格外的,可怜与可悲。 他没再多想,他单方向地屏蔽了与云魏之间的联结。 现在他正在气头上,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一旦开口,他必定将会口不择言。 艾萨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于是最终,他看向了云魏。 这种注视异常好笑,虽然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又极力控制着,不去体察对方脸上的神情。 “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他勉力维持着镇定,故作平淡地宣布道。 或许,他们都需要时间冷静。 云魏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他狼狈地站在原地,仰头看向高高在上的君王。 “欸?”他像个白痴一样,疑惑地发出呓语。 不料他高估了自己的嗓子,最终只从喉咙间,发出一声没有意义的气声。 宛若将死之人。 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艾萨克眸中的烈焰忽然便敛藏了起来。 黯淡的天色下,那高贵冷漠的双瞳,就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不再多言,就此转身离开。 身后的披风鼓动荡起,拂过魔法师探出的指尖。 而这布料传来的高级感触,竟是云魏对艾萨克最后的印象。 在那个时候,云魏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他呆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对方走得远了,他才如梦初醒地唤道:“艾萨克!——” 那一声,分明声嘶力竭。 只有失侣的大雁,与离群的松鹤,才会发出这样的悲鸣。 可即便如此,艾萨克依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训练有素的男人走得相当稳健,脚步完全没有丝毫迟疑。 云魏茫然地站在原地,在那一瞬里,他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但他没有保持在这样的状态里太久,并非是他不愿意,而是一道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云魏先生,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云魏不得不强打精神,看向那位精明不已的老者。 原来开口的是赤枫大公。 对这位公爵,云魏的印象可是相当深刻。 原因无他,他们的交集就在于处置鲁索家族留下的银匣子,对方在朝堂上表现得游刃有余,而那一次,恰好衬得自己在政事上幼稚无知。 只是,眼下他实在太累了,不想再跟这帮老狐狸们打交道。 “抱歉。”他只漠然地扫了对方一眼,极其失礼地转身走掉了。 被当众拂了面子,赤枫大公面上依然笑呵呵的。 望着对方失魂落魄离去的身影,他开始琢磨起另外一件事情来。 艾萨克近来准备将对方敕封为『凯撒』,他本来是不愿意的,但如今看来,其中反而大有文章可做。 一旦两人的矛盾激化,他就愈加如鱼得水了。 毕竟,冰雀花公爵领离他的领地太远了,与其便宜了相邻的翡冷翠与倾风,倒不如提议分封给这个看起来就很好拿捏的魔法师。 权力的牵绊制衡,必须要小心翼翼。 他也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不会步隔壁两个王国贵族的悲惨后尘。 这可是魔法世界,人要是死了,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想到这里,他皮笑肉不笑地对身后的两位大公道:“两位,这雨恐怕暂时小不了。不如移步我近处的寒舍饮杯热茶?” …… 以弗所是『鹫尾』旅店月花城分店的领班。 他一周要在这里执勤七天,几乎全年无休,而他分明听到外边儿传来了风雨声。 下雨这个事情,对他来说其实无所谓。 他又不是城里无处栖身的流浪汉。 坏消息是,很多客人们将会宅在旅店里,凭空制造出无限多的麻烦。 好消息是,可能暂时不太会有新的客人。 然而坏就坏在,想什么来什么。 这可不,他刚生出这样的想法,旅店的大门就被人缓缓推开了。 倒灌而入的风雨实在太过冰冷,让人根本不会相信这是酷热的夏天。他抬头看向浑身湿漉漉的客人,然后才发现,竟然是位老熟人。 诸元大陆上碧璃人本就罕见,他自然对眼前这位印象深刻。 对方不仅符合他对碧璃人出手阔绰的印象,那位紧跟身后、寸步不离的仆从也是令他难忘的标签。 只是奇怪,对方今天却是孤身一人,没有带上那位格外高大贵气的仆从。 以弗所没有多想,立马挂起专业的微笑,“您好,先生。很抱歉,本店今日爆满,现在只剩一间阁楼,您看——” 对方分明打着哆嗦,丝毫没有嫌弃,“那便好,我要了。” 静谧的大堂隔绝了街道上瓢泼的风雨,对方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好听。 让人心生平静。 “好的,请稍等。”以弗所开始翻找起钥匙。 他悄悄地打量着眼前昳丽的东方人,对方浓密的睫毛上尚且挂着雨珠,看上去怪可怜的。 “我领您上去,您需要热水么,我待会儿给您送过来?”难得的,以弗所大发慈悲。 只见对方摇了摇头,客气地拒绝道:“谢谢你,不必了。” 第281章 待啼 阁楼的入口相当逼仄,云魏只能猫着腰站着。 侍者将门打开,又将钥匙递到了他手里,“先生,我们每天的房费是六金币。您是准备日结还是……” 云魏闻言,用神识在空间中找了找,发现自己身上的金币只剩下一小袋了。 他将那袋金币全部递到侍者手上,交待道:“我会住上一段时间,房费从里边儿扣就好。我没有别的需要,平时也不必打扰。” 以弗所最喜欢这样事儿少钱多的主顾,他微笑着应了,“好的,先生。有事儿尽管吩咐,烟道旁边有铃铛,您摇一下我就上来。” 说完后他便弓着身子,双手撑着两边儿狭窄的侧壁,夸张地下楼去了。 云魏进到房间里。 整间屋子都很低矮,泛着陈旧的霉味儿,就和他身上的潮意一样令人难受。 原本贴身的衣裳淋了雨,此刻却被体温蒸得粘在皮肤上,怎样都不舒服。 他随手挥了个简单的焚净术,又解掉身上的衣服,蹬了鞋,就那么躺倒在了床上。 窒息的霉味儿混合着窗外灌入的泥土腥气,竟然赋予了他难得的镇定。 外面大雨滂沱,他竟尚有一屋安歇。 他安静地望着屋顶反射闪电的明灭,不禁想道,人若是死了,是不是也像这样,可以一动不动地久躺。 不,云魏,你还是好好睡一觉。他对自己说道。 什么都不要想。 最终,他侧过身子,双臂环抱着自己。 肩头的皮肤又滑又凉,让他情不自禁地缓慢摩挲着。这样的抚慰使他不再压抑,放肆又痛苦地,大口呼吸着。 似曾相识的一幕仿佛在说,人生就是不断地循环。 难道不是么? ……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街上的动静闹醒的。 阁楼本就不是用来招待客人的,也没有隔音法阵,他便跟着月花城最早苏醒的人们一同醒来了。 虽然身体醒了,灵魂却未必,否则他不会如此浑浑噩噩。 昨夜的雨绝对没有下透。 空气并没有透出雨后的清新,反而带着潮湿的热意。 云魏下床,光脚走到阁楼狭小的窗户旁。 那扇窗户很小,他住的地方又足够高,他大可随心所欲,赤身裸体。 透过脏污的木窗,他只能看见万法之塔。 那棵树啊,参天地,夺造化,就自顾自地长在窗外。 他与那棵树相对无言,遥遥对望着。 直到天边泛白。 直到他觉得自己喧嚣惶恐的内心,终于彻底平静。 云魏鼓足了无限的勇气,向契约彼端的人道: 【艾萨克,可以让我,为自己辩护了么?】 然而,没有回音,没有回应。 他的心里空荡荡的,只余自己有气无力的心律。 云魏这才发现,原来对方早就向他筑起了高墙。 他与艾萨克之间的契约分明还在,但他的心声已成独白。 可诡异的现实却是,在这样本该歇斯底里的时刻里,他偏偏没有生出太多的情绪。 他从来没有抱有太多奢望。 正是这样融入骨血的本能,最终保护、成全了他。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静听着得不到回应的心声时,他反而想到了这样的一句诗。 是了,在这一刻里,他的心中满是诗意。 云魏立刻痛快地屏蔽了契约,如对方一样的。 他来到墙边老朽的木桌旁,取出纸张笔墨,迅速地记录下自己的所思所想: 『苍绯鹫尾,惊飞不啼。』 『痴人不晓,依然待之。』 待放下笔,满意地望着兴叹而出的字句,他忽然知道,这困扰他许久的史诗该怎么写了。 他再也不用,刻意地去迎合凯瑟琳大帝了。 这是他自己写下的史诗,听凭的,唯有他个人的意志。 在他的意志里,这首史诗并不仅仅只是歌颂阿拉贡的传奇,更是悼念阿尔赫生命的祭礼。 他忽然落下泪来,为那颗逝去的星星。 云魏再也没有勇气,去翻看一遍对方着写的《情话集》。 有人活在童话里。 而他们,身在地狱。 …… 云魏又去见了一次凯瑟琳。 虽然他被迫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但处在如此紧要的人生关头,他还是愿意纵容着自己的执念的。 原因无他,他依然深爱着艾萨克。 凯瑟琳依然高贵威严,优雅随意地坐在那里,“你,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来看望老婆子我了?” 说实话,云魏很羡慕对方。 对方一直都活得相当自我。 这一点,从对方的自称就能看出,不论是“小女子”,亦或是“老婆子”,全凭个人心情喜好。 这是至高无上的威权赋予的权柄。 而其他人,只能规规矩矩地称呼一声“陛下”。 但他此刻偏偏恶意满满,毫不掩饰地道:“嗯,近来的确有些忙。毕竟我也有着自己的规划。” 凯瑟琳定定地盯着他。 如果是在以前,云魏或许会回避对方的目光。 但他今日却偏偏淡定地坐着,无比嚣张地与君王对视。 “随你。”凯瑟琳面无表情地道,仿佛丝毫没有觉得被冒犯,“我只关心你们之间的契约。你知道的,我不会赞同你们在一起。” “如您所愿,会解开的。”云魏唇角勾起浅淡的弧度,他拿过茶壶,不急不缓地替凯瑟琳斟了杯茶,又替自己斟了一杯。 “哦?”凯瑟琳面不改色地问他,“应得这般干脆,我反而更不放心了。” “如陛下所言,我与艾萨克不会在一起。”云魏一字一句地说着,他起初说得艰难,但语气却渐渐坚定了,“不过,我最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不待凯瑟琳发问,他便继续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喜欢』和『在一起』,其实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事情。” “世间痴男怨女无数,总给这两件事情强加关联。而我亦不免俗,也是其中一员。”他目露悲哀,惆怅自怜地感叹道。 凯瑟琳根本不为所动,“胡言乱语。你到底要向我表达什么?” “我和艾萨克不能『在一起』,这是命运注定的结果,并不是任何人的过错。”云魏眼中的悲哀之色倏然淡去,黑白两色的眼睛,静得出奇。 “而我依然,喜欢他。” 第282章 风雨 云魏并不在意凯瑟琳能不能听懂。 到了如今这步田地,他也可以任性地不管不顾了。 他喜欢艾萨克。 这是他自己的事情,谁也管不了,包括艾萨克。 这句话并不代表着被动,恰恰相反,隐藏在背后的含义却是—— 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欢了,彻底放下了,对方同样没有资格对此置喙。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顿悟的,只是在重新描画阿尔赫与阿拉贡的人生轨迹时,他不得不忠实地接纳两人的结局。 毕竟,没有比他更懂阿尔赫的处境。 他依然记得那一天,当他放下笔时,天光透过窗户照入阁楼的景象。 空气中的浮尘像是被光束惊醒,它们上下飘浮,在喧闹中潜藏着寂静。他自觉满意的文字翩然纸上,力透纸背,仿佛透明。 未惊风雨,难泣鬼神。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窥见了命运的丝线,它们从无数时空交织蔓延而来,牵一发而动全身。 当他顺着丝线延伸的尽头看去,他在与艾萨克的感情上,没有看到任何未来。 没有未来的生命,就是死水。 没有未来的旅程,最终迷航。 云魏清楚这一点。 他习惯了逆来顺受,一旦接受了注定无法『在一起』的结果,反而可以在『喜欢』上面更加恣意挥霍。 他不需要再细水长流了,只求一场轰轰烈烈。 至于艾萨克…… 毫无疑问,如果现在解除契约,只会平白无故多生事端。 既然对方主动地选择了疏离,他自然也不会上赶着贴上去。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的举动深深地刺伤了他,对他打击极大。 可是,坦荡地承认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生命依然继续,他就依然身处棋局。 既然败局已定,他能做的,不过是将接下来的有限步数,设计得更加绮丽、更富美感一些。 云魏渐渐有了自己的计划。 比先前的计划更加疯狂,更加不计代价。 他心想,与其让两人之间的感情随着时间变质,徒剩一纸契约苍白地联系着,不如趁着心中爱意炽盛,让一切就此体面善终。 虽然还是会很难过,但也别无他法。 『吾乃,窃取命运之人。』 他所要反抗的,究竟是这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命运啊。 …… 凯瑟琳此刻的心情颇为复杂。 她不知道现实世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对方的表现着实怪异,让她潜意识里生出了不安来。 但不断更迭增添的梦境确实影响了她的判断。 她只能仓促地将其归咎于,云魏轻而易举地妥协这件事情本身。 因为这在她看来,虽然对方口口声声说自己爱着伊萨,其实根本就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对方真的太懦弱了。 她永远无法理解这样在爱情上轻易退却的逃兵。 想到这里,凯瑟琳的眼底更是轻蔑了几分,“我说了会给你时间,但同时你也得记着,切莫令我多等。” 云魏闻言,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他微笑着,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行,我这便回去。等诗篇全部完成了,我再来觐见陛下。” 凯瑟琳大帝,是第二皇朝时期,艺术家与流浪诗人慷慨的赞助者。 对方的大方与慧眼独具,哪怕八百年后都有流传。 可是既然对方手底下能人云集,这种谱写歌颂家族先祖史诗的大事,又哪里轮得到名不见经传的他。 这不过是一个随口罗织的由头,让他一次又一次地跑到『时之牢』里罢了。 很显然,精明如对方,从一开始就已经在擘划如何逃出囚牢了。 亏他先前还真傻乎乎地相信了。 果不其然,当他说完,凯瑟琳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焦躁不安起来,对方放在裙边的拳头,不断地握紧松开,竟是如坐针毡。 可是,谁又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专门让他看见的呢? 统御是一门艺术。 君主们的心思太过难猜,云魏心想,他早该敬而远之。 趁对方尚未开口,云魏只当对方默认,于是大摇大摆地行礼告退了。 …… 云魏继续废寝忘食地完成着那部史诗。 虽然他已经知道,即便完成,也不会有人欣赏。 他只是为了,他自己心中的那份不甘。 千年前,一位笃信着爱情的魔法师义无反顾地牺牲了自己,换来了大陆两百年的短暂和平。 然而大家只记得阿尔赫的情话集,反倒嗤笑那人疯疯癫癫。 可世人不会知道,对方隐没的姓氏,原本灿若星辰。 他想要为阿尔赫做点什么,仅此而已。 哪怕微不足道。 哪怕或许对方根本并不在意。 人类是种奇怪的生物,似乎只有通过别人的眼光,才能真正地评判自己。 既然如此,他也愿意替对方留下自己的评价。 因为,只有同样臭名昭着的自己才会明白,踽踽夜行之时,多么希望得到一句肯定。 就当行善积德了。 他已经不敢奢望艾萨克。 只是希望千百年后,自己同样不会被人遗忘,就此湮灭于毫无意义的时光之中。 ……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但是诗人多薄命,曾有惊天动地文。』 云魏自是一厢情愿。 他不知道的是,阿尔赫痴迷诗歌,另有深意在里面。 诗歌,古称巫风,从存在开始,就是通神御鬼最直接的桥梁。 文字本身,就是人与上天之间的契约。 在云魏原本的那个世界,当仓颉在易水畔受命于天,终于造出了文字时,“天雨粟,鬼夜啼”。 那一天,正是谷雨。 晴空变色,因为上苍降下了嘉禾之雨。 群鬼号哭,因为牠们再难作祟,作祟妄为。 在昏暗霉湿的阁楼里兀自伏案的魔法师并不知道,当他奋笔疾书之时,整个世界也在兴起无情变化的波澜。 蝴蝶栩栩,翼间翕动而生的清风吹不醒在漆园里酣眠的俊吏。 大洋彼岸,正在井口筑城的伊察人,却惶然放下了手中的黑曜石器,向着北陆卷起的飓风虔诚顶礼。 第283章 鱼龙 ——金云王国·炼金城·清晨 黎明与黄昏有区别么? 炼金大师席德·鎏金·尤利乌斯在经过一系列精密的实验过后,发现两者在光元素浓度上,其实并无任何差异。 但两者的确又是不同的。 这引发了他新的疑问,只是近来繁重的生活,让他难以抽身着手新的研究。 此刻,他正伏在案前,快速地回复着来自月花城的信件。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那双疲惫的眼睛涌出平静的喜悦。 果不其然,没有等上太久,他忽然就被揽腰抱住了。 西尔弗那傻小子,居然把脑袋强行挤到了他与桌案之间,无比艰难地抬头望着他。 对方的脸庞依然青涩,不过,额头上皱起的纹路,平添了几分一本正经的滑稽。 “席德,你又熬夜了。”只听对方不满地抱怨道。 “嗯,抱歉,最近真的很忙。”他手上没停,却有些心猿意马,左手顺势揉起了丈夫沉甸甸的脑袋瓜。 但他的手腕很快就被捉住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西尔弗控诉道,“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你看,你最近又瘦了。” 对方的另一胳膊,依然把在他的腰间。 有力的手指配合着主人的唇舌,倏然张开,轻而易举地掐量着他的腰侧。 席德不是特别敏感的人,只是对方掌心的温度,确实把他烫得注意力难以集中。 “别闹。”他不禁板着脸呵斥道,见对方忽然僵住,又不禁缓和了语气,“等我把给维克多阁下的回信写完,就去补会儿觉……到时候,还请你陪着我。” 他的意思很明确,两个人自然都是懂的。 西尔弗忽然就安静了。 对方老老实实地枕在了他的腿上,近来愈发结实的胳膊撑着他的后腰。 没有人能够在那样灼热的视线下保持专注,就连全大陆最厉害的炼金大师亦不能免俗。 席德忽然停了笔,他埋下头去,对上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还盯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你很好看。”西尔弗的嗓音低沉得要命,那是要命的性感,“不用理我,我只随便看看。” 其实最近对方分明也很忙。 席德不想在世俗的事情上面浪费太多精力,于是放心地将鎏金公爵领的事情一并交给西尔弗打理。 何况,褫夺金云王国头衔的事情进展得也并不太顺利。 只不过,对方每天一定会挤出时间来陪伴自己,哪怕是装作不懂事的模样。 想到这里,席德忽然又想到了别的事情,“你说,小云魏最近过得还好么?我好担心他。” 西尔弗迟疑道:“应该还好,他跟你说什么了么?” “没有。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说,所以我才觉得担心。”席德不禁摇了摇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恐怕很难应付红月那边的贵族们。” 云魏实在是,太清澈了。 这是他近来从小律枢那里新学到的形容词,也不知道用在人身上是否准确。 这是异同于纯粹的形容词,但用在小云魏身上,似乎比纯粹更加合适。 他不禁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来了封信,问的也是超级偏僻的转换法阵,连一句抱怨也没有。虽然我当然也希望他过得开心了,只是他这样,我反而觉得不安。” “听你这么一分析,确实有道理。”西尔弗想了想,转而道:“不过,我师父应该不会让他受委屈。他老人家可是爱惨了云魏,连我都只能自愧不如。” “哈?”席德眯了眯眼睛,躬下身去,“你刚刚说了什么?你知道的,我可不接受任何瑕疵与次品。” 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即使处在阴影里,依然华贵聪慧,神采奕奕。 西尔弗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凑近了自己的合法伴侣,“要亲自检验一番么?尊敬的大师。” 磁性,是与众不同的独特品质,意味着即使没有接触,也能凭借神秘的力场轻而易举地共振、吸引。 对方的嗓音传入耳朵,激起的颤动却从脑袋传递到了指尖。 他猛然坐直了身体,狼狈地将羽笔放回墨瓶,就这么简单的动作,他都连试了好几次,差点将尖端的鹅管在瓶口磕坏。 “我忽然觉得,就这么潦草地回复维克多阁下不太合适。”席德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准备重写答复,所以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而他刚刚说了,要等到写完才去睡觉。 西尔弗没有吭声。 对方依然乖乖地赖在那里,将隐隐约约的失落与担忧,很好地掩藏在了靛色的眼底。 而到了这个时候,席德这才慢条斯理地补充道:“所以,我必须要先睡上一觉。” 如果不看那通红的耳背,还真以为这是炼金大师晨昏颠倒的正常作息。 但伯利恒大公可不是矫情的人物。 西尔弗瞬间乐了起来,傻乎乎的模样与平日里精明威严的模样判若两人,就像得到了骨头奖励的大狗。 他整个人翻身一扭,轻轻松松地就把席德扛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朝着楼上走去。 …… 坐在实验室角落里的秦律枢,沉默地看着伯利恒大公抱着大师屁颠屁颠离去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终是息了回信的心思。 他手里的信纸光滑若雪,明显来自碧璃。 但上边的言辞依然倨傲不恭,让他气到发抖,忍不住的咬牙切齿。 于是最终,他将信纸叠好收起,却是漫不经心地走到了实验室另一头的学徒面前。 对方正站在炼炉前挥汗如雨,心无旁骛地处理着金属锭。 谢三叔近日准备传授碧璃城的铸剑之术作为报答,鎏金大公自然不能跟着坦诚相对,便由眼前这个瘦削的少年承担了。 “约瑟先生,您先前说要带我逛逛炼金城。”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跟他年纪差不了多少的约瑟,秦律枢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他笨拙地邀请道:“我今天正好有空,您这边呢?” ——鲛人滩涂·碧璃城·下午 “谢慕琅!你到底是怎么把鱼钓起来的?!”理查德怒骂道。 衣着华丽的银发青年明显抓狂不已。 只见身旁的黑衣男子闭口不言,反而在他的质问声里臭屁至极地一提一拉,又钓起一尾活蹦乱跳的鱼儿来。 理查德当即撇了手里光秃秃的钓竿,躺到了午后发烫的礁石上,“不玩了。绝对是你作了弊,不对,是你把鱼钓光了!” 一人一龙喜结连理,这些日子自然是在碧璃城里如胶似漆。 唯一美中不足的事情就是,对方总是在曼妙的清晨闻鸡起舞,雷打不动地练起剑来。 这让身为龙族的他,情何以堪。 但久而久之,他忽然也对剑道来了兴趣。 毕竟,痴迷此道的剑客总是看上去又帅又酷,让他心痒难耐。 但谢慕琅实在太不上道,非但不愿意授他剑术,还说什么,他的心不够静。 理查德根本不信对方的鬼话,在他看来,对方就是偷懒罢了。 心怎么可能静得下来! 心跳若是停了,那龙岂不是死了?! 在他付出了极大代价的软磨硬泡——哦不对,是牺牲之后,谢慕琅那小子终于答应要教他练剑了。 他本以为,他终于也能踏上仗剑天涯的酷帅龙生了。 结果,对方把他带到了碧璃城外,丢给他一根现折的紫竹枝,便让他跟着对方—— 钓鱼?!! 理查德直到把茂密的头发薅秃,也没有从钓鱼、静心与习剑三件事上面看出任何关联。 而事实证明,龙是钓不起来不喜欢的东西的。 他最讨厌鱼了。 又腥又滑不说,还长了喇喉咙的刺。 在不讲道理地发泄完委屈过后,理查德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到底是夏日的午后,阳光有些灼人,却更让龙昏昏欲睡,他准备小憩一会儿。 但就在这个时候,天空忽然昏暗了下来。 这就很奇怪了,他分明记得方才晴空万里,万里无云。 理查德疑惑地睁开眼,就看见谢慕琅正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在身前,帮他挡着阳光。 对方垂着好看的俊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光看对方的面无表情,鬼才相信,这个男人竟然口口声声说着爱他。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被心上人盯着看,到底是很不好意思的。 理查德不禁恼怒地皱起眉来,没好气地道:“看你大爷的!怎么不去钓你的鱼儿了?” 谢慕琅无奈地笑了笑,终是闭口不语。 理查德可不放过他。 他一骨碌坐起身来,却见对方不但将渔具收拾好了,就连费了好半天功夫钓起的鱼儿,也都全部放掉了。 鱼篓里此时空空如也,倒是和他一直空荡荡的鱼篓格外般配。 “喂!”他不解地抬起头来,结果撞上了对方的下巴。 两人本就贴得极近,谢慕琅又对他没有防备,这猛不丁的一撞,恐怕让对方咬了舌头。 因为他分明听得,谢慕琅闷哼了一声。 “嘶,你下巴好硬。”他一边抱怨着揉着脑袋,一边不甚在意地问道:“你该不会,咬到舌头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在他的视线里败下阵来,“……咩有。” “噗!”理查德顿时乐不可支,“哈哈哈哈,你,哈哈哈哈!” 却是在原地笑得花枝乱颤,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谢慕琅无可奈何地闭了嘴,悄悄抵了抵上颚。 他的口腔里满是铁锈的腥气,舌尖确实磕破了,而且还有点严重。 只是要让他当着对方的面上药,却是不愿意的。 “喂,我说,张嘴让我瞧瞧。”理查德终于平复,但脱口就是无礼至极的要求。 谢慕琅非但不答应,还将薄唇抿得更紧了些。 偏偏这副模样,反倒是激起了龙族本能的破坏欲望。 理查德的银瞳当即暗了暗。 “哟,还害羞了?昨晚你可不是这样的。”他口无遮拦地嘲笑道,实际上,直现在,他的后腰处依然传递着难言的酸疼。 但龙族敏锐的鼻尖,确实嗅到了极淡的血腥气。 望着一声不吭的小朋友,理查德忽然心软了下来。 他凑近了对方,近到两人鼻尖相擦,“冰系魔法确实不善治愈,让我帮你,好不好?” 实际上,早在对方近在咫尺的时候,谢慕琅就已经大脑空白了。 望着那双好看的银瞳,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哪怕根本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于是他突然就被吻住了。 被他的龙先生,驾轻就熟地趁虚而入。 也不知道龙与蛇会不会有什么渊源,要不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笨笨的对方,这时偏偏会那么的灵巧。 谢慕琅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已经燃烧起来了。 尤其是当他清晰地意识到,对方正用舌尖施展着治愈魔法的时候。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古怪了。 直到一个大浪席卷而来,忽然拍碎在了他们身下的礁岸上,溅起银花朵朵。 两个人这才双双回神。 他们恋恋不舍分开之处,依然牵着透着薄红的银丝。 “谢慕琅。”理查德低声唤道。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类。 “不可能。”面色黑红的剑客拒绝得利落干脆,虽然他也分明气息不稳,“我们近来实在太过……总之,还是应该有所节制。” 得到这样的答案,理查德并不感到意外。 “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他情不自禁地感叹道,“你们总是喜欢压抑自己的真实想法,你也是,小家伙也是。” 不过,偏偏对方还真把鱼儿钓起来了。 不知道怎么的,想到这里,理查德忽然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画面。 在离谱至极的画面里,谢慕琅稳坐在钓鱼台上,把龙形的他也钓了起来。 就像钓那些痴痴呆呆的鱼儿一样。 该死!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想法! 理查德不禁打了个寒战,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可疑的红晕。 不能回应伴侣的期待,谢慕琅本就心中有愧,当他鼓起勇气抬眸看去,偏偏就看到了别开生面的龙先生。 对方出奇的安静。 但偏偏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起速来。 或许,偶尔破例一次,也没什么关系。他这样想道。 好,实际上,他不得不承认,被龙血浇灌过后的自己,在某方面或许当真继承了龙族的天性。 “因为,我也静不下心了。”他突兀地回答道。 理查德顿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嗯?” 搞笑,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他仔细回忆了片刻,忽然想起来自己先前的问题—— 在那一瞬间,他确实感觉自己的心弦又被对方扣动了。 不对。 不仅仅只是扣动,是被对方握剑的手指停在上面,一刻难休的撩拨。 龙族的天性是很好的借口,完全可以背负起任何的不妥。 虽然经常听不懂对方的意思,但在此刻,他们默契地心有灵犀。 银发青年心痒难耐地扑向含情脉脉的剑客,他们一同跌入礁石下汹涌的海浪中。 两只空荡荡的鱼篓被留在礁石处,它们在掀起的浪涛里忽远忽近,终于无助地靠在了一起。 从此它们同频协调地在水面高低荡漾。海水穿透竹草的缝隙,过滤为腥咸泛白的泡沫。 或许,今天他们的主人仍旧搞不懂钓鱼和静心、剑意三者的关系。 可是无甚打紧,还有明天呢。 第284章 爱恨 ——映水之泽·上拉夫拉修道院·夜晚 黑索王国雨水很多,今夜亦不例外。 当诸元大陆其他地方已经酷暑难耐,映水之泽的人们依然尚着春衫。 高崖之上的修道院里,住着神的信徒。 以及,人的牧首。 他们围着火堆而坐,一同听着雨点落在修道院的石顶上,又顺着沟檐落入庭中。 “那么,请问我们的主教大人,今晚想要聊些什么?”约书亚坐得随意慵懒,他晃荡着两只白花花的脚丫,隔着燃烧的烈焰望着另一边的艾伦。 艾伦想了想,终于毕恭毕敬地道:“陛下,让我们来讨论『爱』。” “啊?!”约书亚闻言,不禁惊呼出声。 他身形一个趔趄,差点从身下圆滚滚的枕木上摔趴下来,最终强装镇定地坐得端正,“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亲爱的艾伦,你为什么想要和我讨论『爱』呢?” 他的嗓音依然悦耳婉转,但每与艾伦相处,却总是情不自禁地压低了许多。 艾伦低垂着眉眼,心下纠结无比,自然没有注意到上司的异样。 “其实……”他犹豫了好久,终于鼓足勇气道:“实际上,我对《光辉圣典》疑虑颇多。” 这样的话语,自然是大不敬。 但亚伦·巴比伦依然说了。 他想,与之相比,说谎是更加不可饶恕的罪。 他抬头看向教宗陛下,只见对方正蹙着眉头,显然是在让他继续说下去。 “抱歉,可能是我僭越了。”艾伦闷闷地道:“与陛下不同,我没有与父神对话的福气,只是《圣典》中的很多话,我感觉不像是父神说的。” “我本该对我的怀疑生出羞愧,但我也曾亲身做了。我曾恒久忍耐,亦未忘怀有恩慈,可是最终却觉得,我离『爱』更远了。” 脸上的伤疤早已恢复如初,可心里的裂痕仍在那里。 那里空落落的。 让他快要失去『爱』的勇气了。 看着眼前这般虔敬的人儿,约书亚根本生不出任何戏谑的想法。 他知道,对方喜欢着阿莱约。 他曾经无数次,清楚地听到。 那是与对神之爱,截然不同的感情,让他心生嫉妒,却又无可奈何。 可偏偏此刻他身份尴尬,于是,他只能尝试着宽解道:“或许,《圣典》上面的那些话,本来就不是父神说的呢。” 亚伦当即疑惑地抬起头来,旋即又有些惊喜,“您说的,是真的么?” 让他完全不敢跟那样明亮的眼眸对视。 约书亚摸了摸鼻子,有些羞赧地道:“你想,光辉之战的时候,父神也才只有十九岁……那个年纪,嗯,他一心放在学业上,恋爱也没谈过……咳,即使他忽然成了神,也不可能在这方面无师自通,对?” 对的。约书亚这么想道。 他不自在极了,就连耳垂都红得吓人,好在夜色温柔,火光也是红彤彤的。 “不愧是陛下,我被您说服了。”艾伦想了想,释怀地笑了起来。 那双独特的眼睛弯弯的,就像沙漠里的新月。 “不过,”他主动朝篝火里添了根柴火,“我还是愿意相信,父神是全知全能,无所不能的。” 艾伦实在羞愧。 约书亚陛下竟然如此聪慧。 他万万不该心生嫉妒,觊觎着对方能够站在父神面前的宝座。 愚笨的他,或许就是站在光辉之主的面前,也会紧张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想到这里,他黯然地搅了搅手里的木棍,纷飞的火星随着热气蒸腾而起,最终又迷失在了连成一片的雨幕里。 光辉圣教的枢机主教,是仅次于教宗的高贵角色,亦是下一任教宗的选人。 但这位叫作艾伦的小主教,偏偏身着朴素至极的麻衣。 约书亚,或者说—— 光辉之主帝利斯本人,清楚地知道,对方的贴身里衣甚至打满了补丁。 对方宁肯自己饿得头晕眼花,也要向帝利斯的神像奉上膏腴。 说实话,如果是八百年前的自己,肯定想都不想,只会觉得对方是脑袋坏掉了。 但他偏偏成了光辉之主。 在仓促之间成神的他,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逃避那近乎变态的深渊之主,名为『阿罗米歇』的神明追杀。 人们都说,教宗陛下可以与光辉之主直接对话。 可实际上,他从未给过任何人,任何回应。 毕竟,那些裹藏着无尽欲望的信仰,只会令他伤势不断恶化。 而那些被伪饰得极好的贪婪欲望,更令他对整个世界厌恶疏离,作呕不已。 八百年来,他一直浑浑噩噩。 他行尸走肉地,在时空的裂隙里逃窜求生,就像做着一场难以醒来的噩梦。 大约五十年前,这具身体的主人,约书亚·阿萨辛,通过各种寡廉鲜耻的手段,成功窃据了教宗之位。 对方不但与深渊使徒暗通款曲,更是大胆地亵渎了他的圣殿。 但偏偏对方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在听从深渊的指示,悍然发布『亡狩之战』的教令后不久,对方好死不死地,尝试起了他曾经留下的神术。 大预言术、大神降术与大责罚术,是他曾经留下的,只有教宗才能施展的神术。 然而,他在记录这三个神术的圣器上留下了陷阱。 如果对他心怀恶意,那么大神降术与大责罚术的咒文将会反错。 也只有他这样天才的魔法师,才会想到用神文来书写魔法陷阱。 于是最终,他来到了约书亚的身体里。 对方不愧是阿萨辛家族的后裔,浸透了罪不可恕的恶。 那如花似玉的面孔背后,是难以餍足的疯狂肉欲,还有近乎变态的折磨渴望。 彼时的他,难以对抗身体里依然残存的本能。 所以,他只能被迫沉沉睡去。 直到五年之前,他在半睡半醒的梦魇里,听到了一位信徒的声音。 对方的声音分明是怯懦的,在响彻神国的、嘈杂的祈愿与华美的赞颂声里,不值一提。 可是,当对方献上的信仰彻底融入他的神识—— 正在无边无际的痛苦里挣扎的帝利斯,却忽然被难以言喻的快乐填满了。 他从来不知道,竟然有人孤身一人的信仰,可以比亿万生灵的祈愿加起来还要凝练,还要纯粹。 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怎么会有人,把全部身心,都寄托在从未露面的自己身上? 但他自己的感受是真实的。 那炽烈到极致、甘醇得犹如美酒的信仰力量,不禁让他如痴如醉。 八百年里,帝利斯第一次听见那么虔敬的祈愿。 也是第一次,为素未谋面的信徒祷告,泪流满面。 但他能做的实在有限。 他在清醒里心甘情愿地沉沦,又在沉沦中恢复着沉重的伤势。 渐渐的,他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去倾听那位叫作艾伦·巴比伦的信徒的心声。 对方,似乎真的爱惨了他。 而他,竟然对此上瘾了。 他一改先前漫不经心的模样,反而端着小凳子,在自己的神国里坐得端端正正,只求能够准时听见对方的心声。 他本以为,不可一世的自己,终生都会献给魔法,不会爱上任何人。 意识到这点后,他后悔到了极致。 他本该早些来到对方的身边,将对方护在身后,保护好。 他继续日复一日听着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告白,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对方。 他本以为,他们两情相悦。 直到,他忽然从对方的口中,听到了别的男人的名字…… 原来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原来就连对方的信仰,也始于别人的指示。 雨下得更大了。 两人都从各自的思绪中惊醒抽离。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原来忽然响亮的,不光是这场忧伤的夜雨。 这座人迹罕至的上拉夫拉修道院,竟然在深夜里,久违地响起了敲门声。 “没事儿,我去看看,陛下您坐着就好。可能有人在山间迷路了。”亚伦习以为常地解释道。 他能理解无家可归时的惶恐与绝望。 所以哪怕苦修士们都休息了,他也会习惯性地守会儿夜,帮助迷路的猎人与冒险者。 这当然是善举,只是,连累着教宗陛下也跟着晚睡了。 但约书亚没理他。 对方只是扭头看向黑洞洞的大门,不发一语。 而在这时,金属环落在石门上的叩击声又响了起来。 艾伦不再多言,他熟练地摘下檐下的棕编斗篷,踩着雨花便向大门而去。 这座修道院的历史相当悠久,在映水之泽紧急之时,也曾作为军事要塞使用。 是以石门相当沉重。 “呼,这么大的雨确实罕见,您一定吓坏了。”艾伦从石门后面探出头来,待他看清不速而至的夜访者时,整个人却僵在了原地。 对方的金发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脑门上,就像湿润的稻草。 但即使在夜色里,他也能够看清来人犀利的眉眼。 永远冰冷孤傲,好似永远化不开的坚冰。 “阿莱约……” 艾伦喃喃地念着对方的名字,脸上却挤出一抹狼狈的笑容来,“艾琳达殿下已经歇下了,您可以等到明日早上——” 但他口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一把抱住了。 阿莱约实在太用力了,让他被箍紧的双臂都疼了起来,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是忽然想起了从前。 那时候,他们也这样拼尽全力地拥抱过。 那时候,他们相依为命。 他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在这样的雨夜出现在这里。 分明不久之前,对方才向他撂下了狠话。 对方令他不得出现在对方面前,而他一直很好地遵守着命令。 他真的不能重蹈覆辙,不该继续沦陷下去了。艾伦心想。 他想要推开对方。 然而他又想到,神说,他必须忍耐。 最后,他想起了约书亚陛下的教诲,《光辉圣典》上面记载的,未必全是神的旨意。 也就在这个时候,身前的男人忽然开了口。 “艾伦,艾伦……” 对方分外凄厉地呼唤道。 “我们之间的契约,为什么已经淡到,我快要感受不到了……” …… “我们是以基尔霍娜女神的名义立下的契约的,很不幸的现实是,她似乎已经快要陨落了。”艾伦长话短说,用对方能够理解的语言解释道。 阿莱约总算镇定了下来。 他们两人回到了篝火旁,而约书亚陛下已经消失不见了。 艾伦不禁有些担忧,但同时又很庆幸。 他是不可能当着对方的面,暴露自己还是另一位神只信徒的事实的。 也许心里揣着心事,他的语气有些敷衍,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的。 阿莱约定定地打量着曾经的小乞丐。 对方黝黑的肤色迥异于整个冰天雪地的北国,反倒像是两河交汇处的新月沃土。 他曾经一直以为,一旦离开了他,对方很难过得很好。 但他分明想错了。 艾伦似乎真的无欲无求,不管到了哪里,都会安之若素。 对方的身上像有某种奇异的魔法,因为只要接近对方,他自己喧嚣的内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可是,如今那奇异的魔法仿佛失效了。 对方明明就在他的身旁,但他躁狂的内心不但未能平静,反而愈加难受了起来。 他想要将对方绑回去。 想到这里,阿莱约不禁脱口而出,“那就重新拟一个,以别的神的名义,譬如说,你现在信仰的光辉之主。” 然而,他等了又等,对方仍然没有应下。 如果是在从前,艾伦绝对不会迟疑这么久。 阿莱约心底愈发焦躁了起来。 艾伦生他的气,这很正常。 实际上,他并不在乎,艾伦是否生他的气。 当然了,他并不明白其他人为什么会有那么丰富的情感,他也并不屑于明白。 只是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艾伦·巴比伦,这个古怪的小乞丐,跟其他人,跟薇薇安,都是不同的。 在他暂且想明白之前,他只想对方能够老老实实地待在他的身边。 养伤期间,他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曾经最脆弱的时候。 唯一的区别在于,艾伦不在身边,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似乎在愤怒与暴躁之外,他又有了新的情绪。 名为恐惧的情绪。 “抱歉,我不能答应。” 就在这个时候,阿莱约听见了对方的回答。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朝对方望去。 当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艾伦忽然有了莫大的勇气,他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对面前的男人心怀畏惧。 “阿莱约,抱歉,我不能答应你。我的心实在太小了,里面已经住满了神明,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艾伦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但这样的解释,阿莱约是必定无法接受的。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着,最终挤出一个无比狰狞的笑,“别闹了,艾伦。我向你道歉,好不好?我向你道歉!” 他直接踏过了熊熊燃烧的烈焰,朝着另一头的神官逼近。 “诸邪,勿近。” 艾伦只能低声吟唱道。 一道光辉灿烂的薄膜应声显现,上面悬浮着无数洁白刺目的神文,就像难以逾越的屏障,横在了他们两人之间。 阿莱约愤怒地盯着对方,他的拳头砸在神术屏障的表面,结果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他不敢相信,在他疏离的惩罚下,艾伦非但没有汲取教训,反而变本加厉。 “请离开,阿莱约。”艾伦愈发冷静地凝望着阿莱约,“您不需要向我道歉,我所做的一切,皆是遵循着神明的旨意。” 这个小小的神官,能够在居住着众多狂信徒与苦修士的修道院里脱颖而出,自然是有几分本事的。 他比一般的苦修士还要虔诚,又比普通的狂信徒还更狂热。 而这样的人物,倘若下定决心,一切阻碍都将沦为他接近神明的考验。 正是对神明的爱,让他放下了对阿莱约的执念。 让他得以轻而易举地,亲自为一切画上代表着终点的句号。 躲藏在光辉之主的神术里,艾伦觉得无比安心。 伟大的帝利斯,伟大的光辉之主啊,您果然是我的藏身处。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胸前的十字。 那是约书亚送给他的。 这是显而易见的圣遗物,他本来不该轻易收下。 朴素的十字架,用两截早已枯萎的葡萄藤交叉制成,又用黑色的头发丝捆绑扎牢。 约书亚说,那是帝利斯本人的头发。 原来,神的头发颜色,竟然与他一模一样么? 原来,他的血统,并非生来就肩负着不可饶恕的重罪啊…… …… 两人依然僵持不下。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白衣女人忽然出现在了楼梯口。 对方赤脚站在冰冷的地上,头发凌乱地披散着,瞪向阿莱约的眼神却是无比愤恨,就像两人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杂种!”她忽然龇牙咧嘴,厉声蹦出一个词儿来。 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她突然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伸手指着阿莱约,破口大骂了起来。 凄厉的叫骂在雨夜里响彻了整个修道院,一扇扇狭小的窗户里,灯光亮了起来。 没人能够想到,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就是曾经的黑索王国的王后。 艾琳达·阿萨辛·罗丝。 后面鸡飞狗跳的场面不必费言赘述。 在一众苦修士与狂信徒的配合下,不速而至的摄政被连夜送回了王都,而艾琳达殿下也在天亮前终于平静了下来。 回到寝室的小主教,自然身心俱疲。 然后他就看见,敬爱的教宗陛下依然站在那里。 对方背对着他,依然看着漆黑幽暗的窗外。 “谢谢陛下。”他轻声道谢,只是神色无比复杂。 艾伦并不傻。 艾琳达殿下的及时出现太过蹊跷,想来是有人故意策动的。 而嫌疑人的人选只有一个,便是这位忽然消失无踪的约书亚陛下了。 他虽然感激教宗陛下的帮助,但这终究难称义举。 可是,对方毕竟是深受父神宠爱的掌门人。 而父神全知全能,自然是有判断的。 果然,他还是需要不断修炼精进啊。 第285章 浸礼 这是一个阴云密布的早晨。 昏暗的阁楼里,苍白的昏光照入房间,落在已经长满黑色霉菌的面包片上。与这贫乱的事物不搭调的是,离它不远处,散落着许多写满了字迹的昂贵纸张。 『登彼星海,去而上仙。』 『道里悠远,终不复见。』 写到这里,云魏终于放下了笔。 三个星期过去,他总算完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部诗篇,只需重新校对润色,他便可以彻底了却自己的愿望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有太多的心绪,但放下笔后,心中只余平静。 二十一天,足够养成任何习惯。 他没能忘记艾萨克,却习惯了对方不在身边。 他本以为,艾萨克只是置气罢了。 他本以为,艾萨克会来找他。 但他等了一天又一天,从希望到期望,从期望到失望,终于绝望。 云魏这才知道,原来君王说的话,从来不是开玩笑。 所谓“暂时分开”里的“暂时”,也不过只是给他留了些面子的场面话。 他本来以为,自己才是冷心绝情的那一个,结果到头来,是他高看了艾萨克。 但这样的认知并不会让他心里好过,反而更加难受。 艾萨克。 你怎么这么狠心啊,艾萨克。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惹对方厌恶。 作为被抛弃的那一方,他的尊严与人格被丢弃在地,被无情地任人践踏。 但比之更惨烈的,是他仍然爱着他 他执迷不悟地爱着艾萨克。 即便对方不再是他的骑士、他的从者,根本不屑于他的施舍。 这些天里,他又犯起了挑食的旧习。生理性的厌食反胃,让这位本就清癯的魔法师,很快重新形销骨立。 就像回到了一开始的时候。 云魏心想,他的人生,果然就是不断循环的轮回啊。 但他没有沉浸在思绪里太久,因为他的房门被敲响了。 他明明身处无人问津的阁楼,怎会迎来访客? 在这一刻里,虽然羞于承认,但他还是难以避免地,忽然雀跃了起来。 云魏以为,艾萨克来找他了。 但喜悦很快烟消云散,因为他从反射里,看到了自己此刻一塌糊涂的模样。 霎时,他又慌乱不已。 但他不敢让对方等太久,赶紧胡乱收拾了一番,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站在门前时,他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索性干脆面无表情。 云魏拉开了门,在那千分之二秒的间隙里,他叮嘱着自己一定要淡定。 不要流泪,不要哭泣,更不要不受控制地,扑进对方的怀抱里。 他的感情太廉价,没人会珍惜轻易得到的东西。 门开了。 但他没有看见艾萨克。 门外站着一位气势盛大的年轻男子,对方露出鼻孔的鹰钩鼻,快要把地板戳穿了。 “您,就是云魏?”见云魏陷入沉默,男子趾高气昂地开了口,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着面前戚惶的魔法师,仿佛对方是待价而沽的货物。 云魏哑声答道:“是,我是云魏,您是?” 虽然他们未曾见过,但很明显,对方来自皇宫。 他看见了对方胸前的鹫尾徽章,那是只有近侍才能佩戴的。顾不得失礼,他死死地盯着对方手中紧握的羊皮卷,想要知道上面的宣判。 艾萨克,你为什么不亲自来呢? 他的心底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灰发男子忽然笑了起来,明明是异常友好的表示,却令云魏毛骨悚然。 只听对方宣布道:“我叫罗比特,是陛下身边的近侍官。这是冰雀花领的委任状,您三生有幸,被陛下敕封为冰雀花大公了……” 对方依然还在喋喋不休,但云魏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不懂艾萨克是什么意思。 冰雀花领,他是知道的。那里毗邻极北荒原,是位于诸元大陆东北角落的偏远封地。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流放。 对方分明在告诉他,两人之间的关系,止于君臣。 见对方呆愣如斯,罗比特悻悻地住了口。 他在皇宫里时,并未亲眼见过云魏,只听人说起,陛下爱极了那位藏在寝宫里的东方美人。 结果今天见了,未免有些大失所望。 或许是因为他没有这种取向,他只觉得面前的魔法师相貌平平。 不是什么惊艳的模样,唯有那双眼睛还算可以,黑白分明。 这让他心中难免生出些嫉妒来。 对方什么都不用做,就这么等在旅馆阁楼里,就能凭空得到那么大的一块封地,跻身诸元大陆顶尖的名利场里。 算了,他还是少动点歪心思。 近来陛下的手段越发凌厉,收拾起坏家伙来,那是简直六亲不认。 别看他近来平步青云,连那该死的老爹都来套他近乎了,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他每天是多么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于是他快速地收尾道:“好了,在下便不多叨扰阁下了。这是委任状,请收好,秋收已经近了,您还是尽快动身为好。” 然而,对方没有伸手接过。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脸苍白的东方男子正定定地看着远处,显然是在走神。 罗比特只好用力地咳嗽了一声。 云魏这才如梦方醒,他连声道歉,颤巍巍地接过了对方手中的羊皮卷。 羊皮纸入手薄脆,更是轻得吓人。 送走罗比特后,云魏掩上了房门。 他失魂落魄地收起委任状,无力地趴到床上。 潮润的被褥也透着霉味,他本该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但他并不想在哭泣之后变得坚强。 他是不会如艾萨克所愿,乖乖去天寒地冻的冰雀花领就任的。 够了。 他已经不想再在诸元大陆继续旅行了。 他不知道自己趴了多久。 屋外似乎又下起了绵密的细雨,而阁楼房间的门扉,竟然又被人敲响。 云魏压根儿不想动弹。 直到门敲起第三遍,他这才恹恹地下了床,拖着轻飘飘的身子,打开了房门。 房门外,以弗所正一脸惊惧地看着面前低气压的魔法师。 说实话,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侍候的客人,以至于都快忘记对方一直在阁楼长住了。 只是不知道怎了,不过三个星期未见,对方的眼神似乎又恢复到了最初的状况。 就像淬了冰,让人无端心寒。 以弗所硬着头皮道:“先生,您先前垫付的金币,到今天为止已经扣光了……” 云魏闻言,这才倏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住了那么久了。 “稍等。”他连忙应道,当即在自己的空间里翻找了起来。 然后他便愣住了。 因为一枚金币都没有了。 当初他被赶出皇宫时,身上就只剩最后一小袋金币了。 “抱歉,您再等一等。”云魏的眸光暗了暗,最终却落在了指上佩戴的那枚空间戒指上。 他本来就不需要空间道具。 而如今,他亦不用伪装。 大魔导师不过一个闪念,本就不多的杂物就从其中转移到了亡灵空间之中。他摘下略有瑕疵的对戒,只是随手一抹,便消除了上边的禁制。 “我身上没有现金了,这枚戒指您收着。”见对方果真收下,云魏这才松了口气,“放心,我不会住太久,顶多一个星期左右。” 以弗所自然没有话说。 近来月花城物价飙涨,魔法道具可比一无是处的金币更加保值。 …… 云魏再次掩上房门。 这一次,他没有回去床上,而是就那么靠着门背坐下,愣愣地望着地板上的灰尘。 长久以来,他似乎都本末倒置了。 无论是戒指、吊坠,还是那该死的契约,本来只应是爱情的陪嫁。 一旦弄错,反倒成了诱人引颈就戮的项圈。 看啊,艾萨克是多么狡猾,轻而易举地就把他的心拴在身边了。 他本是罪人,不该奢望原本就不属于他的幸福,偏偏一无所知地坐上了赌桌。 现在,到了该还清赌债的时候了。 他将艾萨克赠予他的吊坠硬生生地扯断拽下,远远地抛掷在地板上,任它骨碌碌地滚落到衣橱歪斜的阴影里。 魔法师的仪式皆有象征。 仿佛这么做了,他就有足够的勇气踏上新的征程。 云魏缓缓闭上眼睛。 在他的心里,有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黑洞。此刻,他一瞬不瞬地凝望着,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 黑洞果然有了回应,像有生命力般扩散,涨潮。 耳边渐渐回响起了,奇异嘲哳的厉啸。 牠们絮絮叨叨。 牠们眼含嘲笑。 云魏没有丝毫反抗,任由自己被漆黑的深渊淹没。 夏天本就又潮又热,在这地狱的季节里,他又何德何能,能令深渊亲自为他施以浸礼。 第286章 告辞 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酷暑未消,秋风渐起。 唯有连绵不断的阴雨贯穿了这一季的变幻,淅淅沥沥,不绝如缕。 云魏这天起得很早,他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撑着雨伞便出了门。 他要再去觐见凯瑟琳大帝一次。 当他走在行人寥寥的晨曦大道上,看着街道两侧焕然一新的店铺招牌,他的心情宁静无比。 这份宁静一直持续到了万法之塔。 在那里,凯瑟琳大帝不过随手翻了两页诗稿,就放到了一旁。 “我记得,我让你写的,是泰穆布朗奇家族的史诗。”她不由得看向云魏,在家族的名号上重音强调道。 云魏微笑,无所谓地道:“我记录的,是诸元大陆曾经发生过的一段历史。” 他已经完成了对阿尔赫的献诗,最终命名为《晨星故事》。 整部诗集借鉴着阿尔赫的譬喻手法,又大量采用他本身文化中的风雅比兴,倒是比先前苍白的歌颂咏叹,多了更深层次的意蕴。 凯瑟琳大帝并不恼怒,她从果盘里摘了枚浆果,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你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云魏。只要我依然活着,它就不可能公然流通,成为被皇室钦许认可的版本。” 他依然保持着微笑,因为他忽然发现,这比面无表情更要令他快意,“这便是陛下您自己的选择了,与我本人,并没有太大关系。” 诸元大陆没有历史,所以历史就是无尽的轮回。 云魏相信上天是公正的,谁不认真反思发生过的故事,谁不认真从中汲取教训,那么必定就会不断得到教训。 他只是行经此地的旅人,因物兴感,便记录写下,并不求能得到多少共鸣。 说完想说的话之后,他就待起身告辞,却又被凯瑟琳拦了下来。 对方专程为他沏了杯茶,“今天阳光挺好,你便陪老婆子多坐坐。” 云魏无法,终是又坐了下来。 时之牢里光阴如旧,永远都是仲夏时的阳光明媚。 凯瑟琳大帝并未多言,仿佛她口中的坐坐,就是单纯的坐着。 皇宫里,一直都有低缓的伴奏声。 此时奏响的小调轻快哀婉,恐怕是用旧日的管弦演奏的,而这时候,凯瑟琳也跟着旋律轻哼了起来。 云魏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曲调,但光是听着,他就觉得心潮难平,差点落下泪来。 仿佛他正乘着航船,在无情的风暴里,向永远未知的海洋进发着。 直至一曲终了,云魏这才问道:“陛下,方才的曲子叫什么名字?抱歉,或许是我唐突,但我总感觉我曾经听到过。” 是了,他好像曾经无数次听到过,但他对此完全没有记忆。 “哼哼,这是『悲歌』。”凯瑟琳低声笑了起来,却是面露回忆之色,“fado,词根源于fate,所以我总叫它命运的悲歌。” 云魏见她似乎分明还有话想说,于是只默默点了点头。 凯瑟琳道:“它是我家乡独特的小调。在嫁入泰穆布朗奇以前,我在大陆最偏僻的领地里长大——冰雀花领,哦,你竟然听说过?” 云魏强装镇定地应了。 实际上,他此刻确实有些凌乱。 他并不清楚诸元大陆的封建继承制度,一直以为凯瑟琳大帝本身,就出自泰穆布朗奇家族。 至于冰雀花领……他确实没有多想,或许其中另有故事。 只是他已经推动了命运的轮轨,没有机会再去一探究竟了。 凯瑟琳并未在意,她继续道:“那里终年难见天日,漆黑的海水不能填饱肚子,但人们总是传说,大海的另一头,是孕育着无尽希望的乐土。” “对我来讲,泰穆布朗奇家族的荣耀,就是我此生一直奋斗的一切。”她定定地看着云魏,“但很明显,对你来说并非如此,我并不想认可你的想法,因为这是对我自己的否认。” “我们都是有尊严的人物,就让我们体面地道别,好么?”最终,她也笑了起来。 云魏知道,这一次,对方是真心的。 眼前的这位女皇,的确是他在诸元大陆所见过的众多人物里,最神秘,也是最强大的。 那双烟灰色的眼眸在傲然的笑靥里洞察一切,对方的一言一行,从来皆有深意。 “好。”他欣然地允了,却又取出一个天鹅绒缎面的盒子来,“若是见到艾萨克,请替我转交给他。” 凯瑟琳示意云魏放在一边,她没有问里面装着什么。 魔法师空荡荡的脖颈说明了一切。 她曾经一眼就看出,那是伊萨亲手制作的,不仅仅是那独特的材质,而是穿过吊坠的绳结手法。 那是她自己独创的,只教过艾萨克。 一切交代完毕,云魏终于告辞。 当他穿过花园小径时,却被另一位女人拦住了去路。 对方温婉地笑着,柔美地行礼道:“你好,云魏。我们见过了许多面,却没有正式打过招呼。” 云魏自然没有被对方看似柔弱的外表所欺骗。 对方就连发梢都满溢着欢快的元素,分明是早已达到七级巅峰的强者。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恭敬地行礼道:“您好,王妃殿下。” 对方正是艾萨克的母亲,是亚历山大亲王之妻、莫里蒂女大公,山德拉王妃殿下。 他前几次都会提前一个时辰离开时之牢,这一日却在凯瑟琳那里多耽搁了些。 两人一前一后,踱步到附近的温泉旁边说话。 只听对方忽然道:“凯瑟琳大帝很难伺候?嘻,她就那样的,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一时之间,云魏不知他该如何接话。 山德拉朝他眨了眨眼,只道:“我能明白你的心情,我以前也是。我不过是一个在莫里蒂山脚下长大的村姑,刚嫁进泰穆布朗奇家族的时候,可没少被陛下刁难。” 这种事情…… 按理来说,大可不必说与他知道。 云魏不禁出言打断了她,“抱歉,殿下,您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呢。” 明明,他们没有缘分成为家人的啊。 “好,也没有什么好瞒着你的。”山德拉收敛了面上的微笑,叹了口气,“我与萨沙都很任性,没法满足陛下对继承人的期许。于是伊萨自打生下,就被陛下抱走,亲自养在身边。” 她继续说道:“后来,等他稍大了些,我再想与他亲近,却始终都不能了。也因为这样,我和萨沙始终都对伊萨有所亏欠。他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或许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够妥当——” 云魏不得不再次打断了她,“抱歉,殿下,您恐怕误会了。我与艾萨克,实际上,恐怕并不是会结合到一起的关系。换句话说,我现在亦或是将来,都并非您的儿媳。”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内心怪异的感觉。 面前的女人实在太温柔了,让他不禁久违地,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原来,是这样啊。”山德拉喃喃地说道,旋即又矜持地笑了起来,“没关系的,云魏,如果你们能当朋友也不错。我不多留你了,下次我再请你吃好吃的。” 她张了张嘴,口型分明在说—— 瞒着陛下。 云魏神情复杂地望着面前的女人,终是道:“其实,艾萨克一直很担心你们。” 是了,每当对方提起父母的时候,坚毅的眉眼总会变得如此温柔。 而他竟然,记得一清二楚。 云魏倏然住了口,他怕自己的声音泄出心中的悲意来。 “原来,是这样……呀。”山德拉愣了一下,又拎起裙摆优雅地向云魏道别:“快回去,孩子。今天时间太仓促了,我们下次再好好聊聊。” 云魏站得无比端正。 他安静地望着面前的女人,终于躬身行礼道:“告辞。” 第287章 轻易 从万法之塔出来后,淅淅沥沥的雨点依然未停。树根处积起的水洼就像一面面水镜,倒映着光怪陆离的诸元大陆。 云魏撑开雨伞,伞檐下,他噙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嘲意。 他没有转身离开学院,反倒是朝着愈发僻静处走去。 鹿娜迦勒学院的人口密度远低于月花城中,更何况这又是个雨天,师生们要么在教室上课,要么宅在图书馆中。 他在塔楼前缓缓站定,松开了手中握住的伞柄。 他抬头看向时钟的巨大的表盘,轻声道:“你们,终于来了。” 在那一瞬里,整个空间里落下的雨滴,都被定住了。 云魏撑开的雨伞竟比雨滴更先落地,而六个戴着灰黑色兜帽的使徒,却已经从六个方向的虚空中走了出来,将他团团围住。 高端的术式不要任何咒语,牠们身上无不喷涌着漆黑的浓雾,在凝固的雨幕中迅速地连成了一个六芒星阵。 深渊的法阵迅速吞没了魔法师的身体,只留了不能动弹的脑袋与肩膀,露在外边。 如果是在第一皇朝,这样做通常是要准备施加『石刑』的。 那是一种相当残忍的刑法,一般还要让至亲之人率先动手,亲自把自己的血亲砸得头破血流。 那时候没有文明的概念,对待不可饶恕的罪人,自然是怎么痛苦怎么来。 “桀桀桀桀,你已经准备引颈就戮了么?”正对着云魏的使徒怪笑着,露出兜帽下鲜红的唇瓣,“别着急,云魏。本座早已说过,定要令你生不如死。” “是么?真是令人期待呢。”云魏百无聊赖地答道,他盯着鼻尖处凝滞的雨珠,忽然笑了起来,“我还记得你,法赫里斯。” 在幽暗的圣殿地底,对方想要偷窃一具古老的棺材。 棺椁绑住了禁锢着他的链条,而其中,更是沉睡着,那位令他意乱情迷的圣殿骑士。 看,诸元大陆的故事永远如此。 它们首尾相连,周而复始。 …… 外面下着雨,而以弗所站在『鹫羽』的大堂里,正在用钳子将那位东方客人留下的戒指剪开。 他托人打听过了,只要换上一个戒圈,这个稀有的空间道具就能多卖出不少钱。 他这样的普通人是用不上空间道具的。 更何况现在诸元大陆并不太平,他只想待在月花城里,哪里也不去。 金银这样的昂贵金属实在是太软了,远不如铁器实用。乌黑的铁钳,轻而易举地便将戒圈剪断了。 以弗所正看着还在轻颤的断口,却听得旅店的大门被人倏然推开了。 出现在门口的男人太过高大,背后又是屋外瓢泼的大雨和电闪雷鸣,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 但当他看清男人的面孔,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认得这个男人。 只见对方箭步流星地走到了柜台面前,正待开口,又忽然抿紧了嘴唇。 以弗所敏锐地觉察到,对方的视线正死死地盯着他的双手,而他的手里,正捏着刚刚被剪断的戒圈。 他不由得辩解道:“那个,这些都是我个人的合法所得……” 却是根本不敢当着对方的面收起来。因为他忽然注意到,对方的手指上,似乎也戴着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戒指。 原来,这竟然是一副对戒! 以弗所当即恍然大悟,但他自己也知道,他并不该知道这么多。 身前的男人实在太过可怖,让他双腿都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 就在这时,对方偏生抬起头来,用那双冷到极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只听对方带着怒意问道:“戒指的主人,住在哪间房里?” 以弗所快被吓死了,他哆哆嗦嗦地答道:“你的、你的老爷上午刚走,他先前住在阁楼里。他身上没有金币了,这、这戒指是他用来垫付的房费。” 艾萨克听完,只觉脑子里乱哄哄的,吵得要死。 天知道这个月他是怎么过过来的! 一个月前,他亲眼目睹云魏全然不顾之前向他允诺的保证,居然又背着他,跟那个鲁索家族的后裔裹在一起。 他那时本就一腔悲愤,眼睁睁地看完那一幕后,真的气得快要爆炸了。 他害怕自己在气头上口不择言,于是提议两人暂且分开。 结果那天晚上,云魏竟然离宫出走,彻夜未归。 他当然愈发恼怒。 直到暗探回报,对方在鹫尾之羽住下,只是一个人时,他才忽然又莫名地松了口气。 艾萨克不得不承认,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那天晚上,当他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寝宫里,死死地抱住云魏的枕头,越想越不甘心。 他气云魏有事瞒着他。 他气云魏该死的大方。 他更气,那偏偏对云魏在意到了骨子里的自己。 为什么,每次都非得是他主动低头? 他冷笑着,赌气般地什么也不做,就在皇宫里等着对方回来。 但三天过去了,云魏依然没有回来,而他却不可自制地,从心底生出恐惧。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这首诗还是云魏教给他的,那个时候,他根本听不太懂。 光是被对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就已经如痴如醉。 可结果呢,他没有主动去找对方,而对方竟然就真的一去不返,杳无音信! 云魏,你真是个小骗子。 他不禁恨得咬牙切齿,在心里狠狠地给对方记上一笔。 但其实,艾萨克厌恶这样的自己。 如果是在八百年前,他绝对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有一天,为一个男人患得患失,忧伤至此。 艾萨克自暴自弃地想道,要不自己还是再主动一次。 就这么僵持不下,也不是一个事儿。 说到底,他从来都没想过真和云魏分开。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终于掌握了新的证据。 冰雀花大公的确是被人谋杀的,凶手却并不是大家猜想的倾风大公,而是来自南边的翡冷翠。 不声不响的翡冷翠大公,就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正盼着自己褫夺封臣的领地,从而成立反叛的派系。 他不得不把全部精力放在对付那群虎视眈眈的群狼身上。 他的弱点实在是太多了。 别说远处的金云与黑索,就连脚下的红月,他都有些应付不过来。 他很想证明自己的能力。 一方面,是为了自己本就应该肩负的责任,另一方面,是为了能让云魏开心。 他一直都有那样的梦想,梦想着有一天,他能像个真正的骑士一样,向对方庄严地宣誓效忠。 然后在对方微笑的默许里,将整个诸元大陆,赠予对方。 这已经,是他绞尽脑汁能够设想出来的浪漫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愈发郁郁寡欢,随着他的雷厉风行的一系列手段,封臣们总算老实了不少。而在这个时候,朝堂之上也迎来了转机。 赤枫大公竟然主动带头提议,请他将冰雀花领封给云魏。 艾萨克本该喜出望外,但当他一想到对方提议的背后,是已经默认自己将会和云魏斗得你死我活,便又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但他自然是没有理由反对的。 也只有在八百年前生活过的他才知道,冰雀花领的特殊寓意。 冰雀花领,不仅仅是大陆上最贫瘠的领地,也是凯瑟琳大帝的故乡。 确实再没有人,能比云魏更适合统治这片领地了。 但他并不想云魏手下有别的封臣,索性坐实了自己的暴君之名,褫夺了冰雀花公爵领中五块伯爵领与男爵领的封号,又全部封给了自己。 于是,在他煊赫的帝国与王国头衔之后,竟然突兀地出现了一连串不起眼的伯爵与男爵头衔。 这行为确实幼稚得可怕,但这样一来,冰雀花大公云魏手下就只会存在一位封臣—— 艾萨克·莫里蒂·泰穆布朗奇。 他们互为君臣,在云魏成为『凯撒』之前,他也不想对方受了委屈。 但,这样纠结的心情,他确实不太能在冷战这么久后,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 于是他派遣自己的近侍前去宣诏,顺便探探口风。 艾萨克坚信,一旦云魏看过了他的委任状,就一定能够明白他的苦心。 可他等了又等,云魏依然没有回来。 他反复诘问了罗比特,但对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让他愈发心下忐忑。 这天阴雨连绵不尽,而他也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狼狈地亲自跑到对方居住的旅店。 他没有任何准备,只是再也无法忍受,云魏不在自己身边时,内心不可抑止的失落,绝望与寂寞了。 随后,他一眼便看到,两人最初的定情信物,竟然已经被随意地转赠了出去。 在那一刻,艾萨克忽然很想笑话自己。 但当他听侍者说起云魏身上金币用光了时,他的心口又不禁泛起绵密的疼痛来。 似乎,对方过得根本就不好。 艾萨克依稀记起,初见时,对方糟糕的生活习惯来。 可即便是这样,云魏,你也不愿意回来找我么? 我在你心里,又到底算个什么呢? 想到这里,艾萨克原本俊朗的脸上,满是自嘲与苦涩。 以弗所从业三十余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矛盾的客人。 几乎就只在一个呼吸里,对方的神情就几经变换,让他看得眼花缭乱。 但不过片刻,对方又恢复了他最熟悉的模样,在高傲中透着矜贵的疏离。 艾萨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看向已经被侍者剪得面目全非的戒指,说道:“这枚戒指,我出一千金币,你——” 他没能把话说完,倏然就闭了口,再也维持不住自己脸上淡定的表情。 因为,在刚刚的那个刹那里,他清晰地感受到,他与云魏之间的契约…… 就那么轻易地,消失了。 第288章 洞悉 法赫里斯对云魏说,定要令对方生不如死。 谁也不会想到,这竟然是牠为数不多的真话。 见面前不知死活的人类竟然胆敢直呼真名,牠怒不可遏地伸出一条触手,狠狠地抽在对方脸上。 作为深渊使徒,牠没有美丑的观念。 但见对方脸上留下了清晰可见的齿印,那一排暗色的窟窿正向外缓缓渗着鲜红的血珠,牠心中这才快意了起来。 法赫里斯冷笑道:“就继续嘴硬,云魏,本座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后面半句话,却是对另外五位目露凶光的使徒说的。 话音未落,牠自己业已伸出的触手便扎入了那包裹着魔法师的漆黑浓雾里,死死地缠在对方纤细的腰上,用力地勒紧。 灰败的触手像是早已腐烂的朽物,墨绿的黏腻液体,不住地从表面分泌滴落,散发着浓烈的腐败恶臭。 余下的使徒亦纷纷动手,各自伸出一枚触肢,分别从云魏的袖口、裤管与领口钻入。 云魏疼得要死,但他仍然咬紧了牙关,兀自地忍耐着。 深渊使徒的触手不仅仅只有吸盘,吸盘里边还有锋利的细齿,他的四肢与躯干此刻正被千万只细牙撕咬,它们正贪婪地吮食着他的血液。 眼见他再也动弹不得,六位使徒开始厉声尖啸起来,发出令鼓膜都刺痛不已的噪声。 牠们裹挟着他,开始缓缓升向半空。 在疼到快要忍不住抽气的时刻里,云魏解除了与艾萨克的契约。 纵使对方屏蔽了他,他也有不下一百种方法,给对方留下最后的只字片语。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又能对艾萨克说什么呢? ——请忘了我? 这未免太过自作多情。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在成为记忆的那一刻,曾经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大脑无情地修饰,改换得面目全非。 ——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这完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怎么活,是别人自己的选择,轮不到任何人来评价。想都不用想的事实就是,艾萨克必定会好好活着,还比诸元大陆上绝大多数人活得更好。 ——再见了,艾萨克? 的确,他也想要体面地道别。 但不管怎么看,他都像是在落荒而逃。况且,他注定不会再见到那位他至今都深爱着的男人。 因为,这是命运业已规划好的结局。 思前想后,他或许唯一能对艾萨克说的,就是“对不起”。 但是口头上的道歉,本身就是流于形式的苍白空洞,没有任何多余的意义。 那他还不如跪在光辉之主的神像面前,诚心忏悔。 在逐渐能够适应的疼痛里,云魏来到了阴云密布的高空之中。血液的流失让他难免呼吸急促,心率加快,他只能平静地望着法赫里斯狰狞的脸。 近距离地研究不可被认知的事物也是一种错反,让他能够从绝望的窒息里短暂解脱。 在那一天的光尘里,他忽然窥见了命运的轨迹。 虽然听上去真的荒诞难信,但诸元大陆就是一个活着的剧本。 他们每个人,都在其中饰演着微不足道的角色,你方唱罢我登台。 他很绝望。 因为他清晰地看到了他与艾萨克的结局,他们注定就是不能在一起。 他们愈是想要相互接近,世界在法则的驱使下,就愈是会诞生出惨烈的情节来,迫使他们两人分开。 在现实中的体现便是,艾萨克会不断地遭遇到棘手的事务,被迫将生活重心无休止地向天平那一端倾斜。 或许这次他们最终和好如初,但还会有下次,下下次。 一次更比一次来势汹汹。 直到他们两人俱都遍体鳞伤,直到他们情感耗尽,徒剩一纸苍白的契约。 他很难过。 虽然他本该欣慰,原来这一切都并非艾萨克的过错,一切都只是命运的儿戏,但眼见着对方的种种表现,他还是会止不住地心疼。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贪恋对方的怀抱。 哪怕那怀抱是冰冷的,远没有正常人的温暖。 现在,他被迫孤独,又不得不在孤独中独自求索。 『吾乃,窃取命运之人』,不论过了多久,他始终对阿尔赫的这句话印象深刻。 云魏心想,原来对方也是窥见了命运的轨迹。 阿尔赫不愿意接受舞台上的摆布,最终从诸元大陆飞了出去。 但在世人傲慢的偏见里,对方是囿于无法实现的感情才牺牲了自己。 他难以描述恍然大悟的那一刻里,他波澜壮阔的情绪起伏—— 也正是因为有了足够磅礴的情感,他的精神力才站在了诸元大陆的最顶端,得以窥见那躲藏在帷幕之后、令人作呕的命运。 从那一刻起,他心中强烈的不甘像野草一般疯长蔓延。 他像阿尔赫一样,也有了自己不为人知的企划,或许这疯狂的计划在命运面前微不足道,但也是他反抗的证明。 因为,他,云魏,永远喜欢艾萨克。 他绝对不能接受命运的戏码,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的情感随着故事的展开倏然变质。 与其如此,他更愿意将一切就此定格,用生命书写另一场千年之后的轰轰烈烈。 但他面前的不可名状,忽然再次变化了起来。 在法赫里斯的授意下,缠在他左臂上的触肢忽然收紧,一撇一扭,硬生生地将他的左肩脱了臼。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云魏额角青筋直冒,他咬紧了牙关,死死地瞪视着近在咫尺的怪物,却倔强地不肯叫出声来。 只见怪物龇了龇细密的尖牙,冲他笑道:“怎样,这就痛了么?” 云魏的胸腔用力地起伏着,他背诵道:“忍受,忍受不应得的痛苦,是一种,赎罪。” 这是马丁·路德·金说的。 末日爆发前,他们班正在外语老师的要求下,全篇背诵《我有一个梦想》。 他从艾萨克那里得到了太多,根本偿还不起。 如果能以这种方式还清筹码,如果能确信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他甘愿忍受这样的痛苦,甚至十倍,百倍。 “你的平静,只是假象。”只听法赫里斯毫不客气地点评道。 云魏努力勾了勾唇角,哑声道:“一年未见,法赫里斯,你依然这么爱打嘴炮。” 反派,注定死于话多。 虽然命运的剧本恶心至极,但这样经典的桥段注定永不过时。 想到这里,魔法师痛到变形的脸庞,挂起了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惨笑。 法赫里斯看不懂这样的笑容,但对方的笑容让牠生起浓烈的不安来。 牠被迫回想起了一年之前那不可饶恕的屈辱。 牠张开鲜红的唇瓣,向云魏道:“桀桀桀桀,我会如你所愿,把你的骨头挨个抽掉取出,把你转化为深渊使徒。” 云魏不为所动,只是冷笑道:“那你何必废话,还不赶紧动手?” 法赫里斯的复眼滴溜溜地转了起来,“你有这样觉悟,难能可贵。只是,若不被别人看见,岂不是太可惜了。” 云魏霎时闭了嘴。 他的心脏仿佛也被无处不在的触手攫紧了,忽然生出极其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不知道面前的深渊使徒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乌云密布的天空忽然浓郁如墨,就像一块漆黑的幕布。 而被埋没在滚滚黑雾之中,只剩一个脑袋的云魏,就那么忽然出现在了画面中。 见云魏变了脸色,法赫里斯终于得意地笑了起来。 牠拉长了难以餍足的嘴角,得意洋洋地炫耀道:“怎么样,云魏,当着全诸元大陆人类的面实现『升华』,足够荣幸?” 云魏已经说不出话来。 如果所有人都会看到这一切,那么…… 艾萨克! …… 上拉夫拉修道院,从数百年前开始,就俨然成为了诸元大陆的艺术中心。 这里住着数不清的苦修士与狂信徒,他们虽然看上去疯疯癫癫,却往往都是灵动的诗人、曼妙的歌者、别具一格的雕塑者,以及热忱不已的宗教艺术家。 再加上黑索王国的冬天异常漫长,在足不出户的季节里,他们往往更能静下心来创造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也因此,哪怕魔法文明已经衰落,哪怕科学技术纷纷倒退,诸元大陆也在冰水交织的北国里,依旧熊熊燃烧着文明的篝火。 而这一天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天空倏然出现的黑幕。 黑幕里唯一的人物显然正在殉道—— 若隐若现的黑雾里,对方露出的四肢与躯干,呈现出了不自然的扭曲,这与《光辉圣典》上的记载完全吻合。 与惶然无措的世人不同,信徒们纷纷拿起了画刷、刻刀与墨笔,他们一边虔诚地称颂顶礼,一边忠实无比地,开始记录神迹。 修道院里,合唱的圣歌庄严圣洁。 所有人都在一齐唱诵着肃穆沉痛的安魂曲。 大殿的窗旁,艾伦·巴比伦遥遥地望着天幕上的黑发男子。 虽然他们从未见过面,但只是一眼,他便觉得他们可以做朋友。 对方眼看着要被无边的深渊吞没,但那双昳丽至极的眼眸,却依然冒着,无比明艳的花火。 只见缠绕对方掌间的缎带,在黑雾的侵蚀下松开垂落,露出无比清晰的『圣痕』来。 艾伦明亮的眼睛忽然涌出泪来。 他喃喃悲泣道:“是他,是『弥赛亚』!” 在他的身后,站着比他还要矮上一头的金发男子。 约书亚缓缓拍打着小主教的肩头,却是忧心忡忡地看向东南方向,像是唱歌一般咏叹道: “是呀,是弥赛亚,那是『爱』的弥赛亚……” 第289章 悲鸣·第二卷完 在肩部的关节过后,是肘和腕,而到了现在,已经轮到了手指。 他不知道指关节被硬生生地掰折了过后还能不能复原。 这明显已经大大超出了,他贫瘠的知识体系。 那咔咔作响的声音,只令云魏疼得意识模糊。 在令人头盖骨发麻的背景音里,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家乡的旧日传说。 那是迄今为止,已经鲜为人知的,关于“熊家婆”的故事。 他是很小的时候,从外婆那里听到的这个故事的。 那个故事里面的“嘎嘣”声,曾经一度是他儿时的梦魇,让他根本不敢嚼豆子。 与大多数的小朋友不同,他并不是害怕“熊家婆”,因为哪怕妖魔鬼怪再强大,他依然还有“齐天大圣shun悟空”。 他只是觉得故事里面的弟弟好可怜。 手指头都被“熊家婆”啃掉了,以后可该怎么办哟…… 也就是在这样混沌不清的思绪里,他听到了更加令他恐惧的声音。 “云!——” 使徒们的尖啸犹如密不透风的幕墙,但那声呼唤,依然透过怪物们的狞笑,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那音色明明那么熟悉,但是如今变调的凄厉,让他整颗心脏都瞬间滞停。 艾萨克,真的看到了。 看到了此刻,丑陋凄惨的自己。 这已经全然超出了他的计划。 在他自以为完美的计划里,他本该默默完成堕落的转变,跪倒在深渊之主的御座前,然后拼尽全力完成最后一击。 但他没曾想到,法赫里斯竟然变态如斯,把他接受处刑的一幕,堂而皇之地摆到所有人的面前。 他根本不敢看向艾萨克。 云魏知道自己此刻有多么狼狈悲惨。 他明明,只想安静地离开的。 光是艾萨克的那一声呼唤,就已经让他好不容易坚定下来的信念,彻底动摇了。 云魏努力维持着有节奏的呼吸,他的肋骨被满是刺牙的触肢紧密缠绕,做到这点并不容易。 他低垂着眉眼,冷汗浸入了眼角,让他的眼睛刺痛,但他依然面无表情。 当着全诸元大陆的面,他必须保持着安详的镇定。 他的耳旁传来剑刃嗡鸣的声音,旋即浓雾喷涌,他又听到了一声闷哼,以及过了一段时间后才传来的,重物落地的闷响。 即使没有亲眼看到,光凭想象,他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对方受创的动静传入耳朵,在心里激起的痛感,竟然比他此刻身体承受的疼痛还要剧烈。 乃至千倍,万倍。 艾萨克,想要救他。 而他,却一直都把对方蒙在鼓里。 云魏忽然自惭形秽。 这样的自己,根本不配得到任何救赎。 耳旁传来法赫里斯趾高气扬的嚣叫:“唔,你当初果然也看上了『不朽之棺』。噢!好像不仅如此——” 牠倏然凑上前来,凑到云魏的颈项旁用力地嗅闻了起来,“桀桀桀桀,天呐,我可真是小瞧了你!云魏,你真不愧是臭名昭着的亡灵法师,你竟然把他的气息,融进了体内!” 云魏当即怒不可遏,声嘶力竭地喊道:“闭嘴!” 与之相比,法赫里斯如今心情大好。 牠不但一雪前耻,更是通过自己天才的想法,让整个诸元大陆都陷入了无尽的恐慌之中。 没有什么,能比当着所有人的面,残酷虐杀一位顶级的七级强者,再把对方活生生地转化为自己阵营的一员,更能带来绝望了。 看看这弥漫着整个世界、愈演愈烈愈发凝实的恐慌! 满溢的负面情绪,让牠整个儿内外都飘飘欲仙,生出难以形容的快感来。 而这一点,就连他的主上,也未曾做到! “放了,他!” 就在这时,法赫里斯的身畔再次传来破空声,一道明亮的斗气刃向牠拦腰斩来。 那斗气分明是明媚的,但所有人都偏偏看出了其中的愤怒与绝望。 法赫里斯不过展了展袖袍,光明的利刃就被浓雾吞噬,仿佛对方的全力一击,对他而言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牠耀武扬威地向艾萨克笑道:“桀桀桀桀,我们的力量同出一源,此刻更是通过灵魂连在一起。就凭你区区七级的实力,单打独斗,如何能与吾等相比?” 但持剑凌空的战士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一般。 艾萨克看向那正被怪物死死缠绕,安静低垂着头颅的黑发男子,只觉心如刀绞。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云魏,高声喊话道:“云魏,打起精神来!我都还没有跟你道歉,你不许轻易放弃,听到没有!” 他的声音在高邈的天空扩散开来,就连浓重的阴云都隐隐淡去。 然而云魏依然面无表情,看也不看他哪怕一眼,仍旧不为所动。 威严的君王这才忽然发现,只不过一个月不见,对方竟然又瘦了下来,形销骨立。 顾不上心中浓重的悔恨,艾萨克握紧了手中的秘银剑。 他再次挥出全力一击,声音中透着浓重的悲意,“放心,我定然救你出去。如果做不到,我,也会死在前面。” “云魏,你听好了!我,艾萨克·莫里蒂·泰穆布朗奇,就是你的骑士!此生,不渝!” 他说得实在太过铿锵有力,以至于法赫里斯难受无比。 作为不见天日的深渊使徒,人世间的真善美,就是最折磨他们的毒药。 牠轻松无比地格挡下艾萨克的攻击,却是用触手的尖端挑起云魏的下巴来,邪恶无比地戏谑道:“瞧瞧,你的情人儿多么忠诚,你都不惨叫两声儿,来给本座应应景么?” 云魏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令法赫里斯梦回红月城灾变的前夕。 依然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那么,便请让我『悲鸣』。”只听对方这样说道。 嘶哑的嗓音微如蚊蚋,仿佛已经痛到了极致,开始胡言乱语。 法赫里斯并未听清大魔导师的呓语。 在牠的期待里,云魏本该看着遍体鳞伤的骑士痛哭流涕,追悔莫及。 对方的反应明显难以让他满意。 他正准备粗暴地抽出对方的骨头来,但忽然之间,却发现自己已然动弹不得。 不仅仅只是肢体上,而是来自神魂。 高天之上的法则是支配一切的源头,牠们六位使徒的神魂,此刻正被无形的大手抓住握紧,即将放在羽翼天平的另一侧进行称量。 深渊使徒本来是不死的,但这一刻,牠却第一次嗅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那气息质朴平静,是没有声音的巨响,是一切开始之前的留白。 这一切,完全超越了牠的认知。 先前牠有多么猖狂,此刻牠便有多么绝望。 牠只能凄厉地尖叫着,与牠的手足们一起,“该死的云魏,活该千刀万剐的魔法师!你他妈到底又做了什么?!” 但云魏全然不理他。 在最后的时间里,他拼尽了全部的力气,艰难地扭过头去,看向浓雾另一端的艾萨克。 只是瞧上一眼,他就心满意足了。 “好好地,给我活下去。” 终于,他还是说出了这么矫情的词句。 他的计划或许完美无缺,但他实在不能忍受,当着艾萨克的面变成丑陋的怪物,哪怕此刻他早已狰狞可怖。 与此相比,他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艾萨克在他的面前死去。 他说过,他爱艾萨克。 这份感情,是他行走至今,唯一值得留念的东西。 而他现在所做的,便就是在实践,那与对方最后的约定。 他本来想着,终有一天,他会攒够足够的魂珠。 然后通过古老的转换法阵,遵守着基尔霍娜的神谕,救出对方的血亲。 即使那个时候,他或许早已堕入深渊,面目全非。 这本是他与欧·奥克斯的约定。 而眼下,使徒们统统化为了黑色的浆水,正被明光大放的参天橡木吸收着,想来他是可以放心了。 浇灌、净化万法之塔的『开言祷』,是系列禁咒的前调,而一切禁咒都势必付出代价。 好在高端的术式都不需要冗余的咒语。 他说『悲鸣』了,那他确实就悲鸣了。 在庄严郑重的宣告里,以他的生命为代价,与法赫里斯,还有那连成一串的怪物们一齐同归于尽。 『须以,悲鸣此刻』! 此言真实,真实不虚。 他的视线逐渐黯淡,艾萨克似乎仍在说着什么,对方的样子着实狼狈,比他恐怕好不到哪里去。 但遗憾的是,他已经听不到了。 对方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是他永生不会忘记的美好。 光是还能再次看上一眼,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别了,诸元大陆。 别了,伊萨。 我的爱人,我的艾萨克。 ——第二卷·《死者之书》完—— 第290章 复活 末世第十年。 一辆脏兮兮的吉普碾过大雪后的原野,原野的边缘,是旧日都市的轮廓线。 随着一个剧烈的颠簸,云魏忽然惊醒了过来。 他方才实在太过困顿,居然打了个盹儿。 “操!”只听司机啐了口唾沫,旋即粗暴地推门下车,跑到引擎盖处捣鼓了起来。 看来,他们这是抛锚了。 他们执行的是d级侦察任务,基地配发的车辆本来就不会很好,能够跑起来就不错了。 在末世之后第十年,所有依然幸存的基地,都有了相对成熟的一套体系。 所谓d级侦察任务,就是按照总指挥尚未探开的地图迷雾,到达目的地的信标,搜集信标附近的信息并顺利返回,是之后的搜集任务与战略任务的先遣。 换而言之,如果他们没能成功回去,基地也不会派人营救。 总指挥会在等待时限结束后,将那处区域涂上黑色。 然而这时候,却听坐在副驾驶的人开了口:“哟,小猫,你睡醒了?” 云魏抬头,只见对方正透过后视镜,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那人是典型的东欧长相,头上绑了根油腻的发带,眼皮儿上有一根斜贯眼窝的刀疤,三角眼里却露着凶相。 云魏没理会他,只是偏过头去,看向窗外。 车窗顶部开了一条小缝,雪后的空气虽然寒冷,也好过车里闷热的臭味。 他也相当警惕。 不论是司机还是副驾,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壮年男性,看起来都不像是做d级任务的人。 云魏心下明白,自己应该是遇上“黑趟子”了。 “黑趟子”不同于“红趟子”,多是亡命之徒,完全没有任何道德约束。他们遇到落单的幸存者,干的多半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无奈的现实情况就是,这些亡命之徒,反而能在末世比大多数人活得更好。 见云魏没有理他,格里高无趣地吹了个口哨,拉过猎枪的枪管擦拭起来。 而云魏,则是默默握紧了手中的改良十字弩。 他整个人都恹恹的,就在将才的那个盹儿里,他似乎做了一个异常悲伤的梦。 不同于那缠绕了他十年的梦魇,那个梦实在荒诞。 只是当他一旦醒了,就完全想不起来了。 司机终于骂骂咧咧地回到了车上,拉上车门的同时,带起一股子扑面而来的恶臭。 “真他娘的倒霉,回程老子们还得找点油料。”满臂汗毛的壮司机与格里高相视一笑,随即不怀好意地睨了后视镜一眼,“他妈的,老子都一个多月没泄火了。” 后面一句话,他却用了某种高度屈折语。 云魏自然是听懂了,只是不动声色,只做不知。 十年的时间里,他已经先后辗转了三十六座基地。 现在的这座“卡特洛斯”基地,是他的第三十七座基地,已经位于南高加索地区了。 并非是他不安于室,只是不知道怎么的,每次当他安顿下来没有多久,汹涌的尸潮大军总会接踵而至。 第三十六个基地,是一座正教的教堂。 当尸潮涌来时,所有人都在举着蜡烛,低眉顺目地做着十年来最盛大的弥撒。 云魏没有他们的虔信,当尸潮大军撞破教堂的大门时,他从教堂后面,打破彩玻璃一个人逃了。 他朝着早就规划好的方向逃跑,直到遇上了“卡特洛斯”基地的侦察队。 比较幸运的是,那一次,他遇上的是“红趟子”,被一对友善的夫妇俩,带回了基地。 不过,无论哪一个基地都不养闲人。 这个基地的伤员与病患都很少,作为鸡肋的治愈系异能者,他必须在年底攒够足够的积分。倒也并不麻烦,只需要接一个d级任务就好。 “卡特洛斯”基地的管理体系相当完备,并不允许单人出任务。 于是最终,就成了眼下的这个局面,云魏与两个歹人组成了临时侦察小队。 他们重新开始上路。 脏污的吉普在呛鼻的汽油味儿里重新启动,轰鸣的响声落入死寂的城市里,又荡起世间唯一的回音。 吉普车再次停下的时候,他们遇上了一位老先生。 对方说,他们不幸遭遇了雪崩。而他的侄子,此刻被埋在了雪堆下边儿。 在对方的哀求声里,瑟斯基狞笑着升起了窗玻璃。他们继续朝着近在咫尺的目的地驶去。 而云魏对此,并无异议。 不过,还没有开出多远,格里高便用枪管顶开了天窗,他哼着小曲儿准备向后瞄准,满是泥巴的登山靴就踩在云魏面前。 注意到云魏正盯着他,格里高顿时呲牙一笑,“小猫,别紧张。他这种落单的,不出一会儿就成丧尸了。老子提前贷给他一颗子弹罢了。” 说罢,他便将头歪了下去,开始看向准星。 云魏在心中默数了两声,忽然抬起手来,对准面前的靴子释放异能。 枪响了,震耳欲聋。 右脚突如其来的剧痛,令格里高射偏了子弹,而瑟斯基已然转过了路口,将风雪中无助的老者落在视野之后。 车厢里,回过神来的格里高,转过身子,与云魏无声对峙。 他瞥了眼云魏手里上弦的十字弩,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哟,小猫,你竟然还是异能者?” 云魏默不吭声,扣在击发处的指关节悄悄绷紧了。 令人尴尬的安静里,瑟斯基缓和道:“唉,大伙儿都是兄弟,剑拔弩张的做什么?” 可他话音未落,便接着道:“嚯,快看那边!咱们的目的地,已经可以看到了!” 被十字弩指着的格里高,这便转过了头,根本不把云魏放在眼里,“的确,你他妈还是悠着点儿,找个通畅的桥开到对岸。” 末世爆发太过仓促,桥梁与道路很难畅通无阻,往往堆满了被丧尸肆虐过后的车辆。 云魏也跟着看向窗外。 冻结的河岸对面,一座异常高大的主教坐堂,正在冰天雪地里耸立着。 那便是他们此行的信标。 他们必须进到教堂里,采集能够证明他们确实接近了目标的信物,然后才能返程。 好在接下来的行程异常顺利。 车子,在被雪堆覆盖的教堂外停了下来。 “他妈的,这种破教堂,有什么搜索的必要。”瑟斯基无聊地抱怨道,就算是在末世开始前,他也从来不去做礼拜的。 然而云魏罕见地解释了起来,“这种正教教堂,会在地窖里酿酒。那是得救者,必然要饮的,神子的血。” 所以,会有很多的粮食。 伏特加最初就是这么被修道院中的僧侣酿出来的。 以及用来消毒的医用酒精,最初也是这么从修道院里诞生的。很难想象的事情便是,中世纪的修道院居然有不亚于领主的军事力量。 而这些,也都是云魏从上一个基地学到的。 那个基地的领导者,曾是医院骑士团的一员。 瑟斯基闻言,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云魏一番,最终狗嘴吐不出象牙地评价道:“操,老子他妈以前只喝浴液。” 这就是云魏听不懂的斯拉夫笑话了。 眼瞅着云魏一脸迷茫,格里高顿时坏笑了起来,“伏特加的税很重,咱们穷人只配喝沐浴液,里面添的有酒精,就是眼睛可能会瞎掉。” 说罢,他用枪管指了指云魏,“你去。咱哥俩在这儿等你,等你回来,咱俩的账就一笔勾销了。” 云魏沉默了片刻,终是痛快地开门下去。 再继续跟着这两人,他恐怕就要凶多吉少。 他仰起头,打量着那座不知名姓的教堂,只见被埋没在雪堆里的主教座堂,只剩了个塔尖露在外面。 云魏很快就打定了主意。 他准备从侧面爬到顶上,再从钟塔下到底下。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当即朝下趴倒,而在这个瞬间里,背后确实传来了枪声。 世界安静了。 静谧的大地,似乎在安然的沉睡里,等待着下一场惊蛰。 “你他妈疯了!”云魏听见瑟斯基的骂声远远传来,“老子可没有冰恋的嗜好!” 格里高满不在乎的回答紧跟着响了起来,“他可是异能者,你也不怕小鸟被他咬掉。” 两人旋即粗俗无比地笑骂了起来。 云魏扭过脖子,发现自己的右臂中了弹。刚才没什么感觉,此刻忽然疼了起来,却是一阵一阵的抽痛。 鲜红的血浸过了下方的冰面,颜色变淡,反而像是粉玫瑰一样好看。 有冰凌簌簌地落了下来。 云魏看见,教堂门顶上,被冰层覆盖的铭文也跟着显露了出来。 虽然只有部分字符,但云魏却知道,这里应是写着福音书里的名句—— 『生命是我,复活也是我。』 他咬紧了牙关,攒起力气便朝着教堂侧面,跌跌撞撞地滚爬而去。 车内的两个恶棍似乎稳操胜券,眼见云魏逃跑,他们依然还在看好戏似地,发出气定神闲的大笑。 但当教堂上方的雪崩开始,他们就像被命运的大手扼住了咽喉,笑容立刻就僵硬了。 四散弥漫的雪雾过后,是更加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动。 这样的响动,横亘了末世伊始至今的整整十年。 彩色的玻璃忽然破碎,第一只丧尸从教堂里爬了出来,而他的身后,还跟着张牙舞爪、饥渴难耐的无数只…… 吉普车陷在了松软的雪块里,却是打不燃了。 那柄罪恶的猎枪,无助地响了又响,最终埋没在了被嚼碎骨头的惨叫声里。 云魏没看身后惨烈的景象,他依然还在坚持不懈地,朝着钟塔爬去。 他的身后不远,还缀着几只嗅到了鲜血气味的丧尸。 他们一边嘶吼着,一边在冰面上摔倒又爬起。 等他们的同伴将吉普车里的残骸蚕食殆尽,便也会调转方向,朝着云魏发起冲锋。 类似这样的场景,云魏早已经历了无数次。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那高耸入云的塔顶,用力地攀抓着冰冷刺骨的冰凌。 他想要永远活着。 他想要,一直活下去。 这似乎是他天然的信念,亦是他一路行经至此的基石。 无论到了怎样的地步,他也不会轻易舍弃自己的生命。 是的,他一直如此—— 还记得,小学一年级的课堂上,温柔的老师向同学们提问,问每个小朋友长大之后有什么理想。 回答不外乎是科学家、医生、警察、大商人…… 偶尔有同学说到“律师”这样听起来就高大上的职业,都会引得小朋友们惊呼赞叹。 那是超越了一年级的娃娃们认知的职业。 而轮到云魏时,他的回答亦是斩钉截铁,“我想要当神仙,可以长生不老!” 满堂皆静,举座哗然。 毫无疑问的,他被请了家长。 随后自然又挨了一顿毒打,因为他让父母“丢了脸”。 …… 在那一天的黄昏里,云魏终于一骨碌滚进了钟塔里。钟塔壁外的冰凌断裂落下,砸在下方嗷嗷大叫的丧尸头顶。 想来,他又可以换来一夜安枕,安枕无虞。 他的脸贴在大理石冰凉的表面上,而他正安静地治疗着右手臂的伤口。 所幸他卧倒及时,弹片没有残留在身体里,只是并不轻微的擦伤而已。 实在是,太冷了。 云魏意识到,或许,他很快就要失去意识。 他从来不会怀疑,自己是否还会醒来。 因为他近乎本能地,执着于『永恒』的命题。 但就在这个时候,平静的空间一隅忽然起了涟漪,时间似乎诡异地滞停了,因为他听不见下方可怖的吼声。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愉悦的嗓音。 对方像在朗诵般,唱念着夸张无比的咏叹调: “唔,总算找到你了。都怪你,怎么会跑来教堂这种地方,害人家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差点误了可爱女士的委~托~呢~” 对方就像是在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 在云魏暗下来的视野里,他看见了一双做工精湛的皮靴落了下来,踩在他眼前的地砖上。 那绝非粗制滥造的现代工艺的产品,光是明暗交替的鞋面,就透露着昂贵无比的信息。 可是,在这凌空的钟楼塔顶,对方是怎么上来的? 总不能,是从虚空里凭空走出来的。 云魏用尽最后的力量,艰难地发问:“你,究竟是谁?” 然而,对方只是提高了声调,感慨道:“怎么刚一见面,你就问人家这种终极问题呢?” 很显然,来者的脑子被丧尸吃掉了。 云魏终是坚持不住,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在最后短暂的一瞬里,他听见了对方激昂到与末世氛围格格不入的咏叹—— “吾乃,窃取命运之人!” 第291章 安克 原来,自己是在那时候遇见阿尔赫的。 云魏想起了,自己在末世时的最后一个片段。虽然他只看到了对方的鞋面,但他却对来人的身份笃信不疑。 那是第一皇朝最后的魔法师,也是窃取命运之人—— 阿尔赫·斯塔。 难怪他会对那句话印象最深刻,深刻到在圣夜副本里直接脱口而出。 只是…… 为什么到了现在,他的思维还未停下? 他依然记得,他发动了霸道无匹的禁咒,与一众使徒同归于尽了。 他本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本以为,他再也不会悲伤了。 云魏睁开眼来,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祭台上。 这里的空气灼热到似乎是在流动,悬空的祭台下方,翻滚着无边无际的赤色岩浆。 他的身体完好无缺,没有瘢痕,没有隐痛,仿佛那一天的遭遇只是做了个梦。 而他并不是空间里唯一的存在。 有位女士,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不远处。 对方微闭着眼,眼影异常浓艳,交叉在胸前的双手各自握着一柄金灿灿的法器,而对方身下的地板,雕刻着各种图案。 那是很多他看不懂的符号,他唯一认识的,就是那代表亡灵魔法的魔纹。 只是在这里,那“吊索”符号完全翻转了过来,像个立起的小人。 “您好,”他不得不走近对方,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阁下,此处是哪儿?” “女士”忽然睁开了眼,黑白二色的眸子无悲无喜,无数星华明灭流转其中。 “吾之神国。”只听对方这样答道。 那是一种云魏本应听不懂的语言,以一种无法描绘的音色。 在那个瞬间里,对方肩膀上的脑袋竟然迅速变幻了起来。 既有各种凶相毕露的动物,鹰、蛇、胡狼、猫、鳄鱼…… 又有各种身份地位的人类,老叟、婴孩、孕妇、奴隶…… 在向云魏展示了足足三十余种变化过后,祂又回归到了一开始的女士形象—— 绘着夸张的棕褐色眼影,半面脸涂黑,半面脸涂白。 云魏倒是没有被吓到,他想了想,再次问道:“您,就是向杰哈德降示过神谕的,基尔霍娜女神么?” 他在诸元大陆上,听到过很多神只的名号。 但联想到方才的旧梦里,阿尔赫提到的“可爱的女士”,他就只能想到这位司掌灵魂的神了。 只见神灵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承认道: “那是吾的名号之一。在汝故去的世界里,吾即是泛滥尼罗河烂地的主人,生命、死亡与复生的主宰,在九柱神中吾化身王座,汝可称吾伊西斯。” 云魏默默点头。 对方一说,他还当真想起了前世的古埃及。 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那个已然被黄沙掩没的神秘文明,总是和无数的未解之谜联系到一起。 地上的那些图案原来不仅仅只是象征符号,亦是另外一种象形文字。 据说,它们足以沟通往世。 只是他很奇怪,对方为何这样平易近人,“您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么多?” 伊西斯答道:“因为,吾之时间所剩不多。吾,这便要死了。” 对方的语气实在太过平淡,以至于云魏完全从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他这才发现,对方的确只是黯淡的虚影,只是以超高的频率在不断闪烁着。 他有太多的疑团,迫切需要得到解答了。 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对方闪烁的频率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就像信号快要中断一般,“答案都在汝面前的书里,学完这些神灵的常识,汝便可自行离开。” 云魏急忙问道:“离开?我会去哪儿?我、我还能回到诸元大陆么?!” 一切的疑问之中,他最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生命尚未休止,他是否还有机会,再次见到艾萨克。 “去汝应去之地。”只听伊西斯这样答道。 话音刚落,对方的身影便彻底消散。 祂的身下,只余一枚圣甲虫的鞘翅,既像是最简单的墓志铭,又像是开启未知的钥匙。 神灵逝去后的世界里,徒余一片死寂,唯有岩浆汩汩翻滚,似乎孕育着下一次的新生。 云魏仔细琢磨了一会儿,终是乖乖盘腿坐下,捧起了对方遗留下来的厚书。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已经愈发了解『谶语』的威力。 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在冥冥之中昭示了未来。 只要对方没有正面回答“不能”,那就说明事情依然还有转机。 ……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云魏终于读完了那本厚重的《神明说》。他的神色万般复杂,就像打翻了五彩的酱醋瓶。 他固然知道了很多事情,却又衍生出了更多的疑问。 他看似知道了部分真相,却只觉前途晦暗,写满了未知。 故事的来龙去脉倘若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那便是—— 原来,诸元大陆发生的一切,都可归罪于阿尔赫的觉醒。 整个故事的时间跨度横亘了数十亿年,但最激烈的高潮,却发生在千年前的『圣夜』。 诸元大陆所在的星域,原本存在着诸多旧日的神明。 神明是个相当广泛的定义。 厉害的神只像基尔霍娜女神这般,同时存在于众多的维度与星域。 祂们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不断拓展着宇宙法则的外延,帮助宇宙认识自我。 普通的神只就像欧·奥克斯那样,是某个位面的执政官。 祂们不断学习至高的法则,维持着位面的正常运转,让众生能够不断演化,随心所感,做出种种抉择。 最下等的神只方如艾萨克所言,由曾经生活于位面中的生灵所化。 祂们利用着业已存在的法则力量,将其整合定义为全新的力量,让本已存在的法则诠释出全新的注解。 然而,深渊之主不同于以上三类神明。 自打祂自虚空之中诞生而出,便直接吞噬了超过三分之二的星域。 旧日的神明们纷纷颤抖恐惧,在亿万次没能达成一致意见的会议之后,祂们决定用『爱情』束缚封印,那终将毁灭一切的主。 因为唯有情感,是推演中难以预测的变数。 于是,祂们重新编写了诸元大陆的代码,在末日降临的前夕,创造出了阿尔赫。 是的,书上说时间也并非单向线性的东西。 换而言之,因果并非有先后,未来的自己做出的抉择,也会对现在及过去的自己产生长久深远的影响。 这便是,『迭代』。 在云魏尚且不能明白的规则里,祂们赋予了阿尔赫足以媲美永恒的完美。 只为冀求他在群星黯淡之时,能够顺利成为献给深渊的祭品,平息深渊之主吞噬一切的欲火。 一切都很顺利。 种种迹象表明,深渊之主对诸神为自己选召的新娘相当满意。 所有神明都为此欢欣鼓舞,但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当事人却被彻底遗忘,刻意忽略。 可最终,阿尔赫偏偏知道了一切。 对方不愿接受既定的命运,竟然在『圣夜』那一天,从星域里毅然决然地飞了出去。 于是,整个星域都在深渊之主的怒火灼烧下彻底乱了套。 将死未死的神只们,只能委托逃离的阿尔赫,从其他垂直的矢量系里带回『勇者』。 而云魏,就是其中一个。 这是诸神与神之子间,最终无奈的妥协。 如果说诸神是任务的发布者,阿尔赫是穿梭星域的掮客,那么云魏便是后者千挑万选出的适格者。 云魏执着于永生的命题,还在那样的执念下迸发出了疗愈的异能,所以适合完成伊西斯的任务: 在诸元大陆特定的时间段里,成为一名亡灵魔法师,并复生一位本不应死去的亡者。 至于其中的原理,就很玄奥了。 如果诸元大陆的存在皆是实数,那云魏就好比一个虚数。 据说唯有这样,他才不会在诸元大陆产生额外的有用功,引发不期望的能量变化,使无序的熵增变得更多。 后面这些内容附注了一摞又一摞密密麻麻的公式推导,每行公式本身又展开了连篇累牍的推理引用,以云魏的知识水平,完全无法看懂。 光是笼统地复述一番,他的脑门子就已经热到快要冒烟了。 他亦无暇评判阿尔赫的是非对错。 他只知道,虽然他看似完成了任务,实际上,却把一切都弄得更糟了。 因为深渊是与众不同的特殊变量,不论是实数还是虚数,一旦牵扯到深渊,统统将会变为混乱的未知数。 就连任务的委托人,基尔霍娜女神,都受他连累,提前死掉了。 虽然对方一直都在生与死的过程之间不断循环,死亡就如同呼吸一样,是粗茶淡饭的简单。 虽然他原本分配到的任务,仅仅只是复活原本不应殒命于『亡狩之战』中的阿尔弗雷德·鲁索。 一切似乎水落石出。 一切依然迷雾重重。 就连他原本自以为最接近真相的故事,如今看来也与事实差了十万八千里。 云魏的脑子里乱糟糟,闹哄哄。 他固然可以等在原地,等沸腾的岩浆全部凝固,等伊西斯在圣甲虫的鸣叫里再次归来。 可是,他心下明白,艾萨克还在等着他。 他根本不敢回想那天发生的一切。 光是想到对方的眼神,他就已经痛彻心扉。 而艾萨克此刻的真实心情,他注定难以完全体会。 即便他并不确定他到底能不能回到诸元大陆。 但艾萨克的身边,确实是他唯一的“应去之地”。 迅速将一切收拾妥备,云魏郑重无比地伏跪在地,对着漆黑的夜空发出祷告: “存在于过去、未来、现在的时空里,掌握一切智慧的众神们啊,请向我显露你们的权柄,将我送回艾萨克的身边!” “倘若如愿,我必将代汝等之言以行,与深渊之主做个了断!” 他并非第一次做出这样的祷告。 早在月花城外的黎明之前,他就已经做过类似的祈祷。 不同的是,现在的他,已经不会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众神身上。 他当谨记阿尔赫的训诫—— 他自己,即是魔法本身。 云魏步至祭台边沿,他阖上眼眸,平展双臂,沟通着犹如微尘般浮动的无尽时空。 在那摊开的左掌掌心上,曾经的伤痕依然存在,那是就连治愈一切的法则都无法抹灭的,他与艾萨克间的羁绊。 而另一侧的手背上,茂盛葱茏的时之枝正熠熠生辉。 层层叠叠的枝杈莹亮好看,仔细一数,总共竟有九层。 巨大的灰白魔纹自虚空之中缓缓浮现,在生命与亡灵的神国里,悬立于翻滚沸腾的岩浆之上。 魔法师安静地凝视着,那象征着王座的符号,在一跃而入的同时,呼唤出它本来的真名。 它已不再是昔日阴森恐怖的“吊索”。 而是象征着希望与新生的“圣安克”。 在能够重新选择自己所期望未来的圣所里,他终将背负起生命的十字架,向他永生的挚爱而去。 第292章 趣事 诸元历800年的9月30日,是诸元历的最后一天。 在这一天里,阴沉的天空突然出现了黑色的帷幕,里面只有一位东方男子,还有一群闻所未闻的深渊怪物。 全大陆的人类,都得以围观这场活生生的殉难。 他们诚惶诚恐,他们绝望沉痛。 绝大部分人都以为,这天就是世界末日。 他们在劳碌中苦痛一生,最终却连仅剩的灵魂,都要沦为深渊的血食。 强烈的负面情绪笼罩着全世界。 但倏然之间,怪物们统统化为了黑水,七彩的光柱冲天而起,硬生生地撕碎了遮天蔽日的帷幕。 诸元大陆在震动! 月花城外的高崖在奇异的闪烁中最终凝固,威严的城堡矗立无言,在穿越了数百年的岁月后终于归来。 与此同时,漆黑的大海里,无数的光剑破浪而起,剑指苍穹。 这些几乎凝为固体的光,打到那漆黑的天幕上,戳出了数不尽的、闪烁明亮的点,让所有人都回忆起,曾经存在过的旧日星辰。 老者们不禁喃喃,“原来,这就是星星吗?” 诗人们随即附和,“啊,它们本是『斯塔』的化身……” 南方诸林深处,岑寂许久的火山猛然喷发,流淌的岩浆像是红枫树珍藏的蜜糖。 硫磺味的硝烟散去,长着犄角的恶魔从满是蜜糖的原野里挣脱、苏醒…… 蜜糖国度的边缘,澄净的小水洼倒映着天穹碧绿色的星,长着翅膀的精灵们从虚空中凝实出现。 他们围绕着小水潭欢呼歌唱,直到参天的树影凝为实质,累累的果实压枝,从中行走出许多冰冷俊逸的尖耳朵精灵…… 喧嚣的风卷过荒古的战场,被遗忘的石拱门发出灰白的光,苏生的骷髅们排着整齐的队列步入其中,追寻安宁的永恒…… 大海沸腾,目光难以穷尽的海平线上,无比辽阔的新大陆自海底诞生浮沉。 在这一天里,所有生活在诸元大陆的生灵,不约而同地知晓了同一个事实—— 世界,进化了。 虚无的以太里,忽然浓郁了许多的元素就是最好的明证。 它们应和着橡树古老的树籁,无私地滋润着所有众生,一切生灵。 羊圈里的绵羊燃烧起熊熊烈火,打鸣的公鸡召唤出浇头的雨幕,但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 全新的力量,带给了他们无尽的希望。 …… 月花城里,所有人都在狂欢。 虽然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毫无疑问,他们需要筹办一次格外隆重的庆典。 集市不起眼的角落里,倚靠着一位落魄的骑士。 他正双眼无神地,坐在雨后脏污的泥泞里,喜出望外的人们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破烂的披风,那是象征着皇室尊容的淡紫色。 艾萨克以为,他正做着一场恶梦。 他完全无法接受,云魏就那么消失了。 对方就在他的眼前,带着满身伤痕,融入到了无尽虚空之中。 他不禁责怪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一个梦。 他的云是那么敏感,肯定是怕疼的。 那些伤痕触目惊心,云魏是怎么忍住不叫的? 是梦,一定是梦。 艾萨克想,他要赶紧醒来,去找他的云,然后将对方拥入怀中,再也不放手。 但他的心脏终究倏然一恸。 他的胸口处,悬挂着隐隐发烫的『诸元之心』,此刻正在无情地提醒着他,这就是现实。 作为有史以来最具天赋的战士,他早已做到身心俱悉。 不断涌入身体的力量早已突破了七级的限制,同样正在一刻不停地提醒他,世界真的进化了。 艾萨克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从未如此迷茫过。 诚然,他也有过迷茫的经历,但那些年少时的懵懂心情,完全无法与此刻相提并论。 他规划过许多的未来,在每一个未来里,都有云魏参与。 可是,云魏竟然就这么走了。 随着对方的离去,他所有的未来,都跟着黯然失色。 但他又可耻地,享受着此刻的迷茫。 因为他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那鲜血淋漓的真相。 在八百年前的城堡出现的那一刻,他才真的,哀莫大于心死。 他痛恨自己的聪明,不过只是一个瞬间,他就知道了很多他未曾想通的答案。 原来,终究是他,亲自辜负了云魏。 在这个瞬间里,他的心脏忽然千疮百孔,四分五裂。 他,果然根本不配。 艾萨克不禁在心底哀求道,对着如今那空荡荡的、被自己亲手封闭的通道—— 云魏,我们换个惩罚好不好?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云魏! 云魏…… …… 在注定得不到回应的绝望里,时间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天空再次落下了缠绵的雨。 疲惫的市民们早已散去,空荡荡的市集里,却回荡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双女鞋停在了他的视野前。 艾萨克抬起头来,发现来者是薇薇安。 对方显然是又哭过,此刻两眼肿胀,就像一双泡过水的核桃。 薇薇安原本强撑着平静。 云魏所有的同伴里,当属她离艾萨克最近。 对方走得那么突然,她无论如何都要前来吊唁帮忙,但当她看见艾萨克的眼神时,整个人却再次悲从中来,站立不稳。 对方的眼睛,实在是太绝望了,光是看上一眼,她就觉得自己仿佛也跟着溺了水。 她强忍着悲戚道:“明明就在一个多月前,云魏还与我吃着茶点。艾萨克,当时,当时云魏对我说,他很喜欢你……我们,我们本来还约好,下一次……” 说到这里,她终究难以维持哽咽的腔调,泣不成声。 艾萨克当然记得那一天。 就在那一天里,他亲口向对方宣布,两人暂时分开。 岂料,那竟然是他生命里,见过云魏的最后一日。 艾萨克忽然觉得,自己混蛋极了。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根本无法面对眼前这位毫不知情的少女。 毫无疑问,云魏的朋友们要是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会将他深深唾弃。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自私地保持着沉默。 他宁肯在别人的目光里,他与云魏依然像之前那般,热烈地爱恋着彼此。 “抱歉,本来想帮忙,结果我自己反而是这个状态。”薇薇安整理了一下手帕,将雨伞留给艾萨克,“我先告辞了,路上会托人去皇宫送个口信。抱歉,艾萨克……这实在是,太残忍了。” 薇薇安没法多待。 光是看着面前的男人,她整个人都要窒息了。 她转身快步走到了雨幕里,踉踉跄跄,落荒而逃。 她忍不住想起云魏来,与诸元大陆的所有人都不同,对方没有那么多的算计,而她的很多心里话,也只敢说给那温柔的男子听。 毫无疑问,对方比她更加聪明。 但大多数时候,对方总是安安静静地听她说着并不重要的闲话,她抬头看去,对方总是恬淡地笑着点头,眼睛像两枚弯弯的月牙。 这绝对不是敷衍,而是真的站在她的立场上,去尝试着理解她。 云魏真的,太温柔了。 这一日的雨,要比诸元大陆曾经所有落下的雨,都要蕴含魔力。 薇薇安坚信,这是云魏无声的安慰。 当雨声大到淹没了世间一切的杂音,她终于站定,放肆地大声痛哭。 …… 艾萨克最终是被凯瑟琳大帝带回宫里的。 对方严肃地板着脸,带着面无表情的旧臣们,冒雨穿过月花城似曾相识的街道,视察着八百年后一塌糊涂的诸元大陆。 “艾萨克,打起精神来。”凯瑟琳对他说道:“云魏是个好孩子,他把我一道骗进去了。” “我给你七天的时间调整。七天过后,请你拿出你该有的样子来。” 但毫无疑问,这位理智到极点的大帝,终于再次败在了不可预测的『情感』上。 她根本没能等到七天。 因为当艾萨克回到寝宫时,跌跌撞撞地走到桌边,就又一次看到了云魏的日记本。 现在,这已经是对方留下的『遗物』了。 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翻看了。 在那个漫长的静夜里,落寞的男人喘着粗气,终于颤巍巍地翻开了云魏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他惶然地惊觉,对方竟然把一切美好都留给了自己。 他的自责、悔恨与懊恼早已无边无际,而艾萨克只想将注意力放在云魏身上。 他无比怀念与渴望着,来自云魏的气息。 太淡了。 那本是他的世界里,唯一存在的色味。 第二天的黎明终于到来。 但直到日上三竿,依然没人看到先前励精图治的年轻君王的身影。 心思活络的近侍率领着一干被边缘化的仆役,叩响了紧闭的寝宫房门。 而当他僭越地推开房门,小心翼翼地踱步进去,就在黑暗里看到了一双通红的眼睛。 那根本不像人类应有的眼睛,反而像是某种凶残的猛兽。 嗜血残忍,暴戾凶狠。 “啊!有怪物!救、救命呀——” 罗比特刺耳的尖叫声,便是后世的常用附魔,『佞臣的惊叫』这组魔纹背后的故事。 这算是魔法元年的第一日里,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趣事。 第293章 故我 圣莫里蒂山,是整个诸元大陆地理位置的中心。 沿着蜿蜒延伸出去的山脊,人类修筑过饱经风霜的光辉要塞,后者一度曾是光辉圣教的圣城,终于又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化作飞灰。 而山巅终年不化的雪顶,依然圣洁,庄严如故。 它光是存在于斯,就已经足够激励远道而来的朝圣者,“看啊,山就在那里!” 但如今,在它的背风处,坐着一位沉默的男人。 他裹着厚厚的灰色斗篷,纵使他身形魁梧,但被暴风带来的雪花不断地盖了上去,很快就要被白色同化,被风雪淹没。 这是被凯瑟琳大帝放逐的艾萨克。 他身上的问题相当严重,比八百年前还要严重。 就连他自己都快忘了,原来与云魏之间的契约,不仅仅只是束缚的羁绊,更是压制那心中嗜血欲望的良药。 如今,云魏已经离开七天。 或许今日结束,他就要彻底失去理智,堕落成择人而噬的怪物。 他本想痛痛快快地自裁,但云魏却勒令他活下去。 所以他只身来到了莫里蒂山上,等待一位故人。 也唯有到了这个时候,艾萨克才终于确信,他真的很爱云魏。 这份感情,真的与契约毫不相干。 他并非是因为契约的牵绊而爱上对方,恰恰相反,是他想用这样私密的物事,将云魏永远拴在身边。 他本以为自己总是占据主动,在两人的关系里出尽了风头。 如今再度回首,方觉昔日,自己如何傲慢无比。 原来,云魏真的会离开。 而这并非毫无预示,只是他在最后一个月里妄自尊大,刻意忽略,有意无视。 艾萨克很难过。 他根本不敢细想,云魏为什么要这么决绝地离开他。 云魏,是不是对他彻底失望,再也不喜欢他了?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脏就仿佛破开了一道裂口,再也愈合不了。 他清点了云魏赠予他的所有物品,却永远也找不到,最初的那抹彩虹的踪迹。 可他不敢回忆。 被留在原地的自己,配不上那些弥足珍贵的点滴。 一年的时间实在短暂,是不堪回首的轰轰烈烈。 艾萨克想,他已经彻底疯掉了。 云魏明明已经永远地离开,但他却觉得,他的世界里到处都是云魏。 无论他睁眼闭眼,对方似乎依然就坐在不远处,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他已经知道,自己到底有多么混蛋。 如果还能再次见到云魏,他发誓,他一定要诚心诚意地道歉。 他已经满盘皆输,而他愿意接受那样的惩罚。 所以,云魏,你回来,好不好? 他真的,知道错了啊…… …… 风雪仍然没有停歇,松软的雪地里,却传出了沙沙的脚步声。 艾萨克头也没抬,只道:“你终于来了。” “是啊,陛下给我写了信。她还是那么英明,什么事都瞒不过她的眼睛。”来人的声调就像夜莺一般婉转,而他金色的发丝更是在一片洁白的世界里辉煌闪耀。 这分明就是约书亚。 一片天寒地冻里,他依然只着一袭洁白的僧袍,甚至光脚踩在雪地里。 艾萨克不禁叹了口气,苦笑出声,“我竟然也误会了你八百年……呵,我真可笑,我他妈就是个卑鄙的混蛋!” “啧,你居然知道了。”约书亚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这也不能怪你,或许那个时候,你确实需要这么一份恨意,才能撑过那么漫长的岁月。” 约书亚向前走了几步,抱住了艾萨克的脑袋。 “混蛋?当然了,我们都是操蛋的混蛋。”他眼眉低垂,像在哼唱一般,“混蛋伊萨。” 云魏再次回到诸元大陆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就是这一幕。 他现在的状态相当神奇,大抵就是他仍然处在垂直的坐标系。 投影到诸元大陆的,依然只是代表着零的虚无。 而他必须还要努力,才能无中生有地从中挣脱。 只是,看着根本不挣扎的男人,云魏神色无端复杂。他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多久,只觉自己的坟上长满了茂密的青草,绿到发慌。 他竟然,叫他“伊萨”??! 艾萨克,居然跟那个媚到不正常的教宗搞到一起了?! 原来,他又自作多情了么? 一想到自己经历的那些险象环生的时空乱流,云魏忽然无比委屈。 他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了艾萨克熟悉的嗓音。 对方在问:“这一次,我要被封印多久?” 艾萨克感觉,自己确实嗅到了云魏的气息。他实在太累了,被帝利斯抱着脑袋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云魏。 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抱住身前的人,但手背处传出的刺痛又让他猛然惊醒。 他一把推开了帝利斯,却是疑惑地检查起了自己的手背,“你刚刚又偷袭我?” 他不知道的是,不远处的虚空里,云魏正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的“咸猪手”,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生龙活虎,正在喷放着地狱火。 云魏本来是想离开的,但他敏锐地听到了关键字。 他本来还想听下去,但面前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男,真是气煞了他。 “嘁,谁会偷袭你这么个弱鸡。”帝利斯摇头晃脑,却道:“我的真身不在诸元大陆,你却今非昔比,即使我还有『不朽之棺』也做不到将你彻底封印。” “所以,我准备放掉你大部分的血液,再把你镇压在这雪山之下。”美丽的神明在雪地里转着圈,轻描淡写地道。 云魏整个人都呆住了。 从对方说话的内容判断,如果他没猜错的话…… 约书亚,竟然就是光辉之主帝利斯? 而且,看样子艾萨克早就知道了。 很好,又把他蒙在鼓里是!他不禁又在艾萨克罪行累累的状簿上面记了一笔。 不对! 他该纠结的不是这个,艾萨克怎么又要被封印了?!! 云魏整个人彻底凌乱了。 他到底离开了几天……怎么剧情已经混乱到了这个地步了?! 然而,艾萨克却站起了身,斗篷上顿时落下了簌簌的厚雪,“都听你的,尽管来。” 帝利斯闻言,却是挑了挑眉,“这次怎么那么痛快?该不会又要怀恨在心,一个人偷偷恨我八百年。” 艾萨克平静地睨了对方一眼,只道:“八百年后睁开眼,我就看见了他。如果还能再次见到他,无论这次被封印多久,我也心甘情愿。” “呕,恐怕也就云魏受得了你。太他妈肉麻了。”帝利斯恶寒地抖了抖胳膊,掌中却凝出了一把金色的匕首,他朝身前的大石头指了指,“坐过来,伊萨。我够不到你的喉咙。” 高大的战士没有多言,沉默地坐了过去。 他解开了累赘的斗篷,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虚空,却是将脆弱的咽喉暴露了出来。苍白的皮肤下,透着蓝色的血管,那里鼓鼓胀胀,曾被云魏无数次顽皮地抚摸过。 他果然又出现幻觉了。艾萨克想。 在眼前的虚空里,云魏又出现了。 对方正无比惶恐地望着他。 不再是无所谓的打量凝视,那双黑眸里写满了真实的担忧。 可是,这竟然让他心情无端愉悦。 你是在为我担心么? 别担心,云魏。 下一次醒来,或许,我就能够与你再见了。 帝利斯叹了口气,他攥紧了锋利的光匕,这便抬手向着艾萨克的血管割去。 就在刃口切割开皮肤的刹那,空间里传出格外诡异的波动。 在这一瞬间里,整个诸元大陆就像曝光过度的底片。 天光尽灭,群星璀璨。 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觉察到这失落的一瞬,光辉之主帝利斯便是其中之一。 他本来看向别处,此刻却垂下头来,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的手腕。 那里,此刻被缠绕了三道蔚蓝色的『水之链』,而链条的另一端,握在另一位忽然出现的男人手里。 “住手。”只听对方声线颤抖,哑声命令道。 帝利斯知道,倘若自己不从,他的手腕就会在下个瞬间里,被对方无情绞烂。 第294章 远景 约书亚当即松开了手中的匕首。 从善如流,不假思索。 笑话,他又不是骑士,没有什么所谓的荣誉感,丢盔弃甲没什么好羞耻的。 不过…… 他饶有兴趣地盯着死而复生的云魏,灰色的眼睛里满是深思。 炽热而锋利的光匕掉到雪堆上,飞速地融化了松垮垮的雪,凹陷下去的雪堆顶上,迅速地积出了一洼清澈的水。 艾萨克睨了眼约书亚,不禁嘲笑道:“说谁弱鸡呢,连抹个脖子都不会。” 约书亚尚未答话,云魏反倒是被这坐得稳如泰山的男人给气笑了。 他不禁上前一步道:“喂,你究竟有什么毛病?” 为什么我明明站在你面前,你却视而不见? 但艾萨克仿佛闻所未闻,反而从胸前取出那把银光闪闪的秘银大剑来,自己就把脖子往剑刃上面刎过去。 云魏被对方的举动吓得魂不附体。 他掌中尚未散去的水链顷刻席卷而上,凝为灰白色的骨头,把艾萨克的脖子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咔——” 锋利的剑刃磕在了森然的白骨上,留下扩散龟裂的纹。 艾萨克垂眸,他奇怪地看了眼忽然出现在脖子上的骨头,终于不可置信地看向云魏的方向。 白骨荆棘宛如锁链,从对方的掌心蔓延而出,唯有与自己皮肤相接处光滑无比。 他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地。 惊魂未定的云魏此刻是真的恼了,他松开了手中的骨链,却是冲上前去,按在对方的剑刃上,强行屏蔽了对方与武器的联系,将秘银大剑收回到了自己的空间里。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坐在身前的男人,胸膛起伏不定。 然而,只见艾萨克却张了张嘴,愣愣地道:“帝利斯,我面前,似乎出现了一个人。” 帝利斯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却是无比夸张地道:“啊?你说什么傻话呢?我怎么没有看到!” “嗯。”艾萨克默然应道,他想,他果然已经疯了,于是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又绕过云魏朝着悬崖走去,“我好像,把云魏送给我的大剑弄丢了。” 竟是准备踩着虚浮的雪堆,不知道朝哪里翻找。 云魏忍无可忍,终于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低喝道:“艾萨克,你闹够了没有!” 他的语气固然不善,目光却是越过了身前的男人,不善地瞪着帝利斯。 对方一副整好以暇看好戏的模样,让他分外不爽。 艾萨克彻底傻眼了。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腕,那里传来的温度烫得他眼眶发酸。 他贪婪地看着那小小的手,目光终究忍不住沿着对方的胳膊向上看去。 入眼的,却是云魏气到哆嗦的唇瓣。 想也没想,他就朝对方抱了过去。 在这一刻里,他只想不管不顾地抱住云魏,再也不松开。 然而,他终究抱了个空。 云魏灵巧地避了开去,反而松开了那擒住他的手,“别过来。” 艾萨克失落地站在原地,心里委屈极了,却听云魏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不是喜欢被他抱着么?你抱他好了。” 这里的那个“他”,显然就是站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帝利斯。 “不是,他,我,不是……”艾萨克支支吾吾半天,却终于扭过头,狠狠地剜了帝利斯一眼。 帝利斯见状,终于摇了摇头,从另一头施施然地走了过来,“哎呀,云魏,我和他真的是清白的啦~” 他的声音过于清脆悦耳,云魏盯着对方葱白色的指尖,脸色又黑了几分。 妈蛋,这是哪里来的妖孽。 一想到对方方才抱住艾萨克脑袋的模样,他的心里就止不住地泛起酸气。 又酸又气。 “咳,好,其实……”帝利斯犹豫了片刻,继续道:“其实我该叫你一声嫂嫂。” 原本正在气头上的云魏听得此言,当即“噗”了一声,却是吓得不轻,在原地不歇气地咳了起来。 这是什么鬼。 他是真的被呛到了。 艾萨克伸出手来,想要替他顺顺气,却再次被他无情地甩开了。 “嗯……没错,你的伊萨,其实是我的表哥。”帝利斯烦躁地薅了薅头发,这是什么鬼自我介绍,怎么听起来那么羞耻,“就,你应该见过我姑姑了,山德拉殿下,本是莫里蒂山的祭司。” 眼见云魏一脸疑惑,帝利斯不禁笑了起来,“帝利斯·莫里蒂,此乃吾之真名。我们莫里蒂家族,原本是侍奉这座神山的祭祀。” 在诸元大陆出现光辉之主以前,确实有很多原始的崇拜。 只是…… 云魏不由得想起了那位无比温婉的妇人,对方跟他讲,她不过是一位在莫里蒂山脚下长大的村姑…… 而他,竟然还真的相信了! 云魏不禁咳得更凶了。 艾萨克不禁担忧地伸出手来,却对上了云魏气呼呼的眼神。 虽然对方一个字也没说,但他却毫无疑问地,看懂了对方强烈的谴责。 艾萨克慌乱极了。 他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毕竟泰穆布朗奇家族在当年实在特殊,他与帝利斯两人,确实很少主动在别人面前提起这层亲缘关系。 实际上,两人刚开始就相当不对付,只是后来才发现他们臭味相投。 该死。 艾萨克沮丧地想,他明明想要好好解释,却嘴笨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实际上,他现在整个人都处在有史以来最持久的混乱中。 他无法描述自己当下这种又哭又笑的矛盾心情。 明明几个时辰之前,他还想着,只要云魏能够回来便好。 可当对方真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才意识到自己心中那难以抑制的渴望。 不够。 根本不够。 永远不够。 去他妈的回来就好。 他要和云魏永远在一起,成为对方唯一的爱人! 永永远远。 但这不过是他心中的远景。 他实在是太混乱了,此刻大多数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征求云魏原谅上面。 他心下无比忐忑,生怕云魏真的不要他了。 也因为如此,这个笨蛋骑士甚至没有注意到,云魏是在吃醋。 帝利斯无语地摇了摇脑袋,一言难尽地向云魏道:“既然你回来了,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我自己的事情都火烧眉毛了,确实也该换个身体。” 他还急着赶回上拉夫拉修道院去。 一想到日后,他的小心肝发现了自己隐瞒的真相,帝利斯就头疼万分。 可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不是么。 云魏听得一头雾水,他不禁追问道:“换个身体?这不是你本来的身体么……” “啧,这个身体,是天生的『圣咏者』。”帝利斯脸上的神色分明嫌弃至极,他冲云魏摆了摆手,“反正交给你了,不管是抹脖子还是重新订立契约,都是你们俩自己的事了。” 光脚的神明懒洋洋地向前走了两步,就忽然消失在了一片天降的白光之中。 第295章 神格 无关紧要的神明来了又去,风雪暂歇,山巅上剩下的两人相立无言。 云魏看向艾萨克。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只觉艾萨克看起来,有味道了好多。 那是一种褪去了青涩之后,愈加成熟起来的,男人的味道。 对方淡淡的胡茬络着曾经刮得一丝不苟的下巴,光是遥遥地看过去,就把他扎得心里发痒。 云魏心想,他真幸运。 居然,他最终还能够,又一次回到艾萨克的身边。 而此刻,艾萨克也站在崖边。 他不知所措,喉头发紧,只能一瞬不瞬地望着忽然出现的云魏。 他无比害怕,这真的只是他的幻觉。 眼眶明明已经酸涩无比,但他依然不敢眨眼。 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相信云魏真的回来了。 如果云魏真的回来,为什么不愿意看他的眼睛了? 明明对方曾经说过,最喜欢他的眼睛了。 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 艾萨克不禁站得笔直,他紧张地清了清喉咙,强笑着问道:“云,你不会真的准备割我的喉咙?”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说话,此刻他的声音走了调,听起来一点也不开朗,反而拘谨极了。 艾萨克不禁有些懊恼,但他依然情不自禁地盯着云魏的表情,就连手心都浸出冷汗来。 他如今无端忐忑,就像回到了最开始两人尚未确定关系的时候。 只是他比那时还要紧张。 因为他自己犯了错。 因为他并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还能再喜欢自己一次了。 对方分明是听见了,终于大发慈悲地与他对视。 那双绮丽的眼睛,就像一汪秋天的静水,令艾萨克难以自制,又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 原来,光是被对方看着,他竟然也那么的满足。 他之前到底是有多么混账,才会傲慢地对云魏说出那样的话来。 只见云魏的薄唇动了动,声音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朵: “我不会再与你签订契约,艾萨克。” 对方的语气无比郑重,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仿佛雪山轰然崩塌,艾萨克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云魏的回答,到底超出了他的设想。 他原本只是想要缓和一下气氛。 他的心里,到底还是有那么一丝期待的,毕竟云魏曾经那么喜欢他。 他以为,只要他诚心诚意地悔过了,对方终究会原谅他。 艾萨克知道自己卑鄙,卑鄙地幻想着云魏心软。 但当云魏真的坚强起来,对他说着那么冷冰冰的话时,他却又真的感觉,自己正在支离破碎。 没关系,怎样都好。 如果这是云魏的愿望,他愿意接受。 身形高大的战士终究趔趄了一下,他的大脚踩在一旁的雪堆上,挤出沙沙作响的白噪音。 艾萨克挤出一抹笑来,强装镇定道:“我没问题。不过,把那把剑还给我好不好?” 他可以自己动手。 他终究没有云魏那么狠心,可以狠心死在对方的面前,“我会自己铸一座冰棺,在里面躺好的。接下来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 说到这里时,五官酷帅的骑士再也维持不住脸上强装的镇静。 艾萨克很绝望。 原来他竟然是那么的贪婪。 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竟然还贪婪地奢望着,云魏可以不计前嫌地将他留在身边。 他闭上眼睛,用力地呼吸着,令肺部刺痛的冷气,最终却是向云魏伸出手来,恹恹地道:“把剑还给我,好么?” 艾萨克没敢看云魏的眼睛,他的遣词分明是强势的,语气却带着哀求。 那把云魏曾经亲手为他铸造的剑,是他唯一的念想了。 他的墓穴里,只需要这一样事物,永远伴他长眠。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艾萨克依然想着,或许千年万年之后,他的身体早已腐朽,不知情的人们挖开冰冻的雪山,依然能够窥见锋刃底部暗藏的铭文。 上面镌刻着,『护佑吾爱』,以及他的名字。 而云魏的名字,毫无疑问将会被整个诸元大陆铭记。 或许,在后人们无知的误解里,他终究可以和云魏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可悲可怜,但也唯有这样想着,他才能够心甘情愿地刎颈,再也不会做出违逆云魏的错事。 他是云魏的骑士,并且发过誓。 骑士说话算话,所以,他愿意接受对方的安排,接受一切的惩治。 “不,我不给你。”虽然不知道为何艾萨克的表现如此奇怪,云魏的拒绝依然相当干脆。 笑死人了,他当初费了那么大一番功夫打造的大剑,可不是送给对方自刎用的。 想到这里,他脸上的表情更冷了几分。 还好他回来的及时,倘若慢了哪怕半分…… 云魏的心里止不住地后怕,他根本不能接受一个没有艾萨克的诸元大陆。 对他而言,那将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这声冷硬的拒绝落到艾萨克的耳朵里,却成为了诱发雪崩的最后一片雪花。 “还给我!”他竟然声嘶力竭地吼道。 这声悲鸣抽干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声音远远地传出荡起回声,又激起不知何处的雪崩,落声如雷。 云魏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看着身前眼眶通红的骑士,嘴角边的讽意更甚,“敢凶我,艾萨克,你真的越来越长进了。” 语气虽然是漫不经心的,但他的心里异常难过。 他根本不想和艾萨克吵架。 如果对方再对他说上一句狠话,那他肯定就会一溃千里,丢盔弃甲。 雪崩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艾萨克凶狠地咬住了下唇,却是不甘心地瞪视着身前头颅低垂的云魏。 直到铁锈的味道弥散在口腔里,他才松开了牙齿。 他不是故意的。 只是,他真的快要疯掉了。 他真想不管不顾地将对方抱进怀里,为了与这样疯狂的念想对抗,他的四肢百骸都泛起近乎冻结的酸意。 在他惨烈的世界里,云魏就是其中唯一的色味。 他仰起头来,眼睛闭了又闭,终是软了语气,“将那把剑还给我,云魏,就当这是将死之人的遗愿。我……算我求你了……” 将死之人? 遗愿? 云魏诧异地抬起头来,眨了眨眼。 “等一下。”他伸出手,撑在对方结实的胸膛前,阻止着对方看似就要跪下去的举动,“等等,伊萨,如果我还可以这么叫的话。你让我先想想——” 难怪艾萨克的举动那么奇怪。 他好像,总算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这让他既哭笑不得,又无比心疼,为眼前自己异常高大的爱人。 云魏吸了吸鼻子,轻声道:“你先坐下,好不好?我们,确实该好好谈谈。” 艾萨克的大脑又停止思考了。 当他从云魏嘴里,听见那声熟悉的“伊萨”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好像忽然腾空了起来。 快乐,满足,畅快到无法形容。 你当然可以这么叫了,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有资格这么叫我。 如果可以,请一直这样叫,哪怕是听一万次,我也将永远雀跃欢呼。 然而,因为害怕吓到对方,艾萨克只能在心中这般嘶吼。 他直愣愣地盯着对方小小的手掌,丢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他依照云魏的指示缓缓坐下,结果却愈发紧张了起来。 云魏,到底要跟他谈什么呢? 或许,他真的要疯了,他已经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我想,你刚刚是误会了。”云魏叹了口气,他尽量简单地把事情交代清楚,“你的身体出现状况,其实也有我的问题,因为我当时的施法对象是深渊使徒……” 从基尔霍娜留下的《神明说》一书里他已经知道,无论是实数还是虚数,在接触了深渊之后都会留下污染。 在世界之力的修饰下,表现就是艾萨克将会变得失控。 不论对方是毁灭世界,还是在莫里蒂山被永远封印,产生的影响都将无比深远。 毫无疑问,他深爱的男人绝对是比阿尔弗雷德更重要的角色,在诸元大陆这个活生生的剧本里,缺少了艾萨克的存在,诸神亦将束手无策。 而这,恐怕才是他回到“应去之地”的真正原因。 比他刚刚以为的,阿尔赫飞了出去,所以他还要飞进来,似乎更要接近真相。 “不过,解决的方法并不是像帝利斯所说的那样,除了抹脖子,就只剩签订契约。”说到这里,云魏又想起了艾萨克的隐瞒,不禁狠狠地瞪了一脸无辜的后者一眼。 “我知道你精神海里的那个磨盘是什么了,而现在,我可以把它提取出来,这就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第三个办法,也是最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说到这里,云魏终于松了口气。 当他再度凝望着艾萨克的眼睛时,总算相信,对方一直从未改变。 恐怕对方那坚毅到令他几近落泪的眼神,才是他无论如何也要回归诸元大陆的理由。 艾萨克听完之后,竟然诡异地沉默了。 勇毅的骑士此刻,有种说不出的羞赧。 他不禁回顾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表现。 可真是,逊毙了。 偏偏通通被云魏看了去。 艾萨克的脸颊不禁发烫起来,纵使看起来仍旧苍白异常,他目光闪烁地转移着话题,“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该死。 他不该画蛇添足的。 云魏那么聪明,肯定已经把他看穿了。 莫名的悸动从心底流淌而出,转瞬贯穿他的四肢百骸,在对方似笑非笑的眸光里,艾萨克这才感觉,他终于活了过来。 他一定,会好好汲取教训。 他一定,不会再让云魏受半分委屈。 一定。 艾萨克在心底默默发誓,无论是千军万马还是妖魔鬼怪,都只能从他的尸首上面踏过去。 只要他一息尚存,云魏就是他的一切。 而他面前的魔法师,站得有些久了,不禁胡乱地蹬了蹬腿。 艾萨克真是的,怎么一直盯着他啊。 被那样的眼神望着,他真的,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了。 要知道,那可是永远的,『对云魏特攻』的必杀技啊。 他也跟着慢悠悠地坐了下来,随意解释道: “那是『神格』。” “来自某位已经陨落神明的『神格』。” 第296章 利息 艾萨克自然是听不懂的。 一想到存在于自己的精神海中的,居然是别人身上的东西,他的脸色当即变得难看起来。 云魏简单地介绍道:“成神之后,身体会化为容纳信徒的『神国』,精神海会凝为定义了神性的『神灵』,而链接身体与灵魂的时之枝,就会化作『神格』。” “『神格』既体现了神的威能,同时又是『神灵』的载体,以及接引信仰之力的途径。它们三者共同形成了牢固的三角,将一位‘某某之主’准确定义。” 艾萨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问云魏:“那我脑子里的,是混沌之主的神格么?” “当然不是。”云魏笑了起来,“混沌之主是被你杀掉的,所以这应该是另一位更先陨落的神只的神格,我怀疑是深渊之主塞给他的。” 他一直很好奇,阿尔赫为什么会将线索留给千年后的他,而不是八百年前的艾萨克与帝利斯。 这样一来便能说得通了。 八百年前,悍然入侵诸元大陆的混沌之主,背后一定站着那位阴魂不散的深渊之主。 换而言之,八百年前,或许不仅仅只有艾萨克在光辉要塞浴血奋战。 失约的帝利斯为何成神,必然与隐没在帷幕之后的深渊有关。 说到这里,他不禁看向艾萨克,“说起来,既然约书亚就是帝利斯……你们当年的事情已经说开了?” “呃……”艾萨克闻言一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还没来得及问他。” 那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云魏,其他事情自然是顾不得了。 然而,云魏却忽然话锋一转,“对了,我刚刚听他说,他的身体是『天生的圣咏者』,这是什么意思?”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艾萨克脸上的神情却变得古怪了起来,“这个,嗯……” 云魏不禁愈加好奇。 只是山巅处的风实在是太大了,两人相对而坐,各自都要扯着嗓子放大音量。于是云魏站起身来,准备坐到艾萨克的身旁去。 艾萨克见状,连忙朝旁边挪去,让出一大块平坦的位置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云魏忽然脚下一滑。 他最近的时间线太过混乱,以至于他都忘记了这里是技术落后的中世纪,脚上的皮鞋鞋底是没有防滑的纹路的。 恰恰相反,为了避免袜子被路面上的污物溅脏,木制的鞋跟还高得惊人。 于是他惊呼着,就朝着面前坐得端端正正的男人扑了过去。 不出所料的是,对方稳稳地架住了他。 对方身上熟悉的气味顷刻间将他包裹住,云魏却攥紧了摁在对方肩头的手。隔着单薄的布料,指腹处传递而来的,是凹凸不平的触感。 云魏还记得那里,那是他亲自留在对方身上的,名为报复的牙印。 他的脸颊瞬间爆红,他羞愤欲绝地趴在对方的肩上,用微如蚊蚋的声音道:“那个,我不是故意的。” 他真的不是故意要摔在对方怀里的。 天呐! 为什么他堂堂九级的魔法师,居然还会有平地摔这种奇怪属性啊!? 艾萨克本来还没有反应过来。 此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托住对方肘部的掌心,以及被对方摁住的肩头了。 与对方接触的部位,无不都在微微战栗。 似乎就连他的身体,都比他的心脏更加诚实。 无比诚实地表达着,对身前人浓烈的想念。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就像是有一把火从他的胸中燃起,又在转瞬之间将他焚烧殆尽。 艾萨克的眸光暗了暗,他看不见云魏脸上的表情,但毫无疑问,对方此刻的神情绝对比他想象中的更加…… 可爱。 他突然就明白过来,对方刚刚说的是什么了。 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云魏,不论做什么都能令他心跳加速了。 他的喉头情不自禁地上下滑动了一下,跟着哑了嗓子,“我可以抱你么?故意的那种。” 他的重音特意放在了“故意”上边。 云魏本该恼羞成怒的。 很显然,他刚刚弄巧成拙,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但望着对方毛绒绒的脑袋,他却又忽然心疼了起来。 他的伊萨啊,竟然连一个普通的拥抱都要向他请求么? 云魏的神色几经变幻,他将自己的膝盖从对方的腿上挪开,在艾萨克的身前立定,“我说啊,你都已经准备故意了,就不必再问我的意思了。” 他说得相当委婉,但这一次,艾萨克立刻用力地抱住了他。 对方的胳膊交叉在他的腰后,两腿把他夹在中间,将他整个人锁得紧紧的,沉甸甸的脑袋却靠在了他的身前,看上去像是委屈极了。 云魏不禁伸出手来,轻轻地揉着对方的脑袋。 对不起。他垂眸望着艾萨克,在心里默默地向对方道。 虽然从理智来讲,他先前做出的每一步选择都没有错,但他心里偏偏就是涌现出无限的愧疚来。 他果然,早就被对方吃定了。 两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就连天光都渐渐暗了下来。 但艾萨克依然不觉满足。 他只想时间就此停住。 只有当他终于伏首在对方的身前,听着对方身上有力的脉动时,他才忽然明白,云魏以前提到过的真实感,到底意味着什么。 云魏,绝不仅仅是他世界里唯一的色与味。 他不由得正过头来,将鼻子顶在对方柔软的小腹处,贪婪地嗅吸着来自对方身上的气息。 他本以为,那气息类似于莫里蒂山上松软的雪。 但当他在松雪围绕的山巅枯坐七日后,方才明白,云魏就是云魏。 无法类比,绝无替代。 艾萨克那边倒是享受极了,可云魏整个人已经被烫熟了。 他本就生得敏感。 当对方将高挺的鼻梁凑在他的脐下,像野兽一般用力嗅闻的时候,他的脑袋霎时空白一片。 如果说曾经对方的碰触像是过了电般令他发痒,那么此刻对方的举动,就像是用锋锐的刀尖划过他的动脉。 刺激到让他快要忘记呼吸了。 倏然的凉意让他穿越弥散的白光,再次回归现实。 不过转瞬的功夫,艾萨克竟然已经撩开了他袖袍的下摆。 他的脐下传来难以言喻的濡湿,在天寒地冻的雪顶很快结上了薄冰。 云魏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慌乱地低下头去,与正抬头仰望着他的艾萨克对视。 对方此刻正难以餍足地轻舔着,那先前被咬破的下唇,一瞬不瞬地打望着他。 望着那鲜艳的血红色,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心中的错乱。 对方明明是在向他请求能否可以更进一步,但云魏却感觉,对方早已占据了全部的主动。 对方明明是在用一个臣服的姿态服侍着他,可他却觉得,似乎自己才是要被吃掉的那一个。 当他的视线越过对方额前垂下来的发梢,与对方凌厉的眉眼对视时,云魏却只觉得,他甘愿为面前的男人付出一切。 唔,艾萨克…… 眼见自己的领主已经彻底混乱,艾萨克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 他的手掌探入对方单薄的衣物,与无比细腻温热的肌肤相贴,而掌心下传来的细微颤动,毫无疑问取悦了他。 他竟然在清秋时节,奇妙地邂逅了一场生命的惊蛰。 可是,他就待顺势褪去对方身上的累赘时,却被对方用力抱住了脑袋。 “不要,伊萨。” 头顶传来的声音依然是缠绵的沙哑,对方的声线明明也是颤抖的,但语气却分明不容拒绝。 艾萨克虽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却是再次仰起头来。 云魏此刻的模样…… 艾萨克发誓,他绝不允许让任何人瞧了去。 光是凝望着对方此刻的表情,他就确信,他真的愿意为云魏做任何事。 “你曾经,和我做过两次,『不许动』的游戏。”艾萨克根本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他胸膛里原本死寂的心脏,此刻跳得无比剧烈,“我现在还你一次,算作利息,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是的,这不过只是利息罢了。 只要他永远拖欠着云魏本金,那他就永远偿还不清。 对这样甜蜜的债务,他自是甘之如饴。 听见艾萨克意有所指的话语,云魏整个脑袋“轰”地一下。 他严重怀疑,要不是魔法师的大脑经过魔力强化,他头部的血管恐怕早就爆开…… 艾萨克,呜,实在是太狡猾了。 这简直就是犯规。 不得不说,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实在是太霸道了。 不对,不仅仅只是眼睛。 对方认真的嗓音、桀骜的头发、掌控着他的大手,全都像是施了魔法,让他无可救药地沦陷其中。 或许,他可以…… 意识到自己差点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云魏连忙咬了咬舌尖。 锥心的刺痛终于让他短暂清醒。 他抱住对方的脑袋,俯下身来,格外严肃地拒绝道:“不行。” 第297章 触觉 当自己正全心投入情事的时候,被心上人生硬地拒绝是个怎么样的感受? 艾萨克只觉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令他衣不蔽体,狼狈万分。 一想到云魏依然保持着理性,正在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而自己偏偏这般孟浪,艾萨克就觉得羞愧难当。 瞅瞅你现在的模样,艾萨克,你就像个在夜里求欢的公猫。 还失败了。 艾萨克不禁唾弃起自己。 与生俱来的荣辱感顷刻回归,令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啊抱歉,我——”他连忙慌乱地说着胡话,他和云魏贴得那么近,若是忽然放开对方,会不会更令对方尴尬。 然而,他的混乱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云魏捧起了他的脸,缓慢地印上了他的唇。 这不是一个缠绵的亲吻,只是浅尝辄止,却偏偏庄重得吓人。 唇上传来的,又软又烫的触感,在顷刻间席卷了他的全身。艾萨克忘记了呼吸,他惊疑不定地望着云魏,整个人都彻底僵住了。 他正被对方认真地端详着,而他亦然。 对方纤浓的睫羽无风自颤,鼻梁侧的三颗小痣,更是绮丽到惊心动魄。 云魏,真的,好好看。 越看越好看,很好看。 他好喜欢。 只见对方温和地笑了起来,“又在胡思乱想了,伊萨。用帝利斯的话说,你的眼神不太对劲。” “我没有!”艾萨克的辩解脱口而出,而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时,只能悻悻地闭了嘴,“我只是……” 他只是情不自禁罢了。 “听我说,艾萨克,让我把话说完。”云魏移开了视线,强装镇定道。 他不敢再看艾萨克的眼睛了。 他们现在的姿势实在太过亲密,若是再这样被对方深情款款地望着,他真的会原地爆炸的。 他深呼了一口气,垂眸道:“你体内的神格与鲜血有关,而你饮过我的血。你一直不肯和我做到最后,也是因为你知道,我会被上面的法则之力伤害?” 强行进行各种亲密的举动,而他却偏偏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想都不用想,到底是谁将那反噬独自承受了。 毕竟,那是记录着邪性的『血之契』的神格。 难怪对方第二天总是看起来格外疲惫,他还只道对方精疲力竭。 艾萨克的身体功能分明正常,但每次最后关头都会制止他,想来原因也在这里了。 云魏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 对方为什么总是这样,说得太少,做得太多。 害他还一直以为,对方到底接受不了男子之间的亲热。 “嗯。”艾萨克闷闷地应了一声。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然惊觉,他先前到底拒绝了云魏多少次。 光是被拒绝一次,自己方才就已经大受打击,而云魏竟然一直在默默忍耐着么。 在这个瞬间里,他突然愈发愧疚了起来,“我……” “你啊,”云魏打断了他,他说过,要让他先把话说完,“不要总是默默为我着想。我这个人,挺自卑的,凡事总往坏处考虑,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的。” 他重新看向艾萨克的眼睛,“咱们要是总这么误会来误会去,再好的感情,总有一天也会消磨殆尽的。” 艾萨克听完,只觉心里更闷了。 消磨殆尽,这样的词语对他而言实在是太残忍了。 他的心底涌出无限的惶恐,因为他知道,云魏绝对是认真的。 他只能默默地抱紧了云魏,低声道:“对不起……” 云魏慢慢地抚摩着艾萨克的脑袋。 对方的头发很有韧性,又极其茂密,摸起来毛绒绒的,真的异常治愈,让他像是上瘾了一般根本停不下来。 他继续道:“很奇怪,我居然会有勇气跟你说这样的话……在回来的路上,我打开了你差人送来的委任状,只是看了一眼,我便知道先前是我误会了。” “咳,虽然这么说真的很自作多情,但我想,或许你依然深爱着我。” “而我,也一样。” “我爱你,艾萨克。”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向对方传达的意思。 既然对方的心意同他一样,那他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了。 自始至终,他都深爱着面前的这位高大坚毅的男人。 正是秉持着这份爱慕的情思,他得以穿越寂漫无声的宇宙缝隙,跨越虚实的阻隔,现身于此。 艾萨克的瞳孔迅速地收缩放大,他呆愣地仰头望向云魏,却像是失了声。 他无法描述自己此刻喧嚣的脑海,那里正在掀起灭世与创世伴生的滔天巨浪。 毫无疑问,云魏能够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定经历了许多超出他想象的恐怖挑战。 但对方偏偏只是轻描淡写的“回来的路上”,就那么一笔带过了。 这让他的心情分外沉重,愧疚、懊恼与悔意交织在他洋溢幸福的心头。 云魏对他情深似海,他却根本无以为报。 一想到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艾萨克情难自禁地自惭形秽。 他难以饶恕伤害了对方的自己。 分明被自己最深爱的人热烈地告白着,他却快要落下泪来。 这种陌生的感觉,令他何其茫然,茫然到不知所措。 对泰穆布朗奇家族的一员来说,眼泪是毫无价值的东西,那本就是与弱者捆绑的标签。 “你该挥洒的,是血与汗。”凯瑟琳大帝教育他道。 哪怕是被揍到呕血,那他也该把血咽回去,战斗到夺回自己的一切。 艾萨克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酸胀的浆液奇怪地堆聚在眼窝处,马上就要溃坝而出。 但显然,云魏比他还要慌乱。 被近在咫尺的心上人,红着眼眶沉默地凝望着,他整个人都快要疯掉了。 他竟然该死地觉得,这样的艾萨克,看上去更酷帅了。 他果然,无药可救了。 “那个,伊萨……”他的拇指轻轻地刮过骑士硬朗的脸颊,对方的皮肤明明是冰冷的,却烫得他心尖发颤,“我实在嘴笨,说不出比这更动听的情话了。” “不过,你等着,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云魏倏然闭了口。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那好看的烟灰色眼睛里滚落了出来,摔碎在了他的指尖上。 又冰又滑的触感沿着他的拇指一路渗到了虎口,定格为他永世不会遗忘的奇异触觉。 第298章 色味 云魏自己就是个眼泪很多的人。 他曾嚎啕大哭,亦曾默默流泪,虽然总有人对他说,你的眼泪是不值钱的,你要坚强。 但他自己知道,爱哭这件事情,其实与坚强并无太大关系的。 毕竟,他又不是哭给别人看的。 喜怒哀乐不仅仅只是他个人的情感,亦是世界于他身上产生的回响、共鸣。能够在偌大的年纪依然保持着充沛的情感,他该骄傲才是。 但艾萨克的眼泪,却与他分明是不同的。 在这个时候,云魏竟然也跟着落入了俗套,忽然就手忙脚乱了起来。 虽然对方哭泣的样子依然凌厉酷帅,但他却并不想让艾萨克哭。 对方原是那般乐观开朗,永远快乐地笑着便好。 他心下不禁自责起来,“抱歉,艾萨克,我——” 但他的话并没能够顺利说完。 因为艾萨克握紧了他的臂膊,倏然站起来了。 对方宽阔的肩部与胸膛就像厚厚的墙壁,挡在了他的身前,但云魏整个人都战栗起来的缘故,却是在于颈项处传来的锋利触感。 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正俯首于他的颈侧,冰冷锋锐的獠牙正抵在他汹涌跳动的动脉上。 对方闷闷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震动如雷,“云,我可以,与你签订『血之契』么?” 艾萨克说得很轻,很慢。 这是他由衷的恳求。 他的嗓音听上去没有明显的哭腔,却在低沉中透露着诱惑。 在云魏看不见的视角里,艾萨克的眼眸通红一片。 他正贪婪又绝望地嗅闻着怀中人浓烈的生命气息。 在三十六个没有对方陪伴的长夜过后,烙印在身体中的渴望非但没能缓解,反而愈演愈烈。 剥离掉困扰他八百年的神格固然很好。 但只要一想到,他与云魏之间没有任何魔法契约,艾萨克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太害怕了。 就怕哪天当他睁开眼时,身旁又找不到云魏了。 然而,云魏的回答却干脆利落,几乎不假思索,顷刻间击碎了他卑微的渴求。 “不要。放开我,艾萨克。” 只听对方这样说道。 艾萨克的眸光瞬间黯淡了,他又急又怒地舔了舔牙根,掐在云魏腰间的大手背面,就连青筋都浮现了起来。 他极力控制着声线的稳定,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什么?如果我们签订那样的契约,我就再也离不开你了。” 说完这句话,他移开了那差点刺破对方皮肤的牙齿,无声又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可是,云魏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指尖轻轻地撩开对方脑后的小狼尾,缓缓地顺着对方埋没在夸张背肌里的脊柱,一下又一下淘气地抚弄着。 就像根本不担心艾萨克会咬破他的喉咙。 “这已经是你第二次问我了,艾萨克。” 他用力地拍了拍对方的后背,自己的掌心反而却红了起来,“在和你分开的这段时间里,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喜欢你,并不一定非要和你在一起。” 这是他在阁楼中了悟到的真理。 喜欢彼此,却终于没能在一起的人们何其之多,犹如过江之鲫。 而在一起,却并不喜欢对方的却也不少。 他的父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的话音刚落,艾萨克抱住他的胳膊瞬间用力地箍紧了,云魏不禁好笑地戳了戳对方的窄腰,“松开点,艾萨克,我快要被你勒死了。” 他刚提完要求,对方立刻就松开了他。 可是,虚搭在他腰间的大手在思前想后,又不甘心地重新搭了上来,这种虚浮的掌握感反而更加令他难受。 让他整个人都痒得不行。 从身体,痒到心里。 只听对方闷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却是道:“我不想放开你,也不想听你讲大道理。” 