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妃在修仙,陛下请宫斗》 第1章 一人一个奥斯卡 时近初夏,正午的太阳已经晒得人有点睁不开眼 李欢迟跪在地上的膝盖已经有些麻木,看着面前自己的汗水印,心里把那章婕妤骂了百八十遍。 她心中掐着数,再有几分钟她就跪够一个时辰了。 前两日她刚进宫,这是第一次前来拜会皇后。 皇后没说什么,会后各自散去,她却被章婕妤叫住,以礼仪不端为由罚跪在这露天地里。 “行了,时间到了,你回去。” 又等了片刻,一旁计时的宫人开口,守着她一起跪着的小宫女涟漪才赶紧扶她起身。 李欢迟揉着失去知觉的膝盖,几乎要仰天长叹。 她一个仙门弟子,怎么就沦落得要在这破地方跟人扯头花了? 十多年前,李欢迟还是个二十一世纪好青年,嘎一下挂掉,来到这个世界。 群雄逐鹿,问鼎中原,正是热血青年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然而这跟她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体不勤的菜鸡必然不大。 好消息是她自幼被留春派明月堂堂主唐月收养,本以为抱着这位如师如母大佬的大腿就能筑基金丹元婴出窍渡劫化神飞升一气呵成走上人生巅峰。没想到半年多以前,就在一次常见的门派事务中,唐月失踪,下落不明。 祸不单行的是,因为唐月的失踪,留春派中其他堂主趁你病要你们命,将明月堂的弟子们都赶到了外门。 为了不彻底被扫地出门,他们只能在外门中接一些活计,打工度日。 于是分到李欢迟头上的,就是进入辰国的皇宫,寻找门派丢失的藏品妖鼎。 从修仙剧本一下子换到宫斗剧本,李欢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光荣罚跪了。 以前玩宫斗游戏她能开修改器,看数值,查攻略,现在真人下宫斗副本,要是玩不好,那可真的会ga over啊! 虽然他们平时修炼也要锻炼身体,但没人会专门去炼膝盖,李欢迟一时半会腿还不能走,那计时的宫人也不走,在一旁看笑话似的看着她。 “小主今日能凭着脸获荣宠,可规矩是断不能废的,毕竟姿色只是一时,在宫中生活,还是得倚仗着贵人们。我家婕妤也是为了小主好。” 不知是久因为跪还是太阳晒的,李欢迟一张脸苍白如玉,嘴唇失了些血色,却也如桃花一般娇嫩。只一双眼,冷冷清清,漆如浓墨,满是隐忍,看不出情绪。 那宫人看着她,不由得心中一动,感慨有人真是老天赏饭,不过这饭也要看吃不吃得到嘴里。 其实李欢迟心里已经骂翻了天。 她进宫只几日,和她一同进来的还有好几个,偏生她被盯上,就是因为这张脸。 她的脸当然没什么不好,只是这脸,好像与辰国皇帝陈初平的白月光有些相似。 宫中俱知这位纵横捭阖焉州大陆的君王心上有一人,然而具体是谁,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但宫中女子皆求能似那人三分得君王恩宠。 所以之前李欢迟混进选秀,被他一眼看中,封为美人抬进宫来,还专门赐了解语宫居住,日日宠幸。 她进宫是为了找东西,当然不可能让他睡了,所以其实皇帝在她那是日日两道符咒定身睡到天亮,但别人不知道,只当她宠冠六宫。 这样的出头鸟,自然得好好敲打敲打。 李欢迟不想让人继续看笑话,忍着膝盖的痛和涟漪一步三抖回到解语宫。 稍晚些时候,这场体罚的罪魁祸首便来了。 “陛下。”李欢迟迎上去时觉得自己膝盖的酸涩快转移到脸上,她有点笑不出来。 陈初平一眼就看出她走路姿势有些奇怪,伸手扶了她一把:“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李欢迟求之不得,虽然一旁的教习孙嬷嬷虎视眈眈,但她依旧是坐下了,看着面前的人,酝酿了一下情绪。 辰国皇帝陈初平,年方二十七,登基却已有十二年。其实李欢迟觉得叫他辰王更适合,毕竟这还不是一个大一统王朝。不过辰国也算是一方霸主,将来若有人能统一天下,陈初平确实是很有力的竞争者。 陈初平不知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只笑着问:“今日见过皇后,没为难你” 皇后倒是没有为难,但是别人为难了。 反正她也没想着在这破地方和人和平相处几十年,姐姐妹妹虚情假意,等拿到妖鼎她就跑路,有气干嘛隔夜出。 “皇后娘娘爱幸,却是没说什么。不过章婕妤教了妾些规矩。”她垂着眼,一副可怜模样。 不就是白月光吗,演,都可以演。 “教了美人什么,说与孤听听。” “也没什么,就是章姐姐觉得妾跪姿不端。”她揉着自己的膝盖,一旁的涟漪也很识相,接嘴道:“主子在午时跪了整整一个时辰,饶是奴也心疼呢。” 陈初平面上似笑非笑:“唔,宫中规矩是多,美人费心了。” 心倒是不费,就是太费膝盖。 见告小状讨不着好,李欢迟也懒得与他再说,悄悄白了他一眼,男人的宠爱真是比白纸还不如。 他这段时间都是在解语宫安置的,于是照例安排晚膳。 孙嬷嬷看着李欢迟怒气冲冲炫了两碗饭,在旁边把脑袋摇成拨浪鼓,空有这张脸有什么用啊,这脸给别人指不定已经爬到四妃位份上去了,这位是饿死鬼托生吗,陛下伸手的菜也敢抢盘子! 一顿饭吃得孙嬷嬷脊椎病都要摇好了。 戌时初,她识相地将李欢迟带走收拾了一番,看着李欢迟膝盖的淤青叹了口气:“小主还是急了些,有些事不说比明说更有用,陛下若是自己看到您这样,必然是要心疼的,到时候再说起,那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这位的宫斗段位就比李欢迟高,她点点头表示听进去了。 但是这腿肯定不可能让狗皇帝看的。 等宫人们都退下,陈初平还倚在一堆靠垫中看奏折,他微微蹙着眉,似乎是什么要紧的事。 李欢迟好心等他看完,才灭了灯走过去。 翻身上床的同时,两手捏诀。只肖一碰,他便直挺挺倒下去了。 她从百宝囊中寻了一个白流苏似的东西挂在陈初平脖子上,据说那是撮腓腓尾巴毛,有一些能让人好梦的功效。 那还是她小时候总做噩梦,唐月给她找来的。 虽然不能真睡了他,但是既然借了他的宝地,让他一夜好眠也算是种补偿。 听着外面没什么动静,李欢迟才换了身衣服翻窗而出。 虽然她真的不想上夜班,但找那妖鼎肯定不能光天化日明目张胆的。 她脚步素轻,来去无踪,等了片刻陈初平才坐起来。 刚才她太着急,为了配合她演戏,他也只能硬倒下去,折子都被甩到一边。 他将奏折拿过来仔细折好再放到枕头底下,这才又学着刚才的模样躺倒。 李欢迟若是看到刚才这一幕,估计要连夜收拾包袱跑路。 第2章 感觉身体被掏空 不过她现在的精力都放在手中的罗盘上。 她卜卦虽然一直平平,但算个方位找东西还是没问题的,可她这两日卜卦,什么都没算出来就算了,拿着各种法器也是一点线索没找到! 想她一日没找到,就要多留一日在这宫斗,李欢迟简直想哭。 今天那破事再来两次,就算她修道的也不是铁打的膝盖。 好像还没有看见过身残志坚的修士,所以还是不要勇做第一。 思及此,李欢迟半跪下,手掌贴地,将自己融入自然,就是用所谓灵力探寻。 万物皆有灵,地下的灵脉,树木的根茎,此时如同她的神经一样,以她手掌为中心,慢慢往周边延展开去。土里的石头,建筑的根基,宫中各处生灵的灵气,她都能一一感知。 凡世的灵气大多稀薄,未修道的人,灵气也微弱,可随着她探知的范围扩展开去,却发觉有一处灵气充沛得好像他们留春派仙山。 如果说常人的灵气宛如幽微萤火,那这处地方就好似远观恒星,虽然感觉不到温度,但那种光明得刺人眼的感觉不需要看,也能感受到。 李欢迟惊了一下,不过毕竟这里是皇宫,风水龙脉什么的肯定也讲究。 她这次探知,是要找魔气,或者邪气。 相传那妖鼎本是一邪道所有,可炼人魂,粹其精华,去其糟粕。听起来很美好,但那是邪道的东西,当然不可能被用来净化世间追求真善美,人魂的精华炼出来,是要被他们吃掉的。 所以那妖鼎不仅有前主人的气息,还有无数冤魂怨气凝成的邪气。 既然之前为留春派所藏,那么上面的原主人的气息大概驱散得差不多了,不过邪气无形无相,只有时间可以消磨,应该还是能找到的。 就在她继续扩展探知边界时,忽然如同撞墙一般,她的灵力被截住了! 那股灵力如同另一双手,或是一把刀,将她的灵力桎梏住,不让她继续向前。 这宫中有另外一个修士! 虽然之前就听说辰国司天监中确有几名真修士,所以她才没直接大大咧咧闯进来把皇宫翻个底朝天,可没想到他们晚上还在宫里值班? 李欢迟赶紧将灵力收回,可对方跟着她收缩的方向一路追了过来。 十里,八里,五里……再近些怕是都能直接看到她了! 她想也没想,直接切断自己的灵力,如同壁虎断尾那样,让他们在地底逸散开去。 她站了起来,大概是因为灵力的损耗,加之白日被罚跪时身体受到的损害还没修复,头晕得差点又趴下。 屋漏偏逢大暴雨。 李欢迟强行使自己镇静,微微佝着腰,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往回走。 好在因她壁虎断尾的一下,那人暂时失了方向,并没有追上来。 等她回到屋中,一身的虚汗将衣裳都染湿了,换上原来那件睡袍,她瘫在床上。 看着睡得安稳的陈初平,李欢迟忽然万般委屈涌上心头,你说你收藏点什么金银玉器就算了,那破鼎有什么好要的。 这破地方真是一秒都不想多待了! 就在她趴在床上乱滚发泄时,却没注意到,黑暗中,一双狭长的眼微微睁开,看着她闹腾,笑了似的弯起来。 第二日李欢迟起时,身上已经没昨日那样疲乏,可依旧头晕眼花像是被抽空了。 不,她真是被抽空了。虽然灵力这种无形无相的东西她一开始也怀疑过真假,但这些年她的身体确实是有些变化的。 昨天来这一下,她就像熬了一个月的夜那么虚。 不是,她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不要那么惨啊! 陈初平今日不朝,正好陪着她用早饭,看她蔫巴的样子,心下暗觉好笑。 “美人看着有些疲惫。”他给李欢迟夹了一筷子鸡丝,李欢迟抬眼,露出一个社畜连着加了半个月班的憔悴笑容:“陛下下榻解语宫,妾不胜欢欣,诚惶诚恐,大概是有些难以安眠。” 昨日经过孙嬷嬷的教导(念叨),李欢迟快速补充了一些‘说话的艺术’。 孙嬷嬷听到她这话,虽然觉得还是不尽如人意,但比之前没心没肺的已经好上不少了,满意地暗暗点头。 “所以陛下……”李欢迟图穷匕见想把他赶走,如果他不睡解语宫,至少她不用起那么早伺候,但话没说完,就听到陈初平带着笑意道:“是么,孤倒是觉得,自从留宿美人宫中,每夜都很是好眠,却不想打扰了美人。”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李欢迟想着,如果他能自己提出离开,就不用她提出来后被孙嬷嬷一顿训了。 “既然美人睡不好,那孤让人给你熬些安神汤。” 李欢迟:…… 她忘了这个狗东西是皇帝,与其改变自己,不如折腾别人。 偏偏他给你点什么你还得谢他的好,在孙嬷嬷暗搓搓的推搡下,李欢迟咬牙切齿地谢陛下圣恩。 她并不是个太会掩盖情绪的人,那些表情一一落入安坐的某人眼里,于是那双冷灰色的眼中笑意更深。 大会不开,小会不断,昨日陈初平睡前看的是一份战报,今日还得去书房会见三公商议战事,去御书房的直道上,远远就看见司天监少监冯翎等在那。 冯翎看到陈初平,跪拜行礼,听他叫自己起来,才跟在他的轿辇旁。 “昨夜臣当值时,感受到一股灵力异动,有人在宫中使用探查之术。” “唔。”想着早上李欢迟那萎靡不振的模样,他蹙眉问道:“你与那人动手了?” “未曾,臣只随着灵力追踪过去,那人也发现了臣,便直接切断了灵力逃走,想来灵力有损。”冯翎怕他怪罪,又补充道:“臣近日会加强值守,只要那人再动,一定不会放过。” 谁知陈初平听完以后懒洋洋,甚至有些好心情地道“不用了,守好你的东西就行。” 冯翎有些不解,抬眼看他,这位年轻君王灰色的眼因着睫毛的遮盖显得有些深沉,他望着远方,神色并不像在开玩笑。 “可若是淮安王一派……”他依旧有些犹豫。 “孤自有分明。”陈初平向来说一不二,既然他如此决定,冯翎也不会再质疑什么。 就在他即将拜退时,陈初平又开了口:“灵力损耗,用什么补得了?” 第3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李欢迟软绵绵趴在床上,人虚了还能喝点参汤猪血汤的,她这灵气虚也不知能上哪补。 若是在留春派时,他们明月堂后就有一处灵泉,可她现在被扫地出门,回去修养是不指望了。 离这最近的小门派她又不熟,人家也不可能借自家洞府福地给她。 她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眼睛半合着。 门口一声轻响,孙嬷嬷端着一盘果子推门进来,漏进来的光照在李欢迟眼皮上,白亮的光线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忽然想起自己昨日探知时,好像察觉到一处灵气十分充沛的地方,明炽如同恒星,而且就在宫中! 李欢迟一个打挺坐了起来,吓了孙嬷嬷一跳:“小主这是要去哪?” 看着李欢迟爬起来就急匆匆往外跑,她问道。 “御花园,去透透气。” 她白日虽然走动多有不便,但比起夜间,去这样的公共场合更能隐藏自己。 就算又被发现,反正人来人往的,浑水摸鱼跑路也方便。 孙嬷嬷点了两个小宫女跟着她,有些不放心地叮嘱:“小主遇上别的娘娘可要小心着些。” 昨日才被罚跪,本以为李欢迟会长些教训,现在又兴致勃勃往外跑,她不由有些怀疑自己还能侍奉这位小主子多久。 虽然李欢迟确实不想出门惹事,但也不至于直接在解语宫施法,到时候人家直接找上门瓮中捉鳖怎么办? 等她来到御花园中一处僻静处,打发两个小宫女回去拿东西,便再次如昨日一般将手贴在地上,施展探知术。 这次她愈发小心,不过也有她灵力衰微的问题,只能一点点,一寸寸,慢慢去扩展。 修士修炼,除炼自身,也是收纳天地灵气为己所用。 她现在就像条缺水的鱼,灵气就是她的水,绕过无数溪流浅滩后,她像找到大海一样找到了昨日那个灵气之源。 璨其如日,深浩似海,即使她现在只是远远探查,那种浑厚磅礴的气息也让她为之倾伏,恨不能马上赶去,畅游其中。 李欢迟在心中估算着和那灵气的距离,然后慢慢收回灵力。她运气不错,这次没遇上司天监的人。 等小宫女回来,她问:“此去东三里南四里处是什么地方?” 这问法奇怪,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与她熟些的涟漪开口道:“御花园东南方向有芳华殿、南华殿等一干后宫妃嫔所住院落,不知小主说的哪个?” 见两人也说不清,她索性自己过去看看。 她带着两个小宫女往东南走,可越走越觉得不对,眼看着她都要走到前朝去了。 抬眼望去,已经能看见朝议的乾元殿的屋脊,她算出的方位大概在乾元殿偏东的地方,离她的位置还有两三百米,但是远远就有太监守着,应该是不能过去了。 李欢迟记好位置,打算晚上再过来,一转身就看到一队人往这来。 为首的女人二十出头的模样,坐在四人抬的步辇上,簪着支凤凰衔珠步摇,珠花发簪繁琐复杂,衣袍锦绣流光,一见即知其身份非凡。 “见过贵妃娘娘。”她退到一旁行礼,现在能少惹事就少惹事。 秦贵妃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看到她这么一个人,步辇直直往前,到了太监守着的地方,转了进去,其中一个守门的太监也陪着进去了。 贵妃走了,可是有人留了下来。 李欢迟看着面前的胡嫔,皮笑肉不笑道:“见过胡嫔娘娘。” 昨日去皇后那问安,撺掇着要罚她的,为首是章婕妤,帮腔的就有这胡嫔。 精致宫装的女人看了她,冷哼一声:“可不敢当。” “哪里哪里,胡嫔娘娘说笑了。”李欢迟职业假笑,这么大一个皇宫,怎么这都能碰上。 “你在这御书房附近晃悠,是想找陛下?”胡嫔挑着眼睛看李欢迟。 原来这是御书房?他们这建筑风水确实选得不错。 “妾今日只是出来散步,却不熟悉宫苑方位,偶然迷路来了这里。”她一张脸因为灵力亏虚有些苍白,映着点漆似的眸子,仿佛一眼便能摄人心魄,胡嫔蹙了蹙眉。 “乾元殿御书房国事要地,哪是什么人都能来的。”看到这张脸,就能想起那些传说:“你倒是有点手段,不过现在能凭着圣宠告小状,难道陛下能喜欢你一辈子?多给自己留些余地。” 前面那段李欢迟懂了,后面这句她有些一头雾水。她怎么知道她给陈初平告状了,难道解语宫出了叛徒? 安插间谍离间这种事不应该等后期再用的吗?要不要给新手就上这种强度! 她打量了两眼李欢迟身后两个小宫女,忽然笑了:“罢,你回去。” 李欢迟莫名其妙,她都准备好又要被罚跪了,没想到被轻轻放下。 回解语宫的路上,小宫女卢萍直拍着胸脯:“吓死我了,胡嫔竟没有为难小主。” 涟漪也有些惊魂未定,毕竟昨日就是她陪着李欢迟跪了一个时辰:“咱家小主又没做错什么。” “哎,宫中就是这样。”卢萍无奈道:“小主才进宫不懂这些,那些嫔妃位分高,罚咱们这些下人和低位嫔妃不是看心情,小主不若主动示好,想来以后也好打交道。” 她来这是找东西,没打算久留,所以听了这话,不置可否。 刚回解语宫,就有客上门。 “不知周姐姐去了哪,我正打算回去了呢。”徐才人是一个俏生生的小丫头,看着十五都没有,不由让李欢迟在心底痛骂狗皇帝不是人,连小孩子都染指。 李欢迟假借的身份是一个周姓小官家养在乡下的女儿,名为周芳蕊。 徐才人名为徐秋月,和她同一个选秀进来,这孩子出身不高,活泼好动,看着让她想起自己留春派的师妹。和李欢迟被狗皇帝看上不同,徐秋月没背景也没被看重,所以被分到个颇偏僻的宫中,听说刚来就被里面的老人折腾了一番,昨日她主动与李欢迟搭话,似乎是约了今日过来看她。 “我见时辰还早,就去御花园转了转。”李欢迟汗颜,她实在是忘记这个约了。 “今日天气确实不错。”徐才人笑得一脸狡黠:“有陛下圣宠,当然天天朗日高照。” 这是什么土味话术,她真的好想说陈初平在这就是盖棉被纯睡觉,他俩真的没啥关系,然而现在状态是人在屋檐下,只能笑着应道:“妹妹说笑了。” “姐姐太自谦了,今晨陛下将章婕妤禁足于青霜宫,谁不知道是在为姐姐出气呢。”徐才人越说越激动:“想必以后是不会有人为难姐姐了。” 李欢迟坐在院中石凳上,原本端着一杯茶装模作样在喝,听到这话,直接一口水喷出去。 “什么?章婕妤被禁足了?” 第4章 人形自走天然灵脉 徐才人被她如此激动的态度吓了一跳:“姐姐没听说?今日御书房宣了章婕妤伺候,原本青霜宫还欢欣鼓舞的,没想到陛下一见章婕妤就发了大火,说她在太后礼佛期间还穿得如此骄奢,命她禁足宫中,抄写佛经呢。” 想了想今日见到的秦贵妃,她不是穿得更华丽吗?为这理由就给人禁足,那不是明摆着看你不爽要罚你。 可也,不能完全说是因为她?可能就是陈初平脑子抽筋呢?他与章婕妤好歹真夫妻,她就是个混子,而且昨天她告状的时候他屁都没放,能是睡了一夜忽然想通了吗? “妹妹说笑,也未必,是为我。”在孙嬷嬷犀利的目光下,马上有小宫女来整理桌面。 徐才人左右看看,然而解语宫的宫人们铁面无私地站在那,完全没有要回避的意思,她只能小声说道:“姐姐不知道,陛下之前都多久没单独见章婕妤了,不……是许久都没来后宫了。” 听了徐才人的恭维,李欢迟心中并没多高兴,甚至有点忐忑。在这狂刷存在感,等她找到妖鼎功成身退的时候可就麻烦了。 见她心不在焉,徐才人又说了比较识相的一会就离开了。 “小主现在圣眷正浓,可得防着点儿这些小蹄子。”等她走了李欢迟还坐在那发呆,孙嬷嬷上来给她添了些茶水,又小声劝道。 “啊?”李欢迟没反应过来。 “徐才人话里话外想搬来解语宫,小主可不能见她可怜,做这些事。”这位美人也就是生了一张好脸,可那徐才人看着会来事多了,让她搬进来,不定能做出什么,可千万不能自毁长城。 “哦。”刚才李欢迟是一点弦外之音没听懂,她连陈初平都想赶走,哪可能再招一个进来,那她还干不干活了。 孙嬷嬷趁着皇帝不在,正好给她开业务总结会议,这不好那不行,都要改。不过关于高位些的嫔妃那里,孙嬷嬷倒是不主张去送礼笼络,这宫中大不过陈初平,把他笼络好了,比别的谁都有用。 不过稍晚些,有人主动送来了东西。 “我家小主昨日教训也是为了美人好,一点小点心算是赔礼,还希望美人心中切勿介怀。”送礼的小宫女将一个盒子交给李欢迟的宫人,留下这段话便走了。 无事献殷勤,况且章婕妤还有可能因为她受罚,她看着那盒子陷入沉思。就算是见风使舵,这风向能变那么快?这礼还挺难回。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咨询一下资深宫斗专家孙嬷嬷,就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道:“今日听闻你到了御书房前,怎么不进来。” 解语宫门处,陈初平未让人通报就跨门而入,院中各人见他,乌泱泱跪了一地。 “陛下。”李欢迟看到陈初平,忽然灵机一动。 真不错,回来得是时候,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妾只是迷路碰巧路过,还遇见了几位姐姐。”她顿了一下:“您看,章婕妤刚送来了些点心,妾正想着回什么礼好呢。” “她还有闲情给你送礼。”陈初平坐在她对面,一手托着脑袋,有些漫不经心:“解语宫不是有小厨房么。” “妾才来几日,厨房中东西还不齐备,只能做些简单的样式,所以妾想着,是不是能借花献佛。”她眨巴着眼看陈初平,试图装出一个惹人怜爱的模样。 陈初平没有马上答应,信手揭开盒盖看了一眼,只是普通款式的奶酥,他拿起一个在手中把玩,并不吃:“你向孤要给别人的回礼?可你还没给过孤什么礼物。” “陛下是天子,要什么没有,哪看得上妾的什么。” “孤看得上,只要是你给的。”他笑着垂手,在李欢迟看不见的地方将那奶酥递给身后的贴身太监元吉。 元吉会意,接过奶酥,拿起随身带着的验毒工具试了一下,又传给另外一个小太监让他吃了,见无事,暗中回报给陈初平。 章婕妤也算宫中老人,虽蠢,但也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 “说好一物换一物,可不能耍赖。”他另叫了个小太监,让他去御膳房随意取些东西来,再让解语宫的人送过去。 最后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李欢迟垂泪。 御膳房一并送来了晚膳,比起解语宫的小厨房,御膳房应该说不愧是皇帝后厨,她一边愁苦着要送陈初平什么,一边炫了两大碗。 实在是穿过来以后就在仙门待着,加上时代问题,就算她想办法给自己开小灶,伙食问题也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所以仙门弟子都是这种遗世独立飘飘欲仙之姿也很正常——饿的,不过这种乱世有几个人吃得饱饭的,有时候下山看到饿殍遍野,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 宫里的饭菜好是好,但吃一顿少一顿,她可不得多吃好吃,应吃尽吃。 孙嬷嬷依旧对她这饿死鬼托生的吃饭方式甚是不满,但陈初平好像已经习惯了。他自己吃得很少,但吃完以后也没放下碗箸,不时给她夹几筷子菜:“慢点,别急。” 李欢迟偶尔想起孙嬷嬷的劝谏,也会抽个机会投桃报李地给他夹菜,陈初平默默吃下,灰色的眼总是含着笑意。 因为要去探寻那处灵气来源,她比以往更期待夜色的降临,等着把陈初平招呼睡了,带上百宝囊一溜烟跑到御书房。 晚上的御书房只在外围有人守着,她绕过执勤卫兵,从窗子摸了进去。 这屋子确实不小,左右两个厢房布有供人休息的绣榻,中间那屋最显眼的就是摆在正中的书案,上面堆着不少卷宗书籍,应该是白日陈初平处理的公文,有的说不定还涉及辰国机密。 不过她并不关心这个,躲到书案后面,打开一个屏蔽自身与外界的法宝就开始运气。 运着运着,李欢迟发现不对头,这地方好像和凡世寻常地方都没区别,并没有灵气磅礴的感觉? 她沉住气,再次小心翼翼施展开探查之术。 然后发现确实没区别。 你们这灵气怎么还一会开一会关的啊? 她并不死心,尝试着将探知范围扩大了一些,又扩大了一些,直到她再次感受到了那磅礴的力量。 只是方位有变,在离这里五六里远的地方。 一个有些离谱的猜测忽然出现在李欢迟心中——这灵气可能并不是什么灵脉。 它可能,是个人。 带着这个猜测回到解语宫,看着床上挺尸的陈初平,李欢迟心情复杂地再次打开法宝,将二人和外界隔绝开来。 她盘腿坐在床上,开始尝试吸收灵气运转小周天。 然后—— 她好像,捡到宝了。 第5章 王霸之气 所谓洞天福地,就是世间灵气充足的地方。 山川水流,蕴着上古时期灵气充足时所形成的灵脉,灵脉如同人的造血机构,可以源源不断地生出灵气,滋养万物,当然也包括人。 人的灵气来自天生,若想后天修炼,只能吸纳天地灵气为己所用。 所以修仙门派一般会建在灵脉附近,灵气充足更有益于修炼。 这个世界战乱了七百年,不说末法年代,也是世间灵气枯竭。所以那些隐于世间的仙门对自己的灵脉就更是看重,灵气稍旺些的地方早就被占了。 看着面前呼呼大睡的陈初平,李欢迟忽然很想把师兄弟们全叫过来,挟天子以立门派。 她修为不高,而且入了宫就要隐蔽自己,所以平时在他身边没什么感觉,刚才这一探知,她觉得自己这个本就装饰华美的屋子宛如桃源仙境,皮肤都好像更好了。 等运转完一个大周天,她昨日损耗的灵力就补充得七七八八。 李欢迟怜爱地看着陈初平的睡颜,觉得他忽然顺眼了许多。 摸着良心,他长得本就很好,狭长的眉眼,精致挺拔的鼻梁,和常常抿成一线的薄唇,仔细看还能看见他右眼下有一颗泪痣。清俊的面型甚至让他有几分女气。 可他终日似笑非笑的模样,和永远审视着人的浅灰色眼真的会让人觉得压力很大,从而忽视掉他的长相。 这大概就是身为帝王的威武霸气。 她美滋滋地撸了一把陈初平的脑袋,觉得这一趟也不完全是亏本生意。 陈初平闭着眼,感受着她在身旁的动静。 早上他问冯翎要如何补充灵力时,对方无奈答道:“一般是需要在灵气充足的地方修炼补充损耗的灵力。” “宫中哪处灵气充沛?” 冯翎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说。”他不喜欢别人卖关子。 “陛下紫微命格,龙子之资,虽不修炼,却有充沛灵气护体,想来若那人需要补充灵力,说不定会暗中接近陛下,臣已安排司天监令史数人准备护卫陛下左右……” “把你的人撤了。”这话让陈初平先是一喜,后听到他的安排却有些败兴。 “陛下!那人身份不辩,若是妄动,恐伤龙体!”冯翎激动抬头,看见陈初平的眼,不用他再开口,忽然就冷静了:“喏。” 刚才李欢迟出门时他就开始计数,数到自己快睡着时她终于回来了。 他想要的东西,总是能得到的。 李欢迟美滋滋练了一宿,虽然一晚没睡,但满满收获让她神清气爽。损耗的灵力不但补了回来,甚至小有进步。 这意外的收获让李欢迟整个人振作了不少。 因此早上叫陈初平起床时,她声音格外温柔,态度格外可亲。 以前觉得他来不来无所谓,不来还更方便,现在还是希望他常来,毕竟如果他去了别人那,她也不好意思跟过去,万一撞见点啥不该见的就不好了。 若他不是一国之主,事关重大,李欢迟还真的认真考虑过直接将他抓走。 她忽然有几分明白那些邪魔外道为什么喜欢炉鼎了。 见她殷勤,陈初平自然也乐在其中,上朝时看着那一群老古董都没那么心烦。 下朝不多时,马上有太监过来禀报——李欢迟被抓了。 李欢迟三天第二次,又被罚跪着了。 听着面前的指责,她只有汗颜。应该说她难得的警惕救了自己吗?这群人一天除了互撕还能有点啥心思。 因为章婕妤最近禁足,蓉嫔作为她原先的闺中密友,早晨带着两岁的凌阳公主去了章婕妤的欢蕊宫探望,两岁小孩正是看见什么都想尝尝的时候,蓉嫔便随手拿起桌上的点心逗她,没想到小姑娘吃了不多久,就开始不停哭,说自己难受,发汗如雨。 传来御医验查时,说是吃了什么东西坏了肚子。 可她早上还好好的,只是来了欢蕊宫中后吃了些点心。 章婕妤百口莫辩,忽然想起这东西是李欢迟昨日送来的,两个女人六神无主之下,只能告诉了皇后。 现皇后,当事的蓉嫔、章婕妤都在,还有些昨日的证人证物,三司会审一般严密。 她说什么来着,事出反常必有妖。 “弄清楚了,这桂花糕确是解语宫送的么?”皇后看着李欢迟,想着皇帝这两日的起居注,不免有些头疼。 “回皇后娘娘,奴婢昨日确是从解语宫人手中接的礼盒,说是,为了回敬我们婕妤的好意,哪想,哪想……”欢蕊宫的小宫女在一旁哭哭啼啼。 李欢迟一旁一同跪着的是卢萍,昨日确实是打发了她去送礼盒,为这一变故吓得整个人都好似要趴在地上。 “御医署那边查明是什么东西了么。”皇后又问道。 “尚未。”一旁,她自己的宫人回道。 “周美人,有什么要说的么。” 一圈人把台子搭好了,现在才问她要说什么。 “兹事体大,不若等御医验清那桂花糕里到底有什么再说。”她有恃无恐地看着章婕妤,对方对上她的眼神却毫不收敛:“我知你因前日罚跪一事记恨于我,可……孩子是无辜的。” 她这一说,旁边身为人母的蓉嫔瞬间又急又气,泪如雨下:“陛下子嗣不盛,凌阳虽只是个女孩儿,也毕竟是陛下亲骨血,皇后娘娘要为我母子做主啊。” 李欢迟木然看着,忽然有些不适。 点心是陈初平让从御膳房拿来的,给他吃的东西必然严防死守,而她也没在点心里加东西,那么剩下的关系链就很清楚了,只是不知这件事,蓉嫔本身有没有参与其中。 那么小的孩子,就被当做她们争斗的道具,就为打压她一个低位妃嫔?这深宫,果真不适合她。 众人等了片刻,御医署那边终于有了消息。 “是麝香,开窍醒神、活血化瘀用,大概是药性稍烈,引起公主不适,只此一次却是没什么大碍。” “怪不得那桂花糕闻着那么香!”章婕妤激动地说道,“你才承恩几日,就已经想着打压旁人了,你,好狠的心!” 皇后听完,心下不安稍平,蓉嫔说的话确实有理,陈初平本来就孩子不多,虽然十六岁大婚,但直到二十一才有第一个孩子,至今只两男一女,每个孩子她这个做主母的都得好生看顾。 人证物证俱在,那边蓉嫔一个劲儿哭,也让她心烦意乱,她看向李欢迟:“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第6章 剪头,本宫的秋好痛 “若妾说妾不知道呢。”她虽是跪着,但姿态并不卑微,腰背挺得笔直,肌肤白玉般温润,墨色眼瞳清明冷静,甚至有些蹙着眉不耐烦的模样。不像是她们在审她,而是她在观察着她们。 “你的意思是蓉嫔姐姐栽赃你么?”章婕妤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我知你心中怨我,可宫中规矩谁能免了?还好凌阳公主并未出事,你不要嘴硬了,迷途知返。” 李欢迟看她咬得紧,心中难免好笑,点点头:“那还要问问陛下了。” “你什么意思!仗着自己得陛下宠爱,做了这样的事还想求陛下给你撑腰么!”蓉嫔刚才在一旁就眼眼瞪她,听着章婕妤与她对话,顿时火起。 “今日便是陛下在这,该是你的错还是你的错。”皇后见她并不服软,甚至搬出陈初平,心中不悦:“退一万步说,即使那桂花糕凌阳公主没吃,却是你送给章婕妤的,女人吃了麝香有什么用你应当清楚,心生嫉恨残害后妃皇嗣,你可知何罪?” “这,也要问问陛下。” 皇后见她死不改口,有些恼怒:“看来章婕妤之前倒是没看错你,果然毫无规矩,恃宠而骄,来人,着削去周美人位份,禁于秋英宫,没本宫的命令,永不得放出!” 李欢迟有一秒钟想过去这个秋英宫没那么多人打扰,行事会不会更方便些,不过想到她宽大的软床和可口的小厨房,还有人形灵脉陈初平就马上放弃了。 “这糕点是妾昨日央陛下赏赐的,未曾经手便马上转送欢蕊宫,比起公主,若真是有人在陛下的御膳中下东西,是不是更应该好好查一查。” 皇后下令后,马上有宫人来拉她,李欢迟轻巧挣脱,正声说道。 她这话宛如惊雷,在场众人包括哭哭啼啼的蓉嫔马上哑巴了,屋中一时落针可闻。 看她们不说话,李欢迟忍不住补充道:“陛下亦知这点心是要送给章婕妤的。” “你,你胡说什么……”章婕妤刚才还义正言辞,现在好像忽然结巴了,几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孤下了朝不见你,怎么却在皇后处。”就在这沉默的对峙中,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李欢迟回头望着陈初平,反正她已经跪着了,就没再行礼,只叫了声:“陛下。” 陈初平走到她身边时,却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前日才跪了那么久,膝盖不疼吗。” 他一来,之前坐着的三人全站了起来跪拜,一屋哗啦啦跪了一地,陈初平却拉着她便就坐在主位上。 李欢迟见救星来了,正要叉腰起势狐假虎威声泪俱下地反过来控诉,结果陈初平自己坐下就算,膝盖顶了一下她的腿弯,顺手让李欢迟坐在自己腿上。 李欢迟:…… 皇后:…… 蓉嫔、章婕妤:…… 一众宫人跪在那也是垂头观地,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 她忽然就有些怀疑他过来的原因。 “皇后处倒是热闹,也许久不见蓉嫔,你们方才在说什么。”陈初平也不让她们起,就这么开口。 皇后便将之前发生的事原本重述了一遍给陈初平听。 听了李欢迟的话,她除了心惊便是头疼,已经彻底拿不准这到底是皇帝想收拾章婕妤,还是章婕妤想害李欢迟,又或者是李欢迟想报复了,皇帝来了正好交给他定夺,毕竟在这宫中,真相不重要,他的意愿才是最重要的。 “哦,点心,确实是孤给的。”他笑盈盈地扫了眼在场众人,包括在他腿上坐得笔直的李欢迟,似乎有些不满她的僵硬,抖了一下腿。 李欢迟坐不稳,往他怀中一偏,弄得好像她主动投怀送抱。可怜她每天晚上三八线画得泾渭分明没让他沾一根毫毛,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他吃足豆腐还不能反抗。 她就不该来这宫里。 “不过这事,还得问问贵妃。” 听到又有一个人被牵进来,皇后更是揉着太阳穴。 “孤不爱吃甜食,美人要点心送人,便将贵妃午时带来的点心给了你。”等贵妃来的片刻,他望着李欢迟解释道。 她原想让他当挡箭牌的,没想到挡箭牌还有自己的挡箭牌,搁这套娃呢。 等待的这段时间中,皇后、蓉嫔、章婕妤都跪着,汗流浃背,却连头也不敢抬。 偏陈初平好像不是在审理案子,而只是来看李欢迟的,怡然自得将她抱在腿上也不放,小声与她说着话。 “下月孤的生辰,到时候美人的礼物可要准备好。” 她之前为避事,讨要这点心时答应与他交换礼物,但依旧是惹出了这样的事。李欢迟看着被当做证物的点心盒子,想说要不然不换了,这东西还你。 话到嘴边马上调头:“妾可不敢再送什么了。” 这话是实话,就是此情此景,听在底下这一堆人耳中,却像某种茶香四溢的撒娇,不由让人咬碎银牙。 陈初平闻言笑道:“不送吃的也行,送些别的。” 外边通报贵妃来时,李欢迟再次试图站起来,但被他环着腰,依旧是没挣起来。 “见过陛下,皇后娘娘。”贵妃进来,看到这副场景,只恍神片刻,便得体地见礼。 “嗯,你那桂花糕里放了什么,凌阳吃了说肚子疼。”陈初平收起调笑的姿态,指了指桌上。这下直接将自己和李欢迟摘了出来,好像全不关他们的事。 “只是普通桂花糕,陛下没用过?”贵妃轻蹙着眉,望向凌阳公主的生母蓉嫔:“凌阳会不会贪嘴吃多了,或是吃了别的什么?” “太医说,里面有麝香。”陈初平又不急不缓抛出一个信息。 贵妃愣了一下,抬头看他,眼神中忽然带上了些哀切:“陛下觉得是妾?” 李欢迟有些看不懂,她见过几次贵妃,从来目中无人的,陈初平也没说这事是她做的,怎么忽然露出这样的表情。 可那双灰色的眼睛与刚才满含柔情与她调笑的好像不是同一双一样,自上而下打量着贵妃。 贵妃忽然就有些绝望,失了皇帝的宠爱,在这宫中好像什么都是错。 见到在场跪着这些人的瞬间她就明白,是几个底位妃嫔之间的攀扯,明明皇帝一句话就能打发的事,偏偏要叫她来。现在皇帝心中,她到底是什么。 “不是你便罢。”陈初平垂眼,给这场事下了定论:“蓉嫔教养皇嗣失职,着禁足荣庆宫三月,凌阳交予惠妃抚养。章婕妤……着削去位份,搬到芳纯宫禁足。皇后管理后宫不力,削去三月薪俸。”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闹做一片。 蓉嫔哭喊得尤其凶:“陛下!凌阳不能从小就没有母亲啊!求陛下看在凌阳面上,留妾在她身边!” 两边太监开道,他拉着李欢迟就要离开,闻言回头看她,好像看着死物一般不带任何情感:“孤给王家的机会不少了,别做傻事让你父兄为难。” 皇后看他面色不善,赶紧让宫女将蓉嫔的嘴堵了,更是早就将章婕妤控制住。章婕妤的罪名甚至都未定,但处罚是幽禁冷宫,不用再说她也知道皇帝心中的罪魁祸首是谁。 她的三月薪俸不算什么,只是别再惹皇帝生气。 等陈初平带着人浩浩荡荡离开,皇后看着站在原地的贵妃,叹了口气:“你回去,陛下叫你来也只是做个人证。” “……他甚至没有说去看凌阳。”贵妃秦霜儿的声音如同她的名字一般清冷如霜。 “当初进宫时,大家不都知道的么……你我只要管好这后宫便好。”皇后穆佳柔扶着她的手臂,轻声安慰道:“这届秀女有宠也是好的,若能诞下一男半女,也是祖先保佑。” 第7章 我们解语宫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刚才雷厉风行的一幕震得李欢迟半天说不出话。 玩宫斗游戏时她争宠、陷害、下毒、暗杀,全无心理负担,但这是现实。 这事虽不是她主动挑起,但因着她,一个两岁的孩子就要被和母亲分开。身边的陈初平却毫无反应,笑着与她闲聊,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知到,这宫中生杀予夺,全在他一人一言。 “过两日诸王进京,孤想你陪着。”他温和地笑着,眼中再不是摄人心魄的审视:“美人位份还是太低了,晋为婕妤。”他还有别的事没做,送她回宫后就马上离开,走前留下这话。 她在屋中坐了一天考虑之后的打算,直到陈初平晚上过来时,才稍稍打起精神。 鼎的事她一时半会没有办法,但她的修为却是实打实的进步。之前的损耗早就补了回来,她甚至萌生了点等她变厉害点以后硬抢的想法。 她这么想着,打量着身边的人。 陈初平照常吃完饭批奏折,见她总打量自己,停下笔:“美……爱……”这个位份的宫妃他不怎么接触,有些拿不准叫什么。 最后决定忽略称呼,朝她招招手:“来。” 为了方便陈初平批奏折,解语宫正宫临窗摆了张不小的书桌,晚上又没有别的娱乐活动,所以她只能傻坐在那,时不时给陈初平磨个墨倒杯水。实际上脑子已经放飞到九霄云外了,于是听到他叫自己懵懂地走了过去。 陈初平伸手,看她走到适当的范围,然后一紧手臂。 “陛下!”李欢迟惊呼,控制着自己一拳把他打昏的欲望奋力挣扎。 他白日食髓知味,以为她接受了,没想到现在抱她跟抓一条滑不留手的鱼一样,差点连着他一起带地上去。直到肋骨上被李欢迟暗戳戳用手肘拄了一下,他才有些失望地松手让她站好。 李欢迟一脸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看着陈初平脑子飞速转着开始找借口,可他好像浑不在意,已经又低头继续看奏折了。 李欢迟等了半天都无事发生,呆站在桌旁,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接近亥时,陈初平才合上最后一本奏折,伸了个懒腰,带笑看向她:“爱妃就寝。” 李欢迟怕他梅开二度,一直警惕着,结果直到她将他弄晕定住,他都没再做什么。 第二日徐才人过来道贺,李欢迟才想起被遗忘在脑后的‘升职’。 昨日又是打入冷宫又是禁足,甚至罚了皇后的俸禄,闹得后宫一片鸡飞狗跳。她作为受害者,本来没什么,结果大家都倒霉就她升职,她忽然真的有些认真开始考虑要不要巴结一下谁,毕竟眼下还没有妖鼎的下落,别她东西没找到,还给自己树敌,天天和人钩心斗角个没完。 这次赢不代表能一直赢啊!当初如果没用这招进宫就好了。 “真是恭喜姐姐。”毫不知情的徐才人满是真诚地给她道喜。 李欢迟笑得比哭还难看,但是小姑娘倒是真心开心,虽然进来没多久,但李欢迟看她总有种肉眼可见的憔悴,而且眼睛似乎总在瞟桌上的糕点,一副没吃饱的模样。 虽然住的地方偏些,但徐才人对宫里的事适应得很快,大大小小的事知道不少,不得不说可能有的人在收集情报(八卦)方面确实是天生的人才。 宫里这丢了只猫,那边宫女和太监私会,鸡零狗碎,不一而足。 李欢迟忽然想起一种可能,她自己一个人始终能力有限,一一踏遍宫中也需要好久,能不能让别人帮她找找呢? “你说这些我都不知道呢。”她笑着将桌上徐才人看了半晌的点心往她那边推了推,自从出了那事,她现在对点心有点心理阴影,看着就吃不下去,摆着也是摆着。 徐才人得了她的许可,才拿起一块荷花酥,边吃边感慨:“姐姐得陛下赏赐独住解语宫,这些事当然不知道,我们那院子里都是些宫中老人,平日无事,就只能说些家长里短,我在一旁伺候着,也就听了来。” 她虽然只是个才人,但她那地方最高也就是个美人,断没有让同为世妇的徐才人伺候的道理,看来她在那边确实过得不咋地。 “我在这一个人确实无聊,以后你常来与我聊天,多走动走动,给我说说新鲜事也好。” “那是当然,我与周姐姐有缘,巴不得常过来呢,姐姐别嫌我就好。”她闻言,一把将荷花酥塞进嘴里,一边腮帮子鼓鼓的,眼睛又圆又亮,看着像只小仓鼠,李欢迟索性将一碟荷花酥都赏给了她。 等她走以后,孙嬷嬷又像上次一样教育她,别见到这种来套近乎的就傻傻答应,在宫里,最好的就是‘独美’。 孙嬷嬷毕竟在宫中待久了,见过红极一时也见过弃如敝履,倒不是她对李欢迟多有感情,只是他们当下人的,所有身家都倚仗着主子。她是真担心李欢迟被徐才人哄开心了将她要来解语宫,皇帝经常来这,万一看上了怎么办?多一个人多一份险啊! “哦。”李欢迟随口答应,她当然知道自己在干嘛。 孙嬷嬷看她那无动于衷的模样,愁得不行,还是派了小太监去打听徐才人那处的情况。 李欢迟本人不以为然,一边修炼找鼎,一边和徐才人套近乎。有了奔头就觉得日子过得飞快,陈初平再提起给诸王的洗尘宴时,李欢迟已经闷头修炼数日,修为又有进步。 “行啊。”她这段时间过得风平浪静,心态也好了很多,后宫诸事与她皆是过眼云烟,就算这次不是她,也会有其他的美人、婕妤、嫔妃上演这样的闹剧,她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呢? 陈初平看她面容柔和平静,心情也变得很好,斜躺在床上懒洋洋地说:“其实也不用你做什么,只是那些人无聊得紧,带上你,没那么难捱,” 相处这些时日下来,虽然那次桂花糕那次真的吓了她一跳,但大多数时候她又觉得陈初平是可控的,不像传说中喜怒无常,冷硬无情,甚至很多时候,她会幻觉他是不是在撒娇。 第8章 不能一起入洞房,就要一起进庙堂 比如现在,他拿着李欢迟的绷子:“孤不想要小花,那是女人带的。” 李欢迟两辈子加起来拿过针线的时候可能只有大学补军训服那几分钟。 之前答应他的礼物又没别的好送,听着孙嬷嬷的话拿起绣花针想着现学缝个鸳鸯蝴蝶,但是明显她太高估自己,刚开个头就把手扎得够呛,而且针脚乱七八糟实在说不上到底在绣啥。 “这不是花……”她想把绷子拿过来,但陈初平完全没打算放手的模样。 “不若绣孤的名字。”他花了一番功夫,却辨认不出李欢迟到底绣的什么,开口道。 进来时看到她手上的伤他就知道她不会刺绣,可她既然动了手,他也不好拂她的意。 李欢迟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陈初平’三个字……好多笔画好长。 陈初平看着她,见她面上犹豫,不动声色地垂下眼,远处的宫灯光亮被他的睫毛遮住一半,落在眼中,是深沉的重色。可李欢迟还在纠结刺绣的事,完全没看到他神色的变化,半晌,他轻笑道:“绣孤的小名,孤叫陈靖,立青靖。” 李欢迟第一次听这名字,虽然也算不上简单,但好歹比两个字笔画少。她点点头妥协道:“那陛下别嫌弃妾的字丑。” “你亲手做的,孤不嫌。”他眸子弯弯,注视着李欢迟,当真温柔缱绻,李欢迟没来由地心跳了一下。 想她进宫以来,占着他的地方,吸着他的灵气,吃香喝辣还盘算着他的东西,李欢迟莫名有种白嫖的心虚。 她想起从选秀到进宫,无数人语焉不详地给她说过的那个人,她长得像的那个人,那到底是谁,能让他这样食物链顶端的人求而不得。不过男人也真好笑,再怎么像她也不是那个人,面上深情款款,其实不管是对谁,这都不叫爱。 也是,帝王之家,哪有真爱呢。 李欢迟对这一悟道很是满意,各取所需罢了,她没必要愧疚。 诸王进京之前,陈初平还得去将太后接回来。 于是这日下午,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从皇宫东门出发,要去城郊的十方寺将太后请回。 这是李欢迟入宫后第一次出宫,她挑着车帘往外望,虽然对辰国都城云雁并不熟悉,但看着街上的繁华与忙碌,这种人间烟火的喜悦仿佛也能传递到她身上。 这里和她之前路过的那些被战乱弄得一团糟的国家城镇比起来,简直不像同一个世界。 焉州大陆战乱了七百年,七百年间上百个国家互相倾轧,以前看春秋战国史时就弄得李欢迟头晕,这处的情况比春秋战国还乱,这还只是对于国家统治者而言。对百姓来说,从生到死,怕是都未尝过几日和平的滋味。 所以现在看来,这紧张又平凡的日子,更合她的心。 “爱妃喜欢孤的云雁么。” 如果这次出门不是和陈初平共乘一车就更好了。 他懒洋洋地躺在一堆靠垫中,眼睛从奏折上方望着李欢迟,唇角带着有些自得的笑意。 “人间百景,自然是喜欢的。”她想着陈初平身上的灵气,忽然觉得这可能真是上天的预兆,说不定他就是那个可以一统天下的人。 这样一来,那她岂不是吸的辰国国运?那真是罪过。 她抚着胸口,陈初平却靠了过来,伸手帮她挑开车帘,向她介绍云雁各景。 一道桥,一棵树,城墙上的砍痕,城外荒烟草深处,在他心中好像都是独一无二的,上百年传承的古城历史由他娓娓道来,好像一幅画卷在李欢迟面前展开,她不由听呆了去,连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十方寺都没反应过来。 “爱妃喜欢,孤以后再慢慢说予你听。”他当先下车,回身伸手要扶她。 十方寺是辰国皇室资助修建的寺庙,至今也有上百年的历史,古树苍郁,砖瓦都带着上了年纪的肃静,蝉鸣虫嘶中似乎都有些禅意。 知皇帝要来,主持领着一班人早在门口等着,见过大礼后,带着他们到了前殿。 因是迎接太后,所以皇后也在,这种时候李欢迟就没资格站在陈初平身边了,他两大雄宝殿拜过后,被主持引着继续往后走,离开前陈初平让她可以随意逛逛,她也正好乐得清闲。 李欢迟是修道的,和佛门清净地素无缘分,一个小沙弥引着她一个个殿过去,她连殿门都懒得进。 直逛到快到人家禅房时,才在最后一个玄苍殿殿前停下脚步。 “你们这也供北帝?”她看着门上的匾额问道。 “虽是佛门,但玄苍大帝为辰国尊神,且皇室与本寺有些善缘,自然也当供奉。”小沙弥道。 “婕妤不若也拜拜,听说十方寺北帝水神君殿求姻缘子嗣也很灵验呢!”涟漪作为她的贴身宫女,自然也是跟着来的。 李欢迟眉头跳了一下,虽然她确实应该拜拜北神,但她修道这么些年,真没听说过这位大帝还管这些。 她提起裙摆,踏入玄苍殿,那尊高大的金身神像就映入她的眼帘。 从殿顶垂下的绸质华盖挂幡精致华贵得与寺庙这种地方不太适配,而白玉莲座上供奉的神明塑像不得不说栩栩如生,精妙绝伦,只是—— 怎么会有人把自己做成神像的样子摆在庙里让人祭拜啊! 那狭长的眉眼,精致的鼻梁和薄唇,怎么看怎么像陈初平。 好像看出她的腹诽,小沙弥在旁默默解释道:“这神像前代景帝时期就有了,几十年间只维护过金身涂层。太后有孕时,梦感神龙入怀,所以说陛下生来就有神貌,是天神护佑我国。” 原来全天下都喜欢这种梦日入怀梦龙入怀的戏码啊,这样皇帝不会觉得自己头上有点绿吗? “说起来,我记得陛下封禅遇神女后,也做了一尊神女像供奉在北帝神殿呢,我还没看过……找到了!娘娘是很像呢!” 顺着涟漪的手指望过去,李欢迟彻底绷不住了。那神像稍小些,摆在北帝旁边,玉带翩飞,衣摆无风自动的模样,手中持莲,法相庄严,只是这个脸…… 难怪没人知道他喜欢的到底是谁但谁都能看出她像啊! 第9章 你是猴子请来的逗比吗 出了玄苍殿,李欢迟漫无目的地瞎逛着。 玄苍大帝像与他有几分相似还能说巧合,这个神女就只能说纯纯人为的。不过是陈初平立的,做成什么样自然也随他。 小沙弥给她介绍功德池她也没仔细听,只让涟漪随手布施一些,将他打发走。 十方寺养着一些猫,她便和涟漪在那逗着玩,忽然感觉有人重重按了她脖子一下,差点把她按扑在地上,脑袋上也随即一轻。 “谁!” 十方寺因为要接皇驾,近三日都不接外客,加上外围来了不少士兵把守,闲杂人等应该都进不来,这寺庙里的人也不会那么唐突,李欢迟愤然回头,看到一个不太大的身影飞快从她身后闪过,几下蹦跳后,飞身上了一棵树。 事实证明,人被猴子抢劫的概率虽然不高,但并不为零。 十方寺是古刹,临近云雁,然离深山更近,所以这里生态很好,眼下看来,甚至有些好的过头。 “这猴子成精了!居然敢抢人!”涟漪听见她喊才反应过来,看到猴子上树,跺跺脚跑到树下:“把我家小主的簪子还回来!” 猴子虽然是人类的远亲,毕竟听不懂人话,看涟漪伸手,一边把抢来的簪子藏在怀里,一边对着她呲牙。 这个时代没有狂犬疫苗,被猴子咬一口麻烦可大,李欢迟很想大度地说算了,但她刚才看清,这猴子抢的是她的步摇,上面好几颗南珠,卖出去五年不愁吃喝。 她虽是为了妖鼎而来,但这种好携带的细软也是她也准备当精神损失费一起带走的,两厢权衡,让涟漪去找寺庙的和尚们,她盯着猴子不要跑了。 涟漪快步离开,她在树下和猴子大眼瞪小眼。 李欢迟拿了根树枝在猴子面前晃,但那畜生看都不看,将步摇拿在手里把玩,还用尖的那头挠痒痒,好像故意气她。 “说你成精了还真是成精了,真会选,抢东西都抢最贵的那一个。”她扔掉树枝无奈叉腰,怨念地看着猴子。 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拿着一个什么果子:“用这个换。” 她还以为涟漪请和尚回来了,一回头,却是个年轻男人,有头发,穿的不像侍卫,而且…… 她在追究男人身份和追回自己的养老保险之间权衡了片刻,选择了说声谢谢,接过果子,和猴子眼神交易,换回步摇。一切行云流水如同使用自动贩卖机。 猴子拿了果子,心满意足地从树枝跃上房顶,三两下消失不见。 “寺中的人太纵容它们,总会用这种办法换些吃食。”男人目送猴子离开,浅笑着低头,正好看到李欢迟将步摇插在发间回眸,怔了一下。 李欢迟仔细打量着他,觉得他和之前玄苍殿的神像有几分相似,换言之,和陈初平很像。 狭长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微微勾起的唇,与陈初平有七八分相似,却要年轻些,且要更魁伟三分。最明显的还是右眼下没有那颗泪痣,看着人时,也不会有那种想低头错开他视线的审视感。 “见过淮安王殿下。”她垂眼,后退了一步。 “你是,新进宫的?” 李欢迟悄悄打量他时,淮安王也一样在看着她,虽然有些耳闻,却是第一次见到她。 “孤的爱妃确是今年新入宫的。” 还没等李欢迟组织好话语回答,陈初平的声音便插了进来,玩味似的漫不经心。 “见过皇兄。”淮安王立刻反应过来跪下行礼。 “陛下。”李欢迟慢了一拍,才姗姗俯身, 他从院旁一个隐秘的月洞门过来,背着手随意站立,挺拔又不逊,身形枯瘦。 他没看李欢迟,灰色的眼眸中连审视都没有,清寒得如同凝视死物一般看着跪下的淮安王的背影,口中却是带着笑意:“平身,孤听母后说你已经到了,便想着过来寻你,怎么来了也不事先说一声。” “臣弟昨日傍晚将将赶到西郊,见天色已晚,才不好入城打扰,所以先在十方寺住下,想着与母后一道入宫。” “母后已经摆驾,孤平日里国业繁忙,你身为孤的胞弟当代孤时时守在母后身边才是。” “谨遵圣命。”淮安王依旧是跪在地上不起,一副极尽恭敬的模样。 陈初平垂眼,随手摆了一下,身后忽然出现个太监才,躬身上前,将淮安王扶起。再看他,又是寻常勾着唇角的模样。 “来。”这次却是对李欢迟说的,还伸出了手。 李欢迟走近了刚想搭上他的手,却忽然被用力反拽,一时没站稳,便扑到在陈初平怀里。 讲道理,她也不是啥妖艳贱货人设,但是一会在皇后贵妃面前坐他腿,一会在王爷面前扑他身,这在外人看来成什么样? “小主我……”正当此时,那边涟漪的欢快叫声响起,她才请了救兵回来。然后是一声抽气和跪下请安的声音,她听得真切,不用看也知道现场是怎样一副兵荒马乱。 “爱妃久等了。”陈初平却没事人一样,噙着笑搂着她的腰安抚,好像真是她自己扑过来的。 “不久,不久。”李欢迟尝试站直,但那手拦在她腰间,站直了还是跟他贴着,就像弱不胜风,依在他怀中。 陈初平看她皱着眉暗中挣扎想脱身站直的样子暗自好笑,就这么搂着李欢迟转身:“走,母后在等着了。” 皇帝离开,其余人等自动跟上,就是没一个人敢抬头,颠着小碎步,跟在别人脚跟后头。 正如他所言,太后已经上车就位,只皇后站在庙前等待,看到他带着李欢迟和淮安王过来,忙躬身行礼。 “起驾。” 陈初平步履不停,勾着李欢迟的腰上了车,根本不管身后几人如何,随行太监放下车幔,高声唱道,于是车马人流,又缓缓行动起来。 李欢迟上了车便缩在角落坐得笔直端正,就怕陈初平又搞什么幺蛾子。他就坐在离车门不远的地方,一手托着下巴望着李欢迟,却没有紧逼一步凑过来的想法。 “爱妃觉得如何?孤的胞弟?” 半晌,他才开口问道。 第10章 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她想了想,挑了个不会出错的回答:“淮安王殿下,与陛下外貌有几分相似。” “孤的胞弟,自然是相似的。”陈初平轻笑一声:“孤的意思是,爱妃觉得,他可有王者之气?” 他语气轻快,尾调却拉得很长,像是询问,又像是质问,更像是……威胁。 李欢迟皱眉,今日孙嬷嬷不在一旁,没人能给小抄,她努力转动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宫斗之脑。 什么人能有王者之气?当然是一国之君。 且不说陈初平正当年富力强之时,还有两位皇子,皇位怎么算都轮不上淮安王,那么问她这个做什么,是试探淮安王,还是探她?难道是刚才看见她与淮安王一起,心中起疑? 好像也是,小叔子和小老婆,还遣走了下人独自相处,她被猴子抢劫了一遭,头发大概也不那么齐整,看着确实可疑。 见她警惕思考又犹豫再三的模样,陈初平不满地抿了抿嘴,却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意外地挑眉。 “妾与淮安王是清白的。”李欢迟握拳,说得一脸情真意切:“妾刚才被猴子抢了步摇,是淮安王殿下教妾用果子将步摇换回。” 陈初平:……? 他愣了一下,回味半天才品出这句话的意思,不由笑了起来:“十方寺的猴子是野了些,那些东西被抢了就给它们便是,仔细被抓花了脸。不过孤可没说你们怎么样,你这算是不打自招吗。” “陛下问妾如何看淮安王,妾觉得他是个好人。” 滴好人卡。 这一打岔,陈初平也觉得没意思,懒洋洋靠在车壁上,望着车厢一角:“他是孤的同胞兄弟,又与孤长得那么像,那孤有的他是不是也应该有?” 这话他却不是问李欢迟的,更像是对自己的疑问。 淮安王昨日入京不先拜他,倒是先来了太后这处,而他刚才知道,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实在是于理不合。 天地君亲外,君是凌驾于亲的,可就为了这事惩戒淮安王,却好像是他小题大做。 但这就像一根刺,横亘在他们之间,但他们的关系,还远比这麻烦。。 刚才见了太后,又是百般说尽淮安王的孝心,又感叹他封地遥远,终年不复见,让陈初平借着这次众王来朝的机会,将云雁周边的临丘封给淮安王常居,使他能常伴太后身边尽孝。 临丘外有高城深壑,群山环伺,内则一日入京,本是先代辰国君主们设置护卫云雁关隘的名邑,若分封他人,不若直接将云雁拱手相让。而更早些时,他还没有孩子,太后更是几次想要逼他将淮安王立为储君。 这一桩桩一件件,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太后和淮安王,心中大概都有障碍,他日必然生变。 “你担心淮安王?”李欢迟看他神色,虽然如往常般悠游自在,但眼中阴郁迟迟不散,刚才给她吓了一跳,现在慢慢想来,陈初平大概也不是为难她的意思? 陈初平闻言抬眼看她,嘴角带笑:“孤与淮安王田猎,从未赢过。” 与这种人说话真是好难猜,打猎关她刚才问的问题啥事,早知道她不搭这话了。 “若田猎优胜便可为王,那猎户更胜士族公卿许多。”反正不是怀疑她就好。 他盯着李欢迟看了半天,看得她都有些发毛,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多话了。 “卿言事亦胜于孤。”最终,陈初平垂下眼,却是没有之前脸色那样难看,只是坐过来挨着李欢迟,继续与她说云雁周边的景物逸闻。 来去花了三四个时辰,马车摇晃颠簸,等回到宫中,虽然平时嫌弃这地方樊笼似的,可看见柔软的床榻也忍不住瘫在上面长叹。 “主子拜见过太后了罢。”孙嬷嬷看她毫无坐像可言,掩了门窗问道。 “见过了。”十方寺没见到,回来以后送太后回坤翎宫时她在众人末看了一眼。 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大概是常年在寺庙中修行,妆容素净典雅。 因着淮安王也跟着进宫,所以没让宫妃们作陪,只有皇后皇帝、淮安王陪着太后安置,其余人等各自归去。 “太后常年敬佛,这段时间在宫中,主子可千万当心着,在外行走,礼数千万别出了差错。” 就是太后不敬佛,她也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如果可以,她根本不想与宫里这群人打交道,李欢迟便随口应了一声,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她一觉起来,看到孙嬷嬷在门口与小宫女说些什么,神色比屋外的天光更加晦暗。 见她转醒,孙嬷嬷赶忙指挥着下人们端茶倒水服侍她起身,脸上满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李欢迟本不欲管,还是看她憋得难受才问了一句。 “淮安王进京,给宫中送的礼物中,有一位美人,陛下已经留下了。”孙嬷嬷给她整理着鬓发,小声说道:“陛下派人通知今晚不过来,让不用等了。” 这本应该是两条消息,可连在一起看得更完整。 “哦,那咱们吃。”之前庙中那点斋饭一点油水没有,她又没辟谷,早就饿了。 李欢迟无动于衷的模样让孙嬷嬷忧心地叹了口气。 花哪有千日红,能有得宠的时候就应该珍惜,她之前劝过李欢迟不少次要会撒娇邀宠,最好能留下一个孩子,可她这位小主子一次也没上心过。 这眼看新人来了,她一点危机感也没有,真是娘娘不急,急死她们这些下人。 李欢迟毫无知觉地吃着饭,心中却盘算着晚上的安排。 她这段时间一直忙着修炼,拉关系,寻妖鼎的事都被扔在脑后了,今晚她又不能跑去陈初平那边吸灵气,不若抓紧时间找一找东西。这宫中毕竟不是她长留之处。 这顿是难得皇帝没在的一次晚饭,没来一屋子主仆各有心事,李欢迟之前还觉得自己饿得紧,却不知为何觉得这顿吃得格外不香。 晚上她早早睡下,让下人们都出去以后换了身衣裳,在门锁上施了咒后翻窗而去。 第11章 下次一定 戌时初,陈初平用过为淮安王办的家宴后,又被太后拉着说了些话,无非是念叨自己老了,身体不好,希望多见见儿孙。 他笑着允了淮安王及王妃留京期间可每日探望,又安排了皇后贵妃带着他的三个孩子每日来拜会太后,借着酒劲总算是脱身。 太后明里暗里让他给淮安王封地的事这次勉强绕过。 他讨厌这样的家宴,那些人名义上是他的血亲挚爱,但想要从他身上咬一块肉下来的想法,比前朝那些狼子野心的臣子们是一点不少。 刚才太监来报御书房里大司马还等着他,换了身衣裳又洗了把脸,总算让头脑清醒了些。 听到太监尖细的嗓音,御书房中等待多时的大司马严静和廷尉赵棠溪赶忙行礼,听着脚步声过去,却没听到他让他俩起身的声音。 二人趴在地上互相看了一眼,知道陈初平今日似乎心情不佳。明明这段时间还像朵花似的 “前线急报,陛下。”但是该说的事还得说,严静半晌等不到他开口,直接说道。 外面远远传来宫中打梆子的声音,御书房内外,竟是一点声音都无。 “赵卿,你先说。” 赵棠溪本来打算等严静说完再上报他这边的事,没想到皇帝先点了他。 “前日陛下让臣查的漉渠私船案,略有进展,那些走私之船只,运送的全是粮草,而原定目的地是新偈,不巧在安阳沉船,实与安阳县守无关。” 他说完,房中又是长久沉默。 “再查。”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陈初平开口。 这案子是陈初平钦点他主理审查的,他也确实没马虎,事事亲力亲为,查了快一月刚刚结案便连夜来报,可听皇帝的口气,似是不满这结果。 赵棠溪将卷宗一并带了过来,就是想好好交差,犹豫了一下刚想让皇帝先看看卷宗,就被一旁的严静扯了扯袖子瞪了一眼,他不明就里,只能喏喏领旨,暂时退出御书房。 赵棠溪在门口等了快一炷香才将严静等出来,两人结伴离开时,已经快到亥时。 “刚才严大人为何拦我?这案子下官主理审查,桩桩件件具有证据,即使陛下让重审,也再查不出什么。” 严静看了他一眼,心下觉得这货能在廷尉的位子上待十来年也是他辰国两代君王好脾气。 “安阳何地?你光查安阳县守有什么用?” “我当然知道安阳何地,若不是这私船死了人影响极大,陛下又何至于派下官亲查淮安王封地之事?” 严静叹了口气,诸王进京大概还需要几日,可他入宫时却听闻淮安王已随太后入宫,还为他办了个洗尘的小家宴,而从陈初平今夜的态度来看,这家宴,皇帝应该是没多享受。 “你是说,陛下,让我查淮安王?”再是一根筋,赵棠溪也算在朝为官那么多年,仔细想了想,思路勉强转了过去。 “我可没说。”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说出口是一回事,严静往四周看看,恨不能马上把这个一根筋甩开。 四周黑夜厚重,只有他两的脚步声回荡,空旷得让人觉得比白日的威严还要可怕,严静疾步往前,再没搭理还在一旁缠着他想再问什么的赵棠溪。 陈初平回到他的紫宸宫,便闻到一股异香。 他步上台阶,看见一个穿着轻薄的女人正跪在门口。 青鸾早些时候被淮安王送给他,未封名分,也没交代去处,便只能留在这等皇帝回来。 “起身。”他步履不停跨过门槛。 青鸾婀娜起身,腰如杨柳般柔软,但陈初平都没等她,只能跟在他后随侍的太监宫女旁进入紫宸宫。 她小心打量着四周,这个宫殿大得有些空旷,虽然摆着那些一个就够买下一座城池的珍宝,但有那些死物衬托着,这里更像是一个宝库而非当今至尊的居所。 她来时就沐浴焚香过,原本要跟着皇帝去入浴,却被一个人拦下。 那人的衣裳和寻常太监的衣裳不一样,要更复杂华丽些,颜色也是暗紫色,应当是紫宸宫的大管家萧枕。 他嘴角噙笑,有理又疏远地道:“陛下未宣美人跟着伺候,美人在此等候便可。” 青鸾看了一眼头也没回的陈初平和面前态度强硬的萧枕,只能识相点头。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紫宸宫的宫人们没有主人的吩咐,都各自隐藏在某处,比那些珍宝更像死物。明明不算冷的天,在这里却有股莫名的寒气,青鸾拢了拢胸口的衣襟。萧枕没发话,陈初平的态度模棱两可,她心中满是对未来的不确定,只能跪在床边,努力回想着自己所学。 等陈初平收拾妥当,靠在床上时,她的腿都要跪麻了。 “这般邀宠,可不合规矩。”他只一身玄色织锦暗纹睡袍,松松系着袍带,露出一块白净得有些失了血色的脖颈。 “陛下要奴如何,奴便如何。”她语调柔媚,抬起头,视线第一次和陈初平交汇。 皇帝果不其然眯起眼:“过来些。” 她深吸一口气,动作轻柔和缓地从床脚爬过去,依旧是跪着的姿态。 殿中远远点着九枝灯,到他床上光线已不甚明亮,火光映在他眼中,明明灭灭,妖异非常。 陈初平伸手勾起任青鸾的下巴端详一番,忽然笑了:“真是用心。” 面前这人肤白若雪,柳眉淡而远,秀美的口鼻如同名家仕女图所绘出,精致得有些不似真人。甚至,与十方寺玄苍殿中的神女有几分相似。 即使是见惯了多少倾城绝色的陈初平,眼中也似乎带了三分惊艳。 她跪坐在陈初平面前,轻薄的衣衫盖不住妖娆的身姿,态度恭谦和顺,好像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被那双灰色的眸子注视,总像是在被窥视心魂一般,青鸾只一眼就错开视线,垂眼道:“奴知道要伺侍奉陛下,自然是一切都认真学的。” “淮安王使你来,想从孤这里得到什么?”他并不着急行动,微凉的指尖摩挲着青鸾的脸颊。 第12章 都是千年的狐狸,搁这玩什么聊斋 “殿下只让奴好好伺候陛下。”青鸾柔声,眼中满是对陈初平的爱慕与倾敬。 那冰凉的感觉让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上爬,惹得她起鸡皮疙瘩,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只能屏住气息回答。 “那么你要如何伺候孤?” 她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纤长的玉指轻扯开胸口外衫的细带,她里面穿了件襦裙,轻纱曼妙,袅娜娉婷,随着她往前倾身的动作,外衫滑落,露出雪白香肩。 床榻间气氛正是极尽缠绵之时,陈初平却笑了出来,并不是兴奋激动的笑声,而像是看到了什么可笑的东西。 青鸾判断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继续着自己的动作,慢慢偎过去:“陛下笑什么,也说与奴听听。” 陈初平似乎被自己的笑声呛到,咳了一声,勾起她的下巴:“你生得真好。” 他顿了一下,青鸾娇羞地低下头,却听到他继续道:“像个娃娃,却不像她。既然如此,那就乖乖当个娃娃。” 这句话毫无笑意,也没有别的情绪,冷冰冰仿佛是从别人的口中出来的。 青鸾愣了一下,正犹豫着如何回话时,眼角瞟到床边忽然出现了个人,还没等她惊叫出声,脖颈处就传来刺痛感。 她发现自己忽然发不了声了,随即脑袋也变得昏沉,眼前的暗色越来越大,就像墨汁在水中晕染开去,而黑暗中,只有皇帝映着远处宫灯火光的眼如同皎月般明亮。而面目,妖艳得如同恶鬼。 不是说他是个耽于女色的昏君吗?她不应该有任何破绽的,为什么…… 陈初平嫌弃地伸腿踢开倒在他身上的美人,一旁的冯翎赶忙上前将青鸾拖下床。 “明日做好交给萧枕让他安排。” 忙了这一天,饶是他也觉得有些累,躺倒在床上懒得动弹。 “施咒之人……” “当然要好好查查,孤的这位好弟弟,到底是从哪找来这么个宝贝给孤。” 冯翎虽为司天监少监,却有自由行走宫中的权利,为的就是监管宫中各处不出现怪力乱神之事。 自十方寺迎了太后回宫,他就察觉到有什么不祥之物进了宫中,寻到后宫家宴上,发现就是这位淮安王带来的“礼物”。 没搞清楚对方由头,他本来提醒过陈初平不要接,不要让她近身,没想到他另有安排。 就在冯翎带着昏迷的青鸾要消失在紫宸殿后门时,听到陈初平轻轻唤了一声。 “所有人都觉得孤在东山遇见神女之事是痴人妄语,是为了巩固王位编撰之辞,却依旧乐得投其所好,造这些异象,寻这些美人来欺君媚主。”他顿了一下:“可若此事为真,他们献上的这些假货,亦是欺君。” 冯翎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只能恭敬地站在门口等他下一步指示。 “罢了,下去。” 陈初平知道得不到自己想听的话语,将冯翎打发了下去。 远处的梆子昭示着,此时已是夜半。 李欢迟一边听着孙嬷嬷眉飞色舞地诉说着皇帝昨日临幸淮安王所献美人的消息,一边吃着早餐。 她说得口若悬河,好像趴在人家床下听到的一样。总而言之一句话,有了皇帝的宠爱,宫中说不定要变天了。 孙嬷嬷看她无动于衷,无奈摇头,只能直接说道:“若陛下晚些过来,您可不能再耍性子了。” “唔。”她喝着小米粥,觉得自己也没在陈初平面前耍过什么性子。 再说,他得了新欢,干嘛还要赶到她这边来。她甚至有些庆幸他玩腻了,虽然不能近身吸他的灵气采补,但本来就是意外之喜,她已经有了不少收获。 也倒是她,现在应该加紧进度找东西快跑了。 李欢迟看着面前的九宫盘食盒,想着这些日的成果,徐才人在明,走访了不少宫殿,她在暗,去了一些库房和无人的宫殿,但都一无所获。 既然找不到线索,不如直接反推。 如果她是藏这个妖鼎的人,应该往哪处藏。 之前她就发现这宫中一切方位排布都有些格局,虽然不知道那些修士是怎么和辰国这群王公贵族搭上关系的,但既然有规律可寻,也方便她去找。 那妖鼎属火,若要镇守,必选正北坎宫,只是不知中宫以何界定,但十有八九和陈初平脱不了干系,不是朝议的太和殿便是他的寝宫紫宸宫。 如果能实地看看就好了。 她叹了口气,用筷子插起面前的一块糕点塞进嘴里。 “爱妃有何忧虑?不若说给孤听听。” 李欢迟一口栗子糕卡在嗓子里,听到这声音脑子想把东西吐出来,身体想把东西吃下去,一时间边吞边吐。 “咳,咳咳咳。” “不慌。”看她被噎得泪眼婆娑说不出话,陈初平从昨日起就低沉的心情忽然好了许多,一边拍着她的背顺气,一边接了茶杯喂她水。 “陛,陛下。”李欢迟好不容易理顺了气,赶忙给他行礼。 最近他好像愈发神出鬼没了,到哪也没人通报一声。 “唔,现在才用早膳,爱妃昨日想必好梦一场。”陈初平懒洋洋地坐在她桌旁,一手撑着脑袋,望着她说道。 她定位推演花了大半夜,只能趁着白日补,现在差不多九、十点,也不算很晚。 但是对于陈初平这种天不亮就要上朝的人来说,她倒真是个大闲人。 “妾……”接收到孙嬷嬷暗示的目光,李欢迟想了半天才没直接说睡得还行:“宫中夜晚沉寂,自是好眠的。” 她原意是夜深人静好睡觉,但是说出来却有些幽怨的味道,果不其然陈初平笑道:“爱妃是在怪孤昨日没有陪你?” 虽然孙嬷嬷说得添油加醋,但也应该八九不离十。 她想了想自己的人设,决定姑且维持一下形象,整理了一下表情,轻轻蹙眉,摇头道:“妾怎么敢。” 陈初平想着司天监报上来她这段时间的行进路线,心说你有什么不敢的,但嘴上还是温柔地安慰,看她兴致不高,也不逗她了:“寿辰前孤要忙上一段时间了。” 李欢迟还以为他想说不过来陪她了。有了新的美人,冷落她也正常。 “爱妃若思念孤,便来紫宸宫。” 第13章 愿者上钩 前线事急,陈初平忙过一天后急急回到紫宸宫。 偌大的寝宫清清冷冷,除了宫灯上跳动的火焰,根本没一点活物的模样,可他还是不死心:“她没来过吗?” 紫宸宫的管事萧枕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躬身跟在他身后:“回陛下,没有。” 他咬着自己的嘴角。 那个人本就是修道无心之人,哪会是随便为他动心的呢? 可他又有多少时间? “萧枕。”他顿了片刻,才缓缓突出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 “奴在。” “将那东西带来。” 既然她不来,就不能浪费时间。 第二日,是惯例参拜皇后的日子,虽然太后回宫,但她素爱清静,四妃以下的人根本不见,嫔妃们也不会去自讨没趣。 “看她那样,还趾高气扬的不知给谁看,青美人可是连着两夜在紫宸宫侍寝,升位份也就是时间问题,这明日黄花,还不懂得宫中规矩,以后好日子就到头咯。” “是啊,还当是以前,陛下为她废掉章婕妤的时候么。” “什么为了她,明明是为了凌阳公主……” 修道之人耳清目明,况且这些话本就是想让她听到,说得并不隐秘。 之前将章婕妤打入冷宫,又禁足蓉嫔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放在这每日只能打牙花子度日的妃嫔中,那可不是闹得人尽皆知? 当然,陈初平收下淮安王‘礼物’的事,也是众人皆知了。 新人受宠对她们没有什么好处,但看人吃瘪对她们同样也没什么坏处。 涟漪和另外一个小宫女采芙闻言面色也是难看,只说话的几个虽是低位妃嫔,也是主子,她们没办法当众反驳。 “这群……打进宫就没受过宠,有什么资格在这笑咱家主子。”采芙才十三岁的模样,年轻沉不住气,听到她们的话忿忿道。 “就是,陛下昨日还说婕妤可随意去紫宸宫,这等恩宠,哪是她们能比的。”涟漪也应和道,说罢不解地望着李欢迟。 别人得了这样的许可恨不能住在紫宸宫,可她家主子,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甚至孙嬷嬷在宫中见过那么多人,也没见过这样‘不求上进’的人。 要孤傲清高就别进宫啊,进了宫来说什么与世无争? 可她们不知道,李欢迟本就是不想进来的。 所以不管是孙嬷嬷的叹息还是现在嫔妃们的碎嘴,她都能当做耳旁风一笑而过。 进到中宫皇后居室,李欢迟第一次看见妃嫔们口中的青美人。 确实绝色,而且与陈初平那金石所筑的神女像有几分相似,但是——那种木讷且死气沉沉的感觉让人疑惑。 照常行礼坐在末位,李欢迟打量着那人。 皇后也因她是淮安王送来的人,且前几日刚来,虽然位份不到,但允她先来叩见,只是赐座在最末,也就是李欢迟对面,这样也方便她探查。 高位的妃嫔们对她或是青美人的恩宠并不太在意,宫中女人来来去去,总会有新人受宠,但对看她两的好戏还算有些兴趣。 之前看陈初平那架势,以为这次多喜欢,来了新人马上就把旧人抛在一旁,若从没受过宠还好,这前一日还将你捧在手心,后一日就扫进角落,这种天上地下的落差,饶是平日里再随和不争的人心里都受不了。 见她这样直勾勾看着青美人,便有人笑道:“真好,这宫中是越发热闹了。” “可不是,原以为周婕妤这恩宠就够让人惊讶了,没想这青美人后来居上,连着两日被召幸紫宸宫,这可真是……”说话的胡嫔意味深长地啧了两声,李欢迟却没回话,连目光都没挪,直直粘在青美人身上。 她有些自讨无趣,脸上的笑也装不下去,面露讥色道:“看周婕妤这眼神,好似恨不得将那青美人吃了一般。” 之前听任她们闲聊,本来后宫中除了陈初平,别的都不重要,见话题势头不对,皇后赶紧打圆场:“胡妹妹说笑了,本宫这些年也少见青美人这样的天姿国色,想必周婕妤也是与咱们一样,一时看痴了去。” 听到皇后的声音,李欢迟才回过神笑笑,她确实看痴了。 淮安王竟敢送这么个蛊人进宫给陈初平,这祸心,也太昭然若揭了。 联想到陈初平在十方寺见到淮安王时的神态,这对亲兄弟还真是‘兄友弟恭’。 对面的青美人虽然化了浓妆,可那发黑的印堂,苍白的气色,涣散的瞳孔,还有虽然夹杂在脂粉香气中若隐若现依旧能分明出的异香,无不让她想起以前唐月说过的南疆的蛊人。 这样的人即使没死,也是气若游丝半死不活的状态,没有自己的意志。辅以南疆独有的虫蛊操控,即使控蛊人远在千里也能让蛊人执行他的命令。 不过这样想来,也可能不是淮安王做的。她不信操作蛊人的家伙大费周章将她弄进来是想好好服侍陈初平,而这位青美人既然占了淮安王的名头,做出的事必然与淮安王脱不了干系,就好像实名投毒一样,即使最后真将陈初平除掉,那淮安王于情于理都是吃亏,坐上王座大概也守不住,他兄弟俩鹬蚌相争,就不知这渔翁是谁了。 但是这鱼饵当真好使,陈初平这条傻鱼已经被人钓上了。 寿宴时各地王侯都要进京朝拜,若是想搞事,便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思及此,李欢迟有点头疼。 到那时她的事还不知完没完,她才不想亲眼见证什么兄弟阋墙、几王乱斗的宫变场面,而且这种时候发生权利变化,她这个身份被夹杂在其中,也很是难办,一切的变数都是她应该防范的。 那么她的选择只有一个——暗中保护狗皇帝不要在她离开这里之前嘎了。 她还有些疑惑,当日司天监撵她和撵兔子似的,让她这段时间都不敢有大动作,而这蛊人被送进来竟无一人察觉。 是因为没发现?还是因为这人是淮安王送来的? 若是后一个,那还能夸他们一声弹性监管,但要是前一个,那她一个人护不护得住陈初平还是另一说。 第14章 修罗场(前奏) 两个宠妃在这,就是她两什么都没干,这地方也像开了春一般热闹,明枪暗箭,话里有话,虚空打靶。 不过李欢迟都没当回事,再怎么挑都没起来;那青美人也沉得住气,一直保持着个微笑着侧耳倾听的模样,完美得像个假人模特。 心不在焉地听完皇后训话,李欢迟特意落在青美人后面出门去。 她速度不紧不慢,看到那人白皙优雅的脖颈上有一个不太显眼的小黑点,应该就是种蛊虫的地方,若说之前只是猜测,现在她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肯定这位就是蛊人。 她只是确认一下对方的身份,并没想好要如何对付,看了个清明后缓了脚步就要拉开距离,但大概是跟得太紧,青美人身旁的两个宫女看着她,有些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而那青美人往前走了两步,也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不知周婕妤有何指教。” 她面色平静,或者说木讷,眼珠子动也没动,可若是忽略这些有些诡异的细节,那一张粉雕玉琢的脸还真是让人心生怜惜。 “无事。”李欢迟又退了半步,她身上那种异香虽然好闻,但毕竟南疆巫蛊之术她并不算太了解,不知会不会对人体有什么影响,所以能少接触就少接触些。 青美人黝黑的眸子好像一块墨玉,只在眼皮挡不到的地方透出些许亮色。虽然好像在看着李欢迟,但那涣散的瞳孔显示她根本不知在看哪处。闻言她点点头:“那妾先退下了。” 她行止得宜,无可指责,个中门道,普通人大概永远看不出来。 皇后看着两人在院中的举动,轻轻蹙眉。 方才那些妃嫔并没说错,这后宫中看着人多,外面还排着队的等着送人进来,其实陈初平并非真的耽于美色之人,这两年征战几国,尤其少踏入后宫,这宫中确实许久没有那么热闹了。 但另一方面,这些年轻女孩子未经历过宫中老人们见过那些事,心气也高些,若为了皇帝的宠爱闹出什么事,那还得她这个皇后来收拾。 “最近看着些解语宫和若云院。”她吩咐自己的陪嫁朱嬷嬷道。 “娘娘若有顾虑,不若敲打敲打。” “没必要。”皇后把玩着自己手上的玉镯:“陛下一时兴起的玩物罢了。” 周婕妤家中并非名门望族,青美人就更是淮安王送皇帝的物件,现在承着恩不知天高地厚,等皇帝没兴趣了,规矩自然有人教。 她望着院中已然开始刺眼的阳光和那些年轻富有活力的身影,似乎被刺伤了一样,抚着自己的小腹眯了下眼睛。 “姐姐啊,你可真是不急。”往解语宫的路上,徐才人走在李欢迟旁边,嘟着嘴不满地说道。 她为李欢迟忙前忙后跑了那么久,俨然变成了她的小狗腿子,当然也跟着她吃香喝辣,所以徐才人现在看李欢迟就是孙嬷嬷看她的感情。自然希望自己抱的这条大腿能粗粗壮壮,安安稳稳。 “急啥?”李欢迟随口问道。 “那什么美人,见了姐姐也不行礼,才进宫几天啊,嚣张跋扈的,看着真让人讨厌。” 早几日别人看她大概也这个心态。 “没事。”她想着以前听说的关于蛊虫的传说,盘算着自己要准备的东西。 回到解语宫,更是徐才人和孙嬷嬷的混合说教。虽然孙嬷嬷也防备着徐才人,但也觉得她说得没错,你一言我一语,跟唱双簧一样。 于是稍晚些,等李欢迟说她今日要去紫宸宫时,两个人简直能用欢欣鼓舞来形容。 将李欢迟上下仔细打理了一番,戌时初稍过,解语宫中一小队人马便朝着紫宸宫进发,慷慨激昂,仿佛是去上战场。 她并不是真的急着见陈初平。 一来昨日探索太和殿正北并无所获,二则,这条傻鱼这两日都宣了青美人侍寝,既然确定对方是蛊人又决定护陈初平一命,那她也应该做点什么。 直接破坏蛊人她没有十全把握,也怕与对方背后之人直接对上节外生枝,那么只能在‘受害者’身上下些功夫。 夜间她固然可以行动自如,但是如果陈初平又招了那蛊人,她也得顾忌着些,束手束脚,不如直接过去,对付他一人比对付两个人加上蛊人背后之人可简单多了。 陈初平事先吩咐过,紫宸宫的守卫们很快放了他们进去。 比起这宫中其他住所,紫宸宫自然是最雄伟广阔的,殿前广场也够再修一个院子了,而其宫室主体,更是在九层台阶构筑的地基之上。除了那些复式的高层塔楼,和朝议的太和殿,这应该是这宫中最高的建筑。九级台阶意味着九重天,而居于其上的皇帝,便是人间的至尊。 她以前倒是也路过过紫宸宫,却没想着进来。 一方面是这处守卫比其他地方都严密,另一方面是觉得司天监那些人不会把那么危险的东西放在离皇帝如此近的地方。 现在看看这位可以说是光明正大的人形杀伤性武器,好像一切都有可能,正好今晚一起找找。 领他们进来的太监让她等在台阶下,自己先行通报。 李欢迟张望着紫宸宫主殿的屋顶,那上面的脊兽在黑暗中影影绰绰,不甚清晰,像一只只小恶魔蹲在房顶上窥视着这位人间至尊的梦境。这里很静,连穿着铠甲的禁卫们巡逻的脚步声都听不到,轻手轻脚,就像是怕惊动了沉睡在这里的怪物一般。 她正走着神猜测这些黑暗的剪影到底是哪个对应哪个时,便听到身后孙嬷嬷和涟漪等一干人等发出略带惊异的声音。 这声音在空旷的紫宸宫殿前广场上格外突兀。 她以为是陈初平出来了,回过神整理了一下表情往丹陛上一看,嘴角不由有些抽搐。 青美人正被一个太监领着,从主殿侧面走过来。 而正此时,陈初平也从殿中走出,单穿着素色直裾,已取了发冠,一幅准备休息的模样,不用想也知道这两人在一起会上演什么好事。 她就不该来的。 第15章 尊重他人命运 陈初平一眼看到了李欢迟,正欲上前迎她,顺着她的视线才转头看见离自己只有几步之远俯首跪着的青鸾一行。 “陛……下。”李欢迟呆滞了片刻,还是决定先行礼。 她用脚趾都能想到明日嫔妃之间会怎么传了。 无非是她觉得自己受到冷落,跑来紫宸宫,正好撞上青美人被召侍寝,只能灰溜溜离开。 看见李欢迟,陈初平眼睛亮了一下,又有些恼她来得太巧,竟生出一丝奇怪的心虚。 “爱妃。”他越过青鸾来到李欢迟身边,手臂不太协调般张开,走到近前却只是去拉她的手,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你来了。” “妾好像来得不巧。”李欢迟望了一眼青美人,虽然是蛊人,但从白日看,是有知觉,甚至行动如常的,不知面对这样的尴尬场景她会做出什么反应。 没想到对方就这么站着,甚至没看向这边,是操控她的人也被这莫名的修罗场震得半天反应不过来吗? “巧的,孤刚从御书房回来。”他强压下自己几乎是有些欢喜的心情,拉着她走上丹陛,路过青鸾一行时,随意挥手:“将她送回去。” 为首引着青美人的太监应了一声,目送他们进屋,才领着一行人又在茫茫夜色中离开。 “孤只是召她过来有些话要问。”陈初平见她还在望着殿外,解释道。 这里是紫宸宫,未有允许外人不可擅进,所以解语宫的人只能留在外面,但李欢迟还是谨记孙嬷嬷的嘱咐:“妾知道。” 不得不说她有些意外。 她还没说什么,陈初平居然直接让青美人回去了?她甚至想好了如果这厮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她就让他抱着这个蛊人一起去死算了。 她不觉得自己与他真的会有多少感情,毕竟陈初平也就摸了她两把手,搂了两次腰,可是他的表现过于真实又过于一往情深。这样让李欢迟会产生一种他真的喜欢她的错觉。 她摇摇头,将这个想法赶出脑海。 以陈初平的经历来看,他是一个标准的封建帝王,生下来就尊荣无比,要什么有什么。 虽不知道他真的喜欢的那个人怎么回事,但即使得不到也能找类似的替代品,他这喜爱,恐怕是他浑身上下最廉价的部分。 陈初平不知她心中想着什么,只是为她今夜主动前来开心,拉着她穿过紫宸宫正殿、天井、花厅、花园,一路边介绍边走回寝宫,比起解语宫,这里确实要更大不少,但大概因为宫女和太监们的有意回避,除了跟在身后的,一路上他们都没遇见什么人,让这座白日应该雄浑壮美或是静雅别致的宫殿有些诡异的寂静。 他拉着她来到床边:“本来今夜还有些事,既然爱妃特意过来,那稍放一放也没什么。” 寝宫临窗的地方摆着一张小案,上面点着两盏灯,还放了不少奏折和卷宗,遗落在案前的大衫显示着主人离开时的匆忙。 李欢迟来这也不是真为了争风邀宠,摇摇头将手抽出来:“国事为重,陛下不必管妾。” “那你今夜留下吗?”他小心地望着他,烛火幽幽,竟将他的眼眸衬得如同稚童一般明亮无辜,似乎带着两分期许。 这么晚的天了,她难道跑这一遭是为了看他一眼就走? 还是说她若不留,他再把青美人叫回来? 她难得好心想帮他一把,似乎是有些碍事。 “妾若打扰了陛下,这便回去。”她福身,准备尊重他人命运。 “花……爱妃。”陈初平再次抓住她的手,一边唤来宫人要将小案上的灯盏熄灭:“那就睡。” 通常他带回寝宫批示的明显都是急件,为她一句话就不干了,弄得她真像什么迷惑君心的祸水一样。 “陛下不是还有事么,勿以妾为故耽搁了要事。” 他脸上出现一丝少见的犹豫,那些折子大概真的很急,可另一方面他又在犹豫什么? 陈初平皱了皱眉,忽然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中,快步回到小案旁:“那就有劳爱妃陪孤一起忧心国事了。” 李欢迟:? 宫人本已将灯盏熄灭,看他坐回来,复又点燃。 他捡起大衫一抖手披在两人身上。 虽然今日天气逐渐转热,但夜间气温依旧稍冷,他刚才急急出门,来去之间手已经变得有些凉,而李欢迟走了半天夜路,身上也有些寒意。 厚重的大衫拢着两个人的温度,就像泡在刚刚好的温水中,让人精神放松。 李欢迟本来有些怕他的调情,哪想到他只是很老实地搂着她,便聚精会神在面前的奏折上。 可就是这样,体温传渡间也有种不能挑明的温情,就像香炉中逸散出的一丝薄雾,慢慢积深蕴重,但只要一动,就会瞬间消散不见。 案上奏折俱是急报,李欢迟瞥了一眼,前线行军安排、粮草支援、春耕情况,算上交通不便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各种突发事件确实需要尽早处理。 以前陈初平宿在解语宫时睡前也一直在看奏折,少数时间才会拿着本无关政事的经籍随意翻看或是逗她开心。 他大概真的是一位不错的上位者。 “本来不会这样忙碌的。” 两人就这样安静了半晌,只能听到陈初平展开折子或是批示完面前的一本换下一本的声音。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寝殿中回响,更显夜空寂静。虽然李欢迟一直嫌弃解语宫人太多,她干什么都得背着人,但如果让她住在这种自己说话都会有回音的地方,她也蛮害怕的。 “围困许国都城之事初见成效,季国蠢蠢欲动,若能引他们西出救援,兰麓便是孤的了。” 这些地名她略有听过,进宫之前也知道辰国对许国的用兵,他现在这句话的意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目标是季国而非目前正在交战的许国? 李欢迟注意到他甚至没留下宫人在旁边伺候,也就是说这些国事还是需要保密的。 把这样重要的军事机密随口告诉她真的好么…… 第16章 许个愿吧 见她有些疑惑地望着自己,陈初平伸手从旁边拿来一卷地图展开,将刚才提到的几个地方指给她,又划到季国的都城兰麓:“听说这是个鲜花之城,四季气候温和,等安定以后,冬日过去避寒好么?” 焉州大陆上仅存的几个国家之间,季国虽不及辰国,但也是国力中等的国家,而且作为上个统一朝代的后裔,季国王族向来享有尊名,是不参与余下这些国家的斗争的。 就像她那个世界的中立国,或是春秋年间的周王国。 许国只是季国旁边的小国,国小力薄,若要开疆拓土,打它也无可厚非,可要对着道德高地上的季国动手,就像在啃一块硬骨头。 吞得下去当然是好,若是在啃骨头时伤了嗓子或是让人乘虚而入,反倒是得不偿失。 这个人的野心,远比看上去的要大。 “……陛下有把握?” 李欢迟心跳得有些快。 虽然这是个可以修仙的世界,但其实也快到了一个末法年代。凡世礼崩乐坏,父子相残,兄弟相争,信仰的崩坏导致世间灵气稀薄,以前的大门派都因此衰落不少,小门派之间更是互相倾轧、吞并。 而且她记得唐月说过,这世间已经六百来年没出过一个得道的修士了。 很明显虽然修者出世,但同在一块土地上,这世间的命运多少也与他们相关。 陈初平难得她一句主动询问他的事,可这问题的答案却不是他能轻松说出的。 数百年来王朝更迭,新的国家出现如雨后春笋,又如秋后衰草般灭亡,多数连三代也难得撑过去。 他辰国从极北之地立国至今,君臣百姓栉风沐雨,砥砺前行,即使这样,做的哪件事能有十足的把握? “你希望孤赢么?”他不想说谎,也不想让她觉得自己犹豫无能,便换了种问法。 “希望。” 世间大事,并非一人一言能决定,就算是陈初平这样位及至尊之人,许多事也无法左右。 她来到这世界,简直是打破了三观,重塑人生,但有一点是没变的。 那就是刻在骨子里的,对大一统国家、和平年代的向往。 唐月失踪前,他们经常下山的,对民间的生活有一定的了解,天灾人祸,乱世人命如草芥,百姓易子而食远不是一个遥远的成语。所以她非常庆幸唐月捡到了自己,她是现代人没错,但那些先进的思想在吃不饱饭如同野兽的人面前什么都不是。 她曾听说过有大儒游学到某处宣讲自己的学说,却被当地饥渴的百姓烹为人羹。 这样一个乱世真摆在眼前,她能保全自己已是万幸,小说电视剧里那些反客为主之类的操作在见过这样的世界以后,连梦都不会做了。即使这样,她不止一次地思考怎么还没有天降神人救万民于水火。 她一直是个普通人,虽然现在有着点小本事,但也不是可以佐国辅政,聚散风云的人物,但如果心中的期望有力量,她当然希望这点心火能点燃些什么。 毕竟许愿又不用代价。 陈初平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回答,他以为她会说些轻飘飘甚至口是心非的好话敷衍他,但这答案毫不犹豫甚至有些斩钉截铁。 干干脆脆的两个字掷地有声般撞在他心上。 这次出兵的真实目的除了前线领兵的大将军罗列和三公,并无别人知晓,而三公中,只有大司马严静完全支持他,丞相许临安老奸巨猾花不肯说死,御史大夫穆无凭觉得征伐季国师出无名,且顾虑引得他国入局,所以并不看好。 而后宫中其他人是一概不知的,当然,也没必要让她们知道。 “是么。”他轻声应道,心中有什么愈演愈烈,随即笑曰:“那孤为爱妃勉力一试。” 他这段小插曲很快结束,他依旧像之前一样仔细批写着折子再不说话。李欢迟也不敢干别的去,只能低头守在案边,看那一堆根本看不懂的东西。 虽然多数他只用回准或不准,但有些还是得写点批示。 和本人一天到晚笑面虎似的神情不一样,他的字笔锋不利,藏刃不显,柔而弥韧,看久了居然有点温婉。 持笔的手倒是修长,但明显他这辈子也不需要亲手做什么,细皮嫩肉不显骨节,若不是大得可以整个包住李欢迟的手,说是大家闺秀的柔胰也不过分。 她看了半天,那些字似乎扭曲起来,开始在纸上爬动,眼皮也沉得要命,可她下半夜还有事,可千万不能睡着了。 就在她思想来去脑海中的小人拉扯了半天后,脑袋碰到一个结实的倚靠。 “睡。”有人轻声对她说道。 “陛下,亥时了。”门口处,萧枕轻声唤道。 陈初平这才意识到已经过了快一个时辰,李欢迟歪着脑袋轻轻靠着他的肩,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睫毛垂着,像一条墨线缀在眼间,她微微低着头,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点鼻尖。 他搁下笔,双手互相搓了搓,示意萧枕进来收拾奏折,轻轻横抱着李欢迟站起身。 她没坐多久脑袋就开始一点一点的,他稍一用力,让她靠着自己,她便睡沉了去。 每天晚上在宫中四处跑,就是白日补觉也肯定会困的,加上内室点着沉水龙涎香,有一些镇定效果。 将她放在四柱床上,陈初平自己也坐在床边。她一时半会应该还不会醒来。 夜静更深,萧枕收拾好书案,将九枝灯弄得稍暗些便出去了,这一方空旷的天地只有他们两个人。 陈初平用指背在她脸侧勾画,他少有机会这样看她,于是愈发珍惜,即使眼睛的干涩提醒他应该合眼睡去了,也依旧恋恋不舍。他忽然想起什么,他也学着李欢迟那样双指一并,点在她额头上。 当然不会有什么效果,但这动作引得他自己发笑。 “留下来,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自顾笑了一阵后,他轻声呓语一般说道,不知是说给谁听,所以也不会有人回答。 半晌,他才觉得无趣,取下帷幔,摇摇头,翻身上床,抖开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第17章 救救孩子 吃着御膳房的早点,李欢迟才意识到自己就这么睡了一整晚。 而且睡得死沉,连陈初平什么时候睡又什么时候起身的都不知道,如果不是身上衣服还穿得好好的,她这一趟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陈初平已经上朝去了,孙嬷嬷他们被允许进来伺候,桌上的早点异常丰盛,连粥都有四五种,其他的什么虾饺、玉带翡翠包、粉蒸排骨、烟熏鹿肉、水煮白菜一类的,都是看着平平无奇,实则麻烦得要死的菜。 她本想趁着人还没回来赶紧跑,被这堆菜跘住脚跟,决定还是先吃点。 虽然她的解语宫也有个小厨房,但每日分配的食材是有度的,毕竟比不上他御膳房,想吃啥吃啥。 这就浪费了一晚,李欢迟边往嘴里夹着涟漪剥好的白灼大虾,一边想着,不过在离开之前她应该可以给这地方做点防护……这想法在瞥到一旁从她起床就待在那指挥宫人服侍的紫宸宫大管家萧枕后,就烟消云散。 这家伙态度虽然和蔼,有求必应,但除了换衣裳,几乎一刻也不让李欢吃单独待着,就像在监视她一样。 “小主慢些用,一会说不定陛下上朝回来,还能陪您一起用些。”注意到李欢迟的眼神,萧枕半弓着身子,恭敬地说道。 那她还是吃快点。 用完早膳,她左右甩不开萧枕和别的紫宸宫下人,只能先行撤退。 回解语宫的路上孙嬷嬷一直又喜又忧,喜则是她的主子还不是被遗忘的‘旧爱’,忧的是毕竟青美人已经进来了,就是李欢迟没彻底失宠,被分走宠爱也是能想到的未来,你说她不上心么,好歹还会跑来紫宸宫露个脸;你说她上心么,就当真是露个面。 昨日她没能跟在身边伺候,天知道她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而另外几个小丫头,因为自家主子夜宿紫宸宫,是‘有宠’的证明,走起路来就差没抖擞着鸡冠子了。 李欢迟送上门去只是老实睡了一觉,她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 现在每次和陈初平独自相处她都有些心惊胆战。 就算她的咒术和腓腓毛真的超好用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沾枕头就睡了,他总会有不想沾枕头的时候?她脑子没问题就能看出来他在撩她啊! 他又不是个傻子,也不是身体不行,就算一时半会没‘性致’,能永远没‘性致’让她白占一个宠妃的名头啥也不做吃吃喝喝吗? 这种把戏一两次短时间还行,时间越久,穿帮的风险越大,而且她真的会在某些瞬间觉得他是个好人。 不,他们两个最好的关系就应该是没有关系。 她是修道之人,是进宫来找‘妖鼎’的,这里的一切都不应和她牵扯上关系,陈初平这个人也是,青美人是他兄弟送给他的,那到底是一个礼物还是一把杀器,他得到的是蜜糖还是砒霜,都应该是他自己选择的,是命中注定…… 这么想着,她步回解语宫,下定决心以后再不会为吃喝享乐误事,她要赶紧了结这一切然后去找师父。 “还请小主救救我家主子!”就这么想着,她前脚刚踏进解语宫,就听到有人大声呼着,随即啪叽一下跪在她面前。 “先起来,慢慢说。”她被这饿虎扑食的架势吓得往后一缩,随即发现这好像是徐才人的小宫女思澜。 昨日拜见皇后完毕,徐才人在她这待了一会就回了自己的居所,她那院子的老宫人们近日对她四处‘拜山头’的行为不满已久,便更是想着办法使唤她。 徐才人累了一日方才回房,半夜又被叫起来,说院中魏婕妤的一个什么翡翠簪子不见了,现在整个院子都点了灯火四处寻找。 她懵懵懂懂起来,让魏婕妤的人进来搜寻,然后果不其然…… 小丫头从入宫就给李欢迟鞍前马后,经常出入解语宫,要说偷东西,难道从她这处下手不是更好?兔子尚且不食窝边草,何况是人,而且在这宫里偷东西干什么,又不像在外面还能变卖,她给了徐才人不少赏赐,虽然都是挑的不算太值钱的物件,但也不至于让她穷到铤而走险偷同院人的东西。 这手段低级得感觉像一集死的小喽啰,但很不幸,没有金手指也没上帝视角的徐才人真的中计了,且因为位份本就不高,今晨魏婕妤禀告皇后后,直接跳过审讯,投入永巷。 永巷原是个普通宫巷,但现在据说是用来幽禁宫女嫔妃的地方。 “那日晚上,我们小主和魏婕妤起了些争执……只怕是她们故意!”思澜哭哭啼啼,将昨天徐才人回秋枫院后的经过一一说明。 “这话乱说不得。”孙嬷嬷在旁教育道:“总归是你们秋枫院的事,若有什么冤情,自可上奏皇后娘娘查明,你来求我们小主是什么意思。” “这……奴婢身份卑微,见不到皇后娘娘……”孙嬷嬷毕竟年纪在那,语气凶一些就将思澜吓得一哆嗦,声音发抖,眼中瞬间蕴满泪水:“她们不会细查的,我家小主出身不高,又进宫没多久,哪有人帮她说话。魏婕妤毕竟是宫中老人,与几位嫔妃娘娘都有旧交,收拾我们小主,和收拾我们这些下人有什么区别。” 李欢迟叹了口气,这宫里不是什么公平公正的地方她早有体会,而且徐才人到处去探访也有她在后面指示的原因,总不能现在被人陷害,她就不管了。 这件事皇后已经知道了,就算她是能见到皇后的,也未必能真的帮徐才人申冤,何况她自己的名声都不怎么样,到时候皇后偏向哪边还不好说。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这后宫的主人,只有那一个。 李欢迟扶额,她刚决定离某人远点,这就又要主动凑上去了。 “求小主救救我家小主。”思澜见她神色中的一线犹豫,赶忙哐哐又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骨头和青石地面相撞的声音让人牙酸,李欢迟慌忙叫人将她扶起来:“算了,我试试。” 第18章 他一直是会自我攻略的 在后宫中当好一个妃子要做什么李欢迟不知道。 但她知道,反正自己打一炮就换地方,这点廉价的宠爱又不能变现,能用的时候自然要物尽其用。 入夜,她端着一叠自己做的山药糕,又跑到了紫宸宫。 孙嬷嬷十分不同意她想捞徐才人的做法,奈何李欢迟是主子,将一应后果告诉她以后,也劝不了太多。 这次她来得早,陈初平都还没回来,萧枕似乎早就猜到她会回来,波澜不惊地将她带到寝宫,上了不少点心,然后蝙蝠一样隐没于黑暗中。 平心而论,萧枕不像太监,那身材比陈初平都魁梧,但整个人阴沉沉的,完全没有陈初平贴身太监元吉看着讨喜。 不过当太监确实也不是什么开心事,也没有工伤补贴,上班不开心她理解。 她不大确定萧枕是不是还在看着她,只能将山药饼放在昨日陈初平办公的书案上,坐到床边。 光洁簇新的缎面床品,已经不是昨天那套,难以置信她居然在陌生的地方睡得那么熟。 她在来辰国的路上风餐露宿,睡在树上一会得一觉,半夜听着犬吠狼嚎,一点动静都能惊醒。在这里的生活说不上无忧无虑,但在她被赶出留春派以后已经算是十足的优渥,可惜她不能留在这。 缎面柔软细腻,摸上去和人的皮肤很像,但只要想象一下它的主人在这所做之事,李欢迟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此间虽好,却不是她的安身之所。 她从腰间抽出一张符,弯腰反手贴在床板背面,这是她查过可以驱除虫豸邪魅的符箓,虽然感觉和蛊虫不对口,但也聊胜于无。 她还准备了一个小香包,也有驱虫的作用,到时候直接交给他就行。 这样,她也算没欠陈初平太多。 “爱妃在想什么?”她正攥着香包发呆,就感觉到背后的动静,一晃身站了起来,让身后想要偷袭她的陈初平有些尴尬。 李欢迟坐在靠屋内侧的床边,他从外面进来,想无声无息凑近,整个人狗一样四肢着地爬在床上。 “……陛下。”饶是李欢迟给自己做了许久心理准备,看到他这副模样眼角也不自觉跳了跳。 他这行为别说是皇帝,就是正常二十七岁的人都不应该,颇有些昏君风范。 陈初平大概亦觉得尴尬,赶忙后退到床下站直,掩饰一样抚平自己衣裳上的褶皱,又清了清嗓子:“等多久了。” “没多久。”她就发了一会呆,当真是没多久。 他从床边绕过来,看到书案上摆的东西,御膳房一堆用漆器盛放的精致点心里,她那一小碟山药糕实在是有些寒酸,陈初平显然也是发现了,轻笑道:“这是爱妃专程为孤做的?” “呃……啊,不是。”李欢迟赶忙想去把山药糕抢回来销毁证据。 其实她本来就不想带吃的过来,但孙嬷嬷非说不能空手上门,这山药糕她只能亲手做亲眼盯着亲自拿来,完全没让旁人插手,一点没让离开视线。 结果就是外型比较‘惨烈’。 看她来抢,陈初平一手端着碟子举过头顶:“若不是你做的,宫中必不能容此等手艺的厨子,是你解语宫哪个厨子,孤把他驱逐出去。” 李欢迟知道他在逗自己,但这个人的语言远比普通人的话有用,这种玩笑轻易开不得,只能承认:“是妾做的,陛下不喜欢,妾就拿去丢掉。” “孤可什么都没说。”陈初平依旧一手拿着碟子,一手环住她的腰:“那就一起吃。” 李欢迟这才发现自己几乎要趴在陈初平身上。 他身型算不得魁梧,但比例很好,不像男人更像是少年。平日里拢在繁复的朝服之下其实不是很看得出,等他穿着睡衣往床上一躺,很像以前她师兄弟们抽条长身体的时候。 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尴尬地往后退了半步,外面守着的元吉听到他们要吃这东西,马上就要进来试毒,被陈初平无声的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他对这份刻意的疏远见怪不怪,主动拉起李欢迟的手来到案前:“先吃,孤正好也饿了。” 这个时间算不上早,但也不至于是正经吃了晚饭后会饿的时间,李欢迟瞥了他一眼,把嘴边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爱妃不问孤吃没吃晚膳吗?”但陈初平就像能读心一样,开口说道。 他们坐在书案前,又是之前那个暧昧的姿势,李欢迟不适应到极点,偏偏有事求他,不能挣开,僵硬的木头一样戳在那。 他不用她回答,自说自话道:“和三公开御前会议到刚才,晚饭确实没吃。” 谁问你了。 陈初平也不用筷子,修长的拇指和食指捻起还在掉渣的山药糕,另一只手在下面兜着,先喂给李欢迟。 她知道他吃东西是要有人先试毒的,反正这是她自己做的,于是小心避开他手指抿了一口。 ……这山药糕不只是其貌不扬,它还败絮其中。 “别吃!”她还没来得及说,陈初平将就着手把剩下那一半放进嘴里,然后被噎住。 所幸案上摆了茶水,李欢迟赶紧给他灌了几杯,才没背上个弑君的罪名。 “咳……咳,咳,爱妃亲手做的点心,果然别有一番风味。”而受害人依旧能风轻云淡地说出这句话,李欢迟为自己以前对他的恶意揣度道歉。 “妾不善厨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还好这山药糕她嫌糖太多了做的减糖版本,要不然陈初平这一口下去能直接肾衰竭。 “嗯,看出来了。”他漱完口用巾布捂着嘴:“爱妃还记得孤不爱吃甜的,真是贴心,不过盐不像糖,一点就很能提味了,饮食还是清淡为好。” 其实李欢迟根本不记得,她只是单纯的放错了。 但既然陈初平给她台阶下,她还是很从善如流:“妾知道了。” “嗯,那明日再做一份,孤一定好好吃完。”他拍拍手,随手又将别的咸口点心端过来:“爱妃今日如此殷勤,所为何事?” 第19章 妖妃剧本拿好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人做了违背自己习惯的事,多半是有别的目的。 李欢迟也不想和他费这个脑子,直接说道:“妾同一届进来的徐才人陛下还记得吗?” “不记得。”陈初平捻了块椒盐酥,自己啃了一口,将剩下那一半凑在李欢迟嘴边。 她刚想了长篇大论说服陈初平赦免徐才人,被他一噎,有些打乱思绪,就那么张嘴把椒盐酥接了下来:“陛下怎会不记得呢?之前在解语宫没见过吗?” “解语宫那么多人,孤怎么一个个记得。” “就是小小的,鹅蛋脸,头发经常绑着朵红色绒花……”她绞尽脑汁回忆徐才人的模样给陈初平形容,那厮毫不在意,又取来一块什么糕点吃着。 “唔唔,似乎是有这么个人。”陈初平看她连比带划,额头上都要急出汗,才暗笑着点点头。 “嗯。”李欢迟愣了一瞬,有些忘记自己刚才说那么多是为什么:“哦,徐才人被同院的魏婕妤诬陷盗窃,被罚去了永巷,妾想将她救出来。” 她目标明确,完全没有拐弯抹角说委婉些的意思,认真得陈初平都没有继续逗她:“如此,拿什么救呢?” “陛下。” “拿孤?孤有什么好处?” 李欢迟之前就想过他也许不会让她吃白食,扫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宫人们,反过身来就像抱他一样贴近他耳边:“陛下的青美人,不是正常人。” 她转身的时候,陈初平虽然明知她不会真的用自己换别人,但还是一阵心悸,听到她的话,才觉得没意思地撇嘴:“哦?爱妃是吃醋了?” 李欢迟直想就这么给他一拳,反复念叨着人在屋檐下,才把这股气压下来:“青美人身有异香,脖颈后有一颗黑痣,偶尔行动迟缓,对也不对?” “爱妃观察得倒是仔细,不过孤更喜欢你身上的香味。” 说这话时,还伴着深呼吸的声音,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这下她是实在忍不住了,浑身鸡皮疙瘩直竖,往旁边一滚。 陈初平知道自己开玩笑太过了,赶紧伸手把她捞回来言归正传:“这宫中,若是你偷了东西或是杀了人,孤都能解决,别人的事,何必那么上心。” 徐才人给她鞍前马后打探消息,出了事她当然要拉一把,而且退一万步说,那可是他的小老婆,虽然是不太受宠的那个,平时不关心就算了,永巷那种地方,听说进去除了死,没别的办法出来,事关人命,他好歹上心些。 她很想硬气一把说陛下不帮忙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然而这里不是法权社会,魏婕妤的把戏简单是简单,但就是因为简单,所以好控制。 秋枫院都是她的人,徐才人只有一个思澜,证物嘛,虽然不知道是之前还是之后放进去的,但如果要查,也肯定不会让她查出什么。 这地方果然不是她应该待的。 想来想去,只有这个结论甚深刻在李欢迟脑海中。 陈初平眯着眼看她纠结的表情,一会生气一会犹豫一会忧愁一会坚定,只觉得好笑,半晌才清了清嗓子:“爱妃若能时常来紫宸宫陪孤,常侍左右,这一点小事,孤也不是不能允你。” 可李欢迟听了这消息似乎一点不开心,有些幽怨地看着他:“随你。” 反正她要跑了。 本着权利不用过期作废的原则,陈初平把手上的点心渣子拍掉,当场点了个美人喂葡萄昏君套餐——影视剧里不管啥朝代啥季节要体现昏君妖妃总会出现的这一幕。 当然他吃的不是葡萄,他的妖妃也一脸苦大仇深说不好是不是想噎死他。 点心渣子掉了他一身,如果是普通宫女太监这么伺候人大概该早被拖出去挨揍了,他还得哄着祖宗一样哄着李欢迟陪他玩这出。 事后更是收获某人阴阳怪气的一句“晚上吃那么多点心会长胖的。” 他摸了摸自己腰,最近陪李欢迟吃饭都准时了许多,他好像是长胖了一点点……。 睡前洗澡的时候他更是照了半天铜镜:“孤胖了吗?” 萧枕瞥了一眼,又马上低头,伺候着陈初平穿上玄色常服:“回陛下,没有。” 纤细到可称枯瘦的手腕从大袖中穿出,垂在身侧,常服的腰带是饰玉锦带,轻轻束起,就能看出离手臂还有不少距离,只是寻常还穿着外袍,遮住了身体的线条。 穿戴好一应饰品后,萧枕仔细地整理了一下陈初平的领口,交领遮住了他喉结以下的所有皮肤,这才算收整完毕。 “是,她又没看过,是瞎说的。”陈初平抚着自己的领口,将整理好的衣领又扯开了些。 铜镜里的人即使刚被温泉暖水的热气熏蒸过,看着面色也不太好,李欢迟说淮安王陈和安和他像,那是当然,不如说陈和安是更完美版的陈初平,更年轻,更强壮,更美好。不会像他这般阴郁干枯,像个将死之人。 他刚才逗她的时候,她会不会觉得恶心? 被扯开的衣领处更是能看到一些狰狞的痕迹,萧枕赶忙又给他整理好,跪下磕了一个响头:“陛下保重龙体。” “孤当然会保重的。”陈初平这才意识到他握着自己的脖子,指甲都陷进皮肤。镜中的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天下最憎恶的人。 他松开手,笑笑:“走,再久她该烦了。” 心态爆炸加上孙嬷嬷不在跟前,李欢迟也懒得遵守她那么多规矩,裹了被子装睡,免得某人回来又作妖要她干嘛。 陈初平回来以后,见她在床上躺着,坐在床边不知做什么,直守得李欢迟快装不下去了,才放下帷幔离开。 厚重的帷幔缝隙间,依稀可见外面的灯火烛光,她小心爬起来挑开一点缝,看见陈初平又坐在书案前,旁边的折子堆了小山高。 就这么多事他还忙里偷闲调戏她,真不知该夸他好雅兴还是唾他不务正业。 这次她可决不能再睡着了,她盘腿坐在床上,等到外面敲了三更的梆子,陈初平才从案前站起身。 第20章 车到山前,也可能是隔山有眼片场 等到陈初平躺下,她迫不及待地故技重施。 只是紫宸宫不像解语宫,外面守夜的宫人护卫不少,她要避着人行动。 还好宫苑的形制都大差不差,一进、两进,东西侧院,她花了三个晚上才将将跑完。 这就是她之前为什么不来这的原因,走着走着就要躲起来,实在是太耗费时间。 这三天她天天往紫宸宫跑,好消息是陈初平倒是没怎么为难她,就是每天睡得都很晚,大概谁加班以后都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坏消息是她什么都没找到,紫宸宫已然很靠北,这里都没有,她对妖鼎的下落又没了头绪。 第三日早上她吃过超丰盛的早膳回解语宫刚要补觉,就看到徐才人和思澜期期艾艾地站在解语宫门口等她。 “来了。”她耗了一个晚上,寅时中才回床上待着,一会陈初平起床,她也不能继续睡,伺候着皇帝老爷穿衣上朝。一颗破碎的心,一个疲惫的身体,只有美食能抚慰片刻。 还好陈初平也不是个吝啬的,虽然他自己吃很少,两根菜心就打发了,但没拦着她吃。 “周姐姐……”徐才人被关了几日,本来就是长身体的小丫头,现在看着居然又消瘦不少,她啪叽一下跪下:“姐姐大恩大德,秋月永世难忘。” 思澜也跟在她后面跪下,四肢着地,就差没趴在地上。 “啊,不用如此大礼。”李欢迟现在走路都是飘的,看她拦门跪在那更是头疼,让解语宫的宫人将她们两个扶起来。 进了门坐下后,徐才人将这几日见闻讲给她听,和思澜说得大差不差,她进了永巷以后被关在一间什么都没有的小屋中,这几日确实是一顿饱饭都没吃上,唯一一顿那饭菜还是馊的。 “要是没有姐姐,呜这次真的娃了。”两人坐在院中,徐才人狂炫着桌上的小点心,嘴都有些张不开,边吃边哭:“她们怎么能冤枉人,虽然呜娘家只是六饼小官,但也是诗朱世家……” “你吃慢点,不用急着说话。”李欢迟打了个哈欠,看样子她这觉也补不了了,便任着徐才人哭诉。 不过徐才人也算没白吃她那么多东西,哭哭啼啼中,提到了一个她以前完全不知道的消息。 这宫中往北还有一个地方——辰国的太庙。 辰国以北为尊,这太庙,还要在紫宸宫北方。 而且是供奉先祖牌位的地方,平时更是没人,放一尊鼎实在是太正常不过,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得了这个消息,李欢迟看徐才人的眼神都更怜爱了,她果然没看错她。 不知道陈初平用了什么手段把徐才人捞出来,不过现在她已经不能住秋枫院了,所以将她分到淑妃的晋德院住着,今日还要搬东西过去,只是先来给李欢迟道谢,不一会就离开了。 这件事也算解决,她就要专心找东西了。 戌时初,在孙嬷嬷的念叨中,她把门一关,装睡了。 孙嬷嬷看着屋里烛火灭了,深深叹了一口气,这连着几天被召幸不挺好的吗,这是怎么…… 忽然,她像是悟了一样,一拍大腿:“欲擒故纵,高,确实高。” 一瞬间,她忽然对自己的未来很有期望。 李欢迟则是布下一层结界,收拾好自己的法宝,等到外面灯火稍暗,才动手。 她沿着皇宫中轴线一直往北,直到前面一片密林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之前也到过这处,但是若按东西两侧宫墙的方位来算,即使穿过树林,也应该是一面高得有些离谱的朱墙。 但是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以后,就算最后的答案怎么离谱,都应该是正确的。 看着黑暗浓重得如有实质的黑暗,李欢迟屏气走了进去。如果密林之后真是太庙,是他们藏匿妖鼎之处,那么她就得愈加小心。 虽然五感比普通人稍强一些,但她其实谈不上什么修为,只是身体素质比寻常人好,会点符箓术法,略懂掐算。 而且她那些炼丹的完全是以前学过的化学反应她能说吗? 进到这树林中后,首先便是视觉受限,进来前空中的下弦月尚且可以为她拨开一丝夜色,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高大的乔木也像能吸收光亮般,一点星月余晖都撒不进来,比起黑暗,更好像是剥脱了她的视觉,就连举起手在眼前晃也什么都看不到。 草木多的地方,温度也和外界不同,前行数十步后,她感到自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固然夜间寒凉,但她跑了这一段路,却不应该这么快就觉得冷,不只是皮肤,甚至胸腔里的心脏也跳得有些滞塞,好像在减慢着律动,待久了便会慢慢停止。 只有脚踩在落叶和草地上的沙沙声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忽然五感尽失,然而密林中除了她的脚步,甚至连虫鸣都没有,这让她的脚步声更显四周的寂静。 这一切的异象却让李欢迟觉得雀跃,她觉得自己找对地方了。 但是找对地方就意味着离危险也更近。 她数着自己的步子,也估算着走的距离,两步将近一米,到现在她走了四百多步,两百来米,若沿着东西侧的宫墙走,她应该已经走到了尽头。 人们的印象中,这样的王宫应该修得方方正正,所谓天圆地方,就算不是标准方形,也应该是矩形一类,按照她现在算出的形状,这皇宫中北面的城墙就像多了一个凸出来的空间。 五百步外,她越走越谨慎。 待走到近七百步时,眼前影影绰绰出现一些亮光。 其实算不上明亮,只是她的眼睛在过于黑暗的地方呆了太久,所以能分辨出那一丝不同。 她紧握的手指变得有些酸涩,带着点不自然的颤抖。 这还是李欢迟第一次独自出来接任务,以前师兄弟们在一起,打打闹闹的,并没遇上过什么特别危险的事,最多也就是土匪山贼什么的,他们身手都不差,总是将她和师弟师妹们护在身后,一朝树倒猢狲散,她再不能依靠谁。 但是没关系,唐月门下弟子尽出,他们早晚能将唐月找回来,到时候即使不在留春派也无所谓,十来个人另起炉灶自己过活也行。 她忽然想到,陈初平若真是身负天命,有着这样磅礴雄厚的灵力,说不定在他周遭也能算上一处风水宝地,等他百年后归于天地,他们自己的小门派就设在他的陵墓旁大概也不错,自己还能为他守着陵,驱赶些野兽蟊贼,也算是报答现在落魄时借他一点灵力的恩情。 她兀自乐呵地盘算着未来,却没想自己从入密林便已有人察觉。 第21章 小偷和鬼 冯翎守在太庙旁文华塔上有些头疼。 具体地说,从李欢迟到树林外时,他就已经知晓。 前几日陈初平将青鸾扔给他,他折腾了一晚上,才用珍藏的南疆虫蛊将这位小美人制成蛊人。 操控蛊人的自然也是他,那日见过李欢迟,还以为只是女人间的争风吃醋,现在见她前来此处,联想到之前他察觉到的施展探查术的灵动,和陈初平有意的庇护,估计就是这位了。那么那天的试探,也大概是察觉到蛊人的异样做出的近距离观察。 陛下这桃花运,可真是诡谲。 再一会那人就能走出密林,太庙守卫不多,进去那还不轻松? 陛下让他镇守的东西就在太庙正殿,被她发现了哪怕这一次带不走,多来几次也是麻烦,又不准他出手,难道还能好言劝说她放弃? “陛下,有人进太庙了。” 实在没办法,冯翎从荷包里掏出传音石注入灵力说道,顿了一下,他补充道:“似乎是您的妃子。” 静了片刻,眼看李欢迟一只脚已经走出密林,重新沐浴在残月月辉下,那边终于传出回音:“钓着。” 半晌又补充了一句:“不准伤她。” 冯翎想给自己掬一把老泪。冯家代代司管辰国司天监,哪个先祖不是手握星辰,观象授时,辅佐着辰国帝王以天下为弈的?怎么到了他这就成了太监似的天天伺候这些娘娘美人? 心里这样想着,手中结印干脆利落,以他所在的文华塔为中心,他布下一个阵法。 又要钓着又不能伤人,除此之外他也没别的办法了。 李欢迟还没为自己找对了地方欢欣一秒,一步踏前,她就知道自己落入了别人的阵法。 巍峨庄严的庙堂就在不远处,明明和宫中别处建筑风格相似,但那种绝对的居中对称样式和更加繁复的屋檐构造有种让人看了就不由自主想要低头的欲望。 这偌大一个皇宫,可说与鬼神相关的也就这处和祭祀的天坛了,她早该想到的,不过之前以为修在别处。 脚下的感觉让她暗叫不好。 虽然四周风平浪静根本看不出任何变化,但是她自己能感觉到,四周的九宫在不断变化! 她闭上眼试着用心去感受,就像处在一个飞速旋转的宇宙之中,天地四方的星盘都在飞速旋转,转得太快她甚至有点想吐。 李欢迟赶紧睁眼,却是一阵天旋地转,她蹒跚了一步才将将站住。 怕是她踏入阵法时起,就已经被对方发现了。 她掏出唐月给她的守心符贴在胸口,稳住自己的心神,若是在对方的阵中迷失了自我,别说是找到妖鼎,若是对方有心,怕是她这个人都要交代到这。 “回去。” 闭着眼,听觉格外灵敏,她听到一个声音说道。 人声似乎近在身边,但她睁开眼时,视野中只有不远处的太庙,有风拂过,身后树林轻晃,枝叶婆娑,就像刚才说话的是它们一样。 这世界有神有仙自然也有鬼,而且太庙是祭祀辰国先代王族之所,很难说这地方到底有点什么。 就算是她也有点鸡皮疙瘩起。 “回去。” 这次她听得切实,声音在她右耳边一步之远的地方,她非常确定以及肯定,那里没有人。 遥遥看着李欢迟又掏出一个八卦盘,冯翎拍了拍自己脑门,他真没想到这位娘娘这样固执。 与此同时,他感到另一个方向有些异动。 李欢迟还是第一次与人斗法。 以前驱鬼、算命、卜吉帮人找找东西,她还以为自己干的活挺杂,没有应付不了的。 现在想来,以前师兄弟们在一起时也就是互相练剑喂招,还真没有斗法过。 她回忆着唐月给她说过与人对上的要领。 他们这些修士修的是自身,很久很久以前还有修功德报应的也就是常说的行善积德,类似大乘佛教的渡世渡人,但是那是个非常漫长且麻烦的修炼方式,在这样的乱世中更是式微。 他们修自身的,最重要的当然是自己。 以自身为本,以灵力为引,能影响到周边环境的范围,叫做域。 她踩入阵法就是在别人的域里,客场作战自然是处处受制于人,当下最重要的,便是展开自己的域,减少对手的影响。 就在她先定了自己的方位为中宫正要排布其他方位时,也感觉到一丝异样。 有另外一个人进入了这个阵中。 冯翎正是火气头上,这位娘娘也就算了,怎么什么人都能往太庙跑,是一点不把他司天监放在眼里么。 那人一点灵力也无,偏偏移动得飞快,是向着太庙方向进发,然而碍于他迷仙阵的干扰,跑了半天也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转,近不得太庙一步。 “烦死了。”冯翎抬手。 和李欢迟不一样,这种毫无修为还想着往太庙跑的,他只见过一种,守的也就是这种。 下一步,那人跑到离宫,他打了个响指。 李欢迟看见远处一柱焰火冲天而起,且总算听到了切实而非幻象一般的声音。 那叫声凄厉,撕心裂肺般刺痛着她的耳膜。 这是给她的警告么!? “回去。”那个如梦似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她一进阵就知道自己的处境没有乱动,所以对方才没有杀自己么? 连残月也不忍听闻这惨叫一般躲到云层后面,只有那人身上的火光烈烈明亮,可这暖色调的亮光只让她觉得浑身发冷,蛋白质被烧焦的味道更是让她想吐。 理智让李欢迟退了一步。 对方也没有追究,更没有做出什么阻拦,便让她出了阵。 冯翎看着退入密林的李欢迟,松了一口气,有些感谢起那个蟊贼,他一挥手,将坎宫换过去,火势逐渐熄灭,可那人已经烧得没了样子。 “真巧,也真不巧。”他背着手走下文华楼,打算去看看这位倒霉蛋身上还能扒拉出什么能看出身份的东西。 剩下的路,李欢迟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走完的。 回了解语宫,她翻出所有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可还是觉得身体冰凉。在树林中她几乎将胃里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她一宿没睡,也不知天多久亮的,孙嬷嬷来叫了她几次她都没反应。 “爱妃怎么身子那么凉?”一只手忽然钻进被子里。 第22章 釜底被抽薪 陈初平不知多久来的,现在这个点他寻常应该在前朝理事,听到他这样说,李欢迟才感觉到自己手脚都有些冰冷,手心里湿乎乎的,被冷汗润湿。 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拳头:“觉得冷也不应该盖那么多被子。”陈初平将她剥出来,只裹了一层被子抱在怀中,让元吉去将御医传来。 元吉是皇帝贴身太监,他亲自去叫,哗啦啦来了一堆白胡子老御医,结果就是一堆人在陈初平注视下手忙脚乱给李欢迟问脉请诊,商量半天又推出另外一个人继续切脉,复又商量,切脉,半天下不了定论。 “到底是什么病。”陈初平坐在一旁,面色虽然温和,但语气中的压迫感让一群白胡子御医们哆嗦着跪下。 “臣,臣观婕妤脉象平滑,并无大碍,心慌发冷,恐是惊悸所致。”为首一人向前半步,还是开口道。 “吓的?”他这问句却不像是问太医们:“什么吓的。” 李欢迟裹着被子汗颜,她这也太做贼心虚了。对方还没干嘛呢,自己先顺风倒了。 “当,当然,春末时节,不注意保暖的话,风邪入体也有可能。” 她当然知道自己什么毛病,看见一堆老人吓得颤颤巍巍,叹了口气:“妾没事,休息一会就好了。” 陈初平握着她的手,最后还是让太医们开出张方子来才放他们离开。 “陛下这个时间,怎么在这。”大概是刚才那鸡飞狗跳的热闹把她的魂找回来了,李欢迟现在远没一开始那么魂不附体。 可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在自己面前被烧死还是很可怕的经历,只要安静一些,那人的叫声仿佛还在她耳边回荡。屋中染着名贵的寒雪梅枝香,却依旧掩不住鼻尖那烧焦的气味,她现在还有些反胃。 这段时间她过得太过安逸,已经忘记这是一个人命如草芥的世界。 “昨日你没来紫宸宫,来看看你。”灰色的眼温柔地注视着她,握着她一只手放在心口:“怎么一日不见就照顾不好自己了。” 陈初平的手平时是比她温度低的,可现在摸着,竟然让她觉得温暖。 她不自觉地握着,就像在冰水里泡久了的溺水之人,渴求着触手能及的温暖。 陈初平十分享受与她十指松松相扣的感觉,微微眯着眼。他不敢用力,怕适得其反连牵手都没资格。 李欢迟大概真是病了,朦胧着眼看着他,眼神中竟然透露出一丝脆弱和迷茫。 “……没事,我在这。”他心中一动,弯下身搂着她。早上听冯翎报告,知道吓到她了,却没想到吓得那么狠。 “晚些我让人接你去紫宸宫,开完会我就回来陪你。” 李欢迟被他抱住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尴尬地推了推他:“国务为重,陛下不用担心妾。” 陈初平走以后,宫人们熬好了药,孙嬷嬷此时容嬷嬷附体一样把她揪起来灌了下去:“身体才是一切的本钱,小主可得赶紧养好身子。” 托她的福,这碗药让李欢迟发了汗,身体没那么凉,加上一夜未眠,勉强睡了过去。 “听闻昨日有人夜闯太庙,万幸被司天监的大人们拦下,现正满世界寻找党羽,真是吓死个人呢。” 半梦半醒间,李欢迟听到门口有人轻声说道,听声音,是涟漪。 这声音并不大声,只是她耳目比常人好些,所以能听到。 “听说已经抓了好几个人呢。”另一个宫女卢萍也感叹道:“前面闹了半晌,还好没闹到这边来。” “呿。”涟漪不屑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闹闹别人就算了,咱小主什么人。” “话可不是那么讲,听说司绣司的哪个管事也牵扯了进去,已经被司天监抓走了呢,我早上拿东西路过,看见里面上下乱作一团呢。” 听到这里,李欢迟全然清醒了。 虽然留春派在尘世并非什么影响力巨大的高门大户,但在各处也颇有些眼线,她能如此顺利进得辰国皇宫,便是有他们的人在其中牵线搭桥。 她记得,派中的线人就是在司绣司? 他们现在是被发现了吗?但司天监是如何越过她直接抓住她身后的势力?还是说他们所行之事早就被人发觉? 那种背后被人注视的感觉让李欢迟汗毛倒竖,现在的情况是,她与门派失联无人可靠,又不知对方到底发现了多少,多久会找上门,自己贸然动作,会不会更快暴露,如果真对上,她确定自己硬拼不过。 她现在如同陷在泥潭中,动弹不得。 那还查个der,赶紧卷铺盖跑路得了。 不多时,外面忽然变得有些嘈杂,她隐约听到有男人的声音问她在不在。 这是查过来了? 李欢迟觉得她比自己想象中冷静,在爬起来迅速跑路和从百宝囊中拔剑准备决一死战之间她选择了——裹着小被子继续装睡。 抓人抓现行,她当时都跑了指望现在逮吗? 退一万步,她还有个不知可不可靠的杀手锏。 “小的们奉圣旨来将小主接去紫宸宫。”她又听了半天,才明白这是之前陈初平说来接她去紫宸宫的。 至少在找到办法出宫之前她还得抱着这条大腿,她想了想,爬起来将守在外面的涟漪唤了进来为自己梳妆,完了不甚满意,还给自己敷了一层厚粉。 看着白恰恰的脸,李欢迟点点头,从床头柜摸出一个小箩筐交给涟漪吩咐她带上。 陈初平不就喜欢这脸么,拿捏了。 紫宸宫的小太监们备了肩辇,李欢迟就柔弱不能自理地倚在上面,一路摇摇晃晃去了紫宸宫,路上遇到贵妃胡嫔一行,因为是御赐肩辇,所以也不用下来行礼,反正她要跑路了,也不怕得罪人,就这么大咧咧看她们跪在墙边回避。 肩辇走远了,胡嫔扶着秦贵妃站起来,不忿道:“那个小贱人尾巴都要翘上天了!见了娘娘……” 她话没说完就被秦贵妃打断:“慎言。” 她身为贵妃都不觉得有什么,胡嫔再叽叽歪歪就有些不会看脸色了。 尽管如此,秦贵妃还是望着紫宸宫的方向看了许久。 这样的恩赐,以前都没见过……可又说皇帝一晚上招了两人,看着又不像很上心的样子。 那个人的心,总是这么飘忽不定,不可捉摸。 偶尔你以为捉到了,又像水中月一样,清风就能吹散,到头来发现只是自己的幻觉。 第23章 小心朊病毒 到了紫宸宫就更不怕了,司天监再搜,敢搜皇帝的寝居吗? 虽然脑子里提醒她要警惕,要装出足够吸引陈初平的模样,这样即使司天监摸过来,她也能抱着大腿直到成功跑路,但她身子确实不太舒服,所以坐在之前两个人一起批阅奏折的案边,看着手里的针线活,没多久就睡着了。 梦里火光摇曳,好像有很多人在追她,或者是狼? 好不容易能停下,面前出现一桌饭菜,她正好觉得饿了,坐下也不客气,吃着吃着忽然被什么噎到,咳了半天吐出来,发现是一截指骨。 她端饭的手忽然变成了骷髅,正好少了一截小指骨,她刚才在吃自己的手? 一抬头,门边全是眼冒绿光的人,磨刀霍霍朝向她。 …… “嘘,嘘,没事,我在这。”李欢迟忽然感觉有人用力桎梏住她,她尖叫着挣扎,那人反而越抱越紧,她想摸自己的剑,可她的手被吃了…… 陈初平开完御前会议马上就回了紫宸宫,一进门就看见李欢迟拿着针线包趴在他的书案上,他只是想把荷包从她手里抽出来,没想要她忽然暴起,张牙舞爪尖叫。 “别,别吃我!” “我会干活,会写字算天时,我会发豆芽,会……” 叫着叫着,那声音就变成了哭,陈初平用力抱着她,避免她伤到自己,挣扎间,她衣袖被自己撩起。 手肘处一条伤疤仿佛针一样刺了他的眼睛一下。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将她的袖子整个撩起来,李欢迟一双手虽然干净细嫩,手腕以上平日看不见的地方居然有大块擦伤,看着像是什么东西捆绑时造成的,加上手肘上那块就很清楚了。 虽然辰国是禁止吃人的,但其他那些国家,百姓填不饱肚子,荒年连草根都没得吃,确实会有‘两脚羊’或者所谓‘菜人’的说法。 外面的宫人刚才就被他遣退,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幽暗的紫宸宫寝殿,充斥着女人痛苦的惨叫和急促的呼吸声。 他抓着李欢迟的手有些出神,怀里的人不断挣扎讨饶,直叫得他心中泥泞。 “……欢迟,不要哭。”陈初平不自觉地蹙着眉轻唤道,“我在这。” 在某个黑暗到极致,窒息感几乎将李欢迟溺死的前一刻,她隐约听到人在叫她。 “欢迟,欢迟……” 很像以前师兄们叫她下山吃饭。 不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哪,有没有人找到了师父,以后能不能不要放她一个人行动了,她真的很怕。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原来知道的一切逻辑都不存在,她认识的人又不多,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一个人要怎么过…… “欢迟,醒醒。” 又该起床了,她还没睡够呢。 “嗯,再睡一会……” 怀里的人渐渐安静下来,变得温顺,陈初平才发现自己和她对着折腾,挣出一身汗 “再睡多久都没事,乖。” “嗯……” 她那些师兄弟可没有那么温柔。 逐渐沉寂的神志忽然挣脱束缚,李欢迟长吸一口气,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挂在某人身上。 她喘了几口气,稍微平息下来:“陛下?” “嗯。”耳边的声音平静温和,将她彻底拉回现实,然后就要面对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陛下刚才唤我什么?” 她梦中确实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可这里是辰国皇宫,她孤身一人隐姓埋名进来,怎么可能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唯一一种可能,她已经被司天监发现并告诉陈初平了,那么她最后这根浮木也失去了作用。 陈初平顿了一下,垂下眼:“爱妃做噩梦了吗?你叫得很厉害。” 李欢迟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才那大概是她的幻觉。她抬手仔细看了看,五指都在,完好无缺,应该是睡着时压着了,现在还是麻的,所以才会又做那样的噩梦:“嗯。”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太冷淡了,补充了一句:“妾没事。” “来喝口水。”陈初平摸出一个茶壶给她倒了杯水,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李欢迟都稍微放宽了些心,倚着他胸口。 不管她平时如何想避开他,活人的心跳总能给她莫大慰藉。 “我没事,只是,梦到一些过往。”不知不觉,她就多说了两句话。 “梦到什么,给孤说说。”陈初平把下巴搁在她肩上,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抱枕,却并不讨厌。 但她脑子也没真发昏到什么都告诉他,只是含混道:“没什么,梦到吃不饱饭的时候。” “周卿的俸禄,养那一家子已经无余,养你是不够。”陈初平似无所察觉,只是轻笑道:“还好孤养得起,留在孤身边,就不会饿着你了。” 他的话语有些暧昧不明,像是某种试探,但李欢迟惊魂初定,没有听出那些弦外之音,只当他是逗她玩,只是有些厌恹恹地反驳道:“我哪有吃那么多。” 她话音软绵,听起来就像撒娇一样。 他们抱在一起,却因为各有心思,所以却并不觉得亲密。 此时夕阳西斜,在绚烂的橙色日光中,真情假意都被镀上太浓烈的色彩,让人真假难分。 李欢迟就这么暂时在紫宸宫住下,好在陈初平也很忙,早起晚睡,除了跟她开开玩笑,好像也没精力做别的。 过了两日,她偶尔看到司天监的奏报,心中好奇,还是问道:“前几日听宫人说司天监在宫中大肆搜查,是发生了什么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故作漫不经心,生怕陈初平有一点怀疑到自己身上。 “有人私闯太庙。”好在陈初平好像也不怎么在意:“贼首当场伏诛,只是似乎还有漏网之鱼。”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你没宿在紫宸宫那一晚,司天监禀告孤说有贼子闯入皇宫,让孤好生担心。” 这话拖拉着调子,也拖拉着李欢迟的心。 陈初平本来坐在案前低头看折子,李欢迟坐在旁边摆弄着一个布包,他说这话时脑袋没抬,却斜着眼暗中打量她。 她拿着根针,对着布包戳了半天似乎很是专注,其实手心里都是汗,一点进展都没有:“真是可恶啊。” “唔,太庙中存放着辰国重要的器物,确实招人觊觎。” 饵咸钩直,如果在平时,李欢迟是肯定不会上当的。 但她现在不敢轻举妄动,之前的探索和眼下的信息都明晃晃地吸引着她,实在是容不得她放平心态。 “妾不曾听说宫中竟有此等宝物。” 鱼上钩,陈初平嘴角勾起:“你之前给徐才人说你喜欢礼器,孤应该早点想起来的。” 这一会功夫李欢迟心里跟坐过山车似的忽上忽下,听了这句话又提到嗓子眼。 她让徐才人帮忙找东西的事他也知道了? 陈初平沉吟片刻,说道:“孤带你去太庙看看如何?” 第24章 瞅你咋地 大概因为是白日,再来到那个巍峨庄严的建筑面前,李欢迟觉得没上次那种压抑了,当然也可能是狐假虎威,太庙的正统主人就在身边。 陈初平只带了元宝、元吉两个贴身太监,她则是一个下人没带。 守卫都在外围,所以进来以后反而没人打扰他们,松柏苍翠,步道笔直宽阔,走在上面,莫名有种仪式感,短短几十米,仿佛跨越了这个国家数代百年的时间。 陈初平让两人在外面等着,拉着李欢迟走进太庙。 时值晚春午后,本来应该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在进入太庙的一瞬,她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周身的温度好像忽然降低了不少。 太庙大殿的层顶比正常宫殿更加挑高,头顶的藻井花纹繁复,好像是四象二十八星宿的图案,室内高且深,采光却不太好,即使是白天也要点着无数盏莲形枝灯才能勉强照亮。除了装饰的长幡、鎏金璎珞宝盖等,首先映入演练的便是一架子辰国历代先祖和前朝有庙号的君王牌位。 层层叠叠的灵位后不止代表着那一个人,更代表着某个时代,无论好坏,从未断层,传承至今。 英雄王孙身何处,江山易得几人主。 采薇首阳不食黍,陌上农桑今又熟。 真看到太庙里面的场景以后李欢迟反而没有那么恐惧,或者说比起怕,更多的是敬畏。能进这庙的除了陈家人,余下那些也是德高望重的先祖们,活的时候好好的,还指望死了作祟吗。 “那个,是我父王。”陈初平指着右手边倒数第二排的一个灵位说道。 上面赫然写着——大辰世宗孝文皇帝之位。 那灵位看着像金丝楠木所制,镶金描银,国家、庙号、谥号、位分、时间,却没有名字,也不知是谁所立,如果陈初平不说,她是绝对认不出来的。 陈初平拉着她,跪在那个牌位面前拜了拜,神情很是虔诚:“我小时候经常一个人待在这里,天黑的时候太庙里更是可怕,但是看着父王的牌位,就会觉得还好。” 凑近了李欢迟才看见文帝牌位旁还有个无字牌,上面没有写任何字,只是装饰和文帝的牌位一样,所以才能确定那也是个牌位而不是别的什么装饰。 她起初以为那是陈初平给自己准备的,因为听说皇帝从登基起就要开始修墓,可是看文帝灵牌上的时间,是二十年前,她听说陈初平十五岁才登基,他和他父亲之间,还有一任皇帝吗? 大概是她的视线太过明显,陈初平也望了过去。 “那是奉夷公,孤的叔叔。” 这庙因为是陈家家庙,所以也有不是皇帝的人,文帝灵牌下一排就有几个看着是陈初平的兄弟,但都用金漆在灵牌上写着身份,这个无字牌位摆在这里,实在是有些突兀。 可陈初平并不想就此过多解释,说了那是他叔叔以后就起身走开:“你不是想看礼器吗,这边。” 他绕到放牌位的架子后面,说话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有些听不出他的方位和感情,甚至根本不像他的声音。 李欢迟赶紧跟上去,绕过摆放灵牌的架子,看到他正站在一面镜子前朝她招手。 前面放灵牌的架子遮住了太多光,大殿后面的门没开,所以这里只有烛火的亮光。 那面镜子不大,只是寻常女子梳妆的铜镜大小,放置在一个多宝阁一样的架子上,陈初平伸手将它拿下来,很珍惜的模样,甚至呵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 “你来。”他招了招手。 李欢迟不明就里,走过去,被他抱在怀中,拿着镜子映照两人。 因为铜镜完全是磨出来的,所以精度必然不比现代的镜子,两个人在镜中脸色也有些偏黄,就像一幅经年的老照片,泛黄模糊,带着岁月的痕迹。 陈初平看着镜中的两人,再次陷入沉默,眼神依恋又怀念。 今天他整个人都很抽风,李欢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尽量柔和着声音问:“陛下,这镜子怎么了?” 她不怎么化妆,平时坐在梳妆台前任宫人打整,陈初平如果早上没有急事,会从她背后望向镜中,也差不多是这种神情。她猜大概是这个角度最像他的白月光。 “这是……三世镜,听说可以连接万里之远的两个人,也能让持有者见到最想见的人……或事。”他的声音少见的飘忽。 看见最想见的人或事,听起来像厄里斯魔镜,连接万里之遥的两个人,又像是什么视频电话的功能,这镜子功能还真是不少。 “陛下从里面看到过想见的东西吗?” “自然是,见过。”陈初平眼神缱绻。 “那可用这镜子与别人相见过?另外一盏在哪呢?”比起厄里斯魔镜,她更在意的当然是通讯功能,如果这镜子能量产了,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大概不亚于电话被发明。 听了这话,陈初平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看得她发毛,觉得自己问了什么不应该问的。 “……陛下?”她陪着笑,痛骂自己多嘴,看这鬼样子,应该是在他那个白月光那。他能对她一张笑脸全因为她是替身嘛,刚刚的话是不是太ooc让他幻灭了? 冷灰色的眼眸打量着她,没有往昔的温柔,只剩满满的压迫感。 半晌,陈初平才眨了眨眼,松开手臂:“不知道。” 李欢迟被吓得背后凉飕飕,果然伴君如伴虎。 接下来陈初平带她看了一些祭祀用的礼器,一整套的青铜器哪个都不是她的目标。 李欢迟有些疑惑,除了这,就没有别的地方剩下了,如果那妖鼎都不在太庙,那她确实没办法找了。 不管怎么样,都到了她跑路的时候。 春秋狩猎,夏冬朝祭,本为常事,李欢迟以为至少要等着秋天才会有围猎一类的活动——不在宫中便不受司天监的家伙监控,外出时又人多眼杂,那是她最好的跑路机会。 去太庙之后没两天,就听说因诸王进京,淮安王提议,宗亲难聚,请与天子同游,震国之威而与民同乐,择日出猎于新云苑。 她的机会,就这样提前来了。 第25章 收拾细软,准备跑路 去新云苑那日,李欢迟四更就被叫了起来,一顿梳妆打扮,然后被塞进御驾之中,陈初平早就在马车里等着了。 看他伸出的手,李欢迟慢慢挪过去,压下一个哈欠,乖乖靠在他怀里,他手臂环过来,大袖盖在她身上,那点晨起的凉意便渐渐散去,好像又回到了被窝里。 “陛……下,昨夜未眠么?”她还是打了个哈欠。 他轻轻哼了一声,李欢迟就当作是答应了:“那妾不动,陛下稍事休息片刻。” 从太庙那日之后,虽然李欢迟还住在紫宸宫,但见到他的时候越来越少,不知道是他有意回避还是因为准备这次打猎忙的。她觉得可能是在太庙里自己触动了他的伤心事,所以这张脸也不想看了。 果然男人的喜爱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管哪样,对她来说都是好事,除了孙嬷嬷会忧心忡忡劝她,但住着大房子又不用去见那些讨厌的人还可以吃御膳,简直不要太爽。 她抓紧享受了最后的快乐时光。毕竟工作是门派的,失败了她也没办法,但是享受是自己嘛。 陈初平并不是个喜欢田猎游玩的人,近来又忙碌于战事,还要抽功夫去应付宗亲,对于此事是肉眼可见的心烦,真不知道淮安王身为他的兄弟,怎么会这点眼色都没有。 虽然脑子里清醒意识到今日非常重要,但最近难得过得悠闲,倒是把她养懒了许多。 她都不知道自己多久又睡着了。 感觉到怀里的人没了动静,陈初平才埋在她颈窝里微合上眼闭目养神。她最近乖了许多,每天睡觉不拍他也不跑出去了,就是一天天没心没肺的,指望她想什么好像不现实。 但现在这样就很好,等他忙完这一段,好好陪着她,他们从头开始…… 李欢迟醒过来时,已经在新云苑营地的帐篷里。 “醒了?” 她睡在一张软榻上,起身时陈初平正掀开帐篷门帘进来,一身衮服,应该是刚做完狩猎前的仪式。 “醒了。” 最近她对陈初平的戒备心持续下降,在他身边都能睡过去。 一开始还会警戒着怕他想做什么,等他先睡着再睡,后来看他每天就是乖乖睡觉,这段时间回来得还晚,就懒得管他了。 “正好。”他走过来,一边解开脖子上的长缨将冕冠递给一旁的宫人,一边解开腰带。 看到这动作,李欢迟刚睡醒的那点惺忪全没了。 不是要在最后给她来一下?她马上功不成身也退了,能那么倒霉嘛? “陛……陛下。”她往榻上缩了缩,估摸着以自己的身手能不能直接把陈初平敲晕了从万军丛中平安身退。 他腰间环佩禁步被撞得叮当响,两旁又有宫人上来接,一套衮服被他扯得乱七八糟,坐到榻边时,只着了一层玄色中衣。 “醒了正好陪孤去转转。”见她一副炸毛的惊悚模样,陈初平轻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将一缕翘起的头发压平:“来帮孤更衣。” 新云苑乃辰国第一禁苑,横跨四县,占地千顷,内有群山无数,五条河水环绕其间,宫室楼阁不计其数,由辰国皇室数代相继营建而成,规模不可谓不宏伟,即使常住在此也未尝不可。 只是他们这次仅为狩猎而来,便驻扎在白鹿苑营地中。 李欢迟帮着整理好一块玉佩的流苏,站在她面前的好像变了个人。 窄袖猎装衬得他腰身劲瘦,发髻全束在一个精巧的金冠中,只留冠缨垂在肩上,和平日里朝服那套老成持重的装扮完全不一样,配着那张白皙得过分的脸倒好像是哪家纨绔子弟出游。 她唾弃着自己刚才的那一点邪念,安心的同时又觉得好惨,别人说他大概两年多没入后宫了,这段时间和她相处最多也就是搂一搂抱一抱,这货不是不行了? 听说男人二十五岁以后体能就大幅下降,果然诚不欺她。坐拥一堆美人,能看不能吃,有心无力,惨,确实惨。 陈初平看她叹气,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只当是她是那么早被逮起来心中不快,安慰道:“咱们随便转转,一会孤带你去夜月湖赏玩。” “哦。”她敷衍道,心不在焉想着跑路的计划。 见她如此冷淡,他以为自己这段时间太冷落她了,在跟他闹脾气,低头吻在她鬓边,一边将一个墨玉龙形手镯套在她手腕上:“这段时间是孤冷落你了,孤道歉。” 一旁的太监宫女们马上低头非礼勿视。 李欢迟习惯了他亲亲抱抱,反正又造不成实际伤害,看了一眼墨玉镯子,又回头看他一眼,才笑了笑:“陛下,咱们走。” 她也收拾了些细软好带走,这都送到她手上了,她当然是坦然收下。 李欢迟一开始为了跑路方便就穿的一套裤装,束束袖子就能挽弓上马。 看着侍从只牵来一匹马,她眼角抽了抽。 陈初平应付着各路来献殷勤的王侯没注意这边,还没等她提出再来一匹时,腰间的手一带一托,李欢迟就横坐在了马鞍之上。 与此同时陈初平也翻身上马,带着她策马而去。 她本想着趁着打猎时与人群分散,她可以骑马直接跑,然而事与愿违。 两旁参天的树木将人分隔开来,禁军护卫们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边探查着猎物的踪迹,一边护卫着皇帝的安全,他们还带了两条猎犬,现在不知跑到哪去寻找猎物了。 这怎么跑,就算她能跑得比马快,他们还两条狗呢,到时候就是她被当猎物追了。 走了快一炷香时间,林木深处静得让人心颤。 陈初平环在她身侧的手捏着缰绳,像是保护,又像是桎梏,而且他到现在一箭都没射,根本不像来打猎的。 “陛下与妾同骑,是否有碍施展?” 想了半晌,她终于开口道。 勒缰的手紧了一下,复又松开:“无碍。” 虽然看不到脸,但一种奇怪的紧张感随着他刻板的动作传到李欢迟身上。 她想起上次接太后回朝时,马车上他曾说过自己骑猎从来比不赢淮安王。 前面传来呼哨声,隐约还有狗吠,想必是有所发现,陈初平促着坐骑加速上前,一边从身后抽箭控弦。 可松开缰绳后,他好像有些不知将重心往哪处放一般摇晃,加之马匹加速,他不自觉后仰,最终只能松开长弓紧攥住缰绳才堪堪坐稳,勒马的动作又让座下骏马蓦然减速,人立起来,差点让两人一起摔下去。 第26章 家常便饭的刺杀 “陛下!”禁军护卫队长周晃本在前边为皇帝围追猎物,看他忽然停下还以为出什么事了,马上回身。 这小插曲的片刻,追赶的猎物便三两下跑没了影,只剩两条狗子跟着跑远的动静。 “无事。”陈初平安抚下惊马,接过周晃捡起呈上的长弓,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让禁军们继续寻找猎物。 这种帮他找,帮他围,只需要他拉弓射一箭的新手级保姆教程都差点让皇帝出事,李欢迟都有些怀疑淮安王提出狩猎是想让陈初平自己摔断脖子他好上位。 刚才上马那么飒爽,她还以为他骑术不错。 “我来。”这家伙一手抓弓一手箭还要牵着缰绳的别扭动作连她都看不下去,忍不住说道,反正看情况她一时半会也跑不脱,不如先哄得他放下戒心。 “那爱妃姑为孤一试。”陈初平到也会自己找楼梯下。 李欢迟将弓和箭从他手中扯出来,望着前队等待号令。 只需要御马对陈初平来说就轻松了许多,他看着李欢迟拉了拉弓弦,将箭搭在弓弦上,轻夹了一下马腹,加速追上前队。 虽然李欢迟顾忌着自己的人设疯狂放海,但架不住禁军护卫们和猎犬们真的尽职尽责,就差将猎物绑着抬到他两跟前了。 于是在这样全方位的保驾护航下,李欢迟闭着眼睛放箭也迎来了大丰收,越玩儿越觉得没意思,射到一头小鹿以后就停下了。 “爱妃技艺精湛,孤自叹弗如。”陈初平接过李欢迟递回来的弓又扔给别人。 他在她身后虽然只能看到一点侧脸,也能看见她微微仰着脑袋,禁不住笑起来。 “那是。”想当初她跟着明月堂师兄弟们抓兔子摸鱼也干过不少,比起弓箭,其实她使弹弓更准,听到身后的轻笑声。 “咳,妾班门弄斧了。”她看了看四周,密林幽深,不辨方位,两条猎犬又跑远了去,剩下的禁军护卫们远远跟着,并不上前,望望天色,虽还亮捎,太阳却有些西斜,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夜,或许现在可以试试? “妾……”她正想着怎么说才能脱离队伍时,变故便来得猝不及防。 风声尖厉,看到前面有人倒下,李欢迟才察觉到好像发生了什么。 一支箭带着破风声几乎擦着李欢迟的鼻尖斜射出,扎在地上,整只箭头都没了进去,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又是一支箭射中了他们座下宝马,骏马吃痛,又意识到危险,嘶鸣一声开始狂奔。 狗吠马嘶的混乱中有人高喊:“刺客!保护陛下!” 新云苑本是皇家猎场,陈初平此刻贴身的护卫只二十来人,刚才一阵箭矢齐发不知损失几何,箭雨后,刺客从四面八方现身,一部与禁军护卫对阵,一部策马去追陈初平。 周晃砍翻面前的刺客,顺手帮了一把身边苦苦应战的下属,可刺客源源不绝似的,砍倒几个,又冒出来一批,在此纠缠恐无济于事,于是点了三四人,不顾原地还在厮杀的同僚,也勒马往陈初平离开的地方追去。 在最初慌乱了片刻后,李欢迟冷静下来。 骏马带着两人一路狂奔,虽然受伤,但毕竟是御马,脚力不同于寻常马匹,没过多久,身后追逐的声音便渐渐远去,他们和刺客之间似乎暂时拉开了距离。 四下无人,只有身后的皇帝。 奇怪的是马蹄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并不小,她却能很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和—— “别怕,我在这。” 陈初平尽力环抱着李欢迟伏低在马背上,刚才冷箭从他胳膊旁掠过,刺痛的感觉让他更加清醒。 这样的场景他从小就见怪不怪,并不在意。和护卫们失散也没关系,老马识途,不管惊慌时往哪跑,只要甩掉刺客,最终也能将他们带回营地。 只是这营地中,等他的到底是他的臣子们,还是想杀他的人就不一定了。 怀中的李欢迟太过安静了,他抿了抿嘴安慰道:“没事的。” 李欢迟并不怕,只觉得这天大的机会,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陈初平觉得怀里的人鱼一样,从他的手臂中滑出去好像揽都揽不住,一下就搂了个空,他只得停下马匹:“这里太危险了,你先跟孤走。” 李欢迟刚落地站稳,就看见陈初平勒马回身,明明平衡差得要死刚才还伏在马背上,还是空出一只手伸出来想拉她。 “这马受了伤,带着两个人跑不远。”李欢迟退了两步:“陛下万金之躯,还请速行。不必管妾。” 她想过无数种跑路的方法,却没想过此时此刻那么名正言顺的,等陈初平脱险回头再来找她,怎么可能还找得到,如果不盘点她那些首饰之类的,搞不好还能把她当一段意难平怀念。 她站在一棵大树旁,说完这话便往草木深处钻,陈初平见骑马过不去,也便弃马而下,追着她过来:“那孤跟你走。” 这是什么样的精神? 李欢迟真不觉得他喜欢自己到命都不要,可他做的事,处处让她迷惑。他当了十二年皇帝,当真要色不要命?替身再找就是了啊! “刺客与我们并不太远,你不赶快跑跟着我做什么!” 本来还想给他留个好点的临别印象,看他笨手笨脚拨开枯枝腐草跟着她,李欢迟就想给他一脚。 “孤说好护着你的,怎么能扔下你一个人?” 这刺杀是追着他去的,离了他李欢迟反而更安全,带着他这拖油瓶还跑不快,这是哪门子的护着? 她站定深吸两口气把自己将他定身扔在路边的念想按下去,打算好好理论时,一阵急躁的风拂过,风声带来的信息中,她听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御马狂奔为他们争取来的这一点距离优势眼看又要没了! “站在这别动!” 瞪了一眼皇帝,李欢迟越过杂草丛两步回到焦急踱步的御马身旁,从包里掏出一张符咒,随手定在马屁股上。 符咒开始燃烧,马匹感受到身后的疼痛,又是一声嘶鸣,也不管主人并没在身上,甩开蹄子往前奔去。而身后来路的方向,人声和马嘶都更近了许多,不过多久便要来到此地。 李欢迟小跑回到树丛中,拉着陈初平往更深处进发。 他笨手笨脚又不肯一个人走,他两骑着马迟早被追上,索性以马为诱饵引开刺客别做打算。 “什么都别问。” 陈初平看她箍着自己的手,抿了抿嘴,垂下眼在李欢迟身后亦步亦趋。 第27章 芭比Q了(物理) 李欢迟往面前的火堆里添了些柴火,让火烧得更旺。火舌舔舐着她手中匕首的刀刃,也炙烤得她手上的皮肤滚烫,她斜眼看了眼一旁的陈初平,叹了口气。 他们在丛林间走了快一个时辰他都没吱声,她还以为他被刺杀吓傻了,天擦黑时两人走到一处山洞旁,她本想说今日在此暂歇,明日找到有人烟的地方就分道扬镳,回头看到他白得纸一般的脸,她才觉出有些不对劲。 虽然他脸本来就白,但在夜间月辉的映照下,如果不是手里抓着的东西还有温度,她都要觉得自己是牵着一具尸体走了一路。 之前逃得匆忙,竟没发现他除了手臂的擦伤,背上还中了一箭! 他不喊痛也不告诉她就这么走了一路,血也跟着流了半路! 天色已晚,这模样看着也走不远,李欢迟多少有点后悔刚刚没把他扔在马上一道送走。 手边根本没称用可以处理伤口的东西,可任着那箭插在他背上,一直血流不止,不用到明天他大概就能一命呜呼。 无奈,她将陈初平安置在山洞中后,从随身带百宝囊中寻到一把匕首,准备用最原始的手段做个应急处理。 用衣角将那刀擦了几遍,放在火上炙烤到隔着些距离都能感受到铁器的热度。 “过来。”她磨刀霍霍,脸色极差。 陈初平坐在山洞中还是一样的沉默,看着她满世界搜罗东西,给他手臂包扎,又生火炙刀,跪坐得端庄笔直就像往日在他的王宫中。 听到李欢迟叫他,他准备起身,可不知是跪久了腿麻还是失血的眩晕,让他蹒跚了一下,又跌坐在旁,弱柳扶风。 “爱妃……”他望着李欢迟,嗓中沙哑,眼中隐约有些委屈。 李欢迟拍拍脑门,她也是气上头了对个伤患这么颐指气使的,他要是能行动自如,她就直接跑路了。 走过去将陈初平扶起,让他背向火堆坐着。 山洞中无风,火光烈烈,炽热明亮,照得一切都毫厘毕现。 难得今日他穿个浅色衣裳,现在背后中箭的地方被血晕开一片,血一路往下蔓延,已经晕到衣摆,这么多血就算她只是看着,也有些眩晕。 “你哑巴啊,受伤了也不说一声。”李欢迟恨的牙痒痒,再晚点发现她就莫名其妙要成为害死他的凶手了,他这么宝贵一条命,别说她本来修炼就半吊子水平,就是个快得道的背上这样重的因果,估计也要被投进畜生道。 大概是出了宫旁边又没别人,再加上坏她跑路大事,她平时对这位皇帝的那么点敬畏忽然就没了,拉着一张脸,手上没轻没重,先用刀一层一层把他的衣裳割开,露出伤口的位置。 “你让孤别说的。”被碰到伤口,陈初平缩了一下身子,李欢迟却一点不心疼,那箭杆插在他右边肩胛骨下方,背脊上的皮肉光滑白皙,更显得没入整个箭镞的伤口触目惊心。 “我让你别多问,谁叫你什么都不说了!”她气呼呼的,拧了一把他的腰 感觉到刀的温度好像低了些,她又站起来绕回火边,再次将刀放在火上炙烤。 等着刀烧红的时间里,陈初平侧头望着她,像是打量,却依旧是不说话。 等准备得差不多真要动手时,李欢迟皱着鼻子犹豫起来。 虽然她是听过这样的处理方式,但她手里的刀刀柄包着块布都快烫得拿不住,刀刃更是不用试都知道碰一下就能烫伤,她现在却要用这刀,将陈初平的皮肉割开,拔出插在他背上的箭来。 那一箭射得极深,整个箭头都没在里面,若是直接拔,将箭头弄断在里面麻烦就更大了,可她毕竟不是什么外科医生,面对这样的场景自己先紧张出了一脑门子汗。 又没有麻药一类的东西,她怕一会陈初平挣扎起来她控制不住还要让他受二次伤害或者伤到自己,有些犹豫要不要先把他绑起来或者敲晕。 “孤不叫,你别怕。”就她犹豫的片刻,听到陈初平开口说道。 “你叫了我也没办法。”她咬咬牙,强迫自己不要哆嗦,一手按在他背上,开始动手。 刀尖甫一碰到皮肉,滋的一声冒出一股青烟,皮肉烧焦的味道便充斥了李欢迟的鼻腔,她感觉胃抽了一下,好像要吐,却依旧屏住呼吸愈发专注。 陈初平果然没叫,只在一开始绷紧了肌肉。 她不怎么做菜,至少不做红案,所以控制力道更加困难,人的皮肉比她想象中更难切割,她的小刀是师兄弟给她防身的,并不十分锋利,只划开一指的长度,已经让她满头大汗,四肢无力,好像她在割自己的肉一样。 而且虽然刀是一边割一边烫,还是有股鲜血从伤口处又流下来,即使一开始嘴硬,现在她也觉得自己整颗心揪了起来。 被这刀烫一下都疼得要死,不知道陈初平是怎么忍住不叫的。 “别怕。”她人都要软了时,陈初平忽然说道。 “我怕什么。”她嘴硬道:“再忍一忍。” 抓着箭杆试了试,已经有些松动的迹象,还好没嵌在骨头里,那真是大罗金仙来了都救不回。 “爱妃。”陈初平又叫了一声。 现在还这样叫她也不知是没眼色还是强自镇定的伪装,李欢迟撇撇嘴,还是应道:“嗯。” “明日我们往南走,到了临丘,自然有人接应,你别担心。” 正是给他拔箭疗伤的紧要关头,旁的一切都得他挺得过今晚,他哪来的闲情想那么远还反过来安慰她? 李欢迟莫名其妙冷笑了一声,莫不是这人感觉不到疼痛吗。 他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畏畏缩缩不敢下手真是白为他担心了,她定了定神,握着箭柄匀速往外拔。 这下陈初平总算有了点反应,嗯了一声,扬起脖子闭了嘴,肩胛一开始本能往回缩,但意识到什么以后强行放松了身体,一动不动任她操作。 李欢迟第一次处理这种外伤,所幸伤者配合,还算顺利。带着反钩的箭镞被拔出来时,空洞的伤口瞬间涌出一股鲜血,她出了一口长气,用刀宽整那面贴上去给他止血。 第28章 英雄救? 又是一阵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和肉烤焦的味道。 见不流血了,她才将刀拿开,赶紧跑出洞去吐了个痛快,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回头望去,陈初平还坐在那。 他一直笔直地挺着背,消瘦的身躯映着火光,甚至能看清凸起的脊椎,微微翘起的肩胛骨好像只蝴蝶栖息在他背上,下面一块血肉模糊的伤疤虽是难看,好歹止住血了,不会要他的命。 “好了。”不流血就成功大半,她走回火边,随手将刀放到一边等它彻底凉了再收拾,拍拍他背上光洁没受伤的位置,才发现触手湿冷,虽没表现,可他竟然疼出了一身冷汗。 按理说他生下来就尊贵无匹,应该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可这样的人又是哪来那么大忍耐力憋着不喊出声呢? 李欢迟用自己的袖口避开伤处给他擦干汗水,擦着擦着,他整个人居然整个往后仰倒过来。 原来是晕过去了才没叫出声。 李欢迟将他翻过来些,防止压到伤口,自己也顺势坐下来,让陈初平就这么侧躺在自己腿上。 忙了半天,浑身肌肉都紧张得有些酸疼,还闻了半天烤肉的味道,托他的福,现在是一点饿都感觉不到,甚至还有点恶心。 她弹指将篝火灭掉,篝火的余温倒是不会让山洞太冷,而夜晚中的光亮反而是危险所在,不管是把人还是兽引过来都是大麻烦。刚才是不得已生起了火,现在用完了,当然要安全第一。 虽然没了宫中司天监的“关照”,但是那么长时间装作个普通人都让她差点忘掉自己所学了。 篝火熄灭后,只有些微余烬,呼吸一样明明暗暗,借着这点光亮,李欢迟看着腿上那张安详得有些乖巧的脸出神。 他怎么就那么信她? 明明才遭遇了刺杀,后有追兵的情况下甩下她麻溜跑路才是正着,就算马受伤了,也能带他跑挺远,越远就越安全,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放弃了马匹跟她跑什么。若她真有歹心,若陪着他的是淮安王送他那蛊人,他的小命现在大概已经没了。就算她没别的心思,真的是他的爱妃“周芳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一个弱女子,带着她又有什么好处? 为人君者,就是今天马上是他老娘,他也应该踹的。更别说她个替身小老婆了。 如此轻身,对于一个身处乱世的上位者来说是否太大意了。 李欢迟不爽地揪着陈初平的脸拧了一把,明明看起来那么简单一个任务,若一开始他将她随便扔在哪个角落里,就算她当日在太庙探得妖鼎不可取,也早就脱身去投靠师兄了,哪用现在与他在这个破山洞里不知前路。 他喉头涌动,咳了几声,却依旧没醒来。 “……不怕。” 她听到他梦呓似的嘟囔。 她怕个甚啊,大不了把他扔了一走了之,总归她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这人是享受别人恭维讨好太久了吗,连安慰人都永远只有这句不怕不怕。 春夜漫漫,可一点也不缱绻,这一夜还长着呢。李欢迟低头到脖子都要酸了,忽然想起他身上磅礴的灵气。之前被司天监吓狠了这段时间连修炼都没敢,现在没人盯着,机会难得,最后能揩点油是点。 探查到方圆十里都没有人以后,在洞口贴了张符,盘腿坐正,试着运转小周天。 不管几次都想感叹,这人虽然肉眼看着有点好看还有点凶,其实也就是一般人,而在修士眼中,就是个活的灵脉,长那么大没被人抢了当双修的鼎炉,司天监也算尽职尽责。 呼吸吐纳,在灵气如此磅礴的地方,即使是草木顽石,多待待怕不是也能成个精化个形。 她自顾修炼着,完全没注意到腿上的人已经醒了。 陈初平睁开眼,对自己的视角觉得有些奇怪,等眼前没那么晕乎以后,才判断出自己的位置,他松了口气,心中却有一丝兴奋。 虽然嘴那么硬,又凶巴巴的,看他晕了也还是舍不得将他随便扔在一旁。 因为失血的关系,他有些冷,还有些头晕,伤口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冷。”他轻哼了一声,虽然没指望李欢迟回应,但是在她身边,忍不住就想说话。 李欢迟这才注意到他醒了,收功吐息:“不能生火,怕被人发现。” “我冷。” 可陈初平好像听不懂她的话一样,她无奈脱下外裳盖在他身上,这之后不管她以前干了啥,也应该还完了。 虽是夏日,一则辰国地处北方,并没有南方那么炎热,二则新云苑也有避暑的功能,夜间多少有些寒凉。 “你冷不冷?”感觉到织物覆在自己身上,陈初平挣扎着坐了起来,动作牵到了背上的伤口,撕裂的痛觉让他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 “乱动什么,当心又流血。”黑暗中虽然眼睛看不太清,但两人挨得极近,李欢迟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动作,刚想按住他让他不要乱动。就被一双手臂抱在怀里,搂得紧紧的。 就像那日她去紫宸宫时,他披着大衫抱着她,也像今日刺客来时,他展着身体整个挡住她。 李欢迟并不是没感觉到。 第一箭擦着她的鼻尖过去后,陈初平也反应了过来,寻常趴在马上躲避箭矢当然应该缩得越小越好,可他伸着手臂护着她头脸的动作,就算她再是迟钝无意,都不可能忽视。不管因着什么,他对她,是好的。 可她只是为了妖鼎进宫的,而且马上就要离开。 他松开了自己的外衫,两层外衫隔绝着夜色的寒意,紧贴着的身体慢慢有温度渡过来,比往常任何一次同床共枕都要更暧昧。 就这一晚上。 李欢迟安慰着自己,就算他真对她好,也是因为自己这张脸,他为的是他心底的那个人。而自己救他这一次,明日再将他送走也算是还了这恩情了。 她调整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小心点伤口,裂开我可不管你。” 伤口的位置还火烧火燎的,刺客此刻还不知道在哪,可陈初平忽然心情很好,低头埋在她肩上:“我知道。” 她总不会丢下他一个人的,他知道。 第29章 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 “弟子领命。” 太华楼顶,冯翎对着面前厚重的紫檀木门跪拜道。 门中之人是司天监提点冯右,他家这位老祖宗寻常并不露面,也不外出,身在一隅,却能时时掌握皇宫内大小事宜,更甚者,还能占算到皇城之外这天地之间的变化异常。 就如同此时,她将他招来,说彗星袭于北斗,且帝星黯淡,恐王命有危,让他领人快马加鞭去到皇帝身边护卫。 冯翎自小也学观星占卜之术,可星象变幻,无有定时,紫微星明灭无常,光是他观测到的变化就数不尽,若帝星真主帝命,光是这一代的皇帝,怕从小到大人生颠沛流离命途多舛从未顺遂。 而且焉州还那么些国家,谁知道这变数是谁的变数。 他不太恭敬地想着。 “小羽毛,你又在瞎想些什么。”就在他腹诽着准备离开时,又听到门中之人说道。 这也是冯翎对他家这位祖宗无语的地方,虽然本人一再否认,但他总觉得她可以听到人的心声。 “弟子未曾瞎想。”他皱起鼻子,准备赶紧开溜。 “快去。”门内那人叹了口气,“命途多舛……月前就测到帝星晦暗,靖儿那孩子也是不信,今日彗星直袭北斗,不可谓不凶险异常……” 辞别冯右,冯翎下了文华楼,看了一眼远处的太庙,有这位老祖宗在此守着,就不用让别人过来了。 抬头是浩瀚星河,初夏的气息让人周身舒爽,他来时入夜不久,星夜出发,不用天明便能赶到皇帝身边。 他又招来两员天文生,三人趁着宫门还未落锁便骑马出京。 …… 李欢迟醒来时,天尚未明,竖耳倾听,只有洞外夜风拂过草木的窸窣声,偶尔一两声虫鸣,不会让人觉得吵,也不会太安静。 她来辰国之前,一路上都是这样风餐露宿,对这环境倒不是很害怕。 或者说,她其实更怕人声。 行到两国边境时,她总是更警惕些,或是两军对峙厮杀屠戮,染得那一块地怨气深重令人作呕,或是有匪寇流盗四处作乱,有人反而比有鬼更让她害怕。 她走过很多村庄却宁愿夜宿野地,无他,乱世之中百姓易子而食、拾骸做爨,她一个行游路过的陌生人,吃她可比吃自己的家人划算适合。 所以等她进入辰国时,那种平和忙碌的氛围让她天然对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和人民有了些天然的好感。 胡思乱想到这,她才觉得有些热。 夜间温度并不像白日,再是两人挨在一起,也不至于会让她觉得热才是。 李欢迟心下一沉,摸了摸陈初平埋在她颈间的额头。他平日里皮肤触手还会让人觉得有点凉,此刻摸着却是烫手。 他发烧了。 本以为处理过可以捱个一两日,到了有人的地方便有别人照顾他,没想到今夜便发作了起来。 “醒醒,你发烧了。”她摇了摇陈初平,发现他抱自己很紧,几乎是缠在她身上,手臂绕了一圈,手指松松握在她脖子上。 他轻应了一声便又没了响动,脑袋依旧沉沉埋在她颈窝。 古代感冒都可能死人,他受伤又失血,这地方可没有抗生素,得先把温度退下来! 李欢迟用力将自己身上八爪鱼一样的人扯了下来,也不管那么多有的没的,点燃了熄灭的篝火,病急乱投医地摸了颗丹药给他,这是她自己搓的,理气去火,都是些寻常药材,就算没用也没水银什么的有毒物质。 当初唐月失踪得突然,实在没留下太多东西给师兄弟们分,她的任务看起来风险最小,所以带的东西也不多。 她一股脑将百宝囊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一些驱邪的符咒,几张火符,几张风符方便装神弄鬼,书,笔,匕首,剑,铭牌……零零总总,反正有用的一样没有。 她囫囵将东西又塞回百宝囊。之前探知术探查到离这里几里的地方有条水流,不管是为了降温还是饮用,她都应该去取些回来。 大概是感觉到她的动静,刚才还昏昏沉沉的陈初平忽然清醒了起来,还没等她起身便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别走!” 他动作敏捷得不像一个受了伤还正在高烧的伤患。 “……我去取些水,一会就回来。”手腕上的力道握得她有些疼,她一根根掰开陈初平的手指,安慰道。 “不,不要水。” 他大概被烧糊涂了,说话都大舌头,可眼睛映着火光定定看她,又不像是不清醒。 “要的,要的,你发烧了,而且昨天到现在,不渴么?”她继续哄孩子一样劝道,一边试图将手腕抽出来。 可她越掰,陈初平握得越紧,甚至另一只手也攀了上来。 “你不要闹!”手腕上强力的桎梏和滚烫让李欢迟再不顾他是伤患,剧烈地挣扎起来:“再这样我真不管你了!” “你答应以后都陪着我的。”他执拗地说道,眼中有细微的光亮划过。 她从没说过这话。 李欢迟一瞬间明白了,他大概是将她当成了旁的什么人。 对啊,他从来都是因为她这张脸才对她好,说的话,做的事,也不过是透着她,在望向另一个人,他们一直都是各取所需,她怎么会觉得自己欠了他? 闭了闭眼平复心绪,算来时间将近寅时末,春夏日升早,过一个时辰就差不多天亮了,他病成这样,在这地方干捱是不行的,不如提前准备上路。 “那我们一起过去。”她扶着陈初平起身,好在他腿上没伤,虽然发着烧头脑不清醒,但搀着她可以慢慢走。 几里地走了快半个时辰,远处山坳处已经可以隐隐看见天光,李欢迟将陈初平扶到一棵树下坐着,自己随手摘了片叶窝了个尖角给他取水。 溪水潺潺,水流声热闹得有些欢快,她取水的片刻,天边日出破云,第一缕阳光穿过云海来到人间。 陈初平半边身子倚着树干,即使是暖色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也称不出他皮肤的血色,青灰如同将死之人,可一双浅灰色的眸子琉璃似的透光,直直望着她。 视线交错的瞬间,他眼神坚冰融化一样变得温和起来,好像真的将她视若珍宝那样。 第30章 故国旧民 他并不是在看她。 李欢迟心中默念,走到陈初平身边,将水喂他喝下,又从他上衫撕下一块布浸了水盖在他脑袋上。 在等待太阳彻底升起来的这段时间里,李欢迟寻了些野果聊以充饥,陈初平就坐在树下,看她来来去去,其间,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天亮后,顺着溪流走了半个多时辰,两人总算是寻到一个猎户的木屋,她探查过,大概是昨日的狂奔让他们偏离了主道,从这里到人多的地方都很远,最好是能找人帮忙。 这个木屋并不大,看着也有些简陋,窗户纸残破不堪,有的甚至就是木板上挂着破布遮着,门也合得不是很严的模样,但李欢迟还是郑重地敲了敲门。 “请问有人么。” 屋里静了片刻,有人咳嗽了一声,才缓缓应道:“谁啊。” 脚步声接近,木门吱嘎作响,开门的人看着七十来岁,须发斑白,佝偻着背,面色倒还红润。 “我家公子在附近狩猎,却不想被猛兽所袭,重伤难行,还请老人家借个人手,去请人救治,事后必重重酬谢。” 还好陈初平穿的猎衣虽然华贵,但没什么特别的标记,李欢迟随口诌了个理由,向老人请求道。 其实她有些没底,看这位老人的年纪,房屋前后也没有骡马一类的交通工具,行动能力堪忧,求他帮忙,不如她自己去。 对了,她将陈初平托付在此,自己去附近的县邑通知人来救,还方便她乘乱离开。 她刚才真是有些死脑子了。 看老人犹豫的神情,李欢迟改口道:“若是不方便,请老人家暂时收留我家公子,做些吃食给他,我自去请人回来就好。”当然让人帮忙不能白帮,她看了一下自己身上,想着不惊动人跑路,也没将陈初平赐给她的东西带着,浑身只有手腕上一只墨玉镯子看着值些钱。 她试着取下,可玉镯这种东西没一点柔韧性,当初戴上去容易,取下来却有些困难,她试了半天,硌得骨头生疼也没取下来。 陈初平半倚着她,听她那话,又垂眼看她想将玉镯取下,眼神中蒙上一层阴霾。 “不用去,一会会有人来。”他一只手握住李欢迟带着玉镯的手腕说道。 李欢迟知道他失踪了一夜肯定会有人满世界寻找,可他们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能指望别人找来么?再说就算最后真能找到,他这身子也是经不起拖的。 “哎,先坐进来说话。”老人看两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又咳嗽了两声,侧身引他们进屋。 木屋简陋,却有些自己做的家具,比起外表,内里倒是温馨宜居的模样,如果冬天不大冷的话,常住在这也没什么。老人在门口的灶台处忙着做吃的,李欢迟扶着陈初平坐在一张小桌旁,他忽然开口问道:“老人家是一个人住么。” “原是和儿子一道,这不是陛下发兵许国,便应征去了前线。” 李欢迟嘴角抽了抽,有些事的因果真的冥冥中注定了,如果今日这老人的儿子还在这,就能帮忙更快搬来救兵,现在每拖一刻他的伤病就会恶化更多。 再者前线将士还在为他拼搏卖命,他在后面游猎玩耍被刺,如果因为这事耽误治疗挂了,留在史书上必然是贻笑大方的一笔。 陈初平也滞了一瞬,又自嘲般说道:“陛下苛征暴敛,让您这样岁数的老人还要经受骨肉离散之苦,真是该死。” 老人还在忙着手里的事,笑道:“您这话可别让别人听了去,我那儿子,是自己想赚军功才去应征的。” “战场不祥之地,若非生活所困,哪用以命相搏?” 李欢迟当他是烧糊涂了,在这骂自己。 三人之间静默了片刻,等老人端着两只碗出现在屋门口时,脸上却还是一副温和的表情,他将两碗面放在两人跟前:“此处为皇家林苑,公子在此狩猎,想必也是显赫出身,不知公子听没听过文王征奚。” “先王征奚,大军围奚国都城陆渑三月,陆渑之民自俘奚王而献,王削奚为县而迁其民。”陈初平看着面前的面碗说道。 “老夫便是奚人,从前还是奚国上卿柳叔平的门客。” 李欢迟吓了一跳,还好没给这老人说明陈初平身份,不然人家报国仇便在此一举。 看着陈初平和李欢迟沉默的模样,老人朗言笑道:“虽然奚是我的故国,但奚地原还是郢国国土,老夫虽忝列国士,却并不曾想过重复故国。” 他笑得开朗,又咳嗽了两声:“难得今日有人能听老夫说这些事,告诉你们也无妨。奚国经灵王、襄王、厉王三代,外戚干政,文官弄权,贵族横征暴敛,末代的哀王更是沉迷声色,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便不是文王征讨,国亦从内自破矣。民愤而越宫墙,俘奚王,便是此由。” 陈初平松了一口气:“原是听说奚国内乱,却不想奚国百姓怨望如此。” “自然。”老人抚须:“大舜后天下乱了这数百年,哪里没有战火呢,老夫虽是奚人,却在辰国过了这半辈子的太平,若说老夫还有半分故国情怀,不仕仇国,聊此一生。却不会阻拦着后人为家国卖命。” 李欢迟听着他们说话,有些新奇,她从没对自己的身份认知产生过怀疑,却忽视了这地方不止辰国一个国家,乱世之中,他们对自己身份的认知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当初秦王扫六合,都快统一天下了还有张良荆轲这样逆大势而上的刺客,陈初平这边只会多而不会少。所以他遇刺才那么平静嘛? 辰国看着风平浪静,百姓安居,却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美好。 言谈间,一碗面便吃了下去,老人又抓了些自家常备的退烧土药下锅熬着。 陈初平吃过东西看着脸色稍微好些,李欢迟将他扶到老人的床上靠着。 这老人似乎没有敌意,既然他自己说会有人来,那便是他的决定,她送这一程也算是仁至义尽。 她借故洗碗出门,将碗放在木盆中泡着,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准备寻路离开。 这一眼却让她心中一惊。 这木屋傍溪而筑,四周却没有什么道路,蒿草丛深处,正有三人骑马往这边赶来。 第31章 心疼男人是倒霉的开始 冯翎赶到白鹿营的时候已是深夜。 营地戒备格外森严,人数却看着有些少,并不应该是护卫皇帝该有的规模,而且安静得有些过分。 他心中打鼓,难道是陈初平真的有变? 他没有进入营地,而是直接施展探查之术。 陈初平磅礴雄厚的灵气是最好的指引,可这次就是他也找得很困难,以自己为中心扩散开去,越是遥远的地方就越难探查到,因为没有目的,所以要将自己的灵力尽可能广地散布出去。 看他面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两个天文生中的一个青年问道:“少监怎么不进去找人问问?” “营地有异,不可打草惊蛇。”另一个天文生思量了片刻便明白冯翎的想法,虽然她看不出来,但冯翎是皇帝近臣,必然是察觉了什么。再说他们司天监虽然直隶陈初平,但并不起到护卫的作用,现在星夜赶来此处,必然是禁军和别的护卫出了问题。 冯翎虽不能言,但心中默默点头,这届天文生倒也不是只会读书看天的笨蛋。 山川树木,顽石尸骸,他将自己同化,融进去,在每一处叩问皇帝的下落。 老祖宗说的话,果然还是要听。 冯翎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收回了灵力,却因为行动太急,有些气阻,蹒跚了一下,被一人扶住。两人看他急匆匆地从包中找出一小块漆黑的石头放在九宫八卦盘上,凭空画符然后一点,八卦盘便开始转动。 “走。”片刻后,方位锁定,冯翎抬头看向西南方。 他带着两人牵马悄声离开,等到营地中人听不见动静的地方后才上马,绕过白鹿营往测定的方向赶去。 新云苑地虽广博,却不是处处有路,所以即使知道了方位,冯翎还是找了大半夜,直到天亮后才来到一处溪流旁,顺着溪流而下是几座山之间的空地,远远看去,正有一处小木屋在那,而那木屋的方位和八卦盘的指向分毫不差。 再施展探查术,皇帝可不就是在那屋中,只是气息羸弱,不知经历了什么。 四野只有这一户人家,这是片长满杂草的平原,风吹草低,寥廓宽广,隐有牛羊。草木勃勃生机,映着白日青光,只会让人想慢下脚步,驻足欣赏。 新云苑是皇家宫苑,能住在这的都是天子臣民,他甚至想过哪天攒够了钱挂印养老也申请在此长居。 他们一路上走一会路,骑一会马,折腾到天亮已经十分疲乏,看到木屋,冯翎打起精神飞身上马,一骑绝尘,身后二人也只能跟上。 走近了屋子他才警觉起来。 附近有些血腥味。 “戒备。”他慢下速度,朝身后两人嘱咐。 他下马,看着四周,一手掐诀:“巽风,封夷。” 四周平原上和缓的微风骤然聚拢,变成一股旋风,所到之处的草木都被利刃割断一样,然后被旋风卷起。 不过片刻,附近的荒草都被他清理掉,掩埋在其中的尸体也露了出来。 其实不用废那么大力,那三具尸体都在木屋门口处。 陈初平的灵气稳定,冯翎倒没那么担心,慢慢走过去,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都是禁军模样的打扮,身上有打斗的痕迹,他们现在倒在这,明显对方技高一筹。而陈初平没事,说明他们才是皇帝的敌人。 原来是这帮家伙出了问题,那宫里可是要大变天了。 他跪在门口几步远的地方,高声道:“司天监少监冯翎护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等了半晌,门才打开,陈初平虽然一张死人脸色,半身的血,但还能站着,这血应该不是他自己的,冯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闻到屋里更重的血腥味。 “你确实来得挺迟。”皇帝垂着的手上握着他的王剑不孤,漠然看着他。 冯翎被他阴阳怪气甚至是责骂都习惯了,没什么脾气地应道:“臣罪该万死,然当务之急是将陛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还请陛下跟臣速速离开。” 陈初平没再说什么,侧开身示意他进屋。 其实那屋子那么小,他不用进去也看得到。 他之前见过李欢迟,所以认得出来,而她现在正跪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个老人,血腥味就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 冯翎不明所以,走进小屋。 陈初平回身去床边拉李欢迟,温声道:“我们应该走了,剩下的让他们来办。” 李欢吃一双眼睛睁得四方都能看到眼白,满眼惊惧,一下甩开他的手:“我不跟你走。” 刚才她在屋外假装洗碗实则找时机跑路时,看到三个禁军模样的人往这边来,心说陈初平这货真是福大命大,说有救兵就真有救兵。 她蹲下身,往那些禁军士兵看不到的方向去,这房屋附近都是人高的蒿草,稍远些就是树林,等她进了树林,那不是泥鳅进了水。 然而她还没跑出两步,禁军士兵已经到了近前,随即她听到了—— 争执和打斗的声音。 李欢迟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他们当时遇刺,明明是根本没有计划的游荡,怎么会那么巧就遇上袭击呢? 而且陈初平带她突出重围后,说要往南走,只字不提回白鹿营的事。 明明同处新云苑的大营更近,他却舍近求远要去什么临丘? 他早就知道禁军中有细作吗? 那现在不是…… 还没待她大脑仔细想清楚自己要怎么办,身体的本能动作就是一边往回跑一边从百宝囊里翻剑。 她懒得绕门,直接跳窗而入,木质的窗格和纸糊的窗户被她一下撞碎,等她平稳站在地上时,看到的就是老人持剑站在门口,挡在陈初平身前,正面对着门外三个五大三粗的禁军士兵。他们有些眼熟,为首一人便是禁军统领周晃。 这人身边不是蛊人就是间谍,要不就是她这样的小偷,真是不知道怎么活到今日的。 因为门很狭窄,那三个人又是用长戈,老人在门口挡着亦进亦退,他们还没能进来,但他自己身上已经布满伤痕。 他手中的剑看着已经很久没用了,布满斑驳锈痕,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年轻时再如何锋利,经过太平岁月的漫长侵蚀,已然将锋芒收敛。 而今日再度出窍,又是为了什么? 第32章 该跑不跑,事后跑不了 陈初平原来在床上躺着,现在已经爬了起来,握着自己的佩剑努力摆出摄人的架势,王剑不孤是陈家代代相传的宝剑,不过陈家先祖大概比他高些,这样长的剑,他拿着很别扭。 见她回来,脸上表情很是复杂:“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李欢迟确实打算跑路来着,危急关头没时间与他辩驳,持剑将他挡在身后。 可是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她已经为他做了很多了,她不欠他的,现在应该离开了。 “再一会。”她给自己说道。 可陈初平却往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拦在她面前。 李欢迟愣了一下,这种生死关头他在逞什么强! 那边的禁军三人见到她,为首的唾了一口:“还有帮手。” “老头,你让开,没必要为一个陌生人搭上自己的命。”另一个说道。 老人笑而不语,依旧执剑而立。 见说不动,那人又说:“你一个老头孤零零在这以打猎过活有什么意思,你背后那人,你与我等一起杀了他,提头去见我主公,功名富贵不在话下。” 老人还是笑笑:“你我道义不同,多说何益。” “听口音你不是辰人。”另外那个一直没说话的人闻言忽然开口:“想必也是被灭国迁来此处,你知道你身后的人是谁吗?” 李欢迟正打量着三人的势力规划逃跑路线,听到这话心里跳得越发快,三打三已经很勉强了,陈初平甚至算不上一个战斗力,如果老人反水,别说四打二,三打一她也干不过啊! 老人扫了陈初平一眼,李欢迟警惕地抓着他的衣袖准备随时拦上去,却不知道怎么说服老人此刻放下旧日恩怨。 然而老人朗声笑道:“故君子不仕仇国,然君不以臣为亡国之虏,牵于宫苑安居,臣敢不为君死乎?” 新云苑水土丰沃、动物肥硕,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住在这,他即使再说自己不愿意出任国士,在此打猎为生,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享受了辰国的礼遇的。 趁着三人不备,他挥剑上前,一下便砍倒一个人,余下两人反应过来,齐齐举起长戈,朝着老人胸口刺去。 “快!”他抱着刺穿自己胸口的武器,朝李欢迟和陈初平喊道。 李欢迟一哆嗦,旋身上前,几下解决失去了武器的两人,又给地上的那个补了一剑。 老人这才松开手,往后倒下。陈初平上前一步,接住了他。 “兵灾非民所愿,然以大义破不义,诚战非罪,国君不必常囿于……”大概被伤到了肺,他说话都是气音,断断续续,每一个词说出来都有一股鲜血从他口中和胸前喷涌而出。 “老人家,你,你别说话了。”李欢迟丢了剑,蹲下来又把自己的百宝囊掏了一遍,然而之前找不到的东西现在也不可能找到,她只有那些乱七八糟没任何用的小玩意,救不了任何人。 而他胸口两个巨大的创伤,几乎穿背,就是现代医学也很难救回来。 陈初平看着老人,目光深沉,仿佛望不见底:“你不恨孤吗?” “呼……恨过。”他咧着嘴:“可这乱世,总得有人去结束,愿君……” 破风箱一样的呼吸声渐渐平息。 陈初平还在病中,没有力气,还是李欢迟搭手才将老人搬到床上。 然后她就一直跪在那,看着方才还鲜活的生命之火完全熄灭。 陈初平不是他的君主,甚至可以说是他的仇敌,他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一面之缘,竟然可以为他去死。 如果刚才她没有敲开这扇门,他说不定还能等到儿子凯旋归家。 “我不跟你走。”她惊恐地望着他:“我不是周芳蕊,更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她站了起来,看到冯翎,她的剑刚才被扔太远了,一时取不回来。只能后退到窗边。 冯翎这才懂了让他进来的原因,一手掐诀。 …… “陛下驾临临丘,实乃敝邑之幸。”穆承远只接了传报说宫中司天监来了人,却没想到陈初平亲临,看着他进门,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赶紧起身跪下行礼。 冯翎再次给陈初平处理了一下,又换了件衣裳,他现在状态要好许多,走在几人前面,跨过门槛,看着这个可以说是他小舅子的人。 穆承远是皇后穆嘉柔的亲兄,年龄却差了不少,已近知天命之年,前半生的戎马生涯让他身上带了不少伤病,加之现驻守临丘邑,很久不上战场,又少了锻炼,身形慢慢便走了样。 紫色的团花锦缎袍绷在他身上,看着有些福气过了头。 “起身。”陈初平一如既往的目中无人,越过穆承远坐在主位上。 穆承远扶着膝盖站起来,打量了一下跟在陈初平身后进来的人。 先是司天监冯翎,冯翎身后两人虽不认识,看其衣着,应该是司天监的小官,两人扶着一个昏迷的女孩儿却不知是何人。 等人都进屋后,冯翎将屋中穆承远的人赶了出去,关上了门。 这看着是有什么话要说,穆承远狐疑地觑着陈初平,只觉得他脸色不太好,之前听说宗亲出猎,虽新云苑离这里并不远,可他孤身来此,实属反常。 果然,陈初平下一句话便让他冷汗直流。 “孤昨日出猎新云遇刺。” “陛下现下龙体可安!” 穆承远如此激烈的反应倒是让陈初平顿了片刻,觑他一眼:“有些伤,稍后处理。” 看着穆承远马上就要出门喊人,冯翎在门口拦住:“听陛下说完。” 穆承远擦了擦汗,觉得自己是有些失态,看到一旁被扶到椅子上的李欢迟,小声问道:“刺客被抓住了么?” 注意到他的视线,陈初平罕见地笑了笑:“若是她,便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当初刺客来追时他便在想,新云如此之大,白鹿营方圆也有数百亩地,即使早知道他来此,也并不是在营地中行刺,那些刺客是如何能算到他会去到遇刺的地方并提前埋伏的呢? 这种小事,就算是冯右这种老妖也未必算得到,那只能是有人引他到此。 所以他不能回营地,也不能再相信禁军的人。 “封锁消息,别让人知道孤在这里。”他看着自己的指尖吩咐道。 他倒要看看,这些人在知道他的情况后,会上演怎样一番好戏。 第33章 初始化载入 李欢迟醒来时,鼻尖有股很浓郁的香味。 不知是因为睡了太久还是什么原因,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但是感觉肚子很饿。 床顶很高很高,床幔的花纹也繁复精致,但从缝隙间又透了些光进来,应该不是晚上。 她伸出手去撩开床幔,眼睛却因乍一见光有些不适应地虚了起来。 “小主!”有人马上就抓住了她的手。 小主?原来她是哪家的主子吗? 一个年逾五十的妇人握着她的手,面上满是担心。 她想了想,自己好像不太认得她。 其实她现在谁都不大认得,只记得自己叫李欢迟,她现在在哪,又是什么身份,她一想就头疼,什么也记不起来。 “快,快去叫陛下来,就说小主醒了。”那个妇人打发了个站在一旁也是激动地看着她的小姑娘去通知谁。 “陛下?” 见李欢迟懵懵懂懂的模样,孙嬷嬷不禁掬一把辛酸泪,明明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去了没多久,忽然就听说陛下在临丘伤重,还险些…… 好不容易等淮安王将陛下接回宫中,这解语宫的主人,她的主子周婕妤却是因为在刺杀中伤到了脑袋而昏迷不醒。 这半个来月,宫中忽然腥风血雨起来,禁军护卫、宫女、太监,今天还说着话明天就可能下狱,再然后就消失不见,下场想必好不了,连太后宫中都经历了大换血,闹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最奇怪的是这事在发展得最如火如荼时,忽然就平静了,前一天还在呼天喊地满世界抓人,第二日这宫中平静得像从没发生过任何事一般再无人提半句。 好在陛下怜惜她家小主,赐了常住紫宸宫,可她一日日睡下去也不是个事,终于在等待多时后,她醒了。 “小主以后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孙嬷嬷拭了拭眼角的泪花,虽然这个主子看着一点不知上进,但毕竟得陛下宠爱,待他们这些宫女太监也温和宽厚,她自然是希望她好的。他们这些奴才,不就只能靠着主子么。 李欢迟除了睡久了身上有些酸疼,并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比起脑袋,还是脖子更疼。不知面前的妇人为何一副哀切模样,如此关心她,这是她的母亲么,可自己对她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哪个,你是谁啊。”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我母亲,还是婶婶之类的?” 孙嬷嬷和后面站着泪目看着李欢迟的宫人表情就凝固在了脸上。 于是周婕妤伤到脑袋失忆的消息一日后便传遍全宫,此是后话。 李欢迟小口地喝着一碗猪血粥,听孙嬷嬷讲了半天她的生平,却还是有些云里雾里的,怎么这些记忆她一点也没有。她人生就好像忽然空白了一片一样。 “欢迟。” 远远的,一个男人速度极快地走了过来,之前还站着的宫女太监,甚至坐在李欢迟床边的孙嬷嬷忽然就跪了一地。 李欢迟还在思考着自己要不要下床一起跪时,便被那个男人抱入怀中。 她睡起来时还有些热,说了些话身子慢慢凉下来甚至有些冷,这个怀抱温暖又有力,闻起来还有种好闻的香味,她不禁有些贪恋地回抱他:“你又是谁啊。” 抱着她的人忽然僵了一下,低声说道:“我叫陈初平,是你的……夫君。” 夫君,既然孙嬷嬷说她是皇帝的妃子,那这个人就是皇帝了?怪不得所有人都跪下了。 “身子有什么不舒服的么。”抱了半天,李欢迟觉得自己的猪血粥都要凉了时,陈初平才放开她,她也这时才看清他的脸。 比起自己,他的脸色看起来更差,而且很久没休息好的模样,好像他才应该喝猪血粥补一补。 “没有,就是有些饿。”她躺了半个月,这才喝了一小碗粥,感觉就是润了润口。 看完陈初平,她又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跟着陈初平来的一个人,那人一身道袍青衣,看着和别的宫女太监都不一样。 见李欢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冯翎有些心虚,跪拜道:“既然娘娘无碍,那臣便告退了。” “嗯。”陈初平本来也没打算把他留在这碍眼,得到许可后,冯翎风一样消失在紫宸宫。 既然听到她喊饿,陈初平自然是不会饿到她的。看天光也才中午,宫人流水似的进来,摆了一桌子菜。 只是—— “怎么都是粥,我不爱喝那些。”李欢迟坐在一桌的主位,皱眉看着一桌子清汤寡水不满道,一碗猪血粥就够了,喝那么多,肚子里全是水。 “你睡了许久,不能一上来就吃油腻的。”陈初平在她旁边,舀了一小碗生滚春菜生鱼粥,又拿着汤勺给她吹冷喂到嘴边。 李欢迟看着他,略带严肃的神情好像不容置喙,可手上的动作却很温柔,听嬷嬷说,从进宫后皇帝就很疼惜她,虽然一点事都记不起,可看他现在这样,大概所言非虚。 “总看着孤做什么,能帮你下饭么。”被那双点墨似的眸子看着,明知她是在打量自己,陈初平依旧笑道。 李欢迟敛了眸,她盯着皇帝看了半天,这样有些不礼貌。嘴边的粥闻着味道好像确实不差,便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入口的鲜味首先唤醒了她的味蕾,粥清爽美味,鱼肉也鲜嫩弹牙,搭配着断生的春菜,鲜而不腻,就是入口时已经有些凉了,失了些热腾腾的风味,不得不说比猪血粥好喝。 见她眼睛亮了起来,陈初平笑意更深,收回勺子又舀了一勺,却被李欢迟将碗和勺抢走:“我自己来。” 虽然这样是很贴心,但是粥还是要热乎乎的才好喝。 剩下半场就是她一个人吃得开心,皇帝在旁边帮着给她夹菜舀粥。孙嬷嬷说她睡了半个多月,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那么久不吃东西。大快朵颐后看到皇帝的笑脸,她才有些不好意思:“你……陛下要用些么。” “不了,孤不饿。”他也放下筷子:“你暂时别回去了,就在此间住着,孤下午还有些别的事,办好就回来。” 送走皇帝后,孙嬷嬷才松了口气:“娘娘以后记得自称‘妾’啊,在陛下面前可千万不能失了礼数……” 听着妇人唠唠叨叨,李欢迟才仿佛有了那么一丝熟悉的感觉,一迭声道:“知道啦知道啦。” 孙嬷嬷见她说不听,叹了口气,虽然失忆了,这脾气却没怎么变。 只是,她记得她家娘娘姓周名芳蕊,却不知道还有‘欢迟’这个小名。 第34章 谈恋爱,从失忆开始 李欢迟坐在廊下望着院中的草木,耳边传来刻意压制过的脚步声。那声音从她身后的寝宫屏风后面过来,试图悄无声息来到她背后。 “你吓不到我的。”等那脚步声理她只有三四步时,她抢先回身开口道。 陈初平只惊了一瞬,马上又恢复温和的笑容:“欢迟听力灵敏,孤自叹弗如。” 见没吓到他,李欢迟有些无趣地回身继续坐下。 “在这做什么。”陈初平也在她身边坐下。 夏日天黑得晚,他还特意提早回来,现在日头只是有些西斜,晕染得天边云霞橙红炽烈,偶有光线透过层云,便如同有实体那样直直划破天际。 “想事。”她故作深沉地说。 陈初平心头一跳:“有什么事尽可以说予孤听。” 他紧张地望着李欢迟,李欢迟也蹙眉认真看着他,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这话孙嬷嬷不准我说给你听的。” “还有什么孤不能听的么。”他稍稍放松下来,伸手去抚平李欢迟皱着的眉头:“孤是辰国之主,迟早也是这天下间的主人,孤不能为你做到的事,其他人,更做不了。” 虽然知道自己原与皇帝十分亲近,可她还是有些不适应,往后缩了一下身子,陈初平立马将手收了回来:“你想要什么,孤许你一个愿望。” 红艳浓烈的霞光照在他有些苍白的皮肤上,让他看上去几乎像要消融在空气中一般虚幻不真实。 “也不是什么愿望……”李欢迟压抑住自己想摸一摸他脸颊到底是幻影还是真实的愿望,松松拉着他的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陛下能给我说说过去的事么?” 感受到手上的触感,陈初平用力地反握住她的手,刚才还信誓旦旦,听了这要求却卖起关子来:“这样,那孤有什么好处?” 李欢迟愣了一下,可她现在身无长物,没什么东西能许他。 “那我也许陛下一个愿望。”她想了片刻,忽然说道。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是陈初平不曾见过的狡黠,他觉得此刻她有点像只小狐狸,不自觉地再次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皇帝不需要愿望,孤要什么自然会自己去取。” 李欢迟有些失望地低头,那她就真没有别的东西做交换了。 “不过我需要。” 语义不明,李欢迟有些疑惑地抬眼看他。 “你叫我的名字,就答应你。”陈初平知道她记不得,温言道:“叫我阿靖。” 自先孝文皇帝宾天后,就再没人这样叫过他,包括他的母亲,就更别说那些外人。即使以后书写史册大概也只有陈初平这个名字,陈靖是谁便再无人知。 “靖……”虽然李欢迟潜意识里觉得这样叫他有些不合适,但他看着她的眼神中,居然有一丝祈求:“立青靖,你叫我,我就答应你。” “……阿靖,你告诉我好不好?”反正是他让她叫的,孙嬷嬷也说了应该听他的话。 听到这样的呼唤,陈初平垂下眼,脑海中响起同样声调却虚无缥缈得如同幻梦的声音。 “阿靖,不要怕,我在这。” …… “你啊。” 终于等到他开口,李欢迟很是认真地望着他,就差拿个笔一边听一边记。 “你幼时被家里送去乡下养病,跟着附近道观的人有些交情,后来宫中选秀,你家里人便将你送了回来。” 她点点头,这和孙嬷嬷说得也差不多,正准备继续往下听时,发现他没打算继续说。 “还有呢?” “没了。” 这与没说也没多大差别。 “我对你的好你也一并忘了,说别的又有什么意义。”陈初平抿着嘴,似乎真的很不满的模样。 李欢迟睁大了眼,这是怪她的意思么?可她也不是自己想失忆的啊,而且这话听起来酸溜溜的,哪像他这身份应该说的。 说话的片刻太阳已经沉了下去,只有漫天云霞赤红鲜艳地堆叠着,霞光映在两人脸上,好像羞红了两张脸。 “以后就记得了。”见他定定地望向自己,李欢迟鬼使神差地答道。 “希望。”陈初平起身,扶了她起来:“现在应当用膳了。” 之前的狩猎本是宗亲们进京祝寿的余兴节目,可偏偏出了那样的事,之后半个月的腥风血雨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连着萝卜拔出泥,人人自危唯恐自己不小心和反贼内奸有什么勾连,但这次涉及的范围太大了,根本不像一次刺杀能导致的。 国舅穆承远带头,将宫里宫外一些与此事没有牵挂的势力都清理出去,此次护驾有功,这位因得罪太后党被右迁临丘赋闲在家的国舅再次回到了权力中心的云雁。 后宫有皇后穆嘉柔,前朝文有三公之一御史大夫穆无凭,武有手握军的武平侯穆承远,看上去穆家满门势极而盛。有人攀炎附势,自然也有人冷眼旁观。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朝中势力的变动,这场刺杀因何而起,具体又牵扯到什么人已经不重要了,毕竟这位不受宠的文王第七子就是借着这样的事,一步步从冷宫弃子走到这个位置的。 话虽如此,在寿宴之前闹得那么不愉快,之后整个寿宴的氛围可想而知。 因着陈初平的脸色,前朝的朝臣们更是难过,上朝时连喘气都要压着些。 当前线的捷报传来时,大家才算勉强舒了一口气。 望着底下欢欣道喜的大臣们,陈初平将战报丢在案几上:“着许国削国为县,臣民内迁于岐地,移民夫犯卒于许县屯田。前线捷报,孤心甚慰,愿与诸卿同一日之乐,后日设下宫宴,文武百官,俱来参席,君臣尽欢而散。” 陈初平是很少摆这样的宫宴的,他继位后不多久就开始常年征战,用兵征伐都是耗费钱财的,所以这样的虚架子能不摆就不摆。 难得的宫宴,自然人人兴高采烈。 御座上的那个人虽然嘴角带笑,看着却并不怎么高兴。 散朝后,严静给太监递了折子让转交皇帝,在乾元殿后殿等着召见,还没等叫到他,屋外又来了一人。 第35章 争霸天下之后宫爱情DLC “恭喜啊,严大人。”赵棠溪抱着些卷宗,费力地走进来。 “同喜。”严静点点头,让侍候的太监去搭了把手。 赵棠溪坐下猛灌了杯茶,才展颜笑道:“这次罗将军大捷,少不了你这个大司马的功劳,后日宫宴,您必然要出尽风头。” 严静勉强地笑了笑,他这位同僚,说话是真没溜。 “你怎么看着不太开心?是家里出事了么?” “赵婴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严静几乎是从牙缝里说出这句话。 见他忽然叫自己大名,赵棠溪有些不明白自己哪处得罪了他,一头雾水地看太监将严静唤走。 “脾气愈发怪了。”他嘟囔了一句,又问守门的太监:“御书房现在有哪些人呢?” 那小太监尴尬地笑笑,心里不禁觉得刚才大司马说得真对:“奴才一直守在这,这哪得知?” 严静在御书房门口抬眼一扫,心中冷笑,四方步越过门槛,跪下行礼。 还没等皇帝开口,御史大夫穆无凭便直接说道:“屯田并非良策,辰与季向为姻亲,此次伐其属国,已是背盟而为,现又屯田大蒐,岂不以彼为敌之意?季犯辰呼?君弃好而寻仇,不可为。” 他来势汹汹,严静都要为陈初平捏一把汗。 果然,御书房再无人说话, “起来。”等了半晌,严静才听到皇帝轻声说道。 他再叩首起身,看到站在一旁的许临安虽然不语,但有些轻蔑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心中的火忽然也压制不住:“御史大夫此言,就好像前线打了败仗,迁民屯田不过固土戍边向来手段,何以如此激动?” “陛下此番受伤便是许国的困兽之斗,现又困季至此,安知季国不会狗急跳墙?” 之前狩猎遇刺,从禁卫开始,前朝后宫鸡零狗碎查了不少人出来,云雁都被闹得满城风雨,现虽结案,但就如同许临安所说,如果皇帝执意屯田许县,便是将与季国关系的彻底破裂和战争提上日程。 “孤便是不屯田,他季国,便永不会打辰国的主意么?先代季襄王,趁赤翟犯边,吞我南河五地,侵我崤关、棼山,穆大人那时怎么不去议什么弃好寻仇?”陈初平冷冷地说道。 他声音一直轻飘飘的,词句中的重量却如有千钧,穆无凭这些年忧心过甚,不过耳顺之年便须发皆白,现在被严静和陈初平一唱一和气得胡须颤抖:“季成王可干父之蛊,嫁女为好,陛下如何不能睦邻修好呢?陛下与季王有舅甥之谊,若有朝一日与季国起了争端,让太后如何自处?” 见他搬出太后来压自己,陈初平不悦的面色更是沉重。 “穆大人,逾矩了。”许临安在一旁终于出声阻止道。 穆无凭一个哆嗦才回过神来一样,跪下请罪。 “无妨,屯田之事孤势在必行,现在说这些,不若想想真到了‘有朝一日’该如何是好,退下。” 穆、许二人退下时,太监又传报太官令那边来请奏宫宴的准备事宜。 严静叹了口气,再次跪下:“此事计划有失,是下官之责。” 陈初平以手背抵着额头:“无妨,本就是赌。” 此次出兵许国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除了攻打许国,更是在季国四处挑拨煽动,然而季国并没有上钩,相当于大费周章打了只麻雀回来,所以这个捷报在他看来并没什么好开心的。 但季国此次不出兵帮助许国,那些原本附庸季的国家心中就应该打打鼓,若下一次遇事的是他们,季国将会如何处之。 “许国之民让大鸿胪那边好好安置,教化奉养,别出乱子。” “喏。” 交代完一应事宜后,严静准备离开,但看着陈初平的脸色,还是说道:“陛下重伤初愈,玉体为重,还是要注意多加休息。” 严静虽是上代老臣,却是在陈初平掌政的这十余年里才慢慢升迁到了三公的位置上,可以说是他一手提拔的,反过来说,陈初平这一路都是他看着走过来的。 虽在外人眼中陈初平平定前代遗祸时手段凶狠血腥,并非仁主,可乱世需重典,他扪心自问即使是现在的他也不能做得比当时的少帝更好,那些人又是哪来的资格指责他呢? “嗯,知道了。”陈初平在这间隙里翻着奏折,心不在焉地答道,声音轻缓,没了刚才那种压迫感,好像还是御书房初见的那个少年。 严静摇摇头,转身时看着抱着卷宗等在门口的赵棠溪,瞪了他一眼,希望他这次说话长点脑子。 李欢迟直到快天黑才见到陈初平回紫宸宫,他远远看到她,也加快了脚步。 “我做好了。”李欢迟忽然拿出来一个荷包递给他。 陈初平接过来,那是个天青色荷包,角落里歪歪扭扭绣了个很小的靖字。 “真会偷懒。”他把玩着荷包牵着她进屋:“这下如果孤遗失了,别人捡到也不知要还给谁。” “那就不要弄丢。”李欢迟撇撇嘴。她之前做那个其实已经差不多完工,只是看着那奇怪的针脚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记忆的缺失,她想捡起来也觉得很难续上,反正也没事做,干脆重新缝了一个。 “原来不是玄色么,怎么忽然选了这个颜色。” “不喜欢就还给我。”她作势要去抢。 “孤就是问问,你这礼物送得晚就算了,现在还要抢回去,也太不讲理了。” “我喜欢这个色,废了半天劲才做出来,不要就还我。” 见他回来,屋中已在备膳。 “这可绣着字呢,还要抢回去,小心别人说你惦着外男。”荷包里鼓囊囊的,陈初平揉了揉,里面好像有什么细碎的东西,大概是搓揉的缘故,有淡淡的香味散出,应该是装了什么香料。 “这不好改么,我再绣个安字,家国安靖,多好的词。”说到这,李欢迟好像想起了什么。 靖与平,都是期望着国家承平安定的意思,给他起这个名字,对这个国家和他大概都是满满的祝福和期望。 “怎么?”见她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陈初平挑眉问道。 “没有,等你许久,晚膳都要凉了。”她背着手,朝桌边坐去。 陈初平净过手回到桌边,桌上大小十来道菜,热气还没散,氤氲的香味仿佛是烟火的具象,一张圆桌不分主客,有人等在桌边,与他共品人间至味。 第36章 你是会欲擒故纵的 紫宸宫很大。 虽然整座皇宫都是皇帝的,但紫宸宫作为居所,当然也是众宫室中最华贵奢侈的。 除了建筑部分,亭台楼阁、花园水榭一应俱全。 陈初平只说让她长住在紫宸宫,言下之意根本是不希望李欢迟出门,宫人们心中自然清楚主子的意思。加上孙嬷嬷受之前清洗内奸的惊吓,私心里也不希望李欢迟这么快离开紫宸宫,所以一直哄着她留在这。 陈初平大多时间都很忙,闲一点的时候还能回来陪她吃饭,忙起来时李欢迟都不知道他回没回来过。 她一个人待在紫宸宫,虽然哪都能去,但总会觉得无聊。 孙嬷嬷一直撺掇她要个孩子:“荣宠都是一时的,只有孩子才是这宫中女人的倚靠。说难听些,娘娘的家世在这后宫中并不出众,所以更要抓紧机遇,对您自己,对周家都是好的,别等到年老色衰时再后悔。” 皇帝待她虽好,可忽然说到孩子,是不是太快了些。 晚上她抱膝坐在床上,本想等着陈初平回来与他谈一谈,可不知多久便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听到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 “阿靖。”她轻轻唤道。 “吵到你了。”那人偎了过来,身上是夜间的微寒。 想着孙嬷嬷教她的那些东西她都觉得脸红,孙嬷嬷不知道,陈初平根本没碰过她。两个人向来是抵足而眠,很亲密,但仅此而已。 感觉到自己被推开,陈初平觉得好笑,明明是她主动叫他,现在又不知哪惹到她了,蹭过去斜着身压在她身上。 他最近瘦得吓人,眼眶都更凹陷了些,光线不好时,显得眼神格外阴鸷。有些小官看见他就哆嗦,他也就那么恶劣地端着架子,看他们在他面前畏畏缩缩如同鹌鹑,更不用说那些宫女太监和妃子们,就是太后见了,也没有平日里那般颐指气使。 毕竟如果他真死了,淮安王陈和安可抢不赢他那些叔叔们。 果然,他身上骨头硌得李欢迟受不了,被一脚踢开。 “哎呦,哪有你这么对待伤患的。”他抽了口气,不满道。 “你哪门子的伤患,看着比我还精神。” 她听说她伤到脑袋那次陈初平也受了重伤,但看他身上好像没哪里不对,能跑能跳,能吃能喝,闹得前朝后宫鸡飞狗跳。反而是她看着无病无灾却昏睡了那么久,怎么都觉得像是宫人们夸张的说法。 “这你就冤枉我了。”陈初平坐了起来背过身去。 “你看,是很重的伤。”在他背后,肩胛骨下重色的伤痕狰狞可怖,奇怪地凹凸不平。可更让人觉得心惊的是他凸出的脊椎,好像他是书上的画皮妖,其实只有一副枯骨,白日里披着人皮,将那画皮一撕便会显示真身,将人挖心而食。 奇怪的是,除了肩胛处的伤痕,再往下些似乎也有些零星细碎的旧伤,可那些痕迹颜色很浅,说不清是不是帷幔下这方朦胧模糊的空间她出现的幻觉。 陈初平很小心地拢着衣裳,心跳得飞快,他感觉到一根手指顺着他的脊椎缓缓往下,温热的指尖却仿佛带着火,每一处被划过的地方都被灼伤。 “怎么这么瘦。”李欢迟戳了一下他的脊椎:“这些是什么?” 她勾着他松开的衣领就要拉开,陈初平却一下将衣裳裹紧,侧躺下来笑着看她:“再看下去就是僭越了。” “又不是我多想看。”李欢迟翻了个白眼,这人怎么和猫一样,走过来躺下露出肚皮,你刚摸了没一下他就不给摸了。她睡得好好的,如果不是被他闹腾能一觉到天亮,现在把她吵醒就是为了给她看那个疤么? 她挪得远远地躺下,还嫌不够,转了个身背着陈初平闭上眼。可即使这样,那形销骨立的脊背还是会印在她眼前。 日常穿着厚重的朝服还看不出,现在忽然觉得他就像正该长身体的时候没吃好一样,可他这个身份,谁能饿着他? 书上的皇帝画像都是心宽体胖或者至少是壮硕的,哪有他这样风一吹就跑的模样。 “不理我了?”身后窸窸窣窣的,有人靠了过来。 李欢迟没搭理他,继续闭着眼假寐。 那人过来抱着她,一颗脑袋埋在她肩上:“慢慢来,慢慢……来”他打着哈欠,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这段时间他的事太多了,重伤初愈,在外面总要摆出一副架子压着别人,其实他也不是不累。 李欢迟轻哼一声,又躺平下来,让陈初平的动作能不那么别扭。 被他这样一闹,她脑子里好像忽然找到些事做。 奇怪的是,她好像之前对药石之术略通,书上的草药食材不用背,看到名字就能想起药性和用途。 于是第二日下午御书房中就收到一份羊奶山药糕。 “婕妤亲手做的?怎么连模具塑个形也不知道。”陈初平看着那没什么模样的一团,嘴上嫌弃,可拿起来就要往嘴里放。 “陛下。”贴身太监元吉唤了一声,他才停下手,迟疑了片刻,将东西交给他。 不是不信李欢迟,只是东西从紫宸宫送来,路上不知经过哪些人,谨慎还是要有的。 看着那一小碟东西,陈初平抿了抿唇。 下午御前会议时,御史大夫穆无凭罕见地没有被皇帝和大司马一起气得胡子哆嗦,甚至被采纳了一些意见。 离开时,穆无凭被叫住。 “明日宫宴,早些时候可先行让尊夫人进宫探视,皇后也许久未见过家人了。” “谢主圣恩。”穆无凭跪拜而出,丞相许临安正在外等着他。 三公中,唯独严静是本朝才提拔上来的新贵,完全属于皇帝一派,是不屑和他们亲近的,穆无凭虽历三朝,却一直是言官纯臣,本也不应该与谁亲近。 许临安为先朝外戚,门客众多,看着和蔼亲善与谁都说得上话,甚至与当今太后也相交甚厚,他主动示好,穆无凭也不好拂了他的颜面, 第37章 笼中雀 两人一路寒暄至宫门处,见前后无人,许临安才开口:“自遭刺杀后,陛下行事愈发决绝,近来看着却要温和许多,御史大人知道原因么?” 穆无凭不知他的意思,回道:“陛下本就非偏私狠厉之人,刈除宫中内奸手段自然温和不得,阁下何出此言?” 许临安讪讪一笑,绕过这个话题:“明日宫宴听闻陛下允尊夫人进宫参拜皇后,此等荣宠可是罕见,旁的人都是快宫宴了才准进来。” “许相过誉了。”穆无凭这才笑呵呵地拱手,大儿子手握重兵战功封侯,小女儿贵为皇后,他这家子也算门楣生光。 “只是最近听说陛下将一名小小婕妤藏于紫宸宫中,并不常临后宫,实在有些不妥。” 听到这,穆无凭总算知道他这要放的什么屁了,依旧是挂着笑脸:“陛下劳心政事日久,自然需要些纾解的手段,且陛下子嗣不盛,宠幸谁都是好的,你我这样的老头子,还是不用操心这些了。” 许临安还要说什么,穆无凭口称有事,拱手快步离开。 第二日辰时正,宫门就递了牌子进来,皇后穆嘉柔着急忙慌地出了宫门去迎母亲。 “娘要进宫,怎不事先通传一声。”等回到自己的景晴宫,她亲自扶了穆夫人下步辇,嗔道。 “你父亲昨日晚间才与我说这事,哪还来得及通传,死老头子愈发忘性大了,若不是我问他今日宫宴如何安排,他怕是还想不起。” 皇后搀着穆夫人的胳膊,一同进了里屋,让宫人们退下,只留了她陪嫁的婆子丫鬟们伺候。 “陛下昨日才宣的口谕,你爹就算了,怎么你也一副不知情的模样,陛下未与你说?”穆夫人也已是知天命之年,头发只是有些斑白,丰腴的身材看着就是贵妇人的模样,虽然现在女儿贵为一国之母,但和君君臣臣的穆大人不一样,她觉得面前的依旧是她最心爱的小女儿。 见皇后犹豫,她也从母女相见的开心中生出些愁绪来,四下都是皇后可心的人,她便直接开口道:“陛下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初一。”皇后呐呐道。 现在已近月中,两人是将近半个月没见过了。但律法只定皇帝初一十五必须到皇后宫中,这方面却没办法说他。 “陛下不来,你也不知道去么!他是你夫君啊,你有什么不能先主动的。”穆夫人怒其不争地说道。 皇后有些尴尬地笑着想转移话题:“娘好不容易进宫一趟……” “嘉柔,你到底懂不懂啊,这样你何时能再有自己的孩子!”穆夫人偏不让她敷衍过去,又将话题拉了回来。 “……他,他宫中有人啊。”皇后没底气地说道:“大皇子养在旁边的金简宫,母亲交代的事,我记得的。” “记得,记得,那终究不是你的儿子!”穆夫人剜了皇后一眼:“你说陛下宫中有人是什么意思。” 皇后便将紫宸宫中的事简单说给母亲听。 “一个小小婕妤,别人奈何不了,难道你还奈何不了?我当初就说了你的性子进了宫有的苦吃,你爹那个古板性子,咱们家哪需要嫁女儿来换荣宠呢,你们非不听,可好!”穆夫人又是一声叹息。 “不说这个了,娘。”皇后唤来一个宫女,让她将自己的绣绷拿来,希望可以分散母亲的注意力。 “她呢?”陈初平难得地白日不是为了进膳便回到紫宸宫,转了一圈没找到李欢迟人,召来宫人问道。 “禀陛下,娘娘在天禄阁。” 天禄阁是紫宸宫中专属于皇帝的私人藏书阁,位置就在寝宫旁的花园中,建有五层,像座宝塔,从最顶层望出去,甚至可以看到宫墙之外的景色。李欢迟最近好像挺喜欢待在里面的。 陈初平也不叫人通传,一层一层自己找上去,发现李欢迟在顶层的阳台上,并没有看书,而是倚着栏杆不知在看什么。 “喜欢高处么?”他靠过去,环着她的腰指着远处绵延的山脉:“你看,可以看到曲颜山。” “不喜欢,又高又冷又晒。”哪想到李欢迟并不买账,回头来看他:“怎么我家没人来看我。” 原来她坐那么高是为了看后宫中的情景,下面人影豆虫般大小,一会过一堆,一会过一堆,都是些命妇、官家小姐,宫宴前来见家人的。 早上她听孙嬷嬷说今日是宫宴,后妃的家人们今日都能进宫相见,她一早就在这等着,想看看会不会有人来看望她,她没有之前的记忆了,如果有个人能跟她说说过去的事多好。 可是等了这半天都没有人往紫宸宫方向来,也没有任何通传说有人来找她。 陈初平噎了一下,周家人早就被他远调边地,今日大概还在赴任的路上。 “你家里人之前调任代邑,怎么赶得回来。”他想了想,哄道:“我不是来看你了么。” 李欢迟全然记不得自己父母家人长什么样,连一丝思念他们的感情都没有,说是她幼时被养在乡下,大概和父母关系本就疏远。 她斜眼看着陈初平,好像在估算一家人换一个他值不值当。 其实她也没有特别寂寞,因为根本不记得。她还是有些苦恼自己的失忆,考虑着要不要写信给家人们问问,但正如陈初平所言,他们都在外地奔波,因为这种事让他们徒增烦忧是不是不太好。 高处没什么遮挡,下午天光正盛,清冷的日光照得他瓷器一般白腻的肤色好像发光一般,右眼下一颗痣,倒像是瓷器上的污点,李欢迟忍不住伸手抚着他的脸,在那痣上擦了擦,他皮肤触手居然有些凉:“你呢,难得有时间,不去陪陪太后皇后么。” “太后皇后有自己的家人。”陈初平被她动作弄得眯起眼,却没有退开,手覆在李欢迟的手上。皇后那是早允了穆夫人进宫陪伴,现在大概皇后的几个姐姐也进宫来了,而太后那,快中午时便听说淮安王进宫拜见,他去哪都是多余。 而且中秋正月,所有人团圆的日子他都是一个人,这么些年他也习惯了。 李欢迟还想说你不也是他们的家人么,话没出口,就看着他灰色的眸子越靠越近,最后将她没了进去。 第38章 图穷匕见(未遂) 书上都爱说这样的宫宴上觥筹交错也好似刀光剑影。 可暗流涌动是一回事,真刀真枪又是另外一回事。 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护驾”喊声,李欢迟才稍稍回过神。 “有没有伤到哪里。”被拢进一个熟悉的怀里,她摇摇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还有些茫然。 刚才宴饮过半,添酒回灯正是酣畅,座下昌平侯献上一名舞姬,据说是花翟献上的。 陈初平点了点头允她表演,又侧过身与李欢迟说小话:“昌平侯常年镇守西域,总能弄到些新奇东西,他这次还送了马奶酥,等回去找出来给你。” 李欢迟被他逾矩安排在下首处,本来就心中惴惴,看他全一幅不着调的模样,说话间酒气吹到脸上熏得她皱眉,嫌弃地避开:“现在少跟我说话。” 下面歌舞开场,陈初平也不在意,就觉得李欢迟这反应好玩,她越是嫌弃,他越是故意作弄。 大臣席位中,三公在最上首,而严静姑且算是武将,所以穆无凭和许临安又挨在了一块,穆无凭刚应付完来恭维敬酒的,就在许临安的眼神暗示中看到首席上的皇帝。 这让他又能说什么呢?参皇帝一本吗? 他还未开口绕开这个话题,就听见过来敬酒的赵棠溪轻快的声音:“许相最近操劳,也是双目不适么?” 他刚才假意不去看皇帝,许临安的动作愈发明显,就被赵棠溪看了个清楚,可他是个不长心眼的,不开口明示,这点小弯弯绕明白不了。 “下官近来阅遍卷宗,也偶感双目干涩不适,听贱内所言,可以菊花、决明子、黄芪搭配枸杞煮水饮用……” 听着赵棠溪叨叨,穆无凭纵一张老脸向来严肃,也憋着笑快要露馅。 那边一班武将不知此次并未达到真正的目的,只知饮酒庆贺,推杯换盏全无个模样,呼呵笑闹不绝于耳,唯独严静还算清醒,但面色也有几分酡红。 他当然注意到对面的动静,许临安的小动作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可看到皇帝有些失态的模样,他反而觉得开心。 永远冷静清醒对一个人来说是非常痛苦的,人至少要有可以慰藉寄托的东西。这段时间所有担子最终都是压在陈初平的肩上,战况未决时他都是整宿整宿睡不着,况且皇帝。 他望了太后一眼,她正与淮安王说着话,并不在意旁的。这样的盛宴,她竟也是一身素衣,像给谁服丧。 一曲舞罢,四座欢呼,陈初平也勉强将注意力拉回来,抚掌称道,好歌好舞自然要赏的,为首美人跪行上前两步,将刚才跳舞时变出的卷轴献上,再向皇帝讨个彩头。 那是花翟的国土地图,献上这卷地图,就说明花翟国自降身份,要成为辰的属国了。 陈初平这时候才完全把兴趣挑起来,他看了一眼李欢迟,坐直了些:“那还不快呈上来。” 李欢迟看着靠近的舞姬和手上的卷轴,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舞姬站起身,一步、两步,靠近御座。 变化来得猝不及防。 只见那舞姬忽然发作,一步就从台阶下跃到陈初平面前,单手撕破腰间衣裳,从腰上抽出一把软剑。 他身子还没反应过来,脑子先一步想着又来了。 就在他往后闪躲时,旁边身影一晃就挡在他面前。 李欢迟都不知道自己反应怎么会那么快,可她就是迎了上去,舞姬动作并不慢,可在她眼里一招一式都看得清楚,她两指在舞姬手腕上一点,对方的剑就脱手飞了出去,横着飞到贵妃面前,倏忽而过的功夫,就将她身旁的宫人脖子上划出道血痕。 “欢迟!”陈初平没被刺客吓到,反倒是被她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揽在怀里转身护住,好在两旁的护卫动作也不慢,已经上前制住了舞姬。 贵妃看着眼前红晃晃的血有些头晕,挥挥手让人将受伤的宫人带下去,那人被割了脖子,已经说不出话,可见软剑的锋利。 刺杀当时,皇后惊叫着往后退,反应过来后马上招呼着护卫救驾,可转头看到的却是他抱着那个小婕妤,将自己挡在别人前面,像什么样子。 太后那边也是吓得不轻,淮安王扶着她,转头正好与陈初平目光交汇,看见皇帝点点头,便搀着她先行离开。 后宫众人在皇帝贴身太监的安排下各自散去,而台下众臣已经是跪倒了一片。 为首的昌平侯真是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幕吓个半死,花翟国要依附辰国的消息先告知的他,那舞姬是他带来的,且不论现在属国的事,那舞姬刺杀皇帝,不就算在他头上了? 他战战兢兢,抖得像个筛子,现在人是百口莫辩。 “赵卿。”比起慌乱失措的臣工,皇帝平静的声音让在场不少人都从做梦似的处境里恢复过来。 他并不在主位上,而是在与大殿隔着一道屏风的后间。 “臣在。”赵棠溪刚才还在和大司农周野说着今年谷稻收成的事,首先被点到名字,脑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带下去。” 赵棠溪习惯性地抬头想看皇帝,想问他是不是也将昌平侯带下去,视野中却只看到一旁的卫尉斗宁,他指挥着护卫押着被制住的舞姬和与舞姬一道献礼的舞乐班子同样用眼神询问他。 赵棠溪望了地上哆嗦的昌平侯一眼,视线就被严静隔开,他摇摇头,赵棠溪会意。 待将人带下去以后,陈初平让与此事无关的人各自离去,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当然其中不包括昌平侯。 他战功封侯,并无什么世家根基,也不屑于与文官之流打交道,自认纯臣。也正是因为这样,现在在皇帝跟前连给他说话的人都没一个。 严静身为大司马,正是与这些武人打交道的,心里也知他虽不会为人,但并无反心,在旁看着他哆嗦,心中难免不忍。可这刺杀一事不比其他,在未查明真相前,说什么都没用,还会将自己陷入不义的境地。 剩下的人就那么沉默着,等着皇帝开口。 “陛下,昌平侯此事,还请从长计议。”没想到先打破寂静的却是穆无凭。 穆承远看着自己的老父亲,摇摇头。 陈初平半晌没回话,穆无凭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到他轻飘飘的声音:“元庴禁足府中,待廷尉审查出结果再做打算。” 前昌平侯元庴诚惶诚恐,大声叩谢:“谢陛下宽恕!” 在吩咐众人一应事宜后,陈初平少见地没有留下三公密谈,而是让人们各自回去休息。 严静独身走在出宫的直道上,抬头望着满天星幕,心意难平。 最近这样的袭击实在是太多了,辰国版图的扩张伴随着更多的危险,这样的事,以后会只多不少,陈初平现在就像身骑猛虎之上,有一点退缩便只能身饲猛虎,唯有与之抗衡,至死方休。 可辰国已然是大陆上首屈一指的国家,真的有必要这样做下去吗?七百年的岁月,别说公卿大夫,就是百姓也已经想不起上一个大一统的时代了,辰国这样的倾轧吞并,是否是逆天而行。 第39章 温泉水滑洗凝脂(男版) “就这样算了?” 只有一扇屏风直隔的后间,李欢迟也未离开,听到他让人各自散去,不解问道。 “要等廷尉审讯。”陈初平牵起她的手起身,本来就算没这出事,他也该回去休息了。 回紫宸殿的一路两人都没说话,李欢迟看着自己的手,回味着刚才她挺身而上的一瞬身上那股莫名的气流。 那究竟是情急之下的爆发,还是她本来就应该有那样的身手? 回宫后,她自己回了寝殿,而陈初平则是去了浴室。 孙嬷嬷鬼魅一样不知从哪个角落摸出来:“小主怎么没与陛下一起。” 李欢迟坐在梳妆台前还在看着自己的掌心,总觉得应该想什么,听声音抬头看到镜中倒影吓了一跳,捂着自己的心口:“他去洗澡了啊。” 孙嬷嬷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摇摇头,自从她受伤获准常住紫宸宫后,对争宠之类的事是愈发不上心了,整日更是连正常礼仪都不放心上,一天到晚‘你’啊,还有什么‘阿靖’啊的叫,她都怕这事传到前朝被那些言官听了会有人上书让皇帝将她废掉。 就不是前朝知道,被太后皇后知道也没有好果子。 但从另外一个方向看,现在皇帝对她家小主真是极尽荣宠,那就要抓紧机会留下什么。 毕竟男人的宠爱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别的时候也就算了,为了主子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这次一定要听奴婢说。”她拉起李欢迟的手,满眼的壮志踌躇。 虽然当时乱作一团,但陈初平还是把最重要的东西带了回来。 他泡在温水中,展开舞姬献上的花翟国土地图,实话说花翟地小偏远,现在他正与季国较劲,根本没功夫去计较这么个小国家也就一郡的土地。就是不现在献国土,也能相安无事直到他把季国打下来。根本不必如此急着飞蛾扑火。 就在他思考着其中关系时,萧枕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 “陛下,夫人求见。” 宫中的夫人本是用以称呼四妃的,但那些人不敢擅自来他紫宸宫,这‘夫人’指的就只有一人。 “让她等会。”陈初平回过神来,将卷轴收好,正要出水穿衣,忽然犹豫了一下。 今日李欢迟的行为实在是吓到他了,她现在被压制着力量,自保能力都要打个问号,可她竟然比任何人反应都快,就那么挡在他身前。 去而复返,舍身相救,说不定她并不像表现出那么无情。 他又滑回水中,按着自己的胸口。 “行不行,不行我可走了。”等待他回信的片刻安静中,他听见更外间李欢迟有些不耐烦的声音。 “让她进来。”他又往水里缩了一些,只露出脑袋说道。 “爱妃要来服侍孤入浴么。”等李欢迟大摇大摆走进来,就看见一颗脑袋浮在水面上,就像怕被她看去了什么轻薄了一样,嘴里倒是戏谑嚣张。 “我可不会伺候人,孙嬷嬷让我来的。”她提起有些曳地的裙摆走近水池。 这地方大得似乎说话都有回声,随侍的宫人被遣散,水汽氤氲,若隐若现,只有他们两个人。 “过来些。”大概池水隔绝了心跳声,陈初平觉得自己心跳得飞快,但依旧能平静地望着她。 越是靠近,她的脚步越慢,长摆下微微露出穿着木屐的纤足,她已经收拾好准备休息了的。 她那个教习嬷嬷他知道,虽然啰啰嗦嗦,但还算忠心,也就是她催着,李欢迟才会偶尔做些讨好他的事,就如同今夜,但凡他露出一点抗拒,李欢迟就会回头告诉孙嬷嬷他不乐意,然后再懒得管他,呼呼大睡过去。 因为她不想的。 不想待在宫中,不想要他的宠爱,对李欢迟来说,他这个人远没御膳房的厨子讨人喜欢。 可是他想。 思及此,陈初平忽然站直身子,伸手抓着她的脚腕把人拖下水。 惊呼骤断,李欢迟在水里呛了几口才得以重出水面,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用力推了他一把:“咳,咳咳,你,你有毛病啊!” “不是来伺候我的么,在上面怎么伺候。”陈初平托着她的双臂让她浮出水面,不至于被洗澡水灌饱。 灯火摇晃,浴堂金碧辉煌,给他的皮肤渡上一层暖色,虽然知道他是活生生的,但看着他的肤色总觉得他是冰冷的,如同那双生人勿近的灰色眼眸,现在摸上去才有些实感。 可是手下的触感有些奇怪。 等她擦干脸上的水,勉强可以视物时,才看清面前的人。 他的身躯单薄得有些过分,手腕和脖颈都像刚长身体的少年般纤细,消瘦的肩膀更是完全不像个将近而立的男人。他胸前青紫色的血管好似瓷器上的纹路,轻轻一碰就能将他碰碎,而正当胸口,是一块巴掌大的扭曲狰狞的疤痕,这伤疤让他看上去缺了一块,很难想象一个人遭此大伤还能活着。 而目所能及的胳膊上,也有已经褪色的细碎旧伤。 他不是生来就是皇子吗?去哪受的这些伤的? 陈初平有些紧张地等着她的评价,却看见她视线愈发向下,最终没入水下。 “你看哪呢。”他这才有些羞赧的转身,背上肩胛下的伤疤她倒是看过,往下些的那些痕迹也确实是旧伤,当日他就是不想让她看这个? 也是,人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没关系,我不给别人说。”她拍了拍他的肩,善解人意道。 陈初平没被她气死,回身抓着就要往上爬的人的腰带往下一拉,又将人拖下来。 “当时是怎么想着挡在我前面的?” 他呼吸间尤有酒气,身体泡了半天热水也暖和不少,隔着轻薄的夏衣,烙在她背上,有些烫人。 李欢迟被他壁咚在浴池边沿,心说今天好像跑不了,无奈道:“难道还能看着你被刺一剑?” 而且救他的行为更像本能反应,又不是她能自己控制的。 “以后这种事不要往前冲,我自己能解决。”刺杀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所有人都可以挡在他前面,唯独李欢迟不行,尤其是现在的她。 李欢迟哼了一声,真是不知好歹,救他一命现在反而觉得她做得不好么? 陈初平看她挺直的脊背就知道她不服气,可那些人为了杀他,旁的都是不顾的,刀啊剑啊,让别人去挡就好。 一个温软湿滑的东西从她后脖颈处划过,酥痒的感觉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欢迟,给我个孩子。”声音很近,就在她耳边。 她不在意他的身体,不,是完全不在意他这个人,他那么多顾虑,真是想多了。 “你不是有了吗。”李欢迟捂住自己的脖子,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转向这边了:“说,说什么胡话。” 她大概也是有些醉了,心里居然模模糊糊想着孙嬷嬷的话,居然对他的话并不抗拒。 “孤让他当太子好不好,我们自己的孩子。”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就想着那么遥远以后了。 “我,你让我想想!”水汽熏得她两眼发昏,最让她害怕的是,心底有个声音在陈初平那句话以后,回答的是——好。 看她手忙脚乱跑掉,陈初平自嘲地笑了笑,又唤来宫人伺候。 回寝宫的路上,宫墙角落的暗影中浮现出一个身影。 “若再运气,难保封印不被冲破。”冯翎低声说道:“老祖宗的意思是,将她的根基废了最保险。” “滚。” 冯翎有些委屈地撇嘴,这话又不是他说的,他一个传话的夹在中间两头挨骂,后退一步,圆润地滚了。 第40章 嘲笑纣王、理解纣王、成为纣王 天禄阁最高处,可以看见大半皇宫,宫墙更往外的地方,还有鼓楼街市,再远些,出了城,天边山峦在盛夏竟然还有些雪未化尽。 那日陈初平回来时,她装着睡着,他也没打扰。 这段日子他又开始忙碌政事,她也不去打搅,只每日做些甜点送过去。 她应该答应他么? 这话本不该他来说,因为后宫中的女子本就是为了生下皇储而进的宫,他不用问,更不应该是那种祈求的语气。 虽然陈初平让她叫他阿靖,但李欢迟心里很清楚他的身份。 即使偶尔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们就像普通人家的夫妻,像正式的场合,应该坐在他旁边的也是他的正妻皇后,再往下是贵妃,她算什么?因为他一时兴趣匿在他宫中的宠物? 或者正因如此所以更应该在得宠的时候抓紧时间诞下皇嗣? 几种想法在李欢迟脑海里碰撞,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她最近总是做梦,每个梦都很长,就像她在梦中的世界过了许久一样。孙嬷嬷说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请了御医来问诊,还惊动了陈初平,却什么也诊不出来,只是说她之前的惊悸尚未好转,给她开了些安神养气的苦兮兮的汤药。 其实她没说,那些梦都不是噩梦,甚至让她觉得很怀念。青山秀水伴着犬吠蝉鸣的日常生活,虽然感觉过得很拮据,远没有她现在在宫里的吃穿用度好,但总有人相伴,去哪也很自由。 不像在这宫中,看上去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可那些人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他们围着她,却只会遵循着她的命令去做事,只有陈初平会跟她有往来的交谈。 或许她不应该一直待在这。 垂眼望着宫道上的人来来往往,去往各宫忙个不停,可紫宸宫好像与它的主人一般绝然于世外,冷眼旁观着碌碌众生。 紫宸宫花园中的假山做成品字型,据说是依照三仙山的格局排布,人造的山石,精巧则罢,却没什么气势,就像小孩子也能随意爬上去。 李欢迟忽然睁大了眼,这地方哪来的小孩? “你们放开我,我要见父皇!”被围住的小不点看着五六岁的模样,一身枣红色锦衣衬得脸蛋红扑扑的,两个小髻像是什么动物的耳朵,脖颈上还带着精致的长命锁,一看就知是被谁放在手心上宠爱着长大。 她眼前忽然出现另外一个身影,那人的脊椎骨兀自竖突着,摸上去都觉得硌手,一身的旧伤,大概也是幼年时期就有。 陈初平讳莫如深,她也就不问,但心底其实还是会好奇。 圆墩墩的小团子甚是可爱,就是没个章法的横冲直撞,让围着他的宫人们心惊胆战,生怕哪碰到磕到了,宫人们拿他无法,只得去请示管事。 “大皇子如何来了紫宸宫,您的宫人们呢?”等萧枕来以后,他也只得陪着一张笑脸,单膝跪下行了个礼。 “你们管我!”那孩子还在四处冲撞,觑见一个缝隙,竟然让他真冲出了重围。 李欢迟叫了萧枕来后,便在一旁看着,没想到一群人连个孩子也对付不了,那孩子闯出人群蓦然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皱眉:“你就是父皇藏在紫宸宫的狐媚子?” 李欢迟眉头跳了跳,这么小的孩子,哪听来的这个词。 “大皇子可不能乱说,这位是周小主。”萧枕听到他的话语,背后冷汗直下,赶紧跪到李欢迟面前抱住大皇子:“大皇子年幼,童言无忌,还请小主不要记怪。” 孙嬷嬷也赶忙挡在李欢迟身前:“大皇子年纪小,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不小了!”大皇子挣扎着要从萧枕怀中脱出:“我都知道,就是因为你,父皇都不来母后宫中!我一个多月没见父皇了,坏女人!” 为她? 李欢迟有些恍然,这一个月里她大概睡了半个月,可有印象的是月初陈初平还去过皇后宫中,后来因为刺杀的事大概耽搁了月中那次么? “愣着干什么!还不上来将大皇子带走!”萧枕一把捂住大皇子的嘴,呼唤着一旁的宫人们。 紫宸宫从未那么热闹过,一群人闹得人仰马翻,大皇子摆脱了萧枕,躲闪着想要抓住他的宫人们,边跑还边叫:“你们才抓不住我!狐媚子!狐媚子!” 宫人们又不能伤着他,又要赶忙将他控制住,大皇子在假山石那边攀上爬下,将整个紫宸宫后花园闹得不可开交。 “小主,咱们还是回避一下。”孙嬷嬷护着她就要转身往屋中去,一回头就看见一个身着玄色朝服的身影。 “重光。” 听到这个声音,手忙脚乱的宫人们瞬间就跪了一地。 陈初平站在紫宸宫正殿后门处,屋檐落下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罩着,灰蒙蒙暗沉沉,像是由灰尘和回忆组成的虚幻影像。与她目光相接时灰色的眼睛弯了弯,随即看向那边还闹成一团的大皇子和宫人们。 “父皇!”大皇子陈重光见了他,满面欣喜地小跑到他跟前,可靠近了父亲,看着他的眼神又生出些惧怕,跪地叩拜道:“儿臣见过父皇。” 那么小的孩子,还没陈初平腰高,跪拜礼居然有模有样,恭敬十足。 “你的下人们呢,怎么让你一个人跑来。”陈初平让他起身,却没有任何亲近之举。 “母后昨日宫宴受惊,今日儿臣问安时见母后身体不适,所以甩掉了他们想着来找父皇……” “病了就叫御医,找孤有何用。”他随手点了个太监去宣御医往景晴宫问诊。 “儿臣也许久未见父皇。”陈重光仰着头,可陈初平的目光始终有种居高临下的距离感,看着父亲,他觉得越发委屈。。 “你这个年纪,应以课业为要,这个时辰你本该在五事堂进学,林少傅方才便来找孤说寻你不见,如此怠惰,成何体统。”可陈初平将他的那些委屈视而不见,只是端着架子冷漠的训斥。他顿了顿,又皱着眉头:“满口悖言乱辞,是谁教你的。” “儿臣知错……”在父亲跟前,大皇子那点属于孩子的顽皮似乎烟消云散,喏喏听着父亲训话。萧枕见父子二人之间的气氛并不和睦,赶紧上前说道:“奴这就将大皇子送回五事堂,可不能让少傅久等。” 陈初平点点头,萧枕便带着大皇子离开了,走到宫门时,他回头望了望父亲,圆嘟嘟的小脸上满是不解和委屈。 “走大皇子。”萧枕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安慰道:“陛下近来政务繁忙,只要您认真进学,等长大以后能帮着陛下分担着些,便是想什么时候见就能什么时候见了。” 第41章 双标是人类本性 大皇子离开也带走了紫宸宫所有的声音,刚才李欢迟还震惊于紫宸宫居然有那么多下人,不消半刻,他们又各自退回自己的角落,连刚在挡在她面前的孙嬷嬷也躲了开去。 “过来。”陈初平伸手,即使不用呼唤名字,也知道他是在叫谁。 可不知道为何,李欢迟总觉得他现在离她很遥远。 “陛下来得正好。”她笑着走向他:“这段日子我在紫宸宫叨扰多时,差不多是时候般回解语宫了。” 她话音未落,就看到他脸色翻书似的变了,微微笑着,却没什么温度:“因为重光的话?” “并不……”她之前就在想这事,紫宸宫虽大,却像个大些的樊笼,囚着她,也囚着她解语宫带来的宫人们,毕竟御前规矩更严些,那几个年轻小姑娘这段日子明显压抑了许多。 “孤之前说的话依旧有效,你想好。”陈初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点笑不出来,扔下这狠话似的一句后,落荒而逃般离开。 他来得快,走得也快,还吩咐了紫宸宫的守卫严加看顾,好像刚才进来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什么贼人。 “你养的孝顺儿子。” 午后的景晴宫中,繁花一片,颜色正好,今日日头不错,皇后令人搬了套桌椅在院中,查看昨日归库献礼的礼册。抬头时,皇帝已经跨门而入,四周的宫人瞬间跪了一地。 “见过陛下。”她心中一惊,慌忙跪拜:“大皇子久不见父亲,是以私闯紫宸宫,妾知晓此事后,已经教训过他了。” 大皇子被送回五事堂时她就已经知道整件事了,大皇子虽不是她亲生,却养在她名下,出了问题,皇帝必然是要来找她的。这句话皇后已经想了很久,说出口时却不如想象中平静。 “你倒是撇得干净?”陈初平的声音中甚至带着些笑意,但皇后知道他已然生气至极。 她心中虽然知道瞒不住,但这难道是什么值得深究的事么?便是她挑得大皇子去寻皇帝,难道月余不见大皇子的陈初平就完全没错? “孤当初就与你说好,以前的事孤不计较,你也不要太贪心。” 皇后心中酸涩,忽然就涌上一股愤慨:“陛下可知外间都在说些什么?大皇子虽为长子,但生母早亡,身为父亲的您对他亦是不管不顾,闲言碎语难道小孩子听不懂?” “闲言碎语?你是在说重光,还是你自己。”陈初平俯身,即使低着头也能看见他摇晃的冠缨,轻笑声让皇后在这样阳光和煦的日子里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该尽的礼数孤不会少,你管好六宫便罢,若是管不好,自然有人替你管。”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耳语道。 面前摇晃的冠缨忽然消失,陈初平的声音由近及远:“长于妇人之手并非好事,大皇子也到了可以自理的年纪,即日起便搬至孔望宫。” 等皇帝走了半天,见皇后还跪在地上,才有宫女上前搀她。她拿起礼册想要继续盘点,眼神却飘忽到宫门处。 晚些时候,贵妃听说她生了病,过来探望。 知道大皇子被送走,她有些吃惊。 皇后缓过神来,幽幽叹了口气:“经历过那样的日子,怎么还能指望他顾着夫妻父子这样寻常人的天伦之情呢。” 贵妃朱唇轻抿:“我昨日,又听到他那样叫了。” “大概这次真的很像,我还以为淮安王送来那人至少能分些宠,居然一月都撑不过。”皇后摇摇头。 “真是可悲,为了那点宠爱,连名字都能舍去吗。” “谁不可悲呢,他待人好时,是真的会让人耽于幻梦的。”皇后苦笑道。 当初她风光大嫁成为陈初平的元妻,婚后的相敬如宾和少年夫妻的恩情让她生出些幻觉。即使婚前就明白这是他给穆家的恩赐,也是再直白不过的交易,她也曾想过与良人日久生情,相守一世。 可这么多年来,她也看清楚了,连恩宠和子嗣都能当成利益得失去算计,这整个后宫都像他登基初期为笼络平定人心的不得已而为之。 而现在他再不需要委曲求全了,她们这些人在他心中,哪还有分量? 陈初平最爱的,只有他自己,若非如此,他早应该死在他的哥哥们倾轧夺权和厉帝乱政的八年里。 好在她死心得早,这次只是被母亲的催促弄昏了头,大皇子虽然被送走,但抚养权还在她手上,还不算太糟。 皇后瞥了一眼贵妃,听说她前几日照常去御书房拜见皇帝,回宫后却发了很大的火。 因为一盘吃了一半的山药苹果饼。 贵妃做的点心,他是从来不吃的。 “孤不爱吃甜食。”他说过的话,却可以为了别人打破,而这个人,不是贵妃。 对他这样的人抱有希望,只是折磨自己。 在孙嬷嬷的再三劝说,甚至恐吓之下,李欢迟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回解语宫。 今日见到大皇子只是个楔子,她总待在紫宸宫终究不合制,再说又不是要出宫去,解语宫也还在皇宫中啊。 “老奴说不过您,到时候您就知道厉害了。”孙嬷嬷见说不通,有些绝望,承恩受宠的时候有些小矫情还能算情趣,这不知死活好歹的可劲作,还以为是在闺中的小姐呢? 这些日子皇帝对李欢迟如何她都看在眼里,这恩宠哪是旁人比得的?为了小孩子一句话就要闹脾气,覆水难收的道理,人不亲自吃了苦头是不会懂的。 说走就走,解语宫一直是打扫好的,她的东西也不多,甚至有不少都是来了紫宸宫以后才置办的,连包袱都没一个,一群人甩手甩脚就走了回去。 虽然解语宫在她眼里也甚是陌生,但没有紫宸宫那角落里窥视似的视线,李欢迟觉得轻松了不少,涟漪、卢萍等几个小宫女回到这,也都松了口气似的,叽叽喳喳笑闹不停。 这段时间她人虽不在解语宫,但居然有人记挂着。 徐才人听说她病了,送来些慰问的吃食,本来解语宫转送了紫宸宫的,但是那边不允许别人随意递东西进去,便又转会解语宫,主子不在,不知道如何处置,一盒好端端的点心硬是放变质了,看得李欢迟心痛如割。 “看,果然应该回来的,又不能一辈子待在那,以后见了别人问起这些事真是说不清。”李欢迟看着小太监青黄记下来她不在期间发生的事,也不知是感慨还是在说服自己。 不少都是低位妃嫔来打交道,先把回礼安排上,别的日后再说。 孙嬷嬷看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这些,叹了口气,比起这些与别人抱团的往来,难道不是圣宠更重要吗?这真是本末倒置。 时至晚间,李欢迟也一点没有回紫宸宫的打算,用过晚膳在小院子里转了两圈就歇下了。 第42章 被爱会挣扎着长出血肉 陈初平回紫宸宫时已经很晚,前线军事虽然暂歇,但是到了夏季,各地进入雨季,水道和粮产之事的奏报如雪花般纷沓而至,加之刺杀案的推进,御书房的常客越发多了起来。 看到撩起的床幔,白日之事重回心头。 “她就这么走了?”他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问自己。 萧枕从他身后的暗处走出,小心答道:“回陛下,夫人下午回解语宫了。” “呵,哈哈。”他自嘲似的笑笑,他做的这些事多滑稽,即使用强制手段将她留下,她对他也是没有感情的不是吗,他早该知道的,他在期待什么呢。 可如果那么轻易放弃,他也不会走到今日了。 “走,摆驾解语宫。” 李欢迟正是梦深时,她身手矫健地在群山乱石间跳跃,今日采的药刚够一背篓,到时候和师兄匀一点就不会被师父骂了。可她跳着跳着,忽然觉得背上的药篓越来越重,好像里面装的不是药材,而是石头。 她呼吸越来越困难,直到被身上的重量压醒过来。 “醒了?”耳边的声音让她瞬间就明白她为什么会梦到被石头压,虽然陈初平很瘦弱,但也是个男人的身量。 “……重,起来。”她喘着粗气推了推他,却被捉住双手。 “别走好不好。” 她看着宫人收拾准备离开的时候想了千万种说辞,甚至觉得这一件小事,哪值得费那么多口舌。 他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消瘦的脸颊即使没有光她也能想想得到,清晰到有些锋利的下颌骨,纤细的脖颈,耸立的锁骨,看着一碰就会破碎的胸膛,和触目惊心的巨大伤痕。 肌肤的触感细腻温热,手掌下的跃动仿佛与心跳同步,话语随着胸膛的震颤从指尖传到心底:“陪着我好不好。” 李欢迟理智上知道他身边从来没缺过人,这皇宫中所有人都是属于他的。 可昨日在高台上陪着她看别人团聚的孤家寡人也是他。 所有人都属于他,他却不属于任何人。 紫宸宫那么大,即使是白日里充斥着侍奉的宫人时也很空旷,是囚着她的笼,当然,也囚着他。 他一个人操劳了整日,回到那空荡荡的宫中,会觉得孤单吗? 她挣脱了双手的控制,用力环抱住他。 肩胛骨下的伤疤还有些发硬,坑坑洼洼摸着就能想象出受伤时的疼痛,更别说胸口那一大片。 之前他问她为什么挡在他前面。 她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大概在她脑海中遗失的某个碎片里,她真的是喜欢他的。 “疼不疼?” 她轻声问道,上次在浴池里他那么回避,她怕那是什么不可触及的禁忌。 陈初平觉得有什么噎在喉咙,本来只是想让她心软,好有回旋的余地,可她主动做出了回应,心底的阴暗忽然就有些控制不住。 “疼,很疼。”他牵着她的手将掌心贴在胸口,这伤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当时他几乎真的死去。挣扎着长出血肉,让自己活下来,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手下皮肤纠结扭曲,坑坑洼洼往下凹陷,只是看着都觉得太过残忍。 “心疼的话就亲一亲。”时机太好,他忍不住得寸进尺。 唇舌的柔软触感几乎让他战栗,既然这么简单,怎么没有早说呢? “这样就没有回头路了。”他的仅剩的一丝理智做着无谓的挣扎,对李欢迟,也对自己做着最后的警告:“停下来,你会恨我的,李欢迟。” 话是这样说,可他握着李欢迟的手臂,生怕她真的停下来。 他心中忽然生出无数的害怕,甚至觉得有点距离也好,能远远守着她也不错,不过是他每天得多走些路。 他想要的东西不都应该费尽心思,历尽磨难才堪堪到手么? 不,她不一样,她一直很心软。 他的神明只一听到他的祈求,便降下了恩赐。这样心软,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看见。 李欢迟记得孙嬷嬷说她家姓周来着,她以为欢迟是她的小名。可他这样叫自己,也并不觉得陌生。 听到他的拒绝,她正要停下。 “恨就恨,反正你也舍不得。”一声叹息般的轻笑后,攻守易势。 她若真的对他毫无感情,白鹿营那次大可扔下他离开,不会因为照顾他多做停留,更不会因为担心他的安危去而又返,反而让自己身陷囹圄变成现在的情况。 面对他这样的人,丧失戒心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输了。 屋外不知多久开始下雨,雨势不大,但淅淅沥沥,天亮前大概停不了,初夏时节,肢体的纠缠因为气温的关系越发粘腻。 陈初平毕竟是个男人,轻易就能将她摆布成自己希望的样子。可他似乎有些手足无措,这个姿势亲一下,换个姿势继续抱着亲一下,李欢迟被他煎蛋一样翻来覆去,虽然没有经验,但总觉得没进入正题。 而且他出的汗比她还多,不知道到底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要不今天就算了……”她睡了一半被抓起来,本来就清醒得有限,听外面这都三更天了,实在是熬不过。 陈初平撑在她身上,听到这话顿了顿,咬牙切齿道:“不行。” 他好不容易等来机会,就这么放过以后别做男人了。 解语宫晚上不留灯,视觉是一点没用,他有点后悔没把她强制留在紫宸宫。 黑暗中不能视物,触觉和别的感官就格外敏感,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浑身几乎每一根汗毛都在颤抖。 因为他有些着急,李欢迟就不太好受,闷哼一声,指甲嵌进他背上。 “我……我是你的,夫君,要记住。”陈初平控制着她不要乱动,吻着她的鬓角,在她耳边絮语似的低声道。 “以后哪都别去了,就留在我身边,你答应我的。”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她恍惚想着,她都嫁给他了,不然还能去哪,闭着眼,懒得作答。 没听到她的回答,陈初平有些不满:“我是谁,回答我。” 李欢迟觉得他真是麻烦,这宫里的男人还能有谁,于是张口咬在面前的肩膀上:“陈靖,你好烦。” 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可寻常与动情时,自然是天差地别。 她语调娇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勾人,她指甲长了些,用力时陷进他皮肤里,肩上的微疼也让人心旌动摇。这一切都让他感觉到此时此刻的真实。 “知道就好。”他满足地吻了吻她的侧脸。 人生寄一世,飘零若飞尘。 愿为双鸿鹄,白首亦同归。 第43章 得了便宜还卖乖 “让他们晚些直接去御书房等着。”陈初平本来不欲多言,但起床气和昨日忙到半夜的痛苦记忆一起涌入脑中,有些恼怒道:“年年水患年年到临了了哭没钱修堤,是觉得这两年孤脾气太好了不杀人不会做事了么!” 他越说越大声,虽然知道不是在骂自己,但通报的小太监依旧是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去。”半晌,帐中的声音忽然又变得温和平缓,小太监应了一声,赶忙离开。 李欢迟僵着身子,试图忽视喷在她脖颈上的鼻息,但是蛇信子一样湿滑的东西掠过她肩膀时,她还是打了个哆嗦。 “要装到什么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拽着被子滚了一圈将自己团成一团。 “做什么像我轻薄了你。”陈初平不与她抢,撑着头侧躺着看她。 床幔被凌乱地扯开一些,李欢迟能看到他赤着半身,肩膀上还有她咬出来的牙印,可整个人已然没有之前苍白,那些痕迹有的弄破了油皮,带着某种淫靡的粉色。夜间点的安神香只留着些许余韵,更多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 “我可没答应你什么。”李欢迟咬着唇想了半天,说道。 做到这一步已是意想之外,看她大义凛然的模样,陈初平忍不住笑道:“我也只求了你不要走,倒是没想到你用这种方法证明自己。” 李欢迟张了张嘴,这人事前和事后的态度转变真不小,甚至让人想摸摸他的脸皮有多厚。昨天那副可怜样,就像她不是要搬回解语宫,而是弃养一只猫儿狗儿一样。 现在餍足了,还要占些口头上的便宜。 被那双亮闪闪的眼望着,陈初平心中的躁动好像就要突破皮囊束缚破土而出。现在去分辨什么利害关系、利益得失都是蠢人才会做的不解风情。 李欢迟埋在他肩上,看着自己的指甲在他的皮肉里越陷越深,松开手,留下四个月牙形的凹陷。 现在他们身上都有对方的印记了,这样才公平。 很奇怪,好像听着人的心跳声让她安心了不少,这夜她居然没做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梦。 雨下了一夜,窗外的天光还晕着黛青色,屋檐下水顺着雨链滴在青石板上,细微的滴答声她都能听到,合着某种韵律砸在她身上,心中。 卯时中,陈初平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李欢迟又睡着了,他拧了拧她的脸,从地上捡起中衣随意搭在身上,忽然觉得当个昏君也挺好的。 “去紫宸宫叫些人手,把东西都搬过去。”梳洗时,他漫不经心地吩咐萧枕道。 来到御书房,无论多好的心情都能被搅得烟消云散。 “你自己的人自己管不好,那让苏简带着几个人先去看看。”陈初平的桌案前铺着羊皮地图,上面各处传来水讯预警的地方都用红色的小旗子标着,单一条苍河在国境内的部分,主流支流有水患或是有隐患的地方就有四十余处。 他斜眼瞥着大司农周野,手指敲打桌面的声音直让后者汗毛倒竖。 “河患百代,单绣衣使数人,能查一时之漏,可能防千古遗患?”周野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可也极力争辩着:“当务之急是治水疏流,勿等河决泛地,今年秋收只剩月余,切需稳妥对待。” “哦?孤前年便使兴筑水坝于苍河上游,发动宗室拨银万两,今年初也说不会遇到之前水患的情况,现在又说多地汛期将至,河堤将溃,孤这万两白银便是扔到水里也能筑成堤坊了,大司农有什么头绪吗?”他声音极轻,但就连一旁的三公听着也心中也是紧缩,不敢为周野说话。 “罗列呢。”这句话却是在问严静。 “前日来过信,算路程,今在华住。”严静上前回话。 陈初平看着地图,指了几个地方:“别回来了,快马传讯,先去这几处修堤。” 今日不朝,但所议亦非小事,等到下午时分才堪堪定论。 等旁人散尽,留下的御史大夫穆无凭才开口:“陛下真要出动绣衣使么。” 绣衣御史,虽然同名为御史,却并非归御史台管束,而是直接隶属于皇帝,绣衣持节,斩一切恶。 “怎么?御史大夫年纪太大,连孤的话也听不懂了?” “臣不敢。”穆无凭马上跪下,今日刚到御书房时陈初平看着心情尚好,甚至和赵棠溪开了句玩笑,刺杀这样的大事他都没有动用绣衣使。直到说起水患的事,面色才越来越难看。 “绣衣使一出,朝堂莫不震荡,还望陛下三思。” “绣衣使不出就不死人了么?”陈初平轻笑道:“孤的百姓就不是人了么。” “臣不是这个意思。”穆无凭知他心意已定,必然是劝不动的:“可苏简此人在朝中声名极差,前日又听说因一个妓子与人大打出手,现还在牢狱之中,陛下之前拔擢此人已让宗亲不快,太后更是极恶此人,今次绣衣使人选是否应该……” “又进去了?”陈初平这次是真的笑出了声:“你将他带来给孤。” “陛下……”穆无凭还想开口劝说,看着陈初平脸色,却将剩下的话吞入腹中。 “宗亲恶他,太后恶他又如何?孤那些叔叔和兄弟们最喜欢的东西难道穆卿不清楚么,喜不喜欢不是他们说了算。”皇帝今日看着格外好说话,然而这句话里威胁的意味格外浓重,直言规谏本是他的职责所在,但这件事并不是原则的问题,再说下去必然惹陈初平不快。 他叹了口气,叩拜离开。 陈初平晚间回紫宸宫时,又带了满满一叠奏折。 看着屋里堆满的家具,他一时有些混乱,觉得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怎么那么多东西。”他绕过一个多宝阁问道,这上面的东西大多是本朝的,也不怎么值钱,紫宸宫前两年才修整过,现在应该没必要换家具。 “回陛下,都是解语宫的。”萧枕跟在他后面,唯唯诺诺道。虽然这事很离谱,但那个人吩咐的事多离谱都得照着办,反正到时候遭殃又不是他。 第44章 做贼心虚 “李欢迟,你把这堆破烂搬过来干嘛!”走到后殿,看到那个忙碌的身影,陈初平有些不满地叉腰道。 “你叫我搬过来的啊。”李欢迟回头,不服气地对着他叉腰。 “你把床都搬过来是要干什么。” “檀木的呢,又不回去住了,放在解语宫吃灰吗?”她理直气壮,一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想着在新云苑把她弄昏过去以后,从她的小包袱里掉出来的一堆金银玉器让冯翎和那两个天文生看他们两个的表情都不太自然。 这个小财迷,放着最宝贵的东西不要,舍近求远要那些破烂。 “给孤丢出去。”他按着太阳穴,吩咐萧枕。 “为什么!”李欢迟不忿道。 “你一个人要睡几张床。”他走近,压低声音:“还是你乐意一张张睡过去我也没意见。” 话里有话让李欢迟不由多想了想,她想说服自己是她想多了,但面前这张脸上的邪笑好像并不是想多了。她估摸了一下自己的腰和檀木大床的重要性,磨着牙看着宫人们把这床又往外搬,她总觉得这人今天态度没往日好,凶巴巴的甚至恶劣了许多。 作为个男人,陈初平可以算是过于矫情 每日洗澡,一天换几套衣裳。 他换常服的空挡,一个小太监对着他案前那张地图标注,将今日御书房定论抢修河堤的地方一一记好。 李欢迟好奇地看着那张地图,看得标记的小太监后背发凉。 “怎么,对水利有兴趣?”自昨晚以后,他的一切忍耐和伪装都没必要了,看她出神,从身后环过来。 “我从以前就觉得,辰国的水道也太奇怪了些。”虽然她这个‘从前’自己都不知道是多久,但是看地图的片刻,就有这种感觉。 苍水自西北向东南,横分过辰国,然后流入东海,主要的支流只有三处,还有几处湖泊,下游处人工开渠虽有,却非常少,就像一条长蛇那样。 陈初平越过她肩头看着地图,伸手在云雁以北的地方用手指画了一圈:“你看,一开始陈氏辰国只分封在此。” 那是极北极偏僻的一块地,而且比起现在的辰国,连五分之一都没有,苍水却是发源于其境内。 “我们随着苍河,来到这里,可以说这是辰国的母亲河,以前苍河决堤时,都要辰王亲自祭祀请求上天原谅的,可是求了那么多代,一点用也没有,后来仁帝敕令当时的大司马领兵增宽水道,让辰国平稳了很长一段时间,百姓都说‘千骑束龙王,十年粮满仓。’不过只几十年的功夫,水道里的水就又满上来了。” 他叹了口气,这是在御书房众人面前不敢表现出来的忧心:“今年雨水不少,多地都有决堤的风险,可年年疏河道,年年水决堤,除了祈祷苍天可怜,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他絮絮叨叨,这些都是不能说给别人听的,说给李欢迟也只是小小的抱怨,并没指望她听懂。 “我不懂这些。”她迷茫地听着,但是脑子里总有些模糊不清的东西呼之欲出:“但是,拓宽河道本就是个错误。” 陈初平愣了一下,笑道:“仁帝此举为辰国赢来了十年安稳的丰收期,谷满园,粮满仓。可以说我继位后有能力南征北战都是蒙获他的荫庇,你又有什么高见。” 这话若是对着大司农哪怕是三公说,他们都应该颤抖着跪下请罪了,李欢迟看着地图,指了指几处没有被标记的地方:“苍水上游支流散乱,自上而下时想必一路带了不少泥沙。水分则势缓,势缓则沙停,沙停则河满,河满便决堤。你看这几处,看着水道狭窄水流湍急,但是并没有决堤的风险。” 陈初平重新审视着地图,果然如她所说,他微微张口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说完这话他又后悔,果然李欢迟答道:“分水看山是……是什么来着,反正我就是知道。” 是修行的基础。 “好,我明白了。”他蒙住李欢迟的眼,从身后亲了亲她的脸颊,示意从刚才就跪在一旁的太监收起地图:“去,将大司农和都水使叫过来,还有司天监杨璜和少监冯翎。” 太监领命而去,屋中只剩他们两人。 “干嘛一直捂着我的眼。”李欢迟将他的手拿下来,回身看到他的目光中犹有一丝未消的惊慌。 “欢迟,你不用懂那么多。”好像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他垂头轻吻上她的唇。 “懂就是懂了,什么叫不用懂。”李欢迟不明白他为什么看上去并不高兴的模样,难道这就是男人的自尊作祟? “今夜我可能陪不了你了。” “我什么时候要你陪了。”知道他可能要连夜与大司农那堆人探讨治水的事,李欢迟拍拍他的肩膀:“早上如果不闹还能好好睡一会的,现在又要熬夜了。” “春宵一刻。”抑制住心中的悸动,陈初平直起身:“如果明日能有爱妃的八珍糕吃,那孤苦一苦也无妨。” 在御书房等待臣公进宫的时间里,陈初平先见了冯翎。 “有没有别的办法。” 冯翎行过礼便低头站着,眼睛东一眼西一眼,就是不愿意和皇帝的眼神交汇。 “要是有别的办法,老祖宗早就用了。陛下要求不能伤到娘娘分毫,便只有封印,可有灵力护体,并非凡人那样好控制,若要说别的办法,便是直接废掉她的灵根,让她体内的灵力消散……” “不。”冯翎还没说完话就被打断:“再封印一次有用吗。” “有,但是封印之前的记忆也会一并封住,而且也不知道能管多久。”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 直到外面传来太监通报司天监杨璜求见的声音,陈初平才开口让他离开。 “冯翎。” 听到叫声,他又停下脚步。 “若是你被封印住灵力和记忆,等你想起来会怎么办?” 冯翎半条腿立在门外,难得有些吊儿郎当地笑了:“冯家修的是术不是道,和娘娘情况不一样,至于臣么,修得这身技艺也就是为了能在陛下这混口饭吃,只要陛下乐意养闲人,臣无所谓的。” 陈初平挥挥手,让杨璜进来。 第45章 某种意义上的办公室play 司天监观星测位,推演万事,朝堂上别的事,他们是不管的。 所以周野听到杨璜的‘束水攻沙’一说时,愣了一下,回头看着都水使季望山。 “杨大人此言有理,然则苍河道长,上下游皆是不同情况,非一法可以治之。” 看到陈初平逐渐冷下来的眼神,周野捅了季望山一下让他继续说下去。 “辰国西北旱而东南涝,皆因雨水分部不均导致,苍河上游分支少而河道窄,必凿河取水灌溉,造成如今河道分流,支流遍布。雨季时势必携沙而下,河流缓而河沙积,年年如此便抬高河床形成地上河,上游不治,而谈束水攻沙,实是空谈。” “那重整上游河道如何?” “可。” 季望山就这一句话,任周野再怎么暗示,都不再开口。 陈初平望了一眼地图,心中明白,看着躬身的周野冷笑道:“发上军三千,绣衣使王岳为督军,协理都水监重整河道,若治不好,唯你是问。” “喏。”季望山叩首而拜,起身时,面色居然有些快意。 “那中下游的河道又要如何治理,事无巨细,都讲与孤听。” 御书房的会议开了一夜,其间不断有太监夜出宫门宣各部官吏进宫领命,等到上朝时,才勉强安排完。 去乾元殿的路上,见前后无人,周野才压低声音道:“你哪来那么大胆子,苍河上游什么地方你不知道?若这事被宗亲知道,你脑袋还要不要了!” 苍河上游辰国故土,现封与皇室中资历最老的泽王。泽王乃三代前宣帝幼子,便是陈初平也应该叫一声皇叔祖父的。 上游水少,为了发展农桑,开渠引水都是必要,谁也不能真的指责泽王一个错字,所以虽然知道上游出现了问题,但都水监这一代代,谁也不敢矛头直指。 季望山朗声笑道:“季家世代居于苍河边,从下官祖父辈起,便是筑堤防河之吏,下官有幸被陛下拔擢至此,更有机会能解决治河百年遗祸,岂贪生?岂惧死?” 周野看着大笑而去的季望山,摇摇头。 下朝后,陈初平便听说李欢迟来了。 “那么早。”他疾步赶到御书房,正好看到她将一碟点心从食盒中拿出,正是他昨日要的八珍糕。 这东西不难做,就是材料多些,费功夫,他昨日随口一提,只是想见见她,倒也不是真想吃这东西。 “早上起得早,东西带到,那我便走了。” 她是真当他缺这一口,完全不解风情。 “急什么。”李欢迟被拉着手腕带到侧殿,那里熏着安神香,博古架和碧玉山水花鸟屏风隔开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里面有一张铺着兽皮的描金云龙纹小榻。 “你,你干嘛。”看到这种能躺的家具,李欢迟心中警铃大作。 “我昨日起来到现在都没睡过,你说我干嘛。” 陈初平让她坐在一侧,自己合衣枕在她腿上。 “你就不能自己睡么。”李欢迟低头看着他的脸,白玉似的皮肤更称眼下青黑明显,右眼下一颗小痣,白玉微瑕。 “陪我睡一会好不好。” 他又开始用这种带着祈求的口吻,李欢迟最是吃不消,想着左右没别的事,陪他一会也不是不行。 闭眼躺了一会,陈初平又皱起眉:“头疼,给我揉揉。” “不要得寸进尺啊你。”李欢迟拧了他脸一下,薄薄一层皮,手感不太好。 “我疼啊。”他闭着眼往她怀里钻,小孩一样。 “怎么吃我那么多东西一点肉不长。”李欢迟将他脑袋摆正,舒展他的眉心,轻轻按着太阳穴。这段时间她亲手做也好,或是御膳房厨娘帮着做的也罢,御书房出的点心据说比以前一年加起来都多。 陈初平是不怎么喜欢零食的,现在被她压着哄着,每日还能多加一餐。但身体还是那么弱柳扶风的,一点不见长。 “小时候亏了身体,现在吃什么都没用。”他眼睛张开一条缝:“你看和安,与我一母同胞,本来我也能长成那样的。” 淮安王陈和安,比陈初平小五岁。想着淮安王的身型,李欢迟却想不出高大健壮的陈初平应该是什么模样。 他一张狐媚子似的尖脸初看没什么气势,狭长的眉眼和薄唇,看着比陈和安更像个闲散王爷。 但没人会弄混他们两个,只要他想,不用开口就能镇得所有人自觉跪拜。 李欢迟摸着他的尖下巴撸猫一般逗弄,发现他有些紧张地盯着自己:“看什么看,还睡不睡了。” “你哄我,我就睡。”陈初平见她看过来,又将脸埋进她怀里,不动了。 御书房外,贵妃一行人照常要进去,却被守在门口的小太监拦下。 “娘娘,陛下是真睡着,暂不见客。” “站那的宫女,不是御书房的。”贵妃的贴身丫鬟琴歇指着御书房门口的涟漪说道:“怎么别人能见陛下,偏你在这拦着贵妃娘娘!” “姑娘,陛下真不见人,您看大人们都还在侧殿等着呢。”御书房的管事太监娄焦急得满脑子汗,这位主子他得罪不起,难道里面的人他就得罪得起了吗。 看着里面匆忙出来往侧殿宣人的跑腿太监,琴歇更是不依:“你看,陛下肯定醒了,还不快去通报!” “再通报也……”娄焦话还没说完,刚才还有些趾高气扬的琴歇便福身行礼:“见过元公公。” 陈初平的贴身太监元吉从御书房正屋走出来,看着也是要去叫什么人。 “琴姑娘。”元吉点点头,他三十来岁的模样,虽是太监,却生得清俊,比起许多前朝官员气势亦是不落。 “劳烦公公为我家贵妃娘娘通报一声。” “陛下接下来还要接待臣工议事,贵妃娘娘来得不巧,还是请回。”元吉脚步不歇,又要离开。 “可那小宫女不是……”她话没说完,就被元吉打断:“陛下的事,姑娘还是少过问为好。”他笑盈盈的,却和他的主子一般没有笑意:“回去。” 这话是说给他的听的,也是说给贵妃听的,琴歇愤愤看着元吉离开,跺跺脚:“里面明明有人,陛下肯定醒着的,现在那群太监真是愈发不将咱们迟留宫的人当回事了!” 贵妃木然望着宫道前方,头上点翠步摇一点也没晃动:“……是解语宫的?” “肯定是,进了两日紫宸宫就觉得自己鸡犬升天了,刚才见了奴竟然也不主动行礼……”一旁的另一个宫女轻轻拉了琴歇的袖子一下示意她别说了。 “算了,回去。”半晌,贵妃才开口道,眼中是无穷落寞以及……幽深的恨意。 第46章 输了进棺材赢了进大牢 陈初平睡着,御书房侧殿的臣公们就只能等着,都知道皇帝这两日为水患的事焦头烂额,谁也不想当那被枪打的出头鸟。等得焦虑了,有人倚在门槛上望着主殿那边看多久能有消息,远远看到御史大夫带着个蓬头垢面的家伙进来。 “哎那不是……”他招呼着同僚上前辨认。 “是,看来这次又有人脑瓜子要落地喽。”那人幸灾乐祸道。 被他们议论的人似有所感,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邪笑着抬手在脖子上比了个咔嚓的姿势,两人皱了皱眉,退回屋里去。 “陛下对你恩重如山,这次可不能失了礼数。”穆无凭在去御书房的路上,与苏简小声交代道:“陛下问什么说什么,别的少说两句。” “我知道,这都多少次了,御史大人就不能放松些么。”苏简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笑道。 新任命的绣衣使苏简一身不合身的粗布短衣,头上也只是一根布带系发,显得整颗脑袋乱蓬蓬的。这样的人,就是寻常在街上都让人觉得不修边幅,出现在皇宫之中,众臣之列,更是不合群。 “你这都是什么事,之前陛下一力保你,才让你只是被罢官赋闲,你可好,为了个女人与人打架入狱,还要老夫亲自去提你……” “一力保我啊。”苏简重复道,神情漫不经心,眼神却动了一下。 “这可不是,都闹到太后那边了,你以为除了陛下,谁还保得住你!” “可若不是为了陛下,我区区一届御史,又怎敢擅杀济阴王。” “你!”见他反驳,穆无凭气血上头,呵斥道:“若非陛下,谁会帮你苏家一门翻案。” “您别生气嘛,我又没说什么。”苏简又恢复了不修边幅的懒散模样:“我自然是清楚自己是谁的狗的,主子可以有很多狗,但狗只能有一个主人。” 他这样粗鄙的比喻也让穆无凭不快,想骂他狗嘴吐不出象牙,又觉得这样好像就是顺着他的话说了,只能愤然闭嘴。 等太监通传,陈初平却只宣了苏简一人。在穆无凭目光的威胁下,苏简摇头晃脑便进了门。太监引他到侧间示意他进去,自己只守在门口。 苏简绕过香炉、桌椅、博古架,来到一扇屏风前,眼角瞥见里面榻上垂下的暗绣龙纹玄色衣摆和其下的青色缎面绣鞋,停下脚步,撇撇嘴,跪在屏风前行礼。 “草民苏简,见过陛下。”他顿了一下,又道:“见过娘娘。” “就你眼神好。”陈初平笑道,毫不在意李欢迟的窘迫,伸了个懒腰依旧躺在她腿上:“怎么又入狱了?” “打人被报官了。” “输了赢了?” 苏简抬头看了一眼衣摆,还在刚才的地方没有动:“赢了。” “挺好。”陈初平点点头。李欢迟嘴角抽了抽,这听着完全不像君臣之间的对话,倒像是街溜子对自己大哥的交代。 “这次的事给你说过了。” “说是巡河暗访、监修筑堤,还有别的什么。” 陈初平不悦地啧了一声:“御史大夫便是这样给你说的?” “穆大人只说了这些。” “孤的银子,万两白银,便打水漂也要听个响。” 苏简闻言,忽然就明白了穆无凭让他少说话的缘由。 “那巡河……” “你懂水利吗?” “臣明白了,请赐节杖。” 这些东西自然有太监备好,听到唤声,便呈了上来。 苏简接过东西,却不马上离开。陈初平知道他有别的事:“有话直说。” “穆大人应该说过臣入狱的由头。” 他一开始听陈初平说到这件事,就想着要不要先提出来,然而事没办就先讨好,陈初平未必会允他。但此次领命,他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命回来。 “那是你什么人。” 苏简握紧了拳,他刚才还有些害怕从皇帝嘴里轻浮地听到那个词。但是果然,他的主子总是能知晓一切。 “是……是臣幼妹。” “脱籍后嫁人如何。” 