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为聘山河予君》 第1章 梦醒喜提一耳光 云朗风疏,新芽初锦闹枝头。 熙攘的南北大街中,两匹骏马拉着辆板车缓缓行进,板车上一口黑漆描金大棺材赫然入目,骇得来往行人纷纷避让。 板车行至最繁华路段之时,一架华贵的马车横挡路中,截停扶灵队伍。 良久,马车上悠悠然走下一俊美阴柔的男子,男子径直走到黑棺前,两指轻勾,身后几个黑衣青年阔步上前,宽刀利剑插入棺盖,预备打开。 “奕王殿下不可!” 扶灵的人扑簌簌跪地,“我家世子本就死不瞑目,而今尸骨未寒,再受不得这般羞辱!求王爷高抬贵手!” 唤作奕王的男子充耳不闻,清淡疏离的嗓音对手下道:“开。” “王爷!不能开棺啊!世子他已经殓好了,见不得天光!”扶灵众人磕头哀求,却是无用,又不能反抗。 因为眼前之人是乃当今圣上幼弟——奕王南宫述。 其身份之尊贵,除了皇帝,无人可阻挠他日常行径。 扶灵的人伏跪棺前,凄泪如注。 但听“嘎吱嘎吱”几声,黑金棺盖便被揭置一旁。 南宫述慢步过去,双手撑在棺沿,伸颈往棺内窥望。 探去一只手,他缓缓揭下棺内亡者的苫脸纸…… 猝不及防一眨眼,一双细长惨白的手勾住南宫述的脖颈,将他的半边身体拉拽进棺,缠绵汲吻。 “原来男人是这样的味道!温热,湿软,清甜,有淡淡的薄荷清香……”诡异黑棺内,宗寥眼眸紧闭,正是在梦里甜蜜吻取她的欢郎。 只是……这欢郎他怎么半点回应也不给? 他不会这事儿? 真没用! 宗寥气得从梦中清醒。 倦眼缓慢掀开,一张雌雄莫辨的脸逆着光线,模糊不清,只见得其长发飘飘,形如三更女鬼,寒气逼人,阴森可怖。 梦中梦? 这位是她激烈亲吻的梦中郎? 梦中郎就长这死样? 呆愣时刻,一双大手霍地扯开宗寥双臂,紧接着“啪——”一声脆响自她脸上荡开。 脖子似是被那一巴掌扇断了,痛感方将蔓延开,地动天摇的脑袋往旁边倏地一甩,既而重重磕撞到不知名的硬物上,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昏死过去了。 再醒来时宗寥躺在一张木榻上,左手抚着左边胖乎乎火辣辣的脸,右手揉着脑门上馒头一般大的肿包,两眼直愣愣的一转不转。 “那个打了老子的人到底是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她在心里咆哮。 一口怨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吐不出。 她实在想不通到底哪里出了岔,她不过睡个觉,美美做了个春梦,怎么就突然出现在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环境里? 被绑架了? 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闭眼睁眼间,宗寥似乎瞬移到了另一个空间,身边的环境和物件无一不透着浓浓的陌生气息。 茫然的她注视着眼前的天花板,心脏几乎停跳。 她看到的哪是什么天花板! 入目是朱红立柱,彩漆平棋,烟罗纱帐纸糊木窗,一派古色古香的装潢。 这里不是她拼死拼活工作好几年才付了首付的一百平轻奢小窝,而是一座精雅的古典豪宅。 窗外没有喧嚣车流,没有跳广场舞的大姨…… 静! 异常的静! 气氛诡异得让人后背冷汗直冒。 挪动麻木僵硬的身子,她从床榻上滑下来,爬到一面铜镜前想要看看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惨状? 精致平整的镜面里,一双狭长妖异的柳叶眼眨巴眨巴,不可置信地一再凑近,右边脸上一道血红色五指印高高耸起,额上一个大肿包,足有拳头大。 整个看起来就是一张扭曲变形的大猪头。 唯一能看的只有右边白净的面庞了。那是半张如白玉雕琢出来的俊美脸蛋,颌线清晰流畅,仅看半边就知此人是个英气飒朗美男子。 男子? 宗寥差点没吓跪到地上,她可是亲戚朋友眼中温婉美丽的邻家姐姐形象,怎么可能是镜子里半俊半丑的男儿郎! 但看他长眉如剑,头上玉簪半束起青丝,身上层层叠叠交拢的宽袖长袍,的确是个高挺纤瘦的古风男子打扮啊! 一个大胆的猜想从大脑里窜出——她穿越了! 穿成了一个古代男人! 一个没有原主记忆的古代男人! 如果没有原主记忆,她该怎么去契合这具陌生的身体?日常行为会不会与原主大相径庭?古代家族关系复杂,凭她现实中那点单纯善良的心思,会不会被弄死? 单身二十多年没碰过男人,好容易做个春梦解解馋,怎么就穿了? 老天就这么不待见她? 梦里还碰不得男人了? 糊里糊涂吻到的那个人还不知道是人是鬼,是男是女。 要死啊! 宗寥还在怨天尤人,慌张得都来不及先检查这具身体究竟是不是真带把儿的,忽听“嘎吱”一声轻响,屋门被人从外面开启。 一串急中带稳的脚步声渐近,她忙不迭坐正于镜桌前,眼眸微眯,偷偷瞄看从身后靠近的人。 见来人是个头发雪白的妇人,发髻用墨蓝色方巾包裹起,一身墨青色绫罗衣裳,手中端着个木托盘。 待人来到身后,宗寥即刻闭上眼睛,等待对方先说话。她想如果真的穿到了古代,说话口音或有不同,不能先露马脚,沉默是化解冲突最好的办法。 等了半天,那人却是没开口,听见她把托盘放到了镜桌上后,轻轻拍了拍宗寥的肩。 睁开眼睛,宗寥回眸,见妇人笑意柔柔,额头、唇边堆起一条条细浅皱纹,年纪不太大,约摸才四十多岁,四十多岁就一头白发? 左看右看都渗着怪异。 她指了指桌上对宗寥示意着什么。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托盘里一卷洁白的纱布躺在里面,三四个红蓝黑白小瓷瓶整整齐齐摆放,一看就知是医药物品。 宗寥眼睛瞪圆一圈,疑惑地看了看里面的东西,转头又看看妇人。 白发妇人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拿起一瓶药笑着指向她胸口,依然不说话。 难道说这人是个真哑巴? 装哑巴的宗寥见她一脸和善,不像坏人,但还是不轻易开口。 看妇人比划的动作,应该是来为她医伤的。 除了脸上和额上,她身上还有其他伤? 她怎么不知道? 宗寥微微扭动一下身子,确实感觉到了一丝丝绞痛从心口传来。 对着镜子,一件又一件衣衫渐次敞开,白皙的胸口处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鼓鼓囊囊的。 看着那柔和纤细的线条,白皙细腻的皮肤,还有,宗寥晃了晃胯,裆前空荡荡的…… 对女人身体无比熟悉的宗寥怎会不知,这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女孩,女扮男装的女孩。 也就是说,她不是穿成了个男人,而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宗寥的心跳得更急促了,穿成个古代男人尚还不算太糟糕,大不了放弃当温柔漂亮的女子,学着做个男人。 毕竟封建社会重男轻女,男性在各方面都有优势,做起事来也更方便些。 可若是在制度森严,规矩迂腐的旧社会,一个女扮男装谋权谋利的人要是被揭穿,迎接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宗寥欲哭无泪,她到底作过什么孽?命运要这样捉弄她! 事已至此,除了妥协还能怎么办? 但看身边这个不说话的妇人应是早知道了这事,才会这般淡定。或许是为了保证事情的隐秘性,白发妇人才特地一人前来为她治伤。 刚要解开束胸带,妇人已经上手了,解去层层束缚,宗寥第一眼不是去细看胸前的风景,她的目光落在了左胸上一道扎眼的伤口上。 那伤虽已结了痂,心口里却还是隐隐作痛,宗寥没有接收到来自原主记忆,但一个直觉告诉她原主正是死于这道一箭穿心的伤。 联想到那样血腥的情景,宗寥不禁颤了下,给她上药的一双粗粝的手随着那不经意颤抖顿了顿,又继续忙活。 妇人做事态度认真细心,怕宗寥疼还不停吹气缓解,一脸掩不住的慈蔼。 处理好伤口,给她重新裹好了胸系好衣衫,顺带把脸上和额上的伤也敷上药。 末了,妇人福了福身,退了下去。 宗寥还在对镜沉思,想着接下来要如何去融入当下环境? 听刚关上的房门“吱呀”又开,一阵如风的步子疾来。 一个面貌清秀的姑娘倏地扑跪膝前,抱着她的腿红着眼道:“世子爷,您可吓死奴婢了,若不是昨日奕王殿下当街闹事,执意打开了您的棺盖,我们竟不知您还活着!” 第2章 变态掀我棺材盖 有人揭我棺材盖? 宗寥脑子懵懵的,听这小姑娘的意思,原主是已经殓进棺材里准备要下葬了,然后来了一个叫奕王的人掀开她的棺材盖,刚好那时候宗寥借着原主的身体醒了过来。 那她亲的就是那个叫奕王的人? 把她打成这副鬼样子的也是那个叫奕王的人了? 找个死人闹事,还执意要揭开一个亡者棺盖…… 多大仇啊? 那什么奕王怕不是变态? 宗寥眉毛一皱,瞳孔一缩,瞬间打了个冷噤,又心虚又嫌弃。 心虚的是这叫奕王的听起来就是个身份高贵的主,不是她惹得起的刺头;嫌弃的是她居然把留了二十多年的初吻白送给了那个暴力疯批的变态。 听着熟悉没有交流障碍的话音,宗寥松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也不是不能融入。 既然如此,她就要先搞清楚自己如今是个什么人,以便于以后行事。 直接问自己是谁一定会显得突兀,不合常理。 宗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鼻青脸肿的少年模样,以前的“他”是种什么性格?行为作风又是怎么样的? 妈的,这也太难猜了!性格温柔的宗寥又一次骂娘。 忽然,额头上的肿包传来一阵刺痛,她下意识抬手去摸,一个拙劣的妙计顿时闪现。 “啊……好痛!”宗寥哼吟着趴到镜桌上,支肘扶住半边脑袋。 哭哭啼啼的姑娘见状,立即止了声,担忧问道:“爷,您可是哪里不舒服,可要我去将胥姑再喊来瞧瞧?” 宗寥一下抓住小姑娘手臂,疼痛难忍地道:“突然头疼,先扶我躺下。” 瞥见宗寥抓住她的手,小姑娘迟疑了刹那,低声道:“好。” 在床榻上躺了许久,宗寥终于组织好了思绪,一个死而复生还失忆了的人开始了她的表演。 揉揉太阳穴,宗寥故作艰难地问小姑娘:“你是什么人?还有刚刚叫我什么‘爷’?” “奴婢是斜雨啊世子爷,是您的护卫,您怎么连奴婢都不认得了?” “你叫斜……雨?我是世子爷?”轻声念出她的名字,宗寥问道,假装努力回忆,随后摇头:“不记得了。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嘶,头好痛!” 斜雨在榻前踱了几步,焦急不已:“奴婢还是去找胥姑来瞧瞧。” 说着就要开口唤人,宗寥忙拉住她,“等等,那个……斜雨姑娘,你可否先告诉我我是什么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不定我听见一些熟悉的事就能记起来了。巨细无遗地说。” 斜雨微微咬了下唇角,大大的杏眼快速转动一瞬,连点两下头表示赞同。 搬来一张矮凳,她兀自坐在榻边,频频看向鼻青脸肿,一个劲按摩头部的宗寥,想上前帮忙又似乎不敢。 整理了半天思路,她方才娓娓道来,林林总总讲了大概一个时辰,宗寥得出一些重要信息: 她如今身在一个叫晋南的朝代,魂附重生的原主也叫宗寥,现年十八岁,是本朝执掌北域十万铁骑的超品武侯宗时律唯一的儿子,云安侯府的世子。 其头上有两个姐姐,长姐宗菀是当今太子妃,二姐宗霓是镇国将军的夫人。 还有一个姑母宗琦华,其身份更为尊贵,是乃当今的皇后娘娘,太子生母。 除此之外,侯府里还有家族旁支的一干兄弟姐妹。 宗寥对于宗家来说是个至关重要的存在,如果宗氏没有嫡系继承人,等宗时律去世之后,这个满门耀光的侯位就会被收回。 整个家族可能就此没落,因为身份特殊,使得“他”在宗氏一族中受尽万般宠爱。 以前的宗寥在外是个惊才风逸,翩翩潇洒的豪门公子哥;在家则又是个谦恭知礼的乖宝宝,甚会讨家人欢心。 惟有一样让全族上下头疼,因为他们寄予厚望,身负一府命脉的宗寥世子他竟然好男色,至今不愿娶妻生子延续后代,更别说侍妾什么的了,平日里连吃饭穿衣都不容他人侍候。 迄今能亲近世子爷的只有那个给她处理伤口的妇人,她亡母的贴身侍婢——胥姑。 宗寥的母亲在生下她后就去世了,作为主子侍婢的胥姑从那时起便揽下了照顾小世子的一切事务,事事不让外人沾手。 此外,她的身边还常年配有三个武功高强的护卫,一个在她遇害时舍命护主,被乱箭射死了;一个在她醒来被奕王揍晕后就失了踪,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还有一个就是面前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姑娘斜雨。 梳理半天,宗寥算是知道了为什么原主要女扮男装了,眼下的宗家既是皇亲国戚,又手握一方军权,可算得上是块油腻腻的肥肉,而她正是守护好这块肥肉的唯一人选。 粗略一想这个云安侯世子就是一个可以横行无忌,恣意逍遥的贵族子弟。 但若仔细剖开来看,这么个宝贝疙瘩年纪轻轻就被人一箭给射死了,此件事情的背后定然潜存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阴谋。 云安侯府看似流光溢彩,实则是巨大的漩涡中心! 在现实生活中活得好好的打工人宗寥一朝魂散,穿到了同名同姓的女世子身上,死去的原身还给她挖下如此大一个坑! 文臣武将、诸侯百官向来与皇权的分配盘根错节,一不小心就会踩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宗寥想着闭上了眼睛,和平年代里的人心思大多单纯,她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可能活不长久。 斜雨是个纯粹的姑娘,见宗寥听后沉默不语,遂心急问:“世子爷,您可有想起来一些?” 宗寥搓了搓耳垂,假装很淡定,“似乎……想起来那么一点点了。” 她每次说谎都会下意识地去揉自己的耳垂,这个小动作只有她自己知道。 “世子爷一时想不起来也不要紧,何故要撒谎骗奴。”斜雨嘟起小嘴。 咳—— 宗寥略显尴尬地缩回手,心道她怎么知道自己说了谎?复听斜雨补充道:“您每次说谎都会揪住自己耳朵,我们早就知道了。” 这晋南国的侯府世子莫不是她在另一时空的分身?连生活小习惯都是一样的! 宗寥表情微怔,觉得很不可思议。 强扯起一缕笑,她道:“好斜雨,本世子不是怕你忧心才如此说的嘛,想我可能是因为心口,”宗寥摸着额头上的大包,继续说道:“还有脑袋受了伤,坏了经脉才会失去记忆。你刚才说的都是我的家人,都是些好人,这样,你跟我说说是谁把我害成现在模样的,说不定一受到刺激,就能想起个一二三来。” 第3章 记忆是个好东西 听宗寥一说,斜雨远山一样的眉毛蹙到一块儿,很是认真地思考起来,缓缓说道:“三月前,北疆外敌意欲举兵来犯的消息传至京都,侯爷将府上事务交与世子您后就披甲前往北疆镇敌。 半个月前,世子爷收到了一封侯爷的求救血书,情急之下来不及核实真假,您撇下我和飒风,带着飘雪快马赶去北疆…… 期间你们遭遇了什么奴婢们无从得知,等我和飒风还有胥姑沿途追赶至时,飘雪已经曝尸在血泊里了,我们在冰湖里找到世子时,发现您被人一箭射中心脏,也早就断了气,身体也冻成了冰坨子。” 说起主子遇害的惨状,斜雨眼眶渐湿,啜泣又讲了许久,宗寥才知她这些忠心的下属将她捞上来后,立即在边关定制了一副上好棺木,千里迢迢把她运回京,预备超度亡灵后就将人安葬。 如何也想不到,她的遗体刚进城未进府,京都第一闲人——宗府世子的一号死对头奕王南宫述就带人前来,横驾灵前想要一探她是否真的死透了。 她的两大护卫,一个嬷嬷皆身份低微无权阻拦,眼睁睁看着奕王在大庭广众之下掀翻棺盖,揭开她的苫脸纸…… 既是死对头,像这种针锋相对,相互拆台的场面围观的百姓早已见怪不怪。 事情绝就绝在奕王把宗寥的苫脸纸揭下来的一刻,全场无数双眼睛都看见了棺材里探出一双惨白带青的手箍上了奕王的脖子,在光天化日下精准地贴上他的唇吸食了好半天,等奕王反应过来一巴掌把诈尸的世子爷给揍回了老家,而后羞着脸气冲冲打道回了府。 再后来她就被闻讯赶来的宗家人带回了府,哑妇胥姑是府上医术精湛的嬷嬷,又是她的贴身侍仆,是以为宗寥疗伤的任务就由她一力包揽。 在她醒来前,胥姑就为她包过两次药了,被打肿的头脸也抹过了伤药。 宗寥抚着依旧火辣辣的脸,怨气不打一处来,虽说被打的是宗府世子,可现在疼的是她。 男人没了还可以再找,小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宗寥自认是个惜命的,倘若回不去和平年代,下半生注定要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度过,何不借此身份过完余生! 比起那一巴掌之仇,眼下最重要的是安心养好这一身上下不堪见人的伤。 知晓了原主是个以断袖掩盖身份真相不近女色的人,宗寥便没让斜雨多留,声称需要时间恢复记忆把人支了出去,顺便吩咐她把唯一知道世子女儿身的胥姑找来。 胥姑既能庇护她长大,而今“失忆”了找她想解决的办法未尝不可。 斜卧香檀镂刻缠枝纹围屏榻里侧,宗寥伸手推开一扇木格窗,窗边几株杏花撑苞欲绽,西斜残光浅浅铺了层金光在上面,暖得那白里透着点点粉色的花苞欢快欣然。 二月呀! 难怪还有点冷。 宗寥搓搓手,将身上的绒毯往上拽了拽,吹着丝丝凉风,她把现在的手翻来覆去认真仔细地观看,她想要熟悉“她”的一切。 “她”的手修长纤细,如清洗过的葱白,比一般男人的手小几分,又比平常女子的纤柔玉指骨感凌厉,左右手掌都有薄茧,最为明显的茧子在左手虎口和右手食指与中指间。 细细看着那些特征,宗寥的脑神经忽然闪痛一下,一阵非常清晰的感知出现在她脑海里。 那种感知没有画面,既像是这具身体原有的记忆,又像是她意识里本来就存在的经历。 不管什么来由,她已经知道原来的宗寥不仅是个能双手使剑的武中强者,还是拉弓射箭的一等好手。 呆呆盯着那些显示原主是个了不起的人的特征,宗寥眼前雾气渐浓,不过刹那,一串水晶从她眼眶中滑落。 一悲为绝代无双的世子英年早逝;二悲为死而复生的世子以后可能要把从前攒下的体面丢干净了。 宗寥心道:“你家世豪横,要扮男人也该扮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悠闲纨绔子啊!干嘛要那么拼命,怎生活成了真男人,刀枪剑戟都学个精通,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我这个后来者吗?” 伤感之际,一只手轻轻触碰她肩,宗寥侧过脸看去,一双幽深的眼睛俯视下来,她发髻银白,眉眼弯弯,嘴角微微上扬,和善得深不可测。 “胥姑。”宗寥自然而然地唤了她一声。 由于对方不会说话,宗寥伤感的情绪又还没平复好,她索性就静静盯着不动声色的胥姑看。 看了差不多有一分多钟,宗寥又觉神经扯痛了一下,片刻间,她好像认识了眼前的这个人。 应该是非常熟悉。 蓝胥,四十五岁,南疆巫女,天生白发,十二岁时被同族巫师拿做药人,毒哑了嗓子,后被行走江湖的侠女,宗寥的母亲花一梦所救,此后一直追随恩人。 此人自小医术与巫术同修,后又在花一梦身边习得些武艺傍身,能力不容小觑。 花一梦死后,蓝胥便把恩人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照顾,一晃就是十八年。 宗寥的意识里瞬间回溯过眼前之人的许多信息,似是见到了无比亲近的故人。 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世子身体形成的记忆,不是她的。苦思良久,宗寥似乎揣摩到了一些眉目。 方才得到世子持剑拉弓的信息是因为一直盯着“她”手上留下的往日印记,现在得知胥姑的信息是因为一直细看她的样貌特征。 也就是说,她不是没有继承原主的记忆,而是她想要知道与某人的关系时,就需得先盯着对方看上半天才行。 此种获取人物信息的方式也太尴尬太麻烦了! 平日里关系亲近的尚还好说,万一对方是半生不熟的人…… 唉,难堪极了! 因为意外发现了可以知道对面人身份信息的方法,宗寥干脆也不向胥姑坦白自己什么都不记得的事了。 有了来自原主的意识,知道了怎么同哑妇交流,她伸出手朝胥姑比划比划,指着脑上的包说自己可能撞坏了脑子,神志有时会不清晰,恐怕以后会成个傻子,舞不了剑也拉不动弓了。 胥姑坐到榻沿伸出手,温柔地抚了抚她红肿的半边脸,片刻之后拉过宗寥的手,在她手心里写字。 一笔一划说的都是世子本就身金体贵,原也不用像以前那般拼命,既然被奕王打伤了脑子,就安心先养好了伤,回头再上禀圣听,向奕王讨个公道。 至于身上的伤,最少也要养个十来天才能恢复如初。 为了不遭外人议论,接下来的十天里,宗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窝在她精奢华贵的屋子里。 第一要务就是把镜子搬到卧榻上,坐着照,躺着照,睡前醒来都在照,她要把属于前宗寥对自己的感觉全找回来,她要习惯自己如今的样貌、喜好、品行等一系列个人特点。 看着那张猪头脸一天较一天变得俊美秀丽,镜子里的那个“她”也与自己融为一体时,宗寥知道,豪门盛光正式洒在了她身上。 踏出已经熟悉无比的这道门,任它外面是华光万丈还是狂风暴雨,她已经做足了迎接的准备。 第4章 流言蜚语甚荒诞 煦阳散漫,风平无波。 精致素雅的深宅大院西侧,两排栽种得整齐的垂柳渐吐新绿。 嫩绿的垂柳中央,墨黑色石砖铺就的镜面水景里倒映出一个墨发松挽,白衣曳地的赤足男子。 男子在与地齐平的水镜池沿静静伫立,眸光阴鸷地盯着垂在眼前的一枝细柳,一瞬不瞬。 仿佛再多看一会儿,那脆嫩滴汁的绿芽能开出艳丽的花来。 未见有花开,一丝涌动的气流旋成一股柔和的风,平滑无波的水镜上浮起丝丝涟漪。 “主子。”冷峻低哑的男声缓缓落下,沉入土壤里。 白衣男子眼睫微微颤了下,良久,他才徐缓转过身,瞥一眼近身跪地的人。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略微一抬,屈膝半跪的黑衣侍卫利落无声站起,抱拳恭敬道: “主子,据暗人来报,宗家世子今日一早就出了府,驱驾赶往宫城,看样子是身子大好了。” “驾车?”奕王南宫述幽郁的瞳底闪过一抹诧异之色。 也不怪他惊讶,京中谁人不知云安侯府的世子十岁起就策马在大街上奔驰,风雨不惧,烈阳难阻。 七八年没人再见过宗寥乘车。 死了几天醒来就骑不动马了? 南宫述眉角不可察地挑动起一撇怀疑,“随本王进宫去瞧瞧,这小子到底在作什么怪?” “那个……主子,”侍卫嗫嚅难言,“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侍卫赧颜垂下眼眸,小心翼翼清了清嗓子,强行淡然道:“自从那日王爷您执意打开宗家世子的棺盖,又……又被宗世子索吻,现在整个京都上到宫墙内,下到街巷里都在传您们俩是……是人鬼情未了。此时出去,怕是会被谣言污了耳朵。” “人鬼情?”南宫述浅声冷笑,他与宗寥这些年生过的事什么时候演变成了人鬼情了? 哪里有点风吹草动就开始扎堆编造,多少事都不够他们嚼的! 回忆起与宗寥产生过节的种种,南宫述嘴角扯起蔑视意味,眼神很是不屑。 在旁的侍卫又道:“还有就是,宗家世子向来与王爷您这个长辈水火难调,您当街掀了他棺材盖又打了他,只怕他今日进宫就是去找陛下告您状的。” 在侍卫的反复提醒下,南宫述上一刻还算平和的面容逐渐变冷。 京中但凡是能听能讲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云安侯府的世子爷宗寥和圣上幼弟奕王南宫述都是明目张胆,亲口坦言自己是龙阳中人的狠角色。 经常因为花楼里的貌美小倌争风吃醋,甚至几次大打出手。几番闹剧下来,两人荣获晋南国“断袖双壁”称号,视彼此为“袖敌”。 然两人对愈传愈烈的流言从来置若罔闻,甚至都觉得那些舌灿莲花的资讯传播者干得漂亮。 只是……南宫述抬手摩挲自己微粉色的薄唇,抿唇润了润,脸上浮现淡淡的霞色。 他早已习惯了和那个外姓小侄针锋相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他缠绵汲吻,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种感觉实在诡异又奇妙,事情都已经过去十天了,他不仅忘不了,还每次一回想起心就止不住地狂跳。 他竟有种想要再见对方的冲动。 “无妨。”说着南宫述长舒了一口气,迅速挥散脑海莫名其妙的幻想,打着赤脚,踩着冰凉的汀石悠悠然向寝殿而去。 小侍卫挠挠颈,不明白自家主子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以前因为宗家世子是个性情轩昂的人,又受太子一党和皇帝的宠爱。 奕王表面上是国君的弟弟,众皇子的皇叔,却没有宗寥那样被万人簇拥的好人缘。 只要有他在的场合,奕王是能避则避,避不开的情况下多半是会挑起一些事端,像这种上赶着去讨麻烦的事还从来没有过。 小侍卫抖抖神思,不敢揣度主子想法,疾步跟上后他朝院门轻唤:“为王爷更衣。” 顷刻间,十几个俊俏貌美的府吏袅娜而来,依次进入精雅华殿内服侍。 却说宗寥闭门谢客养伤那几日,宫里的皇后娘娘也就是她的亲姑母宗琦华和太子妃长姐宗菀就遣人送来了许多名贵药材。 除此二人外,还有镇国将军府、平日交好的各皇子、社会名流等重要的朋友都需在伤好去答谢。 可想清晨就出的门,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她豪气的华盖马车就像凭空生出的奇葩,在皇城的中央大街上被熙攘的人流堵了个水泄不通,进退两难。 “听说了吗?宗侯爷家的宝贝儿子前些日子想去北疆与他爹并肩作战,这刚踏入寒冷边域就被外敌围袭,听说他的护卫找了三天才将人从冰湖里捞出。捞出来时都尸僵了,要不是泡在冰水里,可能得烂!” “你从何处听来这样离谱的传言?那意气飞扬的小世子都尸僵了还能出现在你我面前?荒唐!” “可拉倒!就马车里的这位那还是以前在街上打马横行的北疆铁骑接班人吗?”说着路人压低声音,“如今所有人都在传宗家的世子其实早死了,现在出现在云安侯府里的人是附在世子身上的雪域狐精。” “咦!能不道听途说吗?说什么狐精,万一被听见了不怕她晚上敲门啊?” “怕什么!她要找也是找渡她阳气的奕王殿下不是,哪有功夫来找我等穷苦老百姓。” “奕王殿下府上清一色漂亮的嫩皮郎君,都是他的玩物,连个女婢都没有,每日不知要泄几回,哪来的阳气给狐精吸?” …… 瓜是越吃越大。 话是越说越跑偏。 若不是被迫停在闹街当中,宗寥都不知道原来古人八卦豪门名人的功力相比现代人是有过之无不及! 毫无疑问,她现在的身份就是整个京都的特等明星,桃色舆论当事人之一。 左边耳朵才听了一堆离奇灵异的荒诞谣言,右边耳朵立马窜进一些更另类的谈资。 有人交头接耳议论。 甲嗤鼻道:“那些个说话不经大脑的蠢人只会瞎编王公贵族的家事。 据可靠消息称,自从宗家出落得英俊潇洒的小郎君走进大众视野后,就让好男色的奕王爷暗暗盯上了。” “若不是有意纠缠,以他一个地位高贵的王爷平日里犯得着去同一个小辈抢花魁吗? 身经百战的情场老手们分析过,奕王之所以经常出现在宗世子面前搅他的局,就是想吸引他的注意,顺便把他身边的莺莺燕燕赶走,他这是变相的在追求宗家小世子啊!” 第5章 世子爷名满花楼 “那宗家世子也不是什么清白之身,小小年纪就学人家狎男妓。若非他是唯一能承袭侯位的人,云安侯早将他打死了。我看呐,这云安侯世子跟那奕王殿下都是一类人,两人要能结合一榻,也不用再去祸害清白人家的小郎君了。”乙唏嘘不已。 丙横插一嘴道:“你还别说,我最近就听说,奕王特地赶去拦云安侯世子棺材就是因为用情太深,不相信他真的死了。他要开棺验明正身是假,想见小世子最后一面才是真!开棺那天我亲眼看见是奕王俯身下去亲的宗家郎君,渡气给他,又拍又打才救活了人……” 宗寥扶额感叹,心道你瞎吗?明明是被暴力王爷抡了一大耳刮子,竟也能被编成是用情至深,苦心相救! “斜雨,你去看看怎么堵这么久还没畅通?”宗寥大模大样地坐在马车正位上,对车帘外的女护卫道。 她第一次听见这般混蛋瞎话,虽说车外那些人议论的是从前的宗寥,可这些被歪曲得毫无逻辑的事情真相委实是污耳。 斜雨应声跳下车后,宗寥开始在心里嘀咕:还皇叔追爱皇嫂家的小侄儿? 真,离大谱! 她还以为身处市井能听来一些对融入当下环境有用的消息,没想到都是些添油加醋的胡话。 过不小会儿,斜雨回来报:“世子爷,今日是二月十四,明日就是一年一度的花朝节了,沉香楼和迎风阁借着花神之名相继挂出了今年的花魁排名,前面拥堵正是因为有人在两楼门口挥金求购明夜瞻仰今年男、女花魁姿容的宝柬。” 花魁?那不就是当下社会的明星大腕! 又分男花魁和女花魁,真新鲜!听起来挺有意思。 莫说宗寥现在是豪门继承者,皇亲国戚,社会名流,就算是个普通人,这样盛大的热闹谁不想去一睹风采? 初来乍到的宗寥正是此意。 凝思须臾,她淡淡道:“既是赏‘花’盛宴,那奕王可会去?” 知道曾经名霸京城的世子爷心脏脑子受伤后就忘记了一些生活片段,斜雨搅弄着肩侧的两条小辫子叹息回答:“如果世子爷去的话,奕王殿下一定会出现。” “为何?难道方才那些人说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奕王真的对本世子垂涎已久?小爷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话音才脱口,宗寥不由就想到了那个长发披肩的奕王南宫述,身上无来由起了层寒霜,后背阴飕飕的凉。 “世子爷想多了。奕王老与您过不去归根结底只是因为嫉妒您亲人比他多,又受尽宠爱。”说话的是一个剃光头发,身材高挑丰满,体线婀娜有致的黑衣女子。 她便是斜雨说的宗寥被南宫述揍晕后失踪的护卫飒风。飒风是在宗寥醒后第三天回来的。 据她坦言,那日南宫述当众失贞于宗寥,羞愤难忍下以暴力找场,不得已气愤离去。 趁着当时人群混杂,飒风借机尾随奕王的车驾到了僻巷,本是想趁其不备替宗寥报回那一耳光之仇。 可想那一国王爷哪是想接近就能接近的,随便闪出两个暗卫就够她交战三天三夜。 宗寥得知此事时感动又好奇,原世子手下随从一个个的还真是忠心耿耿! 对新世界充满好奇心的宗寥几次想同她对视,以方便去探索前宗寥和她之间的信赖程度,然而这个女人性格极为冷傲自负,不像斜雨娇软可亲,根本不给宗寥细看她的机会。 从前的宗寥是个英气果敢的让人看不穿破绽的“真男儿”,做事命令至上,不会做出纠缠下属的行为。 现在的宗寥空有一副英姿飒爽的外壳,内里却是个沉静柔情的知性大姑娘,自然也做不出强人所难的事来。 只要身边没有坏人就是宗寥眼下最高兴的事,她可不想一登场就面临内患。 “你说他嫉妒本世子!位分高贵的皇叔生来享尽荣华富贵,会来嫉妒我一个小小的侯门世子?” “我可怜的爷,您这回是真伤到根本了,连奕王的身世也不记得了?等会儿进宫一定要好好告他一状,这要是落下不治的病根来,定要那奕王下半生当牛做马来赔。”斜雨愤愤不平。 “膈应人。”飒风揶揄她道,“那个奕王娘里娘气的,挨近都嫌晦气,拿他后半生来恶心自个儿还不如打他一顿爽快。” “什么事情都想用武力解决,怪粗鲁。”斜雨撇嘴。 见飒风还想说她什么,斜雨故作无视从车外撩起一丝缝隙看向宗寥,从头给她讲奕王的事: “奕王南宫述,年方二十四岁,先帝与翎太妃的遗腹子,皇帝同父异母的幼弟,众皇子的皇叔。或是知道自己的出身带着些不光彩,一向不争不抢。 成年后他也不要封地,不娶妃不纳姬,只求圣上赐了一座偏远的府邸居住,养老等死。 圣上几次想为他赐婚都被婉拒,后来他就直接说自己喜好男色,对女人不感兴趣,婚姻大事就此作罢,时间一久,大家对他的印象就剩“断袖之王”这一特点了。 其本人一直深居简出,性子极为平淡疏离,只有在与世子爷争抢沉香楼的头牌郎倌时才会横眉怒目。” 宗寥听完表情依然平静沉稳,是下属眼中主子原来的样子,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心里有多狂躁。 装作若无其事,宗寥淡淡道:“如此说来,本世子算是整个京都唯一与他有过节的人了?还是上不得台面的那种!” 斜雨点头。 初始以为奕王是个到处找茬的刺头,还怕惹不起,现在看来对方只是个被冷落在一边的小可怜虫。 有了现如今的身份,宗寥似乎有了支棱起来的底气,这世子当得。 随意撩开车窗一角瞟一眼,远处人影拥叠,近处摩肩接踵。 马车龟速前进至最哄闹路段时,林立店肆间一幢彩缎飘飘的楼阁尤为惹眼。阁中显眼处“迎风阁”三个大字赫然悬挂。 倚栏眺望的姑娘们锦帕掩唇,媚笑生香。 “看呐,那不是云安侯府的车吗?宗小郎君,上来坐坐呀!”楼上打扮妖艳的姑娘朝宗寥的马车挥巾献媚。 身旁两个姑娘打趣她道:“人家云安世子才看不上你这花枝招展的骚浪蹄子。要去也是去对面找那装得一副好清高的箫倌。” “白瞎了小世子绝世好身材,竟便宜了对面那些软货!” “什么眼神!云安世子的身材还没有断袖王爷匀称高挺呢,就你才喜欢。” 第6章 满门耀光真贵子 被噎的姑娘不甘示弱:“身量高挺有什么用?那断袖王倒是身高体长,眉眼如画,还不是个不中用的,谁见不说他娘们兮兮,是下面那个!宗小郎君个头是瘦小些,但看他平时挥鞭打马的样子,那腰如韧练柔软,肩背峭拔,那事肯定老有劲了,呵呵!颇有小将军在上的威风!” “哦——我说呢,原来你这浪货想的不是他俊俏的相貌,是他手里的鞭子啊!可惜了,你哪样都得不到。”说着那些姑娘咯咯笑起来。 “姑娘我是得不到,做梦总行!还笑,想想你们晚上接待的那些猪头大肚老男人,就知道宗小郎君有多好了!哼。”姑娘甩脸离去。 看着仰慕自己的姑娘被嘲笑声气走,宗寥淡笑摇头,看了看自己现在的长胳膊长腿,还有被裹得坦荡荡的胸部,还真是挺男人的,难怪被女子拿来臆想,充当梦中人! 一般女子扮男人矫揉造作,瞎子都能看出来真假,惟有云安侯家这根独苗不同,“他”样貌长得英气,身高在女子中特别出挑,比普通男子还胜三分,又练就一身本事摆在人前。 别说外人看不出来她的伪装,就是现在的宗寥有时都会恍惚,总觉得自己就是个男人。 她想可能是受到原主肉身记忆的影响,使得她慢慢与原主身、魂融合的原因。 敬佩之余,她多少有点惆怅,原主能文能武光环太多,让占用她身体的宗寥感到自卑。 一口吃不成大胖子。 不论是把原主活成自己的美丽沉静,还是活成魅力四射的原主,宗寥一定会在合适的时间做出从心的选择。 眼下她就做了个决定,既然未来没有定数,她就先享受享受豪门公子的奢靡生活,挥金看美男。 拨开右边车帘,映入眼的是一栋雅致的雕楼,小篆书刻“沉香楼”牌匾。 不同迎风阁的五彩斑斓,如花姑娘倚栏欢,沉香楼除了一层正在售柬造成拥堵,楼上窗牖紧闩,只闻缕缕琴箫乐音缓缓飘来,入耳舒心。 “去个人,给爷也弄张宝柬来,明晚我要去沉香楼一乐。”宗寥自以为地位高级的人就该这么说话。 斜雨一句“世子爷不管是要进沉香楼、迎风阁……还是京都各大店肆不需要任何请柬名帖,随时都能去”将她的威风打回原形,震动了她现实生活底层人民的认知。 “看来我回府后还得让胥姑再瞧瞧,想不起来的事实在有点多。先进宫给姑母请安。”宗寥悻悻掩唇。 车驾行出人流去往皇宫的时间里,宗寥想出了一个收集原主记忆的好方法…… 谋算着计划的开展方式,她面露得意之色,还带着点恶趣味的讪笑。 不知不觉间,马车停在了金碧辉煌的宫门外。倚仗皇亲国戚的身份,宗寥入宫不必特意请旨,宫禁前随时可通行,但依制她只能一人前往,不得带随从。 穿过层层宫门,宗寥在宫人的带领下走进富丽堂皇的中宫大殿——韶宁宫。 十二扇金线银丝双面绣画的巨大折屏排列组合,半隐半显,连成一幅锦绣山河,龙飞凤舞的精美图画。 旋步绕过屏风,十几个年轻的宫女规矩站立入门处,见来人是云安侯世子,宫女中出列一人将宗寥继续往殿内引。 内殿香气萦绕,陈设奢华,一进殿宗寥余光瞟见大殿左右次座上各坐有一男一女。 不好端详二人的她略过二人身影,走到半拢起的水晶珠帘前,可见一名端庄秀丽的美妇静坐锦垫凤座上,见她姿态沉稳,芳容万千,坠玉金钗垂在发边纹丝不动,点翠凤冠彰显其绝代风华。 距离虽较远,宗寥也从她炯炯有神的狭长凤眸里看出几分神似自己的样子,此人正是宗寥的姑母,当今的皇后娘娘宗琦华。 宗寥上前躬身拜礼:“侄儿见过皇后娘娘。” “阿寥来了。”皇后声若凤吟般清脆悦耳,沉敛气度里又带着按耐不住的焦急和掩饰不住的慈爱,“上前来。” 屈身上前,宗寥扑通一下又跪在皇后膝前。 还未再开口,皇后就一把捞将起她,把人捧在手心里,泪目含爱道:“儿,让姑母瞧瞧,你这回是伤到了哪里?竟昏死那许多日子!” 皇后皮肤白皙,有少许岁月痕迹爬在眼尾,眼眸深邃如潭,看起来不过四十,风韵犹存。 她一举一动慈爱有加,承接着那份情真意切,宗寥算是知道了什么是含在口里长大的宝贝。想起自己破碎不堪的重组家庭,再拿来一对比,心酸感瞬间涌上来,她忙低下头去,不好与新姑母交换眼神。 皇后不知眼前的宗寥已经换了个灵魂,看着亲侄儿委屈不语模样,她心疼道:“苦了你了。半月前,你遇难的消息传入京,本宫和你两个姐姐差点没哭死。我们宗家嫡支从你祖父那代起就男丁凋零,到你这已经是三代单传了,你要出了事,宗家从此就没落了!” 揉了揉眼角雾花,宗寥抬头正视皇后边说宽慰她的话:“阿寥纯实不孝,让姑母操心了。当日收到父亲血书,侄儿来不及细想就离京赶去援助,近日才知父亲当时确是深陷敌圈,但也只是失去联系,还没到生死一步。而今回头细想,一眼就看出来是个低级的阴谋。怪我太冲动。” 对视言语间,宗寥已从皇后眼里收集到了她们两个之间的信任度。果然这个妇人对她亲侄儿的每一分疼爱都真实无疑。 有了刚刚获取到的意识,宗寥在皇后站起身的瞬间自然地去扶住她手肘,跟随她的步子走到了外间。 熟稔的乖巧与原宗寥别无二致,在场的人全然看不出破绽。 “母后。” “母后。” 坐在次座上的一男一女依次起身揖礼。 两人分别是太子南宫晟和太子妃宗菀。 皇后淡淡嗯了声,玉指轻拂,将殿内所有侍候的宫人挥退出去。须臾才接过宗寥的话叹息道:“以我们宗家如今的光芒,暗里不知有多少只眼睛盯着,有多少豺狼虎豹红眼耽视,想要分而食之。所谓盛极则衰,站得越高,脚下的风景越深暗呐!” “母后所言极是。舅父有从龙之功,执掌北疆铁骑二十多年,根基牢固,舅弟又是新一代里数一数二的少年将才,不出意外是要子承父业,继续掌握北疆军力的。 这般耀眼的光芒不仅容易遮住自己的眼睛,更会因此成为众矢之的。好在舅弟此番有惊无险,否则后果不敢深思!舅弟遭此劫难,可知晓是被何人算计?”太子南宫晟看向宗寥道。 第7章 华光之下虎狼窝 宗寥落下搀扶皇后的手,退开一步向太子作揖行礼,愧赧道:“殿下恕罪,殿下有所不知,臣下重伤后悬命时间过久,医治不及,导致醒后神思有点错乱,险些连贴身侍从都认不得,实是想不出谁会对我下杀心。” “阿寥失忆了?”一直安静在侧听话不参与议论的宗菀移步靠近,抓过宗寥的手臂担忧问道,“只听府上人说你伤重需要静养,没说你失去记忆啊!如此大事,府上下人为何不报来?” 宗寥道:“劳长姐挂念,我没事。” “还真失忆了……”宗菀鼻子一抽,眼泪立时在眼眶里打转,守着体面,她连忙侧开脸。 她的太子夫君南宫晟适时递去一方锦帕给她拭泪,“菀儿莫再伤怀,当心亏了身子。舅弟福大命大,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失忆不是一般病症,还需慢慢调养回来。” 在丈夫的安慰下,宗菀平复好心情,继续未讲完的话:“你以前都亲昵地唤我菀姐姐,可从来不会唤我长姐一词。你打小习武,精通骑射,飞檐走壁也曾受过不少伤,却没有哪一次像这样伤得连至亲都忘记了!让胥姑看过了吗?可说能否医好?” “看过了。姐姐不必太伤心,这点小伤……不妨事,养段日子兴许就想的起来了。我也并非完全忘记以前的事,只是想要回忆起来有点麻烦。” 为了不让泪浅的亲人再忧心,宗寥索性也不详说心口中箭,后又被奕王一巴掌扇晕的事。 闻言,宗菀眼里闪过一线亮光:“阿寥之意就是有法子想起从前来?” 沉吟少时,宗寥近前握住宗菀双臂,“可以是可以,就是要冒犯姐姐片刻。” 宗菀怔愣刹那,没有立即理解她的意思,“阿寥要怎么做?” “这样。”说着宗寥微弓下肩去盯看对方的眼睛面容等特征。 详视宗菀,发现她生就一副明丽端淑的好相貌,体型略比宗寥娇小半头,微微上扬的眉眼间透着一股聪慧娴雅的气质。 可能是不习惯家弟目不转睛的端量,宗菀眼神开始躲闪,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羞怯,她嘴角逐渐勾起,赧颜道:“阿寥这是什么行径?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何止宗菀不习惯这样直白的盯视,宗寥也觉得尴尬十分,为了尽快了解与身边人的感情深度,脸皮不得不放厚一点。 待与原主往日记忆串联后,宗寥才放开宗菀双臂,先是施礼致谦,既而俯颈浅浅抱了一下她:“菀姐姐勿怪,你有所不知,你弟弟负伤醒来识人有碍,记得大体事物却记不得详细过往,要仔细相看面前之人才能回忆起相处过的一点一滴。” 感受到了来自“亲弟弟”有礼貌的卖乖顽皮,宗菀心里蓦然放松,仿佛又回到了入宫前的孩童时光。 感知过宗菀,那边神色惊疑的太子也逃不过与宗寥一番近距离对视。 太子是个端方玉树的君子,身量修长,眉眼沉郁,气度凛然庄重。为了配合宗寥记起他,太子一脸正气地将神色平静的面貌摆在她面前,丝毫不显别扭。 这种干瞪眼的游戏尬得宗寥浑身不自在。 迅疾了事,宗寥便同亲人再度寒暄。 承接上一个生死存亡的话题时,宗寥直觉得光鲜生活背后有无数双鬼手向她伸来,光知道自己会被人暗害有什么用?原主武功高强还不是让人算死了。 如果不能提前做出防范,下一次被刺杀对敌人来说岂非掸落浮尘般轻而易举! 在座亲人能看清自己所身处的局势,定也能察觉到潜藏的敌人是哪些。 沉思一会儿,宗寥服侍皇后回座,她的心腹女官重换来一盏热茶。 宗寥低眉顺眼站在旁边,向皇后询问可能加害自己的敌人。 小呷一口茶水润润嗓,皇后表情逐渐凝重:“不论官场有多复杂,根须蔓延到何种程度,供养的无非就是顶头上几股势力。 放眼当今在朝堂参政的皇室中人,能力与太子比肩的不过那两人:皇长子季王南宫栩和六皇子旭王南宫桀。” “南宫栩虽有长子身份,其生母却只是圣上潜邸时宠幸的一个低等侍妾,明面上是没有争权资格的,看不惯我宗家独大的一些朝臣不免就把心偏向了季王,想要扶持他。” “那另一个旭王又是何种背景?”宗寥问道。 “旭王……这旭王倒是有几分背景在,他是宫中宠妃纭舒妃的儿子,而纭舒妃正是如今与我晋南交战的北燕王的女儿。” “既然北燕的公主仍在,那北燕为何还来攻打?如此一来,纭舒妃岂不陷入两难境地?” “难?哼,确实挺难的。当年晋、燕两国交战频繁,劳民伤财,对方军力粮草呈供应断链之势,无奈才派使臣前来我国商洽,以和亲方式平息战争。 他们选送来的公主不仅狐媚美艳还心机深沉,入宫不日就魅惑得圣上连夜偏宠,一年内便诞下了六皇子南宫桀。 或因爱屋及乌,本来在诸皇子中最无资格参与党争的六皇子偏偏深得圣上疼爱,破例将不少朝中大事交由他打理,此举不但迷惑了朝中大臣的眼,更是迷了北燕王朝的眼,以为拥有他们北燕血统的皇子有继位希望,连年谄媚献贡。 本宫与太子还未出手铲除危机,那些支持大皇子的朝臣和忠心社稷的言官们就坐不住了,连番上奏要求撤去六皇子手中事务,并为其封藩,让他早日去封地居住。 咱们圣上自然不舍得疼爱的宝贝儿子早早离开身边,就折中了朝臣建议,让六皇子继续住在宫里,明旨让他将手中政务慢慢交接过渡给其他官员。 这边旨意刚下达,消息很快就传到北燕。可想那北燕民彪马悍,何时安分过?得知干预我大晋储君之争的想法落空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仗着休战多年,国力已然恢复,直接举兵侵占我国疆土!” 古往今来各国王室果然都是无情的!宗寥感慨。 “所以现在的纭舒妃和六皇子算是两边弃子了?” 第8章 异世喜获至亲爱 皇后道:“看是如此。纭舒妃的母家也认为她无用处,为达自己野心,不再把精力放在其身上。只有我们这些住在宫里的人知道,圣上虽然撤了六皇子的权,对他和他母妃的宠爱是半分不少,甚至还有加恩的风势。” 在皇帝儿子众多的情况下,异族妃子生育的皇子绝不会有争位的可能,这皇帝老儿打的什么恍恍惚惚的牌,竟专宠那异族母子? 宗寥搓了搓下颌骨,像老谋深算的长者摸胡子一样思考:“圣上独宠纭舒妃和六皇子,岂不是就冷落了姑母和太子殿下?可是在削弱姑母掌宫权力?亦或是为了制衡太子势力?” “应该不是,只不过圣意难度,本宫也吃不准圣上心意。”皇后摆摆手,眼底划过一丝暗淡的光,似乎不愿说起与皇帝的感情深浅。 犹豫半晌,她方才道:“圣上虽疼爱纭舒妃母子,却也一直是看重太子的,平时赏赐也频繁,在朝堂上也一直偏心太子。 经常忽视被多数官员附庸的季王,尽管季王各方面都做得相当优秀,是个人才。归根结底还是介意其生母身份低贱,连生的儿子也跟着降低了地位,配不得他如今的尊贵。” “往上看,头部敌人无非这几个想争权夺势的皇子,但若放眼朝堂盘根错节的势力依附,想挫我们宗家威风的人数不胜数,想除披肝沥胆忠心耿耿的云安侯并不容易,所以那些奸诈小人才想另辟出路,着手先掐灭你这根越燃越亮的火苗。”皇后拍拍宗寥的手背,神思忧忧。 说完她眉心紧锁,面露焦愁,猝然间咳喘不已。 “姑母可是哪里不舒服?”宗寥轻抚她的背问。 太子南宫晟见状迈步过来,孝顺地为皇后捏肩揉背,转而对宗寥道:“母后前些日子因为舅父失联一事忧思难眠,后又得知舅弟遇难,哀伤过度诱发心疾,本来还卧病将养的,可一得知舅弟你死而复生,舅父也有了消息后就好了大半……得知你进宫问安,母后身子有恙也强撑着起来看看,母后向来最疼舅弟,突然不适应该是想到了那些人除你不成,可能还会再次出手复又神伤了。” “敌人在暗我在明,真有人要害我我也没有办法啊!不论以后会发生何事,姑母还是要先保重好自己才是。”宗寥自知没有通天本事,除了叹息还是叹息,“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如今非但防不了暗箭,连明枪只怕也躲不过去!” 以前的宗寥总是迎难而上,阻碍在前只会变成她的磨刀石,从不会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 看她气馁不复往日飞扬神采,南宫晟不解:“舅弟文韬武略,一向是京中世家子弟的榜样,连国子监的武师都是你的手下败将,今日怎么说起了丧气话?” 宗寥尴尬地想去搓耳垂,准备以重伤为由编一个自己已经变成废物的谎言,一想起斜雨都知道她说谎就搓自己耳垂的小动作,管住手不乱动她勉强扯起一抹难堪的表情: “殿下所言实在令臣下惭愧。不知为何,此番伤愈不止坏了脑子,连带着还把之前习得的功夫也丢了。我现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太子妃不可思议地看向她,眼里又现担忧之色。 皇后更是咳得大力了些,好半天她才缓过气,又凝神思忖许久才道:“当初就是因为你太过出众才招来杀身之祸,从前的本事丢了就丢了,借此安心做个吃喝玩乐的侯门世子,守好我们宗家门第就好。只要太子不出错,那些个支持大皇子的朝臣就扳不动宗氏的根基。” 宗寥道:“事到如今,就算小侄有心当个废材,敌人怕也不会信啊!指不定哪天走在街上就被敌人一支暗箭——” “不可胡讲!”皇后和宗菀异口同声,就怕宗寥一语成谶。 “太子。”皇后侧眸唤服侍在旁的南宫晟。 “儿臣在。” “日前你说执金吾的人察觉有他国暗探在京城活动,可已捉拿归案?” 太子道:“执金吾的人目前只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还未查实,故还没有捉拿到嫌疑人。母后突然问及此事是有所指示?” 皇后道:“这样,你明日在朝堂上以此事为由,向你父皇请旨要求加强京都巡防,特别是各贵族府邸附近。” 南宫晟眼眸一转,瞬间明白。加强巡防兵力可减弱敌人加害宗寥的可能。 太子的地位稳不稳完全和宗家的盛衰挂钩,所以保护好小舅子的事不用皇后明言他也知道应该怎么做。 “儿臣明白。除此之外,儿臣会再派几名暗卫时时保护舅弟,绝不给人暗下杀手的机会。”南宫晟道。 皇后微微颔首,表示满意。 生死大事有人上心,宗寥迅疾就跪下拜礼叩谢,心想如果身后没有那么多权利相争的黑暗,这样被亲人团宠的生活真是幸福至极! 皇后觉得似乎还不够,注视着宗寥,牵她起身,抚摸着她金冠高绾的乌黑长发,又理了理她红白相间的领襟,拍拍宗寥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护住性命只是一时的,重要的还是稳固自己的根本,只有让自己强盛起来,那些歹人才不能轻易动摇我们宗家的地位。你可明白?” “姑母说的是。”宗寥羞愧垂下眼眸,觉得自己当废物丢了宗家的脸,“小侄回去会努力把从前的功课再补回来的,不会从此堕落无为。” “阿寥还是没明白本宫的话。那些人为何要用你父亲的性命引你出京,便于在外除杀你?你想,但凡你有几个兄弟留在府上,哪里还会出现除你一人就等于除了云安侯府的事对不对?” 宗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皇后又道:“以前你小不懂事……做出一些不正经的事我们也不怪你,只是现在……算了。你眼看成年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有些事本宫也不好细说,回头让太子同你说。你伤才好,还需多养养,就不必一直陪着了,菀儿留下即可。今日阳光甚好,御花园的杏花应该开得不错,你陪太子去走走,顺便让他教教你男儿该做之事。不要学奕王胡来了!” 学奕王胡来? 胡来什么? 男儿该做之事……又是什么事?宗寥听得云里雾里。 第9章 莫学皇叔弄风月 告别皇后出来,宗寥与太子并肩闲步往御花园而去。 不尴不尬走着,太子发觉自己这小舅子仿若内敛了许多,走路比以前规矩。 在此之前,心高气傲的云安世子走路一般三步作两,大幅度甩开膀子,挥袖揽风,踢花蹬草,路遇一只猫狗忍不住都要去逗上一逗,耍上一耍…… 野性天然,娇纵可爱。 边走着,太子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皇后止于口边的话他此前已说过多次,奈何小舅子只会空口答应,转背就不当回事。 “那个……舅弟,”太子放慢脚步叫住宗寥:“此处没有外人,你我都是男人,又是一家人,姐夫说句话你可别不当回事。” 抬眸看向姐夫,他深邃的瞳色有些奇怪,宗寥隐隐觉得接下来会发生她意料不及的事。 自皇后方才说让太子讲一些话给她,宗寥就一直在心里琢磨会是什么话,“殿下请说。” “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别人家的公子在你这个年纪早就姬妾成群,子女成双,两年里你多次坦言自己……嗯,好男色…… 我们只当你年岁小,涉世未深,被一些奇怪的想法左右了对男女情感的辩识,作不得最终定论,且就当是一场游戏。 这世间万物能生生不息,阴阳结合是乃正途,听母后说舅父与你故去的母亲就是无人不艳羡的神仙眷侣,两人又是侠义为国的人才,感情好到形影不离。 不过也因如此,故舅母离世后舅父便一直不续妻室,也不纳房,情深义重虽感人却也带来了弊端,让你们云安侯府偌大门庭只你一个男儿,连个分担家事的兄弟都没有。我说这么多舅弟该知晓回去后要怎么做了?” 太子垂眸认真地看着宗寥。 宗寥狭长的眼眸睁得老圆,茫然地眨动好几下,愣愣问他:“所以我该怎么做?” 早预料到这舅子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太子扶额,耐心劝导:“过几日我让人选几个美姬到你府上!等你体味过身娇体软的女子就知男女调和之美了。 你是宗家未来的主人,行事比不得小皇叔随心所欲,他早已看淡凡俗,整日无所事事只弄风花雪月。你不同,传宗接代才是正事。” 男人都没尝上一口就被老天爷弄了来,而今还要在这里听一个陌生大男人聊什么阴阳调和,繁衍后代…… 宗寥收回故作好奇的目光,想把羞红的老脸埋进脚下的石砖缝里。 她一个如假包换的大姑娘,送美人来……世子爷我也无能为力啊! 宗寥受宠若惊,承不起太子的大礼,抚了抚自己的小心脏强作镇定,“殿下教诲深远,臣下知道了,只是……此事……这喜好一时半会难以矫正过来,你们给我点时间,我一定改。还有那美人就先不要送来了,我一时不习惯,到时再吓着那些花儿般娇弱的姑娘。” 她态度虽诚恳,太子还是多留了个心眼,怕她又使讨巧卖乖的一套,“送你美人可不止是为了开枝散叶一件事……” “殿下还有其他考量?”宗寥迷迷糊糊。 浅浅嗯了声,太子斟酌须臾:“近年来你与小皇叔不合的事时有传出,百姓们议论议论慢慢就淡下去了。可自从你和小皇叔……那件事后,舆论就像大风催猛火一样蹿得全城皆知,甚至有向全国蔓延的趋势。 不说你也知道,你和小皇叔一个是国君幼弟,皇室中人;一个是侯门贵戚,众人看在眼里的意气风发少年郎。 你们两人传出那样让百姓津津乐道的绯闻实在太伤贵族脸面,如今父皇的龙案上就堆积了不少御史台弹劾奕王和舅弟你的折子,要你们早日把这些舆论压下去。 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情既是由你们二人引发的,就得从你二人身上着手,本宫送你美人的第二层意思就是想让你纳妾给外人看,快速从与小皇叔的爱恨纠葛中抽身出来,让一切回归常态。刚好向人们证明你不是身有异癖之人。” 宗寥咬着唇听太子姐夫老父亲说教般侃侃道来,心里一阵怅惘,一阵忸怩,浑身不得滋味。 因为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狗屁王爷,把她本就不幸的生活搅得更糟心。 想起那个背时王爷,宗寥下意识舔了舔唇,悔恨自己当时真是被鬼迷了心窍,竟觉得那个变态的嘴清香温润,很好亲的感觉。 想着想着,宗寥脸上浮现淡淡绯红,开始走神,心里一直耿耿于怀,母胎单身二十多年,那可是她第一次尝到男人味道! 纯洁清白一个吻就这么肉包子打狗了! 可气的是,自己还被狗反咬一口。 不值当,太不值当! 但凡换成个帅哥,一个正常清秀的男生,她都不会这么意难平。 话音散去半天,太子也没等到宗寥回应,转过身才发现她眼眸低垂,面红颈赤,粉红色的薄唇气呼呼嘟起,俊俏的小脸腮帮微微鼓起,有点憨憨的可爱。 “舅弟是嫌当姐夫的话多,故此生气?” 瞥见一双眼怼至跟前,宗寥忙回神,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太子殿下说的在理。我以后一定跟奕王殿下划清界线,不让事态继续发酵,扫了皇亲颜面。我……我以后尽量少出门,不去大街上闲逛,不让人有话说。传宗接代的事等我及冠再说。” “行。你知道就好。”对于宗寥似是比以前更安分懂事的态度,太子且当她真的听进去了,也不再啰嗦。 光线明媚的御花园暖风轻拂面颊,扑过缕缕花香,站在水榭廊桥上的两人各看各的风景,许久无话。 池塘边一棵荡着新绿的垂柳下,几只腹白翅乌的小鸟在池沿泥地上跳跃,衔住一些草泥后振翅翩翩然飞走,不知去向何处。 宗寥的视线追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躬身就要拜别太子出宫,太子的目光从远处的假山石上收回来,想起了什么。 “对了,舅弟既见过了母后,按礼还要去见父皇,向他请安。不知你可还记得,父皇疼爱你都超过了疼爱我们这些亲生的皇子,知道你时时将他放在心上,他会高兴的。你现在记忆紊乱记不得路,我唤个宫人带你去。” 听太子一说,宗寥不禁好奇世间最是无情的帝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竟会对一个外侄疼爱有加? 第10章 九五至尊恩意沉 金玉堆砌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吗?她不由在心里羡慕了原主一把。 转而又暗骂好日子都被她过完了,留下这么个随时可能小命不保的烂摊子给她! 太不厚道了! 找个外人在身边走路还得拘着,宗寥并不喜欢这些恼人的规矩,“多谢殿下。让人带路就不必了,我多看看路线就能记得,不妨事。难得今日春光暖和,卧榻多日实在闷得慌,我想自个儿散散,慢慢走去御书房觐见陛下。” “也好。那你自己走走,认真想想以后该做的事。别在御花园逗留,本殿东宫还有事要处理,就先行一步了。” “恭送殿下。” 揖礼作别太子,宗寥也没多留,知道后宫制度森严,她一个“男子”还需避嫌,出了御花园外围,凭着从原主身上得来的记忆,宗寥转过七拐八绕连廊亭庑,一摇一摆地去往皇帝处理政务的御书房。 当经过精工雕琢的缦回幽廊时,宗寥晃眼看见海棠纹镂空花窗里映透出一幅悦目的画面: 白玉栏杆嵌合相连的清亮池塘里,倒映出岸边迎春绽放的鲜花,似粉似白的杏花、鹅黄明艳的迎春、红紫相间的瑞香…… 而在这些鲜艳的色调中,景象倒置的阁楼眺台上,一袭月影灰的身影浮在平静的池水里,光是模糊的一抹影子,就看出那人身姿优越,亭亭玉立,仿若仙人临凡。 好奇心驱使,宗寥靠近花窗空隙,沿着影像流泻下来的方向窥看,果然看见对面不知哪幢楼宇雅阁的外廊上站立一名衣袂飘飘的男子。 男子身修体长,墨发高束,远远一观就知不是池中俗物。宗寥啧啧感叹,“这样玉树临风的男子才符合古代美男的形象嘛!那什么长发飘飘像贞子一样瘆人的变态奕王简直差远了!” 待再回神,阁楼上的男子已消失于视线里,一池水镜美景顿时失去了灵魂,变得俗不可耐。 宗寥散去欣赏的兴致,转身走了。 外廷宫人较少,走到禁军防护严实的大殿前,她莫名有点紧张,这突然要见一国首脑的感觉就是不比见其他人轻松。 层层通传过后,宗寥终于见到了人权巅峰的九五至尊——晋南国的皇帝南宫泽。 行完大礼,宗寥低垂的目光开始四下瞄看金光璀璨的大殿,由衷感叹皇家的奢豪气派。 皇帝一见神情拘谨,又忍不住目光乱飞的云安侯世子,复杂的表情旋即转为慈蔼,“云安世子离京遇刺的事朕已听说了,既能到处走动想来是痊愈了?你还真是个福气之人!知道自己身份贵重就不要冲动行事,以免此类事件再发生。” 尊贵无比的皇帝慈眉善目的模样让人觉得很违和,宗寥不知前世子与这个皇帝之间情谊几何,天子身份终究不同其他,莫说盯视半晌了,就连直视都会触犯天威。 宗寥放弃探索与皇帝的关系,只连声应答他的话。 皇帝笑意犹在,却并不详询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看着窗格斜射进来的明晃晃的光线,他边阅折子边道: “春狩将近,往年你都是猎场上力拔头筹的佼佼者,眼下你虽受了些伤,养养应该能参猎?要知道你一人代表的可是整个云安侯府的脸面,又是各家子弟仰首的标杆,朕一心想将你打磨成第二个云安侯,所以啊,任何时候都懈怠不得!” 春狩在四月,那离现在不就只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 连马儿都没有摸过的她仅用两个月时间怎么可能学得会骑马射箭?还是在山间野林策马狂奔! “不是……”宗寥吞吞吐吐,她不想逞能当什么佼佼者,就如今的身子骨和处境,去猎场也只会是当别人的猎物! 松开绞弄袖边的手,宗寥跪下请罪,拒绝道:“陛下容臣解释,臣子可能要让陛下失望了,自从伤后,我就失去了部分记忆,从前习得的种种本领也悉数消失,莫说让臣子参与狩猎了,我现在连马都不会骑了!实在有违圣望。” 批阅奏章的手顿了顿,皇帝眼底浮动缕缕不可置信神色,他似乎并不相信志骄气盈的宗家小儿一朝伤愈就性情大变,甘愿丢弃以前攒下的风头,当个缩头乌龟?这小子莫非是经历过了生死,悟出树大招风的道理,开始藏拙了?皇帝心想。 恃才桀骜的明朗少年和懂得藏拙养晦的心机世子相比,他显然是更喜欢喜怒随时展示人前的明朗人。 皇帝放下折子,走到宗寥面前,拍着她的肩道:“眼下我大晋边域动荡,你的父亲云安侯还在奋勇平乱,朕也不要你去与云安侯并肩作战,此次四月春猎说是皇家的围猎娱乐,但主要目的还是为国祈福,希望早日平息战乱,还边关百姓安宁的生活。” “云安侯身为北疆主帅将生死置之度外,作为生来就享尽荣华富贵的云安世子怎么也要在春猎场上起个带头作用,不能让人说你不如云安侯骁勇,嘲笑云安侯府后继无人是不是?” 来前太子还说皇帝对她比对亲儿子都好,宗寥在御书房站了这许久,实是没感觉到来自皇帝的半点温情。 总觉得这皇帝是在给她下套。试想哪家慈蔼的长辈会不顾小辈的身体健康,执意劝说一个不会骑射的人去参加什么野外狩猎? 面子和性命相比,当然是性命更可贵。宗寥仍旧不想答应,在她又一次开口找托词之前,皇帝又道: “学过的本事是丢不了的,你不用为此担心,国舅既让你留守京中,朕会替他好好看顾你这个宗家的宝贝儿子的。 待你回到国子监,朕会吩咐学正多多教导你,把忘记的功课补回来。至于骑射方面,朕也会让武师加强对你的训练,争取在春猎前再次精通。” 天子把话都说到这种份上了,宗寥还有什么借口拒绝?想她已经是拥有二十多岁灵魂的人了,突然被要求去上学,怎么感觉还怪怪的,好像给不识字的大爷大妈扫盲一样! 想做个混吃等死的豪门公子哥看来是没戏了…… 正在此时,皇帝突然提起了一个让宗寥意想不到的话题。 第11章 深墙突现臭流氓 “奕王呈上来折子,说是前些日子突来心潮当街拦下你的灵柩,又闹了些不雅之事,将你卷入百姓流言当中,歉言愧对朕的教诲。他一个当长辈的做出那等事件,心觉对不起你这个外侄,要求朕责罚于他。 朕深居宫禁,对你二人之事了解甚少,不便裁度,云安世子既来了,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嘴角不由抽搐,宗寥心道暴力死变态竟懂得装谦恭? 还会主动请罪!好人恶人的戏全让他一个人做足了,妥妥的绿茶啊! 宗寥气到失笑。 来见皇帝的路上她就一直在想,是要打那变态小报告让皇帝治治他呢,还是私底下寻个机会亲手将那一巴掌讨要回来? 不料那孙子动作挺快,拿皇帝的嘴来解自己的围。 他不羞归他不羞,宗寥可真不好意思提及。 想了想她对皇帝扯起假面道:“奕王殿下言重了,那本来就是一场误会,若非奕王殿下执意开了臣下的棺盖,臣下兴许真就活不过来了也未可知。” 说完这话宗寥登时就后悔,明明差点死在那疯子手上,回头来还得在他人面前情真意切地说感谢他的话,就没这么欺负人的! 皇帝道:“云安世子经历一番生死,果然是比往日懂事沉稳了,朕心甚慰。看来以后还是需要多出去历练历练,来日定能有大作为。 既然你已对此事表了态,这事就翻过去,以后遇见你小皇叔就别心存芥蒂,算来大家都是一家人,自当和睦相处。 朕身边如今只有奕王这个幼弟陪伴,奕王又是各皇子们敬爱的皇叔,而你是宗家未来的接班人,皇后最宠爱的内侄,于情于理该多走动。” 皇帝说着对恭谨候在一旁的内侍动了动手指头,说道,“奕王素来喜舞文弄墨,刚好,朕这里有一方玉丝松烟墨正要赏给他,你回去时顺道送去他府上,省得朕再找人来回跑。” 言语间,内侍裹步来去,拿来一个锦盒等候在侧。 恍惚间,宗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皇帝不会是故意的?居然要她去给那死变态送东西! 真以为她对奕王冰释前嫌了! 可能吗? 想起差点扇断脖子的一大巴掌,她脸还隐隐作痛呢! 宗寥乖巧地向皇帝作揖,为变态王爷的生活思量:“现在百姓都在传臣下和奕王两个男人之间不清不白,若此时出现在他府上恐会再招口舌,臣子名誉事小,只是……万一因此加深了百姓对奕王殿下的妄言,臣子担待不起啊!” 皇帝道:“流言止于智者,你和奕王向来都是坦荡的性子,你们那点喜好男风的癖好朕早就释怀,不想多加阻挠了。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自己开心,不用在乎别人怎么看。 奕王他不想成婚朕也不强迫他,他愿做个闲散王爷就让他做,若你日后不想娶妻生子也可不必为难自己,朕会站在你这边的。行了,朕还有一堆公务要阅,若无他事,云安世子退下。” 一番话说得宗寥一愣一愣的,心道天下还有此般深明大义的皇帝? 竟然能说出让臣民不婚的言论来,思想未免也太超前了! “臣子遵命。”宗寥跪礼后,拿过内侍呈上来的锦盒躬身退出了御书房。 捧着那个锦盒,宗寥一路郁闷不已,什么宝贝劳她云安世子爷的大驾,亲自给一个神经病跑腿。 “玉丝松烟墨?”宗寥盯着手里锦盒低喃,“能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眸色一转,她边走着就偷偷打开一条缝隙往里瞅,明黄锦缎里衬间,一块黑乎乎印金字的刻画墨块静悄悄躺在里面,浓郁的墨香味扑鼻而来,沁入心脾,感觉舒爽无比。 果然是皇家御用,这样香的墨就是不写字,拿来当熏香都能瞬间多几分书香气。 送给那个疯批王爷简直暴殄天物! 糟蹋了,唉! 沿路想着,宗寥闲闲的脚步正欲拐过廊庑转角时,一股强劲的力道猛然一下将她拉到角落里,不明所以的宗寥瞬间重心不稳,趔趄着差点跌倒。 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恍惚里她就被一袭高挺的身影以一只手钳住双腕压住双目视线,推抵至一株巨大的树干上。 粗糙的树皮硌得她后背生疼。 “什么人敢偷袭本世子?”宗寥怒喝,抬脚就要踹过去。 不意之间,抬出去的脚还没踢到人,那人已欺身靠近,结实的腰腹紧贴上她身躯,叫她动弹不得。 紧接着,一丝温湿的气息渐渐扑入鼻息。 不是? 宗寥心里扑通扑通捶鼓,心里窜出一个惊异的念头,宫墙深深锁寂寞,难免有人憋得慌了想释放欲望…… 要知道宗家小世子名声在外,生得又俊俏,不会是哪个有龙阳怪癖的宫人侍卫要强制她? 如是想着,心里一阵一阵犯恶,却怎么都挣脱不开此人的桎梏。 “大胆狂徒!你再不放开小爷,小爷我可叫人了啊!”宗寥再次呵斥他道。 忽觉一点微凉,那人的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似乎是将她的脸仰成一个方便于他观看的角度。 他的手细滑无茧,手掌温热,丝丝薄汗触在皮肤上,对方一直不说话,宗寥逐渐就狂躁了,她面红脖子粗,就要问候他家族谱…… 那人却突然用拇指摩挲她的唇瓣,来来回回,似在仔细端量欣赏,惊得宗寥脑子一空,蓦然哑言。 太他妈侮辱人了!宗寥恨不能一口咬断他的脏手。 被他死死扼腕,躯体又被他结实的腰腹贴抵,奋力自救下,身后的树干跟着晃动,顷刻间,点点轻盈如羽的物体落在她的面庞上。 不必说,一定是那枝头摇落的花瓣。 时过良久,宗寥也没被他亲吻或做进一步动作,只觉得那人的呼吸停在唇畔,鼻尖似触不触地摩擦着她的鼻尖,微微有点发痒。 直觉告诉她,此人愈渐灼热粗喘的气息似是动了情,却又在极力克制自己。 被他这么一直压制住也不是办法,他一直不说话应该是怕被查出身份来,或许此人只是受了某些人的不良影响才生出喜男的想法,不是真的要对云安世子做那种不道德的事。 念及此,宗寥劝解他道:“兄台,你还没有经历过床笫欢事?虽说本世子算有几分姿色,但是……这么跟你说,你还是个干净之身,我不想害你。” 第12章 清白世子险失身 吐开落到嘴边的花瓣,宗寥继续说道:“你故意在此等我,又擒住我,想必是知道我是谁,平时什么样。不用说你应该也看出我早就不是个干净人了,说不定还染了些不知名的花疾。 况且,本世子已经对男人不敢兴趣了,过段时日就准备娶妻生子,脱离这种被人指指点点的异癖圈,你要我的身子也没甚乐趣,不好玩的。听世子爷一句劝,阴阳调和才是正道。对了,这句话还是太子姐夫刚刚劝导我的。你放开我,咱们就当今天没发生过这档子事好不好?” 她一张不点而朱的月牙形唇瓣在徐徐落下的花雨里一张一合,滔滔有词,胡言乱语间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魅惑气质。 光看她翕张的嘴,就让人心血翻腾。目光下移,一些粉白色的花瓣驻留在红色衣襟上,今日她穿的一身皦玉色红色锦边交领长袍,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一眼就能看见的柔润剔透的耳部轮廓,就只瞧得见颈部雪白的肌肤,可见她仰起的脖颈上似乎男性特征并不明显…… 南宫述脑里闪过一丝“他”难道不是个男人的想法,但很快那丝没有根据的想法就消失了。 因为他也不知道单凭这一特征,是否就能判定一个人的性别。皇嫂家的这个侄儿打小就地上跑,天上蹿,没有一天安分过,平时打起架来比爷们还爷们,怎么可能不是个男人? 南宫述无法说服自己。 可自从被此人索吻后,南宫述就日夜难眠,脑里梦里不断闪现这小侄的样貌,将他死灰一样按部就班的生活扰得一团糟。 强忍着悸动不抑的心,他狠咬住嘴角,克制自己不去吻上那诱人的唇瓣。 将人以闪电般的速度转了个身,他颀长的身形就把人覆压在树干上,拽住她双臂抱着树,扯过她宽大的袖子环着树打结。 撤去遮挡的眼睛慢慢能看清眼前事物,然而宗寥却无法看到非礼她的人。 南宫述系着袖结,下巴抵在宗寥头顶,不给她反抗的机会。 这样的姿势下,宗寥一整个都被他拢入了怀抱里,别的不知道,但凭如此被他环住的感觉猜测,此人身高比一般男子还要高许多,体型却不那么壮实,甚至还有点单薄。 扭头相看背后之人无果,宗寥便就只好放弃了,双手被迫紧紧抱着大树,自然下垂的眼眸看到了精致素雅的灰色广袖间一双修长洁白的手。 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白皙无暇,细腻如玉,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简直比后宫的娘娘还保养得好! 就此亲近到能察觉对方衣衫下温度的姿势,还有抵至后腰上的异物感,她脑里乍然冒出两个想法: 他将她捆绑在树上,要么就是单纯的不想让她看见他的样貌,要么就是想以这个姿势侵犯她…… 那还真想反抗都反抗不了! 完了,完了,怕是要失身了! 不仅可能失身还会暴露女扮男装的事实,刚来到这个世界短短几日,难道要这么被玩死? 还是以最耻辱的方式! 狂奔的小鹿蹦哒得宗寥的心颤抖着地疼,她不允许! “大哥,我求你了!我真的不好玩,还很脏。你应该也听说了奕王揭我棺材盖的事?”宗寥哀求。 听见“奕王”二字,南宫述停止动作,似是对她的下文有了兴趣。 见他不动,看来是话到点上了,趁热打铁宗寥赶紧把话说完:“你说我当时死都死了,他为何还来找我一个死人麻烦?还不是因为人人都说奕王殿下虽是男人却娇美赛仙,本世子又有断袖尊号,就想霸占他振振雄风。 这不,有一回逮着时机,我便给那娇滴滴的小皇叔喂了情药,强迫他在身下承欢,那料爷我会把花疾传染给了他,他从此恨我入骨又不好公开讨债,所以才会在我死后来我棺前闹事,想于大庭广众下鞭尸我报仇……啊……” 如果不是当事人就在,她编造的事件经过听起来还真有理有据。 听不下去她的胡说八道,南宫述气得用力把她往树干上再挤压,力道之大抵得她本就裹得难受的前胸阵阵发疼,蹭到粗粝树皮上动无可动的脸也生疼。 前后夹击的窘迫处境让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南宫述把她长袖打成个死结后,迅速收回了手,长眉挑起一抹不屑意味,嗤鼻怒瞪了她后背一眼,广袖“刷”地一甩,眨眼消失在了僻静无人的深院墙角。 天好地好,终是逃过一劫,没有莫名其妙失去清白。宗寥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吉星高照。 等她慢慢解开死结,捡起掉落在地的御墨走出宫门时,卫尉正要落锁。 鸡狗都要歇了,只有她还要去给那变态王爷送墨。 更加令人无语的是,皇帝说的顺道根本就不顺,云安侯府坐落于城东的霁明坊,而奕王府则是在城西偏南九涟山的傍山别苑。 两地相差二十多里,车赶快点也得要一个多时辰才能到。 听说要去给奕王送东西,斜雨和飒风皆是一副难以描述的表情,但看自家世子爷一上车就一脸愠郁,衣衫和发丝都有那么一点点不整,想她是反抗无果,还受了气,察颜观色的下属也不好多嘴。 寒辉倾洒,夜色浓稠。 皇城西南方草木婆娑的九涟山下,占地宽广的一座豪宅灯火通明,东西南北的楼阁屋宇参差错落,相映成画。 玄瓦盖顶镂画朱扇的寝殿里,奕王南宫述双臂舒展,白净貌姣的侍仆低眉垂目为他褪去一身淡雅灰衣,换上曳地的青色寝袍,束得一丝不苟的发束也放散下来。 遣退多余侍仆,南宫述坐在宽大的铜镜前,眼眸微阖,贴身侍卫净手后拿来头油小心给他抹上,既而用质地温润的玉梳为其缓慢篦发。 “白挚,你从小跟在本王身边,知道我喜好行为,可能看出我最近有何不同?”南宫述有气无力,恹恹慢语。 “王爷自来性子温平,深居简出,喜怒不形于色,卑职并未发觉有何异常。除了……除了对云安世子有些厌烦……不喜欢外。”说到云安世子,白挚的话音渐渐降低,就怕触动主子的逆鳞。 厌烦?南宫述懒懒抬起眼皮,眸底闪过无人察觉的自我怀疑,“本王什么时候厌烦他了?” “王爷近两年来不是与云安世子频生冲突,处处盯视他吗?他明知司臾公子是您的朋友,还时常跑沉香楼去纠缠不休,仗着自己拳脚一流又有皇后娘娘和陛下偏宠,从来不把您这个长辈放在眼里。王爷今日这话,难道是想宽谅他?” 第13章 验明正身有何法? “原谅他?”南宫述冷然扯动唇角,淡漠不语。 他与那小侄之间有原不原谅的说法吗? 那些传言不都是看客们添枝加叶编造出来的谈资?只是当事二人都似乎很受用那些传言,不愿澄清罢了。 不过,说到宗寥拳脚一流…… 南宫述旋即有了思索,今日在宫里擒制她时,他竟没有注意到那个可以飞檐走壁的人也太容易捉住了,反抗的力道几乎没有。 濒死重生也不至于弱到此种程度,反倒是废话比以前多了。 想起当时她服软求饶的模样,煞有几分趣味。 但当那些撩乱心弦的画面再次浮现眼前,他无多余表情的冷脸逐渐发热,泛起微红。 一深想那人,南宫述莫名就有了异样反应。 太荒诞了! 站起身后,南宫述转身一把拽过侍卫的手腕,俯身将人压躺到镜桌上,幽深的眸子仔细打量冷峻的少年。 “王爷……”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白挚大惊失色,瞠目结舌,“虽……虽说卑职生死都是王爷的人,可……可卑职实在接受不了!若王爷实在需要,卑职,卑职只能以死明……呃——” 白挚话没说完,南宫述抬指就摁到了他脖颈上,反复按摸他凸起的喉结,问道:“男人的喉结都是这样明显的吗?” “啊?”白挚怔忡刹那,主子突然扑倒他就为了摸喉结,不是要他委身? 起身咳嗽了片刻,白挚道:“卑职见识浅,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咱们府上都是男子,王爷想知道何不把府里的下人叫来查看。” 南宫述在喉咙里浅浅嗯了声。 “来人。” 一声令下,候在门外的二三十个穿戴整齐的男仆们接踵而来,自觉站作长长一排。 南宫述缓缓走到年轻俊俏的男仆们面前,垂视着他们低下去的眉眼。 不用主子发话,白挚也知道南宫述要做的事,“仰起头来。” 闻声,男仆们纷纷把头仰起,怯懦的目光不敢直视身份尊贵的王爷。 “再仰。”白挚又道。 南宫述依次从长长一排人面前走过,随便一瞥就发现了他们仰起的脖颈上有明显凸起,这一个个和宗寥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儿郎都特征明显,为何就云安世子的看起来平滑? 南宫述按了按眉心,神思苦恼。 忽然,他像早时在宫里捉住宗寥那样猛然捞起其中一个侍仆,将他抵到朱红色的梁柱上,瞳色深深地盯着他的唇看,只一眼,南宫述就泛起了恶心,倏地将人推开。 被他推开的侍仆后脑勺“噔”一下磕到了柱子上也不敢哼声,忍痛回到位置上。 见状,其他人无一不双腿战战。 外面的人不知道,还以为他们凭美色在王府里当差,过的是逍遥快活的日子。 只有进来的人才知晓偏远宁静的王府里水有多深,这个对外声称好男色的王爷有多怪异。 每个年轻小郎君一开始都是打着爬上王爷玉榻的主意而来,入府几年,他们也只做到了在王爷寝殿外间侍候的份。 从前也有一些性子主动的小郎上赶着去亲近,结果惹怒王爷,第二天就看不见那人半点踪影,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故此一则“妖媚王爷是乃山中精怪,专吸俊俏童男元阳以助修炼”的怪谈悄悄在府中散播开。 此后,他们这些人宁愿勤勤恳恳做活,也不想被王爷召去侍寝。好在后来他也没怎么关注招进府里的一干男子,而是频繁出府去沉香楼找那里的头牌司臾郎君释欲。 不知今日什么原因,和善冷面的王爷竟传人进殿,还饶有兴味地一个个观赏,难道是要留下谁来供养他? 侍仆们在心里嘀咕,面颊清一色呈现灰白状,就怕被王爷看上。 南宫述不知他们在想什么,看着那一张张长相清秀的脸庞渐渐变得难看,玉指微抬,将一众男侍挥退出殿。 “王爷,可还要传外院的人进来?” “……” 南宫述在寝殿里踱来踱去,苦思不得解,“有没有一些男子的喉结是不明显的?” 白挚道:“这个卑职也不清楚,嗯,王爷若想知道,何不问问暗首,他见识广,阅历深,应该能解答王爷的疑惑。” “暗首。”南宫述轻声一唤。 无声无息,一个黑影悄然落到了窗边,此人正是奕王府暗卫组织的头领,代号暗首。 见他黑衣黑带,黑纱蒙面,只露出两只锐利的眼睛等待南宫述发话。 “暗首,你说,世上所有男子都有明显的体貌特征吗?”南宫述问。 暗首听后,黑眸转了转,在大脑搜索须臾,道:“回王爷的话,依卑职之见,世间众生没有一模一样的人,有些人因为肉肤丰腴,确实可能会掩盖其骨节或者喉结等特征。 如果是骨肉瘦削的,也会由于年纪尚小,生长还未赶上一般人,所以还不大能看出来。像这类人还是挺多的,特别是像艺馆那样的地方,有些小倌身段如女子妖娆,但又比女子英朗,很受某类人欢迎。” 南宫述又问:“那要如何从外验证一个人是男是女?” 暗首道:“这一般女子都身娇体柔,个子也小,声音也软,性格也比男子羞怯……当然以上辨别的方法都不准确,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脱衣服看。” “咳——咳——”南宫述呛咳两声,他堂堂一个王爷,怎么做得出脱他人衣服的下流行径来。 “下去。”挥退暗卫,南宫述又转入沉思,最近真是被鬼迷了,一直想的都是姓宗的侄儿。 身娇体柔,个子小,声音软还羞怯…… 这些跟那人有关系吗? 就算她个头是比自己瘦小许多,那也比大街上的寻常男子出挑不少了。 更不消说什么羞怯的样子了!能说出给娇滴滴的皇叔下药,还将人扑到榻上此种这般的话,一般男人都没脸听。 气宇轩昂的人短日里竟变得流里流气,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张口就来,哪里的女子会这般没羞没臊? 南宫述不相信自己真的会对那个外侄产生非分之想,思忖片刻,他轻声唤道:“暗首。” 暗首又一次无声闪现,南宫述俯身至他耳边悄声交代几句话将人又遣退。 “去藏书阁。”南宫述趿上木屐离殿。 “是。”白挚应诺跟上。 出了寝院,前院的管事来报:“王爷。云安侯府的世子求见王爷。” 第14章 甘做绵羊入虎口 无人敢直视的王爷嘴角挑起一抹邪意,似是早有预料,并不意外,“本王的兰是不是该侍候了?” 白挚抬眼看看头顶上一轮有一颗星子作伴的皎洁明月,回答道:“戌时正。是。” “大事耽误不得。他既然想见本王,就让他一人来见。” “是。”管家恭声道。 “今夜的灯太亮了。”南宫述趿着木屐转身离去,无人见得明亮院灯下的他邪魅一笑。 候命在侧的府役管事打了个手势,片刻后,整个奕王府里的光线便暗淡了许多。 “对了,灵园的大绒该出来透透气了。” “是。” …… 且说王府大门外,雕车宝马已经在此驻停了一刻时间,颠簸一路,坐不惯马车的宗寥有点晕车,抱着块绒毯御寒,怨怼着变态王爷的府邸宽大,传个话比宫里还麻烦,昏昏沉沉间睡了过去。 自跟南宫述扯上关系,宗寥在梦里都难以安宁,几次梦见飘然若仙的美男背影,可等那人回眸乍然就变成了长发披肩血盆大口的女鬼…… 毫无意外的每次总能吓醒。 打了个盹惊醒过来,宗寥抖了个寒颤,恍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刚巧此时,车外传来斜雨和一个声音低哑的男人的说话声,她才想起自己是在等王府的下人通传。 变态王爷架子还挺大!宗寥暗骂。 “王爷允宗世子入府。”车帘外,一个男人声音传来。 仰颈长长打了哈欠,拿过随意丢置在车座一旁的锦盒,宗寥慢悠悠下车。 斜雨给她整理好衣衫,取过一件黑色鹤氅为她披上,“走,世子爷。” 才迈出一步,管事抬臂就拦下了跟在宗寥身侧的斜雨,“王爷有令,只准宗世子一人入府。” 什么?斜雨很不服气,叉腰仰鼻道:“老头。你有没有搞错,我家世子千金之子,身边怎么能个侍从都不准带?万一遇上危险谁来负责?你来负责?” 面对一个小姑娘的张牙舞爪,管事并不生气,一惯谦恭:“奕王府戒备森严,宗世子又是贵客,不会有姑娘说的万一。” “你说不会就不会啊?”斜雨愤愤然。 俗话说得好,嗔拳不打笑脸人,日常与人的相处之道宗寥还是熟的。 这府上主人是讨厌了些,可他家这个下人却是个面善的。宗寥回身示意斜雨不要动气。 “一个人就一个人……。” 宗寥弱弱地吐出这句话,回想起来到这个世界第一眼的场景,不好的预感就在身周盘旋,阴飕飕的。 变态王爷都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找她麻烦,若要是进了他的老巢,还不得被生吞活剥了? 这王府去不得。宗寥极力劝自己。 转瞬,心底里一个声音爬到耳边:“此去说不定能接近变态王爷,再报了那一巴掌之仇。” “到他府里报仇?!岂不是送羊入虎口,自寻死路?”另一声音道。 “怎么就送羊入虎口了,这叫深入虎穴,掠夺虎子!” 自我纠结了好一阵,宗寥还是不想去见那个心生厌恶的人。 讪讪笑着,宗寥对管事道:“其实本世子见王爷也无甚要事,今日进宫给圣上请安,回来时圣上吩咐我把赏奕王的墨块送来。眼下夜深,再入府叨扰多有不便。” “如此,这墨劳烦老管家转交给小皇叔可好?”她面容晏晏,礼貌温和,随之递去手中锦盒。 看着锦盒,老管事心里的算盘啪啪拨响,刚才王爷说的让宗寥一个人去见的话余音在耳,他一个下人可不敢做王爷的主。 管事拱手:“小老儿手脚污脏,无权沾染陛下赏给王爷的御墨,还请世子爷莫要为难。” 跷腿坐在车辕上,倚靠车架的飒风一脸鄙夷,“你们家那个娘们兮兮的王爷事还挺多,一块写字的墨而已,我家世子爷快马赶来送至他门口就了不得了,竟还要低声下气亲自送进去!” 听见有人说主子的坏话,管事愠怒:“刁女无状。休得编排我家王爷!” “编排他怎样?他打我家世子爷的账还在本子上记着呢!”飒风斜瞥偌大的王府大院,忿忿不平。 “行了,别吵了。”宗寥伸手往腰带里探了探,露出一抹诡笑,“王爷既不嫌外人打扰,小爷我有的是时间陪他聊。” 仇人相见,不是你伤就是我亡,做事哪有不付出代价的。 到底是羊入虎口,还是狼搅虎穴……不进去走走怎么会知道结果?云安世子的身份摆在这儿,谅他也不能要了她这条小命。 “带路。”宗寥对王府管事道。 劝说主子不果,斜雨、飒风也无奈。 临了,飒风向宗寥掷来一枚骨哨,“有事叫我。” 可想王府大院内亭台楼阁众多,景致迂回婉转,老管家把宗寥领到不知第几进院时,抬手指着不远处一亮灯的阁楼就说让她自己去。 负于身后大袖里的手握着锦盒,手指不安分地一个劲绞弄,宗寥心中狐疑,“管家大叔,你确定是要让我一个人去找王爷?” “此道院门进去是王爷寝院,只有部分近侍可入。小老儿负责的是外院事宜,只能领宗世子到此处。”管家鞠着微驼的肩背,拱手道,说完做出个“请”的动作。 宗寥朝灯光昏暗的内院打量一圈,“你们王府怎么还黑灯瞎火的?地方又如此大,本世子转到明儿早上都不一定能见到王爷!” 管家道:“王爷喜静,灯火太晃影响他静思。内院各处都有王爷的贴身侍仆待命,进去后会有人为您带路的,宗世子大可放心。” 路经都城大街时就听奕王府一水儿的美男子,可自进了府,宗寥的身旁就只一个沉稳谦卑的老管家,一个打杂的都没看到。 莫非全都藏在了内院?寝殿? 啧啧,骄奢淫逸啊! 宗寥微微一哂,心道看是你个疯子引小爷我上套,还是小爷我勇闯虎穴搅了娇滴滴小皇叔的佳丽后宫? 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宗寥背着手昂首挺胸大摇大摆迈进里院。 在皇帝面前屈尊请罪,回头又在自己府上端架子,宗寥紧攥着手里的锦盒,立刻想到了顺道一送的御赐之物背后怕也不是简单顺道一说。 好一双亲密的手足,兄弟俩合着是在给她这个云安小世子搭戏台! 反念一想来,皇帝日理万机应该没闲心陪无所事事的王爷玩闹,难道是背时王爷设计来捉弄她? 进门前宗寥就知此人怪异不简单,果不出所想,自进了内院,四下的气氛就开始变得诡异。 说什么美男,说什么搅他后宫,她在院子里绕了许久连个鬼影都没看着。 循着那栋亮光的阁楼,宗寥眼神凝成刀子,把把都往阁内之人身上扎。 瞧着阁楼已在望,一丝危险的气息却似乎在慢慢逼近。 第15章 王爷掘墓乖乖躺 不,那不是神经上传来的感觉,因为那是股有声音,有温度的气息,气息拂动她垂至腰际的发丝,呼哧呼哧的…… 未见庐山真面目,身子陡然就是一僵,宗寥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握着锦盒的两只手渐渐渗出冷汗,湿润异常。 什……什么东西? 她缓而又缓,慢之又慢地扭动僵如木头的脖颈。 猝不及防的她余光瞟到了一个黑白纹路的物体,柔绒顺滑的毛在冷白月光下微微浮动。 它呼呼的鼻息愈渐靠近宗寥的手,热气扑到手背上…… 这东西高至她的腰,那得是四尺有余,长毛的,身上是黑白纹路的…… 白……白……白虎! 宗寥神思打结,差点没昏死过去,脑子虽死,身体却抗住的恐惧,强撑着没有倒下,但也失去了知觉,麻木成园中一座人形石雕。 还是会喘气的那种。 定立许久,那庞然大物似乎没有要攻击她的意思,只是一直在她腰后嗅来嗅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她能有什么东西?凝思良久,紧攥着装墨的锦盒不敢松懈。 墨香!它在闻墨香!宗寥恍然一悟…… “乖乖。你是喜欢我手里的墨块吗?”松回一只手,宗寥身动盒不动,颤巍巍转过身,闯入眼眸的果然是一只额顶王字的大老虎。 此刻的它仍旧在嗅探鼻前的锦盒。 宗寥猛拍脑门,心道王公贵族,大户人家多多少少都会养些小动物来取乐,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只不过娇滴滴的小皇叔品味独特了点,养的宠物也比其他另类。 宠物终究是宠物,被驯导过大抵是不会伤害人的。 四舍五入一下,这只大老虎不就是只大猫,如是想着,宗寥胆子逐渐肥起来,抬起瑟瑟颤抖的手就摸上了白虎的头。 一下,两下……毛茸茸,好好摸。 白虎竟然不反抗,还乖乖坐下了。见此,宗寥心头一化,把给南宫述送墨的事抛到一边,逗起了“猫”。 “乖乖,你叫什么名字?” “乖乖,你喜欢墨香是?”打开锦盒,宗寥把溢香的玉丝松烟墨怼到白虎的鼻子前让它闻个够。 白虎很喜欢那种味道,不一会就在地上翻身打滚,比家猫还乖顺。 “没想到你还是个有书卷气的老虎。真可爱。”宗寥挠它脖颈道,“就是你的主人讨厌了些,夜深露浓的还整本世子来给他送什么墨……” 墨?宗寥把墨块凑近鼻边闻了闻,脑里突然铺展开了一条清晰的阴谋诡计: 南宫述知道自己家的大猫喜欢墨香味,故借皇帝之手让她给他送来写字墨条,想以此香气引来白虎,好吓她一吓。 好歹毒的心机! 亏得她心理素质过硬,否则刚才就下去服侍阎罗王了,哪里还需见什么奕王。 “好你个南宫述,看小爷我不好好招呼你!”宗寥咬牙切齿,恨意升腾。 她等不及要会会这小皇叔,看看他与原主之间是有多大仇恨,值得他大费周章来整治她。 将墨块放在白虎面前抚慰它,宗寥说道:“乖乖,听话,我叫一声你可别凶我哈。” 白虎听不懂她的人话,兀自趴在地上闻已经属于它的墨,呼噜呼噜慢慢享受。 宗寥睥了假山后面的阁楼一眼,瞳底闪过三分讥诮,三分邪恶…… 但听“啊——”一声惨叫,宗寥瞬间昏死过去了。 …… 阁楼里。 金丝楠翘头书案后,南宫述歪坐太师椅上,手执雪锦方巾轻轻擦拭一片墨绿色的兰花叶片,可见那片叶子旁边自然弯曲下卷的叶子片片油亮,泛着蓬勃生长的光泽。 悠悠然擦完最后一片叶子,他才缓缓起身,端上那盆春兰,拖着及地的寝袍走向窗边,放置于花几上。 末了,他转身走向一旁陈列有序的几十个书架中,在其间一行书架上取下一本书,边翻着翩跹至靠窗一侧的卧榻边坐下。 卧榻之上此刻正躺睡一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昏死过去后,被侍卫白挚扛进书阁三层的宗寥小世子。 她在此躺了将近两盏茶功夫了依旧昏睡不醒,南宫述也不打算把她弄醒,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 看一会儿书,他又垂眸瞟一眼睡着的人,反复几次。又过一盏茶,宗寥还是没醒。 南宫述卷着书页,用书抬起她搭垂在榻沿的手观看。可见那只手骨节分明,纤细修长。 旋即,南宫述伸出自己空闲出来的左手与之比较起来,心想云安世子的手虽然比他的小几分,皮肤也算一般的白,可到底还是没有他的白,如果他都不是男人,那自己岂不更不是男人! 暗戳戳地他放下宗寥的手,站起来俯下身去看她安静的眉眼相貌,见她:远山翠眉笼黛雾,险峰翘鼻拔地起,长睫若羽,月唇如花。 五官立体,颌线流畅。 相较于外面的女子太凌厉英气,若跟男人比起来又过于精巧可人。 南宫述以前对云安侯府的世子都是了了一瞥,从来没有细看过,今夜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细赏这个名满京都的小少年。 美男美女见过无数,至今还没有哪一个是能撩动他心弦的,南宫述舔舔唇,伸出一个手指头,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地朝世子挺拔的胸部而去,戳了一下…… 硬邦邦的,很结实。 缩起脖子他看向自己的胸,也戳了一下,一样是结实的,就是好像没有宗寥的挺拔。 既然都是男人,再多看一点不过分?南宫述心说。 鬼鬼祟祟的他把书搁至一边,三根手指翘起,食指靠着拇指,悄眯眯地拈住宗寥黑色鹤氅的衣带,轻轻拉拽,又拈起她红色的衣襟,歪着脑袋想窥看里面是什么样…… 风驰电掣间,南宫述眼睛一辣,猝不及防就被人推搡着双肩按压到卧榻的另一头,跨腿骑住腰腹。 视物有碍的空时里,手脚被人捆缚住绑到镂空的卧榻围屏上。 “来……”南宫述开口想喊人时,才想起刚才白挚把宗寥扛进来后就被他遣出去了,还脑抽地交代一干暗卫无论听见任何声音都不许出现。 哪曾想竟是掘墓埋自己! 他无力地沉下一口气,虽生犹死。 “啧啧,没想到小皇叔是个饥不择食的,怎么说你我还是沾亲带故的亲戚,竟然做出扒侄子衣服的事来!”宗寥骑住南宫述的腰,得意嘲弄。 第16章 貌美皇叔天人姿 抛开亲吻那次没看清,被偷袭时没看见,这一回才算是宗寥第一次见到南宫述。 即便是知道男女有别,宗寥也顾不得现下姿势有多羞耻难堪了。生死关头,什么礼义廉耻都得靠边,只要是能压制住他就行。 南宫述想揉一下刺痒的眼睛都不能够,只拼命地眨动眼帘。 好歹算个长辈,输了姿势也不能在她面前丢了气质,对话定要盯着对方才行。 努力恢复视力的同时他还想挣脱捆绑,宗寥是一点不着急,任他挣扎,乐呵呵道,“小皇叔就不要白费气力了,你中的是我家医妇秘研的‘绵绵无力散’,不动不发觉,越动身子可就会越绵软哦!哈哈。” 怕“重生”后的宗寥没了功夫被人欺负,出门时胥姑特意给她准备了以防万一的武器,宗寥当时觉得有两个护卫就生死无忧了,没想到这么快派上了用场。 难得算计一回人。方才装昏死憋得她差点破功,计谋得逞不敞开了笑怎对得起自己? 听着宗寥得意开怀的声音,南宫述试着运气,发现脉息滞结,力无来处,确认挣扎只是徒劳。 “世子缚住本王手脚,意欲如何?”南宫述极力睁开一只眼睛,瞪着宗寥。 跟姐姐一个思想开放的现代人耍流氓,姐怕你玩不起!宗寥抿唇窃笑,一抹意味不明的媚色藏在狭长如新月的眼角,“皇叔急不可耐解我衣裳,何故反问起小侄来了?” 初入新世界就与她结仇的第一人,宗寥说什么也得好好看看他生的什么面孔。 将南宫述额上散乱的青丝撩拨开,别在耳际,宗寥才认真打量这个“心心念念”十来日方得见面的奕王——南宫述。 一个没谈过恋爱的姑娘想耍回流氓还真无从下手。 修逸手掌自然微握,细细摩挲着两指,宗寥显得有些许茫然。 她伸直一个手指……两个手指,持作镇定地去抚南宫述的眉毛,一下,两下,三下…… 气氛一时诡异难述,仿若身置寒冬腊月,空气凝固成了冰。 沉寂得只有四只眼睛偶尔眨动的氛围下,宗寥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玉雕金琢出来的美人,百姓津津乐道的断袖王竟是这般绝等姿容。 看他那玄眉利似穿云剑;粼波潭眸漾桃花;樱色薄唇微点绛;面肤柔腻胜软玉;画鬓檀丝含温香。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 如此长相之人放哪不是男女老少做梦的对象?坏就坏在是个断袖,脾性还古怪,打人又下死手,心机深沉白莲花…… 缺点怎么这么多呢? 拿来做梦怕会心梗不治,真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又可惜!宗寥连连摇头,叹息万分。 “看够了吗?”眼睛从药粉的刺激中解脱出来后,南宫述就气呼呼地睨视近在咫尺的一双猥琐的眼睛。 “怎么就够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都对小爷我做了什么,跟爷耍流氓,看我怎么把攒下的账一样样讨回来。解我衣带是!” 宗寥阴恻恻移动目光,照搬他刚才做过的动作,戳了戳他胸侧肌肉,“瘦猴似的,还挺有料嘛!让小爷看看是不是真的。” 宗寥淡淡邪笑,跃跃欲试地去拉他腰侧的系带。 南宫述涨红一张脸,喘着粗气摆出一副“要杀要剐麻利点,不要折磨本王了”的表情,被控制住的南宫述在这边生不如死。 宗寥那头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里早就小鹿乱撞了,脱人衣服是不是太不要脸了? 但若不趁此机会整治整治他,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要不还是捶他一顿,把扇巴掌之仇报回就算清账…… 犹豫间,宗寥拉着的那根衣带缓缓滑开,许是南宫述今夜穿的寝袍太过丝滑,又或是他的皮肤细滑的缘故,还未察觉,宽松的青色衣衫转眼剥落,一片雪白修匀的胸腹肌肤赫然呈现,晃得宗寥眼前一刺,慌忙往后退缩。 “嘶——痛!”南宫述龇牙咧嘴,两排编贝皓齿在爬满红霞的一片红中熠熠耀光,如同傍晚天边升起的半月。 “怎……怎么啦?”宗寥瞠目结舌,满脸慌赧。 南宫述眼皮垂下来,盯着宗寥坐住的部位,寒芒霜刃自他睨成一条缝的眼瞳里射出,想剐了她。 “你说呢?” 顺他视线落处,宗寥缓缓低头去看,这才感觉坐下有坚硬物体抵触。 羞红脸,宗寥忙不迭撤开躯肢,“对……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说着话,她往榻边一退再退。 却听“嘭”一声闷响,榻下立即传出一声尖叫。 宗寥仰身滚落地上,四脚朝天,不巧还撞到了榻前的圆凳。 揉着后脑勺,她缓缓爬起来跪在凳前,呵呵笑出了声,笑眼里泪光斑斓。 一来她笑自己其实也算一把年纪了,还会因为男人那点生理状态而心慌意乱,那么多年的小电影白看了;再者是笑最近的生活就好像梦境一般,戏剧性的片段实在太多,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或许真的是在做一个漫长的梦呢,宗寥心想。 捏住自己的大腿肉,她闭上眼睛,狠狠掐了一把,“呃!”她咧嘴痛嘶,睁眼还是原地原物。 不是梦。 不死心的她又自扇两耳光,每一下都痛进脑神经。 真的回不去和平的社会主义年代了。 想着她趴在凳子上泪流不止,抽抽嗒嗒,疯魔不过如此。 听着她凄惨哭声,南宫述不明所以,绵软无力的身体挪了挪,他换了侧躺的姿势,看着宗寥轻颤的肩背。 她此一刻的背影看起是那样柔弱无助,像被抛弃在路边找不到归处的幼犬。 南宫述心下一恸,淡声问道:“唉,小侄——?” “谁是你小侄?我叫宗寥。人生……终了!终是,没了。”宗寥悲戚,继续呜咽。 “是。宗寥世子。你能不哭吗?你在本王府上算计了本王,倒自己委屈起来,知道的说你是玩得起输不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把你如何了。” “你还想如何?”宗寥收声,两袖一抹,擦去眼周泪渍,倏然坐到南宫述身侧,如视仇敌死死瞪着他。 “你是嫌那日抡我那一大巴掌力道轻了,没将我打死不甘心,现在又故意拿送墨一事给我下套,想用你家大老虎吓死我是不是?到时查起来就说我是心悸猝死,奕王你好撇个干干净净!你好歹毒啊!” 南宫述怯生生道:“不是,本王那日不是有意要打你的。那只是个误会。” “误会?我那脸肿了七八天,连饭都嚼不动,喝水都痛!现在还没好全呢,你现在跟我说那是个误会?我现在扇你一巴掌,再同你说是误会可好?” 第17章 爷与仇敌不太熟 “我倒要看看,我宗寥到底跟你有过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想方设法来残害我。”宗寥走近,猛一把捧起了南宫述的脸,盯住他眼瞳。 “呜,你做什么?”王爷嘤哼,说话很是吃力。 娇嫩的脸被大力挤压,粉红色漂亮的薄唇不可控地嘟起,雪白的脸上的肉拥在一块儿了。 “看着我的眼睛。”宗寥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宗寥眉尾扬起,眉头蹙连在一起,是真的生气了。 偏是这样怒气冲天的模样,在南宫述看也恼不起来。 因为他看见的不是世子横眉竖目的样子,他看见的是她微红的眼角,哭红了的鼻子,撅翘的朱唇,还有鬓角揉得毛毛糙糙的碎发…… 整一个受尽委屈还不服输的倔强小野兽。 “你不要这样看我。”南宫述承接不住宗寥狭长斜挑的眼睛里反射回来的光。 她那双眼睛似乎有某种神秘力量,多看一眼,他就会深陷进去,产生不洁想法。 这件事真就无解了吗?他怎么可以想,宗家小儿既是小辈,又是男子。 他不能。 南宫述奋力还是想别开目光,无力反抗的他却是教宗寥紧紧掌住脑袋,像野狗逮住的猎物,纹丝不得动。 他想闭上眼睛,随即换来宗寥一句“你敢躲我就扒光你”! 无奈他只能心怦怦乱跳接受宗寥锐利的凝视。 很奇怪,宗寥与南宫述对视良久,全然没有从他眼睛或者面容里捕捉到任何有关两人产生冲突的信息。 宗寥神经团成乱麻,想起刚才已经看过他那么久了,要有什么早发现了。 “我们以前打过架吗?”宗寥问。 “没有。” “那可有吵过架?” “也没有。” “我们以前熟吗?” “不熟。” “那你为什么想打死我?” “因为,因为你……亲……了我。” “你不打开我棺材盖我上哪儿亲你去!”对于当日为何要执意揭开宗寥棺材盖的事,南宫述选择沉默。 宗寥眼下没有细思其中因由的闲心,手攥成拳,她真想捶死他。 四目相对,被压制在下的人面色微红,不时眨动的桃花眼里清泉汪汪,平静无绪。 清波湖眸对面却不同,那双原本带着妩媚韵味的柳叶眼睁得鼓圆,火盆似的,熊熊火焰似欲迸溅,仿佛下一刻就能将目中一切毁灭。 凝噎许久,宗寥抹了一把眼睛,长吁一口气,磨了磨后槽牙,字字用力: “我亲你?你以为我想亲你呢,我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一个初吻白瞎给了你个狂蜂浪蝶,夜夜骄淫的……臭……臭王爷,烂瓜茄!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有理起来了!” 身金体贵二十多年,从来只有奕王辱骂他人的份,当然了,他也从未骂过人。 然而却在今日,他被骂了,还是指着鼻子骂,被一个小辈指着鼻子骂!还骂得极其难听,极是侮辱! 他可以淡看全国百姓对他的流言蜚语,诨编瞎排,因为那是他想要的结果。 但在面前舌枪相向,直言辱骂的他还从未遇到过。 今日这脾气算端不住了。 南宫述脸刷地变黑,举过头捆绑的手臂挣扎了一会,找了个有气势的姿势,愠怒道: “谁狂蜂浪蝶,夜夜骄淫了?还……烂……什么……你宗寥的初次是初次,本王的初次就不是初次了?还白瞎给我了,本王金尊玉贵,洁身自好,哪像云安世子你花街酒巷,逮住个人就上嘴!还下药!还染一身花疾!” 字字铿锵,句句彻耳。 宗寥在一连串话语里逮住了几个关键词:棺吻那次,竟也是他第一回。古代谁不是小小年纪就精通情事,他还挺能忍!守身到现在,要放普通人家岂不已经是大家指指点点,瞥眼诮看的孤寡了。 断袖王名声在外,怎么可能是第一次……不对,他府上养了无数金丝雀,嘴是第一次,其他的不一定。 宗寥心里嘀嘀咕咕,遐想飞出天外。 等回过神来她又抓起了另一个关键:下药,花疾……上一刻她知道了原主跟这个小皇叔并无过多纠葛,那原主自然就不会对他做出什么下药的事情来。 这词听着耳熟,不正是她早前在宫里被人偷袭,强行被抵在树上时为自救瞎编的话! “你刚刚说什么?花疾?”宗寥欲揪住他领襟质问,目光落处,满眼都是如玉雪白。 南宫述此时以一种他觉得最舒适的姿势侧卧,高举的手臂使着力,将他身上的线条刻画得起伏有致。 颈部青筋凸显,优美的锁骨线沿胸腹肌肉蔓延,像玉物上雕刻出来的河流山峦的纹路,直至汇入下腹遮蔽之处。 赏心悦目之美好,让人忍不住想要上手把玩把玩。 见宗寥视线在身上游走,南宫述怒道:“还看!信不信本王剜出你双眼?” 宗寥假意咳了咳,掩饰自己目不转睛欣赏美物的花痴行为。 只怪自己见识少,没见过世面,一不小心就被美男子的肉身迷惑了。 宗寥弱弱道:“咳咳,都是男人,看看怎么了?你……你有的小爷又不是没有。” 悻悻拉过滑在他腰后的宽大寝衣把春色掩上,宗寥底气立时高涨三分,揪紧他的衣襟质问:“说,今日在宫里偷袭我的人是不是你?”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南宫述撇开眼神,佯装不屑。 “敢做不敢当。不敢承认是,在下不才,最会分辨一个人的体貌特征。” 说着宗寥解开南宫述的手,拉至眼前,细细端量。 他的左手从里到外没有一丁点茧子,滑嫩嫩的,仿若从未见过阳光。 右手也如左手细腻,只中指上有常握笔留下的一点点薄茧。 当时情况下,宗寥没有细想,也想不到那人会是差点要她命的南宫述,还以为是色胆包天的宫内人员。 宫人、侍卫常年服侍于人,手不可能这么漂亮细滑。 甚至于金贵的皇子们平日里都要练练刀剑,握弓拉弦…… 整个京中能养出这般雪白细嫩皮肉的人,除了闲散无事的奕王,绝无第二。 捏住他皓腕,宗寥厉声道:“好啊你,竟然敢觊觎本世子姿色,不想活了是!” 第18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南宫述斜眼不看她,“本王什么人没见过,会觊觎你?你想多了。”语气淡淡,煞有介事道。 “我想多?是谁抬起爷下巴,是谁拿嘴凑近爷,”宗寥冷哼一声,指着他下腹道,“要不是贪恋本世子的身子,你为何……会在我面前那样?” “我……你不知道本王喜好男色吗?”南宫述赧然,憋得说不出话,转而理直气壮起来,把责任推到宗寥身上:“谁让你持仗三分异色,故意勾引本王。” 耳畔似是炸过一道响雷,宗寥失聪半晌,哭笑不得:“我勾引你?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勾引你了?我是露胳膊、露胸还是露腿了,哪里就能勾引你了?” “你站我面前就是。”南宫述喃喃低语。 站面前就是……是什么鬼? “咳——咳——”一口老血险些压不住,宗寥心道此人太可怕了。 春天的原因吗?挨近异性就动情? 虽说某些特定的时节可能会出现雌雄相吸的情况,但也不能就是她呀! 况且他不是坦言自己喜欢男人吗?那种天生的习性怎么会轻易改变,对她一个女子产生好感! 宗寥感觉脑子糊成一锅粥,想不出答案。 属实不能理解。 惶急丢开南宫述的手,匆遽退开,她自觉拉出老长一段距离,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用力要擦去什么恶心东西样,宗寥心里涌上一层嫌恶的麻意,难受不已,遂颤声道:“你以后离本世子远点,我做不了你的夫郎!” “你……”南宫述看她像躲怪物一样躲自己,气得铺散在榻上的头发丝根根腾起,挪靠到榻屏上,又道:“……粗皮糙肉,本王不稀罕碰!赶紧从本王眼前消失。” “你最好是。”宗寥嗤鼻冷哼,撩过自己的发束顺顺整齐,扯了扯大氅领襟,猛甩一下大袖,愤然离去。 南宫述闭着眼睛,靠在榻上呼呼作气。 偷鸡不成,蚀把米。今日真是他此生最难堪的一天了。 郁闷间,楼下传来宗寥欢乐的卖乖声:“乖乖。你怎么跑楼下来了?你是来找人的?真乖!你们府里的美人都藏哪儿了?带我去找找呗,看看是不是比小皇叔嫩……” 咳—— 一团气息郁结在南宫述胸口,咽不下又吐不出。 “来人。” …… 暗卫挂在檐下,白挚站在门外,充耳不闻。 “没看见人都走了吗?”南宫述怒喝,“本王说的是他在时不许进。” 主子发飙,离死不远。白挚赶紧出现:“王爷。”可见白挚看到南宫述的第一眼,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自他从暗卫训练组织被挑选到南宫述身边听令,这个金枝玉叶的王一直都是衣不染尘,就连睡觉头发丝都保持得整整齐齐的,何时呈现出眼下这种衣衫不整,墨发乱得像孵雏的鸡窝。 想起刚才二人在屋里吭铃哐啷,又哭又笑,还说一些小孩子听不得的话,再结合此画面,真是一派遐想连篇的盛宴。 “王爷这样,中了毒的,可要传医官来。”白挚问道。 烛火明明灭灭,光影扭动,得意地曳在南宫述乱糟糟的卧榻上,意味调戏。 看着自己被贼人蹂躏过一样的颓靡状,南宫述想死的心都有了。 索性就以赖为赖。 “不必。成事不足。把大绒关回灵园去。”王爷冷声。 不知这场败仗该怨谁。 白挚领命出去后,南宫述便乏乏地在书阁将就了一夜,无人簇拥,身心难得松弛一回。 距离上一次不用活给别人看,他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了。 清风无声潜过,蓓蕾饮露展颜。 翌日,宗寥用过早餐,在自家豪华雅致的花园里闲步消食。 云安侯府占地顷宽,四进的大宅青砖红檐,雀替斗拱漆色艳丽,翘角惊铃清脆悦耳,水榭轩廊蜿蜒曲折…… 沿山体飞廊走着,宗寥的眼睛看得花了,感叹这样的生活是多少人梦寐而求不得的。 思绪回到自己身上,不禁想嘲笑自己就像是个假千金,只是一个被上天以性命作要挟,安排她来守护这一方富贵的使者,可笑!她社会主义倡导者,能是那块提枪杀敌勾心斗角的料吗? 就算她为了能多活几日,愿意去护住这方圆水木,最终这一切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此处,宗寥陡然生出了一股对原世子的敬佩之心。 那个和她同名同姓的姑娘,生下来就要对外伪装,每天过的都是提心吊胆的日子,衣食住行各方面都要避开可能被察觉的风险,别人家的姑娘十二三岁养在深闺兰苑,慕郎思春;女世子却日日风雨里穿行,练刀耍剑,不知何为红妆,何为檀郎。为自己铺就了一生不婚嫁的孤孑之路。 “罢了罢了,谁让姐姐我跟你一样都是个注定单身的命呢!来都来了,且就让我为你活一回。不过咱们可说好了,万一我早早离席,到了下面你可别怪我没用啊。” 宗寥站在亭阁上,左手摸右手,好像抚慰一个熟悉而又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软语低喃。 晋南国盛,国都更是繁华如天阙。从宗寥所站的位置举目远眺,正北的宫城金顶上华光倾罩,无尽辉煌。 宫城正前方是经纬交织的宽街窄巷,犹如制作工整的棋枰;排布其间的层楼方院,正酷似那棋枰之上待人移动,取下完成使命的,再布上认为有用的棋子。 京中公贵众多,世家官吏更是不知凡几。 承奉御下者亦如苍穹繁星之数,便是有眼睛,恐也瞧不清明珠有几,暗珠又有几。 明星亮得太耀眼,比肩了日月,不仅蔽掩了众者光辉,还抢夺了日月之色。 宗寥吹了会儿晨风,觉得这皇城脚下无奈甚多,不如褪去光彩,做个街边小贩自在。 “回了。”宗寥对杵在亭外打闲的飒风和斜雨道。 “世子的伤似乎愈得比常人快,爬了这么高都不喘。”飒风突兀地蹦出一句话。 宗寥回眸看向寸发劲装的飒风,长眼蹙成三角形,不解其意。 飒风此人性子有点傲,说话无太多客气,见宗寥一脸茫然,她接着说:“世子当时被利箭穿心,又溺冰湖,‘伤筋动骨一百天’,按常理不可能这么快就好了,还有你此次伤后像换了一个人,比以前弱太多。” 飒风的话冷冷淡淡,连敬词都不屑于用,看似没有什么明显情绪,恰是戳中了宗寥下怀。 这女人莫不是察觉出了什么异常?宗寥心虚。进入原主身体后,她确实没感觉到心口伤有多痛,隐隐约约只能感觉有那么回事,但毕竟不是她亲身经历。 她当时的感知点全在被打肿的脸上。 飒风横空摆出此一话,是要拆穿她不是原宗寥的事还是别有目的? 真壳子假芯子如何,看的不过是这身云安侯世子的装束。稳住心态,她坦然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第19章 昔日深恩换情重 “世子既行动无碍,是不是该捡起丢失的功夫了?”飒风淡淡道。 捡起功……夫? 宗寥怔了瞬,没想到冷然严肃的一番话引出的这个目的,“我,不会了。” 飒风道:“不会了可以从头学。” 宗寥还没说话,斜雨先同飒风理论上了,“世子爷重伤初愈,怎么能现在就舞刀弄枪,到时再反复如何好。” 飒风闲闲转着柄二尺长的利刺,那是她惯用的兵器。 她一向看不上斜雨明明有几分本事,还整日奴颜婢色,没什么骨气。又嫌弃她说话娇声娇气,一点不利落。 现下又开始释放她的卑微,很会心疼人模样,飒风咂咂嘴,不敢苟同:“三天不练手生,特别时期不加强训练,倘若是遇到紧急情况,如何自保?” “不是还有我们两个?有任何危险自有我们挡在世子爷前面,不会让人伤到她半根毫毛。”斜雨扬起眉看向宗寥,真挚诚恳地说。 “是,你愿意舍身护主是你的事,没人可以反驳。但你能保证时时都会站在她身边,不让人靠近吗?如果遇上连你我都应付不过来的场面,又当如何?”飒风恬不为意,犀利的眼神像老鹰看兔子一样看着斜雨。 斜雨道:“我跟在世子身边这么多年了,哪里遇到过你说的大场面?” 飒风冷冷笑了笑,嘲讽道:“这都死一回差点埋了,你还想要多大场面!要不再出去跑一趟试试?” “那……”斜雨撇动嘴角,寻找措词,“我又没想阻止世子练回武功,那次假如我们两个也在,说不定就不会出事了。我的意思是等过段时日,再练不迟。” 飒风接嘴:“飘雪功夫在你我之上,世子的功夫更在飘雪之上,还不是一样踏足阎罗殿!”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别因为我伤了和气。将来万一,我说万一哈,如若真遇上你们都摆不平的情况时,不用管我,保住自己的命要紧。”眼看舌战在即,宗寥赶忙打圆场。 “那怎么行!” 两女护卫异口同声道。 寻常四字,宗寥呆木半晌,她的命何时被人如此看重过?前半生一个人苦修死熬,跻身行业中层,日子过得不温不火,她了曲意,但不懂逢迎。 给人总以边界感,身边的人自然对她可有可无,没谁会在乎她的情绪,何况生命。 在这里,她第一次收到了两份愿为她舍命的情意,虽然好像也不是完全给她的,而是给这具躯壳的。 但她很受用。 “她们算是你给我的补偿吗?”宗寥在心里对宗世子道。 斜雨述说着她的想法:“不知世子您可还记得?五年前的冬至,西郊猎场,那天落雪,我和几十个姐妹经牙侩之手从闽海外岛运来,因为受过一些训练,有点奔跑跳跃的本事,便被人赶至猎场上当人猎。猎场外围由官兵严防,不给有几分拳脚的‘人兽’逃出去的可能。 我们无衣蔽体,让人用朱砂墨在背上标注序号,供那些权贵官宦子弟射狩。他们分列成两队,各领一山头,占据制高点,以先猎杀完对方兽物方为胜。 射狩游戏进行到尾声时,几十个女奴死的死,伤的伤,到处都是血的红色,不过一会儿,那些红色就被落雪掩盖了。 最后只剩下一个还能动的我,他们分出胜负后,并没打算给最后一个‘人兽’活路,正当我闭上眼睛,任风雪从我赤裸的代表我一生耻辱的身体上掠过,坦身等待山上射来的那一支箭将我从黑暗中解脱时,我耳边忽然闪过一声带着劲风的空鸣,它击落了飞至眼前的箭。 我知道那声空鸣是来自一个箭法上绝者之手,比那些‘狩猎者’更上乘。我转过身,看见了救下我性命的人——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少年。 他手握玄弓,身跨骏马,长发高扎,身上黑色狐裘猎猎翻飞,仿若踏月而来,出现在银白的雪原上……那人正是世子您呀!” 回忆起往事,斜雨眼中银光闪动,但她不会让那些泛着银光的热泪滴落下来,自幼被当作牲畜养大的她,接受过无数残酷的虐待,能流的眼泪早就流尽了。 “从那之后,我就一直跟在世子身边,您还给我赐名为斜雨,说是“凛冬既过,斜雨润万物,春始”。也是那之后,世子的一切便成为了我人生的意义,我的春天。” 听完,宗寥感慨,也很动容,万恶的旧社会真真残忍无情,还好,在此无情之下,还是有会跳动的心脏的。 “世子啊世子,你十二三岁就到处出风头,一定拯救过不少人,也得罪了不少人!”宗寥在心里叹道。 被人当神一样敬重,宗寥受宠若惊,不知道怎么表达感动,鬼使神差地她抱了一下斜雨,说道:“谢谢你。” 放开斜雨,又道:“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于世间万物当中,人是最重要的;自己的命与他人性命相比,自己的性命才是第一重。 你们若能护我周全,我会感激,但若为我舍了性命,我会难过,会一辈子活在歉疚里,那样的生活我宁愿不要。记住我的话。” 斜雨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觉得主子说的有理,但不愿意遵从她的意愿。 本该一副惺惺相惜的动容画面,忽然闯入一声冷冷的没有感情的“不行”。 宗寥循声望去,飒风不知何时不转玩她的“刺”了,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搂抱的两人,一脸嫌弃地道:“矫。” 让你们惜命还有错了?宗寥长眉敛蹙,嘴角抽了抽,苦笑一声走近她问:“斜雨她是因为要报恩情才甘愿守在我身边的,本世子记忆出岔记不得许多事,你跟我说说,你又是因为什么留在我身边?” 闻言,斜雨也走了过来,好奇地看向飒风,显然她也不知道个中原因。 飒风瞟了两人一眼,“不记得最好。”说罢当先一步走了。 撇下宗寥和斜雨脸对脸,眼对眼,惶惑了好一阵。 返途中,宗寥问斜雨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的?” 第20章 窥探自己的秘密 斜雨道:“两年前。对了,好像那天也是花朝节,世子您一个人去迎风阁喝花酒,回来时就背着个浑身无力的女子,还亲自给她洗澡穿衣,还给她剃去了一头长发,后来也给她赐了名。世子从未向外提起飒风的来历,她也从来没有对我讲过她的事。” 斜雨摊手耸肩,表示无奈。 看来飒风的事只有原主和她自己知道了,宗寥若想知道,只需与她对视一会,但依她那冷冷的臭脾气,是不大可能会给宗寥这个机会了。 或许那是一段伤心的,或是觉得耻辱的过往,所以飒风才会说“不记得最好”。 “不知道就不知道。谁还没点秘密呢!”宗寥背着手悠悠道。 抬头看着湛蓝无云的天,她问斜雨道:“快中午了?今日不用登门去拜访送礼来看望我的亲友了?” 斜雨扶额,心想等会得让胥姑再好好给世子看看,要一直这么失忆下去,这个云安侯府得丢她手上。 绞弄着小辫,斜雨闲闲道:“世子爷忘了?今日是花朝节,大家要么去祭花神,要么去游湖采青……反正就各有各的乐子。少有人访亲。” “那我以前会在花朝节这日做什么?”宗寥问。 斜雨道:“您白天会把自己关在书房,日暮便会骑马出门去喝花酒。前几年你经常去迎风阁,可自从把飒风带回来后,您再没有去过迎风阁找姑娘,改去沉香楼找箫倌了。” 这原世子搞什么鬼?别人过节吃喝游乐,她倒好,把自己往书房里关是什么意思?晚上又去逛青楼? “去书房。”宗寥打着一副“看我不把你小秘密找出来”的姿态,大摇大摆走在前头。 看着宗寥自信环绕气宇轩昂,像是拿住了谁的把柄要去落井下石一般。 眼看她甩得飞起的雪青色袖角拂动身旁的竹叶,转身就要出了紫竹园,斜雨站在原地不动,幽幽道:“世子爷还记得书房钥匙放哪里吗?” 可见那袭飘然的影子猛刹住脚,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扭过头来,“我自己把钥匙藏起来了?!” 斜雨点头,没有说话。 复又摇头,连连叹息。 伤前的世子对人很平淡,会在亲人面前装乖巧脑子也好使;从死亡边缘爬回来后对人倒是温情可亲了,就是脑子变得不太灵光。 日头转眼偏西,宗寥在偌大的寝卧里翻箱倒柜了两个时辰,床底、柜顶、连锦被枕头都掏了个仔细,找了个遍,愣是没找着斜雨说的书房钥匙。 问过最亲近的胥姑,奈何她也不知道。 要不是考虑到书房里面或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鬼祟,她真想马上跑柴房拎把斧子劈了那门。 宗寥在卧室里间的雕花楠木拔步床上躺了一会儿,又踱到外间的靠窗小榻上躺,眼珠子转来转去,思忖着“她”究竟会把钥匙藏哪里。 她焦愁着,习惯性地摩挲下巴,动作延伸至耳际…… 恍然间,一道灵光从脑里闪过。 “小习惯!”宗寥惊呼出声,把候在门边的斜雨和躺在屋脊上的飒风炸得耳膜一震。 知道她最近不太正常,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她们都懒得搭理。该旋武器的旋武器,该玩头发的玩头发。 从榻上蹦起,宗寥小跑至拔步床的床底,在床座木板上磕磕敲敲,终于枕头方位下的木地间发现了点眉目,撬开严丝合缝的木板,果然那是一方暗格。 打开暗格,里面赫然出现了渴盼多时的金晃晃的大钥匙。 拿出钥匙,宗寥发现里面还有其他东西——一本小册子。 翻开册子一睹,宗寥秀项猛然一缩,无声念道:“当代小电影啊!没想到云安世子你竟是这种人!比姐姐我有出息!” 秦楼楚馆的常客看看画册……很正常了。 宗寥在心里感叹:“同是天涯沦落人,连个男人都不能有,懂的再多有什么用呢。” 将东西藏回去,宗寥直奔书房去。 第一次踏进“自己”的书房,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它就好像是一个人的秘密基地,里面必然会呈现出一个人的喜好和隐私。 平时偷看别人的隐私是不道德的,但宗寥不同,她接下来要找要看的是“自己”的东西。 跌日金光透过琉璃栅格长窗照进,十色光斑在玉刻湖光山色插屏上跳跃,静止的画面瞬间活了起来。 折步绕过插屏,入眼是一排雕花描金博古架,架子上疏落有致地放置着各式瓷器摆件。 撩帘而入,青檀书架册卷陈列,楠木翘头书案上置着一方悬崖苍松砚屏、一座鎏金红珊瑚搁笔等文房之物。 书案旁花几上一盆菖蒲许久没浇水了,叶片蔫耷无力,座后放置的香橼布满霉斑…… 此情此景,让宗寥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惋惜之感。 “逝者已矣,怅然何用。”用袖子象征性地拂了拂书案后的太师椅,宗寥疲懒坐上去,朝门外唤道:“来人。” 闻声,进来的是斜雨,“世子爷。” “叫两个人把这些拿出去。”宗寥指着蔫枯的盆植和发霉的清供道。 “是。可要叫人来打扫?” 宗寥也不知这屋里锁住的是些什么秘密,还得先看过才能叫人来打理。遂道:“晚点再说。” 应下交代,斜雨也没唤外院下人来收拾,顺手就将凋腐物件带了出去,掩上门扉。 怅惘了一小会儿,宗寥起身在书房里仔细参观,不是摸摸古玩,就是看看字画,香炉盖子都躲不过要被她揭开来瞧瞧,书架上的书籍古卷也一一翻开来打一眼。 摸过那些物品,宗寥心生出奇异的感受,她似乎与这间屋子建立了连接,知道了每一件事物的来历,就连翻看过的那些书,潦草瞟过一眼的文字也会自动串联,内容了然于心。 不由地她找到了一个暗格,自里头拿出一羊皮卷和一些手札。羊皮卷于书案上铺展开,《晋南边域驻防全图》映入眼眸,上面圈圈点点标注并详述了各地兵力的分布情况。 打开那些手札,上面同样是记录边境战力或雄厚、或薄弱的见解,顺带还分析了边外八国的军力强弱、攻守等一些关于保家卫国的策略。 看着那些跃然纸上的个人理想,宗寥讽刺一哂,只觉得那些朱墨标注的印记是个笑话,是一摊摊忠肝将士洒下的枉死的热血。 其中最刺目当属云安世子流淌的那一摊。 第21章 背倚高山甚豪横 可惜了未来的大国将才啊! 抱着安邦的远大理想有什么用?你一心护守臣民,臣民可知?到头来只得穿心一箭,冤魂一缕,害你的人却仍旧稳坐高堂。 “你四海升平,八境安定的理想泡水了,这条路走不下去了。”心说着宗寥把那些纸卷拢放回原处,就此尘封。 闲思间,她拆开画缸里卷好的画卷,想要看看落笔之人是个什么绘画水平。 一幅又一幅的山川水木丹青,看得她直打哈欠,一个劲犯困,直到……宗寥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倦怠的眼皮猛然一掀,瞳孔立时瞪圆。 “这人是谁?生……画得也太好看了!娇美皇叔第一美男的位置怕是不保。”宗寥端量着画上一笑容温雅的男子画像喃喃自语。 视线下落,瞧见左下角小篆“司臾”二字。 司臾?不会是世子倾慕之人!宗寥紧盯着那画看了好半晌,硬是没有从中获取到相关信息。 难道说原世子她没有看过此画,或是没有仔细看,导致记忆不深刻? 但能出现在世子屋里的东西,怎么想都不简单。 嗯……宗寥眉头微蹙,四舍五入下来不就等于是跟自己有关。 有意思! 讪讪笑着,宗寥将画卷拢收好,转身出门,“你们可知司臾此人?”宗寥漫步庭间,若无其事闲话状问道。 闻言,屋上的飒风轻蔑地瞟向院外不知何处,厌恶神色表露无疑,默然不语。 只有斜雨不厌主“傻”,缓缓道来:“自然知道,他还是世子爷的老相熟呢。说起司臾此人,在京中也算得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等人物,只是名声有点不好听。” “哦?”宗寥看向斜雨,对她将要说的话很感兴趣。 斜雨继续讲述关于司臾的概况:“世子昨日不是说要去沉香楼寻乐嘛,这司臾郎君呀,正是沉香楼的头牌,人送雅号——琵琶臾。” “琵琶臾?可是琵琶弹的好?”宗寥道。 “正是。”斜雨跟在宗寥身后,往卧房去,“司臾郎君的琵琶弹得可不是一般的好,那可是好到连圣上都忍不住夸赞的程度,还亲自在他琵琶上题了字呢!而且每次宫宴必会请他压场献艺。” “那还真是不一般的‘郎君’了。”宗寥淡淡道。 “奴也不懂那些,反正大家都说好,世子爷以前也说好,应该就是好。。” 如此妙人,不去饱眼福真是亏。 一抹喜色吊在眉梢,宗寥乐颠颠地就要去换身衣裳。 旋即,她想到了南宫述今夜也会在沉香楼,心不由梗塞了一下,那句“你站在我面前就是勾引”的话如惊天霹雳,震碎她的认知。 还能信了他的邪! 宗寥信神,信鬼,偏偏不信邪,犯不着特地避开他。 愤愤然她衣服也没心思换了,傍晚出门时只随意套了件玄色披风御寒。 …… 残色尽拢,华灯灿烂。 皇城南北大街上人流如织,百步宽道形同虚设,车马休行,阻塞往返通道的路段正是最繁闹的中街一带。 亦是京中两大名楼——迎风阁和沉香楼的设馆之地。 古有云:一门兴盛一门衰,不是你哀,便是我哀。同行对门,一直都是生意场上的大忌讳。 偏这迎风阁与沉香楼打破禁忌,望堂而立,风水相冲下还能将生意做到堂内座无虚席,楼外蜂屯蚁聚。 世事不怪,存在即是合理。 一人还有千思万绪呢,何说一城中千万人。不过各取所需罢。 同样是客流不断,踏破门槛,要说两者之间的区别,那还是有的。 且看迎风阁旌飞缎舞,楼门大开,娇艳婀娜的姑娘们四五扎堆,谄颜揽客。 反观沉香楼就沉敛许多,层楼一如往日紧闭,隐闻丝竹声,不见一人抛头露面。只正堂门扇皆敞,接待客人的俊美小郎玉面噙笑,温正规矩。 对楼宾客类分三六九等,入座宝柬也分金、银、铜三种规格,以此享受不同待遇。 沉香楼却是不同,前来买欢寻乐的宾客手中所持皆是一块竹制坠玉叶流苏方柬。若能得那方柬闻上一闻,即可从那方柬上嗅出淡淡沉香味。 莫要小觑了那其貌不扬的竹柬。但看沉香楼大门前此时停驻的马车,哪一架不是精雕细琢?哪一架不是美锦包裹? 就连驾车的车夫,弓腰的小厮都比寻常商客穿戴高级。不用想也知道由他们服侍的主子是怎样的金玉贵人。 然而这些贵人要想进入沉香楼,不论是何身份,都需手持那看似不起眼的竹柬排队,等待掌柜查验核实方派人为其引座。 当然,也有例外的,譬如刚从雕车宝马上跳下来的这位,见她身修条顺,锦袍笔直挺括,踩着四方步款款走到沉香楼门前,袍裾一振,迈进门槛。 目见来人,迎客的郎倌上前长揖一礼:“云安世子来了。您常坐的位置一早就收拾妥当了,请随我来。” 见状,那些正在排队等待验牌的贵公子们目光怒瞥,嗤鼻横眉,恶意腹诽: “豪横个球,不过是仗着跟皇家沾亲带故的关系罢了,还当谁人都把你神佛一样供起来呢!哼。” 不发声,同行友人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随即以眼神接话道:“可不就是嘛,亲爹是执掌十万铁骑的军侯,亲姑母又位主中宫,一个太子妃姐姐,一个镇国将军夫人姐姐,族中又多有在朝领俸的官吏。她还不得往死里横行了。” …… 一众高门贵子的眼神中充满不屑鄙夷,然而那些嗤鼻声流露出来的,又何尝不是羡慕嫉妒。 此等独立不群遭斜眼的情况宗寥一早就有预料,是以她知道有人异色看待也就视而不见。 端正架子,她略瞥恭敬有礼的小郎一眼,淡淡嗯了声,提步踏上沉香楼大堂正中悬架的梨木楼梯。 姿态优雅,目中无人,摆的好一副鼻孔看人的高傲模样。 方将落定二层半开放式雅座,楼中侍生们陆续而来,摆上茶果点心等一应小食供客人解乏,并有专人详细介绍今夜的项目安排。 小嘬清茶,宗寥似听非听,保持着镇定散漫的坐姿,眼珠子上下左右转动,认真打量这家装潢清雅,实则精奢内敛的“青楼”。 以她所在的位置将视线延伸,前方以及上下的都是与她所在差不多的桌椅摆设,只不过要说观看表演的角度,还是她这层最佳。 几乎是连眼皮都不用抬,微微垂眸就能看见下方搭建得精巧绝伦的圆形华台。 演艺华台就像一面巨大平卧的鼓,上方绘就仙境苍穹彩漆画,画技精湛细腻,栩栩如生。 看台拢共上、中、下三层,每层二十七座,三层即八十一座,悉是像宗寥这样的半围式雅座。 闲瞟这会儿,各座位陆续坐满,每座上的主无一不是锦衣华带,侍仆成群。 在衣饰闪闪的一众公子哥中,宗寥意外地发现左侧那边位置上坐着个奇怪的人,老远一瞥,就觉浑身不自在。 第22章 沉香雅楼再相逢 那人身着一身鹅黄色玉带圆领袍,玉冠束发,远远一观就觉娇憨可爱。 也是这远远一观,宗寥即知其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难怪她会隐生出不自在的感觉,看见别人女扮男装她不觉想到了自己的身份秘密,莫名有点堵心。 在女扮男装这件事情上,宗寥是最有发言权的。 如果不是从小就把自己当成男子来活,又在体态、行为、语气、思维等方面刻意作出改变,把之融入日常生活的点滴中,这突然扮一回男子简直就是:琉璃瓶里装宝物——一眼看穿。 小姑娘此刻正坐紫檀太师椅上,津津有味地吃着糕点,像是几天没吃饭了似的一直咀嚼着,期间家仆恭谨地将茶水喂到她嘴边,又是擦嘴,又是捏肩,又是剥果子…… 供神都没这么殷勤。 未几,几个沉香楼的侍生出现在她身边,将旁边的屏风往邻座挪了挪,腾出更大的空间来,再搬来一张相同的椅子放置食桌另一侧。 她像是个只有嘴能活动的木头,一个眼风都不扫向忙碌的人,只大模大样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目光直直看向宗寥这方。 待对接到宗寥瞥过去的视线,木头立马朝宗寥挥了挥手,笑容晏晏。 宗寥长眉一蹙,心道那姑娘是在向她打招呼? 她是谁呀? 宗寥一头雾水,她现在的意识里可没有这号人。 犹疑片刻,宗寥又回看向她。 可见她还是一直注视着自己,且眼里好似还冒着亮晶晶的星子,想要扑到她身边来般迫切。 宗寥承不起那样的热情,眼神一闪,忙不迭将脖子缩回来:“斜雨,你看看那边坐着的小姑娘是什么人,好像认识我,一直在看我们这边。” 斜雨两步上前,探出脑袋晃了晃,回头道:“世子爷莫是眼花了?这楼里没有姑娘呀!” “左手边,二层,第三座。”宗寥提示道。 斜雨再次看去,这回她看得仔细,能看到是有个男装女孩了,由于距离过远,对方又作男子打扮,她也拿不准那姑娘是谁。 下一刻,斜雨忽然低语:“奕王?” 谁?宗寥脑里闪动一瞬,“你说那小姑娘是南宫述?!” 斜雨解释道:“不是。奴说的是奕王来了。还与那姑娘同坐一处,有说有笑,看起来关系不错。” 宗寥一听,眼里迅疾涌现鄙弃神色,顺着斜雨的视线方向贼头贼脑瞧过去。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因为出现在她眼里的是一个宝冠玉簪,青衫飘然的温雅公子。 就如……昨日站在宫城楼宇上那位,玉质金姿,绰约如仙。 完全无法与昨夜见到的那个披头散发的,行为鬼祟猥琐的妖精扯上半毛关系。 形象气质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分明就不是一个人。 没错,他不是南宫述,一定不是!宗寥极力否定那个出尘的男子是断袖王。 愣如呆鹅的她回过神来,却见男子横来一道怪异的目光,似喜还厌,表情淡淡看不分明。 一记眼刀剜过去,宗寥极速缩回座,猛喝一口茶定定神。 片时后,圆形华台走上一手持竹竿拂尘的年轻人,人称“竹竿子”,是为引幕的掌事。 站定后,他向看台上的各位贵人拱手致礼,兴致高昂地把接下来要献艺的人和技能说得天花乱坠。 都是些出了沉香楼就听不到的大家名曲,看不见的舞之类的衿夸之言。 话至最后,他着重向贵宾们介绍今夜的压轴人物:蝉联五载全国男、女伎艺榜榜首的司臾郎君。 听着听着,宗寥对那个用华丽辞藻装点出来的魁首公子充满了期待,想知道其是怎样的神仙人物,能入云安世子青眼。 “竹竿子”话毕,两指轻轻举动,一眨眼间,偌大的沉香楼吹灯掐蜡,陷入昏暗。 又一眨眼,一束光罩上华台,台上赫然多了个清俊琴师,幽扬悦耳的琴音自纤指拨动的七弦间缓缓流淌,忽快忽慢,似远还近。 接下来又是笛、箫、埙、舞、吟唱、舞剑、剑与箫组合、琴与舞组合等一系列或舒心,或养眼的演艺。 高雅的店肆果不同其他,进了门的宾客不论是何性情,现下都端稳了一个翩翩公子素养,一心只在欣赏舞乐之优雅,艺人之形貌。 没有一处喧哗,身处此心畅神怡的美妙环境中,宗寥神思倦倦,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 见她睡着,斜雨把一直抱在怀里的厚氅给她盖上,以防着凉。 抬头看了看中空的层楼,斜雨把目光投向梁柱那处,心想飒风此刻是倚在屋脊上闲耍武器,还是以手作枕阖目假眠。 她见过的人不多,认识且相熟的更是少之又少。 想她来到云安侯府后不久,就凭借乖巧懂事获得了一府上下的认可。 飒风不同,她极少跟人打交道,跟在世子身边两年了,至今日可能连府里的人都认不全。 明明看起来见识很广的一个人,身姿面貌生得也世俗绝艳,不像从小孤僻长养出的姿态。 然而她对人的态度和平常的神色,总给人一种生命如死灰的沉寂。 斜雨总以为被人当牲畜养已是这世上最惨的经历了,可每看到飒风的样子,她不由觉得飒风一定经历过比她更悲惨的事。 晚间来沉香楼时她就不高不兴,似乎很排斥这样的场合,驻了车直接就消失了。 以她的脾性,斜雨知道飒风此刻一定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做好第一时间现身护主的准备。 斜雨闲想着,忽然感觉到一股陌生的气息正在靠近,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小少年…… 沉香楼把灯熄得较暗,斜雨多观察了一会儿才看出她是和奕王同座的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斜雨正欲开口询问她来意,姑娘立时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上,示意她不要讲话,又一个劲比划。 好半天后,斜雨恍然知晓了她的身份,立即就行了个大礼。姑娘挥手免了,不准身边的人发声,径直走向睡意绵绵的宗寥。 姑娘悄悄站在宗寥座椅后面,弯下腰去细探那安眠中宁静的俊俏的面容,伸去手想去摸宗寥卷翘浓密的羽睫…… 守在旁边的斜雨见此,不明显地撇起小嘴,眼神含着意味不明嗔气,敢怒不敢言。 且听一曲歌舞毕,场上迅疾换了种氛围,兴奋的喝彩声乍起,宗寥猛然被惊醒。 第23章 司臾郎君凭空降 姑娘于宗寥发现她之前急忙收回手,悄声站在她背后不远处一言不发,拈袖掩笑。 气氛突然的高涨,宗寥的注意力顿时就被目光簇拥的对象吸引了去,对身边突然多出来的人一丝不察。 还未来得及揉醒睡眼,迷迷蒙蒙的就看见华台上空飘落点点花瓣,落雨一般越下越密集,一时间遮挡了目光,一时看不清对座的客人。 纷飞的花瓣飘落到面前,宗寥展开手掌接住,都是新鲜的杏花,随杏花折旋缭绕的还有丝丝温醇的沉香味。 紧接着,一声幽涧冰泉般的弦音自楼宇上方荡开,众人纷纷伸长脖颈,抬头去看。 只见得花雨纷纭撒落,而不见弦音来源,等到那声弦音绕梁散尽后,落下的花瓣瞬间逆流而上,在空中团成一个旋转的巨大的花球,它恍若是天外来物,如梦似幻…… 在场宾客们无一不目瞪口呆,仿佛置身于仙山天境,急切想要一场涤荡灵魂的洗礼。 目不暇接之际,空中巨大的花球“嘭”然炸开,轻缓如私语般的琵琶声悠悠浮动,拨动得人心尖微微一颤,伴随着乐声的出现,一袭白衣紫带的身影飘飘袅袅,凭空出现在花雨中央。 在座诸宾哄声鼓掌,惊叹连连。 一扫刚才端雅的做派,变得热情似火。原因无他,只因为眼前出现的这位是晋南才貌双绝的魁首琵琶臾——司臾郎君。 且看他身上并无索带牵引,就这么凌空悬浮,斜身曲膝半坐状,如飞天神女,怀抱一把琵琶,轻挑慢捻着大小四弦。 他于万众瞩目中徐徐下落,席坐在华台正中,指尖拨弄丝弦,忽快忽慢,急中带缓,声声弦音急如骤雨,缓似叮咛…… 如珠落玉盘,如豆坠青瓦…… “想必这就是那司臾郎君了?”宗寥看着华台上弹奏琵琶的男子,两眼放光,嘴角咧至耳际,满面浮动红光,一副没见过世面,这么容易就被他人外貌与才华征服的花痴模样。 “好看吗?”一个声音在她耳畔低吟。 “好看!”宗寥如是说。 “宗寥哥哥更好看。” 哥哥?宗寥脑袋嗡一下响动警报,从沉醉中急急撤回神思,扭头相看,“谁?” 小姑娘嫣然巧笑,眉眼弯弯,歪着脑袋娇声道:“宗寥哥哥好没心,连宁儿都不记得了!” 眼看一双手就要捉过来,宗寥歘一下从座位上弹射起,一蹦三丈远,退到了楼层雕栏边。 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这自称宁儿的人正是那个女扮男装,隔空向她笑盈盈打招呼的小姑娘。 虽揣摩到两人之间可能真的认识,奈何眼下想不起来,宗寥脱口便问:“宁儿……是谁?” 宁儿猝尔冷下脸色,嘟起小嘴,一脸失望。 斜雨几步走到宗寥身边,小声告知:“世子爷眼前这位,是宫里纭舒妃的女儿,旭王的妹妹,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小公主——长宁公主殿下。” 纭舒妃?旭王? 那不就是太子一党的对头之一,也是云安侯府的敌党? 纭舒妃的女儿如此殷勤来接近,不知是要打云安世子什么主意?宗寥疑心重重。 拱手揖了一礼,宗寥道:“小臣见过长宁公主。小臣近来脑子糊涂得紧,记不得人,望公主勿怪。” 借着华台那边散过来的光,长宁公主歪着脑袋走进宗寥,盯着她的样子仔细观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长时间地主动来看宗寥。 也好。宗寥深吸一口气,安之若素地对上公主的目光,细看她的容貌,以借此机会瞧瞧与这个小公主之间的过往。 可见长宁公主生得白皙娇俏,脸儿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约摸才十三四岁,身上还带着些孩童稚气。 或是因为其母是北燕外族,映过来的光线自她眼里折返出一丝淡蓝色的光,让她的气质立添三分异域特色。 看了这许久,宗寥终于知道了这小公主为何会出现在她身边,还故意做出那些亲昵举动,软糯地唤她宗寥哥哥了。 原来,长宁公主从小就对母后家的小侄格外另眼,一有机会就自动黏上来,哥哥长哥哥短地想亲近。 小时候还好,只是单纯的喜欢,现在可不一样了:云安世子身名在外,靠的可不止家世背景,还有俊美飒朗的气质样貌。有男子羡慕嫉妒她的才华家世,就有女子恋慕她的气宇非凡。养在金殿里的公主也不例外。 宗寥知悉来龙去脉后,直骂原主道,“让你当男人,还当个好看的男人,这下好了,被不明就里的“傻”公主看上了!惹火上身了!看你给我挖的大坑……” 长宁公主见宗寥“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她娇羞着低下头去绞弄绦带,又舍不得拂了宗寥的情,故而她一步步试探性地靠近宗寥,想要去做点什么,回应她的“爱意”。 “那个……宗寥哥哥,我……我想……” 预见公主满脸红光怀春而来,宗寥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向后挪步。 猝不及防间,宗寥感觉膝弯一痛,腿筋猛然一缩,一个没站稳突然就翻下了雕栏…… “宗寥哥哥——”长宁惊呼一声,倏然伸手要去拉宗寥的手,竟是一个惊慌失措,她不仅没能抓住掉落下去的宗寥,自己还失足跌出栏杆,于慌忙之中她胡乱一抓,堪堪抓住了正要飞身去救宗寥的斜雨的腰带。 被公主一拽,斜雨立时破了功,不得不在两人双双摔落前旋了个身,曲足勾住雕栏木桩。 公主神色慌乱死死攥住她腰带,而她只能紧紧勾稳栏杆,二人串挂在半空,像极了猴子捞月。 救主不得下,斜雨只能朝仰面坠下的宗寥大呼,“世子爷!” 却说宗寥摔出雕栏,眼睁睁看着挂住公主的斜雨离她越来越远,心头一冷,想着就这么摔死的话是不是太丑了? 倏忽之间,一道从天而降的黑衣像光电驰来,是飒风!她眼睛一亮,觉得应该死不成了。 然而,还没等飒风飞到跟前,一只强有力的大手霍地揽上她腰肢,翩翩然带她落到了光芒独聚的彩画华台之上。 这种飘飞的感觉好美妙!宗寥似乎已经猜出了救下她的人是谁。 心里不禁乐滋滋起来。 直到…… 第24章 公主为爱勇向前 直到……一袭白衣紫带的身影揽着两个姑娘从她跌落的那方飞跃过来…… “不是仙姿卓然的司臾郎君救的我?”宗寥眉头攒了下,心里疑惑万千。 在座所有人中,她今夜可就只看见了司臾会飞,还飞得那样轻盈优美。 如果不是司臾救的她,那会是谁? 宗寥惊疑着缓缓转身,最先入眼的是一抹青色衣衫,如削肩背,秀项玉颈如蝤蛴光洁匀净…… 光看到此处,宗寥就已知道了他是谁,但忍不住她还是想再多看一眼。微微抬眸也只能看见他脖颈,可见此人比她高了一头不止。 怪不得昨日捉住她时要将她下巴使劲抬高了看。 宗寥明明是觍着脸去看人家的美貌,却还故意沉着脸,摆出一副“让你多管闲事了吗”的态度。 可见她抬眸向上时,正好撞上对方俯视下来的幽幽的目光。 他就那么静静看着她,眼里没有多少复杂的情绪,只隐约透出些晨露淡淡的微凉,一丝漠然疏离。 身材笔直高挺,面目如淡彩勾画。 有那么一瞬间,宗寥忘了他是昨天欺负自己的人,鬼使神差她喃喃说了句:“小皇叔今日真好看!” 说着还扯起一抹不正常的笑,忽而,她脑子莫名又抽风道,“不是……” “不是什么?”南宫述的表情很复杂,冷冷问:“你的意思是说本王今日很难看?” 宗寥真想扇自己,心里话说出来就说出来了,还给自己补一刀是想死吗? “不是。我方才是想说……谁让你多管闲事了!”宗寥说罢不敢再与他对视,一瘸一拐匆匆忙跑过去询问斜雨有无受伤。 斜雨摇头表示无大碍。 倒是受了惊吓的长宁公主委屈巴巴,一见宗寥她迅疾就撞进她怀里,抱着她哭起来:“宁儿还以为以后都见不到宗寥哥哥了,呜呜……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如果不是小皇叔眼快,你可能就没了。这楼那么高!” 被她这么一提醒,宗寥赶紧抬头向宾客席看去,刚才那痛到脚筋都收缩的感觉绝不是抽筋造成,而是被人不知用什么东西打的。 若非是在大庭广众下,她真想挽起裤腿来看看膝弯被打成什么样了,感觉还挺疼。 因客人出了事,沉香楼赶紧掌起了全部灯火,宗寥抬头查看楼上客人时,正好看见一个身材挺拔健硕的男子带着两个随从离座。 戳了戳哭唧唧的长宁,宗寥问她道:“你可认识那人?” 长宁闻言,在宗寥肩侧蹭干眼泪,抬眸看向她努嘴指去的方向,撇嘴道:“还能是谁,南宫栩呗!整天装模作样,还不是来这种下九流地方看伎子!” 可见她话刚出口,站在一旁一直保持微笑的司臾脸上不可察地黑了一下。 接着长宁又道:“宗寥哥哥不记得宁儿,也不记得南宫栩,那你还记得谁?” 宗寥挠了挠鬓角头发,赧然笑笑,“最近脑子不好使,好些都不记得了。所以,你能不能把在场的人都跟我讲一遍,免得以后碰面了叫不出对方姓名来,再出现像你我见面的尴尬。” 说这话时宗寥心里的算盘拨得啪啪响,她要借这个在场的都是高官权贵子弟的机会,知道可能有哪些人想害她。 宗寥不问斜雨而来问这个让她手足无措的娇气公主,主要是因为公主身份地位高,平时经常会接触到那些个官宦世家的子弟,认识的人肯定比斜雨多,对他们的为人或多或少也有点了解。 能为倾慕的宗寥哥哥做点事,长宁自然是乐意为之,扫了一眼在场的宾客,她从最上面一层探出头来看热闹的人说起。 七八十个世家子弟,宗寥很难一下就记住,但有几个她很认真记了。 从她刚才跌落的位置来看,最有可能给她下黑手的方向就只有对向那一处,而那一排七八个人里,就有刚离开的季王南宫栩和旭王南宫桀。 从云安侯目前的处境来看,最大的敌人莫过于此二人。当然了,两人都是身份尊贵的皇子,轻易是不会亲自出手来害她的。 他们坐在宗寥对面,可能只是巧合,出手的另有其人也说不定。 谁让她仇人多呢! 思忖着,余光瞥见说完话的公主又想借机来揩油,宗寥连忙退开一步,旋身转到了司臾身旁,伸出一只手挡住她道:“公主自重。众目睽睽的不合适。回头再损了公主声誉。” “宁儿喜欢宗寥哥哥的事谁人不知道,还怕人说?而且我又不是对谁都这样。”长宁公主边说着靠近,眼里都是爱意,炙得宗寥眼睛一疼。 “那……那也不行。不合礼数。”宗寥道。 长宁不听:“宁儿发过誓,此生只愿嫁给宗寥哥哥,反正以后我们都会成亲的,早一点亲近有何不可?” 看着公主深邃微蓝的眼瞳里盛满真意,宗寥头皮发麻,她喜欢的是男人,可招架不住这种又娇又软还爱哭的小姑娘。 眼珠子转了转,宗寥倏地挽上司臾的胳膊道:“我,我不是早就说了吗?我喜欢的是司臾郎君。” 顷刻间,楼上楼下的议论声纷纷扬扬,不绝于耳。说的都是云安侯府和宗寥的话。 有人道:“人人都说云安侯府光荣无限,富贵绵长,我看呐,那份富贵也只能到宗家不孝子这一代啰!年纪也不小了,不知道找些女人,整天和男人裹在一起,传出那些不雅之事。” 另一人道:“其实喜欢男人也无可厚非,只是玩玩便罢了,她竟还来真的,为了琵琶臾经常跟奕王爷明争暗斗,就连死了都要拿对方尸体撒气。” “可不是嘛,你看现在奕王的脸,都黑成棺材色了!” …… 被大家议论的当事人还没说什么,长宁突然猛地一跺脚,指着叽叽喳喳一圈人就是一阵怒吼:“都给本殿闭嘴。若要让本殿再听到编排云安世子的话,看本殿不割了他舌头喂狗!” 议论者再是什么权贵子弟,终究横不过一国公主,无奈只能乖乖闭嘴,安静看戏,不敢多言。 全场安静下来后,长宁方才继续:“宗寥哥哥骗人!你根本就不喜欢司臾郎君。” 第25章 命薄福浅非良缘 云安世子不喜欢司臾郎君? 这怎么可能? 宗寥攒眉蹙额,百思不得其解。如若云安世子不喜欢司臾,那她书房里收藏着他的画像是什么意思? 神思迷糊之际,听长宁马上又道:“一年多前,你就说自己喜欢以琵琶绝技名动京都的司臾郎君,还经常来找他,为了顺你意,我便找人摹了他的画像送去你府上,可你看都没看,顺手就丢画缸里了。” “世上哪有这样的喜欢啊!宁儿就不同,要是我得到宗寥哥哥的画像,一定挂在房里天天盯着看——” “停。”宗寥赶忙打断她,“越说越远了啊!我……”宗寥支支吾吾。 接手这么个烂摊子,她脑神经都要打结了,怎么也想不到,那画竟然是长宁公主送的!这份情意也太深沉了些,太卑微了些! 可惜世子并不领情,把公主乐颠颠送来的画丢到了一边。 难怪她看不出印象。 不过不要紧,宗寥脑子飞速一转,“……我那是舍不得看。” “是吗?”手挽着的挡箭牌突然说话,他的声音温雅醇和,一听就知是个温柔之人。 宗寥怔愣片刻,迅疾弯起一轮笑月,看向临时挡箭牌侧倾下来的脸。 见他三千青丝以云纹木簪松松半挽;长眉如刃;明眸融熠;说不说话嘴角都微微扬起,噙着天生的善意之像,自然不刻意,让人如沐暖阳。 宗寥牵动起一抹生硬的笑,心虚得都不敢一直注视他。 来时她还想着待得见上司臾的面,定要好好盯上一盯,窥探他与自己有怎样的过往。 而今人在眼前,她却不好意思与他深入对视,尽管他看起来是那样的和善。 瞟见司臾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那笑意沉沉的目光似乎是在等宗寥说出个所以然来。 一咬牙,宗寥讪讪道:“司臾郎君天人之姿,圣洁无二,暗里思睹皆是亵渎,莫说去做把摩郎君画像这种……轻贱了郎君的行径了。唉,只愿得遥望一番便心满意足矣。” 司臾明知她是为了摆脱公主的纠缠而胡诌瞎扯,面上却绽出了如秋水般的盈盈笑意。入行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他一个伎子比作天神,还圣洁得不敢亵渎。 浅浅笑了笑,司臾有点失望地淡淡道:“看来你是不记得我了。算了,我们的事以后再说。云安世子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在下就先告退了。” 说着他将手从宗寥臂弯里缓缓抽出,礼貌地揖了一礼,转身离开。 刚才他反问的语气里分明透露出两人并没有暧昧关系,现在又说什么“我们的事以后再说”? 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勾葛? 有什么事是不能马上说的,还以后?宗寥可不想揣着一团疑惑入睡,眼看司臾即将走下台,她跛着脚疾步追上去想要问个明白…… 瞬息一霎,她就将抓住司臾的手被人猛然一拽,本就不利索的脚猝然一崴,转身撞进了那人怀里。 “你做什么?”宗寥扶着南宫述的肩站稳,气汹汹道。 南宫述垂眸睥睨气呼呼炸毛的小野猫,冷脸道:“司臾公子已经礼貌作别了,云安世子又再纠缠,本王还想问你要做什么?” “关你什么事!”宗寥推开南宫述。 气性一上来,她就忘了自己脚崴了的事,踉跄之际,斜雨和飒风一个闪身过来忙将她扶住,长宁公主也跑过来拉住她的手,殷切问道:“宗寥哥哥没事?宁儿看你脚好像崴了,要不要紧呀?我派人去找个大夫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小姑娘的手暖呼呼的,握得宗寥手心发汗,背后却冷汗直冒。这软糯的公主她无法消受不说,她的母妃、兄长还是一心想要除了自己的黑手之一。 看来不先把这痴情的小祖宗搞定,以后像这样的纠缠只会愈加频繁。抽出手,宗寥对她婉言相拒:“公主的好意小臣心领了,大夫就不必叫了,回头我让府医处理一下即可。 只是,小臣福薄,承不起公主厚爱,实在不是公主命定之人,还望殿下能另择良配,不要在小臣身上浪费时间了。” 长宁公主道:“宗寥哥哥骗人,你刚才还编出喜欢司臾郎君的谎话,现在说什么宁儿也不会信了。我知道,你就是觉得宁儿年纪尚小还不宜成婚,你到处说自己喜欢男子,不过是为了推迟娶妻,等我长大的借口。对不对? 宗寥哥哥那么骄傲,肯定看不上一般人家的女子,这世间能与宗寥哥哥相配,相伴到老的人只有我这个身份尊贵的公主。对不对?” 宗寥扶额,心道情窦初开的姑娘真是太可怕了,想出来的理由那么不可理喻,又有理有据,任谁听了可能都会说句:原来云安世子不娶妻打的是这个主意。 几人纠缠的时间里,在场的观众们已经脑补出一场侯门公子为稳固权利地位,一味攀附皇室贵人的戏码来。 有了公主的提示,舆论的风向从云安世子喜欢男人,要绝了云安侯府的香火,转变成云安世子为保家族地位,故意与圣上最看中的宝贝女儿纠缠不休。 宗寥可以忍受旁人异样的眼光和猜测,却是忍不了公主的胡搅蛮缠。 四下扫量一眼,她的注意力落到站在一旁抄手而立,好整以暇地看她被公主折磨得手足无措的南宫述。 看着他那似笑非笑,斜眼看戏的傲娇样,宗寥立时计上心头,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邪笑,忸怩着对长宁公主道:“不瞒公主说,小臣真的有喜欢的人了。” 长宁用她淡蓝色的圆圆的眼睛盯着宗寥,半点不相信她的话,煞有介事问:“哦,是吗?那宗寥哥哥说那人是谁,我可认得?本殿还不信了,这世上还能有比我更貌美,更尊贵,对宗寥哥哥更痴情的人!” 别的不说,他还真比你美貌。宗寥心道。 抿抿嘴,宗寥道:“公主不仅认得,还很相熟呢。” 见宗寥态度认真,不像说假,长宁公主犀利气势渐渐弱下来。她不相信,自己从小就关注着的宗寥哥哥会在她眼皮子底下被人勾搭了去。 从第一次见到云安世子起,她就被深深吸引,宫里兄长众多,大多都面容姣好,也各有才华,但她都不屑一顾,觉得那些皇兄都长得粗糙,性子还死板,像块木头似的。 只有母后家的侄儿不同,她动起来像抓不住的蚂蚱,一个人的时候又安静得像一汪无风光顾的清水。 干净利落,俊逸无双。 光是坐在那里,就自成一道养眼的风景。 再后来,云安世子文武双全的赞扬声渐渐高涨,转眼成为京都许多小女儿的春闺梦郎,每次为了能出宫接近世子,她都会在自己母妃那里闹得脸红脖子粗,又到父皇那里撒娇卖乖才得允准。 今日亦是如此,她本来想让自己亲兄长南宫桀带她来沉香楼的,可一听她是为了见宗寥,无情就拒绝了,无奈之下才去找了沉香楼的常客,她那待人温柔的小皇叔——南宫述。 “所以,那人是谁?”长宁撇嘴问道。 第26章 论流氓谁更流氓 是谁?宗寥瞄了高若竹竿的人一眼,抖了抖手臂,挣开护卫的搀扶几步过去,一把搂住南宫述的腰,满眼亮晶晶地仰望他的脸道:“其实……我喜欢……小皇叔。” 什么?云安世子竟坦言自己喜欢奕王! 此话一出,不仅在场众人惊掉了下巴,就连南宫述本人也是瞳孔破碎,呆愣得都忘了呼吸。 真是不要命了!这话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要知两人还未正式产生交集时,各种有关断袖王爷追爱皇嫂家侄儿的流言就如被风吹散的杨絮,飘得到处都是。 流言毕竟还只是流言,没有确切的证据和当事人的回应,一切都只是人们的臆想,然而就在刚才,他们竟然听到了这种勇猛无敌的发言。 有人道:“龙阳之癖古来有之,但那都是极隐私的话题。男女之间遵循自然伦常的感情尚还要遮遮掩掩,这奕王和云安世子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下明言自己违背伦理的喜好,可真真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事!” 亦有人道:“云安世子一定是被奕王的痴情感动了,才会弃了司臾郎君,转身爱上穷追不舍的奕王。” “可不是嘛,那奕王都用情至深到去开棺吻尸了,就算世子以前不喜欢他,那事之后也一定会为之所动。说不定正是奕王的这份痴心感动了上苍,云安世子才得以死而复生呢!” …… 四起的议论声再汹涌,此刻也无法进入南宫述的耳朵,他像只座山雕巍然不动,许久,他才能缓慢地扭动僵硬的脖子,灼灼鹰目向宗寥射出锐利刀光。 面对他慑人的眼神,宗寥扯起假面,时刻敛媚的一双柳叶眼眨啊眨的,比南宫述以往见过的样子都魅惑乖巧。 知道南宫述对自己有不洁想法,宗寥是害怕的,但若比起要经常面对长宁公主的纠缠和眼泪,她宁愿选择和心机深沉的奕王斗智斗勇。 倒不是她觉得南宫述更好应付,只是就现在的形势来看,南宫述是最有用的选择,此中原因有三: 一来,云安世子与奕王的桃色舆论遍布大街小巷,关系本就不清不楚,此时只需当事人点个头,事件真相就会令人深信不疑。 二来,这个深居简出的王爷比那个张扬跋扈的公主端得住姿态,一般情况下……有人的情况下他是不会对自己做出出格举动的,只要以后跟他保持一定距离,清白就保得住。 再一个,奕王是个两手不染朝堂事的真闲王,两人之间再如何,最多也只是私怨。公主那边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一旦与她发生纠集,可能会因此与旭王一派加深仇怨,引生更多麻烦。 对视良久,宗寥故作镇定道:“皇叔何须用这般眼神看我?你可是怪我不与你商量就私自公开我们的关系?” 厚颜无耻!这都哪儿跟哪儿?说的像真的一样。 南宫述的眉毛向上翘成牛角状,怒火一触即发,宗寥听着他呼吸声愈渐粗重,胸口也起伏明显,大有要修理她的架势。 此时若他发脾气,再向长宁解释他们没有那样的关系,岂不功亏一篑? 揽着南宫述的腰转了个身,宗寥与他贴肩挨脑,窃窃私语:“江湖救急。你帮我一次,以后你有事我再帮你可好?” 南宫述嫌弃地抖抖肩,想要甩开宗寥贴在上面的脑袋,淡淡道,“本王没有事。” 宗寥道:“唉,做人不可盲目自信,你身份尊贵,富贵无边,万一哪天在路上遇到歹人,刚好,我那时从你身边经过,你说我是帮呢?还是不帮?又或者——” “闭嘴。”南宫述截断她话,不给她继续胡说的机会,就她那张嘴,说起自己来都毫不留面,若要是换作是别人,还不得往尸骨无存了咒! “自己就是个祸患中心,还有心思来顾本王死活,哼,还真没见过像云安世子这么心大的。”南宫述垂眸睇着她假兮兮的乖脸,扑闪扑闪的星眸,“若要是本王同你扯上了瓜葛,那才真的会被歹人盯上。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是个人都不会答应。” 宗寥道:“没看出来啊,两袖清风的皇叔竟还是个明眼人,把我的处境分析得很透彻嘛!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你无权无势,没人会因为你喜欢上云安世子我而来找你麻烦的。” “谁喜欢你了!”南宫述咬牙切齿,说话声音不由高了一个调。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行了。”宗寥揽在他腰上的手摸了摸,揉了揉,像在安慰怄气的小媳妇,“其实你要愿意帮我,也不定就百害而无一利。” 感知着宗寥摸在腰上的手,南宫述心里明明是嫌弃并且厌恶的,可不知道有什么鬼作祟,他竟有点舍不得拍开,还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难道说,谎言说着说着就成了真?他真的转了性会对男子动心了?思忖间,他又看了眼宗寥,她还是那样假笑盈盈,满目敛星辰。 南宫述心中一动,红了脸。 还好,他是个懂伪装的人,一个眨眼,他平复好思绪,冷笑一声道:“呵,好啊,但凡你今天能对本王说出一利来,我就勉为其难与你同流合污一回。” 同流合污……形容得还挺贴合事实!宗寥盯着他流畅如削的下颌线,向其确认,“当真?” 南宫述幽深瞳眸瞥了她星光流转的涌动希望的眼睛一瞬,最后把目光停在自己鼻尖上,不屑再说一次。 瞧着他那用下巴戳人的傲娇样,宗寥嘴角抽搐了好几下,复又笑吟吟道:“这样,你今日陪我演场戏,我答应你一个,”想了想,她豪爽道,“……三个,我答应你三个要求。世子爷我够意思?” 想起昨夜被宗寥下黑手捉弄的事,一抹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挂在南宫述脸上,他饶有趣味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本王可以对你提三个要求?什么事都可以?” “没错。”宗寥爽快回应,不对,她的神经突然觉醒,望向南宫述意味不明的眼神,赶紧补充一句:“除了让我给你侍寝!” “咳——”南宫述只觉一腔瘀血在胸腹里滚动,急忙抬袖掩唇猛咳了一声,怒汹汹道:“你尽管脱光了,洗干净,躺那儿,本王都不带瞧一眼的!还想侍本王的寝,做梦!把你的脏手拿开。” 宗寥看他被流氓调戏一样地羞愤难忍,不禁还有点幸灾乐祸。果然,想要打败流氓,就要比流氓更流氓。 “如此,甚好。那便请皇叔开出你的条件。”宗寥笑嘻嘻地说。 南宫述想了想,眼底掠过一道邪魅的光,脸上却无一丝多余神色,只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极不耐烦的话:“着什么急?等本王想到了自会来找你讨。” “行。依你。小皇叔说什么就是什么。”宗寥低眉讨俏,搂了搂南宫述的腰,又道:“皇叔这小腰,跟个女人似的,真细,还韧!” “宗寥!”雪肤瞬间涨成猪肝色,南宫述愠色难掩。 “夸,夸你呢。”宗寥谄笑。 第27章 心尖一动踏贼船 话说两人勾肩搭背讲悄悄话这会儿,站在身后的一干人和撑在楼上雕栏处看热闹的人已各怀一本小书,将或位高,或恩重的两个男子的风流浪事在脑里编写成文,描摹成画……就差装裱成册,当街传扬了。 其他人或许只当是看了场惊世骇俗的热闹,唯有长宁公主不同,她已经亲眼目睹了心仪的儿郎和敬重的皇叔揽腰靠肩,耳鬓厮磨,还……相拥着打情骂俏! 此刻的她翘嘴抵天,双眼湿红,就等着二人转身过来…… 许是南宫述的腰太好搂了,宗寥知道他生气也装没那回事,兀自揽紧,势要向大家展示他们情意深浓的一面。 看起来虽然南宫述比宗寥高挺宽厚,可他眼下摇肩晃背不让宗寥碰的娇羞模样,委实像极了撒泼的姑娘家。 要怪就怪他养得太过于白皙柔美,给人以貌取人的思想。 原地转了回来,两人的视线立时撞上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 宗寥放开南宫述,跛着脚移步上前,长揖一礼:“对不住了,公主殿下。” 长宁不理他,气嘟嘟地走向南宫述,随意一敛衽,问道:“小皇叔,你们是故意做戏给宁儿看的对不对?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不合规的关系对不对?” 看了看可怜兮兮的侄女一眼,转头又看向满目期待求垂爱的小野兽一眼,南宫述暗自叹息,像这种选哪边都会得罪人的事他还从未摊上过。 不帮宗寥他并不会损失什么,但若不帮小侄女,回头这姑娘肯定要在皇帝和纭舒妃那里告他小状,至于会有什么结果,他也不知道。 毕竟他这个整日无所事事的王爷既无权,也无势,无人巴结也无人帮他说话,除了得到大家表面上的尊重和该领的那点年俸,他也算一无所有。 生活本来就是一摊已经腐烂发臭的死水了,那便就搅它一搅,让这臭味熏上天。 刚好,有人愿意陪他一起泡在这臭水潭里,也算有人打伴儿,让戏更有看头了。 微微一哂,南宫述对长宁公主耐心温柔道:“宁儿,你听皇叔说,云安世子他不是不喜欢你,他只是不喜欢所有的女子罢了。不是你不好,只是你喜欢上了一个错误的人,不必要难过。乖。” “我不信!”长宁甩膀子跺脚,眼里噙的泪越来越多,却忍着不允许它们就这么轻易滚出来。 抓住南宫述的手摇了摇,她又道:“皇叔向来最疼宁儿了,怎么可以陪宗寥哥哥一起来骗我?宁儿才是您亲侄女啊!您难道不应该为了宁儿的幸福劝说宗寥哥哥?竟还同他一起演戏,你们在那边嘀嘀咕咕的我都看见了。” “你不愿相信,皇叔也没有办法,只是……”南宫述负在腰后广袖下的手紧紧一握,心下一横,谆谆道:“……我与寥寥之事,也不是三天两天了,大家都看在了眼里,就算今日不公开,以后也瞒不住,因为它就是无法辩解的事实,真真切切的存在这么一份情意。” “噗”,宗寥故作害羞为难的样子垂下头去,抬手扶额,实则是为了掩饰她憋不住将要喷出来的笑意。 还寥寥?这么肉麻的爱称亏他想得出来,说得出口! 宗寥在心底里为南宫述竖起了大拇指,直呼“还得是你!真……高手啊”! 光此“寥寥”二字,不用再多说什么,意味已经相当明显了。 长宁伤心地低下头去,木然而立,像是为了方便眼中泪水的滴落。 宗寥见此,心里有些愧疚,虽说自己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也没办法有,还是意识到自己伤害了她,莫名做了一回负心汉。 思索着她组织好语言,想上前去安慰安慰长宁,却在这时,一个肩壮腰实的男子出现在了公主身边。 知晓其身份的人纷纷向他施礼:“见过旭王殿下。” 待人走近,宗寥很识大体地向他行了礼。 来人正是长宁公主的同胞兄长,旭王南宫桀。 但见他着一身铜青色金线绣襟锦袍,金冠玉带,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出淡淡的蓝黑色,气度轩昂得走路都带起劲风。 他如炬瞳光打量了宗寥片刻,拱手向南宫述行礼:“皇侄见过十三皇叔。” “旭王无须多礼。”南宫述浅淡说道。 南宫述是先帝的一众儿子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排行十三,皇帝时常叫他小十三,而与他关系平平的皇子们只按辈分礼唤他为“十三皇叔”,只有喜欢他的,乖巧一些的皇子、皇女亲昵地唤他“小皇叔”。 像南宫桀这样只淡淡叫他“十三皇叔”的,两人私下关系深浅几何不言而喻。 南宫述倒不在乎,他心中悉知喜欢他的人喜欢的是他的温和闲散,不争不抢,尤其是他那个掌天下的皇兄;至于那些不与他亲近,甚至不喜欢他的……不过是因为他淫声在外,闲逸无为。 想争权的嫌他于己无助力,乏于浪费时间同他打交道;即便是无心党争的人也会因他的浪荡风流,上不愿为政,下不愿为民而瞧不上他。 看着长宁还在那垂首饮泣,南宫述无奈,叹息一声道:“旭王既然来了,便将长宁送回去,眼看时辰也不早了。顺便再帮本王劝导劝导她,不要让她再执迷不悟了。” “十三皇叔说的哪里话,宁儿是我妹妹,疏导安慰她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分内之事,谈不上帮不帮谁。只是宁儿年纪小不懂事,今日又搅扰了十三皇叔,还望十三皇叔不要与她见怪。回去后我会与母妃劝教她的。”南宫桀说罢看向宗寥,面沉语缓: “说来还要多谢云安世子壮举,让小妹得以认清现实。此番以后小妹定能有所成长,分得清谁是谁非,知道自己该站在什么立场,站在谁的立场,断不会再做出此等有失体统的事情来,更不会自降身份来纠缠世子。” 他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场,看似真诚缓慢的话语里夹杂着下达战书的嚣张气焰,有种迫不及待要与宗家世子干上一仗的倨傲。 宗寥低眉垂目,眼珠子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第28章 暗里送刀嘴送子 可见旭王肩背魁梧,脖颈肌肉展露无遗,便是站着不动,衣袍遮蔽下的雄壮线条都若隐若现,他的身量不是特别高大,却是一点藏不住他悍勇的气质。 如果说南宫述像一棵会在狂风中打颤的青竹,那南宫桀就是一墩四平八稳,猛浪不摧的巨石。 有“死”过一回的经历后,宗寥看见这种威武雄壮的潜在敌人,不由就开始瞎联想,心说若哪天大家撕破脸皮,再落到他手里,只怕一拳就能打死她。 光想着她全身骨头无来由就阵阵酸疼。 拱起手,宗寥恭敬对南宫桀道:“旭王殿下客气。小臣自知身卑体贱,从未妄想过公主金枝玉叶。” 南宫桀斜眺着蜂腰削背,样貌姣好的宗寥一眼,又看了看面如冠玉俊美无俦的皇叔,随后走近宗寥,俯颈至她耳边阴恻恻道:“悖伦媾合,确实挺贱的。” 面对大家的指指点点宗寥可以视若无睹,过耳不闻。 