云魏轻轻摇了摇头,“那我直接说结论——” 他顿了顿,深深地吸气,吐气,终于缓缓说出了口:“比起契约,我更想永远爱你。虽然这份感情比契约还要虚无缥缈,但却是我想真正与你羁绊的事物。” “不论是‘我爱你’,还是‘ti ao’,或者‘r лю6лю te6r’,”说到这里,云魏的整个人都发烫了起来,不仅仅脸,他的脖子与胸膛恐怕也跟着通红一片,“它们都是根本不值一提的载体。” “我对你的感情本身,才是我穷尽一生都理解不了的魔法。” “吾,心悦于汝。” “此情真实、不虚,早已胜过世间一切的契约!” 说到这里,魔法师适可而止地住了嘴。 太羞耻了。 他居然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 云魏不禁阖上眼帘,昂起下巴,暴露出自己纤细脆弱的脖颈来,“好了,我的大道理讲完了,你想咬便咬,来个痛快的。” 其实艾萨克非要咬上一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就是用鲜血供养自己的爱人嘛,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 虽然总感觉这不是什么正经的相处模式,但只要对方是艾萨克,他似乎也可以心无挂碍地接受。 快要冒烟的云魏晕乎乎地想道,完了。 看来他好像比以前更喜欢对方了,如今已经发展到了,毫无原则与底线的地步了。 不过,魔法的存在本身,就是要打破固有的常规。 一个固执坚信着太阳只会东升西落的人,根本没有理解宇宙最基础的维度,是根本没法洞察神秘的世界的。 也难怪阿尔赫说,魔法就是爱情。 他那厢自是无所谓了,可抱着他的骑士先生,此刻却像是处在冰与火的两重天之间的界限。 艾萨克想,云魏果然,太狡猾了。 对方明明那么容易害羞,偏偏每次都告白都是如此猝不及防,毫不留情地把他比下去了。 明明面对着这样炽烈的爱语,他的整个身心都在不受控制地欢呼雀跃。 可他却偏偏却在这时候,差点不争气地再次落下泪来。 爱情本身,竟然就是契约。 艾萨克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新奇的说法。 但偏偏,他愿意相信云魏。 他恋恋不舍地,再次用力嗅吸了云魏一下,终是收起了自己的獠牙。 他闭上眼睛,重新坐下,懒懒地圈住自己的爱人,哑声道:“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要是还能下得了嘴,岂不是真的被你比下去了。” “云魏,我也爱你。” “在这件事情上,我虽无意与你争个输赢,但我自信,我绝不会比你差。” 艾萨克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永远也看不够的爱人。 嗜血的鲜红倏然褪去,展现在云魏面前的,依然是那无懈可击的好看颜色。 他的手臂轻轻一带,就让云魏转过身去,坐在了自己身前。 两人用最熟悉、最舒适的姿势依偎相靠。 但艾萨克绝对不会承认,他这么做的原因,竟是他心底羞涩异常,很快就在对方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他嘴硬地继续道:“对了,虽然我暂时说不过你,但有一句话,我还是想要反驳。” 云魏放松地靠在他的胸前,平静地回应道:“嗯?哪一句。” 艾萨克盯着对方红到滴血的耳垂,一字一句地答道: “我喜欢你,所以,想要与你在一起。” 第299章 如沸 窝在艾萨克的怀里,云魏只觉得无比放松。 他像是一艘远航之后的桅船,在经历了九死一生的风暴过后,终于回到了港湾。 他格外珍惜此时的沉默。 两人都暂且住了声,一急一缓的心跳声却被无端放大了。山巅的寒风放慢了脚步,就连澄净的空气似乎也是甜丝丝的。 于是他索性闭上眼睛,听两人错乱的心跳,在自由无束的节拍里倏然同步。 他,好幸福。 这样想着,他竟然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却见星华漫天。 与他曾经生活过的蓝星不同,诸元大陆的星星相当稀少,但却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它们仿佛斑斓的投影,在边缘处席卷着一缕缕霞光也似的微云,颜色各异。 “嗯,好漂亮,这是……星、星星?”云魏顿时一个激灵,想要坐起来时,却失败了。 一双结实的胳膊环卫着他,将他牢牢固定在了身后的胸膛上。 他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居然睡过去了。 也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的精神一直高度紧绷,没怎么好好休息,全靠精神力强撑着。 一下子放松下来,困意就涌上来了。 他连忙扭过头去,不好意思地道:“抱歉,伊萨,不知怎么的,我就睡过去了……” “无妨。”艾萨克定定地看着云魏,忽然道:“你的眼睛,更漂亮。” 那些忽然重现的群星固然璀璨,但他枯坐的整整七个夜晚加起来,不及云魏回眸的瞬间。 是的,只让漫天星华黯然失色。 云魏才是他心中的绝色。 即使后者此刻睡眼惺忪,那隔着水雾的、朦胧的眼眸,却让他止不住地心生爱怜。 一醒来就忽然被心上人这么直白地夸耀,云魏顿时又红了脸。 他垂下头去,却是问道:“我走了……咳,我是说,我离开你多久了?天上竟然连星星都有了。” 当他回到诸元大陆时,就觉察到了世界的进化。 只是没想到这么夸张,就连消逝的星星都重新挂到了天上。 艾萨克闻言,却是收敛了笑容,他抱住云魏的胳膊又紧了紧,严肃地回答道:“距离我说咱们分开,过去了三十七天又七个小时;距离你发动禁咒,过去了,七天又十二个小时。” 说完,他不待对方开口,便接着道:“云魏,原谅我,好不好。先前是我不好,不该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误会你……反正,确实是我的错,我向你承认错误了,你就罚我。” 云魏眨了眨眼,惊讶道:“哈?原来——我还以为,你是吃醋了!” 艾萨克当即黑了脸。 他松开了禁锢着云魏的胳膊,却是在后者的惊呼声里轻轻地将对方抱起,令对方跨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两人现在面对面地坐着了。 云魏骑在了他并拢的腿根,而他的手掌揽住了对方的细腰。对方的小手无处安放,又分明不好意思搂住自己的脖颈,此刻正蜷缩着抵在自己的胸前。 艾萨克这才心满意足。 他想要观察云魏的表情,从对方看似羞窘的神态里,探知对方藏匿起来的真心。 他缓缓道:“我喜欢你,并且不想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太过亲密,这一点,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误。只这一点,恕我绝对无法让步。” 云魏觉得自己真的完蛋了。 明明对方此刻正说着无比霸道严肃的话,他反而觉得艾萨克更帅了。 他就像个变态一样,明明对方醋意满满,他反而为此心花怒放。 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镇静,却是幽幽地道:“哦?我刚回来的时候,可还看到某人佳人在怀呢。” 眼见对方立即僵住,云魏乘胜追击道:“说起来,既然是我误会了,你原来不是吃醋——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偷看我日记本了?” 艾萨克瞬间就慌了,“不是,你听我解释!我呃——” 然而,他却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他被云魏抵住了唇。 对方的拇指与食指不客气地捏住了他的嘴巴。一片惶急的混乱里,他瞥见了云魏眼角渗出的笑意,这才知道对方原来并未生气。 艾萨克顿时乖乖地闭了嘴,任凭对方淘气地揉捏着自己的嘴唇。 “我都说了,我们都要从中吸取教训。”云魏到底没敢太过放肆,只是艾萨克哪里都硬邦邦的,柔软的嘴唇确实让他有些稀奇,都有些爱不释手了。 而且搭配着那双坚毅的眼神…… 哪怕嘴巴被捏住,也看起来酷酷的。 他意犹未尽地松开手指,认真地道:“阿尔弗雷德,是我最初来到诸元大陆的原因,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我晚点再跟你说。但那一天遇到他,确实是个意外。” “后来我自己也觉得,那个拥抱确实并不太妥当,毕竟如你所言,或许对方喜欢我。但至少我自己心里是坦荡的,我自始至终只喜欢你,我只喜欢艾萨克。” 艾萨克知道,云魏说的都是真心话。 只是他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的醋意,这恐怕是一种身为雄性生物的本能。 他不由得有些沮丧,闷闷地道:“我相信你。” 云魏的手指落在了对方面颊侧的胡茬上,继续道:“日记的话,你看了就看了,我不介意。不过我这个人,是有些表演欲望的,所以里边的行文用词可能有些,嗯,夸张。” 他只能这样给自己找补了。 一想到自己犯花痴的那些话,都被对方统统看了去,他恨不得原地化身『惨叫绝望鸡』。 这是一种格外浮夸的黄颜色狗玩具,被狗子一咬,里面的塑料哨子就会发出尖锐的叫声,也是末世时异常好用的,吸引丧尸注意力的道具。 不过…… 他接着正色道:“关于凯瑟琳大帝的内容,抱歉,那的确是我真实的想法。如果你必须面对那样的抉择,我宁愿自己识趣地离开,唔——” 这次,轮到他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他被艾萨克叼住了。 像是在报复他方才的戏弄,对方竟然叼住了他的双唇,用牙齿在他的唇瓣上面轻磨细啃。 他没法形容此刻的感觉。 他的心就像是荒寂许久的油田,任何一簇微小的火苗,都会诱发惊天动地的爆炸,把他自己连带着炸得粉身碎骨,渣都不剩。 艾萨克终于放过了云魏,两人的气息都彻底混乱,又在一片狼藉的起伏里和谐交织。 他盯着对方泛着水色的肿胀唇瓣,眸色愈深。 但他依然没有停歇心中的怒意,哑声问道:“你是笨蛋么?就不能对你的男人多点信心?这种事情……你才是和我共度一生的人啊!” 云魏但笑不语,只是应道:“好,笨蛋这下知道了。” 在既定的剧本面前,光凭借信心是不够的。 更何况,他的信心还都是艾萨克给予的。 不过嘛,这话他就没必要告诉对方了,对方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想到这里,他按着对方的肩膀站起身来,整理着自己的衣摆,“好了,既然都已经说开了,那我们就此翻篇了。先说好了,以后谁翻旧账谁是小狗。” 他望向依然坐在原地的高大战士,却是挑了挑眉。 不料对方仍旧定定地望着他,直把他看得心里七上八下,心猿意马。 当他快要忍不住出言相询时,才见艾萨克倏然舔了舔下唇。 云魏的目光顿时黏在了对方不怀好意的表情上。 酷酷的,坏坏的,让他心里发慌。 “汪汪!” 对方的目光锁定了他,却是一本正经地尝试着模仿。 像不像是一码事,只是那声音里浸透着直击他心房的阳光,让他止不住地悸动、发痒。 云魏当即瞪大了眼。 只见对方竟然瓮声瓮气地学了起来,似乎是不太满意,随后又补了几声。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艾萨克,艰难地问道:“你,在干嘛呢……” 艾萨克一脸无所谓地坐在那里,却是举了举“爪子”,无比诚实地道: “我是小狗,正在哄你开心,汪!汪汪!” 云魏的大脑一片空白,自己猛然加速的心跳声直冲顶门。 这实在是,太犯规了。 他想骂艾萨克不要脸,结果却是情不自禁地跟着抬起了拳头,面红耳赤地朝着对方勾了勾。 “汪……唔,汪汪!” 云魏羞耻的模仿声,完全淹没在了自己如若擂鼓的心跳里。 斯山茕立,静听星垂。 见我君子,冰顶如沸。 第300章 迭代 在第二天,云魏便与艾萨克约好,要将对方体内的神格提取出来。 他们在圣莫里蒂山山脚的窝棚里额头相抵。 是的,在昨夜终于闹够了之后,他被艾萨克背下了山。 山巅的景色虽美,却并不适合过夜。 艾萨克说他很快就能“搭个窝”,云魏无法,便由着对方去了。 他其实也能自己下山的。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艾萨克很想背着他…… 而他被那对方坚毅的眼神注视着,脑袋一热,就应下了。 也就在下山的路上,他才忽然想起尚未得到解答的问题来,“所以,到底什么是『天生的圣咏者』呀?” 身前的男人沉默了片刻,终于答道:“就是天阉。” 原本昏昏欲睡的云魏顿时睁开了眼睛,“啊?!” 艾萨克继续答道:“据说这样的人嗓音好听,第一皇朝就组建了这样的圣咏团,后来发展到搜罗小孩子进行培养……不过,到第二皇朝时已经废除了。” 云魏没有吭声。 他想到,他原来的世界也有类似的存在。 他的表姐是电子游戏发烧友,有次过年他听到了相当高级的游戏背景音,就属于是那种第一次听真的会被震撼的唱诵,顺口问起过那是什么。 对方答道,那是『拜占庭圣咏』。 byzante chant。 明明是很久远的事情,他居然就这么回忆起来了。 但他没有想太多,只当是自己精神力又提高的缘故。 鬼使神差的,他当时居然问了一个特别丢脸的问题,“帝利斯,是在上面的,还是在下面的……” 虽然这个问题嘛,也有点他自己的小心思在里面的。 如果他自己是艾萨克的“天降”,帝利斯岂不是妥妥的“竹马”。 虽然说要是对方本就是弱受的话,他难免还是会拈酸吃醋。但一想到如果对方本来是个猛攻,却被困在了那么一副妖孽的身体里…… 嘶! 云魏的嘴角,顿时难以自制地翘了起来。 这一次,就连他自己都知道,他的表情是真不对劲—— 打住,云魏,打住。 都怪他前世乱七八糟的小说看太多了! 但艾萨克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轻笑道:“你现在,分明正在我背上。请问我尊敬的领主阁下,你是在上面呢,还是在下面呢?” 云魏:“……” 毫无疑问的,他的小把戏,已经被身前的男人看穿了。 究其缘由,恐怕还是因为对方把他的日记读烂,已经可以轻易地识破他的定势了。 这就真的,异常羞耻。 他再次原地化身『惨叫绝望鸡』,在心底疯狂打鸣。 …… 潮水褪去,场景变换。 等云魏再次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尸山血河的旷野。 恶臭扑鼻,鸦声凄切。 此处分明不是黑军铁蹄下的月花城。 他抬头了望,只见血日昏天,身后巍峨的要塞只剩断壁残垣,就连莫里蒂山上的白雪此刻也是红光一片。 有了圣莫里蒂山的位置参照,云魏顿时就明白,这里是哪里了。 此处,即是决战混沌之主迈斯达克的光辉要塞。 只是他确实并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原理。 他侧耳静听,隔着那些凄厉的鸦声,却听得战场的另一侧,还有打斗声隐隐传来。 一定,是艾萨克。 云魏笃定无疑。 他刚想浮空而起,却发现自己的力量也被暂时封印了。 在不知位于哪个时空的此处,他只是个普通的一级魔法师罢了。 好在体内的亡灵空间依然能用。 云魏飞快地脱掉自己身上的法袍,换上行动起来更加利落的炼金城马甲与工装裤,就绕着路寻声而去。 等他终于来到战场的另一头时,却看见他的爱人已是伤痕累累。 对方正拄着手里的重剑,剑身已经缺损了很大一块儿,高度就像是普通的手杖。 而不远处,立着另一个诡笑着的人形。 对方的身体大部分藏在斗篷里,暴露在外的皮肤却是泛着异常眼熟的类金属色泽。 毫无疑问,这位就是悍然发动入侵的混沌之主了。 “人类,还是臣服于我。”只见混沌之主闪烁着妖异的红瞳,一步一步向着艾萨克走去,“你该不会还在等待你的盟友?呵,放弃。” 艾萨克没有出声,他只是低垂着头颅,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在距离对方还剩二十步左右时,迈斯达克停下了脚步,祂踮起脚尖,缓慢浮空而起。 身后跟从的几只笨重怪物,也跟着主人飘浮,最终缓慢地融入了祂的身体。 云魏认得那些东西。 咏电之喉、灾炎之眼、飓风之膊、巨石之脚……通通皆是能够无限增殖的混沌生物。 迈斯达克睥睨着下方渺小的人类,忽然勾起了纤长的嘴角,语气悠然,“这几天,万神殿里新燃起了一簇神火,还是出身你们诸元大陆的新神。” 率先融合了咏电之喉的混沌之主,声音也变成了更加诡秘的电声。 “是叫什么来着,我想想……噢,那位光辉之主,似乎是叫作——” “帝利斯。” 祂燃烧着邪光的红眼倏然瞪大,猖獗的笑声笼络了整个空间,“好像是叫这个名字,人类,你认识他么?” “不可能!”艾萨克倏然抬起头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云魏连忙出声提醒,“当心!” 原来未等彻底融合完那些怪状的生物,混沌之主已经发动了攻击。 祂像是一只饥不择食的尸鹫,向着呆立在原地的艾萨克俯冲而去。 好在有云魏的提醒,艾萨克及时回过神来。 他弃剑而走,一个闪身跳跃,避开了这次致命的偷袭。 他看了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战场边上的,奇装异服的东方人,冷淡地道了声:“多谢。” 仅仅只是这么一个眼神,云魏便明白过来,对方是八百年前的艾萨克。 那是尚未爱上自己时的,天才剑圣艾萨克。 眼见对方两手空空,还在四处打望着周边的场地,他想也没想,便从空间里拿出了那把秘银剑。 在用风元素加持过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对方抛去,“接着。” 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受到了灭顶般的威压。 他的余光里出现了快速迫近的黑影,又在转瞬间,听见了金属撞击的嗡鸣。 四散的冲击波荡起弧状的烟尘,烟尘散去,艾萨克已经挡在了他的身侧,手中横着的,却是他方才掷出的秘银大剑。 “嘿,别分心!你的对手是我。”只听对方这样向发动偷袭的混沌之主说道。 而云魏没有耽搁,他迅速地退出了二者的战斗范围,朝着就近的掩体奔去。 听见神秘人离开的响动,正摆着自以为很酷的动作的战士不禁面色一滞。 呵,搞什么啊。 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大声向吾致谢么。 就这么溜走了,害他仓促之间拟好的台词,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了。 艾萨克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恰巧停在了剑刃底部的铭文上,在昏暗血红的战场上,银蓝色的暗纹安静地散发着熠熠寒光。 前面半句他是看不懂了,但他确实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难怪这把剑用起来如此趁手。 他不禁想到了家族的一个传说,传说先祖阿拉贡·泰穆布朗奇意志消沉之时,遇到了赠剑的睡神珂潘。 正是手握着那柄削铁如泥的神兵,神武的阿拉贡于圣夜那日战胜了暴君,诸元大陆从此迎来了辉煌的黎明。 他恍然大悟道:“原来,吾亦是天命选中之人。” 想到这里,澎湃的光明斗气陡然注入剑身,震开了迫近身前的敌人。 听着剑身悦耳的嗡鸣,鏖战数月的疲惫感竟然淡去了七七八八,原是富余的光明元素循着剑身逆流而上,飞快地修复着他体内的隐伤。 “好一柄神兵!”艾萨克情不自禁地赞叹道,望向手中剑的眼神满是火热,“从今日起,汝便是『吾之爱』了。” 对剑士而言,一把趁手的武器远比他的生命更加重要。 那就是他们生命的外在延续! 有多少人穷尽一生,未曾寻得一柄心意相通的灵武,抱憾而终。 而他何其幸运,在登顶剑圣称号不久,便觅得了称心如意的宝剑。 想到这里,他不禁看向了旁边满脸困惑的迈斯达克。 “就拿祂祭剑,吾之爱。与吾并肩,当饮神血!”他无比郑重地宣示道,却是振剑向前,向不可一世的混沌之主发起了冲锋。 躲在战场角落里的云魏,将这一幕通通看在了眼里。 他神情复杂,哭笑不得。 虽然他确实有好奇过,八百年前遭遇变故之前的艾萨克是什么模样,只是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这么的…… 活力满满,笨蛋脱线。 如此,便彻底精准地戳在了他的取向上。 狠狠地,来回辗轧。 但旋即,他的心底又泛起了绵密的疼痛,就像是酒后悠长的余韵,苦闷,上头。 因为他所邂逅的艾萨克,并没有遇到前来赠剑的自己。 对方会在方才的偷袭里受到重创,在濒死的情境里绝地反击,又最终身中混沌之主的诅咒。 对方明明力挽狂澜拯救了诸元大陆,却在好不容易的获胜之后,带着被背叛的误解,被失约的昔日好友,活生生地封印在不见天日的棺椁之中。 他固然欣赏对方经受砥砺过后,增添的某些特质,但他绝不认可苦难本身。 否则他也不会站在这里,兀自地反抗那高高在上的,名为『命运』的始作俑者了。 是了,还有那该死的诅咒。 想到自己来到此处的目的,云魏重新收敛心神,目不转睛地望向战场中央。 …… 艾萨克竟然越战越勇。 这一点,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第一次可以如此酣畅淋漓地挥霍自己体内的力量,完全不用顾忌武器是否会因为承受不住自己的力量而炸裂。 唯有上天知道,他有多么渴望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以至于他好几次,都有意放过了迈斯达克的疏漏。 直到他隐约听见,那躲藏在场地角落的神秘人,隐隐约约发出的,百无聊赖的哈欠声。 作为最顶尖的战士,他的听力自然毋庸置疑。 虽然他仍然奇怪,为什么对方依然等候在那里—— 总该不会,还要把他手中的剑收回去。 他不禁忐忑起来,对方应该不会那么残忍。 拜托,上面可是刻了他的名字诶! 就连上面的铭文,都与他情不自禁的称谓不谋而合! aor,多么优美,多么动听—— 独属于他之爱恋,又是盔甲,又是武器。 可虽然恋恋不舍,他还是握紧了剑柄,静静地等待起对方的下一个破绽。 在早已不提倡骑士美德的年代里,他依然以骑士自居,恪守着久远的八大美德戒律。 他不能只顾自己兴起,而让他人平白久等。 而愈发焦躁的迈斯达克,此刻竟然已经全身皆是破绽,硕大的生物构体固然让祂力大无穷,却也偏偏变得无比笨重。 于是在下一次闪身的交错里,他顺利地斩下了对方的头颅。 剑身上的光点明灭亮起,竟将蒸发向虚空的的神血吸收了去,而也就在此刻,时间竟然诡异滞停。 艾萨克突然动弹不得。 在他的面前,迈斯达克倒落的头颅亦在诡异的狞笑里定格在了半空。 他这才发现,在最后的时间里,对方丑陋狭长的指尖竟然指向了他。 对方的指尖处,是整个空间里唯一例外的波动。 那里从虚空里溅起血色的涟漪,一柄通红的匕首从中缓缓凝聚成型,而尖端,正笔直的朝向他的眉心。 通红的匕首一看就是邪物,周身缭绕着阴沉的黑雾。 艾萨克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在神明临终时的领域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尖锐的刃口离自己愈来愈近。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自己手中的剑柄。 然而,他的情绪终究没能酝酿起来。 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只小手,轻轻松松地拽住了那柄通红的血刃。 血刃分明还待挣扎,竟然左摇右摆地反抗起来,妄图逃脱一级魔法师的桎梏。 艾萨克正待出言提醒,却见对方像摔鱼那样粗暴地将血刃丢在地上,还恶狠狠地跺了两脚,顿时乖乖地闭了口。 其实,他本来也发不出声音的。 血刃终于老实地安静了下来,艾萨克也是。 也就在这个时候,空间里暂停的时间终于恢复了流动,沉重的头颅掉落在地,传出低沉的闷声。 祂的身躯倒伏在地,神国崩散瓦解,不可一世的混沌之主渐渐归于以太,化为齑粉。 “帝利斯,并没有背叛你。” 留下这句话后,云魏将不知名的神格放入空间收好,这便要转身离去。 他也是第一次参与『迭代』,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不应过多地改变过去。 请再等待八百年,我的爱人,愿你能够好梦。 不料身后传来了对方的喊声,“喂,你等等。” 云魏转过身去,却见到对方此刻正在旁若无人地更换衣服,纵使他早已对这具躯体熟悉无比,还是不由得移开了眼睛,“干嘛?” 呵,居然敢用“喂”来称呼他。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眼熟。”艾萨克大大咧咧地抖了抖胳膊,把身上的睡衣整饬好,却是话锋一转,“但你看我的眼神,像极了我那些为数众多的追求者。” 他朝云魏凑近,身上的热气烫得云魏小脸一红,“我叫艾萨克,你呢?” 呵,好家伙,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就这么会搭讪是。 云魏忽然笑了起来,而艾萨克却倏然一惊。 对方似乎,不太满意。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对方,他却不知道为何,能够轻易地读懂对方的情绪。 要不是他已经拥有了自己挚爱的武器,他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对这个东方男子一见钟情了。 他不禁回顾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表现。 噢,多么笨拙又差劲的开场白。 真是,逊毙了。 然而也在这个时候,天上忽然落下了一道白光。 云魏知道,这是该帝利斯出场了。 对方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将面前的男人直接封印在名为『不朽』的棺椁里。 世界线该继续推进了。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面前一脸紧张的男人,终究还是心软了。 “那把剑,暂时还给你。其他的话,就留给我们下次相见的时候。” 第301章 灵性 云魏再次回到现世的时候,思维尚有片刻混沌。 他本与艾萨克十指相扣,额头相抵。 醒来时却成了他侧身支颐望着艾萨克,一手抚在对方的心口,手腕却被对方紧紧地捉住了。 他不禁笑了起来,刚想要将手抽出,不料却失了平衡,整个人顿时附身过去,直接摔在了对方厚实的胸膛上。 他的爱人实在是太大只了,他就这么摔在对方身上,也完全没有担忧的必要,反倒像是他在主动,投怀送抱,倦鸟归巢。 他这才发现,艾萨克的心跳已经恢复了正常,正在有力地搏动着。 掌心下的皮肤烫得惊人,在初秋的早晨蒸得他整个人无端犯困。 但,云魏却不是很舒服。 因为他感觉自己的腰身下有异状传来,像是被硬物抵住。 “呀!”他的小脸当即一红。 待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缓缓朝下望去,看清那抵在腰下的物事时,反倒羞意更甚,脸颊瞬间红成了猴屁股。 横亘在他与艾萨克之间的,竟然是那把『吾之爱』。 八尺剑身被麻布仔细地缠裹了起来,两人本就在铺着麻布的树枝堆上和衣而卧,云魏先前心神都放在艾萨克那里,倒是没有注意到。 “哟,咱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他不禁喃喃道:“果然是在同一个时空里,进行『迭代』么?” 他的手指摁在剑背处,用力拨开一截麻布来。 就着不甚明亮的天光,他确实发现,剑身表面已经不同以往的锃亮,反倒增添了一层古朴的岁月质感。 他在铸造这把剑时,全凭自己的一腔冲动与热爱。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作品,有一天居然能够弑神。 他不由得屈指弹了弹剑身,“好样的,继续守护好他。说不定有一天,你真能成为『神器』呢。” 说到这里,云魏忽然想起了混沌之主临死前的那一幕,对方遁入虚空之中的神血,通通被这柄重剑吸食一空。 他想了想,复又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将自己的血挤了一滴出来,滴在了裸露的剑身上。 果不其然,他的血液也被剑身飞快地吸收了进去。 裹缠在布条里的剑刃通身亮了又暗,明灭的模样就像刚铸成时显露的异象,纵使云魏不懂剑器,他也从方才那声低沉的鸣响中,听见了『吾之爱』的喜悦。 “知足,这可是九级魔法师的血。”他轻笑着,忽然压低了声音,“你好好表现,替我守护好他。以后每次升级,我就悄悄喂你一次,条件就是你要和我一起保密。” 这一次,剑身没有嗡鸣,只是又依稀明灭了一下。 将这景象看在眼里,云魏暗忖,或许,它真的有了『灵性』也未必。 灵性,是独立于『人性』与『神性』之外的另外一种特质,《神明说》里对此专门进行了格外冗长的论述。 无奈云魏并不是神官,毫无神学方面的基础学识,完全看不懂。 他将拨开的麻布重新归位,心里想的却是,要是艾萨克变成了之前遇见的,爱剑甚于爱他的模样…… 他总不能和一柄剑器争风吃醋。 这柄剑器,还是他自己铸造的。 那他可真委屈极了。 不过他旋即又打消了这个疑虑,因为对方滚烫的掌心正固执地握着自己的手腕,就冲这在睡梦里都不愿意松手的劲头,想来对方应该没有太大改变。 等一下。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忽然发现,艾萨克的体温高得并不正常。 他不得由得探了探对方的脑门。 他自己的体温向来偏低,但毫无疑问的事实就是,艾萨克此刻正在发烧。 诸元大陆本来并不存在疾病的概念,人们会受伤,然后使用魔法或者神术便能治愈。 唯有伤重濒死之人,才会体温居高不退,这是在向周围人发出强调的信号,此人需要立刻得到治疗。 上一次发烧的,还是刚遇上艾萨克时的自己。 而自己当时脚上的细小伤口,要是都能列入濒死的范畴,未免太过夸张了。 想到万法之塔里,欧·奥克斯正在恶补的药理理论,云魏顿时又想明白了好多事情。 正是来自异世的他,在极糟糕的状态下发了烧,诸元大陆才诞生了『药与病』的概念。 于是休养中的欧·奥克斯不得不在垂死病中惊坐起,恶补相关的学识。 随着世界的进化、对方实力的恢复,这方面的进程恐怕已经快要完成了。 从今往后,诸元大陆的生灵也会患病,并逐渐开始探索出药理。 对此,云魏并不会有太多的愧疚。 因为这并不是他的主观愿望。 作为异世人,他能来到诸元大陆这件事情本身,就是数以万千计的众神默许的。 引入异世界存在的概念,是祂们不得不承担的风险之一。 不过,望着艾萨克红扑扑的脸蛋,云魏还是难免有些心疼。 他用自己仅能活动的单手,解开了对方颈下的纽扣,旋即又将掌心贴在对方的额头,召唤起一层淡淡的水元素,替对方“物理”降温。 他的下巴贴在艾萨克的胸前,安静地凝望着自己的爱人,用眼神贪婪地描摹着对方好看的眉眼。 等艾萨克醒来,就能恢复嗅觉与味觉了。 然后他们就可以一起开心地品尝好吃的食物,看心情要不要在举目四望的美食荒漠里传播文明。 对方身上这么火热,哪怕天气愈发凉了,或许他也可以睡得很好。 至于夏天……到时候再考虑。 想着想着,云魏竟然也跟着沉沉地睡了过去。他近来的一系列操作确实相当耗费心神,一旦放松下来,身体就会抓紧时间休息。 在梦里,他放肆地赖在一个温柔至极的怀抱里。 在神圣的黑暗中,他放心地沉眠。 对方的大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背上,就像永远庇护着他的羽翼,为他带来不言而喻的安全感。 只是,确实太热了。 上一次这么潮热的梦境,还是他刚刚步入青春期时的夏夜。 可他此刻,分明还趴在艾萨克身上。 云魏顿时一个激灵,连忙醒了过来。而他刚一睁眼,就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眼睛里。 是的,这就是他的伊萨。 云魏无比确信。 “醒了。”对方温柔地望着他,轻声陈述道。 他原本覆在对方额头的手掌,已经重新落入了对方的掌心,与对方十指交扣。 他不禁哑了嗓子,轻轻地应了声,“你身体,好些了么?” “托你的福,好多了。”对方答道,但横在他腰间的胳膊却是倏然收紧了,让他牢牢地贴在对方的身前。 也就在这个时候,云魏才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的异样。 他对自己的梦境判断十分准确,身下的小云魏,此刻正兴致昂扬。 意识到自己的窘状,他的脑袋轰隆一声,当即羞愤欲绝。 他下意识地想要低头,无奈两人卡得太过紧密,他移不开脑袋,只能被迫与那双幽沉的眼眸深深对视。 “梦见谁了?”艾萨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眼神却忽然凌厉起来,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云魏本想闭上眼睛,但他的目光依然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对方所吸引。 “伊、伊萨……我梦见,伊萨了。”他六神无主,磕磕绊绊地承认道。 如此令他安心的怀抱,恐怕也就只有身前人才能提供了。 云魏的脸颊已经烫熟了,被对方的气息笼罩着,他已经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听见了。”艾萨克忽然咧了咧嘴,整齐的白牙炫得云魏眼花。 只见对方轻柔地牵着自己的手,放到唇边温柔地亲吻着,“你能这么喜欢我,我很开心,也很荣幸。” “你,你在说什么呢。”云魏嗫嚅道,他低哑的声线都颤抖起来了。 艾萨克松开了他的手指,却是用双臂环抱住他。 对方的大手按在了他的后脑处,像是能把他的整个脑袋轻松握住,“好了,再休息一会儿。” 云魏不由得有些怔愣,他抬眸看向对方,不解地问道:“我们……不继续么?” “继续什么?”艾萨克此刻已经闭上了眼睛,却是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很紧张,不是么?更何况,我想给你最美好的回忆。” 对方的语气,那样笃定,那样自信。 云魏神情复杂地看着身前的男人。 在这个瞬间里,他甚至想要不顾一切地献身。 他知道,艾萨克虽然看起来风轻云淡,但分明就是一座沉寂的弹药库。 但凡他再坚持一下。 或者说,如果他非要现在不可,对方一定也会听从,身体力行地照做。 只是,云魏最终还是依言闭上了眼,等待着体内的躁动慢慢停歇。 他也同样如此。 也想要,留给艾萨克最美好的回忆。 只是他是绝对说不出口了。 光是感受着身下人惊人的温度,他已经害羞到快要晕厥过去了。 他不禁在心里教训自己—— 云魏啊云魏,你真是个,有心没胆的家伙。 第302章 齐物 云魏终于平静了下来。 虽然如此,他依然格外的羞窘,不敢主动开口。 只是就那么趴在对方的胸口,听着两人此起彼伏的心跳声。 艾萨克望着云魏柔软的发顶与通红的耳背,难免觉得好笑,不过他可不敢真的笑出声来。 他主动开口道:“喂,我说,你怎么可以把我的剑轻易地送给别人。” “艾萨克!”云魏立即坐起身来,不可思议地反问道:“你刚刚喊我什么?” 在『迭代』的过程里也就算了,毕竟那是两人初次见面。 居然现在还这样喊他!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看到了对方眼尾浸满的笑意,知道是自己上当了。 他不禁板起脸来,认真道:“好了,先说正事。既然你都知道那声‘喂’的事情,所以,你也还记得『迭代』过程中的事情?” 艾萨克也跟着翻身坐了起来,“当然,那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他的重音放在了“我”这个字上。 云魏顿时就明白了对方所要表达的意思,一下子就沉默了。 虽然艾萨克不必再忍受诅咒折磨,体温与心跳也恢复了正常,他却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难道,曾经两人一齐经历过的那些片段,也跟着消失了么。 他说不出自己此刻心里的感觉,只是忽然就高兴不起来了。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听见对方开了口,“醒来之后,我的脑子里忽然多了很多记忆……我有没有说过,你是我,唯一的色味?” 只见对方正定定地望着自己,语气格外的认真,“我还记得,我生出了獠牙,在你的脖颈上面来回轻咬着——” 云魏连忙打断了他,“是的,这些本都是『你』曾经做过的事情,可是……抱歉,我现在也跟着混乱了,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他了。” 说着乍一听上去语无伦次的话语,他倏然就觉得,自己似乎又有些草率了。 他很担心,自己莫非只是穿越到了某个平行的时空。 一旦这么想了,他的脑海里瞬间闪现出无数的悖论与假说,像野草一般蔓生长开,又在顷刻之间将他埋没了。 可是,他究竟该怎么去验证呢? 他究竟该如何在不断自我完善、修复错漏的剧本世界里,证明『我』是『我』?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 平日里背得很好的《庄子》,此刻却在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循环往复,吵得他脑袋都快要裂开了。 吾丧我! 云魏没有南郭子綦的高尚境界,但他同样心如死灰。 但也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艾萨克握住了他的手。 几乎是下意识的,云魏就想要挣脱。 如果这里只是一个平行世界,那么眼前这个男人…… 终究不是他。 可是也就在这个瞬间里,他看到了艾萨克眼中一闪而逝的受伤。 他顿时心下一痛,挣扎的动作停止在了半空,“抱歉,我……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在的情况实在太混乱了。” “呵,那你想怎么办?又准备丢下我?”艾萨克绷紧了下巴,却是执拗地没有松手,“我只是想要看一下,你掌心处的伤口。” 说完这句话后,他却又忽然松了手,烦躁地道:“我比你更郁闷好,一觉醒来,男朋友忽然觉得我自己不是我了。” 不仅仅如此。 在那忽然凭空多出来的记忆里,意外凄惨的自己,和云魏遭受了更多的坎坷曲折。 虽然明明是悲惨的,两人之间的感情却迅速地突飞猛进。 让他自己,都不禁暗自嫉妒了起来。 这嫉妒毫无缘由,偏偏让他心里又酸又涩。 记忆明明是那样的真实,偏偏是他所没有经历过的。 他也想被云魏那般疼惜,被云魏那样温柔地注视着。 唯一的色味。 呵,你小子,可真会说话。他在心里暗骂道,牙根却气得痒痒的。 听完艾萨克恼怒的气话,云魏却是愣住了。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掌间依然缠着黑色的布条。 他连忙将其解开,手忙脚乱的,反而弄得乱七八糟,直到布条褪去,他才看到自己的掌心处依然存在着刀痕。 凌乱的伤痕横贯掌心,让原本的纹路都看不清了。 他不由得愣住了,“这伤痕,是怎么来的?” 却是问的眼前的艾萨克。 对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我遇到你的时候,你手上就一直缠着黑布条。” 至于他有没有问过…… 艾萨克忽然就记不清了。 云魏不禁摇了摇头,“不对啊,按理来说,这个伤痕是因为你身中了诅咒,我为了救你才产生的。但你的诅咒已经被解开了……”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检视了一番自己的亡灵空间。 那柄像咸鱼一样晕死过去的血色匕首,依然好端端地躺在那里。 他心底越发奇怪了起来。 然而,他终究没能继续思考下去。 因为他的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在狭窄到转身都困难的窝棚里,他即便不用特意去看,也能知道对方此刻正在脱衣服。 云魏当即咬牙切齿,“喂,你究竟是有什么毛病!给我把衣服穿好!” 确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了,索性跟着“喂”了起来。 但对方依然我行我素,随手将解开的衬衣脱掉,揉成一团掷向了角落。 “我的肩膀这里,生来就有一处胎记。”只听对方如此说道,“小时候我一度很是自卑,因为这玩意儿让我变得不再完美,看上去还像是被狗咬的。” “不过现在,我终于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了。” 他后面的语气让云魏听不出情绪。 对方分明是在说着嫌弃的话,后者偏偏从中听出了一种心有不甘的怀念。 “你才是狗。”云魏不服输地骂道,终究是抬起了头。 眼前的这个艾萨克,肤色不再苍白,透着健康血色的皮肤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就是小麦…… 不,不是小麦色,而是小麦粉发酵而出的面团。 是透着坚韧质感的白皙,又因为主人很好的运动锻炼而镀上一层浅淡的阳光。 色泽光滑,令人忘餐。 够了,打住! 云魏用力摇了摇脑袋,敛住心神,定睛朝着对方的肩头看去。 环绕着芒星的齿痕依然存在。 那是在月花城外他有意存心报复,刻意为对方打上的专属印记。 而那十字架造成的芒星伤痕,云魏认真地数了数,依然是十七芒星,与印象中的别无二致。 可是,虽然如此,云魏还是怀疑道:“但你自己也说了,这明明就是胎记……” 艾萨克闻言,终于再难压抑心中的委屈。 他怒极反笑,“你可真是好样的……行,那就按你说的,我不是他。” “那我的云魏去哪里了?你倒是还我一个啊!” 他的音量分明不大,语调却是压抑极了。 在云魏沉默的注视里,光着膀子的男人犹如一只困兽,在绝望中红了眼眶。 第303章 觉者 “你先冷静一下。”云魏坐直了身子,说出了自己此刻的想法,“我准备先去觐见陛下,她或许能够告诉我一些信息。” 毕竟,对方是身处『时之牢』中的觉者,光是从忽然见到云魏这件事,就能觉察出自身所处时空的谬误。 在这种错乱时空的问题上,恐怕凯瑟琳最有发言权。 听见对方提到了自己的祖母,艾萨克脸上的表情顿时更难看了。 他敛下眸子,问云魏道:“然后呢,若我不是那个吸血鬼,你是不是又要离开?” 对方脸上的神情实在是太可怜了,云魏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但他的沉默偏偏刺痛了艾萨克。 艾萨克的手在自己胸前一抹,却是拿出了那个凯瑟琳转交给他的吊坠盒,“所以,这件礼物,你也不会戴了是?” 他越想越气,顺带又想起了,自己从旅店侍者那里抢回来的戒指。 那枚戒指的戒圈已经被铰断了,他根本没来得及找工匠重铸。 是了,现在对方的手上也是空空如也,唯有自己的手指上,还戴着那廉价至极的另一枚。 云魏,你果然够狠心的。 然而,云魏此刻脑子里已经乱成了浆糊,只能道:“抱歉。还请你……先保管着。” 世上最廉价的事物,可能就是这种于事无补的歉意了。 艾萨克冷哼了一声,却是自顾自地打开了首饰盒。 他愤怒地瞪视着云魏,把重新编好的线圈拉大,挂到了自己的脖颈上,“这是陛下亲手编好的,你不要就算了。” 漆黑的吊坠与金银橡树撞在一起,却是发出了金石相击的清脆响声。 云魏暗自叹了口气。 他心下难过极了,只是道了句:“走。” …… 以两人如今的实力,到达月华城不过须臾。 可他们各怀着心思,竟是一路无话。 然而,在进入皇宫前的晨曦大道上,却发生了新的小插曲。 他们遇见了薇薇安。 原本神情怏怏不乐的少女,在看到一前一后走着的两人时,瞬间停下了脚步。 她张了张嘴,不敢置信地盯着云魏,“你……你……” 云魏瞧见她的反应,这才想到自己先前确实离开得仓促,很多事情并没有安排好。 他只能硬着头皮挤出一抹笑来,“薇薇,我回来了。” 可他话音未落,却听见身后的骑士冷哼一声,径自越过了他朝前走了。 云魏愣愣地望着对方的背影。 他本以为艾萨克丢下他自己走了,却不曾想,对方又在不远处的杂货店前停住了脚步。 很显然,他是在等他。 薇薇安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她不禁破涕为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你们都经历过生离死别了,居然还能闹别扭么?” 云魏闻言,无奈地转过头来,向闺蜜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信息量虽然很大,但他掐头去尾,只讲了对方最感兴趣的,关于情感方面的纠结矛盾。 只见薇薇安听完之后,惊讶地张大了嘴,眼见着云魏的目光看了过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捂住,“天呐,这么说来……我也可能不是你那个时空里的薇薇?” 云魏默默点了点头,“没错,就是那样。” 薇薇安暗自咬了咬嘴唇,她忽然好羡慕那个不知名时空的自己。 感觉可以磕得更凶耶!? 那么怕疼的云魏,居然愿意割破自己的手掌,用鲜血唤醒艾萨克…… 她已经就着云魏的只言片语,开始脑补了起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她的想象,似乎那些画面就像她亲眼看到了一般,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看着愣神的薇薇安,云魏的神情有些复杂。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然在对方满是担忧的目光里,看到了诡异的……兴奋? 他顿时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薇薇安连忙回神,脸上却泛着匪夷所思的红晕。 让云魏又想起了,最初那个坐在教室后排磕疯了的少女。 他还能说什么呢。 薇神保佑。 如果他和艾萨克happy endg了,那对方一定就是诸元大陆里掌管cp的神! 薇薇安看向心不在焉的云魏,眼中笑意更深,“所以,你到底是在纠结什么呢?抱歉,我还是,不太懂……” 云魏叹了口气,终是道:“我很害怕,我怕,我亲手把那个艾萨克,一个人留在孤零零的时空里了。” 薇薇安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她问云魏:“那,你会去找他么?” 云魏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 她随即追问,“可是,这个世界里的艾萨克,又该怎么办呢?” 云魏沉默了。 他无力地看向薇薇安,对方果然慧眼如炬,这就是问题的根源所在了。 他也不知道这个世界里的他,到哪里去了。 两人相顾无言,终究是由薇薇安打破了沉默,“反正,能够再次见到你,我就已经很开心了。真希望这里就是你的那个时空,这样你们就能够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我就不多打扰了。” 薇薇安深深地看了云魏一眼,却是忽然转身告辞了。 云魏哪里懂女孩子的心思啊,他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挠了挠脑袋。 他终于还是长叹了口气,快步来到了高大的男人身旁。 对方正在愣神,浑然没有注意到杂货店老板快要喷火的目光。 他不光什么东西都不买,还把门口完全挡住了! 云魏连忙挤了过去,用手势示意两人是一起的,“嗨,老板,这沓糙纸怎么卖?” 老板见状,脸色终于稍霁,“二十五金币。” 云魏当即道:“不行啊。从纸上面的印记来看,这是炼金城的汉莎工坊,我记得他们家的订购价,是三金币来着……” 席德让他掌管实验室的那段时间,简直累成了牛马,是他不堪回首的惨痛经历…… 可是,云魏突然愣住了。 他一直对艾萨克先前处理政务时冷落了自己耿耿于怀,却忘记了在炼金城,自己忙得天昏地暗时,对方或许也是跟自己同样的感受。 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了更多的歉意与愧疚。 “行了,十金币,您全部拿走!就当咱交个朋友。”老板当即打断了云魏,他先前光顾着对方的东方人长相,忽略了对方身上的炼金城马甲。 来人显然是个行家。 “好嘞。”云魏强压下内心的情绪,正待付款时,整个人却僵住了。 他又忘记了,他早就把金币全都花完了。 他尴尬极了,不知所措地看向那一脸微笑着的老板。 对方的面相,看上去就不是好惹的。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大袋金币忽然落在了摊子上。 那沉甸甸的分量,哗啦啦的闷响,不论是看上去还是听起来,皆充满了不可言说的金钱魅力。 “拿去。这些,通通打包了。” 只听身旁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对老板吩咐道。 第304章 主张 凯瑟琳大帝自然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或许艾萨克可以,但云魏不行。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他手里的委任状就派上用场了—— 作为新上任的冰雀花公爵,云魏是拥有被上天和法律赋予的,觐见自己直属领主的权利的。 于是现在,两人便跟在一摇一摆的厂公身后,朝着皇宫深处的御殿走去。 整个皇宫在短短一周的时间里,竟然焕然一新。 凯瑟琳拔光了西奥多栽在宫廷里蔽人耳目的悬铃木,取而代之的是一览无余的大草坪。几人正好遇上了刚刚觐见完陛下的赤枫公爵众人,他们俱是垂头丧气,就像霜打的茄子。 而同样的,对方也注意到了死而复生的云魏。 他们瞠目结舌地立在走廊另一侧,目送着面无表情的三人走了过去。 …… 云魏再次见到凯瑟琳时,对方正端坐在案前,蹙着眉头批阅着信件。 很显然,对方此刻心情并不是太好。 云魏只能祈祷,接下来她的心情不会变得更糟。 当他看到锦衣华服的赤枫大公一行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他竟然忘记换一身更加隆重得体的衣裳了。 他正忐忑着,凯瑟琳却已经抬起了头。 与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似乎并不意外能够再次见到云魏。她看了云魏一眼,目光却没有停留,很快就越了过去,落在了后面的艾萨克身上。 “你们两个,愣在门口做什么,过来坐下。”她微微侧头,用目光示意两人坐到厅里的小茶几旁,两人也跟着照做了。 而厂公为两人沏了茶后,便出去带上了门。 出乎云魏意料的,她忽然微笑了起来,“委任状的副本我看过了,我没有意见。那毕竟算是我的祖地,我没有精力打理,交给你我挺放心。” 对方的笑容只是出于礼貌,云魏完全不敢接话。 早在艾萨克说,对方亲手重新编好了绳结时,他就隐约猜测到了对方的意思。 如果他没有理解错,似乎,对方算是认可他了。 只是…… 他心下愈发忐忑,都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他正准备硬着头皮开腔,却见对方忽然板起了脸,“艾萨克,你是怎么回事?整整五块封地,你全部捏在自己手里,一块都没拿给云魏。” 云魏顿时眨了眨眼,虽然对方提到了自己,但他怎么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没想到艾萨克竟然不好意思起来,只见对方摸了摸鼻子,目光飘忽地望向地毯,“我还没来得及——” 他才刚刚完成褫夺的程序,还没来得及正式封给云魏。 他是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架空自己的领主啊! “行了。”凯瑟琳当即打断了他,“那是你们两个自己的事情,不用当着我讨论。” 艾萨克立刻住了嘴,他默默看了云魏一眼,重新坐正。 凯瑟琳说:“你们两个,还是尽快回到冰雀花去。我这边收到的信息是,因为先前领主遇害,今年的秋收完全没人管理。” 言下之意,却是留给了云魏一个烂摊子。 但云魏此时根本无暇顾及凯瑟琳的考验,他咬了咬牙,还是道:“陛下,我有一个问题!” 午后的御殿原本秋光大好,此刻却倏然万籁俱寂。 在漫长的等待过后,凯瑟琳敲了敲桌面,示意云魏继续。 云魏说:“就是……您是否还记得,我曾经向你讲述过的,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凯瑟琳面无表情地垂头,看起了信件,“说重点。” 云魏当即咽了一口唾沫,他直截了当地提问道:“帝利斯,八百年前为什么要封印艾萨克?” 凯瑟琳不禁冷笑,“呵,当然是因为——”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竟然也跟着古怪了起来。 她的目光扫过一脸紧张的云魏,重新落在看起来可怜极了的孙子身上,“我记得你说过,他身中了混沌之主的诅咒。” 但现在看来,艾萨克身上干净极了。 根本没有什么混沌之主的诅咒,也没有那令她异常不满意的契约。 看见对方的反应,云魏顿时松了口气,“看来,至少我们两个是处在同一个时空里。” 只要能够确定这依然是曾经的时空,他便能打消自己心中的疑虑了。 『迭代』的后遗症实在令他后怕,哪怕再有下次,他也不会轻易参加了。 凯瑟琳没好气地道:“果然,我就知道,你是个很会找事儿做的。聂波!” 她高声喊道,厂公当即推门走了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将费勒先生请过来。”她淡淡地吩咐道。 她说的是费勒·罗丝,是八百年前的首席宫廷魔法师。 他们六人的忽然回归,影响注定是极其深远的,引发的动荡并不止于诸元大陆的政局层面。 在等待费勒过来的时间里,凯瑟琳又笑了起来。 或许这一次,她是真心的。 她毫不吝啬地评价道:“你上次的表现挺不错的,连我都被你唬住了。” 云魏可不敢承担这样的夸奖。 那时的他,是真的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重新回来的。 对方的称赞让他格外愧疚,反而充满了负罪感。 艾萨克不禁疑惑道:“你们在说什么?” “哼。”凯瑟琳顿时白了他一眼,嘲讽道:“你这个糊涂蛋知道什么,我当初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云魏他竟然——” “陛下!”云魏连忙站了起来,又羞又窘,“求您了,千万别告诉他。” 那些话,他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说出来的。 如今就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去回想,更别提让心上人知道了。 他是真的会羞愤欲绝的。 对于强力封臣的恳求,英明的君主自然是要考虑一二的。而凯瑟琳决定放过云魏,所以她悠哉悠哉地端起了茶杯。 云魏终于松了一口气,但艾萨克却抓耳挠腮了起来。他无比迫切地想要知道,云魏到底又背着他做了什么。 那一个月的经历,他本来是根本不愿意回想的。 但此时此刻,他偏偏又好奇无比。 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一定会令他无比难过,又无比幸福。 因为毫无疑问的,他一直都被身旁的云魏,深爱着。 可他终究没有云魏的勇气,敢去当面质询威严的祖母。 就在这样矛盾又焦急的等待里,费勒·罗丝跟在大鹅也似的厂公身后,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对方迅速地听完了凯瑟琳逻辑清晰的陈述,陷入了沉思。 这位睿智的老魔法师没有让陛下多等,他很快就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只见他从空间里取出了不少的仪器与道具,“这种情况,我们可以对艾萨克殿下进行抽样检测。” “这个针筒可以扎进殿下的血管、脑髓、脊柱与眼球,以及其他必要的部位里。” “只要他身上的成分与先前别无二致,我们就可以判定,他就是原来的殿下。” 凯瑟琳不禁皱起了眉头,“噢?这听起来,似乎很不靠谱。” 云魏瞪着那小指粗细的针管,哑然道:“简直,太过离谱!” 但就在他们两人的喟叹声里,艾萨克从容不迫地挺身而出。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此刻呆若木鸡的云魏,沉声道: “无妨,费勒先生。” “若是能够就此证明我就是我,我愿意一试。” 第305章 抹杀 云魏望着面前脱线的男人,只觉头疼无比。 他对费勒说道:“老先生,您的办法行不通的,明明就是同一个人,身上的成分怎么会有差别呢?我与陛下并不是怀疑艾萨克不是艾萨克……” 他及时地住了口。 这绕口令也似的话,差点令他咬了舌头。 无奈地与艾萨克对视了一眼,云魏重新继续道:“我们是在怀疑,这个时空不是原来的时空。” 费勒想了想,却道:“我还是坚持我的主张,这个时空里的殿下,当然不是原来时空的殿下。殿下,还请将袖子挽起来。” 后半句话是对艾萨克说的。 老魔法师颤巍巍的双手,已经抱起了那粗得吓死人的针管。 是的,针管有小指粗细,针筒更是比云魏的腰还要更粗。 云魏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虽然并不晕针,也没有尖锐恐惧症,但这么粗的针头若是扎进人的身体里,毫无疑问真的会出人命的。 他严重怀疑,对方只是想要奉旨扎人! 可偏偏的,艾萨克却乖乖地辫起了袖子,露出自己精壮结实的小臂来。淡蓝色的血管是肌肉下的伏线,对方小臂处的肌肉鼓鼓胀胀的,血管也是,令云魏想起最好吃的面包来。 它们本是造化钟情的艺术品,但摆在残暴的针管面前,简直就是意外惨酷的视觉冲击。 眼看着老眼昏花的魔法师抱着针筒继续向艾萨克走近,几乎想也没想的,云魏一把拽住了艾萨克的胳膊。 对方纹丝不动,身上的温度却忠实地传递过来,直烫得他掌心发痒。 但云魏还是握紧了艾萨克的手腕,他的指掌着实不大,竟连圈住对方手腕都很勉强。 然后,他就拉起艾萨克开始逃跑了。 老魔法师不甘心地向他们释放出了追捕的法术,而云魏头也不回地飞速咏唱着针锋相对的咒语。 魔法相击,涌现湮灭。 缤纷幻妙的元素来了又去,在宽阔的宫殿里徐徐绽放洒落,恰似一场淋漓酣畅的秋雨。 …… 两人一直跑到皇宫外的暗巷里才停下来,这里人迹罕至,只能听到肃穆单调的钟声。 云魏这才注意到,他仍然抓着艾萨克的手腕。 如果不是对方愿意配合他,他是绝对拖不动一个这样强大的战士的,恰恰相反,虽然是被他领着,对方显然刻意放慢了脚步。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绪更乱了。 好在魔法师孱弱的肉体是个很好的借口,他背靠着身后的砖墙,用力地喘息着。 这样就好,什么都不用想。 但艾萨克偏偏在这时开口,打破了难得的沉默,“你可真是大胆。” 与此刻狼狈的自己相比,对方的气息相当平稳,汗都没出。 云魏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在凯瑟琳面前失仪了。 他摆了摆手,却道:“没有,呼……是陛下,呼,是陛下让我这么做的。” 凯瑟琳大帝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孙子的,否则他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就把艾萨克带出来。 但艾萨克脸色却沉了下来。 只见对方一掌拍向云魏耳侧的墙壁,发出异常清脆的响声。 这位战士显然收敛了自己的力道,以他的力量,击垮整堵墙壁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也正因如此,他的举动很有调情的嫌疑。 在居高临下的“壁咚”里,艾萨克俯首与云魏对视,“云魏,如果我真不是他……你要准备怎么做?” 对方的语气实在是太认真了。 望着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云魏忘记了呼吸。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皇宫之行并非毫无成果,他这才发现他是多么希望,这个时空依然就是原来的时空。 眼前人就是原来的艾萨克。 但运动后的胸腔不愿轻易妥协,他不可避免地侧过头去,剧烈地呛咳了起来。 等到终于平复,云魏这才低声答道:“我,不知道。” 听到这样的回答,艾萨克重新站好,他不发一语,只是执拗地瞪着云魏。 在这样的目光里,云魏很快便败下阵来。 他无奈地垂下脑袋,目光落在了对方的腿脚上。在他的印象里,艾萨克似乎总是站得很直,就像紧绷的弓弦。 严肃的纪律感也是一种无形的张力。 对方总是那么克制,隐忍,偏偏更让他愧疚万分。 在两人交织起伏的呼吸声里,远远传来的钟声是第三种意外的来客,在那悠远久长的空洞里,云魏忽然想到,或许还有一人能够告诉他答案。 他重新看向身前的骑士,“我想,我们该去拜访帝利斯。” “随你。”艾萨克终于放开了云魏,他径自向暗巷出口迈步,“若是不能得到答案,我会独自前往冰雀花领。” 笼络在周身的、来源于对方身上的气息倏然抽离,云魏竟有片刻怔愣。 他情不自禁地朝对方追去,那般慌乱,那般急切,就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在暗巷的出口外,安静地耸立着圣露西大教堂的身影。 …… 这一天是礼拜日,前来做礼拜的人群比起以往,肉眼可见地增多了。 云魏不想多生事端,他走到僻静处,取出一顶带有兜帽的披风换上。 但当他正在低头系着颌下的纽扣时,一道白光却忽然从天而降。 诡异的事情在于,不远处密密麻麻的人们竟然一无所觉。 唯有艾萨克,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只见一双白嫩娇气的手从白光里伸了出来,帝利斯拨开了白光,从中优雅地钻了出来。 他的神情再正常不过,仿佛他不过是剥开了一朵莲花白。 云魏讶异地望着帝利斯,“你知道,我们在找你?” “当然。”对方的歌喉一如往昔,婉转啼鸣,“被温婉的嫂嫂那般迫切地惦念着,小弟我又哪里还坐得住呢?自然立即就出现了,呵呵~” 云魏自是满脸黑线,他已经不由自主地起了双倍的鸡皮疙瘩。 可还不待他答话,艾萨克就已经上前一步。 只见对方臭着脸,警告道:“好好说话。” 那是意外熟悉的语气,如果云魏没有猜错的话,对方好像又吃醋了。 “遵命。”帝利斯当即扮了个鬼脸,却没再作怪。 他重新看向云魏,解释道:“好,其实不是我想要见你,是『她』要见你。你直接向她寻求答案,你的困惑实在是……太可爱了。” “要知道,站在神的角度,你我并无差别。” 天真无邪的教宗陛下展了展袖袍,却像是变魔法般,掏出了一只雪白的猫头鹰。 他口中的『她』,如果云魏没有理解错的话,应该就是这只猫头鹰。 只见这只猫头鹰安静地停在帝利斯的手上,目光如炬,唯有深褐色的眼影似曾相识。 云魏当即明白了过来。 他试探性地问道:“您是,基尔霍娜女神么?” 猫头鹰没有答话,只是振翅滑翔到了不远处的石雕上,云魏连忙跟了上去。 他再次问道:“您之前不是已经陨落了么?抱歉,虽然这么表达很是唐突,但这么快就与您见面,我着实有些吃惊。” 只见猫头鹰扬了扬翅膀,基尔霍娜的声音却回响在了他的心里。 对方格外不满地批评道:“没错,我是死了,但我很快就被你气活了。” “啊?!可是,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云魏不禁小声反驳道。 对于基尔霍娜的复活,云魏并不意外。 作为掌管生命与死亡的神只,生与死本来就是对方神力的正常具现。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基尔霍娜没好气地道:“参与『迭代』的人那么多,想要刨根问底的人却只有你一个。我直接将答案告诉你,你身处的时空,依然是你原来的那一个。” “云魏,你的做法正在触碰宇宙的禁忌,再这么下去,将会引发就连诸神也无法承受的怒火。” “真要到了那一步,若是你运气好,一切将会被重置,这次『迭代』就当没有发生过。若是运气不好,”基尔霍娜顿了顿,仿佛正透过那双锐利的鹰眼看向云魏。 “你将会被无情抹杀。” “注意了,我指的不光是现在的你,是包括过去、未来全部的你。” 云魏知道,对方并不是在恐吓他。 他心里满是苦涩,哑声问道:“我本无意与伟大的法则作对,所行种种,皆是为了我的爱人……我无比卑微地恳请您,请您告诉我——” “倘若时空如故,曾经的那个艾萨克,又到哪里去了?” 见他如此冥顽不灵,猫头鹰当即扑腾起了翅膀,像是气急败坏。 基尔霍娜道:“他就在你面前啊!因为『迭代』,你让他没有承受诅咒折磨,他自然就没有了先前的那些与诅咒相关的经历,法则力量会让一切都合情合理。” 云魏固执地追问道:“可是,他却记得先前发生的那些事……” 他话音未落,基尔霍娜就打断了他,“没错,他确实本该忘记,『迭代』一旦开始,那本就不应再是属于他的记忆。是我自作主张,保留了那段记忆。” 第306章 破例 “为什么?” 云魏大为不解。 在他的印象里,基尔霍娜并不像是个喜欢操弄凡人的神明。 “吾之所行,毋须向汝解释。”对方平淡地答道,却是话锋一转,“明明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就这么被毫不留情地忘记,云魏,你真的能够接受么?” 云魏顿时哑口无言,“我……我并不想忘记。” 实际上,他非常恐慌。 在迭代后被修改的时空里,他与艾萨克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对此,他竟然毫无印象。 仿佛看出了云魏的困惑,基尔霍娜继续道:“这就是扭转过去的代价。你本没有那些没经历过的记忆,若他也失去了从前经行过的片段,你不觉得恐怖么?” 女神口中的他,指的却是艾萨克。 云魏默然。 正是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被修改过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他才会觉得可怖。 人必须要脚踏实地,接触到那肉眼可见的真实,方觉心安。 他不得不低下头颅,诚心道谢:“如此,我大概明白了。谢谢您,基尔霍娜。” “汝不必谢我。帮助汝,就是帮助吾自己。”随着女神回响的声音逐渐淡去,眼前苍白的猫头鹰也逐渐化作了浮雕,凝固在了昔日的光阴里。 云魏听得女神最后的话语,就像千百年的神谕降临—— “去找奥克斯,吾将代表诸神,为汝破例。” …… 眼见着云魏跟着那只奇怪的夜枭,进入了一个蛋壳状的结界里,艾萨克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 然而,他却被帝利斯拦下了,“伙计,别过去。” 艾萨克盯着竖在面前的纤白手指,到底是停下了脚步。 他面无表情地道:“让开。” 可帝利斯依然固执如初,“要听劝啊,兄弟。真别过去,算我求你了,好么?” 艾萨克冷下了脸,“给我个理由。” “嘶,这可让我为难了。”帝利斯慢悠悠地整理了一番僧袍的裙摆,这才继续道:“我们今天的行为本来就是违规的,换句话说,是瞒着伟大意志进行的。” 在他说后面这段话的时候,艾萨克注意到,对方洁白的裙摆诡异地凝固在了空中。 而等对方的话音落下,柔软的布料这才缓慢地落下,贴服在对方的腿根上。 艾萨克到底不是莽撞的人,他没有继续向前,只是依然固执地盯着结界的方向,连眼睛都不愿意眨。 帝利斯松了一口气,踮着脚踱步到他的身旁,“老实说,伊萨,我真羡慕你。” 艾萨克闻言眉头微皱,“啰嗦,你怕是在这具身体里待久了。” “呵。”帝利斯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膀,“云魏很爱你。他对你的感情,让我都情不自禁地心生嫉妒了。” “喂,你这话说的,怪恶心的。”艾萨克终究忍不住睨了帝利斯一眼,同时离这位言谈举止越发怪异的表弟远了半步。 帝利斯顿时一哂,“嘁,给我等着。等我也抱得美人归了,我也天天到你跟前炫耀。” “不过,说真的,”美得不可方物的教宗忽然端正了颜色,“云魏真的对你很上心,我本来还以为,他只是馋你身子罢了。” 艾萨克当即黑了脸,却听见对方继续道:“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你真的被全世界遗忘,云魏也会依然记得你,找到你。” “他太执着了,执着到差点让整个世界的存在都被质疑。就连诸神也为此感到恐惧,不得不怀疑他投靠了阿罗米歇。”说到这里,帝利斯不禁摇了摇头,“结果他却说,他只是为了你。” “他,当真这么讲?”艾萨克结结巴巴地问道。 太怪异了。 从自己的好兄弟嘴里听到这些,实在是太怪异了。 云魏为什么不亲自对他说这些呢。 不,即便只是经由他人转述,他都像被点燃了一样,浑身上下都在战栗,就像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恨不得立刻凌空登霄,剑劈长空! 亲眼见证了艾萨克从满脸阴沉过渡到脑袋冒出热气的全过程,帝利斯只觉不忍直视。 爱情,果然是最不可理喻的魔法。 想到这里,他不禁问道:“所以,伙计,你当初是怎么把嫂嫂追到手的?” 他是真心求教。 他的身份已经越来越难藏住了。 这令他无比恐慌,又无比茫然。 他固然想要对他的小信徒好,但却又总是心生嫉妒,不喜欢小信徒的目光停留在这具身体上的时间愈来愈长。 他对这个事实确信无疑,他已经完全栽在艾伦·巴比伦手里了。 听到帝利斯的问话,艾萨克的脸霎时更红了,他随口敷衍道:“首先,你要有哥们儿这张帅气的脸,以及引以为豪的体魄。” “呕——”帝利斯当即以袖遮鼻,嫌弃不已,“你太他妈自恋了。” “哟?你居然来真的。”艾萨克这才注意到,帝利斯的神情竟是如此认真。 对方明明很早就立下誓言,要将一生都献给魔法,远离酒精与爱情这些只会拖魔法师后腿的累赘。 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在遇见云魏以前,他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亦会这般多愁善感,患得患失。 云魏,比世间的一切加起来,更加重要。 艾萨克叹了口气,他快速地搜罗着自己的记忆,结果耳背却红到快要滴出血来,“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反正,每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就立正站好。” “然后,云,嘿嘿,云就心软了。”他支支吾吾地说道,略去了太多两人黏糊糊的细节。 一想到对方明明害羞着,却又忍不住偷偷打量自己的视线,他情不自禁地,又发出了痴痴的傻笑。 他知道,云魏绝不像帝利斯说的那样,只是“馋身子”而已。 但对方无疑是喜欢自己的身体的,这让他无比欢欣雀跃。 帝利斯完全听不下去,光是听到一半,他就感觉自己的耳朵被严重污染了。 这实在是,太他妈肉麻了! “再见,再见。得亏云魏受得了你。”帝利斯歌唱道,他脸上嫌弃的神情更甚。 就连艾萨克这笨蛋都能找到伴侣—— 他瞬间又重拾了快被打击到殆尽的信心。 眼见基尔霍娜的结界开始淡去,光辉之主亦随手招来了一道白光,从容不迫地消失了。 艾萨克正想骂他两句,却看到云魏已经重新出现。 对方正安静地凝望着自己。 握着拳,红了眼。 第307章 承诺 艾萨克当即心下一痛。 他不假思索地跃步到云魏身前,刚想要将对方拥入怀里,伸出的手又忽然停在了半空。 “我,还可以拥抱你么?” 他小心翼翼地问着身前的人儿,嘴角是是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苦涩。 但云魏没有答话。 对方垂着头,突然就撞进了他的怀里。 艾萨克被用力地抱紧了。 他清晰地感受到,云魏的手指死死地攥紧了自己肋下的布料。 在这个瞬间里,他清晰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对方将全部的重量都交在了他身上。他本该无比快乐,可心里却仍然闷闷的。 因为,他不知道云魏为何难过。 他抬起的手,终究颤巍巍地覆盖在了青年的后脑上。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对方的发梢软软的,就像人一样,一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记忆在此刻奇妙地重叠,艾萨克手足无措地揉着云魏的脑袋。 他将差点脱口而出的“怎么了”咽进了肚子里,只是低声哄慰道:“没事了。我好好的,没事了。” 在帝利斯与夜枭消失之后,他们两人似乎又能被其他人看见了。 来往于圣露西教堂的信众们都远远地围观着,旁若无人地拥抱着的两人。他们当然认出了云魏,却无人胆敢出声惊扰,只是默默地在胸前画着十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艾萨克才听云魏开了口。 对方的鼻子就埋在自己的胸前,喷出的热气令他的胸膛都刺痛起来,但小心的语气却又让他从燥热里倏然清醒。 只听云魏问他:“能再给我半天时间么,我还想去个地方。” 云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 他想要称呼对方伊萨,却又无端害怕。 可他更怕艾萨克抛下他。 他记得对方说过,如果见过帝利斯后仍然没有结果,对方将会独自前往冰雀花领。 他原本以为对方是在和他赌气。 但他倏然又明白了过来,这是对方不能推卸的,肩头背负的责任。 云魏对此生出无限愧疚。 他本不是个任性的人,却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渴望着,身前男人的纵容。 在对方近乎毫无底下的宠溺里,他贪婪无度,有恃无恐。 他总是打着不愿意轻易相信任何人的欠条,却又恰恰灼伤了身前这个最爱他的男人。 但艾萨克此刻却哭笑不得。 云魏的反应…… 他差点还以为,对方真的准备不要他了。 就像在绝境逢了生机,他连忙道:“想去哪儿?我带着你去。别说半天了,我——” 我所有的时间,都是你的。 剩下的话,他终究没能说出口,艾萨克差点咬了舌头。 他终于明白,曾经的自己到底是怎么能够,面不改色地说出那些肉麻至极的话了。 在被云魏抱住的时候,他忽然就懂了。 哪怕世界五彩绚丽,都不及他怀中一隅,对方是如此贪婪地渴求着他,宛若秋蝉此刻的长鸣。 分明被索求着,却是令他被从头到脚灌满的爱意。 分明都静默着,却是令他轻易心领神会的默许。 在浩瀚无边的宇宙里,他终于抓住了那颗擦肩而过、转瞬即逝的星辰。 他只想此刻的时间永远定格。 他太幸福了。 “去万法之塔,去找那颗果子先生。”云魏的声音走了调,满浸着羞意。 路人们灼热的视线早就让他回过神了。 可他偏偏沉浸在了艾萨克的抚慰里。 对方按在他后脑处的手掌宽阔如故,他却想要夺过对方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脸颊处。 不仅仅只是脸颊。 对方的体温像有魔力,莫名的野火从他的发梢开始肆意延燃。在那不断加速的有力心跳声里,他竟然浑身上下都渴望着对方的触碰。 饮鸩止渴般,渴望着更多。 在第一缕金色的斜阳染上铜红时分,昔日的剑圣抱紧了怀里的魔法师。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冲霄而起,向着枝繁叶茂的万法之塔而去。 …… 正如基尔霍娜女神所言,欧·奥克斯早已恭候多时。 随着诸元大陆的进化,昔日病殃殃的小橡果充满了精神,云魏两人造访的时候,祂正干劲满满地学习着全新的知识体系。 云魏看到那图谱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医疗器械,顿时就想起了费勒先生怀里,比小指头还粗的针管。 他不禁问道:“我们可以自行建议世界的进化方向么?” “可以!”奥克斯开心地挥舞着细细的胳膊,旋即又紧接着补充道:“不行!” 云魏刚放松下去的心情立刻又提了起来。 他是听不懂对方表达的意思了,只能下意识地望向艾萨克。 站得笔直的骑士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对方准确地翻译道:“祂是说,理论上是可以的,只是已经在进行的研究不能暂停。至于为什么是理论上,似乎是需要,肥料?” “没错,肥料!”奥克斯当即兴高采烈地拥护道。 云魏这次能够听懂。 对方口中提到的肥料,应该是指的是,像之前的深渊使徒一众。 牠们的实力远超诸元大陆允许的范围。 要不是因为基尔霍娜女神基于法则理解所创生的咒语,完全没有在诸元大陆陨落的可能。 只是他现在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心思去处理其他的事情了。 云魏只能道:“如果有机会,我会帮你找肥料。不过你也别放太大希望在我身上,这一次,本来就是侥幸罢了。” 小橡果连连点头,嘴里直呼“晓得!” 童声悦耳又清脆,明明只有一个小橡果,却喊出了一整个班级七嘴八舌的气势。 但艾萨克本来微笑着的脸,却忽然僵硬了。 他直到现在才透过『诸元之心』,从奥克斯那里知道,云魏一直没有放弃过营救凯瑟琳等人的尝试。 对方原本准备慢慢集齐足够的魂珠,甚至早已为此做出了跨度超过数十年的准备。 正是因为先前自己武断的误解,对方才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是了,无论是他还是曾经存在过的他,在最后那个月里的经历都是一样的。 换而言之,对他而言,他竟然亲手伤害了云魏两次。 他默默地看了云魏一眼,浓烈的后怕与愧疚令他面色惨白,就连心脏都漏跳了两拍。 云魏自是注意到了爱人的古怪。 他还没朝对方看去,对方就已经一跃来到了他的身后,将他牢牢地环在了怀里。 对方的汗水似乎滴落到了他的颈间。 此刻,他正被奥克斯闹得头昏脑涨,也没有多想。 他又怎么会嫌弃艾萨克的汗水呢? 实际上,他很喜欢艾萨克大汗淋漓的模样。 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就是,恢复了常人温度的艾萨克,对他的引力竟然变得更大了。 对方略高于他的体温就像阴燃不灭的余火,能够轻易地将他焚烧殆尽。而若是能够就这样被烧得干干净净,他恐怕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他想要沐浴着对方的爱火,就那样被熔锻成灰,随后一齐打碎了,再加水和成泥。 停,打住! 绝对不能再想了! 云魏连忙按捺住自己魂飞天外的绮思。 他拍了拍横在身前的大手,故作镇定地看向蹦跳不止的奥克斯。 “伟大的奥克斯先生啊,请按基尔霍娜女神所说,向我示现众神的承诺!” 第308章 永恒 事实证明,伟大的奥克斯先生没有辜负云魏的期待。 小橡果欢呼着,哼唱起古老的乐歌。 在奇幻的韵律里,悬垂之树层层叠叠的枝杈,绽放出不可尽数的光丝,每一根丝线的彼端,都牵连着其他未知的时空。 就在恒河沙数的光幕里,云魏看到了数不清的自己。 他们是过去的、未来的,身处于不同时空、交错宇宙中的自己。 或悲、或喜,或行、或立。 在这同一个瞬间里,似乎心有所觉,他们一同抬眸,凝望着云层外的天空。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 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在这静默无言的天问声里,云魏相信,他们也一定看到了自己。 他不禁大声呐喊,向无数个自己发出疑问:“为何是我?” 轮回无尽,方生方死。 为何偏偏是他,伫立于斯,见证一切? 一时之间,无人应答。 空荡荡的空间里,徒劳地回荡着他低哑的声音。 “是我……” “是我……” 却又与过去的某个瞬间似曾相识,让他想起碧璃城灿烂的烟火。 但那些明亮的光幕很快又黯淡了,也如同绚丽过的烟花一样。 仅剩的光幕被无限放大,对方原本所在的位置,却在无限未来之后的未来。 彼亦因是,当知过去种种,一切因果缘起。 “汝行时空,即是现在。因现在故,汝为过去、未来所有我之僭主。” 只见对方垂眸颔首,称声梵诵。 在根本听不懂的灵犀一刹里,云魏潸然泪下。 也就在这极其短暂的瞬间里,他超然,物化。 又很快地,怅然相忘。 然而未来的自己却笑了起来,对方捻指于虚空,好似摘了一片不存在的叶,一朵本虚无的花。 他听见自己启齿,嗓音不复先前的沙哑,更增清越,“云魏,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 言毕,对方的身影亦追随着过往,倏然淡去。 虚空中似乎还有无边的声色席卷而起,浅唱低吟。 云魏这才回过神来。 他的心绪依然澎湃起伏,却在跌宕里宁静无比。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艾萨克,不好意思道:“其实,我刚刚什么都没听懂。” 艾萨克僵硬的脸这才少舒,低声附和道:“我没你聪明,就更不懂了。” 他心里其实害怕极了。 那些光幕里的云魏,看上去虽然俱是熟悉,但却绝不是他身旁的云魏。 尤其是最后出现的那一个,那副无欲无求的面孔,让他心里无端生出钝痛。 他还是更喜欢身旁的云魏。 不对,他只爱身旁的云魏。 对方大大方方地馋着他的身体,毫不吝啬地赞美着他的外在,却又理性克制。 对方看上去真的柔弱极了,情感充沛到让他挫败无奈,却又坚强得令他心疼。 敢爱敢恨,鲜活鲜明。 恕他实在嘴笨,根本无法将自己卑微的爱意全然表达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此时的心跳如此剧烈。 艾萨克定定地凝望着云魏,只想在下一刻便不再忍耐,将对方拥抱入怀。 但云魏却先他一步开了口,只听对方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自知。艾萨克,自从遇到了你,我就坚强不起来了,你必须为此承担责任。所以——” 对方停顿了下来,小手攀上了他的肩头,分明没有用力,艾萨克却只觉重逾千钧。 他发誓,他绝对愿意为云魏承担所有的责任。 只是,他到底该怎么做呢? 他只能傻乎乎地原地立正,哪怕跟腱都绷到生疼。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云魏,绝望又期许地,等待着对方最后的宣判。 望着那双坚毅的眼睛,云魏紧张到快要说不出话来。 他只觉自己按在对方肩头的手掌都在颤抖。 他一鼓作气地,说出了没有说完的话,“所以,请用力地亲吻我,艾萨克。” “我,云魏,请求你,艾萨克·莫里蒂·泰穆布朗奇,” “在这一个吻里,证明、唔——” 他剩下的话,终究没能说完。 他被他的骑士急不可待地吻住了。 云魏的心跳陡然加速,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一个不同寻常的吻,艾萨克在粗暴凶猛中透着怜惜,就像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 对方的大手穿过了他的臂下,死死地固定住了他羞到妄图躲闪的头颅。在他微阖的目光里,对方依然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 云魏逃无可逃,他只能投降着闭上了眼。 