苏简忽然有种要哭出来的欲望,他摇摇头:“在乡下选两亩地,给一头牛,几只鸡,能自给便可。” “孤许了。” 苏简将手中放着绣衣的托盘和节杖放在一旁,整了整凌乱的发,端正地再次叩拜:“谢主隆恩。” 等他走了,李欢迟有些不解两人刚才最后那番话的意思:“苏大人的妹妹怎么了么?” “十七年前,苏家被奸臣贾黯盯上,挑拨厉帝。”陈初平顿了下:“也就是孤的叔叔奉夷公灭了苏家满门,而苏家的女性都被贬为贱籍流散各地。自我登基后,为苏家洗冤脱罪,却无法找到所有苏家遗脉。前些日子听说他在勾栏与人打架,大概就是为了他这个妹妹,今日重领绣衣使一职巡河,事关重大,不知何时复命,便先将苏姑娘托付给我了。” 可她明明看见那人眼里满是泪水,不像托付,倒像是临终托孤。 刚才他二人只三言两语,好像只是个巡视的任务,居然是那么危险的事么。 “这件事很危险么?” “虎口夺食,自然是危险的。”陈初平已经很习惯了这些事,知她不忍,语气温柔地说道:“苏家曾有四世三公之盛,一朝没落,贾黯相害只是一方面,苏家势大根深,触及别人的利益,自然墙倒众人推,我虽能保他,可苏家的光复还得靠他自己。他想和别人站在一个位置,需要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别人不愿意做的事,只有比所有人都更卖命,才能得到相同的回报。” 他说得风轻云淡,似乎这样不公平的事才是正常。 在等着下一位官员过来的间隙,李欢迟准备离开,国政大事,她不应该也没兴趣听。 “你赶着回去有何事?”陈初平却赖在她腿上不起来。 “无事。”她一日就是做些点心,游园,看书,偶尔被孙嬷嬷拉着学习女红。 “别人还有休沐,孤就得整日干活,连你也不愿陪我!”他环着李欢迟的腰:“不准走。” 他撒起娇来,比小孩子还让人头疼又肉麻,怎么以前没看出他是这种人? 接下来的事务,他便都是在李欢迟膝上处理完的,好在水患的事连夜敲定,下午时便只剩一些非紧急的奏报。 “我睡会。”他几乎是神志不清地吐出这句话,然后一觉睡到太后那边来人。 第47章 《母刺子削》 “见过母后。”陈初平躬身行礼,抬头时觉得有些目眩。 “皇帝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你兄弟明日就要走了,也不知送送。”六瑞宫正殿中,宫人们忙着布置杯盏,步履匆匆,而太后端坐上位,蹙眉看着面前的大儿子。 “今年雨水多,各处水涝灾害不少,想必皇兄这些日子都在忙着治水。”淮安王陈和安原坐在太后左手边的小杌子上,陈初平行礼时退到一旁,现在降下阶来扶他:“皇兄的伤好些了么。” 离着上次他出猎受伤已两月有余,那箭伤虽深,但没有伤筋动骨,李欢迟处理得还算得当,除了烫伤的疤痕,和流血太多导致的体虚外,已经没什么事了。 晚上感觉到李欢迟摸着那块烫痕有些怨念时他就想笑,虽然是必要的处理,但若早知道现在会后悔心疼,不知她当时下手会不会轻一点。 “已无大碍。”他侧身,避开陈和安的手:“确实是忙忘了,还要劳烦母后费神准备家宴。” 陈和安扶了个空,怔了一瞬,随即垂下头恭敬地退到一旁。 “你不怪我就好。”太后瞥了一眼兄弟两人,让他们各自落座。 待陈初平入席,又有人来到六瑞宫。是皇后、贵妃、惠妃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而淮安王妃和世子也在后面跟着到了。陈和安虽小他五岁,得到第一个孩子时才十七岁,所以淮安王世子和大皇子岁数相当,兄弟俩不知大人的事,凑在一起,带着才四岁的二皇子满屋子跑,凌阳公主在乳母怀中也叫着要和哥哥们玩耍,淮安王妃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一家子言笑晏晏,看着当真是场和睦的家宴。 “我只有你们两个孩子,你们兄弟相善,便是我这把老骨头最大的心愿。”太后看着殿下玩闹的皇子皇女们慨叹道:“皇帝我是放心的,只是随儿你啊,封地天高路远,下次见不知又是何时了。” 随儿是陈和安的乳名,太后说话时声音喑哑,带着些哭腔。陈和安就坐在她下首,见状马上跪坐在母亲身侧,拉着她的手安慰道:“淮安到云雁修有直道,快马只需十日便可入京,母后若是思念,一封家书传信,孩儿不日便能赶来。” 太后叹闻言垂下眼叹息:“你是最孝顺的,可淮安地处偏远,南方又多瘴气,你从小就体弱,到了那里身子愈发不济,听说今年初还生了场病,这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风寒小病,没事的。” 那边一唱一和,陈初平只当没听见,几个男孩儿不喜欢与女孩子一处,凌阳公主被乳母抱起,隔着贵妃和皇后朝着父亲伸手。他招招手让把公主抱过来,低头逗弄着孩子。 太后本就是说给他听,见他没有反应,终于直接对他道:“临丘拱卫云雁,便如同兄弟般互相守望,皇帝你将你兄弟封到那样的边地,是学着厉帝那般,全不顾兄弟之情了吗?” 陈和安吓了一跳,看到陈初平依旧低头逗着孩子,凌阳公主的小手扯着他垂下的冠缨,让他低垂着头,看不见表情,只能听到声音似乎略带笑意:“母后言重了,只是临丘早已授人,何以收地另封,母后担心和安的心思孤也知道,不若封于济阴,离云雁不远,也有百年繁华,最适宜养人。” “济阴那是什么地方?你先才将济阴王杀了,后脚又封给随儿,让济阴百姓如何信服?” “母后……淮安虽远,却是富足,不用……”陈和安试图劝解,但被太后打断:“你兄长今日硬要不顾兄弟之情,我也没有办法。” 陈初平微微松了口气,以前几次提及陈和安封地的事也是这样,只要他咬牙不放,太后也只能嘴上不好听,再生他气一段时间,等她气消了,哄哄就好。 下一秒,太后的话语就让所有人的心揪了起来。 “你将起程之期稍缓,待我收拾行装,与你一同上路。” “母后不可!”陈和安一下就跪在太后和陈初平身前。 太后乃一国之母,皇帝的生身母亲,现在却要跟着幼子就国,就仿佛对天下人说皇帝不孝,待她不好,这不是往陈初平脸上扇巴掌么。 “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太后眼中满是心疼地托着陈和安的胳膊,“至于天下百姓,我自会出诏书解释,皇帝你也别多心。” 陈和安低着头,完全不敢看皇帝的脸色,还想再劝时,听到一声轻笑:“母后何至于此,不就是临丘么,孤给和安就是,只是穆家那边,还请皇后多加安抚。” 从刚才起,三人,或者说太后和皇帝之间火药味十足,女人孩子们便不敢说话了,只有凌阳公主凑在陈初平耳朵边不知与父亲说着什么。忽然被叫到,皇后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应,可皇帝从始至终都没看她,而太后现在将目光放在她身上,那目光如同有实质般压着她低头。 一旁的贵妃张口欲言,在看到太后的眼神后,也只能作罢。 “妾,明白的。”皇后低头,避开那压迫的目光,轻声应道。 一顿家宴吃得不欢而散,唯有太后一个人很高兴。 皇帝一行先离开,陈和安则是被太后留下。 “娘,您太逼着皇兄了,这件事他也很难办。”陈和安让王妃带着孩子先回到住所,只剩母子二人时,他有些愤懑地说道。 “哟,你这小子还怪起为娘的来了。”太后瞥他一眼,心情甚好,不愿多与他计较:“一片封地而已,你小子不好意思开口,我帮你要怎么了。” 陈和安觉得和母亲说不通,先不说原本封的穆家又没犯什么错,凭什么将封地易主,他原先的封地也不小,换到临丘平白受皇帝的忌惮,还要与穆家结仇。 这些年皇帝的猜疑心本就很重,这一遭并非明智之举。 “你皇兄这人真是没良心,兄弟本就如一个人的左右手臂,他如今得势称王,不顾着外家的面子把许国打下来就不说了,连你也要防着。”太后还在兀自指责着陈初平:“你这傻孩子对他哪像对兄弟的样子,每年朝奉给那么些东西,又投其所好满世界找他那劳什子神女,若不是为娘帮你,你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呢,已经够捧着他了,还要怎么样。” 听着母亲的念叨,陈和安忽然觉得有些悲哀,当初是他们将陈初平留在这兵荒马乱的宫中,整整八年,他登基以后能将淮安封给他,已经够顾及亲情了,这样一味索取,只会让他仅剩不多的亲情消耗得更快。 第48章 在线画饼 离开六瑞宫的路上,皇后和贵妃跟在陈初平身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几个孩子已经早一步被各自的宫人带回去了,惠妃也自觉早早离开。 “陛下……”最后还是贵妃叫住了他。 陈初平停住脚步回过身来。 借着月光与灯笼的光芒,能看见他脸上依旧是温和地笑着:“贵妃有何事?” “……听说您昨日彻夜操劳,还望保重身体。妾在迟留宫备了安神汤,陛下不若……”最终,她还是不知能说什么,只能用这样无关痛痒的话试图拉近二人的距离。 “孤回紫宸宫了,你们也早些回去休息。”陈初平灰色的眼即使映着烛火的暖光,也无一点温度。 看着远处渐渐融入黑暗的灯火人影,贵妃心中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也不见了。 “陛下心情不好,算了。”皇后劝道,而且他都多久没入后宫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贵妃喃喃道,刚才家宴上,看着那么热闹,可皇帝坐在那,就像孤家寡人一般,在太后逼他将临丘封给淮安王时,这种感觉更甚。 这一屋明明都是他的亲人,可刚才那样的场景,却没有一个人是与他站在一起的。 有些话当时她没敢开口,大概以后也不用说了。 回到紫宸宫时,李欢迟已经睡了。 陈初平站在床前张了张口,还是没有叫醒她。 浴池水备好以后,他将人都打发了下去,独自泡在水中。 浴堂中灯火辉煌,熏香飘渺,水温正好,可他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冷。 看着自己枯瘦的手腕,他勾起嘴角。 陈和安在太后身边长到二十岁去就国,至今也只两年而已。当初他独自被厉帝扣在宫中,太后带着陈和安出宫守陵可是有八年之久。 当时她有没有想过他,担心过他呢? 就在他出神时,一只手无声地绕过他的脖子,然后有什么顶在他后脑勺上。 “怎么醒了?”他抓住环在他肩上的手腕,龙形墨玉镯称得这手腕肤如凝脂。 “还不是孙嬷嬷,说必须要服侍你。”李欢迟睡得好好的忽然被抓起来,说话舌头还没理顺,嘟嘟囔囔的。 “那还不来服侍?”他转过身,果然看到李欢迟眼睛都睁不开的模样。 她穿着睡袍,一件素色大衫极是贴身,跪坐在池沿摇摇晃晃。 “过来。”他伸手。 李欢迟仅剩不多的理智让她不能过去,要是被他缠上,今晚上又不用睡了。 但是他一个人泡在水里,明明只隔着一展臂的距离,却好像隔着无形的天堑,若不及时抓住,就会永远失散在红尘逆旅中。 青纱吸饱了水也还是很轻,大袖在水中舒展,每一丝褶皱都像有了生命。 陈初平抱着她很久没动也没说话,久到她飘飘忽忽又快要睡着时,听到他做梦般的呓语:“带我走。” “去哪?”她说话没过脑子,只是随口回答道。 “去哪都好,欢迟,带我走。” 李欢迟模糊想起他被太后叫走好像是说去给淮安王送别,怎么一个家宴能弄成这样? “怎么了?太后说你了?” 陈初平伏在她颈间,不知道该不该说,但这事他还能跟谁说呢? “母后逼我将临丘封给他,之前一直想让我将他封为王储,淮安地处南方,温暖宜人,四季如春,哪来什么瘴气!和安得到的还不够吗?为什么她从来不考虑我,为什么当时能丢下我,八年啊,她从没想过我是怎么撑过来的,一回来就给和安要分封,好像我坐在这个位置是天大的便宜,我当了皇帝就是亏欠了和安……”大概是因为喝了酒,话匣子打开就合不上,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有本事来抢,杀了孤,这个位置就是他的了。” 他捧着李欢迟的脸,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欢迟,你还是选我的对。” 李欢迟一开始被他有些狰狞的表情吓了一跳,睡意彻底消失。听着他碎碎念,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抬手摸着他的脸:“阿靖,先冷静一下。” 因为凑得很近,李欢迟甚至能看到他灰色的眼睛里瞳孔一度缩得很小,就好像真的遇到了生命危险,这样的状态,她说什么他都是听不进去的。 等了一会,陈初平泄气似的叹气,抓住她的手腕将吻了吻她的掌心。 “吓到你了。” “吓死我了。”李欢迟摸了摸他的脑袋:“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打不过他们,我们就一起跑。” 她不明白其中的复杂,帮不了陈初平,但也不会站在淮安王和太后一方。 “跑去哪?我什么都不会。”陈初平望着她,明知道这一天绝对不会出现——皇位不同于别的职务,除了身死,不可能功成身退,而他想要的一切,也只有在这个位置上能得到。 可他还是想听听她为两人规划的未来。 “随便去个南方的乡下,云雁太冷了,就算是夏天的晚上也会冷,你识字,可以教人读书,代人写信,我会做点心,会分水看山,可以帮人选阴宅,应该会很赚钱,到时候可以养几只鸡,芦花鸡最好,下的蛋有营养,得有条狗帮忙看家,黑色就不错,辟邪……” 她尽力描绘着,一闭眼就能看到她口中的景色,仿佛这些东西已经在世上存在,只等着他们去置办。 但他清楚的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还要有几个孩子。”他看着努力形容,说得口干舌燥的李欢迟,补充道:“男孩女孩我都想要。” “你以为是猫猫狗狗呢想要就能要?你慢慢想,告辞。”见他恢复正常,李欢迟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别的暂时没办法,孩子还是可以努力努力的。”陈初平抓住她的衣带,一扯便脱开,欺身过去,又将她困在池边,侧首咬着她的后脖颈。 李欢迟缩着脖子,又毫无脱身的办法,只能泄愤地在他环抱着她的手臂上挠出几道印子,但也只是激起他的兴奋罢了。 每次她稍微心疼他一下就要吃亏,她真想敲敲自己的脑壳,把‘不要心疼陈靖’几个字刻进去。 第49章 非典型炫富 皇帝有气,总不可能憋着的。 前朝又是一阵鸡飞狗跳,而且这件事完全不合制,言官诤臣纷纷上谏反对,朝中太后一派这时发声也不是,不发声也不是,被抓着以前的疏漏连敲带打,有口难言。 李欢迟这边,陈初平也开玩笑似的让她学习管家,就从熟悉少府事务开始。 少府是专为皇室管理私财和生活事务的职能机构,天子及宫廷费用、天子祭祀及赏赐费用的出纳;皇家田地园囿、直隶人口的人头税等税收都归少府管理,收自他上任起,其实已经裁剪了不少机构划归大司农管理,但这依旧是个不小的部门。 就连后宫中一干人等的吃穿用度都要少府管理。 少府一干官员理论上属于前朝,所以这就意味着李欢迟不能在紫宸宫接待他们。 “你就是看不得我闲着。”李欢迟以前每天能睡到自然醒,现在忽然要早起在这点卯,简直恨得牙痒痒。 御书房左侧间摆上了一张小书桌,还是之前从解语宫里搬出来的。 “某个人不是说要赚钱养我,不用你赚钱,帮着算算账,养着我就行。”陈初平看着她不忿地坐在桌前,十分满意:“这桌子你不是舍不得丢吗,正好在这用。” 外间的少府监沈归鹤一早得了召见,庆幸自己不用和那堆老头子一起在侧殿苦熬,一进来就看到陈初平斜笑嘻嘻的靠在一张桌子上,而桌子后面的人,看服饰…… “见过陛下、见过娘娘。”沈归鹤跪得从善如流。 少府监也要和后宫打交道的,不过寻常是和太监一类,或是让女官去交涉更方便,他毕竟是外臣,自然是不好直接与后宫女子沟通的。 “嗯。”陈初平应了一声,捏了捏李欢迟的脸,笑眯眯说道:“那你努力。” 他留下两人和元吉,自己回了正屋继续别的会见。 李欢迟和少府监大眼瞪小眼,还是元吉给他解释了陈初平的安排。 沈归鹤听明白以后擦着汗一边对李欢迟讪笑,一边在心里尖叫。之前他和卫尉斗宁喝酒,对方说陛下现在被个娈宠迷昏了头,他还笑斗宁八卦,男人玩玩有什么,一时新鲜而已,玩两天新鲜劲下来了就换了,何况那还是皇帝,只要他想,天下什么女人找不到。 可这哪是娈宠啊,连财权都分给她管了,以后保不齐会干出什么离谱事啊! 李欢迟还在考虑自己要把他当老师还是上司,殊不知自己在别人心里已经成了祸国妖妃。 但沈归鹤在辰国为官那么多年,是个能伸能屈体态柔软的人,犯颜直谏那是言官的事,况且言官之首还是皇后的爹,他俩都没意见他在这当什么出头鸟。 沈氏没有这些裙带关系也不是什么名门世家,他虽列位九卿,但这些年一直不咸不淡的得不到重用,眼前这不是就个上好的机会。 而且少府管的就是皇帝私人财务,要亏钱也不是他亏。 沈归鹤眼睛不大,圆脸配着两撇小胡子,身材敦实圆润,若不是穿着朝服,李欢迟都想叫他一声掌柜的。 说干就干,沈归鹤把今天本来要拿给陈初平看的折子呈到李欢迟桌子上:“我先给娘娘介绍一下少府?” 沈归鹤花了一个上午给李欢迟介绍少府人员结构,属官众多,人员复杂,有前朝官吏,有内朝宦官,甚至还有不少女官,在他们之下,皇后太后宫中也置有相应的官署,不过权势远不比皇帝的少府。 李欢迟听得云里雾里,除了沈归鹤,也就记得还有两少监。 用午膳时,她看着满桌饭菜,少见的没什么胃口。 “怎么,听沈卿说话还把你听饱了不成。”陈初平几乎是有些幸灾乐祸的说道,还一边往她碗里夹着菜。 “饱倒是没饱,就是有点想吐。”虽然她努力记笔记了,但事后看着那些字居然有几分陌生。 “他给你说什么了。”陈初平到也不指望她弄出什么石破天惊的成就,只是觉得既然她是个财迷,大概会喜欢这些。 到底是她那些破烂值钱还是他更值钱,她最好有个正确的认知。 李欢迟让涟漪把她的笔记拿来,陈初平翻了两页,皱眉:“你管尚方令钩盾令是谁呢,沈寿这人真是……” 实话说少府下面那些署官他都不认识几个,给李欢迟说了她还能一一去认去考核吗? 沈归鹤一年到头左给他一本账本,右给他一本器玩收藏名录的,怎么到这就变了。 “你去让沈归鹤把内库账本和珍玩名册拿来。”陈初平把笔记丢在桌上吩咐了个小太监道。 “那个……你是有什么任务要交给我吗?”她有些不安,后宫一应吃穿用度有皇后管着,少府为前朝机构,让她来插手是不是有点后宫干政的意思? “是不是想让我卧底找谁的把柄?”她压低着声音在陈初平耳边问道:“还是想让我弄个小金库好……私奔?” 谁知陈初平斜扫了她一眼,忽然狂笑出声,重重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这可是在御书房,又不是私下里,周围伺候的宫人都低头非礼勿视,有的甚至跪了下去。 李欢迟看着他脸凑近,又飞快远离,自己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只是想让你看看,到底谁比较值钱。”陈初平意犹未尽地摩挲着她的下巴笑道,然后就吃了个白眼。 “臭不要脸。”她一大早诚惶诚恐跟来御书房等着,结果就是来看他炫富的,他值钱又怎么样?反手把他卖了吗。 她连饭都不吃了,转身就出了御书房,留下一地诚惶诚恐的宫人和兀自笑得开心的陈初平。 “我已经不需要你保护了。”他笑得直咳嗽,终于停下来以后意犹未尽地看着桌上李欢迟留下的笔记喃喃道。 回紫宸宫路上李欢迟似乎遇到一队人往御书房去,她气冲冲跑得飞快也没看清人。 “这贱蹄子,最近愈发没规矩了!”琴歇看着原来解语宫的一队人过来,正要端起架子就之前御书房的事教训她们,没想到对方看也没看,除了年纪稍大些的老宫人勉强行了个礼,别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前两日的家宴后,贵妃知道皇帝心情不好,这几日都没去找他,今日不知该说是巧是不巧,正好撞上这一出。 她提着的食盒里放着刚做好的椒盐酥和皇帝最喜欢的越湖春茶,听到宫女们不忿的骂声,她垂下眼:“走了。” 第50章 乘虚而入也要看虚给不给你入 陈初平是个矫情怪。 每天洗澡换很多套衣服外,最近吃点心也挑三拣四非要李欢迟亲手做的。 李欢迟挺肯定自己以前不怎么做这些,虽然知道些药材,但调味总要有人把着关,不然盐糖都分不清,就是味道可以了口感也远没有御膳房做的好吃。 她越发觉得他是看不得自己闲着,正在考虑下次他想一出是一出的时候要不要把面粉直接拍他脸上时,沈归鹤送来些账本和名册。 她看了才知道只皇宫中的宫人最多的时候居然有上万人,而里面的主子仅仅是陈家这一堆人罢了。不过现在少了很多,一来因为陈初平要打仗得挤着花钱,二来因为前朝厉帝的原因,文帝的那些太妃们大都不在宫中,需要的宫人也少了许多。她们大部分在为文帝守灵,小部分,真的很小部分跟着儿子就国去了。 陈初平为先帝第七子,他前面六个哥哥,如今只有一个还活着,五个弟弟中,能有幸跟着儿子就国的太妃,只有寥寥几人。 只从这些细枝末节就能看出那段权势变动中的混乱和血腥。 想到他身上的伤,她不由又有些心疼他。 陈初平只觉得李欢迟这段时间越来越温柔,什么都依着他,掌握了点主动权以后就开始得寸进尺。 某日午后实在把她逼到忍无可忍,又把他甩在御书房自己回去了。 还没到他下午会见大臣的时间,身子的潮热还没消退,他心满意足地随意将衣裳拢着,靠在右侧间的榻上养精蓄锐。 鼻尖是熟悉的温软到暧昧的气息,闻着这种气味,脑海中就能想起手下凝脂的触感,最近他运动和睡眠都十分得宜,加上午睡片刻休息,下午也不会头疼。 “……七郎。”就在他思绪渐渐飘散时,一个如烛火般摇曳飘忽的声音轻轻唤道。 这是个很遥远的称呼,但确实唤起了陈初平脑海中深藏的某些东西,旖旎梦境忽然被打破,他醒了过来,看见面前只穿着单薄中衣的美人,美人坐在榻边,倾身正要与他亲近。 “秦霜。”陈初平皱着眉往后一退:“谁让你进来的。” 他压低了声音,语调中似有坚冰未溶,满是敌意。很难想象这个人刚才扯着嗓子喊得和猫叫春一样。 秦霜是贵妃的名字,一个许久未有人喊的名字。 “不是陛下唤妾进来的吗?”她看着陈初平有些委屈,身子还朝着他那边靠,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 因着是初夏,常服的衣裳本就单薄,她罗裳轻解,曼妙身姿尽收眼底,寻常男人看到这景象早就应该热血喷张,但陈初平只扫了一眼就别开眼,将被子扯过来盖在胸前往榻里缩:“我,孤没有叫你……你把衣服穿好。” 秦霜凝视了半晌,确定他并不是在开玩笑,这才从榻边起身。 “陛下很久没唤妾的闺名了。”她穿衣理发的动作慢条斯理,优雅中有种莫名的哀伤,似乎在期待某种转圜:“也许久没有接见臣妾了。” 这些日子她亲自来御书房都总见不到他,更别说陈初平主动去她宫中看望。 陈初平揉了揉太阳穴,美梦被惊醒,吓了他一跳,而且现在他衣衫不整,好在直踞袍下摆宽大,罩着其下的不堪。 他跣足跪坐着,等贵妃离开。 听到这话,他随口问道:“孤叫了什么?” “漫漫。” 陈初平愣了一下,摇摇头:“那不是叫你,你知道。” “可这也是妾的名字。”贵妃理好衣裳,回身看他,她微微抬头,紧绷着下颌线,带着一如往常的矜贵和冷傲:“陛下,那么多年了,那么多人,她们都可以,妾不行吗?” “秦霜,孤答应了你的父兄,不要让孤为难。” 贵妃审视着陈初平,见他没有继续话题的欲望,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可他们都死了,妾还活着。” 不等皇帝失去耐心叫人赶客,贵妃便转身离开。 陈初平听着外间的声音远去,随手从榻下隐藏的暗柜里摸出一把剑,那是李欢迟在新云苑护着他时用的剑,后来被奚国老人的死震撼,随手扔在地上,再有用的时候就帮不到她了。 这把剑一切都很寻常,拿到市场上最多卖几两银子,并非什么绝世兵器,只有剑柄某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刻着一个‘漫’字。 贵妃的闺名取自古诗《芙蓉秋曲》的‘荒草漫漫兮,良人胡不归’,他是喜欢那首诗没错,心中的那个人却从来不是她。 当初秦氏一族为他尽数身死,所以他答应秦少傅照顾秦霜,他登基以后替她找了无数夫婿人选,但她都看不上,死活都要嫁进宫来。反正他的后宫就是个养蛊似的摆设,也就随了她的意,等她长大想通以后再嫁就是,可没想到这么多年,她一直不死心。 算来他与秦霜也算青梅竹马,他将她视作妹妹,走到如今宛如怨偶的一步,他多少有些愧对秦家。 可他这辈子愧对的人已经不少了,死后怕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多欠点少欠点也无所谓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陈初平沉吟着这句诗,当初有人一遍又一遍念这诗给他,让他在黑暗中也能坚持本心。 最后他将剑放回暗柜,起身穿衣。 李欢迟气冲冲跑了一路,快到宫门口时看见一个犹豫顾盼的身影,看着就是想去紫宸宫,她在紫宸宫那么久,还没见过任何访客,这应该不是可以随意参观的地方。 但陈初平也没说过不能带人进去。 没说就是可以。 最近他蹬鼻子上脸得过分,她现在十分乐意做点他不喜欢的事,比如带外人进紫宸宫。 因为失忆,她以前的人际关系还得靠别人提醒,孙嬷嬷拉着十万个不情愿的脸,告诉她这是以前的狗腿子,徐才人。 虽然没有明面说狗腿子,但李欢迟就是从她的脸上读出了这个词。 “嗨,狗腿……徐才人。”隔着数米远,她便主动出击打招呼道。 那边的小姑娘看到她,原本有些焦头烂额甚至懵懂的脸色瞬间一亮:“周姐姐!” 第51章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陈初平不想让李欢迟住在别的什么地方,宫里人多事杂,总有不长眼的撞上她。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那些女人因为各种原因被家族送进来,在宫中这小小一方天地中你争我夺,映射着一部分前朝的势力争斗,但她们抢夺的东西更有限——男人的宠爱,或者说更好的生活资源。 很可悲,但这就是现实。 依附、周旋、挑拨、结盟、暗害,小小的一个后宫,前朝该有的事是一点不少,甚至还有着别的心思。 “姐,周姐姐,我似乎该走了。”看着抱着双臂虎视眈眈的皇帝,任凭徐才人脸皮再厚,也待不下去了。 “慌什么,一起吃个晚饭。”李欢迟抓着她的手,盛情邀请道:“反正你那宫中也没有厨子对?” 陈初平臭着脸可比得意的笑眯眯让她看着顺心多了。 “是,是没有,可陛下……”徐才人十分小意地看了一眼陈初平,一下子变得眼泪汪汪,我见犹怜地对李欢迟道:“妾还是不要打扰陛下了。” 陈初平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徐才人名义上是他的小老婆,常理说不是应该站在他旁边说不打扰她么。 这是在干什么? “你管他,他不乐意自己出去吃。”李欢迟扫了陈初平一眼:“不然我回解语宫。” 绝杀。 谁叫他有求于人。 “留下,只是一顿饭也无伤大雅。”他憋着气,嘴角扯出个不太自然的笑说道。 于是只有一个人开心的三人宴就这么开始了。 一顿饭中,李欢迟贴心地给徐才人夹菜添饭,把皇帝晾在一边,任凭他吃了一肚子气。 徐才人也是对李欢迟赞不绝口夸出个花来,两个人亲亲蜜蜜显得某人很多余。饭后还拉着逛了两圈小花园,天快黑了才恋恋不舍把人送回去。 陈初平照例在寝宫小书案前批示今天还没看完的奏折,有个小宫女正在给他奉茶,见里李欢迟过来,她躬身退了下去。那好像是她从解语宫带来的采芙,来到紫宸宫和这里的宫人们混起来,除了亲近的两三个,她都有些认不出。 她大剌剌坐在旁边捡起中午被他打断没看完的账本继续看,两个人久久没开口。 最近雨水愈发多起来,水患的事还得到雨季过了,甚至粮食完全收上来才能算完,所以陈初平这段时间也没闲着。他认真干活的时候还是相当认真,当然不做人的时候也是真的不是人。 总算等到他把最后一本折子批完放好让人抱下去,李欢迟已经从账本上方瞟了他半天了。 “知道怕我生气还这么做?”陈初平将她拉过来,一翻身就压在身下。 “我怕什么,你都不怕我生气。”她也翻身就要往外爬,还是被拉了回来。 “那你不怕我留她一起过夜?” “你留啊,反正害羞的不是我。”她仰躺在地上,紫宸宫的地板是黑檀木,温润的深色木质隔着薄纱的外裳将来自大地的凉意渡进来,在这样的初夏,让人觉得身心舒爽。 “李欢迟你……”陈初平有点恼,但留徐才人确实是他乱说的,愤愤爬起来洗澡去了。 李欢迟收拾妥当,躺在床上看着之前从天禄阁找到的民间奇情话本,孙嬷嬷又暗影一样不知从哪钻出来。 解语宫别的宫人来到紫宸宫都有些不自在,她反而像和紫宸宫千百年来的教条和阴影融合了一样如鱼得水。 “您这时候怎么坐得住。” 李欢迟也习惯了她的神出鬼没,只是微微一惊:“我没坐,躺着的。” 孙嬷嬷:…… “陛下待小主够好了,您偶尔也顺着些他,男人是要哄着的。”她噎了一下,缕清思维后,依旧苦口婆心地劝道。 天知道李欢迟这两日顺着他来他得寸进尺到什么地步,再顺着,怕明日他吃饭都要她嚼了喂给他。 见她无动于衷,孙嬷嬷还要说些什么,外间传来人的脚步声,孙嬷嬷轻轻在李欢迟被子上拍了三下,又不知从哪处阴影消失。 陈初平回来,太监接了他的外袍,挑下帷幔,又调暗宫灯。 李欢迟把话本放在一边,挺尸一样躺好。 她还以为他生气至少有些骨气能挺过今晚,没想到他爬上床就挨过来:“你今天还没抱过我。” 她抬起一边眼皮瞥了他一眼,帷幔内的空间比正常的夜色还要深沉,她其实看不清什么,只是觉得有一坨东西挡在她面前。 “以后还敢不敢在御书房乱来了。”她压着声音冷漠问到。 陈初平静了片刻,就在她翻个白眼就要继续装睡时,听到他低低的回答:“不了。” 今日贵妃的突袭吓了他一跳,而且既然李欢迟真的不愿意,他也不会强迫。 “嗯,乖。”李欢迟摸了摸他的脑袋,敷衍的搂了搂他就算完事。 “太敷衍了。”他也察觉出她的不上心,用力回抱着她,脑袋埋在她肩上。 他总是这样,脾气好得不像一个上位者,甚至不像个成年人,反倒像要依附她而生的孩童一样。 李欢迟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听到他有些沉闷的声音:“你别总是和那些人在一起。” “什么人?徐才人?” “嗯,你对付不了她们。”乖了片刻,他的爪子又开始不老实:“宫中这些人,都是算计,都是利益。” 李欢迟脑海中浮现徐才人的模样,又想起孙嬷嬷的话,她当然知道徐才人对她有所图,她们是同一届的秀女,她能住在紫宸宫吃香喝辣独占这一个人,她却要寄人篱下战战兢兢。 不过是与她闲聊两句取乐,顺便打听打听她以前的事,各取所需,并不会对她真情实感。 陈初平将徐才人从永巷捞出来扔在淑妃的晋德院,本意是淑妃性情冷淡,但家教极严,不会为难这些低品宫妃,和旁人出了什么龃龉还能公正的给她做主,若说她以前在秋枫院过得不好才会想要攀附李欢迟,在淑妃那她能过上相对平静的生活。 加上李欢迟失忆,必然也不会想着找她。 没想到徐才人又找来上了,还是主动来紫宸宫,她背后的势力,野心真是不小。 “那你又算计我什么?”李欢迟转了个身,胳膊搂在他脖子上。 陈初平深吸一口气,他刚才真的是很认真在讲这件事,但这句话一出来,他就不想认真了。反正那些人翻了天也在他手心里,她乐意玩儿就玩儿。 “全部。”他撑起身子,将李欢迟困在双臂间。 第52章 届不到的枕边风 “那以后就麻烦皇后娘娘了。”淮安王,或者说现在的临丘王妃梁言笑,对着皇后福身拜道。 前些日皇帝将临丘封给陈和安以后,太后让他早回去收拾。淮安地远,便留她与世子二人在宫中,也省得许多折腾,等临丘那边安顿好,直接搬去便可。 临丘的事答应了,别的都不值一提。既入后宫,便是皇后主管,她今日进宫安顿好后,便过来拜谢了。 “临丘王是陛下唯一的胞弟,你我也算妯娌,还是叫我嫂子便可,没的一家人弄那么生分。”皇后让人给她看茶赐座,好像真是将她当做亲人。 梁言笑捧着茶盏笑道:“皇嫂愿意认我就好,离了云雁这几年,再回来还有些不习惯了。” 陈和安十五岁时娶妻还是她帮着安排的,二十岁去云雁,到现在虽只有两年,但这京中一日便有百般变化,不由让人感慨时移世易。 “以后就方便了,临丘一日进京,年节的,都能回来看看。” 说到封地的事,梁言笑有些局促地放下茶盏:“听闻临丘是皇嫂家族封地,这次又封给王爷,我们心里实在是……” “罢了。”皇后挥挥手,那日的情况她又不是没看到,太后那样说,便是皇帝也架不住,她又能说什么呢?况且无罪收地,虽另做了补偿,皇帝心中总对她穆家有亏欠的,焉知非福? “男人的事,咱们又有什么办法。” 梁言笑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让下人拿来提前备好的礼物送给皇后:“此次进京,诸多事宜,多有劳烦,还望皇嫂替妾和王爷给陛下请安谢罪。” 皇后瞥了一眼那几盒东西,知道她的意思,估计是陈和安让他来的。 陈和安走得匆忙,家宴后便没见过皇帝。当日陈初平虽然松口,但闹成那副模样,心中必然不快,他大概是害怕真与皇帝生了嫌隙,因小失大,所以让妻子过来。 女人间更好说话,政治意味也没那么浓重,若能说通,枕边风一吹,大事化小。 可他实在是想错了。 皇后让人拒了礼物:“有话面奏就好,陛下最不喜欢这些拐弯抹角。” “妾不是这个意思,这些礼物送给皇嫂,只是感激皇嫂一直以来的照顾……”见她不接,害怕陈和安交代的任务完成不了,梁言笑有些急切的解释。 陈和安之前还送了女人进宫,她还以为他知道陈初平是个什么情况。现在又来求她,属实有些脑子不清醒。 两人拉扯了几回合,见她实在是不要,梁言笑才放弃,反正陈和安一时半会回不来,她还要在宫里住上一段时间,慢慢想办法就是。 回她所居柳絮宫的路上,看见一队人端着不少东西迎面过来,错身时她晃了一眼,是一些南边贡上来的水果,色泽鲜艳,隐隐还能闻到香气,看着新鲜十足,那东西她在淮安才能吃些新鲜的,若要送到云雁,不知是多少信差日夜兼程的成果。 即使在这宫中,能享用这些东西的也只有最尊贵的那几人而已。 可那些人却不是朝着宫妃们的住处去的。 “你们是往哪去?”她有些好奇地拦下一个小太监问道。太后和宫妃的住处都不在那个方向。 小太监被拦下,有些焦急:“回娘娘,奴才们是去紫宸宫。” 他说完这句话,不等梁言笑再开口就匆匆走了。 好东西都供着皇帝也是正常,她没多想便继续往回走,等到走到一处花园,四下无人时,她的陪嫁石嬷嬷才小声开口:“王妃下次还是别跟皇后娘娘提这事了罢。” “嬷嬷什么意思?” “刚才那队去紫宸宫的宫人还不清楚么,听说陛下紫宸宫中藏着名嬖妾,六宫无宠多时,东宫那处,怕是说不上话的。” 紫宸宫天子居所,便是皇后也不能长居,现在竟然有别的女人常住在那,实在是坏了规矩。 “王妃应该见过的,便是大宴群臣那次坐在陛下身边的那位。” 梁言笑想了想,似乎是有那么个人,皇帝总与她讲着小话,看着少见的开怀模样,她还觉得稀奇,本想着之后问陈和安那是哪家的女孩。只是那日发生了许多事,后来她也没记得问。 回忆着那人的长相,梁言笑微微蹙眉:“嬷嬷有没有觉得,她与许贤妃有几分相似。” “陛下这些年,不都是照着贤妃娘娘那样貌找的。”石嬷嬷叹息:“许家那女儿实是命格太轻,难得有宠又能生下皇子,却没福享受,生下孩子就撒手人寰,孩子也只能给别人养。听说许家又送了别的女孩儿进来,却并不得宠。大皇子没了母亲的庇佑,虽养在皇后名下,却一直没得封太子,真不知道陛下如何想的……” 这些事虽然是她还在云雁时发生的,回忆起来却仿佛落满了灰尘。 当时她嫁给陈和安一年,两人刚有了孩子,皇帝却无子。年轻的帝王醉心于四处征战扩大辰国版图,虽然后宫中名花美人争奇斗艳,可他对这些一直很是淡漠,除了与皇后四妃相敬如宾,并不会偏宠谁。前朝逼得紧,宗亲们也蠢蠢欲动,所以太后一直想让他将陈和安立为储君。 当宫中同时传来皇后和贤妃有了身孕的消息时,她还觉得好巧,再来便是觉得这两个孩子仿佛是皇帝为了给别人一个交代才会有的。 只是后来皇后因故小产,而贤妃生下了孩子,却因产后血崩撒手人寰。于是顺理成章地,皇帝的第一个儿子便交给皇后抚养。生母的得宠加上继母的身份,又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所有人都以为会就此将他立为太子。可堵住悠悠众口后,皇帝看着对这个孩子并不上心。家宴那日,大皇子虽敬重父亲,父子两人的关系却并不亲近。 贤妃去世后,听陈和安说,皇帝那段时间很是憔悴。没想到这么多年了,皇帝还一直记挂着她。 “这些话千万不能对别人说。”梁言笑朝着北方望了一眼,虽有树木屋檐层叠遮掩,却依旧能看见紫宸宫中楼阁的尖角。 说他有情,连亲生孩子都可以冷落,说他无情,后来人又多似你。 这位喜怒无常的皇帝,别说是她,就是作为亲兄弟的陈和安怕是也捉摸不透。 第53章 鬼迷心窍 “娘娘哎,您赶紧下来!”紫宸宫后院折桥上,孙嬷嬷心惊胆战得站在李欢迟身后劝说道,她身边的采芙也很是焦急的模样。 李欢迟坐在折桥栏杆上,往一根竹枝上绑着丝线,身边还摆着刚送来的芒果、荔枝,一幅下午就在这里消遣了的模样。 “不会怎么样的,我就试试这鱼钓得上来不。”她绑好了鱼线,又开始凹鱼钩。 之前每日路过这九折桥时就觉得下面的鱼好肥,今日阳光正好,她有些事要想,不想闷在屋里,便叫人寻来了材料准备钓鱼。 孙嬷嬷给她搬了小几杌子在岸边,但她嫌弃那里离水太远,于是直接坐在栏杆上,这可要了孙嬷嬷的老命了。在旁边好说歹说也请不下来,还被她嫌弃太吵。 孙嬷嬷都劝不下来就别说别人,她就在桥上钓了一下午,晚间天色稍黯时陈初平回来,马上就被孙嬷嬷抓住告状。 “她想玩就让她玩。”陈初平将冠冕取下交给一旁的萧枕,跟着走到后院桥边。 李欢迟就在桥上,因为没有可以倚靠的地方,她坐得端庄,神情专注。云鬓峨眉,腰如约素,虽然每天吃的东西都不少,但身量还是不怎么见长。浅碧色的外衫下摆垂到水里,团沙轻荡如雾,画面虽静,却隐隐似动。 “欢迟……”陈初平没来由地觉得她一瞬间离自己很远,轻声唤道,似乎害怕声音太大将眼前的画面破坏。 李欢迟摆摆手,眼神还专注在水中的浮漂上。 所有人就这样陪她等了半晌,终于,浮漂上下晃了一下,就被拉着直直沉入水底。 她缓缓牵引着,几番拉扯将鱼拖到近处,才提竿收线。 一条金红色的大胖鲤鱼便被拽出水面。 宫人们一拥而上帮她取鱼,她将鱼竿丢给别人,拍拍手,转身轻快翻下栏杆。 “怎么想着自己钓鱼。”陈初平牵了她的手,慢慢往屋中去:“过段时间鲈鱼肥了,让人送过来就是,北海的黄鱼也不错。” “我又不是为了吃。”她回头,看着宫人们将胖鲤鱼取下来扔进水里:“钓鱼教人沉心静气。”她想了想,瞥了陈初平一眼:“平时你除了政务就是看书,不喜欢游猎也对琴棋书画没兴趣,你就没点别的爱好?” “政事就能忙很久了,哪有时间干别的。”陈初平愣了一下,回答道。 军政民生,应付朝臣宗亲,看着就这么些事,却也要耗费他所有的精力。 “那都是陛下的事,我问的是陈靖。”可李欢迟并不放过他,微微偏着脑袋,狡黠地笑道。 她喜欢吃,昨日徐才人说她之前托她帮忙寻一件礼器,向来也是有这方面爱好。 紫宸宫里摆放着不少东西——名琴古剑、珍宝玉器,连棋子都是玉雕成的,但是光她在这里的时间里,从没见过陈初平哪怕欣赏把玩一样东西。他总是坐在那,批奏折,看书,看的也都是兵法和史书。有次他好不容易挑了本诗集在看,李欢迟惊讶地凑上去看到底是哪位大家的杰作,结果是乐府新近采编的民俗诗歌,要整理进入兰台收藏的。 他投其所好,对她很好,所以她也想更多了解他。 “陈靖……”陈初平看着她,不想说谎,可事实就是,他确实是无聊至极的一个人。 云雁也曾兴过风雅之潮,男子除了骑射外,还风尚侍花弄草、研香调琴,更有甚者,敷粉簪花,踏歌春行。他当时看过,只觉得这是南方的风气,恐群臣随风靡靡,只表现出一丝不悦后,这股风气就再没出现在他目所能及的地方。 现在想来,都不是什么大事,他是自己无聊惯了,也看不得别人热闹。 “陈靖也没什么爱好。”他最终还是无奈地笑笑,他所做一切,都是因为在这个位置上有必要,兵法战术,权衡御人,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非必要的,若说陈初平还能说是个好战喜功的庸人,他这个人本身对旁的那些,是无可无不可的。 除了—— “若说有什么喜欢的……”他卖了个关子看向她,却在眼神接触的一瞬就错开,脸上却有些难为情。 从一开始李欢迟就觉得他的眼睛很好看。 在亮光下看见,那对灰色的眸子就如同秋水清浅,虽然他总是俯视着一切的凶巴巴模样,可动情时,看到那双眼中倒映的自己,好像他的世界里只有她一样。 便如同此时此刻。 “我也喜欢你。”她脑中好像有什么闪了一下,忽然笑了,够着陈初平的脖子将他拉下来吻在他眼皮上。 紫宸宫主殿里,准备晚膳的宫人来来往往,他两后面也跟着不少人,这一下是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并非私密的床笫之间,也不是僻静无人处,她这样大胆的表白若是放在民间,大概是会被当做鬼上身拉去驱邪的。 可她在紫宸宫这件事一开始就不合规矩,别的事好像都没那么夸张了,只要此间的主人喜欢。 “唉唉唉?吃饭啊,你要去哪?” 被拦腰抱起来,她才知道从主殿到寝宫那么近。 跌在柔软的云锦蚕丝被间,李欢迟警铃大作,往旁边一滚:“我饿了,先吃饭。” “南方送来的水果你都吃了,现在也该我尝尝了。”他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整理腰间佩绶,李欢迟看到自己做个那个荷包也挂在他腰上。和美玉绶带放在一起,那个小荷包显得格外寒碜。 “什么时候不行,非要现在。”她抱怨地咬在他肩上,想着不如下次给他重新做一个。 陈初平手臂腰背上全是她弄出来的印记,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加倍折腾她,然后又收获一堆抓痕牙印,乐此不疲。 “东西什么时候都能吃。”陈初平微微喘着气:“再说一遍,说你喜欢我。” 现在想来,他话还没出口李欢迟就上赶着回应,真是又被他占便宜了。 她鼓着脸,管他怎么说都不再开口。 这种事哪能说很多次,况且谁知道是不是她自作多情? “欢迟。”他又叫道,两个字被他绵软地叫出来,声音尾调拖得暧昧:“我爱你。” 第54章 同床异梦 库房中因为都是些死物,虽然定期打扫,但依旧积着一层薄尘。 负责管理府库的官员提着灯小心走在李欢迟身前:“小主,这就是了。” 他侧开些身,让李欢迟能更好地看到面前放置的宝物。 那东西在一个石台之上,三足两耳,圆肚开口,上面的花纹精致繁复,岁月在上面沉淀出一层青绿色的铜锈,看着就知其年代久远。 库房通风是小窗很高,被房檐挡着几乎透不进光来,她接过宫人递来的宫灯,绕着这个鼎转了两圈。 “小主若喜欢,尽可以搬到紫宸宫去。”府库的管理官员说道。 这个鼎左右看不出什么不同,摇了摇头:“下一个呢?” 她今日已经在府库转了半日,看了不少青铜器皿。不为别的,因为前几日与徐才人交谈中她得知,自己失忆前似乎在找什么礼器。 正好沈归鹤将少府收藏的一应宝物名册给了她,她便将有可能是目标的一样样挑出来,然后今日实地来看了。 虽然失忆看似对她的生活影响不大,但记忆的缺失总让人感到不安。之前的人际、所学,一切过往都记不得,那她又怎么能称为是她呢? 陈初平待她很好,就算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或者犯傻,他都能包容理解,似乎一直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下去,一辈子不恢复记忆也没关系,但她不想这样。 他对她太好了,她是喜欢他没错,一点点喜欢,却完全配不上他的一往情深。 这份没有根基的爱让她惶恐不安,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而且孙嬷嬷、涟漪、卢萍,甚至徐才人,她能询问的人都把这当做理所应当,但她自己知道,她家族权势并不高,也不是聪慧善巧的人,有时候脾气还很坏。 而且除了陈初平,所有人都叫她周小主,虽然心底也认同李欢迟这个名字,但被叫多了她也会疑惑,她到底是周芳蕊,还是李欢迟? 所以她想找一找原因,想记起从前的事,让陈初平的盛情不至于落到一个轻飘飘的空壳上,她也想要热烈地回应他。 再来,她那些奇怪的梦,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好的地方。 她在府库中看到申时才回紫宸宫,坐在花园中继续翻看着名册。 陈初平回来,先看到她,然后被宫人领去洗手,换衣裳。其实每一天都和昨天差不多,但这样寻常的生活让她觉得很安心。 毕竟在这样的世上,能过着平稳的日子是一种奢侈。 夜雨总是吵人的。 细细密密落在屋檐上,又滴在石板上,或是砸在草木间,纷乱嘈杂,让人不安。 “怎么了。” 李欢迟从梦中惊醒,心跳还乱着,刚坐起来就吵醒了身边的陈初平,他睡眠一直很浅。 “……做梦。”看他要起身来,她又重新躺下,陈初平手臂一收,就将她抱在怀里。 “不怕,不怕,梦都是假的。”他哄小孩似的拍着她的背,口中重复着安慰。 他心跳平缓,慢慢跟他手上的节拍重合,于是她的心真的平静下来。 回忆着刚才的梦,却久久不能平息。 梦里,她被什么人赶出家门流落街头。她不知要去哪,走了很久很久,身边有人忽然出现,又忽然死去。走夜路的时候,四周漆黑一片,仿佛一不注意就能将人溺进去,夜鸦的叫声就像是人的狞笑,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看去,是一个死人,抬头一望,原野上遍布尸体,只有她一人站立。 那种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感觉太真实了,就像她真的这样走过很长的路。 朝不保夕,无人庇佑,身边充满了危险。 她哆嗦了一下,往陈初平怀里钻,他也无意识地将她搂紧。 孙嬷嬷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最近她只是在看着那些藏品名册,并没有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在乡下过了十几年便嫁来云雁,不应该有这样的梦。 她挑开一些帷幔透气,看着枕侧的脸,黑暗中他的脸白得明显,纤长的睫毛给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她看了半天,竟然有一丝陌生感。梦中太真实,反倒显得现实虚幻。 梦都是假的。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大概是最近随着陈初平看了一些各地的奏报才会有那样的梦境,辰国很好,她也很好,因为有个人会背负一切。 原来只是夜间下雨,到了早晨虽然地面和草木都是湿漉漉的,但初升的太阳不久便会将水气扫干,适宜的温度和清爽的空气会让一天都很舒服。 到夏中的时候,雨水越发多了起来,不只是夜里水量变大,有时白日都下得淅淅沥沥。 御书房侧殿总要点着火盆,以备官员们在等待觐见的空档能烘干衣裳,不至于感上风寒。 廷尉赵棠溪常是第一个觐见,这日他一同带了前昌平侯来,见他湿了半身哆哆嗦嗦的模样,陈初平好笑地让他先去侧殿烤烤火。 等只剩了前昌平侯元庴和陈初平时,元吉自动将御书房旁的人都支走。 经过这些日子的禁足,元庴仿佛老了许多岁,徒生不少白发,他跪在陈初平面前,虽无惊慌,但心中难免沉顿。 他知道刺杀之事并非自己意愿,有人借了他的手,想要一石二鸟甚至更多,但木已成舟,他再如何悔不当初也没用了。 等了半天,屋外的雨声始终是御书房唯一的声音。 “臣,自知有罪,死不足惜,只是愧对陛下恩重……”想了许久,他终于缓缓开口。 他一身军功全是本朝所立,是他居功自傲,恃宠而骄,差点害死他的君主。只这点来说,他在家中就应该自裁谢恩,可他如果就这么死了,却让背后算计之人得了逞。 “元庴。”陈初平轻唤了一声,他的声音从十来岁时变化就不大。 “罪臣在。” “你功勋卓着,孤可以留你一条命,以后离云雁远远的,隐姓埋名,永不回来就是,也不会牵连家眷。” 元庴心被紧紧揪住,这样他一世英名便就真如此毁于一旦。但既然陈初平将他召来,而不是直接下旨定罪,必然有另一条路。 “臣一世行端坐正,此次被奸人所害,险些酿成大错,身死已不足惜,然内心惶惶终不得安,若能补救万一,虽妻子亦如弊履。”他握着自己的手腕,决绝地说道:“老臣残破之身已不堪用,即使为大辰捐躯又有何妨!” 第55章 当恋爱脑没谈恋爱 等赵棠溪回来时,君臣两人和他离开时并无差别,元厝平静地跪在地上,微微仰着头颅,神情倨傲。 陈初平在书案后提笔写画,随即将卷宗扔回给他:“昌平侯元庴,意欲行刺,死不悔改,念其旧故,留其性命,施刖刑,移其族为贱民,流三千里。” “陛下不可!”赵棠溪扑通一声跪下,颤抖着上前两步:“臣的卷宗中写得清楚,此次刺杀并非昌平侯所谋,实是阴人所害……” 他话没说完,一旁的元庴忽然笑了起来,转而大声怒斥道:“陈初平,我当你与厉帝不同,可你始终是他养大的狗,认贼做父,弑功臣,杀宗亲,悖德乱政!早知今日我元庴当初就应该,唔!呜呜!” 赵棠溪汗毛倒竖去捂元庴的嘴,只是一旁的宫人更快,元吉一脚踢在元庴背上,马上就有小太监拿了抹布去塞他的嘴。 元庴被踹在地上,依旧挣扎得很凶,来了四五个太监才堪堪将他按住。 “带下去。”陈初平冷漠地看着面前的乱局,甚至嘴角带上一丝毒蛇一般的阴沉笑容。 赵棠溪背后一凉。 就算皇帝之前还没那么生气,元庴气急说了这话以后,是再无挽回的机会了。 关于前朝厉帝那几年的事,近臣都是讳莫如深,一个失去父母庇佑的皇子要如何在群狼环伺的情况下登上御座,背后秘幸又何必去纠结。元庴是真不想活了才这样口吐狂言。 回过神后,赵棠溪赶忙将元庴带下。 元宝看了一样陈初平,见他面色无恙后,才继续去侧殿宣下一位官员觐见。 苍河决口的消息传来时,陈初平正坐在廊下,陪着李欢迟看雨。 八百里急报,河决妫口,又决凌阳,顷覆十郡。 还有一个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是很急的奏报,原昌平侯元厝在押送流放的路上整队遭遇山贼袭击,无一人生还。 李欢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听到这两个急报的时候,她居然觉得陈初平在笑,是一种尽如他所料的笑。 御书房的灯一夜未灭,第二日等他回来时,拉着她的手吻了一下,眼睛亮得有些怪异:“欢迟,我们走。” 是夜,伴随着微雨细风,圣驾出云雁,连夜往凌阳。 六瑞宫中,太后看着窗外飘摇的宫灯,总觉得心绪不宁。 “随儿在哪了?” “禀太后,前日已至云川,想着还有三四日便能回来了。”在太后旁边为她捶腿的近侍江贤答道。 “派个人去接一接,这样的多事之秋,皇帝竟然还敢往外跑,他那些大臣都是摆设么。” “治河乃国之大事,决堤凡在以前都是要皇帝亲自祭祀告罪苍天的,加之妫口不远于云雁,陛下自然紧张。”江贤手上动作不紧不慢,说话声音轻柔,有种让人舒心的感觉。 “他去就去罢,怎么还将紫宸宫那个带着一起,真是一刻都离不得么,越发不像话了。”太后叹了口气,皇帝一直是不亲她的,有些事她虽然知道,但也不好说:“那女子进了紫宸宫,竟连皇后也不拜了,小家小户,没有教养。那皇后也是,太弱势了些。” “太后出身季国,季为前朝遗脉,尊贵无匹,教养自然是小辈们比不得的。” 太后叹了一声:“先季襄帝宾天后,季国也是没落了许多。这次皇帝在许县屯田,与季国不睦已成事实,原还望他念着甥舅之情维持两国世好,可皇帝哪是听劝的,我这老太婆夹在中间,实在没意思。” “太后已为辰季赢得两代和平,君子之泽尚三世而斩,况姻亲乎?” “他这亲事,竟也是一点也未过问过我。”太后忽然有些不快,虽然皇后对她也算恭敬,但一个御史的女儿,对皇帝没什么助力,治理后宫也无甚手段,之前家族还占着临丘,这面子真是过于大了。 “宋仟还在云雁么。”她望着不再摇晃的宫灯问道。 “在的。” “明日叫他进宫来,我记得镇江王的女儿们都适龄待嫁了。”太后坐正了些,早些年任着皇帝胡闹,既然陈和安的事解决了,她也该稍微操心些这个大儿子了。 李欢迟在马车中睡了一宿,她睡之前陈初平醒着,醒来以后他还醒着,只是没在看奏折,而是抱着她出神。 车厢并不狭窄,灯火随着马车的前进摇晃,就好像世界都在颤抖。 “不是去督河么,现在不睡一会,到时候又有得忙。”她摸了摸他消瘦的下巴,居然冒出了些胡茬。 “做什么梦了?”陈初平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刚才看她眉头紧锁,甚至抽泣了起来他才过来看看。 “不知道,乱七八糟的。”她捂着头,太阳穴突突地跳。 梦里她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她想去找回来,但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有人喊她的名字,但声音很陌生,醒来以后她觉得自己好像缺了一片,空荡荡的。 “我到底忘了什么。”她趴在陈初平的胸口上:“我怎么会连父亲母亲的脸都记不住了,我想见见他们。” 听他又提起失忆的事,陈初平呼吸一滞,随即抚着她的发缓声道:“代邑很远的,现在河患不止,大家都很忙,你若想他们,写信好么,孤让驿站快马帮你传递。” 在她沉默的几秒里,陈初平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不会跳了。 她好像在逐渐想起自己的过去。 虽然冯翎和冯右一直在建议他再度将她封印,但是他怎么舍得。 她说喜欢他啊。 “不要了,那样好像我很小孩子气。”李欢迟摇摇头,就为了个梦去折腾许多人,她不喜欢。 “大概是最近天气不好才会有这些噩梦,你抱抱我。” 陈初平将她牢牢抱在怀里,虽然他的体温并不足以温暖她。 “再睡一会,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他缓缓拍着李欢迟的背,声音越来越低:“等这次水患解决完了,我们去行宫住段日子,那里山水都很美,你会喜欢的。” 他总是让人安心的,李欢迟听着沉稳的心跳声,再度睡了过去。 第56章 闪现,云谷山 山南水北谓阳。 凌阳便是在凌山南,凌水以北的地方。虽然不算什么名山,但古时也因地处两国之间成为过重要的军事要地。 立于凌山之巅遥望着凌水彼岸,决口的河堤已经起不到御水导流的作用,汹涌的河水冲刷出一片苍茫水域,淹没了农田村庄,将一切人类生活的痕迹都抹去,一并吞噬了无数的性命。 凌阳郡为凌阳公主封邑,而郡守则是当地望族郑氏之人。知晓御驾来此,凌阳郡守诚惶诚恐准备好了一应接驾的安排,可皇驾直接绕县而过,从西边一个尚存的渡口渡过凌河,驻扎在凌水以南的云谷山上。 云谷山顶,现是旄旆大纛,旌旗猎猎,自上而下俯瞰着被河水淹没的大地,昔日云谷郡离此不到十里地,因凌水决口,整个云谷之人尽数往西迁徙,此处水患连泛六郡,徙百姓逾十数万人众,影响不可谓不大。 “陛下慎思,虽潮头过去,但雨水绵绵,不知何时又会有大潮,水势凶猛,恐生不测。”云谷郡守张平一身官服尽是泥泞,因为多日无休,身体疲乏过度,微微颤抖着跪在陈初平面前劝道。 从雨季开始时,比往年更多的雨水便让云谷郡守心中蒙上一层阴霾,虽然朝中也派了治河的官吏前来修堤,但在阴雨连绵将近半月后,他在郡丞和郡尉不解的目光中制定了完善的迁徙计划并告知百姓,是以此次河决所害虽然云谷郡首当其冲,但云谷百姓伤亡是六郡中最小。 陈初平指着涉着水往决口河堤去的人影:“既恐生变,何不速塞决口,孤不用你们那么多人陪着。” 云谷郡大小官员们面面相觑,有些摸不清这位皇帝的脾性。 他来得突然,虽然听说皇帝连夜赶往凌阳决口督查塞河的消息,但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停在凌阳隔岸观水,却没想到他直奔决口而来。 当然,一同来的还有五千禁军,而且听说之前调在几处筑堤修坝的中军元帅罗列也率领了一万大军将至凌河。 他们这些地方官员寻常一辈子都未必能得见皇帝一面,所以比起京官,要陪着更多小心。可看陈初平那模样,却和传闻中的暴虐无道,滥杀无辜不同。 他甫一至此,便遣散了禁军去到河上,帮着各处堵塞决口,自己身边只剩了数十人,指挥调度简洁有效,确实是帮了大忙。 张平先前听说他绕过凌阳来了云谷,心中一沉,云谷为凌河首害,虽然百姓伤亡不大,但城池被淹,实在腾不出手来接待圣驾。 年轻劳力已经尽数投于筑堤塞河,没日没夜地抢修了数日。后方还有行动力的则是箪食壶浆送于堤上。即使是这样,河堤的修复也还差了很远,绵绵的雨水不绝,潮汛还没有过去,下一次涨水来时,若是还没塞上决口,便是他们这些人的死期! 正在他焦头烂额的时候,皇帝的大驾光临无疑是雪上加霜的。 还好他没顾着那么多排场。 张平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轻抽了一下,下定决心磕了响亮的三个头:“事急从权,臣接驾不周之罪,还请容后裁定。” “去。”陈初平挥挥手。 张平起身率领云谷一应官员离开,只留下协助百姓撤退时伤了腿不便行动的郡丞韩叔韦侍奉皇帝。 “只留叔韦会不会……”一旁的郡尉尤有些不安。 “无妨。”张平摆手,若是在这耽搁了时间塞不上决口,等下次潮头来了谁也别想活,若是能解决面前的危险,那他功过相抵也不是不行。 注意到张平离开前的视线,李欢迟心虚地整了整陈初平的衣领。 他脖子上明显的一圈牙印,深衣交领根本遮不住。 “咬的时候不轻一些,现在遮什么。”陈初平拽下她的手亲了一口。 李欢迟被烫了一样甩开他,马上退开两步。 她今日着男装跟在陈初平身边,本来还觉得自己会不会碍事,到了地方一看,其实陈初平来这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他只消守在这里,让凌河以南的百姓知道皇帝尚在他们之前,便能稳固人心,不至于再让没遭灾的几个郡邑人心惶惶,造成人祸。 他们在这将近一整日,雨势时大时小,细时如牛毛,随风飘到人的身上,沾衣浸带;雨大时,瓢泼如注,将天地都蒙上一层幕布,晦暗无明。 李欢迟发现他其实也不是不能吃苦,这样的天气将衣裳浸得潮乎乎的,他也没说什么,听着韩叔韦的介绍一边翻看着送上来的县志,一边听几个郡的人来报的此次受灾情况。 虽然带着御厨来,但毕竟条件有限,也没有单独的厨房,晚饭就是简陋的两菜一汤。 然而这还是皇帝的待遇,禁军那边三班倒,连厨子都发上去修堤了,人手不够,晚饭还是借的御膳房厨子和宫人们。 李欢迟常在御膳房‘学习’,也跟着帮忙做了些大锅饭。 传令兵来看晚饭准备时,看着忙碌的人们,笑着调侃道:“御厨和娘娘亲自做的晚饭,可是宫宴都比不得,只有陛下能吃的上。” 因为赶路所以随行宫人不多, 厨娘笑着把他赶出去让准备开饭,李欢迟看着锅里的青菜肉糜面疙瘩苦笑,六郡存粮大多数被水淹了,他们带来的粮草都分发了出去,调来的粮食不知多久能到,若是路上耽搁,这一顿可能是最好的一顿了。 陈初平开起会来没完没了,她难得出宫,帮完厨,站在临崖的高处远远眺望,虽然眼下可以说是凄风苦雨,但也比整日看着紫宸宫那亘久不变的场景有意思。 时近傍晚,虽是夏日,但因天气原因,已经暗得需要点灯,除了堤坝上固定的几处火光,李欢迟看见远远有一队人马朝着岸边去了。 人在水里泡久了,皮肤会泡发溃烂。即使是拼命,也不是将人命白白浪费的,所以塞河筑堤的人分为三班,轮流上,昼夜不息。 可刚才换班的人才顶上去,现在又来人,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她让随身小太监青黄去问了安排值守的官员,确实不是他们安排的人。 正好一个官员从陈初平的帐子中出来,她掀开帘子就进去,把里面一直随侍的云谷郡丞吓了一跳。 听了她的话,陈初平马上让人过去探听消息。 “禀陛下,是人牲。”不一会,打听消息的人就回来了,那是个年轻的禁卫军士兵,不知是天冷还什么,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人参?”李欢迟没太听懂。 “我朝废除活祭百年之久,何人敢为人牲。”陈初平听了这话却出离愤怒,脸马上沉下来,吓得一旁的侍卫们全部跪下,“人带来。” 那队人被禁军士兵们赶上了山,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禁军士兵将一个被捆成一条的女孩放在陈初平面前的地上,紧随其后的人们大多有了些年纪,眼睛都望着那个女孩蠢蠢欲动,若不是被士兵隔开,好像还想上来将她抢夺回来。仿佛那不是个人,是他们的宝物。 第57章 人祭太落后了,搞点先进的吧 那女孩头发用一条红布缠着,脸上擦了些粉,似乎还涂了口脂,嘴里塞着东西,因为雨水整张脸糊成一团花,不太能看出数岁。绳索下露出的衣裳有些陈旧,却很整齐。 士兵们本想让她端正跪好,可她似乎平衡不大好,没人扶着便往地上跌,试了几次后,看见皇帝的脸色,再没人敢扶她。她就那么躺在地上,手脚被缚着,虫一样扭动,眼睛直勾勾望着陈初平,嘴里发出呵呵的声音。 李欢迟看得心中不忍,让人将她的绳索解开,青黄上去时,被带来的百姓间出现一丝骚动,稍年轻些的人甚至开始冲击禁军的隔离:“不能解!不能把她放了!” “谁人再敢上前一步,格杀勿论!”新任禁军统领曾为拔刀厉声喝道。他是新云狩猎后提拔上来的。 这一吼,再没人敢往前。 涟漪扶着那个女孩儿,李欢迟找了一块绣帕将她的脸擦净,她年级确实不大,皮肤白皙,鹅蛋脸圆圆的,看着才十三四岁,她望着李欢迟傻乐,眼睛黑漆漆却有些对不上焦,嘴里吚吚呜呜说不通一句话,也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怎么。 皇帝漠然看着这一切,云谷郡丞韩叔韦开口问道:“你们……这是何意?” 他是本地官员,为郡守佐官,本就掌管狱讼刑典的,由他问再适合不过。 “回大人,河堤决口,水龙改道,是水神发怒!就是修好了河堤,也还是会崩的!以前遇到这种事,老人们都是给河伯娶亲,上次凌河绝口便是嫁了个姑娘过去,才安稳了这些年,所以咱这不是……”为首的老人是甘棠郡人,唤作高叟,年轻时游历四方,见多识广,平素在十里八乡有些威望。 凌河上次决口还是在几十年前,数十年未遇的天灾闹得人心不宁,谣言四起,轻壮劳力们尽数投于重建河堤,无暇他顾,呆在后方的人好像除了祈求就再无别的办法。 偏偏这个时候,城中开始有人犯病,上吐下泻,高烧不止,一倒就是一家。 人们没有办法,便来找高叟出个法子。 他又不是大夫,治人救命的事哪懂,只依稀记得幼时水患时,见过的河伯娶妻。 “水神发怒。”陈初平淡淡重复这几个字。 “是啊大人,今年雨水不同往年,绵绵月余不断,可不就是龙王因着祭祀不够发了火?”高叟还没弄清面前的人是谁,只认识云谷郡丞,便以为他也是郡衙的官员。 “便是水神发怒决河改道,又与城中疾病有什么关系?”李欢迟问道,洪灾后的疾病多是因污染饮水而起,这么简单的事件,哪怕有个大夫就能清楚,是怎么变成如今人祭这一步的? 逻辑都不能自洽的事,亏得他们就要用活人去填。 “这……”老人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人群:“神的事,咱哪知道?” 陈初平几乎要被这些人的无知气笑,韩叔韦赶忙斥责道:“我朝废除人祭已有多年,我问你,这是你女儿么!” “不是。”老人摆摆手,韩叔韦又问别人,得到的同样是这一句话。 “既然不是你们的亲人,你们这不就是强抢民女了!抢人活祭,你们好大的胆子!” “这可不能乱说啊!”高叟与身后的人互递了个眼神,“这哪算人祭啊大人,这姑娘叫麦儿,是个傻子,她娘早死,这些年她爹拖着她一个人也是麻烦,嫁给河伯是去享福了,平息水神的愤怒,又给她爹减轻负担,这可是大功德啊!” 他高谈阔论,说话间又要上来想抢麦儿,手都快伸到李欢迟脸上了,女孩儿似乎也知道他不是好人,忽然紧紧抱着李欢迟的胳膊:“坏!” 李欢迟反手隔开二人,正想找个趁手的武器,禁军统领曾为一刀便将高叟的胳膊砍断。 高叟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倒在地上脱水的鱼一般挣扎,血飞溅到他身后那群人身上,吓得一个个鸦雀无声。 反而是抱着李欢迟的麦儿拍着手:“好!” 曾为抬手还想再补一刀,却听得陈初平说道:“先拖下去,把这女子家人找来。” 禁卫军领命,派出几人去寻人,高叟被拖下去,染血的地毯马上就被清理干净,好像这样的事是家常便饭。曾为虎视眈眈地看着那些百姓,就连一向温和的元吉脸色也有些不好,陈初平嘴角却噙着笑:“既是大功德,你们怎么不去?” 人群中支吾了一阵,才有人小声道:“这福气可不是谁都能享的,也是神婆算过这姑娘生辰八字,正好应上,才选的她。” “既不是自家人,如何连别人生辰八字都知道?这姑娘的父亲呢?我看你们就是想害人!”李欢迟皱眉,这群人不知是蠢是坏,乌泱泱一群人站在那,周围的火把将他们的影子投过来,覆在人身上,好像可以将人拖入黑暗。 陈初平看着那群人落在李欢迟和那姑娘身上的眼神,直勾勾带着不可言说的欲望,让人看了恶心。 他微微撇眉,明显的不耐烦,周围的士兵感受到主人不快的气息,也变得危险起来。 “正是,你们是如何得知别人八字的!”韩叔韦也大声呵斥道:“这人是抢是买,都犯了我辰国的律法!你们还不尽数道来!” 看到对方的怒火,那些人似乎终于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有一个稍年轻些的中年人磕头拜道:“是高叟说以前见过河伯娶妻,王婆说麦儿的八字正好,大家一合计,才想着再给河伯娶亲的,不关我们的事啊!” 他身后那群人听他这样说,也七嘴八舌说都说不是自己,好像他们都是跟着来看热闹的,可难道这姑娘是自己将自己扮成那般模样然后走到河边来的么? 最后,他们终于推出一个中年妇人,便是那人提到的王婆。 “见,见过大人们。”妇人忸怩着行了礼。 “她家就住麦儿隔壁,这两日麦儿爹上河修堤,将麦儿托给她照顾。”人群中有人说道。 “是这样吗?”韩叔韦厉声问道。 “回大人,是的。可,可我也没说要让麦儿嫁河伯啊!是他们一个个都说家里有人生病,房屋被毁,害怕水神再次发怒,才想着嫁河伯的!”那妇人大声呼道,指着人群中的人:“刘老六,你说你老娘病的要死了,如果能治好让你自己去死都行,还有赵跛子,你儿子在河上修堤,不说害怕水再来么?还有,还有……”她一个个指认着,那些人被她指到的人却默默将头低下或是撇开视线,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他们与此事无关。 现场好像就只剩下王婆的数落声。 涟漪和李欢迟将麦儿扶起来,青黄给她倒了杯茶,她嚼着茶叶看着眼前闹剧似的一幕,乐呵呵的,全然不知这事因她而起。 “我儿,我儿!”山道上,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 是麦儿爹来了。 第58章 迷信、盲从、乌合之众 麦儿爹姓于,原是个木匠。 麦儿娘生麦儿难产去世,麦儿虽然活了下来,但脑子也不太好使。 都说木工因着厌胜术,多有五弊三缺之灾,麦儿爹虽问心无愧,但妻子的离世让他不得不仔细考虑自己的下半生。 若只他一个人,也不怕这些乱七八糟,但麦儿还在,所以他改换谋生之术,再没碰过木工,带着麦儿背井离乡,在甘棠郡住了下来。 随着麦儿年岁愈长,生得一如他的亡妻般秀丽可人,若不是脑子有问题,提亲之人怕是已踏破门槛。 麦儿虽脑子不好,但很听父亲的话,手也还算巧,能做些简单的活计,父女两互相扶持,过得虽然清贫,但也有滋有味。 于木匠本想着自己活一日就养麦儿一日,等临死了,将家底都捐了,将她送去尼姑庵。 没想到居然有人会上门提亲。 隔壁王婆的儿子是个混子,王婆的男人很早就跟人跑了,留下她母子两艰苦度日。王婆会点掐算,拉纤说媒,好歹把孩子拉扯大了,但他不争气,偷鸡摸狗进了大狱,没关几年出来,又因为盗窃一家富户又企图冒犯人家的婢女被人抓住,那户人家打得他脸都破了半张,最后再次进了大牢。 这些年进进出出,等出来,已经将近不惑之年,周围有女孩的正经人家嫌弃他家穷,嫌弃他年纪大,嫌弃他丑,就是穷农的小门小户都不愿将女儿嫁他。 眼看他年纪愈大,王婆没办法,便想到了麦儿。 麦儿长得好,虽然傻,但是听话,她儿子肯定吃不了亏,但她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人家,都不愿接受她的儿子。 今年夏天雨水多,郡守发男丁至河上固堤,她儿子为了逃来抓壮丁的官差躲去了隔壁于木匠家中,两个官差寻人不到,出了门看到麦儿在院里转来转去,问她在干嘛。 “我在找东西藏王家大哥。”麦儿笑得天真无邪,落在王婆眼中,却像恶鬼现世。 她儿子入狱不到一周,水漫六郡,甘棠郡百姓撤离不及,死了不少人,牢狱的犯人更是无人看顾,几乎全部死于狱中。河水不去,她连儿子的尸身都找不回来,等水褪去,到时候都不知道泡成什么样了。 她的孩子死了,怎么别人的还活着? 于是当城中疫病四起时,她便到处说是水神发怒,又在人们去问询高叟时,提起河伯娶妻。 上次凌河绝口在六十七年前,高叟如今也才六十五岁,是断不可能看过上次塞河的景象的,只是在众人面前,不好说自己不知道,便随着王婆的话说了下去。 百姓们被水灾和疫病闹得人心惶惶,没有食,没有药,平日里那些气派的官老爷们也不见踪影,那还有谁能管他们? 虚无缥缈的鬼神便成了他们如今的支持。 如果给河伯娶亲就能让洪水消退,疫病平息,那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于是顺理成章的,麦儿成为了最合适的,河伯的新娘。 弄清这一切后,众人从之前直勾勾看着麦儿,成了愤怒地看向王婆。 “好险没上了你这毒妇的当!” “你那儿子成日偷鸡摸狗,你也不做善事,有这下场就是活该。” “你之前收了杨家多少钱,把朱家的大好闺女嫁给一个瞎子。害心事干了那么多,这不是报应。” …… 人们忽然变了个脸嘴,仿佛之前同意这件事,并且捆着麦儿要去活祭的不是他们,还有人安慰着于木匠,面目悲悯,见者动容。 于木匠只是抱着麦儿警惕地看着所有人。 就算知道他们为虎作伥,他一个带着孩子的男人,又能怎么办呢? 情况的变化让李欢迟有些茫然,就是身为郡丞的韩叔韦也有些不忍。 只有陈初平漠然看着一切。 呵斥声不能让他愤怒,哭泣声不会让他心软,欢呼声也不会让他开心,他冷漠地注视着他的百姓,如同审视着死物。 直到人们闹着,将王婆打为十恶不赦,要将她代替麦儿投河,才听到他淡淡地开口:“甘棠郡守何在。” 等甘棠郡守廖修赶来,时间已至入夜,雨势变大,隐隐有雷声相伴。 他一身得体的官服,举止恭敬有度。路上已有人告知了他此行所为,见到皇帝,坦然跪拜。 半天没听见陈初平让他起身,廖修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来时遇到督查运送石块的云谷郡守,他还问了一下,对方明明说皇帝待人还算温和? 这并非什么大事,愚民闹着玩罢了,而且还没死人,最多因为闹到皇帝面前不好看,让他挨一顿骂。 他想着一会将这些人带回去,一边各打五十大板。 “危言祸众,动摇民心,该当何罪?” 一个平直的声音传到廖修耳中,这声音让人分不清对方的情绪,他思索片刻刚要回答,便已有人帮他代答。 “按律,当枭首示众。”是云谷郡丞韩叔韦的声音。 “盲从行恶,以活人祭,害人性命,该当何罪?” 这下韩叔韦有些迟疑:“盲从无罪,且活祭未成……法不责众,无先例可依。” “你不知道,那孤今日便开此先例,辰国律例明令禁止以活人祭,若犯此法,以命抵命。” “可活祭尚未完成,且从行者众,要以何人相抵?” “既心存此念,则人皆为犯。” 韩叔韦忽然感觉到背后的凉意。 他随郡守来此侍奉,一整日下来,都觉得陈初平虽然冷肃,说话却有理有据,并不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可现在他的决定却让韩叔韦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伴君如伴虎。 在场送麦儿祭河神的有二三十人,都说法不责众,既然事情未成,不若大事化小,可他执意清算所有人,没有一点仁慈。 听到对自己的判决后,那群人哭天抢地,闹了起来。禁卫军早有准备,将他们团团围住,制止了哭嚎声。 人群中唯有王婆尖厉地笑着,笑着大声叫骂之前将一切都甩到她头上的人,接着被两个士兵带到附近的丛林中,不消片刻,那笑声便戛然而止。 第59章 以吻封缄 李欢迟站在他身边,这场闹剧从头看到现在,虽然也是厌恶那些人,但现在听到他的决定,心中不免震颤。 “阿靖……”她忍不住上前小声唤他,陈初平回头看她,正遇上一道闪电,亮光穿过帐子的缝隙照进来,一瞬间将他的脸映照得惨白。 “这件事没有余地,你听我的。”他亦是小声回答,声音中带着她熟悉的柔软。 “先回帐篷。”陈初平摆手,元吉马上带人揽着李欢迟,将她带走。 “视同死囚,尽数发于河上。”等李欢迟离开后,陈初平才宣告了他们最终的判决。 几郡的年轻劳力早就在筑堤防护了,这些人留在后方,就是因为他们老弱病残,并非劳动力,现在发于河上劳作,便不亲手行刑,多数也难逃一死。 皇帝的话,不应该有人质疑,只有廖修跪在那,心脏跳得飞快,他有种预感,这审判还没有结束。 果然,等将那些人带下去,陈初平依旧没有让他起身。 “玩忽职守,罔顾皇命,不加防备致百姓流离,不恤民情至谣言四起,该当何罪?” “革职移交廷尉查办。”韩叔韦看着面前姑且算是同僚的人,心中叹息。 廖修刚才都没敢说话,听到这话,哆嗦了一下,随即砰砰叩头喊道:“陛下冤枉!” “凌阳河决,覆六郡,因水患疫症亡命者凡五千余人,你甘棠一郡占有两千,你给孤说说,冤在哪?”陈初平的声音依旧平稳,总金额甚至算不上重话,但听到他这么说,廖修几乎要瘫软到地上。 之前云谷郡守就给他通过信,说是今年年景不好,雨水太多,让他早做准备。 他在甘棠任上快五年,一开始到了雨季还会紧张一下,后来觉得年年如此,年年白费心思,除了朝廷来人征募壮丁固堤时派人帮着抓人,其他是一点没放心上。 河决那日是半夜,他还是被家丁背着走的。 甘棠郡因没有准备,在最开始的洪涝灾害中死人最多,但是到这也可推脱是地势原因造成。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勉强幸存的百姓忽然成片成片的病倒,甘棠郡的大夫早就不够用,别的郡邑也无暇他顾,不可能来帮他。 天灾人祸,一时齐聚。 慌乱的百姓于是就生出这一场河伯娶亲的闹剧。 王婆是主要原因,但这场闹剧中的其他人的行为也反映了更多人的心理。 不重罚,无以告诫百姓。 云谷甘棠相近,两郡也互有往来,看着廖修,韩叔韦有些感激张平的前瞻。 若不是他,只怕今日在这磕头告罪的便是自己。 一场河伯娶亲的闹剧,让他来断,大概只会息事宁人,绝想不到那么多。 他不禁对这位年轻的帝王有了些新认知。 “责云谷郡丞韩叔韦暂领甘棠郡守职,待明日中军前来,协领镇抚甘棠百姓。”陈初平下了最后的断言,让禁军将廖修带下去。 韩叔韦愣了一下,随即蹒跚着跪下行礼领命。 李欢迟觉得自己等了很久。 雨水打在帐篷上盖的防水毛毡上,是很沉闷的声音,外面时不时传出雷动,每一声都听得她心惊。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焦虑,只是听到雷声,有心悸的感觉。 刚才陈初平大概是不想让她听着那些事难受,让人先送了她回来,可在这什么都不知道,她更难受。 有人掀开了帐篷的门帘,陈初平走了进来。 大概是因为在外面呆了一天,虽然有遮盖,但他身上还是染满了湿漉漉的水气。 “怎么,抱一下都不愿意?” 他刚才上前想抱她,李欢迟却往后退了一步。 一个闪电在他背后划过,称得陈初平十足陌生。 他今日在那坐了一日,听的都是伤亡、损失,淡然冷峻全不似平日,李欢迟看着他,忽然觉得他离自己很遥远,就像高坐莲台的神只,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看着众生挣扎沉浮。 而且她现在的梦已经到了与现实有些混淆的地步。梦里她根本不是周家的女儿,她被一个仙人养着,有很多师兄弟,他们一班人天南海北四处跑,世间的好与坏,善与恶,都看了不少,可都与他们无关。 仙人教导他们,太上忘情,不为情所动,不为情所困,超脱自得,方可得道。这庸庸世间,碌碌世人,是决计不能困住他们的。 直到有一日那个人失踪了,她的师兄弟们便四散开来,到处寻找。她颠沛流离,在世间流浪。 陈初平从未在她生命里出现过,他们从始至终都是陌生人。 李欢迟垂下眼,按下心中的慌乱,再看他时,还是那个让人安心的陈靖。 她并不是一个人啊。 “阿靖。”她伸手,眼中泪光闪烁。 陈初平被她突如其来的撒娇弄得有些无措,以为她是被他今日作为吓到了,将她抱起坐在榻边吻了又吻。 “让你吃苦了,本不应该带你来的,可我放心不下。”他望着简陋的帐篷顶有些自嘲地笑道,不过再选一次,他肯定还是会带着李欢迟。将她留在宫中,哪方面来说都是冒险。 “没事。”李欢迟摇摇头,总是做这样的长梦,如果醒来时见不到陈初平,她也怕自己将他忘了。 “那些人,你真的将他们……”她提起刚才的事。 “当作死囚,发于河上了。”陈初平半合着眼,一手在她背上轻轻打着拍子。 李欢迟叹了口气:“明明水灾还没完全过去就闹这样的事,真是……只是那父女俩,怕是还要好好安排,不能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她听到他喉咙里的笑声,抬头看时,却见他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真是温柔啊。” 这才像陈初平平时的样子,她不知不觉也安心了些:“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他们虽做了错事,但如果能将功补过也不错。” 筑堤是很重的体力活,就是年轻人也不难保证完全不出事,何况那些残病的老弱。现在不杀他们其实他们也难逃一死,可李欢迟不知道那么多。 而且他这次下手那么狠,还因为怕别国的细作混在其中,趁机挑起爆乱,乱世重典,仁慈在当今的环境中一分不值。 他不想再讨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便以唇封住她的思绪。 第60章 祭天(净化版) 中军元帅罗列到时,方才丑时末。 士兵们到天亮前可稍作休整,他一人来到御前复命。 陈初平睡了两个时辰不到,看着比往常更苍白。罗列不懂他为什么要到帐篷外面来,虽然他急行军了一天一夜早已麻木,但夜间这气候依旧算不上可人。 两人来到另一个帐篷处,屏退旁人,罗列再拜叩首,他身后是虎贲中郎将阿九。 相比罗列而立的沉稳端方,阿九看上去很年轻,甚至比陈初平都小,一身重甲外是红色罩衣,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起身。”陈初平挥挥手,给两人斟上两杯热茶:“季国避而不战,不是你的错。” 阿九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抱拳谢过后又转身出去了,其间一句话也没有,利落洒脱。 反观罗列,却十分不安,事前他请战时自信满满,现在不达预期,虽然皇帝不计较,自己心中依旧过不去,这次陈初平将自己三千虎贲尽数给了他,因此还让禁军中的奸细钻了空子,身负重伤。 他接过茶,还是半跪在地上。 “水患六郡的情况已经清楚了吗。”木已成舟,多说无益,陈初平懒得顾及他那些失落,展开一张地图问道。 “是,路上已然听人说过,臣以为,应以筑堤防河为主,下次潮头不知何时到,所以更应该早作准备。中军将士们已做好准备,待到天明便可上河修堤。” “六郡中已有四郡出现不同程度的疫病,民心亦同此堤,也需妥善修缮。” 罗列抬头,有些不解。 “天亮时发兵四千至河上,其余的,分散至各郡辅助郡守安置百姓,虎贲同理,甘棠郡你亲自带队。” “臣来时看到陛下身边护卫禁军只剩几十,是不是……” “无妨。” 罗列是陈初平亲自提拔的军人,最知道他的脾气,不用多说就领命准备离开,临走时听到他又唤了一声:“东平仓开仓济粮,约莫明日便到,你亲领人接应分发,务必不出漏子。” 罗列苦笑领命,这确实是没他什么感怀的时间。 在一万中军将士,三千虎贲,数千禁军士兵和数万百姓日以继夜的修补中,三日后,凌阳堤迎来了第二波大潮。 陈初平事先让人修了烽火台以做通知,水汛来的却是比烽火快多了。 站在云谷山眺望凌水,先只是水流变得浑浊,白花花的浪头接连不断,新修好的河堤束缚着水龙,想要让它按照人类事先规划好的道路东去,穿过山谷大地,最终由临东山注入东海之墟。 水最柔顺,但水势也可以最刚烈,雪山上融化出的涓涓细流汇集成溪、聚流成河、河灌入江、江注入海。它一路开山催石,势不可当,在广袤大陆上画下刀劈斧凿的一条路,如同刻在土地上的伤痕。 现在人类想要驾驭它,那便是在与天地作斗争! 陈初平难得系上了不孤,站在烽火台旁,准备时刻给身后六郡预警撤离。 罗列有些不安地走来走去,云谷山虽高,即使再次决堤,水也不会漫到此处,可那水势摧枯拉朽,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他前日想就让皇帝撤去后方,可他哪是能说得动陈初平的人,只得备好快马准备随时撤离。 阿九自从来到云谷山以后就再也没离开陈初平周围,他像他的主人一样淡漠地垂着眼,不过陈初平是在看水势,阿九只是看着自己的鞋尖。 罗列看了一眼站在陈初平身边的人,虽然一身男装看着爽利,但那明显是个女孩子。 皇帝原来虽然不是不近女色,但也几乎没把谁放在心上过,登基之初还是有不少家族想往他后宫里塞人赌一把运气的,不过很可惜,在女人这事上只有他拿来控制别人,从没人能用这事在皇帝身上占到一点便宜。 他也打听过那姑娘的身世,她家人先前在朝中也就是七品小官,无爵无封,现在还去了边地,一点也不像宠妃家人应有的待遇。或者反过来说,也看不出皇帝宠她的理由。 可皇帝总是牵着她的手,很是疼惜的模样。 李欢迟皱眉看着水汛,现在的凌河就如同一条白龙,在地上人筑出的堤坝中横冲直撞,不知何时会冲破樊笼。 她不是不紧张,但却没有多害怕。 “别怕。”手上紧了一下。 她望向陈初平,他昂着头,冠冕旒服,配天子剑,站在所有人之前。仿佛面对的不是涛涛巨浪,而是敌国的千军万马。 一日前堤坝修复得差不多时,他亲到堤上祭天,并非是用活牲,而是沉玉璧一双入河。 虽不信鬼神,但敬畏天地,人力之所极,他该做的都做了。 听说君王亲至,又有中军将士们的协力帮助,六郡百姓们好歹是暂时安顿了下来。军医帮着收治病患,又教百姓以明矾净水并煮沸饮用,新患病的人已经减少许多,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现在只看这第二波浪潮如何过去。 上游来报雨水已然减弱,能撑过这一次,今年内应该不会有大的水汛了。 衣冠厚重,撑着他的身型依旧不算高大,可是他站在那,就是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的心理支柱。 陈初平为首,身后是几郡的官员,漫山遍野是虎贲、禁军士兵和中军将士们,再往下,还有无数这几日一起修缮河堤的百姓。而云谷山之后,还有辰国六郡,数以万人,这堤,决不能再崩。 细雨蒙蒙,浇得天地间一丝暑气也无,山巅狂风烈烈,拉扯得旌旗招展。 大潮来时,耳朵甚至可以听见山岳与巨浪共同震颤出的轰鸣声。那声音仿佛来自地底,又仿佛是天然从每个人心中发出,听得人心惊肉跳。 白龙逐渐变黄,身姿也涨粗少许,忽而,有闪电划破天空,雷声随即到来。 人群里忽然出现了些杂音,一会有人来报,有人说这电闪雷鸣是天怒,天帝要降罪世人,山下百姓不安,出现了一些骚动。 李欢迟有些恼,前些日子才罚过了那些到处宣扬迷信的,怎么现在又来。 “孤在这里,便是真受罚,也有孤顶着!” 第61章 为人王者 陈初平本是不屑这些鬼神之事,他能做的一切安抚都做了,非要在这样的时刻说这些话,即使是他也有些不耐烦,他抽出不孤,对准正在冲撞凌河堤坝的潮头低吼道:“孤不管你是什么水神天帝,辰国是孤的,在孤的土地上便要守孤的规矩!孤令你速速东去,勿扰人世!” 他声音远称不上婚后,却让人愿意相信、臣服。 伴随着他的话语,又是一声雷动,这下将近前的官员们惊得也是一颤。 那浪打在堤坝上水花飞溅,测水的标杆已被淹没大半,前浪未过,后浪以摧枯拉朽之势追赶而至,堤坝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 罗列后背雨汗结合,衣裳湿乎乎地贴在身上,他不信命,即使在战场上最危难的时候也没想过祈求诸天神佛。 可现在听到他的君主的低吼,他却想要祈求这敕令能达天地!能主万物! 又是一个浪头过去,激起飞花浮浪,可奇怪的是这一下后,虽然水势依旧迅猛,但对堤岸的冲击却似乎小了许多,水流迅速且平缓地流过弯道,不多时,水色又恢复了之前的混白,水位也下降了些。 第一声不知是从哪开始的,等一缕阳光照在李欢迟发眼皮上时,漫山遍野是沸腾的热闹。 官员百姓不分彼此,相拥而呼,庆祝叫好,山呼万岁。 “恭喜陛下!”罗列带着中军将士跪了一地。 陈初平收剑回身,脸上的意气风发,竟比云隙中撒下的阳光更耀眼。 李欢迟眨了眨眼,看到他在对自己笑。刚才那几声雷鸣震得她心颤,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甚至想要远远跑开。 可他的笑好像能安人心,在他身边似乎什么都不能伤害她,于是她也报上一个微笑:“恭喜陛下。” 陈初平忽然就有些难堪的模样,握着她的手,正声道:“孤将此处改名为住波山,在此山建顺流祠,以记今日治水之功!” “喏!”罗列知是在吩咐他,相比于三日抢修河堤,在山上建一个小庙算什么事。 剩下的六郡重建也只是时间问题,本以为陈初平会尽快赶回云雁,没想到他渡河后没有直接北上,而是去到了凌阳郡。 凌阳郡守之前为了接驾,准备了好一阵,皇帝没来他还有些失落,没想到归程途中又来了,真是意外之喜。 不过和皇驾将至一同来的还有另一个旨意,他有些不解,但还是很快让人准备好。 中军和禁卫军大部分人还在凌河南岸帮着做加固堤坝,引渠排水等一系列重整六郡的活儿,皇驾只虎贲二百,下午稍晚时,便进了城。 凌阳郡在这次河决中并没受什么害,加之为迎接皇驾来此,城邑中很是大张旗鼓地准备了一番。 李欢迟撩着窗帘往外看去,天色虽还亮堂,但一路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只是因为迎驾,所有人都安静跪在地上,不过也不难看出刚才热闹的氛围。 他们的马车旁,虎贲中郎将阿九骑着高头大马与马车同速前进,多少有点挡人。他回来以后李欢迟才知道禁军之上还有虎贲,怪不得陈初平敢这么点人就跑水患前线上来。 “凌阳地在南方,只是看着热闹,其实云雁的花灯做得更大,也更好看,冬日里过节还会有铁树银花看,配着炮仗,远远听着都吓人。” 她眼馋地看着,路边的摊子还有卖糖糕、煎饼的,香甜的气息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烟柳画桥,画舫楼阁,确实是和云雁不同的景象。 “热闹就很好,我很喜欢。”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陈初平也看到那小吃摊子,低笑着敲了敲车厢,阿九就靠了过来。 “那个摊子,买些糕点来,给钱,别惊扰了人家。”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钱报销,买两份,你也尝尝。” “我又不是真的馋。”李欢迟讪讪放下窗帘。 “孤的国家,喜欢么?”虽然两次是不同情况,但他发现李欢迟真的很喜欢看街头百景,远远望着,就好像她也能从别人的生活气息里感受到快乐。 “喜欢,若人间常有此喜乐,虽神仙亦不足道也。”虽然车厢中稍暗,但一点漏进来的光亮就能让她的眼睛亮闪闪的。 陈初平怔了一瞬,垂眼道:“是么。” 进到郡守事先准备的官邸,陈初平要先去见郡守,李欢迟被带着去换了身衣裳。 “这红彤彤的,就像过节一样。”她在镜中看着衣裳感叹,涟漪正在为她挽发,闻言笑道:“更像民间的嫁衣呢。” 说完她忽然惊觉自己说错话,马上跪下认错,接着一屋人都跪了下来请罪。 “都起来,这是怎么了?”李欢迟有些摸不着头脑。 谁不知道她受宠到直接住进紫宸宫,这次连治水都带上,皇帝对这位娘娘可是宝贝得不得了,可唯独一点——皇后才是皇帝的正妻,别人任凭是谁都没有嫁娶之礼。 就是那要献给河伯的麦儿,头上都系了一根红色的带子当作喜服,但她是没有的。 李欢迟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 这几个月来,她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只是陈初平后宫中的一员。他太忙了,很多时候她睡着了还没回。初一十五是他去见皇后的日子,但是第二日早上醒来就能看到他。所以她模糊了界限,忘记了这些明明是摆在她眼前的事。 若是寻常百姓家,她只是他一个妾而已,是配不上正红嫁衣的。 她看着自己的衣摆,笑道:“幼时过年,家里都要给孩子穿新衣,红色鲜艳,喜庆又能辟邪,今日陛下能定凌水,便当是庆祝的吉服。” 见她并不计较,宫人们才诺诺起身。 门口忽然有人敲了敲门,宫女们发出惊呼声,青黄看到那人马上上来拦:“此处我家小主住所,外男不能随意进来。” 阿九站在门口,一身红衣铠甲都没换过,提着几包东西,看着李欢迟:“点心,你的。” 她才想起路上陈初平是让他去买点心来着,于是起身去接过那些点心:“谢谢。” 走近了她才看清楚,这位虎贲中郎将的眼睛是明亮的橙黄色,像是某种大猫,五官深邃,发色偏棕,似乎不是中原血统。 那双大猫似的眼盯着她看了半天,没有敌意,也没有别的感情,就是大型野生动物打量人一样的慵懒。他忽然凑近,宫女们都发出一声惊呼,青黄更是要扑上来护主,临走时孙嬷嬷嘱咐过他好好护着主子的。 李欢迟一开始也是被惊了一跳就要往后退,阿九似乎在她身上嗅了嗅,很快直起身。 “嗯。”他答道,然后提着自己那份点心转身离开。 第62章 愿此一心人 晚饭时陈初平没回来,等月上眉梢时,才等到他的贴身太监元吉。 “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 “娘娘一会就知道了。”元吉提着一个莲花模样的灯笼在前面引路,带着她来到一处高阁。推开门,楼中千灯熠熠,却空无一人。 “娘娘上去。”元吉在门口停下脚步,弯腰恭敬道。 过来时她还看到了阿九带人在外面守着,那陈初平应该就在这,少年将军看见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她提着裙摆,一阶阶慢慢往上爬,这地方让她想起宫中天禄阁,直觉告诉她,陈初平就在顶楼。 这楼中虽然每层都点了许多灯,但也没办法照亮两层之间的楼梯,一步一步,像是映着自己的心跳。她脑子里似乎闪过几个梦中的画面,也是在这样半明半昧的地方独自行走,但那时她似乎没有目标,就这么走着,不知要去哪。 不过五层的小楼她爬了半天,因为每爬完一层就要在明亮的地方休息一下。 终于到了顶楼,朝外的露台的门开着,外面本应该是夜空,可望出去却像没有落日那般明亮。 露台上站着个人,那人一袭红衣,玉冠半束着发,其余头发都垂落在身后肩上,因为常年束着髻,即使现在放下来也是带着波浪的卷发。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面上一分红霞,不知是红衣染了他,还是他侵染了红衣。 “欢迟。”他轻轻唤道,好像害怕吵醒谁一般。 李欢迟呼吸滞了一瞬,随即踏上最后一阶楼梯:“陛下今日怎么有雅兴邀妾观赏夜景。” 露台上甚至可以隐隐望见远处的住波山,满城繁华更是尽入眼底,火树银花映不夜。各家屋檐下的大红灯笼画出了城邑四通八达的干道,而各处的花灯制式不同,大小不一,颜色各异,花灯游街时,做成动物的花灯就像真的有生命一样。 再小些的,也有亮光,被人拿着四处跑动,明明灭灭,宛如地上的星。 天上的星孤冷高远,亘古不灭却触不可及。 地上的星是万家灯火,明灭有时,千秋万岁,代代相传。 陈初平伸出手牵着她:“怎么不叫我阿靖。” 李欢迟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刚才涟漪的话她虽不计较,但多少有些往心里去,陈初平待她再好,再将她匿在紫宸宫与她画眉厮守,也是别人的丈夫,她并不是完全不在意。 “那阿靖今日怎么还有雅兴邀我观灯,今日应酬那么多,不累么。”她笑了笑,站在他身边。 靠近了便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掌心中也有一丝薄汗,只是他手和汗都有些凉悠悠的,在这样的天气里有些怪异。 “机会难得。”陈初平将她拉到身前,从背后抱住,指着远远一处道:“看,开始了。” 那是城邑中的主道,本来就有不少灯火,现在竟清出一条道。 不一会,李欢迟就知道那空出来的一路是什么用了。 一个硕大的巨型球状花灯在先开路,那花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即使离那么远也能感受到持灯人的技艺,而这样高超的技艺,只为引出之后的“正餐”。 “舞龙啊。”她忍不住惊呼,刚才还有些低落的心情此刻被那球形花灯调了起来,目光追随着红彤彤的巨球上下翻飞。 玩耍花灯的龙起码十米来长,红黄为主色,看着喜气洋洋,它追逐着球状花灯飞舞翻腾,身姿姣姣,栩栩如生! 舞龙队伍从街尾一路舞至街头,人群中不时穿出阵阵叫好喝彩声。 从他们这处甚至看不到下面操作的人,那巨龙仿佛是以自己的意志行动,追逐花灯。行到尽头,又有人点上爆竹,噼里啪啦声中,巨龙仿佛被这声音吓到,又转身而去。 可热闹还没完,又有踩高跷、杂耍的艺人接连登台亮相,欢呼声浪一阵更比一阵高,看得李欢迟都心情激动,有些可惜不能出去和他们一起近距离看表演。 正在她看得痴迷入神时,听到耳边低低的声音:“陈靖别无长物,唯此一心,愿以山河为聘,岁月为书,星月为证,天地共鉴,今日此夜,求娶李欢迟。” 耳边那些远远的喧闹声好像一瞬间消失了,她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几乎是贴着她的那个心跳。 在这里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心中就隐隐有这个感觉。 他素日都是穿着正式的冕服、礼服、朝服,再不就是玄色的衣裳,头发也永远一丝不苟地束在高冠中,威武凌然。 她从没见他别的打扮。 即使是现在在宫外,对男人来说,一身正红色也只有一个意思。 “好。”她心跳得飞快,几乎有些震耳欲聋的吵闹,可转过身去回抱住陈初平时,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她也想过是阿九听到了涟漪的话跑去告诉他的,但那时她已经换上正红的这一身了,这些都是要花时间准备的,他提前做好了这一切。 不管他知不知道她心底的不安,但她什么都没说,他便主动做好,不管用什么标准要求他,作为爱人这都已经是做得极好。 “哎呀,我做了那么久思想准备,你就只有一个‘好’?”陈初平声音中几乎有些颤抖,可更多的,还是如狂的欣喜。 “你什么都没有,山河风月哪是你一个人的?用这就想娶我,我没拒绝你就不错了。”她埋在他肩上,看着他脖子上还未消去的牙印,凑近舔了舔,引得陈初平一阵战栗。 “那我把自己送给你好不好。”他紧紧搂着她,意味不言自明。 “这可是陛下的身子。”李欢迟推开他,手心贴着他的胸口:“我只要陈靖就好啦。” 他将自己的手覆在李欢迟手上,更用力地压在自己心上:“那陈某便将自己交给夫人了。” 此时此刻,星月灯火在他身后都虚化了去,融成一片煌煌。只有他是真实的,是属于她的。 第63章 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皇驾在凌阳郡停了几日,直到虎贲、禁军和中军万人都收了回来。 罗列不知陈初平为什么要在这里耽搁,全国各地的奏报飞书纷至沓来,他也一一批复回报,仿佛将这当成了他哪处行宫,除了每日不朝,本应该在宫中干的事是一点没少。 凌阳郡守从一开始的恭敬奉迎到后来内心惴惴,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不肯归去,心中万遍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什么,甚至提前写好了遗书。 “罗大人。”今日罗列前来议会时,便看到陈初平房门前的郡守,他满脸苦相,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虽然陈初平基本没宣他进去过,但他也不敢贸然离开。 罗列挥挥手,让他自行离去。 就是陈初平真有什么事,也多半轮不到他一个小小郡守头上。 “陛下。”他进了书房行礼,马上被叫了起来。 他站起身,看到陈初平伏案正批示着今日的奏折,只是旁边站的不是太监宫女,是他的那个宫妃,见他进来,装模作样地挽袖研着墨,角落里,红袍重甲的虎贲中郎将阿九坐在地上,似乎是在吃什么,看着跟个小孩儿一样。 “今日无事,你下去。”陈初平嘴里好像含着什么,说话有些嘟囔,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陛下,皇驾离京太久,是不是应该……”他犹豫着开口问道。 这话还没说完,陈初平就抬眼来看他,眸中的冷意虽然慑人,但不得不说这才是他熟悉的样子。 “陛、陛下?”罗列开始有些不确定。 这次他一得到凌阳决口的消息就迅速奔赴前线,明明妫口离云雁更近,虽然妫口不如凌阳遭灾严重,只他肯去,便不可能有人说什么,但他硬是舍近求远来了凌阳。 “你这样,孤和严静如何放心。”他揉了揉眉心:“副帅和中军尉到了哪。” “离凌阳还两三日路程。” 陈初平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凌阳郡守府中有藏书苑,去将《季书》卷二借来,多读读。” “啊?喏。” 罗列有些摸不着头脑,《季书》是先朝季的史书,他将陈初平所言那卷找来,在军中翻来覆去。 这书他早年也看过,不知陈初平到底是说什么。 他的司马进来看他要把自己头发都揪下来的样子好笑道:“元帅做什么呢。” 罗列将觐见陈初平的事告诉了司马,司马略一沉吟,面上露出难色。 “什么意思?你说陛下什么意思?”罗列见他似乎有些头绪,赶忙追问。 “前些日听说太后让陛下将临丘封给了陛下的仲弟……” “你是说……”罗列将书翻到《庄公诛段》一回。 这说的是季庄公因国母偏心溺爱幼子,有助其弟段夺位之心,于是庄公将计就计纵容兄弟至反叛,名正言顺将其诛杀一事。 司马将书合上,摇摇头:“圣意难测,勿妄揣度。您照常整肃中军,日日问安就是。今日之事,您权当不知,下官也什么都不知道。” 司马出去后,罗列望着案上那书,背后冷汗直流。 这样就说得通了,陈初平舍近求远来凌阳,为的就是他中军和虎贲在此不远!朝中只大司马留守,连禁军都带出来不少,便是诱着蠢蠢欲动之人行动,而一旦对方动了,陈初平便能瓮中捉鳖。他出宫看着轻率妄动,实则深思熟虑,反客为主。 罗列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他这大老粗,哪懂得这群人的弯弯绕。 在等待几日后,一封战报果真被送到了陈初平的桌案上,看这封战报的时候,他眯着眼似乎有些不满,因为与战报同时到来的,还有一封捷报。 莱山侯当真以为陈初平离宫云雁守备空虚,勾结宗正和中尉高鹤,欲图祸乱京都,可中尉提前给严静通了信,正待安排一出请君入瓮,没想到莱山候云雁城门都没进,便被临丘王陈和安拦下来,兵不血刃地抓了。 再有就是,陈和安不日便要来凌阳,亲迎陈初平回京。 “没意思。”他将战报一扔,躺在椅子上,一把抱住旁边抄写凌阳土药方的李欢迟。 今天阿九受凌阳尉邀请去视察凌阳守备军情况,别的虎贲不敢进来屋里只有他们两人。 难得他大张旗鼓地演了这么一场,居然才钓上这么条小鱼。他这位堂叔,之前就看出他心存不敬,本想着削地削爵警告一下,这好,直接反了,就他这次打来云雁,才一万人,他自己封地的百姓都人心不附的,就是严静真不知道让他进了云雁,只陈初平自己回到云雁附近,老百姓都能抛地弃城跟过来。 “怎么?”李欢迟捡起他刚才扔下的书信,嘴角一抽,看到信尾的捷报才稍微放心。 “这莱山侯又是什么人?” “孤的一个堂叔,三代以外了,能留个侯位也是父皇和孤好心,没想到那么不知足,也罢。”陈初平心不在焉地从面前的点心盒子里随手拿了一个塞进嘴里,全然不把这次小小的叛乱放在心上。 看到李欢迟忧心忡忡的表情,他不禁觉得好笑,若是知道他真想做的,她怕脸都要塌下来:“怕什么,这些宗亲,便是永远也满足不了的,他早反,孤也好早日收地归国。” “陛下这位子,还真是辛苦。” 陈初平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 她以为他会笑她小家子气,没想到他沉默着看了她半天,才悠悠开口:“这世上大概只有你会这么想了。” 屋外守卫的宫人听到两人对话俱是一震,恨不能在地上刨个洞钻进去,这娘娘恃宠而骄,说话也太不带脑子了。 “因为只有我会心疼你。”李欢迟却是完全没感觉到有问题,叼着他的耳尖说道。 所有人都觉得皇位好,至高无上,生杀予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些恨他的人,盯着这个位置的人,多少人恨不能生啖他的肉,取而代之。 可李欢迟说,好苦。 他走到今天,杀了无数人,害了无数人,却从不后悔,也从未想过需要别人的理解或是原谅。 可是这个人,心疼他。 虽然她还不知他做过的事,对别人做的,对她做的。 当初她根本不想留在他身边的,这样的镜花水月,他竟然也贪恋吗? 陈初平自嘲地摇摇头,也偏过头去没个正经地道:“下次咬人的时候别忘了今天的话。” 李欢迟大窘,将他推开,继续抄药方。 晚些阿九回来,又带来了凌阳街上的吃食,和李欢迟两个人一起分了。虽然至今话没说上两句,但两人俨然变成了饭搭子。 陈初平心平气和地等着陈和安来,却没想到等到了比陈和安更让人头疼的消息。 季国使者将至云雁。 第64章 《兄友弟恭》 陈和安看着闭眼养神的陈初平,无奈地继续跪在地上:“臣弟也是才知道这件事,从淮安赶回来便遇上莱山王,然后就听说季使来辰,云雁也没入便来接驾了。” “母后知道吗。”陈初平压着火气,语气愈发轻缓。 “这……臣弟也不知。”陈和安有些局促。 他两岁时就被母亲带出宫,一开始陈初平很少有机会去皇陵看他们,到后来他登基,陈和安十岁,和太后回到宫中,陈初平本来想给他封王建府,却被太后阻止,依旧将他留在身边。 那些年前朝的事很多,陈初平极少去后宫,所以依旧是不常见。 然后他及冠,封王就国,直至今日。 陈初平虽然与他是血亲兄弟,但对这位兄长,他怕是还没那些朝臣熟悉,何况…… 他撇了一眼坐在角落地上的阿九,他把玩着手里的什么东西,但对这边的动静全不忽略,似乎感觉到他的视线,阿九抬头望过来,橙黄的眼睛让陈和安感到不适,马上又低下头。 他原本是北方某个小部落送来辰国的质子,被先文皇帝扔在冷宫之中,现在那个小部落已经被赤翟灭国了,他从质子变成奴隶,不知多久开始站在那个人身边,再后来便是从龙之功的功臣,到现在虎贲中郎将,秩比二千石,仅在三公九卿之下。 陈初平对这个人,可比对他这个亲兄弟亲近许多。 陈初平的手指扣着桌案,敲了十下,才开口道:“明日起程。” 之前两国险些打起来,现在遣人过来能有好? 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陈和安,这使臣来得再巧一些,再带上些‘使团’,打着修好两国关系的名号,陈和安倚仗着这些东西,很是能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不过这些没发生,不如想想那些人此时来辰有什么幺蛾子。 “平莱山侯之乱,你有功,便封桂叶虞阳公主。”他说道,一旁马上便有太监记下。 “谢皇兄好意,不过桂叶尚在襁褓,如此重封怕是不妥,平乱乃臣弟本分,皇兄若真要赏,便作为桂叶的皇伯父赏孩子一些小礼物。”陈和安再拜婉拒道。 陈初平重新打量着陈和安,他跪得恭敬,推辞也不像欲拒还迎,这次他来凌阳本来是钓他的,没想到他不仅不反,还帮着平乱,难道是他做得太明显了?陈和安原来是那么谨慎的人么。 他觉得无趣,扯了扯嘴角:“是,桂叶出生后还是皇后代孤送的礼,孤确实是疏忽了,那便等回云雁,孤好好准备桂叶的礼物。” 敲定明日起程计划后,陈和安才退出了书房,门外刚转身,便看到了李欢迟。 “见过娘娘。”他拱拱手。 李欢迟手上端着一盘新出炉的点心,看到他笑道:“妾正好做了些点心,淮安王也拿些尝尝。” 不等陈和安分辨,她便让跟着的小宫女拿了个小碟子分了些点心给他。 陈和安望着屋内的陈初平,见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收下,谢过李欢迟,摸不着头脑地端着碟小点心离开了。 之前两人在十方寺见过,虽然没有深交,但他总觉得这位宠妃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了,到底是哪呢? “凭什么把我的点心分他。” 李欢迟进门后,将一叠点心放在桌上,随手又递给阿九几个。 阿九到手就开始吃,陈初平却拿起一张折子假装认真地看了起来。 “淮安王不是陛下胞弟么,他这样远来接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分他些点心怎么了,你又吃不完。” 陈初平举着奏折挡了半张脸,斜瞥着李欢迟:“我那么远来这,难道就不苦了。” “苦,这不是做了好吃的安慰你么。”李欢迟推了推点心盒子。 他轻哼一声,扫了眼阿九:“喂我。” 若陈和安没来,陈初平是乐得在凌阳多待一段时间的,既然有事,他也不耽搁。带着收拢起来的中军、虎贲、禁卫十万余人急行军数日,在一个上午回到了云雁。 他走得急,回来却是一堆人接驾,一堆大臣看到他才像有了主心骨,山呼万岁声夹道一路至宫门。 “你直接回紫宸宫,今日事不知多久结束,便不用等我了。”分开时,陈初平已经换上朝服。 他穿这身衣裳总是格外冷肃,李欢迟点点头,给他整理好发冠。 接到陈初平回宫的消息,之前积压的事便纷纷呈了上来,因为并非朝时,所以一切都在御书房内小会解决。 御书房内官吏往来不绝,大鸿胪姚岱迟迟得不到传唤,急得在偏殿中一圈圈地踱步。 “啊呀,姚大人能别绕了么,老夫都看眼花了!”与他同样等在偏殿内的宗正寺少卿陈时雨叹道。 “季国使来京几日了,天天派人来鸿胪寺打探陛下几时回,吵着要觐见陛下,之前季国与我国断交已久,接待觐见什么个章程还得陛下定啊,要是对方觉得我鸿胪寺招待不周,含怨而去,那梁子可就大了,下官怎么担得起!”姚岱看到又有太监从御书房出来,赶忙上去拉人问有没有传唤到他。 “大鸿胪还请稍安勿躁,陛下还未传唤。”那太监一拜,往宫门处去了。 “嗨呀!”姚岱无法,又回了屋里继续转悠。 陈时雨见他说不听,也懒得搭理,只坐在位上闭目养神。 等传唤到姚岱,他几乎是小跑着去到御书房,进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姚卿急什么。”陈初平看着都好笑,让人扶他起来。 终于得见皇帝,姚岱安下心来,沉心静气,才将季使之事讲给陈初平听。 “还请陛下速速订裁。” “你说,是来联姻的?”陈初平翻着季使交给大鸿胪的国书,都是一些外交辞令,愿结为好的废话。 “这……这……”问到关键问题,姚岱又打起了结巴。 陈初平扫了他一眼,他一哆嗦,慌忙叩拜:“季使带了羯阳主和苍梧主,现正在太后宫中。” 陈初平挑挑眉,也不怪姚岱不敢说了。 “既以一等国礼相待,以后就这么安排,别叫人说我辰国失了礼数。”陈初平在他的折子上画了个圈,扔了回去:“明日让来朝觐就是。” “太后那处……” “该如何就是如何,太后乐意留她们在宫中是太后的事。” 既有皇帝之令,姚岱也算是有了些底气,赶忙回鸿胪寺做明日的朝觐安排去了。 第65章 做戏就要做全套 等一桩桩一件件解决完积压的事,果然已经日上中天。 元吉见他忙完,从屋外进来,在他身边小声道:“太后让陛下忙完过去一趟。” “六瑞宫什么情况。” “两位季国公主前日入的宫,皇后、贵妃和临丘王妃这两日都去作陪了,太后赏了不少东西,说自己在宫中寂寞,便将人留了下来。” “这不挺热闹的么。”陈初平嘟囔了一句。 元吉撇嘴,只当没听到。 “去跟太后说天色已晚,孤旅途疲敝,还有他国在室贵女,孤便不去打扰了。” 元吉正要离开,陈初平忽然想起来什么:“顺便把御医也叫来,就说孤旅途烦劳,身体不适。” 他忙了这一天,要不适早就该不适了,现在才叫御医不过是堵太后的嘴。 元吉又招来个小太监让他去给太后传话,自己去了御医署。 太后哪能不知道他那点心思,听到太监的话以后起身让宫人去点灯备驾。 “姑祖母这是要去哪?”见太后起身,羯阳公主宋弥问道。 苍梧公主宋姜拉了拉她的衣袖:“夜深难行,姑祖母去哪,我们陪着您。” 太后看了一眼宋姜,满意地点点头:“好,那你们便陪我这老骨头走一遭。” 陈初平洗完澡刚擦干了身子就听到太后将至紫宸宫的消息。 “来真的啊。”他无奈地望天叹息。 “两位公主也陪着太后一道……”萧枕垂着眼补充道。 “那两个小姑娘多大来着,孤记得宋应策女儿不多。” “苍梧主年方及笄,羯阳主非季王所出,而是镇江王之女,二八年岁。” “算辈分,孤是她们的小叔。” 萧枕边帮着宫人一起给陈初平穿上睡袍,边回道:“与苍梧主算得上,羯阳主便稍远些。” 他低笑一声,甩袖离开:“那还不去接驾。” 太后到紫宸宫时,萧枕已经站在宫门处迎接了。 “皇帝睡下了么?” “禀太后,已经睡下了。”萧枕恭敬地行礼,却是正正挡在道中,似乎不想让这群人进去。 太后才不管他的意愿,让自己的陪嫁太监江贤格开萧枕,带着一堆人长驱直入紫宸宫主殿。 从主殿到寝殿,灯火幽微,只留守值夜的二三宫人。 大殿深广,角落里的黑暗似乎在翻滚涌动,只待人稍稍分神,就能将人吞噬进永久的黑暗。这地方向来让她不快,哪怕现在住在里面的是自己的儿子,若非必要,她也是不愿来此的。 一路上的宫人见到她都只是跪拜,并不敢阻拦。 她走得带风,有些莫名其妙的痛快。 将近寝殿时,隐隐可以听到里面的咳嗽声。 “姑祖母……既然陛下已经睡下,还是不去打扰了。”宋弥有些犹豫地说。 这趟她本就不想来,人家母子之间的事,她们这些外人掺和什么,只是宋姜执意要陪着太后,她又不能丢下这个堂妹,才跟着来。 话刚出口就被宋姜捏了一把手:“你我二人出使国外,寄住宫中,听闻陛下归宫,本应主动前来请好,陛下政务繁忙,劳烦姑祖母引荐不是正好,事到临头反而怯缩,要回去,你自己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被这个堂妹一说,宋弥就没了勇气。 太后本想安慰一下,听到宋姜这样说,眼中更是满意,带着二人继续往寝殿走去。 寝殿内,弥漫着某种香气,夹杂着一丝药味。比起外间,这里的烛光更是昏暗,殿中床榻帷幔低垂,不时有咳嗽声传出来。 太后早就听闻陈初平藏了人在紫宸宫,她似乎是记得那人的,比她从季找来的青鸾更像陈初平的臆梦,她有些不满,但因为给陈和安要封地已经让陈初平生气,她不想逼得太紧就暂时没管,这次正巧遇上了,那她可要好好教教这女子规矩。 “皇帝睡下了么。”她冷声问道。 帷幔中的低语忽然停了,等了片刻,一个低哑又轻缓的男声道:“母后怎么来了。” 这声音语调暧昧,尾调上扬,像一根羽毛扫在两个年轻的公主心上。 一旁马上有宫人去撩起帷幔,光线流淌在床榻上,能看到床上那人缓缓坐了起来。他穿着单薄的玄色丝质睡袍,贴身的质地衬得他身型少年般纤细,露出的部分皮肤十分苍白,清俊的面容全看不出已近不惑之年。 陈初平捂着嘴假咳了两声,可大概是太用力,又引发一串咳嗽,那声音好像真是从肺里出来的。 太后此刻忽然有些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真病了,比起陈和安那些一看就明白的小动作,她完全看不懂陈初平。 他小时候没养在她这,文帝的母亲觉得她太年轻又是异国的公主,养不好辰国的皇子,陈初平刚足月便被抱走养在先太后宫里。后来她死了,陈和安才得以养在自己膝下,但那时候陈初平已经与她不亲了。 然后她出宫八年,母子两再没什么感情可言。 “儿臣不孝,今日回宫便被冗务缠身,未能抽出时间给母后请安,还要劳烦母后深夜前来。”他困难地起身,想要下床行礼。 太后盛气凌人地来这,还以为他是借口不去见她与他那小情儿厮混,可想想他一路奔波回京,确实操劳。这一趟倒像她无理取闹,心底那一丝仅剩的母爱有些躁动。 太后和蔼了面容,制止了陈初平的动作:“御医来看过了么,怎也不知找个人伺候着。” “看过了,说身体疲乏,加之风邪入体,已经抓药熬着了。”他坐在床边,过于消瘦的身体看着确实不怎么健康的模样。 他好像忽然发现太后身后还有两人,嘴角含笑问道:“这便是季国二位公主,深夜到此,不知何意?” 他的笑,再是温和,也还是带着威慑,两个公主年幼,自然难以应对,宋姜来时自信得意,见了他气势却一下就下去了。 两个人吱吱唔唔话不成句。 “是陪我来的。”最后还是太后开口道:“皇帝不舒服便早些休息,我这老太婆就不打扰了。” 陈初平恨不得她主动提出离开,让跟过来的萧枕帮着将太后送走了。 “深夜跑到男人寝宫里,这季国的公主还真是……”李欢迟端药回来的时候,看到他毫无模样地靠在靠枕上不满道。 “什么公主?”她坐到床边,将药递给他。 陈初平瞥了一眼那药,接过来放在床头,揽着李欢迟凑上前去。 “先喝药。”李欢迟却没被他蒙过去,将药端来抵在他嘴边。 “我……”为了做得像,顺便支走李欢迟,他真让御医来开了方子抓药让她去熬。 太后那个人,他不想让她看到李欢迟。 可这样的小心思,他要怎么和李欢迟解释? 没办法,他咬牙将那碗药喝了下去,温度正好,应该是熬好后水浸凉了些。 “好苦。”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宫人,他故意没漱口就吻了李欢迟一口。 唇舌厮磨,她温顺地被他缠绕。 于是好像一切都没那么苦了。 第66章 狗血八点档前瞻 回了宫李欢迟的目标就剩下了吃……和睡。 这次去凌阳虽然她嘴上不说,但不管是赶路还是修堤,只有更苦没有最苦。 要不就是住帐篷细雨绵绵衣服潮乎乎的还没地方洗澡,要么是整日坐马车坐得屁股疼。 只有在凌阳那几日过得还算开心。 她觉得自己以前在家应该也不是什么事都不能做的,一定是被陈初平养懒了。 一定是。 那日高楼求婚,他连她心底最后一丝阴霾也驱散了去,于是她就更想知道自己的过去了。 他们的相识相知,每一个重要的片段她都不想失去。 于是在吃了睡睡了吃好好休息了两日后,她再度开启自己的寻找记忆之旅。 府库里有可能的礼器都被她一一看过去,一个不落,虽然记忆是没什么进展,倒是被她翻出来一些看着就心情舒爽的金光闪闪的好东西摆在紫宸宫。 陈初平看了那些发着艳俗珠光的东西,有些无语,但也没说什么。 他原本打算回来以后带李欢迟去行宫避暑,但季国使者来得不凑巧,她能自娱自乐蛮好的。 终于某日,府库再大,也经不住她日日来翻,这地方被她翻了个遍,然而她就连一丁点感觉似曾相识的东西都没找到。 ‘一见如故’的倒是有很多,如果不是皇帝口谕,府库的官员都想把她赶出去。 下午的阳光有些毒辣,李欢迟站在一棵巨大的榆树下遮阴,等府库官员将她看上的东西搬出来。 她看着数栋联排的府库建筑,颇有些感慨。 有种“这就是孤为你打下的江山”的感觉。 陈初平之前说想跟她私奔,这里面的东西随便拿一件两个人下半辈子就不愁了。 不过他特别娇气,可能得拿两件。 就在她脑子里走马灯一样闪过那些金光闪闪的珠宝时,眼前忽然一黑,有什么东西欻一下落到她跟前。 她第一反应是榆树上很容易长一种名为‘吊死鬼’的虫。 不是,要更大。 或者是落下的树枝树叶? 不,也不是。 这些思考只在瞬息,然后她的大脑将这定性为一次暗杀,身子后退半步,手摸向腰间。 然后,当然是什么也没摸到,而此时她也看清了那到底是什么。 并非重兵利器,而是一个三角风筝,中间的横轴断了,才会飞镖一样一头扎在地上。 这时那边的府库官员和宫人们才反应过来,正在做对接的青黄跑了过来捡起地上的风筝挡在李欢迟身前,看向榆树后那扇门:“外面是谁!” 府库的大院有两扇门的,只是李欢迟来去都是从靠近紫宸宫的那边,这边的门是关着的。 府库已在宫中很偏僻的位置,到底是谁在这放风筝? 隔着厚重的铁门,那边的人声细微得快听不到:“惊扰到诸位十分抱歉,能不能把我家殿下的风筝还给我。” 说道殿下,李欢迟一开始还以为是大皇子二皇子或是临丘王世子,府库的官员打开那扇门,外面的是个很纤弱的小宫女。 看见里面的不光有府库的官员,还有李欢迟这个主子以后,那小宫女慌忙跪下磕头道歉:“唐突了贵人,还请贵人大人不计小人过!” 她把脑袋磕得哐哐响,李欢迟听着都头疼,赶忙说道:“算了,你起来,你哪个宫的?” 小宫女抬头,脑门上不知是磕的还是灰,已经青了一片:“奴是思静宫的,这风筝是我家殿下的,还望贵人大人有大量……” 思静宫李欢迟却没听过,还没问她主子是谁,门外就出现了一个身影。 “秀秀,飞飞。” 李欢迟看着那人,挑了挑眉。 那人粗看身形很像陈初平,不过也比他高壮些,眉眼有血缘的一分相似,却更精致许多,皓齿红唇,眼神天真无邪,有种不属于男人的柔美。虽然穿的锦衣佩玉,但气质全然称不上贵气,发髻有些散乱,衣襟也不太平整,看着精神不太好。 “殿下,奴在求贵人呢,马上就好,您先回去。”小宫女开口,声音温和柔软,哄小孩儿一样。 “等你。”那边的男人扫了一眼府库院子里的人,有些恐惧似的躲到了墙后,露出一片袍角。 到这李欢迟才有些确定他脑子不好使。 这个岁数陈初平生不出来,陈和安更生不出来,看着和他俩差不多甚至更大,李欢迟便明白了这人的身份。 “五殿下?”她小心问道。 被叫做秀秀的小宫女点了点头:“所以能不能……” “青黄,还她。”李欢迟吩咐道。 秀秀接过风筝,又磕了两个头,低头弯腰,做贼一样拉着先帝的第五皇子,陈卓生匆匆离开。 离开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满是好奇。 “小主?”青黄让宫人将门落锁,见她一直往那边望,出声叫道。 “没事。”李欢迟敛眸:“我们回去。” 因为季国使者的关系,陈初平回来时已经有点晚了。 晚饭后两人散步时,她才将今日所见说给他听。 “你见到五皇兄了?”陈初平漫不经心地轻笑道:“他比我如何?” 李欢迟很难理解这种见人就比一比的心理,他已经问过她和陈和安比,和阿九比他怎么样了,陈卓生一个傻子他比个什么劲。 她为了气一下陈初平,故意说道:“他可比你强多了。” 本以为陈初平会争辩反驳,没想到他听到只是轻笑道:“你识人果然不差。” 这反而把李欢迟弄懵了,这话可不是在夸他啊? 她顿了一下,落后半步,陈初平走在前面,看向宫墙外的火烧红云,似乎将思绪投射到很远以前:“父皇死后那些年,我们这些排位低些的皇子过得不太好,五皇兄生母卑贱,但年龄与几位皇兄相近,就是他对皇位无意,也防不住别人将他当作盾牌。” 这是李欢迟第一次听说陈家那些往事,竖着耳朵生怕漏过哪怕一个字。 陈初平感觉到她没跟上来,回头伸手:“他那些年可过得比我好多了。” 她乖乖攀上他的胳膊,正等着他继续说。 “你看那石榴结得好不好?”他却一下就将话题拐远:“给你做个石榴裙好不好?” 他似乎还是不太能接受谈起过往。 “不要,红艳艳的,多俗气。”她叹了口气,没有逼问下去。 第67章 没事也要自己找事 那日后李欢迟就长了颗心,她不但想了解自己的过去,陈初平的也想。 但这种事那些宫人是不可能给她讲的,那些妃子还没她离陈初平近,外朝她就更摸不到关系。 现在水患结束,她考虑着给周家人写了一封信,写写改改,至今没有一百字。 礼器的事也断了,真是一团乱麻,不知从何开始。 就在她刚起床不久有些郁闷地在紫宸宫里翻着菜谱点晚上的菜时,涟漪来报说徐才人前来拜见。 她一拍脑子,怎么把这茬忘了。 她上次把徐才人带进来就被孙嬷嬷念了许久,这次实在不想再被她说教,让涟漪、卢萍带上几碟点心往御花园去了。 “现在宫中人多,小主可得小心些!” 看她放鹞子一样一晃眼就看不见影了,孙嬷嬷叮嘱道。 她倚着门,觉得自己在宫中做了那么多年教习嬷嬷,第一次见那么让人头疼的主子。 受宠是受宠,不长心也是真不长心,别人家小主娘娘哪个受宠不是恨不得男人方圆十里最好母的雌的玩意都别有,就她,谁都不知道防,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要不就傻乐。 这都几个月了,肚子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皇帝不急,娘娘不急,太监不急,急死她这个嬷嬷。 李欢迟拉着徐才人来到御花园一处凉亭中,左右看了看,找了个借口让两个小宫女走开,青黄远远站着,随时听吩咐,说小声些应该听不到。 等涟漪都走远了,她马上将自己的问题抛了出去。 “姐姐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徐才人怯生生地看着她,甚至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好像她不是失忆而是瞎了。 李欢迟的事她只是听外面人说的,上次见面也没怎么表现出来,没想到她自己的事都完全记不得了。 “哎,有时候又想得起来一些,比如之前你的宫女来找我……” 这是她从孙嬷嬷那边听来的,她也不能摆出完全忘记过去的模样,这样徐才人说什么不就随她了? “那次可多亏姐姐相救,不然真不知要在里面待多久。”徐才人果然拍拍胸脯叹道:“不过可惜,如果之后能和姐姐住在一处就好了。” 她垂着头,手捧着胸,情真意切,似乎真的为不能和她在一起难过。 虽然李欢迟失忆之后徐才人确实是上门探望最多次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李欢迟就是觉得她们交往并没有那么深,她不觉得她们的感情亲到能住到一起。 “是啊真是可惜。”她不露声色,“如果住在一起,我现在也不至于还有那么多事记不起来。” “但是没关系,我以后可以常来看望姐姐。”说到这,徐才人又是一副雀跃的神情:“说起来之前太庙遭贼人入侵,我还担心姐姐受惊呢。” 李欢迟眉头跳了跳。 太庙是祭祀先人的地方,她之前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但别的也就罢了,这种事徐才人没必要骗她,而且太离谱了,如果是骗,也应该更合理些。 “是么,不过太庙有禁军守卫,那贼人应该也没得逞……”她打着哈哈转移话题,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些争吵声。 守在凉亭外一棵树下的青黄似乎看到了什么,挑着脖子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随即小跑跪在凉亭的台阶上:“小主,卢萍被什么人扣住了。” 虽然失忆之后她没见过几个宫妃,但看孙嬷嬷随时随地如临大敌的模样就知道,她之前在这宫中,处境应该不是很好。 她只是叫她去采些花而已,这都能起了争执,这怕不是找卢萍的麻烦,是找她的麻烦。 李欢迟起身往那边走过去:“都是什么人?” 夏末秋初,纵使御花园中种满了南北各处搜罗来的名卉奇葩,这个时节也凋落了大半,事情发生的地点是一丛紫薇花下,那紫薇树茂盛参天,枝头紫的红的紫薇花开得如同落霞云锦,在已有些衰败气息的御花园中很是夺目。 树下,卢萍现正跪在地上,捂着一边脸小声啜泣,看着似乎已经被教训了,而涟漪跪着拦在她之前,有些害怕,但依旧挺直着脊背。 她面前的一堆人里,最显眼的是两个及笄左右年纪的女子。 虽然不知宫外时兴什么打扮,但宫中她见过的女子穿着五彩斑斓什么色都有,夏裳的款式更是多样,而她们的服饰是青白为主,下摆收束,看起来就有些时代感。 两人身旁有些宫装女子,她不太熟,但看那些宫女太监,应该是某宫的主子。再往外,是一些着甲武士,不是禁卫,也不是虎贲。 “发生什么事?”青黄在前面引路,李欢迟快步走过去,问道。 “小主!”涟漪看到她,像看到了救星,但雀跃了片刻后,余光瞥了一眼那一行人,又怯怯地低下头。 她今日穿着件赤红的广袖留仙裙,大红的裙摆上满是金线重工刺绣,粗看不显,随着步子变换角度时,暗金流转,晃瞎人眼,外罩鹅黄色纱衣上有串珠做装饰,虽然每颗都不大,但层叠几串,都是上好的南海珠。 中午有些热,头发被涟漪全盘了上去,但只用一只步摇斜插在一边,一步三摇,端的是摇曳多姿,步步生香。 虽然李某人觉得这个配色很西红柿炒鸡蛋,但陈某人亲自选的,勉强给他一点面子。 她扫了一眼几人,虽然神情各异,但好消息是一个都认不出来,于是决定不套近乎:“你们有事吗。”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询问,但因为这登台亮相的时机和架势太过戏剧性,让那边的恶人组都集体愣了一瞬。 比起绝望的脸盲李欢迟,小狗腿子徐才人倒是很会看眼色,主动向在场的几位打起了招呼。 李欢迟这才知道,除了她心里已有猜测的两位季国公主,剩下那些人——以贵妃为首的四妃之二,x嫔两三人,x婕妤两三人,还有几个低位的宫妃。 徐才人一叠声的问好,李欢迟都怕她闪了舌头,最终也没记下来几个人。 第68章 嘴炮技能max “嗯。”等她问完好,那两个公主之一应了一声:“都说小门小户难堪大用,这女子规矩就不错,不像一些飞上枝头的山鸡,插多少凤翎也就是个花里胡哨的笑话。” 她意有所指,李欢迟也并非听不出来,可为自己辩驳就落入了她的圈套,在对方的逻辑里,她很难讨到好。 “山鸡好歹还能飞在枝头,落了架的掉毛凤凰和瘟鸡有什么区别,怕是离死不远了。”她一手掩口,很做作地打量了说话的那个公主,然后轻笑一声。 季国先朝遗脉,不少王室中人自诩血统尊贵,对别的国家王室都是看不起的,奈何原来家产再大现在也是个破落户,死守着陈规教条顽固不化。 就像他们那衣裳,前朝确实流行过,下摆收束,限制着女性的步伐,只能走些小碎步完全快不起来,平时干不了活,紧要关头也跑不掉。可贵族们认为这才是淑女的行为,所以一直保留着。 留着这些没意义的东西自抬身价,好在与各国的联姻中争取好处。 这身份是他们最后的遮羞布,只要扯下来,他们自己就会崩溃。 ——以上,出自陈初平吃饭时的论述。 他碍着太后的面子好好对待季使,没想到对方蹬鼻子上脸摆架子,已经让他不快,最近还提出了两国交质的建议。 陈初平说这话时白眼都要翻到天灵盖里了,她偶尔有一次去御书房,大鸿胪正被他骂得要死,门口的阿九都堵着耳朵。 贵妃有点震惊。 以前她见过这人,那时她还有些青涩,或者说不适应,现在攻击性极强。如果现在还有要章婕妤那样的为难她,估计就不只是冷宫那么简单了。 她们被太后指派来跟着这两个小公主,若论在后宫中的品级,贵妃为内命妇的第一等,地位与外命妇中最高等的亲王妃及长公主同级,她俩一个亲王公主一个非长非嫡,她作陪已经是给了脸面。 可这人还没嫁过来就对她们指手画脚到处挑不是,就像觉得自己已经坐在他们头上的位置了一样。 可皇后还没死呢,穆家现在树大根深,皇后也没犯过什么大错,断不可能将位子拱手让人。 再往下……不就是她了吗?! 秦家人已经死得只剩一些老弱残病和分支旁系,她这些年一直被陈初平冷落,寻个无所出的理由就能将她废了,她倒是想出,但一个人也要出得来啊! 贵妃原本漫不经心加点不耐烦地陪着季国两个公主逛着,脑中忽然想清其中干系,后背冷汗直冒。 徐才人看着李欢迟更是痴呆,她跟着李欢迟虽不算久,但自诩对她熟悉,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番激烈言辞。 敬畏的默默往旁边退了半步。 其他几个妃子们虽没想到那么多,但心中多对这两个公主,尤其是说话的那个——宋姜有些不满,听到这话也是心中暗笑。 虽然李欢迟理论上比这两个人对她们威胁更大,但她不常出来招人烦,还是眼前看得见的季国公主更讨厌。 她们两边不管是谁打谁,都是一出好戏,哪边打输了她们都不亏。 有人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没掩饰好,扑哧一声笑出来,在鸦雀无声的人群中格外突兀。 宋姜从前在季国宫中也曾是受过宠的公主,嘴上最是饶不得人,哪有被人这样说的时候。 而且她现在代表季国出使辰国,这不光是她的脸面,还是季国的脸面。一下子血冲大脑:“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这样同本公主说话!” 贵妃顿悟以后看这小公主分外不爽,在旁边阴恻恻道:“苍梧公主没听说,这位便是周婕妤,陛下藏在紫宸宫里的心尖尖。” 李欢迟印象中她应该是没正面对上过贵妃的,这阴阳怪气的说话不知是为哪般,但现在不是舌战群儒的时候,扫了一眼贵妃,她看着宋姜道:“正是在……” “原来就是你。”宋姜没听她说完就出口打断,轻蔑地撇了撇嘴角,似乎并不惊讶。 这小公主说话怪不客气,李欢迟也没跟她客气的道理:“我的宫人犯了什么错让公主在此责罚打骂,还请公主给我一个交代,她们都是紫宸宫的,我回去,还要给陛下交代。” 两人剑拔弩张,周围的嫔妃们却是一副恨不得掏出瓜子花生小板凳的模样。 徐才人打完招呼就缩在一边,鹌鹑似的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你不过区区一个婕妤,有什么资格如此讯问本公主。” 李欢迟冷笑,一会你算什么东西,一会你有什么资格,陈初平看人真是准确,这些人自恃身份,搞不清楚眼下的情况。 “公主他国在室皇女,管我辰国皇帝寝宫的宫人,手伸得是不是太长了些。”她要论身份,她就给她细说,不等宋姜回答,她就继续道:“若要说公主是太后的侄孙女,那便该称陛下一声叔叔,称我一声叔母,长辈的事,公主还是少管为宜。” 她说完后,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人群中传来稀稀拉拉不知是鼓掌还是拍大腿的声音。 宋姜毕竟只十五岁,以前从没有人这样给她说话过,她来辰国的任务是联姻,这些血缘上的身份真要深究可不好看,于是除了跟太后套近乎时唤她姑祖母,陈初平和他的这堆妃子,她都是当做平辈相对。 贵妃斜眼扫了眼宋姜,她现在脸色黑得锅底一样,耳朵红彤彤的,鼓着脸颊说不出话,眼看差点就要背过气去,完全看不出这两日在她们面前那种颐指气使的蛮横。 “起来。”这话倒不是对她说的,涟漪和卢萍看着自家主子一顿输出都看傻了,卢萍眼泪还挂在脸上,涟漪更是眼睛瞪得铜铃大。 之前章婕妤两次刁难,她吃了不少亏,她家主子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厉害了? “不过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谁来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若真是你们无理,那还是要罚的。” 青黄扶起卢萍,而涟漪反应稍快,回答道:“回小主,刚才我们在这里采紫薇花,结果她们来了就说卢萍偷东西,把我们推到地上,还打了她一巴掌!” 好老套的戏码。 李欢迟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这个想法。 “还敢狡辩!”季国公主那边也有反应过来的,一个中年妇人厉声呵斥,随即拿出一个什么首饰:“我家公主与诸位娘娘在此赏花,刚走不远就发现金簪遗失,遣我们一路回来寻,结果刚到这就看到两个小姑娘鬼鬼祟祟,这簪子也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 第69章 狗急跳墙 这事只有人证张嘴一说,别人要反证自己没偷东西可是有口难言。 李欢迟皱眉:“谁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 “在场的娘娘们都能作证!”那妇人信誓旦旦,往后面看戏的众人身上一指。 刚才还一副置身事外的嫔妃们互相对视,发出意义不明的私语。 “本宫只知道刚才公主说她发簪不在了,别的并未看到。”最后还是贵妃开口,冷冷说道。 这人一会阴阳她一会又帮她说话,李欢迟有些摸不准她的态度,但这句话由她说出已算中肯,她朝贵妃点头致意,对方只是斜了她一眼就转过头去。 “所以从她身上搜出簪子只是你们几人所言。”她看着说话的妇人:“那你又怎么证明不是你自己偷了栽赃嫁祸给别人的。” “这……”那妇人见她如此理直气壮毫不饶人的模样,加之那些嫔妃都不愿作证,气势变弱了些。 “就是她栽赃我们!”涟漪刚才虽然没被打,但是被推到地上摔了一跤,论谁莫名其妙被这样对待都不会高兴,她家小主和陛下都没罚过她们,这公主什么玩意? 卢萍捂着脸也小声道:“这簪子还没我自己小主给的好,我哪用偷那个。” 众人看向妇人手中,那是一个瑞云形的簪子,再没别的什么装饰,再看卢萍头上,嵌羊脂玉玉兰金簪。 虽然两个都不算顶级的首饰,但孰优孰劣在座的也能掌一掌眼。 这一会功夫,身份、辈分、穿着都被碾压了个遍,若说之前宋姜还能转转脑子,现在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你这贱妇!给我掌嘴!我要她再也说不出话!” 平心而论,李欢迟在这其实只说了几句话,但句句扎心。 “别!你没听那是陛下的嬖宠!”她身旁一直沉默的宋弥本来就不想看这出闹剧:“既然簪子已经找到了,你就别闹了!” 那时他们在一墙之隔的临水回廊上看鲤鱼,太监们拿了鱼饲料让大家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宋姜身上,可她看清了。 胡嫔望着花窗那边半天,随即附在宋姜耳边说了些什么,宋姜也隔着花窗扫了一眼,便将脑袋上的金簪拔下偷偷交给她的乳母林嬷嬷,两人眼神相交那妇人就知道她要做什么。 等众人将手中饵料投完,宋姜故作惊讶地摸了摸发髻,说自己的簪子不见了,于是有了一开始那幕。 这周婕妤明显不是个好惹的,偏偏这辰国皇帝爱幸她到不惜破坏规矩让她常住紫宸宫,她俩还没正式采纳进后宫呢就搞出这样的事,怎么让皇帝留个好印象。 “你这人。”宋姜现在有些怒发冲冠的味道,恨恨瞪着自己这位堂姐:“她刚才说了什么你没听到吗!” 虽然对方说话不好听,但不也是她自己找的事吗? “给我上!”她身后的侍卫夹在两人之间,这时听她一声令下,按着刀柄便朝李欢迟冲过去。 她们俩在宫中行走可有近侍十人,这是太后给的恩赐。 “你,你们敢!”涟漪、卢萍两个小姑娘才得意自家主子给自己撑腰,没想到那季国公主狗急跳墙,见那一堆狼虎之士扑上来,赶忙要拦。 可她们俩叠在一起也不是一个人的对手,何况那十人,一下就被推开,倒进花丛中,青黄扑上去拦,他一个小太监,比两个女孩子好不了哪去,也是别人一胳膊的事。 “小主,跑!”涟漪嘶声喊道。 身后传来徐才人的抽气声:“你们不能……” 这一丁点声音很快被混乱的人声淹没。 李欢迟反应快,后退半步又是一顺手摸向腰间,自然还是什么都没摸到。 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惯性动作。 对面来势汹汹,她手无寸铁,眼下最好的办法果然还是…… 眼看那些侍卫伸手就要抓她的肩,还没等她抬腿,一个身影落在她面前。 那身姿似有千钧重,她听到金石相撞的声音和破风声,还没等她看清什么,女人的尖叫声刺激着她的耳膜。 她当然是看不清的。 眼前是虎贲的重甲红衣背影,离她也就半臂远。 “擅动刀兵者,杀。”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说道。 李欢迟又后退了两步,才看清这里发生的事。 “阿九?” 阿九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确定她的安好,听到唤他名字,他点点头:“炸奶糕,很好吃,多多喜欢,能不能再做点。” 李欢迟:…… 众宫妃:…… 这种时间这种场景是说这种话题的时候吗? 他身前的地上倒着一个不知道还有没有气的人,那人胸口有一个血洞,还在往外冒着血,而四周还有不少人四仰八叉地倒着,他们都是刚才要对李欢迟动手的人,阿九手上的长枪枪尖还在滴着血。 惊吓过去,嫔妃们看这衣裳即使不知道阿九的身份,也知道这是皇帝近前的虎贲卫,只是被他忽然出现杀人吓了一跳,看清以后都平静下来。 而季国那边的人并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身份,只知道他忽然出现,杀了一个近侍,还打伤多人。 一阵鸡飞狗跳,尖叫、怒斥、哭喊交织成一章凌乱的交响乐。 有人逃跑,有人腿软倒在地上,好些的就挡在宋姜身前,但也是一副视死如归、泪眼婆娑的惨状。 毕竟陪她是太后给的差事,就算烦也不能让她死自己面前,贵妃默默叹了口气:“公主莫怕,这是陛下的虎贲中郎将。” 宋弥、林嬷嬷和她的贴身宫女们围着宋姜哄了半天,才将将把她哄好。 一开始那点盛气凌人现在全没了,刚才混乱中不知是她自己弄的还是别人碰的,一头高髻散乱下来,步摇簪子都歪歪斜斜,她哭得泪眼婆娑,鼻涕都差点流下来。 当真是李欢迟说的——落毛凤凰不如鸡。 “你,你竟敢杀本公主的侍卫!”恢复一点语言能力后,她又开始了。 “宫中擅动刀兵,杀。”然而阿九可不像个会察言观色的。 “这是姑祖母,是太后准许的!你们一个个!欺负到本公主头上,等本公主禀告太后,别想有什么好下场!” 阿九一个人干翻一群人以后本来有些散漫地站着,听到她这话,抬起还染着血的长枪指向宋姜:“虎贲只尊皇命,宫中擅动刀兵,杀。” 李欢迟挑挑眉,她从见到阿九到现在,是第一次看他如此威严的模样,他总是有些松散地站着或席地而坐在角落里,喜欢吃点心,但也会留下一些带回家,听说他有很多家人。 但像现在这样横刀立马一夫当关的架势,当真难得。 “算了。”她赶忙抓住阿九的手臂,怕季国小公主不带脑子再说点什么地上再多躺一个。 在那双橙黄色眼睛的威慑下,即使是宋姜也不敢挑战阿九话语的权威,虽然贵妃挺希望她自己撞枪上死了算了,但嘴上还得说着好话:“虎贲向来不听别人的,公主勿要碰其锋芒。” 宋弥也一同劝着,一个宠姬一个近臣,她俩来联姻的事还在谈着呢,就怕事情闹大了就算真是太后也不好做。 “你,你们等着。”最终,宋姜只留下这句狠话,便转身离开。 第70章 恶人先告状 两人目送走那一行人,李欢迟让青黄送徐才人回去。 涟漪和卢萍爬了起来,围着她转了半天确定人没受伤。 之前采的紫薇花都在推搡中掉到地上被人踩烂,她们选的都是枝头最好的紫薇,现在掉在地上已经被碾为泥尘。 卢萍看着那些花泥,委屈的感觉重回心头:“她们凭什么污蔑人啊,真是不讲道理。” 涟漪安慰着她人没事就好,阿九看着那些花,轻声说道:“他们就是不讲道理。” 李欢迟看着地上的血迹,心跳有些快。 她确定卢萍不是那手脚不干净的人,这季国公主为何要栽赃于她,是冲着自己……还是冲着陈初平。 她抚着心口,这才来得及问:“阿九你怎么在这?” 若他今天不在这,她免不了要吃些苦头。 “云柳来找我,说你有麻烦。” “云柳又是谁?”李欢迟之前连公主贵妃那行人都没看到,更不知道哪还有其他人。 阿九歪着头想了想,手指卷起来塞在口中,吹了个调子。 不知从哪处传来类似的口哨回音。 如果不仔细分辨,这声音很像鸟鸣。 “云柳是负责这的暗卫。”他又补充了一句。 “哦,那还请你帮我谢谢他。”李欢迟汗颜,这宫里一个个都是深藏不露。 阿九又吹了长短不一的几声,对面也做出了回应。 “不用谢,她说。”阿九翻译道。 这件事看似解决了,实际只是暂时停战熄火,季国公主若去告诉太后,随时都能再次向他们发难,更麻烦的是,不知道这事会不会影响到两国的关系。 阿九本来说送她回紫宸宫,但现在离陈初平回来还有些时候,她不想就那么忐忑地等在那,这件事早些告诉他,也许还能有个准备。 两人一同去了御书房,阿九之前是在巡逻中,现在守在御书房门口的是另一个虎贲卫,他看着高高大大,脑袋快打齐门框,看到阿九便恭敬地弯成一只虾米,同时唱报两人来见的消息。 “真是稀奇,你们俩怎么凑一块了。”陈初平打发了大司农,在书案后面挑眉看着两人。 “季人闹事,我杀了一个。”阿九简单陈述了结果。 陈初平眉头跳了一下,从刚才就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更胀了。 但是他清楚这人说话习惯,于是看向李欢迟:“夫人和阿九是同一件事吗?是的话你来说。” 他从刚才两人进来时眼神就流连在李欢迟身上,只差没长出钩子把她钩过来。 到底谁是妖姬人设啊! 李欢迟忽视某人如丝媚眼,将整件事从头到尾讲了个清楚。 “哦,那应该是宋姜。”陈初平听了,毫不意外,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她父亲如果像她一样没脑子就好了。” 李欢迟觉得这名字有点熟,还有点喜感,但只是一种感觉,认真去抓的时候又完全没有头绪。 太后让嫔妃们给那两个小姑娘作陪的事他知道,反正那群人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做打发时间,但这事不能找到他头上。 他眼神钩不过来李欢迟,只好从案后站起来走过去。 “夫人受惊了。”他拉着李欢迟的手,歪头就要亲下来:“这事我记下了。” 虽然阿九话很少,但也不是个真木头桩子,李欢迟飞快抽手捂住他的嘴:“这件事没关系?会不会影响到你在前朝的……” 陈初平把她的手拉下来,眨了眨眼:“他们最好真的有点骨气和我们决裂,而不是一而再用些下三烂手段。” “你还希望闹起来吗?”李欢迟有些意外,不是都说以和为贵吗? “能打起来就好了。”陈初平笑着看了一眼阿九,对方散漫的神情忽然变得坚毅:“打!” 他原来跟李欢迟说过他打许国的最终目的是拉季国下水,为此他三千虎贲尽数出动,可惜最终还是没有打起来。 那时她还说希望他赢的。 不过她现在连自己都不记得了,他那些野望阴谋又怎么会记得。 “别那么担心,现任季王是个守成之主,我把他们逼成那样他们都派人来谈联姻交质的事了,没那么容易打起来。”见李欢迟忧心忡忡的脸,陈初平忍不住安慰道。 但他还是想问一问。 “那如果哪天真打起来,你希望我赢吗?” “有病啊你,谁不希望自家赢。”李欢迟嫌弃地瞥他一眼,“要真没事我可走了。” “嗯,吓到你了,先回去休息,我晚些就回来。”他亲不到嘴,退而求其次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压低声音道:“夫人穿红色真好看。” “呸,没个正经。”她唾了陈初平一口,带着门口的两个宫女,转身离去。 等她走远,陈初平又坐回案后,一手扶着脑袋。 阿九还没走,他看着陈初平,问道:“很麻烦吗?” “没有,就是心烦。” 宫中有禁卫军和虎贲守着,哪需要别的护卫。 这十个佩刀近侍根本就是在给他上眼药,如果今天不是有人报信给阿九,让李欢迟真落在她们手上,会有怎么样的下场? 他小心呵护的心头肉,就这么被人觊觎仇视,真是危险。 宫中别的女人还会看他的眼色,这两个小公主就是个麻烦。 “让斗宁去把那些侍卫赶出去,两个小公主若有怨言就让她们一并滚。”陈初平沉吟片刻后说道:“要是她们还留在宫中,你就让墨十娘带人亲自守着。” 阿九点头要去办,忽然又被叫住。 “你有没有别的喜欢的颜色?孤想给虎贲卫的罩衣换个颜色。” 阿九看了看身上鲜红的罩衣,不解地看着陈初平:“红色就很好。” 虎贲的服装是当年他自己选的,怎么现在又看不顺眼了? 元宝在一旁做着记录,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刚才那两人一同进来,红衣灼灼,和谐得很,有人眼睛都冒出酸味了。 “黛色、牙白、竹青怎么样?”陈初平提出了几个方案。 “随你。”阿九不明就里,自顾离开了。 卫尉斗宁为统率卫士守卫宫禁之官,之前出猎让刺客混进禁军还做到了统领属于他严重失职,得到这个消息后马不停蹄去将皇帝吩咐的事干了。 令人意外的是两个小公主都没说什么。 她们现在住在太后六瑞宫旁的祥麟院,斗宁还担心要是闹起来把太后惊动了。 宋弥看着宋姜,总觉得她平静得有些奇怪,但身在异国,又不可能与她割席。 等那些侍卫被带走后,禁军安排了新的守卫,宋姜瞥了一眼就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备些礼物送去紫宸宫。”宋弥有些不安,吩咐自己的教习岳嬷嬷和贴身宫女道。 “今日之事本不关公主的事,非要说来,是他们冒犯了公主,为何……”宫女有些不解。 岳嬷嬷瞥了她一眼:“以后多听,多看,少说话。” 小宫女有些委屈地去找礼物了,岳嬷嬷扶着宋弥:“委屈公主了。” “一开始不就知道了吗。”宋弥叹了口气:“王室这些年的荣华富贵,都是用季国女人的血肉堆出来的,我享受了她们的牺牲,也注定会成为牺牲的一部分。” 第71章 妇唱夫随 虽然大事不会有,但如果真让她们告去太后那也是十足麻烦,不如主动出击。 所以陈初平酉时正就去了六瑞宫,两个公主果然在那,贵妃还有几个嫔位的也还在,有孩子要照顾的惠妃和彭嫔已经先回去了。 晨昏定省是规矩,太后过午不食,也不用她们伺候就寝,用完饭后来陪着聊聊天就行。 陈初平忽然意识到自己用膳还挺晚的,只是每次都有人等,便不觉得寂寞。 贵妃见到他,眼睛亮了亮,碍于外人都在场,还是好好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各自问安入座后,说起早上的事,太后摆摆手:“这事我也听说了,年轻人没个轻重,一点小事就要动刀动枪,兵者,不详之器,让他们离开也好。” 陈初平看了一眼宋姜,后者则有些羞涩的低头,在自己的位置上遥遥向他叩拜:“姜年少气盛,与周婕妤发生了些龃龉,还请陛下替姜给婕妤道个歉。” 还没等陈初平回答,太后就让身边的宫女去将她扶起来:“女孩子家之间能有多大的事,那些侍卫撤了也就撤了,倒是那虎贲卫在你们这些弱女子面前伤人,真是不像话,皇帝你就没点表示吗?” 太后对虎贲不满由来已久,陈初平上次打许国把他们派出去时太后就极力反对,后来遇刺她甚至觉得是陈初平没早听她的话,果然出事了。 至于他为什么要把虎贲一起派出去,不知道太后清不清楚其中干系。 “还有你那嬖宠,做什么躲躲藏藏见不得人一样,没点规矩,她一个小小婕妤,竟敢让堂堂季国公主喊她……” 李欢迟说的时候关于唇枪舌剑的部分一带而过,他倒是有点好奇她到底说了什么能让宋姜发飙。 虽然骂她没脑子,但她也不至于真傻,能让她恼到动手,李欢迟的话肯定戳到了她的痛处。不由觉得好笑,她那么个心软的人,居然有把人骂到发火的时候。 “喊她什么?”他不顾太后不太好看的脸色,问道。 陈初平虽然常笑,但他笑也不只是因为开心,见他勾起嘴角,一些人的心肝都要颤一颤,掂量自己有没有做什么让他不快的事。 但今日他这笑却让人觉得如春风般和煦。 “喊……喊她叔母。”嫔妃中,有人痴痴地答道。 “噗。”陈初平掩口:“她倒也没说错。” “皇帝你还给她说话?”太后听到自家侄孙女吃了亏本来就有些不悦,但两人都说没事,她想着小事化了。皇帝来时她还以为是来赔罪的,现在这架势,怕不是来问罪的。 “两位公主叫母后一声姑祖母,那唤孤正应该是叔叔,孤的夫人也正是叔母。不过她大不了公主几岁,没得喊老了,不用如此多礼。” 宋姜看着皇帝,有些呆愣。 从御花园回来她就直奔太后宫中想告状,却被她母妃点给她的教习吴嬷嬷拦住。 “公主想跟太后娘娘怎么说?”将她带回祥麟院她自己的屋中,吴嬷嬷问道。 “当然是把刚才的事告诉姑祖母啊!那个贱人怎么敢……”她咬着唇,眼中满是不甘。 “然后呢?太后固然向着公主,大概会将那女子打骂责罚,将那护卫降官、革职。” “是啊,不然呢?”吴嬷嬷原是她母亲的得力干将,一应分配赏赐都是众人里最好的,但宋姜从来看不出她与别人的区别,现在她受了气还在这劝她,真不知是不是老糊涂了。 “陛下会怎么想?”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想?吃亏的可是我啊!”宋姜越想越气,语气激动道。 “公主现在对陛下来说还是外人,那是他的干将、宠姬,就算为了太后低头让您报复回去,您说他心里能舒服么?”吴嬷嬷叹了口气摇摇头:“那女子又住在紫宸宫,吃了苦回去哭一哭,撒撒娇,公主有理都变无理了。” “那就别给她开口的机会。”宋姜阴恻恻地说道:“不过一个小官的女儿,凭着一点男人的宠爱作威作福,但这种人死了不也就死了。” “这可千万使不得!”吴嬷嬷厉声喝道,连栽赃都做不好,人命关天的事还能指望别人不发现? 陈初平不是季王那样的承平之主,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种事被他抓到马脚,那就不是宋姜受不受宠那么简单了。 就算退一万步说真把那小婕妤弄死了,运气好没被查出其中干系,她也就永远留在这位帝王心中了。 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宋姜满是怨气地说道。 “让那些侍卫离开,去太后处请罪,给陛下道歉。” “什么!”听了这话她果然炸了:“你到底是帮哪边的!” “公主可听过,以退为进。”吴嬷嬷严肃地看着她:“这是宫中不是战场,一时输赢不重要,只有笑到最后才是赢家。” 一番分析勉强说服了宋姜,于是等斗宁来驱人时,她什么话都没说,又前来太后宫中请罪道歉。 她已经够退步了,他为什么还没有安慰她?她可是季国的公主啊! 若论起辈分来,这联姻的饭就不好再吃,太后皱了皱眉:“皇后还没说什么哪轮到她自抬辈分,皇帝你回去要好好教训她,还有那个虎贲卫,这种事我不想再听说第二次。” 陈初平扫了宋姜一眼,虽然嘴角还残留着些笑意,但浅灰色的眼让人感觉冷冰冰的:“是。” 平日里皇帝不来看她时,太后也很少主动去找他,今日来都来了,也多说了几句话。 一会说两个公主让她想起年轻时孤身嫁来辰国的时候,一会说陈和安在临丘安置好以后就能经常入京了今年中秋一家子团圆肯定热闹。 那些嫔妃们本来就是作陪,自然没有扫太后兴的道理。 “皇帝,你怎么看着心不在焉的。”她忽然出声问道。 “儿只是白日办公有些困乏。”陈初平回过神来,笑着说道。 她那些回忆里都没有他,却充满陈和安,仿佛她和陈和安才是真正的母子,他是多余的。 他确实多余。 思及此,陈初平起身告辞准备离开。 “对了,乞巧节快到了,今年有贵客,要好好张罗。”太后见他要走,也不拦着,只是命令似的说道:“那一日你可得好好陪陪两位公主和皇后她们,别整日待在宫里,新云苑的沅江庭景致就不错,就去那。” 第72章 破屋藏娇 晚饭等陈初平回来以后,李欢迟就一直悄悄观察着他。 他照常换衣服,吃饭,散步,批折子,甚至厚着脸皮邀请她一起入浴,好像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今天的事真的没问题吗?”经不住他缠,李欢迟穿着中衣坐在池边泡脚,她今日回来已经洗过澡了,那事当时她看着不慌,等两个公主离开,她才发现自己后背上湿乎乎的。 “能有什么事。”陈初平趴在她腿上闭着眼养神。 “前朝和太后那边……我今天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之前她看到元宝将涟漪卢萍叫走,大概是去问事情发生的具体经过。 “她先动的手,她理亏,孤没有问责已是给太后面子。”陈初平眼睛张开一条逢,他灰色的眼睛映不进光的时候就感觉阴沉沉的:“两国之间若无绝对的起兵理由,先动手的那一方在道义上就不占优势。人也一样,一但动手,生死自负。” 李欢迟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真的没事就好。 “对了。”就在她以为这家伙趴自己腿上睡着了时,又听到他开口:“过几日乞巧节,要不要去阿九家玩?还可以去街上逛逛,看花灯。” “啊?可以出宫的吗?”她有些意外。 “本来是不行的,但是我准了。”陈初平爬起身:“说好带你去行宫都没兑现,就当是补偿。” “那你这补偿可真小气。”她抬手泼了陈初平一脸的水,今天这澡已经洗很久了,她怕他再纠缠,飞快站起来。 “不去就算了。”陈初平擦着脸上的水小声道。 “当然要去!你可不准反悔!”声音传来时,李欢迟人已经在门外了。 等到出发那一天,她一大早就被叫起来。 她专程选了方便走动的衣裳,阿九夜班刚下值,在紫宸宫门口处等着她,马车已经驾到门口。 涟漪扶她上了车便坐到辕座一侧,而陈初平就那么站在那,似乎并不打算跟她一起。 “你不一起去吗?”她问道。 陈初平摇摇头:“我就不去了。” 李欢迟原以为他们一起出去玩,听到他说不去,想说自己也不去了,但这件事提前几天阿九就跟家里说好了,他的家人扫榻以待。现在反悔,实在是不给人面子。 “为什么啊?”但她还是有些不甘心,扒着车门伸手。 陈初平走近,牵起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小声安慰道:“阿九家里人不怎么喜欢我,我去了他们肯定不开心。” 如果平时就算了,可乞巧节是…… “你去了好好玩,看着云雁,便如同见我本人。”他眨眨眼,拍了拍车厢:“去。” 她毕竟身为宫妃,出宫又非探亲,轻装简从,宫女就带了涟漪一个,而阿九本来就是虎贲,担当侍卫的同时,也做了车夫。 李欢迟挑着帷幔往外看着,直到马车拐了个弯彻底看不到陈初平才将帷幔放下来。 她总觉得这次并不是简单的出去玩,他把她支开是要干嘛呢? 虎贲中郎将秩比两千石,所以阿九家就在城西的繁华地段,车程不到半个时辰。 因为起得很早,云雁大街上还没那么热闹,先出摊的都是些卖蔬菜水果的,偶有花郎挑着两担鲜花沿街叫卖,招摇而过,香风引蝶。 酒楼茶肆刚刚开门,正在扫撒,馒头煎饼的味道随风飘到她鼻尖,让人食指大动。 出了宫李欢迟就趴在车窗上看着街上的景象,忽然听到车厢传来两声敲击。 “早饭吃过吗?”阿九问道。 她一早起来收拾好就被塞进车厢,自然是没功夫吃早餐的。 “还没。” “你呢?” “我吃过了。”涟漪小声回答。 “那等我一下。” “哎!你给我我也不会赶车啊!”涟漪惊声喊道,马车晃了一下,却没有停,李欢迟看到前座闪出去一个红影,健步如飞冲到煎饼摊子前拿了什么,瞬间飞身返回。 马车又晃了一下,车厢和辕座之间的小窗被塞进个若竹叶包的煎饼。 李欢迟接过煎饼,在感叹他艺高人胆大的同时,有点后怕那两次晃动之间,这车应该都只有个不会驾车的涟漪在御马。 煎饼撒了胡麻,里面是肉馅,刚出锅不久,油香咸鲜,还有些花椒的麻让口感丰富,明明是很好吃的,但她却没什么胃口。 到底为什么陈初平把她支开呢? 也不知阿九是不是算好了路程,一个煎饼刚啃完,就到了他家所在的巷子。 “来了来了!”看到马车靠近,门口守着的两个少年赶紧将门槛拆了让马车能直接进门。 院中已经等了不少人,马车在院中停稳后,李欢迟挑开帷幔。 “哇。”她感叹道。 “哇。”对方也感叹道。 真是,好大一家子人! 之前拆门槛的两个少年把门槛装了回去,也来到人群中。 这一堆人女人孩子居多,起码有二十来人,孩子大的比如那两个少年,小的还被人抱在怀里。 这院子明明不小,现在看着居然有些拥挤。 一家子人看着她,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这个不错,比那姓墨的女子好,那女子太凶悍了,阿九都打不过。” “是啊,听说在少府任职,也有正经工作。这么好的女孩子是怎么看上阿九的,也可能眼神不太好?” 两个中年妇人边说边点头,甚至已经开始算吉日。 “阿妈,这就是舅舅说的朋友吗?她答应来咱家了是不是也答应做我舅妈了?”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扯着母亲的衣角问道。 “傻孩子,这才哪到哪啊,不过也不是没可能!” “山神保佑,有女孩子看上咱家阿九了!”一个稍微年老些的夫人双手合十拜天拜地。 “真是女孩子啊,我以为又是从哪抱来的狸奴狗儿。” …… “行了,你们看过了,别吓到她,回去。” 李欢迟呆愣着挑着帷幔听他们议论纷纷,阿九将马车缰绳交给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儿,走了过来阻止道。 “切,小气鬼”一个看着二十多岁到女子唾道,但也不再议论,上来握着李欢迟的手:“见过淑女,我是阿九的七娘,叫我七娘就好,既然认了门,以后就多来咱家吃饭。” 介绍完自己七娘就退开,有了榜样,人们都一一热情的上来握着她的手介绍自己。 二十多个人,有阿九的五个娘,七个嫂子,四个妹妹,侄儿侄女若干,从他们自称的序列来看,这还不是他家完整的人口。 真的,好大一家子。 第73章 叫阿九是为了你好 等着一一问候完,日头都有些升高了。 阿九让她们各自散去做自己的事,带着李欢迟和涟漪往屋后走。 刚才问好时,那些女人孩子都有像阿九一样的亮黄色眼睛,有几个头发还微微卷曲,虽然穿的比那两个季国公主更像辰人,但还是能一眼看出他们是异族人。 “我一直有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李欢迟走在阿九身侧落后半步说道。 “想问就问,我不想答就不会答。” 李欢迟耸眉,问道:“你的名字就叫阿九吗?有姓吗?” 刚才那些女人自我介绍都是x娘,或者一听就只有名字,进来时没看清他们门口的匾额,别的虎贲也都有个完整的名字,阿九就只有阿九。 阿九回头想了想:“我叫阿萨勒尔,阿萨勒尔阿尔苏那多列日台巴朗吉格日。” 看着她痴呆的表情,阿九难得叹了口气:“阿萨勒尔就是第九个的意思,叫阿九就行。先皇赐姓燕,燕九。” “哦哦。”她应道。 虽然说来阿九家玩,但也没具体说玩什么,今日是乞巧节,稍晚些应该很热闹,现在太早了,还没到玩的时候。 穿过几进门,阿九将他们带到一个僻静的小院,听到他们的声音,一个及笄年纪的姑娘端着盆从屋中走出,看到阿九,展颜笑着喊道:“哥哥,回来了。” 阿九点点头,过去接过她的盆,将里面的水倒在树下:“多多,娘醒了吗?” 李欢迟有些惊讶,她偶尔会听阿九说有个叫多多的妹妹,她以为是个很小的孩子,没想到是个大姑娘,看着大概已经及笄了,有些卷曲的棕色头发编成辫子,眼睛亮闪闪的,她个子不高,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醒了,正问你呢。”多多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身后的李欢迟和涟漪:“这两位就是阿哥说的少府的朋友吗?” 说她是少府的也好像不是不行,她今日秘密出宫,涟漪都只能叫她小姐,于是点点头:“我叫……李欢迟,她叫涟漪,你好。” “唔,居然是真的女孩子。”多多听了她开口以后,掩着口有些惊讶,但还是友好地点点头:“你好。” “圆圆呢?”阿九不理她的惊讶,继续问道。 “学塾去了还没回来。” 见她一直睁大眼睛打量李欢迟,阿九让她去准备茶水点心招待客人。 “你们家到底……” 虽然这一大家子都有些脱线的欢乐,但真是让人不由好奇他们以前经历了什么。 “虎贲卫很多怪人,见谅。” 虎贲这个名字威武霸气,阿九虽然大多数时候看着比较散漫,关键时候似乎还很可靠,但事实好像不是她想的那样。 阿九让她在院中等待片刻,自己去将重甲红衣换下来,还没等他或者多多回来,从侧院中走出一人。 “多多,胰子没了,你那有吗?”两人对视片刻,那人抹了把脸:“糟了,起猛了,怎么休沐日还看见小娘娘了。” 这人眼睛狭长,眼尾上扬,红唇皓齿,交领敞到胸口,皮肤嫩豆腐似的,李欢迟忽然理解了多多的疑惑。 “胡黎?”这人她有点眼熟,凌阳回来的路上见过;又不太眼熟,他散着头发穿着随意,一点不像之前沉稳威猛的虎贲。 胡黎还在呆愣着,另一个人忽然把手搭在他肩上:“怎么这半天还没回来,又逗多多小心挨揍,啊!” 这人也有些眼熟,应该也是虎贲卫的,不过李欢次忘记他叫什么了。他此刻袒露着上身,好像在干什么活。 他叫完后就缩回了侧院的月门后,露出半张脸羞涩道:“见,见过小娘娘。” 阿九正好换好衣服出来,见此情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胰子杂物间右手边最顶层。” “啊……哦,哦。”胡黎缩着脖子,朝李欢迟点点头,穿过院子往杂物间去了。 多多此时从后厨端了个托盘出来,上面摆着些茶水点心:“我好像听见杨大哥叫了。” “没事,他早起犯迷糊,撞到脑袋。”阿九接过托盘,看向李欢迟:“来见见我阿妈吗?” 这间房还要在这个院子的僻静处。 还没进门就能闻到浓郁的药味,因为关着窗子,门口还放着屏风,所以在微凉的夏末早晨,这屋里也热烘烘的。 里面不时传来妇人的咳嗽声。 “阿妈,我带了朋友回来。”阿九走在前面,将她和涟漪引进去。 比起宫中有床柱承尘的大床,那更像是一张榻,一个脸带病色的中年妇人靠在几层垫子上,怀里抱着一只狸花猫,笑着看向他们,大概是因为常笑,嘴边还有一个小括号一样的窝,看到李欢迟和涟漪眼睛也亮了一下:“阿萨勒尔也会带女孩子回家了!” “见过伯母。”李欢迟汗颜,这一家子人怎么都这样。 “是阿七的人。”阿九将托盘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阿九母亲愣了愣,又恢复成和缓的笑容:“许久没见过他了。” 陈初平在先帝皇子中排行第七,阿九口中这个阿七莫非就是他? “姑娘,你过来些。”她向李欢迟伸出手招了招。 李欢迟走近,阿九母亲握住她的手,两只有些粗糙的手一寸寸摸索着她的手腕,手掌,手指。 那手粗粝得不像话,砂纸一样的皮肤就像做了一辈子粗活,但是温热轻缓,并不叫人讨厌。 “是个好孩子,可惜看不上我家阿萨勒尔。”片刻后,她放开手,有些惋惜地叹气:“不过阿七也是个好孩子,你可要和他好好过。” 阿九陪着母亲说了一会话,妇人的精神便有些不济,让他带着李欢迟她们和妹妹们出去玩,今日乞巧节,街上玩儿的东西多。 多多已经去厨房准备中午的饭了,过去的路上,涟漪感叹道:“将军家里女孩子真多呢。” “因为男人都死了。”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涟漪:…… 这是什么地狱话题。 李欢迟赶紧救场:“阿九家的姓真少见呢,是少数民族吗?” “原来是辰的属国,十四年前被赤翟灭了。” 李欢迟:…… “阿爹和叔叔们都是那次死的。” 这到底是什么地狱话题。 “对不起。”两个人被沉重的罪恶感压得抬不起头,异口同声道。 “没事。”他摇摇头:“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辰国做质子,接到消息回去,把女人们带走,后来哥哥们也陆续战死。” 他长出一口气:“死在战场上,是男人的宿命,我也一样。” 这不是个太平盛世,但因为有人背负,他们才能在后方过这种安逸悠闲的生活。 本来凝重的气氛来到后院,就被厨房里的鸡飞狗跳打散。 第74章 似曾相识 胡黎和另一个虎贲卫杨聪都是寄住在阿九家的。 所以平日里家里能帮忙的事他们也会上手,但是不巧厨艺不在两人能上手的行列,杨聪正在修缮屋顶,而今日有客,多多准备杀一只鸡,便让胡黎帮忙拎着鸡翅膀她来处理别的地方。 但是没想到那么大一个男人,连杀鸡都不会。 浅棕色的小母鸡尖叫着飞向阿九,然后被他一把抓住,用力一抖,鸡脖子传来咔嚓一声,鸡就没了生气。 “真是的,连只鸡都抓不住。”多多抱怨着胡黎,跑过半个院子接过阿九手上已经咽气的鸡,拿进厨房处理了。 “头儿。”胡黎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看向李欢迟两人:“小……” 阿九马上又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只不过这次是在脖子上一划,胡黎就把后面两个字咽了下去。 于是直到吃完饭,他都一直很沉默。 李欢迟和涟漪都去帮着多多做饭,两个大男人劈柴添火,还算是有些用处。她不由想起陈初平如果今日在这,那纤细修长的手腕手指大概是举不起斧头的,刀案工作也不指望,便只能坐在那晒太阳,等着别人给他把菜端上桌。 他若不是个皇帝,肯定也是四体不勤的纨绔。 她剥着豆角,笑得诡异,多多叫了两声才答应。 “嗯?什么?”她回过神,脸上笑得有点僵。 “李姐姐会做甜点吗?” “会一点。”主要是她没事就在做,也算熟能生巧。 “我不太会做甜食,李姐姐可以教我吗?”说到甜点,多多的眼睛几乎和看到点心的阿九一样闪闪发光。 甜食现在还属于挺金贵的东西,虽然阿九俸禄不少,但得养这一大家子人,不能随便下馆子买点心。平日里李欢迟和陈初平分他一些点心,他都会留一些带回家。 “好啊,今日七夕,正好可以做些巧果。” “我来看着火候,小姐和多多小姐做点心去就行。”涟漪自告奋勇,宫中宫女的职责分得细,她只是照顾李欢迟起居的,其实以前也没怎么下过厨。 “可以吗?你都没做过菜啊?”李欢迟有些犹豫。 “很简单的,看着水线到这就行。”多多打开锅盖,指了个地方给涟漪,她很认真地点点头:“我会小心的。” 比起大鱼大肉的红案,白案的手艺要更精巧些。 阿九砍好一堆柴就倚在门边看她们动手,多多做好一个拿去给他看,他也就笑着摸摸妹妹的头。 李欢迟问过他家怎么不请个帮佣,阿九反而很奇怪地看着她:“这些事都可以自己做,为什么要请人。” 现在想来,这种一家人一起干活,分享彼此的劳动成果,虽然有些时候还挺累的,但真的很快乐。 她笑着看着两人,屋外天光太盛,刺得她眼前有些发白,脑子里好像钻进了一只蝉,它厉声嘶鸣着—— “师妹亲手做的?我可舍不得喝,还是先拿去孝敬师父。”一个面容清俊的青年看到她手上的东西,露出了十分勉强的微笑。 “师妹做的汤都不敢喝你也敢说喜欢她?”另一个有些尖厉的声音嘲笑着前者。 “喜欢也没必要以身试毒。”青年小声反驳道。 那个尖厉的声音又要说什么,一个浑厚的声音制止了两人的吵闹:“行了,师妹难得下厨,你们就不能给个面子。” …… “李姐姐,李姐姐?你怎么了?” 眼前的画面一瞬间收束,李欢迟出现了一瞬失重感,就要往后倒去。 “小心。”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脚下踉跄了一步才堪堪站稳。 “小姐怎么了!”一旁守着火的涟漪赶忙冲过来扶住李欢迟,阿九再如何是皇帝的亲信也是外男。 李欢迟用手背捂着头:“没事,大概起太早了,有点头昏。” 虽然那种眩晕感再没回来过,但阿九和多多也不敢让她做事了,到头来坐在那等着别人端菜上来的成了她。 用完饭才是今日的关键。 巧果剩下的部分都是阿九和多多琢磨出来的,因为不常做甜点,所以家里也没模具,一个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巧果里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带上这些点心和一份饭菜,在各位小娘、嫂子、姐姐的调笑中阿九拜托七娘帮忙照看母亲后,带着她们出了门。 街上比起来时果然热闹了许多,她平日里也没怎么上过街,但是听多多说,今日多了许多胭脂水粉之类的摊子,还有许多卖香囊、织品一类女孩子喜欢的小东西的。 李欢迟知道出来玩,却没想到会遇上这种要花钱的时候,正打算和涟漪商量一下先借着她的,阿九便开口道:“看上什么尽管买,有人报销。” 他顿了顿:“两倍。” 这话是说给多多听的。 作为秩比两千石中郎将家的小姐,她身上确实朴素了些。 “谁啊?李姐姐少府的上司吗?这样会不会不大好。” 确实是某种意义上的上司,顶头的那种,听到是陈初平花钱,李欢迟就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了:“没什么不好的,走走走!” “真的可以吗?”小姑娘看着还有一丝羞涩,虽然她和阿九眼睛一样是黄色,但看着更像温润的琥珀,笑起来亮闪闪的。 “当然。”受她感染,李欢迟也笑起来:“涟漪也可以选自己喜欢的。” “多谢小姐!” 三个女孩子蓄势待发就要去扫街,阿九晃了晃手上的食盒:“不过要先把午饭给圆圆送去。” 学塾就在几条街外的一座河对面,明明离闹市不远,闹中取静,别有一番雅致。阿九去和守门的老人说了一声便进去了。 她们三人在桥上等。 “圆圆想考太学以后做官呢。”多多忽然说道。 “啊?”李欢迟看着她,有些不明所以。 “之前陛下开了恩典,许女子有继承权,也可进太学,可以考做官吏。好多女子都离开家里进学去了。如果以后能成为官吏,就可以有薪俸补贴家里了。”她看着学塾院中,眼中有些艳羡:“可是我没有圆圆聪明,书文背很多遍也背不好,就算学了大概也考不上。” 李欢迟还以为只有少府管理着皇宫所以有女官,原来辰有女官制度。 虽然不知道别的国家是个什么情况,但她还觉得挺惊讶的。 她回头看着李欢迟:“我听哥哥常提到姐姐,少府女官们和哥哥他们同在御前行走,一定很厉害。” 御前行走别的不知道,反正经常被陈初平骂得狗血淋头,忍常人之不能忍,那确实是挺厉害的。 “厉不厉害的……”李欢迟问道:“你自己想去上学做官吗?” 多多想了想,摇摇头:“能把大家照顾好我就很开心了。如果去学塾、太学就没有那么多时间照顾大家了。” “能把手上的事做到很好,把大家都照顾好,那也是厉害的一种。”李欢迟老道的摸摸多多的脑袋,虽然第一天见面,但她对这小姑娘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相识的人。 “多多如果哪天不见了,阿九他们会很头疼的。” 她看着女孩儿,好像有个身影在和她重叠。 第75章 深夜座谈会 说到乞巧节,那就是祈福、拜织女,希望自己和织女一样拥有一双巧手,再有就是希望能有一段天定良缘的青睐。大户人家还会有吃巧果、染指甲、结扎巧姑的活动。 云雁中今日在城南土地庙专门辟了一块地来让太常寺那边主持活动,乞巧节更偏向民间约定俗成的节日,所以太常寺只做了最简单的祝祷,到了下午,土地庙前一条街全是卖东西的,晚些听说还有花灯会。四个人一路吃喝买东西,享受了一把不差钱的快感,至于背后出钱的那个人,只有多多会偶尔觉得这样大手大脚有些不好意思。 “谁让他让我一个人过乞巧,这是他应该的。”李欢迟拿着一根木簪把玩,垂着眼看不出神情。 虽然这一趟玩儿的确实开心,但她也不是什么都忘了。民间都要做这种小祭祀的话,宫中应该也有活动。 光让她一个人出宫是什么意思? 还有阿九,虽然他俩确实相熟,但也不是忽然跑到人家里的关系,他问她要不要去阿九家玩那日,正是她与季国公主起争执那日。 她与阿九,都得罪了那两位小公主的,所以不想让他们今日与那两位对上吗。 也是,她但凡长点脑子也不会认为他一个皇帝会跟她一起出宫,如同平民一样在街上玩耍。 她叹了口气,将簪子递给摊主,又指了几样东西:“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给我包起来。” “好嘞!”小贩笑得嘴角都要裂到耳朵上,把他指出来的都包了起来。 阿九歪着脑袋看向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抿了抿嘴。 涟漪和多多不敢像她这样大手大脚,只少少选了几样,只有吃东西的时候甩开肚皮吃了个痛快,若不是真吃不下,她去酒楼里一定要点最贵的菜,把整楼人的饭钱全包了才痛快。 逛了一下午,晚上真正赏花灯的时候她反而走不动了,于是包下一家酒楼顶层包箱,趴在窗边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云雁毕竟地处北方,花灯也比凌阳狂放一些,什么喷火、龙腾火柱、打花火之类的表演当真刺激到人不由屏息。 不过离得远的话,只能看到四处一片亮闪闪的,照得天边都火烧云一样。大概是心境不一样,她觉得没有凌阳的花灯好看。 阿九和多多买了许多小花灯让他们送到家里,见她没什么兴致的模样,戌时正便回了家。 圆圆先他们一步,等他们到时,正从母亲的房中出来。她看着比多多瘦高些,也更成熟稳重,同是一副异域样貌。 “回来了。”她打了声招呼便回到自己房中。 “九月就要考试了,她最近太紧张了才会这样。”多多为她的冷淡解释道。 “没事。”今日起得太早,她也有点乏,阿九已经安排好了住处,便让她休息去了。 李欢迟睡觉不习惯让人守夜,涟漪住在她旁边的屋子,一再叮嘱她有事一定要叫她起来,便也去休息了。 可真让她休息,在这种陌生的环境里又睡不着。 她坐在廊下看着天空。 头顶的夜空是一种松快的灰蓝色,上弦月光线不甚明亮,但天幕中洒满了星子,让夜色并不沉寂。远处天空中的暖光昭示着今日的庆典还没有结束,不知道从天禄阁楼顶能不能看到外面的热闹,也不知道陈初平现在在干什么。 宫中祭祀宴会到亥时初也该结束了,如果有事的话应该在御书房开会,没事的话就把折子抱回紫宸宫批示,今天就他一个人,他会不会觉得紫宸宫太安静了,或者觉得宫里终于消停了…… “睡不着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得消沉下去时,头顶传来阿九的声音。 头顶…… 她抬头,屋檐处露出一小片袍角。 “既然是在你家就不用那么偷偷摸摸的。”她让开了些:“下来。” 他从屋檐上飞身一跃便轻巧落地,声响都没多大。 为了防止把涟漪吵醒,两人换到稍远些的廊下坐着。 “我是来换胡黎的值的。”他简单介绍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房顶上。 “这是宫外你家,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没必要这样守着我。” 阿九摇摇头:“虎贲就是为了守护陛下,以及他最重要的东西的。” 这回答相当正式,让李欢迟肃然起敬,但是他昨日夜班就没睡,陪着她逛了一天,再熬下去怕出什么问题。 “我昨日不是夜班,只是住在宫中,方便早上接你。”听了她的疑虑,阿九答道。 “为什么这么安排呢?”除了可以早些带她出宫外,这安排什么好处都没有。 “今日太后让他带季国公主去沅江庭,他不想把你留在宫中。” 这耿直让李欢迟垂泪,她想了一整天的问题原来一问就能问出来,那别的是不是也…… “在宫中也没关系,我又不会乱跑。” “太后会。” 虽然太后和乱跑这个词很难关联在一起,但这也让她明白了陈初平的顾忌。 若说他万万人之上还有什么好忌惮的,除了他的敌人,就只有他的亲人。 从他的种种表现中完全能知道太后对他远不如对陈和安,更不用说对她这个外人。陈初平就算了,她和季国公主,太后不会向着她。上次得罪那两位,他们一时不发,大概是在等着机会。 “哦。”她有些丧气地应道。 她以为自己煞了季国公主的威风是在给陈初平挣脸面,没想到还是给他造成了麻烦。现在又是傻乎乎觉得他不能陪自己,一点没想过他的处境心情。 “没关系,再凶险的日子他也过过,他只是担心你。”阿九看她垂眉苦脸,又说道:“这是以前他来我家住的地方。” “是吗?”她抬头看了看周围,有些难以想象,这只是个普通的小院子,他来这干嘛? “可以给我说说他以前的事吗?” 阿九看着她沉吟片刻,开口道:“那要从他出生前说起了。” “也不用那么以前……”李欢迟汗颜,但是陷入回忆的阿九橙黄色的眼中映着月色,似乎有种摄魂的威力,让她只能痴痴跟着他的话语,回到那朽落竹简书刻的年代。 第76章 Long long ago 很久很久以前。 倒不是说故意要这么开头,但那确实是很久以前,那时陈初平还没出生,甚至连太后有没有出生都不一定,季国的国君是太后的爷爷季襄王。 那时的国家比现在更多,辰国的面积也没那么大,只有现在三分之二的北方一部分,国君是陈初平的爷爷辰庄王。 季国从季朝成为一片国家中的一个,但还保留着大国的高傲与统一的野心。 北方游牧的赤翟南下时,辰国首当其冲,在抗击外敌时,季国不仅没有施以援手,反而以辰国边民去岁狩猎侵犯季边境为由,向辰宣战。 为了避免腹背受敌,辰庄王只得割土求和,希望各国一致对外。 后来虽然赶走了赤翟,但割让出的土地也收不回来了,这成为了辰庄王的心结,也一直横亘在两国之间,虽不战,亦非友。 季襄王死后,季国爆发了内乱,士族谋反,季襄王三子割据,各自为政。 国内政局的翻覆动荡极大影响了季的国力,以前从别处吞食来的国土有的因为故国旧民,难改习性,被别国收回,有的被士族强占,自立为王。 总之,季襄王太子季成王最后收拢了大概四分之三的国土,差不多就是现在的季国。 因为国力大不如前,季成王失去了父亲的斗志昂扬,以联姻的手段拉拢或是修复与别的国家的关系。 再有就是,这样的方法如果某日能让有季国血统的孩子登上皇位,对季国来说也是好事。 太后就是那个时候嫁来辰国的。 文王当时还是太子,但早就有了婚约,太后嫁来,只是一个侧妃,之后文王登基,她也就是个不高不低的淑妃。 文王此人,说他博爱亲仁也好,对于百姓来说他确实是个给民休养,藏富于民的好人,但对亲近的人来说,他就是个多情的浪子。 从陈初平的顺位来说就看得出来。 不知是有意无意,许多在太后之后进宫的女子反而他们的孩子还比陈初平年长。 第七子,好像是离继承皇位遥不可及的一个数字,更别说第十一个的陈和安。 这联姻关系也就是聊胜于无。 文王殡天时,陈初平七岁,陈和安两岁。 当时的太子是贵妃所出,排行第二,文王长子是他当太子时的通房所出,那女人连做个婕妤都是高抬,又没有娘家相护,自然是不可能让她的孩子当太子的。 但他自己似乎并不这么想,大皇子因为是长子,所以幼时多得父亲宠爱,长大后招名师,建宫苑,一应用度不比太子差。 他用这些资源,笼络了许多朝臣门客,还顺带拉上了同是母亲出生不显的四皇子。 三皇子母族是辰庄王时赤翟之战的最大功臣,多年掌握军权,既然哥哥们可以,为什么弟弟不可以呢? 就这样,四子三方,各自为战。 大一些的皇子们打得一团乱,别说他们后面还有那么多兄弟,兄弟们背后还有女人和他们的外家,为了防止再多些混乱,太子将宫里的女人们都赶去守陵,而孩子们则扣留在宫中,与他在一起,这样一来那些外家要站在哪边,还得仔细考虑考虑。 虽说碍着声名,太子至少不会明着对这些兄弟们做什么,但也难指望他能多妥善地照顾这些孩子。 年纪大些的还好,那种几岁甚至出生不久的,与母亲分开基本就意味着死亡。 不出意外的,陈初平就这么与母亲分开了。 太后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将陈和安浑水摸鱼带了出去,太子追赶不及,出宫后天高海阔,还有季国使者在侧,只能将这火,发在了留在宫中的陈初平身上。 太后——那时的淑妃便如同现在的季国公主,高傲自负,从不将人放在眼里,太子的母亲以前与她有些龃龉,新仇旧恨于是都施加在这个七岁的孩子身上。 生活用度克扣,责罚打骂如同家常便饭,将他当做仆人使唤。他身上那些细碎的小伤便是那时来的,旧伤叠着新伤,没多严重,但总没有好的一天。 不知是那两母子是大发善心还是怕把他弄死了给季国留口实,有时候他身上的伤太多了,罚他的时候就会让他去跪太庙,辰国的冬天很冷,太庙中除了祭祀的香火并不会有别的火源,就算是夏天,青石地板吸取了太多来自大地的湿冷,跪久了半边身子都会失去知觉。 但是年幼的陈初平就是在那度过了许多日夜。 不知道架子上那些辰国的列祖列宗们看见如今兄弟阋墙的场景会如何做想。 文王还在时对陈初平还不错,早早给了他封地,堂堂一个亲王,那段时间过得还不如阿九这个质子。 几方混乱的下场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斗了一年多以后,大皇子败死,四皇子收拢残部困守封地,三皇子与太子在临丘交锋不胜,便一直守在临丘将云雁变作一座围城,两方在对峙中彼此消磨,却没曾想谁也没等到对方的服输,而是等到了文王的弟弟,皇子们的叔叔陈忠恕。 三方都是残局,他坐收渔翁之利,将四皇子的残部围剿,打着勤王保驾的旗号与太子里应外合收拾了三皇子,轻而易举就进入了云雁。 然后在庆功宴上以残害手足,为政无德的名义废除幽禁太子贵妃,灭太子外族满门,扶持六皇子登基。 太子和贵妃被废,对陈初平这些小皇子来说似乎是件好事,但陈忠恕这个叔叔对他这些血亲也并没有任何亲人该有的情感。 早年他也曾是庄王太子之位有力的竞争者,但因为征战在外时曾受过重伤不能人事,所以没能诞下任何子嗣,也就与这位置无缘了。所以他看着这些让文王成为太子的砝码们,怎么可能心平气和。 残缺的身体让他的精神愈发扭曲,六皇子从登基之初便称病不朝,陈忠恕总揽朝政大权,在全国上下发动了几轮大清洗剿灭那些皇子的残余势力。废太子在被幽禁一年多后患上了癔病,贵妃更是不知多久便消失在深宫。 六皇子比陈初平大两岁多,在被扶持登基两年后,也因痼疾夭亡,文王十三子,加上太子时代夭亡的两个幼儿,已经死了一多半。 陈忠恕为了维护一下残存不多的名声,也为了不给别的国家来犯的借口,对剩下这些皇子虽不爱惜,也没有故意苛责。 “这是兰台那边官方说法。”阿九说了那么一长段以后稍稍喘了口气,不知从哪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李欢迟。 第77章 至暗时刻 “谢谢。”李欢迟接过手帕,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哭得满脸是泪,虽然她没有自己七岁左右的记忆,但普通人就算过得不好,也不会像他这样朝不保夕,与死为伍。 伤害他的,是他的兄长,叔叔,庶母,都是他的至亲。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亲生母亲太后,在他和陈和安之间选了陈和安放弃了他,就是这场伤害的开端。 在那样的环境中这可能是损失最小的做法,也是太后能做到的极限,然而对陈初平来说,无论有什么理由,放弃就是放弃。 “他很珍视你,这份珍视的重量,希望你能明白。” 阿九看着她,郑重说道。 对许的作战也就半年多,就是这半年的时间里,李欢迟忽然出现,陈初平也变了些。虽然平时对那些朝臣们还是恶鬼的模样,但私下里柔软松弛了许多。 她是不一样的。 即使陈初平不明说,也能感觉到。 陈初平曾经是他的朋友,现在是他的君主,他做出的选择,阿九不会质疑,但也有自己的想法。 这些事虽然正史里不会记载,经历过的人大都还活着,所以也不算秘密,但看陈初平对陈忠恕的态度,肯定没有别人主动给她说这些陈年秘辛。 “接下来的,还要听吗?” 李欢迟点点头。 史书是结果,是统治者想让你看的结果。 如果单看那些竹简故纸堆,纵使能看到一个人的生平,也很难知道他在某件事当下的心情,更别说书中还会粉饰事实。 六皇子死的时候十三岁,再大些,就有点难以拿捏了。 当那把无形的屠刀探向陈初平的脖颈时,他只能摧眉折腰,将陈忠恕认作亚父,放弃作为文王血脉的继承权,奉迎陈忠恕登基。 当时就算真的让他登基,也不过像六皇子一样,在那位置上做个一两年傀儡,然后等陈忠恕觉得他长大了不听话以后,被各种‘意外’身亡。 陈忠恕并不是真来勤王佐政的,所以当登临大统的机会摆在他面前时,他犹豫了。 他已经等了很多年,也不可能一个又一个去杀掉兄长的所有孩子,况且陈初平的外族季国宋氏或许正等着这样一个机会,从辰国身上再次咬下一块肉。 既然他放弃了继承权亲手将王位送到他跟前,在唾手可得的至高权利和名义面前,再是多疑谨慎的人都不可能毫不心动。 况且陈初平之前也被他好好磋磨了一番,一个孩子而已,连看到自己兄长和亲近宫人的惨状都激不出他的愤怒,多半是没什么骨气,只想苟活偷生的废物。 等到他真登上御座,还不是任人宰割。 陈忠恕甚至有些可惜,文王这些孩子都不怎么像他,唯一一个脸很像的,更是个菟丝子,不用什么手段就会自己依附上来。 他再也赢不了死人。 李欢迟知道陈初平是有些傲骨在的。 他为今日云雁的繁荣骄傲,治水时站在所有人最前面,会遮住所有的伤疤,在外人眼中他就应该是强大完美,让人畏惧的。 她从不觉得他不如陈和安健壮,因为他是如此顶天立地的人,大丈夫生于世间,承万民之重,开百世之明。 心性非一朝一夕能养成,这样一个人,叫他去逢迎这样的乱臣贼子,做这样有违本心的事,他当时是多痛苦难熬。 可如果不这样做,他又要怎么在那时候活下来。 当时朝中还有些不畏陈忠恕压迫,不坠气节,支持文王一脉的忠臣,他便借着陈初平的手,将这些人一一除去,不是贬谪流放,就是抄家灭门。 陈初平也好像毫无所感,将自己能够翻盘报仇的所有势力亲自乂除,甚至主动惩戒打压对陈忠恕有一点不恭之心的人,帮助实施那些离谱的政令,做陈忠恕最忠诚的狗。这样一来,那些心中对他还有一丝希望的人也心火覆灭。 彼时整个辰国朝堂,暗无天光。 陈忠恕不杀他,但正在让他一点点死亡。 杀人诛心。 陈忠恕不会有自己的骨血,所以即使他坐上了那个位置,也不是会考虑民生社稷的明主,他只管自己活时快活,哪管死后如何洪水滔天。 他全国征集美人,因为身体残疾不能人事,就用各种器械凌虐折辱她们致死;征拨民夫数万余给自己修建园林宫殿和陵寝;调高各种苛捐杂税四处敛财,除了自己享用,也收买军队官员。 于是佞臣宦宠轮番上场,搅得朝堂一片污浊,就是当初没有摆明态度被陈忠恕收拾,看到现在的情景,但凡心中还有些抱负,明辨是非的,也都称病告老,明哲保身。 百姓志士无不怀念庄文之世,但也只能将这份怀念压在心底。 陈忠恕拿钱收买的那些军队,可不就是为了将这些念想剿灭的。 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的国家,从古至今从来都不会少,这样继续下去,不是怨声载道各地起义,就是公卿谋反权势倾轧,眼看辰国就要像那些国家一样慢慢驶入自己的坟冢。 谁也没想到的是,那个认贼作父,苟且偷生甚至为虎作伥的先王第七子,在阴暗的角落里收拢了那些散落的星火,终有一日,烧成燎原之势。 他陷在泥泞中,却始终保有一颗纯净的心。 陈初平十五岁,在这种地狱里爬行了五年后,做出了自己的第一次反击,并且一击致命。 他趁着陈忠恕出游新落成的宫苑时,提前在那里设下伏兵,又发动云雁百姓制造骚乱将他那些亲信军队调回云雁,两厢阻隔后,陈忠恕花了无数人力财力建造出的绝美宫苑,成为了他毙命的场所。 在血腥的清洗掉朝堂中那些污秽后,往日或是遭到贬谪流放的忠诚良将,或是些已经‘死了’的风骨直臣又回到朝中。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活着回来,但这已经是出乎意料的结局。 没人知道做到这些究竟要付出多少努力和代价,背负多少危险和压力。 最初,他只是离王座很远,失去父母庇佑的孩子。 为了与亲王做区别,陈初平加冕时,改制称帝。 人间之皇,上天之帝。 还追封了庄文两王帝位。 这次即使是御史台或是太常寺都不敢多言,因为他担得起。 属于这位霸主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第78章 梁上君子和野猫 “杀他叔叔的时候他受了很重的伤,差些死了。”阿九托着额头,全然陷入往事。 这段故事他还是听别人讲的。 因为当时赤翟来侵略他的部族,求援陈忠恕无果后,他的父兄都做了死战的准备。 陈初平放了他回去,即使他这边也是决战前夕。 最初虎贲还没有现在那么多人,都是他四处搜罗的忠勇之士,或是朝政晦暗报国无门,或是空有武艺,无人赏识,更有像墨十娘这样的江湖奇人。 参加那一战的虎贲十不存一,却无一人逃跑。 陈忠恕原也是战功卓着的军人,所以杀他不仅要对付他的亲卫,对付他本人也是个麻烦,更别说阿九这个原定的主力此时并不在。 现场具体如何他不知道,只知道陈忠恕对自己的死不甚在意,只是也想把陈初平带走。 那样重的伤,所有人都说他活不下来,可冥冥中似乎有股力量让他撑了下来。 “那边隔墙就是他原本的王府,只要翻墙就能到这边来。”阿九指了一个前面有假山花坛的围墙说道。 这里原本是某个望族的宅子,被抄家后院落荒废无人,据说还闹鬼,于是便成了虎贲的聚集地,后来陈初平登基,将这里修葺一新后赐给了阿九一家。 “真的闹鬼吗……”此时正好一朵闲云横斜而过,遮住本就不算明亮的上弦月,让周围都幽暗了几分,李欢迟忽然打了个哆嗦,忍不住问道。 “不闹,让司天监的老怪物搞的小把戏,免得别人靠近。” 听到这么说,她稍微放心了些,吸了吸鼻子,又揉揉眼睛,忽然想起什么掰着手指算道:“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都死了,二皇子疯了,那五皇子呢?” 她还记得在府库见过的那个男子,他生得几乎可以说一声漂亮,但气质柔弱,而且是个傻子,居然也能在那八年的动荡中活下来吗? 阿九顿了顿,小声道:“他……靠依附女人活下来。” 五皇子貌美,而且据说最像文帝,他出身低贱,甚至还不如大皇子和四皇子,没有外族,生母能教给他的,只有如何去讨好人。 于是先是贵妃,后是太皇太妃,甚至有传言他曾与陈忠恕…… “道听途说,不可信也。”阿九摇摇头,表示不认同且难以想象。 “傻子也懂这些吗……”李欢迟也有些难以想象。 “他原来并不傻,似乎是宫变时被吓傻了。” 陈初平说他聪明,那些年过得比他好,陈卓生大概真没吃过他那些苦,这样只能依附别人才能活下去的人见到现实的残酷以后,便被吓得傻了。 这一家子真是…… 李欢迟抱着腿,把脑袋放在膝盖上。 远处暖黄色的光芒已经暗淡,灯会早就结束了,外面到梆子预示着现在已经子时正,早过了她平时睡觉的时辰,但她现在脑子里乱哄哄的,更是睡不着了。 他是怎么撑过那段日子的呢? 太后那时在宫外真的一点没担心过陈初平吗? 他在太庙中度过的那些时间里,心中在想些什么? 当时他只是一个孩子,从何学到的隐忍和智谋? 阿九说完话以后,也沉默地坐着。 那些年他更像一个旁观者。 虽然看着年轻,但他其实比陈初平还大两岁,一个小部落的质子没什么利用价值,甚至大多数时候人们都想不起来他。 冷宫里吃穿用度不足,他就自己去拿。草原没有边界,反正那些太妃们很难回来了,这摸个镯子那摸根钗,给人交换些吃穿和散银,虽然损耗很大,但又不用本钱,怎么都是赚。 他摸到陈初平宫中时,也以为那是无人的冷宫。 翻了半天才听到有人幽幽道:“没什么值钱的,墙边还有吃剩的点心,不过有药,闹肚子。” 他闯空门还是第一次撞见人,有些惊讶,但并不慌张,反身就要走。 反正这宫中空了大半,太监宫女们也有偷东西去卖的,只要抓不到现行就查不到他头上。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也不怎么明亮的夜晚,他刚爬上窗框,身后那人居然认出了他。 “你是燕九吗?” 被人认出来就有些麻烦了,阿九回身,起了些杀心,最近的年头可不好过,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可就算光线不好,过了那么多年,他依旧记得那一夜,并且在脑海中愈发清晰。 那时候陈初平应该八岁了,和他当年被送来辰国时差不多大小,可是看着就跟个小猫似的穿着白色的睡衣,缩在床底下,冷静地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辰王孩子太多,他就算宴会上见过也不怎么记得,现在打起来那些他都分不清是老几,更别说这么小的一只,只是那眉眼能让人看出来是先王一族。 前些日子刚死了个他的兄弟,几岁小孩儿,席子一卷,还不如一头死羊大,被两个太监抬着就不知去哪了。 “你不给别人说我就不杀你。”阿九毕竟也是不大的孩子,真叫他动手杀人肯定也是不敢的。 “我不会说的。”陈初平从床底下爬出来,拍打着身上灰,阿九看到他右眼下有一小颗黑点,不知道是弄脏的还是痣。 阿妈说眼下的痣是泪痣,有泪痣的人,一辈子会流上许多泪。 既然真是皇子,这屋外居然没个宫女太监守着,要他真是歹人,这小子也就是一张席子裹着抬出去,阿九想着。 但这与他无关,他还急着去下一处宫殿找值钱玩意。 他转身又要爬上窗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代表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叫。 阿九回头,身后的小孩儿脸上此时才浮现出一丝慌乱,伸手去床头摸水杯:“你快走,我没事。” 然后鬼使神差的,他没去隔壁那间宫苑,而是去了一处有人的院子,从厨房摸来一点剩饭,又找了点剩菜丢在上面,送给了那个小猫儿一样的孩子。 以前年景不好时,冬天他也总会觉得晚上很饿,一群孩子窝在一起,肚子此起彼伏地咕噜着,饿得睡不着,所以他爹娘向辰国称臣,将他送来,换一些粮食。 他觉得辰国还不错,在这至少是能吃饱的,怎么这么多吃的,都不能分给他一个小孩儿么。 “饿了就自己去拿,永福宫、安乐院吃的东西更多。”看他吃得狼吞虎咽,阿九忍不住说道。 “永福宫不是贵妃娘娘的……”陈初平睁大眼看着他,他这个年纪的小男孩男性特征不明显,反而因为清瘦,显得很是俊俏可爱,让他想起大哥家的小侄女。 “……我不敢去。” 阿九不屑地哼了一声,中原人就喜欢论什么道德礼仪,饭都吃不饱还管那么多。 “对不起。”陈初平放下碗低着脑袋,好像这是什么丢人的事一样。 等他吃完,站起来走了两步,阿九才发现他腿脚似乎受了伤,虽然他极力掩饰,将重心都放在那条好腿上,那确实去不了,如果被发现了跑都跑不动。 从此以后,阿九去找值钱东西的时候偶尔会记得找点吃的给陈初平带去,就像喂只流浪猫狗一样。 第79章 夜谈结束 时间长了偶尔能说上几句话。 陈初平不怎么给他讲自己的事的,都是问他草原上是什么样的,他进宫之前还去过哪,知不知道某个地方怎么样之类的闲话,天真到有点蠢。 外面的时局风云变化,他那几个哥哥都想要了彼此的命,但这些他似乎都不关心。 连吃东西都吃不饱,随时有可能被弄死。即使知道这些地方又怎么样,他那些兄弟是不可能放他出宫的。 太亲人的流浪猫狗都活不长的,所以阿九也觉得这个过于幼小的皇子大概活不到成年,某次他发现他也没有那么蠢,并不是对谁都毫无戒心。不知道他来那日陈初平是饿傻了还是怎么样。 虽然看着柔弱,可能虫子都不敢杀,但他养了一窝小老鼠,专门测试吃的东西里有没有毒。可那日他拿到阿九一碗冷饭就吃了下去,并不做疑。 很奇怪,就像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一样。 他用自己的食物喂那些老鼠,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东西,那些长牙小畜生有时候饿极了就会啃食自己的同伴。 他久久看着那些小畜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陈初平也不在自己宫里,那多半是去了太庙,明明也是体罚,可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去过以后会变得开心很多,还会与他说很多完全没听过的新鲜事。 久而久之他大概猜到哪里可能有什么人,那个人指点了他这些事。 这才合理,如果他真的没依没靠,阿九反而要起疑。 陈初平从来不给阿九说那个人,只能从他的行为语言中描绘出一点点那个人的存在。可他从未见过那人,就算到了陈初平一朝翻盘,登基自立不需要再看任何人眼色后,那个人也没有出现过。 不知他是不是在那几年的动荡中已经…… 后来陈初平给阿九说需要他的帮忙,将他放出宫去那一天,他从没想过这个看着天真无害的孩子,能做到那样翻天覆地的事。 “太晚了,该休息了。”他看了一眼天上的星子,站起身,催促着李欢迟道。 陈初平这些年变了许多,也难怪,在那样的环境里一直天真是不可能活到今天的。这些事他从没给别人说起过,今晚似乎有些失控,大概是因为现在的陈初平好像回到了和他认识的时候。 虽然理他的理想还有很远的距离,但今日非昨,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嗯。”李欢迟轻声应道,悄声走回自己的房间。 但这一夜注定无眠。 她睁着眼到快天亮的时候才浅浅得了一觉,而且梦境更混乱,让她眼窝里钝钝的疼。 啪嗒。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 啪嗒。 好像是什么东西砸在窗纸上。 在第三声响起时,李欢迟终于醒了过来,隔了一会,又听到一声轻响。 阿九家里有很多孩子,大概是谁的恶作剧。这样想着,她爬了起来,穿好外衫,将一头长发拨弄在一边肩上,轻轻推开了门。 外面天才蒙蒙亮,清晨水汽弥漫,让人感觉呼吸都能吸一口水,云层厚重,但也有一缕缕亮光从缝隙中洒下。 有个人没什么形象地蹲在地上寻找着什么,不一会便有所收获,抬起身随手一掷,随即发出短促的“啊”一声,脸上还来不及收回的兴奋神情马上变成吃惊。 狭长的眼此刻睁圆了,嘴也微微张着,一瞬间让他看起来小了很多。就像能窥视到她不曾见过的少年时代。 一小块石头还是树枝轻轻砸在李欢迟肩上,想来刚才那些啪嗒声就是这样传出来的。 “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陈初平像做了坏事的孩子,下意识将手藏在身后。 “看看是谁在这做坏事。” 他没告诉过她会亲自来接她回宫,本来是如此惊喜的一件事,在看到陈初平的刹那,心中却好像久别重逢一样悸动。 “怎么,为什么哭了?”他两步冲上走廊,展臂将她紧紧抱住:“砸疼了吗?” 他衣裳摸上去有些润,阿九说他昨日去了沅江庭,那在新云苑,他现在能站在这,想必是晚上都没休息,星夜兼程往回赶的。 “不哭不哭。”他轻轻晃着自己的身体:“我在这。” 他总是哄着她的,虽然有时候这哄也没安好心。 “没事。”她在陈初平肩上蹭了蹭眼泪:“就你一个人来的?” “虎贲卫在外面。”他指了指之前阿九指给她的那面墙,看来是……翻墙进来的。 “你就不能走正门吗?”李欢迟戳了他肩膀一下。 “一屋子的人都惊醒了,还有什么意思。”他低头亲了亲李欢迟的脸颊:“人我带走了。” 这话却不是对她说的说的,屋檐上传来嗯的一声,阿九原来一直都在,李欢迟觉得自己的脸皮忽然烧了起来。 “辛苦了,孤准你三日假。”陈初平拉着她就要走。 “等下,涟漪呢?”她想起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出来的。 “谁睡那么沉自己回去。” 陈初平走了两步,回身看着她,灰色的眼映着晨曦微光,明亮又清澈。 因为要上街,所以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直裾,用同色腰带束腰。 季朝时时兴女子长发披肩,只在发尾做收束,本朝则因为女子也可以干活,流行挽发束髻,李欢迟没有偏好,但孙嬷嬷一般将她头发做成发髻,带上各种掩鬓发簪,明艳贵气。 现在她未施粉黛,不经修饰,比一开始她没失忆时更是清冷出尘。 陈初平心头一动,又吻了上来。 “哎呀你干嘛!”李欢迟一抬手,就制止了他的亲近。 这可是在别人家别人眼前,做这种事太失礼了。 陈初平没有得逞,不满地撇嘴:“你亲我一下就送你件礼物。” “回去再说,回去再说。”她打着哈哈。 “不行,现在决定,回宫就无效。 李欢迟想拒绝,他亲自来接她已经是意外之喜,她也不缺什么,本来不想答应他,但是经不住陈初平软磨硬泡:“真的不试试吗?你会喜欢的,阿九不是外人他习惯了……” “不太习惯。”屋顶上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那就别看。” 第80章 便是人间好时节 李欢迟看了看四周,把他拉到屋檐下,飞快亲了他一下,如同蜻蜓点水。 “不太诚心。”陈初平咂摸着刚才的滋味,但确实太短了,无甚滋味。 “我警告你……” “行,谁叫我大度。”陈初平摆手,牵着她往前门走,一边吩咐阿九:“去开门。” “啊?”李欢迟还没有弄懂他的意思。 走到阿门口,阿九已经将门打开半扇。 “钱袋。” 阿九在腰间掏了掏,摸出点碎银,反着抖了抖荷包示意就这点了。 “孤的中郎将这么穷,出去可别叫人笑话。”他挑眉看着那些碎银不满道。 “你们够用了。”阿九不在意他的讥讽:“要还的。” “孤还能欠了你不成。” 陈初平就这样拉着她上了街。 谁都没有跟着。 他们牵着手,拐出阿九家所在的巷子。 今日比她昨日来的时候还早,街上连小贩都没有,薄雾中晨光朦胧,给一切都镀上一分不真实。 李欢迟才从震惊中回过神:“你带我去哪?” “这话不应该问你么?”陈初平看着她,眼中带着三分狡黠:“昨日去的那些地方,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在就好了,现在带我去。” 李欢迟看着他,感觉自己从脖子到脸都开始发热变红。 他怎么会知道她有过这种想法! “要快些,等他们发觉追上来就不好了。”陈初平看着她脸上火烧云一样,更是愉快,晃了晃她的手催促道。 “但,但是今天都不是乞巧节,现在去还有什么意思。”李欢迟这么说着,依旧往着某处走去。 小桥流水,街市巷落,红楼酒招,其实远不如宫中园林景致巧妙,现在太早了,都没什么人,看上去空落落的连一丝氛围都没有。 昨日人们放花灯的河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昨日她在楼上看着那条河,流光熠熠,真像诗词中仙人的衣带。 两人走了许久,才见到一处馄饨摊子,正好都没吃早餐,就要了两碗。 坐在小小的方桌前,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样,并头吃着这一碗不精致也不名贵的街头小吃。 渐渐地,周围的人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叫卖声让街头热闹了许多,路上有个卖花的小姑娘不小心撞上了陈初平,他一看就很贵的衣裳上沾到了花篮上的土,吓得小姑娘哆哆嗦嗦跪在地上道歉。 “没事。”陈初平扫了一眼衣摆,也没去处理。 这个矫情怪虽然很爱干净,但并不是为了一点小事就会发火生气的人。 他们买下小姑娘所有的花,提着沿河慢慢走,不一会就走到昨日那间学塾。 这里更是没什么看头,有已经到了的学子在河边树下背书,有看着快迟到了急冲冲往里赶的,朗朗读书声听得人精神振奋,他们停在桥边,隔桥相望。 “你说我看着云雁就像看着你,这些就是陛下想让我看的吗。”她问道。 “是。”陈初平望着学塾,久久才开口。 “女学女官,广开言路,扶植农桑,安邦定国,能做的我都做了。”他侧头,脸上是一种青涩的期许,开合着口,有什么话似在嘴边,又难以说出:“以后,以后……” “嗯,做得好。”李欢迟从他的花篮中抽出一枝花,别在他耳边。 他滞了一下,随即释然地笑了:“我当然知道。” 远处有人飞快往这边跑,陈初平眼角扫了一眼,有些意犹未尽的轻叹:“该回去了。” 马车里陈初平就将沾了土的外衫脱掉,净手擦脸,他真的很爱干净到了有些奇怪的地步。 李欢迟倚在小案上看他收拾自己,大概是眼神太过直白,陈初平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帕子扔开:“怎么了?” 从今早见她他就觉得李欢迟有点不一样。 但具体是哪又说不上来。 “没有,像小猫洗脸。”她抬手摸了他一把。 “哪有说大男人像猫的。”嘴上这样说,但他明显很受用,挪了挪位置挨着她坐下。 “你和阿九是怎么认识的?”她想着昨日阿九讲的那些事,也想听听他的说法。 陈初平看着她,似乎回想了一会:“初次见面大概是他刚来辰国,父皇给他办的接风宴,后来真的说上话时,是他偷东西到我宫里了。” 这可真是不太美妙的开头…… “不过那时我宫里什么都没有,他反而给了我些东西。”陈初平遥想那段时光,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那时候满皇宫偷东西,可比现在混账多了。”他摸着自己的下巴,不过当时那种环境,为了活下来所有人都无所不用其极:“对了,你见过他那一家子了?” “见过了,还挺……热情的。”李欢迟很委婉地笑笑。 陈初平扯了扯嘴角,虎贲卫的家伙们经常上他家,具体怎么‘热情’,墨十娘已经给他抱怨过很多遍了。 “但是他自己把握不住我又能怎么办。”陈初平想起给他安排过的那些相亲。 明明年纪轻轻就是比两千石的显赫高官,相貌也不差,除了当质子时那段不为人知的黑历史,也没啥缺点,这样一个黄金单身汉却让京城许多达官显贵放话,除非皇命赐婚,否则绝不考虑。 有时候就是姑娘看上他,媒婆去一趟燕府以后也吹了。 虽然虎贲赚的是卖命钱,可就是同为虎贲卫的几个下属都在陪他相亲的时候找到了自己的天赐良缘,真不知道阿九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寡。 “命里有时终须有……”李欢迟拍拍他的肩,深表同情。 皇驾原定下午回宫,所以他还有小半日的时间休息。 洗过澡,两个人一起窝在床上黏黏糊糊,李欢迟忽然觉得如果外面下点雨就更好了。 申时正,御书房那边忽然说有事他才爬了起来。 李欢迟也起了床,卢萍和另一个紫宸宫的小宫女黛墨陪着她在花园中散步,在湖心亭休息时似乎看到孙嬷嬷正在训斥小宫女。 她这才想起被丢在阿九家的涟漪,她和陈初平偷跑出去玩儿开心了,可别连累她被骂。 她带人赶了过去,还没靠近就听到孙嬷嬷骂得正起劲,什么‘小贱蹄子’、‘骚货’,简直不堪入耳。 “孙嬷嬷。”她开口制止,发现那并不是涟漪,而是采芙。 孙嬷嬷看见她,惊了片刻,赶忙将采芙打发走,行了礼:“小主找奴有事么。” 采芙从她身边经过时,李欢迟似乎看到她在哭。 “涟漪一会回来你别骂她,是我把她支走的。” “您都发话了,老奴自然不骂,但这些小丫头也太没规矩,有时间还是得收拾收拾。”孙嬷嬷应道,一双眼看着采芙离开的方向,很是不悦。 孙嬷嬷是宫中老人,也一直跟着她,所以她的话李欢迟还是听三分的,但她的规矩太多了,什么都要管着,就是她这个主子也有些受不了。 她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第81章 波涛暗涌 戌时初,陈初平正要回宫,太后那边却来了人叫他。 “皇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太后坐在六瑞宫主位上,脸上颇有些不快。 “回禀母后,儿臣今晨到的云雁。”他面上恭敬,行礼道。 要一大早到云雁,那半夜就得出发,也就是说他根本没在新云苑住。 “今晨?你那么急匆匆赶回来做什么。” “听闻昨夜有贼袭宫中,惊扰了母后,儿臣赶回来与虎贲中郎将商量近日的护卫工作。”陈初平抬头:“母后最近记性不好,忘记儿去了新云苑,去紫宸宫是找不到人的。” “你!”太后看着这个自己的儿子,有气难舒。 昨晚她自编自导了一出失窃案,目的是将紫宸宫中不该在的东西清理出去,哪想到那人根本不在紫宸宫,还惊扰了陈初平,想必他以后会更警觉了。 不,他从一开始就防着自己呢。 陈初平虽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但两人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仿佛出生后一夕之间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叫人猜不透,看不明。 “我不与你说这些。”太后拂袖,吓得她身边的宫人纷纷跪下:“季国是我的娘家,你的外家,你之前伐许已是道义有失,季王能不计前嫌愿与辰有姻亲之好,你不能不知好歹。” “儿当然知道。” “听闻前朝谈判迟迟没有进展,皇帝,你要拿出诚意。”既然硬的不行,太后也试着来点软的,打打亲情牌,苦口婆心地说道:“两个公主年方及笄,远赴这样的异国他乡,总是无名无分地待在我这老婆子这,叫人怎么忍心。” “不是儿没有诚意,实在是季使提的要求有些过分。”陈初平当然听得出来母亲话语里的压迫,索性也打起感情牌:“儿就两个儿子,大皇子幼年丧母,二皇子年纪实在太小,便是母后不心疼亲孙,儿子也是知道离开父母独处深宫的滋味的。” 若说太后尚且对陈初平留有一丝愧疚,就是在他幼年时带走陈和安留下了他。 她知道这样做所有惩罚都会由他一人承担,但她确实没别的办法。 “大皇子、二皇子是你的儿子,更是我的亲孙,我又怎么会不心疼。这件事,你说的有理。”太后忽然有些泄气:“我会让人跟他们说,交质这条就算了,但是别的,你也要显示出你的诚意。” “多谢母后。”陈初平将嘴角那句‘不如让临丘王世子去’咽下,“那就有劳母后居中周旋,儿臣尽力配合。” 从太后那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些坏心眼,陈和安的世子与大皇子差不多大,况且他是亲王世子又不是皇子,让他去有什么用?到时候打起来把他压到阵前自己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不过他倒是很乐意看看陈和安哭着求他的模样,什么都不用牺牲就能得到一切,他这王位也坐得太顺了。 若说他父子两何辜。 但这关他什么事,如果不是怕陈和安狗急跳墙真和季国联手,他还真想试试。 既然太后愿意服软,那就是她的事了。 看着皇帝一行的背影,太后叹了口气。 “那酒没送过去么?”她问道。 “回太后,送过去了,陛下也喝了。”她的贴身太监江贤答道。 “喝了能让他大半夜从新云苑跑回来。”她揉着自己的睛明穴,江贤马上会意,站在她身后给他揉起太阳穴。 “或许那酒对意志坚定的人没有那么大影响。” “这些都是外物,皇帝现在正是年轻强盛的时候,办个事哪要那么难。”她沉吟片刻:“她那乳母不太聪明的样子,宋弥性子又太柔弱,还是得看着些。” “是。” 虽然他们失了先机,陈初平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但谁知道呢,他自己都是老七,还不是坐上了这位置。 就是不太听话,以后那两个若有了孩子,还是得从小言传身教。 陈初平回到紫宸宫,元吉正在门口等着他。 “已经说过了,会慢慢让她远离的。”元吉跟在他身后,低声说道。 “嗯,让多看着些,别让她知道心烦。”陈初平步履不停,自然有人将他引到他想见的人面前。 昨日去新云苑真是让他憋了一肚子火,先是听宋姜在那叽叽歪歪浪费时间,后来吃饭的时候又喝了什么奇怪的酒,泡澡散药的时候采芙钻空子摸了进来,再来是接到线报太后让江贤带人去紫宸宫搜人,真是相当丰富多彩的一天。 采芙原本是李欢迟从解语宫一道带来的,来了紫宸宫就有些心思不定,衣服妆容那些小心思看了让人觉得可笑,但也没人管那些事,跟原先解语宫的宫人们慢慢疏远也是她的选择,到现在比起李欢迟的宫女,更靠近紫宸宫的宫人许多。 但她有一点没弄明白。 不是因为李欢迟,以她自己的能耐,根本进不了紫宸宫。 她那些把戏,前脚做了后脚就有人禀告给他。 但她毕竟是李欢迟的人,他想看看,这人到底是哪来的,又想做什么。 结果她真就是来勾引他的! 昨天混进去新云苑的队伍,又在他泡澡的时候跑进来,暗卫给她按倒以后发现是催情的香和一些小玩意。 他真的要气笑了。 本朝宫女若非特殊机构,不愿留在宫中的,会在二十五岁发放一笔不薄的遣散费放出去,像她们这样从宫中出去的,有些会被聘为有钱人家小姐的礼仪教习,想嫁人的更是容易,不存在出宫后活不了的情况。 这真是光明坦途你不走,旁门左道你死钻。 在严厉审问没有别的目的后,还是将她带了回来。 身边人忽然少了一个李欢迟肯定不会察觉不到,慢慢边缘化驱出去就行。 这些人一个个的,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欢迟。”前面传了他回来,后面就已经开始上菜了,李欢迟跟着调整碗盘的位置,听到呼唤,没回身就被他抱住。 “我好饿。”他将脑袋埋在她肩上深呼吸。 “饿了还不去洗手?”她推了一下陈初平的脑袋,嗔道。她不知道一夕之间他身边发生了那么多事,只当是小别胜新婚,因为有人为她挡着全部的风雨。 第82章 让我看看你们要闹什么幺蛾子 有些事入了心,就会一直在意。 比如上次李欢迟看见孙嬷嬷训采芙,骂得很难听,之后的日子就会一直注意她的言行。 偶尔能看到她训解语宫来的小宫女和太监,但都是他们行事真的出了缺漏,而且也是正常的教导,她也问过采芙干了什么,孙嬷嬷只是敷衍过去。 倒是采芙,自那以后似乎乖顺了许多,也常与涟漪她们一处,却总是融不进去一样露出一副柔弱可怜的神情。 涟漪从阿九家回来以后就差没抱着李欢迟哭,她还以为李欢迟不要她了。 “多大人了还跟小主撒娇,羞不羞。”卢萍笑话她道。 她们从李欢迟进宫就一直跟在她身边,这几个月有了些感情,加上上次宋姜挑事时涟漪护在卢萍身前,两人关系就宛如姐妹一般。 “哎呀,我几岁就进了宫,对宫外完全不熟悉的,只剩我一个,当然会害怕啊。”涟漪不服气道。 “我无缘无故把你扔了做什么,而且前一日你不是逛得挺开心么。”李欢迟也笑她,那日她自己心里还有些别的事,涟漪却是玩得尽兴,所以也睡得沉。 涟漪才十四岁,被姐妹和主子一起逗弄,脸红得杜鹃似的:“都笑话我,不与你们说了。” “涟漪,怎么能这样跟小主说话,太失礼了。”采芙在一旁沉默地听着,见她这样对李欢迟说话,弱弱地说道:“孙嬷嬷平时是怎么教导我们的?” 涟漪皱了皱鼻子,采芙自从来了紫宸宫就与她们生分许多,但采芙比她年纪大,资历老,虽都是二等宫女,教训她还是可以的,于是委屈巴巴地给李欢迟道歉。 本来三人说得开心,也被她这话搅没了兴致。 这还不算,采芙这些时间几乎要成了孙嬷嬷的代理人。 孙嬷嬷说什么她都坚决拥护执行,随意一句话也好似圣旨,偏偏她们这些贴身宫女确实有权利支使那些小宫女太监干活。 孙嬷嬷说某处打扫得不干净,她就让太监宫女们将整座宫殿重新扫,甚至殿前的场地也一一清理,连砖缝都要弄干净。 然后某些活孙嬷嬷不满意的,采芙都会让他们以更苛刻的条件加倍完成。 有的事是有轻松些的方法做的,被这样盯着,解语宫的宫人们一点懒都偷不了,如果大家都一样也就算了,偏偏没人敢管紫宸宫的人。 一样的劳动成果,他们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气力,费力不讨好,弄得他们直抱怨孙嬷嬷最近更年期了脾气太差。 “小主劝劝,孙嬷嬷最近真的太过分了。”某日青黄被推出来作为代表跟李欢迟告状。 她最近确实有在观察孙嬷嬷,所以这件事她也察觉到了。 “为什么怪孙嬷嬷,不是采芙让你们做的么?” “采芙姐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受苦,孙嬷嬷是一等宫女,她的话谁敢不听。”青黄也是个半大孩子,他出生的时候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所以进宫时带他的老太监给起了这个名。 因为认些字,做事也挺利落,所以太监里李欢迟与他最亲近。 最近不止是青黄,还有另外几个管事的二等宫女也隐晦地表示过对孙嬷嬷的不满。 “这样。”她若有所思:“我知道了。” 然而之后解语宫的宫人们发现孙嬷嬷的行为变本加厉,而且管到李欢迟头上了。 李欢迟喜欢睡懒觉,她说这作息不健康,然后每日辰时就有人去叫她起床。 李欢迟喜欢甜点,她说甜点容易长胖,紫宸宫的点心都没了。 “你是主子我是主子。”某日,李欢迟终于受不了,皱着眉训斥道。 “老奴也是为了小主好。”孙嬷嬷低眉顺眼,与她做的事全不相符。 最终李欢迟还是用行为证明了紫宸宫里到底谁是主子,她的教习嬷嬷换了一个。 新嬷嬷看着宽厚和蔼,和孙嬷嬷完全不一样,解语宫的宫人们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所有人看起来都挺开心的,除了涟漪和卢萍。 “有些事根本是采芙自己找的。”涟漪不太高兴,虽然孙嬷嬷平时凶巴巴又严格,新来的嬷嬷笑面虎一样更让人觉得不舒服。 但李欢迟才是主子,主子的话就是绝对的。 紫宸宫的如此便似乎暂时稳定了下来。 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陈初平病了。 其实这事也在他本人意料之中,今年的事太多了,先是遇刺,再是去治水,一路上劳苦奔波,加上受伤的元气没养好,他本来就是在苦撑着。 那日为了发散药性还泡了许久冷水,重重因果叠起来,就是身体再健壮的人都吃不消,何况他向来不是什么身体健康的人。 那日下朝后再御书房没见两人就昏了过去,将正在与他商议的大鸿胪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没当场撞墙随他而去。 还是阿九和元吉沉着冷静,先将人抬回紫宸宫,宣了御医问诊。而那些还在等着觐见的家伙们,则是让他们把要紧的折子递上来,不那么急的先交给三公合议处理。 好在也就像太后说的,陈初平毕竟年轻,回宫的路上就醒了,但他什么都不想做,任着那些人把他抬回去。 昏之前大鸿胪在禀告最后和季国议定的协约,仔细想想这日子过得真没滋味,要真答应了这些条约,五六年内就打不起了,这五六年里又有多少变化,夜长梦多啊。 李欢迟等在紫宸宫门口,见肩舆过来了便赶忙凑上去,就看到陈初平摆着张臭脸躺在上面。 御书房那边来人也没说清楚,只是说他和大鸿胪说话时晕了过去,看这表情还以为是气昏的。 “多大人了,怎么还喜欢跟人置气。”她又急又气,像看自家不听话的傻儿子。 陈初平见了她刚要开口就被教训,气鼓鼓躺了回去。 等肩辇被抬进门,她跟着宫人们将他扶下来,一摸他皮肤,才觉得有些烫手。 今晨他起床时就在那哼哼,但他每天都哼哼,李欢迟没当回事,不曾想真病了。 御医一时半会还没来,他就臭着张脸躺在那:“你一点都不心疼孤。” “我这不是不知道吗?前面就来人说你晕了。”李欢迟误会了他,愧疚地坐在床边给他掖被子。 “哼。”他冷哼一声:“现在知道了也不心疼。” 她赶紧给他端水擦脸擦手,收拾好以后摸着他的额头试了试温度。 陈初平起得早又生病,本来没什么精神,舒服些以后似睡非睡,但总不愿闭上眼。 “你要好好休息才能好快些。”试过温度,李欢迟顺手往下一抹,将他眼睛遮住,他的睫毛纤长,眨眼时刷在她手心上痒呼呼的。 “我睡了你会不会走开。” 她今天若还说有别的事,就是去天禄阁看书,反正不是急事,于是答应道:“我陪着你。” 第83章 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陛下 陈初平没睡几分钟御医就到了,请脉问诊抓药煎药一阵忙乎又给他弄得不开心,喝药都要人哄。 好不容易把药灌下去,他靠在靠枕上休息,挑眼看着李欢迟:“这几日你避开些,当心病气传给你。” 刚才御医说他是风邪入体,加上身体本就气血虚亏,一时并发,才会直接烧了起来。 “我才没你那么虚。”除了治风寒的药,御医还给他开了些补身的药材,即使御医说得真的很委婉,但那些药材是什么黄精、首乌、当归,一看就知是补肾养血的,只差没直说陛下您肾虚了。 虽然发着烧,陈初平的脸还是白净得没什么血色的,听了她这句话,才有些不一样的薄粉蔓延上来。 他有些急促地喘着气,刚才没被大鸿胪气昏现在倒是真的要被她气昏了。 萧枕和一应宫人还在旁边,他不好意思反驳自己的肾没问题,御医都是一群过于小题大做的老头,她去把脉她也虚。 李欢迟看他要把自己气成河豚了,才拍拍他的被子:“乖乖吃药休息,我会陪着你的。” “走开,都走开,我不要你。”他缩下靠枕,把脑袋埋进被子。 李欢迟把靠枕拿开,比了个手势让别人退下,拉下床边的帷幔。 由厚重布料隔绝的一方小天地是比安静还要静谧的存在,陈初平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他有些难以置信李欢迟居然没再问一句或者哄哄他就走了? 他生着病,她竟然也一点不让着他? 现在风寒的症状渐渐发了出来,鼻子有点堵,但他还是闷了半晌才掀开被子。昏暗的光线中,有人跪坐在床边,虽然分辨不清表情,但能大概看出那人正低着脑袋看着他。 “……欢迟。” “不错,还挺能憋的。” 李欢迟一句话让他生出来那点感动合着眼泪就憋下去了。 “哼。”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这个不会心疼人的家伙。 等了一会,还是没听见她服软,他转了个脑袋回头看:“你都不哄哄我。” 从他回来就陀螺一样转的李欢迟无语:“你想怎么样。” “你过来。”他爬起身,拍拍刚才自己躺的位置。 “御医说你……” “你还说?” “我不说你也是。”看他坚持她不过去就不睡,李欢迟还是无可奈何地爬了过去,抓着自己的衣襟,决定这次绝对要义正言辞地拒绝他一切过分要求。 没想到他真的就是乖乖躺在她腿上。 李欢迟将手放在他肩上,两人都不再说话。 帷幔中分不清时间的流逝,就在他安静了许久,久到她都觉得他要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听他轻声说道:“我小时候就想,生病受伤的时候你能这么抱着我就好了。” 这句话越到句末声音越小,像是一句呓语梦话。 她记得今年自己才十七,他登基时她才多大,这句话是想对谁说的?太后吗? 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果然还烧着,人在最脆弱的时候,还是会想着母亲的。 感觉到头上的动作,陈初平将她的手拿下来贴在脸上,就这么睡了过去。 过了一会,外面传来些人声,在萧枕低声制止后才静下来,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床边,隔着帷幔,隐约不清:“陛下,二位公主前来问安。” 李欢迟感觉到陈初平似乎醒了,他绵长的呼吸一滞,又恢复如常。但他没有搭理萧枕,只是翻了个身。 萧枕没得到回音,等了片刻再次重复道:“陛下,二位公主前来问安。” 就在他要重复第三次时,帷幔后才传来低沉的声音:“今日孤谁也不见。” 他将原话传回给两个公主,宋弥将手中的一些药材让人交给萧枕:“那就托公公帮忙给陛下问个安了。” 萧枕笑着应道:“奴才一定向陛下转达公主的关切。” 宋弥这样就要打道回府,宋姜看着紫宸宫主殿的屋檐,眼中尤是不甘,这样的场景她太熟悉了。 她在季国时,也曾是个受宠的公主。 曾。 在她很小的时候,还有坐在父王手臂上手臂上,三个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但是随着她年岁渐长,母妃也年华不再,这样的事,就只能在回忆中出现。母亲带着她,只能远远看着父王所在宫殿的屋檐,连进去说两句都不行。 “为什么不是男孩儿呢?”她偶尔会听到母妃这样说。 宫里年年有新人,她们一个比一个美貌,一个比一个年轻,老人总是争不过年轻人的,所以最重要的是在受宠的时候留下个孩子,那是以后一辈子的依靠。 皇子能继承皇位,能有封地,即使以后再不受宠,也可以等着儿子熬出头,还算有个盼头。 女儿呢? 季国那么多女孩儿,嫁给朝臣巩固统治,嫁给他国维护关系,总归不过是与玉璧、羔羊皮那类玩意一样的物件。 她的三姐宋燕配给了光禄勋之子,驸马有酒后打人的毛病,嫁过去三个月时被打得受不了,想要和离都没被允许。然后果然,一年后她怀着身孕被打流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 当这个公主有什么用呢? 她不想再回季国了。 再回去,嫁给哪家重臣望族的公子哥,或者又与哪国老迈的统治者联姻?辰国和季国不一样,新主年少,这些年吞并纳降,已得半壁天下,风头正劲。 既然要嫁,她当然要嫁最好的。 宋弥和她不一样,她父亲并不想把她嫁来,只是王命难违,她父亲一直送她到两国边境上。 可宋姜走的时候,母妃拉着她的手,让她一定别给季国,给她父王丢脸。 那时她母妃少有的又能站在她父王身边,她大费周章打扮了一番,但依旧掩不住眼角的浅纹。 “放心,今辰王太后是孤的姑母,事先打好了招呼,定不会亏待姜儿。”她父王扶着她母妃的肩安慰道,看向她的眼神却没了以前的柔情。 “实在是妾就这么一个孩子。”母妃用袖口拭着眼角,其实并没有什么眼泪。 “此行若顺利,姜儿有她姑祖母的运气,将来就是辰国的国母。这般儿女情长,实在小气。”季王看着宋姜,焦点不知落在哪处,透过她仿佛就能看见很久后的未来。 “父王,替女儿照顾好母妃。”宋姜笑得很勉强,因为她忽然发现父王母后的脸变得如此陌生,和回忆中那些温馨的场景再也对应不起来。 萧枕小心地看着宋姜,这位小公主的战绩他可是一清二楚,再做什么惹到陈初平,又要与太后闹一场。 那日陈初平和李欢迟都不在,是他应对的太后。所以归根究底,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下人。 林嬷嬷扯了扯宋姜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浅笑着让人将自己的礼物送过:“托公公给陛下问个安。” 第84章 Yesterday once more “没见到?” 听到宋姜的话,太会有些不快。 “陛下正病着,不想见外人也是正常。还好有周婕妤姐姐陪着。”宋姜笑得温和柔顺,一点看不出刚才望着紫宸宫屋檐的不甘。 “哼!有她伺候着还能生病!也没怎么照顾好他。”她态度中的柔和更让太后不快:“御医那边怎么说,是什么毛病?” “回禀太后,陛下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就是……”去御医署的小太监回答道。 “说话结结巴巴做什么!”这些日子皇帝那边的态度让太后心中烧着一团火,现在是越烧越烈,但又没办法出在他身上,只能冲别人发泄。 她从果盘里捡了个玩意,用力往小太监身上掷去,那果子重重砸在小太监额头上,直接见了红。 “回,回禀太后,御医说陛下体虚肾亏,以后需要多加注意,好好调理。”小太监被果子砸到了额角,也不敢叫痛,只是把脑袋碰到地上,缩成一小团。 “体虚?”她是过来人,就算不通药石,也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下一秒,大袖卷着面前桌案上的一切摔了满地。 金石相撞的激烈响声震在六瑞宫每个人的心上,惊心动魄,就连宋姜、宋弥都吓了一跳。 “贱人!”太后再不顾许多礼仪,蹭一下站起来,瞪着一双年轻不再的美目,眼中满是猩红血丝,愤然扫视着座下。 但她的敌人并不在这里。 “太后息怒。”江贤赶忙扶住她的手臂。 陈初平的父亲,文王陈嘉应殡天时,尚不到知天命之年。也是常年体虚身弱,一场风寒就去了。 他是个多情温和的人,待每个人都很好,但就因为这样,对每个人都是薄情郎。 他死前,连着半个月都宠幸着一个外族献上的美人,听说那狐媚子手段极多,最会侍奉人,每次见她时,身上总会带着一股淫靡的香气。 初时宫里的人还没觉得有什么,直到文帝病倒。 明明尚能算是青壮之年,那病却如同山崩一般将他带走。 等她们能去看遗体时,即使上了厚妆,也能看出死相不堪,而且只隔了一天遗体就开始发出腥臭。 贵妃转进如风,皇帝弥留之际就将那妖姬处死,然后就是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时隔那么多年,已经没人能知道先皇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连兰台修史都只能写‘急症’。 现在她的儿子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她口中的贱人,到底是那个妖姬,还是现在在紫宸宫里的那个人呢? 太后被江贤扶着,按着自己的胸口急促地喘着气。 半晌,才哆嗦着嗓子:“走……摆驾,紫宸宫。” 宋姜看着太后一行人怒气冲冲地往紫宸宫去,不由感叹吴嬷嬷这以退为进还用出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都不需要她再在其中说些什么了。 就在六瑞宫兵荒马乱之时,她察觉到一缕不一样的视线。 宋弥看着她,眼中似有些不信任。 看她做什么?她们两一同去,一同回,她什么也没干,甚至多余的话都没说。这个蠢货以后定然是帮不上忙的。 不过现在她倒是要去亲眼看看,那个骂她的小贱人,能落得什么下场。 萧枕收到消息出来迎接时,太后一行已进了紫宸宫门,正在主殿门外,一路上都是被制服的紫宸宫宫人们。 为首的自然是太后和他的贴身太监江贤,她气势汹汹,一看就来者不善。 “见过太后,敢问……”他飞速拦在太后面前行了个礼,话还没说完,就被打了一巴掌。 一寸长的护甲刮在他脸上,直接刮掉两条血肉,力道之大,将他的脸打偏,可也就这样了。 萧枕跪得挺直,捂着脸,目有冷光看着太后:“不知太后前来,未能相迎,不过陛下发话今日谁也不见,还请太后回。” 太后低头看着他,他也就那么看着太后,脊背挺直,绝不退缩。 “你个阉奴,哪来与太后对视的资格!”不用太后发话,马上有人一脚踹在他背上,让他倒在地上,太后便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之前那一路敢拦他们的宫人,也都是这个下场。 她横冲直撞,朝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去,路上有多少人拦着,都会被她的宫人们按倒,而那些禁军或是虎贲们,没有主人的命令,都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幅乱局。 最终,她来到陈初平寝宫的门口。 光天白日下,这里关着门,只有窗户留着缝通风,不用看就能想到里面的昏暗。 一股药味从里面传出来,还伴有一丝甜香,已经有宫人赶来将前殿的事报告给陈初平,见到太后一行过来,跪在一旁不住瑟缩。 御驾面前,江贤也收敛起了刚才一路闯进来的嚣张,只是陪在太后身边,躬身等候她的发话。 屋里传来两声咳嗽,陈初平应该已经醒了,但没发话也没开门。 太后想起上次她来时,并没有看到他的那个宠姬,但她确定她就在里面,这次不知皇帝又要用什么办法把她藏起来。 “打开。”终于,她冷冷开口道。 门并没有从里面反锁,江贤推了一下便将门打开。 里面如所想那般光线不明,却没有漆黑幽暗的闭塞感,只有种瑞脑薄雾缓缓烧,晚来把酒听雨声的闲适。 刚才的甜味是些点心瓜果,还有许多鲜花的香味,那些花开得倒败不败,凑近了闻甜得腻人。 “皇帝,听说你病了。”几步前的帷幔层叠垂下,笼罩着其下的不堪。 太后比了个手势,自己一步步走向帷幔,让宫人们跟在她身后。 帷幔后又咳嗽了几声:“母后既然知道,还是不要过来了,免得过了病气,连累了母后。” 他才病,声音说不上沙哑,但满是不悦。 “你这说的什么话,哪有儿子生病,自己却躲得远远的娘亲。”她越发接近床边,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伸出的手竟然有些战栗。 帷幔后传来陈初平的轻笑,他没说话,笑里的意味却不言自明。 从七岁到十五岁,甚至之后的若干年里,他生了什么病受了什么伤,她都是不曾管过的。 可现在不一样。 她以为陈初平不像他父亲,是个冷漠寡情的人,那些女人都是他的棋子,那么后宫中发生什么事她都可以不管,但现在出现了一个异类,破坏了平衡,那就不得不见这个异类乂除! 第85章 天凉王破 太后看着自己有些颤抖的手,皱了皱眉,两步上前将帷幔掀开。 倾泻而入的光让床上的男人有些不满地抬手挡住眼。 他长发散开,懒洋洋地躺在一个女人腿上,虽然盖着被子没露出一点皮肤,但跟当年文帝那荒唐样子像了十成十。 陈初平还没陈和安像文帝,只是那么多年身为上位者的不怒自威让他似乎和父亲越来越接近,今日一看,这方面倒真是像足了。 “儿臣现在病中,恕不能起来给母后行礼了。”虽然话语很是恭敬,但脸上表情十分不耐烦,而他靠着的那个女人只是冷冷看着她,并无一点表示。 这样就够了,在太后的眼里,这样也无异于挑衅。 “皇帝你躺着无妨。”太后嘴角挂着冷笑:“我问过御医了,说你体虚气弱,我带了不少药材,之后让御医看看怎么给你补补。” “多谢母后关心。”陈初平一手拉着李欢迟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似乎嫌太后不够愤怒,还侧过头去亲了亲她的手腕。 李欢迟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贴着的皮肤温度不低,他真是烧糊涂了。 太后来之前他们就接到前面传来的消息,虽然自问没做错什么,但对面来势汹汹,她还想问问陈初平要怎么办,他装死一样躺在那,什么也没做,就等着太后过来。 人来了以后那架势一看就来者不善,他在这阴阳怪气还没个样子。知道那件事以后她也乐意看太后吃瘪,就是太后身后的宋姜看着她,眼中带着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怎么感觉,这来者不善,是冲着她来的。 “皇帝你就好好休息,六瑞宫的宫人我都调教好的,这段时间就让他们服侍你,别人我不放心。”太后一声令下,就有几人从她身后出列,看样子要留在这了。 “至于别的人。”她看向李欢迟,不悦地眯了眯眼:“给我带走。” 果然。 几个六瑞宫的人伸着手抓向李欢迟,她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只是这次陈初平躺在她腿上,她没办法后退一步,床笫之间,也没有天降神兵能来帮她。 耳边隐约传来女人的尖叫和求饶,右臂上忽然燃烧一样疼痛,那些来抓她的人背着光,看不清面孔,一样的只有那一双双鹰爪一样的手。 “不……不要。”此情此景,她身体本能地动了起来,却被人拦腰抱住,那人浑身热乎乎的,贴着她发冷的身子很是温暖。 然而紫宸宫寝殿中,尖叫的却另有其人。 陈初平一手勾着李欢迟,一手别扭地握着剑,上面已经染上一线鲜血,两个人跪在床边,一个捂着肚子发出呜咽声,另一人则是捂着自己的喉咙,在地上垂死的鱼一样挣扎。 他们隔开了别人与陈初平的距离。 陈初平随手甩了一下,将剑上那些血点子甩在太后衣摆上。 殷红的一小团在素色的衣摆上片刻就晕染开去,如同红梅从花苞绽放为梅花。 “母后,孤不喜欢别人动孤的东西。”他刚才还懒洋洋猫一样躺在那,此时却如同警惕的豹子一般亮出了自己的利爪。 “来人。”他一声呼唤,就有影子一样的护卫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将地上的两个人抬走。 “皇帝!你这是什么意思!”太后也惊了一瞬,但她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没有她身后的宋姜那么简单被吓唬住,这位小公主此刻眼里的幸灾乐祸都没有了,捂着嘴掩饰刚才自己的失态。 她的腿有些软,虚虚靠在她身边的吴嬷嬷身上。 如果说那天阿九杀人她还能只当那是侍卫的无礼,今日动手的可是陈初平本人。 为人王者,不应该都像她父王一样,兵不血刃,杀人无形吗? 与这样残暴的人做枕边人,她半夜怕不是都要被噩梦惊醒,可他并不是完全六亲不认。 “嘘,别怕。”陈初平用力把李欢迟抱回怀中,吻在她额头上。 李欢迟有一瞬间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属于自己了,失了理智挣扎着要逃走,不过片刻就回过神来,靠在他怀里惊魂未定。 “别怕,我在这。”他将脑袋靠过去贴着她,温柔万分仿佛手里拿的不是一把染血的剑,而是逗孩子的玩具。他怀里的人却真的就这么平静下来。 “孤说,不喜欢别人乱动孤的东西。”他安慰好李欢迟,抬头看着太后:“孤答应的事自然会兑现。” 他抬抬下巴,似乎指的是宋姜。 “可太后也别过分了,太贪心的话,可是连原有的都会失去。”他扯着嘴角,笑得漫不经心又邪魅狰狞:“她要是出事,孤立刻拿你的心肝儿、那两个侄孙女和整个季国陪葬。” “皇帝!”太后不知自己心中是惊是怕,怒斥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同样的话孤懒得重复,但孤说到做到,绝无虚言,太后大可以试试。” 看着陈初平,太后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 这真的是她的儿子吗? 不过是一个女子,他抱着她,就像抱着自己的命根子。这人进宫一年都没有,这能有多深的感情,然而他却用一把剑清楚地告诉她,他和那个女人的一起的,而她这个母亲却是站在自己骨肉的对立面。 他们母子何时变得生分至此又如此针锋相对了? “这不关他们的事!”太后扫了一眼身后,江贤会意,将无关人等都清理了出去,但皇帝唤来的护卫却一直站在那,分毫不退。 “你身子不好,是不是那个妖精勾着你做些荒唐事!你要想清楚利害关系!”她拍着自己的胸口:“想想你父皇!难道我这个做母亲的会害了你吗?” 母子二人对峙着,陈初平没有回答,但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 七岁时的抛弃,登基初期为陈和安谋求的待遇,这些年来的漠不关心到前些日子的夜闯紫宸宫,甚至这整个季使来访。 太后之前做的种种事都不足以使他再相信她哪怕一句话。 “送了那种酒来,孤还以为母后真希望孤如父皇一般早逝,留下幼子寡母。这样不是正好上演先厉帝那一出好戏么。”他冷冷说道。 太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陈靖,为个女人,你疯了。” 她撇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第86章 病后吐真言 “疯了呢。”看见太后拂袖而去,陈初平把手里的剑在床单上蹭了蹭,放回床头的暗柜中。 李欢迟在这床上睡了几个月,从不知道那里有个暗柜,暗柜中藏着把剑。 “把这收拾一下。”陈初平抱着她的腰,从另一边下了床。 两人在侧间的榻上等着宫人更换床品和地毯,陈初平又回到刚才的模样,懒洋洋的趴在她腿上,似乎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忽然想到,就叫人来换了。 李欢迟压下刚才忽然涌入心头的不适,取来一块毯子盖在他身上。 她发现陈初平一直在看着她。 为了她和太后说那种话,他会不会后悔了? 再对他不好,那也是他的生身母亲。他还发着烧,刚才甚至认错了人,一时上头说那种话,冷静下来大概马上就会后悔。 两个人接触的地方忽然生出了刺一样让李欢迟如芒在背。 “过一会……我亲自去给太后道歉。”她想了想,错开目光说道。 陈初平瞳孔缩小了些:“为什么。” “陛下为了我跟太后说了很过分的话,不能因为我破坏了你们母子关系。” “你这一去,她会折磨你,甚至杀了你也没关系吗?”陈初平躺在她腿上,神色淡然。 她当然是害怕太后的,一次两次,如果没有别人帮助,她就要被那许多人抓住,然后不知道会被如何处置。 以前孙嬷嬷给她说过失宠的女人会有多惨,后宫女人间的斗争有多可怕,而这些事太后甚至不需要理由就可以施加在她身上。 她手臂上不知是多久受的伤,即使那是个陈年旧伤,某些时候也会有撕裂或是灼伤的疼痛。 她不喜欢疼。 但也不想让陈初平为难。 灼热的眼泪砸在他脸上,也砸在他心上,就好像他自己的泪。 不过他已经很久没哭过了。 “你自己胡思乱想什么。”他赶忙翻身起来抱住李欢迟:“不哭不哭,话是我说的,却要让你去背负?想什么呢。” “万一你烧糊涂了,说狠话,然后后悔……和太后置气,她是你母亲,你一定会后悔的……”她断断续续边说边抹眼泪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娇气。 “我可不糊涂。”陈初平无奈,他装狠耍帅没被夸就算了,还惹得她哭兮兮,这是造了什么孽。 “你都不认识我了还不糊涂。” “我哪不认识,我清醒着呢。”虽然有时候起猛了眼前有点花,但完全不至于认不清人:“欢迟,欢迟,李欢迟。” 他叫一声亲一下,避开了嘴免得真把病气过给她,大概是叫得太急,他背过身去咳了起来,李欢迟无奈地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你看是不是特别清醒。”等他咳完回头,看着怀里的人此刻脸颊也染上一层云霞,他满意地贴着她,轻轻晃着身体。 “你说‘小时候就想,生病受伤的时候我能这么抱着我就好了’说的是谁?” 陈初平愣了一下,大概他真有点烧糊涂了,这话自己完全没印象。 他苦笑了一下:“是你,都是你。” “胡说。”李欢迟哼了一声,本来她都不与他计较这些了,但他自己提起,就不怪她追究:“我才认识你多久。” 算上失忆前,从进宫开始,也没一年。 现在她愈发疑惑,自己失忆前是做了什么,才得到他如今这幅情深似海的模样。 “真的,你不记得了。”他眼中有些无奈,和淡淡的哀伤:“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没关系,记得我爱你就好,唯独这件事,什么时候都要记住。” 陈初平紧紧抱着她,听着他的心跳,她也很想相信这件事,不管这事有多少疑点,又有多不合理。 那边宫人收拾好床铺,她又扶着他躺了回去,陈初平依旧躺在她腿上,毫不设防好像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后这次突袭,喝了药明明已经退烧了,结果半夜又发起烧来。 这次当真烧得他理智不清,拉着李欢迟的手腕不放,闭着眼说些胡话。 李欢迟让萧枕去冰窖里取来病给他敷在头上,又一遍一遍用烈酒给他擦身降温。 他身上那些伤提醒着她,他有着她无法触及到的过去,背负着这样惨烈过往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轻巧地信任谁。 他们之间有着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 “为什么……”他嗓子里发出小动物那种含混不清的呜咽声。 “什么?还有哪不舒服吗?”她刚把他额头上的冰袋换了一个,坐回床边。外面已经四更天了,寝宫中还灯火通明。 陈初平嘴唇蠕动着,却听不清说的话,她弯腰将耳朵凑在他嘴边,希望听得更清楚些。 “……带我走,我不想在这了。”听了半天,她才终于将他零碎的词语拼成一句话。 “疼,好疼……你带我走,为什么不带我走。” 他不适地扭动着身体,撕扯着胸口的衣裳,将他这么多年来不愿展示给别人看的伤疤尽数暴露在煌煌烛火之下。 “你也不要我了,为什么,我已经尽力了……我还做得不够好吗?为什么你还要走?” 他的手攀上自己的脖颈,修剪得整齐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阿靖,别掐自己。”李欢迟将那些疑惑忧心埋在心底,抓着他的手用力压在枕头上。 陈初平并不是个多大力气的人,但毕竟是男人,他不知从哪爆发出的力气,一下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李欢迟瑟缩了一下,怕他也掐住自己的脖子,但他睁开了眼。 萧枕带人守在门外,里面没传唤,他也不敢擅自进去。 陈初平虽然身体不好,但从未病到这种地步,即使是他这个紫宸宫大管家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脸上的两道血印已经结痂,却还有撕裂的刺痛。虽然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早就认命了,但当面被人叫阉奴,他心中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望着初秋漫天星幕,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没有那么认命。 殿中安静了许久。 浅灰色的眼睛背着光却显得格外深邃,陈初平看着她,不知有没有认出她到底是谁。 “你在这啊。”他看了半晌,只是轻声说道,然后又失去攻击性,搂着她的脖子,蜷缩在她身旁。 第87章 躺着被带飞 这一病就过了半个月。 其间虽然也不早朝,但递上来的折子还是由他一一批复,李欢迟觉得他不过是换了个地点办公。 “这样挺好,不去御书房,每天还能多睡一会。”陈初平懒洋洋地靠在她身上,床上的帷幔都被撩起来,室内点着烛火,床前摆着扇丝绣屏风,四面门窗都大开着,微风带着初秋的干燥空气将屋中每个角落潮气吹散,最近的气候很是得宜。 虽然夜间发烧反复了几日,像那晚的失态再也没有过。 太后再也没来打扰过他。 李欢迟没有问过他梦到了谁或是在混沌中将她当做了谁,反正他也只会说是你,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将这件事敷衍过去。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是她错过的,他的二十年。 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初秋的暖阳从花窗中透进来,温柔的包裹着两人,暗夜已过,比起从前,他们未来还有很长的时间。 也许。 就在他生病的这段时间,光靠书面文书最终定下了与季国的协约,所以等陈初平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定良辰吉日纳二位季国公主为妃。 顺带,将她的位份晋一晋。 虽然两人都是公主,但宋姜毕竟是王姬,四妃中现贤妃的位置空了出来,新取德字为号,封季国苍梧公主宋姜为德妃,季国羯阳公主宋弥为瑶嫔,代郡郡丞周氏女芳蕊为欢嫔。 在太庙中为三人加封后,还有光禄寺给两位公主准备的相当于新婚宴的宫宴,几乎后宫中所有人都会到场。 陈初平最先离开。 其他人都要赶回去将礼服换下,只有李欢迟,面对着那些牌匾有些出神。 “娘娘怎么了?”涟漪见她迟迟不走,不禁出声询问道。 晋到九嫔的位置上,别人已经可以唤她娘娘,而她自己也能自称本宫了,但这些称号都是外物,就像她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叫周芳蕊还是叫李欢迟,但叫哪个,她都知道是在叫她就行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收回目光。 在阿九的故事里,陈初平小时候经常待在太庙受罚,而从徐才人的口中她得知自己失忆前,正在找寻太庙中的什么东西。 这两件事是否有什么关联呢? 或者说她失忆,是不是跟陈初平有关系。 但这样一个肃穆庄严的场所,平时甚至不应该有人出入,她来这到底是干嘛的呢? 太常寺的官员们不敢催促这位宠妃,只能任她在太庙里转了一圈。 除了先祖灵位,大殿中还放着一些礼器和享受祭祀的国之重器,然而那些都是死物,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那些钟鼎玉器每一个都大有来头,制式、大小都有说法,经历数朝数代无数岁月,依旧冰冷坚硬,仿佛摸一下都是亵渎。 “这里怎么会有个镜子。”她忽然看见一面看起来很寻常的铜镜,抬手拿了下来。 “这是明王朝事苍雪道所赠,名为三世镜。”太常寺官员看她上手去拿那可称为国宝的器物,心中焦虑,又不敢阻拦,只能解释道:“传今已历十六朝两百一十八年,虽制式普通,但亦贵为国宝。” “三世镜。”李欢迟重复了一遍,总觉得在哪听过这东西。 “是,据说持此镜诚心所叩,可观往来千年欲见之事物。” “这么神奇?”涟漪在李欢迟身边踮着脚尖,似乎也想看看这面神奇的国宝。 然而大概是心不诚,也可能那苍雪道根本就是故弄玄虚的骗子,那只是一面打磨得不太精良的铜镜,除了她自己的脸和身后大殿的墙壁,别的什么也看不到。 她有些无趣地将那镜子放回去,太常寺的官员又调整了一下镜子的位置,防止它不小心滚落摔坏。 “娘娘,再不回去换衣服怕来不及了。”涟漪看到门口的紫宸宫人招了招手说道,这是陈初平给她留下指导行事的。 “哦。”她百无聊赖地应了一声,转身往大殿门口去,此时正好有人从大殿前广场一侧走过,她看了一眼那人,觉得有些眼熟。 也没有那么熟,好像是在某处有过一面之缘。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她的目光,点点头,上了旁边的塔楼。在涟漪的催促下,她才跟着回了紫宸宫。 虽然她一应穿着早越了品制,但今日的盛装才正合时宜。 新来的教习刘嬷嬷指挥着小宫女给她弄头发,看见镜中的李欢迟垂着眼,似乎兴致不高的模样。 “今日可是大喜日子,娘娘看着怎么有些不开心?”刘嬷嬷接过宫女手中的步摇,亲自给李欢迟插在头上。 “大喜日子?”她抬头看着镜中的人,不笑的时候她的脸是有些不近人情的清冷的,大概她真的不开心:“是他的大好日子,不是我的。” 她将头上的步摇取下,扔回首饰盒里:“就这样。” 现在她脑袋上比平时还素,只有两个掩鬓,长发编成一条长辫,还没来得及盘上去,李欢迟就起身了,涟漪赶忙从首饰盒里拿了一个小饰品挂在发尾。 原先选的胭脂色拖尾长衫也没办法配了,她便让卢萍找了件款式简单的丁香色直裾,配月白色素纱罩衣。 清冷得,像是要去给谁上坟。 “这,奴也知道娘娘心中不快,可这也太素了些。”刘嬷嬷很少违逆李欢迟的想法,但今日这衣裳,就连她也看不下去。 李欢迟瞥了她一眼,这位总是笑眯眯的中年妇人便低头不敢说话了。 谁不知道她前任是怎么被赶走的,这位主子可不是看着年轻就好拿捏的,况且有人给她撑腰,她今日就是穿一身孝衣,那人不发话,穿了也就穿了。 可要是让她不高兴,听说那位孙嬷嬷现在还在永巷做苦力呢。 那么大人了,眼看好不容易攀上个有圣宠的,就因为一点可有可无的坚持就丢掉那么多年积攒的资本,多划不来啊。 见她不劝了,李欢迟才转头:“带路。” 因为这完全是一场家宴,所以办宴会的地方在御花园中一处名为瑶岛的湖心岛上,这地方全然是人工堆出来的小岛,离岸最近的地方都有四五丈远,往来全靠乌篷船摆渡,今日这里的湖水中点上了不少花灯,若是晚间泛舟游湖,也颇有一番雅意。 因为码头只有一处,所以等着坐船渡湖的人积了不少,看到李欢迟一行,脸上都露出某种微妙的表情,分开一条路,好像是让她先走。 不管她们以前再看她不快,她这晋升速度也是从未有过的,这还是没孩子的时候,若等她有了孩子,一个没了娘的大皇子,一个不受宠的二皇子还是事吗?这么多年未定下的太子之位怕也要有了着落。 第88章 娘娘不急太监急 李欢迟扫了那些人一眼,提起裙摆便上了船,哪怕那些人里有两个嫔位的,理论上位分比她稍高一点。 看着渡船远去,人群中才有人敢出声。 “拽什么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封妃的是她。” “可不就是拽么,前些日子陛下与太后大吵一架,还砍了两个六瑞宫的奴才,都是因为她呢。”有人看热闹似的低声笑道。 “那么爱惜这四妃之位也没轮到她坐,这种人,最宠爱就是贤妃那样了,贤妃可还有家族支持,她娘家一个六百石郡丞小官,还在代邑那种边地,哪天玩腻了,怕是什么都剩不下,又得罪了太后和两位公主,啧……”那人发出意味深长的咋舌,旁边自然有人发出会心的笑。 “万一她运气好真有了孩子……” “和六瑞宫那边闹成这样,就是有了也难保住。” 在等船来的这点时间里,这些嫔妃们似乎将‘欢嫔’这个人的一辈子都看完了一般。 渡船靠岸,李欢迟一步便登了上去,今日她莫名噎着一口气,看谁都不爽。 岛上水榭楼阁做得极为精妙,曲水流觞,回廊影壁,每一步都是一景,岛中建筑错落起伏,甚至给人一种依山而建的感觉,谁能想到这整个岛都是人工建成,并非自然景观。 太监引着她一路往深处走,林间小路一直是向上的,曲折通幽,走了一段时间眼前才豁然开朗。 这大概是整个小岛最高处,三层小塔前有竹林山石,不知从哪引来的水做成山泉小溪,横斜过宝塔门前,正好架起一小座装饰用的拱桥。 再走两步就能看到他们登岛的码头,众妃们登岸后,由人引着,朝另一处去了,这地方只有她一个人过来。 李欢迟回身抬头,便看到三楼站着的身影,他已经换回玄色常服,正撑在栏杆上垂头看着她。 天色还早,他低着头就背对天光,四周折回的光线让他看起来面色苍白,格外冰冷。 但是在目光交错的一瞬,他的眼神就变得柔软。 陈初平比了个手势让她上去。 她就那么抬着头,日光刺得她眼睛发花,却半晌没动作。 “娘娘,陛下叫您上去呢。”给她引路的太监见她不动,似乎有些着急。 “我知道。”她低下头:“我累了,不想爬楼梯。” “这里是瑶岛最高处文峰楼,上去可遍览整个御花园呢,今日只有娘娘您有这个福分与陛下一同观景,上楼上四面透风,凉爽宜人这里连个座都没有,就是休息,也上去再休息。”太监继续劝说道。 她看了看四周,确实没有能坐的地方。 可她就是不想上去。 不,她甚至不想呆在这个地方,想到一会要与那些人吃饭,她胃就坠坠的难受,现在就想回去,连陈初平都不想见。 太监看她犹豫,本以为要妥协了,心说宠妃就是不一样,脾气那么怪,没想到李欢迟直接转身往来路去:“涟漪,走了。” “娘娘我们去哪?”涟漪还没搞清楚她的想法,懵懂地跟在后面。 “回紫宸宫……不,不去紫宸宫。”她有些无力,现在去哪都像她在闹别扭,可她再怎么闹,也跑不出这深宫。 “怎么不上来?” 就在她纠结能不能再去一趟阿九家时,陈初平已经跑下了楼,一步越过拱桥来到她身边。 看到他,她心中的不适更甚:“我不想在这里。” 陈初平不解地看了一眼文峰楼,他以为她喜欢在高处看景的。 “现在过去的话就要坐很久,你不嫌烦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个宴会,我不想参加。”李欢迟皱着眉看他。 看到她没有穿那套胭脂色衣裳的时候陈初平就察觉到了,她今日很不高兴。 往日她一应穿着都是乖乖听嬷嬷和贴身宫女们安排,而他喜欢热闹的颜色,就一直是暖色。 他低下头,有些丧气:“今天大家都来了,忍忍好不好?” 李欢迟没有回答,他又继续说:“季国的事这就忙完了,过两日我们去行宫好不好。” 他的语气甚至有些低声下气,把一旁的领路太监看得啧啧称奇,向来是别人求这阎王爷,哪有他这样求别人的时候。 “完了是指,你把两个公主都娶了?”李欢迟扶着头,有些奇怪的目眩。 她终于把今日一直堵在心里的事诉之于口。 却并不痛快,甚至有一丝难过。 最近她看着陈初平越来越陌生,她进宫到失忆前就几个月而已,不管是以他还是她的角度,都不可能有多深的经历和感情。 她失忆的时候只有陈初平在场,而且她脑袋并没有受多重的伤,说她因为受伤失忆,真的能说通么。 今日受封时,陈初平看着那两个公主也是言笑晏晏。 皇后、贵妃、那一个个嫔妃美人,太多了,太多了,他究竟是让她住在紫宸宫,还是将她囚在紫宸宫,这样好给她编织出一个幻梦,让她傻乎乎的沉沦在他想让她做的梦里。 陈初平有些受伤的看着她,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 他浸淫于这样纯是利益交换的世界里太久了,对于季国这些事单纯从利益角度去看,现在的做法是顾及各方的权衡之选。 但是他忽略了李欢迟在这件事里的想法。 他天然将她划做自己一方,却没有考虑到她和自己不一样,在这件事里她和谁都不是一起的,只是无辜被他拉入局的人。 他张了张嘴,却做不了任何解释。 李欢迟只是晃了一下:“打扰到陛下的兴致是我不对,但我真的不……” 话没说完,就有种恶心的感觉从胃里翻涌上来,眩晕感彻底压制不住,她打开不知谁来扶她的手,冲向一旁的草丛呕吐了起来。 可是胃里空空的,只能吐些黄水。 陈初平看了一眼满脸震惊的涟漪和听了太多不该听的只想原地消失的引路太监。 “欢迟。”他两步冲过去,扶着李欢迟的肩,看到她难受的样子,心里除了心疼,还有个不一样的猜想。 她胃里翻腾得厉害,但因为没东西,所以只是痉挛,抽痛到眼泪流了满脸。 到底是胃痛,还是心痛呢? 第89章 太监急完皇帝急 “真是好手段。” 台上正是舞乐正盛的时候,一屋子美人莺红柳绿,却不见了正座上那个最重要的人。 皇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时候,如常进行着今日的流程。脸上不见悲喜,平静的粉饰太平。 胡嫔放下玉箸,不满地翻了个白眼。 她为九嫔之首的昭仪,往日与贵妃为伍,最近又不知怎么攀上了宋姜,现正坐在这位新晋德妃的下首位置。 “早先加封时怎么没见到她不舒服,是晕船啊,还是晕咱们这些人。”她早就看李欢迟不爽,现在新主子在侧,何况她晋至九嫔,下一个威胁的就是胡嫔,当然是极近恶毒地攻击着她。 “平日里没个教养住在紫宸宫就算了,这种时候还要装病缠着陛下,真是……不知廉耻!” “胡姐姐慎言。”宋姜拿着小箸也是食不知味,这段时间她见识到的种种加上吴嬷嬷的教导让她明白,在这里逞口舌之快除了给自己招来祸殃,什么用都没有。 再者,她才刚进宫,这一时的输赢无伤大雅。 “德妃娘娘说的是,是我口无遮拦了。”胡嫔听她这样说,也只能点点头闭嘴。 原来看她还气势汹汹以为是个会来事的,现在看来不过就那样。 贵妃这么多年空担着一个名头,身后没有母家支撑,没有宠爱也没有孩子,若不是皇帝念旧情,她怎么可能还呆在那。 皇后倒是有外族的支持,可惜也没自己的孩子,行事小心翼翼,简直是皇帝一个眼色都能压得三天睡不着的废物。 四妃中另外两人更不能指望。 若干年来这宫中就像一潭死水,她从进宫起就是昭仪,到现在还是昭仪,宫花开复谢,眼看老年华。 可她不想过这样平静的生活。 她们进宫时,谁不是朝阳一样的年纪。 就算知道身为她们丈夫的那个人不可能真的爱她们,或许也曾是有一分期待的。 世间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都没有就算了,现在出现了一个人,得到了全部。 爱这种东西是抢不了的,如果没有爱,那就要很多权利。 现在这潭死水起了涟漪,让人怎么能心平气和呢。 整场宴会因为主人的缺席,吃得人索然无味,贵妃听说正好看到现场,跟皇后说了一声就走了。太后听说皇帝不在,更是气得直接没登岛。 时已近夕阳,这水榭在山腰位置,站起来就能看到岛外湖泊,红日映绿水,染得半面湖水浮光跃鳞,岛上四处的灯笼都点亮起来,让人有种身处星河的梦幻,如果在最高处看,景色肯定更好。 此时的紫宸宫中,正是御医奔走如鸟兽,慌做一团乱麻。 吐过以后李欢迟觉得太阳穴跳跳的疼,谁在说话都分辨不出,只是用手臂挡在身前。 元吉带着几个小太监跟了上来正要去抚她,陈初平却一把将她横抱起,就这么又下了山。 上渡船的时候正遇上贵妃一行人。 贵妃见他,初是开心,后看清他怀里的人,面色就沉了下来。 “陛下往哪去?” “回宫。”陈初平算得上这辈子少有的健步如飞,刚上岸又催促着元吉去宣御医,一直回到紫宸宫将李欢迟放在床上他才有些眼睛发花。 李欢迟蜷缩着身体,似乎暂时失去了神志。 “怎么我好了,你反而又不舒服了。”他趴在床边看着李欢迟,将她头上的掩鬓取了下来,也感慨还好她今日发饰不复杂 “见过陛下,娘娘怎么了?”刘嬷嬷被叫了过来,上午见她好好离开,此刻却是这副模样回来,心中难免忐忑,跪在几步外,颤声问道。 “别紧张,孤问你些事。”陈初平翻身坐在床沿,脸上不知是跑了许久还是别的原因,看着是有些艳丽的色彩。 御医来后,把脉问诊,不出所料也问到了陈初平刚才问过的问题。 这两日吃过什么东西,还有就是,上次月信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个月还没来过,大概快六十天没来了。” 御医问的是刘嬷嬷,答话的却是陈初平,白胡子老头有些臊,咳嗽了一声:“兹事体大,还请陛下容臣等共议片刻。” 然而陈初平没给他们商量的机会,直接问道:“是不是孩子?” “这……”为首的御医回头看了一下同伴,眼神交流片刻:“脉象是滑脉,若无病而见滑脉,则大概率是妊娠。只是娘娘脉象比寻常女子更虚弱些,月份不足,不敢说满。” 然而这就够了,陈初平微张着口,脸上片刻就变成火烧云一样的颜色,原本狭长的灰色眼睛睁得极大,就像得到了心爱礼物的小孩儿一样惊喜。 这下任御医说什么只是有可能,还或许是血虚湿热之症,陈初平统统都听不进去了。 他蹭一下站起来,几乎要将御医吓倒在地。 “还在等什么?去开安胎药啊?” 他看着御医,完全没察觉自己的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去,那什么香都给孤灭了,通风要好,多搬些屏风来,孕妇有什么禁忌,给孤全写下来,连夜写,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换值,御膳房那边看看什么能留,什么要丢。”他无意识地转来转去:“还有什么……兰台那边把手头的事放放,草拟一份寓意好的孩子名字名册给孤……让司天监来看看风水……大赦天下……” 他没头苍蝇似的走来走去,看得御医们不解。 这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明明在最危急的那两年,听到皇后和贤妃怀孕的消息时,这位帝王也没有那么激动过。 这孩子就算真有,男女未知,非嫡非长的,有那么值得开心吗? 等御医们领命而去,陈初平将宫人们也遣散。 刚才在瑶岛还揪在一起的心,此刻却比天上的云朵还软绵。 “以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他坐在床边,俯身将自己埋在李欢迟鬓边,然后直接翻身上床。 “我是不是很厉害。” “你说的我都做到了,但是你一点都不心疼我。” 他撒娇一样缠着她的脖子:“别担心,她们都会不在的,只有我们两个……一家三……一家几口。” 他吻在她脸侧,像抱着自己最珍惜的宝贝。 第90章 无事献殷勤 欢嫔有孕的事很快传遍后宫。 不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也可以说是一片啧有烦言。 “那贱人,怎会如此好命!”胡嫔虽有高枝,但贵妃这处她也是要维护的,日常问安请好时,就说起了这事。 “什么好命。”贵妃绞着手绢,漫无目的地望着屋外:“如此盛宠,现在才有消息都已经算晚了。” 她去御书房那次,一看就是一场欢愉才散,在前朝都如此放浪形骸,不难想象二人在紫宸宫昼夜相对,必然是顾不上什么礼法纲常的,大概就像寻常人家夫妻一般。 这么多年了,是谁都不是她。 “十月怀胎,这孩子最后是个什么情况还未可知呢。”她端起手边的茶,用盖子撇了撇浮沫,却又不喝,端在手里把玩。就是生了下来,谁知又是不是第二个贤妃。 陈初平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他什么时候连身边人、连子嗣都算计到如此。 秦霜还记得当初在梨花缤纷的季节看到的那个少年。 他站在梨树下抬手去接一朵梨花,梨落满身如雪,却远比不上他眼中的澄澈。 “该去太后处了,走。”她有些恍然地将茶杯放下,看着做事慢条斯理,其实左手倒右手,什么都没做。 宫中入了两位新贵人,又有嫔妃怀有身孕,本来可以说是双喜临门,但一行人拜见太后时,愁云惨淡,就差缟素白绫,哭天抢地了。 太后兀自坐着与宋姜说话,看神情,倒是很平静,不见悲也不见喜,似是早就料到。 “这宫中许久不曾那么热闹了,我早上起来号听到喜鹊叫,当真有喜临门。”皇后在多数时候都不得不做这个出头鸟,就算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不愿提起这件事,她也得说出来。 “陛下子嗣稀少,难得欢嫔进宫那么快就怀有身孕,后宫姐妹们都商量着探望时要送些什么庆贺一下呢。” 这件事去看皇后的时候她就提过,但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不搭茬,于是她只能找台阶自己下,说还得问问太后那边,她们可不能越了矩。没想到她是真敢问,平常与皇后关系好的几个妃子不由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太后顿了一下,看向皇后,屋中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八字还没一撇,不宜太过隆重。”没想到太后最后只是淡淡说道:“皇帝守得什么似的,别的想必也不缺,你们这些小辈,随便出点有意思的小东西就行。欢嫔刚有孕,想必是不喜欢热闹的,皇后、贵妃,你们两个是宫中的老人了,这件事便带个头去,别乌泱泱一堆人。” 太后去紫宸宫闹那一遭,后宫众人都是知道的,现在态度如此和缓,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有了龙嗣当真不一样。 “妾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如此,那今日姐妹们准备好东西,妾先给紫宸宫那边通了消息,明日再登门。” “你看着办就行。” 等拜见结束时,太后叫住了贵妃:“你稍等片刻,把老婆子的礼物一起捎过去。”她吩咐了个太监下去拿她要的东西,又将贵妃招来自己近处。 “说来,秦家这一脉就剩了你一个?”太后难得问她们什么话,因为在她看来,她们都不是合她心意的媳妇。 面前的女人庄严又艳丽,虽然上了些岁数,却依旧无伤她的美貌,贵妃进宫已有十年之久,面对这个可以称呼为母亲的人,她还是十分陌生。 “回太后,妾弟秦雪还有表叔在吴门郡。”贵妃本来是无意与她多言的,但提起自己仅剩的弟弟,还是不免多说两句。 “吴门郡,也太远了些,年节见面都不方便。”太后让人给她看茶,今日似乎是格外热情:“皇帝也是,与你夫妻那么些年,怎么连这点小事都照顾不到,那孩子岁数不大,又只有你一个直系血亲,怎好长久让忠臣之后漂泊在外,没得让那些史官说刻薄寡恩。若是不舍与表叔一家分开,便也提为京官调回京便是。” 这么多年,她与他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他当然想不到这个。 再说陈初平登基时秦雪还很小,让他回来也不过是留他一人在宫外,面对着物是人非的空荡宅子徒增伤感,不如让他与表叔一家在一起,好歹还有同龄人相伴。 “妾弟年幼,还不堪用,表叔是吴门本地粮官,无功无绩,无故调进京,难免落人口舌。”话是这样说,贵妃想起自己上次与秦雪见面已经快三年前了,十几岁的男孩子一天一个样,现在再见,不知自己还能不能认出他。 “这有什么,皇帝养的那群人难道都有用吗。”见贵妃若有所思,太后又说道:“现在紫宸宫那个有孕,皇帝开心得什么似的,还吵着要大赦天下。天下都能赦,提拔一两个原就是皇亲国戚的有什么。若你不好意思单独提,就借着如今紫宸宫那个的份。皇帝当真没心,看着那么爱幸,那人的家里人可是在代郡那种苦地,不说进京,也该换个好些的地方。” 贵妃看着太后,心中也是纠结。 秦雪如今日渐长成,吴门的条件必然是比不过云雁的,如果能回云雁,即使不能天天进宫,好歹逢年过节也能看到。 她这贵妃当得真是无味,自己不受宠就罢了,福也不及家人。 可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现在太后心心念念的季国公主刚入了宫,她忽然想到要关心她了算怎么回事? “可后宫不得干政,陛下最近也见不到人……” 她看着太后,并不表现出主动,莫不是想让她背一个干政的罪名把贵妃的位置空出来? “这不碍事,你若同意,自然有人来提。这事早就该提上日程的,就是皇帝一直有事忙,这次契机不错,就这么定了。” “那就有劳太后上心了。”贵妃暂时搞不清她想做什么,所以也不违逆她,无可无不可地应道。 “这不是什么大事,倒是以后姜儿弥儿在宫中,还要你多照顾着些。” 此时太监正好将她要的东西找来,太后打开看了眼,那是对玉杯,水头极好,就这么不对着光看也能看出玉质的莹润,是上好的西碧玉,这一对就价值连城。 她关上盒子,将东西递给贵妃的宫人:“今日就这样,明日你与皇后去看看他们。” 第91章 用阴谋、阳谋、明说、暗夺的摸 回迟留宫的路上,贵妃一直沉默着,她的贴身宫女画音捧着装太后礼物的盒子,小声问道:“娘娘有什么打算么?” 贵妃顿了许久才开口:“能有什么打算,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太后忽然做这个善人,卖她人情,谁知道到底是想干什么,总不可能是真想让她帮忙照看着德妃、婉嫔。 她不觉得天下有白吃的午餐,但表叔一家就算真进京,也就是个小吏的位置,对太后来说根本没有利用价值,而她自己,又能付出什么吗? 回到宫中,她让自己的奶娘楚嬷嬷将太后的礼物收起来,再找找有没有什么寓意好的礼物。 楚嬷嬷接过盒子,打开想确认礼物的完好再安置,打开的瞬间,忽然轻叫了一声。 “这,这不是原先老爷的藏品西碧玉鲤鱼闹莲双杯吗?” 贵妃闻言惊了一下,赶忙凑过去看,太后将这东西给她的时候她没有确认直接让画音接的手,现在看着这熟悉的玉杯,忽然有种潸然泪下的感觉。 