但这“贱人”的高帽,她还不想戴。 她也不能忍,在南宫桀退开之前,她哧声哂笑:“旭王殿下手中事务都处理完了?今日怎么如此有闲来饮酒寻乐?这种风尘地不该是我等贱……民才会光顾的地方吗?您这金尊玉贵的到此处来,很难解释说跟我们不是一类人。” 这死小子,竟敢有句回句,拐弯抹角骂他一个皇子为贱人!还拿他被撤去职务的事来嘲弄他! 南宫桀的脸蓦地一黑,咬牙切齿:“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云安世子假死多日,可是手脚退化了不堪用,才特意习来这一张伶牙俐齿。真是教本王开了眼!” 宗寥笑出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阴阳怪气道:“究竟真死呢,还是假死呢,连小臣都不知道,旭王倒是比我还了解我的情况,稀奇得紧!” 闻她不阴不阳却意有所指一番话,南宫桀厉目沉沉,气结于胸。 还未想到挫杀宗寥气焰的措辞,听她又道:“其实,小臣遇袭时也不指望能活了,可谁知那些个杀手实在草包,下手也不知道瞄准点给个痛快,害我遭了那许多罪!啊,真是忍不住要谴责那幕后之人,养的什么狗玩意儿!”宗寥嗔笑。 南宫桀鼻呼一口气,敛了怒意,变出一副平和的声音:“宗世子有闲情逸趣,四处嬉游是好,但还是要多带些随从,这要哪时再有个万一,云安侯府的香火找谁来续?呵…… 不过,就算你还活着,这云安侯府的香火也点不燃了,毕竟,咱们十三皇叔再怎么貌赛天仙,也生养不出你云安世子的种来。” 南宫桀小声讲话的口气扑在宗寥耳际,恶心得她一阵阵烦躁。 宗寥撇开脑袋,冷冷说了句:“不敢劳旭王操心。”别过去的眼神意外扫见一道冷幽幽的光,正是南宫述投过来的。 从两人交头接耳开始,他就注意上了二人。看他们交颈相谈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关系有多好似的,然而在场的只有南宫述听见了他们谈话的内容。 宗家的处境果然如他所分析——群狼环伺。 南宫桀见话没聊头,讪讪缩回了颈,本来都退开了两步的他又上前一步,鼻哼道:“云安世子实是个奇人,死了好几日还能醒来不说,连嘴巴也比从前厉害!只是……这保命的本事怎么还能丢了,就那么点高的楼,还要别人出手相救!莫不是以后都要把十三皇叔挂腰间随时带着?” “我乐意怎样就怎样。小皇叔都没意见,怎么旭王要来做我们的主?”宗寥觑他一瞬,不屑一顾。暗骂他话真多。 南宫桀道:“你们这样的主,我可做不了,只能祝你们多子多福。”把寻衅的话讲完后,他转身拉上长宁公主就走,可见公主走时一步三回头,直直盯向宗寥和南宫述,神色里噙着三分怨三分恨和一丝不舍…… 还多子多福…… 宗寥苦笑,长叹一声:“唉,小爷怎么这么倒霉呢!尽遇到些堵心的人。” 斜瞄了唉声叹气,眼神涣散的人一瞬,南宫述微微摇了摇头,心道:“搭上你这条风口浪尖的破船,本王还没叹气呢,你倒先叹上了!” 从宗寥身边走开后,他径直朝华台那边的司臾走过去。当一众目光都锁定在宗寥和奕王身上只为看戏时,独有一人不同,他的目光落处,是一个寸发劲装的黑衣女子。 南宫述走到司臾身侧,伸手在他呆木的眼前晃晃,问道:“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十三,你可认得那人?” 顺着司臾的视线,南宫述看见他说的人,“那个短头发的姑娘吗?好像是云安世子的护卫。” 司臾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南宫述浅笑:“你见过的人还少了?” “不是。”司臾收回目光,放下抄在广袖里的手,偏过头与南宫述耳语:“六年前,我在昶宁郡出师,准备在当地最红火的秦楼栖身,所以在花魁选拔那日便就去了,我当时以为自己的技艺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定然能在选拔中一举得魁,等比赛接近尾声,就要结束时,一支《琼箫吟》姗姗来迟,持箫的姑娘一身云裳乘风起,在华台之上展尽万千风华,收到无数赞扬,成为当年的魁首。” 南宫述阙疑:“箫舞跳得再好能有多惊艳?还能把你这个乐曲大家的关门弟子给比下去?” 司臾解释道:“倒不是她的舞技有多绝伦,只因那情那景让人身临其境,看着她的舞,就仿佛亲身经历了一场痛彻骨髓的凄美爱情,直教在场众人泪流不止。” 南宫述不以为意:“你这说的也太夸张了,什么舞能把全场人看哭?” “十三若不信,我说再多也是无用。我至今想不通的是,那个一舞夺魁的姑娘自那日过后,在没出现在任何一家伎馆,亦不曾听说被谁赎去做姬妾,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那个箫舞技艺精湛的姑娘此前也从未在任何伎所受教。她跳的那个舞不像是为了取悦众人,更像是取悦情郎,而且那舞好似已经跳过无数次,熟稔到每一个动作都饱含了深情。” “听司臾兄的描述,那姑娘应该是个美丽温婉的人,你看看云安世子那个女护卫……光头劲装,一脸冷然。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会吹箫跳舞的。” “或许是我想多了。”司臾轻叹,“你们两个今日在我这里闹这么大一出,等不到明日必会满城皆知,说说,打算如何收场?” 第29章 风浪中心抽身难 收什么场? 南宫述挑动一边眉角,勾起一抹笑。 他既已接受了宗寥的哀求…… 对,就是哀求。她刚才满眼泛光的表情就是在巴巴求他,求他开金口,求他垂怜…… 南宫述自以为是。 死气沉沉的生活过得久了,他就变成了深渊夹缝间一株照不到阳光的花,久而久之,应该美丽绽放的花便褪去了原有色彩,随便吹来一点风雨沾到上面,那枯败的枝叶马上欢呼雀跃,想要延枝爬上来,看看外面风掠雨打的样子,晨曦日暮的样子…… “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有趣!”南宫述道。 司臾咂咂两声,眼里升起鄙夷,不敢置信:“你不会真的对我家这个……唔,故人之子……生出了非分之想?他可是个男子!有悖常理的。十三你一直是个有把握的人,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他的样貌气质和百姓的流言左右了喜好?记得你以前可是看都不看他一眼的。” 南宫述道:“司臾兄想多了,游戏而已,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的。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这世上可只有你知道我的事最多,现在如此瞎揣……终究是本王错付了一片真心!” 佯装着失望,南宫述边走下台,踩过满地花瓣,又道:“瞧瞧你今夜搞的这铺张的阵仗,没少花心思?” “王爷过奖。雕虫小技罢了。”司臾慢一步跟在南宫述身后。 南宫述道:“我好像没夸你?” “夸了。铺张,阵仗,花心思,哪个不是夸?不过话说回来,我要养这一楼几百口的人,招牌可得擦亮些,不然就真的要去卖身养家了!可不像奕王殿下您随心所欲,什么都不顾忌,我这捡都捡不起来的名声,你们一个个的还偏拿来放地上碾!” 司臾嗟叹着又继续说,“就连及冠取个字都那么随意,想都不用想,直接拿自己的排行冠字!真有你的。” 听着他的话,南宫述只是淡淡苦笑。 京中有点记性的人都知道,二十多年前,诸皇子篡权,宫内宫外一片乌烟瘴气,当时的皇帝薨逝后,新帝就把后宫无所出的妃嫔派发到帝陵为先帝守陵,有子女的或随子女居,或安顿宫内,参与政乱的夺权者被处决后,其生母便被废为庶人,逐出宫城。 处理完那些人,宫里还剩下一个身怀有孕的妃子,因为情况特殊,不好安养在新帝后宫,便只好将她遣出宫,安顿在城东皇家寺庙待产。半年后,伴随着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一个男婴在午夜时辰交替之际呱呱坠地,先帝遗腹子南宫述就此降世。 他在寺里一直长到了十六岁才被封王,开府。其他皇子开府时是从宫里出来,南宫述则是从山上下来。 自从下了山,各种关于他出身的言论就层出不穷,有言说他是先帝遗腹子,父亡子存,身带晦气,是灾; 与身为灾祸一谈相比,南宫述当时最忌讳的是有人谣传他是真龙降世,主宰之王。 为了不受皇帝猜忌,他自请削权减吏,不要封地兵马,闲居城中偏僻的九涟山脚下。 不娶妻,不留后,见到女人都要绕开三丈走,不给人说他有争位的想法和可能。 一丁点都不能。 苟存半生,他一直要的很少,延着这条他母妃历经千辛保下来的一条命,只愿看看四季轮转,品品五味辛酸,交几个不计对方身份高低的好友,足够。 远离庙堂,不为人所需。 本来就是随便活着,叫什么名字,名字有什么寓意一点都不重要。 “南宫十三。挺好的。”南宫述清浅一笑,旋身看了司臾刹那,说道:“司臾郎君若忙,我就先回府了。” “不在我这宵夜了?” “不了。” 南宫述走向前堂时,看见宗寥在两个女护卫的搀扶下慢慢出了门,一瘸一拐爬上了马车。 听着似乎是坐下弄疼了脚,宗寥从车里发出“哎呦”一声惨叫。 “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南宫述心说着隔空送了她一个白眼。 文成武就的云安世子最近真不是一般的弱,除了嘴上不吃亏,从头到脚哪哪看着都是被欺负的样。 也不怪南宫桀一上来就出言挑衅,要看见以前老抢风头的人本事矮了自己三分,谁不想跑面前展一下威风,立一立主导权? 宗寥在众达官显贵面前暴露了武功尽失的事,以后敢找她麻烦的人定然只多不少。 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祸患中心!南宫述哑笑,觉得宗寥现在的处境跟几年前的自己是那样相似。他想要远离风波只需卸下一切欲望即可。 宗家不一样,与整个云安侯府有所串联的不是皇权国本,就是边境安宁,哪根线动一动,引发的都将是血淋淋的祸事。 点燃祸事的芯子,竟是这位变幻无常妙趣横生的小世子。 …… 时进亥中,更阑人静。城中一应商肆关门闭户,喧闹一天的街巷早已安寂,众民暖寝中笑拜周公。 宗寥的车驾行至南北大街与霁明坊岔口,转了个弯便看见了不远处灯火明亮的云安侯府的朱红大门。 或许是前方的光亮晃了眼,车夫在拉转辔头的时候没看见近处的事物,车轮转弯时不知碾压到何物,突然大幅度颠簸了一下,宗寥靠在车内长座上的伤脚也随之一颠。 伴着她“嘶”一声痛哼,车夫即刻勒马,告罪道:“世子爷恕罪。不知是个什么物件碍了道,老奴就去瞧来。” 斜雨接过话道:“去看看。”说罢她钻进车里查看宗寥情况,“世子爷的脚可还要紧?” 宗寥把脚挪下来,“不妨事。” “我早间说什么来着,这回知道无技傍身有多可笑了!那么矮一层楼都要人搭救,也不知道那娘兮兮的奕王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会出手帮你,昨夜你们都做什么了?”飒风语气平平,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劝解。 闻言,宗寥一愣,半晌没反应。 她与那疯癫王爷能做什么? “就解开了一个误会,没别的。”宗寥如是说。 知飒风最终目的是为了让宗寥赶紧把本事练回来,纵有许多话也不回怼她了,只小声地补充两声道:“是该练功的,回去就练。” 斜雨刚想接过她们的话说花朝节过后,宗寥就要回国子监念书,刚好先从基础熟悉,回来她和飒风再传她江湖招式,双管齐下,效果更好…… 想法刚冒到嘴边,车后乍然传来老车夫骇然的低呼,听他匆匆跑到窗牗外,颤声回禀:“世子爷,那个……老奴可能……碾……碾死了一个人!” “人?”宗寥讶然,移身坐到窗边,撩开纱帘探头出去看向车轮后,昏暗里似乎真的有摊黑乎乎的东西在那里,“你们两个去看看。” 第30章 路捡一条黑粽子 斜雨方退出去,来去无声的飒风就出现在了宗寥的视线里,她提着盏马灯在车尾那里照了照,说道:“没死。不过也快了。” “我看看,”斜雨快步过去,“这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个粽子样。鼻息微弱,确实是要死了。那是要带回去抢救一下还是不管了?” 几双眼睛在等宗寥发话,尤其是车夫的眼神最为急切。 他深知人命关天,那人不论是什么原因横躺在路旁,他驾车压了人,终归是有责任的,他可不希望那人的死是自己造成,能救自然最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虽然快死了可能救不回来,但也不能轻言放弃。宗寥斟酌了一会儿,随即吩咐道:“先搬上车,回去让胥姑看看。” 侯府偏院。 用方巾包裹着雪发的妇人手端一个木托盘,在药橱里翻上翻下,取出降真香、苏木、火煅铜、乳香、龙骨、红花等一堆名贵药材,转过身把药又匀了匀,分成功效不同的两份分别研磨成粉。 一份粉末调成药膏;一份粉末盛装入罐。 拿上调好的药膏,她径直走向垂脚斜靠在小榻上的俊俏少年。 她一句话不说,上手直接就去看少年脚上的伤。 缩回脚,宗寥对妇人微微笑了笑,说道:“胥姑还是先去看看那人,等把我这边处理完,回头再给那人拖死了。”她指向对面小床上一条黑粽。 胥姑看过去一眼,摇了摇头,又去拿宗寥的脚。 宗寥心中一惊,问道:“那人没救了?” 胥姑又摇头。 “死不了?”宗寥又问。 胥姑轻轻点了下头,褪去宗寥的靴袜,给她看伤。 可见宗寥崴到的脚踝已经红肿,那一圈的皮肤较比其他地方更光滑饱满,隐隐还泛着光,像是白瓷上涂了层胭脂,白里透红。 胥姑以专业的手法拨、伸、牵、引把她崴脱臼的踝骨正回去,又抹上活血化瘀的膏药,缠上纱带,抬头看了眼宗寥,点头表示可以了。 活动活动脚腕,宗寥感觉确实不怎么疼了,“谢谢阿姑。您真厉害。” 俏皮亲切的话落进胥姑耳朵里,她先是怔了一瞬,随后在眼角堆出一条条鱼尾纹。 崴伤的脚痛感消失后,宗寥感觉另一脚的膝弯痛感渐渐明显起来,指着痛的地方,她对胥姑道:“阿姑再给我看看这处,今日在沉香楼的时候,不知是被人打的还是怎样,一直抽筋似地疼。” 挽开宗寥的裤腿,胥姑左右瞧了一下没看见她说的伤,宗寥见是现下的姿势不方便查看,遂及时翻了个身趴着。 宗寥翻过身后,胥姑敏锐的目光立时看见她小腿弯上方确有异样,那是一颗红痣状的小圆点。 从宗寥降世起,一直都是蓝胥在照顾她,以致这姑娘身上有几颗痣?长在什么地方?她记得是清清楚楚,是以她知道宗寥膝盖弯上的这颗并不是什么痣。 伸手去按了按,宗寥马上疼得叫出声来:“啊,轻点轻点。” 胥姑左摸右摸半晌,心里蓦然明了,她两指按到红点处,略一发力,转眼间,一根透明的如针尖一般细的刺自那红点中慢慢冒出来。 抽出针刺,她拍了拍宗寥的肩,示意她来看。 宗寥将眼珠怼近胥姑指尖上那根几乎看不见的尖刺问:“什么东西?” 找来一个琉璃瓶,胥姑把刺放进去,搁置进柜格里,回身过来才在宗寥手心写下“冰刺”二字。 “冰刺是个什么东西?”宗寥有些好奇,但一想到胥姑言语不便,要她解释的话太为难她了,随即又道:“算了,您先去看那人。等斜雨来我再问问她。” 胥姑颔首,拿一粒药丸给宗寥服下后,就听斜雨推门进屋 “世子爷要问奴什么?”把一大盆清水放到小床边,斜雨问。 “你可知冰刺是何物?”宗寥说着,见胥姑要开始处理那团黑乎乎的人,遂勾手招斜雨过来将她扶过去瞧瞧那人情况。 “冰刺?世子今日是着了冰刺的道?可取出来了?伤怎么样……”斜雨急慌慌问了一堆的问题。 在得宗寥详说后她才慢慢回答主子的问题:“冰刺是用琉璃煅制成的一种极细小的暗器,通过吹射或飞针技法将刺打入人体,因为其透明无色,中招的人很难发觉。”斜雨道。 边说着她把肩侧几条缎带辫就的头发捋至脑后,这才搀起宗寥,小姑娘似乎不怎么懂照顾人,有个人压肩上,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 宗寥知道她身边这些自称是奴的人从来都没有被原主当作是奴隶,给她们自由的同时也是为了和她们保持一定距离,不让自己的身世秘密暴露人前。 现在的宗寥却认为,她们都能为自己舍弃性命,就算不坦明所有秘密,也应该给这些值得信赖的身边人以亲近的举动,柔软的态度。 似倚非倚在斜雨辫得精致的脑袋上,宗寥又问:“可有毒?” 斜雨:“如果要置人于死地的话,可以淬毒使用,但那东西细小,能沾染的毒不太多,除非能一举射入心脏,不然都不容易丧命。” “还好,我今日中的这根没有毒也没往心上扎,否则就一命呜呼了!”宗寥直感吉人天相,三星照顶。 “要想用冰刺杀人也并非就那么容易,琉璃做的冰刺易折,与相同使法的飞针比起来更难把握,力道和距离把控得不好,很难一次得手。 世子今日所中冰刺没有淬毒也没往心脏飞射,或许只是有人想试探你如今的身手。” “有见地。”宗寥赞赏地拍拍斜雨肩膀。 她自然清楚自己的每一次意外都不是意外,其中或大或小都潜藏了精心策划的目的。 待走到那个黑乎乎的人边上时,宗寥看见那人的第一眼霎时就头皮发麻,虚着眼适应了一会儿,她才慢慢细看。 从他一马平川的胸腹可知其是个男子,他的头脸用黑布裹了一层又一层,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在外面,只留了两道空隙用来呼吸和视物。 此刻,那双眼睛一直紧闭,遮不遮就那样,只有鼻子那里隐有一丝细微的呼吸,倔强地传递出他还没死的信号。 被胥姑解开的衣裳与凝固的血块粘粘在一起,如此情况是无法顺利将衣服脱下的。 第31章 凶手竟是眼前人? 见胥姑一人忙上忙下,宗寥想要帮一把,寻了个角度合适的位置在伤者旁边坐下,她道:“斜雨,再拿块棉巾,浸了热水给我。” 看着那猪血糊成的一条黑粽,斜雨心跳不由停了瞬,“此人伤得……看着惊心,世子爷要不还是回屋歇,奴留下来帮胥姑就好。” “不妨事。” 伸手过去,斜雨犹豫地把湿上水的棉巾递给宗寥。见她上前要帮忙,胥姑侧眸对她摆摆手。 一双深邃里闪烁精光的眼睛挤弄着,意在劝宗寥说此人是个男子,她一个姑娘不便接触。 宗寥淡淡道:“早点给他处理好伤,也能让他少受些罪。皇城脚下,也不知是什么人如此猖狂,竟然把人残害成这样。看来京中最近确实不太平,昨日太子才说要请旨加强巡防力度,那边旨意还没落地,这边就有人被害了。” 宗寥一边说着一边轻缓地用湿水的巾帕润湿那人身上凝结的血污,再擦拭干净。 “奴看此人一身怪异打扮,怕也不是什么好人。”斜雨重新拧了块帕子给宗寥。 宗寥道:“好人坏人先救活再说,到底是被我们的车从身上碾过,他的死活还是要负点责任的。若他真有罪,到时把人交给廷尉审理即可。” 看她自己都伤得不便行动了还要帮忙,斜雨心怀感佩,心道失忆前的世子虽然也很善良,但总有点清高疏离,即便是在至亲面前,乖巧里也总是表现出孤独,那种感觉她很容易就感受得到,因为曾经的她就是那样,无法依靠任何一个人去生活。 不怎么记事的世子却好像待所有人都一样,一样的语气平和、温柔、耐心……如果能再恢复从前的卓绝武功,那就太完美了。 染血的帕子换了一块又一块,斜雨亮晶晶闪着希冀的目光一瞬不瞬,含着笑意一直望着细心忙活的宗寥。 瞟见斜雨那不知什么意味的痴傻模样,宗寥眉头猛然一皱,“看……看什么呢?你这丫头可别对本世子产生奇怪想法啊,我可不喜欢女子!” “世子您说什么呢,”斜雨脸刷地变得绯红,撅嘴羞嗔,“奴刚才只是在想您最近性情是愈发温柔,对谁都温柔,连打过您的奕王都能轻易原谅,要是身手不那么弱就更好了。” 宗寥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真正要我命的敌人数都数不过来,再多结一仇岂不给自己找不痛快。况且,我可不是轻易放过他的,你们是不知道我是怎么把他整治得服服帖帖的。想起昨夜他那傻样就好好笑。” 说着她嘴角扬起,绽开敛不住的坏笑,其余二人不知她喜从何来,暗暗摇头。 “对了,胥姑,下次那药给我多带点,今日我在沉香楼跟南宫述做了个交易,答应了他三个条件,看他身手不错,指不定会拿我给的承诺来故意捉弄人,我得多备点防身武器。”宗寥眼底阴恻恻地划过一抹笑意,毫无畏惧。 胥姑点头答应。 从那人身下抽拉出血糊糊的衣裳,胥姑正要把它们丢去一边,却听“嗒”一声轻响,一个不知什么物件掉落到了地上。 斜雨手快,一下将东西捡起来,见得那是个三寸长两寸宽的精美盒子,“这是……?” 宗寥拿过来细看,见那盒子是由黄金打造,其上镶嵌有红、绿、蓝三大颗宝石,“呦,还挺精致!”将盒子放到光下,彩色的光立时反射进她天池般的眼瞳里,映出彩虹的光色。 “此人穿的一身黑,看起来也不富贵,身上却藏了这么个贵重物品,莫不是……飞贼!你再看看他衣裳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东西?” 斜雨提起衣裳抖了抖,并无其他发现,“这个盒子看起来就贵重得很,装的东西一定也很了不得!” “看看不就知道了。”宗寥跃跃欲试,“像这类值钱的宝贝就应该先看一眼,确认好里面是否还有其他东西,这万一是哪位高官巨贾府上丢的,他肯定会报官搜寻,若以后找起来咱们也好有个对证。” 难道不是你自己想看?斜雨心说着鸡贼地把头挨近,盯着那个宝贝匣子,等待宗寥将它打开。 侯府纵有再多奇珍异宝,在此一刻也变得黯淡无光,似乎只有这种属于他人的东西才能调动那蠢蠢欲动的窥探心理。 拨开宝盒上的小锁,两人不由都屏住呼吸,凝视那缓缓揭开的盖子…… “这不就是……”宗寥惊得脖子一缩,突然感觉膝盖弯又疼了。 “冰刺?!”斜雨惊讶道。 闻声,正在剥“粽子”的一双手骤然顿住,不与她们玩闹的胥姑一下挤进两人中间,看向宗寥打开的宝石盒子。 斜雨说的不错,那小小一个宝盒里装的正是从宗寥腿上取出来的那种冰刺,一模一样,估摸着得有个二三十根。 霎时间,三双凝起寒霜的眼睛齐刷刷剜向躺在床上要死不死的人,“这人还用救吗?”斜雨问。 胥姑亦是此意,意外得知那伤患就是伤害小主人的凶手,该救还是该杀,她只等宗寥一句话。 杀意腾腾的目光征询着宗寥的意见,恨意比受害者还重。 看着被胥姑拨开的黑纱下露出半边白皙凌厉的脸庞,宗寥道:“管他什么人,没死当然是先救活再说。” 挪股过去,她一圈一圈拆开那人裹得严实的头巾,还没看见那人的脸,宗寥的注意力就被他棕色的头发所吸引。 外邦人?还真是稀奇了,她拆解头巾的动作不由加快了许多,片刻之后,一个皮肤白皙,头发棕红的男子以一副安详面貌呈现在几人眼前。 但见他年龄尚小,约摸才十五六岁,生就一副锐利流畅的样貌,白中带灰的皮肤上有星星点点的雀斑,却一点也不影响他的俊俏。 他的脸上并无明显伤痕,只唇角凝了些许血渍,一番看下来即知,此人的伤都集中在了身上和身下。 帮着胥姑将那人的头脸和身子都清理干净后,宗寥和斜雨便被无情赶出了医堂,虽说她也没打算看那男子身体,知晓她是女儿身的胥姑却想得更为周到,不给她一丝长针眼的可能。 回房路上,宗寥又掏出那个装有冰刺的宝盒,一路闲闲摩挲着上面的三颗宝石,心里琢磨今夜经历的种种。 那个模样惨兮兮的人为什么要对她使暗器? 若是单纯的要试探她有无功夫,那人也已经得到了结果,为何她没事,偷袭她的人却被人收拾成那副鬼样,还丢在她回府的必经之路上? 唱的又是哪一出? 宗寥目前只知道头号大敌是季王南宫栩和旭王南宫桀,至于其他还有哪些人要试探她,报复她,一时是无从得知了。 捋着一团乱麻,她一连几天下来是吃得好,睡得香,身上新伤旧伤一并养的妥妥当当,蹦哒跳跃一点问题没有。 舒坦了没几日,太学那边就遣人来了好几回,告说春狩在即,皇帝要她赶紧把功课捡起来,为云安侯府多长长脸,不要整日游手好闲,破罐破摔。 第32章 阴谋诡计显破绽 春水初生,芳华始盛。 淅淅沥沥飘了一夜的雨,时至天明仍未有要停歇的意思。 渡松院。 雕花窗牖旁,一株高过瓦当的杏树正在经历一场温柔的洗刷,簌簌抖落下一地残花。 薄薄雪瓣之下,碧嫩芽苗哄闹着窜出脑袋。 近观,翠针点点缀青珠;遥望,葱茵绵绵泛绿油。连接着这方春色的,是一片宽阔静雅的沸腾着生机的地坪。 伴着一阵稳健脚步声的出现,十几个身着青缎短裳的家奴经游廊而来。 有稳端盥洗用物的,有慎捧冠带衣饰的,见他们自分成长长两列,依序候在寝屋门前,不言不语,恭敬规矩。 他们翘首相望的那道门后,闻钟而起的姑娘已将雪胸紧裹于素缎之下,穿就一身锦白中衣正坐铜镜前,梳顺的青丝高高挽成马尾状…… 唤人进屋服侍之前就要先做好的这几件事,宗寥在第一次踏出此间屋门前就已经做到了信手拈来的熟稔。 绑好了发,她轻唤一声“进”。 话音刚落,嘁嘁喳喳的脚步声即刻接踵而至,服侍在侧: 撩清波濯净玉脂容;拢华服约束琼枝腰。 簪冠佩环;阔袖敛香;宝戒玉韘。 迈四方步跨出门时,一把青色竹影油纸伞恰逢其时地撑在宗寥头顶,为她挡去飘洒的丝雨。 “世子爷,您要穿成这样去太学?”斜雨撑着伞看向宗寥。 见她一身烟紫暗金锦袍,外披一件玄纱云纹披风,暗色调也藏不住的富贵。 宗寥仰颈深深呼吸了一口湿润清新的空气,良久才道:“谁说我要去太学了?” “可太学那边已经派人来催几遍了,宗老说您脚伤还未好利索回了几次,今日天刚亮又来了,现在就等门外呢!宗老这次可打发不动了。” “为何?”宗寥浅浅问了声。 斜雨道:“他们说世子您带伤还能有精力去逛花楼,那去太学坐着听个学应该也没问题。而且……他们还说,要求世子您赶紧去补功课还是圣上口谕,他们不敢怠慢。” “行,那就让他们先等着!”宗寥负手而立,指尖转玩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微微一哂,她道:“走,去看看他醒了没。” 宗寥口中的“他”,便是那个五日前从路口捡来的少年。 说起那人也是惨,被人捅了十几刀丢路边不说,还被宗寥的马车压折了两条腿。 那天被胥姑赶出来后,她是没机会得见他下半身伤成了什么样,等她第二天去看的时候,胥姑已经用白纱带把他全身上下缠得密不透肤。从抬进来时的黑粽子变成了个白粽子。 知他短时间内醒不过来,最近几天宗寥也就没再去看他,但就在昨夜,她似乎理顺了一条麻绳,等不及想要去看看那人,验证自己的想法。 趋步穿过四五道月门,两条抄手游廊,宗寥的身影出现在云安侯府西侧的医堂内。 推门迈进,正见胥姑在把熬好的药倒盛入小碗里,预备是要给那人喂服。 看见宗寥,胥姑敛衽见礼,遂摆摆手,意在说那人还没醒过。 宗寥道:“我就是来随便看看,您忙您的,不用管我。” 胥姑转身继续倒药,又拨舀汤汁散温。 宗寥走向躺在小床上的人,见他此刻还是前些天见到那样,白纱缠裹得几乎看不出正反,活像一尊才雕刻出人形的木头人,又像是剥了壳的米粽,白乎乎一个。 抬起他没被缠起的手掌,宗寥认真仔细地查看他手指上的每一寸皮肤。 可见他的手指骨节凸显厉害,呈现皮包骨形态,比捡回来时又干巴了几分。 扒开他的手掌来看,掌心虎口都有明显的老茧,拿自己的手一对比,宗寥便猜出了他应该是个练家子。 看完一只又换一只,跟在身旁的斜雨忍不住问:“世子爷在找什么?” “茧子。”宗寥毫不隐藏想法。 “茧子?”斜雨忡怔刹那,喃喃道,“这谁的手上没点茧子啊,还用找?” “我要找这样的。”宗寥把右手抬给斜雨看。 她的拇指上套着个貔貅纹玉韘,小指上戴一枚锦红玛瑙戒,无名指上戴一枚蓝宝石戒。 斜雨有点鄙夷地看着她的珠光宝气,不知这个脑子抽风的主儿是想干什么。 从前她可不会穿得这样夸张,像……金蟾蜍一样。 不知等会是不是要把云安侯府的描金门匾拆下来,再扛肩上招摇过市,告诉大家云安侯府特有钱? 嫌弃着,斜雨却又觉得这个救命恩人圣洁无比,就连她抬过来的手都好似有种神秘的高贵,让人不敢去触碰,生怕染了俗气给她。 撇起脑袋左右瞧了一会儿,斜雨知道宗寥让她看的什么样的茧了。 但她还是一头雾水,疑惑道:“世子近日没拉弓,怎么指节还红了,这都要起泡了呀!” 宗寥看完了两只手,有点失望,失望过后心情和眼神转瞬变得复杂纠结。 起身后,她看着自己中指与拇指泛红的皮肤,淡淡道:“这两日练飞针弄的。” “您这两日把自己关在房里是在练飞针?!”斜雨大吃一惊,“不是,世子您不练刀剑,改练暗器?” 宗寥道:“会暗器也不错,以后还能应个急,防个身。只是,我现在想验实的是,有人要害我,就要清楚他是怎么害的。你看,我才练了两天,手指上的皮肤就磨红了,那若要练到炉火纯青,百发百中的境界,手上是不是会起厚厚一层茧?” 斜雨眨动水汪汪的大眼睛,捣蒜似地点头,表示同意。 “适才我仔细看了此人的手,发现他手指尖并无练习飞针留下来的痕迹,而且那天你也查看过了,他身上并没有吹筒,也就是说,他或可能不是对本世子下手的那个人。” 看着长有一头棕红头发的木头,宗寥狭长的眸子倏地转了一圈,嘴角微微一勾,对胥姑交代:“阿姑,辛苦您将他照顾好,此人还有用,不要让他死了。” 胥姑端了药转过身来,颔首应令。旋即走向木头,耐心喂他喝药。 且说宗寥的身影刚晃出侯府大门,几个着青衿的青年就讨债似的围堵上来,先是礼貌地长揖一礼,随即义正词严道:“宗世子盛装出府,意欲何处去?” 明知他们是太学那边派来的胥佐,宗寥却故作不识,装出满脸疑惑:“你们找我……有事儿?” 说这话时她歪去脑袋,将疑问的大眼珠递到几人面前。 她的顽皮娇憨在端正守礼的士人看来,简直与街边泼皮无赖师出一脉。 第33章 若有深情望笑纳 太学的几位胥佐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皆是一个疑问:这人还是那个谦恭知礼,乐学思进的云安世子吗? 一名胥佐上前拱手:“圣上口谕,春猎将近,云安世子虽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让人疼惜。但作为一介儿郎,又是云安侯府未来的柱梁,该撑的门脸是一点不能丢。不要因为一点打击就疏懒懈怠,不知发奋进取,该是要拾起志气,重振往日风采。” “所以呢?”宗寥满不在意。 胥佐语噎。 宗家世子身死殓棺,后又被奕王一吻回魂的事人尽皆知,后又听得她不再骑马只能乘车的言论,不明真相的人只当她筋骨受损,需要慢慢养回来,却是没谁能想到,这云安世子伤后不仅是身子弱,脑子也不比往日灵活。 云安侯征战在外,这一府上下属她最大,没个管得了她的人,难怪皇帝会对她的事格外上心。 胥佐沉了口气,缓缓道:“所以我等领了圣命,就需履行职责,将宗世子落下的功课给您补上。 前几次来您都称身子抱恙不能出门,我等也不为难,但看今日世子行动起来步步生风,想是大好了,既已出行无碍,这便去取了书箱随我等返学。” 胥佐说完让出一条道来。 宗寥道:“今日不行。昨日收到懿旨,一大早的就起来沐浴更衣,眼下正是要进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各位若得空,可入府小坐片刻,饮盏茶。待我向皇后娘娘请了安马上就回来,到时即随你们一同回学院可好?” 胥佐们一个个又开始交换眼神,悉知皇后的传召比他们这档子事重要得多,自是不敢有半分异议。 但这等她回来……岂不是要等到黄花菜凉。 整个晋南谁人不知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最是宝贝她母家的这个侄儿,这一进宫去还不得家长里短唠至天黑?他们可没时间陪她耗。 一番商议过后,太学遣派来的几位胥佐端直身板,言明今日即是皇后召见,就不用她去太学了,但希望明日她能自己回去念书,端正一个学子该有的态度,不要好逸恶学,也不要让他们来回跑。 宗寥连声答应,尊师重道的品德她一直都有,还真不是因为不愿上学找托辞,昨天她确实收到了宗琦华的传召。 凡是手握一点权柄的人,他们底下耳目一定遍布各地,像京都这样繁华的地方更不消说。还没见到皇后,宗寥就预料到了进宫后会生哪些事,听到哪些话。 今日她出门早,加上春雨缠绵,街上几乎不见行人,在宫门口下了车,她自撑上一柄纸伞随宫人去韶宁宫。 宫城之内殿宇交错,三宫六院,各司各所更不计其数,去往中宫的路也很长,一路上宗寥走马观花地看着沿途景致。 忽而,她在斜雨如纱的一片朦胧中,看见一袭颀长的淡墨色身影支着柄碧蓝色纸伞,婉逸翩跹,拾级向中宫大殿而去。 撇下宫人,宗寥几步赶上,与他步履一致。 “奕王殿下怎么……也是来见皇后娘娘的?”宗寥侧脸看向南宫述。 今日他簪的镂金嵌珠冠,檀丝束得一丝不苟,一身淡墨暗纹对襟长衫衬显得他的身形单薄纤瘦。 没接触过奕王的人乍一看还以为他是个翩翩书生,风流士子,只有宗寥知晓此人不仅蔫坏,一个人的时候还穿得浪荡,行为也很孟浪…… 南宫述一手握着伞,一手提衣摆,端庄得肩膀都不会晃一下。 眼珠子斜瞟了身旁人刹那,一眼就注意到她握伞的右手上几枚醒目贵重的饰物,不由挑动起一边唇角,露出鄙夷神色。 同行良久,他才不疾不徐接过宗寥话茬答道:“拜你深情,本王坐实了与你的龙阳之好。 这不,昨日就受到皇后传召,云安世子那亲姑母疼你万般,定是知晓了本王痴心于你,情谊感天动地,开棺吻醒了她的侄儿,这会儿应是备好了谢礼,要来感谢本王。” 他语气冷冷淡淡,比拂上面颊的春雨还凉上三分。 宗寥干笑两声,扶额别开脸,她哪里会听不出来娇美皇叔话里有话。 前些日子皇后和太子让她赶紧远离奕王,抓紧时间娶妻生子的话还萦绕耳畔。 可想话过一天,她就在沉香楼一众权贵面前直言喜欢奕王。当时虽她是为摆脱长宁公主才出此下策,然不知事件真相的亲人们必然会以为她是在同长辈唱反调,特意与他们作对。 放任她松快了几天不吱声,雨雾淅淅的突然要召她进宫来,也不知是商议出什么约束她的对策,竟还把南宫述也叫了来。 宗寥思忖少时,多上一步台阶与南宫述并肩。 青蓝两伞交叠并连一体,宗寥腰身微微后仰,歪头靠近他,戏谑道:“奕王殿下虽怀君子风度,但若姑母真要赏赐你点什么贵重之物,你大可不必太谦虚,只管笑纳就是。” “好一个笑纳!”南宫述冷嗤出声。 他如何不知宗家对宗寥抱了怎样的希望,就因为这小子在沉香楼胡诌一嘴,有关他两人互许终身的传言如猛火燎原,所过之处尽是谴责与谩骂。 连百姓都接受不了他们的“爱情”,宗氏一族的人怎么能忍住不做点什么来止息这场风波? 侧眸时,南宫述见她倾垂下来的发束在自己臂膀旁扫来扫去,清新湿润的雨雾下,似有若无的发肤香气萦绕在此一片伞蔽之内。 不由地他翕动两下鼻翼闻了闻。 陡然间,一层微小的涟漪在南宫述心湖里泛动。 他呼吸一窒,心跳顿了瞬,继而怦怦擂动……大白天的活见鬼!南宫述在心里扇了自己一耳巴,觉得自己定是中了邪,不然怎么会一挨近这家伙就怀揣小兔。 他已经极力控制自己了,偏就是忍不住要去想她,还逐渐有了日思夜想的势头。 尤其想到她在自己面前扑闪媚眼,嬉笑盈盈,勾肩搂腰……做一些亲近行为时,更是会在深夜里辗转,独自回味被她强夺的那一场缱绻棺吻。 他淫靡骄奢的名声在外不假,侍养众多美男的事亦真,但在情之一字上,他一直都看得通透,全然做到了不思,不求。 而今一个死而复生的“男子”莫名就扰乱了他的生活。 甚是怪哉。 用伞沿推了推她的伞,南宫述低声冷斥:“离本王远些。” 第34章 情感大师好世子 越是见他故端清高,宗寥就越不能让他稳持住这份骄矜。 手伸出伞檐外,清凉雨雾浸在她掌心,细细密密,如刚渗出来的薄汗湿润。 宗寥悠悠然道:“你看,这雨它从西面飘来,而我站在你左边,便就为你抵挡了这半寒凉的风雨。我对小皇叔你多好,如此俊俏一张脸老板着,知道站你旁边的人有多冷吗?过冬似的。” 她慢条斯理闲说着,声音温而柔,似林间潺潺溪流。 无赖! 南宫述深深呼吸,平复心上燥气,微哂冷然:“云安世子不记得本王那夜说过的话了吗?现又故意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是想打本王什么主意?” 宗寥耳朵颤了颤,以为听了什么惊世之谈,五官不由攒挤成一团。 “本世子能打你什么主意?”宗寥惊问,南宫述不予理睬,自顾走着。 恍惚许久,宗寥心头一梗,才反应,遂讶然道:“你觉得我在勾……勾引你!呸呸呸,”她赶紧跳开三步远,斥责他,“你一天天的,没事!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你老对我产生那种……奇怪的想法是不对的,是病。得治!” 南宫述扭头朝咋咋呼呼的“少年”瞥去一眼,稀得与她理论。 为了从根本上解决断袖王对自己的臆想,宗寥操心起他的事,“容我分析分析,看你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从何而来?”思索着,她又靠近南宫述,用胳膊拐了拐他手臂,低声问:“你是不是一看到我就觉得我很新鲜?” 南宫述:“一般。没多新鲜,早远远一看就厌烦。” 管他是真厌烦假厌烦,宗寥继续又说道:“那就是有点新鲜了?依在下拙见,你那些想法就是来自于我们不太熟,此间便就夹杂了对陌生人的未知感,见到我,你就产生了求知欲,那种感觉可不是能结成爱侣的喜欢,你不要弄混了,这种想法很危险的!赶紧掐断了这种念头,悬崖勒马,否则酿成大错,到时我们之间连朋友都没得做。” 宗寥夫子耐心劝解,像扶苗一般,就怕哪里没点透,让他长歪了。 唠唠叨叨,南宫述斜她一眼,道:“谁跟你是朋友?自作多情。但看云安世子年龄不大,懂的倒不少,竟能把喜欢和欲望分开来看待。” 自作多情的人扯起僵硬笑容,“这种事它无关年龄,也无关阅历。欲望这种东西就是单纯的想得到某样东西;但这喜欢,尤其是爱,它是一种需要相互吸引,看见对方会觉赏心悦目的欣赏;觉得那人是道独特的风景,别人不以为然,在你眼里却珍贵万千;还有灵魂也要契合,俱备多种条件才能引生出来的美好的感觉。 就好像……你有一个朋友,你们之间有时候一句话都不用说,光是看着对方的眼睛就可洞悉对方的喜怒哀乐。 那种能在一起的感觉就更容易分辨了,就像我们两个,你看着我,可能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悸动……” 两个手指靠近,宗寥向南宫述比出毫厘之差的动作,“但我对你完全没有那种心思。这种感觉它就不是喜欢,那只是你对我的好奇,求知。你多跟我相处段日子就知道是不是我说的这样了,到时候大家一熟悉,便是一起泡澡你都不会多看我一眼的,更别说什么在你眼前晃就会让你如何如何了。” “聒噪。”南宫述鄙夷道,他不愿承认自己真的对她产生了欲望,目光微微流转,他摆出一副厌弃神色:“本王原就只是不想看你在吾眼前瞎晃,随便编个理由糊弄你,当什么真!不过,你叽叽喳喳说了这一堆,根本不对。” “哪里不对?”宗寥看他。 “你说两个人相结合需要有那种……”南宫述支吾,“相互吸引,相见两欢的感觉,言辞之中传达出来的都是可遇不可求天定的缘分,那像迎风阁一类的地方,客来客往,夜夜笙——” “打住。”宗寥连忙截断他的话,“我与王爷探讨的是高洁的情感,你却拿那样的牲畜行为来让我评价!罢了,罢了,王爷身经百战,情场老手,见多识广,这样的话题恕在下不敢苟同。” 宗寥摆摆手,嫌弃地与他拉开距离后才道:“我宗寥喜欢男子的风流名声在外不假,终是还没到饥不择食的程度,但我追求的是情投意合的喜欢,不是排解欲望的苟合。小皇叔那些经验、思想千万别传达给我。” 听她说着,南宫述仿佛也听见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不意间,他脚步顿在原地,看她高扬的长发于腰间摆动,提拎袍裾的动作看起来有点女子的柔软…… 直到她说完最后一句,南宫述立时感觉到不对劲,她话里话外不正说他就是个淫逸浪徒! “本王什么思想?”一步两阶,南宫述就将捉住她飘逸的袖边。 却见她将大袖倏然一敛,立马挺胸抬头,端出一副贵公子姿态,方才憨傻俏皮的模样半点不存。静默霎那,她迈着八字步一摇一摆向大殿而去,腰间环佩叮叮当当,富贵逼人。 好小子,比他还能装!南宫述嗤笑。闲然跟在后面。 把伞递给宫人,宗寥一脚迈进韶宁宫,入殿还是那幅龙飞凤舞山水折屏,只这一次殿内似乎不如上次来时安静。 还未见人,里头就传来了轻慢傲然的说话声:“臣妾听闻皇后娘娘传了奕王进宫,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没到,难道是新觅的欢郎缠得紧,怠于娘娘的传召?” 温香袅绕的中宫大殿内,身穿锦蓝华服的女人笑颜娇媚,缓缓轻语。说完话,她把盏小抿一口,望向主座。 主座端坐之人一身紫底绣金凤褖衣,面貌庄严,目光睥睨着座下说话的女人:“纭舒妃说的什么话,人家奕王住得远,进宫一趟要的是时间,比不得你住宫里的方便。” 皇后说着话,凤冠金钗上垂坠着的珍珠流苏微微晃动,彰显得她典雅雍容,声音却冷漠鄙夷。 少顷,她又道:“你不说这话本宫都快忘了,纭舒妃的挽云宫离韶宁宫有二里地吗?” 第35章 深宫女人之战场 皇后眼目微垂,看的是就坐殿内的一干人,问的却是身边的心腹女官。 女官施了礼才道:“回娘娘,有一里二箭地。” “才一里二箭地?”皇后眼神瞥向坐在次位左前的人,“本宫还当有多远呢,能教入宫二十多年的纭舒妃每次来问安都迷路,每每不到人散不出现!今日来得如此早,想是能记住来本宫这里的路了,可喜可贺啊。如此,以后不会再忘路了?” 闻言,在场其他妃嫔皆掩唇嗤笑。这个北燕献来的女人自入宫后就深得皇帝宠爱,又知皇后的兄长宗时律是镇压北燕的军侯。 一直以来对皇后总是心怀不满,仗着皇帝偏爱,经常与皇后作对,每次来请安不是说身子欠安,就是说宫院太大,绕得头晕迷了路……总之就是不能按时到来。 阵阵窃笑声次第蔓延开,纭舒妃很快羞红了脸,她觉得这些中原女人善妒,不喜她能得皇帝最多宠幸,便一个个的都不愿与她交好,只会围着位高权重的皇后献谄。 今日逮着个机会看她笑话,就乐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纭舒妃赧着脸,若要说记得,以后就要按时来给皇后请安,她是不乐意的;若说还记不住只会让她们笑得更猖狂。 思量片刻,她才不情不愿地道:“……忘不了。” 皇后入宫后只育有太子一人,对皇帝南宫泽又无几多真情,故而皇帝常去找纭舒妃她也无所谓。 二十多年来,从无与她争宠心思,只是作为后宫之主,她很看不惯那蛮夷女人仗着帝宠总在宫里弄骄耍横,经常踩踏位分比她低下的姐妹。 觑了她一眼,皇后又道:“本宫平日与众姐妹谈话你不来……你迷路,就是到了也是草草打了个照面便又匆匆离去,以至于这宫里许多规矩你都没学到。 你刚才既说到了奕王,本宫就再与你们重申一遍这后宫规矩,免得哪天犯下死罪不自知。” 见皇后要训话,底下的妃嫔们立时端正坐姿,洗耳恭听。 皇后郑重其事,缓缓道来:“我们晋南礼仪华邦,不同那些个边地小国人性……开放,最是注重尊卑有别,长幼有序,男女有防,尤其是这一门之中,对叔嫂关系更是避讳。 像纭舒妃方才议论奕王之话就甚为不妥。再有什么觅欢郎,缠得紧此类粗鄙不堪的话以后就不要说了,免得旁人听了去,说你们北燕人野蛮如兽,不顾廉耻。 就算你习惯了那样的不耻行径,可以做到无所顾忌,也要考虑到长宁公主是不是?她年纪尚小,又是未出阁的姑娘,哪里能听得那种床笫欢事。” 皇后一番话娓娓说来,听得纭舒妃脸上红一阵黑一阵,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一直埋着脑袋闷闷不乐的长宁,她气就不打一处来。 花朝节那夜南宫桀把长宁公主带回宫后,顺道把宗寥告白奕王的事讲与纭舒妃知晓。因为北疆之外是自己母族,而镇守北疆的主将又是宗寥的父亲,原本她就十分反对自己女儿纡尊降贵去倒贴敌对之子。 这一听宗寥已经和断袖王搅和在一起,让自己女儿对他没有了幻想的机会,她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只是这丫头是个死心眼,近几日因为这事不痛快,在自己殿里不是打人,就是砸东西,又哭又闹,抱着一丝希望都要去跟那云安世子扯上关系,如何劝说都不听,她的心都要操碎了。 也不知是谁把宗寥今日要进宫给皇后请安的事告诉了长宁公主,一大早的就跑到挽云宫拉上她前来给皇后请安。长宁想再见宗寥,纭舒妃可不想自己女儿执迷不悟。 是以她刚才便故意说奕王与美郎缠绵,就是知道这段日子只要提及云安世子和奕王,谁人会不知他们那点暧昧关系,不需挑明,大家即知那美郎说的正是宗寥。 因为纭舒妃那句让人听了就会耳红的话,长宁更加气闷了,她无法接受自己的皇叔和自己喜欢的男子在一起,又舍不得放下对云安世子多年的恋慕。 知道皇后把宗寥传来一定是要问关于她和奕王的事,她也知道宗家人不会让宗寥胡来,一定会劝她走正道。 长宁在等,等皇后劝说宗寥从迷途返回,她能再拾起即将陨落的希望。 纭舒妃被皇后明里暗里羞辱了这么会儿,早就忍不住了要算回去,酝酿片时,她回嘴道:“皇后娘娘说的是。作为圣上的妃子,我们当然知道男女需防,但这男人与男人之间要怎么防?臣妾听说奕王——” 话没说完,内侍的通传就打断了纭舒妃接下去要讲的话:“启禀皇后娘娘,云安世子和奕王爷到了。” 睨了纭舒妃一眼,皇后淡淡道:“传云安世子来见。” “是。”内侍应诺,“那奕王……” 皇后道:“为奕王看茶,本宫忙完自去前殿见他。本宫身为后宫之主,最是知道何时该避嫌,避的又是哪种嫌,便是有召见亲王的权利,也不能乱了规矩。” 说这话时,皇后凌厉凤眸斜向开口闭口就想拿奕王说事的纭舒妃,她如何能不知道,就纭舒妃那傲慢无礼趾高气昂的样子,一准是知道了自己侄儿与南宫述传出不良关系,一大早上的兴冲冲跑来就是为了给她添堵。 她既然想看戏,皇后如何能让她的期待落空? 纭舒妃知道皇后的话在影射她没规矩,当下也没有了反驳的机会。 内侍下去片刻后,一阵环佩相碰发出的清脆悦耳声渐渐靠近。 神色颓丧的长宁突然来了精神,双膝并拢,抬头挺胸,瞬间坐得笔直端庄,眼睛直直盯着隔屏那处。 其余各宫的妃嫔听见动静,也纷纷扭头去看。 都听说过云安世子意气飞扬,是不可多见的翩翩少年郎,她们这些久居深宫的女人慕名也想瞧上一瞧。 欢欣之余,一些脑子转得快的忽然察觉到哪里不太对,皇后要见内侄没什么稀奇,但从前也都是单独召见,还没有哪次是让她们留下来一起见的…… 十几双眼睛翘盼的尽头,一袭烟紫玄衫身影绕隔屏进来,见来人簪金坠玉,英气勃勃又富贵环绕。 第36章 宝石盒子归谁有 知道内殿都是皇上的妃嫔,宗寥一进殿,自然地将脑袋微微垂下,一眼不去看那些个华钗锦服的美妇人,保持眼不斜视的姿态,不疾不徐走向宗琦华。 经过众人面前时,没见过云安世子的妃子们开始侧颈贴耳,低语议论:“这就是皇后最宝贝的侄儿云安世子了?” “看他还挂了皇后五分样貌呢,不是他又是谁!” “听人说他恣意任性,常和各家子弟大打出手,说他是“北疆霸王”云安侯家的小霸王,还以为是个什么无礼的纨绔呢,这一看还是挺标致清秀的,身纤体长又懂礼。” “这还不纨绔?金银玉宝全戴齐了,还不够晃眼的?” “他这样的家世,穿这样都算低调的了。样貌又出众,我还一心想把亲侄女许配给他,没想到他竟会和奕王……以前有流言嘛也不一定就是真的,还是有很多人不嫌弃的,只是想要同他宗家结亲的人连云安侯府的门槛都迈不进去。 云安侯又常年督兵在外,一年难得常住府上。许多事都是皇后和他两个姐姐来操心。如今皇后把两人一起传来,此事必然是真。可惜了这么好个儿郎!那么多好女子不要,偏去和那一无是处的奕王鬼混” “就是说了,两人有情有义又如何,悖逆之行,终是不能长久的。皇后还能把宗家的独苗送给那浪荡王爷不成?谁家出得起这般荒唐的丑事!看着,咱们这个皇后娘娘平日里看起来清心寡欲,到底不是个没手段的,否则早教那外邦女人踩头上去了。管教一个毛头小子能算多大事?” …… 宫妃们窃窃私语,能说的不能说的都想扒个干净。 一路垂目向前,经过长宁公主面前时,宗寥余光瞟见她的手轻轻动了动,好似怀了点期待地朝自己打了招呼,又怕被什么人看出来似的。 然而公主旁边一个貌美的妇人却若有若无地向宗寥横来眼刀。 弹指一恍眼,那人的容貌即在宗寥脑里摹出大致:她皮肤白皙,鼻挺眼深,头发是偏黑的棕红色。 此宫中生得此一副异域风情的美人唯有那所谓的纭舒妃了。 止足于撩挂起的珠帘前,宗寥理了理衣衫,双手平举在胸前,贴额伏跪,对皇后行稽首大礼:“臣子宗寥见过皇后娘娘。” 她的态度极恭谨,一点不卖乖。 “嗯。”皇后不冷不热应了声,宗寥以为允许她起来了,拍拍手爬起来一半,复听皇后怒斥一声:“跪下!允你起来了吗?” “姑母恕罪!”忙不迭地,宗寥膝下一软,“咚”地又跪下去,却是这猛然的一动作,一堆叮叮当当的不知是什么的物件骨碌碌从她身上滚出来,跑了一地。 众人定睛看去,金珠、玉豆、宝石子……撒得到处都是。 宗寥见此,眼珠子转了又转,抬头朝皇后露出尬然一笑,“姑母见笑,侄儿近日不知怎地,心里头总是慌慌的,只有看着这些亮晶晶,圆滚滚的珠玉才得安心,故而随身就带了一些,时不时放手里把玩把玩,心情便会畅快些许。” 听她一说,长宁想到了什么,“宗寥哥哥莫不是前些日子被人暗害,失了魂——” “多嘴。”纭舒妃不允许长宁跟宗寥搭上一句话。 转身向长宁拱拱手,宗寥道:“多谢公主关怀,臣子也不清楚,就是最近老心神不宁。应也不是什么大事,怪我胆子小,经不起事。” 说完她忙将掉落在地的东西往袖兜里捡。皇后不动声色看着她跪在地上财迷心窍一样忙碌,眼里满是嫌弃,却不禁在心里笑了,心笑之余又有些惆怅。 以前多好的一个孩子,随着才能的突显,以至成了许多人忌惮的对象,防不可防地总遭人算计,许是连番受了惊吓,性情变得也不如从前明朗了。 宗寥打着转爬到双织锦绣花翘头云履边,伸了手正要去捡那个嵌了三颗宝石的金盒子,正当这时,一只纤白如玉的手已将盒子捞了去。 “唉,那是我的。” 说着宗寥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正好对上一双深邃蔚蓝的眸子,她的眼眸里盛了满满的疑惑,带着点细微皱纹的美艳面孔微微怔愣着。 “这东西是世子的?”纭舒妃疑问。 “不然还能是你的?”宗寥噘起薄唇,故作一副懵懂不屑模样,上手就要把东西抢回来。 纭舒妃手臂一抬,宗寥抓了个空,不高不兴地道:“这位娘娘,我与你远无怨,近无仇,老大个人了,怎么可以强抢他人宝贝?” “笑话!”纭舒妃阴沉着一张脸,似笑非笑,把小小一个金盒子拿在手上端摩:“这分明是我挽云宫的东西,何时就成了云安世子的宝贝了?说,你是从哪里得来?” 挽云宫的东西? 宗寥抿了抿唇,眼眸快速转动几下,理直气壮:“五日前,我去沉香楼喝酒,后来遭人暗算,我的护卫追踪出去,逮住一个黑衣人,这个盒子就是从他身上打落出来的,里面还装了害我的暗器,你说这东西是你的,那指使黑衣人来害我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纭舒妃愠怒:“胡说!我深居宫墙,怎么可能去害你?” 宗寥道:“这位娘娘此言差矣,你不出宫,替你做事的人可以出宫呀!” “住嘴。”见二人争得面红脖子粗,皇后立时喝止,斥责宗寥:“真是越长大越不知学好了!整日花天酒地没个规矩就算,撒野还敢撒到宫里来,你可知道诬陷皇妃是何等大罪,脑袋不想要了吗?” 宗寥眨动委屈的眼眸,巴巴地看着皇后:“姑母息怒,侄儿没有扯谎,这东西真的是我从歹徒身上得来。对了,那夜我被人暗害从楼上掉下来,长宁公主也看见了,还差点连累她摔下楼。” 宗寥转身看向长宁,诚挚地向她拱手致歉:“当夜好险害得公主陪小臣一起丧命,实在愧疚难当,还望公主大人大量,不与小臣计较。只是这贼人甚是可恶,他们想要害我便罢,竟然连公主的安危也不顾,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打的哪种算盘?” 见到心仪的男子投来真诚的目光,长宁也顾不得在场的人怎么看待,开口就乖软地叫:“宗寥哥……” “咳——”纭舒妃又乜了长宁一眼,打断她对宗寥软糯的称呼。 第37章 外邦美妃好演技 迫于亲母的威势,长宁不得不改口:“……云安世子说的哪里话,当时要不是有你家护卫救下本殿,只怕是此生再见不到父皇和母妃了。要谢也该是我谢你才是。” “母妃,宗……云安世子他当时真有被人暗害,女儿看得一清二楚的,他们这是想害死我和云安世子啊!真是好歹毒的心!我和云安世子向来与人为善,到底是什么人要害我们?” 纭舒妃不看长宁,开口便训斥:“你不任性出宫去,谁能害你?现在知道外面人心有多复杂了!以后可还敢这般任性?” 长宁道:“那我也不可能就一辈子都不出去见人了?坏人还坏得有理了?连母妃也要向着坏人说话了吗?” “放肆!”纭舒妃低沉地吼了她一声,“谁允许你这么跟自己母妃说话的?” 被宠惯坏了的长宁心气一上来,哪里听得进纭舒妃的训,随即就抱怨道:“都是父皇的孩子,凭什么皇兄他们一个个的都可以去玩,我就要安安分分被关在宫里?我也要出宫开府!不要被你们拘着。” 面对长宁的无理取闹,纭舒妃表现出一丝不耐烦,深邃笔挺的眉眼慢慢蹙得立起,眼底的冷戾一闪而过,转而作出一副“真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叹了一气,沉声道:“别胡闹了,再不知收敛我就让你父皇下旨禁你的足。” “父皇疼我,才不会关我。倒是母妃,总是觉得我做这也不对,那也不好。我喜欢宗寥哥哥您也不让!” “就是因为你不喜欢宗家,不喜欢母后,经常忤逆母后,宗寥哥哥才故意疏远我,讨厌我。他宁愿败坏自己名声,去亲近小皇叔一个男子也不愿亲近我。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只知道为皇兄打算,从来不关心我想要什么,哼,你们不让我嫁给宗寥哥哥,我偏要。我这便找父皇为我和宗寥哥哥赐婚去。” 长宁说罢,倏一起身,向皇后匆匆敛一礼,气呼呼转身就走。 纭舒妃被她毫无顾忌的妄言气得额角青筋鼓起,拍桌子就要起身去将那抹粉衣捉住。 这边宗寥听了长宁要去求婚旨,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想着万一皇上爱女心切,真就答应了可还了得? 迅疾一个起身,她也想要去阻止公主不计后果的任意妄行。 却在这时,皇后叫住了纭舒妃,并吩咐身边女官赶去制止公主见圣。皇后再如何希望宗寥抓紧时间成家,那人也决不能是纭舒妃的女儿。 缓缓从凤座上起身后,皇后持正一身容雅气度,仰着下巴对纭舒妃道:“公主年纪小,正是爱使性子的时候,你这个做母妃的又何必整日拎着,她幼岁时你不正确引导,如今成了大姑娘才想折弯,已然是来不及了。 且就让她先闹上一闹,闹够了自然就想通了,至于她要请婚的事你就放宽心,圣上是不会同意的。”说到此处时,皇后的眼神透穿道道宫墙,瞥向御书房那处,眼底划过一丝怨恨与失望。 沉吟须臾,她从鼻子里淡淡哼出一声不屑,一字一句幽幽道:“不用纭舒妃反复训教自己女儿,我宗家人有自知之明,厚不上脸皮来攀公主这门皇亲。” 被长宁这么一闹,又被皇后拿谦虚话揶揄,纭舒妃此刻的处境好似被人扒光了衣裳,赤条着站在大街上,任由炽辣的眼光往自己身上灼。 杵立原地,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踯躅神色立时让皇后捕捉,旋即猜出纭舒妃今日上赶着来,定然不是只为了拿宗寥和奕王的事来故意噎她,和宗寥争抢宝石盒子的背后或还有其他说法…… 遣散其他妃嫔,皇后回座,轻叹一息,“你们两人先坐下。方才一番争论的源头,皆是因你们两人都想占有的那个……” 皇后看向还握在纭舒妃手里的金色小匣子,“……金匣子。云安世子说那宝石匣子是他的,纭舒妃你又说那是你宫里的,本宫又从未在你们二人身上看见过此物,若是你们俩人都拿不出证据证明此物属自己所有,不妨就让廷尉府的人来审查核实,也好给你们个公平。” 纭舒妃道:“这点小事何劳廷尉府兴师动众,此物名为“吉祥三宝錾花香盒”,做工与风格皆一看就知是我北燕的产物,是臣妾入宫时带来的嫁妆,当时的清单上记录得清清楚楚,皇后若不信,可派人到臣妾宫中将清单取来一看,看是不是有这么件东西。” 宗寥道:“纭舒妃娘娘既说这个盒子是你的,我可以不同你争抢,但是你是不是得告诉我,它为何会出现在暗害我的凶手身上?” 纭舒妃道:“东西是我挽云宫的不错,只是这盒子一直都是由专门的人保管,我已经许久没拿出来用了,若非云安世子故意掉落出来给我看,我竟不知这盒子被人盗了出去!云安世子拿着此物进宫来,就是想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纭舒妃看向宗寥,又暗骂自己宫里的下人,“这些个不牢靠的奴才,看我回宫不好好查查,竟敢瞒主做出此等吃里扒外的事来。” 宗寥抿了抿唇,勾起一边嘴角,心道这纭舒妃眼力不错,还知道她刚才是故意将东西落出来给她看。 既然知道了她是故意的还能陪她演这么一出闹剧,看来对方在演戏方面深有造诣啊! 宗寥微一哂笑,立马拉下脸色,忿恚道:“你宫里人盗出去的宝物出现在杀我的凶手身上?纭舒妃娘娘,你是瞧不起我云安世子?故意拿这种鬼都不信的话来糊弄我?” “世子,你什么意思?你仍旧一口咬定是本妃派人害的你不成?”纭舒妃手指蜷曲着握成拳,看似愠怒,眼底却藏了意味不明的情绪。 宗寥不说话,抬高下巴斜看着她,脸上写着“这事不明摆着的吗?不是你还能是谁”几个大字。 却是突然间,纭舒妃愠色神情缓和下来,带着点假兮兮笑意:“世子不必用眼刀子剜我。你方才还说我们之间远无怨,近无仇,本妃为何要害你? 你不能单凭一个我宫里的物件就认定我是害你的主使呀!若我真的做了什么,你便是把此物直接放我面前,我躲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能与你争抢回来是不是?都说云安世子聪明,怎么,连这点事都想不到?” 第38章 幕后黑手好算计 宗寥道:“当然不是!除了这个盒子,我家护卫还逮到一个人,那个人看起来与你还有几分相似呢,定然是你们北燕人。装暗器的宝盒是你的,对我下杀手的人也是你的同族,人证物证都指向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等等,”纭舒妃抬起手,思索片刻,问宗寥道,“你说你抓住了一个和我有些相似的北燕人?” “是啊,”纭舒妃听了,欲起不起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看起来有点紧张,而后便回复淡定姿态,让宗寥继续说,“确切地说,不是抓住的,是我在回府路上捡到的。” “哦?在路上捡的?刚才世子还说这盒子是你家护卫与人交手打出来的,怎么又改口说是捡了一个人?” “嗨,不重要。最近脑子有点乱,不怎么记事。”宗寥胡乱敷衍。 不记事? 纭舒妃嘴角微乎其微地抽动了几下,沉下声音,试探着问:“云安世子既然有指向本妃害你的人证物证,为何不将那人一道带了来告我的罪?” 宗寥:“他来不了。” 纭舒妃:“来不了……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受伤了?” “嗯,就是我从沉香楼回府的那天晚上……”宗寥顿了顿,纭舒妃即刻将眼光递近,迫不及待的神色中夹杂了点担忧,默了半晌,宗寥又道:“那天天色暗,我家车夫驾车没注意,就给碾死了。” “死了?” “死了。就算当时不死,等我知道他就是害我的凶手,一样得死。”宗寥说着冷哼一声,“娘娘是不知道我家医妇的手段,那天我想把碾死的……也不知道当时死没死的人带回去给她看时。 刚开始还好好的,医者从善嘛,她很认真地检查,不想却从他身上摸到你手里拿的这个盒子,得知那人就是害我的人时,你猜我家医妇后来把那人怎样了?” 宗寥盯着美艳皇妃的眼睛,神兮兮问。 纭舒妃阙疑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 宗寥做出个惊异的脖颈退缩的动作,啧啧道:“她一瓶毒药就化去了那人皮肉,把他骨头磨成粉来当花肥。你还别说,我家医妇养的花又油又壮,回头我给姑母带一盆来可好。” 宗寥看向皇后。 皇后扯起干哑一笑:“送我就不必了。我可没那么好的花肥养。” 煞有介事的一番话听得纭舒妃头皮发紧,后背阴风阵阵。 渐渐地,她却舒了一口气,表现出来的神色很扭曲,似乎是有点喜悦,又很失望。 把话拉回来,她委屈叹息:“这可怎么好!唯一的证人就这么死了,那还有谁能洗清我要害世子你的嫌疑?到底是谁要害本妃?” 忽而纭舒妃起身,扑通跪到了皇后跟前,“皇后娘娘,你可要为臣妾做主啊,我真的没有害云安世子。” 皇后冷着张脸,训斥道:“哼,纭舒妃好大的胆,平日你靠着圣上的宠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便罢了,现在竟敢把手伸到宫外去惨害国舅府的世子。你害我侄儿,还敢求我作主!你这是把本宫当猴戏耍呵!” 纭舒妃委屈着,泪花在眼眶里打转,真真受了委屈的模样:“臣妾冤枉啊!我若要害世子,怎么可能会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让人抓住把柄?这一看就是有人要栽赃给臣妾啊!还请皇后明察。” 皇后道:“你是圣上的宠妃,本宫可不敢私自查处,要查也得先禀报给圣上,看看他怎么说,此事关乎云安世子的生死,亦关乎云安侯府的传承,不是我们后宫妇人可以善了的。” 纭舒妃并不同意皇后思虑,“圣上政务繁忙,皇后何必因为此等小事去……不对。”忽而,她止住话头,垂目思索着。 “什么不对?”皇后问。 纭舒妃目光微转,表情变得凝重:“臣妾觉得这不是简单的栽赃,这是挑拨。有人设计挑拨我和云安侯府之间的关系,想让我们互斗,等到我们两败俱伤时,对方好坐收渔翁之利。对,一定是的。” 皇后嗤鼻:“证据指向你,你不承认,转头却说是有人要栽赃你,现在又说什么有人把你和云安侯府算进圈套。你这嘴脸还挺多啊!” 纭舒妃道:“皇后且容臣妾分析,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算计我们。如若不是有人栽赃或者下套,皇后大可让人来拿我去审,我苏尼特·娜行的端,坐的正,绝不会替人揽下这祸事,难道云安侯府就不想查出真的幕后黑手吗?” “是,我们此前是不和,那是因为大家立场不同,云安侯一直镇压我母族,那我自然是无法与你们交好的,但也仅仅是无法交好。除此之外,我们之间并无其他利益冲突,就算今日我被人陷害成功,你们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对不对? 然而对下套的人来说就未必了,你们一旦认定了我就是那个幕后主使,所有的精力就会放在我这边,而不去防范真正的敌人,后果可想而知。如果不趁此机会把对手摸排出来,云安世子以后只会越来越危险。” 听她如此一说,宗寥和皇后对视了一会儿,皇后没说话,对宗寥使了个眼色,让她来说。 宗寥轻轻摩挲着下巴,思忖许久,道:“纭舒妃娘娘说的确有那么几分在理,但你这都是猜测,或许你说的这个人他根本就不存在,谁知你是不是为自己脱罪才这样说。 我平时在外是顽劣了些,可与宫中各位皇子交情还是不错的。当然了,除了旭王殿下。 记得那天在沉香楼,他还故意挑衅小臣来着,说什么让我出去玩的时候小心点。 还说我去找我爹被人杀害是假死,装死,说我手脚退化如弱鸡……话里话外的好像巴不得我早点死似的。如果不是长宁公主也跟着出了事,我当时都要怀疑他就是对我下黑手的人了。” 听得这话,纭舒妃瞬间羞红了脸,她没想到人人夸赞的云安世子说话竟是这样直来直去,毫不给人留面。 沉吟良久,纭舒妃才替自己儿子解释:“旭王那性子就同长宁一样,心直口快的,但他绝对没有恶意,世子不必与他计较。 只是世子刚才也说了,当晚宁儿也出了事,那宁儿可是我的心头肉啊,如果我和旭王要加害世子,也不能置宁儿安危于不顾啊,对不对?” 宗寥道:“纭舒妃娘娘这样一说……还真是!你们母子心再歹,应该也不会拿长宁公主的性命开玩笑。” 宗寥完全不给面子的话一出口,连皇后都惊了刹那,纭舒妃脸则又黑又红,她扯动僵硬的嘴角,“当然不会。长宁可是我亲女儿。” 宗寥冷呵呵讪笑:“那我就更想不通了,我就是一整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平时也就跟京中那几个官宦之子打闹,得罪的也是些外臣,他们就算要算计我倒不奇怪,怎么能有本事和胆子来算计皇妃和皇子?” 第39章 宿敌间有商有量 纭舒妃看向宗寥,言语里带着些语重心长的味道:“云安世子心思真是单纯,云安侯府偌大个门楣摆在那儿,多少人眼红呐! 古来人心善妒,表面上大家都是和和气气,笑脸相迎的,背地里却是最见不得他人比自己好了。 世子年纪小,不经事,多长几年就知是不是这话。皇后娘娘您说臣妾说的可还在理?” 言语间,她跪着又转身向皇后,想看看皇后听了“善妒”“见不得他人好”一类的话后是怎样反应。 光听她说话的语气,皇后即知她话里有几分嘲讽,几分得意…… 她这是笑话皇后不得宠,只有看她与皇上恩爱缠绵的份。 以为自她进宫后,皇上就专宠她这个外邦的美人,把才册封一年多的新后冷落在一旁,让新后独守空房,只在初一、十五来韶宁宫吃顿饭,走走过场。 她笑归她笑,皇后一点儿也不在意。 相反的,她倒是在心里嘲笑起了眼前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皇后很清楚自己站在什么样的位置,要的是什么。 当年,皇帝南宫泽在宗时律和一干朝臣的扶持下坐上龙椅,登基称帝。 与好友携手帮他平内乱,荡外患。 南宫泽一登基就下旨要娶宗时律的妹妹宗琦华入宫为后,可想那时的宗琦华已经有了心上人,圣旨的下达对她打击极大,就此击碎了她对美好爱情的向往。 即便后来南宫泽对她百般疼惜,她也不为所动,身怀太子之后,宗琦华更是有意疏离皇帝的亲近,诞下太子后,她再不愿为南宫泽生育儿女。 再后来又生了许多事,导致宗琦华对南宫泽的情意更加淡薄,直到现在,她都不能释怀。 南宫泽心里有气,故意宠爱其他妃嫔给她看,想让她吃醋,想让她低头去挽回这份夫妻情意。 可越是这样,宗琦华就无法接受,更不愿低头。她的心逐渐寒凉,性子变得清寡,不争不抢,活着只为太子前程,为宗氏一门的未来。 不知其中因由的纭舒妃每每只会嘲笑她不得圣心,是貌存心衰的活寡妇。而她却是不知,只要皇后一个态度,这些年就没有她纭舒妃横行的份。 便是现在,依然如此。 多少人梦寐以求,求而不得的东西,在她这里,不过是极力想往外推的事物罢了。 皇后凄凉地浅笑了一声,淡淡道:“倒也不尽然。你持而所骄的东西也不是人人都想要。” 轻蔑的眼光自皇后平淡而孤傲的面容上一闪而过,纭舒妃在心里鄙夷,“装什么圣洁清高!” 微妙的气息飘散至宗寥可嗅探到的范围时,她慢悠悠两步走到纭舒妃身侧,屈膝半蹲,冷然中掺杂两份调笑,直将要说的话送至她耳畔:“那,纭舒妃娘娘是不是也眼红我宗家门楣呢?” 被一个年轻俊俏的男子如此靠近说话,还将个人独特的气味扑送至可呼吸空气间,纭舒妃尴尬地移动双膝,往边上挪了挪。 “眼红啊。”纭舒妃坦言答之,“我一个远嫁而来的外邦女,无依无靠,宫外无一可来往的宦臣,宫内无一愿交好的姐妹,如何能不羡慕光辉耀眼的宗家?” “娘娘倒是个爽直人。我喜欢。”宗寥呵呵两声,又道:“可依小臣之见,娘娘也不是无依无靠,你看啊,你可是北燕一国金贵的公主,背靠无人可及的强大势力,比外面那些什么世家权宦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在宫里又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完全没有眼红他人的必要啊。” “呵,世子当真年纪小,不知亲情亦淡薄,人心最易……算了,人生过半,宠辱随缘了。世子是个明眼人,想必也能看出来我与旭王的处境,外面那些个朝臣完全不给旭王接触朝政的机会,我们母子现在可是举步维艰,若没有皇上看照着,只怕就要活不下去。 比起眼红宗家,我们又何尝不是想与你交好,不过基于各方面影响,我也知道这事不太可能,我说如此多,只是还想给世子提个醒,本妃和旭王绝不会是你的敌人。你出了事,我们捞不到半点好处。” 环顾一下四周,皇后事不关己地看着她们说话,隔扇外面静静伫着几个宫人,宗寥又凑近她,悄咪咪问:“晚生愚钝,那你可能说说,我若出事谁能捞到好处?” 纭舒妃同样视察一遍周围环境,复而低声道:“这……我不能乱说。但若世子能说服皇后娘娘给我几天时间,不让皇上和廷尉插手,我一定把身边吃里扒外的细作揪出来,秘密送去给世子亲自审。” “咦,”宗寥退开一步,仿佛光是听见“审讯”二字,犯人的血就已经溅到了自己身上似的。 摆摆手,宗寥拒绝道:“娘娘是不知道,我去北疆那回被人一箭射穿心口后,现在胆子可小!做不了那种审讯人的事,做不了。还是交给别人去做的好。” 纭舒妃表情僵了一下,旋即与宗寥私下低语:“世子糊涂,你要是把这事交给其他人去做,怎知不会有人从中作梗?万一打草惊到蛇,到头来就真一无所知了,还会让敌人藏得更深,到时想查什么只会难上加难。” “嗯……”宗寥摩挲着流畅的颌骨线,凝思了片刻,“你等会儿,我得跟姑母商量商量。” 说罢,宗寥起身走向宗琦华,两人耳语间,时不时又看向跪得一点都不规矩的纭舒妃。 半晌,宗寥疾步退回来,对纭舒妃道:“姑母担心我失落在北疆的魂还没全部回来,怕审人时见血,再吓出个好歹来,不妥。” “那让皇后娘娘来审?”纭舒妃向宗寥投来询问的眼神。 “姑母一心向佛,审不了人。”宗寥煞有介事道,“纭舒妃大可自己审了人再告诉我结果就行,不用太麻烦的。” “那怎么行,世子本就对我和旭王存了疑心,让我直接告诉你结果,那我们的嫌疑更加洗不清了。”纭舒妃很为难。 想了想,她才又道:“世子既害怕审人,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让旭王陪你一起,审犯人的事他来,你在旁边看着就好。这样对你我都公平。” 第40章 翻脸如那翻书快 “旭王?”宗寥怔了怔,撇撇嘴,“旭王虎背熊腰,凶悍野蛮,蛮荒野牛似的,煞气重,应该镇得住场子。也好。只是……” 迟疑了一下,宗寥小声问,“他不会像上次一样说话中伤我了?娘娘是不知道旭王嘴有多贱!他竟然笑话我宗家要绝种了!唉,好想打他,可惜我现在武功尽失,实在打不过。” 宗寥叹息。 按捺下抽动的表情,纭舒妃赔笑道:“世子可真会说笑。” 赧红一张脸,她怎么也想不到,别人口中清高桀骜的天骄少年私底下会是这样一个呆傻憨直的性子。 见宗寥不表态,她又道:“旭王他怎会说出此种话,许是在跟世子开玩笑罢。” 长臂一扬,宽大的袖袍从纭舒妃身侧拂过,宗寥无所谓道:“唉,算了算了,我也懒得跟他一般见识了。你说的事,我再问问姑母。” 说着她再次走到皇后身边,小说了两句,皇后即对纭舒妃道:“纭舒妃既有把握能证自己清白,本宫且就给你三天时间去查,若是三天后你不能找出害我侄儿的相关之人,不用禀明皇上,我自会拿你是问。” 皇后说着随手从桌案上拿过一长形匣子,“噔”地丢到纭舒妃面前,可见一支长箭从匣子里头落了出来。 看着皇后扔在面前的羽箭,纭舒妃心头猛然跳动了一阵,她知道那是北燕贵族豢养的杀手组织专用的鹰羽梅针箭,箭矢之锋利,可一次射穿多层铠甲。 支支吾吾地,纭舒妃装作不识:“这是?” 皇后语气冰冷:“不用在这儿跟本宫装糊涂。既是你们北燕的东西就自己收回去。看在云安世子如今没事的份上,我暂且睁只眼闭只眼,以后再有这种事,你自己掂量。” 纭舒妃诉苦道:“臣妾如今的处境,皇后娘娘也知道的,云安世子在北疆遇害的事臣妾并不知情。” “你最好不知情。下去。本宫这里还有事情要处理。”说着皇后起身,不屑于多看她一眼。 纭舒妃伸出瑟瑟发抖的手捡起地上的箭装进匣子里,道:“臣妾告退。” 躬身退了出去。 却在无人看见的刹那,她在嘴角扬起了一抹阴险得意的狞笑。 目送着纭舒妃拿着箭匣离去,宗寥心中疑问:“姑母,您是何时查出旭王一党就是加害侄儿的幕后黑手的?” 皇后道:“箭是太子拿来的,说是在你遇害的地方找到的,经查,那箭是北燕贵族独有,京中知道你动向的北燕人不是旭王一派又有谁? 我原是想拿那箭来质问她的,而今你和她既有约定,且光凭一支箭也问不出什么,索性就先拿来震震她威风。” “阿寥日前递密信来说想试试纭舒妃此人,如何,能看出来她是找人试探你的幕后主使吗?” 宗寥轻舒一口气,凝神良久:“还真不好说,证据做得如此明显,一看就是冲着她来的,或者说是冲我们来的。许是真的有人在给我们下套呢,先等个两天看,她既然想自证清白,那就让她去做。看到底是有人暗地里搭台子,还是有人故弄玄虚。” 且说纭舒妃出了韶宁宫内殿之后就慢下来脚步,耳朵竖得老长,就想听听在她走后,皇后要怎么处置宗寥和奕王的事。 磨蹭半天也没听见动静后,还以为今日没戏看了,兴味索然地她就要快步出殿之际,一阵争吵声渐渐激烈起来。 只听皇后耐心地劝诫道:“小祖宗,你可是宗家的未来,做不得那种事。你们这样是违背伦常的,它不合规矩,你赶紧的,跟你小皇叔把这种不良关系断了,姑母给你相一个贤惠端淑的世家女子做妻,正正经经的去过日子。” 宗寥大声道:“姑母就不要操心了,侄儿已经和小皇叔互许了终身,此生非彼此不可相亲。” “你这是想气死我啊!”宗琦华失望的声音拖得长长的,不用去看都能想象得出她此刻一定是被气得郁结了。 纭舒妃窃笑着,脚步不由就轻快了起来。 但听一串脚步声由远至近,转眼就到了纭舒妃身边,宗寥一身大衫飘飘荡荡,扬起了风流。 “娘娘还在这儿呢?”宗寥擦其肩过,随口一说。 纭舒妃窘然:“从未跪过那么长时间,脚麻了。”她本意是想抱怨在皇后这里跪了那么久,又想展示自己深受皇上宠爱,在皇上面前都很少跪的优越感。 不想宗寥并不说其他,只道:“那你以后可得多跪跪。” 纭舒妃白脸转瞬变黑,却还是温声:“云安世子这火气冲天的,是顶撞了皇后娘娘了?娘娘一向脾气好,又疼爱世子,轻易不会训人,你是做什么惹了她?” “娘娘还是抓紧时间操心自己的事。”宗寥不痛快地哼了声,走到她前面,迈进前殿就扯嗓子嚎:“南宫述。小皇叔。南宫述你在哪儿呢?” “我在。”前殿侧厅那边,一个温柔低醇的男子声音轻飘飘传来。 闻声,站殿中的宗寥侧目看向声音传来那处,直等了半晌,一袭淡墨色修挺的身影才从隔屏那边悠悠然绕出来。 他步伐徐缓,没有因为宗寥急切的呼唤而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看不上他老太太蹒跚的模样,宗寥大步上前,一把就拽住他胳膊:“走,回去了。” “皇后娘娘传我进宫来,我都还没见到她,怎么能走?”南宫述低声说。 他没有拍开宗寥的搀挽,就着眼下被拉住的姿势,拱手向刚出来的纭舒妃小施一礼,没有说话。 两个俊美男子挽在一起,乍一看还挺养眼。 只是两人拉拉扯扯,丝毫不避讳外人在场的样子,倒把纭舒妃尴尬得不好意思多看,她朝南宫述随便欠了欠身,疾趋出了殿。 回头又瞟了两男子一眼,不由打了个寒噤。心道传言不假,这俩人还真是那么回事。 她满意而放心地消失了在大殿外。 见人走后,南宫述垂眸瞥着宗寥,道:“人都走远了,还不放手?” “放什么手?我对你可是认真的。”宗寥抬眸看着南宫述。 意外的,她的眼神竟然没有顽皮与调笑,两汪清泉般的眼眸里盛满了认真。 有那么一恍神,南宫述差点就信了她的鬼话。转念一想,这家伙变脸的速度比风吹书页翻动的速度还快,没有一页是能看清的。 南宫述自嘲似的微微一哂,说道:“世子如此真心待本王,我总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你看要不这样,等皇后出来,让她给我们做个见证,颁道旨,向所有人宣布我们之间的关系?” 第41章 不良关系需扭转 “姑母正因为你我这层关系在生气呢,哪里还有心思见你?保不准一见到你得气出好歹来。届时,你有口说不清。还是赶紧走。”说着宗寥拉着他就要走。 南宫述不予理睬,直接原地生根,怎么拽都纹丝不动。 他现下端的是温柔知礼的闲散王爷形象,在没有得到明确指令的情况下,是不会做出不告而别的大不敬行为来的。 “你走不走?”宗寥再次问道。 “走什么走!” 但听一声斥吼,容颜端正的美妇人从内殿款款走出,宽大华丽的紫色裙摆垂曳于地上,头上翠凤熠熠生辉,鬓边步摇微微颤动,衬得她雍容华贵,气度典雅。 见到来人,南宫述恭敬揖礼:“见过皇嫂。” 宗寥不情不愿地放开南宫述的袖子,怯怯地也作一礼:“姑母。” 看见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皇后脸色很不好看,她抬动手指,遣退左右。 宽阔的宫殿里只剩下了三人,皇后道:“说说,你们两个是想如何?” 宗寥挠颈,刚才在内殿她已向皇后解释了与南宫述的事,还故意作了一场戏给步履迟迟,不舍离开的纭舒妃看。 现在怎么又揪着这件事情不放了? 宗寥道:“侄儿方才不是跟姑母解释过了吗?我那日在沉香楼表白小皇叔只是权宜之计,是为了摆脱公主纠缠,绝没有流言传的那样不堪。” 皇后微微抬动一瞬眼眸,看了看站立一处的两个男子:看起来谦谨的南宫述身背颀长,比宗寥足足高出了一头,单看外形是比宗寥宽大许多,然皮肤细嫩,眉目阴柔,气质上显得有些弱不禁风的柔美,没有一般男子的英武。 但看自己家那个侄子个头上差是差了点,却胜在眉眼犀利,五官流畅如刻,皮肤也不像旁边那个雪白,男子该有的英气还是有的。 不知何缘故,就这了了一对比,宗琦华竟莫名会有些欣慰。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欣慰些什么。 看着宗寥此刻表现出来的一副低眉垂目的恭敬模样,皇后立时就想到了她刚才在纭舒妃面前装憨卖傻,还有点痞坏的画面。 不觉又有点想笑。 沉下脸色,皇后不悦:“太子那日怎么劝说你的?回头你就抛诸脑后了是?我看你近来是愈发乱来了。我不问你。奕王。” 南宫述拱手:“臣弟在。” “你来说。你作为一个长辈,又年长这小子几岁,见他胡闹也不知道劝劝,还陪他一起丢人现眼,可知人言可畏?你们当真是想把自己毁个彻底不成?” 南宫述垂目不直视皇后,语气却很坚定:“回皇嫂的话,小王这些年的处境您也是看在眼里的,若不将自己毁个彻底,这晋南还有我南宫述的容身之所吗?” 被他一说,皇后质问的表情有了刹那的停顿。 皇上在一众兄弟中非嫡非长,霸权后生性多疑的特点就被放大了:当年一起争权的亲兄弟皆以鲜血铺就成他上位的红毯,余下几位庸碌的王爷也封番去了偏地,京中只余下身怀有孕的翎太妃。 翎太妃是先帝老来专宠的妃子,生得貌美,母家是世家大族,有不容小觑的实力。 也是因为如此,先帝薨后,翎太妃才得以在母族亲人的庇护下安然待产。 然而,那些前朝积攒下来的势力存在的时间并不长久,在新帝根基稳固后,随着朝堂政权的轮番洗刷、更迭,许多有权有势的士族宦臣力量在时间洪流中不断被削弱,甚至倾覆。 尤其是南宫述出寺封王那一年,因为民间谣传先帝遗腹子将是真龙天子一事,朝堂上的元老更是在无声无息中被换得所剩无几,许多与翎太妃母家一族有来往的世家皆被巧妙架空权利,独剩一具“仁义”皇帝留给他们的富贵空壳子。 当年才十六岁的南宫述也算机灵,打破先娶妻后封号,不要番地,不参政,不娶妻的规制,以断绝后代的方式打消皇帝的猜忌,甘做一个闲散不为的王爷,就住在天子眼皮底下,方便其时时监视。 这些年皇后见的太多,也同情奕王所受委屈。南宫述能跟皇后说这话,也是知道皇后不赞同皇上这些年的做法,更不会去皇上面前去多他的嘴。 无奈片时,皇后态度软了些,但她还是不允许宗寥与他纠缠,假的也不行。 这是一个风流世道,世家贵族,尤其是闲散浪荡的这些个公子哥,私下生活最是混乱淫靡…… 若放任宗寥跟他这样一个容貌娇美的人纠缠不休,拿不准两人真的就会发生点什么。 皇后不敢深揣,摇头叹息还是道:“奕王命运多舛,本宫确有看在眼里,若非如此,也不会传你来殿好言相劝。你既愿意陪云安世子胡闹,想必你们二人之间也是有些朋友情谊在的。 既是朋友,奕王何不为阿寥思虑思虑未来,他是云安侯府将来的家主,以后又是……圣上的左膀右臂,小小年纪就把自己给玩废了,以后想再拾起名声可就不是这么容易了。” 皇后隐约的言辞中不难听出对宗寥寄予的厚望,她希望宗家长盛不衰,未来能成为太子的佐力。 南宫述知晓她祈愿,却不同意她对宗寥的死板的安排,早早给年纪尚小的少年定性,想了想,他道: “皇嫂为世子计之深远,臣弟佩服。可如今的云安侯府与我奕王府当初的处境又有何异?皇嫂慧敏,有些话我不说您心里也明镜似的。” 皇后嚅了嚅唇,愁思挂在眉角,知道南宫述话里的意思,但她不能与任何人去探讨这样的话题,包括最亲的人。 凝思须臾,皇后道:“奕王想远了,我宗家人丁凋零,不求多余,只希望阿寥他一生顺遂,家室美满,做个吃喝玩乐的闲人。” 奕王面色清淡,似笑非笑地撇动了一下唇角,不再接话,垂目陷入自己的神思中。 皇后也不与他多言,把话转向宗寥:“这几日我与菀儿商量,为你相了几位世家女,其中林太傅家的嫡女和吏部侍郎家的嫡女最得我们眼缘,对了…… 还有礼部尚书家的孙女也不错,都是知书达礼的人家,一定能与你合得来。回头挑个合适的机会让你去认识认识,挑个喜欢的。” 第42章 奔命等死好搭档 一听要相亲,宗寥鬓角的碎发惊得都炸了起来,狭长一双柳叶眼瞪得正圆,仿佛听见了自己的丧钟声在耳边回响。 可姑母和长姐都相好了的人,自己要说看不上肯定说她是故意推脱,倘若说看上了,那接下来就要被娶亲,这一娶进门不就要洞房……那温柔乡岂不成了送她归西的斩头铡? 答应是不可能答应的,能拖一时算一时! 宗寥在心里呐喊。 她可不想这么早死,莫名其妙来一趟这新世界,活都还没活明白,福都没得享一天,就又不明不白潦草散席,可太不甘心。 来的时候狼狈登场,走的时候难道要扯开遮羞布展示自己是个女人的事实?再把九族拉下去陪葬?绝对不可能的。 再有,原主殚精竭虑隐藏身份十几年,又心怀远大理想,置生死荣华为无物,铁了心为家国而存在,她一上场就只配当个播种机? 呸!她连播种机都不配当。 宗寥在心里暗自嚎啕:“为什么这些亲人不知道自己是个女的?” 明明他们都是好心,可宗寥却觉得被无形的力量死死拽住了后腿,把她往刑场上拖…… 困恼了好一会儿,宗寥于是开口道:“姑母,我那日才和太子姐夫说好了等及冠之后再议亲,你们这么快就给我相看好女子,这,我……我还不想成亲!” “若你听进了太子的话,又何须我现在来啰嗦?”皇后不冷不热,态度摆得明确。 太子的话…… 宗寥侧目用一种哀怨无力的眼神斜看向南宫述,心道罪魁祸首就是他,如果不是他当街与自己闹那么一出,或许就没有后来的事,这些亲人现在也不会逼得如此紧。 身高体长的南宫述微一垂眸,就眺见了来自宗寥的哀怨目光,他似乎已经感知到了宗寥对他的怨气何来,修长双手就那么轻轻一搭,南宫述遂辞皇后而去,留下宗寥与皇后细说慢谈。 他还挺懂事儿,知道回避他人谈话。 从宗寥身后经过时,宗寥毫无预兆地向后翘起脚,恶作剧地绊了他一下。 骤不及防间,南宫述差点一趔趄,好在他只是踉跄了一小步,随即凭借自己扎实的下盘功夫堪堪稳住。 无奈叹了口气,他装作无事发生,迅速挺正身板,风流倜傥地摇出大开八扇的殿门。 瞅着他那玉树缀金枝的清贵模样,宗寥嘴角抽搐了好几下,腹诽:“真能装!” 回头,皇后一双凌厉凤眸炯炯盯着她。 在皇后将要开口说什么之前,宗寥赶紧把话接上:“姑母为侄儿终身思虑,侄儿怎会不识好歹?” 走过去黏住宗琦华,掌着她臂肘送她往内殿去,宗寥乖巧道:“眼下多事之秋,我就是那被浪打上来的一条鱼,上有盘旋的苍鹰盯着;下有撒开的渔网等着;就连那蒲草荡里,还有瞄准的暗箭待发。 总之,侄儿觉得,现在有点什么动静都可能会被人钻空子,从中作乱,实在不合时宜,您看要不再等个两年,等局势稳定一点再操劳我的事?” 皇后细思着宗寥的顾虑,缓缓走着,宗寥又道:“您看,刚才那纭舒妃还特意关注我与南宫述的事呢,知道我是宗家的混账,她应该很高兴?现在议亲,那些想看我们家笑话的人岂不失望。” 皇后淡淡道:“那你也不能一直这样浪着?” “不能,不能。”宗寥连声卖乖,“等过两年……等侄儿遇到心仪的姑娘,到时就算姑母和姐姐们不催,阿寥都要跪着来求您们做主,请您们吃酒。届时,姑母不要嫌侄儿烦扰才是。” 架不住俊俏的小儿郎在耳边喋喋不休,皇后虽心里欣慰了几分,面上却故意摆出嫌她噪耳的不悦,交代几句老生常谈的话便挥手将人遣走了。 此时云霭散尽,长空放晴,不觉已耽去大半时日。 暗红色宫墙脚下,数株桃树含娇缀粉,宫道两旁一排排太平花枝叶生长正盛,葱郁滴翠,叶尖悬坠的水珠点点如晶石,待有人快步而过,带动的气流轻轻一卷,形态饱满的水珠便似那美人落泪,整颗整颗打在下方叶片上,嘀——嗒——嘀——嗒,泠泠悦耳。 正在静观此一幕盎然生机的人突然失了兴,对疾步而来的人唉气道:“奔命啊?忙忙慌慌的。” 宗寥两手闲闲握着一把伞,将伞横负于腰后,弯腰凑近正在观察雨后绿植的男子,在他耳边幽幽道:“是啊,小爷我哪天不在奔命?怎么,小皇叔在此等死?” “等你。”南宫述淡声。 说罢,他缓缓直起腰身,将胸膛往前挺得高高的,抬手扶住后脖颈,左右扭动酸麻的脖子,又活动了一下双肩。 “呵……”宗寥鄙夷地看着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似嘲似笑的低哼,“世子爷我不是‘死’,是死神。奕王以后可得离我远些,否则下次就不是连累你被群嘲这么轻松了。” 南宫述看着她:“哦?死神,怎么听起来还挺有趣。要不我们组个名,搭个伙,再来个横空出世,游荡人间?你叫‘死’,那我就叫‘活’,叫活神仙?活佛?活菩萨?像我这样貌美无双的,就得叫活菩萨才相配。” 啧啧啧! 宗寥只觉得半边脸都抽搐麻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好想失聪,不闻此种荒谬夸词。 这人刚才在皇后面前还端正得像佛龛上受香火供奉的神只,转个背就成了把褒义词往自己身上揽的无耻之徒! 果然,美人只可远观而不可近赏焉。 最好是一点都不接触。 瞥了一眼他那放肆的令人垂涎的美貌,宗寥讥讽鄙弃:“我看呐,活现眼更配你。” 说罢,她当先一步朝宫门方向去。 宗寥前脚刚离开,南宫述敏锐的耳力立时于静谧深宫中察觉到殿墙脚下那边传来一丝细微的响动。 美目微一流转,他嘴角勾起浅浅一抹笑,拾起搁在花坛边沿上的伞,对前面一抹纤秀的玄色身影唤道:“唉,寥寥……” 三两步追上宗寥,亲热样地他揽住她的腰,“走这么急做什么?” 猝不及防地,被一只大手上来就揽住了腰,宗寥虎躯顿时一震,全身好似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僵硬得一动不敢动。 第43章 笑迎浮世三两风 木了小半晌,宗寥抖开南宫述,怒斥:“干……干什么?!肉麻死了!” 虽是怒吼,她的声音并没有很响亮,只是生气的低吼。 南宫述未放开她,把着她身子就往前带,秀项往她耳边偏了一点,气息充斥在她耳畔,醇醇低语:“戏,要往真了做才有人信。” 宗寥耸肩蹭了蹭发痒的耳朵,云里雾里。 心想这朵清高白莲怎么突然间要来搂她?往前走了好几步,宗寥恍然才明白了什么。 “等等。发冠歪了,”宗寥转身,把手中的伞塞进南宫述怀里,腾出的手高高抬起,“矮点身。” 南宫述稍微俯下身,宗寥在那墨染般的青丝上一通捣鼓,假意去帮他正发冠。 视线范围里,一个鬼头鬼脑的穿着一身黄衫绿襟的宫女潜在殿墙脚根处向宗寥这边张望。 她手上胡乱活动着,眼睛看似在看南宫述今日戴的镂金嵌珠冠,眼珠子却是在眼眶里贼溜溜转动,时不时去瞟那盯梢之人。 然而,却在她不防备的间隙里,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一瞬不瞬正静静看着她。 两人此刻的距离是那样近,近到呼吸可闻;近到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半含秋水的眼眸,眼眸里还曳动着蔚蓝的天光。 她此刻赤粉色的薄唇微微噘起,轻轻咬着一边唇角,似是有点无奈、生气,又似在思考,蹙拧的黛眉都要倒立起来了。 如此细看,南宫述才留意到她面庞上并无胡须痕迹,他有些纳闷,心说即便是发育得晚,也不能一点生长的痕迹也没有? 喉结也没有,胡须也没有…… 他狐疑更甚了,低下头去,还想看点什么…… 却是在宗寥一举一动间,一股青柑清爽的香气在两人之间萦绕回旋,直往南宫述鼻腔里钻。 翕动两下鼻翼,南宫述又产生某种奇怪的想法。眼前这个气势比他凌厉,皮肤也不如他白皙的小少年一时竟变得眉清目秀,秀色可餐…… 忍不住他便生了想侵犯她的心思。 诡异的想法一旦从大脑里冒出来,连南宫述自己都吓了一跳。 猛然一下拍开宗寥的手,他嗔怒道:“行了。皮黑肉糙的,别摸脏了本王头发。”说罢,傲然翩跹离去,走路都不带一点儿声音,魂游似的。 宗寥蓦然心梗。 实在好奇这种人前儒雅恬静,谦恭温柔;人后霸道傲娇,行径讨嫌的人到底是怎么长养出来的? 好脾气是一点都不舍得给她的! 被南宫述嫌弃手黑,宗寥心里堵了一口气,就这副可男可女的好皮囊,她照镜子都忍不住多看自己两眼,他竟嫌弃? 气郁着她便抬起手来看,见得自己的手修长细滑,骨节分明,指甲圆润粉红,连上面的白色小月牙都整整齐齐的好看,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哪里糙了,黑了? 宗寥怨忿:“这不是挺白的吗?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啊?人死三天都不会像你那样惨白!你气血两虚?” 南宫述听见了,兀自走着,他不屑搭话。 撇了撇嘴,宗寥也不再理会墙角的人,这宫里最关注她和南宫述关系的人无非那两个。 直出了宫门,南宫述才缓下步子,回头一看,紫衣玄衫的少年跟在后头,喘着大气,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腿长……了……了不起啊!”宗寥双手撑膝,“不知道等等我?” 南宫述气定神闲:“世子该锻炼了。就你现在这样的,体力连内侍公公都不如,娶了妻能有什么用处?” 宗寥差点没被他话噎死,回头一想,便将这被人嘲笑的锅丢给原主,怪她以前太嚣张,搞得现在的自己在别人眼里显得柔弱不能自理。 这还真不是什么好事。 振起精神,宗寥挺直身板,一手置于腹前,一手负于腰后,一板一眼道:“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娶什么妻?小爷我志在四方,心在天涯,才不会在被窝里打天下。” 大袖在风中一扬,给人感觉还颇有几分威严的气势。 却在下一瞬,南宫述又道:“你有八尺吗?面白无须,五短身材,皮糙肉厚!” 春风里傲然向前的少年脚下一滞,不经意猛呛了两口东风,剧烈地咳嗽起来。 杵在原地,宗寥下意识地抚摸上自己的颌角、下巴、唇边……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涌上心头。 连南宫述这种生得细嫩的人都觉得她男人特征不明显,那以后被人察觉出异样的可能性岂不更大? 宗寥思绪忽然有点乱,以前的云安世子长得如何英气,一到成年,许多特征就会愈加明显,丑一点还好,没人愿意细看,要好看一些,定然是要被关注的。 沉思间,一张雪锦方巾递到面前,宗寥想也没想,一把扯过,掩在唇上,也不谢他,止了咳她走向自己的马车。 “一阵风都受不住!”南宫述抿唇摇头,感慨现在的宗寥真是没一点以前的影子。 以前他虽也没直视过宗寥,可那目中无人,意气轩昂又备受夸赞的形象与现在实不能联想成一个人。 听见南宫述的讥讽,宗寥没好气回眸,径直又走到他面前,乜了他一眼: “你身高八尺有什么用?满脸胡茬有什么用?你肤白貌美,皮薄肉嫩又有什么用?整日四处闲逛,左拥右抱,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四海升平年尚还有人为百姓谋福而奔波,为四境安定而常年驻守边线……何说眼下北地战乱,朝臣附党分权,需要用人的地方多了去了。” 宗寥上下打量南宫述一眼,又道:“小皇叔个长这么高,身手这么好,怎么不知道去体察体察民生,替陛下分忧什么的,光是知道拿着爵禄,四处收罗美男,玩物丧志!” 呱啦呱啦一番话像是盛夏朝王的蜜蜂一样,吵得南宫述耳朵嗡嗡作响,然而他竟是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 宗寥吐完心中对他的看法,冷哼一声,无情转身。 “你伞不要了?”南宫述对她背影道。 讥评完空有皮相,没有人味的浪荡王爷,宗寥心里头有说不出的畅快,她再不回头,高举一只手摆了摆,一句“小爷以后要尽情吹这晋南的狂风,淋这晋南的大雨,伞就留下保护你这朵娇花”悠悠飘来,带着调笑的意味。 南宫述怀抱着青、蓝两柄油纸伞静伫原地,目送着忽有一点风姿的小世子登上马车,渐去渐远。 微凉的风才拂面而过,不知何处卷来的一阵大风却扬飞起那淡墨色的长衫,灌进的气流鼓动着男子宽大的广袖。 他斜仰着脑袋,遥望逐渐变小的车驾,面上浮起浅浅一层微笑,自言道:“想体味这晋南风雨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第44章 吾对你了若指掌 日暮,宗寥在家仆们的服侍下随便用了点晚饭,转身便将自个儿关在书房里。 书案上陈镇着一张熟宣,执笔沾墨,她在宽大的纸张上画起了十二星图,并在每一星子下标出对应的时庚,详注出相关释意。 末了宗寥站起身,将图上所绘所注仔细看来,牢牢记在心里。 是夜,华灯璀璨的南北大街上行人如织,私摊小贩吆喝声、街头围观卖艺人的喝彩声、三三两两结伴同游的说话声音等此起彼伏,融汇成一派繁华喧闹的盛世场景。 而在这一方闹市中,两家对门而开的“欢楼”旁边,一个木簪挽髻,手持拂尘的小道童静伫一张小而旧条案旁,案桌上置有一笔、一墨、一叠纸。 可见那道童另一只手还掌着面飘扬的旌旗,旗上赫然晃动着“了若指掌”四个大字。 “姑娘,你说我们没事来这大街上干站着做什么?去吃吃喝喝也比在这里好玩呀!”小道童抱怨。 他说话的对象就坐条案后,那是一个身穿雪白色交领长裙的女子,女子青丝一半绾成凌虚髻,簪上两支蛇形玉簪,一半如浓墨瀑布般沿肩背倾泻,垂至柳腰之下。 姑娘眉若远山,狭眸含霜,眼目以下一张半透明的纱巾掩去她真实样貌,虽不得见其真面目,也可从她清雅的眉宇间看出几分凌厉出尘的气息来。 姑娘慢悠悠道:“要想体验生活,就要融入生活。放轻松,不要浮躁。” 小道童弯下腰,靠近姑娘问:“世子,你怎么想的,要来抢人家这算命的饭吃?” “咳,”宗寥浅咳一声,煞有介事道:“记好了,我现是玉昆山不尘门第十八代直系弟子了若,隐修半生的仙姑,云游四海至此,顺便帮人占卜运程,收几个上清童子傍身。” 是云安侯府没钱了吗?收什么上清童子? 扮作道童的斜雨眨动两下眼眸,不愿苟同。 心道自家世子体验干什么不好,要体验给人算命,她会算吗?给人算命可不比其他,万一说的不好听,少不得要被人咒骂,甚至可能要挨顿打。 且这行为怪诞的世子还一点自保能力没有。 斜雨又问:“那个……了若仙姑,我们能不能把摊支远点?” “为何?”宗寥不看她,眼目微垂,展示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 斜雨道:“此处花红柳绿,进出的又都是些不正经的人,您扮的又是个美丽的姑娘,很不安全的。” “这你就不懂了,此地为什么花红柳绿啊?因为它有钱。而且我今日想看到就是那些不正经的人。至于安全嘛,有道是‘富贵险中求’,况且这不还有你和飒风保护我吗?” 斜雨仰颈往各家屋顶扫量一番,却是看不出飒风藏身何处。既然主子想玩闹,她一个下属也插不上嘴,左右不了决定,无奈何,她只能安静地掌好旌旗。 远远看见有豪华香车缓缓过来,宗寥立马理正衣襟,端端坐正。 无人可见面纱下她一张红粉薄唇窃笑得有多张扬。决定扮回女子来支摊看相这件事宗寥前几日就想好了,是以今日身上所穿飘逸清雅的衣裙前几日就让绣娘着手准备了。 宗寥并未告诉任何人她今日把摊支在沉香楼旁边的真正用意,且她自己也只是把此事当作一个解闷的小游戏。 但她希望在玩游戏的同时,最好还能收获一些对现下处境有帮助的信息。 闲思间,行来的宽架马车停在了宗寥的算命摊前。未几,锦衣华服的公子施施然跳将下车,手里闲闲摇着把诗画折扇,显摆出风流倜傥的模样,鼻孔朝天地径直往沉香楼大门去。 前脚还未迈进门,他的注意力就被不远处一袭亮眼的白衣吸引了。锦衣公子定睛一看,赫然有“了若指掌”几个大字映入眼帘,轻蔑一笑,公子回身向白衣的姑娘走近。 “了……若……指……掌,什么意思?”公子问宗寥道。 宗寥一言不发,朝斜雨闪动一下眼色,斜雨“咳,咳”两声,抬手比划着旌旗上的字,一本正经解释:“如这位公子所见,了若指掌便是……我家仙姑对您的人生了若指掌。” 公子仰头笑:“这可真是本少今年听到过的第二大笑话了。还对我的人生了若指掌!哈哈哈!” 他豪迈的嘲笑声立时引来了一堆的看客,人群越聚越密,很快就将宗寥的小摊围在来人圈里。 挤在后面的人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情况,只能指着旌旗上的字议论;而一早拥上来站在里面的人,目光皆是往宗寥身上瞧。 他们的议论声很是嘈杂,有说宗寥是江湖骗子的,亦有说她是装神弄鬼的。 锦衣公子见大家都不看好宗寥的占卜本事,随即讽刺:“这位姑娘,本少看你年纪轻轻,道行修到家了吗?占不准可是要被收拾的哦! 上一回在城门口,有一个白发白须,仙风道骨的老者也说他上知天,下晓地,算得出我妻妾有几,仕途高低,你猜最后怎样?他连我年庚都算不出来,真是可笑,不过本少心善,只打断了他一条腿。” “哈哈哈。”众人捧腹,你的心可真善! 有人捧场,公子更得意了,“你要是算不准,本少也不打你,至多把你卖到对面迎风阁去。” 众人又笑。 宗寥安之若素,不察喜怒,斜雨却看不下去了,睨了找事的人一眼,说道:“这位公子若无所求,还请离开,不要妨碍我家仙姑结善缘。” 群众的呼声转向锦衣公子,让他请上一卦,也好让他们开开眼,探探这个年轻神秘的姑娘有几层功力。 公子心中同样是好奇,拉板凳坐下,他道:“行。本少就给你开个张。” 说着二两银子“噔”一下亮在宗寥面前,“算得准,这银子就归你了。若算得不准,这两银子就是买下你的钱。” 宗寥道:“本座也算不了你的年庚。” “这么快就认输了?还是说你帮人算命是假,真实目的是想让本少买下你?”锦衣公子脑光一转,把自己都惊到了,感觉自己被骗一样后悔。 宗寥很无语地瞥了他一眼,淡淡补充一句:“但能算你喜好兼一生运势。” 公子想了想,“行。只要能算准一样,这银子也是你的。” 话音落地的瞬间,无数道期待的目光落在宗寥身上,等她发功。 片刻之后,只见宗寥缓缓向公子伸出手去,五指张开,但笑不语。 公子看着她白皙漂亮的手,一脸茫然,旁边马上有人提醒:“人家仙姑的意思是要‘五’。” “五?”锦衣公子即时明了,豪爽地又掏出四枚银子放在条案上。 “五金叶。”宗寥悠悠然说。 “什么?”公子张大嘴巴,以为自己听错了。 第45章 得占老熟人一卦 “五金叶折算下来得有四五千两银子,在这南北大街上可以盘下一间铺面了!什么卦要这么贵?穷疯了?”众人唏嘘。 斜雨暗自好笑,这主子还真是能闹腾,本来就是出来招摇撞骗的,还敢狮子大开口! 宗寥还是不动声色,斜雨只好陪她继续演,见大家都瞪大眼睛议论,她诚挚地道:“我家仙姑是乃玉昆山不尘门第十八代亲传弟子,云游四方至此地,只结有缘人,公子瞧不上我家仙姑本事,想来也是无缘的,罢了,拿上您的银钱散去。” “本少看你们是真本事没有,才把价格往高了吼!故弄玄虚。大家说是不是?”锦衣公子愤愤然。 “对。对。这丫头就是故意在此哗众取宠!还要五金叶,多少人家一年都挣不来一金叶。” 看客们的态度是最不牢靠的,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往西,又想知道此神秘人有没有真功夫,谴责起人来却又不留半级台阶。 “这样嚣张的骗子就该报官抓起来审,指不定还能把她以前骗得的财帛吐出来。” “对。吐出来。” 全场附和。 眼看有人就要撸袖子上了,斜雨手里的旗杆也渐渐握得紧,骨节都在咯咯作响,只等淡定自若的宗寥发话,她即能横扫千军…… 却在这时,有男子的命令声自围观群众后方传来:“都让让,让让。” 转眼,两个手握刀剑的男子拨开了人群,立时腾出一条路。 两名男子自站一边,刀剑横挡住拥挤的人,恭敬地等待着,似在恭候谁的到来。 宗寥静坐安然,见此可能将有大人物出现的场面,她一点儿也不慌张。 徐缓举目望去,即见一位身材高大,姿态挺拔的男子从人群后方款款走来。 近了,才清楚地看见他的具体样貌,见他浓眉长眼,清肃俊朗,身穿一袭瑾瑜色圆领袍,腰身线条流利,一看就是武人身材。 但看他面相平和,仪态端方,凛然气质中又含有几分文士儒雅。 宗寥看着他,又瞄了他的下属一眼,似觉在哪里见过。 还未等她想起,男子已到跟前,抄手入袖,片刻,五枚金光闪闪的金叶子便双手呈上:“仙姑笑纳。” 宗寥不接,目光看向桌面。男子会意,知道宗寥是让他先放下金叶,待占了他所求,客人满意了她才会收他的金。 放下金叶后,宗寥问:“请问公子所求为何?” “不求。”男子道,他浅淡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仙姑随便算,算得对了,这些金叶便都是你的。” 宗寥抽出一张纸推到他面前:“你的年庚。” 男子照她的话,执笔书下自己生辰八字,将纸推复回来。 宗寥坐姿端正,一根头发丝都不见乱动,只呼吸时脸上的轻纱微微浮动。 明瞳微转,她神色高深地瞟了眼纸笺上的字,随即迅速在大脑里搜索出符合其性格特质的信息。 相面这事其实并不难,所谓“相由心生”,要想了解一个人的好坏,只需从其五官样貌、眼神、表情、举手投足的风格便可判断出他平时的作风。 一个人的行事作风往往就是其内心性格的体现,且也是左右他一生运势的关键所在。从面相上虽可说出一个人人生的大致走向,人们通常却不想听那种遥不可及的阐论。 能让他们当即信服的,只有是先说出一些他们已知的事。 宗寥不是真神仙,自然是不能知悉每一个人内心的想法,但她最少还是有七分底气的,不因其他,只因今日选择的这个位置。 自上一次经过此地,后又到沉香楼一坐,她已知自己是此地常客,来此地的和常住于此的人十之八九都是认识且熟悉她的。 基于有感知原主与他人过往的能力,宗寥准备了两套应付人的计划——一则,真相面,然后模棱两可地说;再者是直接窥探对方与自己的交集,说出一件事使其信服自己的占卜能力。 而她来此处的第一目的自然是想收集自己在各色人眼中的形象,这种事问谁都不靠谱。 就像在斜雨眼中,以前的云安世子就是一个清高,桀骜,不近女色、独来独往、武功高强的少年英雄。 而在胥姑眼里,她又只是一个坚毅果敢,甘愿孤独,令人心疼的小姑娘。 …… 搜寻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记忆这种事,还得亲自上阵,才能了解到更真实的自己。 想到此种麻烦事,宗寥心里是抗拒的,抱怨上天为什么不让她直接继承到原主所有记忆? 她当然不是想变成原来的云安世子,只是这些小麻烦往往最折磨人。 踏入这个世界以来,她不得已也做出了一些改变,只为能更好的生存,不求太多,最起码也要能在这趟浑水里多苟且两年。 把纸张翻压在掌心,宗寥对眼前男子道:“烦请公子看着贫道的眼睛,保持小半刻钟。” 男子不解,他还从未见过哪个道人给人看相是让盯着对方眼睛看的。 莫非是某仙门独有的法术? 犹豫少时,他才按宗寥的吩咐动作。 因为换了装束又蒙了面的缘故,宗寥这般与人对视并不会感到尴尬。 对视间,宗寥忽然眉头一皱,心道老熟人就这么被她给碰上了? 原来这位萧肃挺拔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花魁夜那日在沉香楼早早离席的人——季王南宫栩。 南宫栩,现年二十又五,性格沉稳,不爱说话,颇有城府,目前娶了个侧妃,育有一儿一女。 平时京中有什么蹴鞠、狩猎等活动,他从不缺席,行动力和宗寥不相上下,常年沉浮一、二位列,是个进取的青年。 其本人私下并非争强好胜的性子,可是一有大型的宴会,他都会拼尽全力,想要取得优异的成绩,赢得皇上欣赏。 作为他对手的宗寥有时不愿与他争高下,让他抢在自己前头,可到最后得到皇上夸奖的人还是宗寥,年长一些的南宫栩则会被皇上斥责,当众说他不知收敛,好胜心比一个孩子都强。 正因如此,宗寥从记得南宫栩开始,她几乎是他记恨的最明显的对象。 第46章 神秘仙姑功法高 凝神对视的时间里,宗寥发现自己对南宫栩的了解比对南宫述的多太多。 也因此,宗寥很不明白,为什么她跟南宫栩的关系无人谈论,倒是与南宫述那点龙阳之说被传得沸沸扬扬。 同时,宗寥还发现自己虽与南宫栩关系不合,却是不怎么讨厌对方。据此前皇后的分析,南宫栩是与太子对立的一号权敌,其威胁比南宫桀大。 宗寥看着他,感知他与自己从前的关系,觉得此人为人处世或比南宫桀好一点,就南宫桀那种爱挑衅别人的性子,看见甚想揍一顿。 两大党敌一对比,丰神俊朗的南宫栩就比剽悍威武的南宫桀顺眼多了。 对视过后,宗寥便把只有自己知道他的某一件事挑出来,秘密说与他听,取得他的信任,然后再结合他的年庚、性格为他杜撰了一份独一无二的人生运程表。 南宫栩拿着宗寥写给他的运程,两眼发蒙。 那纸上写的字如蝌蚪般密密麻麻,横竖撇捺都看不懂。 南宫栩看向宗寥,问:“仙姑所书是何天书密语?在下怎么一个字也看不懂?” 宗寥道:“公子刚刚说了不求,让贫道随便算,你手中密文,便是我为你算得的一生运势,你既不想知,就将此天机存放好。” 南宫栩语凝,他身为在朝理政的王爷,协助皇帝管理一国诸务,散班后常有到乐馆放松的习惯。 今日也如平日一样,单纯是来沉香楼听听小曲,却是老远就看见沉香楼门前拥堵了一堆凑热闹的人。 他在人群后方听到有人算一卦就要收五枚金叶,立时就警惕了起来,这才拿出身上金叶,意欲试探要价奇高的“仙姑”是哪方神圣,竟敢在天子脚下装神弄鬼。 原本南宫栩已做好了要将江湖骗子拿去官衙受审的打算,始料不及的,这位看起来年轻绝尘的姑娘还真有几分本事,竟然能窥见他与云安世子所发生的过往,且她说的事,除了宗寥和他自己,绝无第三人知晓。 南宫栩看着手里的纸笺,不得不信此人是真有本事,他沉思着,手里的“密文”慢慢扭曲变皱。 良久,他又掏出五枚金叶放到桌上:“仙姑可能为在下重占一回?” 看着桌上灿烂耀眼的十枚金叶,宗寥眼睛里不禁都闪动起来光芒,像这样随便讲两句话就能挣普通人几年都不到的钱,感觉简直不要太美妙。 只是她如今缺的不是钱,是命。 凝思半晌,宗寥脑里突生一妙计,把一部分的金叶推回去,她半阖眼眸,神神叨叨: “运既是命,命的好坏皆由运主导。贫道方才已施法窥视过了公子的气运,又书在了这玉笺上,本就是泄了天机,损了修为,若再占上一回,不仅会损坏你的气运,就连本道也会遭反噬,受天罚。不可,不可。” 南宫栩看着姑娘冷然眉宇,心中焦灼,心想自己气运已经够差的了,再损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且他也不能让一个姑娘因自己而遭遇不测灾祸。 捏着那张纸,他试探着问:“既是如此,可否请教仙姑,在下手中密文可有解法?” 宗寥闭上眼睛,不将神色暴露于他人的视察之下,琢磨了好一阵,才悠悠开口:“公子今日的时间到了,若有问题,明日此地,你等着便是。好了,公子且回。” 南宫栩忍不住又打量眼前神秘非常的女子,女子声音清越,姿态沉稳,一身素净白衣穿在她身上,清凉得仿若苍松针叶上一朵雪,纯洁高雅,不可亵渎。 真诚地揖了一礼后,南宫栩转身退出人群,他身手矫健的侍卫退一步回来,倏地捞走了桌上另五枚金叶。 宗寥拾起余下五枚金叶,交给斜雨,淡淡道:“本道今日已结得所需上清童子五枚,接下来若有要占运的……。” 话音未落,人群瞬间沸腾,有了南宫栩豪掷千金试过了水,还试得很满意,群众一扫方才对宗寥的质疑,个个跃跃欲试。 无人得见到后方,南宫栩的脑袋嗡了一下,脚步一滞,几欲当场喷血。 “王爷,您没事?”侍卫问道。 南宫栩哭笑不得,喘顺了气才道:“本王今日算是为他人做嫁衣了吗?” 侍卫道:“那妖女莫不是在戏弄王爷?是否要属下将她抓回去审问?” 南宫栩未应允,干巴巴地笑了一笑:“这了若仙姑还真是个妙人!” 迈进沉香楼后,南宫栩便吩咐侍生重新安排了一处临街的雅间,窗棂半罅,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享受着乐师吹奏的悠扬笛音,浅嘬清茶,居高俯视着楼下被人潮环在中央的白衣女子,嘴角一直没再放下来。 那号称了若的姑娘,她的一举一动在南宫栩看来,似乎有着神秘的吸引力,尤其是她那半遮掩起来的面容,更是无时无刻不牵动人内心深处的探知欲。 钩月欲沉,夜风裹挟几许寒凉掠拂裙裾袖角,宗寥仍坐原处 两个时辰,她相看了近五十人,其余未排上机会的,只能劝说他们明日再来了。 一番相面下来,收获颇多,腰背也颇酸痛,看着逐渐清冷的大街,次第打烊的店肆,宗寥揉了揉颈,吩咐斜雨道:“回去了。” 好一会儿,宗寥也没见斜雨动起来,抬眸一看,小道童正拄着手里的旗杆呆呆看着她。 宗寥起身走到她面前,歪头盯她:“看什么呢?” 斜雨的视线还停留在宗寥刚才坐的位置处,木讷道:“世子爷,您什么时候学的算命,奴婢以前怎么不知道?” 说话时,她一动不动,像原地雕成的人偶。 “小场面。不必惊讶。多看几本书,你也会。”宗寥淡声,心里却偷着乐,不用照镜子,她也能感觉自己身上现在一定是闪着光的。 斜雨掩唇打了个呵欠,“嗯……算了,有些饭不是谁都能吃上的。您精力可真好,给那么多人看相,图什么呀?” “你不觉得很好玩吗?” “奴婢只觉得好困好冷。明晚我们还来吗?”斜雨问道。 宗寥轻声细语:“明晚有人要请我吃饭,如何能不来?说不定明晚又能再挣五金叶呢!” “咱们云安侯府又不缺这点钱。” 宗寥笑:“府上的钱有账房管着,你们平时也领不到多少?但是世子我挣的你们可以拿去随便花。” 闻言,斜雨眼睛一下亮了:“世子的意思是说这金叶子都给奴婢了?” 宗寥但笑不语。 “你是准备在此过夜?你不走我可走了。明日还得去太学念书,世子命好苦啊!” 说到此,宗寥有点郁闷,二十多的人居然要返回去读书,想想脑袋直接大了一圈。 第47章 灵秀学院振雄风 清溪曳碧影,翠微戏春岚。 皇城东南,国之学府。背倚灵秀青峰,山间潺湲溪流交织盘绕,汇集成河,宛如一条丝滑缎带,半环着雅静的皇家学院,由前门往东流去。 学堂内,守时而至的各府学子们已席正书案前,手执孔经认真温习。颇有那“木铎声声悦十里,学子芸芸颂韶华”之美好。 此中一间学堂第一座却是空空无人,至晨读课完,那桌的主人仍未到来。 学子们三两扎堆,交头接耳,私密议论: “那小子怕是温柔乡里揽大活,累得下不来床了!哈哈!” “可不,这都启学多少日了,宗家那小子还一天都没来过。” “听说是跑北疆去,被人射死了,运回京后被人给亲活了,养伤养了半个月。后来在花朝节那夜告白咱们那美若天仙的十三王爷……最近两人都没来,定然是你方才所说‘下不来床’了!” “看他俩人一个高挺的娇美,一个精瘦的骄悍,也不知道谁上——” 话题方到最火热阶段,沸涨情绪即被门外跑来的一学子戛然打断:“嘘,快别说了。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有人问道。 “还能有什么,宗寥来了,同行的还有奕王殿下。” 闻此一幕,各学子丢书弃卷,一窝蜂涌向门扇边,扒门窥望。 且看学院大门那边,参差不齐两道身影闲然自得,悠哉徐行。身高体长的那位一身飘逸青衫,墨发半挽,行动间目不斜视,每走一步,摆动的袖角袍裾都衬显得他丰神俊逸,出尘倜傥。 遥遥一观,仿佛就已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儒雅温柔的气息。 他身侧较矮偏瘦的少年则不然,见她青簪束髻,穿的一身玄襟浅灰色深衣,与太学全员学子服饰一致。 边走着她不停地旋动腰间绦带,一路闲侃:“小皇叔,你多大人了,怎么,也是来读书的?” “不才。”南宫述嗓音轻缓,“世子昨日一番话仿若仙召,连皇上都与你心有灵犀般,你前脚刚走,当即就有圣命传到本王手上,今日正是来上任的。” 宗寥退开一步,扫视他一身风度翩然,错愕道:“你该不是来太学里当学官的?” 她印象中可没有在太学里见过此人的画面,而今她来上学,他来上任…… 宗寥心中忽有种奇怪的猜想,疑问的话刚到嘴边,南宫述便道:“打杂而已。” “哦。”宗寥放心地点了下头,“打杂好,打杂好。” 不是来给她上课就好,她可不想到哪儿都跟这人扯上关系,那些流言让大家去传就算了,她可没有真的想跟这变脸王相交过甚。 见宗寥的神色从惊异转为舒畅,南宫述阴恻恻浅笑了一霎,看了看天色,他低沉下语气,瞬间阴阳怪调:“世子真是好能耐,上个学都这般无拘无束。还是说你打听好了本王行踪,故意在门口等着想与我偶遇?” “你没事?”宗寥跳脚,“有病!”鄙夷地瞟了他一眼,转身拉上跟在不远处的书童,撇下信口雌黄的南宫述,去向自己所读的学级。 一脚踏进学室,她立时就收到了来自一众学子的诡异的目光。 刚找到位置坐下,几个痞里痞气的公子哥倏地蹿到她身边。 “宗寥,你怎么现在才来?还是和奕王爷一起。”说话的是一个满月脸,丹凤眼的白面小子,户部侍郎家的孙子佟万方。 那话随便一听,就明白里面藏的什么样的目的。 宗寥瞧了瞧他,有些无奈,她知道男子们私底里就爱讨论一些让人耳热的秘事,并无什么不对,也不违反学堂礼制。只是她作为一个女子,自己觉得尴尬罢了。 转念一想来,她立马看开了,自己如今在他们眼里可是真男人,且她拥有的是新时代开放的灵魂,这种话题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那些荒唐的流言既然已经散播了出去,她也没想要再收回来。 揉了揉颈,扭了扭腰,宗寥随即想出了一个含蓄而不要脸的理由,意味深长地邪邪一笑,懒洋洋道:“就,昨儿太累了。起晚了。” 几人眼神轮转,会心一笑,在宗寥的背后暗自为她竖起了大拇指。 片刻,佟万方又来贴近她,想与她耳语,宗寥反手就将他圆润的脸推开,“说话就说话,莫挨老子这般近。” 佟万方讪讪笑:“大家就想知道你昨晚干什么了,睡觉怎么会累呢?” 大家又贴耳靠近。 宗寥白了这些故意围上来打趣的人一眼,竖指于唇边,嘘了一声,悄声道:“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懂?” 几人嘿嘿笑,小鸡琢米般连声点头:“明白。明白。” “明白什么?”几人相拥密谈之时,一双冷幽幽的眼睛就在入门处盯着了,且他敏锐的耳力远远就听见宗寥与众人谈话的内容。 话里话外宗寥都把他意指成被蹂躏的那一个,气得他差点没把后槽牙咬碎。听不下去的他不得不来打断。 几位学子闻声抬头,撞上的正是南宫述俯视下来的火焰瞳光。 “奕……奕王。您今日不在藏书楼修书,怎的到我们学室来了?”学子们结结巴巴,不等南宫述开口,几人一溜烟散了去。 宗寥眨动几下眼帘,笑齿粲然地仰望着南宫述:“原来小皇叔是在藏书阁修书的呀!难怪我不怎么记得你。” 刚才还在背地里弱化他的形象,转眼又没脸没皮地笑得无所谓惧,南宫述腰后的手早已攥得青筋凸起。 若非自身修养好,他真想揍眼前人一顿。 南宫述弯下腰,与宗寥四目相对,一近再近,轻轻冷笑一声:“圣上口谕,说云安世子曾在御前声称前些日受了伤,记忆错乱,武功尽失,连马都不会骑,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眼看春猎将近,世子又是一众世家少年里的榜样,云安侯府的门脸,可不能在春猎盛宴上丢人现眼,落人话柄。” “所以,本世子这不是来上学了吗?”宗寥摊开右手说:“上午习策论,” 摊开左手又说:“下午习骑射。我多有上进心!是不是?这句话都多少人讲过了,你现在才听说呢!放心,我不偷懒,能捡起来的本事一样不会落。你一个修书匠,又不是学院学官,就不要来操这份心了。” 第48章 拒辞无门靠近你 说着宗寥推开他,打开书箱拿出自己的书册、笔墨放置在书桌上。 有了原主打下来的文武双全的名声,她若此时不上进定然会被有心之人揣测她是在藏拙。 生养在万众瞩目之下,藏拙是更容易暴露身份的下策。以前拼了命站在了人前,现在退躲在角落里只会引起更大的怀疑,宗寥并不打算这么做。 这纨绔要当,这本事也要学,至于能长进到什么程度,但凭造化。 活了这些日子,宗寥也理解了从前的云安世子为什么要在人前频展英姿了。做一个强者固然会招人红眼忌惮,但若做个米虫,只知吃喝玩乐,等待她的必定是被他人欺负的命。 如遇一场欺凌,她所有伪装必会暴露无遗,害死自己不说,还会害死身边所有人。 飒风一直催她练武是真的为她好,她必须要有自保的能力,不管是为了自己或是谁,先强大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宗寥也不奢望自己这具身体能恢复如巅峰时期,但她相信,只要是自己努力了,云安世子这位置一定能多坐两年。 何况,现在的宗寥对原主学过的东西有一眼融会的感知力,枯燥的课堂终究也只是枯燥罢,混混就过去了。 摆好了笔墨,宗寥发现南宫述还杵在自己边上,环顾一眼四周,发现大家都坐得规矩,已是讲课时间。 侧仰起脸,宗寥问南宫述道:“你还在此做何?” 南宫述再次俯下身来,倾泻的香丝垂落到宗寥肩侧。 他半披散的发丝散出缕缕悠远而神秘的月麟香味道,一身青衫散漫地拢在身上,腰间以一根精编皮质腰带松松垮垮系起,看起来极其随意简朴,却在这简朴中,他的身上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 宗寥抬眸,一双桃花眼就那么无波无澜地挂在她视线上方,一眨不眨的,似是有意与她较劲。 许是挨得太近,身边又有几十号人注视着,宗寥渐渐有些尴尬,圆润微垂的耳珠开始发热…… 她小声嗔斥道:“你凑这么近想干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 看着一片绯红从宗寥的耳根蔓延至脖颈,脸上还带着一点怒气和几分羞怯,南宫述的唇角勾起怪异一丝笑,似是发现了这个家伙的某种弱点。 “本王不才,昨日便领了督导云安世子用功的职。”南宫述淡淡道。 “你?奉命来督导我?”宗寥不愿相信,她就上个学而已,有督导的必要吗?“那你是不是要坐我旁边?” “不才,以后世子的课都由本王来讲。” “开什么玩笑!你的学问有学官们的好吗?” “再不才,本王以后就是负责你所有学科唯一的学官。” 宗寥眼睛瞪成铜铃,惊得把蒲团往后挪了挪,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才大我几岁?有教会我诗词歌赋,骑马射箭的本事吗?” 南宫述道:“不在话下。” 哄鬼呢?宗寥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就好像……被监视一样。这变态该不会是又想出了什么奇怪的法子来捉弄她? “我不信。哪朝哪代的太学会有这样的安排,让一个才疏学浅的人来负责一堂学子的学问大事?奕王的胆子已经大到敢假传圣谕了吗?”宗寥愤怒,说话的声音引得大家纷纷扭头,就连角落里专心的书呆子都被吓了一跳。 南宫述耸了耸肩,也很无奈,皇上让他来监督一下这小子就算了,还要求他必须在春猎前让宗寥拿出一个像样的成绩。 这家伙要老实点还好,凭她以往的资质,用不了多久必能掌握所教授的知识。 万一她要装疯卖傻,故意作对,届时自己还会因她受罚。 为了避免宗寥拿此事来故意捉弄他,南宫述选择先不告诉她自己也是推辞无路,无奈下才接手了这个两头不讨好的任务。 看着她气鼓鼓,红彤彤的面颊,感觉这颗火堆里的山芋烫手得不得了,南宫述实在不想捡。 “世子不信,自去找祭酒大人核实。好心提醒世子一句,圣上给我那任命文书上写的是对你单独教学,本王是怕你不适应,才同祭酒商量让你和大家坐在一处,若非此般,你现在面对的人就只有本王一个。” 南宫述说罢走向学正的案桌,施施然坐下,翻看了一下案上书卷,随口喊出一学子起来答问。 他话说得不像假,看他也没有要在众人面前让她答问,故意让她难堪的意思,宗寥倒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放心的同时,一些怎么也想不通思绪却在心里慢慢结成团,无从梳理。 休息的时间,几个学子趁南宫述不在,又朝宗寥围了来。问她最近是惹了什么祸,怎么还得闲散惯了的奕王爷如此“关照”? 宗寥苦笑,她哪里知道为什么。 随手揪住一个人便问:“南宫述以前给学子讲过课吗?” 被揪住的人身材单薄,像个猴似的,教宗寥一拽,冷不防地差点扑到她怀里来,眼疾手快地宗寥又挡住了他。 瘦猴道:“老大,你现在胆子怎么比以前还大了?奕王的名讳都敢直接叫出来!” 这人叫她老大?宗寥怔愣片刻,盯着他的样貌仔细瞧了一会儿,此人原是她在学院里的小跟班萧尧。 萧尧的父亲只是京中四品廷尉少卿,家境比其他学子的要差一些,以前老受别人欺负,宗寥看不下去帮过他,后来就一直跟在她屁股后面跑,比她的书童还殷勤。 刚才宗寥进来学堂的时候他就想来询问她的近况了,只那时宗寥已被一群好事多嘴的人围在中间,他挤不进来说话。 这种到哪里都能遇上“陌生的熟人”的感觉还挺有意思,宗寥暗喜。 让出一个位置给萧尧,宗寥方道:“我为何不敢叫他名讳,他还能吃人不成?” 挤在宗寥身后的不知谁突然蹦出一句:“他不会吃人,只会吃你。嘿嘿。” 宗寥一听立时觉得不对,那人不笑还好,一笑就涌出一股子猥琐浪荡的气息。 礼学之地,竟然有人开这种隐晦的黄腔?一怒之下,宗寥拍桌而起,扒开拥挤的人,“方才是谁说话,给老子站出来!” 第49章 一奸一诈一绝情 疾言厉色地,宗寥瞬间震开了围挤的人。 人群后,一个眼圈乌黑,精神颓靡的男子就坐宗寥位置后面。 此人的面貌在宗寥看来似乎有那么几分熟悉,思索须臾,她恍然想起,昨夜在街上给人相面时,一位华服男子跌跌撞撞挤到她的算命摊前,让宗寥给他也算一卦。 因为当时他身上脂粉味浓郁,且酒气冲天,一看就知是刚从青楼里寻欢出来。正是那一算,宗寥知晓了此人是乃当朝丞相家的孙子张世荃。 丞相在朝中一直持身中立,是不党附皇子的清流高官。虽丞相爷不党附皇子,却是憎恶云安侯府最明显的人。 正因为此,宗寥在太学里最大的敌党非眼前这个张世荃莫属。 张世荃此人是色中饿鬼,淫靡非常,花街酒巷的常客,人送外号——千祖,意在他赏玩过女人无数,似有千百个分身才能创下此等佳绩。 昨夜给他相面时差点还让他给调戏了,那口气宗寥当时忍了好久才咽下,今日一早起来她就忘了此人,不曾想,这么快就碰了面,宗寥没记得找他麻烦,他竟还故意乱搭腔来挑衅她。 嗤笑两声,宗寥道:“我当是谁嘴巴这么臭,原来是‘千祖’兄啊!” 指着张世荃的黑眼眶,她又道:“看你虚的,就不要整天想那事了,当心血气沸腾过劲,爆血而亡。” 张世荃不以为然,朝宗寥勾勾手,让她挨近点说话。 瞧着他那淫兮兮的模样,宗寥忽感一阵恶心,摆摆手,宗寥嘁了他一声,转身回座。 张世荃没能和宗寥好好说上话,直到了南宫述又回来讲学,他仍旧不依不饶,时不时又戳宗寥一下,一定要和她讲上那句悄悄话才罢休。 甚烦于他的纠缠,宗寥展开书页挡住脸,仰身往后靠去,且听他究竟想说些什么。 张世荃伸长脖颈靠近宗寥,在她耳边低语:“若你能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们之间可化敌为友,以后我认你当老大。” 化敌为友还讲条件? 宗寥觉得自己听了个冷冷的笑话,压低声音:“免了。我觉得我们当死对头挺好的。” 张世荃道:“花朝节那夜,我看见了对你下手的人。” 闻言,宗寥的脑神经突然就兴奋了起来, 想都不想,宗寥干脆利落:“条件说来。” “散午课,后山紫竹林。你一个人来,咱们慢慢谈。”张世荃说。 后山?密谈?宗寥撇起嘴,有些犹豫,心想这淫贼该不会有其他企图? 可他的话诱惑实在大。 “就这么说定了。”宗寥小声而坚定地说。 因为张世荃那句知道是谁对宗寥下黑手的话,她一上午都心不在焉,课堂期间一直发愣,荣获南宫述三次敲头,两次拍桌,还有一次她脑抽了应激反抗了回去,毫不意外的,她被罚到学堂外站岗半时辰,并喜提抄书十遍,明日必交与南宫述亲查。 十遍啊! 一整本! 宗寥没气死过去,全靠午后要去后山密会张世荃的那口气吊着。 太学后山。 秃枝吐新绿,湿苔爬满地。 宗寥在全院学子午休后独自一人鬼祟摸索往后山去,弯弯绕绕,终于找到了张世荃说的溪边紫竹林。 竹林旁,一墩黑黢黢的巨石脚下,一个瘦长萎靡的男子口含一片竹叶,闲闲嚅动,听见脚步声靠近,他立马转头过来:“宗寥……这儿。” 张世荃朝宗寥勾手。 宗寥背起两手,手里把玩着一包药粉,左顾右盼,此色中饿鬼淫声在外,搞不好男女通吃。 她现在武功尽失,护卫又不在身边,必要确认四下是否安全。 缓缓走近,宗寥遂道:“有话快说。” 张世荃环视一圈,良久,神兮兮从腰间夹出一纸包,递给宗寥:“散学后,十三王会在藏书楼顶阁整理古籍,你不是要抄书嘛?到时你借口当藏书楼去抄,晚点的时候用这个泡杯茶送去给他,完了你就可以回去了。” 两指夹过他指尖东西,宗寥正反瞧了一遍,问:“什么东西?不会是毒药?” “你不用管那么多,就是送个茶水而已。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张世荃含糊其词。 宗寥一脸疑色:“送茶水?这么简单的事千祖兄怎么不自己去?” 张世荃道:“你现在突然跟他关系好就不记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十三王高山孤云,看似绵软可亲,实则生人勿近。真正的“玉体冰心”,旁人要能亲近他,我还找你干啥!” 玉体冰心?啧啧啧,变脸王还有这妖异名号呢! 宗寥肉麻得冷一哆嗦。 听张世荃的形容,其目的已有七八分在心里成形,这淫虫……还真是男女通吃啊! 真是色胆包天! 竟敢把主意打到娇美王爷身上,还拉自己入伙当帮凶,宗寥黑下脸:“你也知道爷我现在跟南宫述关系非同一般,还敢找我帮你设计他,呵,胆子不小嘛!信不信我现在就弄你?” 宗寥仰起鼻孔睨向衣冠禽兽,狠狠切齿。 张世荃笑呵呵将宗寥的手握紧,让她拿好药包,宗寥恶心得猛一下抽回手,在衣袍上擦了擦。 “就你跟十三王那点事谁还不清楚,”话说一半,宗寥心里立时惊了惊,以为这淫贼又知道什么内情,复听他继续:“不过是各取所需,图一时新鲜罢了。两个男人哪有什么真感情,少蒙我了。你尝也尝过了,不如让给我。” 我尝你大爷! 宗寥在心中咆哮。 就那俊美小皇叔,扑到床上她也不敢享用。 还让给你! 气红一张脸,宗寥陷入良久的沉思,纭舒妃承诺过两日就会把所谓的细作带到面前来,她的话自是不可全信的,难说到时不会被她摆一道。 唯今要想在此件事中掌握主导权,还得自己先查清楚事情真相。攥紧张世荃给的药包,宗寥心头一横,阴森森笑:“千祖兄不愧是欢场老手,这点事一眼就让你给看出来了,佩服佩服。” 拱手恭维,又道,“此事成交。但你先告诉我算计我的人是谁。” “这……”张世荃犹豫,“常言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光嘴上答应帮我,让我怎么信你啊?” 第50章 难为皇叔良苦心 说得挺好,废话一样。 宗寥无语:“信不过?那你找老子干甚?难不成等我放倒了人,在一旁边看你如此这般,边听你款款说来?爱说不说,爷我不缺你一句话。” 说着转身要走,张世荃赶紧拉住:“世子别冒火,我先告诉你还不成嘛。” 张世荃抬手搭上宗寥的肩,躲向石壁背后,窃窃私谈。 也不知宗寥听见了什么,脸色顿时一变,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末了,宗寥拍开张世荃的手,“此事非同小可,你最好没掺水。” 张世荃信誓旦旦:“我们张家立场坚定,从不党附任何人。我说得都是真的,但是……你想怎么做与我无关,我绝不会给你作证。” 宗寥道:“成。小爷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自己把嘴闭紧了。” 张世荃点头,到底不放心:“我提前兑现了承诺,晚上你可别糊弄我啊。” “我宗寥什么时候做过背信弃义的事?小人之心。台子给你搭好,之后的事便与我无关。” 临了,宗寥诡异笑看他,俊俏清朗小儿郎转眼一脸淫邪,仿若十方冥狱逃出来的色魔,指中药包在张世荃眼前晃了晃,做出比他还猥琐的表情: “你这药行不行啊?那日你既在沉香楼,想来也看到南宫述身手不错,可别到时候你没得手,还把小爷给连累了去。” “尽管放一万个心,此物名为‘忘忧’,用后只记得当时的快乐,其他的一概不记得,包括欢好之人。”张世荃瘦削的面容上浮起淫笑,乌青凹陷的眼眶里瞳眸浑浊,没有几多精气神。 宗寥嫌弃地瞧着他,心说:就你这痨丧鬼样还不知节制,照这样放浪无度下去,不死花下才怪了! 揣着那包“忘忧”,宗寥心里无比挣扎,直到了下午骑射课开始,她的思绪还被各种想法包裹缠绕。 她的印象里,南宫述只是表面纯洁温柔,暗里却是浪荡又心黑,第一次进宫就差点栽他手上,后又放老虎来吓她…… 事情是过去了,可眼下手握一个可以整治他的机会,想起来不禁还有点小激动。 日光西斜,演武场上七七八八有一些人正在练习射箭,偷懒一些的不是坐在假山石上评点他人技术,就是找块隐蔽地玩骰子、斗蛐蛐、看话本…… 宗寥对他们那些乐事不感兴趣,也不愿去接近那些一身臭汗的男儿,百无聊赖地她斜倚在校场旁边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下,懒懒嗑着瓜子,一边腿站酸了,随即又换一边腿支着,反复如此,好似那街边痞坏的二流子。 她身边侍候着的是廷尉少卿家的公子萧尧。萧尧一手拿着包炒得香脆的葵花子,一手举着装壳的纸袋。 宗寥比萧尧高出半头,斜站着的时候两人视线刚好齐平。 萧尧看着场上骑马射箭的人,回头又看宗寥,“老大,你今日不去跑两圈?” “不会。”宗寥淡淡说。 “不……不会?”萧尧有些惊,“他们说你武功尽失,是真的啊?我还以为是唬旁人玩的。” 风轻轻吹过,明亮的光斑一会儿跳在脸上,一会儿跳到身上,忽闪忽闪的。 宗寥不嗑瓜子了,缓缓抬头,看着树冠枝叶间散碎的光点,看花了眼,便闭上眼睛,那些晃眼的光不见了,只是眼皮变亮的时候,她知道了有光点落在了眼皮上。 静默许久,她对那些光点莞尔:“能活着就不错了,功夫什么的嘛,慢慢练,急是急不来的。” “再不抓紧时间练回来,又能活多久?”一个清淡温雅的男声轻轻飘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多活一天赚一天。”宗寥靠在树干上的脑袋微微侧过,睁眼时,一道高高的身影挡在视线上方,背后的光迷糊了他的面貌,勾勒出的俊逸的轮廓上描有金色线条,黑色的发丝也成了灿烂的金色。 伸手挡住一半的亮,宗寥眯起眼睛,看见了他柔和的表情,心中喟叹:“这么好看的人,真的要拿去便宜张世荃那色鬼?一定会被他摧残得渣都不剩!” “别发愣了,再不动起来,你的小命和富贵是由人不由天。喏,这匹马最是温顺,去试试。”南宫述指向自己身后。 背靠树上轻轻一抵,宗寥稳稳站直,手里剩下的葵花子“哗哗”装回纸袋,拍了拍手,准备一观南宫述给她挑来的马。 宗寥有些愉悦:“温顺的好。别挡。”扒拉开挡在面前的人。 突然,她的心梗了一下,迷惑的眼神给到南宫述,“你管这叫……温顺?” 南宫述转过身去,看着亲自挑选的红鬃宝马,语淡若清风:“是很温顺啊。” “南宫述,你长眼了吗?你没看到这匹红马比我都高?叫我如何驾驭得了?”宗寥的腮帮子鼓成大蛤蟆。 南宫述不以为意:“此前你的马比它还烈,如今要换成矮小弱的,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不嫌丢人?” 宗寥不需要面子:“丢人怕什么。遇见你之后,我丢的人还少了?” 南宫述没有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人,摇头叹息:“世子,你是不是搞反了?是谁连累的谁呀?” “你连累的小爷!”宗寥不认账,有没有道理都要先压下他孤高的气势。 见二人火焰渐涨,萧尧连忙劝架:“老大,你别生气,我觉得奕王殿下说的对。你以前什么都是这个……” 对宗寥比了个大拇指,继续说道,“你这病了一场就换小马驹,会被人笑话的。你看你也不是没骑过高头大马,你只是伤后种下了心魔,看见这些危险的事物便会发怵,适应两圈就好了。其实,学过的东西就算你不记得了,你的身体也会记得的。” “还是萧公子有悟性。”南宫述说。 萧尧淡笑作礼:“奕王殿下过奖。”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是击中了宗寥的自尊心和好胜心,“那你们可要看好我啊,万一要摔了一定接住我知不知道?” 三步两回头,宗寥瑟瑟挪步朝骏马而去。 南宫述跟着她:“有我。你死不了。” “我谢谢你。”宗寥噘嘴瞪他一眼,绕着高大彪悍的,呼着大气的骏马瞧了一圈,她哀怨地看向南宫述,“这……我都爬不上去!” 第51章 此一刻如获新生 南宫述仰头,对天翻了个白眼,心说此人真不是装傻吗? 便是那深闺小姐、垂髫小儿都知道怎么上马,你一个经常打马飞奔的人如今说什么……不会上马? 受伤失忆又不是投胎新生! 心脏快要停跳的南宫述吐了口气,不耐烦地走到宗寥身后,捉起她的手放到鞍鞒上,拿住她的腿踩上脚蹬,“要不要我再抱你上去?” 他声音柔柔的,乍一听很舒服,若仔细回味来,一股阴冷十足的气息便开始在宗寥耳边盘旋,犹如无常在召唤。 “不……不用了。”宗寥怯怯地说。 “学过的东西就算忘了,身体也会记得……”反复默念此一句话,宗寥双手握紧鞍鞒,气沉丹田,来回摆动身子,找到感觉后倏一腾跃,骑到了马背上。 跨在那高骏马背,空气似乎于刹那间发生了改变,与上一刻在地上呼吸到的截然不同。 仰头展臂,宗寥缓缓闭上了眼睛,此刻她内心深处隐隐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悄然升起,神奇而美妙。 似是命运沉淀出来的踏实感,她本就该是这样的。 就好像……心心念念的某一样东西,当初怎么找都找不到,却在某一个不经意间,它忽然就出现在了眼前,乍然的一惊喜过后,那件东西似乎又从未失去过。 没错!宗寥现在就是这般感觉,只是一个呼吸的转变,她找回了属于这副躯壳的记忆。 清晰明了。 她笑了,笑得很灿烂。八颗皓白贝齿晒到了太阳,耀出闪亮的光泽。 不用去试,她很清楚自己拥有了怎样的能力,本领是这具躯体练就的,但操控这具身体的是原原本本的她。 她做不了,也不喜欢原主孤独而张扬的生活方式,她要驾驭这具身体,做想做的自己。 仰天思考人生的时间里,马下一张俊逸温柔的脸正抬眸静静看着她清透无暇的笑颜,他不见喜怒,偶然眨动一下的幽深潭眸却似有星子坠入,泛动晶莹光芒。 少顷后,南宫述撇嘴一笑,眼底划过一丝恶趣味,慢悠悠扯出一只蚕丝手套戴上,他大掌蓦地拍上马臀,“驾。” 风驰电掣间,红鬃马飞奔向前,一人一马闪出视线后,一阵惨叫和怒吼遥遥荡来: “啊……” “南宫述……你不得好死!” “南宫十三,我要杀了你——” “你给我等着!死变态!” …… 她骂得越凶,南宫述心里越是乐不自抑。 而后,他有点伤感,从小到大,他的心似乎没有像今日这样敞开过。 闭锁的心房能有这一瞬间的开启,也许是因为刚才宗寥在马背上那一抹如重获新生的无忧而粲然的笑。 又或是更早的时候,从来相看两厌的云安世子敢在他府上捉弄他,又哭又笑,毫不拘谨,在他面前展示着生命该有的形态。 亦或是……在宫里被他擒住,喋喋不休求饶,胡言乱语求放过的让人哭笑不得的憨傻模样。 还有…… 南宫述不由地摩挲被深情吻过的唇,红了一瞬的脸遽然转黑。 沉醉什么呢!南宫述想打自己一巴掌。 心道:“那正围着校场奔驰的少年可是个男子!你不喜欢男子的,莫说男子,你男女都不喜欢,你只是一个苟且偷生的孤独的人,戒情戒欲,什么都不配有。” 是的,他什么都不配。 从在寺庙里降生以来,南宫述的母亲就教育他要远离纷争,降低对自己的要求,纵是身在皇家也不要自视甚高,他这条命本就是于刀光血影下强抢回来的。 母亲不希望他追求虚妄,只愿他能平淡安生一世,经营出一份美满的日子。 然则,他母亲的期望落空了,这份看似简单不过的生活他是不配有的。 一旦有了欲望,怀疑的目光就会时刻锁定在他身上,包括亲朋好友身上…… 可他又怎么甘心当一潭死水。群魔耽视的那小子尚且还能笑得那样无所谓惧。 他也想把冰封的心海打碎,让情绪之浪可以自由翻腾…… 他已经试着再做了。 却说宗寥被南宫述阴了一招,差点因座下不稳摔下来,好在她反应够迅速,才逃过一劫。 在她鬼喊狼嚎之际,那些自顾玩耍和专心练习的学子们刷刷投来目色,笑话她的惊慌失措,笑话她以前有多跋扈飞扬,现在就有多狼狈逗趣。 尤其是那个长相圆圆的户部侍郎家的佟万方,他居然拿她会不会摔马的事来让人下注赌钱! 还高喊他赌的是宗寥不会摔,但看他笑到抽筋的表情,定然是讲了反话来取笑她。 瞧着那一个个前俯后仰的损仔,宗寥气不打一处来,特别是那竹竿衣架子,远远地宗寥恨不能上去呼他一大巴掌。 奸恶一笑,在马儿就要慢下来的时候,宗寥手中缰绳一拽,立时调转马头,打马冲向算计她的人。 还是惊慌失措鬼哭狼嚎的样子,眼看那人由小变大,由模糊变得清晰…… 她手上缰绳猛然一扯,骏马仰蹄嘶鸣,伴着一声失心惨叫,清俊的少年被高大的骏马抛向空中。 电光火石间,一道青影如风掠来。 宗寥眼光一闪,瞅准时机,一把捉住那只即将揽上来的修长手臂,马缰瞬间收紧,马蹄落地,害了人还想救人的南宫述教世子挂在了马脖子上,顺便拍了他一巴掌。 说道:“你的心还真是黑!无时无刻都在算计小爷。老天保佑,我今天没死。” 猝不及防就趴在马脖子上的人挣扎了一下,迅疾翻了个身跃下马,想揉又不好意思去揉被打得生疼的左股,赧颜弱弱道: “本王那是为了激发你的潜能,你倒来恩将仇报!良心真是被狗吃了。” 宗寥乐呵呵:“可不就是被你吃了嘛!” “宗寥!”南宫述愠怒。 宗寥冲他笑,甜甜应了声:“唉。” 说着她踱马离去,去看看那些拿她作赌的人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留下一抹甜腻的笑颜把南宫述僵愣在原地,他陷入了迷糊的怪圈里。 南宫述此刻每一个动作表情都是愤怒,心里却觉得她刚才的音容笑貌十分动人,他不讨厌,不生气。 宗寥装作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悠悠然到了押注的学子们旁边:“佟万方,怎么样,没让你失望?赢了多少啊?好险,差点就让你输钱了!” 佟万方无语凝噎,他觉得自己已经清楚地判断出了宗寥刚才那怂样就是会摔的,没想到她居然控住了那匹一般男子都难以驾驭的大马。 佟万方幽怨地看着身边的瘦猴,宗寥也看去,见萧尧正蹲地上数银子。 宗寥苦涩地笑了一下,感觉有被重视和崇拜到,心里暖暖的。 早前宗寥还在犹豫要不要助荃为虐,不想南宫述非要在她踌躇难定的节骨眼上为自己擦亮抹颈刀。 他既要找死,勉为其难只好满足了他。 如是想着,宗寥阴恻恻撇嘴,阴谋在脑海里酝酿。 第52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残日西跌,泮宫散了学。 宗寥抱着一摞书卷大摇大摆去往藏书楼,藏书楼独立于书院西北角的石山上,是座三层重檐庑殿式阁楼。 阁楼四面不倚,基石尤为坚固;也不高,仅有四十九级青石台阶长驱直上。 目所视处,宗寥便能记起它的相关。 譬如眼前的阁楼,楼宇一层书籍庞杂繁多,涵盖民生、医学、天文、地理等需要广泛普及的各种常识书,方便众学子翻阅研读。 二层陈列的书籍则是各种治国要论,历代史籍和名家绝学,一般是学官们览阅,将那些晦涩的知识剖析透彻再传授与众学子。 再说这第三层,藏书楼的第三层可以说是整个书院的无明令的禁地,里面除了收藏有绝世奇册,还有各种禁忌秘录。 更重要的是,管理此楼的人他是当今圣上幼弟——奕王南宫述,人人皆知南宫述样貌温柔,气质恬淡。 偏就是他那样的温柔,给人以不言于表的胆惧。 “……想鬼真就见了鬼!”瞧着正推门入楼的人,宗寥暗啐一口。 瞳光一转,她屁颠屁颠地赶上去:“好巧啊!小皇叔来看书的?” 南宫述顿了一下,垂眸斜瞟了一眼她怀抱的书册和一摞纸张,用极为平淡疏离的声音道:“大家都走了,你还在此做何?” “明知故问嘛你不是。”宗寥把怀里一堆书和纸怼至南宫述面前,“你自己看,我严重怀疑你在公报私仇,罚我抄《论语》十遍,一遍一万多字呢!猴年马月才能写的完啊!你这不是要我命吗?” 宗寥瘪着嘴,悄悄抬眼去瞅他的表情,不看还好,一看更气了。 南宫述仿若不曾听见她说话,一丝情绪都没有,开了门兀自迈门槛就进去了,拾级上了楼,才冷幽幽飘来一句:“写快点,明日早晨便能完成。夜里当心烛火,此地的书比你的命贵重。” 咳——宗寥心口好疼。 看着那抹青衫渐隐楼梯角,宗寥喃喃:“蛇蝎心肠!毒夫!” 找了个靠窗的书桌坐下,宗寥真抄起了书。 天光收尽时,她才写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患不知人也?我不需要知你,我只想弄死你!”宗寥吹了吹浓郁的墨痕,搁了笔,起身出了门。 书楼顶层,南宫述将修复好的孤本奇册小心装入书匣,整理入库。 转身掌了灯,他取过一本霉腐的史籍,伏案开始修补,实在粘连得厉害的,只能先将文字抄摘下来,再以特定的方法将纸页慢慢分开防止文本缺失。 这些事南宫述做了有十几年,封王前在护国寺他就经常帮寺院里的师父们整理经书和一些绢帛,一方面可以打发枯燥的时间,一方面还能从文集里看见更大更宽广的世界。 也是从那里,他学会了修复书册的技法。 后来开了府,他不愿领朝职,皇上就按他的意愿,给他安排了在太学里管理藏书楼的闲差。 一直以来,南宫述都是错开学子们休息的时间来书院,一到藏书楼,他基本是不会出去见人,只专心于残籍的修补,其他事都交给下面胥佐们去做。 他很清楚全院学子对他持有什么样的看法,那些说他是“温柔的疯子”的话在耳边来来回回,他却从来不会放在心上。 比起九涟山下偌大的王府,南宫述更喜欢太学里的这幢藏书楼,在此处,他的心可以得到任何地方都给予不了的安宁。 …… 锋利的裁纸刀小心翼翼劈开粘连的书页,南宫述静静屏息着,大气不敢出。 正当时,一阵“邦邦”敲门声响起。 手上动作略微顿了一下,南宫述不予理睬,直至劈完了那张泛黄腐旧的纸,放下手中工具,他才淡淡道:“进来。” 毋须瞧一眼,他便知道来人是谁:“书抄完了?还有时间到处瞎逛?” “反正都是写不完的,不差这一会儿。与其做个累死鬼,不如做个撑死鬼。”言语间,宗寥把拎来的漆画食盒放置在榻几上,曲腿侧坐。 把里头一碟桂花糕、一碟榛子酥、两盏盖碗茶端出来,摆在小几上:“小皇叔饿了?看我对你多好,不仅带了点心来,还给你泡了上好的茶。” “无事献殷勤,说,是不是不想写,故意来贿赂本王?”南宫述“哒哒哒”地走过来,“你想都别想。” 听着那生脆的木头声音,宗寥看向南宫述长袍下,见他踩的是在自己府里趿的那种木屐,瞳光颤了颤,她鄙夷道:“南宫述,你不是?这里是书院,不是你家,竟然如此随便!” “本王乐意。” 宗寥不愿苟同,还是连声夸赞:“这习惯好。只管自己舒服,不用在乎旁人眼光。王爷就是王爷,生活习惯都非同一般。” “少恭维我。”南宫述觑她一眼,撩袍坐下,“世子若是特意来收买我的,我劝你赶紧把这些东西收走。” “收买什么呀!小皇叔罚我,那是对小侄用心良苦,是为我好,我怎会不识好歹呢。我就是单纯的想来与你小坐片刻。” 看着几上两盏茶,一盏碗盖缺了口,一盏精致崭新。 宗寥抿了抿唇,思忖少顷,踌躇着还是把精致的那盏奉给南宫述:“我们关系摆在这儿,总不好叫我一个人在楼下吃独食。来,尝尝我亲手泡的茶。” 宗寥笑得很淡,很温雅,橘黄的灯火光映进她狭长的掺夹着一丝媚态的眼眸里,宛若漾了桃花的湖泊中洒满了温暖的阳光。 她的这双眼睛最会骗人,南宫述信不过,眼底精光一闪,他的目光落在了榻几另一碗口残损的茶盏上,缓缓端过:“云安世子身金体贵,小王不敢劳你侍候。” “不是,”宗寥有些慌乱,“你还是喝这盏。那盏不……不好。” “如何不好?”南宫述轻轻撇沫,饶有兴味地看着支吾结舌的少年,“你做了手脚?” 宗寥两股战战,心里万马奔腾,话音都是颤抖的:“什么话!我……我能做什么手脚?你那盏有缺口,当心割到嘴。” “无妨。”南宫述看着还奉在眼前的茶,对她道:“你也赶紧喝呀,凉了该浪费了。” 说着他自顾喝了起来。 完了!宗寥傻眼,若此时强行阻止他,他一定会细查,到时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 第53章 自作孽终食恶果 见他一口再一口,宗寥心乱如麻,心中喃喃:“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执意要选那一盏的,等会儿出了事可别来怨我。” 南宫述饮了半盏后,心里窃喜,心说就你这点能耐还敢来捉弄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放下茶,南宫述把木在面前的手推过去,“喝呀,你怎么不喝?还是说,你那盏茶有问题?” 僵硬的脸上强扯起一丝苦涩的笑,宗寥一口干了盏中茶,打了个嗝,讪讪道:“就你心眼多。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呢,专想阴招整治人,方才差点没把小爷给摔死,我还以德报怨给你送吃送喝。唉……我的心为什么要这么善良?” 南宫述无视她自夸,压住喜色,静静看着,看她喝下那杯茶后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对面的人只是一直埋着脑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周遭的空气慢慢变得凝重,后山几声“咕咕”猫头鹰的啼叫幽幽传来,瘆得人后背发冷。 不多时,南宫述渐渐有些乏,曲肘靠在榻几上,支着太阳穴,对宗寥下逐客令:“时间不早了,收拾好你的东西回去。夜凉,那件鹤氅你披上,当心着凉。” 南宫述疲懒地抬起手,指向书阁里间。 宗寥扭头看去,一件墨绿色鹤羽大氅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架上。回眸过来,见南宫述眼眸微微合上,长长的青丝沿着他修长洁白的藕臂流淌下来,蜿蜒在方几上,如同打翻的一摊墨汁。 伸长脖子凑近他,宗寥问:“那你呢?你不回府吗?” “我喜欢这里,安静。”南宫述嗓音低低的,很磁很缓,犹如轻缓的海浪爬上沙滩,又悄悄退去时裹挟着沙粒的声音,温柔得直往人心底里渗。 宗寥心头蓦地一软,鼻尖有些发酸,长叹了一口气,她手抖啊抖的,把吃食收回食盒,提上离开。 悄声开了门再小心合上。 从藏书楼三层下到二层,又至一层,她的良心一坠再坠,自我谴责的声音“咚咚咚”地从胸口震出来,吵得她心烦意乱。 让她心情更糟糕的是:刚才她进来时,张世荃就蠢蠢欲动地跟在身后,若不是宗寥用南宫述武功高强的事实劝退他,那淫虫等不及要跟上楼去。 不出意外的话,张世荃此刻一定摩拳擦掌地在门外徘徊。 微亮星光在木格门扇上投下一层冷白,门外传来一丝窸窣声,宗寥的心尖就颤一下。 那一道透着微光的门就在眼前,她却怎么也走不过去,仿若只要她打开了那道门,就会有千万只饿鬼扑进来,冲上去,将楼上那个美人撕了,嚼了…… 踯躅许久,宗寥将食盒轻轻放置在楼梯脚,蹑步去开门。 拉开一丝门缝,果不出所料,一条瘦长的身影正在藏书楼侧门那边来回走动。 不是张世荃又是谁? 宗寥呲牙“嘶嘶”两声,张世荃狸猫一样的耳朵瞬间立了起来,迅疾一个转身,乐颠颠小跑过来。 他急切地就要推门而入。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他一只脚刚插进门缝,一阵粉尘呛入口鼻,猛咳两声后,人就瘫软了过去。 宗寥松开一直抵住的门扇,张世荃便一骨碌滚了进来,踢了他两脚,宗寥骂道:“个淫贼,什么人都敢想,你张家的脑袋多得没处放了不是?” 把人拖到藏书楼最里的书架后,宗寥靠在书架上喘息,暗赞胥姑这次给她的迷药效力果然非同凡响,比上次用在南宫述身上的“绵绵无力散”有劲,眨眼就能把这么大个人放倒。 宗寥奸笑着,随即给此药取名为“沉沉入睡香”。 摆平了张世荃,宗寥就要一走了之,掩上大门的刹那,她突然有些不放心楼上那人。 手掌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宗寥懊恼自己给自己找了这一堆麻烦事,一跺脚,推开门她又上了楼。 黄花梨木围屏榻上,适才倚在方几上的人此刻正蜷曲在榻上,痛苦地呻吟着。 宗寥飞也似地跑过去,可见他双手紧紧攥住锦垫,指尖仿似已经扎入了厚实的织缎里。 “南宫述。”宗寥戳了戳他臂膀。 南宫述并无回应,只是痛吟声愈渐大了,他痛苦得一再蜷缩,似那团紧的穿山甲,他像是意识到了某种危险,要将自己包裹起来,保护起来。 看他长发汗湿成一缕一缕的,三四层衣衫也慢慢洇湿,宗寥焦急得只知道搓着手来回踱步,不知要怎样帮他。 愁思间,榻上的人滚到最里边,蜷缩的身子猛一下绷得直直的,两手死死握住围榻的雕栏,用头不停去撞榻屏…… 他痛苦难耐的模样看得宗寥心里愧悔万分,将榻几搬下来,她爬上去,掰开南宫述的手:“南宫述,你别这样,是我不好,是我坑害了你,你要不打我也行,我绝不还手。” “再这样撞下去该成傻子了。” “再要把脸撞坏了以后就没人喜欢了。” “南宫述。” “小皇叔。” “奕王殿下。” “十三王爷。” “十三——” “呃……”宗寥趴在南宫述耳边想要唤醒他,冷不防他却突然中了邪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她压覆在身下。 “你醒醒。别胡来!”宗寥推抵他的胸膛,“大家都是男人,不可以——” “唔……” 话没说完,温热的唇瞬间精准地堵住了她的嘴。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看见他现在的表情样貌。 南宫述啃了她好一会,放开她嘴道:“寥寥……” 听见南宫述唤自己名字,宗寥赶紧问:“王爷,你清醒了?” 南宫述没回答,接着说:“你怎么能是男子呢?我该拿你怎么办?你说你怎么可以是个男人?你要是个女孩该多好!我只想孤独一生,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他一番话说得宗寥一愣一愣的,瞪大的眼睛只能看见他模糊的面容,说话时他的气息全数扑在了她脸上。 怔愣间,宗寥又被他啃上了。 他开始去扯宗寥的衣襟。 宗寥“呜呜”挣扎着,用力推抵他的身体,却是在这挣扎中,一只强有力的大手霍地将她双腕握紧,按到她头顶,扯下腰间绦带将她捆住,绑在榻屏雕栏上。 第54章 神鬼不知忘了忧 “南……”宗寥躲开他的缠搅汲取,“南宫述,你醒醒!你再这样我生气了,我……我会打你的。” 南宫述停下了,武力压制,双臂撑在颈边,俯视。 宗寥也看他,却见他好像真的不认人。 黑亮的眸子一会儿懵懵懂懂,一会儿又烈火熊熊;花瓣一样的唇微微嘟起;泛红的脸气鼓鼓的。 “好痛。我要。”可怜巴巴地,他单纯得像一个清澈的孩童,又像一个故设迷障蓄势待发的猛兽。 痛?宗寥眉头拧结,真想抽自己。暗叹真是作孽啊。 还没能从桎梏中挣脱出来,宗寥的衣衫就被大力扯开,束紧的上身展露无遗。 见状,南宫述错愕了一瞬,手掌轻轻摸在上面,温声道:“伤还没好吗?裹成这样!我记得药放在……在哪里来着……我找来给你抹……” 呢喃间,他剑眉猝地皱起,迷茫无措的瞳眸猛然一缩,整个人又蜷了。 又像开始时那样痛苦呻吟。 口中念念有词:“我可能有点喜欢你,可我不能。我不能伤害你……不能……不可以强迫你。” “你以后是要娶妻生子的,我不能毁了你。我知道你跟我一样,都是在伪装自己,都不是真的好男色,我知道你走的路很艰难,很苦……不能害你……不能害你……” 说着说着他双臂环紧宗寥紧实光滑的雪腰,脸拱进她温暖皮肤间。 宗寥惊惧地僵直身躯,每一根神经紧绷到了极限,呼吸变得困难,反复回味着南宫述恍恍惚惚的告白和莫名的温柔关怀,心中五味杂陈。 纠结中,她咬破了自己唇角,品到了自己血液的腥甜味。 看他蜷伏在自己滑腻的腰腹上痛苦低语,宗寥怕极了他会被“忘忧”给致废。 他粗重炽烫的气息透进肌肤里,灼得她浑身上下痒极。 持身纯净二十多年,异性带来的原始反应本就强烈,眼下绝世美男咫尺,强按捺着欲火却不忍侵犯她。 没吃过猪肉也是见过猪跑的。宗寥怎会不知这样的情况下他是有多想得到抚慰…… 心下一横,宗寥用力挣断捆缚手腕的带子,顾不得手腕上的痛感,腾身而起,如削双肩梏于掌中,狠狠将他扑到另一头,喷吐火气:“是你诱惑的姐,不要白不要。我这么做是为了救你,不会对你负责的,万一你以后想起了,可别赖我啊。” 褪去下裳,将人三下五除二又剥光,继而俯下深深吻取他,甜津交融。 厮磨,半晌后,宗寥陡一失魂,额角青筋显现,她的心瞬间像枝头上的叶片颤动着,两声闷哼先后在屋子里荡开…… 修长紧实的玉体反压上她…… 薄皮灯罩里的红烛迸溅火花,光线半明半灭,叠影摇摇晃晃…… 夜沉如水,偶有一丝凉风从未掩的房门蹿进,湿汗淋淋的两具身躯不由都打了个寒战。 宗寥喘息未定,却不得不扶腰而起。 再如何克制的男人只要给到他一点主动,一丝甜头,他即刻能化身嗜血野兽,将人摧残得体无完肤,形容斑驳。 看着糟乱如狗窝的歇榻,姿容瘫软如烂泥的光溜溜的雪人儿,宗寥扶额叹息。 “你倒是可以安睡了!姑奶奶的悲催日子才刚刚开始!”宗寥又叹一息。 拢好衣裳。宗寥在屋子里瞧了一圈,从巾架上端来清水,拧了帕子,将软绵无力,无知无觉的雪人儿通身擦拭洁净,一丝斑驳痕迹都不允许留下。 又将他衣裳一层层穿整齐,挪睡到理平整的卧榻里侧,一头凌乱雾发仔细梳顺、铺平,入殓般把人调整成宁静平和的状态。 宗寥发现南宫述似乎很喜欢这样规规矩矩的睡姿,脸上逐渐浮上点微微的笑意。 “习惯真够变态!”宗寥瞥他温和睡颜,面上露出一抹女儿的娇嗔。 拉了床薄被给他盖上,掖好边角。 末了,宗寥坐在榻沿,把染在锦垫上的一朵鲜艳红云蘸洗干净,回头束好自己发髻。 拂衣转身。 门扉一合,屋子里一切恢复如初,南宫述趿的木屐规整地摆在榻台上,甚至比他自己整理的还干净整洁。 只是……那盆他用来净手的清水此刻已经浸入了楼下一丛密植间。 从马厩偷偷顺了匹马出来,宗寥一刻不得闲,把抄书的任务交给了书童,又吩咐斜雨再扮成道童把见南宫栩的事推到明晚,跨上马,她疾驰而去,留下一抹残影给在学院外等了她一天的几双不明所以的眼睛。 勒马府门前,宗寥把缰绳往小厮身上一丢,跨入高门,随声一唤:“备水。” 闻声,百十号人迅速忙开,灶房烧水、拎水,倒入香木浴桶;衣阁熨衣熨袜、选好簪饰,整理盛进托盘,送至世子卧房。 侍仆们于内院和外院间穿插来回,有条不紊。 回说这边,宗寥步若流星般,径直就迈进侯府医堂。 推开门,见胥姑正在给床上的“粽子”喂药,胥姑不紧不慢回头,宗寥已经到了她身旁。 “还没醒呢?”宗寥问。 喂完最后一匙,胥姑放下碗才朝宗寥比划说:“应该快了。” 宗寥草草瞟了那个棕红头发的人一眼,急中带稳地把胥姑带至一边,悄声说:“阿姑,你这里可有……那啥……” 支支吾吾地她有些不好开口,这要说出来,她实在想象不出胥姑会是什么反应。 见她犹豫难言,胥姑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眼睛,诚挚的,慈蔼的,等待她坦言。 宗寥搓搓手指,抓耳挠腮,揽住胥姑肩膀,拥到一边呐呐道:“你能帮我配副那个……”胥姑又侧眸,宗寥沉住气,迅疾吐出“避子汤”三个字。 话音落地,胥姑的下巴跟着也掉到了地上,回头用铜铃般的大眼瞪着她,一转不转。 时间仿佛静止了,连呼吸声都没有。 须臾…… 良久…… 老半天后,胥姑连连挥舞手指,一个劲比划:“女公子,你暴露身份了?欺负你的那个人是谁?你怎么可以如此大意,我给你的迷药呢?” 宗寥干咳一声,红着脸挠颈,小声解释:“阿姑放心,我没暴露,那人中了‘忘忧’,我为了救他……是我自己想要他。是我欺负的他,不是他欺负的我。” 上下扫量着俊俏的少年,胥姑的视线停留在宗寥下半身,又比划:“那你打算就这样了?你失身给了那个男人,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让他负责?” 第55章 异域少年心茫然 沉吟片刻,宗寥愁思转瞬豁然,耸肩:“阿姑是知道的,我这样的身份跟谁都不会有未来的,我早已看开。 今日之事,且就当作是体验一回男女秘事。如此也无不好,以后我还是我,仍旧是个潇洒男儿,也不会再去好奇男人什么样。挺好。” 胥姑垂目沉思,心中的酸楚慢慢爬上来,心想小主人主动要了的那个男子,一定也是她喜欢的,可因为要继续隐藏男儿身份,她却甘愿舍弃心中那份每个女孩都想拥有的美好爱情。 命运对她有些残忍了。 可这命运一经选择,就是无力再改变的不归路,走的是一条无人可携手并肩的独木桥,除了继续走下去,绝无他法。 忍不住胥姑多嘴一问:“你……喜欢他吗?” 宗寥看着胥姑忧郁的等待的眼神,缓缓躲开,抿了抿唇,陷入深思。 没正经谈过一场恋爱的她也不知道对南宫述的行为是不是源于喜欢,他那人除了有点阴损倒也没看出什么大毛病。 长得好看,温柔也有一点,博学多才,身手又好…… 苦笑片时,宗寥淡淡道,“就那样,没什么喜不喜欢的。我又没打算跟他再有什么……以后,给我弄碗药,以后就当没发生过这事。” 她又笑,似在宽胥姑的心,又似在劝自己放轻松,“小场面啦!不足为奇。” 胥姑不再多言,让她先去。 宗寥在原地小站了一会儿,看雪发的妇人从柜格里抓拾出炙甘草、白术、茯苓、半夏、陈皮等一些常见的药草配比均匀,入锅熬煮…… 一个时辰后,宗寥换了身干净的青衿又回来,胥姑已经熬好了药,端着那一碗浓黑药汤,她若无其事地坐到了床沿,边搅动药汤边闲看躺着一动不动的人。 那人一副异域样貌犹是特别,眉宇凌厉,五官深邃又立体,粉面薄唇的,比前几天有气血了。 一碗药下肚,宗寥又从药渣里滗出半碗喝下,就怕药效不足,再留下个祸患来。 反嗝出一腔浓郁药味,她心里舒畅了许多,懒懒又坐回那少年身边。 低下头去,宗寥有了闲心,细细打量他的样貌,手指挑起他棕红的微微卷曲的头发丝:“外国人就是不一样,生来就这么潮!” 话后一个呼吸,那人卷翘浓密的眼睫颤了颤,缓缓掀开眼皮,一双蔚蓝深邃的眸子茫茫然的,像两颗剔透的蓝宝石嵌在深谷般眼眶里,安静地一转不转。 “你醒了。”宗寥先说话。 少年不言,不动。 呆愣愣的,不会是个傻子? 宗寥蹙起眉,脑袋歪过来,扭过去,远看近瞧。 她惊奇地看少年的同时,少年也在看着她。 将醒不醒时,他最先苏醒过来的耳朵清楚地听见这个声音说自己睡了一个男人,来要避子汤,言语间说明她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孩,怎么一睁开眼睛,出现在视线中的人却是一副男儿模样? 看着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一张精致漂亮的面孔,少年的情绪很错乱。 许久,他才转了一下眼珠,连着眨动几下眼帘。 “你会说话吗?”宗寥再凑近。 少年无动于衷。 宗寥想叫胥姑来看,见她此刻已不在屋里,许是去倒药渣了。 见少年下意识舔了一下嘴唇,宗寥很自然就想到他应该是渴了,转身倒来一杯水,宗寥对他笑笑:“口渴了?我喂你喝水。” 用瓷匙舀起半勺温水,宗寥温柔地喂到他嘴边。少年眼神上下扫过眼前一身玄襟浅灰色衣衫的人。 她的眼睛狭长妩媚;长剑一样的眉毛不浓不淡,却英气飒朗;秀鼻挺翘如峰;粉唇如花似月;脸庞流畅如玉雕琢出,若非方才有听见她的话,完全看不出也想不到她竟是个女儿家。 少年有了先入为主的意识,再看宗寥就没把她当作男子了,加上现在的她语气温柔平和,反觉得她温婉可人。 “你不喝我走了哦。”宗寥说。 少年微微张开嘴,往前够了点,饮下已经凉了的水。 宗寥生怕吓着他一个语言不通的人,一直浅浅含笑,温声讲话:“看你昏迷了这么多日子,瘦得像枝蒿草样,回头我让胥姑熬些参汤给你补补……你样貌特殊,又深陷阴谋中,现在外面很不安全,你只管好好养着什么也不要想,等你好了有什么事再同我说。” 少年不说话,只看着她粉红的唇瓣一张一合,就这不到一刻时间,少年已经牢牢记住了这个醒来第一眼看见的穿男装的姑娘。 喝完水,少年轻轻地想活动一下身体,用力后发现浑身都不能动弹,他看不到自己全身被缠裹得像长粽一样。 活动无果,他便放弃了。 胥姑进来后,宗寥把位置让出来好教她为异国少年复诊。 未多留,她赶在宵禁前打马又回了书院,别人春夜良宵舒舒服服,被将就着,贴心服侍着…… 只有她,事前忙,事后忙,一挨男人,果然是没她好日子过。 在学子休息的屋子囫囵滚了一觉,天麻麻亮的时候,宗寥匆匆爬起来,拿过书童替她抄了大半的书,偷摸去厨房搅了点浆糊拿上,匆匆又跑去藏书楼。 一楼书架后,干瘦如枯尸的男子鼾声如牛,睡的像死猪一样,宗寥在他面前踱了几圈全然不知反应。 歪过视线,宗寥将他衣裳全解开,把拿来的浆糊一股脑倒在他裈裆上,衣裳也给他揉成激战过后的颓况。 临了,宗寥拍他脸:“祖兄,醒醒。祖兄……” 见其没有要醒的意思,宗寥直接一巴掌扇上去。 但听“啊”一声惨嚎,张世荃猛然睁开眼睛,“谁?哪个不要命的敢打本少?”神色惊慌地四下打量,乍然映入视线的是一干干净净的小公子,“宗家世子?你怎么在这儿?” 张世荃转着脑袋到处看了看,问:“此处是什么地方?” 宗寥嘴角往下撇,极力忍笑,装作不知昨晚发生了何事,“啪”一声拍响大腿,哎呦喂打转:“我说祖兄哎……你是想害死我啊!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敢在此!” 张世荃不明所以地抓了抓头发,似在回想昨晚的经历:“我不是应该在十三王——” 话未说完,宗寥故作紧张赶紧捂住他的嘴,四处张望,神色紧张,煞有介事道:“哎呦,我说张大少爷,你是兴奋过头了,完事也不知道赶紧撤,还什么呢?” “完事了?”张世荃用力回想,一点见过南宫述的印象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完事了,“可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发生过何事?” 第56章 一夜梦醒物事非 宗寥在他面前急得跺脚:“你欲性过火了!自己看看,”指着他凌乱不堪的衣裳,又道,“啧啧,你好本事!弄得一身都是,还意犹未尽呢,还故意说什么不记得,是想死温柔乡里吗? 要不是我多长了个心眼赶早来看你们,你现在还在奕王榻上,等他醒了你猜他是会与你你侬我侬?还是气到吐血再一剑抹了你?到时闹到皇上那里,你们张氏一族上千脑袋都不够砍的!” 听宗寥一说,张世荃神思震动,霍然清醒了,先是谢过宗寥救命之恩,才慢慢低头去看自己身上,赫然入目的是袒露的前身,动作间感觉衣料有些粘黏,内衫有些斑驳。 忙不迭地他连忙站起来,茫然而又兴奋道:“我……我真的……得手了?我得到美人王爷啦!嗯……可我怎么会一点都不记得……不应该呀!”他挠头苦思。 宗寥眼珠到处转,不好意思面对他,浅咳两声,用脚拐他腿道:“趁学子们还没到,你赶紧的,去收拾妥当咯,千万别被人察觉出你做了什么好事!切记,此事到此为止,别露出马脚把爷害了,知不知道?” 张世荃边合衣衫,连声答应。 宗寥唉声叹气,一副我真是服了你的模样,催促张世荃:“赶紧走。我再帮你去看看奕王殿下,你这家伙倒是爽得忘了东西南北,是不知道现在楼上被糟蹋成什么样了!尽干鬼事,堂堂世子还得跟在后面帮你擦屁股!你要拿什么来答谢我?” “这个嘛……”张世荃赧然,真感觉欠了宗寥一个天大的人情,思量片刻,他揖礼:“云安世子帮我如此大忙,又如此操心,我张世荃……甘作你牛马,以后必唯你命令是从,还望世子不要嫌弃。” “牛马就不必了,你记得这份情就好。不过,我还是要劝祖兄一句,这种事它再美妙,还是要节制啊!别把自个儿玩死了。”宗寥拍拍他的肩。 兄友弟恭不过如此。 知道轻而易举就得了晋南高贵的美男子,张世荃高兴得一直合不上嘴,人也比昨日神清气爽了不少。 宗寥看不下去,故而问道:“你既喜欢貌美的男子,何不出钱去找司臾郎君,如此设计奕王,不怕掉脑袋?我看那司臾更是温柔多情,一手琵琶无人能及。半点不输这位。” “你说沉香楼的司臾啊,那还不是奕王罩着的,若能得到尊贵的王爷,谁还要他呀!”张世荃有些自豪,举手投足间不由都多了几分男子气概。 宗寥连声说是,张世荃临走前她又再三嘱咐,不许他再提关于南宫述之事。 送走“祖”神,宗寥拿上未写完的字作掩,趋步上楼,想看看那人醒了没。 站在南宫述房门外,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感觉自己像是个偷了东西的小贼,踧踖不安。 吞吐了好一会儿大气,她“咚咚”敲门。 半晌,一个淡漠低磁的声音才慢悠悠飘来:“进。” 书室内,南宫述背身静伫木榻前,一只手负在腰后,一只手摩挲下巴上窜起的硬硬的胡茬,似在思索着什么。 