有若有若无的湿热鼻息喷吐在他的脸上,可面前的男人依然还在毫不留情地攫夺着他胸腔里仅存的空气。 然而,他自己却是那样的快乐。 他在艾萨克充满霸占与侵略意味的攻伐里,无可救药地快乐着。 云魏彻底沉沦了。 作为一个魔法师,他很少会像神官那般,将精力放在思考灵与肉的经论上。 魔法师的肉体是孱弱的,多余的欲望只会令他止步不前。 但在这一刻里,他却凭乎本能地知晓了一个事实。 是他。 真的是他。 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他朝思暮想、魂萦梦牵的他。 他迫不及待地与对方纠缠了起来,在嬉闹的追逐缠绵里,云魏回应着艾萨克的渴望。他情不自禁地攥紧了对方遒劲结实的背肌,期盼着这个吻可以持续下去。 天长地久,直到世界尽头。 …… 欧·奥克斯彻底傻眼了。 虽然诸元大陆上没羞没臊的人类不胜枚举,但祂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竟然如此放肆。 这里可是祂的圣所啊! 这也太,太欺负果子啦! 光是听到那若隐若现的水声与喘息,祂整个神都不好了。 祂连忙用幻化而出的手,捂住了眼睛。 完了完了,再这样继续下去,祂恐怕又要有新的家庭作业了! 但鬼使神差的,祂又悄悄翕开了自己的指缝。 然后,祂就遭遇了树生最可怕的一幕。 只见正专心侍奉着领主的骑士,倏然转过了眼珠。对方烟灰色的瞳孔里,是毫不留情的警告与占有欲。 欧·奥克斯连忙重新捂住了眼睛。 艾萨克却抱着云魏,纵身一跃。 在倒垂橡树的巨大空间里,向下坠落的两人反而像是在迎着阳光恣意生长。 忽然传来的失重感,让陶醉不已的云魏睁开了眼。四周都是元素无比绚烂的光影,就像璀璨深邃的星海。 可眼前人安静凝望的目光,却比所有的星光还更夺目。 云魏想,或许在这个刹那里,他见证到了永恒。 他放心地阖上了眼,再次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只有最两情相悦的爱侣,才能进行的游戏里。 虽然无比心安,可他缠在对方脖颈处的胳膊,还是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在这重力稀薄的空间里,他们要过很久才会坠入海面。 他们还可以拥吻许久。 第309章 骑士 虽然当时的过程确实值得回味。 但当爽到忘我的云魏再次与艾萨克并肩出现在奥克斯面前时,迎着小橡果天真打望的视线,他仍旧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他慌张地辩解道:“那个,我们只是接了吻……” “噫!”小橡果惊叫着,只见对方立刻捂住耳朵,飞快地原地转了三圈。 羞羞羞! 奥克斯才不要听! 与此同时,身后还传来了艾萨克的闷笑声。那笑声都仿佛带着莫名的引力,将深深浅浅的震动通过空气传递到他敏感的耳膜。 云魏回头,却见对方正垂下眼眸,无限宠溺地盯着他看。 而他也到了这个时候才发觉,自己先前的辩解,真的很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在与爱人久违地唇舌纠缠之后,他失落在未知时空的羞耻心终于上线了。 云魏的脸颊顿时更烫了。 算了,他本就不必解释。 从方才对方的卖力程度来看,他们做到最后一步已经是板上钉钉,迟早的事儿。 只是…… 云魏觉得自己坏掉了。 他现在竟然满脑子都是艾萨克。 对方的气息、眼神,对方的力道、体温,不管睁着眼还是闭着眼,他的身体,乃至每一个细胞,似乎还在不受控制地、持久地回味着。 一旦回想起方才的亲密,他浑身上下都像被阴燃的余烬炙烤,颇有一些魂不守舍。 他连忙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地向小橡果行了一个标准的法师礼,就待告辞。 然而,小橡果却叫住了他,“大果子,等等!” 对方一边说着,居然又从虚空里掏出了一枚橡果,递到了云魏手里,“送你!这是,奖励!” 云魏眨了眨眼,好奇道:“这是什么?” 手里的橡果沉甸甸的,还有奇异的律动传出,就像有着心跳一般。 “奖励!”奥克斯又开始了原地转圈。 他刚刚明明已经说了。 大果子,不专心! 云魏无奈。 他只好硬着头皮望向艾萨克。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忽然感觉,艾萨克的耳背也泛着可疑的红晕。 只听对方平静地解释道:“咳,奥克斯先生说,这是『千法之塔』,栽种处的元素浓度会得到提升。你就收下,等世上栽够了三株『千法之塔』,诸元世界或许又会进化的。” 说到这里,他便住了口。 艾萨克没有告诉云魏的是,这是小橡果,“给大果子和大大大果子的,新婚贺礼”。 他的云魏,不比他那么厚脸皮。 真要一五一十地转述了,对方可就没那么好哄了。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初涉情场的骑士先生终究有了自己的筹谋足智,不再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莽撞行事。 云魏哪里会想那么多呢? 他光是一脸正经地听艾萨克把话说完,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相当爽快地收下了奥克斯的礼物,拍着胸脯保证道:“行啊,这礼物我正好需要。你放心,伟大的奥克斯先生,我一定会努力地替你找肥料的。” 谁都知道,他的封地冰雀花领,是在大陆上出了名的贫瘠。 云魏不谙农事,只是想当然地觉得,在那里种下手里的橡果,应该会有好的结果。 “乌拉!”听到居然还有肥料,奥克斯顿时咿咿呀呀,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云魏愣了一下,异常标准地弹了弹舌头,跟着应道:“ypa!” 于是,在艾萨克有意无意的斡旋下,云魏竟与奥克斯宾主尽欢。 …… 只不过,这一天的最后,或许就没有那么如意了。 天色明显已经暗了下来,只有星辰幻影在虚无的苍穹顶上闪烁。北地的天空是那样的神秘,光是仰望着浩瀚的碧色,就像能够轻而易举地听见众神的低语。 此刻,云魏正与艾萨克共乘一骑。 他们骑着一匹衰弱的老驴,就着依稀昏暗的光线,走在前往雷斯哥罗德的小路上。 事情要从他们向奥克斯道别说起。 可爱的小橡果无比慷慨地表示,可以地,把他们俩一道送往诸元大陆任何一处地方去。 终于记挂起自己封地的魔法师喜不自胜,想也没想地说道:“冰雀花领!” 于是,在艾萨克震惊的目光里,两人被行动力惊人的神明,传送到了冰雀花领广袤的荒地里。 他们附近,只有一匹迷了路的老驴,正悠哉悠哉地啃着光秃秃的草皮。 对方甩了甩尾巴,像是嗤笑一般甩了甩尾巴,却是大摇大摆地撒出豆子似的粪来。 寒风呼啸的凄凉背景声里,云魏与艾萨克面面相觑。 这口锅似乎该分给他。 他好像,刚刚又得意忘形了。 就见艾萨克忽然笑了起来。 只听对方向他解释道:“咳,冰雀花领里有五处大的聚居地,分别是五块领地的中心。只说冰雀花领的话,奥克斯大人自然就把我们丢到中心位置来了。” 只是,这是地理意义上的中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云魏有些不好意思。 艾萨克不生气,他并不意外,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对方那样开心。 他正待开口,却见对方已经取出了一卷羊皮纸地图,就着召唤而来的光球,将略显陈旧的地图展开在了他的面前。 艾萨克道:“好了,我伟大的领主。从面前的五块封地里,挑选一块儿作为您的行政中心。” 云魏虽然不解,却大感好奇,“这又是什么说法……随便哪一块儿都可以?” 艾萨克笑着摇了摇头,“理论上来讲,是您从我这里收回一块领地作为您的直辖封地。在陛下正式准许我们的婚姻之前,我们依然是直属的封臣关系。” 就像云魏如果挑选了雷斯哥罗德侯爵领,云魏的正式称呼就是“冰雀花大公,雷斯顿伯爵,云魏”。 而他则是,“诺伊斯伯爵,浪花男爵,艾萨克”。 当两人的婚姻正式缔结,双方将会共享对方的所有贵族头衔称谓,他们两人都会是“冰雀花大公,雷斯顿与诺伊斯伯爵,以及一系列男爵领头衔,各自的名姓”。 听起来似乎没有太多的意义,但唯有深谙诸元大陆律法的艾萨克,享受着其中的情趣。 据他所知道的,诸元大陆近千年的历史里,从未有领主与自己的封臣缔结婚姻。 所以,他与云魏,就是天底下唯一这么做的一对。 将冰雀花领封给云魏,并褫夺其上所有封臣的头衔,这就是“暴君”艾萨克执政的短短一个月里,最值得自豪的事情。 就着明亮的光球,云魏凝视着艾萨克的眼睛。 他不可避免地走了神,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哑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使用敬称?” 这种感觉格外新奇,让他不由想起了,他曾经作为对方契主的时候。 那分明像是好早之前的旧事,但仔细一想,又感觉其实没过多久。 爱情的力量实在宏伟,不经意间模糊了光阴的界限,令每一个历历在目的瞬间,都像发生在触手可及的片刻之前。 艾萨克没有立刻回答他。 对方郑重地执起了他的手,在手背上轻轻烙下一吻,那柔软的触感竟像不讲道理的电流,轻而易举地便将云魏的脊柱击穿。 “因为,我就是您,永远忠诚的骑士呀。” 在执着照耀着黑暗的光影里,身前的男人抬起头来。 对方竟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 第310章 向前 这是云魏完全无法承受的目光。 别撩我了,伊萨,我已经投降了。他在心中如此呐喊道。 但现实里,他依然强撑着最后的一丝矜持,自然地抽回了手,将目光放在展开的羊皮卷上,“我,我还是不太清楚……不如,你提点建议。” 只听艾萨克温声解释道:“冰雀花领在红月王国东北角,总共由两个伯爵领与三个男爵领组成。其中最南端的诺伊斯伯爵领发展程度最高,它的南面与倾风和翡冷翠领接壤,选择它作为行政中心比较好。” 云魏看了看地图,正如对方所说,他是看到最南端的那块儿地最大的。 但是,却不靠海。 他的领地里有三块港地,一字排列,唯有最北端的港地规模最大,是另一块伯爵领。 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在『时之牢』的最后一天里,坐在凯瑟琳身旁,听到的那曲fado。 那波澜壮阔又无可奈何的,名为命运的旋律,至今也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鬼使神差的,云魏的指尖划过地图的纸面,来到了最北端,“这里如何?” 从潦草的字迹来看,那是雷斯顿伯爵领,雷斯哥罗德。 那处最大的港地,东面临海,西南各与两处内陆领地毗邻,北面则是无尽的极北荒原。 艾萨克忽然笑了起来,“其实,我也喜欢那里。啊,还记得我从前与你说过,我在极北荒原狩猎……是的,当时我便住在那里,雷斯顿既有猎场、伐木场与铁矿洞,还是天然的不冻港。” 对方的描述分明简单质朴至极,没有任何多余的修辞,可云魏偏偏听得蠢蠢欲动。 他不由得问道:“那你怎么,先前不建议我选那里?” 艾萨克忍不住揽过了他的肩膀,“因为那里的生活条件相当艰苦,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没关系。”云魏直起腰杆,爽快地拍板道:“我就要那块儿地了。” 他可是连末世都经历过的人了,又哪里会害怕条件艰苦呢。 有艾萨克陪着,对方还恢复了味觉,吃的方面自然不必担忧。 至于睡觉的事情,他虽然怕冷,但有魔法傍身,也是小菜一碟。 更何况,以艾萨克如今的体温,他恐怕没有冷到的可能。 想到这里,云魏耳根又是一热,他连忙摇了摇头,甩掉脑子里蔓长的绮思。 吃饭睡觉只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当他再次重临诸元大陆的时候,在无边的黑海里,看到了远方新生的大陆。 或许,这是属于诸元大陆的大航海时代。 只是这些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他还是先解决领民们的温饱问题为好。 见云魏干劲满满,艾萨克自然没有理由反对,于是此行的目的地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下来了。 “嗷哼!嗷哼!嗷吼——” 不远处吃饱喝足的毛驴突然吼叫了起来,吓了云魏一跳。 他连忙走了过去,发现这真的是一头很正常的驴。 “天啊,驴怎么是这个叫声。”云魏顿时哭笑不得。 就在云魏好奇,艾萨克是不是也会马术的时候,就看到对方极其潇洒地…… 翻身上了驴背。 云魏的瞳孔尚在震颤,就被对方轻松地揽了上来,他连忙攥紧了毛驴颈后稀疏的鬃毛。 “我是骑士,当然会了。” 艾萨克决心向云魏证明。 只听艾萨克打了个呼哨,心有不甘的出逃老驴被迫重新营业。 于是就出现了最开始的那一幕。 在老驴“哼嗷”、“哼嗷”的魔性吼声里,他们踏上了前往雷斯哥罗德的旅程。 …… 当然了,两人的同骑之旅十分短暂。 敏锐的魔法师很快就发现,身下的坐骑竟然还在磨洋工。这个老驴就像成了精似的,走三步停两步,再拉一坨驴蛋蛋。 这个画面实在不忍直视。 何况身后的骑士体型过于高大,骑在毛驴的背上,小腿都必须微蜷起来,以免足尖触碰地面。 怎么看都像是在虐待动物。 在云魏的再三要求下,艾萨克终于将他放了下来。 他们决定原地扎营过夜。 云魏朝老驴挥了挥手,对方竟然发出嘲笑般的嗓音,一脸傲娇地远去了。 他当即握紧了拳头,计划里友好地挥手化作了愤恨地挥了挥拳头。 “云,你知道雷斯顿,为什么要叫哥罗德么?”艾萨克好笑地问道,他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不过片刻间,他已经熟练地搭了个挡风的棚子,此刻正在往地面上铺苔藓与干草。 不曾想,云魏当即灿然一笑,“知道啊,就是yard呗。” “嗯?!”艾萨克顿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无比好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是真的疑惑。 这本来是他先前来这里的时候才听说的,没想到云魏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啊,这个说来就话长了。”云魏走到一旁蹲下,看着男人忙活,“以前好像提到过,我原来的世界爆发了灾难。东部确实听说有很大的基地,但我在的地方离那里太远了。” “更何况,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只是不停地跑,一路向西而去……” “反正我后面就到了某个『格勒』,然后又是诺夫『哥罗德』,如果当初没有穿越过来的话,可能我还会去贝尔『格莱德』也说不定。我就是再笨,也能发现它们是同一个词缀。” “哦对了,这些都是我那个世界的地名。说起来真的很奇妙,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很多东西又是如此的类似。” 云魏由衷感慨道,但艾萨克听完却沉默了。 他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竟是越听越难过。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云魏的时候,对方到底有多么弱小。 他根本没办法想象,对方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一番曲折,才来到诸元大陆的。 “喂,伊萨。”但就在这个时候,云魏打断了他,“你是不是又开始心疼我了?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我已经,比那个世界绝大多数人更幸运了。” “你看,我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不仅遇到了最喜欢的人,而且对方也很喜欢我,还总是默默地,为我付出了很多。” 云魏真的不想在这个时候煽情。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毕竟,好不容易对方的提问恰好专业对口。 看,不是他不愿意跟对方分享自己的过去,但他的过去真的很枯燥沉重,说出来只会让对方觉得难过。 他已经决定,要向前看了。 在『万法之塔』里,哪怕他什么都听不懂,他也能够明白一个很直白又简单的事实。 未来的自己,绝对不会辜负曾经的过去。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在过去、未来无尽的时空里,都有数不清的自己,在努力地活着。 “我知道。”身前的男人轻声应道。 要不是他的声音走了调,云魏可能还真的,勉强会相信。 只见艾萨克整了整铺好的干草,起身向他道:“时候不早了,睡觉。” 第311章 许愿 云魏没再多言。 他起身向着方才搭好的窝棚走去,结果刚一迈步,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实方才他就感觉到了。 自己的腿根处,恐怕被擦破皮了,此刻正传出刺棱棱的疼痛,一阵又一阵,火辣辣的。 他有点窘迫地看向艾萨克,“那个,你能不能先在外面等一等。” “怎么了?”艾萨克当然注意到了云魏的异状,他稍作思索,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抱歉,这事儿全都赖我。我帮你看看。” 说罢,竟是迈腿朝着云魏走了过来。 云魏整个人都凌乱了,他无措地“啊”了一声,结果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动弹不得。 艾萨克当即哼笑了起来,“你这是什么反应,又不是没看过。” 不出意外的,云魏的脸“腾”地一下就爆红了。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你还矫情个什么劲儿啊。 明明两人坦诚相对的时候可不少。 就显得…… 哎,可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害羞。 在短暂的分别过后,他就像产生了戒断反应一样,比以前还更加渴望着艾萨克的触碰。 那种像是被点燃般的啃噬感,从每一个细胞发出,酸痒到了骨子里。 趁他僵愣的功夫,艾萨克轻松地将他抱了起来,将他放到了松软的草床上。 对方竟单膝跪在他的身前,轻柔地褪去他的鞋袜。 深邃的眉眼满是专注专注,令他想到了最初的洞穴。在那个时候,对方也是这样专心致志,而他的心脏却由此漏跳了一拍。 云魏整个人都臊得快要爆炸了。 他无措地倚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干脆抬起胳膊挡住了自己的视线,眼不见为净。 整个空间里,到处都是泥土与苔藓的气味。 而在那冰冷贫瘠的气味里,他偏偏能够准确地捕捉到艾萨克的气息,那是截然不同的、意外干净的味道,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阳光、雨露,还有枝繁叶茂的大树。 他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他闭上了眼。 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逃避。 但暂时失去了视觉后,身前窸窸窣窣的声音反而被无限放大了,对方略高于他的体温像是熊熊燃烧的烈火,顷刻之间就会将他焚烧殆尽。 苍茫的等待里,对方的手指撩到了他的裤带上,来自手部的重量不可避免地,落在了他的小腹处。 云魏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该立即收腹,亦或是绷住那并不发达的腹肌。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又吵闹不休。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偏偏听见了艾萨克的声音。 “放松些,云,我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对方向他保证道,声线和身上的气味一样干净,像是含着笑,又与记忆里的最初印象完全重叠。 “嗯。”云魏应了一声,微如蚊蚋。 他更难受了。 他只觉自己的体温正在火速升高,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在那一天最后的记忆里,云魏不知道自己的工装裤最终是怎么被褪下的。 他只记得对方掌心的温度。 不再是隔着一层火元素,就是对方身上忠实的体温。 那是血液流经对方的躯干后,传递而来的心意与爱慕。 对方宽阔的双掌贴在他分开的腿根,无比温柔地揉按着。 指根处的硬茧让他差点落下泪来。 可他显然不是被弄疼了。 云魏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好想哭泣。 明明他心中已经平静了下来,明明此刻的氛围如此温馨。 窝棚外,是北地呼啸的寒风。 窝棚里,是他混淆不清究竟是谁的心跳。 他听见艾萨克说道:“还好,应该只是拉伤了,完全没有破皮。我现在帮你活络一下,这样明天就没大碍了。” 他只能安静点头,示意皆凭对方处置。 而艾萨克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在对方适度的力道下,之前火辣辣的疼痛很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却是难以言说的酸疼。 云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对方的手掌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但他却依然铭记着方才的触觉。 被对方触碰过的地方又热又涨,似乎像在回味一样。 “抱歉,这事儿真的怪我,有座鞍的话会好很多。”艾萨克继续道:“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策马齐驱,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的,那是和飞行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快乐。” “我知道了。”云魏哑声道,“我没有怪你,只是……” 云魏住了口。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何脱口而出了一个转折的词语。 就像他搞不懂此刻自己的心情。 他们在黑暗里默契地沉默,唯有浅淡的呼吸声缠绵交织,不分彼此。 不知道过了多久,艾萨克率先打破了宁静,“那,我去外边守着你,晚——” 他的晚安注定没法说完。 因为云魏已经抱住了他的臂膊,执拗地躺倒了下去。 在突如其来的动作里,艾萨克差点失去平衡。 好在他另一条还能行动的胳膊及时地撑住了自己,让他不至于整个人压在云魏身上。 但草草搭起来的临时窝棚就没那么幸运了。 在一阵咔咔作响的抗议声里,它差点整个垮掉。 两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凝神静听。 在四目相对的宁静对视里,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听什么。 四周终于静了下来。 “好险,只差一点。”艾萨克悄悄说道,极近的距离里,他的呼吸不可避免地喷在了云魏的颈间。 可怜的窝棚虽然幸存,但不可避免的形变,还是令内部本就狭窄的空间更是低矮了许多。 云魏小心翼翼地侧身向里,却还是固执地抱住了胸前结实的臂膊,“晚安,伊萨。” 只听身后的男人顿了顿,随即答道:“晚安。” 干草床的另一侧终于也凹陷了下去,艾萨克的额头抵在了他的颈背,身前的胳膊也终于识相地收紧,适度地朝身后勒了勒。 这是两人同眠时最常用的姿势。 在这样的动作里,云魏的手掌恰好可以整根儿地握住艾萨克的拇指。 请永远地陪伴我,艾萨克,于今后的每一个夜晚。 无边的黑暗里,魔法师无声地动了动唇瓣,就像在吟唱着世间最复杂的许愿。 第312章 养分 清晨,是夜晚的延续。 再一次在爱人的怀抱里苏醒,云魏不免有些怔愣。 身后的男人是个不会发光的热源,源源不断的温暖沁进了他的皮肉,似乎就连内心的阴冷潮意都能逐渐烘干。 他知道对方醒着。 可他还是下意识地,捏了捏掌心处与他相牵连的拇指。对方的指节也很有力量,指甲修剪得相当干净,甲盖却是光滑又健康的。 “早安,云。”只听身后的人向他说道。 艾萨克抱着他的胳膊又紧了紧,温热的呼吸喷在了他的颈间,又让他战栗了起来。 与此同时,对方的拇指轻轻地勾了勾。坚硬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划过他的掌心,那种用“擦”来描述或许更为准确的力道,就像是在搔痒。 隔靴搔痒,无济于事。 火上浇油,倒行逆施。 云魏的大脑又空白了。 “早安,伊萨。”他哑声道。 他听见艾萨克凑到了耳边,小声地对他道,“抱歉,再给我几分钟。” 压低了的嗓音也带着热气,猝不及防地灌进耳朵里,却麻了他半边身体。 云魏自然是懂的。 他连忙应道:“嗯……” 如此简简单单的一个音节,也跟着主人的心情走了样,听起来就和“嘤咛”一样。 云魏的耳背处又开始发烫。 而他无比确信,对方此刻仍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 雷斯哥罗德已经遥遥在望。 那一眼望过去灰蒙蒙一片的城寨,就在不远处的低地里,虽然云魏觉得,那似乎就只是一个大型的村落。 两人没有急着过去。 他们踩在枯叶与松针堆积的小径上,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走着。寒风吹过,整个世界都是出奇的寂静,只剩下枯叶被体重压折的脚步声。 可是,云魏没有任何心思去思考哲学与神秘的命题。 他满脑子都是艾萨克。 即使两个人都是身体健康的成年男性,即使早晨已经那样的窘迫,即使他们已经没有任何不做到最后的理由。 他们最后依然没有做。 就像是在角力一样,两个人达成了古怪的默契。 谁都不愿意主动提,仿佛先开口的那一方,在爱情这件事情上就落了下风。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想要向对方证明,自己对另一半的情感,无关肉欲。 谁都不愿意退让。 因为这事关着他们两个人,最后的成人礼。 云魏有云魏的倔强,艾萨克有艾萨克的骄矜。 只是……想想其实挺幼稚的。 云魏相当矛盾,他自己明明很清楚,在这上面争个输赢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他确实又享受着,两人之间最后的拉扯。 即使没有思考过灵与肉的经论,但他固然明白,身体上天然存在的防线是他最后的屏障,在那之后,他将彻底一马平川。 但另一方面,他感觉自己确实有些变态。 他竟然无比地喜欢,艾萨克在他面前拼命忍耐的模样。 在禁闭欲望的光环下,对方身上名为『坚毅』的特质被无限放大了,而这恰恰是最戳中他的特质。 或许在世人的眼里,邪恶无比的亡灵法师,最终迷惑了坚毅的圣殿骑士…… 可是世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亡灵法师其实爱惨了他的骑士,早就心甘情愿地为对方献上一切,包括尊严与生命。 向吾展现汝之忠诚,随后,吾必将百倍奉还。在脑海里,他已经开始给自己加戏。 云魏正在想入非非,身后的骑士却忽然开了口,“还有个问题——” “啊?!”云魏顿时跳了起来,他紧张兮兮地回头,眼见对方一脸诧异,这才讪讪道:“呃,我踩到了一截树枝,还以为那是蛇呢……咳,你说,我听着呢。” 好丢人。 他都三十岁的老男人了,怎么还像个情窦初开的中二少年一样。 云魏不禁怀疑,自己没被丧尸吃掉,或许是因为自己长了颗恋爱脑。 众所周知,那是就连丧尸都嫌弃至极的脑子。 呸! 他果然坏掉了,怎么狠起来连自己都骂呀! 艾萨克闻言,狐疑地瞥了眼地面,他从来不知道云魏竟然怕蛇。 不过他还是继续道:“先前没来得及问你,就是深渊的事情,咱们到底准备该如何处理?” 说到底,他依然还是心有余悸。 如果诸元大陆要以爱人的生命来拯救,他宁肯背着云魏提剑跑路。 云魏顿时松了一口气,“这个嘛,我们先不用操心了,陛下她老人家自有定夺。等她把帝国打理顺了,会通知我们去开会的。” “嗯?她什么时候跟你说的,我怎么完全不知道。”艾萨克一头雾水,他明明一直都跟云魏在一起。 “就在陛下的书房啊。”云魏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她让厂公给我们泡茶的时候,水面就浮现了阅后即焚的魔纹啊。喂,我说,这不是你们第二皇朝很时髦的,属于魔法师礼仪么?” “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魔法师。”艾萨克不禁嘟囔道。 他说怎么云魏先前跟他讲,拉起他跑路也是祖母授意的。他自认为自己耳聪目明,完全没有注意到到两人眉来眼去。 不对啊,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怎么忽然变得那么好了? “对了,陛下还交代了,只要我不把冰雀花领整成要她来收拾残局的地步,只要我按时上缴封臣税,她都通通不会过问。”云魏补充道,这才倏然回过味来。 他望向身前的骑士,却是瞪大了眼睛,“天啊,这该不会是她老人家对我的考验?” 艾萨克本来想要否认。 他已经明确表态过,此生非云魏不可,祖母不至于拿两人板上钉钉的关系来做无谓的考验。 但他看着云魏暗自摩拳擦掌的模样,却还是笑了起来,“对啊,等你交出答卷,就可以把我领回家了。” 他是看着云魏说的。 他早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只要云魏在场,他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望向对方。 他根本舍不得错过对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一想到对方的情绪是因为自己而起伏变化,他的心脏就像小鸟儿一样蹦跳雀跃。 “呵,你又在说什么鬼话,好不要脸啊!”不出意外的,他又被云魏嫌弃了。 对方分明是害羞着,泛着微红的脸蛋无比可爱,就像早秋的苹果。 然而他很快就得意不起来了。 因为他听见云魏道:“我早就把你领回家了,你只能是,我的。” “你是云魏的。” 对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几个字微不可闻,可对听力卓绝的战士来讲,却像是惊雷在耳畔炸响。 艾萨克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怎么会跳得乱七八糟。 此刻,他只想用力地抱住云魏。 但面前的魔法师忽然化作了乍然惊醒的小鹿,转过身就开始逃跑。 对方今天依然换回了月白色的法袍,他曾经形容过,一旦跑起来就像被风灌满的面粉袋。 实在太过可爱。 艾萨克微笑着,情不自禁地追逐了起来。 他没用任何浮夸的武技,就只是迈开腿,游刃有余地缀在对方身后固定的距离。 秋风终于变得和缓,有了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到了这个时节,哪怕再贫瘠的土地也洋溢着丰收的气息。 腐殖的落叶堆里哪有什么多余的树枝,它们全都是孕育着下一年希望的养分。 第313章 暴富 不过云魏并没有跑多久。 不是因为他体力不支,也不是因为他又看到了那头慢条斯理的灰驴,而是他看到了一大群操着农具的人。 就在雷斯哥罗德的入口处,乌泱泱的村民正群情激奋。 而被他们团团围住的客商,竟是显而易见的碧璃人。 艾萨克在这时也跟了上来,对方见到不远处的场面,顿时揶揄道:“噢,我敬爱的领主,您的麻烦这不就来了。” 云魏倒是不奇怪。 这种前任领主都能被人谋杀的领地,没有麻烦反而才怪了。 他问艾萨克道:“你身上还有多少金币?” “很多,养你一辈子也绰绰有余。”艾萨克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看云魏一脸严肃,也收起了调笑的心思,“诸元之心里面装了五万多,不过真正值钱的是一些稀有的材料和道具,如果急着出手,应该还可以兑换二三十万的样子。” 本来还待继续往下说的云魏,听完却是愣住了,他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你刚刚说,你有多少……不是,你哪里来的那么多的钱啊?” 艾萨克一五一十地交待道:“我之前回了趟自己的卧室,把以前存的零花钱全都带上了。还有,这里面的金币有一万多是你以前给我的。” 见云魏更加疑惑,艾萨克解释道:“这次的我,身上没有中诅咒,所以先前挖出来的晶核,我们一路上出手了更多。” 他身上携带的财富,光是撒出去也能把雷斯哥罗德的街道铺满。 所以祖母完全没有拿这种事情来考验云魏的必要。 思及此,艾萨克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凯瑟琳陛下或许很看好云魏,特意给了对方一个锻炼的机会。 他不由得端正了颜色,“你现在就需要么?晶核换的我可以给你,不过我的私房钱,我不能由着你胡来。不要误会,我的本就是你的,只是——” “我知道。”见男人一脸认真,云魏不禁笑着打断了对方。 他摆摆手,“你帮我收着就是。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天真到,拿你养我的钱去分发给领民。” 即使沉浸在突然暴富的喜悦里,他也没有昏了头。 末世不养闲人。 不劳动者,必不得食。 这一条,放在虽然奇幻莫测但也危机四伏的诸元大陆,自然也会适用。 云魏迈步向前走去,随口解答着对方的疑惑,“既然对方是客商,有足够的钱就一定能够摆平。我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添点底气,结果这底气也忒足了点。” “还有,艾萨克,我只是不喜欢你们贵族之间的那一套弯弯绕绕,又不是傻子。” 说到这里,云魏的神色难免有些复杂。 他不禁怀疑自己在最后一个月里,到底给对方留下了多么糟糕的印象。 拜托,他可是在整整三十七个基地里面待过的男人。 光是像找最大公约数一样,把那些高度重叠的条例挑选出来,也绝对能把面前这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领地管理好。 …… 秦四是个老趟子手了,在外头别人都得称他一声“秦四爷”,没想到却在这大陆最北边的领地栽了跟头。 他刚开年时,就来过雷斯顿领一次。 今年碧璃城的上元节大办特办,上头给的赏银也多,他心情自是好的。 于是当他看到那些饥寒交迫的北地民时,就自作主张发了善心。 他留下了粮食,只收了极少的定金,与村官约好年底再过来一趟,连本带利地把余款收了。 结果现在倒好,对方不仅翻脸不认人不说,还扬言村里有小孩儿偷吃了他带的奶酪病倒了,领着一堆村民把他们团团围住了。 这不就是倒打一耙,明摆着讹人嘛。 秦四越想越气,梗着脖子道:“他妈的老子明年绝对不来你们这破落地方,饿死你们这帮懒蛋。” 名为科罗的村官斜斜地望了他一眼,却是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谁他妈稀罕你过来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把你身上的粮食全部留下来,赶紧的,不然就别想走出咱雷斯顿的大门。” 他一声喝令,周围的村民们顿时又举着农具,向前围拢。 “交出来!” “赶紧的!” 他们齐声呼喝,冻馁的脸颊狰狞可怖。 秦四见状,当即与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他的手掌摁在了刀把上,冷声问道:“你们还待硬抢不成?” 因为千年前的祖训,碧璃客商的刀锋皆不开刃。 他们虽然不愿伤人,却也不是好惹的。 科罗瞧着对方的刀鞘,不禁狞笑了起来,“对,就是抢了。别说抢了,还要杀了!俺们冰雀花领,就连公爵都能死得不明不白,何况你这种喽啰。” 他抬了抬手,这就准备指挥村民们动手。 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沙哑的声音从乌泱泱的人群之后传了出来—— “住手。” 天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来人分明只用不大的声音说了一个词语,竟然盖过了全场激愤的咆哮,响彻所有人的心头。 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想立刻跪地臣服。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敬畏!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寒风呼啸,所有人都如梦初醒,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 而被集束的目光扫到,途径上的男人们纷纷退后让开,就连跌倒了,也要赶快狼狈爬起。 就在这样像潮水分开的人群尽头,科罗终于看到了忽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他当即瞳孔一缩。 却见来者又是一位碧璃人,只是对方没有束发,看起来又过于漂亮了些,在这灰扑扑的天寒地冻里,分外不搭调。 而且,对方身着法师打扮。 要知道,在贫瘠的雷斯顿领,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出现过魔法师了。 这种神秘的职业者,只存在于他们口口相传的传统叙事里。 科罗实在很难相信,方才那威严的声音,就是从这么个弱不禁风的人身上发出来的。 他只能惊疑不定地向着对方身后的男人看去。 不看不打紧,这一看更是心惊。 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对方身后的男人,和他们这些村夫完全不一样。 对方的眼神实在是太恐怖了,他只在最凶恶的狼王身上见到过类似的眼神。只是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样的男人怎么会跟在前面弱不禁风的法师后面。 是了。 他这才发现,在这早早步入冬季的十月里,那位看起来风一吹就要倒下的法师,竟然只穿了一袭单薄的法袍。 “阁下……究竟是何人?” 科罗强压下心中的疑惑,耐着性子问道。 他本想叫对方莫要装神弄鬼,可实在是没有那样的勇气,话到了嘴边,又被自己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不禁看了面前的秦四一眼,在心里痛骂对方不厚道。 打不过还找帮手,妈的。 可他不知道的是,横了他一眼的的秦四,此刻也正满腹牢骚。 他从来不知道碧璃城里何时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对方的实力他是看不透了,可他却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在对方随从手里绝对过不了半招。 妈的,这个世界真他娘的越来越邪门了。 秦四爷也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 第314章 领主 云魏越过战战兢兢的人群,来到了矛盾的中心位置。 “我是你的新任领主,云魏。”他简单地自我介绍道。 科罗不敢置信地望着身前的碧璃人,喃喃自语道:“这……太疯狂了。” 月花城里的那位暴君恐怕是真的疯了,竟然将封地交到了异陆人手上。 他顿时就对本就不甚明朗的未来充满了绝望。 云魏一眼就看出来,面前的年轻人不过是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的类型,对方根本毫无杀戮的经历,却还妄想着做杀人越货的勾当。 不过来自末世的他偏偏能够理解。 当身体已经饿到极致的时候,人类确实会拼死一搏。 他平静地说:“你太失礼了。在这个时候,你本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科罗神色复杂地张了张嘴,却是一个音节也没发出来,怀疑、不甘、恐惧、愤怒的情绪早已充盈了他的脑子。 但云魏不会等他,“你没机会了,现在你在我这里,就是『村官』。好了,你先让其他人散去,然后你一个人回来就可以。” 科罗脱口而出道:“老子凭什么要听你……的……” 他一句话也没说完,就已经悻悻地住了嘴。 对方的手背上浮现出了相当清晰的时之枝纹路,他数了数,共有五层。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厉害的魔法师,五级的魔法师应该有专属的称谓,他的祖辈或许知道,他自己却想不起来了。 雷斯顿领如今已是整个大陆最贫弱的领地。 一位五级的魔法师老爷,确实有资格成为这里的一方领主。 “服从于我,是你的义务。我本没有必要告知你。”云魏面无表情地扫过附近畏畏缩缩的领民,“如果你没有这样的能力,我可以考虑换一个。” 统御的艺术难以学习么? 恰恰相反,十分简单。 只要你舍弃了生而为人的一部分,心安理得地俯瞰芸芸众生,你就会自然而然地知道这是怎样的“艺术”。 云魏不喜欢这样,但没有办法。 他注定不可能和所有人交朋友。 科罗是个识时务的家伙,他咬了咬牙,向周围满脸惊疑的男人们挥了挥手,“别看了,各自回去忙自己的事儿,去去去!” 人群渐渐散开。 他们的身体离开了,心思却依然留在原地。 没人知道该怎么熬过下一个夜晚,他们已经在太多饥肠辘辘的涸眸里等待着天明。 云魏对此视而不见,他转头望向客商腰间的腰牌,上面赫然刻了一个“秦”字。 于是他拱手行礼,“在下云魏,敢问这位大侠该如何称呼?” 一旦戴上了面具,云魏也可以笑出花来。 本在一旁看戏的秦四受宠若惊,连忙毕恭毕敬地还了一礼,“敝人秦四,云老爷这般客气,当真是折煞小人了。” 云魏摇了摇头,开门见山道:“今我虽新用事,却也要负起责任来。他们拖欠了你多少金币,我替他们付了。” “这怎么好意思。”秦四爷赶紧摆了摆手,“早知道您在这儿,我还多给您拉一些货来。” 真是稀奇了。 先前开辟新城的事情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没想到他来到这等鸟不拉屎的地儿,新上任的领主居然也是他碧璃人。 云魏坚持道:“哪能呢,就是亲兄弟也还明算账。四爷那里若有多的吃食,我也一并全部买了——这地方确实偏僻,以后还要劳烦四爷多多照顾了。” 秦四听完,摸不着头脑。 对方显然是听到了他先前的气话,可脸上却又偏偏是在笑着。 这让他心里又惊又疑,却是吩咐手下将手里的货物全部从空间里取了出来,“就是些吃的,也值不了多少钱,您按本金付我得了。” 云魏默默看了去,那堆成了小山的货物的确如对方所言,俱是些面粉奶酪,火腿肉干。 他在对方的报价上又添了三厘,让艾萨克付了。 按秦律枢的说法,碧璃城对诸商队年底考校,但凡利超两厘,即可评定为甲等。他给对方多添一厘,算作耽搁这些时日的补偿。 秦四爷本是忐忑,待沉甸甸的金币到手,这才松了口气。 他先前见云魏生得漂亮稚嫩,难免轻视了些,只道是城里哪家二世祖来到大陆上,散财讨要来的封地。 可对方的手法分明老练,他刚放下去的心,这便又悬了起来。 不待他开口,只听对方又问道:“敢问阁下,与梦机先生又是什么关系?” 云魏和秦律枢关系尚佳,但与秦家家主到底是泛泛之交。他固然可以就这么放人回去,难免又有待客不周的嫌疑。 为人处世是很累的。 要做到面面俱到滴水不漏,除了阅历以外,还需精力。 云魏已经下定决心在这上面多费功夫,索性多问两句。 秦四本就悬着的心当即就掉了下去。 他就一家仆罢了,哪敢这样直呼家主名讳。 而观对方颜色,却是淡然自若,不卑不亢。 他当即抱拳行礼,“小人不知云老爷还与俺家主有交情,先前举止不周,还望大人多多海涵。” 终于把领民全部撵走的科罗也在这时转回了身。 他看着堆成小山的食物,便是面上一喜,旋即又看到那原本耀武扬威的汉子此时服服帖帖,心下更是快意,情不自禁地娇哼了一声。 云魏顿时睨了对方一眼,“村官,这些食物,可够越冬了?” 果然是给他们吃的。 科罗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道:“够了够了,多谢大人!您简直就是全大陆最仁慈的领主!” 云魏尚未表态,秦四就已经回呛了一声冷哼。 两人当即剑拔弩张地对视了起来,就像两只炸毛的斗鸡,却又都不敢在云魏面前造次。 完蛋了。云魏心想。 他又磕起来了。 云魏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他向秦四道:“四爷,不瞒您说,我也今天刚到此处,就不多留您了。劳烦您代我向梦机先生问好。” 秦四是个聪明人,知道对方此刻不方便,于是当即爽快地抱拳告辞,“好嘞,您且放心,小的一定把话给您带到喽。” 两人又你来我往地寒暄了一阵,抱拳、叉手,再谢、再拜,却是把那被晾在在一边儿的科罗看得目瞪口呆。 他不禁朝对面的高大战士看去,却见对方一脸风轻云淡,好似早就习以为常。 终于,秦四示意手下准备上路,“那小的这就告退了。不瞒您说,现在要忙着新建两座城池,城里也忙得乱七八糟。” “两座?”云魏难免有些惊讶,“先前不是只计划了一座么?” 秦四闻言,终是放下心来。 对方连此等机密要务都知道,想来确实是他碧璃城的子弟无疑。 他憨憨地笑了起来,“嘿,您这就不知道了,先前确实是只计划了一座。可后来女皇帝派了使节,说还要赞助咱们一座。” 云魏愣了一下,复又跟着笑道:“这样嘛?那感情好,你回去也有的忙了。” 他悄悄地与艾萨克对视了一眼,又迅速地移开了视线。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秦四爷上了马,走之前还不忘狠狠地瞪了科罗一眼。而后者当即双手扯嘴,扮了个足以气死人的鬼脸。 等人走得远了,科罗这才抠了抠脑袋,一个人在原地嘟囔道: “奇了怪了,新的暴君不是个男的嘛?怎么现在又变成女皇帝了?” 第315章 修复 云魏将对方的感叹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耳朵里,却是没有吭声。 仔细想想,他本人正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而对方嘴里的暴君,此刻也正站在身边。 云魏看向艾萨克,而对方则是无辜地摸了摸鼻子。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向科罗道:“这些食物可以给你们,但不是白送。我总共花费了一百三十金币,所以你们这个冬天必须为我干活。” 结果,科罗竟然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好说,只要不饿肚子,咱什么都可以听您的。” 他的手掌拍在干巴巴的胸脯上啪啪作响,就像快要锤破的鼓面,光是听起来都很瘆人。 云魏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顺从,他奇怪道:“对了,刚刚你们说的小朋友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他真的很好奇,如果他没有及时赶来,雷斯顿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只是这到底是他的领地,他没法狠下心来进行人性测试。 也没有进行的必要,他早就见过了无数次。 “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表现全都被领主看了去,科罗不禁面色一红,“那小孩儿偷吃的时候吃撑了,也没什么大碍。咱就找个由头而已……” 骨瘦嶙峋的年轻人也就眼睛还算明亮了,居然做坏事也能坏得如此坦白。 云魏复又叹了口气,他再次问道:“你还是说实话。这些食物到底够不够?” 科罗闻言,却陡然愣住了。 在那令他无处遁形的目光里,他结结巴巴地答道:“应、应是够了……我们还可以去海里捞鱼泡在缸里,去荒原狩猎驯鹿埋在雪堆中,对了,我们还有腌海雀……” 他本来是还剩几分自信的,但在领主越发紧锁的眉头里,声音却渐渐地低了下来。 其实这也不怪他。 只是在他的描述里,云魏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前世臭名昭着的几样“臭食”,其中就有鲱鱼罐头和腌海雀。 这是末世里的抢手货,也是让他彻底绝食的元凶。 他本就站在村口,不愿踏入那恶臭扑鼻的村寨。当弄清臭味的源头之后,面色更是毫不掩饰地难看了起来。 “行了。你先找人把这些东西分下去。”云魏吩咐道,“吃完饭以后,你把人手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人负责把这些篱笆全拆了,一部分人跟我去海岸。” 就像大多数领地一样,雷斯哥罗德也实行的是走向自我毁灭的『敞地制』。 田地为全村庄集体共有,休耕的时候用于集体放牧,又在播种时各自竖起密集的篱笆,切割成乱七八糟的条田。 不但土地的利用效率十分低下,人类的主观积极性也根本调动不起来。 科罗傻了眼,“全,全拆了?” 云魏不由得白了他一眼,“我问你,你们种地的收成怎样?” 对方的话题实在太过跳跃,科罗只觉脑子快要转不过来了,他老实地回答道:“我们在雪化后播种,初雪来临前收获,两升小麦种下去,可以收获三升。” 云魏再次叹了口气,“这就是问题了。鎏金平原种一升,可以收获两升;鹫尾平原种一升,可以收获三升。而你们种来种去,累得半死,留种之后只余半升。” 他都不想说碧璃城那边种一升收获十升的事情了,这已经完全超出诸元大陆人的认知了。 是了,早在春秋时期,因为先进的冶铁技术与农家的专业学术,他的文明就已经达到了这样堪称开挂的产出比。 更别提唐宋之时,兴建水利,技术进一步得到革新。 春种秋收,四海无闲。 帝王临垄,亲劝农桑。 直到元代版图扩张,将先进的冶铁工艺西渐传播开来,西陆的劳动力才逐渐从饥馑中得到解放。 人与神的关系才终于开始,被恢复营养供给的大脑重新审视。 为何重农抑商? 因为一旦有了十倍以上产出的稳定利润,商业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这也正是席德与西尔弗两人如此渴求碧璃城农耕技艺的原因。 不过云魏偏偏打算反其道而行。 他望着呆若木鸡的科罗,只道:“照我说的做就是。若再愣下去,那就别吃了。” 对方这才失魂落魄地开始行动了起来。 眼见领民们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始忙碌,眼见村落里渐渐升起了炊烟,云魏这才沿着村边的篱笆踱步,默默来到了海岸边。 涛声太过霸道。 在这抑郁阴沉的天色下,海水也是无尽的黑色,唯有拍岸时破碎的惨白,证明着它自身无辜的纯净。 “你在紧张。”身后的男人开了口,却是来到了云魏的身边。 “没错。”云魏干脆地承认道,“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一直只为自己活着。哪怕别人毁灭了,哪怕世界毁灭了,而我却可以心安理得,无动于衷。” 他痛快地舍弃了全部的责任,将自己与整个社会割裂开。 可他就连自己都很清楚一个事实。 他的内心,存在着相当严重的缺失。 偏偏末世就是最好的掩护,一切变态的行径都可以用它当作借口。 只是到了现在,当他重新回到艾萨克的身边时,他却渐渐生出了一种渴望,渴望将自己重新修复完整。 这种渴望很是脆弱。 如果非要比喻,那就是他必须屏息穿越一个狭窄的u形管,从这一头回到那一头的水面。 艾萨克安静地望着身旁的青年。 对方明明说着格外残忍的话语,他却只感到无比心疼。 他不由得出声宽慰道:“你做的,已经超乎我的想象了。我还以为,你只是来任命一位可靠的村官,然后顺道收个租子。” 这其实也是如今大部分领主的状态。 只要领民不会饿死,自己也有租子,那就已经差不多了。 但老天爷又怎么会大发慈悲? 一次干旱,一次洪水,一次雷火,足以轻而易举地摧毁一个脆弱的人类聚落。 灾民离散,流离失所。 是以八百年过去,诸元大陆的文明已经衰败凋敝到令凯瑟琳大帝捶胸顿足的地步。 云魏不禁笑了起来,“你这话说的,我差点以为,我都已经做成什么大事业了。好了,我知道你会支持我的,我也很信任你啊,你看,我的财产全都在你手里。” 艾萨克顿时绷紧了下巴,“你又取笑我!” 对方撒娇的样子,也很酷帅。 云魏情不自禁地踮起了脚,啄了啄男人的下巴。 那里已经没有扎人的胡茬了。 对方昨晚就已经重新收拾干净了,让他还有些淡淡的遗憾。 他很开心地看到,自己的爱人也是一点就着的状态。在他期待的默许里,对方一把揽住了他的腰,垂头定定地注视着他。 再次被熟悉的气息所笼罩,就是最好的解压办法。 在无人打扰的海岸旁,他们可以放肆地拥吻。 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好了,领主大人,您吩咐的——” 追踪而来的科罗,无比震惊地望着在不远处抱在一起的两人,嗫嚅着继续道: “我……已经,全都,交代下去了。” 啊,他就知道! 他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什么,只是后知后觉地想到—— 天呐,第一天就撞破了领主的私情,他该不会被灭口! 云魏忍不住悄悄地在艾萨克的腰间拧了一把,当然了,在那无需刻意紧绷就有线条的肌肉面前,这属于无效攻击。 他就是表明一个态度! 他不信艾萨克没听见有人过来的动静。 对方显然就是故意的。 不过,也许他确实该给对方一个名分了。 想到这里,云魏面不改色地脱离了对方的怀抱,看向业已陷入石化的村官。 他格外淡定地介绍道:“忘了跟你说了,这是我丈夫。你可以叫他艾萨克。” 第316章 鱼雨 科罗听完,直接呆住了。 艾萨克也是。 唯有云魏神情自若,他甚至还笑着问科罗道:“村官,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科罗脑子里依然还是一团乱麻,他喃喃道:“好的……我听,好的。” 云魏迈步走过了他,朝着更宽阔的海岸走去,“好消息是,艾萨克是冰雀花领其余领地的主人,所以整个冰雀花领的资源都会被我整合起来,为我所用。” 整个诸元大陆,只有两个公爵领存在这样的情况。 另一个,叫作伯利恒。 不过等席德大师褫夺完整个金云王国的头衔封号,情况或许又会不一样。但他也明白,凯瑟琳大帝绝对不会对此置之不理。 在这件事情上,他本置身事外,却又有些迫不及待地期望看到两人的交锋。 凯瑟琳的确是位高瞻远瞩的帝王。 这才短短一个星期,对方就已经迅速稳定了整个红月的局势。 云魏眺望着远处漆黑澎湃的海面,不禁望洋兴叹。 从秦四爷那里知道的事情,或许也不过是陛下众多手笔里微不足道的一着罢了。 要知道,赞助碧璃城额外再兴建一座城,可不仅仅是在外交上表示亲善那么简单。 外族人的就近定居,能够让王国南部的赤枫、倾风与热娜列公爵在警戒中被迫投诚。 如此一来,加上凯瑟琳自己捏着鹫尾领,儿媳捏着莫里蒂领,“孙媳”捏着冰雀花领,整个红月又有谁敢心生反叛呢? 哪怕是归光辉圣教统辖、已经满目疮痍的红月领也是如此。 即使是光辉之主帝利斯本人,也与泰穆布朗奇家族沾亲带故。 更何况,碧璃城明明有四大家族,之后却只有三座城池—— 不是云魏带着恶意揣测她老人家,只是他恰好知道一个“二桃杀三士”的典故。 可是对女皇而言,实现这些目标,不过是从她那闲到发霉的私库里拨出一笔微不足道的款项…… 等一下。 云魏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快要成为凯瑟琳大帝的狂热粉丝了。 但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以上种种,还都只是以他短浅的目光所能看出来的意图。 何况对方身上确实有着一种独特的魅力,而他也在有意无意地模仿着。 科罗已经彻底麻木了,他感觉今天听到的一切都超越了他的认知。他魂不守舍地问道:“那么,坏消息呢?” 云魏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回过头,与那站得笔直的骑士相视。 他在心中暗道,坏消息就是,艾萨克正是你口中提到的“暴君”。 这应该算是一个,没有什么恶意的玩笑。 毕竟艾萨克也绝对不会跟对方计较。 云魏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海面,魔法师的精神力蔓延而出,在海面下寻找着鱼群的踪迹。 不过须臾,就有所获。 “去把人都喊过来,趁大雪还未来临,就在这海岸旁处理熏鱼。”他向还在发愣的科罗吩咐道。 科罗重复道:“熏鱼?” 云魏点了点头,“对,用烟将鱼熏成鱼干。之前让你把人分成两组,一组人在海岸这里熏鱼,一组人就在村里继续拆篱笆,同时送过来。” 绝大部分所谓的“臭食”,吃下去一定是对身体无益的。 身体的本能都在抗议。 等元气满满的奥克斯彻底完成他现在进行的家庭作业,整个诸元大陆说不定还会爆发瘟疫。 云魏正是担心这一点。 唯有吃饱肚子,身体健康,冰雀花领才会拥有更加光明的未来。 科罗听完,还是没有动脚,“可是,鱼在哪里呢?” 他们村里祖传的小渔船只剩两艘了,忙活半天也就捞个十几条而已。 还必须趁着风平浪静的时候出海,在涨潮退潮前上岸。 云魏顿时眨了眨眼。 作为一名五级的魔导师,施展一个五级的法术『风之引』,应该不算很过分。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久违地吟唱起了咒语:“云气聚,信风停,充盈以太的飓风之芽啊,遵循吾之意志领风而来……” 随着字正腔圆的朗诵,青色的法阵在他的视线所及处浮现旋转,曾经见识过的虚无嫩芽从中拔浪而起,翻卷成了一道细长的水龙卷。 数不清的鱼儿从海里被吸了起来,沿着那匪夷所思的“吸管”,噼里啪啦地落在了附近的海岸上,活蹦乱跳地原地摇摆。 这是一场极其荒谬的鱼之雨。 科罗果然面上的表情惊惧更甚,他动了动嘴皮子,却是问道:“你、你……你不是水魔法师么?” 对方的反应却是超乎云魏的预料了。 他在诸元大陆上所见过的村民,无不是愚昧、麻木、偏执的。他们对超出理解的事物,并没有耐心去尝试着理解,反而在大惊失措下付之一炬。 这也是他为什么只展现出魔导师实力的原因。 他并不想刺激到他们本就衰弱的神经,这只会让他们疑神疑鬼,就像受到惊吓的母鸡一样,再也下不出蛋来。 他不由得重新审视起面前瘦得病态的男人。 他注意到对方的眼睛是明亮的,现在看来,那并不是健康的生机,而是蕴藏着一些智慧。 有一点,但却不多。 “如果你真是个聪明人,村官,你或许不该点破的。”云魏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这毕竟是一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不是么?” 科罗当即被吓得不轻,立刻牢牢地捂住了嘴。 他就知道! 呜呜,早知道他就不该在这个时候跑过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时竟突然有了久已暌违的干劲儿。 这下倒好了,他肯定会被丢到海里喂鱼的,谁也不会记住他这个可怜的小村官了。 然而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倏然响起,拯救了绝望的他—— “云,你吓到他了。” 科罗连忙感激地看向,那一直沉默着的……领主的丈夫。 眼见爱人发话,云魏遗憾地撇了撇嘴,收起了脸上恶作剧的神情。 他好奇地看向对方,却听对方问村官道:“你的祖先,是不是叫作,尼基?” 毕竟是八百年前的事情,艾萨克蹙着眉头回忆道,“我有印象。雷斯哥罗德这里,本来有一座尼基造船厂……” 实际上,因为此地的木材质轻韧劲,一直都是第一皇朝以来东陆的造船重镇。 科罗·尼基闻言,却是彻底陷入了混乱。 他保证,这注定是他人生里最魔幻的一天。 他结结巴巴地道:“天呐,您说的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们这里早就不造船了,现在就靠着在地里扒食,聊以为生……” 两人相顾,却是无言以对。 云魏见状,不禁摇了摇头,“还说我呢,伊萨,你才真的吓到他了。好了尼基,去干活儿。你别多想了,我们真的不是坏人。” 在他的余光里,那些原本蹦着跳着的鱼儿,已经渐渐开始有气无力。 再不开始处理,就没那么新鲜了。 只见科罗默默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老爷,我……我叫科罗。” 云魏闻言,认真地看向对方,颔首应道:“我知道了,科罗村官。” 第317章 定位 也不知道科罗为什么会像打了鸡血似的卯足了劲儿,但最终村民们还是如云魏所愿,有条不紊地忙活了起来。 因为确实也不是什么重体力的劳作,原本不在计划内的老人与孩童也加入了进来,倒是吵闹得像在过节一样热闹。 被处理过的鱼干很快就被晾了起来,恰似一面面随风摇曳的扇子。 而科罗带给云魏的惊喜不仅如此。 对方竟然识字。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而云魏就站在岸边的礁石上,正翻看着科罗简要写下的,关于雷斯哥罗德的一切。 他是越看越皱眉。 这里没有船坞、港口、酒馆,也没有他心心念念的fado。 艾萨克提到过的铁矿矿坑早已坍塌,村里还传说那里闹鬼。 这里的贫穷状况,还是远远超越了他的想象。毕竟他几乎从来没有进入过,中世纪臭烘烘的农庄。 全村总共七十多座屋棚,住了近四百口人。 然而在这样只有一个房间的屋棚里,床是唯一的家具。 哪怕早已缺了一角,哪怕早已断了腿儿。 那是堪比传家宝的珍贵遗产! 到了寒冷的夜里,不仅三代人挤在一张床上,还有牲畜一起,因为它们也是宝贵的热源。 在落后的生产力条件下,就连柴火也是珍稀的物资。 “好了科罗,你先回去。我得认真想一想。”云魏叹了口气,“我晚上会拟定好你们接下来九十天里每一天的计划,从明天开始,你们得按着我的节奏来。” 这里本来就是实行的集体主义,再来个“三月计划”,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科罗点了点头,“没问题,老爷。还是那句话,只要不饿肚子,我们都听您的。” 他停顿了片刻,旋即问道:“对了,老爷,您晚上在哪里歇脚呢?先前的领主堡地设在离岸的岛上,先数百年前便塌了……” 之后的历任领主,一般也都还兼有其余领地,他们宁肯住在更靠近南部的男爵领,也不愿意管这块被遗忘的地儿。 云魏尚未回答,艾萨克便开了口:“这个你不必担心,我也会搭窝棚,还是以前跟……咳,跟很有经验的猎人学的。” 科罗这才放下心来,向两人行了一礼,“那就好。需要帮忙的话就尽管找我,村里人不懂规矩,您有事儿就都找我。” 云魏的注意力此时依然放在手里的情报上,他向科罗点了点头,就让对方离开了。 冷清下来的海岸,此刻只剩柴火燃尽后的灰堆,累累挂在架子上的干鱼扇,不绝回响的浪涛声。 还有并肩而立的两人。 艾萨克不禁问道:“云,你挑个地方。海岸这边景致虽然不错,但长期住下去,总是不太舒服的。我觉得西面靠近林场那里就挺好的,不然我们过去瞧瞧?” 云魏这才抬起头来,他看向艾萨克,脸上的表情却很耐人寻味。 艾萨克相当疑惑,他应该没有说错话。 虽然住窝棚确实很委屈,但云魏似乎也不会在意这个。 他当即站好,坚持道:“总之,先找个地方安顿下,你再继续看。” 云魏没有逗对方太久。 他挥了挥手,却是从空间里取出了云艇来,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这可是他的随身法师塔。 窝棚虽然住着也很有趣,但他不想躺在动作稍微大一点都要担心塌掉的地方。 艾萨克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赶紧追了上去,“喂,我说,你怎么前两天晚上没把云艇拿出来啊?” 云魏却是回过头来,他挑了挑眉,冲艾萨克道:“谁知道呢,某人干劲满满地想要搭窝,我也只好由他去了。” 他的语气很是揶揄,就连眼角都浸满了笑意。 艾萨克只能跟着傻呵呵地笑着,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云魏其实只是真的忘记了。 …… 艾萨克熟练地操纵着飞行器,朝着村庄西面的林场而去。 林场以西是起伏的丘陵,那里就是矿洞的所在地。从矿洞再往西,却是竖直如壁的高山,它们从西面一直绵亘到北,像天然的城墙一直延伸到东面的海岸。 中间唯有一道狭窄的隘口,穿过那令人心悸的一线天,就可以到达没有尽头的极北荒原。 云魏已经开始伏案,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 艾萨克道:“云,说说你的计划,我真的很好奇。” 云魏一边快速地计算着食物的产出消耗比例,一边道:“也没什么,主要是重新规划一下。这里不仅土地贫瘠,光照也很短缺,所以我不准备让他们继续种地了,而是发展渔猎。这就叫作,嗯,因地制宜。” 艾萨克复又问道:“仅仅如此?你不准备给他们规划一些产业么,光是这样或许很难收取地税。” 云魏笑了笑,强调道:“因地制宜。” 见对方明显真的感兴趣,他这才道:“我问你,雷斯哥罗德最有价值的点在哪里?” 艾萨克答道:“质地上乘的木材?可是,他们现在都只有石斧,削成木板恐怕要费不少功夫。” 可如果先修好矿洞,又需要制炭、烧砖、冶铁、制锭、锤锻……等等一大堆的产业。 还只能从村里本就不多的人手里,挑选出机灵的来做这些事儿。 等打出领地里的第一把斧头来,都不知道要猴年马月去了。 云魏却不赞同,“斧头这样的工具可以直接买,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雷斯哥罗德的位置太偏僻了,它是人类文明的最北端,与极北荒原只有一堑之隔。” 艾萨克不解道:“正是如此,它才会变得如此贫弱啊。” 他还是没懂,为什么云魏认为这是此处最有价值的地方。 云魏停下了笔,他笑了起来,“我记得,你曾经来过荒原狩猎。既然南方诸林已经有了取之不尽的宝藏,请问我最天才的剑圣阁下,又为何偏要舍近求远,专程来到这偏远的北地呢?” 艾萨克又愣住了。 不是因为他被云魏的设想所启发,只是此刻云魏鲜活的模样,让他根本移不开眼。 对方整个人都像在散发着,吸引他全部心神的光芒。 他喃喃地回答着,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的答案,“因为,这里有等级更高的魔兽,有更加稀有的材料,有更加刺激的历练……” 还有,让他心跳加速、思慕若渴的领主。 沉浸在宏伟远景里的云魏却浑然未觉,他顿时拍了拍手,兴奋道:“这就对了。这才是我对雷斯顿领真正的定位。” “我要将它打造成一座人类文明的前哨站。从这里出发,或是向北前往一望无尽的荒原,或是向东前往充满未知的崭新大陆,勇敢的冒险者与探险家将重新迈出认识这个世界的第一步。” “而我谦卑恭顺的臣民,仅仅只是为他们提供关怀备至的后勤服务。”他慷慨又低调地总结道。 云魏感觉,他仿佛已经可以听到金币哗哗作响的声音了。 “所以,我勇敢的伊萨啊!”他看向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的艾萨克,读出了计划里最重要的一件事,“把他们安顿下来后,咱俩先去极北荒原看看。” “都听你的。”过了许久,站得笔直的骑士垂眸应道。 他喉头滑动,用力握紧了身前的舵盘。 第318章 僭主 聚精会神的魔法师很快就完成了案头的工作,他抬起头时,就看到了艾萨克颈间的链子。 既有诸元之心,还有对方亲手雕琢的坠子。 两根链子材质不同,此时绞在了一起,倒也挺有另类的艺术美。 不过一会儿,云魏就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事情。 他问艾萨克道:“对了,伊萨,那把剑……既然你在八百年前就得到了『米乌斯·阿莫尔』,去年我到底送了什么生日礼物给你啊?” 他是真的很好奇,因为他完全没有被修订过后的世界记忆。 可是,艾萨克闻言却沉默了。 对方定定地盯着他,神色莫明,随即又大踏步地走了过来,蹲在他的身边。 “真想知道?”对方仰头问道。 即使两人没有任何触碰,灼热的体温还是忠实地传递了过来,让云魏瞬间就慌乱了起来,“呃,我就随口问问,你不说也没——” “你对我告白了。” 艾萨克打断了他,这样回答道。 “啊?”云魏的大脑瞬间就宕机了,他惊奇地诧异道:“怎么会?怎么会在那个时候才,唔……”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此刻的情绪也变得微妙了起来,杂乱中填补着刺痛的酸麻。 如果他对自己的了解无误,这样的情绪,恐怕称为嫉妒。 云魏终于能够体验到两天前艾萨克的心情了。 他不可自制地,嫉妒着那被世界法则创造出来的,子虚乌有的自己。 “事实就是这样。”艾萨克重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形挡住了恒固的照明法阵,就像顶天立地的巨人,“怎么,想好要怎么补偿我了?在你愿意重新收下我的礼物前,我也不会再要你的礼物的。” 云魏半晌无言。 “坏蛋伊萨。”他嘴里抱怨道,心思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可是艾萨克却没有理解他此时的纠结,对方淡定地问道:“想要吃点什么?” 云魏一愣,“嗯?” 艾萨克直接地道:“我饿了。” 各种意义上的。 但尚在抓心挠肺的云魏只能读懂字面上的含义,“噢,也是,你现在的身体,的确恢复正常的需要了……” 说到这里,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狐疑地朝艾萨克望去。 即使逆着光线,他也能看清艾萨克此时脸上的表情。 对方仍旧一脸坦荡,依然光明正大地望着他。 云魏的脸颊顿时发烫起来,果然还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了。 他慌乱地应道:“那就,墨汁海鲜饭?就那个,感觉很久没吃了……” “行,就那个,今天刚好有新鲜的食材。你收拾一下桌面,我等会儿就端过来。”对方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到另一头去,开始忙活起来了。 胡乱收拾着桌面的云魏,手里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他望向身旁的舷窗,窗外是黑漆漆的林场,而倒影出的他自己的脸,却红得羞人。 他好像,也饿了。 ……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整个雷斯顿领都忙得热火朝天。 云魏也跟着上火了。 他已经不敢再跟艾萨克挤在舱室的单人床上睡觉了,借口就是云艇里安装了恒固的常温法阵。 好在艾萨克有意令他蒙混过关,并没有戳破他拙劣的表演,只是走去过道另一侧的单人床上安睡了。 这让他既松了口气,又有些难以启齿的遗憾。 想到这里,云魏不禁拍了拍脸颊。 看来还是自己的日程不够饱和的缘故。 他重新打起精神,指尖随便一点,就又在一片灰光里拟造出崭新的农具来。 亡灵系的一级法术『形态拟造』,真的是种田党的神技。 只有自己当上了领主,亲自站在这田间地头时,云魏才会知道这个法术有多么的超模。 他甚至直接越过了俗世里复杂的产业链,一步到位地,从虚空中制造出了最锋利,最坚固,最趁手的工具。 哪怕一天过后,凝聚的亡灵法力会开始逐渐衰减消散,也好过领民们手里木制、石制的工具。 关于这一点,也唯有当初席德大师慧眼如炬。 云魏本来都没想到这个。 当他听说第一天的计划进度严重滞后,亲自跟着科罗来到了林场时,就看到一群人正在用石斧吃力地砍着一棵格外纤弱的树。 这是一个分外荒谬的场面,却也是生产力低下的文明所面对的,无奈现实。 于是他就做出了第一把骨斧。 有科罗帮着打掩护,他用亡灵魔法制作工具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毕竟整个冰雀花领都早已贫穷到,光辉圣教没有主教愿意前来此处传播福音。 是以仇恨神之敌的思想,也没有污染这片曾经荣耀过的土地。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整个雷斯哥罗德焕然一新。 云魏没有等领民们慢慢去砍树搬运,他直接使用了大型的风系法术,像剃头发一样砍倒了一大片林木,又替他们搬到了劈柴与削板的场所。 有了足够的过冬燃料,把住在村内棚屋里的牲畜迁移到村外的命令,也能够得以顺利推行。 分地官按照云魏的意思,重新划分了拆除掉所有木桩后的土地,将其分为完整的三大块进行轮作。 一块用来种植黑麦与放牧,双管齐下恢复地力;一块等到天气暖和了种植甜菜;剩下的一块用来种植适合北地生长的豆类。 领民们在大雪到来前的最主要工作,那就是尽可能多地翻地。 云魏又用魔法在村庄的四角挖了边缘齐整的土坑,在恒固了焚净术的法阵后,又令领民们搭上木板,作为厕所与垃圾处理站。 他倒是也考虑过厩肥,但那是属于碧璃城的技艺,他暂时没有用来交易的东西。 更何况雷斯哥罗德不能种植亚麻与棉花,人类生活所必须的纤维主要来自羊毛与皮料,牲畜本就很多,人类的排泄物反倒不那么重要。 能够保持卫生,不要将污物泼在门外他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是的,为此他还专门花了一天时间,用焚净术与控水术仔细地清洁了一遍整个村落,没有放过任何角落,让那绵亘了数百年的恶臭终于彻底消散。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另一件事。 贵族们酷爱饮茶,魔法师与神官可以制造净水。 而诸元大陆城镇里的居民皆嗜好啤酒,云魏一度搞不明白,还以为那都是他们祖传的酒瘾。 可当他来到井口,嗅到那来自浑浊井水的腥臭气味时,他却立刻明白了一切。 于是在将所有水井净化过后,云魏又强行推广了『不得饮用生水』的禁令。 他自己都没料到的是,他的命令全都被忠诚地执行了。 作为科罗口中“最仁慈最足智的领主”,在雷斯哥罗德,无论云魏说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 终于填饱了肚子的领民们,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至少云魏没有让他们在秋收的时节里反复集结,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麦子,白白烂在田地里。 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绚丽的魔法,哪怕他们再无知,也能知道新上任的领主的实力非同小可。 在艰难的诸元大陆上,他们本就只凭借本能挣扎着存活。 而现在,他们的本能明智地告诫他们,一定要做好这位领主交代下来的每一件事。 可别说,这煮开后又晾凉了的井水,尝起来都甜丝丝的哩。 第319章 辞令 “云!” 艾萨克叫他的时候,云魏正站在半坡上发呆。他连忙又补了好几把骨镐和骨锄,这才故作镇定地转过身去。 “你怎么来了?”他问道。 今天对方本该带着科罗去雷斯哥罗德外围做标记的。 那一日,在听说了他的宏大设想过后,艾萨克便准备做出实际的行动来支持他。对方接过了他手中的画笔,却是开始进行防御工事设计。 按照对方的说法,既然已经是人类文明的前哨站了,外部防御也绝对不能落下。 围墙、城门、了望塔的位置,射击孔、棱堡、墙垛的形制,甚至给排水沟道、军械库与戍卫队的驻扎地,全部都要纳入考虑。 这方面的知识过于硬核,远非云魏的常识可以理解了。 但他自是很信任艾萨克。 经过一段时间的实际勘察,对方已经初步完成了远期规划,如今准备先提前标记好预留桩基的位置,以避免后面村落无序的扩张造成影响。 “确实有个急事。”不过两三个呼吸,艾萨克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正安静地打量着堆叠着向坡底滚落的工具,“你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事。我先前雇佣的邮差到了,有什么信件需要递送的话,可以交给他。” 云魏顿时面子挂不住了。 “我哪有紧张!”他不由得嘟囔道,眼见对方望了过来,连忙心虚地理了理袖袍,“说起来,其他四块领地你不用去看着么?” “没关系,我早就让罗比特去盯着了。他那样的身份,没法在祖母的宫廷里继续待下去。”艾萨克好笑地看着云魏的小动作,“一切都尽可能维持着原状,等你腾出手来亲自规划了。” 云魏听得此番言语,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却是夸奖道:“你好懂我啊,艾萨克。” 对方闻言,只是淡然一笑。 他确实是这样的性子。 一旦准备做了,就要力图做到最好。 哪怕剩下四块领地在这奇怪的封建制度下,只是名义上属于他的领地,他也绝对容不下那里存在的脏乱差。 直到三十岁才终于觉醒了种田血脉的云魏,忽然又燃起来了! 他与艾萨克朝着村庄走去,途中却讨论起了信件的事情来。 艾萨克告诉他说,这种花钱雇佣的信差每个月会固定前来雷斯哥罗德,将信件带出去。 “只是不要指望他们送太机密或者紧急的信件,那是另外的价钱。”对方如此提醒道。 云魏确实是需要有人帮忙写信的。 本来当初在月花城的时候,他就准备在觐见过陛下之后,向席德与谢兄报平安。 结果他俩直接被奥克斯送到了冰雀花领地,准备好的信件也一直没机会送出去。 “不过,我想要再补一封信。”云魏忽然道:“你说,我是不是跟陛下汇报一下领地的情况比较好?” “大可不必。”艾萨克干脆地拒绝道。 云魏疑惑地抬头看向对方,却见对方也正侧头看着他。 “她哪有功夫管领地的事情。”艾萨克竟然大大咧咧地建议道:“你还不如跟她讲,你和她孙子相处渐久,感情甚笃,生活和睦,无需担忧。” 对方明明用着最正经的语气,说的却是超级不正经的事情。 “艾萨克!”云魏当即怒骂道:“你好不要脸!” 让他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在加速中漏了半拍。 然而更糟糕的事情却是,他自己竟然也跟着思考起了对方的提议,甚至还觉得对方说的相当在理。 云魏连忙以袖掩面,外强中干地批评道:“你真是,越来越有佞幸的潜质了。”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古代有那么多昏君了。 被喜欢的人迷得晕头转向,哪还有什么理智去判断是非对错啊。 打住,云魏! 打住!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公(村)爵(长)而已。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云魏连忙朝前紧赶了两步,想要驱散越来越乱的想法,更对艾萨克“荣幸之至”之类的怪话充耳不闻。 …… 最终,神情严肃却又面色爆红的冰雀花大公,在来自绝对忠诚的封臣所提供的,无微不至的指导下,终于写完了寄给凯瑟琳大帝的第一封信。 而除了提到的三封信件以外,艾萨克也补了一封信,却是寄往黑索王国。 当然了,这封信并不是寄给那既猖獗又妩媚的光辉之主的,而是寄给冒险公会总部的。 诸元大陆上如今共有三大公会。 五年前成立的工商联盟,总部位于大陆西岸的伯利恒领;炼金行会成立于八百年前,总部自然是在炼金城。 而从第一皇朝开始便已存在的冒险公会,总部却设在历来具有佣兵传统的黑索王国。 艾萨克与云魏讨论过后,觉得与其专程花钱去到处宣传雷斯哥罗德,倒不如邀请冒险公会来此地设立分会。 毕竟按照云魏的构想,这里本来也是将来会吸引冒险者前往的地方。 艾萨克有过穿越『荒境之门』到达极北荒原的经历,罗列一些那里的特产简直不要太轻松。 他写下的那些矿物与草药,就连曾在席德实验室进修过的云魏都未曾见识过—— 所以他又专门拆开了寄给席德大师的信件,把这些条目挨个补充了一遍。 可以想见,这些未知的材料,对席德大师而言将是多么大的诱惑。 有了来自炼金城的庞大订单,冒险公会完全没有拒绝他们邀请的理由了。 目送着邮差走远,云魏忍不住拍了拍手。 “终于!我们总算把事情全都收拾妥当了。”他轻声感慨道。 他的内心,此刻充实又幸福。 因为充满了希望的明天就在那里。 只要他继续努力,所构想的蓝图终于将会变成现实。 “嗯。”艾萨克也跟着应了一声。 说实话,他真的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在他最初的构想里,他只是想和云魏来这里散散心。如果对方不喜欢这里,那他们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对方总是出其不意,却偏偏总是带给他新的惊喜。 但云魏很快就打断了他沉默的思绪,“只是‘嗯’?天啊,艾萨克,你还能不能再敷衍一点!” 云魏不敢置信地望着身旁的骑士,仿佛心中的不满到达了极点。 他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想要看见对方偶尔脸上会出现的,慌乱的表情。 似乎,他确实也变坏了呢。 “呃……”艾萨克果然当即立正站好,泄露了片刻的慌乱,让他悄然莞尔。 但云魏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紧接着,他就听对方振振有词地辩解道:“作为您忠实的封臣,保持缄默是吾应时刻坚守的礼仪。” 他立刻识相地闭了嘴,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因为他知道,这句言辞出自《第一皇朝辞令集》,他在凯瑟琳那里喝茶时恰好翻看过。 离那句话不远的地方,紧接着还有另一句话。 “作为您忠诚的伴侣,吾必定一刻不忘,将您的感受考虑在心。” 第320章 低吼 云魏二人是在科罗万般不舍的目光里出发的。 临走之前,云魏向这位机灵又忠诚的仆人承诺道:“别担心,科罗村官,我们就离开一周,定会在大雪落下之前赶回。若是遇上你无法处理的问题,就去诺伊斯找罗比特先生。” 科罗则回答:“放心,老爷,我定会将农田按您的计划整理好。倘若尚有余力,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们效劳?” 云魏摆了摆手,“忙完了就好生歇着。不过,我已经把矿坑也清理了一遍,实在闲不住的话,你们可以带上木板去加固一下坑道。” 别误解,他自然不会亲自下到乱石嶙峋的地底。 既然亡灵位面已经重新出现,作为《死者说》的拥有者,他当然可以支配源源不断的骷髅大军。 那些完全按照他心意行事的骷髅,比世界上最先进的傀儡还更好用。 …… 要从诸元大陆前往极北荒原,必须要穿越『荒境之门』。 那是一扇在第一皇朝时期竣工的古朴石门,约有近十米宽,二十余米高,完全地封住了连亘绵延的『未许之壁』上,仅存的洞口。 云魏站在崇丽的石阶前,仔细地考察着这属于第一皇朝的遗迹,他向艾萨克道:“那时候的人,真的很有天赋,居然能想出自己支付魔力就能穿越过去的法子。” 