秦家代代辅佐辰国国君,满门公卿,世代忠烈,自然是忠君爱国的,这西碧玉鲤鱼闹莲双杯原是前几代辰国国君吞并一个小国后奖给秦家先主的,秦家视为传家宝传至她父亲那一代,不幸遇上厉帝那个乱臣贼子,秦家因为与陈初平走得近,被厉帝盯上,为保全陈初平,只能故意抛出一个把柄让厉帝抓住,几乎被灭了满门。 这一双杯子也就在抄家的时候被抄没带走。 人都没了,这些死物当然就没人追究,等到秦家平反,陈初平又赐了很多东西给秦家,但当初这些被抄走的东西因为厉帝末年的乱政,散落不齐,也不可能大费周章一一给他们寻回,没想到这东西就在宫中。 如果不是在少府而是在太后手上,极有可能因为当初厉帝将这东西送给了他的母后。 鲤鱼闹莲,莲寓意着浊世独守清白,又有‘连’之意,连年有鱼,连年有余,她父亲很是珍惜这一对玉杯,这是秦家的荣耀,它证明了秦家的忠诚,记录了秦家的繁荣,也最终见证了秦家衰败。 贵妃捧着这对玉杯,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为什么这么巧,为什么是现在?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个杯子了。太后将这个杯子作为送欢嫔的礼物交给她,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 “娘娘,怎么了?”琴歇是进宫后才跟着秦霜的,不知其中故旧,只是看她抱着杯子哭得难过,一旁的楚嬷嬷也唉声叹气满是伤怀,所以十分不解。 “这杯子,是娘娘家的旧物。”楚嬷嬷抱着她,擦拭着眼泪说道。 “可,可这不是太后让娘娘送给……” 经琴歇一说,贵妃才想起这东西若无差错,明日就又要经她手送出去了。 可是得而复失,她哪又甘心呢? “要不然,咱去寻一对玉杯替下来?”画音在旁听了半晌,提议道。 “不可能,这东西的礼单日后归库时会核对的,那边和六瑞宫但凡对一对帐就会出问题。而且一时之间又要上哪去找一对西碧玉杯?” 而且听说现在欢嫔管着少府,这东西要入宫中府库可比入她自己的小金库手续繁琐。 “难道就这么送出去吗?”琴歇急得跺脚,解语宫,或者说现在住在紫宸宫那人进宫后虽然位份不及贵妃,但行事始终压着他们迟留宫一个头,虽然那人不怎么出来,但下人之间最是看碟下菜的。 各处供给都是先着他们来,他们挑剩了才是各宫的。 所以就算李欢迟没和贵妃起过冲突,两边的宫人间也是互相看不惯的。 “既然是秦家老物,那就求一求陛下,陛下也不是个不念旧情的人。”楚嬷嬷叹息道。 东西做不得假,也不能不送去,那就只有祈祷那个人还记得秦家的付出。 “他会愿意吗?”贵妃抱着玉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那日陈初平抱着李欢迟飞奔下山的模样尤在眼前,那时应该还不知道她有了身孕,只当是病了身体不适,他脸上的焦急和关切是她这十几年从未曾见过的。 就算他愿意,她会愿意吗? 贵妃有一瞬间似乎窥视到了太后想做什么。 这是个阳谋,一切都明晃晃摆在那,她明知道这是计,却也只能往套子里钻。刚才太后给她说能将秦雪和表叔调回云雁,只怕也是另一个套,她不争,别人有的是办法让她争。 “这里不适合你,孤也不是你的良人。”陈初平曾经对她说过,也为她选了许多合适的青年才俊,保证会当她一辈子的后盾。 可如果那时退缩了,少女的满心欢喜又要寄托给谁? 她不知道的是,即使他当时做出退步,让她进了宫,不爱就是不爱,一厢情愿的欢喜只能落到地上,在无人的角落里积攒经年的尘灰,变成肮脏的怨念。 她看着那一双杯子,在心底做了个决定。 第二日皇后收整好那些礼物,等各宫回去以后便与贵妃一起往紫宸宫去。 捧着礼物的宫人们排成一串长龙,这个时候她还是会感慨宫中人还不少。 见贵妃有些失魂落魄的,她安慰道:“昨日特意禀告了陛下,这时候他下了早朝,应该回来了,咱们把东西送过去就好,不用有多少交道” 贵妃扫了她一眼,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假傻。 这些年皇后越来越像陈初平的那些朝臣而不是妻子,行事沉稳严苛,管理的宫中井井有条,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宫中女官而非皇后。 她自己就算了,陈初平从未给过她希望。 皇后好歹与他有过夫妻之实还曾有个孩子,是怎么到如今这步的。 到了紫宸宫门口,萧枕正等在那,见了她们一行人,行礼后便在前面引着她们往里走:“二位娘娘来得巧,陛下也是刚回来。” 两个人都很少来紫宸宫,更遑论留宿,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跟在萧枕身后亦步亦趋。 “还要劳烦陛下往来御书房,真是不慎惶恐。”对着皇帝身边的红人,就是皇后说话也要带着三分客气。 “麻烦倒不麻烦,陛下近来每日下朝都回来一趟。” 紫宸宫虽然离御书房没有后宫其他宫苑远,但也不是几步路的距离,陈初平是个勤政之人,御书房觐见少说也要一上午,这样忙中抽空回来,只能有一个原因。 皇后心中一跳,强颜笑道:“如此。” 第92章 笨蛋准父母 陈初平今天第六次把脑袋贴在李欢迟肚子上,终于被她不耐烦地一把推开。 她现正坐在躺椅上在花园中晒太阳,煞有介事地搭着块毛毯,陈初平蹲在她身边趴在扶手上。 “都说了现在什么都听不到,你还要听多少遍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捂着自己的肚子。 这两天不光是她的饮食,紫宸宫解语宫的宫人们都经过了专业的训导,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随时随地都有人守着。防止她磕到碰到,甚至走路都不能太快。 御膳房灶台棱角太多,气味杂乱,想吃什么直接点,但还得看食材在不在禁食名单之列。 天禄阁太多楼梯而且楼顶风大,现在也不准她去,要看什么让人拿下来。 她现在的日常活动只剩逛花园和看书,还不能太久,逛太久怕累着,看太久伤眼睛。 这也太夸张了,就这么过十个月她大概要变成个废人了,而且……她到现在都没接受自己怀孕了的事 “那是昨天说的,昨天听不到不代表今天听不到。”他理直气壮地反驳,顺手扶正被推歪的发冠。 “少说也要六个月才能显怀呢,陛下真是心急。”涟漪端来一碗羊奶鸡蛋羹,上面撒着些桂花,闻着就甜滋滋的一碗,是李欢迟的早点之一。 这个点陈初平下了朝已经见过一轮公卿,而李某人才刚起床洗漱。 平常她想吃啥吃啥,也没啥忌口,御膳房就敞开了做,御厨啥菜式都敢做了让她吃,一顿早饭十几个菜。 现在不行,陈初平让御医署把孕妇的一应忌口列了一张表交给御膳房,生冷不食,荤腥减半,寒性、发物、活血的更是想都不要想。这样一刨,就没剩下多少东西给御厨发挥。 李欢迟不吃,他本来对吃的没什么追求所以也不吃了,御膳房每天做菜都头疼万分,在还没被划出去的食材上用尽心思推陈出新,只为求这一身两命的老祖宗满意。 然而老祖宗,当然是不满意的。 “又是羹,有没有点别的啊。”她看着鸡蛋羹就头大,她的海鲜、各种糕点、甚至口味重一些的菜都没了,整日吃这些汤汤水水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一会还有鸡丝山药汤面,枸杞夜猪肝汤、鲜炖燕窝……” “行了,行了,不用说了。”她听着这些名字都觉得嘴里有股怪味,端着羊奶鸡蛋羹挖了一勺塞进陈初平嘴里。 他喉头一滚吞了下去,才开口道:“有点烫,你吃着小心些。” “烫了你怎么不吐出来?”李欢迟把碗放在一边,掰开他的嘴,里面已经什么都没剩下,就是口腔壁还有些红彤彤的。 “没关系。”陈初平把她的手拉下来,吻在手心:“我好开心。” 这是他真正的第一个孩子,是和爱人的孩子,这一路走来有多少艰险,他真的怕等不到这一天。 “是男是女都是孤唯一的继承人。” 李欢迟的手挡着他一半的脸,只能看见他亮闪闪的眼睛,里面满是对她的爱恋和对这个小生命的期许,眼下的泪痣让他看起来泫然欲泣。 为什么会想哭呢? “瞎说什么。”她搡了他一下:“你还有两个皇子呢。” 这个孩子来得太巧了,就像专门来转移她的注意力,顺便也化解她的心结。 陈初平这几日对她可谓是放在心尖上,无微不至,翻个身都能把他吵醒来给她盖被子。 她甚至会觉得,就在紫宸宫里,在他编织的这个幻境里,如果能做上一辈子到梦也是很好的。 微风和缓,阳光疏朗,她爱的和爱她的人就在身边,再过二百多天,就会从两个人变成一家三口了。 但梦总是会醒的,萧枕在门外禀报,皇后和贵妃求见。 刚才那片刻的宁静祥和就像是太阳下流光溢彩的肥皂泡泡,啪一下就碎得毫无痕迹。 陈初平伸手摸了摸李欢迟的脑袋,站起身:“宣。” 皇后和贵妃进来时,已经有人搬了一把椅子让陈初平坐下,他在李欢迟身边,所以行礼的时候是对着两个人的。 皇后似无所察,一应礼数十分周全,而贵妃也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垂下眼去行礼。 “平身。”陈初平生病的时候她们来见也只是在门口转了一圈就离开,如今才是第一次在病后见他。他看着气色不错,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坐在椅子上牵着李欢迟的手让人给她们看座。 李欢迟别扭了一会刚要开口向两人问安,被他轻压着肩膀按在椅子上。 “欢嫔有身孕,那些虚礼就算了。” 皇后也没指望能让她行礼,点点头随着宫人的引导做到一旁:“这是太后和各宫姐妹托我与贵妃带来的礼物,算是恭喜欢嫔喜得龙子。” 她身后的宫人们训练有素地一一上前,将那些礼物一一展现在二人面前,旁边还有个报名的。 “六瑞宫,赠西碧玉鲤鱼闹莲杯一对。” 第一个唱报的自然是太后的礼物,贵妃抬眼看着皇帝,他神色如常,或者说全部的精力都在身边那人身上。 果然这些东西,对秦家意义非凡,但对别人来说就是个普通玉器。 “景晴宫,赠丝绣万里江山屏风一盏。” 唱报不断,礼物流水一样在几人面前经过,大多数时间收礼人都没什么表示地坐在那,这些价值千金的东西在她跟前如同过眼云烟般让人提不起兴趣。 “晋德院,赠牙雕鬼工球一对。” 唱到这时,她才抬眼看了看,皇帝马上叫停,让人将东西送到她眼前。 接下来的东西也是这样,名不名贵倒在其次,有趣些的小玩意似乎更得她的青睐。 几十件礼物过下来花了半炷香的功夫,大都没入这位贵人的眼,但好歹没出什么岔子。 “既然东西送到,妾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皇后朝陈初平福了福身,看向李欢迟:“陛下子嗣不盛,每个孩子都是这宫中的宝贝,妹妹有什么需要,尽可以让人去景晴宫提。问安什么的也省了罢,难得路上颠簸,万望保重身体。” 她从来就没去过景晴宫和六瑞宫,住更是和皇帝同吃同住,要出了什么问题,陈初平还在前头扛着呢。 贵妃觉得她真是多此一举,但皇后说这些话时异常郑重,让人不会觉得这些都是场面话。 这也就是那么多年来虽然没什么宠爱,但还能掌管好后宫的原因。 公事公办,她确实更像陈初平的下属。 “妾……知道了,多谢皇后娘娘和各宫姐妹关心。”李欢迟依旧坐在躺椅上,但稍微立起身,也客气回应道。 “那妾就告退了,还望陛下圣体安康。”皇后最后一拜,就要离开,却发现贵妃并没有一起。 “姐姐先走,妾还有些事要与陛下详谈。”贵妃朝她点点头,眼底是从未见过的复杂。 第93章 太后娘娘的千般套路 “谈完了?”李欢迟依旧坐在花园里,把玩着那对牙雕鬼工球。 陈初平和贵妃从一旁书房中出来,还没开口就看到贵妃噔噔噔跑到李欢迟面前。 这举动把两人和一众宫人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贵妃只是居高临下地瞪着她看了一会,就转身带着宫人离开了。满头朱钗步摇乱晃,一身环佩叮当作响。去得风风火火,完全没有平日的大气端庄。 “不如我。”走时还隐约听到她满是不屑地说道。 李欢迟:……? 贵妃这是受什么刺激了?这话十岁以上小孩儿说出来都嫌幼稚。 他对贵妃的感情十分复杂,上次季国两个公主为难她的时候,你说她祸水东引,她确实说话阴阳怪气的。 但之后证明簪子未必是卢萍偷的,她说话也十分中肯。 之前听孙嬷嬷说,贵妃应该是不喜欢她,甚至让手下的胡嫔教训过她的,但这整个人的行为就是前后矛盾,让人摸不着头脑。 “别怕。”陈初平走近,又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她只是不开心。” 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谈了什么,陈初平脸上有种经年的伤感,他说贵妃不开心,贵妃离开的时候眼眶红红的,大概哭过。 “怎么了?”她抚摸着他的脸,忽然又觉得他离自己很远。 “没事,只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陈初平趴在她腿上,脸朝外下,看不清神情。 又是这样,每到这种时候李欢迟除了无力,什么都做不了。 “那宝宝就拜托你了,我得回去了。”他站起身,元吉马上上前给他整理衣裳发冠。不一会,他看上去又是威严端庄的一个人。 陈初平回到御书房,想着贵妃给他说的那些事。 那杯子对李欢迟来说就是个稍贵重的礼物,对秦家来说确实有特殊的意义,知道李欢迟有孕后太后过于平静了,但用这杯子离间他们实在做得太简单粗糙。 还有提议将贵妃家人和周家人调回京,除了暴露她一枚棋子,给人感觉也作用不大,必然还有后招。 到底是什么呢? 他揉了揉睛明穴,太后不知道周家人跟李欢迟没关系,或许真觉得这样能伤害他们的感情,毕竟有例在先。 前朝容姬之子被封太子,她自己和家人却迟迟没有晋升封赏,此时另一位皇子的母亲收买外臣让其为容姬极其外家发声,结果不但容姬没有得偿所愿晋为皇后且福泽家人,反而受到冷落,不久就病殁于后宫。过了两年连原定为太子的容姬之子也因一点小错被废,娘家更是被牵连进一场大案中被连根拔起。 他是多疑且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决定,可惜太后不知道她不一样。 想象着如果今日这些事换做他人,倒还有可能合了太后的愿。 周家人就算了,离得越远越好。贵妃的家人确实可以考虑将他们调回来,在云雁临丘都行,就让当粮官,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就在他想着这些安排的时候,元宝去叫来觐见的大臣到了,是绣衣校尉丁燃,他带来了苏简传回来的密报。 “他查了这几个月就查出这?”陈初平不耐烦地将密报扫完,丢回给丁燃。 绣衣使非常行事,原还指望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收获,却还不如明着派去泽王封地的王岳。 他发了绣衣使,意思就是要么按他的规矩办事,要么等绣衣使找到他不臣的证据洗干净脖子等死,这位老王爷倒是从善如流,都水监对苍河上游的治理有了前所未有之进展,也算是有些收获。 而苏简这封密报,全然像是个账本,意思是虽然花销大但是并没有人在其中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那钱呢? 给了他那么大权利就查出来这些,也难怪陈初平会发火。 丁燃有些不解,绣衣使只奉王命,如果真查出什么了必然是会上报的谁也拦不住,都说了没有,那皇帝是想要他查出些什么来呢? 但既然他发话了,苏简就还是得继续查下去。 听别人说这两日皇帝都挺开心的,没想到自己一来就碰了一鼻子灰。 丁燃有些自讨没趣,摸了摸鼻子准备离开,没想到又被叫住。 “元厝现在何处?” 他去凌阳治水前只收到他在押解去流放地途中被袭,全队覆灭,后来的消息却没有跟进。 “是,听闻山贼横行,翁州太守出兵剿匪后,大量山贼往赤翟方向去,不过我们的探子在半月后,在委山关一队赤翟往季国行商的车队中发现一辆可疑马车。” 丁燃说是可疑,但多半就是元厝。 “卖女儿,养赤翟狗,宋应策可真是能耐。”陈初平早就猜到这一出,自然不惊讶。 元厝是他故意透给对方的牌,确保对面已经上钩就行,正如他之前所想,娶了两个公主,这几年打不起来的。 不过赤翟和季国行动配合太好了,几次三番让辰国吃亏,他不太喜欢。 大司农那边已经陆续收到各地秋粮产量情况,今年夏季雨水多,粮产减量,而且冬季多半很冷,北方那群蛮子南下只是时间问题。 平时和赤翟勾勾搭搭,关键时刻又有辰国挡在前面,等他们打起来,还能同时削减两国国力,多好的算盘,他坐在这都能听到了。 这次,得让宋应策出点血才行。 “阿九。”他唤道,门口应声出现一个重甲士兵,他身上的罩袍是明亮的牙白色。 “你那个表叔那边,能联系上吗?” 做好一应安排以后,就只用等着对方表演了。 他一日的觐见结束时,司天监,具体的说,冯翎忽然出现了。 在看到他的瞬间陈初平心中就出现了不太好的念头,屏退所有人后,冯翎说出了个让他有些绝望的消息。 陈初平坐在案后,像是变成了一尊雕像。 “……先就这样,谁也不要告诉。”等到日头偏移到可以直接从门外照进来时,衬得他面如素纸。 他听着自己说话的声音,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还带有回声。 “孤知道了,你下去。” 他在那坐了半个时辰,什么都没干,只是看着黑暗中的某处出神。 回到紫宸宫后,李欢迟只觉得他似乎更粘人了,做什么都在旁边贴着。但他还有许多奏折没批,她便陪着她,被看添香,素手磨墨。 亥时人定,就算陈初平不睡他也该睡了。他还有些事没做完,便让她先去休息。 她这两天运动不足,徐才人偶尔会来陪她转两圈,但都没出紫宸宫,尽管紫宸宫不小,这些日子也走遍了。 现在躺在床上也没那么容易睡着,闭着眼冥想了不知多久,陈初平也爬了上来。 她刚想转身抱抱他,就被他从身后抱住。 “……没关系,以后还会有的。” 陈初平的手在她肚子上轻轻抚摸着,如同白日笑着说让这孩子继承大统时一样。 什么叫以后还会有的,难道这个孩子不能留下吗? 李欢迟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动弹不得。 她果然不应该沉浸在这样的幻境里。 午夜悠长,李欢迟听着更漏的声音,直到身后传来绵长的呼吸声后也没有睡着。 让陈初平没想到,几日后的朝会上,提出让贵妃家人和周家人调入京城的,是皇后的兄弟,他亲爱的武平侯穆承远。 第94章 钓鱼佬从不空军 “怎么想的。” 御书房中,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陈初平坐在他的书案后面,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钝钝的声响几乎和穆承远的心跳合上拍,他低着头,嗫嚅着说不清一句话。穆承远的年纪快可以做陈初平的爹了,但面对这个年轻人,他向来有些畏惧。 这个想法还是他的幕僚告诉他的。 因为季国这次嫁进来两个公主,太后那边想着给后宫众人一些好处稳定人心,便打算将周家和秦家人召进京。 毕竟太后是后宫中人,所以这件事还得由前朝的人来做合适。 她原先只是让宗正下边的小官来提,被他的幕僚得到消息告诉给了他。 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一来能卖太后一个人情。 上次他与太后与宗亲们发生了些龃龉,就算陈初平一力保他,还是被贬出京在封地赋闲。 这个人情多少能缓和与他们的关系。 他现在年纪大了,做事不得不多考虑些,为自己留个余地。这次是碰到护驾有功重回云雁,鬼知道下次再被贬还有没有命回来。 二来,他是皇后的哥哥,这事也能卖卖贵妃和欢嫔那边的人情。 欢嫔倒罢了,她肚子里还看不出是个什么情况。贵妃没有自己的孩子,以后若能支持着些大皇子也是好的。 只是有些可惜当初皇后的孩子没能留下来,这些年肚子也再无动静,大皇子与皇后名为母子,不是从她肚皮里出来的,还是没那么亲。 这样一举两得之事,穆承远自认为是没问题的。 “你一个外臣,皇后的兄长孤的大舅子,什么时候那么关心孤后宫这些琐事了?”陈初平语调轻快,似笑非笑,好像真的是亲戚之间打趣。 “皇后叫你做的?” 穆承远冷汗直下,这件事皇帝好像并没有那么支持。 他虽然是皇后的哥哥,但后宫不得干政,若让陈初平觉得这件事是他们兄妹俩串通好的,别说他自己,就是皇后那边怕也要难过了。 “回陛下,是臣自己的考量。”他臃肿的身子,下跪行礼已经有些不利索。 “若非皇后提起,你一介武将,又不是宗亲那群一天只会讨赏的废物,怎么会忽然想到替贵妃和欢嫔说话?” 穆承远绞尽脑汁思考着一个让陈初平不那么生气的说法,但现在想来这件事确实是他越矩,原以为太后有这想法,自然是与皇帝那边通过气的。 秦家有从龙之功,周家又是他宠妃的外家,他有这想法又不好直接提,太后心领神会,他缘上雅意,多顺理成章。 “回陛下,臣与皇后有兄妹之情,平日多得陛下照拂,甚感惶恐。自然应当体恤陛下,为陛下排忧解难。”反正先拍马屁是没错的。 “哦?那你排忧解难的办法还真是让人耳目一新。”皇帝还是那副不置可否的态度,穆承远心中好像有八百个鼓在同时敲打。 “宫中新进两位季国公主,陛下有意施恩两位娘娘好稳定后宫……”他越说越没底气,这是他应该关心的吗? 果然,他听到陈初平轻笑了一声。 “这么会替人考虑,萧枕这紫宸宫大总管的位置真应该让你坐。” “陛下恕罪!”穆承远一身肉被这笑声吓得直哆嗦:“臣听闻太后有意让宗正丞提及此事,是臣妄自揣摩圣意,想要先声夺人。”思来想去,穆承远还是滑跪了,这不算什么大事,但如果一直掩饰,让皇帝起更多的疑,才是要了命。 听到他这样说,陈初平重重叹了口气。 他还想看看太后那边的棋子要怎么安排,结果自己这边一钓一个准。 “你就没与穆公商量一下么。”他揉着自己的眉心。 其实也不用问,穆无凭一介纯臣,根本不可能让他做这种讨好宗亲的活,今早听到他提出这件事时震惊得胡子直哆嗦,看来是没听说的。 “家父规矩极严,这等事,他必然不会同意的。”穆承远双手抱在一起,眼中有不知是吓出来还是悔恨的泪光,像只大耗子一样跪在地上。 “你既知道,为什么又要让父亲为难。以后还是多听些穆公的。” 话说到这份上,穆承远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皇帝总是心疼他父亲的,穆无凭为他在厉帝那吃了不少苦头,可以说穆家真正的倚仗是穆无凭而非穆嘉柔。 可这小老头太过古板,多少次和皇帝互相把对方气得跳脚,所以旁人总觉得他和皇帝关系不好不坏。 “臣明白了。” 陈初平又教训了他几句后才让他离开。 但出乎穆承远的意料,这件事原以为就这么揭过没有下文,皇帝居然批准了调秦家人入京的申奏。 可是身为他宠妃现又有身孕的欢嫔家人却没有得到同样的待遇,依旧留在代郡,理由是他们刚去代郡没多久,政令非儿戏,不可朝令夕改。 这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秦家人在地方上当了多少年粮官,出不出政绩升迁进京不也是他一句话的事。 刻薄寡恩,也许太后作为他的母亲,当真没有看错人。 地方官调进京还需要些时间,今年中秋就赶不上了,但贵妃依旧很高兴,不过说到中秋,最高兴的还得是太后。 陈和安在临丘已经将一切打点好,接了王妃和世子离开,走的时候太后很是不舍,陈和安便提议今年中秋宴不如在新云苑办,这样离云雁临丘都近,陈初平忙了大半年了,正好与季国的协约定了下来,四海升平,他也应当休息放松一下,可在新云苑小住一段时间。 “新云苑有真山真水自然风光,皇兄既可以游猎泛舟放松娱乐,欢嫔娘娘也能亲近自然静养生息,孕妇总是要格外注意身心健康的。”陈和安提这件事的时候如此说道。 “你倒是很有经验。”陈初平面色淡然。 “笑笑怀孕的时候脾气可大,闷在院子里成天心烦发火,后来避暑的时候随着去了行宫才开心些。”陈和安说起自家王妃,脸上满是笑意。 陈初平看着他,看得陈和安有些笑不下去。 他总是不知道这个兄长在想些什么,听别人说欢嫔有孕后他一直很开心的,他还想借着这些家常话与他拉拉关系,现在看来他好像哪里又说错了。 “那为什么不呢。”最终,陈初平低下头,继续看他的折子:“准了,让少府和光禄勋那边协同准备。” “是。”陈和安恭敬行礼,抬起头又让人呈上来一个盒子:“这是淮安名产黄鲟胶,有滋补养颜的功效,对孕妇和产妇都很好,王妃让臣带给陛下,聊表我夫妻二人的心意。” 陈初平扫了他一眼:“你从淮安就带了这些东西?” “王妃以前存下的,说是都用得上。”陈和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生怕他又觉得哪里不妥。 “有心了,替孤多谢王妃。”陈初平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让元宝收下了这份礼物。 陈和安松了一口气,也露出一个笑容:“那臣弟告退。” 第95章 躲猫猫 新云苑有阁名九层台,于渺茫山峰之上,云山雾绕,仙气蒸腾,闻说山谷回风,若在山下奏乐,笙歌沸天直达九霄,可悦仙人。 当然这都是传说,九层台建于两百多年前,便是当初获赠三世镜的辰明王为求仙所筑,当时他在国内大肆寻求奇人异士,寻仙问道,想要突破寿命的极限,结局当然是徒劳,这九层台尚未完工明王便驾鹤西去,但修都修了一半多,也不好废弃在此。后来继位的辰王便将此地作为一个寻常宴饮场所。 今年的中秋,辰国的宫宴便在此举办。 宫中别人先来,而陈初平则是等大司农那边将今年产粮情况大概报上来,做好各地平粮价安排后才带着李欢迟来此。 他们的住处是一个临水楼台照夜阁,他在露台边搭了一个秋千给李欢迟,她看到的时候也只是礼貌地谢了他,并不觉得有多开心。 陈初平一时想着陈和安说得不错,换个地方换个心情,也不能总是把她闷在宫中。 一时又想着还是宫中稳妥,若太后在此发难,离陈和安的地盘也太近了。 李欢迟这些日子总是心不在焉的,他有些担心她的身体。 她并不是真的有孕,冯翎说封印压制了她身体绝大部分机能,这样的状态下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她不需要用孩子留住他,反而是他现在很需要一个子嗣,因此这件事基本可以断定为太后那边下的手。 不是太后,也是她那两个好侄孙女,情况大差不差。不知道她们的这些把戏,对身体有没有影响。 最早埋的线,应该是那个新来的嬷嬷,或者更早,采芙没有尽早处理掉,是他手段太温和,也太轻敌了。 埋下线后,先是那对玉杯让陈初平夹在她和贵妃中间,然后是让朝臣提议将家人调回京中,做出一个她与前朝有牵连的假象,再是假孕。但以他对太后的理解,这肯定不算完。 其实若是寻常嫔妃,这些已经足够让她在宫中与人离心离德,失去丈夫的宠爱。 甚至,假怀龙种是欺君之罪,说重些,可能人头不保。 他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母亲,李欢迟哪里值得她这样费劲心思用尽手段呢? 仅仅因为他喜欢她吗?或者是因为她挡了她的好侄孙女、忠实的故国统一之路。 看着李欢迟为了不让他扫兴坐在秋千上轻轻荡着,他的心就空落落的。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为什么连她都不放过。 陈初平凑过去,半跪在秋千旁边:“等晚些安顿好,我带你去个地方。” 新云苑她哪里都不认识,而且这里非常大,以前在宫中还能去御花园、御书房逛逛,在这反而只能闷在屋里就太没意思了。 “好啊。”李欢迟乖乖答应道。 陈初平摸了摸她的脑袋,回到屋中,吩咐阿九多安排些暗卫在新云苑各处。 一日忙下来,竟然直接忙到下午吃饭。 好在走之前花了点功夫将积压的事全办完了,晚上没有奏折要批,吃完饭,他带着李欢迟绕屋后湖泊散步。 残阳如血,照得满面湖泊如同宝石一般赤红鲜艳,不远处青山阴影挡住的地方,却是一汪青碧,红绿的极致色彩碰撞让人赏心悦目,两人都因为心中有事,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两人行至一处山路岔道,陈初平回头看着离得远远的宫人们,忽然拉起李欢迟的手往小道上跑去。 今日值班的是元安,比起元吉元宝两个他还有些年轻,不明就里跟着陈初平跑了起来:“陛下跑慢些,这是要去哪啊?” 李欢迟那边的宫人白虹原还在走神,听到元安叫才反应过来,跟着跑起来:“陛下,娘娘跑不得啊!” 两人之后,还有浩浩荡荡一群人,见状都要来追人。 李欢迟不知道他忽然发什么疯,这段时间她走快一点都要被念叨,怎么忽然带她跑起来。 “阿九,拦住他们,孤要去万寿堂。” 他发了话,李欢迟才发现阿九一直跟着他们,他忽然现身,一身重甲挡在路口,颇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别跟了。”他虽然带着长枪,却只是展开双臂,淡然说道。 虎贲中郎将秩比两千石,看着还在九卿之下,他和皇帝的亲密程度却比三公还要高。 加上皇帝让他拦的,他们也只好作罢。 阿九见他们不追了,自己反身跟了上去。 只是叫他们别跟来,又没包括他。 甩掉人以后,陈初平的速度慢了很多,他们从小道又拐到一条无人的大道上,她才想起陈初平之前是说过要带她去某处。 这万寿堂听起来也是一处宫苑的名字,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吗? “阿靖,你要带我去哪?”看他越走越偏,甚至绕过守卫的禁军,李欢迟终于开始担心起来。 听说之前他们两个就是在新云苑受的伤,现在甩掉一切护卫往这种偏僻的地方跑,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但他似乎对此极为熟悉,很多路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有几处甚至可以称之为密道,难以想象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会造出这些路。 “嘘。” 陈初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太阳即将落山,各处都点起了石质地灯,两人在暗处躲过一队巡逻的卫兵,在树和墙的夹缝之间靠得极近,一同淹没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 黑暗里虽然没有光,但他的眼睛映着一点幽亮,就像被轻云遮挡的满月。 大概是刚才躲避卫兵实在有些惊险,她现在觉得心跳加速。一种久违的感觉重回心头。 “当初你是不是从这条路,去杀厉帝的?”她轻声问道。 陈初平的眼睛忽然睁得极大,显然是没有料到她居然能猜到此行目的。 李欢迟叹了口气,他在别人面前哪有那么好猜的时候,这样真的太犯规了。 她忽然起了点玩心,也不再说话,比了个手势,示意继续走。 陈初平看了她这动作愣了片刻,捂着脸弯腰,另一手撑着自己的腿往后靠在墙上,半天没个动静。 李欢迟以为他哪里不舒服,扶着他的手臂晃了晃。 “没事。”他放下手来,飞快靠近抱着她吻在脸侧:“怎么,怎么那么可爱。” 说话间,李欢迟感觉到他身上不一样的热度和…… 不管是之前还是这次,去万寿堂时他陈初平应该都很兴奋,只是兴奋的点有些不一样。 第96章 我就蹭蹭 知道了目的,这场躲猫猫似乎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李欢迟跟在陈初平身后,看着他悄没声地穿过无数密道,解锁机关,避过所有护卫,恍惚间,她也回到十三年前,在那个激动人心的夜晚,跟随她的王,去以命相博的战场。 他们花了有些时间,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月上梢头。 将近中秋,月亮几乎要成为一个莹白的玉盘,今夜薄云轻皱,明星散落,照着四周也亮堂堂的,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她只知道陈初平在厉帝发动大量民夫给自己建造的宫殿里将他杀死,具体情况却不甚了解。 从地基来看,万寿堂占地面积很大,那些残存的梁柱规模比乾元殿的还要大,修建时一定耗费不少人力物力。 然而这座巍峨壮丽的宫殿,如今却只剩一片倒塌的废墟,梁柱断裂,砖瓦破碎,还有火烧过的痕迹,不知是当时还是之后烧的。 大概是路过的飞鸟留下了种子,废墟的裂缝上,已经有丛生的杂草,便是没长草的石阶上,也被浅绿苔痕覆盖。四周的建筑如同这片废墟一般,散落成乱石草堆,没有遮蔽的空旷广场上,唯有明月亘古不变。 长风入怀,此夜同昨,这废墟仿佛能让她看到那夜的惨烈。 她身边的这个人,向死而生,挣脱了满身束缚,破开晦暗长夜,赢来了辰国的晨光。 明明是一片废墟,给李欢迟带来的震撼远比那些飞阁流丹或是雕梁画栋来得剧烈。 陈初平看着这片废墟,也颇有些感慨。 一晃十三年,他是怎么一个人走过这段时间的?原以为多痛苦难熬,也在日复一日的前行中行至如今。 那夜死的不只是陈忠恕,陈靖也同葬于破晓之前。可他如今又活了过来,怎么能说不是上天对他的眷恋呢? 两人心有灵犀一般转过头看着对方。 月色温柔,比月色更柔软的是情人的眼。 陈初平伸出手紧紧抱着李欢迟,他呼吸急促,脑袋埋在她肩头,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她有些支撑不住,只能慢慢倒在草丛中。 秋日的草木尚未枯萎,经过一夏的疯长,在他们身下柔软地铺成一片软垫。 他今夜兴奋得奇怪,不容分说地在她身上侵占肆虐,一寸寸,一缕缕,好像要取回自己遗失已久的宝物。 “别,御医说三个月以前不行的。”尽管被吻得窒息,李欢迟还是保有一丝理智,用力在他与自己之间隔开一片空隙。 陈初平眼中的意乱情迷此时像被泼了一勺冷水般迅速冷却,但他怎么甘心,怎么舍得,这件事他想了很久,梦了很久,此刻故地重游,必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不进去。”他侧脸埋在李欢迟鬓边。 接下来他恪守着自己的承诺,就这么隔着衣衫与她厮缠。 虽然陈初平的动作格外温柔,但她觉得还好隔着衣衫,不然两个人肌肤相贴,大概会融化到一处去。 陈初平跪在她身前,将她的腿并拢搭在自己腿上,疏云斜影,草枝在她脸上投下毛茸茸的阴影,陈初平忽然想着冬天给她做一件狐裘披风,再带她去赏雪,毛茸茸的帽檐衬着她的脸,肯定如同此时一般惹人怜爱。 他大概能猜到是阿九给她讲过那些事了,所以尽管她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兴奋,也还是顺着他的欲望承受着一切。 可是她始终用手小心地护着肚子。 此时他心中除了快意,还有一些酸楚。 “欢迟,欢迟……”他一声声唤着,叫声杜鹃啼血一般怨艳。 “没事,没事的。”李欢迟听到他的声音,本能伸手去抚摸陈初平的脸安慰他。 他在这里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害怕?庆幸?痛苦?但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她触摸不到的,已经褪色的往昔。即使她努力去共情,也还是很难完全理解他的想法。 可即使这样,她也还是很想在他那个尘封的世界中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印记,让他再想起时,不会被那里的黑暗拖回泥淖。 “别怕。” “我不怕。”他俯下身,一遍遍品味她的唇:“有你我什么都不怕。” 欢愉过后,陈初平抱着她躺在草堆里,思考着要不要把那件事告诉她。早晚会发现的,瞒得越久,也许伤害越大, 但她真的有在适应身为‘母亲’的这个身份。 尽管周围的世界对她来说也是陌生且危险的。 他犹豫了很久,刚要开口时,却被李欢迟止住了,她从刚才开始就在玩他的手,现在忽然把他的手举起来,无名指上面有一个草编的圈环。 “你看。”她将相扣的自己的手抽出来,无名指上也有差不多的一个环。 “这是什么。”陈初平把嘴边的话咽下去,拉着她的手凑近观察。 “我也不知为什么会忽然做这个。”李欢迟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只知道结草衔环,和在头上插草标就是卖孩子的意思。草戒指有什么意义吗?还是戴在无名指上的。 陈初平有很多戒指,多半是戴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但他不常骑射,所以戴着也没大用,还会觉得重,平日都是一双素手。 有时候看着那纤纤玉手,她会觉得比女孩子的手还漂亮,就是少了点什么。可刚才与他十指相扣,看到他纤长但光秃秃的手指,她总觉得差点什么。灵光一闪,就从旁边拔了两根草,编成这个草环。 “结草衔环什么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她打哈哈道,草编的东西不是只有小孩儿才玩吗?她在冒什么傻气。 “结草衔环……也应该是我来,但是我很喜欢,谢谢。”陈初平蜷起身子,将她窝在自己怀里,如果现实中也能这样替她挡掉所有风雨就好了。 “所以。”她将所有纷飞的思绪压下,将心底的话说出:“我知道我什么忙都帮不上陛下,也没有办法参与到陛下的过去,矫情、脾气差、好吃懒做……”她越说越不自信,怎么会有人这么差劲啊:“还,还会嫉妒别人。” 陈初平听着只觉得好笑,她今天怎么会忽然想到给自己下罪己诏。真让他好奇阿九到底是怎么给她说的了。 这些在他看来都不是什么缺点,甚至于,她要是不会嫉妒,他反而得哭了。 “我真的不喜欢看你和别人在一起,但以后我会尽力习惯不乱发脾气的。”说到这,她甚至有了些哭腔:“能不能,能不能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第97章 惊天八卦 若说陈初平一开始听着还觉得有些好笑,这句话却让他瞬间如坠冰窟,一身细汗被风吹干,皮肤却像有什么啃噬一般隐隐作痛。 “我不知道我失忆前到底做过什么,不知道我、周家对陛下来说是怎么样的存在,但以后我会乖乖听话,做您想要的模样。孩子是无辜的,能不能,让他留下来。” 陈初平茫然地睁着眼,连转动眼珠都很费劲。 这话由李欢迟说出来,比任何人都伤他百倍。 他以为她在他身边是无忧无虑的,原来她这么小心翼翼,甚至担惊受怕。而他连一句“傻瓜,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样决绝的回答都做不到。用见不得人的办法留下来的感情自然也见不得人。 不知她从哪处道听途说了些什么,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担心这件事吗?他这个蠢货,以为自己瞒得够好了,甚至想着反客为主,用这个不存在的孩子做些文章。 他摸着李欢迟的头发,一遍又一遍,明知无济于事,还是贪恋这一份缱绻。 “你从哪听的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他嗓子紧得慌,还是尽量端平了声音问道。 “贵妃来那日,我听到你说‘没关系,以后还会有的’。”她抽了抽鼻子,委屈巴巴地说道:“孙嬷嬷以前说过许多宫里用孩子拿捏人的故事。” 原来是他自己…… 陈初平很想捂脸,她远比自己想象中聪明也敏感,而且在她面前他真的毫无防备。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思索着补救的办法。 “告诉你个秘密,重光、济生和……烟萝,其实都不是我的孩子。”想了许久,陈初平偎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大皇子陈重光,二皇子陈济生,三公主陈烟萝,陈初平明面上的三个孩子,现在他居然说都不是他的? 李欢迟一下有点噎住,几乎忘记自己准备说的话,不由自主侧头去看他。 “所以如果这个孩子能诞生在世界上,他真的是我第一个孩子。我也会很开心的。”她不再哭诉,陈初平的心也稳定了很多,但今天晚上他情绪起伏太厉害,用手挡着李欢迟望过来的目光。 “但是。” 但是。 “你之前受的伤,身体还没有恢复到可以孕育生命的程度,之前的有孕征兆,都是因为有人给你吃了推迟月事,改变脉象的药。” 怀里的人忽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心跳和呼吸的声音都消失了一样。 他紧了紧抱住她腰的手,好歹这身体还暖和:“没关系的,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等你养好身体再考虑也不迟。” 云卷云舒,月隐月现,已上中天,离他们单独跑出来应该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现在回去,再洗个洗澡,就差不多是睡觉的时候了。 “我们回去了好不好。”他柔声道,一只手臂撑在地上就要爬起身。 “为什么。”然而李欢迟倒在那一动不动,好像失去了所有生机,连说话的声音都透露着一碰就散的破碎感。 “因为你挡了别人的路。宫里的人就是这样,或者说她们就是这样。” 他的爱就是原罪。 从前就是这样,他喜欢的、在意的东西如果没有能力保护,最好不要露出偏好来。所有的喜爱都可能成为致命的软肋。 但现在可不是他被人随意拿捏的时候了。 陈初平的手从她腰和脖子下面穿过,一用力,就将她抱起来:“这件事我自然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不过。” 李欢迟还在‘痛失爱子’的悲凉中。 说不好保不住孩子和孩子从头就根本不存在哪个更让人伤心,其中还夹杂着朝堂后宫阴谋和劲爆皇家八卦,但这件事又让她的问题回到了从头。 失忆前她到底是怎么样的。 陈初平见她出神,就抱着她站在那等她自己注意到。 “啊?我们怎么还没回去?”半晌,她大概是想通了什么,才注意到他们一直在原地。 此时陈初平的胳膊已经有些酸,他不满地哼了一声,如果不是因为真的爱她,谁能做到这个地步,结果她说的什么话? “有件事你得先说清楚。”他低沉地说道:“你到底怎么想我的。” 什么不知道她和周家对陛下来说是怎么样的存在,但以后会乖乖听话,做他想要的模样。 “你要做什么模样?”他恨恨到咬牙切齿,咔叽一口啃上李欢迟的脸:“唔强迫你干过什么吗?” 李欢迟被他幼稚的行为震惊,他并不用力,只是叼着她脸颊上的软肉,说话嘟嘟囔囔。 “你长没长心的?”抱着她的手在她腰上拧了一把,这次稍微用了些力,以表达他的不满。 他多喜欢她是完全看不到吗? 李欢迟惊叫一声,挣扎了一下,却还是被他死死抱着。 这件事,也是她自己猜的。 他病时神志不清的表现,即使不说也能感觉到他心里有个很重要的人,而且应该是他小时候就认识的。 他二十八,她才十七,就算他们在她进宫前见过,他小时候她又才多大,这个人,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她。 他对她很好她知道,但心里有那么刻骨铭心的一个人,还能对她那么好,是不是因为,他望向她的时候,看的是另一个人呢? 可是她也很喜欢他啊,虽然只有几个月,但在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他就是她的全世界。 她不想要他对别人的爱,属于李欢迟的爱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她也只要那一点点,别人的再多也不要。 “……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一行眼泪顺着李欢迟脸侧流到陈初平嘴角边,他松了口,伸出舌头将眼泪舔干净。 他有些恼。 李欢迟在想什么,她又不说,他猜破脑袋也想不到。 正好他胳膊酸得不行,又蹲下将她放在地上。 这下李欢迟以为他觉得烦了,哭得更欢了。 “男人除了追名逐利的时候脑子多,别的时候其实很简单。”他一边解着腰带,一边说道,眼泪擦不干净就不纠结了:“钱,权,精力,这些东西在哪,他的心就在哪。” 然后他就把之前隔靴搔痒的份都做了回来。 原来还顾及着她的心情浅尝辄止,说开以后就什么都不管了,不管是心情还是身体,他都憋了半个来月,真叫人好等。 李欢迟的哭声被他撞得稀碎,最后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边打嗝边抽抽。 “我不,不是别人,你看清楚。”她还是不满地哼哼道:“我不是谁的替身。” “哈。”陈初平长喘了一口气,脑子快化成糨糊,掐着她的腰用力:“谁有耐心对脾气这么坏的替身,就差没把你供在我头上了。你不知道别人给我找的那些小美人,比你自己可温柔风情多了。” 李欢迟愣了一下,在脑子里把这段话理了一遍,抬脚就踹在陈初平身上。 “那找你的小美人去!” 第98章 什么都好就是长了张嘴 虽然被踹了一脚,但这趟故地重游结束得还算圆满。 也印证了男人在床上什么胡话都敢说。 “我要真有心找替身,也不至于……了那么多年。” 他不忿道,如果他真的想得通,那些被他埋在土里的花儿都很美,将她们的根茎割断,供自己赏玩不也很好?反正不用真心。 贤妃……是像她的。 最初他被逼得没办法,只娶了皇后、贵妃和少数几个把女儿当做人质的前朝旧人以塞人口。后来某次宫宴上,他看到许梦华,只觉得她眉宇间与那个人有几分相似,便在赏花时与她多说了一句话。 然后许家就诚惶诚恐将她送了进来。 以前他的一点偏爱会被人当成把柄,现在他的一点偏爱会被人当做一个标准,讨好他的标准。什么后来人多似你也不过是别人的妄加揣测。 李欢迟趴在陈初平背上,由他背着原路返回去。 听他碎碎念,也不忿道:“我跟你差了十一岁。反正你小时候生病受伤想被抱着的人不是我。” “我说我小时候有个神仙说以后会遇到你你信不信。” “哼。”答案是很显而易见的。 她又不是两岁小孩儿,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要怎么相信。 “我说了你又不信。”陈初平颠了她一下。 “男人的嘴。” 陈初平被她抓着一个尾巴,实在没办法:“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如果你真觉得我有变心的一天,那就当个祸国妖妃,把少府的钱全败光,再把我杀了好。” “少府财权你收回去不就一句话的事,虎贲那么多人,我伤得了你。”她继续阴恻恻道。 “现在没人,你要动手就动。”他停下脚步,伸长脖子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一口小尖牙探到他脖子上,用和刚才被他咬差不多的力道咬了一口。 是啊,她不舍得的,如果舍得,也不会掉到他的圈套里,越陷越深。 “好了,以后还得继续努力了。”陈初平将她扶正,慢慢往回走。 万寿堂的废墟在身后融为夜色的一部分,再过十几年,那些名贵的建材会变成大地的一部分,再过百年,也许还会有新的建筑在上面落成,千百年后,整个新云苑还会是如今的皇家园林吗? 只有静谧月色见证一切,月圆有时,月缺有时,盈缺之间,百年弹指。 秋风飒飒,吹得李欢迟有点冷,她抱紧了面前的人,在冷辉下,晃眼看去他好像白了头。 人的一生有几个二十年,如果她得不到之前的那个二十年,那希望这个二十年,下个,下下个二十年都能属于她。 他们从一个废屋后的夹墙间钻出来,面前的树上忽然落下一个影子。 准确地说,是两个。 “你怎么在这等着。”陈初平已经过于适应了阿九的神出鬼没,见他出现并不吃惊,只觉得脖子上的手忽然紧得他难受。 “辣眼睛。”阿九抓着一个不断扭动挣扎的身影,虽然神色淡然,但依旧能看出他耳朵尖有些不一样的颜色。 李欢迟深吸一口气,这个辣眼睛因为什么很明显,陈初平并不意外阿九的现身,他一直知道他在后面跟着,就是这样他干那些混账事也没避着点。 当真混账。 脖子上的胳膊换成了手,陈初平困难地咽了口口水:“没事,他自己会避开。” 阿九是正人君子不妨碍陈初平是狗。 “好了,先说说那是什么。”他抬了抬下巴,指着阿九手上那个人。 “跟着你们,我抓了。”他抬起手,拎小鸡一样把那人展示给他们看。 那人穿着身窄袖束腰的一套水红宫装,看着就是寻常宫女的模样,但是那脸…… “徐才人?”虽然她嘴上被阿九不知拿什么东西塞住了,但李欢迟马上就认了出来。 下午陈初平去处理事务的时候她还来过,不过并没有陪她多久就离开了。 她可以说是李欢迟在众宫妃里唯一说得上话的,但也止于此。她太过油滑,说话虚虚实实。陈她也大概能猜到徐才人总来接近她的目的,讨好她就能常入紫宸宫,别人也不是没做过,不过是没早搭上罢了。 至于孙嬷嬷之前几次三番地提醒她要防着徐才人争宠,她倒是觉得她的威胁性远不如陈初平心底那个人。再者如果他那么容易被别人勾了去,这种男人还要来干嘛。 陈初平不知道自己在李欢迟心里已经被嫌弃了一遍,看着徐才人,又摆出那副高深莫测的帝皇模样。 君王上负苍天,下治万民,哪家国君在任何情况下背着个大活人都是过于失礼的行为,但他并不在乎。 “擅自刺探孤的行踪视同刺探军机,你和徐家人,或者说,于家人,就那么想死吗?”他勾起嘴角,说话声音轻缓,是李欢迟不熟悉的语气。 徐才人本来还在泪眼汪汪地看着李欢迟求饶磕头,指望她心软为自己辩解什么,听到皇帝的话,愣在原地,浑身战栗。 她以为自己这种低等宫妃过了选秀那一关就不会有问题了,没想到自己的老底已经被人摸得清清楚楚。 “你别看她,这事她帮不了你。”注意到徐才人的目光,陈初平淡然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先回照夜阁。” 去的时候是三个人,回的时候只有陈初平带着李欢迟。 见他俩回来,宫人们这才松了口气,不管什么理由,就算是皇帝自己的决定,若是其间出了一点问题,掉脑袋的也是他们。 早有人备好一池暖水,陈初平不慌不忙先洗了个鸳鸯浴,才假装准备休息的样子,把李欢迟哄睡,让宫人都退去,门口只留虎贲守夜。 李欢迟等他出去了,蹑手蹑脚爬下床,趴在门缝口向外望去。这件事因为事关徐才人,他不想让她管,但她也不能放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数盏宫灯尽灭,唯余月色清明,一声响指后,阿九好像是从水中出现的,悄无声息出现在露台上,依旧是抓着徐才人,陈初平坐在露台上的秋千上,一身尽黑,跣足抱膝,只有露出衣裳的皮肤白得发光。 “本来不该孤自己来审,不过后宫之事,也不好交予廷尉。”他慢条斯理,不太端正的坐姿让他像一只慵懒的猫:“于家前朝余孽,孤不加清算也就罢了,还派你来宫中刺探消息,怎么,不想活了吗?” 第99章 刺杀,又是刺杀 “妾自入宫来,不能侍奉陛下,又无所出,今日惊扰圣驾,陛下要杀便杀,妾绝无异言。”大概是这段时间里想清楚了什么,徐才人冷静了不少,塞嘴的东西被拿掉,她低着头,冷静说道。 “说得真可怜,倒像是孤不近人情。”陈初平啧啧两声。 他拍拍手,马上有另一个虎贲卫不知从哪处冒出来,抓着她的贴身宫女思澜,小姑娘瑟瑟发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迷惑地望着皇帝和自己的主子。 看到她,徐才人才有些慌张:“此事妾一人所为,宫人并不知情,欢嫔娘娘有孕,还请陛下有好生之德,为龙子积福。” 陈初平才因这事闹了一场,现在听到,不由不快地眯起眼。 “天有好生之德,孤有好生之德,怎么你们就不能自己长着点眼睛别送上来让孤杀呢?” 他骂人一向不留情面,李欢迟都自愧不如。 “伪造身份入宫,刺探孤的行踪,孤就是当你叛国通敌夷九族也没人敢为你、你的家人说一个字的情。” 徐才人呼吸一滞,依旧跪在地上,手却似乎在袖间摸索着什么。 “别想着自己死了就死无对证。”陈初平好整以暇地说道:“你上次与家里通信,是几天以前来着?” 说到这,徐才人似乎彻底破防,她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初平,她之前能见到他的场合都是李欢迟在的地方,他显得太没有锋芒,或者说不像个明智的上位者。 她太大意了,他非嫡非长,尚未弱冠便能从久经沙场、手握重兵的厉帝手中夺得王位且稳坐十数年,怎么可能是表现出来那种泛泛之辈。 横竖都是一死,如今之计,不如…… “妾明白了,陛下想知道什么,妾知无不言。”她丧气地塌下肩膀,回头看了眼身后押着她的阿九:“此事事关重大,牵连甚广,还请陛下屏退左右旁人。” 陈初平看着她,没有了刚才的玩味。 她背后的于家可以说是厉帝起兵来伐先帝三子的靠山,身为商贾掌不仅在辰国富甲一方,俨然成为条地头蛇,暗中似乎还与季国有些往来。 厉帝曾许诺等他登上王座后将辰国三分之一土地的盐铁之权给于家,他在位这数年间于家确实在其中捞了不少好处,然而等陈初平登基后,那些承诺都被他废除。 于家自断一臂,不仅顺从地将那些盐铁权交了出去,还奉上自己到不少田产矿产,帮忙稳定物价,以求新皇不要斩草除根。 陈初平当初从内击破,对辰国的控制权该没有那么牢固,这些事便只能暂时妥协下来,等他稳定后,为了不让那些前朝旧臣人人自危,朝政动荡,也没动可称为匪首的于家。 这一留,就过了那么多年。 再等他想动手,就不方便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暗查于家的动向,他作为辰国统治者,不可能容许自己的土地上出现甚至能影响粮价的存在,而对方当年因为他亏了那么多,自然不可能不想讨回来。 徐才人不是于家第一次动手,但至少是第一次将势力安插进他宫中,所以他一直想看看对方到底在做什么。 如果真能从中找到于家不臣的证据,这场多少年的明争暗斗,就能结束了。 阿九看着陈初平,本想摇摇头,却看到他抬手挥了挥。 “陛下。”他开口道。 “你松开她。”陈初平说道。 徐才人被放开,看了一眼旁边的思澜,陈初平示意也加将她放开。 “小主,小主哪里得罪了陛下认个错。”小宫女被吓得魂不附体,惶恐地看着四周,跪下哐哐磕着响头:“陛下,我家小主与欢嫔娘娘有些交情,得罪了陛下要打要罚,冲着我们这些下人好了。” 陈初平挑着眼,多少人曾在他面前这样哭诉过,更声泪俱下的也不是没见过,哭声并不能让他心软半分。 “思澜你起来,没事的。”徐才人扶着她,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安慰道。 思澜以前是被家里人卖进宫的,从小做粗使宫女,新一批秀女进宫前才提拔成为三等宫女安排在秋枫院。 以前干粗活时那些大宫女太监们根本不把他们当人,明明自己也是下人,对他们这种低一等的更是极尽使唤,动辄打骂,因为这样才能把从别处受来的气发出去。 徐才人是她第一个跟随的主子,有了主子以后,之前那些人都不敢明目张胆欺负她了。 跟着徐才人去解语宫、紫宸宫时,她曾幻想如果以后自家主子受宠了,会不会也有单独的小院子住,她作为贴身宫女,是不是也能像涟漪、卢萍她们一样,走到哪别人都不敢欺负,分什么都能在别人前头。 她们这些下人,命甚至都不是拴在自己身上,跟错了主子,就和投错胎差不多。 “先把她带下去。”陈初平面无表情道,他没兴趣听个搞不清状况的小姑娘哭诉。 “别伤害她。”徐才人望着思澜,眼神沉寂。 思澜和她岁数相仿,却一直努力照顾着她的起居,在她被扔入永巷时四处求人,在她被那些妃嫔为难白眼时护在她前面。 说来好笑,她觉得自己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目的来到这里,可若没有思澜,她大概一辈子就埋在永巷了。 每次从李欢迟那离开时都安慰她,总有一日陛下会看到她的。然后想尽办法在她那为数不多的衣裳首饰上下功夫,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 她为她考虑,希望她好,但徐才人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她想象中的模样。 “小主好好给陛下道歉,陛下是宽厚仁君,不会为难小主的。”走之前,思澜还在一个劲说道。 陈初平自己都觉得好笑,他登基之初可是把朝堂杀得一片血红,还宽厚仁君? 阿九担心地看着他,却在他眼神的威压下一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都走了,说。”陈初平懒洋洋地坐在那,甚至轻轻晃起了秋千。 徐才人站在那许久,似乎在确认虎贲卫真的都走了,一时间露台上落针可闻。 “两年前,有人宫中行刺,致使五皇子殿下癔病加重,你处置掉了他身边所有宫人,将他囚在深宫中。”徐才人缓缓说着,似乎也在理清自己的思绪:“这么久了,再没人见过五殿下,知道那夜情况的人也全都不在了,你这个暴君,伪装了那么久,也要开始残害自己的兄弟了吗!” 她越说越快,接着,从头上拔下来一根过于长的簪子,扑向陈初平。 第100章 见不得人的交易 “不要伤他!”李欢迟又是身体比脑子快,一把推开门扑向徐才人,而就是这一扑,让陈初平的剑尖堪堪从她胸口划过,割破衣衫,留下一长道红痕。 “真是不听话。”陈初平微惊了一下,叹了口气,从秋千上站起来,将差点扑到水里去的李欢迟捞在怀里。 他右手上拿着一把短剑,在他玄色的宽袍大袖遮隐下,谁都没发现他带着兵器。 “想要孤的命的,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陈初平拿短剑指着她,眼中波澜不惊:“孤给了你机会,既不悔改,就是你自讨苦吃。” “你这暴君,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我知道了你多少秘密,担惊受怕到死!”徐才人一击不成,还被李欢迟推到半边身子探出露台差点掉水里去,再行一次刺杀是不可能了,她反握着钗恨恨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插。 “等一下!”李欢迟想阻止她,手边又没有趁手的东西,还被陈初平扣着腰,情急之下一掌拍出在她肩上,彻底把人拍水里去了。 “溺死可比被我捅死难受多了。”陈初平淡然站在露台边,看着水里一会上一会下的脑袋,好像在观赏什么趣景:“宝贝你手真狠。” “救,咕,救,嗝……”徐才人被水呛得脑子发昏,簪子早不知丢哪去了,她毫无章法地用力拍打着水,却依旧慢慢往下沉着。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李欢迟挣扎着脱出他的魔爪,蹲下身伸手想把她拉起来:“先把她捞起来。” “脏不脏。”陈初平坐回秋千,轻唤了一声,就有一个黑影唰一下不知从哪冲出来把徐才人捞出水,扔在露台上。 除了阿九和之前那个虎贲,还有其他人守着他,刚才就是李欢迟不冲出来,徐才人刺杀的成功几率也差不多是零。 那人做完这些事,抬头看到李欢迟,咧嘴笑了笑,以后又隐匿于黑暗中。夜色中看不太清他的脸,李欢迟全身鸡皮疙瘩起,他们去万寿堂的时候,除了阿九还有多少人跟在后面。 徐才人全身湿透,鬓发凌乱,跪坐在地狼狈地又咳又吐,将水咳出来以后继续被踹下去之前的表情,一脸凛然正气,恨恨瞪着陈初平。 “你自己让人救的,看孤做什么。”陈初平把玩着短剑,朝李欢迟招招手:“脏兮兮的,过来。” “狗皇帝,你休想从我口中套出一个字!”咳了半天,徐才人嗓子沙哑,一会又瞪着李欢迟:“你也是!别以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就能让我感激涕零!” 李欢迟本来还有些担心她呛到肺,听到这番发言,又用力推了一下,徐才人上半身往后仰,失重感让她尖叫出声,再没有刚才那种视死如归的无畏。 陈初平看她这一手,拍着大腿笑出声。 李欢迟不是那种软面馒头,别人对她好,她才会对别人好,你对她不客气,也不要指望她客气,宋姜那要不是顾及他的脸面,只怕也要被她收拾。 “几岁的小孩说这种屁话。”李欢迟翻着白眼拎住徐才人的领口把她拉回来。 “你,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如她所说,徐才人毕竟才十五岁的小孩儿,被这两夫妻一唱一和恐吓又被踹水里喝了半肚子水,已经有些绷不住。 如果是正式的刑讯,她可能会咬牙坚持,找机会自戕,但是这地方是他们的卧房外,两人态度不甚严肃,跟玩儿似的,她总觉得自己不是为大义牺牲,而是像个笑话,被他们玩弄于股掌。 “你跟踪孤刺杀孤,反而问孤要做什么?”陈初平盘着一条腿,另一条腿垂下荡着秋千:“你尽可以继续寻死,反正死人身上能做的文章比活人多多了。” 徐才人愣住了,她其实不是想杀皇帝,更不是真想寻死。她只是想控制住他以便行事,就算控制不成,她手上握着的秘密也能暂时保她不死。可皇帝说她死了更好。 陈初平登基之初也不是没有反的,统统被他枭首传阅四方,他的形象几乎可以同传说中青苗獠牙的吃人怪物等同,百姓吓唬不听话的孩子都会说要送他们去宫里给皇帝吃。 所以他说这话,她毫不怀疑。 童年的可怕记忆浮现在脑海,从刚才一直憋着的泪水盈润眼眶:“你凭什么,你这个暴君!你滥杀无辜,你不得好死!” “能不能把她舌头割了,好吵。”陈初平神色不变,手上短剑一开一合,这动作在那边的两个女人眼里有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少说废话。”李欢迟白他一眼,看向徐才人:“听你的话,你是来找五皇子的?” “是又怎么样!”现在在她眼里,李欢迟完全和皇帝是一伙的,也不寄希望她能帮自己说话了。 李欢迟回头看了一眼陈初平,他抬抬下巴示意无所谓。 “五皇子还没死。”于是李欢迟说道。 徐才人瞪着一双眼,却不是怨毒的神情,她呆愣愣地看着李欢迟,又看向陈初平。 “我上月还见过他,所以做个交易吗。” 虽然她在门里听了半晌,但也只了猜了个大概,具体是什么事,还得陈初平与徐才人自己谈。 “宝贝儿,你心太软了。”陈初平叹了口气,斜眼看向徐才人,他刚才说的是真的而不是威胁,对他来说死人和活人的价值差不了多少,虽然人死了不能直接从嘴里套话,但更好控制。 “我这可是帮你。”她都听出来徐才人意指五皇子,陈初平明明比她更了解她的背景、目的,也知道五皇子没死,但他都不解释,而是想直接处置了她。 即使有后续手段能查清楚她的秘密,可以谈的事干嘛要费那么大劲。陈初平身为上位者久矣,他的思维方式更强硬,反正利用价值不以那些人自己的意愿转移,他不喜欢交易,只喜欢生杀予夺。 徐才人打了个哆嗦,大梦初醒一般:“你们不会是,在骗我。” 陈初平终于有些不耐烦,打了个哈欠:“这都几点了,别折腾了,赶紧让人杀了睡觉。” 他一声令下,又是一个黑影唰一下出现在露台上。 上赶着不是买卖,这大爷的脾气反倒让这件事有一丝可信。 “反正你不答应什么也得不到,你家里人,思澜都会受牵连,你答应了,或许有收获呢?”李欢迟循循善诱道。 “于家那些人的话都能听,你指望她有什么脑子。” 这下两个人真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想到家人思澜,徐才人真的犹豫了,那黑影走到她近前,长刀的反光晃到她身上时,她才终于下定决心:“我答应!” 第101章 随时随地,想疯就疯 徐才人和思澜暂时安排在照夜阁角落的一间小屋中,明里暗里都有人看管着。 思澜见她没事,泪眼汪汪扑上来抱着她,一个劲朝陈初平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李欢迟磕头。 在她看来,似乎李欢迟又一次救了徐才人,这恩情真如再造父母一般。 这个夜晚太漫长了些,两个人上床的时候已经到了子夜。 今天的事乱七八糟的,虽然一会就睡着了,但李欢迟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 …… “小师妹又在捣鼓什么乱七八糟东西了。”有个稍显尖利的声音说道。 “这才不是乱七八糟,这叫水管,你懂吗,可以把水引到高处。”她在手上制作着一个什么东西。 “是是是,我们不懂,你上次做那些破烂还堆在那呢,师父看到又要骂了。”那人回道。 “不让师父发现不就行了,不就是些油纸。”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要做成什么样,我来帮你。” …… 一时被淹水的又是她,鼻腔、喉咙里都被什么堵着,四周冰冷的湖水正带走她身体的温度,她几乎要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 “咳,咳咳咳,咳!”最后,她手忙脚乱四处乱刨,一把抓住了什么,用力一拽,醒了过来。 “怎么了?”耳畔是陈初平嘟嘟囔囔的声音,手里的东西也是他放在她腰上的手臂。 李欢迟觉得自己浑身都湿漉漉的,出了一身冷汗。 陈初平把她翻过来,抱着脑袋呼噜:“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没事没事。” 他显然还没睡醒,脑袋埋在她头顶摸着摸着又要睡过去。外面天已大亮,若在平时,他应该去上朝或是去御书房朝议了,现在还在这,当真是在度假。 “陈靖。”她叫了一声。 “嗯,我在这。” “陈初平。” “嗯,让我再睡会……” “呵。” 李欢迟坐起身,他的手就滑到她腿上。 啪。 均匀的呼吸忽然一滞,陈初平皱了皱眉,才缓缓张开眼。 照夜阁的床没有那么层叠的帷幔,外面的光亮只被窗纸和屏风少许过滤掉一些,屋里的场景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苍白的皮肤被一巴掌打得浮起一些红晕,看着倒比平时健康了些。 “怎么,怎么忽然打我?”他灰色的眼除了眼皮投下的一点阴影,澄澈清明,带着些委屈。 睡了一觉还没起床就莫名其妙被枕边人打了一巴掌,任谁都会觉得不解甚至愤怒,李欢迟看他爬了起来,伸出手一把将她拉在怀里用力揉她的脸:“是不是睡糊涂了?夫君你都打。” “你别碰我!”她用力挣扎,动作却软绵无力,像是欲拒还迎。 陈初平刚要说些话逗她,却看到她流下眼泪来,赶忙停止了动作:“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你让我静一下。”李欢迟用胳膊隔开两个人的距离,肩膀无力地颤抖。 陈初平以为她睡一觉又想不通昨天的事了,只能安慰道:“没事的,你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今天例外,想吃什么都可以。” “不,我不饿,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然后她就在露台的秋千上坐了很久。 卧房门外,陈初平扒着门缝毫无形象地看着里面,身后元宝元吉、涟漪黛墨站了一排眼观鼻,鼻观心。 其实这里被床、屏风之类的挡着,看不太清露台。但他也不敢离开,昨天明明已经说明白了,今天又这样,他深刻认识到太后此计的阴毒,要是多让她蒙两个月,只怕伤害比现在还大。 “孕妇的心情就是很多变的,陛下不用太担心。”涟漪一直跟着李欢迟,还算清楚她的脾气,于是安慰道。 陈初平能说什么,只能悲凉地看涟漪一眼,要真是孕妇心情不好还简单了。 “就是,孕妇脾气怪着呢,以前我们村老王家儿媳妇,怀着孕被说了两句就想不开,带着孩子投湖了。”元安今日不当值,元宝让他帮忙把他落在屋里的荷包带过来,路过的时候不明就里说了一句。 五个人一起回头看着他,看得元安浑身发汗,迅速溜走。 从露台能望见大片平湖和远处黛墨似的青山,今日太阳很大,直接照着还是有些热的,但她缩在阴影中,甚至觉得有点冷。看着离自己足尖半寸的明光,她却收回了脚。 因为陈初平的命令,露台包括身后的整间卧房都没人,只有远处传来隐隐鸟鸣。 她呆坐了半天,头顶轻响了一下,一抬头,就看到阿九反着身子钟乳石一样挂在房檐上,脑袋后面的马尾垂下来,像条上吊的绳子。 她还是不太适应地哆嗦了一下,阿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摸出来一个小包裹递给她。 这姿势很诡异,因为他勾在屋檐一点费力的感觉都没表现出来,看着他,李欢迟某一瞬会有错觉自己才是反着的。 她站起来走到露台边抬手接过包裹,里面还热乎乎的,打开,是一些软乎乎的白团子,配着黄豆面。 “我问了孕妇也能吃。”他低声说,然后一勾腰回到房顶上又不知去哪了。 那白团子是汤圆,糯米面裹着油香的芝麻馅,满满的黄豆面几乎要撒到她身上,没什么卖相,她在正常餐桌上没见过,应该是御膳房给自己的加餐被阿九摸了。 她吃了一口,有点噎,黄豆面呛到嗓子里,于是咳了起来。 瞬间卧房门就被推开,有人快步冲了过来:“还是叫御医。” 离得近了,看到她手里的东西,陈初平立马停步,连带着身后一串人都撞在一起,然后宫女太监们跪了一片。 虽然表面上好像让她一个人待着,但看样子,他们一直守在门口。 陈初平小心看着她,似乎怕她又不开心,然后尴尬地四处看着:“水,先喝口水。” 马上有人将水壶茶杯寻来送在他手里,他倒了杯茶递给她:“喝水吃,别呛着了。” 李欢迟接过茶,看着杯中水纹涟漪,瘪着嘴看起来又要哭。 “别哭别哭,我马上出去。”陈初平往后退着,却被她拉住衣袖。 “那我不走。”他靠近秋千蹲下身,歪头看着她:“别哭好不好。” 她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坐过来,陈初平挥手让宫人们先下去,挨着她坐在秋千上。 李欢迟把小点心放在一边,深吸一口气,手臂挂在他脖子上,脑袋贴在他胸口。 陈初平不知道她要干嘛,全身僵硬完全不敢动:“昨天不是好好的,做什么噩梦了?” “别说话。” 两人沉默着,只有风过山林带来生灵的细语,衬得屋中愈发安静。 “如果以后哪天忽然蹦出个白月光恶心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她忽然恶狠狠说道。 “说了没有的。”陈初平这才敢抬起手,抱着她的腰将人放到自己腿上,闻着她的头发:“想要我的心倒是随时可以奉陪。” 第102章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徐才人虽然答应了交易,但她作为一只小虾米,知道的事实在不算很多,串联起来还得靠陈初平自己。 她本名林若棠,姐姐林若鸢姑且算是五皇子的侧妃,姑且算,是因为娶她的时候五皇子已经是傻子了,这侧妃其实是选来照顾他的人。 林家之前与五皇子外家有点交情——他们是一个艺伎班子里的。 厉帝朝时局动荡,民不聊生,至本朝初年,很多人卖儿鬻女只为谋生,林家原来有六个孩子,过了厉帝朝就剩三个,但也依旧养不起。 林若鸢当时十三四岁,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五皇子那个情况,下半辈子大概都要人照顾,于是他的舅舅便看上了林若鸢,上门为他提亲。 虽然人是个傻子,但作为皇子,一应吃穿用度肯定不会少了他的,而且若能嫁给他,如果他有一日遭遇不测,那些财产也能分得不少。 林家为了那些月俸财产,便将女儿卖了进去。 陈初平对这事是有些印象的,厉帝朝时其实五皇子过得不差,他有他的手段,虽未封王,不过也小有些积蓄。 他只感慨他那外家,一点忙也帮不上就罢了,一家子像吸血虫一样附在他身上,何其可悲。 “孤倒是没怎么见过他那侧妃。”陈初平揽着李欢迟坐在秋千上,继续昨日未完的事,听林若棠交代于家的阴谋。 “陛下当然不会关心姐姐。”林若棠跪坐在地上,手里捧着杯茶。 她衣裳换了一套寻常宫装,是让思澜去取的,留她在照夜阁的理由简单粗暴,对外说是有宠了。 “我们这样的身份,入了玉牒都是皇家的耻辱。”这话倒说得没错,虽然他对那个侧妃没什么印象,但是陈卓生娶亲时他的桌上堆满了御史台的谏言,当时的宗正也天天在御书房哭诉,哭得他头疼。 陈卓生的舅舅花了些力气给她脱贱籍,又是寻了一处家世好些的做她养父母,反正弄得至少看上去体面。 陈初平那时登基一年多,忙自己的事都忙不完,哪有时间关心他? 反正是他外家的要求,他也不是个不讲人情的人。那些上谏的言官他一个个叫到跟前,亲切地寻问他们家里有没有适龄待嫁的女儿,如果有,倒是可以给他们和陈卓生牵个线。 从此无话。 名义是侧妃,林若鸢出身不好,陈卓生又是个傻子,该有的亲礼都没有,一顶花轿抬进门了事。 陈初平正常送了他们贺礼,就再没过问。 所以别说侧妃家人,就是侧妃本人他都没怎么见过。 “你们这亲戚当得有够没意思,那要说起来,你哥娶姐,你娶妹,还挺亲上加亲的。”李欢迟今日解了禁,秋千边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五花八门的点心,林若棠来到时候看着那桌点心都咽了咽口水,但她知道这些没自己的分。 她一边吃东西一边听八卦,正餐都没吃,吃瓜吃点心已经很饱了。 陈初平被她的话噎住,咳了两声:“她可不是我乐意娶进来的。” “我也不是自己乐意进宫的。”林若棠小声反驳道。 “那是孤逼你的么。”他挑眉:“少废话,继续说。” 林若棠现在当真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继续述开口。 陈卓生虽然傻,还傻得挺文静,林若鸢苦日子过过来的,现在有吃有喝,锦衣华服,已经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除了丈夫是个傻子,别的实在没什么可指责的。 陈卓生这个模样,陈初平就是给他封了王也不敢放到他的属国去,更不敢让他在外开府,于是一直养在宫中僻静的地方。他们俩就这么安静地生活在宫中某处,年节的时候妃嫔们家里人进宫,林家人也能进宫看看。 有了这个女儿,林家父母可算抖擞起来了,在陈初平的恩典下都以侧妃血亲的名义在某次大赦中脱了贱籍,之后借着陈卓生的名义和陈卓生的舅舅一起做放印子钱,甚至买卖人口的非法勾当。 “这也就是孤不让皇兄在外开府的原因。”陈初平看着林若棠,神色戏谑。 借着个傻子王爷的名声就能在外面呼风唤雨,若真让陈卓生出宫开府,他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李欢迟还以为林家是可怜人,没想到可怜人翻身起来不比恶人差。他们尝过被权势所压迫的滋味,然后有了一点点权利,便要去压迫别人。 陈初平知道,但陈初平没管,他等着朝中众臣不满之意到达顶点,才快刀乱麻将这件事处置。陈卓生的舅舅被依律抄家流放,然后死在路上,林家人只是被抄家,算是给陈卓生面子。 那些官员们尤有不满,因为这件事直接牵扯到他们的利益,平时还常有人上奏让陈初平给陈卓生封王,到现在那些人恨不得将他贬为庶人。 “这件事确实是我们罪有应得,但是。”林若棠忽然抬头望着皇帝:“你敢说蒋叔不是你杀的吗。” “有什么不敢,做了那些事,孤杀他还需要暗中行事吗。”陈初平眯着眼看着她:“孤不杀林家,反倒留下你这等乱臣贼子。” 林若棠也丝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两厢对视半晌,她才败下阵来。 “那之后,我们靠着姐姐的接济,日子也还过得去。” 变故发生在两年前,就是她昨日说的,宫中有人行刺,不知发生了什么,陈卓生身边的人全被清理,他自己虽然以前也是住在宫中的,但他母亲早就过世,舅舅也死于流放途中,平时还有点联系的林家人再没见过他,因为之前的事加上这些年陈初平已实权在握,再无人敢问津这件事,他就像在深宫中消失了一样。 “孤不是来听你说故事的。”陈初平有些不耐烦,虽然这两日他闲来无事,但也能找点有意思的事做,而不是在这坐一下午听人说些陈年往事。 “急什么,事情不得有始有终吗。”李欢迟倒是啧啧有味,这些事她完全不知道,听起来很是新奇。 被她说了一句,陈初平也只能闭嘴。 “只有人来我们家随意一句姐姐在刺杀中为保护五殿下牺牲,可谁知道真相是怎么样的。”说到这,林若棠满含泪水,瞪视着陈初平:“所以我这次进宫是为了查清两年前的真相,揭露你这个暴君,为我姐姐报仇!” 第103章 全员恶人 “真相啊。”陈初平笑笑:“怕不是于家安排你进来找五皇兄,想偷偷将他带出去,然后扶持他来对抗孤。” 李欢迟一惊,刚才林若棠的叙述中完全没有于家的事,但是确实,林若鸢死了,林家没了依靠,怎么可能还有能力让她伪装进宫来。 至于这条线是怎么串起来的,怕早在陈卓生的舅舅放印子钱的时候就搭上了。他一个优伶,就算有钱,哪来的人脉将这生意做起来。加上陈卓生在厉帝朝与厉帝关系不差,于家又是扶持厉帝上位的主力,这条线也很容易串起来。 林若棠找到陈卓生,如果真能想办法把他送出去是最好的,如果找不到陈卓生或者行动失败,折她一个人在里面,几乎算不上什么损失。就算查到林家,她有充分的理由做这些事,再往后那些线,现在应该已经断了。 至于她伪装的徐家,也只是一个壳子,现在在不在辰国,甚至在不在世上都不好说。 陈卓生虽然是个傻子,但对外的消息一直是身体不好,毕竟之前那些年陈家斗得太难看了,顾及着脸面能粉饰太平就粉饰太平。于家得到他以后只需要在重要关头让他露露脸,就可以成为一张令牌,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出身如何不好都不是问题,又不是正经立嗣考虑那么多,他和陈初平谁都不是嫡,反而是他还占着一个长的先机。 “让孤猜猜怎么说的。”陈初平轻抚着下巴:“说五皇子待人温和,孤和厉帝沆瀣一气最后黑吃黑,陈卓生委曲求全,按顺位他才应该是辰国的主人,孤顾忌他所以将他囚于深宫然后痛下杀手对么。” 林若棠有些瞳孔地震,陈初平应该说得和她听的差不多了。 这些话中,陈初平确实是弑叔杀兄的十恶不赦之徒,所以昨日她敢对着陈初平大放厥词。 “先不说五皇兄,你姐姐确实是刀剑之下惨死。”陈初平肯定道:“不过你猜猜那些刺客是谁的人。” 按照李欢迟的话,陈卓生还活着,如果那些刺客真是陈初平的人,他也真的想杀陈卓生,怎么可能只杀了她姐姐却留下陈卓生的命。 她姐姐对陈初平机会可以说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而她也不认为林若鸢会在这宫里结什么会惹来杀身之祸的仇。她真的是被误杀的话,对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林若棠低头思考了许久,就连李欢迟都猜出来了。这件事对谁有利就是谁做的呗。 这不是于家第一次向陈卓生伸手,只不过之前那次用强的失败了。 “你凭什么说是于家!”半晌,她似乎想通了,红着眼圈望向陈初平,颤抖着说道。 “孤可,什么都没说。”陈初平嘴角勾起一抹笑。 李欢迟才觉得他挺会引导的,人很难直接承认自己的过错,但当一个个疑点摆在面前时,他们就会自己去怀疑猜测了。 林若棠像被狠狠噎住一样,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陈初平也不着急一两天解决完这件事,他与于家的战争至今多少年了。 “你回去慢慢想,不过演好些,别露馅了,等你没了利用价值,想想你的家人。” 他摆摆手,让人将她和思澜都带回她们自己的住处,等人离开,又吩咐阿九派人看着。 做这些事谁都避着,唯独没有避着她。 完事后,他伸了个懒腰,趴在李欢迟腿上:“听痛快了,又不是茶馆里说书的,一堆腌臜事,有什么好听的。” 今天早上被一巴掌打醒,又被祖宗哭得心脏乱蹦,安慰好了就开始审林若棠,这休息休得真没滋味。 “世间万事不都是人与人之间发生的。”李欢迟摸着他的脑袋,从太阳穴,摸到大动脉,他毫无防备地闭着眼,还哼哼着:“对,往上点,头疼。” 李欢迟只能重新回到他太阳穴上慢慢揉着。 过一会他就睡着了,两个人在这露台上悠然度过了一下午。 因为下午睡了太久,晚上该睡觉的时候反而睡不着,而且因为话已经说开了,陈初平缠着她没羞没臊。李欢迟虽然兴致不高,但也没拒绝他。 折腾了半晚上,她忽然想起件事。 “你说那三个孩子都不是你的,是,什么意思?”她被紧紧抱着,在陈初平耳边小声问道。 他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不在意呢。” 湖上月色正好,两日后就是中秋,此时月亮又大又圆,入秋以来也没那么多雨水,天清气朗,每日都是繁星满天,卧房开着窗,明晃晃的一点都没有黑夜的感觉。 他换了个姿势,自己躺着,让她坐在自己腰上,自己陷在软绵的床褥中,眼睛亮闪闪看着她。 “当然都是陈卓生的。” 李欢迟仿佛晴天一个霹雳被雷劈中,本来就不高的兴致被这惊天八卦直接绞杀。如果她是男人的话,恐怕这段时间都会有阴影再起不能。 看到她痴呆的表情,陈初平反而很开心,小孩儿恶作剧得逞一样笑了起来,挺腰顶了她一下,拉着她的手臂让她扑到自己身上:“下午说的那些话大致是没有问题的。” 关于陈卓生,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陈卓生在他杀厉帝的时候根本没被吓傻,只是为求自保装疯卖傻,但还是没有骗过陈初平。 “我身子不好,你知道的,那时候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他牵着李欢迟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又滑到脖颈,胸前。 “他装傻,我也装傻,他不是会侍奉人么,那就替我照顾一下她们。”陈初平紧紧扣着她的腰抽送:“他一直装傻,我也能一直养着他当替身,可惜,他心有不甘。” 于家那些人,是陈卓生自己联系上的,刺杀当晚本是要接他走,可虎贲卫来得及时,没有让他们得逞。林若鸢发现了自己丈夫的秘密,自然不能让她活下去。 这确实是黑吃黑,但林若棠不知道,陈卓生在里面并不是一个被争来抢去的筹码,而是执棋人之一。 “那他现在?”李欢迟脑子和身体都快成了一片糨糊,抓着陈初平的肩膀,指甲都陷进他皮肤里。 “你不是看到了吗。” 她看到了什么……李欢迟回忆着,随即心中一凉。 做了这些事还能活着,现在陈卓生,应该已经真傻了。 怪不得陈初平不在乎林若棠死活,真假又怎么样呢?他想让人看到的,才是最重要的。 第104章 Girl help girl 八卦够惊天,惊得李欢迟几天回不过神,看着陈初平总觉得他怪变态的,对她笑一笑都让人起鸡皮疙瘩。 问题他这几日当真休假,两个人朝夕相对,他又粘人,让人觉得要了命了。 陈初平很无辜,她问了他就说了,难道还是做错了吗?他不仅不觉得自己有错,似乎还想要她的夸奖。 夸什么?夸他后宫三千守身如玉? 林若棠那边思考了两日,总算想通了,她还是要报仇,但这次是向着于家。 但就如陈初平所言,她的家人都在于家手上,现在做什么都要小心行事。 “他们让你做什么,照着做就是了。”陈初平早就知道她的存在,没收网就是因为在钓鱼,她合不合作,他想做的事都可以达成。 于是陈某人有了第二个宠姬。 商量好大概事宜后,林若棠回到了自己住的碧桃院,这是行宫,住处安排得和宫中不一样,她和几个同是才人的低位妃嫔住在一处。 见她回来,那几个才人笑嘻嘻地与她打招呼。 “徐妹妹真是好福气,与欢嫔娘娘同一届入宫,若是放在男子身上,这可算是同年之谊。”其中一个叫孟才人的平时话就不少,这两天更是话里又酸又恭维:“现在她身子有孕不方便,将妹妹引荐给陛下,当真肥水不流外人田。” 林若棠还想着姐姐和家里的事,她们这样见风使舵她早就习惯了,假笑着敷衍两句,回了自己的屋。 “装什么呢,一天到晚四处跑动抱大腿,总算让她抱上个真的觉得自己要飞升了。” 木门纸窗,并不能隔绝这些声音,林若棠坐在屋里,外面的声音是一点不落进到她耳中。 “欢嫔自己都泥菩萨过河,现在拉着她以为是不让别人分宠?临死前拉个垫背。” “哎哟,你们别这么说,万一我们徐妹妹运气好,也像欢嫔似的有了孕呢。”这是孟才人的声音,听着像为她说话,实则阴阳怪气,也不是什么好人。 “嘁,欢嫔得罪了德妃和太后,还想有好?现在两个公主没孩子,谁敢先她们一步……” 林若棠不想整日听她们这些废话,只好捂上耳朵扯来一本书。 还宠不宠,她现在怀疑那狗皇帝娶每个人走的每一步都是算计好的,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与李欢迟那么亲密,她也要当她和自己一样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了。 欢嫔这人绝对也不简单 她一开始接触她时,她应该也怀有什么别的目的进宫,什么喜欢研究礼器古物,她到底在找什么呢?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把一盘子吃食茶水放在了她面前。 林若棠抬眼,正看到思澜有些气冲冲的脸。她放下手,外面的闲谈声依旧。 “这些人就喜欢嚼嘴皮子,自己进宫那么久连话都未必和陛下说上过一句,所以嫉妒我们小主。”思澜大声说道。 “思澜,没必要和她们吵。”林若棠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慰道:“我不在意的。” 思澜叉着腰,还是很生气的模样。 后来这两次她去照夜阁都没带思澜,这件事她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对于差点牵连到她一起被陈初平收拾了这件事,林若棠觉得有些抱歉。 “思澜你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协助皇帝干掉于家给姐姐复仇后,她大概就要出宫和家人远走高飞了。她不知自己会以怎么样的方式离开,多少有些担心这个一心为自己着想的女孩子。 “奴婢想伺候小主一辈子。”思澜拿来了针线篓,好像在做什么东西。 林若棠苦笑了一下,这是她最害怕的回答:“不是说宫女二十多岁就能出宫了么?你想没想过出宫以后做什么?” “奴婢这种被买进来的,和别人不一样。”思澜有些扭捏道。 她是卖身给了宫中,到了岁数也是不能出宫的,一辈子的指望只有跟一个好主子。 看林若棠脸上的表情,思澜慌忙道:“小主不用为奴婢觉得难过,若不是进了宫,只怕奴婢小时候就被人吃掉或者饿死了。” 林若棠也是穷苦人家出生,林家搭上了陈卓生的东风,又被狠狠摔下,失去了一个女儿,还牵扯进这些尔虞我诈中,她和思澜,都是苦命人。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思澜见她难过,绞尽脑汁想安慰她。 “是什么?”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后小主若有了孩子,出去开府就国,让奴婢跟着就可以出去了。”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林若棠垂眼,心中无限悲凉。 “做好啦。”思澜忽然说道,一双满是老茧的手伸到林若棠眼皮底下,掌心中有两个白色的小棉球。 “这是什么?”林若棠接了过来。 “小主不是要看书么?她们在外面叽叽歪歪吵得要命,棉花包着蜡丸,塞在耳朵里就听不到啦。” 面前的笑脸天真纯洁,虽然和她差不多岁数,可看着思澜,林若棠偶尔回想起姐姐。 被卖给陈家的姐姐,努力为家里着想的姐姐,成为权利斗争牺牲品的姐姐。 “棠棠要学些真本事,要离班子里这些人远远的,当今陛下开了女学女官,他是个好人。棠棠以后一定要出息。” 姐姐弹得一手好琵琶,清歌雅调亦是出彩,若不嫁给陈卓生,也会是达官贵人们一掷千金的头等名伶,可后来她回家探亲,看着林若棠学琵琶时,却这样对她说道。 她不明白为什么可以算‘高嫁’享福的姐姐会说这句话。 也不懂陈初平对林若鸢都没什么印象,何以当得起她一句‘好人’? 林若棠握着蜡丸,笑得比哭还难看:“谢谢你,思澜。” 思澜赶忙摆摆手:“小主对奴婢哪用说谢。” 她将那对蜡丸塞在耳里,耳边是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心中的声音却像是要沸腾。 一日后便是中秋,这次的宴会除了朝臣,还有各地诸侯王,也就是陈家那些亲戚。 之前陈初平寿宴的时候因为刺杀事件的影响,弄得凄风苦雨的,这次与季国结为姻亲,至少表面来说是好事,也就做得热热闹闹的。 宴饮要从早开到晚,下午陈初平出现的时候,才是今日的高潮。 第105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早些皇后来人问过要不要一起去,陈初平让她自便,还能探望一下穆家其他亲族,下面那些妃嫔自然更不必说。 他硬是在照夜阁磨到不去不行了才带着李欢迟一起出发。 实在是上次瑶岛宴会给他心中蒙上一层阴影,都是场面话,所以场面上过得去就行。 李欢迟今天看着倒是心平气和,穿了件嫣红配姜黄的襦裙,嵌红玛瑙金珠项链显得她脖颈和胸口的皮肤更是如同羊脂玉般温润莹白。 陈初平磨蹭的时间也就花在这上面。 “一会不用搭理那些亲戚,觉得烦了就告诉我,到时候收拾他们。”陈初平一个劲给李欢迟做着心理辅导,毕竟她不爽了,最后不爽的只能是他自己。 “知道了,啰里啰嗦的。”李欢迟倒没觉得有啥,毕竟陈初平在一边,那些人只能打打嘴炮恶心他,要变态还是这家伙自己变态,她有啥好怕的。 他们在九层台最高的一层,一路上去一地都是跪拜的,第八层就是低阶的嫔妃了,第九层上,都是皇亲国戚。太后、两个季国公主,陈和安一家,还有其他不眼熟,但看着就是陈家血脉的人。 虽然陈初平来得最晚,但他毫不愧疚,揽着李欢迟,大摇大摆坐到主位上,摆摆手:“歌舞继续,莫让孤打扰诸位兴致。” 赶紧有和事佬指挥着乐伶舞姬们继续演奏,但比起他来之前,气氛自然是压抑了不少。 若要说为什么,去年陈家的人可比现在要多,现在他们还能在此列席,若让这阎王一个看不顺眼,明年众人之中也许就没自己了。 “皇帝姗姗来迟,是有什么要事跘住脚跟了吗?”太后看他拉李欢迟坐在自己旁边,眼看台下歌舞,口中不悦道。 陈和安一家坐在她下首,皇后坐在陈初平下首,这样一来,李欢迟位份还要在皇后之上,实在不像个样子。 “回母后,太常那边正要准备今年秋狝,孤想着,既与季结为姻亲,不若在两国边境上请季王同狩。”陈初平浅笑着弯腰回应道。 李欢迟真是佩服这人的脸皮,这两天他一个外臣都没见过,居然好意思编出个太常。不过他只说太常那边正在准备,也没说是刚才在跟他商量。 “你自婚后与两位公主话都没说过两句,也好意思自称姻亲,到时候见了人家父亲说什么,让令爱守活寡吗?”太后神色不善,声音控制得倒还好,她斜眼剜了一眼李欢迟:“平时就算了,现在怀了孕,皇帝你年轻气盛,还是要小心些,以后又不是没机会了。” 若不是提前知道假孕的事,这话倒是说得中肯。 李欢迟冷哼一声,正好被陈初平把酒樽放到桌案上磕出来的声音掩盖,胳膊一搂,就将她揽入怀中:“欢嫔刚有孕,自然要顾着身子的。” 他轻笑着扫了眼坐在陈和安王妃身边的德妃、瑶嫔,宋弥在与梁言笑闲谈,而宋姜看着像是在与她二人说话,实则眼睛紧紧望着这边,对上陈初平的视线后又低下头。 “原来母后为的是这个。” “什么叫我为的这个,她二人嫁进宫中已有月余,至今都未圆房,你自己觉得合适吗?”这话太后声音压得更低,听起来就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母后说得是。”他勾着嘴角:“前段时间秋收事忙,确实没能顾及两位公主,晚些孤会好好与她二人相处的。” ‘好好’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因为说话时李欢迟的手在他大腿内侧拧了一圈。就是这样他也没露出什么破绽,演绎技巧之高,实在令人叹服。 “也别什么晚些了,今日就挺好。她们先在季国教养极好,你也体贴些,别做太过。” 这种上赶着给儿子拉皮条的真是闻所未闻,可陈初平沉默了片刻,居然说了声好。 “那秋狝的事也这么定了,孤即刻让大鸿胪那边去联系。”他嘴角的弧度和李欢迟拧他大腿的力度几乎成了正比。 “这些玩乐的事,你看着办就行。”太后得到他的承诺,只轻蔑地扫了一眼窝在他怀里的女人。 他能走到今日靠的就不是儿女情长,管他多喜欢呢,与季国这边虽然只是交易,但利益往来可是世界上最可靠的关系。 “别掐了疼。”陈初平坦然拿起酒樽假装朝四处敬酒后,低下头压低声音委屈巴巴地说道。 “哼,男人。”李欢迟正起身,整了整衣裳,拿起面前的玉箸吃起了菜。 下面的宗亲不时上来敬酒,陈初平言笑晏晏一一回敬,等到陈和安上来敬酒时,宴席已经进入尾声,丝竹管弦无力地吹奏出靡靡之音,酒足饭饱,人也没有那么拘谨,他拉着王妃、世子和新封的小郡主陈桂叶一道。 “月圆人团圆,今年皇兄伐许大胜,治水有功,辰国上下国泰民安,一片祥和,现在欢嫔娘娘有孕,似是祥瑞之兆。”今天太后和陈初平撕得不厉害,陈和安也不用夹在中间,满堂都是亲戚,他喝得酒酣耳热,一张脸红彤彤的,都快站不稳。 梁言笑搀着他,端着自己的酒杯,旁边的乳母牵着世子抱着郡主,跟着陈和安一起朝陈初平行礼。虽然那么多人来敬,但陈初平根本没喝两口酒,只是颧骨上有一抹飞红,让他脸色看上去好了不少。他看着陈和安,脸上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言重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哪当得起这些,你这话是折煞了他。” “臣弟真心所言,皇兄勿要推辞……” 陈和安明显是喝大了,在这说这些胡话。梁言笑尴尬地笑着,却在打量李欢迟。 她和贤妃是像的,今日穿得喜庆,但身上那种特立独行的清冷气质,却有些与众不同,她垂着眼正吃着面前的饭后点心,谁也懒得搭理。 “我记着桂叶生的时候挺顺利的,不若现在让欢嫔抱抱,让肚里那个也沾沾我们小桂叶的听话。” 兄弟俩正在假惺惺地恭维着,那边太后忽然发话道。 梁言笑一下子绷紧神经,看向丈夫。 虽然确实有抱抱孩子沾福气接运气的说法,但桂叶是个女孩儿,这后宫中哪个不想生个皇子,欢嫔会不会忌讳这事。 陈初平瞥了母亲一眼,看着乳母手里的小包裹,伸手道:“她自己还是孩子,哪会抱孩子,孤来。” 第106章 一家三口(伪) 这点小心思也要动,应该说不愧是他母亲么。 如果李欢迟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情况,真是后宫中那种女人,她不抱是得罪陈和安一家,抱了自己心中不适,其实不是多大的事,但这种小疙瘩沉积在心底,总有一天会变成大矛盾。 皇帝发话,乳母隔着桌案将桂叶递上去。 “说来孤这还是第一次抱桂叶。”陈初平抱孩子的手法看着也不怎么娴熟。 陈和安刚才还醉醺醺的,被太后这一手惊得完全清醒了过来,陪着笑说:“桂叶还小,不懂事,可别碰坏了娘娘。倒是皇兄真应该抱抱,提前练习练习抱孩子。” “那么小的人能碰坏什么,又不是玉做的。”太后那边尤不死心。 李欢迟也放下碗筷,卢萍伺候着擦了擦手,朝陈初平伸手道:“给我。” 陈初平犹豫了一下,小心抱着桂叶交给她。小孩子软绵绵的好像没骨头,他抱着都心惊胆战,李欢迟却很快上手,一手抱身体,一手托着孩子的头。 小孩子不觉得难受,又看到新鲜的事务,举着手咿咿呀呀,似乎是想摸李欢迟的脸,她也就低下头给她摸。 陈和安与陈初平一母同胞,比陈卓生与他血缘更近,这孩子理论上血缘也比那几个皇子公主与他更近。虽然还是个婴儿,也能看出她眼尾微挑,睫毛浓密上翘,眼仁很大,却并不那么黑,看起来宝石那样亮晶晶的。 陈桂叶看着她掩鬓上一晃一晃的流苏,居然咯咯笑了起来,她也跟着露出一个微笑。 陈初平在一旁脸色不善,太后此举当真恶毒。如果他们现在是真的有一个孩子该多好。 李欢迟忽然转向他:“你看,吐泡泡呢。” 她笑靥如花,引得他心中柔软,便也把脑袋凑过去,笑着逗孩子。 梁言笑在一旁看得一身冷汗,到这才把心放回肚皮里。说起来世子和大皇子就差一岁多,这孩子若能生出来,和桂叶也就差一岁多,真是巧。 陈和安看着兄长柔和的神色,露出一丝安慰的神情。 以前在家宴上,即使周围围着的全是血亲妻妾,他看上去也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这一幕,却有些一家三口的感觉了。 两人抱着孩子逗了一会就还给乳母,陈初平似乎有些意犹未尽:“这孩子与欢嫔有缘,着封为平原公主。” 陈和安有些恍惚,梁言笑赶忙接过陈桂叶,和乳娘一起跪下谢恩。 平原一郡五县,治地比临丘都大了。 “皇兄莫要言笑,桂叶尚在襁褓中,怎么担得起如此大封。”他回过神来,苦笑着跪下。 “孤封给桂叶的,你这个当爹的哪来那么多意见。”陈初平已然恢复了平时的慵懒姿势坐在主位上:“若觉得不好意思,以后让桂叶常来探望孤与欢嫔就是。” 李欢迟大概有些明白他的意思,浅笑道:“临丘王起来,陛下既要封,便不要辜负他的信任和好意。” 看着他们兄弟二人和睦谈笑,太后不悦地眯起眼。陈初平是会笼络人心的,桂叶一个婴儿,那封地就是给了她又有什么用,还能堵住她让人上谏给陈和安加封的悠悠众口。 他一个当哥哥的,这些年对陈和安还不如那些宗亲,可陈和安看着是当真高兴,在这个兄长面前,他总像个孩子。 她这个二儿子,就是太天真了些。 这酒宴虽然会开到很晚,但陈初平不会留到最后,戌时末他就要离开,与太后请别时,太后让自己的贴身太监江贤将宋姜叫了过来。 “皇帝,记得你说的话。” 她也准备回去了,被贴身宫女温青搀着起身,姗姗走过陈初平身前:“别让我失望。” 陈初平无奈笑笑:“恭送母后。” 李欢迟漫无目的地摆弄着果盘里的水果,宴席到这她已经没兴趣了,只是今日答应了陈初平,乖乖坐到结束。 宋姜被江贤领着,小意地走到陈初平身前,似乎有些怯怯地看着他。 “你先回去。”陈初平倾身吻在李欢迟鬓边,耳语道:“我对付完她就回来。” 李欢迟瞥了他和宋姜一眼,嫌弃地啧了一声,领着自己的两个宫女走了。 宋姜努力压着火气,温言笑道:“欢嫔姐姐的脾气愈发见长了。” 吴嬷嬷给她说过,不管男人一开始多喜欢你的不一样,最终他们还是喜欢温柔体贴的。所以有什么气,冲着下人,对别人发都可以,但不能让皇帝看见。 “她有孕在身,是要娇气些。”陈初平也浅笑道:“此处酒气浑浊,公主愿与孤去明湖边走走么?” 这种明晃晃的交易还要盖上一层锦绣掩饰下面的不堪,是真没意思。 明湖就在九层台不远处,说是湖,还没有照夜阁后面那片水域大,围湖一圈都有石质地灯,还有宫人拿着灯笼为他们引路,明月皎兮,气氛实在算不上朦胧。 陈初平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越聊越无聊。 季国实在没让这些小公主读多少书,虽然所谓礼仪极严,但那些古板的东西除了让人知道你礼仪极严,别的一点用都没有。 他本来还想套套别的话,然而这位对前朝的事是一点摸不到。 这不得不让他怀疑宋应策是故意把她们养成什么都不懂的花瓶,方便联姻,又不会透露出什么消息让人探查。 宋姜被他诘问得有点答不上话,心中甚是委屈。她还以为陈初平年轻些,看着脾气也还好,至少会心疼人。他那么喜欢那个欢嫔,对她肯定不是像对自己一样? 不,宠爱这种东西,是可以争来的。 宋姜摆正心态,露出一个笑:“这些事陛下想知道,待妾回去问问,以后还有许多机会谈论。现下更深露重,应当休息了才是。” 她微微垂着眼,今日特地画了桃花妆,脸颊粉嫩,面若桃花。 陈初平抿唇,看着湖对岸明灭的火光:“这段时间是孤怠慢公主了。” “陛下国事繁忙,妾懂的。只是陛下如今还唤妾做公主,须知出嫁从夫,陛下太见外了。” “是……那回去。”他强压下一个哈欠,吩咐打灯笼的太监打道回府。 第107章 贞洁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李欢迟回到照夜阁,将人打发下去,乱七八糟首饰一卷,站在露台上喊阿九。 她嚎了半天,房梁上传来一个沙哑的女声:“中郎将不在。” “哦。”李欢迟应了声:“你能帮我把他叫回来吗?” “今日宫宴,中郎将在。” 九层台上两层都是宫人和陈家宗亲,下面那些她没仔细看,没发现阿九也在那。 “娘娘有什么吩咐?”那人沉默了片刻问道。 “你能带我去你家吗?就今天晚上。”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不行就算了。”她气馁地把东西往梳妆台上一甩,叫来黛墨给自己卸妆。 洗漱完后也不睡,坐在露台的秋千上看湖面。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生气。 之前别人都说陈初平两年没进过后宫,现在她能知道是因为陈卓生彻底被他弄傻,替身不能用了他才不来的。今日太后跟他说到那个地步,他又能怎么办?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怎么可能与她一人厮守。 可是她真的不能接受和别人分享男人。 想到这她又梗住了,站起身决定还是去找阿九。 小心地将门打开一条缝,外面居然没人守着,这是很稀奇的,她轻手轻脚摸出门,沿着廊下往前院走,路过左侧院时,忽然被人拎住了领子一把拽进去。 “这么晚了你跑出来干嘛。”那人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搂着她的腰,贴在她耳边低声道。 她本来也不打算叫,拧着那人放在她腰上的手背皮肤一转。那人吃痛,松开捂着她嘴的手,腰上的桎梏却变得更紧了。 “你今天好凶。”陈初平委屈巴巴的声音几乎要带着哭腔:“特别凶。” “放开我。”她一爪子拍开他的手,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他一眼:“完事了?” 满月的清辉下,陈初平还是穿着之前与她一起赴宴的那身玄色暗绣衣裳,身上酒气未消,却十分齐整。颧骨飞红,眼神清明,一点没有醉意,他歪头看着他,右眼下的泪痣衬得他慵懒又妖媚。 李欢迟摇摇头,她怎么会觉得一个大男人妖媚。 “应该还没。”他扫了一眼屋中,说道。 她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那你继续,我走了。” “你去哪?”刚一转身就又被抱住,陈初平整个人贴在她背上,身体的异样过于明显。 一想到他一会就要和别人云雨巫山,心底就止不住翻涌:“别碰我。”这下她彻底压制不住自己的嫌弃,用力将他推开:“找你的公主去。” “嘘,小声些。”陈初平忽然捂住她的嘴。 侧耳倾听,她才听到空气中有暧昧的呻吟声从房中传来。 还有什么人敢在照夜阁做这种事? 她拉下他的手,眼睛都要瞪出来:“又是陈卓生?” “附近找的相公。”他淡然道。 他变态得李欢迟头皮发麻。 她露出的惊恐和不忍让陈初平笑了,在月色下这笑容格外天真,也格外残忍:“被当做棋子送过来就应该有这样的觉悟。和使者谈判的时候,她们两个加起来也就值百车粮草。孤给了他们机会,粮草算借的,不需要联姻,但季人和她们自己一意要嫁过来。今天也是,我让人送她回去,被拒绝了。” 他眼睛弯成一个弯弯的弧度。 陈初平笑起来是很好看的,但别人看了都会紧张,是因为他的笑不止代表着高兴。 “我不想做的事,没人能逼我。” 李欢迟眨了眨眼,情事里人本能觉得男人不会吃亏,可这种事要两相情愿,一方不愿意,都是不行的。 见她神色和缓,他蹭着李欢迟放下来的长发:“我还没洗澡呢,腿上肯定给我掐红了,得好好揉揉,不然会青的。” 两人做贼一样靠在月门后等了片刻,里面的动静才停了。 “你先回去,我一会就回来。”他亲了亲李欢迟的脸颊,拐角处的阴影里,阿九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那,今日他倒是没穿重甲,一身简练的黛墨色劲装,朝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这两家伙一伙的,李欢迟再度加深了这个认知。刚刚就算阿九在,他也不可能收留她。 两个人进去片刻,阿九扛出一个人,翻上屋檐两下不见了。 她缩回他们的卧房,从门缝中看到在几声清脆的铃响后,从前院过去了不少人。不一会,有人抬着宋姜,有人捧着个小盒子,又从前院离开了。 “真麻烦。”陈初平这才从侧院出来,斜眼挑着捧着小盒子的那人的背影。那是太后的陪嫁太监江贤,他手里的盒中装着一块沾血的布,马上就要呈给太后看。 虽说这事后宫众人心知肚明,但做得目的性那么强,实在让他不适。 就好像哪日宋姜真的诞下他的子嗣他就没用了一样。 不过这件事,他永远不会让它发生的。 他悠然踱着步回到正院卧房,一打开门发现李欢迟就在门口。 “夫人真是心急。”他屏退了跟在后面的宫人们,笑着横抱起李欢迟:“孤也不会少了你的。” 别人当昏君靠花天酒地,这人当昏君全靠自己一张嘴。 陈初平多少喝了点酒,所以衣服上有酒气很正常,去浴房的路上,李欢迟窝在他怀里,似乎还闻到了一股别的味道。 很香,但是让人头昏。 “催情的,别闻了。”嗅到他领口时,陈初平有些不好意思地缩脖子。纯情得像未经人事。完全想不出来这家伙刚才做了多变态的事。 他进浴除了萧枕很少留人伺候,萧枕留在紫宸宫,今日又有李欢迟在这,所以不用他说,宫人们都留在了门口。 为了装得像,他外袍衣带都松开了,腰带也不知所踪,但中衣还拢得紧。他不喜欢别人看到他身上的疤。 虽然身上都染上催情香,看着却还冷静,坐在浴房里给人休息的小榻上,慢条斯理解开中衣的衣带。 “你就那么看着?”两条衣带他解了半柱香时间,李欢迟就大剌剌坐在一边,饶有趣味地看他脱衣裳。 “不然呢?”她缩在榻上,一副看戏的好姿势:“靖郎今日与别人洞房花烛,还要我来伺候,是不是欺人太甚。” 刚才什么情况她都看到的,现在说这话完全是为难他。 “那夫人想怎么样?”他倾身靠过来,带着一丝催情香的味道。 第108章 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了 陈初平不是完全不受催情香影响,不过陈忠恕以前在他身上用的药更毒,所以这点小东西还不能控制他。 早些时候他就让元宝联系阿九,他知道该怎么做。时间有点赶,他在明湖边绕了两圈才看到阿九的信号。 在这些人眼里,他到底是什么呢,一个配种的牲口?一个可以瓜分的大饼?一个收集权利的工具? 无所谓,反正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屋里没点灯,而且早就点了催情香,他又让宋姜喝下了一些药酒,名义上是放松心情为她好,喝了这东西,明日等她回想起来,只会剩下凌乱的片段。 做完这些,他借口更衣,让阿九把相公换进去。这人也被灌了药,不会记得今日,只当服务了一位贵族女眷。 以前陈卓生还能用的时候也是用的差不多的手段,他坐在屋中或者隔壁的某处,等着自己的妻妾和兄长云雨完,再把他们分别送回去,这样他就又能安静一段时间。 这些年他在宫中听过见过太多腌臜事,两具毫无感情的肉体在床上痴缠,真是令人作呕。这和牛羊配种有什么区别?幸好他不用亲自来做。 所以陈卓生如果乖乖听话,至少是能保一辈子富贵的。他在厉帝手下不就活得挺好吗? 可惜他也心有不甘。 陈初平不怪他,五皇兄只是斗不过自己罢了,毕竟那个人选的是他而不是别人呢。 不同的是陈卓生的孩子他还可以留,那是陈家的血脉,如果她一辈子不出现,那他还是需要有人继承自己的一切的。这个就不用留了,真给宋姜个孩子,他母后那边只怕又要有什么幺蛾子。 不过不得不说相公是专业的,早考虑到这些,他把玩着那人准备的羊肠,觉得有些新奇。 他耳目极好,所以卧房那边门一开,就听到了声音。 李欢迟探头探脑,发现院里没人就悄悄走了出来。陈初平暗笑着把羊肠收起来,这么晚了还出门,是来找他的吗? 等她路过门口,就被他一把抱住。 他抱着妻子,嗅着她发间的香味。 很奇怪,以前总会觉得她的头发是梨花味的,其实梨花没什么香气,至少不是他喜欢的那种,但她的头发确实有种软绵绵的香味。 她今日凶巴巴的,不,是那天晚上之后就凶巴巴的。只是宴会上抱着陈桂叶时,柔软得让他心疼。黑夜中,她的神情生动活泼,带着一点……嫌弃。 莫非她真以为他要与宋姜行夫妻之事?他有些好奇如果被她抓到什么奇怪的现场她会怎么办。 他捂着她的嘴听屋中的声音时,却和一个人守在这的感觉不大一样。她震惊之情溢于言表,光看表情就知道心底在骂他了。 可她总是心疼他的,一直。 等他将宋姜的事处理完,看到她等在门口满脸担心的神情,今日的不快就一扫而光。 “夫人想做什么,今日我都奉陪。”他说这话时,眼中都是迷离的艳光。比他平时完全清醒的时候多了几分媚色。 明明他们老夫老妻几个月,今天晚上看到他却格外让人觉得心中乱撞。 看着他下身的动静,这家伙应该没有表现出来那么冷静持重,李欢迟被他逼到小榻角落里,只能抬手勾着他的下巴:“难闻死了,先去洗干净。” 他轻笑一声,从榻上爬起来,褪去中衣滑到水里:“这药对我多少有点影响,不喜欢的话你先回去。” 这些宫闱秘药他向来不喜欢,说是催情,实则将人变成沉沦情欲的两坨肉,不能思维,没有感情,全凭原始本能控制身体。 这种情况下做出的任何事都非出自本心,这样还能算是人么? 不过用来控制别人倒是极好的。 他闭着眼养神,只是闻了一点,药效半宿就过去了。 这药让他的身体非常敏感,池水温度有些高,皮肤就火辣辣的,他想着如果李欢迟走了,他就坐回去歇着,等晚些再继续洗。 一回头,一个不着寸缕的曼妙身姿撞进他眼中。 “看什么看,扭过去。”她板着脸训斥道。 “哦。”陈初平将脸挑回去,胸口的响动震耳欲聋,几乎比他抱着她跑了几里地还跳得快。 以前也没听过这香还会让心跳失速。 耳边传来淋漓水声,从那边荡过来的水波撞在他胳膊上,几乎让他在水中站不稳。 他往旁边挪了两步:“你别过来了。” 他的思维好像越来越模糊,浑身的注意力都往身下去,自制力在肉眼可见地消散,再多看一眼他都不能保证自己会干什么。 “刚才不是还说我想做什么都奉陪吗?”看他有点窘迫的样子,李欢迟反而起了坏心思,这水没过她胸口,她游了过去,抱着陈初平的腰:“嗯?夫君。” 他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虽然及时捂着嘴,还是发出了一声难堪的叫声。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人下药了。”她趴在他肩上,伸着脑袋想看他的表情。 怎么会有这种给别人下药结果自己也中招的傻子啊。 陈初平捂着脸,但他现在耳朵尖都红得滴血,皮肤更像是蒸熟了一样。 “别,别碰我。”他声音中满是惊恐和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魅惑。李欢迟很有种强迫良家妇男的刺激。 “真的啊。”她的手从他消瘦的腰腹往下滑去,然后收获了一声动听的闷哼。 “不,不要。” “你叫啊,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了。”她嘿嘿怪笑两声,掌握了今晚的主动权。 反正等两个人回房时,已经子时了。 他差点睡在浴房。 不知道今日的失控到底是因为药还是别的什么,他脑子第一次变得这样混沌,以至于第二日都觉得这是一个梦。 大鸿胪昨夜被召见,今日战战兢兢卯时就等在照夜阁外。 陈初平被叫起来的时候还迷迷糊糊的:“他来干嘛,孤谁都不见。” 元吉苦笑,不是为了叫季国一起秋狝,皇帝至于答应与德妃圆房吗?睡了一个晚上连原本目的都忘了。 还好李欢迟还没睡傻,一把将他脑袋从怀里扔出去:“快去,你自己叫的人家。” 陈初平被推到地上,呆坐了半天才爬起来。 他倒是真有做昏君的心也没做昏君的命,谁家妖妃会把夫君从被窝里踹到地上啊。 女人,真是无情。 第109章 记吃不记打 陈初平其实也不讨厌布置这些事。 毕竟多数时间只有他坑人,少数时间才被别人坑,而且他必然会坑回去。 这次秋狝就是一个好例子,安排好大鸿胪那边去交接后,他就只待鱼上钩,最近明显心情好了不少。 宋姜、太后得偿所愿,也暂时没有来烦他。只是宋姜偶尔会送这送那算是与他联络并不存在的感情。都被他安排了回礼然后束之高阁。 中秋后宗亲们有的赶紧溜之大吉,有些还是在新云苑留了几日。 李欢迟印象最深的是陈初平的姐姐清河长公主陈嫣然。 她在这的半个月间,隔一两日就要来照夜阁,倒不是因为和陈初平关系特别好,她是来找阿九的。 然而每次她来,阿九必然不见踪影。 “老七,你天天窝在屋里也不怕发霉了,连带着阿九都见不着人影,这里可是新云苑,正好有些时间,大家也还没走,你就不能弄点活动什么的。”陈嫣然第五次来没见到阿九,总算忍不住提议道。 她每次来都带很多礼物,送给李欢迟,送给陈初平,送给‘孩子’,最重要的是,送给阿九。 绕了一圈,只为给这个人送礼物。 “皇姐想游猎,孤也没拦着你,可孤还要陪着爱妃待产就不跟你们玩了。”他难得拿了本野史坐在院中读给李欢迟听,虽然她一再说自己能看,但他还是坚持自己读。 “是欢嫔怀孕又不是你怀孕。”陈嫣然崩溃,她这兄弟哪都好,就是娘们唧唧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手腕子比她的还细。 她先前招过一任驸马,不多时就牵连进一桩贪墨案被下狱,这段婚事也就那么告吹。 后来又嫁了一个有些岁数的侯爷,没几年因为参与谋反人被砍了,全家贬为庶人。 这件事她倒不怪陈初平,毕竟当时成亲之前陈初平就劝过她,而且这个年头重嫁换老公再正常不过,男人嘛,有点权利的都在你死我活尔虞我诈,她能让人别去吗? 不行就换呗。 两段婚姻除了给她增加点家产再多了两个孩子,现在什么没剩下。 “弟妹,你说说他!”见陈初平这边走不通,她看着李欢迟跺脚道。 “啊,我。”李欢迟还在吃着她带的山楂糕,毕竟吃人嘴软,她放下糕点清了清嗓子,看着陈初平。 陈初平挑了挑眉:“皇姐可真会使唤人。” 于是在宗亲跑完之前,陈初平勉强举办了一个小型狩猎比赛。 之前他在新云苑狩猎可不是什么好记忆,这次就是应清河长公主邀,只负责办,没打算下场。 比赛中阿九算是他的象征,替他去狩猎。 这种活动参加的女眷都不多,他也没要求每个都来,所以当天现场多是男子,一群男人里,陈嫣然一身劲装就格外出挑。 阿九因为代表陈初平,所以站在最中间,陈和安站在左侧,陈嫣然就站在右侧,三人间的距离可以说很微妙。 一声令下,所有人勒马出击,陈某安然坐在他的主座上,对他来说只是换了个地方待着。 “长公主为什么那么缠阿九,阿九又为什么那么避着她?”看着那边两人的人马朝一处离开,李欢迟总算忍不住问道。 “这就要问阿九自己了。”陈初平打了个哈欠:“皇姐招第一任驸马的时候我还没登基呢。” 陈忠恕对这些女眷倒不怎么为难,因为在他眼里,女人干不成什么事。 陈嫣然略长陈初平五岁,厉帝初年招婿出宫开府,驸马是前任大司农之子,后来大司农一家被厉帝扳下去,安插上了自己的人,这也是她与厉帝反目的原因。 她凭着前夫家的人脉,暗中为陈初平笼络了一些人,成为了陈初平翻盘的资本之一。 “你那时那么小,还知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李欢迟感叹。 陈嫣然在宫中与陈初平没什么交集的,是后来才联系上。也亏他能摸到这条线。 陈初平一手撑着脑袋,歪头看她,笑得温柔缱绻:“当然会知道。” 每次他笑这么肉麻李欢迟就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又完全猜不到是哪个方向的。 营地的人除了护卫都出发得差不多了,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拉起李欢迟:“他们一时半会回不来,先进帐子里休息。” 他缩到没人的地方肯定不干好事,她刚想拒绝,那边两个劲装女子走了过来朝他行礼:“见过陛下。” 是宋姜和胡嫔。 “怎么,公主也有兴致去游猎么。”他挑着眼,露出礼貌假笑。 “原以为陛下有打猎的兴致,想着难得可以与陛下同游,便提前学了些骑射,没想到陛下要陪欢嫔姐姐,真是可惜。” 她脸上一副少女的青涩,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很是期许陈初平改变决定。 “德妃娘娘为了练习骑马摔得膝盖手臂都破了皮,满是期待今日呢,陛下为国事忙碌许久,难得有这个兴致,欢嫔妹妹也太不懂事了,就这一日也不能让陛下痛快痛快么。”胡嫔在旁边帮腔道。 如果以前李欢迟看宋姜是可恶,现在看她就觉得有些可怜。 但难道空欢喜一场的她不可怜吗? 她酝酿了一下,咳嗽两声,氤出一点泪来:“是,妾总霸占着陛下,让姐姐们不快了。” 她扶着陈初平的手臂:“陛下莫要为妾身忽视后宫中众多姐妹,让妾一个,惹得大家都不快。” 手臂上的力道并不小,明知道她是装的,看到那亮闪闪的眼泪陈初平也觉得头皮发麻。 “不哭不哭。”他赶忙将她抱起来。 宋姜在一边看傻了,当初这人骂她不是挺来劲吗?而且那日宫宴上给皇帝甩脸子也不含糊,什么时候也学会以退为进了。 “既然德妃娘娘、胡嫔姐姐坚持要去打猎,妾也只好舍命陪君子。”她垂着眼,眼角已经红红的:“别让妾扫了陛下的兴。” 宋姜:? 胡嫔:? “等一下。”胡嫔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陈初平却已经会了意:“既然你们执意如此,来人,将孤的青霜驹牵来。” 第110章 马上倒霉 胡嫔只是来煽风点火的,没想到扇着扇着把自己架到了火上。 欢嫔再怎么说现在可是有孩子的,不管平时她多想这孩子一觉睡起来就没有了,现在也只能求爷爷告奶奶希望这孩子平安无事。 至少一两个月内别出事。 宋姜本以为最多陈初平跟她走,没想到这架势连李欢迟也要一起去。 虽然她知道孩子是假的,但李欢迟不知道啊。她难道不在乎肚子里的孩子了吗?孕期这样剧烈运动,要不要命了? 不过也还好,反正是假孕,再怎么颠也不会有事。 两人到账中去换了一身简练的衣裳,陈初平很少穿玄色以外的衣裳,除了款式换一换,几乎没设么区别。李欢迟则是一身青色配杏色的束绣褙子襦裙,天光从头顶的树叶缝隙中洒下来,落在她身上却格外朦胧温柔。 这张脸是好看,但色相总是短暂的,她脾气不好,皇帝一开始觉得好玩,又因为怀孕所以让着,如果让他知道根本没有孩子,那现在的包容忍让到那时都会变成愤怒,现在有多爱,到时候就有多恨。 鲜花美人年年有,过两年等皇帝没那么生气了,也早有新人补上她的位置。 忘却才是这宫中一个人最惨烈的结局。 陈初平搀着李欢迟上马,不由想起上次狩猎。 他承认自己的手段是下作,但在他下手之前,是她去而复返。那又怎么能怪他动手挽留呢。 那边虎贲和禁卫都已准备妥当,他没要别人帮助翻身上马,亲了亲怀里的人,一甩缰绳,领先跑了出去。 “一会有十娘守着,别伤到自己。”青霜疾驰,暂时还没有人追上他俩,陈初平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道。 “嗯。”李欢迟应道。 之前两人还在考虑要怎么把这份礼送回去,人就主动送上门了。 虽然陈初平还想看看太后要做什么,但这种隐患还是早日解决更安全。 不多时,后面的人马也追了上来,她柔弱不能自理地窝在陈初平怀里,看他笨手笨脚放箭。他自己根本不喜欢打猎,哪是因为她。 “往右边一寸,手抬高,再拉满点。”虽然也不是真要靠他打猎吃饭,但看他放了四五次空弦后李欢迟实在憋不住,指挥道。 于是陈某人这才猎到今天的第一头猎物。 “笨兮兮的。” “我就是不会嘛。”两个人共坐在马鞍上,他故意往前顶了顶,又被掐在大腿上。 这动静没有逃过宋姜的眼,虽然早知道他们感情好,但心底还是有些刺痛的感觉。 有虎贲卫赶过去将那猎物拾起,陈初平也稍微减了速度,信马由缰在林间走动着。 “二位爱妃有如此雅兴,何不放手一试。”宋姜和胡嫔从刚才就一直跟着他,自己并没有什么动作。 她们两都是不善骑射的主,光是跟着就已经有些费力,哪论得真的去打猎。 “胡敏才胡卿原也是上过战场的,爱妃想必家学深厚,不若为孤开开眼。” 胡嫔这一路抱着马脖子勉强保证自己不掉下来,听陈初平这么说,尴尬地苦笑着:“陛下谬赞了。” 她爹上过战场关她什么事,这种事也能算家学吗? 可是陈初平似乎很期待地看着她,胡嫔只能挽弓搭箭,硬着头皮上。外围的禁军和猎犬将猎物们赶到包围圈中,她一箭不中,那四腿的小畜生受了惊,往某个方向奔去。 “快追。”陈初平看着那方向,抬了抬下巴,悠闲地鼓励道。 “陛下,妾久坐马鞍,腹中不适,想在旁休息片刻,你们去追,妾都不去了。”李欢迟这时忽然撒起了娇。 陈初平似乎犹豫了片刻,才答应道:“也好,你在此地休息不要走动,孤跟着去看看还有没有合适的猎物,到时候剥了皮,给你做件大氅。” 李欢迟滑下马,站在路边乖巧地点头:“那陛下可要努力了。” 真靠陈初平,打一个月抓的东西大概才够。 他打马离开,虎贲卫都跟了上去。 和禁军不一样的是,虎贲卫只负责他一个人。宋姜御马真是才学的,所以起步比别人都慢,最后一个虎贲与她擦身而过还差点撞上她,还好别人御马有术,才只是轻轻擦了一下,就躲开去。 等她的马动起来,前面的人已经跑远了。 她有些着急,虽然禁军在外围守卫着,就算她真迷路了也会有人来找,但知道是一回事,被扔在这样空荡的树林中,四周只听到马蹄声和自己的心跳声还是让人忐忑。 可她刚要加速,身子忽然往旁边一斜,虽然本能地抱住马的脖子,但还是止不住身子往下落的势头,滚下马背。 还好她的马跑得不快,只是她的手被缰绳缠着,被往前拖了一段路才停下来。 “嗐!”宋姜有些委屈地站了起来,手腕被这一拖拽得生疼,掌心破了皮,腿脚在地上磨得鞋子掉了一只,裤子还破了个洞。她这十来年的人生什么时候那么狼狈过,就不应该听胡嫔的撺掇来打这劳什子猎。 这下好,皇帝和虎贲都跑得没影了。 她的马鞍落在了身后的地上,她捡起来,发现捆在马腹上的带子不知何时断了一根,所以她才坐不稳滑了下来。 她越想越气,最后将这马鞍扔在马身上,这下可把马惹急了,高高跃起,尥起了蹶子,若不是她站得远又躲得即时,那碗口大的蹄子可就踹在她胸口了。 它自顾在原地蹦跶了片刻,嘶鸣了一声便往偏移大路的密林中跑去。 “你回来!给我回来!”宋姜赶忙爬起来要追,可她的脚程哪能比过马,一只脚还没穿鞋,跑了两步就气喘吁吁停下来。 随着马蹄声的远去,四周更加静谧,宋姜想骂人,但不知道骂谁。一阵风吹过。刮得草木婆娑,也让她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四周太静了,而且林深幽密,接近正午的天光也不怎么明亮。 “哎呀。”忽然有人叹息道:“德妃娘娘性子真是急躁,那是畜生,你跟它置什么气。” 她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到李欢迟抱臂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似是看完了刚才她摔下马的全程。刚才她跑得不远,李欢迟听到响动走过来也很正常。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又拧巴起来。 她现在衣衫凌乱,狼狈不堪,在跟前的却是这个人,真是倒霉透了。 第111章 碰瓷 “德妃娘娘,现在的样子真是可怜呢。”她慢慢走过来,将掉在远处的宋姜的鞋踢开。 宋姜浑身警觉,早知道这人不会做什么好事。 但想了想,她又放松下来,李欢迟杀不了她,真把她怎么样了,还能成为她卖惨的资本。 “要笑就笑,你最近过得不怎么开心。”宋姜看着她笑道:“就算一直住在紫宸宫,照夜阁,看得再紧,陛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 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舒服多了,连伤口都没那么痛。那夜身上男人的急迫和痴狂让初经人事的她几乎有点承受不住,平时看着多冷淡,在床上都是被肉体支配的动物,男人就是这样的。 第二日皇帝还关切地送了一碗补药和几件小物件,说是对昨日的冒犯赔礼。 虽然陈初平现在大概还不怎么喜欢她,但是有开始就是好的。 “托公主的福,最近还行。”就是腰有点酸。 李欢迟看着明显抖擞着鸡冠子挑衅的小公主,怀疑她脑袋不好使。 现在宋姜显落到她手里了,就不怕把自己惹火了揍她一顿吗。 而且那是她想住紫宸宫照夜阁吗?那是狗皇帝做贼心虚近水楼台金屋藏娇。 看看她搬回解语宫他作的那劲,大半夜杀过来把她摇醒撒娇。她怀疑自己咬着牙不搬回去以后都别想睡个整觉。 李欢迟嫌弃地看着宋姜,但又觉得马上要坑她有点于心不忍,尽力表现得没那么嫌弃,可这神情就是宋姜最讨厌的。 她才是公主,现在是四妃之一,她一个小官的女儿,就因为男人对玩物似的宠爱便可以不把她放在眼里吗? 宋姜几乎要压制不住自己的火气,随即她又释然。 因为男人的宠爱得意,也马上要因为失去宠爱跌落万丈深渊,她没必要和一个废人置气。 “哼,珍惜这段日子,因为你以后只会更……”宋姜勾着嘴角,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李欢迟快速接近她。 虽然做好了挑衅被打的准备,但真面对气势汹汹的李欢迟时,她还是畏缩了一下:“你,你干什么?” “当然是做好事扶你啦。”李欢迟竖着耳朵,听到正在接近的马蹄声,托着宋姜的胳膊,找好位置角度,然后毫不犹豫地扯着她的袖子,用力往后一撞。 她这动作太干净利落,以至于宋姜保持着手伸出去的姿势,呆在原地。 饶是李欢迟有心理准备,这一撞也疼得她头皮发麻,后脑勺磕得她头晕眼花,本来就备受摧残的腰挨这一下少不了要青了。道旁的小树枝擦过她的脖子,伤口也辣乎乎的,她手上还抓着宋姜一截袖子。 案发现场非常完美。 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一个女声喊道,朝她们跑来。 唯一有点意外的是,来的不是陈初平,而是陈嫣然。 另一个更沉重的脚步声比她更快,阿九很快跪在李欢迟旁边:“怎么了?” 这件事他们没告诉阿九,所以除了沉稳依旧的声音,他眼睛瞪得像铜铃。 见李欢迟这边有阿九,陈嫣然便去看宋姜。 她虽然狼狈,但都是皮外伤,不远处的马鞍似乎说明了她的情况。 “还好没什么大伤。”陈嫣然脱下自己的披风给宋姜裹着,又让人去将她的鞋捡回来给她穿上,再看下李欢迟那边:“欢嫔那边呢?” 两个饭搭子眼神交错一瞬,李欢迟也不知道他懂没懂自己意思,阿九将她扶起来,忽然说了声:“血。” 众人的目光随之望去,她刚才坐的地方,出现了一小滩嫣红。 李欢迟重重抽了一声气,随即软绵绵又往地上倒去。 阿九一下将她横抱起来,飞身上马:“快去找大夫。” 整个过程几乎是瞬间发生,让人不得不感叹虎贲中郎将的好身手,等人反应过来,连他的尾尘都快平息。 陈嫣然皱眉看着那滩血,又看向宋姜。 宋姜这才反应过来,拉着她的手颤抖着声音解释道:“不是我推的!她自己往后倒过去的!” 她打量了一下宋姜,眉头依旧不解:“先回去再说……去个人,把陛下叫回来。” “真的不是我!她故意的!”宋姜声泪俱下,哭得浑身颤抖。陈嫣然甩下她的手,回到自己的马匹前:“这些话,给陛下说去。” “欢嫔怎么样了?”陈初平回来得很快,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不顾别人的劝阻就进了帐子,一个白胡子老御医正往外揍,差点与他撞个满怀,赶忙跪下讨饶。 “陛下请节哀。” “什么意思,你让孤怎么节哀!”皇帝看他这模样,瞬间暴怒,一脚把他踹开,往屏风后面走。 御医被踹开后又赶忙跪好,庆幸着陈初平身体也不怎么好的,不然这盛怒的一脚踹下去,够他掉半条命。 “欢迟。”他冲到榻边,因为这里是暂用的营地,所以设施不算齐全,帐篷里没有床,只有榻,他一眼就看到自己的爱人满脸苍白的躺在上面,盖着一层薄被,脸上是万念俱灰。 李欢迟听到他的声音,只一抬眼,一串泪水便从她眼角滚落,她咬着唇,满是难过,却往榻里缩,还拉起被子盖住脑袋:“妾怎么还有颜面面对陛下。” 他坐到榻边,小心翼翼将她连被子一起抱着:“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陈嫣然站在一旁,两夫妻几乎要抱头痛哭,看得她也不是滋味,默默退出了帐子。 阿九守在门口,身上还有抱李欢迟时染上的血。这颜色有些刺痛陈嫣然的眼。 ”怎么也不去换件衣裳。”她压低声音道。 “我得给陛下守着。” “喜欢她吗?”当时在场两人都是陈初平的嫔妃,宋姜一身破破烂烂,李欢迟坐着看不出伤,而且宋姜位分还要高些,可阿九奔着李欢迟就去了。 “她人很好,分我吃的,还送多多圆圆礼物。”阿九点点头:“陛下也,很在乎她。” “哦。”陈嫣然大概明白了李欢迟在他心里的定位,放心了些:“那德妃呢?” 阿九摇摇头:“她是季人。” 陈嫣然刚要说他先入为主时,他又补充道:“我第一次见她,她让护卫欺负人。” “这样。”陈嫣然心中有了考量:“既然陛下回来了,你先去换衣裳。” 第112章 到底谁动的手 皇帝这段时间常住新云苑,这打猎也不会花很长时间,所以阿九没带换洗衣裳。 陈嫣然不知从哪给他找到一套,这套不是他常穿的窄袖劲装,宽袍博带,衣袂飘飘,一时有些不适应。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的点头:“还行,挺合适的,看来我猜的不错。” 阿九抬起袖子看了看:“公主自己做的?” “那是。” 他伸手就要去解刚系上的衣带。 “你干什么!你敢脱我就叫人了!”陈嫣然愤然道。 阿九这辈子没怕过谁,这件事就是陈初平来了也不能说是他的错。于是无视她的警告继续脱外袍。 “你!”陈嫣然跺脚,见他不停手,往他怀里一扑,尖着嗓子叫道:“非礼啊!” 阿九:…… 他现在衣衫不整,陈嫣然正好趁机搂着他的腰紧紧贴在他胸口,这要被人看见,还真说不好。 “……我不脱了,你起来。”无奈,他只能妥协道。 “你说停就停?我没警告你吗?”陈嫣然抱着他,却不想起来了。 阿九维持着双手往后脱衣裳的动作完全不敢动,陈家人都不是好惹的,他怎么给忘了。 “小伙子身材真不错。”陈嫣然抱到满意以后才珊珊起身,拍拍阿九的肩膀满意离去。留下他在风中萧瑟。 “陈嫣然。”他忍不住叫道。 “哟,敢叫本宫名字啦。”她回头挑眉看着高大的男人。 “我不能娶你。” “哦。”陈嫣然随口答应了一声,继续走开了。 身上的长衫针脚细密,完全想象不出这衣服出自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之手。他当时听陈初平的命令去找她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秋高气爽的时节。 刚经历丧夫之痛的女人抱着大司农一族的遗孤坐在廊下。 “陛下不会放过这个孩子,公主还请早作打算。”他将陈初平教他的话说出,女人看着他,高傲的抬起头:“这是本宫的孩子,陈忠恕要来,就让他冲着本宫来好了。你又是谁的人,敢对本宫说这种话。” 少女的骄傲和身为母亲的坚忍汇聚在她身上,阿九见惯了宫里那些低眉顺眼的女人,闻言挑眉:“你兄弟让我来问你,要不要一起扳倒陈忠恕。” 因为这个意外,皇帝下午就回照夜阁去了。一天下来,陈和安猎了最多的猎物,等他带着侍卫和战利品回营地时,听到这消息手一下软得拿不住弓箭。 “欢嫔情况怎么样了?”他询问道。 “回殿下,孩子没保住,欢嫔娘娘小产,伤神又伤心,陛下正陪着呢。”宫人捡起地上的弓箭,躬身答道。 “好歹大人保住了。”他喃喃道,想起之前皇后和贤妃差不多同时怀孕,皇后小产,这些年再没有孩子,贤妃难产血崩,人没保住。为此他皇兄沉寂了很多年。 女人生孩子当真是鬼门关走一遭啊。 “去通知王妃,让备好礼物,晚些去照夜阁探望。” 此时的照夜阁已经被层层封锁,宫人们严格地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但最中心部分的卧房周围却没什么人。而且即使是李欢迟的贴身宫女也进不得二人的卧房,涟漪和黛墨守在外面,等着随时被传唤。 青黄过来了一趟,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黛墨摇摇头示意他下去。小太监平时总是笑嘻嘻的,现在摇头叹气,苦着一张脸。 涟漪擦着眼泪,低声啜泣道:“娘娘怎么那么命苦。” “别哭了,让娘娘听到该更伤心了。”黛墨安慰道。她是陈初平后来安排给李欢迟补人手的,原本是紫宸宫宫女,面对这些事要更冷静些,可现在脸上也是一副愁云惨淡。 虽然嘴上不说,她们心中也是颇怪罪那德妃。 皇帝和欢嫔有多期待这个孩子有眼睛的都看得见,若是个男孩儿,太子之位指不定…… 但现在一切的期待都成了东流水。 角落里,一个人影朝这边看了半晌后,又缩到黑暗里。 胡嫔和宋姜被暂时禁足在照夜阁旁的燃犀院,胡嫔整个人倒现在还是麻的,她就是陪着皇帝打了猎,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她早知道宋姜脑子不好用,没想到她胆大至此。 好在当时她是陪着皇帝的,现场只有她和李欢迟。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她蠢也不是完全不带脑子,这件事太直接了,就算真的想除掉那孩子,也应该借以人手,不该自己上啊。 如果这事真不是她干的,那李欢迟那边又是什么考量?她肚子里若是男孩儿,以后就算没宠了,荣华富贵也少不了,犯不着用自己的身体和孩子的命跟宋姜斗。 那边一来是季国公主,二来又有太后帮扶着,就算能打压一时,也不可能彻底将她废掉。 可现场只有那两个人,到底什么情况谁也说不清了。 宋姜从被带回营地到带到燃犀院,身上的伤口还没处理过,那种钝钝的疼已经让她有点麻木了。脸上眼泪干了,结出不知是盐还是灰的小颗粒咬得她生疼。 她真的没想到李欢迟会那样做,那孩子用作别处的筹码不是更好?就算这件事她解释不清,皇帝一时生气,有太后和季国撑腰,最多也就是将她贬几级,关一段时间。 今年秋狝之前就得把她放出来。 可对李欢迟来说,孩子没了就是真没了。 虽然那孩子本就不存在。 她有种猜测,莫非李欢迟已经知道孩子是假的,所以将计就计陷害她? 宋姜坐直身,真的,只有这一个解释。 但这下更说不清楚了,要证明她故意陷害,就得证明孩子根本不存在,可现在孩子死无对证,她被困在这里皇帝连听她解释都不肯。 唯一有一个方法,可那条线那么早牵出来再布就没那么简单了。 她在心中重复着吴嬷嬷的教导,一时输赢不重要,只有笑到最后才是赢家。 这间屋子不小,但一看就不常住人,家具上都落了一层薄灰,到现在还没人给她送饭,真不知道今天晚上要怎么过。她裹着陈嫣然的披风,呆坐在墩子上出神。 想想陈初平刚到营地时脸上那副急切,第一句问的是大人而非孩子。他真的很喜欢她,可他也是她的夫君,她伤成这样,居然看都懒得看一眼。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管床上的情话多动听,下了床就像变了个人。 她早该知道了不是吗?她父亲,那些兄弟,到她自己的夫君,不管爱你的时候说话多好听,等到不爱你的时候,什么海誓山盟,都是一句空话。 第113章 全场最佳 严防死守下的照夜阁主卧房中,气氛却没有外间那么沉重。李欢迟趴在床上,上衣撩开,陈初平跪坐在一边给她揉腰。 “叫你小心些不要伤到自己的。”他不知从哪弄来的药酒,倒一点在她腰窝,再用温热的手掌推开。 “这哪是我能控制的。”李欢迟吃痛,浑身肌肉绷紧。 她撞那棵树有一个突出的鼓包,腰侧扎实撞了上去,现在已经隐隐泛出青色,在莹润皮肤的映衬下,这些杂色很像白玉上的瑕疵。 他微微在淤血的位置用力,李欢迟就像一条案板上的鱼一样做着临死前的挣扎。 “别动。”陈初平有点控制不住,翻身上床压在她腿上。 “疼啊!”她已经许久不曾吃过这样的苦了,是真疼得有点受不住。 “那我轻点。”陈初平无奈,现在不揉散瘀血的话还有她疼的。 他手下的力道放轻了不少,李欢迟也乖乖挨着痛,明明是一场成功的暗算,陈嫣然和阿九的闯入更是神来之笔,两个人却并不觉得开心。 若要说为什么的话,大概是心底的某处,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阿靖哥哥。”李欢迟忽然叫了一声,陈初平停下手,将药酒放到一边,将她抱起来。 “还会有的。”他安慰道,仿佛他们是真的在刚才失去了孩子。 “嗯。” 抱了一会,李欢迟忽然想到整个计划最关键的部分。 “那个小袋子到底是什么,怎么你身上还随身带着那种东西。”要做出小产流血的效果光撞树喊疼是不行的,那摊触目惊心的殷红才是这场惨剧最好的画面。 陈初平看到被宫女们捧出来的带血衣物时,就算这计划是他合谋出来的,也觉得心慌。演的成分都要少了三分。 毕竟在打猎的营地,血不难找,但要让血在合适的时机流出来才行。 陈初平不知道从哪弄出一个柔软且防水的小套子,装了一些鹿血后,给她揣在荷包里。要用的时候塞在裙子下面一压,效果也都看到了。 “羊肠,之前的相公准备的。” 单独说个羊肠她还猜不出是干嘛用的,和相公一关联,她立马懂了。 “你随身带着是想干嘛……”刚才一点忧愁瞬间烟消云散,她忽然觉得埋在她肩上的脑袋让她皮肤刺棱。 “明知故问。”他推了一下,李欢迟挺着受伤的老腰,柔弱不能自理地倒了下去,陈初平勾着嘴角,纤长的手指搭在腰封的系带上:“当然是干你。” 李欢迟觉得他们俩好像故事里的大反派,设计迫害了可怜的小公主以后在阴冷潮湿的角落干见不得人的事,顺便酝酿下次阴谋。 可这个人是她的同谋,就算去地狱,她也要拉着他一起。 因为小产一事,欢嫔身子元气大伤,精神又受了刺激,见人就惊悸,皇帝也只能在照夜阁中陪她。 这段时间胡嫔和德妃就只能一直禁足在燃犀院。 这事惊动太后过来叫陈初平提人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这一日宋姜就吃了一餐冷茶泡饭,灰头土脸好像一夜之间憔悴了不少。 “皇帝你干的这是什么事!”太后领着皇后贵妃一起,看到自家侄孙女这副嘴脸,也是心疼。 “不就是个孩子吗!两三个月都还没成型!你难道要为一泡血把个大活人逼死!” 宋姜的乳母林嬷嬷也被囚在某处,此时一同救出,一见到宋姜干嘛跑上去抱着她:“我苦命的公主哎,这若是在季国,有哪个敢怠慢您一点!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看到熟悉的人,宋姜才瘪着嘴,靠着她几欲流泪。 两个妇人一唱一和,明显惹得陈初平不快:“拖下去,三十棍。”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元宝却听明白了:“来人,还不把林嬷嬷‘请’下去。” 这话一出,马上跑出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架着林嬷嬷的胳膊就要将她拖走。 宋姜看着陈初平,不敢说话,眼中噙着眼泪死死抓着林嬷嬷的手。 “啊?你们,你们凭什么动我!”林嬷嬷瞪大了眼,待宰的年猪一样扭动着发福的身子,全然不知自己为何受罚。 “皇帝你这是干什么!”太后虽不至于为个下人求情,但他看似打的是林嬷嬷,实则在打宋姜的脸。 陈初平抱着双臂懒得说话,狭长的眼中满是风雨欲来的阴霾。 “嗨,林嬷嬷真是糊涂了,这可不是在季国,希望这三十棍,能帮您长长记性。”元宝笑嘻嘻的,完全看不出他马上要下的是怎么样的死手。 林嬷嬷的手最终和宋姜分开,被捂着嘴拖下去。 宋姜没了依靠,只能将陈嫣然的披风裹紧,伶仃可怜地站在那。昨夜她就是靠这个御寒的。 中秋之后寒意渐来,辰国地处北方,她现在睡觉都盖上了厚衾,披风虽然缎面重绣,但也算不上厚重,冷得她大半夜没睡着,脑子里一会是李欢迟往后倒去,一会是那夜的云雨,一会又是在季国的时光。 这情形吓得宋姜的其他宫人和胡嫔的贴身宫女们都不敢出声,生怕自己惹了皇帝不快,成为下一个被拖走的。 三十棍说多不多,力度掌握得好不会死,但皮开肉绽少说几个月下不来床,若是下手狠些,怕是下半辈子都下不来床了。 “一泡血?三个月还没成型?只怕长到七八岁的孩子在母后眼中也是可以说抛弃就抛弃的。”收拾完那边,陈初平又冲着太后开始发难:“可是孤不行,那是孤和欢嫔的骨肉。从有脉象那日起,他就在孤心上了。” 太后这一辈子,只要说起当年抛弃陈初平,却将陈和安偷带出宫,就怎么样都是理亏的。 “我不与你说这个。我只问你,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总不能一直将人关在这。”太后重重吸了几口气稳定情绪后问道。 “只是禁足一日,哪惹得母后如此心疼。” 在陈初平的扫视下,宋姜和胡嫔都低下头。 “皇后。”他轻唤了一声,皇后就自动出列,低头福身:“妾在。” “事情很清楚,也没什么疑点,这件事总归属于后宫,便交予你处理了。” 第114章 撒娇男人最好命 陈初平回照夜阁时,正好看到陈和安带着梁言笑和陈桂叶在门口,似乎想进去,但陈桂叶正在梁言笑怀中哭闹不停,两人和带来的一干下人都着急地围着她。 “见过皇兄。”陈和安见他,赶忙行礼。 “怎么了?” “这不是,王妃说要来探望欢嫔娘娘,可这孩子最近一离母亲就哭闹,把她哄好了再进去。” 陈和安身后的下人手上带着不少东西,确实是来慰问的。 “在这站着像什么,先进来。”陈初平一步进门,没管他们两就直接往后院冲。 “这,怕孩子哭闹打扰了欢嫔娘娘。”陈和安尴尬地站在那,陈初平马上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怕李欢迟听到孩子的声音受刺激,他倒是想得周全。 “那孤先去看看欢嫔的情况。”陈初平便没管他,兀自往后院走。 今日守着的是白虹和卢萍,两个小丫头看着凶神恶煞的,天王老子来了也敢拦。见了他,才行了个礼退开。 陈初平推门进去,绕过多宝阁,绕过屏风,宽阔的大床上,某人正趴在那看话本子。 为了保持‘痛失爱子’的形象,李欢迟的活动范围就没超出过卧房。除了正常洗漱,她是头发也不梳,整日穿着套中衣,毫无形象可言的这躺一会,那趴一会,下午在秋千上晒晒太阳,就是有人看到了这幅模样,也只能心痛地摇头。 好好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 可她床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话本子,还放着个小案,案上摆着不少点心方便她拿,她一只手压着书,一只手去够吃的,这疯的相当惬意。 “怎么样?”陈初平坐到床边,掀开她衣摆看了眼腰上,果然昨日的暗色现在已经全发了出来,巴掌大一片青紫,颜色看着真是吓人。 “早上才看过,你指望有什么变化。”李欢迟没搭理他,继续看着书。她翘着两只脚一晃一晃的,忽然被握住脚腕,脚上传来短暂的刺痛。 “嘶。”她抽了一口冷气翻过身,可脚腕还被他抓在手里:“你属狗的吗?” “临丘王妃来看你了。”虽然姿势相当不正经,但他的话倒是很严肃。 “哦,你帮我把这些搬下去。”她把书都塞到枕头下面去,拍了拍手将点心收拢,做这些的时候陈初平就一直抓着她的脚腕。 “干活啊,愣着干嘛?”她抽了抽腿。没想到这动作像是触发了他什么机关,陈初平蹭一下凑了过来,把她的腿勾在自己腰上:“我把他打发走算了。” “一边去。”李欢迟一脚踹在他身上,就地一滚缩回被子。 陈初平无奈站起来,将床上的小案拿到一边,再给李欢迟腰后面垫了几个枕头,掖了掖被角。 这几日他都很有种醉生梦死的感觉,在这一方天地与爱人厮混,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这不比日日早起上朝议会要快乐么? 怪不得历史上昏君总是比明君多的,因为当昏君真的很快乐。 李欢迟整理好自己的仪容,靠在床上示意他准备好了,陈初平却又坐了下来抱住了她。 “又怎么了?”刚才太后让人来叫人时,他就不情不愿的,去完回来果然蔫了唧。 陈初平将脸埋进她胸口,沉重地呼吸着。刚才太后说出那种话,真的是刺激到他了。即使他现在万人之上呼风唤雨,但曾经的伤害已经存在,且造成伤害的人从来不曾想弥补。 一只手温柔地放在他头上:“不怕。” 是啊,他怕什么呢。 即使当初被抛弃,但他还是遇到了更好的人。 “我还是把他打发走得了。” “滚。” 陈和安虽然和陈初平同胞血亲,但毕竟是男人,所以只有梁言笑进到屋中。 她小心翼翼地往里走,连脚步声都尽量压轻。 昨日陈和安紧急叫人通知她备礼探望,还是她压了下来。 事情刚发生,各处肯定手忙脚乱的,他们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那时天色已晚,刚小产的女人最需要的就是静养休息。 她打算过一日再过来,实在是陈和安急得不行,这才现在就来了。要她说,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这兄弟不怎么待见他,这后宫中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当初皇后和贤妃一个没保住大人一个没保住孩子,不也没怎么样么?不知道他现在非要往上凑干嘛。 陈初平坐在床边,没有他刚回照夜阁时的惶然,抬眼看着梁言笑,像只高傲的猫。 他头发有些不松散,但谁也不敢追究,再往里走一步便能看到李欢迟了。 她虚弱地躺在床上,神情木然。 梁言笑看几次都会觉得她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唯独那日抱着桂叶时,像个幸福的小妇人。现在却犹如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仿佛三魂七魄都随着腹中的孩子失去了。 梁言笑心中默叹,皇室的女人,就是这样。她的孩子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他可能是别人的催命符,也可能是别人的摇钱树,但对于同样身为后宫的女人来说,更或许是她们的绊脚石。 见陈初平神色平静,梁言笑往前靠近了些:“见过欢嫔娘娘。” 李欢迟目光不知落在哪,似乎根本没听到这声音。 “欢迟,王妃来看你了。”陈初平温柔地握着她一只手,示意梁言笑起身。 她眼珠动了动,似乎很干涩一般,一点点看向梁言笑。 “王妃。”她沙哑着嗓子,好像认出了她。 虽然算是妯娌,但梁言笑与她根本没什么感情,陈初平在近前虎视眈眈的,也不敢说什么只会你要保重身体,现在还年轻还有机会这样的套话轱辘着来。 李欢迟则是笑得比哭还难看,看得她也很难受。 在两方都万分难熬的一炷香过去以后,陈初平终于示意到此为止了,其实如果不是他的手被掐得生疼,他还是乐意继续看李欢迟表演的。 他将王妃送出门,陈和安一直抱着孩子等在那,见到他们出来,他也松了一口气。 “皇兄,借一步说话。”他将孩子交给梁言笑,朝陈初平说道,陈桂叶在他怀中睡得安详。 陈初平扫了一眼孩子以后,跟他走到隔壁花厅。 第115章 兄友弟恭(迫真) 陈初平以为他有什么事,没想到陈和安支吾半天,只憋出来一句‘皇兄节哀’。 “嗯,你就要跟我说这个?” 陈和安看他背着手的模样就有些紧张嗫嚅道:“也望欢嫔娘娘早日养好身体,再为皇兄添麟。” “你有什么事直接说。”陈初平不想跟他废话,直接说道。 陈和安看着他,那双与他相似的狭长眼中当真只有担心:“就是担心皇兄为此事太过伤神,毕竟……之前皇后与贤妃那次……这孩子是自己没福气,不过好在月份小,对身体的伤害也没有那么大,我带了很多……” 他一叠声说道,陈初平听得头疼,打断道:“和安,说重点。莫要闲言絮语如同妇人。” 陈和安见他不耐烦,一下就住了嘴,想了想才开口:“我只是想说,皇兄别太难过。” 绕来绕去只有这一句话,陈初平的耐心耗尽,敷衍道:“孤晓得了。” 送走他们一家,陈初平回到卧房,趴在李欢迟怀里。 陈和安至少表面对他向来恭顺,每年年贡朝觐无可指摘,甚至私人给他备的礼物也颇花心思,就像之前那个美人青鸾,若忽略掉她的身份,那长相当朵花插在后宫中,他也确实喜欢的。 可这些年来一步步紧逼,讨要封地,索要待遇的,他也不信只是太后的一厢情愿。 他觉得陈卓生的外嫁吸血他,他自己身上又何尝没背负着太后和陈和安。 “他怎么不反呢?”他喃喃自语道。 “你这兄友弟恭也做得太假了,临丘王哪里又惹你了。”梁言笑一走,李欢迟又从枕头底下把书薅了出来,一边看书一边爱抚某人的狗头。 “他活着,孤就不会有放心的一天。” 李欢迟放下书,从这个角度看只能看到他脑门,睫毛和鼻尖。陈初平从来不惮在她面前露出多疑的模样,不论是现在还是…… “你怕他什么?” 别人好歹是听到什么才开始警觉,陈初平就是一直警觉,一次两次试探甚至主动钓鱼。 须知人性是经不起试探的,就是陈和安原来没这意思,也不能保证一直被他这样猜忌也没有反意。 他攥着李欢迟的衣角,有些话难以述之于口。 他怕陈和安什么呢? 他怕他的一切。 陈和安和他太像了,但是更好。比他强壮、待人温和真诚,不像他这样多疑阴鸷。 如果陈和安来坐这个位置,说不定一些事处理得比他好。前朝那些人看了他,必然有不会那么害怕畏惧。 “你不准喜欢他,不准给他说话。”最后,他只气鼓鼓地说道:“亲手做的点心也不准分他。” 李欢迟温柔的抚摸马上变成拧,揪着他的脸恶狠狠道:“你在瞎想些什么。” 被揪着脸陈初平也不松口,撑起身魔怔地看着她的眼:“不行就是不行!你喜欢他我就杀了他!” 她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陈初平自己觉得没意思,又乖乖窝回她怀里。 “我关心陈和安也是因为你,你把他逼反了百害无一益。至少他现在看着还恭敬不是吗?” 不只是恭敬,陈和安一看就很怕陈初平,但和官员嫔妃们的怕还有些区别,他真的将他当做自家兄长般敬畏关怀。 说起来很奇怪,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亲兄弟。 “我知道。” “知道你还这么做?”李欢迟揉着他的脸,刚才拧了一把居然就拧红了。 “可我不放心。”陈初平有些失神地说道:“临丘扼守云雁八方来路,易守难攻,之前三皇兄困守二皇兄就是靠着临丘,若非后来与皇叔内外夹击,云雁会被困到死。” 所以之前他借着治水直接跳出云雁,让廷尉调查私船案时给了陈和安不小压力,云雁被他做成空城,若要造反就是他也挑不出别的更好的机会了。 但这家伙就这么老老实实换封地,甚至将造反的莱山侯抓了,又亲自来迎他。 他到底打的什么居心呢。 “或许临丘王真的不想反,你别再试探了。”李欢迟叹了口气,他这样整日连自己的兄弟都疑神疑鬼的,累不累啊:“你若担心,临丘虽然重要但不算什么大封,日后借故再换地方。 “嗯。”他闷闷答道,可心里再清楚不过,若太后还在,陈和安的封地就很难换。 他居然要盼着自己的母亲死么。 可这么想的时候,一点罪恶感都没有。 皇后的月华院中,此时正在进行一场审判。 说是审判也不尽然,只是走一个流程。昨日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好宋姜的处罚了。 此时太后坐在最上位,皇后贵妃和其他嫔妃依次往下排,不一样的是,还请来了陈嫣然和她的一众下人,他们都是昨日的见证者。 这场审判最重要的受害人没有出席,所以证人是必要的。皇帝那边也派了个人来。 宋姜换了一套衣裳,处理了伤口,脸上尤是惊魂未定和惶然无措,林嬷嬷被皇帝的人打得血肉模糊,让人抬回了她的住处。 她清楚地意识到,太后虽能保她活,但这宫里,甚至整个辰国还是陈初平说了算的。 皇帝和清河长公主两边的证人加上胡嫔的话都问过了才问到宋姜。 皇后看了一眼上位的太后,还是硬着头皮问道:“关于这些证词,德妃妹妹有异议吗?” 陈初平让她来审,一来确实是尊重她身为皇后的权利,二来,之前听哥哥说皇帝很不高兴他想卖太后人情的事。前朝他已经警告过了,这件事让她来断,就是想让太后也记恨上她,或者至少让她和穆家不要走那么近。 “不是我推的。”宋姜站在一圈人中间,连个椅子也没有,她梗着脖子,让眼泪蕴在眼眶中不要跌落。 陈嫣然冷漠地看着她,她也是在宫中长大的,后宫中的手段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其中利害关系,这小公主只要不是脑子真不好用,就不会干出这么容易让人抓住把柄的事。当时就算不是她和阿九,肯定也会有别人来见证这一幕。 但这宫中最不重要的就是真相。 而且既然阿九是站在这一边的,那么她也不会节外生枝。 第116章 娘娘推了娘娘 “真是不巧,本宫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番场景。”陈嫣然似乎有些不耐烦,捏着自己的手绢说道:“欢嫔似是想去扶德妃,然后被她一下推开撞在树上。再往前,两人是否发生什么龃龉,本宫就不晓得了。” 宋姜瞪着她,说道:“当时公主隔得那么远,怎么看得清楚,明明是欢嫔自己拉着我的手,见有来人便往后撞去。” “德妃的意思是本宫说谎咯。”她不快地眯起眼:“这后宫中哪有一个女人会拿自己的孩子开玩笑,这件事换做是你,你会做吗?” 来了,宋姜想着,所以整件事在外人眼中最大的盲区就是李欢迟的孩子根本不是真的。 “本宫与欢嫔不过见过数面,私下也没什么往来,为了她来诬陷你?你可真会给欢嫔扣高帽。”陈嫣然说着说着有些不快。 “好了,都少说两句。”见宋姜不占上风,太后出言阻止道。这事宋姜也太不小心了,陈初平那边已经派人‘调查’过,她的马鞍有人动过手脚,所以才会那么巧落下马去。 但一开始陈初平是不想出猎的,欢嫔更是怀着‘身孕’,必不可能主动提出来。是她和胡嫔去邀,皇帝才勉强答应陪他们,若真要说事先有谁准备了这一场意外,矛头都更指向宋姜而不是欢嫔。 人证物证俱在,单就这件事,即使是太后也没办法给她逃脱。 别人技高一筹,但这就如同陈初平所言,是后宫的事,所以说严重,其实还有缓和的余地。 “御医那怎么说。” 虽然知道这一处根本不可能留破绽,但太后还是要问一下。 御医自然陈初平那边也带来了,刚才一直站在人群最末,听到传唤,走上前来行礼道:“禀太后,昨日撞击后,欢嫔腹痛,且下身流血,脉象虚弱且不见滑脉,确实是小产征兆。” 这话基本是尘埃落定了。 “真的不是我推她的!是她自己撞上去的!”虽然觉得没有人听,但宋姜还在一个劲为自己辩解。她甚至想说这孩子根本就是假的,但这样根本翻不了盘,埋的线也会暴露。 “行了,做错就是做错,你也不是有心的,谁知那欢嫔那么不经事,连扶个人的重量都承受不住,反而把自己摔了。” 太后的话意思很简单,既然这件事翻不了盘,那不如大事化小,就当一个意外。 陈嫣然挑眼看着她,陈初平的事她知道一些,她也是有孩子的人,所以更看不上太后的做法。即使当时没办法,但之后那么多年呢,不能因为陈初平登基了就当做一切无事发生。 更别说现在还把娘家的这些人弄来,仿佛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是季国公主。嫁过来那么多年,宁愿帮着故国,也不考虑自己的儿子。 “可是……”宋姜还十分委屈。 “皇后。”太后发话道:“事情很清楚了,赶紧决定。” 皇后刚下让她们几个人扯掰,自己一语不发,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叫她才抬头:“事关重大,此事后一应判词都将交予陛下。” 宋姜伤害嫔妃与皇嗣,被贬为德嫔,禁足自己宫中三月,罚俸一年。胡嫔不明事理,不知劝谏,禁足自己宫中三月,罚俸半年。 这还是 正常审判的过程胡嫔都在一旁沉默着,虽然知道这件事她脱不了干系,但这惩罚……不明事理,不知劝谏,她一个后宫嫔妃当她是前朝言官呢? 但还好没被降位份,她向来是不受宠的,若因这件事降了位份,反正靠自己被皇帝想起晋位份是没指望了,胡家也不是什么能臣良将,这昭仪之位多半就便宜了别人。 甚至是,直接补给李欢迟。 那真是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还以为宋姜倚仗着太后,不管怎么说都会保她,可她没想过宋姜好了不一定有她好,但宋姜出事她第一个垫背。 只是这罚俸半年……她平日里本就没什么多的赏赐,这下宫中用度得紧很长一段时间了 “就这样,我也乏了。”太后有些疲劳地揉了揉额角。 别说是她,听取每个人的证词也花了不少时间,现在已经到了平日里用晚膳的时候了。 那些看热闹的嫔妃们只觉得宫中这一年当真鲜活,又是宠妃又是公主,有了孩子又失去孩子,但这热闹也只是别人的,许多人从进宫那日就知道自己是为家族牺牲,捏在皇帝手中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 大多数人一辈子也就那么过了。 各自散去的时候,林若棠随着人群离开,心中也不免有些恍然。 她以为皇帝是真爱李欢迟的,可也会放下她自己去游猎玩乐。宋姜还不是德妃的时候就如此嚣张跋扈了,做出这种事也在意料之中,可她表现得那么委屈,真叫人看不清真假。 这后宫当真是吃人不眨眼的地方,不是她的长留之地。 欢嫔小产和欢嫔有孕,两件事发生的都一样突然,甚至陈初平为庆贺这个孩子颁布的政令有些都还没来得及实施。 一些宗亲们都在感慨还好自己当日跑得快,没跟这事扯上关系。 有人觉得这事是皇帝给季国的下马威,可另一方面,他又约了季王共同秋狝,真是让人搞不清他的想法。 宋姜和胡嫔被提前送回宫,太后也因此事不悦,提前回去。剩下的人就在皇帝满是不快的气压影响下,胆战心惊地在新云苑度完了八月的剩下一段时间。 其实陈初平并没有不快,他甚至称得上开心。 除了刚‘小产’那几日要静养,之后每天陪李欢迟看书做点心钓鱼,以前他都没做过,所以每样都觉得很好玩,除非特别急的国事允许三公九卿来议,其他时候都颇有种乐不思蜀的感觉。 就这那些宫人们居然觉得他是强颜欢笑逗欢嫔娘娘开心。 李欢迟真不知道这人在他们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 因为阿九的存在。陈嫣然也时时前来造访。 她似乎是不打算回封地去了,因为名师鸿儒都在京中,她两个孩子也差不多到了认真治学的年纪。 他们俩不姓陈,所以日后若想为官,还得经一道道试炼考核,母亲的荫庇只能给他们捞个冗官之类的缺,而冗官过几年就会裁剪掉。 “真是的,难怪别人说他不留情面。”与李欢迟相处过一段时间以后,陈嫣然也会向她抱怨陈初平:“你一个舅舅好看着外甥一事无成么。” “一事无成是他们自己的事,孤身为舅舅,最多能保证他们不饿死。”他冷漠道。 陈嫣然撇撇嘴,对他们这些亲戚,这已经是最留情面的说法了。 时间就这样来到九月初。 第117章 身为反派的执行力 回宫第一件事,林若棠就要求去看陈卓生。 她在新云苑憋了那么久,当然要先求证一下。 陈初平是不可能亲自带她去的,就算知道地方,做得太明显也会让人起疑。 其实他并没有真的软禁了陈卓生,只是冷宫的人大多是些不得君王喜爱也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宫人们便会自动将他们视为不存在的人,或者将死之人。 这种情况下,很少或者根本没有人主动去探望他们,如果林若棠直奔着那就去,很难不被人怀疑。 李欢迟想起上次见他的场景,他的思静宫离府库不远,只要备好钥匙,从府库后门过去,来回应该不用花多少时间。 而少府的管辖权在她手上,她去府库不是很正常? 于是过了几日,她以更换紫宸宫摆设为由,带着一干人马浩浩荡荡去了府库。 府库这边被她扫了几遍,接待的程序也很熟练了,她一间间仓库跳过去,半个时辰不到,看到林若棠神不知鬼不觉地归队后,大手一挥带着随便选的些东西回到紫宸宫。 “看到了。”她屏退宫人,林若棠在无人的地方将宫女装换回来以后,看着地面没说话。 她提前看了地图,离队后很快从府库后门找到思静宫。那里是标准的冷宫,蔓生的杂草,年久陈旧的房屋,若是没人住,大概早就坍塌了。整个思静宫只有一个扫撒老妪,和一个小宫女。 老妪眼睛不好,耳朵也听不太清楚,看到她赶忙叫来小宫女,说陛下派人来了。 小宫女叫容秀,看到她格外吃惊。 “来找殿下?”她一开始还有些警惕,等林若棠拿出一包吃的,还说自己是奉陈初平的命令来的以后才稍微放松些。 “真少见,是不是因为之前的娘娘,陛下想起殿下了。”秀秀接过吃的,将她引入后院,她这才看到了陈卓生。 和印象中不同,明明只是两三年没见,陈卓生却给人感觉变了很多。 虽然都是傻子,但以前偶尔还能认识人,现在则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一个拳头大的沙包忽然砸到她身上,又落在地上,林若棠愣愣看着沙包,陈卓生好像有些不满意:“你怎么都不会接沙包啊,真笨。” 容秀赶忙将沙包捡起来还给陈卓生:“殿下,不可以朝客人扔东西呀,这位是陛下派来看望您的。” 容秀说话温温柔柔,这样陈卓生还能听进去一些。 “陛下是什么,也可以玩吗?” 林若棠垂着眼,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凄凉。这里的一切她都很陌生,包括陈卓生,她甚至没有勇气问一句“殿下还记得林若鸢吗”。 她的姐姐为这个人死了,这个人却不会记得她分毫。 陈初平也许说得对,于家寻找他并不是真的为了他或者有什么崇高的理想道德,陈卓生是一个美丽的花瓶,不管是于家还是陈初平,都只是需要他来装装样子。 而她的姐姐,就是一把衬托花瓶的鲜花。 花枯了可以随时换,瓶子就算裂了,只要能摆在那就好。 …… “我们这边的诚意有了,就该谈谈你那边了。”李欢迟不会任由她陷入悲伤往事,紧接着说道。 “……我会把消息传给他们,但别的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还有,我的家人还在他们手上。”林若棠抬眼看着她。 “这你不用管,做好你的事就行。”林若棠并不是个演技多好的人,而且交易是交易,不代表他们信任她。 闻言,林若棠犹豫了一下,但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于家既然能杀她姐姐,自然也能杀她别的家人甚至她自己。 她和李欢迟坐在紫宸宫花园的湖心亭中,此刻正是秋日风清气爽的好时节,日光被湖水倒映在李欢迟脸上,衬托得她面如玉色般莹润光洁。此刻她果决的气质完全不像之前的懵懂天然。 “你……还好吗?”她忍不住问道。 “我有什么不好。”李欢迟莫名其妙,现在跟她打感情牌是不是太突然了些。 “之前你小产……”那段时间她都没怎么见过两人,只是在思考着自己的事,而且把她和陈初平当成一伙了。其实细想来,李欢迟不管怎么说也是帮过她的,很早以前是分她些吃的,后来是求皇帝将她捞出永巷,这次阻止皇帝直接杀了她也是,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她也应该问一问,关心一下。 “已经没事了。”那本来就是假的,非要说的话,对她的精神伤害远比肉体伤害大。 “我觉得,你变了很多。”林若棠又说道。 李欢迟不置可否地看着她,她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我一开始见你的时候,你似乎也跟我一样在寻找什么。不知道你现在得偿所愿了吗。” 面前的美人慵懒又舒展,因为她喜欢在这待着,所以湖心亭专门为她装饰过,她靠在一堆软垫中,听说是因为撞在树上过,所以腰不太好。 陈卓生况且还算王孙贵胄,落魄后都过成那样。 她姐姐不美么?也只是随便就能舍弃的消耗品。 她现在受着宠尚且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若色衰爱弛,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皇宫是吃人都不吐骨头的地方。 可她看起来真就将自己和皇帝绑在一条船上了,天恩无常,怎么能指望一个连兄弟都算计的人永远爱着谁呢。 李欢迟的目光游移了一瞬,轻笑道:“还没,不过我会找到的。” 林若棠不知道她有没有明白自己的话,但也不好说得太赤裸,若她不知好歹将这些话告诉皇帝,自己必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宫中不是女人应该长留的地方。”她沉默了片刻,最后警告道:“后宫之所以能争,是男人让你争,到头来根本没有赢家。” 固然朝堂官场是争权夺利的地方,后宫呢? 后宫的女人们争的只是从男人手指缝中漏下来的一点点权利,但就这一点,也足够她们拼得你死我活。 李欢迟愣了一下,忽然说道:“你之后有意考女官吗?” “啊?”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她忽然转移了话题:“不过我说的你也可以考虑一下。” 林若棠离开后,李欢迟在湖心亭坐了很久,直到陈初平回来。 “过段时间天冷了,这里湿气重,还是少在这待。”陈初平曲着一条腿坐在她身边搂着她的腰说道:“我再在别处给你搭个小亭子。” “陈靖,你这家伙真招人恨啊。” “啊?”陈初平一头雾水,盘算着自己哪里惹到她了。 “只有我会喜欢你了。”李欢迟回身勾着他的下巴说道。 “那不就够了吗。”陈初平勾起嘴角,凑到她面前,却留着半寸距离不亲上去。 林若棠别的都说得很对,不过她并不是留在宫里,而是留在这个人身边。 她张口咬了上去:“不准撒娇。” 第118章 居家禁闭让人疯狂 宋姜住的地方叫流月宫,在一众妃嫔的住所中,算是规格大的。 前殿、花厅、回廊、卧房一类自然是一应俱全,还有个小厨房和后花园,平日里她逛着觉得挺大的。 但自从这地方变成一座监狱,她便坐立难安,如芒在背。 林嬷嬷被打个半死,连从新云苑抬回流月宫都险些要了她的命,在房中烂肉似的哼哼了一个月。宋姜先还去看看,但不知是生疮还是不能梳洗的缘故,林嬷嬷的屋里总散发出一股恶臭,实在难闻,后来她就不去了。 但可能是打人的太监力道掌握得好,林嬷嬷命硬,过了一个来月,她最终好了过来。只是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头发也掉了不少。 吴嬷嬷冷眼看着这一切,当初去新云苑留她在宫中她就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宋姜不喜欢她那些规矩,也不喜欢她成日板着一张脸啰啰嗦嗦,年轻女孩儿总是这样,自以为年轻漂亮,男人总会围着她们转。 尤其她还是公主,之前那件事让她做出让步,她已经很不快了,后来嫁进宫,那女子跟她一起晋级,虽还差她一等,她也接受不了,在流月宫摔杯砸盘打骂下人,好像这样那女人就能被她骂倒骂死一样。 这次皇帝看在太后和季王的份上和她圆了房,还没怎么样呢,就听别人的唆使凑过去邀宠,然后就惹来了这样的麻烦。 林嬷嬷是她的乳母,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总觉得这宫中也是她们村头,做什么事都那么简单。 虽然被禁足,但在太后那边的监视下,流月宫用度没有被克扣,这日吃完饭,宋姜照理无头苍蝇一样在小花园里转圈。 这段时间她运动多了些,身形苗条了许多。 原先在季国时为了保持皮肤的白皙,宋姜甚至很少出门。 “娘娘今日已经走了许久了,可以休息了。”吴嬷嬷倚在门边,看宋姜还要继续转圈,说道。 她站在门槛处,夕阳斜照,照得她一半身子在光亮中,一半身子在阴影里,枯瘦的身躯让她穿着的衣裳看上去空荡荡的,宋姜看了她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回屋。 寻常这个时候,都是她去拜见太后的时候,太后虽然辈分比她母妃还高,但其实看着差不多,甚至保养得还要年轻些,而且对她比母妃更亲切。 她与宋姜谈起故国往事,总是怀念的,然后拍拍她的手背:“你要好好与皇帝相处,以后两国的未来就在你肩上了。” 宋姜年方及笄,总觉得想这些都太远了,皇帝现在都不怎么喜欢她。 但她有些羡慕太后,有丈夫的宠爱,也有争气的孩子,这让她理解为什么母亲那么想要一个儿子。 她离开季国后,母妃的宫中只会愈发冷清,而太后不一样,她的儿媳们每日都要来听她耳提面命,不高兴了就用规矩拿捏她们,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除了……那个人不太一样。 “我这个老太婆有什么可羡慕的。”太后听她这么说,会看向某处阴影。 离开故土,离开亲人,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家里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当妾,这是她们这些不受宠的公主的命。 她只是运气好,先帝虽然花心,但并没有那么难令人接受,而且他死得早,陈初平不管他多不亲近自己,自己总归是他的生身母亲。 只是她这些年也并不好过,管不住自己的丈夫,保不住自己的孩子,作为一个女人,何其可悲。 宋姜总是不懂,因为她有两个儿子,而且相差了不小岁数,这就代表了恩宠,她母妃生了她身材变形,不复少女的美丽时,恩宠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消失。 可她现在懂了,长门冷宫,一个人朝朝暮暮等着另一个人的出现,这样的日子有多难熬。 而她等的这个人,绝不会出现。 “过不了多久就是秋狝,陛下定然会提前放娘娘出去,那时候,才是娘娘应该抓紧机会的时候。” 吴嬷嬷接过宫女递来的打湿水的手帕,给宋姜擦拭着脸和双手。 “有什么用,当时他连解释都不肯听我说一句。”宋姜垂着眼,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 “那可是在气头上,谁能在气头上听进别人的话呢。”吴嬷嬷继续说道:“这段时间欢嫔小产,必然是不能承恩的,陛下只听太后劝告,招幸了瑶嫔几次。” “宋弥?她也有宠了?”宋姜很是震惊。 她这堂妹整日一副畏畏缩缩的懦弱样,长得也不很出挑,她还以为皇帝既然不喜欢她,当然也不会喜欢宋弥。 可她在新云苑半个月也只有那一次,这才一个月不到,居然就招幸了几次,他喜欢宋弥? 而且还是听太后劝告。 她以为太后多少是向着自己的,毕竟宋弥只是她的媵妾,她才是堂堂正正嫁来辰国的季国公主。而且太后平时喜欢自己多过宋弥不是吗? 她被关在这,不想办法让皇帝将她放出来,却将宋弥送上皇帝的床。 看到宋姜呆愣的表情,吴嬷嬷叹了口气,她就知道这小公主受不了。欢嫔和别的女人她还可以骗自己那时候她还没来辰国,皇帝爱上谁都很正常。但宋弥是和她一起来的,而且不管出身还是别的条件,她都觉得不如自己。 这样的人,却比她更受宠。 “所以公主应该知道,有些事,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赢家。”吴嬷嬷苦口婆心地说道:“陛下与王上相约季秋之末,围猎于许县,到时候才是您的机会呐。” “他真的还会让我出去么。”宋姜垂着头问道。 太后将她从燃犀院中接出来时,陈初平那冷冰冰的模样让她害怕。她以为就算不喜欢,但他们好歹还有些情分,然而他清楚地告诉她,一点没有。 “王上是娘娘的亲生父亲,陛下就是不看在夫妻情分上,也要看在王上的面上。” 她父亲? 宋姜有些苦涩地想着,若真是为她好,就不会还送宋弥过来,现在各国都没有随媵的习惯了,他不过是想着,就算宋姜无宠,还有宋弥。 可让她意外的是,没过两日,陈初平要出发去许县时,当真让人将她放了出来,带着她和宋弥一起踏上行程。 而且,没有那个讨人厌的欢嫔。 第119章 分别在即 “真是烦,他们能不能自己死了啊。”出发前,陈初平趴在床上,享受着这段时间最后一晚安睡。 今天万幸能早些休息,因为明日寅时初大军就要开拔了。 然后就是为期半月的秋狝,和之后可以预料到的,一场战争。 “他们死了还有后来人,你也是为人君者,给我积点口德。”李欢迟坐在床边,心里有些忐忑。 “是。”陈初平翻了个身,躺在她腿上:“宫中就交给夫人了。” 吃完饭,他有些困顿,却不想那么早休息。这次他不打算带李欢迟一起,因为她要留守宫中,还有自己的任务。 也就是说今晚是他们这半月最后一次相守。 “夫人。”他唤了一声,不等李欢迟回答就将脸埋进她肚子里:“你要等我回来。” “半个月而已,别弄得生离死别一样。”李欢迟把他的簪子拔了,发冠取下放在床头,这样躺着更舒服。 “半个月,而已。”他不满地重复道,可他真的不喜欢分开,人的寿数有限,分别多一日,相聚就少一日。 他不觉得自己能活很久,而且已经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所以在一起的每一天他都很珍惜。 赶路的时间他压得很短,几乎是急行军的速度,可明日也不得不分开了。 “今晚,陪我入浴可好。”他松手平躺,抬着手去摸李欢迟的脸。他从来不惮将自己的欲望展示给她。 李欢迟把他的手拿下来,明白他的想法,答应道:“好。” 寅时初大军开拔,也就是说陈初平丑时就得起来准备,尽管这样,他休息时已经不晚了。 “以前王国很多的时候,年年得去季国秋狝。”李欢迟难得起了个早给陈初平送行,为他穿衣时,他说道。 “那时大家都很虚伪,想要称霸诸国,还得奉季国之命,受封一方之长,名为方伯,可率诸国共讨悖乱之举。” 他慢慢说着,不知是说给李欢迟还是自己听。 “后来泽国有不臣之心,且地处偏远,易守难攻,无人可讨,征服四方,遂称为王。” “泽,不是辰国故地么。”她随口答应着,让她不至于自言自语。 “是,所以后来陈氏灭泽,受封为公,封地于泽,封号为辰。” 当初,陈氏也不过是泽国公卿罢了。 陈初平忽然轻笑一声:“这果真是片不臣之地。” 李欢迟系好他腰封上一个系带,起身正式他。 陈初平目光熠熠,外面天还没亮,宫中九枝灯在他眼中仿佛漫天战火。 “那就去。”她抚摸着他的脸:“做你想做的。” 陈初平拉着她的手吻在手心:“爱妃不祝福孤吗?” “那就祝陛下,武运昌隆,得偿所愿。”她拉下他的脑袋,重重吻了上去:“不过你可给我惜命着些,我不想当寡妇。” 陈初平初时还被这隆重又正式的祝福感动,听到她说自己不想当寡妇,无奈笑道:“就不能盼我点好。” 丑时末,李欢迟已经站在了宫墙上,看着陈初平在乾元殿前广场上祭拜天地后,登上了马车。 上车前,他抬头遥望,她知道他在看她,便招了招手。 得到回应后,他不再犹豫,登车离开。 明明说白了就是个拉季国下水一起打翟国的阴谋,他弄得这样依依不舍,就连李欢迟都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了。 因为是围猎加上盟会,所以这次只带了两个季国嫁来的小公主。 托了这件事的福,宋姜也提前被放了出来。毕竟要去见人老爹,还把人姑娘禁足也太不像话了。 在熹微晨光中,李欢迟走下宫墙,准备回去睡回笼觉。她还能闲个两日,等到于家动手以后,她也闲不着了。 她留在宫中,围猎不好带女人只是个借口,陈初平想干的话谁也拦不住的,最重要的是,她得守着宫中,把于家钓出来。 林若棠已经把陈卓生的消息传了出去,他们若要动手,趁着陈初平离开云雁,带走大批禁军和虎贲的这段时间动,是最合适的。 这件事还涉及了宫闱秘事,交给卫尉和廷尉那边他不怎么放心,所以所有的绳子都牵在李欢迟手上。 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信任她,就不说立场问题,她的出身表面上不过是寂寂无名的周家一个不受宠的女儿, 表面上。 李欢迟在紫宸宫美美睡了两天后,终于得到线报,于家商会有一队商队进入云雁。陈初平给她留了一半虎贲卫,她只留了很少一部分在宫中,其余的,都散步在云雁各处打探消息。 这些人除了当初远征许国,大多数时间都是以宫卫和暗卫身份进出于禁苑,所以到底有多少人,又分布在哪,只有身为他们主人的陈初平和指挥官的阿九知道。 倒不是于家干什么她都怀疑,实在是陈初平这些年将于家摸得透透的,于家相关商会的行动规律都摸了出来,所以这有些不符合规律的一次行商,就格外让人注意。 陈卓生那边这些日也加紧了守备看管,只待对方下手。 皇宫中每日进出的除了早朝时那些朝臣,就只有运送采购的新鲜时蔬车和送出宫的夜香,出宫自不必说,进宫则需要经过至少三层盘查。一层进宫门时的监门卫,一层巡梭的禁卫,一层是入库检查。 寻常带些不大的死物进出宫也就是看和宫人的交情,所以也有宫中托人带些日常用品进来,或者像阿九那时一样,将一些不义之财拿出宫去变卖的事存在。 但大体来说,偷运活人进来或者进去,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一件事。 又过了四天,李欢迟都觉得自己是不是把宫里围太紧了,要不要开点口子给于家人钻的时候,他们用了一个光明正大且无法拒绝的入宫理由。 听闻此次围猎太后不去,所以季王托于家带来了进献给太后的礼物。 商队入宫那日,李欢迟站在紫宸殿门口看着往东去的队伍,感到一丝茫然。 这人真的是陈初平亲妈吗?怎么干出的事都那么精准坑儿子的? 陈小靖你妈克你啊! 第120章 大号上线 给太后送礼来的必然不只有于家的人,听说太后为季国使臣在六瑞宫摆宴,后宫众人都去了。 紫宸宫这边既然没人来邀,她自然也不会没事找事凑上去,只是让人加强了思静宫的守卫。 她倒要看看,于家这滑不溜手的老狐狸,到底会用出怎样的花招。 她让人每半个时辰就来报一次六瑞宫和思静宫的情况。没曾想,戌时末,两宫都没出事,反而是宫中西南角的文昌阁意外走水了。 那地方放了不少文书,不一会就从着火点烧成一片火海。 卫尉和少府都派了不少人去灭火,而就在此时,思静宫那边动手了。 对方派的高手,刀光剑影中,守在那的宫卫伤亡惨重,因为救火,至少今日不会有人巡视换防经过这里。 因为这个突发情况,季国使谢过太后赏赐,便准备离宫了。 一套连招下来,等卫尉那边自己发现陈卓生失踪,只怕要到明日,那个时候再封城排查,为时晚矣。 “随便杀一个就行,杀不掉也无所谓。但一定不要被抓了。”夜风中,李欢迟站在宫墙上,似乎对着虚空说道。 文昌阁那边烧得正旺,木质建筑加上里面全是纸制品,寻常手段已经很难灭火了,只能控制着火势不要蔓延。 整个西南角被烧得火光冲天,好像傍晚云霞一样,她站在这,都能感受到火势的猛烈。 “明白,要不要喊点口号?”然而某处的黑暗回应了她的话语。从御花园差点被宋姜抓起来以后陈初平就给她配了暗卫,就是之前给阿九报信和那晚守着她的云柳。 虽然相处了这些日子,但李欢迟始终没见过她的面,只是知道她肯定在自己身边。 “额……你自己想。”虽然他们是在演一场大戏,但这个虎贲卫的戏瘾看着还挺重。 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一闪,不仔细看都会觉得自己眼花。 她等了不多时,一声“天诛季贼”的口号响起,远处的车队瞬间人仰马翻,灯火凌乱。 还……挺有创意的,这样别人只会当你是爱国志士,目标就不好确定了。 季国使团还在宫门前的直道上,虽然有些距离,但宫门卫还是很快发现不对,朝着季国使团的方向奔去。 但早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那些刺客就飞速离开,隐没于云雁的黑暗中。 亥时初,宫门锁,亥时正,云雁锁。 随后廷尉出动,满城寻找刺客。 亥时文昌阁的火已经熄灭,但还能看到滚滚浓烟直上云霄,狼烟,意味着开战。 “娘娘,夜深了。”黛墨从墙口上来,提着灯笼朝李欢迟叫道。 “行,回去了。” 她站的地方是前朝的南城门,紫宸宫在宫中靠北的方位,一路上要穿过乾元殿、御书房等前朝建筑,还要走不短的一截路才能回去。 然而还不等她穿过乾元殿前的广场,就被卫尉的人拦住,带去了六瑞宫。 不过现在似乎所有嫔妃都在这,有的宴会后还没走,有的是又被叫了回来。 卫尉的人将她交给六瑞宫的,简单说了些什么便离开了。 太后今夜本来挺开心的,但一会是走水,一会是刺客,刚又听说思静宫那边出了事,心中不知是慌是烦,看到李欢迟这个冤种,愈发不快,拧着眉问道:“卫尉说是在乾元殿附近遇到你的,你没事干跑到前朝去干什么!别以为皇帝宠你,就什么事都敢做了!” 她难得有机会那么近且直接地看着李欢迟。 摸着良心来说,她确实比宋姜、宋弥都美,苍白柔弱,不能自胜,像她最讨厌的菟丝子,不缠着男人活不下去。 “禀太后,妾在望夫。”李欢迟想了想自己现在的人设,柳眉微蹙,落寞地答道。 这个关头,她还是希望太后不要搞什么幺蛾子,早知道她就不站城墙上耍帅了。 陈初平确实是从南门出发的,送行那日太后也在,自然看到他抬头找人的模样。 病中为她要死要活,前段日子又因她打了宋姜的脸又重重惩罚了宋姜的事忽然涌上太后心头。 难以理解陈初平向来不是一个重情的人,却为了个女子那么用心。 太后压制住了自己趁着大儿子不在把他的小情人弄死的欲望。 目前来看李欢迟没做错什么大事,而且名义上还是因为她给陈初平娶的季国公主失去孩子的可怜女人,如此简单粗暴地处理掉她,只会让她母子反目,前朝那边也不好听。 李欢迟随身只带了黛墨,加上问过城卫具体情况后,就算是她也没办法继续扣着人。 事发时嫔妃们大多在六瑞宫作陪,所以需要问话的人不多,一会便将她们打发了去。 只是关于李欢迟这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又要能折腾人,又要不让人觉得她过于偏私,最终,罚她去太庙跪一宿思过。 李欢迟倒无所谓,毕竟后宫中人的手段也就这样了。 太庙正殿的门被关上,整个大殿只留了她一人时,这地方多少变得有点阴森。 不知是建得太过宽广,阳光都晒不遍,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这里的温度明显比外面低两度。 李欢迟搓着双臂,绕着大殿转了起来。 陈初平年幼时,曾在这度过了不少时间,他当时几岁的孩子,在这里应该会挺害怕。现在只是深秋就已经很冷了,若寒冬腊月让个孩子待在这,想想都觉得可怜。 她叹了口气,自己就是太容易心疼他,而陈初平也太会卖惨撒娇了。 虽说她已经完全不想管什么门派之令了,但那个鼎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留在这宫中并非益事。 好笑的是,她潜心进来寻找的时候没能进来,后面两次,都是陈初平带她来的。 第一次还要在新云苑狩猎之前,她粗浅看了一遍没找到东西,就打算跑路,结果心软了一下便被陈初平这个黑心莲缠住强行留下。 第二次是晋封嫔位之时,她无意识地在这转了转,虽然没找到鼎,但离开时看到上文华塔去的那个人,却让她有了个想法。 那东西说不定真在这,就是陈初平那个黑心莲发现了她的目标,让人将那东西藏了起来。 她打不过司天监的家伙,也没打算打,到时候让陈初平还她就是,如果这点东西都不能给,那她也别在这留了。 这家伙没看出来她恢复了记忆,她还挺期待揭晓真相的时刻。 这朵小黑心莲,是会对她再次动手,还是哭哭啼啼道歉求她别走。 第121章 钓鱼我们是专业的 李欢迟在太庙待了一个晚上,这大殿也没个休息的地方,她就扒拉后面那堆国宝扒拉了一晚上。 大多数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还没府库那堆金银财宝看着吸引她。 不过那个三世镜她真的很在意,如果是真的,那么非科学版本的实时异地通讯就能成为现实,可惜她看了一晚上,什么也没看出来。 大概真是方士骗人的。 她回到紫宸宫,洗了个热水澡,才把身上的寒气洗掉。 招来一个虎贲问了下现在的情况,听说还在全城戒严抓刺客。 只是关于陈卓生也失踪的事,外面还不知道,名义上是追捕刺杀季使的刺客。 “他们能找到吗?”李欢迟有些担心地问道。 “已经努力在找了,不过还混在季使中,季使又被严苛保护起来,估计困难。” “啧,灯下黑啊。”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算是被他们玩透了。 “透点消息给廷尉。还有,我想见一下大司马。” 她吩咐下去,马上就有人去办,严静听说自己被召见,一开始还以为是太后。刺杀的事不归他管,他只是帮着卫尉那边封锁了云雁,没想到一到御书房,看到一个妖艳的身影。 陈初平不在,李欢迟穿的已经很素了,奈何御书房出现了女人于什么法理都不合的,‘妖妃’两个字瞬间出现在严静的脑海里。 守门到虎贲见怪不怪,引他来的太监更是笑眯眯的请他进去。 严静忽然就有种以死明志的欲望。 陈家江山不保啊! “大司马,既然来了,何不进屋详谈。”他一系列复杂的思绪李欢迟是一点没感应到,只是看他一直站在那好像屋里是什么龙潭虎穴一般。 陈初平说过严静哪都好,就是容易想太多。 “不知娘娘单独召见臣下是何缘由,但臣下是朝臣,不益与后宫中人有所交集……”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李欢迟摸出半个虎符。 辰国要完。 严静面无表情看着虎符,实则内心泪流满面。 他知道皇帝最近有了个宠妃,连少府的管辖权都交给了她,可虎符代表着兵权,是皇位最基本的保障。财权兵权都交出去了皇帝自己还剩个啥!昏君啊! “好了,本宫召你也不是闲事,赶紧进来。”逗这种冷脸挺没意思的,李欢迟放下虎符挥挥手。 但严静就像钉在门口了一样动也不动。 “本官,誓死不从!”最终,他流着泪怒道。 李欢迟:?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她忽然好想问问陈初平,你这大司马脑子好使吗? 还好陈初平大概也知道他什么德行,留下了一封信。 她从桌案的夹缝中摸出来,让人递给他。 严静老泪纵横,像看先皇遗命一样恭敬地拆开信封。 然后越看,脸上的表情越尴尬。 这也就是陈初平敢将云雁托付给他自己满世界跑的原因。 等严静整理好表情进屋关门,李欢迟也不笑话他,直接开始嘱咐。 他听着听着,脸色变得沉重起来:“此举风险甚大,若真放虎归山,陛下现在又在……两边火起,岂不成心腹大患!” “这个不用担心,陛下留了人手给我,必不会让他们得逞。而且只要行动顺利,他回来前这事就解决了。”她笑笑:“大司马也请务必好好排查,于家树大根深,手已经伸进了后宫前朝,成败在此一举,若不成功,便再难根除。” “是,谨遵娘娘吩咐。”他跪下行礼:“还有刚才,某对娘娘多有不恭,还望娘娘恕罪。” “无妨,大司马忠义,本宫佩服。事不宜迟,这便开始行动。” 送走严静,又到了李欢迟看戏的时间。 封城三日,实在找不到刺客,只能再度开城。 陈卓生的事前朝少数人知道了,为要不要公开吵得你死我活,最后严静一力主张,公开追捕掠走陈卓生的逆贼。 然后是军中查出细作,顺藤摸瓜摸到于家的商号,严静和赵棠溪定性五皇子失踪案与于家有关,而掠走五皇子的人,现在一律视为逆贼。 接着就是猫和老鼠,你追我赶的游戏。 发现有牵连的时候城门已开,他们去晚了一步,出城一路追赶,一路摸查封锁于家的据点,最后追到了奉邑,厉帝原先的封地,也是于家最大的据点。 于家人一路飞奔狂逃,一路险胜一招,几乎动用了自己的所有人脉资源,终于回到老巢,马上就要将陈卓生推立为王。 赵棠溪率领的廷尉和严静的大军一路追着他们,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他们是掳掠陈卓生的反贼。 但是不要紧。 破釜沉舟,陈初平是这么想的,于家也是。 这些年偷偷摸摸和陈初平别苗头已经够了,只要将陈卓生扶起来,再借着季国的帮助,即使不能得到全部辰国,也能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这样比永远当他的狗强。 他们就是反了。 可当于家主事于渊见到陈卓生时,忽然大呼三声‘天弄我也’,随即抢了府兵的剑引颈受戮。 于家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直到‘痴傻’的陈卓生捡起了剑,朝他们笑笑:“他倒是会给自己寻个痛快。” 而于府,也早已被不知从哪来的重甲白袍武士包围。 府外有兵,城外还有兵,五皇子是假,逆贼之名是真,所有人脉资源全暴露无遗。 于家可谓满盘皆输。 李欢迟在云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探望林若棠。 “我家里人,他们怎么样?”虽然他们贪婪虚荣卖女儿,但怎么说都是她的血亲。 “活蹦乱跳,要随军进云雁来看你呢。”李欢迟向她展示了云柳的来信,她这才放下些心来。 林若棠这事属于后宫,而且是碟中谍人物,让严静他们帮忙看着可能有不周全,她便将这事交给了身为暗卫的云柳。 和于家蛇皮走位避开严、赵二人不一样,虎贲卫知道目标,八百里星月奔袭,比于家人还早几日到达奉邑。 本来,林若棠应该死在那夜‘陈卓生’被掳走的现场,还是李欢迟好心,给了她软甲和血袋,她这才从于家的灭口行动中活了下来。 当时她作为内应,将于家人引到思静宫,引荐给假的陈卓生。那是一个身材和陈卓生相仿的虎贲卫化妆而成,若是不算熟悉的人,根本认不出来。 因为她是陈卓生故人,又有把柄握在于家,所以那些人不疑有他。只是离开的时候没有选择将她带上或是让她继续潜伏,而是选择杀人灭口。 缺德事做多了,总会觉得只有死人才安全。 这一下林若棠更是肯定她的姐姐是于家杀的。 严静和赵棠溪还要一路打扫于家的余孽,顺便将于家的资产收归国库,算一算,又够陈初平打几场仗了,真是可喜可贺。 第122章 成何体统 事情结束的时候陈初平按理说也快回来了,只是一些急事需要她处理。 每个大臣进来看见李欢迟都跟吃了苍蝇的蛤蟆一样瞪着眼睛,她本来没召见御史大夫,毕竟她只是个临时工,没必要以人为鉴规范自己的行为准则。 只是穆无凭听了别人的话,自己来到御书房一看,那模样差点气出脑溢血。 “穆大夫莫慌,我干完这两天就走。”李欢迟不好跟年逾古稀的老人说硬话,只能敷衍地安抚道。 “什么!还要继续!” “我这不干,陈初平也没回来,那就没人干了。”老头颤抖的胡须抖得她害怕,这人要是搁这撅过去,她对皇后和陈初平都不好交代。 一旁听命的中军元帅罗列忍不住安慰道:“娘娘说的是,事急从权,等陛下回来就晚了。” “你帮着她说话?”穆无凭本来只朝着李欢迟一个人,罗列一开口,战火也烧到他身上。 “后宫干政!成何体统!还有你怎敢叫陛下名讳!目无尊长!”他指着李欢迟怒斥道。 李欢迟嘟着嘴默默低头,心说我还敢喊他陈靖呢,这是不是要把我沉塘了。 “听信妖言,不加干预,反倒帮着欺瞒百官,霍乱庙堂,你、你,你做得好啊!” 他又指着罗列‘你’了半天,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多少人。 罗列倒不是想‘听信妖言’,‘不加干预’,早在凌阳的时候他就见识了皇帝有多宠爱李欢迟,办公接见全不避着她。而且据说他的上司大司马严静都听话了,他能怎么办,以死明志吗? 他有些无奈,身为军人的不善言辞让他只能站直任凭穆无凭骂。 有人挡在前面李欢迟当然不会把仇恨拉回来,就是不知道他多久能骂完。 陈初平她没见过生气,据说能跟这老头把对方气得跳脚,那肯定还挺能骂的。 听着他引经据典,摆例子说规矩谈,快一炷香时间话没带重复。 饶是罗列脾气好又对他敬而重之,也被骂得脸色有变。 李欢迟于心不忍,制止道:“穆公息怒,这事是我和陛下不对,等他回来,我定让他亲自领罚。” 穆无凭骂了半天正是口干舌燥,指着两人又支吾了半天,李欢迟还让太监给他上了茶水润口。 穆无凭一辈子训斥过的人多了,就连厉帝都敢指着鼻子骂,这两个是态度最好的,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有些骂不下去。 正当他要最后警告两人不要胡作非为时,御书房外忽然变得吵嚷起来,片刻后,吵闹的声源来到御书房门口。 “陛下秋狝西河遇赤翟南犯,请朝中速行支援。”那人一身风尘仆仆,看来是长途跋涉回来的,他带着陈初平的手谕和印信,由青黄递给李欢迟,又展示给穆无凭和罗列确认。 “可大司马尚在归京途中,行军调令怎可越他而行。”穆无凭此时一脸惊惧,但很快也反应了过来。 “事急从权,本宫会派人通知大司马不必归京,直接东进。”李欢迟站了起来,这个疯子,让他悠着点的,没想到直接点燃了。但现在怎么骂他都没用,赶紧派兵才是硬道理,不然他引火烧身,当真要把自己烧死。 罗列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对,请示过李欢迟以后打开一张地图,是赤翟和辰国、季国三国相接处的详细图解。 “从前赤翟南犯,向来是先犯我国紫英、宴门,因为南二百余里便是我国平原、杉阳两大粮仓,怎么这次跑得那么远?” 李欢迟默然看着他标出来的三处,抬头问道:“将军觉得是为什么呢?” 罗列沉思片刻,摸着下巴喃喃道:“如此舍近求远,必然有什么吸引让他们千里奔袭的存在。” 穆无凭看着李欢迟还是有些别扭:“陛下和季王相约在西河狩猎,若能将二圣擒住,辰季二国敢不倾国奉上,换归圣主?” 罗列只是单纯从军事角度去看这件事,当然会有疑惑,但穆无凭的话引出了另一个问题。 “他们从何知晓二圣驾临西河?” 这件事从中秋时派人去季国商量,到确定时间地点回来,然后两国国君赴约,知晓其中具体信息的人并不多。 辰国年年抗击赤翟,从未出过如此大的情报泄露,那怀疑的目光就只能转向…… “好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将军回去收整中军,尽早出发。”李欢迟看二人陷入沉思,打断道。 罗列看了她一眼,觉得女人就是容易自乱阵脚,打仗除了硬性条件,这些信息很是能影响战机和预判敌人动向,但想着在这与御史大夫和一个女流之辈确实讨论不出什么,只能叹口气领命而去。 “本宫也要同虎贲前去支援陛下,这段时间云雁便交给穆公了。”李欢迟朝穆无凭躬身,也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御书房。 穆无凭独立良久,始终觉得有一种微妙的怪异感。 李欢迟有些过于冷静了,当他和罗列看到那封急报的时候,虽然也身经百战,但此事凶险远超从前,心中忐忑自不必说。 即使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神色间的不安恍然也能分辨一二。 但李欢迟就真的很冷静,确认急报,吩咐罗列整军出发,朝他告辞,她的态度完全是一样的按部就班,只是听到这消息时挑了挑眉。 若不是极少见的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奇人,就是她事先猜到,或者说知道这件事。 莫非……他不敢再想,皇帝弱冠以后行事愈发激进,希望他真的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 李欢迟走得飞快,一出御书房就让云柳去通知所有虎贲集合,自己则回到紫宸宫让黛墨换了套方便行动的衣裳,又收拾了些东西随身带着。 “娘娘这是要去哪里?”采芙跟着刘嬷嬷,上前询问道。 “去打仗。”她自己又调整了一下腰带,听到云柳的呼哨声便往外走去。 刘嬷嬷震惊地看着她走路带风,完全不似平时那般模样。心中有些诧异,这样的李欢迟太陌生了,并不像个后宫嫔妃,更不想能随意被人拿捏的人。 李欢迟回头瞥了她和采芙一眼,决定回来再收拾。 第123章 事业是男人最好的X药 虽然给她备了马车,但为了赶路,还是骑的马。 披星戴月,终于在四日后一个傍晚到达西河。西河以北的地区已然陷落大半,今年年景不好,听说赤翟腹地已经开始下雪,等到真正的冬日来临,必然是一场大灾。 他们到时,正是夕阳西下,秋末冬初的太阳厌恹恹的,发出有气无力的灰黄光芒,让人可以预料到一会入夜后的寒冷。 军营在城外驻扎,篝火已起,四处火光烈烈,倒映在士兵们的武器上,明晃晃地将营地化作白昼一般。 阿九看到他们从入口进来,刚想开口打招呼,李欢迟气势汹汹下马,飞身进他身后的帐篷,帐中传来清脆的响声,一气呵成,让人难以制止。 也罢,夫妻打架,狗都不理。 “陈靖我给你怎么说的?” 帐中,李欢迟拎着陈初平的衣领,眼睛瞪得像要把他吃了。 他似乎正在吃饭,只是饭菜摆在面前已经没了热度,手上还拿着几封信,是各郡县和密探的急报,帐子里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门口倒是虎贲守着。 陈初平瘦了很多,比两个人才见面时还要瘦削,她几个月辛苦喂出来这点肉全没了,他的眼睛凹陷,加上没工夫打理,还长出些胡茬,这让他看起来阴恻恻的,右侧眉骨上似乎有个泛红的伤口,好在看着不深。 “夫人怎么亲自来了。”虽然挨了揍,但陈初平一副精神亢奋的模样,看到她更是开心,双手搂上她的腰就要将她拖到怀里。 两个人分别二十多天,此刻却好像以前他在御书房,李欢迟做了什么点心带过去给他吃。 “我不来你这小命是打算甩这了?”李欢迟捏着他的脸颊,听他哎呦哎呦叫痛才放心了些。 本来,陈初平的计划确实是利用这次秋狝垃季国入局共同抗击赤翟,李欢迟只知道个大概,在云雁和罗列密探就是让他先将军队整备好,等陈初平回来一声令下,便能即刻北上。 其实这种事,讲究一个顺水推舟,演个差不多叫人煽动一下就得了。可没想到这个家伙直接将自己和季王摆在首当其冲的位置,自家王秋狝时差点被赤翟南犯一锅端,就是季王是个缩头缩脑的家伙,那些臣下、百姓必然不能忍这一口气,共同伐翟之事就势在必行了。 辰国与赤翟关系一向紧张,谁也不会怀疑是辰国在后面做的手脚,即使有些人能猜出,没有证据就注定难以让大多数人信服,而且百姓苦赤翟久矣,你这个时候说要冷静思考以维持与赤翟原先的平衡,民意难违啊。 “哪会,我就是死了也要爬回去在夫人怀里再咽气。”他脸皮被捏得变形,还是笑眯眯地看着她:“于家的事我收到线报了,夫人钓鱼技术果然了得。” 于家同季国、赤翟都有往来,还能控制辰国商业,这样的心腹大患得以根除,他自然高兴。 虽然形容可以说是枯槁,但他精神是相当振奋。 那是一种事业有成的春风得意,虽然在李欢迟面前他没有自称孤,但她知道这家伙现在完全是辰国之主的状态。 明明走的时候那么恋恋不舍,现在看起来他在这玩得挺开心。 果然,到快睡的时候他才像醒酒了一样,捂着脸郁闷地坐在床上,眼神哀怨地看着李欢迟:“你见面第一件事居然是打我。” 他当真想过两个人重逢那天的场景,他搞定宋应策拿到与季国的伐翟盟约,在前线指挥军队小胜后班师回朝,他的爱人在宫中苦等多时,看到他便不顾众人目光,飞扑到他怀中。 然后是独述衷肠,花前月下,云魂雨魄。 从出发那天就开始想,想到刚才被一巴掌打醒。 “你好凶。” 李欢迟被他吓得魂掉,连跑几个昼夜,现在自然是不惯着他,一把拧在他腰上:“不然要我夸你吗?陛下身先士卒,为了不让百姓遭到赤翟掳掠,甘愿自己遭受屠戮。啊?” 李欢迟没好气地一把揪着他领口把他中衣刮了,手臂上缠着的绷带便露了出来。 刚才阿九拿了药进来要给他换,她才发现他除了眉骨,还有别处受伤,这更是让她火大,她钓鱼是自己稳坐钓鱼台置身事外,这家伙则是将自己当做鱼饵,一次两次,他好像习惯了这种与虎谋皮,刀尖舔血的行为。 “疼。”他缩着身子,讨好地凑过来想蹭蹭李欢迟:“不是什么大伤,过了这些日子,已经快愈合了。” 虽然看着气冲冲恨不得将他揍一顿,但给他换药的动作相当柔和。陈初平看着她,才觉得有些心悸和心虚。 当日他与季王共同狩猎遭遇伏击,混乱中被人擦伤,若真是砍他,这条手臂怕是不保。眉骨上则是被流矢擦过划的,好在那只是小规模伏击,他不可能真让翟人悄无声息跑到近前。 宋应策吓得不轻,他平平稳稳从先代季王手中接过位置,季国又向来圆滑,只在战争中搅混水,自然是没见过这等场面。 其实当时他们应该尽数消灭伏兵,但他留了个舌头回去,探知到真实情况,足够赤翟冒险来追了。 他早知道有伏兵,其实完全可以避开,但看着宋应策他就觉得烦,非要说的话他俩算表兄弟,这家伙将女儿嫁过来,居然自抬辈分,把他当女婿了?而且他太顺了,有什么事都能让别人顶着,真让人不痛快,所以陈初平也想吓唬吓唬他。 当然这件事不能跟李欢迟说,不然知道他为这种事犯险,皮能给他揭下来。 换好药后,他就势倒在她腿上,牵着她的手放在胸口:“夫人,这处也疼。” 李欢迟知道他是撒娇,并不是真有事,但他这样躺着,肋骨一根根都能数清楚,看着伶仃可怜,像从哪处捡来的流浪狗。 手掌贴着他心口往下滑去,摸到肚皮时,他喉咙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张嘴刚要指示下一步动作,帐外传来通报。 “禀告陛下,德妃前来觐见。” 那种迷离朦胧的氛围瞬间就没了,陈初平叹了一口气,坐直身子整理衣衫,又套上外裳,准备好一切后才开口:“宣。” 第124章 此间 宋姜晚饭后听说营中新来了一队人,还没当回事,就又听说这队人是欢嫔带来的。 她初时还以为自己没听明白,几番确认后依旧迷惑,她是被困在这就算了,这战场是女人该来的地方吗? 再来就是震惊,听说一起来的虎贲卫有千余人,那岂不是说皇帝将自己一半的虎贲都留给了她? 为她一个? 不,宋姜强行安下心,云雁那么多人,还有太后和驻京诸王,也不只是保护她。 可如果是为了保护所有人,又哪会由她一个人调动前来? 越想越觉得不对,便赶忙赶了过来。 吴嬷嬷当初说得对,这段时间她用心侍奉,皇帝对她态度好了不少,但大概在旅途中,人多繁杂,他与她并不曾有什么亲密行为,不过这已经很好了,他偶尔会与她闲聊一些父王的喜好习惯。 她有些失望问的为什么不是她自己的事,但有话题总比相顾无言好,而且现在他可算是她父王的女婿,关心老丈人的喜好也是很正常的,至少这说明他尊重父王。 至少就没看他对宋弥的父亲那么关心。 两国会合后,他留了许多时间给她父女二人团聚。 她母妃这次并没有一同前来,因为前朝的事,除了嫁公主和亲,其余的时候后宫是一点话都插不上的。不过这次她托人给她带了些东西,都是香丸、补药一类。 而她父王那边,她在出嫁之前已经很多年与父王无话可说了,说起话来,也只会让她好好侍奉皇帝,孝顺太后,不要跌了季国的脸份。明明是跟家人在一起,她却觉得比和陈初平的宫妃们在一起还难熬。 何其悲哀,她刚嫁到辰国没多久,她的家就似乎不是她的家了。 她坐立难安等了数日,没想到突遭敌袭。 这在季国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尽管她的丈夫和父亲都在这,宋姜还是被吓得不轻,更别说陈初平还因此受伤。 她以前听舅舅说过,以前赤翟灾年闹得凶的时候,曾离季国王都兰麓只区区百里,听说赤翟人赤面獠牙,以人为食。吓得天子三迁,士人南逃,后来季国西北方政权变化,出现了新的国家,那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国家,所谓远交近攻,季国与赤翟关系缓和,再也没有那种危险的时候。 在她心目中,赤翟一直是个与季国有些往来但素未谋面的遥远国家,现在忽然说他们从天边来到近前,而且几乎要害了她的至亲,她自然是惊慌失措的。 本以为会南迁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她父王在西河停了两三日便离开去。可没想到陈初平就那么停留在西河城中,似乎并不准备离开。 为了这场秋狝,他带了三千余人,又分出一千余人护送她父王离开。这两千多人加上当地的守军,若赤翟大举南下,硬要死守这城是绝对不够的,就是她不懂这些,数量上的压制也不难看出。 她不敢劝,更不敢擅自离开,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惶恐,陈初平没要求她一同住在军营中,而是让她和宋弥一起住在西河城县令为他准备的住处。 这几日他一直很忙,而且军营军机重地,所以宋姜都不大敢打扰他,这还是听说李欢迟过来了,才想着来看看。 得到陈初平的许可后,她才被人引着从军营门口到陈初平的帐中。 现在已经是戌时末,他似乎已经打算休息了,另外一个让她这些天避开陈初平的原因就是他最近阴郁得有些吓人。 说来可笑,她其实不怎么敢独自与他在一起。 新云苑他冷冰冰罚她和吴嬷嬷的场景似乎还在眼前,他是她的夫,更是一国之君。夜间的痴缠并不能说明什么,那是他作为男人的兽性,况且她对那夜的记忆只有些幻梦似的碎片。 但现在看着他,嘴角噙着笑,似乎心情开朗。而他身边的人虽然一身方便行动的束袖短装,但确实是让人讨厌的欢嫔无疑。 这是她自那件事以后第一次见李欢迟,对方看了她也没什么好脸色, “德妃深夜找房军营,是找孤有事么。”陈初平开口,心情确实不错的样子。 “妾最近入夜每每难以入睡,听得别人说了个方子,做了这盘酸枣糕,想着陛下忙于国事,也是不能安寝的,便送了过来,想让陛下也试试。” “有心了,放这,孤一会再用。” 这帐篷空间不大,门口一个屏风绕过来就是案几和榻,再往后还有一张床和些别的东西。 陈初平没留别的人伺候,抬手示意她将东西放在案几上。 宋姜只能从贴身宫女手上接过食盒,取出其中的点心,放在二人面前的案几上。 李欢迟就这么看着她,完全没有搭把手的打算。 宋姜脸皮有点绷不住,他来这是确定李欢迟是不是真过来了,但确定了又要怎么样呢?她还没想好。 看到这个人,她又恨又怕,之前将流产的事栽赃她,让她就刚圆房就失宠,但现在还不是计算最后得失的时候。 于是她摆出一个和缓的微笑:“听说欢嫔从云雁千里奔驰来寻陛下,我原先还不信,没想到是真的。这军营中人员嘈杂,不适合后宫中人在此居留,况且你在这,陛下还有分心照顾。欢嫔不若同我一起去城中住处。” 她觉得自己很大度,至少表现得很大度,女人之间的斗法,是不能展现在男人面前的,他们想的向来是妻妾和睦,齐人之福。毕竟前朝的事就够他头疼,若再让他操心这些,怨妇、妒妇的印象在心中就难以扭转了。 “不用了,她怕黑。” 李欢迟还在调整情绪想要表现得哀婉柔顺些,没想到陈初平一口就拒绝了,就是这理由,也过于勉强了。 宋姜听到,也是一脸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这也算理由? 李欢迟比她都大,又不是几岁小孩儿,什么叫怕黑啊?敢更敷衍些吗? 但既然她这么说了,她也只得从善如流应道:“是,那妾回去了。” 第125章 小别胜新婚 送走宋姜,李欢迟看了一眼桌上那酸枣糕,嗤笑道:“真是贴心,陛下有如此贤能爱妃,真是让人羡慕。” 宋姜一走,陈初平就吩咐了守门的虎贲说除了军报,谁也不见。 听她这样说,绕过屏风时,笑得灿烂,连腰封都已经解开了。 “你也会吃醋?”他甚至懒得绕路,抬腿跨过案几爬上榻,伸手就将李欢迟推倒。 “没有,别推我。”李欢迟有点嫌弃地抬手挡着他,无奈这人看着精瘦,劲儿还不小,虽然真要硬碰硬她肯定还是能扳动的,但没必要闹起来。 陈初平伏在她身上眯眼看着,因为有时候他夜间也需要连夜批改文书诏令,所以帐篷中几处都有落地灯,照得四处煌煌。 被他一双灰色的眼瞳注视着,她不知为何,忽然有点脸热。 “有没有想我?” 有些老土的问题在这种时候却十分适宜。 这二十来天,虽然她每日都有事要忙,晚上睡在空荡荡的紫宸宫时,还是会觉得身边有点空。 但是喜欢是她先说的,如果想也是她先说,陈初平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不能这么惯着他。 “这才一个月不到,想你做什么。”她抬手摸着他的脸颊说道:“把那么多事丢给我,我每天可够忙的。” “你说谎,我不信。”没听到想象中那句话,陈初平有些不满,就算他这边鸡飞狗跳一会应付宋应策一会被赤翟追得满地跑,可他还是每天想着她呢。 二十天也很长了,一年不过也就十几个二十天,况且自她进宫以后两个人没分开过一天,怎么不算长呢。 这话莫名其妙让李欢迟觉得很好笑,很像小孩子撒娇。 “你想我的话,我就想你。” 她妥协道。 “那我想了,非常想,特别想。”他低下头:“有没有想我。” 李欢迟抬起身子,嘴唇在他唇畔梭巡:“你猜。” 现在已经入夜,气温有些低,即使帐篷中点着炭火,也不是很暖和,两个人紧紧相拥,气氛却是火热。 “你再瘦些,我都怕给你压坏了。” 陈初平躺着时,腹部都是凹陷的,呼吸时机会能清晰看到胸前扩张收缩,虽然他原来也瘦,但现在这模样多少有些不健康了。 他一条手臂还有伤,就算他自己说没有大碍,李欢迟也不可能纵着他闹。 “其实没什么。”他覆着她的手,他忙了、累了、烦了都吃不了太多东西,变瘦再正常不过,只是以前不会这样被人注视,所以完全没在意过。 “那里没变瘦不就行了。”他勾着嘴角,挺了挺腰。 “啊!你皮子痒了!”李欢迟倒吸一口气,咬牙说道。 “皮子不痒,想夫人想得心里痒。”他好整以暇地躺着,大爷般享受着某人的服务。 受伤还有这种好事,他甚至开始想下次伤在哪里比较好卖惨了。 一场云雨散,两个人也不慌着做什么,陈初平偎在她颈间,像是在嗅她的气息。 李欢迟忽然想起自己跑了那么些天风尘仆仆也没洗个澡,军营里条件不方便,或许她刚才真的该跟宋姜去城里收拾收拾。 “别闻了。”她把陈初平一推,爬起身来。 这家伙本来一天衣服换几套,洗澡洗得比她还勤的矫情怪,大概是嫌弃她难闻了。 陈初平昏昏欲睡,被一推就清醒了。 “怎么?”他迷迷糊糊蹭过去,搂住她的腰。 李欢迟晚上睡觉不老实,经常把他推开或者动作大开大合忽然砸他一下,不过他现在也习惯了,砸醒了闭眼继续睡,被推开凑过去把她抱着继续睡。 “我还没洗漱。” 陈初平这才又爬起来,吩咐人去烧水。 结果烧好了放在屋里浴桶里,他也想跟着钻进来。 “这么小地方就别闹了!”在帐篷里隔着一层布和他做那些事已经让她羞耻心爆表,还要一起洗澡真是完全不能忍。 “我也三天没洗了,一起洗洗怎么了。”然而某人完全不听话,除了胳膊知道抬起来避水,人已经钻了进来。 虽说条件有限,但也是对于皇帝的条件有限,这个浴桶并不小,装两个人也不算太挤,两人相对而坐,李欢迟总觉得他笑得不怀好意。 “栖凤有温泉,离云雁百余里,那里也有个行宫,不过很久没人去了,回去我便让人修缮,有机会带你去泡温泉。”他忽然说道。 他总是规划着各种和她的未来。 “好啊,但我才不和你一起泡。” “啊?为什么?”陈初平明显不忿,好像他们已经在栖凤了一样。 “你那是想泡温泉吗?”她抬腿,用足尖托着他下巴。 “夫人当真清楚为夫。”他眯着眼,抓住她的脚腕拖到自己这边。 洗完澡,他忽然想起什么,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翻出一床毛毯。 白色的绒毛没有一丝杂色,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 “现在盖毛毯还早了些。”李欢迟看他欢天喜地把这东西铺在床上。 “垫着些,这床硬。”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这皮莫不是你猎的?” 陈初平咬着下唇似乎犹豫了一刻:“不是,我的还在硝制,这是买的。” 她就说这几天就能把猎物毛皮处理好也太快了点。 两个人躺在柔软的皮草上,确实舒服,虽然这床远没紫宸宫的大,但反正他俩睡做一处,也不觉得小。 李欢迟人都要睡着了,忽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忘记了。 “你打算在这待多久?”他们灭了灯,只有外面营地的火光传来的暗淡亮光,就像日出前或日落后的朦胧光晕。 “得等宋应策派兵过来。”陈初平这次是真的要睡着了,闭着眼小声说道。 “算上守军也没有多少兵力,若赤翟当真大举南下,西河是挡不住的。” “挡不住也得挡着,我与他议好共同伐翟,此地离他国都更近,所以派人护送他回去派兵前来支援。 “若他一去不回呢?”从以前的事迹可以看出宋应策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这件事虽然前面全在陈初平的计划之中,也签订了协议,但放他回去后,在生命没有被威胁的情况下,危急时刻订的这些协议也许就成一张废纸了。 “……派兵出征或是失信于人,他总得选一样的。”陈初平一条手臂将李欢迟拉得很近:“又是失去属国,又是派女儿联姻,都做到这份上了,在这退缩,不就因小失大。” 若宋应策当真不守承诺倒还好了,那他也不用避着姻亲之嫌与他交好,等他一步步将季国周边蚕食殆尽,他们总有坐不住的一天。 到时候论起来,也是他们不守承诺,就不是他的错了。 “好了,这是他们该操心的不是夫人该操心的。况且辰国与赤翟本就年年交战,没有他们,孤也能打。” 第126章 领先版本一百年 第二日半夜,罗列的中军到了。 第四日早上,严静的先头部队也到了。 云雁剩下两公和九卿坐镇,还有下军和一些禁卫护卫,应当不用担心他们的安全。于家的案子廷尉赵棠溪那边全部接手,他虽然不知变通,但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剩下的只是简单收尾。 每日赤翟与辰国已经开始有来有回的交锋刺探,赤翟攻势很猛,甚至若不是罗列及时赶到,西河就要被围了。周边城镇被他们劫掠一空,好在百姓早已南迁,他们实际得到的东西并不多。 从西河城墙北望,就能看到地平线上赤翟人的兵马和营寨,颇有种大军压境的压迫,就看他们多久动手了。 西河虽然是辰季两国边境,但并不是与赤翟的边境,他们都来到这,北边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而明明是相对较远的辰国军队都到了,更早回去的季国军队却依旧没看到个影子。 “孤真的很讨厌他们,年年南下来抢我们。”第四日下午,眼看大战在即,陈初平登上城楼看着远方。 “你收了粮食,来不及高兴,就要开始发愁你的北方邻居今年会不会南下,以前有人试过派公主和亲,将粮食作为嫁妆送一些过去,或者开放边境贸易,用他们的皮毛、矿石头、草药来换粮食。但他们就像训不服的狗。” 陈初平皱着鼻子,抱着手臂。 “是狼。”阿九在他身后纠正道。 “随便。”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委屈求不了全,既然难两全,那就不要求了。” 他阴鸷地望着北方:“宋应策拖拖拉拉,不等他了。” 李欢迟早就觉得季王未必能派上用场,食言或许丢人,但守诺可是要用真金白银和人命去填的。毕竟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雄心壮志,骄傲尊严的。有的人,守着家产别乱挥霍就算明主了。 攻击开始的时候是半夜,不过受到攻击的,却是赤翟那边。 游牧民的骑兵向来习惯主动出击,掌握控制权,哪年碰上被人偷袭被人追着跑的。 他们与辰国你来我往多年,辰国大多数时间是以守为主的,看得出来并不想和他们打。 也是,比起浪费时间在草原上追一群散漫的狼群,去征服南方那些小国家收益多多了。温顺的劳动力、丰沃的土地可以让他以战养战。就是将他们赤翟打败了又怎么样呢?草原上没有边界,辰人根本不能完全占领,得不偿失。 所以赤翟人根本没想到这头温顺家畜一样的国家会忽然咬他们一口。 从城墙上就能看到远处火光冲天,看来阿九战绩不错。 虎贲本来都是机动性很强的骑兵,除了常日守在皇帝身边,用来偷袭再适合不过。 李欢迟不怎么懂军事,只能帮忙管着后勤,西河百姓已经跑了不少,很有种她来辰国时路上见过那种因为兵灾或者疫病被灭村的村落的模样了,就是留下来的也人心惶惶。 那日的偷袭战果不错,让赤翟后退了数十里,也让出了盘踞的几个乡镇,西河不再是前线,而相当于一个集散枢纽,作战指挥部,每日都有各种人各种事传进来,再经由这里决定派向各处。 偷袭毕竟难以决定一场大战的成败,之后的硬仗慢慢在几处展开,其中以西河正北的攻势最猛。 虎贲甚至在西河西南方向发现渗透进来的小股赤翟人,看来是想潜伏进来两面包抄。还有往云雁那个方向去的,看来是想截断他的回路。 陈初平在这,果然是最好的诱饵。 但他既然敢拿自己当诱饵,自然就有万全的准备,十来天里,赤翟人被打得一路往东北方向缩,甚至有小股窜向季国国境。 他们总是要越冬的,抢哪不是抢。 人们一直对赤翟有些误解,虽然都叫赤翟,但其实是不同部落组成的,并不真的是一个国家。即使季国和赤翟为首的那个部落长有交易,别的部落才不会管你那么多。 况且严静他们是故意将赤翟人往那个方向赶,反正季人只留下些鸿胪寺的,兵马粮草都只是够这几位大爷用而已,战局怎么发展当然轮不到他们说了算。 于是等到战争打响十余天,季国的军队这才姗姗来迟。 其实他们这么多天传来的消息一直是在整军,在路上,就像一个人放你鸽子之前一直是马上马上。 他们知道赤翟只是来打劫,是不会长久留在这的,如果等到他们离开,就能借口对方已经撤兵,还是以和为贵,没必要再挑起战火为由不参与接下来的战争。他们派了兵,只不过没赶上而已。这话是对他们,对自己的百姓,甚至对属国的百姓的交代。毕竟季人从前就是这样的。 就连李欢迟都想感慨这群人脸皮蛮厚,但也能理解,让她来也会选择坐山观虎斗,说不定还能收点渔翁之利。绥靖政策虽然丢人,但比又菜又爱玩,最后丢了江山好。 这个世界已经这样闹来闹去几百年,靠联姻维持来之不易的平衡,大家一起苟着挺好的。吃亏也就是百姓吃亏,只要上层阶级的歌舞升平不被动摇,日子好像就能一直这么过下去。 但陈初平不一样,这个时代有他,是对别人的悲剧。 她来辰国以前,路上还能听到不少关于他的风言风语。 无非是因为他打起来,是以灭国兼并为目的的,连文化都一起统一,别的国家你打我我打你,打完也许还能赔款议和,再惨点就做别人属国。到了他这,命能不能保都是一回事。 很难想象在这种诸国并存的情况下他这想法是从哪来的。 季军到的时候,赤翟已经侵占了季国四郡。 季国活着的人有生之年还没见过这阵仗,留下来那几个鸿胪寺的吓得发疯天天不是求见陈初平就是求见宋姜,然后一起去求陈初平。 陈初平开始还见见他们,虚情假意安慰一番,后来就懒得见了,摆出的态度就是要不然宋应策出兵,要不然他给季国出殡。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季国的军队才不紧不慢出现。 第127章 师兄驾到 赤翟能进季国,陈初平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甚至可以说是借道让他们过去的。 和辰国不一样,因为与赤翟有些来往,加上有别的国家挡在前面,对边境的防备没有辰国那么严苛,赤翟进入季国,就像快刀切一块豆腐一样,两三日就让他们纵深跑了很远。 赤翟就像蝗虫,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很快就给了整日靠着联姻和搅弄他国关系让自己高枕无忧的季国上下一点小小的震撼。 是以来的除了朝廷的军队,还有各方诸侯自己封国的军队。 在两方协同下,勉强将深入季国数百里的赤翟赶退一部分,但赤翟在这犯下的罪行,就像一抹难以洗净的血痕一般永远烙印在这片土地上。也横亘在他们以前那约定熟成的盟友关系之间。 这就是陈初平想要的,哪怕要用千万人的血肉去建筑成这一道裂痕也在所不惜。 那些诸侯王们还遵照着古老的朝觐制度,养有自己的军队,在朝廷征召时才会一同行动,有的甚至亲自率兵前来。 在战况稍微扭转一些后,已经到了十一月份,冬至那日,陈初平作为东道主将他们请了过来,烹牛宰羊,大行酒乐宴饮。 不过他居然没让李欢迟去,而是挑了宋姜宋弥二人一起,算是拉拉姻亲的关系。 现在西河城基本谈不上深处前线或是困境了,除了虎贲还守在这,上军和中军都派了出去,他们也就住进城内。 战线前移,城中百姓差不多都回来了,今日张灯结彩准备贺冬,城中一片红彤彤的灯笼烛光。 陈初平早就去了县衙门跟那些季国的诸侯会面。 一开始行军匆忙,粮草军需一片杂乱她能帮上点忙,之后其实就没什么了,现在前线礼这几百里,更是用不上她,虎贲的后勤又有专人负责,他现在每天都闲得不行,但不是以前在宫中的悠闲,而是看着别人都在忙,只有自己什么事都干不了的惶惶。 他们的住处是县令的宅子,本来西河算不上什么繁华地界,所以这院子就只是个普通三进小院。 西河县令苏横这段时间自己住衙门,留了妻子贾氏和女儿苏桂芳伺候贵人们。 前段时间帮着操心后勤,满城跑,所以也没什么禁足了。 今日看着街上热闹,她没事干,想上街逛逛,苏桂芳正好要置办些东西,叫了婆子与她一起。 她有许久没这么自由自在地逛街了,西河与季国近,一些东西的样式也与云雁那边不同,她像个什么都没见过的孩子一样,拿着什么都能看半天。 苏桂芳也只能一样样给她介绍,看她喜欢的便买下,这是她爹吩咐的,要伺候好贵人们。 这让李欢迟怪不好意思,一个县令一年才多少俸银,这次又不是陈初平报销,怎么好让人破费。 “还是去看看你要买的东西。”她将注意力从各种小摊上收回,眼看一驾马车就要撞上站在她身后的苏桂芳,一把拉着她往路边拽。 那马车在拥挤的人群中跑出了一股风驰电掣的味道,眼看将将擦着苏桂芳的头发丝过去,忽然从车上伸出条胳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娘,娘娘!”苏桂芳被马车惊到气还没喘匀,就发现身旁的人不见了,一个身影飞快从她们身后某个角落蹿出去,但人的脚程毕竟是比不上马的,很快就跟不上了。 李欢迟被拉到车厢中,反手一个肘击落空,后脑勺用力向后撞去,只听身后那人“哎哟”一声,但还是没放开她的手臂。 不过这声音,有点耳熟。 她小心回过头,这马车有些穷酸,竹帘稀疏,从缝隙中透了光线进来,抓着他的一人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脑门,手上爆着青筋,看来撞得不轻。 “师,师兄……”李欢迟捂着脸,不想面对这惨淡的现实。 韩徽之揉了半天脑门子,才抬眼看她:“你这丫头,怎么愈发凶了。” 马车不知跑到哪了,速度渐渐减慢下来,李欢迟挑起竹帘往后看,没有任何追上来的身影。 “你不应该这样带我走的。”她确定以及肯定自己身边必然有暗卫跟着,看她忽然被劫走,说不好陈初平都会被惊扰到。 韩徽之抱着手臂,不以为然:“你以为我蹲了你多久,你身边一直有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机会。” 劫都劫了,多说无益,她放下竹帘:“你怎么忽然来了。” “我怎么忽然……”韩徽之看着自家师妹,虽然以前她行为就不怎么正常,但脑子还是好使的,现在这模样,是出了什么事了? “之前宫中线人断连我就已经在担心你了,想着就算任务完不成你至少还能跑,结果耽搁了那么久还写信给周家说想他们了?这不是暗示出事了吗?我就去云雁找你了。” 李欢迟想起之前确实是托孙嬷嬷帮忙给周家寄了一封信。 很早以前,因为很怀疑陈初平对她的目的,加上那时正好采芙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对孙嬷嬷阳奉阴违,她便将孙嬷嬷调离了紫宸宫。 虽然没有记忆,但她很清楚陈初平这个人,如果她当真用正常方式寄信的话,必然会被他截下甚至在其中做手脚,所以她只能私下里让孙嬷嬷做这些事。 她原以为那个念念叨叨的妇人会拒绝,但确定那只是她的家书以后,她居然真的帮她寄了出去。 周家与留春派有些关系,那信寄出去,韩徽之自然会知道。 他絮絮叨叨说了此行的遭遇。 先是去了云雁,但根本见不到她,线人没了,也没办法打听消息,好不容易等她出来,结果跟着一堆人就跑来了西河,干什么都前呼后拥的,而且因为战事,西河还戒严,进出都麻烦。终于等到现在,守军都调去县衙了,城中戒严宽松了些,她又跑出了门,才让他抓到机会。 “这样啊。”李欢迟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行了,耽搁了那么多功夫,也真是难为你,那群长老都是王八蛋,让小姑娘去那种地方,师父不在师兄还在,门派的事就不管了,以后师兄管你。” 如果在以前听到这话,李欢迟只会狗腿子一样眼睛亮闪闪说师兄威武,然后跟着他满世界跑,但是现在…… “师兄,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她低着头打断了韩徽之的絮叨。 第128章 白菜被猪拱了 韩徽之看着自家这个精灵古怪的师妹,有些疑惑。 “你不跟我走还要去哪?别管那鼎了,这个国家皇宫中有异士大能,我都未必能对付,别说你了,门派就是打定主意不管我们,咱也没必要听他们的话。师兄可以抓鬼养你。” “毕竟是师门,哪能说断就断。那东西我快得手了,不能现在功亏一篑。”她努力想着理由。 “真的没必要……” “有必要的,这东西也不能让它流落在平常人手里。” 韩徽之将信将疑抱着手臂,觉得有些奇怪,师妹好像哪里变了许多。 “那你写那信的意思是什么?” “宫中别人都给家里写信,我不写不是很奇怪?”她努力绽开一个假笑。 韩徽之似乎信了一点,又问:“那你跑到这来时干什么?” 这鬼地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兵荒马乱的,皇帝不在宫里不是正好偷东西吗? “为了……为了得到皇帝的信任。” “得到他的信任有什么用,你不会想说服他直接把东西给你。”韩徽之吐槽道,他这师妹他太清楚了,脑子里的想法总和别人不一样,给人感觉太过温吞天真。 李欢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真是这么打算的。毕竟韩徽之都打不赢司天监的人,就更别说她。 “你别管,到时候我会叫你的,现在先把我送回去。”她撇开脑袋,看向车外。 韩徽之看她这模样,觉得有些不对头:“你这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以前是会说让他别管的人么?而且她春天进的宫,这任务花了太多时间,夜长梦多,很难让人不担心。 李欢迟心中麻乱,不太想与他继续谈:“我真没什么,师兄不用担心。” 她有些庆幸自己在之前恢复了记忆,如果还是被封住记忆被韩徽之劫了,怕是要闹得鸡飞狗跳。 韩徽之看了她半天,蹙眉道:“你别回去了,我们现在就去找大师兄。” 他敲了敲车壁,说了一个地名,马车便渐渐加快速度来。 “师兄?”李欢迟惊异:“别闹了,快放我下去,带着我你跑不掉的。” “有什么跑不掉。”韩徽之在包袱中翻出一张符箓,念了一段口诀后就要往李欢迟头上贴,她知道这是幻形的,赶忙架开他的手。 “我都干那么久了,眼看东西就要到手,你现在带我走?” “再不走,我怕把你都折进去。”青年深色的眼瞳中满是担心地盯着她,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人,现在看着他,李欢迟居然觉得有点陌生。 在她失忆时,每每想到以前的事就会想到韩徽之,唐月将她捡回去以后就是几个师兄师姐带大的,大师兄林深作为首徒,经常在外面忙碌,大师姐桐舟苦心修学,家务事都不怎么会做;三师兄明溪有时候比她自己还靠不住,韩徽之这个二师兄就成了带她和别的孩子最多的人。 他们只是分别了不到一年,可她怎么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就像她在某处过完了另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师兄我……”她想辩解什么,但韩徽之说得没错,她已经把自己赔进去了。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你,以后不会让你一个人了。”韩徽之柔和了态度安慰道。 她来辰国的一路上吃了不少苦,本来真的有很多话想对师兄师姐们说,但是,但是…… “我不能走。”她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我在宫里还有东西没带走,也还有别的事没做完。” 韩徽之看着她,不说话了。 尴尬的沉默中,只有马蹄声和车轱辘的转动声。 “让我回去,等我回到云雁以后我尽快将东西弄出来。”她还想装傻,笑着说道:“宫里可多宝贝了,我随便拿出来几件,大家以后都可以不操心钱财,一起去找师父。” 他松开了手上的符咒,李欢迟以为他被说动了,赶紧给他画着别的大饼:“师兄不是一直想要紫叶谷上官家做的那柄剑吗?我给你买就是……” 忽然,他一把扯过李欢迟的手腕,掐着她的脉门,一股若有若无的热流从手腕往上流去,她初时还没意识到什么,但下意识觉得不好,用力收着手腕。 “元气被封,元阴已失。”韩徽之并没有把多久便放开了她的手腕,她太用力,收回来的时候差点把自己带得一个后仰。 “你假戏真做了。” 韩徽之的话语越来越冷,几乎是审视地看着她。 “什么意思?”她握着自己的手腕,警惕地看着他。 “你比我清楚。” 元阳之身指的是男子处子之身,元阴的意思不言而喻。 她抱着手,越看韩徽之越尴尬,那些不可言说的场景此刻雨后春笋一般从心底浮现,红霞慢慢浮上脸颊。 “你,你怎么能……”她舌头都快打结,怎么这种事把脉都能把出来,还能不能有点隐私了? 韩徽之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她。 “你给我放下去!”这小车厢是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李欢迟敲了敲车壁:“停车!我要下去!” 嘭的一声巨响把她吓得一哆嗦,韩徽之的手也拍在了车厢上,她压低了声音,但其中的怒火难以抑制:“你要去哪,回去当你的妃子和一群女人争宠吗?李欢迟,你被做了什么,是不是忘记自己是谁了?” 他只是说了实话,可这样的实话太难听了,她忽然觉得有些委屈,不想跟他说话了。 她也想过要怎么办,其实她准备等这些事忙完就跟陈初平摊牌,让她将鼎交回去完事,师父那边如果他能帮忙最好,如果帮不上,她就自己和师兄弟们去找。 留春派在西陵,那里太远了,也很荒凉,云雁很好,辰国大部分地方都很太平,他们可以把据点设置在这,不出去找师父的时候就住在云雁,这样不是很好吗? 韩徽之看她要哭不哭,也有些后悔那么大声斥责她:“你别哭,我不该那么说你,我们现在就走,这里的事都不管了。” 谁知她瘪着嘴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不跟你走,你别管我。” 这简直堪比被人下了蛊。 “你还回去干嘛?还记得师父的教诲吗?你一时动情也就动了,我们跟他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他要是当真知道你是为了别的目的进宫会怎么样?就算不知道,你又能和他过一辈子吗?这些人哪是有心的,权色才气,利欲熏心。他图你样貌而已。”韩徽之苦口婆心,万没想到这一趟会是这么个结果。 “你放我下去。”可李欢迟坚持道。 他想了想,只能放宽了条件:“那我再给你三个月好不好,三个月以后不管成功失败,你都跟我走。” 李欢迟清楚师兄的脾气,韩徽之难得服软,她若不答应,韩徽之肯定绑都要绑着她跑路。 “那我想想。”她只能暂时应下来。 第129章 遗弃应激综合症 韩徽之带着她一路跑,几乎都要跑出西河城了,就这么重新把她送回去肯定不行,她找了个僻静的小巷下车,准备走回去。 从巷子里钻出来路过东城门时,她发现城墙上点起了烽火,城门已经落锁,不再准人进出,街上满是虎贲和禁卫,四处戒严。 半个时辰前西河城明明还是一片热闹的节日景象,现在除了警卫,连个百姓都没了,所以刚才她就说韩徽之带着她跑不了的。 忽然一个眼熟的虎贲发现了她,赶忙跑过来确认身份,确定是她以后松了一口气,几乎腿都要软了:“小娘娘跑哪去了,还好没出事。” “我没事,带我回去。” 那个虎贲让人找了个脚程快的先回去报信,又招来一驾马车送她回苏家宅邸。 她进门时,发现陈初平已经在那了。 很难形容他脸上的表情有多怪异,慌乱、沮丧、怨恨、愤怒、不知所措,他身后的宋姜看着李欢迟神色也有些一言难尽:“陛下,既然欢嫔找到了,那就把门禁解了,诸侯们已经开始不安了。” 陈初平恍若未闻,一步一步走近李欢迟,抬手摸上她的脸,声音空虚:“你去哪了?” 他的力道很大,就像是想从她脸上搓下来什么伪装或是面具一样,他指尖冰冷,摸得她有些疼。 冷灰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中,被眉骨投下的阴影遮挡,显得他整个人过于阴沉,眼神直勾勾的,也让人畏惧。 “我没事。”她推开他的手,不自觉地撇开眼。 现在不过酉时,与季国诸侯王的宴会应该还没正式开始。而且那些人在辰国地界上,他忽然封了城门,会造成多大骚动,让人怎么想还不好说:“你快去忙你的。” “陛下,宴饮要开始了。”这次提醒的是鸿胪寺官员:“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孤知道!滚出去!” 他的愤怒很少有如此爆发的时候,而且既然人都找回来了,不算什么大事,鸿胪寺官员被他一吼,吓得跪在地上:“陛下息怒。” 宋姜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被吼得一哆嗦。身后一直缩在角落中的宋弥静静看着依旧试图上前的宋姜,摇了摇头,默默退了出去。 有她一个动起来,别人也懂事地出了院门守在外面,地上的鸿胪寺官员被另一名官吏拉着,一路跪了出去。 与其在这烦陈初平被他骂,还不如想想怎么安慰那些季国人。 “城门开了,别让人不安。”李欢迟看他的脸,一副山雨欲来的压迫,吩咐退出去那些人道。 鸿胪寺官员躬着身子在门口眨巴着眼等陈初平发话。 “……解禁。”陈初平终于松口道。得到他的许可,总算欢天喜地地去开城门了。 院中只留了他俩、宋姜和她的宫女。 “你去哪了。”陈初平好像根本没把她俩当人,一手拉着她的胳膊抱进怀里。他的声音虽然听起来温柔,但虚得像是从一具空壳中发出来的,仔细听仿佛还有回响。 预料到接下来画面会比较限制级,李欢迟摆着手让宋姜赶快走。 宋姜知道自己现在在这也干不了什么,但就是不甘心。 一个时辰前,她还和陈初平在衙门里。 男人们说话女人是不应该听的,所以她和宋弥在衙门后院的花厅中饮茶,等着宴席开始。忽然看到有个影子似的人进了会客厅,不多时就看到陈初平跟着出来,飞速离开。 本来她是不应该凑上去的,可会客厅忽然砸锅一样吵了起来。 “辰王什么意思!这借口也太蹩脚了!” “为一个什么女人封城,他当我们是傻子吗?” “与赤翟战事未平,他怎敢对客国公卿如此失礼!” 她派了人去打探,听说是李欢迟逛街时忽然被人掳走了? 这人可真能折腾啊,她想着,这么关键的时候来这出?她想着上次栽赃自己将她推怀孕的事,心中越发不忿。哪有那么巧的事,不过是见没带她来所以才做这出戏! 宋姜扫了眼屋里手忙脚乱的鸿胪寺官员们和愤怒暴躁的季国诸侯王们,不管陈初平一开始是怎么想的,闹这一出以后,连维持之前的关系都怕是要花些心思了。 可皇帝偏偏就是相信这种事。 看着李欢迟的警告,她不但不想听,反而非常不爽,她什么资格在这赶人:“欢嫔出事真是挑得一手好时间,今日宴席何等重要,居然那么不懂事,还要让陛下放下诸侯们来寻你。” 即使知道这几句话不能动摇到什么,但让陈初平心中有个疙瘩也行。 哪想到陈初平听到这句话猛地回头看着她。 “陛,陛下,怎么了?”他眼中似乎出现了一瞬的敌意,但很快又恢复成分不清喜悲的漠然。 “出去。”他冷冷命令道。 宋姜也不指望一句话能让他干什么,瞥了一眼他怀里的后脑勺,行了行礼,便退下去了。 李欢迟被按着后脑勺几乎是印在他怀里,即使隔着冬季厚重的衣裳,也能听到他心跳如擂鼓。 他的力道大到让她有些难受,单手就能控制她的后脑勺连带脖子。抱久了有点难受,她推了推他:“我没事。” 与韩徽之见过面后她心情复杂,知道他担心,却也没什么心思安慰他。 “是谁。”他终于问了出来。 “认错人的,只是场误会。” 他陈初平沉默了半晌,心跳的声音渐渐变小,双手抱着她的头直视着她,从刚才起他的眼神就不太正常,近距离看着他瞳孔放得有些大,仿佛刚遇到什么命悬一线的危机 “真的吗?” “真的,发现认错人以后就让我走了。”她有些艰难地扯着嘴角:“你看我不是没事吗?” “这样,真是吓死我了。”他也报以一个微笑:“毕竟边地,行事也太粗鲁了。” “嗯,我也吓了一跳。”李欢迟回抱住他,掩盖了自己的心事重重。 这场重要的宴席不欢而散,季国诸侯王们四散归去,心中对这场闹剧都有不同的考量。 晚上,陈初平有些不管不顾地伏在她身上索求,就像是想将自己的印记烙在她身上。 只是两人同床异梦,这场放荡甚至谈不上愉悦。但这是他唯一安慰自己的办法。 皇驾在西河又待了两日便西归云雁。两个人一路上看着客客气气,好像这个意外就这么结束了。 第130章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回到云雁,不管是前朝还是太后那边的谴责都有陈初平给她挡了,她又回到每日做做点心,看看书的悠闲日子。 但有件事一直梗在她心底。 到底要多久,又要如何跟陈初平摊牌。 韩徽之只给了她三个月,九十天而已,每过一天就少一天。 而且之前失忆了还能说得过去,她现在整日窝在宫里,无暇出去寻找师父。 好像她贪图享乐,忘恩负义了一样。 可摊牌以后陈初平到底会怎么做她也不太确定,她做那些你们都是我的翅膀的梦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反正韩徽之那边至少是不愿意让她留在这的。陈初平估计也难愿意让她出去。 越想越是郁闷,她在紫宸宫转了换御花园转,整天背着手唉声叹气。 与此相反的是陈初平,他又变成初见那种高深莫测看不出情绪的假笑。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她估摸着他肯定去查劫她的到底是什么人了,她走之前就让韩徽之弃车伪装好自己,那个车夫似乎也是与他一起的朋友,只能希望他俩机灵点。 没有司天监的人不管怎么样他应该都能跑掉的。 时至十一月下旬,虽然还没正式下雪,但御花园的湖边已经上冻了,她绕着湖转了一圈,涟漪不知道要转多久,只能给她披上披风,又让卢萍去取手炉:“娘娘,这湖边寒湿太重,还是不要在此地久留。” 李欢迟又叹了口气:“再过一会。” 涟漪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愁什么,明明去西河前还好好的,带着虎贲去救驾反而救出问题来了? 想想她家娘娘也是骁勇,居然敢追着陛下上前线,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生死相随?她是男人她都要心动了好吗。陛下反而对她冷淡了,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李欢迟越想越烦恨不得拿头撞树,扭头刚打算回去,忽然不知从哪传来声炸响,一个黑影从某处灌木中蹿了出来,擦着她腿边过去,她往旁边一闪,正好踩到一处结凝的草地,身子就往湖里坠去。 “娘娘!”涟漪惊声尖叫起来,赶忙要去拉她,结果自己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原地摔在石道上。 “怎么了!”远处似乎有禁卫发现了这场意外,循声朝着这边赶来。 李欢迟倒下去前一刻还在冷静地思考,原来言情文那种失足跌湖里的穿越法好像也挺写实的。 这声音她知道,最近总是噼里啪啦的,是陈卓生的两个娃在玩炮仗。 那个黑影不知道是猫还是什么别的动物,被炮仗吓得乱窜,撞上她得把她撞摔,这下倒是撞到她,不过也要摔了。 人倒霉真是干啥啥不行。 湖边的小坡其实不陡,就是下雨上冻,滑得可以直接溜冰,她摔在草地上,势头不止,又要往湖里滑去。 李欢迟平静地躺着,准备等不滑了再做打算。她最近求生欲似乎有点低。 脖颈处忽然传来一股力道,好像有谁抓住了她的领子将她往回扯。 “小娘娘别动。”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原以为是那个禁卫,结果居然是云柳。 她咸鱼一样躺着,本来就没动弹的打算,云柳将她拉了一段,然后抓着她的手臂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将她扶了起来。 “谢谢。”李欢迟回头,看到一张小麦色的脸,她一只眼蒙着眼罩,从眼罩下还蔓延出很长的疤痕,似乎被人在脸上砍了一刀。 云柳跟着她几个月,她这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脸,便认真看着她,想把她模样记下来,以免以后面对面还不认识。 注意到她的视线,云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挡住了脸:“抱歉,本不应该出现在明处。” “不是……你手怎么了?”李欢迟还想解释自己不是嫌弃她的意思,就看到云柳手腕上缠着绷带。 而且这段时间她总觉得自己的安慰好像换了个人,因为云柳之前已经可以和她搭上话了,但这段时间两个人一点交流都没有。 云柳顾头不顾尾,又用另一只手挡着手腕:“属下无事。” 能缠绷带的伤应该是新近的伤,那不就是他们从西河回来前后发生的? 可这段时间除了韩徽之那次根本没发生过什么啊? “你这伤哪来的?”她心中大致有了个猜测。 云柳看着她支支吾吾,脸上越来越红,和平时一样,一闪就不见了身影。 李欢迟叹了口气,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人。 看穿着,那人是个禁卫,看着很年轻,似乎被云柳风一样的身姿惊到,愣了一下发现李欢迟在看他,才回过神来:“娘,娘娘没事?” 这结巴可不好随便打啊。 “没事。”她摆摆手,那边摔倒的涟漪也爬了起来,眼泪汪汪检查着她的身上。 “这两日阴雨连绵,湖边都冻上了,若是没事,末将还是送娘娘回去。”那个禁卫说道。 本来她也打算回去了,自己这边两个残兵败将一样,便答应了他的提议。 大概是因为年轻,这个禁卫似乎很善谈,一会就套出了涟漪的出身、爱好,涟漪平时也难遇到一个正常男人,话就稍微多了些。 “娘娘的口音听起来也很熟悉,像是乌陵郡人。”他忽然把话题转移到李欢迟身上。 如果是她那个周芳蕊的身份,确实应该是乌陵人,但她都没去过乌陵怎么可能有那地方的口音。 李欢迟扫了一眼那个禁卫,点头道:“不错,本宫确实在乌陵长住过。” “果然不错!”他似乎为自己猜对了这件事很开心,“末将已经很久未回过家乡了,在这听到乡音,甚是亲切。” “是啊,本宫也许久未回去了。”她淡淡说道。 不多时,紫宸宫门已经近在眼前。 “那末将就送到这了。”那名禁卫恭敬地拱手拜退。 卢萍正拿了个手炉从宫门处过来,看到两人,着急忙慌地往这边跑。 “娘娘,涟漪,你们两怎么了?” 李欢迟还好,涟漪平底摔得扑在地上,浅色的下裳脏得已经没眼看了。 “说来话长,先回去。”李欢迟回头,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似乎有个什么打算。 第131章 地雷系男 陈初平回来以后知道今天的事哭笑不得。 “后花园给你搭了棚子你不去,这么冷的天非要去湖边。”他换着衣裳,抱怨道。 紫宸宫的花园里也有一小片湖,夏天她喜欢待在湖心亭里看书,后来陈初平怕她冷,便改了造景,给她种了一片竹林,在竹林旁边重新搭了个亭子。 “乐意。”在紫宸宫中转脑子里全是他,越想越乱,所以出门散心还是有道理的。 “好,你高兴就行。”他靠过来,环着她的腰:“最近怎么都不去御书房找我了。” “去跟你一起被御史们骂么。” 陈初平看着她,她总是盖不住心绪的,从西河那日她忽然被劫走以后就一直这样心事重重的,不管她怎么说没事,他都不可能坐视不理。 那日劫她的人他已经派出人查了,可对方过于狡猾,只找到了车,人却早就弃车而去,一点线索都没有。 不管是真的认错或是别的什么人,他都不想有意外。 “你烦就不见他们,最近一起的时间好像越来越少了……”他贴着李欢迟蛇一样缠着她的腰身。李欢迟忽然回过神来一样,半侧着头问道:“你把云柳怎么了。” 陈初平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寻常的温和神态:“她不是你的暗卫吗?我能怎么样。” “她前几日都不在,今天我看到她身上有伤,是不是你罚的?” “她学艺不精,我让阿九练练罢了,并不算什么惩罚。”他沉默了一会说道。 果然是他。 他这么耿直,真不知道是应该生气还是开心。 “守护你是她的任务,最基本的事都做不好,不配待在虎贲中的。” 事出突然,韩徽之蹲了她多久才找到的机会,云柳就算身手不凡,但也毕竟是人,怎么可能追得上马车。 “这次只是意外,寻常谁追得上马车,我不希望你以后这么做了。” “可人生里就是有无数的意外。”陈初平不以为意,但还是缓和了态度:“你不高兴,下次就不这样了。” 李欢迟一度以为自己跟他说通了,没想到他下一句就是:“下次直接换人,她还是难当大任了。” “陈靖你有没有听懂我的话啊。”她捏着陈初平的脸鬼火冒。 “如果你那日真的不知所踪,我怎么办?”陈初平也认真起来,扯下她的手:“作为暗卫,在最适宜的位置对周边环境、人员都要有严格的把控,这点她确实不合格。如果说你真的不想让我这么做,就保护好自己,不要出意外。” 看着他的眼,李欢迟忽然从里面读懂了另一种意思。 如果她真的出什么事,她身边在乎的这些人,怕不是都会付出代价。 他对她一直嘻嘻哈哈的,那些谋略阴谋也不过是他作为上位者的手段罢了,直到此刻她才觉得这份感情有些沉重了。 那日进门后见到他,满脸的魔怔,让人想不出她真的出事的话,他会做出什么。 “你心疼她,就不会心疼我吗?”陈初平很快转移话题,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 他向来是喜欢示弱的,弄得她真以为他柔弱不能自理了。 “谁都被你捏在手里,你有什么可心疼的。” 李欢迟的心中更乱了,推开他,坐到一边去。 第二日,陈初平去上朝时,她唤了两声,才从某个角落中传来回应。 “这是,我去御医署要的伤药,你看看用得上用不上。还有点心,是分你的。”她知道云柳一般不会出现在明处,将东西装在托盘中,放在一个角落里就要离开,却被她叫住了。 “没有守护好娘娘是属下失职,娘娘不用担心,也不必为属下做这些。都只是皮外伤。” 就连她自己也这么说。 李欢迟觉得自己是一个具有完全行事能力的人,因为自己的事牵连别人,总归不好。 但不管是陈初平还是云柳,似乎都不是这样想的,她忽然有点悲哀。 “那就当我赐给你的。”她有些恼,大声说道:“你必须收下。” 云柳没了声音,不知道她还在不在。 一个两个都是这么不听别人说话,李欢迟望着紫宸宫的亭台楼阁又开始心烦。结果出门时再次遇到昨日那个禁卫。 “娘娘,好巧。”他笑得满脸阳光。 巧个屁啊别以为笑得太阳花似的她就不知道他是在这蹲她的,真不知道宫里这群人一天到晚要作什么妖啊。 她故作高冷地点了点头,带着黛墨又往御花园那边走去。 然后不出所料的,她最近和这个小禁卫巧合相遇了两次、三次、四次……她都觉得无语了。 便将这事告诉了陈初平。 她最近都不怎么搭理他,听她主动说起这事,忽然来了精神,躺在床上撑着脑袋听她述说。 “大概是太后那边的人。”他想都不想就直接说道,他母子二人当真母慈子孝。 “太后想干什么?”他最近还是‘临幸’过几次宋家姐妹,按理说太后不应该贸然出手。 “谁知道呢,母后总喜欢做些让我不开心的事。”他最近确实有增加李欢迟身边的守备人数,大概是给了她们机会。 “还有件事……” 就是之前采芙带头排挤孙嬷嬷的事她也给陈初平说了,虽然她也利用这件事让孙嬷嬷帮她送信,但总不可能容忍两颗地雷在自己身边。 刘嬷嬷虽然还没做什么,但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像总是在窥视着她什么。 结果陈初平有些吃惊地看着她:“我以为你多喜欢采芙,所以为了保她把孙嬷嬷赶走了。” 虽然孙嬷嬷是很婆婆妈妈,但从她进宫就跟着,到紫宸宫态度也没变过,采芙以前在解语宫还比不上涟漪卢萍两个小丫头眼里有活,到了紫宸宫就更是不经常看到。她没有拿捏宫人的习惯,所以这些事一般不管的,但谁好谁坏她心里有数。 “我只是想看看她们要做什么。”况且没理由她也不好敢人走。 “那。”陈初平靠过来:“要不要一起演场戏。” 第132章 戏台还没搭好,你竟已戏瘾大发 于是偶遇发展成能说几句话,她渐渐打探出那个小禁卫的消息。 他叫罗远,出身乌陵寒门,年方弱冠,最近刚升上校尉,调来后宫巡查。 几乎是平平无奇的一个人,完全看不出他到底是哪方的人又要干什么。两人虽多有接触,但也没更进一步的发展。 但渐渐地,李欢迟发现变化好像发生在紫宸宫。 她和陈初平的日常生活出现了很多小尖刺。 比如她从花房点了些水仙过来摆在屋中,陈初平回来一闻就挑起了眉。 “谁把这花放这的。”他找到香味来源,面色不善地问道。 “我啊,北方冬天难得见这花,暖房里培出来,说开得正好,我就选了些来。”李欢迟有些不解,辰国冬天太冷了,除了常绿植物和梅花,平时绿草都看不见,她听说花房培育了水仙,想着拿过来装点装点。 “拿出去。”陈初平皱着眉,没有多说,但看着脸色有些吓人。 再比如,某日她穿了身缥绿色的锦衣,被他看到,又不高兴了:“谁叫你这么穿的。” “今年的新衣,有什么不好吗?她依旧是一头雾水。 陈初平忽然抬手拔下她的簪子,锦缎似的黑发忽然落了她满背。 “有没有人跟你说,这样才像。” 诸如此类的事,不重要,但似乎一点点积蓄着皇帝的不快。 他现在常去宋姜和宋弥处,回紫宸宫的时间越来越晚。 曾经宠冠六宫的欢嫔似乎在一点点失去皇帝岛宠爱。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某日陈初平回来得稍早,屏退所有人拉着李欢迟进了寝殿。 “一边盯着前线,一边跟我演戏,还要去宠幸别人,忙得你。”李欢迟双手放在躺在她腿上的脑袋上,力度适宜地按揉着。 陈初平高强度忙了半个月,也‘冷落’了她半个月,实在是憋不住了。 今日有些头疼,便趁机缩了回来。 虽然前线战事交给严静和罗列,但他两只是执行人,仗不难打,他们都是有经验的,难的是把握时机,别让季国有机会抽身逃脱。 战局瞬息万变,有时候战报半夜来,他就得半夜爬起来开会定策。 “习惯了,只是以前不怎么管后宫的事。” 他乖乖躺在李欢迟腿上,闭着眼养神。 这段时间她们动的手脚真的很幼稚,但有的确实让他有些来气。 他不喜欢水仙是因为陈忠恕常年点的催情香就是这味,他虽然身体不行,但闻了也会有异样的感觉,折磨人的手段会更狠。 至于缥绿色,是贤妃很喜欢的颜色,她连死都穿着缥绿织锦的衣裳。 他几乎可以确定是太后下的手。 他以为他母亲并不了解他,可他错了。 她太了解了,甚至可以用这些小细节造出一把钝刀,将他的心勾得破烂粗糙,但又不至于死。 想到这,他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李欢迟怀里。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呢。”他呢喃道。 他不想矫情,而且扪心自问,他现在对于太后也没什么感情,只是替少年的自己委屈和不解。 “她在身为母亲之前,也是一个独立的人,是人总会有喜恶的,并不是不被喜欢的那个人的错。”虽然李欢迟也不理解,但她觉得其中必然有什么原因。 两个孩子同父同母,同一个性别,也都没什么大毛病。有点偏爱很正常,喜爱一个,却对另一个百般刁难,她真的疑惑。 就是他这种出身,原生家庭也还是绕不过去的坎。 “欢迟。”他轻轻唤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不喜欢水仙的香味,因为厉帝喜欢点这种香。缥绿色倒是没什么,只是贤妃喜欢。我不喜欢带血的或能看出原来形状的肉,因为原来他们拿没熟的羊头给我吃……” 他慢慢说着自己讨厌的东西,李欢迟静静听着。 大概他是想让她不要无意识伤害到他。 可这些信息都是双刃剑,若她有心,当然也能用这把剑去伤害他。 “别的,应该没什么了。”他想了想,总结道。 他说这些有的确实是他心理阴影,有的就只是纯粹的挑食。 李欢迟白了他一眼:“我看你啥也别吃,辟谷算了。” “那怎么行,我瘦了,心疼的还不是你。” 她想说她才不心疼,但看着他可称纤细的脖颈,还是把这句话吞了下去。 快过年的时候,他们爆发了一些矛盾。 李欢迟又搬回了解语宫,这似乎向外界发送了一个信号,皇帝对欢嫔的宠爱总算到了尽头。 她肉眼可见不是温婉的美人,就算因为样貌一时让人上心,甚至一度有了孩子,但机会这种东西转瞬即逝,抓不住就是抓不住。而男人的宠爱更是毫不保值,说没就没。 李欢迟只离开解语宫几个月,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几年。宫里很大,如果没人住的话房屋建筑会老得很快,因为陈初平不想在这方面多花钱。 不管是涟漪、卢萍还是青黄,原先跟着她从解语宫去紫宸宫的宫人们无不觉得可惜,他们垂头丧气,好像失宠的人是自己。 “陛下一时生气而已,娘娘过两天做些点心去道个歉,娘娘曾有过陛下的孩子,陛下总是顾念旧情的。”若是以往,担当这种调和角色的必然是孙嬷嬷,现在她不在了,涟漪却得了些她的真传,边整理从紫宸宫带回来的东西边念叨道。 “凭什么让我道歉,是他自己没事找事,这段时间他无名火也太多了些。”她靠在美人榻上翻着一本书, 几乎是毫无感情地说着原定好的说辞。 涟漪重重叹了口气,看着李欢迟:“男人有点火气正常的,更别说陛下这样的身份。” “那也是他不对。” 涟漪无奈,觉得她当真是被皇帝宠坏了,现在两人都在气头上,还是稍后再说。 解语宫的人来来往往,将搬回来的东西归置进去,采芙站在屋檐下,拿着根鸡毛掸子,而刘嬷嬷则是漫不经心地指挥着宫人们。 没想到这稍后就是一个多周过去,李欢迟没事人一样每天该干嘛干嘛,一些人着急上火,一些人却觉得是自己的机会来了。 第133章 经典美式霸凌 一日用完午饭,涟漪又是一顿好劝,惹得李欢迟都有些不耐烦了。带着另一个小宫女转身出了解语宫,她只能叹着气收拾东西。 “你可别再烦娘娘了。”她跟着一边收拾一边说道。 “这些话娘娘想不通,但我作为她的下人,是应该劝的。”时值冬日,虽然不是粗使宫女,但要干活的手始终不一样,不管怎么养护,都有些皲裂泛红。 涟漪扫了一样采芙嫩白的手,心中有些异样。 “你还记得孙嬷嬷的下场么,你再忠心,惹了娘娘不高兴也没有好下场的。”她继续劝说道。 涟漪收拾好东西,站在那似乎沉思起来。 “那我也不能看着娘娘因为这点小事就和陛下离心。” “那自然是不能的。”采芙见她似乎动摇,笑着说道:“劝人也不必非要用说的。” “那你说怎么办。”涟漪毕竟年纪小些,原来有个孙嬷嬷还找得到主心骨,现在刘嬷嬷根本不管事,什么都顺着李欢迟的意思。 “有些事,是要创造机会的。”采芙神秘一笑。 李欢迟虽然心底还压着事,但起码在别人眼里看着是没心没肺的。偶尔有别的宫的人从御花园路过,看着她也像看个笑话。 还有闲的没事也装作闲聊其实在讲她闲话的。 “哎呀,这冬天真是难过,暖房里的花,搬出来没两天就死了,太过娇生惯养,以为自己还在春天里呢。” 她今日过来时,湖边已经有人了,那是两个同是嫔位的妃子,揣着裘皮手袋,绕着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仔细听就能听出其中的阴阳怪气。 “可不是么,不过这些玩意也就是花期金贵,又不会结果,腻了厌了,可不就扔出去了么。” 李欢迟借的身份叫周芳蕊,这意有所指实在是太粗糙,让人搭理一下都感觉是她们两赢了。 她扫了一眼那两人,往反方向走去,结果人家不依不饶,也反过来追她。 “这不是欢嫔么,这样冷的天,怎么跑到御花园中散心了?”其中一个叫陶嫔的说道,她应该是最早进宫的那批妃嫔之一,纯坐冷板凳熬资历熬到今天。 “听说陛下往紫宸宫新添置了不少南方的果树,现在应该比御花园有意思多了。”另一个似乎叫牛嫔的掩着口,故作吃惊地说道。 “哎呀,妹妹糊涂,欢嫔妹妹早就搬出紫宸宫了,那可不像御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好典的霸凌桥段,但是对面都揣上门来了,这还不求锤得锤实在不礼貌。 “牛嫔姐姐竟连这些事都知道,想必对紫宸宫很了解,妹妹不才,也想一睹那些珍贵的南方果树,不知能不能借一借姐姐的光呢?”她故作崇拜,睁大眼睛看着牛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妹妹住在紫宸宫几个月,一次都没见过牛嫔姐姐来呢?” “你!你叫我什么?我姓柳!杨柳依依的柳!”对方听了她的话,忽然愤怒道。 摸着良心她真不是故意叫错的,不过这个错误好像比她那些话对对方伤害更大。 “啊,真是抱歉,牛嫔,啊不是尤嫔姐姐,因为平时陛下都不曾提起过你,所以妹妹不太记得住。”既然对方那么破防,她当然是选择继续往上插刀。 “我姓柳!”她大声反驳道:“五原柳氏你没听过吗?” “啊五柳原氏当然是听过的。” 陶嫔无语地看着身旁的同伴,这下话头完全转移到她身上了,她还记得自己是来干嘛的么。 “行了。”她重重扯了一下柳嫔的袖子:“别闹了。” 被气得面红耳赤的柳嫔这才停下来,才意识道自己好像被耍了。 李欢迟依旧是满脸无辜地看着她,而她身后的小宫女似乎正用尽全力憋笑,更让柳嫔觉得窘迫。 “你可为自己积点德,别以为自己还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陶嫔神色不善地说道。 “我好好地走在这路上,并未踩到一花半草,哪有积不积德的说法。”她挑眼看着对方两人。 “这宫中毕竟是女人和女人相处得多,你在这装傻也没意思。” “确实没意思。”她看着自己的指甲:“走了。” “恃宠而骄也得有人宠,欢嫔,你会有报应的。”身后的女人说道。 她从来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况且对方找上门的,可算不上她恃宠而骄。 不过这以后,似乎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她日常用品的规格好像降了一些,烟很大的碳,不太新鲜的蔬菜,基本不能吃的水果,甚至年前分给各宫的红封都少了。 “这也太欺负人了!”青黄算好了账,涟漪拿着对不上的单子气冲冲的道:“我去找他们!” 但少府的人既然敢扣,就必然不会吐出来。 “算了,从我这拿去补。”李欢迟掌管少府那段时间还是给自己留下一些家底,她拿出比克扣还多的一部分,让青黄清点清楚,分给大家。 “娘娘,您就向陛下低个头。”涟漪实在看不下去,宫里这些奴才是最势力的,所以宫里哪个女人都盼着有宠。 他们盼的也许不是某个人的爱,只是为能在这深宫中更好地生活下去。 李欢迟坐了很久,似乎才下定决心,收整打扮,带了一盒点心,往御书房去。 这次采芙难得与她一起,可原来似乎畅通无阻的御书房现在却像是有天堑拦着,元宝笑眯眯地拦下他们一行,说是让她们在这等等,已经让人进去通报了。 可左等右等一盏茶时间过去了也不见人出来。 “真是不巧,陛下这两日正忙着和诸位大人商量前线事宜,怕是没空见娘娘了。”元宝与她们原也是有些交情,大概揣摩出皇帝的想法,委婉地劝道:“不若娘娘先回去,等陛下有时间了,奴才一定给他说。” 这一趟似乎就这么白跑了,李欢迟觉得没意思,转身就走。 可采芙似乎另有想法,见李欢迟在前面走得飞快,赶紧接过卢萍的食盒,合着一个小荷包塞到元宝手里。 “哎呀,这可使不得。”元宝并不想接。 “公公,我家娘娘平时待人如何您心里也有数,她年轻不懂事,可千万不能因为一点小矛盾耽误一生,您就当做件好事。” “这……”元宝犹豫了,别的不说,李欢迟住在紫宸宫那段日子,皇帝的脾气都温和了许多。 “拜托了。”在食盒下面,采芙飞快摸了一把元宝的手,脸上却满是无辜可怜。 “咱家尽力。”他猛地一缩手,但还是承诺道。 第134章 螳螂捕蝉 失败了一次,李欢迟就更不愿意再去找皇帝了。 她入宫以来就千娇万宠的,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没两天就是小年,祭天大典后有一场简单的家宴,没有了皇帝的恩典,她只能按照位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席间,皇后,贵妃,宋家两个都朝陈初平敬酒,妃嫔们之间互相敬酒好不热闹,只有她这处冷冷清清。 李欢迟本来就不喜欢这种场合,用完膳后没多久就打算离开。 陈初平看着坐在自己位置上饮酒,却挑着眼在看她。 他后悔到想把自己舌头吞下去,演什么戏,他赶人杀人难道还要理由的吗?为什么别人作妖倒霉的总是他? 这种脂粉浓重的场合让他极度不自在,先一步退到后间休息。 嘱咐元宝守好门,他换了身衣裳翻窗而去。 宫中每一处小道他都清楚,提前躲在回解语宫的道上守着。 不多时,路上就传来响动。 他刚想出去,阿九不知从哪忽然跳下来拉住他:“有人跟着。” “杀了他。”心爱的人就在跟前,他可望不可即,火气直蹿上脑。 “再看看。”阿九知道他说气话,拉着他的衣袖控制住人。 刚才屋中酒气和杂乱的味道让李欢迟想吐,可出来一吹风,那种晕乎乎的感觉好像更甚了,面前的路似乎没有尽头,但她一步也走不动了。 她忽然意识到刚才酒宴上她吃的东西可能有问题。 这就来了吗? 虽然知道肯定有暗卫跟着她,但她也不想让事情失去自己的控制,尽力保持大脑清醒。 “娘娘,您看着似乎不大舒服。”采芙发现了她的异样,出声问道。 “我有些……头昏。”她用指甲狠狠戳着自己的掌心:“卢萍,去找人。” “啊?娘娘您坚持住!”卢萍一听说她不舒服,本来就心慌不知所措,接到命令,马上便要去执行。 “娘娘,还是我去。”采芙见卢萍要走,马上拦住她:“我个子高些,脚程快。” 李欢迟扯扯嘴角,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卢萍,快去。” 脚步声渐远,她从头上拔下来一根发钗,采芙见情况不如预料,忽然有些慌张。 “娘娘,您在这解发做什么?”她笑得很勉强。 “我还想问问,你要做什么。”她转身回手一插,长长的钗头就扎在某个试图靠近她的人身上。 可惜她现在的力气伤不了人,那人只是倒吸一口凉气,随即轻笑道:“娘娘真是聪明。” 果然是罗远。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努力睁着眼,却觉得眼珠干涩,眼皮似乎有千斤重:“我一个失宠了的可怜人,居然还是那样惹你们觊觎么。” “我对娘娘倒是没什么想法,可惜您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罗远捏着她的钗尖,防止她再伤人。 “是谁,胡嫔、德妃,还是太后。” 罗远咋舌:“既然娘娘那么清楚,当初就不该做那些惹人生气的事。” “别那么多废话,一会人来了。”采芙忽然用力,将李欢迟抓她的手反撇在她身后。 “是,那就,得罪了。”罗远想用手刀将她砍昏,没想到第一下被她躲过。 他有些疑惑,虽然身手不算顶级,不过对付一个小丫头不应该出问题,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可能躲过他一击。 但现在没有时间给他多想,他马上又补了一刀,这下李欢迟才彻底昏过去。 他和采芙将李欢迟拖进附近一间放杂物的小屋,放下人,采芙就要走:“那我也走了,去将陛下也……” 她话没说完,罗远同样一个手刀,这次倒是很顺利地将她砍晕过去,采芙瞪大眼睛随即昏迷倒下,顺势被男人扛在肩上。 “要怪就怪你自己好了,谁会相信连对自己主子都不忠心的人。”他扛着采芙,来到不远处一个枯井旁,将她脖子扭断,丢了下去。 她知道得太多,而且并不忠心,这样的人留着只会徒增麻烦。 原先安排是她去找皇帝和别人过来,他杀了留下来那个,事后再找机会将她也灭口,不过现在赶巧她被留下来,也就顺便解决了这桩隐患。 做好这些,他回头就要去处理李欢迟那边,却被身后忽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 比起他的功夫,阿九出手利落,膝盖顶着他的腰椎,手扯着他的肩膀猛一用力,便轻松制住他的行动能力,手扯着他的下颌再一掰,就连自尽的可能也被截断。 罗远看着面前面无表情却如同恶鬼的人,只能流着泪发出咦咦呜呜的声音。 “那我先带下去审了。”他将人破布似的扛在肩上,回头对陈初平说道。 “别弄死了,好好问出话来。”比起开始想让他杀掉跟踪者的时候,陈初平语调柔和平稳,似乎心情不差。 但熟悉他的人都能听出来,他气疯了。 “哦。”阿九很清楚自己现在要做什么,背着人就消失不见。 “陛下,一会就会有人来了,我带娘娘回去。”如同李欢迟所想,她的暗卫确实在,而且刚才就要冲上来,也被阿九按住。 “现在回去做什么,演这一场大戏不就是给人看的么。”他踱进那间小屋,抱着李欢迟坐在一个靠墙的箱子上。 她身子软绵绵的,比平时睡着了还软,连他的肩膀都勾不住,但可以很乖地靠在他胸口。 他这段日子过得糟透了,那么冷的天气天天一个人睡。 他本可以忍受寂寞,如果没有品尝过与爱人相拥的快乐。 “夫人醒醒,好戏快开场了,不看看吗?”他轻轻摇晃着李欢迟问道,她没反应就一直摇,李欢迟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脑浆都要被摇匀了。 她平时不想起来送他去上朝他也是这么作的。 她脑袋和脖子都在疼,一时不知道捂哪比较好,而且耳朵也隐隐觉得聒噪:“别吵了,我醒了。” 熟悉的气息让她安心,虽然还是手脚没力气。 “我的菜被下了东西,你们宫里怎么那么喜欢在吃的东西里动手脚。” 紫宸宫对膳食把控很严格,每道菜谁制作谁经手都有人把控,吃之前还有试毒的,她还嫌吃饭吃得累,现在看来确实有必要。 “人可以什么都不做,但不吃不喝是不可能的。”这小破屋可以说四处漏风,他这套衣裳方便行动但有些单薄了,于是紧紧抱着李欢迟,就像想将自己埋进她怀里。 “你穿那么薄出来干什么,你怎么会在这?”她才意识到他身上这件制式和之前宴席上有些不一样。 “当然是来与夫人私会。”顺便告诉她这戏不演了,多一秒也演不下去,不过正好碰上对方收网,就将就把戏演完。 “啧,小心被人抓包。”都到这份上了,功亏一篑她真的会打人。 “没观众要怎么演。”他听到远远似乎有些脚步声传来,解开自己的腰带,往门口处一扔,将李欢迟固定头发的簪子取下,长发瀑布般逶迤而下,用她的斗篷将两人裹起来。 “这里太脏了,不然我倒是可以假戏真做一下。” “想得美。” 第135章 ‘捉奸\’大戏 脚步声在门外挺远的地方就停住,然后一切声音好像都消失了,只留下屋里两个人的喘息和呢喃。 其间有人怪叫了一声,然后很快被人制止,他们停了片刻,似在探听外间的动静,但暧昧的私语又继续响起,木质榫卯被晃动压得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很难不想象屋中的画面。 李欢迟坐摇摇车一样面对面坐在陈初平腿上看他晃,这里离后宫和举办宴会的地方都有些距离,就算跑步来回也要花十来分钟,所以对方选择在这下手。 现在不知道外面还有没有人,所以也不敢贸然停下,但就这么晃等到人来怕不是要把他腰晃废。 “别摇了,你平时哪有那么大动静。” 她本意是让他省省力气,没想到似乎哪里戳到了他的痛脚。 “我,我哪没那么大动静!”他猛地一动,身下的箱子发出不堪其重的嘎吱一声。 他想了想反正回去要洗澡,于是恶向胆边生,当真往李欢迟腿上摸。 “这什么地方,你别乱摸。”她手上没劲,也阻止不了他,只能轻声斥责,听来就很像撒娇。 “我摸下怎么了,又不掉块肉。” 好糟糕的狗男女台词啊,她趴在这个人的肩头想着。这段时间比起演戏,她思考更多的还是以后要怎么办。 韩徽之都找过来了,她必然得做个交代。一直这样拖着,一来心中不安,再来,师兄也不能一直放她在这。 搬来以为渐渐分开,保持距离,感情也会变淡些,这样长期分离似乎也就可以接受了,但再见他的一瞬她就知道行不通。 “夫人,跟我在一起还想着别的事么。” 李欢迟走神走得很明显,这让他不太高兴,有些冰冷的指尖突破层层防线,探到她腰间皮肤上。 这不是个太好的时机,但她忽然就是很想说。 “阿靖,我喜欢你的。” 腰上的手滞了一下,然后紧紧握着她带向自己:“我知道,我也爱你。” 他话语中满是欢欣,她搬出来这段时间快赶上他去西河的时间长了,而且那时还要赶路,处理很多事,所以也没觉得那么难熬。现在则是夜夜独守空房,明明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简直就像回到了那个时候,真是要把人逼疯。 “但是……”她犹豫了半天总算要开口时,小破屋虚掩的门被忽然踹开。 “好啊!欢嫔那么早就离席,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没想到是在这偷会情郎!”一个刺耳且穿透力十足的声音大声说道,似乎想给后面没看到这幅景象的人也解说一番。 随着门开,这间摆放杂物的小屋瞬间‘蓬荜生辉’。 李欢迟觉得如果他们有探照灯,现在自己和陈初平一定像被无数盏大灯瞄准的傻狍子一样。