宗寥畏畏缩缩挪步过去,把写好的书文放到案桌上,低声道:“奕王殿下早哈,负您厚望,眼看天亮了我也才抄了七遍,还差三遍只能晚点再给您检查了。” “你昨晚一直在楼下抄书?”南宫述的视线从整洁的卧榻上收回来,看向宗寥。 宗寥掩唇打了个哈欠,乏乏说道:“不然呢,我都要困死了。可是今天还要练习骑射,不然到了春猎还这样笨拙,皇上肯定会扒了我的皮。” 南宫述的视线在她身上游走,发现她从头到脚都算整齐,神情也确实看得出疲乏困倦。 揉了揉眉心,南宫述说:“记得昨晚你同我喝茶来着,你什么时候走的?” 心头一凛,宗寥有种不妙的预感,心想南宫述该不会是想起了什么! 张世荃不是说那药能让人忘记发生过的事吗?包括欢好之人? 但看南宫述严肃冷漠的样子,好似真的在审问她。 沉住气,宗寥平静地道:“王爷记得没错,昨晚我们确在一起喝过茶,后来您说您困了,就把我赶走了。嘿嘿。” “之后没再来找过我?” 宗寥沉吟,抵不住他审视的寒霜瞳眸,意识驱使,她抬手搓了搓耳垂:“王爷说的什么话,我忙得不得了,哪有时间来找你闲话。 再说了,深更半夜的我也不好来打扰您不是?王爷如此问话,可是昨夜出了什么事?丢东西了?” 丢东西…… 南宫述曲掌摸了下饱满微肿的唇瓣,又垂首看向腹部以下。 那层层衣衫之下,它似乎与以往有了些不一样,好像得到了释放,获取过某种快感,某种满足…… 冥冥中有了经历过战斗的威武,展过男儿雄风,已经不是原来含羞的感觉了。 可他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脑子有点混乱,转身想去净脸清醒清醒,站在巾架前,他又是一怔。 南宫述记得特别清楚,每天这间屋子里都备有一盆清水,昨日他还用过,怎么今日就没了? 宗寥看他还再努力回忆什么,遂跟上去,关切地问:“王爷是不是昨夜没睡好?怎么看你精神好像有些恍惚。” “我屋里这盆水呢?”南宫述指着空盆问。 “我……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水,”宗寥语气弱弱,眼目低垂,“我都不知道你这屋里有些什么东西。许是你晚上梦魇了,自己给倒窗外去了。” “我会梦游?”南宫述似信不信,他一向睡眠浅,又有武艺傍身,是以每次来太学他都不让护卫和暗卫跟着,从来也没出现今日状况…… 拿起半湿的棉巾随意擦了擦脸,希望能清醒点。 他这一动作,直接把宗寥看傻了,咂嘴扶额,她不敢直视那张帕子——那可是擦遍他全身,又擦洗过她落红的帕子啊! 像他这样爱干净到近乎变态的人,这要是有一天知道了此事,怕是死的心都有。 宗寥什么话也不敢说,什么建议也不敢提,若无其事地看着他在屋子里打转,回忆…… 忽而,南宫述发现自己腰上的绦带不在身上,茫然找了一圈,终于卧榻雕栏上看见那根黑色的带子。 只不过,它是断了的! 它怎么会是断了的? 解下那带子他又陷进沉思。 见此,宗寥抖落身上因胆怯而起的寒霜,忙去打了个哈哈:“奕王殿下怪癖不少嘛,这又是做的什么?难不成是昨晚梦见了什么刺激事,把自己给捆了?” 第57章 不明不白被断袖 挽起袖衫,南宫述想要确认自己是否真做过奇怪事。 这人心思也太细了! 宗寥侧垂下眼眸,偷偷瞟过手腕红痕,随即把手躲起来:“殿下别想了,就算真梦魇做了些什么也没甚稀奇的。 记得有一次,我府上有一小厮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大晚上跑到我寝院里游荡,怎么唤他都不醒,最后抱着我窗外那棵高大的老杏睡了一晚。他醒来我就问他为什么要抱着树睡觉,你猜他怎么说?”宗寥笑看南宫述。 回应宗寥的是深邃朦胧的眼神,眼瞳里映出一个傻兮兮的少年。 他不说话,宗寥继续道,“他说:‘我没抱树啊!我抱的是个美丽的姑娘’!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 宗寥强行堆笑,南宫述面无波澜。 她不提醒还好,这突然说起抱姑娘什么的,南宫述隐约就记起来一点,他昨晚好像真的抱过姑娘,还勇猛地揉夺了她。 可他又丝毫想不起那个姑娘的相貌,且看自己醒来穿戴得整齐,不像做过那种事。 以最近的状态来看,他心里一直想的都是眼前这个家伙,便是梦见做什么,也该是梦见他,怎么会梦见一个不知名的姑娘呢?南宫述百思不解。 难道说……他心里喜欢的是宗寥,身体想契合的却只能是姑娘? 南宫述叹息万分,身体与灵魂相互纠结缠绕,扰得他头疼不已。 用力揉按胀痛颞颥,南宫述闲言:“你今日有些不一样。” 宗寥讷讷:“有吗,不是一直都这样?” “你平时都是没大没小,直呼本王名讳,今日对我却是特别礼貌尊敬,小心翼翼的,说,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没,我能做什么?你也太爱胡思乱想了!”说着宗寥转身,怕极了南宫述看见自己羞红愧赧的表情,“走啦,用过早食你不是还要给我授课吗?待我先练熟了弓箭,再练骑射。君子《六艺》当中我最弱的可能就是射和御了,要抓紧时间啊!” 悻悻说着,她拉上南宫述赶紧离开此是非之地。 临走,南宫述从柜子里翻出一条黑底金线绣祥云纹腰带系上。 虽与身上青衫色调风格不匹配,也只能凑合一下了。 当宗寥以为此事就这么糊弄过去时,没想到会在校场遇上解语花——萧大公子。 萧尧手里拿着两个热腾腾的油饼,看见宗寥和南宫述从藏书楼方向过来,他站在原地似有疑惑地细看两人行走的姿态,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待人都走近了他还未回神。手中的饼却是很自然地递向宗寥。 拿过饼,宗寥先给了南宫述一个,南宫述不要。 宗寥道:“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人家萧公子一番好意?” “本王谁都信不过。”南宫述说。 宗寥在给南宫述的饼子上咬了一口,嚼了嚼,咽下,“油滋滋的可香了!你尝尝,有毒我先死,你垫后。”油饼塞进南宫述手里。 南宫述看着她油润的嘴唇,亮晶晶的目光,又看手里缺了半块月牙的饼子。 凝神须臾,他鬼使神差地在她咬过的地方小咬一口,竟也不觉得有何反感嫌弃,他的身体似乎比他的思想要诚实,深刻地觉得宗寥与他的关系已经紧密到无人可比,不分彼此。 他也不知道怎么突然间就发生了这样的转变,总之今日他眼里的宗寥就是不一样,就是可人又可亲,像饴糖一样看着就很软很甜。 宗寥没有注意到南宫述现在看着她的柔软的眼神,嚼着油饼,她歪头去瞧萧尧:“看什么呢?我俩身上长花了?” 她嘴里包着食物,含含糊糊。萧尧道:“不是。老远我就看见你和奕王殿下今日走路都有点奇怪。” “奇怪吗?哪天不是这样走?”宗寥边吃着,不以为意。 萧尧道:“不一样。奕王今日走路肩开步稳,红光满面的,特别男子气概;老大你就有点扭扭捏捏,像个姑娘家!” 像个姑娘扭扭捏捏? 宗寥似也意识到了不对,毕竟是第一次,事后难免会痛,自然有点不同平常。 从萧尧的话里她嗅探到了一丝危险气息,灵光一闪,愠斥道:“嘁,胡说什么!谁像姑娘了?你先看看你自己,又瘦又娇,才最像姑娘。我……我今天走路有点不自在是因为……因为好久没骑马了,昨天突然跑了那么几圈,颠得大腿根疼。” 萧尧道:“我才十五,自然比不过你们身高体长了。老大说是颠的应该就是颠的。” “什么叫应该就是!本来就是。”宗寥愤愤然甩手走了,萧尧对南宫述拱手,快步跟去。 却说宗寥强行解释时的每一丝细微表情都被不动声色,静站旁边细细咀嚼油饼的男子看在了眼里。 不知不觉的,南宫述吃完了一个饼。 看着不知何时空了的油纸袋,他意味深长地抽动一丝笑意。 他以前是不可能会吃这种街边小食的,也从来没有哪一天早晨会像今日这般饿。 萧尧说的没错,他今日不管是走路还是感觉,都充满威武的气息,还有宗寥一大早就故意出现在他面前讨巧卖乖,故意打乱他的思维…… 昨晚一定是发生过什么的,但他不知为何忘记了。 如是想着,南宫述把寻找答案的切入点锁定在昨夜喝过的那盏茶上。 想到此事,他再一次对宗寥哭笑不得,他真是想不明白了,明明每次都是他设计的她,最后吃亏的却是自己。 以前便算了,这次不同。 因为他与那小子之间可能已经行了巫山云雨之事,而自己是被动的那个,不过好在,他不是下面那个。 南宫述仰天思忖了许久,做了一个沉重的决定,他想既然已经与小世子有了肌肤之亲,欢好之爱,无论她是男是女,无论是不是被她设计强夺,他以后都会对她负责,直到她的人生稳定下来。 她来设计自己,一定也是喜欢他的,只是不好意思明说。南宫述想着,不由就抿湿了饱满的唇。 为了加固这个猜测,他甚至于把此前宗寥对他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理解为是喜欢他的表现。 而后,南宫述长长叹了一口气,苦涩的笑道:“本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断袖了!”看一眼空空的油饼袋子,他又道,“从此与你成了‘分饼之爱’!” 第58章 借机窥查敌党谋 孤苦了二十三年的奕王一朝得“世”,心态便开始了大起大落。 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有了归处,在心里暗暗偷笑了半日。 待那扬起的嘴角有些累了,他又愠郁起来,在心里啪啪扇了自己几耳巴,护国寺生活十几年,期间多少接收到些正派的、清净的佛家思想,怎么能沉迷情色,还是男色? 不能不能,他对自己说。 可某些时刻面对到宗寥,他的情绪是压不住的——学堂上他温柔讲解策论道理;骑射时他悉心指导,不厌手把手教学;午休时间还会悄悄去为宗寥掖被角…… 尽显无微不至。 但当宗寥与其他学子亲密交流时,暗戳戳的他便要找机会报复回来。 受不了他从风和日丽突然转变成乌云盖顶,散学后宗寥脚底抹油一溜烟冲进自家马车里。 速度回府。 她隐隐觉得南宫述一定是察觉到了哪里不对,而他没有证据也查不出,对她的温柔和严厉皆是在试探,想让她自己招降。 课时她可以强装镇定,装傻充愣不回应,闲时却不敢与他再独处。 寻回了丢失的武艺,宗寥到府后莫名就有些技痒,晚饭过后她从屋里拿出云安世子惯常使用的鸳鸯剑,凭感觉在院里浅舞了一会儿,斜雨反坐在廊下美人靠上看着她,飒风斜倚在屋脊上阖目假眠听着她的动作。 据斜雨闲说,原来的云安世子出门在外都是用的弓箭,除了近身的几人,几乎没有人知道她会使剑。 其实她的双手剑使得是最好的。 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云安世子虽张扬,却也不是样样本事都要显摆人前,博取赞美。 那些展示在外的才能只是各个男儿必修的技艺,她私下里练就的才是她真正喜欢的。 宗寥不清楚自己是否练得好,就觉得还挺好玩,有时候脑子跟不上,飒风和斜雨会提点一两句,但很快,她们就没再说过话,脸上神情也明亮了许多,眼神里燃起了安心的光。 入夜,宗寥扮作“了若”,在飒风和斜雨的协助下越墙出府,去约会季王。 还是沉香楼门口,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今日堵在沉香楼门前的人比前日翻了好几番,说是水泄不通一点也不夸张。 之所以拥堵成这样,皆因为前日了若仙姑在此替人占运,两日的奔走相告使得全城大半的百姓都拥到了此处。 然则这两晚他们都没有再见到那功法高深,预知世事的仙姑。 沉香楼临街的雅间内,气度肃朗的男子一直盯着楼下仔细瞧,他眉眼间挂着几丝焦急,似是在等什么人。 眼看茶水空了一盏又一盏,他身边的侍卫道:“王爷,那仙姑会不会又爽您约,不来了?” 南宫栩犹疑一瞬,继而道:“应该不会,若她不愿来见,昨夜也不会遣那小道童特意来告知,修炼之人定然有许多你我不能理解的行为,且再等等看,许是有事耽搁了。” 话过少顷,雅间房门轻轻敲响,南宫栩吩咐侍卫去开门。 南宫栩举目看去,一高一矮两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款款走来,他的思绪有刹那的停滞。 “善信久等。”高个的人说,褪下斗篷,她一袭雪白长裙让屋里光线顿时明亮三分。 南宫栩起身拱手:“了若仙姑言重了,在下也才刚到。” 宗寥淡笑,从南宫栩半开的窗牖望下去,她直感叹今日真是机智,若不是出门前让人拿了两身斗篷披上,今夜恐怕进不了这沉香雅楼。 看宗寥眼神落到楼下,南宫栩笑了笑:“仙姑可会介意在下耽误您收上清童子?” “你给也是一样的。”宗寥脱口而出。 贪财也能贪得这般坦坦荡荡,南宫栩干哑尬笑:“好说,好说。” 为宗寥满沏上一盏茶,南宫栩直切二人见面的话题:“前日怪在下唐突,不知仙姑是天外之人,以至于仙姑为在下卜的那一卦无法参破,还望仙姑能指点迷津。” 微垂的眼眸在南宫栩手指上稍微扫量了一会儿,宗寥即见他肌肤匀滑健康,指节修称结实,颇具男子汉的粗犷气,与南宫述那样精养出来的有着霄壤之别,一个仿若是云端上不染尘泥无欲无求的散仙,一个则是广袤大地上有目标有理想的务实者。 “公子毋须多礼,贫道既结下与你之缘,自会为你解惑。当日不说,实因有其他考虑,你看,外间人多眼杂,非可细谈之所。” 南宫栩道:“还是仙姑想得周到。” “还有,”宗寥又说,“公子人中龙凤,胸怀锦绣,志在山河,比天雄心连贫道这样的尘外之人都不敢妄断。” 听她一番话,南宫栩的脸色逐渐苍白,随即将手下和隔屏后的乐师挥退出门,紧守门外。 见他如此小心,宗寥心里有数,随即让斜雨也退了下去。 “公子运势如日中天,大不必遮遮掩掩。”宗寥淡淡道。 “仙姑法力无边,可是知道了在下身份?”南宫栩问。 轻薄面纱下,宗寥表情纷乱,她当然不会说知道,想了想,转眼端出一副高人不悦的态度,装模作样道:“贫道占得了三分运程;看得出三分面相;也挽得起三分厄难。独独看不清阁下在俗世的身份地位。阁下若嫌贫道所学是为雕虫小技,那我这厢便就退去了。只是你那五枚金叶……无可奉还。” “仙姑莫气,在下并无其他意思。”南宫栩意识到言语得罪了客人,焦急得就要起来挽留。 初见到南宫栩确实是个意外,但那转瞬的意外之后,宗寥对眼前这个萧肃挺括的皇子便有了更多目的。 若能借当前身份去接近他,了解他,宗寥乐于为之。 既然有意来接近他,宗寥自然不是真的想走。 “先坐。”宗寥抬指示意南宫栩,“凡人于世,必有所求。名、利、权、情,亦或是只求灵魂上的安宁自由。公子既有求,求的又是哪一种?” “名、利、权、情……”南宫述细细咀嚼此中几样:名声上他虽是皇长子,却不过是个庶人所生,连生母是谁都不知道,在那金碧辉煌,兄妹成群的家里完全不被重视,在朝臣中那点贤良名望靠的是这些年勤勤恳恳才攒下来。 金钱他自不缺;情之一字他未曾细想过,如今娶了个侧妃不过只是按规制走个流程,哪里有他选择的余地?这等人生大事,生父都不上心,他又怎会有两分真心在里头。 剩下可以争一争的便是权利和自我,在这二者中只选一样,南宫栩是纠结的,眼下他的支持者固然多,但也并非完全是看中他的才能,部分人的目的是想通过他来逼迫皇帝削弱太子一党的势力。尤其是手握十万重兵的云安侯府。 第59章 惊鸿一视心神恍 太子孝贤持重,又是嫡出,最主要的是皇帝对他疼爱有加,若非皇后背后有强大的外戚分据势力,朝臣无疑更愿意拥戴太子。 他一个毫无外戚势力的皇子算个什么? 一颗由权臣们摆弄的棋子罢了! 考量了许久,南宫栩苦涩暗笑,想知道的事情有很多,开口却是问:“敢问仙姑,这自由如何得?得了自由便能安然一世吗?” 闻言,宗寥有些惊,群臣拥举的季王殿下不问权途霸业,竟问起了虚幻无定的自由? 本来她都想好了,要是南宫栩问前途如何,她就飘渺地说一些话让他减少与太子相争,从而瓦解那些专门对抗宗家的势力。 没想到他非要问什么自由、自我。 话既到此,宗寥也只好继续把戏演下去,借着当前话题深入的气氛,随即给他讲起了超然物外,高深晦涩的道理。 不切实际的话终究是没说服力的,南宫栩听得两眼犯蒙,不知她所云。 见南宫栩听得两眼困倦,宗寥在最后转了话锋,说了句人话:“往后的事不可定论,然,影响公子一生变数的事正在当下。公子日理万机,尽心竭力为国为民,得空还是要转身看看背后,明面刀子暗里箭,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论是要图钱,图权还是图自由,保不住今日的自己,一切皆是妄谈。” 南宫栩一听,脑壳立时运转起来,她最后几句话犹如警世箴言,暗藏玄机,忙追问:“仙姑此话……可是算得在下将会面临祸事。” 宗寥道:“公子富贵中人,经达闻广,必知福兮祸所伏之,若不知祸从何来,或可直接站在终点等上一等。” “仙姑说的在理,可在下还是一知半解。” 宗寥扶额,这世上许多事本就不能明说,何况她现在只是个故弄玄虚的骗子。 无奈只能假装生气,把话再往明了说:“一个人能有几个敌人?要想知道谁要害你,你就暗中盯着他,若你不确定他要做何,那就观察他的动向,先他一步站在终点,做好应对的准备。 你具体会遇上什么事我无法告知,只能把保命的方法教于你,之后是福是祸,与我无关。 今日来意是为公子解卦,不是来救你于水火的,我不尘门所修是忘尘道,本不染指世人命数,多言此事皆因我修为不够,善心使然,公子再多问,我几十年修为尽毁,你不会这么狠心?” 看似出尘的姑娘说炸毛就炸毛,南宫栩有些措不及防,惶恐之余,赶紧拱手赔礼: “在下没想到一句话会引发如此严重后果,实在对不住仙姑侠义仁心,仙姑莫要生气,我看时间尚早,为表歉意,在下请仙姑吃顿饭如何?” 宗寥道:“饭就不吃了,公子若有此心,不如忘却你我相见之事。左右贫道也不会再来此地了。与你多言至此,只因一念之差。” “仙姑要走了?”南宫栩似有不舍之意。 宗寥微微颔首,想她此行她的目的已达成,多坐也是无用。 煞有介事地,宗寥将胡撰出来的身份说了个所以然来:“不尘,不尘,不染俗尘,任何地方待久了,难免会有挂碍,不若早离去的好!” 言语间,她缓缓起身,抻了抻素白广袖,转身即要离开。 走出两步,南宫栩眼眸微闪,幽深瞳底有精光浮动一刹。 抄手入袖,他摸出一把金叶子,从座上起来,绕出茶桌,“仙姑留步……”似是想把手中金叶送给宗寥。 宗寥闻声回眸,余光瞬时瞥见那高大的男人被桌脚绊了一下,骤不及防瞬忽间,一把金叶倏然抛洒向空中。 眼看南宫栩似欲跌倒,宗寥旋即一个健步迈去,横臂挡在了将要摔倒之人的胸腹前。 然而,宗寥还是高估了自己,健硕伟岸的男人身量不是她慌神之下随便就能揽得住的,就在她快要被对方扑倒的时候,南宫栩大掌往桌上猛然一拍,虎腰蓦地一旋,原地腾身立正,顺带着还将宗寥一把扶稳。 只在这呼吸片刻,宗寥掩面的纱巾不知如何就散了开…… 视线三尺距离,一双幽暗瞳眸射来灼灼目光。 看着眼前女子,南宫栩神色渐怔。倾城佳人他见过,温柔美姬他见过,就是这沉香雅楼才貌双全,雌雄莫辨亦刚亦柔的郎倌,他也不曾觉得有多惊艳,有多惹眼。 然则,眼前此素雅的白衣女子仿佛是长在了他的认知外。 但见她雪颜染绛粉透白;月唇未点赤如樱;秀鼻挺而翘;玄眉利且长;尤其是她那双狭长含媚的柳叶眼,一配上她各具特色的五官,精致流畅的面部线条,还有那如乌云堆积的高髻,即刻将她的貌美衬托得无与伦比。 蒙着面纱时只浅浅能看见她犀利的眉眼神色,至于面纱下是什么样子,实难凭想象在脑中描摹。 南宫栩惊赞,竟不知这天地间能生养出如此身姿颀长修逸,面貌凌厉如刻而又神色妩媚的女子。 真真是惊为天人。 他的呆愣神情盯得人浑身发麻,宗寥惶恐他是不是认出来自己的身份,迅疾撤身后退,赶紧系上面纱,“公子无事?” 清淡平静的女声在南宫栩耳边绕来几个来回,他才渐渐回神,作礼道:“无事。仙姑可有受伤?” 仍唤她仙姑,看来是没认出她是云安世子,宗寥暗暗落下一口气,浅浅嗯了声,看着满地“灿烂”,她选择无视,小示一礼便退出了屋。 雪衫隐去,南宫栩的心似也跟了去,他的心跳忽快忽慢,不知自己是犯了什么魔怔,良久的木然后,急唤侍卫道:“让人跟上。” 侍卫领命出去,南宫栩才蹲下来一片片拾起散落一地的金叶子,他的嘴角先是扬起微小弧度,而后那抹笑愈渐放肆张狂,展露整齐洁白一排皓齿。 多少年了,他都没有像今日这般兴奋过,与白衣姑娘惊鸿一视,仿佛打开了一道连他自己都难以定义的通往内心深处的大门,他不知道那算什么感觉,大概是好奇,大概是……动心,或是其他。 “了若,了若……”南宫栩坐回位上,还是透窗看楼下攒挤的人,口中低喃仙姑道号,“了若指掌……” 不过盏茶功夫。南宫栩的侍卫来报:“回禀王爷,……那个,属下该死,”侍卫支吾,“我们把人跟丢了。” 第60章 叔侄情深一堂聚 “跟丢了?”南宫栩浓眉横挑,心里冉冉升起的那一道光亮猝然间坠落深渊,黯淡了。 舒了一息,他厉声呵问,“在哪里跟丢的?你们去了几人?怎么就跟丢了?” 侍卫跪地曲颈,怯声:“我们的人一路跟到城门前街,在人稍多的酒楼门前眨了个眼,……人就不见了。” 南宫栩冷声:“眨了个眼?” 侍卫胆寒,赶紧细说:“属下怀疑是有人暗中相助那个了若。” 南宫栩瞟他一眼:“怎么说?” 侍卫道:“派出去的人回来报,他们都有被袭击过的经历,好像是有人从高处飞掷暗器,故意扰乱注意力,这才……跟丢了。” “有意思!”南宫栩撇动嘴角,似笑非笑,“这等小事都办不妥,养你们何用?注意力不集中,看来是最近松懈了。眼下城门落锁,她们暂时还出不去,去与城门守备说一声,让他留意着。”他不想今夜失魂一面成为最后一面。 侍卫应诺:“回去属下就带他们加强训练,以后绝不会再发生今夜之事。” 退下后,侍卫即刻安排人往城守军处跑一趟腿,勒令一定要盯好王爷要的人。 下面人不解,心道那个什么仙姑若有任何嫌疑,方才直接拿下不就完了,为何要在放走了人后又是跟踪,又是堵截?还无端领了顿罚。 侍卫长也想不通主子用意。 季王勤勉克己,为人刚正,职务之外一直重视皇城治安,凡遇行为可疑之人一律丢入廷尉府去审,绝不留下可能祸乱京都的任一星火。 就说前不久,北疆刚起战事的节骨眼上,城中许多在京住了几年的外邦商人突然就要离京,季王一声令下,让城守将那些执意要离京的外邦人全拿下了,至今还关在廷尉大牢里。 因为监禁的人数较多,又涉及到是圣上宠妃纭舒妃的家乡人,廷尉的人一直拖着不敢严审。 再有支持季王的一干朝官刚谏退了旭王,撤去了他在朝中职权,为这事,纭舒妃和旭王没少把怨恨撒到季王头上,就连圣上最近对季王也愈加冷眼了。 本来他在整个皇家就是最受冷落的,一直努力也得不到亲父欣赏,而今无意又得罪了旭王一派,纭舒妃定然会在皇帝耳边吹枕旁风,以后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难。 勤勤恳恳换来一堆冷眼,还不如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奕王活得潇洒自在,虽说那闲王名声是差了些,好歹表面跟谁都和和气气的,也没什么人怨恨。 侍卫为自己主子抱不平,叹叹气又赶去侍候着。 翌日,浓重雾气笼罩着整座都城,巷头看不见巷尾,空气中弥漫着的是湿润清凉的水汽,一团朝阳金光裹藏在灰蒙蒙云层里,舍不得现面似的,含羞半掩着。 宽巷中,豪华无双的高邸朱门前,四骏同驱的宽架马车早早便等在了此。 车内雅榻上斜卧着位青丝半挽的俊逸男子,男子一身墨绿氅衣披在肩上,未系衣带,看来慵懒闲散。 此时他一手握着张玄铁大弓,一手用素锦方巾轻轻擦拭着玄弓。 驾车的稚嫩少年闲闲靠在车门边上,手里翻着本带图的话本子,一边看一边傻呵呵地笑。 “很好笑吗?”车内男人冷声问。 “王爷,这话本子上说有两个书生同窗多年,然后长得白净的那个就一直故意接近长得粗糙的那个,长得糙的人就以为对方有特殊爱好,就一直躲他。 直到有一天,长相粗糙的书生在桥上邂逅了一个身姿窈窕的姑娘,于是乎他就有意无意地站到了姑娘身边,向着那清波黛影吟起了小诗,姑娘巧笑倩兮缓缓转身,轻唤了他名字,书生定神一看,这不是自己同榻而卧的兄弟吗?哈哈,王爷您猜,这个书生接下来怎样?” 隔着车门,南宫述悠悠问:“怎样?” “书生吓得脚下一软,扑通一下掉进了河里。哈哈哈,然后……然后他竟然不会凫水!王爷您猜接下来又怎样?” 白挚没看见此时车内的南宫述黑着一张不耐烦的脸 ,只听见似有似无一声:“要说就赶紧说。” 白挚咯咯笑着又道:“书生被救上岸后发现他那个……那个男扮女装的兄弟正捧着他的脸在给他度气!两个男人就这么亲上了。哈哈哈!” 听白挚因为两个男子度口气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南宫述脸再黑三分,幽幽道:“那穿女装的兄弟或许就是个真姑娘呢,以往一直接近书生就是因为看上了他,碍于书院制度森严才不好明说。” 白挚敛了声,说道:“王爷不觉得那样就更好笑了吗?同吃同睡,整日勾肩搭背,那么多年竟不知兄弟是女儿身!你说他是有艳福呢,还是没艳福?哈哈,太傻了!” 南宫述白他一眼,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你觉得本王与云安世子谁更像女子?” 闻言,白挚被自己的笑声呛了一口,心道主子最近不知是犯了什么疯,竟然跟云安世子越走越近了。 他仔细辨别着两人的样貌特征,半晌才道:“远远一看嘛……” 白挚顿了顿,南宫述急不可耐:“如何?” 白挚道:“……当然是金枝玉叶的王爷您更像女子了。且天下女子还没有王爷您这般好看呢!” 南宫述没有因为白挚的夸赞而表现出一丝开心,看着手里亮锃锃的大弓,他对前夜之事又产生了怀疑。 心想难道自己还是清白身,那些威武雄壮的感觉不过是自己的臆想?宗寥那小子对自己鬼鬼祟祟的,只是因为他的样貌比别人好赏?他并没有被人真心喜欢? 南宫述如坠寒潭,开始了纠结,开始了自我怀疑。 不多时,“哒哒哒”有马蹄声入耳,南宫述缓缓撩起绉纱窗帘一角,即见三四个男子打马过来,驻停朱门前。 “王爷,是季王殿下来了。”白挚说。 白挚说话的同时,南宫栩也看到了南宫述的精奢华丽的马车,跳下马,南宫栩即刻走到南宫述车前,行礼:“皇侄见过小皇叔。” 待他说完,南宫述才懒洋洋下车,慢悠悠拢好氅衣,系上带子:“季王职务繁忙,怎么有空到此?若我记得没错,季王与云安府上的一应朝官并无交情。不知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第61章 尔虞我诈修罗场 南宫栩与南宫述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同病相怜的人,都是没体会过亲情温暖的人。 一直以来,两人关系总保持在一种极其微妙的状态中,要说不好,彼此又有点惺惺相惜。 硬说好,两人表面并无过多交集,这份叔侄情若即若离的,可以于某一刻突然加深,也可以在某一刻断了干净。 南宫栩微一莞尔,立时又恢复他一惯的正直严肃,礼貌坦言: “皇叔是知道的,因为母后的关系,我们南宫家与宗家可是连了亲的。因着母后曾教养过侄儿多年,这不,听闻云安世子重伤初愈,我这个当兄长的就备了些补品来看望看望。” “季王的礼送得晚了些?云安世子伤都好了多少日了你才来。”南宫述表情淡淡,非是嘲讽。 南宫栩道:“前些时日连轴转,忙得没时间,今日休沐才抽出空亲自走一趟。皇叔早早在此,也是来看世子的?” 南宫述道:“下月过后就是春猎了,云安世子说他伤后落下病根丢了武艺,圣上担心他在猎场上吃亏,特命我带他加强训练,以免到时技艺不佳,在众人面前闹笑话,扫了云安侯府的颜面。” 南宫栩点了点头,又沉吟不语,他心里一方面不希望宗寥好得太快,怕她处处耀眼,抢夺他人光彩,包括自己的。 一方面又希望她能恢复往日风姿,好再与她同争高下。 哑笑片刻,南宫栩才道:“也是,世子少年英雄,骄傲惯了,这要是一朝落于人后,定然会伤及自尊。那……小皇叔可要多费些心了。” 南宫述道:“尽点绵力罢了,成效高低皆是他一人造化。” “皇叔过谦了。”南宫栩挤出一点几近于无的笑说道。 他很清楚眼前这个比他小了两岁的叔叔有着怎样的能力。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幼弟是个风流浪荡的美男子,关注点都集中在他圈养娈宠和结交风尘人士身上,殊不知看似娇柔无力的奕王实则隐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实力。 奕王出生护国寺,又在寺中生活了十几年,耳濡目染的会点拳脚功夫不足为奇,只是他从未在人前展示过技能,就连平时皇家举行什么宴会,要求他舞刀弄剑,骑马拉弓的,他总是连连推辞,实在无法推却的才会忸怩着上场,结果自然是引来满堂哄笑。 却是在花朝节那夜,因为宗寥坠楼的缘故,有意留心奕王的人第一次见识到了他点尘不惊的卓绝轻功。 南宫述飞身救下宗寥那件事后,南宫栩便对这个阴柔娇美的小皇叔有了更深层次的揣度。 他最先想到的是南宫述为自保,才一直示弱,一直败坏自己名声,不愿显山,不愿露水。 他也能想到,无论为兄还是为父,权力顶峰的那个人都做到了该有的极致的无情,所以活在其耳目之下的每一个人如何伪装自己都是合情合理的。 而让南宫栩想不到的是,当了那么多年“废物”的奕王竟甘愿为一个关系平平,甚至可说关系趋渐恶劣的云安世子而一展绝技。 嚅了嚅唇,南宫栩心里一个疑问缓缓涌至嘴边,正欲开口打问之际,雾隐里“嘎吱嘎吱”有车马过来。 两人缓缓举目,远远就对接上一双惊惑迷惘的幽暗目光,确是南宫桀。 见他体壮腰圆,身跨高头大马走近,凛然威风将身周的雾气瞬间驱散了一半。 随其一道来的,还有两个护卫,一辆精致的红缎装裹的马车。 直到南宫桀跳下马,走到二人跟前,全场的空气都是凝固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 南宫桀不待见南宫栩道的原因明明白白,便是兄长在前,他也是选择视若无睹,更不屑会向他行礼了。 而南宫桀对待南宫述的态度也形如没有,看不起和怨恨到底还是有差别,他看不起弱如娇花,又一身怪癖的南宫述,但还是像上次在沉香楼那样假意抱了一礼,浅浅喊了声“十三皇叔”。 “旭王今日也是来看望云安世子的?”南宫述问。 “也?”南宫桀用疑问的不可置信的眼色瞥向南宫栩,没有礼貌地问:“你是来看望宗寥的?” 南宫栩负手屹立,漆黑眼瞳仰望着云层里一团金色,不喜瞧他一眼,沉声道:“难道你不是来看他的?那你这浩浩荡荡的是做什么来?” 即使无人相看,南宫桀还是不由闪开了目光,嗯哼少时,他挺胸正色:“我当然也是来看世子的!”指着随行的艳丽马车,继续又说,“喏,这不是给他送来美人吗?” “可我怎么记得旭王此辆华缎香车……嗯,是谁来着?”南宫栩故作思考状,默了一会儿才道:“……你那个油皮粉面幕僚的专座。” 南宫桀黑脸:“难为你还记得!拜你底下那些走狗所赐,本王以后哪里还用得上什么幕僚,不过就此像皇叔做个闲散王爷罢了。哼!以后你们要争权还是夺爱,自己去争好了,与我再无相干。 知道世子爱男色,我看我府上这个算有几分姿色,便就送来给世子了。”南宫桀目色一转,把话头搭向南宫述道:“哎呀,一时激动忘了十三皇叔与云安世子现在正是浓情蜜意的当口,这……我还是先带回去,自己养着好了。” 南宫桀说着就要打道回府。 厌恶的情绪刚刚爬上南宫述的眼底,嘴角的抽搐还没来得及展示给南宫桀看,却是在这喘息未定的时间里,脆亮清越的嗓音就从未开启的朱红宅门里越墙而出: “你们今日不用跟着我了,纭舒妃那个美人胚说这两日就会把加害本世子的凶徒送来,以后不会有人再来害我了,你们只管安心睡觉,不用整日提心吊胆的。” 听着那欢快的声音,不用看就知道说话的人一定是发扬步阔的。 南宫述唇角微扬,温柔的桃花眼里漾着一层无奈的融融温情。 南宫栩听着她那没大没小,口无遮拦的胡话,板正严肃的表情都盖不住心底里的鄙夷之色,他都开始怀疑那高宅里说话的还是不是意气风发的云安世子,怀疑她是不是伤后脑子出了问题,竟敢狂言调戏皇上宠妃。 要说眼下表情最丰富的,还得是南宫桀那张黑红变换的脸,握着拳头,他踅步朝那出言不逊的人大步迈去…… 沉重的门轴“嘎吱”转开,一身素雅青衿的少年郎蹿出门来,看见了站在踏跺下的威武雄壮的旭王,开口就是响亮的一句:“呦,这不是旭王殿下吗?宗寥见过旭王。殿下来可是送细作来审的?娘娘果然是雷厉手段,讲信用得很!” “不……不是。”南宫桀忙拦住她。 第62章 害我之徒貌美否? 宗寥似是没有听见,见也作没见南宫桀的阻拦,扬着大袖绕过石墩子一样健硕的人,直接就走了过去。 看见南宫述,特意对他摆出一副乐呵呵的脸,“怎么小皇叔也来了?还有这位是……”宗寥微微垂目,假意停顿了一下,装作不记得南宫栩,此间目的也是有意想避开他的视线,防止他因细看了自己的样貌而想起“了若”来。 想了一会儿,宗寥乍然道:“你是季……季王殿下?嗐,我最近不记人,老忘事,殿下担待着。” 看着身形较于自己矮了几分又神色乱飞的小世子,南宫栩摇了摇头,其中意味不明,“世子不必致歉,本王正是听说了世子身体有恙,特地给世子送点强身益脑的药材来看望你。” 反手朝他摆了摆,宗寥道:“这件事等会再说。” 扫了四下一眼,她把目光锁定在南宫桀带来的红锦马车上,拉上南宫述和南宫栩,边走着边说:“我跟你们说一件惊险的事,花朝节那夜我不是失足掉下楼的,竟是有人对我暗下毒手,这才害我摔下来的!” “谁让你到处得罪人,有人想杀你不是很正常吗?”南宫述悠悠道。 “就你嘴毒,若非当日你舍身救下我,我一定把小皇叔你当作第一嫌疑人。”宗寥说。 垂眸看被她攥紧的手腕,南宫述心里有点苦涩,眼角却微微弯了下去。 看向宗寥右手拉的南宫栩粗实健强的绑着护腕的手臂,见南宫栩不耐烦地用力给挣开了,他似乎是嫌弃与一个男人无端拉拉扯扯。 “幸甚至哉。”南宫述道。 宗寥不在乎南宫栩的嫌弃,也不揣思南宫述话中之意,自顾说着:“这京中有的是人讨厌我、恨我的人,以前也没少遇到,我早就习惯了,只是这次有点奇怪,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闻言,南宫栩瞳光暗沉,不急着搭腔,等她说来。 南宫述冷嗤,不以为意:“杀你这样四处招摇的人,花样百出才能名震天下,有什么好奇怪的。” 宗寥斜乜他道:“毒夫。” “多谢赏识。”南宫述扯唇,阴邪情绪挂在嘴角,深潭一般的眸子里激起浅浅一层活色。 “你们对我这个亲戚也太冷漠了!”宗寥哀叹,“算了,本来……好像……以前也没有多好。可是你们知道吗?这次他们的目标居然不是云安世子我!而是宫里圣宠不衰的纭舒妃娘娘,旭王殿下的生母!” 话及旭王,宗寥不由就扭头去看,但见那气到鼻孔冒烟,原地跺了几脚的南宫桀焦急赶上,她暗中一哂,动作顿时就加快了一些。 “啧啧,旭王殿下对待罪犯未免也太客气了些,宝马香车都给安排上了!”松了手撇下南宫述,宗寥伸手欲去撩开车帘,却见南宫桀阔步疾来,展臂横在车帘与宗寥的手指之间。 “世子留步,”南宫桀意欲阻挠,但当视线里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引来三双疑惑且充斥着审视意味目光时,他蔚蓝幽黑躲闪的眼眸底层立时涌起另一种意图,“我来。你先下来。”他对车里唤道。 片刻过后,马车上有了动静,南宫桀的随行侍卫拨开车帘。 率先从车上探出面容的是一身着红色抹胸直裾襦裙的“姑娘”,他媚眼如丝,见到众人即浅浅一笑,跳下车即刻敛一礼道:“迟梧见过各位贵人。” 自南宫述清早驻车在府门前开始,宗寥就躲藏在了大门后面,她还是有点不好面对自己悄悄糟蹋了的这个人,前夜他说的情话和那些对她当下境况做出的猜想与分析与理解时时萦绕在耳际,挥之不去。 她是害怕的,可他的坦诚又让她有点心疼。 那些话是她在这个世界听到的少有的真心话,当时他的深情没有掺杂其他情绪,发自内心只对一人说。 他越是这样做了,宗寥越是不安,感觉自己像一个负心汉,之后每每看见他就会心虚不已,导致她都不敢出门来相见。 等到南宫栩又至,她才把对南宫述的小情绪扫积一旁,谋算起了另一件更加重要的事。 昨夜提示了南宫栩那么多,他一早的出现就不会是无缘无故,果不其然,在他之后,南宫桀就出现了,还狡言给她送了个美男来。 宗寥心里清楚南宫桀不是来送美男的,但能被他随身带着的人绝也不会是泛泛之辈。 看着眼前纤瘦而俏美的身穿裙裾的男子,宗寥诧异须臾,转瞬两眼就放光,对迟梧闪送两道秋水目光,一步过去就把住了他的手,色迷迷合不拢嘴:“俏丽!俏丽!” 她笑得洁白的牙齿闪动光芒,有意无意地又细细摩挲过男子修长指节,宗寥问他道: “就是你从宫里盗取纭舒妃的宝盒,装了冰刺,然后交给了一个北燕人让他来暗杀我,之后又嫁祸给纭舒妃娘娘的?” “贵人,误会了。”温柔淫邪的抚摸让男子心生异样神色,那神色不是厌恶,也不是害羞,是害怕、恐慌。 他一个劲地想要挣脱宗寥的把握,旁观的人瞧不下去宗寥贼兮兮一副孟浪样,南宫述几下拍开她的手,极是不悦:“有伤风化。” 南宫桀也赶紧拉走迟梧,“他只是本王的一个下属,不是母妃要带来给世子审问的人。” “我搞错啦?”宗寥说,抖开南宫述的拉拽,“怪不得!我说心思歹毒,咒我宗家要绝种的旭王殿下怎么突然发了善,把一个嫌犯都侍候得这样体面呢? 原来不是这个漂亮的佳人啊!那,那个差点教我摔死,又把一个黑衣人丢到我回家路上,还把黑锅甩给纭舒妃娘娘的人在哪儿?” 不给人一级台阶下的话逗笑了南宫栩,身在皇家,养在宫里那么多年,他还从没见过备受宠爱的旭王被人涮过。 南宫桀此刻正被宗寥的话气得怒目圆瞪,心中怨怼她还真是无所畏惧,什么话都敢讲出来给大家听见,他真是见识了。 在场的人愈发怀疑自己对云安世子的了解,这是他们印象里那个少言寡语,独来独往的翩翩少年郎吗? 宗寥才不顾他人如何看待现今的自己,她就是要让南宫桀知道,想在她面前言语抨击,她没的就是底线,完全不虚他。 不慌不忙,她缓缓道:“那人最好懂事点长,若是生得没有迟梧公子水嫩养眼,本世子就把他剁了喂狗!” 一番放浪不羁毫无道理的言论,南宫栩下意识赶紧再离她远些,就怕挨得近了,她身上的浊气会污染到自己正直的灵魂。 南宫述也听不下去,叩了她脑袋一下,“你心还真是大!若真是杀身仇人在前,你还能凭他样貌姿色来决定他的生死?” “常言道:‘富贵险中求’,世子我富贵有的是,独独缺这举世无双的美人,那还不得从生死里面捞一捞?”宗寥煞有介事地胡编一些自己听了都羞耻的浑话。 第63章 细作无兆赴黄泉 南宫桀侧勾起一边眼角,眺了瞬花枝招展的迟梧,迟梧微微回应他一个眨眼。 片时之后,南宫桀豪朗道:“去,把人带下来。云安世子府上可有审讯关押犯人的地方?” 瞧他意兴正燃,宗寥立时也兴致勃勃:“有是有,就是平时吓吓不听话的丫头小厮所设,场子小了点,比不起廷尉衙门十八般酷刑壮观,不若带到旭王殿下府上去审?” 南宫桀道:“不妨事,有本王在,量她也不敢在世子面前耍花招。” “行。那就在我府上审。”说着宗寥转身,让南宫桀把人带上。 两人一拍即合,南宫栩突然插话,板着脸道:“等等,你们二人一唱一和的是想干什么?听云安世子方才所说,四皇弟今日不是来看望世子的,也不是来给世子送美男的,原是来给世子送嫌犯的!既然是加害世子和纭舒妃娘娘的人,为何不提到官府去审?如此滥用私刑,将律法置于何地?” “南宫栩!”一声怒喝,南宫桀走向南宫栩。 今日在云安侯府门前看见南宫栩,他本就心中不快,做点事还要被阻拦,南宫桀终于忍不下了。 “狗拿耗子,要你多管闲事?人家云安世子作为受害者都还没说话,你激动个什么劲?”一场拳脚相向的大戏即将拉开序幕。 相瞪的四目中火焰方将燃起,却听上车捉人的侍卫发出一声惊呼:“殿……殿下,死……死了!” “噗”,侍卫慌张一言,引得候在一旁的人忍俊不禁。 南宫桀横眉睨过掩笑的人,倏地挥开车帘,探头向马车内看去:“你说什么?!来时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死了?” 南宫桀下来后,那个死去的人也被抬了下来。 “你看这……”南宫桀指着被随意丢到地上的一个满口溢血的宫女对宗寥说,面色犯难。 宗寥一脸惊疑,凝视着南宫桀,眼神似在问他“你就是这么办事的”? 南宫桀躲开她质问目光,羞愧面色中掺杂着一丝不易参透的狡黠,转身指着迟梧责备:“不是让你看着她吗?怎么人死了都不知道?” 眼中火气四溅,毫不吝啬将怒气都撒在穿女装的男子身上。 身材高挑一个男子噘动几下嘴唇,眼眶促然红了,两滴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厚厚的脂粉晕开一条沟壑样的纹路。他抬袖洇去泪液,饮泣道: “奴家在车上时她还好好的,哪里知道我前脚刚下了车,她自己就畏罪自杀了?”话间他指尖一条绣菊花丝绢拂来拂去,腰肢袅娜扭动。 南宫桀似也看不入眼,瞪他道:“说话就说话,你扭什么?你是不是看本王失势了,故意在此卖弄风骚,好找下家?” 迟梧蓦然一收做作形态,变得正常:“属下下车时她还活生生的,至于她为何转眼就死了……” 迟梧打量了身边一圈的人,贴着南宫桀耳朵悄悄说了句话,可见南宫桀听后亦是把目光留意到围观的人身上,旋即一耳巴扇在迟梧脸上,呵吼: “胡说什么!今日在场的都是身份尊贵的王爷和世子,你个贱奴,竟然敢说此女是听见了主使在场而畏罪自杀!你倒是说说,在场人中谁会来加害云安世子?又是谁敢来栽赃本王的母妃?” 虽南宫桀呵斥迟梧的态度坚决狠戾,斜瞟的眼神和故作高亢的音调里隐隐还是能品出几分含沙射影的味道来。 宗寥是此件事中第一受害人,对事件中相关之人自是尤为在意的,如今害自己的凶手还未来得及问上一句话就不明不白死了,她急得团团转起来: “这可怎么办呐?娘娘当日不允许我找廷尉来查,说要自己亲拿细作,还说怕我不信任她,抓的人一定要带到我面前让我亲眼看着审,这如今……我还没听见所谓的细作开口呢她就死了!这谁还能证明娘娘清白?如何找出幕后真凶?” 南宫述抄着手杵在一旁,一边眉角微微挑动着,事不关己地只看着宗寥在原地打转,夸张的言语动作引得他弯下嘴角,暗暗偷笑。 身为在朝辅政的皇子,南宫栩于第一时间就上前去看那个死人的情况了。 他宽大的手掌捉住那人秀气的脸左右查看,又捏开她的嘴,继而说道:“应该是咬舌自尽。” “咬舌?”宗寥远远先看了一眼,见那人嘴巴周围都是暗红的鲜血,未见过死人的她欲要上前又不敢,踯躅两步,她顺手就拉上一群人中还算熟悉的南宫述一道过去。 南宫述不情不愿跟着,自然地从袖里掏出一张雪锦方巾递给她,没说话。 “多谢。”宗寥接过,掩住口鼻挪步到南宫栩身后,一点点伸去脖子也想看一看那人死状。 见那肢体还在垂死抽搐的人一身宫女打扮,手脚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两只还未合上的眼睛眼珠子鼓得圆圆的,空洞地翻出大半眼白,渗着死不瞑目的幽诡冷光,被南宫栩捏开的嘴里有血液还在缓慢溢出,样子诡异,瘆人至极。 无意识的,握住南宫述胳膊的力道渐渐大了一点,即是疼的,南宫述也没有要挣开她的意思。 “是自杀吗?”宗寥问南宫栩。 “看样子确实是因为咬断舌头,导致流血过多,但人要想咬——” 南宫栩还想说人想靠咬舌自尽是不太可能的话时,宗寥一扯嗓子,赶紧打断了他: “看来她是想到暗害本世子将会是死路一条,干脆就自行了断,还能免受酷刑摧残……唉!我如此善良一个人,怎么会舍得凌虐她一个姑娘家嘛? 死早了!死早了!旭王殿下办的这叫什么事?你该把她嘴堵好了,防止她自尽才是。 现在如何是好,前些日捡到一个北燕人,在他身上搜出纭舒妃娘娘的私人物件,好容易逮住一个可能是与他里应外合的嫌疑人,确是不明不白又死在旭王的……美姬的香车上,那纭舒妃加害我这个小辈的罪名该将怎样洗清?” 南宫桀懊悔道:“世子说的是,确实是本王疏忽了,我也没想到这么个小宫女会有如此胆识,为了不供出幕后之人而甘愿赴死。” 宗寥摇头,忽而眼珠一转,问道:“旭王殿下最近与纭舒妃娘娘感情可还好?有没有因为何事生了嫌隙?” “你没事问这个做什么?”南宫桀疑惑,“我与母妃心骨相连,哪里来的嫌隙?” “那我就放心了。”宗寥说。 “你放心什么?”南宫桀问。 宗寥轻叹,云淡风轻道:“我还以为旭王与娘娘不和,才故意杀害栽赃娘娘的嫌疑人,想要陷娘娘于水火。” “宗寥!”南宫桀拳头紧握,牙根骨咯咯作响,甚想揍她一顿。 南宫述旁观至此,算是看出来了。 宗寥一直跟旭王过不去,定然是因为花朝节那夜被他言语羞辱加挑衅之后才话里话外招惹他,不想给他一点痛快。 一步挡到宗寥面前,南宫述道:“旭王别动气,云安世子也是为了你母妃着想,不想她卷进暗害云安侯府继承人的风浪中。” 见南宫述为宗寥出头,南宫桀更气了:“十三皇叔此话好没道理,难道洗脱我母妃的嫌疑就是把我当成是嫌疑人?” 第64章 亲兄弟面面是刀 遭受旭王质问,南宫述依然保持着春风和煦般的神情,不恼亦不惧,只淡淡道:“皇叔并非此意。” 南宫桀冷哼一声,并不买账,看着两人似有些惺惺相惜的举动,厌恶感陡然升起,那一张歹毒的嘴里却怎么也说不出能骂两个男人的词,无奈只能在心里暗诽一句“奸夫淫夫”。 相视无言的气氛下,作为旭王幕僚的迟梧突然扭过来,说道:“这嫌犯虽死,但是每一个进宫的宫女身份都有登记在册,只需去内务府调出这个宫人的信息一览,再顺藤摸瓜查下去,便不难知道其背后主使之人。” “有道理。”南宫桀附和他话,“云安世子,你作为当事人,看来是免不了要陪我们去宫里走一趟了。” “我?”宗寥从南宫述身后探出目光,看了眼正慢慢变僵硬的宫女,摇摇头,想到了什么,于是“嗯”了声,问:“由谁去内务府查这件事?” 南宫桀道:“内务府管理宫中诸务,听命于帝后,此事又关系云安侯府的传承,不用说,父皇和母后一定会细细查来,绝不会放过任何可疑之人。世子不用担心会有人从中作梗,一定能还你公道的,你只管在旁边看着就好。” 宗寥叹气:“那日我说什么来着,直接把案子报给廷尉去查多省事,纭舒妃娘娘死活不答应,执意要自己去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绕来绕去现在倒好,把唯一的嫌犯都给绕死了!” 说着宗寥把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南宫栩,但见他此刻眼眸微微低斜,一副沉思模样。 瞥见宗寥看过来,南宫栩有意便多看了她片刻,无意间他的注意力还是停留在了她狭长的眼眸上。 她微扬的眼角恰有几分像昨夜那个一眼丢魂的爱财又孤高的了若,错愕不及刹那,南宫栩就打消了这个荒诞的想法,撤离这个怪异的对视。 他是不可能会把嬉皮笑脸,痞里流气又浪言频出的宗世子和那个貌若天仙,清冷若雪的仙姑相提并论的,不仅不能放一起比较,甚至于去多一点联想都会于无形中玷污了仙姑的气质。 南宫栩先收回视线后,宗寥才兴致缺缺地又看向南宫桀,说道:“既有姑母和圣上坐镇,我就不去掺和了,左右他们是不会亏着我的。当然,也不会亏着纭舒妃娘娘。” “世子此意……是不打算随我们一道进宫了?”南宫桀失望的眼神里闪动一丝得逞的光。 “不去了。圣上要我在春猎前练回往日本事,否则叫我吃不了兜着走,我接下来可忙了,对?十三。”宗寥看向南宫述,眼目温和。 闻“十三”一唤,南宫述险些没稳住气息心梗过去,作为一个晚辈突然在两个亲侄面前唤他字称,行为实在悍勇,全然不给人接受的余地。 南宫述承受不住她精而准的直击灵魂的“爱称”,一时恍惚,神情变得木讷,话也理不顺,只会捣蒜般连连点头说“是”。 等到宗寥反应气氛在慢慢变得怪异时,一圈的眼珠子已经锁死在她和南宫述身上多时了。 “你们这样看我和小皇叔是什么意思?”宗寥觑众人一眼,甚是不屑,“我与小皇叔是乃过命之交,又非一姓同宗,叫个字怎么了?大惊小怪!” 南宫桀鄙夷一嗤,不予置评,吩咐左右道:“把人带回去,让皇后娘娘查出此人背后牵连。本王等不及想要知道,一个小小的宫女为何要暗害云安世子,又为何要把祸端转移到我母妃身上?真是好手段啊!” 说这话时南宫桀冷冷地瞟了好几眼沉默萧肃的南宫栩。 瞧着他那半是得意半是蔑视的桀骜样,一丝不详的预感在南宫栩心头渐渐升起。 他趑趄着要不要跟上去一探,心中却有为难。 一来他已立府多年,宫中又无生母可去看望;二来他与云安侯府或旭王一派向来水火不容,腆脸前去只会引来故意看人笑话的嫌疑。 可直觉又不断提醒他,南宫桀不会没来由地赏给他多一个眼神,昨夜了若提醒他要留意的事或许正是南宫桀经手的这件事,此事极有可能就是影响他运势的转折。 进退不安之际,宗寥忽然开口唤道:“季王殿下不是有礼要送臣子吗?你看我也忙,没时间款待你,要不你就在此把东西先给我?” 南宫栩忡怔,心道现在的云安世子真是越来越没礼数了,既要他的礼还不舍招呼一盏茶! 上一刻才被宗寥呛得吐血的南宫桀闻言不禁失笑出声,南宫栩的笑话对他来说实在是尚佳的乐子。 撇嘴冷嘲霎时,南宫栩对下属打了个手势,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送进侯府大门。 当众被下逐客令,南宫栩气呼呼地转身就要离去,宗寥再次叫住了他:“季王殿下近日可有空?” “何事?”南宫栩不悦,冷冷问道。 宗寥道:“季王百忙之中还能偷个闲来看我这个小小的世子,想来多少还是顾念二分亲情的……” 宗寥喘口气的时间,南宫栩便咄咄追问:“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是这样的,我相信姑母她一定会处理好此事,可我心里仍是有些不安……总担心宫里万一还有歹徒的其他同伙,到时有人狗急跳墙再伤害到姑母……和纭舒妃,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我这贱命事小,宫里的贵人才更重要——” “世子的意思是想让我进宫去守在皇后和纭舒妃娘娘身边?”不愿听她啰嗦,南宫栩干脆直接就问。 宗寥扯起夸张一个笑颜,眼角弯成弦月:“季王真是机敏慧智,一说就透。臣下在此先谢过季王了。” 宗寥诚恳地长揖一礼。 南宫栩心有所动,却还是犹犹豫豫,一些难言的话在嘴边如何也吐不出来,嚅唇良久方道:“世子的忙本王恐怕是心有余力不足,帮不上。” “可不是嘛,”那边准备好就要出发的南宫桀安跨骏马之上,雄风凛凛,讥诮说道,“一个连生母都不知道是谁的人,有什么身份可以随时进宫去?” 被戳痛处,南宫栩脸色立时呈现黑青色,眼底恨意凝成寒冰利刃,刀刀皆往南宫桀身上扎去。 第65章 迷离扑朔错杂弹 见势失衡,宗寥唇角微扬,心知南宫桀此刻不仅是想借机羞辱南宫栩,更是不想让他一同进宫去的。 自腰间取下随身一枚雕刻苍松的方形脂玉递给南宫栩,宗寥道:“此乃姑母所赐信物,若遇人阻拦时或可有用。” 目睹宗寥态度偏向南宫栩,南宫桀心生各种不自在,思索出伤人话语,随即向南宫栩飞来舌枪: “你把皇后的物件给他,他好意思接吗?也不知道谁当年在皇后面前摇尾乞怜,求得人家教养他长大成人…… 后来又是谁异心难捂,做了那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一开府就把养育过自己十几年的母后忘得一干二净,如今更是狼子野心,竟企图要与嫡子一争皇权,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那路边野牛粪能糊在金柱上吗? 若还当自己是个人,就不要到处去惹人心烦,尤其是父皇那里,总想去表现,谁搭理你?我看着都臊的慌。” 微垂的眼眸里寒意涌动,南宫栩紧咬唇角,竖立起的剑眉经过一番思量,逐渐就平静了下来。 南宫桀说的没错,皇后刚进宫的时候,宫里只有她一个女主人,南宫栩在教养女官那里知道了那个美丽年轻又尊贵的女人以后就是他的母亲,他的母后。 从小未见过母亲,又不得父亲重视的南宫栩便把对母亲的那一份漂浮的,无根的情感栽植在母后身上,时时出现在她面前,希望她能看见自己,接纳自己,给他一份渴慕已久的母爱。 不知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是如何,进宫后一直郁郁寡欢的皇后很快就注意到了视线里经常出现一个沉默寡言的小男孩,在得知他的身份后就一直养在身边…… 即便是后来皇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曾冷落他半分,可皇后越是对他好,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好像就越讨厌他。 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厌弃终于在他开府后得到了一丝的缓和,因为不想再去沾染不快的目色,南宫栩无重要事宜便不会再踏足后宫去问皇后一声安。 近几年,因为拥趸者众,被动与太子成为政敌,此后更是没有脸面好再凑到叫了十几年的母后跟前去。 可有些事不是南宫桀一个局外人清楚的,他如此出言不逊,其中阻挠意味更比嘲讽。 恰是这般,南宫栩更加不能遂他心意,拿过宗寥借用玉佩,他翻身上马:“世子可还有其他交代?” 宗寥拱手:“那就……帮我问姑母安。” “可以。”南宫栩扯过辔头。 宗寥想了想又道:“还有……季王若不嫌麻烦,每日差人给我递个消息,让我也知道知道事情进展。” “行。” “还有,”宗寥说半句想一会儿,引得在旁的人不禁都看向她,觉得她脑子多少是有点问题的。 南宫栩得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回相助,冷然态度消减了大半,静待她慢慢想清楚了再说来。 “犹记方才迟美人说那宫女突然自尽是因为……因为什么来着?”宗寥苦思,似是想不起来。 香车上的迟梧闻言立时探出脑袋来,未敢搭话,只是下意识抬头去看南宫桀,等他指示。 此时的南宫桀早已气得怒目圆瞪,任他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南宫栩要一起进宫去的事实,索性就懒得搭理。 目睹迟梧刚才就是因为那样一句话被旭王赏了一耳光,眼下不管谁的人都知道了其中利害,轻易不敢再提及。 南宫栩知当不知,沉默着。 南宫述抄手入袖,事不关己。 就在宗寥欲要拍脑门自说自话时,不远传来一句“那个女装变态说暗害纭舒妃和云安世子的幕后主使就在现场”。 众人闻声回眸,见搭腔的人正耷着一条腿靠坐在宽架马车前看话本子,整体神情仿佛是一直沉醉于话本故事中,直至所有眼光都盯到了他身上也全然不察。 “你家的?”宗寥问南宫述。 南宫述干笑:“治下不严。” “记性比我好!”宗寥嘿嘿道,转身继续说,“我觉得迟美人说的不无道理,今日在场的人确实都有嫌疑。就拿小皇叔和季王来说,你们要害我的嫌疑是最大的。” 南宫述与南宫栩倏然看向她。 南宫述但笑不笑睥着她:“愿闻其详。” 宗寥抱着两只手,傲然道:“整个京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们两个从小就爹不疼娘不爱,最是嫉妒云安世子我得受万千宠爱,骄傲张扬不可攀,看不惯我才处处与我作对。” “就这样?”南宫述问。 “不然呢?”宗寥仰下巴看他,“季王殿下有家有室,性子沉稳,所以我现在严重怀疑你就是暗害我的凶手。” “我可舍命救了你,你不礼谢本王,竟还来胡诌是本王害的你?不可理喻!”宽大的袖袍唰一下从宗寥眼前甩过,南宫述生气地侧过身去。 “恼羞成怒了?”宗寥也侧脸过去,“本世子有理由怀疑你是自导自演,拉这么多人下水不过是为了博得我的信任,为了接近我。 得知我武功尽失,又故意到圣上面前请旨来当我的教习先生,步步为营,你做这么多的目的是什么?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用温柔刀杀死我?还是单纯的想引起我的好感?若只是为了追求我,你这手段也太卑劣了!” 说着宗寥猛然又转过身,捉起南宫述细滑洁白的皓腕,质问道:“说,你一个闲人从哪里找的红头发的北燕人?还把人杀死了丢我回家路上的,又是怎么一步步设计把纭舒妃娘娘拖下水的?你为了本世子,心思也太歹毒了点!” 南宫述索然垂眸,一对羽扇般的长睫扑闪扑闪的,其下一对明亮黑水晶眸子里等待回应。 视线再次向下,被她高高握紧的手腕宛若洗净的雪藕暴露在天光之下,白得像一道耀眼的光线。 而他的视线却不由地要去观察那只比他肤色深了一度的纤瘦些的手腕,他想要从那上面查找到与之亲近过的证据,哪怕只是一点蛛丝蛇痕,然而那手腕光洁,没有他想看见的痕迹。 被他看了许久,宗寥心里暗自得意了起来,她就知道南宫述这种表面温柔如水的人最是爱藏心事,更爱藏心机,只要有一点疑问在心中必然会千方百计求证。 第66章 下了戏台上贼船 为了不被南宫述察觉身上异样,早在出门前她就以巧妙的妆饰技法将那些被束缚过的印记掩盖了去。 昨晚刚见过的南宫栩今日认不出她来,有大半的原因也是要归功于她涂脂抹粉的高超技术。 性子刚直的南宫栩听不下去宗寥对南宫述的胡乱指控。 更看不下去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下扯袖拉手,言语浪荡的伤风败俗行径,别过脸的同时他开口打断二人面对面,眼对眼: “云安世子无凭无据就把矛头指向小皇叔实在不妥,既然你觉得我与皇叔都有加害你的嫌疑,那我们是不是也有理由怀疑是世子你自导自演,如今又故意捉弄我等?” 上一刻还算和谐的场面一度又混乱起来,在宗寥欲把指责的话对准南宫栩的时候,看笑话的南宫桀已经替她先开口了: “你还真是个没眼力见的,看不懂人家云安世子是在故意与皇叔谈笑,是在增进感情么?你激动个什么劲?真是狗拿耗子惯了,什么事都想掺进一脚!” 看似帮腔的一席话最终目的到底还是为了嘲笑两人龙阳之好。 宗寥和南宫述早习惯了这样的眼光和言论,过耳却不闻。 被呛的南宫栩乜视了南宫桀半晌,收回目光即对宗寥说道:“世子既然怀疑本王,那我……” 话到一半,南宫栩忽然顿了顿,像是犹豫,像是等待。 无时无刻不揪着他的南宫桀忍不住脱口:“那你就好好待在府上,等待传召问话。” 淡淡的邪佞奸笑瞬时之间挂在了南宫栩嘴角,不给南宫桀一丝眼风,接着自己的话继续: “世子怀疑本王还能把如此重任交予我,可见世子是分得清大是大非的明慧男儿,既受你相托,本王必不负你所托,定会协助父皇母后查清事情原委,还你一个真相,也还我和皇叔一个清白。” “颜厚如城墙!”阻拦无果,南宫桀鄙弃一说,继而拽扯马缰,叱马离去,嗤鼻低喃:“看你有几分清白!” 别过宗寥和南宫述,南宫栩打马上前,紧跟在南宫桀身后。 晨雾渐散,晃眼曦阳自云层铺洒下来,如金线银丝织就的纱缎光芒隔绝了次第走出坊巷的一队人马。 至人影消失于视线,宗寥才缓缓吐出淡之又淡一句话:“好一对阋墙的亲兄弟!” 南宫述道:“你还真是个搭戏的好手,怎么,想开戏班子?” 微微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宗寥半边安静的眉眼上,细细瞧着斜射下来的光线将她卷翘的羽睫拉成湖面泛曳的水草,挺立的鼻线阴影也似倒映的山峰。 难得一见的,脱缰了半天的野马现下沉静得像一池无风照拂的春水,还是入夜微凉的那种。 安静下来的样子或许才是她真实的样子? 南宫述想着,浅浅浮现一笑。 “你不上场,这戏都没法看。”宗寥回眸应话时,那抹浅笑还画在他俊逸的面容上。 “世子忘了,本王自诩活菩萨,只需纵观凡尘,不必入世去搅这趟浑水。”南宫述雪靥轻漾。 宗寥勾动笑意,“当你觉得自己还只是一个看客的时候,早已成了局中人而不自知。” “若云安世子有需要,这局中人也并非做不得。”南宫述说,邪魅狂狷的神色自他一双含情眸子里溢出,浪过不惊,一副纯净相貌顿时覆上黑纱,让人瞧不透,样子看起来多了几分朦胧,几分神秘…… “戏搭得如此辛苦,关键时刻不去目睹一番,岂不亏?” 宗寥笑:“要唱这出戏的人又不是我,何必去凑热闹。我真是想不到,世上有人能歹毒到这般程度,为了一己私欲,连亲身骨肉都要算进去。我们今日练什么?” 南宫述道:“去收拾两身衣裳,带你去个地方。” 宗寥闻言,愕然看他,心里有些惶恐:“去哪?还需带换洗衣裳?” “怎么?怕我?” “笑话!我堂堂国舅爷家的世子,能怕你个娇滴滴的小王爷?”好胜心压过不明的惶恐,宗寥歪头看他,虽是仰视,眼神里的凌厉却充满了睥睨和不屑,势在摁灭他清风面容下裹挟的傲气。 “等着。”宗寥转身迈进府门,不多时,她提着个衣箱又出来。 把沉甸甸的箱子“噔”地往南宫述华丽的马车上一扔,说:“我看你能玩什么花样?” 袍摆一掷,宗寥二世祖般就坐到南宫述对面,“看见没有,爷我连个护卫都不屑带的。说,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 从钻进南宫述的车,宗寥就见他座旁摆放有一盆春兰,那叶片被擦拭得油光滑亮,墨绿中泛着润泽的光。 而他现在又是拿着张方巾在擦拭一张玄铁大弓,见她进来也没抬过眼。 见南宫述不怎么搭理人,就知道他又开始收起了人前温柔的伪装,恢复他不可一世的傲娇毒夫形态了。 宗寥也不跟他客气,四下打量一眼,盯上他座边小几上一镂雕玲珑茶壶,透过剔透的雕纹,隐约可见里面还有半壶茶水。 抿了抿唇,宗寥感觉有些渴,早时说了太多话,现在嗓子说不出的干涩。 小视了一会儿,见只有一个玉白的瓷杯孤零零地反扣在那茶壶边。 宗寥瞟了瞟专心忙活的人一眼,又看向他旁边的茶,挪身过去,她装作如在自己家的自然,伸手就去揭杯倒茶…… 手还没摸上杯盏,那玉白色的小瓷杯就到了南宫述修长白皙的玉指中,“有劳。” 闲神自若地把杯子举平,等着那双伸去的手倒来茶水。 宗寥白眼一翻,早该想到此人是不会让她好过的。 才出了霁明坊,她就有点后悔做的这个草率的决定,暗骂自己怎么能鬼使神差被他言语刺激,轻易上他贼船? 睨着那只不染末尘的手,宗寥阴邪一笑,乖巧地用两只手缓缓提起茶壶,动作恭敬又温柔,像极了侍候惯人的奴仆。 余光瞧见怒不敢言的卑微模样,南宫述把笑意偷藏在眼底,他正想撇开目光,以骄傲姿态等待服侍时,忽见宗寥将要倒出茶水的提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转移到了另一只手上,又以鼠蹿般的动作瞬移到长座一头,曲一条腿搭在座上,斜身半坐,秀项一仰,与茶壶嘴来了个亲密接触。 咕噜咕噜。 “宗寥!”南宫述急眼,“谁教你这样喝茶的?” “我在家就是这样喝茶的,有什么不对吗?” “你把茶水给玷污了,本王喝什么?” 第67章 但愿王爷遭调戏 宗寥不以为然:“我还玷污了你呢,你现在是不是要自戕明志?” “咳——” 几乎同时,驾车的白挚和南宫述都被这不堪入耳的惊天之词呛出老血。 “你胡说什么?”南宫述气鼓鼓,涨红一张雪白削颊。 “这就害羞了?世子亲了你的事那么多百姓亲眼目睹,这都过去多久了,你还想不开呢?多大点事啊!二十多年老光杆,装纯情糊弄谁?” 宗寥避重就轻说着,拎着茶壶边喝着便闲靠了过去,由远及近,像冷静的猎豹注视着手到擒来的猎物一般,不给他一丝逃脱的机会。 “你说这事啊?我还以为……”南宫述的思绪有了少时的停滞,迷惘中夹杂不明的失望。 “你还想以为什么?”宗寥鬼精地反套他话。 南宫述一心想证实自己有没有失身,可他一个男子又该如何验证自己清白,迷夺了他的宗寥绝不能让这种可能发生。 南宫述哑然,宗寥玩味地赏着他含羞带怯的模样,隔门对白挚道:“外面俊俏的小公子,赶紧把剑给你家王爷一用,再等下去志未明,他怕是会先把自己羞死了。” 神仙打架,白挚可不敢接嘴,只当是没有听见,自顾自驾稳马车,把自家主子的生死撂在一边。 白挚敢这么做,全凭自身敏锐的观察力,从南宫述不再厌憎云安世子,而是故意捉弄她那时起,他就知道此二人乱七八糟的事不是他可以多嘴的。 南宫述的武艺难逢敌手,安全方面他完全敢放一百二十个心。 至于其他方面会不会吃亏嘛……他竟然有点期待自家主子被欺负一下。 一摊死水看的时间长了,突然丢个石子进去激出点水花也觉生命力四溅,风景甚佳。 等不到小侍卫回话,对斥的呼吸转眼咫尺。 市井流痞样,宗寥眼里火光曳动,调戏良家妇女般色迷迷地就将凑到那无俦俊颜上…… 南宫述抿咬唇角,被迫迎上对面一张俊俏的带着些许稚气的小脸。 她目光灼灼,他心神失控,空气里充斥着不良、罪恶、腐败、堕落、不洁……的诡异气息。 最终理智镇压一切,从道德边界把南宫述瞬间拉回。 屏息凝气,倏尔一施力,电光瞬息,一道狠绝沉重的力量便落到了宗寥左肩上。 吃痛闷哼一声,宗寥才于一道残影消失后看见是南宫述抬起长腿抵在了自己肩上。 而此刻的她已被武力碾压,无助地仰靠在楠木长座上,坚硬的棱角硌得后背生疼。 “南宫十三!你不要太过分了啊!”宗寥扬起手臂,在要反击的当口转而讪讪淫笑,轻轻抚摸上架在肩颈上的长腿:“皇叔这腿有四尺多?啧啧,又长又直的,真真羡煞人也!” 肉麻无耻一番话像是从狗嘴里吐出的一样引人犯恶,南宫述迅疾缩回脚,悻然道:“话多死得早。” 笑意才敛片刻,她又嬉皮笑脸:“前日你还说有你在,我死不了,那意思就是说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只要你活着,我就一定能活着,除非你死在我前头。王爷金口玉言,不会赖账?” “沾上你,本王指定也活不长久,能赖你什么?”说罢,南宫述也不摆弄大弓了,从书格里挑了本书,斜卧于锦榻上安静地看起了书。 听着马车外的环境从喧闹转为安静,宗寥拂帘外看,见是出了城。 回头瞥过南宫述,见他卧佛一样安静如雕,微澜含笑的眼眸时不时轻轻眨动一下,他曲一只手支颞,一手握着书卷,东照晨光穿过他那边绣如意海棠纹的窗纱,在他脸上、手上、书页上投下浮动的花纹暗影。 干坐无聊,宗寥忍不住想说点什么,“唉……” 南宫述侧眸了了瞟来一眼,吝啬金言。 “你这人好生无聊,不说去哪儿就算了,怎么陪你同乘还装孤高!闲话一会儿不好吗?难怪孤寡至今,就你这种无趣的性子,真该孤独终老!你好歹有点好奇心!” “好奇什么?”南宫述淡声,目光认真品鉴书上每一个文字。 宗寥提醒,想让他参与到自己的话题中来:“比如你家的事。你的皇兄、皇嫂、侄儿……你好像一点都不关心,眼看是要出大事的,你还真当一个看客啊?” “一切不都在你阴谋中吗?我若要管,第一个就先拿你去审。”南宫述淡淡道。 宗寥嘟嘴:“我可是这件事中最无辜的受害者哎!还好你不在朝理政,不然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奸臣!” 南宫述仍是清淡如水:“你是受害者,却不是个心思单纯的受害者。” “这么了解我?那你说说我哪里不单纯了?” “小王目若虚设,连云安世子这么大个活人都看不清晰,何况你那些七拐八绕的小心思。” “尽爱把话说死。”宗寥摆摆手,感觉要与他好好说句话不是件容易事。 想起那夜他怜惜又温柔的真诚告白,想起他坦言自己亦是伪装求存,就知此人并非真正无所事事的闲人。 大约是把心思关太久,跟谁相处都自觉地保持着一定距离,从他于特殊情况下选择把真心话交付时起,宗寥渐渐就有了想探索他内心的渴望,想知道自己的“男人”私下是种什么人? 温柔可亲是他在大部分人前的伪装,刁钻歹毒是在她面前的伪装,层层皮囊下真实的他又会是什么德行? 都是被命运鞭笞的对象,他敢把最隐秘的心里话相托,她就敢拿于己无害的秘密去换取与他深一步的往来。 嗤嗤假笑,宗寥与他闲话:“花朝节那夜,我家马车在回府途中碾了个将死的黑衣人,之后在他身上发现个精美的黄金匣子。 那匣子虽小,上面却镶了足足三颗眼珠子般大的宝石,我当时先检查一遍,想着万一失主找来也好核证——” “你确定是为了核证?”南宫述横插一句,幽幽问道。 宗寥尬然卖笑:“你这重点抓得忒稀奇!我好奇行了。你猜我打开盒子后发现了什么?” 南宫述又只浅浅侧眸,姿势一点没变,惟愿施舍的一点表情就是“你爱说不说”。 宗寥暗啐他怎么这么能装?明明想知道也不愿动下嘴皮子! 第68章 怡情小赌心不纯 “那金匣子里装的竟然是害我摔下楼的暗器——琉璃冰刺,然后我又发现那个快死的人他是个北燕人。” “既然牵扯到北燕人,我第一反应就怀疑到了旭王一家身上,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我出事时长宁公主也在,若是旭王出手,他一定会顾忌到公主安危。 一时没了头绪我就只能从那个宝石盒子和琉璃冰刺入手,为这事我还特意练了几天飞针呢,手指都给磨起了泡。”言语间她把破皮的手指递过去,南宫述似看非看地瞟了眼,没有说话。 宗寥又道:“后来我就拿我的手去跟那个快死的北燕人比较,发现他根本不会使暗器,你说奇怪不奇怪?没办法只能拿着宝石盒子进宫去探探同是北燕人的纭舒妃的态度……” 宗寥断断续续说着她与皇后合谋的计划,半壶清茶不知不觉就见了底。 后说到与皇后事先商量,又把纭舒妃和长宁公主聚到韶宁宫时,南宫述乍然开金口问:“你只想试探纭舒妃,皇后却想试探你和我。” 宗寥道:“你怎知不是我要捉弄你?” 南宫述微哂:“你会嫌自己身上麻烦不够多?” 宗寥斜乜他道:“该发表的意见不发表,无关紧要的事偏插一嘴!” 南宫述意味不明地扯起一抹笑后,不再说话。 宗寥则继续说起了与纭舒妃定下的约定,只是还未等到她兑现约定送来所谓的细作,宗寥就从张世荃口中意外得知了对她下黑手,试她身手的人竟然会是南宫桀身边的人。 究本溯源下,宗寥才推断出旭王与纭舒妃疯狂一举恐是想嫁祸给季王,以此加深、恶化朝堂上唯二的两股党争关系,唯一目的只为报复南宫栩一派的人谏夺了旭王在朝中的职权。 好在南宫栩被蒙在鼓里的时候,宗寥以“了若”的身份先一日接触到了南宫栩,又在得知旭王和纭舒妃要打什么主意前把部分信息透露给了南宫栩。 宗寥再说到关于南宫栩的时候,并没有暴露一丝自己假扮算命仙姑的事,也装作不知南宫栩今日出现在云安侯府门口所怀心思。 对于孟浪抚摸南宫桀的幕僚迟梧,从他指尖旧茧确认了此一事确为南宫桀和纭舒妃预先盘算好的阴谋总总,又有意无意提醒、帮助南宫栩,隔山打牛攻击南宫桀等诸多恣狂行径,宗寥说的坦然,半点不带避讳,也不怕笑话。 南宫述早看出来她的浪荡不羁多有表演成分,故此也懒得评价。 宗寥感慨纭舒妃母子手段毒辣,为了报复怨敌能狠心到置亲生女儿生死于不顾。 南宫述淡淡说了句:“亲生的也要看是跟谁生的。” 宗寥听着里面似有隐情,忙追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皇家秘辛?难道纭舒妃不爱圣上?” 南宫述道:“我们现在的关系还没深到可以把皇家的秘事透露给你。” 宗寥道:“嘁,小气。我刚还把这么大个秘密分享与你,从头到尾没把你当外人,到头换不得你一片真心相待!错付!错付!” 连连摇头的憨傻样子引得南宫述暗笑不止,更突兀的是她眼下换的一身紫襟交领玄袍,又是皮质护腕,又是皮质腰封,就连绑发的缎带都是如墨的黑色…… 冷然分明一袭干练长袍意外教她穿出股娇憨味来。 他从来不知人人羡慕又嫉妒的云安世子私下里会这样变幻无常,性子还颇为灵动古怪,说是妙人也无不妥。 “你自己话多,管不住嘴,吵得耳朵疼,不治你罪已然是本王胸怀有度了。”南宫述煞有介事说。 宗寥失笑:“你还真有度,胸怀里装了不少坏水?” “被世子看出来了?过奖。” 真是要被这种人气笑了,宗寥无法接茬,转移话题说道:“你看我们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来打个赌?” 南宫述倚得累了,从卧榻上坐起,斜翘起二郎腿,“赌什么?”他说话时还是看书,一手撑在榻沿上。 宗寥道:“就赌旭王和季王谁会在暗害世子我的阴谋中得占优势。” 南宫述问:“赌注为何?” “赌注啊……”事关财物,宗寥不由就认真起来,云安侯府有的是钱,她的注意力自然就不会停留在这些俗物上,盯着南宫述看了好半晌,遂道:“就赌我们身上最值钱的。” 南宫述双眸一震,坐正,迅速合紧衣襟,鄙夷地看着她,“你休想打本王半分主意。” 见他如遇色鬼的纯良模样,宗寥嫌弃别开目光,“捂什么?你能值几个钱?我要的是金玉珠宝,还是你觉得珍之而重的那一样。至于你,世子无力消受。” 南宫述阴翳一笑,“赌赢了再说。你先选。” 宗寥须臾不耽,出口即道:“我选旭王更胜三分。” 南宫述道:“理由。” 宗寥道:“瞧旭王早晨对待季王那傲慢无礼的态度,就知他在众皇子中地位一斑。” 南宫述赞许地瞧了她一眼:“谋害云安侯独子这么大事,你竟赌算计自己的敌人会赢,那你将计就计,费心谋划的这些又算什么?就这么看轻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地位?” 这些猜想宗寥深思过许多回,其中可能经过无数次的推翻重筑,能想到的结果她大致是能接受的。 话及此,她随便就说了一些想法:“我虽是受害者,看似这件事我才是重头戏,但仔细一想来,我不过是幕后之人阴谋里的一个媒介,闹心的事何不如早些甩出去,让他们自己去折腾。 再说了,我不是没死嘛,没死肯定就算不得大事。不然圣上也不会勒令我要抓紧练习,好在春猎时勇拔头筹。 我的事同皇子们的事比起来……轻若鸿羽。所以,尽管季王能从阴谋里脱身,圣上也不会重罚纭舒妃和旭王的。 再者还有盛宠不衰的纭舒妃在圣上耳边歪曲事实真相,我们看到的是事件的真相,圣上看到的也许只有利弊。为了报复一个季王,《三十六计》都要被那美妃玩明白了!季王肯定讨不了便宜的,即便我选了旭王,但我还是希望季王赢。” “说来听听。”南宫述对她的言论感到诧异。 宗寥道:“南宫桀太讨厌了!我特想揍他。” 闻言,南宫述笑出一排编贝皓齿,“又为何?”他少能听见这般坦荡又狂傲的话,对眼前这个乖张的少年又多了几分兴趣。 第69章 柴火相撞情难抑 宗寥觉得他是明知故问,随即语气不耐:“你没见他处处与我作对吗?” 南宫述未恼,不咸不淡揶揄她:“季王也没多待见你。” 宗寥翻了个白眼,真是佩服他呛人的本事:“季王嘛……看起来不像阴险小人,面相端方,行为刚正,不掺个人恩怨的话,他人还是不差的。” 与她说了如此多,南宫述兴味渐渐被调动起来,朝宗寥假模假样一莞尔,说道:“世子还会看相呢?能否给本王也看看?” “你?”宗寥唇角微勾,上下打量他,期待的桃花眸里敛着玩味,如瀑倾泻的三千青丝根根显尽绝世风华…… 目光不敢多留,宗寥闪开视线,词若滔滔江水涌上心头,“王爷这般面相……嗯……” “怎样?好是不好?”南宫述眨动眼帘,雪颜晏晏。 宗寥不紧不慢,吊足他胃口才道:“当然是好,……好一副红颜薄命,红颜祸水,祸从天降,祸国殃民,遗患无穷,遗臭万年……的好命!” “哈哈哈……”南宫述冁然长笑,眸中笑泪汪洋,大幅的情绪波动牵扯白皙面容,弯垂下的眼角转瞬红了。 美人不气反乐,宗寥不禁也隐隐跟着笑了起来,她原是想用伤人词句予他心郁,不虞得见他开怀模样。 阴柔的表象,蔫坏的性子于此一刻消散在他清朗笑声里。 “世子掬诚,本王该拿什么报答你?”敛了笑,一双湖光明眸落在宗寥似媚也惑狭长柳叶眼上。 不笑而善的花月粉唇左右撇动,宗寥晃了南宫述一眼,“王爷若能不早早气死我,让我能在世上快活几天,我就谢天谢地了!” 南宫述浅浅低眉,气息平和地看对面的人,微微淡笑而不言。 宗寥也看他,眼珠子左右转动,没有太多情绪。 不甘示弱的两对视线渐渐接受了彼此的纠缠。 却到这眼神如电火交织到谁先撤闪即认输的激烈时刻,平稳前行的车身忽然调转方向…… 猝不及防地宗寥只觉额骨一痛,整个就撞进了南宫述怀里,蓦然一息,美人被扑倒在憩榻之上。 好巧不巧…… 还好还好,没有亲上他的狗血画面。 只是……她的脸唇此刻埋进了他微凉旖旎秀项间,幽雅舒心的月麟香味自他发肤间一阵一阵涌入鼻腔,竟是越闻越着迷。 不过片刻,宗寥近贴的皮肤烫脸异常,层层衣衫也无法阻隔覆压之下的心口传来的剧烈心脉搏动。 非礼姿势,让两人的呼吸不由都粗重了几分。 宗寥僵了身子,不能起身,因为头发似被什么挂住了,亦是不敢起身,害怕一起来会看见他红成熟虾状的样子。 然而早已熟透了的四仰着的人形大虾此刻哪里又敢多一丝动作。 须臾变故,让他只能窒住呼息,胸口的起伏也都在极力地控制着,可那扑压在身上的重量怎么也压不下他越擂越亢奋的心跳。 甚至于颈窝里喘动的每一丝气流都带着撩拨欲望的嫌疑,煽燃愈渐放肆的欲趣。 只需轻巧一个翻身,他便能将人囚困身下,细细品味她…… 被她侵索初吻后,南宫述自认对身上此人是有莫名好感的,那种感觉里包含了暧昧、禁忌……此前他羞耻地幻想过某些情节,但此刻,那些反常的幻想都消散不见。 真要遇上像当前亲密无间的状况,即便身体已经对此场景做出了回应,他也要固守伦理道德的最后一丝防线,绝不能翻越此间关隘,行了那悖逆之事。 为了把化解尴尬的主动权交给身上之人,他闭目凝神,在心中诵念起《宁心咒》。 时过半晌,南宫述的反应愈更混乱了,贴在他颈间的死小子也不知在干嘛,摩挲似地蹭得他浑身犹火炙。 “本王纵有无双美貌,世子也不必垂涎至此,形容饕餮。”南宫述低语呢喃,话音不甚明显,如风拂林叶发出的沙沙声,刚好能送进宗寥耳朵里,又不让车外的白挚听见。 “对对对,我是饕餮。”宗寥哭笑难辨,心道这人随时随地都要涮涮她。 放开支撑着还保持了一点距离的双手,她干脆就趴在了南宫述胸膛上。 突然的重力使南宫述轻哼一声。 疑当她要做些什么时,一只手摸摸索索自南宫述脸颊一寻而上,摸过丝缎青丝。 “姓宗的,你少玩火啊!本王无德无行,不受礼教桎梏,你最好安分点。”他喷吐慌乱的气息,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宗寥语凝。 终于在他话音散尽前摸到了他脑后长簪,徐徐旋出,自滚到一旁折腾,半天才解下缠挂的头发。 “挽个发而已,你别这么复杂的簪做什么?勾得我头皮疼。”有些累的宗寥把取下的长簪举在视线上方,看着那雕刻繁复的玉簪就是一阵感叹。 “南宫十三,你这品味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瞧这,不仅是簪头雕了幅祥霭环峰的玲珑画,就连簪挺都是弯弯曲曲的,还镂雕,也不怕折了!” “那叫转丝技法。”南宫述平复好心神,就方才的姿势侧过身,看着平躺在侧的人,“不遇上你这么莽撞的人,大概率不会出现你说的情况。” 宗寥扭头,见旁边的人墨发散乱,随意铺在肩上、榻上…… 从马车调了方向开始,路况逐渐变得颠簸,把发簪还给南宫述,宗寥翻身爬起来,拨开纱帘,蕴芽的苍木婆娑后移,除了车轮碾过泥石的咯吱声,偶能听见些叽叽喳喳的鸟鸣。 “殿下这是要带我去哪儿?不会是要绑架我,勒索云安侯府?看这是个人都不会踏足的荒野林地,还真是杀人抛尸的好地方!”宗寥闲闲说道。 南宫述窥察过她安静沉稳的一面后,再听见此类无话找话的玩笑便乏于回应了。 无人理睬,加之气温升腾温暖,车身又摇摇晃晃,颠得宗寥有些眩晕,趴在窗边吹着凉风,看倦了风景她便渐渐睡了过去。 辞别周公归来,宗寥第一反应是身边环绕的空茫的宁静。 揉揉疲乏眼睛,她缓缓起身,沁香的墨绿色大氅紧跟着滑至腰腹间。 环视一周,南宫述已不在车上。犹记得自己是趴在窗沿上的,眼下规规矩矩从憩榻上醒来,还盖着带有他香味的衣裳……宗寥扬起唇角,摇了摇头,干涩苦笑。 揉了会儿眉心,拭去眼角一粒因感慨而生的水花,嗅了嗅手中衣服的味道,无奈又放下,转身跳下车。 第70章 彼时诺许今日报 时光悄逝红日尽,远岫浮岚彩霞生。 晚风携去余温,前方坡岗之上,长簪挽发的男子长身玉立,衣袂轻飏,静观远处绵延峰峦。其身边一黑衣少年坐在高坡上,手持六孔陶埙缓缓吹奏。 散落的乐音环绕,飘浮,跃上云梢。 幽远绵长。 一幅唯美的夕阳剪影画立时渗出三分凄婉悲凉。 宗寥后背一凉,转身取了件大袖披风拢上。顺手又捞过憩榻上那件墨绿大氅抱着,走入悲婉画境。 抖开的衣裳欲将披拢那颀长身姿上,宗寥却立马收了回,把厚实一件氅衣怼至那人面前:“西北风好喝吗?当心染了风寒累及到我这个宗侯爷家的宝贝儿。” 南宫述垂目,先看了眼晚霞映红的一张俊俏侧脸,无声浅笑。 她故作冰冷,目不予人的傲慢姿态极是招人,拿过衣裳披上,南宫述道:“好一个……宝贝儿。” 宗寥深吸一口纯净山风,舒爽感直冲灵魂,一涤繁城里沾染的浊气,顿觉心旷神怡。 她微微笑了,开口时,话语里又是扎人芒刺:“你别跟小爷说,耗了一日光景,就是为了来此荒山野地看太阳落山。” 殊不知,她伪装出来的每一面孔都被高一尺的微凉眸子瞧入眼里,传印于心。 这样有趣一个人,便是不做那相亲床伴,深交为友也趣事一桩!南宫述心说。 静瞧了她好一会,他才淡淡说道:“看身后。” 宗寥闻言回眸,霞光洒落一条入林曲径中,两侧苍松幽林,葳蕤丛丛,阴森森的。 “看起来不是什么好去处。”宗寥嫌弃说,一个姑娘野到这种地方来,不由让人心里打了小鼓。 忽一回想,似乎又不对,她现在可是个男子,且她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回流氓,难道还能怕一个被自己糟蹋了的人? 很快宗寥就放下了戒心。 深暗密林,凄婉埙声配佐,让人汗毛倒竖,回头宗寥对白挚道:“英俊的小公子,咱能不吹这瘆人的曲子吗?云安世子心脏不好,胆子还小。” 话音方落,白挚收声,背上环首长刀倏出,星陨光速闪离原地,跃下陡坡,隐入山坳灌木丛。 身法之诡谲,怔得宗寥愣神良久。 “我刚才……得罪他了吗?”宗寥问。 南宫述淡淡道:“古来有埙声引兽而猎之。今年第一口新,你陪我尝。走了。” 掏出蚕丝手套戴上,南宫述驱动车驾。 腾身轻跃,宗寥坐到一身贵气的“车夫”身旁,晃悠着垂下来的两条腿:“不等你家侍卫了?” 南宫述沉吟不语。 “冷血。”宗寥喃喃。 南宫述但笑不语。 郢山别业,背倚险峰,曲径蜿通。 经南宫述介绍说,此处曾是一名隐士的居所,因为地势偏僻,罕有人至,隐士去后这座宅子的地契就一直压在宅庄牙人手里。 风雨数载,无人问津。 一次机缘巧合下,南宫述发现了此地,但由于他曾在皇帝面前承诺不恋地位财产,不好明面上购置私产,便只好将此地挂在好友司臾名下,以作休闲之用。 左右他是真闲人,在城内除了去太学藏书楼修复些残籍,部分时间都会来此小住。 管他是要住荒郊野岭,还是要与豺狼虎豹为伴,皇帝也懒得理会。 任皇帝盯与不盯,南宫述都是安分的,就说在用人方面,偌大王府听命的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少年。 此城外别业中就更无可疑之处了,打扫、服侍、守宅的只有个老翁,一个喂马的糙汉,皆是些老弱病残。 宅子经由南宫述之手设计重修过,每走一步景致就焕一焕。初掌起的院庭石灯代替渐收的天光,疏叠有致地将院中奇石怪植影照成别样风光。 在南宫述的亲自带领下,宗寥随他来到正院正寝。 自提着带来的衣箱,宗寥站在他宽敞的卧房门外,看他把从车上抱下来的一盆兰花放到花几上,将外间的兽首香炉揭开,点起一炉香。 转而撩挂起层层青玉色帘幔,再点燃里间的香,当他回过身来注意到门边上杵立的人时,悠悠丢来一句:“发什么呆呢?” 宗寥疑惑蹙眉,说道:“你不带我去,我怎么知道客房是哪间?” 南宫述道:“此处无客房,接下来的日子,本王勉为其难,可分一半床榻给你。” “你说什么?!”宗寥瞳孔骤聚,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我跟你睡一起?” “有什么问题吗?”南宫述亦是疑惑地回看她。 宗寥语气慌张:“不是,王爷你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怎么能和我这种又糙又臭的人睡一起呢?你还是让人腾个房间出来,我不用住得太好的。” “此处除了本王的房间,无多余床铺。”南宫述如是说,面容上竟没有半分戏弄人的意思。 徐徐走向宗寥,又道:“你要是害怕本王,或可去与外面几个老人家挤上一挤,对了,偏院里喂马的跛脚壮汉那里或许会宽敞些,去那里也行。再不行,就像白挚挂在檐上。” “南宫述,你玩我呢?”宗寥仰头瞪着他,“说,你把我带到这鸟不拉屎之地怀的什么目的?我那日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不会给你侍寝的?” 戳了戳她额角头发,南宫述哭笑不得:“侍什么寝?我看你也算是金尊玉贵养大的,怕你吃不起苦,好意让你与我共享同一待遇,想什么呢?你整日色迷迷盯看本王,我不防你就不错了,你倒反过来提防我。呵!好啊你。” “原本我是听了你劝,用多相处的方式减轻对你的……那什么……求知欲,以缓解你我之间一挨近就产生的不良反应,根本没想对你怎样,连你在沉香楼求我时应下的承诺我都没想拿来捉弄你。不过你既然提到了此事,本王现在改变主意了。” 听他解释原委,宗寥有些懊恼自己太沉不住气了,怎么能不弄清楚真相就先驳斥他的要求? 但听他最后一句,预感一个大坑正等着她跳,宗寥弱弱问:“你……你想干什么?”声音微颤。 南宫述俯下身,呼吸贴到她耳边,戏谑道:“本王的第一个条件:从今日起,你,云安世子,就是本王的贴身护卫加男侍,只要本王有需要,你就必须做到形影不离,无微不至。本王重信守诺,不让你侍寝。” 宗寥一惊,掰着手指头一样样数,怒吼道:“南宫十三,你要不要脸的?你提的这是一个要求吗?你这分明是无数个要求!” 第71章 一言不慎成侍卫 南宫述狞笑两声,浅而淡之又道:“好。那我就让你只任一职。” “这还差不多。”宗寥噘嘴点头,表示还能接受,“说,想让我做什么?” 南宫述双臂交叉抱着,慢悠悠绕宗寥打量了两圈,伸手捏捏她胳膊肩背,检查她的身体条件。 宗寥迅急抖开,“别摸爷。” 南宫述冷呵呵挑动一侧唇角,觉得她的不耐烦都透着淘气骄横:“看得出来,花朝节那日确实没有半分功力,但在校场那天你能单手捉下我……短短不到十日,世子的功力就恢复如此之快,是深藏不露呢,还是天赋异禀英才难弃?” 还是让他发现了功夫恢复的事实,苦笑片刻,宗寥故作委屈:“大概是老天也见不得世子命苦,大难不死后便把这连命都保不住的三脚猫功夫给还了回来。” “那真是可喜可贺。看来世子是有神明护体啊!以后本王更要多多接近世子,也好沾沾福气。”南宫述饶有兴味地瞩视她坦荡双眸,“这样,以后你就和白挚一样,在本王身边做个贴身护卫。” 宗寥不愿,好好一个世子爷不稀当?去做什么低三下四,十二时辰不休息的侍卫? 遂婉拒道:“我这三脚猫身手哪里比得过你家那个倏来倏去的小公子,使不得,使不得。万一哪天没保护好金贵的皇叔,我被圣上降罪杀头是小,主要是不能拿王爷性命开玩笑。” 南宫述道:“我说过,有我在,你死不了。至于我的安危,无需你操心。” “那也不行。我熬不了夜,吃不了苦,也不懂侍候人。” “宗寥——”南宫述把声音拉长,以示不满,“你想赖账?行,回去我就跟长宁公主说你我之间并无不良关——” “不就是个贴身侍卫嘛,我当!我当还不行吗?”比起被长宁公主痴心纠缠,南宫述身边还是自在得多。 “更衣。”南宫述玉臂舒展,背身过去。 宗寥原地不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门口,见无下人前来,站门口朝院里唤道:“来人。王爷,没人,约是年纪大了有些耳背,你等着,我到前院里唤。” 说着她跨门欲出,无人见的地方,南宫述抿唇窃笑,复又沉声道:“叫的就是你。” “我?”宗寥脚下一滞,险在门槛上绊一跤,“我现在是王爷你的侍卫,不是服侍你吃喝拉撒的下等奴仆!” “白挚——” 南宫述轻声长呼。 弹指瞬忽,十五六岁的黑衣少年诡魅闪现在房门边,躬身见礼:“属下参见王爷。” 南宫述道:“把奕王府侍卫守则讲给云安世子知晓。以后他将与你分担本王近身事务。” “是。”白挚干脆利落的狗腿声音铿锵有力,转身向宗寥抱一礼,娓娓说来:“王爷温仁,定的规矩也较松懈,出门在外,也就浣衣做饭等一些小事可做,没什么约束。硬要说铁律的话,唯有一条而已:不遵号令背主者,斩之。” “组织很专业。王爷很温仁。一条规矩囊括万千啊!真棒。”宗寥说,笑容僵在嘴角,迟迟放不下来,“你家王爷洗浴出恭也要侍候着?” 白挚道:“看王爷需求,不遵号令者——” “斩之。”宗寥抢话道,声音宛若冷冰冰的石头沉入黑沉沉的死水里,绝望幽怨。 白挚见没自己事了,请示道:“王爷若无其他吩咐,属下还要去剐鹿子架火烤。” “嗯。世子口味是重是淡?”南宫述问。 宗寥不回话,丧着脸睨他,气呼呼道:“小爷我侍候不动,不如去找长宁公主玩的好。” “世子不挑,你看着办。”南宫述自作主张,白挚领命倏离后,回头才对宗寥说,“晚了,你已经应下了就不能食言。” 宗寥道:“我就食言,我就反悔,我堂堂世子,凭什么来侍候你个脑子被门挤坏掉的神经病?” “云安世子注意言辞,”南宫述眼神阴翳,哂道:“吾乃亲王,为君,尔不过是臣子,是民。能侍候本王是你的福气。你若不从,回头我便向皇上请婚旨,与你结为契弟,你猜他会不会同意?到时你可就没现在自由了。” 婚旨……结契弟? 这是什么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诡异之词?宗寥差点没吐血,一想到见皇上那日他说的可以放纵她和南宫述胡来的话,心头陡然就是一凛。 若万一这疯子想一出是一出真去做了,皇上不定就开先例了…… 思及此,宗寥赶紧转变态度,一把拉住他手摇啊摇的,讨好道:“小皇叔别激动嘛,我从还不成嘛,只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南宫述瞥眼。 宗寥仰望他俊削流畅的下颌线,低声试探:“两个?” 南宫述仰颈无视。 宗寥一跺脚,坚定道:“一个。就一个还不行吗?你若不答应,我宁愿死在你面前也不当此差!” 南宫述终于舍得看她:“讲。” 宗寥酝酿许久,慌赧脱口:“出恭如厕,不行!” 闻言,南宫述猛咳一阵,他实没想到是这样的要求,差点心梗而亡。 良久才淡淡蹦出一个字:“允。” 原本只需陪他同食同寝几日的,现今可好,一口气没绷住,踩了如此大个陷阱!宗寥悔不当初,尤想扇自己两耳光。 “自作孽,真该!”喃喃着她把带来的衣箱随手飞出,丢到靠窗梨木镶大理石围屏榻上。 “噔”一声沉重闷响传达出的是她的怨悔和不服。 又无可奈何。 她心里清楚南宫述不会对她怎样,不然也不会在中毒失控的时候还极力克制自己,宁愿承受那般痛苦也不强迫她。 可宗寥还是怕,怕与他过度亲密松了心防,暴露自己女儿身份。 他心里那份扭曲的爱到底是给身为男子的她的,不是正常的男女之爱。 莫说如此,便是真有男女爱情,宗寥也不能把活命的机会交到除己之外的任何人手里。 老妈子侍卫做起来固然憋屈了些,可他想以此方式来消除对她的情愫这件事宗寥倍觉欣慰,一段时间的相处若能将以往种种翻过,让彼此关系处在一种安全、健康的状态,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样想来,宗寥心中阴云豁然就散去大半,那个发号施令的主儿一时间也不那么讨厌了。 低眉顺眼凑上去,宗寥恭敬道:“卑职为殿下更衣。” 雷霆万钧到徐风煦阳只需一个眨眼,南宫述由衷佩服她的变脸速度,不声不响地展开双臂,让她笨手笨脚去折腾。 第72章 雌雄莫辨真煎熬 实在看不下她围着自己身体打转的憨傻样,南宫述也只能咬紧唇角憋笑,一动不动盯着头顶的莲花彩漆平棋看。 许久,终于听见宗寥说“好了”。 拖着宽松丝滑的寝袍,南宫述道:“拿上你的寝衣,随本王去沐浴。” 宗寥闻言又是一愣,心道他费心接近真的只是为了消除对她的好感吗? 他真的想消除对她的好感? 些许悲伤在心头泛动,宗寥摇头,“哦。”畏畏缩缩拿上衣服,默默跟上。 有了多话必倒大霉,踩大坑的经验,宗寥学乖了,从此刻起,她必要秉持多看,多听,多做,少说话的态度。 濯枝苑。 郢山别业西北角,院墙高砌,古灯幽廊,轩廊亭榭互通相连。 温溪蜿蜒流淌,环园中一座巨大玉山潺潺而过,穿墙脚流出。轻纱般缥缈的水雾把园中木拱小桥,疏植曲径晕染成绮境仙葩,似梦似幻。 温溪之源,四角攒尖轩檐下,玄袍玉衫的少年恭敬落去俊美男子身上长袍,目送脂玉雪躯缓缓走进氤氲汤池里。 “好一副纤尘休浊的神仙皮囊!”宗寥靠倚在温池亭轩的柱子上,赞声连连。 “怎么就让我囫囵吞枣,随随便便给玷污了呢?”她似还有点后悔得他的过程太仓促了,完全没能静心品味一番,想到以后是不可能会再发生点什么了。 不觉还有点遗憾。 南宫述全身入水后,回头见宗寥傻愣愣盯着他,呆木如身边柱子,“发什么愣?云安世子从小被侍候惯了,莫是要本王也替你更衣?” “不敢,不敢。”宗寥瑟瑟缩缩,这节骨眼上,一个吃饭穿衣都被簇拥着的贵公子要扭扭捏捏,不敢在人前脱衣,怎么瞧都是可疑的。 看了看自己裹得坚实的前胸,她慢吞吞解开衣带,剥下披风,又褪去外袍,唯唯诺诺对南宫述道:“那个……王爷……” 南宫述抬眸,看她两手揉捏着衣角,忸怩难耐,心生狐疑:“有话就说。” 宗寥摸着胸口低语:“我胸口这伤……怕还没好全,不宜泡浴。” “伤没好全?一只手就能制住我?”南宫述嗤鼻,隔着朦胧水汽斜眼瞧她。 一番冷脸过后,南宫述心里莫名却软了,距离她从棺材里醒来,到如今未满一月,虽不知她当时究竟伤有多重,但整个云安侯府肯定不会拿未来家主的生死开玩笑。 思忖少时,南宫述道:“正好,此水对内伤外伤颇有助益,你多泡泡。”他语气温柔,听得出是真心相邀,不是捉弄。 他再有心,宗寥自也是不敢当他面下水的,嗫嚅半晌,她继续找理由拒绝:“其实……我还有些顾虑……难以启齿……” 南宫述鄙夷:“怎么,你不是男人?” 宗寥道:“不是。” “那是怎样?” “就是……嗯……”宗寥支吾片刻,头皮一紧,连珠炮般急急吐出编造出的理由:“王爷实在貌美,肩宽腰窄,臀翘腿直,皮肤又白又嫩,卑职,卑职又矮又黑,自觉形秽得很,耻于在王爷面前露体。” 听起来放浪形骸一番话是发自肺腑的吗? 南宫述心笑。 他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但从来不以自己样貌为傲,相反的,他时常觉得这样的自己不太正常,像一朵开在幽涧冥域的曼陀罗华,看起来纯白耀眼,而那耀眼侧畔,不是腐骨,就是幽魂。 却不知为何被那俊俏的家伙一说长得好,身材好……他心里就很愉悦。 把那一抹欢喜藏匿起来,他即时沉下脸色:“你哪来这么多事?允你与本王同浴还扭捏如女子,你平日的地痞流氓做派莫非是装出来的?” 这个“装”字南宫述早就想说了,他等不及想看她面具下的真实模样,想认识那个真实的她。 当然,他也知道这事急不来。 伪装这种事他最是清楚——唬人的面具一旦戴上,再想摘下来就不是件容易事, “王爷见笑,我这不是还未成年嘛,身体上还没长全,见王爷又生得这样物傲群雄,难免羞愧。”宗寥放下怀中衣裳,殷勤地拿上巾帕,沿池边小跑到南宫述身后,将他乌黑缎发从如玉雪肩上撩拨至颈侧:“卑职来为王爷搓澡,您洗好了我再洗。” 捧了泉水顺他修长润白秀项淋下,宗寥轻轻搓洗他肩背,羞涩而热切的目光始终无法逃离他姣好姿容的牵引。 指尖偶触到滑腻,她的心跳便会有短暂的停滞,抿紧唇,宗寥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不去贪食他的美色。 不曾料,她越是想挥去那些不该生出的思绪,更多的,更莫名的景象便万兽迁徙似地冲进她脑海里,拥挤着…… 那夜与他交欢的场景再次拉开帷幕,把他的温柔,他的温度,他的威武,他的喃喃低吟,嘶哑怒吼一一又呈现。 宗寥喉咙愈发干燥,心乱如麻,侍候他的双手微微发颤着,似也不敢再去靠近那具紧密相拥过的身体。 她沉默不言这会儿,南宫述也不知她在想什么,揣测她可能还在自卑自己身体上的不同与他,遂安慰她道:“你不必难过,有些人是会发育的晚些,你年纪尚小,还有时间,过两年就好了。” 能听他温声和气,即便是说的无用的话,宗寥瞬间也回神了大半,轻音缓语回应:“多谢王爷开导,卑职其实没想那么多。” “说到发育,本王有个疑问。” “什么?” “看你胸肌比我结实挺拔,竟然没有喉结,连胡须也不见长?白挚他还比你小两岁,看起来可比你男人。” 他的话仿佛带来寒气,冷得宗寥后背毛孔骤缩,避免引发其他猜疑,她闲若平常淡淡说,“嗐,我也纳闷呢,怎么还没长须呢?找机会得让我家医妇瞧瞧,要万一是个什么病症,让人说我不男不女的,那可不得了。至于这胸肌,我想应该是练剑练多了,发达了。” 她自嘲着,南宫述浅浅笑了。 “你还练剑呢?我还以为你只学过弓箭。”南宫述说。 宗寥道:“王爷忘了,我爹娘都是武人,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总要多学几样,否则出去人前岂不下他们的面子?” 南宫述似是而非微微“嗯”了声,接着又问:“说到你爹,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刺杀的吗?被什么人刺杀?” 第73章 心怀有感妄叹言 宗寥是在棺材里醒来的,南宫述之问,她能回答的不多,仅能凭近来经历揣测一二: “许是北燕人,前些日太子的人在我遇害的地方找到了北燕贵族的箭,姑母把箭摔到纭舒妃面前时,看她反应有些异样,不像不知情。这些当然只是猜想,莫说没有真凭实据了,就是铁证如山也不一定能如何了她。” 她的声音在耳畔萦绕,清越宛转,没有寻常男子的低哑醇厚,一字一句里每一丝情绪都浸着淡漠,南宫述认真听完,淡淡说道:“此话听着像是对我晋南朝法度的不屑一顾。” 宗寥苦涩一笑,“公平的法度才叫法度,只保护了部分人的法度该叫桎梏!” “哦?”南宫述转身看她,犹有兴味地问:“此话怎讲?” 宗寥道:“其实这话由我一个享受了贵族待遇的人来讲,总有些虚伪的成分在里头,而且我久居皇城内,对偏远底层的人的生活并不是很了解,目前知道的就是我身边一个女护卫的极少的经历。 五年前,我在西郊猎场救下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姑娘,据她坦言,她是境外海岛由专人驯养出来供贵族子弟们猎杀的人兽……” 想起斜雨的经历,宗寥话有哽咽,“五年前,她才十二三岁!那样一个本该在爹娘怀里撒娇的小女孩……也不知是哪一岁的时候就被人当作是一条没有尊严的阿猫阿狗凌虐了,活得没有半点人应有的模样。在猎场上求存的一招一式背后,鬼知道都遭遇过什么。” “你想,她还只是底层形色行当中的一类,万千民众之一,那还有我们没见过,没听过的,生活更艰难的,他们是否都受到了法度的保护?唉!万恶的阶级啊!” 南宫述抬眸瞧着她说话,瞧她说到动容时把嘴噘起,眼里微波泛滥。 他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动容,却是因为她动容了而心海浮漾。 想了须臾,南宫述道:“人类向来不都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活得不好的人自有他活得不好的根由,士族有士族的图谋,百姓有百姓的生计,你一个衣食无忧的贵族公子,瞎感慨什么?” “人生于世,能选择的路看似有无数条,实际到了自己身上就只有一条。就如你——在所有人眼中,你得享万千荣宠,骄傲又潇洒,是多少同龄子弟无法比肩的儿郎标杆,有多少人羡慕你,嫉妒你,就有比之更多的人想要成为你。 他们以为身为了云安世子,就可以得到诸多选择,将内心深处那个恣意无边,不受管束的自己释放出来。” 听及此言,宗寥反问:“难道不是吗?你看我活的多自在,随便拉一个亲人出来,那都是不可一世的人物。” “是吗?”南宫述撑臂趴在池沿,靠近她,潋滟的桃花潭眸里映射着似能窥探到她内心深处的光芒。 阴戾勾起浅浅一抹笑,他嘲谑道:“你自小刻苦,为的只是眼前这点荣华富贵,骄矜奢靡?那你为何还要到处得罪人?都是吃喝玩乐,你为何要独来独往,不与那些骄横子弟沆瀣一气?还能免去许多麻烦,得个快活。” 宗寥冷呵呵两声:“王爷很了解我吗?连我平时什么样都一清二楚?” “我从来都不了解你,包括现在。但不代表我不了解云安侯府的处境,你身前是万丈光芒,身后嘛……不是万丈深渊也如临深渊。”南宫述说。 “多管闲事!”被剖析人生,宗寥忽生不悦情绪,“你说的是以前的我,不是现在及以后的我。 独来独往?不存在的。你所谓的了解也不切实,好比眼下,你我之间,人们都说我们是冤家,可我们以前一点也不熟,那么多双眼睛看到的事物都不真切,王爷看到的就一定真切?” 南宫述又转过去,全身浸入水里,脑袋探在水面上,“命途跌宕或许会改变你的心境,并不一定能改变你将要走的路。扯远了,说回你不满法度的事。” 你也知道扯远了?宗寥暗诽。 “唔……”南宫述迟疑刹那,“其实也没甚值得说的,法是国定的,是上百乃至上千个朝代总结,拟定下来的符合时代规则的经验,不是表面看去的那样简单。” 宗寥道:“法是国定的没错,然而拟定这些条框的人还不都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和朝官权贵。反正就是无人会去关心底下的人是什么样,尤其是女人,既要承受最多的约束,又要承受最脏污的骂名。唉!屈。” “世子没事?一会儿讽刺国法不公,一会儿又替妇女抱不平!不论是那田间躬耕的农民,还是由人驯养的奴隶,那都是有法管制的,即便法疏难及,他们身边也自会形成各种规矩,古来如此,非你一言可扭转局势。”南宫述对她不知何来的理论叹息摇头,“更衣,你自己泡会儿。” 宗寥撇嘴喃喃:“古来如此……古来如此就一定对吗?弱肉强食那是蛮荒时代遗留下来的野兽行为,现如今是礼法社会,有主宰民生万物的统治者。统治统治,当然是既要统,也要治嘛!光统不治,坐那么高以供观赏呀?” 闻她怨语胡诌,方于水中起身的酮体微微驻足,乌丝缕缕逶迤削肩雪背而无觉,发梢衍延的剔透水纹在他皙肤上流淌,汇集至脊壑而下。 温热雾气在他周围萦回,朦胧之下,他剑眉轻蹙,眼底凝起一层阴霾,略有所思的样子巧妙地隐藏在雾纱里,片绪不察。 弹指须臾,他正色:“胡说什么呢?嫌命太长了?妄议国君,你不知是犯何罪吗?” 说话时他未回眸,音色也低也醇,宗寥却还是闪开目光,似有求生的卑微,小声辩解:“我议古人也不行?” 天地何其宽广,教法何其繁多,万物存亡去留自然不是她一语可扭转。 纵观古昔,但窥今时,皆无一人可以摆脱命运牵引——如他,如她,如身边往来亲友,如行路每一个擦肩过客…… 宗寥鼓着小脸,粉唇斜撇:“原是宿命。” 涟漪荡动,看身不由己的他搅碎平静;又看自己紧束成平原的双峦。 意味不详地摇了摇头,撑膝缓缓起身,甫一动作,宗寥只觉半蹲半跪的双脚早已麻木不堪,脑子已走出了两步,腿仍在原地无动于衷。 遽感脚下一空,身形一扭,整个人“扑通”栽进了水里。 扑腾中慌乱灌了两口水,一只有力大手倏然揽住她腰肢,略一使力,人就轻飘飘浮上水面了。 第74章 南宫秘事求述之 抹去脸上水渍,宗寥呛咳着说道:“多谢。” 南宫述落下目光,瞥眼就见她松散的长发像水藻一般在波浪里浮动,眉睫脸唇上缀着粒粒晶莹水珠,衬得她娇妍水灵。 他转动视线扫量着宗寥。 宗寥眨巴眼帘瞧着他。 白衣湿水变透,宗寥心里有数,她正担心衣底秘密是否被看破了,或者是他又对她产生了不洁的想法,却听南宫述嫌弃道:“毛毛躁躁。此前本王还觉得自己生了三分女相了,竟是没留意,你在此方面的成就比本王更有过之。” 他啧啧两声,抖了个寒噤。 或许南宫述也没发觉,就当前暧昧的氛围,旖旎的风光,他对出水芙蓉一样鲜嫩的宗寥没有生出一丝邪念。 许是今天相处的时间够多,他甚至都没兴趣去看她裹束起来的胸部。 然而他的嫌弃已经引起了宗寥的注意,心想一天的亲密相处就消减了他对她的兴趣? 不明的失落撩弄思绪,促使她讪讪蹦出一句“你怎知我就不是个女子”? 已经回复温柔的眼眸又起鄙夷,居高临下俯视浮在水面一张精致小脸,嗤笑一声,南宫述放开宗寥,转身走后才悠悠飘来结论:“本王是没接触过女人,不是盲了。” 看他自拢衣袍离去,宗寥拨弄倾墨长发,摸了摸胸,心说:“都这样了也看不出来?真的没见过披头散发穿得少的女人?你还真是盲了!” 庆幸逃过一劫之后,宗寥不禁就怀疑起自身,她除了长得精致些,身上真无半点女人味? 也好。活命要紧,要什么女人味? 风清夜凉,疏星点点。 宗寥从濯枝苑泡了澡出来后鬼祟先回卧房,确认南宫述不在屋里才翻出压在箱底的裹胸带缠紧自己,原先那条湿了水又不能晾晒,索性就藏匿旮旯角。 出了内院,宗寥两眼一抹黑,宽大幽静的院子她不知要走哪头,不知南宫述身在何处,犹豫时间,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游廊下。 蹒跚走近,宗寥才见他一身粗布衣裳,幞巾拢挽华发,霜须垂至前襟,他一味弓着腰,看不见其面容,拱手遂向宗寥作礼:“小老儿见过宗世子,王爷在花厅等世子一起用餐。这边请。” 老人侧身让出。 宗寥颔首。负双手于腰后,昂首挺胸,她走出一副倜傥潇洒风姿的同时,有意又将步伐缓下,始终与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家保持三尺距离。 忽而,她停下脚步,回身向老人揖礼请问:“晚辈有些疑问想请教老丈,不知能解疑否?” 老人闻言抬眸看了宗寥轩逸身姿,纸揉一般的层层叠叠的皱纹下,他眼眸有些混浊,却在看向纤薄少年时,眼光里暗起慈色,权贵公子比比皆是的繁城,他极少见到对下人如此恭敬的贵公子。 老人欣慰笑意隐在橘黄暗淡的光线里,缓缓说道:“世子但问无妨。小老儿知之必告。” “嗯,”宗寥摩挲下颌想了想,说:“老丈眼中的奕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道:“回世子话。清风明月,性子凉淡,脾性温和……” “就这样?”这种颂扬主子的回答宗寥一点也不满意,那个行为话语颇为歹毒的人怎么可能只此一副面孔? 早知是这个答案的。 宗寥小步徐徐。 老人察觉她有些失望,眸色一转又道:“……这些褒扬都是外人赋予王爷的皮面罢了。” 老头是懂聊天的。 宗寥暗笑:“那内人……不对,里人。里人眼中的王爷又是什么模样?” 老人亦笑,道:“他人不知道,但要小老儿说来,王爷虽有颗玲珑慧心,透亮明眼,却是个傻儿。” “哈哈……”宗寥乐呵呵,这般评价让她心头一亮,兴趣陡升,“您倒说来,南宫十三怎么个玲珑透亮法,又是怎么个傻儿法?” 老人道:“这玲珑透亮自然是因为知道藏锋,懂得取舍,能于水深火热焚炉里为自个儿辟出一方桃源净地;傻也傻在藏锋过甚,只取了劣的,舍了优的。” 老人一席话笼统概括,听得宗寥耳心子痒。她能猜出老人说的部分意思——南宫述那句“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是在伪装”宗寥一直记得。 帝王自古无情多疑,作为一个看起来并不痴傻的,甚至说是光形象就十分出众的皇室中人,被猜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皇上防他,他就坦坦荡荡做一个废人,浪人。不给对方一丝抓住逆毛的可能。 宗寥大概也只想得到这些,至于他背后还有哪些不为人知的隐情,就无从知悉了。 老人言语坦然,却多半隐晦难懂。听其谈吐谐趣,躬身侍人却能不卑不亢,与一般仆役服侍人的态度相去甚远,给人以通达老练,有些文人儒气又风趣的感觉。 比起南宫述当王爷的那些事,宗寥更想知道他的一些兴趣爱好:“老丈智杰,说的话晚辈费解得很,您能不能挑两件实际的事说来?比如他喜欢做什么,吃什么,有什么趣事……” 宗寥对南宫述生活诸事的热切探求让老人心生阙疑,思虑片刻,还是如实相告。 边走着,宗寥很仔细地听沧桑劲朗的声音跟在身后一路说着。 从老人口中,宗寥得知那个在她面前时而心思歹毒,时而温柔如水,亦真亦假的人私下里竟是个会因屋子里跑进只蜚蠊而挂在屋梁一天一夜不敢上床睡觉的人,除此之外,他还怕刚孵出的雏鸟,夜间四蹿的老鼠,就连蹦蹦跳跳的毛茸茸的兔子也都是他的天敌。 当然,他不是一无是处,能让皇上把宗寥所有功课交托给他,诗书礼乐自不必说,骑射驾御她也亲眼见识了。 老人翻家底般说完后,宗寥有了疑惑,驻足问道:“老丈与我讲了这许多,不怕王爷责怪您透露主家私事吗?” 老人轻笑:“能得王爷亲自领进此间宅门的人,王爷就没打算向其隐瞒自身。” “既是如此,敢问老丈,奕王都带了谁来过?”宗寥暗戳戳打探。 老人道:“世子是唯一一个由王爷亲自带来的。” “由?那意思是还有一些是自己来的了?”宗寥看向老人,老人依旧弓着腰背,没把正脸展示。 老人道:“不是一些。是一个。” “一个?哪个?”宗寥惊讶,心想谁的能耐这么大?能在不被邀请的情况下踏足孤寡伶仃,性格分裂的小皇叔的私宅? 老人缓缓又说:“司臾公子。” 第75章 摒弃过往愿为友 张世荃说过,沉香楼的司臾郎君是南宫述罩着的,而南宫述的这方宅子又是以司臾的身份在作掩,两人关系当是不一般的。 说到此人,宗寥忽然想起花朝节那夜司臾曾在她耳边说“看来你是不记得我了”,那个人跟她之间有何渊源? 宗寥不知。 心中几许好奇几乎被近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消磨殆尽,宗寥想着等身边琐事平定下来,再去会会他。 穿廊绕径到了别业花厅时,一股焦香肉味远远就飘到了园门处,宗寥饥饿的神经立马触发到嗅觉开关,饿意开了闸似的冲进着脑里,肚子跟着咕咕叫了起来。 不由分说,撇下白胡子老头,她风掠一般循味而去,蹿进前方灯火通明的屋子里。 “是个真性情的后生!”老人嗟叹,不疾不徐跟上。 临水雅室,十几扇绣梅、兰竹、菊、松、海棠……的绢纱长窗透映柔和光线。 敞了两扇。 雅厅内,锃亮无尘的红木圆桌上摆满了佳肴,皆还用盖罩着。 半开一扇窗的锦榻上,长袍垂坠的男子手执方巾在擦拭兰花叶片,听见“噔噔噔……”疾步声,他也不曾去看,待感觉一阵风被带到了身边,才侧去道目光。 慢悠悠的视线抬起来的时候,一身青灰色回纹大袖宽袍已挡在了面前,纤细的腰肢随意系了条青色绦带,松松垮垮的。 “你光看我干啥?饭能吃吗?”站着的人先说话。 南宫述缓缓再往上瞧,灵巧的腰身弓着,迅疾到面前,衣料蹭到了南宫述脸:“王爷养的这是什么宝贝花?看你到哪里都带着,伺候得比老娘亲还仔细!” “宗寥——”南宫述厉色。 宗寥讪讪赔笑:“妄言了。应该是养的比亲娘子还精细。嘿嘿。” 翻去的白眼精准地投射在她盈盈柔软面孔上:“为了静心。不是什么宝贝。”南宫述淡淡道。 “静心?怎么静心?”宗寥眼珠子在花叶上旋来旋去,似是要瞅出个所以然来,不禁又嗅了嗅,“无甚稀奇嘛,香味都被你擦没了?” 南宫述把方巾塞入宗寥手里,淡淡道:“顺着叶片上的纹理一条条轻拭,触到它,不要用力,你这浮躁的性子也能压下大半。” “咦……你是魔鬼?”宗寥捉起修长白皙的手,把方巾又塞回他掌中,用力帮他握紧:“这种妙趣您老人家慢慢享受,世子只想活得随意点,不必要为难自己!” 南宫述微一哂笑,把方巾丢给白挚,“吃饭。云安世子饿了。” “你不饿?”宗寥觑他。 白挚撤去菜罩,把空间留给两个金贵的主,后赶而来的老人也只候在门边。 南宫述拿过宗寥的碗碟放在自己面前,锋利匕首执于指尖,熟稔切下皮焦肉嫩油亮亮的烤鹿子。 宗寥坐在他对面,错愕的目光先注意到他细腻的骨节分明的一双手,继而才慢慢仰目去看他此刻样貌,但见他身上黯青色衣袍丝滑地泛着些华丽的蚕丝光泽,半挽的墨发有几丝坠在雪白脸旁,系紧发尾的丝带自他颈边滑泻落下…… 怎么瞧都是温柔无害模样。 还怪好看!宗寥悄悄扬起唇角。 “食色不裹腹。” 宗寥心虚站起,取过切肉薄刃,“王爷温柔侍候人的样子让卑职惶恐,非是在贪色。我来。既做了您的侍卫,这样的事以后直管吩咐卑职就是,不必亲自动手。” 南宫述坐下:“含金汤匙长大的云安世子又是何时学会的侍候人?” “王爷早时不是还说卑职独来独往吗?那卑职自然就会习得一些照顾自己的本事,不稀奇的。”宗寥边切肉边说着,推一份到南宫述面前:“王爷请用。” 自又拿过空碟自取一份。 南宫述微垂的眼眸轻轻挑起,淡然看了眼对面爽朗明媚的少年,嘴角浅浅勾起似有似无一抹笑,认真啖食。 未再发出一丝声响,连咀嚼食物时也安静得好似无人,偶抬臂擢取食物时逸动的袖袍也不过如风拂罢了。 宗寥不太习惯这般食不言的沉闷氛围,几次开口说话却不得见对方赏来一丝眼风。 魔鬼!宗寥腹诽过后故意学起其姿势作派安静祭供五脏庙。 约摸一个时辰过去。 南宫述放下食具,抬眼看见对面之人与自己做着相同动作——他执巾拭手,她也执巾拭手;他漱口,她也漱口;他起身,她也起身…… 一举一动犹如照镜子。 南宫述哭笑不能,“陪本王走走。” “陪本王……”宗寥顿了顿,不怕死又接上,“走走。” 呼吸着最上层空气的人笑笑,不去责备她大逆不道。当先走到前面,说道:“本王带你到此,原只有两个因由,后经你反抗,不得已又加了一条。” 宗寥道:“乐闻其详。” 南宫述道:“距春猎不过月余,你功力回来多少我不清楚,为不耽误彼此时间,我想到了此地,此北山地险林密,野兽繁多,你可尽情发挥。 于你,太学场地小,恐不够你施展,春猎之前,你就安心在此练习。于我,为不负圣托,必要看见你完全掌握并精通才算完成本王之使命。” 宗寥似笑非笑,功力上她认为自己应该过得去,至于南宫述说的能上猎场的精通到底是多精通就不得而知了。 埋着脑袋走了几步,她才淡淡回了声:“您老人家费心。” 见外的尊称一旦从她嘴里说出,南宫述隐约能在大脑里看见她撇嘴垮脸的娇憨模样。 微微摇了摇头,南宫述道:“二则,某些时刻你确让我有点乱神,这种感觉是不道德的,它不应该存在,我希望自己的生活回归常态,把此中情意转换为淡水之交……或莫逆亦可。”说莫逆一词时南宫述脚步停下,看着并肩的脑袋。 她发髻随意挽起,乱乱的发丝随微风浮动。 他不想被拒绝。 淡水? 莫逆? 宗寥心里微苦,可这样的结果对她来说是不能拒绝的,最起码能做朋友,她看他时,笑出来洁白的牙:“王爷您算是想明白了,真好!我们该早点相熟的,如此就不会生出那许多误会了。” “或许。”南宫述不认为以前的宗寥会想与他深交,他也不一定愿意去接触以前的她。 开府七年,他还未听说在京都蹦哒了十几年的云安世子都有哪些深交好友,来往不是些沾亲带故的亲朋,就是些同窗的学伴。 且还都是些较她年纪更小的孩子。 若非她经历一番生死性情大改,两人大概不会有这样闲话的场景。 “若你早有此般悟性,方才又何须本王以自由胁迫你当什么贴身侍卫?你若不愿,以后还像以前。故作姿态的样子本王也看得眼睛疼。” “那我们能不用睡一起吗?” “怎么,你找到好去处了?” 第76章 手足相残何以家 宗寥道:“嘿嘿,我方才与你家老仆说了一路,知道沉香楼的司臾也常来与你幽会。” 幽会? 南宫述的心头有一瞬间的梗痛,还是接上话:“所以呢?” “所以我今晚去他的房间歇,就不去污染王爷宝榻了。我觉得快速相熟也不一定要睡一起,白日里相处的时间足够了。” “你说的在理。那你今晚就别去本王寝卧了。”南宫述侧过身,对跟在身后丈远的白须老人说,“庾老,您带云安世子去……司臾的屋。” 庾老拱手道:“司臾公子从未在郢山别业宿夜。” “没有吗?”南宫述明知故问。 “没有。” 南宫述无奈:“云安世子一心为本王着想,怕弄脏了我床榻,我也不好拂他心意。这样,您去马厩同祁鸣说一声,晚上让半边榻给云安世子。顺便叫他把马喂饱了,明日我带世子去后山练箭。” “是。” 闻言,宗寥无法镇定:“既然大家是朋友,又要一起练箭,我觉得还是多熟络熟络感情比较好。我先去把床铺好,小皇叔慢慢来。”说完鼠窜一般奔向内院。 瞧她奔离了视线,南宫述浅浅笑出声。 “庾伯,你说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傻气之人?”南宫述问白须老人道。 “老朽也觉宗家小儿颇有个性,宗时律和花阁主都是波澜不惊的性子,生的儿子却是这般跳脱,完全没有他们半点影子。” “庾老有所不知,一月前的云安世子可不是眼下模样,司臾还说这小子有当年花阁主的绝代风姿,因为年初去了趟北边,后在那边遇袭濒死,醒来不知为何就像换了个人,脑子经常脱线,似乎还失了部分记忆,就成了现下模样。” 南宫述说着逐渐笑开。 庾老看着他,眼里先是露出慈祥的爱意,转而有担忧神色将那层慈意覆盖,语重心长道:“王爷避势多年,从不主动结交权贵子弟,为何突然与我晋南眼下最危险的人物牵扯到了一起?老朽实在不解。” 南宫述抄手入袖,放松姿态,闲闲散散的:“您老当初怎么劝我的,叫我不要把名声败光,有机会还是要多结交些良臣,本就从水火中生,就该活进水火中去。” 庾老抬起头,看着夜空几点疏星,心中感慨:“可王爷当初也说了,这天下只要还在南宫家的手里,您就甘做一辈子闲人,您不娶妻生子,做出孤独一生的决定,因为此事与翎太妃生了龃龉,好容易将日子过安稳了,若和云安世子这样身份的人同进同出,必然会招来许多麻烦。” 南宫述不以为然,顺着庾老的视线,向他身边靠拢,看着同一片星星,“您老也说那是当初了。十三本就无心皇权,只愿偏安一隅,谋得一方自在。只要皇兄他保持初心,勤政为民,护好我南宫家每一个纯善血脉,我都不会有异心,也不会跳进宗家这潭深水里。” “王爷此话……莫是朝中近来出了乱子?”收回视线,庾老转眼看向南宫述。 老人在此别业生活了四五年,从未出过此间大门,不知道南宫述踏出此地是怎样的为人,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他只知道,眼前这个玉立修挺的青年虽有尊贵身份,给人感觉从来都是温和礼貌的,意见相左时也不会高一声说话。 “乱子不是一直都在吗?只是这两年少了,不像您老离朝时那般势局动荡了。时间一点一点在流走,阴谋却一天一天在酝酿,此时又何尝不是彼时!”南宫述说。 庾老唉气:“当年诸子分势,夺嫡之争战况惨烈,那时的圣上在众多兄弟里连芽头都看不到,整日游山玩水,或广结江湖之人,或诚交有志贤士……也是在那些年间遇到了同样闲居在外的宗老侯爷的独子——宗时律。 那时宗家一直镇守在北疆,与京中皇子们并无交集,也不知圣上的真实身份。待到后来先帝薨逝,年幼太子被迫登基,野心之狼欺太子根基不稳,夺嫡之争转眼演变成了霸权篡位。 皇城陷入战火后,历游在外的闲王南宫泽才带着北疆部分铁骑赶来奔丧,顺道勤王,可想那时的局面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收拾地步,新帝一死,几个手握兵马的王爷继续又手足相残。 大家都杀红了眼,后来赶上的南宫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手足残躯铺成上位的阶梯,一举平定多年乱局。 登基后的南宫泽也算励精图治,将朝政打理得像模像样,百姓也能安居乐业了,对新帝评价也颇高。只是后来,不知从哪一年起,不知因由何来,稳定的朝堂渐渐就起了风雨。 许多陪皇帝蹚过血水的文臣武将莫名被戴上罪名,轻者贬黜流放,重者诛连斩杀。若非王爷心仁,千方百计将我们这些老骨头救出苦海,我们早就看不见这晋南的天了!” 庾老说着老泪止不住在满是皱纹的眼眶里打转,长长的叹息声仿若是经年累月积攒下的无可奈何。 光听老人陈述往事,南宫述一双含情桃花眼里再无情,透过那些简明不奇的文字,他波澜起伏的眼眸里看见的是来自皇家的阴谋伎俩。 那些阴谋里有皇子与朝臣诸公们的步步为营,层层算计;有后宫妇人们的阴毒狠戾,逢场作戏;有人扮猪吃虎;有人借刀杀人…… 正是那些龌龊腌臜,让他生来就无家可归,让他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能看一看自己的生父,哪怕那个父亲并没有多疼爱他,那也好过没有,好过一到这世界就被人说是先帝遗腹子,是预兆国难的灾星。 那座金碧辉煌的宫城,原该是他的家,然而现在住在里面的人是他的兄长,是因一句谣言就想将他除之而后快的无情的帝王。 也是因为那些龌龊腌臜,让他只想远离那会于无形中焚骨的火坑,旧臣们的支持和生母的劝说都不能教他对那个宝座产生一分想法。 敛收眼底寒凉,南宫述对庾老道:“说起救下诸公这件事,十三不敢一人揽功,您老被黜出京时十三还未得踏出护国寺呢,要谢也得谢那个不闻姓名的神秘人士。” “都要谢的。”庾老揖礼,“说起那神秘人……王爷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第77章 物是人非事不休 山间鸟兽呜鸣,夜风曳摇树梢,枝叶胡乱抓挠彼此,沙沙簌簌。 南宫述仰天静默良久,撤回视线朝庾老行过一礼:“庾公见谅,十三能力有限,五六年了也始终查不到向我传递密信之人。 这些年来,他曾多次以各种方式送来密信,将你们这些前朝重臣的流放路线、生存情况一一相告,让我想办法把你们这些老臣救出,抹去你们在世的痕迹,藏匿起来。 不用说我也清楚你们都曾为我南宫家的江山披肝沥胆,为天下百姓的安生挑灯伏案,这些事十三本就责无旁贷。 您老与被安置在各地的其他旧臣都可能是中了奸佞圈套,不该老来还去受那份苦,要救您们的人或许也是看明白了此一层。 只是,我一直想不通,他能看清事件真相,应当也是个本事极好的人,不是朝中极位,也是江湖高士,这些计划他若亲自去做,成功的几率定然会比我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大,他为何要找我? 记得他第一次找我是在我立府的第二年,那时我才十七岁,接触的人都没几个,江湖朝堂没一个熟人,他哪里来的自信敢把如此大事相托?” 庾老深思无解,只能说一句“各人有各人的考量”! 夜露渐浓,庾老不想耽搁南宫述就寝时间,遂把话又说回宗寥身上:“王爷而今算是卷进云安侯府的漩涡里了吗?” 南宫述看向宗寥消失的方向,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目前只能说是摸到了深潭冰冷的水,算不上卷入漩涡。” 庾老道:“王爷待宗小公子似乎比待司臾公子还亲密,老朽有些担心。” “有吗?我怎么不觉得。”南宫述说。 “有。”庾老斩钉截铁,随后才举证解释,“您把我等老骨头带到此处这许多年,除了司臾,从未有人能踏入此道宅门,休说还能与您共卧一榻了,司臾公子也没有过?这宗家世子对王爷有何重要,能得您如此隆宠?” 南宫述心里慌了一下,心想他对那小子的态度已经偏到随便一个人都能看出异常了? “我与那傻小子的事曲折得很,一天怕也说不完,但绝没有到让庾公担心的地步。我与他才相熟几天?怎么能拿他和司臾比?之所以要逼他同寝……不过是因为……” 南宫述结结巴巴,“前些日,我与他发生了一些肢体上的亲密接触,导致心中总有古怪想法,我想可能是跟他不熟才起了想要……探索他的心思,是以便想出了这些加深两人关系的方式,为的只是早点消除那种不明缘由的思绪。” 庾老抻了抻腰背,仰视着南宫述的眉眼,玩笑道:“倘若这云安世子是个女儿家,老朽必会想成王爷的此种感觉是害了相思。” “相思……”南宫述哂笑,“他要能变成个女儿,本王便认下这份猜想了,可这世上哪会有这样离奇的事?近年来我一直以自己是龙阳中人的言行示人,在府上养了众多男色,所以当发觉自己对某人心生异思还是怕的,这种事它就不能发生。且我听说相思是会日愈深浓的,我现在看他反倒是愈渐坦然,心神畅快多了。” 南宫述理性明达,庾老欣慰。 但看他形只影单,老人家忍不住还是说,“王爷斩断后路,完全不必做到如此境地,即便不娶妃,也是可以留个后的,如此一来翎太妃那边也好心宽些。” 南宫述闻言思索须臾,忍笑道:“不娶妃也可以留后?庾公,您老可是执掌过两朝礼教职务的礼部尚书!您来说说,十三怎样做到去母留子?待我晚上穿上夜行衣当个采花大盗,掳淫良家妇女?哈哈……” 庾老噤声,老脸羞红,心里却道:“也不是不可以。” 七八十岁的老尚书不会不知礼法为何物,他有这样的悖逆言论不过因为眼前人是南宫十三,是愿冒生死之险也要护住他们一群老不死的恩人,因为是他,别说言语上有违礼法了,便是赴汤蹈火,眼睛都不会眨上一眨的。 “行了,眼看露深,再受了寒,您这腿又得痛上好几天。”南宫述低头看向佝偻老人,“此地不缺柴禾,你们行动不便就好生歇着,让祁大哥多砍些柴,把您几位老人家的屋子烧暖些。” 庾老道:“老朽替诸公谢过王爷。您将我们安排在此处,也不让我们做什么活,把以前在苦寒之地落下的病根都养好了大半了。每次您一来,穿衣吃饭都是白小郎君去忙,我们光看着,实在脸羞得很。” “庾公言重,我也没做什么,让您们在此自力更生,该我愧对您们几位老臣”南宫述感慨。 庾老沉吟半晌,想起了什么,“人一旦上了年纪啊,忍不住就老是回忆起往昔——老太傅近日来总在夜里训先帝,想是梦到教导先帝那些年的旧事了!”方才沉稳平和的声音于转眼苍老了许多,谐趣慈祥的面容上添了几丝历经漫长岁月才有的慨然。 南宫述神色淡淡的没说什么,只在眨动眼眸时可以寻见几分叹息、哀愁。 老太傅是九十高龄的老人了,是南宫述父皇的老师,是南宫述了解到亲生父亲人生事迹的信息传递者,也是近年来将毕生知识倾囊相授的先生。 “皇室中人多绝情,上一代的血腥味尚未散尽,新一代的刀剑已经磨利了!我虽无心去看那些丑恶嘴脸,但也不能保证不会牵涉其中,十三无所谓鲜血灼身,却不想因为我一人累及到诸公安生的晚年。诸老虽有伪造的身份遮掩,万万也要谨慎再谨慎。”南宫述切切交代。 庾老道:“王爷放心,活了这些年岁,谁又还是当时模样?当初脸上黥字已在各种‘受伤’中结成伤疤,为官那些年的笔直脊背骨也不复,不会叫人察觉的。” “嗯。”南宫述轻声应话。 礼送庾公离去,南宫述自个儿又在院里闲步了好一会儿,回到寝卧时,屋内灯光只留了一盏。 微红灯火光线轻轻摇曳,在门窗上投下些模糊的袅动的影子。 悄声推门入,层层纱帘覆下,亮着的那盏灯是里屋卧榻旁的,拂扬起纱幔的风则是自外间小榻边的木格窗吹进来的。 窗牖下的梨木大理石嵌屏榻上,一只人头蚕茧静静躺在上面。 第78章 同檐之下唇齿碰 南宫述忍俊,慢悠悠过去,静静站在“蚕茧”前俯望着那精致的脑袋。 她面颊泛红,微微出了些薄汗,细密的晶莹的汗珠聚集在她挺翘的鼻尖上,几丝毛绒绒的碎发被汗浸润,贴在她额角鬓边,不一会儿,侵袭而入的凉风又为她敛去一半热意。 掏出巾帕叠上,南宫述想为她拭去,却在将要接近到她皮肤的瞬间顿住了动作,不再向前。 他修长如玉的手颤抖着。 苦涩地笑了笑,南宫述转身撩挂起一边帘子,回来把裹得紧紧的俊俏的少年横抱到里间宽榻上,解松她身上棉被。 取了床衾被走出,吹了灯,放下帘子隔挡出两个独立的空间。 掩上窗扇,南宫述端端正正地躺在靠窗小榻上,捋平整身上衣袍,盖上锦被,一样地把被面又抚平,把头发丝都理顺才安心地阖上眼眸。 人人都道他是金尊玉贵的小王爷,是沾不得半点浮尘的柔软的小皇叔,只是他们都忽略了他曾在护国寺生活了十几年,即使没有吃过筋骨上的苦,也还没有娇弱到时时需要人谦让着。 除了就寝时对自己有些与生俱来的小习惯外,很多娇生惯养的癖好不过是后来慢慢养成的。 凡是能走到他身边的人,他愿尽所能把能给予的事物给他。 在此一点上,他相信真诚大多是能换来真诚的。 他是有秘密的,但秘密都不在心里,譬如庾老他们,因着这般,他可以去接近想接近的人而不怕被泄露什么。 南宫述入梦后,睡在里间宽榻上的宗寥却双目圆睁,神思清明。 她见过毒舌的傲娇王爷在人前善良温柔的一面,只是他私下里的温柔与在人前展现出来的又不尽相同。 人前他是温声软语的,看起来平易近人的面容下总带着些看戏的淡漠疏离;私下里……尤其是不被人看见的时候,他的每一丝细微的举动,每一个轻缓的呼吸都散发出有温度的人情味,展现着他极致的贵气的修养。 宗寥真是怕极了这样的他。 被人待以温柔,她却不能回之以坦诚。她要做好每一步的伪装,直到……大概……要到生命尽头! 命运羁绊面前,她的脸皮日渐厚了。 第二日揉眼起来,她笑呵呵谢过南宫述真是一个爱幼的好长辈,竟然舍得把软软的大床让给她,顶着两只有些发青的眼睛说自己睡得相当舒坦,练习骑射的时候定然能百发百中…… 南宫述淡笑不语,只不咸不淡地说“云安世子是乃宗家的宝贝儿,怕照顾不周回头在皇后和皇上那里讨怪”。 宗寥傻傻笑过,得占如此大便宜她也没想要在南宫述面前乖软,该绊的嘴一句都不会少,要顶的话一句也不会让。 因为每日都打马在林地里穿梭,南宫述送给她的玄铁大弓又重得要死,一天下来她臭汗湿衫,好在郢山别业里自有一方美妙温泉,让她在超强的训练后可得片时惬意。 第五日的时候,她的束胸带丢完了,遂找到南宫述借口说衣裳换完了要回去取,南宫述指着庭院中太阳下飘飘荡荡的一、二、三、四……件长衫短裳道:“近来天暖,你每日换洗也够穿。” 宗寥撇眼:“这不是够不够的问题,主要是我这几天运动量大,胳膊肩背的肌肉见长,衣服不合身了,再穿要崩线了,我得去取几件宽松些的。” 南宫述看着她的细胳膊细腿,悠悠道:“北山到都城来回要七八个时辰——” “我骑马,来回只要一两个时辰,很快的。”宗寥抢他话说。 就你嘴快!南宫述撇撇嘴角,思忖须臾:“……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让你那两个护卫跑一趟即可。” 两个护卫?宗寥闻言一惊,抬头四处张望,“来前我不是说了没带护卫吗?你诈我呢?” 宗寥没有说谎,出门的时候斜雨和飒风确实想跟来,都被她拒绝了,因为她现在有武艺傍身,且她认为目前的南宫述没有加害她的理由。 即便会遇上什么,权当是试炼自己的一个机会。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两个傻姑娘不听主令,竟偷偷跟了来。 南宫述像看傻子一样看她:“你不知道?” “我……”宗寥语噎,“什么时候的事?” 南宫述不假思索:“刚到那日晚上就察觉到在林子里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宗寥立起长眉,面露愠色,“你们是不是男人啊?让两个姑娘在林子里过了四天四夜!” 面对宗寥的不知何来的质问,南宫述也没好气:“你自己的人做什么你难道都不清楚的吗?云安世子真是让本王眼界又开!你养的这是护卫吗?她们有何行动还能把你蒙在鼓里?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主子。” 宗寥抬眸不高兴地看着他:“我们是朋友,不是主仆,是她们自己愿意保护我的,不像温仁的王爷拿什么‘不听命令背主者,斩之’的链条拴住自己侍卫。” 南宫述道:“无规无矩,不成方圆。”但看宗寥气嘟嘟的小模样,根本无心听教,无奈放低一点点姿态,真的只是一点点,多一点他就觉得自己输了。 “白挚禀报给我的时候,我也想过问你的,但一想到可能是你为了防我特意安排在附近的,这要与你一说,揭穿了你的小心思,你定然难堪,反过来还是怨我。我便只能视而不见。” 听了他的解释,宗寥鼓起小脸弱弱“哦”了声,“那我去看看。” “我叫白挚去。就你这没威信的主子,去了怕也叫不出来人。”南宫述说,随即唤来白挚,吩咐他去把斜雨和飒风带进来。 回头又向宗寥道:“你这听声辩位的本事还需多练练。” 赧然别过脸,宗寥唧咕:“唠叨鬼上身!谁不想天下第一?” 南宫述以为她还在为方才之事生气,遂从袖里掏出一叠信件晃到她眼前,“季王差人送来的手函。” 闻言,宗寥眼睛一亮,转身,先看了看南宫述微垂的面容,浅浅扯出一丝柔和的微笑,拿过信件拆开。 第79章 悔不得亲睹大戏 宗寥边打开信纸,问:“好几天了?怎的今日才给我看?” 南宫述道:“你似乎也不是很上心,四五日了也未提及此事,索性我就等事情有了最终定论再给你一次看完。” 宗寥一忖,确实,她早已对两位皇子间的胜负做出了预判,思绪一通,过程、结果在她这里自然就没那么重要了。 事件真相既到了手里,她的兴致慢慢又被挑动。 拉南宫述坐在庭院中一株海棠下的石桌旁,宗寥把信上所述念出来,南宫述似听非听。 宗寥念完一封,南宫述就按顺序再拆一封递到她手里。 南宫桀被支持南宫栩的朝官们谏失职务后,纭舒妃就与亲儿子合计着怎样才能把此仇报回到南宫栩身上。 筹算了许多时日,终于在宗寥“死而复生”那段时日里想到一箭双雕的妙计: 四月前,北燕举兵来犯,月余之后,消息广传到市井民众耳中,一些外邦商贩避免因两国交战的事与本地百姓产生冲突,商议着就想出走京都,迁居回北燕去。 却在这本就不太平的当口上,雷厉风行的南宫栩查出京中有北燕暗探,唯恐有人假借商贩身份潜逃出京,他便把要出城的一干北燕人都关进了廷尉大牢。 因为纭舒妃在晋南是宠妃的缘故,近二十年来,北燕人凭借这一优势在晋南活得可谓是风生水起,赚得也盆满钵满,作为同族的,晋南皇帝身边最受宠的妃子,纭舒妃母子没少得到族人们的“孝敬”。 一朝火起,旭王失势,又逢财源断流,南宫栩系列举动,狠狠挑痛了纭舒妃的经脉。恨意还在酝酿之际,恰逢另一死对头——云安侯的独子,势不两立的皇后的爱侄了——云安世子死而复生,便想到在诸位皇子都爱去的沉香楼命人飞针试探宗寥当时能力,当沉香楼内一片混乱时,又派人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北燕人砍杀成重伤,把加害宗寥的暗器藏在那伤者身上,丢在宗寥回府途中,好教她发现。 算计南宫栩的关键就在那个被宗寥捡回府的北燕人身上。纭舒妃爱护同族一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没人想到她会残害自己族人,又把暗害宗寥的证据指向自己,把自己变成为阴谋中的一环。 帝后审问的时候她还一口咬定在京的北燕人都被南宫栩关押了起来,她和旭王连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更不可能凭空捉一个来杀害,能做此件事的唯南宫栩一人。 辩说南宫栩利用职权之便,歹心加害云安世子,击溃云安侯府,为的是要斩断太子臂膀,皇后靠山,借此谋权谋势。 因为宗寥说她捡回去的那个人被胥姑化去了尸骨,皇后也作了证,作为“被栽赃”的纭舒妃不仅不争辩去云安侯府搜那个生死不明的人来对质,还附和皇后之词。 没有充分证据,又无可审证人,草草给南宫栩定罪是不现实的。 但那潜心算计的纭舒妃何尝只有那一招?她把追查的方向引向那个死在宗寥审问前的宫女身上。 这一查,让本就被架在火上炙烤的南宫栩彻底败下阵来。因为那个宫女的身份是南宫栩拥趸者之中的一个小官的女儿。南宫栩为此还受了亲父皇好一脚踹翻在众人面前。说他是狼子野心,说他身为兄长,设计兄弟,手足相残…… 后被禁足了两天。 最后的反转还是太子不分昼夜,四处奔波,查出了那个死去的宫女的父亲早已被旭王收买,是潜伏在南宫栩阵营里的间谍,只是他也没想到被旭王拉拢的背后谋的是这样一件事,还把亲闺女给赔了去。 而那个被宗寥“杀死”的北燕人到底是从何而来就没再查出,故而只得不了了之。 有太子这个政敌担保求情,南宫栩才得以解禁,恢复自由。 然而,即便他的冤屈已洗刷,最终也没得皇帝好脸色,还被训说就是因为他不懂谦让,有意针对自己亲弟弟,才让南宫桀心怀不满,报复于他。 厉声训完南宫栩,转头随便说了说南宫桀,并未过多责罚。 虽说纭舒妃母子也没因此失宠,但她始料不及的是,她本是想挑拨太子和季王关系,哪曾想太子竟然仁善到愿意帮南宫栩一把,纵使二人关系不会因此而发生多少变化。 还有就是一番运筹帷幄下来,得受最多赞美和表扬的人是太子。 皇帝一个劲夸奖储君有爱民之心,持身正直,胸怀宽广……纭舒妃苦谋不成,还为他人做了华丽丽的嫁衣,简直气到当场心口疼痛,还传了太医。 看到最后一句,宗寥“嘎嘎”笑出声,前俯后仰地说道:“十三,我有点……有点后悔没去现场了,哈哈……” 高兴的时候乱叫他十三,讨乖的时候就叫他小皇叔,殿下,不高兴的时候便懒悠悠叫他老人家、南宫述、南宫十三…… 南宫述翻她白眼:“小声点笑,别摔了。你现在去看看也不迟。” 宗寥道:“南宫桀他们进宫时帮我找借口推脱了,眼下我在皇上眼里可是个奋发图强的好儿郎,突然跑进宫去……傻子都看得出是去看人笑话的,不妥,不妥。” 乖张跳脱的云安世子做起事来有退有进,南宫述心里还是欣赏的。 眼含深意的南宫述看着她笑,听她又说,“也不知那美人妃子一计不成,还会不会振鼓重来?哎,十三,”宗寥撑开明眸看着南宫述,“你说纭舒妃母子失了这一仗,她是会把账算在我头上,还是算在季王头上?” “你怎知不是一起算?”南宫述把石桌上一堆信纸整齐又收回信封,语气清淡,动作也懒懒的。 事不关己的样子看得宗寥心躁,一抱将那些散乱的信纸搂起,团成球,捏实,滚到南宫述手边,“我好像没证据落到她手里?” 把纸球滚给宗寥,南宫述淡淡道:“你一天还是太子内弟,指向他的阴谋永远少不了你那份。” 宗寥噘嘴:“你说话能不这样冷漠吗?好歹我还算你半个侄儿呢,带点感情行不行?” 第80章 敌人之敌我之友 南宫述嗤笑,心道你现在愿放低姿态当小辈了?直呼他大名时不怕死的样子哪里去了? “侄儿太多,本王这点感情不够分。” “那你就全给我一个人。” “好。” “咳……咳……” 不知说者有心否,听的人措不及防却被他淡淡一字击溃话势。 在石桌之上、二人之间来回滚了好几趟的纸球蓦然掉在地上。 “南宫十三,你……你要拒绝就拒绝,要答应也该先想想清楚,冷着脸突然蹦这么不咸不淡,意味不明的一个‘好’字,容易把人噎死的!知不知道?”宗寥心梗地瞧着对面温恬如浮云的男子。 “你问我答,有什么不对?还有我哪里意味不明了?你在想什么?”南宫述迷惑她的责怨。 “我……”宗寥语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不对,只讪讪道,“对,你对。是我的话欠考虑。” 她确实欠考虑了,说出的话好像在向他撒娇似的…… 宗寥弓腰,掩下窘态,好半天才捡起那团纸,“太子姐夫心正,脾气也好,我还挺担心他的。” 南宫述轻声哂笑:“太子有他亲爹护着,一世无虞,你有闲心还是先操心自己。你的人来了。交代完来找我,晚点带你再去跑两圈。” “就不能歇两天?”宗寥站起,捏了捏胳膊,扭了扭腰,连续几天骑射,她身子骨都要散架了:“记得太子姐夫说过圣上疼我比过众皇子,我看呐,他只想让我疼!” 南宫述闻言,深潭般寒凉眼底闪过一抹讥诮,没有说话,拂袖转身走了。 他一身月白长袍消失在庭院拐角后,斜雨和飒风才出现在宗寥面前。 斜雨闲得无聊时会手指绕着肩侧小辫,紧张时仍是绕着辫子。 宗寥看不出喜怒的神色投过来的瞬间,她忸怩着开口道:“世子爷,我们……” 听她声音怯弱,显然是意识到了自己擅自行动的错误。 宗寥欲要开口说句什么,冷酷沉着的飒风率先道:“是我执意要带她来的,世子要罚就罚我一人。” 宗寥叹了口气,她什么时候罚过人了? 负手原地踱了两步,垂眸看着二人,两个女护卫气质都不弱,斜雨看着是娇俏些,但因为身怀武艺,使得她的俏丽样貌里带着几分利落灵活;剃光头发的飒风黑衣黑带,看似冷厉无情,眼神里透出的却是柔和。 宗寥在二人面前脾气一直很好,说话也温和得像团软软的棉花一样,甚至在她们眼里她还有点不着调的傻气。 但若宗寥不说话往她们身边一站时,比她们高半头的亭亭玉立的英朗身姿就会把两人气势压下去大半。 “你们这几日没少挨饿挨冻?”宗寥问,在斜雨肩头嗅了一下,“身上都臭了。” 听宗寥说着,两姑娘立马抬袖闻了闻,撇嘴嫌弃自己,缓缓又放下。 斜雨道:“不冷。我们带的有干粮,……嗯,”她犹豫了片刻,又道,“那个……奕王殿下的侍卫每日都有给我们送来吃的。” 南宫述让人给她们送吃的? 这就是他说的视若不见? 宗寥侧眸瞥向南宫述消失的方向,心道他的戏还真多,好人坏人都让他一个人做了! “你们骑马来了吗?”宗寥问。 “马在林子里。”斜雨道。 “时辰尚早,你们先回去换身衣裳,好好休息休息,让胥姑帮我准备十……二十天的衣裳,晚点你们再送来。” “二十天?世子要穿这么多衣裳?”斜雨张大嘴巴,不可思议地看向不知又犯什么病的主子。 宗寥把着斜雨肩膀指着院边晒太阳的衣裳对她说:“你看,变态王爷这宅子里连个浣衣娘子都没有,我这一天累得要死,回来还自己洗衣裳,太憋屈了。世子这么有钱的人怎么能自己洗衣裳呢,对不对?” 斜雨点头。 宗寥又道:“所以我打算一天换一套,完了扔了就行,省得洗。” “世子爷说的是。”斜雨说。 松开斜雨,宗寥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湛蓝的天空,洒下来的光把脸照得暖洋洋的,有些微烫,“三月里的天就是舒服。” 宗寥微笑着说道。 站在阳光里,她忽然就想到了胥姑药堂里那个棕红头发的少年。 有胥姑无双医术照料着,他的伤应该又好很多了? 不知道现在是还缠得像条粽子呢,还是已经穿上了衣裳? 是躺着的呢,还是已经能坐起来了? 摊开手掌,宗寥“抓住”一些温暖,对斜雨又交代:“最近天气舒服,回去后你们替我去药堂看看那人,若他能动了,叫胥姑带他在院里也晒晒,在床上躺那么久不见光,霉得都该长蘑菇了!” 阳光下的她闭着眼睛,平心静气地说着这话时,精致英俊眉宇间透着股子女子的温柔,可她的身材相貌又无法把她与温柔的女子联想在一起,最多能看出是个明媚善良的少年。 飒风撤回注视宗寥的目光,平声道:“外邦贼子,世子何必关心他死活。” 除了宗寥的死活,飒风一向不爱管她的事,平时要做什么,有什么决定也都是听从内心,救下那个小少年的事过去了这么久,她现在才突然说救与不救的话,足可见这句话她已经憋很久了。 思忖少时,宗寥道:“他被人害成那样,够惨的了,又被我碾了那一下,断了双腿,能救当然要救一下,让他多见两天太阳也好啊!” 飒风道:“我不是想说救他不对,我只是觉得他身份特殊,又是阴谋里的一颗棋子,怕会养虎为患。” 飒风的担忧不无道理。 此事宗寥在决定救他的那天晚上就考虑过了,只是没说出来。 如今既然飒风有问,她只好解释:“那人不是虎,死了也谋不得他半张皮毛,倘若他真的是个祸患,那我就把这个祸患放在身边,时刻注意他的动向,说不定还能有其他用处。” 飒风冷哼一声,带着一丝嘲讽道:“世子在玩火!” 宗寥勾起唇角,一副轻松神色:“比起纭舒妃母子,那小伙子连号都排不上。大火小火都是玩,多来一点又何妨? 他的伤我看过,除了那天新加的直中要害的刀刃伤,更多的是反复用刑具摧残的新伤旧痕,可见在此之前没少受罪。 南宫桀对他下如此狠手,如果不是苦肉计,那此人便是他已经放弃了的仇敌。若真是他的仇敌,那就是我的贵客。一提起那傻傻的小子,我都想去看看他了。” 第81章 峻冷少年有所思 碧空澈净匿游云,苍松梢头贮新绿。劲鞭长挥策骏马,铁蹄扬沙驰无前。 斜雨、飒风一身臭汗从北山回到云安侯府时,方近日禺。 习惯了飒风话不给人的冷凛,进府后斜雨唤人给她们两个准备洗澡水,让飒风先去,她一个人去医堂找胥姑传话即可。 且说斜雨推门迈进药堂时,胥姑正站床头细心地给半靠在软枕上的少年辫着头发。见那人眼睛闭着,听见了却未看进来的人,哪怕一眼。 斜雨礼貌地对胥姑福了福身,问了声好。 胥姑不能说话,见是斜雨也只是随便抬眼看她一看,连笑容都没有。 在侯府生活了这许多年,府里每个人是什么脾气性格,斜雨大致是了解的。 就说胥姑,她的性子在整个府上是最古怪的,平时只对世子有笑脸,连一家之主的宗时律都得不到这份“殊荣”。 侯爷重她,主要是看在故去的夫人花一梦的身份上,因着此般胥姑也是除了侯爷和世子外在府上身份地位较高的人,她很少与人交流,整日不是窝在自己的院子里,就是窝在自己的院子里。 但凡是走出这间院子,去忙的也一定是跟世子相关的事。 只要不提及宗寥,她基本就不给人脸色。 当然,这也不是说她性格冰冷,或许只是因为见得多了,遇上任何事都能做到内心波澜不惊了。 多见过她几次的人都能看出来,她还是挺柔和善良一个人的。 看她给棕红头发少年辫发时耐心又认真,就知她有多用心待人,完全是把病人当自己孩子在照顾。 斜雨缓缓走过去,先是细看了眼靠在床头的人。 见他皮肤白皙,卷曲的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肩上,发间脸颊上有几点雀斑,但又不太明显。 长长剑眉同发色一样,都是棕色的,鼻梁高挺,眼窝深邃…… 五官极是立体,光是从他脸上就能看到峻峰深壑的影子。 眼下他已经解去了缠身的纱布,换上了衣阁给宗寥裁的新衣——一身霁蓝色白襟绣蟠螭纹交领直裰。 不必说,敢把世子新衣拿给一个不相干的男子穿的人只能是胥姑了。 胥姑口哑心慧,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这事还得往回说,为免人多口杂将此人活着真相暴露而招来敌人的耽视,在把此人带进府的第二天宗寥就对外称他暗杀世子,就地处死了。 尸体也被胥姑化了当花肥,听见此话的下人们一点也不奇怪,云安侯府偌大个门庭,上到掌管一府诸务的老管家。 下到门房小厮,哪一个不是前辈细心调教出来的?一个敢暗害自己主子的人死就死了,算什么大事? 他若是不死,下面的人都不同意他活。 不得不说,宗寥一开始做的这个决定还真起到了作用。 因为在宗寥随南宫述去了郢山别业的第四天,也就是纭舒妃阴谋失算的那天晚上,正在院里给猪笼草喂肉的胥姑就察觉到有人闯进她的院子,鬼祟地到处搜查着什么。 关键时刻她心生一计,用一把化尸粉灼烂了那人半边脸,留给他半条命回去给主子复命。 想打探侯府秘密?南疆巫女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 给棕发男子辫好了一条细细的辫子,斜雨适时给胥姑递去绑发的皮绳,边说道: “世子这些日都要在北山训练,衣裳无人浣洗,她来话说让您给她准备……二十天的衣裳。” 二十天,一天换一套就是二十套,垒起来比一人还高,还准备穿一次就扔了。 光想想斜雨不由得摇了摇头,感觉太铺张浪费了。 胥姑闻言瞳色一怔,手顿了顿想着什么,接着又继续弄头发。 听见世子二字,少年的眼皮微微动了下,没有其他动作。 良久,胥姑比划问什么时候带去,斜雨道:“晚些也来得及,您慢慢准备。” 垂眸瞧着半截身子拢着衾被的人,她想到了什么,接着又道:“对了,世子还说,近来天气暖和,让您把这个人带到院里去晒晒太阳,不然等她回来,都能从这人身上摘蘑菇了。” 又过一阵,斜雨瞧着异国少年,嘟哝又道:“不就是这样嘛,长得怪怪的……世子爷怎么会想看……” 听闻那个要喝避子汤的“爷”关心自己,又想见自己,少年心中一动,忍不住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没有去看斜雨,而是看向床边小桌上的水壶和杯子,想起宗寥喂他喝水时的温柔的样子…… 胥姑点头,继续把少年剩下的披散的头发辫成一条条的。 见长得不同寻常的异域少年舍得睁开了眼睛,斜雨面带微笑跟他说话:“你没睡着啊,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不搭理她。 “你还记得是什么人把你伤成这样的吗?”斜雨又问。 少年仍是不理睬。 斜雨撇撇嘴,也懒得跟他废话,只当他脑子坏了或者是听不懂,讲不了中原话。 等胥姑将少年的头发都辫成了一绺一绺的,高高的扎成一捆束在脑后。 斜雨看着那人,对胥姑道:“胥姑好手艺!他这样就好看多了。您从哪里学来的?” 胥姑比着手语:“南疆都这么扎的,若扣上宝石会更好看。” 斜雨“哦”了声,又多瞧了几眼。 末了,斜雨问少年道,“你想去晒太阳吗?” 斜雨都以为问了也是白问的时候,对方破天荒终于开金口说了个“好”字。 斜雨欲哭欲笑,表情难看得很,心道你真是比飒风还冷酷啊!明明能说话还一直装哑巴,端清高…… 她都想揍他了。 帮胥姑一起抬出张躺椅放在院中光线充足的地方,又把异国少年扶将出门,安置在躺椅上,斜雨转身才去沐浴换洗。 日沉时分。 斜雨再回到医堂找胥姑时,见那个晒了半天太阳的人杵着根木杖一步步挪进屋。 “我扶你。”斜雨赶过去。 少年喘着气,艰涩吐字:“多谢。不用。”他声音沙哑断续,可能是身体没恢复好,又不太会说中原话的原因。 你能耐,那你自己慢慢挪!斜雨腹诽。 她真是没见过这样不识好人心的倔牛。 自找了胥姑拿上给宗寥准备好的一箱子衣服,斜雨和飒风打马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去郢山别业。 直到把一箱衣服交到宗寥手上,斜雨都还是好奇的,她以为二十套衣裳会有两三箱那么多,不想只是一个箱子,问胥姑她也没解释,只比划说就这样,世子不会怪她的。 宗寥当然不会怪她,因为她并非真的要二十套衣裳,而是要的二十条束胸带。 说到穿衣相关,胥姑自然就明白了,是以在给她准备的衣裳底,放的是二十来条裹胸带。 山风呼呼作响,扑也似地灌进宅院,门口三个姑娘的衣摆袖袍被刮得猎猎翻飞。 宗寥拿过衣箱,略一思量,对两个女护卫道:“外面冷,今夜别在外面了。” 斜雨和飒风对视一瞬,同时看向院内。 第82章 龛上神男低低头 基于宗寥那次在沉香楼明目张胆告白南宫述,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了奕王与世子关系之亲密,连她们这些近身候命的人都不清楚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若经常被世子贴心关照着,一不小心被当成嫉妒的对象,不定会给世子带来麻烦。 那貌绝京都的美男子看起来就不是好哄的。 斜雨吞吞吐吐:“那个奕王……他……他的侍卫脾气倒还好,但听说他本人三丈内都不允许女子出现,府上都是男子,我们进去他会不高兴的,还是算了,到时他再为难世子爷……” “我也觉得没必要,那个人看起来温和,实则心思阴狠,行的都不是人事,不如待外面自在。”飒风接话道。 “嘘——”宗寥窃窃警示。 飒风说话音调平平的,并不大声,宗寥却是忌惮的。 今日南宫述在山林里训练她听声辩位的能力,她才知道那家伙实力隐藏得有多深,一箭地外有只山雉刨食他都能准确无误一箭射中。 惊飞乱窜的鸟雀掠过树梢他也是说拿下就拿下,前后左右都能开弓。 宗寥自认如今身手不差的,若不是怕猎太多动物吃不完,她一百支箭射出去也能中八十。 但她的好胜心不允许南宫述比自己厉害,别人可以,就他……不行。 因为这事,宗寥郁闷到了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如何快速提升自身能力,才不会被压制其下。 “那家伙不仅是你看起来的不顺眼,背地里更是像鬼一样可怕,以后少说他坏话,万一被听见就不好了。”宗寥把头凑近她们,悄声说道。 飒风道:“世子这些天是不是被那娘们唧唧的人欺负了?” “欺负不至于,就是在实力上被碾压了那么一丢丢。”比出毫厘之差的手势,宗寥说道。 想了想,她觉得只说他不好也不对,毕竟在她看来,南宫述还是有不少令人仰慕的优点的。 遂又替他说话:“那人除了有几样小毛病,人还是不错的,做好自己,别惹他就行。给你们腾个屋子这种小事他不会为难的。你们先进来,我去跟他说。” 说罢,宗寥提箱子进门。 见状,两姑娘一人出只手立马给她夺过,跟随其后。 为不用见南宫述,飒风和斜雨只在外院等。 宗寥推门进屋的时候,南宫述已经洗浴好了,此刻正斜坐在榻上自饮自弈,白挚精神抖擞地伫在他身侧,目光追着宗寥的身影看她提着一个红漆箱子放到卧房里间又走来。 靠近南宫述的时候她笑脸吟吟,神情闲逸地一撩袍坐到了南宫述对面:“小皇叔,”宗寥歪着脑袋去瞧陷入沉思状的温雅面孔,“跟您商量个事儿可好。” 南宫述:“……” 几个呼吸后,南宫述把手边一奁白子放到宗寥身前,没有说话。 宗寥撇嘴鄙夷,知道他高冷病又犯了。 说“陪本王闲敲两盘,过两招”有那么难吗? 看着棋枰上黑白相间的圆子,宗寥伸手在棋奁里抓了抓,执起一粒,她眼神犀利,专注认真,小小一粒蛋清色白子反复游走在修长骨感指节间。 她那握了几天大弓的手不似前些日白皙了,手背皮肤风吹日晒的有些暗黄,还有被枝叶划伤的细小血痕…… 思考了好一会儿,宗寥冷呵呵挑动眉角,长而狭的眸子眼尾翘起,那气势,大抵是胸有成竹,势在必得,要将对方吃干抹净…… 但听“嗒”一下清悦的落子声响,南宫述撤去看她高深得意的目光,垂眸看向棋阵。 不可置信地他扭动腰身左右细看,抬眸又看宗寥得意洋洋的模样,蹙眉道:“杀敌八百,自损一千,高,实在是高,不愧是名满皇都的云安世子!” 南宫述啧声不绝。 宗寥闻声一怔,腾一下跳起,扑到棋盘上方,“我输了?”她惊问。 南宫述道:“离死不远了。” “这样的局我走过好多遍了,就没输过,我不信。”宗寥坚定地说。 南宫述摆摆头,起身给她讲解。 说着说着,两人头挨头,脸挨脸,宗寥可劲地点头,“殿下说的有道理啊,我怎么没想到此一层,您可真是太厉害了,简直就是我的神……” 啦啦。 南宫述被她夸赞得脸上笑容多了好几分,红润得像山里正盛的桃花瓣儿似的,冷冷无波眼眸里渐起柔情,暂时把白挚刚才禀报来的主仆三人在门口说他小话的事忘在一边。 宗寥进门时他一声不吭,原是不想搭理她的,偏她故意凑来卖乖。 南宫述最怕她卖乖装憨的样子了。 时常觉得她就是自己的克星,能让他压下各种想法全靠心里底线牵绊着,若将此吊儿郎当公子哥换成是个或温婉俊丽,或飒然洒脱的女子,他男人的兽性早抑制不住了。 南宫述面无表情地接受着她的夸赞,却见一只手不知何时搭到了肩膀上,那姿势亲密得就差喊他一声大哥,再约个酒,划个拳了。 宗寥见火候差不多,语气自然地道:“我觉得这几日运动量实在大了点,你看能不能……” 闻言,南宫述暗戳戳地要绕出她的勾搭走人。 宗寥察觉他似乎不想听,揽着他肩膀的力大了几分,继续说道:“……每天回来还要自己洗衣裳,本来就累得不行,腰酸背痛实在动不了,你看能不能让我那忠心的女娘们住进来帮我洗洗衣裳?” 说完,宗寥侧脸看他,她的视线离南宫述的脸只一拤距离,近得可以看见他脸上细微的汗毛,他眨动眼帘时,密如羽扇的长睫扑啊扑的,像孔雀展屏似的,漂亮极了。 “给我一个留下她们的理由。”南宫述淡淡说。 “理由?我刚刚不是说了吗?理由就是让她们来帮我洗衣裳啊!” “你让她们来侍候你,跟本王有什么关系?” “那……也可以连你一块儿侍候的。” 南宫述瞟了眼白挚,白挚立马道:“王爷自有卑职侍候,不需要其他人。” 宗寥在心里睨了两主仆一眼,思索须臾:“这两天打的猎物有点多,吃不完丢了可惜得很,多两个人也好帮忙一起吃——” “好。”宗寥话音未落,南宫述干脆爽朗就答应了。 宗寥快速翻他一记白眼。 她心里知道南宫述是不忍两个姑娘在林子里过夜,但他又不想主动去做这个决定,非得要她低三下四充孙子才愿意从神龛上低下头来。 第83章 无双骄子风摧倒 南宫述说郢山别业没有多余床铺的事真假掺半,偏院几间厢房里还是有床的,就是小了些,也没多余被褥铺盖,无奈之下宗寥只好贡献出自己的被子给两个姑娘。 她倒是在人前当了回真男人,殊不知三月的深夜如冬寒凉。 晚上一个人蜷在宽榻,拢着层薄薄的夏被直打哆嗦,翻来覆去的动静让南宫述无法安睡。 她于无奈之下把自己的被子给了自己的护卫。 他也于无奈之下把被子又给了她。 南宫述把被子盖在宗寥身上的时候,挑着嘴角在心底嘲笑她怎么这么怕冷,跟个姑娘似的,还是不是个男人?就会逞能…… 没成想第二天天还没亮,睡得暖烘烘的宗寥就被一声声喷嚏和咳嗽吵醒了。 掀开厚沉沉的棉被,宗寥心里蓦地一酸,心道这人是个傻子吗? 最近南宫述对宗寥未见有以前那样的靠太近就会耳红、面热等动情的表现,看样子是对宗寥消去了兴趣,可以像和平常人那样相处了。 宗寥也高兴,也难过。 起身她趿着鞋把被子抱过去,盖在蜷曲的身体上。 许是夜里没能睡好,有人过来他也不察觉,沾上点暖气后就沉沉睡了。 天灰亮,宗寥合上衣裳悄步出了屋。拢衣倚在檐廊横柱上的侍卫听见动静,转下脸来瞟了一眼,见是宗寥又阖眼歇上。 他从半夜就听见了主子辗转,大概是话本子看多了,了解到了一些不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纠葛牵扯,“知道了”主子愿与云安世子同食同寝,正是柴火相近的关键阶段。 他们既是朋友,就让他的朋友去操心好了,相信主子以后不会怪罪他的。 相信世子也不会负他主子善良。 如他所想,天煞白大亮时,宗寥手提碗壶又来了。 宗寥进屋后,见南宫述已经醒了。 把提壶放在桌上,宗寥倒出一碗热腾腾的姜茶走向他:“身骨不及人就少逞强,怎样?如愿连累到金贵的云安世子亲自来服侍你,乐坏了?” 语气责怪刻薄。 关心人就关心人,非把话往难听了讲! 南宫述侧过身来,强忍下冒到喉咙的一阵咳嗽,脸憋得又鼓又红。 戏谑地看着她端着碗走来,疲惫眼里阴恻恻升起一抹邪意,不去接宗寥送到手边的姜茶。 装没看见,只看着她道:“世子说的是,毕竟是年纪大了点,身体自然比不得你们这些小伙子了。呃,这腰酸疼痛得翻身都艰难,看样子是起不来了,那就……劳世子服侍两天了。” 南宫述病怏怏不动,掩唇就是好一阵咳喘。 “王爷起不来?” “起不来。”南宫述说。 宗寥高条条立着,先是用下巴看他,眼光一流转,弓下腰,俯下脸饶有兴味地看他。 他含情桃花眸子轻轻眨动,不躲不闪,有较劲的意味。 宗寥心中一笑,心道:“你遭瘟呢?染了点寒气就要死不活的,蒙谁?小爷陪你过过多少招了,还看不穿你心里那点刁钻的小九九?” 计上心头,宗寥转身往桌上打一眼,叹息道:“可怎么好?竟然没想到皇叔是这般娇弱花儿,忘记拿个匙来,要如何喂你?” 抿了抿唇角思考,忽而她浅浅笑了,有点害羞:“不打紧。用皮杯儿也是一样的。” “皮……皮杯儿……是什么?”南宫述深感疑惑地问她。 宗寥不接话,缓缓在南宫述腰侧坐下,随即喝下满满一口姜汤含在口中。 眼看着她伸嘴就倾下来…… 南宫述眉头骤蹙,手慌脚忙地赶紧往榻里缩了缩。迅疾抬手捂住她鼓囊囊的嘴,逼她咽下汤汁。 猛灌进一口汤水后宗寥反呛了一口。 正于此时,南宫述半撑起腰身,一把端过她手中碗,“咕噜”一口气匆匆灌汤入腹。 完事愤愤然道:“你……你……无耻!!恶心……” “你无赖!”还我恶心?宗寥斜他一眼。 宗寥夺过碗,又倒来:“多喝点,喝完捂了汗会好很多,明天又能活蹦乱跳想方设法来捉弄……咳……教导本世子了!” 刻薄讨嫌一番话教南宫述在心里好一会笑,怎么听都是在祈愿他快点好起来。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 纵是南宫述这样向来身康体健的人也抵挡不了风寒的侵袭。 南宫述病了。生活在同一院墙里的人各自也操心起来。 飒风和斜雨隐约能猜出几分隐情——头天晚上宗寥把厚被软褥都给她们时还说自己被子多,她一个男人不怕冷云云,第二天她确实好好的,就是南宫述不好了。 联想到其中因由后,两姑娘当日就回府取来了伤寒药,顺道又捎了几床新被。 后赶补来的东西终究作用寥寥,既是病气入体,总归是要将养几日才能把损伤的元气养回来。 宗寥还想借南宫述生病撂几天挑子松泛松泛,不用去拉那死沉死沉的破弓,她还美其名曰是放心不下皇叔由他人照顾,要亲自服侍。 原本就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让她留在身边无异于是养了只淘气的狸子来折磨自己,搞不好一言不合还让她挠两爪。 为己思虑长远,南宫述绝不能放任她在身边蹦哒。 有院中老人们疼爱着,南宫述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滋润,气色一天比一天红亮,每天吃的也好,脸上皮肤似乎都丰腴了两分。 然而事实是,南宫述并没有因为几天的闲逸多长一两肉,宗寥能有此对比,不过是因为在南宫述悠哉游哉掌着伞躺在院里晒太阳的时候,宗寥被他一声令下,继续去山林里开弓打鸟。 ——强者发号施令。 宗寥有能力反抗吗? 没有。 她只能表情抽搐地领命,用加紧提升本领,早日把他压制在下的“远大目标”来消减心中怨愤。 可想那死变态歹心一起,琢磨出的诡计能气死两头大水牛——他竟然指使那听话如忠犬,身法如鬼魅的白挚陪她训练! 也不知道是白挚自己想的还是南宫述掏脑浆想出来的鬼点子,把宗寥的训练项目从射靶到射飞鸟,最后去射白挚从树梢间飞出的劲风一般快,刀刃一般利的叶片。 晴雨不休。 恼得宗寥尤想一箭把那个在树杈子上倏来窜去的家伙灭了。 第84章 心怀小兔情为谁 暮春丝雨接槐月,二十日光景晃眼流逝。 连日来,宗寥是在汗雨交融,骄阳灼肤的酣畅岁月里度过的。 看着山林里的每一片树叶从浅绿变成翠绿;看着远处的山脉从干黄渲染上青黛墨色;看着丘陵草窝里的野兔子从粉嫩嫩长成灰绒绒…… 她在这个生态优秀的时空得了许多未有过的快乐,身法技艺有了突飞猛进的质的跨越。 受到白挚掷叶成镖的影响,练习猎射的空时,她躺在草坡上休息的时候,顺道把小练了几天的飞针也一手抓起来,如今可以用草芒飞叶成针。 虽说短短时日的练习不足以和世间高手相抗,应付一般武人够用了。 眼看就能出山回府了,宗寥这些日子积攒下的怨气却是半点没消。于道义来讲,南宫述为宗寥提供了场地,又倾囊相传自身本事,不是师也是友了,她该诚心表一番谢意的。 只是……她的有所成不正是因为要压制他才刻苦练起来的吗? 谢他? 要谢也是谢自己才对?宗寥是这样想的。 这日一早,宗寥到厨房囫囵刨了一碗清粥裹腹,两手空空的骑马便出了门,无人知她是干什么去。 连下了三天绣花针般丝雨的天再度放晴,庭院里的草坪蓬发得如厚实的绿毯一样,翠绿翠绿,茂盛得很。 南宫述惯常又是穿的一身宽松及地的蚕丝白长衫,趿着他那“咯嗒”“咯嗒”的木屐鞋子在町石上闲荡。 把他的宝贝兰花摆在院里石桌上吸收片刻散光,转身又去看种在墙边的花植长得如何,看上面的水珠凝聚,滑落,消失在脚下土壤。 或是斜坐在池塘石栏上喂鱼,撒一把鱼粮下去,看它们一窝蜂拥上来,你争我抢,等吃完散去,又撒一把下去…… 就是不给一次喂饱。 晌午时,院中植物上的水珠都蒸消了,气温渐灼,照着头顶皮肤烫烫的。 白挚在庭中支了座,摆上可口的点心和刚到的明前新茶,撑上一把白绢纱制成的大伞,把南宫述悠悠然又供上了。 宗寥带着一身青草香从阳光中款款走来。 见此场景,她抱着双手在海棠门边歪着脑袋倚了一会儿,花月薄唇微微上扬,眉眼弯弯道:“小皇叔好生懂享受啊!” 一口香茗慢慢滑入喉,南宫述闻声冷幽幽地才抬起眼皮去看。 但见一身黛蓝色交领长袍的少年闲倚门墙,细长两条腿一只抻直,一条曲搭在另一条腿的小腿上,皂靴边底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看起来像二流子一样,毫不规矩。 “我当是谁,云安世子刚从灶膛里钻出来?怎的这样黝黑了?”南宫述淡淡道。 宗寥嘴角抽了又抽,这悠闲王爷病好了之后便不再对她上心。 早晨宗寥走了他还在睡,晚间累得要死的宗寥泡了澡回来呼呼大睡后他才悠悠地不知从哪里回来。 因着此故,两人约摸有二十日没仔仔细细瞧过对方一眼了,也难怪南宫述一眼就看出她的不同寻常。 不用照镜子宗寥也知道现今的自己皮肤有多黑。 农地里刚收的麦子大概都没她这么熟。 “看你这话说的,男人就要有个男人样,”宗寥抵墙而起,仍旧是抱紧双臂,一步一顿地摇向南宫述,边说着:“黑点的好。京中有一个美娇郎够看了,云安世子就不去抢小皇叔风头了。” “世子这句‘够看’意味深远啊!”南宫述悻悻笑道。 “不深,不远,就是字面意思,夸你好看,绝美,不可方物。”宗寥一手捂住胸襟,提起南宫述身旁茶壶先是看了看,见那是一只玲珑剔透的碧色水晶壶,里面的茶水清澄,微微晃荡着,一芽一心的几许茶叶旋转沉浮,像窈窕的姑娘在水中起舞。 “奢侈!真奢侈!光这壶也值老鼻子钱了?”宗寥感叹。 见她在身旁闲扯话茬,南宫述心里不禁嘀咕起来,心道她今日是想干嘛? 往小桌上唯一一个同色水晶茶杯倒茶,宗寥又道:“这茶也是新贡?” 放下壶,宗寥正欲端来小盏尝一口,手方伸过去,杯子就消失在了视线里,“以后不许再用本王用过的物件,尤其是入口的东西。两个大男人,你也不嫌膈应?” 宗寥瞥他细嘬慢饮的做作样,提壶对嘴就喝了一口,猝不及防地被茶水烫了舌头,咂咂嘴,吐出舌头晾晾,嗔怨道:“好烫。你怎么不提醒我一下?” 南宫述叹息摇头:“说了不要用我用过的东西。干净一壶茶就这么被污染了。” “污染?你嫌弃我呀?”宗寥不高兴了,“你莫是忘了我们啃过小嘴,吃过同一张油饼,喝过一碗姜汤的事了?” “闭嘴!你不提这些,以后我们还能是朋友。”南宫述愠色浮在眉梢上,他好容易在少能见到宗寥的日子里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调整回来,哪里还敢去想。 见他不愿忆往事,宗寥也不讨他嫌,乖软地笑了笑,捂住胸口坐到南宫述的摇椅的扶手上,抿了抿嘴,问:“十三,你知道心怀小兔是何意吗?” 南宫述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自己找条凳子去。挨近你本王就没好过!” “你凶我?”宗寥的声音里饱含着委屈,“几日不见,你竟然变得比以前还冷漠了!” 看不见她的脸,南宫述听着她不像装的,反思自己真的说话中伤到她了? 跟一个小自己四五岁的孩子较真非他性格,无奈只好解释:“不是凶你,主要是男人挨太近了不好看。你爱坐哪就坐哪,真是怕了你。” 宗寥语气又好了:“知道皇叔你才学渊博,所以特来向你讨教心怀小兔是为何意?” 南宫述一听,疑心渐渐爬上来,抬眸看向宗寥。 他看不见她的脸和眼睛,只能看见她锐利流畅的颌骨线条和生的精巧的耳部轮廓。 多日没留意她,她一眼可见的清瘦了不少,颈部看起来比此前纤长了些,也黑了些,不用穿那些亮眼的颜色,也能从她身上嗅探出阳光的味道。 只是她突然问什么“心怀小兔”的话,什么目的?是最近遇上什么人了吗? 疑惑着,南宫述还是回她问:“心怀小兔就是说心里藏了一只小兔,心慌,心里太过浮躁平静不下来,大约就这样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第85章 黄鼠狼给鸡拜年 宗寥侧脸过来瞧着他,眼神深邃得像是把满天星辰装在了里面。 朝南宫述眨眨眼,又问:“那……是因为什么才会出现这般反应?” “因为害怕、惊慌……还有动……心。”南宫述边想着说,他有些不想跟一个男人讨论这样的问题,故而话都讲不利索。 宗寥又道:“我最近有些不对劲。” 