而不是像现在的传送阵那样,要在四周的插槽里傻乎乎地塞上魔晶,传送一次就要花掉天价的金子。 艾萨克点了点头,“不仅如此,修筑这道门的石料也相当特殊,是产自特洛伊的云英石。你看,它的纹路叠如层云,一旦承受攻击,就会向周遭卸力,难以被人为破坏。” 云魏听完,不由得好奇道:“这么大的一整块石材,得怎么样才能跨越大半个大陆运到此处?” 就连他的亡灵空间,要塞下这样大的石材也很是勉强。 恐怕也唯有艾萨克胸前的诸元之心能够做到了。 艾萨克却摇了摇头,“事实上,我们现在根本没办法开采它了,历任特里公爵都会对着窗外荒废的采石场扼腕叹息。” 云魏听完,只觉又一次增长了见识。 他默默地在随身携带的速记本上记录下方才的见闻。 两人没有在门前停留太久,他们很快便穿过了石门,到达了其后的『一线天』中。 说实话,这仅容最多三人并肩通过的狭长通道,其实是个很压抑的地方。 幽深难见尽头,死寂得可怕。 云魏仰头看向极高处狭窄一线的光源,喃喃道,“伊萨,你害怕么?” 哪怕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也还是有很轻微的回响遥遥传来,当真瘆人。 艾萨克不解,他偏头看向身旁的爱人,疑惑道:“我为什么要害怕?” 云魏顿时抬起双掌,做了个围拢的姿势。 因为要去探险,他特意换上了炼金城的装扮,行动更加自如,“你就不怕,两旁的石壁忽然合拢么?” 云魏本来只是随口一说。 走在这望不到尽头的缝隙里,他难免有些紧张,需要说些什么壮壮胆。 哪怕他现在很强大了,却仍然对自然心存着天然的敬畏。他的故乡就地震频发,有年初夏还因为极其惨烈的灾情停课了一周以上。 没想到艾萨克却真的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只听对方道:“我现在的实力与你旗鼓相当,不过因为这坠子的关系,堪堪到达了十级初阶。” “如果两旁的石壁忽然合拢,我用尽全力可以至少撑住两旁的山壁半个小时左右,绝对比突如其来的震动更加持久。” “然后我们就相当于被困在一个低矮的空隙里。依靠着魔法与携带的物资,我们根本不可能饿死,只是要花费一些时间才能挖出去。” “挖出来的砾石可以装进诸元之心里,不过最大的困难,我想,应该是如何辨别方向……” 云魏听到这里,已是彻底无言,只是倏然向对方伸出了手。 看见爱人的举动,艾萨克自是住了口。 还在全心沉浸在自以为浪漫情境中的战士愣了愣,旋即大喜过望,“怎么,你终于愿意重新收下我的礼物了吗?” 云魏也跟着愣住了。 眼见对方真的开始动手解开脖颈处的绳结,他猛地收回了手,板着脸就往前走去。 他真的是疯了。云魏暗想。 他之所以伸手,是因为很想被对方牵着走。 方才就着昏暗的光线,当他看见对方格外认真的神情时,竟然心猿意马了起来。 他渴望着与对方十指交扣,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一齐穿过这条陌生的窄路。 笨蛋伊萨。 不解风情的伊萨。 云魏止不住地,在心中暗骂道。 他搞不懂自己此刻为何焦躁异常。 实际上,他确实越来越搞不懂自己了。 他本来以为,能够再次回到艾萨克的身边,自己就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与自己一厢情愿的设想背道而驰。 对方的体温与气味,一旦与曾经的记忆相叠,就是世界上最致命的毒药。 只是稍微沾上一点,也会回天乏术。 而他却几乎每个夜晚,都在其中不可救药地浸泡。 等他有所觉察时,那毒已经浸入了骨髓,使他上了瘾,着了魔。 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好似背叛了他自己。 在那默契的、没有言明的赌局里,他的败局早已注定。 听见脑后传来对方急匆匆追上来的响动,云魏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以为光凭这样就能将这些凌乱无章的想法抛之脑后。 可魔法师孱弱的肉体再一次拖了后腿。 不过三两个呼吸过后,他就被艾萨克捉住了。 对方就站在他的背后,两只有力的大手,分别握住了他的手腕。 云魏能够感受到颈椎下方传来的力道,那是艾萨克的脑袋,此刻正抵在他的颈后。 毛绒绒的发顶扎扎的,即使隔着一层马甲的布料,痒意依然传到了心底。 “抱歉。云,抱歉。” 只听对方低声重复道,掌心的温度再次轻而易举地渗透了他的皮肤,灼得他心跳如鼓。 云魏神色莫明,哑着嗓子道:“你不用道歉。我只是想,牵着你的手。” 思我君子,山枯水涸,申礼防以自持。 奈莫情怍,饮鸩止渴,言彼而徐图之。 艾萨克沉默了一秒,复又问道:“那么,你想要牵哪一只?左,还是右?” 对方在说的同时,左手和右手分别先后使了些力。 那力道分明不重,无奈却成了,彻底压垮云魏的最后一根稻草。 “艾萨克!”云魏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你是不是傻!” “老子是想要你抱我!” 第321章 败寇 低响震动,在幽窄狭长的缝隙里来回激荡,岑寂千年之久的灰土沙沙落下。 而云魏却定在原地,喘着粗气。 脱缰的理智在爆发过后,依然不得不面对猖狂过后的狼狈。 “是的,你没有听错。”他挣开了艾萨克钳制着他的大手,自暴自弃道:“尽情嘲笑我,艾萨克。在这场较量里,我早就输了。” “我居然一直强撑了半个多月,可真是……难看至极啊。” 云魏住了口。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曾经一度无比自信地以为,自己的感情是纯粹的,是脱离了欲望独立存在的。 但如今,冰冷又灼热的现实,却无情地将他的幻想击碎。 事实就是,他的身体每天都在不受控制地忍受煎熬,在对艾萨克无休无止的渴望里,将他所有的理智与廉耻一道,残酷地焚烧殆尽。 而与他截然不同,艾萨克却能够克制自己。 对方才是一位真正的骑士。 他却只是一个无法保持冷静,在情感与欲望的洪流里沉沦的,虚伪的魔法师。 连面对真实的自己的勇气都没有,又哪能洞悉法则的奥秘! 云魏既对此自惭形秽,又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委屈。 身后的人儿,竟然偏偏在此刻安安静静,云魏根本不敢去想,艾萨克此时的表情。 对方会怎样看待自己? 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半个小时以前,就那么咬牙闷头穿过这曲折可怖『一线天』。 他的身形摇摇欲坠,就快要站不住了。 近乎无地自容的毁灭感,比深渊还要让他窒息。 就在他绝望到极点的时候,身后的骑士终于开了口。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对方的声音也艰涩无比。 云魏本能地想要逃避,可在这样幽窄的地界里,再细微的响动都将清晰无比地传入他的耳朵。 只听对方一字一顿道:“如果可以,我真想回到半个小时之前。” 听到这里,云魏悬着的心,彻底掉了下去。 他已如行尸走肉,呆若木鸡。 艾萨克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声悠长的叹息落在云魏耳中,不啻于一场漫长的笞刑。 在他的印象里,他从未见过对方这般长吁短叹。 云魏默默抿了抿唇,他不得不接受对方接下来的宣判。 这就是属于胜利者的特权,而他必须全盘接受,毫无讨价还价的脸面。 艾萨克缓慢地迈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对方的战靴踩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每一声都令云魏胆颤心寒。 “云魏。”只听对方喊道。 云魏咬了咬牙。 他本就垂着头,此刻更是闭上了眼睛,“我在。你说。” 不管是怎样残酷的话语,他都会逆来顺受,照单全收。 “唉。”艾萨克又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此刻内心的沮丧与懊悔——” “对不起!”云魏大声呐喊道,声音却已经在哭腔里走调变形。 “对不起……” 他复又低声重复道。 艾萨克没有说话。 对方的右手,倏然就按在了他的肩头,“云魏,抬起头来看着我,好么?” 对方的声音依然温柔而耐心,可云魏却偏偏从中听出了浓重的悲伤。 他的心脏又蓦地疼痛了一下。 他并不想让艾萨克悲伤。 云魏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扯出一抹笑来,鼓足勇气望向对方。 然后,他又在瞬间,被对方眼眸里的情绪撕扯得稀碎。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里,只倒映着自己。 却又好似漂满了,支离破碎的浮冰。 他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艾萨克,只是一眼,他就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对不起,云魏。”只听对方一瞬不瞬地说道:“竟然让你说出那样的话来,当真是我的失职。如果说那样的事情是一种罪恶,那我早就坠入不可饶恕的地狱里了。” “我只是——对不起,现在才这么说实在是太虚伪了。” “我只是,害怕冒犯你。说起来你恐怕不信,我艾萨克本来无所畏惧,可方才你主动开口时,我却害怕极了。” “我只觉得,在你的面前,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明明是我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在不得安眠的午夜里反复肖想、回味着你的触碰,却又总在白日里戴上面具,卑鄙地期待着你的接近。” 对方的声音依然像嗡鸣的提琴,如泣如诉,悠扬动听。 此地的场景,又与南方诸林的洞穴悄然重叠。 可是云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脑子已经彻底罢工了。 明明听见了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却又听不懂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的全部心神,都只知道凝望着那双坚毅而又深情的眼睛。 艾萨克垂着头颅,深深地看了云魏一眼。他按在对方肩头的手掌,情不自禁地抚摩过,眼前人柔软的发顶。 他郑重地向云魏道:“向伴侣求欢这样的事情,本该让我来做。本该是厚脸皮的我,一遍又一遍地请求着你的应许。” “不过事情业已发生,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进行那见鬼的『迭代』,此刻不管再怎样懊恼也于事无补了。” 说到这里,艾萨克抬起了手,在对方疑惑的目光里立正站定。 他一直凝望着云魏,又在两人谁也无法挪开的视线里,忽然倾身跪了下去。 不是以往的单膝跪地。 他竟然像个奴隶一样,整个人都跪伏在地,尊贵又英俊的侧脸,直接与锐利坚硬的石砾紧密相贴。 心乱如麻的云魏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当他还在愣神时,对方的手掌就已经钳住了他的脚踝。 他的左脚被轻而易举地举了起来,在艾萨克的引导下,鞋底却径直朝着对方的脑袋上踩去。 他的脑袋“轰隆”一下,就像惊雷炸开。 足掌处传来的触感,注定让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云魏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慌乱地想要提起脚掌,可在对方压倒性的腕力面前,却什么也做不到。 云魏张了张嘴,不敢置信地发问道:“艾萨克,你、你到底是在干什么?” 他们两个人里,到底是谁疯了。 然而,听到他的问话,艾萨克却“嗤嗤”地笑了起来。 “你还不明白么,云魏。” “我在向我的爱人,献上全部的尊严与忠诚。” 在那样的姿势里,对方的发声艰难无比,说出的话却如金玉掷地。 云魏的眼眶涨得要死。 他忽然就懂了。 他一直都在纠结所谓的“羞耻”和“尊严”,可在对方眼里,这些都远远没有自己重要。 对方甘愿像个奴隶一样地跪伏在地,只是担心自己会为方才失控时的一句吼声,心怀芥蒂。 别看他此刻像个胜利者,云魏知道,现在自己才是彻底输了。 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这是永远也没有翻盘余地的败局,他终于心甘情愿地,输了个彻底。 “放开我。”他佯装镇定地喊道,低哑的声线都在剧烈地抖动起伏。 “松手,艾萨克……这是,命令!” 在他用尽全力陡然拔高的语调里,对方终于放开了他的脚踝。 刚一能够行动,云魏立刻便跟着跪在了地上。 他将艾萨克扶了起来,用袖子拍打着、擦拭着对方脸上的脏污。 紧接着他又仔细地按压检查着对方的侧脸,一寸又一寸地用指腹碾压而过。 直到确定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只是自然的挤压,没有任何外在的伤口,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云魏真的心疼得要命。 后悔、自责、感动…… 嗔怪、折服、心动…… 他的心脏里混合满溢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整个人好似一座亟待喷发的火山。 然而艾萨克此刻却很安静。 对方一动不动地,任凭着他放肆的动作,就那样直身而立,宠溺着,又纵容着。 艾萨克只是微笑着,眼神却根本没从他的脸上移开。 云魏实在是臊得很了,终于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他搂过了对方的脖颈。 下巴压过对方宽阔的肩头,他小声地嗫嚅道: “抱我,伊萨。” “我是认真的。” 第322章 有情 艾萨克听完后,手掌缓慢地覆在了云魏的后腰上。 云魏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滚烫的热度透过了布料,他只觉得,对方的骨架真的很大。 哪怕没有特意摊平,指尖与掌根的跨度就快要把他的腰部,完全掌住了。 “云。” 对方在他的耳畔开了口,明明只是正常略低的嗓音,竟然莫名地挂了翻着沙的磁性。 空气随之共振,湿热的音气便席卷了他的耳廓,云魏的心跳与体温同步开始升高。 他只能低声应道:“伊萨……” 却听艾萨克道:“我们换个地方,好不好?我知道,荒原上,就离这里不远处有个很美的地方,我带你去那里,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 对方的语气实在太温柔了,听上去就像是在撒娇。 云魏早就羞得六神无主,此刻哪里还有什么意见,他无措地握拳又松手,“你安排……就好。” “云魏。”对方又喊他。 云魏暗自磕了磕后槽牙,“怎、怎么啦?” 艾萨克道:“那我抱着你过去,好不好?” “没、没关系。”云魏连忙挣扎着站起身来,“我,我还可以自己走。”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久跪的腿脚在激动里一个趔趄,差点又摔了下去,好在被艾萨克扶住了。 对方硬朗粗大的指关节不由分说地挤进了他的指缝,却是如他先前所愿的那般,牵起了他的手,“小心些。” 艾萨克又在望着他了。 对方明明说着温柔的话,目光里却增了几分让云魏说不上来的味道,既像运动时洒落的汗水,又像是不经意间揭示着潜藏信息的费洛蒙。 那是最健康的肉体正值时节自然而然散发的香偶素,无声地诉说着久远而重复的故事。 那是关于征服与被征服,霸占与被霸占的故事,从泛滥古老的尼罗河,一直延伸到地中海北岸,穿过西西里与撒丁岛,燃烧至爱琴海之畔。 云魏连忙偏过头去,只当是在认真看路,“嗯。” 他们又开始前进。 在几乎不见天日的幽暗地界里,云魏被那帅气的骑士领着,前往未知的地。 相握的掌缝之间,似乎亦存在着强烈的搏动,年轻炽热的血脉,不约而同地为心上人贲张着。 混合着在黑暗中清晰可闻的心跳声,恰似一曲合拍起伏、共轭追逐的鸣奏。 云魏悄悄抬头,铭记下此刻穹顶绮丽秀美的一线天空。 “云魏。”艾萨克又叫他了。 云魏闭了闭眼睛,停下了脚步,“干嘛?” 艾萨克依然定定地看着他,就在他快要落荒而逃前的千分之七秒,对方忽然支支吾了起来,就像做错了事。 “我……我有些紧张。”艾萨克结结巴巴地承认道。 他只希望,此地的暗色能将他的羞意藏好。 这位有史以来最有天赋的战士,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他是知道云魏的。 对方分明是锐利、敏感、冷淡的,如今却卸掉了全部的盔甲,把自己最柔软的一面展露在了他面前。 清冷的伪饰褪去,整个人都在为他散发着,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媚。 他懂他,所以他知道,云魏在用生命爱着他。 他非草木,又怎么能够不动容? 可当他牵着对方的手时,却又开始患得患失。 向来自信的他,竟突然不自信了起来。 艾萨克害怕,这即将到来的、仓促到毫无准备的成人礼,不够完美。 这是他万死莫辞的罪。 然而,他也不愿意将自己的情绪隐瞒,于是还是按捺不住地,向对方求助了。 只是,把这话说出口后,他又立刻后悔了。 如果他自己都是这样的状态,恐怕绝对是完美不起来了,说不定云魏也会被他影响到了。 在这个瞬间里,他又沮丧极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自己此时的心情。 简直,逊毙了。 他在心里埋怨着自己,可还是无措地看向云魏的眼睛。 再然后,他就看见,自己的爱人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呃,我、我也很紧张。”见他看了过去,对方轻声嗫嚅道,自顾自地开始继续,“不过这种事情,我们都没有经验,紧张才正常……”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反正,以后总还有很多机会的。” “你不要有什么负担,实在不行的话……”云魏咬了咬牙,“那你就躺着别动,让我自己再试试……” 云魏的大脑一直都处于濒临宕机的状态,他也知道自己语无伦次。 可当他被对方委屈巴巴地盯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要安慰对方。 但在这种情境下脱口而出的安慰,无疑是灾难性的。 云魏想,他真的,其实没有那么重欲的。 不然也不会一直单身到三十岁,穿越到异世成为一名魔法师,用魔法理论来讲,保持童贞与纵情声色恰好是精进修炼的两个出口。 虽然极端,但处在中间才是最危险的。 打住!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不过,他刚刚到底说了什么啊…… 当云魏终于稍微冷静,开始回顾起自己刚刚到底说了什么时,脑袋又“轰隆”了一下。 自己……试试…… 坏了。 他明明,不是那个意思。 云魏立刻在心底化身为惨叫绝望鸡,冀求用嚣张的尖叫来盖住世间一切的声音。 都怪伊萨。 混蛋伊萨。 对本来就紧张到要死掉的自己,说什么真心话啊。 虽然已经羞愤至极,云魏还是强撑着,抬头向艾萨克道: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咳,我就直说了。” “这种事情,只要是和你做,我就绝对不会挑剔,换句话讲,在开始之前对你的评定就已经是满分了,是绝对的、唯一的满分了。” “我现在脑子也乱哄哄的,你别指望我能吐出什么好话来。” “总而言之,艾萨克,接下来的时间里,你……你就不要再反复过问我的感受了。” “我的心情与你是一样的,会快活着你的快活,快乐着你的快乐,所以……” 他没有所以了。 在焚尽一切的爱意面前,不需要任何的逻辑。 他依稀记得,前世曾经誊写过一首诗歌,上面写着: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莫问是劫还是缘。』 他们深爱着彼此。 只要是和最心爱的对方,做着随心所欲的事。 这样就已经,足够美好了。 “我,知道了。”一直沉默着的艾萨克终于应道。 对方扣在他指间的手,忽然就收紧了。 他领着他,继续向那黑暗幽深的地界而去。 就着昏沉的暗色,亡灵法师的视力没有错过,走在前方的英俊男子,那透着深红的耳背。 第323章 愈合 一旦走过两壁夹峙、绵亘千米的寂静峡谷,豁然开朗的极北荒原就会出现在习惯了黑暗的视野前。 温度骤降,大音正稀,犹如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是静默极昼的永夜。 辽阔广大的暗色天幕里,星辰的虚影尚在,却不见日月。 冰与雷两种全然对立的元素在大地的尽头喷涌、湮灭,激发而成雄伟壮丽的极光。 是的,极光。 荧荧流动的辉光,是黎明终将到来之前的微曦,亦是不尽永夜里唯一的光明。 这是浩瀚宇宙的神谕。 玫红与靛碧的颜色交融变幻,它们在天边永不止息地跳着神秘的舞。 世上最古老最永恒的魔法,早在四万年前就已诞生其中。 在灿烂的极光下,艾萨克携着云魏,像狂风一般刮过了荒原之野。 他本人就像一柄披靡无敌的剑,只是剑意中又多了一层新的领悟,锋利的锐意被柔情小心翼翼地包裹。 白眉的狼王是这片雪域里最机敏的魔兽,它茫然地抬头,却只听见白桦摇曳,仿佛将才的异动全是错觉。 …… “到了,就是这里。还记得那只独角兽么?我就是跟着它才找到的这里。”艾萨克放下了云魏,有些赧然地道。 云魏讶然地看着周围温暖的水汽,只觉难以置信。 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人迹罕至的苍茫原野上,竟然存在着一处天然的温泉浴场。在星罗棋布的明净小池四周,覆盖着相当茂盛的碧翠苔藓。 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植物生长在水岸上,它们的枝条就像散着光的粉晶,安静折射着螺钿也似的光影。 水映极夜,暖雾氤氲。 仙葩忘忧,清波漾情。 可要到达这里,却绝非易事。 必须先翻越一道高达百米近乎垂直的光滑峭壁,再掠过方圆百里的地热裂缝,那地缝里随时都会有炽热的岩浆喷涌。 远远地望过去,漫山遍野的地热裂缝就像一道道火红色的纹章,与天上的极光相映成趣。 在这荒古壮美的意境里,时间仿佛也走了样。 恐怕再过上千万年,也不会有任何改易。 见云魏还在驻足眺望,艾萨克道:“怎么样,这地方不错?” 云魏这才回过神来,他喃喃地道:“岂止不错哦。在我的那个世界里,这样的景色一定会入选自然遗产保护名录。” “自然……遗产?”艾萨克不禁问道:“那是什么?” 云魏摇了摇头,“我也解释不好。大抵是我的那个世界被人类活动破坏得厉害,这种天然的景致反而就很稀罕了。” 说到这里,他却住了嘴。 他看到水面折射的波光映到了艾萨克的侧脸上,光亮与阴影巧妙地修饰了对方本就立体的五官,那双好看的眉眼又深邃了几分。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终于记起来到此处的目的。 云魏抿了抿唇,迈步向安静凝望着他的骑士靠近。两人的头颅不约而同地彼此凑近,呼吸交错,轻轻地交颈拥吻。 攻势是由魔法师发起的,但在骑士耐心的镇守下,他反而很快败下阵来。 对方最终意气风发地攻城略地,温暖的大手捧住了他的后脑,强势又温柔地将他的唇舌逐渐占有、采撷。 云魏情不自禁地阖上了眼睛。 在追逐逢迎的纠缠里,在愈发稀薄的空气里,他直观地感受着两人愈发加速的心跳,只能无助地攥紧艾萨克的衣襟。 在他快要哭着求饶前,对方终于放过了他。 “你好乖。” 对方竟然这样夸道,“我都快要不忍心了。走,先泡澡。” 不忍心什么。 云魏根本不敢细想。 他用力地呼吸着重新灌满他肺腔的空气,隔着不知何时湿润的眼帘,他失神地望着身前高大的战士。 只见对方快速地解下了身后的披风,随意地丢在池边,紧接着蹲下伸手探了探汤池的水温,“喔,看来咱们运气不错,温度刚好。” 说罢,还回过头来,朝着他灿然一笑。 在暗无天日的极夜里,那笑容,仍然浸着阳光的味道。 云魏又愣了一下。 他好喜欢艾萨克孩子气的笑容,可对方分明是让他心神无措的祸首,又像个不断诱惑着他沉沦的恶魔。 也就在这片刻功夫,对方已经下到了池子里,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水面。 几簇水花溅湿了他的裤脚。 只见艾萨克仰头问道:“云,我可以朝你泼水么?” 看,这个男人明明说的是玩笑话,可是目光却依然一瞬不瞬地粘在自己的脸上。 就像永远看不腻一样。 “不要!”云魏再次用力地深呼了一口气,难为情地要求道:“你先转过去。” 艾萨克的胳膊交叠在池岸上,鼻子以下的部位却躲藏在手臂之后。 对方无视了他的命令,就那么挑着眉头,认真地看着他。 在这样的姿势里,宽阔的肩膀与好身材倒是展露无余。 云魏不禁软了语气,“你先转过去,伊萨,我……我真的,害羞。” 实际上,他的身体早就起了窘状。 从两人的唇瓣相贴开始,他浑身的血液就彻底违逆了心脏的指示,选择按它们自己的意志行事。 好在炼金城的布料足够挺括结实,应该不那么明显。 好在艾萨克在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后,还是乖乖地背了过去。 云魏松了口气。 他手忙脚乱地解开了扣子,用最快的速度褪下了累赘的衣物,然后迅速地滑入了一旁的池水里。 温暖的泉水富有魔力,他浸入水面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舒张叹息。 云魏正想感慨,就听水声哗哗,艾萨克已经凫水来到了他的面前。 对方真的太高大了,几乎完全将他困在了池边。 云魏的大脑尚在空白,艾萨克却捉住了他的左手,“你的绷带,忘了解开。” 说的却是那用来遮挡伤痕的黑布条。 云魏知道自己方才的慌乱没有逃过对方的感知,他连忙试着抬手,只道:“其实无所谓,这个缠起来看着还蛮酷的。” 就是这样,他天生喜欢着,酷帅的事物。 不过他终究没能顺利地抽回手腕,只听对方道:“我来。” 这么近的距离里,完全不设防的云魏懒得再做无谓的反抗,只是他旋即想起,那里似乎系的是一个死结。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对方已经俯下了头,用整齐的齿排啮咬着。 像是觉察了他的打量,对方本来低垂的眉眼再次与他对上,那神情,就像一匹桀骜的狼。 云魏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又漏了半拍。 他不甚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可在这小小的一隅里,他的视线根本无处安放。 云魏只得下巴微扬,将后脑惬意地枕在岸边的苔藓上。 他想要眼不见为净,可当布条脱落,掌心处却传来了温热的湿意。 他连忙挣扎着立起身来,睁开眼睛时,却看见艾萨克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对方热烈的呼吸喷洒在他的掌心,酥麻的痒意却传递到了心底。 云魏再次抽手,却依然未果。 而这一次,对方居然当着他的面,无比认真地探出了舌尖。 说实话,艾萨克没有他那么灵巧。 对方的舌头有点大智若愚的味道,分明是笨拙而生涩的,但靠着力度与耐心,却总能顺利地笑到最后。 云魏的脑袋又“嗡”了一下。 他知道,现在自己已经不止头面部红得透亮,恐怕整个上半身都像醉了酒。 他本准备放弃全部的抵抗,就由着对方去了。 可艾萨克偏偏就那么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他早就愈合的疤口。 神情如虎,细嗅蔷薇。 温柔又霸道的触感震颤了他的灵魂,源源不断的缠绵爱意,顺着他掌心处早已麻痹的神经,一直灌注到云魏最隐秘的心底。 第324章 呜咽 艾萨克的眼神,就是最致命的毒药。 云魏不知道自己还能看向哪里,促狭的空间里,即使视线低垂,粼粼的水面也在倒影着对方的俊颜。 他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细腻又缠绵的响动却依然忠实地传入他的耳朵。 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的。 缓慢的力道带着奇异的节奏,像共振一样把他的心房彻底撬开了。 他快要粉身碎骨了。 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尝试着想象着,共度一生的人将是怎样的模样,而云魏也不例外。 他很早就想象过,自己喜欢的人的模样。 其实只有两条很简单的构想,但他却依然觉得,自己奢望太多。 对方的身体一定是健康的,因为那是他注定无法成为的样子。 他想看着对方在阳光下快乐地奔跑,淋漓的汗水就是最酷炫的战甲,炫耀着太阳无上的仁慈。 对方的心态一定是积极的,因为他自己已经足够沮丧了。 在连绵的雨日里他们可以一起窝在一座沙发里,慵懒犯困,静听春雨。 只是,他很早就绝了心思,觉得自己一个人其实也挺好。 只是孤独的滋味,是那样的难过。 没有那具骷髅,或许他早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安静地死去,在荒古战场呛人的烟尘里永恒地长眠。 人类本能地需要陪伴,大多数人无法战胜这样的本能。 即使是存在在虚拟世界中的幻象,亦能给予他们莫大的慰藉。 直到那一日,在阴暗无光的山洞里,他看到了艾萨克从棺椁的缝隙里探出的手。 他绝对不是手控,可是在那一刻,确实整个世界都褪为了暗色。 他也绝对不会想到,从那之后,他的目光就再也无法从对方身上移开了。 噢,艾萨克。 在诸神的视角里,云魏早已完成了自己的主线任务,艾萨克只是他不小心触发的支线。 要不是因为不受法则制约的深渊使徒,或许在红月城的地底,云魏就将完成谢幕。 但或许,他们的缘分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要不然地底有那么多的棺椁,为什么他这样臭名昭着的亡灵法师,会偏偏与对方的棺材绑在一起? 这个男人打破了他全部的规矩,与他曾经的构想也不能说完全一样。 还记得刚开始么。 对方的体温是冰凉的,神情是倨傲的,微笑是合乎礼仪的,心思是难以捉摸的。 明明身为从者,却总是对他怀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至今也搞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了自己。 可他偏偏爱上了对方。 虽然不好意思,却又不得不承认的是,还是不可理喻的一见钟情。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云魏自己都不敢相信,原来自己居然会为了一个男人,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内在能量。 慊慊成狂,饮蛊自知。 死去活来,如醉如痴。 初见时对方半死的身躯就已经惑乱了他全部的心神,如今重新恢复了温度的躯壳,更是让他半个月来持续地备受煎熬,醉生梦死。 真好啊! 他们两个人,总算都活过来了。 …… 艾萨克在故意欺负云魏。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坏的,只是看着对方羞涩的样子,他就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 虽然,这对他自己而言也是一种折磨了。 他恢复了正常的气血何其强健,身下早已肿胀到发痛,可他却偏偏就想要再多看云魏一眼。 就这么在一眼之后,再续上一眼,永远也不餍足地看下去。 他想要永远记住对方的反应。 那是他的发发,因为他而兴起的回应。 看啊,他的发发又闭上眼睛了。 他的发发总是这样,明明喜欢盯着他的眼睛看,却又总是不敢一直与他对视。 这时常让他心怀遗憾,因为其实他也很喜欢对方的眼睛。 他喜欢透过对方乌黑的眼睛,去揣度对方的心思。 他本该是个克制又谦卑的骑士,但被心上人欲说还休的目光追随着,他却总是难捺心头的沾沾自喜。 他不是一个浪漫的男人,他受到了良好的教养,可是在猜测爱人情思的过程中,经常靠自己的想象就能兴奋到不能自已。 那份雀跃,足以让他与十个混沌之主战上超过一百个来回。 如果放在八百年前,有人对他说,自己有一天可能会成为别人的奴仆,那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对方揍得爹妈都认不出来。 可是,他现在却特别喜欢侍奉云魏。 乃至沉迷其中。 虽然两人之间现在只存在着世俗的契约关系,但艾萨克还是想要称呼云魏为自己的契主。 这是只有他自己才会明白的,作为对方从者的殊荣。 云魏从来不会因此看低他。 恰恰相反,每当他特意卑弱处下时,对方总会慌乱地想要对他做出各种各样的补偿。 而这些补偿,远远超出他所付出、微不足道的价值。 对方在骨子里,就是平等又独立的。 这让他时常都会止不住地心生嫉妒。 没错,这是他的契主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秘密。 他深深地嫉妒着,那个云魏生活过的,可他却一无所知的全世界。 就是如此。 在差点失去一切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在云魏面前,他完全不需要那些无所谓的骄傲与矜持。 那都是给外人看的,一无是处的花架子。 他是云魏的骑士,对方的尊严才是他真正值得扞卫的尊严,这才是他跃跃欲试的剑锋所指。 云魏啊云魏。艾萨克贪婪地舔舐着对方的伤痕,在心中反复默念着对方的名字。 被对方垂青的自己,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子。 他永远爱云魏,再也不会放开对方的手。 熏暖醉人的热气里,一滴落下的水珠绽开了涟漪。 艾萨克抬眸,就看见云魏的额头渗出了细碎的汗珠。 水汽凝结在秀丽的发梢上,随着对方呜咽般的轻颤滚落而下,最终在那三颗神秘而妩媚的小痣旁晕染开来。 名为理智的琴弦倏然崩断,艾萨克忽然止住了全部的动作。 他的眼底,暗色汹涌。 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云魏昳丽的、云蒸霞蔚的俏脸,神色间俱是不可自持的渴望。 直到一无所知的对方睁开眼来,隔着水雾,撒娇般向他呢喃: “伊萨……我,呜,我好难受……” 第325章 冰火 云魏只是将自己的感受脱口而出。 他现在备受煎熬,就像处在冰与火的界限之间。 爱人的抚慰与爱意是真实的,是令他舒服的,却又只是杯水车薪,亦或者说是在故意抱薪救火。 他被点燃了。 可是却不知道艾萨克发了什么疯,倏然就朝他靠近,对方的胳膊越过了他的耳侧,在岸上扒拉着什么。 而他的视野里,只剩下对方好看的喉结。 轮廓清晰,弧度雄伟。 像颗饱满的核桃。 他们的胸膛贴在一起,艾萨克的体温比温泉的池水更高一些,云魏被烫得神志不清。 鬼使神差的,他轻咬了一下那里。 艾萨克猛地倒抽了口凉气。 水花漾起,在粼粼的波光里,骑士定定地俯视着身前脆弱的魔法师,哑声道: “云魏,是你自找的。” 在下一刻,魔法师就被轻而易举地托举上了池岸,他的身下是干燥柔软的皮料,原是对方铺展开的披风。 …… “别……别那样……”他难为情地道,迟到的手掌只来得及按在对方的颅顶。 毛绒绒的头发早就被池水打得湿透,此刻也是温热的。 云魏不知道他该怎么办了。 但艾萨克偏偏还直勾勾地抬眸望着他,那是又帅又坏的表情,云魏不确定,他的爱人是不是在对着他笑。 …… “轰隆”,云魏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清晰而又真实的感触从他的尾椎蔓延到了头顶,就像回路接通,电流激涌。 他下意识地想要闪躲,但根本做不到。 “伊萨……” 除了重复地低唤起对方的名字,他没有其他话要说了。 他的手无助地扶着对方的脑袋,任凭对方施为。 …… 在这种事情上面,艾萨克真的很笨拙,是完完全全的初心者。 而且最令云魏羞耻的是,他能够断定,对方是在尝试着模仿他,努力地复刻着他先前的动作。 那旷古的意境里,他被艾萨克浓烈的爱意包裹住了。 这里是人迹罕至的万里荒原,一切言语都是亘古如斯的寂静,孕育着时光不朽的寂静。 云魏望着舞动的极光,停下了全部的思考。 在魔法师的冥想里,整个宇宙都示现在了他的面前。 可是,他似乎忘记了什么。 云魏连忙止住了艾萨克,“等,等一下。” 说罢,魔法师的精神力像蚕茧一样延展扩散,覆盖了半径十米的方圆空间。 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空。 在这绝对掌控的领域里发生的事,古老的众神也无法觉察洞知。 …… 都怪他实在是太敏感了,此时整个人都已经彻底熟透了。 云魏非常确定,艾萨克又冲着他笑了,这是在嘲笑,可又没有什么恶意,更像是在调戏。 对方暂时放过了他。 但接下来的动作,又让他惊呆了。 他惶然失措地想要阻止,可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没有办法再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继续描述,在那几乎凝固的时间里,似乎一切都是永恒。 那一刻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说。 他不住地恳求道:“伊萨,别那样,呜呜,算我求你了……” “伊萨……” 云魏失神地念道,眼眶滚出泪来。 他明明是快活的,可还是忍不住落泪了。 陌生的感受是那样奇妙,他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 骑士来到了他的身边。 艾萨克疼惜地抚摸着云魏的脸颊,又啄去了心上人的泪珠,他想了想,还是道:“云,不然我们——”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云魏吻住了。 对方勾紧了他的脖子,拼命地胡乱地向他吻去,让他猝不及防,又欣喜若狂。 “继续,伊萨。”只见云魏认真地看着他,“我没有害怕。” 艾萨克的喉头上下一沉,难言的情愫充盈了他的胸腔,迫不及待地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潦草地,又难以餍足地,亲吻着身下的爱人。 体贴柔情,关怀备至,亲昵地凑到对方耳畔低声诉说。 “啰嗦!”云魏骂道,却是偏过了头。 哪怕爱极了面前的男人,他还是没法与对方的目光对视,那是他的生命无法承载的重量。 艾萨克太温柔了。 对方的指腹是有硬茧的,云魏能够清晰地感受到。 可也就在这个时候,对方在他的身上四处点起了火,分散着他的注意力。 不过是些人类间本能的互相抚慰,却令云魏如痴如醉。 当艾萨克的嘴唇再次与他相重叠,对方霸道地吻住了他,将他所有的空气尽皆席卷。 节节败退的云魏微眯着眼,他享受着此刻缱绻的离合悲欢,却又忽然攥紧了空虚的手指,将情不自禁的吟唱咽进了肚子里。 艾萨克。 他失神地睁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对方也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他的伊萨,实在是太狡猾了。 过程是漫长的,因为艾萨克真的太温柔了。 好在对方似乎也终于不再平静,至少,胸膛的起伏和他一样剧烈。 他不知道自己该看哪里了,云魏想要用手遮挡住自己的眼睛,可是手指却被艾萨克扣紧了。 对方仅用一只手,便压住了他的两只手,越过了头顶,压在隔着披风的苔原上。 云魏感觉,自己被彻底打开了。 在对方温情满溢的注视里,他的全部秘密,都再也无处遁形了。 身前的骑士实在魁梧,轻易就整个儿地覆住了他。 对方在耐心地等待着他的适应,可那目光却充满了侵略的危险意味,云魏只能徒劳地偏头闪躲。 “云魏,看着我。”艾萨克的额头抵在了他的前额。 只听对方再次请求道:“看着我,好么?” 虽说是在请求,却根本不留余地。 因为云魏压根儿没法拒绝。 他强捺下心中的羞意,乖乖照做了。 “你的身体,真的很美。”只听他的骑士大方地赞美道。 似乎不满于对方的沉默,艾萨克又凑近了云魏,“这种时刻,难道你不该也跟着夸夸我么?” 夸他酷帅,夸他厉害。 怎么都好。 天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在这种时候,艾萨克真的很想得到一句来自云魏的肯定。 他真的,很辛苦。 在他期待的注目里,自己的爱人终于鼓足了勇气。 “我爱你,艾萨克。” 对方竟然这样说。 第326章 努力 这场欢乐的盛宴持续了很久。 池畔的仙葩开了又阖,在永夜不见天日的地界里,这大概相当于三个完整的昼夜。 本来,云魏很快就不行了。 只是当艾萨克笑着准备退出的时候,他却情不自禁地拉住了对方发烫的胳膊,“你可以,继续的。” 是他自己悍不畏死地,向骑士说道,“还有……我没有那么脆弱,你不用那么温柔的。” 他又怎么会看不出对方的忍耐呢? 他说过,他将永远快乐着伊萨的快乐。 陌生又新奇的感觉真的很奇妙,就像他们彼此之间的爱意终于具现了。 他的灵与肉,通过爱艾萨克这件万分严肃的事情,终于统一了。 艾萨克愣住了,他沉默地凝望着云魏的眼睛,只道了声,“遵命。” …… 云魏精疲力尽了。 他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任由艾萨克帮他善了后。 此刻他正窝在对方的怀里,两人一齐依靠着,眺望着远方绚烂交织的极光。 两人平稳沉静下来的心跳与呼吸,就是此方天地间,除却露珠滴落以外唯一的响声。 云魏坚信,在此刻,他又看到了永恒。 “喂,伊萨。”他懒懒地道,声音哑得怪不好意思的。 艾萨克没有应声,只是紧了紧环抱着他的胳膊。 在昏沉地睡过去之前,云魏提出了最后的一个要求,“以后,带着我锻炼。虽然我还是不喜欢运动,不过……我的体能实在是太差了。” 如果可以,他真想能够将这快乐的事,一直进行下去。 其实早在前世获得异能时,他的身体就没那么病弱了。 可他却活得像具行尸走肉。 总是任性地,不去尝试自己不喜欢的事物。 但现在,他却下定决心克服自己的怯懦。被身后温暖的骑士近乎宠溺地疼爱着,云魏有了勇气去做任何不曾想象的事。 艾萨克目不转睛地盯着怀中人依然红艳的耳背,点头应道:“好。” …… 云魏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醒来之后才郁闷极了。 他就像被一台轧路机辗轧过,浑身上下都泛着难以言说的胀痛。 魔法固然可以治愈伤口与疼痛,却无法阻止,肌肉在汲取教训变得更加强大过程里的酸疼。 对于这种程度的疼痛,健身爱好者反而会觉得很爽。 那是酸爽。 那是走在进步的道路上,不得不承受的代价。 好在有艾萨克帮他拉伸。 噢,这位罪魁祸首此刻的神情也很精彩。 那是正在努力将功补过的样子。 也是九分担忧半分委屈,剩下半分却落在了“要不要让他注意到”一事上面左右纠结的样子。 不是有意冒犯,但此刻的骑士,真的像极了自以为犯了错的大狗子。 云魏顿觉好笑,却偏偏起了捉弄对方的心思。 他面无表情地问道:“这是第几天了?” 如果他只是睡了一天一夜的话,或许他们还可以继续走远一些,再去荒原其他地方转转。 身后的骑士明显地顿了一下,僵硬地答道:“第五天了。” 云魏闻言也是一滞,却是臊的。 他连忙道:“扶我起来。” 艾萨克立即照做了,殷勤极了,关怀备至。 对方的掌心真的很烫。 隔着新换上的法袍,都把他烫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如今愈发亲密的缘故,云魏感觉自己确实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他像是本能地,更依赖对方了,却又觉得心安理得,不会再在心里过多地反复衡量了。 他们彻底不分彼此了,而他更自在了。 云魏接着道:“艾萨克,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他已经准备好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可没想到艾萨克还真没按常理出牌,把他整不会了。 只听对方道:“有啊,有三个事情。” “啊?”云魏震惊地抬起头来。 他不过是昏过去几十个小时,怎么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事情。 艾萨克赶紧安慰道:“你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事。” 第一件事情,是艾萨克已经抽空将将荒境之门附近的地图绘制了出来,总的来说,百里之内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 这样一来,他们只用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采集一些样本,就能完成先前的“正事”了。 还好艾萨克足够克制,要是先前真由着云魏胡来,鬼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在大雪来临之前赶回去。 云魏对此没有任何评论,他只是神情复杂地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羊皮纸。 第二件事情,是对方进阶了,从九级初阶直接突破到了十级初阶。 或许是因为再次濒临了诸元大陆法则的局限,独角兽吊坠只将他提升到了十级中阶。 “呃,可能是我的心境突破了,也有可能是因为你的缘故。”艾萨克这样推测道。 云魏大感不解,“因为我?这又是什么意思。” 艾萨克挠了挠脑袋,继续道:“因为我不但进阶了,还可以使用三阶以下的魔法了。” 说到这里,他弹了个响指,一簇火焰忽然爆发了开来,化作飞速旋转的护盾围绕着他们两人。 云魏自然认得,这是『焰之盾』,标准的三级法术。 却是从一位没有专门进修过魔法的战士手里,瞬发了出来。 云魏见状,连忙看向他自己的手背,层层叠叠的时之枝魔纹亦随他的心念想动而浮现出来。 他依然还是九级高阶。 但云魏对此并无遗憾,他本就踏实,并不指望着睡一觉就顿悟的好事。 他还记得先前凝望极光时的明悟,突破不过是早晚的事。 只不过…… 他竖起两指,朝前一划。 一道明亮的月牙色光刃却从他的指尖呼啸而出,击中了另一侧巨岩,响声不大,却留下了肉眼可见的痕迹。 “嘶——”顾不上腰腹部肌肉被扯到的疼痛,他急忙看向艾萨克,“这是什么,斗气?” 他的身体本能里,似乎确实多了一些奇怪的肌肉记忆。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有人替他练习过上万次。 “没错。”艾萨克忽然得意起来,一抬手,就朝着同样的位置补了一道更加耀眼的光刃,“『光之技·冲刃』。” 云魏不禁咋舌,摇头评价道:“不够优雅。”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很是甜蜜,但他毕竟不可能依靠斗气去战斗的。 他的身体实在孱弱,很难承受斗气的冲击。 在同样的时间里,他可以瞬发出更强大的魔法了。 然而,艾萨克却低头睨了他一眼,掌心里的光刃忽然连贯了起来。 只见一连串的光刃从对方的手里跃动而出,顷刻之间就将方才还在的巨岩消融在了光波里。 呵,你就使劲炫耀。知道对方是在耍帅的云魏在心里暗骂道,偏偏面上无动于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似乎着了魔,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看向艾萨克。 而且对方真像发着光,让他越是看,越是看不够。 “第三件事情是什么?”他装作百无聊赖地道。 艾萨克闻言,却是收敛起脸上的笑容。 他无比忐忑地道:“我好像,依然可以变成你。” 乍一听,艾萨克像是在胡言乱语,可是云魏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不禁羞怒地瞪了艾萨克一眼。 “我没有乱来……呃,我是说,我没有变成你的样子!”艾萨克慌忙地补充道,结果越描越黑。 真的冤枉啊! 对上云魏怀疑又嫌弃的眼神,高大的战士欲哭无泪。 他只是在守着云魏的时候心有所感,就发现自己似乎依然可以使用幻形术。 他本以为,幻形术应该和血之契与魅惑一样,随着神格的取出不能再用。 艾萨克疑惑道:“会不会是,我身上还有神格残留呢?” “应该不会。”云魏想了想,解释道:“这是属于鲜血之主的神术。” 就像魔法师可以使用斗气,就像战士也可以使用魔法,神术也只是法则的具象化。 哪怕神只早已陨落,哪怕根本不是诚心信仰,亦可以使用神术。 他满意地确认道,随即推开了骑士,迈着螃蟹也似的艰难步子,朝着温泉另一头散发着辉光的植物走去。 在剩下的时间里,他需要严格按照炼金城的规矩,采集足够多的样本带回去。 艾萨克赶忙紧张兮兮地追上去。 “那个,云魏啊,”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问道:“你是不是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云魏似笑非笑地,看了这手脚都不知往何处安放的男人一眼。 “不错。”他承认道:“伊萨啊,你的表现——” 艾萨克呆住了,在漫长的等待里,他连呼吸都忘记了。 “很不错。” “我超级满意。” “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请继续努力!” 只见魔法师灿然一笑,他勉强地踮起脚尖,揉乱了骑士的脑袋。 第327章 不清 他们两人,总算还是在大雪来临前回到了雷斯顿。 站在荒境之门前,云魏忍不住又抬头瞟了艾萨克一眼,结果对方也正盯着自己看。 男人的瞳色如故,但眼神确实和往常不一样了。 就像冰面下滚动着炙热的岩浆,不再掩饰着,浓烈的,对他的渴望。 与池畔时,细腻又温柔的俯视相重叠。 他虽然窘迫,却还是凶巴巴地提高了声调,“可让我抓到了,你又在看我!” 艾萨克的眉毛动了动,一脸坦荡地承认道:“因为你好看啊。” 紧接着,对方竟然又向他靠近了两步,无比认真地垂下了头,“对了,云,当时……你喊了我什么?我没有听得很清楚。” 云魏立刻就明白对方指的是什么,他的脸颊“腾”地就烫了起来,只是支支吾吾道:“没什么,你,你肯定听错了。” “不可能。”艾萨克执拗地坚持道:“我听力好得很。我记得你喊的是……‘劳、工’?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很辛苦么?” 艾萨克感觉自己模仿得似乎不太像。 对方的声调更加婉转,好似在唱歌一般,那勾人的尾调直接钻到了他的骨髓里,让他整个人都像醉了酒。 “你、你你又在说什么怪话!你绝对听错了。”云魏连忙打断了对方,他现在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都怪艾萨克。 那个时候,他只觉自己整个人就是曝日下的雪糕,快要融化在对方该死的温柔里了。 偏偏对方还要命地,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他“宝贝”。 明明是土到掉渣又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称谓,在那个时候却轻而易举地攻破了他最后的防线。 鬼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 就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了。 啊!好羞人!云魏在心底绝望惨叫。 “好,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对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终于讷讷地应道。 艾萨克伸出手来,细心地替他将脖子上的绳结整理好。 是的,云魏现在终于又收下了曾经退回的信物。 在那个时候,纠结在一起的两个坠子实在碍事,云魏直接把它俩都收进了自己的空间里。 他已经与艾萨克完成了成人礼,在一些事情上就没那么敏感了。 这也绝不是妥协退让。 云魏坚信,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又一次超越了他自己。 他其实本来还想和艾萨克换着戴的,只不过考虑到对方身上实在没有合适的空间道具,这才悻悻作罢。 瞧着委屈巴巴的艾萨克,云魏忽然就又心软了。 “嘛,其实,就是里奇每次很刻意要秀恩爱的时候,喊谢兄的那个称呼了……”他嗫嚅道。 “哪个?”艾萨克抱起手臂,以拳支颐,仔细地回想了一番,“我好像不记得了。” 云魏愣了一下。 他这才想到,没有遭受诅咒的艾萨克,确实也不会在光辉神术下那么虚弱。 也不会有理查德说什么,要照顾好他老公的玩笑话的那一幕了。 想明白了原委,他在心底暗自叹息,无奈地解释道:“就是,『老公』啦!你就当是我们对丈夫的,亲昵称谓。” “是么。”艾萨克一瞬不瞬地盯着云魏,“我感觉,不太像呢。” 云魏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咬牙补充道,“那个时候,我有些,咳,神志不清了,所以用的家乡话。” 话音落下,云魏自己都愣住了。 天啊! 他现在才是真的神志不清了,用的都是什么鬼形容! 神志不清? 被做到神志不清?! 想到这里,云魏顿时羞耻到恨不得原地去世。 都怪艾、萨、克!! 可是,也正因为魔法师移开了视线,没能注意到此时骑士的羞赧。 魁梧高大的男人无措地扬了扬脑袋,想让脖颈处滚烫的热气散开一些,“这样啊……” 艾萨克心中有很多话,可是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们开始一齐往雷斯哥罗德的方向走。 两个人就连步调都很一致。 数百年来风干堆积的落叶,无以承受两人之间太过甜蜜的氛围,在沙沙的粉碎声里献上最后的掌声。 即使身处阴沉的北地,只要所爱的人就在身侧,那便随时都沐浴在春光里。 远远的,云魏瞧见有人正在前方的路口翘首以盼。 想都不用想,那一定是望眼欲穿的科罗村官。 “云。”艾萨克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疑惑地抬眸,看了对方一眼,“嗯?” 只见艾萨克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又庄重至极地,缓慢跪了下去。 还好这次依然是单膝跪地。 以对方的身形,即使是半跪着,也很能带给人压力,更何况还有那专注至极的注目礼。 云魏感觉,自己又要疯掉了。 他突然就明白了当初席德的那个问题。 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对方每天都想要,该怎么办—— 而是自己却也想要迎合,该怎么办。 在他神志不清的思绪里,对方细致地在他的手背上啄了啄。 明明是蜻蜓点水,更胜亘古惊雷。 “dear y lord,”只听艾萨克这样对他说,“aore io, le io” 对方只说了一遍,嗓音却在云魏的耳廓与心房之间反复回荡。 令他痴了呆,发了狂。 你是我的爱人,亦是我的太阳。 …… 云魏是魂不守舍地来到科罗面前的。 对方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地看着自己,而不谋而同的巧合便是,他看向对方的眼神也是如此。 “光辉之主护佑,云老爷,您可终于回来了。”只听科罗止不住地称颂道,“您这一走,咱这心里就像没了骨头,遇到麻烦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云魏不由得提醒对方道:“说重点。” 说实话,他是一点也不奇怪会有新麻烦的。 没有麻烦才奇怪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到了,科罗身后篱笆上靠着的另一个人。 这位不速之客,居然是光辉之主。 帝利斯。 那个万丈夺目的金发男子,此刻却蔫头耷脑的,浑似一只落汤鸡。 看来,麻烦大了。 云魏想到,他之前似乎的确看到了一道白光。 他还以为是自己就快不行了,所以求着艾萨克停下,接着展开了自己的结界。 没精打采的男子注意到了云魏的视线,这才转过头来,勉强地牵了牵嘴角。 曾经自带圣洁光晕的脸庞,此刻却黯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云魏的错觉,他甚至觉得对方脸上尽是灰败的颜色。 “帮个忙,嫂嫂。” 只听帝利斯失魂落魄地恳求道。 曾经悦耳的歌喉,此刻却在迷茫的悲啼中低哑着。 第328章 兄弟 哪怕这位神明看起来再可怜,魔法师也不会轻易上当。 云魏深吸了一口,“等着,我先把科罗的事情处理了。” “行。”帝利斯相当爽快地应了,这就重新靠回了篱笆上。 云魏旋即对村官道:“别紧张,这人——” 姑且算个人。 “他也是我的熟人。接着说你的事情。”他直接问询道。 科罗惊疑不定地瞧了那站在霜地里却只着僧袍的男人一眼,听令继续道: “是这样的,老爷,我外甥的叔叔的二女儿,她的邻居,噢,其实和我也有很远的亲缘关系,算起来——” 云魏无奈地打断道:“说重点,科罗村官!” 科罗紧张地住了口,这才道:“那个人原本住在浪花领,听说了咱这边有吃食,就想着搬过来……” 说到这里,他又忽然打住了,只是端详着老爷面无表情的神色。 云魏听完,不置可否,只问:“所以,你们粮食不够了?” “那倒不是——也不能说完全不是。”科罗摇头,又连忙点点头,“主要,是来的人实在太多了。” “除了诺伊斯外,浪花与坎盾领的领民都大量地向咱们这边涌了过来,然后咱们粮食确实不够了。”科罗苦着脸,向云魏道:“而且,要是只是一两户,我也就自己做主收下了。” “他们加起来,来了快八十多户,这还只是第一批……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不会给老爷您添麻烦?” 按照诸元大陆的律法,领民确实不能够随意离开领主的领地。 只是那些已经快要饿死的,会逃去周边的领地碰碰运气。 贵族们虽然通常会选择默许,但难免还是会起龃龉。 毕竟此消彼长,谁知道自己来年会不会被强盛起来的邻居勒索吞并呢? 像云魏和艾萨克这般,统辖的领地刚好连在一片的,确实也是少数中的少数。 英明的君主往往会考虑制衡,将臣下的领地封得天南地北,七零八落,这样即便想要造反,集结起的兵士也会七零八落。 “这个问题,应该也不算问题。”云魏想了想,看向艾萨克,“请问我最亲爱的封臣,尊贵的浪花与坎盾男爵艾萨克阁下,您会对此感到忧虑么?” “不会,当然不会。”艾萨克捉住了他的指尖,又在手背烙上火热的一吻,“虽然地税还是要照常上缴,但我的钱袋都是您的。只要您愿意,把他们全部搬来雷斯顿也可以。” 领地的税法什么的,云魏确实还没来得及学习研究。 但听上去,这是只要有钱就能够解决的问题。 那就根本不是问题了! 不过受到艾萨克的有意提点,云魏向科罗道:“那就这样,你跟罗比特商量一下,将坎盾与浪花领的领民全部迁过来。” “别那么惊讶,村官。你先前不是抱怨人手不足么,这下不就迎刃而解了。” “先前已经规划了五百户规模的蓝图,就按那个方案往下做。冬天虽然地已经冻住了,但是也可以把村子里的路修整一下,把开春时会用到的原料储备好。” “食物的话……我留你一笔钱,你托人去诺伊斯或者倾风那边买。晚点我再帮你们捞些鱼,即便雪落了,你们也可以熏成鱼干。” “若是还不够,你们再去荒原打些猎物回来。” 云魏说得很慢,给科罗留够了速记要点的时间。 他记得很清楚,穿过峡谷不远就有个小沼泽,沼泽畔有很多狍子与驯鹿的足迹,算是相当安全的猎场了。 轻松到就连弓箭都不需要,使用最原始的投矛器就足矣。 即使是孱弱的他,也能利用投矛器将削尖的木棍掷出三十余米。 “啊这,这实在是……”科罗已经惊呆了,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领主如此通情达理,不禁担忧道:“您是如此的慷慨,为我们操办了一切,就不担心我们变成懒汉么?” 云魏但笑不语。 他只是享受种田的乐趣罢了。 真要干活,他手里可是有着源源不断的亡灵大军。 他看向身后苍茫辽阔的原野,感慨道:“我想,你们不会就此满足的。” 一旦吃饱穿暖,人类的本能就会激发出更高层次的欲望。 正是这样的欲望本身,推动着文明的车轮滚滚向前。 “云老爷,您真是太伟大了!”科罗顿时感激涕零地赞叹道。 科罗还在唱着不重样的赞歌,云魏却已经看向了艾萨克,“就这么处理,可以么?” “嗯。”艾萨克应了一声,又补充道:“不过,如果南部的领民都搬走了,坎盾的守御恐怕会出现空隙,毕竟它还与翡冷翠领接壤。” 不过,除非翡冷翠大公罹患失心疯,应该不至于会蠢到来进犯冰雀花的。 他只是站在一位世俗领主的角度,为自己的爱人筹划备询。 那些以前看着繁杂又无意义的公事,此时和云魏一起做着,居然通通都变得有趣了起来。 云魏听完愣了一下,转而看向科罗,“你们,有组织民兵之类的……么?” 只见科罗眨了眨眼,紧接着便傻笑了起来。 云魏无言。 他果然想多了。 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他就知道了。 这些连饭都吃不饱的领民,最多也就举着木制农具虚张声势,然后在敌人同样虚张声势的冲锋下四散溃逃而去罢了。 真碰上硬茬,那就完蛋了。 全村人的血肉之躯加在一起,恐怕也不是一个四级大魔法师之敌。 云魏不禁忧虑了起来。 诸元大陆有多么不平静,有多少暗流汹涌,他最清楚不过了。 虽说管理一方村落只是他的一时兴起,但他也不想看到雷斯哥罗德的毁灭。 他的领民们实在太弱小了。 在他们成长起来之前,他有责任为他们保驾护航。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帝利斯身上时,却又有了新的主意。 “你先去忙。”他对科罗吩咐道,见对方欢天喜地地跑远了,云魏这才看向帝利斯,“说,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 帝利斯垂眸不语,只是舔了舔唇。 这种痞里痞气的下流动作,放在约书亚的那张精致的脸上,实在是太违和了。 不过,帝利斯没有沉默太久,他恹恹地抬起头来,却是冲着艾萨克,“兄弟,能退远点儿么?我不想让你知道。” 第329章 艾伦 “有事儿叫我。”骑士闻言,却是对云魏说。 魔法师颔首应了。 艾萨克是个很好的男人,他只是看了帝利斯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而云魏身旁,则有白色的神文从虚空中浮现了出来,为两人屏蔽出了一个绝对安全的空间。 “你别害怕。主要是防着那家伙,啧,他耳朵很尖。”帝利斯撇了撇嘴,向云魏解释道。 云魏安静地看着周身的结界。 对现在的他而言,这种程度的屏障,和纸糊的没什么两样。 他直截了当地道:“先说正事,帝利斯。你知道的,我不会无条件地帮你的。” 在云魏的直觉里,帝利斯绝非善类。 对方实在是太漫不经心了,做什么都随心所欲。 这样的人往往很是危险,因为他们无视秩序与默契,不可以常理预判。 “哼。也就伊萨会觉得你温柔了——噢,也不对,是你只会对他那么温柔。”帝利斯轻笑着,又很快收敛了面上的表情。 他如云魏所愿地直接道:“艾伦想要睡我。” 饶是云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没有想到会从对方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啊?” 他震惊地张着嘴,整个人都傻了。 如果他没有理解错的话,帝利斯提到的艾伦,恐怕就是他缘悭一面的,三位光辉圣教枢机主教之一—— 艾伦·巴比伦。 这个姓氏真的太好记了,更别提他还读过杰哈德·巴比伦关于基尔霍娜女神的神谕。 他是知道艾伦·巴比伦与阿莱约的事情的,薇薇安与他说起过。 只是…… 云魏忽然想到,帝利斯还维持着约书亚的身份时,对他提到过的心上人。 结果没想到那个人,就是艾伦·巴比伦??! “等,等一下。”云魏忽然感觉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说,他想睡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帝利斯没好气地道:“就像艾萨克睡你一样,单方向的,这样你能听懂了。” 云魏秒懂。 可他虽然懂了,心里忽然就不爽了起来。 他顿时反唇相讥道:“哟,谁叫你躲在这副娇滴滴的身体里的?我们有个成语叫作『咎由自取』,活该你自找的。” 一想到最开始对方搔首弄姿的做作姿态,他就心情复杂。 可艾萨克偏偏跟他说,以他对帝利斯的了解,对方是在上面的那个。 这可真是,笑死了。 帝利斯闻言,脸色顿时就黑了下来。 两个人面色不善地对视了一眼,又纷纷移开了视线。 最终,云魏扯了扯嘴角,问道:“然后呢?你被他睡了?” 他实在有些好奇。 其实仔细想一想,这种设定也不是不能磕。 神明爱上了信徒,又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信徒睡了,也不知道信徒知道了真相,会有多么震惊…… 哦对了,要是这时候阿莱约再来个火葬场,那就更精彩了! 在对方回答前的短暂功夫,云魏已经脑补出了十万字的狗血故事。 精神力太过强大,有时候真的也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可能,我当然拒绝了!”帝利斯冷哼道,旋即不满了起来,“云魏,你那是什么表情——” 他愤怒地瞪着云魏,而云魏已经心有所感,知道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很不对劲!” 最终,他们两个人竟然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句经典的台词。 “呵,看来我是找错人了。”帝利斯冷着脸,就待起身离开。 云魏连忙拦住了对方。 “抱歉,帝利斯,现在我认真了。”他轻咳了一声,缓和了语气,“你继续,然后呢,你只是拒绝了他无礼的请求,随后呢?” “其实也不是无礼的请求,毕竟也有我自己的问题……”帝利斯嘟哝道,眼见云魏奇怪地望了过来,这才话锋一转,“他在那方面本来就很不自信,我当时也是气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反正,毕竟这也不是我自己的身体,我很不满也很正常。” 可是,您最开始假扮约书亚也很上瘾呢。云魏在心底阴阳怪气地想道,面上依然诚恳无比。 “但是,艾伦应该是误会了,以为是我嫌弃他。”说到这里,帝利斯竟然自嘲一笑,“太可笑了,为了不要让他误会,我居然向他自爆了。” 云魏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所以,你跟他说了,你就是他一直信仰的光辉之主?!” “没错。”帝利斯耸了耸肩膀,“结果他忽然就生气了,扬言说再也不要见到我。” “这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么?简直莫名其妙!”说到这里,他暴躁地抓了抓脑袋,懊恼地拔高了音调。 那头原本好看的金色秀发,此刻更似鸡窝。 云魏仔细地回想了一番,自己曾经在修道院生活过的经历。 他轻声道:“也许,这真的是,数一数二的头等大事。” 帝利斯不解地看向他,疑惑道:“什么意思?” 云魏摇了摇头,没有多做解释,他转而问道:“你喜欢艾伦么?” “当然。”帝利斯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喜欢他。” 云魏穷追不舍,“有多喜欢?” 这次,帝利斯却顿住了。 他扭头看向云魏。 在光辉之主的瞪视里,面前的东方男子严肃极了,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对劲”与认真。 “能有多喜欢?”他不由得嘴硬道。 云魏似笑非笑。 帝利斯咬了咬牙,终于吐露了真声,“能有多喜欢,就有多喜欢。” 云魏不禁头疼。 这种忽然涌出的,对待晚辈一般的无力感,都是什么事儿啊。 更别提,面前这位晚辈还疑似具备臭名昭着的teenar特质了。 “行,我大概知道情况了。”他叹了口气,没有把话说得太死,“我不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的,帝利斯,一切都要等我见过艾伦之后再说。” “还有,”云魏实在没有忍住,出口教训道: “『如果你仅仅只有这样的觉悟的话,我觉得,你还是趁早做好孤独一生的准备为好』。” 帝利斯抬起眸来,灰色的眼睛有些倨傲,“后面这句话很文艺,是谁写的?” 云魏挑了挑眉,与有荣焉地答道:“您可真是孤陋寡闻,连薇薇安·罗丝小姐创作的话本都没拜读过。” 难怪情路不顺。 伟大的薇薇安小姐,可是云魏心里,诸元大陆上掌管cp的神! 要是知道艾伦有了好的归属,对方一定也会高兴的。 “啧,我们神明可是很忙的,哪有闲工夫管那么多。”一听到那个姓氏,帝利斯便恹恹的。 他看向云魏,一字一顿地道:“反正,如果你帮了我的忙,我就会认可你作为伊萨伴侣的身份。” 太狗了,谁要你认可啊。云魏在心里暗骂道。 他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可脸上依然淡漠如初,只是微笑道:“行了。” “劳烦无所不能的光辉之主,现在就把我送过去。” 第330章 蔽日 上拉夫拉修道院最近很不平静。 神出鬼没的教宗陛下竟然再次不辞而别,而一向勤恳的院长艾伦主教冕下,却连例行的弥撒都不主持了。 当然了,没有任何苦修士会因此怀疑枢机主教。 他们暗地里猜想,对方肯定是再次于冥思苦想里,获得了光辉之主的垂青。 毕竟『因信称义』的艾伦主教,当之无愧是整个诸元大陆上,最虔信的人类了。 …… 高耸的塔底,是狭窄昏暗的石砌房间,也是艾伦·巴比伦的寝室。 四壁光洁,天光从那方两拳宽的通风孔泄进了屋内,就像一束举行圣事时使用的绶带。 现在,房间的所有者正跪在凹凸不平的石地上,面壁思过。 他早已习惯了忍受寒冷,是不用壁炉的,但今年的大雪尚未落下,艾伦却感受到了难以忍耐的彻骨森寒。 但倘若这寒冷能够冻结他的思绪,他亦心甘情愿。 他实在是太混乱了! 艾伦明白,他的内外表里皆写满了罪恶,已是罪不可赦。 而最恐怖的现实却是,在如此绝望的窘境里,他已经不知道该向谁祈祷了。 这是『无所禘』的惩罚,远比开除教籍的绝罚惩戒更加具体。 以至于他,痛彻心扉。 约书亚陛下,竟是帝利斯本人—— 每思及此,他的内心便被狂浪的海啸汹涌吞没。 神爱世人,而他爱神。 只是他从来坚信,这样的感情一定是神圣的,是超越了肉体现实而存在的。 他时常张大了嘴,用早已失落的语言,向着神像唱那无声亦无言的颂歌。 在辉煌宁静的神性里,他终于不再流浪,得到永远的寄托了。 然而,在神向他坦白的那一刻,他忽然无处藏身了。 帝利斯的眼神那样直白,艾伦只觉得,自己已经无处遁形了。 他知道,自己的试炼失败了。 自己的丑态,都被神明一清二楚地看见了。 经上早就说了,『所有真实,所有虚妄,都将在我主的凝视之下,原形毕露,水落石出。』 明明他早已下定了决心,要将全部的身心献给神灵。 明明他早就做出了决定,要将全部的热情奉给光明。 只是…… 约书亚真的对他很好。 对方的温暖与关怀,就像渗入孔隙的水银,在动摇他意志的同时,也填补了他的空虚。 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他从来没有感受过那样温柔的慈爱。 是了,请原谅罪人如我,直到此刻依然执迷不悟,胆敢僭用爱之名号。他在心中忏悔道。 艾伦无助地合掌,眼眶却涌出泪来。 如果他大胆地向约书亚陛下告白,只是信仰动摇; 如果当对方向他坦白,自己就是光辉之主,只让他自惭形秽—— 那么,当帝利斯紧接着向他表白的时候,他的信仰才是彻底崩塌了。 且不论他的茫然失措与愤怒羞耻,他心里哪怕有再多的惊惶无助,也被接踵而至的苍白无力取而代之。 神灵本该高高在上,为何要残忍地步下神坛呢? 仿佛最后的纯净,亦染上了污秽。 他不再信神了。 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他又要开始,流浪了…… …… 咚咚咚! 有苦修士在外边大力捶门,打断了艾伦的冥思,“艾伦大人,希尔德加德又与别人打起来了!” 听声音,似乎是从南地来此深造的狂信徒马修,是个很热心但也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伙子。 艾伦是知道希尔德加德的。 对方在阐述神性方面既大胆又离经叛道,与异端就只隔了一线之遥。 而且对方还把神性实践到了生活里,比如说,将数学知识与圣歌乐律结合运用,更是让人哭笑不得。 若是以往,艾伦是会出面调停的。 他自己就有着隐秘的信仰,对不同的见解总是格外宽容,只是如今,他整个人都没有什么精气。 拍门声还在持续,于是他扯着嗓门道:“让她跟他们打,反正这里又不缺治疗术。” 马修笑着应了,“好嘞,我替您盯着,绝对死不了人的。” 说罢便远去了,而庭院里似乎更闹热了。 随他们折腾。 再过三天,不,最多两天,艾伦决定,他自己也要溜出这修道院了。 他准备一直朝着北方走,直到淹没在冰凉的海水里。 但愿海水能够洗刷他的罪恶。满面愁容的主教这样想着。 然而,当他打定主意之后,并没有成功休憩太久。 因为马修又来捶门了,“大人,有人要求见你!” 天知道那摇摇欲坠的木门,是怎么能够发出如此震耳欲聋的声音的。 早知道,他就该恒固一个隔音法阵。 别的不说,在与生活实践结合方面,魔法要比神术好用得多。 或许,希尔德加德该早点看清这点,去当一个魔法师。 艾伦胡思乱想着,他恨不得捂上耳朵,大声道:“我在苦修呢,谁也不会见的。” 这种时候来找他的,不是约书亚就是阿莱约。 他已经身心俱疲,没有力气再在这两个人面前紧绷了。 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带着最后的一丝尊严离开。 …… 房门之外,站着机灵聪敏的苦修士与面无表情的魔法师。 “很遗憾,先生。艾伦大人并不愿意见您。”马修无奈地向云魏摊了摊手,眼神却泄露了他对接下来的进展无比感兴趣的心思。 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碧璃人踏入修道院里。 对于碧璃人,他们是发自本能地感到好奇的,无论是关于对方的信仰本身,还是关于与他们的抽象的神论截然不同的信仰方式。 “我知道了。但我毕竟远道而来,请给我一次尝试的机会。”云魏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帝利斯把他和艾萨克带了过来,只是他让两人不要跟着进来,就等在修道院外。 马修闻言,立刻让出门来,“请便,先生。” 云魏缓慢踱步,来到了那早已在时光中腐朽的木门前。 他抬手握住满是铜锈的门栓,一下又一下,缓慢地敲击了起来。 这气力不大的敲门声不徐又不缓,只是本就黯淡的天空,被涌现来的云彩彻底遮住了。 他总共敲了七次。 要知道,在神秘学里,七是个非常重要的数字。 它既是属于太阳的数字,也是生命周期的终始,传说光辉之主用七天的时间创造了世界的一切。 而在云魏原来的世界里,这个数字也是古埃及人最崇拜的数字,因为它与泛滥尼罗河烂地的女主人息息相关。 而对方在诸元大陆的名字,叫做基尔霍娜女神。 看,就连天空都晦暗了。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 第331章 坚振 云魏没有等许久。 几乎就在他的手臂自然下垂回归原位时,房间里就已经传出了清晰的响动。 屋中人就靠在那朽烂的门扉背后,本就夸张的门缝都因为人类的迫近而反复翕合着。 只听对方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是哪个?” 云魏没料到,对方的开场,竟然这么具有哲学味道。 碍于一旁瞻望的苦修士在场,他答道:“『生命是我,复活也是我』,我是来传递关于『复活』消息的使者。” 他说的,听上去就是经上的话,马修没有对此起疑。 而听懂了对方真正想要表达意思的艾伦,却慌乱地解除了铰链,把门扉拉开了。 云魏终于见到了艾伦。 对方比他略高一点,却很瘦弱,瘦到与科罗村官一样,唯有眼睛是亮的。 但又与科罗是不同的,云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对方的眼睛,在这一瞬间里,他只能想到痛苦与安宁两种情绪,在同时存在着。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看见他时却愣住了。 在那较深的肤色衬托下,对方的嘴唇更透着苍白的病色,此刻正在哆嗦着,“是你……你是爱的弥赛亚……” “啊?” 忽然“喜提”新的称谓,云魏一点也不感到轻松,他连忙否认道:“很遗憾,我并不是什么弥赛亚。艾伦,你要让我站在屋外说话么?我有些冷。”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艾伦,他就放松了下来。 哪怕是初次见面,他也觉得,或许对方能够与他成为朋友。 艾伦这才回过神来,他侧过头,却是对门外的苦修士道:“马修,帮我把会儿门。我要举办『密契』,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所谓『密契』,是与『神秘』相当近似的孪生子。 魔法与神秘紧密相关,魔法师进行修炼,即是冥想,也就是在践行『神秘主义』。 同样的,神官也需要冥想。 只是他们毕竟比素来低调的前者更加傲慢,不会延用同样的词汇,便以『密契主义』替而代之。 在上拉夫拉修道院隐修的信徒,在举办这样圣事上面,绝对比大陆任何角落的修士更加频繁。 一脸惊讶的马修虽然疑惑,还是毕恭毕敬地应了:“是的,艾伦大人。祝圣此路,光明永驻!” 艾伦掩上了门,而云魏已经瞬发了风障结界与照明术。 这间狭窄的石室因为低温的缘故并不潮湿,只是相当纯粹的阴冷。 空气里没有什么多余的异味,只有淡淡的冷香,安神的尾调沁人心脾,像是什么香料燃尽。 云魏没有熏香的习惯,便顺口问道:“你烧了什么香料?” “一些没药罢了,混了些沉香。后者只需要一点,就能够让我安静下来。”艾伦简单地答道,他抬头仰望着顶上相当稳固的光球,“虽然相当无礼,但如果阁下是为帝利斯那家伙来的,那么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云魏并没有否认,他勾了勾嘴角,“我来到这里,确实是因为那家伙的委托。不过我想先说说其他的事。”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自己的空间里取出了《神明说》,“说来惭愧,之前我搞出了相当大的动静,然后就遇到了基尔霍娜女神。她留给我了这样东西,不过我想,或许它更适合你。” 听到早已死去的神只伟大的名讳,艾伦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动了动嘴唇,无力地否认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害怕,我没有恶意。”眼见节奏已经渐渐被自己掌控,云魏心下稍定,“你叫艾伦·巴比伦?别紧张,薇薇也是我的好朋友,是她告诉我的。” “曾经机缘巧合,我读过你的先祖撰写的书,是关于基尔霍娜女神的神谕的。”简要地解释完来龙去脉过后,他却话锋一转,“对了,女神已经复活了。” “啊?” 这一次,轮到艾伦瞠目结舌了。 云魏低头笑了起来,“我本来也很惊讶,但想到复活也是她主宰的法则,也就觉得不是什么难接受的事情了。” 他把手里很有分量的书本推入了身前人的怀里,自顾自地走去墙边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失魂落魄的主教终于跟着来到了对面。 他们又谈了一些关于女神的事情。 在短暂的停顿过后,艾伦问云魏道:“我还是不明白,您到底是在暗示什么……虽然我也已经有许多猜测,但这毕竟是『不义』的。我还是想从您的口中听到真正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请原谅我未有使用敬称的冒犯,只是在时光的另一侧,我们本应是无话不谈的挚友。”云魏抬眸,静静地注视着艾伦的眼睛,“既然基尔霍娜已经复活了,你会准备与阿莱约·罗丝继续契约么?” 因为诸元大陆确实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欧·奥克斯并没有来得及完成这方面的作业。 这就像卡了个bug一样。 随着神明逝去而终止的契约,虽然没有随着神明的复活而复位,但毕竟事在人为。 只见艾伦抖了一下。 光是听见那个人的名字,他就像是被烫到了。 可即便如此,他的回答也很坚定,“不会的,先生。我,我不会再与他继续契约了。” 云魏点了点头,“挺好的,契约这东西,确实不适合用来维系感情——在这方面,我们有着比较相似的经历。” 艾伦疑惑地看向云魏。 那眼神分明就是很感兴趣,又不敢开口询问的样子。 将对方的反应全部看在眼里,云魏又笑了起来,“这事情说来话长,我以后有机会再和你说。我接着问下一个问题,你喜欢帝利斯么?” 面前人这一次的反应显然比上一次还要剧烈,只听“哐当”一声,艾伦直接把小桌上的香炉打翻了。 “我,我……”对方支支吾吾半天,却又很快端正了颜色,“经上说——” 若要是辩经,哪怕一千万个云魏加起来,也不是面前这位圣徒的一回合之敌。 云魏急忙打断了他,“不要引经据典,艾伦。我就问你,你本身的立场呢?你究竟喜不喜欢帝利斯?” “他的委托是他的事情,我只是站在‘我是你的朋友’这个立场上询问你。” 艾伦沉默了。 被完全不讲道理的魔法师剥夺了武器,这位可怜的神官,不得不看向在神光下被刻意藏匿的『自己』。 过了良久,他才嗫嚅着答道:“我……我不知道。” 艾伦只觉自己痛苦极了。 以凡人之躯爱上神灵,那是绝对的禁忌。 也是绝对无法被宽恕的重罪。 在这个时刻里,他只想永远地消失。 或许也唯有这样,神明也才是原本的神明。 祂们本该高高在上,只需要接受信徒们的膜拜顶礼,根本不需要做出任何的回应。 眼见着对方都快要窒息了,云魏总算缓和了表情。 他叹了口气道:“艾伦,我很敬佩你,真的。在诸元大陆,像你这般有信仰的人,无疑是高尚的。” “又或许,在任何陷入黑暗的世界里,都会有像你这般虔信的人。对神明的爱,胜过了世间一切,我虽然不能理解,但是依然充满敬意。” “你的挣扎,让我不禁想到了一些人类,他们也是修道院的修士,曾经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慷慨地收留了我。” 在听到云魏的称赞时,艾伦就差点落泪。 他只能睁大了眼睛,默默地看着云魏。 对方的声音非常低哑,在开始讲述故事的时候,似乎有一种天然的魔力,让人情不自禁地跟着陷入追忆。 “在最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也翻阅过我那边的经书,没办法,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时候,那些经书依然被保存得很好——” “你也别笑话我,即使遍阅了再多经文,我也永远不会信奉任何神灵的。