她在黑暗中太久,这灯光让她眼睛睁不开,抬手挡着眼,转头埋在陈初平颈间。 “现在知道害羞了?先前听说欢嫔与个年轻禁卫交好我还不信,你等着,一会陛下也……” 说话的人听声音似乎是柳嫔,却不是她想象中的宋姜。也是,她怎么可能自己做这种跳得高的炮灰小卒。 她好像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清了被李欢迟头发挡了一半的那人的脸,冷灰色的眸子被灯笼照得亮汪汪的,好像两颗琥珀。 “你听谁说的?给孤也说说?”他嘴角噙笑,语气轻松。 “陛,陛下。” 不知谁先带的头,这群气势汹汹的人呼啦啦跪了一片。 李欢迟回头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柳嫔,她觉得自己没得罪过她的,无非是那日嘴仗了两句,她是从哪搭上太后和宋姜那条线的? 还是说她当日就知道自己后来会被暗算,所以来嘲笑自己? 他们叫来了不少人,宫中叫得上名字的妃嫔,除了平时就不爱凑热闹的那几个大概都在这了,大概是碍于身份,皇后倒是没来,宋姜故意避嫌也没到场。 如果在这的真是罗远,看这阵仗,她当场被沉湖绞杀也不是不可能。 这后宫中的女人,名声乃至性命原来都是这么容易被人算计的。 “陛下怎么在此处?”还是贵妃冷静一些,也胆大一些,刚才让人去叫皇帝时,元宝说他还在后殿歇息,她还想着若李欢迟真是与人有私,陈初平会不会受不了。 “孤不在这,怎么看这场大戏。”陈初平斜眼瞥着她们:“禁卫罗远,身份不明,潜入宫中,谋害欢嫔,残杀解语宫宫人,罪证确凿,孤已派人追捕,你们里面,最好没有他的同谋。” 贵妃眼珠一转,有些猜到了事情的大概。 宫中这些人的手段,真是多少年也不变。 大概是欢嫔提前察觉到了什么,才与皇帝演了这一场戏。但你想演,也要他配合。在他心中,这个人到底不一样。 她们还在这喏喏不知如何是好,外面便传来兵甲碰撞的声音。 “臣等护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一队人马将小屋和所有人围了个扎实。 阿九除了将罗远带回去审讯,还通知了人过来。 “传令下去,今晚彻查六宫,抓捕罗远及其同党,在这的作为首批嫌犯,带下去。”陈初平站了起来,从满地跪着的名义上的妻妾中走了过去,远处的枯井旁,已经有人在组织捞尸。 要闹就闹个彻底。 除了紫宸宫,后宫中一晚上都闹得沸沸扬扬,就是太后的六瑞宫也不得安生。 而解语宫中,有自己的审判。 陈初平抱着李欢迟一路走回去,门口迎接他们的人却是元吉而非解语宫理论上的管事刘嬷嬷。 院门中,宫人跪了两排,战战兢兢不知发生何事。 “抓的时候,已经在宫门处,整条线都摸出来了。”他迎上来,禀报道。 李欢迟看了一眼,这些跪着的人里没有刘嬷嬷,也少了几个粗使宫人,有的人平时她根本就没注意到,没想到已经被串成线了。 “原因,目的。”陈初平看都没看,直接错身走过去。 “喏。”只简单几个字,元吉也听懂了,跪拜离开,继续未收完的网。 屋中等候的,是一个熟悉的面孔。 “孙嬷嬷。”李欢迟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还准备连带她要出宫的事也结束后再安排孙嬷嬷,没想到陈初平已经将她召回了。 妇人看着两人的动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过来想要接把手扶李欢迟下地:“娘娘受苦了。” 她说得好听是调走,实际是被赶走的,这样别的宫都不会要她。一把年纪好不容易当上一等宫女,到了居然要去做杂务,苦还是她苦。 “但娘娘实在不该以身犯险。” 李欢迟正要感动,她的下一句话就让这点感动消失的毫无踪迹。 “哦。” 第136章 壁虎断尾 宫里闹了一夜,陈初平也美美睡了一夜。 冬天就是要两个人挤在一起才安心。 小年以后官署渐渐开始休息,现在北方冷得厉害,战事也进入僵持阶段,他就没那么忙。 第二日不用上朝也不用去御书房议事,还是太后叫人请了三道他才爬起来。 “皇帝昨夜睡得可好。”六瑞宫中,陈初平行过礼,一看就心情不错地站在那。 太后则是黑着一张脸,一看就是一夜没睡。 “尚可,怎么母后昨夜没休息好吗。”他明知故问,嘴角带着些满含恶意的微笑。 “这闹得,我能睡吗!”太后果然气愤地拍打着椅子的扶手。 “孤已经让他们尽量别闹着母后了,但是没办法。”他有些无奈地摊手,“年节当前,宫中进入此等歹人,务必要小心才是,他一日不被捉拿归案,孤一日不能心安。” “什么歹人,我听说也没偷盗了什么,怕不是你那宠妃自导自演了这出戏想要博你关注罢了。” “杀人害命的事不是她个小姑娘做得出来的。”陈初平现在跟太后说话都觉得累。 这件事就是查出是太后做的,也只能乂去她安插的些人脉。 他们母子斗法,还要多少年。 “自从那欢嫔进宫,这宫中就没一日安生。” “欢嫔初春入宫,今年春季风调雨顺,怀着孩子时秋收也满仓满谷,孤倒是觉得她挺祥瑞的。只可惜旁人见不得她好。” “皇帝,这件事过去了。”太后怕他翻旧账,毕竟最近他才同二宋关系缓和些。 “这件事母后不必忧心,儿臣当尽快查出真相。” 陈初平虽然这么说,但还是闹了将近三天。 如果李欢迟没记错,这是禁军第二次被他换血了。 禁军不像上中下三军需要出征打仗,伤亡小待遇高,朝臣中一些子嗣不才的,便会为他们在禁军中谋一个位。 禁军人数不定,也是最容易安插人进来的。 虎贲和廷尉一路追查到罗远家中,发现他家里早已人去楼空,显然是早有准备。 但还是搜到了他的通关文书,顺着这条线,找到宫中一个小太监,属少府尚方。 尚方主手工制造,可是个肥缺,寻常太监坐不到这。 可再往下查,就断了线索。 这小太监自幼进宫,家里人也都是普通农户,前几年还都死了。 太监里有认干爹干儿子的,但这层关系都是私底下的。 非要说的话,他五年前在六瑞宫任过职。 所以到这就结束了。 陈初平接到赵棠溪的结案文书很是失望。 刘嬷嬷那处更是查不出什么,或者说种种迹象都指向六瑞宫,他又能因为这些暧昧不明的线索对自己的母亲下手吗? 所以整个年前,陈初平都萎靡不振的,除了战报能让他去御书房待几个时辰,别的时候都窝在紫宸宫。 李欢迟又搬了回去,虽然来来回回折腾,但解语宫人不知道他俩的把戏,都以为又和好了,所以搬东西的时候满是干劲,毫无怨言。 那天被一群人‘抓奸’打断以后,李欢迟又找不到机会跟他摊牌了。 他一天到晚可怜巴巴窝在那,就像被人抛弃的小狗一样。 于是她只能发挥老中人的传统美德——大过年的,准备年后再跟他说。 离除夕还有两日的时候,有一天她半夜醒来,陈初平居然不在身边。 李欢迟现在也习惯跟他一起睡了,他不在那就有点睡不着。 本以为他上厕所去了,结果等了半天他还没回来。 她只能起床去找。 寻了一会,发现他就坐在通往后院的廊下,披着大氅呆呆看着院落。 “怎么大半夜不睡坐在这。”李欢迟从背后抱住他,发现他手上拿着一小张纸。 “苏简死了。”他的话音冷硬,完全不像平时与她说话的语气。 中秋前苏简的密报还什么都没查出来,他让他重查,遇上那么多事,简直快忘了她,结果再回信,却是他的掌道传回他失联的消息。 说是失联,其实信中还说找到一具面目不清的尸体。 绣衣使要做的事多半极度危险,所以他们出任务一般会有个传递情况的暗线。 他们是陈初平的刀,掌管他们的暗线就是掌刀人,顾名掌道。 伤绣衣者,如同与他为敌。 他刚才睡得正香,被萧枕叫起来,将这个密信递给他。 他说不好心头是怒是气,为了不打扰枕边人,就一直坐在这里发呆。 李欢迟回忆着苏简。 她就见过他一面,还是隔着屏风见的。 感觉是个吊儿郎当的人,但说到正事,很快就正经起来。 离开之前他将自己的妹妹托付给了陈初平,似乎对这项任务有必死的决心。 没想到当真死了。 “他不是巡河去了么,何至于将命都丢了。” “必然是查出什么别人不想让他查的东西,治河一年开销如此之大,鬼才相信。” 李欢迟抱着他,即使两个人偎在一起,也抵挡不住冬日的寒凉,或是形式的严苛。 “先回去睡。”她实在有些冷:“明天我陪你一起查。” 回到床上,两个人抱在一起也很难暖和起来。 “我不想干了。”陈初平忽然说道。 做别人不敢想不敢做的事太痛苦了。 没有任何案例可以参考,在黑暗中摸索独行。 不只是不知前路方向,一路上还会有人给你下绊子。 如果他就安心地当个普通的国君,就不用那么累,也有很多时间陪她到处玩。 很多人不用跟家人分离,也不用死。 就算是严静也不能完全理解他为什么非要彻底征服某个国家。 辰国现在太大了,治理起来要花比旁人多许多的精力。但陈初平并不是个喜好享乐,奢靡无度的人。 辰国人也不用那么大土地的产出去供养。 李欢迟知道他是在撒娇,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虽然这话出处不好说,但确实很适合现在的情况。 “如果我做不好,你是不是不会要我了。” “谁都有拼尽全力也做不到的事,那是人力不可为,但做之前就认输是不一样的。” 陈初平沉默了片刻:“嗯,我明白。” 第137章 露馅 第二日,两人难得起个大早。 在御书房看过之前苏简传回来的密信后,李欢迟决定让少府卿沈归鹤过来而非大司农。 “将少府管辖内所有河道修整、水利兴建的账本,都调过来。” 屋内,沈归鹤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看着李欢迟坐在主位,而陈初平则倚在扶手上。 “愣着干什么,去啊。”见他无动于衷,陈初平才催促了一下。 虽然少府名义上是交给李欢迟管辖,但沈归鹤很清楚自己的主人到底是谁,现在这一下他忽然就有点恍惚。 这两个人魂魄互换了不是? 但他还是很快调来她要的账本,在旁边颤巍巍不知他俩到底要干嘛。 李欢迟很快翻到与苏简传回来的密信类目差不多的地方。 “他既然交上来的账本必然是做平了的。” 她将两边的数值记下来:“一路上必然也都打点好了的,从这条线查不出什么。” 但他们能做平自己账,却不能将少府管辖的账也做得一样。 虽然少府未必说完全没问题,两相对比,至少能看出来些什么。 跨部门调查除了陈初平自己,别人都是做不了的。 “你看。” 两边的人工数量,材料单价,施工天数一相对比,寻常河道每里所费钱粮单价是少府管辖范围内水利工程每公里单价将近两倍。 这样鬼都看得出问题。 她算得很快,但是打的草稿鬼画符一样陈初平一个字都看不懂。 他眼角瞥着那张草稿纸,又看了眼李欢迟,心思早就不在水利上。心跳快得就像在嗓子眼里蹦。 “这几项更具体的收支凭证,拿来比对一下。”她其实也不是很会会计的活,只是看他心烦,所以想帮帮忙:“接下来具体怎么查就看你了,这只是粗算。” “嗯,我知道了。” 陈初平拿着那张她誊好的结果,手有点哆嗦。 “那我先回去了。”接下来不知他要叫多少人来开会,看他这模样就气得不轻。 “嗯,你先回。”他扯出一个笑容,就这样看着李欢迟离开。 连她背影都看不到的瞬间,上扬的嘴角瞬间紧绷。 “你下去。” 沈归鹤守着还准备听他吩咐,没想到这就被赶走。摸不着头脑地从御书房走出来,不多时从他身后飞快跑出去一太监。 总之不关他的事就好。 陈初平从纸篓里将被李欢迟揉成团丢进去的草稿翻出来,用手慢慢展平,看着那些扭曲的字符发呆。 不多时,冯翎就被叫了过来。 “陛下。”他行了个礼。 “你过来看看。”他瘫在椅子里,声音里满是空虚。 冯翎扫了他一眼,看不出情绪,只能小心凑过去看他手里的东西。 “看得懂么。” “木料单价……” “不是这个。”陈初平打断他:“下面这些。” 冯翎左看右看,不太敢说。 他确实不认识那些扭曲的符号到底是什么,而且若要说是文字,布局格式也有些奇怪。 “陛下从哪处得到的这些符号?” 陈初平看着他,冯翎心中一惊,明白了。 虽然符箓上的字在普通人眼里也是鬼画符,但其实都是有迹可循可以辨认的,这些字符他确实从未见过。 陈初平手指搭在鼻梁上,陷入沉默。 “陛下,要不要……” “你出去。” 冯翎想了想,摸出一张符咒,小心放在陈初平面前的桌子上。 “定身符,不会伤害身体,贴在皮肤上就行,陛下如果……” “出去。” 这声音低沉得似蕴有滚雷,冯翎觉得自己如果再多说一个字都有可能被骂,麻溜自觉滚到门边,躲在门扉后小声问道:“要不要告诉老祖宗?” 一个重物从屋中飞出来,在地上砸碎又弹了两下。 冯翎撇撇嘴,他现在这脾气倒是很像登基后不久那段时间,乖戾孤僻,一点不像之前运筹帷幄又长袖善舞的一个人。 李欢迟以为他要弄挺晚,但酉时初人就回来了。 “细查得年初了,到时候还有开河又要担心。”陈初平面色平静,絮絮叨叨说着那些事。 文明从来是在某条水域两岸开始,人向水而居,却又为水所害,真的是很难处理的关系。 “水患、治水,自古已然,只怕你活着就得一直操心。” 就是现代工业革命以后,大自然的力量也不是人力可以制衡的。 陈初平本来在慢吞吞换外裳,听到这句话,动作更是停了下来。 “怎么了?”李欢迟看他在那发呆,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夫人眼界比寻常男子还要开阔很多。”他回身抱着李欢迟,衣裳就那么挂在手臂上,把两人裹在一起。 其实她并不是什么出色的人,只是乘上信息高速发展时代的红利列车,什么都知道一点,但什么都没深耕。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才发觉,其实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能干。 唐月失踪,被赶出来与师兄弟们分离时她每天都惶恐不安,被骗,差点被杀,无依无靠,不知道前面等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直到来到辰国,进到宫中。 虽然知道陈初平另有目的,但对她好是真的,笑是真的,疼惜是真的,快乐是真的。 但如果说谎能说一辈子,那也是另一种真实。 什么白月光朱砂痣,爱情是凌驾于一切基础需求之上的顶层建筑,在这样的年代本就是奢侈品。不将血淋漓的真相摆在她面前,她就能自欺欺人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恢复记忆之后,她想了一个下午就想明白了。 就这样。 这是她给自己的答案。 她想要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即使是鸠占鹊巢也没关系。 “吃饭,饭菜都要凉了。”她拍了拍陈初平的背。 屋外已经簌簌下起了雪。 云雁因为地势原因,即使辰国别的地方都下了几场雪了,这才是云雁的第一场雪而已。 吃完饭,两个人围着火炉坐在窗边,看夜雪茫茫。 翻年去过三月初就是她进宫一年了,又是一年过去,人生不知道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年头。 比炉火更炽热的是彼此的欲望,窗边的小榻上就是他们的安乐乡。 李欢迟像数着断头的日子一样迎来除夕新年,本来以为还有一小段时间,没想到摊牌的那一天提前到了。 第138章 年后再说 除夕那日,陈初平起得很早,今天要祭祖宗天地。 昨日与臣公宴席,他酒都没大醒。 好在这些仪式每年做一遍,他已经驾轻就熟了。 祭祀完就到了中午,下午就开始宫宴,一直到晚上守岁过了午夜才算完。每年这个时候他又闲又忙,忙是程序多,闲是因为这些程序都没什么意义。 而且都会提醒他又过一年了。 又是他一个人过了一年了。 今年不一样,今年是两个人,这几日都下了雪,在屋中很是浪费,他准备晚些再去宴上,吃完饭拉着李欢迟往一个僻静处跑。 这宫中她刚来的时候就在夜行时走遍了,知道他的方向好像是一个冷宫,却不知道带她去那干嘛。 陈初平这人,若放在他家族谱里,大概是很抠门那种。 倒不是说克扣人待遇,偌大的皇宫中,除了住人的部分,别的地方就任由它们腐朽,走了不多时,两边就清冷破败得像是废墟。 行宫那边有自己的产业收入支撑,不然大概也是让他闲置成废墟的命。 “这些地方也太荒凉了,怎么都不修一下。” “又不住人。”他不以为然。 “那你带我来这干嘛?” “马上夫人就知道了。”他带着李欢迟顺着宫道拐了个弯,眼前柳暗花明,居然是一大片梅林。 李欢迟惊呼出生:“怎么居然在这种些梅树?” 红梅香气清幽,赤红如同朱砂,衬着雪景,似真有一番铮铮傲骨。 “不知是谁种的,不过在宫里种这些东西也是枉然。”陈初平背着手,看她小孩儿一样满眼惊喜地漫步在梅花树丛中,心中得意。 他知道她肯定会喜欢的。 云雁晚雪是很美的景色,不过他出不去,所以也没办法带她出去看,只能在宫中找些不一样的场景。 他步入林中,信手摘了几支开得正好的梅花,又将上面完全盛开的枝桠折下,当作簪子插在她发间。 “辣手摧花,你这家伙真不风雅。” “风不风雅不是孤说了算么。”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两人在梅林玩得稍晚才去到宴上,这是家宴,所以清河长公主跟陈和安一家都来了。 看到他们进来,陈嫣然挑眉笑道:“你们两个小孩子吗,还插了满脑袋花。” 陈初平头上也被插了几支红梅,李欢迟甚至在他额间贴了一朵花瓣。 只不过走过来的时候掉了。 “闺房之乐,皇姐不懂。”陈初平在满屋人跪地行礼中垂眸淡然入席,脸颊仿佛擦了胭脂。 “是,我不懂。”陈嫣然打了个哆嗦,她这弟弟越来越娘们唧唧了。真不知道这夫妻俩晚上谁在上谁在下。 明明欢嫔也是个娇娇美人,但衬着他就显得老成持重多了。 想想陈初平在前朝可是个大阎王,果然一物还得一物降。 陈嫣然无聊地扫了圈其他人,这宴会看上去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实则在两人进来时氛围就变了,真是有趣。 陈和安赵丽坐在太后那边下首, “今日还请了画师?”李欢迟看着角落处一人正伏案疾书,有些好奇地问道。 “嗯,毕竟过年,记录一下。”陈初平懒洋洋地挨着她:“夫人今日可要端庄些,这画要传下来的。” “我哪里不端庄。”李欢迟白他一眼,不过这种形式的‘全家福’挺有意思的,她有点想过去看看,又怕打扰别人作画。 陈初平忽然想起什么:“要看就看,正好我也看看。” 他一动,整间屋里人的眼珠子就跟着动,只能将画师叫过来。 于是两个太监小心地抬着桌案呈了上来。 画是白描工笔,没什么透视,胜在对每个人神态衣物的详细刻画,就是她这种不太懂国画的也能感受这画的美感。 屋里那么大场景,几十个人,塞在里面显得有些挤,但再挤是挤不着陈初平的,画师画好了他面前的桌案和龙椅,冠服也画了个大概,就是身边空了一块。 “这片怎么还没画。”陈初平叫他过来就是想看他笔下的李欢迟的。 “回陛下,娘娘坐在这似乎有些不合规矩,是要如实画出,还是将娘娘画在正常的位置。”画师弓身小心问道。 李欢迟确实不应该坐在他旁边,九嫔尚在皇后四妃之下,她看到嫔位的地方给她留了一块不大不小的位置。 陈初平瞥了他一眼:“既然孤让她坐这,你当然要照着画。” 他想了想又说:“拿笔来。” 画师惊讶地看着他,但已经有太监将笔墨呈上。 李欢迟从未听过他会作画,这画是画师大半天的心血,他这么贸然添笔,不知是福是祸。 “你会画么,别给人家画毁了。” “毁了就重画。”陈初平已经理好笔锋,落笔悬腕,不多时,一个人形跃然纸上,再简单几笔,眉眼也有了模样。 白描只线条草草勾勒,没有阴影衬托,也还没上色。多少有些千篇一律的。 但这人像五官神情都恰如其分,若只是先看过画,也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出她。 陈嫣然看他动手,也凑了过来:“没想到陛下还有这一手,以前怎么没见你画过。” “只会人像。”他画完脸和头发,衣服就勾了个大概便将笔扔给太监:“以前也画过,就是不方便给人看。” 画中人挽发插花,言笑晏晏倚在他身边,眉目含情姿态亲昵。 虽然陈初平自己已经被画得端正庄重宛若神只,但他又添了两笔,眼睛往她这边望,嘴角还含着笑。 就连画师看了也啧啧称奇,看看画,又看看李欢迟:“陛下这一手丹青当真神妙,竟能将娘娘画得栩栩如生,微臣也望尘莫及。” “行了,继续画。” 他被说得有些羞涩,摆摆手让人下去。 陈和安坐在太后下首处,看到那边的热闹,引着脖子往这边看。 太后有一搭没一搭与他闲聊,看他心不在焉,无奈道:“你要想看就过去看,没得像我这老婆子跘住了你。” 陈和安这才收眼:“母后说笑了。” 歌照唱,舞照跳,吃完饭还去宫墙上看了烟花。 “今年当真不一样,以前你可不弄这些的。”陈嫣然本来是想来见阿九,没想到陈初平今日给了他假,看他两人恩恩爱爱,忍不住酸他道。 “今年发生了那么多事,当然不一样。”他抱着手臂,看着李欢迟雀跃的背影,嘴角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笑容。 守岁到最后,李欢迟都睡着了。 初一是后宫拜见皇后太后的日子,陈初平自己起来了却没叫她,而且下午就回来了。 她虽然住在宫里,却似乎跟这些人是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生活轨道。 初二民间是回门的日子,但嫔妃们只能是家里人进宫来探望,当然这也跟李欢迟没什么关系,这段时间她都是睡到快中午才起床。 这日巳时初居然就醒了,而且一摸床边,陈初平又不在。 第139章 修罗场 他今日没什么事的,但等了一会也没见回来,不知道发生什么急事。李欢迟还想继续睡,但她总觉得心跳得有些快,不知是饿了还是怎么,所以也起了。 梳洗的时候,孙嬷嬷亲自上手给她弄了个有些正式的发型,边梳边念叨:“娘娘是该早些起的,周家人都进宫了,陛下还不让喊您呢。” 听到这话,李欢迟头皮发麻,也不让孙嬷嬷继续折腾她的头发了,随便罩了件披风就往紫宸宫前殿去。 这两天偶尔会下雪,宫人们一大早就会将道路上的积雪铲除,青石板地面湿漉漉的,她提着裙摆不顾孙嬷嬷的嘱咐,走得飞快,下台阶时差点摔倒,还因此扭了一下脚。 但她完全不敢停下脚步。 前殿门外,元安在那守着,看到她过来,叫了声娘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她就冲了进去。 正厅内,陈初平高坐主位,他下首的位置上,正有一个女人慢条斯理在喝茶。 “夫人今日醒得可早。”陈初平看到她来,懒洋洋朝她招手:“来坐。” 李欢迟惊疑未定地看着那个女人,确定自己真的没见过她,她拿茶碗和碗盖的动作却有些眼熟。 食中两指夹着盖上的钮,剩下三指拿着茶碗。 因为这样就可以单手喝茶,另一只手上的东西也不用放下。 韩徽之。 原先他生得高大所以手也大,这样做完全没问题,但现在面前的女人也就是正常身材,所以这样拿着茶碗十分别扭。 “堂妹,许久不见了。” 她,或者说他放下茶碗,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她:“或者说,我现在应该叫你一声娘娘。” 按照之前西河约定的时间至少还有半个月的,为什么他会提前出现! 正殿中烧着地暖,刚才跑出来的微汗却像正在她身上结冰。 “堂姐,好久不见。”她勉强勾出一个笑脸,只能期望他没在陈初平面前乱说话。 “我倒是从未听你说起过有这么位堂姐。”陈初平浅笑道:“周家人远在代郡,周娘子此番前来,想必颇花功夫,不若先下去休息……” “陛下。”李欢迟打断了他:“我们姐妹多年未见,能不能让我们单独谈谈。” “好。”他挥挥手,屏退了屋里的所有宫人,唯独自己还怡然自得地坐在位置上,看意思就是不想走。 “阿靖,我们姐妹谈话,你一个大男人在这听什么。”冰冷以后她额头又出了些汗,现在冰火两重天一般将她夹在中间。 还没等陈初平发话,那边的韩徽之轻笑一声:“娘娘与陛下好亲密啊。” “你们谈就是,我也不会出去乱说。”陈初平没搭理这番酸言酸语,依旧好整以暇地坐着:“还是说,有什么秘密连夫君也不能听的呢。” 韩徽之和陈初平一人一个方位盯着她,两道视线就像有实体一样把她夹在中间,她从没想过修罗场那么抓马的场景有一天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这么紧张的场面,她忽然好想笑。 看着两个人的神情,她有一种感觉。 陈初平不至于对一个女孩子如此戒备,而韩徽之提前来到宫中,必然也是发生了什么。 西河之后,怕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这两人已经交上手了。 “那随便你们,你俩自己谈。” 也亏她一直在头疼怎么摊牌,现在不用摊了,她拿了一手透明牌。 她转身就要走,还是韩徽之比较沉不住气,叫住了她:“你去哪。” “回去找个红球放鼻子上。” 还有人比她小丑的吗?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露馅的。一开始就不知道,结果跑路被他反杀。 第二次还是不知道。 他会怎么看自己呢?即使被消除记忆困在深宫,成为他的娈宠也还是甘之如饴。 她还想看陈初平痛哭流涕,到底是谁看谁啊。 “她不愿跟你走,这位……就不要强求了。”陈初平也站起身,话语中有种胜利者的志得意满:“有什么需要跟少府那边提,就算是孤补给你们的聘礼。” “李欢迟?你给我站住!”韩徽之本来确实想给她三个月好好考虑慢慢放手的,奈何跟着他们从西河回来以后,就一直有人在暗中搜捕他的踪迹。 他被狗撵着一样东躲西藏不敢声张,原以为是以前的仇家,后来发现就是辰国司天监的人。 这下幕后指使就一清二楚了。 他害怕李欢迟被发现身份出什么事,今日特意借着周家的身份进来。 一开始没见到她时他还很担心,暗中探查狗皇帝的口风,对方似乎也在探他的。 很难说对方到底知道他们多少秘密了。 韩徽之的心一直在往下沉。 在硬闯和回去叫人一起硬闯之间盘桓半天。 然后李欢迟姗姗来迟,看起来一副吃好喝好刚睡醒的模样,披风上的动物皮毛衬得她肤如凝脂,比原来气色还好,一看就知是娇养出来的,真是枉费他的担心。 李欢迟当真刹住脚,回头看他。 陈初平则跟了上去站在她旁边,挑衅地看着韩徽之。 “你现在是怎么决定的?” 这个师妹一向机灵古怪,他有点拿不准她的态度。 她现在到底是生气他擅自提前进宫,还是决定了就留在这里,不跟他走了。 李欢迟看向陈初平,他原本觉得的稳操胜券好像也没那么稳。 “你知道多少。” 从之前她帮忙算水利的账看到那些鬼画符,他就开始怀疑。 但这一怀疑,时间线就能往前推许多。 他就忽然想起中秋他们去新云苑,那日早上起来她莫名其妙打了他那一巴掌。 前一日他过得很开心,所以忽略了。半夜与林若棠密谈时,李欢迟突然跑了出来阻止林若棠伤他——或者说阻止他杀了林若棠。 应该是又动了冯翎所谓的‘炁’,所以当真冲破封印了。 可如果真的记起一切,那之后他离开皇宫东行秋狝时,应该是她离开这里的最佳时机。 她没有离开,在帮忙将于家一网打尽后,又带着千军万马前去找他。对他的一切索求都尽力满足。 甚至于那让他难忘的一夜,都是在那日之后。 所以陈初平想了一天,最终又安心下来。 “哪部分?关于你还是?”他小心问道。 第140章 二选一(男版) 李欢迟真的麻了。 从头凉到脚。 从一开始他知道她叫李欢迟起,这整件事都透着一股子诡异的味道。 “你……” “我什么都知道,所以不用怕。”陈初平拉着她的手放在心口:“你要什么我都能给,留下来。” 李欢迟嘴角抽动,看向韩徽之。 “什么都知道包括追杀她的师兄吗。”韩徽之也不客气,劈手将他的手打开,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剑将李欢迟护在身后:“我给你说了你们不是一路人,他算计你多少你自己都不知道。” 他很用力,打得陈初平生疼,可眼看李欢迟被抢走,他也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你现在走还能留一条命,和孤抢过东西的人都死了。”他冷下脸,沉声叫道:“冯翎。” 韩徽之感到一股强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比之前在外面追查他的那种力量更震慑人心。 他怕的就是这点。 在宫外他虽然打不过但还能跑,但在宫中不只有这术士,他还得带着李欢迟一起。 李欢迟感觉不到什么,但看着韩徽之脸色渐渐变差,终于吐了一口血,也明白是陈初平让人干了什么。 “陈靖,你要做什么!”她赶忙扶着韩徽之:“你杀了他,我也不活。” 陈初平只是想把她逼到自己这边,听到这话,只能让冯翎停手。 从冯翎动手开始,韩徽之的伪装就不见了,他身形挺括,看着弱冠的岁数,眉目清俊,若不是嘴角带血,倒是有几分翩翩公子的飘逸。 陈初平绷着嘴角,看李欢迟将他扶坐下:“你不与他走,我就不杀他。” 陈初平的杀伐果断从来用于家国大事,那些朝臣虽怕他,但也都知道他不是滥杀无辜的人,所以有诤臣直谏,不畏犯颜。 但这件事全然出自他的私情。 “你不能留在这。”韩徽之被冯翎的灵压震得有些内伤,捂着胸口瞪着陈初平。 “我们夫妻讲话轮不到你插嘴。”陈初平眯着眼睛,敌意十分明显:“夫人,前两天你才说你喜欢我的,过两日我带你去栖凤泡温泉如何?年后南方的水果也要上来了。” 他循循善诱,实则心里虚得完全没底。 “夫妻?哈哈。”韩徽之动手虽然打不过,但嘴炮功力开到最大:“你封住她元气,欺骗她多少事,你这不叫夫妻,叫欺男霸女。你那喜欢值什么钱,不过是养着宠物一样困着她罢了。” 陈初平握紧了拳头:“那你们为了一件死物便将她送入宫内,又是什么好人。” 那是门派给的任务,当时韩徽之并不在跟前,如果他知道,必然是不会让她来的,可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 韩徽之运气调和,身上又有了些力气,他既然敢来宫中,必然做了准备的,虽然现在判断不出对手的方位,但对手的把柄可近在眼前。 “夫人,你说你喜欢我的,我们还有很多事没做……你欠他们什么,我还了就是,留下来。”陈初平还在温声劝着李欢迟,她肯定是犹豫的,不犹豫现在跟着韩徽之走了他也没办法。 他在心中寻着自己的筹码,忽然想起一句话。 但是至今他也没弄懂那句话的意思,真的有用吗…… “你若喜欢上别人我肯定不管。”韩徽之重重叹了口气。 富商之家,哪怕是权贵高官,若是负她,斩了就是,但王命真的太重了,又有术士护身。他这次进得来,以后就未必了。 “风神,敕令借法!”他飞快从袖中摸出一张符咒,黄纸在他指尖无火自燃,瞬间屋中像装了一台大功率鼓风机,韩徽之又掏出第二张符,虽然风声掩盖了他的声音,但很明显还是能看出这是火符。 得亏这屋里没面粉,围绕着他们,风加火让气流急剧变化,热浪将屋顶都掀飞了,不管冯翎潜伏在哪,这一下都够他分神。 李欢迟头发都被热浪吹散,等周围平息,她看到韩徽之一手反扣着陈初平两只手,一手拿剑抵在他脖子上,全然将他当成了人质。 “师兄!” “陛下!”冯翎不知从哪冒出来,两手结印想要做些什么。 “你看清楚了。”韩徽之厉声呵止:“你再动我就杀了他!” 结印掐诀的速度再快也比不上韩徽之拿剑一抹的速度快,冯翎悻悻停下手:“你这个小人。” 陈初平虽然当了人质,但一点没有当人质的自觉:“这就是你的手段?你杀了孤也出不去这宫门的,夫人也会一辈子记得我,记得是你杀了她的夫君。” “闭嘴!”韩徽之听他夫人来夫人去本来就烦:“交出妖鼎,将我们送出云雁,不准派人来追,否则……” 他咬咬牙,拿剑的手一拉,陈初平脖子上的油皮便破了,丝丝殷红从皮肤中沁了出来。 这些权贵最惜命,不管平时说得多正气凌然,当真的有东西能威胁到性命时,他们第一反应肯定还是保命。 “师兄!你别伤他!”李欢迟的心快跳到嗓子眼,虽然只有一线,但陈初平皮肤苍白,衬得那血很像前几日带她去看的红梅,刺眼又美丽妖艳。 “那么浅,威胁谁呢。”陈初平虽然被挟持着,但丝毫不慌,嘴角带笑看着李欢迟,她眼圈有些红,额前碎发因为汗水粘在一起,是他不常见的神情。 “威胁人,要这样。”他伸展了脖颈,用力压着韩徽之的剑一扭头:“或者你跟他走,我死在这。” 李欢迟倒抽一口气,韩徽之也觉得不对头赶紧松开了手,但陈初平脖子上已经多了一条伤痕,比起之前那条,这条立刻就有鲜血涌了出来,一寸长的一条伤口,马上将他的玄色衣襟染成神色。 “是他自己撞上来的。”韩徽之手忙脚乱,被李欢迟推开。 “陈靖!你疯了!”她用力压着他的伤口,朝冯翎命令道:“你,去找御医!” 又看向韩徽之:“把剑收起来。” “可……” 看着陈初平脸上得逞的笑容,韩徽之气得不行,手一转,剑就不在了。 陈初平弯着腰,被扶到椅子上。 因为宫人被屏退,所以闹出这大动静也还是没人敢进来。 擦干了血,能看出这伤不深,只是有些长。 “你那么能耐死了算了!”李欢吃被他吓得脑子现在还懵的,又急又气拧在他胳膊上。 “夫人心疼我,我就不会死,夫人不心疼我,那死了也无所谓。”他灰色的眼阴沉沉的,带着一丝狡黠:“你留下来,要做什么我让人去,别的都可以商量。” 第141章 有内鬼,终止交易 “你别听他瞎说。”韩徽之感觉到自己好像闯了祸,背着手远远站着。 “我从不说谎,你知道的。” 他要不然啥都不说阴悄悄地干,说出来的确实也没假话。 李欢迟本来脑子一片浆糊还在犹豫,被这两个人唱的这出戏气到裂开。 “师兄。”她制住还在嘴炮的两个人。 “我确实,喜欢他的。” 韩徽之听到这话,下巴都快掉地上:“可,可他,他不是,他骗你,他这种人怎么可能有真心……” “夫人。” 听到这,陈初平确定是自己赢了,勾着她的腰抱在自己腿上:“我也爱你。” 韩徽之一张脸上是惊异,难以置信,也许还有点恶心。 用自己去威胁别人,这人太诡异了。 “但是,我身上还有别的事。” 李欢迟一只手按着他的伤口,手下是他快速跳动的脉搏,他很开心,自己却不敢抬眼看他。 “鼎我可以还给他们,他们想你也可以进宫来……”陈初平兴奋地说着,又被她打断。 “不,你不知道我们的事,我不能留在这。” 唐月对她有养育教导之恩,不管怎么说,她现在生死不明,自己不可能就这么坐视不管。 “有什么难处,我都可以……” “有一个对我恩重如山的人现在下落不明。” 她不是不想留,是道义上不能留。 陈初平垂下头:“比我还重要吗?” 又来了。 他就是什么品种的飞醋都吃。 “我师父抚我教我,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我。”她眼神坚定,确定了自己的选择。 此时御医过来,看到陈初平脖子上的伤,吓得魂都快没了,李欢迟看他们笨手笨脚处理伤口,又看向一旁站着的韩徽之:“有没有带烈酒?” 韩徽之从腰间摸出一个小葫芦递给她:“干嘛?” 那群御医看着没什么处理外伤的经验,拿着什么药粉要往上面撒。 “让开。”她格开一个,从他们的药箱里拿了些干净纱布,将烈酒倒了上去,浓烈的酒味马上充斥了屋内。 “这……”御医不知道李欢迟要做什么,都看向陈初平。 “娘娘让你们让开没听到么。”他坐在椅子上半垂着眼,看不出情绪,随着别人打整。 三个老头站在一边,看着她将沾满酒的纱布一下拍在陈初平伤口上。 “嘶。”就算是他也觉得有些疼了,一瞬间脑门和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夫人轻些。” “现在知道疼,当时怎么不注意。”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 话是这么说,她动作还是柔和了很多,轻轻蘸着伤口,将血迹都擦干净,才让御医继续给他上药。 过了一会,他脖子上就缠上了一圈绷带。 御医们嘱咐了注意事项就被陈初平不耐烦地轰下去。 屋顶刚才被韩徽之掀飞一部分,天上飘下的不知是雨还是雪,他们只能换到侧间继续谈。 “我想好了,师恩不得不报,那就去找。”陈初平抢先开口道:“冯翎,这事就交给你们司天监了。” 冯翎:? 李欢迟:? “陛下?”冯翎从韩徽之搞出那么大动静,甚至挟持陈初平以后也不隐身了,就站在他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 “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李欢迟也很是吃惊。 “夫人。”他郑重地拉着她的手臂,凑得很近:“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李欢迟:??? 韩徽之和冯翎只看到皇帝似乎说了句什么,然后李欢迟脸上出现了一种如梦似幻的表情,像刚猛灌了几大壶烈酒。 “宫廷玉液酒?”她努力抓住自己漫天乱飞的理智,颤抖着声音问道。 陈初平想了半天,才不太肯定地答道:“一百八一杯?” 回答正确√。 “你小子?”李欢迟抱着他的脑袋就像要把他一口吞下去一样:“你也是……” 这个鬼地方那么多穿越的吗? 他什么时候穿越的?胎穿还是魂穿? 所以他思想那么前卫,想要统一天下,开创女学女官,还整日爱啊爱的,这里的人表白的时候怎么可能会说我爱你?她怎么早没感觉到。 “夫人现在肯答应我留下来了吗?”他浅笑着,眼眸里尽是得意。 李欢迟看了一眼韩徽之,后者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忽然输了。 去文华塔的路上,韩徽之一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前面的两人。 他们刚才说的话他隐隐约约听到一点,但一个字都没弄明白。什么符号,什么宫廷,什么酒,陈初平似乎还提了个价钱。 李欢迟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了? 看那小子笑得一脸春风灿烂,自家师妹则满是我是谁我在哪,一副怀疑人生的模样。 他还要怀疑人生呢? 自己一个没看严,师父莫名其妙失踪了不说,师妹还成别人的了,这世道,简直是妖孽横行。 其实非要说来,这几个人里最不情不愿的就是冯翎。 他隐隐约约感觉自己被卖了。皇帝的命令对他来说是绝对的,但想想就很奇怪。 他们司天监矜矜业业划分天时,记录天象,都是些柔弱可怜的文人,为什么会被派出去找人啊。 这个鼎不知道皇帝和他家的老妖怪从哪弄来的,惹出来多少事,简直没完没了。 不多时,文华塔就出现在几人面前。 李欢迟来过几次太庙了,这个地方却一直不曾涉足。 她之前就猜到是这里,果然。 “那东西不小,寻常人难以搬动。”冯翎一边带路一边说道。 “那就安排几个人,给国舅爷送回去。”陈初平这句话云淡风轻,只在‘国舅爷’三个字上咬得很重。 韩徽之怎么听都觉得有问题。 他现在看陈初平是哪哪都不舒服,但偏偏师妹选了他,这孩子胳膊肘真是往外拐啊! 和李欢迟想的不太一样的是,那个妖鼎在文华塔下面。 果然这玩意靠她自己是不可能拿到的,当初留春派到底是怎么考虑,让她自己来这。 大概往下走了七层,在绕过最后一圈台阶后,就来到一个略显空旷的大厅。 第142章 白日做梦 大厅幽深,四墙都是巨石垒成,大概因为在地底很深的地方,冬日里反而比外面暖和。文华塔的地宫墙上镶嵌着什么发光的石头,但空间过于宽广,那些小石头只能勉强照亮四周,不致人摔倒。 大厅有四条道路延展出去,冯翎将他们带向其中一条,打开这条甬道的某一扇门。 门后的空间就只是一个几平的小室,同样是巨石垒成的墙壁,房间中央放着个鼎。 冯翎打了个响指,屋中更亮了些。那东西说是鼎,其实更像炼丹炉,两耳圆肚三条腿,通体混黑厚重,虽然大,一个人坐进去还是有些勉强。 听说这妖鼎是某个邪道拿来炼人的,邪性无比,上面贴着许多黄纸符咒,韩徽之看到就皱起了眉头,但李欢迟什么都没感觉到。 “那个,我的封印能不能解了。”她提议道,既然现在大家都说开了,也没必要强制封着她了。 “夫人答应我留下来了?”陈初平笑吟吟地看着她。 李欢迟又看了一眼韩徽之,咬咬牙:“找可以让你帮忙,但是找到了,我至少要去亲自迎接的。” 韩徽之幽幽看着她。 这是真完了。 “迎了师父,我一定会回来的,不会扔下你的好不好?”见陈初平不说话,她又补充道,语气几乎是在哄孩子。 “解。” 冯翎叹气,一手掐诀,点在李欢迟身上几处穴位上。 记忆这种东西太微妙了,比较难封,所以会让李欢迟自己突破界限想起来,但真元实打实的,她打不过冯翎,靠自己实在难以冲破。 比起恢复自由,封印解除的一瞬间,她先感觉到的是满是满载的恶意。 怨气,邪气,血腥气,现在再看那鼎,周围仿佛有一团朦胧的黑气。 她都看出来了,司天监的人必然也看得出来,这东西不详之物,为什么会被弄到这里。 而这东西被从留春派偷出来又是什么人干的? “这东西,呕,你弄来,干嘛。”她打着干哕,捂着嘴问道。 “你这模样,我有些好奇在你们眼里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陈初平看她忽然要吐不吐的样子,觉得好笑。 “就,很恶心。”就是她之前能找到也不大想碰的程度。 “哦,那夫人就别碰了,让人来搬。” 他们等了片刻,来了几个身材高大的人,看衣着,是司天监的天文生,他们用锁链将这鼎拴好,从地宫中抬到文华塔外。 大概是因为白日阳气旺盛,在太阳下,这鼎那股让人恶心的气息淡化了些。 “师妹,你当真要留下来吗?”韩徽之看着那鼎,又看向李欢迟。 “对不起。”李欢迟低头,她还有很多事想问,而且若她真走了,陈初平这死模样又不知要怎么折腾。 “司天监会尽快派人与你们联系,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尽管说就是。”陈初平在一旁抱着手臂,冷然道。 他抬抬下巴,冯翎上前鞠躬:“下官司天监少监冯翎,国舅爷有什么吩咐给我说就是。” 韩徽之被这称呼气得不轻,转身离去。 那鼎也由天文生们扛着,随他一起送出宫去。 “夫人莫要担心,你的恩师,便是对我也有恩情。”陈初平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开心。李欢迟望着韩徽之的背影,却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回宫后太后那边难得来问紫宸宫前殿的事,陈初平只说屋顶被雪压塌了,他被砖瓦伤到,小伤不严重便搪塞过去。 反正太后那边平时也不怎么关心他的,只是表面上表现一下。 “夫人。”两人回宫后,他就不必保持距离了。 他抱着李欢迟坐在临窗小榻上,双臂有力地圈住她:“以后你就都是我的了。” 他的唇在她耳畔流连,舔舐着她的耳珠,屋中点着龙涎乌沉,温暖又暧昧。 这件事一直压在她心头,压了两个多月,现在能平稳落地,尽管也许不那么完美,但还是卸下一块巨石。 “对了,刚才我就想问你。”李欢迟趁着脑子还没被他搅成浆糊,将他推开一些:“你……也是穿越的?” 陈初平灰色的眼睛已经被欲望充斥,如一滩浑水一般迷离:“嗯,我与夫人一样。” 她是穿到一个小丫头身上,这孩子年幼时家乡遭遇白灾,父母养不起,就想把她丢了。 毕竟是自家孩子,也没舍得吃掉,将她安置在一个洞窟中,觉得若有好心人路过,说不定也能救她一命。 但原主就这么小小一只,没吃没喝还是大冬天,两天就撑不下去了,她就这么来到这身上。 这些都是之后唐月给她说的,因为原主是被饿死的,她魂来了也没带点热量,醒过来发现自己穿越了,身体就支撑不住又晕了过去。 原身的父母往前走了不远,直接被雪崩团灭,唐月路过那地方,将他们挖出来时人已经不行了,却还记得自己有个孩子,弥留之际让她帮忙收养。 于是她就被唐月收到门下。 本来她这种资质,是进不了仙门的。 这些年不管她怎么努力,都远比不上师兄师姐们,但明月堂的大家都是一家人,所以他们也没嫌弃过她。 “你也是魂穿?来的时候这身体几岁啊?” 想想陈初平原身小时候那种爹不亲妈不爱,天天还被哥哥踹的生活,噶了也很正常。 “和夫人一样。”陈初平忽然扑上来将她推倒:“夫人总问这些做什么,没有这些外物,夫人就不爱我了吗?” 他眼神炽热,满是柔情:“可无论夫人是怎么样的,对我来说都是独一无二,我都爱着你啊。” “我就是想问问。”李欢迟撇开眼,颧骨一抹飞红。 她不是那个世界的人已经很久了,但偌大一个天下,这是多大的概率遇到另外一个穿越者。 一个宽广的胸膛压下来,玄黑色的衣襟黑得仿佛能将一切色彩都吸进去。 陈初平一手撑在榻上,一手解开腰带衣裳:“都不重要了。” 意乱情迷中,李欢迟的手摸在陈初平的胸口,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这的疤呢?”冬日的下午,屋里没点灯,但她依旧能看清身上人光洁的胸膛。 她一下坐起来,将窗户打开一条缝。 光亮透过缝隙撒在两人身上,也吹来一阵冷风让她的大脑降温。他不仅胸口上的疤没有了,别的细碎的疤痕也没有了,只有脖子上还缠着几圈绷带,洁白如雪,就像是个情趣装饰。 “疤?”陈初平摸着自己的胸口:“前段时间御医调了个祛疤的方子,大概有用了。” 这件事她从未听他提起。 “夫人不喜欢吗?”他褪下挂在手臂上的衣衫与她坦诚相见:“我可是专门为你做的,你不是也不喜欢那些旧伤么。” 身子是他的身子,不过因为没了那些痕迹,他看上去很“新”。 “没有那些肮脏的痕迹,我是不是就能比过他们了?”他嘴角挂着一如既往的浅笑。 李欢迟看着他半晌,忽然在空中边写边念:“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 “夫人?”陈初平看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无舍无弃,无为无我。破!” 随着她念出最后一声,她好像忽然睁开了眼一样。 眼前还是文华塔地宫暗色的场景,面前的人却是韩徽之。 第143章 你别是演我吧 “我怎么了。”还好她衣裳齐整,只是坐在某处。 “那鼎上的气息对你有些影响。”韩徽之见她醒来,松了口气。 谁家好鼎让人做春梦啊! “我昏过去多久了?” “从打开门就有些不对,到现在一盏茶的功夫不到。”韩徽之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你再不醒我就要用咒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发现陈初平也坐在自己身边。冯翎半跪半蹲,满脸害怕地看着他。 “他也被影响了。”韩徽之注意到她的眼神,扫了眼陈初平说道:“正好他昏了,咱们……” “娘娘,这个时候您可不能抛下陛下不管。”冯翎赶忙说道,几乎要抱着李欢迟的大腿防止她跑了。 他不应该让皇帝来这的,没想到这东西对普通人影响那么大! “阿靖,醒醒。”她当然不可能抛下他跑了,在韩徽之失望的眼神中摸了摸陈初平的额头。 他闭着眼,面部表情比睡着了还放松。 “这个鼎到底有什么用?”虽然让她来追查,但从没谁说起过这东西的作用。 “炼人魂的,大概有什么方法吸引人。”韩徽之淡淡道。 李欢迟现在没事了,陈初平死活与他无关,或者他死在这,李欢迟就能跟他走了,岂不更好。 “你们也不知道这东西的用途吗?”她得不到准确答案,又看向冯翎。 “这……微臣只知道这鼎会影响人的心智,接触过的天文生中只有少数出现了和娘娘一样的情况,但都无大碍,所以具体是什么方面,臣也不知。” 合着这玩意就影响了她和陈初平是因为他俩太菜了? 可她好歹还有一个《清心咒》,陈初平会什么? “有什么办法让他醒过来?”她只能看着韩徽之。 “没办法。” “师兄!”她有些着急。 “你跟不跟我走。” “你也威胁我!”她今天被夹在这两个人之间已经够心烦了。 “他能凭什么我不能。”韩徽之斜眼看着地上某处。这厮为了让李欢迟心软,居然自己撞到他的剑上,弄得好像他不对一样。 “那我自己试。”李欢迟瞪了他半天不见他回心转意,一手抵着陈初平的眉心,调起灵力往他身体中输送。 陈初平的身体其实灵气很丰富,比起她,其实他应该更适合修道,奈何生于帝王家,注定走不上这条清静无为的道路。 灵力在他身体里游走,转了一圈却什么都没发现。 “怎么会这样,感觉不到什么。”她摸着陈初平的脸又唤了几声,对方一点要转醒的征兆都没有。 “刚才陛下昏过去时臣就试过了。”冯翎皱眉,术士和修士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他还以为李欢迟来会有什么不一样。 “师兄,你说不说。” 没办法,李欢迟又看向韩徽之。 “你真要跟他?”韩徽之抱臂在旁边冷艳看着,见她又望向自己,再次问道。 李欢迟沉默但坚定地看着他。 喜欢这种话总是挂在嘴边就太廉价了,陈初平现在就对她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人。不管是从感情,还是精神。 “你会后悔的。”韩徽之与她对视半晌,终于泄气,这个师妹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她想做的事,要救的人他则呢么会不管。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箓,黄纸在他指尖无火自燃。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 他念完后,黄纸也烧完,指尖一团暖黄色荧光,往前一指,便没进陈初平额头。 冯翎虽然不信他,但相信李欢迟,见她没有阻止,也按捺住自己拦截韩徽之的想法。 然而三人等了一会,陈初平还是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不会啊。”韩徽之有些尴尬,巴拉着陈初平的眼皮,凑近了看他的情况:“别是装的。” 但没醒来就是没醒来,他安详得好像死了一样。 “你别弄他了。” 韩徽之在那又掐人中又晃他肩膀,李欢迟终于看不下去制止了他:“还有别的办法吗?” “《净天地神咒》可驱邪去晦,那鼎现在无人控制,最多是上面的邪气作祟。”韩徽之解释了自己刚才的行为:“你虽然也中了招,但不是很快就醒了?影响应该没那么大的。所以我怀疑,他在装死。” 李欢迟无语,他对陈初平敌意也太高了。 而且刚才虽然在外面是很短的时间,但在梦里至少已经过了几个时辰。她是意识到里面不对劲,明白自己在幻境或者梦境中,用《清心咒》才醒来。 如果一直意识不到那是假的,会不会就那么在假象中活下去? 她打了个哆嗦,问冯翎:“那些中招的天文生,有没有说过梦到或者看到了什么?” 冯翎想了想,这东西因为是个秘密,所以接触的人不多,经手的六个人都是他信得过的,只有两个人出现了李欢迟和皇帝的症状。 其中那个男孩儿什么都没说,但女孩事后与他谈过。 “似乎是关于心魔或者心结一类的幻象?”他们术士一般不会有这个阶段,所以他也就没当回事。 是了,陈初平的身体不大好,她一直记挂在心上,而且幻境中她只是一个下午的时间,如果任由发展不醒来,说不定还有别的情节。 陈初平没修过半天道,大概很难识破这些幻象。然而这种情况从外界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意识到那些是假的,或者让别人进入到他的意识里去?” 第144章 入梦须知说明 “老祖宗。”冯翎跪在文华塔顶层那扇厚重的木门门口。 他本来想着皇帝自己能弄醒就不告诉老祖宗了,被她知道自己如此大意肯定要被骂。 但左右没办法弄醒他,就是李欢迟提出来的那个做法,他自己也是做不到的,只能求到冯右这来。 屋里半天没动静,他又叫了一声,里面才传来一个含混的声音。 “唔,你又闯祸了么。” 冯翎哭笑不得,这件事非要说起来,在这的四人都有点错,可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陛下似乎被之前放在地宫中的妖鼎影响到,到现在都神志不清。”他简单介绍了皇帝的状况。 “之前也有天文生受这鼎影响,似乎看到了一些幻象或是做了些梦,陛下不是修道之人,怕被困住,自己脱不了身。” “嗯。”屋里轻轻应了一声,厚重的门扉开启一线。 李欢迟觉得似乎有一阵风从门内吹出来,温暖宜人,带着药材的气味。 “啧。”身边的韩徽之忽然拔剑,护在她身前。 “莫要擅动,老祖宗不会害人的。”冯翎与他交过手,害怕他在这又来一下,赶忙劝阻道。 “师兄。”李欢迟拉了拉他的衣袖。 “这里面有种药人的味道。”韩徽之依旧挡在她面前,警惕地打量着门内。 药人,是用药品和咒术维持着一个早就该死的人不死,正派宗门一般将此视为邪术,因为伴随着药人的还有借寿、采补甚至夺舍之类的传说。 “小狗鼻子不错。”门砰的一声关了,从里面传来的声音闷闷的,却比并不生气。 韩徽之眉头皱成个蝴蝶结,这皇宫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不快。 “身上倒是没问题,只是被梦魇住了,不用太担心。”门里说道。 “可他怎么一直醒不过来?”李欢迟终于忍不住问道:“梦境中有一些……可以诱惑人心的东西,我也是用了《清心咒》才得以醒来,陛下他于此行一窍不通,会不会一直被魇在里面?” “你也知道那是假的,诱惑人心的幻境,一场美梦而已。”与她的着急相比,门里的声音过于淡然:“听说那鼎原来是用来炼人魂的?在死前给人制造一个美梦,真不知该说温柔还是残忍。” 这也许是一场梦,但谁也不知道一场梦到底能有多长。 “若他一直不醒呢?”她扶着陈初平靠在身后的墙上,一半靠墙一半靠她。 “知道是梦必然就醒了,时间长短而已,他没你想象的那么傻。”门里继续说道:“实在不放心先让他在文华塔住下,醒了再走。” 冯右不帮忙也没办法,冯翎只能将他们带到下面一层住下。 “师妹,我再问一遍。”韩徽之看她安置好陈初平,又开口道:“他真的值得你将此后无数年的时间都埋没在这深宫吗?你能确定他一直钟情于你,或是有利益冲突时依旧能与你站在一边么?” 李欢迟理解韩徽之的好意,淡然笑道:“师兄你想太远了。” “师妹,这不是以前闹着玩的,他一个人的因果冤孽,比世间千万人的都重。” “我知道啊。”她摸着陈初平的脸颊。 可世间的感情就是那么不讲道理,陈初平当初不讲武德用强硬的手段将她留下,她恢复记忆的时候就应该是他的死期的。 可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只是打了他一巴掌。 说她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也好,说她下贱也罢,喜欢就是喜欢,这场感情除了开头,似乎什么都是真的。 “至少我现在是喜欢他的。”他也是爱着她的。 “至于不喜欢的时候,到时候再说。”你若无情我便休,她并不是会空守长门冷宫的性子,至少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韩徽之注视她良久,低下头:“那我先把那鼎送回门派再来找你。” 她在文华塔守了陈初平一天两夜,他一点要醒的迹象都没有。对外只说是来拜祭太庙,好在这两日过年,都没什么急事。 第二日再去找冯右时,她总算松口了。 “这小子可真能睡。” 冯翎帮着将他扶上楼,然后又缩到一边。 “那得有个人去叫醒他。”冯右说道。隔着门,她的声音有些憋闷,听不出到底年纪多大。 李欢迟昨天就想这么干了,毕竟她以前看的动画小说里都是这么演的。 冯翎瞥了她一眼,有些纳闷冯右所言和她一样。 昨天她和皇帝似乎暗地里达成了某种共识,他多少有些好奇。 这个鼎是皇帝一年多前忽然叫他们弄回来的,时间、地点、对方人手都一清二楚,当时他以为有什么大用,结果抢回来就放在地宫中直到昨日,而且看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这鼎有什么用途。 非要说有什么用的话,也就是把李欢迟引入宫。 他就像算好了一切似的。 包括强行封印了对方的真元和记忆。 这种强硬的手段就算可以一时制住,也难保对方冲破封印后自己不被反噬。但看皇帝的反应,她好像早就恢复了记忆,就算真元被封,这种全心信赖的枕边人,她要取皇帝性命也易如反掌。 然而就是没有。 这让冯翎不得不怀疑皇帝是事先知道她不会伤害他。 这又是为什么呢? 不光韩徽之,冯翎也觉得这件事很诡异。 但他的族规就是不是皇帝问的话少说,他只能假装自己是木桩一样站在那,听两个女人商量。 “进入梦中你能干什么不由你说了算,是很危险的事。”冯右语气依旧不咸不淡的,不像警告制止,而像是说明。 “他想对你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不管你现实中是不是力能扛鼎,在他的梦境或幻境中,他觉得自己能一脚踩死你就能一脚踩死你。” 好糟糕的描述。 李欢迟犹豫了一秒。 “如果他梦里有另外一个我会怎么样?” “人见到不合常理的东西,要么会自洽骗自己,要么发现破绽。这不是挺好吗,让他发现那只是梦,或许他自己就能醒来了。” “如果在梦里死了,又会怎么样?” 冯右轻笑一声:“你竟然能想到这一层。即使是梦境或者幻境,也是靠神志控制的。你在里面死了,就是神志消散,肉身不会死,但跟死也没两样。” 所以说是植物人吗? “就让他多做两天梦也没什么的。”看出她的犹豫,门里又说道。 可一个人睡个两三天不吃不喝身体也会出问题的,别说他这小身板。而且她刚才不是为自己问的。梦境中时间流速不一样,若让他在梦中走过一生,老病死去,现实生活中的陈初平是不是也死了? “试一试,让我进去,把他叫醒。” 第145章 美梦易碎 眼前的雾气很重,就像是江南水乡初夏的早晨,周围都是朦胧的青黛色,让李欢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周围唯一的声音是她自己的脚步声。 这新奇的感受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打游戏开了新地图。 冯右听到她的决定后,准备了一晚上,但从始至终她都没露过面。她有些好奇这个冯翎口中的‘老祖宗’,韩徽之说她是药人,她也没有反驳。 宫里为什么要养着这样一个人? 冯翎、韩徽之都做不到的事,她却似乎可以做到。 她真的可以相信这个素未谋面的人么? 这里走了半天还是一条石板路,她有些犹豫,梦境中的世界有多大?她有没有可能被送到离陈初平很远的地方? 远远似乎有几声鸡鸣,眼前忽然柳暗花明,雾气渐渐散去,雾的尽头是一个农家小院。 竹扎的篱笆里围着几只芦花鸡,正低头在地上啄食。一条大黑狗趴在院门口睡觉,听到她的脚步,抬起脑袋扫了一眼,叫了两声小跑了过来围着她摇起尾巴。 她摸了摸狗头,总觉得自己这个动作似乎过于熟练。 这到底是哪呢?即使可以看清周围了,她也对这番场景毫无印象。 这地方虽说是小院,但看着多少有点违和。 毕竟谁家的农家小院的房子会有斗拱啊? 周围种的桃桂相争,菊兰共赏,还有很多梨花和红梅,这么多花一个季节开起来,当真诡异。 可是她忽然明白了这到底是哪。 “夫人!”屋后忽然绕出来一个人,手里抱着一篮子瓜果,看到她,也像黑狗一样快步跑过来:“今日回来那么早。” 面前的人,确实是陈初平。 但又有哪里不同。 李欢迟摸了摸他的额头,他好像高壮了些。穿着一身布衣,款式很像阿九和陈和安平时穿的,只是颜色是她喜欢的月白、水绿等清爽色调。 “怎么了?我不累。”他牵着她的手走进院子。 他随手将装瓜果的篮子放在一旁,将她身上的小包接过来:“辛苦你了,他们没亏待你?我都说那么远的单子就不接了……” 李欢迟瞟了一眼包里,里面是些桃木剑、罗盘和做法的小物件。 …… “随便去个南方的乡下,云雁太冷了,就算是夏天的晚上也会冷,你识字,可以教人读书,代人写信,我会做点心,会分水看山,可以帮人选阴宅,应该会很赚钱,到时候可以养几只鸡,芦花鸡最好,下的蛋有营养,得有条狗帮忙看家,黑色就不错,辟邪……” …… 很久以前,太后帮陈和安要封地时,陈初平情绪失控时,她曾许诺过的这些东西。 陈初平原本一生也得不到的这些东西。 他只能在梦中自己圆梦。 可她进来,是为了打破他这个梦的。 她想起冯右的话。 “在死前给人制造一个美梦,真不知该说温柔还是残忍。” 其实就算不修道,这梦境其实也很漏洞百出。 他似乎造不出自己没见过的东西,所以这院子不伦不类的。 “夫人,怎么了?” 她有些走神,陈初平弯着腰,额头贴着她的额头:“今天有点奇怪,是累了吗?” “嗯,有点累。”她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准备再给他一点点时间。 进到屋里,就更奇怪了,因为屋里空间不大,但还是放着一个过于显眼的嵌螺钿美人榻。 “夫人就在这休息一会,我做好饭再叫你。”陈初平抱来一床被子,里面休息的房间是四柱大床,和他们紫宸宫的寝殿几乎一模一样。 “夏天来的话,如果能有个竹榻就好了,院里再放一张躺椅,搭个葡萄架,一天结束后,还没到睡觉的时候,可以躺在上面乘凉,这样多好。”她忽然说道。 这描述似乎让陈初平有些困惑。 李欢迟比划着,努力形容,但一会就放弃了。 人是想象不出自己没见过的东西的。 “晚些,晚些我画给你看。”她坐在美人榻上,浅笑道:“夫君去做自己的事。” 听到这话,他愣了一下,凑了过来。 “夫人叫我什么?” “嗯?夫君?”她心里有些忐忑,这场景都出来了,这梦里应该也有她——或者想象出来的她,那个她不是这么叫他的么? “嗯,夫人乖。”他听了,只是笑得很开心,摸了摸她的头发:“好好休息。” 冯右说那一大堆,她还以为会是多危险恐怖的场景。 只是她进入幻象的时候很丝滑,如果陈初平也是从见到那个鼎后开始这个梦的,那他在这里经历的时间已经不短。 她只昏过去片刻,就是一个下午,他睡了一天两夜,如果这里和外面的时间是呈等比关系的,那应该至少过去了几个月。 而且这里明显不是宫中的场景,他这梦还带转场的,要平滑地转移过来,又不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 她并不困,斜靠在榻上。 她喜欢临窗放置这些坐具,透气也方便观景,所以这榻就摆在一扇窗下。她打开一点窗户,这个方向正对着后院的果林。 那些纷繁的花朵不分季节,一并开得灿烂,她不由想吐槽这家伙真是没一点常识。 但他最应该学习这些常识的时候,并没有人去教给他。后来学习的种种都是心计、兵法、史书之类的东西。所以潜意识里,他也许真的觉得这些花可以一起开。 李欢迟漫无目的地看着这美丽到有些诡异的场景。 这大概是陈初平心中的某处‘江南水乡’,但他又是怎么从皇宫里跑到这来的,他在这了,辰国呢?太后呢?他都不管了吗? 而且很明显,这场景中应该有另一个她。李欢迟忽然有些不安,如果一会真出现了两个一样的人,会发生什么。 虽然冯右说得轻松,什么梦破了就醒了,但这比修罗场还修罗场的一幕大概能给陈初平留下终身阴影。 一阵熏风拂过,后院中的果树落花成雨,粉白的花雨中,她仿佛看到了一个人影。 风静雨歇,她才发现那并不是她的幻觉,是真有一个浅色的身影伫立在花下。 “夫人,你怎么又出来了。” 陈初平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第146章 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陈初平从屋侧走过去,从那人背后抱紧了她。 李欢迟几乎可以想到,他将脸埋在那人颈间,轻轻吐息。 因为他也是这样抱着她的。 那人一头白发如雪,却可以感觉出来年龄不大,身段纤细窈窕,穿着和陈初平同色系的素色衣裙,站在花雨下,只是一个背影,也能感受到主人的气质出尘。 而且任谁都能看出,那不是她。 可陈初平还是叫她夫人。 她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以陈初平的智商不可能看不出这里面的违和,但他还是选择留在这里几个月,甚至她不进来的话大概会更久,几年或者一辈子? 因为在梦里,他可以和现实中得不到的那个人相依白首。 所以在听她叫自己夫君的时候才吃惊么? 他想叫夫人的人根本不是自己。她还要感激他在这样的美梦中也给自己留了一席之地。 虽然看起来那么深情专一,但男人都喜欢享齐人之福的啊。 她早就知道自己是替身不是吗? 却因为他的爱太浓烈炙热,太真实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她实在,太蠢了。 李欢迟一下推开窗,强烈的响声惊到那边的陈初平,他回过头来,而他怀里那抹身影正要回头,居然融雪一般消散。 “陈初平,你的梦够长了。”她冷冷看着她说道:“是时候醒了。” 随即不等他反应,在心中默念《清心咒》。 下一秒,她在文华塔陈初平睡着的那间屋子里睁开眼。 而床上的人也在片刻后,转醒过来。 陈初平从床上坐起,只看到一片衣角消失在门后,而门扉重重摔关上,又被弹开,巨大的声响震得他耳朵疼,捂着脑袋斜趴在床上。 “陛下,感觉还好么?”冯翎一直在旁边守着阵,见他醒来,赶忙凑过去,用灵力检查了一遍,确定他无碍后才放下心来。 “孤睡了多久?”皇帝似乎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意外。 “那鼎对陛下有些影响,从昨日见到这鼎到现在,一天一夜了。” “他们呢?” “国舅爷昨日押着鼎离开了,娘娘……一直守着陛下直到刚才。” “她怎么?”这么说刚才摔门的确实是李欢迟,但守了他那么久,现在他醒来不是挺好的么,为什么反而走了? “娘娘看陛下一直不醒,怕陛下出事,老祖宗便让娘娘的神识进入陛下的梦境将您唤醒。”冯翎小心看着他说道。 “梦里那个当真是她?”陈初平满脸惊讶地抬头。 看来他们在梦境里不大愉快。 所以入梦之术几乎可以算上禁忌。一来,入梦的人人生安全没办法保证;二来,被入梦的人很容易因为梦境受到影响,这威力比枕边风还大;三来,就是因为梦境是人最私密的一部分,是人就会有邪念私欲。就算是最磊落坦荡的人,也难经得起将心底的幽密拿出来展示给人看。 “陛下勿要怪罪娘娘,她也是担心您。”事已如此,冯翎只是浅浅叹了口气劝道。 陈初平一下从床上翻身下来,但因为睡了一整天又没吃东西,腿脚软绵,一下地就要往前扑去。 冯翎赶忙将他扶回床上靠着:“陛下当心。” 这要再让他受伤,冯右非把他剐一层皮不可。 “你快去把她追回来!”自己指望不上,他只能命令冯翎。 他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墨玉罗盘,看了一眼:“陛下不用担心,娘娘没跑远。” 陈初平这才想起他之前送了李欢迟一个定位的墨玉手镯,新云苑那次她就算跑也能被追回来。 他真不知道梦里那个是她。 其实他早就发现了端倪,知道那是梦。 但他又发现那梦似乎受他意志影响,一切都会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所以他在梦中退位托孤,然后带着她下江南。 那是他最期待的归园闲趣,虽然他不能将梦境做得很完善,但那已经是他能想象的最好。 他不是很在意现实的时间流逝,因为平时他做过很长的梦,一睁眼也就是一夜而已。 而李欢迟让他醒来的时候,他以为是时间到了。 毕竟寻常梦境也有戛然而止的时候。 如果说他还想在梦中待多久。 他只是还想要个孩子而已。 听到这话他才稍微安心下来,冯翎给他拿了些点心和茶水。文华塔没有火炉地暖,这个季节带点水分的点心都被冻得梆硬,而且因为不是御膳房的出品,还甜得腻人。 但他还是努力就着茶水噎下去,他才不想让太监给他抬回去。 吃完东西又休息了一下,他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才跟着冯翎慢慢走回去。 因为韩徽之闹那一场,紫宸宫的正殿需要修正,前前后后不少宫人在忙,看到他后便跪了一地,萧枕本来在指挥修缮,看到他就跟了上来。 墨玉罗盘指向李欢迟就在宫中,他径直穿过宫人们,往后殿走去。 冯翎将他送到这,算是尽了职,之后的事就不应该他管了,正要退下,忽然被皇帝又叫住。 “鼎的事到此为止,不要告诉任何人。” “臣知道的。”他们司天监直隶皇帝,他的命令就是唯一,当然不会给别人说什么。 陈初平这才继续往后走,但与寝宫一步之遥的时候却忽然有些畏惧。 “她刚才回来什么情况?”陈初平忽然问道。 “夫人?看不出什么情绪。”萧枕回忆着,刚才他正在指挥宫人将一些虽然没掉下来但也有点年岁的瓦片换下来,李欢迟飞似的从外面跑进来。 他只负责紫宸宫的一切,昨日把屋顶塌了以后听说他们去了太庙,居然两天没回来,今天又是一前一后分开回来的,不知发生了什么。 “现在她人呢?”陈初平深吸一口气,走进寝殿,但这安静得过分的气氛,她似乎不在这。 萧枕将青黄叫了过来,询问李欢迟在哪。 明明是一个宫殿,宫人居然是两个系统,当真奇怪。 “娘娘?去天禄阁了。”青黄刚被打发走,有些莫名地说道。 爬天禄阁的时候,陈初平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快,不知是因为运动还是别的原因。 李欢迟早期喜欢待在这,后来就在凉亭和屋里,因为这样他回来总是能一眼看到她。 现在又跑回这里,应该是气得不轻。 他要怎么解释那个误会…… 越往上他脚步越慢,最后几乎停了下来,罚站一样站在楼梯口。 不知站了多久,视野里忽然出现一抹淡色。 陈初平抬头,背着光正好看到一个身影。 “陛下。”她开口,陈初平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第147章 替身的自我修养 “夫人。”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看见她,赶忙两步迎了上去,没想到李欢迟往后一退。 然而就像为了弥补尴尬,她浅笑道:“高楼清寒,有什么事下去说。” “哦。”陈初平应了声,又转身下楼。 这里铺着地毯,所以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地回荡在他空荡荡的身体里。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有些忍不住,还没走到楼底就说道。 身后没有应答声,连脚步声也没有,就像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一样。 他停下脚步回身,发现李欢迟跟他离着有一段距离。 “我想的如何?”她低头看着他,一丝笑意也没有:“我早知自己是别人的替代,不用解释,我明白。” 她坐在高处吹了半天冷风,心里也想通了。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只是直面起来伤害更大而已。 “不是,那不是别人……” 那清冷无情的眼神让他全然说不下去,毕竟那些事太玄幻了,就连冯右都解释不了。 “没关系,是我不应该擅自闯入陛下的梦境,人都有不想被别人看到的东西。”她往下走了两步:“这件事就当没发生。” 她不追究,这样最好不过,可陈初平却觉得很委屈。 “那是梦境,我不知道你真的在。如果我早知道,就不会再……” 越描越黑。 “陛下不用跟我解释,梦都是假的,我知道。” 李欢迟觉得自己很讲道理,这件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她思考清楚了也不想追究,人都有过去的,陈初平二十八了,她不可能要求他白纸一张,但他就是抓着不放。 陈初平执拗地看着她,挡着下楼的路。 两人对峙了不知多久,她身后照进来的日光渐渐偏移,最终暗淡。 “你还要我怎么样。”李欢迟实在是有些站不住了,她的斗篷忘了是扔在哪,昨日走得匆匆,身上穿的并不多。吃也没正经吃点热乎的,虽然原来修过辟谷,但这样的天气,总得补充热量来源的。 她相信陈初平应该也差不多,不知他堵在这有什么用,解释又解释不清,难道经过这种事还希望她笑脸相迎么。 “你在生我的气。” “陛下,即使是我这种人也是有心的。”她觉得好笑,他当真觉得自己应该无条件接受他的所有事么。也是,毕竟自己是为了更优渥的生活可以抛弃师门,留在这当他的娈宠的。 “而且我早说过,我不是别的任何人,脾气就是这么坏。” 他咬着下唇,几乎要把皮肤咬破,出口的却是指责:“是你先不要我,是你先忘了我,我梦到你有什么错,你凭什么生我的气。” 他还恶人先告状起来了,而且,又把她当成了那个人。 李欢迟觉得自己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被压下去的所有情绪都喷发了出来。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吼道:“我说我不是她!你没听懂吗?” 眼泪控制不住瞬间涌得眼眶胀痛,她不想留在这了:“走开!这鬼地方我不待了,你爱喜欢谁喜欢谁去!” 李欢迟身形很快,等他反应过来想拦时就已经跑远了,她想走的话靠他一个人是留不下的,从来是留不下的。 一直是她心软,他才有了机会。 “夫人!”他着急下楼,一脚踩空,滚了快一层楼才停下来。 这地方因为之前李欢迟喜欢来,所以做了改建,地上铺着厚重的地毯,扶手尖锐的地方也被改得圆润,甚至包上了棉布防止撞击。 他要感谢自己做的这些防备,不然就这个摔法,脖子都要给他摔断。 元吉在楼下守着,一会看着李欢迟一阵风似的跑出来,一会听到里面乱七八糟的重响,即使有皇帝吩咐,也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把他的魂吓飞了。 “陛下!”他冲进去,在一二层之间的平台上扶起陈初平。 虽然有这些防护,他脑袋上依旧被撞红了一块,而且眼看着就有些鼓起来。 “快去把娘娘找回来。”他头晕眼花,一直强撑的身体总算撑不住了:“告诉她我知错了,冯翎也……” 话没说完,他一歪头,晕了过去。 元吉也很想晕,但他现在晕了就可以直接陪葬了。他咬着牙关,将皇帝抱出去,一边吩咐小太监去通知冯翎过来,一边思考合适的人选去找李欢迟。 她跑得飞快,也不知跑哪去了,这要怎么找? 最后决定,解语宫全员出动,哪都找找。 冯翎回了文华塔屁股还没坐热,又被薅了下来,这鸡飞狗跳的日子真是过得有点烦,他忽然开始期待出去找那什么人了。 来到紫宸宫听了元吉的话,他掏出墨玉罗盘一看,随即瞪大了眼。 这人都要跑出宫门去了,而且是从守卫较少的东门,以当时两人交手的情况看来,虽然李欢迟打不过他,但绕两个守卫绰绰有余。 这出了宫就是什么可能性都有了。 他又飞快往东门方向赶,总算在靠近东门的一处无人院落中找到了李欢迟。 当然,还有她的暗卫。 看到冯翎到了,李欢迟扫了一眼云柳,对方有些愧疚地低头。 “娘娘,天色已晚,该回宫了。”冯翎在心中谢了一万遍云柳,平静地说道。 “你司天监的人,管得了后宫的事。”她冷冷看着冯翎。 又不是他想,冯翎欲哭无泪。 “陛下说他知错,还请娘娘回宫。” “我若不回去呢?再封一遍我的记忆和真元?” 皇帝不下令,他自然是不敢私自动手的。 冯翎叹了口气:“娘娘,人心底的一些欲念,即使是圣人也不能控制,您既然知道陛下并非修道之人,又怎么能因为这些无法控制的事埋怨他呢?” 讲道理,她都不想计较梦里看到那些了,是陈初平一直提。 而且似乎脑子不清楚,又将她认成那人。 不是梦中,而是在现实。 若说梦中还能欺骗自己一切都是假的,现在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被扯掉。这不由让人想到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他对她说的话做的事,到底是对她,还是透过她对着那个人。 甚至现在的退让到底是因为她,还是别的原因。 如果只是一段过往,她也可以假装不知道不存在,但这件事显然没过去。 她生气的不是她是别人的替身,是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宁愿选择虚假的那个人,也没有选择真实的自己。 可以预见的是,如果那个人某日归来,她的境遇肯定还不如他的梦中。因为她不可能忍受和别人共事一夫。 她最生气的还是自己,事实都那么血淋淋摆在她面前了,她还是喜欢他。 但别人全然不能体会到其中苦楚,甚至因为陈初平先低头,也许还会觉得是她不可理喻。 “你怎么找到我的?”李欢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提了个问题。 云柳就算了,一直跟在她后面。 她为了防止冯翎跟过来,特地隐了灵力,往偏门走,但他还是很快赶到。必然是她身上有什么可以让他定位的东西。 冯翎斜眼,不作回答。 李欢迟抬手看了看自己身上。 她这身有很多饰品,可他不可能算到自己哪天刚好戴了那个有追踪功能的饰品,若说哪个一直都在…… 看她取下墨玉手镯,冯翎的心提到嗓子眼。 “你也是不会说谎的人呢。”她说道,将镯子扔在他面前:“没有下次了。” 第148章 狗血使劲撒 因为皇帝的晕厥,紫宸宫中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李欢迟回来时,还是已经为她准备好了饭菜,只是陈初平铪没醒。 之前受的伤加上睡了太久,他身子本来就虚,这下又烧了起来。御医们开了药,守在前殿,得等他醒了再决定进一步的调理。 孙嬷嬷千劝万劝,才让她睡之前勉强守在他床前。 她让人将寝殿侧殿打扫干净,铺好了寝具,明显是打算和皇帝分床睡了。 在紫宸宫常住和在紫宸宫和皇帝分床睡,也不知道哪个更离谱,但这次她没让步。 不搬回解语宫是因为她不确定自己多久离开,就不折腾人了。 陈初平躺在床上,额角已经鼓起一个包。眉目舒展,但皮肤比平时更苍白。 李欢迟坐在床边,看着屋里的摆件发呆。 或许如同冯右所言,她确实不应该进入他的梦境搅醒他的好梦,这样自己也能在幻梦中开心地过下去。 她打破的,是两个人的美梦。 她守到亥时正,正准备去休息时,身后传来轻微的呻吟。 “……疼。” 她没有回头,而是站起来绕过床去找萧枕:“陛下似乎醒了。” 这说法很奇怪,醒了就是醒了,为什么还有似乎。 萧枕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赶忙吩咐人去伺候。他们两个一天天闹来闹去,就这样还没拆伙,也算是奇迹。 陈初平当真醒了。 但出了点问题。 李欢迟在外间等着,仿佛是为了避嫌一般,不多时,从里面急匆匆出来个小宫女,面色难看地跟萧枕耳语了什么,他的脸色也变得难看,望着李欢迟。 “娘娘随奴才进去看看。” 里间,四柱床的帷幔被掀开,陈初平靠在堆在一起的垫子上,面色茫然,宫人们跪在一旁,战战兢兢。 看到他们进来,陈初平忽然问道:“这是哪?你们是谁?我又是谁?你们为什么叫我陛下?” 李欢迟:…… 太假了,假到她甚至笑不出来。 御医们此时也被叫了过来,按着他把了半天脉,又是看眼睛又是看喉咙,望闻问切一套下来,才哆哆嗦嗦下了结论。 病是真的病,撞到脑袋也是真撞到脑袋,所以,也许,或许,可能,大概——真失忆了。 “那要怎么治。”听到御医们这么说,李欢迟扯了扯嘴角,他要演,就顺着他演好了。 “这……陛下伤得不重,这失忆或许是短期的,娘娘平时跟陛下多说说话,说不定就能刺激神经,恢复记忆。” “不用扎针喝药什么的吗?就这么纯聊,我能说什么。”她面无表情问道。 “药自然是要开的,只是陛下现在还发着烧,得把烧先退下去再做打算。” 李欢迟瞥了眼满脸天真听他们说话的陈初平,估计等到需要扎针的时候他就自然‘痊愈’了。不过可惜现在不行。 “那你们下去开。” 等萧枕带御医们去开方抓药的时候,宫人们自觉退了下去。 她现在真不需要他们那么自觉。 陈初平睁着眼睛电灯泡一样照着她,实在让人亚历山大。 “陛下,别装了,不好笑。”她冷冷说道。 “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走?你和他们不一样对吗?”陈初平答非所问,坐起身想要拉她:“那你告诉我我是谁好吗?” 李欢迟站了起来,避开他的手。 两个人再次对峙,陈初平在她的瞪视下依旧是一脸无辜。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你讨厌我吗?可我好像很喜欢你。” 不管他真失忆假失忆,这话都让李欢迟恶心。 “我跟她真的很像吗,这张脸。” 他疑惑地歪着头:“我是说很喜欢你,你是我的谁啊?” “我?我是你的玩具,是别人的代替品,是你笼子里的鸟雀。”她轻笑一声说道。 “可你是人啊?”他一副不能理解的模样:“那我是谁?又是你的什么人呢?” “陈初平,你玩够没有?别作了!”今日经历的太多,她真的很累,陈初平这么折腾,所有人都不会让她休息,她差不多忍到极限了。 猛地被她吼了一句,陈初平傻乎乎愣在那,然后眼圈变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了。” 说着,他的眼泪珠子断线一样落下来。 李欢迟:…… 真的绝了。 她还没见过他哭呢,话说一个快三十的男人被人吼哭了,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他抽抽涕涕,搞得她像什么恶人。 “对不起,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可我真的觉得我喜欢你。” “别说了,我头疼。”她憋着的一股气卡得不上不下,只能泄了:“乖乖躺好休息。” 等萧枕把药熬好端过来的间隙,她背对着陈初平靠在床柱上,身后的啜泣声渐渐平息,片刻后只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她还以为他哭累睡着了,索性也闭起眼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些重量压在她身上。 李欢迟睁眼回头,就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啊,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他拿着一张毯子,似乎想盖在她身上,被发现以后有些局促的退后。 “这样睡很难受?这床很大。”他拍了拍床:“睡过来些。” 之前御医进来问诊时,寝殿所有灯都被点燃,现在这屋里明如白昼,照得他一双眼睛也清澈透亮,全无阴鹜,如同孩童一般天真无邪。 “管好你自己。”她站起来退到看不到他脸的地方站着,他再怎么变样还是陈初平,等他想起以前的记忆,自己又是他眼里那个自己都不太分得清的替身。 “哦。”他慢慢坐回去,拿着小毯子盖在自己腿上,安静了半天又问道:“那至少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屋里安静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李欢迟。”她轻声说道,不是什么欢嫔,不是周芳蕊,更不是他甜言蜜语叫着夫人的那个人。 “好,我记下了。”他应了声,在唇齿间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 等他喝完药,李欢迟把碗递给萧枕,给他掖好被子放下帷幔,总算可以休息了。 然而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她还没睡半个时辰,又被萧枕叫起来,说皇帝梦中惊悸,闹着要人陪。 “那你去找啊,皇后贵妃,宋家姐妹,实在不行太后也可以,干嘛非要喊我!”她才是受情伤的那个,精神攻击还没完还要继续肉体攻击吗? “陛下失忆,只记得娘娘。” 萧枕的回答听起来很有道理,李欢迟一时噎住。 “娘娘?”他等了半天没有回音,又唤了一声。 装死看来是装不过去,李欢迟一边笼着头发一边穿上孙嬷嬷递来的衣裳:“一会!” 第149章 演,接着演 真坐在寝殿时,陈初平又正常得很。 乖乖盖着被子躺在那,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她。 李欢迟这几天又惊又吓,自己破梦又要帮他破梦,发生了太多事,三天的时间拉得像过了很久,而且一点私人时间都没有,就刚才睡那片刻,脑子里光怪陆离走马灯似的,一会是自己在山洞里醒来,一会是看到他抱着别人,一会是她被关在地宫里出不来,被孙嬷嬷推醒的时候她浑身都是汗。 现在看到他满脸无辜真的要崩溃了。 “你能不能不折腾我,我真的撑不住了。”她捂着脸蹲在门口,因为她的到来,紫宸宫的宫人们都主动离开,偌大的寝殿里只有他们两个。 “我不该进你的梦不该吼你,我就不该进这宫来。”她抱着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她一个小偷,主人家抓到她怎么对待都是正常,她脑子真的不清醒,居然觉得自己在这宫里是自由的,即使日后两个人散伙她也能全身而退。 只是没想到打脸这么快。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想折腾你,我只是害怕。” 陈初平连滚带爬蹲到她身边,想碰她又怕被拒绝,只能把手缩到袖子里,隔着衣料抚摸她的头。 “你别碰我。”她果然一把打开他的手,抬头,一张脸哭得皱巴巴。 “那你别哭啊。”陈初平好像很着急,不顾她的反抗又去摸她的脸:“滚开!”这当然更是引起她的抗拒,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陈初平这辈子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对待过,他也只是爬起来,蹲远了些:“你不喜欢我就不碰你了,但是你能不能陪着我,我害怕。” 她很想让他去叫别人,但她也知道,她说给萧枕的那些人,大概都不是他希望出现在这个情况下的。 他想要谁呢?她很清楚,这张脸相似的那个人。 凭什么呢? 李欢迟低着头,满是戒备地看着他。可她就是长成这样,不可能为了气他把自己脸毁了。 “不准看我。”她命令道。 “好。”他闭上眼,眉目舒展,当真像孩子一样乖巧听话。 李欢迟还是怀疑他在演戏,但他演技某些时候过于精湛,说哭就哭,眼神清澈,耐力很好,这让她也有些分不清。 “可我看不到你,不知道你在哪。”陈初平伸出一只手:“能不能牵着我。” 不被他注视着,她彷徨的心似乎坚定了些。之前许多事又涌上心头。 ——啪。 一声脆响回荡在寝殿中。 半边脸火辣辣的疼,陈初平皱着眉,却没有睁开眼,因为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巴掌落下来,所以弓着身一副防御姿态。 “我叫你别演了。” 李欢迟平静地看着他,等他发火。 “你再怎么装也回不去。”她抬手轻抚着被她打的那片脸颊,只是片刻,苍白光洁的皮肤就泛起红来:“你对我越好,我越觉得恶心。你多喜欢她啊,喜欢到看着这张脸都能忍我这样的脾气。为什么不亲自去找她,要对着我这个劣质代替品忍气吞声。” 她想了想,继续说道:“是因为她死了吗?要是没死的话你们也完了。我说,找替身不会让人觉得你深情,只会让人觉得你无能且负心。” 这些话说给陈初平听,也说给她自己听,一根尖刺,穿透两人。 她在心底盼望他发火,好是对那个人的,至少火气是对她的,发了火他就演不下去了,不管是失忆,还是情深。 可陈初平只是闭着眼睛弓着身体,他腿长,坐在地上上半身没比她高多少,消瘦得中衣挂在他肩上都显得空荡荡的,更像是抽条的少年而不是将近而立的青年。 可怜巴巴坐在那,像是被谁遗弃了。 “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他默了半晌,开口道:“我真的不记得,你生气的话,惩罚我就好了,但是不要说这种话。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能做别人的代替品,不要这样轻贱自己。” “哈,现在你是好人了。“她自嘲似的轻笑:“对,我确实是坏人,我就应该让你一直沉溺在幻梦里,就算死了,也是和爱的人一起……是我棒打鸳鸯。” “你,又哭了吗?”陈初平听了她的话,小心问道,他还闭着眼,听话得真像一个乖孩子。 李欢迟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又泪流满面,狼狈地用袖子擦着脸。 “别哭了,如果还生气,就再打我两巴掌。”他把脑袋凑过来,皱眉闭眼。 她之前那巴掌用了狠劲,现在他一边脸颊已经肿起,红通通的,想必刚才挺疼。这样都没能把他逼发火,要么他演技过硬,要么他真是失忆了。 李欢迟觉得有些无趣。 “一个人之所以是他自己,记忆是不可或缺的,你没有那段记忆,就不是他。我不打陌生人。” 李欢迟拉着他的袖子把他领回床上,任他攥着自己的衣角,沉沉睡去。 她打着坐想要跟以前一样修炼,大概是久不修炼,也可能是累过了,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她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躺下了,还像以前一样被他抱在怀里。 几天前他们还是这样,因为不用朝议,陈初平也会陪她睡到很晚,要么就是醒了也继续躺着,等着她醒来。 还以为这样的日子能过很久,没想到这就结束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翻身起来,身后的人果然已经醒了。 “我是见你睡着了,想着这样舒服些,夜里有些冷……”他有些慌乱地给自己解释。 “不用说了,随便你。”虽然睡了一觉,但她还是觉得累极了,心累。 见两人起了,宫人们鱼贯而入为两人梳洗。 御医又来过,虽然他白日不烧了,但还不知道晚间会不会复发,叮嘱让他继续卧床。 李欢迟早餐没吃就站在门口等着。 她又把冯翎叫来了。 “娘娘,这种伤病不归司天监管。”他来是来了,和陈初平大眼瞪小眼半天,弄明白李欢迟想干什么,才解释道。 “陛下昨日离开文华塔还好好的,是撞到脑袋才成现在的样子。” “我知道。”而且是在她跑开以后才摔的,谁知道他到底怎么着的:“我是问你有没有办法让他恢复。” 她斜眼看着陈初平:“或者让他别演了,真的很烦。” 要死要活也应该是和心智健全那个陈初平谈,他在这装小孩儿算什么事。 “陛下,娘娘让您别演了。”冯翎只能又重复一遍她的话。 司天监隶属于皇帝,皇帝要干嘛他还能管得着? “演是,什么意思?”对方扑闪着眼睛望向他。 “娘娘,微臣真的做不到。”冯翎有种捂脸的冲动。 平时被他骂,被扔东西都习惯了,大魔王一时变得那么纯良,实在让人觉得难以直视。 李欢迟冷笑一声,他们本来就是沆瀣一气,指望冯翎还不如指望自己。 “你可要小心些,他现在这样是装的也好,真的也罢,我要杀他,易如反掌。到时候查起来,你们司天监脱不了干系。” 冯翎离开时,听她这样说道。 “您与陛下因果缠缠,您要杀他,也是他的冤孽债罢了。”冯翎回头:“不过微臣的职责是让娘娘留在宫中,这方面娘娘就别想着跑了。” 第150章 撒娇给谁看 怎么可能不跑。 当晚李欢迟就进行了一次尝试。 本来她想等韩徽之回来再跑的,两个人一起,总比她孤身上路安全。 然而事实就是她就像步入了什么迷魂阵,连紫宸宫的宫门都出不去。 这阵仿佛是专为了困她设下的,只要她动用一点灵力,就完全分不清方向,但就这么靠腿走出去,别说云柳,一路上还有不少禁卫和虎贲。 她在心中暗骂冯翎,当真只能等韩徽之回来再做打算。 陈初平一入夜又烧了起来,然后迷迷糊糊要找她,萧枕、孙嬷嬷,两个人押犯人似的将她送到寝宫里。 姑且算休息了一晚,今天她的精神好得多,搬了个椅子在床边守着。 陈初平似乎不舒服得紧,在床上嘤嘤唧唧哼个没完,她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帷幔上的纹路走神,对他难受的呻吟充耳不闻。 他越哼声音越大,大到李欢迟就算装聋也装不下去。 “闭嘴。你哼也不会有人管你。” 帷幔下的声音顿了顿,小声说道:“可以握着我的手吗?” 他白天开始咳嗽了,所以声音有些嘶哑。 “陈初平,你撒娇给谁看。” 她一手支着自己的脑袋,又开始觉得累。他这辈子幼年时期被截得很短,长辈又都是那个模样,那时他就应该知道撒娇没用。 唯一有用的时候,是对她这个蠢货。 可那也不是给她看的,只是她自以为是,觉得自己看到了别人没见过的那一面。 “欢迟姑娘。”他坐了起来,挑开一点帷幔看向她:“你真的很讨厌我吗?” “不然呢,你觉得自己很讨人喜欢吗?” “不,我能看出除了你,别人似乎很怕我。”他摇摇头,坐到床边:“可如果我们是陌生人的话,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 昨天她才说没有记忆的他只是个陌生人,今天的话显然逻辑不能自洽。 “别在这玩文字游戏。”帷幔后他的脸隐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李欢迟厌恶地别开脸。 “那我替之前那个人向你道歉好吗?” “既然你坚持自己不是之前那个人,你有什么资格替他道歉。” “你觉得我是,我就道歉,你觉得我不是,就不应该讨厌我。”他伸出手来:“能不能握着我的手?” 李欢迟坐在椅子上任他怎么说都不动,坐在这不言不语已经是她的底线。可陈初平并不怎么想,没有得到回应,他赤脚爬下床,把手伸到她面前。 因为发烧,他的脸红彤彤的。 这两天这张脸有些多灾多难,磕出一个包又被她打了一巴掌,现在额角泛青,被打的那边脸颊泛黄,五颜六色倒是热闹。 “叫你不要对我撒娇。”李欢迟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腾一下站起身,连身下的椅子都撞倒。 她忍不住了,转身就往外走。 “别走,我不握就是了……啊!” 身后一连串响动让她开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陈初平趴在地上,似乎被她弄倒的椅子绊了一跤,而且,吐出了点血。 “你怎么样?”她心底猛地一揪,本能冲了过去将他扶起。 他嘴角挂着血丝,但还清醒。 “没事,咬到舌头了。”他坐起来,张开嘴让她看,果然,舌头上有一条血印。 虽然痛,但这不是什么大伤,重要的是他手指别在地上,脱臼了。 他手指纤细,无名指奇怪地往手背的方向翘着,一看就很疼。 “笨手笨脚的,那么大人了还会摔跤。”她摸着脱臼的那截骨头,一用力,给他按回去了,还好这种伤她可以处理,不然大半夜把御医叫来,今天晚上又要闹半夜。 “因为急着追你。”脱臼复位以后,他很自然地合手,握住她的手:“我总觉得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李欢迟这才发现两个人离得太近了,几乎是头顶着头。 “别走好吗?”现在反而是他先退开,但手还是握着的:“这样就行,我不闹你了。” 因为发烧,他手心都是烫的,一手的汗。 让她想起上次他生病时,迷迷糊糊说的那些话。 “我小时候就想,生病受伤的时候你能这么抱着我就好了。” 一切都有端倪的,是她选择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地里。 李欢迟缓慢但强硬地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一字一顿:“你去找她,不要找我。” “谁?”他抓得再牢也掰不过她,眼看她抬腿又要往外走,陈初平一下子抱住她的腿:“别走好不好。” 李欢迟:…… 她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变成这样以后就跟没自尊一样,又是哭又是抱人大腿的,当真和个小孩子没区别。 “起来!”李欢迟有些羞恼地抓着自己的腰带。她上下两件衣裳分开的,他这样扯着她的裙摆几乎要把下装扯下来。 “你留下来我就听话。”他脑袋贴在她腿上,整个人像个挂件一样。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她推着他的脸,一边想把他手拉开,结果下盘不稳,控制不住往地上倒去。 她趴在地上,脑子气得发蒙。 就算一开始是她招惹他,她拿了鼎,他得了一个替身,各取所需而已,现在把话说开一拍两散,还不算闹得很难看,他忽然搞什么失忆,僵在这算什么! “你起来,起来!” 陈初平趁机伏在她身上,控制着她的手腕,挣扎中被她踹在腿上,脸色变了一瞬,但还是忍着痛,控着她的行动。 “既然你当我是陌生人,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你还装!”她猛地用力,脱出一只手。 奇怪的是她现在打人都那么顺手了,一扬手就把陈初平脑袋打歪,甚至嘴角又被她打破,裂出一丝血缝。 “你要生气,多打两巴掌也没关系”他转过头来,换了个姿势,让她两只手都有空。 她不是暴力狂,打他又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只能两手推着他的肩膀将人推开,却不知道怎么弄的,将他脖子上的绷带扯到。 明明已经结痂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血痂被破坏,又开始流血。顺着脖子,染红他中衣的衣领。 好像他们今天不在这死一个是很难结束了。 第151章 要替身就给你替身 “听到我摔倒还会回头,你果然还是担心我的。” 陈初平躺在床上,被子拉到下巴颏,眨着眼看她。 “闭嘴乖乖睡觉。”李欢迟拉下帷幔,好想给自己来一根惆怅的事后烟。 看到他脖子上的伤,她又慌了,赶紧给他重新包扎了一遍把人按回床上躺着。 没办法,他看着太虚弱了,又是发烧又是挨撞,脖子上还有伤口,她总觉得自己再给他两巴掌这人就要被自己扇嗝屁了。 罪过。 黑暗中,一只手悄悄摸到她身边,用指头小心试探着勾住她的手。 被她躲开后又不依不饶跟过来,如此反复五次以后就是她也懒得动弹了,爱咋咋的。 拉着她的手,陈初平仿佛安心下来,虽然温度一直不退,但很快睡过去。 她盘腿打坐,过一会顺手摸了摸他脑袋的温度,觉得退下去了些,安心不少。 一想又觉得不对,她不该那么关心他的。 可她就是那么没骨气的人。 如果早能狠下心,新云苑那一次她就不该回头,甚至两天前,就应该打晕云柳直接跑。 甚至现在,她也不是不爱他,只是生气他全然将自己当成一个代替品,投入她身上一切感情其实都是对别人的,没有一点点是对李欢迟这个人。 那她的感情是什么,笑话吗? 她挑开帷幔,想出去透透气,没想到一点光照进来,陈初平就醒了,他一向睡得很轻。 “别走。”原本松松拉着她的手一下攥紧,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不到三秒就跟个章鱼似的盘她身上了。 “我只是去喝点水。”她被勒得要把身体里的气全挤出去了。 “哦,那你喝。”他稍微松了一点桎梏,但还是缠在她身上的。 李欢迟坐在床边发愣,他就伏在她背上,手攀着她的肩膀。 她好像莫名多了个大儿。 “白天我问过他们了。”半天,陈初平忽然开口:“那个男的说你是我夫人,是最爱的人。” 他用脑袋蹭了蹭她:“你果然是不一样的。” 这宫里说得上是男人的就他一个,而她,也并不是他心中那个挚爱,更不是他真正想叫夫人的那个人,这一句话不知有多滑稽。 “你再叫我‘夫人’,我就杀了你。”她平静地说道。 耳边的呼吸声一滞:“可我真的觉得我喜欢你。” “是错觉。” “不是错觉,我看到你就很开心,看不到你就很慌,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醒着也好,睡着也好。”他急急为自己辩解着,却没发现怀里的人动作越来越僵硬。 “你当然会喜欢这张脸啊,即使换个人顶着这张脸也喜欢,我明白了,先睡。” 她态度过于平和,让人捏不准情绪,陈初平如愿抱着她睡了一晚上,也没把那句话当回事。 然而第二日他就知道‘我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为了恢复记忆,萧枕还给他拿来了兰台修好还未公开的史册,静养让他一会醒一会睡,某次醒来时,面前一个绰约人影晃动。 “欢迟。”他想也没想,伸手去拉那个人影。 比预想中轻松就将那人拉到怀里,对方嘤咛一声,软软靠在他怀中。 陈初平一下睁开眼,将那人推开:“你是谁!” 因为他睡着,除了帷幔放下,萧枕将周围的灯也灭了不少,黯淡的光线中,他能看出那人的大概轮廓,羽眉桃花眼,嘴唇有些薄,不笑的时候看着清冷疏离。很像李欢迟。 但他就是可以确定不是。 对方似乎被他那么大反应吓到,缩在床角朝他跪拜:“陛下,妾是荀才人。欢嫔娘娘让妾来为陛下侍疾。” 陈初平揉着脑袋,觉得又有些头疼:“她人呢?” “你打开帷幔。”外面一个冰冷的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 荀才人小心翼翼挑开帷幔,有光透进来,陈初平发现她是真的很像李欢迟,不过是浓妆的情况下。 她出现在帷幔外,冷漠地看着他:“怎么样,是不是很像,你现在看着她是不是挺开心。” 今天她也化了妆。 陈初平以为化妆都会往美了化,第一次见到人化了妆反而不如素颜,面黄肌瘦还像个男人,一身素色的衣裳衬得她像女扮男装。 现在反而是荀才人更像平时的她。 荀才人也小心地看着他,眉目婉转含情。 “以后她可以一直陪着你,她脾气好,身段好,也不会打人,你们应该会相处愉快。”李欢迟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今夜她守着你,希望陛下好好保重身体。” 说完她就要走,陈初平赶忙爬下床去拦她。 “她比我温柔会演,你想要什么样的给她说就行,何苦非要找我。”李欢迟抱臂看着他堵在面前,用几乎是这几日最温柔的声音说道:“我也顺着你这将近一年,觉得服务还行的话,我什么都不要,放我走就是,我们好聚好散好不好。”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陈初平眨了眨眼,泪水又一连串落下眼眶:“我真的喜欢你。” “我一直是这样,你不就是喜欢这张脸吗?我也不可能割下来送你,化妆的技术我已经教给她们了,腻了就换个人,还是一样的脸。” 她眼珠黑白分明,不带情绪看人的时候就冷冰冰的。 陈初平看着她,有些绝望。 “你先出去。”他看向荀才人。 对方因为听了太多不应该听的话缩在床脚,努力降低存在感。 皇帝发话,她麻溜跑了出去。 “来。”他拉着李欢迟道:“我有样东西给你。” 她不情不愿,但现在这情况她也走不出紫宸宫,只能看着他从床头拿出一把剑放到她手上。 然后将剑尖对准自己。 “要走就先杀了我。” “陈初平,你知不知道,以命威胁人,只能威胁到爱你的人。”她无所谓地松手,长剑当啷一声滚落在地:“我恨不得你赶快死……” 他默默捡起剑,抓着剑尖抵在自己心口,想都没想忽然开始用力,随即鲜血染透中衣。 李欢迟睁大了眼。 “你疯了!”她赶紧去抓住剑刃:“萧枕!萧枕!有没有人啊快去叫御医!” “不是恨不得我死吗?我这条命,还是威胁到你了。”他嘴角带血微笑着:“对不起让你生气,我真的喜欢你,别走好不好。” 第152章 不得于飞 李欢迟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这货pua了。 闹了半天再躺在床上,居然让人觉得松了一口气。 陈初平躺在床上,拉着她的手,面容安详。 伤在他之前那个疤下面一点,他对自己也是真下得狠手,伤口略深但好在刀口整齐光滑。被缝了几针,看得李欢迟头皮发麻。 这下他当真全身是伤。 再多一处都怕他要死了。 大概是她太久不说话,他又睁开眼看着她。视线对上时,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 她气得牙痒,狠狠拧在他胳膊上。 “要是解气就捏。”他睁大着眼看向她,满脸无辜:“原来的我一定惹得你很生气,对不起。” 他一再道歉,反而让她不好意思,讪讪收手。 “你那么生气,也是因为很爱我。”他继续说道。 这货的逻辑好得让人心烦,李欢迟捡了手边果盘里一个橘子,剥开塞他嘴里。 她喜欢橘子的,也知道冬日的水果十分稀少,可这也太酸了,送过来她就吃了一小半,就赏了嘴馋的涟漪、卢萍,剩下这些这几日一直摆在这当天然香薰用。 陈初平一开始还柔情蜜意看着她,然后显然是被酸到了,表情开始失控。 到现在她也不大分得清他到底是真失忆还是装的,如果是装的,那么他演技便已趋至臻,这样的演技却还是掩盖不住真实反应吗。 “好不好吃啊。”她假惺惺地问道。 “你亲自喂我,自然滋味非凡。”他努力把那一口咽下去,摆出一个笑脸。 “这样。” 然后她就把盘子里剩的两个全剥了塞他嘴里。 “柑橘类水果富含维生……嗯营养丰富,对陛下的伤寒颇有益处。”她边喂边解释,不给他拒绝的理由。 “唔……嗯。”虽然脸扭曲得快没人形,但陈初平还是把那两个橘子吃下去了。 囫囵吞枣咽下去,吃完马上喝水簌口。 “好吃是,好吃的,就是气味有些刺激。”他小心看着她:“有你关心我,我不用这些也能好起来。” 李欢迟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怎么行呢?这冬橘我记得还有些,以后至少每日一个。”她假笑着说:“陛下也不想我生气。” 陈初平呆滞地看着她,半天才答道:“不想。” 比橘子来得更快的是晚膳。 这货有点挑食,之前给她说过的禁忌里夹了很多私货。平时御膳房当然会避开他的忌口,但今日李欢迟特意去嘱咐过,厨子硬是朝别的宫借了食材做出她要求的菜。 吃饭是搬了一张小案给他放在床上,陈初平一开始看着那道菜还有些疑惑,被李欢迟夹着喂到嘴里,脸色就开始变了。 “陛下,这新菜您用着可还满意么?”她拿着块小手绢给他擦着嘴角,摸了摸他的下巴:“粮食来之不易,陛下可不要浪费了。” 他本来就白的脸色变得有些发青:“这样的菜式,你是从哪寻来的。” “素菜丸子不是家常菜式么,冬日时蔬少,大概有什么食材就做什么了。”她又夹起一颗缀着青色的金色小丸子,喂到他嘴边:“啊。” 这家伙不吃香菜啊哈哈哈! 有朝一日她一定把自家方圆百里都种上香菜,香菜多好吃,而且还能驱陈初平,也是极好的。 他吃了一回,心生抵触,闭着嘴宁愿丸子上的油糊一嘴。 “唔今日实在吃唔下,送给别人吃。”他闭着嘴,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拒绝。 她是很想把他嘴掰开,一盘给他倒下去,但这也显得太恶人了,又让他哭唧唧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 李欢迟将丸子叼在齿间,凑到他面前挑眼看他:“陛下真不吃吗?” 这两天能看出他是很想亲近她的,可他一个成年人,不付出一点代价怎么行呢,整日哭哭啼啼就能要什么有什么,那谁愿意当大人呢。 他垂着眼,犹豫了一下,歪着脑袋凑了上来。 鼻息交缠间,唇畔厮磨。 双眼相望,那双灰色的眼睛就像一颗小小星球,稍不注意就会被吸引跌落。 不,他注视的并不是自己。 这样一想,她瞬间清醒过来。把丸子呸一下吐到他嘴里,李欢迟飞快撤离。 这到底是在整他还是在整自己? 陈初平掩着口,将丸子吃了下去,虽然脸还是青的,但依旧能看出一些不一样的颜色。 “这样的话,多少我都可以吃的。” “美得你。”她哼了一声,把碗筷扔在案上:“自己吃。” 大概亲了一口也算满足,剩下几个丸子他都自己乖乖吃完了。 洗漱时,孙嬷嬷一直在她身后叹气。 “娘娘最近实在是……” 若说皇帝就喜欢她的骄蛮,那也得有个度,可她这几日明显是在折腾皇帝了。他一时忍,还能一直忍么?没有人是贱皮子,喜欢被人折腾的。 偏偏没人知道他们在太庙祭拜时发生了什么,劝也无从说起。 “实在是什么?过分吗?”李欢迟看着自己的手腕:“他要是不愿意,可以叫别人来,我没拦着。”甚至她还帮忙叫了别人来,画成他喜欢的模样送到他床上。 是他自己要死要活不放手。 孙嬷嬷叹了口气,这些年她在宫中虽然没说专门服侍哪位娘娘小主,但发生的事她大都知道的。 哪怕是对皇后贵妃,或者第一批进宫那批美人,皇帝也从没那么耐心温柔过,做到这个份上就算和天下的男人比,也不能说差的了。 但毕竟身份在这,就是做错什么,还能要求他低三下四道歉吗。 “娘娘太年轻。”她一边梳着她的头发,一边说道:“您与陛下,再如何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夫妻。” “我当然知道不是。”如果是的话,她开头就不会进这宫里,不会假装讨好他,不会回头,不会明知他心中有别人还欺骗自己。 她太傻了。 所以现在这副怨偶模样,是他活该受着,等他受不了,她也就能永远离开了。 她试着往宫门处走,明明近在咫尺,但如何都走不到。 “娘娘,夜深了。”涟漪提着灯笼在她身后提醒。 李欢迟望着四处重楼飞檐,这几百几千年,有多少女性像她一样因为家,因为情,因为欲,困在这宫中,永不得飞。 第153章 扑朔迷离 大概真是补充了维生素的原因,陈初平的感冒好很快。 当天就没发烧了,又过了两日,好得差不多,李欢迟又将御医叫来。 “陛下这一直失着忆也不是个事,风寒好差不多了,十五后朝议恢复,也应该想想怎么恢复记忆了。”她坐在床边,笑得温和坦然:“草药什么的当然要用,但时间紧迫,针灸刮痧,放血火疗都可以试试。” 御医们你看我我看你,对着这些金枝玉叶别说后面那几样,就是用针也得是尽量避免的,这娘娘什么来头,她说这些治疗方法的时候感觉不像是盼望皇帝好,倒像是盼着他赶紧死。 这都是轻的,她没说刮骨剖腹,电击开脑已经是很慈悲了。 陈初平躺在床上望着她,脸色不大好。 “记不起来……就记不起来,原先那个人你不喜欢不是吗?”他小声问道:“别的,我重新学就是了。” 他倒是很会切割。 “谁说我不喜欢。”见他退缩,李欢迟倾身轻靠在他身上:“我巴不得和他一起死。” 生不同衾死同穴,怎么不算是爱呢? 陈初平似乎被她吓到,有些畏惧地拉起被子。 她扯扯嘴角:“那就快治,别到时候耽误了朝政还要怪到我身上。” 几个白胡子老头就连伤寒都要请半天脉,更别说这事关脑子的事,即使是现代,开颅手术也是近一百年才快速发展起来的。 她觉得他就算真伤也不重,毕竟脑震荡那些头疼、恶心、想吐之类的症状都没有,而且过了这么几天了,除了不知真假的失忆,别的屁事没有。 光是把脉就把了一个上午,又是讨论又是翻医术引经据典,还掰着陈初平脑袋和眼皮研究了半天。 快中午饭时,他们才达成一致,那就是 ——回去开个会再说。 陈初平被他们闹得烦死,赶紧把人送走了,坐在床上一脸不开心。 而且午膳还有他最讨厌的香菜和酸橘子,甚至多了一道韭菜盒子。 他不喜欢味道很重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坏了的味道更重,而且能掩盖掉其中不详的气味。 韭菜盒子他咬了一口就想吐,但被李欢迟盯着,还是嚼了两口吞下去。 她看着他,目光冰冷,像是审判。 他确实是演的,如果不这样,她连假笑都不会装,现在更不会待在他身边了。 “陛下,味道如何?”李欢迟坐在他床边,拿着一张手绢,在宫人几乎可以说是监视的情景下服侍他吃饭。 因为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即使是萧枕也感觉出她的敌意,不再放心让她单独与他在一起。 他演技当然很好,毕竟演技不好,要如何从厉帝手中逃脱升天呢。 “口味有些重了。”他将脸凑过去,让她给自己擦了擦嘴。 即使是那么生气了,她也还是只会做这种小孩子恶作剧一样的惩罚。吃一点不喜欢的蔬菜又能怎么样呢? 见他还是不反抗也不生气,李欢迟觉得无聊,沉默着服侍他用完这餐饭。 稍晚些,阿九忽然出现在紫宸宫。 过年时陈初平给他放了假,他带着弟弟妹妹和一堆嫂子往南边去玩了,这才回来。 他带着几条腌肉和一些点心,来到紫宸宫看到两人的状况,有些疑惑。 “你是谁?”陈初平又是一脸天真地问道。 阿九:? “前几天从楼上摔下来,据说是失忆了。”李欢迟接了点心,简单介绍道。 阿九虽然没说话,但脸上的震惊不难看出。 撒一个谎就要无数个谎来圆,陈初平真是给自己找事做。 阿九问了一下午他过去的事,他都是一脸不明白不了解的表情。弄到最后他也忧郁地叹了口气:“对陛下来说,那些事不记得也许更好。” “你真觉得他失忆了吗?” 李欢迟送他出门的时候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失忆的事还是她说的。 “前两日,我们发生了一些事,我和他完蛋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道:“所以我怀疑,他故意装失忆,不想让我脱身。” “你要去哪?” 她有些意外阿九不是先问他们怎么了:“冷宫或者出宫,我本来就不该在这的。” “是谁的错?” “谁知道,有些矛盾不是谁有错能解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他有些难以理解,蹙眉看着李欢迟。 她想了想,忽然问道:“他……原来喜欢的那个人,我真的和她很像吗?” 阿九看着她半晌,才缓缓开口:“谁?” 要怎么给古人解释替身\/白月光? “嗯,外观应该年纪不大,但是有一头白发,很瘦,不知道你见过十方寺那个雕塑没,应该跟那个很像。”她在脑海里整合目前知道的信息,描述给阿九听。 “白发很瘦的人有很多,都是老头子,年纪不大一头白发的没见过。”他思索片刻,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阿九在陈初平七八岁那年就认识他了,再往前应该不可能,小孩哪有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 “你有很长时间离开过他吗?”又或许这个人只是他生命中转瞬即逝的月光,所以阿九也不知道? 阿九摇摇头:“登基前,最多两个月。登基后,最长的,就是之前伐许的三个月。” 厉帝时云雁形式瞬息万变,他不可能扔下陈初平一个人跑很久。 “那,贤妃呢?”她只能问出最后这一个猜测。 “你和她,像。”阿九点头,又摇头:“但那个庙,修得很早,几乎是十二年前他刚登基就修了,那时他和贤妃不认识,那不是她。” 扑朔迷离。 和阿九谈论过后,她更找不着北了。 阿九与他相识于微末,而且一开始两个人都在宫中,那是他都不知道的一个存在。 “还是让他先恢复记忆比较好。”阿九提议道:“你们两个的事,既然决定了,我不会多问。” “我也想,但他就那个样子。”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 阿九垂眼想了想:“他的小镜子你拿来试过吗?” “哈?” “就是个小镜子。”他比划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现在应该是放在太庙中了。” 第154章 你谁啊 很多人都会有一种叫安抚巾的小毛巾,或者类似可以安抚幼童情绪的物品存在。 阿九说到那个镜子,李欢迟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说到镜子,会让她想起之前陈初平给她看过的那个三世镜,和他对过以后,发现就是这个。 阿九现在没有特殊原因是进不了太庙的,所以如果要拿,还得是她自己。 然后冯翎就又被叫了过来。 听到她的要求以后,他有些为难。 “娘娘,三世镜怎么说都是国宝,不是说拿就能拿出来的。” “那你把他脑子修好。”她也不客气:“他一直这样傻下去,本宫就能越俎代庖,想干什么都行。” 她之前就掌了一部分权,拿这个压冯翎,他确实没办法。 “那……那微臣试试。” 冯翎觉得这个节过得像劫。 都说红颜祸水,这次他是实打实体会到了。 大概是他们这两日闹得太过,接近晚膳时,太后让宋姜、宋弥前来探望了。 上次陈初平病时她也是带着一群人杀过来,但结局实在是有些打脸,所以这次只有她的代表。 年前从西河回来时,宋姜还觉得和皇帝关系不错,所以这次来,比上次多了些信心,但又因为太后不在,多少还是有些不安。 简单说就是自负又自卑。 怀着这种两相性,她随着萧枕来到寝宫。 然后不出所料,看到她最讨厌的李欢迟。 年前两个闹那一场,人都搬回解语宫了,鬼知道她还能回来,而且那个计谋被皇帝当场揭穿,她们不得不壁虎断尾,舍弃了不少东西才没让他查过来。 线人没了,对方什么都没损失,还重获宠爱,这不由让她牙痒痒。 她忍到现在,还以为这条线埋得足够深,足够久,可以一举扳倒李欢迟。 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至今都想不明白,皇帝怎么会出现在捉奸现场。假孕那件事也是! 寻常宫妃在这些算计下早死多少次了,偏偏她毫发无损。 宋姜不由怀疑,难道她真有什么庇佑? 但现在想这些都是白搭,她回过神来,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妾见过陛下,欢嫔姐姐。” 宋弥入了宫一直不争不抢,如果她不是季国人,只怕早被陈初平忘在角落,见宋姜行礼,也跟在她后面行礼。 可她二人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叫起身的声音,宋姜不由抬眼看向床上。 “她们是谁啊。” 然后就听到皇帝这样一句话。 李欢迟斜着眼看他要怎么演,这家伙果然还是继续装傻。 典中典。 他刚吃了一个外皮泛青,看着就酸的橘子,还有点记仇没跟李欢迟说话,看到两人,居然有些害怕地往李欢迟背后缩。 宋姜看傻了眼。 宋弥也一副欲言又止都模样。 不错,他演这一出戏,所有人都得陪着,也算是能逗她一乐。 “先季国公主,现陛下的德妃宋姜。”她指着宋姜介绍道:“先季国公主,现陛下瑶嫔宋弥。” 她顿了顿又说道:“陛下不是一直问我是你的谁么?妾是陛下欢嫔,一个微不足道的妾室而已。” 宋姜很奇怪她忽然的介绍,看向皇帝:“陛下,不认得妾身了?” “你很了不起吗?我应该记得你吗?”陈初平看着她皱眉,又抱着李欢迟:“不,我觉得你是更重要的人。” 宋姜还是第一次被他直接呛,噎了半天,还是宋弥问道:“不是听说陛下患了风寒么,这怎么看着,像失魂之症?” 李欢迟点点头:“陛下之前在天禄阁失足,不幸撞到额头,御医说确实是失魂症。” “这。”宋弥惊讶地看着陈初平,他也从李欢迟肩头看着她。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虽然她不怎么敢看皇帝的脸。现在这张脸天真纯良,眼神也没什么压迫。 她才发现他长得还挺好看的,右眼下一颗痣,无辜又可怜。 “怎么忽然就失忆了。”宋姜皱眉,不用皇帝的命令,自己站了起来,逼近他的床。 陈初平看她来势汹汹的模样,更是抓着李欢迟衣角缩在她背后:“这人,看着好凶。” 他脸上的伤这两天热敷过,凑近了才能看出些端倪,宋姜伸手想要去摸一摸他的额角,却被他一巴掌甩掉。 清脆的一巴掌,手背上火辣辣的疼。 她没被人这样对待过,一时懵在那。 “不可以这样对德妃娘娘。” 话是这么说,李欢迟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别人欠了她千八百万的不快。 “她想打我。”陈初平恶人先告状,而且完全是瞎掰,宋姜接近他的速度比接近一只野猫还慢,要是精神没问题根本不可能暴起打他:“我不想看到她!” “德妃娘娘,这就没办法了。”李欢迟就是想恶心他也不会用宋姜,因为她也恶心。 “你……到底对陛下做了什么。”宋姜捂着手背,愤怒道。 “我什么都没做。”她耸耸肩,甚至站到一边。 “陛下,妾是姜啊。”宋姜白了她一眼,坐到床边。 白日里他们从未如此亲近过,陈初平只穿了一件中衣,披着大氅,身形消瘦,头发放下来,贴着脸颊,有几分女相。 她对嫁到辰国来比较满意的一件事就是她的夫君,不是她之前见过其他国家王侯那样,大腹便便一把年纪,让人看着都作呕。虽然他也不是什么温柔贴心的人。 她抬起手,动作府邸尽量小:“陛下过来些,让妾看看。” “你别过来。”陈初平看她过来,居然扯着被子往后退:“来人!” 萧枕听到他叫,赶忙跑进来。 “让她走开!”他指着宋姜像指着什么怪兽。 萧枕看看宋姜,又看看一旁没事人一样站着的李欢迟,满脸为难看着宋姜:“娘娘,请了?” 宋姜愤然瞪了李欢迟一眼,转身离去。 她站在旁边话都没说就被白白瞪了一眼,简直莫名其妙。 宋弥此时还跪在地上,但陈初平没召她也没让她走,一时有些尴尬。 见宋姜走了,陈初平又坐回他的位置,还朝李欢迟招手:“过来坐。”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她坐到床边,他马上缠了过来:“还请娘娘给太后说一声,多谢太后关心。” 第155章 事出反常 “荒唐!”宋弥回六瑞宫禀告的时候,宋姜已经在那了。 不用想她说了什么,此去看皇帝的言行,确实有些离谱,行过礼后,太后问道:“你也是被赶回来的?” 宋弥摇头:“妾探视过陛下,自己回来的。” 宋姜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这人真是帮不上一点忙。 “紫宸宫现在上下都被那欢嫔把持,偏偏陛下还失忆了,全然听信于她,实在是有些不妥。”她蹙着眉,满脸忧虑地说道:“若长此以往,这欢嫔说不好会不会干涉朝政,女人干政,这辰国百年根基怕是要毁于一旦。” 这话不知是谁教她的,说得很是有水平,更是戳到太后的痛点。 宋弥眼看太后脸色大变。 她知道她们一直在谋划着什么,却并不愿参与其中。 她离开季国时,父亲就嘱咐过,此去形势复杂,不求她能在辰国宫中呼风唤雨,只求她能保全自己,终老此身。若能有日再见,也算苍天垂怜。 西河时皇帝让她父子相见,两人促膝长谈,听父亲的话语也是赞同她置身事外的处理办法,而且还交给她一样保命之物,让她危急时可以递给皇帝。 所以宋姜与太后做什么,她都是不会参与的。 问过安,宋弥便离开了去。 宋姜现在再不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她走也就任由她走了。 太后将宋姜留下来一一细问,她之前和皇帝之间闹得不大愉快,再加上捉奸那事,虽然陈初平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她知道他心中疑虑必然不少。 冷静下来后,她觉得这次失忆到底是真的还是对她的试探,真不好说。 最后,她还是决定自己再去看看。 宋姜的话多少掺杂一些她自己的体验,有李欢迟在,必不可能公允。 第二日,等听到说太后亲自前来时,李欢迟愣了一下,所以也没发现陈初平也犹豫了片刻。 不管怎么说,太后毕竟是他的母亲,来探病也是应该的。 整个紫宸宫动了起来,如临大敌,准备迎接太后。 只有陈初平看着他们忙,完全不明白他们在忙什么。 虽然心中还是怀疑,但李欢迟还是不得不提前叮嘱他,免得闹什么乐子。她爱看热闹,但前提是别闹到她头上。 “一会来的是你的母亲,你要叫她‘母后’知道吗?对她要恭敬,不能失礼,不能和昨天对德妃一样。她问什么你尽量答,答不出来就说忘了或者不知道,但是。”她咬唇,这种事本不应该她来说,就像在离间他们母子一样:“有些话你不能随便答应她,尤其是关于前朝国政的。” 陈初平似懂非懂望着她,看得她有些烦躁。 虽然接触不多,但她对太后全然是没有任何好感的。她对陈初平都不好,何况是对她。假孕的事现在想起还是心有余悸,难以置信一个母亲竟然能用子嗣拿捏另一个女人。 “算了,随你。”听着门外的声音,太后已经到达紫宸宫前殿了。她站起来,走出寝宫。 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怅然让陈初平也想起了一些事。 太后进来时,紫宸宫人已经跪了一地,她并没有看到那个想象中的人。陈初平坐在床上看着她。他最近已经瘦得快成了瓜子脸,眼睛显得大了不少,这样看着她,似乎不带平时的防备——从先太子和厉帝手上活过来以后,他看谁都带着微妙的距离感,好像这天下都是他的敌人。 这也是太后不大亲近他的原因。 他似乎没有童年时期,一下就从当年先太后的嬷嬷从她怀里抢走的襁褓变成了一个阴郁多疑的成年人。 “母后?”陈初平见她发愣,先喊道。 “嗯。”太后应了一声,轻柔的说道:“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随她一起来的还有数名御医,她事前也问过他们,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陈初平似乎真的因为撞到脑子,失去了记忆。 不过他身上的事还不止这件。 这几日还因为外伤找过御医。 她有些震惊于这些事竟然没一个人告诉她。 她和她的儿子都住在这宫中,却和之前住在十方寺时一样,两人之间似乎隔着天涯海角。 “多谢母后关心,我已经没事了。”他睁大眼睛,似乎在努力辨认她的模样。 这个自称才是有事的象征,太后滞了一瞬,半忧半疑地抬手。 他额角的痕迹实在是有些显眼,就连她也不能忽视。 陈初平看着她,那双眼虽然清澈,却没有任何感情。陈家人眼睛都是这样的。陈和安的眼睛与他很像,但看着她时总是带着孩子看母亲的信任和温顺。 她最终还是没能摸下去。 太陌生了。 “你还记得我是谁么?”她只能恢复和往日一样的姿态问他。 “母后?” “别的呢?” “母后想问什么呢?”他浅笑着将问题抛回给太后。 可太后也不知道现在应该说什么。 你难不难受,想吃什么,想干什么,问这些家常琐事似乎没什么意义,但亲人就是由日常这些没什么意义的事关联起来的。 “御医,你们就没想办法给陛下治病么。”她转眼看向背着药箱的那群人道。 “回禀太后,失魂症事关大脑创伤,从古至今也没有太好的医治方法,有的病人可与之多交谈以促使其记忆恢复。或以银针刺激脑部穴位助其痊愈。只是此两法皆无十全把握……”为首一个御医低声说道。 太后坐在床边别人设的椅子上,一会又回头看向陈初平:“皇帝这几日,觉得身子有什么不适么。” “回母后,无甚大碍。” 他一直都是这样,就算真有什么事也不会给她说。 “别的地方就罢了,脑部何其重要,又无十分把握……实在不妥。”她垂下眼:“皇帝故人不多,虎贲中郎将,还有……”她想了一会,实在想不起陈初平还有什么私下关系交好的人:“让他进宫侍奉,前朝事宜,暂时交给三公处理,你们一定回去加紧查找医书,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方式医治陛下。” 这一番安排似乎很合理,所有人都喏喏称是。 萧枕代皇帝送太后离开时,被叫上前问了个问题。 “之前一直住在皇帝宫里那个欢嫔呢,怎么没见到她。” “欢嫔娘娘彻夜侍奉陛下,白日先去休息了。”萧枕小心答道。 “嗯,还像些话。”太后淡淡说道,再没问别的问题。 第156章 你也有病吗 因着太后的旨意,冯翎取来三世镜的时候阿九也在紫宸宫。 “娘娘您可小心着点,这毕竟是国宝。”冯翎小心翼翼递给李欢迟,看她单手接过,牙酸地提醒道。 “放心,我拿稳的,镜子可不像人,还会无缘无故摔到地上。”她斜了一眼床上的某人,说道。 “是这个么?” “好像是。”阿九听了冯翎的话,自己不敢拿,就着她的手看了一圈:“我也只是见过几次。” “你们到底要用三世镜看什么啊?”冯翎见他俩嘀嘀咕咕,也不由好奇问道。 “这你就要问他了。”李欢迟将镜子拿在陈初平面前让他看:“如何,想起来什么嘛?” “许久以前,我曾在他住处见过数次他捧着这镜子,可能对他很重要。”阿九解释道。 他神出鬼没,有时候翻窗进他住处,就能看到他对着这面镜子发呆,甚至在喃喃自语。 他倒不觉得陈初平是顾影自怜,一开始以为这是他母亲留下来的,后来得知他母子关系并不怎么样,他又总看这玩意,才问了一句。 毕竟一个大男人天天看着镜子自言自语也太可怕了。 “镜子?叫三世镜,很多代以前一个修士送给先皇的。传说能照出心中最想见的东西。”少年狡黠地笑着,让他来看一看。 阿九对这些奇谈异事有些畏惧,做了半天心理准备,凑上去一看,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镜子。 他还以为是陈初平逗他的。 不过在那种环境下,人总得有些寄托,他喜欢看镜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捧着这镜子?可三世镜一直放在太庙中啊。”冯翎不解。 “前太子和他叔叔的时候,那时候很乱,或许被他拿出来了。” 冯翎岁数不大,本朝才开始行走司天监,对这些事倒是不了解,既然他们说有用就当有用,于是也好奇地看着皇帝:“这东西虽然传说邪乎,但我还没从里面看过什么呢。” 陈初平抱着镜子端详半天,李欢迟凑了个脑袋也看了半天,里面始终只有他们二人的倒影。 他之前也专门带她看过这玩意,所以她也觉得这东西对他来说多半有些特殊,但真那么特殊就不会一直放在太庙那种半年去不了一次的地方。 陈初平看了一会,迷惑地望向她:“我应该想起什么吗?” 好像没大用。 “这镜子磨得不太平。”他斜拿着,朝着李欢迟:“妆镜应该还有更好的。” “算了,拿回去。”她接过来递给冯翎。 东西完毕归赵,只剩她和阿九守着陈初平。 “你要不要与他说点什么。”李欢迟在这多少天了,如果与她说话有什么用早就该恢复了。 阿九沉思了片刻:“今早我入宫时,有人跟着我。” 她和陈初平都有些呆愣地看着他。 倒也不是让他说这些。 “为什么跟着你,知道是哪边的人么?”她看了一眼陈初平,他并没有什么意见要发表。 阿九摇摇头:“但是上次还没有。” 那就不得不怀疑太后了。 她也不是想事事先怀疑她,但是太后之前的所作所为让人很难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毕竟提出让阿九日日进宫来侍奉的是她。 陈初平的事,来的太医都封了口,应该还没有大范围让外人知道,别人盯他一个虎贲中郎将有什么用呢? 昨日太后说话时李欢迟就在门外听着的,她有些害怕太后趁着陈初平这幅模样做什么幺蛾子,但她的安排似乎很公允,她也挑不出什么岔子。 表面做这样的安排,又派人盯着阿九又是要做什么…… “家里人都还好。”她不得不做最坏的猜测。 阿九愣了一下,皱眉道:“常有虎贲出入,应该不会出事。” 最近上下都在过节,真的很难一眼看出太后要干嘛。 “最近小心着些。”她只能叮嘱道。 他俩愁云密布,偏偏陈初平一脸天真烂漫好像与他无关,看着就让人头疼。 “我有些不舒服,出去透透气,你看着些他。”李欢迟摆了摆手,往花园走去。 阿九和陈初平就这么继续大眼瞪小眼。忽然,他目光闪烁了一下,朝阿九招手。 “怎么?”阿九凑了过去,感觉自己手背上被点了几下。 外面有人。 这是他俩之前的暗号。 阿九瞪大了眼,这不是还记得么? “嘘。”他很轻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将一小卷纸塞进他手中。 “你叫阿九,那我是阿七咯,你是不是应该叫我哥哥?”他边做这些边说道。 “你兄弟另有其人。”阿九会意,收起纸卷,作势在旁边的果盘中拿起一个橘子:“圆圆说病人要多吃蔬菜水果。” 门口传来一些响动,他回过头去,看到李欢迟站在门外:“怎么了?” “忘告诉你,这些水果你最好别吃。”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拿起自己落在屋里的大氅。 “有毒么?” “没有。”她甩下这一句就离开了。 阿九不解其意地尝了一瓣,脸色瞬间变青。 “要吞下去,不要浪费粮食。”陈初平坐在床上满脸怜悯地看着他:“欢迟也说多吃水果好得快,你也有病吗?” 阿九捂着嘴狠狠瞪了他一眼,这货确实是会开玩笑的。 太后发了话,就不用着急上朝的日子了。 之前他去秋狝也是三公打理政务,现在除了北面在和赤翟人开战,局势比那时还要平静。 财政方面,于家的事交给大司农打理,有了这一笔横财,即使今年庄稼依旧歉收,也足够辰国坐吃几年。 水利方面,去年治河颇见成效,这一两年非极端环境应该也不会出事。 唯一有点问题的,还是之前派绣衣使去查的治水耗资问题,但下面也没消息,又不能让他自己去查,只能静观其变。 总的来说,一切平稳。 只要别有人作妖。 李欢迟最担心的太后那边倒是十分安静,只是偶尔会让嫔妃们前来探望。 阿九那边,跟踪的人跟了几次以后就不跟了,让人不解他们到底是来干嘛的。 就这么安稳地过到惊蛰。 第157章 被傻子气晕.jpg 往年的惊蛰这日是要祭白虎的,但陈初平还是一点要恢复的征兆都没有,只能让陈和安代替。 开朝有了些时候,皇帝一直称病不起,现在又让亲王代为祭祀,这不由让前朝人心惶惶。 其实陈初平身体没什么问题,坐在那听得懂听不懂是另外一回事,但一直不露面又是另一回事了。 陈初平是一个相当勤政的人,也可能是因为他除了政治也没什么别的爱好,所以以前就算伤病,也从未那么久不出现在人前。 百官心中多少都有些慌乱,纷纷去三公那边打探消息。 但三公能知道什么? 皇帝都没出过后宫。 但好在他们都有不同的途径打探。 得到的答案是皇帝身体尚好,就是脑子不太行。 穆无凭和许临安多少都有些心情复杂,失魂症不像其他,这有没有恢复的一日还难说。 从这开始,传言的正确性就打了无数个折扣。 听着青黄说着前朝带回的那些八卦,李欢迟真要赞叹这些人的想象力。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后面推动,她似乎已经被传成了祸国妖妃,缠着皇帝没羞没臊,从此君王不早朝。 前次她主持钓‘于’行动,和带兵去西河底事似乎已经很多人知道了,即使在辰国,后宫干政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若不是她明面上的家族现在还远在代郡,一场口诛笔伐是在所难免。 不过也有很少的声量在怀疑太后和两个季国公主。 太后的事由来已久,季国么,则是前一年从他们的综合表现里看出来的。 因为假孕那件事,陈初平前期动静闹得太大了,到最后草草收场,明面上只说小产,但当时诸侯王都在,难免有些小道消息传出去。 平时女人争风吃醋就算了,二宋季国王女,虽已嫁来辰国,但所行之事依旧代表着一国的态度,再加上本来有些对季国不满的,添油加醋这么一传。 宫闱的斗争从来就不止代表着后宫的几个女人。 什么季国派人联姻实际上是想把持龙脉,从根本上控制辰国之类的言论甚嚣尘上。 言官在本朝声量相当大,因为陈初平登基之初就许了广开言路,而且虽然有时候两边对骂,但他确实没因此贬斥一个言官。 这些她听到了,太后自然也听得到,所以这几日又准备出宫回十方寺,说是为皇帝祈愿积福。两个宋国公主她也一并带去,就为了自证清白。 还是有人上书说皇帝现在这个样子,太后再走了,怕朝中空虚,被有心之人利用,太后才勉强留下。 一唱一和倒是精彩,但这有心之人到底是谁,大家心里应该都有一杆秤。 不过还有一个消息。 严静要求入宫探视。 他之前还在前线,入冬天寒地冻,两边战局持平以后,他就暂时退了下来,安排粮草辎重和整体战局部署。 三公之中,他是完全没有裙带关系的一个,别人问他,他也是懵的,思来想去,只能亲自前来。 “见过陛下,见过娘娘。”严静被领着一路进来,就看到床上的陈初平和一旁的李欢迟。 现在宫中一路进来都是严密控制的模样,进到紫宸宫才觉得没那么大压迫感。 “你是……?”陈初平见到谁都是这句话。 “这位是大司马统领三军大将军严静严大人。”李欢迟在一旁介绍道:“严大人请起。” 严静半信半疑膝行至近前,陈初平好奇地看着他:“你怎么不起来。” 他这才站起,但依旧躬身谨慎地立在一旁。 “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陛下!”严静一个老泪纵横,又跪了下去:“前线战事还紧,您如何……如何!” 皇帝看着身子没什么问题,严静稍微放心了些,但他的精神状况实在是让他乐观不起来。 他毕竟还没死呢,严静这一个大男人哭得挺渗人,他只能扶着他的双臂安慰道:“大司马也不必如此伤心,我,孤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想不起往事。” 李欢迟在旁边咳嗽了一声他才改了口,他这自称无论怎么说别人也不会信他没事的。 严静敛了眼泪,反手扶着陈初平双臂:“喔,陛下可还有哪处不适,要吩咐臣做什么?或是有什么人妨碍着陛下,臣自当为陛下的刀剑,万死不辞!” 李欢迟靠墙站着,总觉得严静这话也有点说给她听的意思。不过这大司马对他,倒是看着比太后对他上心些,当真奇怪。 “你说话好奇怪。”陈初平居然小孩儿似的笑了两声。 李欢迟也差点笑出来,严静听到他这话,血压指不定窜了多高。她忽然想起那个世界史书上那个‘何不食之肉糜’的司马衷,不过人家是真傻,他像是装傻。 她悄悄退了出去,免得严静夹枪带棒的就像她控制了陈初平。 “陛下何故此言!”果然,严静愣了一下几乎是嚎了出来。 陈初平记得他原先不是这种哭哭啼啼的性格,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他夫人不是他上司呢。 他同样塞了一个小纸卷给严静,对方噎住一样,嗝了一声。 陈初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之后打开:“你哭起来更难看了哈哈。” 严静会意,赶忙将小纸卷塞到自己荷包中,愤然扭头指了指李欢迟离开的方向。 他摇摇头:“你别哭了,吓到欢迟了。” “喏,是老臣失态。”严静用袖子拭干自己的眼泪,又扶着陈初平的手臂,郑重地说道:“还请陛下务必保重御体,遵循医嘱早日康复。前朝有臣等暂为支撑。” “嗯嗯,那就拜托你们了。” 里面高亢宣誓似的话语落下后很久,李欢迟才重新进去。 “你还记不起什么吗?”她问道。 “我应该记起来什么吗?”他看着严静离开的方向:“你们都喜欢换以前那个我?” 现在已经涉及前朝朝政,他还是这样装傻,她多少有些动摇,要相信他是真傻了。 “现在这样不行吗?”他招了招手:“等天气热和一些,我们一起出去玩好吗?” “你想去哪。”她没有靠过去,只是站在门边看着他。 “去哪都行,去哪都好,没有记忆,就去创造属于我们的新记忆。”他浅笑道。 “美得你。”她冷哼道:“该下床运动了。” 第158章 你犯贱,我发疯 时间一晃就到了春分,可皇帝似乎还是不见好转。 祭祀一类,都由太常寺和陈和安代理了,朝政一部分由着三公,其实所有事都基本有例可循,一个庞大的政治机体即使出了问题不加改正,也至少能保持几十年数代人不倒。 更何况,这是陈初平登基以后一点一点改正前朝弊病,推行新法变革的新朝。就算胡乱折腾,他十几年存下来的老本也够他这一辈子无忧无虑了。 三公安稳人心后,皇帝在与不在,似乎没那么重要。 他就这么在后宫中休养,只有阿九会时不时进宫来看他。 不安的反而是李欢迟。 她习惯他的忙碌,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忽然什么事都做不了,反而还要依靠她,实在是让人忐忑。 年前他忙的那些事因为失忆,大概只能全部搁置,对外的战争,与季国的往来,无辜丧命的绣衣使,哪件都不是能让他安然躺在这的小事。 他胸口的伤疤愈合,现在倒不是每天躺着了,这逛逛,那逛逛,再看看书,比她之前还悠闲。 太后那边派了传说中的名士上门教授知识,她旁听过,都是一些礼仪教养之类的泛泛之谈。 她打听到这先生出身季国,只能教这些也很正常了。 太后那边的意思,好像是想让他先把失魂症养好,别的就不用管了。 如果他是个普通人,那这决议可以说是相当贴心,但他身上的不只是担子,还有权利,将他圈养在后宫中,实在是让人怀疑她的居心。 李欢迟开始有些接受他是真失忆了,因为他真的没必要为缠着她将王位权利都置之度外。 接受他失忆,那问题就更大了。 陈初平现在这副傻白甜模样,周遭可不是个安乐窝。内贼外患一个不少,靠他这幅模样,不知能撑几年。 她有感觉太后似乎有意架空他——最近从六瑞宫来了不少宫人,虽然表面上还听萧枕的调拨差遣,但毕竟不如以前。 她和陈初平在一起,都有人守着。 有次她半夜醒来想喝水,刚撩开帷幔,就看到一个陌生面孔。 “你是谁,谁允许你站这了。” 虽然心知她的来历,但李欢迟还是厉声呵斥道。她睡觉不喜欢留人在屋里,最多屋外一个守夜的,解语宫如此,萧枕也知道她习惯。 “奴是太后派来伺候陛下的,名唤秋蝉,自然得片刻不离陛下,娘娘要做什么随意就好。”对方态度很明显,是来监视皇帝的,而且自己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 “怎么了?”两人的对话吵醒了陈初平,他迷迷糊糊爬过来,搂着李欢迟的腰。 这一个多月她也被他八爪鱼似的生缠给缠没了脾气,不管拍开,拧他多少次,还是会缠上来。反正他就是缠,也不干别的,就让他缠着了。 “回禀陛下,娘娘夜里醒来口渴,正训斥奴伺候不周。”秋蝉从善如流,拿起一旁的茶壶给她倒了杯凉茶,跪下递给她,好像是她在无理取闹。 现在还在冬末早春,她要真觉得自己伺候不周,也应该拿杯热水来。 周围最低限度点着宫灯,半明半昧中,李欢迟似乎看见对方脸上的讥笑。 “口渴就喝了赶紧睡。”陈初平趴在她肩上嘟嘟囔囔,似乎又要睡过去。 “娘娘,快用,莫要打扰陛下休息。”秋蝉也催促道。 李欢迟接过凉茶。 然后一翻手腕泼在她脸上。 “这么冷怎么喝,去给我重新倒。”她冷冷说道。 自从和陈初平吵了一架,她也不会压抑着自己了,发疯才是面对一切鸡零狗碎和压迫的最佳方法。 秋蝉似乎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对自己,马上冷静下来,跪在地上哐哐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不知哪处惹了娘娘不快” 这一下又把迷迷糊糊的陈初平吵醒。 “有完没完。” 秋蝉有些得意地抬头:“就是,娘娘,大晚上的您就别……” “你,给我滚出去。”没想到陈初平一句话打断她:“来人!” 紫宸宫人也有在外面守夜的,听到喊声马上进来:“陛下有什么吩咐。” “给娘娘倒杯水来。”他说道:“还有这人哪来的,居然拿冷水给我喝,教教她规矩。” 进来的是紫宸宫一等宫女果麦,这几日六瑞宫宫人来紫宸宫以后,竟有几分把自己当主子的意思,只有萧枕能说上些话,对他们这些下人颐指气使的。 大家都是一等宫女,谁比谁高贵些。 “陛下,奴是六瑞宫太后贴身宫女,是太后派来贴身照顾陛下的,您不能……”闻言,秋蝉赶忙为自己辩解。 听到主子的命令,果麦上前一巴掌打到她脸上:“陛下正在休息,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她拎着秋蝉的领子一路将她拖出去,不多时又倒来一杯温水递给李欢迟:“娘娘请用。” 李欢迟接过,喝了半杯:“下手别太狠,给人留话柄。” “奴婢知道。” 这件事暂且就这么略过,秋蝉被‘教了规矩’以后,依旧留在紫宸宫,只是再不敢离他们太近了。 太后那边竟然也没什么话。 太诡异了,她一安静,就像是在酝酿更大的阴谋。 其间,后宫几乎所有人都来紫宸宫轮了一圈,但都一无所获。 大皇子陈重光和皇后一道来的,他好像比之前见面时又高了些,皇后和陈初平说话的时候他就安静地站在旁边,等皇后让他靠近陈初平的时候,他才谨慎地跪在名义上的父亲面前。 陈初平自然不可能认识他,只是事先被教过言行,温和疏离地询问了他几个问题,让他乖乖听皇后和少傅的话。 离开的时候,陈和安走在皇后身后若有所思。 “失魂症是什么意思,父皇的魂魄不在了?” “傻孩子,失魂症是陛下忘记了一些事情。”皇后闻言,慢下脚步牵着他的手说道。 “可我看着父皇挺好的,他今日还对我笑。” “笑……他原先也是关心你的学业才对你严格的。” “可我还是喜欢父皇多笑笑。”陈重光似懂非懂地说道。 “就算不记得你了?”皇后闻言,皱着眉头看他。 陈重光思考片刻,还是答道“可父皇以前记得我,也没怎么样。” 那可完全不一样,皇后在心中想着。 虽然他们过去没看到欢嫔,但听说皇帝病的这段时间她都贴身伺候着,皇帝若还有记忆,还能念念他生母贤妃的旧情,若全完忘了,欢嫔没孩子还好说,有孩子的话…… “你喜欢就好,日后要多去紫宸宫探望。”她看向虚空中的某处,若有所思。 第159章 学好数理化 两个小皇子和公主都是分开来的,二皇子还得人牵着,公主更是要人抱,他们全然不知道父亲发生了什么,两位妃子一人一个孩子而且多年无宠,没说两句话就离开了。 送走他们以后,陈初平安静地坐了很久。 李欢迟还以为他能想什么,结果他安静了一会,问她:“她们都有孩子,怎么我们两个没孩子的?” 李欢迟正坐在临窗小榻上一手盘着橘子发呆,听他这么一问,一旁伺候的卢萍明显也被噎了一下。 “因为你不行,生不出来。”她撇开眼答道。 陈初平当真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要怎么样才能生出孩子来呢?” 李欢迟沉默了一会,答道:“要身体好,脑子好,你这样生出来的小孩只会是傻子。” 卢萍用力抿着嘴憋笑,忍得浑身抖动。 “可我不傻!” “你还不傻,我昨天教你的一元二次方程会解了吗?” “会了!”他从一叠纸中抽出一张递给她:“你看对不对。” 卢萍赶忙将他的纸接过来递给李欢迟看。 她扫了一眼纸上的答案,确实不差:“那就算你答对。” “什么叫算,我就是对了!”他伸出手:“没什么奖励么。” “你又不是给我学的。”她将橘子扔到他手上:“自己吃了。” 太后派来的名士她总觉得教不了他什么,于是她便简单教他一些数学算是复建。 之前这家伙莫名其妙冒出来一句奇变偶不变,震惊她一百年。甚至对上了另一个暗号,疑似也是穿越过来的。但在文华阁一折腾,她都快忘记这事了。比起那些史书和礼仪,作为一个现代人,难道不应该是数理化在脑子里最深刻吗。 毕竟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从九九乘法表到一元一次,二元一次、一元二次方程他都学得很快。但也就是做题做很快,问到别的又像一个呆子一样。 啥都忘了,就是没忘记做题。何等令人感动的做题家风范。 她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也许他那个白月光也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就像她之前的家人朋友,在这里也只能是一个想念。 毕竟在这个世界,白发和年纪不大是很矛盾的。 可她再想念也没想过要给他们找个替身。 他抱着橘子自己剥了,这段时间天天吃,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酸。 吃了以后他又问:“吃完了,可以继续了吗?” “继续什么,几何明天。” 他学那么快,她这半瓶水只能教有限的时间,李欢迟开始思考要不要英语也一起教,但让别人听了不会把她当异端烧了。 “孩子,我也想要。”陈初平看着她,眼睛亮闪闪地说道。 “那把大皇子他们叫回来呗。”她托着腮,油盐不进。 “不是别人的。”他着急忙慌地比画着。 “那就是你的孩子。”她挑眼看着他,既然他什么都不记得,就不应该记得那三个孩子都不是他的种,他要是记起来,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想要,想要和你的孩子。”他还是固执地说道:“好不好。” “陛下这样就像跟娘娘撒娇一样。”卢萍掩口轻笑道:“孩子不是娘娘一个人就能有的啊,也要陛下努力。” 他哪是像他就是纯撒娇。 这事不搭理他还好,一搭理他就更起劲了,整天都耿耿于怀,甚至为了讨她欢心,又主动吃了橘子和整盘香菜,真像一个孩子,不过是特坚持特烦人那种。 “可以吗?”晚上临到要睡觉,他还在纠结。 “闭嘴睡觉,要不然我走了。”她背向他躺着,再不搭理。 虽然人失忆了,但身体没失忆,每天早上醒的时候,她都感觉得到他身体的反应。 小孩儿的脑子,成年人的身体,这个人,可怕得很。 被泼了一瓢冷水,陈初平只能躺下来,悄悄靠近,抱着她。 他可以等很久很久,直到她觉得不生气了为止。 虽然表面上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但她还是对他很好,教给他从未听过的知识,管理他的饮食,替他驱逐身边的蚊蝇, 但是如果可以选的话,他一定不再让她伤心了。 这样平静到有些虚幻的日子似乎可以一直过下去,但也注定会一碰就碎。 清明前,正是细雨霏霏的季节,阿九来宫中都是骑马,经常弄得一身湿乎乎的,所以紫宸宫中一直为他点着火盆。 他现在就和正常上朝一样,三日一休沐,然而某日,他应该来紫宸宫的日子,却没有出现。 “禁卫回报,并未见到中郎将今日入宫。”派去宫门打听的人这样回禀。 虽看着不太靠谱,但阿九做事很有分寸,从不会这样无故消失,李欢迟只能派人去跟他家打听一下出了什么事,她心中沉甸甸的,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人去了半日,回来的消息是昨日阿九就没回家。 得知他也不在宫中,那一家子人都慌了起来。胡黎今日本不当值,但因为燕家人的不安,也跑进宫来。 “昨日他酉时就走了,出宫时宫门卫有记录的。”李欢迟已经打听了一圈,禁卫那边也说没见到。 “可昨日中郎将确实没回家,至今快有十二时辰了,他不是行事如此不羁的人。”胡黎在家被多多哭得慌乱,来到宫中才算有些主心骨。 “把今日休息的虎贲都叫上,去他平时会去的地方找找,三人一组,网状散出去,每两个时辰传信回来。”李欢迟忽然想起之前阿九说似乎有人跟着他,那人跟了几天没跟以后就没管了,是他们大意了。 胡黎闻言,抬头看着皇帝。 理论上皇帝才是虎贲唯一的主子,阿九不过是总统领,虽然知道李欢迟和阿九关系不错,但发令还得看皇帝。 “去啊,按她说的做。”皇帝抬抬下巴表示同意。 “喏。” 第160章 太后要造反 入夜时,第四道消息传回来,让李欢迟悬着的心和胃一起摧枯拉朽坠入深渊。 在云雁城东北外的永定河边发现一具无名男尸。尸体面容尽毁,一身靛蓝束腰直裰,腰带上有铭文为燕九的宫禁令牌。 他生前似乎遭遇了一番恶战,尸身断做几截,脸被什么重兵器砸到,所以面目全非,仵作验过死亡时间,正是昨日戌时到亥时。 听到这个消息,李欢迟瘫坐在她的小榻上,浑身发软。 可陈初平有些茫然地看着传令回来的虎贲和李欢迟:“什么意思?阿九的令牌被人偷了?” 李欢迟看向他,他脸上真的没有一点点阴霾,没有悲恸,没有心慌。 阿九是陪他从地狱走到现在的人,是比血亲更亲密的伙伴,是生死相托的战友。 可他把阿九忘了,现在连听到他的死亡消息都没有一丝动摇。 “陈初平。”她一手按上他的脖颈。 “娘娘!”地上传回消息的虎贲眼眶含泪,膝行两步上前阻止:“陛下不记得了,您不要为难他。” 她的手只是按在上面摸着他的脉搏,并没有用力。他不解地望着她:“怎么了?” 他心率平稳,这个消息对他当真没有一丝触动。 李欢迟深吸一口气:“找,让廷尉跟着找。” “快去。”陈初平倒是听懂她话里的愤怒,赶紧命令道。 令人意外的是,虽然凶手没找到,但大致方向是有了。 永定河中找到了一些破损的兵器,看形制,像是赤翟人的。 明明远在天涯的赤翟人,现在一下出现在帝国中心,甚至杀害了身为皇帝近臣的虎贲中郎将。这让云雁百姓们不由人心惶惶。 再加上之前小道消息传的皇帝身体抱恙,不能临朝,满城凄风苦雨,好像明天就要灭国了一样。 为了应对这样的情况,太后下令京兆尹,严格实施宵禁,每日酉时就得关闭城门。 没过两日,宫中发现了疑似内奸的存在,于是理所当然。皇城内部宣布戒严,各宫嫔妃们都只能守在各自的宫殿中,每日限时限人出来领取日用。 紫宸宫更是首当其冲,被派人围成个铁桶。 到这个时候,就是李欢迟再迟钝,也琢磨出来了。 太后这是要造反。 说来真是有些过于可笑了。 她也没看出她有些武曌的潜质,怎么在儿子当了十多年皇帝以后忽然大彻大悟? 至少在她最后听到的消息里,陈和安还在封地临丘,虽然临丘入京仅用一日,但现在云雁和皇宫中这幅模样,他动一动,难免会引起这一潭糨糊的波动,掀起更大的狂澜。 而且别小看这一日,一日之间,能发生太多可能,迟则生变,夜长梦多,她不信太后不明白,但她还是这么做了,那与她同谋的另有其人。 果然,封锁皇宫的当日下午,太后就开始发难,直接派了六瑞宫的人,要将李欢迟和陈初平带走,但并不一起,陈初平往前朝,李欢迟则是往太庙方向。 陈初平挣扎得很凶,但奈何对方人多,紫宸宫上下都被控制了。而且因为六瑞宫早派了人来,他们一个都没能跑出去通风报信。 “乖,不要抵抗。”李欢迟被反剪着手臂,安慰道:“她是你母亲。” 陈初平扭着头,直到再也看不到李欢迟。她身边的秋蝉这时候又敢站在近处了:“陛下乖乖听话,回来还来得及看娘娘最后一面。” “你什么意思!”他愤然看着秋蝉。 “陛下一会就知道了。”秋蝉浅笑不语,她有些失望自己是皇帝这边的任务,当初李欢迟那样对她,她也想看看它的下场。 李欢迟当真被带到太庙,不过今日的太庙有些不一样。 殿前广场上,有一个大概两三米的木架子,上面放着一堆柴火,看起来是要烧人的。 或者说,应该是要烧她的。 横竖都是一烧,她忽然有点后悔没直接给陈初平上英语,那可是她成年以后每次午夜梦回还会惊醒的绝佳噩梦素材。 她观察了一下四周,远处好像有弓箭手,在这开无双把所有人干掉跑路好像不现实。 木架子旁,贵妃和德妃正等着她,这经典的组合。 宫人将她押在木架旁,两人身边围着不少宫人,离她有些距离。 在她俩开口前,李欢迟就骂道。 “没头脑。”她看向宋姜。 “不开心。”又看向贵妃。 秦霜眉头一跳,宋姜反应更是大:“你以为自己还是陛下的宠姬啊?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嘴硬不如你脑子硬,栽赃别人偷东西,这就是你季国的教养,什么季国,偷鸡不成蚀把米国。” “你!你竟敢口出狂言!”季国的教养导致宋姜会阴阳,但不会骂人,上次她就是被李欢迟骂到气疯直接动手。 “我口出什么狂言,我说得不对吗?我假怀孕的事也是你们弄的,还有叫那个小禁卫接近我,想诬赖我红杏出墙是,你啊搁这玩宫斗呢,傻嗨。” “你别说了。”秦霜在旁边听得直皱眉,上去推了她一把,便顺势站在她身边。 然而宋姜的怒火已经被点燃:“你个贱人!本宫见你要死让你两步你还喘上了!你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 “啊?还以为自己是公主啊?大姐你就值几十车粮草而已,公主也是便宜贱卖的公主。”李欢迟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 宋姜被气得不行,不顾宫人的阻拦,一步上前,扬起巴掌。 “早说你打不过我。”李欢迟反剪在背后的双手忽然挣脱束缚,单手拉过宋姜的手腕撇在她身后,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小刀,抵在她脖颈旁:“一点记性不长。” 她身旁的六瑞宫宫人也忽然暴起,将押解她的另一个人两下打倒在地,并且挟持了秦霜。 “嘘,别叫,吵死了。” 宋姜刚叫了半声,就被脖子上的刺痛止住了。 “喂,弓箭手,看清楚别射错了。”她将宋姜盾牌似的挡在自己前面,朝着不知哪处喊道,随即看着近处的宫人们:“你们也别动。 形势逆转得太快,所有人几乎都没反应过来。 “你既然有办法,快去前朝,太后要逼陛下退位。”秦霜虽然也被当人盾,但看着还冷静,她催促道:“若是诏书下了,一切就都晚了。” 第161章 不演了 陈初平被带到乾元殿,虽然时已近晚,但大殿上人还不少。 他抬眼望去,平时是太后党的有之,之前中立的有之甚至许临安也在其中。 而在当中,皇后和大皇子是最让他吃惊的。 太后当然在,她坐在王位旁边,看到他过来,难得态度温和地朝他招了招手:“靖儿,你来。” 原来她还记得自己小名叫陈靖,陈初平想着。 “母后,这么晚了,叫我来这是为了什么?”两旁的宫人看他听话,便没有控制着他,任由他走上王位。 “还有欢嫔,你们把她带哪去了,一会我该运动了,不做的话,她会生气的。” 见他还是一副不明事理的模样,太后松了口气,示意自己的贴身太监江贤去将他扶到王位上。 “父皇!”等他上了台阶,才看到那边下首站着的皇后和大皇子。 皇后听到他叫,看了他一眼,陈重光马上就乖乖闭嘴低下头,这些规矩是事先讲好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从前没有人准他来乾元殿。 “叫你来确实有些事,把事情解决了,我们就去看她。” “那就快些。”陈初平坐上王位,看着下首的皇后和大皇子:“你们怎么也在这?” “他们是你的媳妇,你的儿子,当然在这。”太后挥挥手,递给江贤一封诏书:“念。” 江贤恭敬接过,公示给在这的所有臣公看,展开诏书,清了清嗓子:“——孤钦奉敬宣皇太后懿旨: 孤自少登基,轻狂悖逆,好战刑民,不修睦邻,杀伐无德。古之君天下者,重在保全民命,修德养政,教化方民。因孤私欲,启无穷之战祸,造万灵之涂炭……” 陈初平静静听着,听着自己的母亲的诏书将自己打造成十恶不赦的恶魔。 他登基以后修订刑法,开疆拓土,整顿吏治,在她眼里似乎都是错的。 “……孤自知人心向背,民心所思,当即躬身自退,静思修德,为国祈愿。即由大皇子陈重光继承大统,敬宣皇太后协理听政,拜丞相许临安、太傅佟年、廷尉右监朱纪宵以为顾命之臣……责成各官署衙门听令领事,勿旷厥官,代孤行爱抚庶民之至意。” 江贤读完,将卷轴放在陈初平面前的小案上,旁边就是辰国玉玺,他的私印也不知从哪被翻出来,一并摆在手边。 “这是母后的意思?”陈初平看着太后问道。 “你也病了这么久,且不知多久能恢复。国不可一日无君,重光是你的长子,虽则年幼,但胜在性格温和识礼节,有可靠顾命,又有你留下的旧班子,想必能平稳过渡到他羽翼丰满的那日。”太后说话虽然平静,但能听出她声音中的一点颤抖,她盼着这日很久了。 皇权是所有权利的对立面,皇权越大,别人的权利越小,所以一个太过强势的皇帝无论是对朝臣,还是对她们这些后宫中人,都不是什么好事。 “快画押,画了押,就能去见你的欢嫔了。”她有些急切地催促道。一旁的皇后和许临安更是紧张又期待地看着他。陈重光原先这时候都应该休息了,他每日起很早进学,现在被母亲奶奶拉着在这站着,又不准说话,也不准走动,面对满屋子大人,有些沉闷。 “我有个问题。”他忽然说道。 “什么问题,等之后再问也不迟。” “既然母后都决议将孤的位置夺了,为何不直接交予和安。”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大殿上一时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全然聚集在陈初平身上,因为面色暗淡,眼睛就格外亮。 他们看着他,像当初各怀鬼胎的厉帝朝官员看他。 “母后,孤真的对你很失望。”他垂下眼:“赵婴齐、丁燃、苏简。” 他一个个念着名字,这些人明明不在场,却在他点到名字后从殿外走进来。 “你,你不是死了么!”看到苏简,许临安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托许大人的福,苏某若是不死,怎么能让你们放松警戒,好查的出许家以上梧十三商行为表,在礁州五郡中饱私囊呢。” 苏简看着情况并不好,一身风霜,穿的并非绣衣官服。他比出发时消瘦了不少,眼睛也瞎了一只,但字字铿锵,朝陈初平跪下,呈上一本奏折:“这是许家与上梧十三商行勾结,在治河拨款中上下其手的证据,证人也已带到云雁,幸得不辱使命。” 陈初平身边的宫人都是太后的,当然没人能帮他递上去,实话说,他们三个出现在这,不亚于三只小羊出现在群狼环伺中。 丁燃捂脸,皇帝还没说什么呢,他全交代了,要是没后手准备,他们都得死在这。 “许卿,有什么要说的吗?”皇帝泰然自若道。 “来人。”发话的却是太后:“按着他的手给我把印盖了。” 她站了起来,指挥道。 她一向是很有主见的,当初扔下他离开的时候,为陈和安讨要封地的时候,为他娶季国女的时候。 “别过来。”他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刀。 他太冷静,说话的声音也不大,四周都是太后一党的人,御座下,他的臣子此刻都是乱臣逆党,这警告就显得很孱弱无力。 “抓住他。”太后与他眼神相对,母子之间,竟如同仇人。 四周宫人正要逼近,不知从哪处射出一支箭,将离他最近的宫人射倒,人们这才惊诧地看向门外,一个青衣的身影正握着一把长弓,他身后跟随着如林的虎贲,而身旁,则是一个宫装女子。再往后,还有人往这边赶来。 正是阿九和陈嫣然。 看到苏简许临安都是震惊到眼珠子快掉出来,见到阿九便彻底沉默。 事情到这,什么都清楚了。 “陈靖,你可真会演,竟将所有人都骗过了。”太后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眼中满是自嘲。 这两个多月来一直的观察、试探,一点点的侵占,完全看不出他的伪装。前朝动荡不小,从前他重用的赵棠溪、斗宁、姚岱等人被边缘化,在太后有意的安排下一点点被架空,朝中政见倒行逆施,甚至在关键时刻以春耕为由,将他与赤翟对战的两军撤至边境以南一百里务农屯田,贻误战机,导致去年完全白打。 他都完全没有任何表示。 上梧十三商行那边被他的绣衣使搅得满城风雨,眼看就要让他们查出点什么;他之前逼得越来越紧,几乎要牵出六瑞宫在朝中动的一些手脚。 若让他恢复,那他们再没有翻盘的可能。 这是最好的机会,无论如何应该放手一搏。 第162章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 于是从阿九开始。 燕九是他最信任,大概也是相当重要的人,之前几日跟踪试探他行为,是为了确认他们到底是不是借着所谓‘失忆’,在策划一场计谋。 阿九每日没事人一样正常出入宫门,并不拜访或者联络什么人。加上宫中的试探,太后逐渐放下心来,紧锣密鼓准备着今日的一切。 当先之务,便是除掉阿九。 他太重要了,是皇帝和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也是三千虎贲之首,若能将他除掉,陈初平被困深宫,虎贲群龙无首。 但阿九能从厉帝朝活下来,并且担任重职,身手必然了得,若有闪失,直接将他们牵扯进来,满盘皆输。 于是太后与季国通讯,希望借助人手,并将那些人伪装成赤翟人,这样即使发生什么意外,他们也能躲在后面。 这步棋很仓促,她确实有赌的成分,虽然那些人没能当面归来汇报成功,但阿九疑似死亡的消息先一步传来。且紫宸宫那边将虎贲倾巢派出,寻找凶手。 这意味着皇帝身边守备空虚,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套而已,而且不知道是从头就设计好,还是将计就计。 正如同她一直以来的认知一般,她从未了解过她的这个儿子。 ”一开始,倒也不是为了演给你们看。”他指尖轻抚着玉玺上的雕刻:“人都拿下,太后囚于六瑞宫,待会审后再做发落。” 台下哭做一片,许临安从阿九出现就呆滞地站在那,虎贲正要抓他,他忽然暴起:“你这个暴君!我跟你拼了!” 今日太后谋逆,带一把刀进来也正常。 他站得近,就在皇后和大皇子身旁,两步冲上御座的高台。 阿九正在吩咐虎贲抓人,赶不及过来,弯弓搭箭,白羽箭一声破风轻响,没入许临安后背。 他身子一震,却依旧冲着陈初平扑过去。 许临安抱着必死决心,而他只有一把短刀,在对战中未必讨得到好。就算侥幸不死,也要被他咬下一块肉来。 陈初平皱眉,往后无路,另一边是太后,王座之上,退无可退。 他一把将案上的东西砸向许临安,趁着他遮挡那些东西的时候收刀运力,准备一击必杀。 纷飞的宣纸白鸽一样逶迤落地,像是宣告了某种悲剧的结局。 他的面前是一个背影,称不上纤细,也算不上熟悉。她在他面前行止向来恭敬,不敢背对着他。只是更早的时候,少女看向他的眼睛里也有几分男女之间的脉脉柔情。 这片刻时间,已有虎贲赶到近前,他们三两下就将许临安按住,他不知被从哪飞出的刀刺穿手臂,刀已然脱手,但已经结实插在某个人的胸口。 男人的狂笑,虎贲的呵斥,孩童的尖叫仿佛在他耳边拉得极长,所以面前倒下的身影也像慢动作。 “把大皇子带下去,去叫御医,通知穆家人进宫。”他最终还是从慢动作的世界中脱身而出,反手握住自己的短刀,有条不紊地安排着。 他扶住皇后,让她慢慢靠在墙上,“为什么要挡在孤面前。” 他垂眼看着她的伤口,整刀没胸,穿透她整个身体,离心肺很近。她嘴角已经有血流下,大概是活不成了。 “因为,陛下是妾的夫啊。”穆嘉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他了,这些年他们很少见面,而且基本都是在人前。 “既知孤是你的夫,为何又助太后谋逆。” “妾不谋,陛下能给么。”刚受伤时,她疼得发昏,现在似乎有些过了劲,但她知道这不是伤势不重,而是回光返照。于是努力抬手,想要摸摸陈初平的脸。 可他退开了。 他从前就很无情,穆嘉柔只能黯然垂手。 “你还想要什么呢,你的尊贵,穆家的荣华,孤许你的,自不会食言。”他的皇后之位,本也应该双手奉上给那个人,可他承诺过,就不会变。 “陛……下,翻年来,重光七岁了啊。妾的孩子,也走了七年。”她断断续续说道:“妾与他,母子一场,虽心中也曾念着妾的骨肉,但已将重光当做亲生。妾想问一句,我们究竟哪里做错了,妾就算了,陛下为何连重光也漠视冷淡呢?” 陈初平看着她,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所以,你与许临安勾结太后?想给重光谋到这个位置?愚蠢至极。” 穆嘉柔一愣,有些苦涩地笑着,又咳了两声。 太后是他亲生母亲,许临安算是他岳丈,自己是他的妻,陈重光是他的孩子,他竟能如此冷静漠然地分析这件事中的关联。 不生气也不难过,好像她们都是陌生人。 “她连孤都不喜欢,会喜欢只有孤一半血缘的孩子?”太后将他扔在宫里时,他也就和陈重光差不多年纪。 “一个幼童,怎么可能坐得稳这个位置,为别人做嫁衣罢了。” 穆嘉柔越听越难过,闭眼落下两滴泪来。 深宫消磨了她的理智。若说以往陈初平谁都不在乎,她还能安慰自己他就是这样,可他明明也会对人好,也会偏心于谁。 再怎么安慰自己他做过承诺,还是不甘心呐。 当年总角,情窦初开,明明是她先来的,为什么最后除了这个虚位,什么都得不到。 太后撺掇她时,说好扶持大皇子登基,除掉碍眼的欢嫔,她便答应了。 现在想来,驱使她做出这个决定的,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前后哪一个条件。 “陛下,最后一个问题。”她看着陈初平,对方却似乎读懂了她想问什么:“娶你,是出于对穆家的信赖及感谢。以前是,以后也是。” 穆嘉柔轻笑,他总会给人留面子,但也让人绝望。这句话当初她就听过,如果能守着一辈子也挺好,可她就是生出了另外的奢望,并为此摔得粉身碎骨。 “此事为妾身一意孤行,重光与父兄俱不知情,还望陛下开恩。” 穆嘉柔忽然想到很久以前与他初见时,年轻又阴郁的帝王。 ——“穆大夫与穆将军功高难赏,封侯拜相已至极位,孤听闻穆家有女,柔姿嘉色,博学广闻,可主国馈。你若愿意,孤可封汝为后。荣华富贵予取予求,不过孤心有所属,非汝良人,考虑好以后,给孤一个答复。” 他那时身形比现在还瘦弱,简直是半大的孩子,却有种凌冽孤僻的气息,很像父亲书房外的雪松。 当时她心高气傲,穆家已然成为新朝最大功臣,门庭宾客络绎不绝,就连皇帝也要敬重她三分,要什么得不到,可来提亲那些人太无聊了,她知道他们不过是向着家中的权势。 既然要嫁,就要万万人之上。 第163章 母亲的战争 她不知道他喜欢的是谁,但觉得时间总能冲淡一切。 她的父母不也是这样么。 皇帝确实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对她的家族是,对她也是。 他们一直相敬如宾,却始终不能更进一步。本来她以为那个孩子是个契机,也许能改变什么,毕竟夜间的他比白日温情得多,对她也不是全无感情的。 可几乎同时,贤妃也有了孩子。 这些年眼见他宫中的人越来越多,他不是有心上人的么?他对旁人都说过那些话吗? 她的骄傲让她不会低头逢迎,献媚争宠,她只能做好她身为皇后应该做的一切。 最终,她失去了孩子。 贤妃死了,留下了孩子。 皇帝于是将贤妃的孩子交给她抚养,似乎冥冥中自有安排。 一切都很顺理成章,她还是他长子的母亲。 本以为有了孩子——哪怕不是她自己的,他也会花些心思在孩子身上,但他们反而渐行渐远,而且皇帝迟迟不给身为长子的陈重光封立位份,他除了是长子,别的什么都没有。 后来又有了二皇子,他依旧无动于衷,对两个孩子谁也不偏爱。 穆嘉柔隐隐知道,他或许在等谁。 他一开始娶妻,充实后宫,是因为朝臣们前赴后继地进谏,他只是当做一件任务一样妥协。 宫中这些人和前朝那些人对他来说没有差别,都是他的臣,都是他的棋。 如果一直这样,她也可以一直忍下去。 但变数出现了,她就不得不为自己的‘孩子’谋一条生路。 她知道太后心中所属是陈和安,但她觉得,这位置他们能坐上去,之后的事便不由她一个人说了算。 穆家,许家都会保这个孩子的,那是另一场战争。 但她没想到,皇帝连自己的母亲都会算计。 或者说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相信过她们。 “你死了,也算是为穆家保全声名。”看见她将死,陈初平脸上依旧平静冷淡:“大皇子孤会另托宽厚忠良抚养照顾。” 穆嘉柔皱眉轻笑,一口血溢出她的嘴角,他一直没变过。 他的好是事先说好的,无情也是早就知道的。但总会在某一刻让人神志不清,产生幻觉,觉得自己能更进一步。 陈初平说得很对,若能守着这个位置不去奢求更多,她确实能享受一世荣华。 但人就是这样,总会败给自己的欲望,做出无可挽回的事。 “陛下……如今,得偿所愿了吗?” 这一年多,他是前所未有的快乐,也前所未有的让人动心,让人痴迷。午夜梦回,她一遍遍问自己,这是她的夫啊,为什么他不能这样对自己? “大概是,如愿了。”他忽然轻蹙眉头,现在不是在这浪费时间的时候。 身后御医赶到,看着皇后的惨状震惊惶恐,陈初平在跪了一地的人里站起来。 穆嘉柔就这么如同以前所有时间一样,看着自己的丈夫起身远去。 “陛下!”她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叫出声:“若再来一次,妾不会再嫁你。” “知道。”陈初平快速离开,只留下一片袍角。 一时间,两人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贵极一时的穆家幼女,和地狱中爬出的少年新皇。 当时只要她拒绝,陈初平也不会勉强。 在他的世界里,承诺和利益后面,必然有着责任和付出,她现在明白,太晚了。 乾元殿上的官员们被虎贲带了下去,太后身边的宫人都被控制起来,而她本人也被带走。阿九守在他近前,看着他匆匆离开,也跟了上去。 陈嫣然站在阿九身边,陈初平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看着皇后有些难受,留在原地。 她的伤必然活不了,但现在还没死,可现在她身边只有手忙脚乱的御医和哭哭啼啼的宫人,她最重要的人,一个都没在身边。 陈嫣然凑了过去,她和穆嘉柔其实也并不多熟悉,只是现在身为女人的同情作祟,让她也产生了一些伤感。 穆嘉柔没让御医给她处理伤口,而是要了纸笔,哆哆嗦嗦在写些什么,见她过来,落了笔,轻唤声“公主”。 谴责或是同情对现在的她都没有用,陈嫣然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以后重光,还拜托公主帮忙照拂。” 她人之将死,不管有没有用,都在祈求拜托。 “重光是本宫的侄儿,本宫自然会帮忙看顾。”她顿了顿:“你少说些话,陛下已经去请了穆大夫和穆将军。” 以前她还在闺中时,穆无凭上朝离家时,她都还没醒。穆家到宫中,少说要个把时辰,她应该是等不到的。 “还是说说话,以后就没机会了。” “好,你想说什么?穆家人陛下会善待的,不用担心,他很念旧情。” “公主一开始是为什么选择了陛下?”穆嘉柔苦笑,所有人都这么说他,难道错的当真是她?她不应该贪心?可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对自己,对自己的孩子好有什么不对。 “母后,母后!你们放开,让我去见母后!”还没等陈嫣然回答,耳畔似乎响起了一个孩子破音的尖叫。 但她连扭头都做不到。 “你们让他过来。”陈嫣然看向一个方向,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穆嘉柔残破的身躯上。 陈重光飞快冲过来,扑在她身边,他亲眼看了自己的姥爷刺杀自己的父亲,又看到他的养母挡在前面,替父亲挡了一刺。 他岁数不大,对这样的事既明白,又难以接受。 “母后,母后,你还好吗?”他眼神游移不定,不知应该看哪,只能握着穆嘉柔逐渐冰冷的手。 “我,不是你的母亲,你要记住,你的母亲是,许贤妃。”面对这个一身两命的孩子,穆嘉柔撑着摆出最后的架子。 她这一生都太失败,最后还落下一个谋反的污点。贤妃很好,她死得完美无瑕,在陈初平心中是一抹洁白,比她更适合当个母亲。 “不,母后,我不懂!您就是我的母亲!”陈重光被教育男儿不能轻易流泪,这两年已经很少哭了,现在依旧是忍不住。 他早知道皇后并非自己的亲生母亲,但他习惯了。 太阳好的时候,与她在景晴宫院中一起读书,下雨时,就坐在廊下听她抚琴,打雷时,可以钻进她怀中,暂时做个胆小的孩子。 大人的想法他不知道,他只是想跟母后在一起。 父亲也在就再好不过。 如果没有也没关系。 她已经没有力气反驳,只能做着最后的叮嘱:“柿子不能多吃,天冷要加衣,多去问候你父皇,好好学习,别惹你父皇生气……” 明明是最后分别的时候,她说的却都是些琐碎日常。 她也曾怨恨过为什么他能活着,自己的孩子就不行,但无可否认的是,现在在她眼中,陈重光与她亲生孩子无异。 陈重光一叠声应道,手中母亲的手却无可转圜地冷下来,他慌乱地四顾,对着御医吼道:“你们怎么傻站在那!为什么不来给我母后医治!”他膝下,穆嘉柔的血已经晕开毯子似的一片,宛如一朵艳丽的山茶。 “重光,放手。别让你母亲死不瞑目。”看着那双眼中消失的光芒,陈嫣然扶着他的肩膀说道。 金碧殿宇外,天已黑尽,云雁城中,万户灯火。 这皇城,本来就是有进无出,吞人的怪兽啊。 第164章 双向奔赴 陈初平带着阿九,阿九带着数名虎贲,急匆匆往太庙方向赶。 除了庭上协助廷尉抓捕谋逆乱党的,剩下的虎贲各自去到自己原先的位置,他们像一颗颗钉子,将飘摇的皇宫死死按在原有的轨迹上。 阿九随便抓了一个舌头,已经问出李欢迟的方向了。 他们要将她当做祸国乱政的妖妃,等他在众人面前禅位后,将那些朝臣带去太庙,亲眼目睹他们将她烧死。 太后说什么按了印就能去见她,倒也确实是见,最后一面而已。 他当先跑得飞快,以至于在拐角和人撞上时,被巨大的反作用力弹退了两步。 当然对面也没好到哪去,而且因为体型更小,几乎倒在地上,但还是很快站稳。 “谁!”她很警惕,暗光一闪,就有一把冷刃架在他脖颈上。 “欢迟!”他颤抖着声音,不顾脖子上的刀刃就扑到她怀中。 李欢迟当然认出了这个声音,赶忙拿开刀,任由他抱着:“你怎么在这!不是说太后要逼他退位吗?” 这话并不是在问他,越过李欢迟肩头,陈初平看见了随后赶来的几人——冯翎、宋姜、秦霜。 李欢迟和冯翎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联系方式,太后封锁住紫宸宫不久,她就将他招来了。 “太后是这么打算的。”秦霜看到他,和他身后的虎贲。略微疑惑后,便释然了,如果皇帝根本没失忆,这些事对他来说只是一点无关紧要的小把戏,自然是难不倒他的。 “阿九?”李欢迟把八爪鱼一样挂在自己身上的人扒拉开,才看到紧随其后的阿九:“你没事!” 阿九有些心虚地扭头:“让你担心了。” 她又看向陈初平:“你……” “我好害怕。”他们都没提灯笼,只有遥远的各宫门口挂的灯笼及隔每一段距离设置的石灯能让这个地方不那么黑。 即使就这点微弱的光,也能照亮他眼中的斑驳水光。 他扁着嘴,浑身微颤,牢牢抓着李欢迟衣袖。 她真的捡到鬼了。 阿九在后面紧蹙眉头,虽然知道他不要脸,但这也太不要脸了,一个男人何以做到如此地步! 秦霜和宋姜看他这副模样,也开始怀疑人生。 “没事没事,算了,你们那边什么情况。”她安抚地拍拍陈初平的背,看向阿九。 这招唯一能忽悠的人大概只有这一个。 阿九愣愣神,用能夹死苍蝇发眉头绷住笑意:“我早察觉到太后的反意,顺水推舟引她上钩。” “之前的消息说临丘王还在封地,她是立谁?”不会是真想自立为王归附季国? “大皇子。” 李欢迟怔了一下:“他才六七岁?” 话虽如此,幼帝是最好操控的,到时候意外夭折,大概就能顺理成章地推陈和安上位了。 “太后勾结不少重臣,甚至有三公之首的丞相,被揭发后丞相垂死挣扎,差点伤到他,皇后为他挡了一刀。”阿九静静说道。 这世上想杀陈初平的人很多,为他挡刀而死的人不少,甚至他也会成为其中之一,皇后只是其中一个。 他唯一不解的只有明明都选择了背叛,为什么临到头又站在他身前。 女人真是难懂。 各宫都在禁言,皇后身为大皇子养母,能出现在那的原因不言而喻。 李欢迟沉默着,她没想到皇后也会背叛他。 在仅见过的几次面中,她都是很得体公允的,陈初平就是再爱她,也从未许过皇后之位。她知道他念旧,穆家对他很重要,所以也从未想过那个位置。 明明对她最有威胁的是太后宋姜,她与陈初平夫妻一体,一损俱损,为什么会这样做? “处理完了吗?” 阿九点点头:“四处都派人去控制了,涉嫌谋逆人员已全部下狱,将由廷尉审理,大司马应该也已得到了消息,即将进宫接手。这两日云雁戒严,防止太后还有别的手段,禁军只是听从太后命令,并非造反同党。” 宋姜从刚才就静静听着,听到这句话就更是面如死灰,沉默哑然。 “辛苦你们了,这几日虎贲全员待命,轮班值守,等事情结束。” 阿九看了眼陈初平,他背对着他,小孩儿一样趴在爱人怀里。 “喏。” 六瑞宫勾连季国甚至赤翟,加上以前积累的无头案,整宫人都要抓起来审讯。 阿九带着人,和萧枕一起将紫宸宫清理干净,先让陈初平休息了。 他靠在床上,整个人都是疲惫和茫然。 李欢迟跟云柳问了一下当时具体情况——分开前她就让云柳跟着陈初平,她这边有别的帮手。 云柳虽然被派跟着她,但真正的主人还是皇帝,加上她也下了命令,便跟着陈初平,皇后不挡那一下,许临安也碰不到陈初平分毫。 “多谢,今晚还要拜托你守着。”李欢迟摆摆手,云柳又隐没到黑暗中。 “这是属下之职,娘娘不必言谢。”她顿了顿,又说道:“上次的事,不要怪罪属下就好。” 上次若不是云柳拦着,她现在才不管这堆烂摊子,早跑不在了。 李欢迟苦笑一声:“我没那么记仇。” 她回到屋中,坐在床边,陈初平看着她,伸出手:“抱。” 还像小孩儿一样。 她倾身过去,任由他抱着:“陈靖,你再演,过段时间我也得走了,我不吵,我们好好谈谈。” 两心相贴,陈初平心跳逐渐激烈。 “今天不想谈。” “好,明天再说。” 她理解他一日内被两位至亲背叛的难过,踢掉鞋上床,反手放下帷幔。 宫人见状,将灯火灭到最低限度,离开室内。 听到门关上都声音后,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激烈,全身力气压在李欢迟身上。 她有些受不住,往后躺倒,但他压在她身上,除了拥抱,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谁都可以,和安可以,重光可以,就我不行?你知道退位诏书上怎么说吗?‘轻狂悖逆,好战刑民,不修睦邻,杀伐无德。’” 虽然只听了一次,这些字句却如同刀刻烙铁一般印在他心上。 启无穷之战祸,造万灵之涂炭。 即使他不是皇帝时,这世上也从未太平过,甚至一些国家国内也是叛军山贼,人祸不歇。反而是他继位以后,国内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平的。 别人说就算了,可就是言官的谏言也从未用过这样诛心的用句。 退位诏书只是一个幌子而已,说什么都是借口,所以大多是挑好听的说。他征服的那些国家,王族们的退位诏书他看过无数,比起诏书,那更像一篇檄文。 而且,是他的母亲命人为他所撰。 即使原来再与太后疏离,冷淡,谁又能真的憎恨自己的母亲呢? 第165章 你心理变态啊 “我真的好累,天下关我什么事?为什么非要我去收整?”他埋在她肩上,话音哽咽。 这些年他已经一而再地退步了。 太后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恨他? 就因为他没有长成她希望的样子吗? 若软无能,予取予求,甚至让辰国成为季国的附属。 季国是她的血亲,难道他就不是了吗? 李欢迟只能拍着他的背安慰,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话她现在说不出来,明明有陌生人愿意为他去死,有一班人为他鞍前马后,辰国的现状让她觉得陈初平做的不是错事。 可他的血亲并不认可,并且时刻算计着他。 所以会对自己一直以来做的事产生怀疑动摇也很正常。 他不是不崩溃,是知道不能崩溃给别人看。 一软弱,那些人就能乘虚而入,就像他这次装傻,那些人就像闻到血味的苍蝇便扑了上来。 “你还是选我对吗?”他抬起头来,黑暗中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就是能感受到他目光灼灼。 不知这一刻,他看到的是哪个人。 “一直是。”但她还是平静且坚定地答道。 “嗯,我知道。”陈初平埋进她的颈间,将自己埋入美梦。即使所有人都抛弃他,也还是有人爱他。 第二日,雷厉风行的大清理再次开始。 其实除了许临安,太后的那些人都是一个部门的二三把手,因为常年出不了头,由欲望聚集在太后身边,实在没什么好说。 唯一是许临安,他位极人臣,一人之下。重点是他知道太后心中所向,光是为陈重光争位份便参与这场谋反,也太不理智了。 他现在被关在廷尉大牢最深处,陈初平由几名虎贲和赵棠溪陪着,亲自到地牢中看望他。 昨日他受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但他拒不接受廷尉提供的水米,嘴皮已经干裂开来。 这处牢房与所有人都分隔开,单独有门,附近都是空的,他被铁链拴在墙上,即使听到他们进来,也还是垂着头。 “你们先出去,孤要与他好好谈谈。”陈初平吩咐道。 “这,此人罪大恶极,昨日还有刺圣的举动,实在危险,陛下不应以身犯险……”赵棠溪果然唠叨起来。 “把他也给孤架出去。”他现在不想浪费精力劝赵棠溪,直接吩咐虎贲道。 两名虎贲闻言,看了看许临安的牢房,人锁在墙上,门被大铁链子缠了几道,应该不会忽然暴起伤人,便二话不说架起赵棠溪离开了。 “哎,哎你们不是陛下的护卫吗?架着我干嘛?陛下,陛下当心啊!君子不立危墙之……” 一直到他被拖远,隔断这一截牢房的门也嘭一声关上。 “说说,许卿。”陈初平站得离牢门稍远,他当然不是不惜命的人:“孤自认待你不薄,太后什么想法,皇后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就为了给重光一个不知能不能坐热的位置,便铤而走险?” 沉默让牢房中静得可怕,这间在地底,哪处似乎漏水,水滴滴滴答答的声音心跳一样回荡在两人之间。 陈初平很有耐心,许临安不是那种真的可以隐忍不发的人。 过了许久,他低声笑起来,嗓子太久没被水滋润,又变成咳嗽,他用力咳着,昨日阿九的箭大概伤到了他的肺,这声音恨不得将肺咳出来一样。 陈初平依旧静静等着。 他狂咳了一阵才渐渐缓下来,哑着嗓子轻声道:“臣自问在丞相之位上战战兢兢,为国殚精竭虑还算对得起此位,并未辜负陛下期许。” 这话倒不假,许临安之前陈初平换过四五任丞相,他算做得不错的。 虽然有时与他政见相左,据理力争后也从未违背过他的意愿。 “那你是以个人名义参与此事?因为你是重光的外祖?” “我不只是重光的舅舅,我还是梦华的哥哥!” 这几乎是一句废话,陈重光是许梦华所出,他难道还能是许梦华姐姐不成。 许临安微微抬头,看着毫无波澜的皇帝,咬牙切齿道:“梦华难产而死是不是与你有关!皇后流产,梦华难产,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竟然连自己的妻妾都要算计。” 陈初平看着他,轻笑一声:“早给你说过后宫不是那么好入的,你不也是为了丞相之位,将妹妹送进来,现在怎么有脸来指责孤。” “哼,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许临安冷笑:“梦华之前托人给我带过一封信,她是撞见了你的秘密,才被你除掉的,是也不是!” “是又怎么样?”陈初平微笑道:“不妨告诉你,贤妃难产是因为皇后,皇后流产,更是因为贤妃。”他固然从中挑拨,可先生了坏心的,可是她们自己。 皇后的孩子比贤妃大一个多月,如果生下来,既嫡又长,必然不会有贤妃的孩子什么事了。皇后孕后喜食酸,所有人都判定她这孩子一定是个男孩儿,她便买通景晴宫人,将皇后的酸梅汤中放入过量的山楂。 山楂活血,又能刺激子宫,长期食用便引发了流产。 所以这宫中,你的弱点你的爱好,都会成为伤害你的剑。 许临安愣了一下,他没想过在家如此听话温顺的妹妹也会成为为了自己,伤害他人的凶手。 “所有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不过居中推波助澜,对于两人来说,死了其实挺幸福的。 “你这疯子怎么有脸说得如此大义。”许临安又狂笑起来:“重光和皇后的孩子根本不是你的种,更甚,宫里的孩子都不是!你和厉帝一样都是恶心扭曲的废人,只能靠虐待别人得到快乐,我怎么会把妹妹嫁给你这个人面畜生!” 陈初平倒是不在意他这些恶毒的话语,只是淡淡看着他:“说完没有。” “陈初平,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你做那么多亏心事,迟早有事发的一日,那封信的存在就能让你此后无数年都睡不了一个整觉。” 他紧紧盯着陈初平的脸,可对方灰色的眼中依旧一丝波澜没有:“你想让重光登基,他真正的出身你应该比孤更害怕泄露。是他血统成谜,不是孤。”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一侧脸完全隐在黑暗中,半明半昧,如同恶鬼。 第166章 户口本上就一页 许临安看着陈初平,越看越觉得他不像人。 妹妹给他递来信的时候,人身已经被控制住,那信也不是正常的信,是缝在孩子肚兜里侧的一块布,托言孕后期不宜过度用眼,让人送出宫交给嫂子母亲帮忙完工才带出来的。 他看了信上的内容,周身如坠冰窟。 信上说她撞破了皇帝的秘密,估计命不久矣。她肚子里的孩子,生父未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不是陈初平的孩子。 许梦华有孕后皇帝对她几乎可以算得上骄纵,虽然按照医嘱并不与她睡在一处,但晚间偶尔留宿她的宫苑。 某雨夜她趁他睡着,遣人支走了守门的太监,擅自跑到他屋中。 他们虽有夫妻之实,却无枕榻缠绵,大概是儿时的习惯,让他几乎不与谁共枕而眠。 她现在有了他的孩子,自认是不一样的,而且外面风雨交加,就算他醒来生气,她也可以借口害怕雷声留下来。 陈初平睡得很沉,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枕边还放着一面镜子。因是夏日,所以他中衣穿得很薄,领口松垮散开,不甚明亮的灯光中,她看到一些异样。 许梦华有些难以相信地上前,将他衣襟解开,恰好背后一道闪电,照得屋中亮如白昼。 “在看什么?” ——轰隆! 这声音在她耳边,也在她心底炸开。 许梦华还没尖叫出声,就被一把扯到床上捂住嘴,一把短刀抵着她的喉咙。 弱冠之龄的陈初平尤像个少年,眉眼清隽,总是言笑晏晏,他现在也没露出很凶狠的表情,但看着却比庙中壁画上的罗刹还可怕。 她用力推着他胸口,手下的狰狞扭曲仿佛有刺在扎她一样。 曾无数次抚摸过的那片胸膛,和现在这个完全不一样! “嘘,嘘,你还有孩子呢,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想想孩子。孤还是希望他出生的。”陈初平声音不大,却比雷鸣更让她震颤。 心中不知是惊是惧还是怒,但她很快冷静下来,点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再叫,陈初平这才放开手。 他拿着短刀坐在床边,上衣因为挣扎全然散开,胸口大片的伤疤在昏暗中依旧明显。那些伤疤是旧伤,颜色只比别处的皮肤稍深一点,但是虬结扭曲,凹凸不平,绝对不是会因为不仔细触摸或者意乱情迷忽略的程度。 注意到她的目光,陈初平拢上衣领:“很丑是不是。” 许梦华盯着他,眼中满是警觉和恐惧。 “孤也觉得很难看,她要是看到这个,不知道还会不会喜欢孤。”陈初平自言自语道,低头将衣带系了死结。 “睡,这件事不要说出去,你也不希望孩子和家人出事。”他整理好自己,抬头温柔地笑道。 这或许是许梦华与陈初平第一次真正地同床共枕,但她心中只有害怕,一夜没睡着。 第二日起,陈初平便派了人守在她身边,监视她的言行。 这件事太诡异了,但若要让一个秘密永远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没有知情人,她判断自己活不了。 许临安接到信,过了不久就收到妹妹生产的消息,一同来的,还有她的死讯。 皇帝当真让她永远闭嘴了。 表面上她是因为难产而死,胎儿太大,拖了太久时间,新来的御医错估她的情况,给她的汤药中加入了活血的药材,导致她血流不止,一命呜呼。 那御医已经畏罪自杀,是真的不小心,还是受人指示,就再不得而知了。 葬礼上,皇帝神情哀切,并且那之后,许久都没入后宫。 所有人都以为他真的为贤妃之死伤心,只有许临安知道,他现在大概轻松得意,一来知道他秘密的人没了,二来,他有了孩子,太后关于将陈和安立为王储的理由也少了一条。 他想做些什么,但他还有外甥,若陈初平真的身体有疾,陈重光是有很大可能继承他的位置的。 他将陈重光交给皇后养,也许穆家人也会成为他的臂助。 所以许临安隐忍了下来。 但前段时间传来欢嫔有孕的消息时,皇帝的模样让他察觉到一丝异样。 那些妃子怀上二皇子和凌阳公主时,也没见他那么开心过,不知男女,仅仅是因为有孕的消息就大赦天下,让他不由怀疑。 怀疑过了那么久,也许他治好了身体的痼疾,怀疑这次似乎真的是他的孩子。 他若有了血胤,陈重光算什么? 一个为他挡事的棋子吗? 还好太后那边出手了,但只是女方流产,难保不会有别人再怀上。 他再顾不得那么多。 他当然知道太后向着季国,属意陈和安。但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 “你真是畜牲啊。”许临安感叹道。 “一场交易罢了,孤又没逼你。”他漫不经心说道。他从未强迫过谁,除了李欢迟。 但人就是很矛盾且贪婪的生物,有了利益,又想要真心。 许临安意识到他从未后悔,也不会有一丝丝愧疚,皇后昨日为他被刺,他都能抛下将死的她直接离开。 他与皇后少年夫妻,十余年竟然没法动摇他哪怕一点。 因为他对他们这些人,全无感情。 “怪物。”他冷冷骂道。 “说够了吗?你知道孤来是为了什么。” 知道他秘密的人,都不能活。 “你会把重光怎么样。” “这要看他自己,如果足够出息的话,孤或许也会选他做继承人。”陈初平脸上是一种危险的诱惑:“再不济,就封个王,他毕竟是陈家血脉。” 许临安犹豫地看着他,陈初平虽然诡诈,但不说谎话。 最后这句话他不太懂,到底是陈重光确实是陈家血脉,还是他会为着某些原因,将这件事永远瞒下去。 现在谋反的三方,皇后死了,他也即将与妹妹团聚,唯独太后…… “你打算如何处置太后?”许临安看着他:“太后不死,永远是你的心腹大患,太后此番若死,便是你逼的,儿逼母死,有违天道,你会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 陈初平默然不语,所以他先来见许临安,太后那处,他也无奈。 “不妨告诉你,我官商勾结,卖官鬻爵确有其事,但十三商行背后是太后,你被侵吞的治水拨款,也是她贪的。”他似乎总算找到一个突破口,开始从这大肆攻击陈初平。 “这样想来你也可怜,毕竟重光有两个为他着想的母亲,而你向来是孤家寡人,就连亲生母亲都不要你。你这种疯子,不配得到别人没有代价的爱。” “我有。”说到这,陈初平的脸色才第一次变得难看:“你该死了。” 见他破防,许临安得意:“这话你自己都不信,真是可怜啊,哈哈哈哈!” 大笑完,他猛地用力,呜咽一声,嘴角溢出鲜血。 竟是咬舌自尽,没多久就死了。 第167章 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陈初平过了半天才打开隔断这处牢房的门,赵棠溪紧张地扒着他上下检查了一番,正要让狱卒回去继续值守。 “不用了,他已经死了。”陈初平平静说道,赵棠溪睁大眼欲言又止。 案子还没审完,嫌犯在皇帝面前死了,这事他该去找谁去? 恰逢此时,一名虎贲从大牢门口那边过来,跪在陈初平跟前禀报:“临丘王正等在宫门外求见陛下,中郎将问,怎么处置?。” “让他进来。” 陈初平不先去见太后,也有在等陈和安的意思,有些事,痛一次就够了。 出了廷尉大牢回到宫中,这地方在皇城西南,他先回了御书房。 “欢迟。”刚进门他就轻轻唤了一声。 李欢迟从她常待的侧殿出来:“怎么?” 他今天起床得比平时晚,比装傻的时候早,坐在床上出了很久的神。甚至没发觉她醒过来。 她静静躺在枕头上看他。 摸着良心讲,她是真的很喜欢这家伙,不管是从感情,还是身体。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她不喜欢,就不会心软,也没有现在这么多事。 除了一开始,在她面前从没有身为上位者的威压。 如果不是因为能从她身上得到对另一个人的慰藉的话。 她深吸一口气,坐起身。 陈初平这才活过来一样,转头看向她:“醒了。” 他这一晚上梦就没断过,几次醒来都快忘记自己到底在什么时间点,在什么地方,只有安睡的枕边人能帮他锚定,让他记起,现在已经不在地狱中了。 李欢迟心中复杂,正要下床洗漱懒得搭理他,忽然被他从后腰抱住。他在那发呆太久,身上已经不热乎了,但两个人贴在一切还是很温暖。 “想谈了吗。” 在说清楚一切之前,她都不能心平气和地与他和以前一样玩闹。 “哼,你好狠的心,这才刚起床。” 他想了一会,才问道:“你真的不记得吗?” 他这样反复问,李欢迟倒是真的觉得自己也许忘掉什么了,但她来这个世界以后记忆并没有缺失过。 “我今年真实年纪二十一,你小时候我更小,我没见过你。”她有些僵硬地说道。 “嗯。”陈初平似乎并不意外:“我知道你不会记得。但我就是知道,你就当做神启。” 这种解释不了就当做鬼神之说其实挺可笑的。 李欢迟感觉到他伏在她背上,正用手指梳过她的发丝。 “我小时候,从三世镜里见过你——或者说一个和你很像的人。”不用李欢迟纠正,他自己就改口了:“她几乎教会我一切,但是我篡位之后三世镜就像坏了一样,我再也没见过她。” “她生你气了?”这么离谱的事她根本不应该搭茬,但越离谱好像越可信,因为人编故事是需要逻辑的,现实没有逻辑。 “不会,是她让我放手一搏的,大概有什么别的事比我更重要。”他轻笑道:“但那些话和你的事确实是她告诉我的。” 在人生最黑暗无光的时候,有人告诉他要坚持,告诉他终有一日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爱他的人也会来到他身旁。 “所以,你也不是穿越的?”心中一直在意的事尘埃落定,她觉得自己忽然变得轻飘飘的。 “不是。”他紧了紧怀抱:“不是就不行吗?” “你让我想想。”这些事一股脑的让她头疼,解开腰上的手叫来涟漪。 陈初平坐在床边,就像被抛弃了一样。 其实她心中多少也相信了这件事。 毕竟她自己就是穿越者,说给别人,甚至是唐月韩徽之这种多少与鬼神沾点边的人听,他们都不信,那她就不是穿越的了吗? 同样,陈初平的事虽然离奇,但虱子多了不愁,她自己都这副模样,他能从三世镜里摇人简直可以算是有理有据。 这件事说通了,那下一个问题又来了。 那人也认识她,跟她长很像,甚至知道她是穿越的。 认识她的人留春派和附近镇子里倒是不少。 和她像的人,也许和原身有什么亲缘关系,可她知道的亲人已经在唐月领养她之前就死了。 她穿越的事,只和唐月、韩徽之、桐舟师姐说过,他们三都不是张着嘴满世界乱说的人,应该,再没别人知道。而且虽然明里暗里试探过,奇变偶不变之类的话也没说过。 集齐任意两个条件的人选她都想不出来,何况三个。 综上所述,她真的很想拍拍陈初平的肩膀说一句你见鬼了。 又或者那脸也是用什么幻术化的,但顶着她的脸是什么意思?只听过顶着别人脸干坏事的,这顶着她的脸给她拉姻缘来了? 洗漱完,心里也整理完了。 坐在餐桌前,李欢迟满脸严肃。反而是陈初平,低着头垮着脸,一副如丧考妣的惨样。 “我再说一遍我的条件。”她喝口水,将宫人们遣远了些说道:“第一,我得去找我师父,你不能拦我;第二,我不接受当别人的替身,也不接受跟人共侍一夫;第三,你要是变心或者……”不管怎么说狠话,她都是杀不了他的。 “你我,好聚好散。剩下的,等我想到再补充。” 人活一世,总是为这些东西纠结就太痛苦了,她都没电脑手机wifi卫生巾了,别的就随便。 陈初平抬头看她,眼神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欣喜,绕过桌子扑过来:“我知道你舍不得我的。” 看他刚才那eo的样子,他知道个屁。 所以他去见许临安的时候,心情几乎可以称得上轻松愉快,耐心也很好,除了被他最后的话破防。 “一会陪我去见母后。”他浅笑着牵住她的手说道。 第168章 往事如烟 陈和安早先来看过陈初平几次。 也为他联系了一些民间颇有名声的大夫,但这事传到太后那就被掐了。 “能进宫来的都是名医世家,你寻的游方郎中,弄那些符纸草灰,没用也就罢了,别反而害了你皇兄。” 陈和安以为总有自己帮得上兄长的地方了,被她这样一说,宛如一盆冷水浇在头顶。 陈初平那边本来之前见他就没什么话讲,现在更是只会睁着眼睛傻傻看着他,而且看到他的欢嫔招呼他吃东西,或与他交谈时,脸上就会有莫名的敌意,皱眉拉着欢嫔的手不让她继续。 虽然他觉得这样的兄长甚至有些可爱,但长期这个状态也不是什么好事。 今年几次大祭都是他代替的,问了许多次御医署他多久能恢复,谁也不能给出个准信。 他还打算过两日等天气暖和些,道路苍河化冰以后,去寻找一位有名的神医,这些世外高人总是喜欢独居寡出,他已让人打听了很久。然而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几日前,他听说虎贲中郎将不知所踪,又很快被发现尸体。 这些消息是他在云雁的故交传给他的,阿九的事闹大,还是在找到‘赤翟人的武器’以后,再加上传到临丘要一天一夜,他知道的时候,正是太后将云雁戒严,准备搞事的时候了。 所以陈和安此行,其实是为探视安慰兄长,以及代替他安置燕家人的。 得到许可后,他疾步进宫。 虽然有特许可以直接将车马驶入乾元殿前,但他从来没这么干过,都像寻常大臣一样将马车停在南门外,徒步入内。 他以为自己是治丧的,所以只带了随身太监和侍卫几人,走在宫道上,他才后知后觉发现宫中此时的状况似乎比他想象中的更为严峻。 给他领路的太监是元宝,他紧赶两步,走到元宝前头,半拦下了他:“敢问公公,前几日杀害中郎将的赤翟人,这几日可寻到线索?” 他一手轻轻拉着元宝袖子,另一手将一张银票藏在袖子下递给他。 元宝瞥了陈和安一眼,往旁走了一步,没有接受他的贿赂,只是有礼地笑道:“这个殿下一会就知道了。” 陈和安有些自讨没趣,六瑞宫的人用这种方法大多能讨些好,没想到元宝不吃这招。 他收起银票,并不气馁,跟上元宝步伐后,继续问道:“陛下现在情况可好?” 他连夜从临丘赶来,直接入的宫,自然是什么都不知。 元宝能常在皇帝身边行走,自然也不是那嘴松的一般太监,又是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殿下一会就知道了。” 这一段宫道直走得陈和安抓耳挠腮。 元宝将他带到空旷无人的乾元殿,他并不知道,一夜之前,这里发生了几乎动摇国本的事。 空旷无人的大殿上,他静静伫立在门口,抬眼望着御座。 陈和安原先没去封地的时候,曾在朝中任过小官,他十岁前跟着太后为先皇守陵,住在庙中,过得清寒。母亲除了给他开蒙,只教他些礼仪古礼一类的东西,真要学习,还得是陈初平登基,将他们母子迎回来以后。 就这么学了六七年,陈初平便让他在各官署间游走,不过他大概挺让兄长失望的。 母亲一直怪陈初平不给他大一些的实权,可他自己知道,若他不是皇帝的血亲兄弟,那些官署的人是绝对看不上他的。 那时他被允许上朝,就在所有人后面,很远的地方看着自己的兄长。他安静地听朝臣们献策,辩论,进谏,偶尔挑些毛病,不用很大的声量,就能让对方自觉跪拜,战战兢兢。好像什么都难不倒他。 这天下都任由他翻云覆雨。 陈和安是很喜欢这个兄长的,厉帝朝时,他才被允许去王陵中见太后和他,那是陈和安初次对他有印象。 那时陈初平阴郁,瘦弱,脸色比王陵中的老宫人更苍白。 他第一次来时,他正与守陵人家的孩子满山跑,被守陵人叫了回来,带着他去前面太妃们的住处。 “皇兄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他被打断了玩耍,有些不开心,一路磨磨蹭蹭地走着。 “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殿下不知道,这些年留在宫中的皇子就没活下来几个,老天见怜,让七殿下也活了下来。不辜负太妃娘娘日日在先王坟前烧香祷告。”守陵人四十多岁,已经有了老人的唠叨劲:“……当时殿下才一点儿大,还好太妃娘娘当初拼了命将殿下带出来,可怜天下父母心,殿下日后一定要听娘娘的话……” 他明明问的是兄长什么模样,拐来拐去又到了自己身上,真是万般无聊。 小时候的初见没办法了,但这一次,过了多久他都会记住。 等他磨磨蹭蹭走到前院,陈初平已经在院门口准备走了,恭敬地朝着太后行礼:“母妃,孩儿这便回去了。” “你不再等等?你弟弟一会就……阿随!你这孩子跑哪去了真是的!”太后看到他,赶忙招呼过来,拍打着他身上的灰尘:“这是你兄长初平,还不给他行礼。” 陈和安一早就在偷偷打量陈初平,他听说过他,陈初平比他大五岁,可看上去还不如守陵人家的孩子高大,半头长发束成髻在头顶用赤金发冠簪着,一半落在肩头。绛紫色的长袍修身束腰,更是显得薄薄一片。 因为肤色苍白,他眼下的痣显得十分明显。他整个人都看着病恹恹的。 明明是个少年,身上的死气却比这王陵还重。 可不知哪的火光映到他眼中,一点隐隐亮光在他瞳孔中跃动不熄。 “见过兄长。”看他望过来,陈和安赶忙错开眼行礼。 “嗯。”他轻声应道,似乎又觉得自己太冷淡了,补充道:“我给你带了礼物,一会让母妃找给你。” “真的吗?”王陵物资是比较匮乏的,毕竟不是享乐之地,这些贵不可言的女子们在这也只能和出家人一样,过着贫苦的生活。 有人受不了自杀的,也有人疯了,还有的会因为这样的生活,落下一身病来。 陈和安甚至不在发放供养的名册内,他靠着季国人的接济、太后的嫁妆和她从自己的份额中扣下的部分过活,虽不至饥寒,但也没什么富裕。 所以他最期待的就是谢廷芝来的日子。 第169章 大人,时代变了 谢廷芝是季国人,但并不是使节而是个商人。他是太后的故人,知道他们母子在此受苦,来云雁时,总会携礼物来看望他们。 陈和安的玩具、零食、母子的衣裳、日用,这些年多亏了他,他们才能比那些惨兮兮的太妃们过得好。 前段时间不太平,听说外面的人闹得很凶,谢廷芝已经很久没来了,而且不知多久才能回来。骤然得到一份礼物,让陈和安很是开心。 陈初平对他的兴奋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有些别扭地扯着嘴角答道:“真的,你有什么喜欢的,可以跟我说,我派人送过来。” “太好了!你来,我也有东西送你。”陈和安忽然一把拉住陈初平的手,将他拉进屋子。 陈初平瑟缩了一下,还是由他牵走了。 太后高兴地看着两个儿子。 陈初平能活下来,还能来看她,确实是意外之喜,这两年朝中形势风云诡谲,谁也不知道明日起来会发生什么。 陈和安欢送了陈初平一个弹弓,那是守陵人教他自己做的,他带着陈初平出门去教他怎么弄,随即慷慨地表示自己会些木工,他喜欢什么都可以给他做。 陈初平只是温和地看着他,让他小心伤着手,下次他会一并送些伤药来。 陈和安那时才六七岁,能会多少木工,只是想在兄长面前逞能而已。 他一下将手背到身后,他最近学着刻东西,手上全是细碎的小口,居然被他发现了。 欢天喜地送走陈初平以后,他这才去拆礼物,有很多吃的,用的,比较特殊的是,他还给他带了很多书。 王陵可没这些东西,谢廷芝也没给他带过,这些笨重的东西既不能吃,又不能玩,他真不知道兄长带这些东西做什么,也就将那些书丢在一旁,拿了糕点去与小伙伴分享。 这次是天尽黑了他才回去,怕被母亲骂,只能从墙根偷偷往回走。 “……今天老七居然还来见她,我是他我可恨死这个娘了。” 不知路过谁的屋子窗沿下,他忽然听人说道。 他记得,守陵人给他说他兄长就是行七来着,这是在说他? “他可不就是个没点脾气的人,为了活着,居然认了陈忠恕那废人做亚父,那可是个……这个认个太监当爹有什么区别。” 屋里两人说话时大时小,陈和安蹲在窗下努力分辨着她们的话语。他很少从母亲口中听说哥哥的事,他想更了解他一些。 “还将王位都让给那废人了,真是不堪用的软蛋,老六好歹坐了两年呢……对了,老六死讯来那日,你看齐太妃哭得哟,啧啧啧,我原还等着老七死讯来的那日,不知道宋盈会是什么个精彩表情。” “她什么表情,她不早就和……啊!” 两人还欲说,忽然噗的一声,什么东西破窗而入,直接打在其中一人的脸上,将她的脸打得皮开肉绽。 “小畜生!”另一人正要奋起,却被被打那人拦住:“别追,想必是,听到我们讲话。” 她疼得直吸冷气,她们这些守灵太妃本就过得不好,若闹起来让这话传到陈忠恕耳朵里,必然不会有好下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和安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屋里,母亲也没理,摔门躺在床上。 他的兄长很好,温柔细心,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 陈初平不常来,只有清明固定会出现,但他会每月托人送来很多东西。 太后每次接了,总是挑挑拣拣,觉得不如谢廷芝带来的东西好,陈和安却很满意,甚至慢慢学着写信给他,说一些有的没的,让他来一起玩。 那几年他没什么实感,但现在想来,应该是陈初平过得最艰难的几年。 对陈忠恕卑躬屈膝,背负着天下的骂名,设法拯救那些忠直贤臣,然而那时他都不知道,只会在信上抱怨哥哥总是不来,然后送他些自己做的或是山里捡的乱七八糟。 差不多这样过了三四年,某日早朝,陈和安被人吵醒,发现整个王陵都格外喧闹繁杂,母亲更是不在屋中。 他好容易拉到一个相熟的人,才知道,就在昨夜,他的哥哥杀了他们的叔叔陈忠恕,拨乱反正,自立为王。 陈和安有些懵懂,他前不久才见过哥哥,他还拉着他的手说让他好好照顾母亲,怎么他好像背着自己忽然做了一件天大的事。 人们狂欢,庆祝,听说云雁乃至辰国上下都沉浸在欢乐中。 但他似乎就这样消失了。 朝中有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领政,余孽有大将军严静镇压,王呢? 不知道。 但大家都觉得这样就很好,至少那可怕的朱门中不会一天出三十道谕旨,也不会一天抬出无数的尸体了。 除了司天监颁布新历法催耕外,王宫中可以算是悄无声息。 别人可以不管,但那可是他的哥哥。 陈和安先是写了许多信,然后又央着母亲让他去找哥哥。 太后这边没有陈初平的消息,派人去问宫中也没有一点回音。犹豫彷徨,还是让他去了。 陈和安去了陈初平的王府,那里只有留守的侍者。又多方打听寻找阿九,这个异族的青年帮着陈初平送过几次东西来王陵,而且看起来,比他还要熟悉陈初平。 他在燕宅外等了一日,才等到归家的阿九。 “你……”阿九看着他皱眉。 “你还记得我?我是陈和安,我和哥哥挺像的?”陈和安怕他忘了自己,拼命比画道:“你知道他在哪吗?” 阿九看着他沉默许久,陈和安后来才知道,陈初平动手的时候阿九并不在云雁。他前不久才接了家人从北方回来。 ”我去问问……”他眼下青乌,守了许久刚从宫中回来,为了陈和安又折返回去。 陈和安被带到一个紧拉着帷幔的床前。 “……随,回去。” 隔着厚重的帷幔,他听到一个沉闷的声音说道。 这声音并不像哥哥的,两旁都有人守着,似乎并不想让他看帷幔后面的景象。 他歪着头,看似听话地回答着,慢慢凑近了些:“哥哥你大声些,我有些听不清。” 直到离帷幔半步之遥,他忽然冲了一步拉开帷幔,两边的侍者都来不及阻止。 陈和安过了一个多月,才见到陈初平。 帷幔后的人脸色比死人还差,脸颊缩进去,眼窝深陷。即使盖着被褥也是平平一片,就像被褥下只是一具骷髅,眼睛能微微张开,但其实看不清楚东西。 “哥哥”陈和安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他现在跟他完全不像了,几乎没个人型。 两旁的侍者马上要把他拉开,却看到陈初平抬手制止了他们。 他握住陈初平的手,那手摸着很凉。 “你们对他干什么了!”陈和安气血上头,从腰间拔出做木工的小刀,对向屋中所有人。 第170章 大难不死,还有烂摊子 阿九被他惊得挑了挑眉。 “他受伤了,之前被你们叔叔弄的。” 听到这,陈和安才冷静些,放下小刀。 他对陈初平做的事没什么概念,什么拨乱反正,拨的话,不是很轻松的一个动作吗? “……随,没事。”身后传来断断续续微弱的气声,他赶忙回头,看见陈初平快成一个缝的嘴在开合。 “事情就是这样,他的情况还不明了,你可以先住在我家。”阿九说道。 陈初平事先安排了很多事,但没决定他们母子的去处。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能不能活下来。或者出事以后,时局将会变成如何。只有一个情况极差的时候做出的逃亡计划。 “……回,母妃。”陈初平似乎并不赞同这个提议,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意见。 “哦,那你还是回去,给你母亲说一声,等安排。”阿九会意,马上改口。 陈和安待了许久,但他对这些事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宫人们拿着各种汤药,过不久就来喂陈初平一些,他想帮忙,但总笨手笨脚的。 “回去,等他好些,会来找你们的。”阿九困顿至极,趴在边上睡了会,一会又醒过来,接过陈和安手中的小碗,接替他继续给陈初平喂东西。 陈初平明显不想从他手里吃东西,半天都没塞进去一点。 陈和安看了看陈初平,他没什么反应,显然是默认阿九的话。 他失魂落魄地回王陵,将这事告诉母亲,她坐在窗前想了很久,然后毅然决定要带着他要回云雁。 陈和安一开始还挺开心的,他觉得哥哥需要母亲的,如果有母亲在一旁照顾,他大概很快就能好了。 然而她第一件事是联系季使。 在对孩子来说有些漫长的文书往来中就这么过了半个多月,御史大夫那边才让他们以探望的名义暂时回去。 可母亲却将所有家当都带上了,看着是不想再回来这地方。 这样就又花了不少时间,等他们到云雁,御史大夫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是陈初平原先的王府,觐见还要等安排。 陈和安每天都很焦急,他总是在催促母亲,可她不慌不忙,看似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一切。 他总觉得她在等什么。 等到能进宫那日,离陈初平受伤已经过了两个月,离他上次来看他也过了一个月。 他好了许多,虽然还是病气萦绕,但已经能坐起来了。 “哥哥。”陈和安一大早就起来了,等着母亲收拾,下人准备,焦急万分,一见到他,就扑倒他床前,又朝后喊道:“母妃,快来啊。” “随儿,你这毛毛躁躁,当心碰着哪,你兄长就在那,不会跑了。”太后慢条斯理的,看到陈初平坐着,她似乎有些可惜。 “母后,恕儿臣病尚在病中,不能行礼。”陈初平坐直身,朝太后拜道。 “无妨,看你模样,似乎病已渐去,真是万幸之至。”宫人们一并行礼后,马上有人给她看座泡茶,她优雅地坐在椅子上拨弄茶盖,并不靠近。 “是,已好了不少,劳母妃操心。” 他虽然坐着,但一直佝偻着身子,说话轻声细语,并不像大好的模样。 “你兄弟这段时间上蹿下跳要来见你,禁不住他闹,我们便先回来了。”太后像是在解释为什么他们会在这。 “我知道,是我考虑不周,没能第一时间将母妃和阿随迎回。”陈初平浅笑着说道,抬手摸了摸陈和安的头。 “才不是上蹿下跳。”陈和安自觉已经不是孩子,被这样说,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早晨在王府还催得紧呢。”太后从进来以后,露出第一个笑容。 母子俩打着趣,陈初平就在一旁露出微笑听他们说话。 陈和安觉得他静得奇怪,抬头献宝似的将刚才一直抱着的盒子给他:“这是锁子哥带我挖的草药,听说对身体好的,哥哥你看看哪些能吃,还要的话我再去给你挖。” 这是等递交文书的那段时间里他采的,大人可以气定神闲等结果,他不行,总觉得要找些事做才安稳。 “行了,你那堆破草快扔出去,你又不认识草药,你兄长要什么宫中都有的。”太后掩口,有些嫌弃地说道。 “才不是……什么破烂草。”陈和安固执道,锁子哥是守陵人的孩子,他们经常上山采草药,他专门请教过他们,确定没采错的。 但他也不太确定,因为锁子也经常逗着他玩。 他看着那些干草,有些不自信,又合上盖子:“……那就算了。” “谢谢,我让御医看看哪些能用,但你还是别去山里了,迷路或野兽,都很危险。”可陈初平却伸手接过他的盒子,轻声说道。 太后看他搭茬,话题又绕到别的地方去。 他们在王陵待了那么久,陈和安都没有系统受过教育,而且他都十岁了,开府、封地这些事都得尽快提上日程。 陈初平静静听着,依旧带着微笑表示:“儿臣明白。” 说完这些,太后才像达到了目的,起身准备离开:“行了,你还在病中,我和这皮猴就不多打扰你了,你多休息,要听医嘱。” 就这样,陈和安的封王仪式还要在陈初平登基大典以前。 又过了一个多余,他才能在人前露面。 这段时间陈和安倒是经常去看他,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哥哥的回避和生疏。 他很快给他找了前朝名仕为师,他再去找时,陈初平总是很忙,多少人都围着他,拿着无数问题要他给一个办法或是决定。 但他还是挤出时间见他的,但说的再不是以前的轻松话题。 “高太傅说你总不愿上课。”他让人从一堆奏折下翻出对应的那一本,放在陈和安面前:“你开蒙晚,现在再不勤学更是跟不上的。是不满意高太傅么?” 太傅是帝师,陈和安一开始还以为可以和他一起上课,但陈初平似乎不需要谁教他什么,所以高太傅的学生只有他一人。 他从前总和守陵人的孩子漫山遍野跑,自然是受不得枯坐学习的。 “那个老头……”陈和安撇嘴:“太无聊了。” “和安,做学问本来就是枯燥的。”他有些苦恼地按着眉心。 “学这些有什么用,做学问又不能保护母妃和哥哥。还不如跟燕九一样,学一身功夫。” 陈初平看着他愣了愣,陈和安以为自己说错什么了,却听得他叹气道:“基础,还是要学的,孤听闻梁太常卿治学严谨,族中弟子皆求学于梁府,他们中有与你同岁者,你一个人在宫中进学孤单的话,就去梁家与他们一起。” 现在想来,原来陈初平从那时就不叫他小名了。 第171章 真真假假 陈和安正感叹自己与兄长的逐渐生疏。 小时候不明白,还会怨他不与自己亲近,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他这些年战战兢兢,也还是一点弥补不了之前的裂痕。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殿下。” 他正出着神,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循声望去,是一个长相秀美的女子,她身着宫装,神情淡然。 陈和安恍惚,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仔细看了半天,才想起好像是之前送给陈初平的美人。 这件事还是太后提起的,因为凌阳公主的母亲蓉嫔有孕后,陈初平就再未涉足后宫。 作为皇帝,他的孩子太少了。 陈和安身为他亲兄弟,送这些再正常不过。但要做到投其所好,他还是很下了一番功夫。 青鸾是按照贤妃的模样找的,太后将人带给他的时候,他都有些吃惊。不过听说陈初平只兴起宠幸了不久,就再没听过消息。 “你是青鸾?不,青美人,你如何在乾元殿,陛下呢?”陈和安站直了身子,准备迎接随时可能到来的陈初平。 “殿下,太后成事了。”青鸾上前两步:“请陛下移步御座。” 话音落,许多宫人鱼贯从殿后出来,手奉冠冕礼服,真像是要为他加冕。 其后是禁军臣公,他们迅速列席,文武两班分别排成几列。 陈和安打眼看过去,确实是朝臣们无疑。可这场景他怎么看怎么诡异。 “母后?母后做什么了?”他警惕地后退一步,几乎退到门口去。 “太后举事,令废王退位,现在您才是辰国之主了。”青鸾再上前一步说道:“还请陛下移步,登基大典即刻举行,太后马上赶来。” “母后造反了?”陈和安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太后一直对陈初平有些不满他知道,可陈初平登基至今都是人心所向,没想到她真的会动手:“皇兄现在何处?” “废人自然待在废人应该待的地方,还请陛下不要顾虑,速速登基。”青鸾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奇怪,软糯的嗓音变得低哑凶厉。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他忽然拉住近处的一名大臣问道:“你们怎么会放任她这么做,你不是哥哥亲自拔擢上来的么?” 可他一碰,那人便如同云烟一般消散,他赶忙又切抓下一个,依旧是散如烟雾。 陈和安忽然想到以前听人说的江湖道士的幻术把戏,定心凝神闭上眼。他记得破境是要黑狗血还是鸡血还是童子尿来着,但这三样他都没有,只能大声呵斥道:“滚!” “陛下,为什么要闭眼呢,御座就在眼前啊。”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说道,而且离他很近。 陈和安赶忙睁眼,看到青鸾继续就在自己面前,几乎就要靠到他胸上。 “啊!”他急促地叫了一声,一边推开青鸾,一边后退一步。 青鸾被他一推,摔在地上,这个虚幻的世界好像只有她是真实的。 “别玩了。”另一个女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这声令下后,他周围的一切都顿了顿,然后除了青鸾,都像阳光下的大雾一样散开。 陈和安这才看清面前的一切。 青鸾木呆呆倒在那,像是个被丢掉的玩偶。陈初平不知多久就坐在御座上了,懒洋洋地看着他,那女声正是他身边的李欢迟发出的。 而他下首站着一个着奇怪戴面具的人,那人一挥手,青鸾便低着头站到他身旁。 “如何,孤新近寻到的南沅巫者,会些小把戏,能让人看到心中所想。是不是很有趣?不知贤弟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陈和安捂着胸口,有种说不上来的伤感和委屈,但还是整理好情绪向他行礼:“臣弟,见过皇兄。看皇兄模样,失魂症已大好了?” 陈初平抬手让他起身,脸上是玩世不恭的浅笑:“有劳贤弟担心,养了许久,总算是好了。” “如此,母后和臣弟也都放心了。”陈和安敛眸:“臣弟前几日听闻虎贲中郎将遭人暗杀,深知中郎将与皇兄情谊非常,原以为皇兄尚在病中,本想着前来帮着治丧,看来也是臣弟多虑了。” 陈初平还没问他为什么来,他自己一嘟噜交代了。 “是么,你是为这理由来的。”这理由甚至可以说是很贴心,陈初平挑挑眉:“还有别的事么?” 这话把陈和安搞不会了:“再来,就是看望皇兄。” 过不久他就要去寻找那神医了。 陈初平歪头看着他,眼中满含审视,他有些不解,总不至于觉得阿九的事是他做的? “昨日太后纠结丞相、皇后意图谋反,你倒来得正是时候。”看了半天,陈初平才淡淡说道。 陈和安才明白刚才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瞬间冷汗满背。原来刚才那一场并不是简单的开玩笑。 陈初平其实也不想这么吓唬他,但他这么多年就是抓不到陈和安的马脚,之前让赵棠溪紧盯的漉渠私船案,查来查去最后查到宜州太守,那是陈和安封地淮安的官员,原以为能有个突破,结果对方忽然就畏罪自杀了,并且一家老少全部被人毒死。 他都要被气笑了。 所以虽然太后已经翻到明面上来,他依旧动不得陈和安丝毫。 “请,请皇兄大发慈悲,让臣弟前去探望母后。她一定有什么说不出的苦衷,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陈和安。”陈初平说话依旧轻声细语的,但和少时的温和并不一样。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似乎控制了一下情绪,再睁眼时又是冷漠平静,他站起身,牵住身旁人的手:“孤正要让你去见她。” 陈和安跟着陈初平从乾元殿后往后宫走,在后殿中竟然看到了应该已经‘死亡’的阿九。 “你竟然……”话一出口他就明白了,那是他们放出的假消息,目的大概就是给太后一个假象,一个似乎可以打败他的假象。 看着阿九完好的模样,他又有些欣慰。 但又想到既然死讯都可以作假,那他的病呢? 陈和安心中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他也明白这是迟早的事。这些年太后对陈初平一再紧逼,他已经退了很多步。 六瑞宫已经被包得严严实实,但看着还算平静。里面的宫人都被换了一批,这是给太后的体面。 走到太后寝宫门前时,陈初平示意陈和安先不要进去,太监在门外唱过他的到来后,他看了眼李欢迟,仿佛在给自己鼓劲。 “母后,儿臣来探望您了。” 第172章 肉食者鄙 守在门口的宫女行过礼后,垂头站在那。里面偌大的空间里,没有一丝声音。 屏风隔出的里间也站着伺候的宫人,她们既然没有表示,就证明太后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牵着李欢迟走进去,手心里满是冷汗。 他们走到屏风后,太后果然就那么坐在榻上,木然看着某处。 “你还来做什么。”半晌,她才悠悠开口道。 榻上的女人四十来岁,妆容素净但精致,并不显年纪,眉目间隐约可见年轻时的飞扬气质。身上配饰并不多,难以想象她贪的那些钱银都花到哪去了。 “有些事总要解决的。”陈初平声音温和恭敬,好像昨日之事并没发生过一般。 “孤以为母后向来属意和安,怎么会跟着许卿与皇后他们胡闹。” 陈重光本来就是为了堵太后让他立陈和安才会有的,他们应该互相警惕,互相牵制才对。 皇后许临安那边逻辑通顺,太后的转变才让他难以理解。 到时候真立了陈重光,他有三公之二支持,严静理论上只听他的,但非要假设的话,他和三军都应该忠于皇权,到时候再想把那孩子从位置上拉下来就难了。 而且意外死亡的幼帝向来是民间秘闻最爱的题材,陈和安势必会留下些不好的传闻,虽说无伤大雅,但也难保有人借着这些事拉大旗来做些什么。 还不如把他弄死,然后篡改遗诏。 既然已经准备反了,直接让陈和安来不是更简单。 “胡闹……你可真是为母后找面子。”太后轻笑道。 陈初平将那些宫人都遣出去,屋中便只有他们三人。 太后挑眼看了眼李欢迟:“你拉着她来做什么,你当真是被女人迷晕了头脑不成。” 陈初平扭头看着身旁的人,笑着说:“是啊,想让母后看看您的儿媳,即使……”即使她并不会祝福他们,即使她是这样的母亲。 “你这样的人,也有什么情有独钟的人。”这些年他对后宫中那些女人就是那样,她们怎么闹腾好像都跟他无关:“你好好祈祷她不要像别人一样也辜负你。” 昨日参与谋逆的,德妃就算了,皇后和贵妃都是他的故人,十年相伴,一遭背叛,没有什么比这更伤人的了。 但陈初平噙笑看着李欢迟:“她和你们不一样,都不一样。” 表情之肉麻,看得她都怀疑自己担不担得起他的信任。 “希望。”太后淡然道,再次看向虚空。 “母后就那么厌恶孤么,为什么要在治水经费中上下其手?限制水利工程材料采购来源,纵容十三行商户以劣充好,劣米当精米卖就算了,但水利之事,人命关天,母后就从未考虑过百姓吗?” 太后知道他遣开人就是要质问她,没想到他最先说的是这件事。 “辰国生民万计,就是沧河两岸全淹了,也能剩下不少人,我考虑他们做什么。” 如果陈初平之前说太后这些事李欢迟还没感觉,现在简直恨不得冲上去给她两耳光。 这老妖婆不仅贪财还害命,还没有一丝丝愧疚,也就是这时代没路灯,不然高低给她挂上去。 陈初平也被她的话哽得一愣,忽然有些茫然。 这要是别人,他审都懒得审,推出去夷三族没商量,但他总不能把自己也给夷了。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贪污不是理由,现在说她动这些银子对不对没意义:“母后供养孤从未削减,母后要这么多银子,是想做什么,资助季国吗?” “你查得挺清楚的,还在这问什么。” 太后一开始并非赤手空拳想跟陈初平的禁卫加虎贲打,她养了不少府兵,在奉邑附近,平时假装山贼,或是十三行的商队,上次打于家让他一起打了。 不然明明决定要拉上季国一起打赤翟的紧要关头,严静没必要一起追过去,又花了那么久时间。 笼络朝中,准备起事的人手,这些花销都不能摆在明面上,而且每一样都耗资不菲。 “所以既然都那么费劲了,为什么,不是和安。”他已经有些痛苦了,没人想把自己母亲当做对手算计。他给了太后很多机会,将她做的那些事全消灭在萌芽状态,就是希望她迷途知返。 他很矛盾,一方面希望他们赶紧动手,好一次性清算。一方面希望他们别再做这些了,毕竟那是他的血亲。 “因为和安从来不想造反,想推翻你的是我。” 李欢迟觉得握着的手忽然加大了力道,弄得她有些不舒服,但这话语也太惊人了,让她勉强可以忽视手上的不适。 “母后想自己做皇帝么。”虽然心底指不定多难受,但陈初平还是云淡风轻开了个玩笑。 “陈靖,我真后悔生出你来。” 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最恶毒的话语,多大仇能这样说。 李欢迟皱眉看向陈初平,他没有想象中那样露出难过或是愤怒的表情,而是面容祥和,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是么,我却不后悔出生。” “别说了,她不想好好谈,我们走。”她拉着陈初平,想带他离开。 “母后,您这样太过分了!”屏风后忽然站出一个人,陈和安不知多久进来的,这些话他全听见了。 看到陈和安,太后的表情才变化了起来:“随儿,你怎么在这,是他让你过来的吗?” “我是自己来的,听说云雁出了事,我担心皇兄和母后。”陈和安脸色很难看:“我与皇兄一母同胞,母后讨厌他,是讨厌辰国的血么,那就是连我也讨厌了。” “随儿你说什么瞎话,你和他哪一样,你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算计了多少人,这样的刽子手,怎么会和你一样。”太后有些愤怒地看着陈初平:“你便是打算拿随儿来威胁我么,你真是……” “说了我是自己来的!”陈和安打断她。 “你可要小心这个人,人前说得好,事后翻起脸来,可是六亲不认的,你这个亲生兄弟,也不过是他皇位的基石。” “母后!” “我自问……对母后除了造反之外的事,仁至义尽,无不听从,母后为什么,那么恨我。”若说一开始只是偏心,这两年几乎是彻骨的恨意,他真的不明白,他分明没做什么,就因为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威胁到季国了吗? “你在装什么可怜,廷芝和树儿不是你杀的?树儿还是个孩子啊,你都不能放过他!”太后怒斥道,声音中居然带了些哭腔。 陈初平听完,满脸茫然:“谢廷芝不是路遇意外吗?树儿,不是送去季国了吗?” “你看看你,演得真好。”太后满眼泪花,却笑了起来。 “是我杀的。”一旁的陈和安忽然沉声说道。 第173章 背好你的锅 “随儿,你还要替他背这个锅吗?你谢叔过世那年你才多大。”太后收敛了神情,冷冷看着陈初平。 “虽然是商队遭到袭击,但谢廷芝的死因是马匹受伤被惊,带着他的车落下山崖,母后未曾多想过么。”陈和安垂着眼说道。 他善于射猎,箭法更是神乎其神,太后一向引以为傲的,可那件事里她太过悲伤,对于谢廷芝脱离大部队死在山崖下,也只当是意外或是慌不择路,谁会怀疑自己的儿子……或者说她只怀疑了陈初平,没怀疑过陈和安。 陈初平虽然射技稀松不堪,但只要他想,他手下就有无数人可以帮他动手,一支稳稳射在马匹眼睛上的箭不能说明什么。 而且之后的追查中什么都没查出来,很难不让人认为是有人包庇。 “谢玉树也是我亲手扔在碧水河的,身上的襁褓、金锁,还有母后亲手绣的带有名字的肚兜,一切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我都带走了。”陈和安慢慢说着,太后呆滞地看着他,眼眶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陈初平看着他,脸上也是一副茫然的神情。 若谢廷芝还能说个死无对证,谢玉树身上这些东西,绣有名字的肚兜,外人是无从知道的,他既然能说出来,那么那孩子必然经由他手。 这是什么皇家大瓜! 李欢迟虽然之前没听说过这个谢廷芝是什么人,但听陈和安的话大概也猜出来了。 这不赵姬嫪毐的剧情吗? 太阳底下无新事,老祖宗诚不欺我,但不一样的是动手的好像真不是她牵着这只,傻黑甜被老妈记恨针对了那么多年,原来是因为背了黑锅。 这家伙在别人眼里到底什么形象,为什么出了事先怀疑他。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太后整个人就像快要石化了一样,脖子都转不利索,一动就发出嘎吱的声音。 “母后真当谢廷芝爱您么,他只是利用您打探辰国情报而已,还有那孩子,您不能让哥哥为难。”若说陈和安一开始还有些歉意,说到现在就完全没有了犹豫。 他们在王陵那些年,谢廷芝是帮了很多忙。 他其实并不是商人,而是季国大族谢家的公子,而且,是太后的青梅竹马。 若她不被嫁来辰国,或许会成为他的妻也不一定。 这些年两人当真断了联系,但先帝驾崩后,谢廷芝打听到她也在被赶出宫的人员之列,再忍耐不住,便借着自家商队的名义,来寻她了。 陈初平受苦的八年,却是太后最快乐的八年。然而两人尚且守着一线规矩。 等她作为太后被迎回宫中后,与谢廷芝见面多有不便,于是没多久,她借口不喜宫中杂乱,搬去了新云苑的行宫。 她是皇帝的母亲,现在再没有人能威胁到她的生命安全,陈初平忙于朝政,陈和安忙于学习。两个儿子都可以自己生活了,她也便放纵自己,突破那一线束缚。与旧爱成日厮混,最终珠胎暗结。 陈初平是知道这件事的,毕竟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虽然他那时候真的很忙,两三个月才能去新云苑探望一次母亲,可十月怀胎,总有撞上的时候。 他知道这些年母亲过得很苦,但身为一国之后,这种事如果被别人知道,必然会闹得两国震荡。 所以他以儿子的身份,以皇帝的身份,与太后谈过。 最终决定,希望他们稍微做得低调些,别的他可以装不知道。但等谢玉树稍大一些,就要由谢廷芝带回季国抚养。 他以为是说定了的。 谢廷芝的死讯传来时,他心中还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谢家世代季国名门,谢廷芝未必纯粹是爱慕太后,他就像一根刺,借由太后插在他最柔软的地方。 他以为自己的让步会让母亲记得他的好,却没想到是埋下了祸根。 “你,那可是你谢叔,玉树也是你弟弟。”太后刚才被惊呆了,现在反应过来,指着陈和安泪如雨下:“随儿,那时候你才多大,树儿才多大,怎么下得了手啊!” “我当然可以,母后您不也是曾打算抛下我们回季国么。”陈和安咬着下唇说道。 他在王陵中长大,王陵附近聚居的人家都是从五湖四海迁来的,所以他结交的也多是江湖游侠儿,等他封王开府,当初他那群狐朋狗友投奔到他门下的不少,那件事发生在陈初平登基后第三年,也就是他十三岁时,他早就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了,也当然有能力策划这件事。 他们只知道那是季国的商队,带着不少贵重的财物,那几个人犯了事,抢东西是他们的本业,陈和安还愿意帮助他们逃跑,不需要太多理由就能让他们去做这件事。 比起对陈初平的防备,太后对他并不设防。 她不想把谢玉树送去季国,谢廷芝早有自己的家庭,谢玉树只能作为一个身份不明的私生子在远离母亲的地方长大。 所以除了陈初平提出的方案外,她真的考虑过和谢廷芝回到季国。 陈初平自不必说,陈和安是辰国亲王,绝不可能和她一起走。 在梁家学习了三年,陈和安已经明白这并不只是他的家事。 若真有此遭,陈初平必要承担万般诘难。 不行啊,他的兄长这些年已经那么难了。 守卫谢玉树的人对他也没什么防备,于是他趁着太后有事离开,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灭了口,亲自解决了谢玉树。 一切的痕迹都被抹平,就像这件事完全没发生。可他毕竟年轻,不知道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会根据因果导向做出判断。 情人的死亡,孩子的失踪,两件事加在一起,击垮了太后,但她甚至不能在人前表现出来,面上有多平静,心底就有多崩溃。 后来陈初平来探望她时,这份悲伤便被转化为愤怒和憎恨。 陈和安处理得太干净了,她找不到线索,但考虑到这件事中唯一的受益人,她就明白了自己要恨谁。 这么多年一直住在寺中,除了暗中动的这些手脚,也是在为情人和孩子祈祷。 如果神佛不能让恩怨得偿,那就由她亲自动手。 可现在给她说,她这么多年的恨都恨错人了,她恨的那个人真是无辜的,要让她怎么接受,怎么面对。 他被她抛弃,苛责,怨恨,甚至差点被她害到一无所有。 她睁大流着泪的双眼看向陈初平。 “这样。”落针可闻的屋中,陈初平轻轻说道,却没有分给她一丝目光。 第174章 母子父子 最初的生疏。 之后的误会。 最后的母子相争。 事件的因果早从他还是婴儿时期,被先太后抱走时就埋下了。 母不识子,子不识母,这就是生在皇家的悲哀。 他面色平和,看着自己崩溃的母亲和激愤的弟弟,却觉得没什么话好说。在漫长的时间里,他早就接受了自己不被偏心,不被爱的事实,只是最后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解决了,便释然了。 “有什么话这次一并说了,以后再想见面就困难了。”他默然转身,拉着爱人的手,不愿再看这位给他带来生命,也带来诸多苦难和麻烦的母亲一眼。 即使太后对他有生育之恩,他这些年的一让再让,也可以抵过了。 太后看着他,张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要承认自己的错误,她应该给陈初平道歉么?又要去怨恨陈和安,这个自己最爱的孩子么? 那她这么多年算什么? 陈初平绷着一张脸,侧着身,并不想看她。 他大概是对她失望透顶了。 “兄长!”陈和安忽然叫住了他,跪了下来:“此事因我而起,您与母亲的恩怨都是因为我,一切惩罚,皆由臣弟一力承担。” “这件事你承担不起。”陈初平恢复了平时的漠然状态,事关谋逆,若陈和安来担,那就是灭族去国的下场。 “我做的事,什么时候要你负责。”太后也哑着声音说道:“你给我滚出去,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母后,那些事确是我做的,您恨我没关系。但给皇兄道个歉,你不应该这么对他。” “滚!”太后不知从哪抄来一个花瓶,砸在陈和安身前,所幸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那花瓶只是轻轻落在他腿边。 陈初平已经走没影了,现在再怎么劝太后也没用。陈和安只能磕了两个头,转身去找陈初平,见他出来,无数宫人与他错身而过,要继续监视太后。 这样也好,他也怕太后一时想不开。 陈初平并没走多远,他追上去,还没开口就被制止:“这件事不用再说。” 他脸上表情淡然,就像刚才审理的是任何一个陌生人一般。 “那皇兄打算怎么处置母后?”陈和安忐忑问道。 “你放心,孤不会杀她的。”陈初平勾起嘴角,眼中并无一丝笑意:“辰与季,这两年还不能打起来。” 他说得隐晦,但陈和安懂了,等到需要一个理由打起来的时候,太后也许能成为那个理由。 “皇兄,母后毕竟是……” “和安,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下的事负责。”他打断了陈和安:“光太后做的那些事,她若不是孤的母亲,季国公主,便已经足够族诛无数次。” 陈和安还是一副难以接受的表情,陈初平只能挥挥手:“重光昨日失去了母亲,你去看看他,他应该挺喜欢你这个叔叔的。” 比起他这个不负责的父亲,陈和安会给两个皇子和小公主送许多礼物,在京时也会经常入宫探望。尤其是大皇子,他只比陈和安长子小一些,有时他甚至会将大皇子带到自己的府邸与他的儿子玩耍。 陈初平的计划不急于这一时,现在他还在气头上,陈和安无奈,只能躬身告退。 为了抓捕太后的乱党,皇后过世的消息还没大范围传开,只是简单在景晴宫搭了个灵堂。 穆嘉柔的母亲和兄弟都在这,唯独不见穆无凭。 造反叛乱一事并不光彩,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做着手里的活,整个景晴宫安静得让陈和安怀疑自己聋了。 陈嫣然应该是治丧主事,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景晴宫的人将皇后生前的东西收拾好,要下葬的、要烧掉的,各自归置,而陈重光也懂事地穿着孝衣,守在灵堂。 看到他来,陈嫣然将他拉到一边,张嘴支支吾吾,也不知要说什么。 “皇姐放心,母后那边已经去过了,与皇兄一道。他让我来看看重光。” 陈嫣然这才点点头,他们皇家就是这点麻烦,兄弟叔伯、夫妻亲自,反目成仇也就是一夜的事,有时候她一早醒来听到陈初平又把他们哪个叔伯宰了,都觉得是不是自己喝多了又睡昏了头。 陈和安走进灵堂,朝着皇后行了礼,问候了穆家人,他们只是麻木地点点头。 陈重光一开始也只是安静地行礼,陈和安摸着他的脑袋,将他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你睡过觉么,这样一直熬,身体受不住的。” “我没关系,母后需要人陪着。”陈重光摇摇头。 陈和安摸了摸他的脸,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好吃好睡的时候,他儿子少睡一会都困得不行,陈重光眼下青乌,小脸蔫白,看来是一夜没睡。 陈和安站自身,一把将陈重光捞在怀里,拉住一个宫人问大皇子的住处。 陈重光惊叫一声,也马上闭上了嘴,姑姑告诉他过,灵堂里不能喧哗,会吵到他母后的。 陈和安带着他,一路去向他的寝宫。 陈重光自从去年就搬到孔望宫了,但景晴宫还留着他的住处并且每天打扫。 到了地方,陈和安将他鞋子和外衫一脱,扯了被子裹好,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好像他在家常做这些事。 “小叔,我不想睡。”陈重光虽然没挣扎,但睁着一双眼,并不打算闭上休息的模样。 “小孩子哪能不睡觉呢,快睡,你母后这几天都会在的。”陈和安柔声安慰道:“你若这样熬夜,伤了身体,只怕你母后会心疼了。” “会吗?” “会啊,哪有母亲不心疼自己孩子的呢。”虽然他现在对这句话满含怀疑,但哄孩子难道要说难听的吗。 陈重光闻言,两行清泪顿时涌出眼角:“母后是为我死的,是不是?” 陈和安也不知道这种时候说‘是’还是‘不是’伤害更大:“你母后是个成熟的大人,她为自己的决定付出生命,所有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陈重光似懂非懂:“父皇呢?他是不是生我们的气了?” 昨日太混乱了,他只知道母亲受伤,奶奶和姥爷都被带走,却不知道父亲的去向。后来外祖来了又走了,外祖母来了,舅舅们来了,可始终没看到父亲。 他隐隐意识到他们昨天不应该出现在那,所以母亲会死,父亲会生气。 “你父皇……很忙,等他忙完,就会来看你们了。” 从陈重光有记忆起,所有人就给他说他的父皇很忙。 所以错过他的生日,所以不会陪他玩耍,所以这种时候也不在。 “重光,你是你父皇第一个孩子,他当然是爱你的。”看着陈重光逐渐暗淡的眼神,陈和安说道:“小叔就是你父皇让我来的,他真的很关心你。重光是嫌弃小叔吗?” “不是,我喜欢小叔的!” “那就睡,小叔陪着你,也许等到醒来,你父皇就来了。” 第175章 劳资蜀道山 离开六瑞宫,陈初平又是冷静到无情的一人。 现在最重要的是前线战事,还有雨季前或许能弥补一下被太后的贪污影响的河段,所以他还得去御书房开会。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吃午饭的时候李欢迟小心翼翼看着他的脸色。 “少见你那么在意我。”他垂着眼,慢条斯理往嘴里扒饭,本来以为他没发现她在看他。 “怎么,不行?” 他放下碗筷,浅笑道:“挺好的。” “笑得比哭还难看,你还是别笑了。” 被无情戳穿,陈初平嘴角向下沉下去,喃喃道:“没关系,又不是我的错。” 就因为不是他的错,所以才更有关系,任凭谁被人误会,都会觉得不快,何况这个人还是他的亲生母亲。 可这件事里,陈和安的动机完全是为他,太后那边也有自己的苦衷——她的婚姻爱情为了季国王室牺牲,老公死了寻找第二春甚至可以作为自由爱情歌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世界不是非黑即白。 李欢迟接过宫人手中的手绢将手和嘴擦干净。 心里郁闷吃饭是不会香的,他看似在吃饭,其实每一口就几粒米,一颗菜心吃了三口还没吃下去一半,看他这样吃饭,她都觉得心累。 将宫人遣出去关上门,她拉起陈初平往摆了小榻的侧间去。 她大大咧咧坐在榻上伸出手:“来。” 陈初平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光天化日,不好。” 这家伙又不是没在这放荡过,现在在这装正人君子,真是无耻。 “我数三个数,一……” 嘭的一声,李欢迟就被压在榻上。所以要把他抓来这边,他大型犬似地扑人,重得要死,倒地上太凉还脏。 “乖。”她捏着他的后脖颈:“我是李欢迟,你别认错了。” “这种时候还说这个。”颤抖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感觉脖子里潮乎乎的。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说,是我对你好,要记住。” “我知道是你,我一直知道。”脖颈间暖乎乎的,还有点痒,不知道是气流还是什么。 他哭得嘤嘤呜呜的,声音都憋在嗓子里,像被人抛弃的小动物,环在她脖子上的手几乎要将李欢迟勒窒息,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 过不久,她觉得自己像被放在购物袋最底下的面包,被完全压扁,而且肩膀都湿了。 不愧是说哭就哭,开闸放水的眼泪包。 “我眼睛疼。”他嘤了半晌,抽了抽鼻子,忽然说道。 “肯定会疼的,一会让他们给你弄点冰敷一下。”不然他就要鼓着一双青蛙眼接见诸位大臣了。 “其实我也不是很难过。”他又说。 虽然左肩传来隐隐凉意,但她今天心软,懒得拆穿他。 “因为这些事也不是一天发生的,我早就知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继续说:“而且我确实感激母后给了我一条命。这样,才能和你相遇。” “那你还得感谢老天,感谢盗贼,感谢我师父,我门派。”她嗤笑道:“话不是这样说的。” 苦难不是人生必需品,没有人应该感谢苦难。 他现在就像在给太后找补,明明那么大一个人,在母亲的事上还是会这样无助。 “但我确实都感谢。” “那你人还挺好嘞……”李欢迟沉默了一会:“笨蛋。” “嗯。” “难过也没关系,可以哭,可以生气,可以破口大骂,实在不解气我回去帮你把她脸抓花,没有这么欺负人的。”他那么面无表情或者笑盈盈的就太憋屈了,迟早憋出内伤。 “想到有你,其实没那么难过。”陈初平紧了紧手臂。带她一起,就是为了给自己打气。现在还能得到安慰,再划算没有。 就算母亲不爱他,也有其他的爱将他包围,确实不算很难过。 “不行,我还是想挠她脸。”李欢迟也被她暗算过,未遂而已。 他轻笑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挠我,你已经很久没挠我了。” “……好了就起来。” “好伤心。”他捂着胸口嘤了一声,但情绪上并不消沉了。 还有很多人要指望他活着,他不能就这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为人王者,天由他来撑,地由他来覆,感情影响不了他太久。 一日的事情处理完以后,他原本准备去景晴宫,元吉却说御史大夫一直在等着他。 他昨日派人去通知穆家的人后,睡前收到穆嘉柔的死讯,便让陈嫣然主理治丧,萧枕帮忙。准备等尘埃落定后再通知宗正那边走正常程序。 她生前犯下谋逆大罪,死后哀荣有限,停不了多久灵就要下葬,穆无凭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不多看两眼,以后怕是终生遗憾。 但他多少猜测到一些他来这是要干什么。 “宣。”陈初平沉思了片刻,说道。 春日天黑得很早,外面早早点亮了灯笼和地灯,温暖的黄色灯光给面前如同枯死老树的老人身上镀上一层暖黄柔光,但他看起来依旧死气沉沉。 穆无凭这一辈子都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相处下来难免让人觉得古板刻薄,不近人情。他就像一把刻尺,严格规范着自己与朝中所有人的言行。 听说他到现在也保持着每日寅时起床,过午不食的习惯,若无要事,戌时便要入睡。从不饮酒,每日餐饭不超过两菜一汤,谁看了都要说他过的是苦行僧的日子。 但也就是这样的人,铸成了辰国不屈的精神,不挠的意志,他是辰国永不弯曲的脊梁。 然而现在他看上去像一棵死去的桦树,碰一下就能掉下无数碎屑,然后随风飘散。 陈初平柔声说道:“孤正要去见嘉柔,不若边走边说?” 听到爱女的名字,这棵风化的老树终于震颤了一下,他重重跪下,朝着陈初平磕头,颤抖着声音说道:“臣教女不慎,辜负陛下厚爱,请辞去御史大夫之位。” 第176章 我不跟你玩了 陈初平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嘉柔入宫十余年,此事追究起来,孤亦有错,穆卿要在如此多事之秋,抛下孤,抛下辰国置之不理吗。” 穆无凭粗粗喘了几口气,好像他的身体当真是四处漏风的破房子。 “陛下,臣有一言,还请陛下听完再做决定。”就算不懂医术的人,也能从他的呼吸声中能听出他身体似乎不大好。 这整件事中若说唯一有些歉意,便是对这位老臣了。老年丧女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明明年前见他时,还算精神矍铄,现在则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 他喘匀了气,开始慢慢说道:“陛下对穆家,前有庇佑保命之恩,又有提拔重用之赏,老臣蒙陛下不弃,多年忝列三公之位,满门富贵,皆由陛下赐予。不幸生此孽女,教子无方,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使门楣无光,名声扫地,实在无颜再见陛下。老臣年事已高,实在不堪重用,还请陛下开恩,放老臣挂印。至于御史大夫的人选,陛下可从周犹龙或是况慎二人中择一立之,而丞相之位,或可由大司农周野暂作替补,然而此人过于圆滑,且商贾之气重,可增一时之国用,却不可久居要位,臣闻云谷郡守张平素有贤能之名,陛下可调至朝中……。” 他说一会就要停下来喘气,这些话不像是给他的建议,倒像在交代遗言。 不知过了多久,穆无凭咳了两声,才交代完。 他像一个马上要远行的长辈,事无巨细地对着他这个晚辈交代一切。 能用的人,有才能的人,朝中的问题,应该注意的地方,一旁的元吉记了五六页纸才写完。 “老臣这些年,总与陛下意见不合,三两句就针尖对麦芒。难得陛下如此安静地听完老臣的啰嗦。他忽然笑了起来:“老臣此生,遇到先王与陛下两位贤主,能亲眼见到我大辰鼎力于世,幸甚至哉!” 陈初平却一点笑不起来:“孤真没怪过穆家,孤与皇后皆有立场,且此事太后牵头……” “陛下。”穆无凭打断他道:“老臣是御史大夫,掌弹劾不端,纠察不法。即使陛下大度,老臣也已不能服众。陛下好心,却是如何立威于众人?” 造反这样的事,不可能不牵连家人,太后就算了,如果只清算许家,而对穆家轻轻放下,对别人就会释放出一种造反也没多严重的印象,那他确实麻烦。 “……孤,许了。”最终,他还是答应道。 “多谢陛下隆恩。”穆无凭振袖行了个大礼:“臣恭祝陛下江山永固,得偿所愿。” 他好像将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两人去景晴宫时,君臣无言。 春日的夜晚凉意冻皮却不透骨,不知哪处有早开的春花,暗香浮动,照月缱绻。 今日此夜,却非良辰。 太监唱奏皇帝驾到的消息,惊起了这座沉寂的宫殿。 穆承远作为长子,搀着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母亲跪迎皇帝,穆嘉柔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除穆家老三不在京中,别人都来了。 一家人依偎在一起,望着皇帝和父亲,都有些六神无主。 陈嫣然倒是很有治丧的经验,灵堂弄得有模有样,行过礼后便继续去忙了。 陈和安还没走,陈重光跪在他身边牵着他的手,怯生生地看向父亲。 “都起来。”虽然忙了一日,陈初平现在才感觉到身上一股无力感。 众人各自起身归位,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皇兄,先看一眼皇嫂。”陈和安在这多时,已经习惯了景晴宫的氛围,引导着他说道。 今日与太后对峙时,他有种感觉。 因为成长过程中双亲的缺失,他这个看起来顶天立地的兄长其实并没有真正地长大,他只是把自身抽离,客观地考虑如何与人相处。 利用或是压制很简单,但真到需要感情做决断,没有利害关系的时候,他就开始茫然无措。 对太后、皇后,甚至他自己的孩子都是这样。 陈初平于是真走到棺材边,去看穆嘉柔。 她胸口受伤,流血过多而死,尸身保持得不错,入殓时换了衣裳,又化妆打扮,那些穆家人看起来比她更像死人。 这十余年间,其实他们真实相处并没有多久,说过的话可能还没与李欢迟一个月说的话多,所以更谈不上什么感情。 现在看着她,他才发现她好像长变了些,眉间有轻微的竖纹,脸颊也没年轻时的圆润,宫中养尊处优的生活并不能阻止岁月和愁思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不是当初那个骄傲又自信的少女很久了。 若说心中真有什么感觉,也只有被背叛后的无奈。 不是对她谋逆的气愤或是恨意,而是觉得她违背了定下的规则。 他给穆家权利富贵,给她尊贵荣誉,就是孩子,也想办法给了,他只是要她在这个位置上好好扮演皇后的角色而已。这十来年都好好的,结果她就因为这些那些有的没的,打破了约定和平衡。 就像两个人一直遵守着规则在玩游戏,而有一方忽然任性地说‘我不跟你玩了’。 是他许的东西不够吗? 可一开始她也答应的不是吗? “皇兄节哀。”陈和安看着他低着脑袋看不出神情,低声劝道,推了推陈重光,让他上前去陪着陈初平。 陈重光一觉刚醒,又被姑姑、小叔哄着吃了些东西,情绪稳定,也就乖乖上去,想牵着父亲的手。 玄色常服袖袍宽大,只露出白玉似的几根指尖,陈重光屏住呼吸,像是捕捉蜻蜓、蚂蚱似的,小心覆了上去。 两只手却在接触的瞬间又被拉开距离。 陈初平低头,才发现陈重光一样:“重光。” 他面容平静,看不出一丝悲伤,甚至也没什么别的情绪。 这退缩等同于拒绝,陈重光再也没勇气上前,默默退回陈和安身旁:“儿臣见过父皇。” 相触的那一霎,他感觉到那双手冰冷纤细,没有任何温度,和想象中一点不一样。陈和安的手宽大暖和,掌心有薄茧,大拇指上带着玉扳指,牵着他的时候是满满的安全感。 父亲的手却和他人一样,疏冷飘忽,有种捉摸不定的感觉。 陈初平看着他,轻声答应。 是了,她还留下了这个孩子。 无论是将他当做许家还是穆家的孩子,他在未来的竞争中都失去了外家的支持。 第177章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陈和安看他又露出有些迷惑犹豫的神情,知道他刚才是在走神。 陈重光牢牢攥着他的手,力道比刚才还大,想必是因为父亲的退缩打击了。 父子间失去了连接他们的女人,这段关系好像变得十分陌生。 他有些苦涩地咽了口口水:“皇兄先进来。” 陈初平已经很久没来过景晴宫了,上次来还是为了训斥她利用陈和安去找他。 本来历法规定初一十五他都得宿在皇后宫中的,但这一年他一直在紫宸宫,借着战事为由,巧妙地避过了那些规定,没想到再踏足,是因为皇后的死。 “孤就不去了。”这地方沉闷压抑得他不舒服,本来就空荡荡的胃里更是隐隐作痛。 他要回去吃饭了,还有人等着他。 “父皇?”陈重光看着父亲转身离开,惊讶得睁大了眼。 他不能理解,父亲连母亲的离开也毫不在意吗?过两日就彻底见不到她了啊? “皇后有谋逆之罪,好在最后幡然醒悟,没有酿成大错。追悔前过、错而能改曰思。生前尊贤贵义,既过能改曰恭,谥号取恭思二字,依旧以皇后之礼下葬。”他在灵堂中淡然说道:“然则谋反事实既成,不可入皇陵,另择陵寝安葬。” 灵堂中的穆家人全然失了魂一般,但他也不是说给他们听的,自然有太监在一旁记下。 “谢……主隆恩。”还是穆无凭先反应过来,跪下行礼。 “皇后印与后宫一切事宜先交由惠妃暂代。明日请太常与宗正入宫,着手料理后事。” 生前身后事都决定好,皇后这事才算是了结。 三方中她是势力最孱弱的,穆家人基本不知道这件事,自然帮不了她什么。后宫中她力不能及的还有很多地方,她比陈重光的力量大不了多少。 所以影响力也是最小的,勉强能留个死后哀荣。 “皇兄。”陈和安叫了他一声,推了推手中的陈重光,仿佛怕他被忘了。 “大皇子,已经搬去了孔望宫,暂时不做安排,等孤考虑一段时间。”陈初平别开眼。 他的生母是许贤妃,养母是皇后,虽然各有隐秘,但现在这两家面上几乎是为他一人造了反,而且长这么大,再给谁养都不会亲近。 他翻过年就七岁了,和自己被太后留在宫中时一个年纪。 之前他问过穆无凭是否愿意挂着大皇子太傅的名号常进宫来探望,老人只是落寞地摇摇头,以自己不堪重用为由拒绝。 他是皇后在养育不错,但对穆家人来说,没有皇后作为纽带,他就是个外人,而且是导致皇后死亡的原因之一。 陈和安感觉到自己扶着陈重光的手中传来轻微的战栗,他用力压着他的肩膀低声道:“没事的,小叔一会和你父皇谈谈。” “臣表兄穆衍之家中有女,知书达理,兰姿蕙质,也到了适龄之年,不若选入宫中,帮着陛下……”见他还没下定主意,穆承远赶紧说道。 虽然父亲是打算挂印归园了,但他还要在朝中行走,妹妹出了这样的事,对他不可能没影响,现在只能尽量弥补,最好的方法就是再送一个女孩儿进来,接替皇后之位和大皇子的抚养权。 毕竟皇帝就两个儿子,二皇子岁数更小,成年以前出什么事都有可能,大皇子还是有机会的。 “住口。”一个混沌低沉的声音喝止了他,穆无凭怒其不争地看着他:“谨遵陛下旨意。” “这两日穆家可留于宫中治丧,就住在景晴宫。” “老臣,恭送陛下。”穆无凭恭敬地朝着他行礼,如同以往任何一次送他离开。 陈初平看着穆无凭时,心中有些预感,以前很多时候他都会有这种预感,但也无可奈何,有些事是必然会发生的,且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再如何是一个国家的操控者,也不能掌控一切。 陈和安将陈重光托付给宫人带去给陈嫣然看负,自己追上了陈初平。 “孤很饿了,之后再说。”听到他追上来,陈初平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可以一起吗?” 陈初平这才看了他一眼:“一副碗筷,无妨。” 紫宸宫从来是等着主人回来才开饭的,宫禁虽解,但发生这样的事难免风声鹤唳,一路上只有飘摇的灯笼,路过的宫殿都闭着门,偌大一个皇宫,白日看着巍峨高大令人向往,在夜色中,那些富丽堂皇的宫殿高墙却如同座座墓碑坟冢,压迫感十足。 陈和安小时候就不怎么喜欢皇宫,虽然一开始他也是随着太后住在六瑞宫的,不过没几年就开府出去单独住了。 来到紫宸宫,才有一些温暖的感觉。 暖色的灯光,食物的香气,还有依稀的人声。 就连前院中的夜色,似乎也能被这一丝人间烟火驱散。 “回来了?你这也太快了,有没有好好跟人道别。”一个女声响起,陈和安赶忙收回目光,朝那人行礼:“见过欢嫔娘娘。” 李欢迟看着陈和安,又看看陈初平。 “他非要跟来。”陈初平已经在宫人的服侍下净手抹脸,正脱下外裳。 陈和安:…… 虽然确实是他提出跟来的,但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见过临丘王。”她也回了个礼:“既然来了,便也请入席。” 陈初平不喝酒,陈和安想象中,自己和兄长虽不能把酒言欢,但好歹能以茶代酒,好好谈一谈。 有些话早说开也许更好。 关于太后,关于陈重光,关于他们自己。 但饭桌上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先不说他皇兄用膳不是平时那种大长桌,光是两个人的对话就够他惊掉下巴。 “我数到三,你最好把这棵芹菜挑回去乖乖吃了。”李欢迟端着饭碗,看着被扔到自己碗中的一颗青菜说道。 “我心情不好,你能不能稍微温柔些。” “心情不好伤肝,芹菜正有平肝健胃的功效,三。” 陈初平皱着眉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 “二。” “什么都是你说的。”一字刚起了个头,他才忿忿不平地把那棵芹菜夹回来塞进嘴里。 “你又不是不能吃,小骗子没资格挑三拣四。”李欢迟冷哼一声,又给他夹了一箸。 谁请他装傻,自己把话柄落到别人手里。 “王爷也多吃些,这两日应该有得忙。”她慷慨地招呼,全然一副女主人模样。 “好,多谢娘娘招待。”陈和安从善如流道,觉得还好自己不讨厌芹菜。 这辈子居然有人能压着他这兄长做什么,也算是惊世奇观。 一顿饭吃得陈初平尊严尽失。 饭后,他喝着一杯看起来不太像茶的东西,与陈和安单独去了紫宸宫的书房。 “有话就说。” 第178章 夜话闲谈 “皇兄居然那么挑食。”陈和安说道。 他今日想了许久要和陈初平说些什么,没想到真谈起来,会用这句开头。 陈初平:…… 他也想过很久陈和安到底要说什么,所有的问题他都有应对,这句话却让他始料未及。 “……人总有好恶,孤当然也有。” 陈和安的心中总觉得他的好恶是更宏大,事关天下苍生,或是朝堂百官的,反正不应该是几根柔弱无助的小青菜。 “不喜欢就让御膳房不要做啊,他们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吗。”陈和安不住轻笑道,看到陈初平幽怨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什么,更是想笑。 他们当然是有眼力见的,但看的并不是他的眼色。 “皇兄,真的很喜爱欢嫔娘娘呢。”他对陈初平的后宫其实不太了解,送什么或者要特意注重谁,都是梁言笑安排提醒。 不过他还记得第一次见李欢迟时,陈初平微妙的情绪,好像不只是因为他提前到十方寺产生的不悦。 在他面前做出那么亲热的举止,有种炫耀或者警告的意味。 后来是凌阳水患,再后来中秋家宴,一桩桩,一件件,他竟然现在才有知觉。 “所以皇兄打算将重光交给欢嫔娘娘抚养么?”于是很顺理成章的,关于陈重光的问题就问出来了。 陈初平闻言,似乎想也没想,轻轻蹙眉:“凭什么?” 这把陈和安问不会了。 明明看着那么喜爱,甚至可以说宠溺,身份也不算低,还是不考虑将皇嗣交给她吗?后宫中的女人,宠爱是一回事,孩子是另外一回事。 虽然他们的父亲是个过于多情的人,但在登基后,也多少控制过子嗣的来源。深受其害的陈初平大概会更谨慎。 但欢嫔有过孕,也不是没考虑过给她子嗣的? 那这个“凭什么”,说的是哪一边? 陈初平好像是忽然发现这个回答有些不妥,揉着眉心道:“欢迟自己还是个孩子,重光马上七岁了,而且有这样的经历,他大概很难和谁亲近。” “其实让他一个人也可以,只是皇兄要多与他相处。”今天看着他们父子俩,还没自己和陈重光亲近,陈和安本能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虽然他对自己的父亲毫无印象,成长中好歹有母亲和朋友,陈重光现在失去了母亲,和父亲又不亲近,简直就像…… 陈和安小心看着陈初平。 当然,陈和安至少衣食无忧,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但除了生存,感情的寄托也很重要。 “孤很忙。”陈初平冷冷说道:“真觉得孤单,过段时间孤给他找些陪读。” 陈和安有些无奈,但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皇兄也是这个岁数认识的燕中郎将。” “还要大些。”陈初平不知道他忽然提阿九干什么。 “臣弟的意思是,少时的经历,遇到的人,真的会影响人一生,若锁子哥没死,说不定臣弟真的会跟他云游四海去。” 锁子哥是守陵人的孩子,以前陈和安写信经常提起他,听说某次因为件小事与人起了争执,被人杀死了。 自那以后,陈和安仿佛就收了心,很少再出去惹事,让陈初平省心了许多。 “……重光那边,孤会再考虑的。”他沉默了片刻,说道。 陈和安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让他改了心意,还是开心地笑了起来。 除了陈重光的归属,其实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他没希望一天之内聊出什么结果来,但陈初平今日很好说话,他就多聊了两句。 家常话题,不需要特意去猜测他的心思,聊到哪是哪,也可以说说自己的事情。 然而聊来聊去,必然避不开太后。 “你怎么会忽然做这种事……你真的将那孩子丢了吗?”陈初平唯一想不通的就是这点,陈和安在别人,尤其是太后眼中向来乖巧懂事,温和宽厚,这种事确实更像他这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家伙做的。 “扔是扔了,不过不在碧水河,运气好或许也能活下来,反正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不在了。”陈和安毫不愧疚地说道:“谢廷芝以母后的名义结交了一些人,他刺探辰国情报,死不足惜。” 陈初平这才松了口气:“谢廷芝无所谓,那孩子毕竟有母后一半血脉。” 他也不希望陈和安是个能对婴儿痛下杀手的冷血之人,就像他们那些可怕的兄长一样。 长谈直到亥时,只能安排陈和安在紫宸宫住下。 陈初平一如既往的睡前洗澡,这么久好不容易有机会拉着李欢迟一起,肌肤相贴靠在水池边,什么都不做就很满足。 “和安问我,要不要把重光交给你来养。”他闭着眼说道:“我拒绝了。” 李欢迟初见陈重光的记忆实在不怎么美好,虽然知道他现在就是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但也不至于同情心泛滥到将他要过来抚养。 况且陈重光只是名义上是他的孩子,其实是陈卓生的血脉。 现在许家人不被族诛的也要被流放,穆家人失去了皇后,与他更是没什么关系,这孩子的处境当真尴尬。 陈初平想了一会,也还是觉得没办法:“唔,如果真的是我们的孩子,那我现在把他丢得远远的也不会心疼。” “那你可真是亲爹。” “能从这里出来,天下的好事不能都让他占尽了。”陈初平一只手压着她的小腹说道。 “瞎说什么。”李欢迟退了他一把,退开了些,却发现他很认真地看着自己。 “我与贵妃谈好,有机会便放她出宫。” 在太后试图用那两个西碧玉杯挑拨他们的关系时,贵妃就坦然与他谈过了。 皇后总觉得她看不开,其实她自己才是更看不开的那个。 在某一刻,贵妃忽然意识到,皇帝这些年对自己的好,全因为她是秦家遗脉,而对她自己来说,他从未碰过她就是对她,对她父兄牺牲最大的尊重。 他是很好的人,而且就像当初说的那样,一直将她当成妹妹,从未给过她一丝丝幻想,希望她自己清醒过来,不要在皇家这一潭沼泽中越陷越深。 所以她放手了。 这么多年的爱意全然被冷落,什么人也受不了的,好在皇帝给她留了退路。 但当时并不是什么好时机,于是她答应帮着陈初平,帮着看顾太后那边的动向。 这次的谋逆,他是早就知道了。 第179章 旧事重提 这消息对李欢迟来说相当意外。 但好像又在情理之中。 她被带到太庙前时,贵妃自己凑上前来,似乎知道她有办法挣脱束缚,方便她将自己当做人质。 而后,又主动让她赶去前朝。最重要的是陈初平根本没对她有任何处置。 宋姜被软禁自不必说,宋弥没参与这件事的人都被禁足了,贵妃与他们分开时,他只说让她回去好好休息,然后派了虎贲过去保护。 看着确实不像临阵倒戈应有的待遇。 “你们那时谈的是这件事啊。” “嗯。”陈初平默然了一会,忽然笑道:“现在想想真是宛如隔世。” 说到这李欢迟就气:“你还好意思说。” 虽然她是来偷东西的,确实不对。但人家小偷被发现了也就是被打一顿,要么断手断脚,她倒好,她把自己折里面了。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她就像被偷了羽衣的天女,清醒过来发现自己都老公孩子热炕头的被拐妇女。 不一样的是,她是自己送上门。他是卖惨装可怜,跟个男狐狸精一样勾勾搭搭,主动权都让给她。 毕竟当时确实是她上的,真后悔也只能觉得自己色迷心窍,色字头上一把刀。 但如果陈初平一开始就强迫她,等她想起来,哪怕再难过也把这厮骨头都打折。 “我怎么不好意思,一开始我可什么都没做,只是求你留下来。”然后干柴烈火烧起来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脸皮真厚。” “脸皮便是那最不值钱的东西。”陈初平用力搂着她说道。 很奇怪,和她在一起,话题总是不由得四处偏散,每日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他好不容易把思绪拉回来,接着说道:“宋姜和宋弥暂时没办法,不过宫中那些常年无宠的,也没孩子的女人,我打算让她们逐渐出宫了。” “嗯,但也要让她们出宫了也能活下来,不知道辰国律法是怎么样的,对了,有件事我一直在想……” “欢迟,你愿意当我的皇后吗?” 这猝不及防的一句把李欢迟脑子一下撞飞出银河系:“……弄一个科学社会主义价值观导向不确定性未来世界和平阿弥陀佛。” 他问得很认真,对这句意义不明的话自然不满:“你在瞎说什么啊。” 李欢迟闭上嘴,理了理大脑,理了理舌头:“好啊。” 陈初平要被她气笑了,当初求婚答应的就是一个‘好’,现在还是这句,就像是问她明天早餐能不能做一碗甜汤给他,然后得到一个轻描淡写地回答:“好啊。” 有两个字还算是进步了。 “你当初那么轻易答应我求婚,前两个月不管不顾就要甩下我;现在那么轻易答应我这个请求,是不是也能随便反悔?” “你求婚的是不是我只有你自己清楚。”他有气,李欢迟的气也不少,虽然被折腾得妥协了,但这件事始终存在于两个人之间:“我劝你最好不要重翻旧账,因为我也会翻。” 她拍了拍他的脸,拉开腰上的手臂爬上浴池,旖旎又梦幻的气氛荡然无存,四周只有热水蒸腾的雾气缭绕。 他只是想让她多说两句话,安慰、保证、开心,什么都好,却得到这样一句近乎无情的话。 她不是不生气,也不是不讨厌他,只是一时的爱大过这些感情,如果一直损耗下去,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一天,恶感压过好感。 至少她现在还是答应他的。 陈初平自己想通以后,也爬上水池,收拾干净以后回到寝宫。 床上的帷幔已经拉下,白虹接过他的外袍后,让人将烛火灭暗,退了出去。 他坐在床边,做了一会心理准备,翻身爬进去。 “那现在还是答应的?”他小心凑过去,贴着李欢迟后背问道。他不在意那么多了,答应了就好。 “最近不行,我不知道要多少时间。”片刻后,他听到黑暗中的声音响起。 “可你刚才还说‘好啊’!” 刚才她脑子不清醒,答应得太快,现在想起来,她还是觉得应该先和韩徽之出宫去找人,这件事一日不解决,她一日不能安心当米虫。 “那是刚才。” 他纠结了一下,所以连那句轻描淡写的答应也没了。 “当然这段时间你要是反悔也可以。”李欢迟通情达理地说道。 这一年都能发生那么多事,一两年之间,局势瞬息万变,而且异地恋嘛,还是没电话没网络的古代版,分手率高也是很正常的。西陵再是远,再是难行,至多一个月,韩徽之也差不多应该回来了,到时候正好春暖花开,他们去哪都方便。 “我,可我……”千言万语堵在他嗓子里,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行了,早点睡,明天还……啊!你咬我也没用!”后脖颈忽然传来一阵刺痛,怎么会有人跟狗一样不开心就咬人啊! 陈初平将她转过来,压在身下:“你怎么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我哪样啊。”李欢迟被她压着,虽然不重,但也喘不上气,脖子还被咬着:“我对你还不够宽容吗,看看你干这些事。” 什么好事都被他占了,最好再让他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她抬起一条腿想把他踢开,陈初平闷哼一声后,松开了嘴,开始解她的衣带。 上她总比咬她强点,她坦然躺着,总觉得有些温热的东西滴在他脸上,胸口。她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总不能他一哭就心软,那成什么样子了。 恭思皇后的治丧和对许家的抄没同时进行着,皇帝的回归和朝中的动荡让众人不知是忧是喜。 七日后,皇后下葬安置,第三日早晨,穆府传来消息,已经罢官的前御史大夫穆无凭,这个历经三朝的贤直士人,在留下一封罪己诏后,在自己家中绝食而死。 这种死法惨烈又体面,从穆家传出来的情况来看,这样的归宿当真是他自己决定的。 表达决心的同时,不给别人留下议论皇帝的话柄。 皇帝以国士之礼厚葬了穆无凭,并追封太师、丞相之位,赐谥文忠,令兰台撰写悼文。 皇后之事,便以此作为终结,任何人都不得再提起。 在旁人眼中,穆无凭本就是风烛残年,只是用自己已剩不多的生命,再次燃烧,照亮后代的仕途声明。 死那么惨烈,皇帝不记得他才难。 陈初平却知道,他是真的觉得愧对他的信任,至于用命换后代的前程,穆无凭知道他念旧,却也不是心软的糊涂蛋,不至于出这招昏棋。 虽然明白他某日必然会离开,但从未料到是用这种方法。 他的时代,也已经路过那么多人了。 第180章 老中人的种地本能 朝中几个重要位置的更迭让陈初平最近有些忙。 但他发现李欢迟似乎比自己还忙。 又开始整日钻天禄阁,而且时常拉着沈归鹤和冯翎商量什么。 冯翎他明白,大概是与她师父有关,但又关沈归鹤什么事?几十万银子的话,说一声就能拿出来,不用跟沈归鹤说,总是叫他,总觉得是为了什么更大的事。 有一天三个人甚至让他把大司农招来。 “初佑刚接手大司农之职,恐应答不周,娘娘有什么事,直接问我。”原先的大司农周野,已经被调任到丞相的位置上了。 他是御书房的常客,自然对这一幕见怪不怪。 去年起,这位娘娘就哪哪都有,甚至手握虎符,调令三军。朝中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少,御史台多少次上谏、弹劾,有直接骂皇帝的,有攻击周家人的,但是有用吗? “你们什么事,重要到需要大司农么。”陈初平才在跟周野商量今年税率的事,被他们打扰,有些不满。 当然,最不满的还是李欢迟一天到晚和这群臭男人待在一起,就是太监他都不爽,何况这群人。 而且到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挨御史台的骂,干什么都得他兜着。 “大事,天大的事。”而且越早越好,她走之前如果只能做一件事的话,那这件事必然列在第一行。 陈初平这边继续接见官员们,那边四个人在侧屋中商量,一炷香,两炷香,一个时辰过去,周野犹犹豫豫地出来了。 “这件事具体臣还得回去与初佑商量一下,共同拟定再交给陛下定夺。” “尽量快点。”李欢迟也跟着出来,晚了她可就走了。 “既然丞相发话,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臣等先回去了。”比起沈归鹤一早被划分到李欢迟手底下,冯翎更会看皇帝的眼色,明明外间春光明媚,但他总觉得某处有一股寒气扑人,麻溜准备跑路。 “行,你们先回去,一人写一份可行性报告给我。” “啊?” 沈归鹤被折腾惯了,笑眯眯道了句是便退下,冯翎欲哭无泪,又看到皇帝赶人的眼神,才苦哈哈地应下。 “你们这几日到底在做什么,你师父到底在哪失踪的,你要怎么去找他?”陈初平先没让叫下个人,敲了敲桌子问道。 “你到底要多久才能找到他回来,如果一直找不到怎么办。”他把脸埋在手里,有些苦恼地说道。 这世界那么大,东西南北都没有尽头,如果陆地上找不到,不会还要造船出海? 而且这段时间两个人虽然恢复了夫妻生活,但紫宸宫人提到她似乎在喝避子汤。他心底存在的那一丝幻想——希望她因为有孕在身留在宫中,也被断绝了。 “我先回答你哪个问题。”李欢迟掰着手指数了数,不知道从哪说起。 “先说说你们在干嘛。” “更深远的说,将生产力从土地中解放出来。简单的说,推动农作物培育改革。” 如果这家伙也是穿越的,那这种事就不用她提醒,既然不是,就应该由她来做。 她看过这个世界的地图,简陋的海岸线和覆盖着迷雾的西边和北边什么都看不出来,不知道这个世界和原来的世界有没有区别。 社会的变革是因为科技的发展,科技的发展与富余劳动力有关,富余的劳动力需要人口增长,人口的增长需要土地承载力提高。 一切的一切,都和粮食产量相关。 中国人口激增的时候,恰好是南美多种作物传入中国的时候,别管吃得好不好,量大管饱就已经远超版本太多。 即使不看那么远,陈初平要打仗,要统一,提高土地承载力都是有万利而无一失的。 所以问过周野过后,她现在是两种想法。 一来派出探险队,寻找更多种类的作物;二来,在现有基础上改良作物,使亩产提高。 这两件事都是开始得越早越好,尤其是第二项,在这种条件下弄作物改良,她嘴皮子一说,不知道要弄多少年才有效果。 陈初平有些疑惑地听完,陷入沉默。 李欢迟看着他,也陷入沉默。 她想了那么多,看出查证,抓着冯翎和沈归鹤问了那么久,唯一没考虑的是,这个家伙会不会同意。 再怎么样他还是个古人,让他去做这些也许他死前都看不到回报的事,死不是不太合理。 “沿海岸一直走的话,除了季国们还有沛国和乔国,再走就是翟人的地方。听说东南海域中有几个很小的国家,大小甚至不超一郡,聚岛而生,茹毛饮血,很是野蛮。”陈初平想了很久,才开始说道:“西南方向,南沅再过去,是许多散落在丛林里的部落,即使是南沅人也难以沟通,西北方……” 他慢慢说着,这些地方她这几日在书中翻到过,大致知道情况。 “这样,也还是要去吗?” “要去,这不是还没走到尽头吗?”李欢迟看着他,很难给他解释地球是圆的,山海相连,朝着一个方向走,总有一日会回到原地。 “我明白了,改良作物的事也大概懂了。” 李欢迟有些紧张地等他下定论,陈初平想通以后抬头,就看到她皱眉盯着自己:“怎么?” “那你是答应不答应?”别她自己在这空欢喜就傻了。 “你说的,我都会做的。” 她这才放心下来些:“既然要做科研,那就要从各地寻找优秀人才上来,不光是粮食,医疗、建筑、冶炼、开采,各种科研项目都可以搞起来,最好专门成立一个机构,高手在民间嘛……” 她突突突说了半天,看到陈初平的眼神,舌头又有些打结。 “你总是知道那么多事。”他的眼神不是崇拜,不是惊讶,不是怪异,而是有些落寞。 她作为一个穿越者已经是够没用的了,差点被吃了不说,所有这些只能搭个框架,更细的,那是做不了一点。 “既然现在你也知道了,那就着手准备。”她还挺喜欢吃土豆的,有生之年如果还能吃上就好了。 “嗯。” 第181章 宛如昨日 韩徽之回来的时候,正是春光明媚四月初。 西陵地处偏远,且气候严寒,虽然不比辰国一些地方靠北,但大概是地势和气温带之类的问题,一到冬天就大雪封山,进出都麻烦。 这段掐着手指算的日子里,陈初平整个人像得了狂躁症,动辄发火,一个月不到,御书房摔了七八套杯具。 前朝叫苦不迭就算了,后宫中也难得出现了极大变动。 原本规定二十五岁遣散出宫的人名单上,多了一些并不应该出现在上面的人名。 理论上宫妃无论什么岁数,都不应该出现在这份名单上。 那是一些很早前就进宫的低位妃子们,从未受过宠,更没有子嗣傍身,平日有些心思的,会去攀附位分高一些,或是受宠的嫔妃。 没什么上进心的,就过一天算一天,未来也是一眼望得到头。 这宫中,皇后做事还算公允,除了早些年的贤妃,所有人都不怎么受宠,所以不存在很严重的压迫。 她们知道自己是被家族或赔罪或讨好送进来的,也不指望家族能为自己做什么,更不敢指望帝王的青眼,能活着衣食无忧就好。 于是将可以出宫的消息告诉她们时,虽然震惊,但也都动心了。 与其留在宫中慢慢消耗,等待着也许一辈子都等不来的恩宠,出宫与家人团聚,怎么想都比现在好。 而且皇帝也没有限制她们再嫁的权利。 她们中有的人进宫前也曾有过意中人,有这种再续前缘的机会,简直是做梦都想不到。 今年是对这条规则的试行,所以挑选的都是些位分很低的嫔妃,大多是他登基前期就被送进宫来的,她们之中大多数人陈初平都叫不上名字。 秦霜将名单上最后一人谈过后,前去御书房复命。 以前她常来御书房送东西,陈初平有时候收有时候不收,但总是不见她的,现在却能被安排在花厅等着,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 时间已近戌时,若是以往,她在迟留宫都用过晚膳了,御书房点上了灯,太监和大臣们进进出出,一派繁忙模样。 太监们给她端来了点心和茶水让她先用一些,皇帝那边还忙,不知多久才能接见。让她等不住了就先回去,晚些有空了再叫她过来。 “不用,我等着就好。”秦霜温言笑道,不知怎么的,她现在耐心很好,心平气和,再没有原来陈初平不见她时的那种烦躁和怒气。 不在乎以后,看什么都通透多了。 对于她们这些女人,他的兴趣还没对谁递上去的奏报感兴趣。 等了半个时辰,御书房里的人还没有要离开的迹象,琴歇都劝她:“娘娘,不若先回去。” “没事,我不饿。”这样远远看着御书房的灯火,她有些想起很久以前,陈初平到她家来,在父兄的书房中,一待就是许久,娘叫他们吃饭也是三催四请。最后还是叫不出来,气得没办法,直要拿刀上门去叫人。 “哎呀,夫人你干什么啊,七殿下还在这呢,你别吓着他。”爹这个时候才会重视起来,赶忙出来拦她娘。 “七殿下在这正好,古有杀妻待客,我今日就让殿下好好尝尝你这个糟老头的酸肉,事什么时候不能谈,这都什么时辰了!” 陈初平噙笑跟出门,劝道:“师娘要怪就怪我,是我拉着师父与秦兄问个不停。” 对陈初平,她娘可爱得紧,赶忙把刀一丢:“殿下能有什么错呢?殿下还是个孩子,都是这糟老头和这臭小子。” “娘,我又做错了什么!”秦策不满地喊道。 秦霜的哥哥秦策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在她娘扫把底下长大,她爹成为陈初平的少傅后第一次把他领回家,她娘知道世间有如此知书达理,乖巧听话的男孩,对他愈发看不顺眼。 夫妻父子三人吵吵嚷嚷,陈初平回眼看到她,轻笑着点头:“见过秦妹妹。” 他从来没变过,是她自恃秦家遗孤,逼他娶了自己。 “啧,她怎么来了。”忽然,耳旁传来琴歇的声音,秦霜这才回过神来,两个人风风火火从御书房门口处走进来,守门太监不敢拦,只能陪着小心在前面引路。 李欢迟站在御书房正屋门口,看着里面一屋子男人。 他们也目瞪口呆看着她。 他们原先好像在讨论什么布局的事,你拉着地图我扒拉沙盘,吵得不亦乐乎。 “继续说啊。”她看着那个缩在座位上几乎被一堆文书淹没的家伙,挑了挑嘴角。 “怎么都这个时间了,这些事也急不得,改日再议。”周野看着两人眼色从善如流的提议道。 “哦,是了,尚未敲定的事也要等各地举荐之人上来再行商讨,天色已晚,改日再议不迟。”袁初佑初任大司农,自然是跟着自己先前的上司说话,也劝道。 他俩说完以后御书房再没人敢说话。 李欢迟扫了一圈,今日的新人当真不少,他们虽然吵得凶,但也只是针对彼此,若说原先还有许、穆二人能压着点陈初平,现在是再没人敢违逆他的意思了。 叩叩两声,是皇帝用指节轻敲桌案的声音,他犹豫不决或者觉得心烦时会这样做,在场之人无不心惊,等了半晌才听他说道:“下去。” 所有人如释重负,赶忙鱼贯而出。 走在末尾的人出门时小心看了一眼李欢迟,蹙了蹙眉,马上又低下头。 她记得这人是云谷郡太守,没想到竟然被调到中央,纵观世界几千年的历史,治水大概是最容易出成绩出效果被上面看到,从而得到提拔的项目。 所有人都离开后,陈初平才开口:“不是让人回去说过今日很忙,不用等我吃饭。” “是,伟大的陛下每日都很忙,妾可没说什么,只不过让人将饭菜送来,免得陛下还要拨冗回宫,亲自用饭。”她挥手,让涟漪将食盒放在案上:“既然晚膳带到,那妾就告辞了。” 一段话每一句都在阴阳怪气,但又挑不出她的问题来。 “对了,陛下若真那么忙,妾让人将被褥送来,晚上也不用两头跑了。” 陈初平看着食盒发呆,听到这句话终于觉得不快,一拍桌子站起身:“你给我站住!” 第182章 非暴力不合作 涟漪不知道他们最近闹什么矛盾,摆好食盒就缩出门,站得比守在门口的元安还远,听到这声喝,两人面面相觑,又躲远了些。 “你凶什么。”李欢迟没有称手的东西拍,只能抱着手臂毫不示弱瞪着他:“还是我就不应该送饭来,中午就没吃两口,晚上也不吃,早上也不吃,到时候胃炎胃溃疡胃穿孔,别扯什么励精图治了,过两月我不用回来都能听到你的死讯,还好我没答应你,我年纪轻轻才不想当寡妇。” 要说骂人,陈初平靠的是威压不是犀利的遣词造句,但是在这个人面前,他丝毫没有威压可言,只有被单方面吊起来骂的份,以至于半天他才磕磕巴巴回答道:“你,你,你咒我。” “是我咒你吗,这几日饭不好好吃,觉不好好睡,你看看自己还有个人形吗?”李欢迟对他一通数落,满是嫌弃。 明明说得好好的,临了他就开始折腾。 每天缩在御书房,有事就算了,问题是有时候他就是杵在那纯发呆,元吉以为他俩又吵架,已经在劝她先低头了,问题她从上次把改善土地承载力计划交给他以后就没干什么了。 “不是你让我组织人出海西进寻找新世界的吗?我什么都听你了还要被你骂。”陈初平黑着脸压低声音说道:“我什么都听你了,为什么你不能听我一次。” “这件事我说过没有商量,我又不是一去不回。” “人一辈子能有多长,如果我真的……”他顿了一下,以手扶额,遮住双眼:“算了,你别管我。” “师父对我有活命养育之恩,不是因为你我早就走了。陈靖,你有你必须做的事,我也有,不能因为我这件事牵涉的人少,就觉得不重要。你再怎么折腾,只会伤害你自己的身体,你好自为之。”李欢迟理解他的感情,但他这样非暴力不合作只会让两人的关系恶化。 “当然,他们都比我重要。” 有些道理只能自己想清楚,她现在心情也不好,多说两句难保又要吵起来,转身准备离开。没想到一回头,就看到贵妃一脸难以置信地站在正屋前的院中。 “见过贵妃娘娘。” 秦霜只见李欢迟板着脸,行了个礼就飘然而去。 宫变那日她亲眼看到李欢迟身手,虽然觉得她那一气话完全够不上大不敬了,但也不敢说什么,谁知道对方会不会从哪摸出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 这绝对不应该是传说中周家养在乡下的女儿该有的身手,可陈初平对她的来历似乎毫无疑问,那就不是她该插嘴的事了。 秦霜在院中尴尬地站着,守门的太监看着大气不敢喘,正屋中沉默了很久,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到花厅继续等,还是先回迟留宫等宣。被说了那些话,谁知道皇帝现在是什么心情。 如果是生气还好,生气是应该的。 但他除了开头甚至没大声说过一句话,事出反常必有妖。 “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屋中的声音。 刚才周野走的时候几乎把剩下的所有大臣都带走了,现在御书房等着的只有她一个。 秦霜步入门中,看到陈初平自己将饭菜摆了一桌。 “有两个人的,一起用。”他面色平静,看不出情绪:“坐。” 以前她有多想与他举案齐眉,现在就有多想离开。 一桌五六样菜,还有一碗汤,正冒着热气,秦霜找话道:“不愧是御膳房的厨子,这些菜色不太常见呢。” 陈初平递给她筷子的手颤了一下。 秦霜知道自己大概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了,马上转移话题,看到一旁的茶壶,站起来道:“先用些茶漱口。” 她翻过一个杯子,倒进去的茶汤竟然是橙黄色的不明液体:“这是?” “橙汁,饭后喝的。” 虽然他没多说话,但秦霜明白自己好像又做错了。 “听说对身体很好,你也可以喝些。”他面无表情地补充道。 她叹了口气,坐下来,端起碗筷:“这样与陛下用膳真的是,很久没有过了。” 而且她出宫后,眼看也再没机会了。 “以后宫宴,秦家人也能来的。”陈初平垂着眼,小口小口用着饭。 “表叔能被提拔入京已是陛下开恩,秦雪那孩子即使有意仕途,等出人头地也是许多年以后的事,妾既出宫,又有什么脸面再回来。” “少傅始终是孤的家人,孤也一直将你当做妹妹。” 秦霜几乎猜到他会这样说,她有些庆幸陈初平还给自己留了退路,她没有像皇后那样,只能一条路走到死,最后不得善终。 “那妾还能叫陛下七郞吗?” “……随你。” 秦霜小时候一般叫他七殿下,改口的时候已经是少女情窦初开,春心萌动,这个称呼不得不说别有意味。 “开玩笑的,陛下不必那么紧张。”秦霜轻笑道:“陛下是个好兄长,却不是个好情郎呢。” “抱歉。” 秦霜有些吃惊地看着他,陈初平是会跟别人道歉的人? 可对方低着头扒饭,说不上是消沉还是心不在焉。 “陛下?” “嗯?”他这才像猛然回过神一样,抬头看她。 “菜,都没吃两口呢。”她有些尴尬地给他夹了些菜。李欢迟带了两人份,原本是想与他一起吃,可怎么又吵起来了呢。 “哦。” “陛下,干嘛要和欢嫔妹妹吵架呢。”虽然这场架完全是陈初平被压着骂:“陛下……当真是喜欢她么?” 被问到心事,陈初平意兴阑珊地放下碗筷,他确实很想找人问问,但有些话不能说出口,而那个人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见他并不抗拒这个话题,秦霜继续说道:“陛下有什么事要说出来啊,女孩子就是会想很多的。” 从经历,地位来说,虽然陈初平并不是个缄默寡言的人,却不是个会表达自己心思的人。 反正他说的一切话都会有人细细揣摩,甚至一个眼神都能让人思量半宿,但让人猜来猜去是关系里的大忌。 所有的误会都源自缺少交流。 虽然这话有些不对症,但陈初平也有了些想法。 “而且没有谁喜欢当另一个人的替身。” “怎么你也这么想。”陈初平有些惊讶,秦霜应该是不知道那些事的。 “陛下,妾在宫中十年,又不是傻子。”秦霜苦笑道:“贤妃、蓉嫔,后来选秀进来的那些女子,是不是都有些像那个人?陛下真的喜欢的话,就好好看着眼前的人。” 第183章 我煮面给你吃啊 陈初平思索了许久,忽然问她:“假如,假如你发现一直以来对你的好,对你的爱都因为你很像另一个人,你为什么会生气?” 这个问题很奇怪,不是生不生气,而是为什么生气。 秦霜皱着脸,第一次觉得陈初平感情方面有点离谱:“感情是互相的,我喜欢陛下,陛下不喜欢我,就只是我一厢情愿,怪不得谁。如果我喜欢陛下,陛下看似喜欢我,实则喜欢另一个人,那就是欺骗,不喜欢和骗是不一样的。” 陈初平听了,若有所思,继续问道:“那你发现自己被骗了,会怎么办?” 秦霜苦笑:“若是陛下,必然不能对您如何,若是寻常人家,那少说也得一别两宽,闹得难看些,以命相抵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陈初平垂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大概是秦霜进宫后,陈初平与她聊得最久的一次。很难说她对他还有没有感情,即使有,大概也已经不是爱情。 秦霜说了很多过去的事,关于皇后,关于后宫中那么多女人。 她才发现自己对那些人还挺了解的,甚至比对陈初平这些年还了解,谁家中窘迫,满心想着补贴家中;谁被家族牺牲送进宫来,心中还想着旧时所爱;谁进宫之初野心勃勃,后来被岁月磨平棱角。 她原以为自己讨厌那些人,她和她们完全不一样,可每个人的故事中,似乎都有能与她共鸣的部分。 陈初平静静听着,偶尔走神,这些人本该与他有关,但一个个听上去都那么陌生。 “妾替姐妹们感激陛下圣恩。”临走时,秦霜对他行了个大礼,虽然放她们出宫另有原因,并不是为她们考虑,但他毕竟做了。 回宫的路上,黑暗中满是压迫的宫殿高墙她也觉得没那么令人窒息了,因为这些墙困不住她。 未来到底是烟雨江南还是千里雪原,孤身一人还是双宿双飞,都看她自己选择。 陈初平送走秦霜,让元吉收拾好餐具,这才回了紫宸宫。 听到他回来,李欢迟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看着手里的不知什么书。 他低声问她的宫人她吃过没有。 “没呢,从御书房回来就在那看书,孙嬷嬷劝也不听,就吃了些糕点。”涟漪低头压声,语速飞快。 就这还骂他不顾身体,她自己生气起来也不怎么理智。 今日算他这段时间回来得最早的一日,离入睡还有些时间,陈初平摸进厨房,在御厨的战战兢兢指挥下,做了一碗勉强看得过去的小面。 “不生气了好不好。”他将面放在榻上的小案上,坐在榻边,讨好地说道。 李欢迟扫了一眼面,又白了一眼他,这又不是演港剧,‘我下碗面给你吃’能应对一切。 她之前虽然脾气也差,但好歹会敷衍他一下,经过恢复记忆又如梦去找他那件事后,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好在他脾气好,被翻一百个白眼也能自我安慰。 陈初平凑过去,手就要揉上她肚子:“你带的饭菜我都好好吃完了,你什么都没吃,不饿吗?吃点。” “一边去。”想到那顿饭她就烦,本来想着这个作精几天没好好吃饭,精心做了两个人都喜欢的菜式,结果被气跑便宜了别人,回来坐着简直是越想越生气。 被一脚踹开陈初平也不生气,又靠过去:“我喂你好不好。” 他这辈子还没亲自下过厨房,虽然东西都是现成的,他只是简单煮面调味,但他对自己这一成品还是很满意的。 “你现在来这些软的也没用,我意已决。”李欢迟横眉冷对,任凭他怎么说,怎么折腾,这次她是绝对不会改变计划的。 “我知道。”他挑起一箸面,吹冷,又卷成一小团递到李欢迟嘴边:“我会等你的。”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这态度转变如此之大,是贵妃跟他说什么了? “吃一口嘛,谁都没吃过我煮的面。”他浅笑着说道。 “你没下药。”她看着面条,谨慎地问道。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陈初平表情有些受伤。 他身上哪点能让人信任了? 第一次她要跑,他给她一个能定位的镯子,又让人把她记忆封了;第二次她要跑,他装疯卖傻,自己捅自己一刀。他这人太抽象了,三观不正,很难想象这次会用什么手段对付她。 陈初平见她面露不信,将那一箸面自己吃了,才又夹起下一箸。 “你想干嘛直接说。”她懒得与他猜心拉扯,什么都要怀疑也太累了。 “难道我就不能对你好么,我们又不是仇人。” “说不一定。” “这样嘴硬对你有什么好处,你都要走了,难道要生着气分开吗。”陈初平苦笑放下面碗:“谁知道你这一走要多久才能回来。” “哦,怎么,我还以为我之前没告诉您老人家。”李欢迟垂着眼,又翻了一页书。 “欢迟,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他忽然起身,压在李欢迟身上,把她的书抽走。 “是我不想说还是你不想听。”之前她说了多少次谈谈,他胡搅蛮缠宁愿装失忆,又哭又闹根本不像个成年人,这次更好,直接冷暴力缩在御书房。 “是我的错,我道歉好不好。”陈初平低下头来,吻在她唇上。 一吻结束,李欢迟勾着他的下巴:“贵妃给你说什么了。” 一个人的思维陷入僵局,旁人是怎么说都没用的,必然是从别的角度想通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他将她的手扯下来,压在她头顶,就是让他想明白,她到底有多能容忍他,这份容忍之下,是多少深沉的爱意:“我也爱你。” 李欢迟静静看着他,灰色的眼瞳清澈,虽然不知道他悟了些什么,但至少这一刻,他看的是她。 “让开,我还没吃东西呢。”在事情发展到刹不住车以前,李欢迟抬腿把他顶了下去。 第184章 话说回来 分别来得猝不及防,等李欢迟有点惆怅的感觉的时候,人已经在接近南沅的树林中了。 “还有多久能到?”这地方没路,他们只能弃了马,用两条腿步行。 “你问多少次了,这还没走多远呢。”韩徽之走在前面,就听她一直念叨。 “问一问不行吗?你们俩谁也不说话。”她抱怨道。 “按照之前的推断,大概还要两个时辰。”她后面跟着的冯翎开口道。 “哦。”李欢迟答应了一声,低着脑袋看着面前的路,因为前面有师兄师姐开道,后面又有司天监的跟屁虫,所以她闭着眼睛也能走。 从韩徽之去到云雁,到他们现在在这,过了差不多半个月,云雁还是春色正好,南方的气候就有些过于暖和。 本来韩徽之回来,也只是与她汇合,再计划下一步动向,然而他带来了一个有些意外的消息。 时隔快两年,他们终于摸到点唐月失踪的头绪了。 这地方是大师姐桐舟找到的,听说在一年多快两年以前地震了一场,进山的路全被损毁,已经很久没人能进来了。 他们来这,首先因为地震的时候和唐月失踪的时候很接近,二来,这里离她失去联系的地方,虽然实际路途不近,但直线相连,就几座大山而已。 这件事起因现在看来甚至有些诡异,她出事的那个地方,一个当地小道观出现了些怪事,不断有弟子在夜间失踪,或是当地人迷失于深山。 失踪的人没得悄无声息,也从来不见什么打斗或挣扎的痕迹,老百姓就算了,那道观弟子多有些武艺在身,这样没留下一点痕迹的消失,实在太过异常。 唐月当时正好路过此地,那道馆主持与她有些故交,将这件事报回门派后,她便受邀留了下来。 问题也出现在这。 她这一趟出门原本是门派事务,但帮这个道观却出于私人关系,所以等她失踪后,门派也不怎么肯大量派出人手找她,再则,派中长老与明月堂矛盾日久,她失踪对那些长老们本来就是件好事。他们一开始并不想将唐月的下落告诉给他们。 他们甚至用唐月的下落为筹码,威胁他们帮着做了许多事。 要不然他们早跑了,谁还帮这个狗屁门派打白工啊。 而且除了他们这几个亲传,其他弟子都被划分进留春派其他堂口门下,他们不但不打算找,甚至体面都不要了。 说回这个道观的事,当时根本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因为连同当地衙门派出查访的差役和道观剩下那些人,竟在入山后,一夜之间尽数失踪。 这下附近再没人敢进山,都说是南沅王倒行逆施,惹怒了山神,惹得报应。 南沅王得知此事后,封锁了山林,同时强压下舆论,解决问题难,但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很简单。这件事就算这么完了,连消息都没怎么被传出去,导致他们的寻找也毫无头绪。 毕竟封建王朝的君主,怎么可能在乎这群远在天边,又不能创造出什么价值的屁民。 失踪了那么多人,如果是陈初平,必然会更早发现异样,不至于这么草草了事。 “啧。”她不痛快地咂舌,她现在脑子一得空就开始想陈初平,简直是恋爱脑附身。他在宫里待得好好的,疑似政敌的人被他锤了个遍,自己不作死,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想他还不如想想他们今天晚上要住在哪。 树林越走越茂密,明明现在是上午,天光最盛的时候,可林间的光线勉强只维持在冬日太阳快下山时的暗沉。 深林中回荡的只有他们踩在厚重的落叶上发出的声音,偶尔有不知什么动物发出的动静,她忽然想起她那个年代那些关于自然的令人心动的电影,比如《x衣小女孩》、《隔山有眼》什么的。 真不是她想问,司天监的不敢跟她说话,韩徽之有大师姐在前面也不敢说话,她再不说话,四周走多久都几乎没有变化的树林就像他们被鬼打墙了一样。 “停。” 就在她又要开口找些话题时,走在最前面的大师姐桐舟忽然低声喝止。 明月堂除了唐月,就是这位大师姐桐舟说话最管用,大师兄林深都没那么顶事。 韩徽之和李欢迟马上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空气中弥漫着不太好闻的,植物的腐臭味,也因为这些厚重的腐殖质,将林中的杂声吸收不少,不知从哪处传来的鸟鸣空灵婉转,除了鸟叫,还有一丝不太引人注意的细碎响动。 李欢迟回头,冯翎无辜地摊手,他后面的那个天文生也并没有在动。 这声音在细碎的同时又很低沉,这样矛盾的感觉,让人本能就觉得不对劲。 桐舟将手中的剑轻轻插入地上,想以灵力与大地交流,然而下一秒,她忽然惊呼:“下面。” 飞身一跃就跳上了树。 这就是李欢迟对她身份的不认同感来源了。 人家修仙飞天遁地御剑飞仙,他们一个不行就算了,谁家好人还能被陷阱抓啊!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被抓也不冤,因为这藤蔓,好像是活的。 她蹬着树躲了没两下,眼看就能爬上韩徽之栖身的树桠,脚腕上忽然一沉,人就被拉回地面。 然而此时的地面爬满了从枯枝败叶下伸出的藤蔓,那些蠕动的藤蔓就像有无数条长虫,那条缠在她脚腕上的藤蔓一直往地里收,很快将她拖了下去。 韩徽之眼见不对,就要重新回身救她,然而很快就有一条藤蔓攻击向他,他也分身乏术,难施援手了。 “娘娘!”冯翎虽然在宫中也算是养尊处优,但陈初平这种人肉靶子让他随时都有着高度的机警。 他随手摸出三张符咒,飞镖一样插向缠住李欢迟的藤蔓,那些黄符一碰上藤蔓就燃烧了起来。 然后,李欢迟活那么久,第一次听到藤蔓喊疼。 一阵嘎吱嘎吱声中,藤蔓不但没有松开她,反而缠得更紧了,抖动着,快速将她拖到藤蔓堆里。 “火神敕令,起!”见符箓不顶用,冯翎又换了一式。 喷火枪似的火龙冲着李欢迟就来了,她本来在用剑扎那些藤蔓,余光一闪赶忙举剑挡了一下,不然她也要跟着这些藤蔓一起烤了。 “我靠。”被拖到地下前,她只来得说这么一句。 第185章 这也太掉san了 “舟舟!” 原本以为自己会被一堆藤蔓缠到窒息而死,不然就是直接蟒蛇一样把她浑身骨头绞断,她最后还想着冯翎这个狗货是不是对她之前折腾他满世界跑不满意,死前还要让她吃点苦。 然而在一段黑暗窒息的体验后,她好像,落到一个香香软软的怀里。 “啊不是,欢欢?” 听到这个声音,李欢迟只有满满的欲哭无泪,五味杂陈,心情复杂,简单说就是——难受,想哭。 “你,你……”她看着面前布衣荆钗却依旧难掩明媚的女人,心里有好多话想说,但一股脑堆在嗓子眼,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等下,我把他们都抓过来。” 唐月拍拍她的脑袋,吹了一声口哨。 李欢迟才发现她们好像,正坐在一堆藤蔓的上面。 而那些藤蔓在她们身下蠕动,似乎正往地里钻。 她以前在电视上看过那种探矿的机械,无数粗壮的管子从钻出来的矿井中深入地下,只看那一截的话,就跟那些管道有生命一样。 现在的这堆藤蔓就很像那些管道。 扭曲蠕动,跟不可名状的触手似的,也太掉san了。 “很厉害是不是。” 大概是她看得太出神,唐月也注意到了,笑着说道。 “额,啊……呕。”不说还好,一说起来,她想起她们还坐在这堆藤蔓上面,身下轻轻的震动实在让人很难忽视,想着她被一堆藤蔓裹挟着那种阴冷窒息感,李欢迟实在是忍不住一阵反胃。 不多时,远处的地表慢慢隆起,什么东西从地下被传了进来。但比起人形,他看起来更像一颗卵,那人身周一道金光,隔开了自己与藤蔓。 “金光咒,好厉害的家伙。”唐月一看就知道那似乎不是自己的徒弟,看向李欢迟:“是你们的朋友么,还是追着来的。” “朋友,大概。”她将恶心感压下去,朝冯翎挥挥手,对方怔了一下,护体金光散去,朝她跑来。 “娘娘!”藤蔓松开后,他身轻如燕,飞身在藤蔓间几个起落就到了李欢迟面前。 她比着噤声的首饰他是一点也没在意,唐月马上就发现了:“娘娘?好怪的称呼,你这朋友在哪认识的?” “这位就是……?”冯翎走近,才看清唐月,看着她没什么威胁力,警觉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一些:“还好您无事。” 随着他出现的还有一个灰色的身影,比起冯翎的优雅,虽然被藤蔓紧紧缠着腰肢,但一柄长刀大开大合,完全没让人觉得她被挟持着。 “又是个不认识的孩子呢。”唐月看着云柳,有些迷惑:“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经历了不少事。” “娘娘。”云柳被藤蔓递过来以后,也连滚带爬地跑到李欢迟近前。 她是暗卫,平时总不好露面的,危急时刻还没来得及冲过来,李欢迟就被抓走了,冯翎大概猜到了一些情况,便自己跟了下来,她全然不知道被藤蔓抓走会怎么样,却也义无反顾追了过来。 她比噤声的手第二次被无视,只能安慰看上去惊魂未定的云柳:“我没事。” 这地方情况不明,所以她也没地方隐身,只能有些僵硬地跟着冯翎站在李欢迟身边。 接下来是韩徽之和两个天文生,过了好半天,那些藤蔓才将桐舟也拉了过来。 “应该说你这孩子进步不小,还是死脑子呢。”唐月看着自己的这个徒弟,有些骄傲,又有些无奈。 “师,师父。”桐舟至少折腾了一炷香的时间,而且要不是师弟师妹都被抓走,她一个人逃脱是没问题的。 “哈,好久不见呢。”唐月慨叹道。 问过人到齐了以后,唐月将他们引到一处住所。 这个地方虽然看似有天空,山川河流,高林低草一应俱全,但不知为何,给人的感觉却并不像一个广阔的空间。 那些藤蔓在将人拽下来以后,全部钻进地里,之前那火烧不完刀砍不完,如同无限且有生命的东西,忽然就消失得荡然无存。 而且这里并不只住着唐月一个人。 她的住所在一处小山岩上,依着一条溪流而建,屋外有一颗巨大的榕树,垂下的气生根和固定庞大树干的板根让李欢迟有了些不太好的联想。 从山岩边往下看,山谷中竟然分布着不少人家。 小屋是木质的,做得不能说是精致,只能说是四面透风。榕树的树冠为小屋遮蔽着不知会不会有的风雨,气生根垂落在上面,像是与小屋相依偎。 “随便坐,我去泡壶茶。”唐月招呼着他们,还没进屋,只见屋中出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褐色的麻布短衣,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正处于男孩儿和男人之间,头发凌乱,长短参差不齐,甚至有些卷曲像是被烧过的痕迹。 看到他们,皱着眉满脸怒气:“你们这群人怎么一点礼貌没有的!” “别生气嘛,他们之前没见过你这样的啊。”唐月好言安慰道,转身向他们介绍道:“这孩子叫成林,刚才就是他察觉到你们,把你们带来的。” “刚才那些东西?是他?”韩徽之依旧不解,打量着对方。 “你才东西,本君是此地山神。”名为成林的少年不满道。 桐舟也警惕地看着成林:“师父你又捡了什么东西。” “独木成林,榕树精啊。”反倒是李欢迟接受良好,在穿越,活了两辈子,听说一个能看见幻象的镜子以后,妖精鬼怪也很寻常嘛:“挺好的,就是下次拉人一两条根就行了。” 那一堆缠绕的藤蔓太掉san了,让人很难心平气和思考他到底要干嘛。 “哼,还算你有点眼力见,不过本君是山神,才不是寻常精怪。”成林抱着手臂道。 “这不重要。”桐舟震惊了一下,便也迅速接受了眼前的一切:“师父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既然没事,为什么不给我们报个平安,为什么一直停留在这!” “哈,别着急嘛。”桐舟怒气冲冲诘问让她有些莫名,但另外两人脸上也满是严肃,唐月莫名生出一丝愧疚:“我也没待多久?就两个月而已啊。” 三人面面相觑,韩徽之皱眉说道:“从你与千辉堂主分别后,已经过去快两年了。” 第186章 还是先吃饭吧 在之后的详谈中,他们才知道,这里的时间流逝似乎和外界并不一样,因为唐月数着日子,在这度过的时间才不到两个月。 所以他们那么快找来,她还挺吃惊的。 得知自己失踪后徒弟们的遭遇后,这个少女外型的女人爆发出母狮一般的怒气。 “什么?那群老登竟然敢把你们赶出来!”她对长老们隐瞒自己失踪的事并不意外,因为他们矛盾由来已久。 但长老利用她失踪的消息吊着明月堂众人当牛做马的事,她是一点忍不了。 “老娘看他们不爽很久了。”她磨着牙,似乎在想象中已经在生啖长老们的血肉。 他们这才知道,唐月失踪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道观主持被邪道洗脑,要把自家徒弟,来祭拜的香客,甚至路过帮忙的唐月全部血祭以求邪神降临的故事。 很奇怪,这种降神行为,总是充满了人祭,可用这种方式求下来的神,难道会真的乖乖听话为你所用嘛? 这件事的最后,神没求下来,唐月识破那人的计划,和他打了起来,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基本是六亲不认的疯子,两人打得惊天地泣鬼神,又惊动了自称为山神的成林。 “我受了些伤,而且那些百姓受邪法影响,多少有些神志不清,严重的甚至失去理智。如果放他们出去的话,随时可能暴起伤人,所以暂时在这里住了下来,没想到外面已经过了两年。”唐月有些恍惚。 这里是成林的地盘,他少说已经五百多岁。 但这个空间并不是他的造物,相反,这里似乎是有些什么灵脉或是神迹之类的异象,才让他得以久活成精。 他察觉到异动后,也寻找到了那个主持施用邪法的地方,在合力将那人杀掉后,他便将受伤的唐月和受到影响的村民带了下来。 一开始他还试图和南沅王派来那些人沟通,但普通人哪见过鬼神精怪,吓得不轻,差点还放火烧山,然后他就放弃了。加上那些不好的传说和南沅王封山,他们倒是很安静地过了这一段时间。 他们来一开始步入森林时,成林就察觉了,拉着唐月想让她帮忙沟通,他一个离群索居的精怪,总不能一直管着这群人的生老病死。 唐月通过他的那些根系,探查到他们的行踪,尤其是桐舟施展探查术时往地下灌的那点灵力,更是让她认出了自己的弟子,于是索性将他们全带下来,好好说话。 韩徽之简单说了明月堂众人这段时间的遭遇,然后重点告状了李欢迟。声声泣血,说得她好像把自己卖了的可怜小白菜。 然后眼下跟着来这四人像是恶霸派来监视她的。 “啊,怪不得叫你娘娘。”唐月有些茫然地打量着冯翎为首的四人,然后眉目一凌,不知从哪处拔出剑来,架在冯翎脖子上。 韩徽之愣了一下,好像忽然有人为他做主了,又变得得意起来。 “别乱动。” 云柳身为虎贲,虽然对非常理的东西有些应付不及,但身手是没的说的,一看唐月拔剑,自己也拔了,但她没管冯翎,而是挡在李欢迟身前。 冯翎轻声将她喝止。 “娘娘不会让给你的。”然而云柳的态度很明确。 两个天文生算是冯翎的下属,反应过来时已成僵局,拔剑也不是不拔也不是,一个对另一个使了使眼神,两个人噗通一声跪下了。 冯翎:…… 现在脖子上被架着剑的是他好么? 那两个大傻子跪着是什么意思啊?反正没一个人在乎他呗。 他拱手朝唐月行礼:“这位……道长,陛下遣晚辈来,一来是为护卫娘娘,二来,也有与您洽谈之意。在下大辰司天监少监冯翎,代表敝国之主,来求娶道长座下高徒。” 李欢迟知道自家师父不是嗜杀不讲理之人,也不慌张,甚至如果她不是当事人已经嗑起瓜子了。 “你自己说说你这话像话吗。”唐月听着,露出牙疼的表情:“你们先斩后奏,难道现在说来谈,我就要答应吗?” “当然,考虑到道长的感情,陛下自然诚意十足。”韩徽之从袖中掏出一卷卷轴递给唐月。 李欢迟伸手就抽了过来,她都不知道陈初平还做了这些准备。韩徽之虽然满脸嫌弃,但也凑了过来。 “奉为国教、国师,赐金万两,封万户侯,赏财宝巴拉巴拉……”她随便扫了一眼,后面的那些东西,比起前面的条件已经是不足为奇的地步:“还行,挺多的。” “你这丫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唐月捂脸,她也没让这群孩子饿过苦过,这么这丫头一副财迷像:“就是东西再多我也不可能拿你去换。” “知道啊。”李欢迟答道:“但师父还是收下,总比血本无归就嫁了女儿好。” 韩徽之脸色一沉,唐月给他注入那点得意马上没了:“你还没玩够吗?师父不在另说,师父都回来了,你还想要回去到那个深墙里么?” 桐舟在一旁静静听着,见他激动,才压着他的肩将他按回来:“人各有命,你别激动。” 她当然也是知道自家师妹这件事的,不过比起韩徽之,她并没有说过什么。 李欢迟朝韩徽之撇撇嘴,看向唐月:“至少现在我还挺喜欢他的。” “你可别忘了他用什么下作手段对你的!”韩徽之始终忘不了在西河城中见到她时的模样。 什么好人会将人真元封住,她本来就不是很适合修炼的体质,这些年再怎么努力,怎么养都是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所以那些长老们给她派的是这种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任务。 就算到时候身陷宫中被抓了,甚至折在里面也没关系。 韩徽之多后悔当初将她留在派中,就像小时候带她上街,一个看不好,人就险些走失,这个世界对强者和弱者来说是天差地别的。 “师兄,你就不能好好听我说么,我喜欢他啊。” 成林觉得他们的话无聊,不知跑哪去了,但这里还有冯翎、云柳和两个天文生,实在是不方便把话说开。 唐月估量了一下,将剑收起来:“先吃饭。” 第187章 到乡翻似烂柯人 来都来了,眼下的情况一时半会走不了,唐月挂心这些百姓,和成林似乎也有什么约定。 于是下午一行人在成林的带领下,去看了一下山谷中的住户。 他们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劳作,跟他们打招呼,看着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别看他们这样,很多人根本没有以前的记忆。”成林被人塞了不少吃的,一脸不耐烦地说道:“而且这里与外界的时间流逝并不一样,这样的认知对凡人来说太难接受了。” “好歹只是过了两年,就当是做了一场梦也不是不行。”韩徽之被师父强行禁言,满是郁闷地陪着一行人。 “虽只是两年,但南沅王为封住民怨,已将附近村落的人封口驱离了,现在出去,他们家人不一定还活着。”桐舟淡然说道。 她最先得到消息,在这调查了很久,甚至差点惹来官兵的注意。 “可再拖下去,他们与现实的时间差只会越来越大,要不你就大发善心养他们一辈子算了,反正凡人寿命很短的。”李欢迟想起那个世界的许多传说,这里像是个综合了桃花源、烂柯人传说的地方。 “凭什么啊!刚才还有个孕妇你没看到吗?我让他们在这就是子子孙孙无穷已了。” “榕树源记,不好吗哈哈。” 谁也t不到她的笑点,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李欢迟自知无趣:“那您老人家有什么意见吗?” 成林似乎没听出她的阴阳怪气,明明是个少年的外表,却老道地摸着下巴,他看了一行人好几眼,还是放弃:“算了,我跟唐月商量好了再给你们说。” 这里的天空至少体感和外面没什么差别。 可按照两边实际过去的时间,这里一日就相当于外面十二天,唐月除了他们这些徒弟,孤家寡人一个,自然不急,韩徽之和桐舟和师父待在一起,当然也不慌。 只有李欢迟一个人觉得屁股后面好像有火烧,在这待三天就一个多月了,她可不想多耽搁两天,回去真成了烂柯人。 她脑海里甚至开始构筑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年陈初平,他已经比她大了七岁,她可不喜欢老头。 休息时,唐月果不其然来到她的房间中。 其实这个小破屋说不上有几间屋,还能让他们分睡,但大概是为了夜谈方便,唐月愣是在山谷中腾出几间房把剩下的人安置进去了。 李欢迟裹着小被子,往旁边挪了挪。 白日众人都在还好,现在只有她们两人,她多少有些忐忑。 这里气温适宜,唐月素日住行随意,不注重享乐,且修道之身,不畏温寒。她睡的地方就是一个光溜溜的木台子,说是床,连褥子都没一层,说是榻也太素了,能弄来一床被子给她盖着已算体贴。 屋外水声潺潺,这屋子修得四面透风,但还是修了一面窗,巨大榕树的气生根半垂在窗框上沿,就像个小姑娘过长的刘海。从窗中望出去,能看见丛林毛茸茸的树冠和灰蓝色的天穹,如果是现实世界倒是真适合居住的一个地方。 “欢欢,你……”唐月虽然捡到她养那么大,但谈到感情话题,实在是有些让人难堪。 因为他们这个人种就是内敛的,许多的喜欢都难以述之于口,最后留下无数的遗憾也都只是借形抒情。写做落花流水,写做动如参商,写做枇杷如盖。 唐月在教导方面是比较严格的,尤其对她,因为她天赋实在太差。然而韩徽之跟她告状,也不知说过什么话,她现在一副为难的神情。 这反而让李欢迟有了主动权。 “师父想问什么,我都可以说。” 话是这么说,她开了头,便将与陈初平从认识到分开的事大概说了一遍,其实也不是很长的事,如今细数,就像与他过了一生。 “虽然很想说这种男人有什么可喜欢的,但我现在是劝不动了。”唐月听完,沉默了许久说道:“你从小就是特别有主见的孩子,有时候太过漫不经心,有时候又过于钻牛角尖。” 她叹了口气。 是啊,陈初平这种人有什么可喜欢的。 他的手段,正常人都能说一声下作,即使是美化了说给唐月听,她也听不出这人有什么好的。他性格偏执,感情淡漠,多疑善嫉,为了想要的东西连自己都能当做筹码。 说色相么,也是她看顺眼了,其实他就像他自己觉得的那样,比不上陈和安,比不上韩徽之,整日阴沉沉的,绝对不是一个优质伴侣。 可喜欢这种东西有什么道理可言。 “欢欢你知道吗?你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表情和小时候想让我给你买东西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时候一样。”唐月苦笑着“扑闪着眼睛望着我,满脸是‘我想要这个’。” “所以?”李欢迟小心地看着师父。 “所以。”唐月夜无奈地看着她:“世间万物,皆可取用。天地相逢,阴阳造化,顺势而为,不伤本性。” 所以唐月总是会将那些东西买给她,然后一遍遍教育她,要什么得说出来。 “师父你对我最好啦。”李欢迟欢呼,抱住唐月。 “行了,也就是我敢让你闯这一遭。”唐月拍着徒弟的背:“不行咱就回家。” 她从来是知道这孩子天资不足的,只是与她有缘,所以收了她,教养她,如同教育所有弟子一样。 她总有不知哪来的奇思妙想,有时候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真能把她气得不行。但有时候又觉得她的想法很有道理。 在这样的世界里,怎么样的路是对的,谁又说得清呢,就连他们这些长者,也不能确定自己一定是对的,所以她才会与长老们有了那些争执。 这样奇怪的缘分也是缘分,是福是祸,还要看将来。 这一夜,师徒两久违地抵足而眠。 唐月不用睡觉很久了,这个空间中相当于丑时末的时候,李欢迟睡得深沉,她随意步出门去。 “怎么,是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谁?”门外数十步外,冯翎在那站着。 “陛下重托,总不好玩忽职守的。” “就是你将她真元封了的?”这里的天不大黑,唐月挑着眼看着他。 随着她话语落音,冯翎真像一片小羽毛一样横飞了出去,他轻巧落地,但面露难色:“这,也是陛下所托。” “那就回去告诉你的陛下,我只是答应了欢欢,她喜欢,所以留你们一条狗命。你们那些手段最好以后都给我收着。” 女人露出了和白日人前完全不一样的凶悍气息,夜色掩盖下也能看出她的双瞳中有淡淡金色。他毫不怀疑她能一只手就把自己捏死,就像当初文华塔上他随意将小贼烧死。 你的命,与你无关。 “……道长的话,晚辈一定带到。”冯翎低着头,完全臣服地退开了。 第188章 这就叫套路 他们这段时间都在赶路,虽然条件简陋了些,但有师父在旁,李欢迟总算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要愁的还是怎么处置山谷中那些村民。 唐月自然是不能放他们在这自己离开的,所以李欢迟他们也不可能放任唐月在这自己离开。 然而时间的流逝是实打实的,她睡一觉几个时辰的功夫,外面已经过了三四日,干愁也没有办法。 但是在他们来之前,唐月和成林就在商量这件事了。有了徒弟们的到来,两人总算下定决心。 村民们被邪祭伤害了元神,也就是通俗说法里的魂魄,所以有失忆的,有发疯的,只是这个空间里似乎有什么力量,能让他们稳定地生活下来。 虽然出生在这里,但即使是成林也不怎么了解这个空间的奥秘。 他知道这里有一个类似中心的地方,那里的灵气远强于四周,位置就在瀑布悬挂的这片山的中心,他的一部分气生根探进去过,但岩缝曲折,怎么都没办法接近。 如果能一探其中究竟,说不定能找到治疗村民的办法。 两年的时间过去就过去,也确实没办法追溯了,至于安置,能帮忙寻找家人的便寻找家人,家人遇害的,或不愿留在南沅的,可以去辰国。 这些都是小事,最重要的还是寻找山中的那个灵气来源。 “难道要劈山吗?动静那么大?”韩徽之对唐月放任李欢迟的决定不满,阴恻恻窝在一边,还以为他没有听他们说话。 “怎么可能,要是找不到,这里也别住了。”唐月嫌弃地扫他一眼:“你这么多年哪都长,就是没怎么长脑子。” 韩徽之被这么说,更是委屈,缩角落里长蘑菇去了。 “他的根不是能探查位置么,顺着根打洞好了。”桐舟提出了更有可能的办法。 “好想法,不过这就稍微要花一些时间了。”唐月道:“所以有你们来帮忙。”她扫了一眼冯翎:“应该可以实现。” 李欢迟站在溪流边,忽然问了一句:“你们确定被这水流挡住的山壁上没有洞之类的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她。 “啊?我说错什么?”她不解道。 “为什么会有洞啊?”唐月更是不解道。 “我不知道啊?我就一问。”因为电视电影上都是这么拍的。隐藏在瀑布后的山洞,地宫,神迹啥的。 唐月和成林对视一眼,唐月就不说了,成林在这那么久,似乎从来没想过有这个可能。 没有是一回事,如果真的有,就不用那么大费周章挖进地心了。 小瀑布下方因为重力加速度,那水的力道能把人拍死,离老远都能听到水声嗡鸣,自然是从没人\/妖想过探寻瀑布后的秘密。而且看周围的情形,这瀑布现在还是枯水期,要到丰水期估计气势更加磅礴。 但好在上游水流和缓,从这里截断水流还算比较简单。 于是成林在上游截水,一群人待在山谷下守着。 唐月一声口哨,声音穿透云霄,瀑布的水流便渐渐变小了。 不知是因为成林那些藤蔓似的根系的动作,还是水流被拦截造成了什么变化,脚下地震一样轻微震颤着。 当水流小到一定程度,逐渐可以看清山壁时,他们发现,上面真的有个洞。 即使是修士,也不应该贸然进入某个空间,所以在确定那里真的存在一个洞后,唐月让成林放手,让水流继续。 “什么?真的有?”听到他们给出的答案,成林怀疑地看着李欢迟:“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你什么来历。” 他在这生活了那么久都不知道的事,她一个外人从何得知。 而且进来的这一行人中,他探得她的修为实在稀松平常,也不可能是探知到的这个洞。 李欢迟摆手:“没办法,这就是套路。” “行了,这孩子就是和常人有些不一样。”唐月制止住成林的追问,吩咐各人去做进洞的准备。 成林看着散去的各人,眼中还是怀疑。 “你这徒弟,究竟什么来历。” 唐月翻找着自己带进来的法器、符箓,浑不在意地说道:“留春派明月堂,堂主唐月五弟子李欢迟是也。” “我不是问你这个!”成林不满道:“她很奇怪。” “她奇怪,你精怪,挺好的。” 见唐月始终不搭茬,成林觉得没意思,自顾离开了。 五百年来,虽然他身处深山,但也见了不少人,普通人、修士、邪门歪道、别的精怪,但这人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就像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产物。 准备其实也准备不了太多东西,毕竟这里的东西有限,他们进来时带了多少东西也就是全部了。 李欢迟倒是准备了些吃的,不知道这个洞内情况如何,还备了火把,如果能抓只金丝雀,那她肯定也要抓。 “娘娘,非去不可吗?”就在她打包吃的时,冯翎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她身后。 “当然要去。”虽然她菜,但她师门行动从来都是一起的。 “之前我让阿寻他们去看过那些百姓。”冯翎继续说道:“不是简单的失魂症,他们早就该死了,是有什么东西将他们的魂魄留在身体中,这里灵气充沛还不觉得,若是出去,必然会身体腐败而死。” 阿寻是他带的那两个天文生之一的名字。 李欢迟怔住了,冯翎都能摸出来的事,唐月必然不会不知道。 “那我师父呢?她什么情况?”听忽然回身抓着冯翎,惊恐问道。 “尊师倒是还好。”冯翎被她吓到,几乎后缩了一步。 李欢迟这才稍微冷静下来,听她觉得冯翎应该不会骗她,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唐月又是出于什么考虑做这些事,人死了就是死了,轮回投胎是正事,她逆天而行是为了什么。 “我去问她。”思来想去,她觉得不如直接对峙。 “娘……嘶。”冯翎早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她,只能叹气。 想起离开时老祖宗说的,让他跟着出来也见见世面。 那确实大开眼界。 第189章 事有蹊跷 “他们,还活着啊。” 唐月给出的回答只有如此简单的一句话。 “成林将我和他们一起带下来的,你看他们行动如旧,怎么就算死了。” “可冯翎说他们……”李欢迟不解道。 “你那个小朋友是想你赶紧跟他回去复命,你要跟他走就走,既然山体上有洞,就不用那么大费周章,你不来,也没关系。”说完这话,唐月便站了起来:“我让成林将你们送出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才不管他说什么。”唐月的态度很奇怪,李欢迟赶紧制止道。 唐月看着她,蹙眉低首。 “那我还是回去准备了,冯翎这家伙,我会教训他的。”李欢迟趁她片刻失神,赶忙溜之大吉。 成林在水流还要往上游的地方,正在挖一个池塘,刚才那毫无计划的一拦,差点把他自己的树根和小屋给淹了,这次他打算顺手挖个水塘,也许什么时候用得到。 松软的泥土在他章鱼爪似有力的根下迅速出现一个大坑,看到她来,成林撇撇嘴,继续泥土飞扬地干着活。 “我师父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些村民现在又是什么情况,是你干的么。”李欢迟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问道。 冯翎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而且她知道云柳肯定也在。 她有些戒备,毕竟这整个空间都是成林的地盘,但问唐月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那些村民只是普通人,更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情况。 “没想到你这么弱,却还不傻。” 两段话没有一个字是好听的,但现在她有求于人,只能好声好气说道:“恩师蒙阁下救助,看阁下并不似坏人,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态度变那么快,你果然是个怪人。”成林挑眼望着她,不置可否。 李欢迟也看着他,等他开口,或者提条件。 在之前的叙述中,唐月打那个邪道,他作为第三方,完全可以看着两人两败俱伤,或者一方消磨掉另一方的力量,他再坐收渔翁之利。而那些村民,他其实不用管就行,按照冯翎的说法,他们早该死了,就算不死,大概也会被南沅王一并封口。 然而现在看起来他不但插手帮了唐月,还将那些村民一并带了进来。不然就是真善心泛滥,不然就是别有所图。 善心泛滥,可以谈,别有所图,就更可以谈。 两厢对峙,半晌,成林才叹了口气:“你问我,不如去问你师父啊。你们人类的想法我怎么清楚。” “我问过了,她甚至不承认那些人死了,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 虽然昨天已经交流过彼此遇到的大致情况,但因为唐月看着没出什么大事,她那些事也就被她自己一笔带过,大家都没有深究。 可看她现在这模样,应该没有她自己说得那么轻松简单。 “先说,我没有对他们做过什么。”成林对着李欢迟怀疑的目光,有些不快:“我带他们进来以后什么都没做,不管是离魂还是锁魂,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当时你师父和那个家伙打得昏天暗地,最后那人的法阵也启动了,村民应当是那时受的影响。” 那个阵法是献祭活人借寿的一套邪法,之前失踪的人,虽然找到了身体,但魂魄早就不见,恢复不了,成林也就只能将他们埋了。 当时那人虽然身死,但自毁式启动了阵法,如果真的让那人成功,就是唐月或者是他自己说不定都要被那阵法夺魂。 情急之下,成林将在场的人都带入这里。 但进来简单,出去就麻烦了。 唐月虽然受伤,但不及根本,等他去看那些人的时候,才发现问题所在。 他本是精怪化身,能看到很本源的东西,看了那些人,就像眼睛得了重影一样,自然是发现不正常的。 然而和唐月说过这件事以后,她却不以为意,还是那句“他们不是还活着吗”。 以她和那个邪道打得翻天覆地的模样,她必不可能看不出这些人的问题。 经过观察,成林发现,她似乎格外关心这些人里的一户人家。 说是一户人家,那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他孤身一人,眼睛不好,耳朵也听不见,看着岁数就很大了,可奇怪的是,他并不是离魂的状态,或者说影响没有那么大。 按理说那一群人都被那邪道献祭,这老头虽看着没什么油水可榨,但多一个人并不会给阵法什么负担,顺带的事,不可能唯独他得以幸免。 那就是有什么人在暗中保护他。 想到这就很明白了。 唐月对这地方十分感兴趣,身上的伤好了,便一个个探索那些村民的情况,和这里的奥秘,得知地心中那奇怪的灵脉后,她自然也起了兴趣。 成林大致猜到一些她的想法,可他不想阻止,因为他虽然出生在此,却不想一辈子被束缚于此。 这个空间虽然玄妙,但也牵制住他不能离开这里,无论怎么走,他的活动范围只有这一片群山而已。这些年他一个精怪呆在这里,只能远远看着人类进出往来,太无聊了。 所以他也想搞清楚这里的情况,也许有能让他脱离此地的办法。 “老人?”李欢迟听了他的话,回忆着昨日唐月带他们去见的那些人,回头看向冯翎,他点点头,确定有这么个人。 “他已经很老了,问不出什么事的。”就在两人交换目光,想要去下一处寻找线索的时候,成林阻止道:“谁都有自己的秘密的,你又何必问那么清楚,我没想害你们,想必你师父也不想害你们。” 李欢迟沉思片刻,朝成林道谢后离开了。 但她还是有些在意,想着去亲眼看一下那老头,便让冯翎带路。 山谷中的小屋傍水而居,只两个月而已,这些小屋房前屋后就已经开垦出了田亩,成林怕他们在这安家落户也很正常。 那老人的屋子几乎在最外围,孤零零的小木屋,颇有些离群索居的感觉。 她没想直接质问老人什么的,只是想在远处看看,于是并没走近。 屋门开着,老人在屋中不知做什么。 李欢迟还打算凑近些,却被冯翎一把拉住衣袖,扯到树丛后面。 “有人。”他轻声解释道。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贼心虚,但李欢迟还是隐匿住气息。 “那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那间屋的门口传来了一个让人意外,却又是意料之中的声音。 “这些日每天都来,说那么煽情作甚。”大概是因为耳背,老人的声音有些大:“走走。” 第190章 既不惊险,也不刺激 老人当真不耐烦一般,嘭一声关上门。 唐月撇撇嘴,大声喊道:“多晒晒太阳有好处,别一天闷着。” 屋里不再有声音,她站了一会,自觉无趣,便随着小道往回走,看来是准备上山了。 经过李欢迟和冯翎藏身的小树林时,她轻声道:“别藏了,出来。” 冯翎一惊,翻手就是两张符咒,被李欢迟压下去,她站了起来。 “东西收拾好了吗就在这乱晃。”唐月平静地说道,看向冯翎的眼神却带有杀气。 “师父放心,早收好了。”李欢迟赶忙窜过去,抱着唐月的胳膊撒娇道:“师父居然在这也有熟人啊。” 唐月收回眼神,勾着自家徒弟慢慢往山上走:“成不成功就在这一次,不用担心,不会耗费太多时间。”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欢迟有些不好意思。她真不是嫌唐月烦,但刚才她说那些都是活人的时候,平静的神色中有一种奇怪的执着。 看着有点魔怔吓人。 她修道之人,又不是她这种半吊子,按说不应该对什么有如此执念,她真的怕她走火入魔。 “欢欢,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轻易松口吗?”唐月忽然说道:“有些劫,躲不过,总是要渡的。” 李欢迟回头看着来路,冯翎跟在后面,茫然看她回头。 路尽头,那个离群索居的小屋,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树荫中,门扉又被推开,正有人站在门口望向这边。 唐月并不像她看上去那样年轻,起码十多年前李欢迟被她捡到时她就已经是那样,听大师兄林深说过,她至少三十年前就这样了。 有些劫总要渡的…… 若要借寿,当然是越年轻力壮的人越好,那个妖道偏偏拉上了这个老者,而他在周边人都被阵法离魂后,居然影响不大。 往远了说,从这回西陵完全是在绕路,她打一开始就不是随便路过的。 李欢迟总觉得浑身寒冷,她看向唐月,对方神情淡然:“看什么,谁还没个年轻时候。” “师父你到底……年岁几何?” 唐月瞥她一眼,笑道:“不要随便打探女孩子的岁数不是你说的吗。” 她狠狠恶寒了一下,又释然了。既然事出有因,管他什么因呢。 即使时间很紧急,山洞也不是贸然进得的,他们浅定了个计划,云柳作为一个地道普通人,虽然身手了得,但为了她的安全,还是不要进去了。 唐月看冯翎三个很是不快,但在冯翎的坚持下,他还是要跟着进去,他的两个天文生守在外面作为策应。 虽然拦水这事或还有别的办法,但成林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反正他们哪怕拿到什么,有他在这,他们也跑不出去,所以还是由他来断水。 明月堂三人小组自然是跟师父一起的。 安全起见,冯翎留了一些法宝给那两个天文生,介绍传音石的时候,他总觉得身后一道目光虎视眈眈。 果不其然,等他说完,李欢迟垮着的脸就在近前。 “娘,娘娘有事么。”他流着冷汗笑道。 “你现在还在将消息传回去么。”她毫不怀疑这货和陈初平保持着某种联络方式。 这狗货怎么像在人身上装定位的变态。 “娘娘说笑了,先不说这个空间奇异非常,传音石作用范围有限,从宫中到宫外方圆十里已是极限,那么远,收不到消息的。” “那就是在宫中的时候有呗,新云苑的时候也有呗。”李欢迟阴森森地说道。 冯翎冷汗直下:“天命难违,还请娘娘宽恕。” 李欢迟默默在心中给某人的罪状上添上一笔,勉强饶了冯翎。 进洞的时候是酉时了,作为修士,他们精力比普通人旺盛,而且洞中又没什么光,不需要在白日才能行动。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耽搁不起时间。 在这磨蹭三天就是一个月。 李欢迟很像像现代探险队那样定点勘测,测试洞中含氧量之类的,但事实就是,天色渐暗时,瀑布断水,唐月一声口哨,几个人飞身进洞——她动作不太利落,韩徽之走在她后面,还托了她一下。 “多谢师兄。” 韩徽之从昨天对她冷战到今天,听到这话一个嫌弃的白眼,当然,是飞给冯翎。 陈初平不在,冯翎好像就成了他的代理人。 冯翎一个苦逼打工人,只能默默把这记白眼咽下去,作为队尾的一个,走进洞口。 李欢迟马上兴高采烈点起了火把,暖黄色的火光马上照亮岩壁,也照亮了前面唐月和桐舟的脸。 “你这孩子,真是把所有东西都还我了。”队首的唐月掏出一块荧光石递给她。 “这可不一样。”李欢迟故作深沉地摆摆手,往前走了数步。 身后,约定的时间过完,本来只有细细涓流的瀑布水势逐渐变大,然后回到正常流量,下方传来震耳欲聋的撞击声,让洞中的他们彼此说话都听不清。 “想举就举把,走后面去。”唐月无奈地看着这个徒弟,自己拿着荧光石走在队伍最前面。 探洞的冒险基本上没什么可说的,除了目的那个灵脉的吸引,这一趟既不惊险,也不刺激。这洞不知是怎么形成的,虽然有岔道,但多数岔道走不远就是死胡同,做好记号,马上退回来就行。 少数是根本不用走,一眼望见底的石缝。 走过几个岔路口后,李欢迟将路线在脑海中画了一张图,虽然并非笔直一条,但主路径方向是直通某处的,而且越到后面岔路越少,道路越宽阔,灵气也越浓郁。 按理说这样的洞天福地,应该有不少奇珍异兽生活在其中,但纵观整个空间,好像只有成林一个称得上精怪的存在,实在太空旷了。 她边走边想,忽然觉得一丝灼热让脸有些难受,嘶了一口气拿开火把,却发现火焰被拉得斜长,虽然皮肤并没有感觉,但似乎有股气流从前面来。 “前面好像有空间,或者有通向外界的孔洞。”李欢迟出声提醒道。 “要到了吗?”唐月闻言,警惕起来:“打起精神。” 她并不怀疑自家徒弟,这里的灵气太充沛了,她的探查术几乎无法施展,以她为中心散出去的灵力就像水入海洋,什么信息都带不回来。 以李欢迟异于寻常的办法,或许真的能感觉到什么。 毕竟她已经对过一次了。 唐月展开一层结界,一手拿剑,一手拿荧光石,小心往前,她身后的桐舟也亦步亦趋。 他们这一路,除了进洞用了点力气,别的时候实在太顺了,唐月见多识广,也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她揪着心,紧张又急切。 大约又走了一盏茶功夫,荧光石和火把都再照不亮前路,十步之外,洞穴好像断在那了,浓郁的黑色截断了一切。 唐月心跳极快,动作却越发谨慎。 她走近那片黑暗,发现那是一个过于宽广的空间,站在洞口看的话,可以看到很遥远的地方有一整片亮着的地方。 幽蓝色明灭,仿佛有呼吸般,诱着人靠近。 “就是那么?”这东西的出现并不像书中的绝世宝物出场,但李欢迟松了口气,这进度比她想象中快。 应该过不久就能回去了。 第191章 老天爱笨小孩 这空间过于广阔,他们手中的光源甚至无法照亮空间顶部。 冯翎随手甩出一张明光符,炸裂似的光团暂时点亮了这个空间。 这地方比李欢迟见过的所有广场都要大无数倍,宽广得让人有压迫感。 好在明光符照出他们离这个空间的底并不太远,但也有十多米。 唐月为首,她飞身轻盈,宛若一片花瓣般,甚至在落地前还减了速,有了她手里的荧光石作为参照,桐舟也飞身落下。 “啊?我也要下去吗?”李欢迟在队伍最中间,师父事件都下去了,才意识到轮到自己。 “不行,我恐高。”她往后缩了两步,靠着崖壁。 刚才有人在前面挡着,她的视线看着远处还不觉得,现在看着底下远远的光点,想着刚才明光符亮的一下,脑海里记录下这空间的大小。 这高度比外面那条瀑布还高,她是真不行。 “那你一个人留在这。”韩徽之不耐烦道,这洞里什么都没有,她在这等着就是了。 “我一个?”以前她留守好歹有个师弟师妹陪着,现在让她一个人在这黑漆漆地方,这火把有烧完的时候,到时候她连前后左右都分不清,只能等不知多久回来的他们。 吓也给她吓死了。 “臣陪着娘娘。”冯翎看她真的面露惊恐,安慰道。 李欢迟平日被惯得作威作福,只差没骑在皇帝脑袋上,他还以为她什么都不怕呢。 韩徽之斜了一眼冯翎,更烦了。 “火把拿远点,别烧到我。”他一下把李欢迟扛在肩上,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跳下洞口。 惨叫声在这洞里都没有回音,真是大到一定境界了,她边感受扑面的风边想到。 既然她下来了,冯翎自不必说,两张风符一甩,轻松落地。 唐月被叫得耳朵疼,看到冯翎跟下来,倒是高看两眼。 这个青年虽然打不过她,但实力不低,只是他体内空荡荡,并不能探查到多少修为,这种只修术完全不修道的存在真是让人疑惑。 明明有这样的力量,居然甘愿臣服于那些普通人之下。 “都落地了能不能别叫了。”韩徽之本来有故意吓她的成分,但没想到她反应那么大,捂着快被叫聋的耳朵说道。 冯翎有些无语地看着韩徽之,叹了口气,这样折腾人,要是被皇帝看到,大概要上他的暗杀名单了。 “谁请你忽然跳的!”李欢迟到现在腿还是软的,眼泪花子在眼眶里打转,她没当场去世都是心大了。 “行了,出去再收拾他。”唐月看着师兄妹两人打闹,忍不住头疼道。 李欢迟马上冷静下来,有在这收拾他的功夫,出去都能打十倍了。 一行人继续朝着那快亮着荧光的地方去,望山跑死马,这一路几乎和他们走洞穴的时间差不多。 走到近前,他们才发现那是一片水域。 算不上湖那么大,但也不小,明明看不见源头,也没有风,可水面潋滟,如同海岸浪涛。 唐月蹲下,仔细看着那些液体,有些犹豫,摸出一根枯枝,丢了进去。 刹那间,枯枝复绿,展叶生花。 她这才伸手去掬了一把,凑近鼻尖:“山魄髓?” 冯翎在一旁,点点头,似乎也肯定这个答案:“竟然有那么多,实在少见。” 李欢迟快速回忆着这名字。 她记得赵长老似乎有一小瓶,宝贝得不行,给他们上丹药课时有事没事总要拿出来晃一晃。 听说有化骨生肌的作用,说得玄乎其玄,受多重的伤只要有一口气就能救回来。 那小瓶子比速效救心丸大的有限,还只是半瓶子就让他那么稀罕,这一汪全都是,带出去得换多少钱啊! 山魄髓虽然珍贵,但功效很明确,唐月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想来找什么,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失望。 那些离魂的村民并不能用这个救治,司珉也不能。 “装一些走。”她有些寂然地吩咐道。 “多装点。”李欢迟则是吩咐冯翎,从包里摸出几个小瓶子扔给他。 冯翎领命,蹲在这一汪水域边,勤恳装瓶。 李欢迟则是举着火把,沿着水边走了两步,眺望远处。想看看这些波涛到底从哪来。 忽然,眼角余光似乎动了一下。 泛着荧光的浪花打上来,又退回去,循环往复,似乎永远不会改变,她看着看着,就有些眼花。 “看什么呢。”忽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 她本来有些头昏,那些浪花似乎在吸引她往里走,骤然的力道让她瞬间失了平衡,侧身往山魄髓里倒去。 韩徽之惊了一下,伸手要拉她,然而因为失去平衡,李欢迟拿着的火把挥舞了一道,差点打着韩徽之,他闪了一下,再想拉时,人已经倒下去了。 其实这也没多大事,山魄髓又没毒,她喝两口问题不大。 然而李欢迟觉得即使接触到了山魄髓,她也一直在往下坠落。 刚刚看着明明很浅的岸边,她竟然一直碰不到底。 她挣扎起来,却像在空气中挣扎,四周什么都碰不到。 她的眼睛可以睁开,四周蓝盈盈一片,什么都没有。 没有水面,没有水底。 甚至,没有她自己。 她看不见自己挣扎的四肢,或者哪怕一片衣带。 可总能感觉到四周有无数目光,在审视,在判断。 闭上眼,四周有虫嘶鸟叫,有鹿鸣狼嚎。 雪落,叶落,花开,结果,树枝在春雨中舒展的欣喜,枯叶从指头跌落的不舍。 万物沉眠的冬夜,生机嘈杂的夏日。 无数种感情蛮狠地涌入她的脑海,让她与无数有情无情物共感。 她能感觉到青草生时身上痒呼呼的,溪流奔涌,就像她的血管中流动的血液。动物彼此捕杀时,腐肉枯骨不过换种方式回归她的身体。 哪怕是千百年不会变的顽石,也有覆雪、生苔,被动物用来磨爪、磨牙一类的变化损耗。 “终于来了。” 脑海中忽然有个模糊的声音,并不是听到,而是从脑海中感受到颤动。 她好像与这山连在一起了。 她似乎有些明白自己的处境,山魄髓都叫这名字了,那有这玩意肯定有山魄,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魂魄魂魄,八九不离十,应该是山的精魄。 可笑她是这行人里最菜的一个,怎么这种奇遇让她撞上了。 第192章 就决定是你了 刚才看着冯翎蹲在那,她应该一脚给他踹下来试试水的。 虽然知道他是打工人不应该迁怒,但私怨不具有个人感情能叫私怨吗? “打个商量,我就要点山魄髓,不会很多,就几瓶,能放我出去吗?还有你家的小榕树精思凡了,也想出去,能不能行个方便?”她在心中想到。 一遍不行,又想了一遍,又加上了自己的诚意——“等我回去给你雇几个巡山人?保证不乱开垦破坏山林。” 然而脑海里哪个说不上声音的声音并没有理会她,而是自顾自地说道。 “……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啊。”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有些无奈。 “喂,我在跟你商量。”李欢迟有些不耐烦起来:“听到没有,你放我走,我回去给你立牌位。” 然而对方却沉默起来。 “脾气真差。” 李欢迟:…… 要你管! 守心归一,正元凝神。 她默念着八大神咒,试图控制自己的身体。 脑子是我的脑子,还能让虚无缥缈的玩意占了不成?她可曾经是无神论者。 脑海里的声音忽然一滞,李欢迟还以为是咒术起效了。 “别念了,没用的。”那声音淡然说道。 “那你说怎么才能把我放走。” 李欢迟翻了一个并不存在的白眼,想着自己掉下来为什么没把韩徽之一起拽来,他爱捉弄人的破毛病真应该改改了。 “那就回去。” “那你倒是放人啊!”她奋力一挣,忽然坐了起来。 却不是从山魄髓里,而是一张不太柔软的床上。 谁似乎正在查看她的情况,被她忽然暴起撞到额头。 “师妹你……”桐舟捂着脑袋弯下身,就算她是修士,也没谁专修脑门的。 “怎么忽然那么大声?” 韩徽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李欢迟才发现她在唐月那间小屋里,他们是已经出来了? 半秒后,韩徽之便应声出现在门口。 他冲进来抓着李欢迟晃:“傻丫头怎么摔一跤都能晕过去。” “还不是你推的我!”想起落进山魄髓时的事,李欢迟捂着脑袋:“我昏过去了?你们把我扛回来的?” “岂止!你可吓死我们了!”回忆起当时的情况,韩徽之依旧是惊魂未定,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出门:“得去通知师父一声。” “你倒下去师弟马上将你捞起,可你已经昏了,只能将你先带出来。” 桐舟坐直了身子,她手里还有一张帕子,刚才应当是在给她擦脸。 “哦。”李欢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想起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我昏了多久?” “四十一日。” 听到这李欢迟才是真的要晕过去,四十一天,按照粗算这里一天等于外面十二天的话,加上他们来那日,她已经在这里面过了一年四个月。 她答应过陈初平不管怎么样,过年回去一趟的。 看她愣神,桐舟摸了摸她的脉搏,翻了翻她的眼皮,最后输入一点灵力进入她体内,确定安好无事后,才松了口气:“有哪不适么?” 李欢迟愣愣摇头,茫然看着门口:“师父呢?” 桐舟叹了口气:“在准备后事。” 李欢迟第一反应是吃惊,因为那些村民按照冯翎所言,要死早死了,这地方桃花源一样诡异地将他们都魂魄束缚在他们身上,是不应该死人的。 “是……我的?”她颤抖着声音道。 难道她睡太久,唐月觉得她不行了? 桐舟无语地看着这个师妹,有时候真不知她脑子怎么长的。 “司阿伯,他快不行了。” 虽然没听过这名字,但李欢迟本能地觉得应该是唐月出发前去看的那个人。 “娘娘!”她们下山时,正好遇到司天监三人往山上赶,看到李欢迟,冯翎膝盖一软,给她拜了个大的,两个天文生有样学样,也拜了个大的。 “哎,一会再说,我还有事,先不跟你扯了。”她绕过三人,继续往下赶。 “啊。”冯翎呆呆应了声,就看到李欢迟跑没了影,随路的树林中树枝一动,云柳应当是跟着的。 这活蹦乱跳的,他觉得自己的项上人头总算保住了。 不过李欢迟要是一直不醒,他肯定是不会回去的。 皇帝的脾气他知道,他有多看重她他也知道,那个人虽不能亲手杀人,但从来不是个温和亲善之人。 来到边缘的小木屋处,看见韩徽之站在门口,似乎不敢进去。 听到声响,他回过头来,神色有一丝哀戚,完全看不出知道她醒来时的激动。 李欢迟缓步走到门口,虽然开着门,但屋中也不甚明亮,屋里只简单置了一张木床,桌子板凳,手艺和山上那小屋差不多。 床上躺着那个老人,他一只手与唐月相握,或者说被唐月握着,他闭着眼,神情安详,盖着被子的胸口没有起伏。 唐月坐在床边,低垂着头,看不出神情。 这幅模样即使是李欢迟也不敢出声,他们站在门口,不久后冯翎一行也追了过来,一同站着不语。 天光变暗,直至天穹变为青蓝色,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唐月一震,仿佛才活过来。看到他们,她浅笑道:“怎么都站在这。” “师父。”桐舟出声:“师妹醒了。” 唐月茫然看着她们,半天才反应过来:“欢欢醒了?太好了。” 可她的语气平静,一点都感觉不到激动。 这话说完,所有人都尴尬在那,空气又陷入沉默。 “你们先走,我陪陪他。”半晌,唐月又低下头:“我没事的,我早就知道了。” 最后这句话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事已至此,三个弟子互相递了个眼神,决定桐舟留下,其他人先回去。 “这老人八十多,也是喜丧了。”走在路上时,沉默延续,冯翎忽然开口道。 李欢迟回头看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的话并没有错,但给人感觉就是很残忍。 韩徽之皱眉:“你们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我怎么不懂,冯家又不是不死人,我爹娘在我小时候都死了。”冯翎只是听李欢迟的话,高看一眼唐月,别人他才不管:“人总是要死的啊,你们追求道法,追求长生,那对你们来说凡人的生命不就只有那么短一截么。” 他叹了口气:“八十已经很长了,年头乱起来,不得终老就是个事实而已。” 韩徽之还要说什么反驳,李欢迟忽然发现瀑布的水变小了:“别说了,瀑布那边怎么了?” 不用谁解释,她马上就看见有人,或者说一团东西跑了过来。 “出大事了!”成林的一团根系满天挥舞,不用腿就能‘健步如飞’:“山魄髓没了!” 第193章 福祸相依 李欢迟昏在里面以后,她被带出来,他们就在研究那一汪山魄髓。 几个人你进我出,最后甚至成林在那一汪山魄髓里游了一圈,依旧什么都没发现,也没人出现李欢迟那样的状况。 唯一的发现就是这里的山魄髓是真的多。 于是他们尝试着用这东西做些东西,期待或许能让村民们现在离魂的情况得到改善。 虽然效果聊胜于无,但灵气充沛的地方对人总是好的,成林便打算将山魄髓引出来,甚至修了机关,可以随意控制瀑布水流大小。然而就在刚才他就去探勘时,发现原先湖泊一样的山魄髓居然变少了。 就像有谁在水底扎了个洞一样。 韩徽之和李欢迟对视一眼,李欢迟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得飞快。 怎么感觉司老伯的死亡、山魄髓变少,都是她醒来时,或者至少是醒来后发生的。 想到落入山魄髓后感受、听到的那些东西,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成林满是惊慌,仿佛做错事的孩子,将这些说给他们后,又去寻找唐月。 他直接飞过来的,跑到坡下,进入村子里,他又叫起来。 他们赶忙追着返回去,天色不早,为了不打扰村民,他们上山的路是从村子外沿绕的,所以并不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 虽然天穹是暗蓝色,但并不黑,一进村落,就看到成林蹲在路边,身前有一个倒在地上的人,不只是这一个,村中在屋外的人似乎没一个站着的了。 横七竖八,好像什么惨案现场。 “怎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了!”成林睁大了眼,满是茫然失措,伸手去叹那人身体的手微微颤抖。 “师父,师姐!” 李欢迟心中狂跳,韩徽之反应过来,赶忙往司珉的小屋赶。 好在唐月并没有什么时,看他们着急忙慌赶来,也不好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中了,站起身道:“我跟你们去看看。” 她随手施下一个符咒保持司珉的尸身,走出屋子。 “晚安。” 关门前她轻声说道。 将所有带进来的村民清点完毕后,他们只得到一个结论。 他们现在,当真,都死了。 “怎么会忽然这样。”唐月叹了口气,司珉是年纪摆在那了,可这些多是些年富力强的青年人,她忽然想到什么,看向惊慌的成林:“你试一试,现在能不能走得比以前远。” 成林虽然活了几百岁,但并没经历过太多事,这种关头能有个人压着他是好的,听令,他浑身树根蛇一样钻出来,深埋入地下,带着他一起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过了不多时,他满脸兴奋,喘着粗气回到他们面前:“我可以出去了!我居然可以出去了!” 唐月沉默了片刻,大概明白了现在的处境。 这里原先维持那些人离魂却依旧鲜活、造出那些山魄髓、让李欢迟昏迷、限制住成林不能离开的东西,似乎起了什么变化。 她抬头看着夜空,附近的灵气似乎便稀薄了些,这样下去,这个地方应该也快保不住了。 真是奇怪的经历啊。 虽然悲伤让脑子转动缓慢,但她还是考虑着下一步计划。 “那些人,真的没办法了吗?”她看向冯翎问道,虽然打未必打得过她,但冯翎对术法一道似乎很精通,或许有自己的办法也说不定。 “如果有办法,我一早就用了。”冯翎淡然道,也不至于跟着李欢迟在这耽误了那么久,她昏迷期间他已经在考虑怎么样才不至于让皇帝把自家九族诛了:“现在他们魂魄已散,好好安置。” 那些人其实早该死了,那个人开阵法的时候他们的寿元就已经被收在阵法中了,不过是靠着这个空间奇怪的法则,苟活过两个月而已。 这里的夜风并不寒冷,但吹拂在身上,也无甚温度。 唐月一头热的脑子慢慢变冷静下来。 司珉快死的时候,拉着她的手不放,似乎认出了她。 “对不起,我回来了。”面对着面前须发皆白,满脸皱褶的老人,其实她心中已无多少爱意。只是看这个空间玄妙,又知道这里与外界有那么大时间差,想着会不会有什么机遇。 毕竟她遇到或听说的所有神迹、秘境,与力量财富有关的多,与时间有关的从未都不是凡人应该企及的领域。 她在想一些自己都不敢说出口的事。 “怎么那么久。”司珉抓着她的手,眼睛比这段时间都亮:“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唐月看着他,心中苦涩,她当然有回来,几乎每年都会来看他一眼,只是每次都远远的。 她想看什么呢? 大概是她成亲生子,儿孙满堂,度过再普通不过的一生。 可即使当时抹掉了他的记忆,他还是很执着地守着什么。这些年并不是没人给他介绍亲事,都被他一一拒绝,他开着一家私塾,以此谋生,也有人相伴。 这些年年景不好,上私塾的人已经很少了,他岁数太大又没有伴,她只能拜托附近道观的主持帮忙照顾,没想到最后会出了这样的事。 可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能陪着他,也说不上是福是祸。 “后悔吗?” 她轻轻应了一声,不承认也不否认。 “晚了。”对方居然咯咯笑出声:“我等了你几十年,你就用剩下的一辈子忘记我。” 所以有的劫是躲不掉的,哪怕她逃了几十年,最终也还是需要偿还。 “这样,将他们埋了。”她淡然道。 “埋哪?我可要离开这里了。”成林这么些年总算能离开这里,脸上是止不住的兴奋。 “哪都可以,身死不过……一抔土。”而人,是葬在她心上了。 “那我去了。”成林挥舞着根茎,有他在,挖多少坑都只是片刻的事。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唐月回身,看着自家满脸担心的徒弟们,她渡劫,却让他们担心吃苦,尤其是李欢迟,她还昏了那么久,耽误了多少事。 “师父没事就好。”桐舟和韩徽之都欣慰地看着她。 “欢欢,我们回去。”她看着呆愣的李欢迟,拉过她的手,这孩子正和当年的她一样,可她要想得更清楚,也更豁达,或许有不一样的结局。 “师父。”李欢迟抬头,满是惊悚地看着唐月:“我好像……” 语言太难以形容,她心念一动,头顶的青蓝色骤然变白,天亮了,四周植物欣欣向荣,甚至生出了一些动物,它们因为新的生命愉快奔走,围住了自己的主人。 第194章 一种宿命 “怎么会。” 因为握着李欢迟的手,唐月有一瞬似乎窥视到了天地之间,万物生长的奥秘。 周围的几人也为这忽如其来的变化震惊。 “我好像……我,我怎么。”李欢迟第一次运用这份力量。 刚才她一直默不作声,便是在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桐舟也很吃惊,因为李欢迟醒来时,她甚至用自己的灵力进入她身体中探查,但什么都没探出来。 这样一般是两种可能。 一个是太弱了,就像水滴进入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空间,当然探寻不到什么。 另一种就是她探查的对象远比她要厉害得多。 她当然不会考虑后者,李欢迟是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她什么水平桐舟心里有数,她们只分开了一年多,除非有什么让人能一日千里的神迹,她不可能变成她探索不出的修为。 然而好像,真的有这样的神迹。 “我靠,这地方是不是要完了!”那边勤恳挖坑的成林什么都不知道,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 结合几件事的巧合,唐月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联。 这里的法则是变了,是因为这里有新的主人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李欢迟无助地拉着唐月,很害怕对方一把甩开她。 这地方原先的法则勉强能维持着那些离魂的人行动如常,可因为她,平衡被打破,他们,和对唐月来说最特别的那个人,都死了。 彻底死了。 她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这股力量,所以即使她想做点什么,也只是变魔术那样弄出很大的动静,具体是什么,并不能决定。 而且对修士来说,奇遇气运都是很重要的,她其实对修道一途并无执念,却偏偏是她得到了这种力量,这份奇遇。 唐月怔怔看着她,半晌,居然笑出来。 “傻人有傻福。”她摸了摸李欢迟的脑袋,比她本人更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现在有什么感觉么。” 见唐月似乎并不怪她,李欢迟冷静下来,摇摇头:“不知道,感觉不到什么。” “啊?什么意思?”韩徽之还不太弄得清情况,茫然问道。 冯翎则是看着她,陷入沉思。 “有没有什么想做的?试着想一想。”唐月循循善诱,就像以前教授他任何一样知识的时候一样。 李欢迟想了想,眼下她最想做的事就是让司老伯活过来,在脑海中一遍一遍重复着这个想法。可唐月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死人复活逆天而行,伦理不容,这个就不用想了。” 她有些尴尬地换了个想法,她想出去。 于是拉着她的手的唐月手上忽然一松,她消失得比成林还简单。 下一个瞬间,她又忽然出现,比起成林的兴奋,她脸色苍白,茫然看向自己的手。 “这样啊。”现实已经很清楚:“恭喜你,欢欢。” 在收葬了那些村民和司珉后,他们又去看了一眼山魄髓,如果说刚才成林出来通报时只是在飞速减少的话,现在那滩山魄髓就像游泳池里的水一样被抽干了。 而且从露出的石壁底来看,这里并不幽深,只是很宽广,坡度并不算陡峭。她掉入里面的一瞬,应该就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即使没有荧光石和火把的辅助,李欢迟现在看洞中的一切也都散发着各色幽光,即使闭眼也感觉得到,就像她在这生活了许多年。 即使是远处最细微的声响也能传到她耳中,不减分毫。 “啊啊,就这么没了,真是可惜。”韩徽之还是一副没理解眼前状况的模样。 既然如此,这里最后一点价值也没了。 “那我们出去。”就像以前任何一次探险一样,唐月轻松地说道。 不需要离开洞窟,李欢迟直接就能将他们带出去。 这下即使是韩徽之也察觉到了什么。 “在这里呢,有什么感觉么?”唐月又问道。 李欢迟摇摇头,她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感觉,哪怕是能控制那个空间的草木生长,形成生命。 她试着在这里也使用力量,但在外面阻力非常大,即使用尽全力也只能改变几棵树,或者一片草的形态。 “你这还不如我呢。”成林嫌弃道,摆动着自己的根系,招摇地晃动。 李欢迟本来心情复杂,他还在旁边煽风,忍不住说道:“你最好还是把那些东西收收,让人看见小心一把火给你烧了。” 下一刻,成林晃动的根系忽然就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束缚起来,一下就收了起来。 他瞪大了眼,见鬼一般。 唐月见状,忽然笑道:“你还是少惹欢欢,她现在,是你的主人了说不一定。” 这件事太过诡异,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他们这两天都折腾得够呛,还是先找一家客栈住下来,再做打算。 有李欢迟带着,缩地成寸不在话下,但她这能力似乎有个范围,到了某处之外就不太顶用了。 成林有生第一次听说自己有主人了,三观碎裂,沉默了很久。 分好房后,见各人都进屋,李欢迟摸进了唐月的房间。 她似乎在看什么,听到她进来,马上将东西收进怀中。 “师父。”李欢迟犯错的小孩儿一样站在门口,不知如何开口。 “来。”唐月拍了拍自己的床边,示意她坐下。 她小心挪过去,被唐月一个大大的拥抱搂在怀里。 这一刻,什么忐忑担心好像都不在了,她第一次见唐月时,她就是这样抱她的,就像她的母亲一样。只是今非昔比,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师父你不生气吗?”她小心问道。 “我为什么要生气,傻孩子。”她似乎有些疲惫。 “我不应该……不该有这力量的。明明所有人都比我强,偏偏是我捡了这个漏。” “那也不是你的错啊,是它选了你而已。”当时的情况唐月看得很清楚,她几乎是最后一个接触山魄髓的人,若他们有机会,早就有了。缘分这种东西,强求不得。 “是我破坏了那里的平衡,明明大家还可以活着的。” 唐月沉默了许久,久到李欢迟觉得害怕,心跳又快又沉。 “那样也不算真的活着,我早就知道,不想承认而已。”她沉沉叹了口气:“而且若不是因为我执意要探洞,你也不会跟着我进去,这样怎么不算一种宿命呢。” 第195章 回家了 李欢迟跟唐月聊了很久,她也说了一些关于自己年轻时候的事。 两个人像闺蜜又像母女,第一次那么推心置腹的亲热。 唐月推测她可能成了一方小地仙,叫山神也可以。 “其实这种小仙很多的,生前死后都有可能,对一方有贡献,被奉为保护神;集合无数人的念想所化,或者就像你这样,遇到什么奇遇,不过能力参差不齐,你这孩子以后还需要好好修炼。”唐月拍拍她的脑袋说道:“这事不要告诉别人,你现在空有身份,能力跟不上,就像一个孩子,怀抱巨宝行于闹市。” 虽然桐舟探不出,但唐月隐隐能感觉到她身体里的力量。 只是空有力量,没有相应的手段,比完全没有更危险。 因为后者不会让人觊觎,前者则会引来对那些力量有想法的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李欢迟点点头,她肯定不会乱说:“师父以前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么?” “地仙见过一两个,不过神出鬼没,没什么接触。”唐月想着以前的经历,其实和百姓想象中不大一样,虽为守护一方的神明,但其实有的并没有那么强大的能量。 她猜测是因为信仰的原因,神或者仙是需要人供奉的,世道如此多艰,百姓浑浑噩噩,不知正道,祭祀邪神野鬼,当地的地仙力量就会减弱。力量减弱,能做的事就变少,信徒当然更少,循环往复,直至消失也不是不可能。 这地方的道观都祭祀邪神,作为这里的地仙当然没有什么力量。 “你还要回去么?”她忽然问道。 “回……”李欢迟愣了一下,这件事太突然了,她六神无主,几乎忘记自己还跟另一个人有约。 “要回的,他在等我。”但不需要多想,她就决定道。 “我想也是。”唐月说道:“我跟你走一趟,也看看我这女婿是个什么人。” “师父。”听她的叫法,李欢迟动容,再次抱了上去。 “小傻子。”她抱着李欢迟暗暗咬牙:“那群老狗等我回去再收拾。” 有了唐月的许诺,一行人自然是朝着辰国进发。 之前为照顾她,韩徽之走得很慢,现在她反而是不怎么需要照顾的一个,不到十日就赶回了云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云雁城又是一年冬景,不过街上依旧热闹,毕竟没几个月就又要过年。 他们到的时候接近亥时,宫门都要关了。 本来应该现在客栈住一晚再进宫,可自从踏入云雁,李欢迟一颗心已经快飞出胸膛,她安排唐月他们现在客栈中住下,她跟冯翎先回宫中。 司天监少监的令牌向来出入宫门不禁。 “就这么急。”韩徽之不悦地看着四人一骑绝尘的身影。 “徽之是家里送来留春派的。”唐月忽然问道。 “嗯。”韩徽之有些莫名地应道。 韩家甚至是西陵所属郢国的名门,只是朝局混乱,家主不想让他们参与朝廷势力争斗,所以年轻人都送出去游学或者学道,反正不干正事。 “家中高堂,姊妹都在么。” “父母尚在,只有两个兄长,也都在。”韩徽之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皱眉道:“大道无情,亲缘已淡。” “亲缘这东西,有没有,和断不断,是两回事。”唐月轻笑:“我捡到那孩子,还是因为遇见她父母为雪灾害死。” 而且这些年完全能看出她无心大道,只是因为唐月让她修,她便跟着学。 唐月答应她这门亲事那么快,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人各有命,她有别的出路,她当然不会拦着。 可现在因缘巧合下得到了那样的力量,对她来说,不知是好是坏。 门卫看到冯翎的少监令,都很是惊讶。 这位司天监少监在人多视野中消失了太久,他离开前又发生了那样的动乱,而司天监也对他的去向讳莫如深,朝中不少人都以为他也涉足了那场宫变,被秘密清洗掉了。 “看完了没有,没问题就让开。”冯翎作为司天监少监,平日行事说不上跋扈,但也并不亲善。 “令牌是没问题,这三位,都是天文生吗?”门卫看着他身后的三人问道。 “司天监的令牌都看到了,你还要查什么。”他不太耐烦地说道。 李欢迟离开时是秘密出宫,回来当然也得秘密回来,所以她也是借着司天监天文生的身份,她戴着斗篷的帽子,宽大的帽檐遮住脸,引得一名门卫不住往这边看。 “令牌都没问题,放行。”门卫最终咬咬牙下令道。 因为前几年的事,皇帝对禁军是清洗清洗又清洗,原本不少世家都喜欢把自家弟子安排进来,混个闲职,洗到现在,人人风声鹤唳,再没有混日子的,留下来的做事都格外小心。 进了宫就简单多了。 这座古老的宫城少说有五百年历史,后宫怎么折腾不说,大格局是不怎么变动的。 不用冯翎带路,李欢迟健步如飞跑在前面:“不用你了,先回去。 冯翎早知道会这样,不管她还是皇帝,向来是用完就扔,那他也乐得清闲,不过只有一件事。 “娘娘,臣的飞书不知传到没有,拜托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他带着李欢迟一走就是一年半,他真怕皇帝有气没地出,给他噶了。 毕竟那种环境他没办法。 他到了辰国境内才能找人联系宫中,他们赶路太快,也不知是飞书先到还是他们先到。 “知道了。”回这话时李欢迟人都要跑没影了。 冯翎叹了口气,人好歹没事,他脑袋应该能保住,。 当紫宸宫飞檐真的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李欢迟居然生出了一丝畏惧。 在她看来,她只走了一个多月——被山魄弄昏迷的四十一天她是完全没有感觉也没有记忆,但问过别人,确定时间已经过了一年多了。 她和陈初平在一起才一年多,分开的时间还要长,谁知道这一年多里他会有什么变化。 想了想,她避开所有守卫和宫人,摸进了寝殿。 屋里一点灯没留,但她依旧能看清一切。 如果说这身体有什么变化,大概最明显的一点是五感更敏锐了。 手心的汗就没止过。 这一路风尘仆仆,李欢迟纠结了一下要不要先洗个澡,但洗澡的话又得把别人喊起来,她偷偷溜进来的意义就没了。 她解开斗篷,慢慢坐到床边,缓缓挑开帷幔。 一早的违和感都因为她的紧张被忽略,看着空荡整齐的床铺,李欢迟一瞬间脑子跟过电似的。 眼下已经子时,他再忙也应该休息了,何况听别人说最近并无战事。 身为帝王,他不睡在自己宫中只有一个可能。 第196章 狐狸是狗 一年多的时间确实太长了。 长到已经足够忘掉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 她离开前陈初平的态度她还记得,一开始作天作地折腾自己,知道她不可能回心转意以后又温柔体贴,说要留下美好的回忆。 美好的回忆,哈。 理智让李欢迟异常冷静,异地恋分手率多高她又不是不知道,何况是完全没联系的异地。 她冷漠起身,觉得还好赶在飞书之前回来,也没通知任何人。 好聚好散是她说的,那她也应该体面。 弯腰捡起斗篷,再给自己裹上,冯翎拜托的那件事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是帮不上忙了。 ”云柳。”探知到四周无人,她开门轻唤了一声,准备让她去给冯翎说一声。 地上忽然落下一片黑影,一抬头,云柳就挂在房梁上,正好将她支走,她也走得轻松。 但她还没开口,云柳就低声说道:“属下听别的暗卫说,陛下在御书房。” “啊?” “娘娘离开后,陛下就经常夜宿御书房。” 她又一阵颠跑到御书房,这里的禁卫果然比紫宸宫要多,而且屋里居然还亮着。 从后窗爬了进去,轻巧落地,绕到摆着榻的那间侧室,果然看到了陈初平。 屋里烧着地暖,他好像是看着书就睡着了,被子掉了一半在地上也没人给他盖好,只能可怜兮兮地缩着身子。 李欢迟走上前,如果这不是御书房,她甚至都要认不出来他。 明明在梦中,却还皱着眉,眼下乌青,脸颊消瘦到颧骨突出来,这就不说了,下巴上胡子不知多久没刮,青色的胡茬已经不短,整个人有种死了老婆的不修边幅。 摸着良心,就算她真的挺想他的,对着这张脸也亲不下嘴。 她只能走到榻边,将被子给他捡起来盖上,顺便摸了摸他的手,果然指尖冷冰冰的。 对着他发呆的时候,陈初平忽然咳嗽了两声。 周围太亮了,这样根本睡不踏实,她一挥手,将屋里烛火灭了。 这一路上她都在练习控制体内的力量,已经能做到些简单的事了。 他这副模样,什么惊喜都算了。 李欢迟刚把斗篷扔了钻进被窝,就忽然觉得颈间一凉。 “有没有人告诉你。”不只是外貌,他嗓子也像死了老婆的潦草沙哑:“孤最讨厌被爬床。” 这货怎么从哪都能摸出来一把刀啊。 “是吗?这倒是没人告诉我。”虽然被刀比着,但李欢迟毫不紧张:“但是挺喜欢爬人床是。” 屋中夜色浓稠,寻常人的眼睛基本看不见什么,但她能看见。 眼前的人被定住身了一样,连呼吸都没了,眼睛不会眨,喉头不会动,若不是心脏还在跳,她都以为自己把他吓死了。 他不动不说话,李欢迟也不动不说话。 更漏悠长,两人就这么对峙着,好像生死之敌。 先传出声音的是外面,脚步,人声,轻快利落,马上有人不经请示便推门而入,站在侧室门口敲了敲门:“陛下,冯少监传书,娘娘不日回京。” 他们也就快了飞书一步。 听了这话,陈初平猛吸一口气,方才活了过来。 外间的人以为他没听清,又叩门说了一遍。 “知道了,下去。”说这话的同时,丢刀,翻身,一气呵成。 刀落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除此之外又没了动静,他撑着双手伏在李欢迟身上,明明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可他还是这样待了许久。 陈初平伸出一只手,指尖轻触着她的脸,描画形状那样慢慢摸着,用手代替眼睛,去看她的模样。 没有任何别的感情,似乎只是想确定她的存在。 他一遍一遍描摹着她的面容,温热的液体一滴滴落在她脸上,好像下了一场雨。 “大骗子。”这声音颤抖又嘶哑,仿佛受了无数委屈:“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她抬手,摸着这张有些胡子拉碴的脸,虽然看着邋遢,摸着还挺舒服的。 “你骗我。”他扯下她的手,黑暗中摸索着找准了她的脖子,吭哧一口就咬了上去。 众所周知,狐狸虽然性格像猫,但是犬科。 胡子扎在锁骨上有点刺楞,力道勉强可以承受,李欢迟努力摸着他的后脑袋安慰:“没事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快两延了!以答应唔至少过年肥来的!”他嘴里咬着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道。 “对不起嘛,遇到了一点情况,我也不想的。”遇到那么大的事她出来就歇了一晚,星月兼程赶回来,比飞书还快,就是怕他担心。 “我以为你又不要我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松了口,直起身,抓着她一边胳膊,像防着她逃跑一样,另一只手狼狈地用袖子擦着脸:“我什么都听你的,已经,已经那么努力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要我。” “要的,要的。”她赶紧坐起来,搂着他的腰哄道。 怀里的腰已经不太像正常成年男人的粗细了,她宁愿这家伙长个啤酒肚,也不想他瘦得骷髅一样。 熄灯前她看到榻边,地上那些书和奏折,都是关于农业和出海的,他真的有在沿着她给的道路走下去。 虽然本人看起来有点不太想活了。 “乖,不哭不哭,以后都不会了。” 她好哄歹哄,才让他收了声,他这段时间太累了,死死抱着她的腰睡了过去,什么都没做。 盖好被子,两个人抱在一起就不嫌冷了。 李欢迟本来觉得自己睡不着的,可大概她赶路也赶得疲乏,不知多久也进入梦乡。 等醒过来,天已经蒙蒙亮了。陈初平正站在门口低声吩咐着什么,见她醒了,结束话语,又回到床边。 李欢迟埋在被子里,觑眼看着他。 陈初平现在神色平静,完全看不出哭了半宿,脸上肉也没有,更不会水肿。就是黑眼圈胡茬依旧没变,看着像四十岁老头。 “你看看你这副模样,我不回来你就不活了吗?”她伸手,他自动把下巴放在她手掌心,粗粝的感觉摩擦着手掌。 “你不回来还关心我什么模样么。”他握住李欢迟的手腕,把她裹着被子拉起来:“回去了。” “哦。” 上朝以后御书房要接待不少人,就是不上朝也是会议不断,她想休息就不能待在这。 可她没想到没想到他的‘回去了’,也包含他自己。 第197章 姑且听之,姑妄信之 五日后,李欢迟从城外太虚观回到宫中,‘欢嫔’这个人才算是彻底回来了。 因为她不知要离开多久,所以明面上编的是出宫祈愿。 知情的知道她根本不在那。 稍微知情的知道她不是被贬去的。 完全不知情的只当她牵连进宫变中,被赶出宫中。 而且怎么牵连的也众说纷纭,这处罚比起砍头进冷宫的并不特别严重,所以应当不是直接参与,但就凭皇帝之前那么宠她,现在说出宫就出宫,也应该不是件小事。 呼声最高的说法是她为太后求情,被皇帝迁怒,才敢出宫去。 一代宠妃尚且这个下场,其余文官谏臣想在太后这件事上说两句的,都要考虑考虑自己在皇帝眼里的重量,和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粗。 太后的事,即使季国那边多方游走,出高价想要收买说客,也都没人敢帮他们行事了。 但人送走了,皇帝又不高兴,上朝不高兴,开会不高兴,吃饭睡觉不高兴,反正一年都没个笑脸。 而且后宫皇后死了,贵妃出宫,德妃被幽冷宫,四妃就剩两,九嫔和往下那些低位嫔妃被放出去不少,连说个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就是哪国的末代王族也没他那么惨的。 过了半年多,有人‘缘上雅意’,提出让欢嫔回宫,实在不行降个位份啥的也行,结果那人就得到了此生见过最可怕的眼神,无人敢再提。 “陛下还是要以身体为重。”唯一还敢跟皇帝拉拉家常的只剩严静,“这也过了一年,想必娘娘已经知错,不如由臣上书,将娘娘迎回宫。” 陈初平看他一眼,严静神色坦然,与赤翟作战已经结束,虽不算绝对胜利,但撕裂赤翟与季国联盟,削弱季国国本的计划已经达成,此事他算一大功臣,说是恃宠而骄也好,会被责骂也好。但原先的三公只剩了他,这些话他不说就没人说了。 严静知道这种事其实不在陈初平逆鳞上,所以并不怕他发火。 “听说这幅画娘娘的脸还是陛下亲自画的。”见他半晌不语,严静找了个话题说道。 御书房里新挂了一幅画,之前过年时画的那幅因为有了不应该有的人,所以又被打回去重新画。 重新交上来的画作说偷懒也偷懒,因为这幅基本是放大了上次那幅画的一部分。 下面的舞姬乐伎不论,高座上的只有皇帝欢嫔二人。 仅从这一处便能看出他尚有余情。 所以严静也敢说这话。 “臣还是第一次见陛下丹青,不知还有没有别的供臣观赏学习。”他忽然笑道:“臣还没有过陛下的墨宝呢。” 陈初平熬了不知道几个大夜,眼白泛红,灰色的眼睛映着烛火灯光,盯着严静看了半晌,才挑开眼去:“别的没了,你要的话孤给你画就是。” 终于能和他搭上话,严静喜笑颜开:“那就先多谢陛下了,那么欢嫔娘娘……” “这件事你不用管。”于是连他也吃了闭门羹。 事后严静当真收到一幅陈初平的画,画中是梨花树下一个娉婷女人的背影,越看越觉得…… 他小心收好,供在祠堂,警告家人谁也不能打开。 皇帝并不是善于绘画,他只是善于画某个人。 明明本人那么痛苦,却还是不让人回来,其中的原因,只有皇帝自己知道了。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欢嫔出宫的一年五个月以后,听说某日皇帝散步时,走到御花园中,发现院中梅花开放,他折了一只,拿在手中良久。 有记性好的宫人,尚且记得前年过年时,他与欢嫔出现在除夕晚宴上时,他耳畔的梅花。 有时候人心动容,不用千言万语,只需一抹暗香。 有人马后炮说,自己就觉得他顶不住了,因为这日之前,皇帝莫名其妙闭朝三日,他以前可从不会什么理由都不给就这样。 于是当夜,虎贲开路,旌旗蔽天,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往城外太虚观。 虽然就连同去的虎贲都只能守在外围戒备什么都没看到,但民间传说言之凿凿,绘声绘色,就像他们藏在太虚观砖缝墙头,当时当刻,亲眼所见帝妃二人和好的场景。 什么月色凉薄,花枝交错,信物相证,海誓山盟。 太虚观因为要接待贵客,并不对外开放,里面守着的都是司天监的人,李欢迟当夜随着陈初平一起过去,那里到底有没有梅花她自己都记不得。 总之,民间传得沸沸扬扬,人们也津津乐道于皇家的八卦逸闻。 毕竟这位古怪统治者这两年做的事前不见古人,寻常小老百姓没人能看得懂。 于是这位娘娘的归来不用皇帝吩咐,太常寺也弄得盛大无比。 李欢迟从马车中扶着女官的肩膀下车时,脑海中一时想起无数故事传说,忽然笑了起来,今日应该画个烟熏妆的。 待她走到陈初平面前,明明早上才分开没多久,但她仿佛现在才又与他重逢。 在阳光下这人的脸色也好得有限,好在收拾出了个人样,衮服十二旒下,是一个阴郁瘦削的青年,继承自家族的狭长眉眼中看不出太多情感,可她也见过他最心动的模样。 “有什么好笑的,也说给我听听。” 见所有人跪拜,陈初平接过她的手,低头在她耳边说道。 “你现在可小心着我点儿。”李欢迟低声道:“现在的李欢迟已经不是过去的李欢迟了,等我不开心,就把你这位置夺了。” 陈初平听不懂她的梗,但知道她是开玩笑,便也压低了声音贴在她耳畔:“别的随你,后宫只能有我一人。” “那要看你表现。”她伸出手,勾了他下巴一下。 有跪在地上敢歪眼看的,都被这场景吓得不敢乱看。 这些年皇帝脾气愈发古怪,也没人敢劝,这样轻佻的动作真是不要命了。 可与人们想象完全不同,他似乎很受用这个动作,灰色的眼睛半眯着,和猫一样。 回宫仪式后,一切照旧,只是一干大臣们发现,皇帝与一些布衣谈了许久。 这倒是正常,近两年皇帝让大司农笼络了不少民间能人,那都是些泥腿子,穿什么都有,直要将御书房变成菜市场。 臣公们虽然不满,但没人敢说出来。 这次不一样的是,欢嫔也在。 她早年手握虎符调令军队的事还有人记得,出宫的时候也有人觉得是因为她后宫干政,让皇帝感到了威胁,别的什么都是借口。 可这次刚回来,又是一副大权在握的模样,实在让人弄不清皇帝的态度。 第198章 美梦只有做梦时会有 李欢迟坐在花厅中不满地敲着桌子。 今日不但是她这个身份正式回宫的日子,还是陈初平见家长的日子。 这货不知道脑子里装着啥,虽然看韩徽之一如既往的剑拔弩张,但看到唐月居然十分温和恭敬。 “原来是女的。”她听到他碎碎念道。 感情他之前折腾自己也折腾别人,是因为觉得唐月是男人他吃醋? 活该他胃不好。 唐月不知要干什么,居然与陈初平单独会谈,还展开了结界。她本来还打算居中努力周旋多说好话,结果被直接赶了出来。就陈初平做那破事,老老实实告诉唐月,只怕一周后就是他的头七。 “你慌什么。”韩徽之被她敲得心烦,他本来就讨厌宫中,刚才看到两人亲昵模样更是烦上加烦,忍不住说道。 “你说师父能跟他说什么,还要避着我。” “不避着你就能编个谎哄人,当然要避着你。”韩徽之每每想到西河城的时候,就觉得当时应该把她敲晕了带走的,说好给她三个月时间解决,就解决成这样。 李欢迟理亏,默默闭嘴。 桐舟向来是没话的,成林看什么都新鲜,一会看盆景一会看点心。 于是屋中再没人说话。 等了一炷香时间,正屋的门才打开。 不管是唐月还是陈初平,面色都十分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师父!”李欢迟迎上去,想问什么,但既然他们背着人说,就不可能简单告诉她,能问出来也是假的。 “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唐月搂过李欢迟,转身看着陈初平道。 “岳母放心,孤一定尽快安排。”陈初平神色坦然,带着一丝微笑。 “欢欢,你来。”唐月点点头,拉着李欢迟走到一边:“那我就先回去了。” “啊?不留在云雁么?”陈初平给的聘礼里有一个贵重但没那么显眼的东西——云雁的一套宅邸,还有太虚观也可以给他们。 他甚至答应奉他们为国教。 留春派待他们如此,回去还有什么好的,不如自立门户。 “他们赶我就得出来么。”唐月脸上浮现出一个阴狠的笑容:“还有让你们来做这些事,我也没打算就这么算了。” “西陵那种地方……太冷了,不能明年么。”李欢迟有些不舍地拉着唐月的手臂。 离过年不远了,她还想着今年过年时所爱之人都能在身边。 “欢欢。”唐月轻轻拉下她的手,握在掌中:“年后就开春了,春后是夏,夏过秋冬就又是一年,总想着过几天再做,真的会耽误很久。师父这一辈子,已经耽误太久了。”她脸上是疲劳又落寞的神色。 她太累了,所以真的不能停下来,如果停下来,就会永远失去做一切的勇气。 李欢迟似懂非懂,但也知道留不住唐月。 她倒不是马上出发,走之前还去文华塔‘友好交流’了一番,冯翎都被赶下去,也不知道两人交流出个啥。 “道不同。”唐月离开时只是淡淡说道。 这下就真该走了。 出发前一晚,唐月住在宫中,两个人再次睡在一处。 “你身子的事不要随便告诉人,回去我也会继续查的。”她再三嘱咐道。 “我知道。”李欢迟闷闷不乐。 上次分别的时候,只是唐月因为派中事务出了个公差,没想到一分别就是一年多。眼下她决定留在宫中,唐月要回去,不知这次又要分别多久。 她想得美好,但现实是美梦只有做梦才会出现。 “真的不能留在云雁吗?”她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这里挺好的,和平又繁华,陈靖他看着还挺有道缘的。” 唐月轻笑:“什么道缘,和你有缘。” “不是,他真的很……”李欢迟翻身起来,又不知怎么形容。 “他们这种人,星入命盘,背负太多东西,那些灵气是万万人命数的集合,和灵脉并不一样。”唐月摸了摸李欢迟的脑袋,让她重新躺下:“我并不想答应你和他在一起的。” 可是宿命这种东西谁说得清楚。一旦开始纠葛,就永远互相影响,不死不休。 “你想家了,就回来看看,平时也能送信过来,让你师兄多跑跑腿就是了。”唐月顿了一下:“他对你不好也回来,回不来就送信,司天监的我应该打得过。” 原来她今天去会冯右是估量对方战力吗? “和你到底喜欢他哪点啊。”最后的最后,唐月抱着她深深叹气道。 她已经尽量客观与陈初平会面了,但依旧看不出他哪就能把自己养那么大的娃拐跑了。 面上得体,心里想揍人。 一边想一边觉得韩徽之没用。 “我也不知道。”李欢迟趴在她怀里汗颜。 每点都是不怎么值得一提的,这大概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唐月打了声招呼将成林也带走了。 虽然说她现在或许可以算成林的主人——毕竟他出生成长在那片土地,而她现在是那片土地的地仙,但真要让她管着成林,她是没这个意愿也没精力的。 当地人将那一片叫做噶啷山,也有叫圪剌山,因为山里长一种很小的带刺红果,叫圪剌果,大概是发这个音。 这也太难听了,于是李欢迟回来以后又翻了翻辰国的记载,只有一个不甚详细的记载——夷,并不是具体地名,是南沅对中原各国来说,就是蛮夷。 李欢迟垂泪。 但她并不想考虑那么多。 她不想要那块地,也不想要连带的那些东西。 好容易回到这样普通的生活,她只想当一只白白胖胖的米虫,再找点事给陈初平去干,给世界来点超版本的震撼。 她离宫的原因,她的那些宫人是全然不知道的,因此再见她,都是心情激动,热泪盈眶。 不太一样的是,紫宸宫总管换了人。 萧枕不知被调去了哪,现在总领这里的是元吉,而陈初平的贴身太监又进补了一个元祥。 总体变动不算太大,她很快就适应了。 有她在,陈初平生活也规律起来,酉时末就赶了回来。 虽然她现在没那么畏冷,但大冬天在外面吹风也不是什么享受,她还是按着习惯坐在她常坐的临窗小榻上,翻看着地图志。 陈初平回来,正在宫人的伺候下换着衣裳,看到她的一刻却停下了所有动作。 “怎么。”他进来得轻巧,李欢迟还沉浸在自己要叫噶啷或者圪剌山神的打击中,四周太静了才抬起头来。 他将宫人们全都打发了下去,自己拿着没来得及换的外衫,坐在榻边,看了她很久。 眼里满是茫然,又有些敬畏,似乎不大认识她了。 “怎么了?又装失忆?”李欢迟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 “只是在想,是不是我又在做梦。”他拉下她的手,吻在掌心,感受着她的热度。 第199章 那我走? 李欢迟和唐月都解释了离开那么久的原因,可他还是觉得难以理解。 鬼神之事,大概都很难理解。 她走以后,陈初平就很不喜欢睡在紫宸宫了。 每次半夜醒来,怀里身边空荡荡的,他都会迷茫。 现在到底是哪年?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就像因为执念太深,自己给自己造了一场长梦。 她真的存在吗? 宫中每件家具都让他想起她,似乎一转眼就能看到她站在桌前或是靠在榻上,感觉到他的视线就会抬起头,对他粲然一笑。然而如果真的凝神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 那些家具有的还是他父王时的老物,它们在这里的时间比他还久,也许等他死后也会一直在这里。 他忽然就觉得很害怕。 虽然自己也说不清在怕什么。 但随着李欢迟离开的时间增长,不管是她还是冯翎什么消息都没传回来。 她是忘了他吗? 可至少冯翎应该记得命令。 他派出尽可能多的司天监人去各地寻找,但都一无所获,南沅毕竟不是他的地盘,进入别国后,什么都受限制。 真是讨厌啊,这个世界万水千山那么广阔,可他生来就注定困死在这高墙中。 所以他搬到了御书房,至少那里不那么空旷。 让自己沉没在繁忙的事务中,忘记时间。 也许某日一抬头,就能看到她拎着食盒气冲冲走进来。 她想要的‘杂交’作物,想要的海上商道,想要的‘科学院’,他都会做的。 可是一年,两年,怎么又像回到了以前。 “没事,没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李欢迟拉了他一把,人就跌在她怀里。 “这次,再不走了?”埋在她颈间,陈初平什么都不想考虑了。 “嗯……回娘家还是要的,但肯定不会消失那么久了。” “郢国,一时半会还不能打。”他想了想说道:“过两年我尽快。” “嗯?我什么时候说要让你打郢国了?”西陵在的那个破国家,她是真不喜欢。苛捐杂税不少,还年年强征民夫,明明不是个多富裕的地方,贵族们的享乐丝毫不逊别的大国,她可是亲眼看着西陵附近的村落变成荒野鬼村的。 “伤,是在郢国受的么?”陈初平撩起她的袖子,便能看到她手臂上的伤痕。 “是,很多年以前了。”那时她还不知道世道艰苦到那种地步,李欢迟拂下袖子。知道了,才会对一个稳定的生活那样趋之若鹜,才会贪恋陈初平能给她的一切,自欺欺人也想攀附这棵大树。 只是后来得寸进尺,想要得更多。 “又不是针对我的,只是我倒霉。”她勾着陈初平的下巴:“不过也不算太倒霉,你打下郢国路程也不会近一些,他们自己很乱了,没必要现在动手。” “嗯,那就休息。” 陈初平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的脸看,试探,观察,一点点陌生和怀念,和不知是不是看错的,惶恐。 虽然很清楚现实中已经过去了快一年半,但她体感最多一个月,这种眼神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总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他闭上眼,抱着她翻了个身。 她回来以后两人厮混了三日,过得昏天黑地没个正常作息,而且因为她‘不应该’在这,房门都不能出,做什么都避着人,她实在是撑不住才喊了停,然后演一出戏,正式回归。 激情中还不觉得,现在两人相对,她觉得陈初平多少有些变化。 “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她试探道。 虽然他这一年多做什么事基本有记录,但更详细的,她还是想听他自己说。 “你说的扦插杂交成果,晚些就能送上来了。”陈初平想了很久,开口道。 “倒也不是问这个。”她默然:“就没有什么只想跟我说的事?关于你自己的?” 陈初平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没有那就没有,先吃饭。”她只能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也是相顾无言,虽然陈初平家教让他食不言,寝不语,但闲话家常是本能,他以前经常在饭桌上抱怨这抱怨那。 气候不好,哪又有天灾,官场勾结,谁又办事不力,邻国不做人事,他没什么避讳的,都会给她说。 偶尔也说说听到的八卦,地方传上来的奇闻。 虽然她帮不上什么忙,但说出来就舒服多了。 然而今天一顿饭,吃得能有多安静就有多安静。 吃完以后也没什么话,批了会折子看会书,洗了澡便上床睡觉。 纯睡觉。 她翻身亲他一口摸他一把都会被抓住手腕:“睡。” 一天这样就算了,当他是人前维护人设或者关系恢复期,结果连续若干日,他都是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也说话也亲近,话是尬聊,亲近虽然有,但是更进一步都没有了。 要不是回来那日试过,还要以为他变太监了。 总是傻乎乎看着她,但并不是以前那种黏糊糊拉丝的眼神,有点茫然有点无助,就像她才是皇帝,他是刚选秀进宫被点了名字过来作陪的。 问题问他有什么话他又说不出来。 又不是青春期,这家伙别扭起来简直比初中生还可怕。 她倒是很想让他憋着,但他憋个大的开始作妖以后受罪还是她自己,还是防患于未然好了。 于是这日趁着陈初平洗澡,她摸进浴室。 这么冷的天其实也不用每天洗,但不知道他对洗澡到底有什么执念,睡前雷打不动。 浴室中就他一个,萧枕走后,几乎没谁能近他的身。 陈初平靠着浴池,露出一截纤细的脖子和消瘦的肩,看上去就是个少年的身型。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到她的模样,眼神恍惚了一下:“你怎么进来了。” 看来问题真的很大。 “我不能进来吗?那我走?”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张着嘴,似乎真的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垂下睫毛:“那你先出去。” 李欢迟:? 之前这狐媚子恨不得每次洗澡都勾着她,现在她主动进来居然吃了闭门羹? 这让她觉得穿得一身清凉的自己很掉价。 “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她眉心跳着,又问了一遍。 “说什么?” “这不是应该问你么。”她扯了扯衣裳的下摆,盖住露出来的腿。 “没什么可说的。”他茫然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纤长的睫毛上因为水雾,坠着水珠,显得有些厚重。 “没什么可说的。”李欢迟重复了一遍,心中某处慢慢沉下去。 他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我知道一年多时间太长了,期间出什么事都有可能,所以怎么样我都不会怪你。”到这种时候,虽然脑子烫得发烧,但她表现得远比自己想象中冷静,顿了顿:“我不会把在这知道的任何事说出去,你有什么问题,也能来信问我,那,就这样了。” 第200章 你逃我追,你插翅难飞 “怎么样?” 陈初平一开始还是茫然,只是听着她的话,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又是最近经常露出的那种惶恐无助:“为什么要写信?” “别装傻。”她几乎有些残忍地说道。 如果没感受过就算了,是真是假,被那一腔赤诚的爱意浸泡过以后,她不可能分不出。 陈初平现在好像没那么喜欢她了。 就算不是变心,也许是因为时间空间的阻隔,也许因为年纪阅历的增长,也许是觉得选她的代价太大。不管哪个,变了就是变了。 你若无情我便休,就是那么简单。 “我没有。”他无力地反驳道,开始往水池外面爬:“洗澡而已,我只是让你不用伺候我,这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李欢迟后退一步,没等他爬上来就转身:“你慢慢洗。” “李欢迟!”他有些着急,没来得及擦干身体,随手拽了一件中衣裹着自己:“你要去哪!” 她头也不回,他走到门口,瑟缩了一下,还是追着她出来:“你怎么总是能那么轻易丢下我。” 话语中骤然带上了哭腔。 做什么都是他指责她,一开始是那个像她的人,这次她已经解释不是故意的,而且现在就他这态度,还是指责她,好像什么错都是她的问题。 “你别在这撒泼打滚!你都三十了,觉得自己还是小孩子吗?”她脚步飞快在前面走着,为这一场,她连贴身宫人都支走了。 他两都能算是衣衫不整,从浴室到寝宫,一路遇到的宫人全都跪下不敢抬头。 “你说我可以哭的。” “你是可以哭,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她猛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哭给不喜欢的人看,别人只会觉得尴尬好笑。” 他虽然含着泪水但并没有哭,看着她,满是难以置信。 “那我们回去继续洗澡行吗?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不好?” 这人真是离谱,李欢迟脑子里忽然蹦出来这几个字,看着举动幼稚,其实他才是pua大师,这对话听起来就像她没事找事,逼着他做什么一样。 那么些官场老油条都对付不了的人,她怎会觉得自己能对付啊? 她伸出一只手,陈初平犹豫了一下,将脸贴了上去,讨好地看向她,却发现她满脸嫌弃。 “恶不恶心。”她收回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演技再好,也有演不了忍不住的东西。” 她凭什么觉得,离开这宫中一年半,她说回来就能丝滑无缝回来。 就像她凭什么觉得唐月回来以后,会照她想的留在云雁,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我不觉得恶心!”陈初平激烈反驳,咬着牙关:“我也没有不喜欢你,我不要好聚好散!” “不是你声音大就占理的,你不愿意承认,就当我变心好了。”她可以理解有些事他没办法说出口,只能冷落。为他名誉而死的人何止一二,她无名小卒,不需要名声,非要他当恶人她就当呗。 “你不能变心的,你怎么能……对你来说才两个月不到,你怎么。” “你也知道对我来说才两个月。”李欢迟斜他一眼,自顾回屋去:“所以你的变化我感觉得很清楚。” 陈初平愣在原地,木然看着她。 不能再清楚。 男女之情犹如朝云暮雨,长久不得,她是真切感受到了。 回了寝宫,涟漪本来在跟人说话,看到她,有些意外地迎上来:“娘娘,怎么?” 随即,她也看到了跟在后面的皇帝。 “都出去。”陈初平抬手,止住想给他披外裳的元安。 有他这句话,屋中的人全数散开,低着头从两人身畔出门,一句不敢多问。 “陛下,司天监那边说准备好……”可就是这片刻,元祥从寝宫拐角急冲冲走过来,看到宫人们鱼贯而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先下去。”陈初平扫了他一眼,浅浅蹙眉道。 李欢迟看着他,抓到他眼中的一丝慌乱,又扫了一眼元祥,小太监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喏喏退下。 这天气走这截路给她冷得够呛,轻哼一声甩手进屋。 陈初平一会才追进来,关上门,咳嗽了两声:“遇到事你总是在跑,除了我,谁能总跟在你后面追。” “是我让你追的吗。”她在衣架上捞了一件衣裳披在身上,结束这尴尬的造型。 “是我自己要追的。”他温言道:“你在生我的气吗?” 这话问得够不要脸,冷暴力的人难道感受不到自己的冷暴力吗? 他贴上来,又撩开她的衣摆,手探在她赤裸的腿上,冰冷的指尖让她浑身一哆嗦:“可你那么生气,我却觉得,好开心。” “滚开!”如果一开始只是生气的话,她现在是有些恼怒了,回身肘击在陈初平肋骨上,他哪里都不对劲,不只是对她的感情。 骤然吃痛,让他嘶了一声,可他一向是很能忍痛的,手臂依然横在她腰间,说话声音越发低沉:“还差一天,可你那么生气,我怕你就那么走了。” 不知不觉中,两人竟然已经变成陈初平束缚着她动作的状态,李欢迟有点惊讶地看着他拿出一个布包,上面画的有符咒,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味道。 “本来如果你不发现的话,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将布包压在她脸上:“睡一觉,什么也不会发生。” 李欢迟强烈的挣扎起来,有种似曾相识的危机感几乎要将她没顶,四处点着的枝状宫灯和地灯被她的灵流熄灭,轻一些的甚至被推倒在地,撞出闷响。但也就这样了,她觉得有什么禁锢住自己的力量。 那个布包! 就算没了力量她还有体术,可那奇怪的气味进入鼻腔,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就在一点点脱离身体。 “你看,你现在还那么弱小,还想跑哪去呢。”昏迷之前,她听到陈初平鬼魅似的声音。 她有点感受到别人都那么怕他的原因了。 第201章 以命相祭 现在她做梦都是乱七八糟的。 多半会梦到嘎啦山的模样。 她是山石,草木,飞禽,走兽,从不同的存在身上感受这片土地。 可对于现实来说,这地方是南沅国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小地方,有山有水,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些草药能让周边百姓依赖活口。 因为之前的事,周边几个村庄杀的杀,迁的迁,人口更少了。 所以这种地方的神,当然也很弱。 弱到除了昏迷时所见所闻,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和普通人有什么不一样。 虽然比起自己以前是强了些,但她甚至还远不如唐月。 谁家神仙能被普通人,还是个并不习武的普通人迷晕了的? 从梦中醒来,李欢迟平静地发现自己被捆在一个台子上。 头顶是常见宫中建筑样式,十分高广,光芒从她一侧向周围散开。 身上除了软,并没有特别不适的地方,首先排除被噶腰子的可能。 不知是谁,还好心给她盖了被子,人还怪好嘞。 但被子下面,她能清楚感受到手腕脚腕,甚至脖子上拴着沉重的锁链,弄这种东西,当然是防止她逃跑的。 祭台,祭品,这两个词自然而然浮现在她脑海中。 唐月说她空有身份和能量,却没办法用出来,所以一再让她保密身份,她只当唐月是杞人忧天,她好歹学了些鸡毛蒜皮的道法,都拿着这东西没用,别人拿了又有什么用? 然而唐月毕竟活得比她久,大概两辈子加起来都久,身逢乱世,要活下来必然是需要更多的智慧的。 她轻出了一口气,马上有人察觉到她的苏醒,凑了过来。 “有哪不舒服吗?” 她偏了偏头,却不是看向陈初平,在隐没于黑暗的那侧,她能看到无数竖着的木牌,从上到下,一层又一层,仿佛站着无数的人,注视着她,审判着她。 她一瞬间明白了自己在哪。 “你已经知道了?”她没有回答陈初平,他也习惯了她答非所问,淡然道:“知道了。” 冯翎一直跟着她,这次失踪那么久,不可能不把期间的所有见闻禀告给他。 陈初平坐在台子边沿,身上衣裳重换了一套,纯白的衣袍配上苍白的皮肤,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褪色了一样,头发难得地散在肩上,一只手伸进被子,爱惜地一寸寸抚摸着她的皮肤。就像抚摸着自己最珍视的宝物。 她并不愤怒,即使身于万人之上,也难逃生死轮回,现在有一个可能让他可以逃脱这个规则,是个人都很难拒绝。 就像秦皇汉武,也会炼丹求道,追求长生。 她毫不设防送到他面前了,几乎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为什么不呢? 他那样的态度转变就很顺理成章了。 李欢迟甚至有几分释然。 “你变成这样,居然还选择回来。”陈初平的手已经摸到她的脖颈,忽然倾身扑下来,窝在她颈间:“我好开心。” “哼。”李欢迟轻哼一声:“别碰我,要动手赶紧。” 现在拖延时间,只会让她清楚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你说的是,这些都不急。”他坐起身,脸上不知是激动还是得意的绯红:“不会很疼的。” 他将被子抱开,她躺着的地方果然是给陈家列祖列宗供奉祭品的祭台。 但缚住她的并不是普通铁锁,她现在什么力量都用不出来。 “冯右,那就开始。”陈初平走回来,拂开落在她脸上的碎发,低头吻了吻:“别怕。” 从明白自己处境的时候开始,一种绝望的情绪便拉扯着李欢迟往某个深渊坠去,即使这铁锁没有被施上别的法术,她觉得自己也一定挣脱不出来。 她只是冷静又痛苦。 她想起陈初平被太后逼宫以后,回到寝宫抱着她,勒得她有些疼。 被至亲至爱背叛,原来那么疼啊。 真是奇怪,她甚至不太想挣扎了,心中想着,就这样也好。 冯右依旧是不肯示人,她只是在某处出声,指挥陈初平做这做那。香烛、贡品、经文,即使不用眼看,一个法坛的模样在李欢迟脑海中逐渐成型。 一切似乎都准备就绪,陈初平拿出一根红线,两头各拴在两人手腕上,然后拿出一根过于长的针。 那针几乎有小臂长短,看着扎人就一定很痛。 但李欢迟现在已经放弃了,她望着天花板,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你最好不是开玩笑的。”做到这,陈初平也有些犹豫。 “骗你我也没什么好处,又不是很麻烦的术法。”冯右的声音从某处传来:“就是对普通人来说有点痛,你怕也可以不做。” 闻言,陈初平看了眼双眼失神的李欢迟,眼中一凛,狠狠心,扯开衣领,就将长针扎进自己胸口。 那里已经有很多伤了,多一道,也无所谓。 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要晕过去,眼前阵阵发白,他呜咽着牵住身旁的手,那只手却毫无回应。 “别怕,别怕,很快。”他念叨着,顿了一下,强行让自己清醒,又一下把长针抽出,将扎进去的那头在一只装酒的碗里涮了涮。 一点很淡的红色,轻纱一样在酒里荡开。 最难取的心头血之后,别的就都很简单了。 四肢,四畜,所有的血和酒混合在一起,他站起身,跪在祭台前,烧香祝祷。 他这辈子做过许许多多的祭祀,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虔诚。 他四肢着地,抬头迷恋地望着面前的祭台。 这是他的神啊,他一个人的神。 做完一整套祭祀程序后,他端着那碗混合着所有祭品的血酒,又坐回祭台旁。 “乖,把这个喝了。” 然而李欢迟还是望着屋顶,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他比画了一下,觉得就这么喝肯定会呛到,于是自己一口饮下,含在口中,吻上她的唇,渡了过去。 烈酒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入喉,火辣的感觉从口腔到喉咙,直通肠胃,被掀开被子以后她周身就凉了下来,喝这一口酒还挺舒服的。 可那种灼热的感觉似乎并不止于食道和消化道,灼热之外的另一种感觉充斥了她的四肢百骸。 温暖,充实,舒适,愉悦……一切正面的情感瞬间涌入她的身体,她似乎有力量对抗这个压制着她的力量的铁锁了。 “这就好了吗?孤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喂完酒,陈初平看着她,疑惑道。 “凡人能看出来什么,凡人求神拜佛,神佛直接搭理过人么?”冯右的声音带上两分嘲笑。 “结束了孤就松开了。”他又问了一遍。 “随你,太常寺那些人或者陈家列祖列宗如果看到你把最高级的祭祀用在这上面,不得被你气死。”她的语气充满愉悦。 “气死就气死,他不死孤还能帮个忙。”陈初平一处一处松开缚着李欢迟脖颈和四肢上的铁锁。 “你。”刚解开脖子上的铁锁,李欢迟就一下坐了起来,拽着陈初平的领口,脸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去:“你对我做了什么,不是借寿吗?” 从他和冯右的对话来看,刚才这一套是什么祭祀,那这又是什么用? “借寿?我怎么会害你。”两人隔得太近,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是血契人祭,以后你就不用担心消失了。” 第202章 以心头血,祭心上人 血契她懂。 人祭也大概懂。 两个合起来就不怎么理解。 还有消失,她什么时候要消失了? “以为是借寿你爬起来第一件事居然不是把他脖子拧断,你可真是宠他。”冯右充满嘲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这小子形象也太差了。” “你冷不冷?我们先回去。”陈初平覆着她抓着自己领口的手,觉得冯右很多余。 “等下你说清楚,你刚才到底干嘛?”李欢迟脑子里八百个问号,面前的人逐渐变得抽象,虽然他本来就很抽象。 “冯翎说,你似乎继承了南沅某处山神的资格,但那地方太荒蛮了,祭祀不足,所以你很虚弱。岳母大人虽然没给我说这件事,但是建议我攻下南沅,至少喀喇山一片,传教正信。”陈初平垂着眼:“南沅是辰的属国,我们刚打了赤翟,一时半会没办法那么快去打他们。” “所以他把自己当人牲献给你,跟你定下血契,至少他死之前,你就不用担心信仰不足,消散于世间了。”冯右补充道:“陈氏一脉,无穷子孙,也会成为你的信徒。” “我什时候要消失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消失的风险。 “我翻过《异闻广志》,上面说信仰不足的神是会消失的,这几百年各个国家倾轧,国家消失,信仰消失,供奉的神仙也会消失。”陈初平忽然很严肃地看着她。 《异闻广志》听起来像什么志怪小说。 “那你做这些怎么不告诉我!”回想起来他没说半个字要借她的寿,两个人错频交谈你来我往,显得她更可笑了。 “如果你意识到,也会有危险的。”他说:“我看到一个故事,说一个人被砍头前刽子手让他听到发令就跑,不要回头。然后那人真跑了,他以为自己活了下来,还娶妻生子,直到有认识他的人问他不是已经死了吗,这人想起自己死了,就一下消失了。我不能冒这个险。” 一个野史,一个异闻,当真值得他搞不清楚情况也弄出这么大排场。 李欢迟翻了个白眼,原来那些鬼鬼祟祟,惶恐又试探地看她的眼神是这个意思。 更像你家狗子憋着坏,要给你个‘惊喜’。 “那你不亲近我也是因为这?” “大祭前要禁欲斋戒一周,跟你太亲近了我受不了。”他有些羞涩地低头。 他表现得太反常了,她反而没注意他吃的什么,现在算来,从唐月跟他谈过第二天到今日,他抽风的时间确实是一周。 “那这个束缚……” “我怕你揍我,或者打断了仪式就不好了。” 挺有自知之明,但不多。 “我什么时候叫你给我做这些了,你别给我擅作主张。”李欢迟咬牙切齿。她没详细说他们在嘎啦山的遭遇,就是怕他多想。 但他硬是自己脑补了一大篇,一厢情愿做了这些事。 “可我想。”陈初平被她扯着领子,顺势将额头与她相贴,他的温度有些高,认真看她的眼睛稍微有些斗鸡眼:“即使没有血缘,我们也是相连的,我是你的信徒。” 他重复了一遍:“我是你的信徒。” “信我有什么好的,我什么都做不到。”而且间接害死了人。她垂下眼,不敢看他。 “可别在这打起来,哪种打都不行。”冯右听了两人的话也觉得挺无语的,这人是什么也没解释,自己一头热在那干,对方还以为他要借寿。 别说是爱人了,亲爹娘这也是受不了的,没把他掐死真是感天动地。 “先回去。”这里毕竟有外人,李欢迟就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捂着脑子站起来,还有些晕,晃了一下,马上落入一个人怀里:“我背你。” 从太庙回紫宸宫,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李欢迟趴在陈初平背上,正好能看到一点染上他衣襟的心头血。她没看到他取血的样子,只是感觉到他某一刻好像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这一身白,因为他才是祭品。 “别摸。”感受到胸口的手,他忍不住轻声哼道。 “疼吗?” “不是,腿软。” 一点感动忽然烟消云散。 “我好想你,特别想,每天都想。”他走着走着,忽然说道。 那夜她忽然出现在御书房,就像是一个夜色中独行的人,忽然被光芒照亮。 不,不只是那日,而是更早。 尽管她常说自己并不好,很普通。 也许不是日月这样雄伟明朗的光亮,哪怕够不上篝火烛光的温暖耀眼,即使是腐草为萤的那点点微芒,也是属于他,指引他的道标。 他没有见过,也不奢求艳阳明月。只想把这一点荧光拢在胸口。 所以取心头血,祭心上人。 听梆子,时间已过丑时,正是夜色最浓郁是时候,为了节省开支,没人住的宫苑便不点灯笼了,地灯也是隔一个亮一个,只是勉强看得清路而已。 “我也想你的。”于是她也歪着脑袋,和他紧紧相靠。 刚才她躺在祭台上,居然会想还好他们不是感情变淡了,只是有更有诱惑的东西凌驾于其上。 死因:恋爱脑发作。 两人回到寝宫,一关门陈初平就不当人了。之前久别重逢还没痛快,马上又憋了一周。 跟她说着话容易口无遮拦,那就保持沉默。 扛着李欢迟的撩拨,还要装得坐怀不乱。实在馋得不行就轻轻吻一口,抱一抱。 抓着她手腕把她推开的时候他的心都在滴血。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他忍得。 “裙子,好看的,我喜欢。”他伏在她身上,尽情宣泄着长久以来的寂寞。 李欢迟并没有换衣裳,只是厚实地裹了几层,所以脱掉外衫,里面还是那条妖艳贱货必备清凉长裙。 胭脂红高开叉,布料透明隐隐约约,孙嬷嬷多次想让她穿也没穿过的一件。他让她出去的一瞬间,李欢迟忽然对世界充满怀疑。 “你怎么进来了。”她重复着当时他的话:“那你先出去。” “你再走近点我肯定破戒,都最后一天了不是白憋那么久。”他看到她的一瞬间瞳孔地震,几乎是马上有了反应,他不是什么经得起考验的人,但大脑还清楚,只能赶忙想让她离开。 没想到她忽然很生气,让他觉得不跟上去就完了。 他有些心虚,但这件事他从一开始就决定了。 一意孤行也好,什么方式都可以,他真的,很想和她有所牵连。不会让她人一走,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事实是他也成功了,甚至还有些意外之喜。 “我爱你,全世界最爱你。”他不是什么风雅的人,做不到出口成章,只能一遍遍重复,她教他的这话。 “我也爱你。”怀里的人坦然说出他想听的话。 这样就好,即使是幽微萤火,也是他唯一的光。 第203章 就你会说话? 米虫的生活,倒也没有李欢迟想象中悠哉。 虽然政事很在行,但陈初平干别的什么简直稀烂。 他身子向来不大好,入了冬虽然加倍小心,但还是经常咳嗽,于是她就想找一个地方过冬,忽然想起,两年前他给她说过的那个地方——栖凤。 既然是去行宫,他便也好心带了还在宫中的妃嫔和在京的宗亲。 陈和安在太后那事以后和他关系缓和不少,自然也在同行之列。 到了行宫中安置好后陈和安前来拜谢,李欢迟才发现,他把陈重光塞给陈和安了。 当初皇后过世,陈和安来找他谈过陈重光的归属,没想到他考虑来考虑去,竟然是这个结果。 小少年比初见时长高了不少,也健壮了,他一双眼不太像陈家的柔和狭长,但眼里的期待和忐忑却和陈初平如出一辙。 “见过父皇。”他在陈和安身后恭敬地行礼,然而在看到李欢迟的一瞬,他面上浮现出吃惊,接着变成一种复杂的神色:“见过欢嫔娘娘。” “起来。”陈初平压着嗓子的瘙痒,也捕捉到了陈重光眼中的情绪,蹙着眉:“这段时间可有好好学习?有没有给你皇叔添麻烦?” “重光听话得很,进学也很努力,比永宁这小猴子乖多了。”不等她回话,陈和安就笑着答道。 “我才不是猴子!”跟着父兄一起过来的临丘王世子陈永宁不满地反驳道。 “是么,孤怎么听说你带着你堂弟爬树下不来,在上面待了半日,还是让下人给你接下来的。”陈初平看着气鼓鼓的少年,轻笑着说道:“上山爬树,可不就是猴子么。” 陈和安又恢复了少年的习惯,喜欢写信给他闲聊,事无巨细,一周一封,也算是对陈重光的养育报告。不过毕竟人父,写着写着也容易给陈永宁不少笔墨,虽然陈初平每次回信都是简单两句,但每封信他都有认真看。 “我没有下不来,是他不敢跳!”陈永宁指着陈重光告状:“堂弟胆子也太小了,跟个女人一样,皇伯父应当多陪陪他,让他胆子大些。” “永宁。”陈和安没想到他的逻辑链能拐到陈初平身上,赶忙喝止:“怎么能这样说你堂弟,说到底你这孩子整日上蹿下跳,哪有个世子的模样。” 陈初平扫了一眼陈重光,他只是有些尴尬地低着头,耳朵尖飞红。 “娘说我像爹,那爹年轻时候肯定也上蹿下跳的,那你也没有世子模样!”陈永宁依旧是不服。 陈和安那么好的脾气,对上自己儿子也是顶不住,陈永宁是像他,只是比他更无忧无虑,所以也更混:“你小子……” 他揪着陈永宁的耳朵正要斥责,忽然听到一声轻笑:“他是挺像你的。” “才不像!”陈和安本能反驳道:“我可没有他那么皮!” “孤看着你长大的,你什么模样,孤能不知道。”陈初平轻咳了一声。 陈和安忽然想起,自己和兄长初见时,也就比陈永宁小几岁。 “也没有,那么皮。”他还是很纠结,看到陈初平眼中的淡然闲适,有些挪不开眼。 这一两年陈初平的模样让他难受,高强度工作,好像把自己这个人置之度外了。 遣散后宫不少人,除了常规节日,很少有宴会,行宫也不住了,什么享乐都没有,他光是听着,都觉得很苦。 将陈重光拜托他照看反而是很小的事。 所以他写了许多自己觉得有趣的事给他,希望能以此分散一下他的心思。 可也都收效甚微。 如今再看他,牵着一个人的手,风轻云淡,甚至有些慵懒。 “有,孤第一次见你就被你拉着玩弹弓,一个下午什么都没打下来,你还上树摸了鸟蛋送给孤,阿九看了,说那是蛇蛋。”陈初平侧头看向李欢迟:“挂了孤一身苍耳,可难收拾了。” “说得你像个好人,那蛇蛋呢?”她忍不住问道。 “我本来就好。”他顿了顿:“蛋被阿九煮了。” “我就说爹和我很像的。”陈永宁觉得有人给自己撑腰,得意道:“皇伯父和欢嫔娘娘若喜欢鸟蛋,我给你们多掏些来,我爹现在不行……啊!”陈永宁终于被父上正义制裁,陈和安尴尬地拎着陈永宁先出去了,让他们父子多说说话。 刚才起陈重光就一句话没说,微微低着头,耳朵尖红了又白,明明对话题很感兴趣,但什么都没敢问。 李欢迟叹了口气,出生皇家却身世凄惨,这是黑化的好苗子啊。 她旁边这个,父权、皇权两位一体,浑身自带反派光环,她都觉得不像好人,父子关系这样下去,搞不好要出大问题。 那父子俩一走,这间书房就彻底安静下来。 陈初平握着她的手也陡然收紧。 “那你父子两慢聊,我也先出去了。”然而她无视了他的求助,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抬步就往外走,路过陈重光时还给他拿了把椅子:“大皇子坐近些,你与陛下许久未见了。” “啊,多谢娘娘。”陈重光兀自出神,忽然被招呼,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欢迟!”陈初平满是委屈地喊了她一声,被她完全甩在脑后。 他也不社恐啊,怕和小孩儿独处是怎么回事。 随便说些废话拉一拉父子关系都行,反正日常交谈基本都是废话。 她出了门,才发现临丘王父子没走多远,缩在拐角处似乎在观察屋中动静,旁边的宫人见他俩这模样冷汗直流。 见她出来,陈和安愣了一下,福至心灵地招招手,想拉她做共犯。 陈初平说得果真不错,陈永宁多淘气都是像他的。 “许久不见了,娘娘。”见她过来,陈和安压低声音说道。 她上次见陈和安,好像还是他来紫宸宫蹭饭。 她点点头示意,两人之前在屋里就打过招呼了。 “多谢娘娘为母后说话,真是连累您了。”陈和安露出一个苦笑。 在陈初平放给外界的消息中,‘欢嫔’这个人被送去道观,是因为她说了不该说的话。虽然众说纷纭,但呼声最高的就是她为太后求情,惹怒了皇帝。 不得不说陈初平是懂得做戏的,她出宫是既定事实,套上这说法,一来能让她的离开顺理成章,二来还能堵上那些想为太后说话的人的嘴。 她能说啥?只是淡淡笑道:“都过去了,临丘王守在这是做什么?” 陈和安犹豫了一下,倒是陈永宁童言无忌:“我爹担心重光和皇伯父相处不好,等在这随时准备去拉架。” 第204章 我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 两个大人失言地看着这个人小鬼大的小萝卜头。 “要我说,带着皇伯父一起去……唔!” 陈永宁还要说,被陈和安捂着嘴拧了一把屁股。 “娘娘莫要见怪,这孩子在家口无遮拦惯了。”陈和安尴尬笑道。 “童言无忌。”李欢迟到不觉得有什么,只是问道:“大皇子这两年一直是王爷在照看么?” 陈和安恍惚了一下,有些悲哀的低头:“是了,娘娘这些年都被关在道观中确实不知道,去年皇后百日孝后,重光自请出宫的。他原想给恭思皇后守陵,但皇兄不同意,父子俩大闹一场,最后重光找我,说不想在宫中待了。我实在劝不住,便只能上奏,请皇兄先让重光来临丘小住,就当散心。” 然后一直住到现在。 李欢迟有些吃惊,陈重光虽然不喜欢她,但看着对陈初平还是很恭敬的,没想到会违逆他。 看她神色,陈和安怀着一丝期待地望着她:“他们父子闹成这样始终不好,娘娘可以居中美言两句么?” 他知道自己的请求不太近人情,她既然回来,某日大概会有自己的孩子,若是男孩儿,与陈重光就是竞争关系,陈重光不得宠对她是好事,凭什么为他说话呢? “就当是为皇兄好?这一年多他总是孤零零的,没个人在身边照顾……”他越说越犹豫,最终还是闭嘴了。 身为父亲之前,他先是君主,天地君亲师,君还是要摆在亲前面的,也许陈重光长大了,就能知道父亲的不容易。 “大皇子有什么喜欢的么?”李欢迟想了想,忽然问道。 见她似乎愿意帮忙,陈和安眼睛一下睁大。 “这个我知道!喜欢我的无疆!”陈永宁被父亲‘手动禁言’以后,滴溜转着眼睛听两个大人说话,陈和安一时疏忽将手松开,他马上就说道。 “你小子!”陈和安马上又加固禁言。 “无疆是什么?” “是妻弟送永宁的一匹小白马。”陈和安解释道。 陈永宁总被捂着嘴,不满的呜呜哼着。 “王爷放开世子,孩子总在一起玩,也许他比您更清楚呢?”李欢迟笑道。 “那,这小子说什么错话娘娘可别往心上放。”听她这样说,陈和安才松开了手。 “那,世子殿下能告诉我,大皇子喜欢什么吗?” 陈永宁看着面前过于昳丽,却温和微笑着的女人,咽了口口水。 陈初平被一个人留下和陈重光独处,两个人大眼对小眼。 他还记得之前陈重光闹到他御书房的那次。那时候李欢迟已经走了,从各地举荐上来的人才,不管是种类还是数量都足够他见上很久。 母亲的背叛,爱人的分离,皇后的葬礼接着穆无凭的葬礼已经让他心中疲惫不堪,偏偏陈重光还要这种时候闹。 虽然之前答应过陈和安好好考虑他的归宿,但之前那样三方配合又牵制的状态就是他考虑下来最好的结构,再让他想,他手上一把散沙,并不太需要用谁去勾着谁了。 所以他直接问了陈重光,问他想去哪。 那个孩子说,想去离母亲近一些的地方。 “你生母贤妃,养母皇后,贤妃在帝陵,皇后在洛陵,你想去哪。”陈初平看着没说两句就眼泪汪汪的少年,按着眉心头疼道:“你这年纪正是学习的时候,想的时候去看望就是。” 他还没说什么呢,这是哭什么。 这话对于他来说已然非常温柔,这段时间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已经给已经有人给他说过,他也应该明白是非了。 “孤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也已经和母亲分开。”他睁眼,将烦乱压下去。那时他每日在太子和贵妃手下讨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知道死亡多久就会落在自己头上。 但他毕竟不一样,他有自己的神明。 “父皇就一点没感觉到难过么?”陈重光轻声问道:“母妃、母后的死,您就没一点感觉么?” “难过又怎么样?你是大皇子,就算没了母亲,你能做的事还有很多,身边人也还有很多。” “儿臣问的,是您。” “重光,孤经历过太多生死,每次都沉浸在伤感里不能自拔的话,还怎么做事。”陈初平冷静道。 也许他也有过一点点难过或者自责,但他都走到这里了,感情之类的事,不能左右他分毫。 陈重光并不是嚎啕大哭,他只是倔强地仰着头,听到他这话,一边皱眉,一边轻笑,泪水跌出眼眶:“所以父皇不能明白被人爱着的感觉,也不会爱人。” 那张脸从骨血里是像贤妃的,可神情又很像皇后。 “你想说什么。”他眯起眼,应该说他许家果然一脉相承么,类似的话许临安也对他说过。 关键时刻,陈和安赶忙跑了进来,打断这次谈话。 然后就是他上奏让陈重光去临丘,陈初平又埋头政事,想了一下便答应下来,直到现在。 之后几次见陈重光都是在人前,这还是那以后第一次与他二人面对面。 他随手翻了一下陈和安一并带来的,陈重光这段时间摹的字帖,还有少傅对他课业的点评。 虽然他想说些什么鼓励,但这些实在平平无奇。 他的生父陈卓生就是这样,即使先皇在世时,也很少赢得他的夸奖,除了皮囊,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所以一开始没有被太子和贵妃针对过。 “还算用功。”他只能这样评价。 “谢父皇。”陈重光也低着头应道。 “在临丘过得还好么?” “回父皇的话,儿臣一切都好。” 这还能说啥? “你与永宁相处得如何?要听临丘王夫妻的话,不要给他们添麻烦……”对,就是这样,太后以前也是这样嘱咐他的。多说一些就够了,不需要真的感情,不需要应答,只用表示出自己的关心。谁都会觉得没问题的。 “陛下。”门口忽然有人去而复返,虽然口吐尊称,但举止远算不上尊重:“趁着天色还早,我们去山上玩。” 第205章 为壶醋包了饺子 比起云雁晚雪,栖凤入冬后早就下了数场雪。 天色虽还亮着,却已经是未时中,一个多时辰以后天色就会暗淡下来,现在去爬山,只怕天黑才能下来了。 但是。 李欢迟身后出现了早就离开的临丘王父子的身影,见他犹豫,她两步走上前,微笑着低头跟他凑得很近。 “去嘛。” “现在去下来都天黑了。”他不知她要做什么,小声商量着:“附近又没有什么好看的,天寒地冻,去那干嘛。” 她说的山应该是行宫后面那座,因为离行宫近,也修整过,最顶上还有一个小亭子,但确实无甚玩头。 “去泡温泉好不好,我让人撒了干花……” “那你自己去。”她还是笑着,手放在他肩上,手指轻轻划过他的下颌骨。 虽然语气很轻,甚至带笑,但陈初平很明白,今天没得选了。 一行人轻装简从,临出门时遇到阿九,便也把他带上。 陈初平没看到的是,阿九往他身后去时,冲李欢迟眨了眨眼。 前一日夜间下过雪,但山道已经清理好了,只是地面有些湿,陈初平在最前面,拾阶而上。 因为还在行宫范围内,山上不会出现外人,所以伺候的宫人跟得远远的,甚至留在了山下。 “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虽然答应了她,但陈初平本意是不想来的,这些年他愈发缺乏锻炼,走路都得喘,更别说爬山。他戴着裁剪妥帖的麂皮手套,喘着粗气松开勒在脖子上的披风系带,弯腰停在山道旁。 他走太慢,两个少年打打闹闹就跑他前面去了,陈重光超过他的时候还回头,有些犹豫要不要帮他一把。 陈初平咽下口水,挥挥手:“去,小心些。” 陈和安很快也跟着两个孩子跑不见,他这边就只有李欢迟和阿九。 “你看看你这模样,平时缺乏锻炼的,身体素质差的,还不如小孩子。”李欢迟虽然不怎么觉得冷,但还是穿了斗篷,叉着腰在几阶上等他。 阿九每个季节穿的衣裳都差不多,一身青褐色单衣,脸不红气不喘,跟着他一步一步往上走。虽然没说话,但行为中也不是看不出来——他也有些嫌弃:“是太缺乏锻炼了。” “你们两个!”这两个人都不是会说好听话的,他气呼呼提气,努力往上走了两步,本想追上李欢迟,但她又向上走了两阶。 “我不是让你每天吃完饭以后走一百步么,你到底有没有听话。” 陈初平心虚地扫了阿九一眼,刚要开口,就被抢了话头:“他吃饭不准时,吃完也不走。” 一开始阿九也劝过他,但他不听,现在有能让他听话的人来了,自然要告状。 陈初平咬着牙瞪着阿九,对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回看他。 “陈靖?” 果然,耳边马上响起恶魔低语。 “我也不要你每天一百步了。”这声音温和又笑意盈盈:“每天睡前一刻时间,深蹲、仰卧起坐、俯卧撑,你喜欢哪个我们选哪个。” “嘶,我……” “要不然你一个人睡,我说到做到。”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李欢迟在他前面四五阶的位置,从上到下,背着光看着他。 “……好。”陈初平捂着胸口,已经开始心绞痛。 科学告诉我们,生命在于运动。 最后一截路,两个人几乎是一个拉,一个推,才将将让陈初平爬到山顶。 陈和安和两个孩子已经在山顶的小亭子中。 离行宫最近的村落也在几十里之外,群山在夜色中苍蓝朦胧,几乎与天空连成一片。 以前就算去哪祭祀要爬山,也有肩撵让他坐,自己用脚走,这好像还是第一次。要不是还有外人,他简直要瘫倒在地上。 “别坐着,慢慢走。”偏偏李欢迟一点不心疼他,催耕的农夫一样催他这头老牛。 他捂着胸口,委屈巴巴,还没开口,就听到陈永宁的叫声:“那是什么!” 李欢迟抬眼,时间差不多,路上这家伙一直歇,她都怕错过了。 陈初平回头,正看到青蓝色的夜色中,橙黄色的点点亮光,正从地面缓缓升空。 这山并不太高,但看行宫这一片足够了。 陈永宁为了占据更好的位置,拽着陈和安的腰带要把他当树一样往上爬。 陈和安也是个宠溺儿子的人,叹了口气,将他抱起来。 陈重光有些羡慕地看着那对父子,又回头看向那些孔明灯。 他两都是半大小子,陈和安就是再健壮,现在也难两个人一起抱着。 “在我家乡,这种灯是祭奠亡者,为生者祈福用的。”李欢迟说道:“有什么愿望的话现在许愿,也许能让亡者听到。” 陈重光闻言,双手攥成拳,似乎真的在心中想着什么。 陈初平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她做的,今日爬这山,就是为这壶醋包的饺子。 点点暖光映在他灰色的眼中,也镀上温柔的颜色。她推了他一把,抬下巴,示意他看陈重光。 那孩子刚才的艳羡神色他看到了的。 “我……”他喉咙还有些难受,陈重光的事他从来不想让她操心的,可她还是看到了,为他做了这些。 虽然差点没把他累死。 “快去。”李欢迟又推了他一把。 这孩子的出生纯粹是阴谋,但大人就算了,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陈初平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陈重光旁边,牵起他的手。 麂皮摸上去不冷不热,即使戴着手套,他的手指也很纤细,陈重光骤然被牵着,瑟缩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才拢着父亲的手。 “重光,之前你问孤对你母妃、母后的死有没有难过。”他顿了顿:“也许还是没有的。” 远远听着他说话的李欢迟忽然被口水呛住,背过身去低声咳起来,阿九怜悯地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给小孩子讲非要那么直白干什么啊! 陈初平回头看了一样,给阿九飞了个眼刀,回身继续说道:“你知道吗,父皇的少傅,贵妃秦霜她们一家,是父皇亲手抓捕入狱,下令斩首的。” 陈重光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 他的少傅姓林,是个古板又凶巴巴的中年人,他不怎么喜欢他,但让他去把林氏一门抄家下狱乃至斩首,他必然是做不到的。 “秦氏一家对父皇很好,君臣之外,父皇也把秦少傅看作长辈,他的孩子看作兄弟姊妹。” “那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做错什么了吗?”陈重光颤抖着问道。 “他们什么都没做错,错只错在,与父皇走得太近。”陈初平淡然道:“父皇亲眼见证,亲自动手,已经送太多至亲好友离开了。可谁死了,日子都还要过的,生在帝王家,这就是我们的命。” 陈重光默默听着,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 痛太多,就麻木了。 他只是听别人隐约提起过他父皇登基的困难,却一直难以想象。 “你会难过,这很好,这是你会爱人的表现,但你也不能一直沉浸在这种情绪中,真正爱你的人,肯定是希望你走出来的。” 第206章 我就是这样的人 这话相当无赖。 基本没有解决什么,只是当初那套换了个说法。 他不难过就是不难过,他就是这样的人。 陈重光也不应该再悲伤。 甚至细品,还能得到他其实并不爱皇后和贤妃的信息。 可不知是今夜明灯若星,雪山赏景的氛围太朦胧,还是陈重光分开这段时间想开了,他看着父亲的侧颜半晌,居然轻轻应道:“嗯,儿臣明白。” “哇!这里怎么会有萤火虫!”一旁的陈永宁忽然又叫到,马上要从陈和安身上下来,去追逐那些亮着灯的小虫子。 陈初平回头,茫然寻找着什么,就看到远远站在那的李欢迟和阿九。 她背着手,带着笑意,目光落在他身上,就像一直以来那样,鼓励着他,即使是再悲恸,痛苦,也要走下去。 走下去,总会有天光乍破,鸟语花香。 陈重光也注意到那些萤火虫,但他不知道父亲的话有没有说完,于是抬头征求着他的意见。 “去。”陈初平轻声说道,他并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他的经历也不适用于教育别人。他只是阐明自己的态度、立场,并不追求对方的接受。 话已至此,往后陈重光什么态度,都不是他能管的。 手上骤然一松,陈初平也加入了陈永宁和陈和安捕捉这些小虫的队伍。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萤火虫呢?真是少见啊。”他们上山来没带什么称手的工具,只能用衣摆或是双手去拢住那些一闪一闪的光点:“原先在淮安还多些,这两年回到云雁,几乎没见过。” “爹总待在王府中,当然看不到了。”陈永宁老道地说道,其实他也对萤火虫没什么印象。 陈和安虽然不是什么熟知动物习性的人,但他能肯定这东西绝对不应该在这样的寒冬出现在一处山头。 他瞥了一眼向那边两人走去的陈初平,但既然天公作美,那他们只用欣赏就是。 这时那些孔明灯已经飞得比山高了,因为准备仓促,所以只有十数个,看着并不多壮观。在这样高冷肃杀的冬日却已经是难得的景象。 “是你准备的么。”他摘掉手套,牵上李欢迟的手。 “让宫人们和虎贲一起准备的。”她笑道:“世子殿下说大皇子似乎很喜欢烟火,就是那个不太好准备。太仓促了,我还以为效果不会很好。” 烟火,陈初平愣愣想着,以每年过年时,宫中都会放烟火,那时李欢迟不在,太后守不了那么晚,也不会给他这个面子,早早就回去了。他领着一众人站在宫墙上,观看漫天烟火如星落雨,皇后和贵妃一人站在他一侧,陈重光或站着或被抱着,偶尔能牵着他的手。 一边是他,一边是皇后。 他不会用课业之类的事去问他,虽然也没太多话,但某时某刻看上去,大概真的很像家人。 “那萤火虫呢?” “你握着拳。”李欢迟卖了个关子。 他伸出握成拳的另一只手,一支白玉似的手指在上面点了点:“松手。” 一粒米粒大的青黄色光芒在陈初平展开手的时候,从他掌心飞出。 纤弱的光亮明灭闪烁,就像吹一口气就能将它熄灭,可它依旧努力散发着自己的光芒。 今夜弦月不明,星辰晦暗,大概是风雪的前兆。 可天上,眼前,天地之间千千万万处,都有烟火不灭。 “别哭啊,人前呢。”李欢次本来想逗逗他的,没想到他看着那萤火虫,魔怔了一般,脸上的表情就像下一秒要落下泪来。 “不会哭的。”看着萤火虫飞走,他上前半步,拥抱住面前的人。 “谢谢你愿意来。”他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他们还没吃饭呢,等孔明灯飞远了,萤火虫也骤然消失,就准备下山去了。 “怎么忽然就不见了!一定是爹你没看好!”陈永宁耿耿于怀那些漂亮的小光点一眨眼就消失,甚至连点踪迹都没留下。 “这么冷的天,那些萤火虫活不了多久的,不如回归自然,也许明年还能看到。”陈和安尽力安慰着。 “我们回去养在暖房里不就行了……” 比起陈重光,稍大些的陈永宁反而更像个孩子。 “萤火虫夏日于水地低洼而生,今此寒山枯林,能看到这些东西,永宁你知不知道意味着什么?”陈初平被一左一右扶着慢步下山,听着父子俩的话,忽然说道。 “意味着什么?”陈永宁也是捧场,马上问道。 “意味着天下海清河晏,这是神明对孤的嘉许。”陈初平轻笑道:“这是神迹啊。” 李欢迟还想听他掰扯点什么,没想到这人脸皮那么厚,白了他一眼。 问题陈和安也很捧场,搭腔道:“确实如此,臣弟早该想到,寒冬腊月哪来的萤火虫?只能是上天对皇兄的嘉奖,才让我们见识到如此奇观……” 君臣兄弟,一唱一和,把两个孩子忽悠得迷迷瞪瞪。 “这样……吗?”陈永宁半信半疑:“那皇伯父还能再变出来一次吗?” “神迹可遇不可求。”陈初平狡黠地笑道:“下次祭祀的时候你们虔诚些,也许神明也会听到你们的祈祷。” 他说这话时完全看向李欢迟,意思很明显。 “美得你。”她唇语道。 “啊,真的啊?”陈永宁好像真信了他,嘴里念念有词:“那阿光想念母亲的话也能对神许愿吗……” 几个大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怔,陈和安又要手动禁言,没想到陈重光开口道:“大家都说母后去了天上,那她应该一直都看着我的,只是我看不见她。她应该,更希望我有别的愿望。” “那你还有什么别的愿望么?我晚上想吃冰酪。”听他这么说,陈永宁马上转换了话题。 “我……”陈重光偷偷看了父亲一眼:“我想大家一起用膳。” “这算什么愿望……” 两个孩子又聊开了去。 李欢迟叹了口气,让她变个皇后给陈重光她肯定是做不到的,一起吃饭嘛……她扫了一眼陈初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明啊。 第207章 夜听寡妇墙 既然为了孩子开心,吃饭的时候,临丘王一家,陈初平,阿九,甚至陈嫣然都来了。 经李欢迟提议,也不按照君臣分席了,把案几拼在一起,中间烧着炉子,边吃边聊,也算围炉夜话。 “那么晚没吃饭,小孩子就算了,你们三个大男人干嘛呢。 陈嫣然早就吃过,她的孩子十三四岁,正是不喜欢凑热闹的时候,所以只得她一个人在这,随意吃点小菜,顺便喝酒。 “刚才的天灯姑姑看到了吗?”陈永宁兴奋地说道:“我们在山上还看到了萤火虫呢!” “这个季节哪来的萤火虫。”陈嫣然把着酒盏,挑眉看了一眼陈永宁:“你这傻小子看到什么了。” “是真的!大家都看见了!”他大声反驳道:“就是父王笨手笨脚,我们本来抓到几只的,都不见了!” “永宁,怎么这样说你父王。”王妃梁言笑制止道。 “阿光!”陈永宁眼看再说两句就要被揍,赶紧摇外援。 “姑姑,永宁哥哥说的是真的,我们真看到了。”陈重光这才开口:“父皇和九伯也看到了,父皇说这是神迹。” 陈嫣然本来听着当小孩子的笑话,扯上陈初平和阿九,才轻笑着看过去:“是吗?” 陈初平太清楚那萤火虫哪来的,得意又神秘地笑道:“神迹自然是真的,那是对孤的嘉奖。” 真假无所谓,甚至陈初平说啥都无所谓,她又看向阿九:“你也看到了?” 阿九安静地吃着饭,从刚才起他就过于安静了。陈嫣然唤了一声他才回过神。 “没注意。”他皱了皱眉,似乎用力回想着刚才的场景。 陈初平有些不满,李欢迟几乎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变出的萤火虫,他居然什么都没看到?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那样的场景你居然没注意?这两年眼神愈发差了。” “在看天灯。”阿九答道:“若算好风向,说不定能传递消息。” 李欢迟饿了半天正刨着饭,听到这话忽然噎了一下,这铁直男思维,应该说不愧是职业军人。 陈初平和陈嫣然也被他这话呛到,一个轻笑,一个叹气。 一场家宴说不上多温馨,但闲适和谐。 散席后,阿九还在想着天灯的事。 李欢迟忽然找到他,说想让虎贲帮忙,然后很快弄了个模型给他们,让他们照做后等天黑就点燃。 他当时还对这东西能不能飞起来半信半疑——他北方人,没见过这玩意,没想到真能飞。 那样简单的结构,竟然能飞那么高,于是他就开始考虑这东西除了观赏之外的用途。 “……燕九,你不但眼睛瞎,耳朵还聋!” 他兀自走着,拐过一道弯,忽然被人拦在身前。 “嗯?见过公主。”他回过神,看见眼前的陈嫣然似乎气鼓鼓的。 “好,好好,又是公主。”她喝了点酒,说话间尤有酒气,忽然一掌拍在阿九胸口:“你这狗东西是宁愿打光棍也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啊!” “公主说笑。”阿九硬生生挨了这一下:“你喝醉了。” “本宫没醉!本宫比你可清醒多了。”她突然抓着阿九的衣襟凑近,几乎鼻息相闻:“你继续躲啊,继续相亲……相一个,本宫拦一个。” 她去年就搬来云雁,太后宫变那次还帮了不少忙,本以为就此可以和阿九培养培养感情,结果这货公事公办,干完了就跑,一副和她完全没私情的模样。 平时还在躲着她,要不是这次,两个人说不定还见不上。 “你他娘的现在知道心虚,说自己没有私情,当时抄汪家的时候那么兴高采烈的?” 陈嫣然嫁过两任,第一任确实是总角之交,少年夫妻。所以在他死后,她会想着给他报仇。 至于第二任…… “我不能娶你。”少年当时说得很清楚:“家仇未报,我不能让燕家、巴郎吉格日家又多一个寡妇。” 他当时说得多大义凛然,就显得汪家出事以后他出现在现场时有多滑稽。 “我不是你燕家的寡妇就行了是,贱人!”她上前就是一巴掌,阿九被她打歪了脸,回头依旧是平时那无喜无悲的一张脸。 “长公主说什么,臣不明白。” “你一个虎贲中郎将不好好在皇帝身边当狗,跑来一个乱臣贼子的家里是干什么。”陈嫣然当时被他气疯了,不能娶她也是他说的,好,她又择人下嫁,结果汪家不听话,被陈初平铲除也是他们应得的。 这狗男人现在出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来看她笑话? “汪明义谋逆大罪已定,但其中尚有隐匿,陛下让臣前来督查协办景阳侯府抄没一事,还望公主莫要阻拦。” “本宫既嫁与景阳侯,便也是侯府之人,你来抄家,是不是要将本宫也一道抄去。” 两人剑拔弩张,一旁她的贴身侍女都劝她算了,谁都知道虎贲卫是皇帝的鹰犬,得罪了阿九,非但保不了汪家,就连她自己或许也会深陷其中。 “陛下说了不要惊扰公主,还请公主行个方便。” 他处处有理,事事低头,就是该做什么做什么,绝不退步。就算被她逼到角落,算计胁迫,也还是一副君子端方的样子。 于是她第二段婚姻也就这么结束。 不过那之前,他都没有避着她的,只是…… “臣奉命行事,并无……”阿九垂下眼,再次说着说过无数遍的话。 “那我有私情行么。”陈嫣然忽然伸舌头,舔了阿九一下,那双黄色的眸子即使在夜色中也能清晰看出震动,才让她觉得畅快:“我说了,那次孤男寡女,意乱情迷。你不想算就不算了,我也没让你负责,就是之后的机会,你应该给我。” “我不能……” “老娘上一任被你亲手收拾的,你的意思是只要不是燕家,做哪家寡妇都行是。” 沉默让夜色中多了几分尴尬。 一声脆响伴随着重物倒地和低声怒骂,都让李欢迟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听了。 她刚想到一个点子,还想问问陈嫣然,结果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事。 阿九就算了,陈初平傻子似的给他安排相亲,是完全没看出来这两的感情吗? 第208章 狐媚子能有什么坏心思 “在想什么呢?”身后的声音打断了李欢迟的走神。 陈某今日上山下山,运动量是够了,所以今天逃得一死,睡前总算泡上心心念念的温泉。 宫人提前撒入一点干花瓣,温泉水汽蒸腾,气氛倒是朦胧婉约。 “在想你是不是傻子。”然而她一开口就打破了这氛围。 “我怎么又傻了。”他今日心情不错,懒得与她争辩,慵懒地靠在温泉边上,抬手爱抚着怀中美人。 “清河长公主喜欢阿九你知道么?” “原来是这件事。”他依旧懒洋洋的:“皇姐那样的攻势,我又不是瞎。” “那你还给阿九安排相亲?” “喜欢是一厢情愿,我不用皇姐帮忙笼络权臣,也不需要阿九讨好宗亲。”陈初平浅笑着:“这不是挺好么。” “阿九和公主也有私情你知道么。” 这话把陈初平cpu干烧了,往她身上撩水的手都顿了一下。 此时,无数两个人相处的碎片大概在一瞬间充斥着陈初平的脑海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缓了一下,问道。想起刚才片刻她的离开,便明白了,轻笑道:“原来是去听墙根了。” 她追着陈嫣然,陈嫣然追着阿九,她想不听到也难。 “你总管他们做什么呢?今日又是爬山看天灯,又是变萤火虫的。”他停下来,倾过身去,鼻尖埋在她鬓边:“你只用把心思花在我身上就好。” 他的神不用管其他人,只用看着他,听着他,感受着他…… “你以为我为了谁。”李欢迟转过身,看着面前这张脸。 虽然被温泉的热气蒸腾着,面色依旧算不上健康,脖颈纤细,肩膀单薄,锁骨凸立,哪有一点点像个而立之年的男人。 和家人的关系也是一团糟,他说是不在意,可人是群居动物,谁能和谁断了关系呢? “为了,我?” “明知故问。”李欢迟捏了他的脸一把,他有些时候太过偏激自私,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她是很想永远陪着他,但永远这种事谁都说不清楚。 就凭他这一年多能把自己健康作成这样,回来又给了她一个大惊喜,她就觉得肩上担子任重道远。 她希望他能多看,多感受,即使不是利用,人和人也有别的关系。 “那我还要一个萤火虫。”谁知他好像没听懂,又提了个条件:“给我一个人的。” “啧,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李欢迟在他鼻尖上一点,就有一只小虫立在上面,展翅一扇,飞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血契,她现在渐渐能用一些复杂的术法了。当然,这些小虫都是幻术,并不是真的。 “近了看就是一只虫啊。”他伸出手想捉住萤火虫,小虫却比他的动作快,在飞入温泉附近茂密的草堆以后,消失不见。 “不然会叫萤火虫么。” 虽然没喝酒,但陈初平看她的目光里满是微醺。他何尝不知道她的想法,只是他说的也是实话。 阿九和陈嫣然都是成年人,而且两人都比他大,不在一起自然有自己的考量,哪用得着他管。至于陈重光,他从未想过要将位置给他,不管现在感情多好,只这一条就足够父子关系分崩离析,无论现在看上去多父慈子孝,都是水月镜花。 只她喜欢看,他演演也罢。 “那我今日表现你可还满意?” “一般般。”虽然他基本实话实说,但陈重光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哄孩子勉强成功。 “既然那么喜欢小孩儿,那便给我生一个,你答应我的。”他抱着李欢迟,将她转了个身,正面坐在自己腿上。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虽然是泡温泉,但会唤人进来服侍,所以两人都穿着衣裳。陈初平一向是玄色,衣裳一裹,就像隐身在乌云后一般。 但白衣不一样,白色可以被染上任何色彩。 棉麻质地在水中轻荡,吸饱了水以后贴在肌肤上,便染上一丝隐秘的诱惑。 “没答应也没关系。”他勾着李欢迟的衣带:“我现在开始祈祷,给我一个孩子。” “我说不给,你就会乖乖听话么?”李欢迟歪着脑袋,自己也没发现,自己的眼中满是迷离。 “不会。”陈初平也歪着头,吻了下去。 欺骗,囚禁,用自己做威胁,不管什么下作的手段,只要能得到她,他都在所不惜。因为他活到现在,这些手段都很有用。 更别说她总是心疼他的。 他已经快三十了,从出生到登基,从登基到现在,人生又有几个三十年,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再好的耐心,也该到头了。 “你当初提到来这,就没安好心?”李欢迟伏在他肩头,看着自己的指甲在他柔软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个个月牙状的印记,很是愉快。 她已经被他留下太多烙印,这样才公平啊。 “我能有什么坏心思。”陈初平搂着她的腰往上提了提,他不过是想多占有她每一分而已。 虽然来这地方是为了度假,陈初平也没真的歇着,年底各种事务,甚至来年开春的计划都已经开始安排。 临近各地送上来的年货和供奉逐渐送到,入库前还供李欢迟挑选、赏赐宫中众人。 所以她整日也没闲着。 两个人一起在书房,做事效率成倍暴跌。 自从知道陈嫣然和阿九不是单箭头以后,李欢迟就有几分在意他们。 听陈嫣然的话,阿九以前相的亲全是被她搅黄的,可笑陈初平还傻乎乎想不通,阿九也没给他说过陈嫣然在其中的态度,这亲事能成才有鬼。 既然是双箭头,那这事为什么不成呢? 过了一日,阿九当值的时候,李欢迟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果然发现了端倪。 “阿九。”她轻唤了一声,略有些尴尬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示意他,在他喉结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深色。 也得亏是他一年四季都是单衣,衣领也都不高,所以犯罪记录在案无遗。 看来她走以后发生的事和她想象中差不多。 阿九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房里没镜子,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哪里不对。 陈初平在一旁看着他两打哑谜一样,视线落过去,自然看见了那处吻痕。 “你瞎指什么,你也有。”他有些酸溜溜地说道,又让元宝拿来一面镜子给阿九。 对着铜镜一照,阿九才看见留下的痕迹,眼里少见的惊慌,赶忙拉起衣领。 “盖什么,现在估计半个行宫的人都看见了。”陈初平看着也拉紧衣领的李欢迟,眼中满是奸计得逞后的愉悦。 “铁树开花,老房子失火,说说,孤的虎贲中郎将,看上哪家姑娘了。” 第209章 一转眼珠就八百个鬼点子 陈初平明知是陈嫣然,却没点破。 阿九闻言,放松了几分:“回陛下,蚊子咬的。” “你当孤傻么……”陈初平挑眼看他:“令堂总是盼着你成家,你要喜欢哪家姑娘赶紧说,也免得孤受一个耽误你终身大事的骂名。” 在李欢迟的眼神威慑下,他好言好语说道:“中原有话说成家立业,你业已立了许久,却迟迟不肯成家,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么。” “回禀陛下,臣不在乎。”阿九站得过于挺拔,和平时完全两个模样,让人一看就看出他的紧张。 “孤在乎,孤身边太监很多了,萧枕派去寻找新商道,你知道多少人反对么,再多你一个,就是权宦干政,你说好听么。”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李欢迟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萧枕不在紫宸宫是出使去了?” “他先前是兰台的,后来得罪我的好叔叔才受了宫刑,之后他家中与他划清界限,我原想让他继续当兰台令史,可他家里人不接受他这模样在外面抛头露面,他气不过,才当了紫宸宫总管。” 现在听说有个机会可以为辰国做事,又不用面对他那些亲人,他便主动请缨,率领使团出使去了。 李欢迟原先只觉得萧枕做事不卑不亢,从没讨好过她,颇有骨气,没想到原是这样的身世,只是。 “他不会是出海往东去那队?” “不是,往西北的。”陈初平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怎么了,有什么说法么?” “那就没事了。”她摆摆手,打散了自己不好的联想,把话题转移回阿九身上:“所以啊,阿九你到底喜欢哪家姑娘?” 阿九眼看陈初平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了,结果又被李欢迟神龙摆尾把话题转回来,颇有些受到背刺受伤地看着她 “敢吃不敢认,好,真不愧是孤的中郎将。”陈初平看着他冷笑道:“辰国不比你们部族,即使开放包容,但也没包容到未婚女子可任意与人私通的份上。” 阿九见他忽然严肃起来,有些无措,看向李欢迟的眼神中满是求助。 “你看她做什么,整日没上没下,轻佻僭越。”陈初平阴恻恻的,还真是有些吓人,但两人眼神一交错,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呗。 “行宫中的无非是宫人、嫔妃、诸王妃,燕九,你好大的胆子,那可都是皇室的禁脔啊。” 阿九眼睛越睁越大,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脖子上的这个小印记能引来陈初平那么大的火。 “你不说没关系,自然有人替你说。”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来人,将他给我押下去!暂时关到柴房中,现行宫中一应女眷,都给我一个个审讯,直到找出与这狂徒通奸的淫妇!” 阿九:? 陈初平这两年脾气越来越怪他知道,他还以为爱人在他身边会有所好转,没想到这疯病不可逆。 他倒不是很担心自己的命,毕竟他应该找不到人……不对,他是被迫的那个,找什么找啊! “陛下,中郎将忠心赤胆,日月可鉴,您不能因为……” “住嘴!你也给他说话,是不是你也……” 被拖下去之前,他听到李欢迟为他辩解,被陈初平怒不可遏的吼声打断,接着便是啪的一声脆响。 “你不要……”他回身想阻止,却不知被谁一下砍在脖子上,打晕了。 能有这身手的只能是他虎贲的人,他模模糊糊想着,这次好像是专门冲他来的啊。 他忽然觉得陈家或许真有什么疯病不成,先是兄弟互为仇敌,再是陈忠恕那个疯子,现在陈初平到了岁数,也犯了。 ……陈嫣然就更不用说,一个女人家,竟然敢主动扑他,简直比草原的女人还奔放。 “说演就演,你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云柳回来朝她点点头,李欢迟才放下心。翻了个白眼,丢下账本。 这货翻脸速度比她翻书还快,再是知道他做戏,也吓得她心律不齐,到现在还砰砰直跳。 “我哪最真,你不是最知道。”陈初平踱过来,跨坐在她身上,脸上满是得意:“我做得好不好?要不要奖励我?” “好个屁,下去。”李欢迟推了他一把,却反被推倒。 “他们真不是皇姐单相思?”陈初平撑在她身上,还有些犹豫。 “就是你这么瘦弱的,以前贵妃、德妃想推你,或是亲你一口,成功过么?”李欢迟好整以暇躺着,给他理了理领口。 “哦。”这样一说他就肯定了:“所以你也那么容易推倒。” “……那是因为你重。”跟这种全是心眼子的人说话,累。 于是敲锣打鼓,好戏登台。 到了第二日,几乎行宫中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宠臣虎贲中郎将燕九,因为殿前失仪,被打入大牢。 这理由简直敷衍得让人好笑,但有心之人能从中读出一种信号。 虎贲为此一朝所立,一切行动由皇帝本人指挥,不受制于任何其他机构或个人,权利甚至比三公还大。这样的大杀器,却始终有一个可以规划调度的头脑。 这样一个头脑的人选抉择对皇帝来说就很重要了。 因为没有先例,所以这个位置从有那日起,就是燕九这个异族人担任,十数年来,从不更改轮换。 燕九此人虽出生异族,但自幼被送来辰国作为质子,长于深宫,一切行止都与辰国人无异。听说也就是那时和陈初平这个不起眼的七皇子认识,并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伴着他一路厮杀到制高点。 这样一个人,即使别人想撬动两人的关系,也多半是有心无力。 然而这么多年,树大根深,在虎贲中,虎贲中郎将的影响力似乎渐渐超过皇帝了。 这是非常危险的。 对于陈初平这个斗天斗地,斗哥斗娘,阴险多疑的上位者来说,这是完全不能忍受的。 两人的矛盾难以调和,一场斗争在所难免。 这件事虽然看上去那么不值一提,但背后的意味耐人寻味。 ——以上,是陈初平将消息放出去时一并做的引导。 这家伙抓舆论真是一把好手。 “那现在要怎么处置阿九?”李欢迟听着云柳的汇报,问道。 这件事自然不能只有他们两个演,虎贲们都被集体拉了过来训过话,不会出问题,但接下来要怎么做,她还有点搞不清楚。 实在是这货脑子一转就想好,完全没给她商量考虑的机会。 “既然是两个人的戏,那当然还要看女主角。”陈初平勾着嘴角,笑得满脸阴险,不知道的真要以为他是因为感觉到阿九的威胁,所以下手了。 第210章 多少带点私人恩怨 看着他的笑脸,纵然是李欢迟也嫌弃。 谁家好人这样笑啊! “你先过来。” 陈初平办公用的是屋中唯一一套桌案,她则是盘踞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榻上摆着小几,防着她的零食和茶水。 陈初平凑近,坐在美人榻边:“怎么了?” 她勾着他的下巴,亲了一下。 “你再笑一个?” 陈初平愣了一下,马上又笑着贴向她:“今日兴致那么好。” “停。”她竖起一根手指,怎么不是奸笑就是狞笑,要么是阴恻恻的笑,陈和安和他长得挺像,人家笑起来就和风沐雨的。 “怎么了嘛。”他撒起娇来,侧头含住她的手指,湿软的舌头慢慢缠绕上来,灰色的眼望向她,其中满是诱色。 对了,还有这种勾人的笑容。 不过不管他笑起来多好看,都没人会真心觉得他是个阳光开朗大男孩儿的。 “没事,赶紧下一步,你别把人吓出事。”她抽出手来,在他袖子上擦了擦。 这个季节柴房那种地方,晚上连条被子都没有,就是想诈一诈两个人,捅破窗户纸为他俩终身大事考虑,这也太折磨人了。 “这才多久。”见她是真没干别的事的念头,陈初平慢慢坐正,颇有些不满:“又没怎么样,让他待两天柴房怎么了,你心疼他?” 这听着怎么带了点私人恩怨。 “陈靖,你别玩脱了。”她挑眉,他和阿九之前关系再好,毕竟也隔着皇权这一道坎。这玩笑火候掌握不好容易玩火烧身。 “他做不出什么的。”陈初平看她严肃起来,总算是松了口:“你晚些去看他一眼,再去找皇姐。” “少吃点飞醋。”李欢迟捏着他的脸教训道。 “实话而已,以前这样的天气,我跪柴房,跪太庙,也没出什么事,他哪能比我还娇气。”他垂下眼低声道。 “知道了,知道你最可怜,也最坚强能干。”她拽着他的领口,将人拖到自己怀里。这点小事也要争,真不知道他今年几岁? “哼。”陈初平抓着她的手臂轻哼一声,这才满意。 按照越好的,睡之前胡黎来禀告过阿九的情况,他已经“听说”宫中乱成一片的消息了。 “那你乖乖睡着,我去会会他。”李欢迟就等着这消息呢,既然时机成熟,就不要再耽搁了。 “早去早回。”陈初平横躺在侧,来人再晚些,这事今日就算了。 她散着发,裹着件不起眼的素色披风,挈着个小灯笼,在胡黎的带领下往行宫只有宫人会去的杂间去。大晚上的,一路上除了正常巡逻的虎贲和禁卫,这里连个人都没有,自然谈不上什么守卫严格。 从所有意义上陈初平都并不担心阿九会跑,他给他安的罪名不轻不重,不会重到威胁性命,也没有轻到可以任他毫无束缚自由来去。 而且现在陈初平只是气头上,若他真的越狱,把他惹急了,他家里人,虎贲那么多兄弟,无数人都会牵连进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是见过的。 陈初平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这两日除了每日一次送饭的宫人,他能见到唯一的外人,就是胡黎。 当然,胡黎也是早串通好的,角色是受他恩惠临危不弃的下属,负责给他带饭,顺便告诉他外界的动向。 外界的动向当然是没什么动向,毕竟演一场戏,陈初平不可能真弄得鸡飞狗跳闹到宗亲面前,他不要脸陈嫣然还要脸。 “就在前面了,小娘娘自己过去。”胡黎将她带到某处拐角,指着前面一间小屋,便停了下来。 “事后小娘娘一定要给属下美言两句,要让中郎将知道咱们合伙骗他,属下估计要被扫地出门了。”他双手合十,朝李欢迟拜了拜。 这个忽悠人的人选很有讲究,不惜违抗皇命也要帮他,得有行动动机的说服力,虽然虎贲大家都出生入死,而且借住在阿九家的人也不止他一个,但他是多多的未婚夫。 她总觉得上次见多多也就是几个月前,那个年方及笄的小姑娘也到了要嫁人的时候,这让李欢迟对时间的流逝有了种不真实的感觉。 “知道了。”她挥挥手,吹灭了灯笼,借着晦暗的月色走向关押阿九的柴房。 说是柴房,其实只是一间废屋,里面摆着一些废弃的家具和暂时用不到的家具,晚上拼一拼,睡觉不用睡地上。但阿九还是像以往坐在陈初平屋里一样坐在一处墙角,只是这次是背朝外,脸朝墙角,身边还放着一副碗筷,里面的东西似乎还没吃完。 李欢迟爬到墙头一处通风的气窗口,往里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说实话,里面的亮度是不足以常人看清这些景象的,就是在外面,今日的夜色也不怎么明亮,更别说只有小通风窗的小屋,但她就不是一般人啊。 毕竟是做戏,总不能让她大摇大摆进去。 她弹了两下舌,墙角的阿九回过头来,看起来还没睡。 他不大看得清到底是谁,只能站起来回身,凑近了才看清楚:“阿迟。” 他似乎并不惊讶她出现在这,只是仰头望着她。 李欢迟小心卸下几根气窗栏杆,努力显得不要太轻易,这窗口很小,女孩子和小孩还好,成年男人是很难通过的。 “你小心些。”看她钻进来,阿九还是伸出手,将她接了下来。 等她站在地上,两人无言相望。 李欢迟准备的一应台词都因为他太过冷静说不出来,只能愣愣看着他,说出以前无数次说过的开场白:“吃过了吗?我带了糕点。” 第211章 不要随便给自己加戏 阿九摇摇头,又像怕她看不见那样,出声道:“不想吃。” “这怎么行。”李欢迟这才找到了切入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裹,里面都是她来前装的点心。 他俩零食搭子,陈初平即使正常食量也吃得很少,零食更是像吃药一样,她多做的点心便会分给阿九。 有些点心这个时代还没有,她开发出来这多那少,两人便会一起研究如何改进 “蛋腥味,有点重。” “那下次我加点橙汁或者醋?” “火候,有些过了,夹生。” “我也觉得,那火小些多烤两分钟。” …… 陈初平本来就是醋罐子,看他俩讨论就烦,经常吵着他们俩打扰他公务了,让两个人分开。 阿九家里做了好吃的,也会带来分给她和陈初平。 她见过阿九的家人,唐月他们来那日他也见过,虽不是什么生死之交,但酒肉朋友也是朋友,何况一个能与你分享交流美食的。 就算她和陈初平掰了,和阿九也依然有点交情,至少她是这么想的。 阿九却没有接过零食,垂着手默默站着。 李欢迟心里一跳。 她就是知道陈初平是做戏,那日都被他吓得够呛,阿九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吓唬会不会吓出什么心思。 他们俩自幼相识,出生入死,别因为她多事,破坏了那么多年的感情。 “阿九,你不能不吃东西。”她把包裹硬塞给他:“陛下最近烦心事太多,他不是真生你气。” 阿九看着手中的包裹:“我知道。” 他知道他心烦,这些年他虽然代陈初平跑了许多地方,但不管去的地方多遥远难寻,他都不觉得累。成功或是失败,早就有人给他备好退路,一切见闻,都让他成长。 陈初平则完全与他相反。 他甚至很难出云雁。 一个人在宫中,后来时在自己的王府。 独居一隅,不停掐算安排着手上的筹码,稍有闪失,就是无数人头落地。 可他并不是个无情的操棋手,当时明明临近决战,他还是让他离开云雁,回到草原,将亲人们带回来。 也正因为他的缺席,陈初平险些殒命。 光这一点,阿九一辈子都觉得自己亏欠了他。 所以陈初平心烦或是有脾气,他都可以忍,况且这件事,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那……你到底看上谁家姑娘啊?”李欢迟见他似乎可以说通,小心问道:“伯母他们那么操心你的终身大事,正好借这个机会,让陛下赐婚不好么?” 阿九依旧低着头,她也不催,任他思考着。 他们俩郎有情妾有意的,要成早成了,哪至于一个围追堵截,一个躲躲闪闪。 “他让你来说的吗?”想了半天,阿九忽然低声问道。 李欢迟心头一跳,他毕竟和陈初平认识快二十年,在他面前做戏,还是有些困难。 然而不等她多想,门框炸裂开的声音就打断了她的思索。 黑漆漆的小屋骤然被火光照亮,让她想起之前被“捉奸”那次,不过那次她全然是看戏状态,这次不知为何,多了几分心虚。 他们商量的是这样吗?这人怎么给自己加戏啊? “你果然在这。”一声轻笑让她毛骨悚然,也让还在疑惑的阿九警觉。 她逆着光看过去,元宝元安带头,陈初平在中间,后面密密麻麻站了不少人。 一个人被捆着扔到两方中间的地上,看着头破血流,昏迷不醒。从血糊住的眉眼却能认出,是胡黎! 李欢迟脑子飞快转动着,却分不清真假,只能愣愣看着面前的人。 “孤就猜到,会有人来救你。”陈初平眯着眼,火光在他眼中跳动,明明是温暖的亮色,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没想到,是你。” 他脸色马上垮下来,上位者的喜怒无常一应立现。 “把人,给孤,抓过来。”他声音愈发轻柔,但听上去就像毒蛇吐信一般。 元安闻言,马上上前一步:“娘娘,请?” 平时笑盈盈的小太监表情依旧温和,但这微笑背后的危险,本能使人畏惧。 李欢迟看了阿九一眼,上前两步,刚在陈初平面前站稳,就被他一把拽着手腕扯到身前:“孤怎么对你的,你就这样吃里扒外?” 两人的脸离得格外近,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可此刻她只有一种想法。 好可怕。 还没等她解释些什么,就看他忽然抬起手腕。 李欢迟本能闭眼惊叫,被一股力道推倒向一旁,然后是一声脆响。 然而除了被推到一边,她什么都没感觉到。 甚至他推的方向还是个矮榻,她柔弱不能自理地顺势坐了上去。除了摸到一手灰,倒是哪都不痛。 这一瞬间李欢迟脑子过电一样明白过来,还是在演戏! 演演演,这神经病没把她吓出个好歹! “陈老七,你疯了!” 陈初平角度选得刁钻,李欢迟本能又很到位,阿九只看到他给了李欢迟一巴掌,力道大到她差点摔跤。 他知道人是会变的。 陈初平在那个让人迷失本性的位置上坐了那么久,变了也很正常。 他让他不开心,他认命受罚。 可李欢迟明明,明明他那么喜欢她的! 允许她待在御书房,对他的政令指指点点,为了防止太后动手脚,让他将她带出宫,连夜赶回来亲自将她接回,会乖乖听她的一切指示,心甘情愿被她管着。 她是不一样的。 可现在他怎么舍得怀疑她,怎么舍得打她? 不,将他关进来那日,他就动过手了。 陈初平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你再叫一遍?”陈初平不知从哪掏出一方手帕,细细擦拭着自己每一根手指,仿佛是刚才接触到了什么脏东西。 “你们两个之前在孤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孤真是好大的心,才没发现你们的奸情。” “我不是!我跟她没什么!”阿九极力辩解着,奈何有人上来限制着他的动作,他甚至看不到李欢迟的情况,只能听见她低低的呜咽。 “这黑灯瞎火,孤男寡女,孤的后妃凭什么跑来给你送东西。”陈初平擦好手,将手帕扔在地上,狠狠碾着:“怪不得,你不愿意说是谁呢。” “不是,不是她!”这关系到李欢迟的名誉,甚至性命,他疯狂摇着脑袋,不知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看,这么些年,你连撒谎都不会。”陈初平嘴角挑起一抹极温情的笑:“听说民间对付奸夫淫妇,是要浸猪笼的,冬日天寒地冻,用温泉来浸,孤是不是对你们还挺好的?” 第212章 陛下!臣妾冤枉! 阿九咬着牙关。 他从没想过陈初平会变成这样的人。 “陛下!妾与中郎将是清白的!”一旁抽泣的李欢迟一听,哭喊着跪在陈初平脚边,抱住了他的腿,“真的不关妾的事,妾只是与中郎将素有故交,想来劝劝他将钟情之人说出,好成就一段良缘……” 她快速为自己辩解着,阿九点点头:“是,她是来劝我的。” “所以问出什么了么?”陈初平浅笑的面色忽然一滞,勃然大怒:“都把孤当傻子是!还不拖下去准备行刑!” “陛下!陛下!妾冤枉啊!”李欢迟棒读着被拖到胡黎带她来的拐角,然后被涟漪和白虹接过,给她整理着弄乱的衣衫和头发。 “他什么时候来的。” 涟漪绞了块热毛巾给她擦脸擦手,闻言答道:“娘娘走后不久,陛下说您演技太差,怕您应付不了。” 那她还真谢谢这个奥斯卡影帝。 不多时,她看到元安从屋里跑出来,看到她喜气洋洋:“招了。” 然后一堆人开始转场。 屋子是之前他们一大家子人吃饭的那间,桌案重新按照尊卑摆好,主位后面摆上屏风,李欢迟作为马上就要被浸猪笼的人不应该在这,所以只能躲在屏风后面。 陈初平先到了场,趁着男女主没来,钻到屏风后面与她亲昵。 “咬得我好疼。”他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刚才李欢迟趁着抱他腿,狠狠咬了他一口,以宣泄自己心脏差点被吓停跳的愤怒,所以他脸色骤变,赶忙让人将她拉走。 “你活该,你没把我吓死。”她压低声音,在他腰上拧了一把:“怎么事先不给我说一声!” “你若事先知道,只会做得更假,阿九不是傻子,你还骗不了他。”刚才他在外面听着,两人虽然对话寥寥,但并不难分辨出阿九并不信任她。他涎着脸,讨好地吻在她脸上:“我怎么会这样对你,不是一看就知道假么。” “谁知道你的。”李欢迟脸上有点挂不住,她一瞬间真的怀疑他连环套,想干掉自己。 都怪他平时太阴险了。 “你居然真的怀疑我?”陈初平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眉毛皱了一下,满脸委屈。 眼看外面人陆续进来,要是纠结这事就演不下去了。 “乖,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不信皇帝。”她不知道怎么解释,摸着他的脸安慰道。 她忽然懂了自己一直以来深埋心底的不确定。 无论陈靖这个人对她的感情有多深,陈初平始终是一个政治机器,他要考虑的东西太多,而且绝大多数时间都不能被感情影响。 虽然是同一个人的两面,甚至算不上两面。但她会害怕陈靖这一面哪日被政治机器压过去。 毕竟权利这种东西,是会迷惑人心的。 陈初平有些难过地抱着她,将脑袋埋在她肩上:“我是你的,不管什么身份我都是你的。” “嗯嗯,人来了,先去把事情解决。”她拍了拍他的背,将他推出屏风。 原本面有戚色的人在绕出屏风的一瞬间,脸上迅速回归平静淡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状态。 他演技是很好,不这样,怎么骗过他那些哥哥和陈忠恕,他总习惯躲在伪装后面。只是这样太久了,居然会让爱人看不出他的真心。 他这一生,真是悲哀啊。 阿九身披束缚被压了上来,他很少见的,在那张幼童一样懵懂的脸上看见失望和悲伤。 他挺羡慕阿九的。 虽然感觉被那一大家子所累,明明秩比二千石,可称得上高官厚禄,却过得像个平民一样,但他所有的家人,包括下属朋友,都是真心实意关切着他的。 平时看着没什么表情,也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他的喜怒哀乐,都可以畅快真实地表现出来。 一生肆意洒脱。 可陈初平完全相反,肆意洒脱,哪个字都跟他挨不上边。 “此事由臣一人所起,一切罪罚皆由臣一人承担,还请陛下放过欢嫔,娘娘。”他微微仰着头,眼中尽是不屈:“你先将她放了。” “你说放过就放过。”陈初平眯起眼:“这深更半夜,她趁孤睡着,偷摸跑去寻你,说你们两个清白,谁信。或者。”陈初平顿了顿:“比起偷情,你们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瞒着孤不成。” 他的态度有些激怒阿九,他挣了一下,又被压回去:“你怎么能这么说!” “孤怎么说?你怎么做的?那孤问你,前日家宴散罢,你与何人在何处!” 闻言阿九一愣,又开始说不出话。 “哼。”陈初平冷笑。 李欢迟在屏风后面听着阿九单方面被他嘴,心说还好被绑着,不然这狐媚子迟早要挨打。 “大半夜的,在吵吵什么。” 忽然一个女声从门外传来。太监唱报,是清河公主。 “皇姐。”陈初平抬眼看着陈嫣然:“这事本不想麻烦皇姐的,只是中郎将他走投无路,攀扯上皇姐。” 阿九只是说让叫陈嫣然过来,却没说让她过来做什么。按常理说,应该是因和她有些故交,来让她求情的。 陈初平坐正,观察着两人的神色:“孤马上便将这对狗男女处理完,皇姐无事便回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陈嫣然明显是已经睡下被叫起来的,不施粉黛,一头长发只随意挽了个坠马髻,这时带她来的宫人才小声在她耳边讲述了事情的前因经过。 大致了解情况后,陈嫣然斜瞥了阿九一眼,对方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本宫好歹与他二人相识一场,本宫就问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二人?” “皇姐明知故问,中郎将毕竟有恩我朝,不至大辟之刑,那便只有宫刑,至于欢嫔,现在大概……”他轻笑一声,并不说完,便更引人遐想。 “你!”阿九听闻判决,更是挣扎:“你先把她放了,我与她没有关系!你会后悔的!” “这话你说了多少遍。”陈初平斜靠在座位上:“可问你多少次,你也说不出与你有私情之人。既然不交代,现在也就不重要了,用刑。” 阿九这时才抬眼看了一下陈嫣然,他眼中满是惊慌和求助,但也就一瞬,便再次错开去。 他不应该将她牵扯进来,可是,可是。 李欢迟也是无辜的啊。 “能要你的命。”他听到耳边一声轻笑。 “陛下。”陈嫣然上前一步:“那日家宴散席,是本宫与他在一起。” 第213章 路过的狗都要被踹一脚 “哦?”陈初平玩味地笑道:“孤晓得皇姐是中郎将故旧,可事关女子声誉,皇姐可别在这种时候,只想着为他开脱,而不顾自己。” “本宫可没想为他开脱。”陈嫣然斜了阿九一眼:“本宫恨不得你把这狼崽子剁了。只是本宫做下的事,也不好叫别人担着。你那欢嫔,先手下留人。” 陈初平狐疑地看着他二人,显然是不信的。 “求陛下,放了欢嫔娘娘。”听她这样说,阿九也便能开口:“是臣僭越,以下犯上长公主,欢嫔昔日与臣妹交好,她真是来求臣禀明实情,以平圣怒的,臣与她,并无私情。” 他第一次,用如此君臣有别,恭敬无情的言辞来跟陈初平说话。 阿九的额头磕在地板上,发出重重的闷响。 陈初平心中有一种不适,就像刚才抓着李欢迟时从她眼中看见恐惧那样的不适。 他挥手叫来元安,假装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又让他下去。 “然后呢。”他撑着脑袋,已经对这副把戏有些厌烦。 “皇姐,或是中郎将,有什么说法么。不会觉得随意编造个理由,孤就会信。” 陈嫣然有些头疼,她听说的是阿九因为殿前失仪被陈初平关了,她还以为这两个家伙在演什么,没想到好像是真闹掰了。 还是因为他脖子上的吻痕。 她弄那么明显出来就是为了让他看的,可这狗崽子自己没看见就算了,偏偏陈初平眼睛那么尖。 至于欢嫔,他两交情好像还不错,小姑娘大概是自作多情,或是自作聪明,没想到陈初平这疯子反而把她卷进去一起清算。 毕竟平时再怎么宠爱,他身为顶尖的掌权者,也有自己的逆鳞。禁脔,是容不得别人染指,甚至于全然忍不得别人看一眼的。 男人喜欢你的时候可以将你捧上天,不喜欢你的时候恨不得你根本不存在。她生在皇家,听过见过这些事太多了。 阿九这个死脑筋,竟然闹到这步。 或者说即使闹到这步了,也说不出口他们的关系。 只是看着她,满是祈求。求她救救他的朋友。 他们的关系有那么难以启齿么? 陈嫣然冷笑,刚要说出两个人逢场作戏罢了,反正她只是个寡妇,皇家的寡妇,声誉再差,只要招招手,依旧有心怀鬼胎的赌徒趋之若鹜。 “是臣一直觊觎清河长公主不得,那日趁长公主酒醉,欲对长公主行不轨之事,好在长公主努力挣脱,脖子上就是与长公主扭打时留下的印记。” 陈嫣然:? 她何德何能醉酒状态跟这个九尺壮汉扭打,把他抓伤还能全身而退? 什么狼啊他就是条狗? “燕九?你宁愿死也不愿意松口是?”他不开口还好,他一开口,陈嫣然的火气蹭一下上头,抬腿踹在他身上,一脚将他踹倒,顺势骑到他身上,仰手就是两巴掌。 “哪至于闹到这个地步,你但凡跟他好好解释,哪至于闹到这地步!”她指着陈初平大声对阿九吼道。 陈初平觉得走向好像不太对,赶忙让宫人们都下去,将门关上:“皇姐何必如此冲动。” 陈嫣然现在气得发疯,哪听得进他的话,恨恨瞪了他一眼,又看向身下的阿九。 他皮糙肉厚,她再是用力也难伤他万一,只是又恢复以前那副对她视而不见的模样,歪头瞥眼,平静地躺着。 “是臣轻薄了……” 他还没说完,又是一巴掌。 “你要死啊!”陈嫣然抓着他的领子:“看着我!就这么难说出口吗?还是我是寡妇让你脸上挂不住!” “不是,公主兰姿蕙质,是下臣配不上公主。”在陈嫣然的强迫下,阿九还是抬眼看向她。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可陈嫣然似乎不想放过他了,非要在这对簿公堂。 “别说配不上配得上,我今天若不出现,你是不是决意咬死我们没关系,你那个小朋友是不是就要让那条疯狗杀了!” 陈初平刚才被瞪了一眼就安静如鸡台上看戏,骤然被点名,挑了挑眉。他好像路过夫妻吵架现场的狗,看着看着就被踹了一脚。 “所以,我叫你……”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在所有人面前说你我没有私情,全是我一厢情愿,你仁义君子?”她顿了一下:“你凭什么。”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阿九脸上,他这才发现陈嫣然哭了。 在他心目中,她似乎永远坚强,即使当时她才十来岁,刚经历了丧夫之痛,眼见亲人们你争我夺,互相猎杀。也能高傲地说出“这是本宫的孩子,陈忠恕要来,就让他冲着本宫来好了。 情情爱爱对皇家的人来说根本不重要,她又何必坚持。 离了他,辰国也还有很多大好男儿,他们与她习性相近,听话体贴,能陪着她,长命百岁。 可现在脸上逐渐冷却的泪水让他心悸,恨不得答应她所有条件,换这一刻的欢颜。 “我会死的。” “谁不会死啊!”陈嫣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松开抓着他领口的手,慌乱地擦拭着眼睛。 “不一样。”他摇摇头:“巴朗吉格日一族家仇未报,你也看到了,我家很多寡妇。” “老娘不是寡妇吗?汪家你亲手抄的!”刚才一时的真情流露让陈嫣然忽然有些尴尬,她可是公主,向来只有她让别人哭的份。 “不会难过吗?” “难过是活人的事,不是你这死鬼该考虑的。” 阿九安静了很久,陈嫣然也等着他开口。 “回禀陛下。”过了许久,他坐了起来,示意陈嫣然让他起身。 虽然手还被捆着,但他还是很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下臣心悦清河长公主,家宴那日散席后,臣一直与长公主在一起,此事无关他人,还望陛下明察。” 他顿了顿:“事关公主清誉与娘娘的声名,陛下要如何处置,臣都别无二话。” “哈,你总算承认了。”陈初平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对这件事已经兴趣全无:“接下来怎么弄,我赐婚吗?” 听到这与前面态度完全不一样的话语,阿九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不然改日再说,我困了。”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你这……”陈嫣然比阿九更快发现了端倪,咬着牙就像咬着陈初平血肉。 “你能不能有点职业精神。” 屏风后,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的声音让阿九如震惊雷。 事已至此,遮掩无用,李欢迟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看向眼珠都要掉出来的阿九:“嗨?” 第214章 演戏可恨但有用 “你……为什么在这”虽然心中猜到大概,但阿九还是愣愣问道。 “不然真要浸猪笼么,浸你都不会浸她。”陈初平坐在那吃了半天狗粮,李欢迟一现身就缠了上去。 “你还不明白,这疯狗合着你的小朋友一起诈你呢。”陈嫣然有些恼,但好像也没那么恼,丢人的又不是她,于是一想通,就抱着手做壁上观。 阿九睁大着眼,看了看李欢迟,又看了看陈初平,最后垂头,一直绷紧的肩膀塌了下来:“还好……” 还好李欢迟没受到伤害,陈初平也没有变成他不认识的样子。 “抱歉啊。”李欢迟疾步从主位走过来,给阿九解开身上的束缚:“我那日听到……就给他提了一嘴。” 然后陈初平一秒入戏又疯狂给自己加戏,一路急转直下,有那么一两次,他真把她都吓了一跳。 阿九抬头看着她的脸,李欢迟知道他在意之前那一巴掌,摸了摸脸:“他没真的打我。” “为了给你俩牵线,牺牲已经够多了。”陈初平靠着桌案,不满地说道。 “谁请你帮忙了。”陈嫣然更不满。 “皇姐你身为女子,追个男人居然那么麻烦。”陈初平也不服气,讥笑着陈嫣然。 “就你厉害,前年折腾得鸡飞狗跳的,还装失忆。”陈初平之前装失忆的事陈嫣然听阿九简单解释过,此时也拿出来反驳。 “装失忆怎么了,你就说有没有用。” “比不得你厚颜无耻,演什么像什么。” 姐弟俩互相攻击着,李欢迟抱歉地笑着看向阿九,却发现他看着争吵的两人,或者说陈初平,眼中泪光一闪。 “别吵了,陈靖你过来。” 听到召唤,陈初平慢悠悠踱到李欢迟身边,事实胜于雄辩,他爱人在怀,别管什么方法,就是比陈嫣然强。 “道歉。”李欢迟拉了他一下,指着阿九。 “我?给他道歉?”陈初平一时有些无法理解:“为什么?” “你折腾吓唬人家这一遭难道没错吗?” “我那不是为了他?”他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不要。” “但你骗人也是真的,过来,我跟你一起。” 尽管万般不愿,但想起刚才阿九几乎是字字泣血般的自白,他心底也滋生出一些说不清的情绪。 “抱歉,我不该如此对你。”最终,他还是牵住李欢迟的手,轻声说道。 李欢迟看向阿九,他只是很平静,又出了一口气的模样:“我以为,你变了。” 变得陌生,残暴,喜怒无常,再不是他伴随那么多年的那个人。 “人肯定是会变的。”陈初平轻描淡写道,他不觉得自己一直毫无变化,但无论怎么变,总是有些底色,或者原则不会改。 “谁会像你,一直是个傻子。” 歉是道了,贱也是要犯的。 可阿九垂着头想了想,居然轻笑起来:“也是。” “那,原谅我们了?”李欢迟忐忑问道。 “嗯。”阿九站起来,伸出拳头慢慢抵在陈初平肩上轻轻撞了一下,又拍拍李欢迟发顶:“下次别弄了,受不了。” 等到上床的时候,都快寅时末了,这一晚上太惊心动魄了,她实在有些睡不着。 她总觉得还有很多想说的,但现在真的太晚了。 “睡不着?”身后的人忽然翻身起来,撑在她身上。 “你明天还要早起,赶紧睡。”李欢迟摸了摸陈初平的脸,他本来是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的,只是顺着她的意,编排了一出大戏。 “最近不忙了。”陈初平拉下她的手,放在自己脖颈上,又慢慢往下滑去:“快些给我生个孩子。” “这事是我决定的么。”李欢迟好笑,他总是催,好像多说几遍就能有了:“万一,是女孩儿呢?” “女孩也行,是我们的孩子就行,赶紧长大,我不想干了。” 母子反目,亲朋离散,坐在这个位置上要承受的东西太多了,翻云覆雨又怎么样,能让时间倒退,死人复活么。 今天虽是演戏,但两个人看他的目光都让他有一种不适感。 “女孩儿你也传位给她?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李欢迟开玩笑道,心中却嘭嘭跳着。 “那又有什么关系。”陈初平伏在她肚皮上,不以为意:“开女学的时候说是大不韪,打许国的时候说是大不韪,按他们的说法干嘛都不行,那这个位置让给他们来坐好了。” 他迷迷瞪瞪,沉溺欲海,也不知道这话有几分真实,可即使是哄人,也是很好听的:“我们的孩子,一定不会让人失望,最好长得像你,眼睛像我就行,你的眼睛看着我一个人就好……” 黑暗中因为不能视物,所以缠绵变得更是悱恻,肌肤相贴,呼吸相闻,就好像两个人马上要融化到一起了。 第二日陈初平果真起得很晚,两个人在床上磨到辰时。 李欢迟还是觉得应该和阿九谈谈,吃过早饭便无视某人的虎视眈眈摸了过去。 分给他的屋子离他们住的主殿并不远,不过她还是第一次来。 今日难得出了点太阳,阿九作为习武之人,作息比他俩规律得多,早就锻炼完,坐在廊下保养着自己的兵器。见她过来,目光平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招呼着她:“坐。” 李欢迟提着食盒,有些心虚地笑着坐到他旁边。 上门道歉总得有些诚意的,但昨天的事实在是匪夷所思又尴尬,两个人都不知道谁起头,或是怎么起头。 “那个……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阿九一个本来话不多的不能指望他说什么,李欢迟叹了口气,他们夫妻二人转,那还是她起头。 第215章 野狼和公主 其实这件事昨日就说通了,阿九并不想过多追究,只是淡淡说道:“是他主导的。” “但是我先提的。”李欢迟讪讪道。 他太熟悉陈初平了,虽然李欢迟一再说是自己挑的头,但这种套中套的行事风格他见识过太多,只是以前他是给别人下套的,现在是套中人。 “不用解释,我知道是他。”后来他冷静下来慢慢分析就明白了。 “哈,但他也是关心你们……” “我知道。”阿九看着膝上的兵器,用手轻轻抚摸着。 “那这件事……” “没关系,我不生气。” 但越是这种淡然,李欢迟越觉得有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平静。 见她始终惴惴,阿九叹了口气:“我认识嫣然的时候,她刚刚丧夫。” 年轻的公主和心怀不轨的谋反者,这份关系是完全不可公之于众的。公主身负血仇,而谋反者来自异国,直到陈初平登基之前,他们甚至不能在阳光下说一句话。 等到新皇登基,陈嫣然报了家仇,这次身负仇恨的却是阿九。 部族领土被占,亲族丧生大半,活下来的男人也随时准备着去死,所以他给不出任何承诺,也没办法陪伴。 这些年来他虽然知道攻破赤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家仇却依旧如一把悬剑一般,让他不得安宁。 陈嫣然没有义务等他,况且他拒绝在先。 所以她再嫁,他也是接受的。 然而心中总会想着,等一等,再等一等,等他一朝报了家仇,哪怕只能做公主府的入幕之宾,哪怕要唱上几百夜的情歌,去打动她的芳心,他也愿意的。 陈初平要查抄汪家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应下这份差使。 就像陈嫣然想的那样,他不应该出现在这。 他就是来看热闹的。 此前这位景阳侯,出入各种场合都借的是公主夫婿的名义。陈嫣然有从龙之功,她的夫婿这个身份当然比一个没落的侯爵值钱。若只是这样,还能说他一句爱妻。 但他拿着这名声去攀炎附势,笼络大小官员,全然不像为陈嫣然着想的模样。 所以他亲手去给这个骗子摘下这顶高帽。 可他没想到陈嫣然似乎很生气。 也许在陪伴中,两人已经有了感情? “我觉得,长公主不是这意思……”李欢迟听着他的推论,有些无语。 这就像你跟crh表白失败已经开始第二段感情了,结果遇到一个渣男。渣男犯了事被带走,还是你几乎不搭嘎的crh亲自来带走的。 比你穿着居家服蓬头垢面去扔垃圾时被前男友看见还丢人。 简直是午夜梦回都想抽自己几个耳光的丢人。 “这样吗?”听她解释了半天以后,阿九皱了皱眉:“我不太懂女人的心思。” 到这也就是普通的成年人爱恨纠葛。 “就这而已你才总是避着长公主?”李欢迟不解:“她并没有把你去抄家当事,这些年才会一直追着你啊。” “不是这件事。”阿九忽然眉目一凛,忽然大声道:“接着跑,别在这偷懒。” “是!”院门口忽然跑过一个身影。 “胡黎?”虽然只是一晃眼,但她已经看清楚了。随即想起昨天陈初平加戏他也参和了,看来阿九不是生气的,只是没对她和陈初平发。 听着声音远了,他才看着整个身形都缩小一圈的李欢迟叹了口气:“并没有重罚,我有分寸。” 他想了想自己刚才讲到哪,继续说道:“那段时间她心情不大好,常去坊间酒肆。” 杀汪明义之前,陈初平很贴心地将二人婚约解除,所以陈嫣然不用为汪家守孝。她也知道陈初平没错,景阳侯府的不臣俱有铁证,并不像之前是网罗的罪名。虽然嘴上说不在意,但这几乎宿命一般的婚姻真让她有些迷茫。 阿九很担心她,也于心有愧,自己当值时便拜托别人,他下值了就守着陈嫣然。 “有一日她遣走了所有下人,自己在院中饮酒,醉倒在地我去送她回房,忽然被抱住……” “停停停不用说了!”李欢迟捂住耳朵,非礼勿听。 “……那之后我才避着她的。”阿九说着,脸上忽然有一丝绯红。 那确实尴尬。 “这件事说清楚也是好的,所以不用担心,我真的不生气。”他拍了拍李欢迟的脑袋。 “这样,就好。”她这才稍微放心下来。 “不管能过多久,也算是在一起过。”阿九垂下眼,神情温柔。 听到这话,李欢迟也有些颓然地笑了笑:“是啊,喜欢的人在一起哪怕一秒,也是值得的。” 两人心中各有想法,沉默了片刻。 “真的会有那么危险么?和赤翟的战争不是结束了?”安静了一会,她忽然问道。早两年还好说,这些年感觉和赤翟的战争都是局部守卫战,并没有紧急到他一军之将也要亲自上阵冲锋陷阵的态势。 所以李欢迟也很理解陈嫣然的愤怒,要是两个人早在一起,孩子都抱上了也说不定。 阿九摇摇头:“四年前南下至少死了上万人,从来没安定过。” 说到军事,她肯定没有阿九明白得多:“这样。” 她再次认识到,这个世界并不太平,连他这样身居高位的人,都要时刻担心性命。 她问过阿九的安排,将糕点交给他便离开了。 “还听什么,出来。”他看着李欢迟走远,轻声唤道。 “啧,你属什么的,这都听得见。”陈嫣然从他院子一角的树后走出来。 “是看到的。”他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来吃点心。” 刚才他本来可以倒来茶水,和李欢迟边吃边说,但他硬是没招呼,把一整盒点心没了下来:“应该有新品。” 陈嫣然看他马上就塞了一嘴,无奈道:“你还真是好哄。” “他们都道歉了。” 她一直站着,阿九明白她公主病犯,嫌弃直接坐在廊下不干净又硬,回身进屋拿了个垫子,又端来矮几,摆上茶水。 谁让她是真公主呢。 “啧啧。”陈嫣然稀罕地咂舌,这货什么时候见了她不是原地起跳马上跑不见。 “什么好东西。”她终于坐下,但依旧不想用手,就着阿九的手吃了一个。 “椰子酥。”他想了想,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嗯,尚可。”陈嫣然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在陈初平和她之间联络,来一趟,总要带走些她公主府的东西。 她以前基本没跟陈初平说过什么话,后来见他,才有些明白阿九这到处蹭吃蹭喝连吃带拿的毛病是从哪来的。 他们就像两只兽,互相依偎着度过漫长的,充满杀机的宫闱生活。 陈初平是需要阿九没错,其实阿九也离不开陈初平。 鹰可以飞很高,很远,但也永远需要一个可以降落休憩的锚点。这件事里,他其实更生陈初平的气,所以更好哄。 他并没有变,也好好道过歉了,这样就足矣。 第216章 一惊一乍 因为起得晚,一回去就能吃午饭。 陈重光正在书房中,陈初平正在手把手教他摹字。见她回来,挑眉不满道:“哪有那么多话要跟他说的。” “见过欢嫔娘娘。”陈重光与父亲独处,本来挺放松的,李欢迟一进屋,他就紧张起来:“今日所学已足够儿臣回去揣摩学习,便不打扰父皇和娘娘了。” 不等李欢迟开口,他麻溜收拾好东西离开。 “啊不在这吃饭么?”李欢迟本能客气着,陈重光却没打算和她客套,转眼就带着自己的宫人消失不见,其中似乎有皇后景晴宫以前的宫人。 “你留他干嘛。”陈初平将刚才用过的纸收整到一边,朝她招手:“过来。” “我看你们气氛挺好,别弄得我真像个恶毒后妈。”她走过去,被陈初平轻轻拉到身前,将笔塞进她手里,就像刚才教陈重光摹字时一样,从身后握着她的手。 她比陈重光高,陈初平比她高半个多头。 字没写一个就被亲了一口。 “你到底要干嘛。”她无奈笑道。 “不干嘛不能亲么。”陈初平理直气壮,整个人贴着她的背,得寸进尺地含着她的耳尖。 “才中午呢,你别闹。”可怀里的人不解风情,梗着脖子不让他有下一步。 他哼了一声,松开嘴,握着她的手,在纸上行云流水写了个‘漫’字,又在旁边写了个‘靖’字。 李欢迟忽然感觉一道雷劈在她天灵盖上。 “你什么意思?”但她还是强压着心里的震撼问道。 “漫漫。”陈初平趁她转头,正好吻在她唇上:“你说我什么意思。” 李欢迟的名字,李是姓,欢是辈分,只有迟是名字。 她爸妈快四十才有了她,姗姗来迟,所以叫迟。 又因为她爹有些文人风气,挚爱屈原,取其‘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漫漫’为小名。 迟和慢正好一对,‘慢’寓意不好,‘漫’却很不错。 当然,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小名这种东西,是长辈给的美好寄托,一般不会告诉别人。她一身两世,已经谈不上什么祝福。所以即使唐月待她如亲生母女,她也没有说过。 这个世界不应该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小名。 “说了我早就认识你,我知道你的一切。”陈初平恶作剧成功,看着那两个字,很是满意。 “不过我不是很喜欢这名字,和秦霜小名撞了。还是欢迟好听,独一无二。” “……你还知道什么,到底是谁?”李欢迟身体止不住开始颤抖,到底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知道她所有秘密,甚至也是穿越的,长得还与她很像。 她回身抓着陈初平的领口,几乎有些崩溃。 陈初平没想到这个玩笑不是情趣,居然让李欢迟反应那么大。 “你说不是你,那我也不知道。”他松开手,摸了摸李欢迟的脑袋:“我只是想说,我了解你,我爱你。” 她就像从水底出来一样大口喘着气。 这逗乐可一点不好笑。 她刚觉得自己可以无视这些藏在角落里的不合常理,可在放松警惕时,这些不合常理又会像只小虫子一样忽然出现在你跟前,然后狠狠扎你一下。 “没事,不怕。”陈初平知道自己好像闯了祸,紧紧抱着她安慰。 相拥许久,她才把心中的不适和忐忑压下去。 “以后不准说了。”她轻声说道。 “哦。”陈初平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这个名字会拉近两人。不准叫夫人又不准叫小名,欢欢还是阿迟都有别人叫,没有一个名字是专门属于他的。 没有就没有,至少人是他的。 因为起太晚,这顿饭也吃得不怎么香。 两人沉默地吃着,直到吃完饭后,李欢迟才提起一件事。 “国子监?”陈初平有些疑惑,这机构他也是不曾听过的。有一个相近的太学,可以说是官吏预备役,但进入太学需要很严苛的考试,能进去的都不是小孩子。 看到陈重光,李欢迟这么多天被抛在脑后的想法又浮现了出来,之前她去找陈嫣然为的就是这件事。 “嗯。”李欢迟点点头:“诸王在京中也多有弟子门生求学,几个名士大儒只负责那一人,师资力量多浪费啊。而且,统一教学还能加强文化认同感,不至于有太奇葩的诸侯王出现,让他们出去祸国殃民。” 陈初平以前她说什么都好好好的,唯独现在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按你的意思,除了皇子,还要将诸侯王和官吏以及一些百姓的孩子吸纳进这个什么,国子监?” “嗯,我知道有太学,虽说是学,但那并不是真的教授知识的地方,现在孩子进学只有私塾和家中请的西席,只有很少官办学塾,可以整合各地官办学塾,统一教学,将优秀人才层层推荐进入国子监……”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打断了李欢迟的游说:“虽然我只有两个皇子。” 他顿了一下:“但只要将他们提前放到一起,就会开始笼络势力,各自为战。” 李欢迟怔了一下,他果然对这件事很在意。 他那些兄弟们就是各自笼络了一批势力,然后互相争斗得你死我活。他自然不希望这样的事出现在自己的孩子,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孩子身上。 为了这个位置,所有有可能坐上来的人都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她只是想着这些堂表兄弟姐妹们能在一起上学,就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可他们从来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现在辰国的制度类似于春秋到汉初的模样,诸侯王的自治权极大,他只能找到机会杀一个,把地方收归国有。 让这些堂兄弟搅在一起,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嗯,不行也没关系。”还好她提前给陈初平说而不是跟陈嫣然谈了才给他说。 “不过让皇姐的孩子进宫陪重光也不是不行。”他顿了顿:“永宁和桂叶也可以。” “你看着来就行。”她想了想继续说道:“那你知道推恩令和盐铁收归国有吗。” 第217章 素未谋面的好大儿 在栖凤的一段时间里,陈重光不时前来找陈初平,报告学习的进度。 其实这些他的少傅都会说,但大人都知道他只是想要一个亲近父亲的借口,陈初平安排好过年的事和春耕计划以后挺闲的,所以陪陪他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陈重光对李欢迟似乎有着极大的警惕。 算不上敌意,就是人少的场景中,两个人几乎不会同时待上一分钟以上。 就是陈初平再好的耐性,也快被陈重光磨光了。 一日,李欢次起晚了才到他书房,就看到一个不大眼熟的孩子。 她出入书房都不用通报,那孩子似乎耳朵很好,听到脚步声便先回过头来。 看到她,嘴角噙笑:“见过欢嫔娘娘。” 这温和的笑容总让她觉得似曾相识,但脸并不太熟悉,虽然眼睛狭长,看着有几分陈家基因的样子,整体的感觉却不太像。 “你是……” “旭东,随皇姐姓,皇姐的二子。”陈初平这也发现她来了,摆摆手让陈旭东下去:“看着些你弟弟,去玩。” “是。”陈旭东朝他一拜,又朝着李欢迟行礼。 往外走时,阳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琥珀那样透彻,且澄黄。 这名字,这眼睛…… “来,继续说高祖斩蛇的故事。”陈初平朝她招招手,眼睛更是亮闪闪的。 自从提出推恩令以后,为了辅助解释这项法令为什么能推广,她已经从秦王扫六合讲到楚汉之争了。 她半吊子水平,想到一点说一点,陈初平倒是听得很开心,她一边说他一边问,简直十万个为什么。 加上这种东西不能说给别人听,陈重光来时她自觉给两人留点相处时间,故事一讲就讲了好久。 “你不觉得这孩子有点……”偎进他怀里,李欢迟才敢小声问道。 “小孩子不都长一个模样么……前几年又在皇姐封地,不怎么见面。”陈初平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也有些无语凝噎。 “那这事怎么算的?” “景阳侯遗腹子,汪家人都没了,跟皇姐姓,没人会追究。” 李欢迟微微张着嘴,但这细一寻思,还挺爽的。 不管阿九有没有被认回来,自己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姓燕或者姓汪都没姓陈有用,挺好。 他把陈旭东拉出来,让他这段时间在行宫中陪着点陈重光。一来是给自己减负,二来,他已经和陈嫣然说好,开春后让三师在宫中开一个属于他们兄妹几人的学塾,早晚都是要一起上课的,先熟悉熟悉没什么不好。 虽然正式的国子监没戏,但整合教育资源可以慢慢推进,除了这几个,还会挑选伴读进来,皇家教育小组也算初具规模。 “那么多人陪着,就不会太孤单了。”陈初平很是为陈重光的归宿头疼了一阵,这下父子和解,不用再找人养着,他也算做到了对恭思皇后的承诺。 “嗯,做得很好了。”李欢迟摸摸他的脑袋。 他自己是童年是很抽象的,每日都是艰难求生,作为皇子,连饭都吃不饱还要挨打,再大些,就是刀架在脖子上,假装屈膝臣服,将尊严丢在地上,以换取生命和机会。 陈重光的一切对他来说已经是难以想象的美好,却还是会因为一个承诺,听从别人的建议,改变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他即使不是一个皇帝,也应该是个不错的人。 他们在行宫待到不得不回京去办新年前的各种仪式,祭祀,宴会,这些仪式多少年不会变,却让李欢迟有了些不太一样的感觉。 对她来说明明只是去年的事,可一晃两个人之间居然隔了一年多。真让她有点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在行宫中她还见到了陈桂叶,她也已经从襁褓里的幼儿,变成可以在母亲乳母身旁蹒跚学步的孩童。 这对她的震撼,是旁的多少事加起来都抵不上的。 “真奇怪,我总觉得你装病还是去年的事。”这句话好像变成了她最常说的一句。 “我可是老老实实过了两年。”每说到这件事陈初平就很不开心,那是他所不能掌控的领域,甚至在现实中,也是他所不能涉足的国土,这让他非常没有安全感。 “哼,那你就比我又大一岁多了,老牛吃嫩草。”她总会用这句话来气他,而且总能把他气得半天不搭理人。 陈初平比她大七岁,他已经很纠结这件事了,被一提再提,总会不开心。 其实她活两辈子,并没觉得自己多年轻,但肯定也不成熟,她喜欢被人放在心上,温柔以待;喜欢被娇宠保护,可以依靠。 而陈初平符合她需要的一切。 大一两岁,小一两岁是没区别的。 某次两个人在床上她又逗了他一句,结果被他一下咬在肩上。 她再次意识到狐狸是犬科。 “你咬我有什么用,生命在于运动懂吗?” “唔懂!你要是早点出现,早点出现……”他也不是用力咬,只是叼着她的皮肉,印下属于自己的烙印。 若不是唐月失踪,她不会被赶出门派,若不是妖鼎落入他手里,她也不会进宫,一切都只是因缘际会的巧合,谈不上什么早些晚些。 事情就这么发生,她也只能接受,非要说的话,以后不分开就行了。 “你再咬我我也要咬你了。”她当他是撒娇,用力翻到他身上威胁道。 陈初平今天也不想被她压,又努力压回去,夫妻俩的情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年前陈初平就赐婚给阿九和陈嫣然,年后这件事便紧锣密鼓地办了起来。 陈嫣然三婚了,不知情的还说她姻缘好,三婚都能招虎贲中郎将这种黄金单身汉。 也有人质疑阿九都三十多了才结婚,说不定是有什么隐疾,两人只是皇帝强牵起来的政治婚姻。 更有知情人透露,皇帝年前行宫度假,听说这位中郎将御前失仪,险些被贬,是长公主救下了他。现在联姻只是他表示自己忠诚的手段。 反正众说纷纭,但最开心的莫过于燕家。 陈初平又给她放了一天假,让她出去玩,李欢迟当然是选择去凑热闹。 燕府和长公主府其实不远,但燕府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最后商议好,阿九搬到长公主府,当真成了入赘的。 第218章 这次可不能再反悔了 多多这两年虽然没长变什么,但成熟不少,她消失一年半,阿九隐隐约约知道原因,多多却不知道,拉着她执手相看泪眼。 “没想到您是欢嫔娘娘,上次真是失敬了。”泪眼之余,她还有点惶恐。 她们之间一直以阿九为媒介交流着,她消失的时候,阿九也只能按照官方说法讲给她听,自然把她真实身份带了出来。 “没事,就把我当阿九朋友,依旧叫我李姐姐就行。”李欢迟笑道:“能不能带我看看婚礼准备,我就是看热闹来的。” 多多闻言,这才领着她去看各处的准备。 虽然住在公主府,但当天为了好看,还是要在燕府住一晚,阿九原来的院子还住着几个虎贲,都被挤到一间客房暂住,谁也没觉得不高兴,热火朝天地修缮着房子的破损,往房檐下挂红绸,贴窗花。 女人们在一起商量当日要宴请的宾客,安排座位,选择菜式,甚至已经开始给夫妻俩未来的孩子绣起肚兜和小被子。 “有孩子的女人好,说明能生养!”说到陈嫣然有两个娃的时候,众人几乎是赞不绝口。 陈旭东的出生不太好明说,如果让她们知道阿九已经有了好大儿,大概更是开心。 “娘娘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忽然有人问她道,都与公主做了亲家,她们对她的态度还像上次一样,亲近又热情。 虽然来了第二回,但阿九这些x娘她实在记不住,只能讪笑道:“听天由命。” “哎,别觉得年前就有大把时间,我跟你这么大已经有了阿大了。”说话的女人胳膊肘搡她一下,塞给她一张绣着石榴的手帕:“多子多福,这个寓意好,你带着。” “哎,我那百子图丢哪去了,你也带回去。”又有人说道。 “五娘之前给兰兰求的方子呢?娘娘也抓上。” ……等到她回宫时,就揣了一堆绣品外加意义不明,似乎是求子的物件若干,再加上很多没见过的草药。 “真贴心。”陈初平一样样翻过去,居然还翻到一本书,翻了几页,玩味地笑道:“不过可以试试。” 好多东西她没仔细看就带回来了,她凑过去一看,脸色突变,伸手就抢。 “不就是避火图,害羞什么。”陈初平一手拿远了书:“宫中也有不少。” “有是有,看是看!” “你害羞那就不看。”他嘴角勾着邪恶的笑容:“这本姿势挺新奇的,我可得好好看看。” “你这!” 她一个饿虎扑食挂到陈初平身上,被他抱着转了个圈,压在书案上:“怎么,想让我边看边学?” 她正挣扎间,听到太监唱报,陈重光来了。 陈初平皱了皱眉,拉她起来,但依旧将那书揣在怀里:“宣。” 陈初平拿着一堆练习册和书,一看就是来汇报学习成果的,然而看到李欢迟,神情就变得很仓促。 “儿臣……这是儿臣今日学习进展,报予父皇,并问父皇安,若无他事,儿臣就先退下了。” 他将一叠东西放在陈初平书案上,转身就要离开。 现在小学堂已经开始了,经李欢迟建议,授课先生不限于三师,三公和九卿中几个重要的官署的管理者都会去给他们上课,授课结果都会禀告给陈初平。 他很清楚他们上了什么课,进展如何,完全不需要他来说一遍。 看他样子就知道是想用这个借口与父亲亲近,但每次看到李欢迟他跑得比兔子还快,这让她不禁思考起自己对这个娃做了什么。 等他走后,李欢迟才问道:“为什么大皇子现在那么怕我?” 她实在不想告状,但这已经很影响人心情了。 摸着良心,明明父子和解局的天灯是她准备的,萤火虫是她准备的,小学堂是她提的甚至陈初平也是她劝的。 她在他面前一句重话没讲过,他来就自觉离开留给两人相处空间。她这后婶\/后妈已经仁至义尽了,总这么对她真的很让人讨厌。 陈初平将那叠纸拿到面前翻起来,漫不经心地说道:“因为我爱你。” “哈?” “而且我给他说过,我会迎你做皇后。 第一句李欢迟还能发表点见解,但这句话彻底把她干沉默了。 “你答应我的。”陈初平从那堆纸上方抬眼望她,竟然有些脸红。 李欢迟安静地和他对视半晌,大概是受他影响,脸上也止不住热了起来,只能傻傻说道:“嗯,我答应了。” 闻言陈初平低头松了口气一般笑了起来:“这次可不能反悔了。” “你答应了我的条件,我当然也不会反悔。” 这辈子,只要那个人不出现,那她就算鸠占鹊巢也好,也能就这么与他过一生。 他招了招手,让她过去。 李欢迟绕过书案,坐在他腿上。 “他想让我一直保留皇后的位置。”两人并着头,陈初平低声说道,手上翻着陈重光的那些课业,一边拿了支笔在上面批注。 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他自觉对恭思皇后仁至义尽,生前尊重,死后哀荣,甚至连她谋反的事也因为她的死没有清算过。 皇后不只是皇后,还是他正妻之位。 就是皇后是正常死亡他也不可能答应这件事的。 所以在陈重光看来,欢嫔抢走了他父亲的爱,抢走了她母亲的位份,当然是什么都不做便成了一个大坏人。 可这又能怎么办呢。 李欢迟苦恼地笑笑:“你这人,真是残忍。” “他迟早会知道的,十岁已经不小了。”他平静地写完那些批语,让太监进来拿走,交还给陈重光。 他就是这样的人,早让他明白,也免得跟他母亲一样生出不切实际的想法。 阿九和陈嫣然的婚礼定在四月底,原还觉得不用那么久的时间,结果准备起来才发现确实有很多东西要忙。 陈初平这边的礼物和安排,是让太常寺和少府直接和李欢迟商量,也算是提前让她熟悉这些典礼的章程。 这样她也有了很多出宫的机会,直忙到两人成亲前一夜,她才稍微闲下来。 作为娘家人,陈嫣然在闺中待嫁这最后一晚她也得陪着。 “你没事就休息去,没什么让你忙的。”陈嫣然见她熬不住,将她赶去休息。 沐浴焚香开脸化妆什么的确实用不到她,李欢迟也就让公主府的人带去睡觉,一会天不亮就得起床,她得抓紧时间。 只是稍微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让她也没怎么睡好。 第219章 物老有灵 公主府是早年陈嫣然还未及笄时所开。 文帝老头似乎对他的这些孩子都还不错。 总之,这宅子也有了小二十年的历史,虽说主人家陈嫣然尚且过得鲜活,但里面不管是人还是物,与初建时比都换了不少。 李欢迟不喜欢人守夜,她这小院子是一处僻静客房,离陈嫣然的主院有些距离。卢萍和白虹知道她的习惯,在旁边的茶水房休息,囫囵也算能得一觉。 公主府的下人更是守在院门外,按理说是很安静的夜晚。 然而她躺下还没睡着,就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响动。 她很少单独在宫外过夜,今夜不少虎贲都去闹阿九了,她不大确定自己身边有多少护卫,也不确定云柳还在不在。 静静听了一会,那声音依旧没停,频率不变,应该不是风。 李欢迟披衣起身,赤足蹑手蹑脚走到窗边。 五月份的天气,白日甚至有些热,床前竖了屏风,所以夜间窗户也是打开的。她小心翼翼透过窗户往外看。 庭院中间是一棵很大的桂花树,听说是建府时从别处移来的,虽不在开花时节,树叶郁郁葱葱,做观赏植物也很好。高矮灌木,草木葱茏,月色如水,明日大概是个好天气。 看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但那声音却停了下来。 她有些紧张,按理说外面亮里面暗,她又没站到窗边,不应该被发现。 连呼吸都放缓,李欢迟送出一点灵力感知着周围。 她悠闲太久,差点忘了自己还有这样的力量。 和皇宫中不同,这公主府中除了人,似乎还有着别的东西。 她的灵力触到什么,忽然那窸窣声又大了起来。她头皮发麻,这东西好像不是人啊! 因为陈初平太招杀手刺客,她实在对潜伏在黑暗中不怀好意的人免疫了,或者说是人还好,很好对付。 但不是人的…… 韩徽之据说是抓过鬼。 他们有次去一个据说是闹鬼的宅邸,因为是白日,所以除了阴风阵阵,木板嘎吱,老鼠乱跑比较吓人以外,还没见到什么。 但她已经吓得不行,所以晚上正式驱鬼的时候韩徽之自己上了没带她。 所以她虽然听说过,却没真的见过鬼。 这样紧张的时候她居然冒出一个想法——司天监的人确实认真工作了,皇宫那种死了无数人集合无数怨念的地方居然没让她见到过鬼,实在是难得。 然而胡思乱想并不能救她,云柳在是在,但物理方式救不了玄学。 她沉住气,感受着身体里的能量。 从嘎啦山离开以后其实她一直试着忽视身体的变化。 也忽视着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继承了山神之位除了这些能量,她的寿命有没有受到影响。 据说神仙都是能活很久的。 她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脾气不好,适应力差,娇气不爱吃苦,有点小聪明但不是什么天才,最重要的一点,她真的看不破,放不下。 她喜欢人间烟火,喜欢亲朋齐聚。 修道是因为唐月,对她来说不过是又一个义务教育,所以她从来没想过脱离尘世,千秋万岁。 陈初平总是会在意他们的年龄差,她又何尝不在意。 这样的医疗卫生条件,他从小就没发育好,十五岁还受了那么重的伤,到现在大大小小的伤和毒不知道受了多少。三十岁在现代只是而立之年,可他已经很明显地表现出肺不好的症状。 常年压力和吃饭不按时,脾胃也不是很好。 所以她让他多运动,均衡饮食,温泉疗养,努力查缺补漏。 她真的很怕很怕再次失去朋友家人了。那感觉就像从她身上生生将血肉撕下,让她变成残破的她,或者是另外一个人。 再也回不去的家,再也见不到的人,再也践不了的约。这种事,一次就够了。 所以,她想陪陈初平慢慢老去,然后坦然走向死亡。这条路上也许有先有后,但大家的归宿总是一样的。 就在这犹豫的片刻,李欢迟眼睛余光好像扫到了什么,虽然没有剑,但还是做出了一个防备动作。 然而等她看清那到底是什么时,整个人从头皮开始发麻。 “见过山神娘娘。” 然而对方居然很礼貌。 一个白色半透明的身影站在桂花树下,因为透明度实在有点高,所以刚才在树下时她甚至没看清,是对方主动走出树荫范围,她才能隐约看见点东西。 白衣,黑发,半透明,真不是她胆子小,这几乎是照着恐怖片女鬼模板长的。 她确定云柳看不见这人,因为云柳就在她屋顶上,这院中对她来说一览无余,然而对方出声了她都毫无动静。 李欢迟含泪把尖叫憋在喉咙里,冷漠地关上窗户,退回自己床上。 仿佛她只是被夜风吹醒的,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 她都尽量保持眼神不要对上了,可对方却还是追了过来。 “山神娘娘?怎么没理我,是我没化形成功么?” 她躺在床上,不顾温度甚至拉上了床幔,睁眼看着承尘完全合不上眼,就听到刚才的声音越来越近。 她就是在这住一晚,不,就几个时辰而已,真的有必要搞这种‘惊喜’吗? 透明白影骤然透过床幔伸了个脑袋进来看她时,李欢迟再也受不了了,简单粗暴地将力量凝聚在手上,握起来就是一拳。 对方惊叫着闪了出去,她坐了半天,始终没勇气撩开帷幔看看情况。 过了一会,李欢迟都觉得她被自己赶跑了准备重新躺下时,听到了低低的抽泣。 李欢迟:…… 以后还是少外住好了。 “你哭什么,别吵了。”最终,她还是深吸一口气,拉开帷幔。 角落里有一团隐约的白色,声音正是从那发出来的。 听到她的话,对方慢慢止住哭声,抬头望向她:“请山神娘娘救救沐沐。” 这个白影名为十里,并不是鬼,而是院中桂树所化。 沐沐是隔壁院子一棵杉树。 她们这些大树长成型是需要几十上百年时间的,不可能宅子修好了等树苗长大,所以都是从别处移来。 物老有灵,何况草木。 天子脚下,龙脉之上,地杰人灵,那化一两个精怪就很正常了。 不过她还没那么老道,能力有限,所以只有晚上能化出那么一个影影绰绰,半透明的人形来,并不是故意吓人来的。 知道不是鬼以后,虽然脸还是那张脸,但看着就没那么可怕了。 她想说没有那么求人帮忙的,但对方又不是人,而且只有晚上能化形,说这些俗规简直白搭。 虽然跟她不像在一个图层的,但李欢迟觉得如果自己拒绝,十里可能会窝在角落哭到她离开,只能叹了口气妥协道:“要我怎么帮?” 第220章 神明为何这样 事情不是什么大事。 隔壁杉树前几年种下的时候没注意坑下面没多深就是一块巨石,影响杉树定根,这些年就长得病殃殃的,陈嫣然既然要在此长住,公主府的人就商量着,把这树拔了另种。 “那等我朋友嫁进来我让他去弄。”了解到对方诉求后,李欢迟摆摆手,到时候说改风水什么的,让阿九帮忙把石头挖了就行。 “没那么多时间了,这两日他们就会动工。”十里很想拉着她的手,无奈道行不够,只是一抹没有实体的虚影,只能双手合十道:“娘娘现在就能帮沐沐。” “大晚上的让我去挖?”饶是她脾气再好也会被这有些过分的要求气到。 十里摇摇头:“这一片是没有土地神的,娘娘的力量也可以作用在这。” 李欢迟隐约明白,她好像是想让她大变巨石。 “只是娘娘要小心,别让宫中的司天监发现了。” 说到这李欢迟才反应过来,十里一直叫她娘娘并不是她在宫中的头衔,而是山神娘娘,就像土地公公一样的叫法。 这还挺有意思的,不过重点不是这个。 “直接搬?我不确定能不能行。”她很坦白:“我做山神没多久,之前的山神什么都没给我说。” 如果她那个梦里桀桀傻笑的东西是先代山神的话,这玩意除了瞎念经,就跟她说了三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决定将力量传给她。 导致她醒来以后完全没有任何想法和感觉。 直到看到那些村民死了,才恍然意识到点什么。 “娘娘试试,这块地是没有主神的。”然而十里就那么期待地望着她。 离开嘎啦山,甚至南沅以后几乎没再试着做那么大的事。 她想当个普通人。 当然萤火虫的幻术不是什么难事,一个欺骗眼睛的小把戏,对现实没什么影响。 她看着十里,十里也看着她,半透明的身子能穿过她直接看到她身下的毛毯花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好像她不答应她就要继续哭泣。 “那我试试。”李欢迟闭眼凝神。 嘎啦山就像是她的血脉,人会需要学习怎么抬手,怎么呼吸么? 她将力量伸展出去,渗透一样埋入地下,跟着十里的指引,找到隔壁的杉树。 那树很虚弱,就像病了很久的人一样。 奇怪的是她现在即使不用眼,似乎也能看到很多,这大概就叫通感。 顺着树根往下,她找到了那块石头。 石头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生命的存在,相反,它们的生命维度很长,人类、动物、草木的生命在它们面前就像是按下倍速键。 对人类来说蜉蝣朝生暮死,对顽石来说,人的一生百年,也就是它一梦的长度。 而泥土就像人的血液一样,可以看作一体,也能分门别类,它们是大地的血液。 她小心地将这一方土地纳入自己的控制范围,引导着杉树生根固着,将石头往地下推了几丈,这样大概就不会影响到了。 在嘎啦山,她意识有幸与某块巨石交融,某次山崩时,她似乎感觉到石头的雀跃和激动,对这些动辄千万岁的老人来说,这样的运动大概是很刺激的。 十里抬着头,她感受不到那么远,只能听到风中沐沐的低语。 “成了,多谢娘娘!”她欢快地回头,却看到盘腿坐在床上的李欢迟像从水里被捞出来一样。 她惊了一跳,想去扶她,但手只能一遍遍穿过对方的手臂。 还好李欢迟过了一会就睁开了眼,她擦了擦满是汗水的脸,也有些意外。 真的好弱啊。 当然在宏观角度来说,不破坏地形就能改变土壤里面的结构已经是普通人力所不能为的,但比起神话传说里那些动辄排山倒海的神仙来说,这也太菜了。 她只是引导着杉树生长,将石头往下挪了一点而已。 以前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就像你不会某种语系也从没看过相关书籍,即使绞尽脑汁,说不出就是说不出。 但现在就想把你丢进一个密度很大的环境,你知道要做什么也知道怎么做,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都会耗费很大的力量。 她不知道唐月这种修出来的和她路上捡来的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如果是一样的,穷尽一生追求这种力量,实在是让人不解。 那么费劲,还不如去学挖土机。 感觉这个世界是天赋点点错了。 “多谢娘娘开恩。”小桂树精见她无事,才松了一口气哐哐磕着脑袋,不过没什么声音,就能看到一团白雾晃动。这是公主府的客人,要是出了事,可不得引来司天监那帮人,这样别说沐沐,她也活不了。 “你多大了?”李欢迟觉得全身倦得慌,躺回床上,可一时又睡不着,随口问道。 “三百八十二年了,但能化形并不久。” 十里乖巧地跪坐在床边,好像准备给她守夜。 “嗯,你说要小心别让司天监发现,是什么意思。” “那些术士很凶的!皇宫中成了精的花草树木全被他们驱逐或是封住了,娘娘最好别和他们有来往。就是皇城中,强一些的精怪也都没了。” 怪不得她以前什么都没感受到,很凶她同意,别有来往已经说晚了。 两人一问一答,直到她朦朦胧胧睡着。 她不习惯人守夜是真的,但一个人睡不着也是真的。 白虹来叫醒她时,天还没亮,陈嫣然快出阁了。 路过庭院中,她想了想,让宫人们先出去,用簪子将手刺破,染了一缕血在桂花树上。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理由也没有动机。 “要见我的话,去紫宸宫,就说是找欢嫔娘娘的。” 一阵熏风拂过,夜色欲明不明,又是一年夏天到了。 第221章 三人行必有多余 陈嫣然的婚礼热闹得不行。 流水席大操大办了三日才将将停歇。 不过李欢迟作为陈初平的代表,第一日晚间就会离开。 陈嫣然作为成年公主,且有自己的府邸,不用从宫中出嫁,不过也要入宫受礼。 典礼完毕后,她还想跟着一起离开,却被元安叫了下来。 “怎么。”元安将她带到一间偏殿,她知道是陈初平有什么话要给她说,却见他有些茫然地站在那。早些他们进宫时,他也派了人来问候,现在又来。 “我昨日才离开,今日晚些就回来,你不用这样紧张。”她上前两步,抚上他的脸。 因为今日要给陈嫣然主礼,所以他郑重地穿着冕服,十二旒有些遮住他的眼,整个人端庄又威严。这种时候,她才会真的感觉到他是一个封建王朝的顶尖统治者。 “昨天半夜我忽然惊醒,恍惚间有种不太好的感觉。”陈初平一把抓住她伸过来的手,将她拉近,细细查看着。 昨天半夜?那不是她挖土的时候吗?这他都会有感觉的? 不知为何,李欢迟忽然有些心虚:“我没事啊,你是不习惯一个人睡了。” 陈初平也不懂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只是看她身上并没有伤,脸色也没有不好,只是有些缺乏休息的眼眶发青,才稍稍放下心来:“大概是。” 她有些庆幸自己扎手指的时候只是一个小点。 “那我出宫去了。”她虎摸了一把陈初平脑袋,摆摆手。 每一道流程都是算好吉时的,耽误不得。 看着她离开,陈初平心中总有一种不适感。 他好像一直只能看着别人的离开,脚下这华丽富贵的宫闱就像属于他一个人的牢笼,要将他的一生都困在这。 婚礼上倒是没出什么别的岔子,就是不当值的虎贲和阿九不知从哪认识的朋友们实在太多,燕宅差点塞不下,朝中一些人也送来了礼物,少数是自己登门拜访。 比较熟悉的有大司马严静,他屁股后面跟了一群人,看样子,好像都是些军人,一群人凑了礼物,跟着来热闹来了。 来了都是客,别管礼物多少,燕家的女人们自然是大方招呼,一群人一开始还有些小心翼翼,到后面全放开了。 虽然跟虎贲不是一个体系的,但大家用命换军功,身手就是唯一的本钱有这点相同,自然不难交流,不一会院子里就闹得正常说话声音根本听不清。 女眷有单独的院子,品茶赏花,交流绣品和时兴的妆容,好一副娴雅做派。 两边各自热闹着,一会新娘过门,又是一波热闹。 婚礼通昏礼,傍晚给陈嫣然送洞房以后,李欢迟才托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宫中。 昨日她确实是没睡好,燕家一群人认字的不多,来的人又太多了,分出去安排的人手远超计划,所以她还得帮着记来客和赠礼,真是忙到不行。 “你别告诉我你没吃饭。”回到宫中,陈初平还在御书房,今日手头没急事的都去凑热闹了,公主大婚,多好的热闹和交际机会。屋里也没别的官员等待着觐见,只有陈初平一个人在看书。 “没有,我等你。”听到她的声音,他才茫然抬起头,还是早上那个神情。 “我在喜宴上吃过了啊。”那些饭菜有是城中酒楼做好送来的,有是在燕府请了帮佣现做的,虽然都派人看着,但来源驳杂,而且带回来都冷了,她只带了些坚果和酥糖,算是沾沾喜气。 “这样。”他只恍惚了一瞬就恢复平时的模样,站起来牵着李欢迟的手往外走:“那看着我吃就行。” “你小孩子啊,还要人盯着吃饭。” 两个人慢慢散步着走回紫宸宫,一路上都有些过于安静了。 一个多时辰以前她在燕府简直被吵得耳朵疼,回到宫中,却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李欢迟想了想,忽然问道:“你怎么看着不大高兴的模样,是不想长公主嫁人,还是不想阿九娶妻?” 陈初平愣了一下:“怎么这么说。” “因为你的表情好像是被好朋友扔下的小狗。” 听了这话,他有些为难地笑道:“皇姐是我的姐姐,阿九是我的朋友,他们两人都是我的臣,怎么可能扔下我什么的,我只是想起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少年们的意气相识。 那时谁都对自己的未来没有把握。 陈嫣然虽然夫家被杀,但陈忠恕对女人没什么防备,她完全可以就那么回到自己的封地,不闻不问地活下去。 阿九更是,他是飞鹰,辰国到了那个地步,并不足以庇护他的部族,当然也无力制裁。陈初平放他出宫时,让他去执行任务时,每一次他都可以天高海阔,再不回来。 可他们就这样守在他身边,陪着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真好啊。”他忽然叹了口气。 李欢迟理解这种三人行里两个好朋友走到一起的感觉,他朦朦胧胧说不上来,心中还是有一丝寂寞。 “嗯,不过阿九以后也是你的亲人了。” 他步履缓了一拍,浅笑道:“也是。” 三日大宴的热闹压尽云雁所有繁华,让人念念不忘许多年,融进云雁新的历史。大抵人们总是偏爱这样英雄美人的故事。 一场大战过后,辰国需要休养生息,得益于之前的治理,这两年都没有发生很大的天灾,夏日总让人疲倦又湿润,所以他们的婚期要到秋日,等天凉一些。 也就足够留出时间给少府的人们准备着婚礼需要的一切。 这期间李欢迟多了个新玩的,小桂花精十里有了她的印记,竟真的找入宫来。 只是为了给她送些花以表感谢。 冯翎将那一抹白领来的时候很是无语,再三重申皇城是很端庄肃穆的地方,不能让这些没规矩的小妖精满地跑。 “我好好递了拜帖的!”十里反驳道。 冯翎摸出一片桂叶:“这种东西只是落叶,不叫拜帖。” “真是失礼……这种人怎么能伺候在娘娘身边。”十里明显有些害怕他,但还是不满地碎碎念道。 大概是有了她的血,这只半个月前化形还半透明的小妖精竟然看着没那么透明了。 此后过一段时间,十里就会来给她送上些鲜花,再讲些京中的八卦。 第222章 死而无憾 平日里除了能与周围的花草树木无声交流,这种化形以后闲聊上很新奇的体验,她虽在公主府,但又不能去找那些下人或者陈嫣然,一天天串门似的来与她闲聊。 她们长在天地间,风雨都会告诉他们很多消息。 陈初平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看着她总有种欲言又止的不爽。 十里看他也有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一人一精互相看不顺眼。 “娘娘,那是娘娘的伴侣吗?”某日,十里终于问出了口。 毕竟身边总跟着只精怪并不是什么美闻,所以每次十里过来,会先变成只有她看得见的模样,等她有时间,把宫人遣开以后才会现身。 “嗯?你知道那么多八卦,居然没听说过我和他?”李欢迟拿着奔书,有些惊讶。 陈初平虽算不上十足的暴君,不过不少官员觉得他好战、无情、凶残。李欢迟自己则因为前后几件事,已经被一些听风就是雨的谏臣私下里叫做祸国妖妃了,就不觉得她妖的,也会觉得她确实太过干预朝政,且独霸后宫。 民间更是不清楚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只会捕风捉影,然后添油加醋又编成一出故事。 十里连城西某爵爷家第七房小妾的孩子其实是侯爷大儿子的这种事都知道,不可能没听说过他两。 “我知道娘娘的身份是皇宫里的妃子,不过,我问的是您自己的想法。”十里想了想,又解释了一道。 果然在这种地方谈情说爱是很奇怪的一件事,说自己对这个表面上三个孩子的父亲,和发妻反目成仇,薄情多疑的男人是真爱,对于外人好像很难理解。 “嗯……他有什么不好么。”她换了个方法问道。 “他哪里都不好。”十里才不管你是不是凡间帝王,只是无情说道:“五府亏空,短命之兆。” 这个方面倒是超出李欢迟的想象。 “我知道他身体不好,所以,有什么办法能补足吗?” “人立能做到的必然有限,如果逆天改命,即使是娘娘也会受到天谴的。”十里严肃地看着她。 “天谴,你见过么?” 十里以为她不相信,格外紧张道:“娘娘别不信,百里外沣水的水神曾为个女子改命借寿,现在还镇在河底呢。还有那潭山的山君大人……” 她口若悬河当真像个说书人。李欢迟听了半天,只是淡淡笑道:“我知道了。” 十里也不知道她真懂假懂,“不过娘娘也不用太担心,他身上似乎也有哪方地仙庇佑,若非寿元真的耗尽,应该不会出事的。” “地仙?”李欢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娘娘不知吗?”十里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事,第一次不用人赶就离开了:“娘娘用天眼看看,自然就知道了。” 所谓天眼,就是能看到一切真实的眼,凡人为凡胎肉眼所累,看到的往往只是些表象,而天眼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一些道士或是术士也都会开天眼,不是多难的东西。对她来说就更简单不过。 稍晚些等陈初平回来吃晚饭,她闭上眼,用天眼观察着宫中各处,果然发现他身上的不一样。 之前她使用探查术时,还以为他身上的是雄浑磅礴的灵气。 可现在似乎才发现哪里不对。 那哪是灵气,是和她相似的一股力量。 但不一样的是,那力量并没有和他融合,而是守护一样绕着一团微弱的光团。 那才是他自己的元神。 “是不是看书太累了,就是不喜欢大太阳,也应该出去转转的,总这么窝在屋里看书,对眼睛不好的。”就在她迟疑的时候,陈初平已经来到近处,依在她身侧。 天眼闭,肉眼开。 面前的人与寻常无异,有些关切地看着她。 即使不问,她心中也有几分猜测,然而她只是摸了摸陈初平的眼睛:“没什么,这是眼保健操的一部分。” 她的手拂过几处穴位:“这几个地方,你眼睛不舒服闭眼休息的时候也可以按,记得了吗。” “真的吗?”他温顺地闭上眼,感受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点点碰碰。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最后,她一把捏在他脸颊上。这是她的,是他把自己交给她的,以后就算真有什么东西来抢,她也不会轻易让步。 “嗯,那你再揉揉。”他缓缓睁开眼,眼中满是面前的人。 窗外夕阳照,风动花影摇,黄昏时刻明昧交错,好像能一瞬看尽人的一生。 再漫长的夏日也有结束的一日。 九月十二,宜嫁娶、求嗣、采纳、结网。 后礼并没有民间成亲那般热闹,更多的是一种庄严肃穆的礼仪。 宽大的礼服让她觉得还好没选在天热的时候成亲,礼服虽是新做的,身上那些玉珏环佩却是辰国一直以来流传下来的。 老玉器有一种温润内敛的柔美,据说它见证了辰国从崛起到现在漫长的五百余年。 厉帝没皇后,文王的后礼已经是快四十年前了。 若干年后,这东西大概又会传给他们的孩子。 而今后大概也会一直见证下去。直到王朝更迭,也许零落为泥,也许会继续装饰别的姓氏。 因为准备时间宽裕,太常寺准备得很用心,高朋满座,宾客云集。唯一有点可惜是,发往西陵她师门的请柬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请了三道都没成功。 那毕竟是别国的地盘,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倒是作为‘周芳蕊’母家的周家人从代郡被召了回来,他们是留春派的眼线,周家人进宫拜会她的时候说唐月他们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寻常信使大概没办法把信送进去罢了。 话是这么说,不遗憾是不可能的。 后礼很好,她却觉得远不如凌阳时陈初平求婚那一次。 虽然那时什么都没有,但也没有之间那么多事。 也许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最幸福。 其实后礼是给天下人看的,两个人的日子早过成了老夫老妻。但是后礼第二日起床时,陈初平还是满脸傻笑。昨日宫宴上他喝了太多酒,明显超过他平时的酒量,一晚上又吐又头疼,给人折腾得不轻。 就像是头一遭洞房花烛一样。 “笑什么,不头疼了?”李欢迟卧在枕头里,对这傻子有气没处发。 “还有点。”他靠在床头,摸了摸额头:“就好像,做梦一样。” “那你继续做梦,我还得睡一会。”她翻了个身,又合上眼。 这个季节桂子开得正好,前两日十里送来了许多桂花,李欢迟将他们插在屋里的花瓶中,一阵风吹来,幽香十里。 陈初平静静坐了会,又躺了回去。 真好啊,就算现在死去,他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第223章 从前车马慢,什么都慢 今年是陈初平颁布政令,征集各种农业人才的第三年。 但那年他开春以后才开始弄这些,除了两年生的作物,一切计划只能等到次年执行。 所以今年才是正式见到成效的一年,这成效,也只是扦插嫁接这种能快速实现的品类。 当那些新鲜稀罕的实验成果呈入京时,云雁一时充满了丰收的喜悦,然而这些都不是终极目标,什么时候能找到亩产高的作物,让更多人吃饱,才是这场农业改革的最终目的。 更多的项目也在李欢迟的提示上被一一提上日程。 不过她最近最心心念念的事是,能不能天降一个神人手搓出电话啊。 她还是联系不上唐月她们。 从前车马慢,真的慢。 别人不是韩徽之那种赶路飞快的,就是信送不到的消息传回来,也要几个月。 她们上次通信还是刚回门派不久,走的时候还没过年,然而信送到这边也二月了。 加上辰国到郢国,本就是两个国家,虽设有关口,但郢国朝堂抽风不是一两天了,时不时就要闭关,更是影响人员往来。 等后礼前周家人回来,她才忽然想起还有这条线,催着周家人往西陵打探消息。 周家人虽说她们没事,但也没能带来唐月或者明月堂任何一个人的手信,倒是有某位长老表示她任务完成得不错,让她回去复命的信件。 好不要脸。 总觉得心中不安。 可陈初平并不想她亲身去探访其中缘故。 “只是两三次寄信不到,不能说明什么。”他轻描淡写道:“最多再多派些信使给你送信。” 她现在十分能体会原来背过那些诗词里为什么提到分别就像生死不复见了一样。 在担心里,这一年又到了尾声,虽然每天变着方做药膳给陈初平食补,但天气一冷他就开始咳嗽,将近年关前,又去了栖凤。 这两年休养生息,风调雨顺,赤翟也没来犯边,国库充实,让人有种可以永远就这样当米虫的错觉。 陈初平索性偷懒,将琐事交给周野,让他们如无大事就别来烦他。 他自己整日看书,运动,陪着李欢迟忙上忙下。 “政令不出户,我也享受一把无为而治。” “郢王曾十年不上朝,可比你无为多了。”她不耐烦地过目着给各宫过年的赏赐,酸道:“但你去郢国看看年年饥荒,山贼叛军遍地的。” 正式封后以后,她从惠妃手中接手了皇后的权利,当然一同接手的,还有皇后的一切任务。 好在她早先就管着少府,只要会用人,看账本,只用做一下关键事务的安排即可。 加上陈初平本来就把后宫裁了大半,所以也不算忙。 她但比起这个彻头彻尾的闲人,还是有些事要做。 “不用看,我知道。”陈初平捧着脸,笑得一脸天真:“听说其中一支叛军军纪严明,还有足够的粮食保证治地百姓的吃喝。” 李欢迟这才瞟了他一眼:“你这狗皇帝。” 见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但只是打情骂俏似的说了一句,陈初平很是兴奋:“那是你的家乡,你不会生气么。” “不算家乡。”她淡淡说道:“郢王和那些公卿只会争权夺利,鱼肉百姓,早死早超生。” “那我努力,上兵伐谋,其次伐交,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徐徐图之,辰国兵不血刃就能……”他吻在她脸侧,用鼻尖爱惜地轻蹭,若不是他现在一天要蹭个百八十回,那还挺惹人动心的。 外面有太监唱报陈重光来见,陈初平正在开心的劲头上,没多想就让宣了。 陈重光一进屋,便看到父亲幼稚又轻佻的动作。 给陈重光批改作业算是陈初平现在唯一剩下的工作,他最近心情很好,陈重光也很享受这段父子时光。 