南宫述道:“你哪天对劲过?” 宗寥一噎,讪讪笑:“不是,我真的不对劲。我们不是好久没一起好好说过话,也好久没有一起面对面吃过饭了,所以我这晚上一躺在床上,就爱胡思乱想……然后我的心口就会怦怦乱跳个不停,就像是有只小兔子揣在那里,难受得很。” 闻言,南宫述怔了片刻,心里有种莫名的酸楚慢慢爬上来,强装镇定问道:“你想什么了?” 宗寥“嗯”着长长声调,尾音一直在喉咙里吐不完。 起了身,在南宫述面前踯躅了两步,南宫述也注意到了她的右手一直捂在左胸上。 “看你一直捂着胸口,可是病了?”南宫述关切问。 宗寥还是支吾。 她低垂着脑袋,视线垂直看向脚尖,南宫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看她忧思模样,似乎有难言之隐。 “你来找我,是想我帮你?”南宫述又问。 宗寥暗暗撇下一边嘴角,看着急得坐起来的白衫男子,他的衣袍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犹如将拍岸的海浪穿在了身上。 滑泻的衣料坠落下来,瀑布一般。 她没去观察他的脸上现在什么样子,目光更多的锁定在他腰际两侧。 宗寥见过也抚摸过南宫述的大部分身体,知晓他阴柔娇美的面容下其实暗藏着一副肩宽腰窄的好身材,只平时他穿得宽松,捂得严实,不太看得出来。 一人的躺椅,大半位置都是衣服占了,宗寥目测他身体两边还有较宽的空隙…… 宗寥眼睛打着转,精光四射。 倏尔,她心下一横,一个眨眼就跨跪到南宫述腰侧,两边膝盖堪堪把他卡在中间,让他不能逃脱。 防不胜防被宗寥这么猛一下跨骑上来,南宫述刚要眨动的眼眸登一下瞪得老圆,黑漆漆的两只眼珠子像是刚安上去似的,木讷得完全不会动上一动。 他的呼吸停止了。 半晌,他喘了一口气,讷讷道:“你,你干什么?” 把手缓缓往他颈边探过去,宗寥似有似无地轻轻划到他细腻如玉的耳部皮肤,南宫述脸忽地起了绯色,连忙侧躲开。 宗寥瞧着他开始害羞了,心中暗喜,划过他耳际的手又挑过他两缕发丝,最后手掌撑在摇椅靠背上,偏过视线去逮捕他现下神色。 灼灼双目投过去的时候,南宫述继续又躲开,怒道:“下去!” 宗寥道:“你方才不是问我在想什么吗?我现在就来告诉你。”说着话,她的气息慢慢就喷斥进南宫述耳朵里,唇瓣似触又未触到他。 瞧着他的耳根脖子渐渐烧起来,宗寥眼里玩味更甚,在他耳边魅惑低语:“见过了小皇叔这般天姿,我还能想谁去?我确实病了——相思病。皇叔能帮我吗?” 她的声音低沉,像炎夏火辣辣的风。 南宫述闻言瑟瑟发抖,身体不自主地往后挪了挪,可他又能躲去哪里?哪里不是宗寥的利爪?除非能掐诀瞬移。 身上血液悉数凝在脸上,眼看就要爆裂喷出,南宫述咬了会嘴唇,转而才咬上了后槽牙,切齿道:“你再闹,本王可不会忍让你了!” “晏公曾曰:拒欲不道,恶爱不祥。我思你,有错吗?”宗寥瘪着嘴,气哼哼的。 南宫述转脸睨着她,眼里尽是鄙夷,她平日里的话大都不可信,何况表达爱慕这种鬼话! 长长的黑黑的眉毛翘成水牛角,南宫述厉声冷斥:“下去!” 宗寥箍住他的姿势纹丝不移,还委屈巴巴的,眼里水光渐渐泛滥,“十三不信我的真心?” 看她泪海翻腾,南宫述心里有一瞬间的动容。 不过转眼,他就回想起了以前被她算计的种种,再看她时,脑里只有一个想法——狐狸的眼泪。 黄鼠狼给鸡拜年。 一定是的。 她的演技比戏子还精湛,一定不能再被她骗了! 想到这层,南宫述涨红的脸色逐渐消了下去,挑起唇角,他斜着眼睛乜着她,嗤鼻道:“你的眼泪要能落下来,我就信你。” 宗寥道:“记得你和我说过什么吗?你说我是死神,你是活菩萨,那意思……不就是在隐喻我们是一对吗? 以前你老对我动情我不识好歹还笑话你有病,如今你对我不再感兴趣了,我才知道,自己其实早陷进了你搅起的漩涡里了。这些日子你都不理睬我……我好难过。 过了今日,你我能相见的机会就少了……我把第一次都给你了,你……你想就这样不声不响把我弃了……” 宗寥抽嗒一下,两粒珍珠紧跟着就掉到了南宫述置在腹前的手背上,灼得他猛然一震。 什么意思? 不就是一个初吻而已吗? 当初还是她先动的嘴的,现在竟还委屈上了? 真掉眼泪啊! 南宫述的心绪突然乱了,脑子瞬间停止了思考。 宗寥摸着心口又道:“我的心已经疼好久了,见不到你会疼,如今见到你了,还是疼,可能是得不到关怀!你既不要,我这就去拿刀子扎死它,免得它一直跳个不停。” 言罢,宗寥就要走。 南宫述脑子还没回来,只嘴巴木木地吐出“等等”两个字。 遽然之间,那些已经埋葬起来的不道德的情丝如猛兽发了狂,拼命撕咬开禁锢的铁网,势要从他胸口奔逃出来…… 南宫述心道,这袖……要断……那就让它断个彻底! 心墙一溃,南宫述宽大的手掌猛一把就握住宗寥精瘦的小腰,揽她坐到了腰腹上。 他眼神渐深,盯着她的波光粼粼的眸子,她的如花月娇嫩的粉唇,仰起脖子就将迎上去。 宗寥见此,舔了舔唇,一副羞赧神情,不好意思的她抬手蒙住他的眼睛,把他脑袋抵靠在椅背上,不准他动。 “不要。”宗寥娇声。 “你撩拨完本王,现在就想反悔?”南宫述陷在一片黑暗里,柔粉薄唇微微翕张,淡淡说着,呼吸里都是情欲气息。 “不是的,我……你别动。”宗寥含羞说。 她的手按在南宫述眼目上,将呼吸缓缓靠近,鼻息相近的时候,她捂在胸口的手悄咪咪伸进衣襟里…… 第86章 撩欲过火命不保 温热气息已经在南宫述脸庞上盘旋许久了。 她却始终保持着这样的距离,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 宗寥也在忍,自从尝过他的味道后,她真的会忍不住去想念他,惦记他,回味他…… 不管是因为他实在好看,还是私下真的温柔,宗寥都钟意。 可也不管他有多好看多温柔,宗寥都不敢再碰了,在没日没夜惦记他,迟早会出事的…… 她不能,不敢拥有他。 见南宫述甘为她断袖,宗寥心里难受不已,他明明说过自己不是真的好男色,她何德何能?得他青睐! 不如就离远点。宗寥心想。 一番思虑后,她又换了张脸,脸颈与他厮磨:“小皇叔,你真好……什么都愿意给我。” 闻她甜腻声音,南宫述握紧了扶手的一只手愈渐用力,白皙手背上的青筋宛若山脉般绵延凸起。 把住她腰肢的手也开始渗出微薄汗液,润湿了她的衣料。 不由自主地,他把人一再往胸口带近…… 她迟迟不进行下一步动作,定是在玩欲擒故纵,若即若离那一套。南宫述心道。 可她若喜欢这样玩,南宫述也愿意将就着。 只是在等待的空档,他腰腹以下慢慢酸胀起来,丝滑的衣料被撑空,心火欲将他焚烧殆尽,难忍极了。 等不及他刚想开口,冷不禁脸上就被啄了一口。 他笑了一下,浅浅的,很享受。 紧接着,脖颈也被啄了一口。 可……她的小嘴怎么软软的还有点毛乎乎的感觉…… 毛……什么? 南宫述脑子蓦地一抽搐,忡怔刹那,不好的预感立时从四面八方涌进大脑,打开宗寥的手,猛然惊坐起。 却在把宗寥稳住姿势的支力点移开的同时,跨跪在劲韧腰腹上的她一个没稳住往后坐了下去…… 但觉臀下狠狠被杵了一下,宗寥痛得还没来得及叫唤,“呃”一声长长的痛嘶就回响在了耳畔。 “对……对不住……”宗寥赶紧又弹起来,跪好。 “断本王袖便罢,还想断本王根基……”南宫述咬着牙,额角青筋鼓起,乍然冒出的汗珠挂在了雪白青紫的额头皮肤上。 宗寥愧颜,慌慌张张道:“我……要不我帮你揉揉?” “揉你大爷!”南宫述生平第一次怒吼。 那是能随便揉的吗? 宗寥赧然垂目,弱弱呢喃:“那是二爷……” 南宫述:“……” 状况频生,南宫述平日里只会淡然看戏的阴邪心态荡然无存,短暂的混沌过后,他才想起自己为什么惊起——有张毛绒绒的小嘴亲了他! 溃散的视线重新聚焦,从宗寥健康微红且光滑的唇瓣一路向下。 她的挺拔的胸脯随呼吸起伏着,外层领襟有些凌乱,柳枝一样的纤腰以皮质腰封紧紧束缚着,更显得她身材劲道非常,玲珑有致。 然而,当视线瞟到她手的时候,南宫述的眼神出现了片刻的抖动,定睛一瞬间,他眼珠子差点没掉出眼眶。 因为出现在他眼里的是一只灰扑扑的绒乎乎的小兔子! 那可是他最怕的动物! 见那小兔子被宗寥松松握在手掌里,它毛毛的小短腿一刨一刨的,眼睛是灰黑色,滴溜溜转来转去,三瓣小嘴一直嚅个不停…… 木然的他吸着气把身子往后一让再让,忘了呼气,好似怕肺里的空气多吐一口出来,他就会马上晕厥过去。 南宫述慢慢后靠,脸色煞白成纸,表情比死了三天的尸体还僵硬。 剧缩瞳圈反射出他将死不瞑目的讯息。 宗寥用力抿着嘴角,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握在手里的幼兔缓缓怼近他面前,说道:“你看,早早就去捉来的,可不可爱?我们一起养它好不好?你府上那只大老虎太大了,带出门也不方便。小兔子就很好。” 还我们? 我和你之间有‘我们’一词吗? 南宫述气到麻木,全身上下如今只眼瞳还能动上一动,含血眸子恶狠狠睨着宗寥,脑里快速把她这一天的反常行为都串联了起来。 这是一个阴谋! 从她出现在眼前开始,她展现出来的每一个动作表情,开口说出的每一句话,还有那两滴‘情真意切’的眼泪……都是假的! 为了捉弄他,她真下得起血本啊! 南宫述在心里怒吼:“本王经历了痛苦的漫长的挣扎,好容易才不去想你,就在今日,又经过撕心的挣扎才说服自己违背道德,抛弃世俗……给彼此一个机会。你居然敢耍本王!” “十三不喜欢兔兔?”宗寥眨巴大眼问。 南宫述:“……”眼冒火光。 宗寥又道:“兔兔多可爱,又好玩,又好吃!” 还说! 南宫述羞愤、愤怒、怒不可遏…… 终于他深深地,长长地呼吸了一大口气,心间所有怒火随着经脉流转,凝聚于右手掌心…… 电叱瞬霎,南宫述高声嘶吼:“宗寥——我要杀了你——” 乍起一声惨绝人寰的带着十层内力的声音自郢山别业中心荡开,形成一道寒冬里刺骨的朔风,庭院里蓬勃的植叶花朵伴着荡开的风流四向倾倒,残花落叶随风飞去,一里内的鸟雀“哇——哇——”窜飞上天际,盘旋久久而不落。 宗寥自顾装懵懂,噘起小嘴:“你做什么要生气?我做错什么了吗?” 话音未散,一记寒冰掌刀就劈了来:“还敢在本王面前装模作样!”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南宫述的掌力摧至宗寥面门之际,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小兔子揣进胸口,又以目不暇接之光速仰弯腰身。 逃离攻击之前,她不安分的一只手倏地抚过南宫述玉白滑腻的俊美脸庞,顺势揉了一把他结实胸肌。 “小皇叔真乃尤物是也!”宗寥朝他咬唇角笑,作出一副魅惑淫邪表情,手掌往躺椅扶手上一借力,一袭黛蓝身影便轻飘飘向后荡去。 刚被耍又被调戏,一腔怒气充斥在南宫述胸腔里,撑不住一息时间就将喷爆而出。 袖袍刷地一挥,一袭白衣翩然腾起。 精工巧制的躺椅、奢侈宝贵的水晶杯壶、满地的青草瞬间碎成残渣。 挽风揽叶,南宫述凝足掌力,疾风一般直向站在院墙上笑呵呵的少年而去。 那凌厉气势看起来是不打算留她性命了。 南宫述来势凶猛,却不见宗寥有慌张之态,这二十多日的苦可不是白熬的。 她在山林累死累活的训练,他却在家里舒舒服服品茶晒太阳。 她晒成了黑炭,他倒好,养得白白嫩嫩的像婴儿一样! 她咽不下这口气,今日就是来报复他的。 宗寥摆摆手,道:“南宫述,有话好好说,你别激动呀!” “今日我不杀了你,老子名字倒过来写!”说话间,南宫述的袖风就到跟前,宗寥见状双臂一展,脚尖点于墙埂之上,飘飘然滑出三丈远,逃命时还不忘思考南宫述说的话。 立定后,她道:“你名字倒着念该叫述宫男?不对,应该叫……三十宫南,三十……公男?哈哈!男的不就是公的吗?哈哈哈……三十公男是什么东西?很厉害吗?” 南宫述飘在她对面,看她笑弯了腰,像个傻子似的抬袖轻轻擦拭笑泪。 他这辈子就没被人这么捉弄过,没发过这么大火! 气煞人也! 缓下一口气,南宫述沉声:“拿刀来——” 第87章 三十六计走为上 片息间,一柄亮晃晃的环首四尺长刀倏然飞至。 正是白挚掷来的贴身佩刀。 白挚的心中自有一条无明令准则——若无召,王爷和云安世子的事他从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无令不动。 所以尽管两人现在剑拔弩张,他也装作不知道,自顾挂在檐梁上看话本子。 当听见南宫述要刀时他才闪现。 在王府多年,白挚从未见过南宫述如此大火气,又想到宗寥现今身手已练得与他不相上下,他竟期待起了自家主子与云安世子之间大战一场。 知道南宫述功夫好,但他一向都是悠游闲散,身边又有一众隐秘的暗卫,从没机会得见他出手。 但见南宫述袖袍一拂一旋,长刀稳稳握在琢玉白皙的手掌中。 那刀身窄而长,刀脊微微上弯,刀刃锋利十分。 “王爷,你不是来真的?一只兔子而已,犯得着生这么大气吗?”对方一步步紧逼,宗寥一步步后撤。 手中长刀瑟瑟铮鸣,南宫述怒目冷声道:“这是一只兔子的事吗?” 不是。 他的确害怕兔子,从小就怕,尤其怕它们软绒绒外表下如老鼠一样的两颗突兀的长牙齿,还有一直不停嚅动的三瓣嘴也让人头皮麻的很。 除此事外,作为一个尚还有自尊心的人,被一个“男人”屡次撩扰心弦,心中罪恶感已在无形中要了他半条命。 现在她又来哭唧唧告白,他纠结着也应了,然而她却在他动情后,在欲望的蛊虫爬满全身,挑拨他每一根神经的时候摆他如此一道。 被人这般欺负,还不能把心中所想明言解释给任何人听。 南宫述心里很委屈,若他是一个女子,现在一定羞愤悲痛地躲在角落里哭泣了。 士可忍,孰不可忍。 堂堂一国王爷,说什么也不能独吞下这份屈辱。 皓腕一翻,雪亮刀光霍然晃到宗寥眼睛上,星陨刹那,南宫述飞身长驱直刺。 “你戏耍了我这么多天我都没怎样,不过是拿只小兔逗逗你,你这人怎么经不起……啊……”宗寥话未说完,尖锐刀尖已迎目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宗寥也来不及与他周旋,脚底一抹油,大叫一声,一溜烟踏上瓦脊直奔大门飞跃而去。 “拦住奕王!”宗寥对两女护卫大声道。 说着宗寥飞身落在拴在门口的骏马背上,一把拽断套在拴马桩上的缰绳,策马奔逃。 自听见南宫述和宗寥在内院起了冲突,飒风、斜雨就知事情不简单。 是以,看见两人站在院墙上对峙的时候她们就做好了要帮宗寥的准备。 但听宗寥一声令下,两人即刻旋身而起,向南宫述发起攻势,飒风使的武器是两把二尺利刺,斜雨用的是九尺韧鞭。 朝着南宫述追来的方向,她们蓄力进攻。 持剑飘然飞来的南宫述晃眼瞥见身边跃上两道身影,嗤鼻冷哼了一声,不屑一顾。 于房屋上空看见那死小子策飞马驰离,留给他一抹似嘲带笑的黛蓝色残影。 耍完本王就想跑,门都没有!南宫述在心里骂骂咧咧。 他宝贵的时间可不会浪费在这两个愚忠的护卫身上。 “白挚——”南宫述低沉一唤,轻衫一拂,撤势去了马厩。 白挚闪身出现的时候,飒风对斜雨道:“这个交给你。我去拦住他。” “好。”斜雨应声。 话音刚落,飒风便消失在了视线范围。 白挚见势,抛下斜雨,赤手空拳就要去阻止飒风。 却在转身瞬间,一条长鞭破风抽来,缠住了白挚腾空的脚踝,白挚腰身一旋,脚上忽然一施力,斜雨措不及防被他强劲的力道带落摔下。 不甘示弱的她快速调整姿势,堪堪稳住了身形,欲将再次出手时,却见飒风从消失的地方又退飞回来,紧接着,十几条黑影“嗖嗖嗖”从庭院四周围堵上来,把飒风和斜雨困在了院中。 包围圈越来越紧,飒风和斜雨亮出武器防范,背靠背渐渐向对方靠拢。 斜雨问:“人太多,怕是打不过,怎么办?” 飒风咬碎后槽牙,啐道:“卑鄙小人,以多欺少!竟然把暗卫全召出来了!” “我家王爷要追的人,谁也拦不住。”白挚悠然道。 白挚见南宫述把暗卫召了出来,就知道接下来没自己什么事了,此刻正是站在游廊下安然看戏呢。 而在白挚身旁的,还有闻喧闹声前来一瞧究竟的四五个华发老翁。 待听洪亮且带着怒气的一声“驾——”从院外传来,铁蹄声渐去渐远,就知是南宫述打马追宗寥去了。 一名鬓丝染霜的老者看向庾老:“庾老哥这些日子与宗家小郎君走的近,可了解他为人,王爷他脾气一向温和,轻易不会有气,怎么就突然要杀上人了?看他火气汹汹,不会出事?” 庾老玩味地笑了笑,坦然自若:“宗家小后生不一般呐!咱们这个十三王受教于佛门,明慧良善,沉着冷静,凡遇任何事都能泰山压顶面不改色,如今却叫一个小辈惹炸毛,难得啊,难得。” “庾老还笑得出来?”另一老翁促狭他道,“这里面没少你的诡计?你呀,无职后就活成老顽童了,一点礼部尚书该有持重是一点看不出。” “无职一身轻,谁又是表面看上去的模样?”庾老捋捋白须,嘿嘿摇头:“这小世子第一天来就向老夫打探王爷喜好,我就知道他鬼点子多。 能让王爷信任的我想也不是需防之人,于是乎就随便说了两句,当时目的不过是想给年轻人一个闹腾的机会,至于刀剑相向这点我也实没想到。 要老夫看呐,宗侯家这小子就是个性情中人,在王爷面前从来不忌不避,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亲。 依老夫拙见,他们两人性子倒是合称得很,把我们这个寡淡无趣的王爷都带活过来了。甚好。” “合称?宗家眼下可是块被虎狼耽视的骨头,谁人不想分食一口,王爷的处境一直艰难,要跟兵权在握的宗家牵连一起,这往后怕不会太平。”有老人担忧。 又一老人道:“宗家是太子羽翼,势局如何变都不会变到奕王殿下跟前来。两年轻人打闹事小,闹翻也不甚要紧。怕就怕在某些事乃是有人故意为之啊!” 庾老惊疑:“你的意思是说……” “唉,庾老弟莫问,我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想。” …… 老人们的谈话随着话题的深入,在将要触及敏感字句时戛然而止。 宦海浮沉几十年,有些话不明说,这些被害到无家可归的老臣们心中自有一方明镜,瞧得见那权与利风浪里的是是非非。 第88章 扬鞭催马闯皇城 不约而同的他们望向南宫述和宗寥驰去的方向。 几人虽知南宫述脾气好,可人内心深处潜藏的心思终究不是随便就能看透的。 莫说局外人了,当事者都不一定拿得准内心想法,怕他万一冲动劲上来,做出悔之不及的傻事来。 忧虑之余,他们想的却远不止于此。 因为两人将要去的那个地方对一群老臣来说无比熟悉,现今却成为了遥不可及的伤心地。 他们愁啊!恨啊! 君主猜忌多疑;皇子争权夺利。势大的被压制;势弱的被欺凌。 这看起来平静祥和的华罩下,实是一片烂天烂地,包裹的都是些蛀梁之蛆。 他们曾想以余生光景扶持先帝幼子,借他以毕生才能和经年攒下的人脉及威信,助他翻覆这片污浊天地,为晋南百姓开辟出一片处处有光的昌隆盛世。 奈何先帝幼子亦是处境艰难,又性子纯善,不愿做那手足相残,血脉相煎的逆悖大举。若奕王不愿,他们也强求不得。 为臣,他们愿睹天下百姓安生;为人,他们只希望冒死护他们一命恩人此世无虞。 繁盛愿景,他们已经不奢望能有亲手砌筑的机会了。 一生殚精竭虑,七老八十还被废黜流放,安颐的晚年于他们终是烟云,眼看抓住,实际不过空无。 他们踽踽半生,看尽晋南王朝百年过往,仰头却看不见想要的未来。 他们目光浅浅,极处只可见院外高大的树木枝叶簌簌,明媚光线照在上面,镶了金边似的闪闪发光。 “看这明亮的入夏盛光,有明有暗,有血有肉,才是年轻人需有的样子啊!” “庾老所指,是宗世子还是殿下?” “老夫也糊涂了。若没有势局羁绊,若儿郎们能互为那暖光与新植,便是不能翻覆这片天地,也算不枉人间一趟!” 庾老笑笑,皱纹满布的脸仰着,婆娑老眼里盛下希冀光芒,他久久不愿垂下眼眸,怕那些光会消失于低头后,再看就没有了…… 在侧的人知他看的不是天,也不是光,而是看的此刻活气生生的奕王殿下,看的他不愿打理的这片世景。 几人说话这会,院中一群黑衣人早已和两个姑娘交上了手,此刻还在缠斗着。 以寡敌众,对手还是训练有素的高手,胜算可想。 这不,她们现在的衣袍都各添了十几道破痕。 由于南宫述没下死令,暗卫们也不攻击她们要害,只是守在她们要逃的路径上,见人一使轻功择路,他们就把人再打回来,如此反复。 约摸过了一刻时,白挚算了算时间,觉得差不多了,遂抬指挥退一众黑衣黑带黑面具的暗卫。 “你们两个可以走了。”白挚道。 姑娘们瞟了白挚一眼,转身寻了匹马速度回城,支援宗寥。 她们想着好在宗寥现在技艺傍身,不然像今日情况,后果难以想象。 只是她们也想不明白,那个脑子时常脱线的主子怎么就想到要去惹脾性古怪的妖媚王爷? 想到她有一技加身就得瑟的毛病,极有可能是在故意闹他。如是想来,似乎也不用太担心了。 皇城南门,城楼之上,几十个城门守卫手握长枪伫立门楼之上,正午的气温烘得人全身暖洋洋的舒服,精神跟着便倦怠了起来,守卫们渐渐发了懒,乏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扛不住困意,个挨个的杵着枪杆就打起了盹。 站在门楼正中一个年轻的小兵脑袋捣药,往前磕了一下,乍然一惊醒,他赶紧挺胸站直,笔挺挺目视前方…… 却是这遥遥一眺,小兵仅剩的三分神思立时暴涨至十二分,“那是什么人?”他高呼一声道。 一瞬间,精神颓乏的几十个守卫同时惊起,看向前方大道。 宽阔官道上,可见一点墨影渐渐变大,几个呼吸过后,那点墨色就到一箭地内。 “快马飞驰,来的可是加急战报?”小兵问。 旁边资历稍长的守卫闻言眯上眼睛,仔细辨认。 策马飞奔而来之人一身蓝色衣袍,非是官服将甲,又见他骑的一匹寻常棕色骏马,也非官驿马匹。 “不是。” 来人自然不是送战报的兵士,而是为逃南宫述追杀的云安世子——宗寥。 她手中皮鞭高扬,连连抖策缰绳,跑得发束都飞了起来,其速度之快,比八百里加急还要急上三分。 守卫看不清她的面容,不知来者何人。 晋南有法:纵马众中者,按律当处杖刑;损害百姓财产者当进行赔偿;因纵马伤及百姓安危者,更要罪加一等。 任他是平头百姓,还是官宦子弟,皆一视同仁。 眼看那人那马就到城门还未有减速的意思,看样子是要冲关进城。 守卫眉头一紧,心道这是哪方狂徒,竟敢知法犯法在皇城脚下纵马横行!简直视法度为无物!嫌命太长了! 猛汉大手一挥,大喊一声:“戒备!” 一声令下,众守城将士们“唰唰唰”架上弓箭,直指纵马狂徒。 然而此时,城楼下的守卫还未注意到远处有人打马奔来。 是因眼下边境正起战事,为防有间谍出入,进出城的验查事宜相当复杂,守卫们光是忙着搜查验身,根本没空留意其他。 待收到城楼上传来的讯息时,宗寥的高头大马已到了跟前,慌忙之下,城门守卫们急急操枪横挡:“马上何人?速速勒马!” 守卫们还只看见宗寥的时候,宗寥敏锐的听力已经听到后方穷追而来的南宫述就将赶上了。 顾不及回头一瞧,宗寥继续扬鞭,狠狠连抽马臀,冲着人群熙攘的城门处高声呼道:“快让开!” 守卫们非但不听,尖枪横架的同时,更是连拒马都安排上了。 却是在他们搬动拒马的空时里,宗寥一把取下挂在鞍旁的玄铁大弓,直冲门洞而去,大弓一旋,但听“当当”两声,守卫握枪的手猝一震麻,两杆铁枪即刻被击落在地。 流星一般的身影从眼前掠过的同时,一声声“奕王杀人啦!奕王杀人啦……快让开!快让开……”的呼叫才慢慢飘到众人耳朵里。 奕王? 守卫们看向余音传来的那方,还没听出叫唤的人是谁,急忙又向宗寥来时方向扭头。 可见宽阔官道那边,一匹通身油黑光亮的高大骏马飞速驰近,那策马之人一袭雪白衣袍随风翻飞飘荡,一头浓墨般披散的长发任风缠搅,明晃晃一柄长刀握在他右手。 “是奕王吗?那方才冲进城的可是……是云安世子?”一守卫向身边同伴问。 “半月前奕王殿下和云安世子还亲近得同乘一驾出城,怎么回来就成追杀了?”另一守卫疑惑。 第89章 短短数日情成仇 “官宦贵戚们的事少多嘴。”性子严肃的守卫长训诫道。 瞧着疾来的一袭身影,又看看已经挡在城门前的拒马桩,他又道:“就算是王爷和世子,也不能罔顾王法,当街纵马疾行!” 其余几人点头称是。 刚才没拦住宗寥,他们心里就预感不好,想着若上头怪罪下来,他们几个小小的守城卫铁定吃不了兜着走,若再把提刀的奕王放进来,万一在城中闹出人命来,丢了饭碗是小,搞不好还会因为惹事之人身份贵重给自己招来杀身大祸。 唯今之计,只能拼死拦下后来这一位了,便是只能拖上一拖时间也好,最起码也要让人看见他们是做过努力的,以便于往后能为自己辩解一二。 思量着,守卫长一马当先,站在拒马内抬手向策马之人喊话,他并不确定来人是否真是南宫述,只能先问清楚对方身份。 “来人可是奕王爷?” 南宫述充耳不闻,继续加速。 守卫又道:“皇城门下,禁止纵马!” 守卫连续放狠话阻拦,城墙上架好的弓箭先前对准宗寥,现在又对准南宫述,架势摆得十足,却是不敢胡乱射杀。 他们的权利仅限于当城门守卫确认了对方身份后,传来指令方能执行下一步动作。 眼见南宫述迅疾逼近,守卫们阵脚渐乱。 心想若来人不是奕王还好,只当刁民拿下即可,可若真是陛下幼弟,事情就难办了。 拦又拦不住,撤阻已然是来不及了,喊话的人嗓子欲冒浓烟,可他仍然做着最后努力,“来人驻马,饶尔不死!若再往前……”守卫止住话音,咬了咬牙,承接上文,“就地诛杀!” 狠话先说,大不了以后被问罪时就说不知道闯城者的身份。 然则,南宫述不仅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更不把那尖利无比的拒马放在眼里,何说几杆横拦在前的长枪了。 一路追赶宗寥而来,南宫述是越想越气,眼看就要追上她了,眼前却突然横挡出这么些玩意。 原本驻马片刻表明身份就得放行进城的,他却连这片刻的时间都等不了。 预见马匹就快撞上尖锐的木桩,南宫述神色决绝,不仅不减速,竟还在这生死一刻高举皮鞭,“啪”一下狠狠抽打马臀,随即身体前倾,双腿紧夹马腹。 惊听黑马吃痛嘶鸣,于进一步便是必死无疑人仰马翻之际遽然扬蹄,以惊雷闪电之速跨越拦障,冲开守卫,奔入喧嚣长街。 “快!报告城守大人……”被南宫述飞马冲滚到一旁的守卫长急切道。 宗寥与南宫述一前一后催马闯城的事发生到现在不过几个弹指,等在城门边上的一干百姓还没反应是出了什么事,这头的惊慌已消去了大半。 看着从眼前飞奔过去的手握锋利长刀的人,见者开始议论纷纷。 话题热点始终围绕在那两人是不是奕王和云安世子? 是不是真的刀剑相向? 前些日子不还郎有情,君有意吗,怎的转眼就打杀上了? 看那后面追赶的人单披寝袍,发丝散披,约是刚从榻上下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多穿一件,现下又追着情郎挥刀…… 十个人里有八个已经凭几点过眼的蛛丝联想出了一场场因床笫之事不和才引发的激烈争斗。 谑笑嘲讽声愈渐浓烈。 且说南宫述一骑趋入,立时就看见了长街前方边喊话开道边打马狂奔的宗寥。 应着她一声声高亢脆亮的呼斥,来往穿梭在大街上的人们来不及回望,本能反应驱使着,他们自觉且迅疾地纷纷往街道两边撤开,快速让出一条路来。 刚想回头一瞧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大街上奔驰,如风如电一道身影倏然便从众人眼前掠过,速度之快,完全没看清过去的人是何许人。 有了宗寥在前面开路,南宫述的进程可谓是畅通无阻。 他立着玄剑长眉阴恻恻地勾唇,对前方那小子志在必得。 闻后方来人渐近,宗寥的心脏哐哐跳动,怀里紧揣着的小兔子被她的心跳声吓得瑟瑟发抖,畏缩着一动不敢动。 心想这次要被南宫述捉住,一定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边想着,霁明坊高大门坊已经在望,宗寥厉喝一声“驾”,在坊道于正街交叉口猛拽辔缰,转向直奔云安侯府大门。 才进坊口,宗寥就嚎上了:“来人!有人要杀本世子!府兵——备战——” 宽坊两面高墙,回声尤佳,她凄厉的喊声宛似午夜狼嚎,赫然蹿进门丁的耳心子里。 门丁寻声一望,认出来人,遂大喊道:“是世子回来了!开门!” 门丁四人才得令转身去启门,一匹大马倏尔奔过视线,而那马背上已空空是也…… 世子呢? 懵圈的脑袋刷刷扭过去察看的瞬间,一抹黑影忽地越墙入府。 门丁们呆愣的视线瞬间又注意到了的不远处疾来的一道黑白相间的影子。 “那人是……”门丁瞪大眼睛,张大了嘴巴却叫不出那人身份,“……是奕王殿下吗?” 南宫述身份尊贵,他们这些底层小人物基本是没见过的,小厮能有这样的判断,凭的是那日南宫家叔侄三人聚集在云安侯府门前谈话,他们有幸才得见贵人们的样貌,偷偷观察并记下每个人的形貌特征: 从那日出现在门口的人来看,季王南宫栩面貌端方萧肃,不苟言笑,凌厉眉眼像全世界都欠了他钱似的;旭王南宫桀膀大腰圆,气势剽悍,眉宇带着外邦人的特点,不用比较就能将他与平常人区别开。 在形貌威武强悍的兄弟二人面前,清瘦修挺,玉面朱唇,松兰气质里时刻带着三分阴柔邪魅,生得极是惹眼的奕王就显得格外不一样了。 便是将他丢在千万群众里,他那似仙似魅的相貌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 即使猜出了来人,他们也不敢确认。 温柔雅贵的奕王他们见过,杀气腾腾如嗜血无常的奕王……他们的脑袋可描绘不出此般画面。 但见那凛凛长刀就到跟前,发愣的门丁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就退抵到了朱红大门上。 却在他们推门刹那,沉重大门霍然转开,速度之快,丝毫不给门轴“嘎吱”惨叫的机会。 三四门丁同时趔趄滚进门槛…… 第90章 云安侯府敢闯否? 一时间,几百府兵操着长枪大刀,哐啷哐啷从高宅大门里喷涌而出,将身跨黑马的提着长刀的白衣男子挡在府门前,逐渐向其形成半包围阵势。 “姓宗的,你若现在滚出来!本王兴许还能饶你一命!别逼我杀进你云安侯府!”南宫述踱马华丽府门前,怒目喊话。 “奕王殿下好大的口气!”随着一句粗犷的男人话音出现,一位身穿轻甲的威悍将人跨门出来。 潦草地抱了一拳,将人又道,“云安侯府四代功勋,曾祖老侯爷是乃开国功臣,祖老侯爷与老侯爷竭力一生镇守北疆国土,而今我家侯爷不仅是超品军侯,更是当今国舅,您面前门楣可不是摆设!这侯门也不是您说杀进来就能杀进来的。” 南宫述居高临下瞟了对方一瞬,不屑道:“你是谁?也配来与本王叫板?” 男人道:“在下乃云安侯府府兵统领——杨寻,在下无意冒犯殿下,也非是来与王爷叫板的,只是想提醒殿下一句: 不论您与世子之间生了多大矛盾,也不论您身份有多尊贵,小将身后这道门都不是您可以提着刀进去的。还望王爷三思。” 南宫述横着剑眉,睨了杨寻一眼,仰起下巴看向门头下“云安侯府”四个金漆大字,呼着怒气,咬着唇角思虑斟酌。 百年前,宗寥的曾祖父是陪他先祖一起打下这南宫家的江山的功臣,重臣,后局势安定,繁衍下宗氏一脉。 前几十年宗氏人丁还算兴旺,等到了宗寥祖父那一代,宗家嫡系就专出痴情郎,一生只娶一妻,不续弦不纳妾,导致继承侯爵这一支逐渐凋零,单传了三代。 在他人眼中,云安侯府极具威望与尊荣,确实不是他这个备受争议的闲王可以擅闯的。 然而南宫述的思虑并不在于闯进去会不会被皇上降罪,会不会被万人戳脊。 作为南宫皇室的后人,他若此刻提刀闯进去,就是在侮辱宗家先辈,侮辱了那份两家祖辈们歃血结下的情谊。 收拾了宗寥纵然能解他此刻怒气,往后他却可能会因为此一时的鲁莽而心怀愧疚,无颜面对逝去的先祖长辈。 南宫述垂下眼眸,衡量再三,倏尔他跳将下马,腰身笔直地一步步向侯府大门。 “奕王殿下!”杨寻制止道。 南宫述过耳不闻,冷眼瞥了一圈次第围上来的众多府兵,嘴角微微一挑,冠顶高燃的怒火突然沉了下来,那怨气分散重聚,在他心里慢慢形成另一个对付宗寥的计谋。 他自顾向前走着不说话,手里雪亮铮利的长刀寒芒四射,晃晕了众人的眼睛。 杨寻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手中红缨长枪紧紧握着,枪杆在微微颤动。 京中皆传奕王除了有些异癖为人所不解,其性格还是温柔好与的,但看眼前来势狠戾之人,杨寻不得不抛弃那些半道听来的观点,把南宫述重新再打量来。 可见阳光下走来的人步伐稳健,身修体长,即使一头墨发披散不束,也挡不住他浑然天成的贵气与傲然,看向人时他幽暗眸底散发着不容侵犯的威严,气场霸道幽冷。 他身上只随意披了件雪白寝袍,那滑溜溜丝袍拖垂在地上,掩住了他的脚,听那清脆的“哒哒哒”木头声响,应是踩的一双木制寝鞋。 看那雪白色的袍子飘逸着,如云似浪,这样的料子穿在任何人身上都会显得肤黑貌黯? 偏就是这样的颜色拢到此人身上,不仅没有压下他半分美貌,反倒是把他白皙的面容和微红的唇色衬显得尤是幽魅,如那亦正亦邪的妖仙一般。 绝艳得男女都能为之倾倒。 面对此一副仙姿,似乎能理解世子为什么愿意与他纠缠不清了。 这人除了不能传香火,简直就是极品! 前有世子在万众瞩目下告白奕王,后有世子与奕王同乘一驾去奕王私宅小住,现又见奕王手提长刀追杀世子至府上,还只随意穿了薄薄一件寝袍…… 此情此景,让人很难不往深处想。 看着南宫述一步步逼来,身为统领一府兵力,掌管侯府安危的杨寻有些惶恐,他虽敢用云安侯府的名头放狠话镇场,但说要对皇上幼弟动手,那就不是一般的防卫了,如若处理不当,极有可能为侯府引来滔天大祸。 杨寻不是个愚钝莽汉,他受侯爷令,要做的不止于护卫一府安全,更有劝导世子的责任。 只是世子多年来还算行事有度,没给他们多话的机会,如今世子也将成人,突然要说上两句也不合时宜了。 可看奕王穿寝衣提刀的架势,应该是讨情债来的。 杨寻在心里暗叹这世子怎么没学得侯爷半点专情,贪男色不说,还贪的是国主亲弟的美色! 这样的刺头…… 真是愁死他了。 硬着头皮顶上去,杨寻举掌阻拦道:“奕王殿下请留步,我等职责所在,不能让您进去。还请不要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为难。” 手中寒刃一翻,围截上来的众人速速做出抽刀拔剑的姿势,杨寻也不自主地往后倒退一步。 正是这火花迸溅将要有一场恶战的时刻,却听“当”一声刺耳激响,南宫述把手里长刀丢掷地上:“怎么,云安侯府不欢迎本王?” “啊?”杨寻瞠目结舌,好似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持兵众人也惊愣住了。 这是不……不打了吗? “传宗世子来见本王。”南宫述重复一遍。 “王爷要见我家世子?”杨寻反复确认。 南宫述斜去一道幽幽冷光,竖起利眉:“杨统领这般迟疑,是觉得本王没权利见他一个小小的世子?” “小将不敢。”杨寻赔礼道,壮汉急得直跺脚,南宫述丢了武器进府,就算不得擅闯,他们不但不能拦,还需以礼待之。 就在刚才,杨寻迈出宅门时,宗寥就向他下了死令,绝不能放南宫述进府,否则他们的世子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对于他们这些为主而活的兵将来说,世子的安危高于一切,背负的使命高于一切。 杨寻脑子快速转动,忽而,他牵强地扯起嘴角,微微仰首对南宫述道:“王爷要见我家世子本无不妥,只是……”杨寻指着他身上单薄长衫,“恕小将多嘴,王爷如此打扮来访……怕是不太合规矩……” 南宫述垂眸瞧了自己一眼,觉得是有些难堪,但他是谁?他是王,就是一丝不挂他今天也能跨进这道门。 鄙夷地冷哼一声,南宫述压着嗓音低沉沉问:“本王这样犯国法了?” “不……不是。”杨寻被他强大的威势逼得一退再退。 殊不知,此刻比杨寻更紧张的人正躲在大门后面,生怕杨寻顶不住权威压迫,把人给放了进来。 到时她不仅丢人,还丢命! “怎么办?怎么办?”宗寥急得喃喃自语。 第91章 华门贵郎喜极泣 正当气氛进入白热化阶段的时候,忽闻不远传来一声声急切的“皇叔住手……皇叔勿冲动……” 宗寥微微侧耳,听出那醇厚温润的音色里带些许沙哑,是太子姐夫? 他怎么来了,宗寥疑惑。 闻他呼唤南宫述时气息又喘又咳,莫非是生病了? 太子既来,看来今日死不成了。 阴邪邪一咧嘴,宗寥往院墙一扫视,相中了个合适的位置,倏跃上去,趴在高处看那便宜姐夫替她解围。 太子孤身一人而来,许是赶得急,平日簇拥在侧的宫人禁卫一个都没出现。 一到门前,太子极速勒马,翻身而下,跨大步奔向南宫述:“皇叔……皇叔这是做什么?” 看他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后就不停地掩唇浅咳,南宫述淡淡道:“太子怎么来了?” 太子大喘两口气,润了润唇后方才道:“回皇叔话,前几日北疆传来捷报,骚扰了我晋南边土数月的北燕人突然束戈卷甲,撤军拔营,欲以和亲的方式来与我国重修旧好。 旭王与纭舒妃娘娘听闻了此事,便乘机求父皇把皇兄关押在廷尉大牢的一众北燕人放了。 皇兄为人刚正不阿,极力反对就这么随便放他们出来,朝中众臣亦是附议,经过多番商讨,便决定先审,验明身份了再放出来。 侄儿身为储君,父皇有心让我多历练,便命我与皇兄一同协助廷尉府的萧少卿萧大人将那些北燕人审查核验并归档,身份无疑的便可释放。我正是从……咳……咳” 太子话没说完,忍不住又咳上了。 “从廷尉衙门来的?”南宫述接他话问。 太子点头。 南宫述垂目沉吟,修白玉指在广袖内用力摩挲,似在深思,片刻,他又问:“北燕降了?” “正是。”太子道,“舅父在军报里说……好像是因为北燕王室出了内乱,后方供给不足,不得已才撤兵的。……这群豺狼,想一出是一出,兵力强大了就举兵来犯,打不起了又用和亲这一套来与我晋南交好,二十年前就是如此,现今又来这一招!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 “眼下成年的皇子都已成婚,未成年的皇八子也才十三岁……”南宫述思索着又说,“皇室之中如今并无适婚皇子。与谁婚配?” 太子叹了一息,愁容满面:“侄儿此番快马前来阻止皇叔您,正是因为此事。” “这事与我有何相干?”南宫述不解,为了不被猜忌,他已明言不会婚娶留嗣,那皇帝还敢把他国公主许给他? 太子踱了两步,弯腰捡起南宫述丢弃的环首长刀,缓缓说道:“侄儿方才在廷尉府协理案子时,城守大人匆匆来报,说是皇叔与云安世子起了冲突,欲要杀了世子泄愤……来不及确认真假,我找了匹马即刻就赶来了,没想到皇叔真的在此!只是不知皇叔与舅弟发生了何事,要这样刀剑相指?” 迟疑少时,南宫述道:“没事。” 低沉漠然的嗓音带着好似从塞紧的棉花里挤出来的,含糊暗哑。 太子一问,此中原因他要如何说? 说他喜欢宗寥,甘愿断袖却被骗? 还是说他被撩拨调戏,动情而不得,羞愤难忍才持刀杀人的? 从北郊一路追到此,闹了半天,所有的怨恨愤怒竟然化成了一句淡之又淡的“没事”。 南宫述心中无尽的委屈瞬间冲涌进深暗潭眸里,他紧咬住唇角,想要咬疼自己,想要咬伤自己,他要用疼痛来刺激自己保持镇静,不能让眼前的视线因那个躲在门后当缩头乌龟的人而模糊。 不知不觉的南宫述似乎尝到了自己血液的腥甜味道,嚅动唇,他将那些屈辱暗暗咽下。 南宫述浅浅吐出两个字便不再说话,太子看着他身上单薄一层曳地寝袍,又看看他披散的乌黑的长发,猜测其中因由或是情之一事。 他暗叹一口气,对宗寥和南宫述的事无言以对,属实不能理解。 以锦帕掩鼻抽吸片刻,又用力打了个喷嚏,太子道:“小皇叔既然说没事,那就是没事。你们都撤了。” 太子对身边众府兵道。 杨寻炯炯眼珠转了转,抬指撤去围堵。 府兵散去后,追随太子而来的宫人禁卫们吭哧吭哧才赶至,恭谨地候在一边待命。 见事态平息,掌管一府诸务的老管家蹒跚上前,邀请太子与奕王进府用茶、歇息。 太子说自己与奕王说几句话还要回去廷尉衙门,茶水就免了。 仰头看着云安侯府的门匾,太子忧思重重。 把捡起的刀递还给南宫述,太子道:“方才皇叔不是说如今皇室中无适婚皇子吗?” 南宫述挽刀背上,看向太子,等他续说下文。 太子道:“皇室中成年未婚配的人只皇叔一人,咳……” 太子说半句又咳上,不想只听到此半句,南宫述心里不由就颤了一下。 比他反应更加激烈的是趴在院墙上窥视偷听的宗寥,闻言她的心出现了片刻的梗痛,像被什么东西大力击打过,很不舒服。 复听太子继续又说,“考虑到皇叔曾立誓此生不婚,故此便没敢把皇叔您的那份算进来。” “所以呢?”南宫述问。 他似松了口气,又似没松,心神还绷着。 太子满目愁绪望着侯府高门,叹息道:“虽我们南宫家没有适婚皇子,但有一人却比皇子更合适。” “有一人?”南宫述阙疑,“……谁人比皇子更合适娶外邦公主?” 顺着太子的视线,南宫述也看向侯府金匾,须臾沉默,他好像已经想到了太子话中之人。 虽不愿也不想,他还是道:“是云安世子?” 但听南宫述话音才脱口,侯府大门后乍然荡出“哎呦”痛呼。 宗寥从高强上摔下。 拿本世子当休兵止戈的工具人?呵……呵…… 宗寥脸唇抽搐着,笑不出,哭不能,神情呆滞地瘫坐在地上,对前来搀扶的下人视若不见。 门外的南宫述与太子对视了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接着往下聊。 太子道:“应是没跑了。云安侯府几代功勋,肱骨重臣,又是皇亲,身份地位可见一斑。 舅弟他又最受父皇偏宠,堪比皇子贵重,虽他眼下还未成人,可两国联姻不是小事,礼仪之繁多,流程之复杂,一番准备下来,怎么也要年把光景。 再有北燕离我晋南迢迢千里,和亲的公主若嫁来,在路上也需行上个半年之久,等一切事宜就绪,舅弟年纪刚刚好。” 南宫述听着消去对宗寥的恨气,渐渐涌上忧思,正色问:“让云安世子顶替宗室子弟迎娶他国公主?这馊主意是谁提出来的?” 第92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闻南宫述语气微显不愉,太子略有思索,想他是不是因宗寥将要成婚了而悲怨? 太子心怀正道,一直是反对自己小舅子混迹欢场的,莫说放任她流连男色了。 能说的都说了,他也左右不了这许多。 此前听闻南宫述驱四骏王驾带宗寥去往私宅,又同宿夜近一个月,傻子都想得到二人关系不一般。 太子娶妃多年,情事熟稔,自觉能分辨出他们之间广为人知的情愫是非真假。 眼前雪衣缎发的皇叔在作风上流言颇多,行事却进退有度,一直给人以平和温雅易亲近的好脾气。 多年来,他一不争权,二不谋利,面对什么样的嘴脸都能和颜笑看,从未怒容予人。 却看今日闹剧,不是因情心伤神黯又是为何? 太子不看好两个男人间的情感,性子软和的他又说不出伤害亲人的话来。 无奈何,他只能把板上钉钉的事换一种委婉的方式说来,但愿他心里有个打算。 太子润了润干涩疼痛的喉咙,说道:“此事方提上议程,人选还未敲定,若能有更合适之人,也不用把舅弟推出来迎娶一个外邦公主为世子夫人。” “更合适?”南宫述声音冷淡,“太子也说他是目前最合适的人了,哪里还有更合适的?” 被噎了一下,太子讪讪道:“皇叔说的是。目前确实是这般情况。那……不知皇叔对云安侯府与北燕王室联姻一事有何看法?” 太子话中之意在于探查南宫述是否对宗寥还有难以斩断的情根。 他今日能提刀追着宗寥满街跑,不知日后会不会因宗寥娶亲来闹。 说话间,他眼神偷偷窥探南宫述反应。 南宫述察觉到太子眼神鬼祟游移,然也看不出他的行为因从何来。 所谓当局者迷,南宫述和宗寥或许都没想到,他们两人的关系从揭棺亲吻,到花朝节告白再到同驾出城、幽宅小住…… 从前那些散播出去的谣言已如一粒粒乘托生命的种子,两月过去,那些种子已然在人们心中生根发芽,茁长成了不可撼动,无法辩解的事实。 就连身边最亲近、最不愿接受这个事实的人也拿不出理据去帮他们开脱,去否定这段不良情缘。 南宫述以为太子问他对大局的看法,便真就认真思考了起来。 云安侯府治下十万铁骑几十年来威震北域,稳固一方安宁,地位不意间就被列入了功高盖主的行列,只因宗家一系儿女皆品性优良,所结姻亲又都清贵正直的门第。 不论是为官在朝的,还是为将驻边的,各个做事都低调沉稳,言行上让人抓不住错处。 只是这看起来完美祥和的光亮背后,不知背后潜伏的风暴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卷袭、吹散这些明光熠熠的星火? 若是他国公主与宗家世子成婚似乎还说得过去,可若北燕王室与掌管一国北域军力的侯门成了亲家…… 那不成了捉虱子放头上——自找麻烦? 古来帝王多忌讳,怎会允许位高权重的臣子与外势交好? 此事背后绝非一门亲事简单! 南宫述或已猜出了其中关联,但他不能把无依据的揣测当作事实真相摆台面上来讨论。 瞧着太子有些病弱且愁容满面的模样,南宫述猜想他应该已经看出了这其中脉络走向。 南宫述索性还是装糊涂,当个旁观者:“太子还不知道我?无论是朝堂政事,还是宗亲家事,我一概不问因果。 若非你亲自来阻拦我去收拾那死小子,我都无意闲话他云安侯府的事。他云安世子是要娶公主还是娶天仙,我一介闲人既说不上话,也无力可出。太子不是还有正事要忙吗?皇叔就不耽搁你了。” 南宫述面色郁郁地提步欲走。 “可是皇叔……”太子叫住他,欲言又止。 南宫述身量比太子稍高一些,看他时微微垂目。 太子道:“没事了。至于舅弟之事……看似已成定局,终究是还没到最后一步,虽说和亲是乃两国交好的大事,由不得个人做主,可舅弟毕竟是宗家独子,婚事还需与侯爷先商议商议。” “云安侯要回京了?”南宫述问。 太子颔首:“待处理完军中事务就回。舅父此战受了些伤,快马吃不消,许要五月才能到京。” “嗯。”南宫述淡淡回应太子,看了看他,又道:“气候多变,太子多多注意身体。你身体一向无虞,怎就染了疾?找太医瞧过了吗?” 太子揖礼道:“多谢皇叔关怀,看过了,一点寒气罢了,不打紧,过两日就能好。” “那就好。”南宫述浅言道。 边疆战事匆遽而起,而今又草率收兵,看似一场大战平息了,实则真正的战争才初显芽头。 南宫述打马离开的时候心事重重,心里那座经年建立起来封固自己的幽黑潮湿的城墙逐渐溃塌废弃。 神魂无主的他仍还握着追杀宗寥的那柄长刀,利刃在手,他却不知拿它何用。 白衣穿街而过,层云渐聚的一片天悠悠在眼,灰色积云压绵延黛峦滚来,早时湛蓝明净的晴空正中,一团巨大的厚厚的云朵龟速移动,被封挡住的昱奕艳阳挣扎着,奋力撕开一条又一条口子,将束束辉耀投射下来。 仰目日光中,刺眼光芒直直照进两潭深不见底的忧郁桃花眸里,那眸子阴暗,表面的光越是温热,底下的冰层凝结得越是迅速。 最后一缕温度从玉刻般俊逸面容缓缓移开后,南宫述拽辔转身,去了沉香楼。 沉香楼。 避街雅阁内,沉香青烟徐徐袅袅,将排排铁皮包裹的漆黑柜子缚拢纱雾里。 近窗一方贵妃榻上,半席一青衫懒系,老木云纹素簪闲挽几缕檀丝的姣颜男子。 男子斜抱一把琵琶,微粉唇角微微翘着,噙着天生的柔善,以何种角度去看,都如暖阳沐淋。 独享着满楼春风,他甩开宽袖,修长指节浅拨了一下丝弦试音,似不满意,他垂首微微又调试了一下。 抬指又将试来,却听楼道里有步履声渐近。 顿了顿,男子缓缓拨弄琴弦,优美乐音于是悠然荡开…… 门扉轻旋,来人道:“要说世间最潇洒的人,谁敢与司臾郎君争高下?” 磁性醇厚的声音掺进悠然琵琶声里,犹添三分意趣。 闻言,司臾侧眸,了了打量了眼缓步走来的人,见他白衣曳地,披头散发,气势肃然,精气神却欠了八分。 司臾不话,置来人如满屋的风,非有二致。 精气神全无的人走进,撩摆坐司臾对面:“在下可能向郎君买个消息?” 第93章 忆想冤家心神乱 司臾沉默不语的间隙,前来侍候的两名俊俏侍生姗姗徐进,他们装束也如怀抱琵琶的男子清淡素净。 他们看着是下人身份,做事态度却是优雅从容大于恭谨,一举一动丝毫不显露一分卑微。 片刻后,屋中禅榻上摆好了棋盘,竹木托盘置放在侧,两只竹盏扣卧着,新沏的清茶腾袅着氤氲。 被吊死鬼一样颓丧的面孔耽耽盯视着,司臾一个弦也无心拨,把琵琶递给左右,司臾似笑非笑地“咂咂”两声,嫌弃地嗔了南宫述一眼,哂笑道:“世道已经沦没成这样了吗?我们尊贵的王爷竟然混到了衣不蔽体,无人侍候的境地了!” 修长手指伸过去,挑起南宫述颈侧披垂的鸦黑青丝,撇起的嘴角替他说出心中鄙夷。 拈起他薄薄一层比风流更风流,较浪荡还浪荡的寝袍,司臾淡淡道:“从来不乱一根头发丝的十三王也有如此模样,可稀罕!” 南宫述拍开冒犯的手,蹙眉:“花司臾,爪子是不想要了?不要剁去喂我家大绒,动手动脚的,跟那死小子一样!淫荡!龌龊!不要脸……” 司臾一怔,觑着突然怒气陡升的如冰雪雕刻的无俦玉容,“你没事?说谁淫荡龌龊不要脸呢!死小子?宗寥?你跟他又怎么了?” 南宫述不答,愠色浮在横挑起的眉梢上。 莫名被骂,司臾睨视着他,语气怨责:“你我一起峻崖上比剑,清河里赤游时的坦诚相待是假的吗?怎么今日就碰不得你了?你莫是不记得我们一起玩的‘酒后现真身’的游戏了? 那时咱们行酒令,一件一件地扒掉对方衣服扒得可高兴了,动过的手脚也不少,记得有一回你喝多了,赤条条在我面前显摆你有多威武,说以后哪个姑娘要嫁给你一定是哭承恩泽,残颜求——” “饶”字还未出口,南宫述森森厉目就剜了来:“花居岸——”冰冷的声音拖得长,再多一刻必能凝成一把利剑…… 十四五岁的事拿来说,有意思吗?南宫述赧着面,愠怒着。 开府前,他性子确有点不羁,也幻想过会遇上钟意的姑娘,与她浓情蜜意,生儿育女,闲度一生…… 然而,幻想终究只是幻想。 立府后,他为了苟完这一条来之不易的性命,放弃了心中追求,活成讨人喜欢没有棱角的样子。 司臾笑了声,讪讪缩手,“不说,不说。十三现在是王爷了,身份尊贵,面皮也薄了……” 南宫述睨他更甚了。 “这也不能说?”司臾鄙夷地瞧他。 司臾起身,习惯性地搭手去,瑟瑟又缩回,“不闹你行了?要不要拿件衣裳给你?瞧这模样,让人蹂躏过似的……” 嘭—— 司臾话音未落,方才席坐的美人榻随即碎成几大块。 正是被南宫述一掌拍烂的。 候在门边的侍生闻声扭头看过来,又转过去,当没看见,想着等他们息声了再收拾。 司臾愣愣看着碎木块,侧目呆呆又看发疯之人,哑口不知言何。 司臾不知道的是,从他把手触到南宫述头发开始,南宫述脑里浮现的都是宗寥将他禁锢在躺椅上肆意撩拨的情景。 令他更加生气的是,这样的动作由司臾做来他心中一丝波澜都没有,唯独是宗寥,她随意怎么一挑弄,他的心海就会不自主地翻腾,会热气缠绕,身子会抑制不住地膨涨、灼烫、想要释放…… 再回想,他不正是因为欲火烧身,释放不得才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形状的吗? 他怒火一压再压,不愿在脑里多想一瞬那个让他攻破自己底线做断袖,却连断袖都做不成的家伙。 偏生司臾最后要蹦一句“让人蹂躏过……”的话,积攒忍耐了一天的愤怒与委屈终于此一刻被轻飘飘几个字击溃,所有不能与人倾诉的难过伤心最终凝成这迅猛一掌。 在司臾眼中,他打碎的是一张精美的木榻,然而在南宫述的角度看来,他打碎的是与这段时间以来对宗寥的各种好感与幻想。 怒气消去,南宫述感觉心里舒畅多了。 回眸见司臾还傻愣看着他,神色里有担忧和惊惑,木然转动的眼瞳里只有四个大字:“你怎么了?” 南宫述忽而浅浅勾动唇角,拉他走向竹榻:“好了,我没事。” 没事? 没事来他这里撒什么泼? 司臾甩开南宫述的手,不喜再触碰他。心道方才碰了你一下就吼本公子大名,现在来摸我做甚? “所以你接下来不会再砸我东西了?”司臾瞧着他。 南宫述像在自己家一样撩了袍角坐上雅致竹榻,揭杯倒茶:“退后送你张更好的。你这茶是新贡?” 南宫述浅嗅热茶,问道。 “吏部薛侍郎送的。”司臾缓步过来坐下。 南宫述略一回忆:“薛繁?” 司臾坐下,端起南宫述倒好的茶,吹凉,呷了一口,“是薛繁。今年昶宁郡那边擢升一官员,前去派敕的便是吏部的薛侍郎。 十三也知这薛侍郎虽是个名利场中人,还是个琴痴。沉香楼立足京都几十年,楼中供奉皆是乐界的名师高徒,四年前我接掌了沉香楼,刚好那年薛侍郎也才从南方郡县调升来京,一朝得闻我沉香楼萧音,便如遇神海灵境,魂迷不已。 那之后,他就常来光顾,每次都对我家箫师挥金如土,可比你阔绰多了,弄得我都不好意思。 一来二去的,大家关系就熟了。你还别说,这薛侍郎若不做官,一定是个风流出尘的翩翩雅士,若非十年前先结识了你,我都想与他做知己了。” “你现在与他深交也不晚。”南宫述酸溜溜说。 司臾笑:“十三还真是一语点破了我心中所想呢,瞧人家薛侍郎把我喜欢喝昶宁茶的事都记在了心上,南下一趟,回来不忘给我捎今年春茶,你是不知道,这茶可比宫里的早到了七日呢!” 司臾瞧了南宫述一眼,叹了口气:“唉,本来我都不曾怀疑过我们之间的关系,可如此一比较……一个只舍不求;一个要求的比愿给的还多!交友不慎啊!” “这就阴阳上我了?”南宫述斜眸看他。 司臾样貌生得明净,姿容淡雅,含笑姣颜说不说话,生不生气都是微微淡笑的样子。 南宫述与宗寥相熟也有一个多月了,竟是一次没把她的样子与谁做过比较,今日闲眼一细审,竟觉司臾九分的美貌里有三分宗寥的影子,尤其是他们之间不言语时,自然状态下也会微微上扬,给人感觉很和善的花月般薄唇。 虽他们都生的一副柔善面孔,南宫述却更喜欢司臾这样的。 第94章 山河若碎身何置 抛开情分不说,宗寥是爱笑爱卖乖,挨近她的人都有如被暖阳笼罩的舒适感。 她殷勤时如奴如仆;欢脱时比那梢头的山雀还聒噪;撩拨人时像情场老手一样花招百出,似温水、似烈火,每一个举动都妩媚得绞人心魄…… 可南宫述觉得那些都是她的假面,信了她便是各种不痛快的开始。 她就是一个来折他寿的妖孽。 司臾不一样,他是安静,沉稳的,看起来有兰竹苍劲,里子到底是风拂无波的一泊清池。 见过南宫述和司臾的人都会觉得他们两个很相像,都是性子温柔,样貌娇美一类的男子。 那只是他们以貌取人得出的结论。 只有相识了多年的好友知道对方人前人后是种什么模样。 南宫述是被丢进腐臭淤泽里不愿挣扎出来的一株金玉枝,为了融进泥潭,他尽可能地把一切脏污往自己身上抹,在人前戴上人畜无害的面具。 司臾身在风尘,却自持了一身皎洁。与南宫述站一处,就是一株青莲开在了池子里。 司臾是那出淤泥不染的青莲。 而南宫述则是那淳澈与腐烂各掺一半的腐烂臭泥池子。 “我草民一介,能阴阳你什么?”司臾道,“再不如意的朋友也是自己交的,不将就着,还能扔了?” 南宫述哂笑:“求你另寻归宿。” 司臾轻笑出声:“想养本公子的人太多,总不能把我切了去分?再说,他们实在伤眼,我委屈委屈,还是守着奕王殿下好了。” 闻他阴阳怪气一席话,南宫述摇头:“你是在夸自己呢,还是在夸本王?今日找你真有事,要想耍嘴皮子,哪天有空再来与你一较高下。” 司臾放下竹盏,入棋奁夹了枚白子落在棋枰上,淡然道:“听见了。你今日来找我买消息嘛!” 抬眸,司臾抬手示意南宫述:“到你了。” 南宫述不动手,只道:“你就不问问我想要哪方消息?” “你哪回找我不是为了救被罢出京的朝官?这回是要救谁?”司臾迟疑了一瞬,思忖刹那又道,“最近京中并无含冤流放之人。” 南宫述道:“不救人。” “哦?那你要什么消息?”司臾疑惑地看着他。 南宫述道:“我想知道北燕那边的情况。” 闻言,司臾的手颤了颤,惊讶地看着说话的人。 “怎么,眼线遍布天涯,收录江湖轶事,揽集朝官诸行的‘无相阁’没有北燕的消息?”南宫述问。 无相阁——晋南国建立之前就已经存在的江湖情报收集组织,执掌此情报网的首领为江湖上有名的花家。 鼎盛时期的无相阁不仅知尽天下事,在江湖上也是名声响亮的武学门派,后来经岁月大浪淘沙,无相阁的盛名日渐衰退。 无相阁首领八年一换,到了第二十一代,只剩花家长女花一梦——也就是宗寥的母亲在苦苦支撑。 花一梦当时不单是无相阁阁主,还是在乱局中与宗时律并肩替当今圣上平叛的女侠。 乱局稳定后,花一梦便嫁予当时还是侯门世子的宗时律为妻,做了世子夫人。 花一梦一面相夫教子,一面掌领无相阁。并用世间无二的情报收集技术,帮从乱势中继位的新帝扫除了许多隐藏在地下的障碍。 十八年前,晋南朝又一次改元之后,屹立于苍山之巅的无相阁被凭空而出的杀手组织围剿,在京养胎的花一梦收到消息赶去时,无相阁内已无幸存之人,百年基业从此陨落。 此事对花一梦来说打击极大,以致在分娩宗寥时气弱血虚,体力不支难产身故。 花氏无相阁灭门的同一年,一家名为沉香楼的乐馆在京中成立,创馆之人把无相阁断线的网一根一根又接上,在繁华的京都把无相阁的命悄悄在延续。 创立沉香楼的人不愿说自己是无相阁的传人,于四年前把沉香楼以及无相阁的命运丢给司臾后便消失了。 沉香楼现在明面上做的是以色艺侍人的下九流生意,暗里却是买卖各路情报的消息铺。 所以,沉香楼常有达官显贵出入不一定都是来找小倌的,更多的是来求购各种隐秘消息的。 京中一半以上的人都知道沉香楼的事,但很少有人宣扬广传。沉香楼的消息要价极高,非豪门巨贾不能承受。 所有知众里,唯有身为司臾好友的南宫述知晓沉香楼即是无相阁一事。 司臾听闻南宫述想要北燕的消息,沉吟久久,不解其用意。 思量了半晌,他才道:“你先告诉我你想做什么,我再决定要不要给你。你也知道,我的沉香楼在众人眼里只是个收集传递小道消息的地方,若被上面的人查到我收集各国秘事,我花家的命数就真的绝了。 十几年前无相阁的惨剧犹在昨日,兄长拼死把我从尸海里带出来,授我技艺,传我衣钵,这间沉香楼是他十几年的心血,是他身为花家子为花家一族做的唯一的贡献,绝不能让它毁在我手里。” 司臾口中的“兄长”是花一梦同胞双生的弟弟,因为不学无术,痴迷乐理,不愿接掌无相阁而被嫌出家门,常年游历在外。 无相阁遭屠戮那时,他刚好经过家门,就想着回去看看,巧也不巧,他赶到的时候,悲剧已经发生了,他于母亲残躯下救出了年仅六岁的幼弟——花居岸,也就是眼前的花司臾。 沉香楼光是在京听命的就有几百人,遍布各国各地的更不计其数,南宫述当然知司臾掌管一阁有多不易。 天下买卖情报的组织不止沉香楼一家,可南宫述只信得过眼前人。 且他相信,只有百年传承的无相阁才有知尽天下事的能力,尽管它在世人眼中已经不存在了,改叫了沉香楼。 见司臾忆说着往事,悲思便浮在了眼眸。 南宫述看了看他,垂眸瞧见他落在棋盘上的一枚孤零零的白子。 想了想,他自棋奁夹取一黑子落在白子旁边,缓缓说道: “花家先祖创立无相阁的初衷,不就是为了让百姓安生,为了让家国安定吗? 而今家国渐碎,届时你兄长的心血和你的坚守可还能不毁不散?披着沉香楼外衣的无相阁又将立足何处?” 第95章 天下大事任谁宰? 落子入局,司臾将南宫述所言仔细斟酌。 良久,他道:“你终于要蹚这趟浑水了吗?” 十一年前,十三岁的司臾去护国寺为故亲换往生牌,并在寺院后山结识了当时十二岁的南宫述,两人一拍即合,成了要好的朋友。 先帝幼子说是养在护国寺,实则不过是用华丽言辞掩饰的软禁罢了。 明里,南宫述是不能出那方深院的,可一个孩子的心气若上来,想方设法也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何况还有另一个一般大的人怂恿着。 护国寺的后山住着个半痴半颠的老僧,机缘巧合下,南宫述成了他的关门弟子,习得他所授所传。 武艺傍身,再高的院墙也关不住小小少年要去探索世界的欲望。 十二岁至十六岁之间,南宫述所住的小院外隔三差五就会有野花狸来闹。 “喵呜”声一起,南宫述那一整天都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抄经”,不吃不喝,还勒令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包括自己的母亲。 事实上,那些刻苦虔诚不过是他偷溜出院和司臾去疯去野的借口。 年少时相处下来的感情是最牢靠的,时间一长,彼此慢慢就知晓了对方私事,了解了彼此为人,并且理解了彼此的艰难困苦…… 南宫述立府后遭受“十三之数,乃帝王之象”的流言,成为皇帝忌惮的对象。 司臾看着他一天较一天变成陌生的样子,看着他脸上的面具糊了一层又一层,厚到他都快认不识了。 接手沉香楼后,他知道了更多,包括那些旧臣想要扶持他上位的事。 南宫述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想知道各方大势走向,没想其他。” 司臾挥退侍生,门扉掩上。 天色有些阴了,扑来的风推搡得木格窗“嘎吱嘎吱”响,拂撩起两人的衣袍和青丝。 司臾起身要去合窗,南宫述道:“吹着。能清醒些。” 司臾坐正,继续话题:“你问我要那么复杂的线索,只是为了看局势走向?你就不能多想想?” “想什么?”南宫述道。 “别在我这儿装糊涂。”司臾没好气。 南宫述浅笑,“你掌管如此大一张网,会不知我孑然一身,单枪匹马么?凭你之力?还是凭几个身陷囹圄的老叔伯之力? 纵观一眼左右,谁不是在荆棘丛里匍匐?谁的颈边不是有一把利刃架胁着?你们都觉得我能行,我拿什么去行?一步踏错,亲友俱焚啊! 罢了罢了,我还想多活几年。梁柱若塌,自有人会顶上。太子贤良端正;季王萧肃威严;旭王嘛……剽悍勇猛……都是不错的,不行下面还有个小的。总之,我们家还是有人的,轮不到我操这份心。” 司臾讥诮道:“你们南宫家确实人多!太子性善心软,盛世能做明君无疑。可若奸佞当道……君王腕力不狠,下臣必然专权。 季王刚直,无背景,最是提线好傀儡,坐不了几年,你南宫家就能改姓了。 至于旭王……”司臾拂袖窃窃饮笑,“美人果然好手段!” 南宫述冷冷地抽动苦涩一抹似笑却愁的表情,道:“瞧瞧你这冷嘲热讽的样儿,我几个侄儿还入不了你眼了? 你要说其他两个没救,我还能理解,太子是储君,名正言顺,背靠宗家全族,又有镇国将军府抵住脊骨,怎么着都是挺得住大半边天的。 支持季王的那帮朝官之所以分帮而立,傻子也能看出来是在抗宗家的势,当然了,浅显易窥的形势一般不会是最深的谋局,至于里头谋的什么样的局,就不得知了。” 南宫述抬手靠向窗,厚重的风从葱白般修长玉指间刮蹭而过,揭起的袖袍鼓鼓囊囊。 他皓腕藕臂在阴暗背景里显得无比亮眼,似劈开阴霭的一道刺眼霹雳。 许久,皮肤渐渐就凉了。 南宫述淡然笑:“司臾。” “嗯。” “浑水湿我衣袍,我不想蹚。倘若我只想澄清一摊浑水,你可会帮我?” 司臾道:“无相阁——无识无感,苍穹诸事指间过,点墨不留心。这局赢了我,千金鸿笺拱手奉。” 南宫述阴鸷一笑,犀利眼神扫视竹几上棋局,再走几步,他十有八九能赢。 胸有成竹地摁下一子,南宫述笑看司臾:“请。” 瞧见对手志在必得的得意样,司臾垂眸纵观,也笑了,心道你就那么有把握吗? 他若以退为进,胜负最多五五开。 拈来一枚白子,释然地丢入局中,剔透圆滑的石子在棋枰上肆意滚动,停在一群黑子中。 南宫述看着那枚棋,“入死局?” 司臾阴戾一笑:“置之死地见生机。” 惊诧了好一会,忽然明白了其中用意,旋即看向司臾,呵呵笑道:“花居岸啊,花居岸!你真的是……小王之贤内助是也!” 司臾但笑不语。 阁楼窗开向北,金殿华宇遥遥在望,那是他每日都要欣赏许久的风景,是他度过孤伶半生的支撑所在…… 他时刻微笑的唇角一如既往,融熠凤眸里却渐渐凝结起了三九寒江上行人的冰。 自从司臾接掌了沉香楼,南宫述就发现了他最爱坐在这方靠窗的竹榻上,或抱着琵琶轻挑慢捻,或朴盏清茶小嘬浅呷…… 眺尽那方,他的眼神总是雾蒙蒙的,忧郁得让人看不穿,只隐约能从他的安静的状态里体会到一二分的悲戚狠戾。 常态里的司臾是一缕竹林清风,可若他静得呼吸可闻时,整个人就好似瀚海上黑压压欲卷浪的飓风狂云。 无相阁灭于横空出世的杀手组织手里,作为那场血案中唯一的幸存者兼见证者,他心中的恨一定是深沉难诉的。 作为好友的南宫述只会静静陪伴着他,不做他言。若他自己不说,多问一句仿佛都是在扒开他经年不愈的伤口相看。 看好友伤口这种事,南宫述做不到。 顺着司臾视线,南宫述看见的是皇城正北巍峨险脉,视线往回看,才是四方琉璃宫阙,再近便是屋宇楼舍,宽街窄巷…… 收回视线后,司臾已起身,见他走向屋中,在一排排,一列列铁柜间踱步。 他的手指游走在乌黑斑驳的柜格间,拉开一格抽屉,取出一小小蓝色的纸卷,踅至窗边,响起一哨。 片刻后,一只厉目灼灼的猛禽滑翔而来,落在司臾举平的长臂上,是一只海东青。 可见它喙弯似镰,爪利如钩,糙粝的脚杆子上拴了个小小的铁质信筒。 打开信筒,司臾把卷好的纸卷装入,封实。清风皎玉般的公子垂下头,与凶悍猛禽蹭蹭脑门,看起来亲昵非常。 “去。”司臾对海东青道。 振飞信使,司臾向南宫述言:“这两年我少有关注四境形势,故而许多消息我让人存于他处了。明日你来,我把近几年北燕的情况和盘奉上。” 第96章 殷勤太过甚讨嫌 云安侯府。 话说宗寥听闻自己就将抱上异域美人后,她心脏中的血液仿佛逐渐在凝固,梗得她全身经脉一阵阵地绞痛。 直到了乌云敛尽天光,宗寥仍瘫坐在摔下来的院墙脚,后赶来的斜雨和飒风劝她不动,找来胥姑也无用。 老管家、杨寻、隔了两三代的同宗亲人…… 来来去去几拨人都没能把她劝起来,问她出了什么事也不说。 原地坐了许久,以赖为赖地她挪动着四肢,把瘫软如烂泥的躯体往灰白斑驳的墙壁糊上去。 平时她那张开了光的嘴说起他人来头头是道,面面有理,可待一遇上娶亲此类的事,她就欲哭无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种打碎牙也得往肚里吞的憋屈感实在折磨人,若骂一场,打一架能把此事翻篇,她现在就想要那样的酣畅淋漓,遍体鳞伤也无妨。 可是并不能。 她不仅要接受此间事实,还要熬个两年之久…… 狂风裹挟着沉沉黑云汹涌滚过,宗寥多希望有一场大雨倾下,洗刷洗刷她这华光下糟烂的人生。 盼望着,不知过了多久,风卷跑了云层,阴沉的天空渐渐又明。 宗寥有些失望。 撑着地要起来时,垂眸却见揣怀里的小灰兔不知何时从襟口爬了出来,正在她腿边一蹦一蹦地嗅着青草。 那毛乎乎的小短腿仿似撑不住蓬松的身体,晃晃巍巍的。 被它软软绒绒的样子牵着心绪,宗寥淡去烦恼,心道:“没事。整天说多活两年也好,如今不是正好给了两年吗?亏不着!既然要烂,就让它烂好了!” 瞧着小兔子越玩胆越大,不小会就跑了半丈远。 宗寥在地上滚了一圈到兔子旁边,趴在地上看它咬草芽,“你说你长这么可爱,那黑心肝怎么能怕你呢?还追杀我一路!唉……” 宗寥戳戳小兔子长长的毛茸茸的耳朵。 斜雨和飒风倚在不远处,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俊俏的公子陪一只小兔子在地上打滚、爬行、揪草喂食…… “世子这样没事?”斜雨问飒风道,她实在没见过这样傻傻的云安世子,两眼发懵。 “他哪天是没事的?”飒风反问,看向宗寥时嫌弃又想笑。 斜雨点头:“也对。不过我觉得伤后的世子挺好的,不像以前,一直独来独往的,也不接近谁。 重伤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吗?他现在对人总是笑嘻嘻的,除了像刚才那样难过的时候……还有现在。 最近对我们也不像以前讲究男女有别了,还会搭我们肩膀。挺好的。” 斜雨巧笑着。 飒风有些鄙夷地瞧她,问道:“你不是对世子生了歪心思?” 斜雨翻了个白眼,撇嘴:“说什么呢!我眼里只有好人和坏人,没有男人和女人。世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如再生父母一样,我看他愿意亲近我,我只会感到开心,才不会有其他想法。我这辈子才不要什么男人!” “你看得还挺开。”飒风语气淡淡,话语里带着点不太明显的揶揄,“那是你还未遇上能让你动心的人。” “你遇到过?”斜雨问,“那你跟我说说心动是种什么感觉?” 飒风闻言回忆了一下,眼里浮起一层柔柔的温意。 斜雨看着她。 飒风眼眸如杏仁,温婉眸光含秋水,皓齿朱唇有月光花色,她眉眼俊丽,侠气与柔情兼具。 虽眼下穿的一身黑紫间染的劲装,头发也剃得短短的,却在细看她时,不由便会被她的天生的美貌锁住视线。 只是蓦然一眨眼,不知她想到了什么,上一刻还咧着的嘴角突然就僵在了脸上。 继而柔情双眸盛满了悲伤和恨意,转了身,飒风脚尖一点,飞跃上了屋顶…… “唉……”斜雨想要说点什么,叹了声,终是什么也没说。 “一个个的心事怎么那么多?”斜雨挠头嘟哝着,走向侧卧在草坪上逗耍兔子的人。 “世子在别业时不是一直念叨医堂那人吗?如今回来了不去看看?” 宗寥一听,猛然才想起来,她确实想见的,想问问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揪住兔子后脖颈,宗寥腾地从地上弹起,抱着兔子信步就往医堂去了。 偏院医堂,奢华的云安侯府中最为简朴宁静的一隅。 淡淡的花香和药香整日整夜地环绕在此方深院里。 不知是天性驱使还是闲得发慌,手脚养利索了之后,一直住在药堂里的异国少年近来尤是勤快: 见胥姑给花浇水,他一言不发,抢着把剩下的花都浇透。 见胥姑晒药,他二话不说就帮忙搬架子,抬簸箕,摆放得规规整整,瞅着日头,每过一刻时便去翻动一遍。 见胥姑拿起扫帚,他接过手去,三下五除二就把院子打理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 凡要是在此间院里,只要是他看见的,能做的,一定不给胥姑动手的机会。 早、中、晚不会让自己闲着。 近十日来,那少年日日如此,把胥姑都看蒙了。 自宗寥降世,事事都经她手里过,十八年来,她的事和宗寥的事基本都是她亲力亲为,突然有人抢着分担生活琐事,她极是不习惯。 清闲是好,可清闲之余,她就会想起以前有花一梦在的日子,那些陪她一起走南闯北的日子。 因为蓝胥讲不了话,又天生一头银发,见过她的人都把她当妖怪看待。 花一梦与那些人不同,她不仅不会觉得蓝胥一头银发奇怪,还把蓝胥当亲妹妹一样照顾着,任何琐事都不让她沾手,跟在花一梦身边的那许多年,她被照顾得像个富家小姐一样。 那些年她什么都不会做,直到了花一梦去世,她才学会了生活,用无尽的琐事去转移想念故人的思绪。 那个少年躺着不动的时候,她只把他当作一个物件,一个玩具在摆弄,打发一下时间。 少年醒了,什么都会做了,她却不高兴了。 觉得自己习惯了十几年的生活被人打乱,她找不到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做。 所以,她越来越不喜欢那个少年了。 胥姑坐在自己房间的木榻上闲闲磨着药,看那个棕发少年在院里修剪枝叶。 想着等宗寥处理好她的心情,回头就跟她商量把这好手好脚的人从她院里弄走。 少年不知道自己的勤快会招人嫌弃,正勤勤恳恳地剪着一盆栒子的新枝,给它造型。 许是说曹操曹操到,胥姑刚在心里想到宗寥,一阵“唧唧咕咕”的说话声音逐渐进了院。 少年耳力好,闻声,修剪枝叶的动作顿了顿,旋即,他冷峻的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容。 第97章 笑面屠夫手腕硬 挼着兔子穿行抄手游廊下,宗寥第一想法是出门这么久才回来,应该先去看看胥姑再去看那人。 刚才难过的时候,她谁都不想理会,其他人或许不会有多少想法。 胥姑不同,含辛茹苦照顾云安世子如此多年,于她而言,世子或许是她在这世间最重要的人了。 不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应该去让她看见自己调整好了状态,不用她担心。 如是想着,宗寥若闲庭信步。 还未走完游廊,一袭墨青色身影缓悠悠便从西侧庭院绕了出来,撞进了她视线里。 宗寥脚下一滞,目光追逐着那抹身影。 见他体格修挺,步伐急中带缓,转身看见宗寥的瞬间,他止了步,站在屋檐下不动了。 好似不敢看过来,他迅疾就低下了头,时不时抬动眼皮瞅一眼,看起来有些踯躅不安。 瞧着他,宗寥错愕了一瞬,一时没反应那人是谁。 犹豫着宗寥慢慢走过去,边走边打量: 见那人穿的墨青色交领长袍,未搭外衫,银线绣夔纹的腰带束着蜂腰,显得他男子独具的宽肩削背更加峭拔笔挺。 吸引宗寥目光的还有他那一头精致独特的棕色发辫,额侧上的头发像鱼骨一样往上辫缠,与耳侧的辫子扎成一束,额前鬓角几丝浅色的碎发乱乱垂着…… 装束看着有些桀骜不羁,与他现下佝颈含怯的模样不太搭调。 这样显眼的外形发色,宗寥瞬间就想到了他即是那个“长粽”。 在郢山别业时斜雨就禀话说此人是个会说话的,就是性子有些古怪,没礼貌还凶巴巴的。 宗寥当时理解为此人遭遇那般虐待,可能是无情杀手一类的身份,还想着再见他时必要端出一副睥睨姿态来压制他孤冷的气焰。 但看眼前这人长得虽肩宽腰窄,就是有点精瘦,看见人时表现得畏畏缩缩,哪里有什么冷傲气焰? 小模样看着还怪惹人怜。 打量了他好半天,宗寥思忖着,先开口说话:“是你啊?” “嗯。”少年微乎其微地应了话。 少年稍稍抬眸,看见了宗寥皂靴上的泥土,也看见了她袍摆上银线绣织的水浪花纹…… 他垂着脑袋,瑟缩着脖颈,宗寥不知他是因为害羞还是胆怯,遂又道:“你在怕我吗?” 少年摇头。 宗寥道:“既不怕我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宗寥的心情本来不是很好,见了这么个像被猫盯上的老鼠一样的人,她努力给他一个看了和善的态度: “你不用怕,这里是我家,没有人能再伤害到你,放心。当初我既救了你,轻易便不会再如何……” 止住话头,宗寥眼里精光乍然流转,笑了笑,她转移话题,柔柔地问:“你伤都好了?” 少年还是只浅浅“嗯”了一声。 “你跟我来。”宗寥道。 抚着小兔,宗寥走在前面,她沉稳的步子带着轻快,像是有什么好玩的事在等着,她却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 少年抿着唇紧跟其后,悄悄抬眼打量着。 看她迈步时翻起的袍角;看她韧柳一样的腰肢婀娜扭动;看她马尾般乌黑长发在纤薄腰背上甩来甩去;晃动的发束下,白皙的后颈肌肤隐约可见。 光是一个窈窕的男装背影,足以装满身后一双深邃幽蓝的眼眸。 少年微微笑着,跟宗寥进了屋。 屋子是胥姑的医堂,里面桌椅床铺,药材医具一应俱全。 宗寥往屋里扫了眼,看中角落里一个采药用的竹篮。 “把那个提篮递我一下。”宗寥毫不见外地使唤起了一个不知姓名的男子。 少年闻言,迅速跑过去,动作麻利地将竹篮取过,双手捧着放在宗寥面前。 少年与宗寥身高参差不大,还比宗寥稍微高了几寸,为了不明目张胆去看宗寥面容,他的眼眸一垂再垂,只看着自己青色的领襟和抱在怀里的大提筐,眼神不再游移。 片时过后,一团毛绒绒的东西缓缓就放进了篮子里,少年眼前一亮,顺着那只麦黄的手,他视线慢慢上移,想去看她现在是什么模样? 心想她的手怎么与后颈皮肤颜色差那么多?是晒了多少太阳啊? 他什么都还没看见,忽感手里一空,宗寥拿走了提篮。 把兔子放到一旁,宗寥拉过一张靠背椅摆在少年面前:“坐。” “我?”少年终于抬眼看向宗寥,星汉深眸里映出疑惑。 宗寥看着椅子,笑了一下,“对。你坐。” 虽疑惑,少年还是转了身,忸怩坐在椅子上。 宗寥暗笑,心道这是哪家的杀手?怎么还是个愣头青,难怪会被人折磨、利用。 被“侍候”着,少年茫然的思绪转眼慌乱,他不知道宗寥要做什么,凭他预感,猜测将有什么诡计等着他。 刚想起身去看,一根指粗的麻绳倏地套在胸前,片刻之后,他就被五花大绑在了椅子上,不能动弹。 随后,一阵“歘——歘——歘”的磨刀声在身后响起,那声音不仅不慢,听着还一点儿也不着急。 少年急了,扭过头,他看不到磨刀的人。 双脚支着地面,他带着椅子转了方向。 “你……想……做什么?”少年看向宗寥问。 他的中原话有些蹩脚,声音很沙哑,大约是被伤的,隐约还能听出一丝清朗冷冽。 宗寥站在窗边切药材的长桌前,滴一滴水在磨刀石上,悠悠然磨着柄菜刀。 闻言她偏过头来看说话的人,软软地笑笑,不说话,继续又忙着。 人畜无害的样子配上她手里漆黑锋利的薄刃,看起来有种阴森森的神秘感。 少年怔怔看着,脑里陡然浮现一个词——笑面屠夫。 一念即生,后背忽然……好似滴进了一滴冰水,伴着一声声金石摩擦的声音,寒意渐渐从脊骨四向蔓延开。 他本能地挣扎了一下,然只是徒劳。 绑得很紧实! 少年放弃挣扎,静静看着那个比前些日黑了两层的人忙活着。 大概一盏茶时间过去,宗寥拿抹布拭净菜刀,拇指摩挲着刀锋,检查是否够锋利。 宗寥笑盈盈走向少年,提着刀围着他绕了一圈,少年转动眼珠追随着。 最后宗寥抬脚踩在他腿边椅子角上,薄刃贴在他脸庞,俯视着他深蓝眸子,正色问:“说,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第98章 异国公子身存疑 少年直视宗寥狭长如柳叶的眼睛,怯赧地眨了眨眼,回话道:“瀚,北燕。” “什么……瀚?北燕?”宗寥重复他话。 他的回答词句含糊,宗寥听得累,想到他可能中原话不熟练,说不了长句子,故而只能自己把话捋顺:“你的意思是说你叫瀚,是北燕人?” 叫“瀚”的少年点头。 瀚?宗寥狐疑,这叫什么名?“可有姓?” 瀚的目光快不可查地闪躲了一瞬,咬唇不言。 等不到回答,宗寥仰下巴将刀刃沿着粉白的脸颊,从他凌厉流畅的颌线一直往下,停在他白皙的搏动轻微的颈脉肌肤上。 瞧着他异域俊颜,宗寥阴戾地勾起唇角:“不愿意说是?那就让你知道知道我宗寥的手段,教你体会什么叫‘活在世子爷手里才是你苦难的开始’!” “你叫……宗寥?”瀚问。 “你有没有搞错?现在是我在问你话,不是你打听爷身份的时候。”宗寥灼灼瞳光睨着他。 “名字,不好。”瀚又道。 宗寥嘴角抽搐,苦涩笑了:“我姓宗,我家就我一个儿子,可不就是寥寥无几吗?有什么不好?独生子,多好!你们北燕人比我们晋南人还迷信呢?” 儿子?瀚浅浅笑着不言语。 “你说好,就是好。” “算你识相!赶紧的,你姓什么?” 说话间,锋利刀刃下显现出一丝血线。 瀚似乎已经闻到了自己血液的味道,他神色未慌,目光定定地看着一尺距离内的姑娘。 她的态度里没有了此前喂他喝水时的温婉柔和,一瞬不瞬的眼眸带来压迫,翘起的嘴角含着痞气。 见过她温柔的一面,瀚对她的好感始终多于畏惧,可他又不想透露全部信息,思量片刻,只道:“叫我瀚,我不骗你。” “真的?” “嗯。” 瀚的眼神坚定,不像敷衍。 宗寥撇撇嘴,想着他或许就是个只有名没有姓的杀手。 瀚?听着确有点无情武士的味道。宗寥心想。 “行。姑且先信你。”撤开腿,宗寥坐到旁边方桌上。 有椅子她不坐,偏是要占据高点来俯视人,像猎豹耽视爪到必能擒来的猎物一样,给对方以不可侵犯的高姿态。 “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什么地方吗?”宗寥问瀚。 瀚想摇头,想了想,还是努力开口与宗寥对话:“不知。” 说话时,他喉咙像吞下沙砾般难受,沙哑的声音让他很不自在,那不是他原来凛冽的音色,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宗寥扶额,两个字、三个字的蹦,能问出什么?真费劲! 但看此人临危不乱的模样,一定不简单。 想起带他回府那日他黑衣黑巾,裹得严严实实,手上还有常握兵器的茧子…… 京中近来又到处在抓敌国暗探,不知此人会不会是暗探? 如果是,南宫桀为什么不把他交给官府去审,要自己上私刑?莫不是他手底下见不得光的细作,因为办事不力没用了才扔的? 所以这家伙到底是拿来陷害季王的还是陷害她云安侯府的? 还是说…… 宗寥心想瀚会不会是南宫桀用来嫁祸季王又用来陷害云安侯府的棋子? 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也没听说有人查到府上来。 宗寥想着先审完瀚再去问问管家或胥姑最近府上有什么异常。 看向瀚,宗寥又问:“那你都知道些什么?比如说……怎么受的伤?为什么受的伤?残害你的人是谁?” “暗室,太黑,不认识……”瀚说。 连害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宗寥摇头,真不知道是怎么被抓的? “你既是北燕人,可知纭舒妃此人?”宗寥问。 听到纭舒妃三个字,瀚思索了一瞬,继而眼底划过一丝鄙夷,说道:“苏尼特·娜,知道。” 瀚说完片刻后,宗寥方才想起纭舒妃的名字就叫苏尼特·娜。 皇族向来尊贵,直呼皇室中人的姓名,不是死罪,也是大罪。 听他直呼本国公主大名的鄙夷不满的口气,好似对他们这个公主意见颇大,不仅不喜欢,似乎还挺讨厌。 在京都,北燕人都奉纭舒妃为他们的女神,这人居然讨厌她! 你小子挺有种啊!宗寥心道。 看瀚的眼神里忽然多了几分欣赏。 纭舒妃在宫里处处与皇后作对,南宫桀在外面又时时找她不痛快,突然遇上个与自己有相同喜恶的人,宗寥心里愉悦了一下。 这家伙乍一看呆愣愣的还有点害羞,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宗寥有些拿不准他,想着万一他也是像南宫述那样的,披了几副皮来装大尾巴狼…… 与其听他说,不如看他演。 念及此,宗寥懒得审他了。 双手撑在桌沿,半倾着身子,宗寥抬脚碰碰他胳膊,问:“你会武吗?” 瀚侧眸看着悬在桌边微微摇晃的两条纤长的腿,抬眼瞧她:“会。就是现在,差了些。” 宗寥当然知道他会,所以只是随便问问,试探他是不是真的不骗人,没想他还真承认,连变差了都说! 从桌上跳下,宗寥手中菜刀一旋,自瀚面门唰一挥过,仿佛一道闪电晃过,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瀚仰头看着她,见她一脸无所谓表情,肆意洒脱又骄傲。 但听“铮”一声金鸣,瀚循声望去,锋利的切药刀稳稳插在了姑娘后方长桌的砧板上。 回头他又看她,抿起一个仰慕的浅不易察的笑。 “行了,我还有事,那个……瀚,你自己……”宗寥想说让他自己安排,旋即就见胥姑进了屋。 “阿姑,”宗寥弯着笑眼,“你怎么来了?我正想着去找你呢!” 胥姑欠身礼见世子。 看见少年被绑在椅子上,胥姑一点不表示惊讶,走近宗寥,她看向瀚。 瀚左摇右晃着身体,自己挣开割断一截的绳索。 胥姑见宗寥精神尚佳,又像平时欢欣活跃了。遂比划手势问她:“今日出什么事了?” 宗寥叹息,活动了一下肩背脖子,拉着自己发尾在指间绞了一圈,放开,过去把竹篮里的兔子捉到怀里。 走到胥姑面前:“喏,我拿这个小家伙去亲了奕王一口,然后就被他提剑从北郊一路追杀到府上。唉,那家伙太没人性了!” “我也不喜欢这种蹦蹦跳跳的东西。”胥姑手语道。 她确实不喜欢精力太足的东西,比如这个伤好之后的少年,所以她一般只养花草而不养动物。 若有需要,倒是会养些毒物。 她能忍受且也喜欢的活蹦乱跳的东西,唯姑娘一人耳。 见胥姑一言,宗寥尬然一笑,给自己找台阶:“你喜欢兔子吗?”狭长媚眼看向瀚。 瀚道:“喜欢。” 有品位! 宗寥嘿嘿笑,对瀚再多一分好感。 胥姑还想问她刚才为什么难过,看着她情绪不错,想想便又不问了。 就算知道了她也帮不上忙,她除了会治伤和照顾人,别的事都插不上手。 胥姑没有多余的话,她听见宗寥来了,就是想来同她商量把这个人从她院子里弄走的。 胥姑打着手语说:“这个人的伤已经好了,可以走了,他太勤快,我不喜欢。” 第99章 持心中正君可易 太勤快了? 忍笑看着胥姑,见她眼神幽幽的,很是严肃认真,宗寥忍着的笑意瞬间敛回。 宗寥问瀚:“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好。”瀚点头,把解下的绳子放到桌上。 掌心灰兔儿给了瀚,宗寥道:“帮我带它去院里找些吃的。” “嗯。”抱着兔子,瀚转身出了屋。 听着他稳健的脚步声,宗寥判断出他是绕过院西去了医堂后罩房那边,那边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喂兔子? 宗寥心笑,感觉叫瀚的那家伙还挺懂事,知道她是故意要把他支走的。 回过神,宗寥道:“阿姑不是一直待他挺好的吗?斜雨同我说,你还耐心地给他辫头发,怎么突然就嫌弃他了?他勤快些你也好清闲清闲。” 胥姑拉宗寥坐到榻上,手语道:“他把我的事情都做了,我闲着就经常想起你阿娘,”她动作顿了一会儿,“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你阿娘的事吗?” 宗寥迟疑,脑子里的信息是散乱的,即使知道些不知从哪里来的片段,也不知胥姑问的是哪一件,于是便摇头,问:“阿姑可能再说一次?” 往事篇幅冗长,要手语出来费时费力,胥姑只挑重要的告诉宗寥。 大概意思是说花一梦身怀宗寥的时候,其奉令掌管的情报机构无相阁遭到了大规模的屠戮,宗寥外祖家全族被灭。 自那时起,花一梦就神思郁郁,原本雷厉风行,明艳绝丽的一个好女子渐渐变得神思混乱——行为不知所以,言语不知所云。 经常流着泪大吃大喝,谁劝也无用,胥姑怕她吃多了会把胎儿养太大,日后难以生产,劝又劝不动,只能把事情严重性告诉宗时律。 宗时律作为丈夫,又对妻子疼爱万分,自然是不能看花一梦用暴饮暴食来宣泄心中痛苦,可每次一劝她,她便会剑指劝阻之人。 最爱重她的胥姑和宗时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样貌一天天丰腴,孕肚一天天膨大,比同周期的懿孕看起来要大得多。 到了后来生产时,因为胎儿过大熬了三天三夜仍诞不出,花一梦流了三天三夜的汗,蓝胥则在她床边哭了三天三夜。 她早就预料到花一梦会有难产的一天,只是她没法去想象花一梦难以生产时的场景。 按理说,她前面已育两女,再难也不能是丢了命的那种…… 直到了最后,她撑不住了,把宗时律唤到跟前,对他说:“你我本是青山逍遥侣,你守你家的使命,我掌我家的传承。 你固一方疆土,我防人心暗度。你我夫妻行极两端,忠的却是同一片天,保的是同一姓主。 诸君乱政,你我耗尽心力扶君称帝,稳他基石,斩他后患,以为山海从此晏……我是看不到了。我花家无相阁陨了,宗家的旗万万不能倒”! 花一梦交代完,赶走了自己的丈夫,恳求医毒精通的蓝胥为她剖腹取子。 蓝胥不愿,磕头求她再努力些,花一梦性子执拗,哭求不成便自抽刀而出,蓝胥无奈,垂泪便做了她去母留子的刀。 取出宗寥时,花一梦用仅存的一口气说“别跟我说男女,我要他做顶住云安侯府正梁的柱,做劈开乱世乌云的剑,我不需要他侍主称臣,我要他认跳动的心,认正义,大义。君主可以是任何人,我儿只需是我儿”。 花一梦走后,宗寥就成了她口中无关性别的,能顶一府门楣的“柱”,却不止于只当个梁柱。 性格原就孤僻的蓝胥在亲手送走救命恩人兼贴心姐妹后,万般悲痛不能言说,只能将所有情绪化成行动,照顾好她以命易来的孩子。 因为宗寥胎儿时期长得好,从小到大比一般人聪明,体格也好,也调皮。胥姑在没日没夜的操劳中逐渐淡忘了那些伤心,直到宗寥长大,不用她天天陪着看着…… 闲下来的她侍养起了花草,换了另一种忙法,侯府下人几百,她一个都不需要,自己院里的事都是亲力亲为。 正是这种种原因,让她乐于照顾人、打扮人,却不愿别人抢她的事做。 宗寥从她平淡无波的言辞听出了满眶的泪,却是不见当事人有多少情绪。 胥姑的表情很平静,银白的发丝下,她幽深的眼眸里看不出悲喜。 看着这方打理得错落有序的院子,宗寥知道,有些人的情感就是这样,深沉得像一口幽幽古井,投多大石头进去,都看不见几许涟漪。 抬袖揩去润蒙蒙的泪液,宗寥微微笑说:“阿姑若不想瀚打扰到您,我想办法把他带出去。 不过……容我想想,怎么给他一个合适的身份才不会惹麻烦?” 说起麻烦,胥姑立时想到了有人曾夜闯侯府的事,遂向宗寥细述那时情况。 宗寥听后,心说还真有鬼啊? 那她可得好好捋捋:南宫桀把外邦人丢给她,以计中计嫁祸南宫栩,为了不让她起疑,这期间便一直按兵不动,直至陷害南宫栩一事翻了篇,南宫桀才又把矛头指向云安侯府。 或许一开始纭舒妃母子对瀚的死有八分的相信,但当吃了瘪之后不得不又重新把计划复盘推敲,想先摸查清楚瀚是真死还是假死,以便于有绝对的把握来咬死云安侯府。 宗寥揣摩着不禁阴笑,心道纭舒妃母子是会打算盘的,约是想着引宗家与季王战不成,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再拿云安侯府窝藏北燕人一事做文章…… 只可惜,弄巧成拙了。派来打探的人不但一无所获,还教人反将了一军,落得兵折将损的下场。 那毒妇歹子既想找瀚,何不就让他们看看清楚?左右大家脸皮都是破的,面对面挑衅、动手是早晚的事。 “阿姑,您再忍他一天,我会尽快把瀚带走的。”宗寥道。 胥姑手语:“我看他懂礼知恩,又来路不明,虽不爱说话也看得出气宇不凡,怕不是一般小人物,最好赶紧送走,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宗寥起身,轻轻抱抱妇人肩膀:“阿姑放心,我自有打算。您明眼识人,慧心观世,见过腥风血雨无数,最是晓得麻烦若要来,躲是躲不掉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办法把麻烦的根系拔除,一绝后患。” 胥姑握了一下宗寥的手,放开才慢慢比划:“公子想好了就去做!夫人的遗愿就是希望你可以随性一些——” “从心,而不从性别。”宗寥笑。 胥姑亦浅浅含笑。 赋她以祈愿和无限力量的“公子”二字,在话题结束的最后一刻压弯了宗寥红粉的唇角。 君主可易,我心不移…… 这便是云安世子存在的意义吗? 这便是宗寥黄粱梦一遭最后的归处吗? …… 宗寥笑叹,无所畏惧。 辞胥姑出来,宗寥旋身去找瀚。 第100章 狼戾寒刃侍萌物 斜晖半洒的杂院里,一身墨青衣裳的少年闲坐积尘石凳上,仰着脸,接受着夕阳余热的温抚。 石桌上灰绒绒一团毛球安静蜷蹲着,在他一下一下的抚慰中阖目安睡,见它软乎乎的长耳朵后耷于颈背。 宗寥在园门处驻足了片刻,走过去:“在想什么?” 瀚于明亮里缓缓掀动眼帘,扇动一瞬的浓睫在余光中闪着华灿微光。 “在看……比这里,辽阔的天。”瀚仰视着宗寥微俯下来的面容,哑声道。 “看?”宗寥绽出疑惑一抹哂笑,“可是想家了?” 瀚抱着兔子,站起身上,拂了拂衣袍,看着宗寥的眼睛,说道:“不想。” 他的回答坚定,声音冷然糙哑。 “那你可有想要做的事?”宗寥问。 瀚望向北方的天空,淡淡道:“目前,还没有。” 眼眸微微转动一瞬,宗寥抿唇“嗯”了会儿,又问:“你现在的身体条件……能自保吗?” 瀚眨动两下眼睫,讶然地看着宗寥,犹豫了一阵,他不想说实话,却还是如实坦言:“能……。” 宗寥也犹豫,虽然有点不愿,还是说,“你看,你在我家也住了有……我算算啊……二、三……一个多月,你既然能照顾自己,是不是该走了?” 瀚的眼里没了光。 低头想了想,他道:“我,不想走。你救了,我,我应该,报答你。不能走。” 宗寥闻他磕磕巴巴又掷地有声的话语,偏过头去,撇下唇角笑笑,眼里浮现阴谋得逞神色。 转过脸来,她一脸肃色看着瀚:“救你的人是阿姑,不是我,你要报答也该去报答她。不过……阿姑她……不需要你的报答。” 主要不想看见你在她面前蹿腾。宗寥心说。 瀚右手握拳捶了两下左侧胸脯,躬身示礼:“恩,不还。人,不走!” 见他态度诚恳,誓要还了恩才罢休。 宗寥抬袖扶额,掩住她奸诈的嘴角,做出很为难,不想留他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在瀚面前踱了两圈,宗寥唉声叹气:“你的样貌在我们晋南人中太显眼了,你会被人害,想来应该不是普通人。愁啊…… 我若把你带在身边,你的行踪一定会被你的仇家发现,你会有危险的。” “我不怕,危险。”瀚说。 宗寥视线在瀚身上四处游走,挠头道:“我看你年岁尚小……” 拈起紧束的袖子,宗寥把瀚的手提拎起来,随意看了看他那又白又粉,毛发比汉人梢旺盛些的修长的手,又道,“生得也细皮嫩肉的,以前没做过什么重活?你留下来能做什么?” “我已经,十六岁半,可以,保护你。”瀚说话几字一顿,似乎是要人觉得他言语有力,不磕巴。 才十六岁,说起话来还觉得自己很能耐!宗寥瞟他。 “你?得了!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想保护谁?”宗寥嘲笑。 心道等你来保护本世子,九条命也不够玩的。 被宗寥这么一嘲讽,激动得瀚憋了好一口气,嘟着小脸,他用力解释:“我是被人暗算才……不是因为身手差!” “行行行,你厉害,”宗寥不与他争,“只是,我身边有的是人,用不着你保护。” 瀚垂目,看着托在掌心的小小一只兔子,想了想,迅疾地道:“那我帮你养兔子。” 养兔子……这样的理由也行? 你拿草帮我养兔子,我出水出粮养你…… 这账怎么算都是亏的? 这算报的哪门子恩? 宗寥被他神奇的脑回路震惊了片刻,随后大手一挥:“成,既然你执意要留下,就留下。若哪天你想走了,随时可以走。” “你今日还住这里,等我帮你弄个正规身份再出此道院门。还有,你不要抢阿姑的事做,不要打乱她的生活习惯。” “哦。”瀚乖顺应声。 与他虚情假意半天,宗寥算是达成所愿了。 宗寥暗笑,心道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以后别说我利用你啊! “兔子给我。”宗寥道。 瀚把兔子递给宗寥。 捧着那团绒绒的毛球,宗寥眼睛里满是喜爱,鼻子蹭蹭它背上的毛,宗寥喃喃:“以后你就是有身份的兔了,得有个名字才行。叫你什么好呢?” “你会给玩宠取名吗?”宗寥歪头看向瀚。 “不太会。”瀚说。 “我也不会。”看着小野兔灰绒绒的毛色,宗寥神思恍然一朗,道:“那就叫它黑白。黑白……好不好听?” “黑白?”瀚念了一声,旋即哑然。 心道这也算名字?明明是灰色的,为什么要叫黑白? 他理解不了。 既养了个人专门照顾兔主子,哪能让他闲着,捧着黑白香了两口,宗寥便把小东西交给了瀚:“别让它太懒,多让它蹦蹦,以后口感会好些。” 瀚:“……” 看着一袭黛青色纤长的背影扬长而去,瀚捧起小兔,也亲了亲它软软的毛。 心里对黑白碎碎念:“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归处,你的归处就是一道美味的菜肴。其实,能做她喜欢吃的菜也算是你的福气。” 瀚淡淡微笑。 翌日,曦阳初临渡松院。 精雕巧刻栅格门扇外,云安侯府的丫鬟小厮们照常出现在世子卧房门口,每人手中端的金玉、抬的华服……无一不是为世子准备。 只等世子启口传唤,他们便会接踵进屋,尽心服侍。 可今日的世子不知怎的,眼看日头渐渐爬上墙,屋里仍是不闻半点异响。 若无特殊情况,世子少有起得晚的时候,可想小厮们卯初就来了,距眼下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身份卑微的他们自是不敢喊门,十几人眼神换来换去,预备支个人去找管事的问问该要如何是好,商议还未出结果,远远就见院门那处走来一缎面长袍的老人。 老人步履迟缓,直穿院中青石道过来。 “宗老。”丫鬟小厮异口同声见礼道。 宗老是云安侯府的老管家,华发白须,皱纹满面,沧桑老练。 他是服侍过老侯爷的老人,在府里极具声望与权威。 莫看他形态佝偻,脚步蹒跚,在府里训人的气势有时比侯爷还要骇人。 宗老走到檐下,面目严肃地瞧了眼扭脖子蹬腿的一众小年轻,又看看紧闭的门扉,抖了抖三寸长的白须,皱眉道:“世子还未醒?” 众人点头。 宗老吹着胡子,恨铁不成钢地觑了后生们一眼,心道就你们这样戳一下动一下的死脑筋,不知要何时才能拿得住事? 转身宗老上前敲门。 “世子,世子起得了。辰时将过,睡多了不好。”老管家语气笑吟吟,比喊自家孙儿还亲昵慈蔼。 直听得在旁众人好一阵撇嘴,羡慕嫉妒的声音在他们心里咆哮奔腾。 第101章 忙碌数日福一天 偌大的云安侯府,只有屋里还在睡懒觉的人能让严肃的老管家展颜。 在府上被宠着,去宫里也被宠着,谁能不羡慕呢? 不甘平凡的侍仆们只恨自己没投个好胎,求不来云安世子这样的好命。 敲门声断续地响了半晌,侍仆们的耳朵跟着也立了半晌,都在等屋里人发声。 他们看不见的门窗那面,宽敞奢华的寝卧里屋,层层帐幔拢覆下,浓墨般青丝乱糟糟铺散在宽大的拔步床上。 长发蜿蜒的尽头,一颗埋进褥里的脑袋闻“邦邦”敲门声缓缓动了动,朝声源那边懒懒问:“谁呀?” “是老奴。”管家苍老温和的声音长长拖过来,“世子该起来用早饭了。还有世子昨晚交代老奴的事已经办妥,东西老奴也带来了,就等世子过目呢。” 迷迷糊糊听着,宗寥在床上翻了个面,仰躺着揉眼睛,“等会儿,乏得很。” 说完,把自己煎鱼一样往里又翻去。 忽觉脸上一硌,宗寥伸手在乱发下摸了摸,从脸下掏出本厚厚的小书。 眨巴了好一会眼皮,她视线才清明些许。 定睛一看,拢回神思,宗寥笑了。 这不是她昨夜心血来潮,秉烛看了一夜的销魂图文秘册嘛? 犹记得,里面的每幅图都带有一篇描写生动的小故事,堪称图文并茂,有趣得很。 正因如此,她直看到了鸡鸣时分熬不住了才昏沉沉睡去,至于书是什么时候滑手的,烛又是什么时候燃尽的…… 她一概不记得了。 现在唯一能记得的就是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不怕死的她把那娇美小皇叔又药了,还绑到了自己床榻上,情不自己地疯狂糟蹋他。 正当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事了拂衣去时,身后一只大手倏然扼住她后脖颈,将她捆绑在榻,剥净她的遮蔽,揭穿她的秘密,掠夺她的神识,侵占她的所有…… 在仙境与魔域之境来回失神之际猛一把将她丢进暗室里,从此对她开始了日夜不停的折磨索取…… 每次完事后,那绝艳而狠戾的男人都会丢下一句“世子好手段!竟敢女扮男装来迷淫本王!骗得本王好苦!如今本王也叫你尝尝被人蹂躏的滋味”。 可怜宗寥只能在黑暗里嘭嘭嘭拍墙悔恨。 魂游了片刻,宗寥才明白那嘭嘭拍墙声不是她悔恨无门的求救声,而是老管家的敲门声。 还好,只是一个梦。 她那点不齿人前的欲望全在梦里解决了。 把书册藏回暗格,宗寥爬将起身,哈欠连天地自己裹胸、梳头、扎好头发…… 末了,宗寥淡淡唤了声“进”。 今日她穿的不算复杂,只一身紫襟玉白色交领袍,金线绣饕餮纹 宽腰带,外披一件黯青色大袖衫;马尾般长长的发束顶端簪的是金镶翠玉冠。 雍容大气而不张扬,气势内敛却显精奢。 洗漱穿戴完,宗寥转着无神的眼眸寻向老管家:“让宗老久等了。你们先下去。” “是,世子爷。” 侍仆们应诺退去。 宗老上前,从袖里掏出张叠得整齐的纸笺交给宗寥:“这是世子昨儿吩咐老奴准备的白奴身契,你过目。” 宗寥拿过,展开草草看了一眼:“不会查到我们云安侯府?” 宗老道:“世子放心,老奴亲自去做的,没有露面。京中的人牙行自有规矩,只要给足了银子,这样的奴契随便做。” 仔细瞧着奴契文书上的章印,宗寥问:“是真章吗?” 宗老道:“绝对是官府的印,查不出来的。时下奴隶买卖盛行,像昆仑奴、白奴这样的外邦人在咱们晋南颇受欢迎,买个奴仆比买白菜还寻常,不稀奇。况且这些被买卖的人都是转卖来的无名无姓之人,官府一般也不会管。” “宗老费心了。”宗寥拱手。 老管家哪敢承小主子的礼? 抬起宗寥一双纤纤长臂,宗老惭颜:“世子使不得,折煞老奴了。” 老管家去忙后,宗寥唤来斜雨贴耳交代了两句小话,斜雨领命离去。 伸着懒腰,撑着腰杆,宗寥慢悠悠晃出门去用早饭。 饭后在自家豪华雅致的花园闲转,这里巡一巡,那里站一站,欣赏盛春美景的同时顺道消了食。 临近隅中,宗寥回到渡松院,吩咐下人在院里支了座,摆上些清茗小点…… 距离春猎还有七天时间,皇上和各宫各王府的妃子、皇子们已先一步启程去往西山行宫,御驾出行,不用看也知声势必然浩大,礼节必然庞杂。 光是在路上就要耗一候时间,到了行宫之后,又是一堆皇家的繁文缛节等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要敬天之纪、要敬地之方、还要祭先圣贤勋等。 那些大事轮不到宗寥上场,帝后在路上这几日她预备先悠闲悠闲,等那边事宜都操办得差不多了,她再赶马前去即可。 今日祥云朵朵,光线时明时暗,温度不冷不热的,尤其适合在院里小坐休闲,享享清福。 在书房里游荡两圈,宗寥挑了几本书抱在臂弯,长袖拂刮到画缸时,她脑里突然闪现出一张温柔优雅的男子面孔。 “琵琶……什么臾?”宗寥蚊语低喃,戳了戳脑门,恍然才想起,“对,司臾。” 找出那幅司臾的画像一道抱出屋,宗寥让人搬来个画架把画挂上,放在自己的摇椅前供她细细品鉴。 一想到昨日南宫述发了狂似的提剑追杀她,宗寥就龇牙嫌弃。 又想到昨夜梦里的他不仅又疯又狠,还霸道暴戾,还把她如此这般折磨…… 不由得宗寥就后背凉飕飕,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站在背后看她。 难道是对他做了亏心事遗留下来的心魔?宗寥心说。 那不是形势所迫嘛!怎么能怪她一个人? 看看那画上的公子——辰眸剑眉,面相清淡柔善,如朗月新风,可比那虽温柔但黑心的王爷顺眼多了。 宗寥悠然品着茶,赏着美男,眼尾不自觉便弯了几分。 画终究只是画,看了一会儿就不感兴趣了,想到司臾曾说:“我们的事以后再说”。 宗寥心中一动,打算晚点要不就去会会他,看看此中有何种“私”情? 一本线订蓝封的《怪志录》才翻了一半,缺觉的世子在摇椅上晃着晃着就睡着了。 混沌里,一阵脚步声渐渐靠了来,停在她身边。 第102章 万般颜色予一人 “爷,您要的人带来了。”一个莺啼般清婉的女声说道。 宗寥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 “入夜了?”宗寥乏乏问。 斜雨两步上前,拿开她盖在脸上的书,“还早呢。” 宗寥咧齿笑,看着视线上方的姑娘,见她样貌清丽俊俏,侧辫的长发绑着碧绿的丝带,从肩侧微微垂落,穿的也是绿色,整个看起来像株垂柳似的。 “搭个手。”斜雨闻言伸过手去扶了宗寥一把。 “处理好了?”宗寥坐起后向斜雨身旁扫量,才一定睛,猝不及防地她被骇得一下又靠回躺椅上,“什……什……什么东西啊?” 宗寥指着斜雨身后一个黑若煤洞子里钻出来的人形样物体结舌问。 斜雨退开,让出位置,遂可见那黑乎乎的物体一头草窝乱发,比街边乞儿几年不洗的垢发还油腻。 乱发下一张脸也是油黑发亮的,跟墨块一样油润厚实,只有那一双亮晶晶的带着幽蓝光泽的眼珠子在转动,显示自己是个活物。 看他高挑躯肢上只拢了个脏烂麻袋,长胳膊长腿也是和脸一样的黑色。 虽不愿信,宗寥还是开口问:“这是医堂里那人?” “回世子爷,正是那人。”斜雨一脸得意神采,“怎么样?婢子没负您所交代?” 看着那像是从淤泥塘子挖出来的泥藕棍子一样的人,宗寥选择沉默。 良久,宗寥才道:“我让你和飒风把他带出去换个模样再带进来,怎么给弄成这副鬼样子?” 斜雨道:“世子不是说要把他当成奴仆一样买进府吗?人牙行里的奴人差不多都是这样的。” “你确定?”宗寥瞩视着小姑娘。 斜雨两手绞着胸前发辫,弱弱道:“保险起见,下手重了些。” “所以你们是怎么把他弄成这样的?” 斜雨支吾:“就是……我们把他从后院带出去后,找了个没人的巷子,用灶膛灰和着猪油涂的,麻袋是随地捡的。” “我让你们把他稍微弄惨点就行,完全没必要弄成这样,待会儿要怎么洗啊?” “婢子也是这么认为的。可飒风说洗一天也比躺两天划算,就……” “什么躺两天?”宗寥一时竟没明白。 斜雨道:“不是世子您说拎他出去揍一顿再——” “咳——咳——”宗寥赶紧打断斜雨话头,这样的话大可不必说出来! 待斜雨脑子转弯回来的时候,一道幽怨阴暗的瞳光已经投射到了宗寥身上。 “嗨!瀚。”宗寥朝他挥手示意,展示出她融意洋洋的笑颜,“事情不是你理解的那样。” 起了身,宗寥走到瀚的身边,努力管住嘴角,不去看他白皮变黑皮的诡异模样,极力解释道:“你不是想留下来嘛,我也是为了避免日后有人找你麻烦,才想出把你当成奴仆买进府的,有凭有据才有说话的份……” 宗寥从袖里掏出宗老提前准备好的身契展开给瀚看:“你看,以后你就是我云安侯府的人了,可以四处走动,也不用怕什么人知道你了。” 瀚看了看文书,注意力落在一个正书的“瀚”字上,其他内容他不在意,只觉得这个“瀚”字很特别,一定是她有意交代的。 在他的认知里,一般的奴仆就像猪狗一样低贱,是不配有名字的。 他在她这里,不仅有名字,还用的是自己的真名。 她一定是把自己的名记在了心里才会这样做。瀚心想着,感觉有些愉悦。 “我是,你的人?”瀚问。 宗寥道:“整个府里都是我的人,有什么问题吗?” 瀚想了想,还是说:“我是,你的人?” 宗寥不解他重复这句话有什么意义,心想他可能是不想去做别的事,只愿当清闲点的上等随从。 她本也没打算让他当一般杂役,遂道:“是,是我的人。以后你就是云安世子身边的黑白使者。” “世子爷,您刚刚说的什么……黑白使者,是个什么身份?”斜雨问。 宗寥笑:“你还不知道,我那兔子名叫黑白,以后就交给瀚来保护和喂养,那可不就是黑白的使者吗?” “世子英明。”斜雨夸赞着,心里不敢苟同,给自己买个下人还说得过去,给兔子买个侍卫?全晋南能做出这种荒诞事的人恐怕只有眼前这个主了? 斜雨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宗寥看着瀚又道:“她们让你抹成这样你也不知反抗?你昨天不是还说自己有自保能力吗?你就是这么自保的?” 瀚微微笑了一下:“听她们话,才能留。” 他本来话就说得费力,脸上糊着的泥灰浆干了之后,嘴部扯动起脸皮,泥层跟着就开裂,如同干涸田地上的裂纹,再一说话,泥渣便扒不牢皮肤,边说着,泥渣子就不停地往下掉。 宗寥实在没法对着瀚那张皲裂掉渣的脸说话。 侧脸过去对斜雨道:“给他安排个住处。让他洗干净了,看得我眼睛疼。”宗寥对斜雨道,“对了,回头去阿姑院里把黑白带到渡松院来,再叫人打个笼。” “是。”斜雨福身,“世子可还有其他吩咐?” 宗寥思忖须臾,眼神又瞟向瀚,“我看他嗓子八成是被伤了,你去的时候顺便跟阿姑说说,让她配些治嗓子的药给瀚。 看起来挺漂亮一个小伙子,说话老这么磕磕巴巴的,十分气质一下少了八分。跟在我身边还不得被人笑话了去!” “是。你跟我走。”斜雨对瀚说。 回头,却见瀚正盯着宗寥前面挂着的画像看,黑洞洞的眼睛加上黑黢黢的皮肤,本来就看不清面上表情,眼下一动不动的样子更显得像截烧焦的木头。 “看什么呢?”斜雨问。 瀚收回盯视美男画像的目光,不搭斜雨的话。 斜雨翻了个白眼,心道就他这种连话都不爱说的人,治嗓子不是浪费药嘛! “我带你去沐浴更衣。”斜雨又说。 闻言,瀚先转身往院门去,他冷冷的态度气得斜雨只想看天发牢骚。 “爷,婢子说的没错,这人脾气是不是很怪?” 宗寥道:“脾气挺好的呀!又乖又懂事。” 斜雨语凝许久。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有点多余。 世子对这个外邦人未免太宽容了些,分明一点礼貌都没有,哪里懂事了? 腹诽着,斜雨悻悻而走。 宗寥想起了什么,朝斜雨背影问:“怎么飒风没跟你回来?” 斜雨回头略一敛衽:“回来就不见了,不知是去了哪里。” 宗寥“嗯”了声,没再说话。 飒风性子冷,时常来去无声,宗寥并不多疑她的行为。 躺回摇椅上,她翘起二郎腿继续晒着太阳。 第103章 行径鬼祟若会郎 沉沉暮色隐繁市,漫漫璨光戏疏窗。 云安世子的华驾于最后一片残霞收尽时驻停雅致的沉香楼前。 锦缎车帘徐缓撩起,香车上极具贵气的公子提摆自跳下车,昂首迈步径直跨进雅楼大堂。 “世子来了。世子楼上请。”沉香楼俊俏的侍生迎上来,长揖一礼道。 宗寥浅浅应了声,负手环视余音悠悠的雅楼一周。 “世子可想好了要去哪位郎君处听曲?”侍生问。 “司臾郎君。”宗寥淡淡道。 司臾? 跟在宗寥身后的瀚闻言神色顿了顿,那不是宗寥看的那幅画像上的男子的名字吗? 她来找他做什么? 那个男人是被她“欺负”了的那个人吗? …… 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在瀚的大脑里游来游去。 侍生眼眸转了转,即刻道:“我家公子就在楼上,世子请随我来。” 话间,侍生晃眼便瞧见了宗寥身后跟着的模样特别的少年,觉得新奇的他不由就多看了两眼。 少年穿的一身墨青色锦袍,手上提着个兔笼子,笼子里一只灰色小兔不停地嚅着三瓣小嘴。 他棕红色的头发显眼异常,是普通外邦人都没有的发色。可见他绺绺发辫扎成一束,额角鬓边坠着几缕微卷发丝。 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侍生乍然从他幽蓝深眸里感受到了一股傲然贵气,逼得他不得不赶紧缩回视线,领着宗寥往楼上去。 司臾待客的屋子在沉香楼三层,还未进门,就闻有丝丝琵琶音悠然传来。 侍生徐步上前,敲门:“公子。云安世子来了。” 弹指间,丝弦声戛然而止。 “请世子进来。”屋里飘来温雅的男声。 侍生应声推开门:“世子请。” 宗寥莞尔,迈步进屋。瀚紧跟而入时一只手蓦然横在他面前:“这位公子留步,我家公子只见云安世子一人。” 瀚看向宗寥。 宗寥道:“那你在外面等着。” 瀚抿了抿唇,伸长脖颈想往里再瞅瞅,想看看里面那个男人是个什么模样,会比画像上好看吗? 那画像看着也不稀奇,柔柔弱弱的,像个姑娘一样,怎么就吸引了她? 难道她喜欢那样柔弱的人? 胡乱想了一通,瀚还是缩回了脖子,乖乖站到一旁。 房门掩上。 屋里帘幔轻漾,沉香味随窗口拂进来的风徐徐窜入鼻息。 看着层叠笼罩下来的纱幔,宗寥豪迈的四方步不由己地慢了下来,心生提防,鬼祟谨慎得像个偷会情人的贼子。 “司臾公子……”宗寥轻唤。 屋里无人应答。 宗寥狐疑,心道这人在耍什么花样?此前不是说过他们之间没有不良关系吗? 只是简单见一面,怎么还搞得神秘兮兮的? 阖目屏息,宗寥想听听屋里的人在什么位置。 方一定神,宗寥心头陡然就是一惊。 上面? 宗寥猛然睁眼,仰头相看。 白驹过隙一息间,一道青影乍然自她头顶上方落下,迎面就是一道强劲的掌风。 见状,宗寥倏展双臂,撤步旋开,身形一晃,堪堪避过那人袭来一掌。 “唉,你做什么?”宗寥厉声。 “收拾你。”青衫男子道。说着,又横扫来一脚。 收拾我? 宗寥诧然。反手一把抓住身后的幔子,刷地撩开,迅疾蹿进里间,隔帘问:“我什么时候得罪了你,你就收拾我?” 司臾道:“你没有得罪我,我是替人来收拾你的。” “替谁?”宗寥问,“南宫述?”她目前能想到要找她不痛快的只有南宫述。 司臾道:“故人。” 话间,司臾大手一挥,荡开的风拂开旁边的帘子,他鬼魅一般闪现至宗寥身后,出手就朝宗寥的肩膀钳去。 余光瞟见驰来的一道青影,宗寥挑唇窃笑,想抓住小爷?那就让你看看小爷最近的太阳是不是白晒的? 想收拾老子的人太多,我倒要看看你算老几? 看着右手紧拽的半透的绛色纱帘,宗寥心中忽生一计。 来不及细忖,司臾的掌刃已划到耳畔。 千钧一发之际,宗寥手间一松,身体如水蛇般滑泻而下,速度之快,怔得将要捉住她肩膀的一只修长精致的手顿在流动的气浪中。 霎眼的慌神,“哧啦”一声刺耳异响擦破短暂的寂然,撕扯下来的绛纱瞬间便将一袭青衫缠裹成一只蝶茧。 曲肘将茧人推抵到柱子上,宗寥刚想嘲笑一番,就听门外好似也打了起来。 眼看着分身乏术,宗寥只好隔空向门外喊话:“瀚,住手!” 话音刚落,门外瞬间恢复了平静。 回眸,一双柔善盈盈的明丽凤眸倾视下来,薄唇含着微微笑意。 宗寥睨去两眼,道:“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司臾淡然。 他确实没笑,微微莞尔的样子不过是他惯常的表情罢。 宗寥道:“你这嘴角都要翘上天了,不是笑难道是哭啊?” 司臾看向他处:“你说是就是。” 你自己不也是此种长相?司臾心道。 宗寥撅了撅鼻子,不跟他废话,抵住司臾的手转而挽上他秀项,扳下他脑袋看过来:“还想收拾爷,让爷来瞧瞧你是老几?” 看着她灼灼瞳光对过来,行径宛若流痞,司臾骤然愠怒:“非礼。” 闻他一言,宗寥体内一种叫邪性的火苗冉冉升腾,佞笑着,宗寥于是就两手捧住他俊朗如玉的脸,盯着他眼睛细细观着,慢悠悠道:“非礼你又……如何?” 宗寥说着,气势忽然就弱了。 却在这目光交融看似深情但尴尬的时刻,身后房门霍然大敞,低沉冷厉的男声随之荡来:“你在做什么?!” 如此凛冽如寒潭,暴戾若惊雷的声音不正是昨夜梦里那个人吗? 南……南宫述! 宗寥心头遽然一凛,莫名的她竟然心砰砰乱跳起来,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怎么。 宗寥抖着唇,迅疾捏出一副乖巧的面容缓缓扭头:“小皇叔也是来找——” “下流!”南宫述怒喝一声打断她的话,二话不说一把便揪住她领襟,猛地把她从司臾面前拉开,拽到自己身前,腰腹相抵,灼灼厉目居高临下俯瞰她装乖晏容。 “云安世子还真是……凡是个人逮着就要下嘴吗?放浪一词简直不足以形容你的荒淫无耻!”南宫述横眉怒目。 第104章 俊美亲舅心眼偏 被死死拽提着,宗寥迎面即清楚地看见他幽深双瞳里迸射出剜目的寒光冰刃。 他近在咫尺的温热呼吸喷涌到脸上时,好似能在片息之间凝作透骨的北风,带来凌厉的压迫感。 宗寥僵在脸上的可乖的笑渐渐冷了下去。 明媚眼眸一闪,她的乖巧于瞬忽间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阴鸷妖媚的目光,她狭长柳叶目轻轻一眨,奸邪意味立时显露。 宗寥盯着南宫述的眼睛,朝着他俊美玉容“呵”出一个气音,挑唇一笑,幽幽小声道:“王爷哪只眼睛看见我对‘是个人’下嘴了?至始至终我不是只对你下过嘴吗?呵呵……” 瞧着她无所畏惧的阴戾模样,南宫述忽然有了思索,心想这样的她才是她真实的面孔? 有意思! 乖巧模样看多了,眼下的样子倒是意趣非常。 有意思得很! 南宫述狠狠把她再拉近,冷冷一哂:“你不必每次都拿吻过本王的事来转移吾注意力,吾早不吃那套了。 你的伎俩不过如此,以为能凭此拿捏本王心思?你想多了!吾悉知你言行无状,如何想不到,你竟这般……渴切到饥不择食!” 同吃同睡那么久,转眼就生疏得都说上“吾”了?宗寥暗笑。 戏谑浮上眼眸,冷哼一声,宗寥道:“好一个饥不择食!好一个不吃我这套!”纤修软臂缓缓爬上南宫述肩头,抚住他润玉般的秀颈下颌。 南宫述呆愣着,鄙夷地感受着她的手的温度,心想她现在是在调戏自己吗? 她,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南宫述攥她衣襟更紧了,眼底渗出的狠戾神色清晰明了地传达出他此刻心理。 ——昨日放你一马还不知悔改!转个背便忘了天高地厚!谁借你的胆?竟又来撩拨本王!好得很!明年今日,便是你宗寥的忌日! 南宫述袖袍下一只大手逐渐握紧,无人可见得那凸起的骨节如峻峭的山峦一般,凝聚的力量仿佛只要一挥出去,就能瞬间摧毁一切目标。 感受着她轻缓的抚摸,南宫述眼眸微微半阖,气得完全不知羞涩为何物。 提了一口气缓缓又沉下,但见他怒目圆睁,大袖倏地一扬,腾舞的拳风弹指拂起了宗寥垂坠的发束。 力量之迅猛,气势之狂傲。 南宫述似乎已经看见了宗寥的脑浆喷爆出来的形状…… 意料之外,猝不及防地南宫述只觉脖颈猛地一重,一股强劲的力道摁在他的后脑,把他身体往矮处带了带,苏柔婉转的声音随之袅绕耳畔: “敢问王爷,我与自家小舅舅玩闹怎么就成饥不择食了?还是说,奕王殿下觉得自己就是那我不需择的‘食’?” 闻言,南宫述扬起的手臂突然失力,狂飓气势化作淡淡一句“你知道”? “想起来了?”宗寥背后传来温声懒语。 放开南宫述,宗寥回眸一笑:“小舅舅见笑,最近脑子串线,老忘事儿。冒犯,冒犯。” 宗寥揖礼赔罪。 心道便宜亲戚还真多,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漂亮公子竟是花一梦的幼弟。 她的舅舅! 司臾唇角挂着微笑,眼里却无喜怒,被宗寥裹缚住身体后他索性就闲靠着柱子看她和南宫述相互撕扯。 宗寥笑吟吟地要去帮司臾解开束缚,手还未触到他,见司臾肩头一振,层层纱帘转眼碎成几大块。 拂了拂袖,司臾道:“都坐。给奕王殿下和世子看茶。” 司臾也不给两人多大面子,寻榻而去,自顾自先坐了。宗寥瞅准时机,相中司臾对面的位置,一阵风快步过去把位置占为己有。 临了,还回头扬起下巴朝南宫述阴翳闪去一抹得意眼波。 南宫述抽抽嘴角,绝不示弱,端出他骄矜的王爷架子慢悠悠摇过来。 今日他一头雅黑青发束得光滑规整,戴的镂刻白玉发冠精致低调;一身玄色金丝绣襟交领长袍;青底镶玉腰带将他窄瘦腰肢束得匀称紧致;外披宽松飘逸的墨绿色缂丝大袖披风。 姗姗徐行间衣料上的缂丝花纹在灯火的照映下闪着熠熠金光,内敛阴暗如他此刻表情,不动声色却凌厉逼人。 走到雅致的紫檀镶大理石围屏榻前,南宫述看了看置身事外的司臾,又瞥了眼时刻以眼神挑衅的宗寥。 “进去。”南宫述踢了宗寥垂在榻沿的脚一下。 “凭什么?先来后到的道理不懂吗?”宗寥不让。 南宫述不以为然,略一倾腰捉住她的腿把人就推搡到了里侧。 完事还把宽袖自宗寥惊诧的面门前甩过,施施然席坐下来。 宗寥瞧着他傲娇模样,啧啧两声,迅速挪了个窝,爬到司臾身边,歪头凑近他耳语:“小舅舅,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此人手上?还是说你也被他平时的温柔和善骗了?” 司臾侧目看身边少年:“此话从何说起?” “你没看他绵羊皮毛下藏的是头凶残的恶狼吗?”宗寥说着瞟向南宫述。 南宫述睨她一眼,嗤鼻别过脸去。 司臾道:“十三一直都温柔和善,不存在你说的像什么恶狼的样子。” 宗寥道:“那是你认识他时间短,不知他歹毒起来心有多黑。” 司臾笑:“照你这样说,我认识你的时间更短,更不能信你所言了。” 宗寥看了南宫述一眼,回头窃窃私语:“我们可是血脉近亲,他怎么能比是不是?” 司臾道:“世子此言差矣,我与十三相识十余年,与你相识不过几月,至于相认一事……那不过是咱们上一次见面时才有的事。自然是更信任十三。” 司臾说完,那头南宫述轻轻笑出了声。 宗寥当然知道南宫述能听见她和司臾的对话,本来是想故意说点亲近话给他添些堵,哪知这亲舅舅是个偏心外人的! “这天没法聊了!”宗寥气嘟嘟便缩到一边,噤了声。 不小会,侍生陆续进来,为三人奉上热气腾腾的盖碗茶,摆上雪花酥、薄荷糕、云片糕、桃酥等精致小点。 宗寥也不讲客气,把茶盏拉近,一手撇着茶沫,一手捉起块薄荷糕就吃了起来。 边吃着,还不忘感叹:“唉,世子的命苦啊,出门时还高高兴兴的,以为将会与温玉天姿的公子良夜畅谈,何曾想公子变舅舅,舅舅就舅舅,也挺好。 万万没想到,亲舅舅的胳膊肘是朝外长的!眼看着自己亲外甥都要被人揍死,还像尊木雕似的冷眼旁观…… 世道沉沦,人心扭曲啊!外人想杀我就算了,哪想几日前还口口声声说是什么‘莫逆亦可’的人也见不得我活!苦啊……” 说这话时宗寥明目张胆地直看向南宫述,怨怪他对自己下手狠毒无情。 瞟见她委屈无奈模样,眼神却像钩子一样耽耽牵着自己一举一动,南宫述心中忽生起一丝怯意,一丝歉疚。 回想所有事情的起因,分明都是她挑起的,为什么他会有自责心思? 南宫述陷入自我怀疑。 摇摇头,他嘲笑自己莫名的感慨,对宗寥冷脸:“自己言行不端,还怪起了他人不疼不爱!你有脸说,我等可没脸听。” 第105章 刀山下来入火海 “我哪里不端了?”宗寥伸出手去,比了个手势,“今夜你要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跟你没完!” 南宫述坐正,对上她轩扬嚣张的眼眸:“行,本王今日就好好与你说说这一二三。” 宗寥觑向他,蔑视地翻了他一记白眼,撑到榻几上,把耳朵递到南宫述嘴边:“洗耳恭听。” 南宫述抬起一个手指头戳在她额头,缓缓将人抵离后方才开口: “远的咱们先放放,就说刚才,明知司臾是自己舅舅,还对他做出那样的孟浪行径。若本王没及时进来,你想如何? 你在本王面前装痴扮癫便算了,我大人大量不同你计较,”南宫述摊掌指向司臾,咂咂道: “他可是你舅舅,你娘一母同胞的弟弟,你竟能对自己长辈做出那种浪荡之行径!” “浪……荡?是什么东西?”宗寥看向司臾问:“小舅舅,我方才浪荡你什么了?” 司臾拨盏浅呷一口清茶,不疾不徐道:“并无。打一架,不算浪荡。” 他语气悠然恬静,压根没把两人的争论当回事。 南宫述闻言看过去,表情僵硬:“花司臾,你有没有心的?我现在可是在帮你讨公道,你能不置身事外吗?不是你叫了非礼我能管你家闲事吗?” 司臾淡淡道:“十三别激动,其间因由非你所想。此非礼非彼非礼也。我是听见这小子来了,想试试他现今身手如何,不试不知,臭小子身手还真是突飞猛进!以后不会再叫人随便害了?看来十三没少费心!” 宗寥撇嘴,心道他确实是没少费心,整天像尊佛似的被供在家里,只会想鬼点子整她,害她现在仍蜕着皮呢! 司臾向南宫述拱手,又道:“我也没想他会仗着两分能耐就不给我留面,还捧我脸端详。稚儿不尊长者,甚是无礼。可不就是非礼?” 南宫述语凝,刀裁雪面爬满黑线。 心想这地儿他是待不下去了。 看了那年纪轻轻样貌俊美的“长者”一眼,“稚儿”鄙夷地摇摇头。 转过头来,宗寥看南宫述,得意一笑:“怎么样?南宫述,还要说二三吗?” 南宫述睨她:“你少得意,你在本王面前……” “嗯……在你面前,如何?也非礼你了?”宗寥挑眉,看他怎么说。 难道没有吗? 南宫述一想起那些尴尬种种,似乎都是自己先起欲望的,是他的一厢情愿,那能说与他人听吗?这要说出来,才真的是丢脸丢到家。 宗寥似也看出他眼底犹豫,想起他生气时慑人的气场,感觉自己做的梦可能就是被他吓出的心理阴影。 她会去逗他,并没有想将原本还算和谐的关系闹僵,只是没想到他会因为一只兔子而发那么大脾气。 现在若再提兔子一定会惹他又炸毛,经过一番深思,宗寥道:“你将我当朋友,带我去你家别业玩耍,又尽心教我本事,我怎会不识好歹?那我无以为报,只能在你面前殷勤些,多逗逗你,也好为你我之间的友谊作长远的铺垫不是。 朋友之间不都是这样相处的吗?有觉一起睡,有饭一起吃,有好玩好笑的就该分享给彼此……诸如此类。怎么能叫行为不端呢?你跟我小舅舅不是这样相处过来的?” 闻宗寥叭叭一通说道,南宫述心里仍有疑虑,他交往的人是不多,但这胡乱撩拨他人情欲的行为怎么看也不该是寻常朋友间会做的事。 揣思着,南宫述心里陡然浮现一个惊悚的念头——这死小子不会也像他初时那样,因为一次亲密接触而对他产生了异样情愫! 所以她的卖乖、她的讨嫌、她的笑和泪其实是在全方位试探他的喜好?以便博取他的好感? 一念既起,南宫述瞬间浑身发冷,真的是这样吗?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好不容易才从煎熬中脱身,万不能再陷进去。 冷着脸,南宫述道:“是非但凭你一张嘴,本王能说什么?” 南宫述再跟宗寥说话时,语气表情都带着些许嫌弃和慌乱,他再不敢看她眼睛说话,哪怕是瞥一眼都怕自己会踩进她布好的陷阱里,成为她视之流涎的可口的猎物。 见气氛渐有凝固趋势,司臾讪笑着,捡起冷下去的话题:“看不出来呀,你们已经要好到有觉一起睡了?那昨日刀剑相向又是为何?” “小舅舅怎么会知道?”宗寥讶然。 “但凡是你们俩的事,管得住自己的耳朵也管不住他人的口耳交递?”司臾笑说。 “以前大家还说你俩不对付是因为我,如今你俩好到穿一条裤子了我竟然不知道!我真想收回昨日说的话,另寻知己。”司臾说着,看向南宫述。 南宫述现下心里乱七八糟的,无心发表意见,入口的茶也没了味。 见他沉默着,司臾也不打趣他了。 回头,他打量了宗寥好一会儿,问她道:“知道自己最近有什么麻烦吗?” 宗寥反问:“我的麻烦不是一直都在吗?” 司臾扶额,重新问:“那你知道自己最近又新添了什么麻烦吗?” 新麻烦? 宗寥惊了一下,回忆片刻,道:“你说的是我要娶北燕公主的事?北燕与我宗家几十年死对头了,怎么能联姻嘛?确实是个不小的麻烦。” 司臾道:“这件事还远,要不……再想想。” “还是说,”宗寥凝神思索刹那,“旭王?还是纭舒妃想到诡计整我了?” “再猜。” “难道是姑母不想我娶北燕公主,想在人选定下来前让我娶哪家贵女?嗯……要真是这样……不就等于下了刀山跳火海吗?麻烦。不过小舅舅,你怎么会知道我有什么麻烦?” 司臾掌管无相阁事务多年,一直有关注宗寥身边出现的状况。 几月前,宗时律远赴边关,提前把一府事务交托给身为侯府继承人的宗寥,司臾才决定与她相认,希望她对自己的处境与人生有所规划,还没等他将花家一事诉说,宗寥就收到了宗时律遇险的消息。 当时的宗寥性子孤傲,对司臾心怀戒备,一点不听刚相认的舅舅劝,没等司臾把消息来源查清楚,带着自己贴身的护卫就只身前往北疆,援助生父。 第106章 了若身份遭揭晓 可想那一念间的冲动,正是终结云安世子生命的召令。 虽后来宗寥的出现延续了云安世子的人生,但那些时日的她性情与原来大相径庭,行为疯癫诡异,连刚认的舅舅都不记得了,司臾岂敢随意把真实身份坦言?把无相阁存于世的真相告知? 时至今日,宗寥都还不知道花居岸是无相阁阁主一事。 直等到了今夜,司臾听见宗寥主动来找,想她应该是记起了昔日往事,遂才有了刚才隐身试探的一幕。 但看她身手与神志都恢复正常了,司臾才有意要在今夜把身份相告,且他也是真的有件事要让宗寥知晓。 司臾向门那边看了眼,说道:“你那个随从……听着陌生,新来的?” 宗寥眼光一转,立时会意:“等等。我去去就来。” 翻身下了榻,宗寥三两步开门出去,在门外与瀚叽里咕噜低声说着话。 这头司臾与南宫述对视了一瞬,司臾略带欣慰地笑道:“孺子可教也。” “在你这个花家人眼里,他是孺子可教;要我看来,他就是个妖孽精怪,还不知道怎么收。”南宫述撇着嘴,嘲讽道。 “哈哈……”司臾抬袖掩唇,轻笑出声,“看来十三与在下这外甥未来可期呀!” 南宫述向幸灾乐祸的公子乜去寒芒:“花居岸,你这句未来可期甚有深意啊!你能盼着我点好吗?” 司臾道:“我哪里不盼你好了?看看你这几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再看如今,喜怒全写在脸上,活生生的,多像个人!” “你的意思……我以前不是人?”南宫述拉长黑脸。 “你本来就不是人。”愠怒的女声从背后传进南宫述耳朵,“你说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能对我家俊俏的兔子护卫动手呢?把他白嫩嫩的小脸都打伤了!” “人支走了?”司臾问。 “我让他到楼下喝茶去了。”宗寥应话,走到南宫述面前,垂眸打量他一眼,又道:“他对我很重要的,你给我打坏了怎么办?” 南宫述不屑道:“技不如人,还想逞能,关本王什么事?” “人家才十六岁,你多大了?”宗寥愤愤然。 南宫述道:“那个外邦人不过就擦破点皮,你在本王耳边聒噪什么?你要不想在此就赶紧回去。” “行了行了,你们俩再斗嘴下去,该走的就是我了。”司臾叹了口气,无奈只能出言做回和事佬。 宗寥看着南宫述二世祖一样端端坐着,真想像他刚才推自己一样把他推到里面去。 想了想,她最终悻悻爬回自己位上,继续司臾刚才的话题:“懒得理你。小舅舅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你怎么知道我有麻烦?” 司臾起身下榻,走到一旁书案上翻找着什么,淡淡问:“知道无相阁吗?” 宗寥回想须臾,道:“知道一点。我娘临终前曾对我爹说‘你固一方疆土,我防人心暗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能防人心暗度的说的就是这掌管天下情报的无相阁。小舅舅也是花家人,难道说——” “是。”司臾接过她的话说道:“无相阁中人,对世事名利无识无觉,却能对天下事先知先觉。正因有此般知悉所有阴谋的能力,才触到某些人的逆鳞,也导致了无相阁走向灭亡。 好容易残存下一丝气息,也只能披着沉香楼的外衣在苟延生机。都过去了,叫什么也不甚重要。”司臾轻声冷嘲,“能保下先祖心血也算不辱身为一个花家人的使命。” 说着话,司臾拿着两张纸走了过来,在宗寥眼前先抖开一张,问:“画上之人,你可认得?” 宗寥刚才跟南宫述吵嘴废了不少口舌,嗓子干的很,司臾过来的时候她给自己又添了茶水。 司臾把画像展示给她看的时候,她正端盏入口,边喝着边抬眼去瞧。 这是…… 宗寥定睛瞬间,刚入喉的一大口茶水猛然呛出。 “咳——咳——咳——” “当心点,物证。”司臾眼疾手快把画像迅疾撤开,生怕她喷出的茶水晕了墨迹。 看她呛得泪花打转的狼狈样,坐在旁边的南宫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伸去金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背:“你是什么世面没见过?至于激动成这样吗?” 南宫述拿过司臾手中画像看了看,抬头又看司臾,问:“这是哪家的姑娘?这双眼睛怎么看起来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司臾又展开另一张:“再看这张。” 南宫述两张对比了一下,脖子不由缩了缩。 但见两张画纸上各画着一个女子的半身像:一个轻纱蒙面,看不清样貌,却把她一双狭长的天生自带妩媚气质的眼睛衬显得尤为惹目;一个花月薄唇玉雕面,五官精致立体,清冷中带着三分英飒,如春夜月,若山尖雪。两幅像上的人都绾的高高的凌虚髻,簪的蛇形簪。 “还是面熟啊,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见过这样的姑娘?”南宫述道。 司臾冷呵呵看向喘平了的宗寥:“十三想不起来,你该想的起来?” 宗寥席跪的脚趾不停蜷曲搓动,双手也找不到合适的放处,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忸怩半天,她从南宫述手中缓缓拿过来画像,装作不认识,看了眼后两眼放光道:“这小妞长得挺标致,是北燕的公主还是哪家的小姐?可是我以后的夫人?” “你不说是想让我替你说吗?”司臾站在宗寥对面,抄着袖冷冷瞧着她。 宗寥目光颤抖地抬眼,看见司臾冷然的眼神迅速又躲开。 无相阁知天下事,看来她扮“了若仙姑”的事是被司臾知道了。 将画翻过去压在掌下,宗寥支肘扶额不敢看人,讷讷道:“小舅舅你听我解释,我扮女子……那是形势所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我又没干坏事,你查我做什么?” “什么?!画上的姑娘是你?”南宫述闻言恍然一惊,把画一把抢了去,仔细辨认。 他原是不想再看宗寥的,被手中画像一刺激,不由己地他把画和眼前的人又认真对比来。 不比不要紧,一番比较下来,南宫述才发现宗寥若是换上画像上的女装,绾起同样的发髻,皮肤也恢复像之前那样白皙…… 那妥妥就是一个清婉美丽的姑娘啊! 第107章 女儿身份招恋慕 看宗寥身板纤长,削肩柳腰的,当男子总差点意思,若是像画像上是个女子,一定会是个倾城绝艳的美人! 瞧着那画上清新淡雅的姑娘,南宫述觉得心尖微微有些颤抖,想着宗寥若真的是个姑娘,会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吗? 他都能为她的撩拨而甘愿断袖,若她真是个女子,那他岂不得…… 南宫述不敢再往下想,他自认不是个为爱痴狂的人,他连名利权势都能看淡,还看不淡那点虚无缥缈的情爱? 倘若宗寥真是个姑娘,那就不是他会不会爱上她的问题了。 云安侯府功勋高门,九族上下盘根错节,上至皇后太子,下至县官小吏,分据着晋南半边朝堂,云安侯持身正直,胸怀大义,从无好逸之心,怎会做出拿女儿充当儿子继承爵位这等罪坐九族的欺君逆行? 光是浅浅一想,南宫述就觉荒诞不堪,他作不出那样的猜测。 看着那画像,只能淡淡道:“难怪!我说怎么看着眼熟,竟没敢往你身上想!你好好一个男子扮姑娘做什么?难道说云安世子有这方面的癖好?” “能做什么?捉弄季王呗!”司臾道。 “季王?”南宫述沉吟半晌,似乎想到了什么,问宗寥道:“所以那天季王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你家门前?是你扮作修行之人给他看相,引导他去的?” 宗寥眼神闪烁,咬着小嘴,怯怯地“嗯”了声。 南宫述尤想戳戳她脑瓜,叹了一息,无奈只得道:“你这脑子里一天天的都在琢磨些什么?花样总是层出不穷!本王真是……时时看你时时新啊!” “多谢王爷夸奖。”宗寥撅嘴。 司臾道:“你说你扮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扮成女子?扮女的也成,为什么要扮个好看的? 若不是季王拿着这画像来找沉香楼买不尘门了若仙姑的消息,我竟不知那日在我门前支摊帮人算命的仙姑是自己外甥!” “给人算一卦收五金叶,你怎么敢的?还有,你编造这么多谎言是怎么做到坦然自若的,都不会脸红吗?不尘门,呵……我看你是不成器!”司臾唏嘘,他刚才对宗寥出手是真想替她故去的娘收拾她。 宗寥忏颜蜷着手脚,讪讪问道:“季王殿下找我……不是,找了若做什么?” “做什么?”司臾转向南宫述,问他,“十三觉得画上的了若仙姑可好看?” 自然是好看! 但骄傲的王爷怎么会承认? 目光时不时瞄向了若,南宫述不咸不淡道:“还……还行。” “连十三都觉得好看的人,你猜季王会怎样?”司臾问宗寥。 闻言,南宫述抢先狡辩:“我哪里说好看了?” 司臾道:“你那是知道上面的姑娘是个男子才不好意思承认的,能得十三一句还行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 南宫述哽噎,被人看穿心思感觉真真是可怕。 宗寥瞧着南宫述微微羞红的脸颊,心中略喜。 抬眸,她支支吾吾问司臾:“所以……季王他……是想怎样?” 司臾道:“听沉香楼的侍生和郎君们说,你不仅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季王算命,还约在我沉香楼雅间内密谈,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才会让他对你生了爱慕之情?” “什么?!”宗寥惊得跳起,“你说我被南宫栩爱慕上了?怎么可能,太荒唐了!” 司臾道:“怎么不可能?若不是因为爱慕相思,他一个有家有室的人会把一个只见了两面的姑娘记得这样清楚? 看看这画,眼唇眉宇描绘得这样精致,连鬓边浮动的碎发,衣裳上的花纹样式都留意得仔细。尤其是你这双眼睛……生得像个妖娆的女子似的!乱招人。” “不是,我……何时招人了?我长这样也不能怪我呀!”宗寥无语,辩解道,“我又没有勾引他,我对他态度可冷了,连笑都没笑过,正眼都没瞧他,他怎么……” 宗寥说到此,不禁顿了顿,猛拍一下大腿,恍悟:“我居然上了他的当!” “怎么了?”司臾问。 宗寥道:“那天我和他谈话结束正要离开的时候,就听他掏出一把金叶说要给我。 我想着此前已经收过他五金叶了,再收就有失我仙姑身份,于是回头想要当面拒绝,才一回头就见他被桌腿绊了一下。 我当时没考虑那么多,一步过去就想扶他一把,可他身量实在是重了些,我不仅没扶住他,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最后也不知他是怎么稳住的,还把我也揽了起来,然后我的面纱就落了,再然后他就两目灼灼的盯着我…… 难道是那时?他使计揭我面纱,然后就对我一见钟情?呸呸呸,钟什么情?简直就……莫名其妙嘛!看着挺严肃一个人,居然使计偷看我样貌。” 分析着当时情况,宗寥不禁汗毛倒竖。 南宫述忍笑,悠悠道:“整天想着算计他人,算到自己头上来了!你这叫什么——自作自受,该!云安世子要不就赶紧收拾收拾再扮成女儿家,季王府上还缺个正妃呢。刚好也叫我等看看,你穿女装有多……可笑。” 他原想说好看来着。 “南宫十三,你少来促狭我。想看小爷穿女装?美得你!你这辈子就别想了,穿给鬼看也不能穿给你看。哼……”宗寥气呼呼的。 见宗寥炸了毛,南宫述自觉某种目的已达到,收声不说话。 被一个奇奇怪怪还有家室的人喜欢上,宗寥心里别提多烦闷了。 巴巴望着司臾,宗寥问:“小舅舅,你不会把事情真相告诉季王?他平时就不待见我,要知道喜欢的姑娘突然变成讨厌的男人,他一定会杀了我泄愤的!” “看你表现。”司臾道,“你再不收敛点,玩脱了可没人给你兜底。” 宗寥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 转而她却颓丧起来:“本来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还要时时警惕下一刻是死是活,这烂世子我是一天也当不下去了!” 说完,她泄了气般朝着面前的榻几磕去,带着对命运无可奈何不能反抗的气愤。 预测就将磕到几上,额头即刻却触到了一片温软微凉。 “撞这里死不了。”磁性低沉的男声冷幽幽道。 宗寥埋下去的脸上扯起一抹幸福的笑颜,心道这黑心肝在她面前就是个面冷心热的,还说什么休想拿捏本王的心思! 她都还没想拿捏呢,他自己就从神坛上栽了下来。 在他温暖掌心滚了个面,宗寥眨巴媚眼歪着小脸看过去:“不敢死在小皇叔前头。” 第108章 终将各负一方任 南宫述冷冰冰一张脸转过来,见她乖软笑着,狭长大眼弯作新月,清澈荡漾的湖眸深处涌动难以揣摩的意图。 艰难勾起一丝鄙屑的表情,南宫述急急抽回手。 “呃……”宗寥猛不防一下真磕茶几上了。 回头见南宫述慌忙擦拭着碰了她的手,宗寥怒道:“南宫述,你这算怎么个意思?嫌弃我?啧啧……毒夫!” “闭嘴!”南宫述睨她。 知天下事的司臾并不知宗寥女儿身一事,因为所有情报来源都必须要有人透露或展现出来,信息才能被捕获。 而像宗寥这种自小被隐藏得极好的,且她自己也没展示出过女子行为,无相阁自是无法知晓其中秘密。 目睹两个男人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的相处方式,震惊和鄙夷冻结在司臾脸上,久久不能消散。 缓了好一阵思绪,司臾吩咐下人来把被宗寥喷了一桌的茶水点心撤去,重新再换了新的来。 司臾端盏喝茶时很是斯文,如他拨弦时一般优雅安静,浅饮了两口,他才缓缓道:“季王身世坎坷,境遇艰难,自小便经历许多求而不得,府上侧妃也非他心中所恋,所以一遇见个不同寻常的女子难免会有所思,有所想。 你呀,你是没看见他拿着画像来找我时小心翼翼的样子,二十好几的大男人还是当了爹的,说起一个女子来娇羞得个怀春少女似的。你可真能祸害人!” “而今你这副面孔在他眼里就是冷清漂亮的女子,他又将你的五官面貌记得如此细致,他没怀疑到你身上一部分原因是你穿的这身皮,还有你男子的身份……还有他一年就见你那么几次,应该是没将你的样貌放心上。 为避免他再见你时起疑心,七日后在猎场上你最好是能避则避,往年你常与他争高矮,没少四目相对?多的我就不说了,你爹能把一府事务交给你,相信你也不是个行事鲁莽之人。” 宗寥道:“放心,我万一要看见他一定绕道走。都当爹了还怀春,咦……我真想骂人,就不能好好爱自己娘子吗?什么不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不喜欢能跟人生孩子?虚伪!要是我不喜欢的人,打死也不可能碰他身……” 宗寥说这话时不由望了眼南宫述,眼眸里闪过一丝娇羞。 她的小心思无人察觉。 司臾微微颔首,对她的话有赞许也有不认同。在他眼里,南宫栩并非虚伪,只是有太多身不由己,再说古来男人就是三妻四妾,哪来那么多一生一世一双人。 扫量一圈正在安静抿盏的南宫述和漫不经心吃着点心,又大口灌茶的宗寥,司臾暗暗摇头,不解这两人是怎么相处了一个月还没决裂的。 想他能和南宫述深交如此多年,兴趣相投占了大部分的原因,余下一部分有悲哀命运下的惺惺相惜和对世事万物的一致的见解。 像这样一动一静,一文雅一恣意的奇异画风,实是有趣。 司臾转动瞳眸笑看两人的时候,四只眼睛渐渐也看向他。 “瞧也瞧够了,是不是该说正事了?”南宫述放下茶盏。 “一起吗?”司臾的目光瞟向宗寥,征询南宫述的意见。 南宫述道:“说来都是他宗家的事,若有什么,也该是他替云安侯分担的时候了。” “你的意思呢?”司臾问宗寥。 宗寥仰目看着两张俊逸的面容,两眼茫然:“你们俩打的什么哑迷?我没听懂。” 南宫述起身:“北燕犯我晋南北疆不足四月便匆匆撤兵,还腆颜要拿公主来和亲。他既要送人来和亲,会不知我南宫家并无适婚年龄的宗室子吗?” “你再蠢也不能蠢到祸事临头了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抱得异域美人归?” “我什么时候想要抱美人了!”宗寥朝他撇撇嘴,抖袍子下榻,先一步走到了外间,“一个两个神神秘秘的,什么大事搞不定,非要求世子我来罩你们……” 还挺把自己当回事! 给了三分颜色就把染坊开起来了。 南宫述与司臾相视一笑,哭笑不得。 司臾让南宫述先行一步,转身到衣橱找了件外衫披上,从绣竹座屏出来时,司臾注意到榻几上的两张画像不见了。 司臾想可能是宗寥受不了自己扮女子被南宫栩思慕的事实,气得把画像带走想要销毁。 未多想,出了门便往顶层阁楼去。 第一次进来沉香楼密阁的宗寥一见屋里整齐陈列的铁皮柜子,好奇的她围着那些柜子就是一通打量。 “看起来有点专业……又不太专业。”宗寥两手负在腰后,仿似来视察的一般,指指点点,“收集来的情报要是都放在这铁皮柜子里,万一走水了,铁皮也防不住火呀,里面该毁的东西一样也保不了。” “世子高见。”司臾道,“有些东西即便是要毁,也要让它毁得有价值。” 宗寥摩挲着流畅的颌骨棱线,闻言随即有了思索,回头给司臾比去一个大拇指,“我说嘛,布织天下情报网的无相阁怎可能如此随意把大小讯息都集中在这小小一间屋子里!” “沉香楼虽是声名远扬的乐坊,可买卖情报的生意也是广为人知的。这情报买卖一方面确实是方便了某些人群的需求,另一方面却也威胁到不少人的利益,不然也不会有无相阁那样的悲剧。” “小舅舅还真是聪明。你费尽心思布置了这么一间看似极重要且隐秘的阁楼,其实是把它当作关键时刻掩盖一切真相的壳?” 司臾道:“这些都是你大舅舅一早就安排好了的,不是我的手笔。” “我大舅舅又是哪一路神仙?”宗寥疑惑地看向司臾。 司臾扶额:“我问你,你可知我姓名?” “花司臾,花居岸啊。这跟我大舅舅有什么关系?” 司臾看向南宫述:“待会儿我要打死这臭小子,十三你可不能帮他。” 南宫述道:“闲情以观之。” 宗寥:“唉……别动不动就想修理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司臾道:“你以为你这身本事怎么来的?你那双手剑使得可还顺手?那可是你大舅舅花无庭的绝学,你年岁尚幼的时候,你大舅舅化名去你家当武师一招一式传授你的,我几月前才向你言明,这么快就忘了!我看你这迷糊脑子不要也罢。” 司臾把哀愁的目光投向南宫述:“我真担心接下来的事他能不能听,无相阁做的是情报收集的任务,不是杀人救人。出了沉香楼,许多事我也鞭长莫及,尤其是在皇族身边的时候。你看他这样……唉……” 南宫述微一莞尔,道:“无妨。有什么事,不是还有我吗?” “你少来。”宗寥嫌弃地看南宫述,“什么叫有你?我哪间地狱没踏过?有什么大事还需你来照拂?” 南宫述懒得与她耍嘴皮子。 司臾轻轻叹息着,从最里的铁柜的最下层一格屉子里取出一沓信封,那是昨日去信无相阁秘密据点,今日午间才送来的关于北燕近年来的时局信息。 第109章 陈年旧事蓄毒谋 二十年前,晋南皇权争斗平息,南宫泽登基后,北燕王即将长女苏尼特·娜送来联姻,一为止戈,二为恭贺,与新元结两邦之好。 当时的苏尼特·娜年芳十六岁,生得娇美,极具异域风情,一入宫便吸引皇帝目光,获封纭舒妃称号,往后日子里更是勾得皇上神魂颠倒。 而连皇上也不知道的是,那个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女子在入宫前夕就与送亲来的使臣,同时也是其表哥的达纳王发生了不止一次男女欢好。 后来在验身环节纭舒妃身边人重金收买了当时的掌事姑姑,避过验查。至于后来侍寝时有没有被久经床事的皇上发现她非完璧之身就不得而知了。 纭舒妃怀胎不足十月即娩下六皇子——旭王南宫桀,生下旭王后才三日,纭舒妃便将宫中贴身服侍的宫女赐死了,她先斩后奏,最后向皇上解释是因宫女办事不力,放任一只花奴进院惊吓到她导致的早产。 皇上喜得子,自然也不去怪罪她行事决绝。 而这提前降世的六皇子哪里又是南宫家的血脉,而是纭舒妃的表哥北燕部族王达纳王的儿子。 由于达纳王的母亲带有汉人血统,其本人样貌也非纯正北燕血脉,以致纭舒妃生下的儿子除了五官深邃,有一点异国样貌也只当是有生母血统的缘故,无人怀疑他不是皇帝的亲生子。 而那边达纳王也非省油的灯,自恃为手握重兵的部族王,后又取代原来的老将,为北燕王室镇守南边的晋南的十万铁骑。他强兵在手,愈发傲气凌人,渐渐不把北燕王放在眼里。 达纳王与纭舒妃两情相悦媾合后,回去便没娶妻。期间还时常通过密探之手与深居宫墙的纭舒妃往来信件,以诉相思。 倾心表哥的纭舒妃自然是希望还能与情郎前缘再续,她费尽心思在异国他乡为达纳王生下孩子,绝不能让他回去后就抱上其他女人。 是以,纭舒妃在达纳王仍对她有情的时候就把旭王是他儿子的事告知与他了。 达纳王一知自己有了儿子,人生的目标豁然就明朗了,感觉如有神召,年纪轻轻一路披荆斩棘,很快就成为了北燕朝堂上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 在掌握了北燕大部分兵权后,达纳王联系上纭舒妃,两人开始谋划如何才能把心爱之人和自己儿子接回身边。 两人合谋的计划是逞这些年旭王颇得皇上宠爱,又有纭舒妃在皇上枕边促言鼓动,让他能在朝中掌握些势力,即便是得不到争位的机会,也要把晋南皇室先搅它个鸡飞狗跳。 皇室一乱,很多事做起来就顺手得多。若能把皇帝的亲儿子们都铲除,唯剩一个旭王就再好不过。 如此一来,旭王就成了晋南皇室的唯一继承人,皇帝一殁,他就可以掌控整个晋南国。待达纳王再将北燕王室掌控在手,父子俩就可以将北燕和晋南两国国土合二为一,称霸天下,成为苍穹之下无可匹敌的大国、强国。 在进行搅乱皇室计划的同时,有一根深扎骨肉中的刺不得不除——那就是横亘于两国之间的号令北疆十万铁骑的宗家。 世代功勋的宗家一日不除,南宫桀即便是登基了,也有可能会被云安侯一党拉下来。届时,云安侯若要揽权称帝也并非不可能。 旭王职权被言官谏撤后,达纳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越过北燕王的首肯,直接就挑起战争,想着先把最难缠的宗家解决了。 只要宗家一倒台,晋南朝堂不乱也得乱,太子一党就算是完了,剩下的都是容易摆弄的蝼蚁。 宗家除了宗时律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外,作为侯府继承人的云安世子——宗寥也是个不容小觑的存在,要想拔除宗家,就必须斩草除根。 这就有了后来宗时律离京才两月,战争才刚刚进入状态,宗寥就收到了宗时律遇险的求救血书,急蹄赶往北疆援父,后遭北燕杀手围袭一事。 就在纭舒妃等人以为一计得逞时,死去的云安世子诡异地又活了过来,计划被打乱,不得已她只能再谋一计。 不料想,达纳王要除宗时律的心愿还未达成,北燕王就及时知道了他和自己女儿无耻秘事以及一起合策的惊天阴谋。 北燕王盛怒之下以达纳王亲儿子——南宫桀的性命要挟,勒令他退兵并交出兵权。雄霸一方的达纳王虽惦记自己儿子和心爱的女人,却不是个傻子,兵他可以退,兵权却绝无交出的可能。 达纳王越权的事在北燕引起了众部族王的不满,开始联手讨伐他,逼他卸权自省。达纳王一怒之下设计抓走了北燕王与继王后,本来是要连北燕嫡王子一起囚禁逼北燕王禅位的,没想那嫡王子预嗅危机逃出了魔掌,至今下落不明。 据传北燕嫡王子与北燕王关系并不亲近,很小就是养在其外祖部族那边,以致见过嫡王子的人少之又少,连具体画像都没有,达纳王没能抓住北燕嫡王子,身边又有一众部族王虎视眈眈,他轻易不敢篡权,直至今日,北燕各部势力仍在僵持。 而那道要送北燕公主来晋南和亲的文书是在达纳王撤兵前就拟定好的,等达纳王撤兵后,北燕公主与晋南和亲的事已成了不可撤回的定局。 厚厚一沓密件看完,宗寥的下巴早不知掉到了哪里?待她慢慢捋清思路,司臾已将那些书满晋南皇家与北燕王室的秘辛焚作了灰烬。 “此中惊天秘闻世上知之者寥寥,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切不可外传。”司臾对宗寥道。 宗寥找回惊掉的下巴,转动几下呆愣的眼珠子,老实称是:“懂。杀身之祸嘛!” “不止是你一人的杀身之祸。其中牵连甚广,一个不小心,那便是天覆地倾灾祸,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司臾蹁跹至绢纱木格窗前,缓缓推开窗扇,如水清凉的夜风猛然涌灌而入,吹得人毛孔猛然一缩。 第110章 诡局缠身何策应? 极目眺着坐北一方辉煌,司臾又道:“世人皆传无相阁知尽天下事,其实不然……例如我花家被屠的那一次,事先就没有收到任何有关于江湖上有大批杀手出动的消息。 但是在那段时间,无相阁所在的清州发生了许多事:前有山匪祸乱百姓,报官无果;后有州官侵占百姓田地,刮掠百姓钱粮。 消息传到京都后,皇上并不着急派官前往平息,而是把解决问题的方案丢给朝堂上那些事不关己便不知痛痒的老匹夫们去争论。 直到民愤民怨难平,联手起义打进了州郡官衙,求救令传到京,皇上才一声令下,命人调集清州临郡的军队去平万民声讨之乱,再剿山匪扰民之患。 正是在那些事件即将平息的当口上,一队来处不明的黑衣人横空杀进避世而居的无相阁,屠我花家满门,事后无声无息又消失了。” 司臾说起这些事时,语气淡漠得犹如幽谷里不见光亮的寒潭,平静而深不见底。 宗寥思索须臾,问:“那些杀手消失的时候平乱的军队是不是也正要撤军回营?” 司臾道:“是。” 宗寥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阴谋,嘴快如霹雳,乍然一惊:“那有没有可能——” “可能。那又如何?”不等宗寥说完,司臾及时把话抢了去:“见过那些杀手的人几乎都死了!都死了……只有我看见了!” 抢来的这一句话他说得大声,带着悲怆与愤怒,把南宫述和宗寥震得都发了愣。 许是意识到有些失态,沉默了半晌,司臾再说话时又恢复他恬淡雅静的翩翩风度,淡声道:“当时我年岁尚幼,只记得杀戮发生在午夜,那天雷雨交加,那些杀手皆黑衣黑面,持的武器也只是寻常刀剑,没有特别标志。 再者,无相阁所在的衔幽岭下是断崖深壑,山洪汹涌的雨季,有什么证据是销不毁的?有人能灭了我眼线遍地的花家而不留下一丝证据,灭你云安侯府能有多难? 此间考量主要是因为云安侯府乃是朝中重臣,又手握一方兵权,不是随便杀了就能万事无忧的,屠一个云安侯府容易,然而云安侯府若遭暗杀,其身后所引发的一系列后果……譬如杀手从何而来?又消失于何处?掘地三尺也有人会查清楚。 再如,若云安侯府陨灭,北疆兵权的何去何从也是极严重的问题,总之不会像无相阁那般,被灭了只是被议论,无一人问津。若自己查不出来,朝廷是不可能会出手相助的。” “要想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取缔你宗家,需要的只是时间罢了。而现在,恰是时机。你可看出来了?” 冷风扬起司臾半挽的墨色瀑布般的青丝,他站在寒凉中,幽深凤眸凝向宗寥。 “容我消化消化,”宗寥忽然有些头疼,“我晓得有许多人看不惯我云安侯府势盛,想要除而快之。只是小舅舅说的这些听起来可不像是简简单单的有人想削我家的势,而是……” 宗寥走离倚靠的柜子,在南宫述斜坐的竹榻前来回踱步,良久过后,方才道: “此人在十八年前调动……布下谋局,把我娘执掌的情报网覆灭,然后他觉得铲除一个无相阁不够,还想要把我爹手里的兵权也掌控于自己手中,但是我爹为人忠正,教他找不到释我爹兵权的正当理由。 然后又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拖到了如今。如今太子冠礼已过,有妻有子,又有我宗家若干亲族支持,若想起事,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但显然此人并不想卸太子的权,只是想剪他的羽翼。而作为太子最大羽翼的宗家正是被剪除的对象。” 宗寥一拍脑门道:“我明白了。有人利用北疆战事与北燕王达成某种协议,用北燕公主与我晋南和亲一事做文章。 ——他们明知南宫家没有合适的人相配北燕的公主,却仍达成这样一份协议,目标正是对准了我家。好阴险的心思! 这一来,我若同意娶那北燕的公主,必然会有朝臣以我家本就是掌的北疆军力,与北燕成为姻亲后再掌管北线定然不妥,交出兵权才能让圣上放心,让天下人放心。 可若我家不同意这桩亲事,就是拒婚,云安侯府倒不倒尚不可知,但我这个抗旨的云安世子是死定了!呵……左右是逃不出这个阴谋了!” 宗寥理顺思路,旋即明白了她的存在何止是遭人忌惮,直接就是不该存在,因为她,幕后黑手的计划一拖再拖,拖了十几年之久,她再不死,云安侯府再不倒台,敌人只怕都该等不起了。 司臾道:“你既已看清其中利害,可想出了应对之策?” 宗寥叹气:“应对之策?这巨大的阴谋对我来说就是个铁铸的樊笼,我这肉胳膊肉腿的,怎么拧得断钢筋铁网嘛?” 宗寥说着却见南宫述事不关己地安坐如神佛,似乎这每一件可能都是血流成河的惊天大事与他并无半点干系。 又像是他早就知道,再听来已经不能对此产生多余情绪了。 看着他悠然自若的闲神模样,宗寥心里有股莫名的怨气,走到他面前,抱着双臂定定地睥睨着他。 感受到来自头顶上方的鹰之凝视,南宫述缓缓抬眸,对上她幽怨瞳光,皱着眉头眨动眼帘,他没有说话,只在眼底挂上“有何贵干”几字。 宗寥本想问候南宫家的祖先的,想了想,有点怕死,旋即岔开思路想到了一个计策。 讪讪笑着,宗寥把南宫述前边的方几挪开,在他面前坐下,又往他身前挤了挤,牵起他墨绿色的大袖,眨巴着眼睛,用软糯糯的声音哀求:“小皇叔,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放低姿态必有鬼,南宫述岂能上她当? 潦草地扫了她麦芽糖一样又甜又硬的表情一眼,南宫述道:“先把你的心掏出来给本王看看是有多大,昨日没结果了你,你真当本王是个性子软的了!少在我面前卖弄乖巧。” 宗寥撇嘴瞟他,再挤挤近,把他大袖紧紧攥着,闪动魅惑大眼盯着他金姿玉容:“谁说皇叔您性子软了?您这是长辈风度,菩萨心肠,是温柔,是可爱……总之您就是这天底下最最好的人!” 瞧着她那腻到牙掉的表情,听着她张口就来的夸词,南宫述觉得自己应该是嫌弃的,鄙夷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喜欢听。 明知眼前人在演戏,他侧开的视线余光看见的全都是她灿烂的模样,照得他心里仿似开了花一样愉悦不已。 真不知是着了她什么道? 拉着张臭脸,南宫述瞥着她,冷冷道:“说。你又想对本王使什么诡计?” 第111章 寥寥相思不可诉 绞着南宫述的袖子,宗寥支吾着有些不好言说,南宫述乜斜她,一个劲的想把自己袖子扯回而不能。 磨蹭了好一会,宗寥终于还是道:“十三,你看哈,我宗家披肝沥胆守护你们南宫家的江山如此多年,从未有过异心。 如今有人想将为你们家戍边的忠臣铲除,可想此人居心叵测,做出这样的举动极有可能会毁了你们家的未来。 那……你作为享受皇室待遇的南宫家的一份子,是不是应该为自己家的将来打算一下?” “怎么打算?”南宫述仰高雕刻般的雪玉下巴,垂眸瞥着她,阴翳瞳底浮满狐疑。 宗寥道:“这场联姻本来就是个阴谋,目的是为了让我家倒台,姑母为了太子以后着想肯定是不愿意的。 还有我爹,他尽瘁一生心力都在为晋南安定奔波,为百姓安生操劳,半生归来,伤痕累累,旧病缠身,他在家时我就时常听见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痛得直哼哼…… 唉,一天福都没享过,一听说边线有战事,二话不说提枪跨马就去了……我可怜的爹啊!他这么拼命干嘛,那仗他不打总有人会打,半百小老头了,那战场上少他也不少。殿下说是不是?” 说着说着宗寥渐嘟起小嘴,委屈劲十足,几点泪光在摇曳的灯火下微微闪耀,俊俏少年顿时显露几分女儿家的矫情,看起来怪惹人怜。 见南宫述一直睨着的目光慢慢变软,宗寥委屈巴巴瘪着的嘴角就快要忍不住扬起,垂下脑袋,饮泣着拉起南宫述的袖袍轻轻点拭眼睑。 趁热打铁宗寥赶紧把那还没见过面的爹搬出来继续演:“小皇叔不是也还没成亲嘛,你看你生得这样俊,功夫又好,又有才学,不留个后实在浪费你的优良血脉。 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跟圣上说说,你来娶那北燕的公主,我去劝姑母和我爹,让他把兵权交还给你们家,我带着我爹告老还乡,远离朝堂,去乡下养老,此生不沾权势。” 南宫述轻蔑地挑动一丝笑意,心道你打的原来是这个主意! 呵…… 做了半天戏,打的都是于己有利的算盘,完全不考虑他人感受。 看着宗寥不敢抬起的眼眸,南宫述忍笑掏出一张雪锦方巾递给她:“眼看就要及冠的男子汉了,遇点事就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本王思量了会,觉得你说的甚有道理……” “嗯嗯。”宗寥点头。 “但是,”南宫述又道,“这公主谁娶都是娶,世子既舍得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去做那乡野农夫,为何就不能委屈一下娶了公主? 如此一来即便宗家没了权,也还能继续在京中做个富贵闲人,你爹也不用跟着你去乡下吃苦,你方才不是还说他年纪大了又病痛缠身,去乡下定然吃不消,在京中才有福可享。” 宗寥道:“王爷平日深居简出,是不知道我那老爹身有一副傲骨,宁折不弯。我们宗家辉煌几十年,不知遭了多少红眼,要一朝没落…… 京里都是些老嘴老脸的,到时少不了会对我家指指点点,太屈辱了!离远点的舒畅。公主这样的美人还是仅您老人家先享。没了富贵也不要紧,我有的是力气,养我老爹不成问题。” 她的解释有理有据,不知道的还以为事情已经到了最后一步,说的好像明天她就能卷铺盖走人了。 司臾在一旁听得连连摇头。 南宫述微一哂笑,顺着她的竹竿子,陪她耍嘴皮:“没看出来,世子不仅睿智豁达,还是个大孝子,处处都在为云安侯考虑。” 宗寥道:“毕竟是亲爹。以前他宠我,待他老了,只能我来宠他了。” “既如此,等云安侯回来,你就跟他商量让他把兵权交还给圣上,你们就可以告老还乡了。至于那北燕的公主该由谁来娶……自有圣裁。” “怎么裁也裁不到你这儿。”司臾幽幽道,“一个连子嗣都留不得的人,还敢给你一个公主?” 宗寥道:“季王不是还没正妃?” 司臾道:“你猜季王为什么到现在只有个侧妃?还是个四品臣家的庶女。太子势大,季王也不弱,还是皇长子,历朝历代能登上龙椅的有几个是储君?皇帝正值盛年,又不是个傻子,最是深谙制衡之术。” “无情帝王家嘛!谁能不知?”宗寥丢开南宫述的袖袍,叹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合着就挑我一家薅?唉,没意思得很。” 南宫述起身,抖了抖宽袍:“你快别张嘴就胡说,过几日要面对那么多人,不管你知道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千万别流于表面。今夜所谈都只是猜想,做不得数,事情结果还是等云安侯回京再看。” 宗寥撇撇嘴,抛开那些瞎想:“凭什么你装大尾巴狼就可以整日悠哉游哉,我们两个关系都腐臭成这样了,还是逃不过被人算计。” 南宫述理齐衣襟,提步欲离,但听宗寥嗔怪一言,回眸勾起一丝谑笑:“我们俩关系怎样?腐臭……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宗寥跳下榻来,凝思着向笔挺颀长的身姿走去,在南宫述面前犹豫了一会儿,于是展开双臂一抱搂住他。 突如其来的相拥怔得南宫述四肢猛然一僵,良久才组织好语言,愠怒:“你干什么?”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好似有风刮过,胡乱拨动了案上琴弦,低沉如陈年老酒醇厚,泠泠似窗下风铃轻碰,杂乱却也悦耳。 听见他的厉斥,宗寥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他剑眉挑似牛角状,桃花眸子瞪成牛鼓眼的慑人模样。 他粗而燥的呼吸声预示着下一刻就能把她拍到墙壁上去。 可宗寥一点也不怕,死不死的另说,她现在就是有点难过,想找个慰籍。 此前她以为自己的危险来自于本身不够强大,才给他人可乘之机,武艺精进的这些日子,她还有些小得意,捉弄起南宫述来乐不可支。 却在这一夜,她清楚地看见了自己接下去的人生将会面临哪些变故。 以她现在的能力或可撕开一层铁网,但也仅是一层,她可以不顾及任何人的生死,可也挣不脱层层牢笼。 心有思虑无法倾诉,心有相思不能坦露。爱一人都做不到,何去管那千千万。 眼下的她只想找个亲近的人抱一抱,舒缓心里酸楚,释放出一些因他而积攒的情愫。 第112章 无言爱意倍煎熬 闭着眼睛靠在温暖沁香的挺括肩头,宗寥心里更酸了,抽了抽同样酸辣的鼻子,埋进他丝滑衣料间的粉唇渐渐溢出一丝笑,半是自讽,半是享受。 明目张胆却偷偷摸摸的表达爱意的方式这世上大概只有她一人!宗寥心想。 殊不知,被她紧抱着的南宫述才是这世上最煎熬的人。 说要远离她,坚定地以为不会再掉进她的陷阱,可那双想要狠狠推开她的手抬起又放下,握紧又松开,反复数次,终还是舍不得推离。 这崩溃的崖口,南宫述昨日已经跳过一回了,那口被人喂到嘴边的肉最终还是让大风扬得一丝味儿都不剩。 如何也想不到,短短一日,他又站上了往前一步即深渊的危险的崖口。 进也不能,退又不舍。 忍辱多年,他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如今却在这死小子面前受尽煎熬! 若非司臾在侧,他今日一定能让她体无完肤。 两人胸前厚厚的衣裳都被捂热了,宗寥也没等到来自南宫述的暴行。 她隐约感受到了某种叫心意相合的东西,然而她却没站在南宫述的角度去想,去看,这样的情投意合在南宫述心里是个怎样扭曲的存在。 放开短暂的美好,宗寥迅疾为自己的柔软又披上坚硬的壳,冁然道:“不是你问我们之间是怎样吗?就这样啊。小舅舅,你看我们像不像真的?够不够腐臭?” 此刻的司臾哪里还说得出话? 自宗寥一把熊抱住南宫述,情意绵绵地依偎在他肩膀上开始,司臾就像中了邪一样惊厥了,呆滞的目光锁定在两人身上连眼皮都没眨动一次。 见司臾表情呆愣,披散着三千青丝伫立在凉风里,独自凌乱,宗寥只能自说自话,对南宫述道:“你说我俩如此亲密的关系,在百姓眼里已经是只差一纸婚书的一家人了,那公主金枝玉叶,真的不介意我淫靡混乱吗?” 南宫述不搭她话,故作嫌弃地用力掸拂衣衫。 悠悠话音散去许久,司臾才终止了对两个男人的连篇幻想,寻回飘到九霄外的神思。 瞧着宗寥玩世不恭的自然状态,他立时松了一口气,心道还好,他们的关系不是他想的那样。 思忖少顷,司臾道:“当今世道,风流者甚多,绝也不能给你们两个颁婚书。再说了,你云安世子的身份摆在这儿,就是有一院的那个……男伴,也……也不影响你娶那外邦公主。” 司臾话才说完,就见南宫述冷着张黑脸,广袖倏一甩振,翩然出了门。 “哎,十三……”司臾朝他背影唤了声,带着怒气的衣角已滑出门槛,连个眼风也没有。 “你没事招惹他做甚?”司臾回看向宗寥。 宗寥亦是茫然:“我哪里招惹他了。” “你抱他了。”司臾道。 “抱一下怎么了,他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还辱他名节了?” 虽不知南宫述是不是因为被一个男人拥抱才生气的,宗寥并不认为自己有错,理直气壮地她展开双臂对司臾道:“要不我也抱抱小舅舅?” 司臾退开,蹙眉鄙夷,咂咂道:“你还是去恶心十三。小鬼头。” 宗寥抄手入袖,一脸奸笑:“原来小舅舅才是披羊皮的狼,净挑身边人坑!” “若那人是十三,多坑坑也无不可。”文雅风流的公子对上流里流气的纨绔,玩味立时浮现脸上。 司臾浅浅一笑:“在我这里宵夜?” 宗寥道:“我看还是算了,瞧那傲娇王爷气呼呼的,回头定来埋怨我们吃饭不带他。” 街灯次第熄亮,掩面打了个哈欠,宗寥只觉困意拢袭。 “圣上怕我在春猎场上给云安侯府丢脸,特派奕王来督导我,为不辜负他多日付出,我这几日得养足精力,否则到时不仅我自己丢人,还会连累奕王殿下遭大伙嘲笑。” 司臾道:“你还是会在乎他人感受的嘛!怎么在十三面前就顽皮不堪?” 宗寥暗笑:“小舅舅不觉得他很有意思吗?人前装得跟那什么……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似的,我跟你说,他背里可蔫坏了!我被他坑害了都不知多少次了!有时候多捉弄捉弄他,才能看清他的本相。” 听宗寥说着,司臾似乎已能想象出她与南宫述相处时的各种吵闹模样,定然是对极有趣的冤家。 单是这一晚的相处,许多他没见过的南宫述的样子都有幸见到了,若能多些这样的时光看他们相互拆台,也算乐事一桩。 淡淡笑着,司臾道:“乱世下,谁还没有几副面孔了?你自己不也是这样,看他人太清有什么意义?” 宗寥闻言,抬眸认真地看着男子一双忧郁幽静的凤眸,问道:“那小舅舅司臾郎君的背后是什么样一副面孔?我能看吗?” 躲开她恳切的注视,司臾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沉香楼老板,无相阁阁主。” “只是这样?你既接掌了无相阁,这么多年,想必已经查到了屠戮花家的主谋了?