没办法,我并没有这方面的慧根。” “接着说我的经历。出于好奇,我翻开了经书,然后,我就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在整本讲述着神子与他的首徒的爱情故事的经文之间,还有着另一位,‘神子最爱的门徒’。我当时的注意力,本该放在神子与西蒙的三次问答上的。” “西蒙·彼得,是神子的首徒。他三次不承认与神子的关系,又在神子复活后,被神子三次追问是否深爱神子。” “他最后确实也接过了神子递过来的天国钥匙,成为了神在世间的牧者,这与你们光辉圣教的牧首一致。” “但如我先前所述,我的全部注意力已经被那位不具名姓的‘神子最爱的门徒’吸引了。可我即便翻遍了整卷福音书,也没有看到他的名姓。” 说到这里,云魏不得不停下,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啊,怎么会这样……”超乎云魏意料的是,对于这种神迹故事,艾伦竟然听得如痴如醉,“所以,是因为西蒙·彼得嫉妒他,剥夺了他的名姓么?” 每一个神性的故事背后,都有隐喻。 唯有最虔信的、具备『灵视』的信徒,才能看得透,听得懂。 艾伦自然是懂了。 但即便刨除这些,他也对面前人提到的经书充满兴趣。 比他手里那干巴巴的、前后矛盾、错缪百出的经文,要真实多了。 云魏听罢,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不是哟,艾伦。我后来专程跑去问了司铎,他才告诉我说,其实那位门徒早就留下了名姓。” “因为那位门徒,即是整卷福音书的作者。那卷最有名的福音书,从一开始就冠上了他的名字。” 《约翰福音》的作者,通篇没有提到自己的名姓。 只用“神子最爱的门徒”,代指自己。 虽然这些应该是很值得神学家们探讨辩论的深邃议题,但对云魏来讲,他只想说三个字。 磕到了。 或许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走在了成为磕学家的道路上,并且破釜沉舟,无药可救了。 艾伦听完,又沉默了。 他仿佛听懂了故事背后的隐喻,然后安静地擦了擦湿润的眼眶,“这是相当美好的故事了,先生。我想,现在我可以给出我的答案了。” “我并不喜欢那喜欢着我的帝利斯,却又深爱着那爱我却又惩罚我的光辉之主。”这位悟性惊人的枢机主教,再次坚振了自己的信仰,回答得振振有词。 “这样啊。”云魏点了点头,若有所得地微笑着,“和薇薇一样,比起你有个归宿,我更希望你本身过得幸福。” “对了艾伦,忘记了自我介绍,我叫云魏,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云,魏。”艾伦跟着抿了抿唇,无比郑重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虽然两个人聊得相当愉快,但云魏并没有做出在上拉夫拉修道院停留的准备。 在留下自己的通讯地址后,云魏这便起身作别。 “我随时都欢迎你来我这里做客……”将对方送至门边,艾伦有些不舍地说道。 他实在太想要听见,更多的使徒行迹与旧事了。 这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孤独。 然而,云魏凝视着对方像宝石一样的眼睛,终究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他停下脚步,重新端正了颜色,“虽然我无意多管闲事,不过艾伦,有件事情我也并不想瞒着你。” 艾伦愣愣地望着云魏,下意识地攥紧了满是补丁的僧袍。 “什么,事情?”他轻声问道。 云魏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沉声道: “虽然只是推测,但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这件事。” “帝利斯他——” “恐怕就要死了。” 第332章 画饼 狭窄的石室静得可怕。 恰巧这个时候,照明术的持续时间结束了。 在明灭交替的刹那里,云魏看清了小主教脸上的表情。 那像是被定格了一般的,静止又浓稠的忧郁。 云魏暗自叹了口气,又续上了一个照明术,“艾伦,我没有欺骗你。帝利斯的『神性』并不完整,他几乎没有定义过自己。” 他又不是没有见过猪跑。 先后与基尔霍娜、欧·奥克斯等神只见过面,手里还捏了枚神格碎片的云魏,早就在帝利斯的身上看出了端倪。 对方是在仓促之间点燃神火的,以是神国与神格尚在,神性方面却是空白。 换句话说,从来不相信神、几乎没在神学方面投入任何精力与思考的帝利斯,偏偏最后却成为了神。 光辉之主帝利斯,其实是一位苍白空洞的、不具任何内涵的神。 如此一来,为何对方的神力衰弱到连陨落的鲜血之主都无法抵挡,为何对方的神力会让被深渊污染的感染者加速沸腾,就都能说得通了。 帝利斯说过,唯有艾伦真诚信仰他。 所以先前约书亚的面色为何这般衰败到那般田地,也就有答案了。 想到这里,云魏还是道:“艾伦,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问题。我会另外想办法。” 这确实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情。 一想到帝利斯的性格,云魏就已经头疼了起来,或许,他该去问问伊萨。 既然两个人曾经臭味相投,他也只能把希望放在艾萨克身上了。 实在不行,打一顿试试? 他们总不能真的眼睁睁地看着帝利斯去死…… 就在他正越想越离谱的时候,艾伦忽然开了口:“不行的,你们帮不了他。” 云魏诧异地抬起头来,“嗯?” 他只看见,小主教琥珀似的眼珠映照着光球的辉焰,就像有圣火在熊熊燃烧。 “恕我直言,云魏,你们都帮不了他。”艾伦摇了摇头,却是踉踉跄跄地跪去了蒲团旁边,“抱歉,来不及解释了。我现在便要开始做祷告。” 只见他打开香盒,胡乱地舀了些没药,又用火折子点燃了,这就开始合掌祷告。 云魏看见,在对方的慌乱下,昂贵的香料晶体胡乱地洒在了桌案上,而装呈着没药的香盒表面,镌刻的铭文却写着: 『苦难』。 在他的那个世界里,没药似乎也象征了神子的苦难,与黄金和乳香并列。 浓郁的香气袅袅燃起,他动了动鼻尖,却发现药香里,果然藏着一抹淡淡的苦味。 他正准备安静地告辞离开,神魂处却倏然传来剧烈的冲击。 很显然,有人此刻正相当不满,想要撞破他的结界。 而即便他用脚后跟想,都知道那个冲动莽撞的狗男人,究竟是谁。 所以,感情他也是这两人游戏里面的一环,是么? 云魏不禁磨了磨后槽牙。 他面不改色地加强了结界,却是向艾伦道:“所以艾伦,你果然还是喜欢帝利斯的。” 然而小主教状若未闻,他只是举起了桌案上的十字架,旋即又放下。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在完成一段祷告过后,艾伦红了耳朵,“我只是想让那家伙活着。” 他其实,真的很容易就满足的。 然而,结界处的冲撞更剧烈了,剧烈到让云魏怀疑帝利斯有躁狂症。 他无奈地撤去了结界。 而也在这个时候,艾伦忽然说:“如果他本人比约书亚陛下还要好看,我会考虑的。” 啊,所以面前这位虔信异常的圣徒,居然是个明目张胆的颜控么? 想到这里,云魏呆住了。 结界一消失就闪现进房间里的帝利斯,也跟着呆住了。 而觉察到房间里忽然多了个人的艾伦,更是瞪大了眼睛。 三个人面面相觑,云魏却只感觉自己很多余。 再加上自己头顶的照明术,他实在是太像个人形灯具。 他完全搞不懂状况,只在心里感慨道,神学什么的,果然是比魔法还要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 然而,帝利斯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明示道他该离开了。 云魏是个懂分寸的,但这也不影响他又在心里给对方记上一笔。 他轻咳了一声,向着羞愤欲绝的艾伦道:“反正,艾伦,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就知会我一声。” 对方此时显然还在凌乱,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 云魏又看向帝利斯,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承蒙光辉之主护佑!伟大的教宗陛下啊,鄙人贫弱的雷斯顿领,可以申请一队光辉骑士驻扎么?” 帝利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恹恹地道:“我会跟尼古拉斯说的。红月王国的资源,都随便你调配。” 他说得实在是太慷慨了。 这让本来准备敲诈对方一笔的云魏,瞬间没了兴趣。 于是,莫名其妙就实现了预定目标的魔法师,就这么一头雾水地离开了。 而暗室里,小主教与他的神明,安静地四目相对。 过了良久,艾伦忽然道:“帝利斯,你太没有礼貌了。怎么可以那样跟云魏说话呢!” “哈?他又不介意,再说了,这就是我本来的面目。”帝利斯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另一侧坐下,撑着下巴道:“不满意的话,你就教我啊。” 看着面前虽然披戴着同样的皮囊,却又像换了个人一样的帝利斯,艾伦的心情异常复杂。 他端正了颜色,道:“别贫嘴,先说正事。是不是我一直信仰你,你就不会……” 他根本说不出那个字。 而坐在对面的帝利斯,却定定地望着他。这实在是很错乱的一件事情,明明是同样的皮囊,对方的神情却变化了。 从那让人心生怜爱的模样,硬生生地转变成了很具备侵略性的样子。 “确实如此,但是我忽然改变主意了。”帝利斯一瞬不瞬地望着可爱的小主教,挑了挑眉毛,“虽然吾降临于斯,但此身的罪孽完全不可抵消。” “所以,需要筹备一场盛大的审讯。” “吾最挚爱的信徒啊,我需要你,来亲自执行火刑。” 艾伦整个人都呆住了,“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随着对方的语气,他也避无可避地用上了敬称。 他感觉再这样下去,他也要跟着对方一样精神分裂了。 “虽然这么说很是自负,但吾之俊逸,远胜此身万分。”帝利斯倏然向桌对面的小主教凑近,“你不是想要睡我么?待吾之真身降临此世,就能满足汝之愿望了。” 他说的格外真诚。 淡漠的、疏离的灰色瞳孔,忠诚地映照着另一侧失魂落魄的男人。 然而,纤瘦的小主教竟然忽然抬起了手,用力地攥住了帝利斯的衣领。 “混……混蛋!”艾伦愤怒地骂道。 这恐怕是他自打出生以来的第一句脏话。 虽然胸腔里满是烧灼的烈焰,但曾经发誓再也不会为别人落泪的他,此刻却又落下泪来,直接让帝利斯看傻了眼。 滴落在炉盘上的泪珠发出滋滋的响声,馥郁苦涩的幽香更增几分清咸。 而对方接下来的话,才真是穿透光辉之主心肺的利剑。 “我……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帝利斯,你真的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只见小主教垂下了头,格外大声地宣布道。 一直都很游刃有余的帝利斯,这回彻底呆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看着那不愿意看向他的小主教时,他突然变得无比慌乱。 他有一种近乎本能般的直觉,倘若他再不做点什么,他可能真的就要抱憾终身了。 倘若他只有这样的觉悟……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云魏的话来。 据说这句话的作者是罗丝家族的小姐,也就是他情敌的亲妹妹。 该死! 他到底还需要怎么样的觉悟?! 早已成为神明的男人,眼眸变得晦暗无比,最终却是一把擒住了小主教的下巴,蛮横又温柔地吻了上去。 …… 云魏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本来头疼不已的他,根本没有料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地得到解决。 他抬头看向天空。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先前涌来遮盖天光的、好似一样纯白的云朵,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散开了,只剩下高邈又澄净的天宇。 说起来,他已经好多天没有和艾萨克一起睡了。 有四天了。 哪怕刨除自己昏睡过去的两天,也有两天了。 难得忽然间轻松下来,他突然就很怀念对方温暖又坚硬的怀抱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不是个重欲的人,结果现在看来,似乎结论还是太武断了。 恐怕,他处于答案完全相左的另一端。 他对艾萨克上瘾了。 这也不是什么羞于承认的事情,只要他和艾萨克很合拍,那就完全没问题。 打定了主意,蹦蹦跳跳的魔法师情不自禁地加快了去见心上人的步伐。 可当云魏穿过中庭时,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歪倒的手推车边是散乱的稻草,而稻草堆上,正躺着一位满脸痛苦的苦修士。 对方额头方正,脑后编着一根粗大的麻花辫子,即使满身脏污,也依然牢牢护着身下的手稿。 不管是在东陆还是西陆,只要是在这个时代,纸张都是比黄金还要显眼的贵物。 云魏为她驻足,正是因为他瞧见了手稿上面的图画。 既有潦草绘制的星图,还有许多标准的三角形与圆、各种公式与计算。 “尊敬的女士,我是来自遥远东陆雷斯顿领的领主,冰雀花大公云魏。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他忍不住出口相询。 当他注意到帝利斯身上的疑似teenar特质的时候,就已经想起一个被他忽略的,格外重要的问题来—— 那就是,小领民们的教育。 何况,他本人最近恰巧在读《荀子》。 荀子是位战国末期的大儒,也是韩非子与李斯等人的老师,对方还曾经担任过稷下学宫的校长。 要知道,在百家争鸣的末期,能够在群星闪烁的夜空里脱颖而出,必然是要博采众长,对各家学说融会贯通、批判又继承的。 荀子就是这样的一位集大成者。 而《荀子》里的第一篇,就叫做《劝学》。 “学不可以已……”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苦口婆心,其实循循善诱。 谆谆教诲,几令猛虎落泪。 学习可真是天底下头一等的大事啊! 这也是云魏埋在心底深处的,小小的遗憾。 他可不想他的领民也如他一样,长大之后变成没文化的睁眼瞎。 愿景虽是好的,但他却没法物色到好的教师。 在如今诸元大陆,除了需要天赋门槛的魔武学院以外,就只有教授神学与经院哲学的神学院了。 要是把学生们培养成手不释卷、唯神是信的狂信徒,似乎也纯粹是在给自己添堵。 正是因为这样,当他在这苦修士与狂信徒林立的修道院里,发现这位疑似在数学与天文甚至物理学方面颇有建树的人才时,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 可那半躺的修士仍然捂着肚子。 对方只是格外警惕地望着他,并没有答话。 眼见附近其余修士的目光向他看了过来,云魏叹了口气,这便准备转身离开。 他暗自怀疑,对方或许是一位帝利斯的狂信徒,那他的邀请就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与耕读修行的苦修士不同,狂信徒实在是太狂热了。 他们完全不事劳作,终身不是在念经抄经,就是在与『神之敌』战斗。 他本就是异乡人的外貌,又并不信仰自己的小叔叔—— 甚至,他本人就是臭名昭着的『神之敌』。 不管怎样,他确实不宜在这狂信徒遍地的修道院里多做停留。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个修士激动地站了起来,“啊!光辉之主护佑!竟然是他,是爱的弥赛亚!” 对方指着他,万分热忱地呼唤道。 弥赛亚就弥赛亚,爱的弥赛亚到底是个什么鬼啊! 已经在艾伦那里听到过一次这样诡异称呼的云魏,心里暗道不妙,他正待直接遁逃,对方却一把扯下了身前的画布。 亡灵法师的视力极好,但当他看清对方画架上的自己时,神情却很微妙。 不能说是一点不像,只能说是判若两人。 虽然也能看出是黑头发,但脸部却像打了码一样用的马赛克画风。 他的五官甚至没有旁边张牙舞爪的深渊使徒们清楚! 他严重怀疑,是不是今天只要有任何一个碧璃人踏进这修道院内,都会被强行指认成那什么来着…… 嘶,太肉麻了,他根本说不出口。 眼见周围的苦修士们乌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云魏赶紧朝自己的腿根一拍,这便操纵起了浮空术。 他正待离地而起,却听见身旁半坐起来的女人开了口,“大人,我叫希尔德加德。” 云魏闻言,连忙又驱散了指缝间的风元素。 他长话短说道:“很好,希尔德加德。我想要邀请你前往我的领地。我会为你提供食宿和祭祀用品,但是你每周需要为我领地的孩童们上三天课。” 希尔德加德默默理顺了颈后的辫子,正待开口,云魏就连忙补充道:“我与艾伦主教关系密切,即使到了雷斯顿领,你也可以时常看到他。” 甚至包括光辉之主帝利斯本人。他在心里悄悄补充道。 希尔德加德惊讶地张了张嘴,正待插话,结果话题又被云魏马不停蹄地续上了。 大魔导师的吟唱,注定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断的。 “虽然那里偏僻又贫瘠,但是我治下的领民普遍友好。”害怕遭到对方拒绝,云魏竟然无师自通地给对方画起饼来—— “何况我本人就是魔法师,对您研究的知识很感兴趣。如果您乐意分享,我将会无条件地赞助您进行出版,甚至专程向女皇陛下申请皇室流通许可。”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后,云魏终于住了嘴。 他也从来没有过这种延请他人前往自己领地的经验,所以还是有几分忐忑的。 自己的确用力过猛,显得太过可疑了。云魏后知后觉地想到。 他心里虽然满是遗憾,却还是平淡地看着那跪坐在稻草堆上的女人,静静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第333章 惩罚 只听希尔德加德说:“承蒙您的邀请,我很荣幸,只是——” 听到这样的转折,云魏心里一沉,但面上却仍然保持着恰如其分的微笑。 他现在已经学会熟练运用微笑了。 这是很好的社交武器,能够让他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希尔德加德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我还有三位学生,如果可以,请允许我带上他们一起。” 他们是海帕西娅、阿波罗尼斯与西奈修斯。 海帕西娅与阿波罗尼斯精通数学计算与词藻运用,而西奈修斯在修辞学与辩论上素养不凡。 见云魏愣住,希尔德加德连忙解释道:“他们在文学与数学方面很有天赋,只是阿莱约殿下禁止在黑索王国境内进行创作……总之,我不会跟他们分开的。” 原来是这样。 对方提到的这项禁令,云魏是听说过的。 如今薇薇安的魔力已经趋于稳定,相信不久之后这项禁令也会解除的。 他当即笑道:“当然没问题。请您带上他们,我非常欢迎!毕竟,我也很喜欢阅读诗歌与故事。” 希尔德加德没有想到云魏这么好说话,她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不过,我还要先与艾伦院长打声招呼,他帮了我许多。还有就是,如果大雪要落了,我们可能会等到明年春天再动身。” “没关系,按您自己的节奏来就好了。”云魏摆了摆手。 他当即取出纸笔,快速地写了一封介绍信,递到了对方手里,“如果到时候我不在领地里,您就找罗比特勋爵或者科罗村官,他们会负责安顿您与您的学生的。” …… 又了却了一桩心愿,云魏的心情简直不要太好。 他微笑着与修道院里的众人道别,去找他的伊萨去。 穿过肃穆阴沉的门廊,他就远远地看到了他的骑士,对方安静地守在坡下的路口,站得笔直。 就是孤零零的,看起来怪可怜的。 云魏连忙向对方跑去,然后…… 他又平地摔了。 艾萨克当然不会让他摔到,毫不意外的,他又落入了对方温暖的怀抱里。 “当心些。”只听骑士温和地在他头顶说道。 云魏不禁有些羞赧,“咳,以后我再也不会穿法师袍跑步了。” 艾萨克轻笑道:“没关系,只要在我的视线里,总是无妨的。” 对方的笑声也很动听。 在没有阳光的冬日里,就像是散着热与爱的小太阳。 云魏的心底又痒了起来。 他赖在骑士的怀抱里,懒懒地问道:“帝利斯先前要避开你,我该不该跟你说修道院里的事情啊?” “随你。”艾萨克垂头,下巴抵在怀中人的颅顶,“他既然会跟你说,那就已经考虑过了。就算你跟我说了,我在他面前只装作不知就行了。” 云魏很是奇怪,疑惑道:“我的天,你们怎么那么别扭啊?” 那么有默契,让他都又心生嫉妒了。 “谁知道呢,可能是他还在青春期。”艾萨克好笑地抚摩着云魏的后背,“我和他不一样,我已经是很成熟的男人了。” “所以,告诉我,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好不好?发发宝贝。” 他竟然在他的耳畔,用咬耳朵一般的语调呢喃道。 云魏整个人都燥热了起来。 他强压着内心的绮念,大致地将修道院里的见闻讲了一遍。 艾萨克听完,沉默了半晌,最终却高深莫测地来了句,“原来如此。” 云魏大为不解,“伊萨,你在打什么哑谜呢?” “依我对那小子的了解,他怕是真的准备当……在下面那个。”他一笔带过这件震惊云魏的大事,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爱人,“你呢,你想要睡我么?” 云魏本来还在心里磕得欢天喜地,艾萨克说的话却把他吓了一跳。 他愣愣地望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发现对方的神情异常认真,只是耳垂红得像石榴。 艾萨克的眼神坚毅至极,他向云魏解释道:“如果你想要,就告诉我。嗯,我想我可以做到。” 这是他的真心话。 他爱云魏,愿意为云魏做任何事。 总之,他绝对不会被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比下去,这是他倔强的骄傲与自信。 云魏整个人都很混乱,毫无疑问的,他也红了脸。 他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声音像从喉管里发出来的,“我,想要你……” …… 开了隐匿法阵的云艇,从上拉夫拉修道院的门外启航,南下朝着炼金城而去。 浑身酸软的云魏,在薄暮时分,心情复杂地倚靠在舷窗边。 方才发生的一切,只印证了一件事情。 他果然对艾萨克上瘾了。 他是天生就在下面的那个,对方表现得越强势、越霸道、越有责任感,他反而就会越兴奋。 两个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初尝禁果之后,自然都是食髓知味的。 但他毕竟还是要脸的。 他被艾萨克抱了起来。 在离地百米的高空,即使是有隐匿法阵,他还是有那么一些害羞的。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只靠着听觉与感受,体会着对方的深情与爱意。 但是坏蛋伊萨并没有放过他,对方说:“看着我,宝贝。” 那语气,简直就是下克上一般的命令。 云魏不敢睁眼。 对方烟灰色的瞳孔具有魔力,能够轻而易举地攫取他全部的心神,让他无可奈何地沉沦其中。 于是艾萨克生气了,说要“惩罚”他。 可他偏偏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于是他被放了下来,而对方站在了他的身后。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超乎了他的想象,他感觉自己就像一艘在大海上浮沉的,无助的小船。 当他哭泣着睁开眼,果然再也看不见伊萨好看的眼睛了。 他只看到无比快乐的自己。 难以形容的、从未见过的自己。 “你真好看,云魏。” 也就在这个时候,对方温柔又细密的吻,落满了他的肩后。 “云魏,我爱你。” “我永远爱你,云魏。” 艾萨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就像要在他的灵魂中留下,永远也不可磨灭的烙印。 一定是这样。 要不然,为什么到了现在,自己依然会觉得,肩后被对方吻过的位置,是那样的滚烫呢? 他是不知道自己有那么柔软的,以至于当他扭过头去,依然可以与艾萨克接吻。 他终于又看到艾萨克的眼睛了。 哪怕说是在惩罚他,对方的目光也是小心翼翼,温柔至极。 想到这里,云魏的心里又痒了起来。 呜呜! 他真的,爱死艾萨克了。 第334章 翩跹 三天之后,全速行驶的云艇,终于来到了炼金城的上空。 理所当然的,这又是一个黎明。 说起来,似乎所有关于炼金城的记忆,都与黄昏亦或者黎明关联在一起。 因为唯有这一对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时间,是天地尽皆鎏金之时,如令黄金溶解于水银,使世间万物都镀上一层金色。 这是鎏金。 是金色的、尊贵的。 亦是流动的、静默的。 “我们好像有半年没来了。”云魏忍不住感慨道。 他正眺望着下方愈发繁荣的城市,不远处的杜莱恩河尚未冻结,也像一条蜿蜒流动的金色液浆之河。 艾萨克点了点头,开始操纵飞行器下降,“没错,时间过得真快啊。” 云魏回头看了眼自己的骑士,悄悄抿了抿唇。 在他曾经的世界里,大学物理一定会教授『相对论』的。有位名为爱因斯坦的大科学家,是这样向公众介绍的—— “你和一个漂亮姑娘在公园长椅上坐一个小时,觉得只过了一分钟;” “你紧挨着一个火炉坐一分钟,却觉得过了一个小时。这就是相对论。” 他把这个事情记得很清楚,因为他曾经烧过一本这方面的书,用于冬日取暖。 哪怕他看不懂后面的推论与公式,却能记下这样的譬喻。 和喜欢的人一起度过时间,真的很快。 …… 他们在最开始就办过炼金城的卡,所以不需要排队,直接走贵宾通道。 当莽林·鎏金看到云魏时,惊讶得就连下巴都快要掉到地面上了。 “噢——” 对方高声惊叹,拖起的长长的尾音,像在唱着异常夸张的咏叹调。 任谁看见死而复生之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恐怕都会是比这还更夸张的表现。 但云魏必然不会挨个解释,他自顾自地从对方指间,抽走了他与艾萨克的卡片。 他笼上兜帽,走上几步之后,又倏然回头,向还愣在原地的官员俏皮地眨了眨眼,“哈喽,莽林先生。好久不见!” 炼金城的变化,肉眼可见。 但最明显的改变,不是在魔匠师的帮助下焕然一新的街景,也不是随处可见的、更加贴近生活的炼金道具,而是往来的工匠与学徒们面上的表情。 不再是麻木的、压抑的、苦大仇深的,而是平静的、满足的、充满干劲儿的。 昔日虽然富有却死气沉沉的城市,竟然活了过来,变得欣欣向荣,生机勃勃。 哪怕接近冬日,城市上空也驱散了掩日的阴霾,让金色的晨曦如雨露洒了下来。 云魏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艾萨克的手,他们本就十指相扣,“伊萨,以后我们的雷斯顿,也要像炼金城这般焕发生机。” “好啊,一定会的。我会第一个拥戴你的。”艾萨克也轻笑道。 世间的一切,都好起来了。 不是么? …… 似乎不是。 当云魏站在席德宅邸前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前来应门的是学徒约瑟,半年过去,这位勤奋的小伙子已经快要触摸到大魔法师的门槛了。 只是,对方的脸色很是疲惫—— 即使在见到云魏时相当惊讶,也没有掩盖住这一点。 “云先生,请您稍等一下。我这就去叫席德大师。” 对方转身便疾步向实验室走去,倒是也没有掩上门。云魏不由得与艾萨克对视了一眼,目光里多了一抹担忧的深思。 很快,席德大师也来到了门口。 对方动了动嘴唇,讶异地道:“小云魏……天呐,你竟然没有死!” 半年过去,席德大师更加有上位者的气质了。 那是一种在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来的气场,哪怕对方什么也不做,也重要到无法轻易忽视。 只是对方依然戴着原来的金丝眼镜,镜片背后还是那双睿智又聪慧的眼睛。 看着那熟悉的碧绿眼眸,云魏也很动容,“这事儿说来话长,不过好在我运气不错。对了,西尔弗呢?” 他一下子就发现问题所在了。 与席德大师近乎形影不离的伯利恒大公,此刻竟然不见人影。 听闻他的言语,席德垂下了目光,“他去城里办事了。别杵在门口了,先进来,我说过,有一间房永远为你们而留。” 一边说着,席德一边转过了身。 对方没有去实验室的方向,反而向着楼梯而去。 云魏连忙朝艾萨克递了个眼色,而他的老公轻轻颔首,微笑着应道:“我先帮忙整理一下花园,之后会待在剑术练习室。” 他这才放下心来,赶忙就追着席德而去。 果然,等他上了二楼,就看到席德大师进了书房,显然是有话要与他讲。 云魏站在门口,粗略地打量了一下书房,就发现向来整洁的桌面也是乱糟糟的。 很显然,主人的心情异常不佳,可能还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云魏的心情立刻就沉了下来。 他在脑袋里设想着各种糟糕的可能,默不作声地掩上了门。 席德此刻正站在窗边,向着小院发呆。 云魏咬了咬牙,还是开门见山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抱歉,席德,我不太会拐弯抹角,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够告诉我么?” 席德没有答话。 书房里寂寞无声,而云魏望着对方瘦削的肩膀,很是心疼。 在漫长的沉默里,对方缓慢地转过身来,眼眶却是红的。 那是分明很是难过,在一番努力压制过后,最终还是没有成功的样子。 席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低声问道:“小云魏,我可以抱抱你么?” 云魏愣了一下。 紧接着,他当即展开了双臂,“当然。来,席德。” 得到了允许,席德大师居然猛地扎向了他的怀里。 对方将他搂得很紧。 在那样的力道里,云魏读出了对方的很多情绪。 委屈、压抑、迷茫、悲伤…… 他只能按捺下心里的忐忑,安静地拍打着对方干瘦的脊背,轻声道: “没事了,你还有我,我会帮你的,席德……” “我们一起想办法……” “没事了,没事了……” 云魏的嗓音很低哑,一声又一声的低语就像有魔力。 席德总算镇静下来了。 他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轻轻地拍了拍比他略高一点的小法师,然后松开了胳膊,“不好意思,这般难看的模样,居然又被你看到了。” 云魏轻轻摇了摇头,只道:“哪里,你要比我坚强多了。我经常不顾场合哭得一塌糊涂,说起来,恐怕也就只差在凯瑟琳陛下面前痛哭流涕了。” 听闻云魏提起那位精明强干的君主,席德先是一怔,随即破涕为笑,“哈哈,要是让她老人家知道我俩居然是这副德性,肯定会把我们赶出宫去。” 云魏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没错,肯定要被嫌弃至极。说起来,我们现在应该算是同事?幸会,鎏金大公阁下,吾乃冰雀花公爵云魏。” 他一边说着,一边吃力地行了一个不甚标准的贵族礼。 席德见状,顿时摇了摇头,一点也不客气地指点道:“你的虎口角度没对,你要想象假如你是手握着佩剑觐见陛下,剑身还要与你的上半身平行。” 说着,他也对云魏行了个同样的礼。 袖袍轻振,身姿绰约。 颔首凝眉,风度翩跹。 在那一瞬间里,说实话,云魏感觉自己都有点心动了。 咳,不对,是欣赏! 明明是同样的动作,席德大师做出来简直太优雅了! 再看看自己,明明他本人一点也不虎背熊腰,偏偏搞得好像一个狗熊。 难怪每当他觐见,陛下总是会扭过头与厂公对话,原来…… 竟是不忍直视? 终于看清楚差距的云魏,当即欲哭无泪。 他点了点头,心悦诚服地照着做了,“原来如此,难怪我总是不得要领。受教了,席德大师。” 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席德踱步至书桌旁坐下,这才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和他……” “吵架了。” 第335章 弹弓 刚听到这样的答案,云魏确实噎了一下。 但他转念一想,席德也的确不是小题大做的人,于是他问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你们之前明明是那般恩爱的,请一五一十告诉我。” 席德叹了口气,“其实主要是我的问题,或者说是迁怒……” 事情是这样的,其实也不能说和云魏没有关系—— 近一个月前,云魏在月花城发动了禁咒,六位深渊使徒滋养了奥克斯,最终让世界进化了。 全世界的生灵,几乎都蒙受了这场奇异的恩典。 除了一人。 除了伯利恒大公,西尔弗·尤利乌斯。 因为早年的毒害,他的时之枝凋零又腐朽,永远停滞在了二阶,根本无法与外界产生丝毫共鸣。这种落差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他甚至比不过六岁的孩童。 可是,西尔弗将自己的情绪藏得很好。 而那时候的席德大师,正沉浸在云魏死亡的悲痛里,也没有注意到伴侣的刻意隐瞒。 “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忽然试探了我。”席德无奈地叹了口气,“现在想来,他本意不是要怀疑我,只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些关怀。” “但那时候的我,哪里又知道这些呢?我也是气极了,于是冷笑着向他道,‘呵,你是不是准备学你师父?简直好极了,尤利乌斯,你是不是也准备把我逼死!’”说到这里,席德住了口。 说出去的话,不像泼出去的水。 后者还能自然蒸发,而那些来自心爱之人的话语,才是最为锋锐的利剑。 其实当时他还说了很多更加过分的话,只是并不想让云魏知道了。 在鎏金家族长大的他,自然是知道贵族们的手段有多么龌龊的。 在那个时候,他早已用最坏的恶意将艾萨克揣度。 不过现在看来,或许他也的确是多虑了。 可即便这样,听到这里的云魏,已经愧疚得快要抬不起头了。 “对不起,席德。”他只能不断地道歉,“当时我确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而他的世界太小,只挤得下一个艾萨克。 那时的他,全部能量都被心底的黑洞抽干了,根本没有去想这些一直牵挂着他的朋友。 他真的,好惭愧啊。 “这不是你的问题。”席德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我只是很难过,我感觉……我在西尔弗身上投入的实在是太少了。” “实际上,我一直觉得,爱情的滋味虽然美好,但要若是没了它,我也能活得下去。”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也只剩活着了,就像一具炼金傀儡。” 云魏张了张嘴,他想要开口劝慰,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启齿。 因为,席德与西尔弗两人,分明又是相爱的。 “你不用多说什么,小云魏。”但是席德打断了他,对方似乎下定了决心,绿宝石也似的眼睛熠熠生辉,“道理我自然都是懂的,我会跟他好好谈的。” “嗯。”云魏默默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补充道:“一定要及时告诉对方你真实的想法,这就是我刻骨铭心的教训。说起来,我和艾萨克先前也是这样……” “他总是那样,做的太多,说的太少——可他不说,我又哪里会知道?误会真的不会自然解开,反而只会生根发芽,让两个人的矛盾越来越严重的。” 他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一边再次在心底深刻反省着,结果就看到席德笑了起来。 “你真的很爱艾萨克呢。”只听对方这样说道,见他愣住,总算没再继续调笑。 “受教了,云魏老师。”席德这样结束道。 云魏瞬间臊得不行,连忙蹲下身去,帮对方整理起凌乱的书房来,“对了,跟你说一说我们离开炼金城之后的事情……” 他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 席德既是他在诸元大陆最亲爱的朋友,也是他最敬重的老师。 这位大师博学多识,又很有自己的原则与见地,两人相处起来非常舒适。 当他一无所有之时,对方就已经无私地接纳、收留了他,并教导了他不可计数的、根本不能用财富来衡量的知识。 这是云魏根本无以为报的恩情。 于是,他讲述了月花城外的黑军与尸骸、疯癫的光明神与虔信的小主教…… 少女没有变为泡沫,干戈终于化为玉帛。 他讲述了万法之塔与时之牢、天真的奥克斯与足智的凯瑟琳陛下…… 残缺的法则正在趋于完善,八百年前的大帝重新垂拱临朝。 “等一下。”席德忽然打断了他,对方的镜片反射出一道明光,“再详细说一说奥克斯的研究,不瞒你说,或许我能从中找到一些办法。” 挽救他丈夫的办法。 对方的时之枝,本来不该如此羸弱。 既然有了『魔药』与『医疗』的概念,炼金大师相信,他有本事从中踏出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来。 几乎就在瞬间,云魏就也想明白了这一点。 他一面钦佩着席德的敏锐,一面不厌其烦地将对方的笔记与费勒先生的器械仔细描绘。 甚至说到最后,他从空间里取出了那本《智者说》,递到了席德的手里。 “这是可以进入万法之塔的钥匙,希望能够帮到你。”他笑着打消了对方的疑虑,“伊萨脖子上还有一把钥匙,我本来也有进入万法之塔的资格,所以并不需要这个。” 席德闻言,最终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古书,脸上的神情依然复杂,“小云魏,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了……” “那就别说了。”云魏仰起头来,真诚地微笑道。 席德扶了扶镜框,最终也跟着,矜持地笑了起来。 白日里的天光照彻了书房,驱散了冬日里难过的忧伤。也就在这个时候,云魏忽然看到了对方揉得皱巴巴的手稿。 上面画的器械相当复杂,就像是装配式的投石器,毫无疑问这是来自第一皇朝的遗物。 而无独有偶,他恰好在《神明说》上见过这个。 亦或者,他本人其实也见过这个。 “怎么,你知道这个?”见到云魏手里摊开的草稿,席德忍不住揉了揉眉心,“这是维克多院长他们先前在红月城废墟地底发现的,我原本认为这是攻城器械,但后来又推翻了。” “因为——” 他正要展开说明自己的理由,却被云魏打断了。 “我知道这个,《神明说》上面有记载。”云魏不禁长叹了一声,“这是『圣安第斯弹弓』,阿尔赫就是通过这个东西,飞出了这片星域。” 而他自己本人,就是弹弓另一侧的『配重』,从此飞了进来。 席德不禁眨了眨眼,“你说的阿尔赫,是写《情话集》的那一位么?我好像知道,他关于魔法师与卧室的断论……” 云魏这才想起,因为先前阿尔赫的嘱托,他一直没向他人把阿尔赫与深渊之主的纠葛说清楚。 他又叹了口气,“这事情,说来可就话长了,要从千年前的圣夜说起……” 这是一个横跨数十亿年与不尽时空的故事,还有成千上万的诸神凝视。 云魏暗想,或许他该把整个事情也写成一本史诗,这样的话他就不用每次都说得口干舌燥了。 对了,关于这个的故事,目前为止,他还只跟艾萨克说了。 对方终于如愿以偿,听到了他只为他一人讲述的故事。 “笃笃!” 也就在这个时候,书房的房门被敲响了。 离房门更近的云魏前去应门,一打开门就是自家骑士那张帅脸。 可没想到,对方竟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走,回房间,我有事跟你说。” “诶?”云魏难免有些讶异。 按理来说,艾萨克不会这般冒失,除非有意为之。 待他的上半身探出门外,却看到了在门外等候的伯利恒大公。 对方果然分外的憔悴,却又站得笔直,就像是冬日里的白桦,那是不可摧折的守卫。 见他望了过去,西尔弗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礼。 云魏立刻就收住了声音,默默朝对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第336章 重叠 两人回到了阔别许久的房间里。 艾萨克打了个响指,瞬发的焚净术就从地面与天花板同步延伸向内,把本就不多的积尘清扫干净。 骑士走到了窗边,开窗透气,他顺便脱去了披风与外套,只着一件裁剪得体的衬衫。 云魏跟在他的身后,却是在小桌旁坐下了。 他将刚刚在席德那里知道的事情三言两语带过了。 “反正……到头来说,感觉都是我的过错。”只对着自己的爱人,云魏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怏怏不乐,“伊萨,我好愧疚啊。” 他沮丧地撑着自己的下巴,就坐在那里,而艾萨克却来到了他的身前,慢慢地抚摩着他的脑袋。 对方的手指温暖又有力,云魏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猫咪,被艾萨克伺候得很舒服。 “不会的。”艾萨克轻声说道:“你不用为此感到愧疚。” 半眯着眼的云魏疑惑地抬起头来,他的下巴就靠在骑士笔直的腿上,“为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呓语。 他并不指望得到什么答案,但他确实享受着对方的安慰。 恒固了温控法阵的房间太过温馨,与艾萨克独处的时光总是让他格外放松。 “至少,你为他们带来了希望。”艾萨克说得太认真了,云魏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此刻的神情如此认真。 只听对方一字一句地道:“西尔弗的确也很难过,因为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席德了。但他并不怨恨世界的进化,恰恰相反,他说,他觉得这样的世界才配得上他的席德。” 如果是往常,云魏肯定会暗叹自己又磕到了,但这个时候,他却根本移不开自己的眼睛。 云魏痴痴地望着自己的男人,对方一本正经的模样,真的很帅。 直到艾萨克与他对视,他又被抓了个现行。 “希望他俩能够和好。”云魏害羞地移开了视线,“看看别人,艾萨克,你也不学着点。” 艾萨克收回了手指,颇为自负地道:“你怕是弄错了,我是他师父,明明他都跟我学的。” “呵。”云魏不由得轻哼了一声。 他自己差点都没发现,当艾萨克离开他的时候,心底泛起的小小的失落,犹如黑暗里的涟漪。 就是这样。 他现在实在太喜欢和艾萨克黏糊在一块儿了。 如胶似漆这个成语用来形容他俩实在太过恰当,而他与艾萨克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 不论是被对方牵着抱着还是目光注视着,他都会从心底生出难以形容的满足。 对方的触碰像有魔力,轻而易举地连通了他的回路。 他根本离不开艾萨克了。 然而艾萨克却是走回到了窗边,只见对方关上了窗户,拉上了纱帘,又极其娴熟地启动了隔音与通风法阵。 云魏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热了起来。 “你……你在干什么?”他无措地问道,声音微如蚊蚋。 “干嘛明知故问。”艾萨克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却勾起坏坏的笑,“我想抱你。” 听到这么直白的表达,云魏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 他结结巴巴地道:“可、可是,现在是在白天。” “可是,我们以前有分过昼夜么?”对方的双手撑在了沙发两边的扶手上,居高临下地问道。 云魏当即梗了一下。 欢寝达旦,哪问朝夕。 一朝念起,兴夜至明。 明明艾萨克说着不要脸至极的话,可对方脸上的神情偏偏又是相当严肃的。 云魏觉得自己脑袋快要爆炸了。 虽然,他自己确实也有点心动。 他最后挣扎道:“席德万一要找我呢……而且,艾萨克,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了么?” “席德大师没空——再说了,是西尔弗让我拖住你。”艾萨克很不讲义气的,直接就把伯利恒大公出卖了。 可他竟然还振振有词,“你曾经对我说过,要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义举。” “为了做到名为义的善事,现在,我就拖住你了。” 说罢,对方就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 云魏的身体比他本人更加诚实,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早已情不自禁地勾住了伊萨的脖颈。 “云,说了多少次了,请看着我。”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在短暂的间隙里,云魏听见艾萨克凑在他的耳畔低语。 又湿又热的空气振动着席卷过他的耳廓,那份既轻又重的颤,从鼓膜直接传至心底。 他已经晕乎乎的了,毫不犹豫地就照做了。 他又撞进那双吸魂摄魄的烟灰色眼睛了。 柔弱的魔法师被欺负得狠了,一双明眸就像秋日里宁静的池塘,只是泛起的、名为喜悦的泪花打湿了纤浓的睫羽。 一想到云魏此刻的模样都是因为自己,艾萨克的眸色更深了。 然而,他却看到爱人咬了咬微肿的红唇,轻声嗫嚅道:“那、那你要温柔点。伊萨,我腰后那里……还有些酸。” 实际上,自从初尝禁果至今,他们两个人的确相当放纵。 他们渴望着时时刻刻独处,但偏偏独处的时候,就连稀薄的空气,都会被那充斥着以太、无处不在的暧昧加热。 思及此,云魏不禁在心底为自己鞠了捧泪。 艾萨克本来是很克制,很有节制的,是他自己每次都悍不畏死地去撩对方。 久而久之,对方也就识破了他的口是心非。 不仅如此,或许对方觉察到了他隐秘的、不能为人道的兴趣所在,开始在情事上面自作主张了起来。 每次都会带给他字面意义上的惊喜。 令他羞愤欲绝,但又感动至极的惊诧与欢喜。 只见艾萨克垂眸想了想,竟然直起了身子,依言放过了他。云魏下意识地想要伸手,结果指尖只触及了对方的衬衫下摆。 困于一隅的热度倏然散去,恼人的滚烫却没有缓解,反而从皮肤的毛孔渗入到了心里。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怎样的想法,只是执拗地、失神地望着对方。 他想要,听凭自己唯一封臣的安排。 于是他就看见,艾萨克缓缓踱步,来到了室内的沙发旁,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 “我不会动的,云魏。” 对方扭过头来,意味不明地说道。 云魏的脑袋里,像有烟花怦然炸开。 也是去年的一个冬日,他们在这间房子里庆贺了云魏的生日,那张沙发旁的矮桌上,还摆放着甜度惊人的蛋糕。 在云魏经历的时空里,他们一齐玩了那个异想天开的游戏。 那是让他们关系从此发生质变的亲密游戏。 也是云魏永远也不会遗忘的事情。 同时,却是如今的艾萨克的脑子里,发生于另外时空里的回忆。 在对方的凝望里,云魏终于站了起来。 他亦回望着自己最挚爱的骑士,如对方所愿的,一步又一步向着对方身前行去。 第336章 重叠 两人回到了阔别许久的房间里。 艾萨克打了个响指,瞬发的焚净术就从地面与天花板同步延伸向内,把本就不多的积尘清扫干净。 骑士走到了窗边,开窗透气,他顺便脱去了披风与外套,只着一件裁剪得体的衬衫。 云魏跟在他的身后,却是在小桌旁坐下了。 他将刚刚在席德那里知道的事情三言两语带过了。 “反正……到头来说,感觉都是我的过错。”只对着自己的爱人,云魏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怏怏不乐,“伊萨,我好愧疚啊。” 他沮丧地撑着自己的下巴,就坐在那里,而艾萨克却来到了他的身前,慢慢地抚摩着他的脑袋。 对方的手指温暖又有力,云魏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猫咪,被艾萨克伺候得很舒服。 “不会的。”艾萨克轻声说道:“你不用为此感到愧疚。” 半眯着眼的云魏疑惑地抬起头来,他的下巴就靠在骑士笔直的腿上,“为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呓语。 他并不指望得到什么答案,但他确实享受着对方的安慰。 恒固了温控法阵的房间太过温馨,与艾萨克独处的时光总是让他格外放松。 “至少,你为他们带来了希望。”艾萨克说得太认真了,云魏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此刻的神情如此认真。 只听对方一字一句地道:“西尔弗的确也很难过,因为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席德了。但他并不怨恨世界的进化,恰恰相反,他说,他觉得这样的世界才配得上他的席德。” 如果是往常,云魏肯定会暗叹自己又磕到了,但这个时候,他却根本移不开自己的眼睛。 云魏痴痴地望着自己的男人,对方一本正经的模样,真的很帅。 直到艾萨克与他对视,他又被抓了个现行。 “希望他俩能够和好。”云魏害羞地移开了视线,“看看别人,艾萨克,你也不学着点。” 艾萨克收回了手指,颇为自负地道:“你怕是弄错了,我是他师父,明明他都跟我学的。” “呵。”云魏不由得轻哼了一声。 他自己差点都没发现,当艾萨克离开他的时候,心底泛起的小小的失落,犹如黑暗里的涟漪。 就是这样。 他现在实在太喜欢和艾萨克黏糊在一块儿了。 如胶似漆这个成语用来形容他俩实在太过恰当,而他与艾萨克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 不论是被对方牵着抱着还是目光注视着,他都会从心底生出难以形容的满足。 对方的触碰像有魔力,轻而易举地连通了他的回路。 他根本离不开艾萨克了。 然而艾萨克却是走回到了窗边,只见对方关上了窗户,拉上了纱帘,又极其娴熟地启动了隔音与通风法阵。 云魏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热了起来。 “你……你在干什么?”他无措地问道,声音微如蚊蚋。 “干嘛明知故问。”艾萨克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却勾起坏坏的笑,“我想抱你。” 听到这么直白的表达,云魏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 他结结巴巴地道:“可、可是,现在是在白天。” “可是,我们以前有分过昼夜么?”对方的双手撑在了沙发两边的扶手上,居高临下地问道。 云魏当即梗了一下。 欢寝达旦,哪问朝夕。 一朝念起,兴夜至明。 明明艾萨克说着不要脸至极的话,可对方脸上的神情偏偏又是相当严肃的。 云魏觉得自己脑袋快要爆炸了。 虽然,他自己确实也有点心动。 他最后挣扎道:“席德万一要找我呢……而且,艾萨克,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了么?” “席德大师没空——再说了,是西尔弗让我拖住你。”艾萨克很不讲义气的,直接就把伯利恒大公出卖了。 可他竟然还振振有词,“你曾经对我说过,要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义举。” “为了做到名为义的善事,现在,我就拖住你了。” 说罢,对方就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 云魏的身体比他本人更加诚实,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早已情不自禁地勾住了伊萨的脖颈。 “云,说了多少次了,请看着我。”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在短暂的间隙里,云魏听见艾萨克凑在他的耳畔低语。 又湿又热的空气振动着席卷过他的耳廓,那份既轻又重的颤,从鼓膜直接传至心底。 他已经晕乎乎的了,毫不犹豫地就照做了。 他又撞进那双吸魂摄魄的烟灰色眼睛了。 柔弱的魔法师被欺负得狠了,一双明眸就像秋日里宁静的池塘,只是泛起的、名为喜悦的泪花打湿了纤浓的睫羽。 一想到云魏此刻的模样都是因为自己,艾萨克的眸色更深了。 然而,他却看到爱人咬了咬微肿的红唇,轻声嗫嚅道:“那、那你要温柔点。伊萨,我腰后那里……还有些酸。” 实际上,自从初尝禁果至今,他们两个人的确相当放纵。 他们渴望着时时刻刻独处,但偏偏独处的时候,就连稀薄的空气,都会被那充斥着以太、无处不在的暧昧加热。 思及此,云魏不禁在心底为自己鞠了捧泪。 艾萨克本来是很克制,很有节制的,是他自己每次都悍不畏死地去撩对方。 久而久之,对方也就识破了他的口是心非。 不仅如此,或许对方觉察到了他隐秘的、不能为人道的兴趣所在,开始在情事上面自作主张了起来。 每次都会带给他字面意义上的惊喜。 令他羞愤欲绝,但又感动至极的惊诧与欢喜。 只见艾萨克垂眸想了想,竟然直起了身子,依言放过了他。云魏下意识地想要伸手,结果指尖只触及了对方的衬衫下摆。 困于一隅的热度倏然散去,恼人的滚烫却没有缓解,反而从皮肤的毛孔渗入到了心里。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怎样的想法,只是执拗地、失神地望着对方。 他想要,听凭自己唯一封臣的安排。 于是他就看见,艾萨克缓缓踱步,来到了室内的沙发旁,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 “我不会动的,云魏。” 对方扭过头来,意味不明地说道。 云魏的脑袋里,像有烟花怦然炸开。 也是去年的一个冬日,他们在这间房子里庆贺了云魏的生日,那张沙发旁的矮桌上,还摆放着甜度惊人的蛋糕。 在云魏经历的时空里,他们一齐玩了那个异想天开的游戏。 那是让他们关系从此发生质变的亲密游戏。 也是云魏永远也不会遗忘的事情。 同时,却是如今的艾萨克的脑子里,发生于另外时空里的回忆。 在对方的凝望里,云魏终于站了起来。 他亦回望着自己最挚爱的骑士,如对方所愿的,一步又一步向着对方身前行去。 第337章 轮廓 艾萨克果然言出必行,一动不动。 对方就坐在那里,腰背挺直,宛若雕塑。 但是对方的体温实在太高了。 那与记忆里截然不同的、扑面而来的热气,只令云魏神情恍惚。 他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去,即使逆着光线,他还是看清了对方立体的五官与深邃的眉眼。 艾萨克依然还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样的视线,是严肃的、期待的、贪婪的,又是专心致志的。 这是『对云魏特攻』的武器,只是瞬间,就能把他的血条清零。 云魏很是羞赧,于是出言要求道:“伊萨,你可以闭上眼睛么?” 他的嗓音本就沙哑,此刻被绮念洇染,音色变得自己听着都怪不好意思。 只见对方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虽然他的男人执行力向来惊人,可云魏还是有点奇怪。 毕竟在情事上面,对方早就掌握了全然的主动权。 他心里纳闷,不放心地叮嘱道:“还有,你不能偷看嗷。” “不行,我做不到。”果不其然,艾萨克又睁开了眼,大大方方地向他承认道。 只听对方开始一板一眼地陈述理由:“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服侍。再说了,我的听力本就敏锐,要是再闭上眼睛,整个人恐怕都会疯掉。” “更何况——” 艾萨克根本控制不住不去看云魏。 他想让他生命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烙印上对方的影子。 然而这么肉麻的话确实没能说出口,因为云魏已经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够了,伊萨。从现在开始,你也不许说话。” 小法师才真的疯掉了。 他整个人都快要被艾萨克从内部点燃了,一股邪门儿的烈焰正在他的血管里熊熊燃烧。 对方总是这样,直白坦率到让他不知所措,又咬牙切齿。 可是在空间里一番翻找,他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布料。 在诸元大陆,黑色是禁忌的颜色,本就稀少。 大部分剩下的织物都是浅色的,唯一的黑布也被他用来遮掩手上的伤痕了。 他不得不抬起头来,问艾萨克,“你那边,可还有黑色的布?” 艾萨克定定地看着他。 在沉默了半晌之后,对方居然取出了一顶头盔戴上。 这是一顶工艺极其考究的头盔,因为使用了玄铁的缘故,整体呈现出乌黑的光泽。反复锻打的暗纹装饰着轮廓清晰的边沿,最顶部还装饰着两枚红白相间的鹫羽。 云魏这才隐隐约约回想起来,对方曾经确实有提到过自己的盔甲。 那时候,艾萨克还非常笃定地说,自己一定会喜欢的。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最终却是现在这么个状况。 云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的心跳已经极不正常,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快要沸腾了。 只见艾萨克轻轻颔首,不知道触发了什么机巧,头盔上的面罩就落了下来。 在那“咔哒”的脆声过后,对方彻底如他所愿,一动不动地恪守着神圣的沉默了。 还算宽敞的客房里,只剩两个人急促的心跳声。 此起彼伏,如怨如慕。 云魏俯首,终于心安理得地,开始了他与过去悄然重叠的、奇妙的征程。 …… 艾萨克欺骗了云魏。 不管是怎样的头盔,都会优先保证骑士的视线。 这是理所当然的常识。 他的宝贝无疑是聪明的,但是有的时候又真的傻的可爱。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错过此时对方脸上任何的表情。 云魏实在是太小心翼翼了,又在热切中透着崇拜,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喜爱。 他此刻就被那样的爱意包裹着,无比温暖、无比舒服,爽快到难以形容。 他也不愿意向任何人吐露此刻的幸福。 不论是此刻的气息、声音,还是此刻的感受、视觉,他将永远地珍藏、封锁起来。 老实讲,这种感觉真的很怪。 他自己本来就是骄傲到自负的男人,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竟然有这么大的魅力,能够让自己的爱人流连忘返。 实际上,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战士,他在这样的事情上本来应该是古板的,克己的。 但是,他真的很嫉妒那段失落的记忆。 记忆里的他,竟然与云魏玩了那堪称禁忌的游戏。 就如现在一样,对方轻而易举地打破了他的底线,让他只想随着对方胡来。 是的,就像有无数个自己在无数个时空里直抒胸臆,令他随着云魏而去。 云魏就是他的底线。 他再也没有遗憾了。 作为第二皇朝尊贵的皇储殿下,其实他也有着太多的伪饰。 在天性上,他或许根本不像表现出来的这般沉稳正直。 只是他的命运生来便已经注定了,没什么波澜,一眼就能望得到头。 他注定不可能违逆祖母的期待。 命运本该如此。 他本该如帝利斯所言,是个枯燥又无趣的人。 这一点,即使光辉之战爆发,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但他终究是改变了。 只因为云魏。 对方不仅是他故去的世界里,唯一存在过的色味,也让他的整个世界多彩了起来。 让他的每一个明天,都值得期待。 真的,哪怕就算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完全搞懂,云魏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只要他们两个人彼此相爱,毋庸置疑的事实就是—— 他们俩的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对此,艾萨克愿意以米乌斯·阿莫尔之剑的名义起誓。 云魏,是他的爱。 是他的太阳,也是他的命运所在。 …… 艾萨克真的很爱云魏。 于是他也没有刻意忍耐。 当那神圣的时刻到来时,强忍着不发一语的骑士,终于打破了『不许动』的游戏规则。 他一把掀开了面罩,向那错愕又凌乱的法师低头,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 早在云魏起身应门的时候,席德就已经感知到了西尔弗的存在。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甚至,他心里还有点委屈。 炼金大师此刻想的是,如果今天小云魏与艾萨克不来呢? 尤利乌斯,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都不理我了?! “笃笃。” 然而,对方已经来到了门口,还格外礼貌地敲响了门框。 让他难以刻意忽略掉对方的存在。 “进来。”席德抬头,面无表情地道,又很快埋下了脑袋。 在这匆忙的一瞥里,对方站在逆光里,而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 但即便只是看到对方的大致轮廓,他就已经红了眼睛。 难明滋味,涌上心头。 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第337章 轮廓 艾萨克果然言出必行,一动不动。 对方就坐在那里,腰背挺直,宛若雕塑。 但是对方的体温实在太高了。 那与记忆里截然不同的、扑面而来的热气,只令云魏神情恍惚。 他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去,即使逆着光线,他还是看清了对方立体的五官与深邃的眉眼。 艾萨克依然还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样的视线,是严肃的、期待的、贪婪的,又是专心致志的。 这是『对云魏特攻』的武器,只是瞬间,就能把他的血条清零。 云魏很是羞赧,于是出言要求道:“伊萨,你可以闭上眼睛么?” 他的嗓音本就沙哑,此刻被绮念洇染,音色变得自己听着都怪不好意思。 只见对方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虽然他的男人执行力向来惊人,可云魏还是有点奇怪。 毕竟在情事上面,对方早就掌握了全然的主动权。 他心里纳闷,不放心地叮嘱道:“还有,你不能偷看嗷。” “不行,我做不到。”果不其然,艾萨克又睁开了眼,大大方方地向他承认道。 只听对方开始一板一眼地陈述理由:“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服侍。再说了,我的听力本就敏锐,要是再闭上眼睛,整个人恐怕都会疯掉。” “更何况——” 艾萨克根本控制不住不去看云魏。 他想让他生命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烙印上对方的影子。 然而这么肉麻的话确实没能说出口,因为云魏已经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够了,伊萨。从现在开始,你也不许说话。” 小法师才真的疯掉了。 他整个人都快要被艾萨克从内部点燃了,一股邪门儿的烈焰正在他的血管里熊熊燃烧。 对方总是这样,直白坦率到让他不知所措,又咬牙切齿。 可是在空间里一番翻找,他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布料。 在诸元大陆,黑色是禁忌的颜色,本就稀少。 大部分剩下的织物都是浅色的,唯一的黑布也被他用来遮掩手上的伤痕了。 他不得不抬起头来,问艾萨克,“你那边,可还有黑色的布?” 艾萨克定定地看着他。 在沉默了半晌之后,对方居然取出了一顶头盔戴上。 这是一顶工艺极其考究的头盔,因为使用了玄铁的缘故,整体呈现出乌黑的光泽。反复锻打的暗纹装饰着轮廓清晰的边沿,最顶部还装饰着两枚红白相间的鹫羽。 云魏这才隐隐约约回想起来,对方曾经确实有提到过自己的盔甲。 那时候,艾萨克还非常笃定地说,自己一定会喜欢的。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最终却是现在这么个状况。 云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的心跳已经极不正常,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快要沸腾了。 只见艾萨克轻轻颔首,不知道触发了什么机巧,头盔上的面罩就落了下来。 在那“咔哒”的脆声过后,对方彻底如他所愿,一动不动地恪守着神圣的沉默了。 还算宽敞的客房里,只剩两个人急促的心跳声。 此起彼伏,如怨如慕。 云魏俯首,终于心安理得地,开始了他与过去悄然重叠的、奇妙的征程。 …… 艾萨克欺骗了云魏。 不管是怎样的头盔,都会优先保证骑士的视线。 这是理所当然的常识。 他的宝贝无疑是聪明的,但是有的时候又真的傻的可爱。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错过此时对方脸上任何的表情。 云魏实在是太小心翼翼了,又在热切中透着崇拜,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喜爱。 他此刻就被那样的爱意包裹着,无比温暖、无比舒服,爽快到难以形容。 他也不愿意向任何人吐露此刻的幸福。 不论是此刻的气息、声音,还是此刻的感受、视觉,他将永远地珍藏、封锁起来。 老实讲,这种感觉真的很怪。 他自己本来就是骄傲到自负的男人,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竟然有这么大的魅力,能够让自己的爱人流连忘返。 实际上,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战士,他在这样的事情上本来应该是古板的,克己的。 但是,他真的很嫉妒那段失落的记忆。 记忆里的他,竟然与云魏玩了那堪称禁忌的游戏。 就如现在一样,对方轻而易举地打破了他的底线,让他只想随着对方胡来。 是的,就像有无数个自己在无数个时空里直抒胸臆,令他随着云魏而去。 云魏就是他的底线。 他再也没有遗憾了。 作为第二皇朝尊贵的皇储殿下,其实他也有着太多的伪饰。 在天性上,他或许根本不像表现出来的这般沉稳正直。 只是他的命运生来便已经注定了,没什么波澜,一眼就能望得到头。 他注定不可能违逆祖母的期待。 命运本该如此。 他本该如帝利斯所言,是个枯燥又无趣的人。 这一点,即使光辉之战爆发,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但他终究是改变了。 只因为云魏。 对方不仅是他故去的世界里,唯一存在过的色味,也让他的整个世界多彩了起来。 让他的每一个明天,都值得期待。 真的,哪怕就算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完全搞懂,云魏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只要他们两个人彼此相爱,毋庸置疑的事实就是—— 他们俩的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对此,艾萨克愿意以米乌斯·阿莫尔之剑的名义起誓。 云魏,是他的爱。 是他的太阳,也是他的命运所在。 …… 艾萨克真的很爱云魏。 于是他也没有刻意忍耐。 当那神圣的时刻到来时,强忍着不发一语的骑士,终于打破了『不许动』的游戏规则。 他一把掀开了面罩,向那错愕又凌乱的法师低头,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 早在云魏起身应门的时候,席德就已经感知到了西尔弗的存在。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甚至,他心里还有点委屈。 炼金大师此刻想的是,如果今天小云魏与艾萨克不来呢? 尤利乌斯,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都不理我了?! “笃笃。” 然而,对方已经来到了门口,还格外礼貌地敲响了门框。 让他难以刻意忽略掉对方的存在。 “进来。”席德抬头,面无表情地道,又很快埋下了脑袋。 在这匆忙的一瞥里,对方站在逆光里,而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 但即便只是看到对方的大致轮廓,他就已经红了眼睛。 难明滋味,涌上心头。 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第338章 恶果 西尔弗沉默地掩上了门。 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进过席德的书房了。 然而,哪怕是完全一样的场景与事物,在经历一个月的岁月洗礼过后,也会变得陌生。 他就是在这样的陌生里变得局促,又在局促里愈发慌乱。 慌乱到就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他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这样的感觉却是熟悉的。 在去年的秋日,他也曾这般僵硬过。 当时的他,独自等在门前昏黄的路灯下,看着漆黑恐怖的夜色与浓雾,等一个完全不可能的未来。 他本以为,一直不幸的自己,终于承蒙了世界的眷顾。 结果,回头看过去时,却像做了一场美丽的幻梦。 世界进化了。 而他的梦,也终于醒了。 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他被世界无情地遗弃了。 当所有的生灵都登上了通往乐园的方舟,而他只能随着故去的世界一并沉没。 因为,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事实残酷地浮上了水面—— 他根本配不上席德。 他那近乎残废的、只有区区二级的时之枝,不光只代表着他的无能与脆弱,还宣判了他的短寿。 最多再过三十年,他就会开始衰老。 他不得不面对断崖式下滑的体能,腰背佝偻,形容丑陋。 而那时候的席德,必然仍旧风华正茂。 在世界进化之前,他尚且还能自欺欺人。 而当世界进化,被永远留在另一侧的他,又能够做怎样无谓的挣扎? 突破了七级的桎梏的另一侧,是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 席德的寿命,必然将是他的十倍。 这样的必然,甚至都不是他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 废柴大公与天才炼金大师的结合,仅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了整个金云王国最时兴的谈资。 是的,即使是那些他一心想要帮助、拯救的臣民,如今也并不看好他与席德的婚姻。 这背后固然有他的政敌推波助澜,但他却是真的无能为力。 因为,这已经不再是,光凭借坚定意志、满腔热血与不懈努力,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所有人都在笑话他。 他自己,也的确是个笑话。 无情的世界就像一座巨大的滚轮,无情地碾碎了,他紧绷着、强撑起来的自尊。 还记得那一天。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宅邸,回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配偶身边。 他发誓,他绝对不是有意试探席德。 只是他真的,实在是太需要,从席德身上汲取一点力量了。 他憎恨这个世界突如其来的进化。 甚至,还为此迁怒了云魏。 于是理所当然的,席德跟他大吵了一架,最后两个人不欢而散。 天知道今天当他忽然再次看到艾萨克时,心里究竟有多么愧疚。 和光风霁月到,足以用单纯来形容的艾萨克相比,他实在算不上光彩,甚至不择手段到了,铁石心肠的田地。 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纯粹。 要知道,席德最喜欢纯粹的事物。 而且,作为最尊贵的炼金大师,对方完全有资格不接受任何残次品。 但他偏偏,两者都占齐了。 可奇怪的是,艾萨克看起来却是春风得意,对他依然就像往常那样。 他斟酌着措辞打听过后才知道,原来,云魏竟然又复活了。 “你可不许对他有意见,有什么事情,都只准冲着我来。”只见艾萨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他道。 对方英武帅气的眉宇间,全是不容辩驳的自信。 显而易见的,对方近日来与爱人相处极好,就连眉飞色舞的帅脸,都带着有温度的笑。 两相比对,西尔弗不能不对此心生羡慕,羡慕到嘴里发苦。 在冷静了一段时间过后,他早就不迁怒云魏了。 他自己本身,才是一切负面情绪应去的归处。 千错万错,只怪他自己太弱。 但偏偏,他那极其不靠谱的师父,还津津有味地跟他分享了一大堆,讨对象开心的心得体会。 即使他本人近日以来郁郁寡欢,当听到那些极其不要脸的自我攻略指南时,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奇。 最后,艾萨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走,跟你师父一起上书房去。放心,我会帮你拖住云魏的——你也知道,他俩一旦黏在一起,就总是忘记时间。” 西尔弗对此深有同感。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被艾萨克架着就朝楼上走去。 在对方的怂恿下,他竟然离奇地再次鼓足了勇气。 等他回过神来,就已经来到了席德的门口。 门开了。 云魏果然好端端的。 甚至还朝他友善地挥了挥拳头,无声地为他加油。 见到此情此景,西尔弗更加无地自容了。 他这段时间一直如此。 一旦内在的自信与骄傲被完全摧毁,很容易就被汹涌而来的负面情绪淹没。 然而,席德的声音却传了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杵在那里这么久了,到底有什么话说。” 对方合拢了桌案上有些古旧的厚书,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冷冷地盯着他。 不仅如此,席德就连神情也是冷淡的。 西尔弗愣了片刻,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想跟你道歉。之前跟你吵架,是我做得不对。” “嗯,我接受。”席德点了点头,面上波澜不惊,“毕竟我也有问题,我也要向你道歉。” 两个人冷战了快一个月的借口,就这样被三言两语揭过了。 一切都仓促至极。 西尔弗反而语塞,完全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书房里陷入了死寂的沉默,就连空气似乎也重逾万斤。照进书房的阳光本是明媚,此刻却是苍白而没有温度的。 最终,席德敲了敲桌面,“行,既然都说开了,那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 对方说罢,却是摘掉了眼镜,只是自顾自地阖眼,轻轻地按捏起眉间与鼻梁处。 西尔弗知道,这意味着席德已经不耐烦了。 一般情况下,在这种时候,他就该立刻识相地告辞了。 可他的脚掌偏偏就像生了根,让他完全挪不动腿,只是继续在原地沉默地站立着。 他无礼而放肆地盯着自己的合法伴侣,用视线在对方的脸上来回描摹着。 其实,这是完完全全的无用功。 因为,从初见的那一刻起,他就绝对不会忘记席德了。 席德没有睁眼,只是神情恹恹地质问道:“尤利乌斯,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西尔弗垂下了眼眸。 他的拳头倏然握紧,又骤然放松。 他终于张开了嘴,发出来的声音却根本不像是自己的。 “席德。不然……我们还是离婚。”他竟然这样说。 轻飘飘的几个音节过后,书房再次陷入了死寂。 就连西尔弗本人都愣住了。 他的心脏,已经在麻木里,痛到裂开了。 “这就是,你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憋出来的屁么?”席德猛地睁开了眼睛,抬眸看向了他。 对方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刻薄。 只是又平淡极了。 好像根本就不在乎。 意识到了这一点,伯利恒大公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冰冷的四肢根本不听他本人使唤。 他不知道自己是得了什么怪病,此刻口腔里似乎全是铁锈的腥气。 “好啊,我没有意见。那你现在就滚,今天太阳落山之前就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然后……” “然后你就永远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没必要再见面了。”只听面前的炼金大师,克制又冷漠地对他说着。 就像在应付那些无足轻重的觐见贵族。 在西尔弗视野之外,席德放在桌面下的指尖已经掐破了掌心。如果云魏还在此处,就能清晰地觉察到,整个房间里的元素都在剧烈地碰撞、湮灭。 但是,西尔弗依然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在说出那般绝情的话后,他竟然还敢哀伤又绝望地,盯着自己决心舍弃的伴侣看。 席德顿时怒不可遏,“你是聋了么?我让你滚——” “滚啊!” 最后一个词组,炼金大师居然罕见地爆了粗口。 在这声呐喊里,他仿佛用尽了全部的理智与克制,声嘶力竭且走了调,只能胸口抵在桌前大口地喘息着。 可是,西尔弗还是一动不动地赖在那里,仿佛势必要将他的难堪尽收眼底。 席德的理智,彻底绷断了。 他猛然召唤出了一道电蛇,径直朝着西尔弗的面门掷去。 即使立即被触发的炼金道具,抵御了来自法力的冲击,随着穿过护盾的酥麻感传来,伯利恒大公还是应声倒地。 随着电路连通,暗紫到发白的电流霎时就击穿了两人之间本就稀薄的以太。 滋滋的爆鸣声后,西尔弗身上数不清的炼金道具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层次炸开,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光景,还发生在炼金城的地牢里。 只是这一次,席德想要除之而后快的,不再跟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对方是他的丈夫,也是他的此生挚爱。 每一个瞬间里,都有数以万计的财富直接报废,化作飞灰。 每一个停顿下,都有不尽缠绵的热爱粉碎收回,义断恩绝。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 整个书房里的空气都难闻至极,就像传说里遍布硫磺的地狱。 最后被破除的恒固法术,是两人都记忆深刻的『威严之幕』。 那曾经寄托了无比庄严含义的法术,在炼金大师的暴怒之下,毫无意外地化作了一滩难闻的黑水。 灵巧的电蛇回缠在了席德的小臂上,它凶残地吐着重紫的信子,就待发动最后致命的一击。 席德昂首,他缓步来到西尔弗的身前,睥睨着倒伏在地的男人,“滚,尤利乌斯。念在过往的情分上,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他努力地端出上位者的姿态,灵魂却早已低贱到了尘埃里。 看着已经快要不省人事的西尔弗,席德终究还是没能捺住心中强烈的不甘。 他愤恨地盯着对方,恨声道:“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睛,尤利乌斯。你真的……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 他此刻绝望的心情,又哪是“失望”两个字可以概括的呢? 他自己仿佛已经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不对,他自己本来就是残缺不全的。 明明是被对方一点一点地粘补起来,重新变得逐渐完整,却又在修补好的那一刻,被对方亲手摔得粉碎。 这本就是炼金术里『等价交换』的基本原则,他又哪有什么资格去怨恨对方呢? 如果知道爱上一个人竟然是这样的痛苦。 如果一切的时光都可以倒回重来—— 那他绝对不会涉入爱河半步。 此时此刻,席德无比强烈地憎恶起了自己来。 他只觉得,毫无保留地向对方付出了一切的自己,仿佛就是世间最廉价的贱物。 剧烈的反胃感就像潮流,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晕眩,他快要呕出来了。 “桀桀桀桀……”西尔弗居然还在垂头低笑。 席德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只见对方的嘴角分明渗出了血迹,却依然还在猖狂地笑着,“呵呵,哈哈——咳!咳咳!” 本是低沉的笑声,转瞬又被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盖过。 带着浓烈血腥气的干咳,听上去就撕心裂肺。 而席德无可救药地立在原地,因为直到现在,他依然还会为对方的身体心疼不已。 或许,海恩斯说的不错。 从本质上讲,他自己就是魔鬼变的。所以注定要与疼痛、破坏、毁灭为伍。 