唯独不太好的一点是,李欢迟总在旁边。 倒不是她非要凑这热闹,主要原因还是陈初平粘着她几乎寸步不离。 之前陈初平已经警告过他不能一见李欢迟就快速离开,他再这么做,大概又会让父亲生气了。 李欢迟也不惯着他,不再给两人留独处的空间,就坐在那做自己的事。 陈重光只能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一边享受与父亲相处,一边心烦意乱。 他恍惚了一下,还是行礼道:“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皇后是正妻嫡母,所有皇子都需要喊她母后。 原先他还会不高兴二皇子陈济生也叫恭思皇后母后,现在,他却得这样去叫别人。一个抢走原本应该属于母亲的一切的女人。 “嗯,起来。”李欢迟推开有些忘情的某人,陈重光每次叫她总是一副受伤表情,其实她也不舒服。 陈初平坐也没个坐像,被推开才爬起来,疫苗恢复正经:“昨日让你背的赋文背好了么?” 他们的课程在陈初平看来虽然广泛,但有些失之专精,于是自己挑了几本书让他看。 陈重光将手上的摹本和课业本捏紧又松手:“背了,只是……” “那就背给孤听听。”陈初平没注意到他有些不一样的情绪,开口道。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也……情,情曈昽而弥新,物昭晣而互进……” 他背得磕磕绊绊,就是李欢迟没看过那篇文章,也知道背得不太好。 陈初平蹙眉听了半晌,打断他道:“《章体赋》不过数百字,很难么。” 他只是很平静的发问,可话一出口却很像诘问。 陈重光闭了嘴,身躯越发缩小成一团,不敢说话。 “背不好重新背就是了,你凶什么。”李欢迟夹在父子之间尴尬的沉默中,有些难受,开口说道。 “我没凶,我就是问问。”陈初平有些委屈,看向陈重光却又是严肃:“重光你别怕,父皇就是想问,《注文选》对你来说真的很难么。” 陈重光依旧不敢答话,陈初平叹了口气:“那你回去继续背,背不下就多抄几遍,也可以把自己不懂的地方列出来。” “儿臣遵命。”陈重光这才敢回答,外面他的宫人闻言小心望进来,见陈初平招手,才进来将他扶起,行礼离开。 “你别是不想管他才这么快打发了。从陈重光进来才几分钟,他这么快打发了,让别人觉得是她这个后妈不让父子相处,还不知多少人骂她。 “我要不想管,刚才就应该夸一夸,演一出父慈子孝。”陈初平哼了一声:“这赋文我比他小的时候半天就能背,昨天布置到今天还背不下来,更别说理解。” 只能说跟陈卓生果然不愧是亲生的。 陈初平并没把这当事,他不成器就不成器,到时候给他个闲散王爷当着,选派一个好相国就行。 第224章 再次有孕 闲散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快,一晃眼又要回云雁过年了。 因为她的关系,周家也留在了云雁,过年时还特地来拜会她,当然一见面的第一个问题,还是唐月她们联系上没有。 当然,答案也还是否定的。 西陵比云雁更冷,而且早就开始下雪,路滑难行,信使进出更不容易。 “唐长老好不容易回来,能有什么事呢。”他们总是安慰她:“娘娘若实在不安心,便自己回去看看。” 她要走得了还用他们说? 古代的车马,真的是好慢啊。 当初怎么都没想到,唐月回去又会失去音信,不然她肯定撒泼打滚也要将她留下来。 李欢迟如此不安的原因其实只是一种直觉。 唐月以前就和长老们不合已久,虽然不知道缘由,但当初能用唐月的下落威胁他们干活,看着已经是撕破脸皮了。现在她们回去,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的态度。 但如果又像之前嘎啦山一样,唐月并不需要他们去救,那也是白担心一场。 新春的忙碌让她只能暂时把这事抛到脑后,忙完一抬头,居然又二月了。 他们将近一整年没了联系。 唯一一件好消息是,她怀孕了。 一开始还以为是过年吃太腻,长胖又恶心,陈初平却比她还敏感,赶忙请来太医切脉,三个白胡子老头一起切过,反复确认后,才颤颤巍巍确定,是滑脉。 一瞬间陈初平的脸马上就像要哭了一样。 然而为保完全起见,他又请来了冯翎。 听了他的诉求以后,冯翎有些无语,他又不是什么妇科圣手,这种事哪知道啊。 然而在大boss的威压下,他还是简单检查了一下。 “回禀陛下,娘娘这胎应该是真的。” 听到他的话,陈初平才重重吸了口气:“真的?” 他要不信别人也没办法说服他。 “傻子,不是假的,当然是真的。”李欢迟浅笑道。 于是整个紫宸宫又恢复成她第一次‘有孕’时的警戒模样,每日吃的,喝的,接触的东西,运动量都受到严格控制,皇后的事宜又交给惠妃那边暂代。 过两个月又要放出宫一批后妃和宫人,她当然是乐得偷懒的。 惠妃带着凌阳公主来紫宸宫交接后印。 这是个沉默且沉闷的女人,之前皇后贵妃她们还在的时候李欢迟就很少听到关于她的事,她暂养了凌阳公主,但蓉嫔一日无宠,这孩子就一日由她养着。 小公主已经五岁多了,被打扮得粉粉嫩嫩的,但居然拿着把木头小刀。 惠妃似乎很看重凌阳公主,从不出风头,也不参和别的事,宴会和各种场合都是最早离开的一个,但也因为这份低调,四妃中就她和淑妃默默苟住了。 后印之前还是她亲手送过来的,她轻车熟路交接完后,看李欢迟在逗凌阳公主,也驻足看着她俩。 ”说来,烟萝这事,还要感谢娘娘。”她忽然提了一句。 “啊?”李欢迟还没反应过来,随即想起,蓉嫔可以说是因为她丢的孩子。那件事里蓉嫔其实也许并不是自愿参与的,因为被章婕妤攀扯上,就让陈初平生气,把她们三个人各打五十大板。 那时把她吓得不轻,觉得陈初平是个很可怕的人。 而且一晃眼,当时那场审判里的人有的已死,有的已经出宫,最快的听说已经嫁了人。 真是一眼便恍若隔世。 “以后妾和烟萝还要多拜娘娘照拂。”碍于小公主在眼前,惠妃说得很委婉。 陈烟萝睁大着眼看着她:“母妃,在说什么啊。” 李欢迟摸了摸她的脑袋,小姑娘总是更惹人喜欢的:“惠妃娘娘,就没有什么故旧么?” 她问得委婉,但惠妃马上便明白了:“妾原是许国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就是她刚进宫时陈初平打的国家。 见她神色惊疑,惠妃居然浅笑道:“许王贪愎喜利,妾家先祖忠正耿直,为世不容,徒惹杀身之祸,满门只逃出妾与幼弟二人,入得辰国,受陛下庇佑。残破之身,别无他愿,若能有人陪伴,终老此地,也算一大幸事。” 李欢迟点点头,看到怀里的陈烟萝皱着眉似懂非懂地分辨着两人的话。 “公主在想什么?” 虽然是女孩儿,但不得不说就是这柔和的面容反而跟陈初平有几分相似,皱着小鼻子的模样,让人不禁想逗一逗。 “母妃好像不大开心,娘娘好像也不大开心,我在听你们为什么不开心。” “母妃和娘娘说话呢,我们都没有不开心。”惠妃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公主听懂了什么?” “这个许王是谁,听着不像好人,我让哥哥们去打他。” 听了孩子的话,两人都笑起来。 “如此,那这段时间的事就暂时麻烦你了。”李欢迟点点头,送别了惠妃。 涟漪端来一碗豆浆,她接过来,温度刚好,因为加了百合,所以看上去比普通豆浆白些。但闻着那股豆腥味,就感觉胃里有些翻腾。 她早上只喝了一碗小米粥,喝了又吐,胃里几乎没什么东西,只能忍着恶心往下灌,然而惯了没一口就开始吐。 “娘娘这次的反应大了些。”涟漪赶忙将豆浆和托盘放到一旁,将痰盂对好,轻抚着她的背。 “嗯。”她喘了半天,觉得胃没那么难受,才漱了漱口:“过几个月就好了。” 在医疗条件那么差的地方生孩子,以前她真是想也不敢想的。 可又能怎么办呢?这件事就这么发生了。 晚些陈初平回来,直到她一天都没吃多少东西,如法炮制,又给她煮了碗面。 她有些怀疑这家伙去现代大概是个港剧爱好者。 小面上两匹青菜,几颗盐菜,淡淡调味,少少油星,炖鸡肉撕成细丝,看着是很开胃的。 李欢迟给他面子,就着他的手吃了,但是一口过后,她竟然愣在那迟迟没有下一步。 再去看他脸色,似乎有些愁容,这是很少见的,最近正是春耕,气候平和,又没有战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发什么呆呢?”她捏着他的脸让他回神,陈初平也马上继续手上的动作:“没什么,忽然想到点事。” 但愁色是很难掩住的,两口以后李欢迟吃不下去了:“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你不说我也吃不下去。” 陈初平抿了抿唇,想了半天才说:“重光最近有些不乖。” 第225章 二世祖 翻年陈重光十一,大概也到了叛逆期。 不好好学习、逆反顶嘴,这倒不怎么奇怪,但能让陈初平表现出这个表情,也不知是做了什么事:“他干嘛了?” “前两日与光禄勋家的孩子去春游,驰行道中,撞伤一人,还为了追逐玩闹,毁坏田垄。”陈初平皱着眉头:“御史台居然今日才报上来。” 最近是春耕的季节,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可见人们对春耕多重视,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只是陈重光这个岁数,居然就有些二世祖的潜质了。 陈初平越想越气,刚才接到这消息都饭点了,想着明天再说,但现在是越想越忍不了,叫来宫人:“将大皇子给孤叫过来。” 他最近心情好得冒泡,骤然黑脸,让一室气压低了起来。 “一会他来了你别骂他,这个岁数的孩子骂是没用的。”李欢迟只能说在前头:“既然已经做错,第一要让他知道自己错在哪,下次不能这么做,第二要想着怎么弥补。” “撞伤的人光禄勋那边已经赔偿医治了。”听了这话,陈初平看她的表情怪怪的:“你别管他,我来说就行。” “不,光禄勋那边是光禄勋,你作为大皇子的父亲也应该有所表示。” 她不依不饶,陈初平叹了口气:“知道了。” 陈重光心中其实知道自己做错,所以来的时候十分忐忑,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看到李欢迟的一瞬间,有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行过礼,见父亲面色不佳,也没叫他起来,只能乖乖跪在地上。 “知道孤为什么叫你来么。”答应得好好的,一开口又是一股怨气。 “……知道。”陈重光沉默了片刻,还是答道。 “那你说说。” “儿臣前几日上街,不小心撞伤了人。” “还有呢。”陈初平嘴角抽了抽,觉得他完全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陈重光当真有些迷茫,抬头看着陈初平:“儿臣应该将这件事主动告诉父皇?” 李欢迟听到身边的人轻轻咋舌。 “听说你们为了斗马,将已播种的田垄推平了?” “是有这回事,只是平了一亩地罢了。”陈重光坦然承认道,言语间并不把这当回事。 “一亩地罢了?”问题陈初平越听越气:“你可知道一亩地能产多少粮?这些粮在灾年又能救多少人?” 身为天潢贵胄,他却是挨过饿的人,和陈重光这种养尊处优的孩子完全不一样,推行农桑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政令,他很清楚作为农耕国家,农业的重要性。 “我们赔过银子了。”陈重光被他凶得有点不知所措,小声解释道。 “灾年你拿着银子也是买不到粮的,重光你要记住,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用钱银衡量。”陈初平感觉到袖子被轻轻扯了扯,稳下情绪冷冷说道:“父皇这些年在农事上做的,你是都没看到么。” 陈重光低头跪着,满是委屈。 “果然早两年不应该一直让你待在恭思皇后身边的,长于内宅妇人之手,让你变成这副纨绔模样。” 陈初平话音刚落,就听到陈重光开口道:“儿臣自然看到了,不就是派人出使寻找新鲜物什,讨好女人么!” 这话让坐着的两个人都挣大眼。 在屋里的宫人自觉跪了一地。 陈初平第一次有种被气得发懵的感觉,看着他半天开不了口。 “那并不只是为了我。”还是李欢迟更淡然,她对陈重光没什么感情,自然也不会被他伤到:“大皇子试想,若能寻到一种作物,一亩地能产出两亩地的收成,百姓不会因为吃不饱闹事,灾年是不是也不用发愁了?” “我为什么要为他们发愁,又饿不到我。”陈重光皱眉道:“闹事就让军队去杀了他们。” 好想打人。 是陈初平太超前太乖太正常了,他和太后大概才是这个时代的上位者应有的思想。 “滚出去。”陈初平这才回过神来,捏着自己的鼻梁:“禁足孔忘宫一月,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 陈重光不知在想什么,直挺挺跪在地上,还是元吉过来扶它,小声劝说者,才让他起来。 离开前,他深深看了李欢迟一眼。 李欢迟也皱眉看他。 “别生气别生气,对孩子不好。”陈重光一走,陈初平就摸着她的肚子唱歌一样念道。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她轻轻推开他的脑袋。 “我不会生气,你知道的。”陈重光并不真是他的孩子,这要是寻常宗亲,他大概话都不会说上两句。或许有点惋惜有点愧疚,但真不至于置气。 陈重光的教育他已经努力过了,又是寻名师,又是开小学堂,自己也几乎天天亲自批改他的课业。哄也哄了严也严了,只能说歹竹出歹笋。 他贴着爱人的肚子,平静又快乐。 他真是无情又偏心的一个人,陈重光这模样,他反而因为这废物不会阻挡自己的亲生孩子开心。 他们的孩子,无论男女,一定聪明又善良,能在他身后守着这个国家,和他的爱人。 被他这么压着,刚吃了点东西的李欢迟又有点想吐。 吐着吐着,就快一个月过去了。 和陈初平商量以后,给小学堂的孩子们加了一节实践课——让他们亲手种一些作物。 知道耕作的麻烦,才能知道食物的可贵。 他们去看的时候,感觉都玩得挺开心,不管意思有没有传达到,锻炼锻炼身体也是好的。 见他们过来,陈旭东很体贴地给他们介绍着每块地是谁种的,因为陈重光还在禁闭,他的部分由作为陪读的光禄勋家公子代劳。 事情井井有条,唯一有点小插曲是,郢国据说换了一任王,派了使者来修好。 王位更迭的消息信使倒是提前传回来了,所以前一年郢国乱成一团麻,李欢迟派去送信的信使也兼打探郢国情报,或者说主业打探,副业送信。 不过新任郢王派人来辰国倒是让人意想不到。 因为几任郢王不问世事有些年头,专注内斗,忽然派了使者来,让人有些搞不清他们的想法。 第226章 那些都很好,可她不想要 陈初平这厮上任以后已经搞死过几个小国了,那些国君们对他又敬又怕,要么与他修好,要么附庸季国。郢国内斗一抬头,发现世上忽然两极分化,忽然想投靠辰国也不是没可能。 只是陈初平原本在郢国培养了一队叛军,如果新任郢王那么正常,能治理好国家,他养的反对势力就没那么容易掀起波澜了。 他在郢国的眼线都对这新任郢王情况不大清楚,原先似乎并不是王位的热门人选,然而一朝翻盘,必然是有自己的能力的。 这让他想到了当年的自己,也是不被看好的小皇子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这让他有些不安。 所以辰国上下都颇紧张地等着使团的到来。 陈初平从去年过年就有些懈怠起来,李欢迟怀孕以后更是,总是陪在她身边,政务都丢了一部分给三公,这下总算打起精神。 使者入城那日,十里过来给她讲着所见所闻。 她现在有了实体,白日也能到处行走了,天天到处凑热闹。 这段时间她总喜欢听说书,所以给她描述时也说书似的格外夸张。 “就是,他们队伍中也带了术士,总觉得要干什么。”最后,十里总结道。 “郢国苦寒,信奉鬼神者远比辰国多,就是庙堂中听说也有不少修道者。”统治者都不问苍生问鬼神,更何况是平民百姓,仅靠自己的努力难以改变现状,不如信奉鬼神,追求来生。 “这样么?娘娘知道好多事啊。”十里懵懵懂懂趴在她榻边感叹道:“明明可以去那么多地方,居然选择留在这里。” “因为这里是我的家啊。”李欢迟浅笑着答道,虽然有三百多岁树龄,但十里说话有时候还像孩子一样。 在李欢迟的教导下,她化形时的衣着有了些变化,素衣搭配青色和黄色纱衣,好歹不是一团白茫茫的吓人。 她忽然感觉到什么,一挺脖子:“来人了。” 那团身影马上消失。 今日陈初平要接待使团,回来的只是将使团送的礼物给她送来的宫人。 十几个宫人抱着大小盒子鱼贯而入,她的太监青黄接了礼单,一样样给她念着其中的东西。 郢国虽然百姓穷苦,但皇室横征暴敛,这堆礼物的价值简直让人咋舌。 青黄念了一页,见她似乎提不起兴趣,有些犹豫地问道:“还念么?” “不念了,收下去归库。陛下呢,什么情况?” 带着宫人们将礼物拿回来的元宝躬身答道:“陛下似乎有些不快。” 郢国这一遭上门果然没什么好事,要公主和亲,要辰国吐出之前吞并的土地,还有些鸡零狗碎的,都不如前面两个重要。 郢国常年朝堂动荡,陈初平出了培养那些叛军势力,当然也在慢慢蚕食一些力所能及的土地。 以前是没人管着,现在人家新王上台开始理政,当然要就领土问题扯皮。 李欢迟忽然觉得这个新人郢王要么是有倚仗,要么是脑子不好。 领土固然重要,他现在国土内叛军横行,就是真给他也有一万种方法拿回来,况且用交涉的方式就想要回国土,傻子才会还。 不过这都是前朝的事,陈初平自然有他的想法。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三个月还一点看不出显怀,但那已经是一个生命了。 因为接待使团,陈初平回来时她已经睡下了,感觉到从身后抱过来的人,她翻了个身,窝到他怀中。 “今日有没有乖乖的?”这话却不是在问她, “肉麻死了,他现在还听不到呢。”她迷迷糊糊呢喃道。 “吖,你看,娘亲吃醋了。”这话还不是对她说的,一片柔软慢慢覆上她的唇:“不醋不醋,爹爹还是最喜欢娘亲了。” 她忍不住轻笑起来。 大漠孤烟、万峰成林、碧海蓝天都很好很好,但那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辰国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自然有一套接待使团的规矩,哪怕这群人不怀好意,在大鸿胪寺的安排下,谈判工作有条不紊,但也丝毫没有进展地进行着。 反正陈初平耗得,这群人还不至于将他吃穷了,好吃好喝招待着,再传点他想传的消息回去,离间他做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遍。 宴会、游猎、美人、财宝,郢国能走到叛军四起,甚至被他吞了不少土地的一步,自然不可能是无缝的蛋。 然而就在他有条不紊地侵蚀着这些使者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既然要游猎,新云苑自然是最好的选择,虽然万般不愿,但他还是告别李欢迟,陪着使团去了新云苑。 她三个多月,不再孕吐,正是比较稳定的时候,其实也不是不能跟着他一起走,但新云苑又不远,实在没必要弄得不能分开了一样。 陈初平让陈嫣然进宫陪着她,一方面因为阿九要跟着他,一方面,陈嫣然的好事比她更早,现在差一个来月就要临盆,两个孕妇作伴,也没什么不好。 生孩子这事,陈嫣然比她熟悉得多,淡然地教导着她需要做的准备工作。 李欢迟作为新手妈妈,很仔细地拿了个小本子记录着。 “这有什么可写的,生过一遍就知道了。”她轻笑地整理着燕家送来的那些绣品,她们以为是阿九第一个孩子,光一个肚兜都有十来件,而且大小够从出生穿到五六岁了。 当然她们也送了李欢迟不少,这可救了她这个对女红一窍不通的人了。 “记下来,总结其中经验,说不定以后能给别人一点帮助。” 现在四月的天光,中午太阳和曛,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两人在御花园中边晒太阳边闲聊。 “你和别人真不一样。”陈嫣然在美人榻上舒展着身子感叹道。她意识到,能让陈初平那种人真正动心,甚至有些低姿态的臣服,眼前的人和她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想起上次她有孕又流产,心中又些难安,希望这次可以顺利。 “大家都是人,经验是相通的。”李欢迟以为她还在说笔记的事,淡然道。她在天禄阁没找到关于怀孕到生产的相关书籍,御医院那边也说没有相关典籍,只有应对急症的,而稳婆那边是口口相传的经验,也没什么书面资料。 既然没有,那就现在开始写。 虽然她不是什么专业人士,但记录自己的状况还是可以的。 新云苑那边大概要去一周,可他们去了两日,那边就传来消息。 郢国使者遇刺身亡。 第227章 家贼难防 两军交战尚且不杀来使。 两国之间如果连这样的底线都触碰,那就是真不打算谈,准备动手了。 然而陈初平完全没有这样做的理由,因为这场谈判中,他还占着优。而且在他的计划中,对郢国郢国慢慢蚕食,徐徐图之。 这场刺杀中,他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对方不是简单的使者,还是新任郢王颇为信赖的表弟,阡北侯,所以不管怎么样,他现在应该给郢国、郢王一个交代。 云雁的禁军、廷尉收到调令,立即出发,赶往新云苑,而新云苑通向外界的所有通道已经被封锁住。最好的结果是抓到刺客,就是抓不到,这排场也要做给使团看。 李欢迟的心情有点微妙,她知道有些事是必然发生的,但对新云苑还是充满敬畏,怎么感觉每次去那边都能出事。 陈初平让人给她带了封信,留给她的两千虎贲并不在这次调度之列,让她那边也提高防备,他觉得不管目的是什么,这刺杀应该还有后手。 她和陈嫣然现在两个孕妇,小心确实是没错的,不过她还想到一个最近忽略的对象。 太后和宋姜。 这件事郢国在里面有什么利益现在还看不出来,但对季国来说,给辰郢两国之间点一把火,防止两国有可能的结盟,简直是何乐而不为的事。 之前太后造反,陈初平便将六瑞宫人以及牵出来的暗线彻底除尽,将太后和宋姜分别幽禁于冷宫。 伦理上,他不能做弑母的人,道义上,她们是季国血脉,他不能给季国借口挑起战争,哪怕他们现在还打不了。 现在事情过去三年多,难保太后不会想到办法联系上季国人,再次兴起波澜。 于是她派了些眼线往六瑞宫和流月宫,想看看是不是她们的手脚。 没想到当晚丑时左右,先传来消息的不是她的眼线,而是禁卫。 当真有刺客潜入宫中,与禁卫短暂交手后消失不见。 李欢迟被叫醒的时候有些怒气,她今日特意将禁卫原先的排班重新构架,把皇宫围得铁桶一样,警报不是从外面传来的。 既然不是从外面,那似乎说明,宫中有内鬼。 她下令让宫中所有人不得擅自出门,让虎贲一个个去查,不在应该在的位置上就先抓起来。 安排完这些,他又问了句:“那些刺客一开始是想往哪边走的?” 禁卫统领思考了片刻便答道:“看方向,往西。” 六瑞宫便在皇宫西边。 她并不太意外,但又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站起身道:“去看看。” 她现在是后宫之主,陈初平不在,她说的话便是金科玉律,于是一行人向六瑞宫出发。 她只随身带了青黄和黛墨两个比较沉稳的宫人,跟随着禁卫,连灯笼都没挑,就像是一队寻常的巡逻队伍。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几年季国也试过用外交手段让陈初平将太后和宋姜放出来,但后宫的事说白了就是人的家事,也用不得什么强硬手段,所以一直僵持着,现在忽然发力,一边杀郢国使者,一边想要营救太后,动静是不是弄太大了些。 这样一来,就算没证据,也能从中判断出是季国动的手,那杀使者的作用又在哪?只是为了让陈初平将人调走,让皇宫守备空虚,好下手么? 思及此,她加快了脚步,至少眼下不能让太后那边出什么岔子。 然而就在快接近六瑞宫时,又有一队人马快速奔来:刺客进入孔望宫!挟持了大皇子!” 李欢迟深吸一口气,脑子更乱了。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说来六瑞宫和孔望宫并不近,要挑人质也不用跑那么远,这刺客行动还真是迅捷,又目标精准。 “刺客有几人。”他让人将那队人马拦下问道。 那名禁卫看清她的脸,慌乱行了个礼:“回皇后娘娘,有数十人,已经控制住孔望宫。” 几十个!可是宫门卫那边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这是怎么进来的! 当你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说明暗处的蟑螂已经满了。大概真实人数还要往多了想。 她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她甚至觉得有点好笑了,这皇宫就那么好进吗?怎么这宫里那么多内奸啊。 “你们照旧去六瑞宫和流月宫,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得改变。”李欢迟马上做出反应,吩咐禁军统领一行:“再调三百人来围孔望宫,其他人,跟我来。” 事情发展到现在,她还是很怀疑太后那边,没办法,一开始给的印象太坏了。 等他们赶到孔望宫,那里已经被围得严严实实。 为首的禁卫士兵正与里面交涉。 “他们想要什么。”见李欢迟到,一行人跪下行礼。 “回皇后娘娘,逆贼们挟持了大皇子,他们想要出宫。” 李欢迟眼皮跳了跳,不管他们原本的计划是为了什么,一击即退并不像真的因为他们的守备无可奈何,而像诱着他们往另一个坑去。 “不是说往六瑞宫去,怎么会到了孔望宫这边。” 见她神色不嘉,为首的禁卫有些忐忑:“回禀娘娘,对方身手极好,我等本严防死守在宫外,不知道到他们从哪处钻了空子,进到宫中。” 这话说得李欢迟心中又是一跳。 围得铁桶一样的皇宫,严防死守的孔望宫,可最后这些人都出现在里面。 “外面是皇后到了吗?怎么样,你可以决定了!”似乎是听到他们的动静,里面传出人的喊声。 她叹了口气:“我看看。” 围在宫门处的人让开一条小道,让她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 虽然人数是宫中的几倍,但因为挟持着陈重光,外面的禁卫或是虎贲都动弹不得。 宫人已经被那伙刺客砍死几个,尸体横七竖八摆在地上,鲜血几乎流成一片。 陈重光饶是现在到了叛逆期,还是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魂不附体,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似是睡梦中被抓起来。挟持他的那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他双股战战,神色慌张,睁大着眼睛,看到李欢迟,居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母后”。 这一声没有他之前喊她时的不甘和疏远,只是小孩子被吓懵以后对亲近之人的求助。 “你们的条件呢。”李欢迟皱了皱眉,将心底一个不好的念头压下去问道。 第228章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刚才说了,准备黄金万两,马车两架,让哥几个出宫,禁卫送到云雁城外,不准追来,至于这小崽子。”刺客为首之人蒙着面,一身黑衣劲装,过于标准的刺客形象:“等哥几个跑到安全的地方会给你送回来的。” “大费周章进宫一趟,什么都没做到就离开,你们当这里是可以随便进出的茶馆么。”李欢迟冷着脸,似乎对面前的景象一点动容都没有。 “见好就收,对你也是,对我也是。”对面似乎不想与她细谈,架在陈重光脖子上的刀就要用劲。他身旁还有一个也被挟持住的宫女惊声尖叫道:“你别动大皇子!要杀要刮冲我们来好了!你别动他!” 李欢迟打眼看去,那好像是之前皇后宫里的宫女,她看着陈重光长大,对他的感情自然也更深,但现在这样的场景她的叫声非但无益,反而像给火堆撒了些枯枝败叶。 “娘娘,皇后娘娘,奴婢求您,求求您答应他!”她尖叫着,哭嚎着,忽然显得李欢迟的过于冷静很不近人情。 “你要怎么保证事后能将大皇子好好还来。”她侧头,叫来一个虎贲低声交谈两句,又看向刺客。 “爱信不信。”对方有恃无恐,陈重光脖子的皮肤被割破,血慢慢流到中衣上,殷红色在白色的映衬下格外刺眼,让她想起陈初平曾经自己撞向韩徽之的刀。 怎么总是这样,她叹了口气。 “娘娘,皇后娘娘,您救救大皇子!不能因为他不是您的孩子就弃之不顾,您已经是皇后了,我们娘娘这唯一留下的孩子您也不想要么……”那宫女还在哀嚎,周围的禁卫听了她这话也有一丝骚动,但都不敢上前劝说她。 对李欢迟来说,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就算现在不管大皇子,让他在这被刺客所害,也可以推脱是没有办法,就凭她肚子里的孩子,皇帝是不可能将她怎么样的。 甚至于,禁卫的排班是她改的,虎贲卫握在她手上,这些刺客的来历更是扑朔迷离起来。 原来是冲着这来的么? “娘娘……”似乎真的害怕她放弃陈和安,禁卫为首那人也有些犹豫。 里面的喊声还在继续,四周也渐渐嘈杂起来,不巧此时,天上居然下起了雨。 春夏之交,雨水是多的。 她们出来时并没有带伞,只能任由着雨水打湿。 “大皇子年幼,就算你真将他放在荒郊野外,他一个孩子也难以平安归来。”李欢迟眼角看到她正在等着的信号,让青黄喝止住乱嚎的宫女开口道。 “你要怎么样,不至于让我相信你会信守承诺,让我就这么离开。” “你要人质,别人也可以。”她抬手,制止住瞬间反应过来抓着她的黛墨。 “哦?”刺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没想到娘娘还有这胆识。” 李欢迟不跟他废话:“干不干。” “当然干,你一身两命,怎么也比一个小孩子值钱多了,过来。” “娘娘!不可!”这下不只是黛墨,青黄也跟着来拉她。 “我自有分寸。”她安慰两人道。 远处已经被她安排了两队射手,她自己也有办法可以防身,他看着此处禁卫的头领,压低声音道:“一会见机行事,务必当心。” 她是不喜欢陈重光的,但即使那宫人不叫,她也不可能放弃他。 雨下得愈发大,她头发和肩膀已经淋湿了,即使快到夏天了,晚间也还是会觉得冷。 孔望宫一墙之隔,是刺客们控制的空间,雨水将地上的血水铺陈得到处都是,像一块巨大的红毯。 因为起得急忙,她中衣外只披着一件朱红色的外衫,在这样的雨夜中,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昏暗的灯光中,她依旧是美得惊心。 她进门时,陈重光也被放开,两人对面而行,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陈重光这两年长得很快,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她时,是在紫宸宫中。那时她进宫不久,陪着陈初平去了一趟新云苑,说是为了护卫他父皇,头部受伤,昏迷了很久。 因为这件事,他父皇将她的住处从解语宫搬到紫宸宫,听说这事时,他还记得恭思皇后一向平静温柔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隐隐也觉得不好。 因为即使是他——他父皇的长子,也从未长久住在那里过。 紫宸宫天子居所,他们这些凡人是不应该久居的。 那次夜宴刺杀后,他见母后身体不适,便想着去找父皇,他已经很久没来看他们母子了。可他先看到的是她。 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知道是这个人横亘在他父皇与母后之间,于是他想起了嬷嬷们平日里对她的评价。花园中的女子听到他的叱骂,满脸茫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随即,他父皇忽然出现,训斥了他,还让他搬离了景晴宫,离开了他的母后。 那时他是很讨厌她的。 每一次宴会,没一个他能见到他父皇的场景,这个人必然在他身边。 还好那时他还有母后。 恭思皇后大概比他更早意识到一种危机感,于是她与他的舅舅,奶奶联起手来,趁着他父皇生病,想要为他求一个未来。 可即使是现在,如果能选的话,他更希望母亲和舅舅那次没有动手。 但事情就这么发生,几乎一夜间,他的亲人们便如同将近冬日树枝上的树叶一般,遍地飘零。 所有人都给他说那个人必然会登上皇后宝座,可不知她和父皇之间发生了什么,两人竟分开了一年之久,两年前她归来,这件事便是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把利剑。 他知道总会发生的,终于在去年,这把剑落了下来。 属于他母后的东西,正在一点点消失。 连他父子之间,那一点点相处的快乐,她都没给他留下。 而且父皇对他似乎越发严苛冷淡。 他忽然明白了母后之前为什么有那样孤注一掷的行为,因为不争的话,就什么都没了。 李欢迟平视着刺客,在接近陈重光的一瞬打了个响指,一簇火焰顿时在夜空中炸裂,照亮了孔望宫的一切。她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转身蹲下,随即耳边传来破风声,和什么扎入人体的声音。 “抓住刺客!”门外的禁卫和虎贲看到机会,立刻冲了进来。 惨叫和吼叫声不绝于耳。 可很快,她感受到来自身上的痛处。 不是从她背上,而是从怀中。 第一道剑雨过去,在刀光剑影中,她松开陈重光,低头看到了插在自己身上的一把短刃。 只从露出来的刀柄来看,上面似乎用符文写着什么,她全身的力量好像一瞬间消失了。 他意外又惊恐地看着她,只一瞬,眉目恢复凛然。 原来是冲她来的啊。 还好。 第229章 正常不了一点 刺杀、火灾、爆炸,当这一本本奏折摆在陈初平的书案上的时候,他好像连认字的能力都没有了。只是红着一双眼,紧紧盯着‘皇后失踪’四个字,好像多看看,这四个字就能改变一般。 阿九与严静和罗列小声商量着,半天听不到他的动静,走到他身边:“你有什么想法么。” 陈初平茫然转头看他:“他们要什么?郢国那些土地?太后、宋姜?我都可以还他们,能不能把欢迟还我?” 这声音甚至带着颤,哑着嗓子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他木呆呆又看向奏折,仿佛被那几个字刺伤,忽然暴起:“什么叫失踪!人呢!孔望宫还没挖完么!为什么会爆炸!当日怎么会放那么多人进宫!谁守的宫门!他们要杀为什么不来杀孤!有什么仇怨为什么不向着我,什么错我都认了,不要伤她们……” 从愤怒到崩溃也就是片刻而已,阿九扶住他,吩咐严静:“急传关口封闭,大司马抓紧巡查皇后下落。” 即使不用陈初平开口,严静也知道这是他现在应该做的,他让罗列赶快去出动上军一万加虎贲一千,一万一千人紧急去往各关口把守,到各城池搜索。 “虎贲不用留,都去,绣衣使也一起去,孤只要皇后活,挟持皇后者,不论身份,格杀勿论。”陈初平推开阿九,总是云淡风轻的一双眼布满血丝:“司天监,将司天监也叫来,还有你家那棵桂花树,都叫来见我。” 虎贲和绣衣使都还正常,司天监和桂花树是什么意思? “陛下,现在京中还有他国使者,也不确定这些刺客还有没有后手,虎贲不能全派出去。”严静劝道。 “禁卫不够么!三军不够么!家贼难防,孤倒要看看,这皇城里还能出多少家贼!” 这次明显不是冲他来的,阿九想了想:“留三百,别的劳烦大司马代为指挥。” 门口的太监听令,也马上去找司天监了。 “你留在这干嘛。” 屋里只剩阿九时,他本想扶陈初平坐下,结果被他死死盯着。 “你不太好,我守着你。” 即使是阿九,也从未见过陈初平如此暴怒的模样,他不是没生气过,但他很明白生气不能解决任何事,而且幼时被他那堆混账亲人挫磨,让他经常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并不外露。 然而得到这消息后,他整个人都变得歇斯底里,看着残暴又可怖,但他总觉得陈初平在强力支撑着自己的气势,似乎如果不这样,便会马上垮下去。 “守我有什么用,去把那桂花精找来!”他睁大着眼,手边接触到什么就一把摔出去:“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我等了她那么多年,还要我怎么做!” 阿九悲哀地看着他,他现在离疯子只有一线之隔了。 事发到传到他耳中隔了一日,他们将巡查刺客的事交给御史大夫和丞相便赶了回来,从那时起陈初平就没吃过东西也没休息过。 孔望宫在那夜中被火烧后又爆炸,陈初平回来时废墟基本已经清理好了,那一夜的灾难害敌我双方加起来死了六十余人,清理出来的一具尸体似乎是大皇子的,但这完全引不起他的关注 他只知道没有找到疑似李欢迟的尸体,且,在宫殿下方,发现一个被炸塌的地道。 这成了陈初平现在唯一的支撑。 他们如果拿着李欢迟还有用,那就得保证她活着,无论是什么交易,哪怕要他的皇位,他现在都可以给。 只要把她好好还给他,别的什么他都可以不要。 “你先……吃点东西,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他从侧屋端来一碟点心,被陈初平甩手打飞。 “让你去把桂花树精找来,你怎么还不去!” “什么桂花树精,你别这样,我知道阿迟失踪你很难过,可是你清醒一点,如果你疯了,病倒了,那谁还能管阿迟。” “你不准这样叫她。”陈初平眯起眼,因为皮肤白皙,或者说苍白,两夜没睡,他的黑眼圈已经很明显:“在这说些废话,你是不是不肯帮我。” 阿九无奈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心中这些年压制住的一切似乎都在现在翻涌了出来,倘若李欢迟真的出了什么事,他真的会疯到不敢想象。 “我帮你的,现在人都派出去了,你休息一下,也许很快就会有消息……” “我叫你把十里找来!” 两人对峙间,司天监那边已经到了。 出事那日冯翎休沐,正好不在宫中,也不知这是故意的还是巧合。 “禀陛下,他们似乎也会些术法,臣当日就寻过,没有找到娘娘踪迹。”冯翎苦着脸道:“之前的墨玉手环,几年前就被娘娘丢了,您也知道……” “桂花树精,欢迟说给她喂了血,能不能找到!”陈初平略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冯右冯翎并不是他说了才会做事的人,要有头绪,早来告诉他了。 “有娘娘精血,或许有用,那妖精现在何处?先招来问问?” 直到这阿九才知道陈初平不是真疯了,桂花精真的存在,还在自家庭院中。 冯翎也才知道,那妖精是公主府的。 十里前两天才进宫陪李欢迟说话,这两日趴在哪家墙头看八卦,被叫来才知道她的小娘娘不见了。 “怎么不早说!”十里看着比陈初平还抓狂,扯着自己的头发:“什么人竟敢对山神娘娘不敬!” “他们似乎用什么办法封住了她的灵力,司天监也找不到,你有她精血,有没有什么办法。” “能是能,但是……” “别卖关子,想要什么孤都能给你。”陈初平听到有希望,就是一根稻草也要上去抓一抓。 “娘娘于我有恩,我不是想谈什么条件。”十里皱眉道:“只是我化形其实不久,靠娘娘精血才有现在的模样,修为尚浅,很难离开本体太远。云雁方圆十里,是我的极限。” “还要多少血才可以?”陈初平想也不想就答道。 “凡人的血有什么用呢。”十里苦笑。 “孤的也不行么。” 十里摇摇头。 一瞬间阿九看到陈初平脸上是过去即使面对任何情况都没出现过的,死一样的绝望。 “如果让你附在人身上呢。”冯翎想了许久,才下定决心道。 “我没试过。”十里坦诚道:“但被精怪附身,即使并不想害人,也多少会耗损精气。” 陈初平一瞬抬头,就听到冯翎说道:“那也只能这么办了是。” 第230章 修道救不了老百姓 李欢迟醒来时,觉得自己似乎在一驾马车上。 帷幔跟着马车行进节奏摇晃,看光亮,现在已经是白天,但不能确定离那晚到底过去了多久。 她基本想到了,那柄捅她的刀似乎能压制她的灵力,对方搅乱一池浑水,完全是朝着她去的。 伤口似乎被包扎过,衣裳也干了,手脚上都有镣铐,一动就叮当直响。她摸了摸还有些隐隐作痛的地方,庆幸那里离子宫还远。 “醒了?” 李欢迟转头,看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沈长老。” 应该说果然么。 不管是哪个国家,他们大费周章这一趟,如果只是想用她要挟陈初平,还不如直接这样对付他,成不成功另说,挟持一国皇后对付皇帝,就不怕对方不但不受要挟,还会直接翻脸找借口发兵。 沈雪瑞是留春派长老之一,平日就与唐月不对付,是唐月失踪后落井下石的人之一。 那这次就是她派中争斗,而不是又一起针对陈初平的刺杀。 她甚至微微松了口气。 “沈长老亲自来迎,真是让人诚惶诚恐。”她试着坐起身,刀口处疼得她头昏,寻常人被那样捅指定早挂了,好在她现在体质特殊,伤口愈合得较快,还要不了她性命。 只是那些镣铐似乎也能封印她的力量,现在她浑身使不上力气。 真是贫弱卑小到有点可笑的神明。 陈重光下手也是狠,像她十来岁的时候鸡都不敢杀一只,他应该说不愧是皇族子弟么。 “还勾结了郢国和辰国大皇子,真是煞费苦心。” 车厢中只有她两人,她被随便丢在地上,而沈雪瑞靠着车厢坐在主座上,他三四十岁的模样,不蓄须,脸型瘦长,面皮冷肃,像一块从急冻室刚拿出来的僵尸肉,以前她就不怎么喜欢上这位长老的课。 “哼。”沈雪瑞冷笑一声:“不觉得是自己做人太失败,连个孩子都想把你杀了。” “我这人一向不爱自省,沈长老这么爱反思,我骂你一声贱人,你也想想自己是哪做错了。” 男人眯着眼看她,神色颇为不善,但始终没做什么。 是了,他们需要她另有其用,至少到发生用途前,应该不会再动他。 “沈长老这是要带我回门派?明月堂的人被你们如何了。”事已至此,还是看看能不能套出些话。 “唐堂主自然被好好照顾着。” 看来她一直联系不上唐月他们,也是早有预兆。 “辰国大皇子呢,连小孩子都利用,派中这些年也是出息得紧。” “那么多事做什么,一辈子见不到的人了。” “他捅我一刀,这次若有机会生还,我也想好好照顾照顾他呢。” 沈雪瑞冷笑一声:“你不如问问自己的下场。” “我么,想必你们听说了我们在南沅的遭遇,想要我身体里的东西对。”李欢迟面露微笑,神色淡然。 “知道就好。” “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们大费周章想把我带走,是因为你们暂时没办法将那东西拿到手,只能先把我带回去再做打算。” 沈雪瑞脸色微变,李欢迟笑意更浓:“所以最好让我心情好些,东西在我这,我就这么死了大概会重回那方天地,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她顿了一下:“让我想想,你们还勾结了郢王对,我若死了,陈初平正好有理由出兵郢国,你猜猜到时候留春派还留不留得住春。” 沈雪瑞深深看着她:“你变了很多。” 在门派中时,他给弟子授过课的,也对这位明月堂弟子有些印象。 “你们都这样对我了,还要求别人尊师重道是不是有点过分。”她斜了沈雪瑞一眼:“说说,陈重光到底什么情况。” 沈雪瑞垂眸想了一会,似是在思量她的话,半晌轻笑道:“告诉你也无妨。” 这件事本就是留春派、郢国、季国三方联手做出的。 留春派中一派人与郢国朝堂早就勾搭上了,因为天下兵乱已久,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大道无光,正法不申。他们觉得修道,救不了黎民苍生,也渡不了自己,所以他们主张与世俗王权合作,认为这样才能平定天下,伸张自己的道义。 这就是唐月之前与他们的分歧所在。 唐月觉得修道清静无为,不应当涉足他人因果太深,世间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道义法度,行善事,渡有缘,天下分合,自有定数。 她属于真正的出世派,就和长老们这些入世派有了矛盾。 所以当时她失踪固然是意外,但长此以往两边矛盾不可调和,长老们说不定也要对她动手的。 这位新任郢王便是留春派中的入世一派推选上台的,选他,倒不是因为他真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因为他更容易被掌控。 除了郢国,他们也朝别国宫廷中安排了眼线,周家,和之前被陈初平清理掉的宫中司绣司的人,季国、南沅、沛国、乔国……那些人有的并不是他们塞进去的,而是本就是那个国家的人,被他们的道义说服,加入了他们。 李欢迟这么多年还不知道留春派居然还是个地下传销组织。 不过这次他们来还不是要对辰国发难,只是得知他们在南沅的遭遇,想要将她这份力量也据为己有。 不过不幸的是,至少宫中的钉子已经被陈初平尽数拔除,朝中的,很难接触左右到她。即使是表面上作为她娘家的周家,要接触她也得在层层把关和监视下,陈初平将她藏得很好。 而他们选择的突破口是陈重光。 亲生母亲和养母,甚至外家都失去的孩子,十多岁还没有封位份明显不被宠爱的孩子,身边充斥着故人怨恨的孩子。 皇后的那些宫人,在她死后愿意出宫的就打发出宫去,留下来的,便给了陈重光,也算是陈初平最后的温柔。 但他没想过这些人有的心怀怨恨,在陈重光身边吐出有实体一般的黑气。 于是两边一拍即合,他想要李欢迟离开他父皇,他们也正好要带她走。人对于孩子,哪怕是一个并不喜欢的孩子,防备都比对陌生成年人的小。 他们以为孩子不懂事,以为孩子孱弱无力,就是这种想法,往往会害了他们。 变如同李欢迟。 “大皇子到时候会去季国,你就不用担心了。”沈雪瑞说道。 第231章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往西北一路去了?”接到司天监传回来的消息,陈初平凹下去的脸变得更加可怕。 在萧枕传回的消息中,往西北虽然还有几个部族过节,但那些游牧民跟他们隔着老远,哪来那么大架势来劫他的皇后。 “让他们莫要打草惊蛇,将郢国使叫来。”他想了想:“去信花翟、月池使,让他们劝说各自所在国列兵点将,有一块肉要让他们啃。” 阿九这段日子几乎衣不解带守着陈初平,就是他的精力也快耗尽了,今日得到司天监传信李欢迟的踪迹,本是一件好事,他刚松了一口气,但看陈初平这动静好像……是一场大战前夕。 怎么谈都不谈就要开打么? 司天监那边跑得很快,昼夜兼程,五日便追出直隶和一州之地,已经追到上郡,再过一州就是别国了。这次司天监尽数出动,传音术连成一线,从找到人到消息传回来不过两日,来去一周多的时间。 “让罗列和金正周来见孤。”陈初平展开一张地图,他这些日一直在御书房,实在撑不住了就趴着歇一会,在阿九和陈嫣然的劝说下好歹吃了些东西,维持最低机能运转,下巴上长出些胡茬。 可怜陈嫣然这个快临盆的孕妇还要看着两个大男人。 他们回来时,除了在孔望宫挖地道的,就属六瑞宫和流月宫防卫人手最多,一问才知道李欢迟下了死令让他们守在那。她当时怕的居然是季国在太后和宋姜身上做文章。 但是,什么都没发生。 陈初平一脚踹开六瑞宫大门,将里面看守太后的宫人吓了一跳,询问一番后得知,她们前日晚上听到一声爆炸,然后就再不知道别的情况。 再早些,只有大皇子在宫门外日常的问安来过这而已。 太后听到响动也走了出来,觑着眼看向陈初平。 陈初平此时与她对望的眼中不再有一丝恭敬,甚至不是之前的漠然,憎恶、痛恨、疯狂,他现在就像一头嗜血的兽,随时准备着扑咬面前的猎物。 然而她似乎暂时不是他的答案,陈初平只让人严加看管,便拂袖而去。 流月宫他更是没去。 然而稍晚些,宋弥那边居然给他传了一条消息。 并不是除了孔望宫什么都没发生。 早在闹起来之前,就有人给她送了一封信,信上要她几日后‘为国守节’。 陈初平立马下令将那人抓了,发现是原来恭思皇后宫中的宫人,在皇后死后留在宫中,本在陈重光手下,但数月前不知为何惹了陈重光生气,被调到浣衣局。 两个冷宫各自有厨房,可衣裳是统一交由浣衣局的。 经那人交代,六瑞宫和流月宫也都递了一样的消息进去。 不同的是六瑞宫是直接递给太后本人,而流月宫是递给了宋姜母妃给她的陪嫁吴嬷嬷。 他们去抓吴嬷嬷的时候,宋姜都要把那杯有毒的茶喝了。 两个太监手脚麻利将那杯茶灌给了吴嬷嬷,不到一刻钟,老妇人便毒发身亡。 宋姜自那事后,身边伺候的只剩两个陪嫁嬷嬷、两个陈初平派来监视的宫女,骤然看见如此亲近信任之人想要自己的性命,把她吓得不轻,抱着林嬷嬷边抖边哭。 林嬷嬷因为那一顿好打,虽然勉强保住性命,却留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她之前还很嫌弃,此时发现还是只有自己的乳母能靠得住。 陈初平先去了太后那边,处理完便过来看了一眼。 看着原本应该是自己夫君的人,宋姜流下了后悔的泪水。 听说宋弥因为不曾参与那次行动,居然没受到一点牵连,还是好好当她的瑶嫔,虽然无宠,但总比她这被囚在一方天地中仅能保持活着要好太多。 太后那边不知道,她这几年在流月宫中吃得清汤寡水,衣裳再也没有一件新的!就是那些嫁妆,眼看也被买通宫人带一些好食材耗去了大半,她还没有二十岁,这样的日子以后要怎么过! 现在,就连她唯一的依靠季国,都想要她死,她还剩下什么? 陈初平扫了她一眼就要走,连带着让人将林嬷嬷也带走,他现在不相信任何一个‘故旧’了。 “陛下,求您不要带走林嬷嬷!”没想到宋姜扑了上来。 尽管在虎贲的阻拦下她只拉到他一片袍角,但她还是压制住哭腔努力表述道:“妾知道陛下不能原谅妾所做一切,但妾愿以所知一切事做交换!” 陈初平回眼扫了她一眼:“你又有什么东西来交换。” 当初太后宋姜谋反,宋弥不是没有被牵连,但她奉上了她父王治地和季国几处重要城邑的布防图,并表明若一日陈初平需要,她父王可以做他的马前卒。 他派人打探过,这些布防都是真的,而且有这些证据,宋弥也在他手上,不怕他们阵前倒戈,或者用布防图诈他。 宋弥父亲只有这一个孩子,他对季王将她作为媵妾陪同宋姜嫁来季国很是不满。 所以他收下了这份厚礼。 而对宋姜来说,宋应策应该是不会给她这些东西的,之前都试探也表明她并不识得季国前朝哪怕一些琐事。 她没有任何价值。 即使刚才被杀死了,他也有别的方法让她死得更合心意。 宋姜在脑海中飞速思考,她现在便如同一枚弃子,她手上到底还有什么筹码…… “前朝的事妾虽然不知道,但妾知道进入季国王宫的所有密道。”宋姜咬牙道,陈初平这模样在某日必然会与季国开战,既然她父王不仁,就不要怪她不义。 “还有宫中秘辛。”对这件事她有些忐忑,她不确定这能不能算是一个条件。 然而陈初平似乎真的犹豫了,片刻后,他依旧提步离开,却留下一句话:“一会孤让人送来兰麓地图,证明你的价值。” 林嬷嬷拉着宋姜的手,眼中蓄满泪水,可她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不是吴嬷嬷那样顾全大局的人,虽然明知道不对,但要在季国和她带大的孩子之间选一个,她定然是选宋姜的。 第232章 分赃不均 既然是回留春派,那他们就是一路往西北走。 沈雪瑞这些日子倒是没怎么伤害她,就是不管她醒来还是睡着都在赶路,一刻也没停下过,而沈雪瑞也一直在车厢中守着她。饿了就吃干粮,渴了就喝冷水,而且不会给多,只维持着她最低能耗,连上厕所都只有一日三次,还有沈雪瑞的女弟子守着她。 马累了就在城中换马,车夫就更好换了,春夏之交,路途畅通,辰国直道四通八达,这样的强度也许不用一个月就能到西陵。她昏了两天,赶了七日路,也就是说,再过两三日就会出辰国了。 进入郢国以后,她想跑都跑不掉。 现在她身上的伤好了个大概,已经不妨碍运动了。 要跑,现在就是机会。 她调动了一下脑子里的地图,他们现在应该在宜州,不确定在哪个郡。 之前她从郢国来辰国的时候并不是从这条线,因为当时郢国内乱,与辰国之间的关口关闭,所以她从另外一个小国绕道。 不过听说这个小国在几年前赤翟南下的时候被灭了,国君当时避往辰国,后来赤翟被陈初平打退,陈初平却以守卫国土为名屯兵在那个国家,那个国家的国君被他封了个公爵之位,在云雁赐了府邸养尊处优,成日歌舞宴饮,乐不思蜀。一众大臣要么在赤翟来犯时死守国都战死,要么随他来到云雁被陈初平一一分化,实际上就是被灭国了。 想到这她忽然抿着嘴无可奈何地笑了,只有这种时候能感觉出他作为统治者的狡猾贪婪,可为什么不呢,这天下之主他也是当得起的。 现在郢王表面欲与辰国修好,关口暂开,他们应该就是直接过去。 “赶了这么多日路,沈长老当真做贼心虚。”经过最后一晚上的休息,她调整好了精神:“疲于奔命,好像丧家之犬。” 这两日她都很听话,还一直打听唐月等人的情况,看着对他们要回西陵的事已经接受。就是时不时酸两句,发泄自己的不满。 沈雪瑞本在闭目养神,听到她的话直接懒得理。 “一周多没洗澡了,大夏天的成日焖在这车厢里,好像两块馊肉。”她装模作样地扇了扇鼻子,又凑近沈雪瑞:“沈长老你这身上也……啊,怎么一股骚味。” 听到耳边的声音,沈雪瑞才睁开眼。 他眼睛狭长,但不是陈家那种漂亮的狐狸眼,虽然细长但还能看出三白眼,多少让人觉得有点相由心生。 “有点像宫里的阉人。”见他看过来,李欢迟戏谑地笑道:“宫里的太监因为那活割了,老了以后控制不住,总是会有尿骚味,沈长老还没到岁数呢,怎么就有这味道了。” 她假呕了一下,挑眼上下打量了沈雪瑞一番,满是嫌弃:“今夜好歹找个地方住旅店,再这样跟你同车,我怕我吐出来。” 沈雪瑞知道这是她想拖延时间的把戏,冷冷看着她不说话。 “我可没开玩笑,反正你们连夜都在赶路,普通人一来不知道你们的方向,二来就算知道方向也没这铁骨昼夜不分的来追。”她顿了顿:“再来,我也从不知道沈长老那么大公无私的。” “你别想耍花招。”沈雪瑞完全不吃她这一套,说什么都像和尚念经:“有什么事都等进入郢国之后再说。” “我都被抓了,能有什么花招。”她晃了晃手上的链子:“进入郢国可就晚啦,我不过是,想与沈长老谈谈未来的打算罢了。” 她扫了一眼车厢的出口,压低了声音:“留春派十位长老,我这力量本就不多,若是让他们平分,您可拿不到多少。您跑这一趟,艰难险阻,危险重重,凭什么拿和他们一样的报酬呢。” 一时间只有马车车轮滚动的汩汩声。 “对于世俗的荣华富贵来说,这力量对我是没有用的,没了这东西我也能过得很好,但是。”她说话速度慢条斯理,好像完全不着急:“您就不一样了,是十分之一还是完整的一个,您最好仔细想想。这里辰国人追不上来,郢国人也插不了手,在这谈判,再好不过。” 沈雪瑞沉默半晌,才阴沉地说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爱信不信,左右我是被抢的那个,被一个人抢和被十个人抢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么。”李欢迟撑着脑袋看向一边:“不过你最好是找个地方给我洗澡,也给您自己洗洗,不然我是真的会吐的。孕妇对气味敏感,要是真吐了,只能麻烦您多担待。” 沈雪瑞看着她,有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他面上还是冷冻僵尸肉一般冷酷,但脑海中,李欢迟那句话深深印在里面——凭什么拿和他们一样的报酬呢。 别的事情不好说,但李欢迟说她会吐,她是真的会吐。 下午刚吃完干粮,她就说恶心反胃,这几日她都说恶心,沈雪瑞已经习惯这话了,便稍微撩开一些帷幔让风透进来。然而今天这招好像没用,李欢迟脸色一直铁青,扫了他一眼就更青了,扑到窗边想要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下扑到他腿上。 沈雪瑞皱了皱眉,想把她扶起来,没想到对方抬头就吐了他一身。 “这……这可不能怪我。”李欢迟拿了块手帕擦擦嘴:“没办法,您太味儿了。如果您坚持就这样一路去郢国也没关系,麻烦您坐外面去,闻到这味儿我还想吐。” 终于,沈雪瑞铁青着脸,天黑时在下一个镇子上停下来,寻了个住处。 跟着来的留春派和郢国一行人在看到他的惨状后,将建议他连夜赶路不要停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这个镇子不大,因此旅店也只有一个院子几间房。沈雪瑞给自己定了一间,给李欢迟定了一间。 当然,并不是让她一个人住,还会有两个人看守。不知是郢王出的人还是留春派的弟子或是信徒。 剩下的人都守在旅店附近,算是例外两层围守着这个地方。 “等您的答案。”在分别进屋之前,李欢迟低声说道。 第233章 工作中的一切问题都是钱不到位 “真是这地方么。”冯翎有些疑惑地在脑中想道。 他和十里共用身体以后,便带着人马不眠不休追逐着李欢迟的踪迹。 白日是他,夜间是十里,辰国驿站修得很好,有皇帝的手谕,他们这一路可以说是畅通无阻。就是他一边赶路一边被妖精吸收着精气,多少感觉身体被掏空。 但皇帝给他许诺了很多奖励,让他觉得自己还可以撑下去。 十里用的是他的身体,吸收他的精气,不会累也不会饿,倒是比他舒服多了。 “就是这边,很近了!”十里在他脑中激动地说道:“他们好像停下来了。” 这个方向完全偏离了大道,这一路追来大概能感觉出对方是想去郢国的,忽然转向是什么个路数? 为了能尽快传讯回去,司天监的人已经留在他身后了,随身还剩五个天文生,如果不是去郢国,那他至今传回去的消息不就是误导了吗? 冯翎有些汗颜,上次陪她们去南沅回来他就已经被臭骂了一顿,但好歹人没出啥事,这次可是人命关天,要出了岔子他很确定自己就能躺进皇陵了——作为皇后的陪葬。 虽然他们赶路赶得急,但对方也没歇着,只是对方似乎是马车而自己这边是单骑,速度上略占优势。这过了快十天,两边之间的差距才缩小到快要追上,如果今天能赶上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自己这边势单力薄的……若是一堆普通人还好,但李欢迟被困住不能行动,对面明显没那么简单。 冯翎见过唐月,并且被她揍过,如果对方有唐月的实力,他冲上去也是个炮灰。 “你怎么在这打退堂鼓!”十里似乎听到了他的想法,冯翎不快地咋舌:“能不能别乱听。” “我不乱听,你不能打退堂鼓!”十里警告道:“不然我脱体回去告诉娘娘的郎君。” “还脱体,小心魂飞魄散。”冯翎无语道,这小妖精怎么李欢迟的狗一样烦人:“还有多远。” “大概……二十里。” 马是中午换的,跑这一段路没关系。 在拐向岔路之前,他让两个天文生拿着他的令牌,直接去前面的城池借兵,顺便通知两国关卡设伏,至少不能让他们把人带出国境。 真追到郢国那麻烦可就大了。 远远看到镇子的时候,已经是夜间子时。 这种时候去投宿什么的都太奇怪了。 他在进镇子还有些距离的时候就下马,将马拴在林中,带着三个天文生,潜伏进村。 “有多少人。”在这里不能随意使用他的术法,十里作为树精,跟周围这些花鸟鱼虫沟通更方便安全。 “二十,其中有一个非常厉害的,还有八个也会些道法。”十里听了一会风声,告诉他道:“旅店附近的幽魂野鬼都被赶走了,不好混进去。” 现在两人都可以控制冯翎的身体,冯翎感觉到十里微微仰起头,双手合十,闭上眼,心中好像有什么渐渐成形。 与此同时,旅店中李欢迟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有种当初在太庙喝陈初平给她的血酒时的感觉。 有人在向她祈祷。 陈初平出什么事了? 还是……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强压下心头的不安。 她已经等了几个时辰了,心里有些忐忑,莫非沈雪瑞当真如此豁达,自己能一手拿的东西要拱手让人,然后再从别人那取十分之一? 她休整了几日,现在倒是不觉得困,派来监视她的女子一直没让她离开过视线,就连洗澡时也紧紧盯着。 背后的视线到现在也跟有形一样黏在她背上。 她的伤确实比寻常人好得快,刚才又看过,这十天而已,居然只剩一条泛红的肉疤,而且比一开始的伤口要短了不少。 这可是古代,没有抗生素,也不知道他们包扎时消过毒没有。 陈初平当初给自己的一剑虽然事后他承认只进去了一点剑尖,但依旧是让他二十来天没能好好洗澡,陈重光捅她应该下了死手,她居然愈合得那么快。 门派中那些人,想要这力量也正常。 毕竟虽说修道,谁肚子被划开肯定也要死的。 那就越发想不通沈雪瑞在想什么。 夜深,就在她撑着脑袋盘算着把守她的两个家伙干掉试着跑路时,终于听到一个极轻的脚步,来到她房门前。 身后的两人并没一点感觉,但她感到一股力量进入房间,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身后传来两声闷响。 在沈雪瑞进来前,李欢迟将其中一人身上的匕首摸了下来,她观察很久了。 “沈长老果然厉害。”她仿佛好心一样,将倒在地上的一人扶到旅店床上。 “做这些无用功做什么。”沈雪瑞看她给两人盖上被子,眯眼道。 他眼睛本来就细长,一眯更是看着像闭上了一样。 等她们醒来别以为是我做什么手脚就遭了。李欢迟无辜摊手。 “不用等她们醒了。”沈雪瑞两步走过来,捏着她的脸,让她的嘴张开,往里面拍进了什么。 那东西是一细长条,滑溜溜的,好像自己会动,等她反应过来,已经下肚了。 见东西入腹,沈雪瑞解开她脚上的镣铐 “这什么东西。”李欢迟摸着自己的脖子问道。 “蛇蛊,离了我,谁都不能解。”他站起身:“所以你最好别想着跑。” 李欢迟这才想起,以前唐月就叫她别惹沈长老:“他南边来的,脾气怪,手段也……你要是惹了他就自己去道歉,见到他我就起鸡皮疙瘩。” 刚才那股力量并不是灵力或者什么术法,他给那两人下了蛊。 这下真是,要了命了。 沈雪瑞自己布下的防,他当然知道破绽,带着她从某个方位就绕出了守卫的圈子。 李欢迟看他拉着自己往去郢国的关卡反方向走,松了一口气,但忧虑也袭上她心头。 不去郢国是好的,就郢国那破路她真是跑都跑不掉。 可她又被喂了蛇蛊,虽然她对巫蛊不甚明了,但这一听就不是个可以让她跑路的东西啊。 真是刚出龙潭,又入虎穴。 第234章 反派死于话多 “沈长老想好要去哪了么,不若回云雁,我夫君必然对您感激不尽,予取予求,想要什么都会给。”她看着沈雪瑞带她往林子里钻,试探着说道。 沈雪瑞顿了一下回头扫她一眼:“我还不傻。” 他们动手也只敢趁着司天监人不在动手,要真的对上,必然落不着好。 “你倒是信任那辰王,就不怕他把你和大皇子一起当作乱党。”沈雪瑞继续拉着她手上的镣铐走。 “我当然信他,他可喜欢我了。” 这话听不出来是她戏谑的玩笑话还是认真的。 “你知道新的郢王是怎么爬上来的么。”他一边赶路,一边说道。 “不知道,只听说他出身并不多好,以前从没人觉得他能坐上王位。” 沈雪瑞轻笑一声:“陷害兄弟,烝母弑父。” “重点是勾搭上你们了。”大概是这几年密辛听得够多,李欢迟对这种事有点见怪不怪了。 “哼。”沈雪瑞冷笑一声:“自然。” 既然他都做到那个地步了,多一个臂助又不吃亏。而因为他亏心事做得够多,留春派也更好控制。 见她半天没答话,沈雪瑞自顾开口道:“他们这些上位者为了争权夺势,全都是没有心的,十几岁的孩子都能动手捅你一刀,你那个辰王也难保不会对你做什么。” “沈长老,是担心我?”李欢迟有些好笑。 “你是留春派弟子,只是得到了超过自己能力范围的东西,你我并无私仇。”他说道。 估计是这辈子大道理听多了,他现在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 “沈长老得到这份力量以后要怎么做呢?” 沈雪瑞沉默了一会,他们已经钻到丛林密处,春夏之交,林间虫鸣此起彼伏,草木疯长,像一首自然的交响乐,热闹得很。 他们踩到落叶的脚步声交织在这首交响乐中,并不突兀。 “这天下乱了很久了。”过了许久,才听到他喟叹似的说了一句。 其实想来,他们的歪理好像有些道理,从上控制住一个国家的政体,然后以暴制暴,让天下恢复和平。 但他们半辈子修道不问世事,对权谋制衡之术又懂多少,这只是一个美好的假设,实际上实施起来,诸多麻烦不说,也许还会让世界变得更乱。 郢国有他们生长的土壤,别的国家可没有。 她是不讨厌理想主义者,毕竟真理要在实践中检验,但她有更好的选择。 李欢迟低头轻笑,有时候分不清自己是穿越的还是他们是穿越的,一个现代人如此维护帝制。可万事万物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现在这个世界的秩序、文化、生产力、科学,都不是将帝制推翻就能天下大同的。 他们打了七百年,是该结束了。 李欢迟跟着沈雪瑞亦步亦趋往树林深处走去,越是人烟罕至的地方,另一种声音越是嘈杂。 “你我并无私仇,是么。”她轻声呢喃道。 “什么?”越是林密草深,路越是难走,虽然他们会一些功夫,但走了一个多时辰,也还是会累的。 “沈长老,既然知道我是山神,还要将我带进密林。” 沈雪瑞回头,立刻警觉起来。四周草木的婆娑声大了起来,并不是风吹雨打时那种无规则的轻响,声音的速度很快,就像是那些草木有了生命,自己在移动一样。 忽然,他感觉到自己脚腕被什么东西缠住,他刚想挣扎,那东西便拔地而起,缠住他的四肢,刺破他的皮肤,钻入筋脉,将他困在半空中。 “不可能!你的封地不是在南沅!”沈雪瑞这才有些惊恐。 他接到李欢迟时,她正昏着,手脚都被缚住,封住力量。可即使有陈重光的帮忙,他们抓住她还是废了很大力气。 死那么多人,禁卫和虎贲杀的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她失去理智又没有完全力竭时的破坏。 洪水、山崩、地震、台风,都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不理解,难以抗衡的力量。 祈望风调雨顺,祈望四维平稳,所以幻想出了管理这一切的神明,灾难便是神明发怒,只要好好供奉,便能使心愿上达天听。 到底是神创造了人,还是人的愿望创造了神? “我说了他很爱我。”李欢迟看着那些藤蔓,想起成林,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是辰国之主,受他供奉的我,自然也能掌控这一方土地。” 行走的这一路上,她割破了手掌,让自己的血滴在这方土地上。 她只是试试,没想到真的可以。 十里能被她点化,别的草木自然也可以。 “娘娘!”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有些尖细的男声。 李欢迟回头,看到冯翎跌跌撞撞往这边跑,只是动作忸怩,看着有些别扭,他身后还跟着三个人。 “你别吵。”他又粗着嗓子说了一句,跑步的动作也利索了些。 “追得挺快。”李欢迟多少意识到他们能找来,也感觉到他们离得不远了。但现在能出现在这,确实在她意料之外。 他们日夜不休赶了那么久的路,不过是停了这半夜而已,说明他们也不眠不休赶了许久。 “你……早想好了么。”沈雪瑞感觉到有什么顺着自己的筋脉往身体里爬,心里是一种奇怪的平静。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在那种地方待得如鱼得水,怎么可能还是一开始的留春派弟子。 对沈雪瑞来说,她也是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所以对她失去了警惕。 冯翎走到跟前,掏出几张符箓,贴在沈雪瑞身上,又要去看李欢迟的情况。 但他的动作十分矛盾,一个身子左右边好像完全不是一个人控制的。 “你别妨碍我!人什么时候看都可以。”粗粝些的声音说道。 “娘娘,真是苦了你了。”尖细的声音马上接嘴。 两句话甚至一点间隔时间都没有,李欢迟目瞪口呆看着冯翎的双簧,半晌才反应过来:“十里?” “是我!”她说话时总是比冯翎平时的声音尖细一些,像唱戏一样。 “既然找到了,先给陛下回个话。”冯翎实在是受不了跟个妖精,还是女妖精共用一个身体的感觉了。 一开始答应的时候没想太多,但真被附身了才觉得哪里不妥。可怜他这几天天天磕丹药,饭不敢吃,水也不敢喝。 “哎,你先别……” 只见冯翎从身上掏出一张符,手一抬,点燃塞进自己口中,垂头深深吸了口气,跪下行礼:“司天监少监冯翎,恭迎娘娘回宫。” 第235章 秘不发丧&假传死讯 两边大致交流了一下消息。 其实辰国那边没什么好说的,留春派勾结郢国王室,一次挑动两颗棋子,各取所需。根据沈雪瑞所言陈重光的去向,季国应该也牵扯其中。 “大皇子的消息赶紧传回去,若真让季国得手就麻烦了。”李欢迟脑中盘算了一番,朝冯翎说道。 “其实……不用传回去。”冯翎指挥着留下的三个天文生将沈雪瑞捆好,自己研究着李欢迟手上的镣铐。 “什么意思?”他之前说什么都很顺畅,现在却开始躲闪含糊。 “陛下已经为大皇子发丧,‘陈重光’这个人,在大众眼中,已经死了。”冯翎低着头,好像专注于镣铐的锁孔。 一时间几个人都默然无言。 冯翎每日将消息传回云雁时,也能得到一些云雁的消息。 收到陈重光的治丧消息时,他稍微惊了一下。 既然李欢迟都活着,大皇子说不定跟她在一起,孔望宫那具尸体他看过,只能说体型差不多,但因为爆炸,具体特征都看不清,也可能是别人有意用来迷惑人的。 陈初平就那么痛快,找都不找直接发丧? 和秘不发丧相反的,假传死讯,其实也是权力斗争中常用的一个手段。 人的死亡分为三种——肉身死亡、社会性死亡、精神上的死亡,一般来说是按照顺序来的,一个人先是生理性的死了,然后失去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份,各种社会关系都不复存在,等世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消失或者也忘记你,那你在世界上的一切就都走向终结。 这种尚不能确定的事,其实不用公开。保持缄默就好,毕竟没人能非要让他给出一个交代。身为国君说话不能出尔反尔,若陈重光哪日找到了,后续也好处理。 听到陈重光是这场动乱的参与者,冯翎便明白了。 陈初平根本就是猜到了什么,于是直接宣判陈重光的死刑。 不管他诈死脱身是为了什么,要再想回来,或者别的什么人和组织想让他回来,主动权就不在他自己手上了。 而且当初陈初平下的命令是‘挟持皇后者,不论身份,格杀勿论’。这个‘不论身份’现在听起来真是耐人寻味。 “啊,对了。”解开李欢迟的镣铐,想起格杀勿论的命令,冯翎从腰间抽刀就要朝沈雪瑞去:“时间紧迫,还请娘娘自行回避。” “你做什么?”李欢迟眼看他举刀向沈雪瑞,赶忙将他拦住:“还不能杀他,我他给我种了蛊。” 两人对视片刻,确定这不是玩笑或者让他刀下留人的借口,冯翎有些崩溃:“一个就算了,我对这些虫子真的不太……” 与种蛊相反,解蛊一般是有些麻烦的,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 “所以也得把他带走。”李欢迟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先走,防止他们追上,去千原。” 千原有屯兵,即使对面来硬抢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冯翎看了看地图,确定他们要往哪走比较快,还用了传音石让上个站点的人来接,走出林子就能有马骑。 “沈长老别总想着回去,我屋里那两个人已经死了,你现在回去怎么都说不明白的。”开始赶路前,李欢迟警告沈雪瑞道。 沈雪瑞一瞬间想起进她房间时,她正将看守自己的两人扶上床盖好被子,原来是在遮掩自己杀人的行径么。 只是一瞬间,她忽然就杀了两个人? 见他似乎不大相信,李欢迟从袍下拔出一把匕首,上面尤有没擦干净的血痕:“一人一刀,当时没死现在也死了,多谢您将她们放倒。” “你……变了很多。”沈雪瑞沉默许久,才开口道。 “不敢当,若不是被你们赶出来,我也学不到这些。”李欢迟皮笑肉不笑道,她现在一身两命,若是只有自己就罢了,为了保护孩子,她做什么都可以。 现在想来,当初她被派来辰国,大概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步,如果陈初平不是莫名其妙喜欢她,她在这宫里会怎么样呢? 司绣司那人大概就是她的下场。 他们为了那个布局,鬼知道牺牲了多少人,她当然不可逆因为沈雪瑞露出的那一点鳄鱼的眼泪动容。 “带好他,走了。”李欢迟转身。 解开束缚,加上被她喂了血的林中生灵,她闭着眼睛都能从树林里走出去。 耳边不断有些声音提示她前面有什么,要如何避开危险,她第一次体会到这力量的强大。 只是她不会用而已。 他们走到快天亮才走出树林,几个司天监的人已经牵着马匹等着他们了。 这地方和她心中估计的差不多,现在骑马出发,下午就能到达千原,千原驻兵五千,足够送她平安回去。 “你现在就没那么多不舒服了。”沈雪瑞被捆成个粽子,只能不满地发发牢骚。 冯翎这才想起她还是个孕妇,但眼下没有马车,而且马车会降低许多速度,等找来再出发,到千原只怕要半夜了。 “自由总比被人绑着舒服得多,您说呢。”李欢迟却没给冯翎商量的时间,翻身上马,一个女天文生马上跟上她,他们带来的马匹有限,只能两人一骑。 她上次也跟着冯翎一块,似乎叫阿寻,是冯翎的弟子。 这里离郢国的边境还是太近了些,赶紧赶路才是正事。 她自己都没说什么,冯翎也只当没事,吩咐两人留下掩盖痕迹,自己带着沈雪瑞一起,追了上去。 这地方虽然身在北边,但山也是不少,尤其去千原。 千原听名字就是个平原,然而除了向北的出路,三周都是丘陵地貌,而且接近边境,路上人也不多。 一路上除了个商队,并没见到什么人,身边一会是高山,一会是沟壑,和南方的树木成林不同,这边的山谷多是光秃秃的石头,偶尔有不屈的生命从石缝中钻出。 初夏的热度虽然还没席卷到北方,但正午的时候还是有些热了。 “娘娘,要不要休息一下。”冯翎大声问道,毕竟她身子在这摆着,不比之前从南沅回来那次。 “有人在追我们。”没想到她忽然说道。 冯翎吓了一跳,赶紧施展探查术,果然在十多里外发现一队人马正飞快沿着他们来的方向追,大概有三十多人,比一开始带李欢迟走的人还多。 “怎么回事。”他掏出传音石,想问问断后的天文生,对方却没有回答。 “派中果然也不放心您。”李欢迟微微转头看了沈雪瑞一眼。 如果他们只是发现他二人不见,传讯回去搬救兵,是不可能这么快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不放心沈雪瑞,来迎他们的队伍没等在计划地点,直接找了过来。 第236章 别人开大烧蓝你烧血 沈雪瑞闻言轻笑。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赶紧赶到千原是最保险的。 李欢迟加快了速度,后面的几人自然也跟了上来。 “他们速度很快。”冯翎让一人去前面开道,自己和李欢迟并排。因为马匹数量有限,他们都是两人一骑,这速度比马车快,但对方如果是单骑的,肯定比他们要快上一些。 现在就看他们之前拉开的速度够不够让他们在到达千原之前不被追上。 “现在只有一条路了。”他们刚才已经错过唯一的岔道口,这条路在千山万壑之中,只有一直往前去到千原是唯一的出路,但这条路对方也能畅通无阻地追上来。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延缓一下他们的脚步。” 李欢迟偏头看他一眼,明白他又想自己故技重施。 “这地方都没什么植物,要想移动石头泥土,可比植物麻烦多了。” 话是这么说,这可是她自己的小命,只能含泪抽出匕首,再次将之前的伤口划开。总得留一只好手干活不是。 她垂着手,一边跑一边感受。 泥土和石头的变化是很慢很慢的,几乎需要数以十年、百年计,所以改变山石地形可比操纵植物动物难多了。 她竭尽全力,也就是让平路凸起一个小鼓包这样。 “难,赶紧跑。”就是这样也比之前控制植物抓沈雪瑞费劲多了。 冯翎回头看着小土包,也有些无语凝噎,只能甩下几张小纸人,隐进道路两旁。 往前又走了半个时辰,冯翎忽然皱眉道:“太近了。” 对方现在离他们只有半个时辰的路程,而且越来越近,这样在到达千原之前必然追上他们。 “每匹马留一人下来断后。”他当机立断说道。 他们现在五匹马十个人,他不可能让沈雪瑞单独一人,留下四个人,对三十多人,怎么看都是螳臂当车。 可那些司天监的人一听他的命令,就开始跳马。 “娘娘握好缰绳,跟着师父就好。”忽然耳边响起女孩的声音。 “他们挡不住的!”身后的女孩儿将缰绳交到李欢迟手中,也飞身下马。她勒马停下来,看着那几个身影说道:“之前那两个遇到他们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挡不住也要挡,安全把娘娘带回去,这是陛下的死命令。”冯翎看她停下,也勒马掉头,牵着她的马嚼:“快走!” 李欢迟的马被他牵着又跑了起来,她看着几个人离他们越来越远。 好像多留了一个人下来,其中两人走到一起,肩并肩。 “别看了,快跑。”冯翎又塞了一张符到自己的嘴里。 李欢迟默然,还是握紧了缰绳。 很快了,她安慰自己,等他们到了千原马上引兵回来,三十多个人,他们无论如何也拦不住的,被打散逃开也好,只是争取一点时间,不用拼上性命。 空荡的驰道上只剩下四匹马,头上的太阳已经大盛,晒得人头皮发烫。他们一直在跑,可两边的场景都差不多,总让人觉得没有跑出多远。 冯翎脸色很差,时不时往身后甩一些符箓。 虽然谁也没说,但大家都知道,敌人越来越近了。 终于,眼前出现了一座山,准确的说,是一条峡谷。 这是这个方向进千原的唯一通道,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也就是说,过了这个峡谷就是千原。 “娘娘快!”峡谷开口出现在面前时,冯翎松了口气,然而比他声音更快的是耳边的破风声。 尖锐的痛感撕扯着他的手臂,半天才有持续的钝痛传来。 对方已经追上来了! “先进峡谷!”李欢迟也毫不含糊,一鞭子抽在马上,马儿吃痛,之前因为疲惫而慢下来的速度立刻提起来。 峡谷入口就在眼前。 十丈。 五丈。 一丈! 进入峡谷的一瞬间,艳阳烈日的热气似乎马上消失,身周稳定立刻降了几度。 持续跑了一段以后,李欢迟回头,看到他们都跑进了峡谷,再次割开手掌,往地上一甩。 没有明面上的植物不代表没有任何植物,这些坚强的根茎扎根于深深的地下,在巨石缝隙间穿梭,只等一日破土而出。 两侧山壁发出低沉的响声,像是来自地底的心跳。震得人心跳不止,牙关本能战栗。 这方法好是好,就是人家开大耗蓝,她耗血。 李欢迟压制着一阵阵目眩的感觉,将周围的环境融入自己的骨血。 山谷道路狭窄,容不下两人并排,那些人只能一个个进来,等他们再进两个…… 马儿会自己避开障碍,李欢迟回头看着追兵的情况,冯翎身后的沈雪瑞也回头看着。 “吴白。”他忽然说道。 不用他说李欢迟也看到了。 追兵为首那位,也是十长老之一。 “派中果然不信您啊。”李欢迟轻笑。 这位吴长老与沈雪瑞也是素来不合,比起阴沉沉的沈雪瑞,吴白在派中口碑倒是不错,不过让人不解的是他一个商人,干嘛要参和他们这群修道的。 商人所趋,有利可图。 真是好笑,留春又不是多大的门派,甚至整个郢国也不大,竟然分了那么多派别。 对方明显也看到了他们,就在此时,峡谷入口处的两边山壁声响更大,在什么裂开的声音后,植物的枝干冲开巨石向天而出。 那些巨石被这些植物的力道从中破开,无力维持原来的形状,无数石头从天而降,雪崩一样落下,将正要进入峡谷的人马淹没,同时阻断了后续队伍的进入。 然而先前进入的人因为离他们更近,李欢迟不敢用同样的办法。 好在进来的只剩三个人,他们刨除沈雪瑞,还有四个人能打。 第237章 补刀是好文明 “沈兄,小友,别来无恙。” 那样山崩地裂的动静竟完全不能引起吴白回头看一看,他只是抬头看看确定自己不会被一起埋了,便打马靠近。 “真是玄妙的力量。”他一双三角眼几乎要发出亮光来:“说好了带小友回来,你怎么能自己私吞。” 李欢迟没想搭理他,跑出峡谷就逃出生天了。 冯翎飞快往身后甩着符箓,噼里啪啦爆炸声过年放鞭炮似的。但因为他们也在峡谷里,不能弄出太大动静。 靠着这些恶作剧似的行为,对方似乎稍微拉开了点距离。 破风声再起时,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叫冯翎:“小心点,吴长老射术不错!” 这一看,才发现冯翎肩上已经插着一根箭了。 “谢谢提醒。”他撇撇嘴,身后爆炸弄出的烟雾是他最好的隐蔽,符箓他还有不少,一直炸出峡谷应该还够。 话刚落音,从烟雾中飞快钻出一支箭,直朝冯翎侧脸射来。 他飞速转头偏身,箭尖贴着他耳朵擦过去,又是一阵撕裂感。 都是这什么门派的长老了,不能看见东西对他似乎没有影响! 冯翎感叹着自己的大意,又补了几张符纸,还想从包里掏八卦盘,但在马背上,始终不方便。 他是术士,比起他们修士,更依赖外物。 “这位小友身手也相当不凡。”然而不消片刻,吴白便突破烟雾的封锁。 好消息是他后面没人追上来。 坏消息是就这一个也挺难打。 他弯弓搭箭,又是一箭,只是这次是射向李欢迟身下的坐骑。 箭的速度太快了,若是她直接面对,也许还躲得过去,但想用树枝帮马儿挡就不太可能了。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吴白的箭从三人的间隙中,射向李欢迟胯下马匹的腿。 马匹腿部受伤,在高速奔跑中难以控制,侧身翻倒,顺便把李欢迟甩了出去。 还好她早有准备,赶紧把自己团成一团,始终护着肚子。腰上却再遭重击,整个人断成两截一样疼,倒在地上几乎爬不起来。 冯翎见状,赶忙勒马,冲下马来拔剑护在她身前。两个天文生也去而复返,举着刀拦在他们之间。 见他们停下,吴白也不慌不忙,慢慢减速。 他在马上不握缰绳也依旧坐得平稳,手中箭头直直指着李欢迟。 “你放我们走,多少报酬我主人都会给你。”冯翎估量了一下敌我态势,从善如流道。 “金银,你觉得我缺这些玩意么。”吴白手上的扳指一看就是上好的玉石,他一身穿金戴银,和沈雪瑞朴素的穿着天差地别。 李欢迟和他眼神一交接,就知道他不像沈雪瑞一样可以说服欺骗,可以拖延。 他眼中赤裸的全都是欲望。 他是郢国顶尖商人,留春派掌握着郢国,钱权不缺,这样的人,往往会想要永远站在世界的顶端。 永远。 他想要的是她的力量,还有也许很长的寿命。 而且志在必得。 “嘬嘬,可别乱动。” 挡在她面前的一个天文生忽然劈刀砍去,他调转肩头朝着他眉心就是一箭,那人惨叫一声,应声倒下,立时毙命。 “别乱动!”李欢迟有些痛苦地闭眼,呵斥道:“吴长老何必杀这些无辜的人,我跟你走就算了。” “无辜么,不过是辰国朝廷的走狗。”不过瞬息,吴白第二支箭已经搭上弓弦。 “扶我起来。”她拉着冯翎的胳膊:“我跟你走,你放这些人一命,不然我自爆,你什么也得不着。” 李欢迟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自爆,但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吴白犹豫了一瞬,扫了一眼满是愤怒的两人。 两只小虫能有什么作为呢。 “行,我答应你。”吴白说道:“但你得让他们表示出诚意。” “放下武器,乖乖回去。”她按下冯翎的剑,对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最终还是被她取下武器,丢到地上。 李欢迟站起来,看向自己倒地不起的坐骑,这马后腿受伤又摔了一跤,已经不能骑了,她只能扶着腰,慢慢走到吴白身边:“麻烦吴长老行好,带一带我,这样子我走不动。” 吴白见她温顺地走到身边,抬手将一粒药丸拍进她嘴里,又抬眼看向沈雪瑞。 李欢迟忽然觉得浑身的力量又没了,她这辈子这点力气,至于被那么多人封来封去吗? “自己上来。”吴白说道,但眼睛还在看沈雪瑞。 李欢迟会意,示意冯翎:“给沈长老松开,我们一起回门派,你们就不要追来了。” 尽管万般不愿,冯翎还是走到沈雪瑞身边,要为他松绑。 她磨磨蹭蹭爬上马,忽然听到吴白轻笑了一声:“沈兄,还是不要跟我一起回去了。” 他抬手放箭。 这次冯翎看清楚了,那箭的箭头上带了些金光,而且好像会转弯! 吴白的箭绝对会接触到目标,所以冯翎的烟雾战术对他根本没用。 沈雪瑞被缚住,这一箭怎么都躲不开。 吴白本该心情良好,带着自己的猎物扬长而去,然而背心传来一阵剧痛却让他笑不出来。 随即,那种痛苦转移到脖颈上。 他来不及呼一声痛,甚至来不及咽最后一口气便从马上倒下去。 “五步之内,刀快。”李欢迟甩匕首,将上面的鲜血甩掉。凝结的血痂和新血把这匕首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灵力法术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来这个世界才强行融入她世界观的,即使封住这些,她还有手有脚。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觉得她柔弱不能自理,她倒是真的很想柔柔弱弱,但这个世界是会吃人的啊。 人善难道活该被吃吗。 李欢迟跳下马,又往吴白心口捅了一刀。 补刀是好文明。 那个还活着的天文生吓傻了一样看着她,他记得他是来保护皇后娘娘的。 面前的女人身上被溅了半身血,甚至脸上也有拔刀时带出来的血点子。 嫣红的液体从她眼下流成长长一道,衬得她格外美丽,也格外血腥,哪有半点高贵皇后的模样。 “带上那孩子,接着赶路。” 他听她开口,才恢复了点理智:“属,属下明白。” “娘娘……有点问题。” 李欢迟牵着吴白的马正准备上去,忽然听到那边的冯翎颤抖着声音说道。 她的心随之向下一沉。 “你们门派的长老,会复活吗?” 她牵着马走过去,看到冯翎正扶着沈雪瑞,然而沈雪瑞的脖子上正扎了一支箭,他无力地歪着脑袋。 第238章 人之将死,马上就死 李欢迟有种整个人裂开的感觉。 她冲上去试了试沈雪瑞的脉搏。 手下的皮肤比看上去温暖柔软,但生机已经渐渐从这具身体中溜走,与渐渐微弱的脉搏相比,血流进肺部发出的呛咳声更激烈些。 沈雪瑞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细长的眼睛不带感情。只是有些戏谑。 也许是嘲笑自己竟会栽在她手上,也许是嘲笑她身中蛇蛊,也命不久矣。 “别死啊喂!”李欢迟按着他箭口,把手上还没干的血涂上去。 但是没有任何用。 即使她的血能化腐朽为神奇,也还是没有办法阻拦天地间的造化轮转。 “山魄髓呢?”她忽然想起之前那个玄之又玄的东西,问道。 “没有啊,都没有了。”冯翎也是慌乱地解释道:“您醒的那刻,我们带出来的瓶子里就都空了。” 眼看沈雪瑞就剩最后一口气,李欢迟大声说道:“人之将死,能不能把蛇蛊给我解了!” 然而沈雪瑞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手下的脉动便永远停止。 没有煽情,没有激动,就那么平平淡淡。 大多数人是死亡就是这样的。 “抱歉……”冯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刚才李欢迟压下他的剑和让他去给沈雪瑞松绑时,确实示意过他去看着沈雪瑞。即使吴白的箭并没有指向他,他也还是没办法让这追魂夺命的箭簇停下。 “人都死了,没办法。”李欢迟站起来,摇晃了一下。大概是 不出片刻,沈雪瑞的尸体忽然整个干瘪起来,大概是生前养的什么蛊虫反噬了。想到他喂自己的东西,李欢迟一阵汗毛直竖。 “快走。”不管会怎么样,只要她现在还没死,就应该先回去。 因为山体的崩塌,吴白带的那些人没有再追上来,他们离千原也确实不远了,只跑了一个时辰不到便遇上了千原守军。 山崩的动静太大,他们察觉到地动前来查看。 看到三人的情况,核明身份后,便将他们一起带回千原。 不多时,陈初平的命令也传到,并不是让他们护送李欢迟的,而是让他们修整队伍,准备开拔。 他准备攻打郢国了。 然而李欢迟却没有收到这个消息。 因为到了千原不久,她就因为离奇的腹痛晕了过去。 蛇蛊因为失去了主人的控制,开始发作。 千原太守准备派一百守军,三驾马车加上足够路上用的辎重,还让自家夫人帮着伺候,将他们一路送回云雁。 冯翎自知闯祸,在李欢迟醒来时跟她商量过,先将她整个人的生命机能压到最低,或许蛊虫能暂时停止活动,等回到云雁,再慢慢想办法。 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有什么办法你先让我醒过来商量一下,别让陈靖一个人自作主张了。”冯翎下手之前,李欢迟拉着他的袖子说道:“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臣……臣知道了。” “还有那些牺牲的司天监人,他们的抚恤,我也想出一份。”她缓缓躺下说道。 “娘娘不用担心。”冯翎打开个皮包,抽出一根银针:“他们都是孤儿,没有抚恤。” 他说得轻描淡写,李欢迟一瞬间睁大眼,但他手上不停,不知扎到哪个穴位上,她瞬间翻了白眼。 见她晕过去,冯翎轻笑道:“其实也可以都给我。” 将几处穴位都封上以后,再去摸她的脉搏,已经很微弱,呼吸也很轻缓。 冯翎收起银针,等待着千原太守将送他们回去的车马粮草准备好。 他看着床上女人的脸,将落在她嘴边的发丝拂开,撑着脑袋看着她。她手起刀落干掉吴白的时候连他都震惊了,就那一秒,让他没能好好挡下射向沈雪瑞的箭。 她刚开始进宫的时候跟个小耗子似的,偷偷摸摸在阴暗的角落里行动,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她吓一跳。他随手点了个人就能唬病。那时他完全不明白皇帝到底喜欢她哪。 漂亮么,宫里其他美人千姿百态,哪拘于这一个。 温柔么,根本不存在,皇帝没被她折腾死算是他命大。 后来,他在她身上看到一种奇怪的生命力,随着生活环境变化变化的适应性。一步落定,不管结果是什么,她都不会犹豫回头。 就像她控制的那些,从巨石缝隙间钻出的杂草。 说难听点就是将错就错。 但这世上认清现实,然后接受这破烂现实可不是一件简单事。 到现在居然能亲自动手杀人,可在杀人后还会对为自己牺牲的人抱有怜悯。 很矛盾,但不让人讨厌。 难以想象之前那两个人原本是与她一伙的。 过了不知多久,冯翎放下她头顶的蚊帐,叫来门外一直等待的婢女,上路之前他也得休息一下,这一路他也忙得够久了。 半月后,冯翎带着一行人回到云雁。 相比被掳走,回来的车马速度要慢些,毕竟路上要休息的,一来一去花了一个月。 其实并没有多长时间,他却有种自己离开了很久的感觉。 这次他的信使已经提前送信回宫,皇驾居然就在城外等他们。 皇帝、虎贲中郎将、丞相、大司马,甚至陈和安也在这。比较眼生的是这两年新升为侍中的张平。其实人也不多,但在这里的都是辰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 两队刚接头,还不等冯翎一行行礼,陈初平就非常不合制地冲上了马车。 冯翎的信上也交代了她现在的情况,反倒是车中照顾李欢迟的千原太守夫人被忽然冲上来的人吓了一跳,发出短暂的受惊的叫声。 “就这么走,她不好换车。”半晌,车厢中才传来陈初平低哑的声音。 所有人都默认他这么做时,张平忽然一步上前,拦住那架马车。 “陛下,既然娘娘回来了,那还要不要……” 冯翎有些奇怪地看着张平,有什么事不能回去再说呢,这人怎么比原先的御史大夫还不会看人脸色。 “她回来了就算了?”车厢中传来轻笑声:“我辰国就是那么随意被人欺压的国家么。” “兵者,国之大事。这件事也许……” “严静你来。”陈初平打断了他。 大司马严静听命上前,看了一眼张平,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臣在。” “即刻发兵郢国,破御溪城者,封万户侯。” 第239章 镇定剂 御溪是郢国的首都,皇帝这意思,他不仅要打郢国,而且不死不休。 “取郢王头颅者,赏银万两,朝中上卿,人头亦抵千金。”他还在继续说着:“立奇功者,上报给孤……” “陛下,臣恐师出无名,引来他国与郢国结盟,共抗我国,到时若陷入左支右绌的境地,恐难以应付。”张平这次居然直接打断了他。 “张侍中,僭越了。”严静见这个愣头青居然敢直接打断陈初平说话,忙制止道。 “张侍中,并非世家行伍出身。”马车中,陈初平却并未发火,与他这段时间来有些歇斯底里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好像之前那个暴躁乱摔东西的皇帝是什么人假扮的,而冯翎带回来这车中才是原来那个运筹帷幄,淡然冷酷的陈初平。 “回陛下,臣出身草民,蒙先任云谷郡守青眼提拔,又获陛下赏识,才……” “云谷离各国的边境都很远了,承平之地,张侍中可了解我朝兵制?” 张平看了严静一眼,答道:“陛下亲率三千虎贲,三千禁军外,分上中下三军与地方军,均由大司马统领,一军满编二万五千人,共七万五千,地方军视情况而定,人数在五到十万之间。单一个郢国有十万军,若只有郢国,陛下的决策无可厚非,眼下季国虎视眈眈,在这件事上也脱不了干系,万一……”一开始算人数时他语速还慢,后来越说越快,就像坚定了决心想要阻拦陈初平发兵。 “张侍中了解得还挺清楚,不过那是之前的记录了。”陈初平又叫了声严静:“大司马便一边准备,一边给张侍中介绍。” 严静知道他心烦不想和这愣头青掰扯,拉住还要拦马车的张平,跪送皇驾。 等一行人走以后,他骑马就要往城外军营去,皇帝开出这样的悬赏,指不定那群大头兵听了多疯魔。 可张平没得到答案,不依不饶抓着严静。 “陛下数年前就秘密让在下练兵了,三军是以前的叫法,现在是六军。”严静淡然道。 陈初平练兵是为了打季国,季国之前不搭茬,所以也没用上,正好前两年农业改革,帮着种田。现在去打郢国,只能算是小试牛刀。 “况且郢国十万兵马只是表面的,具体能调集多少人来还是未知数。至于两线作战,他们还是先担心自己。”严静看着震惊的张平,想了想:“张侍中从云谷被调来京中,想必是陛下看重您的能力,一直让你担着侍中的散位,便是想让您各方都多了解见识,在下知道张侍中清廉贤明,然而京中不比云谷,与各方往来还是需要的,多看多了解。太平时有太平时的用人方法,战争时有战争时的用人方法。” 说罢,严静打马转身。 张平听了这话,久久愣在原地。 当初被调入云雁他真的是踌躇满志,即使俸禄减少,地方官吏能做的也远比不上京官。 然而他调来三年,一直只是担着侍中这个散职,看似位高权重,但实权是没有一点。 他对于皇帝每一项政令都提出自己的见解,强烈盼望着能有自己施展拳脚的一日。 皇帝看了大多数时间只是一笑了之,只是让他跟着公卿们打杂。 久而久之他越发难耐,希望将他放回云谷。有时甚至故意逆着皇帝的意说话。 皇帝依旧是一笑而过,看着他并不生气,而是有些无奈,像是看一个不太懂事的孩子。 “多看多了解,多看多了解……”他开始一点点想起自己之前那些提议,即使有些和最终议定的只是失之毫厘。 两相对比,似乎有些隐约的人物画像关系图谱出现在脑海中。 还有这些之后仿佛操控着一切的那个人。 云雁已经是盛夏了,他听着耳边都蝉鸣,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恍惚。 马车一路进宫,直到紫宸宫前才停下。 陈初平抱着李欢迟下车,千原太守夫人这才敢跟着下来。 这一路除了最开始陈初平和张平说那两句,他再没说一句话。 太守夫人也一句不敢说。 看着眼前的宫门,她有些茫然,元吉问过冯翎她的身份后,笑着让人将她引下去休息,这边一时半会怕是顾不上她。 冯翎默默跟着陈初平一路回到他的寝宫。 直到他将人放在床上,坐在床边看向他。 “说说。”陈初平不知在城门口等了多久,嗓子干哑,有些破音。 冯翎便将从再见李欢迟以后的见闻事无巨细,告诉了陈初平。 “是臣办事不力,让沈雪瑞身死。”他进来就自觉跪着,现在更是将头叩在地上,不敢抬头。 “这个东西……你有办法解么。” 陈初平的声音越是轻,越是让人心惊。 “回陛下,蛊是非常私人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孤问你,有没有办法解。” “臣……”他真的很想说自己解不了,之前给青鸾种蛊已经废了他九牛二虎之力,他又不是专业蛊师,解蛊,还是解别人的蛊,这可比种蛊难上百倍不止。 “还有另一个办法。”他想了半天,答道。 陈初平沉默着,其中意味非常明显,冯翎咽了口口水,艰难道:“臣虽解不了蛊,但可以迫使蛊进到别人身体里。” 听起来很美好,但如果事情真那么简单,他大可以路上随便找一个死刑犯把蛊逼过去。 他想了想,说道:“这件事还是让娘娘一起听。” “是孩子么。” 他还没凑近,陈初平就开口道。 不用自己说出口,冯翎感到一阵轻松。 “胎儿与娘娘血脉相连,这是伤害最小的办法。” “伤害最小?” “对……母体来说。”冯翎知道这件事的难不在于实施,而在于接受。 她一路上不管做什么都护着肚子的模样深深刻在他心里。 他当然也知道皇帝有多期盼这个孩子。 “若不尽快解蛊,蛇蛊会食空人的内脏,这样也是保不住孩子的。”冯翎低声快速说道。 室内死寂一般沉默。 “你让我跟她说说话。” 冯翎诡得几乎腿麻,才听到皇帝开口。 第240章 孩子永远是母亲的 李欢迟醒来的时候,看着面前的人,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上次醒着的时候还在千原,虽然知道要失去意识好久,但时间已经长到她没有实感。 最低的身体机能,连梦都不会做,所以感觉更奇怪了。 “陈靖啊,我哪天一睁眼,听说你已经死了的话,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的。”她抬手,揪着陈初平的脸:“你在作什么,没了我你还不活了吗。” 她手下,男人的脸颊又是凹陷下去,明明三十出头,看着憔悴干瘦,像年近半百。 “不活了。”陈初平覆着她的手背,任她在自己脸上揉捏。 “假惺惺的,那你遇到我之前是怎么活过来的。” “我知道会相遇,所以会好好活着。” 这样说着,又要扯到他不可追的往事,李欢迟不想一醒就跟他扯这个,只是轻哼了一声:“说,叫我醒来是不是有坏消息。” 她太熟悉他了,如果没事了就会摇着尾巴跟她调情撒娇,哼哼唧唧说着自己多想她。 可他现在看着好像要哭了一样。 “我不是回来了么,没事。”她拉下他的脖子抱着,像安慰孩子一样。 她觉得自己可能不大好,但很莫名的并不觉得多难受。 自从她来了这个世界,便识得人间冷暖,世事艰难。要什么没什么,还差点被吃掉。明月堂的大家虽好,却也很难理解她的一些想法。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遇到陈初平虽然不是多美好的一个开头,但让她生出一丝妄想。 想着能与他一世长安,白头偕老 就像颠沛流离的人总算找到一个可以休憩的地方。 可人生哪有那么多美满如意。 始乱之,终不弃。对她来说还不错不是吗。 “你要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她在他耳边低低说道,其实她现在还没觉得有什么,甚至之前的腹痛现在也没感觉了。 “你总折腾自己,可我不喜欢干巴巴的小老头,你这样太难看了。” 陈初平静静听着她的念叨,忽然气笑起来:“你这么挑剔,除了我还有谁能这样纵着你。” “你要不对我好我早走了。” “也是。”陈初平无奈地撇嘴。 “说,最差是什么情况。” 陈初平抱着她坐了起来,沉默了很久才颤声道:“没事的,没关系的。” “你别这样,弄得像我马上就要死了一样。”虽然刚才的话确实有点诀别的感觉,但现在他真伤感起来,李欢迟还是有些不适应。 “你会没事的。” 跟他问不出什么,李欢迟拍了拍他的背:“冯翎呢,你说不出来就让他说。” 陈初平咬着下唇,这种时候他不想让别人来参合。可真让他开口说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他依旧说不出来。 ‘还会有的’这种话到底要说多少次。是不是他做了太多坏事,所以老天不让他有孩子? “哎,你别哭啊。”过了半天,陈初平还趴在她肩上,既不说话,也不去喊冯翎:“你给我说了我们一起商量啊。” 他总是个自行其是的人,自己选择,自己背负。 但这是他夫妻的事,事关她的身体,再怎么样她也应该有知情权。 “冯翎说,他解不了。” “哦。”这是意料之中的,一开始他就说过自己没办法,从千原回来的一这一路也不可能忽然顿悟。 蛇这种生物,即使不带个蛊字,对人类来说也是很危险的。 “没事啊,也许不会死那么快的。”她心态颇好,这种东西又不是鹤顶红,就当做是癌症,她都好好从千原回到云雁了,运气好也许能撑到她把孩子生下来也说不定呢:“如果能把孩子留下来陪你,你一定要好好待他。” 陈初平很庆幸自己看不到她的脸,她也看不到自己的脸。 生不下来的。 他听见自己心底的嘶吼。 可吼声多大,到了嘴边,也只有牙关颤抖的声音。 生死离别中,对留下的人来说是最残忍的。李欢迟耐心地等着他调整情绪,心中盘算着在倒计时的日子里还能给他留下什么。 她醒来时是下午,两人依偎着,一直到日头有些偏西,陈初平才再度开口:“有……一个办法。” “嗯。”她轻声应道,不让自己显出多激动或者高兴的模样。 这办法的代价一定很大,非如此,陈初平也不会那么难说出口。让他这人都觉得大的代价…… 李欢迟忽然推开他,果然看到他泪流满面的模样。 她见过他哭,真哭假哭都有,他在她面前总是没有防备的。 “不行。”不需要他说出口,她便否决道。 “你不能这样对我。”陈初平抓着她的手腕:“还会有的……” 最终他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那也不是这一个。”之前的平静在这一刻忽然烟消云散,她想起太后给她假造的那个孩子,那时陈初平也是说还会有的。 那个是没办法,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可这个孩子已经好好在她的肚子里了。 他四个月了,大概已经有拳头大小,过不了多久就能感觉到胎动,这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陈靖你知不知道,我从来到这个世上起,就没有家人了。”她不想哭,商量就好好商量,两个成年人对着哭算是怎么回事,可说到这件事,她就有些止不住。 从万千宠爱,到寄人篱下小心翼翼,明月堂再如何好,也是说扫地出门就扫地出门的地方。 唐月有她的过去未来,有爱人好友,有她的道心义理,甚至于,弟子也不止她一人。 别的师兄师姐,也有自己的家庭,或者亲友。 她真的很害怕有朝一日孤零零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归处,没有去路。 她本来就不属于这的,如果孤身一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不管是寻找唐月,还是这次努力回来,都是她在给自己寻找容身之地。 “我不是你的家人吗?”这句话问出来陈初平就后悔了。 她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当初他们和好,是约法三章的。 那件事在她心里根本没过去,她也没有彻底相信他,只是真的很喜欢,在约好的框架里,歌舞升平。 如果感受到什么不对,她随时都会抽身。 所以这个孩子,当然比他重要。 那是有她一半血脉的存在,无论感情怎么变化,孩子依旧是她的。 他忽然想起说到陈旭东时她出现的小小羡慕。 对于这种非婚生子,一般人不觉得有伤风化就不错了,可她却觉得这样挺好。 不管父亲是谁,孩子永远是母亲的孩子。 第241章 Pick me up 陈初平一时不知是应该开心还是应该难过。 开心在她即使心底不信任,还是会全力以赴爱他。 难过在她依旧是不相信他。 “为什么世界上有的母亲能为了孩子放弃生命,而有的母亲只会放弃孩子。”他放开李欢迟的双手,摸到她的肚子上。 “再过不久就能摸到他动了,阿靖,你是他的父亲啊。”她赶忙覆着他的手背,带着他小心翼翼在肚子上探索。 夏衫轻薄,手掌的温度透过布料落在她身上,就像是某种印记,这个生命是他们一起创造的。 “我们一起保护他好吗?” 陈初平茫然地摸着她的肚子,像是石化了一样。 外面的天还没黑,但已经渐渐响起夜间的虫鸣,明明夏日是万物生长的季节,为什么他要在这样的季节选择向自己的挚爱告别。 他低着头,这角度看过去看不到眼珠,只能看到一个很好看的弧度,睫毛合欢花一样轻颤着。他的脸太尖了,从上往下看就一张巴掌大小。 其实就算胡子拉碴也不像小老头,只是她不希望他总是伤害自己。 那双颤抖的眼忽然抬起来望向她,满含泪水,清浅如同沙石水底:“这次,能不能选我。” 冯翎在门外守着,其他的宫人站得更远。 这事是绝对的机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看着自己的脚尖,他离得远,听不清,里面两个人的声音都不大,好像情人间的脉脉絮语,可他知道那是一场激烈的争执。 其实他有些意外。 明明可以先斩后奏,李欢迟那个门派她明显是回不去的,醒来以后生气也好,愤怒也罢,她也只能留在宫里。他之前不也这么干的么。 那是为了她能继续活下去,即使闹腾,应该也闹不久,何必要慢慢商量呢,她看着就是不肯的啊。 陈初平什么时候想做一件事还会跟人商量了。 就是换做他,也不会考虑太久。 孩子是难得,但母亲才是一个男人喜爱一个孩子的本源。 民间那句老话——有后娘就有后爹难道是假的么。男人在孕育出一个孩子的过程中参与感远不及母亲的十分之一。 他再有了新欢,新欢有了孩子,你的孩子就再没有什么竞争力了。 想让他用愧疚、亏欠来抗衡爱意是不可能的。 低沉的说话声中,居然传来清脆的巴掌声。力道之大,让冯翎也抽了口气。又笑着摇摇头,她的脾气还真是坏。 他又站远了些,夫妻吵架,狗都不理。 “陈靖,你再说一遍?” 李欢迟被气得直哆嗦,他在她面前怎么总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说,我和他,你二选一,你选他,我死在你面前。”陈初平捂着脸,却在笑着:“一个遗孤能活多大,那就看他的造化了。” 他是心疼这个孩子没错,但让他二选一,他毫不犹豫选李欢迟。 没有人能跟他抢她,即使是他的孩子也不行。 “你……”李欢迟一时语塞:“别让我恨你。” “别让我恨他。”他又凑了上去,近到动一下就会亲吻在一起:“谁能和我比……” 他不想让她生气才会叫醒她,但并不是商量。 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李欢迟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推开,拉扯间有没有亲上也已经不重要了。 她压在他身上,高高抬起手。 不,打他并没有用。 “杀了我,你就能把他生下来,但你舍不得啊。”陈初平轻轻笑着,好像已经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不管我就能走,杀了我就能离开,甚至于……可你一直都选的我,所以这次也选我。” 李欢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 现在真揍他一顿反而像是奖励。 她翻身坐在床边,大声道:“冯翎!” “臣在。”没有皇帝的命令,冯翎也只敢隔着门应答。 “你进来。”她压着火气,尽量让自己平和,可身后伸过来的手还是让她抓着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是你喜欢我啊,那有什么办法。”陈初平从背后抱着她,埋头在她发间:“别担心,我不会让他白白牺牲的。就让郢国,成为这个孩子的陪葬好了。” “别在这给我发癫!冯翎,进来!”她又叫了一遍。 “进来。” 但还是在他发出指令后,寝宫的门才被打开。 冯翎低头碎步,觉得自己和太监也没太大差别,看到地毯的纹路变了一种后,他熟练地跪下行礼:“陛下、娘娘。” 李欢迟忽然觉得自己能醒这一趟也不是凭的冯翎的良心。 “真的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了么。”她深吸一口气,问道。 为什么要让她在这和这疯子二选一啊。 “你不会解蛊,应该还有别人会。” “厌胜、巫蛊都乃邪门歪道,寻常放在宫中那是说都不能说的。”他抬眼扫了一眼陈初平:“宫中也就臣对此道稍有了解,几代前宫中曾有巫蛊之乱,辰国精通此道之人在那场风波中或死或匿,法令中也明令禁止修习此术。现在再去寻找,怕是……” 冯翎学这东西也是为的防,能看出,提前干预,让事情不至于发生到不可挽回。 可李欢迟在跟他重逢前就被种了蛊,实在没办法。 “我还能撑多久?” “用之前的法子的话,至多一年。但即使暂时不致命,蛇蛊的侵蚀也会留下无穷后患。” “够了。”她转头看向陈初平:“我们再想想办法好不好?” 陈初平静静看着她。 明明只要放弃那个孩子就好了,很简单的,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养个一年半载,也许明年这个时候,他们又已经又有了一个孩子也说不定。 何必呢…… 可她毕竟,不是太后那样的人。 两人静静对视着,好像想把这一刻变成永远。 “那你还是选我了对。” “陈靖,你这人……”李欢迟觉得自己真是要败给他了。 她有时候真是被他弄得火起。 可这是她自己选的,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她看向冯翎:“一年时间,尽量去找办法。” 第242章 舆论战 这一年辰国发生了两件大事。 准确的说也可以算一件,郢国以与辰国修好,祈求换回被辰国吞并的土地为由,派出阡北侯为首的使团来访云雁。 辰国作为一方之霸,却也没有怠慢来使,除了谈判不太顺利外,对郢使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然而使团中的上卿宇文契见谈判进展不利,趁着皇帝招待郢使往新云苑狩猎宴饮时,杀害阡北侯。在皇帝抽调云雁守备彻查刺杀案时,趁着皇城守备空虚,侵入宫中,杀害辰国大皇子,掠走怀孕的皇后,想要以此作为要挟,让辰国割地议和。 万幸皇后机智,在进入郢国以前,逃脱黑手,回到云雁。 杀害皇嗣,掳走皇后。 是可忍孰不可忍? 和辰国的檄文一同传遍御溪的,还有陈初平的悬赏。 ——破御溪者,封万户侯;取郢王头颅者,赏银万两;朝中上卿,人头亦抵千金。 辰国十万大军刚刚压境,郢国朝堂就乱了起来。 毕竟现任郢王在位不久,新王旧臣,本就多有龃龉,碍于道义所在,也只是暗中角力,这消息一出,不少人甚至认为郢王应该罪己退位,割地赔款,以求重与辰国修好。 新任郢王名为滕华,年刚弱冠,他是宫变上台的,所擅长的,唯宫变而。所以在别人对他下手之前,他提前将提出这些意见的人杀了个遍,于是朝堂中就再没有这种声音。 余下的大臣们七嘴八舌说要议和,要出兵,要求上国援助,要迁都,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唯一相同的一点是,有人提,没人干。 郢国朝堂的格局还跟很多年之前一样,上中下卿,并没有很具体的分化,只有需要用时再去任命。 郢国乱了那么多年,大臣们各自为政,三军不修久矣,滕华倒也没有指望他们,只点了三名上卿,尽量去点兵准备。 “国师,还没消息么。”下朝后,他唯独留下了郢国国师姬彦,两人不顾君臣之礼,一并往后朝去。姬彦在前,他在后,仿佛真是什么谦逊的学生和师长。 姬彦为留春派十长老之首,派人出使辰国这事便是他提议计划的。 姬彦看上去是个而立之年的文雅男人,然而据知情人所言,他至少已经百岁有余,这让滕华于是格外相信他。 “派出去的几波人都没找到,怕是真如檄文所言,被她跑脱了。”他摇摇头。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季国那边怎么说?”虽然人质重要,但对他来说其实无伤大雅,他不觉得辰国那个疯子真的会为一个女人割地求和。 女人死了还会再有,江山失了可不能靠女人换回来。 “季国与我国立有盟约,不怕违背。然现在太后与公主都安好无伤,贸然出兵,恐人非议,需得师出有名。” “这什么意思?”滕华有些莫名:“辰国檄文已发,季王是要等他们到御溪城下才会出兵么?” “季国惯爱渔翁之利,即不等辰兵至于御溪城下,亦不远矣。” 滕华以前不是什么受宠有权的王子,但也听说过季国素爱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以前是看赤翟打辰国,怎么现在是看辰国打郢国了么? “王上此时最好先做好出兵的准备。” “真要打么?”滕华惊讶道。 “自然。”姬彦有些奇怪:“辰国远道而来,后续必然不足,陛下可先避其兵锋,清野坚壁,固守深城,耗其兵力。同时派人求于季国,待到季国下场,辰国无力两线作战,不但失地可复,或还能开疆拓土。” 青年似乎被他话中美好的将来打动。 虽然他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但各方虎视眈眈,这王位并不是稳固的,如果能在他任上做到收复郢国无数代前的失地,并且打击近来愈发气焰嚣张的辰国,那他的王位便不应该有太多人来置喙。 “国师以为何人适合此番出使季国?”他赶忙问道。 姬彦沉思片刻,说了两个人选。 “好,本君即刻去办。” 与滕华分开后,姬彦望着郢国雕梁画栋的宫殿,有些出神。 他也没觉得辰王会为一个女人委屈求和,但他们需要李欢迟。 这一整个计划固然有为滕华立威的考量,但自从意外得知明月堂那个弟子的遭遇后,他们便一直在暗中谋划。 对他们来说,这次绑架才是最重要的。现在因小失大,也只能将错就错减小损失。 好在郢王不做他想,还是很听话。 郢国在乱了那么久以后,第一次做什么行动那么快。 一边征兵点将,一边遣使求助,就是这样,等大军推到与辰军相接的地方时,国土已经被打下五分之一。 边境上的深城坚壁早就被打了下来,因为无险可守,他们只得又退后了百里,期间还被截断粮道,烧毁粮草,包抄偷袭。明明是在自己的国土上,郢国兵却被撵得狗一样丢盔卸甲。 正面战还没开打,就损失了千人。 而且不久他们就发现一件事,辰国兵会绕过那些不大的村庄,不烧杀抢掠,还会从百姓手上购买粮食,甚至帮助他们维持治安。 所到之处,土匪、军阀,都被清理,和当地的‘乱党’议和,共同管理征服下来的土地,郢国百姓哪见过这阵仗,一些开始跑到非战区的百姓听到这消息,有的还会回到自己的家乡。 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只想用一场战争泄愤,抢了东西就准备离开的。 慢慢的,还没有成为辰国占领区的百姓间也会说起,这场战争的起因,是自家国君为解决朝堂内斗的祸水东引,却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 两军虽战,陈初平却在下战书的时候将郢国使者安然送回,不过动手杀人栽赃嫁祸的上卿宇文契和阡北侯的遗体,却是交给了他的家人。从道义上做到了完美无缺。 而滕华得国不正早就在民间有些传闻,此番在朝堂中清缴异己,又因一己妄动招来战祸。一时郢国上下民怨沸腾。 这一战场,辰国从上到下完全成为了正义之师。 西北边打得热热闹闹,捷报频传,百姓无不奋勇应召,只恨不能亲身上阵杀敌,赚取不世之功。 而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司天监派出了大量人手散入民间,寻找有关巫蛊的消息。 第243章 踹一脚就跨 也许陈初平自己都没想到,他原想以智谋慢慢吞噬的国家,打起来也没多费劲。 郢国虽然还有几个硬骨头的军人,但架不住民心向背,他常用的间谍手段在那些城池中作用起来比盐融于水中还要简单。 百姓的力量是无穷大的,在他刺杀陈忠恕的时候他就见识过。 郢国人民苦了太久,早就不再相信自己的国君了。 辰军一路攻城拔寨,占领郢国半壁江山,只用了半年不到。 而郢王滕华寄予厚望的季国,虽然一开始被说动了发兵,但因为本年歉收,加上税负过重,多地暴动,自顾不暇,最终在群臣宗亲的反对中,调集兵力平息暴动,只是作为姻亲国,派使者牵头,想要让辰国与郢国坐下来和谈。 是割地赔款还是如何,都可以商量。 因为辰国打得太快,他害怕和谈不及时,还‘贴心’地又给他带了个消息——如果感觉到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也可以出逃到季国,保障人身安全以后再作打算。 滕华这才明白自己被坑了。 季国也许会出手的,但是在多久呢? 也许是等到他和辰国之间的战事几乎要尘埃落定时,看哪边赢面大,他便在输家身上咬一口,不费吹灰之力也分上一杯羹。 至于为什么邀请他出逃季国? 一来季国毕竟自诩正统,两国交战,他居中调停,包容输家,是他自觉作为“上国”的责任和义务,这能为他迎来好名声。 二来进退自如,若滕华没有惨败,他也可以说并非没有伸出援手,而若辰国赢了,他也可以用滕华作为郢国真正后裔的名号,扶持他,防止陈初平做大。 为什么不呢,毕竟这多少年季国都是这样左右逢源,又借刀杀人的。 谁死了都无所谓,反正死不到他们头上,他们依旧是尊贵的前朝遗脉。 与他有盟约的国从古至今有多少呢? 从古至今消失的国家又有多少。 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嫁了妹妹给那个老头,他就绝对会帮自己。 滕华有些茫然,辰国军队离御溪只有几百里,不到一郡的距离,若是埙城失守,再往后百里平原,无险可守。 朝中无论主战主和,现在只有一个声音格外突出。 ——迁都。 前线传来的辰国士兵纪律是好,可不等于他们会将这种温和的作风发挥到满朝文武身上。 毕竟陈初平的悬赏是他与上卿们的人头。 若等他们攻到城下,怕是不等他们破城,那些低阶士兵和百姓们,就要冲进宫殿,拿他们的人头,换取那诱人的悬赏。 于是在群臣外加国师姬彦的劝说下,滕华决定西迁国都。 迁到,西陵。 在决定迁都的时候具体要迁到哪里,他们很是做了一番商讨的。 要有高广的城池以地域辰军的进攻,要有后方的纵深可以补给粮草,重点是地形不能太低,要易守难攻。 其实综合起来西陵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但西陵是留春派驻地。 附近也是留春派的势力范围,比起民心已不可控的广大周边地区,至少这一块不会有人倒戈,将一班公卿的头颅献上。 然而滕华没想到的是,比辰军先到西陵的,是另外两国来犯的消息。 花翟就算了,听说之前献上地图已经表示投靠辰国。虽然献土当日出了点小岔子。 若是寻常人,这件事也许就这么算了,性子更差一些的,也许还会起兵征伐花翟。但陈初平是一个多疑的人,听取了花翟的辩解,并没有对花翟下手,而是处置了作为中间人的昌平侯,依旧接受了花翟的献土,然后大刀阔斧进行各种改革。 花翟原本的统治者因为当初差点害他遇刺一事,对他的一切政令无所不从。所谓统治,已经名存实亡。不论当初花翟献土是真是假,这块肉硬生生被他吃了下去。 但月池甚至没和他接壤,怎么会想着与他一起进攻郢国? 趁火打劫还好,毕竟游牧民没有常性,扫荡一圈以后自己就离开了。 若当真是受他指使,只怕两线作战的就是郢国而非辰国了。 他惊恐地派出使者去往那两国谈判,然而所有人都有去无回。 那些上卿们正好抓住这个机会逃离,不管是通过花翟自降于辰以保性命,还是天高海阔,总之,本就残缺不全的郢国朝堂更是人员不齐。 等他再派出使者或是将领时,便学会了将他们的家属扣留在朝中。于是不用他指派,人们奔逃四散,他只得下令闭关锁城。 这些事原本也许他一辈子都用不上,但战争会让一个人迅速地成长。 当然,好坏都有。 听说辰国军队到达御溪时,百姓们在豪绅的带领下冲进王宫,将他留下来守城的大夫蔡仲人头砍下,开门献降。 领兵的是辰国上军将军罗列,他遵守陈初平的指令,很痛快地封带头的孟氏为万户侯,准备让他迁往辰国受封领命。 然而就在封侯当晚,孟氏为共同入宫的几户豪绅和蔡氏残族联手报复,亦被砍下头颅。 事后,那几户豪绅俱被视为谋害辰国公卿者,被斩于市,财产被抄没。蔡氏残族,只有参与行动的两人被诛,而剩下的,则是让他们与没有参与行动的那些豪绅,共同暂治御溪及周边地区。 之前从那几户人家抄没的地产,均分与百姓。 这下纵使还有人想在其中上下其手,在辰军后方制造混乱,也掀不起太大波澜。 士族与士族之间,士族与百姓之间,都被他们很好地分割而治,几方对立,环环相扣。 好笑的是这些地方士族,是滕华在御溪时也头疼的势力。 就这样被他挑拨内斗,自相残杀。 几乎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为首的孟氏近乎满门被灭,剩下的赵、孙、马、高、郭等几户,也被抄家流放,再剩下那些更谨慎些,明哲保身的,则让他们分赃不均,互相牵制。再有百姓监督,一有风吹草动,那些尝到士族倾覆带来甜头的百姓就会主动报告给辰军。 他们甚至不需要留多少人手守城。 等事情尘埃落定以后滕华才看出其中手段的厉害,他有些好奇,这个辰国的国君明明也是和他差不多的出身,比起宋应策和许多其他国君,也大不了他太多,他从哪去学的这些手段? 他有些想见见陈初平。 第244章 伤害不高,侮辱极强 出乎滕华的意料的是,陈初平自己来见他了。 辰国、花翟、月池三线作战,占领郢国剩下的一半江山,其实没用多少时间。只是冬日的大雪阻拦了他们前进的脚步。 但他们并没有因此撤退,而是好好控制了攻占下来的地盘,就地过冬。甚至从国内调来物资和人手,勘测地形,查验水道,似乎在为来年开春做准备。 当斥候将这一切报道给滕华时,他很难说清楚自己的想法。 他这些日一直坐立难安,辰军距西陵就一步之遥,虽然西陵易守难攻,也许会死上很多人,但夜长梦多的道理对方不可能不知道。 他再度派出使者朝周边几个国家请求援兵,并且许下前所未有的报酬。 然而辰国已经先他许多朝除季国之外的几个国家派去了使者,其中甚至有当初他宫变时逃到别国的兄弟,他们指责他行事不端,徒惹祸事。 明面上没有一个国家愿意哪怕只是声援他,哪怕是他母亲的故国。 对于不听话的臣子,滕华向来是赶尽杀绝的,然而面对这些来自别国的指责,他很是恼怒,在心中将他们趁他落魄时做的事一一记下,就像以前他被兄弟欺负时做的那样,有朝一日,他要他们血债血偿。 然而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越冬。 西陵冬天很冷,大概是因为地形,是和整个郢国格格不入的冷,西陵原先也是大城,周边有不少城镇村落簇拥,如同众星拱月。然而经过年复一年的重税徭役,已经十室九空,即使耕地广阔,也因为缺少耕农,收上来的粮食完全不够供给这些西逃的人。 于是入冬后不久,城中便出现人食人的现象。 因为缺衣少食,即使是滕华的宫妃们也经常处在一个食不果腹的状态,很快便有体质不好的人病倒。 苏贵妃是他最宠爱的妃子,原先他喜欢她体态轻盈,身娇体弱的样子。 然而在困难的年代,这些都不是有利于生存的特征。 寒冷和贫瘠的食物让她很快就缠绵病榻,然而毕竟有宠,所以滕华还是派了医者照顾,并尽量保证她的饮食。 在与各国的交涉来往中,时间很快到了腊月。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腊八时,与往日完全不同的丰盛大餐被端到滕华的食案上,他有些好奇,难道是哪个国家良心发现,支援了他们一些粮食么? 然而答案是否定的,御厨只说这是两脚羊。 初时滕华还不明白两脚羊是什么意思,他享用着来之不易的丰盛飨宴,并且吩咐别人都不用管,送给苏贵妃些。 等他用到最后的肉汤时,习惯性地用勺子搅了搅。 以前的汤因为食材缺少,清汤寡水,少量的固体都会留在鼎的底部。 这次的食材似乎用料很足,他很快捞上来一块几乎炖烂的肉。 半掌三指,指骨纤长。莹白的皮肤看着吹弹可破,炖熟了以后泛着半透明的光彩,让他想起刚才吃到嘴里的感觉,鲜嫩味美。 “掌心的痣便是来寻前世缘的,妾一定是前世便与陛下结缘,今生才有与陛下相守的机会。”他依稀还记得女人依偎在他怀中时娇滴滴的模样,她展着自己的手给他看,掌中一颗朱砂痣,便如同此时。 “啊!”滕华尖叫着一脚踹翻了汤鼎:“来人!来人!” 伺候苏贵妃的宫人和做饭的御厨早就跑得不见踪影,西陵的人手现在守着滕华都够呛,哪还分得出人去寻他们。 如果他们不跑,这件事也只是人在饿极了的情况下的疯狂而已。他们一跑,就证明这件事必然有人指使。 然而这件事对他的精神打击远比肉体的摧残大,他们都能把苏贵妃烹了,在他的饭菜里下毒还不是易如反掌? 于是一瞬间,滕华便全明白了。 陈初平就是故意不强攻,只是围困他们,等着他们自相残杀,让他缺衣少食担惊受怕,让他吃下心爱之人。 因为他掠走了他的爱人,他在报复,他要让他活着就受尽一切苦难,生入无间。 滕华恍惚想着,他也是很记仇的人啊。 从此郢王就变得有些疯疯癫癫,他胡乱杀人,那些病着的宫妃越来越少,但也不见尸体抬出住处去掩埋。 有传闻说那些死去的人全被滕华吃了。 偏偏因为他之前宫变上台,担心别人也效仿,宗亲之人杀的杀,逐的逐,关键时刻滕氏竟是无一人可担大任。 连中枢都垮掉,郢国朝廷名存实亡。 侍卫宫人卷着余下值钱的东西奔逃四散。 只有少数从郢国立国起就存在的士族,尚且守着这个风烛残年的国家最后的尊严。 他们数着日子,等待着辰王满意,然后把他们这群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网中之鱼尽数送上断头台。 郢国比起辰国并不大,他用如此残忍的手段肢解他们,不惜拖长战争的时间也要从精神层面折磨他们,多少带点私人恩怨。 于是他们开始相信,也许一开始国师给出的计划当真是可行的。 如果当时真的将他的皇后攥在手中,现在战局也许不至如此。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辱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春三月,围困西陵四个月后,作为这个国家的征服者,辰王——自立为帝的陈初平来到了郢国,他要亲眼见证郢国的毁灭。 一路上辰国的占领区已经在进行春耕,整个郢国的历法被废,已经融入到辰国的历法纪年中去。 慢慢的,这里将会建立起一套新的秩序——辰国的秩序。 人口迁移杂居,耕地重新划分,文化制度统一,这里的人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一个新时代的风口浪尖,只是感慨多少年,还有官府管这个的。 这场战争看着声势浩大,除了疯狂征兵,垂死挣扎的滕华,并没有波及他们。 关于文明正统,那是士大夫们应该去争论分辨的,他们只知道春耕秋收,顺应四时天理。 春天了,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第245章 小丑上卿 西陵城破得比御溪还快。 因为有陈初平督战,上下兵士无不使出浑身解数。这是他们封军功的最后一战,谁知道下次机会在哪。 城破献降的只是一个下卿,逃来西陵的高官城破前就逃了不少,但最重要的是郢王滕华不见踪迹。 士兵们一边满城搜捕,一边将那名下卿抓来陈初平帐中。这颗价值万金的人头总该有个交代。 守城是因为还有些骨气,但那名下卿对抛下他私自逃命的前同僚们没有一丝怜惜,没花多大力气审讯,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个遍。 “至于王上,已随国师前往仙门,仙山清静之地,凡人难觅,陛下若有手段,请自行其便,外臣言尽于此。”那名下卿说完这话后,不管怎么问都再不开口。 “带下去好好款待。”陈初平撑着脑袋,对这消息并不多惊讶。 他让罗列寻来一张西陵地图,指了个地方:“将搜捕到的公卿都带到这,别的,听司天监安排。” 罗列有些意外,那下卿什么仙山仙门的,完全没说明方向,他还想动手让他多说一些,没想到陈初平心中早有思量。 但把那些搜捕到的公卿带过去是为了什么? 让他们去安排以后,陈初平来到帐中屏风后面,这里有一张拉下帷幔的床。 他住在军营中,军营讲究的是行动便捷,可以随时开拔,这张床摆在这显得如此突兀。 可没人敢说一句不是。 因为他素来不是一个爱好享乐的人,辰国的军费一部分都是他大幅削减皇室开支及宗室待遇省出来的。所以他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理由。 他掀开帷幔,床上正躺着一位美人。 她闭着眼,面容恬静,肌肤因为许久不见天日,变成了带有些病色的苍白。 陈初平坐在床边,又觉得这样太远了,翻身也躺了上去。 即使这样的动静都没能让沉睡之人醒来。 “你总担心他们,到底什么情况,这两天就能看见了。”明知道身边的人吵不醒,他还是用着极低的声音说道。 “如果他们背叛了你,那我可就杀了哦?”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但这件事他已经决定好了。 其实就算唐月等人没有背叛李欢迟,他也还是想趁乱将她们除掉。 这样她就没有别的依靠,永远只能靠着他了。 但他要做的事已经很过分了,他不想让她更生气一些。 好在唐月是个女的。 这也是他最后的希望。 将留春派团团围住以后,陈初平才坐着马车悠悠出现。 这是一处荒山,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很远就能看到山前的地上有些奇怪的线条,而抓回来的郢国公卿和宗室被士兵控制着,站在该站的位置上。 见他到来,司天监另一位少监冯胥行了个礼。 “开始。”他只要结果,过程怎么样,他毫不关心。 “遵命。”冯胥起身,抬头示意,一个士兵上前,站在之前说好的位置上,手起刀落,砍下一名滕氏远亲的头颅。 见状,周围同为俘虏的公卿们尖叫挣扎,但挫磨了一冬的他们,怎么是辰国士兵的对手? 头断血流,那些血居然有人引导一般,在地上沿着绘制出的线流动。 按照安排,第二人也很快被推到位置上。 “不要杀我,求您,我什么都愿意做!”这人据说是滕华的宠臣,不过不是世家出身,也并未听说有什么功绩。 “劫走贵国皇后之事是王上与国师共议决定的,冤有头债有主……”他继续飞速说着,控制他的士兵已经将他的头按下,方便砍断。他身后行刑的士兵举起刀,正要落下,便听到马车中的声音:“等一下。” 易椿是个优伶,得宠的优伶。 只是因为说话表演能逗滕华乐,便被封了上卿。 他坐到这个位置以后的主要工作还是逗滕华笑,只不过以前那些看不起他,贬低他的宫人,或是指责他的朝臣,他都可以将他们或杀或逐。 陈初平听着他的介绍,也被逗乐了。 他畏惧的居然是这种蠢货。 “孤不关心公子华的往事。”他打断了说书一般滔滔不绝的易椿,如果李欢迟还醒着大概会喜欢听这种宫闱秘史,可惜他对别人的腌臜事并不关心。 公子华,陈初平已经没有将滕华当做国君了。 易椿眼珠一转:“陛下想听国师的事?” 见陈初平没有表示否定,他想了想,便开始介绍。 郢国多的是这道那教各种组织,民不聊生,便寄希望于来生,所以即使百姓穷,这些组织的香火钱还是赚了不少。 其中有些倒是真的收了钱便帮着百姓做些事。 留春派是西陵大户,传闻不知哪代郢国王太子真从此地羽化登仙,当时正是冬季,西陵群山覆雪,仙人羽化,一夜逢春,自那以后,那山四时都是春季,故名留春。所以这门派一直是与郢国王室有些联系的。 甚至于那些醉心修道,无意仕途的家族会将子弟送来此处。 修者自然出世,除了受一些王室的供养,为他们测定历法,留春派一般不会插手朝中事务。倒是因为赈灾除害、收养孤儿,在民间的声望很不错。 但郢国王室也乱了小几十年,朝中政权更迭频繁,所有人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异己,巩固权势,那些有的没的,便不再受关注。 修士虽然精神出世,但肉身还是在这尘世里的。 失去了供养,别说做那些慈善,他们连自己都养不活。 解决的办法倒也很简单,就是培养一个听话的统治者。 然后就是扶持滕华上位。 李欢迟在沉睡之前却给他说过留春派的另一个目的。两相结合,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至于对李欢迟出手,到底是为了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个,已经不太重要了。 “留春派十位长老,你了解多少。” 易椿口若悬河又要往志怪传说的方向发展前,陈初平又将问题抓回来。 “这……虽说被奉为国教,但其中一些长老确实是不愿意参与尘世纷争的。”他数出包括姬彦在内的几个人,或者参与扶持滕华,或者常在朝中行走,里面并没有唐月。 第246章 血债血偿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易椿都一一作答。 不多时,他便将他放了。 张平这次也跟着他来见识,本来血腥的行刑让他皱眉,但陈初平将这个可以称得上祸国的优伶放了更让他不解。 “陛下为何不杀他?”他看着远去的背影问道。 “张卿看过优伶表演么。”车厢里的声音平静无波。 “回陛下,臣素日不爱看这些。” “那你回去抽时间看看。” 张平还是不明白:“臣虽未看过,但也知道优伶从事乐舞、戏谑,不务正业,郢国的衰败盖因轻信此等小人!” “是了,他们本来就以娱乐别人为业,所言所行,一笑置之,奉为上卿,纵其行凶,不是公子华自己的问题?”他轻笑道:“不如说孤如此轻易攻破郢国,还要多谢了他们这样的小人,既然如此,杀他做什么。” 他只是需要人命去祭这座‘仙山’,是不是易椿无所谓。 易椿拿出了他的价值,饶他不死也无所谓。 他辰国士兵固然兵强马壮,这一战,郢国却是从内部崩溃的。 虽然不能说其中没有他的手笔,然而让人有机可乘就是滕华的错,难道别人没对他出过手么,没有得逞罢了。 张平拧眉,这位君王远比他想象中或是传闻中更让人看不透。 马车外血腥的仪式还在进行,那些公卿或咒骂或求饶,有骂陈初平也有骂滕华的,却再没人逃出生天。 那些人的血几乎淹没了他们脚下的土地。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还不及其万一。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即使是久经沙场的兵士也有不忍去看的。 周围有念咒的声音传来,听得人心烦意乱。 他们没有提出任何条件,但必然会有人出来与他们谈判。 过了半个时辰,阵法已经布置了差不多五分之一,终于有人现身。 那人身形高大,手拿拂尘,一副道骨仙风的模样,看着三十来岁,便是郢国的国师姬彦。 “就是他!” 那些还没死的公卿们看到他,激动地叫喊辱骂,也有求他将滕华献出的。 他并没有理会他们,只是一甩拂尘,周围的声音骤然变小变慢,仿佛只有他们二人鲜活:“小友既知我等欲将此弟子带回,还带着她来到此地,是不是冒失了些。” 陈初平虽然是第一次体会到他们这些神神叨叨的‘领域’,但并不害怕。 “你想要孤就得给么。”他依旧端坐在车厢中,握着身边人的手:“既然下了山,就知道这阵法完成以后会发生什么,现在是孤愿意同你谈。” “你想要的,恕我不能给。” “那没什么好谈的。”陈初平嗤笑一声:“上山等死就好。” 姬彦叹了口气:“你既远道而来,必不会如此简单处置我等。” “孤喜欢听敌人的哀嚎又如何?一个王朝的覆灭不值得孤来它坟前献上一声感慨么。”他说话总是这样笑吟吟的,有人怕,有人恨,有人揣摩。 西陵留春山,不是陵寝的陵寝,而现在,他要将这里真正化为一座坟冢。 “明月堂的人我可以给你。”沉默片刻后,姬彦说道。 “嗯,留着滕华然后卷土重来是么。” 周围人的语速正在渐渐加快,就要恢复正常,也许姬彦能得一瞬优势,但司天监也不是吃素的。 “陛下不相信自己的手段么。” 把苏贵妃烹了让滕华吃的事必然不是他任何一个将领做出来的,军人在战场上以命相搏,哪怕诡谲奇谋也是从战争胜负得失来计的,明明可以给滕华投毒,他却选择了精神上的打击。 “孤当然对自己的手段有信心,但是,这哪够。” 周围的速度已经恢复如常,士兵和司天监的人都对姬彦的来到如临大敌。而冯胥更是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司天监的人防备着他,两人之间始终隔着安全距离。 “你没得选。”陈初平淡然道。 “那就请……”姬彦话没说完,忽然回身接下一击。 金属相撞的声音刺耳惊心,哪怕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这声音撞得脑子一激灵。 “姬彦你这狗贼!”一个暴怒的女声比刚才金属相撞的声音还要激烈,还要震撼。 陈初平直到这时才让人挑开车厢的帷幔往外看了一眼。 不过也就是一眼,便再度落下帷幔。 打斗的声音不断传来,冯胥对这一幕完全摸不着头脑:“陛下,还要继续么。” “继续。” “你也给我停下!血咒以活人为祭,一但发动尸山血海,罪孽深重,你也给自己积积德!”唐月一边打,一边大声吼着。 她似乎对他会出现在这毫不意外。 “你这时候才出来说这些有什么用,杀。” 得到陈初平的命令,冯胥就要继续执行,唐月一把匕首往冯胥身上射去,她一个后翻,堪堪避开。 “你不给自己积德,也想想欢欢!” 她本以为陈初平会稍微顾忌一些,哪怕延缓一点时间给她解决面前的姬彦也好,可他想也没想就再次下令:“杀。” 唐月心中一紧,看向姬彦,对方神色不佳。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她从辰国回来以后就要和这群老狗清算她失踪时他们对明月堂做的事,但她满堂人都被各种理由散布到各地,还碰上不少麻烦,她只能一个个先把人弄回来。 走之前她留了成林和韩徽之在派中守着,自己带着桐舟满世界跑。 出门在外不好联系,所以李欢迟没联系上她很正常。 几个月前,她也听说了郢国被进攻的消息。 和姬彦为首的那派人不同,她是不愿意参和这种事的,所以即使她认识陈初平,也没打算在这场战争中做什么。 但问题是,她联系不上韩徽之了。 等她解决了手头的事赶回来时,已是西陵入冬被围。 而韩徽早就因为韩氏族人的身份,被控制起来,用来威胁韩家站在滕华一边。 她与几方周旋想要救出韩徽之,就在刚才,之前还一直嘴硬纠缠的几个长老才将事情的原委告诉她,让她下山阻止陈初平。 然而他们显然还没有说实话,只是想要滕华的话没必要用那么恶毒的咒术。 他们必然还做了什么让他愤怒的事。 李欢迟。 第247章 她找了你很久 “风神敕令。” 眼看那场杀戮又要继续,唐月只得先扰乱现场。 盛怒之下她的剑几乎招招致命,姬彦渐渐招架不住,只能舍弃拂尘,双手持剑。 “成林,帮忙!”她忽然大喝一声。 马上就有藤蔓破土而出,配合着唐月缠上姬彦的双腿。 行动被封,原先还能勉强持平的局势瞬间转变。几声惊天巨响以后,姬彦的剑终于被她打落,唐月抬手就斩下他半条手臂。 姬彦见势不妙,剩下一手捏诀想跑,不知从哪飞出一张符箓,将他定住。 唐月目光冷冽,反手将剑甩在正要行刑的士兵面前:“还不停手!” 纵然辰国士兵听话,也被她吓得不敢动手,刚才她的身手都看到了,他们只是训练有素又不是武林高手,硬碰硬还是碰不动。于是都看向冯胥。 趁着这间隙,唐月拎着姬彦走向马车,他剩下那条手臂已经被藤蔓缠住,和他的身体捆在一起。 见她走向这边,冯胥挡在她面前。 刚才出手帮她并不代表两边都是朋友了。 与稍微有些懒散的冯翎不同,冯胥做事态度相当严谨,明明看着二十出头,但总是板着一张脸,她正怒视着唐月,持剑相向。 唐月扫了她一眼,发现她持剑的手有些奇怪,似乎是六指。 冯胥也发现她在看自己的手,并不遮掩,只是黑着脸:“看什么看。” 唐月的情绪瞬间有些柔软下来:“你家里人对你不错。” 这个年代,身有异象的孩子大多会在刚出生时以各种方式‘送走’,男孩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女孩子是很难存活下来的。 就是高门大户,养得起,也会考虑将这异象隐藏起来,结果就是孩子各种吃苦,也未必活得到成年。 “我家里人早不要我了。”冯胥依旧满脸提防:“陛下,动手么。” 不止她,见唐月过来,马车旁的罗列、张平和一干军官都摆出了防备的姿态。 “给你们。”她在姬彦身上点了几下,将他扔给那班军官:“要换拿他一个人换。” 那群人七手八脚接了姬彦,有些不知所措。 “谈谈。”唐月看着马车说道。 “你杀了他,我们谈。” “欢欢呢?你在这作孽她知不知道?”唐月上次见他还觉得他就算是装的也还挺温文尔雅,怎么一年多而已变化那么大。 “你杀他,我们谈。”他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唐月看向姬彦,眼神复杂:“虽然我确实打算和这群老狗算账,但也没必要在这……” 被砍掉一支手臂,即使是姬彦也疼得发昏,他强撑着自己看向唐月:“果然应该早些干掉你。” 唐月还要说什么,马车上又下达了命令,冯胥利落地回身给了姬彦一剑。 她愣了一下,看着对方缓缓倒下。 他们这么多年在留春派,虽然不能说什么同门之情,但也会物伤其类。她蹙眉:“怎么样,现在你还要杀我么。” 陈初平这才撩开帷幔,唐月看着车厢中他身边的人,有些难以置信:“欢欢?” 她还动了两步想要上前,忽然又被冯胥拦住,她伸手:“兵器。” 唐月随手将剑扔给她,一步跃进车中。 不用陈初平说,她也能看出李欢迟到不对劲。她握着她的手腕,送出一点灵力探查,很快就找到了问题。 “哪来的蛊……沈雪瑞?”她怒目而视,看向陈初平。 “你不知道?”陈初平一手在袖下握着短刃,直直看着唐月说道。 “我要知道还能留他性命!”唐月想到她从外面回来就没看到那个老阴人,咬牙切齿道。她恍然大悟陈初平要她杀姬彦,是怕他们刚才对打只是苦肉计。 不用她亲手杀也是,只要姬彦死了,在场都是他的人,回到派中她说不清的。 “我去找他!这个老王八蛋!”唐月翻身就要下车,却被陈初平一句话劝住。 “他已经死了。” 唐月维持半跪的姿势,顿了许久,有些绝望道:“我不会这个。” “哦。”陈初平轻声道:“你可以走了。” 半晌,他又补充一句:“留春派,孤灭定了。她的同门,孤可以放过,限你三个时辰。” “你这样救不了她。”唐月还想商量:“不若我将人都带下来,问问别人有什么办法。那群老狗虽然行事不地道,但派中也有无辜之人。” “无辜?”陈初平看着她,眼中满是不信任:“贵派长老支持郢国非一日之事,派中众人不可能不知,不能光享受其中的好处,而不承担一点责任。” 愤怒、茫然、难过,唐月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她确实是知道的,但总觉得事不关己,明哲保身。她没有反对,没有抗议,也等同于铸成今日一切的帮凶。 然而现在都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 “她找了你很久。”就在她要回山时,陈初平又开了口:“我们大婚时,我们有孩子时……她是为你才进的宫。” 唐月缓缓转身,再次看向那个平静睡着的人。 “抱歉。”然而事已至此,她只能这样说,然后赶紧去疏散弟子:“等将他们带出来,我会想办法的。” 陈初平看着落下后重归静止的帷幔,明白了当时李欢迟选择孩子而不是他的原因。 即使是看着她长大的唐月,在这种时候也不会将她放在第一位,就更不要说别人。他们如果有更重要的事,便会抛下她了。 大家都很好,但都不是唯一。 在她心中,也许只有血脉相连的存在会无条件将她作为首选。 “为什么,不能选我呢。”他端坐得有些腿酸了,于是换了个姿势。 车厢经过改装,除了靠墙放着一个小架子,没放什么家具。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他伸展腿,将她抱在自己身上。 他来这,想亲眼见证郢国和留春派毁灭只是其一,同时也是想看看唐月有没有别的办法。 已经三月了,还有不到三个月就到了约定到时候。虽说冯翎保证能封一年,但他不会冒险等到最后一刻。 月内他和冯翎都会回到云雁,这就是结束了。 第248章 睡美人醒来 人睡久了总会有种骨头都要僵硬的感觉。 以前睡不够的时候李欢迟总会羡慕睡美人的故事,但等她真的睡了好久醒来以后,浑身的酸痛让她明白太美的承诺因为太年轻。 因为闭眼太久,一开始她的眼睛还有些看不清,就像八百度近视没带眼镜一样,周围的一切充满着朦胧的美感,眼前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她才意识到那是个人。 “醒了么?”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于是眯起眼睛,努力想要恢复视力。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但等看清陈初平有些愧疚的神色,还是忍不住内心酸楚。 “你不是对所有人都可以言笑晏晏么,怎么不能对我装一下。” “对不起。”他坐到床边,拉着她的手要揣在怀中。 初夏时节其实动一动就容易出些薄汗,但大概是躺了太久,身体机能被控制在很低的范围内,所以她还真觉得有些冷,触摸到他温暖的皮肤,闭上眼眷恋地抚摸着。 “怎么会,这样……” 陈初平有些惶恐的声音打破了她有些昏昏欲睡的慵懒。 因为她总是睡着,所以帷幔低垂,床榻间光线暗淡,陈初平的眼睛适应了这样的光线后似乎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他怔怔看了半天,又挑开帷幔。 今日天气不错,光线散落进幽暗的床笫之间,李欢迟眯起了眼。 “怎么会这样!”他回过头去,冯翎闻言,赶忙凑上来。 “怎么了?”李欢迟抽回自己的手,眯着眼正反看了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战战兢兢,还好没摸到一手皱纹。 冯翎看着她,感觉脖子凉飕飕的,小心答道:“大概是因为睡了这么久,消耗了元气。” “我脸色很难看么?”她拉着陈初平的胳膊借力想坐起来,忽然被他反拉住手腕,紧紧抱在怀中。 “原来是这样,这样……” 头发随着他的动作落了一些在她脸颊旁,她眨了眨眼,看着格外晶莹的发丝,抬手勾来一缕。 眼前的长发莹白如玉,没有一丝杂色,像一匹雪做成的缎子。 她有些恍惚,只有岁数很大的老人,或者经过几次漂染的头发才能白得那么均匀。 可这样的发色,此时此刻,在此地,还有另外一个意味。 花落成雨中,那一席浅白。 越过陈初平的肩头她握着自己的白发看向冯翎:“你干的?” “回娘娘,大概是您昏睡了太久……”冯翎麻溜跪下,他去南沅和更南边的那些部落找了很久,虽然寻得一些会巫蛊的人带回来,但都没有比他之前提出的那个更好的方法。 而且那些蛊师一致认为她还能活着就是个奇迹,能封住生命活动挺那么久,等他满世界找办法都是因为她已经不能算是普通人了。更别说还要引着蛇蛊进入胎儿,再行引产。 即使只是小产,对妇人来说也是鬼门关里半只脚。 她看着除了一头白发,别的都没什么变化。 “可以恢复么。”李欢迟冷冷问道。 “臣下不知,这事从未有过先例。” 她忍下即将涌出喉咙的所有感情,轻声问:“我的孩子呢。” 醒来看到陈初平的脸色就知道结果,但她还是忍不住想问。 “岳母带走了。”陈初平温柔地答道,他一直抱着她,一手轻抚着她的长发,他似乎认为这样能安慰到她。 那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而且如同她说的一样,已经初具人形。 可死了就是死了,还是不要看为好。 “师父,来过么。”她用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但这样让声音显得越发空洞。 “嗯,我带你去郢国找她了。”陈初平抬手,冯翎会意离开,临走时,他看了眼垂落在玄色大袍上的白发,黑与白极致的碰撞,可在阳光的照耀下又像要融到一处去一样。 他总觉得李欢迟现在的情绪并不是哀伤或者愤怒。 她空荡荡的,似乎还未醒来,又似乎有某种东西永远沉睡过去了。 远处的房门轻轻关上,陈初平踢掉鞋子,与她对坐相抱。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他想了想,张口道。 没有得到回应,他也没觉得尴尬,继续说道:“我把郢国打下来了,岳母他们搬来辰国,你想见他们的话很方便了。” 屋外正是生机盎然的初夏,所以屋内的沉默并不显得太安静。 他自言自语道:“害你的幕后黑手我也抓到了,想怎么收拾都可以。” 他努力想些可以让人开心的事,说实话,虽然郢国被他打了下来,他也没觉得有多开心,反而是因为布局那么多年却没用上,但对方依旧崩溃了,他反而有种失算的感觉。 唯一能想到这一年让人高兴的事,大概是阿九和陈嫣然的孩子出生。 但除了高兴,他还会有些刺痛的感觉,更不适合讲给她听。 他看着眼前的白发,却觉得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高兴,他将鼻尖埋进去,脸上的温度有些升高。 恍然大悟后的明澈快慰充斥着他的心房。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那么多年的等待仿佛此时才真正落下帷幕。 苍天待他何其厚。 “我等你很久了。”他忍不住笑起来:“很久了。” 一只手放在他胸口,决然地将两人分开。 “你笑什么。”李欢迟看着他,脸色苍白又冷然。 她也算是大病一场刚醒,虽然不是普通人,但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用就可以活着。 他捧起面前的脸:“就是,很开心。” “因为现在这样更像她了是么。”她面无表情,甚至带着些恨意。 唯独这件事,她永远无法和解。 “我说不是你会信么。”陈初平没有否认,只是深深看着她:“你这个人执拗又脾气差,认准一件事就很难听劝回头,等到后悔的时候才发现为时晚矣。” 李欢迟憋一肚子怨气还没发,就听他在这数落自己,还有没有王法了? “没有我,你要怎么办啊。”最后,他叹息似的说道,郑重地吻在她脸上。 远处风来,为她种的满池红莲暗送幽香,屋中一双人却非鲽鹣。 李欢迟有些恼地将他推开,他虽然笑着,双眼却流下泪来。 “没有我,你要怎么办?” 第249章 汗青之外 唐月将孩子带去了噶啦山。 夭折的孩子是进不了皇陵的,葬在哪,都不如葬在她的领地。 唐月自告奋勇,大概有一丝不敢面对她,也有回去探望故人的意思。 李欢迟休养了几日,先来探望的是十里。 准确的说她几乎日日都来,看到她终于醒了,才总算放下心来。 对妖精来说,尤其是植物化成的精怪来说,时间是不重要的,她只是拉着李欢迟的手,气冲冲又眼泪汪汪:“还好娘娘无事。” 有了她,李欢迟不用问也能知道这一年来发生的事,男人总是为着各种目的遮遮掩掩,还是和女孩子说话痛快。 从十里口中,她也得到了一个现在来说已经不太重要的事。 她的事,是成林泄露出去的。 唐月回去之前当然给他们说过,嘎啦山的一切都不能在门派中谈论。 和她顺应天地道法,清静无为的思想不同,她知道长老中一些人功利心相当强。不可能坐视如此重要到东西而不出手。 这些年就是尸解仙都出不了一个,地仙哪怕只有一部分力量,都足够他们眼红争抢。 然而即使他们不说,成林的身份摆在那,有心人就会万般揣测。 唐月还要去找明月堂其他的人,留了韩徽之和成林看家,却没曾想这两个虽强,但对这些弯弯绕很难招架。 那时长老们已经在扶持滕华,韩徽之韩家人的身份正好能拿来利用,他们首先就控制了韩徽之。 而成林因为唐月的嘱托,想要营救他,无意间透露出了一些关于嘎啦山的信息。 几方比对推测,他们将目标放在李欢迟身上。 于是滕华登基,派出使者,伙同陈重光,一石二鸟。 姬彦是这个计划的主要策划者,他猜准了大多数走向,却没猜准人心。 沈雪瑞时李欢迟就知道,虽然他们能凭借能力,弄一些出人意料的事件,但在更大的局势面前,他们就很难控制了。 多方关系错综复杂,利益、人心、道义互相缠绕,每个选择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那现在成林呢?”她不由问道,留春派的结局让她慨叹,但她多少也能猜到。 甚至作为她‘娘家’的周家人这次也一并遭到清算。 这样可以在他国安插线人,控制一个国家中枢,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控制百姓思想的组织,陈初平必然不会留的。 就跟于家那时候一样。 知道没有人在背后捅刀就很好,成林也不过是无心之失,她怕陈初平用什么手段给他扬了,毕竟成林算是她嘎啦山的原住民,算是她的子民。 “那个笨蛋。”十里翻了个白眼:“娘娘的师父没让他见郎君,郎君作为普通人,也没办法处置他,只能让司天监的家伙看着不准他接近娘娘。” 李欢迟刚松口气,又听十里道:“不过我去揍了他一顿,他没还手,让我给娘娘说声抱歉,现在应该是回嘎啦山了。” 李欢迟垂眼:“这样,也好。” 一开始成林多向往外面的世界,走这一遭才发现人心险恶,这世间,一点都不好玩。 十里趴在她的床边,也不太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心中还有一股火没发。 她不喜欢杀人,但听说陈初平的那些手段以后,也不会觉得他过分。可不管多残忍的对待那些坏人,伤害已经造成,失去的东西却再回不来。 十里担心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她,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第二个造访的是阿九。 他毕竟有职务之便,他当值那日,随着陈初平来到紫宸宫。 关于李欢迟的事,他隐隐约约知道一些,虽不甚明白,但可以理解。 这大概就是野兽的直觉。 她虽然没知觉但一直在紫宸宫,所以还没有上次去南沅回来以后的那一点生疏,只是…… “一年不见而已,怎么感觉你老了。”她吃着阿九带来的山楂糕,有些久违地打量着他。 花园中现在姹紫嫣红开遍,今日天气又好,夏日天黑很晚,所以李欢迟让把晚膳摆这里。 “人都是会老的。”他坐在廊下,今日也获准在紫宸宫一起用饭:“我比你们两个都大许多。” 他原本就比陈初平大,只是看着意气风发,有种少年的轻狂,所以显得年轻。现在大概是成了家,有了孩子,稳重起来,年龄感就上去了。 “怎么还倚老卖老上了。”陈初平换好衣裳,从里屋出来,横了阿九一眼。 “事实而已。”他淡然道,又看向李欢迟:“他快弱冠才开始长个子,所以大概什么都比人慢些。” “闭嘴。”说到个子,多少是陈初平的伤心事,他只能强横地制止道。 “那他登基的时候不还是一个小孩儿。”然而自然有不受他威胁的人。 “嗯,衣袍都是新做的,冕旒压在他头上把一张脸都遮了,那些玉器都快要拖地。”阿九杵着自己的长枪,微微眯着眼,好像在回想那些已经开始淡忘的过去:“旁边随便一个人都比他高……” “你能不能别说了!”陈初平被说得恼羞成怒,大声想要把声音压过去。 “后来他被抬到丹陛上,四周的人都离他很远,回身一望,正好日出东方。” 陈初平第一次知道阿九还有那么强的形容能力。 “你还记得这些乱七八糟的。”半晌,他才有些别扭地说道。 他的登基大典是过了一段时间补办的,因为他身体很不好,所以在正常复朝以后,那些礼节性的东西还是太常寺催了许久,他才勉强补了一个。 他记得当时阿九就是虎贲中郎将了,他明明站得也不远,不知道这样广阔的视角是从哪来的。 阿九摇摇头:“当然记得,毕竟是重要的时刻。” 人的眼睛就是某种镜头,记录下生命中重要的时刻,然后印在脑海中,哪怕和照片一样会在某日淡忘,哪怕吉光片羽,也是这个人存在的痕迹。在生命结束,肉体死亡以后,人的一生就是由无数散落在别人回忆中的片段组成的。 “吃饭。”李欢迟说道。 夏日余晖将花园中的三人都渡上一层鲜亮的色彩。 如梦似幻的明暗交织时刻,仿佛能穿越时间看到过去。 有时候这种无形的煽情还真是致命。 第250章 凑合过呗能离咋的 因为陈初平对郢国的所作所为,当今世界的格局多少起了一些变化。 郢国虽弱,作为西北门户一直挺立于世间,以前中原你来我往,从未有人想着去将他打下来,一来西北接壤那些部落国家没有进入到中原的文化圈中,错综复杂的外交比起能得到的利益来说实在是不值当。 再来因为气候、环境等问题,作为战略目标,那里也不是什么优选。 但陈初平就是打下来了。 滕氏近亲滕华杀了一批,跑了一批,等陈初平来,连远亲都被他杀了不少,郢国王室眼见衰落,再加上他对已到手土地的治理得当,百姓非但没想反抗,反而很顺畅地融入了辰国。 那些小国有的本来就依附着辰国,断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跟辰国交恶。 复国难度比当时两国开战时让郢国胜利还大。 旧时王孙,已做凡人。 原本还能算季辰两个大国和多个国家并立,郢国虽然称不上大国,但在中小国家里也算中流砥柱,中小国互相合作联盟,抗衡大国,日子还过得去。 结果郢国噶一下没了,还被纳入辰国版图,等于当今局势就两个大国和一盘散沙。 明眼人都能看出事情未来的走向。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七百年,该合了。 问题是,二选一,那还有一半的概率选错呢。 各国现在都开始活络起来,掂量着两边到底要在哪边下赌注。 大鸿胪的工作量瞬间增加了一倍不止,于是经由李欢迟提议,扩编鸿胪寺,除了中原几国,正好还要和西域各国打交道。更久以后,或许南边诸部落的往来也得进入考虑的范围内。 郢国那些地削为三部十一郡,该治河的治河,该拓荒的拓荒,该修驰道的修驰道。移民迁徙,驻兵屯田,虽然不是多肥硕的一块地,既然拿到了就要物尽其用,谁也不知道下一场大战在什么时候。 打郢国并不算多耗费兵力,但郢国还是有些硬骨头,辰国还是损失了数千的兵力。 有一个好消息是,去往东方乔国方向出海的使团带回了一些作物。 据说亩产是现在常见庄稼的两倍以上,种植对气候土壤有些要求,然而有就是好的。 拿上来一看,李欢迟乐了。 番薯可是好东西。 走西边的萧枕那队,因为郢国被打通,诸部落国家经由他介绍,已有商队往来中原。香料、水果、医术、文化,交流是方方面面的。 只有这种时候李欢迟才会觉得,从她去嘎啦山那年到现在,真是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番薯因为还要拿去当种苗,所以留给他们吃的只有几筐。 李欢迟拿了一些在宫中种着玩。 只要侍弄得当,来年可以收回来数倍。 陈初平因为忙于与各国使团商议各种事宜,所以在紫宸宫的时间变少了很多。也免得她找各种借口避而不见。 早晨宫人给她梳妆的时候,从镜中看到自己满头青丝化为白发,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哪怕嘴上说着不是,可她觉得自己正眼见着自己在他心中一步步变成另一个人。 她脾气越发坏,对他动辄冷脸,语言讥讽,所有人都说皇后这是小产失子以后生了心病,别说孙嬷嬷,就是陈嫣然见了都要劝她见好就收。 没有人喜欢一辈子跟一个泼妇在一起。 可陈初平哪只是愿意。 他甘之如饴。 对她的所有脾气他都能一笑置之,逆来顺受,看着她的神情总是宠溺纵容,好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真的是,看着她吗? 她醒来那日他在她面前又哭又笑的表情每每出现在她梦中、眼前,可陈初平再没做过多解释:“解释了你也不信,你不开心骂我就行了,生气对身体不好。” 几乎是无赖一样的话语。 “娘娘,手!”一声呼叫让李欢迟忽然清醒过来。 才发现自己徒手去拿刚烤好的番薯了。 她缓缓将番薯放在一旁才松开手,接触到番薯的皮肤已经变得油亮,不一会就会长出水泡来。 比起她的木然,宫女们惊慌失措。 有人取冰,有人拿水,有人请御医。 “怎么了。”身后的声音将一切嘈杂慌乱压下去,行礼的声音不绝于耳。 李欢迟坐着没动,等他走近,从身后抱着她,这才看到她手上的烫伤。 “怎么这么不小心,快去拿冰,请御医。”陈初平的声音也骤然带上惊慌,握着她的手腕远离明火。 现在已经是深秋了,她想着反正好玩,搬了个火盆在院中一边闲话,一边炭烤番薯。自己动手,闻着这甜丝丝的味道,总能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的冬日,走在秋意盎然的大街上,常闻到这种味道。 她任着别人处理,好像那手不是她的。 等包好以后才发现包得和玩具熊一样,而且伤的是常用的右手。 陈初平看了也觉得好笑:“这样什么都做不了了,那以后吃饭洗澡的,是不是得让夫君代劳。” 这话真假不说,却没有人回答他。 屋中的安静让人尴尬,就连一旁的宫人都捏了一把汗。 然而他似乎习惯了这样,抱着她的手腕亲了一口,自言自语道:“这两日天气很好,你是应该多出去晒晒太阳,摆膳。” 晚膳时,陈初平当真与她挨着坐下,为她侍弄着饭菜。 她倒也来者不拒,他喂什么就吃什么,只是没伤的左手摆弄着烤好已经凉下来的番薯。 等她剥好皮,自顾自尝了一口,就不再吃他喂的饭菜。 “这什么。”他探头,从她嘴边抢下来一块,吃进嘴里,有些惊讶:“怪不得你叫我往那边去找。” 李欢迟依旧垂着眼,继续撕着番薯皮。 然后被他一口又一口抢走。 “爱吃你全吃好了。” 意识到自己的冷漠好像被他当成了情趣,她实在忍不住,一把将剩下的红薯拍在他脸上,转身离开。 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不管她怎么闹都是笑嘻嘻的,也不是伪装。说来惭愧,他俩在一起这些年,他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现在陈初平的情绪就好像每天喝水都喝的多巴胺,没有脑子,就是傻乐。看着她含情脉脉,自己都能笑出声来。比热恋还热恋,虽然是热脸贴她冷脸。 他越是这样越让人生气。 “现在晚上还是挺冷的,进来,别生气了。”没过多久,身后果然有满是笑意的声音叫她。见她不动作,越走越近,又将她抱在怀中:“我重新给你烤一个好不好。” 她才不是为了个烤番薯生气。 “云柳。”李欢迟叫了一声,但没人答应,她也习惯了。 “这个我放这了,剥皮吃。”她将一个烤好的番薯用碟子装着,放在墙脚,转身进屋。 第251章 夫妻家事 放在墙脚的番薯第二天还没有被拿走。 李欢迟这才有些奇怪。 云柳总是不怎么现身的,但她能感觉到附近有人守着她。 “云柳?”她呼唤着,但没人回答:“你再不出来我生气咯?” 以前她这样说,云柳都会出来。她都觉得有些好笑,就像养了一只流浪猫一样。 “回娘娘,阿柳已经不在这了。”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回答。 “什么意思?”她颤抖着声音问道。 然而对方再无应答。 李欢迟忽然想起之前韩徽之劫她那一道,云柳被罚受伤,难道这次她又被劫,云柳受到更严重的惩罚了? 她有许久不去御书房了,这一闯,让除了陈初平之外的人都很吃惊。尤其是最近领鸿胪寺丞的张平。 “你们先下去,孤也喘一口气。”他看着她就笑吟吟的,完全一副记吃不记打的模样。 等臣公们都退下以后,李欢迟才开口:“我的暗卫呢。” “不是都在么。”陈初平见她是来问责的,明明知道她意指何人,还是散漫地跟她闲聊一样开口:“名单过两日让阿九拿给你看。” “我问的云柳。” “暗卫属虎贲,你为什么不问阿九?” “陈……”她咬着牙,身子微微颤抖。 “你总为别人生我的气。”陈初平打断道,手指敲在桌案上。 咔哒、咔哒。 若是旁人听到这声音,心中早就揪起来了。 “为着别人来讨好我。我讨厌他们岂不是很正常。”他垂着眼,比起生气,更是一种闹别扭的小孩儿表情。 他这话说得很没良心,所以李欢迟完全没搭理,一字一顿问道:“你把云柳怎么了。” 陈初平好像想通了什么,抬眼看着她:“既然是来求我事的,是不是应该先讨好我。” “我没求你。” 他还想着玩之前那套暴君妖妃的把戏,被李欢迟一眼看穿。他说得对,虎贲的事还不如去问阿九,事情已经发生那么久了,不管从谁那知道,结果都是一样的。 “哎,是我求你行,哎呀脾气真坏。” 李欢迟转身走开,听到他在屋里气急败坏的声音。 看到中庭追出来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张平眉头紧蹙。 “陛下太过放纵皇后了。”他有些不满道:“行止无端,实在有失威仪!” “你累不累。”大鸿胪姚岱悠闲地坐着喝茶,对他两这堪比坊间话本的爱恨情仇已经见怪不怪,左右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参和夫妻之间的事是损自己福报的。” 他撇眼看着张平,这人调来云雁那么久,一直担着没什么实权的侍中之位,近段时间才让他在各部门下头熟悉朝廷办事的规章,感觉是想重用的,上个这么安排的还是许临安。 可许临安不仅有些裙带关系,还长袖善舞。皇帝算是个知人善用的,但也不能给自己选个天天给自己上眼药的主。 “张大人可知道,陛下推行的农桑改制,一开始还是皇后娘娘提出来的。”姚岱看似无意地问道。 张平闻言,回头看他。 “别说是你,前任御史大夫还在的时候经常弹劾娘娘举止轻浮,后宫干权。”姚岱轻笑了一声,忽然觉得以前朝中还挺热闹的。 “季国最崇古礼,那又怎么样?陛下难道真是个能随便受人影响控制的人么。”他老道地摇摇手指:“帝王家事,不该管的少管。” 他言尽于此,别的就看张平的造化了。 李欢迟最后还是得到了云柳的去向。 当初她在孔望宫被大皇子捅了一刀,云柳想也没想就冲了上来,结果被她失控打昏,好在昏得早,伤得不算重。 陈初平回来看到这结果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她身边的人一个个审过去,云柳必然是跑不掉的。 即使他知道这件事的成因是因为大皇子这个内鬼,但如同他之前所言,暗卫的目的就是护卫主人,没做好就是没做好。 陈初平原本是想将云柳革职入狱的。 但他想了很久,最终的决定是,让她离开虎贲,当一个普通士兵,参与伐郢的战争。这是唯一能挽救她失职所带来后果的办法。 好在她身手确实不错,又一心弥补自己的过错,在战争中英勇无畏,现在已经升到校尉一职。 陈初平叽叽歪歪的就是撒娇而已,搞得李欢迟一开始还以为她不在人世了,差点没忍住,给他两巴掌。 现在战争已经结束,既然她想见,云柳自然被召进宫。 再见她,云柳很不好意思。 她原来不喜欢出现在人前,是因为瞎了一只眼,脸上又有很长的疤,谁见了都要吓一跳。后来李欢迟送她了一个半脸的面具,但因为她暗卫的身份,没必要的时候还是尽量不出现的,她都没怎么见过她带着面具的模样。 现在则完全是因为愧疚,垂着脑袋,做错事等训的孩子一般。 “我第一次看你戴这个面具,挺适合的。” 亲眼见云柳无事,她淡然道。 “属下失职,让娘娘与皇嗣遇险,还请娘娘责罚。”她嚅嗫了半天,一个大礼拜下来。 “你也知道我不是普通人,他们冲着我来,是我大意轻敌,怎么能怪你呢。”她摸着自己之前被捅的地方,垂下眼。这伤其实刀疤都没留下,偶尔有隐隐的刺痛如同造成这伤口之人的恶意,还挥之不散。 若不是这次,她也不知道陈重光能那样恨她。 “都过去了,别说了。”她叹了口气。 云柳看她脸色,知道她也不想一直提这件事,只能小心问道:“娘娘现在叫属下来是有什么事么?” 无论什么事,哪怕是要她的命她都是能给的。 “没什么,只是忽然发现你不在。”李欢迟抬手,让人端来一碟烤好的番薯送给她:“既见你无事,我也放心了。这是新送来的东洲之物,你尝尝。现在还不多,过两年大概市场上就有卖了。” “娘娘,担心属下?”云柳接了碟子,不解地看她。 有陈初平那种连兄弟都算计的家伙,她怎么会不担心。 “属下听说娘娘回来以后就递过信求见,还以为娘娘永远都不想见属下了。” 见李欢迟脸色一变,云柳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该说这个。 临了云柳还想着用战功抵过错,继续回来当她的暗卫。 “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听说你作战骁勇,官拜中军校尉,以后当个女将军多威风。”李欢迟摆摆手,这样的能力当她暗卫实在屈才,以后辰国说不定有多少仗要打。 “属下当上将军的话,娘娘会高兴么。” 应该说这些当兵的有些死脑子么。 “当然。”李欢迟无奈笑道:“好好抓住机会,当然,也不要太拼命。” 快到陈初平回来的时候了,李欢迟才让人送她离开。 第252章 放过自己 云柳捧着番薯被送出门,大概是屋中已经烤着地暖,太热了,她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烫。 以前灾年的时候她家里人就死光了,自己被土匪抓走,为了活下来,她只能变得比土匪更狠。 虽然后来加入虎贲,身份洗白。但普通人都嫌弃她长相可怕,还武力惊人。所以她自选成为暗卫,至少这样不用多接触人。 当兵的生死自负,她还是一把刀,只是握刀的人不一样。 但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谢谢,第一次盯着她的脸看却并非厌恶,第一次送她这些打扮的东西,第一次,对她有所期待。 见云柳痴痴看着番薯,送她离开的青黄笑道:“云大人别小看这土疙瘩,来得可不容易,娘娘多少年前就让人出海去找,今年才送上来呢。听说有这个,以后百姓都吃得饱了。” “都吃得饱。”她这才仔细审视着手上的东西,忽然落寞一笑:“那就……太好了。” 陈初平回来的时候在宫门处见到了云柳,虽然李欢迟不在意,但他是不爽的。对方朝他行礼,他看都没看,一步没停拂袖而过。 “怎么样,你在意的人我都好好替你收拢着,你也都见过了。”回到紫宸宫,他倚着门看向李欢迟问道。 这段时间韩徽之、桐舟和另几个师兄弟都来看望过她,除了成林被排除在外,但也知道他好好活着。 这些年一切都很好,除了她自己。 “现在是不是应该来关心关心我了。”见她坐着不动,他又凑过来索吻,被一把推开,歪倒在榻上。 “总是生气对身体不好的。”他叹了口气,懒洋洋坐在被推开的地方,过了一会才重又爬起来,去贴着李欢迟转。 谁叫他喜欢她啊,除了继续哄还能怎么办呢。 今年太忙,栖凤都没办法去。 陈初平入冬就开始咳嗽,吃什么药都没用,御医们说是陈年旧疾,只能尽量补,医不好。 想想他胸口那一片,那样重的伤,必然也会伤到脏器,他能活下来,真是这个时代的医学奇迹。 川贝枇杷膏,冰糖雪梨水,还有送上来的柑橘类水果他就没断过,但依旧会晚上咳到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一日夜间,她被吵醒,看着黑暗中弓着腰努力压低声音的背影,将手贴了上去。 “抱歉,把你吵醒了?”他沙哑着嗓子,翻身要下床,却被揪住睡袍。 “别乱动。”李欢迟冷冷说道。 她试着运行身体里的力量,将这力量分了一点进入他身体。 她小心控制着,过了一会,陈初平往前挪了挪:“好了,已经不难受了。” 她让他又喝了半杯木蝴蝶水,这才准备继续睡觉。 即使在黑暗中,被人注视的感觉还是很明显。 他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黑灯瞎火能看到什么,大概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李欢迟终于忍不住说道:“病了就好好休息。” “没关系,快过年了,可以晚点起。” 他动了动,好像趴在一旁,依旧看着她。 她感觉非常灵敏,被人这样盯着根本睡不着,只能自欺欺人翻了个身背对他,希望他自己没意思就不看了。 没想到他得寸进尺,抱了过来。 暗示很明显,身后的呼吸喷在后颈上,热乎乎的。 “半年了,应该可以了。” “陈靖。” “嗯?”陈初平已经撑在她身上,还是不太敢压到她。 “我讨厌你。”他越热情显得她的抗议越愚蠢——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小打小闹。解决这种怨偶关系的办法她也知道,可就是做不出来。 “嗯。”他轻快地答应,俯下身,吻在她鬓边:“我知道。” 他忽然又笑起来,将她的脸扭过来细细亲吻:“好硬的嘴,还好身子还柔软,唔。” 话没落音他就被踹了一脚,但依旧乐此不疲地边笑边吻她全身。 “讨厌我到恨不得翻遍医术治好我的咳疾。” 吻落在她眉间。 “讨厌我到亲自下厨花一整日给我做药膳。” 吻落在她脖颈。 “讨厌我到明知被骗还护着我的性命。” 吻落在她心口。 “讨厌我到明明有盖世的学识和力量,也愿意知我助我,陪我困守这无形笼中。” 吻落在她小腹。 “你有多讨厌我,就有多爱我,我知道。”他埋下头。 李欢迟想得没错,他确实甘之如饴。 他太清楚她到底有多爱他了,所以不管她表面上怎么冷暴力,怎么作,都是一种情趣。 就像在甜品中加入适量的盐,会衬托得甜味更鲜明。 李欢迟被拆穿,虽然对方并没有笑话她的意思,她还是觉得很尴尬,又羞又恼,一脚蹬在他肩上,又把他踹开。 然而本质被看透,这点挣扎反抗,反而让他兴奋。 “我也,最爱你了。”陈初平重新扑过来。 一夜下来两个人好像打了一架,帷幔被扯落在地,床单被抓烂,床架倒是质量过硬,没被摇散。 当然某人身上看得见看不见的淤青不足为道。 “你以后还是踹别的地方,肚子就很好,但也要小心。”第二日洗澡的时候陈初平才看见自己接近大腿根的一块淤青,被踹的时候不说多疼,事后看起来就有点触目惊心了。 “踹废了正好,你活该。”李欢迟扫他一眼,往水里缩了缩,她浑身的红痕就像什么过敏了一样,这人怎么有脸说她。 “可你昨天不是还挺喜欢的。”陈初平满脸无辜地看着她,又滑下水,与她厮混。 事实证明,人的厚颜无耻是全方位的。 她还是想不通,意难平,但她并不是放过陈初平,而是放过自己。 三世镜她也拿给过唐月看,但依旧说不出个一二三来,那她又能怎么办呢。 第253章 说书先生 年后季国派来了使者,向辰国问候。 很奇怪,以前季国自恃天朝上国,从来都是等着别人问候的。 那些小国家左右下注已经把气氛炒得火热,好像他俩明天不打起来都是糊弄观众。 然而陈初平很冷静,他不想做挑头的那个。 一来他才打了郢国,虽然损失不大,但动用兵马,粮草的消耗是实打实的; 二来新征服的土地也百废待兴,还没有为他创造出价值。 马上再战即使国库顶得住,整个国家也会变脆弱,如果往后几年内出现天灾,很容易造成两头吃紧的状况。 他肯定是想休整到更好的状态再做下一步安排。所以他去年结束战争以后的下半年都很警惕。 但对于季国来说,刚结束与郢国战争时其实是他最好的动手时机。 辰国当时对郢国控制没那么牢靠,一场大战后人疲马乏,唯一麻烦的是士气高,前期交锋很难占到优势。 但只要拖上几个月——哪怕让他们占领一些地方——他们就会显得后继不足。再扶植傀儡,串通豪绅让他们后院起火,别说胜利,就是已经打下来的地方守不守得住都难说。 陈某自己分析给李欢迟听的时候,站在季国的角度,对辰国连敲带打,在他的假设中,季国一套连招下来,辰国马上就要亡国。 听得李欢迟心惊肉跳。 “但宋应策要是真那么厉害,我早死一百次了,你看好,他非但不敢动手,还要派使者来修好呢。”最后,他翻了个白眼,扔了指指点点的小棍子,凑到她面前撒娇道。 他说这话是为了逗她玩,也是自吹自擂。 但李欢迟着实被这可能吓得战战兢兢几个月。 结果这下真被他猜中了。 “你怎么就确定季国不会打来?”李欢迟在他接见完季使后忍不住问他。 “我厉不厉害。”见她好奇,陈初平尾巴都要摇到天上去:“白天更厉害还是晚上更厉害!” 他被揍那真的是凭自己实力。 被他压着亲了半天,陈初平觉得满足了,才轻轻咳了一声清嗓,然后散漫地侧躺在她身旁:“季国分封的世家大族太多了,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宋应策平时依靠他们支持抗衡宗亲,但也被他们控制裹胁。他只要一天不下定决心清楚这些门阀,就一天没有全权掌控季国的能力。” 以他对季国的了解来说,拖拖拉拉决定一件事再实施,最长也就半年。所以头两个月打不起来,之后只会更难,他也就担心了一小段时间。 即使宋应策当真一个个说服那些家伙,取得了大多数支持,那时候辰国这边大概已经恢复实力,要战便战。 不管怎么样,战争对于那些门阀来说都是损害自身利益的,不到关键时刻他们根本不想打起来。既然打不了,那就谈呗。 陈初平的假设根本就是把自己整套环境都带到季国去了,现在的季国是做不出他所说的那些事的。 “不过他最擅长的就是在人背后捅刀子,搞一些见不得人的把戏,你可要小心。”他说着,又凑近了些,看着她的眼神中都是爱恋。 这是他唯一的软肋。 人尽皆知的软肋。 当然也是铠甲与逆鳞。 “你既然什么都能算到,那就算算他们会做些什么?”李欢迟靠在一旁看着他,伸手勾了勾他的下巴。 “动你的下场他们也都看到了,现在再没一个重光里应外合。”说到陈重光,他顿了顿:“公开的说法是,周家那些人是郢国的细作。但我没有澄清你和他们的关系。” “所以现在我是身负家仇的得宠皇后,你是为爱将我保下的昏君咯。” “差不多。”他想了想,忽然笑起来:“战争期间你一直被幽禁,战争结束又对我发了小半年的火,更让人能坐实你我之间的仇怨。” 他忽然露出落寞的神情:“还有孩子。” “孩子……知道他爹这么能编,肯定会经常缠着你讲故事。”李欢迟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编故事真是一套一套的,但这故事确实顺理成章。 她是郢国细作周家安插进宫的棋子,陈初平假戏真做爱上了她,一步步将她抬为皇后,一遭东窗事发,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 后来暴君冲冠一怒为红颜,将郢国打下来,只清算了她的父母却保下了她,但敌国奸细的孩子实在让他难以接受,便将她的羽翼尽数乂除,只留下她在身旁。 而她因为失去家人孩子,对他万般不满,只等一个机会报复诸身…… “你以后当个说书的也挺好。” “说书人没有那么多冤孽债,那必然能有一个美满的家室。”陈初平伸手攀上她的脸颊,手腕枯瘦:“可惜赚不了两个钱,就要劳烦……”他顿了顿:“劳烦你辛苦操持家务了。” 她说了不想让他叫夫人,他就再也没叫过。 这样的幻想让他梦中那个有些诡异的小屋再度出现在李欢迟眼前。 乱花缤纷,肤发若雪。 是他即使明知是梦,也会沉沦其中的场景。 “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爱驰而恩绝。我若不是这样模样,陛下还会多看一眼么。” “怎么又说起这事了。”陈初平无奈地摇摇头。 两人之间的那个影子,不知现在在谁的眼中更深沉。 刚才那点温情因为她忽然翻脸而一点不剩,她侧开脸,陈初平的手便徒然落空。 他知道那件事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她心上,虽然平时细小得肉眼几不可见,然而一但近距离接触,那刺就会将她的心扎痛,同时也将靠近的人刺伤。 可即使这样,她也还是愿意与他相拥取暖,哪怕刺会越陷越深,将她一颗心伤得血肉模糊,再愈合不了。 他坐起身叹气:“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开心些么。” 如果可以,那次他真的不会跟着去看那个鼎,虽然之后假装失忆那段时间他玩得挺尽兴的,而且还顺手解决了太后的事。 李欢迟没搭理他,还是看着屋中不知哪处。 “知道了。”陈初平看了她许久,忽然说道,起身就将她按倒在榻上。 “你知道什么。”李欢迟这时眼珠才转了转,看向他。 “不就是个孩子吗,我努力就是。”他解着自己的腰带,蔽膝禁步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被随手仍在地下。 宫人见怪不怪,他一个手势就有序退出。 所以都说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254章 难道他真的是天才 有些事倒也不是陈初平猜得多准。 政治就是人性。 季使在朝中四处奔走游说,想要得到更多支持和平的官员和势力站队。 其实若不是之前太后太着急,现在主和的派别她才应该是中流砥柱。 清算太后的时候,太后扶持起来,或者有些来往的那些官员里,尚能用的,被陈初平扶持起来的势力制衡,不能用的早就被废除了,导致季使在云雁举步维艰。 于是渐渐就有人开始接触李欢迟。 在送礼方面他们当真下血本,这她倒是不要白不要。 多见两次以后,就开始谈感情,什么兰麓的春天,鱼豆腐,丝丝糖。 李欢迟心说宋应策上次但凡冲动一点,这些玩意她早就吃上了。陈初平惦记兰麓可不是一两天,上次跟她看地图只差没对着地图流口水了。 她没让自己显得太急迫,钓鱼她多少也懂一些的。 但季使好像真的不着急,从春天到秋天,快一年过去,还是在探她口风。 要知道越拖对陈初平越有利。 一年过去,上次战争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小了,新的粮食收上来,国库充实。新兵也练了一年,原先郢国的土地已经完全控制,再养一两年,就是宋应策那边还没商量好,陈初平都要忍不住打过去了。 直到某日,阿九送了她一个红鸡蛋。 那是多多与胡黎第一个孩子的满月礼物,是胡黎家里那边的习俗。 她早上吃多了,暂时拿着把玩没吃下去,季人来的时候,她也没多想,便让她进来了。 来游说她的是季使夫人,据说姓温,但季使名为薄千凡,所以一般管她叫薄夫人。 薄夫人进来照例行了个礼,起身的时候看到她手上的红蛋,眼神闪烁了一下,忽然做骇然状:“娘娘手上这物从何而来?” 开始了开始了。 李欢迟故作镇静,淡然道:“本宫与虎贲中郎将之妹素有故交,这是她头胎的满月礼。” 说完,还觉得勾不够直,补充了一句:“怎么了么?” 薄夫人蹙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摇摇头:“既然……无事。” 接下来她就开始绕过这个话题说别的。 两边都在钓鱼,李欢迟等着看戏快一年,总算等到对方上钩,但还是矜持地熬了对方一会,过了一上午,才有些忧心忡忡地遣开别的宫人,朝她问道:“这红蛋有什么说法么?” 对方等了她半天,终于等到她开口,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装作犹豫许久,才小心问道:“听说娘娘已经失去两个孩子了?” 李欢迟恍惚了一下,才想起太后假孕那次对外也没解释过,就真当做是掉了一个孩子。 她这一恍惚,比演的效果还好,对方马上顺杆子往上爬,马上说道:“这话本不该外臣来说。” 薄夫人顿了顿,好像在下定决心要不要说。 “这蛋,旁人吃没问题,娘娘吃,却是……”薄夫人话一出口,反而后悔起来,马上又住了口。 “夫人有话还请直言,这一年来本宫自觉待夫人尽显诚意,还有什么话是不能与本宫说的么。”她顺着对方表现出一点着急,催促道。 “外臣与娘娘都是女人,女人的痛只有女人最知道,这蛋吃了,怕会带走娘娘的子嗣运。”终于,薄夫人破罐子破摔地飞快说道。 李欢迟两辈子都没听过这玩意,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娘娘还年轻,哪能知道这些腌臜事。”薄夫人有些僭越地拍了拍她的手,见她没什么反应,先是和李欢迟共情了一波,好像掉的是她自己的孩子一样心疼。 “这祝由术由来已久,鸡子虽好,煮熟的鸡子却是死胎,这不就是……这样的手段,不懂的人是完全看不出来的。” 这和路边算命的一个话术,讲点大家都知道的事,然后往你在意的事上推,猜一两个,总有猜中的。然后你心里就会有东西作祟,以前一些模棱两可的事忽然就变成人生的岔路口。 她几乎是把自己的问题摆在明面上了,都不用猜。 而且照这说法,所有孕妇都别吃素算了,毕竟肉食进嘴的都是死物。 薄夫人感慨她处境艰难,在辰国连外家的支持都没有,哪怕贵为皇后,这位置也岌岌可危,毕竟男人的宠爱哪是能长久的?哪怕她现在再受宠,总有年老色衰的一日,陈初平将她‘父母’处死,用各种方法不让她有孩子就是铁证。 一次还好,两次哪有那么巧,现在又被抓到用这种邪术妨她的子嗣运。 虎贲中郎将是近臣,他做的事一定程度上也是皇帝的想法。 没有母家,没有孩子,她就只能依靠皇帝,这样不是完全将她拿捏在手中,等不感兴趣了,要扔开岂不是易如反掌。 “娘娘如此年轻,还要为自己早作打算啊。”薄夫人叹气道,但也就言尽于此,再问不出来什么。 她花了那么久慢慢接触李欢迟,试图获得她的信任,现在操之过急反而不好,上赶着的不是买卖。 于是这便如以往任何一次觐见一般,薄夫人不久就走了。 只是走时还给她留下了一个钩子。 叫她不要声张这件事,悄悄观察陈初平的举动。 要么是进寝宫先跨哪条腿这种概率问题。要么是御书房里有没有摆松树(松子谐音送子)图这种瞎编乱造的问题。 这说客的工作还得有一定想象力才能做。 陈初平今日回宫时,她刻意守在正宫门口,在他进来之前拦住了他。 “今天又哪里生气了?”他已经有些习惯她的闹腾,背着手站在门口等她处置。 “如果我说你今天左右脚哪只都不准先落地,你要怎么办。” “两只脚不能哪一只提前落地?”他确定了一下规则:“别的地方可以落吗?” “可以。”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但还是想看看他能怎么做。 “这不简单么。”跟着他的元宝从善如流趴在地上:“陛下踩着奴才进来不就行了。” “你让开。”陈初平却不领情,他提高自己的衣摆,伸出手往里面一跳。 然后像树懒一样挂在李欢迟身上,差点把她腰闪断。 根本难不倒他。 “你搂着点,我没力气挂不住。”他还撒娇一样喊道。 李欢迟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大傻x。 第255章 打起来打起来 薄夫人晾了李欢迟一段时间。 以往她一周进宫一次,说了那件事以后足有二十多天不闻不问。 虽然李欢迟也不是很想搭理她——谁乐意把自己的伤口拿去给别人戳,但她谨记自己钓鱼的使命,看戏的欲望,觉得时间差不多以后,主动招她进宫。 一见到她,则是一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模样,只差没一句“大师好准”。 但看她的神情,薄夫人都明白了,心中狂喜,嘴上还要欲拒还迎,罪己思过。 于是开始下一步洗脑。 从季使来云雁,磨磨蹭蹭一年就过去了。虽然以国家为纬度经常说什么百年大计,但他们这干耗的精神也令人动容。 薄夫人抓她的痛点倒是很准,别的真是鸡同鸭讲。因为她听到的消息都是陈初平根据结果和表现编造的烟雾弹。让人深切体会到,真相并不重要,想让人看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在配合他们演了几出闹剧算是投名状以后,对她的弹劾雪片一样摆上陈初平的书案。在他们的视角里,李欢迟已经是他们这边的了。 这种事情其实和太后和宋姜原先做的也差不多,不过太后那时是想要她的命,现在他们是想要她归顺季国,也许事后再要她的命。 “你就这么信我没有真的归顺他们,不怕我做双面间谍么。”最私密的安排,只能在最私密的地方交代,枕席之间,两人鼻息相闻,李欢迟的手指轻轻划过陈初平的腰侧,引得他一阵战栗。 “鹣鲽要怎么双面?”他脑子糨糊一样,腰一酸,赶紧停下来,喘着粗气,细细吻她。 “我说,你不怕我投敌吗?”他呻吟的声音向来动听,让人忍不住继续撩拨。 “你舍得吗?”陈初平终于有些受不了,控制住她的手腕,重新掌握主动权。 他的语气中是一种骄矜,虽然看着总是他在哄李欢迟,但这关系里恃宠而骄的人是他。 他一次又一次验证了这个事实。 “宋应策,又老,又花心,听说挺胖,应该也不怎么好看。”他牵着她的手,从自己的脸颊往下滑,绕过胸口的伤疤,滑过锁骨,腰肢,平坦的小腹,最后放在自己腿上:“他哪比得过我。” “这辈子不干小倌你真是屈才了。”李欢迟的手绕后捏了一把。 薄夫人误判最严重的地方就是陈初平。 对不熟悉他的人来说,他是个很假的人。 猜忌多疑都是他想让人看的表象,他们总是试图从这里入手,挑拨别人与他的关系。然而对于某些更亲近的人来说,他的信赖是很扎实且沉重的。 便如彼时的阿九、秦少傅、元厝,今日的李欢迟。 陈初平将计就计,一边传给对方假消息混淆视听,一边排除自己这边的细作,甚至反过来利用这些细作把谎编得更圆满。 在知道宋姜宋弥都成了他的工具以后,李欢迟甚至有几分同情季王。 权利分散还有内鬼,真不知道用什么跟陈靖这奸贼打。 也就是仗着前朝遗脉的所谓正统,和瘦死骆驼比马大的实力。 番薯第一年的收成没她想象中好,不过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郢国通过迁徙开荒和驻兵屯田,自给自足外,也能反哺国库了。 虽然今年无风无雨过得格外和平,但李欢迟还是能感觉到某种压迫。 陈初平的想法是至少再过一年,到时候国库更扎实,就算有什么天灾尾随其后,也有余力平安渡过。 再来训练两年跟一年的新兵是不一样的,还有就是郢国的驰道和要塞等诸多工事也还差一些。 但季国应该也清楚这点,拖得越久,陈初平的胜算越大。 于是在苍水上游冰还没化的时候,季王挟所谓的辰国‘王太子’陈重光,开启了对辰国的战争。 事情的起因是,滕华和诸国中滕氏一族的死亡。 郢国已经被征服并且完全被辰国统治了,就是这样也还要诛杀王室余党,不由让那些国家物伤其类。 “怎么死的。”御书房中,陈初平脸色苍白,质问着看守滕华的兵士们。 “陛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严静看着书案上的那些战书,只觉得眉心突突的跳。 仅存的滕氏现在聚集在季国,要求上国主持公道,帮助他们复国。于是以季国为首的五国同时向辰国宣战,现在去追究事情的起因已经没用了。 “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陈初平瞪着眼,咬牙切齿,模样极其可怕。 严静淡然分析着各国之间的关系,预测着即将迎接的战局,将一切结果都分析给陈初平听,然后排兵布阵,分配兵力。 “好,一切都按大司马说的安排!”他拍板倒是很迅速,然而将虎符赐予严静之前,又阴恻恻道:“大战当前,大司马要赴前线压阵,家中父母妻儿恐照顾不及,不若搬来宫中,有孤在位一日,必保他们平安无忧。” 御书房中众人心中大骇,以家人为质胁迫将领,这不是滕华后期的手段么。 皇帝现在果然是有些自乱阵脚了。 “……是。”严静沉默了片刻,还是接受了他的安排,上前接过虎符。 然而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别笑了。 陈初平眼角抽了抽,压下嘴角,拿起镇纸拍了一下:“快滚!” 他走了以后,陈初平掩着脸半天才恢复到冰冷无情的模样。眼角扫到桌上的五国宣战书,他几乎要大笑出声,所以刚才为了控制情绪,演得有点过分了。 宋应策真是事事都在他的意料之内,他自诩天朝上国就算了,做的事还是跟史书里的一样,换汤不换药。 季朝已经没有七百年了,他还这么玩,是看不起谁。 五国中,沛国和梁国本来就是季的属国,两国都不大,依附他无可厚非,季国对他们的控制向来如同禁脔,和别的国家都没有直接的外交。 而乔国和南沅就有意思了。 南沅先不说,乔国竟然是让元厝去谈的。 这个滨海国家一向散乱独立,比起国家,更像部落合集,以前大国们角逐的时候就没靠边站过,所以元厝能将他们谈下来,便更得季王青眼。 然而六年前李欢迟提出派使节出海时,陈初平便早与他们往来了。 第256章 兵不厌诈 乔国产盐、产矿,需要中原的粮食、药材、织物,而陈初平正好有,这些年两国因为并不接壤,一直保持着海上商贸。 宋应策离他们那么近,却一直将他们置之不理,甚至偶尔还发动战争掠夺盐矿,打下来也从不好好治理,真是令人费解。 元厝去与乔国相谈,带着的还是陈初平的手书。 他劝说乔国不要直接违逆季国,不然季国为清除后患,先打乔国的话他远水救不了近火,不如同行而来,他日战场相会,倒戈一击,以报旧仇。 季国从乔国征兵三万,用处无非有二。 一则当作先锋炮灰,磋磨辰军锋芒。 二则当作守军,固守本土。 然而两种都是很愚蠢的,在季国或是辰国土地上作战,这些乔国士兵都没有好处,对他们来说,临阵倒戈或者献土纳降才是聪明的做法。 更有甚者,他从海上商道运了些兵去乔国,借道去往季国后方。虽然数量不多,但造成骚乱已经够够的了。 不过季国毕竟不像郢国。 郢国一国只当辰国两州,而季国,若算上没什么人住的地区,还是比吸纳了郢国的辰国稍大。 即使做了那么多的准备,他也没有把握这一战完全拿下季国。 陈初平安排好了一切,让所有人都离开去各行其事,自己站在地图前一遍又一遍看着。 自他继位已快二十年,辰国国土在他手上扩大了三分之一。 现在他甚至能朝着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季国开战。 因为他是不一样的,她选了他。 “舅舅!” 就在他抚摸着那些土地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个公鸭嗓的叫声喊他。 “旭东?”陈初平回头,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看向少年:“怎么了?” “听说要打季国了?”少年连走带跑来到屋中,朝他行礼。 这个点他应当是才下学,往日他也偶尔来御书房听他议事,只是更喜欢排兵布局一类的,还总缠着严静教他兵法。大司农、御史大夫一来,他跑得比以前见了他娘的他爹还快。 “是啊。”他拿起那些战书晃了晃:“大司马这段时间没工夫给你讲课了,回去。” “舅舅我想……” “想都不要想,赶紧回去吃饭。”陈初平都不用听他继续说就打断道:“舅舅还不想被你娘恨。” 陈初平挑眼看他,陈旭东越来越像阿九,这一两年长得飞快,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有他高了,只比阿九还差了些。 阿九在家中教他习武,严静教他兵法,陈初平就猜到他想往武将发展。 作为统治者,他巴不得多一员年轻猛将,好男儿自当驰骋沙场。 但他也是陈旭东的舅舅,这是他姐姐和挚友的孩子。 陈旭东睁大眼:“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陈初平挑挑眉:“你不能上战场,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你怎么知道……”他拧巴着脸,满脸不悦,想了想又支棱起来:“你不让我去我就一直跟着你!” 自来云雁后,陈旭东在宫中进学,又有陈嫣然和阿九的关系,御书房和紫宸宫也是常待的,他勤学好问,还很聪明,脾气则是父母的中和,陈初平自然对他有几分宠爱,养得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陈初平轻笑一声,半路又变成咳嗽,清了清嗓,朝门外的虎贲说道:“去将清河公主请来。” “你赖皮!”见他一上来就出杀手锏,陈旭东不干了,一下跑出御书房。 陈初平以为这就完了,结果晚上回紫宸宫时,又看到了陈旭东。 宋应策送战书之前他就知道要开战了,早已加强边防,反而是季国,下了战书才开始从各地调兵,等两兵交锋,最快也得是十日后,所以现在他手头并不忙。 这个点紫宸宫已经开饭了,却不是为他这个主人开的。 “你……”陈初平咬牙切齿,看着陈旭东拉着妹妹燕月西陪着李欢迟说笑。 燕月西就是陈嫣然当时和李欢迟一起待产的那胎,现在已经四岁,若他们的孩子安然出生,也就比燕月西小几个月。 所以他对这孩子的感情很复杂,又喜欢,又不想多看。 但李欢迟似乎很喜欢小姑娘,不管是陈桂叶、陈烟萝还是燕月西,她都是格外偏爱一点的。 “你怎么回来了,洗手用膳。”李欢迟听到宫人的行礼声才发现他,脸上笑意开朗,犹如雪峰暖阳,清冷又温暖。四岁的小丫头窝在她怀里,娇软可爱,见了他乖乖叫“舅舅”。 整个画面温馨祥和,但让人不爽。 陈初平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回过神来:“这个点了,他俩该送回去了。” 他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旁边的陈旭东正帮着摆放饭菜,闻言有些委屈地看向李欢迟:“舅母。” “这个点了,饭也不留孩子吃一个,你这舅舅做得真行。”李欢迟白他一眼:“都留下来,让人去公主府说一声明天再回去。” 陈初平本能感觉到一种危机。 如果只是吃饭还好,要住下来的话,燕月西太小了,必然不可能让她一个人睡的,那他…… “好。”他当然不会跟小孩置气,只是背过身就让虎贲卫将阿九叫来,然后安然坐下跟他们吃饭。 陈旭东对他了解不够,还以为他真答应了,饭桌上傻乎乎乐呵呵的,兄妹两个倒是把李欢迟哄得很开心。 等到快睡觉时阿九和陈嫣然风尘仆仆赶来,他才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小子,兵不厌诈。”陈初平微笑,然后将他在御书房的事告诉陈嫣然和阿九。 “舅舅,你……”陈旭东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你个兔崽子!”陈嫣然一把拧着他的耳朵将他带走。 燕月西已经睡着了,阿九跟着李欢迟去寝宫将她抱出来。 “真是的,两个孩子留在这就好了啊,大晚上让你们跑一趟。” 阿九大概能明白同为男人的陈初平的脑回路,安慰道:“这孩子睡觉不安稳,别打扰了你们。” 李欢迟叹了口气,无言间,阿九也能明白她在想什么,但这不是他能插嘴的:“麻烦你们照顾这两个孩子了。” 到了前殿,陈初平一副欠欠的表情送他们走,临别时,他还是提醒道:“旭东你注意些,我怕他做得更出格。” 阿九点点头:“大概是我们最近太关心玉李,忽略了他,他才会想上战场的。” 燕玉李是他们名义上第二胎,才半岁,夫妻俩自然是更关心最小的孩子。 李欢迟觉得陈旭东并不是那种任性的孩子,不过那毕竟不是她的孩子。 眼巴巴将燕月西送走,紫宸宫终于安静了。 第257章 你看,是他逼我动手的 “你登基十才十五,阿九帮你满世界笼络人的时候也才十几岁。”晚些到他两休息的时候,李欢迟忽然说起这事。 “是啊,怎么了?”陈初平运动完洗了澡,坐在榻上让她梳头。 “旭东都十六了,你们还当他小孩似的。” “十六本来就是孩子,我登基时,也是孩子。” 苦难让人快速成长,但并非必须。父辈的苦难,无需在孩子的身上重演。 “是,你还吃小孩儿的醋,谁能跟你比。”李欢迟梳出几根白发,默默将它们压在黑发下面。 陈初平顿了顿,觉得不对劲:“你别让那小子迷惑了,我绝对不会让他上战场的。” “不去就不去呗。”她无所谓道,陈旭东确实是想说服她,他会哄人,还带了燕月西这个大杀器来。 小姑娘也愿意当哥哥的工具,虽然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依旧努力劝说,想再经由她说服陈初平。 在两个娃的述说中,陈旭东就像只是要去前线采风,或是做社会调查。 这一手曲线救国很有想法,然而军政她确实不懂,是不可能随意答应他的。 “嘶,轻点。”陈初平忽然吃痛,叫了一声。 她拢着他的头发,即使努力藏也藏不下所有白发,只能愤然全部打乱,不小心勾到一缕碎发。 说到陈旭东的岁数,她才猛然想起,过几个月他就要三十五了。 这具身体的岁数也应该有二十八,可她总觉得从那年起,自己就再没有变过。 陈初平捂着脑袋回头看她,头发清汤挂面地垂在他脸侧,即使散着发,也远没有那年凌阳跟她求婚时的少年意气,神采飞扬。 他那时就已经二十八,并不是少年了。 也许阿九说得对,他什么都比人晚些的。 被推倒时,他轻轻叫了一声,然后马上明白她的意思,狡黠地笑着将身子打直,扶她坐正在自己腰上。 “这一两年可能都会忙起来,想我了不要藏在心底,要说给我听,要来找我。” “你一个大忙人,日理万机,我怎么好意思找你。”她俯下身,啃噬着他的脖颈。 “大忙人也会想你的,只是没有时间,没有机会。”陈初平闭上眼睛:“这些麻烦是……陈初平的事,可陈靖的心里,你永远是第一位。” “那你分一个陈靖给我。” “分不了,就麻烦你两个一起喜欢了。”他歪过头来,眼中全是李欢迟的脸,就像要将她溺毙在里面。 如同他所言,整个朝廷都开始忙起来。 忙行军,忙查案,忙春耕。 行军和春耕都好理解,说是查案,其实是查内奸。 滕华死得不明不白,但很快被公之于众,成为季国这次率领诸国攻击辰国的理由,其中必然有内奸。 毕竟陈初平将他带回云雁有些时间,之前都没怎么搭理,忽然想起来把他杀了也太突然且不合理了。 廷尉加班加点调查,虽然没有满城风雨,但也差不多了。 看着廷尉们加班,李某人非常惭愧。 因为理论上,滕华是她杀的。 当然,罪魁祸首还是陈初平。 毕竟让她当碟中谍,诈薄氏夫妇的就是他。 作为季使,在季国宣战前薄氏夫妻表面上就离开了云雁,实则大隐隐于市,还在云雁藏着,打探各种消息传递回季国。 兵不厌诈,不只是前方的作战,后方的情报也是可以利用的。 所以陈初平比宋应策更早知道他要对自己宣战了。 宋应策以为自己占领了一切高地,才挑起这一场战争,其实是陈初平将计就计,让他开启了战争的序幕。 至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就不归宋应策管了。 说起来,就算宋姜不嫁过来,陈初平和宋应策也能算做表兄弟,这一战,就像是兄弟之争。 不过季国常年与人联姻,和哪家王族都是有点血缘关系的,不足为道。 因为季国太久没打过硬仗,加之辰国驰道四通八达,这场战争一开始就从保卫战打成了入侵战。 陈初平让文笔很好,攻击性极强的谏臣若干随军,季军还没到位呢,一篇篇征讨檄文就雪花一样砸向他们。 文章细数了这些年季国的背信弃义以及借刀杀人,自恃遗脉的傲慢无礼和颐指气使。先在道义上占了高处。 然后将太后和宋姜密谋造反的屎盆子扣了过去。别国也有季国联姻的,让他们掂量掂量自己。 接着指责宋应策本人一些行事不端,什么亲信奸佞迫害忠良,什么穷奢极欲鱼肉百姓,甚至插了劲爆八卦,说他为了侵占臣妻,网罗罪名陷害无辜。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痛斥季国为了掩盖自己侵略的真实意图,假立他国王嗣——陈重光死了两年,坟头都长草了,现在以他的名义来犯辰国,还是儿子打老子,损人清誉,侮辱死者,手段下作。 其罪确凿,其心可诛。 满篇都是”你看,是他逼我动手的。” 季国宣战在先,罪行罄竹难书,道义在我。 怀着这样的信念,辰军首战大捷,突破了季国防备辰国的重要门户,势如破竹便占领了五郡之地。 然而门户之所以是门户,就是因为易守难攻。 对于辰国,宋应策虽然一直采取的绥靖政策,但也不是对他们毫无防备,守边关的都是朝中名将,虽然被一开始的攻势打了个出其不意,但很快反应过来,左右夹击,想要将先进关的队伍与后面分割开来。 但也有小队人马越过关隘,直接进攻辰国本土的,两国边关霎时一片混战。 只能说确实比之前的所有国家都难打。 战报一封接着一封,御书房十二时辰都有人守着,灯火不歇。 李欢迟去送饭食时,所有人看她的眼睛都冒绿光,颇有现代人零零七的风范。 陈初平上次的手段宋应策也学了些,两国交锋不只在战场上,辰国本土也出现了一些杂音。 相较于滕华为政一年不到,在朝中根基浅薄,陈初平在这位置上的时间比宋应策还长,事前就这些问题分析过,也制定了解决方案,查缺补漏,一样样解决就好。 唯一的问题是,陈旭东当真趁乱留下一封家书,不知跑哪里去了。 第258章 我听不得这些 陈初平这段时间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但还是马上派人去找了。 就是现在前线几点开花,不知道他哪条路走的,又是去往哪支队伍。 比起阿九炸毛似的着急忙慌,陈嫣然倒还冷静些。问了才知道,陈旭东跟她谈过自己的想法,他能跑,少不了这个娘的支持。 然后夫妻俩就爆发出这些年来第一场骂战。 “你怎么能那么纵容孩子,战场是瞎胡闹想上就上的吗!”两人吵架的时候在御书房,陈初平好容易能喘口气,还要处理他俩的的家务,柔弱地靠在李欢迟怀里,好像老父面对在自己病床前就闹分家的不孝子。 阿九第一次那么生气,一个句子能说那么长。 “一辈子缚着他,他能见识什么。”陈嫣然淡然道。 “那也不能让他这个时候上战场!前面那么乱,万一,万一……你这当娘的也太不负责了!” 闻言,陈嫣然冷笑一声:“对,你负责,怀他生他的时候你在哪,他尿布你换过一片么,长多大了你抱都没抱过一下,现在你知道管了。本宫的孩子,轮不到别人置喙。” 这话头越说越不对,就是阿九这样有些迟钝的人也觉出来有问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之间,当年的意乱情迷和这些年与陈旭东相处的种种都涌上他的心头:“旭东是,我的孩子?” “不是。”陈嫣然果决道。 “你我当初是四月,这孩子的生日是二月,一次就……” “可不止一次呢。”她勾着嘴角,眼中却是冷色。 “额。”陈初平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孤听不得这个,要吵出去吵。” 夫妻俩你拉我扯的离开了,陈初平也总算能安静休息一会。 “你太拼命了。”李欢迟揉着他的太阳穴,他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多岁能熬几个大夜还精神抖擞的时候了:“我们是不是不应该现在就开始打。” 再等一两年,多布置一下,宋应策更老些,他国内的矛盾更尖锐,也许他们能打得轻松些。 “不管什么时候打,总是要费些心思的,过一两年岁数上去,更是熬人。” 战争开始到现在两个月,虽然战况并不差,但他肉眼可见变得憔悴。 和他的国家的日益强大不同,陈初平这个人好像在枯萎。 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安慰道:“没事的,你陪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李欢迟垂下眼,不去追究太多问题。 御书房分为两边,关于战事的由皇帝把控。 关于辰国日常的大小事宜,则全交给皇后。 整个朝堂成了个夫妻店。 除了少数张平这样的大男子主义加上死脑子,和一些哀嚎牝鸡司晨的遗老遗少,她的政令通行无阻。 虽然国家在战争,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上战场。 她需要做的事,就是保证战争状态下国家的正常运转。 虽然没有系统学过,但皇帝作为一个国家最大的地主,掌管皇室财产的少府就是整个国政体系的缩影,现在不过是要管的人更多了,但每一样都有迹可循。 陈初平也能腾出手,专注于战事的各项安排。 搅乱敌国物价,离间将领,对季国朝中各人的拉拢打压,应该说这家伙真不愧是专业的。 三四个月打下来,快刀难斩乱麻,前线僵持起来。 那就穿插绕后,也不用什么大胜,截粮道,烧粮仓,现在正是春夏青黄不接的时候,两个州的粮仓被他洗劫,他抢就算了,还公布了一个消息——季国粮仓真实存粮也就是有记载的四到八成。 其实粮仓的帐,就是辰国他也没办法说完全没问题的,这些事官吏间心知肚明,但不能给百姓说。 本来兵灾就人心惶惶,得知国库亏空,民间自然引起轩然大波。 今年收成还未可知,若又歉收,再来点什么天灾。这存粮可养不活所有人。于是百姓倾尽所有,甚至卖儿鬻女抢购粮食。 商人重利,在这关键当头,立刻将粮价提了一倍不止。 乔国是季国最大的盐产来源国,虽然季国的盐是官管,但在陈初平的授意和教导下,他们勾连那些买办官员,直接收购提了三倍,官府卖到市场上可就不止三倍了。 要不是水真的控不了,李欢迟觉得他能把人家水源都锁了再高价卖水。 这一连串的行为造成的后果,放在现在叫通货膨胀。需要以国家为单位的控价平价,对市场调息改革。 就是李欢迟都犯迷糊的现代经济学,指望宋应策来对付,实在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早有从乔国进入季国的辰国士兵四处煽动闹事,甚至连京畿周围也不太平。宋应策哪见过这势头,不顾别人劝阻,撤下一部分兵力去各地平乱。 趁着对方守军空虚加上军心不稳,辰军彻底突破季国边防。 易守难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边关被抢,别说夺回来,辰军占着地势,一鼓作气将季国守军打退近百里。 季国守军还是跑得快,抢先占据一个要地,清壁坚野,才没有被一口气赶回兰麓。 李欢迟看战报时,一手摸着狐媚子的下巴,回想着他之前做的那些事,包括打击于家,查清治水中的巨鳄。每一项政令仿佛都是为了今日的大战做准备。 他躺在她腿上,睡得安详。 很难想象这个并不多魁梧的人对整场战局起到的决定性作用。 一人可当百万师。 怪不得以前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刺杀他。 想到这,她忽然反应过来,这次好像是觉得少了点什么。宋应策都能从别人后宫挑事,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到现在居然还没挑起一场刺杀,这不太科学。 等到薄夫人千辛万苦传信进来,李欢迟才恍然大悟。 刺客竟是我自己。 其实也挺好的,不用费那么多时间防天防地了。 不过他们还没催着她尽快动手,只是让她尽量藏深些,不要引起别人的怀疑——季国之前能打得有来有回,还要靠着她传递出去的消息。 当然,真假混搭,也都是陈初平让她传的。 季国小输当赢,更加相信她的情报和立场。 战报还传来一件事。 之前深入敌国,去烧别人粮仓的勇士中,就有陈旭东一份。 他立了战功,当上个伍长。 阿九不知怎么被陈嫣然说服,将寻他的虎贲撤回,只是让他别丢了家里的脸。 真不愧是亲爹。 时间就这么来到夏季。 第259章 大树将倾 陈初平这病说突然也不算太突然。 因为他咳嗽的毛病冬天起就一直没好全。 白天还好,偶尔咳一两声,按一按嗓子,喝点水就能压下去。 夜间咳起来没完没了,就像要把肺咳出来,有一次咳狠了还吐了。 之前多休息就好一点,眼下战局瞬息万变,即使有李欢迟帮他分担一些政务,他也还是很忙。 他倒得让人猝不及防,好在夏季雨多,不便行军,两边暂时进入一种僵持状态,就像打郢国时越冬那次一样。 其他的,都是他早两年安排好的,静观其变就是。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赶快把他治好。 御医说这是陈年旧疾加上操劳过度所致,各种汤药开了一堆,但哪个也不能保证能治好。 陈初平一开始还能清醒着指挥战局,慢慢的昏睡时间越来越多,最后整日都睡着,别说吃饭,药都喂不进去。 最后醒来那次,他看着她,满是眷恋和不舍,还有,深深的遗憾。 见他手动了动,李欢迟赶紧扶着他的手腕贴在自己脸上。 如愿摸到爱人的脸,他脸上露出很满足的表情,嘶哑的嗓子说不出话,只能用口型述说着:“对不起。” “我不要你道歉,你要好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李欢迟用命令道口吻说道:“陈靖,你还欠了我许多事,马上就是你生日了,我许你一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把我当成她也可以,你好起来,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再生你气了!” 可陈初平只是看不懂事的小孩那样有些宠溺地看着她,不多久又睡了过去,一睡就再没醒来。 李欢迟也曾试过像上次一样,将自己的力量分一些给他,然而这次完全没用,可她还是一直坚持输送着自己的力量,甚至将自己的血和药混在一起,强行给他灌下去。 她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只是努力做着自己能做的一切。 巨大的恐惧笼罩了她。 十里早就说过他“五府亏空,短命之兆”,她原以为自己看着他的饮食锻炼,怎么都能活四五十的。 到那个时候他变老变难看,也许脾气也变了,多年夫妻感情变淡,或许会难过,但也能接受。 可他现在才三十五啊。 怎么,怎么她总觉得自己和他还没过多久? 他的病情本来压着不让外传,但明明是战争期间,国家最需要他的时候,陈初平竟然连早朝也罢了,将所有事情托管三公。 谁也不是傻子,上次他这样,还是他失忆诈出太后造反。 宫中必然发生了什么。 本就在京中且作为宠臣的阿九一家之外,最先来造访的果然是陈和安。 现在后宫中已经完全为李欢迟掌管,她想了想,准了陈和安的觐见请求。 看到兄长的脸色,陈和安就明白了。 他想起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回到云雁时,陈初平重伤躺在床上。 那时他虽然伤重,但至少有意识,现在无知无觉地躺在这,脸色衰败。 明明正当壮年,却有种油尽灯枯的虚弱。 “御医怎么说?”他声音空洞,带着不知所措的害怕。 李欢迟摇摇头,那群老头越来越沉默,能开出的药方也越来越少,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我听过琥州浪川山中有一名神医,之前便想为皇兄求诊的,我现在就去找他。”陈和安看着陈初平的脸,眼睛都转不动,只是一步步往后退。 “你不能去。”李欢迟冷冷说道:“云雁需要你坐镇。” 陈和安这才回过神来,临丘是云雁的门户,现在战争还在继续,若是陈初平病倒的消息传出去,或许对战局不利,他得在这守着,守着云雁,守着他的兄长。 “我让永宁去。”陈和安依旧不放弃:“那现在能做什么吗?” 李欢迟再次摇摇头。 她已经让唐月寻找办法了,一定有什么是她可以做的,她不是山神吗?一个人都救不了叫什么神。 陈和安看她的满头白发,忽然对这对夫妻生出些心疼。 他安静地陪了他们一会。 李欢迟一边守在床前,一边批着奏折,时不时就抬头看看陈初平,摸一摸他的手和额头。 和二十年前,似乎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和李欢迟想得一样,陈初平在季国四处点火,宋应策照葫芦画瓢,也会奉还给他二三。 他在朝中镇着时,那些人碍于他一贯的威严和雷霆手段,有心无力。现在满世界都传着风言风语,马上就有人想要试试了。 他这些年对那些远亲王侯一直在慢慢消磨,之前朝中还传出他要改变继承制的消息。与其温水煮青蛙被他除掉,不如放手一搏。 泽王牵头,岷江王、徵王共谋,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轰轰烈烈闹了起来。 他们要清的,自然是李欢迟这个妖后。 就是不用捏造,李欢迟这些年做过的,不合规矩的事也已经很多了,他们甚至拿出了她当双面间谍时作为投名状干那几件混事的证据。 看来季国已经觉得她失去价值,要物尽其用了。 那些事是绝密,所以只有她和陈初平,或许还有严静知道是怎么回事。 然而现在陈初平一睡不醒,严静更在前线,都未必第一时间知道消息,就是知道了,等他的澄清发回来,还能顺势也将他也污蔑牵连。 他们甚至宣称滕华就是她为了挑起两国战争杀的,她还为了自己的孩子,迫害原先的大皇子,陈重光这才身不由己,假死脱身。 之前一直被否认身份的陈重光,这时忽然真实了起来。 一切都那么有理有据。 好像他们就不是里应外合,配合敌国作乱的反贼了。 朝中有她的亲信,有人相信她,加之虎贲被下过死命令要保皇后平安,那些觉得她有罪的人还不敢冲进后宫将她诛杀,但她已经接触不到任何朝政。 陈和安自请前去平叛,但朝中纷论不休,说不准现在到底应该战还是和,又是和谁战,和谁和。 气得陈和安懒得搭理他们,也不需要援助,带着自己临丘的兵就上了,陈嫣然也赶忙调集清河的兵马去支援他。 这个关头可不敢随便让人勤王。 她来宫中探望过无数次,但每一次都只有失望,因为解决眼前一切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陈初平转好醒来,一呼百应,三王和季国的借口不攻自破。 “皇姐,不怀疑我吗。”李欢迟趴在陈初平床边,握着他的手问道。 “你不傻,我也不傻。”陈嫣然淡然道:“你好好陪他,实在不行,带着三千虎贲去清河,老娘就不信了。” 两个人这些年林林总总她都看在眼里,陈初平是什么样人她更清楚,毕竟当年这法子也用在她和阿九身上过。 “陈靖,你看看你还没死呢,他们就欺负我啊。”陈嫣然走后,她继续趴着,觉得如果陈初平再也醒不来,那她就这么死了也好。 可若真让他们心想事成,那陈重光大概会被扶上皇位,到时候他定会将恭思皇后迁回皇陵,埋在陈初平身边。 他们连死都不能在一起了。 第260章 我不准他死 临丘虽然地势重要,守备也都是雄兵,但毕竟是他出兵,而且三打一,朝中这些人拖拖拉拉,粮草都供不及时,陈和安初战即败。 “你带两千人去,务必保证临丘王安全。”战报传回朝中,李欢迟叫来阿九吩咐道。 “不行,虎贲若离朝,他们会对你不利。”阿九虽然也担心陈和安,但闻言立刻拒绝。 “燕九,我以皇后的名义命令你。”她坐在陈初平床边,平静又威严:“还是你也要背叛我了。” “阿迟,我不能……” “三王来势汹汹,他们的目的是皇位,季国的目的是分裂辰国,陈靖若真一睡不起,想要保住辰国不被分裂,陈和安就是最好的皇位继承人。不管是季国还是三王,必然会竭尽全力杀了他。” 阿九愣愣看着她,没想到她已经考虑得更远了。 “去,阿靖哪日醒来,他必然不会想看到陈和安为了保护我们遇害。” 阿九看了她许久,才说道:“你和陈和安,他会选你的。” 甚至是他自己和她之间,他也会想也不想选择她。 李欢迟皱眉,还想说什么,但阿九接着说:“但你说得对。” 现如今的辰国,是陈初平这若干年为之奋斗的结果,他不应该是一个昙花一现的短命霸主,辰国不能在他身后分崩离析,他的功绩应该千秋万世的传下去。 “你多保重。”阿九深深看着她,又看向她后方的陈初平。 对方依旧无知无觉躺在床上,因为总是躺着,所以头发都散开来,整个人陷入柔软的垫絮中。他神情安详,似乎并没有什么痛苦。 “会好起来的。”李欢迟这才微笑起来,然而比起陈初平,她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屋外树枝摇动,景风招摇过境,却因为床前放着屏风,只有一缕微风无力地拂动李欢迟鬓边白发,好像情人的爱抚。 又是一个六月天,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分别的季节都是这样热闹欢快的时候。 阿九当日便带兵西进,快马加鞭赶往陈和安身边。 剩下的一千虎贲也收缩兵力,十二时辰三班交替,守卫着皇城,守卫着帝后。 夕照下,李欢迟叫来宫人帮忙,往陈初平身后塞了许多垫子,让他坐起来。 然后将今日的药和补品一点点喂进他口中。 虽然一碗中有半碗都是浪费的,但能塞进去一点都是好的。 做完这些,天已经黑了,夏日天黑得很晚,现在至少已经是戌时正,她让宫人们都退了出去,从床头抽出一把刀,割开自己的手腕。 虽然马上塞到他嘴边,但还是有几滴落在他胸口,还好之前为了喂东西,给他戴了个口水巾。 她也不知道到底喂了多少血进去,更不知道她还能喂多久。 但至少有了这些血,陈初平的脸色要好看很多。 从她醒来山魄髓就消失了推断,那些消失的山魄髓也许都在她身体的某处,可她也确实不知道在哪。 今天的喂血时间比往日都长,伤口结痂了就再次割开,割了三刀,确定今天比往日喝的血都多不少,她才扶着陈初平躺好,扯下他胸口染血的巾帕。 有血残留在他唇上,李欢迟揉开抹匀,就像涂了个猪肝色口红一样,倒是比他以往任何时候的唇色都要好看,她轻笑起来,摸了摸他眼下的痣,这家伙底子倒是真的很不错,趁他还睡着,真想哪日给他化个大浓妆看看。 她趿上他的鞋,从床边走到门口,打开门抬腿随脚踢了出去,又关门跣足走回来穿上自己的鞋。 “十里。”做完这些她才轻唤了一声,马上就有一个青色的身影出现在房中。 “娘娘,您不该这么做的。”十里一现身就激动地说道:“郎君他寿数已尽,您这样强留下他,也是让他难以安心离开。” “成林。”她又叫了一声,屋中并没有多出一个人影,但她知道他在。 “给我看好他,我要出门。”她不理十里的念叨,吩咐道。 夜风吹得枝叶婆娑,就像他的回应。 出了这样的大事,她必然得有些帮手在身边的,所以早将成林叫来,没了陈初平的命令,司天监也不会擅动,但成林还是有些畏惧陈初平,很少现身。 “娘娘!”见她站起身,十里着急了,上前想拉住她,却被无形的力量阻止。 “你要是不想守他,就回去。”李欢迟已经走到通往后院的门口。 “我……娘娘要去做什么?” 李欢迟掏出几张符箓,随手一扬,黄纸开始燃烧,围绕着这间屋子起,忽然有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今夜的月亮并不十分明亮,总有乌云遮掩,然后被一阵风吹开,明明灭灭,晦暗难分。只是去太庙的路她很熟悉,闭着眼睛都能走到。 十里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劝说着,她一句也没往耳朵里去,小桂花精的唠叨完全不能动摇她心智万一。 “娘娘,您什么都做了,操劳早亡是郎君的宿命,四分五裂是天下的宿命,您这样逆天而行,是要遭天谴的!” 十里见什么都说不动她,只能大喊道。 “天谴。”李欢迟闻言忽然轻笑了一声:“凭什么。” 操劳早亡,凭什么。 四分五裂,凭什么。 不想要的强加于她身,所求却求而不得,什么狗屁宿命。 “陈靖是我的,我没有允许他死。”她咬着牙说道。 十里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中复杂。早在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李欢迟问起她有什么办法补足陈初平的身体时,她心中就隐隐有一种感觉。 李欢迟远没有看上去那样淡然,也不会坦然接受这个人的命运。 她和那些修道之人不一样,她没有道心,或者说她的道心是很狭窄且具象的东西。 她们很快到达了目的地。 “你走,一会我顾不上你。”李欢迟再次赶她离开。 “怎么,你还打算拆了太庙么。”那个女人似乎早意识到她会来,主动出声道。 第261章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你怎么跟他那么像,想要什么东西不会问人要,总是明偷暗抢的。” 文华塔上,李欢迟轻车熟路走到最顶楼,厚重的木门就像永远不能打开的装饰,但她曾见过这门扉打开。 她对司天监的所有了解几乎都来自于陈初平无意间的提及,这机构已经有许多年,向来是以冯氏一族掌管,但所谓冯氏一族,其实并不是完全以血缘维系的亲族——虽然其中一些人也有血缘关系——他们收养无数有天赋的孤儿,教授知识、术法,择优者赐姓冯,入司天监,代代为辰国王室效力。 冯右其人生年不详,是这一代司天监的掌管者,但就连陈初平也没见过她的模样。冯翎和冯胥这些少卿们都管她叫老祖宗,想必年纪不小,她似乎从未下过文华塔,要做什么只是指示司天监别的人去行动。 冯右善于观星推演,足不出户,便能知道天下之事,据说很久以前曾经救过陈初平几次。 除此之外,就是上次韩徽之来的时候,曾说冯右是药人。 这人似乎浑身都是秘密,但也知道很多别人的秘密。 李欢迟一开始并没有想到她,毕竟如同冯翎所言,司天监不负责治病。 可陈初平渐渐药石无医,她输送自己的力量时,也触及他身体里那个和她相似的内核。 十里曾说那是仙家的庇护,可现在这个庇护似乎到了极限,灵气稀薄,远没有一开始她感受到的磅礴力量。 她也曾自己尝试将自己的力量注进去,但就和之前她所做的一样,那些力量进到他身体中,就像盐溶于水,一进去就消散无影。 她一遍遍回想着从相遇到现在的一切,才决定无论如何,来司天监问问。 冯右甚至能送她入梦,或许对陈初平身体里那样东西有所了解。 “我要他继续活着,怎么做。”李欢迟开门见山说道。 “娘娘。”十里拉了拉她,但既然之前那么多次都没用,现在也不会有用。 “你就这么肯定我知道什么?”冯右的声音含混,就像含着一口水在说话。 “他原先身体里就有另一种力量,司天监既然掌控着宫中防止一切怪力乱神,那就不是你们做的,你也应该知道。” 冯右轻笑:“所以呢。” “既然能护他一次,那这次也……” “人的命运是注定的,上天注定他现在死,注定辰国完成不了大一统,你用你的血强行留他这些时日已经是逆天而行,你身体的变化感觉不到吗?” 十里闻言赶忙去看她,李欢迟默默握紧手:“你好像很清楚代价,那么方法呢。” “怎么如此固执。”她叹了口气。 “他是我的,他把自己献给我了,我才应该是他的命,我不准他死。” “你们这些人,怎么都那么……”她一时找不到准确的形容词:“傲慢?狂妄?” “我不想有这力量却还是被强行施加,我不想来这世界却强行带我来,到底是谁傲慢狂妄。”李欢迟感觉身体里有火在烧,阴沉地说道。 如果她没有来到这个世界,那这个身体当年就会冻死在雪地里,陈初平见不到她,老天要他几时死就几时死。 而如果没有这力量,留春派不会设计将她掳走,她不会被下蛊,也不会失去孩子,陈初平更不会悍然发动对郢国的战争,他可以慢慢侵蚀郢国,再与季国虚与委蛇,不用那么拼命,三十五过劳而亡。 这天道宿命到底是什么,怎么能如此随心所欲将一切施加在别人身上,却不准人反抗? 李欢迟抽出一把剑,只是之前从博古架上随便拿的一把,和她身高般配,用起来顺手。 她挽了个剑花:“本宫以大辰皇后之名命令你,司天监提点冯右,告诉本宫救陈靖的办法。” “他死了对你来说不是挺好的么,卷钱跑路,逍遥自在,你不老不死,想要多少美男子都可以找,没有那么多责任规矩,这宫里有什……别砍了!” 冯右还想继续劝她,没想到李欢迟运气就是一剑。 她现在的力量比之被劫那次又强不少,一剑下去,整座文华塔都在晃,面前的木门却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她早知道这里肯定有结界。 “别砍了别砍了,怎么脾气那么坏的。”冯右一叠声咕噜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非要想知道,就进来。” 话音落,紫檀木门缓缓开启,但只有半扇门扉开了一条缝,一个小丫头模样的人站在门口,朝她招手。 “娘娘!”十里本能觉得不适,一把拉住她。 妇人启门,这里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乖。”李欢迟居然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将她的手扯掉,转身决绝走进了门内。 十里有一种感觉,李欢迟这上的是一条不归路。 什么狗屁人间啊!她真的很讨厌! 门内的空间,难以想象是文华塔内部。 高广深远,根本不像在室内,抬头能看到很多伞,不知用什么办法悬停在空中,这些伞好像云一样聚散着,偶尔有磷光划过,不知是动物还是别的什么,再往上,是星汉灿烂 “是你。” 李欢迟眼睛还没适应里面的光线,忽然听到一声幻觉似的轻叹,然后是笑声:“原来如此……” 等她看清楚面前的东西,依旧是坚定地问道:“可以告诉我办法了。” “看到这副模样还能那么冷静,该说你心大还是……” 这里面很美,除了有些诡异的天空,她就像身处一个土楼内部一样,然而最中央的部分,一个难以忽视的东西盘踞在一个泡着各式药材的浅池里。 盘踞。 她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冯右说话有时候嘟嘟囔囔含混不清的。 小山形状的一堆肉,分不出任何和人类似的部位,很像是传说中的,太岁。 她能说话已经是老天见怜。 “别废话。” “哈……两个方法,一个是吃下我的肉,一个是把你的金丹换给他。” 原来她身体里那个东西是金丹,李欢迟恍惚有种以前看修仙小说的感觉。当然,金丹、山魄,叫什么都无所谓。 “怎么换。”她毫不犹豫问道。 “你竟是一点也不考虑第一个吗?”冯右忽然笑了:“第一个多好,简单,也不伤身。” 就冯右现在这幅模样,完全没有说服力。 “你是太岁。”虽然时间紧急,但李欢迟还是问了一句。 “真聪明。”冯右话语中的笑意完全消失:“那你也知道太岁肉吃了可以长生。” “我选换金丹。”她斩钉截铁说道。 书中记载吃了太岁肉,确实可以长生不死,但也会慢慢变成她这样,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别那么着急啊,不会那么快变成我这样的,至少要五十年以上,很长了是不是?到时候你也应该腻了,就能名正言顺换人了。” “换金丹。” 沉默充斥在这一方天地。 “谁害的你,我可以帮你报仇。”她要冯右帮忙,想了想,许给她一点好处。 第262章 逆天改命 “他体内那颗金丹的情况你应该清楚,换了金丹,你会失去绝大多数力量,也许会老会死,那颗金丹也不能永远保他,他也还是会死的。”冯右并没有领情,冷漠地说着:“不然还是太岁肉。” “能活多久?” “不知道,上颗二十年,你的,十来年。” 二十年,就是说当年兵变那场,陈初平本来已经应该死了,但也有人靠着这个办法救了他。一个人选慢慢出现在她心中。 难怪如此念念不忘。 “够了。”李欢迟垂眼:“告诉我怎么做。” 冯右沉默了很久。 “真的不选太岁肉?”半晌,她又问道:“你还能活很久啊。” “我觉得跟爱人一起死就挺好的。”李欢迟淡然道。 生命之所以可贵,就是因为有限,就算不会变成她这样,活到所有亲友都死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呵,哼,哈哈哈哈!好,好。”冯右再次笑起来,笑声凄凉:“你将他带来,我教你换。” “有什么条件么。”冯右就真是司天监提点,她现在的情况也难以让人完全相信她的所作所为,还是有利益交换的契约关系更让人放心。 “有。”她开口:“以后有能力的时候,送我入轮回。” 太岁永生不死,水火不侵,就是砍成肉沫都能活着,然后慢慢恢复原状。 她现在不能杀,换了金丹以后更是杀不了,这条件就像是想让她安心一样。 “好,我答应你。”然而李欢迟还是应了下来。 等她离开后,冯右在门中狂笑。 “太岁肉……长生不死,啊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忽然又变为哭号,声音凄厉,让人听了都心生悲戚:“心悦于我……一世相随,一世相随!” 连她这种小丫头都知道吃了太岁肉的下场,那个人能不知道吗? 药人,太岁,他真是想尽了办法,也为她受尽逆天改命的天谴,可却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想过用自己的金丹。 他是不知道么? “哈哈哈,哈哈……”她又笑起来。 几百年了,她算尽天时,终于为自己等来一个变数。终于,快要可以结束了。 李欢迟快步走在回紫宸宫的道路上,觉得有点失策,她应该先问问要多久的,如果要个十来天,她还得先安排一下,防止前朝兵变。 找到了办法,她步伐轻快,甚至忍不住哼起歌。 十里小意地跟着她,虽然李欢迟看着很开心,但她总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事。 “你能帮我通知一下清河公主么。”快到紫宸宫的时候,李欢迟忽然开口道:“我需要她来帮忙镇着场子。” 她想了想,又点了廷尉和绣衣使的几人。 “娘娘,我若去了,回来还能见到您么。”十里皱着眉,委屈巴巴地问道。 “我又不是要死了,怎么见不到。” “那老妖物很奇怪,我感觉到她不是人!也不是妖,更不是仙,哎呀,我说不上来!”十里抱着脑袋:“总之,您不能相信她。” “她一个不死不活之人,门都出不了,又能做什么呢。”她安慰十里道:“快去,你知道他们住哪,别吓到人。” 十里拉着她的袖子半晌,见她不肯服软,终于败下阵来。 这不是她撒娇耍泼能解决的。 “娘娘一定要小心。”她垂手,很快消失在李欢迟眼前。 云雁的夏日没有多热,晚上甚至还有些凉意,她搓了搓手,看到左手中指像被烤焦了似的指尖。 这当然不是被烫伤的,而是从前几日就莫名其妙出现在那,从一个小黑点,变成绿豆的大小,摸上去就是炭化一样的干枯焦硬,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警告她不应该悖逆天意,插手凡人的生死。 “我说我不要的。”她合手,再张开手,肉眼已经看不到那处黑色。 她当然不想相信冯右,但病急乱投医,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冯右既知道陈初平身上的金丹,那这些年一直可以对他下手,但她只是好好担任着司天监提点的位置,履行自己的社会职责。 也许辰国、司天监、冯家,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她眷恋,守着自己身为‘冯右’这个人的身份的。 她也求师门查过,事情变成这样之前韩徽之曾来过几趟,却只是劝她离开云雁。不知他们是真没查到,还是不想告诉她。 她可以理解,但不会放弃。 想到这,李欢迟觉得应该留下一封信给他们。 这件事也许并非真的如同她给十里说的那样安全无害。 子时初,陈嫣然最先到达紫宸宫。 这几日朝中的局势即使是她这个不怎么管事的公主,也难以心安理得地整日玩乐。阿九白日刚走,她连夜被召进宫,还是莫名其妙的方法——她都不知道她家桂花树成精了! 所以本能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整个人都有些焦虑不安。 “皇姐稍等片刻,我就写完了。” 李欢迟写了几封信,交代各种事,虽然她也不知道如果她不在了,这些事还会不会落实。 “皇姐知道我并非常人。”她草草落笔,一边封信一边看向陈嫣然。 “略有耳闻。”陈嫣然坐在床边看陈初平,随手给他扎了两个蝴蝶结,听到她开口才看向李欢迟。 “陈靖现在这个模样,药石无医,我想最后赌一把。” 陈初平虽然总是这不好也不坏的模样,太常那边已经开始准备国丧的礼仪了。御医署那边每日三次来问诊,虽然不说,但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真正死亡。 “嗯,你应该不是来跟我商量的。”陈嫣然说道,陈初平从小就是过于有主见的一个人,而甚至他都要听李欢迟的话。 李欢迟摇头,将几封信交给她:“成功了自然好,若是……接下来就拜托皇姐了。” 如果失败,至少想和他埋在一起。 第263章 一如往昔 她从前就嫌弃陈初平太瘦,他自己又很作,每次出什么事先折腾自己,再折腾别人。不然她这些年弄的食补就是拿去养猪都能评个三八红旗手。 唯一有哪次觉得还好他不是个大胖子,肯定就是眼下。 将紫宸宫交给陈嫣然暂守以后,她没带一个人,自己背着陈初平往文华塔去。 御医都治不好的病,把人带到司天监。死了不算,要是他活蹦乱跳醒过来,还真不好跟人解释。让别人知道陈初平被这种‘妖术’救回来,季国和三王大概更有理由把他跟她一起杀了。 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缘由。 有陈嫣然镇着紫宸宫,加上虎贲守卫,她有信心别人进不来。另外叫来的那些人也都是她斟酌过的可信之人,就算前朝真的出现什么情况,他们应该也能压下去。 “你这狗男人,怎么总是那么好命,就因为会撒娇么。”她走着走着,不自觉念叨道。 她就算了,十五岁之前那个人是为了什么帮他至此。 她还活着吗,现在又身在何处…… 然而经过这一场生死大劫,即使成功,按照冯右所言他们也只剩十多年……不,是他只剩十多年,再追究那些就真的没意思了。 陈初平脑袋乖乖垂在她肩头,陈嫣然给扎的两个蝴蝶结就在他脑袋顶,随着他的动作垂在李欢迟脸侧一晃一晃的,就跟鮟鱇鱼的灯一样。 她觉得自己是缺了点浪漫的艺术细菌,但也可能是被这个作精磨没了。 等她又回到文华塔,已经是寅时。 若是在要上朝的日子,陈初平过一会就应该起身了。她不知道他早起会不会低血压或者起床气,但她肯定是有的。 这货总是把她弄醒,虽然并不需要她伺候穿衣洗漱,哪怕自己会被一脚踹开,或者狠狠一口咬在任何靠近她的地方。 闹一会他自己就会走,李欢迟再睡一两个时辰才会起,看书、下厨、处理少府的事,有兴趣便去御书房与他一同用膳。 吃完饭陪他在院中走两步,再小憩片刻,下午接着干早上没处理完的事,或是看书学习,或是御花园闲逛钓鱼,再等他回来吃晚饭。 若无战事天灾,便是很平静的日子,好像一眼能望到头。可这到头,也太短了。 李欢迟把背上的人往上抬了点,一步步爬到顶层。 紫檀木门前,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上次他们来拿妖鼎时好像也是这样,陈初平昏睡着,而她不顾一切想救他。 “好了,可以开始了吗。”她强行止住脑海中的回忆,开口说道。 “这场景,似乎有些熟悉。”冯右自己也说道,她顿了顿:“你这样一意孤行留下他,真的是对的吗?上次你非要进他的梦境,听说闹得很不愉快。” “我不知道对错,我只是选当时比较不会后悔的选项。”她坦然道。 虽然事后闹得难看,但如果当时选不进去他梦中,她肯定更是后悔。 而现在如果不救他,或者选择太岁肉,她也必然会将遗憾烙在心上一辈子。以后会发生什么,那就以后再说。 人就是那么矛盾的,总是会意难平当初没有选择的选项,想着如果选另一个,现况会不会更好。 坏的想好,好的想更好,反正总不满足。 “呵。”冯右轻笑道:“楼下有床,去那。” …… 陈初平总觉得每次从文华塔醒来都没有什么好事。 虽然他并没有从这里醒来过几次。 他认出了头顶的雕花,所以可以确定自己在哪。空气中和嘴里的血腥气让他皱眉——他有一段时间没闻到过这种味道了,上一次,还是…… 想到孩子,另一个人马上出现在他脑海中,那些朦朦胧胧的回忆也瞬间变得真实。 他为什么,还活着? 他慢慢坐起来,虽然还有些虚弱无力,但远不是他记忆最后那段时间的病态。 “欢迟!”虽然干哑,但他也能开口说话了,他看清了身边的爱人,并惊悚地看到了两人身周的一片嫣红。 李欢迟的脸很干净,总是白玉雕琢出那样精致又冰冷,只是桃花似的唇色不会让人觉得她不健康。 此刻对比起身上的情况,便格外美也格外触目惊心。 他颤抖着摸了摸她衣裳上已经变为深色的痕迹,还未干的地方触感黏腻,放到鼻尖,一股比空气中更浓郁的铁锈味让他几乎作呕。 而他的身上也满是血迹,但他一点都没觉得疼! 抬眼四顾,屋中只有一个小丫头模样的人端着水盆站在远处,见他醒了也毫无表示。 那是司天监的人偶,司天监只有教授以上可以控制。 “冯右!你干了什么!”他知道冯右可以听到,文华塔包括整个太庙都是她的监管范围。 “你醒得挺早。”混沌的女声不知从何处响起。 “你都做了什么!欢迟为何会这样!我又为什么还活着!”问出这问题的时候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想,不由落下泪来,将李欢迟抱在怀中:“谁许你这么做的!你凭什么……” “你的皇后见你死了要殉情呢,怪我有什么用。”冯右懒洋洋说道。 “一定是你们逼她……” “哦?你都不信她喜欢你到为你死么。”冯右玩味道。 “我当然知道她爱我,就因为她爱我,所以不可能陪我一起死!” 听到他那么信誓旦旦,冯右不懂了:“都说生死相随,为什么不可能?” “你不明白……”他还想说下去,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别吵……”他怀里的人嗓音嘶哑得完全不像她自己的声音,可他确实看见她嘴唇张合,确实是从她口中说出的。 “欢迟!”陈初平一把将她抱紧,又引得她痛苦呻吟。 “你哪受伤了,你死了我也不活。”他一叠声说着,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她脸上落,给她瞬间哭没脾气了。 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娇气的男人啊。 她看着他半天,温热的泪水落到她脸上好像下了一场太阳雨。他表情生动,甚至哭得有点丑。 “我没事,就是有点困,让我再睡会。” 像以前每一次他晨起折腾她一样,李欢迟闭上眼,轻声说道。 第264章 药到病除 整个过程只用了三天,比想象中强点。 两人身上什么痕迹都没留下,要不是那惨案一样的现场,和沙哑的嗓子,李欢迟都要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 她甚至有些庆幸孩子是趁着她昏睡着拿掉的。 麻沸散的研究势在必行。 检查了她身上确实没什么伤以后,陈初平这才稍微放心下来。 但他不傻,知道她肯定付出了什么代价,可不管怎么问李欢迟都不会说。 让这傻子知道,指不定怎么折腾,他这小命可经不起他折腾了。 “不是最讨厌我吗。”等到她悠悠睡醒,发现自己一直躺在他怀里,也不知他哭了多久,哭得她鬓角都有些湿润。 “为什么还要耗费心血救我。” 他当然太知道为什么了,但就是想让她亲口说出来,这怎么又不算撒娇的一种呢。 “你的叔叔伯伯全反了,要来杀我,陈和安打不过他们我把阿九派过去了,你不醒我们几个都要下来一起陪你。”可惜她就是不想说。 凭什么啥便宜全让他占了。 听到这话,刚才还楚楚可怜啪嗒掉眼泪的人脸瞬间变黑。 说到他这堆亲戚,比说到宋应策更让他血压拉高。 “好了,你先回去,我让成林送你,我晚些再走。”李欢迟满意地翻了个身子,从他怀里爬出来。 她疼得太过了,手脚抽筋不知道多少次,所以现在肌肉还酸疼,一动就不协调,必然让他看出端倪。 床褥被她的血浸透了,干的地方硬邦邦的,没干的地方黏腻冰冷,躺着远没他怀中舒服,但她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叫了皇姐来紫宸宫守着,还有一些廷尉和绣衣使。你先回去跟他们商量商量,看看前朝的情况。”她闭上眼,还想继续休息。 陈初平安静地坐了一会,又把她拉过来:“我们一起回去。” 她浑身肌肉都僵的,只能任他摆布:“你先回去,我过一会……” “冯右,叫人来帮忙。”陈初平不理她的话,强行把她背在自己背上。 取丹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她还以为换给他也要费一番力,怎么简简单单放进去不说,他得了金丹马上就活蹦乱跳,就像之前缠绵病榻那么久的不是他一样。 “你能不能乖乖听我一次话。”她有些虚弱地趴在他背上,努力抬手拧了他脸颊一把。 “不,我们不会分开了。”他眼角憋着泪水,固执地起身。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将她从战场上背下来呢。 “他现在就这么折腾,不会减寿。”无奈,她只能问了冯右一句。 “他能活多少年,不取决于他自己的身体,你知道。”冯右淡然道:“但如果摔下去扭了脖子,该死还是会死的。” “呸。”陈初平唾了一口,下楼的时候确实更小心了许多。 文华塔门口,已经有人在那等着。 “陛下……皇后娘娘。”冯胥看着两人的模样很是震惊。 前几日老祖宗让他们将文华塔封锁,不准任何人进来,难道是因为他们两个在里面? 司天监虽然甚少涉及前朝政务,直归皇命调遣,但皇帝的情况她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几天前还是药石无医,都要准备丧礼了,今天就能背着人从高塔上下来? 冯胥恍惚了一下,马上坚定神情行了个礼,随即在前面开道。 “所以叫你把我放在这。”叫人来帮忙就真只叫一个,要是陈初平也没劲就麻烦了。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他很坚决地说道。 可前几日她确确实实只有一个人了。 “骗子。”她闭上眼,任着他将她背回去。 摇摇晃晃间,几乎又要睡过去。 “这什么歌,没听你唱过。” “……不知道,乱哼的。” 是郢国的民谣还是家乡的音乐,她已经分不大清了。 “好听,到时候让太常寺那边记下来,编为礼乐。” “这种小调用那些编钟竽笙奏出来就不好听啦。” 下楼时看到远处天边还有些亮光,她分不清到底是夕照还是晨曦,此刻温度亲人,湿气稍重,虫鸣嘶嘶。如果闭上眼不去看两旁华美雄浑的建筑,也会有种他们走在乡间小道的错觉。 可她很清楚现在并不是可以悠然聊起前尘往事的时候,他们刚从鬼门关回来,又要奔向下一处战场。 “那以后你再哼给我听。” “陈靖,下辈子别生在帝王家了。”她呢喃似的说道。 这世界那么大,若他不是万众里最耀眼的那一个,她要怎么从人海中辨认出他? “那你要早些找到我。”陈初平也像怕吵醒什么似的,压低了说话的声音。 不知是宫中戒严,还是这条路真的少人走,前面的冯胥也不出声,只有道旁的螽斯窃窃。 “嗯。”她握住了手,答应道。 他们还有十来年。 何必盼望来世呢,十年相守,亦是一生。 李欢迟留了陈嫣然守宫也算是有先见之明。 京兆尹汪荃已经率着城防司剑指宫中,说皇帝已经死了,只是满朝文武受东宫所持,秘不发丧。他半夜兵变,已经控制了一半云雁,九卿中一半的人被他围府而攻,来得及入宫上朝的也一副群龙无首的模样。 李欢迟摸着良心,她一天没住过皇后东宫,这群狗东西一天到晚给她泼脏水,她还真有点想坐实他们给她安的罪名。 阿九那边两千骑兵速度很快,已经和陈和安汇合。 只是陈和安那一战实在冲动,还是心腹保着他,才没让他给人掳了。现在他受了些伤,又士气低迷,附近也没什么有地利的关卡要点,阿九只能带着他战略性撤退。 前有三王来势汹汹,后有汪荃内乱,陈和安现在真是腹背受敌。 所以她早说他应该守着临丘,临丘兵马不动,汪荃还不敢造反。 周野当大司农还行,当承平的丞相也还凑合,明明他手上还有禁卫可以调动,甚至于城防司也不应该全听汪荃的,结果这怂蛋当真调转枪头朝向紫宸宫要人了。 还好廷尉都是些怪脾气的硬骨头,绣衣使各个是大爷,陈嫣然更是个暴脾气,你要讲道理,她是跟你讲道理的。但你要来硬的,她只会给你两个大逼斗。 这一点,身为虎贲中郎将的阿九都深有体会。 陈嫣然握着一千虎贲把前朝那些官员全拘下,又控制了禁卫,送信去给阿九,让他也别阻三王了,赶紧带着陈和安回来先把京畿的乱子平了。 所以现在皇宫又在戒严中。 第265章 弃如敝履 陈嫣然只知道她带陈初平走了,但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甚至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宫中。 十里陪着她,明显是知道什么的,可就是不说。 她家的桂花树精,但是不听她的命令。 想想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几日她每天就睡两三个时辰,看谁都想打一顿。她已经四十了,不是原来年轻的时候,熬一夜睡多久都难补回来。 陈嫣然默默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定,等这件事结束,别管谁当皇帝,她都要把汪荃抓起来全身骨头都打断。 她一脸杀气的在紫宸宫安排今日的布防时,忽然听到十里的惊呼。 心跳漏了一拍,马上有人扶着她站起来,奔向发声处。 晨光熹微中,陈初平鬼魅一般站在院中。 “辛苦皇姐了。” 明明他脑袋上的蝴蝶结都还在,可他看起来就是不怒自威,能执掌天下人的生死。 “接下来交给孤。” 陈嫣然看着他满身血,愣了半天,叫来宫人:“你看得见那个吗?” 十里的出现让她的世界观出现了一丝裂隙。 “回长公主,那是陛,陛下啊!”紫宸宫人看见陈初平,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 若真有宫变,他们这些小奴才多半是要追随着先帝而去的,所以他们比任何人都希望陈初平好好活着。 “哦,不是鬼啊。”陈嫣然点点头,不知为什么,眼中也渐渐模糊起来。 她茫然摸了摸身上,找不到称手的东西,只能脱下鞋砸向陈初平:“你个死孩子还知道回来。” 鞋子轻轻砸在他膝下,又落到地上,更让人确定他的真实。 “先备水,这一身也不像样。”陈初平示意宫人捡起鞋子,往这边走来。陈嫣然这才看到他背上还有一个人。 十里正焦急地看着她,却因为没实体,始终碰不到。 “她……没事。”虽然两人身上不像没事,但陈嫣然还是满怀希望问道。 李欢迟只说要放手一搏,并没说要怎么博。那些信都是写给各人安排的,这几日宫中,甚至云雁的变动几乎都在她猜测中,陈嫣然也如约做了各种准备,所以皇宫中并没有什么损失。 这几日过后,有两种走向。 陈初平生,自然不用陈嫣然多管。 陈初平死,那就要靠她支撑朝中,等陈和安回来,迎立新帝。 可她唯独没有交代自己。 陈初平回首,看着肩头人合着的双眼:“还活着。” 只是能活多久,活得怎么样就很难说了。 他不慌不忙先洗了个澡,再次确认自己和李欢迟身上都没伤。 那一床血就很奇怪,要是谁流了那么多血都早该死了,可现场并没有第三人——虽然司天监的人偶很可疑——而且他并不觉得用别的什么人的命能救活他。 何况他并不是被普通救活过来。 陈初平按着自己的胸口,清了清嗓子。 那颗破风箱一样的肺并没有发出气音,听陈嫣然所言,他消失了不到四日,就是神药也不至于那么快起效。 而且冯右说他能活多久,不取决于他的身体。 那取决于什么? “陈初平,你可真是闲得下心来。”浴室门外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你是不是睡太久搞不清楚情况。” 陈嫣然这两天虽然看着冷静实际上都要急疯了,陈初平回来还指望他挥斥方遒赶紧把这烂摊子解决了,毕竟外有敌国内有叛军,近还有反贼,哪样都不是能让他悠然在这洗澡的。 “皇姐这两日做得不是很好么,欢迟也维持得不错。”他这才穿上中衣,系好衣带,又给李欢迟也穿上衣裳。 “你们做得很好,反而是和安太冲动了。”他一边穿衣,一边风轻云淡点评道:“若孤依旧没醒,皇姐接下来什么打算?” “我没什么打算,你娘子都安排好了,她让我尽力撑着皇宫,让阿九将陈和安带回来,里外夹击平定内乱,扶持新皇登基,到时候再下令各地勤王。至于季国那边,让太后去谈,至少要保证现在的版图。” “她要立和安?”陈初平整理领口的手顿了一拍。 “啊?不然立谁?你儿子才多大点,严静还在前线,就现在朝中这几个怂蛋,三王再凶一点他们能把皇位连带少帝拱手送人你信么。” 陈济生十二岁,也不算太小了,如果是太平时期,有靠谱顾命辅佐,其实还是能坐得比较稳妥的。 但现在辰国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群臣心思浮动,需要一个有魄力的人来压住人心。 不是谁都是陈初平。 陈和安虽然有诸多不足,好歹是个成年人,有些自己的势力,重点是还能和季国搭上一点关系,或能劝说太后居中,调和与季国的关系,至少让他们别支持三王,保住辰国不被分成若干片。 “……是。”陈初平很快想通这点,手上继续动作起来。 他出现在浴室门口的时候,陈嫣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家伙真是贵族千金出游,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慢条斯理的。 他穿着玄色常服,横抱着妻子,自顾回到寝宫。 “我说你!”陈嫣然跟在后面,真想踹他一脚。 但考虑到他前几天那副模样,又怕踹坏了,只能抚着自己的心口,劝自己莫生气。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寝宫中,宫人大开门窗透气,四处熏艾,想把屋中的不详病气驱除。 之前因为要保密,陈嫣然都没让人进来的。 寝具甚至帷幔全部重新换过,陈初平将李欢迟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吻在她额头:“辛苦了,睡。” 李欢迟其实也没有一直睡着,只是昏昏沉沉,任他给自己洗澡穿衣擦头发。 “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这条命不准你随便拿去拼。”她眯着眼,手抬不起来,只是紧握了一把他的手腕。 “我知道。”他弯下腰,俯在她身上:“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李欢迟这才安心松手。 角落中,一个青黄色的身影默默出现,陈初平知道十里会替他守着。 “我看出来了,对你来这里的所有人在她面前就是堆杂草是。”关上寝宫大门,马上就有人来给他穿戴各种配饰。 蔽膝、大带、玉佩、中单、发冠……很快,他就恢复成素日里那个冷酷霸道,让人捉摸不透的君王。 “皇姐说笑了,人不宜妄自菲薄,孤认为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价值。” 陈嫣然撇着嘴角想说自己才不信,又听他继续说道:“然则美人一顾,虽千金之躯,万乘之位,亦可弃如蔽履” 第266章 好戏开锣 云雁乃天子脚下,皇城重地。 辰国几乎每一个有点上进心的地方官,终极目标都是在治上做出一番事业,得到天子青眼,被调进云雁。 哪怕是京中的百石小官,也比地方的千石大吏强。 因为现任统治者相当知人善用,只要有作为,便能很快被他看到,即使出身寒门,也有出将入相的可能。 正因为是全国的行政中心,所以辰国七成以上高官都汇聚在云雁,好话说天上随便掉块石头都能砸到一个千石大员。 不止高官,还有一堆皇亲国戚。 就这么一个地方,作为其表面上的管理者,京兆尹汪荃的腰几乎很少直起来过。 三公九卿,大小王侯,他哪个都惹不起。 汪荃当年也是办事得当,从外地调入京的,意气风发想着在云雁大展宏图。可那么多年京兆尹当下来,除了点头哈腰,别的什么都做不了。他这两千石的官活得还不如城门小吏。 现任君主是非常强势的人,也就因为他的强势,云雁几乎没出过什么大事,他平日里也就看看市场,抓抓扒手,管管水火。 出个大些的案子,廷尉那边就开始行动了,更严重些的就是虎贲和绣衣使。 这京兆尹当得无甚鸟味。 打郢国,打季国,甚至派使出行,他站在城墙上看着那些农民、莽夫、太监,甚至还有女人神采飞扬地纵马来去,等他们回来,他脑袋上又多几个惹不起的大爷。 可若让他放弃京兆尹的位置,自请去做些别的什么,秩两千石的京官,三辅之外可就只有九卿以上了。 从头开始,谈何容易。 最高统治者的衰弱忽然让他看见了一丝曙光。 从龙之功向来是通往三公九卿这些官吏至高点的捷径。 陈初平当年勾连京兆尹,策乱云雁,等他上位后,那位京兆尹可是步步高升,生前封侯,死后追封赐谥,极尽哀荣。 他自认能力不差,如果有机会,做得一定不比那人差。 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可是宫中不知是早有防备还是听到了风声,虽然他控住了大半云雁——说大半也不尽然,平民百姓没有控制的必要,他只是控制了城西的官邸区——但皇宫始终没能让他进去。 他并不慌,偌大一个皇宫,那么些宫人丘八,里面的存粮能够他们吃几天的? 那些金银财宝可不能变成粮食。 陈初平当初围困西陵,让里面人吃人,自相残杀,可有想到今日一样的事会在他自己的皇宫中上演? 只是可惜他没办法买通宫中的人,让他们把他最爱的妖后烹给他吃。 陈初平这个人这辈子最爱的东西大概只有权利,为了权利他可以认贼作父,示弱俯低,可以弑兄困母,就连子嗣和枕边人都能算计。若说权利之外他还有什么别的追求,大概就是那个女人。 明知她心怀不轨,明知她是敌国的诱饵,在遭到背叛后依旧能原谅一切,粉饰太平,只为将她留在身边。 真是奇怪,这种人还有用上真心的一日。 那女人被灭国族诛,哪怕以前真的生出一些感情,现在也对他恨之入骨了,背叛几乎是顺理成章的,可惜她不知道,这世上也许真的只有那个暴君真的爱她,希望她活着。 对别人来说,她只是一把用完就可以扔的刀。 “降了!汪大人,降了!”斥候的喊声打断了汪荃的深思,他皱眉挑眼:“瞎喊什么。” 该降的才不是他。 “宫中献降!恭喜汪大人!”等那斥候跑进屋,马上跪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汪荃一下站起身:“说清楚,怎么个情况?” 斥候将宫中提出的条件一一说给汪荃听,他心中忽然一凛:“想马上拥立新王?” “是,丞相说先王已死,三王作乱不止,临丘王随时有可能归京,若让他知道他离开时三公献降投诚,以临丘围云雁,亦是重围难解,不若尽快拥立新王以正视听,同三王一起,绞杀陈和安。” “那丞相可有属意?”汪荃和这群老贼打交道那么多年,自问对他们的想法还是有些了解。 “丞相请大人入宫一叙。” 汪荃冷笑一声。 入宫一叙,他这一去怕是有去无回。 宫中现在说话有重量的除了那些臣公,还有陈嫣然,她一个公主按说并不应该牵扯进这些皇权争夺中,但她是虎贲中郎将燕九之妻。燕九身为只受皇命调派的虎贲,却在陈初平病最重,甚至失去对朝堂的控制时外出去寻陈和安,那只有一个可能——他们属意陈和安,要将他拥立为新王。 所以才会按下陈初平的死讯秘不发丧,就是要等着陈和安回来直接接管国家。 现在服软示弱只是因为宫中物资已竭,假意与他商量,等他入宫便会直接将他扣下,他被抓后城防司群龙无首,要平乱岂不简单? 怎么会让他们如愿? 他想了许久,终于再度开口:“去请殿下过来,此事成败,在此一举。” 周野战战兢兢等在乾元殿门前的广场上,这是他戴罪立功的唯一机会,只可惜他不知道皇帝到底想做什么,他要平城防司之乱,不过登上城门振臂一呼的事。 他为君二十年,云雁百姓无不信服,看到他完好无恙,那些听从汪荃作乱的兵丁们多半也会倒戈相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控制住消息,让他将汪荃引进来谈判。 皇城方圆数十里的范围都被城防司控制住了,大门敞开,从这里就能穿过两道门直接看见皇宫正门前的朱雀大街。 沿街两边都是城防司的卫兵,被宫墙遮住的地方更多,但此时他们都让出一条路,远远有一队人马正往宫中行来。 装什么。 周野冷笑了一声。 汪荃就是个泥腿子出身,京兆尹虽则官高,但无爵无权,以前见了谁都点头哈腰的,现在倒是马车旌旗,颇有排场。 他眯起眼数了数,那马车竟然是六驾。 天子驾六,那么马车中的并不是汪荃,而是他属意的新任辰国统治者。 周野挑了挑眉,这才明白,陈初平竟然是在钓这个。 第267章 贱人就是矫情 “我说你是不是看唱戏看上头了,什么都要演!”最初听到陈初平计划时,陈嫣然大为火光。 自他生病倒下以来,前朝前线人心惶惶,乱作一团,好在前线之前占据地利不少,严静又是个能镇住场子的,至少能暂时和季国前锋僵持。 然而现在最主要的战场还是在他国内。 泽王因为资历老,加上陈和安首战不利,他高声一呼,那些诸侯王竟有些蠢蠢欲动的势头。 要真被他煽动起来几个,即使陈初平最后能镇压下来,也会伤及国本,这对前线战事并不利好。 所以解决叛乱的速度肯定是越快越好,问题是他稳坐钓鱼台,一副愿者上钩的模样,若是对方不吃他这套,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汪荃那废物你随便派一名绣衣去就能给你揪回来。” “皇姐不奇怪么。”陈初平慢条斯理的,坐在御书房翻看着这些日各地传回来的战报,严静虽说能镇住场子,但几乎是声嘶力竭在问他的情况,还随信附带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药材、药香甚至平安符。 想起上次他装失忆时严静来见他,那老泪纵横的模样,他就有些想笑。 他提笔写下简单的回信,并且让他别再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了,将信交给信使,等着一会围困解了便会第一时间给他送去。 “奇怪什么啊?你这人怎么说话说半截的!”他话说一半就在那笑着写信,陈嫣然胃口被他吊了起来,却半天得不到回应,焦急地问道。 “汪荃一个京兆尹,纵能凭着出其不意困得一时云雁,毕竟和安若是快马加鞭,回来也只要三日的功夫,到时候他师出无名,民心不附,三王远水难救近火,他要凭何自立?” 陈嫣然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陈和安就是打不过三王,回头打他不是随随便便,云雁和临丘百姓到时候肯定是听陈和安而不会听他的,汪荃敢趁着陈和安出去的间隙搞事,必然是有什么倚仗。 陈初平要的不是汪荃,而是他背后那个人。 他淡然翻看着之前李欢迟代理时批复的奏折,眼里都是心疼和无奈。 “他们为什么不听她的?”他将一封封奏折展开摆在书案上,朱笔批文工整且详细:“她还未给孤写过那么长的信呢。” 很早以前李欢迟就已经代理一些朝政了,而且夫妻那么多年,夫妻两人的思想是最相近的,陈嫣然自问让她来,做得也不会比李欢迟好。 “大概是看她脾气好。”她冷笑道,陈初平的玉玺,李欢迟的后印,甚至国之利器的虎贲都在她手中掌着,朝中那些老贼拿着那些所谓的‘证据’甚至是敌国的言论,让她别管国政她就不管了。 换做陈嫣然,谁敢提她就敢把谁砍了。 可你要说她真的软弱么无能,她又知道把虎贲派出去救陈和安,把自己叫进宫镇着场子,陈初平要是不醒,一切都会按照她所计划的来。 她被指为细作之事也应该有别的证据证明清白,即使没有,陈和安如此敬重这个兄长,对他的遗孀必然会好好照顾,到时候她作为太后,还会有很长的人生。 甚至于,她还可以靠着手上的权利影响陈和安,当个实权太后。 可她只是坦然放手,安排好一切后便去做最后一搏。 这些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都留不住她,孤雁难飞,陈初平若死,她也没打算独活。 陈嫣然虽爱阿九,但扪心自问若将死的是阿九,她会伤心消沉,会茶饭不思,但一段时间过后,她就会恢复正常生活。 怎么会有这样矛盾的人,看着无欲无求冷若冰霜,实则固执疯狂刚烈炽热,就像冰雪下藏着一团火焰。 陈嫣然扫了陈初平一眼,很能明白这个家伙为何执着于她。 那些人一直给他找与十方寺神女或是贤妃相似的女人,其实外表并不是重点,身为一国之君,美人他自是不缺。 虽说天家最不重要的就是感情,但那种几乎到了自我毁灭地步的强烈情感,对陈初平这种从最绝望深渊爬出来的人却刚刚好。 “这让孤怎么安心……”他抚摸着那些批文,甚至可以想象出她写这些东西时的神情。 他叫来个太监吩咐道:“你回去等娘娘醒了告诉她,孤要她的亲笔情书,先写个一千字,信笺纸选好看些的,孤晚上就要看。” 陈嫣然:…… 她刚才还沉浸在有情人相守不易的感动,听到这话,默默捏紧拳头。 他还能这么活蹦乱跳的作全是李欢迟的错,她活该被这贱人折腾。 身份互换不了一点,如果是她,别说救了,她会主动把这作精毒死,自己美美当太后用他的钱养年轻面首。 “陛下,来了。”不知哪处的暗卫轻声说道,陈初平这才将那些奏折收起来。 “皇姐同去看看戏么。”他嘴角上扬,变成了平时那种虽然笑着却让人感觉阴晴不定的模样。 “戏台子都搭好了,当然要看。”她要好好看看到底是哪个想死的狗东西在背后支持着汪荃这一番行动。 之前被陈嫣然扣下的公卿现在全在乾元殿前殿,只要陈初平想,马上就能恢复正常朝议。可他们聚集在此,是为了看一场闹剧。 御书房到乾元殿有条小道,不消半盏茶功夫,陈初平和陈嫣然就来到乾元殿后殿。 “来了。” 那些公卿站在朝堂上都不敢说话,所以别的声音就显得很突兀,那是马蹄声和轮子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朝着乾元殿来。 陈初平此刻脸上的笑意更是冰冷。 除了他本人和少数几个特例,所有人都应该在宫门处下马车然后步行。 对方的来意很明显了。 竟真的被他钓了出来,陈嫣然也有些吃惊。 他两站在通向前殿的门后。 马车的声音来到广场前的台阶处,从这要么自己上台阶,要么被抬着过丹陛。 陈嫣然在心中飞速过着几个人选,但都觉得不太可能。 她确实好奇汪荃背后的到底是谁。 “你有什么想法么?”她小声问陈初平。 他只是愈发玩味地笑着:“必然是一个,皇姐根本想不到的人选。” 陈嫣然又往想不到的人选推,发现更没头绪了。 反正马上就能看到,她在窗纸上捅了个大洞,好奇地望出去。 因为不知道陈初平在,所以殿中几乎所有人都不顾礼仪,满是期待地看向殿门外。 知道陈初平无事,这场叛乱的下场只有一个,谁都想看一眼这将死的倒霉蛋。 靠近殿门的人群中最先出现骚动,然后这骚动浪潮一样在大殿中荡开去。 陈嫣然着急地从洞中向大殿看去,虽然视野有限,但足够她看清殿中大部分情况了。 陈初平则是负手而立,似乎完全不好奇来的到底是谁。 不多时,陈嫣然也不再调整着位置寻找更好的视野,她完全僵硬在那,难以置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殿上之人是一个不应该出现在那的人。 比任何人都不应该。 “重光不是已经……”她颤抖着声音问道:“死了吗?” 第268章 他日再见 汪荃看到那些平日里从不拿正眼看人的家伙们露出震惊的表情,心中十分痛快。 他仔细看着他们的神情,人说秀色可餐,现在那些公卿们的丑脸倒也能让他吃下几碗饭。 吃惊,惶恐,茫然、不知所措,这群天之骄子原来也会如此失态。 陈重光穿着繁重的冕服,冕旒被他托在一只手上。 冕服是赶制的,有些过长了,舄屦并不太好走路,所以他一路走得很慢。 从他十岁离宫算起,至今已有四年,虽然成长了不少,但还是能认出来那张脸,毕竟陈初平只有两个皇子。 这四年与他来说实在太漫长了,他就像见不得光的老鼠,虽然吃喝不愁,但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能随意抛头露面。 毕竟没有人真的会为了他去得罪他的父皇。 他没想到陈初平真的敢打郢国。 在出奔路上听到这消息时,陈重光吓得腿都软了。 他竟然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挑起一场战争。 好在他似乎相信他的死讯,将他的‘尸体’收敛下葬,传令诸国。 他竟然在季国见到了传闻中被山贼袭击,死无全尸的的前昌平侯元厝,对方看到他,先是难以置信,问过他的经历后,眼中满是复杂。 “辰王为谗言惑,令孤得贤臣若君,为美色迷,令父子疏离,太子出奔归附,实令孤心痛。他日失道,怕是还要靠尔等匡扶辰国正统。”季王豪迈地笑着,在场的季国重臣们无不恭维赞誉。 元厝回过头,朗声劝谏:“上君不知,此中恐怕有诈。” “哦?有何可诈?” 元厝大概是他们策反的辰国最高官员,这些年季国从他那得到许多以前完全摸不到的辰国信息,即使之前有人对他还有些怀疑,季王现在却对他深信不疑。 毕竟当初陈初平对元厝的判决是施刖刑,移族为贱民,流三千里。 也就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没直接施大辟之刑罢了。 施了刖刑的人流放三千里,若不是季国趁乱救他出来,元厝这个人早死了。昌平侯功勋卓着,陈初平对他尚且没有旧恩,他还会感念君臣之情么? 何况他在辰国虽有爵位,却一直待在苦寒之地戍边,来了季国宝马香车,美女艳姬,哪怕心念故国,也要考虑眼下的生活不是? 元厝提出怕陈初平是将计就计,将陈重光的身份废除,这样哪怕他仍好好活着,辰国朝堂宫廷,也再无他的容身之所。 陈重光看着他们辩论,似懂非懂。 他失去了生母养母,现在又失去了父亲,这世上当真还有他的容身之处么。 “殿下莫担心,二皇子出身不显,陛下身体羸弱,又宠信妖后,已犯众怒。等时机成熟,您登高一呼,附庸者众,又有季王支持,到时候就能回到辰国了。”随他来季国的盛娘这样安慰道。 她是恭思皇后的宫人,看着陈重光长大,恭思皇后亡故后,他父皇将景晴宫的老人们留给了他,让他不至于什么都失去,太过孤单。 可他没想到他少见的仁慈换来的并不是感激。 不,也还是有人感激他的,只不过盛娘作为完全知道事情原委的人,作为恭思皇后的陪嫁丫鬟,作为伴随她整个人生的存在,对他的怨恨大过感激。 “大皇子难道真要这样叫那个妖女母后,让她抢走您的父皇,抢走皇后的位份,让她的孩子代替您,将娘娘的一切从这世上抹掉么?”盛娘一遍又一遍提醒着他。 前几年盛娘就到了能出宫的岁数,恭思皇后也为她找到一户不错的婆家,是她自请继续留在宫中,留在恭思皇后的身边。 她陪伴着恭思皇后度过了漫长的,陈初平缺席的宫闱生活。 