我这条贱命也不知还能用多久,你有什么刺激的计划,要不也带我玩玩?”宗寥瞳光切切地看着他。 胡言乱语。 看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脑子有点跳的外甥,司臾突然从她身上找到了做长辈的感觉。 摩挲着手指,司臾抬手捏了捏宗寥晒黑的麦黄色的脸颊,训责:“瞎说什么,年纪轻轻的,不要总是怨天尤人,做好你的世子,该吃吃,该喝喝,不要想那么多。” 拨开他修长骨感的手,宗寥揉了揉小脸:“真没有?比如暗杀什么的?我现在功夫可好了,我可以帮你。” 宗寥非是在说笑。 偌大一个花家被灭,作为那一场血案的受害者及见证者,看起来安静优雅的花司臾怎么可能置那些过往于不顾? 司臾犹疑地看着她:“虽说我们是血亲,到底还是没几分感情,再说了,你是长姐的孩子,我有责任保护你,而不是拉你进地狱。” 活得还挺明白!宗寥心说。 略忖片刻,她道:“实话跟你说,当我知道自己的命运被一座大山压着,我这戾气突然就上来了,甚想杀两个人解解恨。” 司臾笑,“再高的山也有坍塌的一天。” “等山塌了,世子早化作浮尘了!” 第113章 废材公子凑上前 闲话下楼,老远就听沉香楼大堂传来一阵喧闹。 一个暗哑的男子声音说道:“奕王殿下,您是来找司臾郎君的?这就走了?听说您最近和云安世子闹掰了,可是真的?那家伙,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奕王殿下如此温雅妙人,他怎么能惹您生气呢!” “你是谁?”南宫述垂眸瞟着眼前的男子。 男子瘦如蒿杆,身穿宝蓝色金丝团花纹圆领袍,皮质镶金带銙挂在骨瘦腰杆间。 男子退开一步,揖礼道:“在下张世荃,见过奕王殿下。” 张世荃? 他找南宫述做什么? 宗寥闻声心头一紧,急急忙忙从楼梯上跑下,不妙预感陡然升起。 远远就见张世荃又将凑近闲雅玉立的男子说话,宗寥飞也似地一健步奔到他身边,搭上他肩膀:“祖兄,好巧啊,来沉香楼听曲的?” 张世荃回头见是宗寥,有点意外:“怎么云安世子也在?”,慢悠悠拿开肩上的手,怨责道,“世子你也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奕王这样好的人,你怎忍心伤害他?” “我什么时候伤害他了?”宗寥攒眉。 张世荃道:“昨儿整条街上的人都看见了,若非你做了对不起殿下的事,他那样温柔的人怎会提剑追杀你?” 宗寥瞄了眼南宫述,见他精明双眸打着转盯过来。 仿佛有人往背上泼了盆冷水,后背顿时透骨寒凉。 把张世荃拉到一边,宗寥着急忙慌地问:“不是,你这突然出现在奕王面前是想干什么?” “不瞒你说,”张世荃欲言又止,频频侧眸瞄视南宫述,脸上渐染羞赧绯色,“自从那件事后,我就难以忘怀,总感觉意犹未尽,少了点什么。 你是不知道,你和奕王不在京的这些日子,我日日食不知味,饮水如吞针,可难受了。” 那件事? 宗寥龇牙,不敢回想荒唐往事,讪讪道:“病了?” 侧眸却见张世荃面色红润,印象里青黑困倦的双眼如今看起来比神采奕奕的,整个人都焕发着鲜活的光彩,没有了平日里颓靡混浊的气息。 宗寥不禁感慨:“我看你精神挺好的呀!改邪归正啦?” “改什么邪,我估摸着应是病了。”张世荃叹息,“你知道吗,我现在一进对面迎风阁,那浓烈的脂粉味都快要把我熏吐了。我一看见那些白花花的姑娘就眼晕,胸闷气短,唉!遭罪啊!” “你这是什么病啊?阅女无数的千祖兄居然看见姑娘就眼晕!可看过大夫了?”宗寥惊大双眼,难以相信。 张世荃道:“相思不可医啊。” 流连欢场的浪子也会害相思?宗寥鄙夷地瞧他,“谁那么大魅力,能入相爷家宝贝孙子青眼?” 张世荃努嘴向不远处,“喏,除了咱们京中风姿绝尘——” 话未说完,宗寥忙捂住他嘴,似是猜出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心里头蓦然就是一阵梗痛,被时间冲淡了的记忆一股脑喷涌而出,在脑里来回盘旋。 这淫贼,作死作到正主面前来了! 思索出对策,宗寥扭头对南宫述展颜道:“十三,你先回,眼看宵禁,你府邸如此远,晚了也不安全,夜深露重的仔细染了寒气。” 瞧她眼神闪烁,南宫述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两人鬼鬼祟祟还如此着急把他支走,其间必然有鬼。 淡漠的眼眸微微一转,南宫述淡淡道:“你们说你们的,本王不急。” 你不急我急啊!宗寥跳脚。 他耳力那么好,隔扇都能听见他人说话,若在此,宗寥还能与张世荃好好谈? 放开张世荃,宗寥用气音切切交代:“不想死就别乱说话,我先把他弄走。” 宗寥两步一回头,就怕张世荃不老实,再说漏点什么被南宫述察觉那夜之事,那她就死定了。 咧着一口白牙拉上南宫述往门外带,宗寥温声软语,“我和张公子有点事要谈,你先回府。对了,你哪天去猎场?我们一起好不好?” 南宫述存疑,横着长眉质问:“行迹鬼祟可疑。说,你们两是不是在打我什么主意?你若现在交代,本王或能让你少吃些苦。” 宗寥拍拍他坚实臂膀,说道:“皇叔乱讲什么呢,我们能打你什么主意?想多了。” “你这张嘴里说出的话信不得,我自去问那姓张的。”南宫述说着转身。 宗寥忙拽住,“这事它不好讲出来。” “如何不好讲?你们都说得,本王还听不得了?” 继续往前走,白挚已经备好马车在等。 把南宫述送到车前,宗寥攀着他肩膀贴耳与他低语。 边听着,暗淡阴影里南宫述的脸倏然烫灼,哑口不能言语。 打开宗寥的手,南宫述愤愤然钻进四骏华驾,回头恨了宗寥一眼。 目送他车驾离去,宗寥堪堪松下一口气。回到张世荃身边,她忽然变得急躁,嗔怒道:“我说祖宗,你到底想干什么?” 便是急躁,宗寥也不敢大声说话,四下扫量一圈,两人找了个无人角落窃窃私语。 张世荃一副痴汉模样道:“我记得你曾交代的话,可我实在是情不自禁,我现在一想到奕王已经算是我的人了,这心里总忍不住怦怦跳,日思夜想的只有他。就刚才,他看了我一眼,我这心就跟有虫子抓挠般,酥酥痒痒的……” “你还真不要命啊!当日我说什么来着,叫你将此事忘记,否则……那是要掉脑袋的!”宗寥咬牙切齿。 张世荃道:“我记着呢,对此事绝不妄言。所以我这不是来重新认识奕王吗?” 瞟了瞟宗寥,又道:“只要能与殿下多相处几日,他一定会晓得我张世荃的好是你宗寥比不了的。别的不说,要我能与王爷在一块,断不会做出令他生气的事来。哪像你,气得他都要杀了你。也好,你若不想挨殿下,我就有机会。” 宗寥真是要被他气晕厥,缓了缓,才道:“谁说我不想挨他了,我们那是……打是亲骂是爱没听过啊?你赶紧打消接近他的念头,奕王我不让。你要敢缠着仔细小爷不顾情面!” 张世荃低眉撇嘴,似是为难:“这事它生于自然,不受我控制啊!再说……殿下他也算是我的人了,我想对他负责,别的做不到,至少可以对他好点。” 第114章 糟粕权臣好垫背 宗寥道:“他还天天是我的人呢,轮不着你来疼。不是,我说你这人,家里妻妾成群,还老到外面寻花问柳,你对得起家里那么多如花似玉的美人吗?良心不痛啊?男人就该有点男人的担当。男女通吃,真有你的” 张世荃道:“我们家的传统就是这样,我爹、我叔、我祖父都是精力旺盛之人,家里那几个天天看,看得都厌烦了,总要找点新鲜的,你跟奕王这么久了,还当宝呢,不腻?” 说着他骄傲不已,眼神里散发着傲视一切的雄性光彩。 “我乐意。”宗寥没好气。 一窝种猪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宗寥腹诽。 就说他那位高权重的五六十岁的祖父,为避免御史弹劾他的淫逸作风,不敢出来狎妓,也不敢多养姬妾,只能通过各种方式满足心里那点兽性。 此事在京中一众贵族里一直是公开的秘密。 管他家是什么传统,要敢打南宫述主意,宗寥坚决不允许。 思量须臾,宗寥对其三令五申:“你要喜欢男的,找谁都行,就是不能找奕王。” 张世荃也很无奈:“我也这样想过,可是不行啊,因为我发现我不是单纯的喜欢奕王殿下,而是爱,那种想要长久相处的爱。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就要娶北燕的公主了,迟早都是要与奕王爷散伙的,何苦揪着他不放。” “你怎么知道我要娶北燕公主?”宗寥问。 不是说八字还没一撇吗? 张世荃道:“多稀奇啊,我祖父最近就是在忙你家的事。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宗寥一听也是,张丞相虽有好色名声在外,在皇上面前却是个持身中立,勤勉为政的好臣子。 总管六部事务的张丞相与权势极盛的云安侯可以说是朝堂上的两大巨头,向来不对付。 提出让宗寥迎娶北燕公主的事一定没少他的心血在里头。 “你还知道些什么?”宗寥又问。 张世荃道:“就这些。我又不爱听政事。正是因为知道你要娶亲了,我才想着先来奕王面前混个眼熟,先当个朋友,等你去忙婚事了,嘿嘿,一切水到渠成。” 听他一口一个奕王的,宗寥脑仁疼得不行,心道怎么就招上了这么个祸害,偷了顿便宜肉吃,惹了一身腥臊。 宗寥抑住脾气,冷冷道:“我不管你有什么心思,只要我一天还没娶那什么公主,你就别妄想我的人!” 她话说得小声,冷淡语气里的威慑却不容忽视。 作为京中纨绔之一,张世荃对云安世子的手段还是清楚的,但凡是触到了她的底线,少不得要被她暴打一顿,还没处说理。 张世荃是食色中人,有祖传的“取之有道”思想,轻易不会惹宗寥这种无所畏惧的刺头。 唉声叹气说了几句“行行行”,张世荃无奈一跺脚,甩着袍子悻悻离去。 瞧着他那愤然失意的枯瘦背影,宗寥暗骂他神经病犯,找真爱找到太岁头上来了。 搞定了张世荃,宗寥恍然,觉得如今的处境完全没必要怕的,若被南宫述知道那晚的事,大不了就挑明,顺便吐露自己心中所想,说不准能在生命结束前与绝代美男谈场恋爱。 阎罗王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还想男人呢!另一个宗寥怒翻白眼,摇头苦笑。 方才被宗寥抛下的司臾安静伫立大堂正中的楼梯口上,睥睨着自己的领地。 看宗寥先是支走了南宫述,后又打发了张世荃,虽不知她是在折腾些什么,但看她忙忙碌碌的样子实在谐趣。 预见她就寻来,司臾速度转身回房,故作不知。 意料之中,身后还是传来了一声“司臾公子留步”。 司臾心中一笑,心说你倒是个谨慎的,知道在大庭广众下唤我公子,而非小舅舅。 停下步子,司臾于“噔噔噔”急踏木阶的脚步声中缓缓回头。 “世子有何吩咐?”司臾也在人前摆出卑微姿态,不教外人察觉两人特殊关系。 “屋里说。”宗寥熟门熟路上楼,迈进司臾的屋,坐也不坐,把斯文优雅翩翩然的公子一把拉进屋,“小舅舅,你能不能帮我把张家的底摸出来?我有用。” “哪个张家?”司臾明知故问。 宗寥道:“张丞相家。一家淫贼,还想来搞我云安侯府?” “你如何知道你家的事与张家有关?” “有没有关,查过才知道。” 司臾淡淡笑,说道:“张丞相此人品性确实不怎么样,好色奸滑,尤会算计,五年前他还在吏部侍郎的位置上熬鹰,刚正不阿的吏部尚书被黜后,他顺理成章接任了尚书之位,事后半年便拜了相。厉害啊!” 感叹的言语里带着阴戾的嘲讽。 “他从三品突然跃到正一品上,你爹第一个就反对,认为他德不配位,莫说做丞相了,就是做原来的侍郎都不够格的。奈何上面那位就是赏识他,就是要重用他。 就算你爹是侯爷兼国舅也做不了那位的主。或许正是这些事造就了你们两家关系不和。这些还只是较近几年的事,至于过去那十几年还有哪些过节,还需查查才能知晓。” 听着司臾口中的“那位”人物,宗寥冷然嗤笑:“狼狈为奸罢了。动不了的人先放放,我家若不好过,也要拉个人来垫垫背。” 看她微垂的眼眸里凝起玩味戾气,司臾眼中颇有几分欣赏:“猎人之前先猎几只兽热热身,等你从猎场上回来再说此事不迟。” “也好。”宗寥神色轻松,“这事不急,你慢慢查,我可不信什么持身中立,你查的时候最好把与他家有来往的人都摸个底掉。 看张世荃每日贱兮兮的色鬼样,就知是哪条根上长的,老奸贼定比他有过之。那就先这样,我得回去睡个好觉,从昨日到现在,我这脑壳装的东西实在太多,再不休息,猝死未可知。” 言罢,宗寥拉开门扇出了屋。 瞧她一袭黯色大衫渐渐飘离,司臾神色凝重地思量了片刻,随后自润白玉项间取下一件饰物追上,“等等,这个给你。” 宗寥回眸,“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见他红润白皙手掌中托的是一枚一寸半大小的含苞菡萏青铜底嵌红玉玉佩,玉佩形制简约质朴,不甚名贵,看起来年头久远。 “给我的?”宗寥问。 “是。”司臾说着靠近,环着宗寥秀项为她戴上玉佩,“记住了,人在玉在。若哪天你来遇不上我,拿着这朵花找沉香楼任何一个侍生都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宗寥靠在他耳际低语:“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可别做傻事啊!” 第115章 意乱神迷求清醒 “瞎想什么。”司臾屈指叩了下她灵动的脑袋,“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不值钱,你可别扔。” “抠门,见面礼就送个铜嵌玉,配得起我世子的身份吗?” “不要还我。”司臾上手捞去。 “那不能。”宗寥连忙闪开,抬手捂好青铜玉佩,乐颠颠笑:“沉香楼一块破竹牌都值千金,公子的贴身之物不得价值连城啊!” “你呀你……”司臾还想再敲她一下,余光却忽然瞟见楼下一道视线幽幽投来,“你那跟班很特别。” 宗寥扭头看下去,正是瀚直愣愣看过来。 他坐在宽敞大堂靠窗一边的方桌前,手时刻不离宗寥让他照看的兔子。 见宗寥注意到他,瀚幽深如狼的眸光瞬间敛回,朝宗寥莞尔勾唇。 宗寥扯起一笑,向他挥手打招呼,回头对司臾解释:“我家阿姑救的一个外邦的傻小子,让他走也不走,非要留下来报恩。” “真是报恩也无不妥,别是恩将仇报就行,如今你也是当家做主的人了,好赖自己能分辨即可,我就不啰嗦了。”司臾语淡意深。 “晓得的。”宗寥拱手礼别眉眼温软长身玉立的青衫男子。 宗寥对自己的处境有深切的认知,她从没放松过警惕,可这几十天里,除了纭舒妃和南宫桀对她下过手,她过得还算无虞。 一路走来,遇上的不是真心相待的亲人,就是舍命相护的朋友,所谓的提心吊胆的日子,何尝又不是浸了蜜的幸福? 而那些和南宫述生过的大大小小的闹剧从如今的角度回看,每一个啼笑皆非的画面都是那样引人心漾,丝丝缕缕仿佛已于无形中长成了未知命途上触之即开的鲜花,铸成了循之有痕的印记。 正是因为有了那些交集,乏味的日常才有了新意,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渐渐也生出了情谊。 应该只是……情谊而非情意。 宗寥靠在香车软榻上发出感悟。 与此同时,脚才沾地的南宫述拖着一袭华贵低调墨绿长袍径直就往书阁去。 解开宽袍丢给白挚,南宫述向窗外唤道:“来人。” 瞬忽之间,一条黑影从窗口闪入。 正是王府暗卫首领——暗首。 暗首屈膝抱拳:“王爷。” 南宫述踱步暗卫首领面前,下达命令:“给在北燕的暗线传个信,让他把要来晋南和亲的公主的相关信息拟一份交给我。” “是。” “这段日子让他想办法混到公主身边近身服侍,随时待命。”南宫述沉气吐息,心神有些凌乱。 他没有多余的理智去思考自己此一刻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他只知道事到如今,他必须做点什么。 暗首躬身领命,在南宫述吩咐下一件事情之前,他一声不吭候着,低垂的目光盯着眼前一双皮面皂靴来来回回。 半晌,南宫述才道:“差个人去张相爷家附近盯着……不,把下面的人都派出去,我看看……” 南宫述玉指微握,轻轻摩挲,凝思须臾,他把暗首召近身前,悄声交代了几句便将人挥了去。 转身,南宫述踱到大案前,看着上面静静躺着的青、蓝两柄纸伞,心烦意乱。 随后他从怀里摸出叠得整齐的两张纸,展开,铺放到书案上,雪白大掌用力将之按平。 双手撑在案沿,南宫述俯视着纸张上描绘得清婉秀丽的女子。 那画像不过黑白两色,寥寥线条原本描不出一个烂漫灵动的人。 可南宫述却从她狭长的天生含着勾人魅惑的眼眸里看出了几分调谑。 一个男子,如何才能做到扮女子扮得这样秀丽温婉,真假莫辨?这副样貌似乎才是她跳脱面具下的真实的形态。 若她本身是女子……又是如何做到与随便一个男人勾肩搭背,贴耳私语的? 南宫述盯着画上的宗寥,愁丝结网。 想着她种种行径,南宫述只有一个想法——扒光她来验证。 盯着画像的一双眼愈渐晦暗阴翳,宛如千年冰山下不窥天日幽壑。 就在刚才,这个他想要捉来验证是男是女,是妖是怪的人竟然在他耳边说出“榻上欢交招式有几,哼吟声音美否,上下位置如何分配……”等一系列让人听了面红耳赤的淫秽浪言。 凭此大胆狂肆一点,南宫述扒她衣服验真身的想法瞬间消去大半。 狠狠握了书案边沿一把,南宫述转身:“白挚。” “王爷有何吩咐?”白挚把南宫述的大衫挂好,小跑而来。 南宫述上下打量着精悍标致的少年,目光停在他糙粝结实的大手上。 咬了咬牙,南宫述抬高脸庞,如削骨线清晰展示在少年面前,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命令道:“打我。” 打……打主子? 白挚闻言震掉双目,认定是自己听错了,呆木良久没敢回应。 “让你打本王,没听见吗?” “主子……”白挚“咚”一声跪地,连连磕头:“王爷饶命。卑职……卑职不敢。” 南宫述犹豫少时,一把拎起他:“你可知,不遵主令者……” “王爷……”白挚怯生生眨动眼睫,像是一头被雄狮按在利爪下的小鹿,喘着气支支吾吾:“王爷是不是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坎了?您要是心中不痛快没地方倾诉,您……您要不介意,跟卑职说也……也不是不可以。实在不行,您打我解解气。” 白挚抬脸怼近,阖目等待。 “行啊,一个个的,都以为本王好欺负是,给你们好脸色久了,都不把我放眼里!”南宫述攥着拳头,看的是白挚,意指的却是他处。 等不来南宫述的拳头,白挚缓缓掀开眼帘,低眉垂目:“王爷恕罪,卑职绝无忤逆之意。只是……王爷乃是金枝玉叶,卑职不能侵犯。” “让你打你就打,唯唯诺诺什么!”南宫述正色道。 白挚心下一横,倏地抽出长刀双手奉上:“求王爷赐卑职一死。” “你……”南宫述无奈甩袖走开,本想到榻上一躺,却在看见那张憩榻的片刻,一幅幅有关宗寥在此调戏他的画面次第呈现。 他满脑子像被邪祟操控一般,竟然享受似地回味起了她的混账行为,想要她刚才那样明目张胆的紧密的拥抱。 踅至太师椅上歪靠着,南宫述冷声道:“你过来。” 白挚收刀畏畏缩缩挪到案前,低垂的视线刚好看见案上两幅画像。 白挚灵光一闪,问道:“王爷,您可是在为这个姑娘生气?生得还挺漂亮!” 白挚道视线一再凑近,又道:“……怎么看着还有点眼熟。” “好看吗?”南宫述睨去寒霜。 第116章 情丝入骨乱投医 白挚道:“何止是好看!您看这戴面纱的这张……像仙女一样,又神秘又清新脱俗的,比五官完整的这张还吸引人。” 南宫述揉了揉眉心,心说你是听不出我话里的怒气还是看不见我正是在为此人生气? 叹了叹,他才又道:“看够了吗?” 冷然的侍卫突然回过神来,看懂了主子的态度,遂傻呵呵赔笑脸:“看够了。” 南宫述修长双臂搭在扶手上,仰着下巴斜乜着黑衣黑带的小侍卫,问:“你平时都看些什么书?” 白挚怔愣刹那,不知南宫述好好的忽然问什么读书的事。 想了想,他才道:“回王爷,卑职胸无远大志向,只想一辈子守着王爷讨饭吃,所以平日里就看一些情爱话本寻个乐呵,没看过正经书。” 南宫述将手掌翻过来:“把你那不正经的书给我也看看。” 白挚犹豫,忸怩:“低俗读物,入不得王爷的眼。” 南宫述不高兴了,冷幽幽拖长一个“嗯”字,白挚立马把怀里常揣的一本书拱手,将要放到主子掌心时,南宫述倏尔缩手,似是感受到了带着体温的书有来自白挚的臭汗味,嫌弃地先拿了双蚕丝手套戴上才接过。 白挚见状,撇嘴退到一旁静静杵着。 这些年来,南宫述除了在司臾面前可以全然撤开防线,对谁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吃穿用度万万要做到洁净非常,不能带着任何人的气味和温度…… 他本来早就习惯了主子这样金贵人才有的异癖,直到南宫述身边出现个张扬不羁的云安世子…… 她不仅敢把王爷捆在榻上,还敢抢他的茶壶、杯子喝茶故意气他,还与他同吃同住,同寝同浴…… 白挚一度以为性子欢脱的世子治好了自家主子的怪癖,没成想,王爷终究只是对她一人做出了区别对待,那区别更比司臾,在其他人面前,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南宫述翻看了一会儿白挚平时爱不释手的话本,觉得里面描写男女相爱的情节粗暴直接,从匆匆一面到生死相许连过渡期都没有,无聊至极。 把书扔给白挚,南宫述道:“你看了那么多情爱话本,可悟出些人生道理?” 白挚挠头:“王爷可否说得具体些?” 南宫述眼神闪烁,想了半晌,速速丢出所问:“你就说我对待云安世子与对待司臾有何不同?” 他紧张地等待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白挚思考许久,缓缓道来:“王爷在司臾公子面前无拘无束,性情会不自主地变得自然,比在太妃面前还自在。在世子面前就……” 白挚止了话,不敢继续心中所想。 南宫述问:“就什么?” 白挚用力低下头,压低声音:“……就有点装。” 装? 黑线渐渐爬上南宫述的额头,沉声:“比如。” “比如……王爷你明明已经很好看很整齐了,在要见世子之前还是会特意整理衣衫,抬高下巴,屏息凝气,走路也是笔直挺立的,老用鼻孔看他,要不就是斜眼看他,就不像你在大家面前那样温柔闲散。” “你说的这是我吗?”南宫述冷然。 白挚感觉势头不对,忙解释:“请王爷恕卑职妄言,这只是卑职浅拙的观察,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别动不动就请罪,听得烦。那依你之见,我与云安世子这样的相处方式算什么?是友情还是……大家口中的那种……龙阳异癖?” 得主子允许,白挚开始得瑟,摆出一副这事我在行的表情,向南宫述提问:“王爷见到云安世子心会不自主乱跳吗?” 南宫述咬咬唇,轻之又轻“嗯”了声。 “那您见不到世子会想他吗?尤其是晚上。” 南宫述虽不愿承认,还是点了头。 “还有,您被他捉弄时是不是特别想杀了他?但若他有危险,您又会不顾一切去救他?心里特别想保护他,就连他碰过的东西您也觉得珍贵万分?” 听他在耳边絮叨着,南宫述的目光慢慢游移到书案上,书案右边放着两柄雨伞,中间是那两张画像,左边摆放着宗寥喝过的茶壶,还有压在他身上时取下的长簪…… 回头南宫述瞟了白挚一眼:“这些就是你从书中悟出的道理?” 白挚看见了南宫述四处扫量的目光,知道自己的把戏被看穿,随即怯怯解释:“卑职不是悟出来的,是看出来的。自从王爷和云安世子打上交道后,卑职就发现您行为有些古怪。” 南宫述睨去一道冷光。 白挚绕回大案前,指着上面的物件从左到右数:“茶壶世子摸过?发簪世子也摸过?这画……一时想不起来,但是这伞是世子那天进宫时所撑,我看见了。王爷您这是身陷情网不自知。” “荒……荒谬!”南宫述心中一跳,从座上起来,嗤鼻道:“本王二十好几的人了会不知道什么叫做情,竟浪费时间在这里听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胡诌乱弹!” 就在南宫述提步要走的刹那,白挚猛拍了一下脑门,拿起案上的画像,恍然悟出了什么: “哦,卑职明白了,王爷您最近脾气愈发暴躁不是因为世子捉弄您,而是您难以接受自己喜欢的人是男子!所以您就画了一个女子样的云安世子,想以此画聊表相思!” 南宫述闻言,顿时感觉脑壳大了一圈,原本他还觉得白挚刚才的分析有几分道理,直到他蹦出这最后一句,那丝对小侍卫的高看悉数散去。 南宫述叹气。 听白挚又道:“王爷您这样做是不对的,您得正确面对自己的感情。所谓的龙阳之癖只是狭义上的对爱情的一种理解,爱就是爱,您爱上一个男子不丢人。 您得这样想——您爱上的不是一个男子,您爱上的是云安世子,不管他是男是女,所以王爷,您不必要非得把云安世子画成个女的才可以慰籍寂寞的心。” 听他说着,南宫述实在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看着屋子里许多与宗寥有关的事物,南宫述羞涩喃喃:“我真的爱上了宗寥?” 白挚兴致高涨,即时拍马屁:“八九不离十。” 南宫述疑惑:“爱一个人不是应该满心满眼都觉得他好吗?你如此善于观察,难道没看出来本王自与他产生交集开始,就没一天过得舒坦,这是哪门子的爱?” 第117章 春尽夏始万物盛 难得当一回学识渊博的王爷的人生导师,可把白挚得意得不知人外有人是何物,只要此一刻能为主子分忧,他必要把毕生所攒的知识都搜刮出来。 摩拳擦掌,他围着南宫述娓娓道来:“王爷有所不知,世间情爱也分很多种的。 有细水长流缓缓渗透的;有萍水淡淡突开情窍的;还有一眼惊鸿从此余生非你不可的;更有先兵后礼,一夜定情的。就像王爷和世子这样——” “住口!你刚刚说谁一夜定情?”南宫述即时喝止。 白挚被震得瑟缩到一边,组织好语言上前重新阐述:“卑职失言,王爷与云安世子是一吻定情……不对,应该叫一吻结缘,不打不相识的,也就是常言道的‘欢喜冤家’。” 南宫述脸色铁青听他说完了一堆废话,居然没再凶他。 一吻结缘…… 南宫述反复咀嚼这四个字,心忽然突突地跳,他真的要去接受这份奇怪的感情吗? 抬起微微颤抖的修长玉指捏住眉心,还是不能认同白挚让他正确面对自己感情的话。 七情六欲的经书他看过不止一遍,不管是他人的痴嗔贪欲,还是自己的喜怒爱憎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难道独独参不破自己的情窦? 真是头疼。 长长呼了一口气,南宫述踢掉皂靴,赤着脚一步一叹下了楼,白挚收好靴袜,提上南宫述常穿的木屐屁颠颠跟上。 南宫述每次心里不痛快就会褪去鞋袜,踩着冰冰凉的木地或院里的町石闲闲散步,先是到灵园喂喂他那只叫“大绒”的白虎,再到院里游荡。 他的心事从来不说与人知晓,也从来不把情绪发泄到他人身上,尽管每次怒火已经烧到冠顶,都不会等到他哪怕一耳光。 跟在南宫述身边这几年,白挚也慢慢从他的行为里摸索出了些他大致的喜好。 如他光脚踩地这一习惯,估摸着是想通过脚底传来的冰凉感刺激内心的不安,平息翻涌的怒气等不自在情绪。 确如白挚所想,南宫述正是在用刺激脚底神经的方式来发泄心中乱窜的思绪。 不仅如此,他还会在心神不宁的时候到灵园把喂养的大老虎放出来遛。 像熬鹰一样与它对视半天,因着这般,凶猛的老虎活生生被他阴鸷的眼神瞪慑成了温顺的大花猫。 驯乖了老虎,南宫述此后再和它相处,便时常会靠在它柔软的皮毛上小憩养神,一躺就是老半天。 直待平复了烦躁心情,他才会在一群俊俏男侍的服侍下沐浴更衣,回殿入寝。 春尽夏始,万物丰隆。 皇城以西八百里,契延山,占地近千顷宽的皇家行宫巍峨坐落在平旷草原与幽密林原之间。 行宫四界铜墙高筑,墙内宏殿佳苑分布有序,楼阁台榭错落有致。 丝缎青涧由西界墙垣边的假山石下缓缓冒出,曲折蜿蜒过每一处花园雅舍,至东界另一方院子的花园石景间静静隐出,在行宫外沿蓄起一条规模较皇城护城河小一些的濠渠。 巧妙的设计让人看不出水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赶场子迟来的宗寥一到契延山行宫,第一时间就去向帝后请了安,在皇上和皇后那里吃了些赏赐的茶点,揉着肚皮慢悠悠摇进自己的住所。 说来也巧,她的院子与南宫述的院子只一墙之隔。 刚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有点小激动,可那点因念癫狂的躁动不过一刻时便荡然无踪。 此间因由正是因为前日早晨她早早起床梳洗,还特地穿了一身淡淡紫的雪青色长衫,打扮得英姿飒爽地去奕王府邀南宫述同行,想让他看见自己时眼前一亮,心生欢喜…… 可想那傲慢骄矜的王爷没看她一眼兀自就钻进了自己的四骏华驾。 路上宗寥同他说话也没得半句回应。 气鼓鼓的她打着自己的马立时就与他拉开距离,先一步到了行宫,把他一摇一晃的马车甩在了后面。 初夏傍晚吹的风特别温软,夹带来丝丝缕缕花叶的清甜。 萦纡清溪在她院里环了小半圈,隐入靠近南宫述院子的石山下。 宗寥跷腿躺在摇椅上,沐着偏西的金光,闲逸地瞧着身旁清澈见底的水带逶迤而过。 水景边上的草地上,瞳色幽蓝而神秘的瀚带着肥了一圈的灰兔子在玩耍。 服了几日胥姑给配制的治嗓子的药,他说话比之前流利了很多,大约是天生话少,讲话顺畅的他也极少与人交流,大部分时间都是站在或坐在离宗寥不远的地方,神态安静地逗弄兔儿。 每每看见他,宗寥的脑壳就抽抽地疼——这漂亮的小伙子也不知是有什么心理上的毛病,自从宗寥答应让他留在身边后,他就愈发任性不听话了。 在府上的时候给他安排在渡松院外的屋子不住,非要住宗寥院里的房间,连飒风斜雨这样在身边好几年的老人都没他能作。 宗寥一度怀疑他是打着报恩的名头故意来接近她,想要从她身上或是云安侯府里谋取某种利益,为这事,宗寥还偷偷观察了他好几个晚上,可想最后一无所获,还白搭了几个好觉进去。 “瀚,”宗寥朝坐在草坪上的少年唤了声。 瀚缓缓投来目光,没说话。 “把黑白给我揉揉。”宗寥又说。 一声不吭把兔子放进宗寥怀中,瀚静站到宗寥身旁,他身姿笔直,没有一丝下人该有的恭敬卑微。 宗寥时常觉得就他这当下人都当不好的样子,好在是遇上了她,要换作在别人家,再傲的脾气也能给他治服贴了。 当然,宗寥也不是什么好人,她不介意把自己华贵的衣裳给他穿,也不介意让他住在自己的院子里,更不介意走到哪里都带上他,譬如此行。 但能让他出现在规制森严的皇家围猎场上,宗寥还是别有用心的。 他既然是从南宫桀手里丢出来的人,不论是敌是友,一定会在这场为时二十来天的狩猎盛筵中露出些端倪,届时,宗寥就能重新再认识他。 轻轻抚摸着黑白柔软的皮毛,宗寥忽然想到了什么,侧脸仰头看着瀚,问道:“唉,你既是北燕人,那你想不想知道你家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第118章 清院初显修罗场 闻言,瀚的神色微怔,垂目看下来,眨了眨眼,片刻后才道:“北燕天宽地广,天天都有情况在发生,不关我的事。” “若是北燕王权易主了你也不关心?” “我小小人物,还关心不上那些大事。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胜者为王,败为寇吗?胜者不一定有多大能耐,但败的人一定有某方面能力不足。” 瀚的脸色没有显露太多情绪,说话语气淡漠疏离,嗓音依旧有些沙哑。 旋了个身,宗寥把双腿悬搭到椅扶上,抬眸面对面认真地看着瀚,唇角挑起饶有兴趣的笑容,“你中原话讲得不错,懂得也挺多,我看你细皮嫩肉的,可不像是普通平民,你不会是北燕权贵,亦或是王室中人?” 宗寥一步步试探,看他会不会露出破绽。 但见瀚听了,并不慌张,他看了看渐渐暗淡的天空,低头看向宗寥,淡淡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他幽蓝如深海的眼底冰冰冷冷,好似这世界并没有他口中的那种天宽地广,有的只是眼前可以一眼揽尽的四方的天空。 对于宗寥的问题,他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没回答。 宗寥摇头,轻松一笑,无所谓他说的是真是假,只道:“也对。哪个权贵活得像你这样惨?你是不知道我把你捡回去时,你就跟那猪血粽似的,黑红都分不清,后来胥姑帮你清完创,又把你裹得像个白粽子,哈哈,你是不知道你当时的样子有多好笑……” 宗寥玩笑着他,不想纠结,也懒得去问他过往经历,表现出对他的事一点都不感兴趣,用轻松闲散的相处方式来降低他对自己的戒心,以便能早点窥查他执意留下来的动机。 为了让瀚觉得自己对他的事真的没那么大兴趣,宗寥又道:“你也不用想太多,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既入了我云安侯府,就是我宗寥的人,以后有世子一口吃就少不了瀚一口喝的。我这人别的可能没有,就是心善,嘿嘿。只要你安安分分照顾好黑白,等把它养壮实了……” 宗寥说着马上捂住兔子耳朵,继续道:“咱们两就把它宰杀了,分着吃,你一块,我一块好不好?你喜欢吃烤的还是炖的?” 说着宗寥咂咂嘴,脸上漾开享受美味佳肴的幸福笑容。 瀚没有回答,鄙夷神色逐渐爬上险峻眉宇。 俯下视线,瀚看见了她载满阳光的俊修脸颊上溢出丝丝温暖,而那笑意之下,却透出一抹玩味的狡黠。 瀚心尖一闪,在心里笑了笑,一瞬不瞬盯着她狭长含魅的眼睛,他缓缓弯腰欺身靠近她。 他的眼睛像是装了一整片秋日的星空,蔚蓝的星光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他……他想干什么? 皱眉看着他逼近的灼灼深瞳,宗寥有一霎那的错愕,这姿势怎么看着有些怪异、暧昧。 缩了缩脖子,宗寥一下一下往后挪动身子。 “你想干什么?”微微有些慌乱的语气里好似还带着一抹娇嗔,心想这外邦人不会是在调戏她? 放眼四海八域,北燕人的开放民风可是有目共睹的…… 宗寥还在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怀里一团柔软被人悄悄捉了去,一张深邃如刻的冷峻面庞在离她呼吸一尺距离处轻声道:“黑白不可以吃。” 瀚拿上兔子起身,紧抿的唇角仿似勾动了一丝浅不可察的谑笑。 宗寥脸色黑红交替,疑惑不解。 他冷峻寡言的样子怎么看还有点豺狼的味道? 暮色渐拢,瀚带着兔子就将回房的转身间,晃眼就见一个颀长修逸的身影蓦然出现在月形园门外。 朦胧里,可见那人鹰目敛厉,长眉贯鬓,半挽的墨发间别着支造型复杂的金簪,身上一袭月白直裰曳垂地面,宽挺肩上拢着件对襟浅灰长衫,一只手负在腰后,像是拿着个什么物件,一手自然曲在窄腰前,端得好一副矜贵闲雅。 远远一观,便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不容反抗的威慑气息。 然而他的威慑却慑不住瀚半分。 瞧他那定立如钟的木愣样子,应该是站了有一小会儿了。 犀利如狼的眼神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瀚即刻认出了来人正是那天在沉香楼与自己交过手的俊美公子,听沉香楼的侍生唤他为奕王。 瀚不知道南宫述与宗寥之间具体的关系,便是前日同行过一段路,他也只看见了宗寥想同他说话,而他却连个面都没舍得露一下。 瀚对他此刻的腆脸造访不屑一顾,轻蔑地瞟了南宫述一眼,提步便走了。 养的都是些什么人,没一个规矩的!还……对主子耍流氓!南宫述嘴角抽搐。 他骨节明晰的大手紧紧捏握,白皙手背上青筋蜿蜒跳动,每一个低沉的呼吸都预示了他心中怒气正在攀升。 却说瀚的身影才从宗寥眼前闪开的顷时后,她立时就注意到了亭亭玉立在园门外的南宫述。 惊喜之色还未浮至眉梢,她瞬间就拉下脸来,心说那日腆颜靠近你你爱搭不理,眼下出现在小爷面前是想来讨什么便宜? 冷冷恨了门外的人一眼,宗寥用侧开的目光瞟视他接下来的动作。 但见南宫述只是不动声色地静静凝望了她一瞬,随即一甩大袖,逐渐消失在视线范围里。 什么意思?就这么走了?宗寥回看。 他不是来找她的? 宗寥两眼迷惑地苦笑着,倏然起身,气呼呼踢了一下椅子腿,甩手回屋。 “什么人嘛?”宗寥喃喃合上门,却在门扉掩合的瞬忽,一道强劲的力量猛然破扇闯入,带着飓风之势一抱将关门之人扛到了结实宽阔的肩头,抬脚“砰”一下将门砸关上。 “谁?敢偷袭小爷?放肆!”宗寥呵斥,突发一幕她竟是没看清对方是何人。 眼看着房门渐去渐远,帘幔层层落下,她又吼道:“吃了你的熊心豹子胆!” 垂眸她才看见此人后腰间飘荡的青丝和他逸动的灰色衣衫。 不是南宫述又是谁? 知道抱扛自己的人是他,宗寥于是才缓下三分脾气:“南宫述,你有病啊!你你你……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南宫述还没搭话,就听房门嘭一声被人再次踢开,急声唤道:“宗寥!” 是瀚。 这叫什么事啊! 宗寥扶额不能,隔着层层帘帐,她清了清嗓子,老成持重地对瀚道:“没事。你先去。” 瀚没有听她的话离开,反而慢慢走近:“你房间里有人?” 宗寥就知道这狼崽子是个不听话的,只好不耐烦解释:“朋友,朋友,我们玩闹呢,刚好还有点正事要商量,你快走。” “真的没事?” “真没事。你再不走我可生气了啊。” 第119章 欲焰翻腾于途止 掩门声方将戛然,宗寥便从高而险的峭肩上摔滚到了宽大的檀木雕花架子床上,脑袋重重砸进叠得整齐的丝缎锦被里。 “我警告你啊南宫十三,你可别乱来!”宗寥手忙脚乱地往床里挪了挪,颤声制止。 南宫述一只手按住宗寥退缩的脚腕,把另一只手上的物件霍地丢到一边,腾出手来一把扯住她腰间紫缎底银丝绣海棠纹腰带,把人往自己面前带了带。 宗寥抬脚就踹:“南宫述!你要死啊!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疯?” 南宫述略一闪身,巧妙避开攻击。 长腿一迈,他迅疾跨跪到宗寥柔韧细腰上,双手钳铐住她皓腕,将她上半身拉起来,俯瞰着那双愤怒无措的双眸:“本王为什么发的疯你不知道吗?” 粗重的气息扑到宗寥脸上,将她裹进他独有的气味里。 “我哪里知道你为什么疯?你不是一直都疯!”宗寥仰面瞪他。 南宫述松开紧咬的唇角,冷冷嗤笑,连同身体以宽逸长袍拢一只纤瘦于身下:“你这家伙还真是……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事都敢做!你不仅胡乱撩拨本王,还去撩拨本王的侄儿,现在又与自家下人贴身厮磨……好生浪荡的性情!” “谁……谁和谁厮磨了?”宗寥挣不开他的桎梏,只能用恶狠狠的瞳光睨他,恍然明白了他话里所指。 宗寥叹息,心说你是我什么人?干你何事? 不耐烦了一会儿,她还是想要说明。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你看到的样子,你能不能别乱下定论?记得沉香楼那次不正是你自己看错才……我跟瀚什么都没做!爱信不信。”宗寥语气愤懑,懒懒道。 邪戾目光在她说完后转而变得灼烤。 宗寥不明其间意味,以为他不相信自己说辞,遂沉声道:“你这双招子要不中用,不如趁早剜了去,省得每次看岔了都来冤枉我!看看你突然来……这是干什么,本世子的事要你操……唔……” 倏忽之间,宗寥脑里突然空白,刚到嘴边的一个“心”字硬生生被他微凉柔滑的唇瓣堵回了喉咙里,变成一声绵长的嘤咛。 宗寥还想说些什么,整个就被沉重宽大的身躯压覆到了柔软锦被上。 垂涎俊美皇叔已久的她在被强行汲取了片刻后心尖陡然一痛,一个不好预感迅速跳出。 “不行”两字梗在胸口,宗寥只得死死抿紧唇齿,不允许他往深探索。 她虽想过要向他坦露真心,乃至身体,乃至所有……但绝不会是现在。 跌宕的命海波澜渐涌,她不能把最后一张底牌打在前面,她知道南宫述不会是她的敌人,那也不能。 比起信不过南宫述,她更信不过自己。 他现在冲动饥饿的眼神里看到的是身为男儿郎的她,不是遮蔽下拥有女儿身的她。 宗寥一直记得他说自己不是真的喜欢男子的话,所以她不难想象南宫述突如其来的疯狂是经历了多漫长的煎熬,这里面或许真的有她一点责任,她可能……确实撩拨到了他…… 可她又何尝不是情不自禁,思而不能? 情感与理智该如何平衡?她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 要怪就怪他自己老不经事,情窍晚开。 吃力别过脸,宗寥趁空赶紧说话:“十三,不可以。” 南宫述顿了顿,没有放开,紧贴的视线里模模糊糊,只闻得她身体发肤间丝缕清香。 自白挚劝南宫述要正确面对自己的感情那日起,他就一直在纠结苦思,不知是该进一步将人霸为己有还是该退一步保持安全距离? 宗寥去邀他的时候他真不是故意摆脸色,而是不敢面对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那意气飞扬,英姿飒朗的模样。 他会控制不住去臆想她。 方才找来,他本是想送件礼物来给她的,没想恰好看见她那个异国随侍与她一迎一趋…… 南宫述生气离开的途中想着与其放任她和别人,不如就先下手,不允许她给别人机会。 终于,事情还是到了这一步。 他妥协了。 他向自己无数个日夜的煎熬妥协了,臣服于自以为坚固不摧的克制力之下。 他的欲望在触碰到宗寥的粉唇的瞬间全都调动了起来,火焰已然高涨,中途撤柴只会把火引得到处都是。 绝无可能再放过她。 人前温柔如轻羽的王爷在叼住了属于自己的猎物后愈渐凶残起来。 摁老实了俊秀少年,他寻香而去,杏花薄唇再次侵略桃瓣,狂乱啃着,不止不休,极力寻找可以撬开她齿关的机括。 三千檀丝倾泻蜿蜒堆叠颈窝,他的吻似乎有着神奇的力量,一点点抽走了宗寥胸腔里的空气,吸走了她的理智,被他柔软的舌尖搅缠得头脑发昏,眼前景象晕了眼。 心下一横,迷离双目轻阖,宗寥最终被击溃了,躯体软烂地迎合着他的给予,擢汲他唇齿间的津甜…… 一关攻破,南宫述心里似是绽开了一朵红莲,得她卸防反攻,上一刻的粗暴垂垂温柔,化作柔滑丝缎般触即入骨的酥颤。 绵绵情意渐入佳境,南宫述松开扼制的细腕,雪白大掌游移过薄背削肩,摩挲过她秀长玉项,托在她脑后。 宗寥顺势攀上温润肩颈,捧住南宫述脂玉雕琢的耳下颌线。 当宗寥仍沉浸、迷失、享受在混沌里时,一只温热大手缓缓摸索至她层层交拢的襟口处,探触到她嶙峋的锁骨,她的衣裳实在捆得紧实,南宫述有些急躁,如猛兽一样亮出利爪,他狠下心势要撕开那碍事的襟布。 说时迟,那时快。 狼撕虎咬的力量还未落到那层叠的衣襟上,猛然间南宫述就被人翻身压在了身下。 深深给予他良久,宗寥抱紧他,趴在他耳畔喘声:“现在不行。” 握紧韧腰,南宫述问:“那要什么时候才行?” 宗寥把脸埋进乱糟糟的发丝里沉思。 “这个……反正现在的我……不行……”她语无伦次,无法详说,只道:“我还小。” 南宫述道:“我也没想让你行,你不用为自己的不足感到自卑,乖乖听话就好。” 宗寥赧颜道:“不是,我是说我年纪尚小。” 南宫述戏笑:“不小了。能娶亲的人哪里小了?” “能不说娶亲的事吗?”宗寥撇嘴。 第120章 泣血真心尽端详 南宫述用力捏了捏掌中腰肢,谑嘲道:“说说又何妨,待本王断了你后路,你就是娶了天仙也只能让她守活寡。” 这狂徒来真的啊?! 宗寥眉心发疼:“十三,你听我说,这样不对,即便我们今日在一起也不会有未来,若没有未来……我不能给你这样的放纵。” “你怎知我们就没有未来?”南宫述嗅着她耳际发丝,温声低语:“事在人为,只要你想,只要我愿意,没有什么是拼不来的。” 蹭去耳边酥痒,宗寥道:“你不必为我做任何违背自身意愿的事,我不需要。你的命你可以随意做主,而我的处境我自会打算。” 掌握换作环搂,南宫述道:“你说的没错,我从未想要改变你,左右你的思想,你可以做你想做的,我也可以做我要做的,并不矛盾。倘若哪天我们经手的事件重叠了,只能说明我们的思想是契合的,力量使到了一块儿。这样够吗?还要推开我吗?” 南宫述偏过脸吻上她脖颈,缱绻不移。 从温暖蛊惑的情爱气息中清醒过来,宗寥拨开环在腰间的手臂,踢掉黑靴缩到床榻里侧,抱着被子蜷坐:“对我,你是认真的吗?” “你看我像假的?因为你,你知道我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吗?”南宫述撑起身,向躲在角落里的人爬过去,保持一尺距离耽视着她。 攥着被角,宗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男子嘛,那些传言是你有意引导他人传扬的,是你为自己披上的一层求生的皮子。” 南宫述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看透我处境的人有很多,包括防范我的那位也知我言行下有几分伪装,这些摆人前的事任他人知与不知,我并不在意。 谁能想得到,我忍辱如此多年,从不曾觉得日子有多难过,相反的,我还时常觉得那样的苟且颇具挑战,知道为什么吗?” 宗寥抿嘴摇头。 南宫述浅浅笑了笑:“因为有人站在万众仰目的光芒下,抬抬手指一拨一弄,翻云覆雨,用无上的权利铲除异己,掐灭隐患。便会有人从神鬼不察的路径踏入阴影之下、泥泽之中,用仅有的一分力量去拨开一丝阴云,给倒下去的苍松劲竹输送片缕光明,不让他们早早陨灭。 做那些一失手就会万劫不复的事我从来没觉得有多艰难,也从不知痛苦一词是何物。独独因为你的闯入,让我在短短时日里尝遍了这世间的辛酸苦辣,你让我日夜难安,让我像只被人摘掉头颅的苍蝇一般四处乱闯,言不计果,行不顾状,你可知你有多可恨?” 灼灼厉目紧盯着面前一张茫然无措的脸。 一番赤诚坦言听得宗寥有些发蒙,其中隐喻她只理解了原来这京中不止她一人看穿了南宫述的伪装,就连猜忌他的皇上也知道他不是表面看上去的温闲清雅。 即便如此,他还是通过自己的智慧于无数双监视的眼睛下去帮助了一些他认为该帮助的人。 思及这层,宗寥立即想到了郢山别业里住着的老人们,那些人想来不会是普通仆人。 这疯子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宗寥暗惊。 她迷茫的眼神顿时浮上十二分讶异。 眨着眼睛,宗寥不知如何接话,只是傻愣愣地看着倾垂乱发下一副润白胜雪的无俦美颜。 而南宫述似乎也没打算让她发表意见。 南宫述倏尔踢掉皂靴,席坐在宗寥跟前,拉来一床衾被将自己拢盖着,似是要佯装成一尊神像,又似想以这样的方式与宗寥对视夜话。 向宗寥又挪近一些,他想分她一半遮蔽,将她掩入自己一方。 然而宗寥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抱着被子靠到床档上,与他稍稍拉开距离。 不远不近,微微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却不会被彼此的热息灼烫到悸动的心房,丢失理智。 南宫述背对着的橘灿烛光不仅没夺去他半分光彩,还将他的轮廓影映如携光而来的神佛一般闪闪发光,他面肤的雪色掺进光里,把宗寥俊俏的模样照得亮堂。 看着宗寥没有退缩躲避,而是像一只桀骜的小鹿时刻戒备着,南宫述轻轻舔了舔唇,抿起,酝酿接下来要说的话。 稳住气息,他于是承接上文款款说来:“我……大约是爱上你了,你没听错,不是喜欢,是爱。” 宗寥神色微震,忽然不敢呼吸。 空气仿佛静止。 他就这样表白了吗?她该怎么回应他的诚挚?他把真心话掏出来后又会如何?是想与她春潮万物生吗? 宗寥捂着“咚咚”跳的心,听他继续:“其实我不知道这样的措辞对不对,时至今日,我仍是无法理解这样奇怪的感情,可我又没办法把你的一举一动从脑中抹除。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你乖张跳脱有趣,愿意陪你闹,直到我又发现你不羁外表下还有一副从不展示人前的面孔,不由对你更加感兴趣,很想要认识那个神秘的你。 你可知,我明明没那么喜欢你,比起你,我更喜欢司臾那样温柔恬静的。他才貌双绝,与我相识十余年,按理我若只是喜欢好看的男子,早该喜欢上他才对,可我与他赤身相对也不会生出多一分幻想。 倒是对你,我总痴狂。有人跟我说,我所有因你而起的魔怔皆是因为爱上了你,起初我是不愿相信,不想承认的,经过几夜的辗转苦思,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说着南宫述缓缓伸过手,轻轻捉起宗寥捏被的手,柔声挚言:“寥寥,我心悦你,无关性别,无关怎样的你,只因是你。我想知道你对我是不是也这样?” 握住宗寥的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微微颤抖着,掌心沁出的薄汗湿润了她的手。 “君,心悦我否?”含情桃花眼投来期盼。 他的声音磁性低沉,真挚万分,敛墨盛星的深邃眸底看不见一缕欺瞒。 他长长一番话慢条斯理吐露,生怕宗寥听漏一个字,感受不到他的真心。 南宫述不知道的是,藏书楼那夜之后,宗寥都会在每个孤独的深夜因他而寂寞难耐。 她一度只当是自己一夜情迷,才会沉沦于他的温柔与美色,后来她看清了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是喜欢上他了,可也只是喜欢罢了。 直到南宫述把他那颗比她更真挚的心剖给她看,她才突然发现自己心中那份思慕已然升华,变成他口中的那个听起来就会浑身窜电的字——爱。 “真的无关怎样的我吗?”宗寥问话时嗓音微微震颤了一下,噙着雾气的眼眸氤氲了他。 宗寥在怕。 怕求而不得,怕恋而无果…… 第121章 未来万状携君赴 两声夜鸦惊啼划过屋顶,换岗的守卫拖着甲胄“欻欻欻”从院外走过,正式入夜了。 南宫述鼓足了勇气问出的问题尚未得到答案,心中惶惶不已。 静静凝视着宗寥妍丽月唇,他希望她开口瞬间讲出的是他想听的话,可她开口第一句竟是丢来问题。 搁下心中渴切,南宫述认真思虑,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言辞敷衍。 细细摩挲着宗寥的手背好一会,南宫述道:“你之疑虑我已反复询问过自己,我原本好好一碌碌寡人,却教你折磨得如同染了疯病一般先是迷失自我,而今彻底丧失自我。 自察觉对你患了瘾,我还曾让人把京中公认的最美的花魁娘子带到面前,把府上各色俊生也都细瞧过,他们皆不能挑起我内心一丝波澜。 唯你,无他,非你不可。我已因你自甘屈折,你还信不过我吗?你是否在顾虑龙阳之好无真心?可若你能是个女子,何教小王痛苦至此?” 喜悦和羞愧在宗寥脸上翻来覆去,得他心意,她迫切地想要把自己的真心也于此脉脉一刻合盘托付。 纠结,犹豫,挣扎…… 她好想要抛弃所有顾虑,给他一个真实完整的她,想要立刻、马上捧住他,抱紧他,吻住他,嵌合他…… 却还是不能,还不是合适的时机。 极力的克制让她藏在被子后的身体止不住地哆嗦,脸上不可控的也呈现出一片煞白,仿似下一刻就会晕厥。 “寥寥,你怎么了?”南宫述松开手,拇指轻缓舒开她攥得发抖的拳头,“你要无法接纳这份情意也无妨,只当是我一厢情愿了。” 宗寥摇头,放开咬得沁血的嘴唇,讷讷道:“我怕。万一……你我确立了此份紧密的感情后,发现其实我不是你所看到的模样,不是你能想的模样……而是你无法接受的样子。” 南宫述含笑软语:“你一直以我想不到的方式出现。” “我或许已不是原来的我。” “我对原来的你不感兴趣。” “我可能中邪了,恐是恶鬼上身,以致性情大变。” “小王不才,闲修了几日佛法,或可镇得住。如若不能,愿与君共赴幽冥道。” 宗寥眼角弯了:“倘若我以后不是个男人……” “只要不是女人就行。”南宫述淡淡道。 宗寥忡怔曲了一下手指,木然地看着对面桃色荡漾的琥珀眸子,强行镇定:“此话何解?你方才不是还说希望我是个女子?” “我好容易才说服自己去接受一个男子,一颗心被你揉得粉碎,如何还能再将它捡起重塑,转而又回放到一个女子身上?怎么,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其实不是男儿,而是个女儿家?” 南宫述上下打量着她,看她亮晶晶的像狐狸一样狡猾的狭长眸子缓缓垂下,不知在看哪里。 她暗了一度的皮肤被偏黄似金的灯烛光线施上一层晚霞色,映透出健康的红润光泽。 瞧着她似精雕巧刻的俏丽面容,没有一根须子的光洁的唇周,看不见喉结的修长玉颈…… 南宫述多希望她的回答是:哈哈,没想到,小爷我还真是个女儿家!意不意外?惊不惊喜?又被我捉弄到了!哈哈,看你这被小爷撩拨得不知东西南北的傻样,就问你南宫十三服不服? 只有这样的回答才符合她平日行径,才是他与她相处的方式。 若真能如此,他这次一定不会提剑追杀她。 他会一头钻进被窝里笑个三天三夜不合嘴;会猛一抱搂她进怀转圈圈;会马上揽她越出院墙,跨上一匹最野的骏马,带她围着猎场迎风狂奔…… “当……当然不是了,你瞎想什么呢!”宗寥握拳撞了南宫述肩膀一下,粲然扬笑,耀出皓白贝齿,眼角却仍隐有一丝酸涩,积攒的粼粼波光让人看不出是笑泪还是泣泪。 南宫述眼里星光暗下去些许,勉强笑笑:“那就好,那就好。” 宗寥鼻子一阵酸,两手捧住有些痴傻的一颗似剥壳鸡蛋雕琢出来的无暇俊颜,凝视着痴痴邪笑:“十三这般朱唇玉面,眉眼如画的,莫不是长公主扮王爷,然后在偏郊府邸养一众男宠,夜夜笙歌。” 南宫述往前欺近她,两唇咫尺:“有我这么身修体长的公主吗?本王的坚挺威武你还没见识过?” 香了她一口,继续又道:“倒是世子,你还从未在我面前赤诚过……”南宫述从宗寥抱着的被下伸去手,一探而上,“是不是也该让本王见见你真身了?” 宗寥娇羞的表情刷一下僵住,尤想抽自己一耳刮子。 本是调戏他,怎的让他给调戏了去? 蓦地涨红一张脸,宗寥心道这人一朝开了窍居然马上就耍起了流氓? 疾速夹紧双膝曲抱着,宗寥低头羞涩道:“松蕈尚幼,上不得席面。” “无妨,你便是擎天本王也能压过你。” 老脸一红,宗寥直呼作孽,实实在在一个姑娘被人当郎倌戏嘲。 语噎半晌,终于憋出一句威武的话:“登徒子!敢不敢等我两年?世子一定让你坐实娇滴滴小皇叔名号。” “不敢。本王自带天家威严,只能是你服软。” “不要脸。” 南宫述阴恻恻笑,抱住她,拨开高扬的发束,轻柔抚顺:“所以,你想吊着本王到什么时候?” 到什么时候? 宗寥也愁。 想了半天,弱弱道:“两年?” 南宫述:“……” “一年?” 颈边脑袋摇了摇:“你还欠我三个条件,别逼我强制你。” “会不会算账,明明只有两个了,什么时候变成了三?”宗寥愤然。 “那就两个。你还欠我两笔账没还,别逼我强制你。” 宗寥撅嘴,叹息道:“那……要不,春猎过后?” 南宫述瓮声思忖:“二十天……也好。” 也好? 宗寥窃笑,只要是远离了皇家场所,天地都在她脚下,只要她不同意,天王老子也别想睡上她。 听着四下人声渐息,宗寥搡了搡南宫述的肩,问:“你今晚就在我这儿?” “好。” 宗寥蹙眉。 我是问你,不是留你。 你这耳朵是开了光?竟会挑话听? 藏在她削肩后的薄唇咧至耳际。 好一会儿,南宫述想起了什么,舍开她,回头在床榻四周找起来。 “找什么呢?”宗寥问。 第122章 言语不顺匿鬼祟 从锦枕后捞过一丝缎包裹的物件呈在宗寥面前打开,南宫述道:“给你的。” “给我的?”宗寥看他拖着的闪着细碎金光的丝环相扣的物件,道:“这是……软甲?” “嗯。” “你是怎么看出傲视群雄的世子需要这玩意儿的?” 南宫述目不转睛,淡淡笑看她仰高下巴的骄傲模样,良久道:“就这么看出来的。” 宗寥撇嘴。 南宫述忽然认真了:“不论你功力恢复得如何,明日一定会被要求上场。此契延山半是丘陵草原,半是险峭密林,地势复杂,尤其是密林那边,断崖裂谷一直南下延至临京的州郡。” 宗寥道:“还连着出京南下官道旁的山林?” “没错。此边山林深密,猎物多,猎人也多。往年为防止进入猎场的人在山里迷路,都会先安排人在林子深处做好标记,如今多事之秋,难说没人想玩刺激些。” 说起这些时,南宫述眼底渐渐爬上几缕阴戾神色,似乎已预测到些什么。 宗寥也不傻,知道南宫述在担心什么。 不就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吗?有什么好怕的,问题在前,除了挺胸迎上还能怎么办? “刺激好啊,我最喜欢刺激了。”宗寥嘿嘿笑。 南宫述忧思,语重心长道:“你可别大意,小心驶得万年船,猎场不比行宫这边,那边没有驻军,一旦进去了……总之你明日一定穿上此甲,知道吗?” 宗寥把金丝软甲提起来掂了掂,感觉有些沉,遂道:“不穿。你穿。” 南宫述语凝,心道你那点三脚猫功夫够逞能吗? 把软甲塞进她手里,南宫述谆谆温语:“听话。让你穿你就穿。当心被人当猎物捕了去。” “谁猎谁还不一定呢。”宗寥不屑。 南宫述摇头:“今时不同往日,你这疯脾气最好收敛些。” 宗寥冷呵呵两声:“你玩的不比我疯多了?小心万劫不复!” 南宫述知道宗寥已经猜出了他刚才话里暗指的某些人和事,这是在说他郢山别业里养着的那些旧臣,讽刺他才是真不怕死的那个。 她还真猜对了,他确实没那么怕。或者说,相比于生死,他更不愿看见世道沉沦,人心腐化。 南宫述不搭她的嘲讽,故作腻歪道:“寥寥如此顽皮,可是要我亲自帮你穿?” 说着他一点点靠近,瞳色如幽井深暗,仿似要将不听话的人吸纳进他设好的魔窟里好好教育一番。 抿唇忍笑着嫌弃他肉麻的称呼,宗寥抢过软甲抱在怀里,急急忙忙道:“穿,穿,穿还不行吗?明日一定穿。” 抬起一只手臂横在南宫述脖颈,宗寥一把便将人揽躺到锦枕上,半支着腰身卧着倾身瞧他:“方才是谁还凶巴巴的,才一小会就变得婆婆妈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家中娇妻!” 南宫述不以为意:“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自会看出谁更有王者风范。” 宗寥鄙夷地撇撇嘴,暗诽道:“若非性别限制,力量悬殊,时机不成熟……就你这雪白软糯的模样,一天不被蹂个百八十回?哪里有你展王者风范的机会!” 意淫种种间,宗寥忽然发现被按躺着的人开始磨肩搓背,似是不自在。 “身上长虱子了?”宗寥问。 南宫述直直睨着她:“不是。” “我就说嘛,金枝玉叶洁净无比的王爷怎么可能长虱子!”宗寥道。 旋即她便想到这偶犯疯病的王爷是个极为讲究的人,睡觉连头发丝都不能乱。 真是个矫情的毛病! 转眼却觉得他不发疯的时候其实还挺守礼的,不会一直惦记情爱之事,人也安静,还真打算睡她这儿了? 撑起来把软甲放置枕边,宗寥回头跪坐在南宫述身旁,边帮他整理衣衫边说,“你是要理整齐衣发才睡是?我来。” 瞧着她来献殷勤,南宫述心中微悦,眨动多情的眼眸默允她侍候。 南宫述躺得笔直端正,宗寥把他衣衫抻直抚平,拉被子给他盖上,一套一套做下来,她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继而“噗哧”一声笑出。 “笑什么?”南宫述问。 “你自己瞅瞅,我这姿势,你这姿势,像什么?” 南宫述淡淡瞟了一眼,不禁低眉含笑,赧然道:“像娘子服侍自家夫君就寝。” “就你个死鬼啊!你不觉得像在给你入殓吗?哈哈……”说着宗寥仰笑不止。 南宫述闻言垂下玄色剑眉,一声低哑的闷笑匿在喉咙里,也不恼,只宠溺的看她前俯后仰。 未几,才淡淡道:“想为我入殓,得先成为本王的人。” 宗寥猛然被呛住,缓了缓,随即呸呸两声:“晦气,晦气……” 南宫述撑起腰身:“你敢说做我的人晦气?” “十三别气,我是觉得那话像在咒你,不吉利,等等,我帮你赶跑。”言语间,她抬手在南宫述面前扇来扇去,认真地为他驱走晦气。 把南宫述摁躺回去,宗寥帮他把如墨秀发理顺,铺好。 瞧着她在身侧忙活,长长的头发扫过脸颊,刺痒了眼睛,南宫述的颞部忽然疼了一下,脑里蓦地闪过一丝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亲吻宗寥的时候也曾出现过,只当时太投入没多想。 如今这样的感觉再次出现,他忍不住疑惑,想问她是不是也曾这样帮他整理过头发? 话到嘴边他脑子急急转弯,心道这家伙心眼子太多,真有问题也别想问出。 换了种获取答案的方式,南宫述问:“我入寝的习惯看起来是不是很奇怪?” “太奇怪了。”宗寥道。 “记得第一次在司臾那处宿夜,他就特别不耐烦帮我梳理头发。” “我第一次帮你时……” 宗寥心头一惊,赶紧止了话头,心想他什么时候与小舅舅同宿了?不是说从未有人与他同宿过吗? 见她言而却止,动作也跟着僵了一下,南宫述即时明白了其中诡诈,在宗寥或要开口狡辩的瞬间,他抢先说道:“你第一次就待我这样耐心,这样好,我更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捉来她的手浅吻一口,南宫述又道:“快睡。明日寅时就得起了,想想就知是极乏的日子。” 言罢,他自顾自阖上眼眸,不给宗寥说一句话的机会。 他最是知道,只要宗寥一开口,便能把有的说得无影无踪,把没的说得活灵活现。 但凡他觉得有鬼就必然不是个简单的问题。 难道是那晚?那晚真的发生过什么他忘了的事?他为什么会忘?会是那盏茶吗? 他不能问,今日与她亲近会现端倪,那以后只要再多亲近亲近她,真相迟早会显现。 看着南宫述就这么睡去,宗寥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自拉过一床被子裹上,她侧卧着看了那安静漂亮的人一会儿,掌风一挥,熄了灯。 怀着各自的疑惑,两人静静躺着。 最后也不知是谁先睡着的。 第123章 疑思惶惶心若绞 翌日,宗寥懒懒睁眼便觉头昏脑胀,精神气几近没有,长长一夜似乎睡了又似乎没睡,犹记得上半夜她一直翻来覆去难受得直扯胸口束带。 那玩意白天缠着尚还能忍受,可到了晚上睡觉还缠着就跟被大蛇绞杀似的,没一刻好过。 后来也不知扯没扯松一些,混混沌沌就到了现在。 伸了个懒腰乏乏揭被爬起,冷不防她却被身旁一尊睁眼卧佛吓得一激灵,神情滞了一瞬,宗寥复才想起昨夜南宫述睡在身边的事。 胡乱搓了把脸,宗寥眼珠子转了转,先是垂颈去看胸口衣襟,发现还算隐蔽才缓缓扭头去看那人。 但见昨夜平躺而眠的人眼下换了个侧卧的姿势,右手压在右耳下,身体应是微微曲着,衾被依然整齐,发丝依然顺滑,虽是醒着,他神色依然是平静的。 应该是平静的——眼睫眨得自然,表情像宁静的湖水一样恬淡,看见宗寥起来也没多一丝波澜。 这人也太变态了!宗寥咋舌。 后背跟着就凉了一下,鄙夷地瞧着他,道:“南宫述,你这是在练什么神功?愣得跟块木头似的,醒了也不知道赶紧走?” “你打呼。”南宫述纹丝不动悠悠说。 宗寥脸色一绿:“吵着你了?” “嗯。” “没睡好?” “没睡好。” 宗寥往四处扫量一周,见无称手的物件可抄,用脚踹了他腿一下,骂骂咧咧:“你是缺镜子吗?要不要本世子送你一块?瞧瞧你这白里透红,红光满面的呆鹅脸,还我打呼,我怎么不知道我会打呼?” 南宫述旋身下榻,温眸噙笑,淡淡说了声“逗你呢,别恼”。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像是有什么心事,说话总在控制着情绪。 优雅徐缓地把乌黑缎丝撩至背后,抚平衣衫,他又道,“我睡好了。你也太能睡了!睡到了现在还两眼发青。” 揉了揉困顿双眼,看了看明亮的天色,宗寥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了。”南宫述道。 “辰时!”宗寥一骨碌翻下床,套上靴,嘴里念念有词:“你醒的早也不知道叫我一声,等会我要去晚了姑母又该唠叨了。圣上也会说我不积极,说我没做好带头作用。唉,我又不想当什么榜样……真是,老把我供那么高做什么?站得高摔得疼。” 南宫述垂着忧郁的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才浅浅应话:“我也才醒来不多时,看你睡得沉,没忍吵醒你。别慌,你现在去也是站那儿听他们废话,过了那些繁文缛节再出现不迟。” 急吼吼擦了把脸,漱了口,宗寥转身去翻要穿的衣裳,边说着:“你不知道,太子姐夫病了,都没来参加围猎,昨日就见姑母一脸忧思,心里约是不大畅快,我近日还是乖一点的好,少给她添堵。” 习惯使然,她一时忘了昨夜是和衣而眠的,盖上衣箱,转身过来推着南宫述双肩出屋:“你赶紧回去更衣。” 南宫述徐徐转身过来,垂眸看她:“要不要我来替你更衣?你来时也不知道多带几个人跟着,就带那小子能做什么?” 说着,他原带一些谲笑的颜眼神慢慢变得晦暗,想起那个棕发碧眼稚嫩俊秀的男子,整个人就像咬了口梅子似的酸得牙扯心肝似的难受。 看那小子昨日对宗寥奇奇怪怪的态度和他看人时丝毫不畏惧的眼神,怎么看也不是个普通下人,甚至就不是个普通人。 “用不起王爷这般金贵的下人。我那两个护卫原想跟来的……十三也知我身边群狼环伺,带来说不定会平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我让她们自行安排了,依她们的性子,此刻不定在哪儿呢。至于瀚嘛,”宗寥下意识压低声音,“你知道他是什么来路吗?” “旭王丢给你算计季王的那个北燕人。”南宫述淡淡道。 “你怎么这么聪明!”宗寥笑嘻嘻夸赞。 南宫述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感觉这句夸赞是用来侮辱人的:“傻子都能看出来。” “傻子说的是呢。”宗寥呵呵笑。 瞧着她随时都能摆出一副欢脱模样,好像什么事都不是事,可她却又会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而慌慌张张,真是看不懂她。 南宫述想着,心里忽然郁涩。 沉下气息,南宫述阴郁的眸色猝然森寒,厉厉瞳光投在她笑靥渐敛的面容上,一步一顿欺近…… 又是要做什么? 预见高挺身形如泰山压来,宗寥第一反应就是——闪。 可想她一步还未迈出,一只大掌倏地截揽下她,捏住她柳腰猛一把将人贴到了腰腹上。 南宫述幽幽道:“你非要来挑战我的忍耐力吗?”倾身凑近仰弯下去的韧躯。 宗寥扭脸让开垂落到脸上的缕缕发丝,眨着眼睛,苦笑:“不要小气嘛,生气老得快,会变丑的。” “嗯……”南宫述冷冷拖长一个意味深长的喉音。 他目光灼灼,宗寥不敢逼视,一再退缩,一再仰颈,长发已逶迤在了地板上,拱成桥状的细腰再弯就该折了。 “不是,王爷天姿无双,不会老,不会老……”说着,宗寥运力至腰上,想要一鼓作气挺身而起,却是一个没注意,脚下一滑,眼看就要磕地上。 “倒霉”刚到嘴边,她一整个就被人紧紧抱入了怀,是真的紧,紧得她都没办法呼吸,紧得像是要把她镶入他胸膛。 前胸被他勒得疼,宗寥吃力说道:“你想……箍死我啊?” 南宫述不说话,把她抱得更紧三分,把她“坚实”的胸部使劲抵进自己胸膛。 动作间,他有意无意地用自己的身体去磨蹭她的那片“结实”,一只手掌住她后背,覆盖了她大半纤薄背部的雪白大手亦是聚集了大量感知。 透过层层布料,他感觉到了她的背似乎不是通体的平滑,在那些布料下,他摸到了一些厚实的褶痕。 她的胸前也不是肉感的结实,而是硬邦邦的…… 南宫述的手逐渐颤抖,还越抖越厉害,凝聚的神思蓦然被什么狠狠冲击了一下,痛得他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短促而沉重。 四下空气是静止的,听得见他促而急的杂乱的呼吸。 “南……南……咳……”宗寥欲言不能。 交颈相拥无法动弹的一颗脑袋愈渐充血,呼吸困难得憋红了脸。 南宫述过耳不闻,他现在的思绪极度复杂。 第124章 灼灼深意入骨融 ——若无像前些日子因为夜思宗寥而无法安眠的特别情况,南宫述一般会按时入睡,定点苏醒。 自小到大皆如是。 许是夜夜臆思的人给了回应,久无好眠的他像是服了剂药效极佳的安神汤,沾上枕头一夜无梦就睡到了日常觉醒时辰。 今日清晨,曦光悄咪咪偷爬上琉璃格窗,把屋里灰蒙蒙的景象次第映亮。 视物清明后,侧卧着感受身边人呼吸的他意外看见宗寥的手一直攥着自己衣襟。 他当时并没有过多在意,想着她是因有他在,心有戒防,合衣睡不惯,其实他也不太习惯。 尽管心里已接受了爱上她的事实,身体上还是有些道德伦常在挣扎,肌肤相亲他暂时还做不到。 南宫述看着她,想帮她把手放进被里,刚碰到她手时,宗寥不耐烦地闷哼两声把襟口又扯开了些。 正是那时,南宫述从她微敞的领口看见了她胸前横裹的缎布。 好生生的裹什么? 思绪一转,他立时就想到了宗寥在郢山别业与他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 她听见要与他同住时表现得惊慌失措,听见要一起同浴时磨磨蹭蹭,辩言张口就来,毫不顾惜作为一个男儿的尊严,还说自己伤未好全等一系列古怪说辞。 再往前究,她的行径就更加可疑了——独来独往,除了跟年龄小一些的人玩耍很少有同龄朋友;拒绝议亲,一听到要娶妻就两腿发软,神若死尸;去烟花地也只是吃吃喝喝,听听小曲;万千富贵于一身,吃饭穿衣等琐事做起来干净利索…… 此前还能理解她是真的有伤在身,可如今她已能拉弓射箭,策马狂奔,显然就是个活蹦乱跳的窜天猴,怎么看也不是个带伤的。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龙阳真爱? 他心中无比坚定的男女情感观念怎会因为一个男子动摇? 如果不是异性间缘分的相吸相引,他怎会如此沉沦于她一举一动的魅惑气质? 事到如今若他还看不清事情真相,还想不出所以然来,那他真就成了她口中的那个傻子了。 无人知道他躺在床上那会儿想通了这一层时心里有多纠结。 可越是纠结,就越不敢相信,越是纠结,就越好奇。 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他还是无法接受,因为没有人会在他想知道的这一刻亲口告诉他,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又不能亲手去揭开这个答案。 神思郁郁直等到了现在,恰好出现了这么一个机会,他想要去感知他心中的答案。 他感知到了他心中的答案。 他感知到了她。 南宫述的拥抱松了一些,给她可以呼吸的缝隙,也仅仅是一丝缝隙,他的拥抱依然紧密。 宗寥努力深吸,势要把屋子里的空气都擢纳进自己身体里似的。 良久之后,她才道:“南宫十三,你是见不得我活吗?” “别说话。”南宫述雪白手掌依然扶在她背上,胸膛依然紧贴着她的胸脯,“让我多抱你一会儿。” 从煎熬到妥协,妥协的最后一刻南宫述仍旧期盼着宗寥能于忽然之间告诉自己她是个女子,那样双方都动情了的氛围下,她都还能再骗他……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狠?一个放纵的机会都能亲自扼杀! 她是信不过我吗?南宫述心想。 南宫述原以为拥有一个女世子会高兴得狂奔,时间才过一晚,他以为的那种想要向世间万物宣告的喜悦却在无声无息中消失,寂灭。 他不能告诉任何人,不能与人分享自己的感受,不能让宗寥察觉自己发现了她的秘密。 这份抓肝挠心的感情也不知道是天赐的礼物,还是命运的捉弄。 不论是什么,南宫述都只能把它攥在掌心,揉成汁液,融进自己的身体,让流动的血液将之输送到心底里最深、最暗、最纯净无人知晓的角落。 倾下身,南宫述用磁性低沉的声音在她左边耳畔柔声问:“君,心悦我否?” 昨晚不是已经表明彼此心意了吗?现在又问是要如何? 宗寥心间一颤,他的气息刺挠得她耳际肩颈酥酥痒痒,身子随之如触电般麻了一阵。 他这一刻的声音特别好听,温柔里有一丝颤抖,小心翼翼的,压抑中带着点男子独有的哭腔。 南宫述确有在哭,那些堆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情绪似乎都于此一幕下奔涌了出来,眼泪无法落下来地在哭泣。 他在为自己难过,同时也在为宗寥难过——云安侯夫妇忠义伉俪,原就是不慕地位权利的逍遥眷侣,断不会做出拿女儿充当儿子袭爵的谋逆之举,此中必然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目的。 “十三。”宗寥柔声唤他。 “君,心悦我否?”南宫述抱她再紧,声音更比刚才,娇怜不过如此。 宗寥忽然心软,缓缓抱住匀实的腰肢,脱口便道:“悦。自然悦。非常悦。寥寥无几,倾尽此生,得爱十三一人足矣。” “好。我镌下了。” 南宫述一倾再倾,微凉的唇瓣落在她温暖玉颈上,痒得宗寥轻笑了一下,“别闹。” 余音尚在,一阵刺痛随即在脖颈上蔓延开,宗寥能感觉到他轻轻咬了她,转而开始吮吸她颈上皮肤,又麻又痛。 轻缓而享受的哼吟声闷在喉咙里,如此许久,她的身体被他吮得浑身发痒,几乎瘫软,双腿都要酥断了。 宗寥好想做点什么。 双手就将攀上南宫述肩膀的时候,他立时松了口,温声道:“换了衣裳记得把软甲穿上。” 放开她,南宫述倏然转身,撩帘离去。 宗寥脚下一软,扶住了身侧的梁柱才堪堪站稳,朝着那袭灰色背影唤了声“十三”,急急跟了上去。 南宫述刚从门前撤身,宗寥就看见了一个漆黑的背影笔挺挺的立在檐下。 那人黑衣黑带,身背一柄四尺环首长刀,两手抱在身前,不去瞧也知他手里应该还握着册话本在看。 是南宫述的贴身小侍卫——白挚。 而让宗寥眼前一震的是,在白挚前方不远处的石桌旁还有两……三个人: 一个瘦小如猴精,看起来乖巧斯文,是廷尉少卿家的公子萧尧;一个脸若满月,肥腻圆实,是户部侍郎家的佟万方;还有一个……南宫述一脚才踏出门,他就凑上来揖礼…… 张世荃!这家伙怎么又来? 居然不听警告,还想来抢她的男人?宗寥甚想揍他一顿。 南宫述徐步下阶,仰着高傲的下巴,不给任何人一丝眼风,乘风一般飘飘然荡出了院。 白挚狗腿地跟上。 看着高高瘦瘦的人蒿吃了瘪,弓着腰傻愣愣退让一旁,眼神乱飞。 宗寥暗笑,心道不愧是你南宫述! 就该是这种傲娇样! 却说她还羞赧地盯着那袭离去的背影时,一道墨青色影子忽然晃进她视线里,“宗寥。” 第125章 昔日同窗今日友 宗寥定睛,见瀚一脸气鼓鼓,像是受了气。 “你怎么了?”宗寥问。 “你跟那个人……你们……”瀚郁闷哑然。 两人才说了不到两句话,其余三双眼睛立马凑过来,无人言语,眼神里却装满了一幕幕云翻雨覆刺激无比的大戏。 宗寥扶额。 再不说点什么,她与南宫述闭门造车的事一定被这几个小子奔走相告。 尤其是佟万方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嘴巴。 “你们这算什么眼神,小爷不就是与奕王殿下促膝长谈了一夜嘛,一个个的,搞得像来捉奸似的。有毛病!” 宗寥说此话脸不红心不跳,如同久经世事的男人们一样。 萧尧对宗寥的话深信不疑,即便人人都传宗寥和南宫述的事,他也从不参与,他只相信宗寥口中所言,最多就……凑个热闹。 佟万方则似是而非点了点头,嘴角隐隐含笑。 一直觊觎南宫述的张世荃并无多少表情,似乎不管宗寥说什么,他都是接受的。 他心中本就认定两人有点东西在里头,或许现在都已是老夫老妻的相处状态了,没什么激情也很正常,促膝长谈也正常。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对南宫述总有不见不想,见之心乱的感觉。 忍不住就想在他面前找点存在感,混个脸熟,多余的想法又好像没有。 连歪心思也没有了,搞得他现在像戒了欲似的,男女都勾不起半点兴趣,生活乏味极了。 倒是瀚,他狼目如炬,幽暗蓝瞳里燃着冥焰,不声不响的直盯着宗寥,仿似等她再说点什么。 瞧着他的样子,宗寥莫名竟有些怵,心道这狼崽子是想犯什么憨,说好了是要做个下人的,怎么那眼神显得他才是需要侍奉着的主子。 知道他有倔牛脾气,宗寥也不好在人前多说什么,心想他要万一任性起来,在场同窗定会笑话堂堂云安世子连个下人都降不住。 牵强挑起嘴角,宗寥盈盈笑指着倦眼道,“看我这眼睛,正是拜南宫述那家伙讲了一夜之乎者也所得,也不知圣上怎么想的,居然派他来当我的授业先生! 世子满腹经纶,稀得他教是不是?害我趴几上凑合了一夜,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对了,你们来找我做甚?”宗寥扫视一眼高矮胖瘦聚齐了的几人,问道。 瀚站在门边上,听宗寥解释完,上下打量了她一会,见她确实还是昨日装束,顿时态度就好了许多。 自南宫述进了宗寥的房间,瀚就一直盯着她的房门处,见南宫述好久没出来,他急得想去听墙脚。 念头才起,一个像鬼一样的带刀侍卫就伫在了房门外,一站就是一夜,直到南宫述开门他才有所动。 瀚一直认为宗寥是个来去如风,敢爱敢恨干脆又善良的烈性女子,也认为宗寥就算需要男人排解寂寞,也不会滥情。 以他的观察来看,宗寥喜欢的人是司臾,还是隐瞒身份偷偷喜欢。 南宫述突然闯入,强行施暴,他很担心宗寥的秘密被人发现,所以即便当时宗寥说了没事,他仍是放心不下。 但看她头发凌乱,衣裳却没有脱过的痕迹。 瀚终于不再多思。 萧尧瞧着宗寥一身雪青淡紫色大袖衫,上前说道:“老大,你先去换件衣裳。” 宗寥看他们皆穿的利落的窄袖骑服,“等等啊,我换件衣裳先。”说着房门一掩。 “老大,要不要我帮你啊?”萧尧伸长脖颈问。 瀚挺胸马上挡在门前,幽幽瞳光慑着他。 “你是谁?”萧尧看着瀚问,注意力渐渐落在他低调华丽的锦袍上,那不是一般下人配穿的样式。 萧尧想他应该是宗寥的亲戚或者朋友,遂拱手礼问:“在下萧尧,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何方人士?” 瀚看着礼貌谦恭的萧尧,犹豫了一瞬,淡淡道:“叫我瀚。” “瀚?可是云安世子的朋友?亦或是亲戚?”萧尧又问。 张世荃截过话去:“我猜他是宗寥的舅哥。” “舅哥?”萧尧和佟万方闻言一怔,异口同声讶异道,刷刷看向张世荃。 瀚也看他,眼神意外且疑惑。 张世荃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北燕要送公主来和亲,我们晋南又没有适婚的宗室子,这个便宜自然就落到了宗寥头上,” 指着瀚,他继续说,“你们看他,这么明显的北燕人长相,穿得也华贵,不是北燕的王子还能是什么人?只不过……北燕的使团还没来,你应该是微服来我们晋南玩的?是不是来替你王妹把关的?” 张世荃说话间,瀚的表情逐渐凝重起来,他没有搭话,心里想的是宗寥要娶亲了! 她一个女子怎么能娶亲? 萧尧问:“世荃兄,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佟万方插话:“一朝政务都经张相爷手里过,他知道有什么奇怪。” “也对。只是……便宜与否就未可知了。”萧尧若有所思。 “你那是羡慕不来。”佟万方揶揄道。 几人闲说了一会儿,嘴巴大的佟万方等不及朝房门里喊:“宗大世子,你好了没?涂脂抹粉也没你这么能捱!礼部的人做完法,就要宣布今年的狩猎规则了,听说今年跟往年可不一样了。” 萧尧碰他:“嘘,你小声点,礼制流程,可不兴乱说‘做法’。” “别嚎了。”门内的声音沉沉的,夹杂着一丝隐忍。 宗寥伏在镜桌前,水面一样平滑的铜镜里映着半边额头,光洁的额头表面闪着些细细密密的汗珠,她已经在此趴了小半刻了。 好死不死!宗寥用力捏着小腹暗骂。 对镜侧颈,她两指轻轻抚着被南宫述吮得鲜红的印记,痴痴笑着又龇牙痛苦的深呼吸。 ——她算好了近日癸水会至,出发前特意找胥姑想办法,务必要让她拖过这段日子。 胥姑当时翻箱倒柜找了颗豆大的臭熏熏的药丸给她服,说是能避开这个月的月事,当时她还叮嘱服用那药后不能与男子交好。 宗寥听后还鄙夷地“嘁”她,说自己上哪去找那么个人来“好”? 万万没想到,光是动了情也不行! 撑桌而起,她拧了帕子拭去额上汗液,转身撕了些棉布揣上,拿上南宫述在郢山别业时送的玄铁大弓,站在门前跳了跳,抖出一身桀骜精神…… “叫魂呢!爷不在你们还活不了了?” 伴着话音,门扇“嘎吱”一声开来。 第126章 一朝力弱众人嫌 “老大。”萧尧迎上来,宗寥顺手就把弓交给他。 死沉的大弓才将放进手里,精瘦的小伙子不禁往前趔趄了一步。 宗寥扶住他:“瞧这出息,在家多看几本书不好吗?来凑什么热闹?” 萧尧垂眉低语,赧颜:“家父说我就是平时光顾修文,不知习武,才不长个,非逼着我来和你们多练练,见见世面。” “黑白使者,”宗寥把弓递给瀚,“你拿。把黑白也带上。” 瀚挎着弓,提上兔子,身板笔直地立在宗寥身旁。 见此,余下三双眼睛相互传换交流,佟万方率先问:“他不是你舅哥吗?你怎么还使唤上人了?” 宗寥眉头一皱,疑惑不解:“什么舅哥?” 两双质疑的眼睛立时转向张世荃,眼中之意在问:“谁说这人是北燕王子的”? 张世荃尴尬撇嘴,他就是瞎猜的,跳过他们的目光,对宗寥道:“没什么。冒昧问一下,世子家这个……黑白使者是个什么人?看起来不像咱们晋南人士 。” “张大公子火眼金睛,我们家瀚确实不是晋南人,而是北燕人。”宗寥尤是欣赏地看着他说,佟万方和萧尧呵呵笑,心道瞎子也能看出来。 张世荃默然。 宗寥又道:“是我请来养兔子的,看我家黑白让他养的,毛顺体肥的。所以你们几个不在宥延殿那边听着,来找我是做甚?” 几道奇异的目光瞬间转移到瀚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而后萧尧解释:“老大,你听说了吗?听说今年的围猎有了新玩法,不同往年了。” 新玩法? 看来南宫述所言不虚,今年的猎场上是刺激的。 眼中神色一闪,宗寥无奈地沉下一息,故作意趣高涨,悠然问:“怎么个新法?边走边说。” 宗寥当先走在前面。 萧尧跟在她屁股后面缓缓道:“往年围猎不是按个人猎得的兽物数量,凶猛程度来评彩头吗嘛,今年不这样了。 我们也是今儿早晨才听说,圣上昨夜临时决定把往年的规则改改,把单打独斗改成团队协作,按团队全员所猎兽物数量及大小及难易程度来评定成绩。” “组队啊?”宗寥有些意外。 萧尧道:“自行分配,六人一组。早得消息的人连夜就组好队了,特别是旭王殿下,把世家子弟里身手较好的都拉到了自己阵营,季王殿下那边就更不用说,上赶着去的人把他门槛都踩烂了!” “那你们几个不赶紧去拉人组队,还有空来我这里闲逛?” “他们都组完了,就挑剩下我们三……三个了。”萧尧弱弱道。 其他两人闻言也羞愧地低下头去,想把脸盖进脚下青石板底去。 宗寥回头看了眼胖、瘦、干三个人,不禁失笑出声。 身体突然的抽动使她的小腹一阵阵扯着的疼,脸色轻微泛着苍白色。 忍着不适,宗寥玩笑道:“那我得赶紧去重新找人组一队。” 明知他们就是来拉她入伙的,也作不知其间因由,说着迈大步就走,佟万方拉住她:“世子,世子别去同他人白费口舌了,还是跟我们抱一团。” “堂堂云安世子,凭什么要捡他人挑剩下的?”宗寥毫不客气,一点不怕得罪人。 佟万方道:“因为你也是被人家挑剩下的。” “你说什么?”宗寥步子一滞,怔在原地,以为自己听错了,“小爷我竟然被人挑?还剩下!嘶……”宗寥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肚子还疼得不行。 忍痛继续走着,听萧尧在后面说,“老大别气,你还不知道嘛,一个个的趋炎附势,捧高踩低,他们那是觉得你本事不如从前了,怕成绩垫底才想着远离你,要放以前,一准半夜就来敲你门了。” “随他们去,我也觉得今年会是我垫底。”宗寥无所谓。 “老大。” “嗯。” “你看,我们几个加在一起也才四人,我们三个平时练得也少,人数不够,本事也不高,光这么看着就有点……” “有点什么?” 萧尧支吾片刻:“……凄惨。” “现在才知道怕被人笑话呢,”宗寥往后瞟一眼,“平时赌钱的赌钱,逛窑子的逛窑子,还有你……你爹说的在理,你就该多练练,这小身板,上马都怕把骨头给颠散了!” 宗寥拍拍萧尧肩膀,“到宥延殿那边再看,说不定还有被人挑剩下的可以组一组。” 众同窗羞叹。 东冉的阳光铺天盖地斜洒,为偌大的皇家行宫铺上一层炽热。 行宫大殿中央宽阔的祭场上人群熙攘,肩摩袂接,行行列列拥挤着。 主理今日狩猎盛宴的礼官伫立高台之上,滔滔念完事宜文书,接来一卷明黄色锦缎金龙圣旨宣读起来。 圣旨宣至一半,高台之下人群里鬼祟挤进高、矮、胖、瘦四个少年。 如此姗姗来迟的,毫无疑问正是宗寥一行。 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站好,宗寥先是抬头去看有没有谁注意到她。 所幸,台上除了自顾读着圣旨的礼部官员,帝后和其余的人都坐在正殿前的金座上,看不见殿坛脚下这块地。 几人还没听上几句话,前后左右就传来阵阵窃嘲。 “谁能想到往年勇拔头筹的人今年只能和这些个混一起了?” “早时我还想找他搭伙来着,幸好你提醒了我,否则,我恐要被人笑到过年。” “应该也不会太糟糕,圣上不是派十三王去督导他训练了嘛,说不定已经长进了。” “你说圣上安排美人王爷带他去谈情说爱我还信,练习骑射……榻上的骑射!呵呵……看那边悠哉风流的是谁……” 听着耳后一个声音嘀嘀咕咕的,宗寥撇嘴四处张望,想看看他口中说的那“悠哉风流”。 视线环了一圈,宗寥才于一片劲装锦服的世家子弟黑压压的脑瓜子尽头看见一颗高出来的脑袋。 ——悠哉风流的南宫述。 见他从人群外缘缓缓走过,提着衣摆从殿台一方的石级翩然走着。 眼下他换了身飘逸的玄色广袖大衫,宽大的袖袍和裾边像一摊墨汁沿阶梯逆流而上,优雅慵懒,看起来非是在走,而是飘的。 宗寥含娇巧笑,目光一直锁定在他那一头乌黑发亮的青丝上。 他那头发也不知怎么养的,如瀑似缎,仅用一支赤红色玛瑙簪半挽着,光是一袭墨色背影和一丝赤色就衬显得他风华绝代,人间不寻。 第127章 天子华仪震天威 微握的拳下意识抵住腹部,宗寥遥赏着那袭款款逶迤。 片时,后方低浅的议论声复起:“看那软弱如绵云样,好玉也给琢成了泥,还能教出什么来?你可知今早我来时,见他才从这位院里出来,啧啧……这里可是行宫,不是私宅,还夜夜纠缠!再可期的英才也能被他缠磨废了!” “你那是得不到,嫉妒。” “本少正人君子,可没那癖好。” …… 宗寥听着那些低若蚊鸣的谬谈,暗暗窃笑着。 宣旨声戛然,身着绛红官服的礼官躬身退下后,随即迎上来一对华光灼目的男女。 帝后携手上前垂见参与此次围猎盛宴的众官吏及各世家子。 仰观可见皇帝南宫泽浓眉厉目,姿容端华,身穿玄底五爪金龙行服,腰环嵌宝润玉带,发束紫金通天冠,持的好一派天家威仪。 皇后宗琦华雪肤玉面,凤眸微垂,因不参加围猎,穿的是盛典吉服,头上金翠凤冠在阳光下熠熠烁烁,华贵雍容,母仪万千。 帝后站定瞬间,脚下众人扑簌簌稽首行礼,三拜九叩后,皇上轻抬玉臂说了声“众卿平身”。 一番冗长阔谈后,皇帝接过武将呈上的银光闪闪的大弓,架上点了引线的爆竹羽箭,向着行宫正门城墙上方悬挂的彩球屏息凝神。 眨眼间,皇帝手中箭矢宛如电光一般划际倏驰而去。 千万道目光追着那道无声霹雳纷纷扭头,只见破空飞去的羽箭不偏不倚,一箭射中城墙上悬空的彩球。 众人目光方将落定,便见那彩球嘭然炸开,彩瓣纷飞。 紧接着,城墙上噼里啪啦就是一阵炸响,声声爆竹沿着长长的城墙向左右两边次第蔓延开,花火依次迸溅。 春狩盛宴正式启动。 场众人声霎时沸腾,欢呼,“圣上威武”四字绵绵不绝,震耳发聩。 “圣上真乃我晋南神射手是也!”有人赞叹。 一人悄声搭话:“圣上年轻的时候更厉害,不然你以为他是怎么从激烈的皇权争斗中一路杀上龙座的?” 看着那些缤纷花瓣,宗寥于众人里缓缓回眸,看向那个巍立高台之上的“神射手”。 他此刻正睥睨着他的子民,俯瞰着他的天下…… 宗寥嗤笑着,默然又跟随大伙的视线,作出喜悦表情。 末了,皇帝一声令下,主理官员扯嗓子宣布参加狩猎活动的人员整理好行装,等候出发狩猎场。 闻声,组好队伍的人按序到马厩牵走自己的马,拿上弓,背上箭,兴致勃勃向广袤的猎场去。 看着场上人群逐渐稀疏,宗寥一行四人依旧杵立原地。 “老大,你那么厉害,就算组不齐人数,一杀六应该没问题?”萧尧仰望着宗寥问,眼中希冀。 宗寥隐去略微发白的脸色,勉强扯起一抹苦笑:“一杀六,问题不大……” 萧尧展颜一瞬,宗寥又道:“一杀六百……你小子还真会做梦!” “要不再等等,或许还有人单着。”佟万方四处张望,寻找可拉入阵营的人。 他话音刚落,一句脆生生的“宗寥哥哥”忽然传进宗寥耳朵里。 “乌鸦嘴!” 宗寥见鬼似的心颤了颤,咬牙缓缓转身去瞧。 不出意外,一个着浅紫雪襟骑服的娇软“少年”乍然出现在视线里。 看着她那身行头,宗寥两眼发懵,不好的预感陡然在心尖上蹦哒。 这丫头这身打扮,不会是要上猎场?宗寥突然头疼,挪着不情愿的步子上前作礼:“宗寥见过公主殿下。” 长宁笑靥盈盈,小跑过来一下就抓住了宗寥的手,“宗寥哥哥免礼。你们也免礼” 长宁朝旁边三个世家子又道。 “公主是来见圣上的?你请便,我们先去牵马出来。”宗寥赶紧寻个借口,想要避开这尊难缠的大佛。 长宁拽住宗寥的胳膊还想说什么,听后方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喊道:“云安世子留步。” 宗寥回头,见来人是皇上身边的内侍公公。 公公碎步过来,躬身道:“圣上传云安世子上前说话。” 殿台上,皇后正帮皇帝系着黑色的披风,他整装待发要以天子之名要去为天下臣民猎一个好彩头。 皇上眼含淡淡温意看着自己的皇后,宗寥来到跟前行了礼他也未侧来一缕目色。 皇后全程低眉,只看着自己指间上的动作,末了,浅浅福身:“臣妾告退。” “琦华……”皇上叫住她,“你就不想同朕说点什么?” 皇后顿住脚步,垂下去的眼眸里阴云沉积,神色疏离冷漠,思忖片刻,又礼:“那臣妾便祝圣上箭无虚发,满贯而归。” 她话说得淡,似刚从冰河里打捞出来的一般,躬身在旁的宗寥似乎能从她短短八个字里听出些不一样的意味来。 皇上瞧着皇后,眼底闪过一丝戾色,疑吟刹那,忽而朗声笑开:“定如皇后所愿。待朕去猎只虎来,虎心给太子入膳,看他近日体虚神乏,该好好补补;虎皮剥了给皇后做张毯子,你整日忧心太子,人都憔悴了好些,可得自己注意着。” “多谢圣上关怀太子以及臣妾,臣妾替太子谢过恩赏。”皇后跪礼。宗寥跟着也跪。 “皇后请起。世子也起来。” 皇上弯腰扶起皇后的一刻,在场的人都从他身上看到温柔珍爱,仁厚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忍着不愿,皇后缓缓缩回手,离去之前特向宗寥叮嘱:“……既上了猎场,当知人多马杂,利箭无眼,万事需留心。” 宗寥瞧着皇后欲行却止的动作,看得出来她是想上前拉住自己的手细说长谈的,就像在宫里时那样亲和慈爱。 但她最终还是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言语里似乎还省略了一部分语重心长,只将所有叮咛化成这最后一句。 宗寥半垂下去的眼眸瞟看了一瞬那边一双绣金龙皮靴,模糊会意。 长揖一礼,宗寥道:“臣子记下了。” 皇后走了。 皇上回头温言朗语对宗寥道:“月前朕命你小皇叔去补授你文武,如今一月过去,云安世子糊涂的脑子可清楚了些?今日可能上场?” 宗寥刚要脱口,忽然想起南宫述说皇上知道他的伪装,那皇上到底知道多少呢? 她得先探探皇上的口风才能斟酌着回话。 第128章 殷切告密巧试探 皇上曾说南宫述喜舞文弄墨,又让他在太学管理藏书阁,那一定是认可他的文采的。 人人都嘲笑南宫述是个绣花枕头,无骨美人,虽然他的样子看起来也真的名副其实,可皇上到底知不知道他柔软外表下的实力? 知道他其实武功上乘,骑射一流吗? 如果知道,那皇上就是真的想要将宗寥的才能培养如从前吗? 如若不知……那他派个骑射废物来教她又是何种用意? 揣摩须臾,宗寥道:“回圣上话,奕王殿下文采斐然,给臣子上了两课,您还别说,这脑子真清明了不少,现在也不怎么犯糊涂了。只是这御和射方面嘛……” 宗寥嗫嚅少顷,不怕死地反问皇上,“圣上见过奕王殿下挽过弓,射过箭吗?” 皇上匿着嘴角笑意,煞有介事:“你小皇叔懒散惯了,往年上场都是随意玩玩,哄一众晚辈开心,没认真射过箭,”移步靠近宗寥,皇上悄声又道,“不过朕知道他藏着实力呢!不然怎么会派他去督导你?” 皇上与宗寥说话时没端他的天子威严,言行如慈蔼的长辈一样,口气温温的。 闻他一言,宗寥微怔,心想他还真知道啊? 以南宫述深沉的心思,若他有意藏着什么就绝不会给他人发现异常的可能,那他又是什么时候把自己的秘密暴露给皇上知道的呢? 见宗寥怔讷,皇上又道:“你小皇叔安居护国寺十几年,总不能什么都没做,佛家武学造诣高深,就算没有正式的师父授业,看也能看会了一些,武林高手这种词从来是虚妄定论,日常防身的技能谁都会一点,教你骑马射箭够用了。” 安居? 宗寥暗笑,心道让一个人十几年都住在四围的高墙里不得出也叫安居? 那天牢的人岂不都是在享福? 不过听他言中意味,应是只知南宫述是有点底子有点心机的美丽狐狸,而不知其是难逢敌手心思诡谲悄悄与他作对的暗夜鬼王。 宗寥想着竟有点想笑,那家伙是真能装! 当然也是真聪明。 他知道完完全全当无知草包才更可疑,可若能让人从日常行为就看见他在伪装,让猜忌自己的人费尽心思去查,到最后却发现那些伪装也不过如此,疑心便会降低,往后就会放宽监视…… 难怪胆子这么大,阴阳明暗都教他玩明白了! 心机比她还多,宗寥可想学学。 躬着腰身,宗寥道:“圣上对臣子良苦用心,臣子感激涕零,削首难报。但奕王殿下嘛……圣上恕罪,臣子实在不想昧着心感谢他。” “哦?与你小皇叔生嫌隙了?他可是做了什么让你觉得委屈的事了?”皇上问。 宗寥道:“那倒没有。奕王殿下自己骑马还行,教人……不太行,今日我能来参加围猎,靠的是我自己一点一点辛苦练起来的,所以我不想谢他,不想把此份功劳平白给他。您就当臣子是个心眼小的。” 宗寥撅起小嘴,一脸不高兴。 皇上听后“哈哈”笑了几声,指着宗寥脑袋道:“朕看出来了,你小子气鼓鼓说了这么多不是不想感谢朕的十三弟,是在怄他的气?” 言语间,皇上小步悠悠,“你同朕说说,小十三他怎么你了,若真是他做的不对,朕定帮你讨回公道。” 卑微地跟在男人身后,被迫闻着他身上散出的浓郁的龙涎香气味,宗寥皱了皱鼻子忍着不敢打喷嚏。 眼中精光一闪,她跃跃欲试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得到长辈允许,可以借机告状的小孩。 垮着脸,宗寥神神秘秘道:“在倾诉我的委屈前,我想先告诉圣上一件大事。” 皇上脚下一滞,神色忽然凝重,“说来听听。” 宗寥道:“臣子知道奕王有一个不得了的秘密瞒着圣上。” 话才听了个开头,皇上心中不由抖了抖,不自觉的把目光转向殿前那边,看了眼那个坐在次座上端盏浅饮的风逸俊美的男子,“朕的十三弟能有什么秘密?” 皇上强装淡定。 静静关注着他细微的举动,宗寥娓娓又道,“圣上您是不知道,奕王他前些日子把我带出城去了!您知道我们去了什么地方吗?” 不让皇上搭话,宗寥瞪着大眼悄悄惊呼,“北郊!他一个王爷竟然背着您在外购置私产不禀,您说他是不是犯了滔天大罪?是不是该把他抓起来审问、打板子?” 空气凝固须臾,皇上哭笑不得,沉声道:“这就是世子要向朕告发的‘不得了’的大事?” 宗寥凑到皇上身边:“这事不算小?够打板子?” 皇上笑:“你说的这些朕早就知道了,北郊的郢山别业嘛,那是沉香楼老板琵琶臾的私产。 当年琵琶臾进宫献艺,一手琵琶弹得极好,甚得朕心,我当时问他要讨个什么赏赐,他向朕说他看上了北郊的一处旧宅,想买下来,偶尔去小住一下,静修琴艺。 朕说赐给他,他还不同意,非自己出钱买,说什么‘天下寸土都是朕的,即便是他人所持房契也要问过朕的意思才安心’,这个琵琶臾……是个谙事的风雅之士。只可惜出身实在微末,入不得仕,不然以他的才智定能为朝廷所用。” 他的惋惜里确有真情流露,看来是真的很欣赏司臾。 偏此话钻进宗寥耳朵里的瞬间,陡然她便感觉心里有些不爽快,闷闷的很难受。 宗寥在心里笑了笑,讽刺二字都不足以表达出她内心的感受。 但凭此话,她也恍然明白了为什么南宫述能与司臾相惜多年,将彼此看作比家人还重要的朋友。 ——此二人分明就是一根藤上结的葫芦嘛,真是一个比一个会装! 居然当着皇帝的面说什么天下寸土都是他的鬼话! 呵…… 不过是想当着皇上的面讨下这赏赐,以便于以后住到那里时轻易不会有人去打扰,朝廷中人也不会去过问,甚至皇上本人也放心。 宗寥心道:“花司臾,南宫十三,你们俩好啊,处处都有你们打好的算盘,脚下要走的每一步都插满了心眼子啊!” 宗寥暗暗在心里佩服,同时也很心疼他们风光背后的步步为营,事事小心。 第129章 龙阳深情帝纵允 思绪一转,宗寥即时朝皇上丧着一副受尽委屈的表情:“那还有什么事是圣上不知道的?也好让臣想出……找出一个可以告发……禀报奕王错处的机会。” 皇上闻言呵呵笑,甚想敲打她那颗鬼精的脑壳:“你这绕来绕去的,是想让朕罚你小皇叔?” 宗寥撅嘴:“圣上慧眼如炬,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臣子这丁点小心思一眼就被您看穿了。” “有什么委屈直接说,奕王虽是朕的皇弟,但若是他欺负了你,朕绝不会顾念亲情偏袒他的。” 宗寥高兴地挺直腰杆,趁机揭露南宫述曾对她作下的种种罪行: 什么趁她武功尽失时故意牵一匹最高最烈的大马给她骑,还在她没扶稳的情况下猛打马臀,险让她命丧当场。 什么带她去郢山别业一天天的不是吃饭就是泡澡;不是下棋就是睡觉;美其名曰是带她去训练,自己却天天在院里打伞遮阳,品茶、喂鱼、小憩、吃点心……闲看花开花落。 让她一个人去野林子里拉弓射箭,还派一个武功比她强不知道多少倍的讨厌的侍卫监视她,不准她偷懒,否则晚上就没饭吃云云。 最后还说她实在受不了了,到草窝里逮了只野兔子趁南宫述在院里睡觉的时候亲他嘴巴,然后自己就被他提剑追杀等一系列闹剧,他现在还气着呢,到现在都没跟她说过话…… 从她开始抱怨起,皇上就笑得合不拢嘴。 宗寥则气鼓鼓道:“圣上!他这是欺上罔下,有辱圣命啊!是不是该打该罚?” 面对宗寥咬牙切齿的控诉,皇上不以为然,敛了笑,事不关己淡淡道:“教人这种事各有各的技巧,朕也不能光凭你三言两语就定奕王的罪,你何不先放下偏见,想想你小皇叔的好,你看他为人温和,宁儿那样任性的人都爱粘着他,朕不信他无一点可取之处。” “要说他的好嘛……”宗寥还真思索起来,沉吟半晌,她道:“……也不是没有……呵呵……” 宗寥想着痴痴笑,皇上问:“世子想到了什么?如此开心?” “臣子不敢说。” “对朕也不能说?” “圣上恕罪。”宗寥拱手。 看她忸怩作态,皇上更加好奇,遂严肃道:“朕命令你说!” 想着南宫述各种诱人的画面,一片绯红自宗寥的耳尖红到脖颈。 这一刻她不是做戏给这个表面仁厚,实则虚伪不堪的皇上看,也不想再试探他对自己或者对南宫述的态度和心思。 一切感觉都发自内心深处。 她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女儿家因情爱去娇羞,犹豫了一会儿,宗寥痴汉样凑近皇上,邪邪笑道:“小皇叔他……肌若凝脂丝如缎;眸潋桃汁口含丹;特别是那小腰,柔韧得跟那风中垂柳似的——” “大胆!”皇上呵止。 几乎同时,坐在远处的耳力灵敏的南宫述猛然被呛了一下,茶水从鼻孔里喷出,正忙不迭掏出锦帕掩拭口鼻水渍。 一个女儿家怎么能说出这种隐晦淫……淫词!她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南宫述气绝。 他心里只有两个字——造孽。 心想自己怎么就心悦上了如此一个言语放浪之人,问题是他还不能提醒她这话不是女儿家该说的。 可把他愁死了。 转念一想,他却忽然有点喜悦,觉得自己的姿色得到了心上人的喜爱,应该是很合她的胃口…… 再一转念,一抹愠怒瞬间挂在他玄剑般锋利斜挑的眉梢上,心想那家伙明明自己才是如假包换的女子,还一直把他比喻得比女子还娇还弱。 南宫述扫量着自己修长结实又匀称的胳膊、腿,还有腰腹上下…… 难道他看起来还不够威武? 可在她愿意向自己坦露事情真相之前,他也不能向她证明自己有多勇猛无敌。 南宫述遐想不尽之际,那边帝王的龙威仿佛惊天霹雳一样传来:“谁允许你这么编排皇室中人的?” 闻声,坐在凤座上的宗琦华紧紧捏住扶手。 她没南宫述那么好的耳力,不知道宗寥和皇帝在谈论些什么,她只看到皇上方才还眉开眼笑的,一转眼却雷霆震怒。 她担心宗寥开罪了皇上,怕她吃苦头。 但见宗寥“扑通”一声跪地:“不是圣上命令臣子说,臣子这才……” 她委屈巴巴的眨着眼,有些不服气。 皇上托她手起身,温言道:“这种事你心里清楚就行,不要逢人就说,你脸皮厚,也要顾及奕王的面子。” “圣上不怪罪我了?” “朕能怪你什么罪?”皇上道,“你与奕王的事自己能掂量就行,朕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此前不是说了你们婚娶自由,不必为难自己吗?” 宗寥暗戳戳抬眸去看皇上神色,试探问:“圣上这是允许我和小皇叔厮混一处?” “朕没有。”皇上瞥她一眼,眼神里说的是“你小子怎么不开窍呢”? 宗寥瞧着他,心中五味翻腾。 这个皇帝竟然有意无意地纵容自己幼弟和她一个侯门世子以龙阳关系鬼混!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但一定不是好心。 宗寥立即领会他的言外之意,脸上喜悦:“多谢圣上,只是我怎么听说圣上要把北燕的公主许配给臣子,那我以后……” 宗寥撇嘴看向南宫述那边,一脸颓丧。 皇上顺着她视线,也看南宫述,道:“此事还未议定,以后再说,你不用管,吃好玩好就行。行了,时间不早了,众卿还在等着朕入场开今年第一箭呢。今年狩猎的规则你都知晓了?” 宗寥道:“晓得的。六人一组,以团队全员所猎野物的数量、难易程度评定成绩嘛。” “嗯。”皇上走到殿台前方,眺着下方几人,“你们才五个人?那也不够数啊!” 五……五个人? 宗寥眉头一皱,心道你什么眼神?明明只有四个,哪里来的五个? 宗寥上前,往下一看,指着下方几颗拥在一起说话的脑袋数:一、二、三、四……五。 心口一凉,宗寥无声咆哮:“长宁!” 皇上居然把长宁算进了她的队伍! 这怎么行,那金枝玉叶的祖宗比花还难伺候,她不要! 宗寥转身想向皇上解释长宁不是她队里的人,却见皇上大手一勾,“小十三,你来。” 第130章 如山圣意不可违 南宫述还在揣摩皇上与宗寥的对话,心中思虑与宗寥所想一致:南宫泽一边纵容他和宗寥你来我往,一边安排北燕公主嫁给宗寥,这多疑的皇帝是想干什么? 听传,南宫述掸拂忧思,若无其事蹁跹至皇上跟前见礼。 皇上道:“小十三,你作为云安世子此次围猎的教习师长,又是长辈,今年就不要像往年闲坐着了。 由于今年的狩猎规则不同往年,考验的不是个人的骑射能力,而是团体合作精神。 我看他们这一队尚还缺一员,为了保证比试的公平性,你委屈一下,去把这个缺补上,顺便帮朕照顾一下宁儿。” “宁儿?”南宫述看向殿台下,见下方傲气凌人的一个小姑娘正望上来,他心中预感不妙。 视线转向宗寥,见她此刻神色郁郁,站立难安,晒成麦黄色的小脸似乎还泛着些苍白。 瞧这点出息,一个刁蛮任性的小姑娘就把你吓成这样?南宫述心说。 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在心里嘲笑了宗寥一阵。 回头,南宫述问皇上:“怎么,宁儿也要参加此次围猎?她年纪小,怕是不妥。” 皇上低吟少时,一脸无可奈何:“在宫里就闹了,还拿自己和几个皇兄比,说什么她也要出宫开府,要像个男儿一样活的胡话……唉,这丫头的任性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依她,朕案上那些折子都别想批了。 朕后来一想,让她出来锻炼锻炼也好,经历一些磨难长了眼界,以后能懂事些,省得一有点什么事就跑朕面前捏肩捶腿的卖乖讨话。” 南宫述垂着眼眸,很是为难。 悉知猎场上隐患丛生,长宁那丫头虽习过几日骑射,也不过是孩子家的小打小闹,真要到了野外,她娇生惯养的身子哪里吃得消? 思量少顷,南宫述应话:“宁儿机敏活泼还乖巧,皇兄不是一直喜欢她这样,这要哪天懂事稳重了,皇兄可得难过。” 他无法明面上拒绝皇上的安排,只能从侧面言语引导,希望皇上能收回成命,劝那任性的丫头别胡闹。 皇上可无心思虑他人意愿,只道:“闺女早晚都是要长大的,当爹的也只能疼她十几年光阴,往后到底是要嫁作他人妇的,是福是祸,有无人疼皆看她造化。远的不说,你看她……” 皇上侧去眼光示意南宫述看长宁,见她两眼盛满闪亮星子,嘴角含羞一直仰视着旁边紫襟玄袍的少年。 “女大不中留!”皇上感叹,“亲爹再宠爱如何,小女儿家的心终归还是朝向外人的。也不管那外人是个什么行径。” 皇上说着说着眼光渐渐就打量上了南宫述。 从他丰神俊逸的高挑身姿看到他浓墨勾勒的五官线条,再到淡彩晕化的粉唇雪颊…… 皇上平淡的神色里渐浮上鄙夷嫌弃,觉得南宫述身为皇室中人不知检点,公然与一个外侄幽居别业,日夜媾合。 近年来时常与沉香楼的琵琶臾鬼混被议论就算了,现在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竟然单披一件寝袍出现在闹市街头,引万人注目唾弃。 每次一翻到御史台批谏南宫述行为有失的奏折,他就在心里恨恶一次。虽是如此,他也从来不予理会,因为他要的就是南宫述把自己搞臭、搞烂。 想当年诸子夺权谋逆,他身为一个背景单薄的庶出皇子,历经千难万险,熬过无数个焦灼难安的寒夜才于尸山血海中爬上那至尊龙座,可想血水浸染的冷冰冰的龙椅还没有坐热和,一句“十三星临乌霭散,真龙沐霞乘光来”的谣言就让天下民心易主,将晋南王朝的长治久安寄托在一个先皇遗腹子的身上。 尤其是跟随先皇多年的老臣们和奕王生母翎太妃的母族,从南宫述还未出生时起就对他百般庇护,就怕他这个浴血上位的新帝加害尚未出世的先皇遗脉。 等到翎太妃“不负众望”生下先皇幼子后,那群老匹夫更是时时看顾、处处提防…… 好长一段岁月里,君仁臣端的朝堂中逐渐起了些不一样的风声,一些老臣有了想扶持十三皇子上位的心思。 作为杀伐果断的一介帝王,他南宫泽怎能忍下这屈辱,无视那些隐患? 旧臣心不净,新党根未稳,他能怎么办?他只能在众望所归的十三子还未长成的时间里一点点剪除他的羽翼,铲断他的根系。 值得欣慰的是,这位所谓的沐霞乘光来的真龙也不过如此罢了,什么真龙假龙,为了留得一条小命在这世间苟且,还不是把自己当成一条茅坑里的蛆,在臭粪浆子里食便饮溲,时间一长,竟也觉那些污糟淫秽是人间天堂了。 皇上犯着恶心,面上依旧持的一副兄友弟恭和睦非常的仁义端雅。 南宫述随便一瞟,就知他心里此刻对自己是个什么看法。 ——自十六岁开府至今,七八年了,南宫泽的这张仁厚温和的嘴脸他看了也有七八年,这皇兄的脸色永远都是这样,除了眼角唇边一年年添上去的皱纹,表情一点都没变,温和友爱的面皮下狡猾与狠戾呼之欲出。 南宫述对这个兄长从来也没感情,也从不在乎他用怎样的眼神来审视自己,云淡风轻地,他只道:“宁儿年纪尚小,心思单纯,只是对外面的人和物好奇了些,心里到底是最敬爱皇兄的。” 皇上道:“不说这些了,你去准备准备,与他们组一队。”说罢即走。 “圣上……”宗寥躬身上前,还想说什么,南宫述悄悄拽住她纤长手臂,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必再多话。 眼看着南宫泽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远去,宗寥才开口道:“你怎么不再劝劝圣上,长宁公主一个女子怎么能上猎场?” 南宫述没有放开她的手臂,侧过身垂眸细细注视着她气嘟嘟的苍白的唇,低声道: “你再多说一句就是忤逆圣意,无用的话何必费舌,到时不仅不能达成心中所愿,还会再加一件堵心的事,不值得。你十三四岁时都可以上猎场,公主如今也快及笄了,有什么不可以?” 宗寥握着拳,吃力挺起腰身,正色道:“公主身娇体弱,怎……怎么能和我堂堂男儿相比?” 你堂堂男儿? 南宫述苦涩地牵动一笑:“世子人中龙凤,公主当然不可比,就连小王这个二十好几的大男人都要拜服在世子的袍裾之下。” 第131章 宿敌相见尤恨晚 斜倾暖光在宗寥惨白的脸上浅浅铺上一层金光,细碎的阴影在额边以及羽睫下微微跃动。 她软软笑了笑,一抹红晕悄然透苍白而出,染了两颊。 “世间男子皆说拜倒于美人石榴裙下,你……拜服于我袍裾之下……呵呵……你怎么突然会说话了?”宗寥赧颜,向面前娇逸修挺的男子咧开一排亮白贝齿。 “能拜倒于世子华袍下,乃小王此生唯一之幸事。”南宫述挚言。 “别给我惨淡的人生绘彩,我会迷了眼。” “小王不才,最会在暗夜里提灯引路,你不用怕。” “果然是风月场泡久了,一套一套的。腻人。”宗寥羞笑了片刻,脸上那抹粲然的笑容急剧沉了下去。 隐隐的疼痛以小腹为中心,一阵一阵蔓延至全身,呼吸有些粗重。 宗寥低垂下面容,不想让南宫述察觉到她一丝异常。 然而她极力的忍耐又如何逃得过南宫述敏锐的目光。 “你可是哪里不舒服?”南宫述问。 宗寥道:“你瞧瞧下面那几个,搁谁能舒服?唉,你说我们当初何苦练什么骑射,多此一举,还不都是垫底当笑话!” “真的没事?”南宫述有些不信。 他早看出来现在的宗寥是不会在乎自己能不能拔头筹,会不会被人笑话的,她眼下极力忍着的难受显然不是因为这等小事。 她说没事,他自不好追问。 瞧见南宫述若有所思,宗寥想握住他玉掌的手不轻不重地落在宽肩上,拍了拍,轻松道:“走啦,你赶紧去换身衣裳,晚了连根鸟毛都捡不到。” 扬扬手,宗寥气定神闲走下长长石阶。 看着那故作潇洒的背影,南宫述心绪逐渐沉重。 “说完了就走。”宗寥对萧尧几人道。 萧尧兴高采烈:“老大,我们刚才和公主商量好了,她愿意跟我们一组,目前只差一人了!” “太好了。你邀的?”宗寥看着长宁,心堵。 不明事情严重性的萧尧道:“是啊。公主殿下说她好不容易求得圣上允准可以进猎场,但是旭王他……他那边人齐了——” “萧家公子不用替南宫桀作掩,他就是嫌我累赘,不想带我一块玩!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稀罕他?他不带我也好,我可以和宗寥哥哥一起。宗寥哥哥说是?”长宁嫣然笑看宗寥。 看着长宁每次见到自己都是一张明媚可爱的笑脸,宗寥心中酸涩,想着她明明也知道自己和南宫述的关系,却还能笑颜相待。 她或许真是单纯的喜欢自己!宗寥叹息。 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漂亮活泼的小姑娘,真是想象不到纭舒妃怎么会舍得拿她冒险,置她生死不顾。 南宫桀也是,对自己同胞的妹妹总是冷着张脸,那人性子倨傲乖张,甚是讨厌,可叹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北燕达纳王的儿子呢,要知道了以后还不定怎样。 真是好一对狼心狗肺的母子! 还有高高在上那位,嘴上说着宠爱这个,疼爱那个,到头来做的每一件事都展现不出他半分的真情。 宗寥想着,忽然觉得自己也算幸运的了,就算处境一直艰难,可出现在身边的人大多真心。 走近长宁,宗寥诚心劝道:“猎场危险,公主又是千金之躯,实在不宜去冒险,你看这样会好不好,你在行宫等着,等过了这几日,狩猎结束,我们再带你一起去玩,带你去抓小兔、掏鸟蛋、放纸鸢、烤山鸡……” 长宁两眼放光,却还是道:“我不怕危险,不是还有你们嘛,宗寥哥哥说的那些事等我们一起从猎场回来再做不迟。” “山林里有大老虎、黑熊、豺狼,会吃人——” “宗寥哥哥会保护我的。” “你也知道我功夫不如从前,恐怕……心有余力不足。” 长宁道:“小皇叔不是重新教你武功了吗?你原本就很厉害,又天资聪颖,宁儿相信你现在一定不比以前差。” “公主……” “宗寥哥哥可是不待见宁儿?”长宁噘起樱桃朱唇,眨着圆圆的水汪汪的大眼睛。 宗寥无计可施:“自然不是。” “那不就行了,就算宗寥哥哥忙着猎兽,宁儿也能照顾好自己的,你不知道……自从你和……”长宁想说自从宗寥表明心意和南宫述在一起后,她很难过,哭了三天,为了转移心中苦楚,这才苦练骑射,又求皇上允她参猎。 她最终忍住了不把属于自己的酸楚说出,不想让宗寥因自己的感情而觉得歉疚。 嘟起小嘴,她只道“自从你和小皇叔出城后,我也没闲着,为了能参加此次围猎,我可是苦练了一个月呢,看我手上的茧。喏……”长宁把娇小的手摊在宗寥眼前,“不骗人。我能行的。” 宗寥垂眸,看见了她娇嫩虎口间确有一些厚黄茧子。 她为自己想做的事付出了这么多辛苦,宗寥不想再劝,遂道:“随你。” “宁儿就知道宗寥哥哥最好了。你放心,我会很听话,不会成为你的累赘。”长宁摇着宗寥的胳膊,甜甜笑了。 萧尧见此,心中也喜,搭话道:“老大只管去猎兽禽,我们会照看好公主殿下的。老大,你和公主到那边等着,我们三个去牵马过来。” 萧尧把佟万方和张世荃唤了去。 瞧着萧尧傻兮兮殷勤狗腿的模样,宗寥摇头,欲哭无泪,心道就你那弱鸡般手脚能顾好自己就善哉了,还想照顾人?等进了林子,等你的公主犯了公主病,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几人说话这会,广场上的几乎散尽,可见的三三两两也正朝城门那边去了。 宗寥向城墙脚那边走去,可见那边几个等待自己公子的小厮各抱着张弓,围作一团闲闲说话。 在离他们不远的墙根脚下,一名身穿墨青色长袍的样貌出挑的少年独自站在一旁,肩上挂着玄铁大弓,怀里抱着团灰绒绒的毛球。 少年修长粉白的手轻轻抚过兔子长长的耳朵至背上顺滑的皮毛,抬眸看见迎面走来的墨发高扬的人,他立时把兔子放进笼子,提着上前。 “可以走了吗?”瀚问。 宗寥从他肩上取下弓:“再等等。” 说着宗寥环顾四下,想看南宫述是否换好了衣裳出来。 还未瞧见想见的人,她的目光就被远处骑马往前的一墩彪悍的身影所牵引。 宗寥心中忽而一笑,心想小爷恭候你多时了! 可见那人在宗寥看向他的同时,他也注意到了宗寥,也不仅是注意到宗寥。 男人打马走近,扯着马辔头在宗寥面前潇洒地转了两圈。 “哟,这不是云安世子吗?你不好好在榻上服侍那个把我南宫家脸丢尽的娇娆皇叔,赶来此凑什么热闹?”南宫桀嘲讽。 因为太子在纭舒妃栽赃季王一事上帮了他一把,南宫桀和纭舒妃一直是卡了口恶气在喉咙的。 这不许久未遇到宗寥,今日一见便迫不及待贴上来就想找茬。 他那爱寻衅的毛病宗寥了然于心,她也不是个躲事的,此次契延山围猎她最想见的人非南宫桀莫属。 第132章 血脉相连何相煎 歪头嗤笑,宗寥学他语气接话:“啧啧,这不是旭王嘛,你不好好在纭舒妃面前听计,又是来凑的哪门子热闹?不过话说回来,你拔得头筹又如何,咱们晋南有你发挥才干的地方吗?” 听计? 南宫桀嘴角抽搐,知道她说的是栽赃挑拨季王与宗家关系那件事。 遂恨道:“宗寥!你什么意思?这晋南没有本王的事,难道就有你宗家的事?” “旭王此言差矣,你与我宗家怎好拿来比较。晋南是南宫家的晋南没错,但我宗家却是替南宫家戍边的——” “将臣”二字尚在嘴边,南宫桀脱口便道:“一条狗而已。” “你……”宗寥咬着牙,郁结了一口气在胸口。 口舌之能! 宗寥白他一眼,讥诮道:“就算是狗也是条家狗,总比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狗强。” 南宫桀墨蓝幽暗的眼珠子转了转,感觉她话里有话:“你这话是何意?” 宗寥神秘奸笑,不予解释。 转身时,见瀚幽蓝如深渊的眸子时不时瞟向南宫桀,神色阴鸷晦暗,粉白的有几许淡淡斑点的脸上肌肉紧绷着,应是咬紧了后槽牙形成。 宗寥眼中精光一闪,低头狞笑,亲昵而爽朗地喊了声“瀚”,搭着他肩膀道:“你不是北燕人嘛!” 瀚收回投在南宫桀身上的恨意,转而用温和的目光看着宗寥,点头。 宗寥随即又看向南宫桀。 南宫桀瞪大眼睛,诧异道:“你说你叫什么?” “瀚啊!怎么,旭王殿下认识我家瀚?”宗寥反复说着瀚的名字,明眸含光,翘首以盼。 南宫桀惊愕,想说什么,立时他便反应到宗寥言中诡计,眼光一撤,道:“哪里捡来的阿猫阿狗,本王就认识?” 他咬着牙,嗓音压得低沉,可他越是用力,就越是抑控不住他脸上表现出来的不可思议,他的每一丝语气都在颤抖,每一道看向瀚的目光都在怔滞,一举一动将他的谎言出卖得一干二净。 仅凭他一瞬的愕然,宗寥旋即猜出此间必然有鬼。从他不知所措的反应来看,南宫桀定然是不知道瀚的身份,但是在听到宗寥喊出瀚的名字的一瞬间,他却突然“认识”了他。 那瀚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和损坏了的嗓子应该就是落到南宫桀手上后,因为在瀚身上审不出想要的答案,这才惹怒了他,而后引得他狠下杀心。 太残暴了! 也不知瀚在他手里受了多少折磨,经历了怎样的生不如死才被南宫桀放弃,直到死,都还被他当作棋子利用。 吃干抹净简直不足以形容他的狠毒。 如是一想来,宗寥不禁在心里为瀚竖起了大拇指。 转念一想,这北燕的儿郎小小年纪,竟然有此等可怕的毅力,真是令人惊叹。 忍不住宗寥侧眸去看瀚,但见他神色还是那样幽暗平静,宛若深海一样可以容纳下所有,就连听见南宫桀那句“捡来的阿猫阿狗”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愤怒,甚至步子都没有挪动一下,只隐约能从他眼里看出隐忍与不屑。 值得宗寥欣慰的是,她日防夜防养着的人并非南宫桀安插在她身边的细作;值得欣喜的是,瀚还真的是南宫桀的死敌。 宗寥窃喜。 装作没看见南宫桀的表情,她对瀚道:“你既是北燕人,那与旭王殿下便是同族了。” “你等等,”南宫桀打断,“什么叫跟孤同族!姓宗的,几天不见,你是越活越腻味了?孤是晋南亲王,是个什么东西就敢拿来与孤称同族!” 宗寥道:“如果是季王或者其他皇子,我自然是不会这样说的,但是旭王你不同啊……” 你是北燕部族王的儿子,可不就是同族嘛!当然,宗寥是不敢明着说出这种杀头的话的,只道:“你是纭舒妃的儿子,而纭舒妃又是北燕的公主,如此一推下来,你和瀚不就是同族了。” “你闭嘴!”南宫桀喝止。 “不想认就算了嘛,你吼什么?”宗寥仰下巴瞥他。 “就是,皇兄你怎么能凶宗寥哥哥?宗寥哥哥又没得罪你。”长宁站出来替宗寥说话。 南宫桀瞅向长宁:“你听不出来他是在侮辱你亲皇兄吗?还帮他说话!” 长宁道:“宗寥哥哥说错什么了,母妃一直对外祖家那边的人关照有加,从来也没觉得与他们亲近就是自降身份呀。” “母妃是母妃,我是我,你那脑子是有多蠢,连这层都分不清!”南宫桀瞪她。 长宁撇嘴,懒得与他理论。 从小到大在纭舒妃面前,不管南宫桀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对的,而她所说所做就是任性。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会更偏心哥哥,而对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去找你父皇”。 见长宁总贴宗寥那么近,南宫桀心中嫉妒,沉声道:“宁儿,你过来。” 长宁仰头,鼓起腮帮子看着汗血宝马上身材魁梧粗实的男子:“我不要。” 南宫桀愠怒:“到底谁才是你亲兄长,你忘了上次被他连累差点把命丢了?” 长宁道:“谁让你不带我一起玩,方才我求你半天你不愿带我,现在看见我和宗寥哥哥在一起你又不乐意。” “那围猎场上真刀真枪,你一个女孩家去做什么?”南宫桀不耐烦。 长宁犟嘴:“你那是怕我拖你后腿。反正我……我现在又不跟你一起,你管我。哼……”长宁不再搭理南宫桀,转身拉上宗寥,“宗寥哥哥,你看,萧家公子他们来了。我们过去。” 宗寥瞟向南宫桀,又看了看瀚,两人的眼神里似乎都蓄着火焰。 拉上瀚的手腕走出两步,宗寥回眸对南宫桀道:“忘了告诉殿下了,我们家瀚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他是我宗寥的朋友。” 闻言,瀚侧眸瞧向宗寥,见她正傲然地瞅着那高高在上的身材魁梧墩硕的男人,虽是站在地上,她的眼神却像是在睥睨比自己矮小的人。 她偏仰着脑袋,眉毛斜挑。 她的眉毛不同一般男子那样浓黑粗糙,而是修长的,浓淡适中的,像锋利的窄剑,干净利落。 她卷翘的长睫下狭长的犀利的眸子里狡黠与柔善并存,而眼尾微挑的弧度却给人一种不怕死的玩世傲气。 再结合她笑与不笑时都微菀的唇角,妩媚与俊飒在她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若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她的女儿身份,无人能将她看成一个柔软的女子,只能看出她是一个性子柔善气质骄傲的朗逸少年,加上她现在面肤略黑,更显得英气逼人。 第133章 傲世神只忽临凡 垂眸看着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瀚微抿薄唇,幽暗眸底一股深沉的爱悦悄漾波澜。 感觉眼前的姑娘好似他曾在原野上看到的白鼬——明丽夺目,可爱狡猾…… 宗寥说罢就走。 南宫桀看着双双离去的背影,凝怒厉声:“站住!那个北燕人本王要了。” 宗寥闻声回头,心中郁结,道:“什么就叫你要了?” 她带瀚来的初衷确实意在让南宫桀看到他丢弃的棋子没死,还被她救活了时刻带在身边,故作关系亲密的样子也是为了给他看。 一方面她想试探瀚是否为南宫桀所用,是否对她有所图谋,如若不是,如若他们之间有仇,她便可借瀚的存在引南宫桀进行下一步动作。 不曾想过,南宫桀会向她索要瀚。 他要瀚做什么? 当初把瀚杀了丢到大路上,不就是因为瀚宁死不屈,于他没有利用价值了才被舍弃? 而今要回去又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也才刚知道瀚的身份,突然觉得他又有用了? 既是如此,她就更不能把人让出去。 思虑间,听南宫桀又道:“本王要个东西,需要向你一个小小的臣子解释为什么吗?” 他不需要。 宗寥愤然:“是,你是王,了不起的王!要什么东西与我何干?但是瀚,不行,他是我宗寥的朋友,不是什么东西。我们走。” 说罢,宗寥瞥了南宫桀一眼,拉着瀚继续往前。 南宫桀攥紧马鞭,威胁道:“有种你就再走一步,看孤今日敢不敢收拾你,老子要的东西还从来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南宫桀两眼冒着火光,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拉手离去的两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人。 对玄衣紫襟那个愤恨难抑,甚想打她。但对那个身穿青袍,棕红头发辫成一绺绺的桀骜俊美的异域男子则是志在必得。 宗寥闻声微微滞停了一瞬,没有回头,继续走着。 “行,你有种!”南宫桀阴戾挑唇,咬着牙深深凝息,握着皮鞭的拳头凸起四个山峦一样嶙峋的骨节,“真是世风日下,一条狗都敢反咬上主人了,今日老子就让你知道知道,谁才是这天下做主的人!” 边说着,狠厉狼瞳紧盯着宗寥纤长若削的薄背,但闻“咻”的一声,南宫桀手中皮鞭倏然挥出,如闪电般撕扯着空气,带着劲风掠过耳畔的嘶吼…… 眼看着鞭子就将咬上那刀削般的肩膀,南宫桀得意地仰高下巴,一边嘴角迫不及待咧至耳际。 却在他得意忘形的瞬忽一息,举在半空的峻嶙的大手猛然一震,长鞭猝然脱手。 骤不及防间,南宫桀感觉一阵剧痛从右臂上传来,侧眸一察,一根指粗的马缰赫然在他臂弯缠了三四圈,如蛇一般竟是越绞越紧。 “他娘的是谁?也敢来管老子的事?”南宫桀怒骂着回头。 伴随着他激烈的怒骂声,宗寥缓缓也转头,想看看到底是谁让她错失了一个可以把南宫桀这条疯狗拽拉下马,让他摔个狗啃泥的机会。 缓垂下凝息的手掌,宗寥举目,顺着扯住南宫桀手臂的长长的缰绳缓缓移动视线。 但见他巍峨如山的身形侧后方徐徐走来一匹油光发亮的黑马,黑马额前缀着一绺雪白的马刺毛,一步一颠间,黑马颈上顺滑的鬃毛跟着也一颤一颤的,散发着势不可挡的威武气息。 再看那高大健硕的骏马背上,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迎风翻飞的墨黑色对襟大袖外衫,宽松的外衫之下,见他里面穿的是暗紫色交领袍,交叠的领襟上金线绣织方胜云纹在阳光下闪着矜贵的光芒。 他缓缓走近时,可见那白色里襟上再覆一层雪白,透着淡粉的剔透的白。 还未瞧见那人面貌,宗寥不自主地心怦怦跳着,泛白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娇赧笑意。 这妖孽……每次出现在视线里都如神只临凡一样! 无力笑着,宗寥抬头去看。 猝不及防,她欣悦的目光蓦然就撞上了一道秋水潋滟的视线。 那桃花眸子里溢着深深的温柔;杏花薄唇微抿,似笑不笑;上一面还披散着的缎瀑青丝眼下已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用一顶镂金嵌玉冠簪着。 宗寥落下凝望,错目不及地瞬间被他拽着缰绳的手逗笑了肚子——他居然……还……还戴了雪蚕丝织就的手套! 且另一只提握着玄弓的手一样也戴了手套。 原来他那些看起来装模作样的傲娇毛病也不全是装的,是刻进骨子里的! 果然还得是你——南宫述。宗寥实在笑不动。 却说自南宫桀吼了那一嗓子,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全注视了过来,人也慢慢靠拢聚集,围成一个圈。 他们想看看到底谁胆子那么大?竟然敢打圣上都要多宠爱三分的旭王殿下;更想看桀骜骄纵,脾气暴躁的旭王接下来要怎么大展拳脚,狠狠收拾那个大胆狂徒。 以南宫桀嚣张傲慢的性子,自然不会让他们失望。 这不,一见是南宫述挥马缰缠打的自己,他磨了磨牙,歪着脖颈仰着高挺的鼻子,用鼻孔看他一步步走来,墨蓝眼瞳里向来人剜去一道道狠利的眼刀。 直至南宫述驻马身旁,他才冷声道:“南宫述,你什么意思?”声音厉若寒风。 南宫桀恶狠狠瞪着南宫述,也不解去绞在臂弯的绳子。 南宫述也不管他想不想解开,要不要解开,只优雅地转动手掌,把多余的绳子圈绕于手中。 须臾,他才道:“打你。” “打我……呵……”南宫桀冷哼一声,又重复“打我”二字,接着便笑了起来。 “你以为你是谁呀,敢打我!你可知我父皇都没打过我!你打我,可笑!”南宫桀呵吼。 南宫述淡淡道:“正是因为你父皇没打过你,才让你长成今日这般狂妄无礼的德行。本王既做了南宫家的人,就有责任替祖先教训你这个口出狂言的孽障。” “南宫家的人,你也配?”南宫桀嗤鼻,阴恶地睨了眼宗寥,讥讽道,“就你这种只会在公狗身下承欢的软根,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南宫家的人?我呸!” 南宫桀此话一出,围观在旁的三十几个身份高低的人不禁为他捏起把冷汗。 第134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旭王简直太狂妄了些,竟然敢说出此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可不,莫说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就连雷厉风行刚正严肃的季王都不会对奕王殿下的作风有半句闲言,甚至于储君也是对奕王礼敬有加,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皇叔声名狼藉而看轻他。放眼整个皇室,哪个不谦恭知礼?哪个不尊老爱幼?唯有这旭王……唉……”那人还想说南宫桀莫不是南宫家的人,终是没敢。 有人接过话继续道:“就是,虽说“断袖王”的名声在整个晋南叫得是极响亮的,可也只是私下议论罢了,迄今可没人敢在正主面前如此嚣张辱骂。” …… 宗寥再也看不下去了,愤然拿过瀚背在肩上的大弓,她想要上前好好修理一顿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碎。 刚抬起脚,一只娇柔的手倏尔抓住了她:“宗寥哥哥不要,皇兄他只是一时没收住脾气,不是真心要辱骂皇叔和……和你的。” 宗寥道:“你现在为他说话,回头你以为他会感激你,会对你疼爱一点吗?” “他是我亲皇兄,我帮他说话也不是为了能得到他的感激,不论他爱不爱护我这个皇妹,我都不能坐视不管,而且,宁儿不想看见宗寥哥哥和皇兄动手。”长宁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宗寥。 宗寥道:“今日我不收拾他,就他那德行,早晚有人收拾他。” “宁儿不管其他,我只是不能看着他在我面前被打。” 看着一个娇小的女娃极力去维护一个身板墩硕的男人,宗寥很是无奈,忍下怒气,索性再看。 被污言辱耳的南宫述并没有暴跳如雷,他神色阴鸷地睨着南宫桀,牵动绳子,把他的胳膊拉抬起来,淡声道:“你敢不敢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南宫桀冷嗤,用力往回拽了一下,发现南宫述远远甩来的绳子将他缠得极紧,看起来不像娇柔身体会有的力量,他心里微微有些怵。 凌傲不驯的他怎会服软? 用力又拽一下,可他不仅没能挣开绳索,越动痛感越更明显,不用撸袖子看,他也知手臂此刻一定是红肿了。 想想就气,南宫桀环视了一圈围观的人,面露狰狞,挺直虎腰酝酿词句。 片刻,他睨向南宫述,大声道:“说就说,我怕你啊?你听清楚了,我说你南宫述……是丢尽我皇家脸面的烂泥,是被公狗骑在胯下的软货,你,是软货。他,宗寥,是骑奸你的公狗!公狗——” 嘭—— 但听“呃”一声惨叫,上一刻雄赳赳稳立骏马背上大放阙词的人骂声戛然,整个摔到了坚硬的青石地上。 南宫桀双手撑在地上缓缓爬起,一张淤青的流着鼻血的脸顿时呈现在众人眼前。 抬手摸了一下鼻孔里淌出的液体,凶光霎时迸溅,胡乱抹一把,南宫桀愤怒地扯开绞住手臂的缰绳,倏然起身就将去抽出挂在马肩旁的宝剑。 他要宰了那个让他丢脸人前的软货。 “南宫述——我要杀了你!”嘶吼着,一道寒光自南宫桀手里耀出。 尖声叱咤,电掣剑光掠向南宫述。 说时迟那时快,南宫桀手中长剑还未落到实处,一道黑影一晃而过,又听一声闷响伴着嚎叫,身材魁梧的人已仰面躺到了地上,他咳出一口郁气,欲将起身再战。 骤然间,一只强有力的大脚猛一下踩在南宫桀胸膛近脖颈的位置。 “孽障!”南宫述厉斥。 南宫述修匀手肘靠在膝头,慢慢弯下腰去,睥睨着脚边一张略圆而倨傲的脸,道:“你今日想怎么死?” 南宫桀只觉胸口及颈窝被碾压得难以呼吸,胸腔里呼噜呼噜的,胸口大幅起伏着用力吸纳着四周空气,说话困难的他只能狠狠瞪着视线上方的一张俊美脸庞。 正于此时,一袭淡紫色身影扑通一下便跪到南宫述腿边,抱着他的小腿哭求:“小皇叔,宁儿求您了,您不要伤害皇兄,他知道错了。” 长宁抱着南宫述重如巨石的脚挪了挪松,让南宫桀得以喘气。 回头她对南宫桀哭喊:“皇兄,皇兄你快向皇叔道歉,说你不是真心要辱骂他的。” 南宫桀抬起手把长宁挡开:“走开,这里没你的事,我倒是要看看,他今日敢把我南宫桀如何!” “白挚,刀给我。”南宫述道。 戴着雪蚕丝手套的指节修长的手缓缓伸出,等待着白挚把他四尺长的佩刀恭敬奉上。 站在后方抱着环首长刀的黑衣少年犹豫少顷,无奈地吐了口气,踯躅向前。 “奕王殿下不会真的要就地诛杀皇子?那可是滔天死罪啊!”有人低声惊呼。 “太可怕了!还说绝艳晋南的娇美王爷是个只会吟诗作画的风月浪子,今日一看,这简直就是一个不计后果的暴戾疯子!杀皇子……啧啧,瞧这架势,分明是不想活了!” “这叫什么,冲冠一怒为……蓝颜。” “此话怎讲?” “你们看哪,咱们这个奕王爷,一不娶妃,二不生子,当了那么多年断袖王也不曾听说他对流言有不悦,如今却因为旭王对云安世子动手而当众用马缰绳抽打阻止,又在听到旭王辱骂云安世子是公狗后要杀他,不是因为那个俊俏的世子还能是什么?” 私语声绵绵不绝的同时,一双双看戏的眼睛齐齐扫向站在南宫述身边的紫襟玄袍的少年。 看着南宫述像头凶猛的雄狮一样扼制着爪下猎物,势要将那引人犯恶的败类撕碎。 作为“蓝颜”的宗寥自然不能让南宫述犯下群众口中所说的滔天死罪。 见白挚的刀就将放到南宫述手上时,宗寥赶紧一把握住白挚道手腕,摇头示意他不可把刀递去。 白挚打量了宗寥一瞬,知道她不会不管,遂把劝说南宫述的任务交给她,退守到一旁。 宗寥走近南宫述,轻轻抓住他匀实的胳膊,道:“十三,算了。” 南宫述的眼神未从南宫桀怨恨的眼瞳里移开一分,只用温和一些的语气对她道,“你不用管,此子本就不该活在我晋南,不该赋我南宫家姓氏,更不该祭我南宫家的先祖! 吃了我南宫氏皇粮二十来年,如今竟敢赤口白舌来辱我,辱我之人,天地既无道,今日便让本王来行了这道。白挚——” 第135章 叔侄相峙亲成仇 白挚闻声,悄咪咪往人群后方又退了退。 他可不是个愚忠的武士,悉知自家主子脾气虽不太稳定,行为也有些怪诞,心地却是比这世间许多人要善良,不然也不会在无数白眼与唾沫下云淡风轻过了这么多年。 眼下他突然暴戾发癫,想亲手了结自己侄儿,说到底还是因为宗寥。 南宫述静若处子的时候,宗寥寻着理由偏是要去招惹他,引他发疯;而今南宫述因她发狂,她却会温和地拉住他的手,不让南宫述因她而陷入困境。 远远看着那两人站在一处,白挚就觉颇为养眼,心中甚喜。心道璧人也不过如此,且这对璧人能修成良缘,里面还有他不小的功劳。 白挚想着,一丝骄傲渐渐挂在冷峻的眉角,感觉以后他在这家里的地位一定会有所不同,或可说少了他,南宫述一定会活得如枯木死水一般。 他想得正美,一声冰冷凌厉的“你今天是也想死吗”阴森森荡来。 白挚双腿猛然一颤,瑟瑟又往前。 宗寥道:“南宫述,你不能杀他。” 南宫述道:“今日若放过他,以后他只会变本加厉来报复,为了以后能清净些,他今日非死不可。他将你说得那样不堪入耳,本王绝不容忍。” 宗寥道:“我也没想容忍,但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杀了他。” “为什么?”南宫述转头看着宗寥。 宗寥握上他雪白皓腕,把他戴着手套的手掌举在自己面前,“十三的手圣洁无暇,我不想它沾上哪怕一丁点肮脏,此人一条命抵不上你手的干净。” 南宫述看她的眼神愈渐深了。 听见此话的南宫桀恶狠狠瞪着宗寥,她竟然说他一条命抵不上一只手的干净重要! 真是奇耻大辱! 南宫述似笑非笑向宗寥扇动一下墨睫,征询她意见道:“真不杀?” “嗯。”宗寥微微颔首。 南宫述思忖着就要移开脚,忽听南宫桀佞笑嘲讽:“你们两个卿卿我我做什么戏呢?想杀我,哼……你有那胆吗?赶紧的,扶我起来,给我赔罪,兴许孤一心软可以不把今日之事捅到父皇面前去。” 他的嚷嚷声在南宫述听来如同犬吠一样,吵得耳朵疼。 刚松开的脚忽然施力,“不杀他也行,”南宫述回头俯视着南宫桀,“去向云安世子道歉,本王今日或可放过你。” 南宫桀的眼睛几乎要瞪出来,呼着粗气朝南宫述啐口水,宗寥眼疾脚快一下踩歪他的脸,“他的道歉一文不值。我不稀罕。” 那边长宁看见两个人对亲哥哥上脚了,哭唧唧又求。 宗寥不是落井下石的人,见南宫桀被踩在地上便不趁机占他便宜,又有长宁苦苦哀求,她马上缩回脚。 南宫述道:“他的道歉的确毫无价值,但这句话,他今日无论如何,必得当着众人的面向你说。” 宗寥知道南宫述的意思,他就是要让南宫桀这种性子倨傲难驯的人在人前低一回头,杀杀他随时随地乱发作的气焰。 低下头去,南宫述问:“你服是不服?” 南宫述放松力道,让他说话,南宫桀恨着他,狰狞怪笑了一会,“个不要脸的肏倌,也配让孤道歉?” 闻言,一直在帮他求情的长宁心登时凉了半截,想不通他今日为什么一定要招惹自己的长辈,辱骂宗寥,他们明明都那么好,那么与人为善…… 宗寥气得乜了眼他那张狂傲扭曲的脸,无语地别过脸去,若非考虑得宽远,别说南宫述了,她都想一除其而快。 却在她视线从南宫桀身上移开的瞬间,忽然看见瀚紧紧握着支不知从哪里来的羽箭徐徐靠近过来。 他要干什么? 宗寥见事不对,上前一下拽住他,压着嗓问:“你又想做什么?” 瀚道:“他侮辱了你,我要杀了他。” “你疯了!那是皇子,杀他,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一个。”瀚一本正经回答。 宗寥扶额,心说今日出门撞煞了,一个个的都不太正常。 长舒一口气。宗寥道:“你这颗砍了便就砍了,可你也不能连累我呀!” 瀚怔了怔,一时没明白,宗寥道:“你是不是我云安侯府的人?” 瀚点头。 宗寥又道:“这不就是了,你是我带来的人,在行宫刺杀皇子……这么多人看着呢,到时一查下来,别说你我了,整个云安侯府都要被你害死!你不顾我们死活,也不能害了阿姑,她日夜不眠照顾了你那么多日子。” 瀚缓下怒气,思量着宗寥的话,觉得她说的对,他不能害救了他的人,不能害她,不能害她的家人。 呼吸间,宗寥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道:“像这样讨厌的人明着收拾多没意思,你懂我意思?” 瀚想了想,似是而非地点了下头,遂低声问:“你想等没人的时候再找机会收拾他?” “还不能只揍一回。”宗寥阴恻恻邪笑。 冷然如狼的少年静静看她,所有所思地抿开轻微一笑。 这边南宫述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良久,忍下当前一句粗鄙骂词,长腿缓缓移动,踩到南宫桀的腹部,一把揪住他的领襟,倏地将他上半身提拎起来,俯身与他咫尺相对,用低沉的嗓音冷冷问:“如此说来你是不打算向吾的人道歉了?” “你的人?姓宗的?哈哈……皇叔啊皇叔,你还真不是一般的淫贱,居然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一个男人是你的人这种话!我真替你臊得慌。”南宫桀眼神无畏,咧着牙讥讽。 南宫述将他再拉近,攥着他衣襟的手指几欲嵌进层层布料。 南宫桀看见俊美男人一双桃花眼里已凝结了万千寒冰利刃,胜雪白皙的额角旁青筋暴起,仿佛再过一刻,男人就会用他紧握的拳头揍爆他的脑袋。 他心里逐渐有些怵。 南宫桀敢挑衅宗寥是因为他知道就算她不爽也不会做出杀头的举动来,不会拿宗氏全族的性命开玩笑。 但是南宫述…… 南宫述出现的时候南宫桀不怕他丝毫,不因其他,只因为自南宫述出现在众人眼中起,他一直都是个软弱温和的性子。 在南宫桀看来,这个美艳的皇叔就是政事不理,社稷不问的无用之人,死活对谁都没有影响。 加之南宫述时常流连烟楼伎馆,更觉得他窝囊不堪。 第136章 嚣张气焰温语息 南宫述身上一直以来背负着两则传言: 一则说他是真龙天子,因此他在皇帝心中便成了一根长在肉里的刺,难除亦难忍;二则说他是南宫氏的灾星,所以在广大群众眼里,除去王爷这个尊贵的身份以外,他是不受人待见的祸害。 南宫桀敢同他叫板,就是知道皇上对南宫述有多无视,对自己有多偏宠。 即便他忤逆了南宫述这个皇叔,最多就是被训斥一顿,不会因此人受到过多责罚。 然而以上种种,皆是南宫桀自以为是的揣度,他心里认定南宫述就是个没种的。 就算南宫述刚才用马缰绳缠住他胳膊、把他摔下马、口口声声说要杀了他也不过是一时冲动,是想要帮心上人一把而已。 他的暴怒就像一阵风,随便刮一刮就没影了。 却在这一刻,他看见了南宫述深邃眼睛里反射出来的狠厉的光。 他不得不抛开以前的看法,将这个妖精一样邪戾的男人重新再打量、分析。 今天的南宫述纯粹是个疯的,他居然为了一个男人扬言要杀自己的皇侄!南宫桀突然不敢拿命去赌了,他怕万一南宫述发起疯来真拿他的热腾腾的血博其夫郎一笑…… 在南宫述将要对他进行下一步行为前,南宫桀赶紧放狠话威胁:“你今日要敢动我一根毫毛,你猜我父皇会不会放过你? 不仅是你,包括你的母妃,包括姓宗的,你们一个也休想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个的是什么处境! ——你身上有真龙天子的传言,这种事是每一个在位帝王心中的大忌,你若敢越雷池一步,不用我说,你也想得到,这样的当口一定是拔除你这根眼中钉最佳的时机。 还有宗家,宗氏一族拥兵自重几十年,早已是皇家最忌惮的存在,而今纵目,朝中一半势力都被宗家盘踞着,盛极则衰,他们家本来也没几口气,你再这样一闹,是想在自己死前拉人陪葬,提前结束宗家的命数吗?” 南宫桀把声音压得沉沉的,不让这些话传进他人耳朵里。 切齿说完,他以为南宫述会有所胆惧,会迅速放开他。 没有想到的是,南宫述不但没有放开他,还将他的领襟攥扯得更紧。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只是在那平静之下,南宫桀见识到什么是风平浪静下的暗潮汹涌。 幽深如寒潭的眸子朝南宫桀越剐越近,最后一道声音冰冷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你如此了解你父皇的脾性,又知本王如履薄冰尚且不能叫他放下戒心,既是这样,想必旭王是深悉他素来多疑了?你聪颖至此,看到了他人境遇,怎么却看不到自己的?” “我?”南宫桀忡怔刹那,“我什么境遇?父皇一向疼我,太子十六岁协助父皇理政时,十五岁的我就在他案旁跟着学习了。 后来父皇还让我去支度部帮忙管理一国财政,太子协理政事六七年,时常因做得不够好而被训责,我虽然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父皇却不曾批评过我。 若非嫡庶限制,他南宫晟能当上太子?就他那斯文软弱样,能干出什么大事?还有南宫栩,他撺辍朝臣谏我退出朝堂,父皇为这事多次给他脸色…… 现在的我虽无实权,却有父皇疼爱,只要父皇一日疼我,我的境遇就比他们好。父皇说了,过些时日,他会重新给我在朝中安排个差事。你说我境遇能差?哼……” “是吗?”南宫述淡之又淡地反问。 他的声音分明柔得只有两人可以听见,南宫桀却不自主地后背刷一下冷了,“什么意思?” 南宫述道:“你父皇疼不疼你这个儿子我们暂且不谈,方才你也说了,他因一句谣传就一直对我耿耿于怀,因为宗家势盛就忌惮云安侯功高盖主,可我们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就被猜忌至此,倘若是他听到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你猜他会如何?” “我说什么了?”南宫桀惊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何事,思索须臾,他恍然瞪大眼睛,是那句“谁才是这天下做主的人”! 南宫桀心中一慌,辩解道,“我并非那个意思!你别想诬赖我清白!” 南宫述道:“本王诬赖你什么了?我说你讲的有不对吗?话是你自己说的,意思也是你自己理解的,不过你都能想到此一层,你猜那位想不想得到?或者说,他会不会想得多?” 南宫述说完丢开他,大袖一拂,提脚转身。 南宫桀躺在地上喘着大气,看着碧空中几朵软云悠悠浮动,他没想到自己从小就得到比太子更多的宠爱,嚣张一些也从来不会有人敢说他做得不对,因为他们都知道就算他不是嫡出的皇子,却是最受宠的皇子,只要皇上在一天,他就可以横行无忌。 可是今天…… 因为自己一句随意脱口的话,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离自己竟是这样近。 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南宫桀多少还是知道那个皇帝爹是个什么性子的,他或许可容忍自己的儿女胡闹张扬,但绝不能让谁威胁到他的权威,哪怕是一句话。 与性命相比,自尊一文不值。 念及此,南宫桀在南宫述拂袖离开的瞬间迅速翻身爬起,拉住他宽大的袖角,磕头道歉:“十三皇叔,桀儿知错了,求皇叔原谅我口无遮拦,不要把今日之事说到父皇跟前去。” 南宫述垂目瞟了眼抓住手边的一只粗糙的爪子,倏一拽回袖袍:“既知自己言行卑劣,就该好好反省。本王烂名置身外,无需谁来致歉,你今日辱了谁,自去求她原谅。” 南宫桀磨着后槽牙,抬头在围观的人群中找见宗寥,此刻她正和那个棕发的外邦少年交头接耳说着话,脸上似乎还挂着些笑意。 南宫桀心里怒骂:“尽管笑,现在笑得有多开心,以后就死得有多惨淡!” 事实上宗寥根本没在笑,她一边看着南宫述压制南宫桀,听他用和风细雨般的声音对着一个身形彪悍的男子说着最狠的话;一边与瀚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以转移月事造访带来的不适感。 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安静下来后脸上浮现的忍痛的表情,不想让眼睛毒辣的南宫述回头时察觉出她一丝异样。 瞧见南宫桀不情不愿挪步走来,宗寥浑身不自在地叹了口气,就他那张时时犯贱的嘴,道歉的话也必如茅坑里的粪水一般臭。 第137章 一仗方输计陡生 果不其然,南宫桀一站定于宗寥面前,恨意汹涌的目光立即迸扎到她身上,微微拱了拱手,他侧过脸冷声:“对不住,我失言了。” 这算什么态度? 宗寥没说话,也不看他,现场空气渐有凝固之势,围观的人们已是大气不敢出。 有人怕不对付的两人再闹起来;有人想他们把事情越闹越大。 默然须臾,南宫桀怒目一横,准备甩手离场。 一步还未走出,忽听背后有人浅浅闷咳了一声。 那声音低醇清雅,一听就知是南宫述。 南宫桀顿时身形一僵,脸上肥硕结实的肌肉胡乱抽搐了一阵,咬咬牙,他深躬拱手,向宗寥郑重致歉:“孤身为皇室中人,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忤逆长辈,辱骂世家子,实是德行有失,辱没皇家脸面。云安世子心怀宽广,还请不要与小王计较。” 宗寥撇撇嘴,别说原谅了,完全就不想搭理他。 草草抱了一拳,她勉强道:“旭王殿下言重,我宗寥身份低贱如狗——” “你不是。你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人。”瀚突然打断。 南宫桀剜着瀚那张俊秀精致的脸,气结于胸,原本想着把他控制在自己身边的,没想事情会发展成现在状况,不仅没把他捉到手里,还遭了如此大罪,受了如此大羞辱! 此刻的他恨不能手刃了他和宗寥以及那个让皇家蒙羞的南宫述。 宗寥用手肘拐瀚的胳膊:“你别说话。” 回神看着南宫桀,她才悠悠然道:“旭王爷如此礼重我一条狗,旁人会说你的品行连狗都不如的。” 闻言,众人赶紧扭过脸,掩唇“噗嗤”一声笑出,随即又赶紧敛声,怕被南宫桀记仇报复。 站在南宫桀身后的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则毫不掩饰神情,眉眼微垂宠溺地看向宗寥,笑出一排洁白贝齿。 南宫述心道:“真有你的,开口就是利箭穿心。” 南宫桀气得牙痒痒,一时想不到措辞,想到了也不敢在南宫述面前再挑衅“他的人”。 哑然片刻,他哽着口哑巴亏气哼哼转身上了马,愤然离去。 那个雄壮的男人仰着鼻息桀骜而来,走时却只剩一副垂颓模样。 目送着南宫桀渐去渐远,长宁瘪嘴抽泣,心里有些难过。 南宫述走到她面前:“你也看到了,我今日欺负了你的皇兄,他一定会对我恨之入骨,你若再与我们一起,回头他定然会为难于你。且你年纪尚小,猎场能不去就别去了。” 长宁鼓着脸扫视一周,看着众人议论着散了,萧尧他们也都骑上马在等着。 想了想,她道:“皇兄他肯向皇叔和宗寥哥哥道歉,就是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宁儿相信他往后会变好的。” 南宫述轻叹,忽然感觉头有些疼,看着眼前身穿雪青色圆领袍,头发束成男儿模样的娇柔的丫头,他心里总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不想照顾长宁,也不想她到猎场上去冒险。偏这丫头执拗任性,他又不喜欢与人多费口舌。 几句话空隙,围观的人已走得差不多,南宫述转身走到宗寥面前,不高不兴地瞟了眼棕发蓝瞳的少年,转而温声对宗寥道:“走。” 云团舒卷,碧原无垠。 南宫桀顶着青肿的鼻子穿梭过大队人马,走到最前方列队,经过南宫栩身边时,南宫栩瞬间就看到了他的狼狈样。 他在心里嗤笑,装没看见。 南宫桀走到皇上跟前时,皇上一眼就注意到了他脸上的伤。 “桀儿这脸的伤是如何弄的?”皇上问。 南宫桀扫量周围行装肃整的骑士们,咬了咬唇,打马靠近皇上,低语道:“回父皇,儿臣听说父皇派了皇叔去教导宗寥骑射,就很好奇皇叔那样的闲人能把人教成什么样?所以刚才遇到宗寥的时候,一时兴起就与他过了两招。” “然后你就被他打成了这样?”皇帝说。 南宫桀沉吟间隙,陡然心生一计,暗自狞笑一瞬,向皇上又靠近些,小声诡谲地道:“宗寥那小子能有多大本事,就算有点身手凭他的身份也不敢把儿臣打成这样啊!” 皇上一听,来了兴趣,问道:“桀儿向来不是只与云安世子不合吗?除了他,谁会与你过不去?” 南宫桀道:“还能有谁,父皇平日里政务繁忙有所不知,咱们家那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也不知怎么勾搭上了宗寥那小子,不仅夜夜同宿私宅,还时时出双入对。 就说前几日,咱们家那位还穿着薄薄一层单衣招摇过市,听说胸口及大腿就那么白花花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浪荡得不知引得多少百姓议论唾弃。说我们南宫皇室竟然生养出这么个无耻败类。 方才儿臣向宗寥出手时,就是南宫述从背后阴了儿臣一招,害我从马上摔下来,这才摔伤了脸。父皇是不知道,南宫述平时装得弱不禁风的,真要出手,仅用一招就制住了儿臣!” 南宫桀越说越来劲。 南宫述用皇上多疑的心思来胁迫他向宗寥道歉,这口气他无论如何是咽不下的,但凡有个机会,他必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南宫述尽管看起来庸碌无为,但以皇上的脾性来揣测,他是不会完全对其放下戒防的。 南宫桀心想,只要在适当的时机添上一把柴,皇上心中多疑的星火一定会熊熊燃烧,届时,南宫述、宗寥、云安侯府、太子、皇后…… 南宫桀光是想着,嘴角不由得咧至耳后。 把心中计划理顺,他对皇上道:“父皇您是不知道,南宫述他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平日看着软得像个女人似的,其实功夫可好了!他这不是在欺瞒您嘛?” 皇上神色轻蔑地瞟了南宫桀一眼,听得出他滔滔言辞里皆是在针对南宫述,不难猜出其中目的是为了借他的手帮他出气。 皇上淡淡道:“你皇叔会功夫的事朕早就知道了,不然能派他去督导云安世子?” “父皇知道此事?!”南宫桀微怔。 皇上微阖眼皮:“知道,他在护国寺长大,若没点拳脚功夫才奇怪呢。” “父皇说的是。”南宫桀装作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垂目凝思,再起一计,说道:“只是,儿臣有一事总想不明白。 南宫述虽有分桃之癖,可他已经在府里养了无数清俊美郎当娈宠了,那么多人啊!一个赛一个的貌美!还不够他用的吗?为什么还要把云安侯府的继承人勾引上榻?” 第138章 父慈子孝迎风逝 南宫桀转着炯炯深目,小心窥看着皇上的反应,见他并无明显表情,南宫桀有些失望。 遂继续又道:“要知道再过两年,宗寥冠礼之后就要袭爵了,往后云安侯府……还有北疆十万铁骑都是他宗寥说了算。 南宫述与宗寥整日整夜搅在一起,如胶似漆,这时间一长,两人不定就情真意笃,像世间真夫妻一样不分你我了。可见南宫述野心昭着——” “住口!”听着南宫桀就快把话说完,皇上突然喝止,眼神阴狠,“什么叫北疆是他宗寥说了算?朕还活着呢!” 南宫桀闻斥连声请罪求饶。 皇上厉目横眉:“真是一派胡言!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瞄见不远处几个男子跨马过来,皇上立时加重了几分语气接着训斥南宫桀: “逆子!妄议侯爵就算了,奕王是你皇叔,虽他比你大不了两岁,你一口一个南宫述,长辈的名也是你一个晚辈能喊的?什么勾引宗寥,野心昭着,你想说什么?” 皇上的话震若惊雷,把南宫桀吓得一愣一愣的。 临列的南宫栩听见皇上的怒吼,不禁也吓得心颤了颤。 这样的呵斥从来只有他一个人“享用”过,正因为此,南宫桀每次见到他都对他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姿态,嘲笑他得不到父皇喜爱。 何曾想过有一天,最受皇上偏爱的旭王也会被如此训斥,真是讽刺。南宫栩暗嘲。 南宫桀刚才一直低声对皇上讲南宫述的坏话,视线始终停留在皇上身上,对于皇上为什么会突然暴怒,他一头雾水,直到听见温温的声音向皇上行礼,他才发觉事有不对。 南宫桀抬眼即刻就看见了南宫述,往他过来的方向一瞧,见身份较贵的宗寥和长宁已在南宫栩那边站好队,其余几人依次驻马其身后。 南宫桀瞟了眼南宫述,心中有气,又看了看皇上,实在想不出自己亲爹为何要在南宫述面前出卖自己。 以往他也是这么叫南宫述名字的,皇上从来没训过他不尊重长辈。 若按皇上一直以来对他的偏爱来理解的话,在见到南宫述过来时他应该提示他注意言辞才是。 而不是怒喝,把他说南宫述坏话的事大声吼出来让身边的人都听到。 南宫桀看着皇上对自己皇弟温声盈盈的样子,忽然心头一凉,有种被人出卖戏耍的感觉。 可他并没有得罪皇上,刚才他那句会让人有所遐想的话也不可能这么快传到皇上耳朵里。 且那件事事关南宫述,若没有他的证词,依皇上的行事风格是不会立马表现心中不满的。 这也是为什么南宫述当时要把威胁他的话送到耳边,而他也轻易就被威胁了。 南宫桀将郁闷的眼神投向南宫述的瞬间,不偏不倚正好撞上南宫述看来的目光。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温和,仿佛两人上一刻的冲突根本不存在。 被皇上当众训了一顿,南宫桀犹豫良久,还是向其低了头,恭敬地唤一声“皇叔”。 南宫述面无表情地瞧着他,微微颔首,踱马到皇上的另一边列好队。 清风戏纛旓,平野起号角。 癸巳正,吉。 千骏铁蹄闻声蠢蠢欲动,不停跺刨着脚下青毯,扬起的新泥味弥漫进千万骑士的鼻息里。 振奋人心的号鸣不绝于耳,才俊们不约而同地将手中缰绳再攥紧,昂首目视前方葱郁的密林,无一不想在那片野林里捕获最多的猎物,以获得皇帝嘉奖,成为今年世家子弟中的才俊第一。 宗寥自十三岁上了猎场,除去前两年年纪尚小,经验不足等原因未夺冠首外,之后便一直稳居春、秋狩榜首。 三年了,多少世家子弟早看她不惯,想要把这个斩获京中无数少女芳心的俊俏儿郎拉下高台,踩在脚下。 恰逢眼下宗寥重伤初愈,定然技不如人,他们不由得对今年能夺魁更有信心了。 但听前方一声龙吟厉呵,皇上一骑当先,飞奔入林。 霎时间,皇帝身后的千万骏马紧跟而上,呼呼喝喝,扬起烟尘一片,震耳欲聋的人马声如浪潮一般涌进苍苍深林。 待那些声音渐去渐远后,草丘上一匹额缀银毛的黑色骏马仍屹立原地,巍然不动。 安跨马背上的男子紧着缰绳,不愿随波逐流,不愿耳闻喧嚣。 男子收回远眺的视线,叹了一息,抬袖拂了拂污浊的空气。 侧眸瞬间,一名身着紫襟玄袍,墨发高扬的清俊少年打着红马悠悠然靠近,含情桃花眼漾起温柔,与对面一双狭长含魅的眸子两相凝望,久久之后,两人会心一笑。 “人都走了,殿下还在等什么?”宗寥率先开口道。 南宫述莞尔,剑眉末梢微微弯垂,淡淡道:“等清风濯尘;等盛景映目;等星辉耀我……” 看着她轩扬意气下隐了一丝疲乏,南宫述虽不知她的难安从何来,却在知道了她的女儿身份后每每看到她都觉得她是娇弱的,是需要被呵护的…… 觉得她不应该活得像男人一样粗糙,不应该策马挽弓,不应该到猎场上与野兽厮斗,更不应该继承云安侯的职责,去掌管北疆兵防,去帮他家守疆土…… 当然,她也可能没机会掌管了。 南宫述意味深长的抿唇一笑,温声补充:“……等花香入怀。” 神经兮兮的,宗寥眉头一蹙,“就不能讲人话?” “太吵。泥尘太大。”南宫述说。 心里却道:“因为你还在这里。” 宗寥笑道:“这才是你南宫十三的一惯作风嘛!难怪养得这样细皮嫩肉的。” 宗寥瞥着他手上的雪蚕丝手套咂咂两声,“走着?” “嗯。” 宗寥扯马辔头,扭头喊:“瀚。走了。” 瀚夹拍着马腹,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看宗寥和南宫述说着话。 想着南宫桀骂宗寥和南宫述的那些肮脏的话,瀚现在看此二人的表情总有些奇怪。 他明明看见宗寥和司臾有说有笑,且司臾还赠她“定情信物”,怎会一转眼就又跟这个男人扯上了关系? 他实在不理解。 还是说他们只是朋友,但是大家都以为他们关系不良,而没人发现其实她喜欢的另有其人? 瀚一脸迷惑。 齐肩并行,南宫述时不时回看后方跟着的异国少年,道:“你时时带着那个北燕人,这样做是不是太醒目了?” 第139章 北来异客身世谜 宗寥道:“有何怕?我可是特意把他带来。” 南宫述想也不想,道:“身份做好了吗?” 宗寥道:“放心,早就做足凭证了。且我一直觉得这人没那么简单,故而才把他带来。果不其然,你知道南宫桀为什么会对我出手吗?” 南宫述侧目看她:“当时我离得远,只注意到他要对你出手,至于你们之间发生的冲突倒是不清楚。” 宗寥道:“我怀疑南宫桀今日之前并不知道这小子的身份。” 南宫述瞧着她,宗寥道:“方才我喊他名字的时候,看见南宫桀差点把下巴给惊掉,我当时的想法就是瀚在他手里时没吐出关于自己身份任何信息,然后才被南宫桀放弃的。 却在今日,他突然知道了瀚真实的身份,这才想将他再要回去。若瀚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应该不会表现得那样的惊讶。你是不知道他当时的表情有多诡异,就好像……嗯……就好像叫了一辈子的爹忽然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爹,然后另一个人说,我才是你亲爹’!” “你说的倒也是事实。”南宫述笑说,思忖须臾,对她话里不正确的措辞进行纠正:“你是想说此人在南宫桀手上的时候,他其实已经认定这人的身份,想从此人口中知道另一个人的消息。 然后这人死活不开口,南宫桀没有办法,已经准备要放弃他了,刚好那段时间他和纭舒妃正在谋划着算计季王,他们索性就把这个瀚丢给你,但当听见你叫此人名字时,南宫桀恍然明白,原来那个他一直问不出信息要找的人,其实一直在手上,是他要找的正主。”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宗寥连连点头。 南宫述浅浅勾唇:“你从头到尾耍了那么多心眼,就不怕事情发展成你无法控制的状态吗?” “你还别说,今日南宫桀问我要瀚一事我就没想到!此前我想的是……”宗寥向南宫述勾勾手,南宫述偏来肩膀靠近她。 宗寥也朝他歪去腰身,低声道:“我想的是把他带到南宫桀面前打个照面,探他虚实。 ——若他是南宫桀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那他们一定会找机会接头,我就可以暗中抓住他的小辫,将他吊起来审,或将他踢远些;但若他是南宫桀的死对头,那我就可以当他是朋友,如有可能,我们便一起分享南宫桀的消息。” “即便他是旭王死敌,你就可以信任他了吗?”南宫述说。 宗寥撇嘴浅思一瞬:“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坦诚一些还是可以的,不那么快掏心掏肺就行。” 南宫述淡笑,心说还不算太傻。 寥寥几面,南宫述就看出瀚的目光从来只挂在宗寥身上,对其他的人和事完全不在意,似乎很在意她,对她的态度有着逾矩的任性。 南宫述疑虑:“世子有没有想过,他在旭王手上受尽折磨,至死也没把身份透露出去,为何会愿意把真名告知与你一个陌生人?” “十三此言差矣,我于他而言怎能算陌生人?我可是他救命恩人。虽然我从未拿此事说项,但我想他应该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执意留在我身边,嗯……也有可能是觉得我云安侯府会比较安全。” 宗寥把能想到的可能都说给南宫述听,思索片刻,又道:“其实我一直有个大胆的猜想……” “嗯?”南宫述看她。 宗寥回看向瀚,似是怕他听见二人谈话,但见瀚很懂事地与他们拉开距离,不紧不慢跟在后头。 宗寥心中微悦,觉得那人挺矛盾,某些情况下任性得根本不听令,有时候又懂事得像个憨傻痴儿。 暗自摇了摇头,宗寥才又道:“南宫桀在咱们晋南是身份贵重的皇子,其生母纭舒妃则是北燕的公主,然后是那个达纳王,这几人不论从哪个角度层面来看都不是简单的人,那能让他们费心审问的人绝也不会是泛泛之辈。” “那日小舅舅给我们看的消息里不是说北燕的王子失踪了吗?你说有没有可能……” 南宫述沉吟片时,道:“你如此一说,我才想起北燕王室确有一个王子也叫瀚,叫……苏尼特·瀚,只不过北燕那边的人是以姓氏分阶层,叫同一个名字的人比比皆是,王公贵族里叫这个名字的也不少。在未确定其姓氏之前,还是先别往下定论。” 宗寥微颔首赞同:“等回去让小舅舅查一查,这小子要是个没爹没娘的杀手什么的还不打紧,要万一真是北燕的小王子,然后这王子还被我带在身边,那我这勾结外敌的罪名就算是坐实了。到时我手里那一纸身契也只是废纸一张。” 瞧着她边说着还抖抖肩膀,似是害怕还嫌弃,南宫述揶揄:“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瘪瘪嘴,宗寥扭脸瞥他:“怕是什么东西?世子这叫识时务。麻烦这种东西自然是要越少越好,有时间去与人周旋,还不如在家睡一觉舒坦。” 阳光穿过簌簌轻曳的绿叶投下,点点光斑在两个俊美清丽的儿郎身上跳跃。 并行间,两侧的黑褐粗大的树干和葳蕤矮丛缓缓后移,偶尔抬眼看一看前方的路后,而后两人的视线几乎只停留在对方的身体发肤上,仿佛这万植簇生的美景都不及眼前人悦目。 一缕强光晃过宗寥清亮的瞳眸,下意识地她迅速阖上一边眼帘,脸上光洁的皮肤猝然一皱,南宫述见状浅浅笑了笑。 随后,他道:“说的也是。不过你也不用太敏感,纭舒妃母子敢囚禁北燕王子,此事定然是秘密进行,北燕王必是不知实情。 根据前些日子掌握的消息来看,达纳王目前虽控制了北燕王室,却还不敢轻举妄动,此中一定有什么契机未形成。 旭王向你勒令索要这个叫瀚的人,说明他的存在很有价值,只要你把控住此人,纭舒妃那边暂时还不敢造次。况且,我们不是还掌握了旭王身世的秘密吗?但凡他们敢动,我不说你也知道怎么去做。” 闻言,宗寥邪戾一笑,“威胁人啊?这个好。我就喜欢看那美妇咬牙切齿,想杀我又杀不了我的模样。” 柔柔地看了看她,南宫述道:“话说回来,旭王并非你最大的敌人,他们固然歹毒,你的注意力也不能只集中在他身上。” 第140章 霸权之下何去从 森林里的嶙峋坎坷经万蹄踩踏,眼下已形成平坦的易行的泥石林道。 看着路上原来的青绿碎烂成渣,融进淤黑的泥土里,从此阳光雨水不再是仰首的希望,不会使它们的生命促长。 那些甘霖暖流只会加快它们腐化,让它们为明年的蓬勃献尽最后一丝力量。 宗寥挑唇嗤嘲刹那,觉得这满地的泥泞就是这世间万万普通人的一生,明明已经是在浓荫下夹缝苟且,仰目求存,却还是避免不了被忽掠而过的强者将之碾碎,化作滋养他人的沃肥。 冷笑一息,宗寥道:“鸟尽弓藏的老套戏路罢了!有何难猜的,只是我们不愿去把人心想得太坏,不愿相信口口声声里的一家人其实从来都不是家人罢了。 十三,你知道吗,太子姐夫曾说圣上宠爱我更甚一众皇子,我是不信的,我一直没觉得自己在他那里有任何份量,只此前我并未留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经过方才在宥延殿外一番谈话,我算是看出来了。 论虚伪,他竟然纵容你我两个男子深交,也不管百姓会不会闲话你,闲话皇家,更不会操心我宗家往后有无传承。 论狡诈,他动动嘴皮子就把最难伺候的长宁姑奶奶塞进我的队伍里,他怎会不知公主是个怎样的人物,他就是想把一些麻烦横施予我。 嗯……我算算啊,他明里暗里促进我们关系,又有意把北燕公主嫁进我云安侯府,明知长宁公主对我怀有小女儿心思,还故意让她挨我那么近,完全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瞒你说,我感觉他在我要走的每一条路上都铺好陷阱,随便我怎么走,无论我如何小心,总会有一个坑是我避免不了,必须要踩的。这叫什么……” 宗寥举起修长纤秀的手掌在南宫述眼前转了转,捏了捏,道:“这叫强权掌万物,万物戏股掌。 嗐!算了,世子不过天地间小小一粒尘,有什么好抱怨的,恨只恨自己不是那掌权者,不能将他人命运揽于掌中把玩。” 南宫述认真听着,看她肆意地摆弄着纤纤玉指,看她高高仰起蝤蛴般滑腻的脖颈,看她高挽的发束像天际飘落的一匹玄缎…… 她微微弯翘起的花月形薄唇及浅阖的眼眸看似有种看淡生死的通达,却在那副柔和平淡的面容下,在她认命的口气中,南宫述看到了她的不甘和不屈。 抿润粉唇,南宫述酝酿着想要与她说句话。 