席德不知道自己此刻该摆出什么表情,他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只求西尔弗为他留下最后的体面,而他只能一动不动,坚持撑到对方离开。 西尔弗终于止住了咳嗽。 对方喘着浊重的粗气,就像朽烂的风箱一样,“失望?哈哈哈哈……” 席德垂眸,悄然撤去了手上的电蛇。 “别说了,让我们好聚好散……算我求你了,好么?”他听见自己这样哀求道。 这是相当新奇的体验。 就像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自由自在地腾空而起,不知想要向着何处飞去。 西尔弗艰难地抬起头来,止不住地冷笑,“哈哈哈哈,你凭什么指挥我,咳……” “我说的,难道不就是,不就是所有人,所有人都希望我做的事情么!” 满面尘土的伯利恒大公咽下了喉头泛起的腥甜,不管不顾地痛声道: “不然呢?” “不然呢……我这么一副身体,还能陪你,还能陪你多少年?席德……” “席德……”他失神地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名字,又低声笑了起来。 可那笑声根本就不欢乐,全然被浓郁的忧伤浸满了。 “席德,你是高高在上的黎明,而我……我和你截然不同,我只是阴沟里等待蒸发的臭水罢了。” “咳,你可能还能再活五百年,哪怕四百年过去,也依然是现在这样……” “依然像现在这样,只要一眼,我就已经……已经彻底沦陷了。” “我不可能那么自私,咳,不可能,耽误你一辈子。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席德——” “你少说两句,尤利乌斯!”早已泣不成声的席德,此刻高声命令道。 他什么都明白了。 可又正是因为他懂他,所以,他已经彻底混乱了。 隔着被泪水打湿的眼帘,他将各系的治疗术,胡乱地朝着男人身上拍按着。 然而,西尔弗却话锋一转,“可是,这些,刚刚我说的这些……统统不是我的真心话。” 西尔弗顿了一下,而席德也愣在了原地。 炼金大师诧异地望着丈夫靛色的瞳孔,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脑子转不过来。 只听对方低笑道:“呵、呵呵……你是那样,那样的好,我又怎么甘心,放任你以后爱上别的男人,又与另外的混蛋,共度一生。” 西尔弗咬了咬牙,自暴自弃地,向面前的爱人剖白了自己最阴暗的心思—— “每思及此,我便痛不欲生。” “我只想着,如果我死了,你也能……也能陪我去死。” “就是这样,席德。我糟糕透顶!可是,这才是我真正的样子。” 就是如此。 他本就残废、孤吝,偏偏自私至极,甚至妄想着席德陪他去死。 当他自己明白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在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斗志。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份感情,还能不能称作爱了。 他真的,永远也配不上席德了。 话音刚落,西尔弗就又后悔了。 他不该这么诚实的。 这样一来…… 这么一来,席德到底会怎么看他啊。 可是他没有时间思考太多,因为席德直接给了他答复。 对方只说了一个字,“好。” 轻飘飘的一个字,却像是冰霰落入了油锅,激起烈焰熊熊。 西尔弗浑身僵硬,他感觉四肢处冻结的血液又开始飞速地回流,让他的心脏就快承受不住炸裂开了。 他错愕又不解地望着席德,心想,对方是不是真的被他气得疯掉了。 “尤利乌斯,你真的——”席德蹲在男人面前,他握紧了拳头,恨不得朝对方面门上来个冲拳,“反正,你听好了,今天这笔账,我以后绝对要和你好好算。” 他本是凶巴巴地说着的,可比方才还要汹涌的眼泪,却让他像终于能呼吸了般,恣意地畅快着。 他就说,明明对方的目光依然纯粹如初,怎么会说出那么绝情的话来。 堂堂炼金大师,怎么可能看走眼了! 然而,精明的西尔弗可没有那么好糊弄。 只听对方无比固执地追问道:“请向我解释清楚,席德。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 席德暗自咬牙切齿,他真的很想暴揍尤利乌斯一顿。偏偏面前的男人脆弱无比,身上也再也没有多的炼金道具。 不过,堂堂炼金大师,毕竟向来是个任性的主。 于是他一把拽过了西尔弗的左手,眉头一蹙,便朝对方婚戒的空间里,重新补充上了满满当当的炼金道具。 紧接着,他朝墙壁上的法阵挥了挥手,整个书房就彻底暗了下来。 平整昂贵的天花板上,刻绘了所有曾在诸元大陆夜空出现过的星象。 做完这一切,席德的掌心窜出火苗,随着毫无攻击性的试验用火球,对方身上的炼金道具也应声爆开了。 只是这一次,没有恶臭的浓烟与秽气,反而像东陆吉日的烟火一样,绚烂祥和。 就着炼金道具有序启动的粉噪声,席德终于平复下了自己的心情,他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天穹,“我跟你说,尤利乌斯,这一次,我绝对没那么好哄。” “你最好早做觉悟,想好该怎么向我道歉。” “不就是殉情么?”他止不住地冷笑道:“呵,你小看谁呢!这难道是什么很了不得的大事么?” 西尔弗整个人彻底僵硬了。 按理来说,终于得偿所愿,他本该感到开心。 但当席德真的向他做出承诺时,他却反而难过极了。 他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怎么也搬不开的石头,让他根本喘不过气来,“我刚刚,我刚刚说的都是气话。就只是说说……你千万不要那么做。” “如果哪一天,我真不在了……” “你还是忘了我。” 努力佯装着大方与慷慨,西尔弗却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伯利恒大公只觉自己坏掉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哭得那么难看。 本来,他也就脸还算看得过去了。 这下好了,他算是彻底破产了。 席德又忍不住紧了紧拳头。 他刚刚真是昏了头,竟然也跟着,一不小心便说了实话。 那是云魏也可以作证的实话。 倘若没有西尔弗,他就已经只剩一具空壳了。 但这是他自己的事情,这要到了那步田地,西尔弗是看不见的。 于是他重新板起脸来,一把抓过了西尔弗的领带,“先不说这个了。我只问你,而且,我这辈子也只问你最后一次——” “我们的婚,你还离不离了?” 眼见爱人似乎有意放他一马,伯利恒大公立刻骑驴顺坡而下,“当然,不,不离了。” 虽然感觉折腾了半天,一切似乎又只是回到了原点,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就是了。 即便表面上平静了下来,西尔弗整个人依然还是无比混乱。 他默默看着席德凑到他颔下的小手,心想,他是不是当真太差劲了。 “既然如此,那我该说我的事情了。”可是没等他细想,席德已经继续发话了。 西尔弗赶紧收拾起面上多余的表情,紧张地盯着对方。 “既然我把命都给你了,那么,你也要拿出可以交换的东西来。”席德把玩着对方胸前的领带,脸上却挂起了神秘莫测的笑容。 西尔弗当即端正了颜色,他甚至主动把脖子又朝着对方的指尖凑了凑,“你想要什么?” 他确实有些疑惑。 因为他早就说了,只要他有的,席德都可以随便取用。 席德看着自己丈夫傻乎乎的样子,只觉有些不忍直视。但他终究还是凑到了对方耳畔,提出了自己要求的条件—— “我要,你身体的所有权。对了,还有……” “你余生所有的时间。” 后者是他即兴想到的要求。 主要是前者。 云魏提到了关于奥克斯的研究。 而用魔法药剂来治疗西尔弗的时之枝,他越想越觉得值得一试。 光是现在,他脑子里就已经想出了不下十余种可行的思路,等他处理完手头的事务,去万法之塔拜会奥克斯一事,也将提上日程。 不过,这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他不准备先让尤利乌斯知道了。 毕竟期望越大,往往失望也会越大。 倒还不如一开始就抱着最坏的打算,把生命里的每一天都活出一朵花儿来。 这位炼金大师一旦沉迷实验的时候犯起天然呆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话落在毫不知情的伴侣耳朵里,是多么的充满歧义。 西尔弗闻言,当即涨红了脸。 他不好意思地挪开了视线,小声嘟哝道:“席德,你怎么可以这样啊……” “我,我早就是你的了啊。” 哪怕炼金大师再迟钝,看到爱人此刻别扭的表现,也能瞬间反应过来。 席德像是被烫着了一般,猛的松开了对方的领带。 但很糟糕的事情就是,他已经太久没有和西尔弗亲热,此刻两人折腾了半天,让他也有点心猿意马了起来。 一番几乎生别离的波折过后,他难免患得患失,又念小别更胜新婚。 于是,以“魔鬼”自居的炼金大师,竟然破天荒地,主动凑近了自己的合法配偶,“尤利乌斯,你老实回答,你想不想和我一起睡觉?” 他唯一的顾忌,就是对方虚弱的身体。 哪怕塞了一大摞治愈法术下去,席德还是有些不放心。 一直以来,炼金大师都把生活和实验分得很开。 以至于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西尔弗·尤利乌斯,忽然有了极其诡异的心理体验。 总感觉,席德好像被他自己招惹得,变得有些古怪了。 话虽如此,但这位在这方面从来没有认过输的小伙子,到底还是燃起了斗志。 “当然想。”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挣扎着便站起身来,“要我抱你回卧室么?不过,我想先洗个澡。” “也是,我们一起。顺便让我利用精神力,给你做一个彻底的检查。”自动忽略了对方的请求,席德想了想,就这么愉快地决定道。 西尔弗:“……” 他的感觉果然没错。 席德,变得好可怕…… 但是不论如何,这一天里所有的不开心,就这么被永远地留在了过去的回忆里。 至于唯一的恶果—— 如果向来守时的席德家的晚宴,在四位要人纷纷缺席的情况下,不得不往后推迟三小时也算的话。 那就算是。 第338章 恶果 西尔弗沉默地掩上了门。 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进过席德的书房了。 然而,哪怕是完全一样的场景与事物,在经历一个月的岁月洗礼过后,也会变得陌生。 他就是在这样的陌生里变得局促,又在局促里愈发慌乱。 慌乱到就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他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这样的感觉却是熟悉的。 在去年的秋日,他也曾这般僵硬过。 当时的他,独自等在门前昏黄的路灯下,看着漆黑恐怖的夜色与浓雾,等一个完全不可能的未来。 他本以为,一直不幸的自己,终于承蒙了世界的眷顾。 结果,回头看过去时,却像做了一场美丽的幻梦。 世界进化了。 而他的梦,也终于醒了。 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他被世界无情地遗弃了。 当所有的生灵都登上了通往乐园的方舟,而他只能随着故去的世界一并沉没。 因为,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事实残酷地浮上了水面—— 他根本配不上席德。 他那近乎残废的、只有区区二级的时之枝,不光只代表着他的无能与脆弱,还宣判了他的短寿。 最多再过三十年,他就会开始衰老。 他不得不面对断崖式下滑的体能,腰背佝偻,形容丑陋。 而那时候的席德,必然仍旧风华正茂。 在世界进化之前,他尚且还能自欺欺人。 而当世界进化,被永远留在另一侧的他,又能够做怎样无谓的挣扎? 突破了七级的桎梏的另一侧,是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 席德的寿命,必然将是他的十倍。 这样的必然,甚至都不是他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 废柴大公与天才炼金大师的结合,仅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了整个金云王国最时兴的谈资。 是的,即使是那些他一心想要帮助、拯救的臣民,如今也并不看好他与席德的婚姻。 这背后固然有他的政敌推波助澜,但他却是真的无能为力。 因为,这已经不再是,光凭借坚定意志、满腔热血与不懈努力,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所有人都在笑话他。 他自己,也的确是个笑话。 无情的世界就像一座巨大的滚轮,无情地碾碎了,他紧绷着、强撑起来的自尊。 还记得那一天。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宅邸,回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配偶身边。 他发誓,他绝对不是有意试探席德。 只是他真的,实在是太需要,从席德身上汲取一点力量了。 他憎恨这个世界突如其来的进化。 甚至,还为此迁怒了云魏。 于是理所当然的,席德跟他大吵了一架,最后两个人不欢而散。 天知道今天当他忽然再次看到艾萨克时,心里究竟有多么愧疚。 和光风霁月到,足以用单纯来形容的艾萨克相比,他实在算不上光彩,甚至不择手段到了,铁石心肠的田地。 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纯粹。 要知道,席德最喜欢纯粹的事物。 而且,作为最尊贵的炼金大师,对方完全有资格不接受任何残次品。 但他偏偏,两者都占齐了。 可奇怪的是,艾萨克看起来却是春风得意,对他依然就像往常那样。 他斟酌着措辞打听过后才知道,原来,云魏竟然又复活了。 “你可不许对他有意见,有什么事情,都只准冲着我来。”只见艾萨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他道。 对方英武帅气的眉宇间,全是不容辩驳的自信。 显而易见的,对方近日来与爱人相处极好,就连眉飞色舞的帅脸,都带着有温度的笑。 两相比对,西尔弗不能不对此心生羡慕,羡慕到嘴里发苦。 在冷静了一段时间过后,他早就不迁怒云魏了。 他自己本身,才是一切负面情绪应去的归处。 千错万错,只怪他自己太弱。 但偏偏,他那极其不靠谱的师父,还津津有味地跟他分享了一大堆,讨对象开心的心得体会。 即使他本人近日以来郁郁寡欢,当听到那些极其不要脸的自我攻略指南时,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奇。 最后,艾萨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走,跟你师父一起上书房去。放心,我会帮你拖住云魏的——你也知道,他俩一旦黏在一起,就总是忘记时间。” 西尔弗对此深有同感。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被艾萨克架着就朝楼上走去。 在对方的怂恿下,他竟然离奇地再次鼓足了勇气。 等他回过神来,就已经来到了席德的门口。 门开了。 云魏果然好端端的。 甚至还朝他友善地挥了挥拳头,无声地为他加油。 见到此情此景,西尔弗更加无地自容了。 他这段时间一直如此。 一旦内在的自信与骄傲被完全摧毁,很容易就被汹涌而来的负面情绪淹没。 然而,席德的声音却传了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杵在那里这么久了,到底有什么话说。” 对方合拢了桌案上有些古旧的厚书,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冷冷地盯着他。 不仅如此,席德就连神情也是冷淡的。 西尔弗愣了片刻,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想跟你道歉。之前跟你吵架,是我做得不对。” “嗯,我接受。”席德点了点头,面上波澜不惊,“毕竟我也有问题,我也要向你道歉。” 两个人冷战了快一个月的借口,就这样被三言两语揭过了。 一切都仓促至极。 西尔弗反而语塞,完全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书房里陷入了死寂的沉默,就连空气似乎也重逾万斤。照进书房的阳光本是明媚,此刻却是苍白而没有温度的。 最终,席德敲了敲桌面,“行,既然都说开了,那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 对方说罢,却是摘掉了眼镜,只是自顾自地阖眼,轻轻地按捏起眉间与鼻梁处。 西尔弗知道,这意味着席德已经不耐烦了。 一般情况下,在这种时候,他就该立刻识相地告辞了。 可他的脚掌偏偏就像生了根,让他完全挪不动腿,只是继续在原地沉默地站立着。 他无礼而放肆地盯着自己的合法伴侣,用视线在对方的脸上来回描摹着。 其实,这是完完全全的无用功。 因为,从初见的那一刻起,他就绝对不会忘记席德了。 席德没有睁眼,只是神情恹恹地质问道:“尤利乌斯,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西尔弗垂下了眼眸。 他的拳头倏然握紧,又骤然放松。 他终于张开了嘴,发出来的声音却根本不像是自己的。 “席德。不然……我们还是离婚。”他竟然这样说。 轻飘飘的几个音节过后,书房再次陷入了死寂。 就连西尔弗本人都愣住了。 他的心脏,已经在麻木里,痛到裂开了。 “这就是,你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憋出来的屁么?”席德猛地睁开了眼睛,抬眸看向了他。 对方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刻薄。 只是又平淡极了。 好像根本就不在乎。 意识到了这一点,伯利恒大公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冰冷的四肢根本不听他本人使唤。 他不知道自己是得了什么怪病,此刻口腔里似乎全是铁锈的腥气。 “好啊,我没有意见。那你现在就滚,今天太阳落山之前就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然后……” “然后你就永远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没必要再见面了。”只听面前的炼金大师,克制又冷漠地对他说着。 就像在应付那些无足轻重的觐见贵族。 在西尔弗视野之外,席德放在桌面下的指尖已经掐破了掌心。如果云魏还在此处,就能清晰地觉察到,整个房间里的元素都在剧烈地碰撞、湮灭。 但是,西尔弗依然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在说出那般绝情的话后,他竟然还敢哀伤又绝望地,盯着自己决心舍弃的伴侣看。 席德顿时怒不可遏,“你是聋了么?我让你滚——” “滚啊!” 最后一个词组,炼金大师居然罕见地爆了粗口。 在这声呐喊里,他仿佛用尽了全部的理智与克制,声嘶力竭且走了调,只能胸口抵在桌前大口地喘息着。 可是,西尔弗还是一动不动地赖在那里,仿佛势必要将他的难堪尽收眼底。 席德的理智,彻底绷断了。 他猛然召唤出了一道电蛇,径直朝着西尔弗的面门掷去。 即使立即被触发的炼金道具,抵御了来自法力的冲击,随着穿过护盾的酥麻感传来,伯利恒大公还是应声倒地。 随着电路连通,暗紫到发白的电流霎时就击穿了两人之间本就稀薄的以太。 滋滋的爆鸣声后,西尔弗身上数不清的炼金道具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层次炸开,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光景,还发生在炼金城的地牢里。 只是这一次,席德想要除之而后快的,不再跟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对方是他的丈夫,也是他的此生挚爱。 每一个瞬间里,都有数以万计的财富直接报废,化作飞灰。 每一个停顿下,都有不尽缠绵的热爱粉碎收回,义断恩绝。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 整个书房里的空气都难闻至极,就像传说里遍布硫磺的地狱。 最后被破除的恒固法术,是两人都记忆深刻的『威严之幕』。 那曾经寄托了无比庄严含义的法术,在炼金大师的暴怒之下,毫无意外地化作了一滩难闻的黑水。 灵巧的电蛇回缠在了席德的小臂上,它凶残地吐着重紫的信子,就待发动最后致命的一击。 席德昂首,他缓步来到西尔弗的身前,睥睨着倒伏在地的男人,“滚,尤利乌斯。念在过往的情分上,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他努力地端出上位者的姿态,灵魂却早已低贱到了尘埃里。 看着已经快要不省人事的西尔弗,席德终究还是没能捺住心中强烈的不甘。 他愤恨地盯着对方,恨声道:“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睛,尤利乌斯。你真的……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 他此刻绝望的心情,又哪是“失望”两个字可以概括的呢? 他自己仿佛已经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不对,他自己本来就是残缺不全的。 明明是被对方一点一点地粘补起来,重新变得逐渐完整,却又在修补好的那一刻,被对方亲手摔得粉碎。 这本就是炼金术里『等价交换』的基本原则,他又哪有什么资格去怨恨对方呢? 如果知道爱上一个人竟然是这样的痛苦。 如果一切的时光都可以倒回重来—— 那他绝对不会涉入爱河半步。 此时此刻,席德无比强烈地憎恶起了自己来。 他只觉得,毫无保留地向对方付出了一切的自己,仿佛就是世间最廉价的贱物。 剧烈的反胃感就像潮流,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晕眩,他快要呕出来了。 “桀桀桀桀……”西尔弗居然还在垂头低笑。 席德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只见对方的嘴角分明渗出了血迹,却依然还在猖狂地笑着,“呵呵,哈哈——咳!咳咳!” 本是低沉的笑声,转瞬又被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盖过。 带着浓烈血腥气的干咳,听上去就撕心裂肺。 而席德无可救药地立在原地,因为直到现在,他依然还会为对方的身体心疼不已。 或许,海恩斯说的不错。 从本质上讲,他自己就是魔鬼变的。所以注定要与疼痛、破坏、毁灭为伍。 席德不知道自己此刻该摆出什么表情,他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只求西尔弗为他留下最后的体面,而他只能一动不动,坚持撑到对方离开。 西尔弗终于止住了咳嗽。 对方喘着浊重的粗气,就像朽烂的风箱一样,“失望?哈哈哈哈……” 席德垂眸,悄然撤去了手上的电蛇。 “别说了,让我们好聚好散……算我求你了,好么?”他听见自己这样哀求道。 这是相当新奇的体验。 就像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自由自在地腾空而起,不知想要向着何处飞去。 西尔弗艰难地抬起头来,止不住地冷笑,“哈哈哈哈,你凭什么指挥我,咳……” “我说的,难道不就是,不就是所有人,所有人都希望我做的事情么!” 满面尘土的伯利恒大公咽下了喉头泛起的腥甜,不管不顾地痛声道: “不然呢?” “不然呢……我这么一副身体,还能陪你,还能陪你多少年?席德……” “席德……”他失神地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名字,又低声笑了起来。 可那笑声根本就不欢乐,全然被浓郁的忧伤浸满了。 “席德,你是高高在上的黎明,而我……我和你截然不同,我只是阴沟里等待蒸发的臭水罢了。” “咳,你可能还能再活五百年,哪怕四百年过去,也依然是现在这样……” “依然像现在这样,只要一眼,我就已经……已经彻底沦陷了。” “我不可能那么自私,咳,不可能,耽误你一辈子。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席德——” “你少说两句,尤利乌斯!”早已泣不成声的席德,此刻高声命令道。 他什么都明白了。 可又正是因为他懂他,所以,他已经彻底混乱了。 隔着被泪水打湿的眼帘,他将各系的治疗术,胡乱地朝着男人身上拍按着。 然而,西尔弗却话锋一转,“可是,这些,刚刚我说的这些……统统不是我的真心话。” 西尔弗顿了一下,而席德也愣在了原地。 炼金大师诧异地望着丈夫靛色的瞳孔,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脑子转不过来。 只听对方低笑道:“呵、呵呵……你是那样,那样的好,我又怎么甘心,放任你以后爱上别的男人,又与另外的混蛋,共度一生。” 西尔弗咬了咬牙,自暴自弃地,向面前的爱人剖白了自己最阴暗的心思—— “每思及此,我便痛不欲生。” “我只想着,如果我死了,你也能……也能陪我去死。” “就是这样,席德。我糟糕透顶!可是,这才是我真正的样子。” 就是如此。 他本就残废、孤吝,偏偏自私至极,甚至妄想着席德陪他去死。 当他自己明白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在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斗志。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份感情,还能不能称作爱了。 他真的,永远也配不上席德了。 话音刚落,西尔弗就又后悔了。 他不该这么诚实的。 这样一来…… 这么一来,席德到底会怎么看他啊。 可是他没有时间思考太多,因为席德直接给了他答复。 对方只说了一个字,“好。” 轻飘飘的一个字,却像是冰霰落入了油锅,激起烈焰熊熊。 西尔弗浑身僵硬,他感觉四肢处冻结的血液又开始飞速地回流,让他的心脏就快承受不住炸裂开了。 他错愕又不解地望着席德,心想,对方是不是真的被他气得疯掉了。 “尤利乌斯,你真的——”席德蹲在男人面前,他握紧了拳头,恨不得朝对方面门上来个冲拳,“反正,你听好了,今天这笔账,我以后绝对要和你好好算。” 他本是凶巴巴地说着的,可比方才还要汹涌的眼泪,却让他像终于能呼吸了般,恣意地畅快着。 他就说,明明对方的目光依然纯粹如初,怎么会说出那么绝情的话来。 堂堂炼金大师,怎么可能看走眼了! 然而,精明的西尔弗可没有那么好糊弄。 只听对方无比固执地追问道:“请向我解释清楚,席德。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 席德暗自咬牙切齿,他真的很想暴揍尤利乌斯一顿。偏偏面前的男人脆弱无比,身上也再也没有多的炼金道具。 不过,堂堂炼金大师,毕竟向来是个任性的主。 于是他一把拽过了西尔弗的左手,眉头一蹙,便朝对方婚戒的空间里,重新补充上了满满当当的炼金道具。 紧接着,他朝墙壁上的法阵挥了挥手,整个书房就彻底暗了下来。 平整昂贵的天花板上,刻绘了所有曾在诸元大陆夜空出现过的星象。 做完这一切,席德的掌心窜出火苗,随着毫无攻击性的试验用火球,对方身上的炼金道具也应声爆开了。 只是这一次,没有恶臭的浓烟与秽气,反而像东陆吉日的烟火一样,绚烂祥和。 就着炼金道具有序启动的粉噪声,席德终于平复下了自己的心情,他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天穹,“我跟你说,尤利乌斯,这一次,我绝对没那么好哄。” “你最好早做觉悟,想好该怎么向我道歉。” “不就是殉情么?”他止不住地冷笑道:“呵,你小看谁呢!这难道是什么很了不得的大事么?” 西尔弗整个人彻底僵硬了。 按理来说,终于得偿所愿,他本该感到开心。 但当席德真的向他做出承诺时,他却反而难过极了。 他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怎么也搬不开的石头,让他根本喘不过气来,“我刚刚,我刚刚说的都是气话。就只是说说……你千万不要那么做。” “如果哪一天,我真不在了……” “你还是忘了我。” 努力佯装着大方与慷慨,西尔弗却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伯利恒大公只觉自己坏掉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哭得那么难看。 本来,他也就脸还算看得过去了。 这下好了,他算是彻底破产了。 席德又忍不住紧了紧拳头。 他刚刚真是昏了头,竟然也跟着,一不小心便说了实话。 那是云魏也可以作证的实话。 倘若没有西尔弗,他就已经只剩一具空壳了。 但这是他自己的事情,这要到了那步田地,西尔弗是看不见的。 于是他重新板起脸来,一把抓过了西尔弗的领带,“先不说这个了。我只问你,而且,我这辈子也只问你最后一次——” “我们的婚,你还离不离了?” 眼见爱人似乎有意放他一马,伯利恒大公立刻骑驴顺坡而下,“当然,不,不离了。” 虽然感觉折腾了半天,一切似乎又只是回到了原点,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就是了。 即便表面上平静了下来,西尔弗整个人依然还是无比混乱。 他默默看着席德凑到他颔下的小手,心想,他是不是当真太差劲了。 “既然如此,那我该说我的事情了。”可是没等他细想,席德已经继续发话了。 西尔弗赶紧收拾起面上多余的表情,紧张地盯着对方。 “既然我把命都给你了,那么,你也要拿出可以交换的东西来。”席德把玩着对方胸前的领带,脸上却挂起了神秘莫测的笑容。 西尔弗当即端正了颜色,他甚至主动把脖子又朝着对方的指尖凑了凑,“你想要什么?” 他确实有些疑惑。 因为他早就说了,只要他有的,席德都可以随便取用。 席德看着自己丈夫傻乎乎的样子,只觉有些不忍直视。但他终究还是凑到了对方耳畔,提出了自己要求的条件—— “我要,你身体的所有权。对了,还有……” “你余生所有的时间。” 后者是他即兴想到的要求。 主要是前者。 云魏提到了关于奥克斯的研究。 而用魔法药剂来治疗西尔弗的时之枝,他越想越觉得值得一试。 光是现在,他脑子里就已经想出了不下十余种可行的思路,等他处理完手头的事务,去万法之塔拜会奥克斯一事,也将提上日程。 不过,这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他不准备先让尤利乌斯知道了。 毕竟期望越大,往往失望也会越大。 倒还不如一开始就抱着最坏的打算,把生命里的每一天都活出一朵花儿来。 这位炼金大师一旦沉迷实验的时候犯起天然呆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话落在毫不知情的伴侣耳朵里,是多么的充满歧义。 西尔弗闻言,当即涨红了脸。 他不好意思地挪开了视线,小声嘟哝道:“席德,你怎么可以这样啊……” “我,我早就是你的了啊。” 哪怕炼金大师再迟钝,看到爱人此刻别扭的表现,也能瞬间反应过来。 席德像是被烫着了一般,猛的松开了对方的领带。 但很糟糕的事情就是,他已经太久没有和西尔弗亲热,此刻两人折腾了半天,让他也有点心猿意马了起来。 一番几乎生别离的波折过后,他难免患得患失,又念小别更胜新婚。 于是,以“魔鬼”自居的炼金大师,竟然破天荒地,主动凑近了自己的合法配偶,“尤利乌斯,你老实回答,你想不想和我一起睡觉?” 他唯一的顾忌,就是对方虚弱的身体。 哪怕塞了一大摞治愈法术下去,席德还是有些不放心。 一直以来,炼金大师都把生活和实验分得很开。 以至于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西尔弗·尤利乌斯,忽然有了极其诡异的心理体验。 总感觉,席德好像被他自己招惹得,变得有些古怪了。 话虽如此,但这位在这方面从来没有认过输的小伙子,到底还是燃起了斗志。 “当然想。”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挣扎着便站起身来,“要我抱你回卧室么?不过,我想先洗个澡。” “也是,我们一起。顺便让我利用精神力,给你做一个彻底的检查。”自动忽略了对方的请求,席德想了想,就这么愉快地决定道。 西尔弗:“……” 他的感觉果然没错。 席德,变得好可怕…… 但是不论如何,这一天里所有的不开心,就这么被永远地留在了过去的回忆里。 至于唯一的恶果—— 如果向来守时的席德家的晚宴,在四位要人纷纷缺席的情况下,不得不往后推迟三小时也算的话。 那就算是。 第339章 大东 但是,晚餐仍然必要。 云魏和艾萨克出门觅食的时候,正好撞见从楼上下来的另外两位。 只见伯利恒大公亲昵地搀着鎏金大公的胳膊,一脸认真地配适着对方的步调,模样竟是意外的憨态可掬。 云魏不禁笑道:“你们俩要不要这么夸张,下个楼梯而已,也不怕摔了。” 要知道,席德比他还矮了些,西尔弗虽然个头没有艾萨克那么夸张,也有一米八五往上。 西尔弗闻言,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还是紧着伴侣,一点也没有松开的迹象。 “是我身体不太舒服,刚才不小心扭到腰了。”席德轻咳了一声,“小云魏,我觉得,我们也该好好锻炼身体——第一皇朝早就没了,但病态的审美却延续了下来,得改的。” 那时候的魔法师,以孱弱的肉体为荣,以矫健的身姿为耻。他们崇尚智慧,而视发达的四肢,为头脑简单的佐证。 云魏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有跟伊萨一起长跑的。” 虽然,也才刚开始一天罢了。 虽然,他可能也就只坚持了四百米不到,就已经累得不行。 “你是从来都不锻炼的么?”在他撑着膝盖喘气的时候,艾萨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哪有!也就这六年来,动得比较少。”他当时是这样,小声地辩解道。 然后伊萨把他扛了起来,在黎明到来之前,对方轻松无比地绕着原野与山林跑跳。 有微冷的风拂面而过,空气却是清新的。 跟他的伊萨在一起时,哪怕是他最不感兴趣的运动,也变得好玩极了。 “你们也去找东西吃么?”席德的话,把他从连篇浮想里唤回了现实。 他看向席德,而对方轻轻地朝他眨了眨眼。 看来,两人应该也和好了。云魏暗忖,算是松了口气。 “没错。”他点了点头,“这几天一直都在外头,储备的餐食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明明诸元之心的存储空间可以保鲜,但艾萨克就是倾向于问他想吃什么,然后动手现做。 席德从西尔弗怀里挣了出来,挽着云魏就朝楼下走去,“小云魏啊,我跟你说……” 两个高大的男人,行着眼巴巴的注目礼,默默地缀在后头。 艾萨克好笑地撞了撞西尔弗的胳膊,“怎么了,兄弟,没精打采的。” “……”西尔弗抬手撞了回去,苦笑道,“我今天表现巨烂,差点完蛋了。老兄,说实话,我真佩服你。难道你跟云魏相处的时候,还能在脑子里想着那些步骤么?” “我干嘛要告诉你。”艾萨克忍不住睨了对方一眼,见自己的徒弟老实到可怜,这才乐呵呵地道:“没有,我根本不会想那些。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他了,哪还有功夫去想这些?” “等一下,难道你当真按部就班地去做了?老天,不会?哈哈,你可太逗了,哈哈哈哈!”艾萨克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我靠!”西尔弗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蠢,他瞪大了眼睛,低声骂道:“你这家伙,也太他妈坑了!” 走在前面的两位魔法师,即使听力比不上战士,但也不是聋子。 听到身后的响动,两人疑惑地看了过去。 眼瞅着两人狐疑地转过头来,艾萨克与西尔弗当即勾肩搭背,摆出一副哥俩好的姿态来。 眼见顺利蒙混过关,艾萨克这才拍了拍西尔弗的脸,“得了,老兄。我跟你说的,也是掏心掏肺的话,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 西尔弗隔开艾萨克的手,咬牙道:“靠,你还开玩笑呢。差点,就差一点,差点就害死我了好!” 艾萨克无辜地耸了耸肩,“这是『复盘』啊。哦,我的错,你没上过战场。不过,这些经验教训都是真的,是我每次复盘总结出来的。” “再说了,从结果来看,肯定也不能说是完全没用。”艾萨克搂住好兄弟的肩膀,“尤利乌斯,在这一方面,我俩要学的都还多得很。” 四人一道往厨房而去。 穿过大厅时,云魏满脸震惊地望着,那在壁炉前依偎的两人。 “律枢?”他不由得出声喊道。 如果他没有理解错的话,秦律枢似乎,和约瑟在一起了。 他倒不是要在这事情上面发表什么高论,只是很疑惑,两个人到底什么时候好上的。 就好像看小说的时候跳过了章节,让他情不自禁地抓耳挠腮。 他果然,骨子里就是很八卦的。 只见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放下书简,回过头来,大大方方地招呼道:“云先生,席德大师。” 席德点了点头,“抱歉哟,小律枢与小约瑟,今天临时有事耽搁了。你们已经吃过了?” “嗯,约瑟做了面包与浓汤。”秦律枢说着,把身旁安静的小伙子也拽了起来,“你们准备吃什么?我们可以帮把手。” 席德转头看向云魏,“小云魏,还是你说,你想吃什么?” “我怎么好做主。”云魏摇了摇头,“不过,伊萨那里有还存了些冰雀花领和荒原的特产,就是海鲜、兽肉之类的,你们想不想尝尝看?对了,我之前不是给你寄了信……” 瞧见炼金大师一脸迷茫的表情,云魏立刻秒懂。 姗姗来迟的邮差,恐怕还在路上。 “那就这样,吃烤肉,我去找些木炭。”席德拍了拍手,“小律枢,小约瑟,你们也陪我们喝会儿酒。” 既然宅邸的主人拍了板,那么一切客随主便。 于是席德与约瑟去储藏室搬炉具与燃料,艾萨克与西尔弗去厨房清理、切割、腌制食材。 而云魏则跟着秦律枢,去地窖里拿饮料。 穿过狭窄幽暗的石台阶,他们便下到了新开辟的酒窖里,这里的墙壁上都被刻画了繁复的法阵,无论是湿度、温度还是什么别的参数,都被宅邸的主人控制的很好。 云魏动了动鼻尖,闻见馥郁的酒香背后,还有橡木与石料的味道。 主要是秦律枢在动手,而云魏则负责控制着照明术的光球。 “他们真的很爱酒。”秦律枢笑着向云魏道,“我们的话,应该是殷商的时候,才会这般——『或以其酒,不以其浆。鞙鞙佩璲,不以其长』。” 这是一篇云魏尚未读过的诗。 少年郎的嗓音很是清润,不管读什么,都有一种水墨天成的意境在里面。 云魏忍不住好奇道:“这篇诗我没读过。它讲了什么?” 秦律枢抬起头来,却是翘了翘鲜红的唇角。 “这篇是小雅中一篇,叫作《大东》,讲的是沦落的商人在周人统治下所遭受的苦难。当然了,主旨和我们谈论的事情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证明,商人嗜好饮酒罢了。” “不过,牛郎织女的传说也可以追溯到这一篇哟——” “维天有汉,鉴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是说织女星一天在天上变易七次位置,却没有织出哪怕半寸半缕的布匹。它就和旁边的牵牛星一样,虽然看起来是那样忙碌,却又碌碌无为。” 眼见对方一头雾水,秦律枢简单地解释道,一双星眸在暗处也映着明亮的光。 云魏默默点了点头,心中再次流下了没文化的眼泪。 “对了,云先生。”只听秦律枢忽然道,“我对约瑟,应该是认真的。” 第339章 大东 但是,晚餐仍然必要。 云魏和艾萨克出门觅食的时候,正好撞见从楼上下来的另外两位。 只见伯利恒大公亲昵地搀着鎏金大公的胳膊,一脸认真地配适着对方的步调,模样竟是意外的憨态可掬。 云魏不禁笑道:“你们俩要不要这么夸张,下个楼梯而已,也不怕摔了。” 要知道,席德比他还矮了些,西尔弗虽然个头没有艾萨克那么夸张,也有一米八五往上。 西尔弗闻言,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还是紧着伴侣,一点也没有松开的迹象。 “是我身体不太舒服,刚才不小心扭到腰了。”席德轻咳了一声,“小云魏,我觉得,我们也该好好锻炼身体——第一皇朝早就没了,但病态的审美却延续了下来,得改的。” 那时候的魔法师,以孱弱的肉体为荣,以矫健的身姿为耻。他们崇尚智慧,而视发达的四肢,为头脑简单的佐证。 云魏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有跟伊萨一起长跑的。” 虽然,也才刚开始一天罢了。 虽然,他可能也就只坚持了四百米不到,就已经累得不行。 “你是从来都不锻炼的么?”在他撑着膝盖喘气的时候,艾萨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哪有!也就这六年来,动得比较少。”他当时是这样,小声地辩解道。 然后伊萨把他扛了起来,在黎明到来之前,对方轻松无比地绕着原野与山林跑跳。 有微冷的风拂面而过,空气却是清新的。 跟他的伊萨在一起时,哪怕是他最不感兴趣的运动,也变得好玩极了。 “你们也去找东西吃么?”席德的话,把他从连篇浮想里唤回了现实。 他看向席德,而对方轻轻地朝他眨了眨眼。 看来,两人应该也和好了。云魏暗忖,算是松了口气。 “没错。”他点了点头,“这几天一直都在外头,储备的餐食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明明诸元之心的存储空间可以保鲜,但艾萨克就是倾向于问他想吃什么,然后动手现做。 席德从西尔弗怀里挣了出来,挽着云魏就朝楼下走去,“小云魏啊,我跟你说……” 两个高大的男人,行着眼巴巴的注目礼,默默地缀在后头。 艾萨克好笑地撞了撞西尔弗的胳膊,“怎么了,兄弟,没精打采的。” “……”西尔弗抬手撞了回去,苦笑道,“我今天表现巨烂,差点完蛋了。老兄,说实话,我真佩服你。难道你跟云魏相处的时候,还能在脑子里想着那些步骤么?” “我干嘛要告诉你。”艾萨克忍不住睨了对方一眼,见自己的徒弟老实到可怜,这才乐呵呵地道:“没有,我根本不会想那些。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他了,哪还有功夫去想这些?” “等一下,难道你当真按部就班地去做了?老天,不会?哈哈,你可太逗了,哈哈哈哈!”艾萨克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我靠!”西尔弗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蠢,他瞪大了眼睛,低声骂道:“你这家伙,也太他妈坑了!” 走在前面的两位魔法师,即使听力比不上战士,但也不是聋子。 听到身后的响动,两人疑惑地看了过去。 眼瞅着两人狐疑地转过头来,艾萨克与西尔弗当即勾肩搭背,摆出一副哥俩好的姿态来。 眼见顺利蒙混过关,艾萨克这才拍了拍西尔弗的脸,“得了,老兄。我跟你说的,也是掏心掏肺的话,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 西尔弗隔开艾萨克的手,咬牙道:“靠,你还开玩笑呢。差点,就差一点,差点就害死我了好!” 艾萨克无辜地耸了耸肩,“这是『复盘』啊。哦,我的错,你没上过战场。不过,这些经验教训都是真的,是我每次复盘总结出来的。” “再说了,从结果来看,肯定也不能说是完全没用。”艾萨克搂住好兄弟的肩膀,“尤利乌斯,在这一方面,我俩要学的都还多得很。” 四人一道往厨房而去。 穿过大厅时,云魏满脸震惊地望着,那在壁炉前依偎的两人。 “律枢?”他不由得出声喊道。 如果他没有理解错的话,秦律枢似乎,和约瑟在一起了。 他倒不是要在这事情上面发表什么高论,只是很疑惑,两个人到底什么时候好上的。 就好像看小说的时候跳过了章节,让他情不自禁地抓耳挠腮。 他果然,骨子里就是很八卦的。 只见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放下书简,回过头来,大大方方地招呼道:“云先生,席德大师。” 席德点了点头,“抱歉哟,小律枢与小约瑟,今天临时有事耽搁了。你们已经吃过了?” “嗯,约瑟做了面包与浓汤。”秦律枢说着,把身旁安静的小伙子也拽了起来,“你们准备吃什么?我们可以帮把手。” 席德转头看向云魏,“小云魏,还是你说,你想吃什么?” “我怎么好做主。”云魏摇了摇头,“不过,伊萨那里有还存了些冰雀花领和荒原的特产,就是海鲜、兽肉之类的,你们想不想尝尝看?对了,我之前不是给你寄了信……” 瞧见炼金大师一脸迷茫的表情,云魏立刻秒懂。 姗姗来迟的邮差,恐怕还在路上。 “那就这样,吃烤肉,我去找些木炭。”席德拍了拍手,“小律枢,小约瑟,你们也陪我们喝会儿酒。” 既然宅邸的主人拍了板,那么一切客随主便。 于是席德与约瑟去储藏室搬炉具与燃料,艾萨克与西尔弗去厨房清理、切割、腌制食材。 而云魏则跟着秦律枢,去地窖里拿饮料。 穿过狭窄幽暗的石台阶,他们便下到了新开辟的酒窖里,这里的墙壁上都被刻画了繁复的法阵,无论是湿度、温度还是什么别的参数,都被宅邸的主人控制的很好。 云魏动了动鼻尖,闻见馥郁的酒香背后,还有橡木与石料的味道。 主要是秦律枢在动手,而云魏则负责控制着照明术的光球。 “他们真的很爱酒。”秦律枢笑着向云魏道,“我们的话,应该是殷商的时候,才会这般——『或以其酒,不以其浆。鞙鞙佩璲,不以其长』。” 这是一篇云魏尚未读过的诗。 少年郎的嗓音很是清润,不管读什么,都有一种水墨天成的意境在里面。 云魏忍不住好奇道:“这篇诗我没读过。它讲了什么?” 秦律枢抬起头来,却是翘了翘鲜红的唇角。 “这篇是小雅中一篇,叫作《大东》,讲的是沦落的商人在周人统治下所遭受的苦难。当然了,主旨和我们谈论的事情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证明,商人嗜好饮酒罢了。” “不过,牛郎织女的传说也可以追溯到这一篇哟——” “维天有汉,鉴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是说织女星一天在天上变易七次位置,却没有织出哪怕半寸半缕的布匹。它就和旁边的牵牛星一样,虽然看起来是那样忙碌,却又碌碌无为。” 眼见对方一头雾水,秦律枢简单地解释道,一双星眸在暗处也映着明亮的光。 云魏默默点了点头,心中再次流下了没文化的眼泪。 “对了,云先生。”只听秦律枢忽然道,“我对约瑟,应该是认真的。” 第340章 答卷 “抱歉,云先生。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跟你说这些。”秦律枢低声道,“只是,我很迷茫,我不知道该跟谁说了。” 云魏愣了一下,旋即抿了抿唇,“那就说来听听。没关系,他们料理食材还会花一些时间。你能信任我,我很荣幸。” “不过,你也千万不要抱太大希望,因为在这方面,我自己本身也是个愣头青。” 秦律枢默默点头。 这些事情,他既没法跟兄长说,也没法跟师叔祖说,更没法跟席德大师说。 跟碧璃城关系不大却又是碧璃人的云魏,真的是他最合适的倾诉选择。 他深呼了一口气,目光却悠远了起来,“还记得年初的时候么,我任性地跟你们一道离开了碧璃城,你们都很照顾我,并没有多问。” 云魏应了一声,他印象自是很深刻的。 只是他当时以为,只不过是两个人闹脾气罢了。 “其实头天晚上,我向霍鸣禅表白了。”秦律枢咬了咬牙,继续道:“他比我要现实多了,只是告诉我说,他一定要娶妻生子,这是他的责任。” “很可笑的事情就是,我居然很理解他——话虽如此,但实际上,在那个时候,我却又觉得,他陌生到可怕的地步。” “不出意外的话,他接下来也会对我吐露爱语。但在他张嘴的前一秒,我却直接跑掉了。我的脑子乱哄哄的,直到现在,我也还是没有想清楚。” 云魏有些疑惑,“那你和约瑟……” “约瑟先生的事情,完全是个意外。”秦律枢将取出的酒浆盛入酒器,又收好站起,“不得不承认,我也很恶劣。当时完全是抱着游戏一场的心态,接受了他的邀约。” “啊……”云魏轻呼道。 他只觉得尴尬极了,开始后悔听秦律枢讲这件事情的决定了。 毕竟,约瑟也帮了他不少忙,也算是他的半个徒弟。 他的立场顿时摇摆了起来,不知道到底该站在哪一边了,而感情的事情偏偏是很私人的事情,他的立场本身,或许根本就不重要。 “您的反应很正常,和霍鸣禅一样,我也很差劲。”秦律枢笑了笑,眼底却是苦涩的,“然后我就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我好像被他打动了,虽然我们还没有正式在一起。” “他很默契地,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而我也是。” 说到这里,云魏手中的光球术持续时间又到了,他连忙续了一个,让黑暗的地窖再次明亮起来,“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评价,律枢。可能,我的评价你听了会不开心。” 秦律枢无聊地蹬了蹬腿,又抬了抬眉毛,“但说无妨。” 云魏想了想,还是说,“反正,感情的事情,是不能用是非对错来衡量的。它更像是某种因果,凡是轻慢它的、不端正自己态度的人,很难有好的结果。” 原本吊儿郎当的少年郎闻言,立刻便苦笑了起来,“您说的没错,已经应验了。我现在就觉得,这像是我的报应。我非常矛盾,我既期待着约瑟的表白,又害怕他的表白。” 一旦对方开了口,出于理智与道德,他就必须拒绝。 这注定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而他已经相当庆幸,他得以远渡重洋,看见这方广阔的世界。 然而,云魏打断了他,“这并不是症结所在。律枢,你自己呢?你真的喜欢约瑟么?” 这一幕真的似曾相识。 因为就在前几天,他才用几乎同样的问题,分别问了艾伦与帝利斯。 随后,他就在秦律枢脸上看到了与那两人如出一辙的神情。 这是想要承认,却又缺乏佐证的表情。 瞻前顾后,顾虑重重。 云魏不由得叹了口气,“感情这玩意儿,的确是不可具象的事物,可行动却不是。喜欢这两个字,不是光在嘴上说一说就够了。” “我先前也是这样,总想置身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我可以随时抽身而退的地方。我不是情感大师,这辈子就只谈过一次恋爱,还爱一个人爱到死去活来,根本没资格给你什么指导。” “我曾经以为,『喜欢』这份情感本身,就已经足够美好,哪怕没有结果,哪怕最终没有和对方在一起。”说到这里,他又摇了摇头。 妄图以这样天真的举动,驱散那双霸占在他脑海里的,烟灰色的眼睛。 他继续道:“然而,艾萨克却跟我说,他喜欢我,所以会努力与我在一起。” “比起被动的逆来顺受的我,他是主动的偏不认输的。这是两份完全相反的结论,但不管怎么看,各有各的道理。” 说到这里,云魏朝秦律枢看去,但见对方蹙起眉头,明显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温声作结道,“我想,会不会,其实并不存在标准的答案呢?或许每个人在这件事情上,都有自己的答卷。” “所以,好好享受你此刻复杂的心绪,这就是青春独一无二的滋味呀。” 感情的事情,真的太复杂了。 他只是一厢情愿地希望,天底下所有真心以待的人,都不会被辜负。 最终,秦律枢也没有给出任何的答案。 听少年郎讲,对方决定回去之后,再一个人好好想想。 “咱们上去,云先生,今儿个真的太谢谢你了。”秦律枢又恢复了表面上的古怪精灵,仿佛先前那个阴郁的少年只是地窖里一闪而逝的幽灵。 “不客气,我本来也没帮到什么忙。”云魏问,“说起来,没看到谢三叔呢?他已经回碧璃城了么?” “是啊,那边近来的情况你也知道,相当忙的。”说到这里,秦律枢从腰上的玉佩里取出一卷书简来,“对了,我最近有创作一本《诸元众灵志》,是我关于诸元大陆的所见所闻的。如果可以,能够请您帮我斧正么?” 云魏迟疑道:“在这方面,可能十个我也比不上你。” “您真是太谦虚了。”秦律枢双手奉上玲珑精致的书简,“这是文字部分。我用的双语对照,但我的通用语并不是很好。” 这算是很具有时代意义的创举了。 云魏顿时来了兴趣,“等一下,我们可以先讨论一下——” “嗯,就是说,你是准备逐字逐词地翻译过去,还是准备做到信、达、雅?” …… 这天晚上的烤肉真的很香。 尤其是当寒风卷过屋门,他们六个人却其乐融融地围坐在桌前的时候。 因为席德大师比较喜欢甜酒,所以酒窖里的藏酒都是偏甜的口味。这天晚上的酒是产量稀罕的贵腐酒,属于光听名字就觉得很昂贵的那种。 云魏是唯一一个没有饮酒的。 他的酒量是真的不行,于是艾萨克为他单独榨了一壶雪梨汁。 此刻,冰雀公大公正享受着封臣殷勤的投喂。对方正将烤好的肉块切割成规整的小块,亲昵地用刀叉递到他的盘中。 用于烤肉的木炭,是专门用苹果木和栗子木制作的,漆黑的炭身燃着赤红的焰,自带一股清香袅袅。 产于极北荒原的兽肉,纤维之间本就带着恰到好处的油脂,热度一上去,金黄的油珠儿就冒出来了。 它们争先恐后地落在下方火红的木炭上,发出一连串滋滋的声响。 也就在这时候,腌制在食物表面的香料,也被激发了出来了浓郁而又复合的香气。 香料本是用于去腥解腻的,但甘美的食物本身就没有这样的弊病,纯粹就是锦上添花了。 这些清香的、苦香的、辛辣的香料,产自诸元大陆不同的角落,在烈火的炙烤下,就像四季不同的风景,都被一并调和,融入到了这场饕餮的盛宴里。 “确实不错,感觉甜甜的,而且很弹牙。”嚼着炙烤到外酥里嫩的肉块,云魏不由得眯起眼睛,一脸享受,“伊萨,你是腌制的时候放了糖么?” “怎么会。冰雀花领的水草都很丰美,肉质本来就很不错。”艾萨克轻笑着,继续投喂着身边的爱人,“我用了产自南部领地的柑橘与柠檬,分别进行腌制的。理论上来讲,每一口的味道,都存在着细微的差别。” 云魏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他迫不及待地又叉起另一块肉来,仔细品了品。 焦酥热烫的香气卷过他的味蕾,别无二致的甘美滋味之下,似乎当真有着浅淡的区别,就像在沐浴着不同纬度的阳光一样。 “你好厉害啊,伊萨。”他晕乎乎地夸赞道,只觉幸福极了。 即便没有啜饮暗金色的酒浆,他也还是醉了。 第340章 答卷 “抱歉,云先生。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跟你说这些。”秦律枢低声道,“只是,我很迷茫,我不知道该跟谁说了。” 云魏愣了一下,旋即抿了抿唇,“那就说来听听。没关系,他们料理食材还会花一些时间。你能信任我,我很荣幸。” “不过,你也千万不要抱太大希望,因为在这方面,我自己本身也是个愣头青。” 秦律枢默默点头。 这些事情,他既没法跟兄长说,也没法跟师叔祖说,更没法跟席德大师说。 跟碧璃城关系不大却又是碧璃人的云魏,真的是他最合适的倾诉选择。 他深呼了一口气,目光却悠远了起来,“还记得年初的时候么,我任性地跟你们一道离开了碧璃城,你们都很照顾我,并没有多问。” 云魏应了一声,他印象自是很深刻的。 只是他当时以为,只不过是两个人闹脾气罢了。 “其实头天晚上,我向霍鸣禅表白了。”秦律枢咬了咬牙,继续道:“他比我要现实多了,只是告诉我说,他一定要娶妻生子,这是他的责任。” “很可笑的事情就是,我居然很理解他——话虽如此,但实际上,在那个时候,我却又觉得,他陌生到可怕的地步。” “不出意外的话,他接下来也会对我吐露爱语。但在他张嘴的前一秒,我却直接跑掉了。我的脑子乱哄哄的,直到现在,我也还是没有想清楚。” 云魏有些疑惑,“那你和约瑟……” “约瑟先生的事情,完全是个意外。”秦律枢将取出的酒浆盛入酒器,又收好站起,“不得不承认,我也很恶劣。当时完全是抱着游戏一场的心态,接受了他的邀约。” “啊……”云魏轻呼道。 他只觉得尴尬极了,开始后悔听秦律枢讲这件事情的决定了。 毕竟,约瑟也帮了他不少忙,也算是他的半个徒弟。 他的立场顿时摇摆了起来,不知道到底该站在哪一边了,而感情的事情偏偏是很私人的事情,他的立场本身,或许根本就不重要。 “您的反应很正常,和霍鸣禅一样,我也很差劲。”秦律枢笑了笑,眼底却是苦涩的,“然后我就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我好像被他打动了,虽然我们还没有正式在一起。” “他很默契地,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而我也是。” 说到这里,云魏手中的光球术持续时间又到了,他连忙续了一个,让黑暗的地窖再次明亮起来,“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评价,律枢。可能,我的评价你听了会不开心。” 秦律枢无聊地蹬了蹬腿,又抬了抬眉毛,“但说无妨。” 云魏想了想,还是说,“反正,感情的事情,是不能用是非对错来衡量的。它更像是某种因果,凡是轻慢它的、不端正自己态度的人,很难有好的结果。” 原本吊儿郎当的少年郎闻言,立刻便苦笑了起来,“您说的没错,已经应验了。我现在就觉得,这像是我的报应。我非常矛盾,我既期待着约瑟的表白,又害怕他的表白。” 一旦对方开了口,出于理智与道德,他就必须拒绝。 这注定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而他已经相当庆幸,他得以远渡重洋,看见这方广阔的世界。 然而,云魏打断了他,“这并不是症结所在。律枢,你自己呢?你真的喜欢约瑟么?” 这一幕真的似曾相识。 因为就在前几天,他才用几乎同样的问题,分别问了艾伦与帝利斯。 随后,他就在秦律枢脸上看到了与那两人如出一辙的神情。 这是想要承认,却又缺乏佐证的表情。 瞻前顾后,顾虑重重。 云魏不由得叹了口气,“感情这玩意儿,的确是不可具象的事物,可行动却不是。喜欢这两个字,不是光在嘴上说一说就够了。” “我先前也是这样,总想置身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我可以随时抽身而退的地方。我不是情感大师,这辈子就只谈过一次恋爱,还爱一个人爱到死去活来,根本没资格给你什么指导。” “我曾经以为,『喜欢』这份情感本身,就已经足够美好,哪怕没有结果,哪怕最终没有和对方在一起。”说到这里,他又摇了摇头。 妄图以这样天真的举动,驱散那双霸占在他脑海里的,烟灰色的眼睛。 他继续道:“然而,艾萨克却跟我说,他喜欢我,所以会努力与我在一起。” “比起被动的逆来顺受的我,他是主动的偏不认输的。这是两份完全相反的结论,但不管怎么看,各有各的道理。” 说到这里,云魏朝秦律枢看去,但见对方蹙起眉头,明显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温声作结道,“我想,会不会,其实并不存在标准的答案呢?或许每个人在这件事情上,都有自己的答卷。” “所以,好好享受你此刻复杂的心绪,这就是青春独一无二的滋味呀。” 感情的事情,真的太复杂了。 他只是一厢情愿地希望,天底下所有真心以待的人,都不会被辜负。 最终,秦律枢也没有给出任何的答案。 听少年郎讲,对方决定回去之后,再一个人好好想想。 “咱们上去,云先生,今儿个真的太谢谢你了。”秦律枢又恢复了表面上的古怪精灵,仿佛先前那个阴郁的少年只是地窖里一闪而逝的幽灵。 “不客气,我本来也没帮到什么忙。”云魏问,“说起来,没看到谢三叔呢?他已经回碧璃城了么?” “是啊,那边近来的情况你也知道,相当忙的。”说到这里,秦律枢从腰上的玉佩里取出一卷书简来,“对了,我最近有创作一本《诸元众灵志》,是我关于诸元大陆的所见所闻的。如果可以,能够请您帮我斧正么?” 云魏迟疑道:“在这方面,可能十个我也比不上你。” “您真是太谦虚了。”秦律枢双手奉上玲珑精致的书简,“这是文字部分。我用的双语对照,但我的通用语并不是很好。” 这算是很具有时代意义的创举了。 云魏顿时来了兴趣,“等一下,我们可以先讨论一下——” “嗯,就是说,你是准备逐字逐词地翻译过去,还是准备做到信、达、雅?” …… 这天晚上的烤肉真的很香。 尤其是当寒风卷过屋门,他们六个人却其乐融融地围坐在桌前的时候。 因为席德大师比较喜欢甜酒,所以酒窖里的藏酒都是偏甜的口味。这天晚上的酒是产量稀罕的贵腐酒,属于光听名字就觉得很昂贵的那种。 云魏是唯一一个没有饮酒的。 他的酒量是真的不行,于是艾萨克为他单独榨了一壶雪梨汁。 此刻,冰雀公大公正享受着封臣殷勤的投喂。对方正将烤好的肉块切割成规整的小块,亲昵地用刀叉递到他的盘中。 用于烤肉的木炭,是专门用苹果木和栗子木制作的,漆黑的炭身燃着赤红的焰,自带一股清香袅袅。 产于极北荒原的兽肉,纤维之间本就带着恰到好处的油脂,热度一上去,金黄的油珠儿就冒出来了。 它们争先恐后地落在下方火红的木炭上,发出一连串滋滋的声响。 也就在这时候,腌制在食物表面的香料,也被激发了出来了浓郁而又复合的香气。 香料本是用于去腥解腻的,但甘美的食物本身就没有这样的弊病,纯粹就是锦上添花了。 这些清香的、苦香的、辛辣的香料,产自诸元大陆不同的角落,在烈火的炙烤下,就像四季不同的风景,都被一并调和,融入到了这场饕餮的盛宴里。 “确实不错,感觉甜甜的,而且很弹牙。”嚼着炙烤到外酥里嫩的肉块,云魏不由得眯起眼睛,一脸享受,“伊萨,你是腌制的时候放了糖么?” “怎么会。冰雀花领的水草都很丰美,肉质本来就很不错。”艾萨克轻笑着,继续投喂着身边的爱人,“我用了产自南部领地的柑橘与柠檬,分别进行腌制的。理论上来讲,每一口的味道,都存在着细微的差别。” 云魏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他迫不及待地又叉起另一块肉来,仔细品了品。 焦酥热烫的香气卷过他的味蕾,别无二致的甘美滋味之下,似乎当真有着浅淡的区别,就像在沐浴着不同纬度的阳光一样。 “你好厉害啊,伊萨。”他晕乎乎地夸赞道,只觉幸福极了。 即便没有啜饮暗金色的酒浆,他也还是醉了。 第341章 废话 第二天一早,云魏便向席德辞行。 他自己的领地里还有不少事务需要处置,不能再继续在外面逗留了。 席德大师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只是用格外幽怨的眼神望着他,让他心生出无限的内疚与不舍。 他连忙道:“我那边刚起步,实在不放心。要不,等杜莱恩河解冻,我就再来拜访你?” “那就又要等个小半年了,现在都还没结冰呢。”席德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云魏只能默然。 他当然很喜欢和朋友待在一起了,但无奈任何世界都不会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你走。”只见席德敲了敲桌面,忽然冷不丁地开口,“不过,你把小约瑟一起带回去。” 说罢,这位炼金大师也不等云魏回答,就释放法力摇动了墙角处的铃铛。 云魏困惑地看向对方,“虽然我的确很缺人手,但你也不用这么帮我,席德。” “唔,也不完全是帮你。”席德按了按眉心,“小约瑟已经要进阶到大魔法师了,再留在我的实验室里,不太合适。” “我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对一个高级魔法师颐指气使,但指挥一位大魔法师做事的时候,却总要斟酌措辞。” “况且他进阶很快,对尤利乌斯也是一个刺激。虽然昨天我跟尤利乌斯谈了许多,但很多问题尚未得到实质性的解决。” 尤利乌斯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对方的精神海边界就如同被石化了一般,将精神力禁锢在了幼年的尺寸,体内的时之枝也因此在挤压下,畸形腐败。 云魏默默点头,“我是没有反对的理由了——” 他话音刚落,沉默寡言的炼金学徒就敲响了房门,走了进来。 “我不知道你们先前沟通过没有,不过主要还是看约瑟的意见。”云魏对着来人友好地笑了笑,最终这么说道。 席德的手指绞在一起,放在光洁的桌面上,“怎么样,小约瑟?跟着小云魏去冰雀花闯一闯,我可以赞助你一套基础的炼金设备。” “请等一下。席德大师,您,该不会对我有意见。”约瑟动了动嘴唇,小声地问,“若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 席德当即笑了起来,“你怎么会这么想。坦白来讲,小约瑟,你很有天赋,但一直没有形成个人的风格。” “我的个人风格太鲜明霸道了,你如果一直待在我这里,很难放开你自己的手脚的。” 约瑟不禁垂下了脑袋,“可是,我感觉我还有许多地方值得学习。” “可是,机会总是稍纵即逝。”席德淡淡地道,“你为什么不多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一番呢?” 约瑟握紧了裤缝边的拳头,“大师,我不是很明白。” 云魏注意到,席德此时幽幽地看向了自己。 他当即一个激灵,上前一步道:“约瑟,跟我回冰雀花!虽然那边条件肯定比不过炼金城,但你绝对是我们雷斯顿领首屈一指的『大师』。” 约瑟闻言,却是苦笑道:“抱歉,云先生,我并不是嫌弃环境条件,只是我并没有足够的信心可以胜任这一切。” “不会很难的,我那边还在温饱边缘挣扎。”说到这里,云魏倏然灵光乍现,“而且,如果你成功崭露头角,律枢也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啊——”眼见云魏这么直接地戳穿了他心头的隐秘,看似羸弱的炼金学徒面色通红,好半天都发不出任何声来。 整好以暇作壁上观的炼金大师见得如此情境,顿时也来了兴趣。 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小云魏,颇有阿尔赫的遗风,总是能够给他带来出乎意料的惊喜呢。 席德不再袖手旁观,趁热打铁道:“咳,其实我也早就看出来了哟,小约瑟。你每次在炼炉旁边工作的时候,小律枢根本就移不开眼睛,我都通通瞧见了哟。” “咚!” 被约瑟夹在胳膊肘里的夹板当即掉在地上,原本齐整的稿纸散落一地。 云魏和约瑟赶忙蹲下身去收拾。 将自己这一边的稿纸归类理好,云魏向对方递了过去,“反正,约瑟,还是看你了。昨天律枢跟我说,他想来冰雀花领游学,我想着我那边暂时没有招待的条件,就还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如果你跟我一起的话,我待会儿就把他也叫上。其实冰雀花也没有那么不堪,极北荒原的景色也很不错的,那里的很多矿产与材料,就连席德也没有见过。” “当然了,如果你有另外的打算,那就看席德怎么安排了。” 云魏只觉,自己似乎在画饼一事上越来越熟练了。 他就像一个邪恶的魔王,正在拐骗纯良的小白兔。 “我没什么安排,昨天都已经跟他说过了。”席德摆了摆手,“小约瑟,你要是想留在炼金城也没关系,城里还有三座被查封的实验室,你随便挑一个就行。” 在两位魔法师的注视下,第三位魔法师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的,我跟云先生一起回去。” …… 云艇被云魏放置在了庭院里,艾萨克在里面做启航前的准备工作,席德与约瑟则在实验室里与伯利恒领的众人们做着最后的交接。 秦律枢坐在花园里,快速地描绘着席德宅邸忙碌的早晨,而云魏站在书房外的走廊前,慵懒地打量着这一切。 他听见脑后传来了脚步声,却状若未觉。 直到对方富有磁性的嗓音传来,“云魏,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这才转过身去,盯着专门来找他的伯利恒大公。对方的眼睛是靛色的,毫无任何可以用于揣度的波澜,一看就知道此人极有城府。 说起来,这应该算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单独相处。 这是一种相当微妙而又平衡的默契。 “西尔弗。”云魏微微颔首,鉴于对方直呼其名,他也没有称呼对方为伯利恒大公。 “或许你知道的,我并不太喜欢你。”对方站到了他的身侧,仰头看向湛蓝色的天空。 云魏勾了勾嘴角,开玩笑道:“谢天谢地!要是你都喜欢我了,那还了得。” 他不是没感觉到那种来自对方身上的,若隐若现的敌意。 但那种敌意并不是针对他本人,更像是针对整个世界。 “难道你平时,都是这么跟人开玩笑的么?”西尔弗当即面色一沉,神情格外不悦。 云魏见状,也跟着冷了脸,“别废话,有事说事。” 第341章 废话 第二天一早,云魏便向席德辞行。 他自己的领地里还有不少事务需要处置,不能再继续在外面逗留了。 席德大师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只是用格外幽怨的眼神望着他,让他心生出无限的内疚与不舍。 他连忙道:“我那边刚起步,实在不放心。要不,等杜莱恩河解冻,我就再来拜访你?” “那就又要等个小半年了,现在都还没结冰呢。”席德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云魏只能默然。 他当然很喜欢和朋友待在一起了,但无奈任何世界都不会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你走。”只见席德敲了敲桌面,忽然冷不丁地开口,“不过,你把小约瑟一起带回去。” 说罢,这位炼金大师也不等云魏回答,就释放法力摇动了墙角处的铃铛。 云魏困惑地看向对方,“虽然我的确很缺人手,但你也不用这么帮我,席德。” “唔,也不完全是帮你。”席德按了按眉心,“小约瑟已经要进阶到大魔法师了,再留在我的实验室里,不太合适。” “我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对一个高级魔法师颐指气使,但指挥一位大魔法师做事的时候,却总要斟酌措辞。” “况且他进阶很快,对尤利乌斯也是一个刺激。虽然昨天我跟尤利乌斯谈了许多,但很多问题尚未得到实质性的解决。” 尤利乌斯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对方的精神海边界就如同被石化了一般,将精神力禁锢在了幼年的尺寸,体内的时之枝也因此在挤压下,畸形腐败。 云魏默默点头,“我是没有反对的理由了——” 他话音刚落,沉默寡言的炼金学徒就敲响了房门,走了进来。 “我不知道你们先前沟通过没有,不过主要还是看约瑟的意见。”云魏对着来人友好地笑了笑,最终这么说道。 席德的手指绞在一起,放在光洁的桌面上,“怎么样,小约瑟?跟着小云魏去冰雀花闯一闯,我可以赞助你一套基础的炼金设备。” “请等一下。席德大师,您,该不会对我有意见。”约瑟动了动嘴唇,小声地问,“若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 席德当即笑了起来,“你怎么会这么想。坦白来讲,小约瑟,你很有天赋,但一直没有形成个人的风格。” “我的个人风格太鲜明霸道了,你如果一直待在我这里,很难放开你自己的手脚的。” 约瑟不禁垂下了脑袋,“可是,我感觉我还有许多地方值得学习。” “可是,机会总是稍纵即逝。”席德淡淡地道,“你为什么不多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一番呢?” 约瑟握紧了裤缝边的拳头,“大师,我不是很明白。” 云魏注意到,席德此时幽幽地看向了自己。 他当即一个激灵,上前一步道:“约瑟,跟我回冰雀花!虽然那边条件肯定比不过炼金城,但你绝对是我们雷斯顿领首屈一指的『大师』。” 约瑟闻言,却是苦笑道:“抱歉,云先生,我并不是嫌弃环境条件,只是我并没有足够的信心可以胜任这一切。” “不会很难的,我那边还在温饱边缘挣扎。”说到这里,云魏倏然灵光乍现,“而且,如果你成功崭露头角,律枢也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啊——”眼见云魏这么直接地戳穿了他心头的隐秘,看似羸弱的炼金学徒面色通红,好半天都发不出任何声来。 整好以暇作壁上观的炼金大师见得如此情境,顿时也来了兴趣。 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小云魏,颇有阿尔赫的遗风,总是能够给他带来出乎意料的惊喜呢。 席德不再袖手旁观,趁热打铁道:“咳,其实我也早就看出来了哟,小约瑟。你每次在炼炉旁边工作的时候,小律枢根本就移不开眼睛,我都通通瞧见了哟。” “咚!” 被约瑟夹在胳膊肘里的夹板当即掉在地上,原本齐整的稿纸散落一地。 云魏和约瑟赶忙蹲下身去收拾。 将自己这一边的稿纸归类理好,云魏向对方递了过去,“反正,约瑟,还是看你了。昨天律枢跟我说,他想来冰雀花领游学,我想着我那边暂时没有招待的条件,就还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如果你跟我一起的话,我待会儿就把他也叫上。其实冰雀花也没有那么不堪,极北荒原的景色也很不错的,那里的很多矿产与材料,就连席德也没有见过。” “当然了,如果你有另外的打算,那就看席德怎么安排了。” 云魏只觉,自己似乎在画饼一事上越来越熟练了。 他就像一个邪恶的魔王,正在拐骗纯良的小白兔。 “我没什么安排,昨天都已经跟他说过了。”席德摆了摆手,“小约瑟,你要是想留在炼金城也没关系,城里还有三座被查封的实验室,你随便挑一个就行。” 在两位魔法师的注视下,第三位魔法师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的,我跟云先生一起回去。” …… 云艇被云魏放置在了庭院里,艾萨克在里面做启航前的准备工作,席德与约瑟则在实验室里与伯利恒领的众人们做着最后的交接。 秦律枢坐在花园里,快速地描绘着席德宅邸忙碌的早晨,而云魏站在书房外的走廊前,慵懒地打量着这一切。 他听见脑后传来了脚步声,却状若未觉。 直到对方富有磁性的嗓音传来,“云魏,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这才转过身去,盯着专门来找他的伯利恒大公。对方的眼睛是靛色的,毫无任何可以用于揣度的波澜,一看就知道此人极有城府。 说起来,这应该算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单独相处。 这是一种相当微妙而又平衡的默契。 “西尔弗。”云魏微微颔首,鉴于对方直呼其名,他也没有称呼对方为伯利恒大公。 “或许你知道的,我并不太喜欢你。”对方站到了他的身侧,仰头看向湛蓝色的天空。 云魏勾了勾嘴角,开玩笑道:“谢天谢地!要是你都喜欢我了,那还了得。” 他不是没感觉到那种来自对方身上的,若隐若现的敌意。 但那种敌意并不是针对他本人,更像是针对整个世界。 “难道你平时,都是这么跟人开玩笑的么?”西尔弗当即面色一沉,神情格外不悦。 云魏见状,也跟着冷了脸,“别废话,有事说事。” 第342章 宇宙 云魏自然没有真的生气。 即使是看在席德与艾萨克的面子上,他也不可能真的与伯利恒大公起什么矛盾。 他只是看出了对方的拘谨,想要用最快捷的方式拉近他们的距离。 云魏的变脸速度着实太快,西尔弗难免有些诧异。 他不由得想起宫中阴晴不定的陛下来。 于是理所当然的,他对身旁这位东方人的观感变得更差了。 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昨天,我和席德谈了些私人的事情……” 他正待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然而,云魏已经表现得相当不耐烦了,“请说重点。” 西尔弗见过很多傲慢无礼的人,但从来没有见过像云魏这样,明明具备很好的涵养,却偏偏要无礼相待的人。 礼仪是贵族的羽毛,他们都珍惜自己的羽毛,会把自己裹藏得很好。 他只觉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尊严,又被狠狠地践踏了。 他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而余光里的云魏,已经准备转身离开。 “请留步。”他咬了咬牙,直截了当地道:“我昨天,请求席德跟我殉情,但我没有想到,他居然答应了!” 殉情?! 泼天狗血浇头而来,虽然游刃有余但却百无聊赖的云魏,倏然来了精神。 他的足踵近乎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哪怕心里已经抓耳挠腮,面上依然维持着先前的淡漠,“然后呢?你其实是在暗暗窃喜,又何必这么假惺惺。” “不,不是这样的!我确实得偿所愿了,但我却并没有意料中的开心,反而很难过,很愧疚。”吸取了之前的教训,西尔弗言简意赅地说道:“总之,假如哪天我不在了,我希望你能看住席德。” “不要让他真的,真的……” 西尔弗的神色相当纠结,他感觉自己又快要崩溃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需要你提醒。”云魏冷淡地道。 他强压着嘴角,没有露出诡异的微笑来。 只见垂头丧气的西尔弗,眸子里的光芒都黯淡了,“我真的,很爱席德。很想和他一起变老。” “可是,我却做不到。” “刚才的事情,我很抱歉。我很敏感也很自卑,所以,不太能够接受玩笑。” 对方的语气实在是太真挚了,让云魏不得不收起调笑的心思。 他想了想,缓缓地解开了缠绕在左手掌心处的布条。随着黑色的布条松开,那密密麻麻的刀痕也暴露了出来。 “您这是,要做什么?”西尔弗惊讶道。 在这一刻里,他的心里没来由地涌现出一阵恐慌。 云魏没有答话,他竖起手掌来,将掌心正对着身前又高又瘦的男人,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是过去与未来的,一切自己的僭主。 透过『我们』的眼睛,他得以在恍惚中窥见命运的痕迹。 那些浮光掠影的线索,是存在于光与影之间的暗色,是真实与虚拟之间潜藏的,无限的可能性。 很快,他就在无数闪现的画面里定位到了西尔弗的存在。 “什么嘛……”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上的神情却是轻松的。 然而,西尔弗的感觉却跟他恰恰相反。 伯利恒大公只觉得自己被逼入了六面皆是棱镜的空间里,他的耳朵里,整个世界似乎都在颤动嗡鸣,嘈杂不歇。 他明明已经站立不稳,但偏偏又动弹不得。 也就在这时候,近在咫尺的东方男子睁开了眼。 对方乌黑的瞳仁闪着奇异的黑光,在光华流转之间,无尽星华绽放泯灭,数不清的群星旋转坠落。 只听云魏说:“听好了,西尔弗,你会活很久。” 久到哪怕一千年后的自己,眼眸里也倒影着鎏金大公与伯利恒大公恩爱依偎的身影。 这是保质期长得惊人的糖果,完全可以放心磕。 …… 当西尔弗回过神的时候,云魏已经在安静地往手掌上一圈又一圈地缠布条了。 对方就像是掉进了水塘里,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就连脸色都有些苍白。 “抱歉,但是我还是想知道,”他不由得出声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我也忘记了,但肯定不是坏事。”云魏忽然仰起头来,灿然一笑,“席德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也很爱你。所以,西尔弗,我们还是好好相处。” 只见魔法师打了个响指,焚净术的光环就在他的周身出现,飞快地将那糟糕的仪表复原。 “噢,当然。”西尔弗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努力想要回想片刻之前的片段,却发现脑海里一片空白。 毫无疑问,方才,绝对有发生什么。 他正要胡思乱想,却听云魏道:“我也很自卑,单论敏感的话,我恐怕比你更加严重。” “我的心里曾经有个填不满的黑洞,每天当我一睁开眼,所有的力气就都被它吸走了。” “然后我就顺理成章地浑浑噩噩,生无可恋地磋磨了接下来一天的时间。” “活下去,是我仅剩的执着。这真的矛盾极了,明明就算活着我也不会开心,但我仍然固执地又想要活着。这份执念何其强烈,就连宇宙意志都被我影响了。” 西尔弗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您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明白。” 也不能说完全不明白,只是有些怅然若失。 曾经他以为,能够留在席德身边就够满足了。 但当他与席德在一起后,又贪婪地想要天长地久。 云魏耸了耸肩膀,朝站在舱门处的艾萨克招了招手,“可能这是我刚从修道院里出来的后遗症,没关系,我只是为你加油打气。谁让你都把我当成‘知心哥哥’了呢?” 知心哥哥,是他近来新晋的职业。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好了,但似乎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找他来倾诉烦恼。 这或许,就是属于强者的烦恼。云魏摆出自以为帅气的表情,酷酷地想道。 他朝西尔弗挥了挥手,“好了,我该出发了。总之,你千万别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了,席德并不介意你和他一起待在书房或者实验室里的。” “啊,我只是,不想打扰到他。”西尔弗连忙辩解道。 “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云魏已经发现,凯瑟琳大帝的各种金句用起来真的很爽,“再说了,伴侣不就是这样用的么?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又往对方身上反馈力量。” “一份力量周转往复,大家就都各自有了一份力量。” “爱情是超越一切法则的『天授规矩』,完全可以无中生有,根本不用遵守任何已知的守恒法则。” 说到这里,云魏竟然久违地使用了咏叹调,张扬跋扈地总结道。 这曲唱罢,他便从窗台一跃而下,落入了艾萨克可靠的怀抱里。 结实、温暖、安全、舒服…… 包容、想念、理解、期待…… 各种正向的感受与能量,随着他们的触碰畅通传递,通行无阻,快乐得让他都要飞起来了。 “在说什么?”爱人的眉眼百看不厌,光是一个眼神就能令他心潮澎湃。 那是渴望着占据他全部注意力的无声霸道。 云魏踮起脚来,勾住对方的脖颈,轻声抱怨道:“伊萨,你怎么那么爱吃醋啊。” “知道就好。”艾萨克挑了挑眉,目光却翩然向下,落在了云魏薄红的唇瓣上。 在玫瑰色的清晨里,他们两人旁若无人地拥吻。 这是真的。 哪怕是云魏心中那一直以来以为根本填不满的黑洞,也被他不经意间,用两人之间的爱意撑到爆炸了。 新诞生的星云何其璀璨,是他心中以爱为名诞生的小宇宙。 斑斓的星辉下,原本黑洞的位置只剩一条鲜血淋漓的伤口,那是他遍布荆棘曾经存在的过去。 时间奔流不息,昼夜也会交替。 