两人的感情早就超越了寻常主仆,甚至比普通人家的姐妹还要亲密。 恭思皇后最终留下了她,而且待她愈发亲热。 在恭思皇后死后,她就一直提醒着陈重光,让他不要忘记仇恨。 陈重光一直不大理解大人的争斗,而且明明是舅舅杀了母后,他为什么要憎恨一个甚至没有出现在惨剧现场的人。 但一颗种子已经在他心中慢慢发芽。 那个人有孕后,即使是他也有了危机感,于是就有了这一遭里应外合。 他就这样在季国落脚,盛娘似乎大仇得报,也不再总是催促他,她整日里很难说上一句话,只是在得知李欢迟完好回到辰国时很失望。 “殿下真是软弱的孩子,连个女人都下不去手。” “那时我力气太小了,若是现在,必不会失手。”陈重光在懊悔自己下手轻了的同时,也许在心中的某处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松了口气。 那个雨夜飞扑向他的朱红色身影,如同一团烈火。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死了不是更好么? 他们就这样在季国的阴暗处过了四年,终于等来了机会。 陈重光从前不怎么关心朝堂,那是大人的事,所以这里的绝大多数人他都不认得,跟走在季国的朝堂上,看着那些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他们面目模糊,好像只剩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他。 走到御座前时,他停下了脚步。 “殿下,上去啊。”盛娘跟着他过来,就在他身后,见他停下脚步,颤抖着声音催促道。 他很清楚自己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的。 可又觉得很恍惚,他不过离开了四年,他的父皇真的死了么? 他明明看着那么年轻,季王,甚至季国太子都比他看上去老,不也还好好的?他怎么就死了? 最后那一面,到底是多久来着? 最后一句话,又说了什么? “殿下,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跟着他进来的汪荃也催促道。 陈重光出现在这里的效果跟他想象中一样好,他坐上这个位置可以说是理所当然,比陈和安还要妥当。 即使这群老东西心中有别的人选,即使陈和安现在就出现在殿上,也阻止不了陈重光登临御座。 陈重光深吸一口气,拾阶欲上。 是了,他父皇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他滚出去,禁足孔望宫一个月。 他根本不爱他,也不爱母后。那样的负心人,他有什么必要怀念。 一步,两步,他看着九级台之上的御座,有些眩晕。当年他母后便是为了这个位置死的,他正应该坐上去,才能告慰母后的在天之灵。 什么天灯、什么萤火虫、什么学堂,他都不需要。 “重光!真的是你么?” 忽然,屋中一角传来了惊呼声,他认出那是陈嫣然的声音,汪荃说过她在宫中的。 陈重光循声望过去,却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上去啊,怎么不继续走了。” 恭思皇后说到那人的笑容,脸上总是含着某种如梦似幻的柔情缱绻。 可他真的在笑么,难道不是种眼看将死之人的嘲讽。 第269章 快刀斩乱麻 汪看到陈初平的瞬间,汪荃脑子里忽然烟火似的炸开一片,腿一软,不受控制地跪下 他从前见陈初平都在很远的地方,年轻的君王华服高冠,面色苍白,似笑非笑,总是如同壁画中的神只那样高深莫测,让人难以捉摸。 虽然年轻,但对整个国家的掌控别说那些小国的国君,就连他父亲或是爷爷,哪怕是季王都比不上。 万民拥戴,诸王顺服,前朝后宫都只是他治理国家的工具。 他活着,没人敢反的。 可他不是死了吗? 陈重光看着父亲,决眦欲裂。 他似乎变了些,更消瘦,但远称不上苍老。他笑吟吟看着自己,但眼神中不含一丝笑意,十二旒下的灰色的,冷冰冰的眼,好像在看一样死物。 公卿见他出现,无不山呼万岁,叩拜行礼。 “你这孩子怎么在这!”陈嫣然明显还没搞清楚情况,她只知道陈重光是陈初平的长子,是恭思皇后临死前托她照拂的孩子。 因为陈旭东也在宫中学堂进学,所以偶尔会与她谈及陈重光。在他的描述中,她觉得这孩子不大像陈初平,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他出事的时候她也在宫中,对于那二人的遭遇愤怒又无奈,甚至有些愧疚——她答应恭思皇后多照顾陈重光的,这些年却对他父子关系甚至成长都帮不上什么忙。 陈初平回来后,非常利落地处理了孔望宫的事故,大皇子确认死亡,殓尸下葬;皇后被掳,封锁一切关卡国境,派出上万人寻找,势要将她活着带回。 当时因为陈嫣然快要临盆,加上陈初平过于歇斯底里的情绪,她没觉得哪里不对。 后来李欢迟回来,陈初平开始打郢国然后到郢国灭亡,这件事也就算完了,她再也没去细想。 人面对极大的悲痛时,一般不会那么快接受。 况且那具尸体面目不详,其中就有很多可操作空间。 可陈初平不但立刻接受了‘陈重光’的死亡,还说他是早夭而亡,并不停灵,飞快结束了葬礼。 而且从刚才起,他就太过冷静了,似乎早就判断到陈重光会出现。 这次季国的骂战和起兵理由中都有陈重光,她就已经很疑惑,滕华那事就算了,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儿子打老子大逆不道,为什么要借着陈重光的名义来打辰国,道义上也不占优势啊。 原来,因为真的是他。 “不错,真不错。”两边对峙,或者说陈初平单方面审视着所有人,大殿寂静无声,落针可闻时,他忽然鼓起了掌:“也亏你们找到那么像的。” 陈嫣然震惊地看向他,明白他是不认这个儿子了。 虽然隔四年,陈重光长变了些,但陈初平断不可能认不出来。而且当年陈重光的‘死亡’他最了解其中详细,所以陈重光的死活他也应该是最清楚的。 “还不将叛贼拿下?”他声音轻缓,根本听不出情绪,命令一发,便有虎贲上前按住汪荃、陈重光,以及一起进来的几人。 陈重光呆呆的,他从未想过和陈初平对上,他所有的设想都是这个人已经死了,在父亲面前,他永远无力,永远长不大。 “……父皇。”他只来得及说吃这两个字,便被虎贲按倒在地,将下巴掰脱臼——这是虎贲防止嫌犯自尽的做法。 他哪吃过这种苦,立时呜咽出声。 变声期的孩子,声音在幼童的稚嫩和少年的清朗之间,听着让陈嫣然心中作为母亲的部分忽然震了一下。 但她很快压了下去。 陈初平并不真是外人眼中那个冷血无情的暴君,他做事自有考量,不管陈重光为什么还活着,他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是作为陈初平的敌人,叛乱的主谋,众臣之前,她不应该也不能为他说话。 “皇姐若不想看,就先回去。别告诉她。”陈初平贴心地说道。 “本宫还没你想象中软弱。”她昂着脑袋,压下所有情绪。 “殿下,殿下!”盛娘一开始看到陈初平出现,也是惊得浑身僵硬,见他毫不留情要将陈重光逮捕,奋不顾身扑上去护在陈重光身上,然而虎贲只用单手便能将她拎起来。 “你这天杀的狗皇帝!你不得好死!你被妖女迷了眼,害了嘉柔不说,还要害……”虎贲当然不会给她机会说完话,也掰脱了她的下巴。 汪荃和别的人更是连挣扎叫骂都没有。 “带下去,好好看着,可千万别死了。”陈初平风轻云淡地吩咐道,然而陈嫣然知道,他们接下去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他让看着不要死了,是因为太轻易的死亡对他们来说是解脱。 陈重光那边的几个人,和当年的孔望宫事故有关,也就直接导致了李欢迟失去那个孩子,陈初平当时能有多开心,这些年就有多恨。 非常不幸的是,陈忠恕虽然没有真的败坏他的品格,但教会了他太多腌臜手段。 滕华只是间接导致悲剧,他都能戏耍似的围困他一冬,买通人将对方的宠姬烹了喂给他,活生生将他弄疯。 不难想象那些人的下场了。 七月流火,陈嫣然却打了个冷颤。 将殿上的人抓走后,陈初平交给卫尉一道圣旨,让他将汪荃伏诛的消息传遍云雁,平定城防司的叛乱,解除城内的封锁。 “上朝。”他这才登上御座,正式开始处理这一堆烫手的山芋。 很多事情,只要他在,就迎刃而解。 城防司只是听令汪荃,并不是真心要反,接到圣旨,知道国君还活着,即使几个带头的队长清楚自己所行大逆不道,还想负隅顽抗,他们手下的低阶兵丁也都揭竿而起,将那几个作乱的捆了交给禁卫。 有几个逃跑的,也在半路上被百姓抓住交官。 一场围困,几乎是兵不血刃就解了。 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三王谋反之事。 陈初平之前在御书房已经看过地图,让人传讯阿九和陈和安不用急着赶回来了,就近有一处可以据守的关隘。 又传令几郡郡守,让他们清野坚壁,不要给叛军可乘之机,京中这边调集粮草跟上供应,务必截住叛军的势头。 然后从在郢国屯田的队伍中调三千轻骑南下,截断三王与他们封土的联系。 之前害怕郢国那边趁着辰国国内出事作乱,所以屯田在郢国的军队没人敢动,既然陈初平发话,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同时,征讨叛王檄文发遍全国,现在正是辰国千钧一发之刻,三王不顾大义,趁机作乱,人皆得而杀之,号召三国百姓奋起反抗,不要被裹挟进内战中,军中立地卸甲或投奔王师者不怪,若带叛贼军首者,还可论功封赏。 软硬兼施,平定三王之乱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第270章 人心不可试 陈初平就像整个辰国的一块奠基石。 他一出现,那些大大小小的杂音都没有了,所有事情回到正轨。 那些朝臣神奇地发现,他消失了这段时间,再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别说之前那虚弱得需要卧床静养的模样,就连咳嗽都不咳了。 大概是真找到什么神医灵药。 朝会处理完最紧要的几件事以后,惯例换到御书房开小会。 “你们这些事,皇后不是已经给出批复了么。”陈初平拿着大司农的那些奏折,找出之前已经有过御笔朱批的几乎是相同问题的折子,丢在他面前。 “为什么不听她的。”他有些恼火。 大司农袁初佑低着脑袋,听着面前的动静,吓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其实这次的事件里,他是骑墙派,他一边觉得皇后的处理没问题,一边又觉得丞相周野的顾虑也没问题,周野毕竟以前就是他的上司,还算半个师长,两厢权衡,他自然是听了周野的话,将李欢迟的所有政令搁置下来。 “你对皇后有什么不满么。” “臣不敢。”袁初佑马上跪下:“只是当初形势所迫,多方证据指向皇后叛国通敌,臣也不敢犯众怒啊。” “证据呢,众又是哪些人。”陈初平的声音并不重,但其中的压迫感让人不寒而栗。 袁初佑明白这是想让他指认,他现在供出的名字,可以很大程度上决定那些人的前路。皇后的政令后期所有人都没听的,为什么是从他这里入手呢? “陛下,有那些指向皇后叛国通敌的证据,谁也不敢贸然相信皇后清白,自然不敢遵循她的政令。”站在一旁的张平忽然出声制止道。 “哦?孤看你还拦着丞相朝后宫要人的,怎么,你不信皇后,却还是为她说话?现在又在这当好人?”陈初平往后靠了些,这场并不成功的宫变中他觉得最意外的就是张平。 平日里他好像总是看不惯李欢迟来御书房找他,每次人一来他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也给他上过几本谏疏,阐述后宫干政的坏处若干,后来不知道是有人劝过他了还是他自己觉得没意思,渐渐就没提过了。 陈初平觉得他至少是不喜欢李欢迟的。 反而是周野,从他做大司农起他就有意让他听令李欢迟,结果这次可好,这软蛋的表现还不如很多平时不大接触她的人。 “请恕臣下失礼。”张平上前,将自己手上一本奏折交给陈初平:“上面汇总了关于皇后叛国通敌传言的所有疑问,如有可能,还请陛下让皇后给出一个解释,非如此不能让群臣信服。”他退后一步行礼:“至于微臣,只是出于个人平时所见所闻,认为其中似有隐情,并非完全认同哪方的观点。” 陈初平扫了他一眼,又看了他的奏疏。 “等着,应该一会就回来了。” 这件事于是暂时搁置,陈初平开始处理别的问题,袁初佑抱着那些批好的奏折,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周野,又看了看张平。 周野低诚惶诚恐地缩在一旁,并没发现他的探寻,而张平脑袋朝外扭了扭,示意他去做应该做的事。 袁初佑小心翼翼往外退出去,果然并没有被拦下,陈初平也没说他什么。 可笑他在朝中那么久,对皇帝的了解甚至不如张平一个外地佬。 几个时辰过去,积压在案头的事一项一项减少,御书房等待的人也渐渐离开,剩下的人心中或多或少有个疑问。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固然陈初平说算了也只能算了,但如果不理清皇后叛国的真相,他对宫中这场小小宫变也失去了问责的理由。 周野的心从今日早晨他忽然出现就一直悬着,到现在变得七上八下,戌时初,本以为今天暂时结束,他的心都放回肚子里了,外面太监通报,廷尉赵棠溪来了。 “不是要解释么。”陈初平将手边的事先放下,叫了赵棠溪进来。 赵棠溪带着几名廷尉,押解着几个人一同进来。 “差点就跑了,还要感谢汪荃那狗东西封城。”他完全没被屋中的沉闷气氛影响,步伐欢快进屋行礼。从前就有许多人觉得他大大咧咧不懂看人脸色,也不懂思变,现在想来,这种固执和粗糙有时不是缺点。 周野见来人,心下骇然。 是之前就离开云雁的季使薄氏夫妻、周野的妻子、周家门客,和蔡王陈友。 见到他们,周野膝盖一软便扑在地上。 “老爷!”他的妻子哭泣着呼唤他,周野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软软瘫在地上。 张平皱眉看着那些人,心中已有猜测。 陈初平解这个结太快了,就像是某一环是他故意设置的鱼饵一样。 那这一环,只可能是…… 他就这么信任皇后吗?而且之前他的病也不像装的,那当真是将自己和国家的命脉都交给了一个人,可那个人并非陪他共患难的发妻,或者出身高门,与国家一辱俱辱的忠良之后。 他到底是昏了头却赌赢了,还是当真两人有什么牢不可分的盟约。 “查证到什么收获,给诸位大人说说。”陈初平也不在乎他的轻浮,抬了抬下巴。 赵棠溪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宣读周野的死刑判决。 “这件事本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毕竟你们还有利用价值。”陈初平看着薄氏夫妻淡然道,他算好了一切,唯独没算到自己会倒下。 如同前任御史大夫穆无凭所言,周野过于圆滑,且商贾之气重,心思太过活络了些,见他病重,便开始为自己铺路。 你说他叛国还真不至于,就是为有心人所用,造成这一场荒唐。 比起周野的颓然绝望,蔡王倒是很冷静,他和陈初平论起来同辈,比他稍长几岁,被带走之前看着他说道:“你总是有那么多圈套拿来考验人,殊不知,人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陈初平扫了他一眼:“心思不定,自然觉得处处是考验,堂兄路上走好,下辈子,可不要那么浮躁了。” 第271章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我的情书呢?” 死里逃生,李欢迟忽然觉得什么都没那么重要了,睡醒以后放空自己坐在院中,不知不觉就坐了一天。 听到声音,她才惊觉暮野四合,已经那么晚了。 “心累,写不出来。”她推开贴在自己脖子上的脑门。 中午她刚睡醒,看着透进帷幔的光线发呆呢,就听到陈初平给她提出的要求。她看着承尘有些发懵,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他不是上朝去了吗? 内有反贼外有叛军的,前线还在打仗,什么样的事让他心境转变忽然想起这一茬啊?难道是需要自己的手信去做什么吗? 细问了传令太监这条件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提出来的,她很顺利接上了陈初平的脑回路。 如果哪天辰国下起酸雨,绝对是这货肚子里的醋太多,蒸发到天上去了。 既然只是他个人原因想要,就没那么赶着了。 “在想什么。”被推开多少次,他也还是会靠过来,就像现在一样。 “不知道,就是很乱。”李欢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如果你的人生已经肉眼可见开始倒计时,你会以怎样的态度度过剩下的时间呢? 将他救回来,她是应该开心的啊,为什么心里还是怅然若失。 “那你猜猜我在想什么?” 李欢迟回头看他一眼,虽然脸上还带着些病色,但眼睛笑得弯弯的,远处的灯光在里面跃动,就像他重新燃起的生命之火。 她忍不住吻了他一下。 嘴唇也是温热柔软的。 陈初平惊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顺势要将她推倒。 “你干什么。”李欢迟僵着腰,好歹没被他得逞:“别在这闹。” “我在想,那一眼不是最后一眼,太好了。”他也没强迫她,只是落下绵软细密的吻在她眼皮上:“没有我,你要怎么办。” 李欢迟蒙了一层雾的情绪忽然因为这句话,变得清晰起来。 她撇了撇嘴,忽然觉得嗓子很干。 “陈靖,你凭什么随便丢下我。”一只手用力勾着陈初平的后脖颈,仿佛要确认他的真实一般紧紧抱着他。 陈初平回抱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你用了什么代价,换我回来,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两人拥抱着,等她哭了一会后,陈初平才缓缓开口。 他不是孩子,当然知道得到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他不觉得自己的身体用寻常医术还能治,鬼神之事,他是不了解的,只能猜测。 以前宫中倒是有过关于巫蛊,关于鬼神的传说,就和李欢迟中蛊时说的一样,这种事从此在宫中就禁止了,可想而知其中的结果和代价,甚至不是一个适宜让多数人知道的东西。 “……你还有十多年。”李欢迟趴在他肩上半天,才说道。 “很长了不是吗。”陈初平顿了一下,又问道:“那么代价呢?” 这次她比之前沉默了更久:“不重要。” “我不要你用自己换我。”陈初平忽然握着她的手臂,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那个金丹对她来说本来就是外物,并不存在失去就会死,甚至她体内还留有一些灵力,可以施一点障眼法之类的小把戏。 唯一麻烦的只有关于逆天改命的警告,或者说诅咒。 但那个东西不痛不痒,除了难看外,暂时还没有影响到她,说不定到陈初平再次死亡,他都不会看出来。 “我不是还活着吗?真的不是很重要的东西,是以前留春派的法宝。你可别给我折腾你死我活的,又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她只能撒了个谎。 陈初平听不懂什么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满脸担忧地看着她。 “陈靖。”李欢迟摸着他的脸,慢慢靠过去:“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很好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她忽然明白了结婚誓词里那句话:“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陈初平还是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你干嘛,我求婚哎。”她轻笑起来,拧了他脸一下:“你这混球,怎么都是我在求婚。” 给他编草戒指也是,现在也是。 她也太主动太不矜持了,这家伙撒个娇卖个惨,她就什么都妥协了,好像欠了他一样。 “这是求婚吗?”陈初平有些愣神:“什么叫怎么都,还有哪次?” 他果然是毫无察觉。 “万寿堂那次啊!算了,我知道你那时候满脑子下流东西,肯定都不记得了。”她有些被他气笑,虽然他两荒唐事做了不少,但要说哪次最离谱,肯定是万寿堂那次。 命案现场,阿九就跟在后面,还有林若棠跟着,荒草地,没遮没拦。 现在想想她一张老脸还是烧得厉害。 “那个草环?那也是?”陈初平忽然站起来:“你怎么不早说?还好我收藏着。” 她没想到他真还记得,就看他叫来宫人去某处取了一个精致的漆盒过来。 打开,果然是两个已经干枯发脆的草环。 “你居然还留着?”李欢迟都有些震惊。 她记得好像是回去洗澡的时候取下来的,随手丢在一旁,没想到他收起来了。 那时她失忆着,以为自己怀了孩子陈初平不想要,于是努力讨好他,送了这个示好,想要保住孩子。 “戴在无名指上,可是婚戒。”李欢迟拿起一个小草环,可惜它们已经很脆了,不能再戴到手上,只能放回去。 “要什么材料的?有什么讲究?我让人再重新做一个。”知道这戒指的特殊,陈初平提议道:“你求了两次,那我也求两次。” “金银都可以,好像素戒就行。” 话题被成功扯开,李欢迟松了口气:“先吃饭,我饿了。” 事后他大概会去问冯右和唐月他们,冯右那边已经打好了招呼,到时候再嘱咐师门一声就好了。 他已经为太多事心烦了,这件事,他没必要知道。 第272章 他那病,是真的吗 在陈初平一套组合拳下,三王叛军前被阿九陈和安围堵,前进不得半步。 后被截断退路,与封地分割开来,周遭也没办法找到供给。 听说他们在封地的王府甚至被惶恐的百姓们围攻。 这些年陈初平的统治已经狠狠给这个国家印上了属于他的烙印,以前也不是没有过造反的,只是下场都成了老百姓夜里吓唬孩子睡觉的素材。 现在的生活很好,吃得上饭,穿得暖衣,婚丧嫁娶,老有所依。谁也不想成为新的反面教材。 所以三王的叛乱便成了无根之木。 况且征讨檄文还附带一个悬赏,看起来也不是很难的样子,于是不少人跃跃欲试,想要搏一搏这近在咫尺的功绩。 泽王毕竟是老王爷,在封地还算有些威望,不至于让人把老巢偷了。岷江王和徵王就惨了,广积粮,缓称王的道理谁都懂,但封地就那么点,要想挖出可以支持他们造反的资源,那不得趴在百姓身上吸血么。 郢地调兵南下不到十日,就有一封书信传抵云雁,岷江王王府被郡丞带人攻破,已将家眷俘虏,问怎么个处置。 徵王三儿子更是控制了王府,直接和老爹恩断义绝,划清父子关系,来信朝廷问要不要一同征讨。 当真父慈子孝。 后院失火,他们前线也乱作一团。 虎贲都是轻骑,机动性极强,穿插迂回,打得对方不堪其扰。 本来,三地都是水多山多的区域,他们的兵就不是和骑兵作战的。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家被偷了,天天被骑兵这来一下那来一下的骚扰,吃不好睡不着,还有人总在耳边打退堂鼓。 这能退到哪去?大草原?海里吗? 三王叛军军心四散,每日晚上都有趁长官不注意偷跑的,在这耗下去,也只是干耗。 泽王好不容易说服了另外两王,终于在某日,发动了拼死一击。 哀兵必胜也不是在哪里都行得通的,因为他们其实还有另一条出路。 决战那日,泽王为中军,另外两王为左右翼,泽王并派了心腹压阵,打了还没一会,就听到徽王的右翼被破,左翼的岷江王见势不妙,直接投了。 两队轻骑左右包抄,很快将泽王围起来。 见回天乏术,还有忠心的护卫想带他走,他却拒绝了对方,独坐军帐中,任凭外面兵荒马乱。 毕竟泽王资历老,所以来见他的是陈和安。 他之前差点被生擒,受了些伤,现在还没好全,阿九本来不让他来的,但这毕竟是他陈家的人,只能陪着他来。 “皇叔祖父。”陈和安进帐,先行了一礼。 泽王陈芝树是他们祖父的幼弟,今年也已年过半百,头发斑白,看着却精神矍铄,他正在喝酒,看到陈和安,冷笑道:“蠢小子。” 陈和安挑了挑眉,对方是长辈,说什么他都只有受着。 “你那兄长真的病了么。”陈芝树又给自己酌了一杯酒问道。 陈和安不知他为什么忽然关心起陈初平的健康状况:“皇叔祖父不就是听闻皇兄病重,才敢出兵的么。” “他那病,是真的么。”陈芝树从酒盏上挑眼看着陈和安。 “你什么意思。”陈和安看过陈初平的病容,自然知道真假,但陈芝树一直在这绕他,让他觉得这件事不能轻被他套出来。 “可以了,带走。”阿九比他更先看懂陈芝树的意思,直接吩咐两旁的虎贲道。 “本王自己能走。”他拂袖挥开虎贲上前押他的手,看着陈和安道:“本王前几日接到密信,云雁之乱已解,他看着并不像大病初愈。” 陈和安只知道陈初平病愈,云雁解围,别的还不是现在细说的时候。 “他真的病了吗,你当时在临丘,若要动手,自然比我等更快,那到时候,等着你的……” 不等他说完,阿九抬下巴示意,那两员虎贲自然就把陈芝树的下巴掰脱臼了。 “不要如此粗鲁,毕竟是长辈。”陈和安拦了他们一下。 可虎贲根本不会听他的,带着陈芝树从他手旁绕过去了。 “别想太多。”阿九看着有些晃神的陈和安:“必然是阿迟用了什么办法才治好他的病。” “……我知道。”听到这个亲昵的称呼,陈和安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之前陈初平将周家诛灭后,便选了一户李姓的勋贵人家,让人家家主认了李欢迟做继女,她现在不叫周芳蕊了。可陈初平从前就没怎么叫她那个名字,让人感觉现在这个才是她真正的名字一样。 “中郎将和皇兄夫妻关系都很好啊。”他喟叹似的说道。 阿九看着他:“你皇兄……虽然不是好人,但他并不是无缘无故就会算计人的。”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什么叫不是好人,这当真是熟到一定程度,才能对着最高的统治者说“不是好人”。 陈和安哭笑不得:“我知道,打完了就快些结束,这次我真是给皇兄丢人。” 他当然知道至少这次陈初平并不是刻意试探他,而且李欢迟叫他留在云雁的,是他一时意气,跑了出来,害得李欢迟还得分兵救他。听说京兆尹汪荃谋反,他差点害了许多人。 只是这个远支的皇叔祖父都能看出他兄弟的嫌隙,知道用这些有的没的挑拨他,他到底是怎么骗过自己,只要他心意不变,就能用真心换真心的。 那几年里,在朝中上下其手的太后,处处被太后针对的陈初平,和夹在两人间粉饰太平的自己,也难怪陈初平将他也视作敌人般提防。 三王之乱就这样结束了,除徽王外,泽王和岷江王除国,封地收归国有,徽王的王位让徽王三子继承,但也削去三分之一国土,以儆效尤。 徽王三子听说是庶出,他在控制王府时,设计将自己的嫡兄杀害,同为庶子的次兄则是被他囚禁起来。 皇家的事就是那么残酷,血亲们为了权势互相厮杀,亲兄弟对彼此比对外人还狠。 陈和安接收了这些败军,在原地等了数日,阿九因为率着虎贲,战局一定就赶了回去。他则是迎来朝中派出的监察御史,两方交接完毕,才回临丘。 还没进城门,他便让参军将军队带回去安置,自己则轻骑简从,往云雁去。 第273章 吃飞醋 云雁繁华一如往昔,已经看不出前不久才遭遇大变,陈和安径直入宫,请求面圣。 他快马加鞭跑了一天一夜,现在已经入夜了。 陈初平一日的政务已经处理完毕,吃过饭都有些时候,正在被压着做仰卧起坐,听到陈和安的求见,松了一口气,看向李欢迟。 “让他来,你也别歇着,赶紧做完。”她吩咐道。 于是宫人去迎陈和安,陈初平最终也没能偷到懒,数着做够了数,他让李欢迟回避一下,给他们兄弟俩留个谈话空间。这导致他见陈和安的时候声音还发虚:“……这么晚,来,是有什么,要事,么。” 陈和安来的路上还问了太监,明明说好全了,这上气不接下气的,听起来不像啊。 陈初平斜坐在榻上,靠着凭几。不知是因为灯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脸色看起来好得不正常。狭长的眼看着懒洋洋的,但很有神采。 “皇兄失礼了。”他忽然上前两步,扶着陈初平的肩,凑近了观察他的气色,甚至探了探他的额头。 陈初平很少跟他挨那么近,本能往后缩。 “你做什么。”因为长途奔波,陈和安身上有股不太好闻的味道,他反应过来以后,挡开陈和安的手,轻蹙着眉头:“孤已无大碍……你哭什么。” 陈和安看着他,眼泪花子就氤氲了起来。 “过来坐着。”陈初平没办法,往一旁挪了挪。一个大男人在他面前掉眼泪,实在是让他觉得肉麻了些。 “我来看过你,可你总是睡着,我想去找神医,嫂子让我守在这,出兵平叛还差点被人掳了,劳累嫂子和燕九来救我,为什么我总是帮不上你什么忙。”陈和安坐在榻的另一边,抽抽噎噎述说着,完全不像个不惑之年的男子。 “你这次没出事就是帮大忙了。”陈初平实在没办法对陈和安软言温语,只是淡淡说道:“不过你确实应该听你皇嫂的。” 陈和安抽了抽鼻子表示在听。 陈初平无奈道:“大男人别这样哭哭啼啼的,孤不是没事么。” “皇兄。”陈和安依旧是眼泪汪汪看着他:“你真的没事了吗?” 他安抚了半天,陈和安才总算是止住眼泪,一问之下知道他昨天起没吃没喝没睡就往云雁赶,赶紧安排他吃喝住下。 陈和安见了李欢迟也一副可怜巴巴要哭不哭的模样:“多谢皇嫂出兵相助,不然我……” “行了,快去用膳收整,也不早了。”陈初平打断他的唠叨,让元吉将人领下去:“对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明日你尽管休息,晚些来找孤,有件事。” 把陈和安打发下去也不早了,他洗漱完,翻身上床,忽然抓着李欢迟的手腕把她压住。 “你选他?” 李欢迟想了好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当时那个情况,我不选他还能选谁。” 她翻了个白眼:“你又没遗书也没遗言,最后醒那次也什么不交代,傻乎乎看着我说对不起,留这一堆烂摊子,你还知道对不起啊。既然你问了,那你现在说说,你当时是想选谁当继承人?” “我选的是你。”帷帐间,光线昏暗,陈初平却定定看着她:“我们没孩子,那就交给你了。” 李欢迟怔怔看着他。 刚才还有无数话想反驳他吐槽他,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开什么玩笑。”最终,只能无力地说道。 他是想让她当武则天? 从前种种交权和给她安插自己心腹一样的行为忽然浮出水面。 “你明明可以做到的,但你不想。”陈初平淡淡说道:“虎贲、少府和整个后宫都在你手里,严静也会听你的话,你知道我的意志,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但你选了和安,你选了他。” 李欢迟沉默片刻,用力一扭身,两人位置互换,将陈初平反手压在身下。 “我那是选了你。”她虽然轻,但体术更占优势,一手将他胳膊反撇着,膝盖抵着他后腰,他整个人就动弹不得,她叼着他的耳朵尖:“你别在这给我作妖。” 从第一次她和陈和安见面,陈初平就格外吃醋,从前以为是他对陈和安有所防备怕他造反,现在发现他好像真的怀疑他们两个有什么,哪怕她跟陈和安说话还没有和阿九十分之一多。 莫名其妙。 “我是比较作,他更温柔体贴,更年轻,威猛……”他被压制着,脸埋在床褥中,说话闷声闷气的,但依旧让人恼火。 “陈靖,你非要这么说是不是?”她把人翻过面来,气不打一处来,她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现在他在这怀疑她移情别恋? “你甚至派了两千虎贲去救他,那你怎么办?我醒不来你怎么办?”他平静的语气此刻显得无比欠揍,李欢迟压下火气,这些事早说清也好。 “你不醒,我陪你一起死。”她居高临下轻抚他的脸颊。 好像是被她的答案震撼到,陈初平久久没说话。 “你不准死,也不准喜欢他。”半天,他才憋出一句。 “我现在就掐死你嫁给他。”李欢迟被他气得脑子发懵:“我到底是说了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喜欢陈和安。” 天地良心,她跟陈和安话都没单独说过两句。 “他比我年轻,好看,体贴,强壮……”他细数着陈和安的优点,几乎要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 “还比你心眼子少。”李欢迟皮笑肉不笑地补充道:“天下比你强的人多多了,你怎么不一个个防。” “他还,很像我。” “你找替身,就觉得我也会喜欢上别人。”她一瞬间懂了他的想法,虽然心里决定再也不提这件事,但架不住他自己提。 她冷笑一声,翻身躺在一边:“你那么不放心,杀了他或者杀了我,自己选。” 陈初平忽然觉得自己作过了,不小心又往李欢迟心口捅了一刀,她还不能理解他的顾虑,只会当他无理取闹。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他爬起来,小心靠近李欢迟,抱住她:“我没有把你当别人。” 他殷勤地亲吻撩拨,总算求到她再开口。 “我不喜欢陈和安也不会喜欢上别人,只有十年而已,你能不能,别再提这件事了。至少,别说出来。”从她头发变白的时候她就知道完了,她已经太像那个人了。 这次知道陈初平能多活这二十年是因为那个人舍命相救,她就明白,嘴上再如何说,那个人在他心中的烙印也是永远存在的。 她再怎么努力都赶不上,甚至用和她一样的方式,能给他的时间也比不过她。 可这也是她的全部了。 陈初平只是想要她的保证,哪怕只是好听也好。 “对不起,我知道了。”他胳膊圈着李欢迟,低头安抚她,却被她用手臂挡住。 “今天算了。” 第274章 你哪来那么多问题 陈和安不知道因为自己,兄长过了一个多糟心的夜晚。 虽然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作的。 他睡得容光焕发,将近正午才起。 他并不是吃不得苦,只是这段时间一边行军打仗,一边要担心云雁的乱子和陈初平的身体情况,现在看到他完好无缺,陈和安就放下了心。 宫人将他领进御书房时,陈初平正在用午膳。 “坐,用过饭了么。” 陈和安很温顺就坐在一边:“刚用了早饭,现在还吃不下。” 陈初平瞥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皇兄不说我没个样子吗?”倒是陈和安,习惯被他管着,批评,见他沉默,反而笑着问道。 “你希望孤说你?”陈初平莫名其妙问道:“你刚从前线回来,睡得着就睡。宫中也没什么需要你操心的。” “与季国的战场那么忙,我竟然什么忙都帮不到。” “帮不到忙的人多了去,不给孤添乱就很好了。”陈初平一边刨着饭,一边垂眼看着什么东西,陈和安看久了才发现他手边还摆着一封信。 “皇兄在看什么?很紧急么?”他靠了过去,陈初平也没防着他,将信拿给他看。 “探子密报的徽王府事件始末。” 陈和安听过一些徽王府的事,无非是公爹扒灰,庶子烝母,不知道陈初平这密探以前是干嘛的,这种破事写起来竟有几分跌宕起伏,承转启合的可读性。 “皇兄吃饭的时候就看这些……” “稗官野史,一笑罢了,调剂一下心情。” “皇兄居然喜欢看这些。”陈和安掩口,一副吃惊模样。 陈初平将碗放下:“你今天问题怎么那么多。” “以前就很想问,没机会而已。”他轻笑着将信放回去给他铺好。 陈初平觉得陈和安有点奇怪,但懒得刨根问底,快速将碗中饭吃完,让人收拾了,领着陈和安往廷尉大牢去。 赵棠溪早知道他会来,虽然自己不在,但留了廷尉右监白霜。 “廷尉都有女官了?”陈和安有些吃惊,虽然知道陈初平开设了女学,但女官的数量依旧很少,并且多数还是在少府和宫中任职。 “早有了。”陈初平淡然道:“虎贲里就很多。” 既有人作答,白霜也淡然领着他们去往廷尉大牢。 又是最深处,又是单独的牢房,一切都那么似曾相识。 “皇兄到底带我来看什么。” 白霜将人带到,就默默出去了,厚重的牢门在他们身后关闭,陈和安有些摸不着头脑。 陈初平这次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往前走着。 这里的牢房很少有人用,却修筑得比一般廷尉大牢的牢房更坚实牢固,听说建在地下,连窗户都没有,透气只能靠不知哪处的通风口。从这里出去需要开五六道牢门,就是想劫狱,也无从劫起。 大概是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牢房深处传来了呜呜的声音。 陈和安一时觉得有些汗毛倒竖。 虽然外面是夏末初秋还有些燥热的天气,但这里是地底,什么温度都传不下来,四周的墙壁都是很大块的石头组成,他回头看了看门,忽然担心如果没人开门的话,被困在这里会怎么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气味,有种烤肉的焦香,还有血腥味,酸臭味,骚臭味。因为通风不太好,所以这些气息散不出去,与牢房的阴潮味混做一起,令人作呕。 “来啊,最后看看。”陈初平停在一间牢房面前,朝他招了招手。 陈和安跑向兄长身边,就像一个胆小的孩子一样,贴着他站得很近。 然而看到牢房中的景象,他更是毛骨悚然。 “这……这是。”牢房中光线不大好,他一开始还不大相信自己所见,眯着眼,指望能看出些别的什么。 陈初平歪着头,好像里面关的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陈重光下巴被安了回去,只是又给他嘴里塞了个器具,他只能咬着那东西,合不上嘴,说不了话,前襟不知是被口涎还是别的什么弄得一团糟乱。那东西固定在他头上,又延伸出一截铁链,狗链一样将他拴在离墙不远的地方。 不知为什么,他还穿着那日的冕服没被脱下,造反的行为几乎是不言自明。 而他的身边,有一具尸体,女人的尸体。 尸体似乎被烤过,唯独一颗脑袋似乎是先被砍下来保持样貌完好,而后又缝了回去。她被开膛破肚,若只看被剖开的地方,甚至分不出和寻常的猪肉鹿肉有什么区别。 而旁边还摆着一盆血,来源也不难猜到。 陈和安感觉自己的胃一阵翻涌,但他上过战场,见过更惨烈的死法,强行将恶心感压下去,靠近牢房栏杆:“重光,你做了什么,你怎么,怎么……” 怎么还活着? “皇兄,皇兄!”陈重光根本回应不了他什么,只是“啊,啊”的叫着,看着他俩缩做一团。陈和安只能看向陈初平,希望他法外开恩。 陈初平在墙上某处用力按了一下,拴着陈重光的锁链便掉了下来,他嘴里的东西也松动了。 “过来,来,小叔在这。”陈和安朝他招着手,陈重光却一下滚进墙角,离那具尸体远远的。 “母后,母后,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战战兢兢往后缩,好像这样就能回到什么人怀中,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再怎么缩,那里也还是墙角。 “皇兄,他这是……”无论陈和安怎么说,陈重光都不搭理他,他只能看向陈初平。陈重光的着装已经能说明一切,那么等着他的…… “皇兄要如何处置重光?”他颤声问道。 第275章 你的真心在哪里 陈初平就是自己摸不着头脑,所以叫来陈和安。 造反的罪他固然可以不计,最难判决的,是他勾结季国人,将李欢迟掳走。 陈和安来之前,他就与他谈过。 陈重光不太敢面对他,真可笑,造反都造了,却不敢看他。 他已经十四岁了,想他十四岁时,在谋划着推翻陈忠恕,从这方面来说,似乎两人身上的血脉还有一丝相像。 他看着陈重光,也想不到要说什么话。 说什么呢,他的孩子已经没了。李欢迟也差点丢了,这不是小孩子的玩闹。 “孤自觉没有对你不起。”半晌,他只能憋出这一句话。 时隔几年再见陈初平,陈重光也没觉得多陌生或者多怀念,他们平时见面的次数就不多,虽然在李欢迟回宫以后似乎变多了,但那也像他某种装出来的妥协。 他不喜欢李欢迟,因为在她面前,他无所不能的,强大的父亲就像个讨要糖吃的孩子,她不是占去了恭思皇后的位置,而是陈初平这个人,都是她的。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态度,全取决于那个人的认知想法。 如果这个人不存在就好了。 她没出现以前,父皇母后都在,陈初平虽然忙碌,虽然冷漠,但至少那是他自己。 “父皇……”陈重光看着自己的膝盖:“我与母后,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孤也不曾亏待过你们母子。”他有些恼火,一个个就会来诘问他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得不到就要指责他,就要玉石俱焚。 他们又为他做过什么? 他暂时没杀陈重光,只是将他那下人在他面前活着开膛破肚,一点点折磨死,不让人给他水食,但让人一直看着他没死。 人的任性是有代价的。 他咬过舌,但他是没怎么吃过苦的人,也就咬出一个血印,廷尉的人还是给他戴上了防止自尽的器具。虽然有些妨碍进食,但看尸体的情况,和他的健康状况,想必是屈服了。 “孤,可以不杀他。”陈初平挑眼看着陈重光,似乎不用他动手,他已经有些疯癫了,只是这样就能疯,还不如他亲父。 陈和安松了一口气,但也明白谋逆大罪,叛国通敌,必不可能让他回归以前的生活了。 “但宫中疯子已经够多了,孤也不想再看到他。” 陈初平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他这副模样,说实话死不死已经无所谓了。 其实挺好笑的,哪怕恭思皇后的故旧再怎么巧舌如簧,那件事的执行人也是他,可现在他几乎可以说毫发无损,只是吓疯了,么。 这怎么够。 陈初平心底忽然涌起更多的恶意,然而事已至此,他已经疯了,再多肉体上的惩罚对他来说也没有意义。 陈和安看着兄长阴鸷的眼神,也有些难办。 既然他在这里,而非坟冢中的一抔枯骨,那四年前孔望宫的袭击出自谁手便一想而知。 那么由那场袭击导致的一系列灾难也应该归罪于陈重光头上。 尤其是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以及再次失去孩子的父母。 “马伯还活着。”陈和安忽然想起一个人。 陈初平从阴暗的思考中抽身,转头看着他。 “皇兄不记得了,就是锁子哥的爹,第一次见面时带我去见你那个人。” 陈初平只能模糊想起确实是有这样一个人,但具体的信息在脑海中已无从查验。 “锁子哥出事,马伯就绝了后,之前重光也说过想待在离恭思皇后近一些的地方,不如……” 陈和安在皇陵长到十岁,他觉得信得过,人选应该没问题。 陈初平看着陈重光,有些心烦意乱。 他真的不想做这些事的,为什么一个个,一个个总是没完没了地来烦他。是不是在他们初现端倪时将他们全杀了,就能永绝后患? 陈和安只觉得兄长忽然转头看向他。 “怎么?不行么?”他懵懂地和陈初平对视,又开始想下一种办法。 “不,就这样。”陈初平忽然捂住自己的脸:“今天就结束。” 他飞身离开廷尉大牢,却没叫他一起离开,陈和安不解地望着他的背影,蹲下身来,继续唤着陈重光。 然而不管他怎么唤,对方都只会小兽一样缩在角落,低低呜咽。 “王爷,应该离开了。”过了许久,白霜在外面唤道。 陈和安这才站了起来。 陈初平将这件事让他知道,他还挺开心的,虽然说是这样不太见得光的事。 陈初平难道真不知道怎么处置陈重光么? 律法明确摆在那了。 他只是从情理上很难处置,所以让他从情理上代他做出决断。 是他而不是别人。 这样算不算,稍微帮到他一些呢? 陈初平出了廷尉大牢,并没有回御书房,虽然今日还有事等着他处理,但他一时间心中慌乱如麻,即使强行坐回那个位置,也不能冷静思考。 他漫无目的的在宫中走着,因为后宫人数减少,大半皇宫冷冷清清,见他越走越偏,元祥小声劝道:“陛下心中烦闷,不若去御花园,现在园中紫薇开得正好。” 陈初平没搭理他,径直往前冲着。 元字辈的几个贴身太监算宫人都顶头,他说话都不当事,其余人也只能跟着。 半晌,一行人来到太庙。 陈初平看着庄严肃穆的建筑,有些茫然。 冥冥中像是有个声音让他来这。 他将所有人都留在殿外,拾阶而上,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山一样审视着他,然而他从幼年起就习惯这场景了,轻车熟路绕去了牌位墙的后方。 那些国宝们虽然他时时有人打理,不染微尘,却还是一副苍老陈旧的模样。 他来到一个架子前,将一面镜子取下来。 此时午后的带着一丝燥热的光线从窗棂中洒落,浮光跃金间,他似乎在镜中看见了什么。 “好久不见。” 第276章 我是你的 明明两个人昨天半夜才闹了一场不愉快,陈初平今天早上起床还不敢作的,晚上回来以后,又是一副翘着尾巴摇的得意模样。 不知道的以为他把季国已经打下来了。 虽然出了不少乱子,但严静压着前阵,李欢迟放手之前也一直盯着前线粮草供给,所以后方的这些事对前线影响并不大。 眼下雨季进入尾声,战事再启。 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雨季让辰国军队有了休整的时间,也让季国军队可以进行调整布局。 接下来就没太多出其不意的便宜可占了。 他们马上要面对几场硬仗,陈初平不说紧张,在这瞎开心什么呢? 心中充满疑问,然而李欢迟还是忍住了,表面一副淡然的神情,虽然不冷战,但也不热情。 陈初平也没主动提起。 明明以前他有什么开心事肯定会在饭桌上说的,要不然就是欠兮兮勾着她让她问,玩你问我答的把戏。 他不想说就算了。 吃完饭,她懒得搭理他,自己在花园中闲逛。 前朝的政务她都搁置了,现在一天什么也不干,乐得清闲。 但不知道是因为剖丹出了太多血,还是金丹被拿走,她总觉得身子软绵绵的。 冯右将金丹放在陈初平胸口后,金丹像融化黄油一样穿过他的皮肤,进入他的身体,她那时已经疼得神志不清了,隐约看到人偶从他口中取出什么东西,放到她身体里。 冯右自己出不了门,只能控制人偶代她行动。 “什么……什么。”她疼得话都说不出来,想支起身子看看,却牵动伤口,眼前一阵发白。 “你别乱动,没了金丹你就是普通人了。”冯右的声音不知从哪传来:“既然你丹田还好的,这颗珠子你先用着试试。” 她竟将之前陈初平身体里那颗金丹给了她。 她是什么科学怪人吗? 李欢迟想拒绝,但她现在就是砧板上的鱼,只能任人宰割。 然后就是一觉醒来,陈初平还没醒,她除了浑身酸疼,手指都动不了,就没别的感觉了,想必还是把那东西放在她身体里了。 她忽然想到如果能把另一颗金丹蕴养好,是不是过十多年又能换给陈初平? 那她不就跟个充电宝一样么。 然而冯右很明确告诉她没那么简单。 她认识的修者里就是唐月都没结丹,她能结出金丹完全是因为嘎啦山的机缘,也就是说靠她自己是不可能修炼到这一步的,金丹在她身体里是金丹养她,不是她养金丹,现在杀鸡取卵,鸡没死就不错了。 除非再找一个结丹的修士。 问题这种世外高人鬼知道上哪找,找到了集司天监之力也未必打得过他。 凑合活别想太多。 “说来其实此中机缘极大者是这个小子才对。”冯右说道:“每一个生死劫都有人替他挡着,旁人哪有那么好的运气。” “是,他命好。”她现在浑身也就嘴皮子动得利索,还好有个人能陪她瞎扯。 “他命可不好,七杀命格,文帝殡天那年,他生辰当日彗星犯紫薇,杀陈忠恕那日雷暴如天崩,放别人身上,哪一样都是不祥之兆。” “你们这是迷信。”她懒洋洋说道。 “我就是干这个的。”冯右无语:“你什么都不信还修什么道。” 李欢迟本来只当修道是另一种九年制义务教育,她确实不怎么信这些,但懒得跟冯右说这个。 “你生辰八字几何?我给你卜一卦如何?”半天她不说话,冯右开口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是孤儿,以前的事,记不清了。” “那你连自己几岁都不知道了?” “二十八,别的真不知道。”她坦然道。 冯右不知道念念叨叨在说什么,半天又说:“那你比他小七岁?彗星犯紫薇该不会你就是那彗星。” “要犯也是他犯我。”说了一会话,她又没了力气,迷迷糊糊说完后,再次睡去。 然后陈初平就醒了,带着她回到紫宸宫。 这花园每年都改一下格局,因为她喜欢水,花园中的小池塘拓宽了许多,种上了不少菖蒲和荷花。 夏末初秋,荷花已经开败,独留莲蓬亭亭立于水面。水下金红的胖鲤鱼不时浮出水,啄噬着残破垂落的荷叶。 四周宫灯已经亮起,却照不亮水边池塘这一块。见宫人们站得稍远,她抬手,一个黄绿色的小光点从菖蒲丛中飞出。 萤火虫的尾光是求偶用的,偌大一片湿地,只有它一只萤火虫,它只能盲目萦绕在枯枝之间。大概是觉得没意思,也可能是觉得累了,它停了下来,可停泊在荷叶上的一瞬,却被水下潜伏已久的胖鲤鱼跃起吃下。 鱼落水荡,池塘上恢复黑暗。 那是幻术,胖鲤鱼什么都吃不到,可她就是觉得不舒服。 “起风了,娘娘回屋。”孙嬷嬷站在稍远的地方,轻轻呼唤道。她这些年已经不怎么唠叨李欢迟了,她明白无论她做些什么,陈初平似乎都不会生气,甚至永远是先低头的那一个。 孙嬷嬷这辈子眼看无数高楼起高楼塌,却没想过到老来能过上那么平稳的生活。她像一头年老的耕牛舔舐牛犊一样,只是关心着她的生活。 李欢迟看了一眼只有月光的水面,便转身朝她走去。 晚上睡觉时,陈初平洗完澡回来时她都快睡着了,却又被他推醒。 “今天就不……”她随手一推,手下细腻温热的触感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回头,一个赤条条的身影就跪坐在她旁边。 外面灯火通明,并不像寻常要休息了的模样。 “你……干什么。” 他今日回来话都没跟她说两句,不会以为真的可以把她‘睡服’。 她冷静到有些嫌弃的眼神让陈初平有些难为情,但他还是咬咬牙,将她拉起让她坐正。 两人古时名士论道辩经一样对面跪坐。 “有些我不大记得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些细碎的伤说道:“长条比较浅的一般是废太子拿鞭子抽的。” 从锁骨到小腿,最多的地方是背上。 李欢迟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开始解释自己身上的伤疤来历,只是和他一起看着他的身体。 “胸口这两个,你都知道。”他轻笑了一声。 一个是陈忠恕要杀他的时候弄的,一个是他自己拿剑捅的。 “大腿和膝盖上的烫伤,是父皇的贵妃踢翻炭盆烫的。” “小腿的疤,是跪出来的,碎瓷片、碎琉璃、尖石料……不知道哪次是哪些了,还有废太子让狗咬的。” 脚腕、后腰、后背…… 有些伤疤浅,时隔多年就不太看得出来,有的则依旧狰狞,提醒着他所受过的苦难。她以前就知道,只是没细问过,毕竟谁又喜欢揭自己的伤疤给人看呢? 说完这些,他似乎松了口气:“现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些,你是最了解我的人。” 他很郑重地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我是你的,别生气了。” 该说不说,他这次哄人的技巧有着顿悟一般的进步。 “你自己清楚就好。”既然他都把自己洗干净送上门,那她也不客气了。 第277章 跟这种人要真心,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和统治者的起死回生不同。 大概是辰国这一代代一直在积蓄力量,战事说不上摧枯拉朽,也算是一日千里。 陈重光被送去守陵前,秘密带去让陈卓生看了一眼,不管真傻假傻,他也被用了药,不至于再和他亲生父亲一样装一出戏了。 看着父子两人相见不相认的模样,陈初平咂舌道:“萤火虫是给我的。” 即使两个人都是他亲手逼疯的,但有时候也不得不感叹命运的相似之处。 他这只鳄鱼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掉,便奔赴下一个战场。 跟他这种人索要真心,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季国派陈重光来夺位不成,甚至连安插在云雁的一切探子都失联了,原本静待佳音,结果静待来辰国的大举进攻。 季国的间谍损失了不少,他也损失了一些向季国传递假消息的渠道,多少还是有些吃亏的。 猛攻了两个来月,总算在冬天来临之前攻下季国三分之一的领土。 然而进入冬天是很危险的。 一来冬日路况糟糕,如果被对方取巧截断粮草供给,便很容易造成兵力减损;二来时隔那么多年,两国都处在战争中,对边境的防范力量减弱,赤翟也有可能趁机南下。 想到季国一直以来与赤翟的勾勾搭搭,这点让他不得不防。 至少得先占一些地利,于是他送了一个礼物给严静。 滕华出现在两军阵前的时候,出奔沛国,作为遗族现正领兵抗辰的郢国宗室看傻了。 不是说这人死了吗? 除了滕华,一起奉上的还有季国的安插细作刺杀滕华的证据,既然滕华还活着,那么别的国家滕氏宗亲的死多少就有些不清不楚了。 本来战局就不怎么有利,现在还失去道义,士气的低落对那些纵深不及季国的小国几乎是致命的。 严静此时攻沛国,轻而易举便得手。 一开始他们将视线完全放在季国,两个小国和季国抱成一团,共同进退,打他们和打季国没什么区别,甚至会因为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让季国占据优势。 而现在季国和辰国交战快有一年,正需要一个喘息的机会,他们自顾尚且不暇,能用沛国换来一个喘口气的机会,舍了也就舍了。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对属国这样见死不救的态度,不但是作为同盟一同向辰国宣战的梁国,甚至没有交战的,只是附庸的其他国家也如同鸟兽散去。 身为宗主国,不能保护自己的属国已经是原罪了,一边拉沛国下水,一边将沛国当做垫脚石的行为激起众怒,所有小国的王族忽然就想起了那么多年季国首鼠两端的行径。 比一百篇檄文的效果还好。 梁国的献降书百里加急传到云雁时,比起兴奋的群臣,陈初平倒没有表现得特别开心,只是淡淡封赏了此事中有功的各人。 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生死不从于天。 在外人眼中,他的形象愈发莫测。 陈初平很清楚,这些原本就是季国为壮大声势加的筹码,现在他只是将这些筹码去掉,和季国站在平等的位置决斗了,剩下的,还有得拼。 当然,用这些捞点别的好处是没问题的。 这胜局唯一的受害者李某,也就当是为国献身了。 冬天之前,沛梁两国开门迎王师,为了表示出足够的诚意,他还给两国送上了一些御寒的物资——当然不只是给他们的,若季国或者赤翟切断补给线,在补给线重新连上,开春之前,他的军队不至于因为物资补给的缺乏造成减员,或者出现人相食的惨状。 他对别人干过,所以他防着别人反施其身的行为让李欢迟哭笑不得,事是好事,但总觉得没办法夸出口。 大概是老天见怜,今年是个暖冬,赤翟人没有南下。季人确实想切断补给线来着,但陈初平早防着呢,怎么可能让他们得手。 除夕夜因为一下子少了三个老王爷,别的王侯也战战兢兢,加上最能闹那群家伙们大都在前线,所以过得稍显冷清。 但陈初平本来就不是个喜欢歌舞享受的人,对此无甚表示。 对比起皇宫的冷清,云雁城可是热闹非凡。 虽然处于战争年代,但今年是个丰年,大家都能富足过冬。 “今年元宵节太常寺要大办,我放你一天假。”众人在宫墙上看烟花的时候,陈初平从背后抱着李欢迟小声说道。 今年家宴宫宴混做一个,所以周围的人中还有不少朝臣。 经过今年的事,已经再没有人敢对帝后的行为提出异议了。 “元宵灯会要晚上看的,晚了宫门已关,还得外宿,你一个人可以吗?”她反手摸着陈初平的脑袋问道。 “嗯,忍忍就过去了。” 李欢迟想了想,今年一整年都没去行宫别苑,上次一起出门还是前年去栖凤:“啧啧,听着真是可怜。” “本来就很可怜,你要多心疼我。” “你若可怜,那天底下没有不可怜的人。”她每次心疼,到最后都只会腰疼,所以现在至少嘴上不会让他爽到了。 十几日后元宵当日,陈初平处理完公务,提前回了紫宸宫。 虽然放着假,但毕竟战时,朝廷也不能都歇着,御书房会议从来没停。 这个点李欢迟应该已经走了,他想着晚上不如早些休息,睡一觉就过去了。 然而等他回到寝宫,有些吃惊的发现不但李欢迟没走,阿九和陈嫣然也在这。 见他回来,陈嫣然翻个白眼:“你俩就宠他。” “换身衣服,赶紧的。”李欢迟拉着他就往侧屋走,换上一套早就备好的看不出任何标识的曲裾,宫门处直接被推上马车。 元宝看来早被安排好,也换好了普通衣裳,跟着坐在马车前。 “这是……要带我出宫?”陈初平看着陈嫣然也坐上来,才茫然问道。 “不然呢。”他在车中,陈嫣然只能坐在侧边,没好气道。 这微服出宫的计划能实施,李欢迟就算了,破锅配烂盖,她和陈初平本来就蛇鼠一窝,夫妻同心。 可阿九居然也跟着掺和。 “去看灯会?”陈初平瞬间就明白了,看向李欢迟。 “灯会当然要自己逛才有意思。”她浅笑道:“既然你说自己是我的,那我要你听话陪我去看灯会不过分。” 她问过阿九,陈初平上次看灯会,少说二十多年前,太常寺做什么都要他批准的,明明办得那么热闹,自己不去看算什么。 “本宫还在车里呢,你们俩收敛着点!”看着慢慢粘在一起的两个人,陈嫣然无奈喊道。 第278章 真正的家宴 出宫到热闹的南市,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他们到时,天已经暗了。 夜市人流如织,还造成了‘堵车’,道旁点着彩灯,坐在车上也不无聊。 阿九提随便找了家酒楼,停车点菜,准备先吃晚饭。 元宝还想照例给陈初平试毒,却被制止了。 这计划连陈初平本人都不知道,随便找的一家酒楼就是打着出其不意,也就没必要那么谨慎小心。 “你去买几个面具,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李欢迟特意兑了一些碎银,交给元宝道。 元宝拿着银子看向陈初平,见他点点头,才离开去。 一桌菜上来还冒着热气,四个人围着一张桌,陈初平恍惚想起许久以前在栖凤那次,现在才有几分像真正的家宴。 这顿饭好处是随便选的,还能吃个热乎劲。 坏处也是随便选的,某人被辣得满脸通红,猛往下灌水。 “这香料是新来的?我去年还没吃过。”陈嫣然倒是偶尔会请酒楼厨子去府中做菜,对今日的菜式口味也有些惊讶。 “这汤里哪有什么辣的东西。”李欢迟看着面前奶白色的羊肉汤,忽然恍然大悟:“胡椒?” 她忽然感觉只要活得够久,那个世界的什么东西都会在这个世界上重新诞生出来,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陈初平含着一口水,久久看着她,最终只是把水咽下去:“走,外面好像很热闹。” 因为国君今年大病一场,太常那边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傩舞,以驱赶病气不详,顺便祈祷来年的丰收和战争的胜利,加上这两年对平民百姓来说确实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所以这次的上元灯会确实办得不小。 还有些西域国家来走商卖艺的,这即使对云雁这个辰国首都的百姓来说也很新奇,各种活动表演应接不暇。 虽然看着摩肩接踵,人群杂乱无章,但仔细辨认就能发现散入其中的虎贲,他俩也不是真一拍脑门子就决定这件事不顾风险后果的。 四个人已经算不上年轻人了,所以不打算留到最后,戌时中过就慢慢往回走。 阿九去赶车时,两人在就近的巷子里等着,元宝守在巷口,看着马车。 陈初平提着盏鲤鱼花灯,脸上带了半扇面具,避免刚才走在街上时被谁认出。 比起热闹的主街,巷子里要安静许多,再往里走就是住户了,有的人家门口挂着灯笼,但对一整条巷子来说并不够明亮。 他手上的花灯就成了两人间唯一的光源。 李欢迟抬手重新系过他披风的系带,刚才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逞能非要护着她,又要护着花灯,披风被人群挤着往后扯,带子勒在脖子上,给他脖子都勒出一道红痕。 之前又是不小心让人碰下李欢迟的兜帽,让人误会她是老人。 又是猜字谜的时候两个人看着势单力薄,差点被一伙纨绔子霸凌。 虽然没真的发生什么大事,但各种小插曲也让人哭笑不得。 陈嫣然看着他就头疼,中途自己路边找了家酒馆对月独酌。 我那美丽废物兄弟 和他的两个老妈子 “话本中像这种上元佳节,都是才子佳人,风流韵事。跟你这家伙出来怎么就那么不让人省心。”系好披风,她不满地捏了他脸颊一把。 他这身形脸型,看着确实不大像个而立到不惑之间的男人。刚才被人找茬时他挡在前面,被人一推就差点倒在地上。直接把李欢迟血压拉高,一脚一个给几个纨绔子踹飞,还是阿九及时出马,才没让事情变得更糟。 “什么样的才子佳人故事,你喜欢看,孤让他们入宫演给你看就是。”陈初平眯着眼,灯笼将他的眼睛照得两颗宝石一样明亮,他头落下一吻。 陈初平向来不爱反思自己,他有自己的一套哄人方式。 元宵过了,年就算是过了。 虽然两军还没再度开启战火,但后方也没闲着。 去年逼宫的事只是暂时放下,防止影响前线局势,开年以后,明显能感觉出朝中在重新洗牌。 一些卓有政绩的地方官陆续提拔进京,而一些京官明升实降,被发去地方了。 站错队不是没有代价的。 逼宫首错周野,当时就被革职查办,丞相之位空置许久,开春后,总算是落在张平头上。 张平入京七年有余,在各官署来去,却只挂着侍中的空衔,现在总算是熬出头了。这七年所见所行磨砺了他的心智,接到任命,只是淡淡谢过宣旨太监,让家人准备封红。 元安有些欣赏地看着他。 这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就是周野原就是从九卿提拔上来的,听到这消息都喜不自胜。可张平如此淡然,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皇帝熬他熬了这些年,下手实在是狠。尤其是去年那场宫变,如果张平行差踏错一步,他这些年都算白熬了。 今日是他应得的。 “恭喜张大人苦尽甘来,那咱家就回宫复命去了。”接了他的红封,元安恭喜了一声,便离开了。 “苦尽甘来。”张平有些自嘲地念叨着这话。 陈初平一朝二十一年,至今有过五个丞相,三个不得善终——虽然他们都有着自己的问题,但他就能说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能永远合君王的心意么。 “夫人,今日把咱从云谷带来那酒开一坛。”他站在院中,吹了片刻风,嗅着风中不知哪家粟米的甜香味,忽然唤道。 张平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替那些被贬谪的人喊冤。 陈初平拿着他的谏书,要气笑起来。 他认为周野固然放纵家人敛财,自己无意间被敌国收买利用,胆小怕事……但他身为丞相,百官听令于他是正常的事,那些人罪不至罢官贬谪。 “孤看你还应该去廷尉再磨砺磨砺。”他将谏书丢回给张平:“你说百官听他是职责所在,你怎么没听。” “臣身为侍中,不挂职衔,只对陛下负责。”他梗着脖子道。 陈初平挑了他一眼,实在懒得搭理,磨了那么久,脑子还是太硬了。 许临安说的没错,他虽然造反,但并没玩忽职守,周野太圆滑,张平太死板,如果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不准,下一个。” 第279章 你要替我守着她 这件事张平纠结了许久,甚至等雨季前线再度停战,严静回来述职时,还时不时提一嘴。 要不是从前就知道他和那些人关系不对付,他都要以为张平收了他们的贿赂。 虽然一应补给没缺过,但严静看上去还是沧桑了许多。 在正常述职和接下来的计划介绍结束后,陈初平思考了一会便拍板准许。 严静松了一口气,从一起带来的包裹中一样样拿出一堆东西摆在陈初平的书案上:“陛下,这是梁国特产赤芝,止咳平喘,补气安神。” “这是季国楠江王收藏的鹿茸,补肾生血。” “这是……” “严卿是要在这开药铺么。”陈初平看着书案被他摆满了东西,嫌弃道:“叫你别送这些东西回来。” “陛下不许臣随信寄上,但没说不准臣献礼,就当是臣的战利品。” 陈初平挑眉看着他,前段时间严静曾孙都出生了,虽然年轻时候也不算很张扬的长相,现在看上去甚至有些上了年纪的慈祥。 “老了反而变得这么油滑。”他招了招手,让宫人将东西收下去:“东西孤收了,仗要打不好,还是唯你是问。” 离开御书房时,张平走在严静后面。 比起走马灯似的丞相,严静这个大司马一坐就是那么多年,几次战争也证明他并非只是会溜须拍马的庸才,必然有什么过人之处,五年前也是他让自己多看多了解的。 张平想了想,最后开始开了口:“严大人,似乎与陛下私交甚密?” 严静走着走着,听了他这话差点一口口水噎住。 他以为赵棠溪就够没溜了,这位还要后来居上。 见严静茫然看着自己,张平知道自己似乎是哪里说错了,一边道歉,一边将陈初平对之前逼宫那件事的处理,以及自己的想法说给严静听。 “本官明白张大人意思了。”严静不容易回来一次,每两日又要回到前线,正是急着和家人团聚的时候,被他拉着扯东扯西,但还是好脾气地听完:“不过毕竟本官不在当场,所以并不觉得陛下的处理有什么问题。” “不,大人还没明白……” 严静抬手打断了他:“汪荃作乱犯上,满朝文武不想着先镇压叛乱就算了,反而听信危言,掉转枪头,可有想过后果。” 他竖起一根手指:“传闻是假,娘娘蒙受不白之冤,落入贼手。” 他竖起两根手指:“传闻是真,娘娘铤而走险,率虎贲与诸位挣个鱼死网破,让季国坐收渔翁之利。” 张平愣愣看着他。 “若说这点都没想过,茫然听信丞相之言,那确实不适合做个京官。” 说完这些,严静拱拱手:“还未恭喜大人晋职丞相之位,以后在朝为官,还要承大人互为照拂了。” 两日后严静便要离京返回前线,临走时,单独面见陈初平。 他将之前张平的事说给陈初平听,两人都有些无奈。 “不过,臣倒觉得张相这件事并非全无道理。”严静话题一拐,又饶了回去。 “哦?那你说说。”陈初平往后靠了些,闲然自若看着他。 “陛下太过依赖皇后,可皇后并没有别的倚仗,”严静苦笑道,他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事后听闻这件事,觉得一背冷汗:“这次实在是太险了些。” 他们逼宫不只是要李欢迟,他的家眷也还在宫中。 虽然陈初平本意是做戏和保护,但现在他们是胜方,才能悠闲地回顾。若行差踏错一步,大家就只能在九泉相会了。 “嗯。”陈初平敛眸,严静还以为他听进去了,结果他忽然看向严静:“若当时你就在当场,你会支持皇后么。” “陛下……”严静觉得他没理解自己的意思,有些无奈。 “回答孤。”然而陈初平似乎很执着。 “臣知此事来龙去脉,自然是支持皇后的。”他没办法,回答道。 “若你不知缘由,但那些证据指向孤呢?” 严静看着他,有些茫然。 “你会怀疑孤叛国么。”陈初平第一次语速那么快。 “陛下说笑。”严静似懂非懂,苦笑道:“这如何能做类比。” “大司马严静听旨。” 严静见他脸上并无玩笑的表情,一双灰色的眼睛如同庙堂中的石刻神佛,充满了审视和居高临下的震慑。 他只得恭顺跪下:“臣在。” “孤要你无论何时,何种情况,孤要你遵从孤一样遵从皇后的一切言行命令,守卫皇后与这个国家。孤与皇后,两体一心。” “陛下?”严静有些难以置信。 恭思皇后与他夫妻十余年尚且背叛了他,李欢迟还不是他的发妻,出身都不能明说的一个人,和他也没有孩子——至少没有活下来——怎么就能肯定往后这些年里,她不会因为什么事背叛他呢? 严静以前对什么祸国妖姬,红颜祸水的说辞还能一笑了之,到现在终于是笑不出来。 “你还记得孤与你第一次见面么?”陈初平没有急着逼他答应,只是娓娓说起从前。 “当然记得。” 当时严静还是个御马监养马的小吏,说是吏,其实是个人就能支使他。 即使这样,他对自己的本职工作也不怠慢,旁的怎么使唤他都行,到他管辖的部分,一分都不能乱来。 所有人都笑话他,区区小吏,捉着那一点小小的权利不放,就像捉着他的命根子。 陈初平当时假装纨绔戏耍了他一通,以他得罪了自己为由,鞭刑三十,又将他要走,所有人都以为严静为着他那点小权利,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 然而陈初平要他,是让他带兵。 从苦役百姓,到散兵游勇,到城防司守备,练三军,扩六军。 一场场战役下来,二人患难与共,相知相携,也算是一段君臣佳话。 所以有的话别人不能说,严静得说, 有的事别人不能做,严静得做。 严静想明白,再度开口:“所以臣更不能……” “你记得孤说有人让孤去找你么。”陈初平再度打断他的话,见严静沉默,他才继续说道:“所以你要守着她,替孤,守着她。” 第280章 优势在我! 严静回前线不久,便用一个可称奇谋的水攻计划,在本不易行军的雨季,让季国大面积失守。 严静回云雁,就是给陈初平报备这件事的。他亲自筹谋实施,甚至六军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整体布局。 原先两军尚且在拉锯战中僵持着,每一片土地都要反复争抢,然而一战成功,让季国再退一步,一退,就是半壁江山。 这事也好笑,季国仗着雨季难行,辰军很难大举进攻,除了与辰军对阵的前锋还保持着警惕,后方兵马松懈,防备空虚。 元厝作为降臣,熟悉严静的诡谲战术,他已经提醒过季国人,即使雨季也要小心防备。如果按照元厝的建议,其实他们损失不会那么大。 然而后军那都是各世家王侯的部队,他们甚至宋应策的话都不太听,还会听他元厝的? 经此一役,元厝在朝中可信度又增加了不少。 季王立刻废了原先的夏官——按照季礼,季国的官吏结构还是六官制,夏官便相当于辰国的大司马——将元厝拔擢至夏官的位置。 他冷着脸演了一出让贤,更让宋应策觉得还好自己将元厝救了下来,不然靠世家那一群废物,季国前途无光啊。 元厝横眉冷对,运筹帷幄时,偶尔会有一丝愧疚。 骗傻子是不是不大道德。 雨季结束的时候,季国江山已失大半。好在纵深宽广,还能继续打。 元厝很快制定了新的练兵方略,辰国与赤翟作战多时,学习了游牧民骑兵的长处,机动性强,擅长奔袭穿插,加上国库殷实,就是坚壁清野只守不攻,他们也能耐着性子围点打援。 季国土地肥沃,适宜种植,要让他们边打边屯田那就完了,如今之际,得反攻,得让他们不能安心吃下嘴里的肉。 那要怎么才能打赢呢? 答曰重骑兵。 机动比步兵强,防御比轻骑兵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唯一的问题是,组建这只队伍,需要的物资比普通队伍多多了。 马匹,重甲,重武器,和能撑起这些的勇士。 一个重骑粮草耗费都是普通步卒三倍左右。 然而辰军剑锋直指兰麓,就这个速度,公卿们还能不能在兰麓过年都是个问题。 举全国之力,练! 前线苦守两月,才在萧瑟的秋意中等来了重骑救援。 虽然这支部队让季国本就不宽裕的国库大出血,其间每一项筹备都有人在其中上下其手,但效果确实很好。 辰国的轻骑兵在他们面前丝毫不像以前转进如风,能控制整个战局,失去了机动的优势后他们一触即溃。 很快,季国便夺回了一州之地,好歹让兰麓的公卿们松了口气。 美中不足的是,辰军撤退的时候已将屯田种的粮食一并收割了去,粮仓的存粮也没落下。 所以这次反攻成功的成就感,似乎并没有那么强。 然而他们依旧举办了盛大的宴会,三天三夜,佳酿珍馐如流水一般,有的菜只是凉了,还没吃完,便被撤走丢弃。 元厝虽然在这待了数年,但这场景依旧让他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这国家可还有大片国土在别人手上呢,方才夺回一州之地,有什么可庆贺的。 更别说因为失地,季国几个重要的产粮区都减收甚至绝收,今冬会死上不少人。 好在也没几个人朝他敬酒,他不用装着开心。虽然按理说他是此胜功臣,但那些公卿都围着宋应策溜须拍马。 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耗费了不少资本,不需要元厝,也能胜利。 元厝闷头喝着酒,季国的酒都太过绵软,远不如辰国的酒,他离开前唯一对陈初平提的条件,就是为他埋下一坛他最爱的万古春。 若他身死异乡,将来这酒就浇在他坟头。 若他活着归去,这酒就开在他庆功宴上。 他眯着眼,看着宴会上觥筹交错,有些怀念辰国的老家伙们。 现在他与他们站在对立面,正以天下为弈下着一场千古未有之局。虽然幕后真正的棋手是陈初平和宋应策,但在如此时刻,他能站在两军前端,卷起波涛万丈,已经足以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千秋共祭,永世流传。 为他埋下的那坛万古春,现在应该已经很醇了。 一年就又这么过去,开春后不久,这场战事便进入第三年。 因为要靠缩水不少的土地供养比以前多许多的兵丁,各地的苛捐杂税都高了不少,上到六官各署,下到保民小吏,层层盘剥也是常态。 不等辰国军队再开战火,季国各地已经起义四起,流民遍地。 宋应策总招来元厝,问他陈初平有没有可能会有歇战的想法。 元厝其实挺无助的,两年前他就劝过宋应策,要开战已经错过最佳时机。 辰国打郢国根本没几场硬仗,经过一年多的垦荒屯田,辰国等于是白白得了一大块土地的收成,国库丰足,百姓安定,若要战,那就要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 其实元厝知道,宋应策在陈初平发兵郢国时就有些蠢蠢欲动,但始终说服不了贵族和封王们,现在倒是好不容易说动了,但战机已经贻误太多。 而且听说陈初平弄来一种亩产极高的作物,那时在打,比陈初平和郢国开战之前打情况更糟糕。 但当时宋应策怎么说的,信誓旦旦又是说拉了可靠盟友,内有良将,外有他和陈重光、滕氏一族等来降的外臣,季国国土纵深广阔,城池坚固。 反正天时地利人和,优势在我。 陈初平开始想从内部分解季国,毕竟季国占了正统一名,他轻易打不得。元厝靠着他给的一些无关痛痒的机密,混上了秋官之署的中大夫,但还是没能摸到季国真正的政权忠心, 这样一来可好,宋应策自己把脖子伸进了丧命的锁套。 “陈氏一族久怀不臣之心,陈逆更是筹谋已久,现在还有妖后谗言,即使停战,也会逐步蚕食王土,若不伤其国本,恐难其震慑八方之用。”他只能继续说着老一套。 现在急切想停战的不是陈初平。 季国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当下之际其实才是停战修养,哪怕得割地赔款。 若继续为战争对百姓横征暴敛,陈初平安插的细作也不是吃白食的。 元厝一边假意劝阻,一边密信回国,过了不久,大街小巷就传来辰军将所占地某位藩王先祖的坟撅了这种礼崩乐坏的缺德事。 宋应策那一丝退意,也在众王的群情激奋中被浇灭了。 第281章 苦尽甘来 陈初平这一辈子,可以说是苦尽甘来的最佳范本。 前半辈子有多惨,后半辈子就有多顺遂。 有时候不得不相信时也命也这句话。 辰季之战第三年,最是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是一年粮产最关键的时刻,季国还未进入雨季,便暴雨连连,河道决口,四处水患,哀鸿遍野。 季国虽然降水也不少,然而有赖于多年有序的河道治理,除了一些山崩和低洼处积雨等无可避免的灾害,总体损失不大。 两年的战争,季国国库早已空虚,别说赈灾了,粮道被阻,吃不饱饭的兵和匪没有区别,再加上现在一年三次税,终于,那些老牛一样温顺的百姓爆发了。 在辰国布告献降开城就有饭吃的诱惑下,他们再也顾不得什么国家大义。 百姓穷凶极恶地将本地官吏一家老小全杀了开门投降的有之。 心疼百姓,也害怕灾祸殃及自身,主动开门的官吏有之。 阵前倒戈,直接混入辰国军队的有之。 打了这两年,到如今这番捷报一日三传,战果连连的模样,全靠季人自己。 陈初平就是意料到了,多少也有些哭笑不得。 前线推进到兰麓城下时,正是伏暑季节,他能做的都做得差不多了,就看严静如何指挥。 这战争现在是打一场,少一场,那群丘八杀红了眼,也就是军纪还好,所以杀良冒功的行为不是很多。 兰麓一破,季国的命数就终结了,哪怕季国王室南迁,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行径。 现下只看这最后一块肥肉,究竟鹿死谁手。 “真没意思,我就那么长的命,硬生生耗了三年在打仗上。”用完饭,两人去御花园绕了一圈消食,回宫的时候天都还没黑,便躺在新做好的摇椅上,在室外吹风。 他很是喜欢这个摇椅,经常小孩一样用力将椅背压得很低,荡来荡去,完全没有一点即将步入不惑的老成持重。 “怎么没意思,我进宫第一年你就给我说带我去兰麓过冬,这都十年了。”李欢迟半躺在他怀里:“你画的大饼总算兑现了。” 虽然夏衫轻薄,她小衫更是只有一层纱,但两个人挨在一起还是嫌热,可陈初平不嫌,他总喜欢挨着她,靠着她,抱着她。好像非如此不足以表达他的爱意。 “你还记得。”陈初平眨眼看着头顶的星星:“那时候年轻,一腔义气,把什么都想得很简单,如果那时候开打,其实未必能有现在的战果。” 这些年林林总总解决了那么多事,这场战争才有总最终决战的宿命感。 “今年战事大概就能结束了,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陈初平想了许久,才答道:“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继续研究农业,派出使者探寻更多地方,季国境内的水利问题也很严重,得从头开始,还有驰道、垦荒、土匪……” 他慢慢想着,一开始毫无头绪,现在看来还是有很多事摆在眼前的。 但他还有七年,除了水利之类的大工程,大部分还是能活着就实现的。 若说眼下什么事最着急,那还是。 想要个孩子。 那场几乎要了他的命的大病以后,不知道到底是他的身体还是李欢迟的身体出了问题,两年的时间,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七年,若有个孩子,等他走的时候就是幼帝寡母,她好歹要养孩子,日子还有些指望。若没有孩子,她一个人在这世上,会不会像前次一样,追着他离开? 不行啊。 可和之前有个风吹脑热便唤御医署时不一样,李欢迟连让那些医官诊脉都不愿意,颇有种难以言明的讳疾忌医。 前几日她用饭时,莫名其妙将碗摔了。 陈初平明眼看到她左手似乎用不上力,才忽然拿不住碗摔下去的,可她就说是一时失手,之后让她用力握自己的手,她也发火甩开了他。 “不就摔了个碗,你真是上岁数了,怎么那么多事。”她甩开他的手,但是至少小臂以下都软绵绵的。 如果只是这一次还好,他开始暗中观察李欢迟的左手。 她现在做什么似乎都避免着用那只手,虽说她并不是左撇子,但做事时只用右手,左手动也不动,垂在身边的样子实在太怪异了。 某次他忽然很用力牵起她的手,甚至偷偷掐了一下,李欢迟又反应很大。 “你干什么呢。”她抬起手,依旧是用很奇怪的发力部位:“你就跟我手过不去了?” 手上皮肤被他捏得红了一片,被掐过的地方颜色格外重。 可他依旧不觉得她的手完全没问题。 提都不愿意提,更别说让御医来看看。 他问过冯右到底是用什么办法将他治好的,但冯右也说得模棱两可。 “一点代价,既然娘娘愿意给,陛下收着就好,何必多问。”她笑得很是诡异,让人感觉背后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陛下不信娘娘么,她不是你的神么,既然是神,那便自有神通。” 李欢迟什么情况他不清楚吗? 甚至冯右自己的情况,也很难说服他。 “惠王朝有司天命者,逢水遇仙,相谈悦,寒暑往。私情巧结,意欲不离。遍寻山川,觅得仙胎,使服之,获不老身。”他没头没尾地背诵着不知哪本野史杂谈上看来的东西,面前的门却忽然重响了一声。 “你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孩子。”冯右的声音颤抖喑哑,她轻声笑着,就像嗓中蕴着血。 “既然仙人是那么全知全能的,为什么任凭世间乱了七百年,你既然长生不老,为什么会被困在这区区一室。” “呵,你现在问了又有什么用,好好享受你剩下的时间。” 两个人隔着一扇门,互相往对方心上捅了一刀。 所以他最终也没问出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 李欢迟表面上看起来很好,虽然一头白发,但这些年容颜半分也未老。如果不仔细观察,左手不能用力的事也不会被人知道。 她到底付出了什么呢? 他数着数着,忽然叹了口气,抱着身边的人:“都不重要,只是国土变大了些,别的,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我们慢慢来。” 这件事他真的没有任何办法,这种软弱无力的感觉,就像回到了很久以前。 他清醒了一辈子,就让他自欺欺人一回。 第282章 一统 兰麓城破的消息传到云雁时,和真正城破的时间只隔了七日。 比起快马驿站,在民间传播的速度就像春风吹过的草地一样,几乎是一夜间,辰国全国上下似乎都知道了这件事。 辰国起于苍河发源的泽地,从一个并不大的公爵之国,历五百年,数十代国君,终于吞并了先季朝的所有土地,一统天下,是谓大辰。 百姓自发张灯结彩,比过年还热闹,家里有从军去的,更是欣喜若狂。 这仗打到第三年,即使是战胜国辰国,后方百姓的好战情绪也没那么强烈了,虽然前线的官兵还在追着南迁的季国王族如同痛打落水狗,毕竟这真的是他们最后立战功的机会了。 与捷报共同传来的,还有另一个消息。 前昌平侯元厝身死。 官拜夏官大司马的元厝本来被宋应策留下守城,然而季国京兆尹投诚心切,竟拿他的人头当做降礼。元厝受刖刑,本就行动不便,宋应策留下照顾他的那些人自知若是城破,必然也没有好下场,早混入奔逃的百姓中,不知所踪。 同元厝的项上人头一同交给先锋的,还有另一颗人头。 听说是宋应策之前赏给他的一位旁支公主。 她本来可以作为王族南迁的,但她坚持留了下来陪伴元厝。 元厝自知难逃,本来给公主写了一封手信,让她先藏起来,等辰军进城,将信交给领兵将领便可保她一命。 但公主并没有躲藏,而是拿起兵器,成为元厝身前最后一面盾。 于是二人共受屠戮,同赴黄泉。 好在元厝城破前就派人送出临终遗言。 陈初平听了两人的故事,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动摇,只是淡淡让人将他们的尸身收敛,带回辰国以国公之礼安葬在皇陵,元氏族人迁回京畿善待安养。 毕竟两地相隔千里,路上也不全是太平地界,这事需要一个行事妥当的人去办,最终点了苏简,带几个太常寺官员,又拨了三百虎贲护送。 这大概是绣衣使第一次不是为了惩戒杀人出动,苏简接了节杖,本欲离开,又被叫住。 “对了,去将元吉叫来,孤在新云苑沅江庭梨花树下埋了一坛万古春,他知道在哪,你给他……带去。” 这位运筹帷幄的国君偶然露出的这一丝恍惚被苏简全然看在眼中。 所以如果他在之前的监河案中就那么死去,也不会有任何顾虑。 “遵命。” 在舅舅的强制命令和无数封家书的催促下,陈旭东才从前线退了下来。 若说他离开的时候还有几分少年气,回来时已经是年轻人的意气风发了。他又长高了些,已经和父亲有着几乎同样的体型,只是更挺拔劲瘦,看得以前学堂同窗的小姑娘们春心萌动。 “真奇怪,只是两年多,我怎么觉得他长大了许多。” 陈旭东进宫面圣——被舅舅一顿好骂后,封了个景风校尉,便被爹娘揪着回家去了。景风又名凯风,以辰攻季,一路南行。 “孩子长得很快的。”陈初平淡然道:“战场尤其让人成长。” 李欢迟作为舅母,也与他见了一面。 当年陈旭东癞皮狗一样想用她来说服陈初平让他上前线那夜,还是这几个人,两年而已,除了李欢迟,大家都变了许多。 她看着一头白发,然而容颜一如往昔,和五年前,甚至更久之前也一点也没变过。 “忽然怎么了?”忽然被抱住,李欢迟缩了一下,侧厅还有等着觐见的公卿们,被他们看见,又该参她了。 “没事。”陈初平平复了情绪,松开了手。 兰麓既克,要做的事便多了起来,太常寺那边好说歹说,准备在次年给陈初平办了个封禅大典。 封为\"祭天\",禅为\"祭地\",此举意为敬告天地,人世一统,万民折服。 几国除国,土地划为为州、郡,征调有为之士治理,遗族迁入云雁,有才者可入朝为官,平庸之辈可凭之前的爵位分级受赡养至寿终正寝,但也就限于之前就有分封的,这些人里最小的是一个刚出生几个月的小王子,自他往后,就都是平民了。 真正意义上的公子王孙作庶人。 陈初平以前就陆续打下不少国家,这些事自然早就有一套章程。很平稳就实现了政权过渡,除留了一部分军队还在追剿宋应策一行,剩下的军队驻扎在新的国土上屯田开垦,修筑驰道,兴修水利。 还有政策鼓励移民垦荒,往来经商,交结通婚。 不用很久,几个国家的百姓就会如同不同水域来的的流水汇入大海一样,在焉州大陆这一整块土地伤融汇到一处,不分彼此。 现在辰国的国土面积比季朝鼎盛时还大许多。 官方层面,陈初平将几国的古籍藏书全搬来云雁,请学者辩经论道,修订历法,推行官方制定的学说。想要做官,就得通过辰国的考验,这样读书人自会改旗易帜。 推行最快的就是货币,将铸币模具一收,再在商贸过程中兑换回收,不到一年时间货币便统一了。还顺便改善了一下季国可怕的通货膨胀。 人种、文化、经济,一切都井井有条地推动着, 唯一出现了一点小状况的是。 封禅大典的同行人选。 以前辰国是封于东山,现在既然连季国都拿下,前朝时的天子一般封禅于昆山,云雁去昆山有一定路程,若去,必留守国之臣。 现在的三公除了严静,辅政还行,镇国就差了点味道。可严静还在先季国的部分组织追捕宋氏残党和剿匪平乱。 说白了就是张平太嫩了。 现在云雁又是鱼龙混杂的时期,必须得有一个靠得住的人坐镇。 陈和安一方面是陈初平对他的防备还没完全消解,另一方面他在之前三王之乱中的表现实在令人汗颜,冲动轻身,战力也平平。 其实最好的留守人选是李欢迟。 这两年朝中被他洗遍,留下的都是对李欢迟中立或者更亲近的官吏,他亲手扶出了皇后党。 只剩言官们抓耳挠腮,日日上谏,唯恐皇后党做大,把他给架空了。 “若皇后当真有党阀,孤必是他麾下第一权臣。”他将那些抨击李欢迟的谏疏挑出,丢回给御史大夫。 然而。 “你不去?你不去这封禅大典有什么意思!” 有人让李欢迟自己提这件事的时候,得到的回应是这样的。 陈初平抓过一套杯盏,瞄着扔哪个地方好,立刻要开始撒泼。 “把杯子放下,别说得你好像是为了我看才做这一切的。”李欢迟挑了挑眉,眼神震慑让他的泼没真的撒出来。 “我就是为你做的。”放下茶盏,见闹事无用,陈初平眨眼看着她:“这种关键时刻你不在,我会遗憾一辈子。” 自己惯出来的作精,哭着也得继续宠下去。 最终决定,陈嫣然镇国,政务嘛,丞相、御史大夫、太傅,商量着来。 第283章 东山游 去昆山之前,绕道去了一趟东山。 那里本来就为着历代辰王祭祀,修建有行宫,所以这一趟也不算麻烦。 行宫在东山脚下,周围风景宜人,称得上一个风景区。 祭祀第二日才会开始,陈初平拉着她就从行宫后门绕出去。 “明天你可是要自己爬上这山的,现在不多休息乱跑什么,到时候可没有人背你。”李欢迟虽然跟着他出来,但并不赞同这行为。 “我知道,这地方我来过。”陈初平冲在前面,兴致勃勃:“你也来过。” 她一个脚刹,将他拉停了下来,皱眉刚想否认,看着四周的大山,忽然真有些说不准。 “附近有个叫绵远的镇子,东山日出,很美。” 李欢迟忽然想起她好像确实来过这,大概十来岁的时候。 跟着唐月来拜访故人,然后听说东山日出很美,在山顶能看见远处的海湾,大半夜就起来爬山,结果等日出的时候睡了过去,还是韩徽之给她背下山的。 见她思绪纷然,陈初平笑着将她拉到近前,落下一吻。“当时我们在山崖两边,还来不及多看一眼,你师兄就背着你不见了。” “你不会要带我去当时那个地方,这破山挺难爬的,还是别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他的脸:“我知道了,是有这件事。” 虽然她睡着什么也不知道。 那他们的缘分当真更早? 最终两人没去爬山,只在山间溪流中玩了片刻。 第二日登山时,他果不其然没爬动,但好歹自己爬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被人扶着也就上去了。 还好两次登山之间隔了月余,足够他休息。 进入季国的国土后,虽不说断壁残垣,也堪称荒凉。 不过城镇之外,已有人开荒垦地,也有不少兵丁帮着维持秩序,修葺城池,也许过一两年,便会繁华起来。 坐在马车中,二人昼夜相对,就是有再多话也有说完的时候,那时陈初平就看着她,好像想把她的模样刻入魂灵,以期来生再会。 不过也可能没她想得那么沉重,因为他看一会就会凑过来动手动脚。 几国的古本书籍被送到云雁,她挑了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带着路上看。 “别乱动。”李欢迟觉得自己已经很能忍,并且很习惯他在跟前了,还是被他搅得不得安宁。 “这么多书你就没有感兴趣的吗?”她叹了口气。 “不想看,你说给我听的话,就感兴趣。”陈初平扣着她的腰,埋首在她颈间:“理我一下,别总是看书。” “你不口干吗,休息一会。”她被缠得有点烦,懒得搭理他。 陈初平又换到她腿上躺着,开始扒拉她的书:“挡到我了。” “你烦不烦。”她作势起身,人就滑了下去:“多大人了没点样子。” 她觉得自己很像他的人形猫爬架,有事没事就被挠两爪。 陈初平没想到她会不耐烦,撑着身子有些茫然有些委屈:“只有六年了。” 李欢迟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摸着眉心,有些发昏。 死期多少是个忌讳,哪有人天天挂在嘴上的。 “你别总提这件事……” “我不提,那你多陪陪我,少看那些死物。”陈初平又躺回她腿上,这次终究是没被推开。 李欢迟手中握着那些书卷,几乎要将纸张揉皱。 她看的都是些玄怪异志,期望从上面找到什么办法,继续给他延寿,但哪可能那么好找到呢。从那些国家的经籍文本进云雁那时她就开始找了,陈初平是看出来她扑在这事上有些魔怔了,故意将她的精力分出来。 多看眼前人。 “哭什么,我很重吗?”他抬手,指尖接下她一滴泪。 李欢迟擦了擦眼睛:“心眼多的人,是够重的。” 到达昆山附近行宫那日,前来迎接的人不少。 严静为首的一群武将们,将行宫门口塞得满满当当。 陈初平也早换好了礼服,坐着战车样式的马车,在众人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中入主这原先只有季朝、季国王族能居住的行宫。 他是天下之主,万王之王。 虽然登基不久封禅东山时就自立为帝了,但这头衔还是现在才能被天下人接受。反正以前各地王侯不臣之心已久,自封什么的都有。 三日后才是司天监算出的良辰吉日,这几日姑且接见一下这些武将们,听他们述职封赏。 这个临时的朝会没那么多公卿,但帝后共赏,也算不落荣光。 李欢迟见到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云柳,还是现在应该称你一声云将军。”看着来人,她露出一个久别重逢的微笑。 “娘娘叫卑职名字就好。”云柳一身重甲,走路时的步伐声不若她当暗卫时的轻巧。 严静在旁,见两人说话,叹了口气。 云柳这三年功过都有,实在是难断。 她作战骁勇是不假,但之前听闻云雁祸乱,擅离职守,带着麾下千人也不顾战局了,直接掉头要回云雁。 若不是云雁之围解得快,他及时将她拦下,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他早将这件事写了战报给皇帝,但陈初平什么都没说,现在亲自见了,让他自己处理。 “孤听闻,云雁之乱时,你欲回军驰援云雁,真邪?假邪?”陈初平打断两人拉家常一样的问候,问道。 “回陛下,此事是真。”云柳后退几步,叩头道:“此事为末将一人所为,麾下参军校尉俱不知情,陛下若罚,罚末将一人就好。” 陈初平撑着下巴玩味地看着她:“你当时是作何考虑?你赶回来,又是想要拥立谁?” 李欢迟看他一眼,这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当时不发作,事后发作会让多少人脊背寒凉。 “回陛下,末将并未想太多,只是觉得时局动荡,恐人作乱犯上,伤害娘娘。与陛下。” 在李欢迟的眼神示意中,她才勉强加上后面三个字。 “唔。”陈初平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便没再多问,但从云柳之后加官进爵的结果来说,他大概是满意这个回答的。 三日后,封禅大典。 第284章 故人离 从天未亮就起身准备,登封报天,降禅除地,仪式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隆重。 在山顶的祭天仪式中,圆坛之上,行终献时,陈初平忽然停下了动作,执事见状不好,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 “来,我们一起。”果然,陈初平回身,招了招手。李欢迟站在他下首第一位,而阿九就在不远处。好像还是他二十多年前登基大典的时候。 山顶阳光炽烈,照在他鬓边,恍惚间似乎鬓发已白。 繁复的礼服在山顶烈烈迅风下,被吹得衣袂翩跹,飘然似欲羽化登仙。 此刻两旁的百官群臣都不重要了,李欢迟恍然上前,一把牵住他的手,直摸到那温热的触感,好像才稍微安心。 烈日艳阳下,两个人似有一瞬共白头。 此举已属有违天理,然而仪式中对参礼之人亦有要求,不可大声喧哗,不可随意走动,所以群臣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后上前,与皇帝一同做完最后的流程。 下山后禅地之礼时梅开二度,把一众跟来的言官宗亲气得要死。 言官就算了,他们也就只能打打嘴仗,宗亲气死一个算一个,他当然是毫不在意的。甚至拿了那些谏书给李欢迟看,嘲笑对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对别人的要求却那么高,属实双标。 “你可积点口德。”听他口若悬河说那些近亲远亲的故事时,李欢迟这个现代人都觉得有辱斯文。 “他们做得,为什么我说不得。”他懒洋洋地嘲笑道。 离开昆山,队伍顺便去了兰麓一趟。 这座千年古城倒也没有想象中那样让人流连,甚至因为古旧,很多建设还不如云雁,若要当做新都,得重新修缮许多。 一些季国遗老遗少投降后多方运作,有的也混入了辰国朝堂,正大力说服他迁都,最好就这么留在兰麓,别回云雁了。 然而新近开国,一场大战后,最重要的还是休养生息,又要修缮,又要迁移,实在是麻烦。所以秋季时,他们又回到了云雁。 “去了哪都不如在自己家。”回到宫中,陈初平才像解放了一样,休朝三日,给自己放了三天假,跟李欢迟待在床上。倒也不做什么,一天中睡觉的时间占大部分。 这种时代,这样的长途旅行确实折磨人,哪怕一天到晚坐在车厢里,也还是坐得人屁股疼。 开朝后,好像什么都没变。 除了多出几个州郡的消息外,该干嘛干嘛。 推行农桑,平粮价,修水利,垦荒田。 国之刚立,休养生息,主打的就是一个躺。 倒是发布了一项《征贤诏》,遍寻天下有识之士,贤能之才。 要说唯一一点变化,就是朝堂上女官变多了。但经过多年对女性的任用提拔,这事倒也见怪不怪。唯一觉得不妥的,大概是其他几国的遗老遗少们。 追剿宋氏遗族的行动似乎一直追到了原先乔国的地盘,听说他们最后越海东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李欢迟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然而商船渔船还凑合,这时代能出海的战船可没多少,驻军乔国几年后,也只能撤回来。 过年的时候因为各国原来的王室相聚一堂,宴席搬去了新云苑办,席间倒是十分热闹,甚至办得比以前还盛大繁华。但他们名为遗族,实则阶下囚,舞乐间都有种盛极而衰的靡靡之感。 陈初平是很不喜欢这一套的,离席很早。 牵着李欢迟的手慢悠悠走在回照夜阁的路上。他忽然抬头说道:“下雪了。” 李欢迟看向天空,果然下起了盐粒子似的小雪。 “柳絮因风……倒也不像。” “说什么呢?” 她嘴里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事,听到每一样都很新奇。 “说这雪,到底是‘撒盐空中差可拟’比喻得妥当,还是‘未若柳絮因风起’巧妙。” “后者虽雅,此情此景却不达意。撒盐……也失之含蓄了。” 两人慢慢说着,忽然听到孩子的笑闹声。 “见过父皇、母后。”对方明显也看到了他们,小跑过来行礼。 凌阳公主现已长成了娉婷少女,一双眼睛很有陈家的狭长魅惑,白净的脸皮上,鼻尖被冻得通红。她后面的嬷嬷赶忙追过来给她披上披风。 大概也是看到下雪,跑出来玩的。 “你这丫头,玩雪可以,衣裳要加厚,别在外面染了风寒,让你母后母妃担心。”陈初平看李欢迟上前给她系着披风系带,语气有些怪怪地说道。 “没事儿,儿臣不怕冷。” 就这说话的片刻,陈烟萝头上已经落上一层雪粒子,大概是融化的雪水落到她头皮上,她打了个哆嗦,甩头将雪粒子摇下来。 “还说不怕冷,不怕你抖什么。”陈初平嘲笑道。 “哪有你这样当爹的。”李欢迟赶忙小心拂掉她头上还没融化的雪粒。 “谁请她嘴硬。” 一阵风吹过,吹起李欢迟的发丝,陈烟萝忽然伸手接住几缕,“母后的头发和雪一样,真美啊。” “世间什么雪都比不上你母后半分。”陈初平今天晚上站在这就没个大人模样。 李欢迟被说得不好意思,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 “你玩,别着凉了,回去让熬一碗姜汤让公主喝下去。”她叮嘱了陈烟萝的嬷嬷,拉着陈初平走了。 “你挺喜欢烟萝?”两人走出一段,陈初平忽然问道。 “小姑娘多可爱啊。”李欢迟不解地看着他。 陈济生不像陈重光叛逆,但大概受母亲影响,过于沉默寡言,也和她不亲,陈烟萝更活泼,而且因为养母惠妃的有意为之,常去紫宸宫看望李欢迟。 单看李欢迟,并不会等陈初平回来。 大概是看透了这后宫本质还是要靠皇后。 男人,靠不住 陈初平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陈初平四十岁那年,大辰迎来了建国后第一场灾难,前两年涝,现在又旱,前几年的安稳日子像假的一样。 之前修的水利这时候就派上些用场,加上国库粮仓的粮食,还是相对安稳地过去了,各地偶尔有些闹事起义的,但因为赈灾做得不错,没掀起多大波澜。 好消息是红薯收获喜人,不用推广,也有不少人主动开始种植。来年若非气候太过极端,应该不会少了吃的。 进入冬季,有少量赤翟来犯,虽然时机真的算不上好,但对北方游牧民的防卫战似乎要再次开启了。 太初三年,赤翟南犯,谴十五万人御之。 太初五年,赤翟南犯,谴二十万人御之。 这一年五月,阿九自请辞去虎贲中郎将之职,让位墨十娘。领上军将军,率兵前去抗击赤翟,大败赤翟,斩敌五万凯旋。陈旭东也跟着他上了战场,亦是战绩斐然。 至此,赤翟十年内,莫敢南犯,燕九官拜大将军。 冬十一月,阿萨勒尔阿尔苏那多列日台巴朗吉格日,这个当了大半辈子辰国人的异乡人,在大辰的旧都云雁,因伤亡故。 “我说了,他家里人很讨厌我。”阿九几天前还来见过陈初平一次,两人难得地相对而坐,以茶代酒说了许多话,那时他看起来脸色就不大好,但精神还是很不错。 “这就走了,不留下用饭么?”下午他要离开时,李欢迟还挽留过。 “不了,家里做着。”阿九今年四十五岁了,除了一点皱纹和霜染的鬓角,神采依旧飞扬,眼睛依旧明亮。 “阿迟。”他忽然抬手摸了摸李欢迟的头:“你们都要好好的。” 他向来不善言辞,但一直默默守护在陈初平和她身边,亦兄亦友。 “怎么忽然说这话,过两日要降温了,你也要保重,到时候我做八宝粥,给你送一份过去。” 他笑得很温和,有一种类似慈祥的宠爱:“别太甜了。” 每两日,她还没来得及做八宝粥,阿九病危弥留的消息就传进宫中。不等他们赶过去,又有消息传来,他已经咽气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陈初平过于淡然,几乎是枯木地坐着。 因为阿九迟早要为自己的家仇亲赴战场,而陈初平不会拦他,他也需要一员可以打击赤翟的虎将。 他永远不会是阿九那一家子希望的仁慈的君主,可以留住他们家仅剩不多的男人。 那一战,穆承远也去了,并且死在了战场上。 这个沉寂已久的老兵发现,新时代没有能承载他的车马,不若最后燃烧自己,幸而不为家门蒙羞。 故人们的一一远去,让陈初平失去了活力。 他也在倒数着自己的生命。 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他拔擢了许多年轻富有活力的生命,而且一直在交权给李欢迟,她只能静静看着他做这一切,就像被缚住了手脚。 现在她一整条手臂已经干枯,变得碳化了一样,而且完全用不上力,只能用幻术蒙蔽人眼。陈初平走后,她也不会活太久的,只是能再扶这个稚嫩的帝国一程。 太初八年五月,辰元帝陈初平崩于大辰旧都紫宸宫。 第285章 身后事 从太初七年时,李欢迟就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准备。 然而老天好像在耍她一样,担心了整整一年,在最是风和好景的时候,结束了这借来的寿命。 比起上次山崩天塌一样的衰败,这次则是从冬日起的缠绵病榻。 栖凤的温泉已经对他没什么用了,尽管心里知道,但她还是坚持让他去。 他已经很瘦了,无论怎么调理脾胃,都吃不下去多一点东西。一个成年男人,手臂比李欢迟粗不了多少,肋骨一根一根,比灾年的饥民还干瘪。 肉眼可以看见生命力从他身上流走,而且这次他全程很清醒,虽然嗜睡,但还在正常范围内。 他很喜欢温暖的地方,栖凤的温泉,三月里还点着地暖的宫殿,初夏的阳光下,和爱人的怀里。 尽管李欢迟的体温也不那么暖和。 五月的阳光里,李欢迟抱着他躺在摇椅上,白日的温度已经很热了,可他身上还需要搭着薄毯。 “我不想惹你生气,可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他脑袋枕在她肩上,嘴就贴在她耳边,话语很轻,很柔缓。 李欢迟猜到是关于那个人的,但眼看他到了最后关头,她都没有出现。再为这些生气,已经不重要了。 “你说,我不生气。” “嗯,从哪说起好。”他想了想,终于开口:“我现在很幸福。” 李欢迟轻笑了一声:“我以为你要说跟我在一起,很痛苦呢。” “怎么可能。”他小动物一样用鼻尖轻蹭她耳廓:“我永远爱你。”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等你来的时间真的太漫长,太荒凉了。但再来一次,我还是愿意等。听说人死后会去阴间,然后按照一个人一生所为,再入六道轮回,我这辈子做了那么多缺德事,下辈子不一定能当人。” 他自嘲地轻笑,然后露出有些恐惧的神情:“这次你要早些找到我好不好。” “傻子,你的功绩有谁能比,下辈子一定能去一户好人家。”李欢迟不自觉就跟着他的思维跑了。 陈初平摇摇头:“我知道,我骗了那么多人,杀了那么多人,害死那么多人……如果能选,我下辈子当一条大黑狗好不好,你找到我,我给你守着房门……”陈初平絮絮叨叨,声音逐渐低落。 “守房门才是你想干的。”她笑着吻了吻他的额头,看着他已经有些涣散的瞳孔,将他抱紧,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你在下面等一等,我不久就去陪你。” 直到太阳落山,已经比他们平日用晚膳的时间还晚了,她怀里的温度散尽,宫人们这才发现哪里不对。 大行皇帝走得很安详。 甚至宫人们从皇后——现在应该是太后怀里抢走他遗体时,他还像一个孩子一样半蜷着身体,嘴角含着微笑。 最先赶来的是凌阳公主和惠妃,她们正赶上李欢迟抱着那具已经冰冷僵硬的尸身不放。 即使那个男人对这母女俩来说都不怎么称职,她们也还是落下了动容的泪水。 最后还是请了陈嫣然进宫,才制住了李欢迟,开始给大行皇帝敛容换衣。 “我来,你们别碰他!”在宫人们要为陈初平更衣时,好不容易被拉开的李欢迟又扑了上去。 他只是死了,但尊严还在,身上那些伤他不想让人看见的。 陈嫣然看她这副模样,只能摇摇头,让宫人听她的。 之前阿九走的时候,她好歹有儿女帮忙,李欢迟有什么呢? 她自己就是陈初平唯一的遗物。 她只有一只手有力气,用另一侧的肩膀帮忙着,更衣的速度格外慢。她摸过他身上每一寸皮肤,将他的样子记在心里。 寿衣和冕服粗看差别不大,换好衣裳,他仿佛只是平时下朝后午间在御书房侧间小憩。 “陈靖。”她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摇了摇他的胳膊:“太晚了,再睡晚上该睡不着了。” 当然不会有人回应她。 “你晚上要闹腾我不陪你的。” 陈初平静静躺在那,安详又了无生气。 她忽然低头亲了他一口:“别赖皮了,起床了。” 见他不动,这次她直接吻在他唇上。 外面听到她的声音,有人推门而入,看见这行为,惊叫起来,也有人上来拉她。 陈嫣然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劝道:“你别这样,他已经……” 李欢迟回头,神情淡然:“我知道,我只是想吻他而已。” 这平静比癫狂更可怕。 宫人塞玉蝉时,忽然咦了一声:“娘娘从哪找的珠子,要用玉才可以。” 李欢迟麻木上前去,接过宫人递来的珠子。那珠子颜色暗淡,她还记得当初从她身体里剖出去时哪怕染着血也能看到下面的流光溢彩。她合在掌心一握,手上便空了。 但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大行皇帝的身体上,没人注意到这一幕。 太初七年起,陈初平已经将所有权利放给李欢迟和陈烟萝了。 他没有立太子,而是让公主监国。 这些年他一直在有意培养陈烟萝,比起他自己自然不及,但比她亲生父亲和兄弟,陈烟萝行事还是可圈可点的。 大辰暂时不需要一个开疆拓土的雄主,这几十年内,守成养民就很好。 何况还有李欢迟。 她不满意陈烟萝,想立别人,或者想自己上位,都可以。 但这样就很好,李欢迟于是让陈烟萝持大行皇帝遗诏,登基为女皇。 万民哗然,百官惊慌。 然而这次李欢迟没有给他们任何趁机作乱的机会。时至今日,满朝尽是太后党,她手握三千虎贲,大司马严静更是明令支持太后,甚至卿云将军云柳、景风将军陈旭东都可以直接被她调动。 她砍掉了不安分的几个陈氏宗亲,将合谋作乱的他国王公软禁。 雷厉风行的手段一点不比当初的大行皇帝差。 有人隐约意识到凌阳公主并不是大行皇帝选出的继承人,而是太后中意的人选。大行皇帝留下的,只有这个完全看不出年龄,身份成谜的诡异太后。 除了朝堂上掀起小小波澜,民间倒是平静很多,因为眼下的生活就很好,统治者到底姓李还是姓陈,是男还是女,都只是饭后村口大树下的一段笑谈。 第286章 你听到我叫你了 陈初平四十岁以后看谁都不顺眼,尤其陈和安。因为她总还是年轻的模样,两人看上去年龄差越来越大。 但他已经不会缠着李欢迟折腾,惹她生气了,他只是用一些借口默默想把陈和安丢去别的封地。然而陈和安大概也是看穿他的本质,依旧在云雁待着,迟迟不去就国,还总是进宫问安。 见赶不走,他也没办法了。防了一辈子,临了反而享受了一把兄友弟恭。 然而李欢迟在他留下的无数遗诏中翻到一本,若陈和安在他身后显现出哪怕一点反意,直接让严静,或是继任大司马将其诛杀。 他不会给自己的爱人留下哪怕一点隐患。 他的皇陵已经有不少人先他一步进去了,希望他在下面不会寂寞。 葬礼过程中,李欢迟数次忍不住想要将他带回嘎啦山,死了也没关系,嘎啦山的秘境中尸身不腐,还能永远陪着她。但那数层棺椁天堑一样隔断了她最后的念想。 国葬后,李欢迟麻木地整理着他的遗物,很多封遗诏,对应一切可能会出现的情况,还有很长的,不算是遗诏的一封信,给她的。 他文笔不差,但这封信絮絮叨叨似乎找不到重点,只是细数着从年轻到老,春秋冬夏,雪融花落那些闲杂往事,满足有之,遗憾有之,怀念有之,不像是一封绝笔,更像是留给她的,闲暇时可以重温的书信。 书信最末,让她想他时,可以去太庙看看。 陈初平谥号元,意味着第一个,最初那个,千古万世,由他而生,灵牌已经做好摆进太庙了。 李欢迟一遍又一遍看那封信,和一堆应对各种情况时的遗诏,怎么看都不够。笔墨尚有余香,似乎落笔不久。可无论看多少次,写这些东西的人都不会忽然从她身后出现了。 孙嬷嬷已经很老了,这几日却不眠不休一直照顾着她,她不好折磨这位老人家,只能假意睡去。 她一开始进宫时的宫人,涟漪、卢萍、白虹、黛墨……几乎已经都出宫了,青黄也从一个小太监,变成了宫中太监总管,和陈初平几个元字辈的太监们有条不紊地管辖着宫中大小事宜。 她还住在紫宸宫,陈烟萝让她不用搬走,她也不习惯住在这。 陈初平离开半个月,寝具她还没让换,但上面已经没有他的气息了。 以前陈初平有事要做,她也会先睡,半夜偶尔能感觉到有人轻手轻脚挑起被子,睡在她身边,然后凑过来,抱着她一起睡。 无数次她闭上眼,都能感觉到细微的动静。 然而睁开眼,除了从帷幔缝隙中透出的些许微光,什么都没有。 十里原先一直陪着她的,可她现在什么人都不想见,便让她回去了。 李欢迟实在是睡不着,竟然真的在恍惚中走到太庙。 “见过太后。”守卫的士兵见是她,行礼放行,没多说一句废话。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来偷东西,来拿东西,来授封,来救陈初平,没有一次步伐那么沉重。 她推开主殿的门,映入眼帘的一排灵位有些刺伤她的眼。 她不敢仔细去看,好像不用眼睛确定,那东西就不在那一样。 可他是特别的,太常寺把他的灵位做得规格更大,样式也华丽,所以一眼就能看出。 目光接触,李欢迟终于绷不住,从他走后一直苦苦忍耐着的泪水汹涌而出。 “陈靖,陈靖……你凭什么把我困在这然后就这么抽身离开,你看看你做的好事,你把这破世界留给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想要。”她抓着陈初平的灵位,狂吼着:“什么狗屁太后,我不想当,什么元帝,你把陈靖还给我!” 描金的字冰冷而清晰,她哭到说不出话,咳嗽干呕时,耳边却忽然传来另一个哭声。 李欢迟抬头细细辨认,那是一个很小的孩子的哭声,宫中现在没有这个岁数的孩子。 “谁在那鬼鬼祟祟!”灵异之事她也不是没见过,但这宫中有司天监,不应该有这种东西。 她循着声音,走到摆放灵位的架子后面,粗扫了一圈,没看见任何人。 但声音已经很近了。 她惊疑不定地走过去,将三世镜取下来,声音竟然真的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谁在那哭。”她心中有一个念头,这念头让她泪水再度模糊了眼睛。 三世镜中,影像还是她身后殿门的模样,但那个哭声似乎变小了,而且听起来好像在慢慢靠近。 两个拇指忽然出现在镜中,镜子那头的人似乎颇废了一番力气才将镜子取下。 那边也是黑夜,烛火暗淡的空间里,出现了一张白到有点反光的小脸。 那孩子已经忘记了哭泣,将镜子拿到一个光线稍微好点的地方,哇了一声:“这镜子居然真的能看到别人,你是谁啊?我好像听到你也在哭,你能去亮一些的地方么?我看不太清你……你怎么又哭起来了,抱歉,我吓到你了吗?” 那是个六七岁的男孩儿,即使在暖黄的烛光下也能看出小脸不健康的白,尖尖的下巴搭配狭长柔美的眼形让他看起来很像女孩儿。 “少傅说和人相识要先自我介绍,那我先介绍一下自己。”小孩端起一点架子:“我是父王亲封南昭王,我叫……” “陈靖。”李欢迟擦掉眼泪,走到光线更充足的地方:“阿靖,你听到我叫你了。” 陈初平睁大了眼,右眼下的泪痣和睫毛上还挂着的泪水显得这表情十足惹人怜爱:“我还没说你就知道我的名字,你是仙人……不过这是小名,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不能这么叫。” 他似乎有些为难地考虑了一下:“但你告诉我你的名字的话,我就准你叫。” 李欢迟被他脑子一秒钟转十个弯的样子逗到,这家伙从小到大都一个模样。 “我叫李欢迟,你要记住,李欢迟。”她一字一顿,一边在镜子上写给他看。 “李欢迟。”他也一笔一划重复,然后点点头:“我记住了。” 他当然记住了,也从来没有认错人,是她被这倒错的因果迷了眼,一辈子胆战心惊,总是质疑着他眼中的人到底是谁。 第287章 你的初见,却是他的久别重逢 “怎么又哭啦。”她的眼泪滴在镜子上,陈初平徒劳地用小手在他那面上擦来擦去,还没变声的童音软绵绵地哄她:“别哭啦,有什么难过的事给我说。我是南昭王,听说南昭可大了,等我长大去就国,你来南昭找我,谁欺负你我把他们全打趴下。” “你打不过他们怎么办。”李欢迟边哭,边想逗他。 “嗯……那我替你挨打好了,反正我已经习惯了。”陈初平拧着小眉毛,纠结了一会承诺道。 “哎呀怎么哭得更凶了。” “阿靖,我要你保护好自己,我要你活下来,好好活下来!”她的眼泪像开了闸一样,止都止不住。所有往事一股脑涌入她的脑海,每一个当时错落的瞬间,都在此刻仿佛一个个回旋镖一般击中了她。 ——“我小时候就想,生病受伤的时候你能这么抱着我就好了。” ——“真的,你不记得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没关系,记得我爱你就好,唯独这件事,什么时候都要记住。” ——“疼,好疼……你带我走,为什么不带我走。” ——“是你先不要我,是你先忘了我,我梦到你有什么错,你凭什么生我的气。” 她甚至忽然想起刚进宫选秀那次,她做贼心虚,左一眼右一眼观察环境,陈初平看到她,却是一下瞪大了眼睛,然后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笑容。 “就是她,留!” 李欢迟当时还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觉得有没有那么像那什么白月光,让他反应那么大。 她以为的初见,却是陈初平的久别重逢。 所以在她面前露出本性,把所有秘密与她分享,将自己的命交到她手上,连尊严也不顾,每次都先低头。 等她头发变白,他傻子一样乐呵的那段时间,他必然是猜到了这件事的真实顺序。 李欢迟这个人,在他的生命中大概就像是爱的具象化。 她最不爱他的时候,大概也就只有刚入宫那会了。 当初白鹿营遇刺,她准备跑路又折返的时候,陈初平说的是:“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她觉得他太过轻身,应该丢下她逃跑,可他怎么舍得。 “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小小的陈初平露出有些大人范的无奈表情,一只手捂上另一只手臂。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她抽了抽鼻子,现在她可是小陈初平无所不能的仙人,不能这么软弱:“是不是被废太子打了。” “嗯。”他撇了撇嘴:“但是我忍下来了,没有在他面前哭,可你怎么叫皇兄废太子啊。” 虽然太子还没登基,但现在谁也废不了他啊。 “不重要。”李欢迟摇头。 他从小就自尊心很强,看样子现在还在他几个哥哥大乱斗的一年,以后他还要遭受无数苦难,甚至自己把尊严踩在脚下。 “那你在太庙里哭,是哭给谁听呢?”她含着泪,逗他道。 “你连我在太庙都知道!”陈初平左右看了看,确认她不在近旁,森然的太庙似乎让他有些害怕,他又低下头:“我想父王呢。” “那你看到的是我,会不会很失望?” 陈初平摇摇头:“我想着谁都好,谁能救救我都可以……多亏你,我现在不怕了,也觉得不是很疼了。” “说说话就不疼了,傻瓜。” “真的没有很疼了。”他很笃定地说道:“你是仙人,我以前从来没从三世镜里看过别的东西。” 她摇摇头,却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你想把我当什么,就当什么。”她还有些好奇,这种情况,第一反应不应该是鬼么?怎么总是把她当神仙。 “因为你特别美。”小屁孩眨着眼睛满是无辜地说了这令人哭笑不得的话:“世上有这么美的鬼么。” “小小年纪这么油嘴滑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哂道。 “是真话,你不信就算了。” 他那时还有点小脾气,撅着嘴把镜子放到一边去了。 这样李欢迟便只能看到快要没入黑暗的大殿顶上的梁柱。 她在心中数着,还没到三十,他便又探头过来,有些惊慌道:“你还在吗?” “我以为你生气了。”她浅笑道,他总是先低头啊。 “没有,就是你总不相信我,我不骗你的。” 这句话好像一根钉子扎在她心上。 “阿靖。”她颤抖着低头,没让他看到自己的哭脸:“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你别哭了。”他叹了口气,似乎在某处坐了下来,将镜子搁在膝盖上,面对着自己:“你怎么总是哭啊,有什么难过的,都可以说给我听。” “你靠近些。” 陈初平以为她要说什么秘密,懵懂地靠近镜面。可李欢迟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眷恋地隔着镜子抚摸他的脸,甚至忘情地落下一吻。 没听到她的声音,陈初平将距离拉远了些看她在干什么,便看见她这一吻。 虽然根本没被亲到,但他还是震惊地摸着脸:“你亲我!” “怎么,亲不得吗?”唇上的触感冰冷坚硬,让她想起他们的临别之吻。可镜中的容颜依然鲜活。 “嗯……”他拧着眉,似乎真的很纠结。 他看过母妃亲弟弟,看过父皇亲那些妃子,却从来没谁亲过他。 “也没什么不好。”最后他想通了,然后微微红着脸问道:“是只有我能看到你,还是别的兄弟都能?你除了我,还亲过别人么?” 这没事喝两瓶醋的模样也是一模一样。 “只有你能看见我。”她无奈又宠溺地说道:“至于亲过的人,也确实只亲过你。” 听到这个答案,陈初平开心得眼睛都亮了:“为什么只有我?我和他们哪里不一样吗?” 他这个岁数是喜欢刨根问底的时候。 李欢迟想了想,才回答道:“因为我喜欢你,我选了你,你是特殊的。” 第288章 孤雁难飞 陈初平跟她聊了一夜,下半夜快天亮的时候才抱着镜子睡了一会。 但没一会他就忽然惊醒,尖叫了一声,又来镜中看她。 “阿靖,不要怕,我在这。”李欢迟一直没睡,看着他的衣褶发呆,听到他的惊叫,温声安慰道。 陈初平看到她,才总算放下心来:“我以为你只是我的梦。” “不是梦,我就在这。” 抬头看向门扉,外面已经没有夜里的黑暗了,他却第一次不是那么盼望白日的到来。 他将镜子拉得离自己很近,好像想要这样记住李欢迟的脸:“天亮我就得走了。” “嗯,你要乖乖吃饭……”她忽然想起阿九给她说过的,他的食物不足就算了,还总会被人下药。 睡不好,吃不饱,所以他成年以后也一直是那样瘦削又不健康的模样。 “他们是不是给你饭菜里下毒?” “这你也知道!”陈初平有些困倦的眼一下子瞪大:“有时候也不是毒,就是吃了会难受。” “你……你现在认识燕九么?”她小心探寻着,若那边真是陈初平童年的时间点,她就不一样改变任何事和事件发生的时间。 “燕九?听说过,那个质子,他怎么啦?” 现在阿九还没摸到他宫里去啊,李欢迟默默叹了口气,并为那个时间里的阿九鼓劲打气。 “他……他以后会是你的朋友,他能帮你做很多事,他是你一辈子最好的朋友。虽然你们见面的场景不太好。”不过既然还不认识,没有稳定的食物来源,那只能先想别的办法。 “你怕老鼠么?” 李欢迟教他养几只老鼠用来给食物测毒,虽然猫狗也可以,但它们繁殖太慢,平时还得仔细打理,万一真遇上有毒的饭菜,死了还得重新找,让人知道他一直提防着,那些人大概会用别的方法整他了。 陈初平乖乖应下,但兴致不高,等她问他有没有听懂时,才开口问道:“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真是奇怪,虽然只是一晚上,但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离不开这个人了,他很喜欢她,不想跟她分开。 “只要你想,就能看到我。”李欢迟又隔着镜子,温柔地摸了摸他。 天亮,外面响起人声,陈初平才慌张将三世镜放回原来的架子上。 他一离开,三世镜就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了。 她这边的天也已经亮了。 李欢迟带着三世镜出门时,看到了冯翎。 他站在文华塔下,远远看着这边。见她出来行了个礼。 很久以前她还失忆的时候,来太庙受封婕妤,当时好像就是这幅场景。 恍惚中,似乎十几年的岁月都不存在了。 “娘娘。”冯翎现在也快四十了,位至司天监监正。之前他成亲,她还代表陈初平让人送了东西过去。 她手里拿着三世镜毫不掩饰,见他过来,有些警惕。 “微臣不是来抢东西的。”冯翎无奈笑笑:“老祖宗让微臣来看看娘娘的情况。” 她来这,司天监肯定知道。 “那你看见了。”李欢迟梗着脖子说道。 冯翎还以为交往这些年,李欢迟多少对他有点情谊,但看起来好像一点都没有,甚至还有点记仇。 “娘娘是不是记恨微臣?”陈初平过世,冯翎也难免觉得心中某一角崩塌。 冯家世代培养术士,为辰国司天监做事,他从十几岁开始就作为冯右的传声筒,往来于司天监和陈初平身边,对陈初平的感情很是复杂。 虽然一天到晚被他骂,还没有好脸色,但陈初平还真没对他怎么样过。一次从别人口中听说‘司天监少监冯翎’竟然可以算是皇帝的近侍宠臣。 这很难评。 李欢迟看着他,想看傻子一样。 虽然明知他做的一切都受的是陈初平指使,但第一印象真的很重要。 冯翎耸肩,有些无奈:“微臣送娘娘回去。” 从一开始冯翎就叫她娘娘,美人、婕妤、皇后、太后,统称娘娘,这称谓也让她恍惚。 冯翎本以为她不会搭理自己了,没想到回紫宸宫的路上,李欢迟忽然开口:“当初那个鼎,是不是陈初平让司天监抢的。” 冯翎忽然汗如雨下,怎么忽然拐到这茬子事上了。 虽然过去很久,但他还记得当初这件事让帝后闹得多大,他佩服皇帝的脸皮是一件事,但现在可没另一个陈初平在前面挡着这场狂风暴雨了。 他只能保持沉默。 然而他的沉默验证了李欢迟的猜想:“就是他让你们抢的,从我进宫就在他计划之内了。你第一天就发现我了,我第一次来太庙,那个人也是你烧的。司绣司的留春细作……周家人,他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但他装着傻纵她在这宫中横行,直到她被惊吓,准备离开,才用了强制手段。 她想着,忽然轻笑一声,就是将她扣下,也不敢用强,在她面前他永远是那个无助的孩子。 冯翎低着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沉默一直到紫宸宫前,门口孙嬷嬷和元吉在点人,元吉眼尖,看到她忽然喊了一声:“娘娘!” 孙嬷嬷这才蹒跚上前,老脸上几乎要哭出来:“我的娘娘哎,这大半夜您去了哪!可叫老奴好生担心。” “我没事。”她任由孙嬷嬷牵着她的手,安慰道,看了一眼冯翎,他只是躬身行礼。 “我不记恨你。”这时,她才叹气似的说道。陈初平能知道这些,想必是她告诉他的,冯翎和司天监更是最末端的执行者,恨个什么劲呢。 此时正好旭日东升,她素衣雪发,被朝霞光芒镀上一层柔软梦幻的颜色。 冯翎曾去过极北之地,旭日或是晚霞映照在山巅雪顶上,也是这样的色彩。因为爱人的亡故,她瘦得腰肢只有盈盈一握,好像由冰雪聚成的美人像,随时都会融化一般。 “娘娘要多保重,先……陛下必不愿看您如此的。”冯翎跪下,朝她行了个大礼:“若有需要,可随时召臣。” “嗯,辛苦你了,回去。”她轻声道,然后被老嬷嬷扶着,转身离开。 冯翎看着她许久。 鹣鲽情深,并翅而飞,比目而游。 这只失伴孤雁,还能飞多久呢? 李欢迟一夜没睡,抱着三世镜小憩了一会,就不断有人来打扰她了。 一会是陈烟萝下朝后来看望她。 一会是陈嫣然和十里来看望她。 甚至陈和安也跑来凑这个热闹。 “怎么全来了,也不用那么担心我。”不一会紫宸宫就聚集了一堆人,她只睡了一会,被吵得有些头疼。 “既然有小叔和姑姑陪伴母后,那儿臣便先回去处理政务了。”陈烟萝只是抽时间来问候的,见她安好便离开了。 陈嫣然瞥了一眼陈和安:“你小子,我夫君走的时候都没见你跑那么勤快。” 陈和安不怎么喜欢阿九,和陈嫣然不太熟,都是让王妃帮着问候,而李欢迟不一样,他失去了兄长,李欢迟失去了夫君,他觉得李欢迟一定能理解他,也觉得兄长应该希望自己多照顾嫂子的。 “皇姐那有笑笑在啊。”他这半个来月也过得不太好,眼眶发青,想来是也没睡好。 “哼。”陈嫣然冷哼了一声,“那你现在看到了,大男人家家,别那么没出息,一天到晚躲在后宫跟咱们这群寡妇怨妇在一起,去找点事来做。” 她赶走陈和安后,叹了口气:“这小子从小就不太聪明。” 叔嫂避嫌他是一点不顾,陈初平刚走那会陈和安甚至拉着她哭得梨花带雨。 李欢迟麻木地看着他,觉得陈初平的嫉妒顾虑毫无根据,陈和安除了面皮,别的跟他一点都不像。 她爱过最雄伟壮阔的山川大河,别的山水在她眼中便失去了色彩。 第289章 一笔春秋 陈嫣然陪着她说了很久的话,她俩从感情上大概更像妯娌。 她天南地北地说,因为怕她伤心,就是绝口不提陈初平。 “那家伙其实挺满意自己的死法的。”说到阿九,陈嫣然脸上很是淡然,她丧夫三次,已经很会调理自己的情绪了。 但他们这辈子应该算得上很圆满,三个儿女,家仇得报,虽然晚了些,但也算相守一生。 陈旭东到最后也没改回燕姓,但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身世,除了有些嫌弃爹娘的不靠谱,没说什么,也没将这件事大肆宣扬。 “因为这样大哥就太可怜了。”后面的三个弟妹和爹娘才是一家,陈嫣然的大儿子或许会有种自己是外人的感觉。 “真是温柔的孩子。”李欢迟感叹道。 虽然陈旭东看着比阿九活泼跳脱多了,但承自他血脉的温和善良始终在他身上流淌。 “我说,虽然不应该现在说,但烟萝的亲事你想过么。”陈嫣然忽然提到:“这孩子现在是有你帮衬着,她不像她爹,强势得别人插不得半句嘴。” 虽然都姓陈,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只是表兄妹,相配倒也合适。况且许久以前惠妃常带陈烟萝来看她,便是盼着李欢迟为她寻一份好亲事。 但这几年陈初平一直在让她学习处理政务,婚事什么的,陈烟萝自己也表示可以之后再说,她便没怎么考虑了。 “这话,是你自己来说的,还是旭东托你说的?” “噫,所以我才讨厌你们俩这种八百个心眼的家伙。”陈嫣然咋舌。 “国丧期间说这种事怕是不妥,烟萝更是要守孝三年,你现在提前问我,是来探底的。” 其实太初三年陈旭东二十二的时候就来探过口风。 陈旭东和陈烟萝本来就是宫中那个小学宫的同窗,年少时还不觉得,陈旭东从军三年回来,就有不少少女对他青眼有加了,不过这小子当时满脑袋子建功立业,桃花砸他脸上都白砸了。 后来稍微大点,心没那么野了,正好陈烟萝初长成。 但太初三年、太初五年赤翟犯边,大概是出于和他爹一样的心思,他也没提过这件事,结果打完仗家孝还没出又是国孝。 他守孝出来二十七了,若什么都不知道再等陈烟萝两年,陈烟萝不答应他就是芳心错付。 “还很早,让我想想。” 事虽然是好事,但也要看当事人愿不愿意。 就是愿意了,名分又要怎么算。 这可不是普通的公主召婿,陈嫣然是女皇,要说她乐意的话,开后宫也不是不行。或者说为了稳固皇位,也有许多可以考虑的人选。再来就算她乐意一夫一妻,陈旭东算什么,皇夫?那还能在朝为官,或者作为武将征战沙场么? 她发现自己现在思维也和陈初平慢慢靠拢,考虑一个人的处境,感情也许不再是第一位。 毕竟这世上他们除了彼此,也没什么特殊的存在了。 见她有些疲惫,陈嫣然识相准备离开。 “我当初跟你一样,伤心得水米不进,可时间久了,发现好像也就这样了,日子总还要过的,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忽然摸了摸李欢迟的脸说道:“这老小子运气可真好,自己一把岁数,满脸褶子,还有美娇娘对他如此上心。” 她咋舌:“我要是你,出了孝必然再寻几个体贴男子。你贵为太后,谁敢说你。啧啧,这小脸真是我见犹怜。” “皇姐忘了,我今年也三十九了。”李欢迟知道她也是宽慰她,无奈笑道。 陈嫣然走后,留下十里。 她现在总是隐没在阴暗角落。 之前她将金丹剖给陈初平,十里是最先发现的人,她闹着要让陈初平知道,他们这样逆天而行,李欢迟将来不会只受这一次苦头,他应该在解决乱子以后将金丹还给她。 “跪下。”李欢迟空手画符,配合着语言的命令,十里刚还闹腾,然后一下子跪在地上。 “这件事不许说给任何人听,我即使没了金丹,也还会咒术,别让我将你打到魂飞魄散。”她指尖一划出血,点在十里眉心。 十里本来靠她的血和力量化形,血令让她只能遵守李欢迟的命令。 “娘娘大笨蛋!”然后她就很受伤地跑了,之后很少出现在宫中,大多时候就是隔段时间来远远望一眼。 反正她不会出什么事,所以李欢迟也没管。 这次陈初平过世,她听闻消息,和陈嫣然一道来的,虽然还是不跟她说话,但偶尔会守着她。 李欢迟又睡了一会,下午让人将兰台修好的前朝史书给她拿了过来。 她只是听阿九简单说过那段时间的事,然而她现在需要了解更多,这样才帮得上陈初平的忙。 至于与他再见,她并不是很着急。 这镜子的原理她大概明白了。 陈初平一开始就说过三世镜可以连接万里之远的两个人,也能让持有者见到最想见的人或事。 她一开始只注意万里之外,好奇这东西第二面在哪,这是空间纬度。 实际上它发挥作用是在时间纬度上。 之前他说过,到他十五岁造反前夕,都是一直能见到她的,八年,也不知道见过多少面,他总不能一直待在太庙。 阿九说他之后趁乱将三世镜带出太庙,然后总对着镜子笑,那以后大概会与她更频繁地相见。 可也总归,见一面少一面。 兰台汇编成册的史籍用竹简载之,看起来有些麻烦,但她只是平静地一册册看过去。 元帝朝的史书还没修好,关于陈初平的帝记更是还要许久才能真正汇编成册。 他的一生短短四十六年,却如此波澜壮阔。 看到太皇太后姓名出现的时候,她恍惚了一下。 这个不太称职的母亲最终还是被允许出现在陈初平的葬礼上,然而只让她看了一眼,便被送回十方寺——与季国的战争结束后便将她送到了那里。 好在她也没有做出太多反应。 她看着陈初平,只有浅浅一眼,有些茫然,却并不多悲伤。 他们的母子之缘,也就只有她将陈初平生下来这样而已。 陈初平这辈子都没有与她和解,他只是与自己和解了,母亲不爱他没关系,不是他的错。 宋盈这个来自异国的公主在文帝朝的史书上只有短短几句话。 文帝为太子时,得季姬盈。 …… 文帝五年季夏二十三日,季姬盈有宠,诞帝七子初平,字靖,月余抱归太后,年五岁立为南昭王。 文帝十二年孟秋五日,季姬盈有宠,诞帝十一子和安,字随。 …… 及帝崩,太子出宫人守陵……盈悄匿和安以出,太子不得追…… 李欢迟反复摩挲着竹简上陈初平出生那段话。 真是很奇妙的感觉。 这史书大概会千秋万代地传下去,以后还会有无数人在一瞥中见证他无数的年岁。 第290章 你信这群老登还是信我是秦始皇 “你又被罚了。”两人再见面,是七日以后。 十里守了她几日,见她按时吃睡,没那么担心,不知跑哪去了。 这日睡前她心中一动,拿出镜子,果然看见了陈初平。 不知道两边的时间流速一不一样。 这次的陈初平脸上不但不难过,反而有些开心,尽管他脸侧有一个很新鲜的鞭痕。 “不被罚,我怎么来太庙。”他眼睛弯成一对上弦月,亮闪闪地望着她。 “不要为了来见我故意犯错被罚。”这个时代哪怕是一点皮外伤也是很危险的,她考虑下次教他简单认一些草药,保住命是第一位。 “你担心我啊。” 他欠兮兮的,哪怕什么都知道,也要她说出来。 如果是以前,她肯定嘴硬不担心或者冷哼一声,但看着这个幼小的陈初平,她实在是不忍心。 “阿靖,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才有机会见到我。” “我可以见到你吗?”他似乎从没想过这个可能,满是期盼地看着她。 “你乖乖的,保护好自己,就有机会。”他现在才七岁,她实在不忍心告诉他,两人真正的相会,要在二十年后。 “可是我想见你,我真的很想你。”他有些颓然地塌下肩,脸上这才露出难过的表情:“所有人都不喜欢我,饭总是冷冰冰的,大家也都冷冰冰的。” “你那边离上次见我,过了多久?” “快一个月了,我也不是故意惹贵妃娘娘生气的。” 李欢迟心中一惊,这时间差也太大了,如果成比例的话,她也就能见他两年左右。 在这漫长的离别后,等待她的难道就是一个再也没有陈初平的世界么? “怎么啦?你不想见我么?”见她脸色不好,陈初平小心问道。 李欢迟赶紧摇摇头:“我当然也想见你的。” “那不就好了,这点小伤,没关系的。”他露出一个笑容。 “但你还是要避免被罚。”她严肃地说道。 “知,知道啦。” 他挑着这些日子里听说来的事讲给她听,李欢迟大概能判断出现在是文帝去世后五个月左右,已经是冬天了,可镜子那面的陈初平却穿得单薄。 “阿靖,你是坐在地上吗?别直接坐地上,冬日地上太寒,对你身体不好,把蒲团拿过来垫着。” 陈初平已经对她的无所不知习惯了,但并没有动作,淡然道:“没有蒲团,他们拿走了。” 他来这是受罚的,当然不会留给他什么可以让他舒适些的东西。 “那也不能坐地上。”李欢迟想了想:“坐供桌上去,但是要小心别摔下来。” “那样,不会被列祖列宗谴责么……”他有些畏惧地说道。 “你是信那些从来没显灵的老东西还是信我,我说能坐就能坐,快去。” 她语气有些重,陈初平这才慢悠悠起身。 冬日确实很冷,他下半身已经又冷又僵了,她居然连自己这边是冬季也知道。 他这么想着,慢慢爬上供桌。 为了惩罚他,供桌上并没有贡品,他只用挪开一个香炉就很宽敞了。 “你让我养的老鼠我养了,果然很有用。”他坐在供桌上没地方倚靠,便将三世镜平放,自己趴着跟她继续说话:“可是不吃的话,就没什么吃的了,晚上饿起来,很难受。” 她有些绝望地期待着阿九赶紧出现,忽然想到什么,抱着镜子,从九枝灯上拿下一盏小灯,向紫宸殿花园跑去。 往花园的这一面是没什么人守着的,宫人们一般会守着往前殿的那扇门。 那里有一个竹林中的小亭子,专门为她造的,为了制造出那种氛围,除了石径上的草,两旁的杂草都没清理过。 她走走停停,辨认着地上的杂草。 “这个,是可以吃的。”她拿起镜子,让陈初平仔细辨认:“看到了吗?这种形状,叶片边缘有豁口,看上去灰扑扑的这种,别认错了,有条件的话焯水放点调料更容易入口。” 听阿九说他的宫殿很荒凉,应该会有些野菜。 “这个,嚼碎敷在伤口上,帮助愈合的,也要记住。”她一株一株杂草看过去,御花园里其实也有些东西能吃,她想了想,问道:“你能去御花园么?” 陈初平正努力记忆着那些野菜的模样,闻言道:“偶尔可以。” “那我下次教你认那里能吃的东西。”现在跑出去遇到巡逻的禁卫实在会有些麻烦。 “你怎么知道御花园里有什么东西。”陈初平皱眉不解。 “我就是知道。”虽然不确定这些年御花园的绿化种植有没有变过,大致还是有些承自从前的,哪怕能给他多一种选择都好。 小屁孩陈初平很是信服这句没有道理的话,点点头:“这些我都记得了。” 她继续找着下一种可以入口的野菜,陈初平也很努力地辨识。 忙了半个晚上,她手中的灯都要熄灭了,才坐回廊下。 “十四弟前几日死了。”陈初平一直撑着脑袋看着他,只是力气太小,一会换一边受力的手臂。 她想起之前看的兰台史料,确实有说十四皇子就是这段时间夭折的。 “那么小的孩子,失去母亲是很难渡过去的。”她有些伤感,却不是为了十四皇子。 “嗯。”陈初平轻轻应了一声,却没继续说什么。 李欢迟当然知道他在想太后,可那个女人别说现在,就是以后也帮不上他任何忙。甚至他现在的苦难,也一定程度上是她造成的。 “阿靖,你是不一样的,你是很坚强的孩子,母亲不在身边也要照顾好自己好吗?”她柔声安慰道。 忽然,一滴滴眼泪掉在镜子上,模糊了两端的画面。 陈初平看不清她的脸,又赶忙用袖子将眼泪擦干,可他止不住落眼泪,便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他坐了起来,这才没让眼泪氤开两边的画面。 “别哭,我在这。” “母妃为什么不要我,她能带和安走,为什么不能把我也带走?”他抽着鼻子,边哭边问。 她解释不了,解释了他也不会接受。 “阿靖,你知道和安是怎么被太后带出去的么。”她忽然想起曾看过的另一本野史上的记载,问道。 陈初平委屈巴巴地摇头。 “绑在自己两腿之间,用裙摆盖着。” 这答案听得陈初平睁大了眼,别说他,这方法谁都难信,虽然李欢迟觉得稗官野史未必是真,但逗逗孩子没问题。 “这样啊。”他震惊得哭都不哭了:“那确实带不走我。” 他又想了想:“不过如果我被带走,也不会认识你了是吗?” 他惯是会安慰自己的,李欢迟点点头:“阿靖,你答应我,一个人也要好好的好么。” 陈初平深深望着她:“我们真的会见面么?” “一定会的。” 第291章 欢迟,你带我走吧 李欢迟就此沉浸在史籍中。 不只是兰台的官方史书,她还令人四处搜集民间的野史。 同一件事竟然能有那么多种说法,有的野史春秋笔法也让她觉得好笑,什么时代都不缺乏富有想象力的人。 一段历史,即使看了那么多不同版本的史书,也还是觉得很泛泛,当只能隐约从那些人的言行从推得半分其中他们的心理,和事实的真相。 更别说没有被史书记载的,日常的那些遭遇。 见她情绪稳定,陈嫣然也有自己的生活,便没那么经常来看她了,而陈和安大概被她说醒了,也不常来打扰。 陈烟萝下了早朝就会来问安,只是有时她还睡着,便只是托人带话。 “让她不用那么麻烦,政务为重。她父皇也没有总是来回跑的。”时间长了,李欢迟觉得没什么意思。 以前陈初平在时还好,对谁她都可以温和相待,笑脸相迎。现在她现在对旁的人和事,都不怎么关心了。 她知道他们关心她,她很感谢,但真的不需要。 之前唐月那边问她要不要再回去,她也没有答应。 在陈初平将南沅和平吞并后,他们便搬去了之前唐月出事的道观,也算守着嘎啦山,太虚观虽好,然而云雁太过繁华,毕竟不是他们的久留之地。 她剖丹那年过年时,唐月就知道了她的选择,也只是叹了口气:“为情所困,纵圣人难脱也。” 她终归不是走这条路的命。 陈初平的陵寝在盛陵,她本来想去守着他的,但被人们拉着回来了。 还好回来了,不然又要错过他许久。 现在她和陈初平一个月能见两三次面,每次能与他在一起整晚,她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他在那边度过了一个冬天,翻年,陈初平八岁时就会遇到阿九,同年,他的哥哥们也打到山穷水尽的状态,然后让陈忠恕钻了空子。 陈忠恕是个比暴戾的太子,狠毒的贵妃更可怕的人,可至少陈初平在那时身上不会总受那么多伤了。 他来看她的每一次,都是因为身上的伤已经不轻,再下手,怕他也死了。 他腿上被贵妃踢出的火炭烫伤也就是这个冬天。 见他跪在那,那女人大概又想起以前与太后的龃龉,抬脚便踢翻了炭盆,寸长的炭棒有的直接滚落地上,有的就落到他腿上,冬日里他还穿着单衣,便不可避免地烫伤了一片。 他长大以后,那伤疤也被拉得更大,右腿上拉成一片,陈年的伤疤扭曲虬结,摸上去还硬硬的,显得十分可怖。 御医大概只给他做了最简单的处理,他便又被丢来太庙。 虽然陈初平极力忍着,不想让李欢迟知道,但僵硬的动作和湿红的眼眶还是让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半夜的时候,他更是发起烧来。 “求你……带我走,我不想在这了。”冬日的寒冷和身上的高烧让他犹如身处炼狱,头脑一会清醒,一会模糊。 实在顾不得地上的冰冷,他直接躺在了地上。他浑身都烫得慌,被烫伤的地方更是火烧火燎地疼。 “疼,好疼……你带我走,你不是神仙吗,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你在哪?为什么不能带我走。”他呜咽着,身子蜷缩起来,用力抱着镜子,好像这样就真的可以抱住某个人:“求你,求求你,欢迟……你带我走啊。” “阿靖,阿靖,对不起,我现在帮不了你。”她在镜子这头,只能看着揉皱的布料无力哭泣。 用力触摸镜面,也只是坚硬冰冷的触感。 她脑子飞速运转着,忽然想起一条小道。 “阿靖,你努力一下,能站起来吗?”她哄着陈初平:“太庙正殿屋后有一条小道通向旁边的文华塔,你去最顶层,找一个叫冯右的人。” 那条小道因为算在太庙整体建筑内,所以并没有人守着——禁军一般在宫墙外的范围活动,即使没有高墙,一般也不会靠太近。 她记得陈初平说冯右曾经帮过他许多,虽然此人善恶难辨,但至少是没做出过伤害他的事的。 陈初平似乎听到了她的话,将镜子举起来。 她这才能看见他泪眼朦胧的模样,一张脸因为发烧烧得通红。这么大的孩子连夜高烧是很危险的事。 “乖,你是个乖孩子。”她用力抚摸着镜中他的脸:“你要坚强,现在去找冯右,她能救你。” “你什么时候能来接我?我不想在这了。”他看着镜中李欢迟的面孔,不自觉又哭了起来:“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那你为什么不能来找我,你骗我。” 李欢迟没有孩子,至少是没有养过孩子,听着孩童有些撕心裂肺的哭泣,她却有些体会到那些家长们的感受。她此刻心乱如麻,恨不得把自己的命给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面对指责,她无言以对,只能不断道歉,泪水跌落如珠落盘。:“你快去找冯右,她能帮你。” 陈初平见哭泣没用,抬眼看着她:“你哭什么,痛的又不是你。” 女人的哭泣就像月光下的涓涓细流,虽然他从未看过那样的场景,但此时此刻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别哭了,我原谅你了。”她哭得他心慌,有些气馁地说道:“我不应该跟你说那种话,我错了还不成么。” “对不起……” “你若对不起我,那所有人都对不起我。”陈初平伸手隔着镜子似乎想将她的泪水擦干:“你别总哭,看着你哭,连这里都会痛。” 他抚上自己的胸口,有些恍惚。明明他受伤的不是这里,可看到镜中人的哭泣,胸口还是揪着痛。 她含泪伸手与他隔着镜子五指相贴:“你快去找冯右,烧久了会留下病根。” “可我不认识他,他真的会帮我么?”陈初平虽然烧着,但这会儿脑子还清醒。 “她会的。”虽然不知道冯右出于什么心理,但她总是在帮陈初平是真:“你快去。” 第292章 缘分天注定 陈初平按照李欢迟说的方向拖着身子慢慢寻过去。 他浑身热得慌,手脚又很僵,好在今夜风清月朗,他能在夜色中看清道路。 “这里的小道,拐进去。”镜中的人出声提醒道。 “嗯。”那里看上去明明没有路,但他还是听她的话,拨开灌木杂草,往那个方向走去。虽然被杂草遮蔽,但脚下确实有石板小路的感觉。 每一步他都走得很艰难,每一根骨头都像在燃烧,他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关节疼得慌。 他来过太庙几次,这地方他都不知道,可李欢迟好像对这地方无比熟悉。 他还是很生气她不来接自己,她明明什么都知道,那样神通广大。了解他一切境况,连母妃怎么将和安带出宫都知道,就不能想个办法把他也带走么。 但她哭得那么凶,还一直跟他道歉,大概真有什么原因让她不能来接她。 他大人有大量,就暂时原谅她好了。 “到了,快,别让禁卫看到。”大概是怕他被发现,李欢迟压低了声音说道。 陈初平抬头,确实看见隔着不远就是文华塔,很远的地方才有禁卫提灯的身影,他钻出灌木,紧赶两步,飞快将身影埋没在文华塔的阴影中。 他从一楼的窗户翻进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这已经耗费他许多体力了。 御医只是简单给他处理过伤口,又灌下一碗汤药,便被丢到太庙,晚饭是完全没吃的。这段路让他汗如雨下,脸色煞白,手脚都不太听指挥。 “我想,休息一下。”他喘着粗气,缓缓坐下。 青石砖的地板寒如坚冰,他不自觉瑟缩了一下,怀中原先冰冷的铜镜却因为他的怀抱,有了温度。 “阿靖乖,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她劝说道,在这里坐下,也许就很难再站起来了。 “我真的很累了,你一点都不心疼我。”他抱着没受伤的那条腿,将镜子放在腿上,脑门顶在膝盖,这角度看上去很像被他抱在怀里。 “我心疼你的啊,可你发着烧,耽误不得。”她好声好气哄着:“如果你烧成傻子了,就什么都急不得了,他们打你骂你你也急不得,以后我就是站在你对面你也不认识我。你……不想见我了吗?” 她对成年以后的陈初平都很少撒娇,没想到现在倒是厚着老脸对一个小孩子撒娇。 陈初平噘着嘴,轻出了一口气,站起身。 “等我们见面以后,你……”他一时没想好要让她做什么,想了一会才又开口:“你能再亲亲我吗?” “你把镜子贴在脸上。” “我不要这个,要真的亲。”他把镜子揣在怀里,一阶一阶,一瘸一拐地慢慢往上爬,所以李欢迟只能看到黑暗中的台阶。 “到时候……要多少吻都可以。” 陈初平很喜欢吻她,对于同时代更委婉的情怀意中,难以言表那种含蓄来说。这举动也太过奔放轻浮了,也难怪御史台以前天天骂他。 可这是她许给他的,还好她从未觉得厌烦。 他大概真的很累了,以前滔滔不绝能说一晚上,现在只是过一会,轻轻问她一句还在么。 “这地方好黑,好高。”他一手扶着楼梯的扶手,半天才能爬一阶。她不知道这楼梯通向哪,也不知道自己会见到什么样的人,更不知道那人到底会不会帮他。 只她说让他爬,他便爬。 “别怕,我在这,一直都在。” “这上面,跟你一样,是仙人么?” “不。”李欢迟想了想:“她只是一个可怜人。”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呢。 为情所困,终不得脱。 眼前的画面摇晃了一下,然后往地上跌去。 “阿靖!”她惊声尖叫,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和一声呜咽。 他毕竟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没有饭吃,受伤发烧,就算他如何努力,也还是抗不过现实限制。 镜中画面摇晃了一下,又抬高了些,而且继续在往前,好像是在地上爬。 “我没事。”声音是不像孩子的干哑低沉:“你不要哭。” “冯右!我知道你肯定听得到!别装死!”她沉声大吼道,甚至吓了陈初平一跳。 “你这样,好凶啊。”他小声说道,原来李欢迟跟他说话是特别温柔了声音,他刚才那么闹就是皇祖母都要凶他了,她居然还是温温柔柔的。 “冯右!你这个老妖婆,滚出来!” 她大声喊着,有些顾不得多想。 陈初平大概被她的吼声激励,在楼梯上靠了一会,便继续站起来,慢慢往上走。 “南昭王,在哪处寻了这奇怪又不知礼的东西。” 在陈初平爬上这一层最后一级台阶时,一个声音忽然说道。 他面前也骤然出现一个‘人’。 那‘人’穿着司天监的衣裳,领口往上便是一个没有五官的脑袋。 “啊!”借着远处的月光,陈初平看清人偶的脸时,惊慌叫了一声,退了半步,差点踩空,被那人偶一下拉住。 “别怕。”她安慰道:“你既知他身份,为何不前来相救。” 冯右似乎也能借着这些人偶看到什么,静静观察了片刻后才说:“本提点没有义务知道每个半夜翻窗上文华塔的王爷的诉求。” “他什么身份你最清楚,别装傻。” 冯右静了一会,才笑着开口:“这世上也不止他一个七杀命。” “那你的命呢。”她不确定人偶是不是真的能看到什么,只是用口型说了一句“太岁”。 这次冯右静了更久。 “在下自问平生从未见过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们在说什么啊。”陈初平被人偶扶着,怀里抱着三世镜,听着她们的对话一头雾水。李欢迟虽然威慑人的声音也很好听,但他还是喜欢她跟他说话时温柔软绵的声音。 “这三世镜果然是个奇怪的东西,以前从未有人从里面看到过什么。” 见她似乎对三世镜起了兴趣,陈初平赶忙将镜子往衣服里一塞。 “南昭王不必如此,那镜子我看过无数次了,里面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冯右轻笑道:“既然敢让他来找在下,意思是你我是友非敌对么?” “不是敌人。”但也应该算不上朋友:“你救他,你不会吃亏。” “真诚实啊。”冯右叹气:“带他去八层。” 第293章 本宫想做什么做什么 对冯右来说,剖丹入梦这种事都算不上多难,何况一个小小的烫伤和发烧。 用了些吃的,服过退烧药,要给他换药的时候陈初平忽然紧紧抓住腰带,和脱他裤子的人偶僵持了起来。 “南昭王这样,在下再能耐,也不能隔空给你换药。” 三世镜被放到一旁,李欢迟还是听冯右无奈的声音才知道他不配合。 “阿靖,你在干嘛。” “她扯我裤子。”小陈初平委屈巴巴说道。 “那不是真的人,你听话。烫伤很严重的,你不疼吗?” 听到她的话,陈初平才放弃挣扎,乖乖接受人偶的处理。 他之前养在太后宫中,随身都是太监,还不太习惯女性服侍,哪怕这人偶只是衣着身形像女人。 不一会,大概是伤口处理好了,他又赶忙把三世镜抱在怀里,一副谨慎的模样。 “大恩不言谢,日后陈靖若有出头之日,定不忘阁下今日所为。”吃了东西,好像也没那么烧得厉害了,陈初平毕竟是孩子,体力恢复很快,马上就要跑。 这不知从哪传来的声音和诡异的人偶实在是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把换的药一起带走,还有吃的。”李欢迟提醒他,又说道:“冯右,多谢。” “我是不介意结一个善缘,不过阁下若能说清来历和……当然更好。” “你会知道的,我们还会再见的。” 她只来得及匆匆留下这一句话,就被陈初平带着跑下楼去。 “哼,真是养不熟的小狗。”冯右轻叹道。 等陈初平从小路回到太庙,已经寅时了。 “跑那么快干什么,你还病着。”虽然被他塞在怀里什么都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陈初平跑得很快,几乎是逃命一样。 “那是什么啊?怎么她不在屋里我也能听到她的声音。”他这才觉得有些疲倦,爬到供桌上坐着。 “冯右是司天监提点,司天监多少会些术法,你听说过?她不会害你,不用怕。” 陈初平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这小孩,她也是怪力乱神的存在,他就那么坦然接受了,冯右虽然看不见人,好歹救了他一把,他居然那么害怕。 说白了还是看脸。 而且这脸还一辈子没变过,真是美死他了。 她哼了一声,默默嫌弃了他一下,又开始细细叮嘱:“你回去要记得换药,最好背着人,省着些用,平日里把瓶子藏好……” 大概是因为折腾了一夜,现在肚子饱了也舒服了一些,陈初平有些困顿,躺在桌上捧着铜镜,狭长的眼睛要合不合,似睡非睡。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些应该不用她说也知道。 李欢迟也安静下来,只是看着他。 两人隔镜相望,陈初平却始终坚持着没有睡过去。 “欢迟。”他软绵绵地叫道。 “我在。” “你亲我一下。”他将脸贴近镜子,很满意地看到那边落下一个吻。 她的唇色很像海棠,也一定是柔软如春日和风那般。 陈初平依旧没能睡多久,他惊醒的时候也差不多到了离开的时候。 白日元吉忽然听起李欢迟问文帝贵妃的陵寝何处时,有些莫名。 “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本宫不开心,你去找人给本宫将那陵墓挖了,挖坟鞭尸。”她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指甲说道。 反正她声名已经很差了,她不在乎更差一些。 “那位太妃最后的记录是消失于宫中,并无陵寝,只有一个衣冠冢。” “那也行,挖了。”她眯起眼,竟有几分从前元帝不悦时的模样。 “喏。”元吉从她进宫便认识这位太后,知道她并不是无事找事的人,大概是这两日从史书中翻出了什么。 “废太子呢?”她又问。 “废太子倒是正常下葬,不过未在皇陵中。” “一并挖了鞭尸,叫司天监的人一起,就说本宫近日做梦梦到他母子二人克本宫,看看有什么方法镇一镇。”她想了想,让把冯翎叫来,直接吩咐他将二人墓的风水破了,即使真去投胎也不得安生。 “娘娘这是何意?”冯翎听她的要求,问道。 “你不是说有事叫你么,你做不做。” “臣没说不做,只是想知道其中缘由。这样的事实在伤天害理。” “本宫不开心,想做什么做什么,何况挖两个逆贼的墓。” 听她自称,冯翎苦笑,元帝给她惯得脾气就很坏,想一出是一出,然而总有人买账。 她身后秋日的暖阳被窗纸过滤得细腻柔软,贴在她脸侧,让她即使生气也没有那么冷肃坚硬,而是毛茸茸的。 “臣明白了。”他应下,从见到她起,他要做的事就乱七八糟的。 与陈初平又见了两次后,他说起阿九。 “我们真的会是好朋友吗?我觉得他……不太……”然而在小小的陈初平的善恶观里,阿九这梁上君子,闯空门的,实在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 “他给你找吃的了是不是?”李欢迟有些好笑,阿九初见他必然是心软了的,可这心软好像并没有打动陈初平,他只是因为她说了他们以后会是好朋友,才勉强认下他。 “是……但是也是从别的宫中偷的。” “那不就结了。”在这样的时代里,道德感太强只会约束自己,但对别人没有任何用:“你要自己先吃饱了,才能救更多的人。” “我也要去救别人吗?像燕九一样偷东西给别人吃?”他震惊地瞪着眼,这件事她之前从没说过啊。 李欢迟摇摇头:“让别人吃饱穿暖有很多种办法,阿九的办法只能救一两个人,而你以后,也许有办法救更多的人。” “为什么要我去救他们。”陈初平有些闷闷不乐地缩着肩膀:“他们也从未帮过我什么。” 跟这么小的孩子说什么道义,是说不通的。 “阿靖,喜欢太阳么?” 陈初平想了想,他虽然白日总见不到李欢迟,但这是他不能带着三世镜离开太庙的缘故。太阳温暖明亮,他是喜欢的。 “万物的生长都需要太阳,植物发芽、开花、结果,人和动物的一切活动都不能失去太阳。可太阳并没有刻意做什么。只是自己足够明亮,便能照耀万物。” “你的意思是。”陈初平纠结地皱着眉毛:“我是太阳?或者我应该成为太阳?” 他的脸忽然有些红:“你在说什么啊,人怎么可能会是太阳。” “对我来说,你就是太阳。”李欢迟摸了摸镜子:“以后你也会成为许多人的太阳。” 第294章 逗小孩可太好玩了 遇见阿九以后,陈初平的伙食有了极大的改善,面色看起来好歹没原来那么惨白了。 若说他们这些倒霉小王子们还要进学,去受贵妃和太子的气,阿九这街溜子一天到晚不是在偷东西就是在去偷东西的路上。 当然根据原先他个人所说,他平日里也是练武的。 所以晚上跑跑腿,去投喂一下陈初平也不是什么大事。 陈初平当初对阿九的成见,在听过劝和看到他的身手以后消解了许多。很快就阿九长阿九短起来。 “我,我是不是不应该说那么多他的事。”一次他兴高采烈说了阿九戏耍一个狗仗人势的太监之后,忽然回过神来。 “没事,我喜欢听。”李欢迟托着腮,看他讲得眉飞色舞,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也很温柔。 他在几皇子中都是很优秀的,先生都经常夸他,所以太子越发看他不快。比起整日被哥哥们欺负,他和阿九的交往才更符合少年的情谊。 陈初平眉头一皱:“你不会……喜欢上他了。” “想什么呢你。”陈初平若在她面前,高低得被她拧脸了。 “你为什么一开始就知道我会遇到他,你之前就和他认识么?”有些问题陈初平不是不懂,只是不问:“你让我与他结识,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 原来不止她这一辈子惴惴不安,陈初平也是。 “阿九还不认识我呢,他给你饭吃,你却觉得我是为了他所以接近你?陈靖你是不是欠揍了。” 陈初平有些倔强地抱着膝盖,将三世镜放到一旁,让她看着屋顶:“反正你也打不着。”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那么叛逆的模样,李欢迟也一把将镜子反扣在凭几上。 不一会,果然听见他细细的寻问声。 “欢迟?你在哪去了?我看不到你。” 她没搭理他,又过了一会,镜中便传来带着哭腔的声音:“你别生气,我错了。” 从前她生气的时间都是以天起步,最长那次冷落了他半年。 但现在的陈初平还没有成体的厚脸皮,不多时那边就传来了哭声:“对不起,你别不要我,我不应该说这话。” 李欢迟忽然想起以前看到他梦境那一次,他装疯卖傻外,也是哭唧唧的,她嫌弃他没尊严,原来也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耍小孩有什么意思呢,耍哭了还得自己哄。 她深吸一口气,在哭泣变成嚎啕大哭之前将镜子翻了过来:“别哭了。” 她的话好像圣旨,陈初平一听,马上便止住了眼泪:“我不说这种话了,你别不理我。” 虽然这么说,这家伙心里绝对还是有顾忌的,不然不会有之后将三世镜偷出太庙后,让阿九也来看镜子的举动。 她白日看书,夜间或是正常睡觉,或是与陈初平见面,几乎对外事不闻不问。 结果过了一段时间,大司农那边告状来她这边了。 起因是陈嫣然想要在云雁和兰麓之间,更靠近大陆中央的地方修一个新都,这样会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前朝吵得乱糟糟,紫宸宫算是最后波及的了。 “太后娘娘可要好好劝劝陛下。” 群臣倒也对陈烟萝这个女皇习惯了,但比起陈初平甚至李欢迟,陈烟萝的威慑力还是不够的,所以见女皇搞不定,全都来找李欢迟哭诉了。 现在是大司农已经是沈归鹤,他从二十多年前就被陈初平调给李欢迟管辖,算是太后亲信,而且事关财政,自然也是他为首。 李欢迟扫了一眼他报上来的账本,眉头跳了跳。 这可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别说建筑材料,就是征民夫也得数万,整个计划时间更是长达五年有余。 五年,陈初平打季国也没五年。 而且这帐只是粗算理论上,要说这种大工程没有人在其中上下其手,鬼都不信,到时候这账本上多出三分之一都算是客气的。 大辰虽然已经度过了作为新成立国家的混乱阶段,但也没到可以大肆挥霍的地步。 “陛下她如何想到迁都的,云雁兰麓二都不够她住么。” “陛下说云雁太过寒凉,而兰麓过于偏南,都不是宜居之地,这新燕地处大陆中央,地势平坦,四通八达,又有冬暖夏凉之宜,更适合作为……”沈归鹤说着说着,瞄了一眼李欢迟的眼神,马上刹嘴。 “大司农,以为本宫老糊涂了么。”她挑眼看着他,不怒自威。 “臣不敢!”他一跪,后面的官员们更是瑟缩。 陈烟萝虽然得陈初平教导,但她从小生在深宫,冷也冷不着,热也热不到,她知道什么云雁不宜居,兰麓太偏僻。 必然是有别人给她说了什么。 李欢迟揉了揉太阳穴,她毕竟只有二十出头,也就是当初她进宫的年纪。那时候她看陈初平处理政务能直接在他怀里睡过去。 可那时,不,她这一辈子大多数时间都有陈初平在前面帮忙挡着风雨,陈烟萝现在并没有。 “你不愿说,便叫个愿意说的来。”她淡然道:“张平呢,把他叫过来。” 张平这些年在朝堂中是个很奇怪的存在。 明面上并不是太后党,但他很多时候都很听太后的话。 偶尔让人觉得他脑子一根筋应该当个言官,但最后大多都会妥善处理。 “回太后娘娘,最近陛下与原梁国公主,现太仓令孟染交从甚密。”张平一来,从善如流便交代了。 李欢迟看了看,新燕的位置,确实在原先梁国境内。梁国和平献降,除王室宗亲,国内重新规划后,许多还是梁人治梁地,其中怕是还有什么利益纠葛。 而且,太仓丞是大司农署官,沈归鹤不至于连手下人都管不了,反倒来她这告状。 第295章 皇帝与太后 张平见她陷入沉思,又补充道:“陛下最近还考虑要裁军。” 她只是窝在后宫沉迷史书和三世镜,不是死了。 陈烟萝这又是迁都又是裁军,是要闹什么呢? “没人跟她说说?”她忽然觉得血压攀升,在心里默念几遍莫生气以后问道。 “一开始陛下只是想迁都,大司农说耗资巨大,会导致国库空虚,陛下就说起了裁军。百官劝谏说兵者,国之利器,不可自废,陛下便十分不快。” 好丝滑的连招,丝滑到李欢迟一晃神还看不出是哪里的问题。 大司农是她的人,大司马严静也听她的话,这莫不是,冲她来的? 国库没钱最常见的手段是增税和延长徭役时间,毕竟陈初平刚统一的时候为了与民生息,把税率调得很低,现在提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 大辰这大一统还没几年,甚至打退赤翟也就是两年前的事,陈烟萝不至于没脑子到要做卸磨杀驴这种事。 这些兵虽然花着饷银,但也干着屯田,维护治安一类的工作,现在把他们裁了,很难想象几万无业无产游民能干出什么事。 他们受过专业训练,上过战场,只用一点饷银稳固住他们是很划算的事,陈烟萝不可能不知道。 若只是冲着削她的权来的,这……也完全是个昏招。 李欢迟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那么想念陈初平。 如果陈烟萝执意这么干,别管是为了什么,都留不得。 她不会让大辰在陈初平身后二世而亡。 见她眼色渐冷,张平明白她已经懂了。 他觉得自己以前实在是带了太多偏见,当初元帝身故,他是做好准备迎接李欢迟登基的,可惜她真的不想要这个江山。 她只是与某人相守,然后在他身后,守着他的遗物。 “你怎么想。”见她忽然看向自己,张平赶忙低头。 “臣亦觉得此事不妥,两件都不妥。” “张卿,你身为丞相,要将其中利害分析给陛下听。别的事,我知道了,退下。” “娘娘。”张平临走时,忽然抬头,犹豫了一会,才行礼退下:“娘娘保重。” 他的问题,早已从他现在的情况有了答案。 张平走后,李欢迟敲着小几。 沈归鹤这货应该说他精还是怎么,一样被为难,严静还没找她哭呢,这货就来了。 她倒不反感有主见的孩子,就是她登基还没一年呢,就想着翅膀硬了,要自己飞。 问题李欢迟要是处处干政就算了,她这段时间蒙头在紫宸宫里,除了偶尔逛逛御花园,哪也没去,陈初平留那些老臣也没私下见过几面,这都觉得她碍事,不顾一切想把她除掉么。 “陈靖,你看看,谁都欺负我。”她叹气似的说道,然后招来苏简。 “那太仓令及其家人的人际往来,经济情况,细细察来报予我,还有最近梁人的异常动向。”她淡淡吩咐道。 绣衣使就像陈初平的私器,根本不存在帝党后党,他给了谁就是谁的,而李欢迟,并没有将这私器交出去。 苏简领命,但没有立即离开:“还请娘娘恕属下多言失礼之罪。” “你说。” “娘娘,当初为什么会选择陛下。她与先帝,实在是……” 云泥之别。 既然都是女皇了,她手上有那么多武器呢,完全可以自己登基。 “我以为她会是个养民守成的好皇帝。”李欢迟调整了一下坐姿,垂着眸看不出神色:“为人君者,其实不用每个都很优秀,满朝那么多文武,都是为了辅佐帝王的,她性子温和,先……帝也亲自教导过,不做什么出格的事,让百姓自由生长就很好。” 可为了夺权,拿这个国家开玩笑的话,她是断不能忍的。 “去,我不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 绣衣使的调查还没那么快,期间陈烟萝来问过安,但她没有打草惊蛇。 陈烟萝一身玄色冕服,应当是刚下朝。她手臂戴孝,一张脸不施粉黛却依旧明媚,又多出几丝上位者的端庄肃穆。 除了一点点血缘中的似曾相识,她不太像陈初平。 或许更像她亲生父母。 面对李欢迟时,她很是恭敬,嘘寒问暖,又劝她平日多出门走走。 “孤听闻母后常在屋中读史,夏日酷暑便罢,近日秋高气爽,母后可多出门走走,也算休息双目。” “紫宸宫的花园就很好,你父皇打仗时,做什么都要节省着来,唯独对这小花园修修改改,我常在此处,多美的景都会看腻的。可等他不在,这地方好像又陌生起来,真是奇怪。”李欢迟倚在临窗榻上,漫不经心地眺望远处水榭,这些日子三世镜都没有呼唤她,她也就能早睡早起。 从陈烟萝懂事起,惠妃就告诉她,这宫中得罪谁都不要紧,即使是得罪她父皇也没关系,唯独不要得罪这个女人。 初时她还不明白,因为李欢迟进宫远比惠妃晚,甚至家世是拖累她的存在,而她的父皇,又是个过于冷情的人。 可他当真爱了她一辈子,就连临走,也好好给她铺了路。 朝中大半朝臣都向着太后,财政、军事,甚至国之利器的虎贲和绣衣使也握在她手中。 后宫中更是没什么人能对她形成威胁。 陈烟萝虽然近年上手政事,但从未想过登临御座,因为无论如何,她面前的这座高山都不是靠自己能翻过去的。 然而高山手一挥,便将无数人为之恨不能死的东西,随手赏给了她。 大概因为对高山来说,凡人的歌功颂德,建庙立碑都是无用且令人烦扰的。 陈烟萝看着她的侧脸,有些欲言又止。 “母后要不要去新云苑或是栖凤小住?听说您从前很喜欢那里。”她提议道:“孤让表兄陪着您,现在正是秋狩的好时节,别太张扬就好。” 这时代的人没什么玩的,除了很‘文’的辩经论道,就是狩猎钓鱼这样的,而且本来辰国女子就奔放,巾帼不让须眉,狩猎也是她们许多人的爱好。 然而这种时候把她丢去新云苑,是真想让她散心呢,还是釜底抽薪呢。 “你父皇,从来不喜欢狩猎,你知道么。”她忽然问了一句。 陈烟萝有些愕然,因为在她印象中,陈初平虽然没有十分热衷,对狩猎也并不抗拒的。 “我也不喜欢。”李欢迟淡然道。 第296章 零元购 小陈初平只是小,但作为狐狸的本性一点没变。 在某次见面后的早晨,他本该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离开,然而陈初平却没有将三世镜放回架子上,而是将镜子塞进衣裳中。 “你一会别说话,什么都别问。”他仔细叮嘱道:“直到我说可以为止。” “你别让人发现你把国宝带出去了。”虽然就结局来说应该没被发现,但李欢迟还是不由觉得担心。 最近他几个哥哥打得昏天暗地,也快到山穷水尽了,所以太子没什么时间折腾他,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来太庙。 李欢迟知道,不多时他们的叔叔,文帝的兄弟陈忠恕就要粉墨登场,那么也差不多到了阿九口中陈初平将镜子带出太庙的时间。 “不会,他们又不搜我的身,我托人弄了个差不多的放上去了。” 李欢迟扶额,应该说近墨者黑么,阿九这满世界零元购,倒是启发了陈初平。 三世镜作为一个国宝,宝就宝在这完全无法验证的传说。 材质就是铜,最多背后花样不常见些,看来陈初平不知道怎么,也解决了这个问题。 不多时,外面就有人叫他。 陈初平整了整衣衫,便坦然走了出去。 禁军跟他没仇,公事公办,而且这过程也有十来次了,轻车熟路将他送回住处便离开。 在听宫人稀稀拉拉的问安声中,一个清脆又欢快的女声格外出众。 “王爷回来了,快先喝口热水。” “放桌上,我一会喝。”陈初平却似乎步履匆匆。 “王爷要泡个澡暖暖身……”那声音被关门声隔绝在屋外。 脚步声轻了许多,片刻后,‘赃物’便重见天日。 “我一会还要去进学。”陈初平大概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激动得一张脸微微泛红,他看着镜中良久,露出一个有些复杂的笑容:“你等我回来。” 他觉得自己心脏跳得飞快,但并不是心虚。 “你想见我的时候我总是在的。”考虑到陈初平走出一定范围三世镜大概就没用了,李欢迟淡然道:“去。” 陈初平把床脚一块砖抠了下来,里面竟然被他掏出个洞,他的小老鼠就养在里面,而且他似乎有意拓宽过,好让这个洞放得下镜子。 “抱歉,你忍忍,老鼠洞我在重新挖。” 他将镜子放入洞中,李欢迟的视角就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鼠。 “那,你等我回来。”他盖上石砖,房间中响了一阵以后便听到关门声。 然后镜中就恢复出那不甚清晰的,李欢迟自己的脸。 在她想象中还以为陈初平以前单纯被贵妃太子两个精神病虐待呢,原来他还是要上课的,大概在她心里这家伙真的天赋异禀自学成材。 所以他看到陈重光背不好那些诗文时,才会是那种有点恨其不争的无奈。 现在她对陈烟萝,大概如同彼时陈初平对陈重光。 李欢迟有些自嘲地笑笑,这叫什么事呢。 当日晚间,她都准备睡下了,苏简忽然求见。 元吉带着他进来,就见他将一个人摔到地上。 “叫你去查孟染,你这是……”李欢迟掩口看着地上的人,这人她并不认识,不过不管他是谁,苏简都不应该贸然行动将人抓了带回,毕竟他得到的指令只是查证孟染及其家人的人迹关系和资金流通。 “属下调查太仓令时发现这家伙似乎也在行相同之事,本想一起调查,却因行事不够谨慎,让这小子发现了,此事是属下失职,任凭娘娘处罚。至于别的,娘娘直接问他。”苏简没好气地踢了地上的人一脚。 “你认识他?正事有下落了么。” “廷尉的,以前打过交道。事情已有些头绪,正叫人继续盯着。” 李欢迟挑起眼,这才仔细看向那人。 廷尉不算她一党,但赵棠溪在大是大非上很拎得清,所以陈初平也没专门将他换掉,也就是说,调动廷尉的,只能是陈烟萝。 孟染与她交从甚密,她竟还派着人监视对方? 既然连人都不信,还采纳了孟染的建议,这不是眼见有坑还往坑里跳么。 或者说这只是将计就计,她到底在怀疑什么? “那就说说。” 她心中已经有种猜测,但到底要杀人灭口,还是与陈烟萝摊牌,还得看此人的证词。 夏千帆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这个传说中的太后。 按理说她至少四十了,虽然一头白发,容颜看上去却依旧如同少女般美丽,只是并没有少年人的鲜活,一双眼漆黑深沉,充满了冰冷的审视。 “还不交代。”他还有些怔神,一旁的苏简就又踹了他一脚。 “怎么,你与他有私人恩怨么。”苏简难得那么暴躁,李欢迟玩笑似的问道。 “朝上百官,不论文武,谁跟他们廷尉没点龃龉。”苏简横了夏千帆一眼,似是警告。 廷尉素有酷吏之名,查的又多是官吏之事,谁还没点莫欺少年穷,莫欺中年穷,莫欺老年穷的落魄时刻,但廷尉不会管你这些,有必要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帮助皇帝给官员们网罗罪名,所以在同朝官员中向来声望不好。 但这样对上位者来说恰恰是最好的。 他们不会有什么偏私,也难以被收买。 “行了,你让他好好说。”若是说不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那可就不止被踹那么简单了。 夏千帆想过一百种自己去监视孟染会出现的下场,而且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唯独没想过自己会被太后的人抓了。 他想过以死明志,但太后也不是什么敌人。 可这毕竟是陛下单独交给他的任务,如此轻易被人抓住,又将计划告知第三人,那他以后的仕途就…… “说实话,打你出现在那,这件事我便大概明白了。” 在他犹豫时,面前的女人开口道。 “你现在可以不说,不过这件事我还得继续查,那就麻烦你,暂时消失了。” 第297章 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我爱你 陈烟萝这孩子,李欢迟也不敢说自己多了解。 想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平日里的交际是完全不够的。很多父母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真正的为人也就因为此。 高明的伪装者会连微表情,说话的方式都精密控制,人们看见的,只是他想让人看见的部分。 都说共患难,见真情,并非虚言。 看一个人别看他怎么说,要看他怎么做。 陈烟萝这次嘴上说要迁都裁军,实际上却安排了人手调查提出这项建议的孟染。 至少事情就不是与她夺权那么简单。 先不管陈烟萝那边,孟染又是什么想法提出这些事? 她自信自己在朝堂还是有些影响力,若真是想推行这两项事,她这一关必不能不过。然而至少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来劝说或者拉拢她。 让人觉得又是一个项庄舞剑的行为。 迁都裁军最终必然是不能成的,孟染身为梁国遗族,身份敏感。就算陈烟萝是真心信任她,提出这种建议,除了能得到或许有的一点陈烟萝的倚重,再没有让她成为出头鸟以外别的任何作用。 再有就是,让她和陈烟萝离心。 李欢迟敲了敲凭几,心中浮现出一个幕后之人的人选。 她忽然愣了一下,回想起自己刚才的动作和思维,脸上浮现出苦笑。 “去……将陛下请来。”她叫来宫人,吩咐道。忽然想起这已经是深夜,马上阻止:“算了,明日,等她自己来。” 爬上床,宫人们将灯挑暗便出去了。李欢迟抱着膝盖,三世镜放在她旁边,还没有动静。 在他身后,她居然觉得自己好像一步又一步,更了解了陈初平许多。 她的爱人不在了,可这世界又哪里都是他。 越是沉重的悲伤越是无法维持太久,这对身体的负荷太大了,身体不得不分泌一些激素,抑制住那些情绪,然后再交由时间打磨。慢慢的,再刻骨铭心的记忆都会变淡,直到彻底被时间的碎片层层掩盖。 可在某时某刻,也许是一阵风,也许是某个场景,会将这些没有意义的碎片扫开拂去,你会发现那些记忆虽然陈旧泛黄,却依旧组成了今日的你。 “阿靖……”她无意识地呢喃着。 身旁忽然传来脚步声,还有老鼠的窃窃私语。 镜中的世界似乎忙碌了一阵,随着关门声便静了下来,砖石的摩擦声后,一道亮光出现在镜子那边。 “抱歉,今日课上睡着,被夫子罚了,没有让你等太久?”男孩儿还没变声的软语传入她耳中。 “没有,我想你的时候,你刚刚好都在。” “可你怎么又……是不是被老鼠吓着了?”陈初平伸手擦了擦镜子,虽然和老鼠放在一起,但老鼠的洞要更往下,它们应该是碰不到镜子的:“为什么你总是忽然就哭了。” “阿靖。”她轻唤了一声:“我好想你。” 陈初平无奈看着她,忽然将镜子抱在怀里:“等以后我们在一起,你想什么时候见我,我都在的。” 他回来跑得急,洗漱也是赶着投胎一样。现在将三世镜按在心口,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 “如果见面以后,你发现我脾气很差,毛病很多,你会不会就讨厌我了?” 她也趴在镜子上,享受这隔空的拥抱。 “嗯,我脾气很好,应该可以忍。”陈初平思考了片刻,答道。 “如果我记不得跟你认识的事,还脾气很差呢?” “为什么记不得!你会忘记我吗?”听到这话,他激动起来,将镜子拿到自己面前,满脸焦急。 “我只有忘掉这些,才能去与你见面。”她平静的话语却像拿着一把刀,一刀一刀往自己心口捅:“那时我不记得你,不记得约定的事,也不记得爱,我会变成一个固执无能的笨蛋,这样,你还想不想见我?” 她的话语似乎震撼了陈初平,他呆滞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下凡,代价那么大啊。” 就是李欢迟之前的情绪再低落,也被他逗笑了。 他好像始终觉得她是神仙,所以会给她立神像,把自己祭祀给她。 “不要笑,我很认真的问你。”陈初平却皱眉严肃道,不知想到什么,又变成一个苦瓜脸:“对你伤害那么大的话……还是算了。” “你不想见我吗?”她明白他的想法,也知道这个问题的结果,只是也任性的,想听他自己说出来。 “我当然想见,我愿意拿一切去换,你有什么毛病我都能忍,忘了一切也没关系,还可以从头开始,但是。”他顿了顿,忽然有些脸红:“我真的值得你这样做吗?” “值得的。”她坦然笑道:“阿靖,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爱你,你是我最值得的选择。” 陈初平的脸本来只是微红,也许还有两分是因为他一路跑回来,听了这句话,直接染成最绚丽的晚霞。 虽然对个八岁小孩儿讲这个有点违规,但她忽然觉得自己给他说过的我爱你太少了,太少了,只能现在稍微补一些。 她欣赏着他被告白猛烈冲击而变成雕塑的模样,这家伙小时候男女不辨的时候是长得挺漂亮,眼睛不是狭长,是整个就很大。眼下一颗痣,楚楚可怜的。 “……想!我当然想见你。”陈初平一只手捂着胸口,发觉自己声音太大以后,压低了音量,激动地说道:“我也,我也喜欢,不,我也爱你。” 他结巴着,就像控制不好自己的舌头:“不管你是什么样,我都接受” “以后也会有许多人喜欢你,比我脾气好,比我美,比我能帮你更多。你这么早承诺,就不怕后悔么。” 陈初平摇摇头:“但你比他们任何人都爱我,对么。” 李欢迟低头笑了起来:“对,我大概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那就够了。” 第298章 两个孩子 陈初平那边还是白日,于是这次是他看着李欢迟入睡。 到用晚饭前应该都不会有人打扰他,陈初平趴在床上,看着她睡着以后,打开一本书。可眼睛不由自主就往镜子上飘。 索性将书丢在一旁,拿着镜子翻身躺下。 这还是陈初平第一次看她睡着的样子。 她那边很暗,像在什么密闭的空间中。难道这就是她不能马上来找他的原因? 不过如果现在找来,他也没有能力带着失去记忆和一切能力的李欢迟逃出这宫去。他看着自己的手,还是软弱无能,连活命都要靠别人救,别的更别说了。 可这个人居然说爱他。 他母妃,兄长都把他当累赘,废物,恨不得他消失。就是以前父王、祖母对他好,也只和照顾其他兄弟差不多。 爱这个无能弱小的他吗?图什么? 现在他宫中的宫人,无不想着找关系去别的地方,甚至有宫女为了离开,自愿嫁给太监的。对他们来说去哪也好过在一个废王的宫里,一应用度都被克扣,甚至被同为宫人的伙伴瞧不起。 剩下没那么明显想离开的,还有太子派来监视他的人。 他的情况自己最清楚,就算以后有什么人来巴结攀附,也大多有自己的目的。 若他还是如今的陈靖,有谁会来搭理他呢。 那些攀名附利的人,再美丽强大又怎么样,他们凭什么跟她比。 他痴痴地抚摸着镜中人的睫毛,用手描摹她的轮廓。大概是在梦中没有什么烦恼,她眉目舒展,也不会总是带着些哀戚地看向他。 纤长银白的睫毛低垂着,花蕊一样毛茸茸的,银发如同一匹缎子一般搭在她脸侧,脖颈。他多庆幸自己将三世镜带了出来,不然要如何见得这样的场景,如何将她真的变成他一个人的。 真是期待啊,见面的时候。 李欢迟起身时,陈烟萝已经在前殿等着见她了。 “让她稍等,我有事问她。”她揉着太阳穴,最近虽然不做梦的,但睡眠质量都不太好。枕边的三世镜此时又恢复了普通镜子的模样,也不知道是多久断掉的连接。 简单洗漱后,她来到前殿,陈烟萝原本坐在那吃点心,见到她,赶忙一口吞下起身行礼,却差点被噎住,咳了半晌,灌了两杯茶水才把气理顺了。 “你急什么,我又不跟你抢。”李欢迟很自然地扶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有些无奈地说道:“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冒冒失失的。” “在母后面前儿臣永远是孩子啊。”陈烟萝接过宫人递来的手绢擦了擦嘴,笑着说道:“今日下朝还没用过早膳便赶了过来,本想着在母后这有好吃的,只是这紫宸宫的点心好像没从前美味了。” “是么。”李欢迟晃了晃神,阿九走后她就不怎么开发新的点心了,陈初平离开后她更是厨房都不再下:“以前是我做的,现在是紫宸宫的厨子,你这话实在是恭维了。” “真的,以前母后亲手做的点心都格外好吃。”她忽然也露出有些伤感的神情,那些点心是为了谁做了,她很清楚,她更清楚除了点心,李欢迟做得更好的是药膳。 四十六岁说不上早夭,但也是天不假年,可他这一生,如此波澜壮阔,如此鹣鲽情深,旁的人怕是几世也难比得上他一世福分。 “我把方子给你,让你的厨子按照喜好改改。”李欢迟将屋中人都遣了下去,毕竟她今日叫陈烟萝来,并不是为了讨论点心的。 “我听人说,你想迁都?”她并没有开门见山,只是从最表层的事讲起。 陈烟萝放下茶盏,点点头:“是有着想法,云雁苦寒,是辰国的最好选择,却不是大辰最好的选择。” “大辰立国不久,国库依旧算不上殷实,何况还有许多工程亟待建设,现在迁都,劳民伤财,你还年轻,何苦急于这一时。” 陈烟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垂下眼:“母后教诲得是,儿臣知错。” 李欢迟最怕就是这种不咸不淡的回答,之前陈重光也是这幅模样,然后一出溜给他们玩了个大的。 观念不同还能互相交流讨论,若是沟通都不沟通,误会越积越深,只会恶化关系,激化矛盾,明明能好好说的事,到最后却要变成不死不休。 “母后今日叫儿臣来,为的就是这件事么。”陈烟萝问道,却一直没敢抬头与她眼神对视。 “自然,迁都国之大事,兵者国之利器,这两件事都不是轻易能动得的。还希望你慎重考虑。”李欢迟看着面前的人,明明她猜到三分其中内情了。却很难像和陈初平一起时一样,将事情说开,明着与她‘密谋’。 这世上除了他,还会有谁会把自己的一颗真心剖给她看,甚至将性命交付,权利分享。 “儿臣明白。”陈烟萝继续乖乖答应着。 李欢迟看着她,明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 不,她今天专程将人叫来,不应该是按着别人的设想,慢慢与她关系破裂的。 “夏千帆。”她想不到应该怎么说,只是这个名字自然浮现在她脑海。 比起之前的漫不经心,陈烟萝明显震了一下。 “母后,在说什么?”她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问道。 而那边的李欢迟,却与往日虽然微笑,却始终淡然的模样完全不一样,陈烟萝甚至在某一瞬间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个亡灵。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既然你还把自己当我的孩子,那就直说。你若继续装傻,我也有自己的办法能把事情查出来。” 她忽然拉起陈烟萝的手:“只是你我母女,若生分至此,也太让人悲哀了些。” 陈烟萝一惊,缩了一下。 李欢迟甚至只穿了最简单的素色深衣,头发来不及打理,只随便束了个坠马髻,却看着如此庄严肃穆,又坚定温和,仿佛一座能依靠的大山。 她确实应该是她的大山啊。 陈烟萝像做错什么事的孩子一般低下头,反握住李欢迟的手。 “儿臣,无意隐瞒,只是不敢乱说。” 终于,她缓缓从口中吐出一句话。 “迁都裁军,均是太仓令出给儿臣的主意,儿臣之前虽与她相近,这样的事却知道是断然不可为的,除此之外,他们还给儿臣说了很多胡话,儿臣心中起疑,一边假意采纳,一边派人暗中调查。” 开口以后,之后要说什么就简单许多。 陈初平只教了她如何处理政务,如何制衡权力。 可阴谋,却是比政事要难无数倍的,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有些无措,只能自己暗中询查真相。可在这过程中,会不会又落入别人早已设下的陷阱? 第299章 镜中情人 陈初平将三世镜带回自己住处后,他们隔三四日就会见面。 而在李欢迟的视角中,她几乎每天能看到他。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就像只存在夜间墨镜中那不可告人的情人,让人觉得他还在,只是换了一种陪伴方式。 每天与他相见实在是太过幸福,如果不是陈烟萝还是个新手,需要她的帮忙,她是一分也不愿意管前朝那些破事的。 那日陈烟萝小心翼翼对她坦白,她一开始怀疑孟染,是因为她拿陈烟萝亲娘蓉嫔来挑拨离间。 现在甚至不能叫容嫔,应该叫赵夫人,因为之前遣散后宫时,她眼看孩子要不回来,又没有宠爱,于是果断决定出宫改嫁。 她早些年被与陈烟萝,也就是当时的凌阳公主母子分离,罪魁祸首勉强可以说是李欢迟。 然而李欢迟本来也是受害者,是被章婕妤忌恨陷害的倒霉蛋。 后宫中女人的斗争就是这样,哪怕本来与你无关,只要你可以被利用,就会被拉入漩涡。 这件事惠妃虽然有些讳莫如深,但陈初平却是毫不忌讳,完全给陈烟萝说清楚了的。这件事中若非要有一个真正的坏人,除了章婕妤,就是陈初平。 因为不她们管怎么闹,最终决定将凌阳公主给惠妃养的人,是他。 他让她若要恨,恨他就是。 章婕妤虽还在宫中,但她在冷宫没能待到他让后妃们出宫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陈初平大概早就想到过有这一天,会有人拿这些做筏子,挑拨她们的关系。 所以孟染明里暗里试探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陈烟萝就警觉了起来。 这事虽然也算不上什么机密,毕竟她娘都出宫嫁人了。 但作为梁国人的孟染能清楚其中始末,然后用以离间,必然是有另一个人,而且是熟悉宫中往事的人在她身后。 她若是真想巴结陈烟萝,有许多其他方法,提这事却完全是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 如果可以的话,陈初平留下这些人,她是真的不想动的。 老臣,她还压得住。 后宫的众人,她们这辈子就像陈初平养在笼子里装点这空旷皇宫的宠物,都是悲剧的一生。若真有来生,她赡养这些人也许能算是为陈初平积德? 但她是不可能一辈子为陈烟萝挡在前面的,就像陈初平为她铺路一样,她也要为陈烟萝荡清一些前路的阻碍。 陈初平以往大概会让她配合演一场戏,但是陈烟萝和她没有必要。 在一段时间的调查后,绣衣使找到了孟染和宁远王陈济生私自勾连的证据,以及陈济生答应梁人,在篡夺政权后帮他们复国的许诺。 除了这些,他还秘密在云雁城外蓄养了一批死士,囤积了粮草兵马。 当然,规模都很小,非要说的话也许只有暗杀和刺杀能用用,想要暴力推翻陈烟萝的政权完全是不可能的。 但假以时日,加上挑拨皇帝与太后之间的关系,让两人生出龃龉,这些刺杀暗杀即使不成功,也能给火堆加上一把干柴。 陈济生挺聪明的,从心理着手,一点点挑动别人的关系。 他很清楚陈烟萝最大的靠山是谁,更清楚这靠山也能成为压死她的碑石,他自己并不急着入局,只是看着两个女人斗。 太后手握兵权,陈烟萝必然是斗不过她的,若太后对她失望,这座靠山就能为自己所用。 哪怕李欢迟不怎么喜欢他,但毕竟他是元帝留在世间‘唯一’的继承人了。 很可惜,他能想到的事,陈初平不可能想不到。 他既然想做什么,必然会将一切后患乂除。 陈济生自以为能下手的缝隙,其实是别人留给他入坑的陷阱。 处理这些事的时候李欢迟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小陈初平,睁着天真又无辜的眼睛,看书或者做些别的什么。 现在见面的时间很多,不会有以前那种每见一次都要争分夺秒做什么的急切感。 他小时候那么可爱,让人完全想象不到长大以后会是那样诡谲无常的人。 “你总这样盯着我,会让人分心啦。”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直勾勾,陈初平忽然抬头说道。 “那你别趴在床上看书,光线差,对眼睛不好。”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妈子。 “哦。”陈初平爬起身,来到屋中小桌旁。 这个时候他甚至没有自己的书房,这宫殿也不小,就是没什么人打理,他那些宫人全都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恨不能搭上什么关系离开这个冷宫,平时能保证陈初平日常就不错了,对他的命令向来敷衍了事。 有一个小宫女倒是很殷勤,但陈初平不怎么喜欢搭理她,人好像叫兰奴。李欢迟让元宝查过,这人陈初平十二岁就死了,死法不详,但说不定与陈初平有关系。 他这一生,真是如同逆水行舟,永远都在与人告别。 陈初平垫了两摞书,将铜镜夹在中间,正好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的脸。这视角真像她那个时代的直播,她看着他认真调试角度的神情,不由轻笑一声,那双灰色的眼睛立刻便带着询问望向了她。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个角度好可爱。” 陈初平挑着眉,扬起了脑袋,动作别扭地继续调整镜子的角度。 “怎么,不喜欢被人夸可爱吗?” “说男人不能用可爱。” “男人,你还算不上男人呢。”她自己倒是有镜子架,好整以暇往后靠,一只手支着自己的脑袋。如愿看到他河豚一样鼓起脸颊,然后又忽然发现了什么,凑过来仔细观察。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用左……还是右?就是那只手?”他指着李欢迟的左侧问道。 她那手早就动不了了,从指尖到接近心脏的位置都是焦炭一样的质感,只是被她的障眼法遮着,模样如常。 还好平日并不用她干活,左手也不是常用手,所以甚至宫人都没看出来。 之前大陈初平察觉过端倪,但被她凶过几次后就不敢问了。 这小鬼,隔着镜子十几次而已,竟然能发现她左手不能用。 她靠近镜子,右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举起左臂,朝他挥了挥:“这不是好好的么。” 陈初平半信半疑,但小孩子比大人好骗多了,何况他们还隔着一面镜子。 “你要保重自己,你说好了我们会见面的,不要骗我。”他认真地看着李欢迟:“我听说奉王起兵勤王了,也许他能结束这场混乱,到时候我就能争取出宫就国。你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你,都可以。” 第300章 下次还敢 看着他满脸的期盼,李欢迟实在是不忍心告诉他。 苦难之后还是苦难,陈忠恕没有结束这场惨剧,而是将整个国家都拖入泥涝。 “你怎么,忽然看着不高兴啊?”陈初平本以为这个好消息会让她开心的,他多方打听,确认了这个消息是真的才来给她讲的。 “阿靖。”她想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陈忠恕,他不是什么好人。” 陈初平呆愣地看着她,眼中的亮光点点消逝。他知道李欢迟不会骗他,所以她说的一定是真话。 “能比……现在还差么。”他低着脑袋,小心问道。 “他可能不会随便打你。” 他身上的伤,只有胸口几乎致命的那一处是陈忠恕弄的,但是他也曾经说过,陈忠恕给他用过一些恶毒的药。 见他忽然松了口气,李欢迟马上严肃起来:“造成伤害未必只有使用暴力手段,你一定要小心。我不管你有多聪明,在陈忠恕面前你一定要藏锋,要笨一点,软弱一点,无能一点,第一要务是保证自己的生命,别的都可以徐徐图之。” 陈初平皱着眉,他是聪明且自尊心很强的人,这种人,有时候甚至会为了尊严去死。 就是在太子贵妃面前,他就是因为不服气,不低头,才会被他们这样对待。如果他能学着他那五皇兄,放下尊严,作为一个聪明人,也许能过得比他还好。 可现在却有人要求他放弃尊严,装成一个废物苟且偷生。 “我知道你难过,阿靖,你听我的,就当我求你。” 看着她带着悲伤的面容,陈初平却没办法简单说谎答应,然后阴奉阳违。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自己真的不能遵守约定与她相见,她会有多悲伤。 真的,很可笑,说出去大概谁都不会信。 两个人认识只是一年而已,甚至没有真实见过一面,她是镜中除了他谁也看不见的幻影,除了一个名字,她的一切他都不了解,他却连说谎和拒绝都舍不得。 “我知道了。”最终,他只是应了下来。 “阿靖,我知道你讨厌这样。”李欢迟心疼地抚摸着镜子:“黎明到来前总是最黑暗的。” “你总是说这些……” “王爷,奴进来了。” 陈初平还没说完话,门外一个女声便打断了他,他赶忙将三世镜反扣在桌面上,用书盖住。等应付完人以后再翻开,里面又恢复了普通镜子的模样。 这个东西到底怎么连接李欢迟那边的他是一点琢磨不透,运气好的话明明能陪他从进学回来到睡觉的。 运气不好就像这样,不知道怎么就断了。 他有些恼怒刚才来打扰的兰奴,最近她愈发烦人了。 他的好哥哥们,真是一点也不放心他。 既然他那叔叔也是那种烂人,他就得早做打算。 李欢迟看着镜中的自己,千言万语化成一声长叹。 屋外落叶飘黄,云雁的秋季不长,不多久就会进入冬季,然后就又是一年。 然而到了现在,时间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晚上沐浴时,她将宫人遣了出去,撤掉幻术,看着自己焦炭一样的左手手臂。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管它了,这碳化的速度并不快,反正不疼不痒,只是没有知觉而已,应该足够她为陈烟萝保驾护航到她可以独自前行。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陈初平造反以后就再没从镜中看过她。 是因为,她死了啊。 这么想想其实还不难接受,她与陈初平,一个去往未来,一个走向终末。却都是殊途同归的,与爱人重逢。 这诅咒似的东西好像长得很慢,她比画着边缘到锁骨窝的位置,好像与年初她观察时并无太多不同。 “娘娘!不好了!” 忽然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撞进她的视野,她吃了一惊,对方也吃了一惊,随即冲向她身前。 然而即使靠近了她也没办法触碰到李欢迟一分一毫,因为李欢迟是血契的主人,而十里只是被契约者。 “你果然瞒着我!”她看着李欢迟焦黑的一条手臂,脸上又气又急。 “现在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不过片刻,幻术又蒙蔽真实,她那条手臂看上去与另一只再无区别。 她单手爬出浴池,走向休息的小榻,拿起自己的衣裳搭在身上:“这么急,甚至愿意现身见我,是有什么事么。” 十里这才回神,气愤中带着羞恼,又隐去了身形:“宁远王与那些外国人勾连,似乎要对娘娘不利。” 李欢迟露出有些无奈的神情,十里满世界听墙根终于是听到一点扒灰不伦以外的事情。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她有些好笑地道谢道。 周围再没有声音,李欢迟以为她走了,叫来宫人服侍她穿衣,等她看完之前没看完的几页书,让人退下准备睡觉时,才又听到她的声音。 “疼么?” 李欢迟身体不受控制打了个冷战,冷静下来才反应过来是十里。 “不疼,没有感觉。”她看不见她在哪,就躺了下去。 “后悔了么?” “不后悔。”她闭上眼。 陈初平这一辈子,从七岁起就属于她,她只是拿不想要的东西换了一个想要的东西,后悔什么呢,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有些痛快,她还嫌这金丹和神位太不值钱,竟只得他十一年寿命。 李欢迟忽然愣住,想起了很久以来一直被她忽视的问题。 既然从他七岁起从镜中见到的就是自己,那么第一个给他金丹续命的,到底是谁? 第301章 姐姐可以,妹妹也可以 这个问题从冒出来起,就一直在她脑海里回荡。 导致她也不知道十里之后还跟她说了什么没有,也不知道自己几时睡着的。 第二日醒来,整个人恍恍惚惚。 这种怪力乱神史书中从未记载,问题是陈初平甚至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身体里有别人的金丹。 这东西又不是树上结的果子,真要有那么容易找到,她肯定早给他找一打备用的,究竟是谁那么好心? 想来想去,既然冯右会剖丹换给陈初平,那上次大概也是她做的。 她也许知道什么。 所以用完早饭就去了文华塔。 “我以为你自己知道。”冯右听了她的问题,莫名道:“我只知道你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个人,剖丹的事,还是你告诉我的。” 很奇怪的逻辑闭环,就像是莫比乌斯环,没头没尾,但循环不止。 如果说陈初平在以前用三世镜见到了未来的她,还能解释他为什么一早认识她又念念不忘,但她自己根本不知道。但那个时候的她确确实实只有八岁,刚被唐月捡到,十岁以前都没怎么下过山。 那当时救他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时间点上的? 莫非还需要时间穿越么? 穿越回过去,剖丹给他,然后再死在过去么。 她心情复杂,却并没有抗拒的感觉。 从他们相遇,就已经是未来的自己做出选择得到的结果,这因果倒置的一生。 “你似乎想通了?”虽然没五官,但冯右似乎能看到她的神情。她平时只有司天监那群后辈需要她,或者她需要他们时,才有机会跟人说话。 现在有人陪她聊天,正是求之不得。 “没什么想得通想不通的。”李欢迟无所谓地笑笑。 “你的心可真大,这家伙与你始乱终弃……不对,该怎么说呢……你都能忍,喜欢他一辈子不说,还自毁前程,把金丹都给他,你师门为了这东西甚至不惜挑起战争。那可是真正的长生不老啊,你怎么舍得的。” 李欢迟发现冯右话挺多也挺八卦,大概一个人呆在这也挺无聊的。 “锦衣华服人都知道是好东西,现在我赠与你,你需要么,喜欢么,开心么。” “哼,不知应该说你跟他一样还是他跟你一样。”冯右自讨没趣,有些不悦。 在这样的乱世长生没有意义,她不是社会学家或者历史学家,对人类文明的演化没有兴趣。孤零零地在她不喜欢的世上一个人活过几千年,和酷刑有什么区别。 陈初平很好,他将她围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放在心上。那里稳定,安全,温暖,即使她一开始只是贪恋优渥的生活条件和他的爱,也不得不被他打动,将自己的真心交付。 她从来不后悔选他。 那就这样,她还得想办法研究一下怎么穿越时间,总不能寄希望于到时候被雷劈一下就回去了。 她开始一边看史书,一边研究术法。 然而不论是在哪个世界,时间都是人类难以控制的东西,因为这牵涉着太多因果。 如果一个人回到过去改变历史,那未来的一切走向都会因为这些改变而改变。 比如一个人回到过去,杀死自己的祖父,那他就不会出生,那又是谁回到过去杀人呢?这就是着名的祖父悖论。 李欢迟揉了揉太阳穴,还好她应该还有一两年的时间去寻找。 不过对于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比起人,精怪或许知道得更清楚。冯右现在虽然是太岁,但她终究是从人变的,下次或许问一问十里能知道更多。 她那晚给她通报过陈济生的事就不知跑哪去了,大概是被她无所谓的态度伤到了。 她帮十里属于顺手偶得,她不觉得自己要对她或是她要对自己负责。她自己愿意把金丹给陈初平续命,愿意承受逆天改命的诅咒,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呢? 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选择的啊。 比起这些,陈济生那边差不多应该收网了。 证据收集妥当后,绣衣使秘密捣了孟染的宅子,将她全家抓了,威胁她把陈济生诱出来。 孟染见他们如此清楚自己所行,明白大势已去。只是请求他们不要伤害自己的家人,这件事她愿意一力承担。 绣衣使们冷冷看着一屋老幼,没有任何人露出不忍。 对他们的仁慈,就是对这个新生国家的残酷。 “你若配合我等行事,太后许我给你一个痛快。”苏简已经成为了绣衣校尉,这件事由他主查:“将功赎罪,抑或族诛,自己选。” “陈烟萝,真是好命啊。”孟染叹息道。 她今年也才二十出头,与陈烟萝一般年纪,因为常行走朝堂,刻意打扮得中性朴素,一点没有她这年纪应该有的灿烂朝气。 她自幼就成为寄人篱下的亡国公主,而陈烟萝则是被父母捧在手心中的得宠公主,这就算了,她从未想过女人也能当国君,既然她可以,为什么自己不可以? 当初辰季之战时,梁国十万兵马,竟不战而降,她伯父将江山亲手奉上,以求苟且。孟氏一族尽数迁往云雁,名为奉养遗族,其实和养一群待宰的牲畜有什么区别? 问题是那群蠢货还觉得比起宋氏被辰人追到天涯海角,永无安宁,这交易很值当。 可为什么呢? 若故国尚在,那些锦衣玉食是理所当然,就连辰国王族也只能与他们平起平坐,现在却要仰人鼻息,靠别人的赏赐过活。 不应该是这样啊。 既然别人不去做,那就她来做。 既然女人也可以站在万人之上,那为什么不能是她。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充满。 她在辰国那么多年,能接触到的,勉强对眼下的安排有些不服气,也有些能力做些什么的,只有陈济生。 他是不怎么行,但已经是孟染能合作的最好选择了。 她看着瑟瑟发抖的家人们,觉得有些疲惫。 “就这样。” 辰国派人纳降时她就应该死了,那样至少她到死都是公主而非阶下囚。 她生受梁国供养,国破之日,也当是她的死期,她已经苟且太久了。 趁着身旁一个绣衣使出神,她撞上去抽他的刀想要自我了断。 耳旁是孟家人的惊呼,和她年幼的弟妹的哭泣。 如果有可能,就用她的血,在这些孩子心中种下一颗种子。 第302章 无人相护 “她想自戕?” 苏简回来禀告事情进展时,李欢迟便也听说了这件事:“倒是比她那些叔伯更有骨气。” 可惜这骨气却不能为大辰所用。 “臣拦下了。”苏简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因为若是落在绣衣使手上,痛快的死反而是种奖励。 “嗯。”她不置可否:“看好些,晚些移交廷尉。” 无论她怎么有骨气,在这件事上她都是罪人,罪人就应该有罪人的处理方式。 她得死,不过不是自戕。 她得作为一个错误的榜样,罪名确凿,刑出有名,让人引以为戒。 而不是作为一个英雄,用壮烈的死法激励后来者。 苏简抬头看了李欢迟一眼,他还以为李欢迟多少会因为孟染慷慨激昂的赴死行为动容,心生怜悯然,而她比他还冷静。 不,冷血。 他从前就与她接触过,虽然那时候李欢迟只负责民生经济之类的事务,但听到绣衣使查的那些案子,偶尔也会露出不忍的神情。 然后元帝就很少在她在的场合与绣衣相谈了。 皇后不喜欢这些,他就给她挡着。 可现在给她遮风挡雨的人没有了。 她黝黑明亮的眸子依旧美丽,但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感情。 “遵命。” 引蛇出洞,戴罪立功总归还有别人愿意做。 陈济生的名字是陈初平起的,意为普济众生。即使不能成为最顶尖的那个统治者,也希望他宽厚仁心,博爱天下。 宁远是块肥沃富庶的土地,他若能好好就国,治理封地,养育百姓,本来可保一世荣华,平安顺遂。 可惜人总是会为权势迷了眼,拿自己的一切来一场豪赌。 十赌九输的道理又岂是戏言。 最终,宁远王陈济生因密谋作乱,被除国废位,削为庶人,流放三千里,其母淑妃禁足于秋枫宫,一应用度如常,母族凡参与者,亦各按罪受刑。 而孟氏因为参与谋反,主谋施大辟于市,直系流三千里, 这罪名廷尉拟定,为本朝首次重罚,所以同时报予太后和皇帝过目。 李欢迟扫过一眼就许了,陈烟萝却觉得这量刑太重,和赵棠溪闹到她面前。 “这是你登基以后第一次谋逆案,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呢。” 陈初平是个杀胚,就量刑这点,廷尉的酷吏之名远不及他的凶残,统一以后才稍微收敛着些。所以赵棠溪还没想过哪天自己定的罪会被说量刑过重,在一旁茫然看着李欢迟教育陈烟萝。 “若让人觉得因为你是女人,所以多愁善感,软弱可欺,这种事就会源源不绝。反正造反失败也不用付出什么代价,万一成功了呢?”她只是压下明面的反对声音,而且她也不能一辈子陪着陈烟萝。 权势之争是残酷的,你对别人心软,别人可不会对你心软,要做,就斩草除根。 “可那毕竟是皇兄……”陈烟萝表情一时十分哀切:“父皇只有我们兄妹三人,大皇兄已经……” 李欢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陈烟萝也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提陈重光,如果不是他,陈初平甚至不应该只有三个孩子。 “我知道你们兄妹情谊深厚,但他想着这皇位的时候,可没考虑过你。”李欢迟不想废话太多:“去,这件事没有余地。你实在过意不去,好好赡养他的子嗣便罢。” 陈济生从小在宫中养尊处优,流放三千里,即使路上不死,到了苦寒的流放地也活不了多久,他的死亡是注定的。 话说到这份上,陈烟萝只得应下,带着赵棠溪走了。 李欢迟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若非要说,这个国家才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她在一日,若有人成为这个国家的阻碍,就算是陈烟萝,她也会毫不留情地除去。 “让十娘派几个可靠的,至少让他在路上别出事。”她想了想,叫来守在紫宸宫的暗卫吩咐道。 “遵命。”暗卫缩在角落里,接到指令便去执行。 倒不是担心陈济生的性命,或是怕他再被人利用,陈烟萝心太软,她希望她还是好好思考她的话,再考虑接下来的路。 解决了这件事,她再无心想别的,完全将自己沉溺于书海。 陈初平那边,陈忠恕攻得很快。 太子以为自己有了倚靠,又开始好整以暇折腾这群兄弟。 某日他被丢进蓄养猎犬的地方,那些狗被饿了几天,在旁人的挑唆下将他的腿咬得一片血肉模糊,甚至也咬到了腰。但他身上藏着刀,奋力杀掉为首那条狗以后,那些狗就不敢靠近了。 少傅那边得到阿九的求救赶来,将他救了出来。 他一出围栏,就连捅了把他丢进去的人两刀,将来接他的少傅惊了一跳。 血溅在他素白的脸上,被他嫌弃地擦去。 那人将他扔进去时大概是觉得他活不成,还踹了他的腰一脚,还好他反应及时,不然进去就要直接被猎犬咬断脖子。 陈初平毕竟是有明确封号的王,太子可以折腾他,但他杀一个宫人,杀了也就杀了,那些人只能看着他离开。 少傅跟在他身后半步,神色复杂。 他本来是一群王子里最聪明又勤奋的一个,身为师者,对这样的孩子自然是偏爱的,但这一年来,因为几王乱政,对他影响也不小。 少傅曾有耳闻贵妃和太子对他的虐待,长此以往,成年人都要逼疯了,何况一个心智不全的孩子。 陈初平近来已经变得阴郁了许多,跟谁都不爱说话,课业下滑,他几乎是眼看着他一步步走入深渊。 “七殿下,还是先去御医署处理伤口。”来到后宫与前朝的分岔路口,少傅见他抬腿就要回自己的宫里,赶忙拦下劝道。 陈初平低头看了看,衣衫下摆被撕扯得破破烂烂,浅色的裤子上那些血看着确实触目惊心。 少傅不知道他这个岁数的孩子是怎么忍住不喊疼的,他儿子这么大时,摔破膝盖就要哭半天。 “哦,多谢秦少傅提醒。” 陈初平想了想,才淡淡应道,随他去处理了伤口,又急急赶回宫,清理干净身体,换了身衣裳,挥退了一应宫人,才从石板后面掏出三世镜。 他期待地看了许久,镜中出现涟漪一样的纹路。 涟漪逐渐平展,他期待了很久的人便出现在镜中。她低着头,似乎在看什么,却并没有注意到这边。 “欢迟。”他软软喊道,那人抬眼望向他,眼睛弯成一弯最温柔的月。 到底还要多久,才能不只是这镜花水月。 第303章 平平淡淡才是真 陈忠恕一路来得风驰电掣,毫不客气就把三、四王子一网打尽。 然后便在太子的欢迎下进了城。 只是太子大概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打着勤王旗号的叔叔要勤的王也不是他。陈忠恕在太子为他办的庆功宴上摔杯为号,将太子贵妃一网打尽,囚禁了起来。 陈初平早有准备,称病并没有参与那场庆功宴,所以这些事都是后来别人告诉他的。 那天晚上他熄灯很早,也让阿九不要随便乱跑,大半夜外面一阵哄乱,他抱着三世镜坐在床上,神色平静。 好在他这地方特别谝,几乎无人在意。 即使李欢迟不说,他也能感觉到天变了。 “害怕吗?”怀里的镜子出声问道。 “不知道。”他没怎么听说过陈忠恕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也无法判断。 “他可是刚杀了你两个兄弟。”李欢迟怕他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像讲狼外婆吃人的故事一样吓唬他。 “他们活该。”陈初平冷冷说道,他甚至在心中希望陈忠恕将太子也杀了。 “阿靖,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小心他。”李欢迟也知道他对这些兄弟毫无感情,只能严肃说道。 “我知道。”他承诺道:“不早了,你该说睡前故事了。” “嗯,我想想今天讲什么。” 自从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变长,她甚至可以看着陈初平睡着,但小孩儿精力旺盛,总是不愿意睡觉的。 陈初平更是,因为他睡一觉,又不知道多久才能见到她。 于是睡前故事便成为两个人的约定。 每次睡觉前给他讲一个故事。 什么《曹冲称象》、《孔融让梨》,尽量寓教于乐。 想不起来也讲点《鹊桥会》、《梁祝》之类的爱情,只不过有的故事记不全,掺杂一部分她的瞎编乱造。 但陈初平不会计较那么多,他只是想听着她的声音入睡。 这一夜除了他,或许还有阿九,宫中的其他人都注定是不眠夜。 这次她甚至都隔了一日才又见到陈初平。 他脸色如常,见到她很高兴,只是还带点没收回的不耐烦。 “你怎么样?陈忠恕有没有把你怎么样?”她着急地问道。 “没事,只是见了一面,他都没仔细看我。只是这些日子宫中哪都不能去。” 按理说哪都不能去才最应该可以见面,怎么反而见不到。 大概是看穿她的疑惑,陈初平解释道:“那些家伙怕得要死,总是缠着我,没有独处的机会。” 陈忠恕宫变那日,除了幽禁太子贵妃,还杀了不少人,有的就是他宫中攀上高枝离开的,眼见昔日同伴如今下场,把这些人吓得不轻。 生怕这多事之秋惹出什么乱子被赶出去,听说那奉王稍有不满动辄砍人啊! 相比起来这冷宫一样的地方,虽然待遇不好,但主子好歹情绪稳定,脾气也好。 能活着,才是真。 于是之前躲懒摸鱼的也不躲了,殷勤得像狗一样,端茶倒水,守夜温席。还给他整理出了一直没人弄的书房。 其中有一个,格外殷勤,也格外惊慌失措,他花了大力气才把人支开,也就是现在了。 看她惊惶的神情,陈初平浅笑着安慰她:“那么担心我么,我能出什么事。我答应了你要保护好自己与你相见的。” 关于他的事她总是格外警觉。 每次他受伤生病,她哭得比他还难过,就像伤在她心上一样。 她一哭,才是真的痛在他心口。 所以她的话他都会听,也格外珍惜自己。 将三世镜带出太庙以后他尽量不去触怒太子,现在更是渐渐将自己隐藏在众人中,不惹人注意。 那日秦少傅还苦口婆心给他开导劝慰,希望他振作起来。 说明他装得还算成功。 李欢迟当然知道他可以活下来,以前看到他的身体只是隐隐明白他的遭遇,而现在却是直面他的苦难。 “你要尽力做好准备,陈忠恕不是好人。”他现在还小,有六王子给他挡在前面,等到六王子不能用了,陈忠恕的眼睛就会落在他的身上,到时候,无论他怎么想低调,都没有可能。 “我知道,你别怕,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现在手上的牌不多,但已经比一年前好了。 何况,他还有人陪着。 李欢迟看着他乐观的脸,轻声叹了口气。 她知道陈忠恕拥立六王子后,自己开始临朝辅政,将剩下的这群小王子圈养了起来。他们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只是所幸屠刀暂时没落在他们身上。 六王子也才十岁,他能懂什么政事,所以前朝完全是陈忠恕说了算。 比起小萝卜们,他更乐意折磨大人。 文王在位时间不长,朝中还有庄王朝留下的老人。 早些年对于继承人之争时,明确反对过他的人,他都一一报复了回去,随便一点小事,就将人家弄得家破人亡。 甚至直接抓了他们的家人,在狩猎的时候当做猎物,让他们跑,然后再一个个射死。 少王六王子,登基那日以后就没怎么露过面,不过想也知道,他就是露面也没用。 有心之人还会利用各种途径进入宫中,试图与他至少搭上关系,现在做不了什么,不代表永远做不了什么。 然而很不幸的是,不知陈忠恕做了什么,六王子似乎完全被他吓废了。 即使见到来找他的人,哪怕是他身在外朝的母族之人,也只会尖叫着让人将这群‘反贼’抓走。 这件事好像就成了一个死局。 从李欢迟的视角来看,时间过得很快。 她这边过年时,陈初平就已经九岁了。 不知道是因为吃得还是不好,还是整天顶着陈忠恕压力很大,他两年的变化都不怎么大。也许就像阿九所言,他什么都比别人慢的。 虽然他一直在强调自己已经长高许多了。 国丧期间,宫中宴席也办得简单,只是她见到一个这些年都忘记了的人。 林若棠已升迁为廷史,虽然只是很小的廷尉属官,但却是她自己争来的。 当初第一批出宫的人里就有她,陈初平交给秦霜打理以后她就没怎么管。没想到今日还有缘见到。 “你还是为官了啊。” 她本来是没有资格单独面见太后的,只是托赵棠溪给她带了封信。 李欢迟左右也要见宗亲朝臣,多她一个不多,便召来了。 “你也果然还是没离开啊。” 林若棠三十来岁,沉稳又坚毅,完全不似十来岁时的义气冲动,可她面前的人依旧是年轻时的美丽从容。 却有种难以言明的清冷孤寂。 第304章 远方的消息 “是他求着我,我干嘛要走。”她开玩笑似的轻笑道。 之前和郢国闹的那事林若棠虽然当时不在云雁,但也听说了。心中还一惊,觉得陈初平那后宫真是卧虎藏龙,还好她跑得早。 也有些可惜。 李欢迟那种人干什么不行,非要卷进这种国与国的大事中来。到最后大概又是史书上某个一笔带过的红颜祸水。 但事情的发展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陈初平追回来了,除了灭了郢国,把她家里人除掉,也没把她怎么样。 该是皇后还是皇后,该分权还是分权。 甚至为了避嫌,还给她重新认了一户人家,又改了姓名,仿佛一点也不介意她是敌国间谍。 这种昏君妖后的故事是乡村之间最喜欢的八卦题材,她就是不想听也听了不少。 连带着本来对陈初平有点改观又全改回去了。 什么狗昏君。 可她跟道听途说的那些乡野村夫不一样,她与那两个人相处过,知道他们并不是表面上,或者说传闻中的那样。她隐隐觉得,这么离谱的事件后面,必然还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然而她出了宫,便是一个普通人。 跟那深宫的阴谋再无关系。 “你还跟思澜联系么。”她发愣时,李欢迟忽然问道。 “她随着我来云雁了,不过她现在只是个普通绣娘,没有做官。”当初她离宫前,给思澜坦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将她吓了一跳。 “你……若能原谅我,以后等出宫时,就按这个地址来找我。”她将自己的地址留给了思澜。 “没有什么原不原谅,主子知道,思澜卖身宫中,是出不了宫的。”思澜拿着那张纸,贴在自己心口,凄然笑道。 “我求了欢嫔为你改籍,等你到年纪了,想出宫就能出宫,想留在宫中也可以继续留着,她答应我了。”她拉着思澜的手,信誓旦旦说道:“这宫外还有许多地方,许多人,许多事。我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她忐忑地一边学习一边干活,并不确定思澜到底会不会来找她。 实话说,在宫中当宫人生活稳定,还有月俸,干嘛非要跑出来陪她一起过这种穷苦日子。 但她等到了。 这些年思澜陪着她一路升迁,最终又回到云雁。 “挺好的。”李欢迟轻轻说道,好像面前的是一个一触即破的,绚丽的肥皂泡。 “多谢娘娘当年成全。”林若棠很恭敬地给她行了个礼:“恭祝娘娘,万岁安康。” “我还是喜欢你以前桀骜不驯的样子。” “年少无知,多有得罪,还望娘娘海涵。”她没有明白这个玩笑,只是诚恳地道歉。 李欢迟特意将林若棠安排在最后接见,送走她以后,就可以休息了。 云雁的天还是那么冷,再也没有人会跟她挤在一起取暖,好像变得格外难捱。 她想起陈初平的葬礼上,恍惚中她好像看到了许多人的脸。 他们悲戚,哀切,来见他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然后带着他人生的碎片又散入各地。 再看到他们或者听到他们的消息时,她都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某段普普通通几乎忘却的,和他一起经历的时光。 然后再一一和这些片段道别。 “摆膳。”她看向远处小心翼翼看向她的孙嬷嬷,嘴角带笑地说道。 她也回给她一个笑,过来扶她:“御膳房做了娘娘最喜欢的白灼虾,今日刚送进来的。” 孙嬷嬷和思澜一样,都是卖身宫中,所以没有家人也没有别的出路。 但还好,她们都还有别的倚靠。 “我让燕九出宫去了。”某日,陈初平忽然跟她说道。 现在他那边也是冬天,但因为太子被囚,陈忠恕没有在这些小事上折腾他们,所以今年冬天他穿得相对厚实。 “嗯。”李欢迟大概猜到他是要开始构建虎贲卫了。 他翻年六月才将将十岁,这岁数这,见识真是远超常人。 “你不好奇为什么吗?”见她并没有太多表示,陈初平反而觉得有些奇怪。燕九是她让他留意接触的,因为燕九能帮到他。 现在他将燕九支使走,她会不高兴他不听话么。 “想必,你有自己的安排?”李欢迟没理解他的意思。 “嗯,我想让他帮我传递讯息,所以让他去当禁卫了。”陈初平安心地低头,有些暗暗地开心。 她总是能理解他支持他的。 从前他心中就隐隐有一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只是在角落里阴暗地生长。 每一次太子和贵妃伤害他的时候,宫人欺负冷落他的时候,这种想法就变得更大一点。 他不想做任人宰割的鱼肉,他要掌控自己,乃至所有人的生死命运。 为自己,为他爱的人。 她那么好,可如果他一直那么弱小,什么都能让别人抢去,难道他还要求神拜佛再指望下一个神明的垂怜么? 然而他现在离那个目标还太远了,远到他自己冷静下来都觉得是痴人说梦。 如果什么都不做,就什么都不会得到。 他满意的神色让李欢迟觉得似曾相识。 以前,很久以前,好像他在跟她透露他在郢国扶持叛军势力的时候也是这幅神情。 小陈初平那么温软的性子,她起初还不知道怎么劝他呢。 “阿靖,我只要你惜命,保护好自己。”她说道:“不要鲁莽、冒进。” 不过这也不是他会犯的错。 “别的,你想做就去。” 陈初平恍然抬眼与她对视。 有一瞬间,他觉得李欢迟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他被看穿了。 她也确实,并不反对。 “我当然会保重。”他笑了起来:“我还等着见你呢,我们约定好了的。” 第305章 兄弟阋墙 有六王子挡在他面前的这两年陈初平还算好过。 然而某日李欢迟很明显察觉到他的动摇。 恍惚,神经质,反正给人感觉很奇怪。 “你怎么了?伤到哪里了么?”他那边的时间还没到六王子的死期,但史书这种东西,只是很笼统地记录大事件,所以李欢迟也不知道他具体经历了什么。 陈初平苍白着一张脸,眼神闪躲。 这件事他本来不想给任何人说的。 但她不是别人。 “太子他……死了。” 李欢迟一惊,史书上太子被囚一年以后不知所踪,虽然她猜到肯定是死了,竟然是,死在现在么。 “你看到了?陈忠恕做的?” 虽然他那样伤害陈初平,但毕竟是兄弟,眼见着兄长死亡,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很震撼。 “他活该的,你别怕,我在这。”她安慰道。 陈初平看着镜中人心疼的表情,垂下头,靠近镜子:“嗯,我不怕。” 他何止不怕。 他亲自动的手,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害怕。 太子被关了一年,折磨了一年,已经有些疯癫了。陈忠恕为了羞辱他,也为了吓唬他们这群剩下的小王子,将他丢进猪圈,让他们去看。 看看不听他话的下场是什么。 疯太子是个武疯子,看到谁都会扑上来抓住,嘴里念念叨叨他是辰王,让他们给他行礼。 陈初平故意让他抓住,在挣扎时,将一颗毒药给他喂了下去。 本来不确定能不能成功,但等他们离开时,疯太子已经在地上抱着肚子打滚说好疼了。 他被锁着脚腕,所以也没人守在猪圈,第二天去看时,听说尸体已经被猪啃掉了脸和半边身体。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虽然确实有些心慌,但更多的还是痛快。 他身上那么多伤呢,这只是一点小小的回敬罢了。 可李欢迟居然以为他害怕。 那他就害怕一下。 他趴在镜子上,想着要不要再装可怜一些,屋外忽然传来人声。 “王爷,衣裳改好了,您试试……” 三世镜就像受到干扰一样,又断了。 李欢迟有些无奈,这个叫兰奴的宫女最近似乎与陈初平很亲近。 可如果书上没记错的话,她也就要死了。 他是个很念旧情的人,眼见身边人一个个离去,他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哪怕她说几百次不要怕,她在这。 她也是在遥不可及的三十年之后,像个电子宠物一样,只能陪他说说话。 她锤了锤腰,又开始看一旁的术书。 上次突袭浴室以后十里消失很久了,大概还在生她的气,对精怪来说时间也许不重要,所以她每次生气都会气很久。 没办法,她还是先指望自己。 每次见面她都算着日子,他十岁生日那晚,因为正好能在生日见到她,陈初平很是兴高采烈的。 没人记得他的生辰,自然也就没人为他庆祝。 但李欢迟每年都会祝他长大一岁,平安顺遂。 虽然只是一句话,也是属于他的祝福。 只是往年时间都不在当日,今年好不容易在生辰当天。 六岁之前他住在太后宫中,他父王孩子很多,他并不特殊,虽然会有礼物,会有长寿面,晚膳的时候能见到母妃,但不会觉得多开心。 因为大人们也并不开心,对他们来说这就像个任务,走个过场就完了。 李欢迟不一样,她是真的为他开心。 他甚至没有给她说过自己的生辰,她什么都知道,当然也知道这事。 只是今年除了开心,还有些忧虑。 “你要笑啊,今天是我生辰,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他趴在镜子前面,歪头看着她。 他知道她担心什么,无非是宫中越来越恶劣的形势。 可他总会长大,不会一辈子久居人下。 所以为他庆祝,为他祈祷,每一年的今日都意味着他越来越强壮,也离相见的日子越来越近,无论那是在多久以后。 “嗯,生日快乐,是我走神了。”她勉强压下不安的情绪,展开一个笑颜。 她在这里担心也没有用,还不如好好给他过个生日。 “今年有人送你礼物么?”她忽然想起第一次与陈初平相见那年,她只送了他一个丑丑的小荷包。但他一直待在身上,到后来布料都朽了,才恋恋不舍换下来。 最后,她每年送他的那些鸡零狗碎,包括他定的那枚婚戒,都随他一起入了皇陵。 李欢迟低头,看着右手无名指上的银环。 因为戴了很久,银质的饰品已经变得暗淡无光。虽然她说了婚戒素的就可以,但戒指上还是装饰有纹样,据说是他亲自设计的。 “秦少傅送了我一本古籍,别的没了。”他漠然道。 这些都无所谓,现在他即使能得到什么好东西,也未必守得住。 秦少傅,就是秦霜父亲么? 李欢迟心又是一沉,秦氏一族的被害,让他觉得亏欠良多,甚至能纵着秦霜横行后宫,必然是,非常重要的人。 看她的神情陈初平就明白,秦少傅大概也是凶多吉少的。 他想着那个温和又有些古板的中年人,他只知圣贤经书,那温吞性子能做什么呢?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未来啊? 但这次她回神很快:“那我的礼物你先记下来,以后记得问我要。” “生辰礼物哪有事后补的。”他有些闷闷不乐道。 陈初平确实没提过让她补,只是一年每个节日都要礼物。 她抿了抿嘴角,这家伙总会给自己变通的。 虽然陈初平不会什么事都跟她说,但从细微处也能感受到他的变化。 比如从某时起,他们见面时再也不会有一个欢快的声音打断,再比如,他每天都要花不少时间清洁。 他这睡前洗澡的习惯李欢迟最初只觉得他要不然洁癖,要不然强迫症,但接触的这一段时间他明显并不这样。 为了不让连接断开,他会把三世镜一起带入浴室,所以这时间过于长的清理,就很难不让人察觉到问题。 可问他,他又什么都不说,真是让人有些头疼的年纪。 第306章 他还是个孩子 其实这件事,除了让人觉得有点恶心,陈初平还真的不觉得有什么。 半年前起,六王子看着就撑不了太久了,五王子又是惯会讨人欢心,苟且偷生的,谁是接下来待宰的那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他当然早有防备。 而且不能让别人觉得他有防备。 他普通的进学,普通的生活,不拒绝别人的好意、亲近,就像对近在眼前的危险一无所知。 然后果然陈忠恕就开始试探他。 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小王子能有什么,又不能直接杀了他,当然是用他喜欢、珍视的东西做威胁、恐吓。 他的镜中情人甚至燕九都不知道,何况旁人。 当然,他还是留了把柄给陈忠恕捏。 兰奴是太子的人他早就知道。 在他饭菜里下药,将太后留给他的东西偷走,将他的被褥打湿……她不会真以为他不知道是谁做的? 倒是要感谢她给他寻来老鼠,不然他自己还真是不太会抓。 太子被废后,兰奴没了靠山,真的老实起来,开始巴结他。 但她太烦了,因为害怕,又或许是心虚,总是来打扰他,一次又一次。既然她那么想巴结他,他就给了一个机会。 为他死的机会。 夏末的温度让尸体腐烂得很快,共处一室三天,弄得他即使现在也总觉得鼻端萦绕着那股味道,不知道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的身上哪里没洗干净。 这算什么呢?他又没有因此受什么伤。 不过他并不打算告诉李欢迟,她看上去一尘不染,闻着大概也是香喷喷的,脏活累活是男人的事,她不用知道也没关系。 只要洗干净就没事了。 “你不准偷看我。”起身时,他将三世镜随手放在一旁。 现在已经不会有什么人忽然闯进来了,兰奴的死已经足够让这些风声鹤唳的家伙们警觉,并且远离他这个危险源。 等他离开以后才有宫人进来打扫,他们无声无息,不同他说话,也不会与他视线接触,他们装着自己不存在,或是一件扫帚之类的死物。 这样才不会作为摄政王拿捏他的工具。 陈初平当然知道他们的想法,从一开始起,他们对他的态度就和他自己没有关系。 这宫里,人和人互相利用,又互相防备,就像走在没有任何亮光的深山,不知道下一步是出路,还是悬崖。 回到卧房后,陈初平关上窗,栓上门,这才又将三世镜拿出来。 “阿靖。”李欢迟想了许久,决定还是先给他说好:“兰奴是不是死了。” 陈初平找东西的手顿了一下,然后依旧继续寻找:“是,摄政王见她与我走得近,便将她杀了。” 他说得尽量轻描淡写,不想让她发现端倪。 果然。 陈忠恕的残暴,史书上简单几个字而已,但落在实处,便是无数条真实鲜活的人命。 “你别怕,你听我说。”她语速尽量放平缓:“兰奴的死只是一个前奏,六王子不久也会死,在那之后,陈忠恕便会推你登基。” 她深吸一口气:“但你千万不能接受。” 陈初平坐在床边,见她的重点并不是那宫女,松了一口气。 等她无比慎重地说完,他轻笑道:“还以为是什么事,我当然知道不能接受。摄政王恨每一个坐在王位上的人,他恨父王,当然,也恨我们。” 即使这是陈忠恕最讳莫如深的话题,但人生在世,两个人以上知道的秘密就不是秘密。 他在那个位置上,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对至尊之位的执念,对文王一脉的憎恶。 有了爱恨,就有了破绽。 陈初平当然也想要那个位置,但并不需要谁施舍。因为别人给的,别人也可以收回,他有手有脚,想要什么,自己会去拿。 “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他安慰道:“只是你怎么总把我当孩子,我不小了。” 李欢迟跟他说话总像哄小孩一样,好像怕自己说出什么可怕的事把他吓到了。可他原本就身在无间地狱,还有什么魑魅魍魉会吓到他呢? “你本来还是个孩子啊。” 他成长得飞快,虽然心里清楚自两人从镜中见面已过了近三年,但她还是没什么实感。 就是他十五岁登基,对于她初见的陈初平也依旧是个孩子。 这么大的孩子,你跟他说什么忍辱负重,时机成熟都不确定他听得懂吗,但对陈初平来说这些并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事。 只用点一下关键,他自己便知道该如何行动。 他仿佛是天生为掌控别人而生的。 陈初平看着她,心里莫名有点恼。 但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 “算了,不跟你说这个。”最终,他只能气呼呼地作罢。 不久,他就给李欢迟说他让位陈忠恕了。 就像是为了让她安心一样,很轻松地提起这件事。 然而她知道,在无所谓的语气背后,是她这辈子颇为人诟病的认贼作父,和陷杀忠良。 他似乎是想向她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只是将这事明面上的结局告诉他,语气淡然如同在说别人的故事。 边说,边一遍遍洗着自己的身体。 “我演得可好了,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你没看到,又失望又绝望。他们自己都不敢做的事,指望我怎么样?连六哥都护不住,他们的抗争就是往里面一个又一个填少主么。”他最后淋过一道水,开始穿衣裳,然后李欢迟就能看到他的脸了。 水光淋漓,看不出是水还是泪。 “所有人好像才忽然想起,我是尊贵的先王血脉,我也是王子。”他嘴角勾起一个浅笑,里面却满是厌恶:“你说好不好笑。” “阿靖,别哭。”然而她根本笑不出来:“你得活下来,你没有做错。” 她太熟悉他了,这连篇的话是他在给自己找借口,说服自己。 在权利场中厮杀,就必须抛弃所谓仁慈,随时随地做好利用或者除掉某人的准备。然而无论他心理如何强大,他现在都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我没有哭,你别把我当孩子。”他擦干脸上的水,只有眼睑微红。 他很好,爱人也很好,就没什么好难过的。 第307章 荆棘之路 大多数时间李欢迟都只是一个旁观者。 看着那个孩子一点点成为史书中,世人口中那个多疑善忌,捉摸不透的帝王。 他活得小心翼翼,还要比敌人更狡猾,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成自己想做的事。 他再没有那么多时间与她相伴,陈忠恕自然是不可能那么容易相信他的臣服的,刁难,挫磨,对他的驯服持续了很久。 另一方面他也在积蓄自己的力量,禁卫之前出了刺杀陈忠恕的义士,他重新整编了这群人,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亲信。 阿九顺势和这些人打上交道,混得风生水起,出入禁宫愈发容易。要不是陈初平认识他得早,完全是不敢信任他这模样的。 阿九虽然话少,但向来比他圆滑,他自有一套生存方式。 陈初平每天都很忙,他的眼睛逐渐沉寂冰冷,只有望向她的眼里,还带着些许温存。 每天他睡觉前对于明天都满是抗拒和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又需要多久时间。 也不知道陈忠恕明天又要怎么折磨他,让他去陷害谁,或是杀了谁。 那些朝臣们看着他的脸上都是愤怒和憎恶,仿佛无声地控诉他为什么不去反抗。 偶尔又会闪过一丝期盼。 之前禁卫的刺杀被奉为大义,这群人好像也希望他奋不顾身去刺杀陈忠恕,只要他做了第一个,他们就都会群起围攻,杀了陈忠恕就如同儿戏一般简单。 若问他们为什么不做第一个,便总是有许多理由。 这世上会对他说“没关系,要保重自己”的人,希望他好好活下来的人,只有这一个。 就算哪天陈忠恕真的死了,他对未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期盼。 若说有,便是与她见面。 每过一天,都是与她相见更近一天。 不管他如何痛苦,这些都是他通向未来的必经之路,结果也确实证实他撑了过来。 李欢迟很清楚自己现在应该找什么。 开春的时候十里来过一趟,为了防止她悄无声息地来去,她布下了一些陷阱。 她果然是半夜来的,帷幔上的铃铛响起来的时候,李欢迟就醒了,等一阵带着花香的熏风吹开帷幔,她单手牵起红绳。 “你这么不小心,如果被别的道士发现,可有些危险。”红线一扯,就有一团无形的重物被捆着两圈红绳,倒在她床上。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我有话问你。” 十里还是别扭了很久,才将将现出身形:“我又不做坏事,那些老道拿我也没办法。” “不是老道也有食人妖,食妖妖……你出远门了?” 十里身上不只是花香气,带着凌冽的寒气,还有淡淡的水腥气。 一般来说活水是没有这种味道的,云雁中她也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有那种老而沉静,又很开阔的死水。 她伏在她腿上,脸一半埋在被褥里,李欢迟这才发现她有些哆嗦。她将手放到她的脑袋上:“你若还认我,就说说到底干嘛去了。” 十里转头看她一眼,眼中是无限的委屈。 她去了趟沣水,为的是寻找传说中为人逆天改命然后被镇压在水底的沣水水神。 他们这些精怪确实有人类所不知的交流手段,而且比起人类,活得更久,也知道得更多。 所以她也确实找到了地方。 她这些年虽然修炼有成,但也不能离开真身太远。而沣水离云雁只有百里,就近就能去。 相传沣水水神为一个人类改命,有违天理,被罚永镇沣水水底。 虽然同有神仙之名,但掌管一方水土的,一般被称为地仙,低位远不如天上的仙人。而人类修成的,一般叫尸解仙、散仙,是作为三仙最末等。 在此之上,自然造化,天地而生,掌管世间最初始的法则的,被称为神。 这世上地仙最多,天仙几乎没什么人见过,现在尸解仙也很少,而神是无形无相的,更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高天之上。 十里上次不小心看见她身上的模样,心中始终忐忑。 地仙其实没有普通人想象得那么强大,失去供奉或者身受重伤,也许还有其他许多种办法,都能杀死地仙。 那诅咒似的干枯手臂实在让她心中难以忘怀。 对于植物来说,枯死的枝干意味着什么再明白不过,这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畏惧。 李欢迟对她有恩,不管她自己有心无心,十里都不能坐视不管的。 沣水的传说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别说人,就是山石草木也不容易活那么长时间,她在那徘徊了很久,才找到一只听说过这事的老鼋鼍。 听说她是从云雁来的,那老得快变成石头的生物不知为何,却有一丝感慨。 “是谁叫你来的?沣夫人吗?” “谁?”十里问了半天,他说话颠三倒四的,还以为问不清楚了。 “沣夫人,自然是沣君夫人。”老精怪用有些傲然的口气说道,仿佛想起了什么往昔的荣光。 传说中沣水水神就是为一个人改命,才落得今日的下场,十里要问的就是这个:“那沣夫人还活着吗?沣君为她改命成功了?” “又是来看热闹的。”可老鼋鼍见她并非沣夫人派来的,就又开始说些人听不懂的话。什么一往情深,什么兰因絮果…… “喂,我是从云雁来的,你给我说说你家沣君沣夫人的事呗。”十里也不灰心,至少这老鼋鼍证明了这件事应该是真的,那她这段时间的搜寻就不无结果:“或许,我回去能帮你找到沣夫人,让她回心转意也说不一定。” “回什么,怎么回?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如果长生那么简单,没有任何代价,那天底下,不尽是千岁万岁之人了,那些道士炼丹修身,穷尽一生也不曾,不曾……” 十里这辈子也没遇到过这么唠叨的人,但是她有求于人,不得不好生好奇继续问道:“沣夫人怎么了么?她不是说是普通人么,既然现在还活着,那不就是真的长生不老了?为什么不能回来?” 见他不说,又继续劝道:“你看,我是树精,植物修成人形很难,我真不是来看热闹的。我有事找你家沣君,你让我见见他好么?” 说罢,她还拿出事先从宫中带来的佳酿。 求人办事总得有些诚意。 大概是被她的‘诚意’打动,软磨硬泡了许久之后,老鼋鼍终于带她去见沣君了。 第308章 哪有那么多巧合 即使十里做好了心里准备,也很难相信面前的人就是沣君。 不,他已经算不上人了。 她坐在老鼋鼍身上,被他带着来到某处。 这地方似乎是独立于沣水其他水体的空间,虽然也是水中,但比起四周那黑漆漆的一团死水,更清明透亮些,不然她也看不清那他的模样。 那是水底一大坨说不上什么质感的半透明的东西,不仔细看的话就是一抹阴影,只能从某个角度勉强还能看出有些人形。 沣水已经是死水,而它的主人,似乎也快要死了。 所幸他似乎还有意识,听说她是从云雁来的,竟然带动整个沣水都震动了一下:“你,是她让你来的么?” 和老鼋鼍差不多的话语。 “我从云雁来没错,我有些话想问你,如果你能回答我,那我也可以帮你去找沣夫人。”十里从一开始就抛出了自己报酬。 “你这样的小精怪能帮本君什么。”然而听了她的话以后,对方却没有谈的欲望:“本君对你没兴趣,回去。” “云雁是我家娘娘的天下,你想找什么人,一定可以找到。”她这么辛苦跑来,自然不会被他简单打击到。 “那就叫你家大人来谈。” 沣君只丢下这句话,就再也没搭理她。 “他变成那样,沣水变成那样,大概都是逆天改命的诅咒。”十里低声颤抖着说道:“娘娘现在左手手臂已经变成那样,也许某一天,也会跟他一样全身都……” 她话说到一半,停在嘴边,忽然振奋起来:“对,他几百年才变成那样,而且还没死,一定有什么办法,我还听说过哪处的山神也……” 原来是为她找救命的办法去了。 李欢迟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她其实,不需要十里这样。 她没有想继续活过千秋万岁,而且从她得到这力量开始,就没在嘎啦山待过几天,也没为那里的生灵做过什么,根本不是合格的地仙。 她只是想像正常人一样活过一生,然后去死。 不过她还是从十里的话中找到一点感兴趣的东西,也正好不用她刻意去问。 “听沣君的意思,他改命的那个人,在云雁?” 十里抬头看着她,不清楚她问这个的意思,但还是点点头:“听他和那老猪龙的意思,是的。” 李欢迟脑海中于是浮现一个人,算不上是人的人选。 这么巧么? “不是巧合,四百多年前沣水泛滥成灾,甚至威胁京畿,上命整河改道。施工中无数人离奇死亡,廷尉和司天监共同出动查治,这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么。” 反正李欢迟现在一天到晚除了看书,聊天就是睡觉。 比之陈初平还活着的时候更像一条咸鱼。 没人管,没人打扰,能睡到日上三竿。 想到什么做什么,不然她这太后当得也太无趣了。 于是生出想法,也不管是不是半夜,立刻就去了文华楼。 冯右也验证了她的猜测。 “竟然找到他那去了,真是……” 十里缩在李欢迟身后,这次她也跟着来了,看到太岁那一坨烂肉的形状,更是让她恐惧,这大概是作为弱小生物的本能。 “因为他近啊。”她也很理所当然地答道。 “……也是。”这个人好像从来不会过于多愁善感,也让别人没有伤感的机会。 “你为什么让我有机会送你轮回,而不是让我有机会杀了他?”反正都是眼下做不到的事,许愿当然要许最想要的啊。 冯右沉默了许久,才说道:“他已经不重要了。” 几百年了,爱恨都淡去磨灭,她只想让自己解脱,那个人是死是活已经和她没关系了。 李欢迟看着她,心中复杂。 那个人肯为她借寿续命,必然不是没感情的,但太岁肉是连她这种玄学爱好者都算不上的,半路出家的人都知道,那不是什么好法子,但又偏偏给她用了。 喜欢,也许喜欢,但也仅是喜欢了。 “我有事要去一趟沣水,你有什么话要我带么?” 冯右沉默很久,她当然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不应该去管另一个人要和谁来往。她不知道李欢迟要去做什么,只是本能地厌恶一切和那个人搭上关系的人和事。 “没有,别和他提起我。”但最终,也只是淡淡说道。 “好。”李欢迟刚要离开,忽然听到冯右叫住了自己。 “你现在也看到了我与他的模样,你当真,不后悔么。” “有什么好后悔的,我现在挺好的啊。”她侧着身子,看着冯右:“而且陈靖死了,盖棺定论,他这辈子都是我的。我不负他,他不负我。” 话是这样说,但冯右总觉得她的语气里有一种淡淡的颓败。 某种和自己类似的感觉。 “那就去。”她叹了口气:“如果你能把他杀了也不是不行,但有那个能力的话先来杀我。” “对了,冯翎借我一下。”李欢迟忽然想起,既然要去沣水,还得有人帮她坐镇紫宸宫。 “你自己叫他,他一直听你的。” 因为要连夜出发,所以当天她就把冯翎叫来了。 听了她的计划,冯翎有些恍惚。 虽然知道她任性,但也不至于是大半夜给他说马上要出宫让他假扮自己留在紫宸宫的。 太任性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好了,我走了,沣水应该不远,一周之内应该能回来。” 冯翎还想说什么,然而她已经收拾好了包袱,带着那个小树精,马上就就要走。 “娘娘一个人怎么行?我跟你一起。”冯翎义正言辞道:“紫宸宫,让冯胥来守,她是女的,扮你更像。” “你也……挺会拖人下水的。”李欢迟看着他,仿佛第一次发现他老实社畜的另外一面:“行,那你叫她来。” 第309章 别人都不行 自从把三世镜带回紫宸宫,她就把自己的暗卫撤了。 反正现在阿九也不在,陈初平也不在,云柳叶不是暗卫了,再没有人关心她这些。 那甩掉禁卫,偷摸出宫去就是很容易的事。 她嘱咐冯胥,如果有解决不了的事就病遁拖着,他们尽快回来。 冯胥睁大眼睛看着冯翎,心知自己当了替死鬼。冯翎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心虚溢于言表。 冯翎有司天监的令牌,半夜出城自然不在话下,等三人两骑跑在去向沣水的路上时,他才堪堪松了口气。 之前李欢迟做什么还有皇帝兜底,现在的皇帝可不会那么纵容她。 沣水离云雁也就二百多里,快马驿站跑个两三天也就到了。 十里认路,就不需要再去慢慢问,到了沣水水域,直奔沣水神君的所在。 他们到地方的时候还是白日,白石浅滩说不上嶙峋,站在岸边,对面以前似乎是一道瀑布,但因为水流改道,已经露出人骨一般惨白的断崖岩壁。 断崖分两阶,可以想象若是以前有活水的时候,这地方风景不会差的。 但现在断崖下的水塘中一片漆黑,一米之下就完全看不清。 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这地方要不然深不见底,要不然就是水质太差。或者两者都有。 人逐水而居,几百年前改过水道以后,这附近就没什么人住了。 这地方没人气,也没活气。确实像个牢笼。 “要下水么?”看着那黑漆漆的水潭,冯翎有些畏惧。 “你在这等着就行了。”李欢迟朝十里点点头,往自己身上贴了一张避水符,十里附到她身上,一人一精扑通一声就下水去了。 “我没说我不去啊。”冯翎有些牢骚道。 现在还不是很热火的天气呢,多大岁数了也不知道保重身体。 他叹了口气,也往自己身上贴了一张避水符,潜入水中。 沣水跟他想象中一样,漆黑不透光,浑浊浓稠,还带着些说不上的腥臭。让人切实感觉到,水也是会死的。 这样的环境,只能靠灵力的感应。下水时一人一精只先他一点,但十里轻车熟路,带着李欢迟一下就跑了很远。 他咬着牙在后面奋力追着,但总归是不惑之年的人了,体力实在有点跟不上。 就在两边差距越来越大时,那边终于停了下来。 水不像山,几十米深的水潭已经是很夸张的程度了。 他赶到近前,眼前忽然能看清楚一些东西。 那是和周围水体完全不一样的一方天地,两边泾渭分明。好像有什么透明的东西隔开两界。 李欢迟似乎是想过去,但两边的阻隔似乎是有实质的。 更透亮的那边也是水底,水草砂石铺就的地面,但上面好像隐隐约约,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存在。 他忽然想起李欢迟还没有告诉他非要来这干嘛,他已经习惯她没有理由的指使,好像她的命令就是理所当然。 “我带我家娘娘过来了,你说的事还算话么。”不知道是十里还是李欢迟,朝着某个方向喊道。 他再看过去,那里隐隐约约的东西好像动了一下,居然是活的。 “客套一下,怎么来真的。”那东西也就动了一下,便不再动弹。 “精怪说话,都讲信用,也不兜圈子,不像人。”李欢迟要问的东西她觉得最好还是避着十里和冯翎:“我有话与你说,关于……天谴。” 不生不死的人最在意什么? 恢复从前的模样,或者真正的死亡。 关于这点,他和冯右大概是同样的想法。所以听到她这话,还是有所触动。 “……我为什么要信你。”然而他大概也就动摇了片刻,便恢复淡然冷漠的模样:“你来寻我总不至于是做好事,无事献殷勤,你必然有什么自己也做不到的事,你都做不到,还指望从我一个废物身上得到什么。” 看似很清醒的发言,然而如果他真的清醒,就不会拿太岁肉来喂人。 不想失去爱人,也不想舍弃长生不死。那时候他并不清楚这样做的代价,所以大概觉得用太岁肉维持一段时间的相守很值得。喜欢左右摇摆的人,才会做出这种决定。 冯右不生不死,他生受天谴,永无宁日。全因他一人所为。 “反正你这不生不死的模样,沣水也成了死水,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她撤掉幻术,伸出左手:“我和你是一样的人,也许我真的能帮到你什么呢?” 冯翎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左手现在的模样。 他说为什么十多年前皇帝病危又忽然痊愈,而且不是慢慢康复,而是直接恢复成完全没事的模样。 冯右当年什么都没给他说过,虽然心中隐隐觉得不妥,但他还天真地以为陈初平是真的用什么办法医好了。 天底下怎么可能有那么简单的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沣君沉默了许久,李欢迟依旧在加她的筹码:“我在京中也颇有影响力,你想找什么,说不定我真能帮得上忙。” 见他还是不语,她继续说道:“你实在不放心,可以只留我一个人来谈。” “娘娘,我也要留下来!”冯右也好,沣君也罢,她每次都是一个人面对这些东西,十里虽然怕,但她是愿意留下来的。 “去,别浪费时间。”她往身上贴了张符,十里便被震出她的身体,她又看向冯翎:“把她带走。” “你敢!”十里几乎是奓毛盯着冯翎。 然而冯翎这次也没有立即听命,而是看着李欢迟:“一定要一个人么?” 从见面起她就是一个人,做什么,都只考虑独自面对。即使在宫中时,身边那么多人在那,就算能与他们有说有笑,也还是让人觉得她孤身一人,就像身周有堵透明的墙,阻止着所有人的靠近。 好像也就只有那一个人,厚着脸皮或是对那堵墙视而不见,轻而易举就穿了过去,站在她身边。 可他已经不在了啊,别人当真,不可以吗。 第310章 对照组 “快去,冯胥还等着我们回去呢。”然而她的目光回答得很清楚:“你出来也没给家里人说一声,得快些回去。” 别人都不行,都不是他。 冯翎低头,掏出一张符咒,不顾十里的叫骂求饶,贴在她头上,拉着她往水面去。 “现在这样可以了。”李欢迟看回沣君。 “是你自己想赶人,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沣君等他们走远了,才懒洋洋说道。 “就算是,现在可以谈了么。” “我也没答应你要谈。” “如果我说我知道结束天谴的办法呢。”她看着那一团史莱姆似的东西,心下不免吐槽。 熟人的性缩力也太强了,尤其是这两现在像两坨水晶泥,她真的很难想象冯右和沣君当年在一起的模样。 冯右一再问她后不后悔,其实她也明白,她这是在问自己。 可是后悔又怎么办呢,已经做了的事,是回不了头的。 就像她这从相遇就决定的结局。 而且她也确实不后悔。 李欢迟撩开自己的领口,枯黑的地方已经到她锁骨上,但也就停在那了,她仔细观察过,这段时间确实没有什么恶化。 那是不是说明,只要他们为之改命的那个人死了,天谴就不会继续了呢? 虽然没有太多参考,并不一定准确,但她和沣君的对比也许能说明什么。 她和陈初平,沣君和冯右,就像两个对照组。 “药人还是太岁,你从没有真的打算牺牲自己去换她。”她抬头看着那一团阴影。 “你果然认识她。”说到这,沣君总算是有了些兴趣。 “所以你也可以相信我知道怎么结束这一切。” 十里被冯翎抓着,骂骂咧咧。 “你个混球还是男人嘛!你怎么能留娘娘一个人在那啊!我还以为你这些年有些胆气了,没想到还是个临阵脱逃的软蛋……” 她与冯翎,可以说有一些旧故。 “她自己不想我们跟着,不想我也不想你。”冯翎看着对面原来是瀑布的断崖若有所思道,听她这么说,忽然带有几分恶意地说道:“你陪着她那么多年,她根本没把你当自己人。” 这话,却不知道是对十里,还是对自己说的。 “你放!放!放屁!”十里对这些粗鄙之言还是说得不太习惯,也不知是被憋的还是被他气的,满眼泪光闪闪:“以后我再也不给你带夜宵了!” “谁乐意吃似的,我四十一,又不是一十四,谁还喜欢吃山里红。” “你狼心狗肺!” “是啊,我宁愿我是狼心狗肺。”他再也没搭理十里的吵闹。 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看着与人嬉笑怒骂,却从来不肯与谁交心。 她知道你的好,也知道如何回报,可这一切都像某种早就决定好的规则,是你还是别人都是这个结局。 你很想问她为什么,可又不是什么错事。 为什么呢,因为不是你。 一人一精坐在沣水边一个下午,老鼋鼍见十里回来,又过来讨要她上次带来的佳酿,被她没好气地赶走了。 到太阳偏斜的时候,李欢迟才从水里爬出来。 “问完了么?”十里首先冲了上去,好像刚才满是怨念的人不是她一样:“这老东西在这困了几百年,大概已经没什么人性了,他的话娘娘不能全信啊。” “那你还来找他。”李欢迟开玩笑似的说道,她一振袖,将身上还留着的一些脏水甩掉,才将避水符揭了下来。 “这不是最近的一处么……我接下来去另外一处地方再找找,娘娘不要急。” “我不急,我们回去。”她看向两人,漆黑的眸子就像是某种宝石,又像是一潭深水,她表情温和,好像刚才只是去拿一件遗落的东西而不是站在人生的岔路口。 是,她总是这样,决定一件事就不会怎么犹豫,哪怕是天大的事,也泰然自若,只有在事情结束或者浮出水面时,别人才会知道她做了什么。 冯翎低下头:“既然结束了,那就回去。” 他们这一趟完全是临时起意,冯胥也不怎么敢在紫宸宫久留,于是借口静心抄经,又回太庙待着去了。 反正李欢迟这些年做事完全没有任何人能管。 等到他们回来,她看冯翎的眼神就像要把他吃了一样。 “辛苦。”进了太庙汇合,将幻术解了,李欢迟便推门离开。 剩下两个司天监的家伙你看我我看你。 虽然知道太后做什么不应该问,但冯翎她还是能说上一句话的:“太后身份特殊,你纵着她满世界乱跑,若又出了事,现在可没人给你兜底。” 当年陈初平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冯胥是执行人之一。 留春山一脉因她而毁,那样的恶咒冯胥不想用第二次。 “她又不是十几岁的孩子,而且她是君我是臣,你给我说有什么用。”冯翎也没好气地说道,也走出太庙大殿。 “脾气倒是学了几分。”冯胥翻了个白眼,看向灵位架子上元帝的牌位。 陈初平一辈子——至少登基后十几年都是极度杀伐果断,唯利是图的冷酷君王,谁知道沾了这不知从哪来的娘娘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所幸这人确实没负他,他也没有辜负这一路上为他而死的人。 她抽了三株香,一挥手点燃,三敬之后插在香炉中。 “你是不是去哪了?” 这一周她因为一直在赶路,又有十里、冯翎相伴,虽然始终带在身上,却一直没拿出三世镜,自然也没有与陈初平相见。 “没去哪。”这次隔了一周再看他,似乎是比之前要稍微成长了少许。 “你骗我,你肯定出去过了。”他这段时间过得不太顺心,可三世镜里又找不到人,再见她,心中有些委屈,有些怨气。 “怎么?查那么严啊。”李欢迟想起他说自己下被子要变成条狗,给她守着屋门,就好气又想哭。 陈初平反应过来自己态度好像有点奇怪,顿了顿将一肚子火憋下去,才轻出一口气:“没有,我担心你。” 他那边竟然已经过了两个来月,也难怪他会担心。 “明年,明年我就能出去开府了。”他眼神闪躲,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还不行。”李欢迟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先打断道。 第311章 漫长的告别 陈初平瞬间便抬头看着她,眼中是失望和恼怒。 “你为什么不肯见我,你真的是存在的么。”他五指用力按在镜子上,似乎想透过这金属的镜面穿到她身边:“我知道我现在很弱,一面都不行么,一面都不可以吗?” “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他将镜子往案上重重一磕。 也就是铜镜才没被磕坏,如果是镀银玻璃镜,这一下也不用等以后再不相见了。 但她现在除了对不起,也没别的办法。 “既然你能出宫了,那还能去皇陵探望你的母妃,你们也许多年没……” “我不要她!”他大声吼道:“这些年她但凡跟人打听一下我呢?她于我和陌生人有何异!你们谁都不要我,那为什么一开始还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来招惹我!” 李欢迟揉了揉太阳穴,也到青春期了是。 正常人在一个精神病手下委曲求全,挣扎谋生都会憋疯的,何况他才十来岁。 “你别生气嘛。”她柔软了声音劝道:“是我不好,我不够厉害,不是我不想见你。” 这个年纪脾气又大,又不像小孩儿好劝,见他不搭理自己,她继续安慰道:“你再生气我只能哭了。” 那边还是空荡荡的屋顶,她心里数到十,那边果然出现一个拧眉愁容的脸。 “你哭什么,我还没哭呢。”他别别扭扭的,总还是舍不得。 李欢迟忽然想到一个点子,她不确定能不能成功,但很想试试。 “你以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又找不到我。可以写在纸上,找一个盒子存起来,等以后埋在地下,写好放进盒子告诉我,我就会知道了。” 陈初平皱了皱鼻子:“我叫你别哄小孩。” “真的,你试试,但是以后不能自己掘出来。现在想一个地方,告诉我。” 陈初平想了想,现在好像也没别的办法。 他轻轻闭上眼,许愿那样思考着埋在哪比较保险,陈忠恕对他虽然不像太子对他一样严加看管,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人监视他的。 在别处动土都是很奇怪的举动,就算他自己不挖,也难保不被别人挖出来,那就只能在自己的宫中。 “那,你知道我住哪吗,我想埋在后院那棵最大的梅花树下,朝前门的方向。”他垂下眼,又觉得不妥:“你真的会知道么。”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等下次见我,我就知道你的想法了。”她浅笑道。 这次见面一结束,李欢迟就去了清凉宫。 这地方就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位置很偏,跟个冷宫似的,而他入主紫宸宫以后对那地方也无甚眷恋,加上后来裁减宫人数量,许多宫殿便空置了出来,年久失修,从冷宫变成破宫。 她来到后院,其中确实有一棵梅树。 没有了人的干预,这地方草木葱荣,虫鸣萋萋,自有一番野趣。 比起之前他带她去的红梅林,这里的梅树看着应该是腊梅,花开的时候,十里飘香。 她忽然理解那些诗人不得志的时候会寄情山水草木,更有人以梅为妻以鹤为子。 人生在世不管得意失意,大自然对人来说都是公平的。 从他那时候就有的大梅树,应该有些岁数了。她双掌合十拜了拜,拿了一个园艺的小锄头,绕着树开始挖。 陈初平之前给老鼠打的洞还挺深的,这盒子为了保险起见,大概也不会埋太浅。 结果她挖了快一米深,才铲到一个硬东西。 这家伙上辈子肯定是什么打洞的生物托生的。 盒子是个木盒,比她首饰盒都差不多大。外面包了一层油纸,还有一层布,层层叠叠打开,盒子还算完好。盒子里面又有一层油纸,这些说不上信的一篇篇长长短短的碎碎念,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又有些酸。 真是很漫长的告别。 所以他走的时候,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交代,因为知道她在某时某刻,总会读完他完整的一生。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你真的收到了!”陈初平看到她得意地摇摇手里的信笺纸,眼里满是惊喜。 这时他才有几分像他这个年纪的样子:“怎么做到的?” 信他才写,而且还在盒子里存着还没拿去埋。 没有寄出的信竟然也能被收到么。 “我说了,只要你诚心,我就能收到。”看他的模样,李欢迟不免心软。 这狐媚子小时候是真的可爱,十一岁还未行冠礼,一半头发散着,落在肩头,衬着过于白皙的面皮,还是个瓜子脸,很像女孩子。 不过写字已经很有范了,刚柔并济,藏锋不露,和成年以后的几乎没什么变化。 “每一封你都看得到么?那我什么都可以写么?”得了这个好方法,他有些激动地问道,前两天的事也忘了,也不生气了。 “可以。”李欢迟点点头,看着手边那一大盒子手书,有些无奈地笑道。 能有那么多是因为他日记似的每天一篇,讨厌甲嫌弃乙,觉得丙是蠢货,今天的饭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陈忠恕又发疯砍了几个人…… 兰台的史料,配上他字里行间透露出的那些信息,这一段历史便非常立体地展现在她面前了。 偶尔,她会对兰台的史料添些笔墨,虽然都是很小的改动,但希望后世的人看到这段历史,能更客观真实。 陈嫣然又来催了她一道,李欢迟才想起,一年国孝已经结束了。 不知不觉,居然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看着她脸上的恍惚,陈嫣然也有些不忍。 这一年李欢迟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竟然半步未走出来么。 “我知道了,我会给她说。”但她的情绪并没有就此低落下去,而是平静淡然地答应了她。 不多时,她便叫了陈烟萝过来,给她说了这件事。 “母后觉得,表兄是良配么。”陈烟萝听完后,并没有少女怀春的娇羞。 “算也不算。”李欢迟还以为他们两个多少会有些感情,见她如此,便开始给她分析。 “旭东好在手上有兵权,也坏在手上有兵权。” 朝中至今还有人诟病女主专权,那些陈姓王侯也暗中蠢蠢欲动。 是李欢迟还在,她和陈初平共同掌权那么久,对朝堂的控制比还活着的任何人都强,只是愿意把这些交给陈烟萝打理。 虽然只是名义上姓陈,但毕竟陈旭东确实有陈家血脉,还是个男人,姑且算个旁支,若他有不臣之心,当皇夫确实是很好的跳板。 如果陈烟萝喜欢,那怎么都好办。 除掉他的兵权,甚至可以让他当花瓶。 但陈烟萝现在是女皇,一切从利益出发的话,陈旭东就不是很好的选择。 他有兵权,就需忌惮。 他没兵权,就没有价值。 “或者你真对他有意,也能去了他的兵权,招他入宫,别的么,还能像男人一样多娶几个摆在后宫。”她开玩笑似的说道。 第312章 有缘总会相遇 “儿臣知道了,儿臣会仔细考虑的。”陈烟萝若有所思地说道:“儿臣还以为,母后会考虑着姑父的关系,让儿臣与他在一起。” 李欢迟愣了愣。 阿九,好像是很远以前的事了。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 陈旭东这才一代,而且阿九也没有走很久,怎么她考虑这些的时候就只会没有感情地冷漠分析利害了。 “他若像阿九固然好,可谁说孩子必须像父母。”她叹了口气:“看你喜欢,其实也不用考虑那么多。”只要是足够强势的皇帝,配偶也就是看自己喜欢而已。 有时候确实不能光看感情,但也不能因噎废食,因为害怕某种可能就连做都不敢做。 陈烟萝点点头,让给她一点考虑时间。 秋天的时候,陈初平就搬出宫了。 陈忠恕给了这个‘义子’不少东西,但他最宝贵的东西只有两样。 那些信,和三世镜。 某日他回来满是激动,但又有那么点困惑。 “怎么,见到母亲和弟弟这么开心啊。”他的人生对李欢迟来说就是一本打开的书。 陈初平摇着脑袋,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不知想到什么又释然了:“阿随挺好玩的。” 太后到底待他是如何生分冷漠的,让一个和母亲分别五年的孩子即使与她见面,最后说起的却还是弟弟么。 这混球怀疑她和陈和安大半辈子,保险起见,她没怎么接茬他关于陈和安的话题。 小孩子的兴趣来得快去得快,见她不捧场,他便也换了话题,说到他王府旁边是个闹鬼的宅邸,他和阿九去夜探过,没有发现什么。 他似乎是想吓唬她,但李欢迟重心全放在陈和安那边了,随口说道:“那不是正好用来训练你的虎贲吗。” “虎,贲。”陈初平有些呆滞。 李欢迟掩口,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 “我还没想好名字呢,不过这个名字确实不错。” 他让阿九平时在民间行走多留意那些任侠传说,然后两人商量着寻着机会将这些人都凑在一起。 虽然确实是些奇人,但他们就像一团散沙一样,只是单方面相信他和阿九,聚集在他们身边为他们所用,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名字。 他摸着自己的下巴,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如虎一样奔走,驱赶猛兽,驱虎逐狼,不错,确实不错。” 事已至此,说了也就说了。 “那,你帮我看看,有没有谁能当头,管一下他们,既然有了统一的名字,那也得统一管理,独木不成林是。”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拿出一本册子,一页页翻给她看。 “你这是犯规。”李欢迟捂脸。 她一句失言而已,让他逮到这样的用途。 “我一开始可什么都没说,既然你知道,你告诉我嘛,就这一次。”他嗓子还没变声,软软糯糯,搭配着故意睁大的眼睛,让人实在顶不住。 就是因为她受用这一套,所以他这一辈子哪怕三四十都在撒娇。 关于这段的历史她确实看了,但是就这样说给他真的可以吗…… “欢迟,你在看吗?”他翻得很认真,不时还点她一下。 “……你去,御马监,找一个叫严静的。” 他和严静的相识真的很奇怪,他也不怎么骑马的,日常出行已车马经配套好,就忽然去了一趟御马监,发现严静,便将他带了回来。 若说别的虎贲是侠客奇人,严静就真的是出身微末,无姓无名。 君臣双方都运气好,遇上了彼此。 反正都要遇到,因为什么就不重要了。 “御马监?” 这地方的甚至连个当兵的都不是,这样的人,能训练别人? “我知道了。”但李欢迟从来没骗过他,他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出宫以后他好像不用每日按时进学了。 毕竟知识就是力量,陈忠恕大概更倾向于让他当个废人,最好是不忠不孝的无能纨绔。 但他私下里还与秦少傅有往来。 自己也在读许多书。 某次从秦少傅家折了一支梨花,炫耀似的给她看:“这支开得最好,我看了半天没好意思,临走的时候他家姑娘就折下来送我了。” 李欢迟扶额,秦霜这是从小被这货蛊了。 “花摘下来很快就败了,你非要折它做什么。” “又不是我动的手。”他摆弄着那一束花枝。 梨花若雪,他手指轻抚拨弄,好像有什么别的意味:“是不是,很像你头发的颜色。” 李欢迟愣了一下,下意识抓起自己发尾。 她头发变白以后生了很久的闷气,不过应该也就是从那时,陈初平猜到了他们的相遇在他的过去,她的未来。 他明白了为什么她总是看着他哭,为什么她完全记不得他,也明白她并非神只。 所以会抱着她哭着说没有他,她要怎么办。 “怎么又哭了?你不喜欢这花?”明明刚才还宝贝似的给她炫耀,一看她落泪,陈初平便一把将花抛了出去。 “没事,和花无关,忽然想到一些事。”她拭干眼角:“你喜欢那姑娘么?” “不喜欢。”陈初平想也没想就回答道:“看着傻乎乎的。” “那你别瞎使唤人家小姑娘。” 狐媚子可能很多时候都没觉得自己在勾引人,既然不喜欢,还是去招惹,白白让秦霜在这宫里和他耗了近十年。 “那是她家,我也没使唤她,她自己送我的。” 他盯着花看了半天,秦霜当然会投其所好。陈初平也惯是会支使人的。 “你……你小心后悔莫及。” “能有什么后悔的……”陈初平满不在意地说道,又忽然坐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我和她真没什么的!” 第313章 守身如玉 “什么?”李欢迟愣了一下,想起他也快十三了,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但跟这么小的陈初平谈情说爱,她实在觉得自己在犯罪。 “你想什么呢!” “真的,她就是个小屁孩而已!我也一点不喜欢她。”他摸着胸口信誓旦旦道:“我喜欢的只有你,不管要多久,我都会守身如玉等着你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这次是李欢迟绷不住,将三世镜反扣在案上。 少年的爱意不加掩饰,炽热真挚,倒让她这个半老徐娘脸皮烧开了水。 什么叫守身如玉……这词儿他到底哪学的,虽然他确实是信守承诺,但这承诺背后真是无数个悲剧。 “欢迟?欢迟我说真的。”虽然镜子扣着,但他的声音还是不断传过来:“我仔细想过,这不是别的什么感情,不是孺慕之情。我把你当女人看,希望你以后也把我当做男人,当你的男人。” 这么粗犷的说法,她好像知道是谁影响他的了。 本来嘛,他同龄的朋友也就只有那一个。 拜托那是个高龄寡王,跟他学能学到个der。 “陈靖!你再胡言乱语我生气了!”她摸着自己滚烫的脸,呵斥道。 她当然知道他喜欢她的。 那是这个世界最爱她的人。 “我没有胡言乱语,你要生气你就气,我会证明给你看我说的话的。”陈初平摸着心口:“只要我,只要我……你不能永远把我当孩子。” 他有些绝望,可李欢迟毕竟是从他七岁起就陪着他的。 他七岁确实太不成熟,也难怪她不会把自己当男人。 可他已经长大了,陈忠恕都开始往他屋里塞人了。 那些女人被他折磨得精神错乱,看着他的眼神简直让人毛骨悚然,比兰奴还麻烦。 阿九比他大两岁,已经长得抽条的竹竿儿一样,他有一天也会长高变壮。等到那时,不管她嘴上如何不承认,都不能再把他当小屁孩儿了。 李欢迟也没研究过少儿心理学,对他青春期的变化完全束手无策。 如果是成年陈初平,给她说什么骚话都不奇怪,但这么个可能还没她高的小孩儿一直说什么男女之情,即使知道那是自己老公,也觉得很诡异。 她开始后悔那么早给他说什么我爱你,小孩儿果然学什么都快。 李欢迟翻着他的日记想要找到一点头绪,然后惊喜地发现好多篇直接变情书了。 好像她越抗拒他越来劲。 