开口前,宗寥转过来明丽俊俏的脸看他,双眸含着戾气:“但是玩得过的我一定不会让他逍遥看我笑话,比如眼前的南宫桀和纭舒妃母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的,只要有他在,就永远是块碍眼的绊脚石。 当初他能和纭舒妃及北燕那边的人密谋杀害我,后又想用我的命陷害季王,如今又当众辱骂你我,今日你那般对他……呵,你觉得他以后会对我们怎样?” “恐怕已经等不到以后了。” 南宫述说此话时,一缕愁思缓缓爬上眉角,眼里覆上一层浓重的阴翳。 南宫述往宗寥再偏了偏,几乎要把脑袋靠上她纤薄的肩膀,嗅着她颈间偶溢出来的青柑香气,悄声道:“你知道旭王方才与皇上说了什么话吗?” 宗寥眨眨眼,迷糊道:“这个倒没注意。就隐约听见圣上训了他什么……谁野心昭着。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跟那几个在一起,我这耳朵旁就跟养了巢马蜂似的,嗡嗡没完。尤其是萧尧,遇上公主就像是相见恨晚一样,比佟万方还能说,真不知哪来那么多话!” 南宫述回忆着笑了一下,道:“虽我也没听清具体,但听皇上训斥里的意思,大约是因为南宫桀对皇上说我勾引云安侯府的世子,说我野心昭着……” “他不乱吠的时候还是会讲人话的嘛!居然能说出如此中肯之言!”宗寥微哂,转而邪笑看向身边男子。 瞟见她眼里渐起玩味,南宫述瑟瑟撤开肩,挺直蜂腰,一脸正经骄矜。 宗寥谑笑,“你可不时时都在勾引世子爷?如今我甘入你圈套,老实交代,你除了觊觎本世子美貌外,还有何企图?还有何野心?” 一声低沉的笑匿在胸腔里,憋得南宫述匀称若削的肩背微微颤了颤,“你这吊儿郎当不羁的脾性到底从哪里学来,一般男子也要自叹不及?” 宗寥道:“与生俱来,无处可学,像你这样的教你也学不会。你都说了是一般男子不及,那我能是一般男子吗?” 南宫述噎了一下,心道你不仅不是一般男子,也不是一般女子! 见南宫述无言以对,宗寥偷乐。 南宫述道:“同你说正事呢,差点被你绕偏。你就没听出这其中阴谋?” “听出来那么一点……” 宗寥边想边说,“南宫桀打小就跟在圣上左右,但凡他不是憨的,多少也能看出这爹是种什么性子,再有纭舒妃那只美丽的狐狸精也不是吃素的,较之于公主,她更偏爱南宫桀,肯定会告诉自己儿子该怎么与他那便宜爹相处。 你们家这个白捡的侄子动作还挺快,转个身就把报复你的计划提上了日程,竟想借圣上的手来报复你!只是他如何也想不到,圣上今日竟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下为了你去责骂他。呵呵。” 南宫述道:“他若真有为我说话的心,旭王就不会这么多年来在我面前如此无礼了,又哪里敢在皇上跟前说我有心谋反的话。” “十三可是已经揣摩出一些端倪了?”宗寥向深深苍林环视一瞬,看看附近有无人。 见她自进到林子深处后就变得警惕,南宫述心中一动,不由笑了。 脑子这样鬼精的人如果不是活在强权下,一定会是个明丽可爱的人!如果没有身份的禁锢,就凭她随时可以散发魅力撩拨他这一点,一定会是个在心上人面前展现妩媚风姿的女子。 他想见识那样的她,想要拥有那样的她。 静静想着,因情而起的温柔羞涩慢慢兑进流动的血液,在他胜雪似玉的一张俊颜上透出微热的绯红。 然同时,一丝不甘和酸楚则渐渐聚集于他冥渊一般幽深的眼眸里。 南宫述心想,如果他连一个人的命运都干预不了,连一个人的人生都照不亮,那他有什么资格成为那些老臣们所期待的斩破头上乌霭的人。 第141章 心意相合巧谋计 宗寥说自己是世间一粒尘,南宫述并不赞成此种自嘲,他觉得她不是尘,而是辰。 她会发光,却不是像白日乌金那样的炽热,不会时刻燃烧自己去温暖所有人。 也不似午夜高悬的泠月那般明晃而清冷;如若用天地间某一物体来形容她的话,那大概只有夜夜都出现在霄汉之北的耀魄可与之相比。 南宫述不知道于他人而言宗寥是个怎样的存在,但于他,她就像是一颗伴月落、伴日升的星辰——耀眼却不争辉,身处暗夜还能为迷茫的眼目指引去路。 而他,正是被她一步步牵引着,以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从腐臭的泥泽里救赎出来的人。 不知从何时起,她悄然成了他想要踏上明堂之路的一个重要的契机。 前方隐有人声传来,南宫述淡淡道:“旭王那半桶水还想借皇上之手除我?也不想想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那可是提剑从十一个兄弟中杀出重围,登上宝座的皇帝。 把控皇权二十多年,忠奸贤佞被他稳捏于掌,怎可能教一个毛头小子利用,依我之见,当众厉斥旭王或许是因他对我已有所打算……” “而南宫桀很可能在诽谤你之后,不知不觉就成了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宗寥瞪大眼睛看向南宫述。 接着又道:“圣上向来偏宠旭王,坑谁也不该是坑他?你说,他会不会根本就知道南宫桀不是自己儿子,才会在恰当时刻将他舍出去,毕竟纭舒妃进宫时,那位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瓜茄了,不可能不知道榻上女人是否是处子之身。” 听她说话,南宫述总觉得眉心发紧,心想着还不如不知道她是女儿家。 “你说话能不这么直白吗?”南宫述扶额叹息,“还有你口中说的那什么‘瓜茄’是什么鬼?” “大家都是男人,连这个都不知道,不就是那啥嘛!你不会连那啥和处子一词都听不得?”宗寥鄙夷地看向他,无意间看见他雪颊及耳根处略有一层淡淡粉红,从半边曜石般眼瞳里还可看出一丝无可奈何。 还真听不得?!宗寥暗诽。 心说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还纯情得像个小姑娘似的。 瞧见宗寥那像看鬼一样的表情,南宫述干咳一声,道:“我……顶天立地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没听过?我,只是觉得这些话由你说出来不太合适。以后能不说还是不要说了。” 说句话能怎样? 自己害羞还不让别人说!宗寥心中暗暗一笑,轻声唤他:“十三。” “嗯。”南宫述侧脸看去。 宗寥一脸正色问:“那个……你不会还是个童子身?” 闻言,南宫述两腿猛然一僵,双股不由紧了紧。 不问还好,突然听见这个问题,南宫述自己都迷惑了。 每回一想起此事,他就感觉自己像丢了什么似的,浑身不对劲。 他隐隐觉得那夜在藏书楼与人发生过什么,却又始终想不起来,百思不解的情况下,他甚至还想过自己是被艳鬼勾缠,可能还向他索了精元。 诡异的是,从那以后,他总感觉身体与之前都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大概……好像……就是征服过女子后才有的真男人感。 南宫述木雕似的任马儿驮着向前走了片刻,回过神来看着面貌俊丽精致的少年,心里再起狐疑。 艳鬼…… 南宫述想猛拍一下脑门,抬手却揉上了眉心,心想那艳鬼该不会是她? 南宫述不敢往下想,世间女子,哪个不是把自己的贞洁看得比命还重?即便她准备好要扮一辈子男儿,应该也不会做出这种让自己吃亏的事来。 惶惑了好一阵,南宫述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宗寥道:“挺好的。我,喜欢。” 说完这几个字,宗寥尤想抽自己两耳巴,看着南宫述愣着绵羊一样无辜迷茫的眼睛,她就觉得自己像只豺狼,总觉对不起他。 她一定是脑抽了才会用这话去逗他。 南宫述转动一圈懵懂的双眼,眨了一眨,脖颈刷一下红了。 总听一个女子说着比男子还耿直的话,他有点没法正常与其相处。 南宫述撇过脸,道:“我……我去找他们……”走出两步,南宫述勒马又退回来,“自今日起,我们还是保持点距离。” 宗寥微一忡怔,不解其意,问:“不是,好好的你又闹什么脾气?” 南宫述认真道:“没有。” 宗寥不信,猜测可能是刚才的话让他不悦了,遂歉声道:“我答应你,以后不说这些还不行吗?” “好。”南宫述莞尔。 仰首环视着遮天蔽日的苍木,眼里腾起一片阴霾,思虑良久,垂眸对宗寥道:“那可不可以再答应我一个要求?” “你说。” “从此刻起,你离我远些。” 你这话跟上一句有区别吗? 宗寥倾身靠近他,沉声问:“南宫述,你犯什么病?”扯开严实的领襟,把脖颈上新鲜的深吮而成的红印给他看,“从昨夜至今晨,你的情意是流水吗?你玩我呀?” 抿了抿唇,南宫述解释:“你想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好不容易才确定心意,我怎会不惜?”想了想,他贴近她耳畔讲了句极小声的密语。 宗寥闻言目光一转,讥诮笑了,“你既有此想法,明说不好吗?还说出什么让我离你远些的话,多作怪!” “此事若真,必然非同小可,你自己当心点。”南宫述说完,缓缓移动杏花般浅粉薄唇,轻轻在她润洁的脸颊上落下一抹微凉。 赧红容颜,宗寥嘴角翘起,说道:“行了,那你先走。” 南宫述道:“我让白挚在树上留下了刀痕作记号,你跟上就能找到他们。” 宗寥道:“我与他们交代过了,让他们进来后往西北方位走,就他们几人的骑术想来也走不远。” “嗯。软甲穿了吗?”南宫述临走又问。 “你对我如此上心,我说穿了你恐怕都不信,要不,我还是脱给你看。”宗寥说着上手在腰间摸索,做出要解衣带的动作。 南宫述立时黑脸皱眉,打马速速而去,留下一抹嫌弃和鄙夷。 瞧着那袭如风般飘逸的身影,宗寥冷呵呵笑。 直待那袭黑色大衫隐入密林,她才想起着回头去看看那个老实了好一阵的北燕少年。 第142章 泛滥多情舍一分 目及五丈外,一抹浓稠的墨青色身影入定似的愣在原地,身下棕色的骏马站得无趣,闲闲甩拍着尾巴。 视线凝聚,宗寥仔细一定睛,乍然就见面容深邃的少年瞪着一双幽幽蔚瞳看过来。 你那是什么眼神?宗寥疑惑。 懂事的时候挺懂事,一个没在意,不知哪里又惹了他,瞪人瞪这样阴森森。 宗寥撇动嘴角,朝瀚喊话:“喂,发什么呆呢?你不走我可走了。” 抖着马缰慢悠悠赶至宗寥身边,瀚幽怨道:“他亲你了?” 宗寥瞳色一震,讷了几个呼吸,而后理直气壮道:“我们两个大男人,什么亲不亲的,瞎说什么?没看见我们是在谈正事?不挨近点怎么讲悄悄话?我跟你说,我们现在的处境是很危险的,尤其是你。 你今天也看到了,那个四肢发达,脑子有病的南宫桀一心想把你抓回去,你不知道警醒着,还有时间一路盯着我们看?心真大!” 瀚撇开视线,有些不信她的解释。 片刻后才冷淡道:“你带我来就是为了引他注意,让他找你麻烦。” 他的语气镇静,没有因为宗寥的利用而生气。 “我的动机这么明显的吗?”宗寥无言辩驳,干笑两声说。 “……”瀚冷目炯炯地盯着她,“你要是怕那个桀,我们可以一起商量对付他,你用不着出卖色相找那个王帮忙。” “谁出卖色相了?你小子……”宗寥气郁。 心道他是如何判断出她向人卖弄色相的? “……你说这话有何根据?且不说我有没有跟他那啥,即便我们两人有什么,能碍你何事?我警告你啊,世子的事你最好少管。你别管!” 瀚道:“你这样做是不道德的。” 宗寥心头突然一梗,睨着对面一双幽蓝眸子,扬起鞭子想要抽他一顿。 面对宗寥陡升的怒气,瀚不避不闪,眼神依然坚定。 宗寥对这种倔牛脾气实在无招,抖了抖手中鞭子,咬咬牙甩开,愠声道:“我做什么了?哪里就不道德了?” 未等瀚开口,她恍然已思索出因由,猜想他应是听了南宫桀辱骂她和南宫述的话,在说她和南宫述之间的龙阳情谊。 宗寥解释道:“这种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感情自古有之,据我所了解,你们北燕那边比我们晋南更为盛行此风气,再说我们又没去祸害他人,哪里就不道德了?” 瀚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说的什么?” “我是想说……你不能看见谁长得好看就都想骗到床上去。不道德的。” 长得好看的都骗……床上去? 他哪只眼睛看见她把人骗床上去了? 听他说着,宗寥胸腔一堵,全身气血瞬间从四面八方倒流回心脏,险些喷血而亡。 生生压下愈涨的火气,宗寥长臂猛地一扫,倏然揪住瀚的衣襟,将人扯靠过来,竖着长眉厉声道: “小子,你是不是以为小爷脾气太好,舍不得揍你?放任你在我身边没规没矩几日,你就忘了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了?还敢编排管束起爷的私事来!” 瀚拂不开她的手,由她抓着,不紧不慢解释:“你不用气急败坏,喜欢一个人本来是没错的,但你也不能一下喜欢两个啊!” “我哪里喜欢两个了?”宗寥大惑不解。 瀚道:“那个司臾,我看见了,你刚收了人家的定情信物,转眼又喜欢上他的朋友,你这叫滥情。” 司臾?滥情? 宗寥哭笑不得,心道这傻小子不仅管的宽,想的也宽。看见谁与谁走得近就胡乱揣测他人关系,真是闲的他。 瞧着瀚那张细雕慢凿出来的立体而精致的面孔,宗寥忽然心生戏弄意图。 咫尺瀚秀美容颜前,宗寥勾挑起唇角,邪笑道:“世子爷身份贵重,自然要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来作配,那两人天姿绝尘,正合我意。你对小爷的喜好有意见?” “你真是这样想的?你不想专情一个人?”瀚问。 宗寥道:“不行吗?我又不是养不起。” 瀚嚅着薄薄的嘴唇,犹豫良久,抬眼看着宗寥,弱弱问:“我比他们好,你要不要我?” 联绢长眉猛然一拧,宗寥感觉自己的耳朵出现一瞬间的失聪。 瀚又道:“你可不可以也喜欢我?” 他话说得纯粹,既不暧昧也不调谑,略还沙哑的年轻稚气的嗓音宛如寒鸦扑扇翅膀飞过,悚得宗寥心下一激灵,后背遽然凉了三分。 猛地放开他的瞬间,宗寥的脸上逐渐黑红交替,转而五彩斑斓,“死小子,你胡说些什么!你该不是病了?” 说着宗寥伸去削葱纤手,用手背探试少年白皙微粉的额头,想看看他是否真的脑子不清醒。 他的皮肤温热有点点薄汗,丝缕棕红卷曲的碎发贴服在额角边,将他的孩童一样的面肤衬得又红一分。 “这不是没病嘛!整天净胡说。”宗寥缓缓撤回手。 措不及防两只大手迅速逮住她,“我真的比他们好,不信你可以试试。” 从狼崽子爪中用力抽回手,宗寥骂:“我试你大爷!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说你一个孩子家家的,学什么不好,学人家谈情说爱。” 瀚避重就轻道:“我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在我们家乡早就可以成婚生孩子了。” “那是造孽。你知道过早生育对女人有多大伤害吗?那是会要命的呀!我们晋南男子满二十行了冠礼才成年,才娶妻。”宗寥慌乱地擦擦手,打马走着。 瀚跟上,道:“那还不是有许多人成年之前就有女人,有孩子。” 宗寥哑然,冷静思考这小子怎么突然执着要当她的人? 好一会,她似乎想出了一丝眉目,问:“你这傻小子不会是想着我救了你,所以想以身相许?” 转着眼珠想了想,瀚道:“是。也不是。” 宗寥没功夫去揣摩他含糊话语背后的其他意思,只问:“你是喜欢女孩儿的?” 瀚点头。 宗寥道:“那不就是了。这所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说的是年轻男女之间的事,我们两个大男人……怎么报,你还能给我生孩子续香火啊?真是,一天天的……” “可是你……”瀚欲言又止,不敢把知道她是女子的事启口。 她把自己的身世秘密藏得那么深,若是听见他知道了其中真相,一定会把他就地斩杀了。 第143章 千钧一刻神兵降 万千骑士入林不及一个时辰,山中的飞禽已被惊吓得悉数盘旋于碧苍穹野,林涧深处的嘶嚎凄唳也愈渐刺耳。 茂盛的灌丛里,一胖一瘦两个少年匍匐其间,瘦小的锦袍少年手里牵引着一条细长的绳索,微眯上一只眼从郁植缝隙里往丛林那方瞧着什么。 “等半天了,怎么还没过来?你说张世荃那家伙会不会根本没帮忙赶一赶?”旁边穿缙云色织金锦服的肉实的少年小声问。 “应该不会……,”萧尧不确定道,“不是他说愿意去把那两只獐子围过来,让我两个安静等着嘛,再等等……嘘,好像有动静了。” 萧尧调整好一个好使力拉陷阱的姿势,屏住呼吸紧紧盯着绳子尽头的活套。 佟万方跟着也往前面蠕了蠕肥躯,恍惚间,两人都听见了不知何处传来的枯木折断的“喀吱”声。 两人扭头四下环视一周,未见异常。 “看紧点,可能是张世荃赶獐子过来了。”佟万方说。 萧尧点头。复又专心盯看着前方,忽然他的视线注意到层层密林那边的枝叶好像动了动。 用力眨动几下眼帘,无光的一双杏仁眼怎么挤弄也看不清更远的景象。 “万方兄,你看看那边是不是有什么?”萧尧道。 “要我说啊书就要少看点,你看你……才几岁啊眼力就不好。刚好我家里有几副水晶打磨的叆叇,回头你去挑一个。”佟万方边说着靠近萧尧。 “那就先谢过万方兄了。” “有什么谢不谢的,给我六枚金叶就行。”佟万方道。 萧尧:“……” 果然是户部侍郎家的人。 佟万方叠合萧尧的视线看过去,随即就见四五丈外靠着一棵巨大树木的矮丛里钻出一张干瘦的人脸,一张嘴不停努动,一根手指不停地往他们这边指点。 佟万方朝他比口型,用手指着设好的陷阱,无声问:“干什么?獐子呢?” 见佟万方比比划划,萧尧问:“万方兄这是做什么呢?” 佟万方边看着张世荃边小声应话:“是张世荃那家伙。一直对我们这边指指点点的,也不知道是要干什么?” 萧尧闻言心生警觉,恍然间,耳后似乎有粗沉的呼吸声不远不近传来,他缓缓扭头正欲一探究竟…… 说时迟,那时快。 但听远处的张世荃吼了一嗓子“快跑”!萧尧就被一只肉呼的大手拽着翻滚进密植里。 几乎同时,一道粗重的厉吼声伴着巨大的黑影自眼耳边际赫然划过,倏忽便扑到了两人上一刻趴卧的位置上。 “什么东西?”萧尧七魄丢了三魄,迅疾滚到一棵大树后躲起来。 佟万方喘着大气躲到另一棵树后,“看见张世荃眼睛一闭我就预感不妙,赶紧拉上你跑了,哪还来得及看!呼……呼……” 说着话,两人却一刻不敢停,抱着粗大的树干瑟瑟缩缩探出脑袋回看方才埋伏等待猎物的地方。 好险!差点成了猎物的猎物!两人不由暗叹。 不过弹指,两人蔽身的那处丛林转眼蹂塌了一大片,抬眼一扫量,一头身形硕大的棕黑色的野兽脊背霍然出现在丛林里。 应是一击扑了空,此刻的它呼呼吐着大气,原地打转嗅着周围陌生的气味,片刻后,那只皮毛粗利的野兽寻着味从压倒的灌木林里又出来,择路就朝萧尧和佟万方躲藏的方向靠近。 但见来物躯高近四尺,头尾长约九尺,扇耳猩瞳,铲状的长嘴两边长着弯弯的獠齿,足有一尺余。 呼哼呼哼间,饥饿的涎水沿着长嘴两边滴下,好似半山腰流淌的山泉,扯出晶莹的丝线…… “是野豕。”佟万方小声嘀咕。 “看到了。”萧尧凝息看着越走越近的目露凶光的大山猪,道,“怎么办?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抬头看着耸入云霄的树干,又道:“爬树上或能拖一阵。” 佟万方垂首看了看自己浑圆的腰腹,瘪嘴道:“我……这肚子太挺,爬不动啊!你没听说遇到野豕不能呆树上吗?它能把树刨倒的。” 佟万方说着,晃眼看见不远处的笔直的树上已粘着个干瘦的人蝉,正是张世荃。 看他四爪紧紧扣住树干,似乎是上不去了,又不敢下来。一张脸憋得扭曲,想是就快撑不住了。 眼瞅着凶猛的野兽一步步逼近,萧尧与佟万方对视一眼,互打一个手势。 “跑——”瞬忽一息,两人异口同声喊。 电掣霎那,一胖一瘦两条身形各取一边,夺路而逃。 凶猛的大山猪乍一闻声,拔腿就追其中一人而去。 好巧不巧,被追的正是体质瘦弱,生存技能最差的萧尧。边呼救着才跑出一箭地,萧尧突然脚下一绊,猛一头扎进杂草里,转身刹那,可见他额头上赫然冒出鲜红。 顾不及拭去脸上蜿蜒而下的腥红液体,萧尧爬起来第一时间就是看向来路。 不幸而料中,追赶驰来的巨型山猪眨眼就到跟前,盯着它弯曲锋利的獠牙,萧尧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忘了呼吸,溃散的眼瞳鼓成铜铃状,所有的神经似乎于此一刻突然失去了感知,整个人僵成一尊面目惊恐的木雕…… 呆愣愣看着对面猛兽一腾而起,扑身跃来,萧尧霎一转念,嘶声嚎叫:“救命啊——” 凄厉惨声猝然荡开…… 粘在树干上的张世荃闻声四肢蓦地一软,猛一下从两丈高的半空摔砸在地,发出“嘭”一声闷响,惨淡地嚎了一嗓子。 却说另一边的佟万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被山猪追赶的那一个,埋着脑袋自顾一往无前狂奔逃命,鬼知道这是他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回了。 却在听见萧尧凄厉的求救声时他脚下猛然一顿,猝不及防崴了脚,喘息未定,一骨碌便沿着身边的斜坡滚下,撞到一棵大树跟脚,一口气没上来,瞬间昏死了。 话说萧尧嚎出那一声“救命”之后,看着大山猪的血盆利口就到脸上,几滴恶臭涎水落在他脸上,仿若那就是死亡的气味。 自觉必死无疑的他绝望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失魂之际,萧尧好似听见了箭矢破风的“嗖嗖”声,紧接着,远方不知何处荡来一声清明婉扬的女声:“快躲开!” “老大?!”萧尧几乎是哭着喊出来。 第144章 力挽狂澜展玄技 千钧一发之际,萧尧慌不择路倏然往旁边一闪身,连着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萧尧惶急睁开眼睛,欲要相看当下处境,侧目瞬间,一团熏臭的黑影铺天盖地压入视线,忙不迭他再翻出半丈远。 电光火石间,萧尧直感大地猛然一震,一头巨型山猪赫然在身侧倒下了,粗长的鬃毛扫过他的脸。 萧尧急忙又让开,躺在地上回了半天神,他这才扶着一旁树干颤巍巍站起身,瑟缩着藏到树后去,静静看着那只差点要了他小命的大山猪呼噜呼噜吐着热血,在绿色的草地上蜿蜒出一片暗红。 血河蜿蜒的尽头,山猪的脖颈处鲜血喷涌不止,定睛一瞧,可见已然有三支羽箭穿颈而过,且支支利箭堪堪射在同一个位置上。 抱着树,抖着腿,萧尧缓缓又将目光上移。 模糊的景象里,一袭浓墨勾勒的纤瘦身影手挽玄功屹立于一匹红马背上,玄袂翻飞,高扬的长发在她肩后轻轻摆晃,飒然飞扬的模样仿若九重天临凡的神将。 虽看不大清明,萧尧也知来人非是天外仙客,而是云安世子——宗寥。 揉了揉晕了雾气的眼眸,萧尧再次睁眼时,远处那抹轩昂的姿影顷刻跃至了跟前。 “没事?”宗寥站在垂死喘息的一堵肉墙那头,曲一只腿踩在山猪肩胛上,蹙额看着树后一张糊了泥渣鲜血的脸问。 “没……没事……”萧尧惊魂未定,颤声道。 从山猪尾后绕到宗寥身边,萧尧突然瘪嘴,展开双臂想要拥抱宗寥,以作最诚挚的致谢。 预见他的目的,宗寥急急撤脚避开。 始料不及,宗寥移开脚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扎在山猪脖颈上的箭杆,尚存一息的巨兽濒死挣扎了阵,漫涌的血液甩了宗寥一脸。 宗寥抬指抹了点脸上温热的液体在指腹,靠近鼻边闻了闻,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猛然钻进脑里。 “呃……野猪的血怎么这么臭?!”宗寥嫌恶地低下头去看,见脚边一颗镶着长獠的狰狞猪头一张一翕,一直用它那鼓圆的凸起的猪眼睛瞪着她。 二话不说,宗寥抬脚猛一下踩上它脑壳,但听脚底一声呜咽蔓延,那只不想瞑目的猪眼瞬间闭上。 “老大,你好狠啊!”萧尧瑟瑟说道,把身上唯一的一张深蓝色绣竹方巾递出。 宗寥回头瞧他,“人该狠的时候就不能心软。怎么,你心疼它?” “没……没……我想说,你好厉害!” “瞅瞅你这惨淡的模样,先把自己照顾好。”把方巾推回,宗寥自从腰间掏出张雪白色手帕。 那是张雪锦方巾,无花无草,素净柔软。 刚要往脸上抹拭,一缕神秘幽雅的香气淡淡飘出,宗寥仔细瞧了眼,才发现那是南宫述此前随手丢给她的。 这样的素巾南宫述给过她不止一块,每次给她时都像是丢弃一般,态度傲娇嫌弃。 但骄矜王爷的东西就是与他人的不一样,不仅香味经久不散,还很柔软,特别好用,以至于每次到宗寥手上的她都会放好,继续用着。 忍不住又闻了闻,沁入心脾的幽香瞬间掩去了空气里污浊的血腥气。 宗寥勾起一丝极不明显的娇赧,把方巾叠好塞入腰封里,随后从襟怀里扯出一张白棉布把脸擦干净。 见萧尧那血糊一样的脸越擦越脏,宗寥又掏出一块干净的棉布,递给他:“等会用干净水洗洗,你这额头磕破了,恐怕要敷点药才行。” “多谢老大。”萧尧接过,瞧见宗寥腰间还有一些布头,遂好奇问道,“老大,你带这么多棉布作何用?” 摸了摸浑实一圈的腰腹部,宗寥苦笑:“以备不时之需,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她心里说的却是:“你以为我想呢,姑奶奶的苦你们这些男人几辈子都不会懂的!” “其他人哪里去了?”宗寥问萧尧。 话音刚落,不远灌木林里就哎呦哼道:“救命啊……宗寥兄弟……云安世子……我在这儿呢!” 萧尧道:“是张世荃。” “听见了。” 宗寥循声走到呼喊声源头,即一个冠斜发乱的瘦瘦的男子蜷靠在一棵大树根下,一个劲地揉按着屁股。 见到宗寥,他立时两眼放光,喜出望外道:“宗寥兄弟你可算是来了,你要再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啊!” 宗寥看着他:“还能走吗?” “应该没问题,”张世荃仰起头,看着卓立眼前的俊逸公子,“搭个手。” 宗寥垂目瞧着他,递去大弓一端将人提了起来。 看着前一个残,后一个伤,宗寥无力叹息,道:“怎么只有你们俩了?剩下的人呢?” 萧尧从宗寥后方姗姗上前,道:“你来之前奕王殿下就先一步把公主带走了,说是让我们就在此附近不要走远了,晚点他自会来找我们会合。” 眸光一闪,宗寥勾动一丝阴戾的笑,又问:“那佟万方呢?” 张世荃道:“我刚才在树上看见他往那边跑了。”说着抬手指了个方位给宗寥看,“你们是不知道,那家伙平时看起来走路都费劲,真要是遇上要命的事,跑得比兔子还快!” 萧尧道:“老天保佑,但愿万方兄平安无虞,刚才要不是他,我恐已成了野豕牙下魂了。” “所以你们是怎么搞的?你们的马和弓箭呢?” 萧尧道:“马我们拴在另一处的林子里了,我们思量着也射不着大的兽禽,就想设个陷阱捕捕獐子、山雉什么的,没曾想此处会有如此大的野豕出没。” “此地已是森林腹地,别说野猪了,猛虎豺狼有的是。你们可真行,连防身的家伙也不知随身带着……真行……”宗寥摇头,“你们在此等着,我去找他。” 迈出一步,张世荃连忙拉住宗寥胳膊,“我们还是一道去找,若是有个什么情况,大家在一起也好相互照应。” 萧尧附和:“对啊,老大,我们还是一起去,省得等会你找我,我找你的。” 宗寥打量着四只滴溜溜转的眼睛,看出他们是在害怕,不禁讥笑:“萧尧就不说了,张大公子,你不是第一次来狩猎?” 张世荃挠腮羞愧:“往年我都是带着两个随从跟着,一进林子就找个安静地方睡觉,没真打过猎。你也知道我家都是文臣,不擅骑射。” 宗寥轻声冷嗤,心道你文也不怎么样? “你俩都这样了,还能到处跑吗?我叫个人来带你们找个地方歇着,顺便把伤处理一下。”宗寥原地举高手臂,喊了声“瀚”。 片时过后,青袍少年跨着马就出现在了三人视线里,顺带也把宗寥的马牵了来。 宗寥道:“你把他们两个带到开阔些的地方等我,我去找个人。” 瀚道:“你去等着,我去找。” 宗寥道:“你知道怎么找吗?” 瀚道:“这样的林子我熟悉的。” 简短说了句,瀚把缰绳交给宗寥,自顾自夹马离去。 第145章 夜候荒野自食力 散落林间的熠熠金光悄然爬树干而上,到了树梢,金色碎粒渐渐幻化为橘红斑斓,染尽层层婆娑。 夜幕笼下之前,宗寥和瀚在山林里找了方宽阔的山洞将受了伤的几人安顿进去。 两人一商量,决定分开行动——宗寥打马出去猎几只野物;瀚则在附近拾掇柴禾。 瀚在山洞里燃了一堆明亮篝火,宗寥拎着几只山雉和野兔回来时,火光映亮的几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把手中野物丢到几人面前,宗寥道:“你们几个看着我做什么?” “宗老弟,你可算来了,饿一天我这肚皮都能一针穿过了。”佟万方摸着肥腴的肚子哼唧唧。 看着他橘红的锦袍剌开的几个大口子,宗寥旋即想到瀚将他挂在马背上带回来时,昏死的他在梦中不停地说着要吃要喝要财冠一国…… “大伙一块出来的,怎生就你一人喊饿?”宗寥道。 “我们也饿。”萧尧道与张世荃齐声哀怨。 宗寥:“……” 宗寥在小腿处摸了摸,抽出一把匕首给萧尧,在臂护处又摸了摸,又抽出一把匕首,看了看左右手换着揉了一下午屁股的张世荃,宗寥对他的手心生嫌弃,遂越过他把匕首递给佟万方, 看她随手就能从身上拨出武器,火光里四双眼睛一眨不眨灼灼盯来。 宗寥见此,咧唇干笑:“不时之需罢了。世子家财万贯,玉树风姿,出门在外必要保护好自己……呵呵……有何惊讶的?我的心可没你们那么大,赤手空拳就想去逮野猪。” 闻她话中带着揶揄,因野猪而负伤的三人偷偷低下头去。 宗寥道:“把这些剐了烤上不就有的吃了。” 身着华贵锦衣却狼狈不堪的公子们拿着利刃,提起一只猎物,左右比划着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无助的目光投向瀚,瀚直接无视他们,不声不响地转过身去,把一直随身带来的“黑白”从笼子里捉出来,放到提前准备好的青草堆里,静静抚摸着,照看着。 撇着嘴,两人又将目光投向宗寥。 宗寥双臂紧抱着站在摇曳的火光里,垂下眼眸斜瞥着他们,“不会呀?” 对面一圆一长两张脸同时啄了啄。 “世子也是让人侍候惯了的,哪里会此等庖厨琐事?”宗寥煞有介事道,“实在做不来,你们要不还是先回去,我和我家黑白使者在此处等奕王和公主即可。” 公子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开腔。 此中原因还得说回晌午时——由于当时张、萧、佟三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留下来也是累赘,宗寥就想着让他们几人先回去,可在林子里找了一圈却是没有找到他们三人的马匹,最后宗寥跃上树杈才发现其中一人的马已经成了猛虎口中餐。 无奈之下,宗寥还仗义地要把自己的马和瀚的马给他们骑回去,可一听附近有猛虎出没,技不如人的公子哥们如何也不敢独自回去。 这不就一直紧跟在宗寥身边,一刻不敢离开。 求助无门之后,手握匕首的两人无奈只能自己动手,哼哧哼哧剐起了野物。 那边不声不响的黑白使者环视一圈,意识到了什么,“宗寥,你身上还有刀吗?” “你要帮忙啊?”宗寥说着抬起手臂看看,又看看腿上,而后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小的短刀掷给瀚,“送你了。” “送我?”看着掌心精致小巧的玉鞘短刀,瀚重复确认一遍,“这个看起来挺贵重。” 宗寥抿动唇角,看着那个孤静寡言的在光亮里闪闪发光的异域少年,心中忽有思索,想着他到底是不是北燕失踪了的那个小王子? 如果是,那他也太沉得住气了,一边是将要易主的王权;一边是虎视眈眈的南宫桀。 生死当前竟一点不着急,还有心思替她闲养一只兔子? 瞧着平静如水的神色,宗寥含沙射影说道,“你配得上这世间最贵重的东西。” 瀚闻言,手指微微颤了瞬,眼底闪过一丝惊慌,异样的表情在他脸上一晃而过,随即便朝着宗寥弯起浅浅一抹笑,道:“谢谢,我会好好保管着的。” 回头,三双艳羡嫉妒的瞳光直直锁定在瀚身上,转而几双幽幽目光又落到了宗寥身上。 萧尧看了眼血淋淋的二尺利刃,仰着杏仁大眼巴巴望着宗寥:“老大,那这柄匕首能不能送给我?” “还有我这把。”佟万方插话道。 宗寥道:“不行!利索的,收拾妥了擦干净记得把刀还我。” 萧尧撅嘴,低下头默默又收拾起来手里的山雉。 嘴不饶人的佟万方看了看长相俊美又颇具异域风情的瀚,眼光一转,说道:“宗寥……” “说。” “按情分来说,咱们也算老相熟了,你怎么能对一个外邦人比对我们这些同窗挚友还好?” 宗寥端着他圆似银盘的一张挂了彩的脸,冷冷讽刺:“佟大公子想清楚了再说话,你取笑本世子的时候可想过有朝一日会对我讲出挚友一词?” 佟万方讪讪笑:“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咱们如今也算是同患难了,关系自比以前升华了些。” 宗寥道:“你何时愿意把家中最值钱的宝贝送予世子我,我自当认下你这个……挚友。” 犹豫的表情在圆润的脸上停顿了许久,最后佟万方岔开话题:“其实你不说我看出来了你那点小心思,呵呵……” 说着他咬着嘴阴呵呵笑。 听着他那夹杂着明显淫邪意味的声音,宗寥眉头一拧,鄙夷不已,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笑得如此欠揍! 宗寥阴戾地瞅着他,“倒是说来,让我听听你是有多聪明,还能窥我心中所想。” 佟万方道:“你就说你是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 宗寥想了想,道:“人与人的结识不就是以貌取人嘛?不然如何去分辨对方高矮胖瘦,善恶美丑?” “那你是不是喜欢长得好看的?” “好看的人瞧着赏心悦目,为何不喜欢?” “我就知道你是此种目的。”佟万方眼含邪笑。 “有屁快放!” 佟万方看向拿到匕首后就认真削起了木棍的瀚,道:“你是不是看腻了咱们晋南的男子,所以才特意养了个赏心悦目的外邦的来暖床?如若不然,你怎么会把你家这个什么黑白使者打扮得这样漂亮,看这衣裳……还是织锦绣银丝的,还有这头发,辫得这样精致,还用的蓝宝石冠,啧啧,奢侈!” 宗寥听着,一张俊秀小脸渐渐扭曲变形。 然则当事人之一的瀚边削尖一根串肉的木棍,脸上逐渐蔓延开一丝霞色。 半晌过后,宗寥鄙夷地竖起大拇指,道:“万方兄真是绝顶的聪明,世子这点小心思还真叫你猜出来了。” 瞥了眼“绝顶”的佟万方,宗寥愠道,“你不是饿得肚皮一针过了吗?还有时间废话!” 撇着嘴摆摆手,宗寥突然想到外面去解决下私事。 却在转身后,一双深邃漆黑的桃花眸子一瞬不瞬惊现于洞口外。 第146章 特别以待惹众瞩 火红焰光投洒进那双幽暗潭眸里,仿佛天池之巅欲将喷溅岩浆的火山。 宗寥眨动一下眼帘,于是才能于光明中看清黑暗里滞缓走来的一袭颀长身姿。 扩散的光芒一点点蔓延到来人的脸庞上,照出一副润玉雕刻而成的丰姿冶丽容颜。 待人再近一些,可见他额边垂下几缕凌乱的鸦丝,宽大的袖衫破破烂烂,一眼即知是乃利器划成,瞧着有些褴褛,玄色广袖下,一只血红下透出雪白玉色的手紧紧握着柄四尺环首长刀,锋利刀刃上凝起一层暗红。 “十三,”宗寥一步上前,想要抓住他手臂,却因身旁还有几双眼睛,想了想,还是做不出太过亲密的举动来。 宗寥眼色微一流转,有了思索,碍于人多,她只道,“遇上什么事了?怎么弄成这样子?” 往他身后看去,随即就见后面一个身材峻拔的少年也缓缓走来,是白挚。 他肩上还扛着个身躯娇小的人,看着那一抹淡淡的紫色,不难猜出是长宁公主。 宗寥没去顾及后来的人,抓着南宫述的胳膊,旋即将他带向瀚给她准备的一方干净的石板凳,“将就坐。” 南宫述走近火光中,萧尧、张世荃及佟万方立时起来行礼,并把自己坐得热乎的石头板凳让出来给他挑。 四下瞟了一眼,南宫述瞧见坐在最里边的瀚正用三指粗的木签串上整只的剥了皮的野兔,用力插进火堆边上的土地里,烤上一只继续又处理下一只,对南宫述的到来一点不感兴趣,仿若是没有听见看见。 瞧着他那双目失明的傲慢模样,南宫述径直就拗着要往他身边去。 站在他身边垂目睥睨着不紧不慢忙活着的异国少年。 南宫述也不说话,注意力尽数聚集在他斜辫而上的发辫上和簪发的一顶亮银色嵌蓝宝石发冠上。 热烘烘的空气一度凝起冰霜。 瀚还未抬眼就感觉到头顶黑压压一片乌云笼罩下来,无形却强烈的气息里似乎还有雷电闪动。 瀚无奈地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抬起眼皮往上看。 幽蓝狼瞳与炯炯虎目相接的瞬间,骤然有火花炸开。 直觉告诉瀚,南宫述似乎想抢过他手里的签子将他串了架火上去烤。 他的直觉是对的,南宫述确有其意。 感受不到两人无形的较量的宗寥见南宫述盯着瀚的位置,以为他是喜欢那个方位,毕竟此骄矜之人怪癖甚多,常人不能理解。 “瀚,你来坐这里。”宗寥指着一边的石头墩说。 瀚斜乜了南宫述一眼,不情不愿挪窝。南宫述得逞,把刀“歘”地插进土里,大袖一甩,端端正正就坐下,一墩破石头教他坐出了登基的气势来。 瀚把兔子和草窝挪挪过来,刚要在他相邻的位置坐下,南宫述余光瞟见那比初见肥了一大圈嚅着三瓣嘴的灰绒绒的玩意,心里一阵发麻。 遂他长腿一撇,把瀚要坐的位置占去大半。用宽大的袖衫拂了拂,对宗寥道:“你坐。” 瀚撇撇嘴,斜斜睨着他。 宗寥自觉有些不舒坦,可没功夫闲坐,咬着嘴角她下意识搓揉了一下腹部,拉过瀚,道:“你坐。记得翻翻肉,别烤糊了。我先出去一下,等我回来再说你们的事哈。” 说罢,宗寥眨眼没了影。 一盏茶功夫后,宗寥才回来。 此时火堆旁炙烤的肉渐渐溢出肉香,翻动一下,浓烈的香气弥漫在宽敞的洞腔里。 闻着那味,所有人不由都更饿了。 双双饥饿的眼睛齐齐盯着滋啦冒油的肉,没人说话。 醒来的长宁此刻正坐在萧尧旁边,见到宗寥也只是投来委屈的目光,没有像平时那样亲昵地唤她。 不仅如此,眼下她神情还有些呆滞,不如早间那样活泼明媚。 宗寥几步走进,向长宁莞尔示礼。 未几,三个同窗的眼神次第锁定到她身上。 ——自看见尊贵风光的王爷和公主再次出现时顶着一副狼狈萧瑟模样,三人不由就好奇起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问公主她也不说,想问南宫述……宗寥离开的时间里,他一直带着股生人勿近的阴森感,慑得人不敢同他说话。 平时还能同他说上两句话的萧尧审时度势,没敢去找不痛快。 看着有些凝重的气氛,宗寥呵呵一笑:“真香!是不是能吃了?” 瀚道:“还不能。” “哦。那就再等等。” 说着宗寥往人圈里打一眼,发现刚才坐在南宫述左手边的佟万方已和张世荃挤到了一处,从几人混乱的眼神里约摸可猜出是南宫述把他弄走的,为的是把那个挨近自己的位置腾给她。 她也不客气,从瀚和南宫述背后绕过,在南宫述身边坐下,把湿了水的棉巾递给他,“把手擦擦。干净的。我刚到山涧里去湿的。你没受伤?” “还好。” 南宫述说话时温柔地看着她,见她微微扬起的唇角泛着一丝淡淡白色。 垂下饱含了感动的目光,南宫述从她纤秀手中拿过棉巾,柔声道:“凉了手不好,快烤烤。” 话音未落,六双犀利目色灼灼扫向柔情相待的两个“大男人”身上。 虽不知南宫述为什么突然像一泊湖水温柔,可他柔柔的磁性的嗓音、满含心疼的眼神让难受了一天的宗寥心中一暖。 几双眼睛注视着,宗寥不好表现出与他有绵绵情意,只道:“又不是姑娘家,怕哪门子的冷?呵呵……你这人真是……” 宗寥讪讪笑,南宫述也不管他人如何看,把手上的血渍擦干净,伸去大掌就将宗寥的手捉起,置入温暖火光里。 宗寥一怔:“我烤,我烤。”讪讪笑着看向众人,又道,“王爷就是王爷,王者威严……不容置疑。” 宗寥不好意思地挣开他,心道这人什么时候学的温柔霸道?也不分个场合! 在一圈眼珠子将要掉出之前,宗寥引开众人注意力问:“现在可以说了,你们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南宫述认真擦拭着另一只手,没有说话,只侧眸看向白挚。 正在用鸊鹈膏擦着长刀的白挚迅速领会主子眼神里的意思,长刀入鞘,刀油收起。 白挚从腰后拿出两只断箭递给宗寥,看了其他人一眼,道:“原本我们不是想着人太多,在一个地方的话野物不够猎,最好分开行动嘛?” 那边高、瘦、胖三人点头。 白挚继续道:“我和王爷及公主到另一边去猎,到时大家再把打到的猎物集汇在一起,如此一来,成绩或许会理想一些。” 高、瘦、胖三人又点头。 然后萧尧问:“那后来呢?” 第147章 危机降临何以应 白挚道:“本来我们已经猎了有几十只飞禽貂狐,眼看天色将尽,就计划着来找你们会合,不曾想……回来路上会遭遇大批杀手行刺——” “杀……杀手?”佟万方闻言惊呼,“这位小兄弟,你是说认真的吗?此地是乃皇家狩猎场,怎么可能有杀手?还是刺杀的奕王殿下和公主!” 白挚道:“事实即是如此。” “那公主又是怎么……睡着的?”萧尧问。 从白挚把长宁放下,他就一直殷切地关照着长宁,许是有一见如故的情谊在,以致当见到长宁闷闷不乐就很担心。 白挚悄悄瞄了眼南宫述,丝毫不犹豫就答:“我打晕的。” 实际上长宁并非白挚打晕,而是他们在与刺客打斗的时候,没见过大场面的小姑娘吓得又惊又喊,还在箭雨里惊慌乱蹿,南宫述嫌她碍事,只好一掌刀将其敲晕,由于南宫述身法诡谲,直到白挚替南宫述背了锅,长宁才知道发自己是怎么莫名失去一段记忆的。 摸着痛麻的后颈,长宁立时幽怨地看向白挚。 白挚没去注意她,继续又说他们是如何快马突出重围,后又是如何在此片林地附近弃马藏进丛林里,将一路追赶他们的杀手引向他处,以赢取时间来找宗寥会合等等。 白挚一番话说下来,也只是斟酌着讲了事件的大概过程,其他关键的并未透露一分。 见他说话时频频看向南宫述,其他人或许不知此主仆二人的相处方式,但宗寥却是知道的,如果不是南宫述特别交代,以白挚的性格,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只会讲一针见血的话,哪里还会避重就轻? 宗寥不细问也明白了一些,如果只是一般逆贼行刺皇室中人,以长宁娇纵无畏的脾气断不会像眼下沉默不言。 从南宫述的态度来看,如此安排应是不想把事情真相透露给在座的不可信任的人。 宗寥端量着白挚带来的断箭,可发现箭是三棱铁的箭头,黑漆的桦木箭杆,此种箭样式特别,是本朝最高级的制式,除却宫中禁卫,便只有各皇子府上才可配备此类兵器。 拿形制如此明显的皇家特有的兵器来刺杀,真不知谋划此事的人是愚蠢还是聪明? 也难怪叔侄俩自出现在大伙面前起就表现得像失了魂一样,想来皆是在为生在无情皇家而悲哀。 为避免萧尧他们看出异样,宗寥在看完了箭镞后便将之丢进熊熊火焰里了。 并说道:“这箭都是寻常制式,看不出特别。到底是哪方狂徒,竟然敢在皇家围猎场刺杀皇室中人?胆子也忒肥了!” 见众人都沉浸在如临大敌的紧张氛围里,宗寥拍拍南宫述肩膀,故作轻松道,“不过看你们也没受什么伤,想来那些杀手的功夫还欠火候呀!” 南宫述知道她想宽大家的心,但他不同意此种想法。 危难当前,掉以轻心只会害人害己。 南宫述道:“对方人多,用不了多久便会发现我们以马匹作调虎离山计,届时他们必会沿途找来,此处也不是久留之地。” 闻南宫述一言,对面几个没吃过苦的人不禁瑟缩了一下身体,仿似一股寒风窜进后背,冷得将自己抱了起来,呆若木鸡,越来越香浓的肉味似乎都失去了诱惑力。 被南宫述驳言,宗寥并不生气,与他相熟如此之久,对他一丝不苟的脾性多少还是了解一些。 傲娇王爷除了会暗暗使些阴谋诡计,一般情况下都是实事求是。 支肘摩挲流畅的颌下线条思考着,片刻后宗寥才道:“十三说的倒是不假,可你是因为知道我们就在此附近才能轻易找来,换了其他人要想在茫茫森林里找到我们可不是件容易事。 不知你来时有没有注意到,我选的这方山洞背靠高坡,洞口往前数丈便是断崖,断崖下是深壑,此高坡另一边有一条清溪一直流至断崖边,落进深壑中,那声音哗啦啦的……除非走到洞口外,不然我们便是在这里唱歌,也不会有人听见。” 宗寥说着还挺得意。 忽然,萧尧道:“老大,我们不是还有两匹马在外面吗?那些杀手要是看到了我们的马,不就等于看到了我们?” 宗寥咳咳两声,向他投去一道幽幽而赞赏的目光:“真聪明,那要不你们去把马打远些?” “……”萧尧低下头去翻转烤鸡。 “张大公子?” “……”张世荃躲开时不时偷看南宫述俊逸容貌的视线,哎呦喂揉着自己开了花的臀部。 “佟大少?” “我?”佟万方闻声就是一抖,讷讷道,“我这体形……这衣裳颜色……要站外面去也太显眼了,怕给大家添麻烦……不了不了……” “瞧瞧你们那怂样……就知道你们没长那颗胆!”宗寥讥笑,“放心,我方才出去的时候就把马打跑了。” “可……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连回去报信的马匹都没有了?此处距离行宫有几十里山路,要走路回去的话正常情况下都要走大概一天,何况我们当中又有人行动不便,加之林密无路,更是难行万分……”萧尧担忧。 宗寥与南宫述浅浅对视一瞬,见对方都淡定异常,宗寥宛然一笑,“谁说我们要回去了?这里不好吗?依山傍水的。” 佟万方道:“那我们也不能待在此地一辈子不出去了?” “有何不可?人奕王殿下和公主都没意见,你有意见?”宗寥看他。 佟万方哑然,鼓着脸不再多话。 看着几个世家公子委屈巴巴的,像极被人丢弃在路边无家可归的小狗一样,宗寥先是垂目暗笑了一会,随后自己也忧心起来。 因为她也不知道万一敌人真的找到此处,凭他们几个会武的能不能应付得过来,能不能保证大家性命无虞……还有瀚的身手她还未见识过,不知他会是个包袱还是个帮手? 说不出去是假的,只不过在应对突发情况之前,必要先做好相应的御敌计划。 玩笑过几个胆小鬼,宗寥开始认真起来,眼见美味将成,她道:“行了,咱们今日能围坐一堂,同食一餐,也算是前世有缘,今生有孽,吃饱了之后赶紧把你们的脑壳转起来,好好想想如何迎接这漫漫长夜,如何保证自己不成敌人刀下魂。” 第148章 一隅而聚鸡毛飞 远山飘忽来一声声野兽哀鸣,寂静夜阑陡升起三分寒凉。 燃烧的柴火噼啪炸开些许火星,每一声异响都如警钟一般剧烈地撞进围坐的每一个人的心尖上。 边说着话,宗寥边用柴棍子一下一下戳着火灰,胡乱画着。 言过许久,也没个人回应话茬。 抬眸相看,却见一圈目光齐齐盯向她。 宗寥长眉骤然一蹙,扫量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身侧的俊美男子脸上,“我说错什么了吗?” 橘红暖光下,南宫述挑着剑眉,用他灼灼桃花目审视着宗寥,不屑一瞬,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她揪起来审问。 果不出宗寥所料,南宫述开口即问:“你说清楚,谁跟你是缘?谁又同你是孽?” 言语里影射出宗寥一闻即明的质问——关于她和他之间感情的真诚度。 微怔了一瞬,宗寥眨眨眼,心说我这话它只是顺嘴就来,没其他意思。 勾唇假笑,她向南宫述示出一副乖软模样。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似乎从走近南宫述开始,她就习惯了在他黑脸的时候向他卖个乖,并乐此不疲。 宗寥想着若换他人朝她黑脸,她能一拳怼上去。 佟万方说得对,她一定是在以貌取人,但此一刻,她的心软并非对方美貌,而是他话外音里夹带来的真挚恳切。 讪讪笑着,宗寥笼统一概:“爱我者便是缘,厌我者即是孽。你们自去斟酌掂量,不要老拿这种审犯人的眼光来瞅我。” 南宫述放过她,自去体会了。 “老大,你误会了,我的疑问跟奕王殿下的不一样。”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宗寥看萧尧。 萧尧道:“听你说这话……我怎么感觉咱们这顿饭是‘辞阳饭’。” “你刚刚说什么?”宗寥皱眉。 “辞……辞阳饭哪,就是死前最后一顿——” “呸呸呸,什么‘辞阳饭’,你小子……世子我长命百岁,王爷公主人家还是千千岁,你那乌鸦嘴可别来咒我们!”宗寥赶紧打断他。 “你敢再说些不吉利的,小爷我即刻把你扔到外面喂野猪去。佟大少,你赶紧的,拿块鸡屁股堵上他那张鸟嘴。” “好嘞!”佟万方砸砸嘴,摩拳擦掌将魔爪伸向焦黄油亮的烤山鸡,他把鸡腿卸下来后,还真把鸡屁股那一块递给萧尧。 萧尧也没那么多忌讳,宗寥说的就是对的,他不会生气。 伸手就将接过,长宁却突然伸过手向佟万方,“腿拿来。” 佟万方吞了吞口水,扛不住公主的威压,一伸一缩把手里两只肥硕紧实的鸡大腿让出去,自己啃起了鸡屁股。 “给你。”长宁把其中一个给萧尧。 萧尧摆摆手:“还是公主先用,还有呢,我重新拿。” “给你就拿着。”长宁说着就把鸡腿塞进他手里,霸道又利落。 长宁看向对面,“宗寥哥哥……小皇叔……呃,只有一个……你们自己拿一个分,我就不客气了。”她语气平平,低头自顾吃了。 看她明明心事重重,热烈的火光都烘不干她眼眶里时刻噙着的波粼,却还记得把好的东西分享给亲人朋友…… 宗寥和南宫述目光交接了一会,不由为她任性背后的善良懂事心泛涟漪。 这边鲜与人搭话的青袍少年把面前最肥的烤得最好的山鸡凉了凉,向南宫述面前缓缓递去…… 南宫述看了看他,“多谢。”抬手就去接。 “宗寥,给你。”瀚淡淡道,把香气扑鼻的鸡肉越过中间障碍往前再送。 南宫述:“……” 居然敢不声不响耍弄本王?! 南宫述磨着后槽牙乜着不知死活为何物的瀚,玄剑长眉挑立起来,尤想收拾一顿这个被宗寥特别对待的没规矩的毛头小子。 篝火对面几个饿昏了的公子完全沉浸在美味中,没人看见熊熊火焰已经烧到了南宫述的冠顶。 那边的白挚用薄刃把焦黄的烤野兔一片片削下来,整齐地摆放在随身带来的油纸上,又拿出一双玉筷…… 却在看见主子眉毛立起来的瞬间,他从浓烈四溢的肉香味中嗅到了一丝死亡的气味,审着势头他不敢把处理好的食物奉出,只为外邦的同行兄弟暗暗捏住一把冷汗。 挨南宫述而坐的宗寥似也感觉到了两人间微妙的气息变化,见两人互不对眼,她竟有点想笑。 南宫述是那种人前装得好一副温柔无害的雾峰翠茶,实际对不信任之人心思最是歹毒无情。 想当初,她几次差点被他玩死在魔掌之中。 在此一点上,宗寥深有体会。 而瀚这小子又是个倔犟没礼还任性的,虽对她看起来是真的好,就是这古怪的脾气别说其他人了,就连她有时受不了都想揍他一顿。 一个温雅歹毒;一个倔犟如牛。 此二人要对上,真是想象不出会是一番怎样有趣的情景? 宗寥思忖着,终是不能让他们在危机四伏的节骨眼上再生事端。 粲然笑着,她接过瀚递来的烤山鸡,“多谢。” 瀚道:“不用谢我,我是你的缘。” 闻言,南宫述呛了一口唾沫,憋着不让自己咳出声,只在胸腔里剧烈起伏。 转而他睨瀚更甚,差点没把牙咬碎。 宗寥朝瀚干笑,“你是懂听话的。”撕下一只腿子,先一个给南宫述,“喏,十三,你也饿了?” “他碰过的,本王不要。”南宫述撇开目光,仰头看着洞顶闪耀着细碎光芒的溶岩晶矿。 一口吃的罢了,搞得像有杀父之仇似的!宗寥撇着嘴抿笑看着他。 他如玉的下颌线条仿若是巧匠精雕出来,温润而流畅,透出细滑光泽,比世间容颜绝佳的女子还要莹润三分。 可他的样貌五官却有着刀削斧凿般的凌利,视线落处的每一寸都显示着成年男子才可具备的威武强势。 更让宗寥注目的是他那起伏如山峦的喉结,它是如此奇妙漂亮,吞咽间,就好像是地龙翻身,汹汹气势喷薄而出。 他不可一世的傲娇气息里没有半分女子柔弱,妍丽俊颜下所散发出来的都是成熟男人独有的气质。 与一般同样俊美的男人不一样的是——他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不容侵犯的王者威严,独揽万分魅力。 “南宫十三,看我。” 南宫述回头,上下扫量眼前一张清逸俏颜。 “张嘴。”宗寥睁着含媚的一双狭长眼眸盯着他。 南宫述转了转眼珠:“不要。” “张嘴……”宗寥笑着,拖着长长尾音的婉扬声音里带着不许反驳的命令。 南宫述嚅了嚅杏色薄唇,心中明明不愿,却又极力劝说自己不能反抗她的要求。 磨蹭着他“啊”一声缓缓张开嘴巴。 “唔……” 但听南宫述嘴里发出一声闷吟,一只硕大的喷香的鸡腿已然塞进他嘴里。 第149章 如水星夜静惜伴 南宫述以三根修长骨感的玉指拈下鸡腿,道:“这么多人呢,你就不要对我好得太明显了,哎呀,你看,糊了我一嘴的油!” 南宫述说这话时,后脑勺一双无形的眼睛得意地睨着身后脸皮堪若城墙厚的小子。 “吃东西还怕弄脏嘴啊?!”宗寥鄙夷地瞥他一眼,从腰间抽出那张她自己不舍得用的素锦雪巾呼呼呼几下擦去南宫述嘴边的油渍,怨声,“事儿多。矫情!” 瞧她不耐烦却耐心,南宫述心里偷偷笑着。 恍然嗅到了一丝熟悉的香气,南宫述垂眸,旋即就瞧见了宗寥手里的方巾。 ——那是他惯用的雪蚕丝织就的素巾。 她竟会贴身带着…… 她是不是心悦自己好久了? …… 南宫述暗暗想着,不由心中欢喜蔓延,仿佛置身三月暖阳下的无边桃林里一般欣悦不已。 宗寥抚慰完孑立山巅的大佛,转眼乍见一双幽幽狼瞳自南宫述身侧凌厉盯来。 一个个的是想干嘛?宗寥心里琢磨着此间关系。 好像也没多大关系? 这北燕的狼崽子不会真信了她说的要把天下美物都收入囊中的话了?所以他执意要做那其中一个? 所以…… 他看见她对南宫述好一点就心里不平衡? 宗寥拧着一张脸,不知该鄙夷自己还是该鄙夷他。 撕下另一只鸡腿给瀚,宗寥道:“看你忙活了这半天,真是辛苦了,快吃。”她语气温温的,像哄孩子似地含着慈爱笑意把美味分平。 瀚接过,目光立时缓和了。 “你把鸡腿都给了我和……那谁,你呢?”南宫述不屑说出“瀚”这个字,把手里鸡腿给宗寥,又道,“我这个给你。” “给你。”瀚把刚拿去的腿又怼过来。 看着两人“舍鸡”相待,宗寥两眼一翻白,无语凝噎。 推开南宫述的手,宗寥道:“你都咬过了,谁要啊?” “你还吃过我的饼呢,我也没嫌弃你。”南宫述淡淡说。 “我……什么时候?哦……你说在太学那次?我那是……”宗寥支吾,感觉再说就说不清了。 指着火边五六只还烤着的鸡和兔,宗寥道:“大哥们,还有这么多呢!饥荒了吗?让来让去的!要哪天云安世子落了难,你们还能记得给我一口吃的,那才是世间总有真情在!” “而且,我又不爱吃鸡腿,我就爱吃鸡胸肉,”宗寥举起木签,用手指戳戳油滋滋的鸡胸腹,啧啧道,“瞧这挺拔的胸脯,紧实的肉质,非满山跑的野鸡不能有!” 说完她一口就咬了下去。 听她说“挺拔、胸脯”什么的,南宫述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就瞄向她玄袍紫襟处,那层层紧密交拢下似也挺拔。 撤回注目遐想,南宫述拈着鸡腿细嚼慢咽起来,看一众都吃的津津有味,他拈鸡骨的三个玉白手指逐渐换成四个、五个、最后直接整个握在掌中了。 柴火燃尽时,众人也吃饱了。 围着偶闪红星的余烬商量了许久,于是宗寥和南宫述决定让白挚留守洞内照看着,她和南宫述到洞顶去值夜。 能在相对舒适的山洞里呆着,大家自然是双手双脚赞成,唯独瀚不同意,他的意思很明显,宗寥到哪儿他就要跟到哪儿。 如此不听安排的倔牛不仅把南宫述看得火气窜天,宗寥也受不了。 虽说南宫述心中认为瀚是不知晓宗寥女儿身的,但见此人时时刻刻都想挂在宗寥身上的怪异行径,他隐约还是觉得这家伙一定对宗寥心藏不轨企图。 宗寥则想他可能是因为年纪小又吃过太多苦,才会在得她救治后想着以身报答。 可就算他是可怜的,宗寥总有些怯他。 尤其是今日瀚说让她也喜欢他,她就隐隐觉得这家伙可能真的会干出爬她床的事来。 想想就胆怵。 宗寥无奈地瞧着沉静而执拗的幽瞳少年,道:“你要还想跟着我就必须听安排,否则就送你回北燕去。” “我可以保护你。”瀚柔柔地看着宗寥,语气略带些沙哑,却很坚定平稳。 宗寥“咦”了一声:“我若已经混到等你来保护的地步,那我也没有被保护的必要了?” “可是……” “别可是了……”宗寥环顾众人时,不禁多注意力长宁一眼,想了想,对瀚道:“你要实在精力足,就帮我照看一下公主。” 瀚闻言看向和萧尧坐在一处的俏丽可爱的姑娘,神色渐显复杂。 “她?”瀚犹豫。 “拜托你了。”宗寥在他还想说什么时转身提上弓,把带来的箭悉数背上,拉上南宫述匆匆走了。 “宗寥哥哥,小皇叔,你们小心。”公主的叮咛声温温传出。 “晓得了。”宗寥应声。 子夜过半,森幕浩渺。 徐徐凉风拂过巨伞状的树冠,连片的枝叶簌簌荡开,撕裂的夜色中耀出疏星点点,仿似皎月被揉碎,又如银砂落墨河。 宗寥躺在斜坡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看星芒像个淘气的孩子在叶片间躲躲闪闪,同她玩捉迷藏似的。 她已经这样躺了有小半天,也不讲话,不为别的,她只想在填饱肚子后享受一下无人打扰的宁静,不愿去想身处怎样的境地。 南宫述席坐她身侧,静若一只老雕,借着微弱星光看着她一张朦胧面庞,他也不想说话,只想这样静静陪她吹第一个时辰的新风,陪她看星河流淌…… 良久,宗寥轻轻唤:“十三……” “我在。” “方才在人前我没好问,你跟我说说那些杀手的事。”宗寥还是打破了静谧,开始了煞风景的话题。 南宫述淡淡道:“好。” “等等……”宗寥曲腿坐起来,蠕到南宫述腿边,把脑袋枕到他柔软的大腿上。 她的主动让南宫述有些不知所措,脊背不禁渐渐僵了。 宗寥不知他细微变化,只从心里觉得,既然已相互表明了心意,亲密接触才是给对方最实际的肯定。 南宫述还未说话,宗寥又道:“待会儿万一你说得太血腥,我怕。” “呵呵……”南宫述低下眼眸看她,浅浅哂笑,“我怎么听说世子今日三箭续发,射死了一头九尺长的野豕?还三箭都射中同一位置!这般本领还怕听打架的事?” 看着他暗夜里依旧轮廓清楚的玉色面容,宗寥道:“他们三个说的?你也不看看他们……胆小如鼠!一只嗷嗷乱跑的猪仔就把魂给吓丢,出息得……我都懒得说,还能说成有九尺那么大!” 她煞有介事说着,南宫述也不与其争辩,只软软笑。 第150章 琼枝玉叶春意隐 宗寥拉过南宫述的手扣合,掌心相贴抱着,道:“在你说之前,可否容我先猜猜。” “好。你先说。”南宫述给予她无人配享的纵容。 宗寥思索半晌,才道:“那我就先来猜猜,他们刺杀的目标是谁?” “嗯。” “白日分别时你说自己从今日起可能就正式入险境了,即便继续藏锋当闲人也避不过圣上对你的这场人心算计,因此还故意想让我离你远些。 而另一边,今日你让南宫桀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了面,他必然对你恨之入骨。其他的你应该没有第三个仇家了?两支势力都想要你的命,那你可看出今日出手的是哪一支?” “说完了?”南宫述问。 “说完了。”宗寥道。 南宫述嗤笑:“你不是要猜刺杀对象吗?怎么一上来就断定是我了?” 宗寥道:“逗你呢。公主一个半大丫头,于谁都没有威胁,没事谁去杀她呀?你就不一样了,一是公然收拾自己皇侄;再你与本世子暗度陈仓,更加影现了你那什么‘十三之数,是乃真龙天子’的流言。那位能容你?” “早间我也是这样想的。”南宫述抚着她长缎般的发束: “昨夜我们不是还以为你才是他们要加害的对象嘛,直至听说皇上突然更改了今年的狩猎规则,我才察觉里头或有阴谋。 果然,皇上美其名曰是想培养众世家子弟群策群力的品质,实际是挖空了心思,就为了把我这个年年不入场的闲人赶进他设好的猎栏罢。 本来我已经做好准备迎接这一场晚来的手足相残,然,令我始料不及的是,今日的刺客好像不是冲我来的,他们的目标竟是长宁!” “啊……”宗寥惊大双眼,“长宁?他们就算不杀你也该是来杀我?怎么会去杀公主?你没看错?” 南宫述道:“不会。一开始我就察觉到他们的目标是长宁,为免她看出其中真相,无奈之下我才打晕了她,让白挚先一步把她带走,我为他们断后。” 宗寥道:“那箭我看了,是王府和禁军独有的制式,一眼就能看出来。此事公主可知?” “当时箭雨穿林,想不看见都难,只是她还不确定幕后主使,”南宫述抿唇沉吟须臾,又道,“不过,以我的猜想,她应该会怀疑她的兄长旭王。” 宗寥道:“嗯,她一个姑娘并不懂权利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只亲眼看见了今日你与南宫桀发生的矛盾,她对她那个兄长最是了解,知道他又爱耍横还诡计多端,你一出来就遭遇刺杀,她自然会想到是南宫桀那疯狗。” “如果公主想到的是南宫桀,那真的会是南宫桀吗?”宗寥问,眼里有了一丝哀叹,她心里已有了答案。 举起相扣的两只手放到胸膛上,半晌,南宫述才道:“我与长宁的想法不一样,但一定与你所想一样。” “我发现你真是越来越会了!”宗寥赧颜嗔笑,交合的掌心愈发湿热了。 南宫述不解她话中之意,问:“我什么越来越会了?” “会说情话。” “我不是在说情话。我发自内心就是这样想的。绝没有轻浮你。”南宫述一本正经。 扫兴!情话怎么就一定是轻浮的了?什么脑子? 宗寥垮了脸,觉得有必要扳正一下他的思想:“你所理解的情话一词可是欢场里哄床伴开心的话?” 南宫述点头:“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啦!”宗寥挪了挪身,“你说的那种情话我称之为淫词浪语。而我心中所理解的情话是有情人间交谈时由心而生的真挚的言辞。” “所以你的言辞里也有对我说的情话。” “有吗?我怎么不知道?哪一句?” “有情人。” “你还真纯!”宗寥苦笑不能,心道世人眼里风流淫逸的无用王爷其实是个纯情老男人。 此类流言最大的贡献者无疑是那个沉香楼的老板花司臾了。 “你是在嘲笑我?”南宫述撇着嘴问。 “不是,绝对不是。我佩服你还来不及呢,看你泡在花颜姣色中如此多年还能守身如玉,也太难得了,要我早就把持不住了,怎生去嘲笑你?”宗寥讪笑。 南宫述听完,脸上逐层爬满黑线,“所以说到底,你愿意和我好只是因为我长得好看了一点?” 浓墨浸染的夜色宛如一层层黑纱拢来,将南宫述的眼睛包裹,渐渐有些酸胀感,他沉下一口气至丹田,缓缓阖住眼帘。 枕靠于温暖腿上的姑娘看不见他沉入深海的一丝难过,只道:“这种问题……它太深奥了,就算你不问,我自己也时常会琢磨,可我到现在还是一知半解,始终参不透我们之间缘起于何处。 或许从我们第一次产生冲突开始就牵出了这条叫缘分的线了,人与人间的情感不都是始于交集吗?相貌或许属于加深印象的一抹悦目的色彩,而最终能让彼此沦陷的,我觉得还是才华与品质。 而十三本就才华横溢,品质非凡,样貌只是上天特赐给你的特别的标识,然后这种特别就成了我眼目中一道靓丽的风景。王爷是泥裹的琼枝,何其有幸我却遇上!呵呵……你说我晚上睡觉会不会笑醒?” 南宫述眉眼逐步又弯了,晕花的两泊潭眸倾垂下去,映出模糊的秀丽轮廓,“若有一日我能掸落一身污泥,我要你做开在我这枝琼枝之上的锦绣。” 宗寥笑:“我可做不了什么锦绣,顶多就是一只喳喳叫的山雀,啾啾啾……” 宗寥学山雀叫着,南宫述冁然而笑。 敛了声,宗寥沉重地呼吸好一阵,而后讽刺地笑道:“所以……我们从此以后就喜获了同一个敌人,对吗?” “你怕吗?”南宫述捏紧她的手。 “为何要怕?”宗寥不屑深思,脱口即道,“今日之前,我以为只有我一人倒霉,要一人去承受被人碾死的痛,现在好了,你也被人踹进了这权利的深坑,世子至死能有绝颜相伴,突然竟觉得美好万分了呢。” 第151章 至尊龙座待仰首 宗寥言罢,往南宫述怀里蹭蹭,觉得此一刻就是最好的。 事态不断的演化,宗寥慢慢也明白了,她的处境已从分党夺势的勋臣敌对变成帝王势稳后防止外戚权盛鸟尽弓藏的戏码。 她以为混吃等死就是上天对她的安排,可身边的人好像都不允许她放任自己。 逐渐地,她学会了用玩世姿态迎接厄难。 南宫述知道她的调笑不是豁达,而是对无情命运的嘲讽,对难以撼动的无上势力的不屈服。 “是挺美的。”南宫述轻声说,透出脂玉光泽的修长手掌抚在她鬓角软发上。 “时间若能就此停下就好了。”南宫述突然说,“如果我可以有愿望的话,我希望往后的日子都与你有关,哪怕一天。你有所求吗?寥寥。” 宗寥起身,坐在南宫述边上,“我扮道姑的时候都做不到清心寡欲,你说我有无求?” “我想知道你之所求。”南宫述侧过脸向着微光描出的萦袅身影。 宗寥举目思忖片刻:“仇敌不在,温饱淫逸,再荣华富贵……哈哈……” 说着傻呵呵笑了。 南宫述没急着搭话,只在眼底映出一片盈盈笑意,把她的言词拆解开,在脑海里形成一幅幅他和她可能会有的美好场景。 咬磨着唇齿,南宫述眼里的笑意渐渐凝结,把她之所求用力刻进心里。 他镌刻了她的爱恋,镌刻下了她的愿…… 宗寥收了声后问南宫述:“我是不是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只怕公主都没我任性!” “不贪。”南宫述温磁淡雅地吐两字。心说强求才是贪,而你,本来就该拥有这世间所有美好。 “说到公主……”南宫述轻轻叹了叹:“长宁算是教人痛心的,她一个姑娘家,又是一国公主,生来就享有尊贵的身份和无尽的宠爱,本该无忧一世,偏命运捉弄,不惜让她成为父母兄长扫清障碍的棋子!” 南宫述说话时一直静看着身侧一身墨色男装的姑娘,话语里不仅仅是对长宁公主悲哀命运的惋叹,也有对宗寥做男儿十几年所承艰辛的感慨。 “公主虽娇纵了些,心地到底良善。” 似靠非靠地挨着南宫述宽阔的肩膀,宗寥微微仰头,看着胡乱延伸的树枝像鬼爪一样争抢天幕几点疏星。 感叹道:“嗐……光心疼她一人有什么用?不论是生在皇家还是普通人家,命就是命。历朝哪一位公主不是前半生矜贵,后半生凄凉?得过十几年金尊玉贵的日子,日后都是要折平回来的。 且瞧她生母纭舒妃,敢与心上人偷弄云雨也不敢私奔,只能任皇权压迫,做两国结谊的工具。” 肩旁似远还近的摩擦蹭得南宫述有些不自在,稍微往后移动身体,南宫述抬起手从后面环至宗寥如削薄肩旁,轻轻将说话之人揽靠入肩窝。 他小心翼翼的,想主动又要顾及矜持,把宗寥都惹迷惑了,她悄然失了笑。 心想眼下的人还是昨日那个气汹汹一抱将她扛在肩上,又扔到床榻上发了疯亲吻的霸道的男人吗? 宗寥话音散去许久,南宫述突然道:“从前就听你总为女子的出身、处境辩言,现下又对王女的人生慨叹置评,好像在男人与女人间,你更愿意为女人说话,你这样做可是有特别缘由?” 南宫述话中有话问。 宗寥蓦然有了一丝不安,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思索少时,宗寥道:“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如果这个世界可以男女平等,一定会呈现不一样的景象,或许会比当下世景好呢。你会好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天地吗?” 南宫述道:“不好奇。除非我有能力打造出你心中所想的那样一片景况,否则我不会花时间在虚无的遐想中。若有将来,你可把你心中愿景详述与我,我愿倾力实现你之所愿,陪你俯瞰那样的光景。” 他温和而诚挚的话语里听似许诺,宗寥还是感觉到了一抹似有似无的野心。 “谢谢你能对我说这些。可是十三……” “你说。” 宗寥细细玩弄着南宫述温润滑腻的修长手指,沉息问道:“你生来就被人赋予了救世明主之名,难道你就真的没想仰头去看看那个至尊宝座吗?” 南宫述的手略顿了顿,回想许久,道:“看了。开府那一年,我从清净的护国寺一步一阶走下来,穿闹市而过,于万众瞩目下走进三丈朱墙,又一步一阶,拾九十九级玉阶而上,敛袍垂首,卑躬屈膝,在宫人的带领下亦步亦趋进了那人人向往的金銮华殿。 我三拜九叩,礼完还不能起,我静静跪了一盏茶时间后,才听见一个温和慈善的声音说‘朕心心念念了十几年,今日终于见到朕的十三弟了!来,上前来让皇兄好好看看……’我得到指令后,缓缓抬头才终于仰瞻到了我那本是带兵勤王,最后却浴血上位的皇兄。 他坐高位上,身着玉带金龙衮,顶冠星辰山河冕,居高临下远远眺着我。他的声音淡如温水,在场百官听了无一不说他的好,说他对我这个未见一面的灾星幼弟有多仁爱宽厚等等。 然在那一片称赞声中,我仰目而望的那一双眼睛里却尽是虚伪与冷漠,也是在我仰目的那短短几眼里,我看见了你说的至尊宝座。 它确实耀眼,光芒四射的,感觉坐上去就能俯瞰众生,能掌握穹顶之下万万生灵之生死。可再多看一眼,我即刻就看见了万丈光芒后我那些不能谋面的父兄的亡魂,我看见了他们在宝座后面的阴暗处朝我招手,呼喊着我的名字。我不认识他们……我真的不认识他们……” 南宫述说着说着喉咙里渐有哽咽泣声,揽抱在宗寥臂间的手也轻微颤抖了。 没有人生来就该遭人唾弃谩骂,即便他不是先帝之子,不是身份贵重的王爷,他也该享有普通人都有的尊严…… 十几年,他一直熏陶于佛门清净香尘里,他有无比圣洁的躯体及灵魂,却活成了整个晋南闻之即诮的无用之人。 宗寥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只双手不知不觉从他大衫下环过,抱了他,安静听他说自己的故事。 她想听。 第152章 一分希望尽予君 南宫述沉息片刻,接着说道:“可尽管我认不得他们谁是谁,也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这并不妨碍我闻见那金座玉阶上层层斑斓的血的味道。 那种味道和我身上的是一样的,只是它们不再有温度,不再鲜活,它们永远凝固于那金座咫尺之地。 我亡去的父兄们用流着血的眼目盯着我,举着自己的残肢断臂、甚至是抱着自己的头颅,他们嘲笑我,说我要敢再多看一眼,我就能马上和他们相聚一处——在那宝座之后,阴暗之中。 我不认识他们,也不想去认,所以我低下了头,只看着脚尖方寸,若见阴影盖近一尺,我便往后退却一丈,不让血霭染了脚。 我那还活着的皇兄毫不忌讳地在众臣前侃言坊间对我的真龙天子流言,后又高兴夸赞我生得好一副英武相貌,有先父皇威仪。那能是夸赏?朝臣们突然的寂静让我意识到他话里包含的信息,在他虚伪的言词下,我当即就做了不参朝事,不留子嗣的决定。 我不要封地,不豢府兵,就这样坦坦荡荡地将自己圈养在他的眼皮底下。为了褪去他在意的英武气,我愈发将自己保养得白嫩精致,还养了众多俊生……之后我便活成大家所看到的样子——阴柔、娇美、风流、无一用处…… 呵呵,你说那至尊之位是我能看的吗?就算我不怕死,可我也不甘草草死去。佛有曰:善己亦是修行。所以我想活着,修尽我这一生。 且我认为,活下去或比死去有用,后来我在皇上清理朝堂的风浪下施手帮了一些被权势淘汰的贤良老臣,这些事的结果更加印证了我的生命是有意义的。再者,如果我没有活到现在,我的生命里便少了你这一道光,那一定是莫大的遗憾。” 舒散郁在胸腔的一口气,南宫述昂首看向天。 最是无情帝王家。南宫述之所境遇,古往今来已上演了不知多少回。他是不幸的,因为生在了南宫家。 他又是幸运的,生就通达心怀,明慧双目,知进晓退,不仅保护了自己,还救赎了他人。 夜露渐重,宗寥浑身有些发冷的同时,心头跟着也凉了三分。 抱紧南宫述匀称的腰肢,宗寥道:“如果不是因为姑母和太子,我其实想和你一起搅翻眼前这片天,把那龙座上的伪君子踹下去,让你去坐。” “我不稀罕。”南宫述道,他没有谦虚推就,说得淡漠却真实。 “太子贤孝,若有良臣辅佐,将来定会是个明君,昌我晋南是早晚之事。只不过,太子能不能顺利登基?何时才能登基?还要等宗家倒下去之后才能知晓结果。” “这个我懂,为防外戚干政嘛!合着我宗家现在就是死局,怎么着都活不了?如此一想来,我更想踹踹那狗皇帝了。嗯……所以,要想解我家死局,似乎只能靠你……谋反。”宗寥窝在他润白颈边,把话吹进他耳朵里。 南宫述闻言一笑,屈指敲了敲她鬼精无常的脑壳,道:“你这脑袋,算盘打得挺响,随时都能把好处往自己身上算!是谁才说要顾及皇后和太子的,眨个眼就不管他们死活了?你是铁了心要坑害我?回回都打我主意!” 宗寥痴痴笑:“我这是在替你谋划前程,怎么能叫坑害呢?” 南宫述没说话,宗寥却感觉到了头顶有一双幽幽眸子正凝视着她,听她狡辩。 羞愧地转了话头,宗寥老实交代:“好,我有私心。我就是想,如果太子姐夫的前程要用我的性命甚至整个云安侯府来当铺路砖的话,那我还能管他当不当得了皇帝?我要死了就什么都看不见,可若你当皇帝我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南宫述道:“你有如此……好算盘,怎么就没想自己把这片江山打下来,自己坐上去?趁云安侯府还兵权在握。” 自己打江山?灭你南宫家? 你可真是南宫氏一等大孝子! 宗寥忙不迭缩开脑袋,想要跳到一边去,南宫述按住她脑袋靠好。 宗寥撅嘴:“南宫十三,你不是在给我下套?那可是你南宫家的江山!我这边还没动一动,你就能把我杀了? 再说了,北疆的兵远不说,兵权还是我老爹在管,与我有几毛关系?且我老爹肯定是护太子的。” 南宫述轻声一笑:“既是如此,你准备拿什么来帮我?” 宗寥拍拍胸脯,道:“我呀。你看我,一身本事,对你绝对忠贞不二,够不够用?” “两个人就想谋反?你莫不是怕我以后死得太难看,想提前笑死我?”南宫述呵呵笑道。 宗寥道:“你别跟我装糊涂,你能在狗皇帝的忌惮下安生二十几年,我不信你背后没有人。” 闻言,南宫述似是而非地勾起一丝浅淡笑意,“都是些旧时的文臣儒士,可谋不了大事。皇上这么多年没敢杀我,不过是因为受到礼法牵制,怕毁了他仁善好皇帝的名声罢了。” “真的一分胜算都没有?我还想靠你来救我出火海呢,你就不能支棱起来,把肩膀给世子靠一靠?” 宗寥说完,南宫述立时挺得笔直,“你不是正靠着?” 宗寥一拳捶上他匀称结实的胸膛,南宫述嘤咛痛哼,塌下肩膀,迅速捉住她微凉细长的手捂着胸口,道:“有……有一分。” “一分?”宗寥迟疑片刻,“一分也是希望。” “如果这一分的希望实现了,你愿意陪我坐在那上面吗?”南宫述问。 宗寥笑:“怎么,要我与你平分江山吗?” 搂紧她肩,南宫述侧过秀项,将下巴靠在她柔软的头发上,温柔地道:“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更想你做我的皇后。” 宗寥听后心中微微颤抖了一下,瞬间陡升起一丝酸涩。 皇后? 宗寥在心里讽刺地笑了。 他昨夜坚定地说自己没有办法再去喜欢女子了,她把他害成现在这样,哪里还敢妄想再多? 转念一忖,宗寥不禁嘲笑起两人所讨论的这个话题。 ——如此氛围下,所有的放言高论不过是临死前不切实际的臆想。 开始这个话题时她确也没倾注几分真意在里头,不过当是无聊时的闲谈。 既是不抱希望的闲谈,何必去较真? 哄哄他也行。 第153章 王者风范霸道爱 仰首看着模糊的一张白脸,宗寥道:“我一个男人怎么做皇后?做皇夫还差不多,做皇夫也不行呀,言官会谏碎我们脊梁骨的,百姓的口水也会淹死我们,你想做个昏君不成?” 口吻里略带一丝娇嗔。 “昏君就昏君。其实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可我还是想要你一句话。” “答应。答应。”宗寥无所谓道,“你要什么都行,陪你一起昏行了?。” 这类话虽是没影的空谈,但若顺了对方心意也许能让他高兴一会。 现下处境不就是能乐一天算一天? 宗寥还在想着,一根白皙修长的小拇指立时像一道光出现在视线里。 “做什么?”宗寥问。 “拉勾。”南宫述淡淡说。 宗寥眉头一皱:“南宫述,你几岁?” “嗯……十月初……”南宫述想了想,认真回答:“二十三又六个月——” “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才三岁呢,一大把年纪了竟能做出这等幼稚行为!不是,你一个深居偏隅的骄矜王爷从哪儿学来的这种许诺方式?”宗寥鄙夷。 南宫述道:“街边稚儿不都是这样做的?孩子间的情谊是最单纯的,哭笑随性,喜厌从心。我希望我们之间也是。” 街边?宗寥笑,心道还真是三岁心性! 宗寥瞥眼,阴暗里她的嘴角却悄悄扬起,伸去手指缓缓勾住他的手指。 两指相印的刹那,一股炽烫的激流瞬间自两指间蔓延开,沿着两条手臂窜至胸口,两颗紧挨着的心不禁都漾起了一圈又一圈涟漪。 拥着一副纤丽身形,一股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充斥在南宫述的身体里。 温馨且幸福。 犹豫须臾,他在黑暗里轻轻抚上颈边一张颌线流畅的小脸,徐缓抬起来,垂下脖颈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宗寥心尖遽然一颤,心砰砰跳着偷偷笑了,不自主地她侧转过身,缓缓勾上他宽肩。 细细描摹着宗寥微烫耳廓及秀长颈部,南宫述温润的吻沿着她挺立的鼻梁逐次往下,停在她秀挺微翘的鼻尖。 急促粗重的呼吸吹动宗寥的卷翘长睫,温热了她浅浅阖上的眼皮,时间静止了少顷,南宫述小心翼翼地捧抬起她的脸,像是捧住了一件极珍贵的宝贝,轻重都怕损伤到她,他微微抖动的手渐渐就渗出一层薄汗。 控制不住心底深处那片瘙痒难耐,他缓缓又向下…… 柔羽般温唇落到宗寥略显苍白的清凉唇瓣上的瞬间,她抚在南宫述滚烫耳根的手突然搐缩了一下,紧接着,小腹便传来一阵轻微的痉挛。 “呃……” 宗寥低哼一声,迅速从南宫述怀抱里撤退,捂着肚子缩到一边,谎言道:“没洗漱呢,算了,下次。” “没洗漱你应该捂嘴,你捂肚子干嘛?”南宫述道。 宗寥脑子一转,又道:“哎呀……因为肚子疼嘛,一定是刚才吃到块没熟的肉。” 南宫述把手缩回袖里,幽深眸底划过一缕思索,想到了什么,遂靠近她,关切问道:“没事?夜寒,要不你还是到洞里去休息会儿,我一个人在此守着就行。” “不妨事,小问题。”宗寥蜷膝坐着,一手抱着自己,一手按着腹部,“冷静一会就好了。我不想他们看见我这样,他们会笑话世子娇气的,丢人丢在你面前就行了。” 微弱光亮照映出一副孤怜身躯,她像一只自舔伤口的小鹿,蜷曲在孤独黑暗里,南宫述看着他,心中爬满了酸楚。 心道你本就应该是娇气的姑娘,何苦要为难自己? 南宫述四下巡了一眼,相中一棵两抱粗的树干,起身走到宗寥身旁,他伸去手:“你跟我来。” 宗寥仰头看着一袭高大的墨色阴影,问:“做什么?我在这里就好。” 说着,她把头又埋进双膝间。 二话不说,南宫述弯下腰就将人横抱起,走向一侧的树下。 宗寥无力地挣扎:“你干什么?” “一点不听话。” 南宫述背向粗大的树干,也不放她下来,两条长腿一交叉,盘腿缓缓坐下了。 他的下盘功夫极稳,直到平稳席坐下来,宗寥都没感觉到一分颤巍。 “你这人是怎么做到有礼又无礼,温柔又霸道的?真是没见过你这种人!”宗寥脚着了地就要站起来。 然而南宫述却不放开她,反而将人箍得紧紧的,“不舒服就别逞能,那些杀手一时半会应该还找不到此,你要不先睡会儿?” 靠着树干,南宫述调整出一个让宗寥感觉舒服的姿势。 宗寥抵着他坚实胸膛,不乐意道:“你能不能别一会儿一变脸?虽然我们可以做很亲密的事,可……你这样对我……显得我很弱,很娘们儿,很丢男人的脸哎!” “废话真多。”南宫述把说话都喘不匀气的一颗脑袋按进胸膛抱好,用宽大的外衫包裹住,淡然而心疼道,“知道自己娘们就不要装坚强。” “我……”宗寥欲言又止,凝噎良久,干脆就不反抗了。 贴在他温暖胸膛上,可闻见他身上沁散出来的淡淡的悠远的清雅香气,一下一下默数着他的心跳声,宗寥渐渐安静了。 听着她的呼吸越来越均匀,南宫述露出了苦涩的一抹笑。 明明就需要被照顾,还死犟! 南宫述把她的手揣进领襟里捂着,将人搂得再紧一些。 半阖上眼眸,他醒着耳朵静聆着一箭地左右的动静。 迷蒙了不知多久,南宫述突然感觉右边胸肌被人狠狠抓了抓,痛得他猛地睁开眼睛,视线还未清明,他就听见怀里的人说了句“好凶”。 “谁好凶?”南宫述问。 宗寥:“……” “……”南宫述疑惑地揉了揉眼,复垂眸相看,宗寥并未见醒,而是继续呓语着“好好摸、身材贼好、小阿述、别跑……”什么的。 好凶?好胸? 小阿述别跑又是什么鬼话? 阿述? 述…… 说的是他吗?南宫述想着脸色蓦然就是一绿,心道她该不会是在梦里对他做什么不洁的事了?还给他取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 南宫述长眉瞬间拧成一捆乱麻,腹诽道:“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竟还乱做春梦!” 南宫述嗔笑,又恨铁不成钢。想他今早在宥延殿前看见宗寥唇色苍白,整个人像霜打的落苏一样,与往日奕奕状态相去甚远。 因为刚知晓她是女子,而他对女子之事又了解甚少,后来便趁换衣的时间特地把经事的暗首叫出来问话,这才知道女子一月里特殊的那几天会经历不同程度的痛楚。 他渊博的学识只告诉了他男女间的不同,可没告诉他那些不同背后还有那么多他所不了解的事。 第154章 梦境引生二三事 丑夜即殆,宗寥在梦里一直摁不住白嫩嫩的小阿述,急得一踉跄从梦中惊醒。 醒来瞬间不由打了个寒噤,惺忪双眼环视一圈,夜色还是那样浓稠,视线上方的颌骨线还是那样模糊的标致…… 宗寥动了动手,却发现手里好似抓了个什么暖和又结实的物件,不由地她又捏了捏,感觉甚好,再捏…… “摸了一个时辰了还没摸够?”视线上方一个低醇磁软的男声淡淡说道。 宗寥回了好一会儿神,才隐约看见自己的手插在南宫述的叠襟里,隔着一层丝滑的衣料扣着他坚实适宜的一盘胸肌,隔层那边似有似无一粒小小豆蔻悄悄吻住她掌心。 老脸一红,宗寥连忙抽出手来,“嘿嘿,不好意思,见笑了。坏习惯。” 习惯?南宫述雪颜霎时转黑。 心道她跟谁养出来的习惯? 瀚? 不可能! 她偷偷恋上自己的时间应该比认识瀚的时间要早许久,不可能去跟他发生什么。 南宫述思索着视线渐渐就落到了她胸前,虽然那一片黑乎乎的,他却好似能想象出她雪身自渎的画面…… 如果宗寥知道南宫述此刻正在遐想她,她一定会立时辩解说自己没做自渎那种事。 她只是白日里缠乳缠得太紧,害怕患上乳癖,所以每日入睡前她都会自己揉按被束胸带摧残得变形的软兔。 久而久之,便就有了睡觉时一直抓住某物的习惯。 然而,她并不知道南宫述此刻所想,南宫述也不知她的“习惯”的真相。 说完话没多久,宗寥就感觉腰后起了异样,渐渐被顶得疼。 不必看,她也感觉得到现在的南宫述一定是呈熟虾状的。 怕事态乱发展,宗寥恓惶就起了身,歉声道:“你别,我真不是故意挑弄你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摸进了你衣襟,对不住,对不住。我们说好了回城之前不乱来的。” 烧红了的南宫述瞬间变成黑炭,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她话茬,他哪里想乱来了? 心道你那样能乱什么来? 他也不好说是他把她的手放入自己衣襟里取暖的,被她抓揉完全是自找……甜头! 他还挺喜欢,很受用。 但那种舒服的感觉都被她不合时宜的状况阻断了思绪,没有因此产生情爱冲动。 却在刚才一不留神臆想到了她“习惯”背后的种种令人血脉偾张的画面,这才没把控住,挺身而起。 沉息良久,他转移话题问:“你方才梦魇了?” “啊?哦……”宗寥回想片刻,坦诚道,“说起这个我觉得可好笑了!不过你如何知道?我说梦话了?” “嗯,说了几句,没听清。”南宫述说。 知道她那张嘴什么都能扯,他倒要看看她会如何狡辩? 他就不信了,淫梦里出现的每一个词还能圆回去? 宗寥道:“你知道吗?我竟然梦见一个小小的你!那么小……”她说着,南宫述隐约看见她做出一个捧了宝贝在手心里的动作。 她又道:“约摸才三岁,小脸蛋肉嘟嘟;皮肤白白嫩嫩的;绾着毛茸茸的发髻,还簪了一个精致的小小的玉冠。走起路来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的,看起来就很有教养,特别可爱。 然后我捉住你……不,捉住他就摸了摸他软软的屁股和脸蛋,还想亲他,然后他就凶我,打了我一耳光,骂我是登徒子,然后他就跑,然后我就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你说,他一个三岁的奶娃居然打我!”宗寥说着梦都心里有气。 南宫述却听笑了,她梦见的小孩确实有七八分他幼时的模样。 “你说他身材好?”南宫述问。 宗寥“咦”了声,道:“点大的娃娃哪来的身材?我就夸他生得贼好,他还不高兴,说我是吃人的妖怪,气死我了!!” 听着她语气里满是气愤,南宫述就知她是真的生气。 跟梦里的一个孩子置气,光是想着南宫述忍不住就掩口失声。 “谁叫你早时说我是三岁稚儿了?你这是有所思,才有所梦。”南宫述道。 原来她说的是生得贼好,不是身材贼好。南宫述松了一口气,他可不想自己在她梦里被她蹂躏。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除了此一回,宗寥其他时候在梦里还真是与他癫狂缠绵,相互蹂躏…… 宗寥问:“那我梦见的你与你小时候是一样的吗?” “不是。” “你骗人。就你现在这种傲娇又矜贵又滑嫩嫩的模样一定是小时候就养成的!” “没有的事。” “信你我是傻子。” 你就是傻子。南宫述心笑。 静默少顷,乍闻远方几声鸟雀扑翅,刺耳的激鸣声瞬间划破沉水寒夜。 “终于来了。”宗寥立时警觉,严肃了起来。 仰头看了看天,可见树冠缝隙里的天河已从墨黑色变幻成了墨蓝色。 星汉昧色渐褪,阴暗的密林里仍还五色难分,她心里隐隐压着几分颤抖,却不表现。 “听见了。”南宫述淡声。 “留活口吗?”宗寥又问。 南宫述轻声嗤笑:“听这动静……”闭目静估片刻,又道,“不下二百人,谁给你的自信?” “你。未当上你的皇夫之前,我有一万分的自信。”她话说得稀松淡然,提上弓箭的速度迅捷无比。 “好。全歼。”南宫述如口大钟安坐不动。 “不留个活口审了?”说着话,宗寥同时架上三支寒芒利箭。 南宫述道:“不知道答案才需要审,既知晓幕后黑手是谁,何必费口舌。没了活口,就没了胡说的一张嘴,或许能让接下来的戏更好看,你就不想看上面那位如何在没有人证的情况下把戏演下去?” “好主意!”耳朵动了动,宗寥听着远处搜寻的窸窣声缓近。 “可以射了。”事态愈渐紧张,南宫述仍坐定不动,只感受着四下环境。 宗寥双手微微颤抖,明明知道对方在何处,架好的箭却始终放不出去。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坐的住呢?”宗寥眼光扫向南宫述的脑袋。 南宫述道:“腿麻。起不来。” 宗寥:“……” 南宫述又道:“吾的皇夫,吾的性命就托付给你了。” “不是……你怎么能在生死关头腿麻?!”宗寥的手更抖两分,听着无数细碎声响在林间倏来忽去,她的呼吸声愈发粗急。 南宫述道:“原是打坐一天也没问题,许是抱了你太久,压的。” “你还赖上我啰?嫌我重?嫌我不好抱?嫌抱我太久?哼……爷我求你抱了?以后你休想再碰上爷……”宗寥突然喋喋不休,声音次第大了。 闻她话语里全是女儿家的无理取闹,南宫述痴痴笑了,没错也赶紧认下:“你别气,是我言辞有失,是我不对。快缓好了,你先顶着。” 听着声音从三十丈外又到二十丈,再到十丈…… 宗寥手里的箭依旧无法脱出。 但听一声“他们……” 那边话音才出口,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倏然掠至宗寥身后,高大的身形将她整个拢进怀里。 第155章 灭敌快感意未尽 南宫述握上宗寥双手的瞬间,三支长箭骤然飞出,刹那间,最先靠近的几道声响戛然十丈距离外。 “吾的世子,你在等什么?”南宫述拥在她颈边,贴她耳畔发出沉重长缓又无奈的惊问。 说话间,五支利箭又架至玄铁大弓上。 宗寥愧颜,喃喃道:“……我紧张。” 紧张? “……”南宫述两眼一翻,差点背过气去。 “左两步。”揽着她旋了半圈,五支箭同时离手,但听五声惨叫,围袭而来的杀手从树桠上“刷刷”落地。 “你从前就很厉害,虽受了回重伤,后来不也练回来了吗?且还练得那么好,昨天又刚杀了一头大野豕——” “我……我杀猪、杀虎、杀龙……都没问题,可我没杀过人……我下不去手。”宗寥撅嘴,弱弱道。 她也不想敌人在前放不出箭。 平时想着若是遇上要害自己的人,她一定不会手软,手里的刀一定能把对方扎成筛子,剐皮剜肉一定也做得出…… 她也没想到,真到了要同类相残的时候,会被伦理道德纠绊! 她自认也不是无端善良的人,此一刻的犹豫或许是没见过血腥场面,未亲自手刃过同类导致。 南宫述从她背上抽出一支箭搭上,“别紧张。我在。瞄向最近的那一个。那个向你而来的声音并非是人,而是想要了你和你亲朋好友性命的畜牲。” “畜牲?没错,他们都是畜牲!”宗寥心中念念有词,阖目瞄向最近的声源,握弓的手骨节凸起,弓弦紧到了极致。 南宫述撤开双手,抱住腹前不盈一握的韧腰:“你自己来。”他的脸贴着她温软秀项,享受起她的柔软来。 稳稳沉下一息,宗寥手里的箭左右移动一瞬,听闻前方挥剑的声音,揣摩对方应该是腾飞而来,剑指向她…… 倏忽瞬霎,宗寥两指一松,利箭如电光闪出,在黑暗的森幕中与对方的剑擦身而过,划出一道耀眼的火花,紧接着便是对方中箭后的一声痛吟,弹飞两丈后,又传来一声沉沉闷响。 “漂亮!”一记香吻覆落颈边,一个低磁的声音温温道,“能射飞这么远,力气很大嘛!”边说着南宫述帮她抽出箭又搭上。 “二。” “四。” “七。” “十二。” “十七……一百二。我亲不过来了。”南宫述数着掉落的人,在宗寥脸、颈、耳上印下相同数量的吻,“真厉害,一刻不到就杀了我此生都没杀过的数。” 歹毒傲娇的王爷还有如此腻歪的一面!宗寥白了他一眼,“箭。” “没了。”南宫述道。 “没了?!”宗寥反手往后一探,确实空了,“一百二十八支箭全用完了。” “全用完了。” 言语间,几十条黑影“嗖嗖嗖”暴闪而至,将两人团团围住,灰蓝渐明的天色照出对方的大致装扮。 但见一圈人皆是黑衣黑带,狰狞鬼面掩住面容。其间有手执长剑的;有手执大刀的;还有挽弓搭箭的。 对方见到两个男子腻腻歪歪抱在一起的登时,诡异面具下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再添三分诡异。 尤其是看见一张白到发光的俊美面庞至始至终都窝在稍微纤瘦的少年的肩颈上。 他的态度看起来闲适自然,对他们的到来不为所动。 他们好歹是训练有素的武功高强的杀手,第一次被人这么不放在眼里,太他娘的侮辱人了! 为首的刺客向一圈喽啰打了个眼色,他们即刻亮出武器。 宗寥以为他们会先讲两句开场白才发起进攻,不料想,对方二话不说,刀剑一翻,比划出威风八面的姿势,忽听首领一声令下,几十人便一拥而上。 “你再不放开,我们俩都得死!”宗寥用手肘拐了身后之人一下。 “死不了。小心。”南宫述掌着宗寥的臂肘,揽着她腰肢以足尖为轴,徐徐一旋;以弯弓为刀,将围上来的一群黑衣人扫飞出去。 “走。”南宫述凝声道,随后靴底往地上轻轻一点,袖袍一拂,两人乘风而上,眨眼站到了对面一棵大树延展生长的树枝上。 “上!”刺客齐声说道,旋身一腾便“唰唰唰”全挂在了两人附近的树枝上。 “瞧这架势,称得上二等高手了?”宗寥道。 南宫述瞥了眼几十个像蝙蝠一样挂着的人,道:“是够缠一会儿。” 抚在平坦纤腰上的手轻微动了动,南宫述有所思虑:“打架太累了,要不,还是交给下面的人去斗?” “交给谁?”宗寥反脸看他。 南宫述道:“我身边有一个暗卫。” “一个?”一个暗卫说什么把如此多人交给他?宗寥无语。 宗寥四处扫了一眼,问道:“你那暗卫在哪?我怎么没听见动静?” 南宫述道:“一般是在我两三丈左右。能在奕王府当暗卫首领的人,身法自不能差到会被人察觉的地步。” “你家那暗什么首的,眼神是不是也比一般人好?”宗寥又问。 南宫述道:“与白日无差。” “那方才我们这样那样的时候,他是不是看见了?” “如果他没在偷懒的话,便会一直注意我。” 宗寥听着,几条黑线渐渐爬上绯红的面颊,一抹羞涩感姗姗迟来。 看着周围的人蓄势待发,宗寥问:“听斜雨她们说,你身边至少有十几个暗卫,怎么才一个?” “派出去办事了。”南宫述道,复反问她,“你那两个不是也在附近?” “她们的功夫没你家暗卫那么厉害,跟得远,不过只要我发个令,她们也能马上出现。”宗寥说着摸了摸腰间,飒风以前给她的骨哨仍在,瞬间又多了一分安心。 “三个人够了。我们还是去歇着。”说罢南宫述就要将她带离。 宗寥不愿走,像是长定在树杈上的人形枝条,巍然不动。 “你才教了我远距离杀人,还没教面对面切人脑袋,我手痒得很。你陪我。”宗寥仰面看南宫述,一双狭长的眸子扑啊扑的,丝丝魅惑投射进对面的桃花潭眸里。 她那双斜挑妩媚的眼睛平时就勾人得紧,眼下她还故意深深看来,还说着撒娇的话,南宫述哪里招架得住?瞬间就从了。 “赤手空拳怎么切脑袋?等我叫白挚拿刀来先。”南宫述道。 宗寥阴恻恻一笑,把手里的弓在众杀手面前亮一圈。 杀手们换了换姿势,脚底在树枝上摩擦摩擦,身体正将腾跃,却见宗寥手一松,玄铁大弓蓦然掉落。 不打了?束手就擒了? 众刺客双瞳猛然一震,差点没稳住阵势。 宗寥对他们伸出手掌:“唉,各位大哥,先等会儿啊,容本世子找个东西再打不迟。” 第156章 世子花样时时新 天色见亮了,幽密森林里已飘袅起一层清雾,宛如半透的薄纱网,萦纡缠绕,将立梢相峙的一众人环罩于其间。 晨雾外沿,一张张鬼面之下的幽厉黑瞳里,映出一抹张扬笑靥。 那笑灿烂甜腻,看得众人一阵阵犯迷惑,不知对面那世子是想耍什么把戏? 呵……世子能有什么把戏? 不过是想找件称手的兵器罢了。 见她在小腿侧摸了摸,抽出一把匕首,问南宫述:“十三,这个能切脑袋吗?” 南宫述摇头。 宗寥往臂下又找,还是抽出一柄匕首,又问:“那这个呢?” “太短了,削不下来。”南宫述垂眸看她胡闹,杏粉唇角浅浅藏了一丝宠溺。 宗寥撇嘴又看向众杀手,讪脸道:“大哥们,你们看,我们才两个人,又没件像样的兵器,而你们有……百八十人,手里刀剑又锃锃亮,这也太不公平了! 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咱们把兵器丢了,一个一个单挑,你们要是赢了,要杀要剐随你们高兴,要我们赢了,你们就放我们一马,留世子一条小命。” 挂在最高处的刺客首领睨着那张叭叭个不停的嘴,眼底划过一丝狠戾。 见他两指微抬,众手下刷刷进入备战状态。 “给我上!” “等等!”宗寥抬手又制止。 首领压下手指,众人收势。 首领冷着副粗糙沙哑的老嗓道:“宗世子就不要多费口舌了,今日你就是把铁树说开花,把江河说倒流,也免不了一死!” 宗寥道:“你这人何故这样狠心?全京都哪个不知云安世子我俊秀善良,孝顺可爱,你们就舍得杀我?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你们是不是来找他的?” 宗寥把南宫述推出去。 南宫述脸色蓦然一黑,回眸看她。 宗寥弯眼陪笑:“得罪了。” 南宫述:“……” 刺客首领看了南宫述一眼,对诸手下道:“杀了宗寥,别让奕王死了。” “是。” 闻言,宗寥和南宫述不禁都忡怔,对视间,宗寥皱着眉头用眼神问:“你不是说这些人的目标是公主吗?为什么现在又明言要杀我,而不是让我们交出公主,还说不能动你?这叫怎么回事?” 南宫述眨眨眼,表示他也看不懂。 撇起小嘴,宗寥气呼呼地问:“唉,你们凭什么只杀我,不杀他?” 首领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其他的无可奉告。” 宗寥又问:“行,那我问你,你们奉的谁人之命,非要置本世子于死地不可?” 首领微不可察地打了一眼旁边的人,那人突然起了气势,挺胸报上来头:“旭王有令——啊……” 那人还未说完,首领便飞身而去,直接一脚踹飞他,“蠢猪!此处哪有你说话的份?人家问,你就说?” 演得还挺像!宗寥暗笑。心道哪家的奴才敢一口一个王,而不尊称殿下? 尤其是南宫桀那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平时就苛刻尖酸,怎会允许下人以平辈的口吻称呼他一个王爷? 宗寥与南宫述相视而笑,猜出他们是在以一种自以为很高明的手段嫁祸于人。 “搞了半天,原来是南宫桀那家伙派你们来杀本世子的啊!”宗寥煞有介事说。 压住溢至嘴角的一抹笑,陪刺客侃起了戏:“你早说是南宫桀派来的不就结了? 害小爷与你在此浪费了恁许多口舌!晦气!既然是南宫桀那条疯狗养的恶狗,可就别怪世子等会手下不留人了!” 见宗寥字字句句里都是对南宫桀的恨,首领面具下的嘴角斜勾起一抹阴笑。 宗寥看向南宫述,“十三,你惯使哪种兵器?” 南宫述微微垂目,见她两手空空,护腕靴侧也只隐约看见她刚才抽出的短刃。 “我身上从不带兵器,必要之时,皆可。” “难怪你只会说‘白挚,拿刀来’。你还真是个身无挂碍之人!”宗寥感叹,“我就不一样了,我挂的可多了!” “哦?”南宫述饶有兴味地朝其身上打量,“都挂了些什么?” 宗寥神兮兮地挑了挑眉,扬起了笑又沉下,问南宫述道:“你想要什么?” 南宫述淡淡笑:“你有什么,我便要什么。” 宗寥向他闪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随即竖起三指,阖目念起了“玉昆山不尘门第十八代弟子了若……”叽里咕噜不知所云的诀咒。 见她双手一抡一挽,指间动作逐渐变幻莫测,蓄力待命的一众杀手被她神神秘秘一通作法怔得两目发懵,心道传言不假,云安侯府的世子自从死过一次后就神经错乱了! 却在这目不暇接之际,两道白练倏然自她手里耀出,乍泄的光芒晃得众人眼前一刺,迫使他们不得不迅疾抬袖掩目。 “给。”宗寥道。 南宫述闻言撤开掩目的手,垂眼一看,即见宗寥纤长光洁的双手间赫然执着柄凝着月华寒光的长剑,薄若蝉翼的锋利的剑身在空气中颤颤巍巍,宛若烈阳投进深海里的一束银光,随着波浪轻轻晃动,美妙而梦幻。 浅浅笑着接过剑,南宫述疑惑问:“藏哪儿了?我怎么不知道?” 宗寥道:“腰带剑,自然是藏腰上。” “腰上?我怎么没摸出来?”南宫述看向她纤纤柳腰,伸手去摸。 宗寥打开:“这么些人看着呢,羞不羞,打完再摸不行吗?” 宗寥娇嗔地撞了他的肩。 南宫述抿唇笑。 对面百十人脖子一哽,两眼鄙夷,意趣高涨地继续看着两个男人打情骂俏。 宗寥道:“不怪你没摸出来,这可是我找巧匠煅的。”得意洋洋地道,举剑弹了一下,剑鸣声清泠悦耳,“瞧瞧这剑身,韧如缎,柔如水,配在身上一点异物感都没有!” 南宫述被她浑身是刀的奇异操作惊掉了下巴,带着不确定又问:“除了手上、腿上、腰上,你身上再没有别的武器了?” “你也太小看世子了。”宗寥哂笑,抬起手,道:“看我这琥珀戒指里的冰花,剧毒。” 从头上金簪里拔出一支三寸琉璃针:“见血封喉。还有呢——” “行了行了,插回去。没事你带这么多武器做什么?万一伤到自己怎么办?”南宫述被她的小心翼翼折服。 宗寥嘿嘿笑:“伤不着。有备无患嘛!你看现在不就正好用上了。” 南宫述叹息。 此刻的宗寥再次印证南宫述曾说的那句:你这脑子一天天的都在琢磨些什么?花样总是层出不穷,本王真是……时时看你时时新啊! 两人唧唧歪歪好一会,对面的鬼面首领已是怒火中烧,却又对两个大男人亲笑相谈的画面迷怔得挪不开眼。 直到那两人双剑合璧,灼灼厉目横扫过来,他才意识到厮杀已然拉开序幕。 首领猿臂一扬,大刀一指,大声喝令:“给我上!” 第157章 风起云涌剑澜升 指令声犹未散去,百十条黑影倏闪即至,刀剑相接的瞬间,金石碰发的火花瞬开满树,在茫茫白雾里绽出一幅极致幻景。 两道白练旋而四起,翻涌起无穷剑花,擦身飞出的鬼面黑影落上枝头,一晃身形,霎时又如惊鸿照影急掠而来,在宗寥二人上方形成泰山压顶之势。 但见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摆出玄妙剑阵,欲将两人围困于剑网之中。 宗寥与南宫述眼神一交换,在空中转身翩跹,回靠向对方。浑厚内力灌注至右手末端,薄如素缎的绵绵软剑立时固若精钢。 两只手掌互合相扣间,凛凛白练光影在空中盘旋飞舞,卷动出磅礴风云,周围白雾凝聚而来,团旋起层层叶浪。 青面刺客一波接一波轮番上阵,却始终攻不进那团叶雾云浪中。 许久之后,刺客首领厉目一横,大骂一句“废物”,继而云起大刀,几个兔起鹊落,瞬间金鸡独立于一个下属的头顶上。 但见他凝起狂风般汹涌的力量,手中大刀一抡,一个纵跃,魁梧身形便如猛虎扑食般盖向白练纷纭的旋涡里。 星奔电迈间,浓厚云雾里乍起刀光剑影,金石相交声不绝于耳,三道身形在云雾里莫测虚实,行云流水的攻防动作快不及眼。 打着打着,那团翻卷的雾气徐徐升至树冠叶海之上。 苍茫叶海如毯似潮,与缓缓升腾的晨岚连接交织,红彤彤的曦光穿过东方绵绵峰峦照射过来,将无边无际的森林映成烟波浩渺的红色海洋。 烟海幻境里,三道身影倏来忽去,厮杀场面激烈异常…… 观战的一众杀手捷若雄鹰,部分展着臂翅飞来跃去,寻机会搭手不成,便只能轻飘飘浮在枝叶上静静看着。 一盏茶时间转眼即逝,胜负仍未有分。 正当众人还沉浸在精彩绝伦的对战中时,一声清软的“宗寥哥哥,皇叔”在萦萦回旋在密林中,飘忽至林层上方。 交战正酣的三人耳朵陡然一动,宗寥和南宫述隐隐感觉不妙。 果不其然,就在两人剑气相合,正欲给难缠的大汉致命一击的瞬间,刺客首领急急大喊一声:“去杀了公主!” 话音将落,百十条黑影在空中忽一转身,齐刷刷便从高处跃下,像下冰雹一样将一个身穿淡紫色劲装的俏公子围在剑阵中。 被围在剑阵中的人眉眼清丽娇美,约摸才十四五岁,虽着男装,也能叫人一眼看出是个俏丽的姑娘。 她身材尚还娇小玲珑,身上却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骄傲与贵气。 整个晋南能同时拥有这般气质的女孩,唯独享万般尊贵的长宁公主一人矣。 长宁道:“又是你们!别以为本殿不知道你们是谁,识相的就赶紧滚,本殿或可不追究你们来处。” 长宁没吃过野外宿夜的苦,是以在山洞里坐了没一会靠在石壁上就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蒙蒙亮。 见宗寥和南宫述一夜未归,不免心中担忧,无视众人劝阻便寻了来。 待见寂静林地里空无一人,她这才放声呼唤。不想这一声呼唤召来的却是鬼面黑衣的刺客。 一干刺客无视公主威压,眼神迅速交换了一瞬,旋即做出围攻架势。 就在杀手们转腕摆阵时,两个身形峭拔的少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那两人年龄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上下,稚气却不柔弱。 其中一人玄袍皮带,星眉剑目,墨发高扎,骨骼粗粝的大手握着柄四尺环首长刀,清俊面容下隐有几分知世事却不够入俗的淡然姿态,闲适里似乎还有一分和善。 另一个则不同,见他身着一袭墨青色交领锦袍;剑眉碧瞳;红发斜辫而上,扎成一束,以金冠簪之。 白皙手掌里捏着把精致的玉柄短刀,同时手里还提着一只灰绒绒的小兔子。 鬼魅一般闪现的人独二无他,前者正是南宫述的贴身侍卫白挚,后者即帮宗寥养兔子的北燕少年——瀚。 白挚皓腕一转,削铁如泥的长刀霎时架至一刺客颈项间:“狗胆包天了!竟然敢来行刺公主,可问过我手里的刀?” 青色鬼面下传出一声嗤笑,刀下的刺客丝毫不显胆怯,手里长剑霍然一挽,堪堪也架到小姑娘嫩滑如蝤蛴的玉颈上。 白挚咬牙,怒道:“你……” 果不是一般的亡命之徒!所想所行完全不能以正常人思维揣度。 白挚咬着后槽牙,忽然进退两难。他虽对刁蛮的公主毫无特别感觉,却不得不遵守王爷的命令——保护好公主殿下。 却说冰凉利刃落到长宁肩上之际,娉婷身姿不禁瑟缩了一下,她骤然心头一溃。 从昨日看到皇室中人才可配备的箭矢起,一股压抑感就一直堆积在长宁心中,无法使其如烟云散去,不能将之与人倾诉…… 想着想着,一滴泪珠瞬间挂在美丽精致的眼睑上,愈渐饱满晶莹起来。 忍不住心中悲痛,她旋即竭力嘶声道:“南宫桀!我可是你亲妹妹!你连自己的亲妹妹也要杀吗?你还是人吗?啊……呜……” 尖锐刺耳的声音仿佛有无穷大的力量,瞬间划开黎明的雾罩,道道金光穿过林海晨雾的缝隙,斜射进翠荫里。 歇斯底里的女声越至天际的瞬忽,云端之上忽然落下一物,那物不偏不倚,正正是向林间众人而来。 措不及防一眨眼,那物“噔”一声砸在了长宁脚边,而后几滴雨点子打在她白嫩的小脸上。 未先去看掉落地上的是何物件,长宁缓缓仰起脑袋的同时,伸手去拭脸上雨点,而后将柔荑玉指往眼前一瞧……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泪眼斑斓的娇灵的小姑娘瞬间被吓得花容失色。 “血……血……”长宁颤声喃喃。 低头一看,一颗狰狞的脑壳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双失去光泽的乌瞳直直盯来,宛若含冤而亡的冥涧恶鬼来索命一般。 从未见过此种画面的小姑娘脚下一软,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后一退。 说时迟,那时快。 眼看悬架于长宁脖子上的利刃就将抹到肌肤上时,一只强有力的大手倏然将她带离,在众人眼前留下一抹墨青色的残影。 众人还未反应发生了何事,剑挟公主的刺客身躯一僵,一颗硕大的脑袋在脖颈歪了歪,“咚”一下滚到地上,与地上那颗撞在一处。 第158章 凛冽双剑断风云 未几,一道快若星陨的黑影从天而降,弹指到了众目中央。 来人紫襟玄袍皮腰带,手里一柄柔韧软剑颤颤巍巍,蜿蜒着丝缕鲜红,凝聚于剑尖的血珠嘀嗒嘀嗒滑落翠植之上。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宗寥,而她剑刃上乌黑的鲜血不是那刺客首领的又能是谁的? 落首而亡之人既是不一般的高手,作为其对手之一的宗寥自不可能丝发不乱。 不用特别注意,便可发现她此刻正极力稳着粗喘的气息,更明显的则是她长臂削背间一道道利器剌开的血肉。 她伤并不严重,可那玄衫下透出的雪一样的肌肤,雪白肉肤上又爬着血虫一样的红痕看起来尤是刺目。 第一次尝到斩人于剑下的嗜血滋味,宗寥心里别提多奇妙了。 从远距离射杀敌人的刺激,再到咫尺手刃索命劲敌的痛快,她今日一次体验了。 劲敌虽死,她却还意犹未尽,踹了一脚那颗余温犹在的头颅,宗寥埋怨道:“白小公子,你也太不厚道了,你怎么能随便切下他人脑袋呢?” 白挚闻言一怔,不明所以道:“我看地上已经有一个了,所以就……” 宗寥道:“你家王爷说了,今日这些人的脑袋只能本世子来切,你抢了我的事做,我会很难过的!南宫述,你是不是这样答应我的?” 宗寥仰头望向树端。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可见半空款款又飞来一人,那人雪肤玉面,身姿俊雅,一身玄衫飘飘荡荡,一拂一挽间,施施然站到了宗寥身旁。 “治下不严,搅了世子雅兴。”南宫述抿唇莞尔,假模假样拱拱手,正身后一脸冷然地瞧了白挚一眼。 白挚立即抱拳向宗寥赔罪:“小的鲁莽了,还请云安世子恕罪,那这,剩下的……都交给世子?” 宗寥环视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蠢蠢欲动的一众黑衣刺客,撇嘴思忖须臾,道: “多是多了点,不过像这样能一次杀人杀个过瘾的机会实在难得,世子向来自私,舍不得把此等好事分你们,嗯……你们担待,还是由我一人包揽。” 二对一交战了半天才侥幸获胜,自己还挂了彩,如今竟敢大言不惭要一对百八十武功高强的杀手?! 刺客们闻言嗤笑不已,不但没有因为首领殒命发生慌乱,眼神反而更加坚定起来。 南宫述道:“看你也受了不少伤,别逞强了,这种浪费体力的活交给下面的人不好吗?” 宗寥道:“我不怕受伤。” “我怕。”南宫述看着她肩臂上一道道血痕,心疼道。 “你能不婆婆妈妈的吗?搞得我好像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似的,太扫世子面了!” 掏出一叠洁净的棉布条给南宫述,宗寥又道:“瞧你也受了不少伤,你到一旁歇着,把伤口包一包,白挚带药了?让他给你处理一下,别留疤了,会变丑的。正好我让你看看,云安世子发起狠来是怎样的雄风八面,威不可挡!把剑给我。”宗寥将手伸至南宫述面前。 变丑?雄风? 南宫述先是嘴角抽搐,转而低声痴笑。 拦不住她要大展“雄风”的昂扬斗志,南宫述接过她的关怀,无奈把剑递出,冷冷瞳光睨了众刺客一圈,倏跃到树枝上坐着观战。 那边的瀚听见宗寥的豪言壮语,不禁遥望过来。 宗寥挥开双剑,蔑视着团团围上来的鬼面杀手,唇角一扬,傲然道:“别客气,一起上!” 狂傲! 杀手们幽瞳一扫,百十道刀剑光辉瞬时翻涌穿插来去。 瀚的心里虽有一丝担忧,嘴角却不自觉地咧出一抹绵绵笑意,惯常冷峻的蔚蓝眸子愈发波光潋滟。 那个日日以男子身份示人的女孩可谓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又善良可爱,又飒朗英气的人了。 就算是北燕那边驰骋疆场的女将,养尊处优的王女都比不上她三分。 ——在他见过的人中,可爱的没有她英气果敢;剽悍的又没有她活泼可爱;可爱的也只是单纯的可爱,完全没有半分她眼神里的妩媚,何说她那魅惑人的气质背后还有机灵和狡诈…… 她就是这样独特,这样与众不同!不完美,却很迷人。 长宁仰着脑袋瞧着瀚,她第一次从这个目中无人的男子脸上看见了柔情的模样。 “你很喜欢宗寥哥哥吗?”长宁问。 瀚微怔,垂眸斜瞟了身旁的小姑娘一眼,旋即收回目光,看向人群中央意气张扬的少年。 来回穿插的百十条黑影里,瀚的眼光总能一直锁定在挥舞双剑的人身上。 瀚看着一颗又一颗脑袋自宗寥剑下滚落,心神不为所动,眼含温意应长宁话道:“喜欢。她救了我,我就是她的人。永远都是。” 长宁知道那边厮杀正烈,被鬼面头颅吓过一回后,她不敢再看,只看着刚刚出手救了她的瀚。 长宁嘟起樱桃朱唇,满脸幽怨地问:“你说的人,是哪种人?” “她想让我做她的哪种人,我就做哪种人。”瀚抿着笑道。 长宁撇嘴:“天底下有那么多美丽的女孩,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去喜欢男子?譬如宗寥哥哥,原先他就说自己喜欢男子,可我知道他不是,他只是不想早早娶亲,去沉香楼也只是去听曲,不是去找郎倌,他一定是喜欢女孩的。 可……自从年前北燕举兵犯我晋南,云安侯在那边遇了险, 宗寥哥哥收到消息后便只身前往,想要去帮云安侯。 没曾想还没见到云安侯,他就被人射杀了,听说是一箭穿心,一箭穿心呐,想想就疼死了!后来又在冰湖泡了好几天,他家下人找到他的时候以为他没救了,还替他入了殓……那段时间我可伤心了! 万幸宗寥哥哥他不是真的亡故,他的棺木入城那一天,小皇叔带人截下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他的棺盖,还去吻他,没人知道小皇叔为什么要那样做,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宗寥哥哥他竟然就这么被皇叔吻醒了!你说,这件事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长宁看着瀚。 认真听她说着,瀚柔软的表情逐渐凝重,他第一次听见关于宗寥的事,感觉很新奇,又有些令人心痛,也确实不可思议。 “你说宗寥是被那个人吻醒的?”瀚看向挂在树枝上的南宫述。 长宁颔首:“百姓是这么传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只知道宗寥哥哥重伤醒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还说自己喜欢上了小皇叔!” 长宁越说着,小嘴越翘:“你知道吗?宗寥哥哥以前同小皇叔的关系一点都不好,甚至都没正面讲过话。” 第159章 深意款款恕不能 瀚抬眸远远看着南宫述。 南宫述扔掉被划成破布的黑色大衫,一身紫衣坐在树杈上,边包着手臂边看宗寥削人脑袋,时不时为她指点一二。 宗寥不让他插嘴,让他认真包好自己的伤,南宫述叹气于她的狂肆,又无可奈何。 “你说,宗寥被那个人吻醒后就喜欢上了那个人?”瀚问。 长宁点头。 瀚咬着下唇思索半晌,问长宁道:“人一旦经历生死,从此生命里就会出现一个对他极其重要的人,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长宁道:“经历生死?那当然是救命恩人了。” 瀚道:“不全对,他会喜欢睁开眼后看见的第一个人。” “为什么?” “救命恩人当然很重要,可若一个人从无尽的苦难中挣扎回来,那第一个出现在视线里的人一定会具有特别的意义,会觉得他是一道照亮自己生命的光,若没有了这道光,生命会再次黯淡下去。”瀚说话时目光一直盯着挽剑若霹雳的人。 “你说的是你自己?你觉得宗寥哥哥是你生命里的一道光,所以你很看重他?”长宁道。 瀚没再答话,心里却是在问自己是与否。 “那照你的意思……”长宁垂眸思考,自顾揣摩着:“坊间对他们的事有很多说法:有说他们是人鬼情未了的;有说他们是冤家路窄的…… 可以我的了解,小皇叔当时就是去找茬的,他们生疏的关系摆在那里,皇叔他怎么可能会是去吻一具尸体?我想只是皇叔闹事的时候,碰巧宗寥哥哥正从生死边缘醒来,才会被人污传说他们吻在了一起。 也就是说,宗寥哥哥之后与小皇叔关系亲密只是因为小皇叔是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所以他对小皇叔有了特别的感情,不是那种长相厮守的喜欢?!” 长宁想着,死气沉沉了一天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缕活色。 视线投向那边舞着双剑斩敌的“男子”,那个她想抹去光辉,余生只愿做亲人朋友的人突然又变得耀眼起来。 豆蔻少女仰慕的眼光时时刻刻只在那英姿飒飒的俊俏儿郎身上盘旋,觉得她挥剑斩下的血淋淋的头颅仿佛也没有那么瘆人了。 相反的,长宁觉得那些四溅的鲜血和滚动鬼头正说明她没有看错人,她的宗寥哥哥就是这世上最英勇无敌的儿郎,唯有她,值得自己倾心。 长宁娇赧地浅浅笑着,心里一股死去的火苗渐有复燃势头,淡去的爱慕之心又将汹涌。 小姑娘眼里漾起了桃花,瀚心中讥笑。 这个比自己小了不到两岁的女娃情绪来去如风,纯真无邪。 想她的兄长是宗寥的死对头,可这小姑娘却能成为宗寥特意交代他要照顾好的人,两人间的情谊可见一斑。 宗寥玩世恣意,爱憎分明,这些瀚大致是知道的,她愿意让长宁接近自己,足以证明长宁是个不错的姑娘。 瀚无疑是恨南宫桀和他身边人的,可因为宗寥的缘故,他似乎并不讨厌眼前这个女孩。 瞧着长宁沉沦于自己的幻想中,瀚虽不愿还是提醒她道:“她不会喜欢你的。” 长宁回眸看他,满眼幽怨:“你什么意思?别以为你帮了本公主一回,就有资格来对本公主的事指指点点。 他现在不喜欢我只是因为他的心思还在我皇叔身上,我承认自己没有皇叔貌美,也没有他满腹才华,可他终究是男子,又不能给宗寥哥哥生孩子,他们不可能长久的。 我就不一样……等宗寥哥哥回过头来喜欢女孩,本殿就是他唯一的选择,最好的选择。反正不管他是喜欢男子还是喜欢女子,都不会是喜欢你这个外邦人,你才不要一直盯着他。” 瀚阴沉着脸,觉得跟这种被蒙在鼓里的人说话,简直是在对牛弹琴,乏费口舌。 两人再无话说,只静静看着宗寥在战圈里厮杀。 到了这会,宗寥已经卸下来一半杀手的首级了。 能成为杀手的人武功都不差,就算功力上差了宗寥一两成,却胜在人数众多。 此刻的宗寥已是杀红了眼,即便是身上受了不少的伤仍是想强撑着,扎好了伤口的南宫述也早已从树上,握着白挚的刀几次想上前帮忙均被宗寥拒绝了。 无奈的他只好靠在一棵树干上叹息,每看见宗寥被人划一刀,他的心跟着就痛一下,他觉得再这样下去,他的心能痛死。 他实在想不明白,好好一个姑娘,身体又不舒服,怎么还这么爱逞强? 撩拨人的时候风情万种,招招致命;一旦倔脾气上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南宫述揉着眉心,愁苦不已,心想着什么时候才能让她在人前软弱一些? 而宗寥并不认为自己是在逞强,她是第一次杀人不假,手刃敌人能让她获得快感也真,可这些皆不是因为她想在人前耍威风。 她是在发泄,用杀幕后黑手派来的狗腿子的性命在发泄。 她心中有恨,那些恨意像一座巨大的山压在头顶,让她喘不过气,她翻不过那座山,只能用撒气的方式将附着于山体上的石头一块一块抠下来,满手伤痕也无妨。 撤步避闪同时,宗寥手中长剑格挡自如,带着挽流星于胸怀之势,点、云,劈、挂间,一颗颗脑袋应声而落。 眼看身边还有七八个筋疲力竭的,她利剑一收,负在腰后,气喘吁吁道:“可累死小爷了,要不你们还是自行解决。反正你们今日都是逃不掉的,世子心善,就给你们一次机会,自己选个喜欢的死法。” 七八个刺客呼着牛气,相互对视了一眼,齐声道:“上……” “哎,哎,哎……你们怎么不讲道理啊?!”宗寥边说着,脚尖在地上一点,趁着刺客飞跃齐上的空隙,瞬间飞退三丈,避开攻势。 她正当蓄力从众人背后发起袭击时,却忽闻身后传来“嗖嗖”箭鸣声。 不是?还有?这是派了多少人来啊?宗寥暗骂。 竖耳一聆,即刻判断出来人有五六十之多。 闻箭矢声逼近,宗寥放弃斩杀那七八个不死不休的鬼面人,原地一旋身,霎时跃到了树枝上,眨眼不及间,几道寒光凛凛的羽箭倏然从她飘荡的衣衫下划过。 但听几声糙汉哀嚎,宗寥回头,七八个黑衣刺客已颤巍巍跪倒在地,腥红液体溢出嘴角后片刻,几人齐刷刷一头栽进了血泊里。 来人不是杀她的? 宗寥疑惑地侧眸向箭矢飞来那处,看看是谁竟会来管她云安世子的倒霉事? 第160章 意味甚繁修罗场 翠色渲染的密林深处,一群挽着大弓的劲装男人迎晨曦金光跨骏马而来。 见为首之人一身黛蓝色团蝠纹圆领袍,肩披一件墨色披风;厉目炯炯,长眉贯云鬓;高冠博带,端方仪表气轩然,威风凛凛的将人气宇中带着几分文士明雅。 他身姿虽挺拔如松,眉眼间的投射出来的萧肃气息却如深秋枯枝上的残叶孤伶。 南宫栩? 这家伙怎么来了? 宗寥一见此人,不由就想起了司臾说其恋慕上“自己”的事,后背一颤,心中陡然罪恶感蔓延。 如今的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坦然去面对这个已婚的“追求者”了。 见南宫栩就将走近,宗寥心头略有慌张,生怕他会察觉出自己与“了若”长了同一副面孔。 瞧着南宫述从左前方远远看来,宗寥莞尔一笑,收刀入腰封之内,择路将欲朝他而去,才一展臂,背后就传来一声“云安世子”。 男人嗓音冷冽粗粝,仿若幽涧飘来的索魂召令。 宗寥闻声心里突然一“咯噔”,猝不及防一下闪了招式,不慎从枝头上跌下。 该着!宗寥暗骂。 就将着地的瞬间,宗寥纤韧柳腰霍地一旋,预先准备好了落地姿势…… 倏尔,她却感觉腰身猛然一紧,双脚随之也被一只柔劲的大手横抱起。 突如其来的恍神令视野陷入一瞬间的昏黑,整个人被黑压压一片阴影笼罩其间。 宗寥抬眸一看,见殷勤来援之人一身紫衣,玄底金线绣夔纹的领襟在眼前闪熠着奢华的光芒。 亲密的距离下,他身上悠远而神秘的香气丝丝缕缕窜入鼻息,沁入心脾。 嗅着他独有的味道,宗寥眼底立时溢出幸福波澜,脸上却无半分异样。 宗寥心想,她的男人就有这般好,总能第一时间救她于危难,虽然有时也不算危难。 “放我下来。”宗寥仰视着垂下来的一双柔意深深的桃花温眸。 南宫述未动,而是抬眼看向前方,顺着他的视线,一青一蓝两袭身影愣愣屹立在旁。 灼灼两道目光盯在她身上。 宗寥讪讪抬起手打招呼:“季王殿下……好。” 瞧着俊俏的少年神色甜悦地躺在另一个阴柔俊美的男人怀里,且那俊美的男人还一副深情款款,南宫栩俊朗的表情瞬间控制不住地扭曲变形,他甚至都没正眼去瞧宗寥,向南宫述行了个晚辈礼后赶紧就别开脸。 宗寥撇撇嘴,笑他假正经。 如此也好,只要他不看她,他就不会知道自己是了若的事。 一丝得意的笑才浮上嘴角,一张深邃如刻阴沉沉的面容从侧夺目而来。 “不是让你照顾好公主吗?你来凑什么热闹?”宗寥看着幽目碧瞳的红发少年。 瀚瞥了眼南宫述,转而对宗寥道:“我担心你。” 略带沙哑的声音柔和坚定。 “我哪有那么娇气,瞎操心。十三……”宗寥挣了挣,示意南宫述快放开她。 南宫述睨了狼瞳少年一眼,侧过身,将宗寥放到离瀚远一点的右手边。 垂眸瞧着宗寥肩臂上纵横交错的刀剑伤,紧贴伤口的白色里衣已被鲜血洇成了鲜红色。 南宫述心头一麻,关切问:“寥寥,没事?” 这么多人在,叫什么寥寥,肉麻! 宗寥翻了个白眼,仰头向他微笑:“没事,小意思。” 南宫述看着她无所谓模样,心里一句“一个女孩儿伤成这样,万一留了疤怎么好,本来能艳冠群芳的一个人”如何也说不出。 ——以他对宗寥的了解,要多管她的伤,这个扮男子已到炉火纯青地步的姑娘一定又会在他面前宣扬自己是男子,是威风八面的男人,身上有点疤才更显男人气魄之类的鬼话。 自己的身子毫不顾惜,却对他的容颜肌肤尤为重视,南宫述对她馋涎美色的心理深以为然。 心疼她负伤之余,南宫述心中莫名起了一丝酸楚。 解着腰带,南宫述想把紫色衣袍给宗寥遮挡伤口…… 倏忽间,一阵黑风从他面前掠过,落到宗寥怀里。 “披上,回去别叫母后看见你受了伤,她近来心疾常犯,再看见你这样,又该痛心了。”南宫栩侧目瞟来。 宗寥谑笑着看那挺拔肃然的男人,不知道他在傲气什么?只问:“是姑母让殿下来找我们的?” 南宫栩道:“皇叔和公主一夜未归,即便母后不说,本王作为南宫氏的一份子,又是在朝理政的官员,护卫众人安全是为职责所在。” “那圣上……可有过问我们?”宗寥问。 南宫栩浓眉一闪,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瞬,却道:“父皇仁爱宽厚,见你们彻夜未归,自然担心。” 事实上,皇上知道宗寥她们这一队至夜未归时并无一丝担忧,南宫栩去请命说要带人来找皇叔皇妹,皇上未允,说宗寥和公主都是野性子,定是故意在野外宿夜,最后还责言南宫栩急功近利,谁的事都想管上一管。 最后还是皇后找到他,求他带人来找宗寥。 皇后于南宫栩有抚育之恩,对她的请求绝对遵从。 南宫栩连夜带人出的行宫,在林地里找了一晚,直到在附近听见打斗声才策马赶来相援。 “殿下英武!多谢殿下了。”宗寥对南宫栩道,把披风抖开,披到南宫述肩上,“十三,别凉着了。” 瞧着她微微踮脚来照顾自己,南宫述心头一梗,恍惚觉得自己真成了她口里的娇妻。 一念既起,南宫述瞬间鄙夷起了自己。 “我身上也没几道伤可遮,你自己披上。” 宗寥欺身将话够至他耳畔,悄声道:“咦,我才不要他的东西。” 南宫述闻言,眉角微微一弯,知道她在膈应南宫栩恋慕上了若一事。 两人卿卿我我让来让去这会,一圈目光渐渐围了上来。 刚直的南宫栩着实看不下,连连瞥眼,未几问宗寥道:“与云安世子一队的人可都在?” 宗寥道:“在呢。” 答着话,宗寥将目光侧向洞穴上来那边,见高、瘦、胖三位公子一前一后正从斜坡那边鬼鬼祟祟探出头。 瞧见宗寥,三人挥手向她打招呼,微笑。 宗寥没去管他们,目光一扫看见长宁正咬着唇略带不悦地望过来,远远唤了声“宗寥哥哥”。 宗寥颔首莞尔。 长宁不知是受到了鼓舞还是怎样,忽然喜上眉梢,含羞带怯地挪着步子就要过来。 看着脚下横七竖八躺了一片的无头尸体和一颗颗血淋淋的脑袋,长宁胆惧得皱起白嫩嫩的小脸。 提高了衣摆,她一步一顿从尸体中间穿过来。 看她举步维艰,宗寥道:“公主等在那边就好,当心弄脏了靴面。” 长宁行走间从荷包里取出一个瓷瓶朝宗寥摇摇:“宗寥哥哥受伤了,宁儿带了金创药,这就给你……啊……” 长宁说着,脚突然被人一把抓住。 第161章 强者当作弱者蔽 长宁垂眸一看,一只血手紧紧拽着脚腕。 “啊……放开我……”叫喊间她连踢带踹着那人。 背上扎着锋利羽箭的刺客非但不松手,另一只手还缓缓握紧了刀柄。 眼睁睁看着他鬼面下一双赤红色的眼睛死死盯来,长宁惊慌失措,正当那刺客挥刀而起之际,长宁惊叫着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瞬忽刹那,娇软的小姑娘迅疾就被一道猛掠而来的黑影揽身扑倒,滚到一堆尸体里。 长宁睁开眼,一束马尾般长长的头发逶迤在她颈边,挠得她皮肤痒痒的。 “宗寥哥哥。”长宁娇声唤道。 “嘶……”宗寥从她身上撑起,俯视着小姑娘一副惊魂未定的娇美容颜,“公主没事?” 长宁眨着亮晶晶的眸子,看着近在眼前的一张秀丽俊逸的精美容颜,感受着倾心的“男子”压在娇躯上的重量,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脸乍然红了。 羞涩之余,纤柔双臂缓缓环上宗寥的腰,长宁咬唇摇头:“宁儿没事。” 长宁第一次挨宗寥如此近,第一次抱到她,以致心魂荡漾不已。 呼了口粗气,宗寥转了下肩胛,一阵剧痛骤然从后背传开,她吃痛呲牙:“我好像有事。” “啊?哦。”长宁赶紧放开。 宗寥刚要起身,一双大手倏尔扶将起她。“你是不是傻?”南宫述忧心。 “我背上是被砍了吗?”宗寥扭头看向自己肩后,除了痛,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瞧着她背上新添的渗血的一尺伤口,南宫述眉心阵阵发紧。 “怎么,现在知道疼了?世子不是雄风八面,舍己为人吗?这点小伤不看也罢!”南宫述冷冷道。 宗寥撇嘴,听得出他阴阳怪气的话语里皆是心疼,她也不想平白无故挨人一刀,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比自己弱的女子即将被杀害而无动于衷。 宗寥甚至庆幸她多看了长宁一眼,否则等反应过来,长宁可能已经遇害了。 宗寥把长宁拉起来后才扭头去看那个垂死挣扎的人,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竟发现那人的脑袋早已是一摊肉泥。 再看南宫述的脚,见他一双皂靴底糊满了血泥。 生了多大气啊!宗寥暗自啧啧两声。 长宁看见南宫述因宗寥为救自己而受伤拉长一张脸,心里很难过,她不是因为南宫述更看重宗寥,而是她也不忍心看见宗寥受伤。 瞧见宗寥背上一道深长的伤口,长宁眼眶立时红了。 转到宗寥面前,她委屈地仰视她,把一直攥在手心的药摊开给宗寥看,瘪着嘴啜泣致歉: “宗寥哥哥对不起,都怪宁儿不好才害你又受了伤,你看,这是御用的金创药,是父皇前日赏给我的,听说治疗刀剑伤极好,用了以后你背上就能很快好,也不会留疤。我来帮你敷上好不好?” 说完,上手就去解宗寥的衣裳。 这丫头还真不是一般的虎! 众目睽睽的就要脱一个“男子”的衣袍,她就算不害臊,宗寥也不能让她这么做。 眼看女儿身份就要暴露,宗寥却表现得异常镇定,不紧不慢捉住长宁的小手,她咧唇笑道:“公主殿下有心了,小臣这点伤算不得什么,你也不要自责,我好得很。就是再来十个这样的杀手,我也能给他收拾了。嘿嘿……” 长宁道:“宁儿当然知道宗寥哥哥最厉害了,可你身上这些伤也是不能拖着,不早点用药,万一染破伤风了可怎么好?” 南宫述在旁看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垂眸沉思。 宗寥拱起胳膊肌肉,作出威武的样子:“瞧我这身体条件,哪有那么娇气是不……哎呦……” 话未说完,宗寥就被人揽腰扛到了肩上。 “南宫述,你又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宗寥拍着修挺笔直的背,蹬腿挣扎。 南宫述道:“宁儿说的对,你这满身的伤必须要马上清理、上药。” 走出几步,南宫述转身:“药给我。” 长宁从呆愣中回神,急忙把药放进玉白大掌里。 南宫述单手把药打开,闻了闻,问:“你父皇为什么要给你药?” 长宁道:“父皇说猎场危险,若是受了伤可用此药敷上,免发痉症。” “你父皇很有先见之明,还知道你会受伤。”南宫述瞥了眼娇柔的侄女,话中有话。 长宁听不懂南宫述的言外之意,只再三叮咛他把宗寥照顾好,回去行宫后必要传太医诊治,伤口不能碰水…… 南宫述无视她的啰哩啰嗦,瞟了南宫栩带来的人马一眼,几个会审势的大汉迅速下马,躬身让出马匹。 “皇叔还是用我的马。”南宫栩道,两指一勾,一个俊硕的侍卫便将一匹高大的棕色骏马牵到南宫述面前。 南宫述向南宫栩颔首致谢,“剩下的事有劳季王。” 南宫栩道:“皇叔先带云安世子回去,至于皇妹和几位公子,我处理完这些刺客的尸体自会带他们回去。” 南宫述刚把宗寥放坐上马,一袭散着冷气的身影就站到了面前:“绳给我。我带她回去。” “你?”南宫述挑起唇角讥诮:“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遭行刺吗?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哪些变故吗?凭你的身份,若是被城守阻拦知道怎么应付吗? 你也知道她有伤在身,若回去时遇上旭王知道如何脱身吗?你?呵……等你的身份能和本王对等时,再站到吾面前来说话。” 被人连番质疑,瀚生气地咬着牙,目色阴冷地歪着脖子睨着南宫述。 南宫述说的句句有理,他确实没有能力去应付那些可能,可他也不能让南宫述一人带走宗寥,想着宗寥带伤的身体要抵挡不住南宫述的霸道强劲,万一被他发现了她的秘密,那她就完了。 瀚看向宗寥,坚定地道:“带我一起走。” 宗寥垂目思忖,想着瀚本来就身份特殊,又是她故意带来刺激南宫桀的诱饵,若不把他时时带在身边,不定会节外生出多少枝来。 巴巴地凝望南宫述,宗寥撒娇似地柔声道:“十三……” “给他一匹马。”南宫述对南宫栩的下属下命令。 初阳和煦,晨风轻拂,三人两骑穿越浓浓翠色出来时,旭阳愈渐灼热了。 三人行至行宫城门时,意外发现今日行宫外的兵力足足增加了三成。 城守见来人是南宫述和宗寥,随即上前行礼。 南宫述微微颔首,吝啬言语,打马就走,宗寥忙勒了马,垂眸问城守:“今日怎的如此戒严?可是发生了何事?” 第162章 神秘刺客夜闯宫 城守抬头,见说话的少年被容颜俊美的王爷拢在怀里,她瘦削的身躯用宽大的披风掩着,发束有些凌乱,脸上还有些斑驳的凝干的血渍。 长相粗犷壮实的城守拱手回话:“回云安世子,世子昨夜不在,有所不知,昨夜丑时,有刺客潜入行宫刺杀圣上。” “刺杀圣上?!”宗寥一惊,旋即扭头看向身后的南宫述。 南宫述眼眸转了转,没有说话。 城守道:“正是。” 宗寥问:“什么人这么大胆?可有人受伤?皇后娘娘可还好?” “目前还未查清歹徒来路。听闻出事时皇后娘娘侍在圣上里侧,有圣上护着,未伤分毫,只那厮身法诡谲,在打斗中伤到了圣上,杀了几十名禁卫。” “对方有多少人,竟能闯过层层禁卫,中伤圣上!?圣上伤哪儿了,可严重?” “好像只来了一人,至于圣上的伤势……我等外围小将对此不甚清楚。”城守道。 宗寥微微颔首。 皇上受伤一事关系重大,一般不会透露具体情况,一个小小的宫城将守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仰头看了一眼城墙上密不透风的人墙,宗寥问道:“看你们这架势……刺客还没抓到?” 城守道:“还未。我等接到指令只管严守宫城,禁军负责带人在各宫各院搜查凶手行踪。” 宗寥道:“那刺客既身法诡谲,怕是早就逃走了,哪还能傻傻等你们来抓!” 城守道:“苏大统领说那厮身中数箭,轻功再好也飞不出三丈高墙,特命我等守好宫墙,他自会带人将刺客揪出来。” 宗寥似是而非地“哦”了声,“待我换件衣裳自去看看圣上和姑母。” 说着抖缰绳走了。 离了外人,南宫述伸手去取宗寥手里的缰绳,却发现她的手仿佛石头雕成一般僵硬,似是没有知觉。 “在想什么?手怎的这样凉?”南宫述问,温暖手掌覆上去。 “嗯……十三,你觉得……算了,先回去。”宗寥摩挲着两指沉思着,人前欢脱的模样此时阴沉凝重,许多话到了嘴边却无法谈论。 拖着甲胄的禁军队伍在广场上交纵穿插,出来左院,又进右院,佩刀与重甲相碰,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昨日还气氛喧腾的宫城一夜之间变得肃穆非常。 南宫述拥蔽着宗寥,一路进了宗寥的院子。 将马匹交给院外的守卫,他一抱便把负伤的她横抱下来,迈步进了院。 雅致庭院里曲回的水带静自蜿蜒,隐入墙脚,流向隔壁院落。 听着一直跟在后面的脚步声,南宫述看也不看开口便吩咐:“去烧水来。” 瀚脚下一滞,环视着被人翻掘得乱糟糟的院子,问前面高挺颀长的身姿:“你是叫我吗?” “十三,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宗寥抵着南宫述胸膛。 “别动。”南宫述将其抱的更紧,头也不回一下,对瀚又道:“你既不想做事,跟来做什么?” 瀚闻言一噎,为宗寥烧水沐浴他自然是乐意的,可他是怕南宫述发现宗寥女儿身才要寸步不离跟着。 见南宫述作色,宗寥忙从他臂弯探出脑袋看瀚,笑了笑道:“知道你是担心我的伤,奕王殿下他就是这样不容质疑,你不用放在心上。 你昨晚应是也没休息好,先回屋休息,烧水这等小事我自会唤他人去做。” “不用叫别人,我去。可是你不能……” “不能什么?”宗寥疑惑。 “没事了。”瀚想说不能让南宫述留在房里,话在嘴边却怎么也不好明说。 想着宗寥精神尚好,应是不会把自己的秘密暴露给南宫述,瀚沉下气,睨了那高傲的背影一眼,转身去灶房烧水了。 南宫述一脚踹开房门,视线突然停滞了一瞬。 ——宗寥的房间不知什么时候也被翻捣得乱七八糟,好几层帘幔散落在地,衣箱里的衣裳被人悉数倒出,床帐、床底、被褥无一幸免皆被人翻了个底朝天。 “还真的是掘地三尺啊!”宗寥皱起一张脸张望着自己走前还干净整洁的房间,“也不知道那刺客是何方神圣?单枪匹马就敢来行刺皇上!好本事啊!十三,你说那刺客是藏起来了还是逃出去了?” 看着满地狼藉,南宫述神色愈渐沉重,把宗寥放坐到靠窗的黄花梨木榻上,道:“先别想他人之事了,你身上的伤要紧。晚点我出去探探原委再来告知你。” 南宫述转身扶正桌椅,挂好床帐,把床铺理整齐,回头把乱糟糟的衣裳给叠整齐码放回衣箱里。 摸到箱底时,南宫述发现宗寥装衣裳的箱子底部是中空的,他唇角勾起一丝浅浅的谑笑,摇了摇头,若无其事地拿过一叠干净的里衣放到宗寥面前:“我去看看水好了没。” 言罢,南宫述转身就走。宗寥叫住:“十三……” “怎么了?”南宫述回眸。 宗寥下意识地摸着颈项里佩戴的物件,语气沉沉:“从回来到现在,你好像心事重重的,是否想到了什么?可能与我说说?” 南宫述沉吟少顷,淡淡道:“稍后再说。” “好。” 南宫述莞尔,出了屋,轻轻合上门扇。 宗寥从榻上下来,走到镜前坐下,如夕阳光辉一样微黄平滑的镜面里映出一袭高挑身影。 但见她长发高束,面色苍白颓乏,俊丽相貌下透出一股强撑的坚韧。 宗寥抿唇深呼一吸,对镜中的自己笑笑,提起一丝好气色,侧过身扭头才去瞧肩胛上那道隐隐作痛的刀伤。 许是南宫述当时制止得及时,那伤并不很严重,浸渗的血液把里层的白色染成了暗红,隐在玄衣之下。 宗寥松开腰封、护腕,解去外袍,撸开袖子看着手臂上一道道细长的刀剑伤,暗自叹息打架爽一时,养伤好几月。 想到南宫述那如凝脂般的肌肤,她忽然有点沮丧,心想自己一个女子怎么也不能比他更糙。 正想着,房门“嘎吱”一声开来,南宫述端着盆热水进来了,同行而来的还有瀚,他站在门外窥望向宗寥。 宗寥对他道:“你先去,有奕王在此即可。” 瀚沉默了一瞬,转头离去。 南宫述放下铜盆,道:“你自己来,我回去换身衣裳。” 把一个金色的瓶子放到榻几上,南宫述道:“这是我随身带来的金创药,你清了创之后敷上。” 拿起药看了眼,宗寥问:“公主不是也给你一瓶药吗?都给我,”讪讪笑着,又道,“瞧我这手臂……若留了疤也太难看了,我想多抹点,好得快。” 长眉微一垂下,南宫述笑:“知道留疤会不好看了?” 第163章 禁锢之下一息缓 宗寥徐缓坐下,仰眸强咧开一抹痴笑:“殿下生得这样细皮嫩肉的,作为你的夫的我,怎么也不能太糙了,你说是不是?” 南宫述垂眸看她,撇嘴揶揄:“雄风八面的云安世子什么时候活得如此讲究?” 宗寥道:“不是我要讲究,主要是为你着想。” 南宫述轻嗤:“哦?你倒说来,怎么个为我着想法?” 宗寥拉来南宫述的手,抚开他润玉修掌。 他的手骨节匀称修长,温润肤色里透着淡淡的粉色,掌纹清晰流畅。 摸着他掌心几点饱满的晶莹剔透,宗寥心疼道:“瞧瞧你,握了那么一会剑就把掌心磨起了泡,看着就是疼的。所以呀,我得把自己养嫩滑点,以免以后硌到你。嘿嘿……” 一派胡言! 听她说了这些,南宫述眼睛眉毛挤到一块儿,心想手臂上几道刀伤不比掌心几个水泡严重?你却只关心这一处! 宠溺的目光却不自主地游移在她沾了血渍的英丽的小脸上。 若是从前,南宫述一定会信了她真挚的鬼话。 而现在,他无意知晓了她的女子身份,便就不难从她的连篇鬼话里揣测出她的真实意图。 或因人前展尽了男儿风姿,所以她才会在卸了那层强硬后想要做回本真的自己;想要释放作为女子的柔美;想要在心仪的男子面前呈现出完美无瑕的自己…… 想着眼前女子会在肆意之余在意自己的发肤容颜,南宫述心里莫名有了些酸楚。 一念既起,他更加坚定要给她一片广阔天地的目标,他多希望她能早日脱离身份的桎梏、律法的禁制,去做她想做的一切。 宗寥抬手推开榻几,拉南宫述坐到自己对面,拧了温热的棉巾来,“来,我帮你把伤口先清理了,再搽点药。” 言语间,宗寥解开他臂膀上胡乱绑扎的布带,轻声唠叨:“矜贵的皇叔怎么能对自己这般随便呢?看你绑的,这要能好才怪了!” 南宫述缩了缩手,道:“聊胜于无一点小伤,你不用管了。我随便上点药即可,你还是先料理好自己,我就不帮你了。等会我再来看你。” 宗寥拉住即将离去的手,仰头缓缓眨动几下羽扇长睫,真挚地看着眼前一双柔情桃花眸,犹豫着,情真意切地唤道:“阿述……” 阿……述? 南宫述一怔,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不理解她的目光为何突然变得深切,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要赋予他一个如此陌生而又亲切的名字。 比起她梦魇时那句含糊不清的“小阿述”,眼下这一句“阿述”仿佛倾注了她最深沉的情意。 南宫述回应宗寥以同样真诚的目光,温温说了句“我在。你说”。 宗寥问:“我可以向你提一个要求吗?” “你可以向我提许多要求。”南宫述道。 宗寥抿唇,笑得却灿烂。 一时间,她狭长微挑的眼眸里波光绚烂,好似朗夜星辰倾入微澜明湖,有涟漪荡漾出无数细闪。 “你可不可以不要拒绝我?”宗寥满目期切。 闻言,南宫述颤缩了一下手,阙疑良久,方问:“寥寥,此话何意?你是否心有郁结,委屈了?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使得你不痛快?” “没有的事。你想得也太多了!”挽起南宫述的紫色衣袖,宗寥向他又坐近,用棉巾轻轻擦拭他臂上伤痕:“我只是希望你可以不在我面前拘谨,能随意一些,别与我见外。” 南宫述看她细心地照顾自己,心瞬间变软,“我从未想过与你见外。我只是想着你可能会不习惯我在,不是不管你。”他说话声音小心谨慎,几乎柔不可闻。 宗寥道:“其实我说的也不是这件事,我想说的是……接下来,以后。” “好,你想怎样都行。对了,公主那药没用,用我给你这个就好,完了回头我再给你。” 宗寥轻吹伤口的动作顿了顿,抬眸看着他:“公主的药有问题?” 南宫述道:“不确定有没有问题,但我感觉与我常备的似乎有些不同,给你用我不放心。” “也是,他既能做出刺杀亲女儿的事来,又何必多此一举再赐药给公主治伤!真不知道如此行径背后究竟是想谋划些什么?” “既然有目的,那真相迟早会显露,你我又何苦费心去琢磨他人诡计?且就走一步看一步。” 宗寥耸耸肩,“嗯,就依你所说,且看且行。好了。 ” 给南宫述搽妥了药,宗寥缓慢地将他袖子放下,“去换件衣裳,沐浴时这只手千万别沾到水,等季王与公主回来了我们再一道去见圣上和姑母。” 宗寥说完,搂开袖子,露出新藕一般白皙的玉臂,自顾低头拭着干凝的污血。 垂眸瞧着她皓腕纤臂上清晰可见有十几条血红的伤痕,又见她触到伤口时吃痛地低吟,南宫述即将离去的步子有些犹豫,很想帮帮她。 询问的话还未组织好,宗寥突然抬头,谑笑道:“你是想帮我搽药?也好……” 把棉巾扔进盆里,宗寥就去解衣带。 南宫述见状,耳根不经意染了一层红热,逐有向下蔓延的趋势。 手慌脚忙转去身,南宫述道:“我……不是……我这衣裳脏得很,再不换难受,你的伤还是自己处理。慢慢来,不着急……” 支支吾吾说着南宫述一溜烟飘出了屋。 “看把你紧张的……”宗寥窃笑。 庆幸他恪守礼法严遵约定的同时,却也有些失望于他持礼过甚,少了趣味。 起身将门闩严,又将帘幔掩上,宗寥把水端放镜桌上,至衣箱暗层里取出卷束胸带方坐回镜前为自己清创。 仔细处理完手臂上的伤,她对镜解去胸前层层束缚。 两团绵软跳出禁锢的瞬间,她终于畅快地长舒了一口气。 不被捆束的感觉就是舒爽。 捧着那几两软肉将之凹陷变形揉回原状,宗寥反手用湿润的棉巾擦拭背上的刀口。 由于那道伤位置刁钻,翻来覆去好半晌才清理好。把身上也擦浴了一遍,宗寥才拿用指腹蘸药去涂抹伤口。 刁钻的伤在肩胛上,任她手长抹起药来也是相当困难的。折腾了好一会,还是不得其法。 无奈之下,宗寥尽量再侧过身,把镜子调了调角度,以便上药。 宽大的镜面转来翻去,将头顶身后的景象都照了个遍。 忽然,反光的镜面里似乎晃过一幅诡异的画面。 第164章 真相在怀当不知 扶正桌上八寸大的麒麟卷云纹铜镜,宗寥缓缓挪动镜面往屋梁上瞧去,暗自观察的时间里,她的呼吸凝固到了极点。 当镜光反射到屋子隔间房梁角落上的时候,可见那处乍然出现了一团黑乎乎的物事,移动镜光,一双半阖着的眼眸好似直愣愣盯来。 突现惊悚一幕,吓得宗寥登时瞳孔放大好几倍,傻愣愣的久久不能思考。 空气凝滞了好半天后,她突然“啊”地尖叫出声,捞上一叠衣服捂在胸前迅速躲到了墙角。 趁躲在角落里的时间,宗寥想赶紧先把衣裳穿上,偏此刻她慌张颤抖的手怎么也不受控制,衣裳在手里扯来扯去始终理不出头绪。 她还在忙活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重物从高处砸落进了水里。 紧接着,闩合的门扇猛然被人一脚从外踹开,门栓断裂的声音未落地,一句慌了神的“寥寥”随风就荡进了屋里。 完了,完了……是南宫述那家伙来了! 宗寥急得直跺脚。 就在她预感将要被南宫述撞破女儿身份的时刻,一件预料不到的事遽然又至。 ——只听屋梁上那人有气无力地浅咳了一声,宗寥敏锐的耳力即刻听出来他就要从高处坠落…… 瞬忽一刹,她已然顾不及还赤着上身,一健步飞跃过去,正正好好接住了那黑乎乎的人。 听着踹门之人疾步走近,连撩开帘幔的气势都仿若飓风卷浪。 宗寥心下一慌,连忙将接住之人一整个抱进怀里,退靠到墙上以他遮挡住无蔽的身体。 身量颀长的人就这么耷拉在她身上,微弱的呼吸轻轻呼在她润白的肩颈上,极小声地说了句:“是我。” 你? 声音有些熟悉,宗寥疑怔、茫然、无措…… 还来不及做什么,一袭瑾瑜色广袖大衫飘飘荡荡就站在了面前。 “南……十三……你……你怎么来了?”宗寥结结巴巴。 失措的瞳眸对上南宫述震惊的神色,两人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彼此,眼眸一瞬不瞬。 良久,南宫述才终于先移游视线。 瞧着宗寥两只雪白的手臂从那个高挺的黑衣人腰际穿过,紧紧搂着,南宫述的脸蓦然一绿。 再看那镜桌上,一卷崭新的布带安静地躺在那里,一件软甲搁在旁边;而地上,一堆染有血迹的宽布条胡乱散在方凳旁;移动目光,可见较隐蔽的墙角处散了几件白色的衣裳。 那堆寻常的白色眼下看来是那样的触目惊心,那刺目的白色似乎在对南宫述高声呼喊:我的主人她没有穿衣服!!! 南宫述抖着紧握的拳,回头再看宗寥,犹见她的脸色早已如西落的残阳一般通红不已。 恶狠狠睨着压在她肩上的那袭黑影,南宫述的呼吸逐渐沉重,气息逐渐浮躁,甚至于那双日常看起来温雅的眸子也仿佛在一瞬间燃起了幽幽冥火。 南宫述深吸长吐着气息一步步走向紧搂在一起的两人,边松解下身上黯色衣袍。 “别,别过来!”宗寥制止。 侧目往两边看了看,竟无一处可走,惶急的她两只脚打着颤,险些就要跪下了。 南宫述道:“你打算就这样一直抱着他?” “我……” 宗寥一退再退,直至背上伤口抵到墙壁上,一阵剧痛沿僵硬麻木的躯肢传到了心尖上,她才龇牙忍下那痛。 打了结的舌头如何也组织不好语言,额上一滴豆大的汗珠顺着眉心滑到眼角,激得宗寥猛眨了一下眼帘。 倏忽一霎,宗寥感觉怀里一空,一趟风拂过胸前的细滑的空荡,继而,一件宽大的袍子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拢到身上,整个被人拥进了温暖怀里,凸起的柔软抵上坚实胸膛的瞬间,对方虎躯猛然一僵。 宗寥双目亦是一震,心道他是不是已将自己的坦然一览无余?最终还是走到要表明身份这一步了吗? 暗自叹息着,宗寥缓缓抬眼,想要看看此刻的南宫述是种什么神情。 战栗的视线攀越过他雕琢般凌厉的颌线,落在他紧闭的一对乌黑扇睫上。 宗寥心里一暖,知晓南宫述在看见她的光溜之前就闭上了眼睛,并未趁机冒犯她分毫。 南宫述短促地呼了一息,将宽袍的领襟左右一交叉,裹紧,腰身缓一沉下,怀抱里软人儿瞬间横抱于修长臂弯。 仰高了下巴,南宫述徐徐掀开眼皮,也不看怀里之人,只看着屋子较远的地方,问:“你要往何处?” 宗寥扭过头,看见一团漆黑被南宫述丢到了墙角,如一摊墨泥,一息鲜闻。 这……下手也忒狠了! 眼看人家都要没救了呀! 管不了那许多,宗寥指着换衣的屏风“那。”想了想,又道,“床上。等等,我把药拿上。” 妆台出来,晃眼一只落汤鸡气呼呼地走了进来。 “是你把他丢进了池子?宗寥看着南宫述高仰起的流畅颌线。 瞥了逶迤着水流进来的瀚,南宫述冷冷道:“他管太多了。” 宗寥无力扶额。 湿漉漉一双眸子瞧见宗寥卷着一身黑衣躺在那个男人怀里,顾不得去怨恨他将自己一把丢进水里,急问宗寥道:“宗寥,你怎么了?” 宗寥回眸再瞧阴暗角落,扯谎隐瞒:“没事,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疼的。” “真的?” “我骗你做何?有事我还能有心思与你在此讲话?” 裹在宽袍下的手摸索上颈间佩戴的饰物,宗寥眼底浮动一丝沉重的揣测,遂对瀚道:“你可以帮我再去烧一桶热水吗?待会我要用。” 瀚点头,幽厉的眼光始终扎在南宫述身上和那件他才换上突然又包裹了宗寥的衣袍上。 心想他应该已经知道宗寥的秘密,或许已经瞧了她个一干二净,而她竟然听之任之! 允他为所欲为! 她真有那样豪放的性情,要把天下美男纳入华寝吗?她难道不怕近身的这些人背叛她,揭发她的身世吗? 瀚揣摩不透宗寥的心思,忧思沉沉地转了身。 “瀚,先去换身衣裳,别凉着了。” 温暖的关怀声传到瀚耳朵里时,他愤懑地咬紧薄唇,心道:“你便是这样以柔情俘获男人芳心,让他们对你死心塌地的吗?所以我会是你的目标吗?我……能成为你的目标吗?” 神经异常紧绷的宗寥哪里还有心思去注意异国少年带门离去时沮丧的背影? 南宫述闭着眼睛放宗寥到床榻上之后,她迅速拉被子盖上,露出半边雪白肩膀,强装镇定,嘿嘿笑道: “方才就是因为抹不上这药,调镜子时才无意看见了那人,一丝气息都没有的,吓死我了,害得我……你先帮我把药涂上。你送我那软甲有些大了,都没挡住我肩,唉……” 她冷静里夹杂了些许惊慌羞怯。 南宫述讷讷转过身来,拿过她反手递来的药,坐到床沿看着半边肩,道:“是我疏忽了。” 心却道还不是因为你平时裹得太多太结实了,预判有差。 瞧着她纤薄白皙的肩背,南宫述只道:“我……给你软甲之前,没想到你的肩背这样瘦。” 第165章 挚友生死无力握 直至冰凉温润的药膏覆盖住雪白肌肤上那道灼目的伤痕,南宫述也未再讲过一句话。 虽说南宫述在看见宗寥的裸身前闭上了眼睛,她也能隐隐感觉到他已知晓了其中真相。 此时若他问,宗寥硬着头皮也会把真相告知与他,到时他是要告发自己也好,还是要与自己断了也好,她都能接受。 偏他一句不提此事,这般一来,倒让宗寥不知如何应对了。 沉思良久,宗寥鼓起勇气道:“那个……王爷,我……我想同你说件事。” 闻她突然生疏地唤了“王爷”,南宫述微微瑟缩了一下手指。 心想她一定是想起自己曾说不会再喜欢女子的话,而今她察觉到他或已知晓了她隐藏的秘密,是以便想着要把真相相告,想要与他了断…… 南宫述不愿就这样仓促地结束这份人人皆知的“龙阳之好”,就算她愿意向自己吐露真相,也不能是在此种好似迫于无奈的氛围下进行。 轻轻拉上衣袍领襟掩上她润白薄肩,南宫述道:“前夜咱们不是说好了,春猎结束前绝不会冒犯你,便是你今日一丝不挂我也一定不会多看一眼,如何?我可还守信?” “王爷……”宗寥唇瓣颤抖。 南宫述强扯起一抹嗔怨,戳了戳她脑袋:“小没良心的,刚还亲昵地唤本王阿述,这才过了多久,竟就疏离至此了吗?” 宗寥沉吟,思虑那样的爱称她还能用吗? 背着脸,她不敢直面他,只道:“我真的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对你说。” “你能有何要事?赶紧的,去穿上自己的衣裳。再不去瞧瞧那人,真就要出大事了。”南宫述岔开话题,起身侧开目光,“还是说你要我来替你更衣?” 宗寥拢好宽袍坐起,“不,不劳烦了。” 静静看着床边一抹青灰色背影,她沉然一笑,心道罢了,任他是真不知或是装糊涂,此事暂且先搁置着。 从床榻上下来,宗寥嗫嚅着想说句什么,南宫述忽然道:“云安世子这胸肌还不如以前坚挺,从北郊回来懈怠了?软得跟个女人似的。” 咳—— 宗寥胸口猛然梗了一瞬,悻悻撇嘴:“自然比不过王爷勤勉律己。以后是要再勤快些,再勤快些……” 至山水折屏后换上身荻色对襟长衫,宗寥匆匆系着衣带便出来了。 四下一打量,见那个被南宫述一把丢开的人已躺到了床榻之上,而对其施以暴力的人正坐在床边一脸愁苦样地替其号着脉。 疾步过去,宗寥握紧了拳,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垂眸去看躺卧在床之人。 果不出预料,那个在她肩侧轻轻说了句“是我”的人虽着一身夜色黑衣,头上也用黑巾包裹,一张俊美柔雅的脸却惹眼非常。 花居岸,花司臾。 宗寥面色突然黑红交替。 躲藏在她屋梁上窥看的人竟是自己的舅舅!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一步看见她赤了身的?是只看见了她的背还是看了全过程? 要只看见背部还能接受,可若是看见了她前边,目睹了她揉弄自己…… 宗寥不敢多思,只想一头撞死在原地。 然而眼下比她暴露身份更为严重的是,奄奄一息的花司臾必然就是只身闯宫刺杀皇上的刺客。 单枪匹马来行刺皇上……好大的胆! 沉默须臾,宗寥问南宫述:“这,小舅舅他……他如何了?” 放下司臾皓白长腕,南宫述沉息:“血凝不散,气息不畅,脉象若有若无,情况不容乐观。你看着他,我去取水来,先给他把伤口处理了再看。” “我去打水。”宗寥道。 “你肩后带伤,不宜使力,歇着。” 南宫述起身,端着宗寥用过的污水离开。 约摸一盏茶功夫后,他换了盆干净水进来。 “把你的匕首给我,再掌盏灯来。对了,我见你镜桌上有卷绷带,也一并给我。” “好。”宗寥去拿“绷带”时,顺道把地上染血的尴尬之物胡乱一卷,塞到旮旯里。 按南宫述要求,宗寥燃起一盏油灯,把匕首和布带放置在侧。 南宫述细心剥去司臾身上黑衣,可见他白色里衣皆被鲜血浸染成了暗红色,褪去两层血衣,两支剑斩的断箭赫然呈现在他胸口及腰腹上,凝干的血液将他脖子以下的皮肤染得煞红,仿似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般惨不忍睹。 宗寥忧心问:“十三,你替人疗过伤吗?我看他的伤非同一般,箭矢都卡在要害处了?你平日里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行不行啊?” “不行也得行。”南宫述湿了帕子为司臾拭着血污,说道,“如今宫禁森严,对进出人员盘查谨饬,行宫内的太医又无一可信,唯今之计,只能靠自己了。” 宗寥默默颔首。 给司臾“嗖嗖嗖”封了几道大穴,南宫述给他喂下一粒救心丸,又叠了块帕子给他咬着,复道:“寥寥,帮我掌着他,别让他动。” 配合着南宫述的吩咐,宗寥看着他把锋利的匕首烧了烧红,一手摁住其身腹,缓缓低下头去,用牙咬住雪白胸膛上的半寸断箭,缓慢而谨慎地拔出来,箭镞离体的瞬间,通红利刃即时印在那冒出殷红的窟窿上。 修长身躯挺颤的刹那,宗寥的心脏跟着也缩紧了,咧着牙别过脸去,她不敢再看接下去的景象,待一阵又一阵焦香味散去。 南宫述把药敷好,缠上绷带,拉过一床水红色织锦衾被轻轻给司臾盖上。 喘息还未平定,镇静了一个多时辰的南宫述双肩突然一塌,双膝一软,高挺的身躯便如一摊烂泥垮下,重重跌坐在脚踏之上。 “十三……”宗寥忙扶住。 抚开他碎发,露出苍白的一张脸,可见他额头上的汗珠顷刻密集,如注漫涌,顺着雪色两颊淌至玉颈之下,鬓边檀丝湿了一层。 就算南宫述不说,宗寥也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煎熬。 ——司臾可是他唯一挚友,而今挚友重伤,性命又凭他来做主,他怎会没有压力? 他一定紧张极了。 宗寥不知该说什么,只温声道:“我扶你到榻上去歇。” 南宫述不言,攥着宗寥的手臂将她往前带近一步,突然抱住她的腿,脸埋入她腹前,粗重的气息慢慢缓了下来。 “阿……阿述?”宗寥抚摸他湿润的青丝,柔声唤道。 许久过后,南宫述才发声:“若他能熬过今晚,性命应就无碍了,若熬不过……” “不会的。小舅舅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若熬不过,一定是因为我刚才出手过重……”床上躺着的人尚还能喘息,南宫述便开始自责了起来。 “我不允许你这样说!”宗寥抱着他脑袋,“这事跟你没有关系,你方才丢……拉开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小舅舅不是吗?” 第166章 往来半生何所致 南宫述道:“在宫门前听说有人刺杀皇上时,我就想到那刺客可能是司臾了,我还在想若真是他,那以他的行事作风一定会先探查好周边环境,寻好退路,那他既受了伤,最有可能是会藏到我院里的。 是以我方才回去时还特意找了一番,一直没找到他我就一直不能放心,但当我看到与他相似的身形在……在你怀里时,我完全没有办法忍住脾气,我……我是不是太心狠了?我是不是不应该那样对他?” 说着,他宽大的手掌不自主地捏紧了宗寥的盈盈纤腰。 宗寥安慰他道:“不是的。阿述何故要这样看待自己?你至始至终都很好,温柔又知礼,知进知退……哪里都好,怎样都好,你没有狠心,那不叫狠心。 上次在沉香楼你不也是这样拉开我的吗?当时的场面虽说是难看了些,现在想来何尝又不是一件极有趣味的事呢? 你我之间情意之浅尚不抵你与小舅舅半分我们都能释怀至此,我想以他温和的性情,醒来后不仅不会怨怪你,还会笑话你因往日冤家而置好友性命于不顾,嘲笑你重色轻友呢! 况且小舅舅他不是还好好的吗?你信我,我与他是血亲,能感知到他的生命,他不会有事的。 其实,当听说有人刺杀皇上时我也想到了小舅舅,我心里头也一直吊着,我发现他的一瞬间确有被吓到,可我还是很快便想到了是他。正因如此,我才会,那样…… 倘若,万一,我是说万一,那也是我的责任,是我听到他要掉下来了才忙着要去救下他……抱住他的,怎么怪也怪不到你头上。你当时应也没想到他伤得这样重,才会那样用力?” 怀里一颗疲惫的脑袋轻轻垂了几下。 “可我还是有点害怕。”南宫述压着嗓,沉沉道: “寥寥生得晚,或许不知,自我还未出生起,我那皇兄就计划着想铲除我与母妃,我与母妃能逃离他的魔掌,全靠忠心于父皇的那些老臣从中斡旋,为我与母妃争取到一线生机。 那时的他或许也抱着我可能会是个女子的心思,加之他是以勤王平叛的名义登的基,一时民心所向,声名在外,他自不好对无辜的亲人赶尽杀绝。 直待知道母妃诞下的是个男婴,坊间便开始有传言称我这个先帝遗腹子是乃祸世灾星,未出生便克得父兄反目,血亲相残,是灭国之人,万万要尽早除之,以免为祸南宫氏的江山。 流言散播出来没多久,一则声称我是救世明主的预言横空出世,与灾星之说平分了阵势。 要知众口铄金,即使皇上对此种言论忌讳非常,为护住自己贤德的名声,他也只能于无奈之下将我与母妃软禁在护国寺,还让朝中愚忠于他的朝臣对外声称是为了让我在佛门净地洗去戾气,弘扬他的仁慈圣明。 我出生后的十几年里,皇上想方设法强大自己根基的同时,还将跟随先父皇的一干老臣踢出朝堂,洗清隐患。 至于后来我能出寺,立府封王,全靠朝中一些清流以及我外祖一系以及各方士儒力谏争取而来。 虽我从此得了比幼时更多的自由,可也使得那些护我和我母妃的清官士儒遭到了无端的打压、遭到理据不足的贬黜、乃至杀身惨祸…… 久而久之,我不得不承认,就是因为我的存在,才会让那么多人断送前程,性命,他们一宅一氏的性命。这难道不是我的命势克煞了他们——” “胡说!”宗寥闻言立即打断他荒谬言辞,遂捧起他来,瞧着他一双深澜暗涌的眸子,那双常敛春水的桃花眸像被暴风骤雨吹打过一般,黯淡而颓丧,鲜艳蹂进了淤黑的泥土。 “谣言怎能信得?你也说了,当今圣上在你还未出世时就忌惮你的存在,那之后知道你是先帝幼子,岂不更加忌惮?庾老曾说十三你生具一颗玲珑慧心,透亮明眼,你就是这般透亮的吗?” 南宫述咬着薄唇看她,宗寥道:“局外人或许不知,可我们这些被人操纵于股掌的小丑还能不知吗?什么流言、什么宠爱,呵,不过都是掌权者暗箱操控的小把戏罢了。 小舅舅受了如此重的伤是你亲手射杀的吗?不是!以往那些被杀害,被贬黜的朝臣是你害的他们吗?也不是!能臣,良臣竭尽一生才学为的是一国之将来,万民之生计。 他们舍命力保你,必然不会是因为要与皇上对着干,自取一族灭亡。你是先帝与翎太妃之子,而翎太妃的母家,也就是你的外祖一族又是清贵门第,书香世家…… 当今圣上虚伪多疑,假仁假义。他们力保你,定然有所谋,且所谋之大,却你无人可任之。 如果我想的不岔,当年一定是圣上遣人散播你是灾星的流言,而朝中有人查出来了事情真相,是以,便有人想以彼人之鄙计,还治彼身。这也就有了你乃是救世真龙的传言。我愿信你是神、是仙、是拨霭布霖的祥龙,独独却不能信你是祸世灾星!” 他怎会不知宗寥所说缘由? 他心知肚明。 只有时谣言听多了,便就觉得事实如此了。 那些刺耳的言论一旦刻进了记忆,反复沉积,是极其容易被其影响思绪,不能释然的。 幸于神思迷惘之际心仪的她为他打开了经年封闭的牢门,用言语里的光暖着他,照亮着他…… 南宫述握下宗寥抚在颌下的一双纤长秀手,缓缓站起,微垂眼眸细细瞧她俊丽明亮的小脸,淡淡说道: “你比我更具玲珑慧心,可你对我是否过于盲目信任了,你我相处的时日算来似乎还不够资格受你如此信赖。” 宗寥道:“时间可以用来巩固感情,也可以用来看透人心,但不能用来左右我对一个人的感觉。十三须知,我此番言论不仅仅来源于内心的感觉,更是因为我本具身体的过往。” 南宫述怔愣少顷:“你的身体……的过往?此话何说?” 宗寥豁朗一哂,美睫忽闪了一下,道:“你若是灾星,那我是什么?灭世恶魔?家族祸首?克娘克老子的不祥之人?” 南宫述闻言更加讶然,不解而道:“虽云安侯府如今也遭到了皇上的忌惮,可那也只是因为近年来宗家势力过盛导致。 在此之前,你除了没有得到生母关爱,却有云安侯那样正直严厉,品行高洁的父亲教养,有明慧达理的皇后疼爱,还有两个温婉明丽的姐姐陪伴,回溯过去那许多年,你也算享了无人可及的富贵美好,哪里还能比我这个被软禁在佛寺偏院的遗腹子活得更憋屈呢?” 宗寥沉吟,心说这世上惨的人有许多,但论憋屈,确实很难找到像你这样的。 ——还未出生就要承受可能随时被铲除的风险,长大后的每一天还要想着明天该怎么伪装才能又再多活一天。 宗寥没有那么多故事可以相诉,只能拿云安世子的身世浅说一二,以倾有些同病相怜的衷肠,寥寥安慰他一下。 宗寥道:“十三对我这个云安世子的富贵生活了解无误,却不足。或许有些伤痛太沉重,以致它只配被压在心底最无人知晓的角落,封存着,不敢与人言。此事还得从我的生身母亲说起……” “先慈?”南宫述疑惑。 第167章 家国权情何思量 宗寥回想须臾,道:“此事知之者甚少,或许连我老爹都不一定知全况。” 说起花一梦,那些胥姑泪汨汨相告的悲伤事迹逐步呈现在眼前。 那个掌管无相阁,手握天下情报的女人仿佛以一种模糊却又鲜明的形象浮现在脑海里。 她绝艳无双,她决绝果断,吞声而不忍辱…… 宗寥无法评判她是不是一个好母亲,也无法评判她是不是个好妻子,好领袖,只在不意间下意识地望向了昏睡在床的花司臾,她那便宜老娘的亲弟弟,担起无相阁重任的花家最小的男儿。 收回目光,宗寥挽着南宫述走至外间木榻前,对坐相视:“十三知道我是怎么出生的吗?” 南宫述默然无言,只温温看着她略显伤感的眉眼。 不知是已融入了如今的生活还是融合这副身体的感知,宗寥如今说起相关的某一个人时,内心起伏的波澜仿似亲身经历一般,甚至比亲身经历还感受入骨。 她确实有点伤感,那种沉闷闷的感觉只在眼底,不浮于面容之上。 “无相阁被屠,花家被灭,犹想我娘会有多伤心欲绝,听我家阿姑说,她从清州回来后就性情大变,不听众人劝告暴饮暴食,怀着赴死的心只想供养大腹中孩儿。 如她所愿,那个她以命血喂养的孩儿确实长得很好,很壮实,然而结果自然是无法顺利娩出,我那不曾谋面的娘腹痛三天三夜,顺不下我来,最后她一声令下,命我阿姑……也就是我家医妇,让她为她剖腹取子。 剖腹取子啊!那可是决意去母留子的无比残酷的生产方式,我家阿姑与我那娘情似姐妹,哪里肯? 要说我那娘也真是个烈性女子,见我阿姑只哭不动,便自己抽出刀来,想要自剖。阿姑无法,只得狠下心亲手划开姐妹的肚子,取出了我。 唉……你说我那娘亲是不是伤心傻了?她不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吗?如此草率撒手,那灭门之仇谁去报?仇人该要笑得合不拢嘴了!” 听她边说着,南宫述怆然的目光静静地仔细地打量她。 她的语气和眼神里充满了感慨与惋惜,可作为子女说起亡母,她情感里似乎没有流露出血脉相亲的深沉的遗憾。 表现得更多的好像是一个心怀慈悲的神佛站在高处,俯览众生,感佩人间疾苦,却不能改变他人命运的悲凉。 如此喻想只在南宫述脑里一闪而过,他哪里会知道眼前的云安世子已非彼时的云安世子?只揣测她许是未见过自己生母,心里没有那些紧密的念想罢。 凝思少顷,南宫述应她话茬,道:“听闻二十几年前江湖、朝廷、外域等人才辈出,世景一片清和祥宁,各势各派互不滋扰。 便是掌握各方消息的无相阁不仅不会被各方势力怵惧,还因其有独绝的情报收集技能,以及绝对的诚信和对所有消息之保密、之严谨而极具名望。 又因无相阁立有‘国安则民安;民盛而国强。利益于家国面前可作尘泥以视’存世宗旨使得其立场更高许多江湖门派一等。 花家家主曾多次以情报之便为我晋南王朝平息边境之乱,护得万民安生近百年,深得历代君王赞扬,使得皇室中人也会敬重其三分。 哪料上一辈人定外患,安四海,相附相倚所创下的太平盛世有朝一日会倾覆于皇权的争斗下!” 南宫述顿了话,沉入片刻的嗟叹,嗤笑一息,继续又道: “世人皆道花家长女颜倾四域,聪慧敏锐,才智过人,是难得一仰的女中豪杰,我想她看似犯傻的行为背后一定不会是你所说的‘不留青山’那般简单。” 宗寥深入思索了一会儿,觉得他说的确有几分道理。 ——花一梦出生江湖望门,是仗剑天涯的绝艳女侠,后又因接掌了无相阁的缘故而知晓天下事,可以说有着力挽山河的本领。 这样一个飒爽傲世的女中豪杰怎可能轻易了结性命,置仇人逍遥痛快? 此间想来一定有什么事是她还不知道的。 花家的无相阁,宗家的北疆兵权,勤王不及却顺利登基的南宫泽,被皇帝忌惮却受几朝元老以命相保的先帝幼子南宫述…… 桩桩件件的背后是否有必然的关联?事件的背后还有多少不为人知? 宗寥一时没有足够的理据以作推演,只从司臾此前的言辞里揣思出花家的悲剧来自皇帝的多疑猜忌;从南宫述的陈词间了解到他枯寂的经历也是来自皇帝的忌怵;而自己命运的走向亦是因为皇帝生性多疑致使。 晋南有此种诡计多端虚伪无情的国主当政,不知有多少能臣贤士的远大抱负无处施展。 可哀可叹矣。 无力地朝行宫寝殿那方斜了一眼,宗寥幽冷道:“或许。我想能掌管无相阁的人,无论是我娘还是小舅舅应该都不会是鲁莽行事的人。十三……” “嗯。” “你与小舅舅这般亲近,他可曾与你说过关于我娘,关于无相阁的更隐秘的事?” 闻宗寥一问,南宫述转去玉项,透过朦胧纱帘看向床上那个气息微弱的温美男子,忆起了两人从初识的一见如故到后来的惺惺相惜,亲胜手足;忆起两人偷偷摸摸四处去撒野的少年时光…… 思绪撤回,南宫述欲提壶给自己倒一盏冷茶润润嗓,却见宗寥已先一步预察到了他心中所想,递来一盏清茶,杯盏捂得暖暖的。 捏着盏,南宫述低眉浅笑,浅呷一口,竟觉冰凉的茶水余有三分温度。 放下杯盏,南宫述把认识司臾后的所有经历倾心相诉。 片缕不藏。 他想将没有她参与的过去用回忆的方式邀她一起回味,希望她可以通过他的言语了解自己多一点,希望自己的经历能存在于她的记忆里,祈愿从此往后,两人可以一起经历,去拥有一份有彼此相伴的记忆。 从南宫述的长篇叙述中,宗寥知晓了司臾一直暗中相助南宫述了解并一起分析晋南乃至各国的形势,他一心想要助南宫述起事,想要推翻如今的统治者——南宫泽。 