漫漫长夜的尽头,终会出现让人激动到落泪的黎明。 第342章 宇宙 云魏自然没有真的生气。 即使是看在席德与艾萨克的面子上,他也不可能真的与伯利恒大公起什么矛盾。 他只是看出了对方的拘谨,想要用最快捷的方式拉近他们的距离。 云魏的变脸速度着实太快,西尔弗难免有些诧异。 他不由得想起宫中阴晴不定的陛下来。 于是理所当然的,他对身旁这位东方人的观感变得更差了。 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昨天,我和席德谈了些私人的事情……” 他正待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然而,云魏已经表现得相当不耐烦了,“请说重点。” 西尔弗见过很多傲慢无礼的人,但从来没有见过像云魏这样,明明具备很好的涵养,却偏偏要无礼相待的人。 礼仪是贵族的羽毛,他们都珍惜自己的羽毛,会把自己裹藏得很好。 他只觉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尊严,又被狠狠地践踏了。 他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而余光里的云魏,已经准备转身离开。 “请留步。”他咬了咬牙,直截了当地道:“我昨天,请求席德跟我殉情,但我没有想到,他居然答应了!” 殉情?! 泼天狗血浇头而来,虽然游刃有余但却百无聊赖的云魏,倏然来了精神。 他的足踵近乎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哪怕心里已经抓耳挠腮,面上依然维持着先前的淡漠,“然后呢?你其实是在暗暗窃喜,又何必这么假惺惺。” “不,不是这样的!我确实得偿所愿了,但我却并没有意料中的开心,反而很难过,很愧疚。”吸取了之前的教训,西尔弗言简意赅地说道:“总之,假如哪天我不在了,我希望你能看住席德。” “不要让他真的,真的……” 西尔弗的神色相当纠结,他感觉自己又快要崩溃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需要你提醒。”云魏冷淡地道。 他强压着嘴角,没有露出诡异的微笑来。 只见垂头丧气的西尔弗,眸子里的光芒都黯淡了,“我真的,很爱席德。很想和他一起变老。” “可是,我却做不到。” “刚才的事情,我很抱歉。我很敏感也很自卑,所以,不太能够接受玩笑。” 对方的语气实在是太真挚了,让云魏不得不收起调笑的心思。 他想了想,缓缓地解开了缠绕在左手掌心处的布条。随着黑色的布条松开,那密密麻麻的刀痕也暴露了出来。 “您这是,要做什么?”西尔弗惊讶道。 在这一刻里,他的心里没来由地涌现出一阵恐慌。 云魏没有答话,他竖起手掌来,将掌心正对着身前又高又瘦的男人,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是过去与未来的,一切自己的僭主。 透过『我们』的眼睛,他得以在恍惚中窥见命运的痕迹。 那些浮光掠影的线索,是存在于光与影之间的暗色,是真实与虚拟之间潜藏的,无限的可能性。 很快,他就在无数闪现的画面里定位到了西尔弗的存在。 “什么嘛……”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上的神情却是轻松的。 然而,西尔弗的感觉却跟他恰恰相反。 伯利恒大公只觉得自己被逼入了六面皆是棱镜的空间里,他的耳朵里,整个世界似乎都在颤动嗡鸣,嘈杂不歇。 他明明已经站立不稳,但偏偏又动弹不得。 也就在这时候,近在咫尺的东方男子睁开了眼。 对方乌黑的瞳仁闪着奇异的黑光,在光华流转之间,无尽星华绽放泯灭,数不清的群星旋转坠落。 只听云魏说:“听好了,西尔弗,你会活很久。” 久到哪怕一千年后的自己,眼眸里也倒影着鎏金大公与伯利恒大公恩爱依偎的身影。 这是保质期长得惊人的糖果,完全可以放心磕。 …… 当西尔弗回过神的时候,云魏已经在安静地往手掌上一圈又一圈地缠布条了。 对方就像是掉进了水塘里,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就连脸色都有些苍白。 “抱歉,但是我还是想知道,”他不由得出声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我也忘记了,但肯定不是坏事。”云魏忽然仰起头来,灿然一笑,“席德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也很爱你。所以,西尔弗,我们还是好好相处。” 只见魔法师打了个响指,焚净术的光环就在他的周身出现,飞快地将那糟糕的仪表复原。 “噢,当然。”西尔弗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努力想要回想片刻之前的片段,却发现脑海里一片空白。 毫无疑问,方才,绝对有发生什么。 他正要胡思乱想,却听云魏道:“我也很自卑,单论敏感的话,我恐怕比你更加严重。” “我的心里曾经有个填不满的黑洞,每天当我一睁开眼,所有的力气就都被它吸走了。” “然后我就顺理成章地浑浑噩噩,生无可恋地磋磨了接下来一天的时间。” “活下去,是我仅剩的执着。这真的矛盾极了,明明就算活着我也不会开心,但我仍然固执地又想要活着。这份执念何其强烈,就连宇宙意志都被我影响了。” 西尔弗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您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明白。” 也不能说完全不明白,只是有些怅然若失。 曾经他以为,能够留在席德身边就够满足了。 但当他与席德在一起后,又贪婪地想要天长地久。 云魏耸了耸肩膀,朝站在舱门处的艾萨克招了招手,“可能这是我刚从修道院里出来的后遗症,没关系,我只是为你加油打气。谁让你都把我当成‘知心哥哥’了呢?” 知心哥哥,是他近来新晋的职业。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好了,但似乎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找他来倾诉烦恼。 这或许,就是属于强者的烦恼。云魏摆出自以为帅气的表情,酷酷地想道。 他朝西尔弗挥了挥手,“好了,我该出发了。总之,你千万别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了,席德并不介意你和他一起待在书房或者实验室里的。” “啊,我只是,不想打扰到他。”西尔弗连忙辩解道。 “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云魏已经发现,凯瑟琳大帝的各种金句用起来真的很爽,“再说了,伴侣不就是这样用的么?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又往对方身上反馈力量。” “一份力量周转往复,大家就都各自有了一份力量。” “爱情是超越一切法则的『天授规矩』,完全可以无中生有,根本不用遵守任何已知的守恒法则。” 说到这里,云魏竟然久违地使用了咏叹调,张扬跋扈地总结道。 这曲唱罢,他便从窗台一跃而下,落入了艾萨克可靠的怀抱里。 结实、温暖、安全、舒服…… 包容、想念、理解、期待…… 各种正向的感受与能量,随着他们的触碰畅通传递,通行无阻,快乐得让他都要飞起来了。 “在说什么?”爱人的眉眼百看不厌,光是一个眼神就能令他心潮澎湃。 那是渴望着占据他全部注意力的无声霸道。 云魏踮起脚来,勾住对方的脖颈,轻声抱怨道:“伊萨,你怎么那么爱吃醋啊。” “知道就好。”艾萨克挑了挑眉,目光却翩然向下,落在了云魏薄红的唇瓣上。 在玫瑰色的清晨里,他们两人旁若无人地拥吻。 这是真的。 哪怕是云魏心中那一直以来以为根本填不满的黑洞,也被他不经意间,用两人之间的爱意撑到爆炸了。 新诞生的星云何其璀璨,是他心中以爱为名诞生的小宇宙。 斑斓的星辉下,原本黑洞的位置只剩一条鲜血淋漓的伤口,那是他遍布荆棘曾经存在的过去。 时间奔流不息,昼夜也会交替。 漫漫长夜的尽头,终会出现让人激动到落泪的黎明。 第343章 初雪 四人回到雷斯顿的时候,是十一月中旬。 因为浪花与坎盾领民的迁入,整个定居点的规模大了一圈不止。 只不过放眼看过去,总觉得乱糟糟的。 矮小的棚屋不但朝向各异,屋顶的苔藓也新旧差异鲜明,根本没有鳞次栉比的感觉。 云魏有些赧然,他看向秦律枢与约瑟两人,“接下来,我们就先搭建工坊与市政厅了。” 秦律枢摆了摆手,“我没关系,毕竟教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还是先搭建工坊。” 位置倒是早就预留好了。 工业区域靠近南部的海岸,方便与陆路与远期的港口相驳接,进口原料或向外输出商品—— 虽然,雷斯顿能够向外输出贸易品,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市政厅则设置在工业区以西,那里信息通达,方便辐射整个冰雀花领。 市政厅再西边的空地,云魏准备留给希尔德加德与孩子们。 而商业区与娱乐区则规划在领地北部,那里更靠近荒境之门,将与冒险公会展开紧密合作。 他们刚走到村口,正靠在篱笆上聊天的罗比特与科罗,就立刻跑了过来。 云魏注意到,可怜的村官或许已经从勋爵的口中知道了艾萨克“暴君”的身份,看向对方的目光有些犯怵。 他只觉好笑,连忙介绍几人相互认识。 “之后还有一位苦修士将会加入雷斯顿,我想请她教导孩子们知识。”他补充道。 如此,教、科、文都有了,雷斯顿总算是有了个像模像样的未来。 “您真是太有魅力了,大公阁下。”罗比特奉承道,接着话锋一转,“可是,您的领主堡地准备设置在哪里呢?” 也就是云魏用于日常起居与招待宾客的领主宅邸。 云魏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已经流浪了太久,云艇这样可以随身携带的交通工具反而最适合他。 于是他反问道:“我一定要修建堡地么?我所有东西都能带在身上,而且照目前的情况看,可能我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要奔波在外。” “当然,哪个领主没有堡地呢……”罗比特这般说道,声音渐渐小了,因为他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说服力。 云魏不仅仅只是世俗的领主,还是极其强大的职业者。 魔法师的时间何其宝贵? 对方必然没有太多的精力处理俗事杂务。 然而,秦律枢却道:“你确实也该置办一座,哪怕规模不大。这样人们才会心安。” 约瑟也点了点头,“别担心,我可以辅助您进行设计的,老师。” 在前来雷斯顿的路上,云魏已经正式收下了这位勤奋好学的学生。 科罗也紧跟着道:“雷斯顿的春天来得很晚,现在空闲的人手很多,您尽管让他们去做。” 云魏快要被说服了。 他最终看向艾萨克,只见对方也相当赞成,“我要一间剑术练习室。还有,记得把厨房安排得宽敞些,云艇虽好,但上面不能布置烤箱。” 既然所有人都表达了赞成,宽宏大量的领主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了,他清了清嗓子,“那就——”这么说定了。 可他刚发出了几个音节,就立刻住了嘴,倏然转过了身去。 在这个时候,不仅仅是云魏,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来自心底最深处的负面情绪。 南边的草地忽然刮起了一阵卷地折草的烈风,冰冷刺骨的寒风带走了所有的温度。而劲风过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最南的天际线处,出现了漆黑如墨的浓雾,迅速地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开始扩散。 黑色,是死亡的颜色,也是虚无的颜色。 在那支配一切的黑暗之下,所有光明皆被吞噬,所有生灵尽皆毙命。 云魏当即向还在发愣的村官吼道:“科罗,去敲钟,把所有人都叫到畜舍那里去!” “是,是的,老爷。”科罗哆哆嗦嗦地应道,连滚带爬地去了。 云魏这才转向惊魂未定的其余众人,他面沉似水,哑声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应是深渊之主亲自降临了。” “什、什么?!深渊之主?……光辉之主护佑,那是什么鬼东西?”罗比特当即瞪大了眼睛。 “别废话了,我们也要赶快过去。”云魏撩开身前的斗篷,一边回头注视着来势汹汹的黑雾,一边朝着约定的集合处跑去。 …… 村官,即是revee,词根源于“服从、敬畏”。 在脑子普遍混沌的蒙昧村民里边儿,科罗的威信恐怕并不比云魏少。 铜钟敲响,音调沉闷。 这是末日时的丧钟,却是指引所有人放下手中的一切,立刻集结的信号。 几人赶到畜舍附近时,空置的农地上已经挤满了近千名惶恐的村民,他们扎堆聚在一起,有离得近的还把屋棚里的木床也搬了过来。 更有离得远的领民,正拖家带口地朝着他们这儿聚拢。 空气浑浊,兵荒马乱。 翻过一半的地因为霜化了的缘故,泥泞不堪,半埋了许多,在慌乱中被人群踩死的鸡仔。 畜舍里则是挤满了匆忙赶入其中的绵羊与牛群,它们叫声嘈杂,争先恐后地把脑袋往栅栏外面探。 云魏站定后,精神力瞬间铺开,立即释放了『风之引』与『起墙术』。 只见青与黄两种颜色的魔纹从他的脚下向四周扩散。 青色的风之苗卷过远处的谷仓外的草堆,把成捆的草料与原木拖拽了过来,沿着球场大小的空地边缘铺开。 草料的外围,大地震颤,半米高的土墙也从虚空中凝为现实。 那些还在外围、姗姗来迟的领民们,则是互相帮助着攀滚进来,靠着干燥的草料喘着气。 “大、大人,这么矮的墙,恐怕根本挡不住什么。”罗比特大叫道。 云魏皱了皱眉,随口解释,“我知道,我只是圈定一个坐标系。”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力场。 哪怕再微弱,也会存在的。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情绪近乎崩溃失控,他很难在一片混乱的场域里控制自己法术的范围。 稍有不慎,所有村民都会彻底变成白痴。 所以他必须先用肉眼画地为牢,又用纯粹的土元素再次界定出范围。 天边的黑雾扩散过来或许还有一段时间,他也不知道之后将会发生什么,但手里已经捏了好几个法术。 要知道,他最擅长水系与亡灵系法术,再然后是火系,土系与冰系则最是陌生。 “坐标系?那是什么?”罗比特还待继续追问,却发现所有同事都在对他怒目而视,只能讪讪地捂住了嘴。 云魏闭上了眼睛。 他的精神力继续向外延伸,却是朝向百米高处的天空。 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虚无。 艾萨克纵身跃上畜舍的屋顶,放声道:“所有人,保持安静。” 骑士运用了斗气,声音远远扩散开来。 这或许是某种光系的战技,其中蕴藏着某种坚不可摧的信念,让人不得不镇定下来。 漆黑的浓雾扩散极快。 就在这短暂的刹那,世界已经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只有匆忙点燃的火把在静静燃烧。 所有人都默默地注视着仅剩的火把,那徐徐跃动的火焰,是整个空间里唯一的光源。 意外罕见的宁静,令人窒息。 随着一阵阴风吹过,火把不讲道理地熄灭了。 猛然睁开眼的云魏,却清晰地看见了,火把处的青烟正在垂直地上升。 于是,他也跟着抬头,看向了漆黑的天幕。 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千分之三秒的时间过后,一张蔚蓝色的水幕倏然张开,笼罩住了整个场地。 而也就在水幕张开的刹那,一颗足有一头乳牛大小的黑露,重重地落在了张开的水幕表面,把水幕向下狠狠压陷。 “嘭!” 让人眼冒金星的巨响随后才传了出来。 在蔚蓝色的元素光晕里,人们看见,不祥的黑色融入了水幕,沿着表面缓缓蔓延而开。 水元素被弄脏了。 水幕也被污染了。 被黑色侵染的水幕失去了光泽,只剩脏污的暗色。 每个人的心脏都被攫紧了。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若是这么可怕的恶水,直接落在了身上,又还岂有命活? 而那仅仅只是第一颗。 数不清的、漆黑如墨的黑露,像雹雨一样坠了下来,每一颗都带着足够惊人的力道,以及即使魔法构成的水幕也阻隔不了的,令人作呕的腥臭。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整个世界都在被迫承受着,来自深渊的洗礼。 随着光晕愈发黯淡,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人群,顿时又陷入了混乱。 不知谁家的小孩,忽然哭喊道:“爸爸!妈妈!我好冷!” 人们这才发现,就连温度也随着黑露的落下,陡然骤降。 远处传来令人胆寒的倒塌声,那是棚屋在致命的低温下化作了齑粉。 乱! 黑暗里的人群,在短暂的安静过后,彻底乱作一团! “生火!快生火!”有人当即喊道。 “谁有燧石?” “该死!我这里没有草杆!” “统统别动!你们站在原地,我是火系魔法师!”约瑟的呐喊,是盖过一切尖叫的吼声。 对此,伫立在原地的魔法师却仿若未觉。 他仍然保持着抬头的姿势,凝望着暗到极致的天空。 那里似乎存在着数不清的,暗中窥视的眼睛,而从理性来讲,这分明又只是他的错觉。 在他的感知里,不知何时开始,不曾间断的黑露已经渐渐冻结。 它们化作了,铺天盖地的、完全看不到止歇的,黑色的雪。 这就是他们等了许久的,第一场雪。 第343章 初雪 四人回到雷斯顿的时候,是十一月中旬。 因为浪花与坎盾领民的迁入,整个定居点的规模大了一圈不止。 只不过放眼看过去,总觉得乱糟糟的。 矮小的棚屋不但朝向各异,屋顶的苔藓也新旧差异鲜明,根本没有鳞次栉比的感觉。 云魏有些赧然,他看向秦律枢与约瑟两人,“接下来,我们就先搭建工坊与市政厅了。” 秦律枢摆了摆手,“我没关系,毕竟教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还是先搭建工坊。” 位置倒是早就预留好了。 工业区域靠近南部的海岸,方便与陆路与远期的港口相驳接,进口原料或向外输出商品—— 虽然,雷斯顿能够向外输出贸易品,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市政厅则设置在工业区以西,那里信息通达,方便辐射整个冰雀花领。 市政厅再西边的空地,云魏准备留给希尔德加德与孩子们。 而商业区与娱乐区则规划在领地北部,那里更靠近荒境之门,将与冒险公会展开紧密合作。 他们刚走到村口,正靠在篱笆上聊天的罗比特与科罗,就立刻跑了过来。 云魏注意到,可怜的村官或许已经从勋爵的口中知道了艾萨克“暴君”的身份,看向对方的目光有些犯怵。 他只觉好笑,连忙介绍几人相互认识。 “之后还有一位苦修士将会加入雷斯顿,我想请她教导孩子们知识。”他补充道。 如此,教、科、文都有了,雷斯顿总算是有了个像模像样的未来。 “您真是太有魅力了,大公阁下。”罗比特奉承道,接着话锋一转,“可是,您的领主堡地准备设置在哪里呢?” 也就是云魏用于日常起居与招待宾客的领主宅邸。 云魏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已经流浪了太久,云艇这样可以随身携带的交通工具反而最适合他。 于是他反问道:“我一定要修建堡地么?我所有东西都能带在身上,而且照目前的情况看,可能我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要奔波在外。” “当然,哪个领主没有堡地呢……”罗比特这般说道,声音渐渐小了,因为他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说服力。 云魏不仅仅只是世俗的领主,还是极其强大的职业者。 魔法师的时间何其宝贵? 对方必然没有太多的精力处理俗事杂务。 然而,秦律枢却道:“你确实也该置办一座,哪怕规模不大。这样人们才会心安。” 约瑟也点了点头,“别担心,我可以辅助您进行设计的,老师。” 在前来雷斯顿的路上,云魏已经正式收下了这位勤奋好学的学生。 科罗也紧跟着道:“雷斯顿的春天来得很晚,现在空闲的人手很多,您尽管让他们去做。” 云魏快要被说服了。 他最终看向艾萨克,只见对方也相当赞成,“我要一间剑术练习室。还有,记得把厨房安排得宽敞些,云艇虽好,但上面不能布置烤箱。” 既然所有人都表达了赞成,宽宏大量的领主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了,他清了清嗓子,“那就——”这么说定了。 可他刚发出了几个音节,就立刻住了嘴,倏然转过了身去。 在这个时候,不仅仅是云魏,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来自心底最深处的负面情绪。 南边的草地忽然刮起了一阵卷地折草的烈风,冰冷刺骨的寒风带走了所有的温度。而劲风过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最南的天际线处,出现了漆黑如墨的浓雾,迅速地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开始扩散。 黑色,是死亡的颜色,也是虚无的颜色。 在那支配一切的黑暗之下,所有光明皆被吞噬,所有生灵尽皆毙命。 云魏当即向还在发愣的村官吼道:“科罗,去敲钟,把所有人都叫到畜舍那里去!” “是,是的,老爷。”科罗哆哆嗦嗦地应道,连滚带爬地去了。 云魏这才转向惊魂未定的其余众人,他面沉似水,哑声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应是深渊之主亲自降临了。” “什、什么?!深渊之主?……光辉之主护佑,那是什么鬼东西?”罗比特当即瞪大了眼睛。 “别废话了,我们也要赶快过去。”云魏撩开身前的斗篷,一边回头注视着来势汹汹的黑雾,一边朝着约定的集合处跑去。 …… 村官,即是revee,词根源于“服从、敬畏”。 在脑子普遍混沌的蒙昧村民里边儿,科罗的威信恐怕并不比云魏少。 铜钟敲响,音调沉闷。 这是末日时的丧钟,却是指引所有人放下手中的一切,立刻集结的信号。 几人赶到畜舍附近时,空置的农地上已经挤满了近千名惶恐的村民,他们扎堆聚在一起,有离得近的还把屋棚里的木床也搬了过来。 更有离得远的领民,正拖家带口地朝着他们这儿聚拢。 空气浑浊,兵荒马乱。 翻过一半的地因为霜化了的缘故,泥泞不堪,半埋了许多,在慌乱中被人群踩死的鸡仔。 畜舍里则是挤满了匆忙赶入其中的绵羊与牛群,它们叫声嘈杂,争先恐后地把脑袋往栅栏外面探。 云魏站定后,精神力瞬间铺开,立即释放了『风之引』与『起墙术』。 只见青与黄两种颜色的魔纹从他的脚下向四周扩散。 青色的风之苗卷过远处的谷仓外的草堆,把成捆的草料与原木拖拽了过来,沿着球场大小的空地边缘铺开。 草料的外围,大地震颤,半米高的土墙也从虚空中凝为现实。 那些还在外围、姗姗来迟的领民们,则是互相帮助着攀滚进来,靠着干燥的草料喘着气。 “大、大人,这么矮的墙,恐怕根本挡不住什么。”罗比特大叫道。 云魏皱了皱眉,随口解释,“我知道,我只是圈定一个坐标系。”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力场。 哪怕再微弱,也会存在的。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情绪近乎崩溃失控,他很难在一片混乱的场域里控制自己法术的范围。 稍有不慎,所有村民都会彻底变成白痴。 所以他必须先用肉眼画地为牢,又用纯粹的土元素再次界定出范围。 天边的黑雾扩散过来或许还有一段时间,他也不知道之后将会发生什么,但手里已经捏了好几个法术。 要知道,他最擅长水系与亡灵系法术,再然后是火系,土系与冰系则最是陌生。 “坐标系?那是什么?”罗比特还待继续追问,却发现所有同事都在对他怒目而视,只能讪讪地捂住了嘴。 云魏闭上了眼睛。 他的精神力继续向外延伸,却是朝向百米高处的天空。 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虚无。 艾萨克纵身跃上畜舍的屋顶,放声道:“所有人,保持安静。” 骑士运用了斗气,声音远远扩散开来。 这或许是某种光系的战技,其中蕴藏着某种坚不可摧的信念,让人不得不镇定下来。 漆黑的浓雾扩散极快。 就在这短暂的刹那,世界已经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只有匆忙点燃的火把在静静燃烧。 所有人都默默地注视着仅剩的火把,那徐徐跃动的火焰,是整个空间里唯一的光源。 意外罕见的宁静,令人窒息。 随着一阵阴风吹过,火把不讲道理地熄灭了。 猛然睁开眼的云魏,却清晰地看见了,火把处的青烟正在垂直地上升。 于是,他也跟着抬头,看向了漆黑的天幕。 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千分之三秒的时间过后,一张蔚蓝色的水幕倏然张开,笼罩住了整个场地。 而也就在水幕张开的刹那,一颗足有一头乳牛大小的黑露,重重地落在了张开的水幕表面,把水幕向下狠狠压陷。 “嘭!” 让人眼冒金星的巨响随后才传了出来。 在蔚蓝色的元素光晕里,人们看见,不祥的黑色融入了水幕,沿着表面缓缓蔓延而开。 水元素被弄脏了。 水幕也被污染了。 被黑色侵染的水幕失去了光泽,只剩脏污的暗色。 每个人的心脏都被攫紧了。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若是这么可怕的恶水,直接落在了身上,又还岂有命活? 而那仅仅只是第一颗。 数不清的、漆黑如墨的黑露,像雹雨一样坠了下来,每一颗都带着足够惊人的力道,以及即使魔法构成的水幕也阻隔不了的,令人作呕的腥臭。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整个世界都在被迫承受着,来自深渊的洗礼。 随着光晕愈发黯淡,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人群,顿时又陷入了混乱。 不知谁家的小孩,忽然哭喊道:“爸爸!妈妈!我好冷!” 人们这才发现,就连温度也随着黑露的落下,陡然骤降。 远处传来令人胆寒的倒塌声,那是棚屋在致命的低温下化作了齑粉。 乱! 黑暗里的人群,在短暂的安静过后,彻底乱作一团! “生火!快生火!”有人当即喊道。 “谁有燧石?” “该死!我这里没有草杆!” “统统别动!你们站在原地,我是火系魔法师!”约瑟的呐喊,是盖过一切尖叫的吼声。 对此,伫立在原地的魔法师却仿若未觉。 他仍然保持着抬头的姿势,凝望着暗到极致的天空。 那里似乎存在着数不清的,暗中窥视的眼睛,而从理性来讲,这分明又只是他的错觉。 在他的感知里,不知何时开始,不曾间断的黑露已经渐渐冻结。 它们化作了,铺天盖地的、完全看不到止歇的,黑色的雪。 这就是他们等了许久的,第一场雪。 第344章 碎步 铺天盖地的黑雪仍在持续,云魏的『柔水之护』亦然。 水幕离地约十米。 几十处篝火在水幕的庇护下燃烧着,赤色的火焰不但拥有声音,也有生命。 蓝、红、黑三色融汇交织,就是这世间构图里最后的颜色。 所幸,惊恐万状的领民们已经渐渐镇定了下来。 又或者说,他们重新回归了习以为常的麻木。 就像那些畜舍里疲惫不堪的羊子,耷拉着脑袋,伴随着疲惫的喘息,便有浓浊多孔的白沫,从口鼻中喷溅出来。 总之,空间里终于安静了。 偶尔能够听到几声咳嗽。 直到又一声尖叫突兀响起。 云魏溯声望去,只见最南端的篝火被慌乱逃窜的村民们踩灭了。 恐慌透过无形的锁链扩散开来,又在科罗村官的呵斥下渐渐消弭。 而就在这时,附近的土墙又发生了一次撞击。 平整的土墙应声出现了皲裂,不知道厚重的黑雪里,究竟是怎么样的生物,正在试图突破进来。 “走,过去看看。”云魏对不远处的骑士道。 他率先迈动了站得发麻的腿脚,手指翻飞,快速地变更着法术的坐标。 随着他的前进,蔚蓝色的水幕忽明忽灭,整个空间宛如恐怖片里阴森寂静的走廊,只有应急照明电源在按着协议要求的频率闪烁—— 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灯光亮起,镜头里会飞入怎样可怖的怪物。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发出异状的土墙前。 撞击声仍在持续,却又愈发微弱。 艾萨克横剑在前,飞快地拨开了碍事的草料。待他退后两步,云魏竖起掌心,驱散了一人宽的土墙间隙。 随着空隙打开,阴冷的空气立刻便透了进来,森冷刺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那黑漆漆的、透着寒气的洞口。 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怪物果然开始侵入。 周围的领民,又发出了足以令鼓膜碎裂的惊叫。 云魏立刻扣住了三枚骨箭,艾萨克也将剑锋上扬,只待斩落怪物的脑袋。 但骑士的剑锋终究没有落下去。 云魏指间的骨箭亦然,他动了动指尖,就将凝聚的骨箭也驱散了。 原因无他,黑雪中的怪物竟是他们的旧相识—— 老花驴。 是那头他们刚踏上冰雀花领的那一刻,就出现在冰雀花领正中心的老花驴。 不过,对方此刻的状态很差,裸露在外的毛皮沾染着黑色的浆水,就像是被沥青烧焦了。 随着老花驴摇头晃脑一阵抖动,就甩出数不清的黑色泥点,好在全都被早有准备的云魏挡下了。 做完这些,老花驴就地一滚,便化作了一个不着寸缕、皮开肉绽的灰发男子,彻底不省人事。 “没事了,这里有领主老爷处理。”科罗开始驱散周围还在围观的群众,“全都散开,散开!各自去其他篝火那儿挤一挤。” 云魏也松了口气。 他顺手封闭了土墙,冲艾萨克挑了挑眉,“喏,我之前怎么说来着。我当时就说,它绝对是故意的,你还不相信!” “也是,难怪没有被骟。”艾萨克此刻的脸色相当难看,神情不善地打量着地上的男人,“现在该怎么处理他?他的生机正在迅速流逝,不然,直接给个痛快?” “先等等。”云魏凑近了灰发男子,仔细端详着。 他这才发现,即使被黑雪烫得皮开肉绽,依然难掩对方五官的俊美。 尤其是对方的耳朵,那是尖尖的精灵耳。 “喂,云魏,你看得太久了!”艾萨克见状,梗着脖子抱怨道。 “别这样,伊萨。我只喜欢你,你知道的。”云魏熟练地为自己辩护道,他伸手悬在灰发男子的胸前,闭眼凝思。 他要使用神术! 使用从来都没有学习过的,基尔霍娜女神的神术。 已经许久没有使用过的疗愈异能,遵照着诸元大陆的神术规则,就此显现。 密密麻麻的灰蓝色“反吊索”虚影,从他的掌心落下,汇入灰发男子的皮肤表面,就像倾倒的乳浆四处流散。 安克符号流淌过被黑雪侵蚀的肌肤,便将烧灼的皮面修复完善。 随着基尔霍娜女神的神文将男人的全身覆盖,灰蓝色的虚影闪了闪,彻底消散。 觉察到对方体内的生机开始恢复,云魏站起身来,“就看他什么时候醒了。对了,伊萨,给他找件衣服。” “他又矮又柴,穿不了我的衣服。”艾萨克心下不爽,扭头对科罗道:“村官,给他找身衣服!” 科罗本就因为先前当面说坏话的事情而心虚,眼见艾萨克凶神恶煞的模样,连忙应了,复又在心里骂了一声“暴君”。 还是他的云老爷好,慈眉善目的,就像天使一样。 而在此时,满脸冷淡的云魏却悄悄地牵起了爱人的手。 他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挤进了男人粗糙干燥的手指之间,与对方牢牢地相扣。他也不说话,就用拇指的指腹,在对方修长的指关节上来回摩挲着。 “你要干嘛。”艾萨克难免心浮气躁,压低了嗓音道:“所有人都在盯着我们!” “我在想你。”云魏仰起头来,凑近了对方的耳朵,“我只是从来没有见过精灵,有些好奇。” “知道了。”艾萨克沉声应道,绷紧的下巴就像在努力忍耐。 他根本不敢看向云魏。 因为,他恨不得立刻就与对方拥吻。 他的发发太美好了。 他必须要时刻打起精神,阻止别有用心的坏家伙们靠近。 蔚蓝色的水幕之外,黑雪簌簌落下,别有一种翘望宇宙的美感。 心神俱疲的领民们昏沉睡去,云魏则靠在他最爱的男人怀里。 他安静地聆听着,来自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回味着两人曾经共度过的难舍昼夜。 …… 第二天。 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时间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意义。 灰发男子已经醒来,此刻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云魏的面前,“幸会阁下,吾名哈默尔。阁下大恩,吾自该当牛做马以还。” 然而,云魏尚未开口,艾萨克就已经出言警告,“停!你就站在那里,再往后退一步。不行!你干嘛迈小碎步?!再退一步,不,三步!” 哈默尔只退了半步,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紧绷的手臂上,似笑非笑,“吾似乎,并未与阁下对话。” “虽然,吾乃他唯一合法丈夫!”艾萨克的重音已经走了调。 觊觎云魏的男人很多,胆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哈默尔还是头一个。 要不是云魏拦着,他真想直接把面前这头傻驴丢进黑雪之中。 云魏好笑地看着这一幕,任由身后高大的男人霸道地把自己揽在怀中,“我叫云魏。所以,你和奥克斯先生是什么关系?” 第344章 碎步 铺天盖地的黑雪仍在持续,云魏的『柔水之护』亦然。 水幕离地约十米。 几十处篝火在水幕的庇护下燃烧着,赤色的火焰不但拥有声音,也有生命。 蓝、红、黑三色融汇交织,就是这世间构图里最后的颜色。 所幸,惊恐万状的领民们已经渐渐镇定了下来。 又或者说,他们重新回归了习以为常的麻木。 就像那些畜舍里疲惫不堪的羊子,耷拉着脑袋,伴随着疲惫的喘息,便有浓浊多孔的白沫,从口鼻中喷溅出来。 总之,空间里终于安静了。 偶尔能够听到几声咳嗽。 直到又一声尖叫突兀响起。 云魏溯声望去,只见最南端的篝火被慌乱逃窜的村民们踩灭了。 恐慌透过无形的锁链扩散开来,又在科罗村官的呵斥下渐渐消弭。 而就在这时,附近的土墙又发生了一次撞击。 平整的土墙应声出现了皲裂,不知道厚重的黑雪里,究竟是怎么样的生物,正在试图突破进来。 “走,过去看看。”云魏对不远处的骑士道。 他率先迈动了站得发麻的腿脚,手指翻飞,快速地变更着法术的坐标。 随着他的前进,蔚蓝色的水幕忽明忽灭,整个空间宛如恐怖片里阴森寂静的走廊,只有应急照明电源在按着协议要求的频率闪烁—— 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灯光亮起,镜头里会飞入怎样可怖的怪物。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发出异状的土墙前。 撞击声仍在持续,却又愈发微弱。 艾萨克横剑在前,飞快地拨开了碍事的草料。待他退后两步,云魏竖起掌心,驱散了一人宽的土墙间隙。 随着空隙打开,阴冷的空气立刻便透了进来,森冷刺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那黑漆漆的、透着寒气的洞口。 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怪物果然开始侵入。 周围的领民,又发出了足以令鼓膜碎裂的惊叫。 云魏立刻扣住了三枚骨箭,艾萨克也将剑锋上扬,只待斩落怪物的脑袋。 但骑士的剑锋终究没有落下去。 云魏指间的骨箭亦然,他动了动指尖,就将凝聚的骨箭也驱散了。 原因无他,黑雪中的怪物竟是他们的旧相识—— 老花驴。 是那头他们刚踏上冰雀花领的那一刻,就出现在冰雀花领正中心的老花驴。 不过,对方此刻的状态很差,裸露在外的毛皮沾染着黑色的浆水,就像是被沥青烧焦了。 随着老花驴摇头晃脑一阵抖动,就甩出数不清的黑色泥点,好在全都被早有准备的云魏挡下了。 做完这些,老花驴就地一滚,便化作了一个不着寸缕、皮开肉绽的灰发男子,彻底不省人事。 “没事了,这里有领主老爷处理。”科罗开始驱散周围还在围观的群众,“全都散开,散开!各自去其他篝火那儿挤一挤。” 云魏也松了口气。 他顺手封闭了土墙,冲艾萨克挑了挑眉,“喏,我之前怎么说来着。我当时就说,它绝对是故意的,你还不相信!” “也是,难怪没有被骟。”艾萨克此刻的脸色相当难看,神情不善地打量着地上的男人,“现在该怎么处理他?他的生机正在迅速流逝,不然,直接给个痛快?” “先等等。”云魏凑近了灰发男子,仔细端详着。 他这才发现,即使被黑雪烫得皮开肉绽,依然难掩对方五官的俊美。 尤其是对方的耳朵,那是尖尖的精灵耳。 “喂,云魏,你看得太久了!”艾萨克见状,梗着脖子抱怨道。 “别这样,伊萨。我只喜欢你,你知道的。”云魏熟练地为自己辩护道,他伸手悬在灰发男子的胸前,闭眼凝思。 他要使用神术! 使用从来都没有学习过的,基尔霍娜女神的神术。 已经许久没有使用过的疗愈异能,遵照着诸元大陆的神术规则,就此显现。 密密麻麻的灰蓝色“反吊索”虚影,从他的掌心落下,汇入灰发男子的皮肤表面,就像倾倒的乳浆四处流散。 安克符号流淌过被黑雪侵蚀的肌肤,便将烧灼的皮面修复完善。 随着基尔霍娜女神的神文将男人的全身覆盖,灰蓝色的虚影闪了闪,彻底消散。 觉察到对方体内的生机开始恢复,云魏站起身来,“就看他什么时候醒了。对了,伊萨,给他找件衣服。” “他又矮又柴,穿不了我的衣服。”艾萨克心下不爽,扭头对科罗道:“村官,给他找身衣服!” 科罗本就因为先前当面说坏话的事情而心虚,眼见艾萨克凶神恶煞的模样,连忙应了,复又在心里骂了一声“暴君”。 还是他的云老爷好,慈眉善目的,就像天使一样。 而在此时,满脸冷淡的云魏却悄悄地牵起了爱人的手。 他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挤进了男人粗糙干燥的手指之间,与对方牢牢地相扣。他也不说话,就用拇指的指腹,在对方修长的指关节上来回摩挲着。 “你要干嘛。”艾萨克难免心浮气躁,压低了嗓音道:“所有人都在盯着我们!” “我在想你。”云魏仰起头来,凑近了对方的耳朵,“我只是从来没有见过精灵,有些好奇。” “知道了。”艾萨克沉声应道,绷紧的下巴就像在努力忍耐。 他根本不敢看向云魏。 因为,他恨不得立刻就与对方拥吻。 他的发发太美好了。 他必须要时刻打起精神,阻止别有用心的坏家伙们靠近。 蔚蓝色的水幕之外,黑雪簌簌落下,别有一种翘望宇宙的美感。 心神俱疲的领民们昏沉睡去,云魏则靠在他最爱的男人怀里。 他安静地聆听着,来自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回味着两人曾经共度过的难舍昼夜。 …… 第二天。 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时间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意义。 灰发男子已经醒来,此刻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云魏的面前,“幸会阁下,吾名哈默尔。阁下大恩,吾自该当牛做马以还。” 然而,云魏尚未开口,艾萨克就已经出言警告,“停!你就站在那里,再往后退一步。不行!你干嘛迈小碎步?!再退一步,不,三步!” 哈默尔只退了半步,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紧绷的手臂上,似笑非笑,“吾似乎,并未与阁下对话。” “虽然,吾乃他唯一合法丈夫!”艾萨克的重音已经走了调。 觊觎云魏的男人很多,胆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哈默尔还是头一个。 要不是云魏拦着,他真想直接把面前这头傻驴丢进黑雪之中。 云魏好笑地看着这一幕,任由身后高大的男人霸道地把自己揽在怀中,“我叫云魏。所以,你和奥克斯先生是什么关系?” 第345章 精灵 “噢?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哈默尔闻言,渐渐收起了面上玩世不恭的神情。 他打量着身前矮小的人类,平生第一次生出了困惑。 从第一皇朝生存至今,他本以为自己能在堕落的人类社会里横行无阻,哪知在这偏僻贫穷的首站里,就跌了跟头。 就在他发愣的档口,云魏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魔法师枕在爱人的肩膀上,懒洋洋地问道:“伊萨,你不去吃点什么嘛?这雪下得,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停。” 他自己就经常忘记吃饭。 艾萨克则不同,对方是还没有重新适应需要定时进食的习惯。 “嗯。”骑士点了点头,却根本不放开搂住爱人的手,“有一些小餐包,你想要什么果酱?我们可以一起。” 他说完,就极其自然地在怀中人的鬓角啄了啄。 云魏倒是没觉得奇怪。 要不是因为现在大庭广众,两人或许会更加腻歪。 他想了想,答道:“想要甜一点的。” 虽然他个人更偏酸甜口,但现在的处境实在不妙,吃点甜的心情或许会更好。 “那就栗饼餐包配莓果酱。你稍等一下,我把餐包外皮儿再烤一烤。”艾萨克说罢,便转过身去,把披风铺在草料上,麻利地准备了起来。 云魏则偏过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艾萨克的动作。 只见对方极其娴熟地用餐刀划开餐包抹入果酱,又用指尖的火焰炙烤涂了蜜的皮。 香气四溢! 他贼喜欢看艾萨克准备食物的模样,这是一种把食与色结合的美妙享受。 不过,艾萨克不懂就是了。 他也绝对不会主动告诉对方的。 这处角落就是先前哈默尔撞进来的地方。 原先的村民们散了开去,反而显得清静。 哈默尔迷茫地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互动,心里有些不舒服,“那个……奥克斯先生,与我的父神是表兄弟……” “我是木精灵,在第一皇朝时期就诞生了。父神被深渊之主杀掉了,临死之前却把我和一些兄弟姐妹藏了起来。”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云魏说罢,便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艾萨克递给他的餐包,小口小口地咬了起来。 艾萨克是世界上最好的伴侣,对方体贴入微,递到他面前的食物永远都可以放心下嘴,根本不用担心被烫到。 以至于云魏时常觉得过意不去,好像自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残废。 不过,自从对方恢复了正常的需求以后,看着艾萨克进餐这件事情,也就成了他最近新晋的享受。 对方的吃相很优雅,但并不做作。 他喜欢看着对方仔细品味食物的模样,对方的神情一如既往格外认真,额侧的太阳穴也随着咀嚼而有力鼓动,让他总是情不自禁想要触摸。 而最绝妙的就是现在—— 当对方很快觉察到了他的打量,与他回望的时候,眼眸里的茫然与疑惑。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反差极其强烈的神态。 又帅,又萌,诸如此类。 但就在这个时候,哈默尔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就只是这样?您难道没有其他话想要问我了?比如说,我与维克多的关系—— “要知道,他可是我的外甥!” 这倒是云魏没有想到的。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当初见到维克多的虚影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对方眉心的鹿娜印记上面,确实没有注意到对方过分俊逸的五官。 可实际上,他对这个信息也依然停留在“知道了”的程度上,完全说不上太感兴趣。 他的精力着实有限。 非要说感兴趣的话,除非是维克多阁下鲜为人知的情感八卦。 “好。”云魏将嘴里的餐包咽下,这才开口说道:“你可以放心待在这里,等黑雪停了之后再离开,如果这雪还能停的话。” “就这样!?”哈默尔当即瞪大了眼睛,墨绿色的瞳仁里写满了不可置信,“我可是堂堂八级高阶的魔法师,您难道就不想邀请我在领地里定居坐镇么?” “完全没有必要。”云魏果断地辞绝了对方的自作主张,“我的领地产出薄弱,并没有足够的资源供养您这样的强者。另外,更重要的是,我的配偶对您的观感并不太好,而我与他站在一边。” 云魏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表示得足够清晰,于是放心地开始享受起,剩下的点心。 哈默尔整个精灵都有些凌乱。 他不由得看向那过分高大的人类。 只见对方也正盯着他,见他望了过去,还格外用力地嚼了嚼口中的餐包,一副分明得意的表情。 他的神情顿时变得格外复杂。 说不清是为那忽然绽放又转瞬凋零的一见钟情,还是为那让他也很想尝一尝的诱人餐包。 是了,直到现在,他才终于确认了一件事情。 他,似乎对那矮小的,名为云魏的人类,一见钟情了。 这个事情很难解释,因为精灵族普遍是厌恶人类的。作为亲近自然的精灵,他们生而具有敏锐的感知与悠长的寿命,并且冷心冷情。 也唯有这样,他们才能得以活过漫长的岁月。 人类则与他们截然不同,寿命短暂的人类,身上却伴生着各种各样、不断更迭的欲望。 这些欲望令人作呕,总是在向自然索求着更多,更多。 ask for ore! 但面前的人类很不一样。 对方身上没有多余的欲望,唯一的欲求也是出于爱情——那不能叫作欲求,反而是名为忠贞的美德。 所以,他很嫉妒那位高大的战士,嫉妒到想要出手抢夺云魏。 云魏本该是大家的,怎么能被私人占有呢? 当然了,他也就是想想罢了。 毕竟真要动起手来,他恐怕还打不过。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云魏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不可言说的馨香。 那是一种生命之芽绽放的源泉之味,与精灵族逝去父神的本源力量类似,恐怕不仅仅是他,所有的精灵族都无法抵抗。 说到底,都怪他先前倔强,不愿意轻信欧·奥克斯先生的好意。 他很后悔,明明他一开始,就有顺理成章加入对方阵营的机会。 但哈默尔转而又想到,之前自己仗着伪装没有被两人识破,撒着欢地拉着驴蛋蛋的模样…… 算了。 他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精灵族的多愁善感,在哈默尔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或许应该庆幸,艾萨克先生没有听到他的心声。 但这位根本不懂人情世故的大龄精灵,心底到底尚有几分不甘。 于是他竟然,再次理直气壮地打断了,正在一起享受早餐的两人,“云魏阁下,吾还有个建议。” 几次三番被同一个人打断,云魏原本的好心情也变差了。 他没有转头,抬眸看向艾萨克。 只见坐在对面的男人果然黑了脸,低声警告道,“你真的很烦!小心我当真把你扔出去,让你自生自灭。” 云魏知道,对方也只是说说罢了。 作为正直磊落到令他自惭形秽的骑士,艾萨克断然做不成这么残忍的事。 但哈默尔状若未闻,慢条斯理地继续道:“维持『柔水之护』毕竟耗费魔力。” “依吾所见,您要不要试试『恩赐暖雪』?” 第345章 精灵 “噢?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哈默尔闻言,渐渐收起了面上玩世不恭的神情。 他打量着身前矮小的人类,平生第一次生出了困惑。 从第一皇朝生存至今,他本以为自己能在堕落的人类社会里横行无阻,哪知在这偏僻贫穷的首站里,就跌了跟头。 就在他发愣的档口,云魏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魔法师枕在爱人的肩膀上,懒洋洋地问道:“伊萨,你不去吃点什么嘛?这雪下得,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停。” 他自己就经常忘记吃饭。 艾萨克则不同,对方是还没有重新适应需要定时进食的习惯。 “嗯。”骑士点了点头,却根本不放开搂住爱人的手,“有一些小餐包,你想要什么果酱?我们可以一起。” 他说完,就极其自然地在怀中人的鬓角啄了啄。 云魏倒是没觉得奇怪。 要不是因为现在大庭广众,两人或许会更加腻歪。 他想了想,答道:“想要甜一点的。” 虽然他个人更偏酸甜口,但现在的处境实在不妙,吃点甜的心情或许会更好。 “那就栗饼餐包配莓果酱。你稍等一下,我把餐包外皮儿再烤一烤。”艾萨克说罢,便转过身去,把披风铺在草料上,麻利地准备了起来。 云魏则偏过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艾萨克的动作。 只见对方极其娴熟地用餐刀划开餐包抹入果酱,又用指尖的火焰炙烤涂了蜜的皮。 香气四溢! 他贼喜欢看艾萨克准备食物的模样,这是一种把食与色结合的美妙享受。 不过,艾萨克不懂就是了。 他也绝对不会主动告诉对方的。 这处角落就是先前哈默尔撞进来的地方。 原先的村民们散了开去,反而显得清静。 哈默尔迷茫地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互动,心里有些不舒服,“那个……奥克斯先生,与我的父神是表兄弟……” “我是木精灵,在第一皇朝时期就诞生了。父神被深渊之主杀掉了,临死之前却把我和一些兄弟姐妹藏了起来。”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云魏说罢,便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艾萨克递给他的餐包,小口小口地咬了起来。 艾萨克是世界上最好的伴侣,对方体贴入微,递到他面前的食物永远都可以放心下嘴,根本不用担心被烫到。 以至于云魏时常觉得过意不去,好像自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残废。 不过,自从对方恢复了正常的需求以后,看着艾萨克进餐这件事情,也就成了他最近新晋的享受。 对方的吃相很优雅,但并不做作。 他喜欢看着对方仔细品味食物的模样,对方的神情一如既往格外认真,额侧的太阳穴也随着咀嚼而有力鼓动,让他总是情不自禁想要触摸。 而最绝妙的就是现在—— 当对方很快觉察到了他的打量,与他回望的时候,眼眸里的茫然与疑惑。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反差极其强烈的神态。 又帅,又萌,诸如此类。 但就在这个时候,哈默尔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就只是这样?您难道没有其他话想要问我了?比如说,我与维克多的关系—— “要知道,他可是我的外甥!” 这倒是云魏没有想到的。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当初见到维克多的虚影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对方眉心的鹿娜印记上面,确实没有注意到对方过分俊逸的五官。 可实际上,他对这个信息也依然停留在“知道了”的程度上,完全说不上太感兴趣。 他的精力着实有限。 非要说感兴趣的话,除非是维克多阁下鲜为人知的情感八卦。 “好。”云魏将嘴里的餐包咽下,这才开口说道:“你可以放心待在这里,等黑雪停了之后再离开,如果这雪还能停的话。” “就这样!?”哈默尔当即瞪大了眼睛,墨绿色的瞳仁里写满了不可置信,“我可是堂堂八级高阶的魔法师,您难道就不想邀请我在领地里定居坐镇么?” “完全没有必要。”云魏果断地辞绝了对方的自作主张,“我的领地产出薄弱,并没有足够的资源供养您这样的强者。另外,更重要的是,我的配偶对您的观感并不太好,而我与他站在一边。” 云魏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表示得足够清晰,于是放心地开始享受起,剩下的点心。 哈默尔整个精灵都有些凌乱。 他不由得看向那过分高大的人类。 只见对方也正盯着他,见他望了过去,还格外用力地嚼了嚼口中的餐包,一副分明得意的表情。 他的神情顿时变得格外复杂。 说不清是为那忽然绽放又转瞬凋零的一见钟情,还是为那让他也很想尝一尝的诱人餐包。 是了,直到现在,他才终于确认了一件事情。 他,似乎对那矮小的,名为云魏的人类,一见钟情了。 这个事情很难解释,因为精灵族普遍是厌恶人类的。作为亲近自然的精灵,他们生而具有敏锐的感知与悠长的寿命,并且冷心冷情。 也唯有这样,他们才能得以活过漫长的岁月。 人类则与他们截然不同,寿命短暂的人类,身上却伴生着各种各样、不断更迭的欲望。 这些欲望令人作呕,总是在向自然索求着更多,更多。 ask for ore! 但面前的人类很不一样。 对方身上没有多余的欲望,唯一的欲求也是出于爱情——那不能叫作欲求,反而是名为忠贞的美德。 所以,他很嫉妒那位高大的战士,嫉妒到想要出手抢夺云魏。 云魏本该是大家的,怎么能被私人占有呢? 当然了,他也就是想想罢了。 毕竟真要动起手来,他恐怕还打不过。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云魏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不可言说的馨香。 那是一种生命之芽绽放的源泉之味,与精灵族逝去父神的本源力量类似,恐怕不仅仅是他,所有的精灵族都无法抵抗。 说到底,都怪他先前倔强,不愿意轻信欧·奥克斯先生的好意。 他很后悔,明明他一开始,就有顺理成章加入对方阵营的机会。 但哈默尔转而又想到,之前自己仗着伪装没有被两人识破,撒着欢地拉着驴蛋蛋的模样…… 算了。 他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精灵族的多愁善感,在哈默尔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或许应该庆幸,艾萨克先生没有听到他的心声。 但这位根本不懂人情世故的大龄精灵,心底到底尚有几分不甘。 于是他竟然,再次理直气壮地打断了,正在一起享受早餐的两人,“云魏阁下,吾还有个建议。” 几次三番被同一个人打断,云魏原本的好心情也变差了。 他没有转头,抬眸看向艾萨克。 只见坐在对面的男人果然黑了脸,低声警告道,“你真的很烦!小心我当真把你扔出去,让你自生自灭。” 云魏知道,对方也只是说说罢了。 作为正直磊落到令他自惭形秽的骑士,艾萨克断然做不成这么残忍的事。 但哈默尔状若未闻,慢条斯理地继续道:“维持『柔水之护』毕竟耗费魔力。” “依吾所见,您要不要试试『恩赐暖雪』?” 第346章 嘎嘣 云魏闻言,却是眉头一拧,“恩赐暖雪……是类似防火带的原理么?” 哈默尔没有料到云魏这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窍,颇为讶异地点了点头,“没错,如果用我们自己操控的冰元素,提前占据了上方的以太空间,那么黑雪自然就不会有机会侵入进来。” 他正待给云魏露上一手,就看见对方已经默诵起了咒语。 “凝冰冻,霜雪冯……” 只见蔚蓝的水幕之上,冰色的魔纹与玄像虚影渐渐浮现凝实,随着六瓣雪花的回路缓慢闭合,莹白色的光雪卷进了黑雪之中。 遥遥看去,随着原本占据优势的墨痕淡去,整个天空都被冰色的辉光逐渐取代。 等到整个天空归为澄净的纯色时,云魏撤去了水幕。 拥有『治愈』与『净化』两种功效的魔法之雪,打着旋儿飘落了进来。 昏昏欲睡的领民们见到这场异象,又是一阵沸腾。 哈默尔搓了搓手,上前一步道:“可是,暖雪毕竟是五级法术。阁下虽然魔力丰沛,但终归还是会疲惫的,不如让我也搭把手?” “暂时不用。”云魏轻轻摇了摇头,向对方展示了自己真正的时枝脉络。 光洁的手背表面,层层叠叠的枝干繁荣昌茂,八色毫光层次递现。 九级高阶的时之枝,足以释放二百四十三个五级法术,即使不去刻意冥想,自然恢复的魔力也是够用的。 只是,『恩赐暖雪』毕竟有持续时长限制,他必然不可能等到法术时间结束。 一旦元素浓度开始衰减,他就需要补充下一个法术。 这也意味着,他的精神将一直保持高度紧绷,完全没有休憩的时间。 哈默尔还在盯着云魏的时之枝发愣,艾萨克已经不赞同地抬起了手臂,“云,他说的没错。如果你们轮换着来,或许——” “真的不用。”云魏轻叹了一声,坦白道:“我感觉,等我熟练掌握了冰元素的魔纹,应该就能晋级了。” 他虽然压低了声音,倒也没有多刻意。 余光之中,哈默尔肉眼可见地僵硬,而艾萨克也沉默了。 “好。总之,你千万不要勉强。”骑士先生此刻的心情相当复杂。 他既为爱人的进步而喜悦振奋,又为对方不需要自己保护而沮丧,隐隐约约的,还有一种自己再不努力,就会被撇下的恐慌。 “我晓得的。”云魏只是看了艾萨克一眼,就大概猜到了对方的想法。 “你看,我又追上你了。”他搭着对方的肩膀踮起脚来,凑在对方的耳边道:“不过,今年没有时间给你准备生日礼物了。我之后会补偿你的,伊萨~” 最后这声“伊萨”,云魏刻意叫得很嗲。 明目张胆地,带着伴侣之间坦诚而直白的热烈渴望。 艾萨克的耳朵当即抖了一下,似乎看不见的耳朵也跟着立起来了。 “我知道了。”他艰难地应道。 云魏要把自己作为礼物,让他实在没法违心地说出诸如“不需要礼物”之类的客套话。 两个人陶醉在旖旎的氛围里,精灵族的大贤者却面色爆红。 他不是特意想要偷听。 只是精灵族的五感天生就很敏锐。 他既彻底歇了从骑士手里抢过魔法师的心思,又对爱情的力量愈发好奇憧憬。 而过来找云魏的科罗,也恰好瞧见了领主手背上正在暗下去的时之枝纹路。 层层叠叠的繁复纹路,根本就不是一位五级魔法师能拥有的。 他就知道! 已经见识了太多超乎想象的事情,这位村官如今也有了些麻木的淡定。 他清了清嗓子,打断了还在忘我拥吻的两人,“那个,云老爷……” 通常来讲,和艾萨克做亲密的事情的时候,云魏真的很投入。 投入到,他基本上只会把注意力放在艾萨克一个人身上。 警戒,是他的骑士需要做的事情。 而他只需要在骑士身上,全神贯注就好。 以至于忽然听见科罗的呼喊,他下意识地就想要从艾萨克的怀里挣出来。 但艾萨克今天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偏偏刻意搂紧了他,还要继续加深这一个很难停下来的吻。 大抵是源自感官上的抚慰实在舒服。 云魏在心底默默对科罗说了声抱歉,也就由着艾萨克去了。 等到两人终于暂时分开,云魏狠狠地瞪了艾萨克一眼,后者则是默默转身走向墙角,一脸风轻云淡。 除了耳背是红彤彤的以外,你完全可以认为对方觉得方才所作所为皆是理所当然! 云魏暗自磨了磨牙,有意忽略了下属此刻一言难尽的视线,“咳,科罗村官 有什么事情么?我也不知道这场雪会持续多久。” “唉,那就难办了。”科罗叹了口气,“依然是食物的问题,不仅仅是人,还有那些牲畜……” 雪落之前,那些羊子还能去翻过的地里嚼一嚼草根。 虽然云魏卷了些草料铺成一圈,但当村官回过神来一合计,却发现在众多的羊与牛面前,那些草料其实也根本维持不了几天。 “那就先把公绵羊都屠宰了,只留两头就好。断奶了的小羊羔也是,全部一并宰了。”云魏当即给出了指示。 “可是……”科罗还是有些犹豫,“绵羊哪怕是公的,也能剪下羊毛来。” 在雷斯哥罗德,除非已经老得快死了,他们几乎不忍心屠宰牲畜的。 他们从小与绵羊睡在一个屋棚里,这些绵羊就像是他们的家人一样。 科罗前来询问云魏,本来是想着,就屠宰一两头罢了。 “科罗村官。”云魏端正了颜色,“现在的情况是,人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我们不能心存侥幸。” “一开始就宰掉一半的羊,可以节省很多草料,肉与下水也能改善一下伙食。” “再说了,如果不宰绵羊,你是准备要把牛给活活饿死么?” 牛可比绵羊昂贵多了。 它们不但是生产力落后的时代里最重要的畜力来源,产出的牛奶既可以饮用,也能提炼黄油,还能经过压制变为保存得更久的干酪。 而牛粪既可以收集起来厩肥,亦可以作为燃料。 哪怕是死了,牛皮也能制成皮革,牛骨和牛角也各有数不清的用途。 比较欣慰的事情是,雷斯顿没有养猪和山羊,不然按云魏的想法,这俩吃得多还产得少的畜种,恐怕全都得通通屠宰了。 科罗拗不过云魏,只能伤心欲绝地去了。 徒剩哈默尔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精灵族的大贤者觉得,自己的一颗芳心,这下子彻底碎得渣都不剩。 动辄屠宰掉一半牲畜的云魏,真是残忍至极。 就像最嗜血最无情的恶魔一样。 但偏偏,“恶魔”却在此时转过了头来,冲着他微微一笑。 可哪怕对方笑得再怎么灿然,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只听云魏好奇地问道:“我听说,你们精灵族都是素食主义者?” “并非如此。吾等,会添加许多香料。只是,果蔬更好吃。”哈默尔干巴巴地答道。 原来,就是在饮食上追求更高。 云魏暗想,对方不愧是和奥克斯有些关系。 就连说话都一样磕磕巴巴,咿咿呀呀的。 于是他开心地从空间里取出了一根胡萝卜,塞到了对方的怀中,“嘘,别让其他人看到了。这是我私底下奖励你的。” 这其实源于,云魏小时候看过一张电影海报。 海报的场景,是在一处磨坊里,围着磨盘转悠的,就是一头大花驴。 在大花驴脑袋前面绑一根胡萝卜,就可以骗大花驴绕着磨盘走一天。 所以,他一直以为大花驴是喜欢胡萝卜的。 明明是精灵族却被云魏误以为是驴的哈默尔,望着手里他最不喜欢的胡萝卜,只能迎着对方期待的目光,欲哭无泪地咬了下去。 “咔嚓。” “怎么样,好吃么?” “好、好吃……嘎嘣脆!” 呜呜,他还是更想吃裹着莓酱的栗子味餐包! 第346章 嘎嘣 云魏闻言,却是眉头一拧,“恩赐暖雪……是类似防火带的原理么?” 哈默尔没有料到云魏这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窍,颇为讶异地点了点头,“没错,如果用我们自己操控的冰元素,提前占据了上方的以太空间,那么黑雪自然就不会有机会侵入进来。” 他正待给云魏露上一手,就看见对方已经默诵起了咒语。 “凝冰冻,霜雪冯……” 只见蔚蓝的水幕之上,冰色的魔纹与玄像虚影渐渐浮现凝实,随着六瓣雪花的回路缓慢闭合,莹白色的光雪卷进了黑雪之中。 遥遥看去,随着原本占据优势的墨痕淡去,整个天空都被冰色的辉光逐渐取代。 等到整个天空归为澄净的纯色时,云魏撤去了水幕。 拥有『治愈』与『净化』两种功效的魔法之雪,打着旋儿飘落了进来。 昏昏欲睡的领民们见到这场异象,又是一阵沸腾。 哈默尔搓了搓手,上前一步道:“可是,暖雪毕竟是五级法术。阁下虽然魔力丰沛,但终归还是会疲惫的,不如让我也搭把手?” “暂时不用。”云魏轻轻摇了摇头,向对方展示了自己真正的时枝脉络。 光洁的手背表面,层层叠叠的枝干繁荣昌茂,八色毫光层次递现。 九级高阶的时之枝,足以释放二百四十三个五级法术,即使不去刻意冥想,自然恢复的魔力也是够用的。 只是,『恩赐暖雪』毕竟有持续时长限制,他必然不可能等到法术时间结束。 一旦元素浓度开始衰减,他就需要补充下一个法术。 这也意味着,他的精神将一直保持高度紧绷,完全没有休憩的时间。 哈默尔还在盯着云魏的时之枝发愣,艾萨克已经不赞同地抬起了手臂,“云,他说的没错。如果你们轮换着来,或许——” “真的不用。”云魏轻叹了一声,坦白道:“我感觉,等我熟练掌握了冰元素的魔纹,应该就能晋级了。” 他虽然压低了声音,倒也没有多刻意。 余光之中,哈默尔肉眼可见地僵硬,而艾萨克也沉默了。 “好。总之,你千万不要勉强。”骑士先生此刻的心情相当复杂。 他既为爱人的进步而喜悦振奋,又为对方不需要自己保护而沮丧,隐隐约约的,还有一种自己再不努力,就会被撇下的恐慌。 “我晓得的。”云魏只是看了艾萨克一眼,就大概猜到了对方的想法。 “你看,我又追上你了。”他搭着对方的肩膀踮起脚来,凑在对方的耳边道:“不过,今年没有时间给你准备生日礼物了。我之后会补偿你的,伊萨~” 最后这声“伊萨”,云魏刻意叫得很嗲。 明目张胆地,带着伴侣之间坦诚而直白的热烈渴望。 艾萨克的耳朵当即抖了一下,似乎看不见的耳朵也跟着立起来了。 “我知道了。”他艰难地应道。 云魏要把自己作为礼物,让他实在没法违心地说出诸如“不需要礼物”之类的客套话。 两个人陶醉在旖旎的氛围里,精灵族的大贤者却面色爆红。 他不是特意想要偷听。 只是精灵族的五感天生就很敏锐。 他既彻底歇了从骑士手里抢过魔法师的心思,又对爱情的力量愈发好奇憧憬。 而过来找云魏的科罗,也恰好瞧见了领主手背上正在暗下去的时之枝纹路。 层层叠叠的繁复纹路,根本就不是一位五级魔法师能拥有的。 他就知道! 已经见识了太多超乎想象的事情,这位村官如今也有了些麻木的淡定。 他清了清嗓子,打断了还在忘我拥吻的两人,“那个,云老爷……” 通常来讲,和艾萨克做亲密的事情的时候,云魏真的很投入。 投入到,他基本上只会把注意力放在艾萨克一个人身上。 警戒,是他的骑士需要做的事情。 而他只需要在骑士身上,全神贯注就好。 以至于忽然听见科罗的呼喊,他下意识地就想要从艾萨克的怀里挣出来。 但艾萨克今天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偏偏刻意搂紧了他,还要继续加深这一个很难停下来的吻。 大抵是源自感官上的抚慰实在舒服。 云魏在心底默默对科罗说了声抱歉,也就由着艾萨克去了。 等到两人终于暂时分开,云魏狠狠地瞪了艾萨克一眼,后者则是默默转身走向墙角,一脸风轻云淡。 除了耳背是红彤彤的以外,你完全可以认为对方觉得方才所作所为皆是理所当然! 云魏暗自磨了磨牙,有意忽略了下属此刻一言难尽的视线,“咳,科罗村官 有什么事情么?我也不知道这场雪会持续多久。” “唉,那就难办了。”科罗叹了口气,“依然是食物的问题,不仅仅是人,还有那些牲畜……” 雪落之前,那些羊子还能去翻过的地里嚼一嚼草根。 虽然云魏卷了些草料铺成一圈,但当村官回过神来一合计,却发现在众多的羊与牛面前,那些草料其实也根本维持不了几天。 “那就先把公绵羊都屠宰了,只留两头就好。断奶了的小羊羔也是,全部一并宰了。”云魏当即给出了指示。 “可是……”科罗还是有些犹豫,“绵羊哪怕是公的,也能剪下羊毛来。” 在雷斯哥罗德,除非已经老得快死了,他们几乎不忍心屠宰牲畜的。 他们从小与绵羊睡在一个屋棚里,这些绵羊就像是他们的家人一样。 科罗前来询问云魏,本来是想着,就屠宰一两头罢了。 “科罗村官。”云魏端正了颜色,“现在的情况是,人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我们不能心存侥幸。” “一开始就宰掉一半的羊,可以节省很多草料,肉与下水也能改善一下伙食。” “再说了,如果不宰绵羊,你是准备要把牛给活活饿死么?” 牛可比绵羊昂贵多了。 它们不但是生产力落后的时代里最重要的畜力来源,产出的牛奶既可以饮用,也能提炼黄油,还能经过压制变为保存得更久的干酪。 而牛粪既可以收集起来厩肥,亦可以作为燃料。 哪怕是死了,牛皮也能制成皮革,牛骨和牛角也各有数不清的用途。 比较欣慰的事情是,雷斯顿没有养猪和山羊,不然按云魏的想法,这俩吃得多还产得少的畜种,恐怕全都得通通屠宰了。 科罗拗不过云魏,只能伤心欲绝地去了。 徒剩哈默尔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精灵族的大贤者觉得,自己的一颗芳心,这下子彻底碎得渣都不剩。 动辄屠宰掉一半牲畜的云魏,真是残忍至极。 就像最嗜血最无情的恶魔一样。 但偏偏,“恶魔”却在此时转过了头来,冲着他微微一笑。 可哪怕对方笑得再怎么灿然,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只听云魏好奇地问道:“我听说,你们精灵族都是素食主义者?” “并非如此。吾等,会添加许多香料。只是,果蔬更好吃。”哈默尔干巴巴地答道。 原来,就是在饮食上追求更高。 云魏暗想,对方不愧是和奥克斯有些关系。 就连说话都一样磕磕巴巴,咿咿呀呀的。 于是他开心地从空间里取出了一根胡萝卜,塞到了对方的怀中,“嘘,别让其他人看到了。这是我私底下奖励你的。” 这其实源于,云魏小时候看过一张电影海报。 海报的场景,是在一处磨坊里,围着磨盘转悠的,就是一头大花驴。 在大花驴脑袋前面绑一根胡萝卜,就可以骗大花驴绕着磨盘走一天。 所以,他一直以为大花驴是喜欢胡萝卜的。 明明是精灵族却被云魏误以为是驴的哈默尔,望着手里他最不喜欢的胡萝卜,只能迎着对方期待的目光,欲哭无泪地咬了下去。 “咔嚓。” “怎么样,好吃么?” “好、好吃……嘎嘣脆!” 呜呜,他还是更想吃裹着莓酱的栗子味餐包! 第347章 求解 一连十二天过去,黑雪依然落个不停。 云魏双目空洞地靠在墙角,盯着纷纷落落的光雪,放空大脑,兀自出神。 但他的左胳膊却还抬着,平直地举在英俊男人的面前,掌心里却攥了半截多汁儿又膨大的…… 胡萝卜。 这个事情说起来也很一言难尽。 他的空间里确实存着很多蔬菜,但剩的最多的就是胡萝卜。 并非因为一开始买了许多,而是因为他本人挑食,不太喜欢胡萝卜。 偏偏艾萨克每次做饭前,必然会问他想吃什么,而他总会有意无意地,刻意避开胡萝卜。 于是过了一年再看,剩的最多的就是胡萝卜了。 他虽然不会继续采购,但存放在空间里的胡萝卜若是拿去扔了,也是一种浪费。 能够顺手塞给爱吃胡萝卜的哈默尔,自然是再好不过。 但是,云魏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 艾萨克不高兴了。 最终,这位醋意盎然的骑士,不但要他亲手投喂嘎嘣脆的胡萝卜,还要回馈给他胡萝卜味道的亲吻。 腥甜又冷涩。 直到渐渐的,终于被对方特有的味道彻底覆盖。 “不许挑食。不论什么蔬菜,都要吃一点。”每当完事后,艾萨克竟然还振振有词地教训道。 好在,对方没有真的给他三餐都安排上胡萝卜。 那些剩下的胡萝卜,理所当然的成为了骑士独占的零食,由云魏有一搭没一搭的,亲手投喂着。 …… “云,在想什么?你很久没说话了。”艾萨克的声音传来,把云魏从短暂的呆滞里唤醒,他连忙又朝天空刷新了一个『恩赐暖雪』。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对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把胡萝卜啃光了。 男人握住了他的手腕,正在轻轻地啃咬他的指尖。 也不光是啃咬,因为不止牙齿,对方笨拙湿软的唇舌也会偶尔参与舔舐。 云魏连忙握拳,收回了被染上颜色的指尖,“我在想,这场雪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黑雪已经持续了快半个月。 因为一开始就屠宰了近半的绵羊,牲畜的食物尚有保障,而人类亦然,存储在空间道具里的肉,并不至于迅速腐败。 如今剩下的草料也还算充足,还能撑上一个星期左右。 科罗与哈默尔也因此,减少了许多对他的怨气。 但如果,再过上一个星期呢? 又如果,当他们把所有的食物都吃完了呢? 作为此地千余人的领主,他不得不未雨绸缪。 说起来,云魏本人确实比从前乐观积极了不少,只是这种在避难所里无所事事的时间,很难不让他想起曾经压抑又残酷的末日。 前世的他,从未参与过任何基地的决策。 他就像那些麻木又不安的领民一样,打着挤地蜷缩在人群中,任何风吹草动传来,都可以抖上一抖。 他有幸运地被抽中为留待者,也有不幸地被选为牺牲者。 所以他相当理解他们的心情。 但也正因为这份理解,他才愈发有些喘不过气。 光是杀掉朝夕相处的牲畜,就已经有领民濒临崩溃,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那样的局面。 然而,世界并不会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恰恰相反,他丝毫也不会低估深渊之主对他的恶意。 “我希望,这能够是一个『解』,哪怕不是『最优解』。”他向自己的伴侣倾诉道,“但我又害怕,这连一个『解』都算不上。” 艾萨克没有立即说话。 对方的双掌合握住了他的左手,轻轻地揉弄着,就像要用体温来温暖他一样。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最终看向了他,问道:“什么是『解』。” “就是……一种答案。”云魏想了想,继续道:“基尔霍娜女神就曾取笑过我,当初如果我们在『圣夜』副本里面修炼,或许根本不会那么狼狈。在他们看来,那是一种最优解。” 钟声敲响,永远都在同样的一个时间。 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还可以利用时间流逝的差别,迅速积累优势。 艾萨克抬了抬厚实的唇瓣,云魏以为,对方会详细地询问『圣夜』副本的机制,而他已经做好了耐心解释的准备。 可是,只听艾萨克说:“我希望,我也能够成为你的『解』。” 冷不丁地听到那么笨的情话,云魏又愣了一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忽然,又很想抱住身旁的骑士。 于是他的左手抬了起来,收拢的指背轻轻地触碰到对方热乎的脸颊。 传递过来的,来自对方的温度,以及坚毅的眼眸,是何等的熨帖。 连日来的疲惫涌入心头,让他眼皮都开始耷拉。 “你当然是我的『解』。”云魏哑声道,却觉得依然不够。 “是『唯一解』,这样才最准确。”一番思索过后,他这样补充道。 “知道了。”艾萨克握住了他的手指,又开始烙下一连串温柔的吻,“你也是我的,唯一解。” 两人一旦相望超过三秒,气氛就会不受控制地升温、暧昧。 在末日里,人们对陪伴的渴望呈指数级地暴增。 而现在也很类似。 刺眼的光雪无休无止,天底下的所有人,要么郁郁寡欢,要么昏昏欲睡。 云魏又想亲吻艾萨克了。 哪怕对方的唇齿之间,恐怕还带着那,他最不喜欢的胡萝卜味。 但他刚刚勾住对方的脖颈时,却忽然停下了眉目传情的动作。 已经熟练到可以轻松瞬发的『恩赐暖雪』上,附着一枚他的精神印记,而现在,那处精神印记准确地传出了一个信号—— 持续了十三天的黑雪,忽然减弱了。 魔法师摁在骑士肩头的双手倏然用力,仔细地洞察着来自高天之上的迹象。 所幸,这是真的,绝非他的错觉。 黑雪,真的弱了。 “伊萨,雪要停了!”云魏难免激动,大声地宣布着这个好消息。 附近的所有人听得这声动静,都立即坐起身子,朝着一袭白袍的“神明”望了过去。 然后,这些虔诚忠正的领民们就清楚地瞧见,他们所崇拜敬重的神明,竟然被那格外酷帅的男人,一举叼住了唇瓣。 “知道了。” “那不正好,我们吻到雪停为止。” …… 他们当然不可能吻那么久。 因为等到雪停的时候,已经是七日以后。 曾经遮天蔽日的黑雾,就像随着黑夜一同褪去,这日的清晨时分,天边终于露出了正常的灰白。 云魏仔细地洞察了附近过后,这才将持续了快三个星期的法术撤去。 不出所料的,他的时之枝已经长出了第十层的分枝。 他正式成为了一名十级初阶的魔法师,与艾萨克和凯瑟琳同级。 光雪止息,风云皆静。 天光澄淡,北陆初明。 透入此间的空气,是意外的清净与冰凉。 凉得让双肺都有些隐隐作痛。 而人们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高达近十米高的黑色墙幕所困。 毫无疑问,这是黑雪所留下的残留物。 似胶,如泥,散发着诡异的光泽,让人根本不想触碰。 他们明明得以幸存,但随处可闻的,却是压抑至极的啜泣声。 虽然云魏宁愿相信。 这应该也能算作是某种意义上的,喜极而泣。 “也不知道,大陆上其他地方怎么样了。”也唯有到了这个时候,两人才敢讨论这个被他们默契搁置的话题。 然而,云魏话音未落—— “咚!” 一声巨大的闷响就传了出来。 看起来坚不可摧的黑色的墙幕,应声出现了一道从底部贯穿至顶的清晰裂痕。 第347章 求解 一连十二天过去,黑雪依然落个不停。 云魏双目空洞地靠在墙角,盯着纷纷落落的光雪,放空大脑,兀自出神。 但他的左胳膊却还抬着,平直地举在英俊男人的面前,掌心里却攥了半截多汁儿又膨大的…… 胡萝卜。 这个事情说起来也很一言难尽。 他的空间里确实存着很多蔬菜,但剩的最多的就是胡萝卜。 并非因为一开始买了许多,而是因为他本人挑食,不太喜欢胡萝卜。 偏偏艾萨克每次做饭前,必然会问他想吃什么,而他总会有意无意地,刻意避开胡萝卜。 于是过了一年再看,剩的最多的就是胡萝卜了。 他虽然不会继续采购,但存放在空间里的胡萝卜若是拿去扔了,也是一种浪费。 能够顺手塞给爱吃胡萝卜的哈默尔,自然是再好不过。 但是,云魏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 艾萨克不高兴了。 最终,这位醋意盎然的骑士,不但要他亲手投喂嘎嘣脆的胡萝卜,还要回馈给他胡萝卜味道的亲吻。 腥甜又冷涩。 直到渐渐的,终于被对方特有的味道彻底覆盖。 “不许挑食。不论什么蔬菜,都要吃一点。”每当完事后,艾萨克竟然还振振有词地教训道。 好在,对方没有真的给他三餐都安排上胡萝卜。 那些剩下的胡萝卜,理所当然的成为了骑士独占的零食,由云魏有一搭没一搭的,亲手投喂着。 …… “云,在想什么?你很久没说话了。”艾萨克的声音传来,把云魏从短暂的呆滞里唤醒,他连忙又朝天空刷新了一个『恩赐暖雪』。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对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把胡萝卜啃光了。 男人握住了他的手腕,正在轻轻地啃咬他的指尖。 也不光是啃咬,因为不止牙齿,对方笨拙湿软的唇舌也会偶尔参与舔舐。 云魏连忙握拳,收回了被染上颜色的指尖,“我在想,这场雪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黑雪已经持续了快半个月。 因为一开始就屠宰了近半的绵羊,牲畜的食物尚有保障,而人类亦然,存储在空间道具里的肉,并不至于迅速腐败。 如今剩下的草料也还算充足,还能撑上一个星期左右。 科罗与哈默尔也因此,减少了许多对他的怨气。 但如果,再过上一个星期呢? 又如果,当他们把所有的食物都吃完了呢? 作为此地千余人的领主,他不得不未雨绸缪。 说起来,云魏本人确实比从前乐观积极了不少,只是这种在避难所里无所事事的时间,很难不让他想起曾经压抑又残酷的末日。 前世的他,从未参与过任何基地的决策。 他就像那些麻木又不安的领民一样,打着挤地蜷缩在人群中,任何风吹草动传来,都可以抖上一抖。 他有幸运地被抽中为留待者,也有不幸地被选为牺牲者。 所以他相当理解他们的心情。 但也正因为这份理解,他才愈发有些喘不过气。 光是杀掉朝夕相处的牲畜,就已经有领民濒临崩溃,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那样的局面。 然而,世界并不会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恰恰相反,他丝毫也不会低估深渊之主对他的恶意。 “我希望,这能够是一个『解』,哪怕不是『最优解』。”他向自己的伴侣倾诉道,“但我又害怕,这连一个『解』都算不上。” 艾萨克没有立即说话。 对方的双掌合握住了他的左手,轻轻地揉弄着,就像要用体温来温暖他一样。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最终看向了他,问道:“什么是『解』。” “就是……一种答案。”云魏想了想,继续道:“基尔霍娜女神就曾取笑过我,当初如果我们在『圣夜』副本里面修炼,或许根本不会那么狼狈。在他们看来,那是一种最优解。” 钟声敲响,永远都在同样的一个时间。 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还可以利用时间流逝的差别,迅速积累优势。 艾萨克抬了抬厚实的唇瓣,云魏以为,对方会详细地询问『圣夜』副本的机制,而他已经做好了耐心解释的准备。 可是,只听艾萨克说:“我希望,我也能够成为你的『解』。” 冷不丁地听到那么笨的情话,云魏又愣了一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忽然,又很想抱住身旁的骑士。 于是他的左手抬了起来,收拢的指背轻轻地触碰到对方热乎的脸颊。 传递过来的,来自对方的温度,以及坚毅的眼眸,是何等的熨帖。 连日来的疲惫涌入心头,让他眼皮都开始耷拉。 “你当然是我的『解』。”云魏哑声道,却觉得依然不够。 “是『唯一解』,这样才最准确。”一番思索过后,他这样补充道。 “知道了。”艾萨克握住了他的手指,又开始烙下一连串温柔的吻,“你也是我的,唯一解。” 两人一旦相望超过三秒,气氛就会不受控制地升温、暧昧。 在末日里,人们对陪伴的渴望呈指数级地暴增。 而现在也很类似。 刺眼的光雪无休无止,天底下的所有人,要么郁郁寡欢,要么昏昏欲睡。 云魏又想亲吻艾萨克了。 哪怕对方的唇齿之间,恐怕还带着那,他最不喜欢的胡萝卜味。 但他刚刚勾住对方的脖颈时,却忽然停下了眉目传情的动作。 已经熟练到可以轻松瞬发的『恩赐暖雪』上,附着一枚他的精神印记,而现在,那处精神印记准确地传出了一个信号—— 持续了十三天的黑雪,忽然减弱了。 魔法师摁在骑士肩头的双手倏然用力,仔细地洞察着来自高天之上的迹象。 所幸,这是真的,绝非他的错觉。 黑雪,真的弱了。 “伊萨,雪要停了!”云魏难免激动,大声地宣布着这个好消息。 附近的所有人听得这声动静,都立即坐起身子,朝着一袭白袍的“神明”望了过去。 然后,这些虔诚忠正的领民们就清楚地瞧见,他们所崇拜敬重的神明,竟然被那格外酷帅的男人,一举叼住了唇瓣。 “知道了。” “那不正好,我们吻到雪停为止。” …… 他们当然不可能吻那么久。 因为等到雪停的时候,已经是七日以后。 曾经遮天蔽日的黑雾,就像随着黑夜一同褪去,这日的清晨时分,天边终于露出了正常的灰白。 云魏仔细地洞察了附近过后,这才将持续了快三个星期的法术撤去。 不出所料的,他的时之枝已经长出了第十层的分枝。 他正式成为了一名十级初阶的魔法师,与艾萨克和凯瑟琳同级。 光雪止息,风云皆静。 天光澄淡,北陆初明。 透入此间的空气,是意外的清净与冰凉。 凉得让双肺都有些隐隐作痛。 而人们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高达近十米高的黑色墙幕所困。 毫无疑问,这是黑雪所留下的残留物。 似胶,如泥,散发着诡异的光泽,让人根本不想触碰。 他们明明得以幸存,但随处可闻的,却是压抑至极的啜泣声。 虽然云魏宁愿相信。 这应该也能算作是某种意义上的,喜极而泣。 “也不知道,大陆上其他地方怎么样了。”也唯有到了这个时候,两人才敢讨论这个被他们默契搁置的话题。 然而,云魏话音未落—— “咚!” 一声巨大的闷响就传了出来。 看起来坚不可摧的黑色的墙幕,应声出现了一道从底部贯穿至顶的清晰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