他也变得很注重自己的外表,明明还未弱冠,就开始把头发全束起来了。 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 想到这个梗,李欢迟笑了他半天,给他气得脸红。 下一次又换一个更华丽的发冠。 “没事,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就是,你现在还太小了。”几十年前时兴的发型放现在来看确实有点好笑了,何况是个半大孩子自己弄的。 “真是的,我不小了。”陈初平有些丧气地扯下头冠。 他头发很软很滑,束冠太久了会有点卷,一洗澡就顺了,摸起来缎子一样舒服,她隔空摸了摸,望梅止渴。 陈初平嘴上嫌弃,但还是很配合地把脑袋凑近镜子,闭上眼睛。 真想快一些长大,快一些解决眼前的麻烦,快一些见到她。 当然眼下的情况还不是能让他开心无忧地谈情说爱的时候。 陈忠恕那日将他召进宫时陈初平就觉得不好,结果在长乐宫看到那一派淫乱又荒诞的场所时,胃中本能翻腾了一下。 整间屋子是一种他熟悉又厌恶的香味,这让他知道陈忠恕又要发疯了。 “老七最近忙什么呢,派人去奉州那么远的地方,是要找什么。”高座上的人只穿着玄色里衣,他腿上那个人生着与他二人类似的面容,然而要更精致妩媚许多,他只穿着白色里衣,没系腰带,里衣下露出的小腿修长白净,比之女人亦是不输。 他看到陈初平,似乎有些吃惊,扯了扯衣摆遮住小腿。 “见过义父、五兄。”陈初平淡淡一扫就低下头去行礼。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活法,他不想去指责谁的对错。 “儿臣最近听说呼延有酒,味甘气正,服之口舌生津,醉而不晕,义父素日喜饮,下月又是义父寿诞,便想着为义父寻来献上,没想到义父已经知道了。也不知是何人所供,实在是让儿臣的惊喜落空。” 陈忠恕半睁着微醺混沌的眼眸,审视着恭敬跪在自己面前的陈初平,他这些年看着畏畏缩缩,为着保命,栽赃嫁祸的事做了不少,全然是个只会阿谀求生的废物。 那些指控,更像是那群家伙跟他争宠失败的栽赃罢了。 毕竟这群人最拿手的不就是这些么。 “哦,现在倒也是个惊喜。”陈忠恕抬手:“你过来。” 陈初平低眉顺眼,温顺地走上前去,嘴里还在念叨:“真是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义父会喜欢的东西,又被哪个嘴大的王八蛋知道了。” 他跪在陈忠恕脚边,眼睫低垂。 陈忠恕捏着他的下巴,相看牛马一样掰着他的牙口:“你这些年怎么一点身子不长,听说孤给你送的女人你一个没用?” “儿臣不喜欢她们,她们身上总有难闻的味道。” 陈忠恕挑着眼,当年将他亲近的那个宫女弄死,让他亲眼看着她尸身腐烂,吓得他月余不能说话,吃什么吐什么,估摸着确实有阴影了。 这些娇生惯养的小王子们,能有什么见识,能有什么胆识和他对着干。 他随手拿来一杯酒:“这怎么行,你也这个岁数了,能享受,可要好好享受。” 陈初平后背汗毛直竖,但他掰不过,也不能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忠恕将那一杯不知道加了什么的酒给他灌了下去。 陈卓生一直趴在陈忠恕怀里觑眼看他,见陈忠恕给他灌酒,拦了一下:“陛下,这小子毛都没长齐,跟他玩有什么意思。”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陈忠恕扫了他一眼,阴鸷的眼神吓得他马上不敢说话。 “孤这是为了你好,你会喜欢上这事的。”灌了酒,他就将陈初平丢开,点了个人:“带个雏儿过来,可别亏待我们老七。” 第314章 狗咬狗 陈忠恕犯病起来不是杀人就是折磨人。 陈初平作为他的狗已经看习惯了,一开始他表现得懦弱,后来是麻木,现在是一种助纣为虐的兴奋。 给陈忠恕一点驯服人的成就感,也让他相信自己是被驯服的。 杀谁都可以,害谁都无所谓,因为他要先保全自己,才有办法谋求其他事。 如果他出事,别人都会拍手称快,可那个人会心疼啊。 她哭起来梨花带雨的很好看,但男人不应该让喜欢的女人哭。 在药物控制意识的同时,他的心一阵阵揪着疼。 他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 真是可笑,说什么已经是男人了,结果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也难怪李欢迟把他当做小屁孩。 意识朦胧间,有个人被扔到他身边。 陈初平努力抗拒着药物的作用,他睁开眼,看到一双婆娑泪眼。 “好好伺候南昭王,这可是你的福分。” 他听到有人说道。 在别人的催促下,那个哭泣的女孩儿颤抖着,开始扯他的衣裳。 “……别。”他努力翻了个身,叩头大拜:“儿臣自幼为废太子所害,身丑不堪入陛下尊眼,还请,还请……” 他能说这一长段已经是强弩之末,意识又逐渐离他而去。 “废太子死时,孤看你哭得挺伤心的。”陈忠恕甚至有些好笑。 大概是这些年陈初平当他的狗当得还算合他心意,加上陈卓生在旁边阴阳怪气的,他恩赐了陈初平和那个女孩儿到侧殿一间有床的屋子里。 两人几乎是被扔进去的。 过一会儿,再过一会。 陈初平用额头顶着地上的地砖,勉强找回些理智。 被扔进来前那些人似乎对那女孩儿说了什么,见他没动作,她居然主动来解他腰带。 陈初平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才发现自己手心好像有些烫。 “没事,没必要。”他耳朵贴地上听了半晌,听到他们锁了门就离开,低声安慰她道:“一会出去,就说做过了。” 女孩儿哭泣地看着她,有些茫然。又怕他是陈忠恕合伙来考验她的,将手挣脱出来,继续扯着陈初平的衣裳。 她已经被陈忠恕的狗腿子驯服了,唯他们的命令是听。 陈初平没办法,只能将她制住。 恍惚间,他忽然想到趴在床上看三世镜时也是这个视角。 原来这个姿势是这种感觉。 平心而论,她容貌姣好,不然也不会被陈忠恕的狗腿子选上来了,然而比起他的爱人,还不够看。 “别怕,真的不用。”想到李欢迟,他瞬间清醒了许多:“你也不想做这种事。” 他答应她的,说的时候信誓旦旦,如果现在为这点小事毁约,也太可笑了。 女孩儿看着她,眼睛小鹿一般怯生生的,她也就及笄的年纪,被扔过来大概也很害怕。两人对视半晌,见陈初平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她才点点头。 陈初平这才松开制着她的手,抱着双臂,跪在地上,以额头贴地。 他不喜欢寒冷,但现在寒冷却能让他冷静清醒。 他们似乎对用药物控制人太有信心了,才会对他不加看管。 也是,就是他也看见了平日铮铮铁骨的那些文官诤臣,在药物的作用下变成一坨没有理智的肉体。 他是不一样的。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等有人打开门的时候,只看到满屋狼藉,女孩儿香肩半露,衣衫凌乱,背对着众人趴在床边哭泣。 陈初平坐在床边,上衫半敞,轻轻捂着太阳穴:“行了,本王会对你负责的。” 进来的是陈忠恕的侍中崔晓,原先就是宫中的太监。 他来到床边,看到床上有一小摊血,眼睛眯成一个嘲笑的神情。 “陛下在何处?本王现在要去见他。”陈初平站起身,让跟进来的太监给自己整理衣裳。 崔晓看着从他敞开的衣襟中露出的一些浅浅伤痕,神情更是鄙夷,但话语恭敬地说道:“陛下让老奴恭喜南昭王成了真正的男人,只是前朝有些急务,这些小事,就不用打扰陛下了。” 他的救兵来了。 陈初平眼角扫了一眼那个女孩儿,用命令的语气说道:“听到了么,还不多谢陛下。” 女孩儿依旧抽噎,衣裳勉强拢好,哭哭啼啼朝崔晓谢恩。 “赏是赏给南昭王了,只是这姑娘乡野村妇,没什么教养,还得让嬷嬷们好好教教她规矩。” 女孩儿都跟着陈初平都走到门口了,忽然被人拦了下来,她无助地喊了声“王爷”,浑身颤抖起来。 “本王府中亦有教习嬷嬷,小事而已,何必如此麻烦。”陈初平斜眼看着崔晓。 宫中的教习嬷嬷可不只是教规矩,她们调教人和调教牲口没什么两样,而且连身子都要仔细检查,怕是立规矩是假,查身子是真。 总归陈忠恕谁也不信的。 那处子血是他在腿上扎的口子沾的,这怎么经得起查。 然而他阳奉阴违惯了,对这事倒不慌不忙:“这事,是义父的意思,还是……”他盯着崔晓:“义父今日忽然那么大的火,你们又在他面前说本王坏话了。” 崔晓也看向他:“王爷说笑了,王爷陛下父子情深,咱家说了王爷一声不好,当即就得被陛下赶出宫去。” “本王派人去呼延寻礼物的事,总不至于是义父自己看到的。”陈初平压低声音靠近崔晓:“成日搬弄是非,可别让本王抓到把柄。崔大人家中美娇娘,不知是否也经嬷嬷调教过。” 大家都是陈忠恕的狗,但也不是一条心的,他们各自都有小秘密。 恐吓完崔晓,陈初平领着女孩儿便离开了。 崔晓看着他的背影冷笑,这件事,就让陈忠恕自己跟他掰扯得了。 出了宫,两人才算松了口气。 “多,多谢王爷相救。”虽然不知道陈初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至少到现在他也没伤害过她,女孩儿在车厢中感激叩头。 “无妨。”那药性凶猛,他虽然一己之力压住了,但身体里好像还有火在烧灼,猛喝了几大杯茶也没觉得舒服些。 很想见那个人。 回到王府,他还没来得及洗澡,陈桌生就到访了。 对于这个兄长,陈初平没有什么感情。 他们甚至没说过几句话。 陈卓生出生低贱,给他母子入牒都让文王受了不少指责,太后素来不喜他。 再来,两人岁数差了近六岁,也没什么同龄人的情谊。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在在陈忠恕那,陈卓生比他吃得开,他应该是来代行陈卓生的什么任务的。 第315章 世道艰难 “阿靖,我记得你是叫阿靖对。”陈卓生一来,先跟他套上近乎。 “回王兄,无人叫的小字罢了。”他不喜欢别人这样叫,太亲昵了,现在这个名字只属于李欢迟。 “那我叫你什么比较合适,老七?七弟?”陈卓生生得很像他们的父王,又有些母亲的柔媚。 即使不笑,也看起来亲切温柔。 所以讨人喜欢,是肯定的。 出身也不好,只能依靠别人活着,拿来当个玩物也不会有什么负担。 这两点,促成他在废太子和陈忠恕手下都活得挺好。 然而陈初平却并不领情。 他哪个兄弟他都不喜欢,陈和安暂时除外,那只是因为他是个小孩儿。 “王兄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然而现在还他并不能直接表达出自己的好恶,微笑道:“不知王兄今日大驾光临鄙府,有何要事?” 看他的态度,陈卓生就知道近乎是套不上了。 “有点小事,我一会就走。”他也懒得继续说,坐在那慢条斯理喝着茶。 他一身素白衣裳,显得整个人格外俊俏,脖颈上露出的红痕让陈初平看一眼都觉得膈应得慌。 他今天被扔来扔去,弄得浑身脏兮兮的,身上的药还没解,坐在这陪陈卓生虚与委蛇,心下烦躁。 门口忽然出现一个小厮模样的虎贲,让他警惕心瞬间高涨。 “王兄何不有话直说,是义父让你来做什么的。” “你叫他义父,当真顺口。”陈卓生轻笑道:“确实是他派我来的,不过我自己也有些事要办。” “王兄要做什么,兄弟自当奉陪,只是你不说让我猜,实在是猜不到。”其实他已经猜到了,只是在拖延时间。 陈卓生也等了有一会,还没见下人来回话:“那我直说了,白天给你那个小姑娘呢。” “王兄问莺娘?自然是在后院。她今日才入府,自然得有人先教一教她规矩。” 果然是为这来的,但既然没抓现行,那他们就什么也抓不住。 “嗯,不过你还是先把她交给我为好。” “王兄也和崔晓一样么。”陈初平轻叹口气:“一个女子罢了,教养什么的,慢慢学就好。” “老七,你也不用装傻,你知道我是来查什么的。”陈卓生看着他,艳丽的眉眼中是有些不怀好意的笑。 时间已经过得足够久,墨十娘她们应该处理完了。 “也罢,王兄要查,就查。” 他让人领着陈卓生去了莺娘所在的后院,自己去洗澡了。 本来他胸有成竹,觉得他查不出什么,自己就会走。 没想到他洗完澡,下人告诉他,莺娘死了。 陈初平整个人脑子发蒙,随即冷静下来。 墨十娘那边已经下手了,他们要验莺娘的身应该验不出来什么,这还把人杀了,是陈忠恕的套中套么。 和杀兰奴是一样的作用。 让他看看,身边的人,他亲近的宫人,有肌肤之亲的女人,他一个都保不了。 “这样。”陈初平垂眼,眼中无波无澜。 他当然知道,早就知道了。 然而第二日陈忠恕居然又给他送来些女人,还让人带来两句安慰之词。一打听才知道,陈卓生上报说的是,莺娘确实已非完璧之身。因不堪受辱,投井自尽。 自尽? “属下已与她说清利害关系,伪装也已做好,不应当如此。”墨十娘虽然是最早来云雁的虎贲之一,但对如此人命如草芥的生活还是有些不适应。 这个雌鹰一样强悍的女人茫然无助,一遍遍给他,或者说给自己解释。 应不应该又有什么用呢,已经发生了。 “没事,他就是这样的人,不是你的错。”他安慰道。因他而死的人已经太多太多,到了现在,一个两个或是无数个都没什么分别了。 要做给陈忠恕看,所以莺娘也只是席子一卷,草草丢出城外,任凭尸身鸟啄狗食。 他还记得这姑娘在马车上对着他千恩万谢自以为逃出深渊的模样。 终究是,救不了。 陈初平在一个簿子上记上一笔,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两天他没能见到李欢迟。 只能在写给她的信上倾吐衷肠。 他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完整写上去,只是,很想她,很想她。 很想让她知道自己想她。 他写着写着,忽然顿笔,发现自己天南海北写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更像是一封情书,反而看不出他现在真正的感情了。 他无奈笑笑,心情好像轻松了些。 大家都是在这乱世挣扎求生的,非他不救,救不了罢了。 陈忠恕生辰时他再见到陈卓生,也只能淡然朝他行礼,朝他微笑,好像他什么都没做过。 “一会你可得好好陪我喝几杯。”陈卓大概以为他真的很开心,拉着他颇有几分亲昵,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要记住,只有死人才是最听话的。” 陈初平这才恍然大悟。 陈忠恕的命令是真,但就算他那日没让墨十娘帮忙破了莺娘的身,陈卓生也会帮他圆上这个谎。 他在拉拢他。 意识到这点,陈初平柔和了眼神:“臣弟,明白了。” 李欢迟这边倒不是故意不去看三世镜,实在是操心孙嬷嬷的事去了。 孙嬷嬷上了岁数,虽然不让她干活了,但她每天还是习惯地管着那些小宫女小太监们,入冬的时候便病了下去。 她从李欢迟进宫就跟着,算是她身边的老人。 一应待遇和宫中的主子们也差不了太多。 病倒后,甚至李欢迟每天去看她。 “娘娘不用来看奴,过了病气过去可怎么办。”她单独住一间屋,整洁明净,却没有太多东西。 孙嬷嬷自小卖身到宫中后就再也没出过宫,家里人也没了联系,甚至不知道是生是死。 所以出宫的时候,到了可以退休的年纪,她都留了下来。 “没事的,我身体好。”李欢迟接过别人递来的药,吹冷了喂给她。 就像以前她偶尔病着时,孙嬷嬷对她做的那样。 虽然她一辈子念念叨叨,非要遵礼守节,但那么长时间的相处下来,她更像是李欢迟的亲人而不是一个普通下人。 孙嬷嬷犹豫了一会,才笑着饮下这口汤药。 第316章 路漫漫其修远 没两个月,孙嬷嬷就走了。 算来她已经七十多岁,姑且算喜丧。 临走前几天她回光返照一样没有卧病在床,气色恢复得不错,每天都很早起来,亲自看着小宫女太监们干活,又拉着大宫女玉生一一叮嘱李欢迟的习惯。 “娘娘口味喜鲜喜甜,但蔬菜一定要看着她吃。总是看书到很晚不睡觉,也需要催她早些熄灯,哪怕睡不着,在床上躺着闭目养神也好。” “娘娘总爱在水榭中待着,天黑了湿气寒气重,要提醒她回来。” “娘娘左手关节不好,要经常给她揉揉……” 玉生她打听过,是被家里人卖来,不打算出宫的,那些没常性的小姑娘她都不放心,总要留些可靠的人在李欢迟身边。 陈初平最后那段时间也有这样的时候,李欢迟大概猜到了她的真实情况,但并没有强硬让她休息。 让她做完这些,才能安心。 果然,在忙了三四天后,她好像把身体里所有的能量消耗完了一样,再也没起来。 弥留之际,本来孙嬷嬷作为奴才,李欢迟是不应该去看她的。 但对她来说并没有那么多禁忌,想看也就看了。 孙嬷嬷躺在她自己小屋的床上,屋里是她认的几个干女儿,见太后进来,跪了一地,孙嬷嬷挣扎着要爬起来给她行礼,被她快走两步按了下去。 “没关系”李欢迟坐在孙嬷嬷床边,端详着这个老妇人。 她已经很老了,脸上树皮那样沟壑纵横。 李欢迟还记得一开始见她的模样,有些严肃,有点忧心,她做什么都要被说一下,但也不只是批评她,只是唠唠叨叨,希望她出息。 孙嬷嬷这辈子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大概是跟她来紫宸宫的时候。 看她和陈初平拧拧巴巴一辈子,一开始还劝一下,后来就放弃了。 遇见她以后的大半辈子,孙嬷嬷都是围着她转的。 并不是因为爱,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 好奇怪啊。 孙嬷嬷用力拉着她的手,眼里忽然氤氲出泪水:“……不听话……娘娘不要纵着她们……不要总闷在屋里……” 她又唠叨起来,只是这次李欢迟没有敷衍地应她,而是静静听她说完,然后答道:“好。” 孙嬷嬷出了一口气:“孝期结束,娘娘,找个伴儿……太孤单了。” 李欢迟笑了笑,却没有答应这句话:“不用担心我。” 然后孙嬷嬷就一直睁着眼看着她,每口出气都比进气多,却始终不咽气。 “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李欢迟见她松开手,却不闭目,在她耳边问道。 “还请娘娘出去,孙嬷嬷不想在您面前咽气。”地上她的干女儿边哭边劝道。 李欢迟茫然看着孙嬷嬷,她已经没力气做别的动作,只是轻轻颤动着眼睫,松开拉着她的手。 她只能站起来,走出去。 刚出门没多久,就听到屋中哭声起来。 “以子爵之礼,葬于后陵旁。”那些声音听得她焦心,甩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她让随身的宫人帮着料理后事,自己漫无目的地走着。 宫道幽长,仿佛永远走不到头。 你看,长生有什么好处呢? 不过是见证着身边人一个又一个离开。 阿九、陈初平、孙嬷嬷……如果她活得更久,也许还要看着陈嫣然、多多、陈烟萝、陈旭东、云柳、冯翎、严静、青黄……等到最后,连明月堂的人也会一一离开。 她不是唐月那种看得开的人。 也不是冯右那样无可奈何。 能选择自己为什么而死,还挺好的不是吗? 两人再见面时,虽然其实也没隔多久,却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们看着彼此,明明没有矛盾,却都没有先开口。 “你不开心啊?”最后,还是小陈初平定力不足,先问道。 “没有。”李欢迟看着他,却不太能笑出来。 “你都不喜欢说自己的事。”陈初平有些闷闷不乐道:“我除了知道你名字样貌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她有些疲倦的单手撑着脸:“你想问什么,今天例外,也许我能回答你。” 得了这个许可,陈初平一时也不知道应该问什么更有价值,想了半天,才问道:“那你,生辰在多久?” 这边这个身体的情况不知道,她本人在原来的世界阳历是十月三十一,也不知道阴历是多少,便直接告诉他时间了。 “十月三十一。”陈初平好像往哪处写了下来,又继续问道:“喜欢什么花么?” “没有特别喜欢的。” 其实她还挺喜欢黄花菜,能吃。但还是别太破坏孩子的幻想了。 “没有。”他又记上一笔。 “有……有小名么?” “漫漫,还记得我教你那首诗么?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她以为他没上学的时候教他背过一些诗词,也教算数,现在看来有点小巫见大巫了。 “漫漫。”陈初平很严肃地念着,然后复读机一样开始重复:“漫漫,漫漫,听起来软乎乎的。” “只是你最好别这么叫。”她想起他唯一一次叫她漫漫,弄得她不太开心。 “不能叫么。”他有些期盼地看着她:“可你都叫我的小字。” “最好不要,何况秦霜不也叫漫漫么。” “这你都知道!”陈初平怔了一下,妥协了:“不叫就不叫。” 然后又问她有什么口味偏好,爱好一类。 李欢迟忽然发现她这辈子就算衣食无忧了,喜欢干的事还是挺实用系的。 什么调香抚琴,泼墨女红那是一概没兴趣。 她还是喜欢钓鱼种菜、做做甜品啥的。 陈初平好歹还会个工笔白描,也不知道他俩完全没有相同的爱好,是怎么就过了一辈子的。 “阿靖,你会画画么?”她忽然想起来,陈初平那画绝对不是临时起意,随手为之,但她几乎没见过他自己的画作。 陈初平本来在低头写着什么,听到这个问题,眼神忽然晃了一下:“自学过一点。” “我从没听你提过。” “雕虫小技。”他看着像是趴在床上,忽然直起身,里衣松垮垮地敞着胸口。虽然身上伤已经不少了,但那时他胸口还光洁如新。 他把一叠纸放到旁边,李欢迟眼尖,恍然看到那纸上并不都是字,似乎也有些工笔勾画。 “你刚才就在画画?画了什么?我看看!” 那他以前看着在学习,学一会看一眼她,是不是根本就是在画她? 所以当时能那么顺畅,随手一画就神形兼备。 “没什么,画得不好,不能给你看。” 她隔着镜子,只能无奈看着他放下床幔,捧着镜子转了个身。 “好了,该睡觉了。” “陈靖,你到时候最好别让我搜出来什么东西。”李欢迟咬牙切齿道。她想起当年他露那一小手的时候,陈嫣然问他,他说是“不方便给人看”。 什么人像不方便给人看。 人像,她的脸,不方便给人看。 能是什么! 黑暗也不是完全没有光亮,那边的陈初平眨巴眨巴眼,非常无辜的模样:“反正到时候你也记不得了,睡觉,乖。” 第317章 自古美人如名将 孙嬷嬷走后,紫宸宫整个都更安静了。 那些宫人知道太后喜静,说话做事,都悄无声息的。 李欢迟发现人有时候还是贱,平时总觉得孙嬷嬷唠叨,一时没人念了,还觉得太安静。 陈烟萝怕她寂寞,时常招云柳、陈嫣然和燕多多进宫看她。 可别人总归有自己的生活,大多数时间,紫宸宫就像没人那般寂静。 “实在是守孝期间,不能饮酒作乐,云雁最近来了些西域游伎,听说歌舞一绝,可惜……”陈烟萝每每来看她,看着清冷的紫宸宫,心中也不是滋味。 她记得小时候来时,有时候遇到陈初平不用早朝,一家几口一起用早膳的模样。 也记得只有李欢迟一个人的时候,她那群宫女叽叽喳喳同她做什么的热闹场景。 现在那些女孩子都出宫去了,新来的宫人再如何,也不像从前。 “不过,听说他们带了些动物来,其中有种狸奴,生得娇憨可爱,不若为母后寻一只来,也算有个陪伴?” “猫?”李欢迟想了想,陈初平已经十三岁,她留在这的时间不会太长,寻一只猫养个一年半载,最后还是要让它失去主人,那样有什么意思呢? “你喜欢的话,便自己养一只,我就不用了。” 陈烟萝看着她,眼中有些失望,有些难过。 “母后,父皇已经走了一年多了,您不能总这样封闭自己,困在过去。父皇一定也不想看到您这样的。” 听到这有些经典的台词,李欢迟忍不住轻轻笑了:“我并没有封闭自己,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是陈初平喜欢闹腾她,不管被拒绝多少次也会自己贴上来,还有因为他的引力凑过来的人,大家聚在一起,就很热闹。 现在只不过是恢复她最初孤身一人的样子了。 “烟萝,你想让我开心的话,就好好治理这天下,抚育百姓,坐稳皇位。”她垂着眼:“还有旭东那事,我想过了,你若喜欢他,便不用考虑我那日说的那些。” 陈烟萝看着她,总觉得她有什么事没说。 “母后,儿臣自知不能为母后排忧解难,但若母后有什么想做的,也先告诉儿臣一声可以吗?” “嗯,你忙你的去,我还暂时没事的。” 看着她的笑,陈烟萝只觉得一阵阵无力。 快过年的时候,又开始见宗亲,这次李欢迟打起精神一个个看过去,加上绣衣使这么多年的情报,该杀的不该杀的,需要警惕的,一一记了下来。 她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后事。 写着写着,李欢迟忽然开始想念阿九。 其实兵权在手,百姓归心,再出什么岔子也可以平稳度过的。陈烟萝这两年的施政方针不说多惊才绝艳,也当得起一句平稳妥帖,百姓是不会辜负她的。 但兵权这方面…… 陈初平一朝有能力的军人们老的老,死的死。 这些年轻将领们,虽然也经历过大战,但还没有什么把握总体战局的机会来考验他们。 这世上不会总是太平安乐,到时候又要怎么办呢? 严静已经很老了,他还能帮忙看顾大辰多久? 想到这,她将严静召进宫来。 作为元帝朝几场大战的指挥者,严静除了大司马,已经封卫国公之位,可谓功高盖主。 坊间隐约传着新帝忌惮他的功名,不敢重用的流言。 其实根本是新朝平稳,无战可用罢了。 他确实功高,但并不盖主。 因为他的主一直不是陈烟萝。 “见过太后娘娘。”严静恭敬行跪拜礼时,李欢迟能看到他头发已经全白了,作为军人,身子其实并不如表面看上去壮硕健康,就如同阿九。 “起来,你怎么老了那么多。” 严静无奈笑道:“娘娘倒是一直面容昳丽,精神焕发。” “大司马现在嘴变甜了,以前在御书房看着我哭,就像恨不得要跟我同归于尽。”李欢迟好笑地看他。 “娘娘莫要取笑,是臣有眼不识。”严静脸颊浮起飞红,他一开始也以为李欢迟是什么祸国干政的女祸,毕竟那段时间陈初平太奇怪了。 他明明不是一个轻信天真的人,连太后和陈和安都有所防备,竟然能那么痛快把虎符交给一个入宫半年多的女子。 他觉得陈初平被蛊了不也很正常? 不过现在看来,陈初平就是很能识人罢了。 不然能一眼把他从一群养马的里分辨出来? “好了,言归正传。”李欢迟铺开一本名簿:“你来看看,这些人里有没有能接任你的。” 严静失言。 怎么有人问谁能代替你的位置都能问得那么光明正大啊? 见他不动,李欢迟招招手:“快来,我今日要见的人还多呢。” 严静有些别扭地跪坐在她案前,接过簿子,有些恍惚地看向她:“娘娘,此举何意,可以明示老臣么。” “你岁数在这了,我岁数也在这了,当然要做点准备。” “娘娘近来凤体不安么?我那有别人送的千年……”看着李欢迟的表情,严静自觉闭了嘴。 “你以前送阿靖的东西还摆在那没吃完呢。”她摆摆手:“你我都老了,未来,还是那群年轻人的。” 现在六军中流砥柱还是元帝时代的老人,甚至朝廷一整套班子都是陈初平留下的。虽然他临走前提拔了不少青年人才,但武将确实有点断代了。 严静已经花甲之年,如果再过一两年,确实拼了老命也上不了战场。 他低头,认真看着那本簿子,圈出几个自己觉得有潜力的,又一个个给李欢迟说他们各自的优缺点。 最后决定放去闹匪患的地方历练一下,虽比不得正规战场,但也能看出一个人的能力。 “你这模样,是完全不想挂印啊。”得了她的后令,严静就要下去安排,李欢迟一边收拾着纸笔,一边说道:“卫国公还不够你当么,现在又没什么战事。” 严静已经退了两步了,闻言抬头:“陛下……先帝,曾让老臣死守娘娘,娘娘在一日,老臣便守着娘娘一日。” 掌着兵权,不为大辰,不为新帝,只为了守她。 李欢迟愣了一下,继续收拾着东西:“你还真听他话呢。” “陛下举臣于马肆,犹如再生,臣何敢背信忘义。”若说有一点疑惑,就是陈初平当时说的那句话。 “娘娘,当年进宫,并非与陛下初见?”他实在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 “他给你说什么了?” 严静支支吾吾,李欢迟淡然道:“是也不是,他怎么说你就怎么信。” 第318章 告别 新年过完,陈初平十四了。 看她的眼神越发赤裸,言语里的调笑也更多。 他眼神深沉,好像一切正常的感情都被压制住,只能在她这里宣泄。 真不知道背地里被他画了多少小画。 他难过的时候其实就算不表现出来李欢迟也感觉得到,哪一天他的日记就不是写日常,而完全是情绪的宣泄。 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时候,因为他的成长,陈忠恕对他的磋磨必然也会更多。 前段时间,他那边大概半年多以前,秦家被他亲自陷害,满门抄斩,即使他一直觉得别人都不重要,杀人也只是他自保的手段,内心也不免动摇。 他这样和陈忠恕还有什么区别,不一样的只是陈忠恕因为自己的好恶杀人,而他因为陈忠恕的好恶杀人。 他很难得地在嘴上说自己是大人以后,在李欢迟面前哭。 哭完自己又后悔。 “没事的,男孩子也能哭的。”青春期小孩儿情绪一阵一阵的,再次享受被反扣在桌案上时,李欢迟心中默默叹气。 “我现在简直就是个……卑鄙无耻的下流货色。认贼做父……陷害忠良,现在连,连自己的恩师也……” 秦少傅一家是对他好的,即使是他这样的人,心中也明白对方的恩情。可就因为这份好,他必须亲手除掉他们。 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如果心软,以前那么多付出就白白浪费。以后的一切积蓄也都付诸东流,所以在做选择的时候,他并没有犹豫太久。 事后听着那些指责,他才反应过来。 原来他现在是那么无情无义的一个人。 就连一直相伴的阿九,看他的眼神也出现了一丝恍惚。 即使看不到画面,听着他颤抖的声音,李欢迟也能感觉到他的悲恸和崩溃。 “你也救了很多人啊,阿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不要把所有人的命都背在自己背上。” “可他们就是因为我,因为我……我晚上做梦都是他们的脸,他们指着我笑,看着我哭,为什么连做梦都不放过我!”那边的声音又开始失控。 “欢迟,欢迟。”他又把镜子翻过来,泪眼婆娑地看着她:“现在你还选择我吗?你还喜欢我吗?” 他脸色苍白,似乎在等待自己的审判。 “我一直是选你的,我知道那些事并非你本意,你是好孩子。” 他看着镜中那双温柔又坚定的眼睛,确定她并不是在敷衍自己,才擦了擦眼角:“说了,我不是孩子。” 两人都在各自做着最后的准备。 李欢迟这边和严静、沈归鹤、张平商量过,大概了解了大辰现在的国情,让他们一起协定了一个长期施政方针。 除了严静,另外两人都以为是正常的年初计划。 沈归鹤之前因为孟染的事闹到她这,后来事情解开了,这次开会还颇不好意思。 “你啊,心思别太浮,要遭殃人严静也一起被裁军,怎么就没见他来告状。”她叹了口气:“别忘了周野和袁初佑怎么被废的。” 虽然她不怎么插手前朝的事,但陈初平给她留的这些人,有事都朝着她来,若换个多疑些的小皇帝,觉得自己的权利受到制约,搞不好就要跟她扯巴起来。 “臣这不是……知错了么。”沈归鹤讪讪道。 “你这家伙,可别欺负少主啊。” 听到这,就是沈归鹤也觉得不对劲了,李欢迟已经不怎么管前朝的事了,又不是刚松手放权,这样叮嘱他,是要发生什么事么? “娘娘这是要……?”他有些忐忑地问道。 “让你别欺负皇帝,你有什么意见么。”李欢迟威胁似的扫了他一眼。 “这,臣自然是不敢的。” 严静在一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话。 张平她向来是放心的,虽然为人还没那么圆滑,但这是他的优势而不是缺点。 一人之下的位置,要能统御众臣让他们信服,但又不能与他们过于亲近,让人觉得他好说话,可以敷衍。 张平见她瞥了自己一眼,然后便让他们离开了,就像这只是什么例行会议。 “娘娘这到底是怎么了?”离宫的道路上,沈归鹤想着还是有些心意难平,捅了严静一下:“严大人,前段时间听说娘娘召您进宫详谈,有说出什么事了么?” 严静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悲伤。 就好像,他最后一次见先帝。 他躺在一把摇椅上,牵着爱人的手,其实只是让严静关注最近几个州流寇动向的小事,临走前,忽然被他叫住。 “大司马,要记得孤托你的事。”陈初平忽然很郑重地说道。 严静看着他衰败的脸色,心中有种朦胧的预感。 “你一个大老爷们,别这副模样。”陈初平笑着安慰道:“确实挺难看的。” 严静吸了吸鼻子,朝他行大礼:“臣,遵旨。” 那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元帝。 现在的感觉,便微妙地如同当时。 虽然太后看着脸色不差,也没听说生过什么大病,而且她才四十出头,正当壮年。 太皇太后都尚且活得好好的,怎么会对她有这种感觉。 可前段时间召他那次,真的很像托孤。 “哪有什么事,就是让下官多提拔后生罢了。”最终,他还是没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你少去拿些破事烦太后,就什么事都没有。” “嘁。”沈归鹤白了他一眼,自顾往前离开了。 李欢迟慢慢把一圈人都见了。 很奇怪的感觉,就像她只是要出一次远门。 绣衣使和虎贲卫应该是最后需要交接的。 墨十娘是一个雌鹰一样的女人,这些年一直隐在幕后,而且算是最早的虎贲之一,影响力仅仅在阿九之下,武力值可能和阿九不相上下。不过她也已经年近六旬,看着比年轻初见时慈祥了些。 听到这个决定,她有些沉默。 “太后将虎贲交给新君,自己将如何处之?” “不用担心我。”她对每个人都这样说。 “先帝令虎贲誓死守护娘娘,这个命令,恕臣不能接受。”然而墨十娘竟然拒绝了。 李欢迟无奈地笑道:“那我命令你,在我身后,听令于新君,这样可以吗?” 墨十娘皱眉看着她:“娘娘,万不能因此伤害自己。” “不会的,我只是事先与你交代好。” 墨十娘心中有些忐忑,却不知道为什么。 “遵命。” 第319章 吉光片羽 一笔笔在纸上勾去要见的人,交代的事。 时间便快到了陈初平的忌日。 这一天她没有让任何人打搅她,而是一个人静静待在太庙中,看着他的牌位。 她并不觉得多悲伤,因为心里清楚很快就会再见。 现在太庙中的蒲团做得很好,柔软扎实,跪多久都不会让人觉得难受,但她不喜欢跪着,所以是盘腿坐在上面。 还带了以前做的桂花酿。 因为放了太久,本来度数就不高的酒,现在几乎就是个甜水。 这段时间她读了除了陈家三代以外,整个辰国的历史,一个个看着面前的灵位,就像辨认着一位位故人。 忽然她目光落在两个牌位上,起身去取了下来。 “这种人,还摆在太庙里干嘛。”她一把将两个牌位摔在地上,用脚踩断。 陈初平就是那么被折腾,居然还是把废太子和陈忠恕的牌位摆了进来,这个时代的人还是太柔善了。 对仇人,即使是死了,掘坟鞭尸难道不是基础操作吗。 她捡起那两个断掉的牌位,打开门扔出大殿,叫了远远的两名禁军,让他们去告诉陈烟萝,让宗正把这两个家伙从族谱上除名。 两人走近后,捡起断裂的灵位,看到上面的名字,冷汗直流。 做完这些,她又关上门,静静坐在蒲团上喝她的甜水。 从上午坐到下午,将近太阳西斜的时候,她已经把所有人的灵位看了几遍了,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总算打算离开。 起身间,忽然听到身旁有脚步声接近。 偌大的太庙主殿并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和地上的三世镜。 李欢迟又坐了回去,拿起镜子正要和平时一样和陈初平打招呼。 可镜中浮现的面孔却不是十几岁孩子那不辨男女的脸。 因为消瘦带来的眼窝凹陷让他看起来总是有些阴郁,单独看还不觉得,现在才发觉陈初平和小时候长变了些的,下巴变宽得有限,脸稍微长了点,只有那双狐狸一样的灰色眼睛和下面的痣没有任何变化。 包括看她的眼神。 “好久不见。”那边的人看见她,也有几分吃惊,但马上就微笑起来:“欢迟,好久不见。” 李欢迟呆呆看着他,眼中不自觉便氤满了泪水。 “我这辈子怎么总在让你哭。”那边的陈初平无奈笑着,转身在某处坐了下来,将镜子放在自己腿上,熟练地伸手摸了摸:“别哭了。” 他越是这样说,李欢迟哭得越凶。 刚才坐在这,甚至看到他的灵位还没觉得有什么,在看到成年陈初平的一瞬,仿佛这一辈子所有情绪都开始坍塌崩溃。 有他在时候她总是什么都不用操心的。 “你那边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见安慰无用,陈初平叹了口气问道。 虽然没有作答,但她这副模样已经说明一切。 她为什么会在太庙,为什么哭成这样他都没陪着安慰,不就是因为,他不在了么。 “这样啊。”他垂眼,有些宠溺地说道:“留你一个人,真是委屈你了。” 他等了许久,一边哄她,一边等她整理好情绪。 “你脾气真坏啊,让你多陪陪我的,还总对我发火。还好我特别有耐心,特别粘人。” “怎么有你脸皮那么厚的人。”李欢迟一边擦脸,一边唾他。 “我脸皮不厚点,能把你留下来吗?”他勾着嘴角,自得道:“而且厚一点,你捏着手感也好。” “你那边现在是什么时间?” “长瑞十九年,和安来见我,然后你跟我发火那晚上第二天。”陈初平假兮兮地换上满脸愁容:“你好凶啊,又生我气了,怎么都哄不好。” 这人是会颠倒黑白的,明明是他作妖,大半夜非要质问她为什么在危难关头不是自己坐江山而是定了让陈和安接任,怀疑她和陈和安有什么,现在这一说,反倒弄得她像无理取闹。 “那是你活该。”李欢迟白了他一眼:“我这辈子和陈和安说过两句话吗?我关心过他一点吗?我连你的话茬我都没接过!” 陈初平有恃无恐地笑道:“可你不觉得,他像我。” “像又怎么样,他什么脾气你什么脾气我分不出?” “现在知道了。”他在那边笑得很开心:“我只是希望什么时候我都是无可替代的。因为……” 他顿了顿,深深望向她:“因为你也是我的唯一。” “现在你满意了吗。”李欢迟气鼓鼓地看着他,眼睛又开始起雾。 “嗯,所以可以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你别生气么?” “你这个癞皮狗。” “你不说我是狐媚子么。”他的眼睛弯成世界上最温柔的湖畔。 “狐狸也是犬科的。”她哼了一声:“你自己知道怎么让我不生气。” 让她心软,心疼,以真心贴真心,让她拥有安全感。 那边的陈初平大概心里已经有方法的雏形了,闻言摇摇头,有些讪讪:“我这辈子在你眼里,还有个男人模样么。” “有没有又怎么样,你就是条狗我也喜欢你了。” “如果可以,还是想当男人的。”他摸了摸头。 两人闲言絮语,完全不像隔了十来年的样子。 然而不管她如何眷恋不舍,镜中的陈初平都只是过去的一片幻影。 “我得回去了。”听见外面太监的呼唤声,陈初平恋恋不舍地说道。 但舍不得这段对话结束的是李欢迟而不是他,因为他只要回到紫宸宫,那个时间里的李欢迟就在那等着他。 即使冷着脸对他爱答不理的,可一伸手就能抱住。 “嗯,你回去。”李欢迟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不舍。 “欢迟。”陈初平站起身,将镜子放回架子上之前,又叫了她一声。 “嗯。” “夫人。”他忽然不好意思起来,睫毛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我有没告诉过你,我爱你,一辈子都爱你。” “现在告诉过了。”李欢迟捂住眼睛,实在不想让他看自己落泪的模样,也不想看着他离开。 “要好好活下去,代替我,去多看看这个世界。” 第320章 一世相随 后世对元帝之后其人的说法众说纷纭。 有人说她是敌国的细作,是引起辰郢之战,甚至之后辰季之战的祸水,即使辰国最终成功一统江山,也不能说明她没有错。 有相反的观点说辰国早有不臣之心,迟早会挑起战争,她不过是一个借口。但这种观点并不否认她是红颜祸水,毕竟元帝为她遣散后宫三千是不争的事实。 有人却觉得她并非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元帝那样冷血又多疑的人,连发妻长子都能轻易舍去,却愿意一再包庇她的行为,大费周章给她更改姓名,明显不愿意别人再提起她的过往。 甚至在临终时刻,并未置下储君,而是将所有权利都交予她,将一个大一统的帝国赠予她,任凭她施为。 做妖姬祸水能做到这一步,那大家也别想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人人只盼生女当如元后得了。 虽然现在女帝天下,妖妃路线被堵死了,那不还有皇夫之位可以搏一搏吗? 阴谋论者认为元帝和元后之间必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谁家恩爱夫妻,椒房专宠连个孩子都没有。 有人会反驳,原本有两次,没生下来罢了。 这还要多亏元帝两次因为爱妻有孕大赦天下,弄得只是怀孕,却已人尽皆知。 还有人会提起,听说这位元后,虽早生华发,容颜却常驻不老,昳丽非凡,使人见之失魂,这样的人,不是仙,就是魔! 反正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这位传说万千的妖后\/贤后最后的下场也是让人津津乐道。 元帝殡天两年多,某夜在太庙礼拜时,天降雷火,将其吞噬。 这颇富有戏剧色彩的结局,为她的传说再添一笔。 民间更是议论纷纷 有知情人透露,其实着火的地点并非太庙,而是一旁的文华塔。 而且清理废墟时,并没有找到她的遗骸。所幸当时也没有别人在那里面,无人伤亡。 就是司天监提点听说也在混乱中不知所踪,大概是怕担责,毕竟那里算是司天监管辖范围。 这一切更是让人浮想连篇。 意外?人为? 死亡?死遁? 人邪?妖邪? 比起元帝殡天时的举国哀悼,这位的离世,却只有甚嚣的浮尘。 因为没有尸骨,所以只能用平时的衣物代替人身放入后陵,自此,元帝元后这对纠缠了二十余年,包含着国仇家恨,强取豪夺,昏君妖后多种狗血桥段的夫妻,终于是生同寝,死同穴。一世相随了。 关于周芳蕊——李欢迟这个人的真实模样,便只作为记忆的碎片,存在于与她交往过的众人脑海之中。 这件事打击最大的人莫过于陈烟萝。 她走前一日还让惠妃和陈烟萝一起来紫宸宫用了晚膳,三个人有说有笑,聊至夜半方休。 没想到那一顿饭,竟然是诀别宴。 陈烟萝还以为她想开了,毕竟陈初平已经走了两年多,她甚至渐渐开始遗忘他的声音。 作为父亲,陈初平并不怎么合格,陈烟萝对他的记忆都是很稀碎且短暂的片段,只有最后这几年教她政务时,能多见见他。 但碍于他的威严,除了干正事外,也不曾有什么闲聊,甚至连抬头仔细看他的模样都很少。 两年了,再哀痛,也要有个结束。 李欢迟之前召见了一批臣公和她原先的故人。 有所行动,本来是好事。 关于那些人的身份,她一直不大清楚,只知道李欢迟进宫前,并不是真正的“周家淑女”。 她只知道李欢迟出身郢国,但并不是所谓细作。当年的事是陈重光所为,与她无关。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陈烟萝忽然发现虽然叫了李欢迟那么多年母后,等她离开后,自己对她的了解却并不比旁人多多少。 她找到了李欢迟留下的一些书信,信上是托付她一些人的安排,再来就是嘱咐她朝政要注意的事项。 她好像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却没与人提起。 信上所言,全是公事,没有半点私情。 决绝无情,如同霜雪。 陈烟萝直到这时才有一丝认清那个人言笑晏晏的表象下,那颗凄清寂静的心。 没有找到遗骸,是好消息,不管她去了哪,如果这样能让她的悲伤稍微止歇的话,那就去。 虎贲和绣衣使两件国之利器现在终于收归她手,朝中一众权臣也不会有什么事绕开她去找太后。 可陈烟萝却没觉得开心一点。 她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前路怎么走,信上都给她写好了。她甚至在其上增补完善的必要都没有。 能力和权利都有,这万人之上的位置竟也能弃如蔽履么。 “舅母一定与舅舅重逢去了,你也别太难过。”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陈烟萝回头,陈旭东便站在她身后,坚定地看着她。 “他们俩会遇见么?”她有些茫然地问道。 “一定会的,我爹临走前答应我娘在奈何桥上等她,舅舅那么爱舅母,也一定会等着她的。” 这几乎是有些孩子气的幻想,让陈烟萝终于是回魂一样模糊了双眼。 那信上若说有什么私情,便是对陈旭东的安排。 一则将他封去阿九一族原来的领地,让他镇守边关。二则,若真要当皇夫,兵权可以不交,但要让他改姓燕。 又冷血又温柔的一个决定。 陈旭东还全无察觉,拍了拍她的脑袋:“没事。” “我没事。”陈烟萝轻拭眼角。 若说李欢迟自己的愿望,她所愿无非……这个陈初平开创的王朝,可以与它的百姓一道,平安喜乐。 喜欢看野史是一回事,自己变成野史戏说的素材又是另外一回事。 虽然李欢迟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阵法引天雷轰击文华塔,就她金丹完好被轰一下也得嗝屁,冯右现在应当是往生去了。 这要再不死,她也没办法。 毕竟她已经身在三十多年前的辰国,在陈初平刺杀陈忠恕的时间点。 她勾着陈初平画了一道符将两个时空连接,再以天雷的力量打开传送阵法,然后就到了镜子这面。 她经常看到的,陈初平的王府卧房。 第321章 相遇在未来 前几日他说自己要刺杀陈忠恕,李欢迟就知道到时候了。 他命中本来应该在这里死的。 可她还是不想让他死。 死了还怎么去往未来与她相遇呢? 反正她没被劈死也没被天谴克死,她决定的事,想干就干。 她嘱咐陈初平离开前把符咒贴在镜子上,这样她能为他祈福,这家伙也照做了。 他自己也心知此去不一定能回来,所以最后一次见面,与她聊了足足一天一夜。 “如果,我成功了,到时候天下都能知道……你,多久来见我?”快天亮时,他抱着镜子,有些困顿,但强撑着自己没睡过去。 “阿靖,等你二十六岁那年十月,有一行十人的商队从季国出发,借道岷州双凤山往郢国去,你要让司天监,把他们带的东西偷走。到时候,我自己就会来找你了。”时间已经到了这个节点,她仔细叮嘱道。 当时她就觉得很奇怪,留春派运这东西保密做得挺好的,知道内情的人就那几个,怎么就那么寸让人劫了还流到陈初平手里,其中一定有内鬼。 后来想明白,内鬼竟是她自己。 她又重新求证鼎的详细运输计划,得到更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 “二十六岁?还要那么久?”听到这数字,陈初平一下子清醒了:“为什么不能早点……你到底在哪。” “我会出现在郢国,但不是现在。” 陈初平想起她说她会忘掉他,失去所有两个人相处的记忆,有些郁闷:“到时候你不认识我,还会留在我身边么?” “那你要努力把我留下来啊。” “用什么手段都可以?” 想起他拍花子一样的方法,李欢迟苦笑道:“可以,只不过你会被我揍的。” “你都不心疼我。”他额头抵着镜面,这角度能看到他纤长的睫毛和精致的鼻尖。 “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他睁开眼,里面是深沉的欲望。 “这些,到时候再说。”她假装看不懂,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如果我非要走,你又不好留的话,就念一个咒语。” “什么?”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陈初平默念几遍,这对他来说基本是每个音节都听清了,每个字都对不上,一点意思也弄不明白,真就像一句咒语。 “说这个,你就会留下来么?”他还是很困惑:“我什么法术都不会,这句咒语也有用么?” “有的,非万不得已别用。”李欢迟回想着当初两人相处的每一个瞬间,又补充道:“还有一句,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 这句看似能明白其中意思,但细想来还是觉得奇怪。 “一百八一杯?银子?金子?什么宫廷玉液酒?我怎么没听说过?”陈初平虽然不懂她这些梗,但完全不会觉得她是个奇怪的人,只会让她解释给自己听。 所以两个人即使说不上有什么共同爱好,每天也都有说不完的话。 “到时候你再问,咒语解开就没意思了。”她现在还不想给他表演单口小品,故弄玄虚道。 “哦。”他又把两句话重复念了几遍:“我记住了。” 但还是对这个遥远的约定有些不满:“怎么那么久,真的不能快一点来吗?” 现在他这个时间点她都没怎么下过山,就是他登基了,现在辰国的势力也伸不到郢国,实在是,没办法。 “不过等你去东山,也许有缘见一面。” “见一面?就不能在一起吗?”他闷闷不乐地趴在床上嘟囔,像个气鼓包河豚。 两人就错道见了一面,以他的脾气不可能看到不追,既然还是十来年以后再见,那就是当时没有追到她。 见她沉默,陈初平翻了个身。 他现在前途未卜,做这些美好的幻想,只是在安慰自己忐忑的心。 “欢迟。”他抱着三世镜,将自己的唇贴上去。 “嗯。”那边很温柔地回应道。 “我爱你。”不管他最后有没有成功,至少这份心意,想要让她知道。 “我知道。” 他没休息多久就被叫起床了。 万寿堂落成,陈忠恕要去那里庆生,陈初平作为他的狗腿、义子,自然得跟着去。万寿堂修了三年有余,征民夫数万,造价不菲。奇珍异兽,亭台楼阁美不胜收,此外还有一些供陈忠恕特殊癖好的房间,建筑主体落成,但还在一直向外修建,按照设想,如果修好的话,将是比现在的皇宫还要富丽堂皇的建筑群。 不过,作为坟冢,这规格确实有些超制了。 民夫中早混入了他的人,除了正常的道路,他为自己留了小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虎贲送进去。 大概陈忠恕也知道自己缺德事做多了,对身边的守卫一直非常警惕,这些年刺杀造反的人不少,但无一人得手。 而每一次刺杀好和谋逆的失败,都在为陈初平积攒经验,让他有了如今的计划。 唯一出现了一点意外的是,前段时间赤翟南下,阿九的部落首当其冲,几乎族灭,陈忠恕不愿意出兵援助,他只能让阿九带几个兄弟,赶紧去把家人族人撤走。 阿九不在,少了一些战力,虽然能打,但成功的可能多少有些降低。 不过也有些好处,陈忠恕这几年似乎有些察觉他和阿九的关系。 他的离开,或许能让陈忠恕稍稍放松警惕,对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焉知非福? 临走前,他按照李欢迟的指示,将一张依葫芦画瓢的符纸贴在三世镜上,又将三世镜藏进密室。 关门前,他朝着镜子,双手合十。 保佑他,他的神只一直是保佑着他的。 他离开后不知过了多久,密室中就出现了一个身影。 密室之所以叫密室,便是藏着主人不可告人的秘密。 除了三世镜,当然,还有他那些画。 而关于虎贲和为他而死的那些人的名册,则在更隐蔽的地方。 李欢迟从镜中出现,看到的就是这么一隅。 这密室布置成一个书房的模样,三世镜就很自然地放在书案一侧,即使被发现这间屋,也不会有人马上注意到这镜子。 书案中间是一幅还没画完的白描,题材倒是很普通的美人簪花,除了脸完成度很高,衣裳和背景就是几笔线条,旁边倒是有他自己提的字。 寒尽春逢凌云木,与卿共枕青史灰。 第322章 我是你的破壁人 陈初平动手要等着京中百姓骚动,引陈忠恕护卫去而复返,现在一切都还早。 就是这一头白发有些显眼,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忘记带点零钱了,去新云苑又不能靠两条腿。 她出了密室到处翻了翻,这哪像一个王爷的屋子,怪不得阿九当时摸进去明明是偷东西,最后反赠他一碗饭。 她这辈子进宫以后就没愁过钱,没想到现在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还好头上还有些值钱的饰品,看看能不能换到一匹马什么的。 探得外面没人以后,她摸出卧房。 以前去阿九家的时候对这附近还算熟悉,不过十几年来周围变化也不小,李欢迟绕了半天总算绕到主街上。 在陈忠恕的统治下,云雁完全没有她一直以来知道的繁华,稀稀落落开着的商铺门可罗雀,街上仅有的行人也贴着路边,走得小心翼翼。好像走中间些就会随时被什么怪兽吃掉。 风一吹过,只有落叶打旋招摇过市,颇有种鬼城的美。 想也知道,有陈忠恕这么个满世界抢女征男的变态,谁还敢没事上街。 还好她来之前就换了套很朴素的衣裳,脑袋一包,完全不惹人注意。 云雁还挺平静,那就证明事情还没开始。 李欢迟也想过拉几个人来帮忙,但脑海中浮现的人选不是现在都还小完全帮不上忙,就是还不知道身在何处,这些因果对他们来说还为时过早。 当真只有她一人。 不。 还有一个可以理解她的人。 皇宫的每一条密道她都清楚,悄无声息放倒个把禁军更是简单。 她一路往文华塔跑,一边理解了为什么司天监要禁止宫中一切怪力乱神。 那她去杀陈忠恕会不会简单一些? 她摇摇头,把这种事赶出脑海,这是早已注定,早已发生的事,她要做的,就是沿着历史记载走下去。 一路上都没有任何人追上来,因为陈忠恕的离开,禁军的主要力量也跟去了新云苑。不过司天监一点动作都没有也是让她不解的。 当年她可只是用了一下探查术,冯翎那条狗闻着味就咬过来了。 现在她的动静不比当年小,竟然能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顺畅。 等她绕过最后几个守卫,爬上文华塔时,冯右果然早就在等她了。 “这宫中人人都想着逃出去,你这人不退反进,是脑子不好使还是别有用心。” “你把我这个脑子不好使又别有用心的人放进来,岂不是脑子更不好,更别有用心。” 虽然她以后也说不上和冯右是朋友,但从某方面来说,冯右和她算个对照组,彼此的脑回路都还挺接近的。 “……你这人,有没有人说过你说话挺欠抽的。” “也许有,但这辈子还没什么人敢抽我。” “说说,特意趁现在进宫做什么?现在谁都不在宫中,不可能真是专程来找我吵嘴的。”脑电波对上的人确实好说话多了。 “我需要你帮我,剖丹救人。” “啊,小王爷找来那个帮手啊。”冯右马上就明白了她的身份:“你那么大能耐,见都没见过却连我是太岁都知道,有什么忙我能帮的。” “你也知道金丹这种东西在哪,要我自己剖腹是不是太不人道。” “……用,你自己的金丹?”冯右语气间忽然有些不确定。 “还有别的人有吗?”李欢迟抱臂,靠在走廊的柱子上。 这地方每次来都没什么好回忆。 “何必呢,他命中有此一大劫。” “你帮不帮,你帮了他到时候我一定回来杀你。”她已经很烦了,不想一遍又一遍强调老子就是陈靖的天命。 这诡异的话语放在哪都不是求人的好话,但在这两个奇怪的女人之间却有特别的作用。 “行……你要什么。” “给点常用的符纸、碎银、一匹马、帮忙的人或者人偶,最好是人偶。”这件事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你还真不客气。” 然而这些东西对现在的冯右都是没什么价值,且不值一提的,一会就给她弄好了,还给了她一套披风,让司天监的人领她离开。 “等一下,你到底是什么人,总应该透露些。”虽然冯右精于推演,但这人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存在,不管怎么推都是一团迷雾。 她选择配合,并不是因为相信她,而是选择赌一把,反正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东西了。 “我是……”她肯定不能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想了想,在我只是一个路过的英雄和我是你的取命人之间选了第三种。 “我和他,是你与沣君的另一种可能。” “……你口味真奇怪。” 这种冷幽默的一激灵也很像。 “彼此彼此。”李欢迟转身下楼。 其实她也想过司天监能历久弥坚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会卜卦,所以更会站队。除了自己的命数算不太准。 神棍有神棍的好。 出城时,她隐约听到同路人说道不远处的某个地方出现了叛军,希望不要遇上。 开始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历史的车轮转动时,所有人都身在其中,也需要等着事情尘埃落定,才恍然觉得自己似乎在某时某刻与时代的车辙合轨。 是人铸就了时代,还是时代成就了人,这是亘古都难说清的话题。 以前都是坐马车所以完全不觉得,现在自己跑马才发现这条路真是长。好在她时间应该挺充足,实在跑累了,还在路边树上歇了一宿。 即使没休息多久,赶到新云苑边缘也是第二日将要入夜了。 新云苑非常大,划分为无数个宫苑,所以整体上是没有围墙的。 她看过当时的地图,照着记忆寻了一条小道往万寿堂的方向去。 拐下小道不久,就听到身后的来路金戈铁马,如同山崩。 她赶忙下马,隐在高草丛中。 即使隔得有一段距离了,还是能看到大道上的尘土飞扬,在夕阳的余晖照耀下,如同某种焰火,将要吞噬红尘万丈中的苦痛众生。 就是这批人被调走了? 那陈初平多久动手? 明天?今天? 第323章 别送我,说再见吧 即使将大部分兵马调离新云苑,万寿堂附近的守卫还是很严密。 等她找到地方已经是月上中天。 四周守卫如常,宫殿内歌舞升平,应该是还没动手。 李欢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疲倦。从来到这个时间点以后她就没休息过,先进宫找冯翎,又跟着来新云苑,两天了,更别说她在自己那个时间上做的一切准备。 她在一个不会有人的角落中抱着膝盖,静静等待。 冯右的人偶在她背上,等到要用的时候贴上符咒就能启动。 这东西身体应该是中空的,重是不重,但比正常人矮不了多少,即使折叠过也有些碍手碍脚。 她想着当时的记载,并没有准确到哪天,所以不是很确定到底多久会开始。尽管编撰的史官已经很努力去描写事发的场景了,但碍于书面文字的使用毕竟不同于口头,几本读下来还是很难还原整个事情的起因经过。 早知道上次见到成年陈初平的时候问一下他本人了。 李欢迟忽然有种醒悟的感觉。 这件事做完,虽然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必然不是什么好下场。 但是她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期待,紧张,还有说不清的雀跃。 这是她与陈初平这一辈子最后一块拼图,合上以后,便是圆满。 最后和师门众人告别的时候,其实她也没明确告诉他们自己要做什么。 甚至告别都算不上,因为只有韩徽之来了。 韩家作为郢国旧贵,韩徽之作为她的故人,陈初平将他点为郢国故土所分一州的太守。 他知道韩徽之觉得内心亏欠于她,所以故意做了这个安排,韩徽之也确实,没有拒绝。 有他的愧疚,可保韩徽之一辈子为大辰努力镇守郢国旧土,几十年过去以后,那块土地不会再有郢国的概念。 至于韩徽之自己怎么想的,他的修行之路要何去何从,他从来都不在乎。 陈初平在别的方面都是极尽算计的一个人。 韩徽之这次来,和入京述职一样,先谈公事。 “这些你和皇帝说去,现在我不管了。”她挥挥手,并不打算和他谈论这些,他这样报告,就像是在给她交代,自己正在赎罪一样。 韩徽之无奈道:“那你忽然叫我过来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叫你么,许多年没见了。”李欢迟给他倒了杯茶,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也知道郢……莨州离这多远,别闹。”韩徽之成熟,或者说老了些,他入世以后娶妻生子,也渐有了长者的威严。 “可我确实没什么事。”她耸肩:“不是说了叫你们来赏花么,你看现在榴花开得正好。” 她要做的事是不能给韩徽之说的。 “你这家伙……多大了还这么任性。”韩徽之扶额,让下人将他带的礼物一一呈上来。 其实两个人也没有很多年没见,陈初平离世的时候韩徽之还是来过的,只是当时她没那个心思和谁细谈而已。 “也只有师兄还纵容我,你看师父他们都没来。” 唐月也不是不来,只是最近受邀去某处辨法,先答应了别人,加上她也只说让他们来赏花,便不好因为这事爽别人的约,送信说等辨法结束就来。 其他师兄师姐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不是没找到人就是有事晚些来。 她恍惚想起自己以前好像也是这样随心而行,无拘无束的,现在一年被这祭那节安排得明明白白。 “所以不要想一出是一出啊。”韩徽之抬手,想敲敲她的脑袋,又发现不妥,只能生硬地收了回来。 “可我不就是这样的人么。”她笑道:“师兄陪我出去走走?” 两人行在御花园中,春末的花其实已经开败不少,只绿意盎然,衬得几种还在绽放的花儿惊华绝艳。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宫人缀在离他俩稍远的地方。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么。”长年的分隔,让两人已经不像年少时那样谈笑风生,沉默地走了一段后,韩徽之问道。 “什么打算?” “要不要出宫?”他似乎漫不经心地看着她,视线稍偏,也可能是在看路边的花。 “出宫了去哪,我在这住了半辈子,已经习惯了。” 她悠然信步,好像是在自家花园中闲逛。 韩徽之回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确实是她家的花园。当初他以为李欢迟不会在这里待多久。 那男人的感情,她的脾性,看着都像个没长性的。 一年、两年,等她玩腻了,等男人翻脸无情另觅新欢了,大概她就会气冲冲离开。回到留春山,赌咒发誓说什么再也不下山了之类的。 明月堂的大家在一起就很好。 不用沾染生离死别,不用太过惊艳刻骨,家人一样细水长流。哪怕一生都说不上一个情字。 可也许唐月说得对,她是向往那份感情的,决绝热烈如同燃烧。哪怕会遍体鳞伤,也是被爱的证明。 发生了那件事以后他便看得更清楚了。 她不怪他,是因为对他没有期待,他的错误就和没带伞的时候天下了雨,夜行的时候被树根绊倒了一样,是外界的不可抗力。 无可奈何,也没有所谓。 那就这样。 她不在意,但他有愧于心。 所以入世,所以活成了对她有用的人,野外的蒿草,和家中的树木总归还是有区别的。 若有冠盖亭亭,能为她寻得一丝阴凉,也算此心安宁。 “师兄。”李欢迟忽然开口,打断了韩徽之的思绪万千。 “我在。” “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她回身:“现在想来,我小时候真是个奇怪的小孩儿,多谢大家的包容照顾。” 韩徽之看了她半天,很想说你现在也很奇怪。 虽然容颜未老,可她眼中已不是少年时的凄清冷寂了。还是,变了很多。 “忽然说这话,总觉得你要干什么坏事了。”他塌下肩膀,浅笑道:“说,想让师兄干什么。” “真的没什么,你怎么总把我当小孩儿。”李欢迟摇摇头。 她好好告别过了,虽然当时的韩徽之没有看懂。 但事后想来,不会后悔就好。 李欢迟拔着面前的草根,耳朵听着远处万寿堂的丝竹管弦,听梆子这都丑时了,或许不是今天动的手。 她记得史书中记得那夜除了他动手,还有另一伙人也在当夜起事,但最后盘点起来竟不知何人所为,大概是还有别人也在同一时刻对陈忠恕下手了。 “喂!那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 她正考虑要不要在哪眯一觉,耳畔就传来了叫喊。 第324章 去,给他一巴掌 有些事就像层层叠叠的干草堆,烧起来只要一个小火星的事。 在这个不知多少人心怀鬼胎的月夜,擦枪走火只需片刻。 李欢迟一张符丢过去,才发现对方说的并不是她,其实她不用动手,那人脖子上便已经插上了一支箭。 既然动手,他和另外一人便马上发现了彼此。 然而因为看上去似乎有着同一个敌人,对方没有立刻再攻向她,虽然两边依旧是剑拔弩张。 即使两方都下手很快,陈忠恕的护卫也不是吃素的,稍远些地方的护卫马上发现这处的不对,寻声赶来。 她就搁那一蹲,怎么给她撞到起事当场了? 李欢迟和那人眼神一对,默默达成共识——先把这群护卫干掉。 她很多年没用过剑了,且剑法原来就稀松平常,好在冯右给她的符纸够多,一边防,一边扔符,完全没有韩徽之或者冯翎那种神棍打架的飘逸。 哪怕她俩清理得很快,却总有人能在死前发出预警,那些护卫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 双拳毕竟难敌四手,渐渐地,那些护卫的人数便足以将她二人团团围住。 李欢迟刚砍倒一个人,背后一个身影飞身离去,定睛一看,就是一开始引到护卫的家伙。 他一走,李欢迟后背防线彻底空出来,她又不是超人,再能打也不至于以一当百,想也没想,马上追了上去。 对方似乎只是个普通的武人,而且听声音挺年轻的。追他倒是并不困难,见她跑上来,他欲哭无泪叫道:“你跟着我跑干什么!兵分两路去找人啊!” “兵什么分两路!你他娘招的人,要我背锅?”李欢迟气得要死,虽然她贸然出手也有问题,但这人也太会选位置了,离她那么近,他就一点错没有吗? 那人怔了一下:“你,你不是我们的人?” 李欢迟也反应了过来,这大概是陈初平用来声东击西的人手。 “虎贲卫?”李欢迟好想说你们名字还是我起的所以理论上我是你们爹。 那人对她不辨敌友,自然不会回答她,只能咬着牙全速跑路。 两人身后跟了一群人,四周灯火摇动,李欢迟回头的时候,看到更遥远的地方也有亮光水流一样汇聚在一起,不过不是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的。 既然要声东击西,那就闹大一点。 她深出一口气,抽出一把符咒,往那些人堆里一撒:“雷神敕令,震雷!” “哇!” 一道白光自天而下,然后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她俩站得近,耳朵都要被震聋,大概是因为那些护卫穿着盔甲,所以雷击效果颇好,当即倒下一大片,她身旁那人都忘记跑了,拍着手为她喝彩:“真厉害。” 李欢迟白他一眼,也不知道身为普通人,能不能看清这记白眼。 那些护卫被忽然的落雷吓得不轻,就是没被波及的,也愣在当场,没有立即追上来了。 那可麻烦了。 “去,杀两个人。”她耸了身旁那人一下。 “啊?” “我家大王说了!今日要把尔等鼠辈皆斩于刀下!取陈忠恕这条阉狗的人头当夜壶!把你们老婆老娘都娶回去当压寨夫人!”她大声喊着,但碍于这辈子不是在留春山就是在皇宫,没什么机会和人这样吵嘴,攻击力也不知道够不够。 “哇,这位……侠士原来也是道上的。”那人还是呆呆看着她叫嚣,甚至抱拳行了个礼:“好胆色。” 李欢迟捂脸,是她乐意吗?是这群窝囊废不跟啊! “搞快点!老娘没时间跟你们浪费。”见两边屹然不动,她只得提剑入局。 好在这人似乎还有些意气,看她上他也跟着上了。 两人砍瓜切菜几个人以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赶紧布阵叫救援,见再次落入下风,两个人继续开溜,带着一群人放风筝。 “女侠好身手,在下佩服。”那人边跑边自我介绍道:“你可以叫在下黄耳。” 李欢迟想了想,确实是最初那一代虎贲的代号,原名陆驰,死于……今日。 还好两人边打边跑。黄耳不太能顾及到她的情绪。 两人将那些护卫引到某处,黄耳忽然抓住她,往上一跳,后面好像触发了什么机关,来追他们的人瞬间倒下一大片。 他马上回身,捡起某个小队长模样的人腰间的东西,用力一拽,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似乎还要引人过来。 “这是什么人,你不是一个人么。”马上有人上前来,应当也是一个虎贲。 “路上遇到的,似乎也是一位侠士,她帮了我不少呢。”黄耳轻快地说道。 “你……这什么人就往这边引,如果是……”那人一身简便衣裳,蒙着脸,但听声音岁数也不大。 他忽然拔刀,似乎执意想要给李欢迟封口。 “什么人都杀,你跟陈忠恕那畜生有什么区别。”黄耳忽然出声阻拦。 “我不是敌人,是陈靖……七殿下让我来的。”李欢迟解释道。 “是!她还知道我们是虎贲的,而且她帮我杀了好多狗贼。” 另外那人还警惕地看着她并不放松。 其实这样的警惕才正常,要真像黄耳那么简单轻信,陈初平这些年大概已经被陈忠恕宰了。 “这是他给我的密信。”她从身上摸出一张纸,翻开一部分,是陈初平的印章,那人仔细辨认后才稍微放下些心来。 其实要更仔细核验的话,他就会发现,章确实是陈初平的章,但这只是一张仕女图,并不是什么密信。 “他叫我随时待命,便宜行事,既然要声东击西,就把动静弄得更大些。” 第325章 大决战 声东击西确实也没错,但这只是套中套。 尽量将真正的护卫引开甚至解决掉后,虎贲便能换上护卫们的衣裳趁机混入其中,到时一声令下,就能一拥而上,干掉陈忠恕。 她很想去现场,看他如何挣脱枷锁,羽化成蝶。 但现在并没有宽裕到能让她到处跑,今天晚上注定是混乱的一夜,在这尽量多的帮他把兵力引开,也是帮他的一种办法。 这个小据点就只有五个人,还有一个是担负着联络几个据点的责任,算不上人手。 想想也是,初代虎贲确实不多,别说三千,三百都悬。而且要分人手去组织云雁的骚乱,主力要和陈初平正面干陈忠恕,能分出来声东击西,那不就只能是以虚击实。 要虚张声势,要以少胜多,每个人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即使是暗算,即使有李欢迟帮忙,在数倍于己方的敌军冲击下,还是出现了伤亡,最后,被几十人团团围住。 他们加上李欢迟也只剩了三人,几乎被逼到死角,她的符咒也剩下不多。 听梆子声,应该是寅时了。 这声音就像战斗的鼓点,断了一条手臂的黄耳忽然振作起来,奋力朝护卫们冲去,然后被无数刀枪剑戟捅穿,他的伙伴趁着对方注意力在他身上的一瞬,迅速补刀,又杀伤四五个人。 但在其后源源不断涌上来的人潮对比下,这只是冰山一角。 虽然早知道他的命运,但李欢迟依旧觉得不忍,有多少人倒在这黎明前的黑暗。 眼看两人陷入绝地,远处忽然传来惊天巨响。 听声音,是万寿堂方向! 陈初平动手了,或者早就动手了,所以黄耳最后听到梆子声才会那么激动。 “遭了,调虎离山!”这队人马的头领忽然回过神来。 不仅调,还凋了两次。 “回万寿堂!护卫王上!”一声令下以后,人群乌泱泱流水一般开始流回万寿堂,但是还留了人手想要制服李欢迟和剩下那个虎贲。 这里的机关已经被破坏殆尽,大概是觉得他们两个实在无力回天。 “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顶住他们,一会就好。”心知事情进入尾声,李欢迟也不用算着用那些符咒了。 “自然。”那人代号苍狼,原名白方乐,也是死于今日的初代虎贲:“你本来就是计划之外的。” 李欢迟看着他从容赴死,有生以来第一次非常希望自己当初学术法的时候更认真些。 苍狼挡在她面前,很快也被捅成筛子,当那些人甩开他的尸身要冲向李欢迟时,一马当先的是热浪的冲击,被以李欢迟为中心,爆炸的冲击波为她冲出一条坦途。 在场除她,无一人生还。 听到爆炸的时候,陈初平有些疑惑,但随即便集中了注意力,躲散着陈忠恕的追击。 有人冲了上去,长矛给陈忠恕开了个眼,可也不妨碍他被陈忠恕拎着脑袋提起来,跟提一条狗没有区别。 他中了毒,受了伤,却还有如此强的战斗力,就是陈初平也认不得不感慨,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军人。 陈忠恕一转手腕,被他拎起来的那名虎贲就被甩断脖颈,彻底温顺下来。对方的垂死挣扎只是将他嘴角划开,哪怕露出森森白骨,似乎也无碍他的正常行动。 “射他眼睛!”陈初平大声喊道,又开始和陈忠恕绕柱跑。 “你可真是个不听话的小狗啊,阿靖。”陈忠恕比他高得多,追得他很是狼狈。 “既然要杀孤,为什么还不敢面对孤!是男人,就堂堂正正一较高下。” 这条小狗被他拿捏在手七年之久,他以为自己已经打断他的脊梁,拔下他的牙齿,却没想到他还有能力反咬自己一口。 那就说明他以前那些畏惧、懦弱、臣服全是装的,想他半生戎马,到了竟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骗了。 他今年才十五岁而已,在那样的环境下,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陈忠恕不理解,但他很兴奋。 总算有个像样的对手了,哪怕只是一个孩子。 他不断叫嚣挑衅,希望让陈初平头脑发昏。但他只是冷静观察局势,指挥他的人阻止外面的护卫进来,然后趁机和他的虎贲给他补上一点伤口。 陈忠恕拔下一支插在自己肩上的箭,用力一些便将箭柄捏折。他看到陈初平眼中恍惚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他那么难杀。 “来啊,阿靖。”他一脚踹翻一个巨大的连枝烛台,灯油流淌在地毯上,在他身后瞬间燃烧一片炼狱,将陈初平绕柱的回路阻断,也隔断了他们二人与虎贲与殿外的护卫。 “别像个小耗子一样躲躲藏藏,你不是要杀孤么。”陈忠恕从一旁拿了个长杆灯台,敲在大殿柱子上将灯台的头拐断,金石铿锵,震耳欲聋。 几乎要三个人合围的大殿支柱竟被他砸出一个深坑,若刚才是肉体人身遭上这么一击,估摸着那人现在已经断为两截。 “殿下!” 火焰画地而分,为他们留下了一个以命相博的擂台,场外的人被连天的火光隔离,只能惊声高呼。 在追逐搏杀中倒下的那些灯火烛台都化为熊熊烈火,那些厚重的裘皮地毯,重绣华美的绸缎帷幔,在火焰的舔舐下都化为致命的毒蛇,一步步逼近两人,要将他们纠缠直至窒息。 烟味、酒味、血腥味也确实让人窒息。 见没有退路,陈初平也只能挺剑对上陈忠恕。 说他胆小也好卑劣也罢,刚才他绕着满场跑,不敢正面陈忠恕,让那些虎贲成为他的矛,他的盾,让他们一个个倒在他面前,因为他确实不敢正面陈忠恕。 他不可以死。 他和人约好了要在未来相见的。 好想见她一面啊,这世上唯一爱他的人。 可如果这世界还是如此苦难,晦暗无光,与她只能偷偷摸摸苟活相安的话,不如让他以身作光,为她的未来照亮前路。 见他不跑了,陈忠恕起手将灯台转了一圈,如同拿的是一杆长枪。 陈初平手上的剑再长,也长不过长枪,距离、力量、技巧,他一点优势都没占。 “十娘!”他震声道:“为我掩护!” 墨十娘闻声,故意露出破绽,引敌人攻来,用肉身拖住对方,抬手一刀取下对方人头。然后一刻也没有为自己的伤停留,挽弓瞄向火焰后。 第326章 以命相陪 尖叫、嘶吼、咒骂,在万寿堂前战场的嘈杂声中,李欢迟终于赶到大殿门口。 这华美的宫殿今夜便是无间地狱,尸首随处可见,血液直要打湿鞋底,淹没脚背,而面前燃烧的宫殿更是将天空映做红霞一片。 她顺手帮着干掉一些禁卫,但步履不歇,直直冲向万寿堂。 这间大殿被烧得摇摇欲坠,战事已经接近尾声。 冲进门,她果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墨十娘。” 女人一身戎装,半身鲜血,听到她的声音,只回头瞥了一眼,见她似乎并非禁卫,便继续指挥人们清理火场。 这夜谁都没个人样,李欢迟也一身是血和灰。 不过多半是别人的。 大殿一根砥柱被烈火烧塌,将整间屋阻隔为两半,他们试图清理出一条通道,不断有人想要从刚清理出的缝隙往里钻,但火势太猛,即使不畏高温,进去没两步就会被烟尘和稀薄的空气阻拦,倒在半途,又被同伴拉出来。 热浪汹涌,烤得人脸皮发烫,头顶不断有砖瓦木石落下,更是为这场火势‘添砖加瓦’。火势将一切烧成废墟,废墟又为火势助力,即使现在外面没有被围,马上取水救火,也是杯水车薪。 整个建筑主体都是木质,哪怕做过防火的措施,也防不住这样的火势。这火不将整座万寿堂烧毁必然是不会停的。 “阿靖呢,阿靖在里面吗?”她看了一圈,并没有那熟悉的身影。 墨十娘听到这称呼,莫名其妙地又看了她一眼。 虎贲卫的人她应该都认识,这个背上背着奇怪东西的家伙只露出半张脸,听声音也完全分辨不出是谁,这个叫法,并不是寻常虎贲。 甚至也不是他的其他臣下,或许是什么公主之类的? 但现在并没有时间纠结这些,既然她没有露出攻击性,便暂且相信她是自己一边的。 墨十娘点点头:“殿下在里面。” 从万寿堂的图纸来看,并不是只有前面一个入口,李欢迟转头就想去别的出口,却被她叫住:“别的入口都塌了,这是最近的一个。” 看那火光,别处确实更盛,李欢迟估计了一下,飞速跑出大殿,往地上一滚,让血染湿自己全身,包括蒙面的布,再在身上贴上一张避火符。 来到这个时代以后,她不能肯定到底是因为时间的变化,还是因为走之前天雷还是伤到哪了,虽然身上没哪痛,甚至可以说精力十足,但依旧施展不出什么力量。哪怕是简单点的术法施展起来也很困难,还得用司天监的符纸。 术士和修士是不一样的,一个修外物,一个修自己,符纸有人给她备好,上面已经有画符人的咒力,所以用起来没那么困难。 她有些犹豫,一会当真剖丹的话,这颗金丹真的能让陈初平活过二十年么。 在他咽气的时候,之前换给他的那颗金丹从他身体中浮现了出来。 加上换丹时进入她身体里的那一颗,原本是两颗金丹,在她身体里竟然融为一体。 一开始她还没想到其中缘由,只是猜测这东西大概同质相融,后来知道他几十年前镜中见到的人就是自己以后便明白了。 她真就是给金丹充电的呗。 上辈子到底是怎么样的缘分,让她跟这家伙这样纠缠了一辈子。 早就想好决定的事,现在再纠结就没意思了。 她迅速爬起身,看准墨十娘他们刚清理出来的一个缝隙就往里冲。 好在她别的不行,跑路的身法还不错,而且身型比那些虎贲都更小,那些小缝他们过去困难,对她来说刚好。 “喂!你!”身后传来墨十娘的声音,却被再度崩塌的房顶砖瓦的轰隆声吞没。 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烈焰中,墨十娘拍了拍脑门,上前也开始清理堵住通道的杂物:“继续清理!不要放弃!” 按理说失血的人脸色会变得苍白,但因为火焰的温度,她一张脸红彤彤的。她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周围的兄弟们接二连三倒下,站着的已经不剩几个,伤亡太大了! 她确实,想放弃了。 起事前陈初平就安排好了之后一切应对方式,若他身死,也有对应的安排。 如果大家都在这死了,那剩下那些事谁去做? 可这人到底是谁,竟然飞蛾扑火一样毫不犹豫扑入这绝境。 怎么之前从未听过这号人。 她咬着牙,这是他们的君主,陈初平没有辜负他们,他们又怎么敢不以命相陪。 四周都是火焰,是通红一片。 即使贴了辟火符,也隔不断炙热的感觉,除了火,还有烟,和一股令人作呕的糊臭。 氧气越来越稀薄,哪怕是习武之人,也很难在这样的环境中行动。 李欢迟屏气凝息,在废墟间穿行,明明也就十来米的路,就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她努力用灵力搜索,还好这种十分简单的术法还能用。 五米之外,有一个人。 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她惊喜地加快了速度往那个方向冲去。 然而就在最后关头,这建筑不知哪处又烧塌了,落下一个重物砸在她背上。 这一下重击将她砸到地上。 喉咙一阵腥甜,温热的液体从她嘴角滑落。 李欢迟头晕眼花地趴在地上,从断壁残垣的缝隙中,看到一张脸。 陈初平也倒在地上,虽然睁着眼,但她不确定他还看不看得到。他的眼睛被火光映成金红色,迷茫地睁着,嘴角,脸颊,血液开成的娇艳花朵在他脸上肆意绽放。 “阿靖!”她叫了一声,控制不住口中的血液喷涌而出,星星点点落在她面前的地上。 陈初平的睫毛似乎颤动了一下,但眼睛依旧无神,也没有别的动作。 他就要死了。 第327章 我是他祖宗 这是第三次看到陈初平在她面前咽气。 李欢迟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过什么,要让她这辈子一次又一次和所爱之人分离。 但是没关系,很近了不是吗? 倒塌的柱子一头被什么东西架了起来,所以没有彻底将她卡死,可惜她一只手好像被砸骨裂了,疼得她阵阵发昏。 既然下面也有路,就不用站起来,她一只手用力,朝着那边爬过去。 几米的路程,她像是爬了一个世纪,好在下层烟少,她能保持头脑清醒。 然而周围的温度依旧烤得她发疼。 李欢迟这一辈子,除了小时候差点被人吃了,从没如此受难过。 耳边不断回响着十里的声音:“后悔了吗?” “不后悔。”她不知对哪方的谁轻哼一声,膝盖用力往后一顶,大半个身子便钻了出来。 这是大殿一角,柱子和墙壁形成一个三角形,所以给他们留下了一个空间。 她钻出来才明白为什么陈初平是那样躺着。 一杆灯台长枪一样插在他胸口,陈忠恕的尸体压着他半边身子,又被他手里的刀贯穿下颚,两个人的死因都很清晰。 他睁着眼,睫毛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好像真的看得见她。 “乖,撑着点。”李欢迟摸了摸他的脸,开始干活。 身后一直背着的人偶因为刚才给她挡了一下撞击,脑袋被撞烂了,看起来更是诡异,不过好在贴上符纸还能行动如常。 她废了一些劲才把陈忠恕的尸体挪开,让陈初平松开攥刀的手时他倒是很听话。她把刀拔出来,然后又陈忠恕插了两下。 补刀是好文明。 “你不找个安全地方吗?这地方就是救回来也要被烧死。”冯右从人偶上看到周围情况,不禁有些佩服她是怎么跑进来的。 出去是暂时出不去的,她进来都很困难了。她记得这里有个秘密通道,出口堵是堵了,但两头进风,应该不至于憋死。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陈初平耽误不得,要真咽气了当真无力回天。 她只能割开手,喂了他点自己的血。 “你忍着点。”觉得他喝了够量以后,她扶着灯柱,带着他往地道的方向去。 摆弄了一下角落中在废墟里依旧诡异完好的一个巨型花瓶后,花瓶原本挡住的墙上出现一个暗门。 大殿某处又烧塌了,发出一声巨响,李欢迟抓紧了速度,带着陈初平和人偶进入通道。 这条通道一路向下,在下了不知多少台阶后,总算来到一处稍宽敞的平地。 地道中空气虽然有种陈旧的味道,但清凉得令人感动。长时间被火焰烘烤,大概已经让她身上有些低温烫伤。 “就在这。”她将陈初平放下,自己也解开衣裳。 人偶被砸坏的脑袋看着她,有些迟疑:“真要做吗?” “搞快点。” 她深呼吸一口,有些可惜还是没麻药用。 虽然已经研制出来了,但考虑到她还有别的情况要应付,不能马上昏倒,还是别用了。 她咬着自己的衣带,直视黑暗,觉得自己上辈子大概真的杀人放火,这辈子才总遇到这种事。 如果换一个人,她才不救。 冯右并不是真的用“眼睛”去看,她也不需要光,所以也没人想办法把这里弄亮些。 黑暗中,别的感官就特别灵敏。 她听到自己身体发出咕唧咕唧的声音,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还听到另一个蚊呐似的声音。 哪怕这里那么黑,眼睛也在一阵阵泛白,原来人看到的也不都是视网膜捕捉到的东西。 她在周围摸了几下,摸到只逐渐冰冷的手,重重抓住。 陈初平的手一直很软,她掌心尚且有些薄茧,他的手却柔软细腻,五指纤长。 平时只戴婚戒,只有在秋狝之类的仪式上会带着扳指装样子。 冬天外出则是麂皮手套,比大小姐还娇气。可来牵她的时候总会摘掉手套,与她十指相扣。 抚摸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好像生怕用点力就把她弄坏了。 她拉过他的手腕,放在嘴边代替布条咬住。 “我真是欠你的。” 取珠的过程因为痛苦模糊了时长,李欢迟一会清醒一会昏沉,以前看人家取珍珠,大概那时的蚌就是这种感觉。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符纸传来冯右的声音。 李欢迟捂住伤口坐了起来,这种致命伤大概是触发了身体的什么机制,愈合得挺快的,包括刚才被砸到骨裂的手臂,除了当时的疼痛还记得,已经能活动如常。 人偶手上那颗散发着柔和色彩的珠子就是她这个傻蚌结出来的珠。她不敢碰,怕一碰就又回到她身体里。 “你放他身上。”她喘着粗气,还要处理陈初平的‘烧烤签’。 这东西虽然没把他穿透,但也差不多了,灯台是被别断了,下面的一些装饰却还在,导致一伤一大片。她以前还好奇过很久到底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看伤口完全判断不出来是什么兵器。现在知道了,不是兵器也能要人命。 不过也好在这些装饰,这要是一根光棍,指不定就给他捅穿了。 人偶想了想,将金丹塞进陈初平嘴里。 “那么大颗你是要噎死他吗。” 虽然知道这珠子并不是真的像药一样被吃下去起作用的,但李欢迟还是忍不住吐槽道。 “我怎么知道怎么用。”人偶也不甘示弱,又要从他嘴里将珠子掏出来,但金丹已经像融化的黄油一样在他嘴里消失了大半。 “嚯。”人偶不咸不淡地谈了一声,便在一旁待机了:“真奇怪,我为什么会听你的话。” “这时候想这种事不觉得晚了吗。” 李欢迟握住灯台杆,往外提了提。 即使是濒死,陈初平的身体还是做出回应,他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咯咯声,身体痉挛抽搐,四肢扭曲。 “你上辈子也杀人放火了。”她无奈道。 判断了几处陷得比较深的地方割开伤口,她骑在陈初平腰上。 这动作让她有点恍惚,也切实让她意识到这家伙现在果然是个小孩儿。 想了想,往他嘴里塞了团衣角,免得一会咬到舌头。 “来帮我按着他的肩。”她叫了人偶一声。 “你到底是他什么人,何必如此卖命。”人偶一边上前,一边问道。 “我?我是他祖宗。” 见她不肯好好回答,冯右无奈,操控人偶按住陈初平的肩。 第327章 我是他祖宗 这是第三次看到陈初平在她面前咽气。 李欢迟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过什么,要让她这辈子一次又一次和所爱之人分离。 但是没关系,很近了不是吗? 倒塌的柱子一头被什么东西架了起来,所以没有彻底将她卡死,可惜她一只手好像被砸骨裂了,疼得她阵阵发昏。 既然下面也有路,就不用站起来,她一只手用力,朝着那边爬过去。 几米的路程,她像是爬了一个世纪,好在下层烟少,她能保持头脑清醒。 然而周围的温度依旧烤得她发疼。 李欢迟这一辈子,除了小时候差点被人吃了,从没如此受难过。 耳边不断回响着十里的声音:“后悔了吗?” “不后悔。”她不知对哪方的谁轻哼一声,膝盖用力往后一顶,大半个身子便钻了出来。 这是大殿一角,柱子和墙壁形成一个三角形,所以给他们留下了一个空间。 她钻出来才明白为什么陈初平是那样躺着。 一杆灯台长枪一样插在他胸口,陈忠恕的尸体压着他半边身子,又被他手里的刀贯穿下颚,两个人的死因都很清晰。 他睁着眼,睫毛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好像真的看得见她。 “乖,撑着点。”李欢迟摸了摸他的脸,开始干活。 身后一直背着的人偶因为刚才给她挡了一下撞击,脑袋被撞烂了,看起来更是诡异,不过好在贴上符纸还能行动如常。 她废了一些劲才把陈忠恕的尸体挪开,让陈初平松开攥刀的手时他倒是很听话。她把刀拔出来,然后又陈忠恕插了两下。 补刀是好文明。 “你不找个安全地方吗?这地方就是救回来也要被烧死。”冯右从人偶上看到周围情况,不禁有些佩服她是怎么跑进来的。 出去是暂时出不去的,她进来都很困难了。她记得这里有个秘密通道,出口堵是堵了,但两头进风,应该不至于憋死。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陈初平耽误不得,要真咽气了当真无力回天。 她只能割开手,喂了他点自己的血。 “你忍着点。”觉得他喝了够量以后,她扶着灯柱,带着他往地道的方向去。 摆弄了一下角落中在废墟里依旧诡异完好的一个巨型花瓶后,花瓶原本挡住的墙上出现一个暗门。 大殿某处又烧塌了,发出一声巨响,李欢迟抓紧了速度,带着陈初平和人偶进入通道。 这条通道一路向下,在下了不知多少台阶后,总算来到一处稍宽敞的平地。 地道中空气虽然有种陈旧的味道,但清凉得令人感动。长时间被火焰烘烤,大概已经让她身上有些低温烫伤。 “就在这。”她将陈初平放下,自己也解开衣裳。 人偶被砸坏的脑袋看着她,有些迟疑:“真要做吗?” “搞快点。” 她深呼吸一口,有些可惜还是没麻药用。 虽然已经研制出来了,但考虑到她还有别的情况要应付,不能马上昏倒,还是别用了。 她咬着自己的衣带,直视黑暗,觉得自己上辈子大概真的杀人放火,这辈子才总遇到这种事。 如果换一个人,她才不救。 冯右并不是真的用“眼睛”去看,她也不需要光,所以也没人想办法把这里弄亮些。 黑暗中,别的感官就特别灵敏。 她听到自己身体发出咕唧咕唧的声音,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还听到另一个蚊呐似的声音。 哪怕这里那么黑,眼睛也在一阵阵泛白,原来人看到的也不都是视网膜捕捉到的东西。 她在周围摸了几下,摸到只逐渐冰冷的手,重重抓住。 陈初平的手一直很软,她掌心尚且有些薄茧,他的手却柔软细腻,五指纤长。 平时只戴婚戒,只有在秋狝之类的仪式上会带着扳指装样子。 冬天外出则是麂皮手套,比大小姐还娇气。可来牵她的时候总会摘掉手套,与她十指相扣。 抚摸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好像生怕用点力就把她弄坏了。 她拉过他的手腕,放在嘴边代替布条咬住。 “我真是欠你的。” 取珠的过程因为痛苦模糊了时长,李欢迟一会清醒一会昏沉,以前看人家取珍珠,大概那时的蚌就是这种感觉。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符纸传来冯右的声音。 李欢迟捂住伤口坐了起来,这种致命伤大概是触发了身体的什么机制,愈合得挺快的,包括刚才被砸到骨裂的手臂,除了当时的疼痛还记得,已经能活动如常。 人偶手上那颗散发着柔和色彩的珠子就是她这个傻蚌结出来的珠。她不敢碰,怕一碰就又回到她身体里。 “你放他身上。”她喘着粗气,还要处理陈初平的‘烧烤签’。 这东西虽然没把他穿透,但也差不多了,灯台是被别断了,下面的一些装饰却还在,导致一伤一大片。她以前还好奇过很久到底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看伤口完全判断不出来是什么兵器。现在知道了,不是兵器也能要人命。 不过也好在这些装饰,这要是一根光棍,指不定就给他捅穿了。 人偶想了想,将金丹塞进陈初平嘴里。 “那么大颗你是要噎死他吗。” 虽然知道这珠子并不是真的像药一样被吃下去起作用的,但李欢迟还是忍不住吐槽道。 “我怎么知道怎么用。”人偶也不甘示弱,又要从他嘴里将珠子掏出来,但金丹已经像融化的黄油一样在他嘴里消失了大半。 “嚯。”人偶不咸不淡地谈了一声,便在一旁待机了:“真奇怪,我为什么会听你的话。” “这时候想这种事不觉得晚了吗。” 李欢迟握住灯台杆,往外提了提。 即使是濒死,陈初平的身体还是做出回应,他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咯咯声,身体痉挛抽搐,四肢扭曲。 “你上辈子也杀人放火了。”她无奈道。 判断了几处陷得比较深的地方割开伤口,她骑在陈初平腰上。 这动作让她有点恍惚,也切实让她意识到这家伙现在果然是个小孩儿。 想了想,往他嘴里塞了团衣角,免得一会咬到舌头。 “来帮我按着他的肩。”她叫了人偶一声。 “你到底是他什么人,何必如此卖命。”人偶一边上前,一边问道。 “我?我是他祖宗。” 见她不肯好好回答,冯右无奈,操控人偶按住陈初平的肩。 第328章 恰逢因果 最终墨十娘也没有等到两个人从废墟中出来。 大火烧了一整夜,耗时三年搭建的雄伟建筑,烧毁只用一天。 天蒙蒙亮时,天空电闪雷鸣,下起了滂沱暴雨,终于把这业火浇灭。 其中一道雷击甚至直接砸在仅剩的支柱上,亮光和响声几乎要将人闪瞎、震聋,这样的雨势在孟冬并不常见,也许是上天有感,落雷醒世。 可陈忠恕在王位上为非作歹、倒行逆施那么多年,也不见天上落下什么惩罚,现在有人先行,举旗反戈,才落下这样的雷,也不知道劈的是谁,真像个笑话。 新云苑剩下的禁卫毕竟是少数,很快,降的降,散的散,还有事前约好反叛的,陈初平的人暂时控制了万寿堂及其周边。 墨十娘简单处理了伤口以后继续指挥着士兵清理现场。 在发现陈忠恕尸身的时候,现场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屏住呼吸。 因为卡在角落,所以勉强给他留了个有些熟但尚能辨认样貌的尸体。待确认身份后,欢呼海啸一样扩散开去。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狂啸,有人号啕。 这今日不知明日生死的日子,似乎就要过去了。 他们将陈忠恕还穿着冕服的尸首抬出来,虽然他已经死了,但这些年的威慑似乎还乌云一样盘踞在人们的头顶。 墨十娘检查了一下尸体上的几处伤口,利落砍下陈忠恕的头,传令快马送去云雁示众,结束那边的战事。 看着高兴的人群,她却有些怅然若失。 陈忠恕死了,那陈初平呢? 好消息是并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坏消息是也没有发现他的人。 他们继续清理着废墟,墨十娘悬着的一颗心几乎要到喉咙里。陈忠恕尸体都被烤熟了,如果陈初平还待在那,哪怕当时没死,也不可能活下来。 但几处出口都被堵住,也没看到他出来,他到底会在哪呢? 昨日闯进去的那个人,现在又在哪里。 “十娘,这地方有些古怪。”清理废墟的人忽然叫道。 “宝才,过来看看。”她一边走,一边呼唤。 整个万寿堂的建立,都一直有虎贲的参与,这些出口结构自然也是他们比较清楚。 “那是处地道,出口早被堵住了。”被叫到的人正在搬开一块倒塌的墙面,扫了一眼,想也不想说道,忽然也意识到什么,将手头的东西一扔跑了过去。 人高的瓶子被打碎一半,但一看就能看出是人力所为。 背后的开口虚掩着,似乎在等待他们的来临。 他们当真在地道中找到了陈初平。 却也只有他一个人。 陈忠恕追击他时用的那根灯台就在一旁,地上的血液痕迹范围看着几乎已经超过一个人能活着流出的量。 万幸的是陈初平却还活着,伤口似乎已经被处理过,虽然依旧触目惊心,但已经无碍生命。 他蜷缩着,就像孩子在母亲子宫中的模样,睡得很沉,脸颊苍白姣好,只有一点尘土。 饶是墨十娘这辈子是个铁腕果断,不为情动的人,也难得落下泪来。 “殿下。”她伸手,有些僭越地摸了摸陈初平的额角,为他擦下一些灰烬:“我们成功了。” 云雁那边战事也结束以后,陈初平的情况已经稳定,活着的虎贲只剩几十人,拥着他回到皇宫。 其间也不是没出现想要劫走胜利果实的人,但都在陈初平一早的意料之中,并未让他们得逞。 再来云雁这边,甚至朝中也已经有他安排的人接管,虽无仪式,但他已经是众人皆服的下一任辰王。 阿九带着他的部族南下,一部分壮丁直接填补进虎贲,不至让他的亲兵太空虚。 虽然伤的很重,御医都说他能活着已经是奇迹,可他的身体确实一天天好转起来。 淑妃——或者说太后,带着他的兄弟回到云雁,之前他救下藏起来的贤臣忠良亦陆续进京,眼看着勃勃生机的新朝就在眼前。 可陈初平却没多少成功的喜悦。 他总是看着自己的右手发呆。 哪里确实有些伤,但很诡异的是一圈牙印,而且并不深。 完全让人想象不到那样激烈的搏杀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痕迹。 “殿……陛下,喝药了。”墨十娘打断了他的出神。 陈初平已经可以坐起来了,他床边摆着些让阿九从潜邸搬来的东西,经常把人都遣走,不知在做什么。 一旁的小太监接过药,先饮了一口,才换了个汤匙喂给他。 陈初平莫名其妙扫了枕边的镜子一眼,整个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墨十娘准备把药碗拿走时,忽然被他叫住:“十娘,你……你相信世界上有神仙么?” 换做以前,墨十娘定然会一口否认,若真有什么神仙,为什么不拯救苍生疾苦,为什么放任陈忠恕作威作福。 然而那夜发生的事却让她对自己一直以来相信的事出现了动摇。 “也许,有的。” 几个出口都是之后清理出来的,当天根本不可能有人从常规出口离开。 然而翻遍整个万寿堂的废墟,都没有多出一具尸体。 陈初平的记忆中,他与陈忠恕决死之后,身负重伤,再没有力量去别的地方。 谁将他带进地道? 又是谁为他处理了伤口? 可惜她根本不知道那人姓名来历,甚至连脸都没看清。其他在场的人也因为混乱的情景,记不清当时的情况。 那人就那么忽然出现,忽然消失,力挽狂澜,就像是某种幻影。 墨十娘看着陈初平,眼神柔和:“陛下必然得神仙保佑,这次才能转危为安。” 陈初平以为她是敷衍自己,只是垂眼点点头:“你下去。” 从阿九将三世镜拿来到现在,已经过去月余,可他再也没有见到李欢迟。 不能和爱人分享成功的喜悦,令他无比失落。 他不知道到底是三世镜出了问题,还是那边出现了变故。 阿九将镜子拿来时,上面没有了离开前贴上的符咒,他又回去找过,确定并没有符咒。 有人动过三世镜。 这个结论让他无比愤怒又无可奈何。 还有另一件事也让他在意。 他和陈忠恕互相了结了对方的性命后,他还没有立即死去。 不知是死前的幻觉还是什么,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李欢迟,她在一片火光中朝他爬来。 他还以为她是来带他走的。 可如果真的是她,为什么不告而来又不辞而别? 所有人都说当时地道里只发现了他一个人。 他都要确定那是幻觉时,又看到了手腕上的伤疤。 那不是陈忠恕咬的,也肯定不是他自己咬的,别人……应该也没这兴趣。 那个人每次被他挑逗的言论气到以后,都会磨着牙喊他的名字,好像恨不得啃两口他的肉。 真的,不是吗? “陛下,太后驾到。”有宫人在门口说道。 “宣。”他拂下袖子,这伤疤只剩淡淡的痕迹,没多久就会完全消失。 这一切到底是幻觉,还是…… “哥哥!”一个轻快的男孩的声音远远就传了过来。 陈初平之后秘密回了一趟潜邸,亲自收拾他那间密室,他对这里面的东西如数家珍,什么东西被人动过也看得出。 阿九保证他除了拿镜子找符,别的什么也没翻,但陈初平很确定有人来过这里。 整理了半天,只少了一幅画。 一副美人观书图。 怎么这人别的不偷,单偷这一张。 那张是他的得意之作,盖了私印小心收藏。但别的他也画得很好,怎么别的都没看上? “品味还挺好。”他有种无力的怒气,但又找不到人发,心中决定私下让人打探字画市场流通的货品,看那贼人会不会出手。 一则心疼自己的画,二则翻看了他的私房画册,弄坏三世镜,他也得让这些人知道,自己不是过去那个柔弱可欺的七皇子。 新朝垂拱而治,休养生息。 陈初平想好了,他也不能一味等,山不来就我,我还不能去就山么。 他一边积蓄力量,一边往周边国家安插自己的人手,到时候不管李欢迟什么身份愿不愿意,什么二十六的约定,他找到了,就是他的。 当了辰王他才发现这也不是终结,周边那群国家没事就捣乱,都吞了算了,什么礼制规矩,他本来就是个反贼。 或者自己名头不够响亮呢? 她说自己是不一样的,既然如此,那他就做最特殊的那一个。 上天之皇,万民之帝,他要让自己的名号传遍整个大陆。 过去如同泥涝被甩在身后,辰国,和它破茧而出的君主正奔赴着自己光辉灿烂的未来。 他不会看到,从前的晦朔中,那只不合时宜为他亮起的萤火虫,在黎明前,永归黑暗。 第328章 恰逢因果 最终墨十娘也没有等到两个人从废墟中出来。 大火烧了一整夜,耗时三年搭建的雄伟建筑,烧毁只用一天。 天蒙蒙亮时,天空电闪雷鸣,下起了滂沱暴雨,终于把这业火浇灭。 其中一道雷击甚至直接砸在仅剩的支柱上,亮光和响声几乎要将人闪瞎、震聋,这样的雨势在孟冬并不常见,也许是上天有感,落雷醒世。 可陈忠恕在王位上为非作歹、倒行逆施那么多年,也不见天上落下什么惩罚,现在有人先行,举旗反戈,才落下这样的雷,也不知道劈的是谁,真像个笑话。 新云苑剩下的禁卫毕竟是少数,很快,降的降,散的散,还有事前约好反叛的,陈初平的人暂时控制了万寿堂及其周边。 墨十娘简单处理了伤口以后继续指挥着士兵清理现场。 在发现陈忠恕尸身的时候,现场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屏住呼吸。 因为卡在角落,所以勉强给他留了个有些熟但尚能辨认样貌的尸体。待确认身份后,欢呼海啸一样扩散开去。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狂啸,有人号啕。 这今日不知明日生死的日子,似乎就要过去了。 他们将陈忠恕还穿着冕服的尸首抬出来,虽然他已经死了,但这些年的威慑似乎还乌云一样盘踞在人们的头顶。 墨十娘检查了一下尸体上的几处伤口,利落砍下陈忠恕的头,传令快马送去云雁示众,结束那边的战事。 看着高兴的人群,她却有些怅然若失。 陈忠恕死了,那陈初平呢? 好消息是并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坏消息是也没有发现他的人。 他们继续清理着废墟,墨十娘悬着的一颗心几乎要到喉咙里。陈忠恕尸体都被烤熟了,如果陈初平还待在那,哪怕当时没死,也不可能活下来。 但几处出口都被堵住,也没看到他出来,他到底会在哪呢? 昨日闯进去的那个人,现在又在哪里。 “十娘,这地方有些古怪。”清理废墟的人忽然叫道。 “宝才,过来看看。”她一边走,一边呼唤。 整个万寿堂的建立,都一直有虎贲的参与,这些出口结构自然也是他们比较清楚。 “那是处地道,出口早被堵住了。”被叫到的人正在搬开一块倒塌的墙面,扫了一眼,想也不想说道,忽然也意识到什么,将手头的东西一扔跑了过去。 人高的瓶子被打碎一半,但一看就能看出是人力所为。 背后的开口虚掩着,似乎在等待他们的来临。 他们当真在地道中找到了陈初平。 却也只有他一个人。 陈忠恕追击他时用的那根灯台就在一旁,地上的血液痕迹范围看着几乎已经超过一个人能活着流出的量。 万幸的是陈初平却还活着,伤口似乎已经被处理过,虽然依旧触目惊心,但已经无碍生命。 他蜷缩着,就像孩子在母亲子宫中的模样,睡得很沉,脸颊苍白姣好,只有一点尘土。 饶是墨十娘这辈子是个铁腕果断,不为情动的人,也难得落下泪来。 “殿下。”她伸手,有些僭越地摸了摸陈初平的额角,为他擦下一些灰烬:“我们成功了。” 云雁那边战事也结束以后,陈初平的情况已经稳定,活着的虎贲只剩几十人,拥着他回到皇宫。 其间也不是没出现想要劫走胜利果实的人,但都在陈初平一早的意料之中,并未让他们得逞。 再来云雁这边,甚至朝中也已经有他安排的人接管,虽无仪式,但他已经是众人皆服的下一任辰王。 阿九带着他的部族南下,一部分壮丁直接填补进虎贲,不至让他的亲兵太空虚。 虽然伤的很重,御医都说他能活着已经是奇迹,可他的身体确实一天天好转起来。 淑妃——或者说太后,带着他的兄弟回到云雁,之前他救下藏起来的贤臣忠良亦陆续进京,眼看着勃勃生机的新朝就在眼前。 可陈初平却没多少成功的喜悦。 他总是看着自己的右手发呆。 哪里确实有些伤,但很诡异的是一圈牙印,而且并不深。 完全让人想象不到那样激烈的搏杀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痕迹。 “殿……陛下,喝药了。”墨十娘打断了他的出神。 陈初平已经可以坐起来了,他床边摆着些让阿九从潜邸搬来的东西,经常把人都遣走,不知在做什么。 一旁的小太监接过药,先饮了一口,才换了个汤匙喂给他。 陈初平莫名其妙扫了枕边的镜子一眼,整个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墨十娘准备把药碗拿走时,忽然被他叫住:“十娘,你……你相信世界上有神仙么?” 换做以前,墨十娘定然会一口否认,若真有什么神仙,为什么不拯救苍生疾苦,为什么放任陈忠恕作威作福。 然而那夜发生的事却让她对自己一直以来相信的事出现了动摇。 “也许,有的。” 几个出口都是之后清理出来的,当天根本不可能有人从常规出口离开。 然而翻遍整个万寿堂的废墟,都没有多出一具尸体。 陈初平的记忆中,他与陈忠恕决死之后,身负重伤,再没有力量去别的地方。 谁将他带进地道? 又是谁为他处理了伤口? 可惜她根本不知道那人姓名来历,甚至连脸都没看清。其他在场的人也因为混乱的情景,记不清当时的情况。 那人就那么忽然出现,忽然消失,力挽狂澜,就像是某种幻影。 墨十娘看着陈初平,眼神柔和:“陛下必然得神仙保佑,这次才能转危为安。” 陈初平以为她是敷衍自己,只是垂眼点点头:“你下去。” 从阿九将三世镜拿来到现在,已经过去月余,可他再也没有见到李欢迟。 不能和爱人分享成功的喜悦,令他无比失落。 他不知道到底是三世镜出了问题,还是那边出现了变故。 阿九将镜子拿来时,上面没有了离开前贴上的符咒,他又回去找过,确定并没有符咒。 有人动过三世镜。 这个结论让他无比愤怒又无可奈何。 还有另一件事也让他在意。 他和陈忠恕互相了结了对方的性命后,他还没有立即死去。 不知是死前的幻觉还是什么,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李欢迟,她在一片火光中朝他爬来。 他还以为她是来带他走的。 可如果真的是她,为什么不告而来又不辞而别? 所有人都说当时地道里只发现了他一个人。 他都要确定那是幻觉时,又看到了手腕上的伤疤。 那不是陈忠恕咬的,也肯定不是他自己咬的,别人……应该也没这兴趣。 那个人每次被他挑逗的言论气到以后,都会磨着牙喊他的名字,好像恨不得啃两口他的肉。 真的,不是吗? “陛下,太后驾到。”有宫人在门口说道。 “宣。”他拂下袖子,这伤疤只剩淡淡的痕迹,没多久就会完全消失。 这一切到底是幻觉,还是…… “哥哥!”一个轻快的男孩的声音远远就传了过来。 陈初平之后秘密回了一趟潜邸,亲自收拾他那间密室,他对这里面的东西如数家珍,什么东西被人动过也看得出。 阿九保证他除了拿镜子找符,别的什么也没翻,但陈初平很确定有人来过这里。 整理了半天,只少了一幅画。 一副美人观书图。 怎么这人别的不偷,单偷这一张。 那张是他的得意之作,盖了私印小心收藏。但别的他也画得很好,怎么别的都没看上? “品味还挺好。”他有种无力的怒气,但又找不到人发,心中决定私下让人打探字画市场流通的货品,看那贼人会不会出手。 一则心疼自己的画,二则翻看了他的私房画册,弄坏三世镜,他也得让这些人知道,自己不是过去那个柔弱可欺的七皇子。 新朝垂拱而治,休养生息。 陈初平想好了,他也不能一味等,山不来就我,我还不能去就山么。 他一边积蓄力量,一边往周边国家安插自己的人手,到时候不管李欢迟什么身份愿不愿意,什么二十六的约定,他找到了,就是他的。 当了辰王他才发现这也不是终结,周边那群国家没事就捣乱,都吞了算了,什么礼制规矩,他本来就是个反贼。 或者自己名头不够响亮呢? 她说自己是不一样的,既然如此,那他就做最特殊的那一个。 上天之皇,万民之帝,他要让自己的名号传遍整个大陆。 过去如同泥涝被甩在身后,辰国,和它破茧而出的君主正奔赴着自己光辉灿烂的未来。 他不会看到,从前的晦朔中,那只不合时宜为他亮起的萤火虫,在黎明前,永归黑暗。 第329章 未来已发生 在黑暗寂静的地方,时间的流逝变得完全没有概念。 也许只有一刻,也许过去了百年。 在这里并不难受,甚至让人感受到莫名的眷恋,就像母亲子宫中的孩子一样。 但偶尔也会有别的感觉。 尽管感受不到冷热,但也能分辨出季节的变换。 春雨滴在草木上并没有什么声音,却会唤起一股酸涩微苦的味道。 夏夜无风无雨时,那些微小的生命会用尽全力聒噪,以此宣泄着生命的灿烂;雷雨时,更能感受天地力量的磅礴。 秋叶纷落,在果实甜腻的腐烂后,种子落地,在秋阳下享受着最后的温暖,然后在沉沉陷入美梦,期待来年春日的造访。 冬雪时最是寂静,若有人此时进山,除了自己的脚步,和被厚雪压断枝丫的声音,很难再听到别的。 嘘,大家都在睡觉呢。 在这样的环境中,不必担忧什么,也不用防备什么。 只用看着生命自大地中诞生,在历经绚丽多姿的一世后,重新将他们拥入怀抱。 蜉蝣不知自己朝生暮死的短暂。 飞虫不知自己沧海一粟的渺小。 走兽不知自己奔走求生的苦楚。 可这些微不足道,亦是一生。 打破这一切的,是人类的妄念。 某日某月,山脚某处,有无数生命消逝,却没有重回大地的怀抱。 她终于张开了眼。 对于自己的处境,李欢迟大概明白。 沣君为冯右改命后,永镇沣水,而她,必然是被打回了嘎啦山。是以她第二次给陈初平换丹,得到的只是那一点诅咒似的侵蚀,因为更大的惩罚是施加在这个时间线上的她身上的。 那日陈初平情况稳定后,她听到阵阵雷声,心知她的代价总算来了。在告别后,带着人偶出了地道。 彼时的李欢迟还在留春山,她不该出现在这。 雷击将人偶烧成一堆碳,她还以为自己也会成为一堆碳。毕竟沣君到最后都没有动自己的金丹,而她的金丹刚才给了陈初平。没有金丹,她和普通人差别不大。 现在这情况就是天雷还是没把她劈死,而是将她送了回来。 也许要和沣君一样,等着身体慢慢被天谴侵蚀,也许魂飞魄散,也许再入轮回。 这大概就是神仙独有的蹲大牢。 其实天谴的诅咒不疼不痒,除了难看又不能动,几乎无伤大雅。反正她现在也不能到处跑了,能不能动更是无所谓。 她在梦醒之间浮沉,和山体大地融合,五感好像变成了更高层次的某种感觉。 很难说是好是坏,反正也没法改变,不如坦然接受。 春天赏花,夏天听雨,秋观落叶,冬日就和大家一起睡大觉。 这小破山本来就偏僻,进山的人很少,猎户、樵夫、采药人,他们和她有着无声的约定,并不会过多打扰。 这次让她睁眼的家伙,她心中有些猜想。 果然不多时,唐月就来了。 她在这过了十余年,时间已经到了她二十来岁那年,唐月失踪的时候。 其实她也没觉得自己度过了那么长时间,或者山里的时间流逝和外界本来就不一样。 她感受到又一次离奇的杀生,感受到唐月和那人打了起来,感受到成林去帮忙。 成林的根系似乎离她很近,所以化形成精也很快,因为不能离开本体太远,这一片又没有别的精怪,他没事就漫山遍野跑,还喜欢窥看进山的人,这次总算让他抓到机会和人类近距离接触。 他将唐月和那些将死未死的人带进山中核心,他们便在此安顿了下来。 唐月整日为他们闻脉探查,试图将他们的生命救回来。 偶尔闲暇时,会陪着一个老人,看并不存在的月亮,或者散散步。 这里对他们来说大概就像一个梦境,若不是当年他们来找唐月,这‘桃源’说不定还能存在更久。 等到她自己来的时候。李欢迟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暗中观察着自己,发现自己当年真是喜欢讲别人听不懂的烂梗冷笑话,格格不入得有点傻乎乎的。 不,其实一直喜欢讲,但有个捧哏好像就没那么傻了。 一行人进山洞的时候,她久违地感觉到了心脏的跳动。 就像有什么引起了她的共振。 这个时间点上的李欢迟掉进山魄髓的时候,她几乎是瞬间与她产生共感。 毕竟那就是她自己嘛。 她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终于来了。 “打个商量,我就要点山魄髓,不会很多,就几瓶,能放我出去吗?还有你家的小榕树精思凡了,也想出去,能不能行个方便?”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说道。 因为没得到回音,她又开口了:“等我回去给你雇几个巡山人?保证不乱开垦破坏山林。” 这是最强烈的想法,其实还有很多杂音 ——搞什么鬼啊这种掉悬崖捡到法宝的展开! ——这东西蓝哇哇的有没有毒啊。 ——我多喝两口,到时候会不会像小说那样变成能给人换血救命的药引? ——真能治病的话,应该把陈靖那小病秧子带来泡泡的。 她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耳边叽哩哇啦还在继续,念咒的声音和唱红歌的声音混杂起来甚至吵得她有点烦。 别念了,没用的。她在脑内无声抗议。 “那你说怎么才能把我放走。” 手脚现在又不长在她身上,要回去那就回去呗。 过,先得把她的力量也带走。 她在这睡了十来年,她好像又蕴藏了些力量。 她扯这半天其实也就是瞬间发生的事,就像梦其实也就是瞬间峰值的一个电波。见韩徽之他们来捞,她一股脑将灵力送了过去,发现自己好像有点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李欢迟恍然大悟,当初原来是因为消化不良所以躺了那么久啊。 因为这个意外,第一次探洞很快就结束了。 她算着日子,这个时间线上的自己醒来后不久,他们就离开了。 那是她好不容易继续的力量,被带走后,她又变得浑浑噩噩,不过好在也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事。 未来早已发生。 第329章 未来已发生 在黑暗寂静的地方,时间的流逝变得完全没有概念。 也许只有一刻,也许过去了百年。 在这里并不难受,甚至让人感受到莫名的眷恋,就像母亲子宫中的孩子一样。 但偶尔也会有别的感觉。 尽管感受不到冷热,但也能分辨出季节的变换。 春雨滴在草木上并没有什么声音,却会唤起一股酸涩微苦的味道。 夏夜无风无雨时,那些微小的生命会用尽全力聒噪,以此宣泄着生命的灿烂;雷雨时,更能感受天地力量的磅礴。 秋叶纷落,在果实甜腻的腐烂后,种子落地,在秋阳下享受着最后的温暖,然后在沉沉陷入美梦,期待来年春日的造访。 冬雪时最是寂静,若有人此时进山,除了自己的脚步,和被厚雪压断枝丫的声音,很难再听到别的。 嘘,大家都在睡觉呢。 在这样的环境中,不必担忧什么,也不用防备什么。 只用看着生命自大地中诞生,在历经绚丽多姿的一世后,重新将他们拥入怀抱。 蜉蝣不知自己朝生暮死的短暂。 飞虫不知自己沧海一粟的渺小。 走兽不知自己奔走求生的苦楚。 可这些微不足道,亦是一生。 打破这一切的,是人类的妄念。 某日某月,山脚某处,有无数生命消逝,却没有重回大地的怀抱。 她终于张开了眼。 对于自己的处境,李欢迟大概明白。 沣君为冯右改命后,永镇沣水,而她,必然是被打回了嘎啦山。是以她第二次给陈初平换丹,得到的只是那一点诅咒似的侵蚀,因为更大的惩罚是施加在这个时间线上的她身上的。 那日陈初平情况稳定后,她听到阵阵雷声,心知她的代价总算来了。在告别后,带着人偶出了地道。 彼时的李欢迟还在留春山,她不该出现在这。 雷击将人偶烧成一堆碳,她还以为自己也会成为一堆碳。毕竟沣君到最后都没有动自己的金丹,而她的金丹刚才给了陈初平。没有金丹,她和普通人差别不大。 现在这情况就是天雷还是没把她劈死,而是将她送了回来。 也许要和沣君一样,等着身体慢慢被天谴侵蚀,也许魂飞魄散,也许再入轮回。 这大概就是神仙独有的蹲大牢。 其实天谴的诅咒不疼不痒,除了难看又不能动,几乎无伤大雅。反正她现在也不能到处跑了,能不能动更是无所谓。 她在梦醒之间浮沉,和山体大地融合,五感好像变成了更高层次的某种感觉。 很难说是好是坏,反正也没法改变,不如坦然接受。 春天赏花,夏天听雨,秋观落叶,冬日就和大家一起睡大觉。 这小破山本来就偏僻,进山的人很少,猎户、樵夫、采药人,他们和她有着无声的约定,并不会过多打扰。 这次让她睁眼的家伙,她心中有些猜想。 果然不多时,唐月就来了。 她在这过了十余年,时间已经到了她二十来岁那年,唐月失踪的时候。 其实她也没觉得自己度过了那么长时间,或者山里的时间流逝和外界本来就不一样。 她感受到又一次离奇的杀生,感受到唐月和那人打了起来,感受到成林去帮忙。 成林的根系似乎离她很近,所以化形成精也很快,因为不能离开本体太远,这一片又没有别的精怪,他没事就漫山遍野跑,还喜欢窥看进山的人,这次总算让他抓到机会和人类近距离接触。 他将唐月和那些将死未死的人带进山中核心,他们便在此安顿了下来。 唐月整日为他们闻脉探查,试图将他们的生命救回来。 偶尔闲暇时,会陪着一个老人,看并不存在的月亮,或者散散步。 这里对他们来说大概就像一个梦境,若不是当年他们来找唐月,这‘桃源’说不定还能存在更久。 等到她自己来的时候。李欢迟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暗中观察着自己,发现自己当年真是喜欢讲别人听不懂的烂梗冷笑话,格格不入得有点傻乎乎的。 不,其实一直喜欢讲,但有个捧哏好像就没那么傻了。 一行人进山洞的时候,她久违地感觉到了心脏的跳动。 就像有什么引起了她的共振。 这个时间点上的李欢迟掉进山魄髓的时候,她几乎是瞬间与她产生共感。 毕竟那就是她自己嘛。 她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终于来了。 “打个商量,我就要点山魄髓,不会很多,就几瓶,能放我出去吗?还有你家的小榕树精思凡了,也想出去,能不能行个方便?”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说道。 因为没得到回音,她又开口了:“等我回去给你雇几个巡山人?保证不乱开垦破坏山林。” 这是最强烈的想法,其实还有很多杂音 ——搞什么鬼啊这种掉悬崖捡到法宝的展开! ——这东西蓝哇哇的有没有毒啊。 ——我多喝两口,到时候会不会像小说那样变成能给人换血救命的药引? ——真能治病的话,应该把陈靖那小病秧子带来泡泡的。 她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耳边叽哩哇啦还在继续,念咒的声音和唱红歌的声音混杂起来甚至吵得她有点烦。 别念了,没用的。她在脑内无声抗议。 “那你说怎么才能把我放走。” 手脚现在又不长在她身上,要回去那就回去呗。 过,先得把她的力量也带走。 她在这睡了十来年,她好像又蕴藏了些力量。 她扯这半天其实也就是瞬间发生的事,就像梦其实也就是瞬间峰值的一个电波。见韩徽之他们来捞,她一股脑将灵力送了过去,发现自己好像有点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李欢迟恍然大悟,当初原来是因为消化不良所以躺了那么久啊。 因为这个意外,第一次探洞很快就结束了。 她算着日子,这个时间线上的自己醒来后不久,他们就离开了。 那是她好不容易继续的力量,被带走后,她又变得浑浑噩噩,不过好在也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事。 未来早已发生。 第330章 无期徒刑 嘎啦山又恢复到寂静的状态。 因为将积攒出的这点力量给了另一个自己,她经常陷入毫无知觉的沉睡。 山下的村落被搬走,很少有人再进山。 偶尔会有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人,为她建起小小的神龛,供奉祭祀。 陈初平从没给她说过这些事。 他真是好害怕她再度消失不见。 成林走了又回,后来唐月也回来了,为她带了一个礼物。 她将孩子放进山洞的时候,仿佛也有什么回到了她的身体。 陈初平的皇陵在云雁和嘎啦山之间,还是知道她封在嘎啦山以后临时改的地方,现在看来,还是太远了。 再过些年,他们一家三口就会在地下团聚了。 …… 今年夏天似乎特别吵,一个炸雷忽然把李欢迟吵醒,她听着雨,感受山间汇聚的溪流,心中竟不自觉地想着治河的往事。 这样大的雨,不知道会不会引起山洪或是洪涝灾害。 夏季的雨多在夜间,她睡了太久,竟然因为这些响雷一夜无眠。 一声闷雷后,她忽然觉得身上有什么枷锁断裂了一样,变得轻松起来。 好像发生了什么。 天还未亮,云开雨霁,嘎啦山迎来了有些特殊的客人。 唐月将明月堂搬过来以后,虽然偶尔有客人造访,但最近夏季嘎啦山热得不行,他们都出门远游去了,这客人来得还是挺是时候。 因为他们似乎是来找她的。 这还是她李某人第一次见除了地仙以外别的仙人,对方手持法器,宽袖博带,法相庄严,虽然没有自带柔光,仙气飘飘那么酷炫,也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存在。 且直觉告诉她力量应该比她强,和她或是沣君,都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他们直接落在明月堂的神殿前面,并没有惊动唯一留在家的守门人。 “尘世因果已清,善恶罪罚已明,前缘既断,何不听召?着蒙山君玄苍殿行走,即日起程,不得有误。” 李欢迟听着仙子波澜不惊的声音,内心也波澜不惊,甚至想问一句:“啊?” 她大牢蹲了不知道多少年,忽然说你刑满释放就算了,玄苍殿行走是怎么个事? 而且地仙还算有迹可循,玄苍大帝原来是真的啊? 那她以前天天许愿想要电视电脑卫生巾他也能听到吗? 仙子见她不应,玉瓶柳枝一点,李欢迟就显灵了。 这么说好像有哪里不对,但总之万寿堂她被雷劈以后完全没实体样貌,加上天谴的诅咒,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身体变成什么模样。 低头看了看,还有个囫囵样子。 “如此,那便起程。”仙子点点头,没等她问出“可以不去吗?”便被抓走了。 玄苍大帝作为水神,住在北方八天之上的临渊宫,但他并不总是在那,身为原始神只,他常居无色界,无形无象,无死无生。 这一劫还是初次出世,归位不久,所以临渊宫人手空虚,将她调来。 一路上,带她来的仙子慢慢介绍着。 很合理。 她并不是刑满释放,而是劳动改造来了。 “敢问仙子,我若一直被镇在嘎……蒙山下,会有一日死亡么?死以后又会怎么样?”她对自己将要开始的新生活没太大兴趣,之前做这做那都是现象+古籍的只言片语猜测,现在逮到行家,当然十万个为什么。 就比如说她才知道嘎啦山官方名字叫蒙山,这不比嘎啦山强多了。 “若还是地仙,肉身受天谴毁灭,元神永困封地,最终磨灭神识,会自我消散,不入轮回。”她似乎怕吓到李欢迟,又补充道:“受封天仙,除了数劫后可能会出现天人五衰,只有进入轮回井投胎才会结束。” “哦哦。”她答应道:“那没什么可以伤害天仙的么。” 仙子蹙了蹙眉,还是开口道:“神器还是会伤及天仙元神的,不过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这样,多谢仙子,那如果我想家,能不能回去探亲呢……” 一问一答间,他们就到达了目的地。 看着面前古朴却巍峨的宫殿,李欢迟打起了退堂鼓。 在这劳动改造除了能改变她凄惨的死法,好像也没多大好处。 玄苍好伺候还好,要是个难对付的,这端茶倒水的神仙,谁爱当谁当。 随着接她的众人穿过高堂,其后连廊叠院不知其深远。斗拱飞梁,层叠掩映,端的是琼楼玉宇,不胜华美。 李欢迟却没心思看这些,扫了一眼以后,低头数着地砖,看着自己的脚尖。 在接受这份工作和婉拒offer之间来回摇摆。 那么漫长的无期徒刑她肯定是不想的,但是侍奉什么大帝她也是不想的。 她养尊处优一辈子,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的。 领头的仙子边走边介绍临渊宫的布局,她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停下,李欢迟一路低头跟着走,差点撞了上去。 “见过玄苍帝君。”为首的仙子躬身行礼,后面的所有人也都跟着行礼。 看她们的动作,李欢迟觉得好歹不像以前在宫里,动不动就跪。 于是她慢半拍,也没出声,默默行了个礼。 “免礼。” 对方回应也很快,无意为难谁的模样,可听到这个声音,李欢迟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脊椎每弯曲一度所发出的咔嗒声,因为她确实很久没活动过了。 因为隔的有些距离,眼睛也似乎很难聚焦。 他们正沿廊道走过一处花园,侧前方的池边巨石上,一个人正坐在那垂钓。 他一身玄色广袖交领长衫,并不是冕服或是礼服,但穿在他身上就自有一种威严冷肃的气质,或者说君临天下的气势,尽管那衣裳穿得很随意,敞着半个胸口。 没有人捂着她的口鼻,可她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阿靖?”她颤抖着声音,发现自己以为早就磨灭的情绪如同山洪一样汹涌袭来,摧枯拉朽着她的一切思考行为能力。 喉咙很酸,眼睛也很酸,她要努力压制着一切感情,才能保证自己不在人前失态。 “帝君入世,历十世轮回方才归位,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所行不过历劫,并非你知道的那个人。”身旁的仙子马上制止道:“帝君尊号玄苍,希望你记住。” 第330章 无期徒刑 嘎啦山又恢复到寂静的状态。 因为将积攒出的这点力量给了另一个自己,她经常陷入毫无知觉的沉睡。 山下的村落被搬走,很少有人再进山。 偶尔会有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人,为她建起小小的神龛,供奉祭祀。 陈初平从没给她说过这些事。 他真是好害怕她再度消失不见。 成林走了又回,后来唐月也回来了,为她带了一个礼物。 她将孩子放进山洞的时候,仿佛也有什么回到了她的身体。 陈初平的皇陵在云雁和嘎啦山之间,还是知道她封在嘎啦山以后临时改的地方,现在看来,还是太远了。 再过些年,他们一家三口就会在地下团聚了。 …… 今年夏天似乎特别吵,一个炸雷忽然把李欢迟吵醒,她听着雨,感受山间汇聚的溪流,心中竟不自觉地想着治河的往事。 这样大的雨,不知道会不会引起山洪或是洪涝灾害。 夏季的雨多在夜间,她睡了太久,竟然因为这些响雷一夜无眠。 一声闷雷后,她忽然觉得身上有什么枷锁断裂了一样,变得轻松起来。 好像发生了什么。 天还未亮,云开雨霁,嘎啦山迎来了有些特殊的客人。 唐月将明月堂搬过来以后,虽然偶尔有客人造访,但最近夏季嘎啦山热得不行,他们都出门远游去了,这客人来得还是挺是时候。 因为他们似乎是来找她的。 这还是她李某人第一次见除了地仙以外别的仙人,对方手持法器,宽袖博带,法相庄严,虽然没有自带柔光,仙气飘飘那么酷炫,也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存在。 且直觉告诉她力量应该比她强,和她或是沣君,都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他们直接落在明月堂的神殿前面,并没有惊动唯一留在家的守门人。 “尘世因果已清,善恶罪罚已明,前缘既断,何不听召?着蒙山君玄苍殿行走,即日起程,不得有误。” 李欢迟听着仙子波澜不惊的声音,内心也波澜不惊,甚至想问一句:“啊?” 她大牢蹲了不知道多少年,忽然说你刑满释放就算了,玄苍殿行走是怎么个事? 而且地仙还算有迹可循,玄苍大帝原来是真的啊? 那她以前天天许愿想要电视电脑卫生巾他也能听到吗? 仙子见她不应,玉瓶柳枝一点,李欢迟就显灵了。 这么说好像有哪里不对,但总之万寿堂她被雷劈以后完全没实体样貌,加上天谴的诅咒,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身体变成什么模样。 低头看了看,还有个囫囵样子。 “如此,那便起程。”仙子点点头,没等她问出“可以不去吗?”便被抓走了。 玄苍大帝作为水神,住在北方八天之上的临渊宫,但他并不总是在那,身为原始神只,他常居无色界,无形无象,无死无生。 这一劫还是初次出世,归位不久,所以临渊宫人手空虚,将她调来。 一路上,带她来的仙子慢慢介绍着。 很合理。 她并不是刑满释放,而是劳动改造来了。 “敢问仙子,我若一直被镇在嘎……蒙山下,会有一日死亡么?死以后又会怎么样?”她对自己将要开始的新生活没太大兴趣,之前做这做那都是现象+古籍的只言片语猜测,现在逮到行家,当然十万个为什么。 就比如说她才知道嘎啦山官方名字叫蒙山,这不比嘎啦山强多了。 “若还是地仙,肉身受天谴毁灭,元神永困封地,最终磨灭神识,会自我消散,不入轮回。”她似乎怕吓到李欢迟,又补充道:“受封天仙,除了数劫后可能会出现天人五衰,只有进入轮回井投胎才会结束。” “哦哦。”她答应道:“那没什么可以伤害天仙的么。” 仙子蹙了蹙眉,还是开口道:“神器还是会伤及天仙元神的,不过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这样,多谢仙子,那如果我想家,能不能回去探亲呢……” 一问一答间,他们就到达了目的地。 看着面前古朴却巍峨的宫殿,李欢迟打起了退堂鼓。 在这劳动改造除了能改变她凄惨的死法,好像也没多大好处。 玄苍好伺候还好,要是个难对付的,这端茶倒水的神仙,谁爱当谁当。 随着接她的众人穿过高堂,其后连廊叠院不知其深远。斗拱飞梁,层叠掩映,端的是琼楼玉宇,不胜华美。 李欢迟却没心思看这些,扫了一眼以后,低头数着地砖,看着自己的脚尖。 在接受这份工作和婉拒offer之间来回摇摆。 那么漫长的无期徒刑她肯定是不想的,但是侍奉什么大帝她也是不想的。 她养尊处优一辈子,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的。 领头的仙子边走边介绍临渊宫的布局,她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停下,李欢迟一路低头跟着走,差点撞了上去。 “见过玄苍帝君。”为首的仙子躬身行礼,后面的所有人也都跟着行礼。 看她们的动作,李欢迟觉得好歹不像以前在宫里,动不动就跪。 于是她慢半拍,也没出声,默默行了个礼。 “免礼。” 对方回应也很快,无意为难谁的模样,可听到这个声音,李欢迟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脊椎每弯曲一度所发出的咔嗒声,因为她确实很久没活动过了。 因为隔的有些距离,眼睛也似乎很难聚焦。 他们正沿廊道走过一处花园,侧前方的池边巨石上,一个人正坐在那垂钓。 他一身玄色广袖交领长衫,并不是冕服或是礼服,但穿在他身上就自有一种威严冷肃的气质,或者说君临天下的气势,尽管那衣裳穿得很随意,敞着半个胸口。 没有人捂着她的口鼻,可她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阿靖?”她颤抖着声音,发现自己以为早就磨灭的情绪如同山洪一样汹涌袭来,摧枯拉朽着她的一切思考行为能力。 喉咙很酸,眼睛也很酸,她要努力压制着一切感情,才能保证自己不在人前失态。 “帝君入世,历十世轮回方才归位,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所行不过历劫,并非你知道的那个人。”身旁的仙子马上制止道:“帝君尊号玄苍,希望你记住。” 第331章 叫你全名你最好主动认错 李欢迟盯着石头上那个人看了半晌,明白了仙子的意思。 陈初平现在是神仙历劫归位了呗。 她很想问他们,什么叫她知道的那个人,陈初平这名字是烫嘴吗? 既然知道她和陈初平的关系,还将她调来临渊宫,又说这不是陈初平是什么意思? 她越看,越觉得确实有些区别。 别说那些伤病的痕迹,就是肤色也不一样,陈初平是惨白,他则是一种玉石的冷白,而且肩比陈初平肩宽些,个子应该也比他高。脸倒是和他年轻状态好的时候一模一样。 “陈靖,你说话。”虽然别人已经说过了,但她还是比较想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 那人侧头看着她,眼中嘴角似有笑意:“你应该唤我什么?” 哪怕声音和陈初平一样,那冰冷的语气也如同一盆冰水从头给她浇透。 是啊,陈初平早就死了,她亲眼看着他咽气的不是吗。 喷涌的感情一瞬间凝固,进入冰河世纪。 “……玄苍帝君。”她低下头,不再看那镜花水月。眼前似乎闪了一下,她有些头昏。 “……嗯,带她去华年殿,收拾书的活,总做得好。”他顿了顿:“你们,回去复命。” 对方似乎在审视她,然后是对她的臣服满意了,才做出最终决断。 “是。”仙子领命离开,不知从哪处跑来一群小仙灵,拉着她往华年殿去。 所谓仙灵是未成形的生灵点化而成,化作小童模样,很是可爱。 一路上她恍恍惚惚,完全听不进对方的话,直到走到华年殿前,他们并不进屋,只是教给她应该怎么做,做些什么,然后把工具塞给她,也跑开了去。 一屋子典籍卷轴,竟有几分像她从前的书房,只是更杂乱些,就像故意被人弄乱,等着她来收拾。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自己伏案的身影,天黑以后或者冬天,她的事处理完了,陈初平又不在紫宸宫的时候,她就待在里面,等到他回来以后,才能把她从书房拖出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角。 可他不是死了吗。 对,陈初平已经死了。 …… “我刚刚的语气会不会太冷漠了?”等所有人都离开到听不到他声音的地方以后,玄苍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问道。 “会,而且她已经生气了,你就不应该继续装下去。” 他身处的巨石下一个光团回答道。 “啊?这么快就生气了吗?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脾气一向不大好,都叫全名了还能不是生气?你作了那么多次什么时候成功过。” “……不管了。”玄苍扔下鱼竿,站起来,又觉得不妥,继续盘腿坐下,拿起鱼竿。仔细看去,会发现那鱼钩上根本没有饵食,这湖也不是普通湖,湖面星星点点,云絮翻涌,这里面根本没有鱼。 他要钓的鱼,刚才翩然游了过去,没有上钩。 “收手,闹严重了没你好果子吃。”光团柔声劝道。 “为什么总是我低头。”他轻哼一声:“我都安排好了,很快她就会回来找我哭诉衷肠。” “……你之后遭罪,都是活该。”光团无语,闪了两下,陷入沉默。 玄苍没搭理他,自顾坐在石头上,看着空荡荡的鱼钩,在心中计数。 等他数到五百的时候,人没来。 数到一千的时候,有点汗流浃背。 数到一千四百四十四的时候,有一股气息由远及近,他好整以暇理了理衣摆。 “帝君不好了!蒙山君取了神剑下凡去了!” 玄苍:…… “我说了她生气了。”光团闻讯,却不怎么幸灾乐祸:“你那宫殿怎么也没人看着。” “临渊宫本来就没什么人。”有的那点还是他点化的灵体,知道他的计划,自然会避着。玄苍呆若木鸡不知要看向哪里:“她生气了所以拿剑来砍我的吗?” “她下凡去了。”光团怜悯地说道:“大概是不想见到你。” 这句话显然暴击了玄苍,他喉咙里出现窒息的咯咯声。 “这些都不重要,快去看看她拿了神剑要做什么。”光团好心提醒道:“她在蒙山关了三十多年,就算不留在临渊宫,也不会想回到那样的日子。” 脑中忽然浮现出她眼中欣喜一点点暗淡,看他的眼神变得陌生冷漠,最后垂眸低头的模样,玄苍心中战栗了一下。 元帝陵年年有人祭拜扫撒,甚至可以称得上风景秀美宜人,最近京中传来噩耗,后墓不日就要有人入住,工人们正做着最后的修整准备工作,等待着京中的发丧队伍。 玄苍隐了身形气息,看着一旁名为大辰元皇后李氏的墓碑,有些恍惚。 地下传来的气息正是他要找的。 穿过通向墓穴的甬道,走过大大小小的陪葬品室来到棺室,果然看见棺椁被一层层打开。 “你听话一点,别乱倒,不然我怎么带你回去。”棺材中传来女声有些无奈的温柔声音。 “……李欢迟!”他咬着牙,两步冲到棺材边,一伸手把人拽了出来。 两人现在身体的差距比以往大了许多,以前做不到的一些事变得如此简单。 他还没开口,就被一把剑抵着喉咙。 “帝君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她感觉到他过来了,却没想到他会动手,这家伙拽得她晕头转向的:“临渊宫小仙就不去了,这剑先借我用用,过段时间就还你。” “你想做什么。”玄苍仰着头,脖子绷得笔直。 李欢迟脑袋偏了偏:“带我夫君回家,还有一些私人恩怨要解决。” “你宁愿叫这个尸体夫君,你也不愿意哄我一句!”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墓室相对封闭,回声把这句斥责弄得有些好笑。 “帝君着相了,帝君舍身入世平息乱世,实在高义,在下佩服。帝君是帝君,陈靖是陈靖,我懂的,我只要这具肉身,不会纠缠帝君,拜托行个好,反正已经没用了。” “他已经死了!都干了!臭了!你要那东西干什么!”他越说越激动,一把抓住她的剑锋扯开,逼近一步。 “帝君慎言。”李欢迟近距离看他竟然需要抬着点脑袋,实在别扭。她冷着一张脸不甘示弱:“亡夫虽死,意志不灭。而且他也不臭。” “意志不灭,好个意志不灭!”他一下将李欢迟顶在棺椁边:“你现在尽管放声哭泣求救,你看他的意志能不能来救你!” 第331章 叫你全名你最好主动认错 李欢迟盯着石头上那个人看了半晌,明白了仙子的意思。 陈初平现在是神仙历劫归位了呗。 她很想问他们,什么叫她知道的那个人,陈初平这名字是烫嘴吗? 既然知道她和陈初平的关系,还将她调来临渊宫,又说这不是陈初平是什么意思? 她越看,越觉得确实有些区别。 别说那些伤病的痕迹,就是肤色也不一样,陈初平是惨白,他则是一种玉石的冷白,而且肩比陈初平肩宽些,个子应该也比他高。脸倒是和他年轻状态好的时候一模一样。 “陈靖,你说话。”虽然别人已经说过了,但她还是比较想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 那人侧头看着她,眼中嘴角似有笑意:“你应该唤我什么?” 哪怕声音和陈初平一样,那冰冷的语气也如同一盆冰水从头给她浇透。 是啊,陈初平早就死了,她亲眼看着他咽气的不是吗。 喷涌的感情一瞬间凝固,进入冰河世纪。 “……玄苍帝君。”她低下头,不再看那镜花水月。眼前似乎闪了一下,她有些头昏。 “……嗯,带她去华年殿,收拾书的活,总做得好。”他顿了顿:“你们,回去复命。” 对方似乎在审视她,然后是对她的臣服满意了,才做出最终决断。 “是。”仙子领命离开,不知从哪处跑来一群小仙灵,拉着她往华年殿去。 所谓仙灵是未成形的生灵点化而成,化作小童模样,很是可爱。 一路上她恍恍惚惚,完全听不进对方的话,直到走到华年殿前,他们并不进屋,只是教给她应该怎么做,做些什么,然后把工具塞给她,也跑开了去。 一屋子典籍卷轴,竟有几分像她从前的书房,只是更杂乱些,就像故意被人弄乱,等着她来收拾。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自己伏案的身影,天黑以后或者冬天,她的事处理完了,陈初平又不在紫宸宫的时候,她就待在里面,等到他回来以后,才能把她从书房拖出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角。 可他不是死了吗。 对,陈初平已经死了。 …… “我刚刚的语气会不会太冷漠了?”等所有人都离开到听不到他声音的地方以后,玄苍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问道。 “会,而且她已经生气了,你就不应该继续装下去。” 他身处的巨石下一个光团回答道。 “啊?这么快就生气了吗?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脾气一向不大好,都叫全名了还能不是生气?你作了那么多次什么时候成功过。” “……不管了。”玄苍扔下鱼竿,站起来,又觉得不妥,继续盘腿坐下,拿起鱼竿。仔细看去,会发现那鱼钩上根本没有饵食,这湖也不是普通湖,湖面星星点点,云絮翻涌,这里面根本没有鱼。 他要钓的鱼,刚才翩然游了过去,没有上钩。 “收手,闹严重了没你好果子吃。”光团柔声劝道。 “为什么总是我低头。”他轻哼一声:“我都安排好了,很快她就会回来找我哭诉衷肠。” “……你之后遭罪,都是活该。”光团无语,闪了两下,陷入沉默。 玄苍没搭理他,自顾坐在石头上,看着空荡荡的鱼钩,在心中计数。 等他数到五百的时候,人没来。 数到一千的时候,有点汗流浃背。 数到一千四百四十四的时候,有一股气息由远及近,他好整以暇理了理衣摆。 “帝君不好了!蒙山君取了神剑下凡去了!” 玄苍:…… “我说了她生气了。”光团闻讯,却不怎么幸灾乐祸:“你那宫殿怎么也没人看着。” “临渊宫本来就没什么人。”有的那点还是他点化的灵体,知道他的计划,自然会避着。玄苍呆若木鸡不知要看向哪里:“她生气了所以拿剑来砍我的吗?” “她下凡去了。”光团怜悯地说道:“大概是不想见到你。” 这句话显然暴击了玄苍,他喉咙里出现窒息的咯咯声。 “这些都不重要,快去看看她拿了神剑要做什么。”光团好心提醒道:“她在蒙山关了三十多年,就算不留在临渊宫,也不会想回到那样的日子。” 脑中忽然浮现出她眼中欣喜一点点暗淡,看他的眼神变得陌生冷漠,最后垂眸低头的模样,玄苍心中战栗了一下。 元帝陵年年有人祭拜扫撒,甚至可以称得上风景秀美宜人,最近京中传来噩耗,后墓不日就要有人入住,工人们正做着最后的修整准备工作,等待着京中的发丧队伍。 玄苍隐了身形气息,看着一旁名为大辰元皇后李氏的墓碑,有些恍惚。 地下传来的气息正是他要找的。 穿过通向墓穴的甬道,走过大大小小的陪葬品室来到棺室,果然看见棺椁被一层层打开。 “你听话一点,别乱倒,不然我怎么带你回去。”棺材中传来女声有些无奈的温柔声音。 “……李欢迟!”他咬着牙,两步冲到棺材边,一伸手把人拽了出来。 两人现在身体的差距比以往大了许多,以前做不到的一些事变得如此简单。 他还没开口,就被一把剑抵着喉咙。 “帝君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她感觉到他过来了,却没想到他会动手,这家伙拽得她晕头转向的:“临渊宫小仙就不去了,这剑先借我用用,过段时间就还你。” “你想做什么。”玄苍仰着头,脖子绷得笔直。 李欢迟脑袋偏了偏:“带我夫君回家,还有一些私人恩怨要解决。” “你宁愿叫这个尸体夫君,你也不愿意哄我一句!”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墓室相对封闭,回声把这句斥责弄得有些好笑。 “帝君着相了,帝君舍身入世平息乱世,实在高义,在下佩服。帝君是帝君,陈靖是陈靖,我懂的,我只要这具肉身,不会纠缠帝君,拜托行个好,反正已经没用了。” “他已经死了!都干了!臭了!你要那东西干什么!”他越说越激动,一把抓住她的剑锋扯开,逼近一步。 “帝君慎言。”李欢迟近距离看他竟然需要抬着点脑袋,实在别扭。她冷着一张脸不甘示弱:“亡夫虽死,意志不灭。而且他也不臭。” “意志不灭,好个意志不灭!”他一下将李欢迟顶在棺椁边:“你现在尽管放声哭泣求救,你看他的意志能不能来救你!” 第332章 你还有几个好夫君 ——啪! 一声脆响让这场单方面的争吵结束。 “滚。”李欢迟忍不住蹙眉。 “你,你打我?”玄苍满是茫然:“你让我滚?” 李欢迟这次很简单就把他手里的剑拿了回来,插回腰间,又爬上打开的棺椁。 接触氧气会加快腐烂,要快一点把他带回蒙山。 然后放声哭泣的另有其人。 “你总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打我!每次都这样!我以为你知道一切以后会后悔!你还打我!你宁愿要这个尸体也不要我!你叫他夫君不叫我!见面你连个笑脸都没有就会生气!生气!” 他嚎得李欢迟脑瓜子嗡嗡,从地上捡起最里层的棺材板,给自己盖上。 “你盖什么!你还会知道烦!”大概是听到她关盖子的声音,玄苍快步冲过来把棺材板揭飞砸在地上。 棺材里躺着两个人,很亲密地依在一起,一个真死了,一个在装死。 这又让他发出惊声尖叫。 “能不能别叫了,墓室给你叫塌了。”她终于睁开眼睛,无语地看着他。 “你看看你还嫌弃我!” “你到底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这些话,我不是你临渊宫的下人,你管得着我怎么样吗。”她歪着脑袋,自然地靠在身边人的肩上。 “你起来!”玄苍一把将她又拽了起来,咬着牙欲说还休。 看他纠结得便秘似的脸,李欢迟举手投降:“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所行所为,不过历劫。我明白,我明白。你也不用觉得有什么,咱俩一拍两散行吗?” “那又不是我说的!” “我问过你了。” “我怎么回答的?我又没有肯定!” ——他反问她‘你应该唤我什么’。 她板着脸:“那玄苍帝君觉得我应该叫你什么。” “叫……叫,你叫他就那么顺口你从来没这么叫过我!”他指着棺材里的另一个人,几乎要跳脚。 “哦。”李欢迟冷笑,把陈初平抱在自己腿上,柔荑轻抚:“帝君说刚才我叫我家阿靖啊,可我是在叫阿靖又不是叫你。” 她摸了摸陈初平的额头:“帝君说话可要小心,毕竟寡妇门前是非多。” “你不准抱他!”他咬着牙狠狠说道。 “关你什么事。” 李欢迟满意地看见对方气得浑身颤抖,眼泪汪汪。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她说道:“你是什么人。” “……你夫君。” “嗯?” “陈靖。”他丧气地垮下肩膀;“你一辈子没让我叫过夫人,我就想让你服软而已。” “我没教过你好好说话?” 有时候李欢迟觉得陈初平非常聪明,但似乎也就仅限于政治方向,纵横博弈,识人任用都是一绝,就是因为这样,对于不需要用利益衡量的关系,他的处理能力几乎为零。 或者说还像个孩子一样,觉得世界应该以他为中心。 当然她确实助长了一部分他的无端任性。 这些都是人的缺点,毕竟太上忘情。 回归他作为神的位置以后,他就应该离于爱恨。 可事情出现了一些小插曲。 身为水神,他原本长居无色界,无形无相,无生无死,无我无他,其实甚至算不上一个具体的存在,只是一份大道运转下的规则。 数百年前,妖邪祸乱人世,开启了这场长达七百年的乱世时,他应苍生祈求出世下凡,进入轮回,且入轮回的也只是一份神格。 十世轮回,足以让他平定战乱,历劫证道,元神归位。 在轮回中,他应该历经七情,脱离七情,回归大爱无情的状态,圆满归位。然后回到无色界,回归无形无相的大道本身。 然而很不幸的是,他这才第七世,但已经功德圆满,不用再历轮回。 七情不脱,六欲难解,而且不愿意回到无相界。 这就是他现在的状态。 以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所以你要对我负责。”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以后,他抽了抽鼻子。 “负不了一点,告辞。” 见她还抱着怀中的尸体,玄苍不爽到巅峰,给两个人拉开,把她拽了出来。 听说化形是自己选的模样,这天杀的把自己捏那么强壮就是为了现在。 李欢迟格住靠过来的人,她只是改一个凡人的命数就被关了三十多年,还报废了一条手臂,要不是大爷善心大发,她还得继续关着。 孙悟空大闹天宫被关五指山下五百年。 她搞得大神不能归位,追究起来想想都打哆嗦。 “你说了爱我的!” “不是跟你说的,我跟我死鬼夫君说的。” “别装傻!我就是陈初平!你还有几个好夫君!” 事实证明,狐狸逗急了是会咬人的。 她辛苦拆了半天的棺椁被他一挥手归位,抱着她就回了临渊宫。 她天上地下跑了半天,这货一步就到站。 他气冲冲把她拿的剑扔回放原来放剑的地方,这地方她刚来时仙子就介绍过。 仙子没介绍的是屋子其实有禁制,但在池塘边见面的时候,趁她低头,玄苍就已经把自己的神印打在她身上,不然不可能直奔帝陵就去了。 所以她在临渊宫理论上畅通无阻。 路过池塘,来到华年殿,玄苍气冲冲走进去,踹了丢在地上的卷轴一脚。 然后一瞬间—— “你连进屋碰一下都不干!” 李欢迟看着眼前的盛夏场景,萤火虫明灭的嫩绿色光照在两人脸上抽枝发芽,一晃神,好像回到几十年前。 云雁是没有萤火虫的,但陈初平还是令人想尽办法给她抓来一些。 “云雁冬天太冷了,幼虫越不了冬,它们活不了多久就会死了。” “万物都会死的,能得你青眼,它们这一辈子也值了。”陈初平从身后抱着她,朗声说道。 “呸,什么歪理,它们又不是为我而活的。” “可有人是,有人希望它们为你亮起。” 李欢迟歪头:“你怎么那么霸道。” “因为我就是很霸道的人。”陈初平笑着,吻在她唇边,闭上眼,双手合十。 不知是在向面前的萤火虫,还是怀里的神祗许愿。 希望你平安喜乐。 希望你万人敬仰。 希望……与你生世相伴,永不分离。 第332章 你还有几个好夫君 ——啪! 一声脆响让这场单方面的争吵结束。 “滚。”李欢迟忍不住蹙眉。 “你,你打我?”玄苍满是茫然:“你让我滚?” 李欢迟这次很简单就把他手里的剑拿了回来,插回腰间,又爬上打开的棺椁。 接触氧气会加快腐烂,要快一点把他带回蒙山。 然后放声哭泣的另有其人。 “你总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打我!每次都这样!我以为你知道一切以后会后悔!你还打我!你宁愿要这个尸体也不要我!你叫他夫君不叫我!见面你连个笑脸都没有就会生气!生气!” 他嚎得李欢迟脑瓜子嗡嗡,从地上捡起最里层的棺材板,给自己盖上。 “你盖什么!你还会知道烦!”大概是听到她关盖子的声音,玄苍快步冲过来把棺材板揭飞砸在地上。 棺材里躺着两个人,很亲密地依在一起,一个真死了,一个在装死。 这又让他发出惊声尖叫。 “能不能别叫了,墓室给你叫塌了。”她终于睁开眼睛,无语地看着他。 “你看看你还嫌弃我!” “你到底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这些话,我不是你临渊宫的下人,你管得着我怎么样吗。”她歪着脑袋,自然地靠在身边人的肩上。 “你起来!”玄苍一把将她又拽了起来,咬着牙欲说还休。 看他纠结得便秘似的脸,李欢迟举手投降:“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所行所为,不过历劫。我明白,我明白。你也不用觉得有什么,咱俩一拍两散行吗?” “那又不是我说的!” “我问过你了。” “我怎么回答的?我又没有肯定!” ——他反问她‘你应该唤我什么’。 她板着脸:“那玄苍帝君觉得我应该叫你什么。” “叫……叫,你叫他就那么顺口你从来没这么叫过我!”他指着棺材里的另一个人,几乎要跳脚。 “哦。”李欢迟冷笑,把陈初平抱在自己腿上,柔荑轻抚:“帝君说刚才我叫我家阿靖啊,可我是在叫阿靖又不是叫你。” 她摸了摸陈初平的额头:“帝君说话可要小心,毕竟寡妇门前是非多。” “你不准抱他!”他咬着牙狠狠说道。 “关你什么事。” 李欢迟满意地看见对方气得浑身颤抖,眼泪汪汪。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她说道:“你是什么人。” “……你夫君。” “嗯?” “陈靖。”他丧气地垮下肩膀;“你一辈子没让我叫过夫人,我就想让你服软而已。” “我没教过你好好说话?” 有时候李欢迟觉得陈初平非常聪明,但似乎也就仅限于政治方向,纵横博弈,识人任用都是一绝,就是因为这样,对于不需要用利益衡量的关系,他的处理能力几乎为零。 或者说还像个孩子一样,觉得世界应该以他为中心。 当然她确实助长了一部分他的无端任性。 这些都是人的缺点,毕竟太上忘情。 回归他作为神的位置以后,他就应该离于爱恨。 可事情出现了一些小插曲。 身为水神,他原本长居无色界,无形无相,无生无死,无我无他,其实甚至算不上一个具体的存在,只是一份大道运转下的规则。 数百年前,妖邪祸乱人世,开启了这场长达七百年的乱世时,他应苍生祈求出世下凡,进入轮回,且入轮回的也只是一份神格。 十世轮回,足以让他平定战乱,历劫证道,元神归位。 在轮回中,他应该历经七情,脱离七情,回归大爱无情的状态,圆满归位。然后回到无色界,回归无形无相的大道本身。 然而很不幸的是,他这才第七世,但已经功德圆满,不用再历轮回。 七情不脱,六欲难解,而且不愿意回到无相界。 这就是他现在的状态。 以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所以你要对我负责。”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以后,他抽了抽鼻子。 “负不了一点,告辞。” 见她还抱着怀中的尸体,玄苍不爽到巅峰,给两个人拉开,把她拽了出来。 听说化形是自己选的模样,这天杀的把自己捏那么强壮就是为了现在。 李欢迟格住靠过来的人,她只是改一个凡人的命数就被关了三十多年,还报废了一条手臂,要不是大爷善心大发,她还得继续关着。 孙悟空大闹天宫被关五指山下五百年。 她搞得大神不能归位,追究起来想想都打哆嗦。 “你说了爱我的!” “不是跟你说的,我跟我死鬼夫君说的。” “别装傻!我就是陈初平!你还有几个好夫君!” 事实证明,狐狸逗急了是会咬人的。 她辛苦拆了半天的棺椁被他一挥手归位,抱着她就回了临渊宫。 她天上地下跑了半天,这货一步就到站。 他气冲冲把她拿的剑扔回放原来放剑的地方,这地方她刚来时仙子就介绍过。 仙子没介绍的是屋子其实有禁制,但在池塘边见面的时候,趁她低头,玄苍就已经把自己的神印打在她身上,不然不可能直奔帝陵就去了。 所以她在临渊宫理论上畅通无阻。 路过池塘,来到华年殿,玄苍气冲冲走进去,踹了丢在地上的卷轴一脚。 然后一瞬间—— “你连进屋碰一下都不干!” 李欢迟看着眼前的盛夏场景,萤火虫明灭的嫩绿色光照在两人脸上抽枝发芽,一晃神,好像回到几十年前。 云雁是没有萤火虫的,但陈初平还是令人想尽办法给她抓来一些。 “云雁冬天太冷了,幼虫越不了冬,它们活不了多久就会死了。” “万物都会死的,能得你青眼,它们这一辈子也值了。”陈初平从身后抱着她,朗声说道。 “呸,什么歪理,它们又不是为我而活的。” “可有人是,有人希望它们为你亮起。” 李欢迟歪头:“你怎么那么霸道。” “因为我就是很霸道的人。”陈初平笑着,吻在她唇边,闭上眼,双手合十。 不知是在向面前的萤火虫,还是怀里的神祗许愿。 希望你平安喜乐。 希望你万人敬仰。 希望……与你生世相伴,永不分离。 第333章 番外.阿九日常其一 虎贲卫中郎将燕九,原名阿萨勒尔,阿萨勒尔阿尔苏那多列日台巴朗吉格日,西翟一个小部落首领的儿子。 与当今辰皇陈初平自幼相识,有从龙之功,战无不胜,封西靖伯。 然而与外人想象的大功臣大贵族的生活不大一样的是,阿九的生活其实很简单。 要当值那日,丑时就会起床。 那时一些夜猫子甚至还没睡,毕竟这是云雁,辰国最繁华的地方。 他轻手轻脚爬起来,生怕吵醒妻子,又被她抓住亲昵,耽搁时间。 陈嫣然昨夜和从前的闺中密友相聚,喝了不少酒,亥时末才睡下,现在睡得还沉。 床幔外还是一地月光,看着陷入床榻中的女人,他又侧过身去,悄悄在她鬓边落下一吻。 然而刚才还绵长的呼吸忽然滞了一下。 陈家人狐狸一般的狭长眼睛张开,扫了他一眼,嘟囔了声“胡子……该刮了。”便又翻身睡过去。 阿九松了口气,摸着自己的下巴内心嘀咕。 起床以后先负重跑,举石百下,挥枪百下。 半个时辰后,他浑身大汗淋漓,浴室已备好热水,清洗后又兜头浇下一盆冷水。 今日也是早朝的日子,他换上朝服,拿上家仆备好的,李欢迟称之为‘辰式肉夹馍’的早餐,确定要带的东西没少,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公主府比燕府离宫中近些,他进宫时,多数人都还没到。 在九卿房等了一会,百官陆续到场。 看着那些家伙闲聊,他懒得参与,只是静静听着。偶尔也有些家伙来与他打招呼,闲聊或是攀谈,邀请或是祈求。 他是长公主的夫婿,皇帝的左膀右臂,和他搞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卯时上朝,他整了整官帽,走在三公之侧。 陈初平今天心情大概很好,骂人都没那么凶了,他走着神,想着前两天约好李欢迟给她采的野菜,不知道她又会做什么好吃的。 陈初平看着阿九一脸严肃正气就知道他在走神,故意把他点了起来,问他对今年的税率有什么高见吗。 他身旁的丞相周野小声提醒道:“可适当降低谷物出关税,出口他国,以丰国库。” “今年年景好,野菜很肥,多屯粮。” 陈初平又不是真想整他,听到这答案,扯扯嘴角:“丞相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是刚才没说够么。” 他明摆着在做战争储备,周野满脑子就是赚钱,刚才就点过他了,他还是拐着阿九想赚钱。 还好阿九不是个傻子。 不知道是直觉还是他其实有在听一点他们的讨论。 下朝后,群臣有事的御书房等召,没事的自行散去,阿九要当值,先去了虎贲的大营一趟,处理完琐事,换了重甲,也回到御书房。 “你……你真是一点不客气。” 他一来就把桌上的点心顺走一半,缩在角落里吃了起来。 “你还没吃么。”他啃了两口,很新奇的味道,就是有点干,于是又自己倒了杯茶。 “宫中用过了。” 阿九扫他一眼,怪不得今天那么乐,估计是把李欢迟拐起来给他做吃的了。 他要是敢大早上磨陈嫣然给他做早餐,那不得被一脚踹出公主府。 见他没说什么,陈初平又开口道:“用的海鲜小馄饨,现包的,鲜而不腥,汤也是高汤,熬了一夜。” 谁问你了。 阿九看着手里的点心,好像更噎了,猛灌一口茶。 中午时,李欢迟带了午膳过来。 “要的野菜,我摘过来了。”宫人们在摆膳,阿九拿出一个包裹递给她。 “这什么东西,宫中没有么,为什么非要他摘。”陈初平插到两人中间问道。 “马齿苋,宫里还真没有,而且作为野菜,似乎也没人卖。”李欢迟翻看着那些小野菜,都是理顺了包在油纸中的,虽然过了一夜,品相还很好,足以见采摘者的小心。 “多谢,这可是好东西。” “正好去秋游,不碍事。” “吃饭,今天我做了肉片汤你们试试。”李欢迟重新将小包裹包好,招呼着两人。 只要她带饭,总有阿九一份。 陈初平扫了阿九一眼,有点不爽,还是咽了下去。 用完午膳,他没休息多久就开始办公,然后在某件事上卡住了。 某地一个女孩被父母卖给人贩子,因为性格刚烈,难以出手,人贩子无奈之下考虑把她杀了给人配阴婚,女孩儿事先得知,然后反杀了人贩子,自己报官自首。 因为事件闹得有些大,所以当地衙门上报京中,廷尉内部商量好以后上报给陈初平。 陈初平轻瞥了一眼,轻飘飘加上几笔就要结束这件事。 然而被李欢迟看见,仔细拿起来看完了整个案件。 廷尉的决议是杀人者按律当诛,贩人者依律罚没家产,其子替受徭役偿罪。 陈初平添的笔是女孩儿父母参与买卖人口,与人贩子同罪。 大家一起被打大板。 “父母把她卖给人贩子,人贩子要杀她,她反抗了还是错的吗?”她把折子丢回给陈初平,严厉说道。 “我不觉得有错,但杀人偿命是律法。”陈初平把折子放回桌子上:“廷尉也为此犹豫了很久,可她杀了人是事实。” “那要她怎么办?左右都是一死?辰国命令禁止人口贩卖,还是有人卖,有人买,被买卖那人就白白被买卖了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这先河不能开,若以后把一个人当做人贩子就能自行处置,会有许多诬告。” 看他们争执起来,阿九有些新奇。 陈初平这些事上什么时候不是顺着李欢迟的。 两人说了半天,陈初平只承诺派绣衣使、御史、廷尉,三者一同去往当地再做调查,但李欢迟还是气冲冲地走了。 寻常冤案最多也就派廷尉去重查,这都牵涉到绣衣使和御史,那个地方官估计要倒大霉咯。 她走以后,陈初平一早上的乐呵烟消云散,刻意板着张脸,倒也不对谁发火。 很有种他侄儿学习不专心,被母亲骂过以后那种感觉。 ——我会听你的话,但我永远不会对你笑了。 阿九打了个哈欠,他小孩子吗。 下午换过值,他溜着马慢慢往家走。 到家时,晚饭已经做好了。 陈旭东兄弟俩约了别家少年,不在家。 饭桌上,就只有他和陈嫣然夫妻二人。 “你们昨日去秋游,玩儿得可还开心么?”陈嫣然晚饭吃的少,主要是阿九在吃,她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夹着菜,问道。 “采了很多野菜,他们放纸鸢,差点惹到卢安侯家的。”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要是你在就好了。” 陈嫣然一拍桌子怒道:“什么个意思?你们被那死老头家的欺负了?” 桌上的杯子都被她拍得弹了一下,又落回桌面。 “我说你自己好歹也是个伯爵,还是老娘的驸马,再不济老七那小子也能替你出头,你一大家子人还能被卢安侯那老绣花枕头欺负?” 阿九对不在意的事就不会太计较吃不吃亏,脾气和他外貌完全不成正比,白长那么大个。 他和陈初平一个只长个子一个只长心眼,真是一对卧龙凤雏。 阿九瞪着眼似乎很无辜地看着陈嫣然,更让她觉得火大。 “别吃了!吃吃吃就知道吃。”她抢过阿九的饭碗,嘭一声放在桌上,拽着他站起来。 “吃得好好的,你干嘛……” “老娘的男人也敢欺负,必叫他有来无回!” 看着妻子怒发冲冠,阿九很熟练地将她制住:“没有被欺负。” 陈嫣然半信半疑看着他:“那你说我在就好了什么意思?” “采野菜很有意思,放纸鸢的人很多,如果你能一起就好了。” 陈嫣然愣愣看着他,抬手弹了他脑门一下。 “实在是阿汝难得回来一趟,我们有十来年不见了。”她不是不想和燕家人一起去秋游。 “我知道,下次一起去。” “好。” 第333章 番外.阿九日常其一 虎贲卫中郎将燕九,原名阿萨勒尔,阿萨勒尔阿尔苏那多列日台巴朗吉格日,西翟一个小部落首领的儿子。 与当今辰皇陈初平自幼相识,有从龙之功,战无不胜,封西靖伯。 然而与外人想象的大功臣大贵族的生活不大一样的是,阿九的生活其实很简单。 要当值那日,丑时就会起床。 那时一些夜猫子甚至还没睡,毕竟这是云雁,辰国最繁华的地方。 他轻手轻脚爬起来,生怕吵醒妻子,又被她抓住亲昵,耽搁时间。 陈嫣然昨夜和从前的闺中密友相聚,喝了不少酒,亥时末才睡下,现在睡得还沉。 床幔外还是一地月光,看着陷入床榻中的女人,他又侧过身去,悄悄在她鬓边落下一吻。 然而刚才还绵长的呼吸忽然滞了一下。 陈家人狐狸一般的狭长眼睛张开,扫了他一眼,嘟囔了声“胡子……该刮了。”便又翻身睡过去。 阿九松了口气,摸着自己的下巴内心嘀咕。 起床以后先负重跑,举石百下,挥枪百下。 半个时辰后,他浑身大汗淋漓,浴室已备好热水,清洗后又兜头浇下一盆冷水。 今日也是早朝的日子,他换上朝服,拿上家仆备好的,李欢迟称之为‘辰式肉夹馍’的早餐,确定要带的东西没少,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公主府比燕府离宫中近些,他进宫时,多数人都还没到。 在九卿房等了一会,百官陆续到场。 看着那些家伙闲聊,他懒得参与,只是静静听着。偶尔也有些家伙来与他打招呼,闲聊或是攀谈,邀请或是祈求。 他是长公主的夫婿,皇帝的左膀右臂,和他搞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卯时上朝,他整了整官帽,走在三公之侧。 陈初平今天心情大概很好,骂人都没那么凶了,他走着神,想着前两天约好李欢迟给她采的野菜,不知道她又会做什么好吃的。 陈初平看着阿九一脸严肃正气就知道他在走神,故意把他点了起来,问他对今年的税率有什么高见吗。 他身旁的丞相周野小声提醒道:“可适当降低谷物出关税,出口他国,以丰国库。” “今年年景好,野菜很肥,多屯粮。” 陈初平又不是真想整他,听到这答案,扯扯嘴角:“丞相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是刚才没说够么。” 他明摆着在做战争储备,周野满脑子就是赚钱,刚才就点过他了,他还是拐着阿九想赚钱。 还好阿九不是个傻子。 不知道是直觉还是他其实有在听一点他们的讨论。 下朝后,群臣有事的御书房等召,没事的自行散去,阿九要当值,先去了虎贲的大营一趟,处理完琐事,换了重甲,也回到御书房。 “你……你真是一点不客气。” 他一来就把桌上的点心顺走一半,缩在角落里吃了起来。 “你还没吃么。”他啃了两口,很新奇的味道,就是有点干,于是又自己倒了杯茶。 “宫中用过了。” 阿九扫他一眼,怪不得今天那么乐,估计是把李欢迟拐起来给他做吃的了。 他要是敢大早上磨陈嫣然给他做早餐,那不得被一脚踹出公主府。 见他没说什么,陈初平又开口道:“用的海鲜小馄饨,现包的,鲜而不腥,汤也是高汤,熬了一夜。” 谁问你了。 阿九看着手里的点心,好像更噎了,猛灌一口茶。 中午时,李欢迟带了午膳过来。 “要的野菜,我摘过来了。”宫人们在摆膳,阿九拿出一个包裹递给她。 “这什么东西,宫中没有么,为什么非要他摘。”陈初平插到两人中间问道。 “马齿苋,宫里还真没有,而且作为野菜,似乎也没人卖。”李欢迟翻看着那些小野菜,都是理顺了包在油纸中的,虽然过了一夜,品相还很好,足以见采摘者的小心。 “多谢,这可是好东西。” “正好去秋游,不碍事。” “吃饭,今天我做了肉片汤你们试试。”李欢迟重新将小包裹包好,招呼着两人。 只要她带饭,总有阿九一份。 陈初平扫了阿九一眼,有点不爽,还是咽了下去。 用完午膳,他没休息多久就开始办公,然后在某件事上卡住了。 某地一个女孩被父母卖给人贩子,因为性格刚烈,难以出手,人贩子无奈之下考虑把她杀了给人配阴婚,女孩儿事先得知,然后反杀了人贩子,自己报官自首。 因为事件闹得有些大,所以当地衙门上报京中,廷尉内部商量好以后上报给陈初平。 陈初平轻瞥了一眼,轻飘飘加上几笔就要结束这件事。 然而被李欢迟看见,仔细拿起来看完了整个案件。 廷尉的决议是杀人者按律当诛,贩人者依律罚没家产,其子替受徭役偿罪。 陈初平添的笔是女孩儿父母参与买卖人口,与人贩子同罪。 大家一起被打大板。 “父母把她卖给人贩子,人贩子要杀她,她反抗了还是错的吗?”她把折子丢回给陈初平,严厉说道。 “我不觉得有错,但杀人偿命是律法。”陈初平把折子放回桌子上:“廷尉也为此犹豫了很久,可她杀了人是事实。” “那要她怎么办?左右都是一死?辰国命令禁止人口贩卖,还是有人卖,有人买,被买卖那人就白白被买卖了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这先河不能开,若以后把一个人当做人贩子就能自行处置,会有许多诬告。” 看他们争执起来,阿九有些新奇。 陈初平这些事上什么时候不是顺着李欢迟的。 两人说了半天,陈初平只承诺派绣衣使、御史、廷尉,三者一同去往当地再做调查,但李欢迟还是气冲冲地走了。 寻常冤案最多也就派廷尉去重查,这都牵涉到绣衣使和御史,那个地方官估计要倒大霉咯。 她走以后,陈初平一早上的乐呵烟消云散,刻意板着张脸,倒也不对谁发火。 很有种他侄儿学习不专心,被母亲骂过以后那种感觉。 ——我会听你的话,但我永远不会对你笑了。 阿九打了个哈欠,他小孩子吗。 下午换过值,他溜着马慢慢往家走。 到家时,晚饭已经做好了。 陈旭东兄弟俩约了别家少年,不在家。 饭桌上,就只有他和陈嫣然夫妻二人。 “你们昨日去秋游,玩儿得可还开心么?”陈嫣然晚饭吃的少,主要是阿九在吃,她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夹着菜,问道。 “采了很多野菜,他们放纸鸢,差点惹到卢安侯家的。”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要是你在就好了。” 陈嫣然一拍桌子怒道:“什么个意思?你们被那死老头家的欺负了?” 桌上的杯子都被她拍得弹了一下,又落回桌面。 “我说你自己好歹也是个伯爵,还是老娘的驸马,再不济老七那小子也能替你出头,你一大家子人还能被卢安侯那老绣花枕头欺负?” 阿九对不在意的事就不会太计较吃不吃亏,脾气和他外貌完全不成正比,白长那么大个。 他和陈初平一个只长个子一个只长心眼,真是一对卧龙凤雏。 阿九瞪着眼似乎很无辜地看着陈嫣然,更让她觉得火大。 “别吃了!吃吃吃就知道吃。”她抢过阿九的饭碗,嘭一声放在桌上,拽着他站起来。 “吃得好好的,你干嘛……” “老娘的男人也敢欺负,必叫他有来无回!” 看着妻子怒发冲冠,阿九很熟练地将她制住:“没有被欺负。” 陈嫣然半信半疑看着他:“那你说我在就好了什么意思?” “采野菜很有意思,放纸鸢的人很多,如果你能一起就好了。” 陈嫣然愣愣看着他,抬手弹了他脑门一下。 “实在是阿汝难得回来一趟,我们有十来年不见了。”她不是不想和燕家人一起去秋游。 “我知道,下次一起去。” “好。” 第334章 番外.阿九日常其二 从北地回来以后,阿九忽然有种放下担子的感觉。 族群故地,甚至往北一大片,他都抢回来了,这次切切实实伤到了赤翟人的筋骨,他估摸着十几二十年内都不会有人犯边了。 而且他的儿子也很是能干,自古英雄出少年,有他守着燕家、弟妹、他母亲,阿九很放心。 加官进爵,金银赏赐都不重要,陈初平这些年给他的已经超过了他需要的。 他养了很久的伤,但大概是上了年纪,伤口愈合得远没有年轻时候快。 因为不能沾水,这几个月都只能每天擦身。 陈嫣然偶尔会捏着他的胳膊:“都要变成肥肉了,你要是变得脑满肠肥,我可要把你休了。” 但他要锻炼时,这个女人也是拦在最前面的。 “练什么练,以后几十年还不够你练的。” 他只能无奈笑道:“如果变成干瘦老头呢?” “那也不喜欢。”她擦得很仔细,而且擦一小块就要重新洗洗巾帕,半天也弄不完。 好在现在他们俩都有大把的时间呆在一起,什么也不用干。 “你老了,我也会老的。”他忽然想起不会老的那个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如果有一天,大家都离开了,对她来说,会不会有些残忍。 “老娘是公主,就是老掉牙了想招年轻小伙子就能招年轻小伙子。”陈嫣然不忿道。 这话他倒是相信,当初他拒绝以后陈嫣然转头就嫁了别人。 “能不能,至少给我守三年……” 啪的一声响,陈嫣然拍了他背一下:“没门,你死了老娘立刻改嫁。所以你最好好好活着。” 这一巴掌没给他拍出内伤,话倒是给他弄抑郁了。 天气越来越冷,云雁的冬天向来难熬,阿九看着枯枝落叶,看着天,决定还是进宫一趟。 他已经不再是宫禁来去无阻的虎贲中郎将,等通传花了些时间。 陈初平在紫宸宫见的他。 两人难得在榻上相对而坐,上次这样……已经想不起是多久了。 “我活不过这个冬天了。”他首先开口。 “御医不是说你伤势好转了吗?”陈初平皱眉,又要叫来人去传御医。 “不用了。”他拦住他:“到时间了而已。” 虽然现在看上去生得高大,但阿九小时候也过得很苦,且作为军人,伤病难免,只是年轻的时候身体好,扛得过去。这次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初平看着他,眉宇间的哀伤动摇也是多年不见。 “不要这个表情,我这辈子,很开心。” 家人、族人、朋友、战友,热热闹闹一大群。 家仇得报,青史留名,真的是很快意的一生。 甚至是先离开的那个,不用承担太多分别的悲伤。 眼见两人之间气氛落到谷底,他问了个不那么沉重的问题:“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一直很想问你,阿迟,到底是不是你小时候一直帮你的那个人?” “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陈初平无奈扶额:“她是。” “你的镜子,与她有关?” “对。” “当年她为什么会那么生气,说和你完了?” 陈初平皱眉嫌弃地看他:“你怎么那么八卦。” “人之将……” “哎行行行,因为她误会了,她本来就脾气大。”他忽然变得气鼓鼓的,然后释然:“我脾气好嘛,我忍了。” “还记得以前,你总是对着镜子说话,很像疯了。” “哼,还说这个,你总是招呼都不打就闯我屋子。”一有外人,三世镜的连接就断了。 上个经常打扰他的人已经被他送去见了阎王。 “事急从权。” …… 说到童年,两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就聊了一个下午。 说完阿九以前去箐州的遭遇,他们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 “真没想到你会走在我前面。”陈初平一手把玩着茶盏,里面的茶已经饮尽。 “我比你大。”阿九眯着眼,眼神温柔地打量着这个几乎相伴了一生的好友。 “别在这倚老卖老。” “事实。” “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看着他的笑容,陈初平也很无措。 “抱歉。” “来辰国,认识你、嫣然、阿迟,我都很开心,这一定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他走的时候,李欢迟从御膳房里出来送他,身上带着温暖的香气 第一次在凌阳见她时,就有这种味道。在湿冷的水汽、兵甲的腥气、腐烂的臭气之外的味道,也和陈初平宫中那些脂粉气不一样。 “这就走了,不留下用饭么?” “不了,家里做着。” 他看着李欢迟依旧光滑平整的皮肤,岁月在她脸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真是残忍。 “阿迟。你们都要好好的。”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留在最后的那个人,是最痛苦的。 “怎么忽然说这话。”李欢迟还不大适应他忽如其来的温情,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过两日要降温了,你也要保重,到时候我做八宝粥,给你送一份过去。” 他想了想:“别太甜了。” 可惜他临了也没吃上那份粥。 他这辈子也没什么爱好,非要说的话,口舌之欲算一个,可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馋呢,就是陈初平也对他这爱好嗤之以鼻。 “挑食长不高。”从前他总会这样说,然后把陈初平不会动的点心横扫打包。 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吃呢?酸甜苦辣咸,在舌尖绽放的感觉都很让人开心,吃饱的感觉也让人感到幸福,胃里踏踏实实,又暖洋洋的,会让他忘记故乡的彻骨寒风,忘记被暴雪埋葬的兄弟姐妹,忘记连呼吸都像被刀片割的日子。 他很喜欢草原上一望无际的绿色,纵马跑一天也跑不到头。黄紫色小花就像草地的星星,湖泊映着的天空,让他恍惚觉得自己就在天上。 真好啊,但太苦了。 “不用为我守,丧期后,挑个好人家。”看着面前的妻,他想象着她和自己一起穿着牧民衣裳的模样,忽然又释然一笑,她可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哪会和他过那样的生活。 “现在还说这种遭人恨的话。”陈嫣然好像哭了,他这辈子,从前见过她哭么? “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 “我才没有等你……” 太初五年十一月,大辰大将军大司马,西靖王,燕九,薨,葬于元帝陵。 第334章 番外.阿九日常其二 从北地回来以后,阿九忽然有种放下担子的感觉。 族群故地,甚至往北一大片,他都抢回来了,这次切切实实伤到了赤翟人的筋骨,他估摸着十几二十年内都不会有人犯边了。 而且他的儿子也很是能干,自古英雄出少年,有他守着燕家、弟妹、他母亲,阿九很放心。 加官进爵,金银赏赐都不重要,陈初平这些年给他的已经超过了他需要的。 他养了很久的伤,但大概是上了年纪,伤口愈合得远没有年轻时候快。 因为不能沾水,这几个月都只能每天擦身。 陈嫣然偶尔会捏着他的胳膊:“都要变成肥肉了,你要是变得脑满肠肥,我可要把你休了。” 但他要锻炼时,这个女人也是拦在最前面的。 “练什么练,以后几十年还不够你练的。” 他只能无奈笑道:“如果变成干瘦老头呢?” “那也不喜欢。”她擦得很仔细,而且擦一小块就要重新洗洗巾帕,半天也弄不完。 好在现在他们俩都有大把的时间呆在一起,什么也不用干。 “你老了,我也会老的。”他忽然想起不会老的那个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如果有一天,大家都离开了,对她来说,会不会有些残忍。 “老娘是公主,就是老掉牙了想招年轻小伙子就能招年轻小伙子。”陈嫣然不忿道。 这话他倒是相信,当初他拒绝以后陈嫣然转头就嫁了别人。 “能不能,至少给我守三年……” 啪的一声响,陈嫣然拍了他背一下:“没门,你死了老娘立刻改嫁。所以你最好好好活着。” 这一巴掌没给他拍出内伤,话倒是给他弄抑郁了。 天气越来越冷,云雁的冬天向来难熬,阿九看着枯枝落叶,看着天,决定还是进宫一趟。 他已经不再是宫禁来去无阻的虎贲中郎将,等通传花了些时间。 陈初平在紫宸宫见的他。 两人难得在榻上相对而坐,上次这样……已经想不起是多久了。 “我活不过这个冬天了。”他首先开口。 “御医不是说你伤势好转了吗?”陈初平皱眉,又要叫来人去传御医。 “不用了。”他拦住他:“到时间了而已。” 虽然现在看上去生得高大,但阿九小时候也过得很苦,且作为军人,伤病难免,只是年轻的时候身体好,扛得过去。这次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初平看着他,眉宇间的哀伤动摇也是多年不见。 “不要这个表情,我这辈子,很开心。” 家人、族人、朋友、战友,热热闹闹一大群。 家仇得报,青史留名,真的是很快意的一生。 甚至是先离开的那个,不用承担太多分别的悲伤。 眼见两人之间气氛落到谷底,他问了个不那么沉重的问题:“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一直很想问你,阿迟,到底是不是你小时候一直帮你的那个人?” “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陈初平无奈扶额:“她是。” “你的镜子,与她有关?” “对。” “当年她为什么会那么生气,说和你完了?” 陈初平皱眉嫌弃地看他:“你怎么那么八卦。” “人之将……” “哎行行行,因为她误会了,她本来就脾气大。”他忽然变得气鼓鼓的,然后释然:“我脾气好嘛,我忍了。” “还记得以前,你总是对着镜子说话,很像疯了。” “哼,还说这个,你总是招呼都不打就闯我屋子。”一有外人,三世镜的连接就断了。 上个经常打扰他的人已经被他送去见了阎王。 “事急从权。” …… 说到童年,两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就聊了一个下午。 说完阿九以前去箐州的遭遇,他们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 “真没想到你会走在我前面。”陈初平一手把玩着茶盏,里面的茶已经饮尽。 “我比你大。”阿九眯着眼,眼神温柔地打量着这个几乎相伴了一生的好友。 “别在这倚老卖老。” “事实。” “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看着他的笑容,陈初平也很无措。 “抱歉。” “来辰国,认识你、嫣然、阿迟,我都很开心,这一定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他走的时候,李欢迟从御膳房里出来送他,身上带着温暖的香气 第一次在凌阳见她时,就有这种味道。在湿冷的水汽、兵甲的腥气、腐烂的臭气之外的味道,也和陈初平宫中那些脂粉气不一样。 “这就走了,不留下用饭么?” “不了,家里做着。” 他看着李欢迟依旧光滑平整的皮肤,岁月在她脸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真是残忍。 “阿迟。你们都要好好的。”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留在最后的那个人,是最痛苦的。 “怎么忽然说这话。”李欢迟还不大适应他忽如其来的温情,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过两日要降温了,你也要保重,到时候我做八宝粥,给你送一份过去。” 他想了想:“别太甜了。” 可惜他临了也没吃上那份粥。 他这辈子也没什么爱好,非要说的话,口舌之欲算一个,可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馋呢,就是陈初平也对他这爱好嗤之以鼻。 “挑食长不高。”从前他总会这样说,然后把陈初平不会动的点心横扫打包。 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吃呢?酸甜苦辣咸,在舌尖绽放的感觉都很让人开心,吃饱的感觉也让人感到幸福,胃里踏踏实实,又暖洋洋的,会让他忘记故乡的彻骨寒风,忘记被暴雪埋葬的兄弟姐妹,忘记连呼吸都像被刀片割的日子。 他很喜欢草原上一望无际的绿色,纵马跑一天也跑不到头。黄紫色小花就像草地的星星,湖泊映着的天空,让他恍惚觉得自己就在天上。 真好啊,但太苦了。 “不用为我守,丧期后,挑个好人家。”看着面前的妻,他想象着她和自己一起穿着牧民衣裳的模样,忽然又释然一笑,她可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哪会和他过那样的生活。 “现在还说这种遭人恨的话。”陈嫣然好像哭了,他这辈子,从前见过她哭么? “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 “我才没有等你……” 太初五年十一月,大辰大将军大司马,西靖王,燕九,薨,葬于元帝陵。 第335章 番外.后日谈.一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短到回顾起来好像只用了一瞬。 听说西翟人死后,都会回到山神的怀里。 嘭嘭、嘭嘭。 大地母亲的心跳让人平静。 “谨以此告解上苍……”他听到有个声音,似乎在做什么祷告,是很小的时候,父亲祭祀神山时候的辞文:“……阿萨勒尔阿尔苏那多列日台巴朗吉格日,醒来。” …… “然后就醒了。”光团闪了两下。 “啊?变成这样了?”李欢迟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什么的捧起发出阿九声音的光团。 “不,我在神山里,这只是一个分身。” “那我能去看你吗?” “可以,他认路。”光团说道,然而半天无人应答。 “问你呢陈靖。”李欢迟把脚从一条毛尾巴下面抽出来,踹了蹲在她脚边的狐狸一脚。 “嘤。” 前两日开玩笑说他前几辈子肯定有狐狸,他当真变了个,然后发现这样能被一整个抱在怀里也不被嫌烦,就保持这样了。 最近是夏天,虽然肯定没凡间热,但也不是适合皮毛制品的时候,李欢迟光脚穿了个木屐,然后这家伙就总趴她脚上给她挡着。 那穿木屐还有什么意义。 说好以后,光团闪两下就灭了,落下的东西是一块小花的化石。 李欢迟把化石收起来,将狐狸抱过来教育。 “你不热吗?你不热我热啊,能不能变回人形!” 狐狸在她怀里抬头看着她,浅灰色的眼睛水润诱人,大尾巴在她腿上一扫一扫的,热是热,这皮毛质感也太好了。 怪不得说勾引人都用狐狸精。 “算了。”她败下阵来。 他当人的时候李欢迟什么时候让步过,这让玄苍坚定了装狐狸的心。 知道这件事以后,李欢迟就闹着要去看阿九。 他被磨得实在没办法,便带她去了。 结果两人差点就相拥而泣,给他酸得不行。 叙旧了几日,临走时,阿九忽然叫住他们:“阿迟,地母说,你肚子里,有个新的生命。” 然后两个人呆若木鸡地一起看着阿九。 “别开玩笑。”玄苍皱起脸。 他与李欢迟多久重逢阿九是知道的,他又不是不经人事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母体怀胎需要多久。 “地母说的,我不知道。”阿九摇头:“照顾好自己。” 李欢迟忽然想到了什么,一副难以置信的欣喜模样。 谢过阿九的地母,拉着玄苍回了临渊宫。 回了家玄苍才反应过来,反手一探,她身体里确实有一个不属于她的,很弱小的生命的气息。 玄苍彻底沉默了,也不变狐狸撒娇了,坐在星海边,思考人生。想到羲和落入归墟也没想明白。 “你怎么一副呆相。”李欢迟回来以后又泡回书房了,半天没见他动静,才想着出来找他。 “……没关系,你生,我会负责的。”他还是望着星海,面色平静,声音憔悴,整个人就一个难受想哭,但哭不出来的样子。 “你不负责还想谁负责。”李欢迟看着他的背影,很想一脚把他踹到星海里去。 “没关系。”他淡然道。 “没关系个屁!”她终于一抬腿把他踢了下去。 星海不是水,但云雾的湿气依旧把玄苍弄得湿漉漉的,加上他现在垂头丧气的,好像一条落水狗。 “谁要你负责了!”她转身离开,玄苍很熟练地把临渊宫封了起来,防止她一气之下又跑到什么地方去。 他倒是不觉得李欢迟出轨了,但他也确实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有个孩子。 是地仙的特长吗? 因为大地可以孕育生灵,所以地仙也可以自己受孕? 那她自己会不会很害怕? 想到这,他又变成了狐狸模样,抖了抖身上的水汽,凭着神印找到了她。 书房的杂乱已经被收拾好,她正在案前继续看着竹简。 银丝披了一背,藕荷色的衣裳颜色也很淡,在暖黄色灯光的映衬下,整个人好像随时能消失的幻影一样。 很多年前,他从镜中痴痴地望着她时,也有这样的感觉。 他叫了一声,然后爬到她腿上。 “现在来讨好我也没用。”李欢迟冷哼一声。 “明日我们去问问医仙,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声音直接在李欢迟脑海中响起:“你别怕。” 狐狸扭着脑袋蹭了蹭她的脖子。 李欢迟一手抓着他后脑勺,让他抬头看着自己:“我怕什么。” “你在山里睡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会有个孩子。” “哦,不怀疑我出轨啊。”她勾着嘴角,似乎有些不怀好意。 狐狸眼睛本来就大,听了这话更是水灵灵的,端的是我见犹怜:“你舍不得我。” “人嘛,总会犯错的。万一真是别人的崽呢?” 他想了想,似乎理清了这话之中的因果关系:“所以是……我的?” 见他没上钩,李欢迟也不逗了,她忽然抱住玄苍:“是未晚啊。” 怀里的狐狸愣了一下,忽然变成人,几乎要将她扑到地上:“可未晚不是……不是……” 很多年前,她真的怀孕又失去孩子那次,陈初平让兰台翻遍了典籍,男女分别想了一百多个名字,最后筛下来都不满意,于是他自己想了一个‘未晚’,决定不论男女都准备用这个名字。 欢迟——未晚,意思很明显的一个名字。 就差没起陈爱李了。 这名字还不难听,李欢迟就随他去了。 最后将蛊封在孩子身体里,然后把孩子取掉,她以为此生和这个孩子再没有缘分了。 唐月将孩子埋回了蒙山,本来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没想到那时另一个时间线的她就在山里,相当于又把孩子还回她身体。 不过她是被镇压在蒙山下,这些年也没个实体,只能惨兮兮让孩子勉强活着,现在她出来了,孩子也重新开始生长。 “可是,肚子那么小,身体可能不在里面。”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疑惑:“我在找有没有类似的记载。” 玄苍张着嘴,好像被谁踩了一脚。 “这孩子也……” 李欢迟嫌弃地点了点他脑门:“刚才你要是怀疑半点,你就自己过去。” 他进一步露出了做梦一样的神情。呆了一会才摇摇头:“可惜……也好。” 这孩子要是当时顺利出生,李欢迟那两年也不会那么孤单。 但如果有他在,她说不定会考虑着孩子,不会那么决绝地奔赴命运。 时也命也。 第335章 番外.后日谈.一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短到回顾起来好像只用了一瞬。 听说西翟人死后,都会回到山神的怀里。 嘭嘭、嘭嘭。 大地母亲的心跳让人平静。 “谨以此告解上苍……”他听到有个声音,似乎在做什么祷告,是很小的时候,父亲祭祀神山时候的辞文:“……阿萨勒尔阿尔苏那多列日台巴朗吉格日,醒来。” …… “然后就醒了。”光团闪了两下。 “啊?变成这样了?”李欢迟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什么的捧起发出阿九声音的光团。 “不,我在神山里,这只是一个分身。” “那我能去看你吗?” “可以,他认路。”光团说道,然而半天无人应答。 “问你呢陈靖。”李欢迟把脚从一条毛尾巴下面抽出来,踹了蹲在她脚边的狐狸一脚。 “嘤。” 前两日开玩笑说他前几辈子肯定有狐狸,他当真变了个,然后发现这样能被一整个抱在怀里也不被嫌烦,就保持这样了。 最近是夏天,虽然肯定没凡间热,但也不是适合皮毛制品的时候,李欢迟光脚穿了个木屐,然后这家伙就总趴她脚上给她挡着。 那穿木屐还有什么意义。 说好以后,光团闪两下就灭了,落下的东西是一块小花的化石。 李欢迟把化石收起来,将狐狸抱过来教育。 “你不热吗?你不热我热啊,能不能变回人形!” 狐狸在她怀里抬头看着她,浅灰色的眼睛水润诱人,大尾巴在她腿上一扫一扫的,热是热,这皮毛质感也太好了。 怪不得说勾引人都用狐狸精。 “算了。”她败下阵来。 他当人的时候李欢迟什么时候让步过,这让玄苍坚定了装狐狸的心。 知道这件事以后,李欢迟就闹着要去看阿九。 他被磨得实在没办法,便带她去了。 结果两人差点就相拥而泣,给他酸得不行。 叙旧了几日,临走时,阿九忽然叫住他们:“阿迟,地母说,你肚子里,有个新的生命。” 然后两个人呆若木鸡地一起看着阿九。 “别开玩笑。”玄苍皱起脸。 他与李欢迟多久重逢阿九是知道的,他又不是不经人事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母体怀胎需要多久。 “地母说的,我不知道。”阿九摇头:“照顾好自己。” 李欢迟忽然想到了什么,一副难以置信的欣喜模样。 谢过阿九的地母,拉着玄苍回了临渊宫。 回了家玄苍才反应过来,反手一探,她身体里确实有一个不属于她的,很弱小的生命的气息。 玄苍彻底沉默了,也不变狐狸撒娇了,坐在星海边,思考人生。想到羲和落入归墟也没想明白。 “你怎么一副呆相。”李欢迟回来以后又泡回书房了,半天没见他动静,才想着出来找他。 “……没关系,你生,我会负责的。”他还是望着星海,面色平静,声音憔悴,整个人就一个难受想哭,但哭不出来的样子。 “你不负责还想谁负责。”李欢迟看着他的背影,很想一脚把他踹到星海里去。 “没关系。”他淡然道。 “没关系个屁!”她终于一抬腿把他踢了下去。 星海不是水,但云雾的湿气依旧把玄苍弄得湿漉漉的,加上他现在垂头丧气的,好像一条落水狗。 “谁要你负责了!”她转身离开,玄苍很熟练地把临渊宫封了起来,防止她一气之下又跑到什么地方去。 他倒是不觉得李欢迟出轨了,但他也确实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有个孩子。 是地仙的特长吗? 因为大地可以孕育生灵,所以地仙也可以自己受孕? 那她自己会不会很害怕? 想到这,他又变成了狐狸模样,抖了抖身上的水汽,凭着神印找到了她。 书房的杂乱已经被收拾好,她正在案前继续看着竹简。 银丝披了一背,藕荷色的衣裳颜色也很淡,在暖黄色灯光的映衬下,整个人好像随时能消失的幻影一样。 很多年前,他从镜中痴痴地望着她时,也有这样的感觉。 他叫了一声,然后爬到她腿上。 “现在来讨好我也没用。”李欢迟冷哼一声。 “明日我们去问问医仙,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声音直接在李欢迟脑海中响起:“你别怕。” 狐狸扭着脑袋蹭了蹭她的脖子。 李欢迟一手抓着他后脑勺,让他抬头看着自己:“我怕什么。” “你在山里睡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会有个孩子。” “哦,不怀疑我出轨啊。”她勾着嘴角,似乎有些不怀好意。 狐狸眼睛本来就大,听了这话更是水灵灵的,端的是我见犹怜:“你舍不得我。” “人嘛,总会犯错的。万一真是别人的崽呢?” 他想了想,似乎理清了这话之中的因果关系:“所以是……我的?” 见他没上钩,李欢迟也不逗了,她忽然抱住玄苍:“是未晚啊。” 怀里的狐狸愣了一下,忽然变成人,几乎要将她扑到地上:“可未晚不是……不是……” 很多年前,她真的怀孕又失去孩子那次,陈初平让兰台翻遍了典籍,男女分别想了一百多个名字,最后筛下来都不满意,于是他自己想了一个‘未晚’,决定不论男女都准备用这个名字。 欢迟——未晚,意思很明显的一个名字。 就差没起陈爱李了。 这名字还不难听,李欢迟就随他去了。 最后将蛊封在孩子身体里,然后把孩子取掉,她以为此生和这个孩子再没有缘分了。 唐月将孩子埋回了蒙山,本来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没想到那时另一个时间线的她就在山里,相当于又把孩子还回她身体。 不过她是被镇压在蒙山下,这些年也没个实体,只能惨兮兮让孩子勉强活着,现在她出来了,孩子也重新开始生长。 “可是,肚子那么小,身体可能不在里面。”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疑惑:“我在找有没有类似的记载。” 玄苍张着嘴,好像被谁踩了一脚。 “这孩子也……” 李欢迟嫌弃地点了点他脑门:“刚才你要是怀疑半点,你就自己过去。” 他进一步露出了做梦一样的神情。呆了一会才摇摇头:“可惜……也好。” 这孩子要是当时顺利出生,李欢迟那两年也不会那么孤单。 但如果有他在,她说不定会考虑着孩子,不会那么决绝地奔赴命运。 时也命也。 第336章 番外.后日谈.二 之后夫妻俩查了许多资料,甚至四处打听。 因为当时陈初平确实是人,所以这孩子正常生下来估计应该是个半仙,正是因为半仙之躯,所以肉身虽死,元神不散,或许,可以考虑想办法让他羽化成为尸解仙。 两人满世界忙碌着,不知过了多少年,才做好准备真的让这个孩子生下来。 当蒙山深处传来一声啼哭的时候,两人相视,喜极而泣。 “你这孩子,来得也太晚了。”李欢迟亲在婴儿白白净净的脸上。 因为并不是真的分娩诞生,所以她也不是真的婴儿刚出生时那样红彤彤的。 以前看婴儿觉得每个都差不多,现在却不知是因为自己生的自己偏心,还是未晚真的特别好看,看着她就觉得爱不释手。 她生来是仙,并不用正常哺乳,玄苍将她放进太清莲池,任凭她自己吸收灵气长大。 孩子的成长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她本来已经在母体里耽搁了许多时间,两个月就能开口说话了。 开口那日两个人去看,未晚坐在莲花上,听到脚步声,扭头就叫了一句:“娘。” 李欢迟大喜过望,抱着孩子亲亲抱抱举高高,逗得未晚笑得咯咯的。 玄苍以为她下一句就是爹,没想到到这一步就卡住了,一双和他相似的灰色狐狸眼,父女大眼瞪小眼。 “晚晚真了不起,两个月就会说话了,那是不是还有一个人没叫?”他小心地诱导着。 然而未晚就是看着他不说话。 玄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是爹爹啊,低耶爹。” 未晚转头便埋在李欢迟颈窝:“娘~” 有种说不上来的似曾相识。 “乖,不怕。”李欢迟拍了拍孩子的后背:“刚会说话不会叫爹咋了,你凶她干什么。” 玄苍:…… 他茫然地看着母女俩,觉得自己好像局外人。 未晚从开口到能流畅说话也就用了不到一个月,但始终不会叫爹。 这就很有理由怀疑她是故意的了。 三个月的时候,她几乎就是六七岁孩子的模样,夫妻俩带她去看阿九,连阿九全名都叫得出来,就是不叫爹。 有要点到他的时候玄苍都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然后不是一个“嗯”,就是忽然哑巴了一样,跳过他继续说别的。 他到底哪得罪这小祖宗了! 李欢迟好笑是觉得好笑,但父女俩也不可能当一辈子仇人,让阿九把玄苍拉走,单独问未晚:“晚晚,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叫爹爹呢?” 孩子低头摆弄着阿九送的一堆宝石和狼牙,她的角度看过去,小脸蛋像个包子一样,让人想咬一口。 未晚想了半天才开口:“他不要我。” “爹爹哪不要你了?” “很久很久以前。” 李欢迟心头一跳,就是当初怀她的时候,当时她身中蛇蛊无法拔除,冯翎提出将蛊逼进这孩子身上,然后保大。 李欢迟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经典保大保小问题吗! 然后当时的陈初平把选择权交回给她手上,要么她活,她选未晚他就死她面前,完全是无理取闹。 原来这孩子当初就能感受到外界的一切么。 “可,娘当年也选了自己,晚晚不恨娘么?” 未晚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着李欢迟,忽然抱在她脖子上:“娘是选我的,是……才让娘放弃了我,换我来我也是选娘的,晚晚不想当害死娘的孩子。” 她可以牺牲自己换母亲的平安,但陈初平用自己威胁母亲,那就是十恶不赦的,拆散她们母女的坏人。 这话说的,李欢迟的心都要化了。 “可,晚晚不能一辈子不叫爹爹啊。而且爹爹为了晚晚出生,也很努力呢。” 为了让她正常出生前就羽化,需要不少天材地宝,都是玄苍出面去找去借的。 陈初平,或者玄苍,都很爱这个孩子,只是更爱她而已。 未晚松开手,低垂着脑袋:“等我想想。” 两个男人回来的时候,阿九手上拎着只羊,玄苍背着手大摇大摆跟在后面。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不怎么喜欢打猎这种活动。 之前还不知道有未晚的时候,两个人整日待在临渊宫,她看书泡茶,侍弄花草,他就跟在后面,或者趴在她腿上睡觉。 “我说你就没什么爱好特长吗?”有一天她总算觉得他太闲了,将他摇醒问道。 “身为天道一部分的水神神格没有任何爱好,我嘛。”他睡得迷迷糊糊,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我擅长政变战争。” 神格之所以进入轮回,便是要以战止战。 他上辈子第一次为人,是个反叛军的小头领,南沅那片土地上原来的国家因为天灾人祸起义不断,他就是其中一支。后来十八路有识之士共约推翻腐败的王朝,有一路抢先进京,然后屠龙者终成恶龙,那队人马的头领自立为王后,反而对原先一起起事的兄弟大开杀戒,屠戮镇压。 这是南沅初代国王的故事。 最后他被一路追杀,孤身一人死在山里,死的时候也才二十。 为人的两世就是这样了。 他这辈子本来在除掉陈忠恕以后也应该死了,第十世才应该功德圆满。可因为李某人横插一脚,让他一直撑着成功一统天下。 “算了,你睡。” “不过说到爱好……”被摇醒了他也懒得再睡,坐了起来,倾身过去。 擅长战争不代表他是个骁勇善战的英雄,也许他之后三世有作为军人的一世,但现在说这些也是晚了。 “有孜然吗?今天我们烤全羊。”看着肥美的羊羔,李欢迟搓着手道。 未晚开口叫爹,又是过去很久以后的事。 几年后,阿九忽然说自己要轮回去了。 “啊?为什么?” 李欢迟很震惊,玄苍却一副猜到了的模样:“皇姐转世了。” 阿九露出一副难以形容的神情,既温情脉脉,又泫然欲泣。 前两年陈嫣然死的时候他还没什么表示,她死的时候六十七,可算长寿,这辈子除了婚姻有些坎坷,但临了身份尊贵,儿孙满堂,无病无灾,还算是很美满的一生。 “她,她生在草原上,当了个普通牧羊女。”阿九笑着,却好像要哭出来。 不管是巧合还是她的心愿,他都没办法就这么看下去。 “我向地母求了与她的姻缘,地母答应了。”他急忙转头,好像要去寻找什么。或者是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失态:“不说那么多了,我去拿碗,我们不醉不归。” 这一面,就是诀别。 “他们的信仰没有什么轮回,能生在草原上简单,死后都是混沌一团回归大地,等着新生命诞生时,你中有我,我中有他。”玄苍说这话的时候,回头看着草原上他们信仰的神山——阿九现在就守卫在那:“他能被选中当做守卫地母的勇士,死后不灭,不容易。现在没太多战事让他出人头地,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你现在跟我说也没用。”刚才他就会闷头喝酒,李欢迟记得好像只有她后礼那日他才喝过那么多酒。 “要回去拦他么。” 玄苍愣神了许久,才叹气道:“他不能永远为别人而活。” 为家仇,为家人,为兄弟,为君主。 看着肆意,但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嗯嗯,乖,不哭。”她现在摸玄苍的脑袋有点费事。 说好不哭,回家以后又变成一团狐狸窝在她怀里哭得嗷嗷的。还好未晚现在去别的宫中当仙童学习,不然这爹也当得够丢人了。 未晚回来的时候,刚进门就一把被玄苍抱住,给她吓了一跳。 弄清楚阿九伯伯的决定后,她有些难受,但也表示理解,一家三口一起叹气沉默。 “忽然这样,我还以为爹怎么了……”她小声抱怨道。 “你,你肯叫我爹了?”半天玄苍才反应过来未晚的称呼。 “我先回房了。”未晚叫了他一声,似乎自己又不太好意思。 “刚才晚晚是叫我爹了是?”见孩子不搭理他,他又看向妻子。 “是。”李欢迟看他泪眼汪汪又满脸惊喜的表情,有些无奈:“你现在先别去烦她,让她适应一下。” 然而话没落音,玄苍就蹿了出去。 “晚晚,你再叫一声。” 她摇摇头,走到星海边,从这里能直接看到下界。 透过星海,可以看到地面上亮起的地方越来越多,这代表着凡间更繁华了。将来也许某日,饥荒、战火会再临大地,到时会有属于那个时代的英雄,来终结乱世。 历史不是在某一刻出现的,每一刻发生的事都影响着往后的一切。只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消磨或是镀金。 再是如簧巧舌或是生花妙笔都无法复原当时的一切模样。 不必哀叹,不必怅惘。 今日所见,皆前世之传,未来所现,亦今日所行。 第336章 番外.后日谈.二 之后夫妻俩查了许多资料,甚至四处打听。 因为当时陈初平确实是人,所以这孩子正常生下来估计应该是个半仙,正是因为半仙之躯,所以肉身虽死,元神不散,或许,可以考虑想办法让他羽化成为尸解仙。 两人满世界忙碌着,不知过了多少年,才做好准备真的让这个孩子生下来。 当蒙山深处传来一声啼哭的时候,两人相视,喜极而泣。 “你这孩子,来得也太晚了。”李欢迟亲在婴儿白白净净的脸上。 因为并不是真的分娩诞生,所以她也不是真的婴儿刚出生时那样红彤彤的。 以前看婴儿觉得每个都差不多,现在却不知是因为自己生的自己偏心,还是未晚真的特别好看,看着她就觉得爱不释手。 她生来是仙,并不用正常哺乳,玄苍将她放进太清莲池,任凭她自己吸收灵气长大。 孩子的成长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她本来已经在母体里耽搁了许多时间,两个月就能开口说话了。 开口那日两个人去看,未晚坐在莲花上,听到脚步声,扭头就叫了一句:“娘。” 李欢迟大喜过望,抱着孩子亲亲抱抱举高高,逗得未晚笑得咯咯的。 玄苍以为她下一句就是爹,没想到到这一步就卡住了,一双和他相似的灰色狐狸眼,父女大眼瞪小眼。 “晚晚真了不起,两个月就会说话了,那是不是还有一个人没叫?”他小心地诱导着。 然而未晚就是看着他不说话。 玄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是爹爹啊,低耶爹。” 未晚转头便埋在李欢迟颈窝:“娘~” 有种说不上来的似曾相识。 “乖,不怕。”李欢迟拍了拍孩子的后背:“刚会说话不会叫爹咋了,你凶她干什么。” 玄苍:…… 他茫然地看着母女俩,觉得自己好像局外人。 未晚从开口到能流畅说话也就用了不到一个月,但始终不会叫爹。 这就很有理由怀疑她是故意的了。 三个月的时候,她几乎就是六七岁孩子的模样,夫妻俩带她去看阿九,连阿九全名都叫得出来,就是不叫爹。 有要点到他的时候玄苍都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然后不是一个“嗯”,就是忽然哑巴了一样,跳过他继续说别的。 他到底哪得罪这小祖宗了! 李欢迟好笑是觉得好笑,但父女俩也不可能当一辈子仇人,让阿九把玄苍拉走,单独问未晚:“晚晚,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叫爹爹呢?” 孩子低头摆弄着阿九送的一堆宝石和狼牙,她的角度看过去,小脸蛋像个包子一样,让人想咬一口。 未晚想了半天才开口:“他不要我。” “爹爹哪不要你了?” “很久很久以前。” 李欢迟心头一跳,就是当初怀她的时候,当时她身中蛇蛊无法拔除,冯翎提出将蛊逼进这孩子身上,然后保大。 李欢迟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经典保大保小问题吗! 然后当时的陈初平把选择权交回给她手上,要么她活,她选未晚他就死她面前,完全是无理取闹。 原来这孩子当初就能感受到外界的一切么。 “可,娘当年也选了自己,晚晚不恨娘么?” 未晚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着李欢迟,忽然抱在她脖子上:“娘是选我的,是……才让娘放弃了我,换我来我也是选娘的,晚晚不想当害死娘的孩子。” 她可以牺牲自己换母亲的平安,但陈初平用自己威胁母亲,那就是十恶不赦的,拆散她们母女的坏人。 这话说的,李欢迟的心都要化了。 “可,晚晚不能一辈子不叫爹爹啊。而且爹爹为了晚晚出生,也很努力呢。” 为了让她正常出生前就羽化,需要不少天材地宝,都是玄苍出面去找去借的。 陈初平,或者玄苍,都很爱这个孩子,只是更爱她而已。 未晚松开手,低垂着脑袋:“等我想想。” 两个男人回来的时候,阿九手上拎着只羊,玄苍背着手大摇大摆跟在后面。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不怎么喜欢打猎这种活动。 之前还不知道有未晚的时候,两个人整日待在临渊宫,她看书泡茶,侍弄花草,他就跟在后面,或者趴在她腿上睡觉。 “我说你就没什么爱好特长吗?”有一天她总算觉得他太闲了,将他摇醒问道。 “身为天道一部分的水神神格没有任何爱好,我嘛。”他睡得迷迷糊糊,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我擅长政变战争。” 神格之所以进入轮回,便是要以战止战。 他上辈子第一次为人,是个反叛军的小头领,南沅那片土地上原来的国家因为天灾人祸起义不断,他就是其中一支。后来十八路有识之士共约推翻腐败的王朝,有一路抢先进京,然后屠龙者终成恶龙,那队人马的头领自立为王后,反而对原先一起起事的兄弟大开杀戒,屠戮镇压。 这是南沅初代国王的故事。 最后他被一路追杀,孤身一人死在山里,死的时候也才二十。 为人的两世就是这样了。 他这辈子本来在除掉陈忠恕以后也应该死了,第十世才应该功德圆满。可因为李某人横插一脚,让他一直撑着成功一统天下。 “算了,你睡。” “不过说到爱好……”被摇醒了他也懒得再睡,坐了起来,倾身过去。 擅长战争不代表他是个骁勇善战的英雄,也许他之后三世有作为军人的一世,但现在说这些也是晚了。 “有孜然吗?今天我们烤全羊。”看着肥美的羊羔,李欢迟搓着手道。 未晚开口叫爹,又是过去很久以后的事。 几年后,阿九忽然说自己要轮回去了。 “啊?为什么?” 李欢迟很震惊,玄苍却一副猜到了的模样:“皇姐转世了。” 阿九露出一副难以形容的神情,既温情脉脉,又泫然欲泣。 前两年陈嫣然死的时候他还没什么表示,她死的时候六十七,可算长寿,这辈子除了婚姻有些坎坷,但临了身份尊贵,儿孙满堂,无病无灾,还算是很美满的一生。 “她,她生在草原上,当了个普通牧羊女。”阿九笑着,却好像要哭出来。 不管是巧合还是她的心愿,他都没办法就这么看下去。 “我向地母求了与她的姻缘,地母答应了。”他急忙转头,好像要去寻找什么。或者是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失态:“不说那么多了,我去拿碗,我们不醉不归。” 这一面,就是诀别。 “他们的信仰没有什么轮回,能生在草原上简单,死后都是混沌一团回归大地,等着新生命诞生时,你中有我,我中有他。”玄苍说这话的时候,回头看着草原上他们信仰的神山——阿九现在就守卫在那:“他能被选中当做守卫地母的勇士,死后不灭,不容易。现在没太多战事让他出人头地,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你现在跟我说也没用。”刚才他就会闷头喝酒,李欢迟记得好像只有她后礼那日他才喝过那么多酒。 “要回去拦他么。” 玄苍愣神了许久,才叹气道:“他不能永远为别人而活。” 为家仇,为家人,为兄弟,为君主。 看着肆意,但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嗯嗯,乖,不哭。”她现在摸玄苍的脑袋有点费事。 说好不哭,回家以后又变成一团狐狸窝在她怀里哭得嗷嗷的。还好未晚现在去别的宫中当仙童学习,不然这爹也当得够丢人了。 未晚回来的时候,刚进门就一把被玄苍抱住,给她吓了一跳。 弄清楚阿九伯伯的决定后,她有些难受,但也表示理解,一家三口一起叹气沉默。 “忽然这样,我还以为爹怎么了……”她小声抱怨道。 “你,你肯叫我爹了?”半天玄苍才反应过来未晚的称呼。 “我先回房了。”未晚叫了他一声,似乎自己又不太好意思。 “刚才晚晚是叫我爹了是?”见孩子不搭理他,他又看向妻子。 “是。”李欢迟看他泪眼汪汪又满脸惊喜的表情,有些无奈:“你现在先别去烦她,让她适应一下。” 然而话没落音,玄苍就蹿了出去。 “晚晚,你再叫一声。” 她摇摇头,走到星海边,从这里能直接看到下界。 透过星海,可以看到地面上亮起的地方越来越多,这代表着凡间更繁华了。将来也许某日,饥荒、战火会再临大地,到时会有属于那个时代的英雄,来终结乱世。 历史不是在某一刻出现的,每一刻发生的事都影响着往后的一切。只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消磨或是镀金。 再是如簧巧舌或是生花妙笔都无法复原当时的一切模样。 不必哀叹,不必怅惘。 今日所见,皆前世之传,未来所现,亦今日所行。 第337章 番外.他是龙.上 【本文异世界pa,出场人物除标注,与正文无关。】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块充满魔法的大陆。 【火龙(阿靖):什么大陆,在焉州大陆哪个方位?啥叫魔法? 精灵(欢欢):导演这人连剧本都不看我不演了。 导演(折耳根):忍一下,忍一下。那谁,这是一本中世纪大辞典,自己熟读。】 总之,精灵是个贼。 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贼,十年前王国的圣骑士为了精灵族的秘宝精灵泪,攻占了他们的家乡弥弥尔,杀死大量精灵,并将所有精灵都列入追杀名单。 【精灵(欢欢):什么?精灵打不过圣骑士? 导演(折耳根):同是法师人家还肉,脆皮打不过不是情理之中?】 她的父亲在战争中被杀害,她只能将母亲和妹妹藏匿起来,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东躲西藏,到处偷东西过活。 【母亲(月月)&妹妹(吱吱):还有我俩的戏份? 导演(折耳根):背景板 妹妹(吱吱):好像哪里不对】 在一次偷窃中,她被一个冒险者小队看中,他们的小队中正好缺个盗贼,于是问她要不要加入。 冒险者小队常在迷宫和遗迹中寻找宝物,一次分到的钱就比她偷几个月的还多,她没怎么犹豫就加入了。 加入后她才知道,为什么小队恰好会缺一个盗贼。 盗贼需要在别的同伴与迷宫或遗迹的怪物对抗时潜入后方,将财宝偷出来,这样就不用拼死力气杀死那些怪物。 然而一旦怪物有所察觉,或因一时吃亏退回自己的巢穴,那孤身一人的盗贼就是它们最好怒火发泄工具。 所以冒险者小队中的盗贼几乎是个高危职业。 但精灵凭着种族天赋,虽然偶有受伤,但依旧成功地执行了很多次任务。 因为她的加入,冒险者小队日益发展壮大,又吸纳了许多新队员,在大家的配合下,她的任务风险小了许多。 但也不是完全没碰到生死一瞬的时候。 某次他们在攻略一个被魔物占据的废弃金矿时,任务已经成功大半,他们带着几大箱财宝回到地面,忽然发现地面的伙伴们死伤大半,没死的,也都跑了。 而营地中,正有一个小山似的怪物等着他们。 龙这种传说中的生物并不是他们这样的小队能对付的。 那双银色的竖瞳眼睛光是盯着他们,就让人不敢动弹。 【火龙(阿靖):老婆!我帅不帅! 导演(折耳根):你再不好好演你老婆的法杖就要亲吻你的额头了。】 “别与它对视,别发出太大响动,留下财宝,退回矿洞。”队中的魔法师低声快速说道。 这个矿洞是毒蜥蜴和地精的地盘,他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折了三个同伴才将这些财宝带出来。精灵的右臂受了伤,骑士被毒蜥蜴的毒液弄瞎了眼,别人也各有损伤。他们要修整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有下次任务了。 但在场的所有人加起来大概也不是龙的对手。 团长勇者无奈,只能让大家按照法师的说法,带着一行人快速退回洞中。 他们尽量动得很小心,但龙看到他们后退,也动了起来。 它一步就能让大地震颤。 它挥翅就能让狂风大作。 队伍中的矮人被吓到,尖叫着往洞中跑。 龙也被他们的动静吸引,发出一种让人心悸的低吼,快速冲了过来。 这么说并不恰当,因为它庞大的身子并没有动,只是将脑袋伸了过来。 这一下所有人都乱了,你推我挤地冲入洞中。 矿洞中有被他们偷了东西的毒蜥蜴和地精,洞外有龙。迷宫一般的矿洞让他们迷路走散。 总之,三日后逃出矿洞时,精灵身边只有修女和半魔人。 三人中只有她的伤最重,半魔去附近的城镇联系伙伴和救援时,修女想给她简单处理一下。 “这斗篷上都沾了毒蜥蜴的毒液,快丢了。”修女给她处理伤口时,随手一扯,拽下她的斗篷,然后愣在了那里。 因为连续的战斗,精灵斗篷下面很是狼狈,虽然仔细包裹过,但依旧露出来几缕雪白的头发,和一边尖尖的精灵耳。 精灵受惊了一般倒抽一口冷气,混乱而迅速地重新将斗篷拉起来,遮住脑袋。 她原本用药水染过发的,但药水的期限只到两天前,如果没有那个意外,原本不会被人发现。 “抱歉,我不知道……”修女快速恢复冷静,撇开眼睛。假装盘点自己带的药水。 精灵知道,暴露了身份,她就应该离开了。 她算了一下自己至今的积蓄,因为母亲的病,她一直没存下多少钱来。 要搬家,要改头换面,又要挨饿了。 救援来时,两人只对视一眼,就各自跟着离开。 这一次意外让冒险者小队损失惨重。 营地的留守人员几乎被那条不知从何而来的火龙团灭,慌乱地回到矿洞时,也撞上了复仇而来的毒蜥蜴和地精,减员至少一半。 精灵在回到大本营后迅速收拾家当,连夜就要带着母亲妹妹远走高飞。 “你果然要离开么。”然而就在拐出自家所在的小巷时,忽然出现一个高大的男人拦住她们。 “队,队长。”精灵将母亲妹妹藏在自己身后。 【妹妹(吱吱):好男儿岂能ashのda?;98!…… 母亲(月月):安静。】 “这次那么多伙伴离开了我们,就连你也要走么?”勇者没穿铠甲依旧高大,胸口戴着表示哀悼的小白花。他脸上露出的悲伤表情却完全不符合他的身份。 “抱歉。” “修女都告诉我了,我能理解你的决定。”他露出十分恳切的神色:“不管什么身份,你都是我们的伙伴。以后如果有事,可以随时回来。” 他拿出一个包裹递给精灵:“或者,你也可以留下,这件事会烂在我们俩心里,直到被带进坟墓。” 精灵动摇了。 自从故乡被侵略,她和家人就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居无定所,食不果腹,无人庇佑。 每次偷窃都是一次冒险,如果被抓住,会被那些人打到鼻青脸肿,或是打断胳膊。更不能被发现身份,因为随之而来的必将是一场追杀。 加入冒险者小队以后,她第一次感到有伙伴在身边的安全感,可以和大家分享吃的,能将后背托付给别人,在受伤的时候有人治疗安慰。 和冒险者小队在一起这一年多是她在离开故乡后最开心的时候。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走。 “我以圣凯尔的名义发誓,会将你身份的秘密烂在肚子里。”勇者举起一只手起誓:“要不要留下来,一起重建冒险团?” 月光落在他头上、肩上,神圣又温柔,让她想起弥弥尔三月节时在圣泉旁祈祷的祭司。 精灵留了下来。 她和勇者订立了密约,他不能向其他人以任何形式透露出关于她身份的信息。 如有违背,他将即刻遭受诅咒而死。 因为要隐藏身份,精灵已经很多年没用过魔法。 但和别的种族不一样,他们并不需要辛勤学习。对他们精灵来说,魔法就像抬手走路一样简单。 精灵语让他们能与元素沟通并控制元素,从而达到想要的效果。 法阵、介质这些都不需要,一句晦涩难懂的精灵语后,这密约便已落成。 她精灵再三解释了这个密约的禁忌,并希望与修女也定下密约。 多年的流浪和躲藏让她依旧怀有最基本的警戒。 这次伤员很多,修女跟着白魔法师和医师一同处理着病患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并不意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将精灵和勇者带到教会医院一间无人的病房。 “你不能对任何人提起我的身份,只要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你就会被精灵的诅咒吞没。”她再次强调了这件事,并试图将违约的后果描述得很严重,修女看着她,半天才说道:“我可以与你订立密约,但你依旧要小心。” “这样就好了,我们不说,不会有别人知道。”勇者爽朗地笑着拍了拍修女和精灵的肩膀:“现在冒险者小队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治疗伤员,招募新手,得尽快挽回这次的损失。” 团队的组建工作便两头进行起来。 在招募中他们发现,自己遭遇火龙袭击似乎并非个例,最近魔法大陆上多个国家都遭受了火龙的侵扰,它专门出现在各个古迹迷宫,或是皇宫官邸,在一番烧杀后,掠走那里的所有财物便施然离开。 无数个冒险者小队被它消灭,他们还能活下来一半多人,真是一个奇迹。 它是忽然出现的,和有记录出现过的所有龙都不相像,好像是一条新龙。 这种高傲的生物从前很少这样肆无忌惮地烧杀掳掠,它们对大陆上的其他种族大多数时间都不感兴趣,更喜欢盘踞在火山口、孤岛、雪山中离群索居,甚至对同类都不会有亲近的倾向。 如果它真的是一条新龙,那可能它的年纪还不大,比起成年龙,也许更容易驯服,或者屠戮。 它抢来的财宝倒在其次。 龙血、龙鳞、龙牙,无一不是惊世的财宝。 尤其火龙,虽然脾气最爆裂,体型最庞大,它们的血比岩浆中的火元素还要纯粹,一滴火龙血就能铸成一把无上神剑。 于是在普通人惶惶不可终日的同时,各工会、协会,甚至王国之间都对这魔物跃跃欲试。 这当然不是他们这残兵败将的小队伍能考虑的。 两个多月后,勉强招了几个新手的冒险者小队进行了遇见火龙后第一次行动。 这次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有特戈和魔点的地下洞穴,是一位医师托他们去采一些寒骨草,用以治疗那些讨伐火龙的行动中受伤的家伙们。 这种委托对于冒险者小队有些大材小用,但没办法,现在是个特殊时刻,第一次讨伐火龙失败,现在冒险者人手短缺,工会偶尔会强行派发任务,不做就不能接别的任务。 人总是要吃饭的嘛。 正好这种简单的任务也能锻炼新人,重整士气,一行十五个人早上九点就到了洞口集合。 “听说了吗?希尔巴王国组织了新一轮讨伐队。”矮人双子最擅长打探消息,正与众人闲聊。 “不意外,希尔巴王国这些年哪出什么事不是跑在最前面的。”女巫正给自己的黑猫梳着毛。 “路德维希王篡位登基,自然是希望将祸水东引,让大家看看他多有能耐,就没人敢说什么了。”骑士不屑道。 “真是骇人听闻啊,当年那场大屠杀……”女巫感叹道:“自那以后弥弥尔就成了废土,阿尔那也被破坏的……希望火龙给他们上一课。” “你还希望火龙硬么?它会半夜落在你家门口,一口火!就把你烧得成一堆碳!”矮人双子的另一个绘声绘色地说道。 “讨厌,那他们两败俱伤好了。” “好了。”勇者见人到得差不多了,拍了拍手,让准备进洞。 特戈和魔点都是很低级的小魔物,虽然对普通人来说是致命的,但连魔法学院的低年级生都能简单解决。 这一路很顺畅,他们采了超过需求量的寒骨草,留一些自己用,眼看被烧伤的人会只多不少,这东西以后一定是抢手货。 动物的本能可以让他们在事情最开始时就感知到危险。 接近洞口的时候,女巫的猫全身毛都奓了起来,挣扎着跳出她的臂弯,往洞穴深处跑去。 “怎么忽然?”女巫叫着猫的名字,追了过去。 “白魔法师和骑士,去帮帮她。”勇者有些无奈,那猫很少出现这种不听主人话的情况。 “我们在洞口等着。” 能看到洞口亮光的时候,一股带有浓重血腥和硫磺味的气息让人感到不安。 某种似曾相识的记忆回到冒险者小队老人们的脑海。 总不至于…… 第一次去围剿龙的队伍可是找了半个月才找到它的住处。 这又不是什么充满财宝的繁华城镇,只是普普通通的村落郊外。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离出口只有几尺时,能看到外面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 “嗨,自己吓自己。”矮人双子勾肩搭背,正要出洞。 在他们身前,一个巨大的银色竖瞳整个充满了洞口。 第337章 番外.他是龙.上 【本文异世界pa,出场人物除标注,与正文无关。】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块充满魔法的大陆。 【火龙(阿靖):什么大陆,在焉州大陆哪个方位?啥叫魔法? 精灵(欢欢):导演这人连剧本都不看我不演了。 导演(折耳根):忍一下,忍一下。那谁,这是一本中世纪大辞典,自己熟读。】 总之,精灵是个贼。 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贼,十年前王国的圣骑士为了精灵族的秘宝精灵泪,攻占了他们的家乡弥弥尔,杀死大量精灵,并将所有精灵都列入追杀名单。 【精灵(欢欢):什么?精灵打不过圣骑士? 导演(折耳根):同是法师人家还肉,脆皮打不过不是情理之中?】 她的父亲在战争中被杀害,她只能将母亲和妹妹藏匿起来,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东躲西藏,到处偷东西过活。 【母亲(月月)&妹妹(吱吱):还有我俩的戏份? 导演(折耳根):背景板 妹妹(吱吱):好像哪里不对】 在一次偷窃中,她被一个冒险者小队看中,他们的小队中正好缺个盗贼,于是问她要不要加入。 冒险者小队常在迷宫和遗迹中寻找宝物,一次分到的钱就比她偷几个月的还多,她没怎么犹豫就加入了。 加入后她才知道,为什么小队恰好会缺一个盗贼。 盗贼需要在别的同伴与迷宫或遗迹的怪物对抗时潜入后方,将财宝偷出来,这样就不用拼死力气杀死那些怪物。 然而一旦怪物有所察觉,或因一时吃亏退回自己的巢穴,那孤身一人的盗贼就是它们最好怒火发泄工具。 所以冒险者小队中的盗贼几乎是个高危职业。 但精灵凭着种族天赋,虽然偶有受伤,但依旧成功地执行了很多次任务。 因为她的加入,冒险者小队日益发展壮大,又吸纳了许多新队员,在大家的配合下,她的任务风险小了许多。 但也不是完全没碰到生死一瞬的时候。 某次他们在攻略一个被魔物占据的废弃金矿时,任务已经成功大半,他们带着几大箱财宝回到地面,忽然发现地面的伙伴们死伤大半,没死的,也都跑了。 而营地中,正有一个小山似的怪物等着他们。 龙这种传说中的生物并不是他们这样的小队能对付的。 那双银色的竖瞳眼睛光是盯着他们,就让人不敢动弹。 【火龙(阿靖):老婆!我帅不帅! 导演(折耳根):你再不好好演你老婆的法杖就要亲吻你的额头了。】 “别与它对视,别发出太大响动,留下财宝,退回矿洞。”队中的魔法师低声快速说道。 这个矿洞是毒蜥蜴和地精的地盘,他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折了三个同伴才将这些财宝带出来。精灵的右臂受了伤,骑士被毒蜥蜴的毒液弄瞎了眼,别人也各有损伤。他们要修整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有下次任务了。 但在场的所有人加起来大概也不是龙的对手。 团长勇者无奈,只能让大家按照法师的说法,带着一行人快速退回洞中。 他们尽量动得很小心,但龙看到他们后退,也动了起来。 它一步就能让大地震颤。 它挥翅就能让狂风大作。 队伍中的矮人被吓到,尖叫着往洞中跑。 龙也被他们的动静吸引,发出一种让人心悸的低吼,快速冲了过来。 这么说并不恰当,因为它庞大的身子并没有动,只是将脑袋伸了过来。 这一下所有人都乱了,你推我挤地冲入洞中。 矿洞中有被他们偷了东西的毒蜥蜴和地精,洞外有龙。迷宫一般的矿洞让他们迷路走散。 总之,三日后逃出矿洞时,精灵身边只有修女和半魔人。 三人中只有她的伤最重,半魔去附近的城镇联系伙伴和救援时,修女想给她简单处理一下。 “这斗篷上都沾了毒蜥蜴的毒液,快丢了。”修女给她处理伤口时,随手一扯,拽下她的斗篷,然后愣在了那里。 因为连续的战斗,精灵斗篷下面很是狼狈,虽然仔细包裹过,但依旧露出来几缕雪白的头发,和一边尖尖的精灵耳。 精灵受惊了一般倒抽一口冷气,混乱而迅速地重新将斗篷拉起来,遮住脑袋。 她原本用药水染过发的,但药水的期限只到两天前,如果没有那个意外,原本不会被人发现。 “抱歉,我不知道……”修女快速恢复冷静,撇开眼睛。假装盘点自己带的药水。 精灵知道,暴露了身份,她就应该离开了。 她算了一下自己至今的积蓄,因为母亲的病,她一直没存下多少钱来。 要搬家,要改头换面,又要挨饿了。 救援来时,两人只对视一眼,就各自跟着离开。 这一次意外让冒险者小队损失惨重。 营地的留守人员几乎被那条不知从何而来的火龙团灭,慌乱地回到矿洞时,也撞上了复仇而来的毒蜥蜴和地精,减员至少一半。 精灵在回到大本营后迅速收拾家当,连夜就要带着母亲妹妹远走高飞。 “你果然要离开么。”然而就在拐出自家所在的小巷时,忽然出现一个高大的男人拦住她们。 “队,队长。”精灵将母亲妹妹藏在自己身后。 【妹妹(吱吱):好男儿岂能ashのda?;98!…… 母亲(月月):安静。】 “这次那么多伙伴离开了我们,就连你也要走么?”勇者没穿铠甲依旧高大,胸口戴着表示哀悼的小白花。他脸上露出的悲伤表情却完全不符合他的身份。 “抱歉。” “修女都告诉我了,我能理解你的决定。”他露出十分恳切的神色:“不管什么身份,你都是我们的伙伴。以后如果有事,可以随时回来。” 他拿出一个包裹递给精灵:“或者,你也可以留下,这件事会烂在我们俩心里,直到被带进坟墓。” 精灵动摇了。 自从故乡被侵略,她和家人就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居无定所,食不果腹,无人庇佑。 每次偷窃都是一次冒险,如果被抓住,会被那些人打到鼻青脸肿,或是打断胳膊。更不能被发现身份,因为随之而来的必将是一场追杀。 加入冒险者小队以后,她第一次感到有伙伴在身边的安全感,可以和大家分享吃的,能将后背托付给别人,在受伤的时候有人治疗安慰。 和冒险者小队在一起这一年多是她在离开故乡后最开心的时候。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走。 “我以圣凯尔的名义发誓,会将你身份的秘密烂在肚子里。”勇者举起一只手起誓:“要不要留下来,一起重建冒险团?” 月光落在他头上、肩上,神圣又温柔,让她想起弥弥尔三月节时在圣泉旁祈祷的祭司。 精灵留了下来。 她和勇者订立了密约,他不能向其他人以任何形式透露出关于她身份的信息。 如有违背,他将即刻遭受诅咒而死。 因为要隐藏身份,精灵已经很多年没用过魔法。 但和别的种族不一样,他们并不需要辛勤学习。对他们精灵来说,魔法就像抬手走路一样简单。 精灵语让他们能与元素沟通并控制元素,从而达到想要的效果。 法阵、介质这些都不需要,一句晦涩难懂的精灵语后,这密约便已落成。 她精灵再三解释了这个密约的禁忌,并希望与修女也定下密约。 多年的流浪和躲藏让她依旧怀有最基本的警戒。 这次伤员很多,修女跟着白魔法师和医师一同处理着病患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并不意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将精灵和勇者带到教会医院一间无人的病房。 “你不能对任何人提起我的身份,只要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你就会被精灵的诅咒吞没。”她再次强调了这件事,并试图将违约的后果描述得很严重,修女看着她,半天才说道:“我可以与你订立密约,但你依旧要小心。” “这样就好了,我们不说,不会有别人知道。”勇者爽朗地笑着拍了拍修女和精灵的肩膀:“现在冒险者小队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治疗伤员,招募新手,得尽快挽回这次的损失。” 团队的组建工作便两头进行起来。 在招募中他们发现,自己遭遇火龙袭击似乎并非个例,最近魔法大陆上多个国家都遭受了火龙的侵扰,它专门出现在各个古迹迷宫,或是皇宫官邸,在一番烧杀后,掠走那里的所有财物便施然离开。 无数个冒险者小队被它消灭,他们还能活下来一半多人,真是一个奇迹。 它是忽然出现的,和有记录出现过的所有龙都不相像,好像是一条新龙。 这种高傲的生物从前很少这样肆无忌惮地烧杀掳掠,它们对大陆上的其他种族大多数时间都不感兴趣,更喜欢盘踞在火山口、孤岛、雪山中离群索居,甚至对同类都不会有亲近的倾向。 如果它真的是一条新龙,那可能它的年纪还不大,比起成年龙,也许更容易驯服,或者屠戮。 它抢来的财宝倒在其次。 龙血、龙鳞、龙牙,无一不是惊世的财宝。 尤其火龙,虽然脾气最爆裂,体型最庞大,它们的血比岩浆中的火元素还要纯粹,一滴火龙血就能铸成一把无上神剑。 于是在普通人惶惶不可终日的同时,各工会、协会,甚至王国之间都对这魔物跃跃欲试。 这当然不是他们这残兵败将的小队伍能考虑的。 两个多月后,勉强招了几个新手的冒险者小队进行了遇见火龙后第一次行动。 这次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有特戈和魔点的地下洞穴,是一位医师托他们去采一些寒骨草,用以治疗那些讨伐火龙的行动中受伤的家伙们。 这种委托对于冒险者小队有些大材小用,但没办法,现在是个特殊时刻,第一次讨伐火龙失败,现在冒险者人手短缺,工会偶尔会强行派发任务,不做就不能接别的任务。 人总是要吃饭的嘛。 正好这种简单的任务也能锻炼新人,重整士气,一行十五个人早上九点就到了洞口集合。 “听说了吗?希尔巴王国组织了新一轮讨伐队。”矮人双子最擅长打探消息,正与众人闲聊。 “不意外,希尔巴王国这些年哪出什么事不是跑在最前面的。”女巫正给自己的黑猫梳着毛。 “路德维希王篡位登基,自然是希望将祸水东引,让大家看看他多有能耐,就没人敢说什么了。”骑士不屑道。 “真是骇人听闻啊,当年那场大屠杀……”女巫感叹道:“自那以后弥弥尔就成了废土,阿尔那也被破坏的……希望火龙给他们上一课。” “你还希望火龙硬么?它会半夜落在你家门口,一口火!就把你烧得成一堆碳!”矮人双子的另一个绘声绘色地说道。 “讨厌,那他们两败俱伤好了。” “好了。”勇者见人到得差不多了,拍了拍手,让准备进洞。 特戈和魔点都是很低级的小魔物,虽然对普通人来说是致命的,但连魔法学院的低年级生都能简单解决。 这一路很顺畅,他们采了超过需求量的寒骨草,留一些自己用,眼看被烧伤的人会只多不少,这东西以后一定是抢手货。 动物的本能可以让他们在事情最开始时就感知到危险。 接近洞口的时候,女巫的猫全身毛都奓了起来,挣扎着跳出她的臂弯,往洞穴深处跑去。 “怎么忽然?”女巫叫着猫的名字,追了过去。 “白魔法师和骑士,去帮帮她。”勇者有些无奈,那猫很少出现这种不听主人话的情况。 “我们在洞口等着。” 能看到洞口亮光的时候,一股带有浓重血腥和硫磺味的气息让人感到不安。 某种似曾相识的记忆回到冒险者小队老人们的脑海。 总不至于…… 第一次去围剿龙的队伍可是找了半个月才找到它的住处。 这又不是什么充满财宝的繁华城镇,只是普普通通的村落郊外。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离出口只有几尺时,能看到外面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 “嗨,自己吓自己。”矮人双子勾肩搭背,正要出洞。 在他们身前,一个巨大的银色竖瞳整个充满了洞口。 第338章 番外.他是龙.下 精灵不知道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那如同月亮的眼眸快速挪开,然后一条比蛇鸡的鸡尾还粗壮的柔软的东西伸了进来,将他们全部卷进漆黑的深渊。 她是被那头龙吃了吗?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母亲和妹妹…… …… 弥弥尔的山丘刮起迅风的时候春天就不远了,起风时,大家就会选一个天气好的日子一同洗东西。 也会有商人进山,兜售常见或不常见的货品。 “你这又是从哪弄来的野兽的蛋。” 母亲看着她宝贝地抱着的东西,满是无奈。 “我……我买的,听说是火蜥蜴的蛋呢。” “咱们家可养不了那个,你想把房子都烧掉么。” “没关系,父亲说他会教我怎么搭窝棚。” 后来父亲和她一起搭了个很结实的小屋子,她也按照商人说的方法,每天小心翼翼将火蜥蜴蛋放在熄灭的篝火中,再灌入自己的魔法。 可直到弥弥尔陷落,她也没等到那颗蛋孵化。 …… 故乡的梦总是让精灵泪流满面,她忽然惊醒过来。 然后发现自己身下硌得慌。 这里似乎是一个更大的洞窟,这空间也许有弥弥尔一座山那么大,零散几处火把似的光源却让这地方亮着如同夕阳下一样的暖光。而她好像身处山壁上一个很小里凹的洞里。 她活动了活动手脚,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伤。 那头龙没有吃掉她么? 她小心翼翼蹲着立起来,看了看周围。 龙似乎不在,但这里也没有其他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它将他们抓了又不吃(也许是储备粮),但当务之急必然是先离开这里。 精灵不敢用魔法照亮,如果让龙或者别的什么人察觉,麻烦就大了。 她轻轻地匍匐爬出身处的小洞,被眼前的场景惊呆。 小洞下面是用金币和各种珠宝铺成的海洋,刚才看到的光源都是发光的某种宝物,只用这一点光,就能被金币和珠宝反射出如同落日余晖的光芒。 精灵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宝物。 她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即使如此致命,人们还那么觊觎龙的一切。 弥弥尔只有精灵泪都值得他们的铁骑踏上征服,何况此处。 世间流传的龙的多半是传说而非相关物品,可知拥有财富远没有拥有守卫财富的能力重要。 她爬下小洞时,忽然感觉到身下一震。 难道是龙回来了? 她有些惊恐地想缩回小洞,但这只是一个很小的洞穴,没吃没喝,遮挡效果也不佳,哪怕真的能躲过龙,也不是能长久待着的地方。 她张望了片刻,看到一个疑似出口的地方。 没办法,现在只能去试试了。 匍匐着飞快爬向那处洞口,她还不忘随手揣几个金币红宝石,有了这些,就能给母亲买很多的药了。 然而就在她离洞口只剩十几米的时候,身下震得更厉害了。 脚腕忽然一紧,就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往后拽走。 精灵试图抓住什么固定自己的身体,然而那些财宝并不能帮助到她太多。 到了某处,那股力量忽然变成向上的,并且把她翻了个面。 巨大的竖瞳足有她这么高,旁边的灰色眼睛好似一轮巨大的月亮。她甚至能看到自己在其中的倒影。 精灵吃过很多苦头,她明白在恐惧或是疼痛的时候都不应该尖叫,这对眼下的情况有害无利,她就这么木呆呆地倒立看着那轮月亮。 银白的颜色很像弥弥尔冬月节时的月亮,当然,没那么大。 出乎意料的是,龙把她放了下来,她才发现自己刚才待的山洞,是龙腿弯的位置。 而抓着她脚腕的,是龙的尾巴尖。 将她放回去后,龙尾在她身上拍了拍,又横着压在她腰上,让她再也难以逃跑。 精灵呆坐着,不知道应不应该为自己的存活感到庆幸。 可虽然还活着,她好像也,跑不掉了。 龙没有吃她。 也没怎么折磨她。 不知道是考虑食材的新鲜和口感还是怎么样,他甚至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弄来些水果和肉类。 都是熟的。 没有调味。 有点(非常)难吃。 她只能捡一些还能入口的果腹。 看她吃得很少,龙似乎不大高兴。 第二日,一只哥布林被扔到她面前,熟的。 那介于烤肉和焦糊之间的味道,和哥布林的死状终于让精灵难以忍受,哇一下吐了出来。 龙一下子站了起来——它在洞里一直是懒洋洋卧着的——霎时间地动山摇。 精灵觉得自己大概触犯了它,死期到了。 腰上的尾巴一下子将她缠紧,巨龙振翅起飞。她这才发现这地方的出口离地面有多高。 她不知道它要去哪,只是有些筋疲力尽地闭上眼,东躲西藏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耳边呼呼的风安静下来时,她落入一片温水。 水温比体温稍高些,带有一些硫磺的味道。水也不很深,她坐起来也就到肩高。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似乎在一个温泉里。 巨龙依旧守在旁边,只是脑袋贴着地面,好像在看她。 她莫名从那巨大的银瞳中看出一丝紧张。 这温泉似乎有治疗的效果之前她在采寒骨草的洞里受的轻伤原本已经结痂了,现在竟然肉眼可见恢复如初。 “你不吃我吗?”她终于问道,然后忽然发现这几天她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嗓子变得有点哑。 龙把脑袋扭开一点,然后忽然吐了个小火球。 精灵听说过它屠城焚村的事,所以完全不怀疑这么个不如火蜥蜴喷火的小火球是要杀了她,也完全不像一个威胁,更不应该是不小心的。 “你在逗我吗?” 巨大的龙头摇了摇,又点了点。 她想了想,问道:“那个哥布林,是给我吃的吗……” 点头。 那带她来这是因为她吐了以为她受伤吗。 “哥布林不是食材,熟的水果也很难吃。” 点头。 “可以放我回去吗?我不会给人透露你的位置的。” 摇头。 “你会杀我吗?” 摇头。 精灵觉得自己从龙的储备粮成了宠物。 等她在温泉洗干净以后,龙又将她带回洞窟。 回程时她睁着眼,下面都是不认识的地方,完全不知道那天为什么它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烧焦的哥布林最后跟被呕吐物沾染的金币全被扔了出去。 精灵还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些权益。 她从龙的财宝里挑挑拣拣,给自己找了些换洗衣裳,又拼了张床。 龙看着她跑来跑去,眼神……怎么说,有点湿润。 “尾巴很重,压得我喘不上气。”晚上睡觉时,她推开了准备压着她肚子的尾巴尖。 她小心观察着龙的反应,准备随时改口。 可对方只是眼神更可怜巴巴,最后绕着她的床睡下了,脑袋就放在她床边,精灵一垂手就能碰到。 精灵松了一口气,它还挺听话的。 第二天给的水果是生的,肉也是常见都牛肉了。 她昨日从某处找到一些调味料,这就用上了。 这么些天,她总算吃上一顿正经饭。 她吃饭的时候龙就在一旁看着,它总是注视着她。 大概是昨天精灵和龙的关系有了些改善,它看了一会,竟然探过头来,张开嘴。 看到这黑洞洞且满是尖齿的大嘴,精灵一开始还吓了一跳,然后反应过来,它好像在跟自己要吃的。 她切下一份肉排扔进龙嘴里。 龙闭上嘴,嚼也没嚼就往下咽,这么点肉只够他塞牙缝的。 果然,它吃完又张嘴了。 “你太大了,多少都不够吃的。”精灵没办法,把做好的肉都扔给了它。 它应该并不饿,没处理的肉还摆在那,它看都不看。 就是当点心,耗费也太大了。 精灵考虑着以后做菜的分量,有些头疼。 第二日醒来时,她忽然觉得又有东西压着自己的肚子。 她本能想推开,触手的光滑细腻却不是龙尾的感觉,而且脖子上也有东西缠着。 睁开眼,她看到一个还有些稚嫩的面孔,正凑在她脸侧。 虽然还是个半大孩子,但也能看出,男的。 起初她还以为龙又抓来一只宠物,在察觉到她醒来以后,那个男孩儿也睁开了眼。 一对银色的竖瞳眼眸。 两人对视了片刻,男孩笑了起来,埋头在她颈窝。 “你……你是龙?” 回答她的,是一个小火球。 即使变成了人的模样,龙还是不会说话。 穿着精灵翻出来的宫廷款式睡袍,坐在床边,眼神无比可怜。 他一副十来岁男孩的模样,精灵想起别人的传说,他真是个小孩儿也说不定。 但他真是个孩子也真是条龙。 他变成这样,难道是因为自己昨天说他太大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也许…… 吃完饭,她提出想上街。 “你不放我走,我们一起去总行,要在这里长期生活,就得置办些东西……” 劝说的话还没说完,龙就点了点头。 大概是因为人形的缘故,这让他看上去格外乖巧,精灵忽然有一丝恍惚。 他们落在离城镇稍远的地方,搭车过去。 这双银色竖瞳也会为他们招来麻烦,精灵小心给他戴上兜帽时,龙忽然抱了上来,脑袋蹭了蹭她,好像在撒娇。 精灵愣了一下,推开他,来到路中间准备拦下过往的马车。 这地方离冒险者小队大本营并不算太远,只是分处在两个国家。 这是个宁静祥和的城市,集市上熙熙攘攘,卖什么的都有。 精灵扫了一眼乖乖牵着自己手的龙,他只是来陪她的,好像她想去哪就能去哪。 于是她带着他进了一家冒险者工会。 打听了一下自己的小队的下落。 下落就是没什么下落。 还在正常营业状态。 这都快一周了,应该有人知道他们出事了。 她看着一手捧着苹果的男孩儿,有些疑惑。 他是只把她带来,别人都没动么?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视线,龙抬头,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我们可以回去吗?”她们离开工会,来到一个没人的小巷,她坐在一个木箱上,和龙对视着,怕他拒绝,又补充道:“我和你。” 龙一开始皱着眉,在听到那三个字以后才展眉点点头,抱住了她。 于是他们回到洞穴,装了一些金币。 这次龙直接落在当时他们采寒骨草的洞口,不远处有一个传送法阵,可以将他们传回城里。 城里大街上忽然多了很多人,戒备森严,似乎有什么大人物到了这里。 两人拉低了兜帽,一路往家走。 损毁的门板和空旷的屋子给了精灵当头一棒。 母亲和妹妹不会乱跑的,她们被人抓走了! 她在街上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希尔巴王国的圣骑士们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到了这个边陲小城,而他们确实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一对精灵母女。 那对母女现在正关在城中官邸,过两日就要被砍头。 那些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来到这。 两个人影浮现在她脑海。 当务之急还是把母亲妹妹救走。 管理者的官邸有一座关押囚犯的高塔。 精灵毕竟当了多年盗贼,偷偷潜入不在话下,很难保证完全不弄出动静,到时候还要带着母亲妹妹离开,就有些困难。 纠结地研究地图时,她看到了一旁趴着看她的龙。 “可以在这里接我们吗?”她只能试着求助于他。 龙看了看地图,点点头。 她不确定他到底明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而且相信这个将自己同伴杀死,将自己掳走的生物是不是太冒险了。 只是现在也没办法求助别人。 入夜后,她正要与他分头行动,龙忽然给了她一个哨子。 “到时候用这个叫你么?”她接过那木头做的小东西,总觉得有点眼熟。 点头。 龙重新拿过哨子,给她吹了一小段调子。 很耳熟,可又急不得在哪听过。 然而现在没时间追究那么多了。 不再顾及自己的身份,精灵很快用魔法放倒了两个守卫,在高塔最顶端见到了母亲和妹妹。 然而在最后那扇门前,却难住了她。 他们知道精灵会魔法,于是也在门上施下反魔法的咒术。她一碰门,就被远远弹开。 而且触动了什么警报。 马上就有无数警卫蜂拥而至。 为首的,是圣骑士 精灵见过他,当年就是他带人侵入弥弥尔。 当初是无数壮年精灵牺牲,才为他们找到一线生机。 她一个人,定然打不过。 然而她还依旧要反抗,她们是自由的精灵,是地母最爱的孩子,不是谁是奴隶。 她将哨子扔进牢门:“吹!” “吹什么啊!”妹妹捡起哨子茫然问道。 “什么都可以!” 就算自己跑不掉了,也希望母亲和妹妹能…… 在哨子发出第一个音节时,精灵忽然变得恍惚。 龙吹的那个小调,是弥弥尔的摇篮曲,只是他不太熟练,吹得有些变调。 …… “你给他吹摇篮曲有什么用,他还没生出来呢。” 一家人睡觉之前,精灵都会将火蜥蜴蛋放进熄灭的篝火中,给他吹奏摇篮曲。 “我前两天感觉到他动了!他一定马上就能出来了。”她很仔细地吹着口哨,那是她自己用衫柳枝做的。 “他生出来又能怎么样呢,他们只会破坏,说到底就没有精灵养火蜥蜴的,” “听说他们会从嘴里喷火呢!”精灵兴奋地说:“我养了他就会对他负责,我会教他乖乖的。” …… 轰的一声巨响,塔楼剧烈摇晃,牢房那边似乎被撞出一个大窟窿,然后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月亮一样银色眼眸。 他舌头一卷,就将母亲和妹妹带走,又要来拆阻隔着她的栏杆。 “我想起你了。”精灵朝龙伸出手。 所有人愣神的时候,一道绿光忽然击中精灵,她眼中失去光芒,倒在地上。 【导演(折耳根):阿瓦达啃大瓜。 精灵(欢欢):?这魔法大陆原来叫英格兰 导演(折耳根):不是,开玩笑的。 火龙(阿靖):老婆,你们在说什么。 精灵(欢欢):说一个疤头的故事。】 那是一种死咒,圣骑士原本不应该沾染这种黑魔法,然而圣骑士好像顾不得那么多了,又是几道死咒朝着龙射去。 然而这种生物是更高位面的存在,他们的鳞片可以完全防御魔法,这咒术对他没用。 反而精灵的遭遇让他暴怒,他一尾巴抽碎了塔楼,爪子抓住塔顶振翅升空,他好像想摔死他们。 在最高空,他捏碎了塔楼,在一众掉落的杂物中,精准地用尾巴一卷,然后朝那些人补上一记猛烈的火焰喷射。 这么高的地方,除了会高等空间魔法的魔法师,其他人很难活下来。 圣骑士会魔法,但都是攻击性的,哪怕一开始没被烧焦,且套着珍贵的黄金铠甲,他也被摔成了肉泥。 因为这个事件,希尔巴王国来这的军队损失大半,只能悻悻而归。 “什么?龙把伯母和妹妹都掠走了?” 冒险者工会,勇士打听到前一晚发生的事,吃惊道。 之前精灵被龙掠走,剩下的人却毫发无损。勇士一回来就将事情告诉工会,想请求援助,援助很快就来了,第一件事却是全城寻找追捕精灵。 打听之下才知道,当初希尔巴王国入侵弥弥尔,虽然杀害了许多精灵,但最后竟然出现了一条火龙,几乎将他们杀死,他好像在守护弥弥尔,或是精灵。 所以听说火龙出现并掠走一个盗贼却没伤人后,圣骑士就起了疑心,全程搜捕下,果然找到了两个精灵。 勇者以为自己好心办坏事,本来还计划劫法场,没想到有人先来一步。 “总觉得,他们或许认识。”修女也有些疑惑。 第一次龙如果往矿洞喷火,也能将他们烧死的,第二次当然也是,但他只是追了过来,并没有伤害他们。 或者说并没有伤害‘她’。 “算了,继续找。”勇者摸了摸脑袋,无奈道。 “什么?你还要找?” “要啊,我们不是同伴吗?”他拍了拍胸口:“如果可以的话,也许能让龙也加入我们冒险队呢?” …… 精灵醒来时,发现自己又躺在温泉中,枕在龙的腿上。 她竟然还没死。 男孩儿模样的龙在她旁边,见她醒来,非常开心,发出蜥蜴那种嘶嘶的声音。 “你不是火蜥蜴啊。”她抬手摸了摸龙的脑袋。 龙有些着急,嘶了两声又给她喷了个火球。 好像在说‘我也会喷火’。 “不是火蜥蜴也没关系,以后一起生活。” 龙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掬水给她擦了擦脸。 精灵没发现的是,自己胸口上有一个鳞片似的痕迹。龙早把自己唯一的逆鳞给了她防身,所以她中了死咒才活下来。 母亲和妹妹都被龙放在自己的山洞里,好起来以后她骑着龙就把希尔巴王国的城堡和骑士团所在地烤了。并且回到弥弥尔,开始重建故乡。 至于重新踏上冒险,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大家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完】 【精灵(欢欢):哈?我以为是勇士或者修女告密的。 导演(折耳根):宝宝我们是童话。 精灵(欢欢):谁家童话会出现烤熟的哥布林? 导演(折耳根):童话也要符合龙格。 火龙(阿靖):没错,我干得出来。 精灵(欢欢):……行。】 第338章 番外.他是龙.下 精灵不知道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那如同月亮的眼眸快速挪开,然后一条比蛇鸡的鸡尾还粗壮的柔软的东西伸了进来,将他们全部卷进漆黑的深渊。 她是被那头龙吃了吗?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母亲和妹妹…… …… 弥弥尔的山丘刮起迅风的时候春天就不远了,起风时,大家就会选一个天气好的日子一同洗东西。 也会有商人进山,兜售常见或不常见的货品。 “你这又是从哪弄来的野兽的蛋。” 母亲看着她宝贝地抱着的东西,满是无奈。 “我……我买的,听说是火蜥蜴的蛋呢。” “咱们家可养不了那个,你想把房子都烧掉么。” “没关系,父亲说他会教我怎么搭窝棚。” 后来父亲和她一起搭了个很结实的小屋子,她也按照商人说的方法,每天小心翼翼将火蜥蜴蛋放在熄灭的篝火中,再灌入自己的魔法。 可直到弥弥尔陷落,她也没等到那颗蛋孵化。 …… 故乡的梦总是让精灵泪流满面,她忽然惊醒过来。 然后发现自己身下硌得慌。 这里似乎是一个更大的洞窟,这空间也许有弥弥尔一座山那么大,零散几处火把似的光源却让这地方亮着如同夕阳下一样的暖光。而她好像身处山壁上一个很小里凹的洞里。 她活动了活动手脚,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伤。 那头龙没有吃掉她么? 她小心翼翼蹲着立起来,看了看周围。 龙似乎不在,但这里也没有其他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它将他们抓了又不吃(也许是储备粮),但当务之急必然是先离开这里。 精灵不敢用魔法照亮,如果让龙或者别的什么人察觉,麻烦就大了。 她轻轻地匍匐爬出身处的小洞,被眼前的场景惊呆。 小洞下面是用金币和各种珠宝铺成的海洋,刚才看到的光源都是发光的某种宝物,只用这一点光,就能被金币和珠宝反射出如同落日余晖的光芒。 精灵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宝物。 她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即使如此致命,人们还那么觊觎龙的一切。 弥弥尔只有精灵泪都值得他们的铁骑踏上征服,何况此处。 世间流传的龙的多半是传说而非相关物品,可知拥有财富远没有拥有守卫财富的能力重要。 她爬下小洞时,忽然感觉到身下一震。 难道是龙回来了? 她有些惊恐地想缩回小洞,但这只是一个很小的洞穴,没吃没喝,遮挡效果也不佳,哪怕真的能躲过龙,也不是能长久待着的地方。 她张望了片刻,看到一个疑似出口的地方。 没办法,现在只能去试试了。 匍匐着飞快爬向那处洞口,她还不忘随手揣几个金币红宝石,有了这些,就能给母亲买很多的药了。 然而就在她离洞口只剩十几米的时候,身下震得更厉害了。 脚腕忽然一紧,就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往后拽走。 精灵试图抓住什么固定自己的身体,然而那些财宝并不能帮助到她太多。 到了某处,那股力量忽然变成向上的,并且把她翻了个面。 巨大的竖瞳足有她这么高,旁边的灰色眼睛好似一轮巨大的月亮。她甚至能看到自己在其中的倒影。 精灵吃过很多苦头,她明白在恐惧或是疼痛的时候都不应该尖叫,这对眼下的情况有害无利,她就这么木呆呆地倒立看着那轮月亮。 银白的颜色很像弥弥尔冬月节时的月亮,当然,没那么大。 出乎意料的是,龙把她放了下来,她才发现自己刚才待的山洞,是龙腿弯的位置。 而抓着她脚腕的,是龙的尾巴尖。 将她放回去后,龙尾在她身上拍了拍,又横着压在她腰上,让她再也难以逃跑。 精灵呆坐着,不知道应不应该为自己的存活感到庆幸。 可虽然还活着,她好像也,跑不掉了。 龙没有吃她。 也没怎么折磨她。 不知道是考虑食材的新鲜和口感还是怎么样,他甚至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弄来些水果和肉类。 都是熟的。 没有调味。 有点(非常)难吃。 她只能捡一些还能入口的果腹。 看她吃得很少,龙似乎不大高兴。 第二日,一只哥布林被扔到她面前,熟的。 那介于烤肉和焦糊之间的味道,和哥布林的死状终于让精灵难以忍受,哇一下吐了出来。 龙一下子站了起来——它在洞里一直是懒洋洋卧着的——霎时间地动山摇。 精灵觉得自己大概触犯了它,死期到了。 腰上的尾巴一下子将她缠紧,巨龙振翅起飞。她这才发现这地方的出口离地面有多高。 她不知道它要去哪,只是有些筋疲力尽地闭上眼,东躲西藏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耳边呼呼的风安静下来时,她落入一片温水。 水温比体温稍高些,带有一些硫磺的味道。水也不很深,她坐起来也就到肩高。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似乎在一个温泉里。 巨龙依旧守在旁边,只是脑袋贴着地面,好像在看她。 她莫名从那巨大的银瞳中看出一丝紧张。 这温泉似乎有治疗的效果之前她在采寒骨草的洞里受的轻伤原本已经结痂了,现在竟然肉眼可见恢复如初。 “你不吃我吗?”她终于问道,然后忽然发现这几天她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嗓子变得有点哑。 龙把脑袋扭开一点,然后忽然吐了个小火球。 精灵听说过它屠城焚村的事,所以完全不怀疑这么个不如火蜥蜴喷火的小火球是要杀了她,也完全不像一个威胁,更不应该是不小心的。 “你在逗我吗?” 巨大的龙头摇了摇,又点了点。 她想了想,问道:“那个哥布林,是给我吃的吗……” 点头。 那带她来这是因为她吐了以为她受伤吗。 “哥布林不是食材,熟的水果也很难吃。” 点头。 “可以放我回去吗?我不会给人透露你的位置的。” 摇头。 “你会杀我吗?” 摇头。 精灵觉得自己从龙的储备粮成了宠物。 等她在温泉洗干净以后,龙又将她带回洞窟。 回程时她睁着眼,下面都是不认识的地方,完全不知道那天为什么它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烧焦的哥布林最后跟被呕吐物沾染的金币全被扔了出去。 精灵还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些权益。 她从龙的财宝里挑挑拣拣,给自己找了些换洗衣裳,又拼了张床。 龙看着她跑来跑去,眼神……怎么说,有点湿润。 “尾巴很重,压得我喘不上气。”晚上睡觉时,她推开了准备压着她肚子的尾巴尖。 她小心观察着龙的反应,准备随时改口。 可对方只是眼神更可怜巴巴,最后绕着她的床睡下了,脑袋就放在她床边,精灵一垂手就能碰到。 精灵松了一口气,它还挺听话的。 第二天给的水果是生的,肉也是常见都牛肉了。 她昨日从某处找到一些调味料,这就用上了。 这么些天,她总算吃上一顿正经饭。 她吃饭的时候龙就在一旁看着,它总是注视着她。 大概是昨天精灵和龙的关系有了些改善,它看了一会,竟然探过头来,张开嘴。 看到这黑洞洞且满是尖齿的大嘴,精灵一开始还吓了一跳,然后反应过来,它好像在跟自己要吃的。 她切下一份肉排扔进龙嘴里。 龙闭上嘴,嚼也没嚼就往下咽,这么点肉只够他塞牙缝的。 果然,它吃完又张嘴了。 “你太大了,多少都不够吃的。”精灵没办法,把做好的肉都扔给了它。 它应该并不饿,没处理的肉还摆在那,它看都不看。 就是当点心,耗费也太大了。 精灵考虑着以后做菜的分量,有些头疼。 第二日醒来时,她忽然觉得又有东西压着自己的肚子。 她本能想推开,触手的光滑细腻却不是龙尾的感觉,而且脖子上也有东西缠着。 睁开眼,她看到一个还有些稚嫩的面孔,正凑在她脸侧。 虽然还是个半大孩子,但也能看出,男的。 起初她还以为龙又抓来一只宠物,在察觉到她醒来以后,那个男孩儿也睁开了眼。 一对银色的竖瞳眼眸。 两人对视了片刻,男孩笑了起来,埋头在她颈窝。 “你……你是龙?” 回答她的,是一个小火球。 即使变成了人的模样,龙还是不会说话。 穿着精灵翻出来的宫廷款式睡袍,坐在床边,眼神无比可怜。 他一副十来岁男孩的模样,精灵想起别人的传说,他真是个小孩儿也说不定。 但他真是个孩子也真是条龙。 他变成这样,难道是因为自己昨天说他太大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也许…… 吃完饭,她提出想上街。 “你不放我走,我们一起去总行,要在这里长期生活,就得置办些东西……” 劝说的话还没说完,龙就点了点头。 大概是因为人形的缘故,这让他看上去格外乖巧,精灵忽然有一丝恍惚。 他们落在离城镇稍远的地方,搭车过去。 这双银色竖瞳也会为他们招来麻烦,精灵小心给他戴上兜帽时,龙忽然抱了上来,脑袋蹭了蹭她,好像在撒娇。 精灵愣了一下,推开他,来到路中间准备拦下过往的马车。 这地方离冒险者小队大本营并不算太远,只是分处在两个国家。 这是个宁静祥和的城市,集市上熙熙攘攘,卖什么的都有。 精灵扫了一眼乖乖牵着自己手的龙,他只是来陪她的,好像她想去哪就能去哪。 于是她带着他进了一家冒险者工会。 打听了一下自己的小队的下落。 下落就是没什么下落。 还在正常营业状态。 这都快一周了,应该有人知道他们出事了。 她看着一手捧着苹果的男孩儿,有些疑惑。 他是只把她带来,别人都没动么?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视线,龙抬头,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我们可以回去吗?”她们离开工会,来到一个没人的小巷,她坐在一个木箱上,和龙对视着,怕他拒绝,又补充道:“我和你。” 龙一开始皱着眉,在听到那三个字以后才展眉点点头,抱住了她。 于是他们回到洞穴,装了一些金币。 这次龙直接落在当时他们采寒骨草的洞口,不远处有一个传送法阵,可以将他们传回城里。 城里大街上忽然多了很多人,戒备森严,似乎有什么大人物到了这里。 两人拉低了兜帽,一路往家走。 损毁的门板和空旷的屋子给了精灵当头一棒。 母亲和妹妹不会乱跑的,她们被人抓走了! 她在街上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希尔巴王国的圣骑士们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到了这个边陲小城,而他们确实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一对精灵母女。 那对母女现在正关在城中官邸,过两日就要被砍头。 那些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来到这。 两个人影浮现在她脑海。 当务之急还是把母亲妹妹救走。 管理者的官邸有一座关押囚犯的高塔。 精灵毕竟当了多年盗贼,偷偷潜入不在话下,很难保证完全不弄出动静,到时候还要带着母亲妹妹离开,就有些困难。 纠结地研究地图时,她看到了一旁趴着看她的龙。 “可以在这里接我们吗?”她只能试着求助于他。 龙看了看地图,点点头。 她不确定他到底明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而且相信这个将自己同伴杀死,将自己掳走的生物是不是太冒险了。 只是现在也没办法求助别人。 入夜后,她正要与他分头行动,龙忽然给了她一个哨子。 “到时候用这个叫你么?”她接过那木头做的小东西,总觉得有点眼熟。 点头。 龙重新拿过哨子,给她吹了一小段调子。 很耳熟,可又急不得在哪听过。 然而现在没时间追究那么多了。 不再顾及自己的身份,精灵很快用魔法放倒了两个守卫,在高塔最顶端见到了母亲和妹妹。 然而在最后那扇门前,却难住了她。 他们知道精灵会魔法,于是也在门上施下反魔法的咒术。她一碰门,就被远远弹开。 而且触动了什么警报。 马上就有无数警卫蜂拥而至。 为首的,是圣骑士 精灵见过他,当年就是他带人侵入弥弥尔。 当初是无数壮年精灵牺牲,才为他们找到一线生机。 她一个人,定然打不过。 然而她还依旧要反抗,她们是自由的精灵,是地母最爱的孩子,不是谁是奴隶。 她将哨子扔进牢门:“吹!” “吹什么啊!”妹妹捡起哨子茫然问道。 “什么都可以!” 就算自己跑不掉了,也希望母亲和妹妹能…… 在哨子发出第一个音节时,精灵忽然变得恍惚。 龙吹的那个小调,是弥弥尔的摇篮曲,只是他不太熟练,吹得有些变调。 …… “你给他吹摇篮曲有什么用,他还没生出来呢。” 一家人睡觉之前,精灵都会将火蜥蜴蛋放进熄灭的篝火中,给他吹奏摇篮曲。 “我前两天感觉到他动了!他一定马上就能出来了。”她很仔细地吹着口哨,那是她自己用衫柳枝做的。 “他生出来又能怎么样呢,他们只会破坏,说到底就没有精灵养火蜥蜴的,” “听说他们会从嘴里喷火呢!”精灵兴奋地说:“我养了他就会对他负责,我会教他乖乖的。” …… 轰的一声巨响,塔楼剧烈摇晃,牢房那边似乎被撞出一个大窟窿,然后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月亮一样银色眼眸。 他舌头一卷,就将母亲和妹妹带走,又要来拆阻隔着她的栏杆。 “我想起你了。”精灵朝龙伸出手。 所有人愣神的时候,一道绿光忽然击中精灵,她眼中失去光芒,倒在地上。 【导演(折耳根):阿瓦达啃大瓜。 精灵(欢欢):?这魔法大陆原来叫英格兰 导演(折耳根):不是,开玩笑的。 火龙(阿靖):老婆,你们在说什么。 精灵(欢欢):说一个疤头的故事。】 那是一种死咒,圣骑士原本不应该沾染这种黑魔法,然而圣骑士好像顾不得那么多了,又是几道死咒朝着龙射去。 然而这种生物是更高位面的存在,他们的鳞片可以完全防御魔法,这咒术对他没用。 反而精灵的遭遇让他暴怒,他一尾巴抽碎了塔楼,爪子抓住塔顶振翅升空,他好像想摔死他们。 在最高空,他捏碎了塔楼,在一众掉落的杂物中,精准地用尾巴一卷,然后朝那些人补上一记猛烈的火焰喷射。 这么高的地方,除了会高等空间魔法的魔法师,其他人很难活下来。 圣骑士会魔法,但都是攻击性的,哪怕一开始没被烧焦,且套着珍贵的黄金铠甲,他也被摔成了肉泥。 因为这个事件,希尔巴王国来这的军队损失大半,只能悻悻而归。 “什么?龙把伯母和妹妹都掠走了?” 冒险者工会,勇士打听到前一晚发生的事,吃惊道。 之前精灵被龙掠走,剩下的人却毫发无损。勇士一回来就将事情告诉工会,想请求援助,援助很快就来了,第一件事却是全城寻找追捕精灵。 打听之下才知道,当初希尔巴王国入侵弥弥尔,虽然杀害了许多精灵,但最后竟然出现了一条火龙,几乎将他们杀死,他好像在守护弥弥尔,或是精灵。 所以听说火龙出现并掠走一个盗贼却没伤人后,圣骑士就起了疑心,全程搜捕下,果然找到了两个精灵。 勇者以为自己好心办坏事,本来还计划劫法场,没想到有人先来一步。 “总觉得,他们或许认识。”修女也有些疑惑。 第一次龙如果往矿洞喷火,也能将他们烧死的,第二次当然也是,但他只是追了过来,并没有伤害他们。 或者说并没有伤害‘她’。 “算了,继续找。”勇者摸了摸脑袋,无奈道。 “什么?你还要找?” “要啊,我们不是同伴吗?”他拍了拍胸口:“如果可以的话,也许能让龙也加入我们冒险队呢?” …… 精灵醒来时,发现自己又躺在温泉中,枕在龙的腿上。 她竟然还没死。 男孩儿模样的龙在她旁边,见她醒来,非常开心,发出蜥蜴那种嘶嘶的声音。 “你不是火蜥蜴啊。”她抬手摸了摸龙的脑袋。 龙有些着急,嘶了两声又给她喷了个火球。 好像在说‘我也会喷火’。 “不是火蜥蜴也没关系,以后一起生活。” 龙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掬水给她擦了擦脸。 精灵没发现的是,自己胸口上有一个鳞片似的痕迹。龙早把自己唯一的逆鳞给了她防身,所以她中了死咒才活下来。 母亲和妹妹都被龙放在自己的山洞里,好起来以后她骑着龙就把希尔巴王国的城堡和骑士团所在地烤了。并且回到弥弥尔,开始重建故乡。 至于重新踏上冒险,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大家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完】 【精灵(欢欢):哈?我以为是勇士或者修女告密的。 导演(折耳根):宝宝我们是童话。 精灵(欢欢):谁家童话会出现烤熟的哥布林? 导演(折耳根):童话也要符合龙格。 火龙(阿靖):没错,我干得出来。 精灵(欢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