奈何南宫述思虑太多,一不愿无辜之人牵扯进血亲相残的漩涡;二不愿仅有的几个亲友被自己没有十成把握的行动所累;更不愿做那日夜操劳的国君。 是以,他便常用皇上虽无德,但储君却是仁善宽厚等话推脱司臾的期许。 司臾温和,深谙强人所难非是君子所为,此事便一搁再搁,最后不了了之。 花家之于司臾,是生命的起源,是温暖的偏隅,然而这起源与偏隅都毁在了皇帝的猜忌之下,亲人血温散尽,他的余生只剩下了复仇二字。 得知好友没有夺权上位的心思,那刺杀皇上即是司臾复仇的最直接的方式。 第168章 寥寥诉求无声窥 司臾幼时拜入名师门下习乐,并兼修家学,十八九岁时从兄长花无庭手中接管沉香楼与无相阁诸务。 四五年来,他将沉香楼以及沉香楼作掩背后的无相阁打理得风生水起,由此可见其性子沉着,处事稳妥。 平时他若有计划,或南宫述有打算,两人都不会向对方隐瞒半分,彼此坦诚得如同穿一条裤子般知根知底。 南宫述知他早已在花无庭口中得知了花家之祸是皇上所为,所以一直以来他对皇上有着无法消解的仇恨。 为人友者,当悦友人之悦,痛友人之痛。 深交十来年,南宫述最能体会司臾活在怎样一种阴霾下,最是明白若无家仇负肩,就司臾那样处事坦然,内敛温柔的性子,一定会是个光风霁月,明净皎洁的儒雅公子。 南宫述不能劝他放下仇恨,却也没有想到他会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只身一人闯进行宫,杀进皇帝寝殿。 花司臾掌握各方情报,不会不知自己的行动有几分胜算,他既行动了,所得结果必然与预想相差无几。 他不惜拼死一搏,到底换来了怎样一个结果? 南宫述思忖着,再坐不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皇帝寝殿打探一番。 匆遽而起,他随意抻了抻衣袍,宗寥仰头看着他。 南宫述垂眸,诚言:“皇上身边禁卫众多,他一定知道凭一己之力不可能成事,他为什么还要一个人来冒险?我想此事或许不是单纯的要取皇上的性命,他或有其他图谋。” “图谋?小舅舅所谋不就是杀了上面那位,替花家雪恨吗?”宗寥缓缓起身,微抬眼眸看他。 南宫述道:“他若只想杀了皇上,早几年我就可以助他完成心愿了,何以等到现在让他一人以身犯险?” 宗寥疑惑:“那他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那就要看对方最在意什么了。”南宫述淡淡一哂,阴翳渐染深渊瞳底。 “我得去看看皇上究竟如何了,才能推测出此事可能会引生出的变故,预算出事件接下来的走向。” “我同你一块儿去。”宗寥道。 南宫述双手握住她削肩,摇头,低声醇醇地道:“你不能去。”思虑浮眼底而出,又道,“你这处院子虽才翻查过一遍,难说他们不会一个回马枪再杀回来,你若不在房里……” “行,明白。”宗寥遥瞟了一眼屋子里间,有所思考,“昨儿早时,姑母就明里暗里提示我外出时要注意安全,且我看她对皇上似乎没有多少真情,你说她是否对皇上的某些计划有所知情?是否预想到了我们在猎场上会遭遇杀手?你顺道要不也探探她口风?” 南宫述沉思片刻:“皇后目明心亮,蕙质兰心,与皇上夫妻二十几年,若想在世上找一个最了解皇上的人,恐非皇后莫属。 至于皇后对皇上一直冷淡……除却她当年是被迫入宫的原因,或也有后来慢慢看清他真实面目的因素。 皇上猜忌无情,对太子却犹为疼爱,因着这般,皇后对皇上一向只敬不迎,即便知道他做了许多无德之事,为了不连累太子前程,轻易不会去惹怒皇上。待我先去看看那边状况,回头再与你说来。” 明眸微一流转,宗寥心中忽生一计:“有人费尽心机派了那许多杀手出来,如今杀手俱亡,总要有人将过程与结果传到幕后之人耳朵里不是?” 唇角蓦然一挑,南宫述知她脑里已打响了小算盘,压下玄眉上挂着的宠溺,低声问:“寥寥想如何做?” 宗寥细细摩挲着手指,心中一笑,背起手来,两步欺近南宫述宽挺胸膛,微微踮起脚尖凑至他玉琢般润白精致的耳畔低语。 南宫述听着,浅浅笑了,高屹的身姿徐徐矮下,与她肩齐。 漾开的神色里映现出她的精灵诡诈。 临走之际,宗寥将南宫述解下的黯色大衫取来为其拢上,亲自送将出门。 抄来件鸡毛掸子闩住门,宗寥踅至司臾床前瞧了瞧,但见他柔雅面庞上惨白依旧,呼吸也不太均匀。 给他拭去额上一点薄汗,宗寥取过一床薄被兀自到外间木榻上小憩养神。 金芒横斜浸烟纱,暖风浮游趁疏窗。 日央时分,趴卧憩榻上的宗寥被一阵细浅低语声唤醒耳朵,混沌中抽魂,她在一片洋洋暖意下懒懒掀开眼帘。 入眼有束束金黄光线透绢纱窗格进来,照得她的脸和手一片暖,肌肤在光里润泽透亮,幻了视线。 循声步入里屋,见床上男子抖抖瑟瑟,汗珠涔涔,似是惧寒。 “小舅舅……”替他擦去额上及颈间汗液,宗寥边唤他。 伤后高热的男子哪里听得见她的呼唤?只拳头握紧,颤着苍白唇瓣呓语着“父亲、母亲、兄长、长姐”一类的话语。 不必说,他一定是梦见了自己的亲人。 眼下宫禁森严,请医又不能,单靠南宫述给他喂服的一粒救心丸和外敷的一点金创药对其伤势作用实是有限。 焦急地踱了几圈,宗寥转身端了凉水来为其湿敷降温,并以清天水河、清肺经、退六腑……辅疗。 按摩推拿间隙,宗寥碎碎念:“你既在危难关口选择藏到我的住处,想必是十二分信任我的,凭你这份心,世子如何也不会置你不顾的。 不过呢,我救你可不止因为你与我这身体有血缘关系哦,我呀,是为咱们晋南广大妇女着想,你一定会问救你跟广大妇女有什么联系对不对?那我就悄悄告诉你。嗯……” 宗寥顿了顿,道:“不过咱们先说好,我陪你讲话是有要求的,你得了我的照顾就不能再记得我裸身时的样子了。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 宗寥对司臾可能看到自己身子的事耿耿于怀,生怕他醒来再次尴尬,不若就趁他昏迷时将内心窘象吐出,消减部分情绪。 不知是否因宗寥过于絮叨,他抽搐扭曲的面容逐渐平静。 捂热的帕子重新入水浸凉,再敷上,宗寥自言:“瞧你生的这英俊模样,眉眼如笔墨勾描般,好精致的呢! 要说来,你与十三可称得上是咱们晋南两大风姿绝尘的美男子,是多少闺女少妇的做梦对象,若你有个好歹,他们以后就只能盯着十三臆想了。那可怎么好?跟你说件事,十三以后可是我一个人的。 所以姿容绝代,风华万千的司臾公子,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用你的绝世美貌去迷倒众生,让他们只去惦记你,别记着来梦想我的人。” 宗寥说完,忽闻昏迷之人从胸腔里震出一声闷咳。 “小舅舅?你醒了吗?”宗寥把修长一节雪白藕臂入被掩上,疑声问。 司臾:“……” 昏沉在梦境里的他吊着一口若有若无的气息,从凄惨的噩梦中挣扎出来后,他努力想要醒来却不能,只听着一个温软明丽的女声在耳边絮絮叨叨。 前面的话语尚还能入耳,只这最后一句……她的算盘打得可真是不一般的响!竟想让自己的亲舅舅出卖色相,只为满足她无耻的私欲! 若非起不来,他可想招呼她一顿好棍棒。 第169章 仁兄贤弟鬼怀胎 雳霆隐啸,遽起的迅风扫尽入夜后一丝温热,幢幢宫室沉进寒凉。 环殿而设的各院落明黄灯火微微漾着,馨雅非常。 狩猎晚归的勇士们褪去一身腥臭汗袍,惬意地泡在清澈温暖的鲜花香浴里,或闭目浅憩;或品茗酌酒……安享舒适一刻,驱散一身劳乏。 而在千百雅苑中轴靠北方向,一座装饰瑰丽华殿光线更是通亮,宛如将白日的天光藏进了殿宇,关不住的光辉夺窗欲逃。 被牵引的明亮在琉璃长窗上投下十几个高低错致的暗影。 当中有一人较其他身影甚为不同。 在一众含项而立的身影中,他屹跪其间,雾发松松半挽,长簪饰之;容线凌厉如刻;宽肩窄腰笔挺若峰,即是跪,他玉立的身姿也胜比玉树芝兰。 放眼晋南,能有此等姿容的男子寥寥可数,而这寥寥中,能入此华宇的俊美的男子也唯有奕王南宫述而无他。 南宫述为何而跪? 此事还得往回说来。 ——南宫述未时出来宗寥处,无耽无搁径直就往皇上寝宫以问皇兄安,才至外殿就从皇后口中得知皇上被刺客逃跑前飞剑割了腕筋,御医正在给皇上换药。 他在外间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得召入里殿觐见圣体。 皇帝斜倚御榻,眼神睥睨,见了美艳风流,举止温柔四肢健全灵活的南宫述不说其他,只问公主和宗寥的状况。 南宫述无心隐瞒,一五一十禀明。 依来前宗寥特别交代——为了更好地隐藏司臾,她要南宫述将她的伤势说得稍微重一些,让皇上没有理由要求她再入猎场。 除此之外,宗寥还让南宫述编说她被大批刺客吓出了毛病,时疯时癫,恐要静养一段时日才有缓解,借机好方便照顾司臾。 南宫述一一照做。 皇上听后,急切而仁和地说要使个太医去给宗寥看伤,南宫述以他已为宗寥处理好伤势为由拒绝了。 皇上似是宽心地“嗯”了声后,旋即怒容大作,说他作为云安世子和长宁公主的长辈,竟不知轻重,让小辈稚子身陷险境,致使宗寥重伤,而自己却能毫发无损,逍遥悠哉…… 一通数落责备过后,南宫述在一声威斥下原地跪罪。 即便是有皇后求情也无济于事。再后来,南宫栩和长宁携夕阳回城,也听闻了皇上遇刺之事,特来看望生身父皇。 待见南宫述境遇,长宁便将事情原委又说一遍,请求皇上原谅待人温柔的小皇叔。 南宫栩附和公主,却不想两人真情流露的恳求不仅得不到皇上的首肯,两人还因此被斥责了一气,静站至一旁不敢再言。 没有皇上圣谕,一个也不敢离开,一耗又去半个时辰,而至此刻,南宫述已跪了两个多时辰了。 看着皇后侍候皇上用完晚膳,又服侍他饮下汤药,皇上才终于又开腔:“奕王。” 声音如寒冰幽冷。 南宫述闻召,抬眸瞥了眼拥护在皇上榻前的十余黑甲禁卫,拖着麻木冰凉的膝盖向前挪动半尺,稽首:“臣弟在。” 皇上问:“你可反省出自身错处了?” 南宫述抿了抿方才咬得泛红的桃色薄唇,在心里冷嘲“仁善”皇兄提出的可笑的问题。 他揣摩了两日的疑惑终于在这方殿宇里得到了答案,原来,皇上派出去的杀手不杀他的原因为的是有理由罚罪他。 为了罚他跪,皇上竟然不惜用亲人性命作棋?! 放如此大招,段然不会只是看他屈膝。 南宫述心头自有明镜高悬,知道皇上要罚他只是摆上台的答案,不是结果。 至于皇上想要怎样的结果,南宫述还无从获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再一叩首,南宫述道:“臣弟错在辜负了皇兄重托,置长宁公主与云安世子于危险中;错在能力不足,让公主受了惊吓;更错在没有照顾好云安世子,让她只身御敌,又为保护臣弟身受重伤……” 默想须臾,又道:“于情,臣弟愧对为我晋南安邦固土的云安侯,愧对惜我爱我的云安世子;于法,臣弟身为君,没有竭尽全力护好公主,护好各府子弟。臣弟有罪,无言可辩,特请皇兄降罪于臣。” 卑懦言语里除却对宗寥真真切切的心疼,南宫述还拐弯抹角地把云安侯府搬出来,讽刺皇帝卸磨杀驴的卑鄙做法。 皇上不知他是否有意拿云安侯府的事戳痛,只在其滔滔说辞下愈发脸色黑沉,越看自己这同父异母的弟弟越不爽心。 尤其是他挺直腰板不服气还故作卑微的模样真是怎么看怎么堵心。 七八年了,这个惯以温润姿容迷蛊人眼的妖魅王爷每每一被说,就摆出这副视之生厌的窝囊样,比女人还无骨! 起初皇上并不知这是他的伪装,却异常忌讳他身上所带的“十三谶言”。 后来,他慢慢就看出了他戴的假面,遂恨恶不已。 所以每当他行为“欠妥”时,皇上都会罚他跪上几个时辰。 从前都是个时辰不等,但今日皇上有伤在身,感觉多看南宫述一眼他的伤会加重。 见惯了此种场面的众人见南宫述伏身请罪,除了在心里替他不平,无计可施,只能两目焦灼地等皇上下旨发落。 皇上善披仁义道德的皮子,若遇此降罪于人的事,自来不会亲自下定。 假装苦思半晌,皇上无奈叹息:“朕与你乃是亲兄弟,怎忍得下心责罪你?再有,你的母妃是父皇生前最宠爱的妃子,便是你心中愧悔,朕也不能准你所请。” 虚伪也能演绎得真意淋漓,却你南宫泽其谁?南宫述心头暗笑。又听皇上演说: “唉……你整日闲散享乐,不知为兄这个皇帝当得有多艰难——人人都道皇帝能为所欲为,殊不知这治理天下的皇帝是最不自由的。 就拿你今日之事来说,朕原本只想小惩大诫,让你随意跪一会,做个样子给外人看看即可。后来一想,你以往作风就常被御史台拿来说项,朕已为你压下多次,若这次再放松你,届时朝堂必然会因你之事起舌战。 且你应也听说了,云安侯下月就回京,他若知道云安世子是被你连累致伤……云安侯宠爱独子一事人尽皆知,难说他不会为难与你。是以,为你着想,也为了给国舅一个交代,此事朕不宜私自处理。 这样,这段日子你就先照料着云安世子的伤,一来当是你给好友的赔罪;二来也可向国舅展示你愧悔的诚意。至于你请罪之事……等回去再议。” “回去再议还是回去再慢慢收拾我?”南宫述腹诽。 眼眸微转,猜想皇上一定给他留了大招,缓下一息,他淡然揖礼:“但凭皇兄做主。” 皇上冷冷一哂,撇开眼目:“起来。” 第170章 郎情妾意缘纠葛 南宫述双手撑在地上,任凉意爬上白皙玉掌。 半晌后,他修剪得圆润的透明晶莹的指甲深深抓挠过坚硬的地板,在宽大的袖袍里握成狰狞的拳。 甫一起身,僵木的双膝打着颤,南宫述身子歪了歪,较近的南宫栩忙一把扶住。 南宫述微微颔首致谢。 南宫栩不知,正是他这一微小的动作,已叫厌恶南宫述的皇上看在眼里。 在南宫述站稳后,南宫栩即将林中刺客的详细情况禀告。 开口方说了个开头,皇上就怒目横扫,压着不耐烦,让他把掌握的证据交去廷尉府,由廷尉诸司查办,随即挥众人跪安。 看着南宫述长身飘摇远去,皇后若有所思,不情不愿地扶将皇上就寝。 旋即说道:“圣上龙体有恙,臣妾便不好在此扰你清净,你好生将养着,臣妾去看看云安世子伤得如何,明日再来侍候圣上。” 皇上躺着,看美丽的妇人俯下身来帮他轻掖被角。 从昨夜被刺客闹了清梦,皇后一直穿得素净,堆鸦云髻上只用几只翠簪固定着,相比往日的雍容端庄,眼下的她似乎重现了几分他第一次见她时的娴雅文静。 遥想当年,南宫泽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庶皇子,整日乔装成江湖闲士,广交天下风雅儒士、逍遥侠客,其中就有现今的云安侯——宗时律,而后通过宗时律,他有缘见过几回其妹宗琦华。 十五六岁时的宗琦华娇美娴静,娴静中又不乏将门飒爽骄傲,因为从小备受宠爱,她常做的事就是四处撒欢,活得好不恣意快活。 每次玩够了就跑到其兄长怀里撒娇讨怜,让他带她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大的世界。 最是她那种恬静中带着奔放乖张的小女儿模样深深吸引了南宫泽。 南宫泽一开始就很喜欢她的性格样貌,可她却从未正眼瞧过兄长结交的这个朋友。 南宫泽不以为然,因为凡他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是以后来,他一朝上位,立刻就下旨迎娶了前云安侯的独女为后。 他私以为宗琦华做了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会高兴十分,不曾想自她进宫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性情愈发孤冷疏离。 二十二年来,她循规蹈矩,端得好一副中宫之主的贤惠,从不与后宫众妃争风吃醋,从不要求分外之物,也从不主动接近自己的夫君…… 无欲无求的。 南宫泽对她有向往,有真心,他想给她后宫其他女人得不到的优待。 例如,每年春、秋狩猎盛宴,南宫泽只带皇后宗琦华前来,而不带其他妃嫔,就连最得宠的纭舒妃也从有机会来过契延山行宫。 因为只有在无其他妃嫔侍奉皇上的情况下,皇后才找不到借口推开皇上的亲近,才会亲身服侍自己的夫君。 一道惊雷劈开夜幕,殿里明烛被震得颤栗。 皇后缓缓落下帐幔。皇上深沉的眼眸里浮现一丝温情,抬动一下腕筋残断的手臂,挽留道: “琦儿,就要变天了,你不是最怕打雷的吗?就别一个人了。至于云安世子那里,奕王会尽心照顾好的,你现在去也做不了什么,明早再去看他。” 皇后沉默,少顷后眼眶渐渐酸涩了。 此一生,她只想过的自由点,她不想要当什么母仪天下的皇后,她的一生都断送在了那一道封她为后的圣旨上了。 悲伤眨回眼底,皇后道:“天一直在变。可笑臣妾那时少不经事,难为圣上还记得,只是臣妾早已看惯了风雨,这点天色实不足挂心。 奕王奉圣命去照顾阿寥,尽不尽心是他的事,可阿寥是臣妾亲侄儿,臣妾身为宗家人,若在他受伤时都不去看看他,如何对得起宗家?如何对得起兄长?” 宗琦华说的每一句话或多或少都隐含着些讽刺和怨怼,然而皇上并未深揣,只道:“如今刺客还未抓到,外面还很危险。听话。” 皇后似是而非地轻声冷嘲了一下:“臣妾谢圣上关心,只是臣妾小小人物,既不重要,对谁也无威胁,刺客不会傻到来要臣妾性命的,圣上未免杯弓蛇影了。” 皇后态度柔和却淡漠。 她越是表现得若即若离,皇上越是对其志在必得,即便只是让她躺在自己身边,什么也不做,也不想让她把关心分给他人,包括她亲侄儿——宗寥。 目色一转,皇上道:“琦儿昨夜还对朕温情款款,还亲手为朕炖了参汤来,这么多年来,你这是第一次如此主动想与朕春风一度,为何此刻却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陪朕?” 他说着眼色忽然笼上一层阴影,继续道:“还是说,朕的皇后只是把朕当成一个排解寂寥的工具?见朕如今受了伤,雄风不似昨夜便心生嫌弃,甘愿独守空房吗?” 皇后闻言心中怔怵——皇上所言不虚,昨夜确实是她生平第一次主动为这个视之生厌的人,第一次主动献身与之缠绵,且还有意索得他精疲力尽,致他事后酣睡不知天时几何。 但她此举非是为了排解寂寞。而是为了配合花司臾闯殿行刺皇上。 前些日子,皇后暗中派人到沉香楼想通过沉香楼老板的手聘请江湖高手在狩猎期间行刺皇上,致皇上残废。 司臾接到手下递呈上来的消息,心中一动,决定表明身份亲自与皇后合作,由她使计牵制皇上,他亲手行刺皇上。 花司臾行刺皇上的目的是为花氏一族复仇,而皇后的目的则是要废去皇上筋骨,使他半身不遂,无法理政,以助太子早日掌权,登基称帝。 如此一来,云安侯府或许就能躲过皇帝的算计,不至于让宗家倾覆于他的阴谋之下,太子就能保住最坚实的后盾,以后根基会更稳固。 且她想杀害皇上还有另一原因,那个让她近两年来愈加痛恨皇上的原因。 ——年少时,宗琦华遇见了一个风姿翩然的白衣少年,那人与她年龄相仿,或大点,但至多也就大个两岁不到的样子。 他一手鸳鸯剑使得出神入化,风姿潇洒若尘外谪仙,自此那少年的身影便时常出现在宗琦华脑海里。 许是她念念不忘,很快两人就有了肢体言语的交集——是在她被流痞欺负的情况下,他出手帮了她。 而还未得知对方姓名,那人便拂衣离去了。正是那次,宗琦华对那男子暗许下芳心,期待着两人能有机会再见面。 或是上天对她偏了心,她真就再次遇上了那个心心念念的男子,还是在自己兄长的别院里。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那个令她日思夜想的人竟然是自家兄长的心上人花一梦的孪生弟弟——花无庭。 当宗琦华得知两家竟有如此缘分时,“命中注定”四个字瞬间占据了怀春少女的所有思想。 待到后来,她将自己的心思说与准嫂子花一梦知晓,希望花一梦能撮合二人,花一梦一听,喜上眉梢,当即应了。 更绝妙的是,几乎同一时间,花无庭也找上了准姐夫宗时律,想要得他允准追求其妹宗琦华。 如此美妙姻缘,谁又能说不呢? 第171章 夜雨促长光景盛 郎有情也妾有意,何道天不许相思结连理。 南宫泽为一己私欲,凭空甩出一道婚旨迎宗琦华入宫为后,至此,有情人才算深刻体会到了何为世事无常。 那份看似天定的良缘一时竟显得可笑。 至极的可笑! 纵是与花无庭情投意合又怎样? 如若宗琦华抗旨不嫁,整个宗家就会被她一人连累。 可若遵了圣意,往后余生只能困锁深深宫墙,与心上之人从此天各一方,缘尽执手前夕。 宗琦华出生高门,自持有大家的眼界与修养,愿为一门存亡放下个人情爱。 后来,花家覆灭的消息传出,宗琦华几度伤心欲绝,从而让南宫泽发现了她心仪长嫂胞弟花无庭之事,虽宗琦华与花无庭从未逾防,南宫泽却也不能容忍她心里藏了其他男人。 深查之下,南宫泽得知浪迹天涯的花无庭并未死在花家那场惨剧中,前者将计就计,在宗琦华还不知真相的时候就开始了对花无庭秘密追查。 那花无庭也不是无脑愚辈,在重新整合无相阁事宜的过程中他很快知道了自己被什么人给盯上,随即改变了自身原有相貌,巧妙地避开南宫泽的追杀。 年少轻狂又身负一门仇恨的花无庭利用新的身份、容貌生活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不仅开设了名动京都的沉香楼,还在胞姐身故后,担任起了宗寥的教习先生,传授其文武。 但知飞鸿印雪,踏石有迹,花无庭隐藏得再好,也有行迹暴露的一天。 南宫泽终于两年前发现了他,并派杀手日夜不休地围袭,花无庭最终落得个命丧异乡的下场。 原本宗琦华从宗时律口中得知花无庭仍活于世时心中已不再悲伤,还真正放下了。 可南宫泽依旧不依不饶,强烈的嫉妒心使之面目全非,生怕宗琦华记不起年少时倾慕的人似的,非故意让人将花无庭身死的消息透露给她。 宗琦华听闻此事后,愈合大半的伤疤再度被揭开。 而近几年,宗琦华又得知南宫泽预谋着要剪除宗家,桩桩件件加叠,她如何还能视若无睹? 因此才想着在行宫这段日子,借南宫泽想亲近她的机会与花司臾里应外合,致残皇上。 为了不让南宫泽疑心昨夜之事与自己有关,不让他看出自己曲意逢迎背后怀了怎样的目的,无奈宗琦华只能忍着不情愿留下来陪着皇上。 凉风猎猎,急雨敲窗。 在宗寥的悉心“折腾”下,司臾终于退了热。 掐着空时,宗寥把禁军翻乱的屋子整理了一遍。 瀚来唤了她几遍,说是膳房送来的饭菜早已凉透,让她早点去吃。 听肚子叫着,宗寥却说不饿。 宗寥悄悄照顾司臾,瀚一直燃着小厨房的火,想着宗寥若想吃饭了,可以随时热菜。 近亥,宗寥落下层层幔子将司臾掩藏。 启门出来,身姿修逸的少年立马自烘热的厨房蹿出,殷殷切切地小跑到宗寥面前,问道:“宗寥,你饿了?我去把菜热上?” 宗寥瞧着那双比雨夜幽寒,却时刻向她燃烧着火焰的眸子,心里有些话想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实在不知这个弟弟模样的少年心里都藏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目的?总是想一出是一出的。 宗寥站在抄手游廊下,担忧的目光穿透厚实的雨幕,心绪被那边的月形园门后的一片圆圆的漆黑牵绊着。 “再等等,奕王殿下去了这么久了还没回来,不知是在陪圣上用膳还是被其他什么事绊住了脚?你若饿了就先去吃,不用管我。” “你很在意他?”瀚问。 方才与她齐平的视线微微垂下去,带着一丝稚气的英俊面容上起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闻之一问,宗寥微怔,她不晓得瀚已经知道了她女儿身份的事,又不好说自己倾心着南宫述,说自己一刻未见到南宫述就不由己地去担心他。 只道:“奕王与我才结下过命交情,回来时你也听到了,现在行宫里有刺客还未抓到,危机四伏啊!我能不担心吗?你说是不是?” 宗寥深知司臾的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所以在说话时她真一半假一半地说,不敢把司臾在房里的事透露给他。 瀚对宗寥的其他事情不感兴趣,只对她的情感有着莫名的关注。 他也想在她心里占领一隅,做她视而悦目的风景,做她思即心安的温舍。 嚅动几下薄唇,瀚问:“只是因为这样?那我们之间也一起经历了不少,要是有一天我也像他一样迟迟不归,你会担心我吗?” 他小心翼翼,怕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宗寥听后则是脖子一缩,言哽喉头,瞟了眼满目期待的瀚,心道你小子还真是无孔不入,真把自己当成我后院一员了?这是在争宠? 咦……瘆人! 宗寥想着后背陡然一凉,迅速又看回园门那边,苦思要如何回答瀚的问题才不会让其多想又打击不到他? “众所皆知,你只是一个替我养兔子的……” 宗寥话未说完,突然跑进了雨幕,从黑乎乎的门洞里牵扶出一人。 她步子极快,三两步便把人带至房门外。 屋里明亮的光线和檐廊下灯笼橘红的光交缠在一起,映照出一袭修挺的男人身廓。 但见那男人三千青丝被雨水淋得湿透,贴着雪白面颊蜿蜒至玉颈,丝丝缕缕,宛如巨龙搅翻了雪山之巅的墨池,在雪峰间蜿蜒出一条条浓黑溪流。 雪颜有融化的水顺沿他流畅如削的立体的线条滴落,滴在他青色与玄色交拢的衣衫上。 宗寥捉住他双臂,涔涔水渍立时从指缝冒出。 微扬起眼眸瞧着他,宗寥担忧地问:“十三,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淋湿成这样?那么多宫人都是干什么吃的?也不知道递把伞!还有白挚……” 南宫述抬指拨开宗寥额前几缕打湿的头发,温言道:“怪不着旁人,是我自己想淋雨。” “想淋雨?!”宗寥阙疑,随即问道,“……圣上为难你了?他怎么了你?外面凉,先进屋。” 跨门而入,南宫述道:“让你担心了?我没事,就只是想清醒清醒,没受委屈。真的。” 第172章 临门一脚事端生 南宫述浅抿着的薄唇微微颤抖,泛着乌青。 宗寥掩门前往漆黑里唤来白挚去为南宫述备衣、备衣,想起对瀚还未说完的话时,却见冷然笔立的少年已不在连廊下。 搀落汤鸡入内,宗寥从南宫述的沉默寒冷气息里感受到他正压制着、隐忍着某种屈辱。 除却在郢山别业提剑追杀宗寥泄愤那一回,南宫述的情绪一向较稳,喜怒不形于色。 经过几月的相处、判断,宗寥对其了解没有十分,也有七分,眼下他不欲言语也不够温情的模样就是在抑怒。 在他愿意开口告诉之前,宗寥按捺住内心好奇,安静温柔地上手想为其解衣沐浴。 南宫述垂目瞧了她,斟酌掂量——从前不知她女儿身,使唤里总掺几分玩笑捉弄;而今再面对她,南宫述或多或少敬她且珍护,哪舍她负着伤来侍候自己? 婉言拒绝,自唤了白挚全程服侍。 半时辰后,南宫述款款披着件黛墨浅青色的寝衣出现在宗寥面前。 宽松裾边懒懒曳地,一头半干的顺滑油亮的青丝覆肩倾泻。 淡淡微莞,宗寥随即引他上榻休息。 心知对方俱有两相诚待心思,一并卸了伪装的两副面孔一时相对阒然,静望间,丝丝情愫渐渐将两人包围。 扶将南宫述躺下,宗寥理好其衣袍发丝。 复尝活脱世子背后的如水柔情,南宫述心底里的寒凉渐次散去。 前者正当离手,南宫述忽然却缓地抬臂勾住她腰肢,不由分说便将对方带近汲索,温软缠搅…… 深觉唯有她的温香湿软方能慰藉心中苦寂。 霸道而柔和的侵略还未将宗寥完整浸裹,南宫述已适可而止,撤了侵近。 拥宗寥卧于身侧,他恬端端又躺好,仿似上一刻无事发生。 抬眸细赏着静若秋水的他,宗寥表情抽搐,眨了几下眼帘,不知所以。 嘴角不由匿了一丝羞涩美好。 雷嘶雨急。 双人薄衾一窄榻。 归宿在侧,两心相慰。 次日一早,宗寥还在睡梦中与缠身的巨蟒搏斗,突然就被一股力量摇了醒。 懒洋洋揉开眼,一双幽深的桃花眸子直直垂下来,蕴了一丝羞赧。 宗寥未及问发生何事,自己即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对。 垂眸一瞧,乍见自己一只手还扯着衣襟,襟前露出一片比黯淡面肤剔透莹润三分的雪白。 四目对眨了两瞬,宗寥两颊霍地一红,冷嘿嘿笑:“热得很哈,热的……” 南宫述目不邪视,只淡淡道:“有人来了。” 宗寥闻言静静一听,“禁军?” 南宫述点头。 “小舅舅!!!”神经猛一绷紧,宗寥翻身下榻,“快快快!起来!起来……” 亟亟拉南宫述原地打了两转,恍惚不知去路…… 但闻一阵甲胄佩刀相撞的哐啷声止步房门前,“嘭嘭”敲门声即时响起: “圣上有令,因前夜有不法狂徒夜闯圣殿刺杀皇上未遂,后重伤在逃,特命我神卫军各营严防戒备并搜查各院,望云安世子启门,允我等进屋搜查。” “……”无人应他半句。 禁卫队长心生狐疑,精瞳微闪,侧项将耳朵贴在门扉,静静聆听。 ……一阵似有若无的嘤哼娇吟飘忽传来,禁卫队长眉心一攒,扭了整张脸。 里头动静越是若隐若现,附耳听墙的人越觉稀奇,激烈狼藉的画面才渐浮现脑海,禁卫队长身子一空,险些随着突如其来的拉门声一个踉跄滚进屋。 正当时,忽然一条修长匀净的腿就横在了他胸前,堪堪拦住。 “一大早的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凛冽暴躁的声音霹雳耳畔。 粗实健硕的禁卫队长几步退出门槛外,定睛可见一发束凌乱、衣衫不整的瘦削少年人横亘门扇正中。 腰倚着微晃的门页,脚抵门框,一副不耐烦。 队长抱拳礼道:“神卫营奉旨搜查刺客,还请云安世子配合我等进屋搜查。” “配合?哼……”宗寥抬腿就给队长一脚踹到了三级踏步下。 抄手靠在门边悠悠道:“昨儿清早我不在,你们禁军的人贸然就将本世子的院翻了个底朝天,家什物全给砸个稀巴烂!今儿个怎么,竟做起了君子,知道先问上一问了?!倒是不必,直接破门即可!狗眼也不是这般看人的!” 无端白挨一脚,丢脸众人眼前。 身只大条的队长气得怒目鼓圆,拍拍屁股爬起,切齿还恭敬:“世子恕罪,昨日情况紧急,故而下面的人鲁莽了些,失了分寸。 只是,世子也是将门出身,当知事件严重,刺杀圣上不比其他,眼下刺客仍潜藏行宫之内,若不及时捉拿归案,后患无穷。 云安世子气也撒了,可能让开一旁,让神卫营的人进去搜查?” 禁卫队长神色决然肃厉,坚定若巍峨耸峰。 宗寥冷冷地道:“针尖大一个禁卫队长也配来与我要价还价?当我宗家人骨头软的?就凭你们昨日把老子院里弄得这般乌烟瘴气,这门我还就不让了!” 说完宗寥两目一撇,高声唤人传早食。 回头欲将带门,忽闻耳后有男人粗粝的声音响起:“世子好傲的气焰!如此阻挠禁军捉拿凶徒为的是那般?” 脚下骤然一顿,宗寥回头,嘴角挂笑,眼神阴邪。 “苏大统领说的哪家话,什么叫如此阻挠?我阻挠什么了?” 仰高下巴,宗寥乜斜着从二十来名精悍将人身后大步流星出现眼前的人——禁军统领苏涉。 苏涉年约四十,身材高大精硕;面容严正庄肃;糙犷大手握着腰间佩刀刀柄;行走间有凛凛气流卷翻两旁将士甲裙。 摆的好一副不近人情的讨债脸。 宗寥扯开笑,心里一丝不怯他。 苏涉板着脸:“世子既无意阻挠,何故遮遮掩掩,不敢让我禁军部下进屋搜查?” “你说谁遮谁掩?”宗寥投去厉色,“我宗寥行得端,站得直,有甚不敢示人?!” “之所以不让路,不过是因为大统领治下的人实在欺人太甚,趁我不在竟将我院拆成这副鬼样……”指着遭乱庭院,宗寥一通埋怨。 苏涉欲将说话,宗寥鼻呼恨气又道,“院儿拆便拆了,我大人大量不屑与尔见怪,只是,你们去而复反,再三来扰,安的是个什么心思?!世子心柔好欺负?还是说,你们觉得我窝藏了杀手?” 第173章 鹰目横射潜影出 苏涉道:“在未抓到刺客之前,行宫里的每一处都有可能是其潜藏之所。 至于是否被人窝藏……苏某不会无凭无据断言。不过世子既有此思,现下唯一能证你清白的方式便是让某的人入内清查。” 言语间,苏涉示出两指,微微一勾,眼力敏锐的禁卫瞬时行如鼠蹿,迅速将宗寥卧房堵上。 余下几个审着自家统领的眼色一拥向宗寥处逼近。 “放肆!”宗寥横臂拦截,长臂一扬,一柄大刀倏尔在握。 正是逞势靠近的一名禁卫的配刀,待到那人反应,雪亮利刃已然搭至项上: “老子没脾气的?!好你们,可着我一人好辱呢?”宗寥呵斥,“在外头叫人暗杀便还有解释,好容易活着回来了,一个个的,尽逮着我欺负!” 看着衣衫凌乱的少年咬牙切齿,半分不让,性情刚硬古板的统领凭经验直觉不对,心说这小子的屋里一定有鬼。 否则为何要极力反对搜查? 跟在皇上身边多年,苏涉面上虽不表现,心里却是清楚那个除其命不从的皇帝主子是种什么性情。 他想剔剪宗家势力的做法有眼人已瞧出线索,宗寥在京素有文武俊才名声,虽现今作风堕靡,但不代表她双目失辨,对一府处境无所为。 苏涉即便不认同皇上的各种阴谋诡计,作为一个将人,他有自身的使命与坚持。 他可以同情宗寥及宗家之境遇,却无法对眼前如此明显的嫌疑地视若不闻。 若宗寥真做了些事,苏涉必要插上一手干扰之。 大步一迈,苏涉两健步夺了门。 男人气势如飓,丝毫不费力便格开了宗寥横截在前的纤臂。 瞧着油盐不进的宽硕体型,宗寥倏忽出手扣上那肩,“大统领有话好说,给个面儿……你这样做委实让我难堪呐!” 宗寥面露忸怩。 苏涉猛一抖开,不予理会,进了屋犀利目色便恶狼般四处扫掠此间“难进”的卧房,折屏、博古架绕一圈无所获随即将注意力落在了面前层层紧掩的垂幔间。 欲将撩帘闯入,宗寥跺着焦灼碎步跑面前又截:“大统领!!!” 苏涉乜斜,宗寥咬唇,拉下脸来:“行,我今日可以让你搜,仔仔细细的搜,但是,有句丑话本世子有必要说在前头——你禁军今日兴师动众前来,看似在秉公执法……” 看似?苏涉疑惑看她,却不问。 宗寥又道:“素闻大统领刚正不阿,严肃厉辣,凡亲自出手无一嫌疑处可逃过你如炬双目,你执意这般闯我私卧,任谁看来我的院里都是藏了人的。 你此番一进,若搜出来刺客还有可说,若搜不出……你此行难说不是故意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故意打我云安世子的脸,到时对外你要如何解释?” 苏涉闻言顿了步,转眸看她:“且不说某及麾下均奉的天子圣命,执法自由,单是搜寻刺客一项为的也是护一宫安全,是乃禁军职责所在,有便有,无便无,何须要给世子说法?” 宗寥不乐意了,一跺脚:“那不行,我堂堂云安侯府的世子、皇后内侄,今日叫你们一群莽汉折辱了去,日后该拿哪张脸出去示人?” 说着,怨气鼓涨一张俊丽脸颊,硬逼苏涉开口搭腔。 如之所愿,苏涉于是遭不住她啰嗦胡搅,瞥眼淡淡道:“那世子想如何?” 宗寥振振衣袍,更来劲了,眉毛一挑即道:“遇上苏统领……今日我算是把云安侯府乃至我爹和皇后娘娘的脸一并丢在此处了,大统领此一回要拿不到你要的人,日后可少出现在我面前,还有……” 宗寥瞟了瞟杵在门外的几个壮汉,“回京前,你禁军的人不许再踏入我院里半步!!” 前前后后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不得进,苏涉疑窦甚重,捻着手中密织细缠的锦绣罗帐,厉目吊梢的大统领对宗寥掩藏的秘密真相在握。 心头秤砣一拨,苏涉旋即有了衡量,“那便依世子所言。” 言罢,绛蓝相间的帷帐忽而荡旋飘起,提刀的汉子直驱向秘密中心…… 几抹傲气昂扬眉色飞挑的目色瞄进来的刹那,宗寥眼尾微微一挑动,很无奈地抹了把脸,那神情好似在说“佛光大道你不走,鬼域冥途你偏闯进,自求多福呵”! 闲庭信步撩挂起纱帷,宗寥似紧张却悠悠然跟去。 苏涉三两步一迈进雅香萦萦的寝卧,习惯先将隐蔽角落——如帷帐后、屋梁上等草略掀一遍瞧瞧,无所获后才沉下心来又细查。 见一惯喜用藏人的衣橱内几件面料华贵的衣裳在那里吊悬着,轻轻飘飘地浮动,孤寂地向他发出唧唧嘲笑,苏涉粗糙厚粝的嘴唇撇一撇,将柜门“嘭”地一砸,忿然转身。 视线巡扫间,一双灼灼鹰目乍然亮起光,目色停落雕花鎏金架子床脚凳处。 ——那处几只皂靴白袜散乱着,似是来不及躲藏,胡乱将之一通塞那里的,染着些血渍的白色靴边显眼十分。 执统一宫安防的男人赫然嗅到猎物的气息,丝丝血腥气与淡淡药味逐渐被其从浓郁的温馨香里分离出来。 男人浓眉悄然挑了挑,握刀柄的大手隐隐发出“咯咯”骨节声响。沉息退着步子,苏涉所有注意力一瞬间放到了屋子正中一张帐帘层层放下,凌乱却虚掩着的三重檐雕花鎏金大床上。 呼吸愈加凝滞间,忽见有一片玄黑的料子缓缓自床沿缩回帐里。 宗寥的阻挠、带血的皂靴、紧拢的帐幔、玄黑的衣角、诡异的危险的气氛…… 种种思索呈现于苏涉脑海,下意识地他侧脸去瞅了眼隔屏边抓耳挠腮脚搓地的少年。 她的眼神混乱,表情扭曲,欲言还休,看起来不安极了。 苏涉稍稍靠近她,小声而严正道:“世子身份金贵,犯不着为一来路不明的凶徒丢了前程,昨夜出事时你不在行宫,所发生之事与你便无半点干系。方才那般阻挠,本将只当是你受他人威胁不敢向某坦言真相,某可不与你计较,不向圣上透露你今日之行径,但接下来的事,世子就别参与了。” 宗寥闻言一愣,不太明白他话中意味,只觉他或已经发现了自己屋里隐藏了某些事物,同时意识到皇上委以重任的这个男人没有要害她的意图,否则他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让她置身事外的话来。 思忖片刻,宗寥问:“大统领想怎么做?” 苏涉不答,眉目稍一流转,大步一旋,瞬时抽刀而起…… 目不暇给之间,三层锦蓝与绛红与半透视轻纱叠笼的床帐飘飘坠落在地,刀光忽又一闪,冰利寒刃倏然横架至床榻之上一鼓起的衾被末端。 “无召闯宫者,杀无赦!”苏涉的刀再进一分,凛声道。 宗寥身体一抖,音色颤巍,“那个……苏统领,你会不会弄错了,我房里怎会有夜闯宫禁的刺客?” 蹑脚走近苏涉,一齐看着床上山峦一样起伏的将一切覆盖的被子。 苏涉道:“事已至此,世子毋须多言,你放心,苏某既接手了此事,一定处理得干净利落,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粗壮大汉的话音犹在耳畔回旋,在宗寥隐约感觉其似是表立场的空余里,苏涉已以迅雷之速揭开那被掩盖于软衾之下的真相。 第174章 一山还比一山高 撩飞的衾被搭在床架,宽阔榻上,灼目而来一具赤着的身躯。 那人身姿侧卧,肌肤润如雪玉。 笔直修长的腿微蜷;随意搭在腰腹的手臂绑了白色绷带,隐约透露些暗红伤痕;如浓墨浸染的青丝逶迤肩颈及锦褥,散散摊起一片雾黑。 略微一动作,堪堪遮了点润滑翘臀的丝薄玄衣欲落不落,凌乱的场景更衬其魅惑非常。 明知那人是个男子,粗鲁大汉喉头还是忍不住上下滚了几滚,气息愈渐急了。 未几,冰冷刀锋到底落在了那宽峭玉肩,“阁下敢只身一人闯宫行刺皇上,想来也是个人物,苏某佩服,只是你既来,应也料到会有今日,败了北又何必再躲躲藏藏……是男人便随我走,兴许能让你少受些皮肉之苦。” 最后一句苏涉说着别扭,他委实不想把那床上裸着的漂亮的身躯与男人一词联系。 听他说完,男子声色不予,似是没有听见,只手臂懒懒地动了一下,往身后摸索,声音绵乏乏地问,“世子,起了?” 醇厚磁性的嗓音柔情无比,夹含着一丝似有似无的嘤咛与疲累。 空气似有些凉快,男人轻微颤瑟了一下,缓慢转过身体,润了水色的眼眸徐徐撑开。 待瞳镜里映出一如山耸立的握着锃亮大刀的粗糙大汉瞬间,他含光春眸猛然震栗,魅色散尽,顺手急扯紧丝滑衣料护住私密。 四目一相接,阴柔俊艳的男子顿时目迸焰火,怒意一触即发。 凝息间隙,持刀大汉目光中的凌厉犹如中天烈日陨落深渊,迅极暗了。 靠架男子雪色颈项上的刀刃逐渐抖动,急急收回去,慌忙中尽量保持稳妥,不敢触乱他一丝乌发。 却当此时,软身斜卧的人大掌在床上哐地一拍,身体如风一样原地旋腾起,犹如清泉濯净的藕节长腿忽然从苏涉眼前一掠而过…… 当—— 嘭—— 惊响与闷响同时刺入耳膜,应声瞧去,竟是苏涉,只见他的刀掉落在地,上一刻威风凛凛的汉子被猝不及防那一脚踹飞,敦厚虎背正正撞到梁柱上。 狼狈滚地前他倏尔腰身一挺,单手扶着地半蹲,稳住了,一声闷咳,他悄然咽下喉咙里一口血。 心不甘,却情愿。不显露受伤痕迹。 “奕……咳……”苏涉撑地起来,弓腰走近床榻抱拳又跪下,恭敬道,“奕王殿下,您怎么……怎么是您,您怎会在云安世子……榻……榻上?” 宗寥在侧抿着嘴忍笑,南宫述快速地瞄了她一眼,带着无可奈何的怨愤。 ——原因方才闻有禁军贸然闯入,宗寥急吼吼拉着他率先将司臾藏了起来,而后脑子抽了疯似的对他上下其手,剥衣扒袴…… 光溜的把人往被窝里一塞,临了还揉了他一把,自又解松衣袍,揉乱自个儿发束,将二人形色摆弄成一副欢好后疲懒的模样,排了这一出偷梁换柱的戏码来糊弄搜查的禁卫。 本着为司臾脱身考虑,南宫述当时红着眼黑着脸忍下了。 在倾心的女子面前。 在动作熟稔自然,眼眸却还是含了羞的“男子”面前。 既许了情的,坦露于她便于她了,左右早晚也会赤诚相见,她一个女儿家都能做到视他如视自身,他又有何忌? 可…… 此刻在侧憋笑的人她居然还要求自己出卖如此色相给一个外人观看!!! 还说什么这是她想到的一个可以保证接下来的日子里都不会再被禁军搜查的计策: 一为用王爷身份震慑前来搜查之人,打无视阻拦执意要搜宗寥私卧的“铁头”一个措手不及;二则是想通过此举与不怕死的禁军头领讨价还价——即宗寥同苏涉约定的“如若今日你在我房里拿不到你要的人,以后不许出现在我面前以及回京前禁军的人不可踏进此院半步”。 色相已然牺牲,戏自然要往最佳效果去演绎。 南宫述赤身坐床沿,睥睨膝前男人,不着急说话。 苏涉低着脑袋,耻于举目,只在心里暗骂自己操之过急了,被宗寥阻拦时他一门心思只在刺客身上,没往躺在世子床上的人可能会是奕王这一层去想。 怪不得他莽撞,说来只是因为苏涉掌管着一宫禁卫,平日又严厉治军,当云安世子与妖艳王爷修榻共枕的蜚言传到军中时,他当即下令禁止了闲话的散布,如此一来,不免就导致了他对二人关系进度判断得不准确。 还防不胜防被南宫述一脚踹飞,身手矫健如何,对方风评再差再不受待见那也是一朝王爷,即便是再来一脚他也只能顺毛咽下咬碎的牙,不敢还手。 南宫述这一脚踹得狠,苏涉暗暗记下了,只要他想报此仇,只需在皇上耳边随意提一句奕王对皇上身边的人出手的话,多疑的皇帝必然会借机修理他。 苏涉还在衡量着要不要将今日之事透露给皇上,南宫述忽然道:“苏大统领闲啊!不去捉拿刺客向皇上交代你职责疏漏之过,竟有时间来看本王?!” 疏漏之过? 苏涉闻言愣住了,恍然明白——皇帝多疑,自然不会只疑一人两人,生性使然,他不会信任任何人,包括他。 苏涉抬动眼皮瞄了眼南宫述,突然感觉此人的话似有种难以言喻的掌控力,瞬间就捏住了他的心尖,痛了一阵。 一闪而过的惊惧还是被南宫述捕捉了去,南宫述道:“看来这刺客还是个身法诡谲的高人!不仅能避开禁军的重重巡防,还重伤了皇上,眼下又劳大统领亲自出马搜寻……” 南宫述摇摇头,叹息:“不简单呐!昨儿我去看了皇兄,发现有些事不太对……” 他欲言又止,苏涉忍不住抬眸看。 吊了他半晌,南宫述慢悠悠才补充:“皇兄终究比不得年轻时,出了这档子事,我看他神情好似不如以往明烁,是吓着了吗?怎么糊涂得把身边禁卫都换了?那刺客谁拿不是拿,像大统领这样的亲信不是应该守在皇上身边,以防凶徒去而复返?” 苏涉两手捏着袍边,忿然也紧张,心说皇上那是糊涂吗?那是防他呢! 那刺客要能拿住了还好,要拿不住,他禁军统领这碗饭算是吃见底了。 苏涉想不透向来闲散的王爷为何今日会比平日多话,只心里陡然被其敏锐的观察力和一针见血的话语折服。 折服归折服,苏涉可不想和一个承欢于毛头小子胯下的风流王爷扯上半分关系。 只道:“奕王殿下多虑,圣上龙虎精神,此番遇刺,到底是我禁军布防有疏,让刺客有机可乘,下面的人办事不利,哪还有资格护卫圣上安全?连夜就赐了刑,换了些机灵的。至于我亲自来拿刺客一话就更无可说,职责所在罢了。” “是吗?”南宫述幽幽反问,“皇兄果然是器重大统领的,他人都赐了刑,唯独舍不得罚你。” 第175章 猛将自甘乞恩泽 苏涉朝皇帝寝宫方位抱拳叩首,语意含糊地说了句“圣上宽仁”,不多解释。 穷追不舍非南宫述风格,他不愿吐露心中宜忌,索性随他藏掖着。 就苏涉心里头那点不足道的顾虑,南宫述早在昨日去见皇上前就让白挚打听清楚了。 据悉,前夜刺客来时,护卫皇上安全的苏涉并未近身侍奉,只在寝殿外听命。 一直等到帝后沐浴、宵夜……折腾完,殿内吹了灯许久后,打斗声传出殿外惊动了禁卫,苏涉冲进殿救驾前紧急号令在岗的禁军做好布防,截断刺客的逃跑路线。 然而尽管苏涉已于众人听到异响的第一时间赶到皇上身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皇上受伤的事已成定局。 禁军统领苏涉,晋南数一数二的高手,武学造诣非一般兵将可比,若无特别原因,怎可能对刺客闯入之事后知后觉? 南宫述眼中凝起阴鸷,审视着苏涉:“大统领说的是,皇兄的仁善全民皆瞻,你虽耳目敏锐,也不可能日日做到万无一失,功力再高深难免也有失神的时候,我说的是?不过只要你将断他腕筋的刺客拿住,皇兄他决然不会细究你之过失。” 南宫述说完,苏涉脸上逐渐爬上些黑线和惧惮。 好长一段阒然的时间里,南宫述也不喊苏涉起身,即便是他喊了,苏涉或也不敢随意就应。 因为他在怕,他怕南宫述。 仰仗一身卓绝功夫吃饭的他跟在天子身边十余年,心中从未浮现过“怕”之一字,却在今日,无意和这个人人礼敬而又鄙视的王爷搭上了话,浑身渐渐就不适起来。 那种感觉还愈发强烈,苏涉隐隐觉得自己的后颈正被一只手揪着,只要他一用力,整个就会叫人拎在手里,然后像木偶一样任意摆玩。 南宫述缓慢起身,抬高下巴,睥下幽若渊壑一双眸子对苏涉潦草扫视过,擦他身走了。 端足了十二分王者独有的傲戾气宇。 宗寥看着,嘴角下瘪也不是,上翘也不是,面上的每一寸肌肉几乎都在抽搐着,展现出按捺不住的鄙夷。 多一眼却能察觉她弯弯的眉眼嘴角还是韫了浓稠的欣赏与爱慕的。 那傲娇的样子,真真是把不可一世演绎得淋漓尽致。 宗寥暗喜,觉得修理禁军这一计稳了。 南宫述捞了件里衣,宗寥机灵地跑过去抢来,游刃有余地为他套上,笑绵绵道:“我来。仔细累着。” 南宫述撇着杏妍薄唇,幽怨的凝视她。 宗寥视而不见,勤恳伺候。 每当心怀亏欠时她必然会以殷勤如奴仆般的态度来化解南宫述胸腔里的怒气,南宫述习以为常。 给她摆弄着,南宫述忽然道:“听闻大统领曾是宣翼军中人?” 苏涉微怔:“是。难为殿下挂心。” 南宫述想了少顷:“……忘了何时从何处听来,说是宣翼军原本是我父皇培养的一支年轻的禁卫,军中多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各个身手不凡,还是世家出生,在当时可算家喻户晓。 还被世人誉称为什么‘神兵天降,持令啸乾坤’,好像是这么传的?” 苏涉默然。 南宫述继续道,“后来宫变,此支队伍不知何因竟转辗到了穆阳王那里,也就是如今的皇上手下,嗯……许是先帝的安排,穆阳王登基后,那支撼乾坤的宣翼军便成了护皇城安泰的禁军。 我可真是生不逢时,无缘一仰父皇培养出来的所谓的精锐!人生憾事不可数,溯昔惟见乞存人! 从前我无暇留意,一心认为世人古来就喜夸口,尤其是与皇家相关的。今日因缘际会,得细瞧一回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宣翼军中人,忽然感从中来,苏统领不会嫌本王话多?” 南宫述感慨。 苏涉道:“末将不敢。” 南宫述道:“那就好。像大统领这样当年无人谈论的俊才如今都是掌管皇城重地的神将、高人,那,那个曾经榜上有名的叫什么……祁的禁卫首领岂不是超凡绝尘的人物?对了,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叫祁鸣!一开始好像是他当的禁军统领是?只是没几年就卸任了,呃……那宣翼军中若都是年轻人,他应该比你也大不了几岁,正是好年岁,怎么就不干了,可有说法?我有些好奇。” “王爷……王爷恕罪……”听他又说又问,苏涉脸色一再冰凉,渗着苍白,仿似刚用冬日的湖水浸洗过。 话至此,苏涉恍然惊醒。 ——像南宫述这样清孤的君主怎会无缘由与一个不相干的外人闲话? 他说了这许多,看似无心,实际可能是为了警告他这个前来搜寻刺客的禁军统领,大概目的可能是想用他掌握的某些把柄来威胁人。 要知祁鸣二字一出,苏涉就已经完全被扼住七寸,不用南宫述多说,他已诚心服了。 “王爷神通广大,所说之人也确实存在过,只那时我年少懵懂,在宣翼军中毫不起眼,时常独来独往,对许多事并不知情,还请王爷不必再往下说。” 他语气坚定,带着恳求。 南宫述瞧了他,思索刹那,道:“也是。那时本王也方五六岁罢,正在护国寺……净心呢,对外面发生的事无甚了解。 只,不管是在护国寺里还是护国寺外,当听到有人谈论起皇室之事,心里总有羁绊,毕竟是关于自家。” 南宫述闲闲说。 苏涉无奈接茬:“殿下纯善,来日必将福泽绵长。” 南宫述笑,“你是觉得我未经父兄相残的血雨腥风,捡得一条命活,活在了皇兄平定的安世下,像个废物襟袖风流,还富贵无忧?” 苏涉舔舔唇,战战兢兢,对他温言温语的自嘲心生惶恐:不是……末将的意思是——” “借大统领吉言,”南宫述抢话,阴恻恻勾唇,“福泽绵长的废物……甚合我心意。在此一事上世子与我可谓是不谋而合,是,世子?” 环琼枝蜂腰围来蹀躞,扣系妥当,宗寥不紧不慢道: “行有车马驮,卧有‘温玉’侍,入口粮食皆是常人不可想象的精细,就说这穿……一般人见都难得一见,这废物当得,当得。” 闻她一言,南宫述眉头紧蹙,心知她是个张口就来的,这话就不该让她接。 还……卧有温玉侍…… 谁是那温玉? 南宫述面若死灰,冷寂无言。 话到嘴边让人截了,苏涉只能沉默。 片刻后,南宫述转身向苏涉慢悠悠递去手,道:“大统领怎么还跪着?起来。你是皇兄委以重任的禁军统领,又是他敢将性命相托之人,怎能跪我区区废物?” 苏涉听着那清若击玉的男声,看着柔如脂玉的一双修长手掌,心鼓震动。 想南宫述才给了他迅猛一脚,胸口仍阵阵发痛,而后又言语威慑,眼下不知为何态度急转直下竟温和起来! 苏涉感觉脑袋里像灌了泥浆,实在看不懂此人行径。 “王爷言重,为臣者礼拜王君乃天经地义。方才是末将有眼无珠,不知床上之人是殿下,故而才……还请奕王殿下责罚。”苏涉抱拳请罪。 南宫述道:“无妨,大统领多来几次,待你我熟识,哪里还会生出今日这般误会及尴尬不是?” “末将……末将捉拿凶徒心切,真不是有意搅扰王爷清梦,王爷若有气,只管降罪于下,末将绝无怨言。” 第176章 敌我难定党未分 南宫述阴阳做作这一会,宗寥倏尔明白了他对苏涉施以威慑不止为了避开禁军以后的打搅,必还有其他目的。 尤其是当他说出“祁鸣”这个名字时,苏涉当即所表现出来的惊惶可察觉到事有隐情。 回想良久,宗寥终于对这个名字有了点模糊印象——郢山别业那个喂马的跛脚大汉不就是叫的祁鸣吗?! 那个人是曾经的禁军统领?是现任禁军统领的软肋? 按南宫述道行事来看,能活在他身边的人无一不是从皇上清侧下“偷来”,无一不曾经历过非人待遇。 由此看来,那个只当了几年的前禁军统领大概率也是其中一员。 只是……如南宫述所说,皇上登基没几年祁鸣就“卸职”了,那时的南宫述还是孩童,又禁足寺中,绝没有与皇上作对的能力,那十几年前就被皇上清理的人又是如何到了他手下的? 宗寥看着孤松一般玉立的薄而挺拔的侧影,不禁发起想象: 这个人,只要不对她发癫,看起来就永远持的一副稳若泰山的姿貌,举止缓慢优雅,看似温柔至极,眼底却不屑映出对面人的样貌,惯会将冷漠疏离与平易近人融合一体,比如今的皇上还沉着,还会伪装! 揣着半吊子把戏的宗寥自叹此生也学不来他的深暗城府,略感挫败,逐渐幽怨…… 看此刻南宫述居高临下睥睨一切的模样,宗寥猜测他接下来定会借机将这个掌管宫廷军务的男人收于麾下,以作资源,扩展势力。 毕竟他才说过希望有朝一日能聘她为皇夫的,既怀此愿,唯有放胆践行方可遂意。 南宫述看着苏涉,道:“大统领心怀大义,刚正严明,是我晋南的福气。捉拿闯宫刺客是正当事,何罪之有? 还是说,你在怨愤我无意识状态下轻轻踢了你的那一脚?要我向你赔罪?也好……” 说着,南宫述抬起手来,微微弓了腰身,赔礼道歉的模样除了时常与他过招的宗寥,旁人全然看不出一分掺假。 本就被恐吓得冷汗涔涔的苏涉哪敢承礼,忙不迭就起身了。 王爷都说了是“无意识轻轻的一脚”,他不认还能反驳不成? 退缩几步揖礼,苏涉恭谨道:“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实在折煞末将耳。” 南宫述散漫地一捋袖袍,将那个欲赔礼的动作转化为优美的整理仪容的姿势,从容得毫无痕迹,高贵风雅。 宗寥目睹一切,啧啧赞叹。 南宫述看着苏涉,道:“差点忘了,大统领是为抓那个断了皇上腕筋的刺客而来,我还与你在此闲谈,耽误你要事了?唉,真是不该。要不,你先去忙,来日得空,本王再与大统领举杯畅谈如何?” 举杯畅谈? 呵……苏涉信他才怪。 苏涉道:“是。” 知道自己有把柄在人手上,不管对方提什么也只能先咬牙应下。 “那,末将先告退。” 抽身将走,南宫述又道:“不妥,”苏涉心慌,南宫述接着说: “人人皆知大统领是皇兄的人,身份特殊,加之我身上又有诸多污名,若叫人发现我与手握兵权的人有来往……我被猜忌事小,反正习惯了,只是怕害你落得个背主不忠的名声。” 知晓了南宫述每一句话背后必然暗藏玄机,苏涉不敢敷衍,脑子转了许久,才终于揣出一些眉目。 除却不能胡传撞见风流王爷赤卧云安世子榻上一事,南宫述的其他目的苏涉不敢深忖。 他当下不明说,或许有更深考量,苏涉于之未具相互信任资格,只配表个态,选个立场。 苏涉性格顽犟耿直,历来风风火火,不是圆滑处世那类人,好在他并不憨钝,还深谙利弊。 眼前处境,顺南宫述是利,逆南宫述则是弊。 既然南宫述屡屡提及他将面临的境遇,何不就将计就计,看他有无助自己脱困的计策?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南宫泽是坐山猛虎,南宫述是笼中凶兽,这两位年岁相差二十有余的兄弟没一个是善茬。 他一介武将无力抗衡,唯能步步为营,保住当前,往后南宫述要拿他如何尚不知悉,苏涉只想先解了今日死局——拿不住刺客去向皇上交差就可能会被怀疑,乃至被赐罪的死局。 苏涉看向宗寥,欲言又止。 宗寥皱眉,请示南宫述:“我走?” “世子与本王形同一体,毋须回避。”南宫述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端稳了。 “是。”苏涉咽了咽尴尬的口水,终是理解不了二人情意何来。 只道:“王爷恐怕多虑,倘若不能早日拿住刺客,莫说是我,行宫五千禁卫都在责难逃,到时什么兵权,什么猜忌皆不复存在! 到那时,若我还剩一命,还想与王爷畅谈,也只能劳您移驾那污糟牢狱了。” “大统领言之过早……”南宫述微微摇头,轻笑,对苏涉的态度却比之前多了分欣赏,阴翳的瞳眸闪着光,好似在说“大哥,你总算上道了”! 南宫述道:“皇兄心思纯,只要你能将刺客带到他面前,他是不会为难你的,要知道你已护了他十余年安康,可是他最信任的人。” 苏涉轻轻叹气:“王爷说的是。只是……” “只是?” “王爷远居九涟山,少见圣上,更不知圣上其实尤为爱惜名声,眼里也最不能揉沙子,两日前的圣上还是晋南人人景仰的神射手,如今断了腕,以后再无拉弓射箭的可能。 虽他现在还未降罪于我,但我知道,如若刺客不归案,我这个禁军统领便算做到头了。”苏涉道。 “那刺客你可见过?”南宫述问。 苏涉道:“那凶徒一身黑衣,黑纱蒙面,又身法高绝,不曾有人目睹其真面貌。” “皇上也不曾看见?” “不曾。” “对方既身法高绝,又未在人前暴露长相,你们如何抓?如何断定对方仍在宫里?” 苏涉道:“那人断了圣上右腕后,殿外的禁卫才听到动静,赶到救驾时他本来都要逃走了,但现场兵力甚足,他只能从我方的包围下杀出生路。 说到那人,我是真的佩服,就当时那种被层层围攻的情况下,竟没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我一见状,还想着在圣上身边多年,总算来了个上得了台面的杀手,正想与他酣战一场,没想到竟是圣上抢了先,自己给自己报了仇。” “你不是说圣上受了重伤了吗?他如何出的手,报的仇?”宗寥忽然发问。 苏涉道:“圣上年轻时就是难有敌手的神射手,即便是断了右腕也能手脚并用,杀敌于箭地之内。” 宗寥竖起大拇指,咂舌:“厉害。太厉害了。” 难怪能把我家温柔无双的小舅舅伤成那样,还差点儿就救不回来! 这话宗寥只在心里嘀咕,不能明言。 南宫述与宗寥对望刹那,问:“然后呢?” 苏涉道:“然后,然后那人也不是吃素的,他胸上中箭以后,旋即向圣上飞去手中剑,一招‘初月悬林’玄妙莫测,防不及防,眨眼又挑断了圣上左手腕筋,而后趁乱破窗逃了去。” 南宫述:“所以你们凭那一箭就断定他一定逃不出宫去,才会一遍一遍挨院搜查?真是自信过头!” 苏涉道:“圣上说了,他那箭射得重,又是胸上,中箭之人决计活不了两日,之所以一定要抓到,只是为了查清楚对方是什么身份,以好揪出背后朋党。” “嗯……”南宫述微颔首,“是皇兄的脾性。这人还真就非抓到不可。可若万一那人已被朋党救走,你岂不是没法交差?” 第177章 无言背后意相合 苏涉闻言,眼底划过一缕忧思。 皇上除患不留痕的手段他何尝不知? 他太知了。 在祁鸣之后,他之前,期间接连换任过四位禁军统领,而这四位的下场均是因为护主不力,没有及时阻止并捉拿住擅闯宫禁的杀手而被下狱、被斩首…… 他能安然无恙这么些年,除了职务上兢兢业业,从不疏于职守,还要感谢以前频频光顾皇宫的刺客们终于懒惰,极少来挑事。 可这次,因为心中一念,他没有在听见刺客闯入帝后寝宫的第一时间发令救驾,而是等大伙听见了,知道瞒不住了才动身驰援。 他想用现在的光鲜去博取另一方天地,顺便出一口仇气。 因为一些往事真相的浮现,他不想再伺候那位多疑狠辣的皇上。 他想易主,他想看见南宫泽河决鱼烂的惨状;想让他体味大势将崩的无能为力;想要他领悟何为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南宫述看着眼前矮自己半尺多的精壮汉子,眉梢微微一挑,其所筹谋了然于心。 欲将开口说话,遂听宗寥道:“嗐,反正圣上都说那人活不过两日了,万一真找不出,何不就到外面随便捡一个去交差? 看你们这样兴师动众的来回翻,要折腾到何时?今儿遇上本世子真是你们的运气……” 两人同时看她,宗寥眼中精光一闪,“正好呀,我昨儿清晨削了一堆放着呢。哎呀!” 宗寥一拍大腿,忽然焦急不已:“南宫栩没给我全烧了?!” 抬眼看向南宫述,将长睫扑动。 南宫述蹙眉,急忙分析她的心思:“肯定……” 宗寥撇嘴瞪他。 “应该……”南宫述试探着,宗寥眨眼,他才成算在心,“尸体数量较多,焚化的话气味会随风飘散,不定就会飘到行宫这边,以季王严谨沉稳的性子,一定是带回相关证据,然后那些无用的尸体便就地掩埋,不过,这只是猜测,具体如何,尚不得知。” “肯定如你推测。你看,机会这不就摆在眼前么?”宗寥摊开竹节般纤修手掌,暗示苏涉。 南宫述首肯。苏涉思量着,连连摇头:“不可。王爷与世子虽好心替我解困,此方法却行不通。” “为何?”宗寥问,她连番废话,就是想探探底,看司臾是否遗留下其他痕迹。 苏涉道:“那人身姿尤为出众,圣上一眼便能察出真伪。” “呃,那得是有多出众啊?”看似发问,语气里却在自豪,她那便宜舅舅可是名动京都的魁首才子,能不出众嘛? 苏涉听不出她话外之音,抬眸上下打量南宫述,如实答道:“大概……差不多有王爷这般身高,也姿柔体美的,像风……像女子。” “你说本王像女子?!”南宫述黑脸。 苏涉惶恐:“末将失言。” 宗寥插嘴:“人家苏统领是说那刺客是个女子,不是说十三你。” 苏涉道:“非也,那人就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子。” 宗寥噎住。 她原想把线索打乱,混淆视听,之后好揣摩应对策略,不过看来这招行不通。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从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身上判断出男女的?”宗寥问。 苏涉道:“寻常女子身高七尺已算高挑,莫说能有王爷高啰,能有世子高都不得了。那人我有特别留意,没有八尺也有七尺九,胸脯也平,绝不会是女的。圣上与那人交手最多,必定更加熟悉,瞒不过的。” 听他说着,宗寥忍不住垂眸看看自己前胸及修长的腿脚、胳膊,心说姑奶奶我就是那种身材高挑,还胸怀八两的,你不也没看出我是女人! 不像女人……就不像!反正不影响小爷勾搭到全晋南最貌美的男人。 宗寥窃笑着晃了晃脑袋,偷偷看向南宫述。 侧目瞬间,乍见一双无波无澜的幽瞳直勾勾盯来。 除却南宫述,还有谁会对她的一举一动充满好奇,满目求知? 在听苏涉分辨男女外形时,他就不自禁地细细观摩着她了。 他也迷惑,这个家伙明明生就一双勾魂索魄的狐狸媚眼,骨相也不及一般男子凌厉,身条比多数人颀长不假,但她肩薄腰韧呐,到底是怎么做到雌雄莫辨的? 就算是打小抛头露面,风吹雨淋,加之练了点傍身拳脚,至多也只能给她添饰点男儿的洒脱,无至于会一点女儿家的娇气都没有。 但当宗寥看过来时,小嘴一撇,脑壳倏尔歪起,双臂闲闲一抱,气鼓鼓的,一双狭长的眸子直直睨上他,应是在说“没事你盯着我做甚?有病”! 他瞬间有了答案:单是这纨绔流痞样,即便是没有她那副灿莲花的嘴,任谁也无法想象这身男装下竟藏着一个雪肤云肢的女儿身子。 若非一些不可控的意外,她这个女世子无疑当得是成功的。 无声的审问仍在僵持,南宫述招惹不起,急忙撤开注视。 宗寥放他一马,转眼对苏涉绽开笑颜,呵呵道:“哦噫——想什么呢!跟你说笑的,你还真想搞偷天换日那一套啊?欺君可是死罪!当然不行啦。” 听她这样一说,苏涉反倒松了一口气,否则他真以为心思深沉的十三王爷和云安侯府未来的主人不过如此。 他心中明白事情不是这样解决的,却还是故作懵懂,问:“那王爷和世子讲了如此多,是另有指教?” 南宫述不说话,因为宗寥一惊一乍背后的诡计他猜不出,她也没提前跟他通气。 这也怪不得宗寥,禁军来的突然,让人毫无防备,她也是走一步看一步,许多想法都是临时浮现,自然没法商量。 好在南宫述看得懂她,晓得要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她。 宗寥道:“之所以废那么些话,主要是想了解事情原委和那刺客的信息,不过听大统领一说,我心里有数了。” “咳,别打哑迷。”南宫述看她。 宗寥道:“你别催,我正在想。” 片刻后,宗寥猛地拍了一下南宫述的肩膀,大惊小怪地道:“十三,我知道怎样逮住那个刺客了。” “嘶……你?”南宫述揉了揉肩,“做人不可盲目自信,人家苏大统领手下几千精锐,哪一个不是身怀绝技,你会比他们还能耐?” “门缝里看人!哼……”宗寥歪开身,故意撞他,似是怄上了气。 又演上了! 南宫述想了想,旋即揽上她肩,“世子别气,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人苏大统领找了两天都没找到的人要被你随随便便就找到的话,会打人家脸的。” 两人拥在一起忸忸怩怩,哄孩子似的,不堪入目。 此等场面苏涉耻于目睹,奈何宗寥的话对他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向二人拱了拱手,苏涉道,“世子真有办法?” 宗寥看他:“既信不过我,还问?” 苏涉再礼:“世子恕罪,请世子赐教。” 宗寥轻拍南宫述的手,温柔地道:“好了,我哪有那么小气?要气也是气他不分青红皂白闯进我卧房来冒犯你,谁人不知你是我一个人的,无端被他看了去,我难受。” 宗寥越演越来劲,羞得南宫述不知该把脸往哪儿放,只道:“大家都是男人,无妨。” 苏涉不好接话,只将头一低再低。 宗寥踱开步子,摆摆手:“算了,说来还是那刺客的错,等揪他出来,看我怎么慢慢收拾他。哪方匪徒?单枪匹马就敢来刺杀皇上,刺杀我姑母,把他能的!” 话说得劲劲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那刺客有着几世的深仇大恨似的。 第178章 古来套路俘人心 昨夜一场大雨如倾如注,将猎场上扬腾飞散的浊气洗得干净,午间投进房里的阳光明净耀眼,极暖。 南宫述唤来白挚服侍洗漱,让诡计多端的世子自行发挥她的“无双妙计”。 踱步出了卧房,宗寥往正厅的太师椅上一撇脚,斜倚小桌,摩挲着颌骨思考,苏涉跟着她。 宗寥懒懒抬手招呼他坐下,思谋周全了才道:“我觉得你们搜查刺客的方式存在极大的弊端,想要抓到刺客……不容易,不容易啊。” “那按世子的想法……”苏涉往前挪了挪屁股,满眼期切。 宗寥道:“你将奕王殿下错认成刺客之时说很佩服他,可见对方真的非同一般,如此非同一般的人其心志必然坚定。 圣上自信他中箭后不医必亡,事实真会如他推断吗?大统领也是刀尖舔血的人物,应当知晓对于一个高手而言,横冲直撞是大忌,懂得把握时机并随机应变才是致胜关键、才是求生根本。你可明白?” 宗寥看着眼里覆了些迷雾的一脸茫然的男人,问他道。 苏涉皱了皱眉,摇头。 “简而言之,你们如此大动干戈,翻天搅地的搜是搜不到的,圣上说他那箭射得精准,我信。 然而……力道有几分就很难说。圣上的箭法我打小就仰慕,真仰慕。 只是如今我都十八岁了,时光如梭啊!他还能同以前一样吗?他说的话有没有可能是在自我标榜?要知道再骁悍的英雄也有力不从心的一天。 反正抓刺客是你们禁军的事,圣上只要结果。大统领就没想过那人的伤或许并没有很严重,不然凭你们如此翻来覆去怎会找不到? 所以,依我浅见,那刺客一定早部署好了退路才在生死关头奋力脱身,如若他当时没机会逃走的话——” “绝对没有!”苏涉一语掷地,震耳发聩。 “咳,”宗寥继续:“……没有逃走的话,此刻一定是藏在某处调理伤势,等时机合适了再寻路脱身。 还有,像刺杀皇上这种胜算本就不大的艰难的行动,叛党组织不可能只派一人前来,至于同行的人为何没有一起出现,我暂时还不得而知,不过我敢肯定,他们一定还在四周盘桓,等一个可以救回他们首领的机会。” 苏涉一先就怀疑刺杀皇上的刺客极有可能与宗家有关,是以宗寥此刻的话再有理据他也不能全信。 前话说过——苏涉对皇帝南宫泽心怀仇怨,想易主重谋出路。 多年观察下来:旭王南宫桀是外邦妖妃之子,性情又乖戾,不太受在朝文武待见,成事机会渺茫。 相比之下,季王南宫栩就比其要好得多——心思直;脾气稳;还有大半官员支持。但因他出身卑劣,即便成了事也不一定是个能做主的。 苏涉看向南宫述所在的里屋,想起自己还有把柄在他手上,他无法判定这个看起来风流无用的王爷是否对皇位感兴趣且有把握,不过就算有,他目前也先不考虑他。 轮数下来,还是性情温仁的太子更具明主配置,条件更加优越。 太子不仅出身正统,还因有宗家这一强大后盾而独显优势。 虽说如今的宗家担着将被皇上剪除的风险,但风雨尚未相交于明面,云安侯还没有回京,皇后也不会置宗家存亡于不顾,还有与宗家交好的、有连带关系的士族官吏也还未展露反抗痕迹…… 鱼死网破有可能,翻天覆地亦有可能,总之,一切皆有可能。 命要搏,运要赌。 而眼前这个太子的小舅子正是一面可以探风向的旗帜,通过她,或有机会窥出些隐秘的信息。 苏涉要做的是先打探出那位弑君未遂的刺客是否与宗家有关,若那人真是宗寥或皇后或太子派来,那就说明风雨欲来,他要及早选队。 如若反转,也好从中知晓这个看似浪荡不羁,实则颇具才智的少年人到底是想害他还是真心要帮他? 苏涉出言试探:“世子从何得知那刺客是此行杀手组织的首领?” 宗寥眼眸微垂,心道我瞎编的。 瞳光一转,她挺胸往椅背上缓缓靠去,双肘搭在扶手,叹息道:“看来大统领这两日是真劳神了,连这般明显的问题都看不透!” 苏涉羞忏。 宗寥又道:“是你说的他身姿翩然,功法卓绝,是难遇的高手,是你摩拳擦掌都想与之一较高下的劲敌……这样的人怎么想也不该是泛泛鼠辈?即便他不是乱党主脑,也一定是某分派的头儿。 且……我猜这人不但是个头儿,还是个自信过头的头儿,之所以单枪匹马上阵,必然是想在手下面前一展风华,讽刺他们的能力不足。” 她说得一套扣一套,把苏涉绕得有些迷糊。 苏涉傻愣愣听完,只冒出一句“这些只是世子凭见识推算出来的”? 宗寥道:“我问你,前些日子皇宫外围是否多出了些生面孔?而且夜里宫墙上是不是也不太平静?” 苏涉低眉回想,点头称是。 “那不就结了。”宗寥畅舒一息,“对方究竟是一人前来还是一众前来,还需我捅明吗?” 苏涉拍桌起身,礼道:“云安世子不愧是名门之后,简直料事如神,在皇宫之时,确实出现过你所说之事,只那时那些人不过看起来可疑,没想到他们竟然就是出现行宫的刺客!这突然一出事,我竟把这茬给忘了。来人。” 敞开的大门进来俩披甲壮士:“大统领。” “传我令,将契延山行宫再加派两成兵力,着重巡防四面城墙和屋顶……再派人把周边的林地都排查一遍,看看有无可疑。” “是。”禁卫领命。 “还有……”苏涉想了想又补充:“吩咐下去,晚上把行宫内外的灯火都亮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能——” “哎——哎——哎,大统领这是做什么?”宗寥忙起身打断。 苏涉道:“既然还有刺客在外虎视眈眈,自然要防范于未然,防止他们里应外合。” “啧——唉,”宗寥咋舌,实在无语,片刻才道,“那是刺客,不是傻子!你把偌大的宫城围得像铁桶一样,还怎么将之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苏涉恍悟:“那世子以为……” 宗寥拉他转过身去,摩肩密谈。 临了,苏涉仔细再端量说话时总爱把手臂交叉抱在胸前的少年,小声问道:“世子英明,只是……世子为何要帮在下?” 想易主的男人看她深思良久,以为她接下来会说些暗示他选立场的话。 不料,宗寥开口却道:“谁说我是在帮你,我就是单纯的烦你。你们禁军一日拿不到那群叛党,我和奕王殿下就一日不得清静。 你也瞧见了,我和殿下都负了伤,正养着呢!加上晚间又疲劳不堪,累得……哪里还经得起你们一天到晚在院外跑来跑去?你是不知道你们这身甲有多聒噪!!!哐哐哐的,烦死了!!!” 第179章 阴计阳谋谱新章 一通数落下来,莫说苏涉了,连候在一旁的禁卫也不敢做大动作,生怕铁甲声吵了这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 苏涉战战兢兢:“那……世子和王爷既有伤在身,我等就不打扰了,这就退下。” 说罢要走,宗寥忽然叫住:“等等。” “世子还有吩咐?” “大统领是不是忘了些事?” “并无。” 宗寥拉上他,“你方才只看了帘帐后和衣橱内,还有屋梁和床顶……和床下还未查过,要查就要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仅你放心,我也放心。” 边说着,宗寥到处指给他看。 为了一个不知所踪的刺客接连得罪两个身份贵重的人,还平白被南宫述踹了一大脚,还被他威胁恐吓,现在又欠下一个人情在宗寥这里…… 苏涉哪还有脸再搜查二人香卧?哪还好意思赖在此地? 抽身出来,苏涉连声告辞,一直出了房门他才打正腰板,肃然转身,带着自己的人出了院。 闻人声远去,宗寥急匆匆跑去关上门,放下幔子,趋至床边,而后“梆”一声倒下,在床上“写”了一个潦草的“大”。 “累死爷了!”宗寥哼哼。 …… 宗寥翻过身,支肘端着下颌,静静看着镜前安坐不愿搭话的人。 他一头泼墨乌发披垂至腰,油亮亮的。 身后的侍卫兼老妈子用玉梳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为他篦着发,将上层仔细分出,挽作髻,别上精致长簪…… 真是比女人还精细!光梳个头就梳老大天! 宗寥挠挠腮,再道:“你方才威胁苏涉,是不是想拉他入伙?” “我威胁他了吗?”南宫述起身慢悠悠过来,拨开她的脚,蹬开床前脚凳,猫下腰去瞧了一眼,“把人弄出来。” “是,王爷。”白挚伏下身,匍匐进去,不一会即拖出一卷着的棉被。 “你休要蒙我。”宗寥让出位置。 锦被打开,一容颜清美的男子赫然呈现,正是禁军破屋前两人合力藏于床下避祸的司臾。 “等会说不定还会有人来,行不行呀?”宗寥伸手去帮忙,南宫述没让,与白挚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将人小心放躺到了床上,取新被盖好。 南宫述忙完才搭话:“有你在,怕甚?” “嘿嘿,你在夸我哇?”宗寥骄傲地害羞了。 南宫述摆了摆脑壳,笑叹不能。 给司臾解了闭息穴,搭上脉,南宫述阖目号着,柔声道:“你与姓苏的废话半天,可是已经想出如何把你小舅舅带出去的办法了?他上你套了?” “甚么话,怎么就叫上我‘套’?我是真心想帮他才替他出谋划策的!哪像你,上来就给人一大脚踹飞,啧啧……还阴阳怪气放话威胁,说,你手里握住他哪条辫子了?” “你先告诉我你出的诡计,我再决定要不要回答。” “小气!”宗寥撇嘴,“都跟你说了我是真要帮他。” “嗯。”南宫述漠然地应了声,轻飘飘一个字却冰凉,带着等待,带着不许敷衍的威严。 宗寥真是怕了他,但想到他总因为自己而被人“刮目相看”,心里不免觉得亏欠。 心想他如果不装腔,不在人前摆出亲和假面,还是很威严、很气势雄伟一个人的,是比这世间许多男人还要威武的男人。 人生不可自择。 宗寥同情他,喜欢和他较劲,也乐意为他低头。 “小舅舅如今伤得不省人事,若想送出去……嗯,我觉得不是件容易事儿,所以我想了另一个办法,一个可以让小舅舅不受折腾,安心养伤的办法。” “继续。”南宫述缓缓抬眸,嘴角微勾,对她的“诡计”起了兴致。 宗寥道:“我是这样想的:第一,先让禁军撤减兵力,让外面的人可以进来。 第二,找一个与小舅舅身材差不多的人,最好还是个练家子,然后把他也带进来,用来替换小舅舅的存在。死的更好。 最后,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我需要人手帮忙打掩护,最好是有两三个,还需要一个力气大的人帮我把冒充小舅舅的那个死人带出去,但又不能真的带走…… 要在带走尸体的过程中让他落到禁军手里,让禁军可以拿他去圣上那里交差,平息这场风波。第一步我已经策划好了,现在要做的是计划并进行第二步。” 放下司臾的手,南宫述道:“你想把他留在身边照顾,风险是不是太大了?若万一……” “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若不用此计,冒险送小舅舅出去,风险更大,我们不能拿他的命去赌。你也不想他再有三长两短?” “好。”南宫述让她说服了,“你知道的,我身边现在只有两个人,够你吗?” 南宫述看向白挚,示意他可以为宗寥使唤。 白挚朝宗寥抱拳,似笑非笑地微颔首。 “够。我就知道你会帮我。”宗寥笑,眼角弯成初月。 “我是为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刺杀皇上这样的大事竟然不提前告诉我!”南宫述看着司臾,满心埋怨。 又看宗寥,道,“你别朝我呲牙。我们两的账以后我会慢慢找你算的。” 宗寥冷呵呵,满脸惨色:“十三怪会说笑,我们俩什么关系不是,哪有账算?” 南宫述阴冷一嗤,懒得解释,只道:“言归正传。我的人我知道,你的人你有把握吗?别到时候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宗寥道:“放心,我心里有数。到时我让我家护卫给他们上演一计调虎离山,让白小公子和你那个从不露面的暗……什么首的带着假琵琶臾从另一边出宫,待时机一到,将人一弃,他们就可以趁乱逃离现场,悄悄回来各就各位,一切如常。你就说绝不绝?” 宗寥挑眉,对自己的计划尤为自豪。 “就这样?没了?”南宫述鄙夷着脸。 宗寥眨眨眼,蹙着眉,“还要怎样?” “死人怎么弄?” “丢给禁军啊。” “我是问和花司臾身材相仿的人上哪儿去弄?你不是要死的吗?” “咳,这还不简单,我想过了,我们昨儿清晨不是射了一堆的杀手嘛,我们是用的箭,圣上也用的箭,那些人轻功那么好,肯定能找出与小舅舅身材相似的。” “要找不到呢?” “呸呸呸,别乱说,我说能就能。要找长得像小舅舅一样俊的肯定没指望,体形差不多的还不大把?反正到时黑衣一裹,谁敢说他不是?” 南宫述不语,眼里却仍未完全赞同,甚至他还无奈地叹气了。 瞧见主子黯淡的神色,白挚略懂他心思,随即道:“可世子不是跟苏统领说那刺客一定还活着吗?这要突然弄一个死的放他面前,他会起疑?” 宗寥道:“事关他生死大事,他还敢起疑?!他不想活了?再说了,知道了又能怎样,他还有把柄在你家王爷手上呢!是?王爷。” “我拿住他把柄有何用?为他出谋划策的人又并非我。” “那我也不怕。因为呀,我也知道他的七寸是什么。”宗寥笑嘻嘻。 第180章 琉璃冰心不可触 南宫述侧坐在床沿,体态斯文从容,衣摆摊叠脚边,微动作间,浓郁的玄青色便泛出细闪的纹路,衬得其姿容贵重无二。 宗寥抱着曲蜷的一条腿,一只脚闲闲耷垂,非常的放纵,随性。 南宫述自然微垂的眼眸略略一抬,无人察觉地他便将那人形容摹了一遍,继而眼底浮上些无奈又宠溺的笑意:“哦——是么?说说看。” 宗寥伸颈往他处挪了挪身,倾胸靠近,神秘兮兮地道:“他不想皇上活!” 说话的气息如暖风一样扑到他脸上,音调不轻也不重,姿势却近得异常暧昧。 白挚见状悄然侧开些目光,不好意思直观,紧抿的嘴角含了丝不曾经事的羞涩。 此种场面南宫述早已习惯,并无不适。 只闻言瞬间他腰身蓦地挺正,目光四下扫掠,抬指点了点那颗麦色的光洁的脑袋:“嘘,小声点。你何时看出来的?” 宗寥挡开:“就,你说他耳目敏锐,功力深厚,但又说他这回却失神了。 凡习武之人谁会不知当功夫练到一定境界是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时刻保持警惕是必修课,莫说他当时好端端的了,就算命在旦夕也必定能判断出入耳的是风声还是雨声,还是有高手经过的声音。 他姓苏的能在圣上身边如此多年,身上过人之处可想。他或许没能在小舅舅溜进宫的第一时间发现他,但也不可能会等到圣上都已经受伤了才跑进去救驾。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其实一早就听见了,但他故意装聋,非要等到身边人都发现异常了他才不得已出手。若非一早就料到这些,你会封了小舅舅的息?你可以用这些事拿捏他,我也能。” “你们宗家烧的是什么香?” “啊?”宗寥呆惑。 南宫述自顾说道:“人丁是凋了点,竟没养出一个废材!便是女子,也都是些有见地,能掌乾坤的女子,可惜生不逢时!” “啊?哪个女子?”宗寥满脸问号,预感不太对。 瞧她有些不安,南宫述话锋急转,“你姑母、你姐姐……不都是身份高贵,撑得起一方天地的女子?” 宗寥沉下悬着的心:“你说这个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在说我。宗寥腹诽,可这危险的节骨眼上她哪里还敢用此类话去顶撞?万一……保不准他突然一发癫,上手检查呢! 宗寥还是怕的。 只道:“没,我还以为你又嘲讽我云安侯府无后呢!” 南宫述故意调侃:“世子雄风八面,怎会无后?” 还得是你这张嘴,知道歹话该怎么讲! 宗寥觑着他,实在气不过。 心道:“小样儿,遇上我是你的“福气”,耍嘴皮子这种事,爷信手拈来。” 挑着唇,宗寥邪邪笑,欺近他,在他耳边魅惑低语:“既有了你,哪还有后?” 南宫述耸肩蹭了蹭呼吸刺痒的耳朵,无声笑了。 不甘示弱地他忽然心生一计,露出比宗寥更甚的邪魅,眼瞳跟着变深,“有你,我才有后。” 音色醇厚粘腻,字字清晰,好似表露心意一般深情,听得人心尖发麻,思维停顿。 时间静止了好一会,宗寥才回神,旋即甩手吼道:“有……有你个大头鬼啊!有病!!!莫名其妙!!!你爱有没有,关我鸟事!你这人……无趣!一点都不如睡觉的时候乖。” 宗寥刷地起身,叉腰怒瞪。 回头见白挚偷偷在笑,又怒:“你说,你笑什么?哪里好笑?” 白挚道:“回世子,我不是在笑您……” “那你笑谁?” 白挚低眉:“就是,小的刚看过一部新鲜的话本,里面写到天外神国有一种神奇的仙药可以让男人也生孩子……然后……然后看到您与王爷这样,忍不住就想到了……书中有趣的情……情节。” 宗寥瞥视白挚,半信半疑,心道你看的该不是《西游释厄传》?还男人生子! “以后少看那些离奇话本。也不怕哪天你家王爷脑子一抽,真想要那样的仙药!然后就远踏四海,遍寻名医,然后再看你盘靓条顺,用你来试验!”宗寥唬他道。 白挚哑然。 想起此前被南宫述一爪按在桌上又是摸脖子,又是喘息端摩他的场景…… 白挚感觉后背蓦然发凉,赶紧悄咪咪退开,不敢再笑。 见宗寥提“女”即炸,还故意找白挚撒气,简直憨傻极了。 南宫述憋笑,良久才道:“玩不起就收敛些,其实你安静的样子也很好,不必整天装出一副流里流气样。你是世子,不是地痞流氓,即便不张牙舞爪也无几人惹得起。” 言语温柔真诚,没有批评或想要矫正她的意思。 奈何宗寥压根听不进去,觉得南宫述是嫌自己不够好。 遂气呼呼道:“你管我怎样好!还有,谁装了?我生性如此!你要不喜欢,你……你随意!” 南宫述感觉头皮莫名发痒,想挠。 他话中之意是想告诉她——我其实很喜欢真实的你,也真心希望你可以做自己,不想你因为身份的桎梏为难自己…… 南宫述心思敏感细腻,很快便猜到了她奓毛的缘由。 ——凭靠一身男装,她不光要保证自己安然无恙,还要用这偷来的身份庇护一门一氏,所以哪怕只是一句寻常不过的话,都有可能会触及她心底里最脆弱的部分。 她的壳太硬,心却柔,南宫述看着心疼。 在哄她之前,南宫述把白挚使唤了出去,让他以奕王贴身玉佩丢失之名去南宫栩处理杀手的地方将宗寥要用的尸体找出,以便晚上行动。 见他认真对待自己的事,宗寥气消一半,勉强看了他一眼。 南宫述趁热打铁,抓住机会哄劝:“好了。是我失言。你别恼。你我方才不是说苏涉嘛,说到哪儿了?”南宫述抻腰够到她的手,拉近,坐到面前。 “说拿捏他。”宗寥淡淡道,眼睛翻向一边,抿紧的唇细细嚅动,表现出不屑脸色。 然则,这副模样在南宫述看来又傻又惹喜。 南宫述笑了笑,转而认真:“你先别小看他,他堂堂禁军统领,手握八万禁军精锐,不是你想捏就能捏的。” “根据我所掌握到的信息推断,发现他是一个极沉得住气的人。这种沉得住气并非是城府深重,而是坚韧、倔强,脾气不是很温和,但却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南宫述说着缓缓向宗寥面容看去,宗寥则低下头去看司臾,巧妙地避开了。 轻轻拿过司臾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像是摸骨,像在推拿。 听南宫述继续说:“你能听出我的话是在威吓他,想来你也听出了别的东西。没错,他的弱点就是郢山别业那个叫祁鸣的人。 祁鸣与苏涉的关系这世上几乎无人知晓,若非本人亲口相告,我也无从得知。” 第181章 灾祸之下皆因果 南宫述说着苏涉与祁鸣之间的故事,宗寥听着。 原来,早在进入宣翼军前,苏涉就已经认识了祁鸣。 彼时的祁鸣是家中嫡长,颇为骄傲自负,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与苏涉更无片缕关系,两人甚至都不是一个郡城的人。 话说那时的苏涉不过是个有爹无娘的庶子,虽出身士宦人家,日子却过得并不如意,因年岁小,身份低微,生父也不上心的缘故,在家里时常被头上兄长及他房兄弟欺负,在外则又被同窗凌辱。 好长一段岁月里,他曾不止一次被不知谁暗地里痛下黑手,揍成猪头。他之所承所受只是因为那些人觉得好玩、有趣而已。 他们不会知道,那些被同龄排斥欺凌的经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不会知道这样的影响有多深远,有多深刻。 当然,作为强的一方,那些人又怎么会在乎他的想法? 较为严重的一回是他在夜里被人打晕了装进麻袋,而后丢到城外坟地,两天后,当他以为自已求生无望时,一个长他几岁的少年人刚好经过那处,解救了他。 正是那次交集,苏涉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及来历——此人便是祁鸣。 但对方对他的事毫不在意,还骂他一点出息没有,丢男人的脸。 临别前,祁鸣把自己随身佩戴的匕首丢给了他,并告诉他“命要博,运要赌”,之后便扬长离去,两人再无缘见。 直到多年后,苏涉以当届才俊的身份选入宣翼军中训练,他才终于再次见上了幼时的救命恩人——他当时已是一军统领。 祁鸣倨傲,原是不想与苏涉结交的,非但如此,祁鸣还从不顾情面,对苏涉的“纠缠”不是言语斥退,就是拳脚羞辱。 苏涉当他是再生父母,尊他敬他,哪里会在乎这些,同在军营的时间里,苏涉对其可谓是鞍前马后,掏心相待…… 久而久之,祁鸣逐渐就接纳了苏涉孜孜不倦的盛意,可祁鸣此人极好面子,身边往来又都是出身较好的大家子弟,像苏涉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低等庶子朋友,他实在拿不出手。 故而,两人虽做了朋友,也只能是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 后来,交往的时间一长,苏涉慢慢就发现了些令人心惊的秘密——那个他奉作神明,既是恩人也是好友的人他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也不是个胸怀家国的侠义公子。 他骄傲,他狠戾,他野心勃勃,他不顾友人的苦心劝告,仗着自己是一军统领,带着整支队伍叛入南宫泽麾下,成了南宫泽谋皇权的刀。 就在祁鸣将要动身造反的前夕,苏涉又劝,自以为大事即成的祁鸣哪里听得进忤逆言辞?一怒之下便刺了苏涉一剑。 在旁人看来,苏涉是自讨苦吃,活该被捅。 这件事在南宫泽从穆阳王登基成为皇帝,祁鸣也从一个小小的宣翼军统领一跃当上皇城禁军大统领之后更被同泽们嘲笑到了极点。 然而只有苏涉知道,祁鸣当时的那一剑根本不是因为生气,而是为了救他。 ——祁鸣有野心,想博前程,他虽然举兵投靠了南宫泽,却也不能保证就一定会成功,其余的人他已然顾不得了。 唯有那个同为一军之人,又是好友,还屡屡劝说他不要冒险的苏涉得他偏了心。 祁鸣知道苏涉自小活得艰难,他不想拉他下水,所以才会在苏涉与他发生口角的档口将人推开,怒刺苏涉一剑是想把他留在营里养伤,无法参与之后的行动。 祁鸣当时为苏涉做了两手打算:一来,如若行动失败,苏涉可以与宣翼军统领不合,未参与谋反之借口避开诛连;二则,若起事成功,祁鸣也还能继续用自己的权利庇护他。 拿命博运的祁鸣果然得偿所愿,他想着自己又能和苏涉把盏言欢了,不曾想,知道真相后的苏涉却不愿再维系此份无人知晓但又深沉无比的情谊。 两人至此渐行渐远。 从此,禁军中便有了祁、苏二人因为一剑之仇势不两立的谈资。 祁鸣势强又自负,对怄气的苏涉不屑哄劝,把心思全放在了帮南宫泽铲除异己的事情上。 待到南宫泽将看不顺眼不想留的人都拔得差不多的时候,舍命帮他打江山的祁鸣竟如人间蒸发,再无踪影。 苏涉得知此事后,很快便想到了这件事或是皇帝操纵的“狡兔死,走狗烹”的阴谋,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苏涉开启了他要替祁鸣复仇的计划。 一念既起,他便开始加强练功,同时勇挣功绩,于是在几年后他终于当上了禁军统领,因其能力出众,很快得皇上信赖,将自身性命全权交与他负责。 苏涉恨南宫泽无疑,可他不会无脑地杀了他泄恨。此间考量或许是不想连累身边某些人,亦或是他悉知南宫泽有武艺傍身,不好对付,赌不得。 是以,他便一直蛰伏在皇上身边,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司臾的出现,正是那个十年一遇的好时机…… 许是讲故事的人的语气格外温平,声音也格外悦耳,宗寥听着听着渐渐就忘了自己故意与南宫述置气一事,注意力不知不觉便挂到了他身上。 瞧着那贵气且俊美的身姿面貌,宗寥深陷,还时不时在心里暗骂自己心性劣,境界低,品行不够高雅……总情不自禁沉迷于他的美色。 宗寥抿了抿嘴,以饰垂涎,道:“哦——我明白了。我就说嘛,每一件不太正常的事件背后,一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道道!咱们这个圣上呐,该!” “因果循环罢了。”南宫述叹息。 宗寥道:“只不过,如今他两手都废了,处理起政务来肯定是心有余,力不足的,真不知道回去后朝堂上会起哪些风波?! 唉,你说小舅舅都能挑了他手筋,干嘛不一鼓作气直接宰了他?他一死,或许我宗家就保住了!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想的。现在好了,仇没报干净,还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能的!” 宗寥怨声载道,转眸去看那副鬼样子。 猝不及防间,两只疲惫却犀利的眼瞳愣愣直瞅她。 宗寥眼睛眨了眨,问候的话还未出口,即听南宫述说道:“你此句话算是问到点上了。” 南宫述坐在司臾肩侧,不知司臾醒了,只看着宗寥。 宗寥茫然地回应了他一个疑惑的“嗯”? 南宫述道:“你想想,皇上受伤后,最大受益者会是谁?” “小舅舅……” “你说谁?!” 第182章 病弱损友瞎助力 直至发觉原来司臾醒了,南宫述才悟,道:“……你说这事啊。”头顶的迷雾慢慢散去。 却当瞧见宗寥手里不停轻抚着的一只漂亮的男人手,且那男人还对她闪着他未曾见识过的奇怪的目光时…… 南宫述长长的剑眉立时蹙起,消散的雾水复又凝聚,并再添上几分酸涩。 由于宗寥身份的特殊性,他可以释怀她做男儿时的一些随性、无拘的行为,可一想到昨日她裸着女儿身抱住司臾的画面,心里就难受得很。 他一边担心司臾是否看到了宗寥的身子,一边醋他怎么就得占了自己心上人如此便宜?! 他们再是血亲,那……那……那也是成熟的男女了! 太闹心! 关于此事,眼下更重要的事情是宗寥的底还有几人知? 司臾与自己是换心相交的知己,又才认回这个外甥,从前铁定是不知的,现在就不好说了,也无法问。 皇上一心除宗家,如若知道了此真相,知道宗家无后,何至于要费心设计?所以他也排除。 从最亲的人来说,她的命运是否是云安侯在操控? 她的姐姊们是否知道“幼弟”其实是“幼妹”? 还有皇后、还有她的贴身侍仆…… 她能平平安安活了十八年,舒舒服服当了十八年的云安世子,身边究竟有多少提线人? 她对自己身上的秘密如此敏感,眼下与司臾又以一种诡异的眼神在交流,南宫述无法推测接下来此舅甥二人会怎样。 南宫述看着宗寥,见她神色有一些不易察觉的紧绷,阳光气息充足的颊面下隐隐有几丝绯红浮游,有些许的扭曲。 她这算几种意思? 南宫述必要好好端量揣摩,以推算眼下的她是否在伪装良善,是否对司臾潜藏了一颗防微杜渐的杀心…… 宗寥不知南宫述在想什么,只在瞥见他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古怪的瞬间,迅急皱眉:“你瞅我做甚?” 南宫述浅咳两声:“我没有。” “你有——”宗寥声音拉长,“小舅舅,你交友不慎,你看看他……你都伤成这样了也不知道询问询问关心关心你,神兮兮的,不知是在想什么诡计来算我。” 南宫述无语,起身负着手耸峙一旁瞧她“唱”。 她无事挑事,司臾却渐有思索,,心想她或是不知该如何面对醒来后的自己,不知该如何开启两人再见后的第一句话,这才以攻击南宫述的方式作掩,好缓解当前大眼瞪小眼的尴尬气氛。 司臾朝宗寥眨动两下密卷长睫,脑里恍然闪过她不知何时对自己说的“祈愿自己平安无事,好用他的美貌来迷倒天下人”的疯话,心再梗痛。 脸色逐渐黑沉下去的同时,司臾忍不住闷咳。 疲惫地喘了好一会,他嫌热闹不够大地道:“口是心非。你才说了十三只能是你的人,不希望天底下的任何人觊觎他,仰望他,以及幻想他,但凡是长了眼睛的飞鸟游鱼也都不能看见他的美姿。” 宗寥听着听着连自己都懵了,这是她说过的话吗? 又听司臾道:“既付了真心,就别对心上之人舌刀相向,以免伤了意中人。” 说此话时司臾时不时转着眼珠去瞟看南宫述,在他的预想里,他觉得南宫述现在还不知道宗寥是女子一事。 从以往相处来看,司臾猜想南宫述对宗寥是有特别好感的,甚至是喜欢,但或因性别相同的原因,他现在可能还处在纠结阶段。 凭着对南宫述的了解,司臾知道昨天一把将他丢开的人就是南宫述。 当时他已经命悬一线了,他竟然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司臾气不过。 在无意知道了宗寥竟然是女子,且还听见她心悦自己的孤寡好友后,司臾便起了要撮合两人的心思。 但这线可牵,这气也需出。 他不打算告诉南宫述关于宗寥是女儿的事,他想让他继续沉陷在那种禁忌的,进退不能的状态里。 他的算盘打得可损,如果南宫述知晓自己被人如此算计,必定怒吼一句“白挚,刀来”! 但司臾不知道的是,南宫述已经先一步知晓了真相,不表露只因要顾及宗寥的感受,毕竟她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现在的形势是:宗寥以为瀚不知道她的身世,只把他当脾性古怪的弟弟。 而让她感觉已经知道了自己秘密的便宜小舅,他怎么可以知道?!不管他有没有看见自己前边,都太尴尬,太无地自容了! 至于南宫述,宗寥时常想:如果他知道并且能接受自己是女子这件事该多好,这样一来,她就不用担心等这段感情发展到深浓时而自己却不能与之解袍相待的问题了。 当然,眼下她可无暇去想那么多,司臾一番话宛如惊雷空降,劈得她外焦里嫩,脑子迅即空了。 “你……我……”宗寥支支吾吾,而后哑口无言,清俊的小脸刷地涨红。 回头再看南宫述,乍见他竟……好像……应该…… 他居然一脸娇羞地俯视自己! 眼帘一扑一扇间,饱满欲溢的深情就在他狭长深邃的湖眸里荡漾,温柔得让人心化,无力承接。 宗寥握紧拳,不知是该捶死添油加醋胡说八道的司臾?还是直接捶爆那深情之人的那双桃花目?抑或就干脆捶死自己得了,免省在此丢人现眼。 磨了磨后槽牙,宗寥匆遽一起身,霍地逮住南宫述:“伤糊涂了。你别听他瞎说,此前我胸口中箭,也是这般症状,你先在此等着好不好?我去看看。” 任他愿不愿,宗寥已将人带至外间。 隔帘一撩,她倏地扑到司臾耳边,咬牙问:“你听见我昨晚说的话了?” 声音尽可能压到最低,生怕南宫述偷听。 司臾长吸急呼一大口气,缓缓阖上眼眸,便算回应了。 宗寥羞恼,摁住他肩:“别装死。说,你既听见了我说的话,那……那你昨天是不是也看见了……其他?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不许出声!” 司臾“嗯”地点头,宗寥抹脸,想死。 复见他又连连摇头,宗寥迷惑:“你这算哪种意思?” 司臾睁开眼睛,静静看着她皱起的一张俊俏面庞,用气息回答:“没看清。” 他也不想南宫述听见二人谈论内容。 “……你还想看清?!”宗寥怒。 司臾摇头否定,他嘴边有千言万语欲说,又觉得不合时宜,而且他现在精力有限,实在累。 最后只一喘息一道:“伤太重。没力气看。镜面小,也昏。” 宗寥无语凝噎,憋了好久才道:“你还嫌上了?听你的意思,要当时没受伤你就好睁大眼睛仔细看咯?! 我拿命救你,便宜让你占,你还敢不耐烦我!行,我这就去把姓苏的喊来……看你怎么弄?” 见她欲将无理取闹,司臾索性再讲一句:“放心,你既是亡姐的孩子,那就是花家的人,没有你首肯,我不会说出去。我信你,你也可以信我。” 宗寥撇撇嘴:“信我还闭息?信我还偷看?” “没偷看。” “那,我……我脱衣前你干什么去了?你要不想看,为何不早点叫我?” “……醒来时,你就那样了。”司臾幽怨地咽了咽口水,嗓子干得不行,醒来这么久也没人递杯水。 宗寥嘟嘴:“你赢了!” 说罢甩手离去。 第183章 温儒雅态似贤媳 却说宗寥愤愤然一跺脚出来,并非是生了气,她只是想拉上南宫述再回去司臾身边,去质问他明明有机会一剑雪了花家满门之仇,为何要放过? 想问他是否与人合谋?是否做了他人棋子? 然而在屋里扫了一圈,却发现南宫述居然不在,也不知是去了何处? 宗寥一转念,也不管他。想着还是去看看膳司送来的饭菜是否还热着,也好弄点给司臾垫垫。 顺便再看看瀚在搞什么名堂,那小子平时一大早的就来拍门叫她吃饭的,今早不知何故安静得很! 昨夜不还殷殷切切?难道她又惹了他?狗性子犯了?宗寥边想着迈槛而出。 门方掩,一阵不疾不徐脚步声夹杂着一男一女的说话声遥遥传入耳。 男子道:“皇嫂且慢,世子还未起,你这样进去恐不太方便。”音色温磁谦雅,唯有装谦儒雅士时的南宫述有这般气质。 皇嫂!?宗寥脑壳猛然一疼,心道一天天的能不能消停会儿?这刚打发了走了一个禁军统领,转眼又来一个皇后。 真是要了命! 如今再慢慢去藏司臾已然来不及,不若就随机应变。 听着二人对话,宗寥急急忙忙地将头发揉乱,衣裳也该扯的扯,该撸的撸,真把自己捯饬成南宫述口中形容的未起的样子。 殊不知,她便是不揉不扯,当前模样也没好哪儿去。 ——发束一如禁军闯入时那般凌乱,一身雪白里衣外搭一件随手捞来的绛红袍,带銙未系,也乱的。 完全一副起得匆忙,来不及穿戴的形容。 事到如今,宗寥已不在乎皇后在看到自己与南宫述厮混后会把她如何了。 但闻人声渐近,宗寥麻溜儿躲进屋里,做好迎接皇后的准备。 这头皇后被南宫述再三阻拦,心中甚为不悦。 斜瞥了一眼身姿修长匀称的男子,皇后冷声道:“有何不便?这院奕王来得,本宫就来不得?” 南宫述长揖:“皇嫂此话折煞臣弟,臣弟绝无怠慢皇嫂之意,只是……皇嫂身份贵重,该先移驾正厅用茶,待世子正了装束自会来向皇嫂请安。皇嫂这边请,世子那儿我立马派人去通传。” “传?”皇后不挪步,端着凤仪,微微扭头四下扫量着,一举一动间,高髻上的点翠金凤珠钗微微摇晃,展尽其绝代风华。 “叫谁人去传?”瞧着空无一侍的院子,皇后面露不悦,“身在水火,也不知道多带几个人在身边!是因为奕王?” 这话南宫述没法接,避重就轻地道:“臣弟愿跑一趟。” 瞧着南宫述极尽卑微的模样,皇后感觉颞部隐隐发痛。 论身份,皇后更比南宫述尊贵三分,可当皇后因怒想要乜其一眼时,前者端着的无上姿态莫名就变成了仰望。 然后,此叔嫂二人说话时的情景就呈现出个高的俊美无俦的男子一直谦卑温和,而个矮的雍容华贵的美妇只能仰颈“睥睨”。 画风极其喜感。 皇后“睥睨”着甘作奴仆的王,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才不高不兴地道:“只听圣上说让奕王好生照顾着世子,没说要你全权接管他的饮食起居?你又是何苦?” 听着皇后话中意味应是在讽刺他和宗寥关系的不清白,南宫述雪颊不由抽搐。 “世子在外不喜人侍候,故而此次契延山围猎便只带了一个侍卫跟着,那小侍卫许是出去办事了,今日一早就没见着。不得已只好由我先来迎接皇嫂,让皇嫂见笑。” 南宫述内心狂躁,面容仍旧平静如水。 南宫述怒发冲冠为蓝颜的事在行宫内传得沸沸扬扬,皇后早已知晓,纵然不喜,她也不想再多言。 可一瞧见南宫述好似贤媳作态,皇后还是难以接受。 “昨日你见圣上时不是说云安世子伤重嘛,那就别折腾他了,本宫去见他是一样的。去世子卧房。”皇后微抬玉臂,将洁白腕肘轻轻搭于贴身女官掌中。 将行一步,南宫述挡面前又道:“皇嫂恕罪,皇嫂也知世子已是快及冠的男子了,你此回又来得突然,若不巧瞧见她某些不雅行径,不免难堪。” 皇后道:“他是本宫的血亲侄儿,能有何难堪?从小到大,他什么样子本宫没见过?” 说完皇后忽然表情凝固,细细回想起来,她好像还真没见过赤裸裸的宗寥。 但她不仅没有多想,还突然淡淡一笑,遂向南宫述闲话:“本宫这个侄儿啊,跟个小鬼精似的,你别看他整日逍遥……” 话头才起,她瞬间又变得惆怅,许是因为宗寥在外遇险受了伤,许是因为最近变故一波接一波,不禁让人怀念起了从前的时光。 “你别看他现在又乖又会讨人欢喜,其实幼时的世子可难带了,他虽个头比同岁的要大,却特别爱哭,我平生就没见过哪家孩子能有他哭得凶! 记得有好几回,云安侯带他进宫来见我,我呀,看他肉嘟嘟圆滚滚的,又白又嫩,比太子小时漂亮太多,惹得人心里喜爱得不得了,忍不住就想抱一抱。 哪知这小子才离了云安侯的手就嚎个没完,后来再大些还是一样,只要是离了云安侯和蓝胥的手,没一人哄得住他。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娘亲走的早的缘故,可怜见的!他可与你说过花阁主?” 南宫述道:“略知一二。” 皇后道:“说起来又是一桩悲痛的往事,唉……天地不仁呐!算了,不提这个了,生者如斯,路短路长终归是要走完。 好在本宫这侄儿让云安侯教养得不错,打小就是有主意的,还极会讨人欢心,尤其是长大以后,更是知道怎样把人哄得合不拢嘴,呵呵…… 你瞧我,莫不是年岁去了,竟同你啰嗦了这半天。你打小也是个孤苦人,多少能理解阿寥的不容易,云安侯府如今门楣危矣,所以宗家的每一个人对本宫来说都极为重要,不止性命。 单说阿寥,本宫从前还期望他能早育儿女,延续香火,但这小子就是不听,还故意找些说辞推托,你看如今……” 皇后说着说着仰头又直直看着眼前绝艳谦柔的男子,往下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 只道:“他若真愿与你,我们这些做亲人的也没有办法,该说说了,该做的也尽力了。不管怎样,他到底是我宗家的人,是我宗家最疼爱的孩子……我说的你可懂?” 第184章 今古真意贵无价 冗长一席话听下来,南宫述从中得出些不确定信息。 将皇后的话剖析开来,可知宗寥小时除了云安侯和她口中常念的胥姑,无一人可接近她。 虽目前尚不清楚其中隐情,却足以说明宗寥为何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安生十几年不暴露。 ——幼时有云安侯和蓝胥像守宝贝一样近身看护着,旁人自然没有机会接近,何说是看她的裸身了。 等大了之后她自己又揣着一身本事,一般人更没可能接触到她。 偷天换日这种事说起来简单,可真要做起来才知其中艰难。 例如宗寥,她是皇亲国戚,又生得喜人,上到皇帝皇后,下至亲友家仆,论谁不想伸手抱一抱,摸一摸? 然而云安侯却总能巧妙地化解了此类问题,其心计智谋可见一斑。 只是,让南宫述意料不到的是,皇后月前还频频阻挠宗寥与他往来,如何一转眼,她就好像默允了他与宗寥的“不正当”情意? 还说出些令人听得不大明白的话语,是何种因由令她豁达到放弃宗家的子嗣传承? 无论是何种原因,她对宗寥的疼爱并不像假。 人人尽知皇后看重云安侯府的盛衰,如今这般她尚还能说出此种话。 南宫述作为当事人、知情者,且又珍爱着宗寥,所以即便皇后不问,他心里也早已写下了答案。 “世子净明如玉,恣意无双,非世间最珍贵不配。”南宫述诚挚地道。 “贵?”这世间何物最贵?皇后心中一惊,不由己地打量了他好几眼,心说莫非你也觊觎着那至尊宝座? 这话要寻常人说来,皇后也不会多想,但若是被赋予了皇室血脉的人,那就只能另当别论了。 “要……多贵?”皇后试探着问,婉转如凤吟的声音略微发着颤。 南宫述知“忌”不乱,道:“无价。” 语调沉重,态度坚定若磐,如立誓一般。 皇后追问:“何为无价?” 南宫述思忖须臾,方道:“皇嫂明慧通达,一生重亲惜情,也经年少许多美好境遇才到如今,必然深刻体会过这无价之物是何物。” 此话一出,皇后心中蓦地一痛,好似被人用利器戳入心脏般的痛。 她白皙的带着些沉郁疲倦的面容渐渐僵硬,目光黯淡而仇愤。 ——除却入宫前家人无私给予的疼爱、宠惯,除却年少时每见爱慕之人时心花怒放的乍喜,以及与有情人相慕相惜时的美好,还有何物能以“无价”二字赋之? 皇后不知南宫述正是有意引导她回想往事,只道:“两男之情终无法计长远,”叹了叹,又道,“……但愿你的无价能让我儿欢喜无忧,不受委屈。去世子屋。” 皇后袖袍倏地一掷,撇下南宫述躬身原地,直取宗寥卧房。 南宫述劝阻无果,只好讪讪跟上。 晴光泼洒,气温适宜。 被禁军打扰过的庭院仍旧凌乱着,唯一可取便是沐雨后的草植散发出来的清新怡人的气息。 “回头差内务府的人把云安世子的院收拾了,这个苏涉……调教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将我儿的院翻腾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儿犯事了!是当本宫不存在吗?” 皇后走一路看一路,也喝斥了一路。 深知皇后尤为宠爱亲侄,最是看不得她受哪怕一丁点的苦,见皇后不悦,跟来的宫人们立即心会,各自忙开,将翻倒的桌凳、花盆、水缸、花架等一一归位。 见此,跟在后方的南宫述浅浅勾动唇角,露出似有似无的一缕酸涩的笑,想起来宗寥曾说的那句“我这个宗侯爷家的宝贝儿”。 今日一见,她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宝贝儿! 皇后一身精致华服拖在身后,逶迤优美。 欲将拾级,带路的宫人已先一步到了房门口,叩门的手刚要落下,两扇精工雕刻的木门“嘎”一声被人从内拉开,里面甫一探出颗脑袋来,吓了宫人一跳。 “姑母怎么来了?”一张明艳的小脸笑言晏晏,一排皓齿熠熠闪光。 皇后迟疑一瞬,对这鬼精的侄儿存疑,“不是说伤得重吗?怎生不好好躺着?” 宗寥黑溜溜的眼珠子迅急一转,瞄了皇后带来的一干随从,见有那么一两个眼神乱飞,似看非看地瞟向她,鬼祟得很。 看样子定然是某位仇家安插的细作,此时来探,应该是为了确认她伤情的。 宗寥将屋门徐徐开大,不遮不掩,“臣侄原是睡着的,这不一听见凤驾至,才匆匆起了。您看我,”宗寥指着自己一身糟乱,“实在失礼。失礼。” 扶着门框缓缓走出,她一本正经地在皇后面前跪礼,“臣侄见过皇后姑母。姑母千岁。” “行了,起来。”皇后伸去手扶她起,却当触到纤长手臂瞬间,宗寥呲牙“哎呦”起来。 “怎……怎么了?”皇后速速缩手。 “殿下,搭把手。”宗寥看也不看,抬起的手刚好朝着南宫述方向。 南宫述浅浅看一眼,淡笑无言,心说你累不累啊,非要如此夸张?! 南宫述上前一步,“小心”地扶她起来。 “多谢殿下。” 宗寥翘着小指,在皇后面前小心轻缓地卷开衣袖,将一截秀长笔直的手臂展现在众人眼前。 但见那润白的皮肤之上伤痕累累,宛如无数血虫爬伏在上面,瞧着狰狞不已。 皇后咂咂舌:“很痛?真是苦了你了。” 皇后心疼,心疼之余是无可奈何的无力感,“都这样了,为何不请太医来看?” “刚要换药,就听您老人家来了。姑母先进屋。”将皇后请进,宗寥回头又看南宫述,“殿下?” 南宫述颔首,也进。 瞧着一院的人,宗寥蹙眉。回头看到皇后身侧的女官,心生一计,拱手作礼:“栖言姑姑。不知姑姑可否帮我一个忙?” 栖言敛衽,看着皇后,皇后微点下巴,准了。 栖言道:“世子请吩咐。” 宗寥挠头笑:“多谢姑母。你也瞧到了,我这院里本来就没几个人,一大早的又让禁军的人来耽搁了许久,眼看晌午了……我与奕王殿下还没用饭呢,嘿嘿……刚好,姑母也在,你看看能不能安排安排……那个……” 栖言道:“奴婢这就吩咐下去准备午膳。” 女官躬身退出门,宗寥又道:“先沏壶茶来。” “是。” 门扇合上后,皇后对宗寥摇头:“自己不知多带些人在身边,使唤我的人使唤得还挺顺嘴!眼下离回城日子还早着呢,你还打算不让人来侍候?” 宗寥话到嘴边,皇后又道,“回头我让内务府遣派点人给你先用着。” 第185章 浮萍一粒归温宿 盛情当却还得却,推托这种事宗寥向来熟稔。 细闻墙角无人,宗寥趋步站到皇后身旁,弓腰在她耳边道:“不是小侄不喜人侍候,实在是不敢乱用人呐!” 皇后眼中闪过疑惑,宗寥解释:“姑母有所不知,现今形势,莫说是侄儿了,就连公主殿下也…… 您知道吗?前日公主给了我一瓶金创药,据她说是圣上给的,然后您猜怎么着,那药竟然是有问题的!” “你说圣上给的药有毒?”皇后惊讶。 “倒也不是要命的毒,殿下看过了,说是里面加了能让受外伤之人伤势愈渐严重的药物,用意不明。” 皇后看南宫述,南宫述点头浅浅“嗯”了声,表示确有其事。 宗寥道:“您说蹊跷不蹊跷?” 皇后作色:“不许胡说。圣上为何要害公主?” “可是,那药是他亲自……” “住口!”皇后喝止,“圣上仁良,怎会做出此等丧尽人性的罪事?”这话皇后说得刺嘴不已。 纵使痛恨皇上,可她作为一国之母,总不好在一府世子和一府王爷面前表现出内心怨恨。 她害皇上,想让太子尽早登基,想要解宗家出困局,但这都是她一人策划的事,她不想把还未当家做主的宗寥牵连进险局。 宗寥被喝,撇嘴沉默。 南宫述只静静看着二人神态,不好插嘴。 女官栖言奉来茶后又让皇后遣了下去。 浅呷了几口烫茶,皇后才又道:“你是一府世子,是云安侯府未来的主人,要明白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哪些场合又该说哪些话,不要张口就来,万一让有心人听了去,是要闯大祸的!” 宗寥眼珠一转,看向皇后以为的有心人。 有心人亦看来,面上不见丝毫波澜。 你还真稳!宗寥撇撇嘴,用表情嘲讽他。南宫述若无其事地侧开对视。 宗寥接上与皇后的话题:“宗家如今的形势再明显不过,姑母看不见或是假装看不见也不要紧,有些事,我早已心知肚明。” “阿寥——”皇后朝宗寥用力使眼色,悄悄又看南宫述。 屡屡遭嫌,南宫述于是识时务地做出“告辞”。 “不许走。”宗寥坚决留下他,“姑母不用老是去看奕王殿下,我要同姑母说的话他早已经知道。” 皇后微露尴尬之色,又饮一口茶压燥,问:“你想说什么?” 皇后坐在屋里较显地位的雕花围屏榻上,坐姿端庄典雅。 宗寥不能与之平坐,只好将远一些的椅子拉来,坐到她右前侧,方便对话。 而后,宗寥便分别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当今皇上铲除异己的阴谋一一罗列:“我所知还有不全,姑母挑着听即可。这其一,圣上因想防范未然而将殿下软禁于护国寺十几年,不得机会结识有身份地位之人。 其二,为防止前朝旧臣扶持殿下,他便给良臣冠罪,或斩杀,或流放…… 其三:因忌惮无相阁探尽天下事的实力,他便派杀手屠灭整个花家。 其四……也就是关于我们宗家的事,他为了防止外戚势盛,威胁到皇权的统一,便开始对我们宗家……” “够了!”皇后制止,“是谁跟你说的这些?奕王?还是你父亲?” 宗寥道:“您别管我从何处得知,您就说有没有这些事?我知道姑母疼我、姐姐疼我、太子姐夫也疼我,可你们不能一直把我当孩子看待。 是,我尚还未袭爵,云安侯府的事还轮不到我做主,可我这条命它姓宗啊,我总不能看着死路在前却无动于衷,明知敌人是谁还要替他粉饰,为他说话?所以姑母,您真的没必要遮掩什么,我都知道。” 听她说完,皇后含泪苦笑,感慨:“傻小子,看来你是真的长大了,能为你爹分担大事了。 从前我总觉得你还小,不好知道太多,怕你稳不住性子做出傻事来,只提醒你防着那些与宗家为敌的人,不想你竟已经了解到如此多了。 说来也怪我,若我能早些告诉你这些,或许你也能少受些苦。把你的伤给我再看看。” 皇后伸出手。 宗寥搂开袖子,皇后道:“药呢?” 宗寥还未动身,一双润白大手已将盛着纱带及药膏的红木托盘放置皇后身侧的榻几上。 宗寥仰起头朝他抿唇一笑,南宫述只意味暗昧地掀了掀眼皮,随即走开。 皇后拿过宗寥的手,细心为其抹药,边道:“你既已知晓自身是何处境,更应该谨言慎行,否则像这样的伤以后不知还有多少。 你近来行事太过高调了些,极容易招祸,晓得吗?届时若遇歹徒来害,查起来可不容易。” 瞧着皇后细心慈爱地为自己包伤,宗寥心中莫名酸楚,眼目涨涩。 就在刚才,当她说起宗家时,说的也是“这条命它姓宗”的话,心底深处总觉得宗家之于她不过是承载肉体的庇所,且还是一个即将崩塌瓦解的庇所。 她不希望宗家有事,或许只为了保住小命一条,或许是想当一个受人尊敬,锦衣玉食,进出有人服侍的金贵的米虫。 居然没想过,原来她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如此重视,得如此温暖…… 这一遭,如若没有阴谋围绕,没有风浪拍打,有的只是可以畅谈的好友、可以依偎的俊郎、两相怜惜的亲人,那这命简直不要太好。 宗寥咬咬唇,说道:“那些阴地里的蛇鼠都是些见风使舵之辈罢了,他们敢与宗家作对,不就是知道权利最大的那位不会上心才敢侵犯嘛,我倒不惧,该收拾的就尽早收拾,免得见了眼睛疼。” 这话宗寥说得傲气,皇后不免刮目,同时她也听出了所说对象明显是南宫桀那一党。 “那日在宥延殿外姑母曾一再叮嘱侄儿要当心,当时我没好问,难道说姑母在那时就预料到了我们狩猎时会有事发生?”宗寥问。 皇后沉吟少顷:“那时我也不太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要对你下手,我只知道他临时改了围猎规则,必然是有所计划……” 拿着棉纱缠绕的一双纤臂,皇后接着说,“现在看来,他是真的对你起杀心了。” 宗寥道:“起就起,我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一切看老天安排啰。哦,对了,侄儿这里有一个疑问,不知姑母可知里头隐情?” “你说。”皇后疑惑地看着她。 “就是,”宗寥起来踱了两步:“我,还有奕王殿下,我们都察觉到此次遇袭之事非常可疑。” “哦?何处可疑?” 第186章 渺渺数语却道长 宗寥道:“自我还伤着圣上就鞭策我要争做标杆,要为云安侯府挣门面开始,后还安排了殿下监督我训练,我就预感不太对。 开猎前一天我还在担心到了猎场上究竟会有哪些危险等着我,料不到的是,圣上他竟然临时改了比试规则。 先是把公主塞进我的队伍,再让奕王殿下去保护她。也不知是哪种意图?后来我和殿下一合计,决定验证一下诡计会先冲谁来? 姑母一定猜不到,那些杀手一开始并未来找我,而是先去找的殿下,您以为他们是要刺杀殿下吗?” 宗寥故作玄虚,“他们要杀的是公主!您说,怎么解释?好在殿下带公主逃了。可对方人多,功夫也好,我们能躲一时却躲不了一世,等到第二天丑时……还是寅时,敌、我还是交上了手。 您又想不到的是,他们见殿下身边的人不是公主而是我时,竟将刺杀目标换成了我!后来我总算是看出来了,他们的任务不是刺杀某一个特定的人,而是殿下身边跟的是谁就杀谁!” “只杀奕王身边的人……”皇后沉思。 良久,她看了看那边安静品茗的俊逸男子,又看了看宗寥一身的伤,道:“所以,他们便是你跪一天的由来?” 皇后望着南宫述说。 “什么由来?谁跪一天了?”宗寥不明所以地问。 皇后:“……” 艰涩地勾起一笑,南宫述冰冷道:“由来?皇嫂觉得,无由来便就不用跪了吗?” 皇后噎了一下。 “……他还想怎样?!”皇后愠目,咬着牙。 南宫述:“有一便有二,总会知道的,不急。” 瞧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宗寥两眼发怔,“不是,你们当着我打什么哑迷,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你没告诉他圣上罚你跪到深夜一事?”皇后道。 宗寥震惊,恍然悟了:“姑母是说……殿下他被罚跪了?还跪了一整天?!” “你为何不说?”快步至南宫述身前,宗寥上手就扒他袍裾,“让我看看,跪一天!那膝盖骨不定有多疼,你好心去看他,他竟然让你跪!还跪一天!” “没事,我早已习惯了。”挡开那只乱摸的手,南宫述轻声,“你别动不动就上手,皇后娘娘还在呢。” 宗寥收手,忿忿不平:“平时见礼跪跪是礼节,动不动就让人跪一天,这分明就是凌虐!而且,这种事你怎么能习惯?你就这么喜欢被人欺负? 就算你迫于威压无力反抗,你可以同我说呀,你怎么连提都不愿提一句?还自己淋雨发泄!凭我们如今关系难道还不足以分担你一丝的委屈吗?” “咳——”皇后出声提醒。 宗寥对南宫述热情的关切的质问让她略显尴尬。 宗寥闻声赧颜退下。 在听了宗寥的话之后,南宫述突然不在意有谁在了,他目光柔软地看着宗寥,用温柔的语气向她道歉: “对不起。怪我当时没保护好你,让你受了如此多的伤,应该罚的,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委屈。相信我。” 宗寥道:“架是我自己想打的,伤也我自己愿挨的,与你有哪门的关系?别为自己的委屈找解释。” “听你与姑母方才的话,我算是想明白了,他若单纯的想看你跪他,何须费如此大周章?所以,后面是不是还有个大套等着你?所以……” “那个……”宗寥低垂眼眸,言词在口却难吐,“……是我害的你?如果当时我不逞强,可能就不会受伤,如果我没有受伤,圣上他就没有理由责罚你对不对?” “世子……”南宫述唤她。 “可我……”宗寥不闻,自责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是这样发展,要是我早点想到的话,我一定不会出手……你知道的,我怎会忍心害你?” 南宫述自座上起身,扶住她臂膀,道:“世子别这样。不是你的原因,他想针对我,有千千万万个理由,选择你和公主这样身份贵重的,只是为了让罪罚更具说服力罢了。 那你听我说,只要有我在,你想逞能便逞能,你想打架便打架,只要你认为那样做是对的。但若以后我不在你身边,遇事还需三思而行。” 抬手握住他双腕,宗寥瘪嘴:“我……你,不会的,你怎会不在?你别乱说!” “行了行了,”皇后扶额挡了无落处的视线,道,“你们有什么话私下说去,勾勾搭搭的,本宫眼睛疼。” 宗寥弱弱“哦”了句,两人自行归位。 “一切尚未有定,你们不必早早杞人忧天,眼下圣上双手伤残,多的是处理不完的事,不一定就时刻拎着你们。” 宗寥想了想,突然道:“这一个个的,怎么都选在了开猎第一天就出手?也太心急了。” 闻言,皇后神色微怔,道:“许在担心夜长梦多。” 皇后确实心急,因为她实在恶心与痛恨之人同席共枕,恭言屈身。 而皇上亦是觉得计划越早实施越好,免得时间长了变数多,且像宗寥这样上蹿下跳的,不定哪日就让人抢先出手了,那他要针对南宫述的计划很可能就被迫耽搁。 “本宫今日来一是来看你伤情;二则是想叮嘱你,圣上手残一事除了几个皇子亲王和几个重臣知晓内情以外,对外只说是小伤,狩猎之事还需照常进行,你可别透露出去,晓得?” “嗯。”宗寥伸长脖颈,“听说只是手不能用,有那么严重?” 皇后瞄了她一眼,自顾说道:“你虽知道了许多事,到底也只是个无权的世子,不论有何想法都不可擅自行动。 你父亲就回京了,到时一切自有我们大人做主,你不要乱操些心,该玩还玩,不要到处惹祸就行。” 宗寥默下皇后的话,眼珠子却来回乱转,心说我倒是想吃喝玩乐,可若有人故意找茬那也是坚决不能忍的。 皇后忽然起身,宗寥搀住,以为她终于要走了,气息莫名竟舒畅起来:“姑母这就回了?不在此处用膳了?” 皇后看了她微躬的腰身,抬眸四处瞧了瞧,又在屋里闲走两步,忽然问:“来时遇了苏涉,见他和他身边的副将一个劲的揉胸口,看样子应该是被人打了,听说是从你这处出去的,怎么回事?” 宗寥结舌:“您说他呀,还不是因为他无礼,冒犯了殿下。该打的。” 皇后目光微转,又道:“人家禁军严明执法,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看你们俩的性子平时都是懂礼数的,说,他是不是在你这里?” 宗寥目瞪,心跳蓦地停了许久,半晌才道:“姑母说谁?侄儿愚钝。” 第187章 公子去向无可瞒 皇后道:“昔年,江湖上有本记,书有青州衔幽岭的无相阁及花家之事。文中重笔,言花家之人大义且痴情,如神眷顾。 以花老阁主为照,他年方十七八便觅得仙侣,婚后即与爱妻育下龙凤,将之教养为人,成为可独挡一面的俊才。后又老当益壮,与妻深情不减,再诞一麟,取名花居岸。 奈何神有偏颇之日,一朝祸至,清名花家、百年无相阁终是遭了厄,灾祸降临之时,那后生的花氏幼子不过乃五、六岁的孩童……” 说起花家,皇后神色渐郁,眸中浮现一丝多年沉积下来的哀伤惋叹,深吸了片刻后才又道: “后也不知是神明怜惜,还是无常偏爱,那孩子竟留得一命在世,经年辗转,许是家恨难消,那子到底还是走上了为花家一氏复仇的血路。” 皇后说完,将宗寥和南宫述各打量了一眼,见二人面露哀怆,均不言语。 皇后沉着眉,似有所思,因她与司臾合作时曾有约定——此风既起,所波及到事物甚广,所以无论于何种情况下,双方都不可将二人联手谋害皇上一事暴露,包括至亲、挚友。 掂量着,皇后只能对宗寥扯谎:“事发子夜,灯火昏暗,那刺客来得无声无息,直至一剑割了圣上手腕,圣上惊起与其交上手后我梦方醒,待闻声赶来的宫人和禁卫掌了灯,我才明白发生了何事。 当我看见那刺客与众人交锋时所使的剑法招式,我便猜到了来人必是花家后人。 可想那年花家几乎被屠尽,你母亲又去的早,与你母亲双生的胞弟若还活着也年近四旬,不可能是那样的灵秀的身姿气韵。你说,此人不是花家幼子花居岸又当是谁? 出事后,行宫即刻戒严,他又被圣上一箭中伤,逃是绝无可能,但若要藏,你这处必然是最佳选择。” 皇后侧目看着宗寥,看她反应。 虽听出皇后是在试探,宗寥却还是慌,她还不知皇后与司臾关系,可皇后道话听起来又有理有据,这问难答。 默了须臾,宗寥否认:“可……我都不认识那个什么花居岸,他若来求我帮助,我也只会被他吓得跳起,赶紧喊人,怎可能帮他?” 皇后语梗,竟好似忘了虽她已知晓司臾与宗寥与南宫述之间关系,但后两者并不知她之知,这谎若圆不好,只怕二人要起疑! 思索片刻,皇后道:“你不会。依你之性情,如今你正视圣上为敌,心里对他被袭一事不说畅快,但也嗤嘲,即便你不认识那刺客,若遇上了你也会偏待他……” “姑母,你这样说……显得我有大罪似的,多难为情!我是那种心毒的人嘛?”宗寥窃笑忸怩,故作无辜。 南宫述远远瞄看了她,眼中含着谑笑,心道皇嫂真是好眼力,她还真是此种人。 皇后无视宗寥作态,继续又道:“二来,你母亲与舅父我都是熟悉的,晓得花氏一脉的人长的是哪种模样。 就说你……瞧瞧你生的这三分讥诮唇,还有这鼻根、眉廓……一看就是带了花家血脉的,除了这眼睛似我宗家人,其余可像极了你母亲与舅父。 你融了我宗家血脉的尚且如此,不必说,那个与你母亲一母同胞 花居安会有那般容颜,你与他就算没有七分像,也定有五分像,以你之细心,若瞧见了他的样貌,会不迟疑?” 宗寥撇着嘴,心说我这哪里是讥诮唇?这分明是微笑嘛!还有这花司臾,我几次见都只觉好看,还真不曾迟疑过样貌上有何相似。 皇后接着道:“他若自告身份,你必会心生恻隐,救他一命。我知道,你与奕王如今是同气连枝,所以你们为了阻止搜查,才使计打了禁军对不对?” “不是,姑母,你听我说……” 皇后不给她插嘴的机会:“我便是猜到事情如此才会来问你,你放心,既是花家的人,说什么我也会护着的。所以,你现在能告诉我那人如何了吗?” 宗寥目色闪动,不知该不该明言,只是将头低低垂着,看着袍摆之下自己的一双行止不决的靴尖。 无措之间,她微微抬眸看过去,向南宫述求援。 南宫述淡淡地瞧来,柔和地掀合了一下眼皮,似有若无地颔了颔首,那神色,浅淡得像夏日午间的湖泊一般,平和如镜却温宜。 许是那抹温宜给予了无穷力量,宗寥心里瞬间有了一股无言的温暖,有了不畏事的豁然。 沉了一息,宗寥趋步至皇后跟前跪下,坦言交代:“姑母英明无双,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您想的不错,我那经年才得见到小舅舅眼下正是在我屋中。 不敢告知姑母只因想着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还请姑母谅解,饶恕臣侄隐瞒之过。” 南宫述深揖示罪。 皇后免了礼,捉将起宗寥,还是问:“他伤势如何了?可有大碍?” 宗寥道:“初见小舅舅时他确实伤重,若非我回得及时,只怕都……不过好在殿下会些岐黄之术,这才有惊无险,姑母不必忧心。姑母可要去瞧瞧小舅舅?” “看就不看了,人无碍就好,你们自行照料着。”皇后道。 她拒绝看望司臾并非对盟友无情,主要是怕两人万一一见面再表现出一些令人生疑的举动来,那将有口难言。 隔着几层拢下的幔子,皇后看了看毫无动静的里间,想说些什么,话未开口,门外旋即响起了栖言的敲门声,是问皇后是否现在用膳? 思及花司臾眼下是在逃嫌犯,需宗寥时时看顾以防被人察觉,皇后不好要她作陪,随即出了屋,并对外借口说急着回去服侍皇上用膳,让世子与奕王自己吃。 临走前,皇后对宗寥道:“你既伤至此,这段时日可不要乱跑,给本宫仔细养着。对了,你这屋乱得,可要我遣些人来收拾?” 皇后边说着朝她打眼色,宗寥立即会意她是让配戏给潜在的敌人看。 这题我熟。宗寥心道。 迅急一忖,宗寥躬身长揖:“这院着实是不成样,是该好好打理打理,那侄儿就先谢过姑母,只是……” 宗寥扭过头去看南宫述,向他闪了个刺目的眼色,挑了挑眉,“……这卧房……有殿下住着……” “我喜静。”南宫述淡淡道。 宗寥道:“是了,殿下身边有个无所不能的侍卫侍候,用不惯旁人。” “那本宫让他们每日来打扫一遍即回?”皇后试探性着问。 大大方方才无疑处,宗寥拍手:“如此甚好!” 皇后看两人默契非常,何时何地都能一拍即合,瞬觉头疼脑胀,心想那谦和清逸的王爷要是个女子多好,那一定会是个温婉贤淑的世子夫人! 云安侯府断承矣! 皇后“唉”着气,无力极了。 第188章 误丝作梗心不解 当着众人七七八八又交代了些话,皇后终于带着一干宫人浩浩荡荡回了。 请南宫述照看着司臾,宗寥自行去取饭食。 想起今日还未见到瀚,她心中阙疑且隐隐担忧,过了内院遂于途中折去瀚住的屋,欲瞧究竟。 他的屋子坐于院西厢,屋外是碧绿的草地,中间铺的平整的青石砖,宗寥一步一踏过去,叩门喊话,背着手等应。 一连几声,里头并无人声传出。 伸颈贴门一聆,却是有人在的。 “我进来了哦?”宗寥声音软软地询问,而后缓缓推开门。 探身瞧去,但见一着青蓝袍的少年席坐靠墙放置的矮床上,辫起一半的微卷的棕红头发散着,未扎,将他犀利如狼的眉眼五官和冷俊桀骜的气质弱化了不止三分,瞧着竟有点乖乖的可爱。 尤其是眼下不理人的样子。 他不看宗寥,宗寥却直看他。 看他脚边一只身躯肥硕,毛色油亮的灰兔子嚅动三瓣嘴到处嗅着,爬远了又被少年轻轻挡回来。 他住的屋子虽小,还养着个小畜牲,竟意外的干净整洁,一丝异味也闻不见。 人是个讲究人,就是脾气臭了点! 宗寥呲呲讥笑了两声,又看向故意装聋作哑的那小子,“唉,没吃饭呢?走啊,一起。今日可是皇后娘娘的人亲自做的饭菜,老好吃了。” 瀚闻言终于抬眼,很潦草地看了看宗寥,复垂下眼眸,似是而非地想了小半晌,于是揪住兔子挪身下来,把兔子放进笼里,面向宗寥走来,站她面前一声不吭。 宗寥蹙眉,缩着脖子打量了他一会儿,试探着侧身让开。 得了路,瀚自顾走在前头,一点礼数也不屑给。 宗寥跟在其后直挠头。心说北燕的熊孩子都这样?十几岁的人了还跟七、八岁似的,挺会闹脾气! 宗寥两步追上,问:“你今天怎么没去叫我吃饭?是禁军一大早就堵了院,没人送早食来?” 瀚:“……” 宗寥又问:“嗯,还是说……我做了让你不开心的事了,你在与我置气?” 瀚神色微动,沉默依旧。 宗寥撇嘴鄙夷。 她何时遇上过脾气如此古怪的人?这简直比毒蛇时期的南宫述还……难搞! 转念一想,宗寥心说我云安世子是什么人? ——当然是脾气最最好,嘴巴最最甜的老好人啦!还能拿不住你一个毛小子? 超到瀚跟前,宗寥咧着牙笑嘻嘻去拿兔笼:“两天没见了,哎呦……我的黑白唉,你咋长这么快?看看,又圆了一圈!来,我来提。” 瀚不说话,放了手任她拿走,提起,左看右看…… 宗寥将纤长骨感的手指从笼子缝伸进去,戳了戳那灰茸茸的长耳朵,长耳朵扑动了几下,缩开。 宗寥咯咯笑:“你瞧它,它这是几个意思?它是不是不耐烦我?哎呦,这小脾气,怎么看起来还怪熟悉的,像谁呢……” 歪头阴恻恻看看瀚,宗寥向他闪着明媚的目光:“哦……我说呢,原来是像你瀚阿叔啊!” 瀚……阿叔?! 瀚心梗。 转眼珠子瞥去,随即却撞上眉开眼笑的一张脸。 知道她在哄自己,可瀚一点不开心。因为她昨晚说他只是一个帮她养兔子的。 宗寥不知瀚内心想法,又道:“嘿嘿,要不人常说一张床睡不出两种人呢!”提高兔子与瀚比了比,“你们俩多像……” “你,好无聊。”瀚淡淡说,音色夹着一缕暗哑,宛如广漠飞沙般。 浮到面上的笑赶紧又藏回去,瀚的步子慢了些。 宗寥敛了一脸明丽:“你要再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是嗓子又坏了呢,害我担心一场。” 瀚道:“养兔子的人不需要说话。” “嗯……”宗寥沉吟,半解半惑,虽觉得他语气有一丝的不开心,但又好像没不对,于是便随口附和: “也是。搞快点,别等饭菜凉了,该不好吃了。这一大天的,饿死爷了……”说着小跑起来。 放兔子在廊外一株万年青下乘阴,宗寥顺道就在旁边的门海里净了手。 取来方木托盘将要带走的饭食盛装好,覆上盖,见瀚慢吞吞才来。 见他神色郁郁,宗寥此刻却无暇顾,只道:“我到房里去吃,你吃饱后就放着,晚些会有人收拾的。哦……那个,最近宫里不太平,你容貌身份又如此特别,乖乖待在院里就好,哪儿也别去,知道了吗?” 宗寥嘱咐再三,端着满满当当一盘子吃食走了。 目送着她走远,瀚回头才去看一桌精致可口的佳肴。 摸着空空的腹部,总觉心里某处有个结堵得难受,吃饭的心情全无。 勉强执起箸,用他不太熟稔的动作夹起一块油滋滋的鹿肉放口中,嚼了一下、两下…… 眼中忽然亮起光,囫囵咽下,迫不及待又品常起来其他菜。 一筷、两筷…… 一碟、两碟…… 一桌狼藉。 …… 宗寥进了屋,将一大托盘的食物放置桌上,唤道:“十三,吃饭啦。” 分出碗筷搁好,宗寥盛了半碗质地清和的粟米粥出来,又挑了些清淡粉软的小菜搁边上,小心端送至里屋。 未见人,宗寥即叨叨念:“小舅舅两天未进米粮了,一定饿坏了?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粟米粥,益脾养气;白菘,好消化……” “你就没话同我说吗?”沉厉醇厚的男声忽然响起。 宗寥抬眸,见南宫述坐在床沿,侧对着她,一动不动,凌厉的气焰却好似团雾笼罩,渐渐压到了宗寥这边。 虽不知他们在谈论何事,直觉已告诉她,此处气氛不对。 为了缓和凝重的氛围,宗寥装作没听见似地慢步过去,“吃饭了,吃饭了啊……” 放碗在床边几上,偷偷瞟着两人。 但见司臾一脸淡然,静静看着迎面一副绿幽幽的冷冷瞪着他的眼睛,并不发声,好似南宫述方才的话于己无关。 然而南宫述渐握的大掌,鬓角微微浮动的发丝都在预示着他将要发飙了。 宗寥只见过两人推杯换盏时的闲逸风流,可还未见识过两人剑拔弩张。 当然,她现在可不想见识——这万一要干上……南宫述一根手指头就能把重伤那美舅摁死。 搡着南宫述,宗寥道:“殿下让让,你去吃饭,待会凉了不好吃了。验过了,干净的。我来喂小舅舅。” “小舅舅,你感觉怎么样?能坐吗?”宗寥殷切问。 “……”司臾舔了舔唇。 “瞧瞧,饿得都讲不动话了!”宗寥忧心,“那我把枕头给垫高点?” 司臾咽了口唾沫,艰涩道,“先给我倒杯水。” “哦。”宗寥转身就去。 “他死都不怕,还怕渴?”南宫述倏地拉着宗寥。 第189章 稚心挚纯自了悟 宗寥徐缓抽出袖,看着南宫述,道:“殿下消消气,小舅舅才醒,你不要凶他,受了伤的人心情不好很影响恢复的。 再说了,你瞧他现在虚弱的样子,哪有力气说话?有什么话等吃完饭再讲好不好?” 南宫述斜斜瞄了眼虚弱的伤患,默应了。 “这就对了嘛。” 宗寥倒来水,南宫述忽又伸去玉白大掌,“我来喂他。你去吃饭。” “殿下千金之躯,怎能做服侍人这种事呢?还是我来照顾小舅舅。” “给我。” “哦……那好。”宗寥抿抿唇,感觉杀气犹在。 把手里白瓷杯给了南宫述,宗寥拿一个软枕放床头,扶司臾半倚靠着。 “那我来喂他喝粥。”宗寥端起碗,拨凉食物。 “我来。”瓷白无瑕的透出些青紫脉络的大手又出现宗寥视线里,命令的态度。 宗寥一手拿过空杯,一手端着碗,向司臾投去征询的目光。 可见司臾也是两眼死灰,无可奈何里偏还凝着一层死倔。 宗寥左看看,右看看,支吾道:“那我……” “去吃饭。”南宫述道。 “好。”宗寥把粥给了南宫述,小步紧裹,匆匆溜走了。 这种情况下再不躲,指不定倒霉的就成她了。 虽南宫述正气着,但从感情深厚度来衡量,她觉得自己是比不过司臾在他心中地位的,他们爱咋咋滴。 没过多时,宗寥饭也才吃了几口,南宫述拖着大袍就出来了,把碗“噔”地往桌上一搁,安静恬雅地吃起了饭。 “这么快吃完了?”宗寥看着空碗,“饱了吗,要不我再给他盛碗去?” “吃饱了撑。”南宫述道。 不咸不淡的口气里散发出的情绪绝非关爱。 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宗寥不再说话,埋头吃自己的。 此刻的她却不知道,帘帐那边的司臾正反着嗝,满眼幽怨地隔帘望来。 ——南宫述喂他那一碗粥真是他迄今为止吃饭吃得最忙的一回了,一口气都不给他歇的,好在那粥顺滑,否则他定被噎死! 两人的对峙一直持续到了红霞收尽也没产生结果,宗寥不知他们到底在因为何事较劲,问南宫述,南宫述却说“让他自己说”。 三人大眼瞪小眼又耗半天,司臾还是不说话,索性睡了。 南宫述咬咬牙,道:“你行,你好得很,是个干大事的,哪天玩没了别托梦给我,我可收不起你花二少的尸!” 南宫述甩脸,又补充:“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他要再不说话,晚上别给他吃的。明日的也免了!” 瞧着两人突然闹起了矛盾,宗寥又鄙夷又好笑。 谁能想到京都两大风姿卓绝的美郎怄起气来会是这般场景,简直比垂髫小儿还幼稚。 夜阑时分,前后过了十来趟的禁军终于消停,只留几支队伍值夜。 通明了两夜的灯火削减大半,除却各院房里自掌的火烛,各处巡查死角可谓是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 月淡星疏,宗寥沏了壶清茶放在靠窗小几上,执盏浅呷着边与南宫述对弈。 “还说什么‘我的人我清楚,你的人你有把握吗’,你的人去老大天了,不知事情办没办成?不成也该回来吱一声,我好重新想办法。”宗寥看看屋顶又看看屋门,干脆把窗扇再开大些。 “不着急。”南宫述悠悠落下一子,闲适淡然地道。 “你真不打算告诉我你和小舅舅在为何事较劲吗?”宗寥凑近南宫述,挑着一双含媚长眼。 南宫述半阖上眼眸,似在听着什么。 片刻,他道:“若他连此等小事都办不好,留着也无用,正好拿来顶上。” “王爷饶命……” 倏忽间,一团黑影落在窗外,“卑职时常跟在王爷身边,老脸老嘴的,用不得。” “嘭”一声丢下肩上一黑乎乎的物体,白挚从另一边绕进屋。 白挚进屋前,南宫述回宗寥话:“明日他还憋着不说,我再说与你听。” “神神秘秘。”宗寥捉起举棋不落的一只葱白般的修长大手,把手里一颗子塞给他,“说又不说给我听,赢又不让我赢,不玩了不玩了。干活。” 拍拍袍子下榻,宗寥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 这时白挚进来,抱拳向二人行了礼,道:“这季王殿下真是个细心人,让人挖的那几个埋尸坑有一人多深,尸体一排排堆在里面,还撒了一层石灰,跟腌肉似的。 也亏得他心思细,动作慢,我去的时候他们才刚开始掩土,然后我便说皇上御赐给王爷的配玉在打架时丢了,沿路也没找到,很可能是被某个刺客捡了或不小心挂在了谁身上,这才又命他们把尸体都翻出来挨个找。 待我看到与司臾公子形体差不多的,且箭伤位置也相近的我便把掩埋位置记住,而后拿出一先带在身上的玉随便做个障眼法,假装找到了。 我先一步离开后一直躲在附近,等他们都走了,天也黑了我才把那具尸体又刨出来,把现场恢复了原样,才带着尸体回来,一去一回就到了现在。” “看不出来呀,白小公子你还是会忽悠人的天才!被你家王爷传染的?”宗寥勾上白挚肩膀,赞声连连。 白挚羞赧:“一点小把戏罢……” 话未说完,他却似乎感觉到有一片阴翳正罩在头顶,一股寒凉从脚后跟慢慢爬上肩膀…… 预感不错的话,一定是主子的平静而阴鸷的目光! 瑟瑟从宗寥臂弯中缩开,白挚拱手:“世子过奖,这一切都是王爷的计划。” 南宫述眼中的阴鸷转瞬柔和,对白挚的反应很是满意。 他拂了拂袖,挺直肩背,等待宗寥也来勾他一勾。 白挚悄悄观察着南宫述的一举一动,撇着嘴腹诽:“去时让我自己想办法完成任务,累了一天回来,您竟然抢我功劳!!!” 宗寥看了看南宫述,南宫述淡淡笑,若有若无的。 “我就说呢,你这般单纯的一个人怎会有此类阴沉的心计嘛!是你家王爷就不奇怪了。”宗寥走开两步,从腰间摸出个骨哨。 白挚微抬起眼皮,瞧见南宫述正黑着张脸,比今日见的那一堆堆,一排排尸体还瘆人。 第190章 嘶号厉鬼锁魂灵 一枚精巧的骨哨在宗寥手指间转了又转,却始终不吹响。 看她在屋里踱了几圈,南宫述问:“在想什么?” 宗寥把骨哨给他看:“飒风给我这骨哨时说,只要我一吹响,她自会现身……” “嗯。” “可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说。” 宗寥道:“我无法判断她们离我有多远,苏涉离我又有多远,到时我这哨声一响,她们俩若能听见,那苏涉兴许……肯定也能听见。” “她们可带有夜行衣?”南宫述问。 “吃饭的家伙什自然会随身带着。且她们本就是悄悄跟来,总不会傻到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是我的人,然后还鬼鬼祟祟的,那不是嫌自己命长,嫌我麻烦不够多嘛!所以我想……” “……想在哪里唤她们比较合适?”南宫述问。 宗寥将手肘蓦地搭南宫述肩上,邪笑道:“是比较损!” 得她勾勾搭搭,南宫述暗喜,“损?你想损谁?” “你猜。” 南宫述想了想,道:“南宫桀?” 宗寥笑:“你真懂我!不过眼看他就将大祸临头了,现在上去踩一脚……是不是太不厚道?要不你劝劝我?” 宗寥咧嘴笑看南宫述。 南宫述道:“与之将要面临的事情相比,这点事不值一提。” “合了!”宗寥一拍南宫述宽阔修挺的肩,“我这就去,你让白小公子和你那从不露面的暗什么首的准备准备。 待我哨声响后小半刻,你就让他们把那玩意弄走。”宗寥指指窗外。 宗寥翻箱倒柜扯了块黑巾裹住头脸,披着件黑袍边系着,道:“等会闹起来,不知禁军会不会查到此处,小舅舅还有劳殿下。” 这话宗寥是多余说,便是无她请求,南宫述也会舍命护好司臾。 但一码归一码,有些事他不能视若不见。 南宫述应下,“小心别让南宫桀发现。” 宗寥拍胸脯保证:“放心。” “别玩过头。”南宫述再叮咛。 “我的殿下……你好啰嗦!”嫌弃着,宗寥心花悄绽。 一袭颀长纤韧的黑影隐入夜色后,先是听她在院中廊庑下信步一段,哼吟了两句不知名的词调,而后便闻一阵风声倏忽远去,安静了。 但……眨眼顷刻,又一阵风掠近,落至大开的窗外。 “还有事?”南宫述走向榻而去,看着风停处。 黑暗里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虽说你家白小公子办事我是放心的,可我还是忍不住想看看这‘杀皇上的刺客’究竟长的什么模样。给我盏灯。” 牵住滑溜溜的宽大袖袍,南宫述取了就近一盏紫檀绢画宫灯递去。 光线才在窗台下亮起,宗寥就“哎呀妈呀”的叫唤,“这也太吓人了!” “怎么了?”南宫述问。 宗寥打着颤:“这人的脸白的跟死人似的。” 南宫述扶额:“他本来就是死人。” “说岔了,”宗寥反应过来,“我是说它怎么看也不像刚死的。对了,死人能吹哨吗?” 南宫述目色微转,似乎猜到了她可能会做的事。 颇为欣赏地看了看她,遂陷入沉思。 关于人死能不能吹得响哨子……他确实没怎么留意此方面文籍,冥冥不得解之际,忽听宗寥拍响自己脑门,道:“我知道了!我真是个天才!” 南宫述疑惑地看着她,刚想问,宗寥却转目光向白挚:“唉,白小公子,你弄来的这人怎的是湿的?” 白挚拱手:“回世子话。我刨它出来时见它身上沾了些石灰粉,回来时就找了个塘子涮了涮,挂了会水才带来。” “烫火锅呢?涮一涮……还抖抖水!”宗寥笑。 白挚道:“这不是怕留下蛛丝马迹,回头再坏了世子与王爷大事。” 宗寥竖起大拇指,称赞:“不错不错,本世子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多谢世子,都是应该……” “咳……” “应该的”还未说完,白挚闻声立马改口道:“……应该……主要是王爷教的好。” “所以呀,我也很喜欢你家王爷。”宗寥脱口而出,自然得不掺杂一丝表白或者调笑,就是单纯的喜欢他平时的细心与周到与不求回报的付出。 然而南宫述听见这话后想得可多,杏色薄唇压都压不住地翘起,几缕粉色晕了雪白两颊,眼里漫出些娇赧。 抿抿唇,他强装自然。 迅温迅冷不过一瞬间,在旁的人全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有过变化。 宗寥瞧着那具被人“涮过”的死尸,神色微动,似有思谋。 “走了。”把灯放至窗台上,一转身,去而复返的人于是消失在了夜幕下。 更阑人寂月舞纱,清风戏幽窗。 奢豪雅苑内,灯烛微明。 寝卧里,敦实魁壮的男人横躺乱帐中,赤着,肌肉粗实的左、右臂弯各卧着一娇美女子。 其中一女子俏目紧闭,眼周皮肤皱出纹路。 时不时她又抬手揉揉耳朵,疲乏脸上乍起愠色,朱唇一撇,她倏然睁开眼睛。 看了对面沉睡如烫毛死猪的玉身女人一眼,眼中浮现一丝幽怨。 循着震若惊雷的呼噜声抬眸,一张肥厚的大嘴一呵一呼地擢吐着空气,每一声“雷”响都会把嘴皮吹得发颤。 “殿下?”女人轻声唤。 “……呵……呼……” 女人轻轻拈起男人手腕,欲走…… “别动。”男人动了动,在她身前揉了一把,将人箍得紧。 女人嘟起嘴,无力抗拒。 摸了条轻纱随意覆住润体,她又努力入睡……用力揉耳…… 半时辰过去,女人仍不得眠。 昏沉迷蒙间,一声声异响划破耳旁“雷震”,刺入耳膜。 那声音尖利细长,如厉鬼嘶嚎,让沉静的夜平添上三分森冷。 女人身子渐渐蜷缩,抱紧那熊躯:“殿下……” 男人未应,女人只好摇醒对面另一位女子。 “干什么?”对面女人揉眼。 “你听。” “听什么?你还没习惯呢?多想想你吃的穿的,这声音就动听了。” “不是说殿下,是外面。” “外面?”后醒的女人闻言竖起耳朵,片刻后,她脸色愈渐怵然,也抱紧了男人。 摸着他脸轻轻摇晃,唤道:“殿下,醒醒……醒醒……” “殿下……” “旭王殿下……” “怎么,你还要?”南宫桀懒懒捞住女人,眼睛却睁不开,只含糊道,“方才是谁哭着求本殿饶她的?” “殿下威悍,奴们不敢贪多。只是……我们好像听见外面有东西在哭……会不会是鬼?” “鬼哭?”南宫桀猛然睁开眼睛,侧耳去听。 果不出二人所言,窗外某处却有一声声凄厉的声音发出。 丢开两个滑腻赤躯,南宫桀翻身下床,“本殿平生还未见过鬼是个什么样,去帮你们看看那个鬼是个什么鬼?” “殿下一人前去?”两女人抱着锦被,瑟瑟缩缩挤在一块。 南宫桀脚下一顿,眼底浮现片缕慌惧,倏尔却仰起下巴,镇定道: “女人就是大惊小怪,等着,待孤去看来,若是个长的好的女鬼,孤就将她带回来,咱们一起睡。若是个丑鬼,本王就支个油锅,炸了它下酒。” 说着,南宫桀已披衣出了屋,一跨门,便吼了句“来人,同本王去看看”。 第191章 浮光掠影惊鸿客 却说南宫桀带着七八个侍卫循着音源在院里寻了两圈,却是没见着那哭泣的鬼。 可诡异的是,他们在院里转来转去的时间里,那凄厉的声音却好似会躲人,时有时无,时大时小的,不知是从哪处传来。 来时一马当先的南宫桀心里渐渐发怵,不知不觉就缩到了人后。 “王爷……”一耳尖的侍卫小声喊了句。 “说。”南宫桀道。 “卑职怎么听着这声音……好像是从莲池里传出的?” 莲池? 南宫桀从人群中探出脑袋,见自己院中一角确有一方不大不小且形状不规则的水池。 如纱月华投洒进池子,微风一拂,蜿蜒游离的水纹便宛如绣了银丝的绸缎般悠悠荡荡,泛动华贵的光泽。 水池中央,一座姿态扭曲的假山孤独耸峙,重叠错落,其上凸凸凹凹地布满着许多孔洞,像一只只幽深无神的厉瞳,狰狞骇人。 恰迎一阵清风徐来,那池子中又响起了嘶嗌,婉转悠长。 南宫桀后背猝地一凉,颤声道:“去看看。” 站在前方的人闻言,双脚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不由己地往后退了两步。 “干什么!”南宫桀呵斥。 “王爷,听这声……莫不是……是……是水鬼。” “水……”南宫桀结舌。 瞧着人都挡在前面,南宫桀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后此刻是空着的。 畏畏缩缩地他慢慢扭头,意识驱策着他去看身后有无异常…… 乍然间,一个高大的、魁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阴暗里,一双鹰目灼灼盯来。 南宫桀眼瞳猛然一震,瞳圈扩散…… 伴随着一声惨然的“鬼啊”,如山身躯蓦然向后方仰翻,压倒了旁边几人。 那“鬼”走近,抱拳行礼:“旭王殿下。是末将。” 南宫桀揉揉眼,仔细打量着那只说话的“鬼”。 见对方手握佩刀,一身铁甲铮铮发亮,头簪一顶武将高冠,肃肃威严扑面而来。 “苏……苏涉?”南宫桀踢了旁边人一脚,示意扶他起来。 “正是末将。”苏涉道。 南宫桀正了正装束,搓了搓硬挺的通天鼻,“苏大统领找我有事儿?” 知道苏涉是皇帝近臣,又手握皇城兵权,为了讨好他,得他好感,以便以后拉拢,所以南宫桀与苏涉说话时,语气比对他人多了些和气。 苏涉不屑于他,狐疑地扫量了一眼此方院落,问:“旭王殿下夜半三更不睡觉,在此处做甚?” 南宫桀道:“你来了正好,”走近苏涉,“这几个废物说我院中有鬼哭,又不敢去探究竟,还一惊一乍的故意吓人……真是活腻了,一群饭桶!” 你倒是会帮自己找台阶!众侍卫腹诽。 苏涉道:“我正是听见有怪声从此方传出,特来查实。” 一侍卫道:“大统领有所不知,我等已找了半天,就是不见那哭喊之物。您说,除了是鬼在叫,还有何解释?” 南宫桀搡开人,道:“指望你们是指望不上,还是劳大统领去帮你们看看。”南宫桀又踢旁边人。 那人连连作礼:“对对对,苏大统领是咱们晋南数一数二的高手,再厉的鬼也逃不出大统领的手掌心,那……劳大统领前去瞧上一瞧?” 苏涉瞥看着以南宫桀为首的缩作一团的男人们,满目皆是叹息、失望。 “这世上若真有鬼,莫说旭王殿下这间院子了,只怕连整座行宫都挤不下。”苏涉嘲讽道。 众人听不出他话外之音,只远远对他说声音来自莲池中,还哭一阵,歇一阵。 苏涉听着,心中嗤笑,心说戒防才松,鬼就开始叫唤了?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自然是不信的。 ——凭功力,他几墙之外就听到了“鬼叫”,凭经验,他很快就分辨出这一声声“鬼叫”来得蹊跷,必然是某种信号。 可当他一跃到了此地,那声好像停了,唯一蹊跷的便只有这一院鬼鬼祟祟的人。 苏涉在众人的指引下缓缓向莲池靠近,做出随时拔刀的姿势,以便于若要出手时可以占得先机。 “你们听到声音确从水里出来?”苏涉问。 “错不了。”众人颔首。 苏涉再靠近一些。 身后又有人道:“大统领千万小心,那水鬼来无影去无踪,一起风就从水里出来哭……” “对对对,我们来时明明听见声音是在院角,不一会儿又听它到了假山那边,打灯过去偏又没个影,怪哉得紧!待过一阵又听它号起来,还把水搅得起漩……”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怎么离奇怎么编。 苏涉听着不禁也有些发怵,但他有武艺傍身,不至于会怕,且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宗寥说的“一网打尽”之事。 是以,事件再离奇他也尽可能往或许是敌人的阴谋诡计之一层去想。 站在水池边上,苏涉将刀再握紧,盯着那微光浮漾的水面,他缓缓先亮出三寸刃来。 良久…… 忽觉有一阵风扬起了鬓角碎发,一池水渐起波澜,宛若揉皱的一面镜子。 朦胧月光被波纹拉长、折弯…… 呼吸间,一丝异响似有若无地自假山附近飘来。 但听“哧”一声,雪亮大刀赫然出鞘,苏涉正欲跳跃到假山那边,却见一直紧盯着的那面水中倏然掠过一抹黑影。 一缕风扫冠顶而过之际,苏涉迅急意识水中景象是为虚像,水中掠影实为空中飞过之物! “什么人?”苏涉腾身便追,“站住!” 直至苏涉提着刀消失于视线范围许久后,众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是刺客!有刺客!快,快保护殿下!” 侍卫抽刀拔剑。 “刺客都飞走了还保护什么?”南宫桀朝着瞎叫唤的人就是一耳光。 “那这鬼还找不找了?”另一个侍卫弱弱地问。 南宫桀瞧着苏涉消失的方向,道:“鬼?哪来的鬼?本王看是有人装神弄鬼!” 话音刚落,一声声嘶嗌应时响起,凄惨哀怨。 南宫桀心中陡然擂鼓,斥道:“今日你们要不把此鬼揪出来,自己提头来见!”言罢带着两个亲卫夹尾巴走了。 半个时辰后,“捉鬼”的一众人乐呵呵的出现在了南宫桀房里。 南宫桀从寝卧出来,瞧着他们尚在项上的脑袋,挑着浓眉问:“那鬼,捉住了?” “捉住了,捉住了……不对,是找到了。”为首的一名侍卫喜笑颜开,语调欢快不已。 南宫桀神色恹恹地睨着他,问:“所以,那鬼呢?” “殿下且看,”侍卫双手捧着一物奉上,“那鬼在这儿呢!” “哎哎哎,”南宫桀连连退步,“拿开,拿开,什么东西?就往孤面前送!” 第192章 调虎离山度陈仓 侍卫摊平手掌,将掌心物件完整示出:“王爷别怕,您看,那诡异的惨叫并非是鬼在哭叫,而是此物发出的声音。” 南宫桀吊着眉梢,远远一观。 可见那粗糙黝黑的大掌里俨然躺着枚两寸长的不及小指粗的圆管。 “这是……”南宫桀缓缓走近,在众人面前清了清嗓,昂首挺胸,“骨哨?” “正是一枚骨哨。” 南宫桀拿起那枚禽骨哨子放眼前细细端量,“那声音是由此物发出?!” “正是。”侍卫一脸得意洋洋,自觉差事办得妥极。 “它是自己响的?没有人吹?”南宫桀又问。 “是自己响的。无人吹奏。” “自己响……它是成精了?自己响……你蒙本王呢!”南宫桀突然怒喝,抬起手来。 预见一巴掌将落到脸上,侍卫笑脸剧暗,连忙跪下,“王爷饶命,王爷明察,小人不敢扯谎!他们……他们皆可以作证,此哨就是自己响的。” 侍卫指着身后一众人。 众人瑟缩着,怯怯点头。 南宫桀道:“那你们与孤说来,这小小一枚骨哨是如何在没有人吹的情况下自己响的?” “回殿下,是这样——您走后,卑职们又多燃了几盏灯,把院里亮得连只蚂蚁也能瞧见,连池子里的鱼也都看得见……” “少废话!”南宫桀又怒,“你就说这玩意从哪里来?又是如何自响的?” “回殿下,是这样……咳咳,骨哨是在池中假山上找到,那石头中间不是有许多空腔嘛?有风一过,那风就一个劲的往石洞里灌。 而此枚骨哨刚好是放在当风的一道石缝处,那石缝周围的几个出风的孔洞又被人拿泥堵了。 所以当一有风灌满石洞,就是只进不出,那气流便只能使劲往这唯一的小孔里钻,便如人鼓气吹它一样。所以……所以因为风力无时无刻的变化,就有了那样时大时小,时有时无的声音。” 南宫桀听完,恶狠狠地捏紧了那一截精巧的骨头,咬牙切齿:“花样挺刁啊!” 如此刁钻巧妙的花招除却宗寥,谁能想的出?谁又有那心思弄? 然而南宫桀并不知,只问:“整这出要不少精力?” 侍卫道:“要想哨子自响,除了要试风向,还要调角度,还要等风来……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天时,地利,人和……”南宫桀思忖着,渐显忿然,道:“这东西是何时安在那里的?又是何人安的?为何今夜之前无人察觉异常?” “这……卑职就不得而知了,这两日不是闹刺客就是到处抓刺客,昨儿晚上又落雨,天天吵吵闹闹的…… 这东西还时响时不响,若不是禁军今日消停了,又逢夜深人静,响起来可能也没人注意。” “没人注意,如今不就有人注意到了?”南宫桀曲拳揉揉鼻子,吸了吸,眼光一转,想到了什么。 问:“若有人要捉弄本王,你们认为这行宫之中谁最可疑?” 侍卫们挠腮,心说就你这种动不动便伸手打人的暴脾气,谁不想治治你?只叹我们没有此种灵巧的心思! 有人不说话,有人却殷切献谄:“殿下最近不是与咱们京中的某位世子……” “没错!”南宫桀恍然大声,握紧了拳头,“肯定是那扫把星搞的鬼!个奶奶的,死到临头了还敢来找本王不痛快!老子现在就去收拾了他!” “殿下且慢,眼下外面正闹刺客,现在出去不安全。” 南宫桀推窗看去,发现外面已是灯火通天,明如白昼,抓刺客的喧闹声沸腾不止。 “那就明早再去。呃……听探子来报,说扫把星院里没几个人,他还浑身是伤,真希望那刺客能长点眼,替本王弄了他,省得本王再去浪费表情。 你们都给孤机灵点,一个个的,饭桶!还有那个苏涉,抓个刺客抓了两天……这觉没法睡了。” 南宫桀吼着怨着入了里屋。 一刻过后,门外值守的侍卫们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搓了团棉花堵住耳朵。 与此同时,整座契延山行宫四周的城墙上已是弓弩高架,长矛齐列。 熊熊燃烧的火盆、火把吐着焰舌,将淋了墨汁般的楼宇院舍舔得干净,露出瑰丽精致的原貌。 且看盘踞于正北的华殿顶端,两道黑影倏来倏去,手中银剑一挽一撩间,源源不断射去的箭雨纷纷散落,如碎玉洒落琉璃瓦顶,发出“叮叮当当”悦耳的声响。 此二人不是别人,正是闻哨声赶来援助宗寥的斜雨和飒风。 保险起见,两人均未亮出惯用武器,而是从某处院落的兵器架上顺了把三尺长剑,将就着用。 按宗寥交代,她们只需在皇帝寝殿附近飞来飞去,假装要行刺皇上,引大部分禁军围袭,为白挚和南宫述的暗卫分担部分兵力,让他们在计划的最后时刻更易脱身。 从她们所处的此间高殿往下看去,可见行宫中央祭天的高坛上三四个人对战正烈。 其中着铁甲,配武将冠,手执宽刀的男人正是自南宫桀院中追黑影离开的苏涉。 却说那时,他飞身而起,想要去追那道从头顶掠过的黑影,却不想那黑影没追到,远处屋顶又闪出三条影子来,其中一个还是由人架着的。 他脑子一转,立时想到自己定是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 而后他便换了追击对象,飞身去拿意欲逃走的另三名刺客。 这才有了当前局面。 从眼前形势看,苏涉的战力似乎更为勇猛,实力也更胜三分,仅凭一人之力便将对战的两个黑衣人逼得封挡不及,连连后退。 “你带人走,我来断后。”其中一个身材峻削的黑衣人说,他音色年轻,说话时咬字有些朦胧,像是包着食物未咽下似的。 紧挨着另一人耸了耸肩上扛着的“人”,道:“你一个人行不行?要不,还是你带人先走,我来拦住他。” “既来了,还想走?”苏涉挥刀逼近,厉呵,“今夜一个也休想走!给我捉活的!” 弹指间,浩浩荡荡的呼喝声从四面八方靠近,是闻交战声赶来的禁卫军。 年轻的黑衣人回眸,见高台下陆续围上来的禁卫密集若蚁,瞬间向他们包围过来。 “后面走不了了。”年轻人说。 “哪面你也走不了。”苏涉嗤嘲。 见他们无路可逃,苏涉停止进攻,站在一丈距离处看他们手足无措。 肩负重物的黑衣人艰难抬眼,观察着周围环境。 此时近处三面环敌,远处四面皆兵,要想带着一个不能动弹的“人”一跃出宫几乎不可能。 年长的黑衣人看着苏涉后方的巍峨宫殿,回眸与同伴互换着眼神,遂道:“走!” 第193章 千思万绪算尤遗 话音才起,即见两人合力拎着一个身躯僵硬的“人”一跃而起,腾至半空…… 说时迟,那时快。 见势态有变,苏涉高呼:“放箭——” 转身一仰头,一团“黑云”赫然朝他砸来。 措手不及间,苏涉本能地抬肘护住自己头部,与那迎面飞来之物来了个亲密接触,齐齐滚到地上。 翻身起来,却见那两人已于枪林箭雨中一跃上城墙,隐入密林。 几乎同一时间,原本与禁军缠斗的另两名刺客也忽然消失不见。 “给我追!”苏涉再发令。 领了命,千余禁卫举着火把夺城门而出,惟余一队给苏涉差遣。 事态发展急转直下,苏涉愤怒,猛然一跺脚,道:“火。” 一名禁卫奉来火把,苏涉接了即刻便去查看那朝他蒙头砸下的事物。 “哎……”苏涉用脚摇了那被乱箭射成刺猬的“人”。 “……”回应他的只是死气沉沉的僵硬感。 死的? 这人是死的? 死的还以命相护? 苏涉疑惑着到处看,头痒,一股不妙的感觉突然浮上心头。 把亮靠近,苏涉用脚将“人”翻了个面,定睛去看。 夺目而来的不是他以为青白色的死人脸,而是一张模糊的看不出原貌的残破的皮。 那脸皮上横七竖八被人割得稀烂,而那些割痕间又无一滴血液渗出,只见得那沟沟壑壑里尽是乌黑,是凝固了的血液无疑。 “这人死好久了?”在旁的一名禁卫道。 死了好久…… 压下骤然涌上喉咙的一阵恶心,苏涉道:“去看看他身上有无其他箭伤?” “是。”扒开尸体身上的黑衣,禁卫又道,“回大统领,此人除了后背刚中的羽箭以外,胸前近心处还有一处伤口,是断箭。” 苏涉闻言微怔,四下一扫量,发现上一刻打杀甚热的场面转瞬熄焰,疑心愈更深浓。 这云安世子也太过料事如神了! 苏涉心道。 只是不知这料事如神背后到底是纯粹的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若是巧合,尚可说他是命有神眷。 可若是预谋……那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谋算的?又是怎样在短短几个时辰里安排进行的? 这未免太精妙了些! ——先是调虎离山,再暗度陈仓……如此算无遗策的计划到底是宗寥一人筹划? 还是与南宫述合而谋之? 是为了给自己的计划善后? 还是为了先助他脱困,再拉他入局? 苏涉头疼不已。 但不论今日是天助我也,还是不明不白作了他人棋子,眼下他也无暇深思。 当然,以他古板端正的脑子,或许就是嫌费脑,不愿想,反正也想不透。 收了刀,苏涉随即带着那具面目尽毁的死尸去向皇上复命。 “忙活半天,只得个死尸去复命,看来咱们这个苏大统领还有的是罪受!” 屋脊上,发束轻扬的少年拢了拢被风吹开的墨绿华袍,抱住,眺望着远处渐去渐远的队伍,唉声长叹。 身侧长簪束发的男人神色静雅,淡淡道:“用一具死尸换一条命,很合算。” “嗯……也是,如果不这样,圣上定然怀疑他与那刺客是一伙的,有个交差的摆他面前,至多也就只能怪他疏于职守,办事不力……” “不对……”宗寥忽然看向南宫述,“平时或许会好点,可如今圣上双腕皆残,性情恐已改变,不定会怎样惩罚这‘疏于职守,办事不力’之人!我得去瞧瞧。” 说着,宗寥倏尔起身。 南宫述反手逮住,道:“你现在是闭门养伤的人,去哪儿?你身份本就敏感,若为苏涉说了话,会引生怎样后果?你不会不知道,你这是在害他,也是在害自己。” 宗寥道:“知道,知道,会被怀疑我家有集权之嫌嘛!我没打算去为他说话,就是想去凑个热闹,看看事态如何发展而已。至于这闭门养伤之事……随便找个由头就混过去了。” 南宫述道:“别总是急吼吼的,需知苏涉跟在皇上身边已有十来年,对其性情的变化与了解必然胜于你我。 此十年间,发生了不知多少事,他不是能自己活得好好的?放心,你已经给他铺了如此宽敞的道路,如若这般他都无法自救,那……” 顿了顿,南宫述又道,“你做什么都是多余。” 宗寥想了想,还是坐下:“只是……不知到时是南宫桀更高一尺,还是苏涉更具手腕。” 南宫述道:“苏涉虽严肃无趣,却是个实诚人,你的那些手段他就算能看懂,想必也做不来,但是此人有一点好……” “什么?”宗寥扭头看着他微微挑起的唇角。 南宫述道:“他会说实话。” “说实话?”宗寥皱眉,心里隐约有丝不安,“虽我们揪住了他的把柄,可万一他说漏了,把我为他出谋划策的事说了出来,那我这不是挖坑自埋吗?” “你终于知道自己在到处挖坑了?”南宫述嗤笑,戳了戳她额头。 宗寥轻轻“哎呦”了声。 南宫述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着什么急?我说的是他‘会说’实话,不是只会说实话。他也许不会撒谎,但一定会捡对自己有利的话说。” “但愿如此。我当时一心只想着如何救小舅舅,很多事并未想得透彻。”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弦月落梢头,夜沉如水。 南宫述从后方抬起胳膊,想要揽住身旁一袭修长纤韧,一伸一曲间都透着鬼祟的手刚要勾住那肩,宗寥忽然道:“你好呆。” 南宫述瑟瑟缩回手,一脸黑线,不解地问:“我呆?!此话怎讲?” 宗寥看他,眸中略含幽怨,道:“拉你来看他们打架你就只顾看,跟你说事你就只顾说事,你就不想知道我离开的那段时间都干了什么?” 南宫述道:“你那满肚子里都是心眼,满脑子都是诡计,我猜不了恁许多。平时不都是你自己说给我听,我等着呢。” 宗寥扶额,“可真是个木头美人!” “咳——”南宫述心梗,脸再黑一层。 宗寥也不看木头,自顾自就讲起了她是如何跑到南宫述院里,又是如何在他院里制造出鬼叫声的,还把南宫桀怕鬼的憨傻熊样添枝加叶再讲给南宫述。 由于怕被人听见她去过南宫桀的院子,说话时她尽量压低声音,几乎是贴着南宫述的耳朵叽叽咕咕,形似耳鬓厮磨,偏她说到兴致高涨时不由就手舞足蹈起来,时不时还要演上一段。 南宫述对南宫桀的事不感兴趣,只在看见她笑颜的瞬间浅浅勾动唇角,眼神也逐渐变得柔软,宠溺…… 宗寥说完那些她自以为乐趣十足的事,歇了一会。 最后凑到南宫述耳边,音色诡魅地问:“我目睹了件极有趣的事,你想不想听?” 南宫述转着幽深如潭的眸子,对她状态的转变心生狐疑,总觉得她又在对他憋坏。 犹豫良久,南宫述把嘴边惯说的一句“不想”吞下,故作好奇地问:“何事极有趣?” 第194章 缘来缘去验至知 想起窥见南宫桀与美姬们挥汗耕耘的盛况,宗寥耳根渐烫,脸跟着也热了。 药物控制的身体掐时机来折磨,将宗寥心里那点或分享或调弄南宫述的想法驱赶散尽。 牵动一抹苦笑,宗寥兴味索然地道:“想想似乎又没什么劲,算了算了,不说了,反正你对这种事也不感兴趣。” 被她这样一说,淡看诸事的南宫述意外来了兴致,“你还没说,怎就知我不感兴趣?” 宗寥看着他淡雅的神情,撅嘴,伸去手指戳上他温玉般细腻的颊,帮他挑起一个微笑的弧:“谁家孩子两眼放光时是这般神色?” “我是大人,又不是孩子。”南宫述道,“光线如此暗,神情有变化你也看不清呐。” 宗寥闻言将其仔细再瞧来——远处漫延来的火光沾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轮廓琢刻得俊朗仙逸,流畅如画。 原生的皎皎雪肤染成粉橘色,看起来很暖。 宗寥道:“谁说我看不清?看得清。我不仅能看见你是哭是笑,还能数出你眉毛有几根。” 南宫述扑哧笑开,俯首过来:“你倒数数,看看我有几根眉毛?” 他眉眼一弯,玄眉便化作起伏的远山,两汪秋水迎风泛滥。 温柔得不含一丝锋芒。 宗寥却突然生了怯,张开五指像八爪鱼一样扒住他的脸,推开:“我有病在这里吹冷风数你眉毛?!” 捉开宗寥的手,南宫述道:“小点声,你小舅舅若听见我俩谈此话不定会往哪处想?” 沉息着,南宫述柔声:“不是你自己想要数,我这才……给你数。” 说话间,他灵眸暗织情丝,悄摄魂魄,细微的清雅的气息频频扑到脸上。 宗寥承接不住这陡起的温度,缓缓侧开目光,在昏暗一角乍生娇赧。 但过瞬息,她突然乜斜向南宫述,嗔怨:“你是耳朵开了光,还是嘴巴遭雷劈?是我原话吗?”宗寥撇嘴鄙夷,“说你是木头,你转眼竟自己烧起来!” “我……”南宫述语凝。 凝思须臾,他也没觉得自己哪里错了。 “那你还说不说?那……有趣之事。” 宗寥看了看他修逸挺括还红光满面的样子,垂眸又看看自己…… 有些烦躁。 起了身,宗寥褪落宽袖华袍丢给他,“命里无时思来愁……撤了撤了……” 瞧着一跃落入院中的清瘦背影,南宫述一脸莫名其妙,不理解她为何变脸如那变天快? 南宫述缓缓站起,抖顺衣袍,挽在臂弯。 方一转眼,一位姿容清秀的少年便出现在了身边。 “王爷。”少年抱拳礼道。 良久…… “没人受伤?”南宫述举目眺望夜幕尽头,气息淡淡地问。 “没有。”白挚道,想了想,补充一句,“逃出城后暗首大人便按计划引兵南去,卑职从东面绕回宫时在树林里遇上了云安世子的护卫,听她们谈话应是其中一人被箭擦破了点皮,卑职也没问,不过想来应无大碍。” 南宫述对白挚的话不发表意见,只问:“苏涉可有对你起疑?” 白挚道:“卑职对自身明显的特征都做了伪装,应该察觉不出。” “应该?”南宫述冷冷瞥去一眼。 白挚连忙改口 :“卑职敢肯定,他一定察觉不到。” 白挚道自信来源于他换过的兵器、裹严实的头脸、裹粗的腰身以及含了两个李子的含含糊糊的口音…… 南宫述向来用人不疑,深谙跟在自己身边的人的品性,所以很多时候他只会下达命令……至多提点一二,剩下的便任由他们发挥。 考虑到司臾尚在病中,宗寥回来后就一直守其床前,以便第一时间为他端茶送水,可不敢听南宫述说的不给吃喝。 然而,即便她像亲儿子一样一直守着,司臾还是在后半夜又起高热,昏睡不醒,梦魇不止。 到这会子,南宫述才终于不吝金玉之躯,先喂他服下一粒“紫雪聚魂丹”后,又为他擦浴散热,轻拢薄衫,命白挚再把皇后送来的药熬上。 一言一行中都表现出来对挚友的体贴关怀。 为避男女之防,南宫述把在旁边搓手踱步的宗寥命令去休息。 眼下状况,宗寥哪有心思高枕? 捞了件大衫披着,出了屋去灶房就把白挚手里的活抢了。 三碗水熬成一碗药时,天际已是绮色缥缈,雾岚滚动。 与南宫述合力把药喂完,宗寥才神色倦倦地爬到榻上,披裹着被子趴小几上少憩。 迷迷蒙蒙间,脸上好似爬过湿软温热事物,她想睁眼看看,奈何眼皮太重抬不动,只利落纤长的眉和秀挺的鼻不停地抽搐,排斥…… 最后努力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模糊的嘤咛:“干什么?” 手无力地挥了下。 正当以为会打到何物时,赤滑皓腕忽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捉住。 “跟个钻灶膛的花狸似的!不用见人了?”轻声说着话,南宫述用温热的棉巾细细拭去她手上炭污,藏入衾被。 宗寥不知自己是怎么趴着趴着就躺平了的,也不知南宫述这一夜都在干什么,只知醒来时,白挚已经在摆饭菜了。 鲜香气味袭来,不禁唤醒了腹中饿虫,宗寥捶肩扭腰乏乏瞧了一圈,问:“南宫十三呢?” “回世子,王爷喂公子用午饭时不小心洒了汤在袖上,在换衣呢。” “午饭?!” “是。申时一刻了。” 宗寥看着明晃晃的屋外,见廊柱的影子被西斜的光线拉长。 “我有那么累吗?竟然睡了如此久!”宗寥心中叹服。 回头跑里间去瞄了一眼,见司臾面色润泽,见她时还微微莞尔,看起来精神尤佳。 宗寥朝他笑笑,没说话,捧着脸揉搓着去了盥室,栉濯回来,整个人已然又是平日里风姿轩扬的模样。 “吃饭啦!”睡好了觉的宗寥心情很是愉悦,声音清亮婉转。 拉凳子在南宫述面前坐下,宗寥端起饭碗准备刨食,乍然却瞧见对面之人一脸倦色,眼下浮着两片淡淡的乌青,阴郁得好似黑云下倒映在湖泊里的山陵。 一夜之间,傲娇清逸的王仿似遭遇了摧打,颓丧如雨后残花。 宗寥想笑,却不忍。 她心中自然明白他眼下模样是因为何。 话不需说多,懂的人自懂。宗寥不嘲谑,不道谢,唯一想做的便是将桌上最可口的菜肴夹入他碗里,劝他多食。 第195章 临别赠语拳拳谢 南宫述食不言寝不语的优秀品格保持始终,从无意外。 意外的是向来嘴不得闲的宗寥今日分外沉着——较平时相比,不仅吃饭声音小许多,连举止似乎也更娴雅。 席间,南宫述偷偷看了她几回,发现她今日穿的一身笔挺的赤缇色交领长袍,绣金云浪纹的襟口层叠交拢着,将女子特征掩藏得分毫不察。 饭时,高扎的一束青丝会延颈侧滑泻,蜿蜒出优美的曲线,坠至胸前。 她下意识地用手一拨,秀项一扬,将长发甩至背后。 道不明何祟作怪,南宫述感觉如此俊俏的儿郎于如此行为下突然散发出唯女子不能有的柔美。 明媚温婉。 在旁侍候的白挚瞧见自家主子细嚼慢咽并两眼痴痴,不禁投去难以描述的表情。 他委实想不出就宗寥那样难得安静吃个饭还能整出无数小动作的样子有什么好看? 撇着嘴,只敢在心里暗叹一句“情人眼里出西施”。 一顿饭时间不到,沉静恬逸的用餐氛围随即被一阵喧闹声打破。 听着外面一声声怒喝,宗寥咬唇叹了一叹,翻了个白眼,继续吃饭。 南宫述轻轻放下碗筷:“找你的。” 将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嚼嚼咽下,宗寥才慢悠悠地道:“你到院里去消消食,回头再把觉补了,我自去会他。” 袍摆一撩,宗寥倏尔起身,迈出门走进阳光里的时候,周围的气流仿佛都聚到了她身上,扬起一片凛凛威风。 南宫述知她有傲视万物的自信,却也担心她自信过甚,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不紧不慢漱了口,净了手,南宫述在廊下闲步了两圈,最后扯着大袍的对襟抻了抻,端出骄矜狠戾的姿态,预备也去看看,必要时也好为她撑腰。 不曾想,他一只脚刚踏进前院,一道亮眼的红光便疾驰而来,乐呵呵地道:“太欺负人!他们真是太欺负人了!十三,我跟你说……哈哈哈……” “让人欺负了还这般高兴?”南宫述疑惑的地看着她前俯后仰。 宗寥举高手想搂着他肩说话,奈何个不及他高,放弃了。 拉着他广袖往回走,宗寥道:“我倒想给他欺负的机会,苏涉没让。” 南宫述再惑。 宗寥解释说南宫桀前脚刚到她院外,后脚苏涉就带着一队人哐啷哐啷赶了来,还将她的院子堵得严严实实。 南宫桀以为是她犯了事就将被苏涉拿去问罪,所以就想在宗寥遭殃之前踩她一脚,先收拾她一顿。 骂骂咧咧喊了两声想进门来,不料却被苏涉横刀拦下。 宗寥赶到的时候,南宫桀正开口与苏涉理论,不等他把话讲完,苏涉截他话说“皇上有令:云安世子重伤在身,需要静养,已下令命奕王贴身照料,回京之前,无关人员不可踏进此院半步,违令者,杖五十”。 南宫桀听后指着宗寥说她活蹦乱跳的,还深更半夜到他院里捣鬼捉弄他,哪里像是重伤的样子? 更甚者,他还出言侮辱宗寥和南宫述,说皇上这哪是为了让她安心养伤?分明是在方便他们两个可以日日相对,夜夜交欢…… 苏涉一向听不得此种龙阳言论,以致脸色一度僵硬黑沉,而后说宗寥回来至今从未踏出院门,更不可能带伤去他院里捣鬼。 当南宫桀还想说话时,苏涉突然横眉冷对,说刺客现身之前他的院里在闹鬼,之后出现的刺客又是来自他院里,所以怀疑他有窝藏刺客之嫌,需即刻带他到皇上跟前问话。 可想南宫桀听后必然是暴跳如雷,立誓辩言自己根本不知情,云云赘论加指控宗寥后还是教苏涉以圣谕不可违之令带走了。 南宫述听完回看向外院,心中有些忧思。 他不知苏涉是真的对宗寥昨夜的计划毫无疑心,还是已经察觉,在借机转舵。 一时拿不准他这场依令行事的看守究竟是只有皇上的命令在?还是也有他投诚的成分在? 若是皇上使计安排,他的目的是什么? 若是苏涉借机铺路,他的目标会是谁? 一系列事况的发生与关联,南宫述其实心里已隐约有数,怎奈身在囚局中,能印证他想法的惟有时间。 日渐长,新篁顾影卸铅霜;暮雨织成帘,梅子醉饮酒一觞。 奉令“养伤”二十日,宗寥的精神经历了不同阶段不同程度的折磨: 且说司臾在得到南宫述悉心的照料后,终于不再默口缄言,对南宫述质问之事言道是与人立了约,不能背信,所以才不能坦言相告,不是有意较劲。 南宫述灵思一转,说“你既与人立约在先,我可不为难你,你只需对我之所言道是或否即可”。 司臾思量着,最终应下。 直至南宫述将他心中猜想一一说出,宗寥于是才从司臾的点头摇头中知晓了他与皇后的计划,也第一次完整的了解到了上一辈人的爱恨情仇。 当宗寥问他有如此机会,难道就不想手刃仇人? 司臾的回答是:死亡是给恶人的解脱,只有活着才能让他清晰地看见自己从云端跌落深渊的过程,才能深刻的体会到何为失败、何为绝望、何为苟生乃苦海。 司臾行动无碍后,便说自己是时候离开了。 临走之际他特地把宗寥拉到一旁耳语,说南宫述虽是他沉香楼的常客,又有断袖王称号,但其实他到如今仍还是个童子身,你就偷着乐等等言论。 不仅如此,他还一个劲夸自己那个纯情老童子朋友如何才华横溢,如何柔善慈悲……世间绝无仅有。 宗寥以为他会看在舅甥一场的份上助她抱得美郎归,不料想他最后竟来一句:“怎么办呢,你看看你这样……即便你们两情相悦,也只能止步于这一身皮囊外,既不能有三书六礼,更不可能行周公之礼!可怜!可怜……” 宗寥当时气得嘴角抽抽,孝敬了他好一顿暗戳戳的拳脚,并说你老人家真是操太多心了。 心里却笑你是不知世子神速,早就与那美人红烛帐暖,春风暗度! 然而到了南宫述那里,司臾却不坦言自己已知宗寥女儿身份一事,只跟他说什么毋须顾及龙阳之恋,毋须在意他人异样眼光,该进则进,该强则强,真心只有一颗,不要错过才知后悔。 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希望自己这不争气的寡友可以强硬一些,可以自己去揭穿宗寥的女儿身,也好早日结束他喜欢上了一个男子的煎熬,好用甜蜜的情爱弥补他生活的悲苦孤寂。 第196章 此情或将付水流 南宫述对司臾的“一片好心”不以为然,只笑不语。 十年诚挚相待,二人怎么也想不到宗寥竟成了彼此之间互不能告的秘密。 最后故问他废话这般多,是不是还想赖在此地吃吃睡睡,以好剥削他和宗寥的劳动力。 风雅温柔的司臾公子哪里忍受得了他们无情的催撵? 留下一句“这牢你们且慢慢坐”之后,拂拂袖翩然走了。 司臾离开后,屋里就只剩宗寥和南宫述整日四目相对。 前几日还好,情意相合的俊男美郎一日到晚都粘在一块,吃饭时宗寥总热情地要喂喂南宫述。 对弈时,南宫述也学会了让让她,为的是可以看见她眉开眼笑的憨傻模样。 …… 昼赏庭前花开花落,夜聆窗外雨打芭蕉。 两人的感情在短短几日的惬意时光里再度升华。 可每遇佳景佐衬,情愫暗生,相拥启唇酿蜜意之时,宗寥都在一只手抚上她敏感区域的刹那间突然抽身撤退,傻呵呵笑着找借口逃离。 几番浅尝辄止,宗寥愈发忧郁,思虑自己对南宫述如此行为是否违背了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的本质?是否在无形地摧毁他? 情起之初或只在意眼前形色;在意那一股乍见惊欢的感觉;在意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份量…… 可情定后,愈浓时,想要给予对方的便不啻方寸片物,而是希望他余生幸福、快乐、圆满…… 思此间,宗寥苦笑连连,这些虚幻却实在而美好的东西是她能给的吗? 不是。 目前的她还给不起。 而日后……有无日后谁又知道呢? 她唯一能给他的仿佛只有眼下的片时欢愉,或许,连欢愉都算不得! 之后许多日里,她便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南宫述,陪他吃饭的次数渐渐少了。 更多的时候,她都是一摇一晃的闲逛着,不是去看院边的果子成熟了没,就是去找瀚,然后把她的“黑白”捉到院中啃草。 原本她就有些郁郁寡欢,想着跟瀚在一起玩耍时可以和他扯扯闲篇,驱一驱心中烦闷…… 不想此前“想爬她床”的瀚最近对她的态度比她对南宫述的态度还冷淡。 他时常一个人窝在房里一天不见人,也不知是在琢磨什么? 有一回,宗寥悄咪咪扒窗隙去偷瞧,发现他拿着支笔和一张纸在写写画画,神神秘秘的,一察觉有人偷看,他立时将纸收起揣进怀里。 宗寥嘿嘿着问他在画什么?他毫不犹豫地说“画你”。 宗寥闻言瞬间呛咳。 起初,宗寥还有些信,还鄙夷,直至后来她在院中闲游,发现角落里一块无草平地上有一些没有抹干净的划痕,若隐若现的图案扭曲交织,看不太懂是什么,但宗寥感觉那些一定就是瀚在研究的东西。 知道他身世特别,肯定有很多不愿吐露的秘密,宗寥自不好追着问,便随他去了。 找不到人一起玩,宗寥一度认为自己是得罪某方神灵,才会处处不得劲。 哀愁了两三日,她忽然又精神抖擞了,“无聊”“无趣”这样的词在她这里有如天边浮云,说散就散。 回城前的几日里,她寻到了一个排解枯燥时间的法子——每日搬个凳往院门边上一坐,再打发个小兵去把萧尧等人找来,听他们坐院门外头给她讲些新鲜事。 譬如谁谁谁又猎了多少兽禽,一定能拔此赛头筹;谁谁谁在草丛里捉野鸡时不小心踩进了别人的陷阱,落得个鼻青脸肿的下场,躺了几天等等。 一天的时光就这样在闲谈中消磨了。 宗寥对那些人的事不感兴趣,越听越乏。 直到话题轮到南宫桀身上,宗寥才坐正细品。 据时常与萧尧他们混在一起的长宁公主所言,那日苏涉将南宫桀带走后,他并没有立即被罚,而是被禁足院中,把调查他任务交给了廷尉司。 廷尉司最先查出的结果是:苏涉带到皇上面前的那个“刺客”的胸口上确有箭伤,且那箭也是皇宫及亲王府上才有资格用的黑漆桦木杆三棱铁箭头,皇上也认下了那人便是他射杀。 说到南宫桀身上时,廷尉司的人说刺客的衣衫浸过水,衣衫上沾染的泥土和指缝间留下的泥土与南宫桀院里堵石缝的也一致,以此说明刺客确实在他院里待过。 至于他是否与刺客组织里应外合,不能仅凭一个死人和他院里闹鬼一事下结论。 可叹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被人动过了手脚,那什么泥土不过是宗寥提前弄上去,至于是哪里的土……那个院里的有什么区别? 而苏涉这边他既不说南宫桀有问题,也不提及宗寥为他出谋划策抓刺客,只当场向皇上下跪请罪,说自己职责有失,没有及时发现刺客闯宫,深感自责,当即就要交出兵权,自请入狱受刑。 皇上没允,最后只罚了他杖五十,还得等到回京后再执行。 宗寥一听立时就明白了——而今皇上正处伤残时期,最怕的就是刺客卷土再来,若撤了苏涉的职,身边一时也找不到像他这般武功高强的人来为他卖命。 当然也可能因为他第一次遇到像苏涉这样坦诚得看不出一丝野心的人,打消了怀疑他的念头。 不管是何种缘故,此事总算告一段落了。 难熬的日子数着数着到了尽头。 眼看解脱,宗寥却愈发不安起来。 是日,宗寥在院中一颗梅子树下绕着圈踱来踱去,想起了与南宫述互许心意那时答应他回去后愿意献身侍他的事,心里头不禁焦灼。 苦思冥想着要怎样让他再回去后的日子里都不想见她,那样他肯定就不会想“要”她了。 叹息着,宗寥抬头望着枝桠垂坠的一树青梅,瞬间满口生津,牙巴骨自己犯了酸。 走到一边横生的侧枝下,宗寥歪脖子往上瞧,透过扭曲疯挠的层层枝叶,可见最顶上的果子披着霞光,在微风中颤颤悠悠,一个个又圆又肥,肉脸儿红扑扑的躲在翠叶下,像极了微醺后步履飘摇的姑娘。 宗寥咽了咽口水,攀着一根粗壮的枝干,柳腰配合臂力,倏然一挺,双脚随即勾住上方另一枝干,再一提腰身,手便又攀了上去。 站在一处分杈间,她收手抚住枝条,稳住身体,转着脖子在枝叶里瞧了许久,最后探去一只手从顶头一条高枝间摘下最为显眼,最为圆润的那颗果王。 瞧着掌心一颗泛透出金黄色泽的果子,宗寥浅浅笑开,递近鼻边嗅了嗅,想咬一口试试味。 后想了想,还是把它塞到了腰封间,藏好。 又摘了几个早熟的大果,她才吊着一根又一根横枝往下滑。 “你在做什么?”一声磁雅的男声自下方缓缓飘上来。 “哦……”宗寥了应着,扭过头往下看去,见那树枝叶缝下忽忽闪闪地映出一张白皙俊逸的脸庞。 宗寥看着他,用余光瞄看着可攀附的枝条,一级一级向下,“我看上面的梅子应该熟了……” “当心点……”南宫轻声道。 “啊呦——” 南宫述的叮嘱犹在耳边,一声沉而慌张的叫喊伴随着“咔嚓”声同时响起。 第197章 捉趣不成反被擒 红颜在侧祸水生! 大意了! 宗寥暗诽着,迅速于断枝脱落瞬间迅急又抓住旁边的枝条。 惊慌一瞬,宗寥很快就平复了心跳。 树下一人则不然,看着她似个猴在树枝间晃来晃去,他的心跟着也晃,双臂不由己地微微抬起,做出随时接住她的准备。 看着那紧张兮兮的傻汉,宗寥忍不住偷笑,于是决定捉弄捉弄他。 在踩到最底的下一根分枝时,宗寥的目光却盯上了不远处的另一枝。 估算好距离与需要的力道,踩在横枝上的脚慢慢往前一再挪动…… 骤然间,宗寥脚下猛然一滑,喊了句“救命啊”。 南宫述闻声,脚尖在地上轻飘飘一点,展臂倏然腾跃起,便去揽抱住那于万千碧色间翩然跌落的纤灵身躯。 但觉人将入怀,一袭白衣迅速自眼前划过,顺滑衣料从手心溜走。 “哎呀,吓着你了?”宗寥咯咯笑,“不用这么紧张,我能保护好自己。” 看她转眼坐在横枝上悠悠荡荡,双手抓住枝干,两条修长笔直的腿自然垂下,悠哉晃着。 完全一副嘲笑他的样子。 南宫述剑眉一蹙,二话不说一飞身就去捉她,“趣耍我?!等会儿有你受的!” 宗寥见状,来不及说话赶紧夺路而逃。 “别小气嘛,我就想试试如果我有危险,你来救我的速度有多快。”宗寥抓一根细枝飞荡过。 知道南宫述要对她动真格,她急忙使上轻功。 南宫述不搭茬,追着她在此一棵圆钵大的梅子树范围飞了圈,而后在宗寥急急又绕到另一边时,他突然踅身而绕,堵到宗寥前边去。 却说宗寥在将要迎面撞进他怀里之际,匆匆刹停动作。 片刻之息,她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找了空隙钻进枝叶里。 想着此间枝条丛生,交手不便,有遮有避挺不错。 然而下一瞬,一袭夜雾般黯淡的墨灰色身影就出现在了她身后。 光听呼吸,宗寥就感受到了他长身微倾的压迫。 “还玩吗?”身后人音调轻浅,一丝儿也不喘。 技不如人啊! 宗寥扶着树干,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讪讪笑着回眸:“天黑了,不玩了。走,吃饭去。” “吃饭?呵……”南宫述微微抓住头顶一条侧枝,“几时了?你才想起来要与我共餐?” “嘿嘿……我忘……忘了……”宗寥弯起长长的眼角,“那我们……宵夜?” 轻轻拨让出一点空间,宗寥道,“明日就回了,咱们今晚吃顿不一样的。我去做,给你尝尝世子爷的手艺…… ” 说着她索索寻路。一脚迈进空层,预备一跃下跳之时,忽而一截坚实有力的长臂顺手拦住。 “宵夜尚早。”揽着她换了个位,抵到树干上,将人与树环起,圈困。 “我们还是先说点正事。”南宫述倾俯容颜,静静地看着她。 万物渐隐,树荫之内更是昏茫。 宗寥怯愧抬眸,对上一张光彩依旧的雪肤玉颊,弱弱道:“既然是正事,在此地如何好说,要不……咱先下去,回屋慢慢谈?” 宗寥抵住他越靠越近的胸腹。 雪白的修长的大手掌着主干,南宫述道,“抱着我。” “啊?”宗寥惊疑,“你……你想干什么?” “抱着我。” 音色温柔得好似来自于遥远的地心深处,微微震动,让人心尖轻颤,无法拒绝。 “哦……”摩挲着手,宗寥缓缓圈上他苍松一般劲挺的蜂腰。 虽从了,宗寥却只是手肘贴靠着,并不搂紧。 “抱紧我。” “不是……我……你……” “快点。听话。” 这是犯的什么病?宗寥心说。突然感觉胸口“咚咚咚”地吵闹不停,压都压不下,还愈发剧烈了。 沉息少时,她眼睛一闭,倏地箍紧。 南宫述闷咳一声,用一只手扼住一段韧柳薄腰,微凉额头低下来,贴抵上她的额头,气息扑在她鼻、唇及脸颊间…… “我可以吻你吗?”南宫述问。 宗寥脖颈蓦地哽红,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不行”。 气氛都到这儿了,你居然要问!你是不是傻?刚来那日你是怎么强吻人的? 眼下要走了,自己想亲密亲密竟然变得礼貌起来,这种事它需要问的吗?! 这种问题让人如何回答?! 宗寥心海咆哮,很是无语。 “那你吻我?”南宫述又说,语气仍是征询。 宗寥想打人:“不要。” “为何?” “没有为何?” “你不喜欢我了?” “没有的事。你怎么想到这些了?我不喜欢你,能喜欢谁去?” 南宫述抿抿唇,直起一点身,遂问道:“那为何前几日的你那样主动?最近却对我避之不及?你忘了,我们一起散步时你会吻我;我看书时你也会吻我。 还有那日我正写词,你在旁边看,看着看着便看上了我,抢了我的笔丢开,勾住我颈项就……” “能不说这个吗?”好难为情,宗寥浑身不自在,想挠挠哪儿,手却是拿不出来。 “……你那样热情,熟稔……” “我不熟稔!”宗寥纠正。 “我前世今生就只亲了你一个,除了做梦时……做梦大部分还不也是你,哪里熟稔了?”此话她可不敢说出口,只在心里讲。 南宫述接着道,“你那长长的头发染了墨汁,把我那一桌的好纸全弄废了。还有几次,我在榻上小憩,你偷偷来亲我……” “发乎于情,发乎于情,你心里有数就行,不要讲出来,很难为情的,我……”宗寥结结巴巴,“哎,你是不是傻?越活越回去了!” “我很喜欢那样热情的你,才会记住你出现的每一个画面,你不用觉得难为情。”南宫述认真地说。 “可你最近为何一直避我不亲?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如若是我的问题,你可以跟我说,我尽量避免。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不够热烈?我……可能是没经历过这种……你担待。” 宗寥闻言一怔,心道你什么意思,这话是说我是老手啰? 我是老手……我只是看的多,学得快……而已。 行不行,好不好还不是从你这儿摸索来! 宗寥没法跟他解释,只道:“你没不好,我也不是要故意避开你,至于不与你日夜相处这事……我只是突然觉得我们之间好像进展太快了,不合适。 你看啊,像如此亲密到可以交颈同卧的关系,如果放到一般男女身上会怎样?那可是成亲后才能做的事……我们逾越太多……” “你想成亲?”南宫述突然问。 你是会听话的!宗寥扶额。 第198章 谈情说爱论过往 宗寥道:“不是。你往哪儿想呢!两个大男人成什么亲?我是想说,日子还有,我们要不还是先克制克制,循序渐进?” “我很克制。”南宫述坚定地道。 宗寥在暮色下垂眸,模糊能见紧紧贴合一起的腰腹身躯,心说你就是这样克制的? “其实我想说……”宗寥止了话,她想说要不咱们就到此为止,各安一方。 可她舍不得,这话她说不出口。 犹豫纠结间,南宫述好似已猜到了她所顾忌。 想她或也有深闺女儿的对寻常婚恋的向往,想要名分。 想她前些日的热情确实是对他情不自禁,可像她这般不拘一格的性情,一直都是她来亲近他,怎会突然要与一般男女作比? 南宫述不太信,他能想到且也能理解的解释是她在害怕,害怕把这一身衣裳之下的秘密暴露给他。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每次她主动来,两人情深就将忘我时,他都在强制自己不要越雷池,只释半点相思,点到为止。 近她耳畔,南宫述率先道:“我想告诉你,我不会用任何约定和条件要求你,只要不是你的意愿,我必然能做到止乎礼。你信我。” 得他如此优待,宗寥的心情很复杂,感觉极其为难。 她无疑是在意他的,也很欢喜他对自己的一片赤诚。 越是这样,她就越是焦灼。 初识那会儿,他是那样残暴歹毒,差点就要了她的命。 如今他对自己这样深情,一点要求都没有,什么都愿顺她意,好像也很要命。 他的爱而难得,追溯起来似乎她的责任更重些。 作孽啊! 宗寥现下无比强烈地希望他能从喜欢男子的状态中转变回来,再喜欢女子,再喜欢上身为女子的她。 虽然现在还不能告诉实情,她还是想先扭转他恋男的思想,将他从痴恋“云安世子”的歧途上拉回来,以方便给未来的“宗三小姐”一个机会。 苦思许久,宗寥道:“你方才不是说到成亲嘛,那你……想过要成亲吗?” 南宫述道:“很久之前,母妃曾希望我能娶妻生子,安度一生,后来……你也知道,我没有那样的机会。”他略微感慨。 “年少之时我也幻想着会过有妻有家、有儿有女的生活,可得了奕王这样一个身份后,我便知道那些皆是妄想,那样的想法渐渐就消失了,直到最近……因为你,我想博一个能成亲的机会。” 宗寥闻言竟有一丝紧张,猜想他莫不是想改祖制,与男子婚配? “只是一个可以成亲的机会?”宗寥小心翼翼试探着。 “若能得此机会,此生足矣?” “那你就不想生……生孩子?” 南宫述听着瞳色一怔,心说她这是想告诉自己她的秘密了?还想给自己生孩子? 他的心神忽然激荡澎湃,闭上眼傻笑的瞬间,身周的一片昏黑蓦然有明媚春光照耀,温暖不已,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花海里。 将宗寥再抱紧,南宫述道:“倘若你愿意……” “我愿什么意!”宗寥慌忙打断,“这是我愿不愿意的事吗?你别打岔……” “是你打岔。”南宫述道。 宗寥哑然。 每回只要一说到女子相关,她都能敏锐地捕捉到一些特别的词,然后就紧张得像是一只被人追赶至峡谷里的麋鹿,乱逃乱撞。 南宫述默然,心疼、怜惜…… 过了一会儿,宗寥感觉到南宫述似乎在酝酿言辞,未防他再说些让人措手不及的话,她又解释: “你可别听白挚胡说八道说什么男人生子的事,他看的那些话本子都是那些闲得发癫的文人乱写的,不知套的是哪部神鬼传说里的情节,专门荼毒纯良的少男少女!” 南宫述听着,淡淡笑,换了语意重新回答:“倘若你愿意一直在我身边,其他的我都无所谓。” 他已经尽量做到用词谨慎了,宗寥还是理解不来,还是觉得他就是沉陷于龙阳情意。 最后她心下一横,干脆从外部入手干预。 “我问你……” “你问。” 宗寥问:“你说你原本是向往女子的,那你见过女人吗?” 南宫述嗤笑:“自小见到大的只有母妃一人,其他的……满大街不都是女子妇人?你这问题,甚怪。” 宗寥愧颜:“我说的是你看过女人吗?没穿衣服的。” 昏暗模糊的光线下,南宫述雪白的似脂玉雕琢的精致耳垂遽然烫红,逐渐向耳根及玉项间蔓延开。 那种火热感难以言喻,似害羞,似尴尬……有些窘迫。 “你问此事,有何意?”南宫述滚动喉结,吞吐不顺。 宗寥问:“你就说看没看过?” “不曾。” “一回也没有?” “应当……你也知我府上上至管事,下到杂役皆为男子,常去的场所也男子居多,基本没你说的那种可能。” 南宫述很认真地又想了会,道,“倒是有一回,嗯……”犹豫片刻,“我不相信自己会对你产生不良意图,就让暗卫去迎风阁捉了个花魁来……” “来?来什么?”宗寥倏然睁大眼睛,香艳画面在脑海里速度织就。 南宫述一本正经:“……来看了片刻。” “看了……片刻……就没了?”宗寥心尖酸酸的,又甚是好奇。 那可是花魁!哪个正常男人见了眼不直,腿不僵? 也不知到了这个时而温柔如水,时而霸道歹毒的王爷手里会是怎样情景? 南宫述道:“当时我带了副鬼面,她一见到我就哭哭啼啼,磕头求饶,我才抬起她的脸她就昏死过去,且她身上脂粉味太臭,我受不了,便让人扔回去了” 噗—— 戴面具…… 不得不说,宗寥是佩服他的。 尤其想到那花魁是被他无缘无故捉来,而依他的行事作风,当时肯定不仅是戴面具,一定还戴了雪蚕丝手套,还装聋作哑不说话,就好像他在宫墙脚逮住她“品鉴”那次。 那场面,光想想就诡异非常,怪不得会把人家吓死。 宗寥道:“你是魔鬼?!你对女人一点认知都没有?你不是博览群书吗?书上的总看过?” “医书上看过一点,了解不多。” 宗寥暗暗咋舌,心说你也是办过大事的人了,且那时还如狼似虎,强悍如牛的,可不像不通人事的样子! 现在一问三不知,教人从何信?该不是装腔装习惯了,演技升级了,故意搁这装纯情呢? “没看过就没看过,那……看你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别跟我说连梦都没梦过赤躯玉体?我不信。”宗寥说。 梦? 说到梦,南宫述不由就想起了从前梦见宗寥引诱他入红尘的画面,可那梦再真实,他也从未看见过她的赤身。 但即便如此,每每想到还是会浑身逐渐起热。 当下仍然。 在宗寥看不见的昏暗里,他的耳际周围已经是炽烫的红了。 第199章 浪漫高悬旖旎境 南宫述凝思。 心说好好的,她为何要提及此类让人面红耳赤的话题? 最后还把思路引到梦境一说,她不会不知道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她,要梦自然也是梦见她。 况且她也说了,他可是血气方刚的男人…… 所以……她一顿七拉八扯的,难道是在暗示他? 暗示他什么? 暗示他虽然她不愿暴露身世,但是真的想跟他成亲?真的想为他生孩子?想把自己的从内到外的一切都交托与他? 对! 一定是这样! 女儿家本就心思多,她嘴上说着想疏远一些,实则是她主动太多次了,积怨了,所以也希望他可以主动去做一些爱她的举动! 南宫述想着,暗夜里乍然亮起一排皓洁的贝齿。 眼角同时皱起鱼尾形状的褶痕。 笑得像个傻子。 可叹宗寥并不知他心中想法,假若是知道他是这样想她的,不定会怎样跳脚、咒骂…… 知道宗寥一听到某些词句就慌张、就奓毛。 这下他学聪明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稳了稳站姿,南宫述温柔地游移着大手自她腰际缓缓而上,扶住她薄肩秀颈。 微热的呼吸先是在她润颊边摩挲,而后到了耳珠,微微启了薄唇,他轻轻咬含住…… “呃嗯……”宗寥对他的进犯猝不及防,身子骤然就是一僵,一声娇吟自胸口延喉间传出,散在习习清风里。 “十三,别……”致命区域被突然侵蚀,宗寥全身挛搐,心魂逐渐化作遇风的潮水,层层漾开,转眼腿软了。 南宫述对她的制止过耳不闻,温柔品着。 ——她那一声充满了享受的美妙动听的低吟仿似会勾魂魄,片刻间,他便僵直了,滚烫的血液充斥着神经,渐痛难忍。 从宗寥的反应,南宫述探知到了她的第一媚点。 原来,她会有如此一面,这似乎是她主动吻他时不会产生的感受。 他从来只知人有鱼水欲望,可以相互抚慰,却是不知其中竟奥妙无穷! 他不过是喜欢她,喜欢她身上的所有物,不想只是突然换了个方式、姿势、区域,彼此的体验竟会天差地别。 “别咬我,求你了……”宗寥娇声哀求着,浑身软烂如泥,渐渐往下滑坠,“会掉下去的。” 南宫述:“……” 松了齿,他复又用唇瓣温抚她光洁秀项。 宗寥双腿颤巍巍:“十三,十三……呃……阿……阿述……我不行了,脚麻!” 清丽悠婉的音色微微发颤,宗寥突然双膝一软,滑落半截,慌乱中,她赶紧再抓紧南宫述紧实腰背上的衣裳,抱紧。 却在感觉到某样巨硕的物什顶痛小腹之际,宗寥脑里轰然一震,慌慌张张撒手,反手扶住背后的树干。 “有我在,你掉不下去。”南宫述用力将她一抱搂紧。 第一次,宗寥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他修逸身材下蕴含的无穷大的力量! 她几乎是被他悬起,像一只被雄鹰拎起来的兔子。 她仰着脖颈,与他两胸紧贴,脚尖几乎找不到着力点。 明明她是那样高挑也有力的一个人,而下竟被拿捏得死死的,不得动弹! 男人与生俱来的力量天赋果不是一般女子能比! 如果不搏命,宗寥觉得自己是没有把握可以逃出他手掌心的。 “我要说的事还未说完,你先不要……不要这样。”宗寥喘息。 南宫述停止,嗅了嗅她颈间丝丝缕缕的清新的香气,“你说梦见女子的事吗?梦见过,但也没你说的情况发生。” “所以,你梦见姑娘了?是谁?现实有这个人吗?”宗寥好奇。 南宫述很想说我梦见了你是个姑娘,这种话他又怎敢说,最后只道,“我梦见了你。” 再度倾下容颜。 夜色再暗,宗寥也看见了他焰火灼灼的含情目。 被他堵困前,宗寥道:“你不是说会对我克制的吗?” “我已经在克制了。”南宫述道,“还是连这一点缱绻也不能?” 宗寥凝滞良久,后羞涩地道:“可是,你抵得我……好痛。” “噢,”南宫述脸一红,四下看了看,随后将宗寥往上霍地一提,放坐到一枝粗干上,道,“因你而起,情意使然。” 宗寥:“……”颈部哽红不已。 不大不小的一棵梅子树打着颤,茂盛的枝叶果实淅淅飒飒响。 俱酥的身心还未平复,宗寥有些力不从心,枝叶晃荡着,她心里头总担心自己会掉落下去,赶紧就攀附住南宫述的肩颈。 “我真的有正事想与你说……” “你说。”南宫述柔声道。 认真听着,他期待她会告诉自己她的秘密。 宗寥道:“……关于这个女子……她……我跟你说……她姿柔体美,跟我不一样,你想不想试试,有机会我帮你找一个……唔——” 宗寥话未说完,软唇便教人夺了去。 好一阵探索交融,宗寥心魂醉了,肺里的空气一点一滴被他擢取殆尽,她的呼吸愈渐粗急,夹杂着轻缓悠长的丝缕深吟。 吸取并归纳了以往的经验教训,南宫述现在知道了如何巧妙地避开她的禁区。 即便欲望不停地驱使,他也能管住自己,润泽如脂玉般的一只手始终只反复游走于她流畅颌线、温热玉颈、顺滑发丝间。 身在这样一片危险又浪漫的浓荫里,宗寥不担心他会发展深入,渐渐便忘情了。 享受着他的爱抚、给予、汲取,同时也回应给他相同的爱意。 在感受到他的技巧愈加比自己更加游刃有余的瞬间,宗寥猛然清醒了。 暗叹一句“完了,又玩高了!不知不觉又陷进了他的温柔陷阱里,没出息”,她才回想起自己要拉他出歧途的事。 捧着他的脸推开,宗寥侧颈在衣服上蹭了蹭饱满湿粘的唇,说道: “我觉得我们到这一步就差不多了,往下的话我想我可能接受不了,听说两个男人那啥很遭罪的,你又……你又……” 宗寥羞涩难言。 本已有些微肿的唇又咬肿三分,暗淡夜色也掩盖不住她那片娇艳欲滴。 南宫述眼里的炽热迷离淡了许多,安静地喘息着,看着夜色笼罩下姿影模糊、声色局促的她,等她再说。 宗寥接着道:“……你那个又比旁人天赋异禀,我怕。还有……你短短时日就……技艺突飞猛进,需求或比其他人要大,我招架不住……” 宗寥说着说着甚想给自己一大耳刮子,明明在旁人眼里都是她云安世子振夫纲,明明他奕王才是那个娇弱承欢的,怎么一到两人单独相处时,她就成了娇软含羞的猪! 这一身男儿威风白瞎了! 宗寥恨自己太没用。 南宫述闻言哭笑不得,心道你一个女子有这方面的顾虑吗? 还有……她后半段是在夸他? 一股自豪不禁“嘭”“嘭”成长,南宫述不由直了腰,笔挺坚硬。 “别担心这些,我不会伤害你的。”南宫述淡淡说。 宗寥道:“可你要经常这样,肯定会对身体不好,万一憋坏了,那以后,以后怎么办? 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要不还是去了解一下女人,等你体味过女人的风情万种,媚态横生,说不定就不想要我这个粗糙壮实的汉子了。” 第200章 春风乱撩窥雨云 南宫述道:“我的处境你是知道的,若有那么多选择,或许就没有你我今日。不过想想,也很庆幸那样过了许多年,才让我有机会遇到如今的你。 你不糙。而且……你足够妩媚多姿了,比他人也有趣、可爱,我很喜欢,很满意。那些俗粉我不感兴趣,你别再说了。” 宗寥两眼一翻,神思成结,心说你油盐不进是?我再妩媚多姿你也得先喜欢女子才有份啊! 她刚想说话,南宫述又道:“你或有不知,我在护国寺那些年听多了佛理,无事也闲修了些佛法,如果没有你的出现,我完全做得到清心寡欲。 我现在的愿望只有两个:一愿朝堂稳定,万民安生;二愿你我命寿不夭,长相厮守。你一直都知道的。” 宗寥闻言眼目有些许干涩,随即把手从他脸上拿开,转而眼眶却湿润模糊了,垂下脸沉默的片刻,下方一片翠叶上忽然被一滴晶莹的水珠打得跳颤。 残月幽幽,软风挽扶疏。 从一腔感动中抽离,宗寥觉得这头驴是拉不回来了。 但为了能和他共赴他说的“命寿不夭,长相厮守”,她更要绞尽最后一滴脑汁,助他转性。 见他如此冥顽不灵,宗寥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乏与他再磨嘴皮子使那效果微浅的心理战术,像他这样的悟性极高的,说不定多看看就改变想法了。 挪了挪位,宗寥转身去挽住树,道:“坐。” 她的一身白衣在荫蔽下折出一丝亮度,南宫述看着她留出的位置。那枝树木不太大,恐承载不起两人重量。 “我站着就好。”南宫述道。 宗寥“哦”了句,直切正题:“我方才就想问你了,你说你没情爱方面之经验,可你吻我时……似乎……很懂,你是不是对我藏着掖着什么了?” 南宫述抿唇笑,竟有些得意:“天性使然,无师自通。” 宗寥凝噎,她当然知道他是自通,还天赋异禀,可入正题之前,不得先做个铺垫? “无师自通,真好。那你看过那方面的东西吗?”宗寥又问。 “那方面的东西?”南宫述微微仰抬下巴,眼中划过一抹犹疑。 宗寥解释:“就那种花前月下醉吹箫,红帐曳舞汗淋漓的那种……书册。” “《合阴阳》吗?”南宫述问。 “你原来知道啊!” “这有何不知的?十一二岁时就看过了。那时司臾偶尔会离师门来京与你大舅舅——花无庭小住,就在沉香楼,可能是为了培养他接管沉香楼。 你也知沉香楼是做何种营生,所以这方面的文籍便尤为丰富,或许是年少懵懂,对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孜孜不倦的求知欲,司臾与我交好之后他便偷拿了那些文册来与我分享。 只是那样的年纪看那种东西太难接受了,我没好意思细看,司臾见多了那些事,可能早就没感觉了,他那人,呵……别看他平时如风似水的,捉弄起人来挺损。 他拿这种事来捉弄了我几回,我就跟他打了几回,后来就消停了些。你何故要问这些?” 宗寥听着想笑。两个青涩的小少年同看闺中秘册? 听来确实是男孩儿们会干的事。 只是这一个是将要掌管风月场的对一切情事见怪不怪的琵琶少年,一个是困养佛门清净地的温润如玉的小皇子,那画面真是……怎么想怎么有趣。 宗寥问:“那你眼下可想看?” 南宫述转了转深邃的眸子,有些惊奇地看着她:“你有?” 宗寥道:“你就说想不想看?” 南宫述迟疑了一瞬,猜不出她的意图,只能讷讷道:“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学习。” “什么话!什么叫我需要?我不需要。就看看而已,长见识罢了,什么我需不需要?这人……真是。”宗寥赧颜,喋喋不休。 南宫述忍笑:“也可以。那就陪你看看。” 南宫述说这话时,心跳猛然加速。 陪一个姑娘看那种东西,他也不知自己怎会有如此勇气敢陪她。 “此地黑暗,到屋里去?”南宫述问。 宗寥一怔,恍然明白他的意思,遂道:“咦,关暗不暗什么事,我又没带……我又没有。” “那你说这么多,意欲如何?难道你是想……以身……”南宫述害羞地问。 “以……以什么身?想什么呢?”宗寥特想敲他脑瓜,“我准备带你去看活的。” 南宫述一脸茫然。 几个弹指之后,两条漆黑身影倏尔腾跃过几方精雅院落,藏身一扇雕花窗前的密植间。 此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宗寥和南宫述。 而他们此刻所在,正是南宫桀的寝卧外。 南宫述举目四处瞄了一眼,鄙夷地问:“你带我来旭王的院子看……他房中之事?” “主要是带你看看他房里的女人。”宗寥道,“你是不知道,他那几个美姬娇嫩如花,那小脸吹弹可破的,老水灵,老好看了!” “你自己看。”南宫述说着就要走。 宗寥一把拉住:“别呀,你方才还说要陪我的。王爷一言九鼎,怎能食言?” “窥视他人房事,非君子所为。” “你是咱们晋南风流无用的断袖王,又不是君子,不要给自己这样虚伪的包袱。” 南宫述哽咽,他确无君子之名。 南宫述道:“虽如此,但如此行为实在有失德行,且我不想看别人。” 犟种! 宗寥白了他一眼,猛地就将他拉近,把他身上黑斗篷拢紧,掩住,又把自己的盖严实,揽住他腰往窗边带。 “言而无信才失德行。你不是要长见识吗?不看从哪里知?嘘——别出声。” 从小腿侧抽出一柄匕首,宗寥悄悄在绢纱窗格上戳出两个眼洞。 “这处给你。”宗寥拉南宫述靠近一处缝隙。 南宫述没急着去看,问她:“你如此熟门熟路,经常这样做吗?” 宗寥犹豫片刻,道:“上次来时无意撞见的,就随便看了两眼……咳,真的。” 话间,宗寥见他仍是呆若木头,一动不动,好似真的不感兴趣。 于是又哄他道:“你就认真看一回,一回行不行?” 南宫述:“……” 宗寥撒娇:“阿述……” 南宫述瞥眼:“……” 宗寥挠头,想了半天也没辙,自己往里瞧了去,期间还故意念给他听:“啧啧,这家伙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真,三妻四妾啊!还是南宫桀这家伙会玩,你这个皇叔白长人家好几岁,什么都不懂。” …… 第201章 何故予述浮华生 柔软的暖橘色光线透薄纱而出,映在宗寥润泽无瑕的小脸上。 南宫述看着她,惊奇于她眼下的如山淡定从何而来。 ——平时他就察觉到了,这位张扬洒脱的世子只要与他对视多一会儿,脸上便会浮现淡淡绯色,既而便勾起明媚笑靥,朝他乐呵呵的。 他知道她在他面前害羞了,也知道她惯用爽朗的一面去掩盖那份娇颜。 不曾想眼下她目睹起他人床事来竟无一丝羞赧! 他可做不到,听着里头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传来。 南宫述脸上渐渐染上羞愧尴尬之色,两颞犹如蚁噬般阵阵发痛。 观察着她狂野放纵的行为,南宫述不禁在心中感慨: “我的世子,你还是个未婚的姑娘!怎么能把看人家合欢这种事当家常便饭呢!就不能规矩点?!” 南宫述知宗寥十有八九,却不知她对此间情景多的不是好奇心驱使的窥探,而只是一种如看狗畜的鄙夷、无所谓…… 尤其是像南宫桀这样左拥右抱的,她只嫌恶心,根本不会被调动起一丝情绪。 过了一会,宗寥不扒窗了,转而对南宫述掩嘴胡卢:“瞧你那傻样,千年神木都没你木!还修了点佛法,呵呵……深山里的老和尚都要拜你为师!你再不看就没机会了。” 宗寥小声调笑他。 见他仍定若古钟,宗寥摇头,心道世间男人都像你这般就好了——虽也不正直,还有点歹毒,但不好他人之色这一点却是女子们最喜爱的品质。 深得她喜爱。 为了扭曲他,宗寥上手直接勾住他脖颈,强行将他眼睛怼近,道:“你得这样想,你是来丰富知识的,不是故意要偷看。” 头脸相贴,呼吸相闻。 南宫述突然想笑,心道你的歪理真是和你的事儿一样多,还有心眼也是。 被她强制要求,南宫述于是心头一横,终于舍得撇去视线往里头扫了扫。 放眼瞬间,他的注意力即刻忽略屋内静物,视线定在了两丈左右处一张宽大的床榻上。 但见那床精致奢华,浅拢着的帐幔簌簌摇晃,其内有赤影相叠,藕肢交错,看起来混乱不堪…… 南宫述头一回见到如此狼藉的香艳场面,又是如此近距离下,瞬间耳红脖赤,浑身僵直。 她诱导了他这半天,就为了让他看别人的柔肢软骨? 南宫述眉头紧皱,雪白的脸堪比苦瓜绿。 这时,宗寥道:“这家伙,别的不行,但这事得超好些男人一大截!啧啧,每天吃十个腰子才能有这般精气?真个是,十足的野兽!” 南宫述别开眼:“也就……那样。令人作呕。别看了。你总看其他男人不好。” 宗寥摁住他脑袋:“就那样?你看他那虎背熊腰的,你这风中垂柳,你能比过他?都是男人,没有什么看不得的。” 南宫述无言以对,只问:“你是在激吗?” 宗寥瞳孔猛然一震,慌忙道:“不是不是,口误,口误。咱们已经说好了点到为止,不敢激你。” 喘了口气,宗寥又道:“让你看女人,你跟人比什么。哎,我说你看没在看呐?” “看了。”南宫述无奈至极。 其实他就开始时被逼着瞄了一眼,现在一直双目紧闭,然,越是不去看,那一浪一浪的声音似乎更加刺耳,更令人遐想连篇。 身体已火热难忍,宗寥偏还在旁解说:“你瞅瞅她们,一个个婀娜妖娆,波涛汹涌的,尤其是野兽……不是,南宫桀怀里那个,你看像不像个没装满的水袋子?啧啧,晃得都要爆了!哎,你有没有想法?想不想上手?” 勾着肩,搭着背,宗寥悄咪咪地问,口气充斥进他耳内。 脑里、身侧皆是诱情之物,南宫述即将憋疯。 宗寥凑得更近,接着又道:“你这回也亲眼见识了,这女人她跟男人就是不一样,男人就像耕地的牛和犁,只能做那卖力之活,毫无观赏性。 女人就不同,随时随地都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还像田里的稀泥一样软滑,还能育苗种谷……好处多多。 总之就是,你是男人,男人还是配女人的好,就算不续香火,平时亲亲抱抱的手感也舒服啊,是不是这个理? 你不用担心皇上怀疑你接触女子的动机,他应该也管不了多久了,且我说的是以后,不是现在。” 她叽叽咕咕一番话听得南宫述一愣一愣的,许久许久,他似乎明白了。然却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助你回到正轨,想帮你计划以后的生活,如果我可以的话。”宗寥说。 “你想让我喜欢女子?” 宗寥点头:“女子多好,又可爱、又有趣、还好看……” “我喜欢‘了若’,你能帮我吗?”南宫述突然说。 了……了若! 宗寥闻言身子猛地颤抖,脑壳好似挨了一闷棍,差点没昏死过去。 她还没组织好言语,南宫述又道:“你若想我以后喜欢女子,以你的模样穿女装出现在我面前可能更有效用。而不是千方百计带我来看女人赤体。” 说话间,南宫述侧目看她。 想看宗寥穿女装的想法他不知在脑里盘算了多久,没成想这话会于此时说出。 里头吟喘犹在,他的思绪惟愿为她一人而凝聚。 晶莹熠辉的眼眸里此刻全是她的独一无二的模样。 她不那么柔美,却格外的好看。 笑或不笑,她唇线分明的薄唇总是微微勾着,看起来很柔善,极易亲近的样子。 而俊秀流畅的脸型又带着几分儿郎的英飒,反添几笔威严气;偏又是这威严间,她那一双轻挑起的狭长的透亮眸子看人时不经意便会流露出妩媚神色,时时摄魂。 瞧着瞧着,南宫述脑内忽然闪过一丝刺痛,一副雪白的好似有着她容貌的身躯蓦地在眼前浮现又消失。 “呃——”南宫述眼前骤然一眩,无力的手扶在了雕窗上,发出一声有耳可闻的响动。 “谁?”屋内男人斥问。 宗寥见状,极速反应,顾不及问南宫述情况,揽住他即道:“走。” 携风一落院,宗寥就唤了白挚前来,合力将南宫述扶至榻上,宗寥问:“阿述,你怎么样,可是哪里不舒服?” 白挚问:“王爷和世子去做什么了?” “咳,”宗寥忏颜,不便相告,遂扯了个谎:“去吹了会风,然后你家王爷不知怎的就这样了。我问你,他可有何隐疾?” 白挚挠头想了想:“王爷身康体健,从未见他有何不适。” “我没事。世子勿忧心。”南宫述支肘于榻几,手掌覆在额上。 他的肤色极白,泛透出微青的血管纹路,两寸余长的手指微曲着便能轻松按揉两边太阳穴。 “王爷头疼?让卑职来。”白挚揖礼请示。 “不用。下去。”南宫述轻抬二指。 白挚回头看看宗寥。 “去,有我看着他。”宗寥挥挥手,“对了,你看看小舅舅此前用下的药里有没有能镇痛的,煎一碗来。” “是。”白挚告退。 解落南宫述身上的斗篷,宗寥单腿跪在他腰后,“我来。” 指腹轻轻摸上他颞部,打旋按揉着,能感觉到细滑肌肤上已起了层薄汗。 “除了头疼,你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宗寥问,“我帮你把发冠拆了,头发放下来会舒服些。” 说着话,宗寥缓缓拆去他头顶玉冠,理顺香丝三千。 南宫述向她道了声谢,复才问:“世子听说过梦里发生的事会令人如亲身体验,且只会在特定场景下想起的此种情况吗?” 闻之,宗寥两眼发懵。 “什么叫梦里的事如亲身体验,还只在特定场景下想起?我没太听懂?” 第202章 笑中潜泪苦意生 南宫述自己也迷糊,梳理了半天,才道:“近来你我关系不是愈渐亲昵了么,然后每回亲吻渐深时,我总觉得有些事情想不起来,那种感觉很痛苦……就好像,这样的事我们在好久之前就做过。 今日也是,那些声音一开始只是听得人难受,甚至有些犯呕,但当我在那样的环境下认真看着你的面貌时,我的意识里竟然会觉得你也曾在我耳边那样纵声过,不同的是,你的声音不是她们那样的浪荡,而是……好像是哭吟……呃……啧……” 说着,南宫述忽觉头痛欲裂,大掌倏然扶住脸额,揉捏挺立鼻脊眉心。 而那两只原本为他悉心按摩的纤纤秀手此刻已然停止了动作,如同摆设一般僵硬不动。 其指腹皮肤仍还是触在南宫述额角,只是,她的体温似乎正极速变凉,便是在疼痛难耐的情况下,南宫述也感觉到了那丝变化。 只他不知道的是,他身后那个半是站着半是跪的少年神色已呆滞,脸上好似凝结着了一层寒霜,苍白间泛着微青。 默然无言间,她那两粒宛若黑曜石雕琢而成的瞳珠逐渐转暗,如风化般失去原有光泽。 时光点点流逝,宗寥只言未吐。 又良久后,南宫述的头疼渐渐缓解了些,待察觉到宗寥仍不动不言,他唤道:“世子?” 捉起她的手拿在掌心,南宫述徐缓地扭头去瞧她,“宗寥?” 宗寥:“……”视线飘浮不定。 “寥寥……”南宫述再唤,轻轻摩挲她光滑的手背示意,“你怎么了?” “啊?哦……”宗寥应声回神,喉咙发颤:“我……可能是压到了腿筋,麻的。” 虽说着话,宗寥却是不敢看他一眼。 她在害怕。 因为南宫述的一席话,她突然意识到他的症状可能是那次在学宫藏书楼遗留下来的毛病。 张世荃当时说“忘忧”能让人忘却亲身之情事,竟不想,用过那药的人之后再经历相似境况时会又想起! 这若是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夜,该要如何向他解释?今后该如何面对? 宗寥眼下比他还头疼。 愁死个人! 此般火烧眉毛的节骨眼,宗寥哪还有心思去狡辩什么哭吟笑吟的。 为了不再刺激到他,为了不让他想起二人间其实早有夫妻之实,她得赶紧想办法离他远点。 酝酿许久,宗寥嗤笑,实则是苦笑:“头还痛吗?” 南宫述道:“不往深去想的话,那些事就……还好。这会好多了。” 宗寥缓缓挪腿下来,猝然间,腿哆哆嗦嗦剧烈抖颤,就将跪下之际,南宫述立即扶住:“没事?” “没事。”宗寥转身在他旁边坐下,扶额凝思,以寻逃避之策。 片时后,宗寥冷呵呵地道:“哎,我说殿下,你家白小公子看到那些个话本该不会是你写的?” “此话何意?”南宫述看她。 宗寥道:“你也太会编故事啦!什么一与我亲近就感觉我们之间以前做过,还深想就头疼,你把我当稚儿哄呢?!你自己听听,这话要是我同你说,你会信吗?” 南宫述认真地道:“我说的皆为事实,骗你何益?” 宗寥噘嘴,瞥他一眼:“哼——何益?你就说你是不是看到人家鱼水欢畅后自己也想要,所以才故意在我面前编造什么……你在梦里与我欢好过的鬼话,说到底,你就是想引我改变想法,献身于你? 好你个南宫十三,才说不会强迫我、伤害我,转了个背你就把如意算盘打我身上了!你是眼看将要回去了,就想着在回去之前对我做点什么是不是?枉我还处处为你着想,枉我曾叫过你那么多声皇叔……” 宗寥歇了歇,掩面偷偷去瞄南宫述此刻神情。 南宫述拧着眉,满脸凌乱的黑线,听她叭叭叭讲了这许多,竟还似乎没听明白,双目仿佛蒙了层厚厚的纱帘,茫然而无措。 正欲开口,宗寥又道:“你竟然……你竟然……我小了你整整五岁,五岁啊!你就没想要疼我一些?呜……还想方设法占我便宜!” 宗寥哭了,蒙着脸在哭。 悲伤且委屈。 南宫述脑内蓦然白茫茫一片,手抬起又放下,不知所以。 她的控诉和哭声来得莫名其妙,却又那样真实不虚,南宫述没去想她是不是在演戏,抬臂就把人抱进怀里了。 温言解释、哄劝:“世子,我的世子,你听我说,我真的没有想要违背你的意愿,也不会用言语引导你做某些决定。” 南宫述温柔地抚摸过她额角鬓边,抚摸她背后长长的发束,她的薄削的背。 “真的?”宗寥委屈巴巴地问,在他肩上蹭干两滴鳄鱼的眼泪。 南宫述的那点对外歹毒无情,对内温柔心软的脾气她早已摸清,所以她才会使哭唧唧这招。 “真的。”南宫述道。 他还不知宗寥是在演戏骗他,甚至还认为她的柔弱无助是应该的,她就应该有这样特别小女子气的一面,她就应该拿他撒气,他希望自己心爱的女子可以一辈子对他撒气。 因为他觉得,这是宗寥在乎他,爱他才会有的表现。 南宫述想着,傻傻笑了,抱她紧了些,用脸蹭着蹭着,随即在她额上印下一记微凉的吻。 宗寥紧咬唇瓣,耷拉着脑袋,不与他对视。 在南宫述眼里,她正伤心、憋屈,只有宗寥心里清楚,再不想办法从他怀里离开,她就将憋不住要笑出来了。 她会内疚,可若想疏离他,眼下她只想到了这一种方式。 思忖片刻,宗寥抵开他胸怀,起身退开,“我也不是不想和你……那个,只是我想你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冷静冷静。你既不难受了,那我就先走了。” “你要去哪儿?”南宫述仰目。 “我去书房睡。”宗寥转身走开。 南宫述问:“你不在此屋睡了?” 宗寥道:“你也睡了许久的榻了,今夜就睡一回床。” 南宫述抿抿唇,有些许难过,朝夕相处二十日,他第一次被她推开。 南宫述沉默须臾,道:“这些日子一直陪在你身边,是因为我们在一起时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给予的快乐,今日你若觉得同处一室不自在的话,我可回自己院,书房就别去了。” “那你走。”宗寥头也不回。 南宫述:“……”她的决绝令人心痛。 木然原地好一会,南宫述沉重地吐了口气,撑着榻沿起身,看着她单薄的看起来有些孤独的背,柔声问:“你今日晚饭还没吃,我让白挚给你做点?” 宗寥道:“我现在没胃口,明早再吃。” “那我走了?” “嗯。” “那明早……” “明早我可能走得有些急,就不等殿下了。” “那……”南宫述不知还能说什么,三步一回头,两步一犹豫地出了门。 门将带上,宗寥却忽然跑来:“等等,手给我。” 南宫述犹疑地看看她,缓缓伸去修长白皙的大手。 宗寥捉过,将掌心翻过来,“给你的。” 南宫述定睛瞧去,见掌心里赫然躺着一颗金黄透红的硕大的梅子。 眼下梅子尚青,她从哪里找到的?南宫述疑惑,心渐渐暖了。 这掌心,它拿过比这颗果子更大的珍珠,也拿过比这颗果子更重的宝石,却是在拿到宗寥给他的这一颗梅子的瞬间,他的手臂突然有了酸痛感,手掌不禁往下沉,又握紧。 宗寥垂着视线,眸色郁郁,不舍伤他又不敢再亲近,只道:“才说要陪你吃饭的,只能等下次见面时了,你别来找我,我会去找你的。” 宗寥关上了门。 “好。” 能有下次就好,南宫述眼尾红了,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第203章 满腹浓情不得寄 乌金潜影蜩犹噪,葳蕤丛深点熠耀。 雕阁东启窗,幽兰衔暗香,孤影凭栏眺,三旬玉骨消。 一说相思不寄,红笺浮尘顾;却说来日有时,别将遥无期…… 九涟山,奕王邸。 书阁三层华窗四开,燥热萦回的晚风轻轻撩拂起雕窗边流泻逶迤的青丝,翻动雪袍一角。 一月,两气,三旬,于他人而言不过淡淡眨眼,而于南宫述,仿似熬不过去的万载千年。 自契延山那夜那门一掩,他已经整整三十日未得见宗寥,她说会来找,他日日夜夜翘首盼。 阁东的窗历年不启,今时再看,那楠木的边沿却是油润透亮,隐见几缕金丝。 这外人不察的变化,来自一双雪润如玉的手抚摩所致。 可外人之外,贴身的随候的英俊小侍卫却时时看在了眼里。 白挚站在丈外的梁柱旁,星目流转不止,许多劝慰的话想对主子说,却欲言又止。 今日之前,他就劝过南宫述好几回,说云安世子并非迟迟不约见,只不过因为云安侯回了京,可能对唯一的儿子加强了管束,不允他来。 而今又逢皇上伤残,朝局不稳,储君又病重无法协政,前一阵势强权盛的侯府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或无闲时约会…… 可南宫述哪里听得进?他就想见见她,想看看她如今怎样了? 那日的分别来得莫名其妙,措不及防,直到现在,南宫述仍未想明白宗寥当时为何那样。 他也不是没怀疑过以宗寥的行事、性情,极有可能是在欺骗捉弄他。 然而再认真、再缜密的揣摩分析,最后却敌不过她哽言一句,清泪两滴。 不论她的目的是想怎样,南宫述只想再见她,若能见她,被她捉弄又何妨? 南宫述笑也泣,哀思结成蛛网。 瞧着南宫述日日倚窗望向云安侯府那方,白挚心焦不已,新买的话本揣在怀里都要下崽了,他还一页没看,就怕哪一眼没看住主子,转眼他就化作了望夫石。 看着姿容绝逸的主子日渐萧瑟,白挚沉重地吐了一息,近前问询:“王爷,酉时三刻了,您今晚饭还没吃呢,是否要卑职让人给您送来书阁?” “本王不饿。”南宫述语气幽淡。 目光微举,他凝含思念的视线落处是皇城的东方,那里有全晋南最繁荣喧嚣的街市,有最浓烈的烟火气,也有他最想见的人。 炎热气流在白挚头顶转凉之际,南宫述忽然转身来:“去凝蔚轩。” “……凝蔚轩?”白挚疑思许久。 南宫述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不是说用晚膳么?” “哦……哦,对,凝蔚轩凉快。”白挚迟钝的应话。 若非南宫述提及,他都差点忘了凝蔚轩是吃饭的地了。 ——往年一至炎夏,南宫述都是在庭中临湖的凝蔚轩一边赏莲,一边用饭,只是今年西山围猎回来他就一直闷闷不乐,食欲不佳,每日饭食都是草草应付,哪还有雅兴择景慢食慢饮? 且说南宫述趿着木屐“哒哒哒”才走到第三进院中,迎面便瞧见个项背微佝的老人一拐一拐地走来。 是王府的老管事。 一见南宫述,老人立即上前作礼,“王爷。” “何事?” 老管事自袖间掏出一帖奉上,道:“这是沉香楼送来的候函。” “沉香楼?”南宫述接过,心中犹疑。 沉香楼有资格向他递帖的人唯有司臾一人,然而众所周知,沉香楼的老板司臾公子早在一个多月前就离京远游,至今未回, 南宫述听到这个消息时,不由嘲讽他深谋远计,最后还不是差点把自己算进去。 不过话说回来,若司臾不在,沉香楼的人为何要来帖? 要知那沉香楼的侍生们虽身份卑微,却都是些腰杆直硬的,平时除了楼主之令,概不会多管他人闲事。 “可听说司臾回来了?”南宫述问。 白挚在旁答道:“昨日都还没有消息。或许是今日才到。” 南宫述凝神,阴郁潭眸微微垂敛着,沉思。 司臾自行宫离开后,南宫述便一直牵挂着,怕他伤未痊愈再有个好歹,还特地撤一个暗卫去跟着,不想过了几天,暗卫就将人跟丢了,之后再查不到他的行踪。 司臾武艺超群,想避开追踪不是难事,只是这都进京了,他的人竟然还不知道! 南宫述恨铁不成钢地白了眼自己养的这些个“废物”。 拈着信在石灯下瞧了瞧,见上面中规中矩趴着的是沉香楼主事的字。 司臾每次约他都懒得动手写上两个字,南宫述每每见到这种无情的勾搭就两眼鄙夷、叹息。 秉持着礼尚往来的好传统,所以他每次都是慢悠悠地穿戴好再慢悠悠地出门。 “都回来了你们竟不知?”南宫述幽幽道,摇头。 白挚低头默息。 心道打探消息的是其他兄弟,又不是他这个贴身侍卫。 要不是不敢,他早就想做回整日挂屋顶的暗卫,而不是这个吃喝拉撒全包揽的贴身老妈子。 “更衣。”南宫述踅步往卧房去。 白挚畏缩着身骨静静跟上。 途间,白挚还想着为其他兄弟找补,遂瑟瑟缩缩开口:“王爷,您说有没有可能约您的人不是司臾公子,而是……”顿了顿,他才补充,“……是世子?” 白挚说这话是感觉脖子都是凉的,就怕一个不小心触到主子逆鳞,回头脑袋就搬了家。 “她再是花司臾的外甥,就能使唤得动沉香楼的人替她跑腿?你脑子最近是堵了还是太通了?”南宫述一脸不豫。 白挚再次默息,大气不敢出。 他暗暗发誓,要再多嘴此二人破事,他以后看的话本着者都弃写! 南宫述嘴上训着白挚,心里却无比希望他说的是真的,或许是云安侯管的严,她才想着在司臾回来后,再通过他约自己也说不定! 如是想着,南宫述心欢雀跃起来。 端持好一脸冷色,悄悄地他就将手里的信件打开,抽出里面信纸。 醇雅的沉香味萦游到鼻周之时,南宫述感觉从未闻过如此好闻的香气,深深吸了一口,怀着满心期待,他略显紧张地轻而又缓地将叠得规整的信页翻开…… 里面会是宗寥的笔迹吗? 即便不是她写,也会有她的名字? …… 南宫述想着,一张精美的,没有一丝墨迹的印着竹叶的花笺赫然呈现眼前。 他没看错,上面的确一个字也没有! 南宫述将纸笺翻了几个来回,两面空空如也。 “看看这信有何玄机?”南宫述把信纸给白挚。 白挚看了几眼,心中亦是奇怪。 从身上摸出各种工具验了一遍又一遍,白挚道:“王爷,这信并无特别,就是沉香楼常用的纸。司臾公子又故意捉弄您了? 从前他还在给您的信中夹花夹叶夹蜚蠊……还说是某地方特有的物产,给您见识。 不过这司臾公子也是玩心大,明知您最怕那种东西他还故意整蛊您,尤其是那岭海一带的蜚蠊,个头又大……” “闭嘴。”南宫述作色,“捉弄本王!本王倒要好好看看他消失了这么多日,是不是多长了两条腿?!” 街坊华灯纵横,繁市人潮如沸。 南宫述一脚踏进沉香楼,前堂斯文俊秀的侍生便立马来迎,礼道:“奕王殿下,您这边请。” “嗯。”南宫述浅浅应他。 他气着司臾,对其他人却端的好一副儒逸温雅。 提脚踏上华堂中央悬架的梨木雕栏楼梯,南宫述边问:“你家公子何时到的?” 侍生桃唇微张,疑惑地“啊”了声,片刻才道:“公子不曾回来。” “没回来?!”南宫述惊惑,停下脚步,“没回来给本王送什么候帖?” 侍生道:“回王爷话,给你送帖的是我们楼主,不是公子。” 南宫述看他:“不是公子……是何意?” 侍生解释:“王爷有所不知,公子他早在一月多前就卸令远游了,如今沉香楼的事务都是新楼主在打理。” 新楼主? 南宫述闻言突然有些心慌,问:“你们的新楼主是谁?本王可认得?” “王爷见了便知。您请。”侍生继续引路上楼。 第204章 浸骨深意融于水 沉香楼三层的尽头是一间精装巧设的雅间,此处远离繁杂,平时南宫述与司臾就常在此浅饮小酌、谈天说地、还可得他优待,听他单独为自己闲拨一曲。 不知为何,南宫述今日走近此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闻着与往日相差无几的饭菜香气,心中却少了昔日将见好友的那种闲逸舒适,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忐忑,慌张…… 侍生止步门前,轻轻推开门扉:“王爷里边请。” 南宫述看了看他,转过视线便往屋里瞧去。 但见屋内灯烛熠熠,明亮如昼,一张红漆圆桌上佳肴摆满,对向各置了一碗一筷一酒杯,与以往和司臾相见时无二差别。 唯一的不同便是以前的幽雅青色的幔帘换了新,远远看去,那些幔帘红里透着白,白里又透红,看着应是绛红色与雪白色烟罗纱层错相叠布置成。 相比以前的静雅色调,这样的配色不禁让人眼前一亮,感觉热情又神秘,极具浪漫氛围。 南宫述提起一口气,腰背一再挺直,一手置于腹前,一手置于腰后,极力端出谦雅俊逸姿态。 迈步而入,白挚又将跟着。 忽而一只手拦住他:“这位郎君且留步,我家楼主只邀王爷一人入内。” “王爷……”白挚看着主子修逸挺拔的项背,征询意见。 南宫述微微思忖,淡声道:“在外头等着。”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倒不是突然疼爱白挚了,只是如此环境,好似大一点声都是对主人家的不尊敬。 白挚颔首。侍生轻声合上门。 温暖的风徐徐拂过,撩动起轻柔的纱幔,不经意间,好似也撩扰了南宫述的心。 倏然之间,他感觉心湖微漾,神色略有慌张。 按捺下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悸动,南宫述破天荒地在此风月之所向一个未见面之人拱手作礼: “晚风如意,幸见候帖,楼主既邀小王来,不知可否赏颜一见?” 南宫述说完仍微微欠着身,等待帘后之人回应。 良久,针落可闻的静谧雅室里终于传来了一些窸窣声响,一阵极轻缓的脚步声慢步靠近,止于层层纱帘那头。 南宫述微抬目,隐约可见那紧拢叠覆的轻纱后出现一袭颀长暗影,那影子纤瘦高挑,犹有玉树之姿。 须臾,帘幔被人从内徐缓拨动,率先映入南宫述眼目的是一只如柔荑般修长白皙的手,那指掌肌肤细腻柔润,散发出粉嫩光泽。 随即,撩帘之人便探身走出,站定南宫述面前。 他微垂的视线最先看到的是一双银白色绣花登云履,那鞋崭新洁净,纹样新式,精致的做工一看就是出自京中名坊。 这沉香楼的楼主竟是个女子?! 南宫述热切的心逐渐凉下去,面色显现些许失望。 视线上移,但见此人穿的一身绛红色金丝绣襟交领长裙,裙边曳在地上;长裙外头披了一袭皎玉色绣织祥云纹飞天仙鹤广袖大衫;不盈一握的柳腰间坠着枚流苏玉环。 环佩微微晃动着,将她一身唯美绝艳的装扮衬显得曼妙婀娜,摇曳生姿。 但若只看这身材扮相,实不能教无欲无求的十三王爷心生惊艳之感。 他见过许多身姿不俗的人,男子有,女子亦有,眼前此女除却身量比一般女子高一些,并无独绝之处,还不足以令他滞目痴赏。 殊不知下一刻,当他的目光落在“无独绝之处”者面容上的一瞬间,滞目痴赏一词立时在他神色中体现。 但见女子绾的一头飞天鬟髻,髻边簪云钗玉珠,看起来灵秀出尘;黛眉如远山戏雾,纤长妩媚;明眸若瑶池映霞,含情脉脉。 只是…… 南宫述看着那一双他异常熟悉的狭长眸子,嘴上却如何也喊不出对方的名字。 ——因为此间他唯一熟悉的那双眼眸之下,她的容颜用一张雪白色的纱巾遮掩着,看不清原本样貌,南宫述不敢确认。 女子与他对视片时,狭长明媚的眼睛即刻弯作新月,清雅的笑声气息呼动轻柔面纱。 “好久不见,我的殿下。”女子婉声道,音色清婉明丽,如枝头唱喜的百灵,又似那山涧击岸的清流。 一抹喜色才跃上眉梢,南宫述还沉浸在不可言表的喜悦中无法言说时,女子又道:“殿下不认识我啦?我,宗寥,你的世子。” 她认真说着,月牙泉眸里渐渐泛起微光。 南宫述抿抿唇,浅浅笑:“我知道。” “你怎就知道了?”宗寥问。 南宫述道:“没看见你时是感觉,待见了你的眉眼身量,便已心中了然。” 宗寥笑:“那……我好看吗?”羞涩化入巧笑里。 南宫述不假思索地回答:“好看。” 宗寥又问:“那是你喜欢的那个“了若”好看些呢,还是你面前的我好看些?” 南宫述轻声失笑,露出皓洁贝齿。 他不答此问,只在心里道:“本王的世子何时何样都好看,但此时此刻的你……不可方物!” 二人温意融融地相看了一会儿,宗寥缓缓走近南宫述,“你还没看见面纱之下的我呢,就不好奇?” 南宫述笑而不语。宗寥再近,“帮我摘了。” “好。”南宫述举起双臂环至她耳后发髻间,轻解丝带。 面纱还未褪去,一双纤纤长臂倏尔勾住了他脖颈,柔软唇瓣隔纱便吻住了他。 南宫述蓦地一怔,心潮猛然荡漾,顺手就抱住她腰肢,回应她热情的覆盖。 一见面就拥吻上,南宫述的见闻里还从未出现过这般豪放不羁的女子。 但他很喜欢,很受用,很爱不释手,他就是爱她的奔放,她的不拘一格……乃至她的所有。 启唇叼开隔挡的面纱,宗寥道:“我好想你。” “我也……唔……”南宫述话未说完,杏粉薄唇再次被她主动占夺了去。 两相思复两相见,千言万语不及津液交融更能医解彼此成疾的思念。 二十几年惶惶而过,南宫述第一次发觉这个仲夏夜的风似乎格外的甜,格外的软,感觉再多一刻他就会化进她的热烈里。 但宗寥没给他这个机会,最强烈的爱意释放过后,她紧紧抱住了他,靠在他肩头。 闭着眼睛感受了好久他的温度,宗寥开始摸他的肩背、手臂、腰臀。 被她上手,南宫述怔愣呆傻,这其他地方就算了,可这摸臀……也太让他这个大男人害羞了。 宗寥没想那么多,只觉得他背上的骨骼比从前突兀了一些,臂膀、腰臀上的肌肉也比此前薄了点。 “你瘦了。”宗寥心疼。 “你也没胖。”南宫述轻浅笑着,抚摸着她鬓边碎发。 宗寥捉住他的手拿在手里摸了摸,忽然却发现他的右手掌中有些细茧,感觉没有以前柔嫩软滑了。 “你最近做什么了,怎的还长了茧?你没戴手套吗?”宗寥问。 南宫述不可能会告诉她这茧是因为想你时傻傻摩挲窗沿所致,只道:“男人就该有点茧。以后只会更多。” 因为有了你。南宫述心说。 第205章 渺渺未来何以赴 宗寥闻言,摇头道,“好容易才养得这样滑溜溜的,又白又嫩,你不想要我还想要呢。 你是不知道,我为了能穿这身衣裳,真是遭老大罪了,跟你说哦,我现在要是白日里出门,那天上的火球都得绕着我走。” “此话何解?”南宫述迷惑。 宗寥道:“因为我比它还热呀!” 南宫述更迷惑:“恕我愚钝。” 宗寥呵呵笑:“因为它光着,我裹得严实。” 南宫述轻笑。 松开一只手,宗寥拿自己的手给他看:“看我,你猜我这月前还黑黢黢的手为何这样白?” “不知。”南宫述也是好奇。 宗寥道:“这是用阿姑特制的玉妍膏天天敷才养出来的,那东西不仅能白肤还能去痕,看我手臂上的伤,是不是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宗寥举高手,露出新藕一般光洁白净的长臂。 “如此甚好,我还一直担心你受了那么多伤……”南宫述说了一半,止了话头。 他想说女孩家希望自己身上没有伤痕、女孩就应该养尊处优,保养得白白嫩嫩此类的话,但他突然想到从见面到现在她都不曾提半句她是女子的话,他也不好先说破。 最后只道:“你家那个阿姑很厉害。” 宗寥自豪、得意:“谁说不是呢,她简直就是我的福星,我的大宝贝。有时候我就在想,宗家要是倒台了,我就带着阿姑去开个医养坊。就是那种可以治病救人又兼美容养颜的铺子。 再请几个医工,然后她就负责研制膏药,剩下的交给医工们去负责,然后我就可以躺着收钱啦!光想想那日子简直不要太美,别说世子了,拿皇帝给我当做我都不一定干!” 宗寥叹了一口气,“想是这么想,就是有一点好像不通。” 松开南宫述,她摩挲着颌下,竟认真思考上了,好似刚说的事明日就要去做一样。 “怎样?”南宫述看着娇美明艳的她,细长的眼角不自主地微微弯垂,眼神极尽温柔。 宗寥撇着小嘴:“就是……我家都倒台了,我哪里还有那么多银子去开铺子?你是不知道,阿姑的本事再绝,要用的药材也是一等一的贵,有些东西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 比如她这次给我弄的玉妍膏,里面就有什么雪肌草、天山玉骨参、昆仑雪蛞蝓、白蛇蜕、瀛洲千年岩浆……然后还顿顿吃雪蛤内养,现在一说吃,我就……受不了。 尤其是那雪蛞蝓,不知她是怎么养的,又大又肥还软,擂进药里的时候黏黏糊糊的,像鼻涕一样,呕……再说我都要吐了! 据她说,这些都是当年她和我老娘游历四境时得来,如今全用我一人身上了,感觉还挺对不起她。嘿嘿。” 宗寥挠挠腮,羞愧笑了。 听她一说,南宫述目光饱含希冀,不禁也想要过她说的那种生活。 南宫道:“若你真喜欢那样的日子,何不算上我?刚好我有钱,各地还有几个人可以使唤。而且我喜欢看账本。” 喜欢看账本? 宗寥忍俊,心说你还挺会打算! 说的话竟让人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 呵呵笑着,宗寥对他道:“我的殿下金枝玉叶,怎能做那看账本的活?你要真想出力,何不往我的铺子外站站,凭你的样貌,活生生就是块好招牌! 也不行,站着太累了,到时我得让白小公子给你支个座,撑把伞,再沏壶好茶把你供上才行。”说着更开怀。 看着她爽朗绽妍,南宫述也浅浅笑着,无所谓她话里是否掺杂有讽刺意味。 片刻后,宗寥桃色一般的容颜却慢慢暗淡了下去,几缕惨然逐渐浮现。 勉强笑笑,她垂下去的眼里甫一便涌上一层氤氲水汽。 握着他脂白皓腕,宗寥道,“还说邀你吃饭,你看,菜都凉了。我唤人拿去热热。来……”语气已不似方才轻松。 南宫述拉住她,阻止道:“不必了。如此暑天,凉一些也好。” 纱帘格门到圆桌那处不过两丈距离,宗寥走过去的时候,看似是拉着南宫述,实际南宫述却感觉到她似乎是在借自己的力。 低下头看向她的脚,南宫述问:“脚受伤了?” 宗寥踢踢脚,强扯一笑:“要不说美丽是要受罪的,平时都穿的平靴,这高高的登云履我实在穿不惯,早知我就不听那奸商的。 他那嘴啊简直比我还厉害,说什么姑娘家最爱的就是这种鞋,说是穿了走起路来那是步步生莲,婀娜多姿,东施穿上变西施,男人看了直犯痴…… 我当时是没想到,若不然我好赖得同他分辨几句,就西施那脚,才穿不了他这踩高跷似的履,哪里还能步步生莲!” 她抱怨完后,南宫述才道:“以后别受此种罪了,你就是赤脚走路,在我看来也姿容绝尘。” 说着,一弯腰便将人横抱起。 宗寥口中的“就几步路,我自己能走,不用抱”还没说出,南宫述已几个健步到桌前,放她坐到了凳子上。 宗寥理理衣裙:“那,你快坐。咱们先吃饭。正好我饿了。” 南宫述颔首。 动筷前,宗寥提上一口气,松了松腰带,而后畅快的呼了一口气。 不意瞧见妩媚动人的她做这些憨傻的小动作,南宫述咬唇忍笑,赶紧低头吃饭。 得见想见之人后,南宫述瞬间有了食欲,便是味道已经散淡了的饭菜,他也能优雅且矜持地狂干两大碗。 知道南宫述食不言,宗寥只好先祭足五脏庙。 为了能在心爱的男子面前展现自己最美的一面,宗寥一整日都没吃饭,就想着饿一饿,能让腰看起来更细些。 末了,宗寥看着桌上所剩无几的饭菜和他清瘦的脸颊,默默又低下头去,微挑的眼角湿润泛红,端碗的手不由自主地一再握紧,骨节都泛着白。 “在我身边,冷菜也比你府上的佳馔好吃?沾上我,你后半生少不了是要吃苦的。想想还怪对不住你。” 闲闲一句话里藏了许多她想对他说的话。 但说完,她却故作轻松地扒了最后一口饭。 这一顿饭,是南宫述有史以来吃得最香最饱的一顿饭,但于宗寥而言,她刚才吃下的每一口都像是在吃沙子一般,吞不下吐不出的堵在喉咙里。 南宫述未揣思她话中之话,放下碗筷,说道:“沾上你,我方知原来世上有甜之一味。” 宗寥掩唇,娇笑道:“你干什么呀?嘴上抹蜜了?突然说出这种腻人的话。” 南宫述:“言出肺腑。” 宗寥深深地望了他良久,不再说话,眼里皆是怜惜与爱恋。 宗寥起身去拧了帕子过来,给南宫述擦了擦手,自己也顺便擦拭手心薄汗。 走动间,她边说话:“今日邀殿下来,不止是想你陪我吃顿,更重要的是……我想你了,我想见你。 有些日子,这种感觉尤其强烈,我本想递帖去找你,可我老爹没让。他说你、我两家向来无交集,又各陷深潭,来往会彼此牵连,不好。 而且他听说我伤后脑子糊涂不太记事,那些日子他但凡是要出门必要带上我,说是带我去长长眼界,见一些云安侯府的盟党。 就算不出门,他也要亲自监督我学习兵法,给我讲军中之事,以及讲解各境兵力的强弱,地势的优劣……给我累的呀,搞得我一度觉得他是要把云安侯府的挑子撂给我担了。 所以这段时日我白天基本都在他身边,等到了晚上……唉,狗都睡了,我还要沐浴、保养。 后来我实在念你得紧,便换了身夜行衣跑你府上去,不想你家暗卫实在厉害,我连院墙都还没挨近,他们就杀来了,还好我跑得快,否则那种情况下,我亮身份都没人信。这事一捱就到了今天。” 静静听着,南宫述心情愈发变好,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在苦苦相思! 原来她也来翻过他的院! 南宫述不对宗寥说他其实也夜闯过云安侯府,只是每次都是在较远的地方站站,从不靠近,甚至他连宗寥的院在哪都没去找。 因为他心里一直记着她说的“你别来找我,我会去找你”的话。 是以,即便他去过几回,也从未见到过宗寥。 歇了会儿,宗寥又道:“最近事情不是一般的多!而我眼下正好有一个好消息和一堆坏消息想跟你说,关于你的,关于我的。此处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慢慢谈。” 宗寥请南宫述移步。 第206章 美人如药摄精魂 却说自南宫述进屋后,白挚就暗暗把主子的一举一动听在了耳里,当他听到我好想你、登云履、衣裳、不用抱、以及南宫述被索吻时小声的闷吟等等后,他就明白了邀约南宫述的人是宗寥无疑。 同时知道了宗寥不仅送空白信件捉弄南宫述,还故意穿女装来开他玩笑,还问他好不好看? 待听到南宫述说好看时,白挚差点没背过气去,心道那晒得黢黑发亮的世子能好看到哪里去?还是穿女装的!不吓死人就不错了。 恋爱中的人果真是没有脑子! 白挚感觉自家主子必然是相思成疾,大有不治之势。 莫说宗寥穿女装了,即便是她蓬头垢面,满脸胡茬出现在他面前,他都会觉得是可爱极了。 长此下去,白挚感觉自己可能会被这傻主子气死,他想换职的欲望愈加强烈。 但听二人就将出来,白挚赶紧把目光侧开,垂目候着,生怕一身女子打扮的疯世子伤害到他的眼睛。 候命门外的侍生听见宗寥和南宫述的脚步渐近,立时上前启门,他的动作柔雅恭谨,不似一般奴仆的卑微,将时间、距离都把握得恰到好处。 “楼主。奕王殿下。”侍生长揖。 宗寥对他微笑,“我与王爷准备往阁楼长叙,你去准备一下。” “诺。”侍生先一步离开,随即又传人来收拾屋子。 宗寥站在门槛内,正了正腰板,挺了挺胸,微扬起下巴,预备端出副优雅仪态走出去。 南宫述提步将出,不经意间便看见了她挺拔的胸脯,侧面的视角似乎更显她曼妙曲线。 只一瞬间,他耳尖即染一层赧色。 褪去外袍丢给白挚,南宫述道:“我抱你。” 抱之一字飘到白挚耳朵里的刹那,他脑子“嗡”地响了一下。 为爱犯傻的主子竟痴爱一个男人痴爱到想要时时抱在怀里的地步?! 情深不寿啊,王爷!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大伙劝你去抢皇位时都没见你这么积极过,现在居然为了一个行为怪诞的疯癫世子在此低三下四! 真是没救了! 白挚忧愁不已。 很是无奈地缓缓抬头,他倒要看看为爱魔怔的主子眼下是个什么痴傻模样? 再看看那个让主子苦苦想念了一个月的顽皮小世子今日作的什么妖——打扮的什么惊悚鬼样子来调戏……呸……来戏耍他家矜贵傲娇的王爷,竟能教身份尊贵的王爷放低姿态去求抱抱?! 太诡异了,她不会是悄悄给他家王爷下药了? 胡思间,白挚的视线里慢慢映出两袭颀长身姿,目光落定的瞬间,他的注意力不由己地忽略过俊美无俦的王爷,目光迅急便锁定到王爷身侧的一个肤白貌美的女子身上。 但见那女子雾发高绾似飞天仙女;明眸流盼若深海珍珠;似笑非笑一朵丹唇宛如盛春绽放的桃花;一袭白里映红绫罗裙衬尽窈窕淑姿…… 袖裾未动,即有万千芳华袅绕其身体周围。 有那么一瞬间,白挚觉得自家主子配不太上此人间绝色,但下一瞬,他又觉得,像这样超凡脱俗的美人除却同样姿容绝艳无双的奕王殿下,又有谁能与之相配? 抱好南宫述的大裳,白挚趋步上前,盯着宗寥呆呆打量了片刻,问道:“你是云安世子?” 没大没小!南宫述垂着眉眼,冷冷地瞥着他,也不说话。 像这种将会艳惊四方的场面他尤想观之。 瞧着白挚那两眼迷瞪的傻样,宗寥玩性高涨。 压了压嗓子,宗寥娇柔作态:“这位小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奴家只是奉司臾公子之命暂管这沉香楼的无名之辈,不敢与世子那样的大人物混作一谈。” 白挚挠挠头,不知所以:“你若不是云安世子,那为何王爷会想要……” “想要什么?”宗寥嘴唇微动,想笑,又道,“你是想说他为何想抱我是?” 白挚点头。 宗寥道:“小公子好奇怪的问,你家王爷是个正常且成熟的男人,当然想抱我这样姿柔体软的女子啰,怎会想抱那威武壮实的汉子?” 说话时她体态优雅,音色柔媚婉转而不风情,一举一动间端得是江湖人的飒朗,是可以执掌一方重务的大家风范。 白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此女的眉眼样貌分明就是宗寥的长相,而且他方才也听到过她说她如何如何变白了的话,只是他无法想象,一个男子再怎样精心打扮,也不可能会如她这般……比女人更像女人。 白挚试探着道:“世子别逗小的了,我家王爷轻易可不会抱别人,你若不是云安世子,他连你的袖边都不屑碰,更别说抱你了。” 南宫述瞥着自家那傻孩子,脑壳突然疼痛不已,眼睛也疼,一张老脸不知该往何处放。 心道死小子平时挺机灵一个人,居然把他的脸丢得这般没水平! 暗自叹息。 南宫述正欲呵斥他退下,宗寥提前开了口:“小公子若要找云安世子可入内去寻,奴家还有要事,就不奉陪了。述郎,我们走。” 喜提“述郎”一唤,南宫述也不管白挚了。 挽上南宫述手臂,宗寥小腰一扭迈出门,给白挚让出路来。 “你这鞋不好走,还是我抱你。” “叫人看见。不劳了。” “有何妨?我风流名声在外……” …… 两人唧唧歪歪走出老远了,白挚还傻傻愣在原地,可劲挠头。 不死心的他真往屋里去瞧了一圈,见屋里空无一人后,他才后知后觉地相信那个秀色掩古今的女子就是宗寥。 “那个……王爷……”白挚急急跟上逶迤闲去的二人。 闻白挚跟近,宗寥故意与南宫述嗟叹:“你家那小公子最近脑子好像不太聪明,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那该当如何?”南宫述顺着她的意问,陪她逗耍白挚。 宗寥道:“阿姑养的一株食人猪笼草近来有些萎,我想……” “你让我抱你上楼,我就把人给你。”南宫述迫不及待地说。 白挚听着,蓦然有些委屈,心说我把脑袋挂裤腰上尽心尽力服侍您好些年,最后这条命竟是用来换一个让你费力费腰的抱?! 白挚无语,生死看开。 在楼梯口停下脚步,宗寥看着南宫述,忽然神情认真地问:“从相见到现在,你一个问题都没有问过我,你就……对我一点疑问都没有?比如我这沉香楼楼主的身份,还有……” 宗寥犹豫,有些话她不知该不该说。 南宫述道:“不重要了。”语气深沉、温和。 见到了你之后,一切都不重要了。南宫述心说。 第207章 不幸为一阁之主 闲窗半罅,还是那方质朴竹榻,还是那陈列规整的铁皮密柜。 司臾卸令,沉香楼易主,而今有资格过目诸般秘事的人只能是沉香楼的新楼主——宗寥。 席竹榻雅跪,宗寥小呷一口茶,神色平平地道:“那日在此,我们仨谈到了花家、谈到了无相阁、纭舒妃与达纳王之事、以及北燕现状与我云安侯府之现状。 受张世荃启示,那日送别你后,我又返来找小舅舅,意在向他求买关于张丞相家的消息,临走时,他突然追上我,送了我一枚玉佩,还亲自为我带上,因为此举,我家那北燕的傻小子至今以为我是个感情泛滥之人。” 宗寥轻笑,自颈项里摸索出一物展示南宫述眼前,“喏,就是这个。” “你小舅舅的贴身之物。见过两眼。”南宫述淡淡说。 宗寥微颔,又道:“我当时瞧见这枚青铜嵌菡萏纹红玉还嘲讽了他一气。 没成想,前些日我拿着这信物来沉香楼讨消息时,那接见我的俊生拍了拍袖刷一下跪地给我行了个大礼,吓得我当即就退开三步,差点也给他跪了!” 说到此处,看得出宗寥面容上余有惊愕之色。 无相阁的大礼南宫述有幸见过一两回,那一拍二跪三叩首,再用额头贴手背的,别说宗寥这样神经活脱的了,就他突然受如此待遇也能惊退三步。 幻想宗寥“哎呦妈呀”叫唤的情景,南宫述不禁想笑。 “谁能想到,因为这玉,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当上了沉香楼的老板,接掌了无相阁的事务!时移势易呐!难怪无相阁会衰败,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啊……不小心冒犯先人了,罪过,罪过……唉,十三……” “嗯。” “你说小舅舅他是不是眼神有问题?他从哪里看出来我能掌管这么大……” 宗寥张开双臂比划,“能揽尽天下大小事的无相阁的?谁人不知我这个云安世子就是个朝不保夕,整日混吃等死的浪荡子,能是执掌一方的料吗?” 南宫述道:“莫要妄自菲薄。我信你可以做好。” 虽这样说,南宫述也是很怀疑,宗寥如今已是烤炉里的鸭子,自身都难保,即便有那个能力,又有几分精力来管理沉香楼? 不过以他对司臾的了解,猜想他做出此种决定或已是早有打算,极有可能是在宗寥前往边关前就在计划了。 而其中原因无非有二: 一来,他预备在春猎期间行刺皇上,并且做好了身死的准备,因此才会想着将沉香楼及无相阁的事务找个托处。 无相阁是花家的传承,自然是只能交到花家人手里,而宗寥又是花家现今唯一的小辈,这个责任自然就落到了她头上。 后来虽有了皇后这个盟党让他那个赴死的计划改变了轨迹,但也改变不了宗寥已经是无相阁接任人的事实。 二则,眼下世道污浊,和谐安泰的外表下早已被蛆虫嚅噬蛀空,就将腐烂,无相阁本已是夹缝生存,苟延残喘,在此风浪下该要如何兼顾家国安危? 司臾此举必然是在放手一搏,他想给把掌握天下情报的权利交给宗寥,让她可以借助无相阁最后的一丝力量救自己出水火,挽宗家于危难,稳北疆之安定。 若有可能,他或也是希望宗寥这股新鲜血液的流入,可以为奄奄一息的无相阁拼出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 南宫述了解司臾,以至于每次他都可以从与司臾相关的细枝末节中推断出他的想法和行动,例如他与皇后合作那次。 然而他没想到的因素还有一个——司臾半生都是在为花家的血海深仇而活,半生都沉浮家破人亡的泪海里,他想结束这一切,想将所有的仇恨和苦难结束在他这一代,在他身上,在他手上。 闻南宫述一言,宗寥欣慰,却也深感压力沉重。 她神态郁郁地道:“你有所不知,我当了这个楼主之后,每次来沉香楼我这脚这腰都是酸的。” “脚酸、腰酸?”南宫述端量着对面一张婉媚俊丽的容颜,那一双含媚狐眼一掀一阖间似有万种风情,魅惑不已。 端盏抿茶,润润发干的喉咙,南宫述问:“为何?” 宗寥推开身前杯盏,趴在小几上凑近南宫述耳侧,神兮兮望了望门外,小声道: “你别看他们在我面前恭恭敬敬,礼数周全,我这个楼主装得也像模像样的,其实呀,私下里我态度比他们还恭敬!还有礼!” “怎么,他们不服你管?”南宫述问,语气立时有些凌厉,那意味,若宗寥真受欺负了,他必要亲手去收拾外面那群俊俏的侍生。 宗寥道:“不是不是,他们都是谦恭知礼又有本事的好人,正因如此,我每次一有事要找他们,不免就得哥哥长,弟弟短的笑脸相对,点头哈腰的次数比他们还多。” “咳……”南宫述轻声呛了一口,很不理解,宗寥赶紧抬手帮他拍拍背。 “无妨。”南宫述道,“你是他们的主子,为何要放低姿态对他们笑?” 宗寥道:“我是头儿没错,可他们也不是一般奴仆呀,再说我这不是对沉香楼的事一点儿都不熟悉嘛,那为了尽快上手,不就得多问多学?” 南宫述:“大可不必如此,你有何要求直接命他们去做就好,你不端点架子,如何管得了那么多人?” “我也不是完全没架子,只是这新官上任,我想着先将这几把火烧旺些,以后大家相处起来我也舒畅,他们也尽心。” “属你心眼多!”南宫述宠爱地戳了她额角,“既是你愿意低声下气,何来腰酸腿麻一说?” “这个嘛……”宗寥邪邪笑。 南宫述预感不太好。 “小舅舅还真是个有品位的,用的人全是些年轻漂亮的少年,还各个都别具气质,还柔软无辜,还香香的,呵呵……光看着就赏心悦目,两腿犯酸,无心正事。尤其是楼里的各位侍客的公子们,没比小舅舅差几分啊!” 宗寥说着,眼中百花盛放,“殿下府上那些不会也是小舅舅给你寻来的?殿下?” 宗寥退开些距离,看向南宫述。 猝不及防便教他黑炭一般的脸色给吓了一跳。 南宫述眼目半阖,宽阔的胸膛深深起伏着,也不说话,但看神态是生气了。 眼瞅着他就将发飙,宗寥即刻又哄:“不过嘛,我每次一看见他们,忍不住就会想到殿下,然后就会想我的殿下此刻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也正看着府里那些俊美郎君,也想到了我……” “我没看。”南宫述突然开口。 “哦。”宗寥舒了一口气,心道好险,差点就点燃了他。 “看来还是殿下定力好,不像我,我对这世间所有的美丽之物就没什么抵抗力,不仅爱看,还爱吃。”宗寥顺口打哇哇,极力为自己言语上的戏弄找补。 “说到这世间美物……”宗寥歪着脑袋,左瞧右瞧着南宫述,笑靥如花。 直到将他一张黑脸看成了红脸,宗寥才又接着说,“这世间纵有千般美景、万般美物,只要一往我的殿下身旁放,无一不黯然失色,无一不羞愧臣服……” “你再胡说,我都要羞愧臣服,夺路疾走了。”南宫述对她的跳跃的思维深感无力,同时暗暗窃喜她对自己的夸赞。 原本他也非在乎此类虚赞之人,却每每沉陷在宗寥声情并茂夸张的言词里不能自拔。 宗寥又甚爱调谑他,且孜孜不倦。 见他不生气了,宗寥坐好,言归正传:“我方才不是说了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堆的坏消息要同你说嘛,你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既然坏消息那么多,就先说说关于你的好消息。” “你怎知这好消息就是关于我的?” “因为我是晋南的祸星,从来不会有好消息。”南宫述自嘲。 第208章 釜底之薪早已断 宗寥笑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我好你也好嘛,是不是?” 南宫述微颔首,很难不赞同。 宗寥含嗔莞尔,正了姿态,直切正题道:“两日前,下面的人送来了北燕那边的消息,所报之事竟与我有关!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皇上预备让我娶北燕公主一事?” “不曾忘记。”南宫述道。 宗寥道:“当时因为太子姐夫一派的人从中阻拦,说要等我老爹回来后再决定,是以那件事就一直放着未定。 如今我老爹回京了,那些个老匹夫们赶紧就把此事给提上议程,而这其中当数张丞相这个老淫贼和攀附他的人吠得最大声。 还有那狗皇帝!说到他我就心堵,你说他都残废成那样了,竟还对我家不罢休,铁了心非得要把我宗家摁灭了才甘心!” 宗寥说着说着咬紧了牙,“他可还真是奸滑,专门指使跟我家不对付的那些个只知声色犬马,不知民生疾苦的歪臣天天陪我老爹磨嘴皮子,自己坐那龙座上懒眼看戏,从不吱声! 要不说他虚伪呢,就……没两日,他见我老爹与大伙吵得厉害,故意装模作样帮我爹说话,说什么我宗寥是他看着长大的,说我比他那些亲儿子乖巧漂亮。 不是抱过我,就是教过我射箭,说我的名字还是他亲赐的,说什么特地取了个‘寥’字,意为寥寥无二,俊才无双…… 啧啧,这不哄鬼呢嘛!凡是个长耳朵的谁听不出这是要我宗家断子绝孙,就此终了的意思?! 还冠冕堂皇的在众朝臣面前说若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他也不愿我娶那北燕公主。 后来见我老爹仍无动于衷,又说两国联姻一事关乎边境安定,我宗家责无旁贷。 尤其是我这个生来就锦衣玉食的世子更要做好世家子弟的表率,要把国之大事视为己任,要身先士卒,适时牺牲自我想法,而不该挑挑拣拣…… 可把我老爹好一顿气,这两日称伤未愈在家歇着,都懒得去上朝。” 南宫述道:“一直避着也不是办法,不知云安侯的意思……” 宗寥道:“我老爹的意思……他回来一听说皇上打算推我出去迎娶北燕的公主,当即便明白皇上是想用我的婚事卸他的兵权。 你也知道,我老爹并非那种贪名图利之人,只是我们宗家镇守北疆几十年,那里的百姓对我老爹如同亲人兄弟一般存在。 若他交了权,北疆的兵权最后会落在谁的手里谁也不知道,倘若是个有能力且心怀天下的人接掌了还好。 可若接权者是个只在乎自身利益,不顾一方百姓死活的虎豺之辈,叫我老爹如何能放心? 他现在的想法是只要圣旨一天不下,他就先陪他们干耗着,松口是不可能松口的。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好消息。” “这算什么好消息?等皇上装累了仁义,圣旨也就下来了。”南宫述道。 “嘿嘿,我还没说完,”宗寥笑,“我现在就希望这圣旨赶紧下来。” 她故弄玄虚地说说停停,南宫述蹙眉再三。 宗寥起身,走到铁柜最里间拿来一小小纸卷放入南宫述手里,“你看看。” 密信展开,上面如蚁大小的字符逐一映入眼帘。 南宫述细看了好一会儿,又木然良久,眼中诧愕之色呼之欲出。 “不愧是无相阁,消息就是要快些!”南宫述喃喃。 “你也在北燕那边安人了?”宗寥讶异。 南宫述言辞迟疑,不知是否要告诉她,其实早在听到她将娶北燕公主那会,他就下死令让自己的人从中作梗,无论用何种方式也要阻止公主嫁给宗寥。 一想到自己养的那些“废物”,南宫述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如此密信上所言,北燕公主是个乖巧伶俐,果敢聪慧的女子,对将要和亲远嫁一事虽不情愿,却也没有过分大吵大闹。 然而就在北燕举国力为其准备嫁妆的当口上,她却突然不嫁了,并以死相逼要求取消联姻,态度之决绝,任谁也劝不动,因由至今不明。 但根据无相阁深挖出来的情报称,北燕公主是因在待嫁期间突然有了喜欢的人,不愿将就后半生,只想与那个神秘的情郎两厢厮守。 他人或有不知,但凭南宫述推测,北燕公主态度的转变极有可能是他的人作梗成功了。 至于那人是如何成功的,南宫述还未收到最新消息,仅凭来自无相阁密信上的寥寥数语,他无法推测出执行命令的人都干了什么。 对于宗寥一问,南宫述赧于启齿,他想着若宗寥知道他在很久之前就开始干预她的婚姻,一定会嘲笑他“痴心暗许”“觊觎本世子已久”。 故作一些掩饰,南宫述避重就轻地道:“多少关注一点,才不至于事事都蒙在鼓里。如今这北燕公主不嫁,对你来说或许是好事,但也未必是好事。 皇上不能以此事卸你家的权,必然会找其他理由来对付。且看那些被罢职流放的老臣就知。 他们要想对付一个人,多的是让你防不胜防的诡计。云安侯为人忠义耿直,恐不是那些奸佞的对手。” 宗寥闻言掩口哑笑。 “我说的不对?”南宫述疑问。 宗寥道:“忠义没错,只是这耿直嘛……他好像也没那么耿直,不然也不会做出装病不上朝这种事。嘿嘿……” 南宫述略一思忖,觉得也是。 宗寥道:“先不管那几个奸贼以后有什么把戏,现在我先一步知晓了北燕公主不嫁来咱们晋南的这个新鲜热乎的好消息,正好让我老爹先涮他们一涮,出出气。” “你又想出什么鬼点子了?”南宫述讥嘲,看向她时眼里藏不住地期待。 委婉一哂,宗寥道:“原本我收到此消息时就想跟我老爹说的,但那天他刚从朝堂吵回来,正生着气,时机也不恰当。 所以我想今晚回去同他商量商量,让他明日就上朝去,松口同意了这门亲事,让皇上早些下旨让我家着手准备,等到时候北燕的邸抄传到皇上案头,圣旨都被我捂热了,届时联姻不成,我看他们该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 宗寥说完,南宫述摇头笑。 “想做就去做,别让自己吃亏就好。” 从前,南宫述总觉得她行事过于鲁莽,对后果欠缺思虑,担心她会踩进自己布下的陷阱里。 而今,虽她的计划里仍还是有玩闹心在,却也不是只知玩闹。 放心她不会亏待自己的同时,南宫述不禁也担心,朝中那些狐狸惯会使阴诡手段,就怕一个不注意,宗寥就被他们算计了。 宗寥道:“放心,我是谁?想弄我也要先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想用三分力来捏死我的人,我能用十二分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随着话题的深入,宗寥眸中那些玩世的讥诮次第淡去,转而涌浮上一层寒戾。 静静看了对座那个矜贵中散发着清逸姿态的男子许久,宗寥于是垂下眼眸,咬紧唇角,伸手去端盏时,她的动作有些许颤抖。 淡淡抿了一口,宗寥沉下气息,感叹:“这一波无形的浪终于打到了脚边,即便往后你不在京都,也请不必为我担忧。” 后半句话她声音渐小,语气也有些悲婉。 心思敏感的南宫述还是于瞬息间提取到了最刺耳的字眼,问:“你说的‘我不在京’是何意?” 宗寥道:“在行宫时,皇上说是你没有照顾好我,导致我身受重伤,还罚你跪,罚你贴身照料我,说是以免我爹知道后发难于你。 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他早知你我关系暧昧,才处处为你我制造相处的机会,即便他当时没有安排刺杀那一出,后面他也会想办法让你来照顾我。 为的是什么?他就是想让我们感情加深,想让我们烂在一块,然后再想办法把这些事情捅到我爹面前。 如他所愿,我爹现在知道了,毫无意外,他当然不会认可你我的这份感情。因为这事,我也跟他谈过几回,他多的不说,只长叹了一句‘这京中留不得你了’,等把赐婚之事解决,我想他就该腾出手来针对你了!” 第209章 乱政当下途坎坷 听闻云安侯反对宗寥与自己来往,南宫述心里莫名有些酸楚,胸口某处仿似被人掐住,气息不太顺畅。 淡然一哂,南宫述道:“皇上想利用你受伤一事制裁我,这点我早有预料,也做好了被打压的准备,云安侯一心扶持太子,不与我这个先帝遗腹子来往合情也合理,但……” 看着今日一副天仙模样的女子,南宫述很想说你是他亲女儿,十几年来让你以男儿身份示人已是受尽了苦楚,他总不能让你一辈子都当男儿,孤独终老? 他为你两个姐姐打算得那样好,给她们安排的亲事皆是她们乐意的,难道到了你这儿,连去喜欢一个人的权力也要剥夺吗?他真的要对你狠心至此? 话在嘴边,南宫述如何也说不出口,因为宗寥至始至终也没有告诉他她是女子的事,但看她今日言行打扮,一切已在不言中,可她为什么还不明言? 她这么做,算是告诉他了还是没告诉? 南宫述不知该不该问她? 该如何问她? 思量半天,南宫述到底还是接着说那个“但”,却将下文替换了。 “……但,就算侯爷不对付我,皇上也不会放过我的,只我实是想象不出,就没有保护好一个晚辈,他能给我定多大罪?” 宗寥道:“心思纯的人永远不可能想得到坏人的阴谋有多离谱,想不出就想不出,有何要紧? 即使想出了又能怎样?你这细胳膊还能扳得过人家大腿?” 宗寥将双肘支在茶几上,捧着粉嫩两颊,说到气人处,莲瓣朱唇不禁歪歪撇起,瞧着甚是娇憨惹怜。 “不对,我得想想……”南宫述揉着眉心,渐入苦思之境。 半晌后,他道:“上次那批刺客的案子移交给廷尉府后就没听到进展,那些刺客本就是栽赃之用,无名无姓,来处更是迷,凭廷尉司的人…… 呵……这辈子也不可能查出眉目,他们唯一的着手点只能是查兵器。 你当时也看过了,那些兵器乃皇室中人方能有,若无诏令,廷尉司的人有十个胆也不敢擅自入各王府询问及搜查、核实……对了,旭王如今怎样,还禁着?”南宫述问。 宗寥想了想,道:“自苏涉抓刺客那夜起就一直在禁足,迄今也……快有两个月了。 皇上一直关着他,也不下旨彻查,还故意用关他是为了证他清白的鬼话来安抚他。 南宫桀那家伙心是真宽,除了不能出来讨嫌,整日是该吃吃,该喝喝,声色歌舞是一样不少。 反观纭舒妃就没那么心大了,或许是心里有鬼的原因,当她知道自己儿子被软禁后,每日换着花样的到皇上跟前献媚求情。 每回我去东宫看望太子姐夫,刚好也是去向皇上和姑母请安,然后每次都能遇上她,可见她有多勤快。 倘若已经被人摆上了棋盘,跑得勤快有什么用呢,来回不过是在他人的股掌之中!” 对于纭舒妃的阴险为人和她曾经做过的那些令人无语的事,宗寥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入夜的风渐层凉下,吹得有些急,宗寥起身起去合窗时不由便望向盘卧于北边的辉煌宫殿。 那是司臾常常怀恨凝视的地方。 宗寥不知司臾看着那一片璀璨华光时是种什么感受,但在她看来,那一片比天的光明之下,有的是看不清摸不透的阴暗。 回了座,宗寥道:“说到这些,我感触最深的还是姑母……” “皇后?”南宫述凝望她片刻,“皇后怎样?” 宗寥道:“以前我都不怎么去留意姑母的为人,直到最近……嗯……应该是从知道了她和小舅舅密谋行刺皇上那时起,我每每一深想,忍不住就要佩服她的坚韧。 你说她恨皇上恨了那么多年,是怎么做到表面心如止水的?尤其是知道自己深爱不得嫁的未婚夫君家破人亡,孑身未娶,最后还死在了自己夫君手里…… 那得是一种多绝望悲惨的痛啊!可她却能隐藏下那些蚀骨恨意,温情侍奉仇人的时候竟教人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虚假,一手欲擒故纵玩得相当娴熟! 有好几次,她一见纭舒妃花枝招展地出现,就如释重负的欠身告退,还不忘在皇上面前替纭舒妃讲上几句好话,表现很是淡泊大度,看不出一丝伪装过的痕迹。 或许荣宠方面她是真的不想争,所以看起来就特别清心寡欲又不装,但你我却清楚,她忍辱半生,为的是能在那险象环生的深宫里护得太子顺遂平安。 至于处心积虑谋害皇上,也不过是想让太子能早日登基,她也了却一桩心事,不必再为谁劳心劳神。 时逢皇上伤残,朝臣们日日上奏说龙体有恙,太子又病重,一国政务庞杂繁重,急需有人担起大任,改立太子势在必行…… 如此局面,姑母怎会不操心?我每回去看她,见她鬓边的白发更比上一次多。她也才值风韵盛年……唉…… 眼下时局,谁的声音最大,谁就最快倒霉。姑母侍君多年,她必然深谙帝王性情,太子如今虽处劣势,但她只要不干朝政,不进言与太子相关诸事,就能稳住皇上的心思,从而稳住太子的地位。 近来我也发现了,皇上很是吃她这套,日夜都只要她一人在旁服侍,就算每日有别的妃嫔们来,最多也只是陪坐片刻。” “皇后通达敏慧,心怀民生大计,是个好国母。”南宫述赞赏,不觉便讲起了题外话: “据闻,她初掌中宫那几年,待各皇妃皇子都尤为上心,几乎做到了视如己出的份上。 这其中受她照拂最多的当是季王。那时季王还是稚童,又无母妃疼爱,皇后怜惜他,便请旨求皇上想把他养在身边,前几年还好,皇上虽不爱季王,也未多言。 直等到季王渐渐长成,与皇后的感情也愈发的深厚,皇上瞧见了之后不知就生了何种臆想,火速就将母子二人分开,没两年,季王满十六岁,皇上随便就给他选了个侧妃,同年遣出宫开府。 可能是季王后来想出了皇上讨厌他的缘由,后面就慢慢疏远了养育自己多年的嫡母,一来二去,就有人嘲他忘恩负义。 可是,皇后做错了什么?她只想给一个不受宠的孩子多一点关怀,尽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季王又做错了什么?他只想被爱,可却因为突然有人爱,就无端遭遇生父猜忌、嫌恶。说来,好像谁的不幸都是因为皇帝的心思重造成的。” 宗寥冷冷嗤笑,道:“报应总是不爽啊!现在去看他的皇子里,也就南宫栩看起来是最尽心尽力的。也不知南宫栩是犯了什么天罚大罪,当了他的儿子!” “一个孩子能有何罪?凡大户人家都讲求母凭子贵,子凭母贵,季王生来是皇长子,本应该身份尊贵的,却因他生母出身卑贱,连累了他罢!” “所以他生母到底有多卑贱?其实若是当时王府里的婢女,皇上登基后也可做个嫔妃嘛,怎么没听说有这么个人?” 宗寥对南宫栩的事想向来不感兴趣,但关于皇帝南宫泽的嘛……仇人的奇闻秘辛嚼起来总是分外可口。 南宫述道:“听闻只是彼时穆阳王府的一个驯马粗婢,至于是怎么有的季王,后来又是怎么没的这个人……无从知晓。” “啊?就这样?”宗寥闻之失望,撅嘴埋怨,“我耳朵都递到你嘴边了,你就给我听这点?” 瞧着她确将一只精巧丰润的耳朵歪朝自己,南宫述淡淡地扬起一丝宠爱的微笑。 抬起修长骨感的雪润手指,他想摸揉她饱满的耳珠。 第210章 一念花开一念谢 嘴角笑意越发不对劲之际,南宫述突然意识到她那处不是能随意触碰的,赶紧又放下了手。 “这种事,随便一推测就知肯定是滥发泄的男人不想负责任,等东窗事发后使了手段,将那些不光彩的过往掩盖了。陈年旧事,谁会记得?谁又会在乎?” 南宫述微微哀叹。 “其他人肯定不会在乎,但她亲儿子会在乎呐!不知又是怎样去母留子的戏码!所以这女人啊,最怕的就是遇到没有心的男人。 如南宫栩,他的为人暂且可不提,在一众皇子里还是比较有能力的。 现在朝臣们想改立太子,众多皇子中支持他的呼声又最高,又有儿有女,此般光景,若他生母在侧,天伦之乐便是如此了!” “罢了。自己尚还是身处囚笼的猎物,何费那心力去感他人之慨。”南宫述唏嘘。 “既说到太子,他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为何会突然病重?太医如何说?” 宗寥道:“说到太子姐夫这里……唉,那真是一堆的糟心事!他那病哪里是突然起的? 早在两月前就不大爽快了,那时只说是受了点寒气,太子姐夫也是,病了也不知道安心养着,还整日召下头的人议事!谈完了事又挑灯伏案,拉磨的驴都没他耐力好! 你以为他如此辛劳会是谋划什么于己的大事?没那可能。听菀姐姐说,他听说去年南方洪涝严重,年前就一心扑在了研究各州郡的地势环境,民生现状的事上。 近几个月来,为了构拟一份防治旱涝的预案,他熬更打夜半个月没好好休息过,这不是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嘛! 他现在只是个听政的太子,在朝一点实权都没有,人还安分,这一天不能登基,再勤政为民也不会有人当回事!再怎么挖空心思为百姓安生出谋划策也得不到实施,何必呢? 现在好了,缠绵病榻,不仅姑母为他的地位忧心,菀姐姐日夜照顾着,人都瘦了一大圈,憔悴得跟那枯蒿杆子似的,还有我那皇孙小外甥,每日都跑去拉他的手,求他父君陪他玩……” 话至末尾,宗寥直感两颞犯疼。 南宫述道:“太子历来仁爱,知进知退,便是拥有皇室中最敏感的身份,也一直安稳无虞。 眼下朝臣嚷着要废了太子重立,皇上却一直无动于衷,可见还是很看中他的。” 宗寥道:“各种原因都有。成年的皇子就三个,旭王就不说了,季王现在虽看起来严直纯孝,但从小是被亲爹虐长大的,若他一朝站到头顶上,那亲爹也怕他报复? 太子这边就不一样了,仁、义、礼、孝、智他都有,只要把我宗家这支实力强大的外戚剪了,哪哪都是优选。” “在此一点上,不知张趋是否与皇上意见一致?”南宫述疑虑。 “张相那个老淫贼……”提及此人,宗寥脸上立时黑了一层。 “其他事件上,老狗贼倒是从不忤背圣意,只一到与我家有关的事,他从不会让步,太子这件事亦是。 估摸着应忌惮万一太子登基后弃用了他。毕竟就他家那样的德行,即便没有我宗家,以太子的作风也容不下他。 依我之见,他持身中立是假,唯皇命是从的态度是假,不定憋什么阴招呢?且我怀疑朝中许多事与他有着必然之联系。 譬如南宫栩和南宫桀这样的亲王可以在朝中领职,虽然他们的权力也受限,但太子从始至终却只有旁听的份!别说执政了,连个正经的历练机会都没有! 在旁人看来,男人好色是天经地义,有些癖好也无伤大雅,标榜他姓张的身虽不洁但政务勤勉,能力过人,相国称号配得。 我是不听,仅从他可以在一年半载的时间里一跃拜相的事件分析,他脚下不知踩了多少良臣的骨血!” “你想对他下手?”南宫述问。 宗寥道:“原本我没想把事情扯宽,可那日我一听张世荃说我要娶北燕公主的事就是他祖父的手笔,当时我就来气了。 将张世荃那家伙送走后,我立马就求小舅舅帮我将他家老底翻出来。想弄我家?那我不得把他家也拎起来掸掸?” 瞧着她张牙舞爪说着,南宫述问:“你有计划了?” 宗寥哂笑:“必须的。前不久,我不是来沉香楼取消息了么?果不出所料,他那一窝就没一个干净的,就是线有点乱,牵连也广。好在我已经理出头绪了。 具体事宜我已交给可靠的人去做了,想来不日便会有结果。瞧着,这京中可不止我云安侯府的戏好看,精彩绝伦的往往会来得迟些。” 瞧着她得意面容下藏匿着一丝憎恶与怅然,南宫述忍不住心疼她走一步看十步的迫于无奈。 “那块老骨头可不好啃,你自己当心点。若哪时有需要记得同我说一声,我手里或有对你有用的人。”南宫述提醒。 宗寥莞尔:“你可能没深查过他家的事,不知道那相府豪门里养的都是些什么恶心玩意!要想搞他还不简单? 只要把一些关键证据丢给廷尉府和御史台,自有人会顺藤摸瓜把拴在一起的蚂蚱揪出来。 我只需看着就行,必要时丢一个线索出去即可。他们若敢玩官官相护那套,正好就一道清干净。若看不下时,我可不介意杀两个污吏解解恨,镇镇气焰。” “你把握好尺度,别引火上身。”淡淡地看着她,南宫述又道,“不论我以后会在何处,只要是还活着,必不会对你的事袖手旁观,护你周全这话我不敢承诺,倘若我有那个能力,此生只以你为先。” “好啊。”宗寥歪头笑,“我的命是我的,周全就不劳你护了,但以我为先这句话我可要当作是殿下的承诺,至死不忘!喏,拉勾。” 宗寥伸去手指,“你说的,稚儿们的情感最纯粹,那就也给我一份纯粹。” 毫不犹豫勾住她纤白小指,南宫述道:“你不嫌弃就好。” 指纹印合,宗寥抽将出手,南宫述忽而扣住她的嫩滑如葱白的指缝,“你今日邀我来,只是为了告诉我北燕公主不愿嫁来我晋南之事? 为了告诉我云安侯不允你我来往,欲将我逐出京城之事? 还是你认为我不了解朝中现状,不知几大皇子们的处境,特地来告诉我一声?” 说着话,南宫述一寸、一尺……靠近她。 相交的视线只余一尺距离时,宗寥冁颜笑开: “当然不止这些啦!我有获取情报的途径,殿下当然也不差这些手段,快慢而已。咳……月前不是说好了要陪你吃饭,今日我可是抽时特来践诺的。嗯……” 宗寥垂目瞧着滑落堆叠臂弯的一身明丽仙逸的裙袖,再看裸露在外的半截润白的腕肘,心绪渐渐沉重、晦黯。 思及回城前夕,南宫述说一与她进行浓情蜜意行为便会回忆起某些情节,宗寥就怯他不已。 可要她抛弃这段融于血肉的感情,她舍不得。 辗转了好几个凉夜,她下定决心想要把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展示给他见到。 想先从他看到自己打扮成女子时会是什么反应,而后再从他的反应里衡量接下来该怎么做。 宗寥始料不及的是,南宫述从见到她到现在,一句问她为何要穿女装的话都没说过! 他明明夸自己好看、不可方物,眼神也比此前更加宠溺…… 可他一句不提是为哪般?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女子? 如若知晓,那他是何时察觉的?为何一直不揭穿她? 如若不知,那该于此时告诉他事情真相吗?宗寥难以抉择。 为了这颠覆他对自己印象的一面,她每日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保养自己,绞尽心思布置见面的途径、场景以及相见之时展现的模样、行为等等。 想着他万一难以接受女装的自己该怎么圆回来? 思一千,想一万,却在他把话题引到此处时,宗寥竟不知该坦言还是要继续隐瞒? 第211章 暗潮袅绕心花放 反复掂量着,宗寥于是问:“你是想说我这身衣裳是吗? 哦,因为一直记得殿下说带你看其他女人不如穿女装给你看的好。 呵呵……今日不就穿给你看了么?不知殿下可还满意?”傻傻笑。 南宫述目光凌乱地看着她,良久:“只是因为这一原因?” 宗寥讷讷迟言:“不然殿下还想要哪个原因?你该不会希望我就是个女子?” 跃跃欲试的口吻探索他的意向。 宗寥期待着,她渴切地想听他说一句“是,对,我就是希望你是个女子”。 下一刻,南宫述沉息凝思,缓缓而道:“昔时,我曾说,我内心原本是喜欢女子的,是你的闯入扭变了我的喜好。 我意气一上来,便说了自己因你痛苦了无数个昼夜,你若敢是个女子我绝不能原谅,如今想想,我有什么是不能原谅你的? 莫说你是男是女,即便是你现在告诉我你是鬼魅精怪,我这颗掏出去的心还能原原本本的要回来不成?” 尽着最宽坦的界限给她,南宫述期盼她能向自己坦露那个谨慎遮掩了十几年的秘密。 因为他与她之间的情感不同其他。 日子越长久,她的逃避必然会伤她越多。 他经得住情欲来袭,却不忍心她一直屈着自己。 宗寥闻言慨然,也很感动。 冥冥之中,她总觉得南宫述的话里夹带了某种含意。 至于是不是她所希望的那个,一时也无解。 如若是……话都到这儿了,他何不就一语道破? 反复试探,宗寥反而顾虑更多——被人直接揭穿,她索性坦荡承认了,可他偏要布下如此高陡的台阶给她下! 他虽是在顾及她的感受,可此种被体贴到的感觉它无端的怪异。 就好比……好比两个初相恋的少男少女共处暗室,情到浓时,羞涩地欲将偷试云雨。 娇羞的少女希望心怡的小郎可以帮她宽褪难解的衣裙,而那小郎却是“贴心”地为她点亮一盏灯,等她将自己展示。 眼下宗寥正是此种感受。 秘密的揭开原本只需一句话,但要她启口,她做不到。 犹豫多时,宗寥缓缓抽出渗满热汗的手,摸来剩茶一口饮下,以助她服咽下爬到喉咙里的令人焦灼的言词。 而后只淡淡道:“小舅舅也是,不商不量的就把如此大一个沉香楼丢给我,我委实是惶恐。 十三也知,沉香楼是风月地,主营声乐歌舞,但也兼营各路小道消息。眼下我当上沉香楼楼主的事尚无人知晓……当然,此事也万不能教外人知晓。 毕竟我家形势摆在这儿,若让人知道我云安侯府偷偷经营情报铺子,无异于是把斩头的大刀递到敌人手里。你说是不是?” 南宫述听着,只轻轻掀合眼帘,不搭她话。 宗寥苦笑。 转而努力提起一股听起来很松快的气息,道:“我想好了,以后呀,我若来沉香楼就做这一身打扮。” 吃吃一笑,又道,“方才我没围面纱都把聪明的白小公子蒙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假若是我见人时戴着面纱或带着面具,我亲爹来了铁定也认不出,真好。 你们今日来可真帮了我大忙!否则我都不知道要找谁来验证我此方法行不行的通!” 她言笑自若,用临编的谎言将原本想跟南宫述说的话替换得一丝不剩。 其实,她若来沉香楼主持事务哪里需要换装这样麻烦? 她只需如平常一样来喝个小酒,听支小曲顺便就能把事情办妥了。 南宫述许是也想到这点,所以在她说完后,他一言不发,仍旧是一副“你要不再继续?本王听着呢”的态度。 渐渐的,他才发现从她编造开始,他就不自主地咬着自己的唇,紧紧的。 不知不觉间,他感觉鼻子有些许酸痛,眼前美若飞仙的姑娘愈渐变得模糊,她的笑慢慢扭曲了…… 胸腔一团不知何时何人塞进去的棉花堵得他喘不过气。 许久,南宫述才反应过来他在难过。 ——他难过于她对自己的决绝无情,难过于他明明已经给了她无限的包容,却为何还是得不到她最坦诚的真心? 此一刻若花司臾在场,一定会敲碎这傻友的脑壳看看他脑里装的是水还是泥? 怎的就不开窍?! 他早前就提点他“该进则进”,“该强则强”,奈何这憨货是一句也没放在心上! 不知人姑娘家就等着他主动“进犯”! 当前的宗寥正是此意,她多希望南宫述不要在她面前太守礼,就如两人还没互换心意之前那样。 她不知南宫述为何后来会越来越同她见外?不知从某时起,她就没再见过他裸身,他也不捉弄自己了,若不是她时时主动亲吻他,他能做到定如古钟。 即便是想主动亲近一回,也总先问“可不可以,能不能”。 无言相对又过半晌。 宗寥忽然含泣而笑:“今日就先这样,夜深了,回去。我送你。” 自宗寥抽走手,南宫述的手臂仍还是靠在小几上,一动不动,孤单且凄凉。 宗寥轻轻拿起他微凉木然的大手,拉他起来,“等会回去我还得找我爹商议一下明日之事,哪天我寻个空再找你。 哦,对了,郢山那边的野桃该熟了?记得我在那里练箭时,那里的桃花开得可美了!回头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被她拉着走了两步,南宫述心中依旧惦记着她没向自己坦言女儿身一事,故而她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 预感到气氛的微妙,宗寥却不问,又找了其他话题,道:“哦,忘了告诉你,我家那个瀚的身份查清楚了,等我找个机会——” “你真的没有其他话要同我说吗?”南宫述遽然打断她。 宗寥微怔,死咬着唇角,抬眸定定望着他,闪着细碎珠光的瞳晶蕴含了一丝不甘。 须臾后,宗寥向他走近一步,松开了手,却抱住了他。 揽住他匀称修长的腰肢,宗寥将自身胸腹一再贴近他,若有似无地摩挲着他的身体。 期切的一张脸仰着,目光一瞬不瞬,问:“你,就没什么想对我做的吗?” 做? 闻言,南宫述心尖猛然一颤,倏然心跳不已。 她……她何意? 是他想的那个“做”吗? 思及某种不可描述之境,南宫述忽觉满天祥云笼罩,十里杏花绽放…… 心魂一荡,他颤巍着双臂猛地一抱,搂她甚紧,拘谨而迫切,迫切又小心翼翼地垂目看着她,温柔至极地问: “那……你愿意随我回……回府吗?” 话音未落,他冷白的玉容雪颈转眼通红,连片的红,耳际周围的肌肤仿似在蒸在煮,泛着肉眼可见的氤氲。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能说出这样不知耻的话,怎么听着像是在拐骗小姑娘一样?! 他很羞。 她却不然。 宗寥的想法是:世子一身是胆,叛逆又桀骜,都敢顶着男儿身混迹于皇上眼皮子底下,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 眼看彼此命途难测,礼节廉耻对她这个不知深闺为何物的“男儿”来说算什么东西? 她只想向心爱之人卸了这碍事的伪装,只想在厄难来临前将能给的都给他。 宗寥紧抿着唇瓣,害羞地点头:“好。” 赶紧垂下眼眸,依偎进他颈窝里。 激动之余,南宫述仍有顾虑:“可……云安侯那里……” “让他再装两日也不是不可以。” “我是说,他若知道我们……会为难你?” “你怕?”宗寥幽怨。 南宫述心中一动,幽潭双眸见水花浮动,漾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不怕。” “我能抱你吗?”南宫述问。 宗寥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心说你真是实打实的神木,氛围都到这儿了,你问这话会显得你很出息吗? 实在不行,还是你随本世子回府! 第212章 妍妍优色欲揭掩 宗寥幽幽道:“不行……呃……”娇怨一哼,“腾”一下她便躺进了宽阔的胸怀里。 “你……”宗寥攀稳他秀项,“你,悠着点,仔细折了腰……” 南宫述道:“我的腰我清楚,你的腰你有把握吗?” 老脸一红,宗寥心道你不会是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南宫述耸了耸她,温声道:“我要抱着你回去。” 宗寥闻之一愣,讷讷问:“你是说……你要抱着我……穿街过巷……走回去?”两眼迷蒙。 “我高兴。”南宫述抿唇浅笑。 宗寥正色:“不行!百姓会议论的。” “不差这一点。” “不行不行,你只能抱我下这一层,回头你到远些的地方等我……呃……”宗寥话未说完,南宫述用力箍了她一下,提步转身。 房门恰时而启。 瞧见南宫述腰身笔挺地横抱着个姿容绝丽的姑娘跨门走出。 门外候命的小年轻们俊颜上刷地浮现一层红霞色彩,既而羞涩地微微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靴尖。 “回府。”南宫述示意小侍卫。 “备……备车。”宗寥补充。 她真怕南宫述脑子发热,会抱着她走回去。 南宫述道:“好。听你的。” 声音柔了七成,仿似能融万年寒冰,酥得左右呲牙咧嘴。 循着酥腻发麻的男声抬眸,白挚含羞的星眸登时就瞧见了自家主子英奕无双的一张俊脸。 犹可见他面色冷淡平静,微粉上翘的嘴角却尽是掩不住的柔情。 迈步间,他神色自若,宽大的袖袍兜满了风,飘飘荡荡的。 劲竹迎风挺立的傲然风姿在他略显清瘦的身材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见他步伐稳健,气息平稳,白挚不禁将自己的腰板也挺得直,迟钝地应着一声“是”,急急冲到了前边去准备。 眼瞅着主子将行好事,白挚的嘴角不自主地扬起,之后再也放不下来,踩踏楼阶的脚步声都仿似欢快的鼓点。 高阁下来,依偎在南宫述怀里的姑娘突然挣扎:“放我下来。再往下人多,怪难为情的。” 南宫述不舍放开她,继续走着。 宗寥无从想象他的力气从何而来,一路到了大堂楼梯口,竟一点儿也不喘,还真有抱着她能走二十里路的派势! 丝竹声渐淡,沉香楼会客的雅间逐个散筵。 欲将离店的宾客们说说笑笑沿廊汇行,正向宗寥这处走来。 偷摸瞄了一眼,宗寥发现这京中闲散风流的勋贵她大都认得。 以防被人撞破当前尴尬一幕,她只能往南宫述馨香蛴项一再靠拢,贴近,躲好。 莲唇秀鼻似触不触地轻蹭到他温腻柔滑的香肌,感觉微妙,意趣暧昧…… 逶迤下了楼,正堂里徐徐有风吹来,夹带着一丝对面花楼的浓烈脂粉味,刺鼻的味道笼至鼻息之际,宗寥忍不住翕动鼻翼,在南宫述肩上蹭了蹭,想说句什么抱怨一下。 正将开口,忽闻一句“皇叔”从身后传来,猝尔截了她的话。 但听那是一男子的声音,音色淳厚粗冽,喊话时语气里隐含有几分迟疑和惊讶。 这声音……该不会是南宫栩那家伙? 宗寥心头忽然一凉,略微烦躁。 南宫述闻声,抱着人侧看而去,见一身着紫蓝色苏缎锦绣蟠螭纹圆领袍的青年男子款款走来,两手空空,走路带风,与后方那些闲摇折扇的公子们一比较,凛然气度更添三分。 南宫述浅浅说了句“季王也在”聊表问候。 南宫栩道:“近来天炎风燥,闲来小听一曲,解解乏。” 宗寥轻轻叹了口气,心说还真是他! 似是察觉到她呼到颈肤的一丝哀怨的气息,南宫述便不想再搭理南宫栩,提步将走。 “皇叔留步……”南宫栩再次叫住,说着追到了南宫述身前,拱手礼着。 南宫述问:“季王有事?” 南宫栩看了看他怀抱里云鬟精巧,衣袂飘袅的惹眼人儿,问道:“不知皇叔怀里抱着的这位是……” “怎么,季王对我的人有疑问?”南宫述眼眸半垂,淡淡瞥着他。 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好脸色。 南宫栩道:“皇叔误会了,皇侄只是奇怪来往沉香楼的皆是男子,不知这出现在此地的姑娘是何方人物,可是新来的舞姬?抑或是司臾郎君不在,无人奏琵琶,特意请来的琵琶女?” “都不是,她就只是本王的人。”南宫述不耐烦,“季王若无他事,本王便先行一步。” “皇叔。”南宫栩横臂拦住,“您准备带此女去何处?” “回府。” “回……”南宫栩蹙额,凝神思考。 他深知皇上忌惮南宫述诸多事,而其中,女人、子嗣最是他不愿看见他有的。 南宫栩不怎么喜欢南宫述,却也不愿看到生来就被算计着的小皇叔行差踏错,犯了皇上忌讳,遂道,“皇叔可否借一步说话?” 南宫述不动,只略一揣思便知他言中意图,随即道:“多谢季王提醒。无事。我心中自有衡量。” 南宫栩还想说话,却在看见执扇款款走来的一众公子哥们后止了话。 闻周围一圈窃窃私语声,宗寥在南宫述耳畔道:“放我下来。” 南宫述低声:“无妨,这就走了。” 声音淡而雅,温和至极,宠溺不已,一点不像是在与常人说话,而是在呵护手心里一片极珍贵的仙羽,重一息都怕将之吹走。 围观的人哪里见过好男色的十三王爷怀抱女娇娥的场景?顿时就议论上了。 “莫不是云安侯回来斩断了奕王和云安世子的情丝,受了恋男带来的伤心后果,消沉了,这才特地找个女人来聊解寂寞?” “这世间情爱向来不长久,何况是两个男人!” “那云安世子年纪小,整天就是瞎闹,还能真的爱上一个男人?不过是看奕王生得美艳,也想学人贪食一二罢了。” “只不过……就奕王殿下这样的姿容及眼光,能得他一直抱在怀里舍不得放手的女人不知是何种尤物啊?” “尤不尤物的不知道,但一定是个没规矩的。” “可不是嘛,听见两个亲王在说话,还搂着男人不知下来见礼,胆子也太大了!” “伎子能懂何礼数?” …… 听那些猪舌你一言我一语,莫说宗寥了,南宫述脸上的黑线都能抽出来团成球。 南宫述无暇理会,只想带她走。 宗寥咬咬牙也能忍。 偏南宫栩不依不饶,见南宫述对自己关心不予理睬,目光一转,随即盯上他怀里的女人。 厉目一横,道:“你这女子好生无礼!没听见本王与奕王有话要谈,还不速速下来!” 南宫述作色:“季王有话便说,别吓着她。” 宗寥是真烦他,尤其是想到他居然暗恋上了女装的自己,平日不知会如何遐想她,想想就膈应。 在南宫述怀里沉默了一会,她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妙计来。 贴到南宫述耳边,宗寥道:“你放我下来,我找他有事。” “你今日这样,不妥?”南宫述亦是小声,微粉唇瓣几乎吻到她耳朵。 啧啧啧,大庭广众之下腻腻歪歪,在旁的人看得那叫一个鄙夷。 “要的就是今日这身。”宗寥邪笑。 挣扎着从南宫述臂弯滑下,“扑通”一下软绵绵跪倒在地,垂眸拈袖虚掩容颜,捏着嗓子娇声道: “小女子来得远,不熟这京中规矩,还望这位凶神恶煞王爷不要砍小女子的脑袋。” 装得好一副楚楚可怜。 边说着,宗寥伸手就去拉垂在眼前的一片袍角。 南宫栩黑着脸,忙一步退开,愠声:“什么砍不砍头的?你且抬起头来好好同本王说话。” “不行。”宗寥一下去抱住南宫述的腿,拽扯他宽袖,“述郎,你不是说奴家这张脸只你一人能看吗?现在这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王爷要看,奴能让他看吗?” 不知是什么东西? 可见南宫栩已从中听出了些挑衅意味,脸色顿时黑红黑红地变换,怒气呼之欲出。 南宫述闻言扶额,不知她又想耍什么花样,只道:“你……随意。” 宗寥躲在南宫述的广袖下,低眉垂目,宛如一只受神庇护却不怕死的萌兽。 她揉绞了一会儿裙袖,声音弱弱地道:“这位王爷要看也不是不行,只是……你得先答应我,见了我的容貌之后,你不可以打我,更不能杀我。” 第213章 赫赫男儿是女郎 这话不说还好,此时此刻一说来,南宫栩心中疑窦更甚,对其样貌身份更为好奇。 但看她一直屈身躬背,面容半遮半掩,怎么瞧都是柔若无骨且娇美的样子,实不像奸邪之人。 思量片刻,南宫栩道:“你若非那作奸犯科之辈,本王堂堂男儿怎会与你一介女流计较?” “呐,你说的啊。”宗寥娇声,先歪一只眼去看他。 继而便徐之又徐,缓而又缓地微仰起头。 围观众人见状,迫切地拥到前边来,甚想一睹俊美王爷为之倾腰的女子会是哪般绝色? 瞧见围看宗寥的人越来越多,即将堵成人墙,南宫述眼里逐渐浮起一层阴翳,转动着漆黑的眸子斜睨向一个个想看王的女人的豺狗们。 若不是要配合宗寥完成她心中诡计,他可真不愿如此多男人共睹她芳容。 然而,那些被美人吸引来的眼睛哪里管他眼神里情是不情愿?只顾一个劲地往前挤,挤不上前的就拼命将脑袋从他人腰缝、肩颈等空隙探出。 待见到不规不矩歪跪着的女子抬起来的半张凝脂小脸,众人火热又讨论上。 “瞧这小模样,跟雪地里的花儿似的,这皮儿,晶莹鲜嫩,能掐出水来?! 还有这月神环髻,梳的也巧,仙女样式的,该不会是哪郡新选的花魁娘子?” “你这看得也太片面了!皮肤雪白,头发乌黑的女子多的是,我觉得,这人好看在她一双勾魂摄魄的媚眼,你们看她,看起来是在害怕,实则是在有意无意地勾人呢!” “勾人?勾谁呀?季王?这妖精她不会是想叔侄通吃?!” 我勾你二大爷! 宗寥心骂。 有人随后又道:“人家或就长这样,别乱说。” 众人胡诌着频频望向南宫栩。 却见南宫栩看姑娘的神色与他们大不相同。 他的眼里没有饿狼扑食的熠熠光彩,有的只是紧紧攒在一起的眉毛,就跟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物事一样。 众人刚想说姑娘为何一直掩面不肯示人,南宫栩抢先道:“本王见姑娘似有些眼熟,不知可能告知芳名?” “嘁——老套!”人群中传来一阵低声的嘲讽。 “还以为季王是多稳重端正的一个人,如此明目张胆的就要勾搭亲皇叔的女人!闻所未闻呐!不孝啊不孝……” 南宫述对周围的唧唧低语过耳不闻,只等姑娘开口。 宗寥心有盘算,却不急着说话,等大伙先议论个够。 等待的时间里,南宫栩细细打量着俊颜半露的女子, 见她一双狭长含媚的柳叶眼缓缓眨动着,似有万种风情游弋。 玄眉如寒刃,且长且利。 光此二点,南宫栩立即有了印象。 在脑里比对少顷,南宫栩眼瞳迅急一亮,恍似大梦初醒。 ——此女的眉眼不正是像他托人四处打探的那个“了若仙姑”的样子? 她们也太像了些! “两人”之间是否有关联? “敢问姑娘——” “寥寥。我叫寥寥。” 二人几乎于同一时间开口。 南宫栩闻“了”动容,感觉此人的眉眼更加熟悉了。 又问:“敢问是哪个寥?你既叫寥寥,那你可认得了若?就是一个常穿白衣,面戴轻纱的女道人。” 他说着意兴突然高涨,喋喋不休起来。 宗寥受不了他说起“自己”时两眼放光的花痴样,赶紧就起了。 甩了甩大袖,扭了扭腰,宗寥又道,“宗寥的寥。 唉,我说你烦不烦呐?问东问西的!我又不是管户籍的,哪里知道什么女道人男道人?” 突如其来的凌厉打断南宫栩的思路。 怔愣良久,那刺耳的“宗寥”二字悠悠然才飘回到他耳朵里。 “寥寥……宗寥的寥……宗寥的寥……宗寥?”南宫栩反复呢喃,神情呆滞。 溃散放大的瞳孔直直望着面前一袭高挑苗条的身姿…… 许久过后,他挪动步子,前后左右将仙貌玉颜的女子审视个仔细。 她面骨流畅如刻。 她眉眼斜长上挑。 她唇角微微弯翘。 她身量远超一般女子…… 抬手挡住她绾得美轮美奂的发髻,南宫栩的眼珠几欲滚落出来。 “你……你……你是宗寥?!”南宫栩结结巴巴地道。 什么? 宗寥? 如此貌美的姑娘是云安世子——宗寥?! 围观众人哗然,不敢相信亲耳听到的信息。 用力揉了揉眼睛,众人将眼前美人仔细再端摩:“好像……真的……真是云安世子啊!!!” “云安世子是女子?!” “云安世子竟然是女子!!!” …… 当有人喊出此句话的时候,南宫述心头猛然一咯噔,忙拉了一把宗寥的手提醒。 宗寥扫了眼那些“找不到眼珠子”的人,歪头朝南宫述笑笑,闪动一下眼睫,表示心里有数。 南宫述仍是不放心,想着宗寥若今夜将女儿身份暴露出去,那云安侯府明日必然会收到满门抄斩的圣旨。 他忽然有点后悔没赶紧带她走,竟放任她在如此人多眼杂的地方搭惹南宫栩,戏耍南宫栩。 心砰砰跳着,鹤立于鸡群的南宫述目光一眺,朝立在门前的白挚丢去个眼色。 接收到来自主子的暗示,白挚瞬间握紧了刀。 星眸略略一晃,迅速把沉香楼的所有出口规算于心,再看热闹时,他眼里的趣味早已转换成猎鹰巡视的状态。 只待有蛇鼠蹿动,他必能适时出手,按主令斩断隐患。 却说南宫栩在还沉思在宗寥扮女子扮得如此真假难辨,那他苦寻无果的了若仙姑会不会也是她假扮的? 刚想揪住她质问,一句“云安世子竟然是女子”的话乍然敲到他脑门上。 此话一出,事情的严重性不言而喻。 当众闲人的言论还停留在宗寥身上的时候,南宫栩转眼便想到的云安侯为稳太子地位,为保宗家前程,竟置九族生死于不顾,做出此等偷天换日的逆举! 难怪她刚才嚷嚷着不要砍她脑袋,可当前形势,她的脑袋是他一个不受宠的王爷能左右的吗? 倏尔一转念,南宫栩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预谋。 ——如果宗寥真是女子,看她这样貌极有可能就是自己要找了若。 如果她真是那个了若,那她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 若她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那说什么他也不能让她身陷危难! 如是一想来,南宫栩赶紧也朝自己的贴身侍卫做出暗示,命他们看住在场的每一个勋贵官吏,以便适时控制场面。 热闹仍在继续,议论未曾停止。 这些迫不及待想把事件推向高潮的公子哥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哄闹声越激烈,危险越靠近。 因为除了奕王、季王,沉香楼的侍生们在听见主人即将有危险的霎那间,一个个的就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 无声无息中,多股势力暗自涌动。有人想保护宗寥,有人想趁机算计宗寥。 反观此刻的宗寥,除了淡然,还是淡然,时不时还揉揉耳朵,嫌烦。 宗寥掩唇打了个呵欠,想等看客们说点什么她再讲话。 等了许久,终于从嘈杂的人声中听到“宗时律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闭嘴!”宗寥突然厉声呵斥,打断那人将要说的话。 “我说你们烦不烦?叽里咕噜,叽里咕噜的吵得老子耳朵疼!”宗寥用手指钻了钻耳朵。 挥袖在脸上抹了一把,她开始骂骂咧咧,“这大热的天,是嫌本世子不够热吗?全往老子跟前凑!你们也不闻闻你们身上什么味,呃……是想熏死谁?” 掏出块方巾在南宫述面前拂了拂,宗寥转而温柔不已:“没臭着你?看看你们把我家殿下热的,都出汗了。” 边说着,宗寥用方巾轻轻点拭着南宫述的额头、雪颊…… 她动作轻柔,声音温和,看起来像是在精心护理心爱的花儿一样。 见此情丝绵绵场景,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目逐步扭曲,甚觉灼目,不禁往后退开两步,怕沾染了浊气。 仿似于瞬息之间,惹得万众瞩目的娇软美人转眼变得面目全非,行为扎眼,即便是披着一身仙逸长裙,顶着一副娇妍面孔,也全然看不出一丝丝女人味。 在有人还交头接耳谈论云安世子究竟是不是女儿身时,宗寥突然眨巴着大眼问南宫述:“殿下方才吃得少,这会该饿了?” 这要命的时刻问什么饿不饿? 且他方才吃得还少吗? 南宫述不明所以,只是皱眉。 第214章 惊世骇俗大馒头 宗寥转头又问南宫栩:“那季王殿下饿了么?” 南宫栩瞥着她抹得又脏又花的脸蛋,浓雾罩顶:“不饿。” “都不饿?”宗寥挺失望。 伸出有些渗汗的爪子在腰侧蹭擦干净,忽而她便往领襟里摸去,抓住了一边的鼓囊囊。 揉摸揉摸…… 揉自己的……胸脯?! 从一开始就没看懂她行径的南宫述猛然眼瞳一震,脑里“轰隆隆”炸过一道霹雳,整个人瞬间变成了一截被天火击中的木头,焦糊不堪。 木然地转动视线,发现围观的一圈人又靠近,凸出来的眼珠子就快怼到宗寥胸上来,好似看见了什么惊天大稀罕。 确实惊天! 属实稀罕! 南宫述青玄的长眉皱得紧,将眉心的“川”字串成一个“卅”,傻愣愣扇了两下浓睫,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袖挡住宗寥。 “世子,你……你这是做什么?你怎能随意抚摸……抚摸自己那里?!如此大庭广众……” 南宫述神思混乱,语无伦次,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脑子一闪,他突然想起宗寥揉摸他时曾说过一句“坏习惯”。 所以这是她的习惯?南宫述头疼。 再是什么习惯也不能在眼下场合做啊!南宫述心中有万马奔腾、踩踏…… 他真想将她捉起来,然后狠狠地盯着她,好好给她讲讲礼义廉耻为何物! 瞧见挡在眼前的宽大袖袍抖抖嗦嗦,宛似筛糠一般,宗寥在心里暗自乐了,侧目瞟了他一眼。 预料之中,护身之人果然一副熟虾状烫红的皮,茫然的两只眼睛微微仰起,也不知是在看哪里。 紧张神色下包裹着一层极其明显的羞臊。 “哎,十三,你看,又圆又白,你,要不要?”秀项一偏,宗寥对他耳语。 南宫述闻言迅急阖上眼目,深深呼吸,没法搭她话,他在想要不干脆一抱将她搂走算了,实在太羞耻,太丢人现眼了! 见他不知所措,宗寥忍俊。 捉来他一只手,“别说我不心疼你喔,好东西自然是要一起分享的嘛!” 南宫述心头一惊,抬头看向梁顶,慌慌缩手。 瞬息一霎,一股牛劲把他手猛地一拽,骤然间,手心赫然就多了一个温热的,圆软的物体。 它是……单个的? 震惊呆滞的目光从虚无中收回来,落到手掌上…… 猝不及防便看见掌心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个雪白的圆乎乎的事物。 “这是……馒头?”南宫述的桃花眼鼓作大桃子。 宗寥伸出另一只手在右胸脯上又摸摸,也掏出个馒头,先啃了一口,嚼嚼,咽下。 而后才不疾不徐地道:“你不是想看我扮女人嘛,那我这……黑皮肤养白容易,腰上肥肉也好减,就是这女人胸脯上的两团肉……我上哪儿长去?” 一边说着,她在人前拍拍胸脯,活动活动肩背,抻了抻衣襟,又道:“为了让曲线看起来起伏一些,曼妙一些,赏心悦目一些,不得已要借助一下外物之力嘛,嘿嘿……” 瞄了眼看戏的一众人,宗寥目光微一闪动,一个令人羞耻但更能教人信服的主意立马浮现。 “原本我是想塞棉花的,后来一想,馒头的形状、大小不就正好?而且你看啊,这馒头它能吃,这样我就不用像往常一样深更半夜的还要爬起来到灶房去找吃的……” 愧赧地揉了揉耳垂,宗寥继续编,“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次完事我都累得要死,还要自己去找吃的……” 听她这般一编排演说,南宫述算是当众坐实娇滴滴小皇叔的名号。 但看她如此辛苦装扮,层层提防,南宫述再羞再恼也会不于此时发作。 他理解并心疼她,可被她拿去振雄风的账……他一笔笔都记着,只等以后有机会,再慢慢向她夺回来。 瞧着她转眼平实了许多的前峰,南宫述苦笑摇头,放下手后,掌心里那个绵软圆润的雪面馒头在宽敞的大袖下皱成小小一团,揉碎的屑从指缝漏下,下雪一样。 还好宗寥没瞧见,不然她必定胸口一疼,预见以后自己跪床求饶的惨样。 南宫述持的好一副处变不惊的温和模样,在外人看来,他这是默认了宗寥在他之上所表现出来的娇弱无言。 只有宗寥明白,他这块挡箭牌虽好用,却是难哄得很。 不用去看,她就已经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雷云盘旋在头顶上,而那掌控云雨的人,他一定面孔温和极了。 不论以后怎样,为了能解决眼下状况,她已然无所谓。 关于馒头一事,换上女装时她就想好,若南宫述接受不了女子模样的自己,那她便可将此笑料拿出来,解释说自己不是真的女子。 只是预想不及实时变化,就在一个不问,一个不说的微妙氛围中,她突然想直接身体力行去向他坦露那个难以启口的秘密。 可想经过这么一闹,今夜是不能和他身体力行了。 朝大伙嘿嘿一笑,宗寥道:“各位兄台见笑了,一点帐中乐趣……看把你们紧张得,好像自己娘子跟人跑了似的,这叫什么事嘛?害我今夜兴致全无!闹心……” “对了,将才我好像听谁说我爹如何……还有云安世子是女子该当怎样……的话,”宗寥往人群里一指,叱问道,“是你说的?还是你说的?” 被指到的人连连摇头。 宗寥知道当中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人想趁机踩自己家一脚…… 她本意是想借此机会向南宫栩解开他暗恋了若的心结,没想招了这么多人来。 事情发展至此,她有些不乐见,却并不畏惧。 若非自愿,此等小小场面就能逼她现出女儿身? 那这世子不当也罢。 嗤笑一声,宗寥道:“本世子好心提醒你们一句,这热闹看便看了,但这话可不兴乱说。 我宗寥是男儿还是女儿可当场脱光了来验证。只是这话若是传到圣上耳朵里……呵呵……” 宗寥阴戾一笑:“你们是嫌自己家门楣太光亮了是?竟敢质疑圣上?! 想我打小就常在宫里玩耍,我自个儿是不记得,可圣上常说,他抱本世子的次数比抱其他皇子都多,连射箭都是他亲手教的,他从不曾怀疑过本世子,倒是你们挺操心啊! 你们是怀疑纵横山河,统治万民的帝王连男女都分不清,预备着要去指点圣上一二,教他分辨何为男,何为女? 那心地善良的世子怎么说也要给你们这个机会是不是?掌柜小哥……” 宗寥朝大堂柜台那边招手,“麻烦你把今夜在场客人的名单拟一份给我,明日我就向圣上递折子,跟他老人家好好介绍介绍这京中的世家子弟是如何才智过人,比他还操劳——” “哎,哎,世子这是做甚?” 宗寥话未说完,一位华袍公子赶忙按下她的手,腆颜赔笑,“世子莫冲动,莫冲动,大伙就是见你今日打扮得新奇,同你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别生气,别生气…… 你的威武大家有目共睹,怎会怀疑你不是男人,你若不是男人,那,那我们全都不是男人!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连声附和:“是是是,我们这连弓都拉不动的细胳膊,哪里敢质疑世子的雄风?” 宗寥道:“别呀,我还想到昭崇殿上脱干净了,晒晒那金灿灿的光呢!那场面……一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想想就兴奋。” “世子的雄姿还是留给奕王殿下看就好,不要便宜了朝堂上那些公卿们。” “对对对,你好容易才养出这副玉体取悦十三王爷,可不能横陈崇昭殿供人观赏。” “云安世子若无其他吩咐,那我等就先告辞了。” “走了,走了……” 见宗寥对自己的身世身份自信骄横,坦荡无畏,瞧热闹的公子哥们哪里敢质疑? 不仅不敢质疑,还惹她不起。 他们可没享受过被皇上抱的殊荣,又不知二者之间的情谊深浅。 万一弄巧成拙,他们家的好日子许就到了头。 噤了声,众人不敢再多嘴。 莫说他们,就连在场的皇上的亲儿子南宫栩也不敢质疑宗寥说的话。 目睹一众人夹尾巴走后,宗寥暗自沉下一口气,心道总算把这群多事的闲猪懒狗送走了。 收回视线,乍见一双炯炯厉目狠狠盯来,骇得她不自觉地往南宫述身旁靠近。 “季王殿下怎么还……在呢?”宗寥瞟着南宫栩,讪讪道。 第215章 两心相悦是为亲 南宫栩浓眉倒立,缓缓走近,睨向她平坦结实的胸部,“你不是女子?” 深沉冷淡的语气中折射出缕缕失望。 宗寥道:“季王殿下明知故问,我倒是想当女子,可我这身体构造它不允许啊!可能要下辈子才能如愿啦!” “不是女子……呵……你不是女子……”南宫栩反复呢喃,后槽牙逐渐磨响。 “想当女子……要等下辈子?你需要等下辈子吗?你现在不就仗着自己这副面孔到处招摇撞骗?!” 南宫栩倏一把揪住她领襟,狠厉地将她拉近,冷冷地凝视她:“说,那个了若是不是你假扮的?” “季王!”南宫述冷斥一声,迅速拉开二人,将宗寥护在身后。 南宫栩气呼呼地道:“皇叔!皇侄虽无权过问你私事,但这小子男扮女装,四处招摇撞骗,扰乱百姓生活,实在可恶,今日我就拿他去廷尉司审,看他于何时何地还闯下过哪些祸事?” 宗寥从南宫述肩侧探出半个脑袋,理直气壮:“我没有。” “你还敢还嘴?”南宫栩近前一步,“本王问你,那日在此条大街上支摊替人算命的女道士是不是你?” 大手一挥,南宫栩看也不看就指向宗寥那日给人相面的位置,横眉睨着她。 宗寥仰起下巴:“是我。那又怎样?我害人了?” 听她亲口承认自己就是了若,南宫栩粗粝的大手立时蜷曲握紧,嶙峋如丘壑的骨节仿似地龙翻身,咯咯作响。 那个他心心念念了两三个月的美丽绝尘的姑娘还真是宗寥! 是宗寥便是宗寥,只要是女子也行。 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甚至于上一刻,他就已经想好了如何用自己当前势力及能力挽云安侯府出漩涡,如何将她一家从皇上的阴谋中解救出来,博取她芳心,迎她入红帐…… 可她居然……居然是男子!!! 还是一个整日无所事事,只会跟长辈谈情说爱的浪荡之徒! 如此不知进取的侯门世子,别说救她出水火了,他现在就想打死她。 南宫栩再上前,抬手就去逮她,“你给本王过来,你没害人?你敢说你没害人?” 南宫述挡着她让开半圈,宗寥借机还故意抱住了他匀实的窄腰,下巴靠在他肩头,道:“我害谁了?你不要乱说。” “你害……”南宫栩想说你害我喜欢上一个人,茶饭不思;害我到头来人财两空;害我想为自己搏一回自由与爱,最后你却不是我要的人! 心中怒言哪能坦诉? 转而只道:“你假扮女子,杜撰自己是什么不尘门的弟子,故弄玄虚,替人算一卦要五金叶! 五金叶,你知道五金叶是多少钱吗?知道如此多钱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能做多少事吗? 你好的很!胡诌两句话就要别人半条命,还说这不叫害人!你这不是害人是什么?乐善好施?” 嘴上说的是金钱,语气里却是幻想破灭的沉痛。 此一生,他所求皆不得,得到又失去,经世半生,好容易遇上一丝亮眼的光,然而这光暗下来的时刻,竟是这般令人窒息。 被他滔滔指责,宗寥伸长脖颈反驳:“我哪里胡诌?哪里收人五金叶了?” “好你个姓宗的!做错事不知悔改,还来劲了不是?”说着南宫栩上手去捉。 南宫述拂袖挡了一下,宗寥立马又从南宫述右肩处歪出脑袋。 顽皮的神情配着妆粉糊花的一张小脸,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只在玩捉迷藏的小花猫。 “你当日就骗了本王五金叶,在场上百民众皆是证人,你还想抵赖不成?”南宫栩又说,“当时本王的两个手下就在现场,最是清楚你是如何蒙骗他人钱财的。” 南宫栩身后的两名侍卫应声称是。 宗寥道:“季王殿下好没理的话,张口闭口就说我骗你,我骗你什么了?我明码标价,做的是你情我愿的生意,又不是我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来占的运,抢了你的钱,你还倒打一耙来了!十三,你评评理,世上哪有他这样的?” 自那日司臾说宗寥假扮仙姑,还让南宫栩给暗恋上,南宫述当时就预想到了她会有烂账缠身的一天。 如今债主还没先认出她,她竟敢先招惹起人家来! 南宫述不清楚二人之间的纠葛,自是插不上话,唯一能做的就是护好她,余下的让二人慢慢去理论。 南宫栩道:“你拿与本王的事明着说,也好意思说成是占?你脸皮是有多厚?” 瞧着她一双白皙纤长的手一直紧紧搂在南宫述腰上,手里还捏着啃过的大馒头,南宫栩越想越气,怒气腾腾道: “是男人就不要龟缩他人身后……”想了又想,忍了又忍,南宫栩最终放低一点姿态,道: “本王看在母后和云安侯的份上,又念你年纪小,只要是你今日端正态度,向本王认个错,我或可不拿你去官衙吃苦。” 宗寥闻言也想了想,却是不肯服软。 心说你不知羞,设计揭我面纱,还暗恋上本世子,害本世子心里膈应了你那么久,现在还要我向你道歉?想都别想! 宗寥以赖为赖,淡然道:“我不是男人。” 南宫述闻言惊了惊,怕她又出人不意地做出些什么惊人举动。 从收到她那张候函开始,他这心跳就没平静下来过。 然而南宫栩不像南宫述想的那样多,他听到的就是宗寥单纯的挑衅。 “不识好歹!”南宫栩两指一勾,命令道:“来人!把他给本王拿了!” “是。王爷。”南宫栩的侍卫抱拳领命,拔步冲向宗寥,一左一右,形成合围之势。 “都给本王住手!”南宫述喝止。 南宫栩道:“皇叔真要多管闲事?你也看见了,这小子张嘴就来,知错不改,品行恶劣至极,你怎可不分青红皂白一心护他?” 南宫述道:“季王此言差矣,我怎会不分青红皂白?我分了,你是我皇侄,她是我心上人,都是一家人。 然你威风凛凛,人又多,气势压她一头,她现在是属弱者,公平起见,我只能站在她这边。” 南宫栩道:“你这是歪理。常言道:帮理不帮亲,你如此做法,是既不帮理,也没帮亲。” 南宫述道:“我不懂你说的理和亲如何衡定,若用我的话来说,云安世子与我亲如一体,自然就是我的亲,更是我的里。” 说话间,南宫述感觉捆在腰上的一双纤纤长臂将他越箍越紧,硬实“胸肌”像铁块一样抵在背上,将要嵌入他骨肉里似的。 感知她贴在颈边的呼吸愈发甜热温软,他好似能想象得出她此刻必然是眉眼弯弯地乖笑着。 如他所猜想。 南宫栩现在正是用愤恨的目光剜着他肩侧那张乖甜的满脸幸福模样的花脸。 单看当前景象,即便心里认定宗寥就是男儿无疑,南宫栩也不得不承认,这样腻得令人牙掉的爱情他也艳羡,也向往。 思绪一闪而过,南宫栩蓦地一红眼,气到跺脚:“谬论!你这是谬论!两个男人还亲,还里?你们简直就……不,不可理喻!” “把姓宗的拿了,倘若有人要阻拦,不用管他。” “遵命!”两侍卫腾身就去。 预见一只狗爪就将碰到南宫述的衣袍,宗寥揽腰一旋,带南宫述至一边。 长腿一抬,瞬间将袭来之人横扫在地:“抓我可以,别碰着本世子的殿下。” 南宫述闷咳一声,羞赧无言。 “宗寥,你今日预备是要跟我过不去是不是?”南宫栩出言警告。 宗寥道:“季王你羞是不羞?竟然抢我的话说!” “你……”南宫栩语塞,感觉这辈子就没见过如此无赖。 在南宫栩想出应对之策前,宗寥随即将话语权抢了过来。 “你今日一上来就与我过不去,口口声声说我故弄玄虚,招摇撞骗,那我问你,你在此事件中受到伤害了吗?那些凑热闹的百姓们受到伤害了吗? 我就玩闹了那么一次,就收过你一人的钱,你就缺那两个钱吗?非要揪着我不放?!” “本王揪着你是因为钱的事吗?你自己也说是玩闹了,有你这么玩的吗?” 南宫栩咬牙切齿,“你扮女子是为了好玩,你知道你玩一次,有多少人因为你那个虚假的身份而受到灵魂上的创伤?” 第216章 世事无常早行乐 灵魂受到创伤? 宗寥讥笑。 心说你一个有家有室的大男人不知守夫道,夜夜在外听曲吃酒就算了,还想着要寻一份真爱,真好意思说他人脸皮厚,可把你能的! 想着南宫栩本性并不坏,宗寥便懒得拆穿他生气的根源,亦不想把话往重了去说,只道: “你以为我大费周章光是为了自己好玩吗?你只顾生气我蒙骗了你,难道就没想过其他?比如我为什么只收了你一人的钱,又为什么只约你一人密谈?” 闻“密谈”二字,南宫栩微怔,浅浅思索片刻后,脸上怒意随即敛去大半,道:“你是说……” 朝侍卫抛去个退下的眼神,环视四周以确保无可疑之人后,南宫栩走近宗寥,问:“你在沉香楼外大造声势的目的是为了约我相谈?” 那还真不是。 但见他为自己找好了理由,宗寥略一思量,索性就按他当前思路走,“说来该我找你麻烦才是。” 南宫栩蹙额:“此话怎讲?” 宗寥道:“若非支持你的那些个朝臣谏退南宫桀手中朝职,他们母子怎会设计害你?你说他们害你就害你,把我云安侯府算进局叫怎么回事? 真不是人!当日若非我们家殿下出手相救,哎,我现在应该……已经是一副骨头架子了?!” “别胡说。”南宫述敲她一下。 宗寥轻轻“哎呦”一声。 南宫栩微微垂目,回想事件经过,认为宗寥说的也算合情合理。 “你为什么要帮我?”南宫栩问,“还有,你既提前知道有人要设计害我,何不直接跟我说?如此费尽心思扮成女子来提醒我,你能得哪般好?” 宗寥当时只想从阴谋中抽脚,哪里想过他问的这一连串的问题? 不过他既然问了,临场补个答案也并非不可。 宗寥道:“你不用自作多情,我也不是完全为了你一人,主要是我讨厌被人算计,做他人的棋子,不得已才顺手拉你一把,你可别谢我。” “至于你说的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你也清楚我们家与你与旭王向来站在三个不同的对立面,我若明说他们害你,你会信我?不会,你宁愿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也不会信我这半个亲戚的。” 南宫栩愧颜,嘴上说着句“倒也不用说得这样见外”,心里确是认同她之所言——即便私下无仇,也改变不了彼此是政敌的事实。 瞧着那衣裙袅娜的妆容脏兮兮的姑娘看自己时神色里总带着一丝桀骜、不耐…… 南宫栩有些不悦,又有点惋惜。 宗寥道:“不用见外这句话用在谁人身上都好,可用在你我身上……那才是真见外。 眼下旭王被软禁,太子姐夫又卧病不愈,朝中大半文武整日嚷着要废太子,改立你为储君,呵……如今太子福祸难测,你却是如日中天,咱们之间想不见外都难! 罢了罢了,古来皇室无亲情,幼时恩义散如烟。所叹皆怨命,只可怜了我那至善至孝的姐夫啊……”说着她仰天长叹。 哀息间,宗寥虚着视线去看南宫栩此刻反应。 她仰头久久,好似在调节悲伤情绪,南宫栩忽然动容,态度缓下一些,容色转眼添了两分忧郁,道: “世子不必如此,你也看到了,我如今看起来是如日中天,但你见哪个事务繁忙的人像我这般闲暇?” 南宫栩淡淡一勾唇,嗤嘲:“像你这样生来无忧,受尽宠爱的人都要叹一叹命,可有想过他人? 万人里有万种命,但若要分,也不过是自己走和被人推着走两种区别,谁又能比谁幸运?” 话音散去,方才吵闹的场面迎来了良久的沉寂。 南宫栩没有细说自己的处境,可话语里半明半昧的语气却已将他的无奈传达得明明白白。 那至尊龙座他并非不想。 掌控一切的权力谁能拒绝? 尤其是像他这样一直在失去的人,对情、对爱、对自由、对人世烟火的渴求更比他人。 然而在这追逐的途中,他并没有多少机会去展示自己的才略,去证明自己的能力。 那些推举他的朝臣为他铺垒好每一块上位的砖石,抵着、推着他往前,身在其中,他总觉自己缺少了参与感,以致到如今,他也没有体验到成就感是为何物。 沉浸于自身某些遗憾中的南宫栩哪里又能领会几家欢喜几家愁一话? 他羡慕着宗寥被人疼到大的同时,亦有人羡慕他能一直平安地活着,羡慕他即便不被深爱,却也不用为命无安处而忧愁。 在场极少说话的南宫述即是。 曾几何时,他也觉得人的命运只有自己走和被人推着走两种途径,可慢慢的,他悟出第三种走法。 那就是在被人推动的同时,选一条土壤肥沃的道路去走,并于每一个脚印下,深种一颗来年会发芽、茁长、开花、结果的种子。 无论多年后他能不能看到那番芳华,他的道已经修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探知到南宫栩不愿与太子为敌却也身不由己的想法后,宗寥对其印象稍微好了一分。 宗寥与他没有多余话,自顾自啃了一口馒头,吞下后看了眼趋近安静的外街,道: “命在自个手里,路在自个脚下,大势难挽还需挽,出了这门,大家非亲非故也非敌,利益场上自分高下。我的原则是:能为难他人,绝不能为难自己。 走了走了,回家看我老爹病好些没?张趋那老狗带的好头,把我爹气得两天没吃没喝了!”宗寥煞有介事说,拂拂袖就要离开。 南宫述拉住,低声问:“你,不随我走了?” 宗寥看看南宫栩,有些怨。 没人知晓她为了这个阔别一月的重逢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为了要向南宫述坦露真实的自己时鼓足了多大的勇气。 因为南宫栩突然的搅扰,她在南宫述怀里做好的一切准备荡然无存。 什么宽榻香炉罗纱帐,云裳轻解玉魂销……已然泡汤。 装出一副经事的老练,宗寥叹气:“夜凉帐暖,雅兴再无,下次。” 南宫述也看向南宫栩,淡淡的眼神里投射嗔怨。 “那我送你?”南宫述问。 宗寥道:“算了。我这样子回去怕是要跪祠堂的,就不连累殿下了。” 自知坏了他人好事,再被两人同时盯视着,南宫栩感觉浑身犹如虫爬,极不自在,遂将眼目微微低垂。 为缓解自身尴尬,也为报答宗寥曾帮过自己的那番情义,南宫栩预备劝导劝导宗寥,拉她出歧途。 “世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宗寥狐疑地瞟了瞟他:“做何?” 忽略南宫述的神情,他将宗寥带出几步,规劝道:“云安侯府正处水深火热中,你爹不让你接近小皇叔必然有他的考量。 你非但不听,还特地打扮成女子模样来与他私会,还想去他府上,你……你是真不知轻重缓急!” 宗寥道:“御史台递了那么多谴责我们的折子上去,圣上连看都不看,你管我。” 南宫栩一噎,心道你真是知道破罐子该怎么摔! “你以为父皇为何会要放任你们两个乱来?你与皇叔如此深交,难道就看不出来他之处境?”南宫栩道。 宗寥道:“知道啊,憋屈小半辈子了,时至今日仍是逃不过算计,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又还有几日好潇洒?唉……所以更要及时行乐嘛!” 南宫栩道:“你既爱护他,又知他不容易,就更应该离他远点,而不是做捅他的刀子。” 南宫栩的话意很明显,就是在告诉她皇上已经准备好要利用她和南宫述的情意算计于他。 她怎会不知? 正因参破其中诡计,她才想陪着他,想在尚还自由的时光里与他共创一些唯彼此不能赋施的美好。 宗寥道:“我与奕王殿下的命我们自己能做主,就不劳季王殿下操心了,你自管高枕。” 第217章 簌簌残漪引深思 南宫栩心口郁结,道:“你们眼里如日中天的我尚且不能做自己的主,像你们这样的弃子能有什么权力说做主?” 宗寥豁然一笑:“怎么活是由不得自己做主,怎么死总没人管得?” 南宫栩闻言,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怒一掷袖,道:“是我多管闲事!告辞!” 真是脑子被门挤了才会向这朽木掏心肺! 朝南宫述小施一礼,南宫栩带着自己的人愤愤然离去。 “那……殿下……后会有期?我……”宗寥指了指精工雅制的大门,朝南宫述讪讪笑,“就……先走了。” 南宫述想说句什么,话未出口,就见宗寥拖着长裙到了门槛处,跨步时差点被飘逸绫罗裙摆绊了个狗啃泥。 好在她腰力好,跌倒的瞬间赶紧就扶住了门框,堪堪稳住。 一怒之下,她猛地踹了一脚敦实的高门槛,“噔”“噔”两下又踢掉脚上难走的登云履,提着裙摆气呼呼拐门角而去。 “王爷……”白挚站在不远处,看了看南宫述,回头又看看一拖一拉渐渐走远的姑娘,“……我们回去吗?” 南宫述粉白的唇角略微挑了挑,继而扯出一丝极淡的苦笑,似有若无,教人看不出喜怒。 殊不知,他眼角缓慢爬上来的波澜已欲溢不溢,闪动的光泽诉说着他心里的酸涩和失意。 蹁跹向白挚,南宫述把手里捏碎的馒头给他,“扔了。” 俯身拾起宗寥踢掉的银白色的绣花履,拂了拂上面沾染的灰尘,静静端量片刻,他却笑。 ——这般女子……真就……独领风骚。 放她在脑里头疼;揣她在心里烧心;抱她在怀里欣悦;然而一把没抓稳,她跑得比兔子还凶…… “你先回。”南宫述淡淡道,抿唇笑着向宗寥离去的方向委蛇。 “那王爷……”白挚言而又止,见主子走进次第暗了的街道,他小跑追去,将怀里大衫披到南宫述肩上,“卑职把车驾到前头等着。” …… 且说宗寥扯着长裙大衫沿南北大街一路往霁明坊赶,分道至寂寥坊巷时,她就感觉某处黑暗里藏着双眼睛,阴森森地盯着她。 待回头去瞧,又见不着半抹影子。 鬼兮兮地走几步她又跳转身,意欲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反复几次,委实憨傻辣眼。 直至侯府朱门启了又掩,将那一袭不高不兴,鬼头鬼脑的身影关进华邸,一位身姿修逸的男子才徐缓从暗巷角显现出来,他眉眼嘴角还挂着无以描摹的痴笑。 有道是:一门欢喜一门忧。 门外含春痴笑的人还未走远,高墙内就升腾起一声宛如虎啸般的“跪下”。 侯府中堂,明德惟馨贴金匾高悬于顶。 正位之上,端坐一名两鬓染霜的中年男人。 男人身量坚挺,容貌端方,气宇沉敛,光是坐在那里,便有股松竹之风度环绕其身。 不怒自威。 此人正是宗寥的父亲,掌握一境雄兵,人送威名“北疆霸王”的云安侯——宗时律。 宗时律悠悠拨着茶,浮动的空气萦游在他粗糙的布满各种新旧伤痕的大手旁。 他一双厉目一转不转,直直凝视着跪在膝前的两人。 但见其中一人劲装轻甲,腰配宝刀,持的是威悍的将人风姿,受罚之人即是负责一府安防的府兵统领——杨寻。 而他身侧跪着的裙衫凌乱,妆糊钗斜的姑娘除却宗寥,又当是谁? 宗寥耷拉着脑袋,时不时去拉扯一下自己的袖边,不敢说话。 黑漆漆的眸子微一转动,即可瞧见跪得板正的杨寻悄悄磨动膝盖。 方才一进门,府上下人就拉着她求救,说是她偷摸出府玩耍的事被侯爷知道后,身强体壮的大汉就被拎了来,至此时已跪了大概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 宗寥咋舌,她这才跪了两口茶的时间,浑身就开始刺挠不已,腰背曲成牛枷担形状。 说起跪,她不禁就想到皇上动不动就罚南宫述跪上几个时辰的事,心里顿时对此刑罚感到厌恶十分。 暗自对主座上那个看起来威严肃然的男人撇撇嘴,宗寥忽然浅咳两声,润了润嗓子。 匆遽一眨眼,柔韧的腰肢扑一下趴伏地上,“爹爹,孩儿知错了,您快些让杨叔起来,您看他一把年纪的,回头害了风湿可怎么好?” 往前爬了几步,逮住男人的大脚,又道:“这一府上下百余口人还指望他保护呢!您要罚,罚我一人就好,是我自己偷溜出去的,怪不得他。” 声音听似有担当,细细一品却甜腻刺耳,惊得宗时律猛然一缩脚,往后挪了挪座。 养大三个娃,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令人浑身发麻的认错态度。 他还未回京时就听闻自己“儿子”身死诈尸,导致性情大变。 可他回来已有月把,除了发现自己“儿子”的性情比以前更加随和,称呼各位长辈也更加嘴甜之外,倒是没觉得哪里不对。 这一月来,两人相处得也算和乐融融,竟是想不到,会于此时看见她这般古怪的一面! 瞧着她糊妆乱发下一张娇妍俊容瘪嘴乞怜,两只眼睛眨巴眨巴,湿漉漉间闪着晶莹的光芒,像极了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崽。 宗时律心头蓦然一软,赶紧把杨寻挥退出去,顺便命他将门外的人遣退。 四下一阒,宗时律面上的威严瞬间散去。 “快起来。”他语气平平,声音却透着无尽的温和与慈爱。 “是,父亲。”宗寥礼拜,讪讪而起,垂着脑袋窃笑绵绵。 见她行为做派突然又变得规矩,宗时律略感失望。 从座上起身,宗时律把着宗寥纤细的胳膊将她仔细再打量。 瞧着她就快与自己一般高的颀长身量上拢着翩翩仙裙;瞧着她那一副污色也掩盖不住的脂玉容颜;瞧着她清隽含媚,平和柔善的精致五官…… 她所有不同以往的细微的变化就像一块通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宗时律的心口上。 眼波一漾,宗时律倏尔抱住宗寥,哽咽道:“爹的阿寥竟已是这般大姑娘了! 都怪爹不好,一念之间,让你做了十几年男儿,吃了十几年的苦,都是爹的错……” 突如其来的“爱”怔得宗寥思绪一滞,一时没反应,更不知该说什么。 木然良久,宗寥轻轻拍了拍厚实的肩,“爹,您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事?我不苦,我挺喜欢当男儿的。真的。” 宗时律闻言,缓缓松开手,侧身拭干泪目,平复了片刻才道: “你不用安慰爹爹,爹都懂。尤其是看见你今日打扮,像极了我与你娘相恋那会…… 当年,为了稳固我宗家地位,稳住我手上兵权,护住北线十三关,让沿线七城的百姓免受侵略,不得已才将你的身世作假,维系我一门光耀和权势。 我为成千上万人着想,却是没有为你着想,忽略了你的感受,忽略了我幺女的一生……” 第218章 娇娇小女淳淳爱 忏悔的猛浪激烈地拍打着心房,催得宗寥眼泪就要掉下来。 初见宗时律时,乍一看不由得就会被他不可一世的威武持重震慑住,感觉在他面前连言行举止都要多注重三分。 待到相处了一些时日后,宗寥慢慢便发现这铁汉爹的性情很是温和随性,沉敛气场下不缺一颗顽童心性。 对她这个整日男装的女儿有种说不出的喜爱。 有好几回,宗寥无意从宗时律身上察觉到这一点。 譬如他遇见她练剑时,会在远处静静赏看许久,嘴角抑制不住地扬着。 当两人一起用饭时,他会想给她夹菜,可手抖了抖,又没那样做。 还有时,两人一起谈论着晋南的兵力布防、四境外域以及各国相关,他的注意力会渐渐落定她身上。 待一回看他,他便会急急收回目光,垂下眼眸的瞬间,能从一抹余影里捕捉到他眼角泛动的一丝水光…… 宗寥后来问过胥姑,从她口中得知自己是宗时律三个女儿中长得最像花一梦的,尤其是笑得肆意的时候,有她身上那股快意江湖的潇洒。 如此便不难理解宗时律对宗寥的偏爱——他这是明明白白的爱屋及乌。 话茬一起,胥姑又讲了许多关于云安世子小时候的事。 讲云安侯如何如何疼爱她,去哪都要挂在腰上,即便不是因为要向他人隐瞒她的身世,他也舍不得把她给别人一抱等。 直到她长大了些,有了自保的能力,听得懂道理,明白并接受了自己的责任与使命后,宗时律才逐渐放养她,真正将她当成儿子来教养。 近十年来,云安侯表面对她严厉苛刻,在外人看来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怒叹,其实他只是把那份对幺女的怜爱深藏了。 正因掌握了宗时律的脾性,宗寥才会做出像方才那样的行径,因为她知道,但凡是个疼爱女儿的父亲,最受不了的就是女儿委屈可怜的模样。 果然,她的预判很正确。 略施小计,宗时律连忙就遣退一干人,赶紧就哄起自己女儿来。 只是…… 宗寥也没想到乞求原谅的结果是迎来老父亲沉重的自责与惭悔。 不知是表演过火了还是因为今日打扮才引得他触景伤情。 宗寥很是无措。 凝思许久,宗寥发自内心地将心中感受相诉:“爹爹说的哪里话,享国俸禄,自当固国疆土;食民五粮,理应护民安生。 孩儿生来便享尽荣华富贵,虽作女子,生活上是有些不便。但与其他深闺女儿相比较的话,我因有了男儿身份,得到了比她们更多。 她们苦学女红时,我得在学宫受先生传业。 她们迈不出大门时,我却可以打马到处撒野。 她们及笄待嫁时,我潇潇洒洒,好不快活。 等她们为人妇,做人母,将大好年华消磨在深宅里时,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爹说是她们过的舒坦呢,还是你‘儿子’我过的更自在?” 宗寥说完,以两指挑拨起额前一缕碎发,想以此展示出一副恣意翩然的俊朗姿态。 或许是做惯了男儿,她一时忘了自己身上还穿着裙装,头脸还是一副花猫样,以致她想象中的帅气姿势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倒是让当前形容多了几分娇俏。 宗时律看着她,颌边短髯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她的话至情至性,不像是为了宽慰他人而编造的妄谈,若她没有穿这身纱罗裙,绝对有少年将军的风范。 偏她穿了,看样子是精心打扮过。 这一点让他很是伤感。 前些日子宗时律带她四处走动,见她穿的严实,又是打伞,又是掩面,一丝太阳光都不愿晒。 问她为何如此,宗寥只道是身子不舒服,见光头晕,他不知女儿家有多少怪心思,便也不好多问。 如今再看,大概是为了今夜之行做准备。 宗寥与南宫述的事他回来就已听说,不知情的人都嘲笑云安世子好好少年自甘堕落,整日与那灾星断袖王苟合厮混…… 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只是长大了,会对闯入青眼的翩翩男子心生恋慕,会想在心仪的男子面前展现自己美好的一面,往后还想与他生儿育女,相伴相亲。 她有男儿气度,却也有女儿柔情。 这也是为什么宗时律在吼她跪下后就一言不发,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剥夺了爱女的人生自由,世子的枷锁束缚的不仅仅是她的外形,同时还困住了她身为一个女子的本能。 她有自由去爱的权力,也有被人珍爱的资格。 宗时律绝不能让自己最宝贝的女儿孤苦一生,爱而不得。 黯然神伤片刻后,宗时律回座,抿了一口茶,问道:“你是个心怀大义的好孩子,可说到底你终究还是女子,难道就没为自己打算过?” “爹……您……此言何意?”宗寥结舌,脑子突然有点恍惚。 宗时律道:“此前我劝你不要与奕王走太近,你只说百姓议论你们的那些话皆是谣传,做不得真,且看你今日装束……” 短叹一息,随后又道:“你还打算瞒着爹爹吗?” “我……” “他知道了你的女儿身世,可有说什么?” “我……那个奕王他……”宗寥挠头。 心说这小老头才自责毁了自己儿女的人生,转眼又问关于她感情上的事,到底是在盘算她什么? “那个,奕王他还不知道我是女子。”宗寥语气弱弱。 “你说什么?!”宗时律闻言一怔,音调立时高涨,“你说他不知道你是女子?!那你穿成这样去见他……算……算怎么回事?” “你真是能祸害人!你们出城去朝夕相处了半个多月,后又在行宫同吃同住半个多月。 人人目睹你二人形影不离,就差下聘迎娶了,你现在跟我说什么,他不知道你是女子! 你姑母那日与我说奕王曾在她面前称你是他心中无价之物,表的是此生非你不可的态,如果他不知道你是女子,那他喜欢的就是一个男儿,你…… 哎呀,你说你要如何收场?你是爹的女儿,我看得出来你心里必然是有他的,可你这样做不仅会害了他,还会害了你自己。 你怎的这样没出息!连个男人都拿不住,完全没有你娘半分手段!!” “哎哎,爹,您刚刚说什么?我娘什么手段?”宗寥好似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新鲜事,耳朵瞬间清明万分,“听您这意思,您是被她使手腕拿下的咯!” “你听岔了。”宗时律干咳两声,吹胡子瞪眼,“现在正说你的事,你不要扯那些有的没的。” 宗寥噘嘴:“您说我没出息,没手段,拿不住奕王,您自己听听,这是您该同女儿讲的话吗?哪有您这样的,我不要名节的?” 说这话时,宗寥自己都臊的慌,她一个流连烟花地的姑娘,真真是头一回把名节一词从嘴里吐出来。 宗时律立马驳她道:“你要名节?你要名节还四处败坏自己名声?当你爹是傻子,好蒙骗呢!” 宗寥哑口无言。 良久后,她恍然一惊,问:“爹,您不是不允许我和奕王殿下来往吗?为何突然埋怨起我拿不下他?您这究竟是同意我们在一起呢,还是反对们在一起?” 漆目微闪,宗时律道:“ 你也知道他奕王是哪种处境,而我们家又是哪种处境,以往我不让你跟他接触是不想给彼此多添一份麻烦。” “那您今日的态度,是……同意我们之间的感情了?”宗寥试探着问。 第219章 忠君不得枉半生 宗时律道:“光我同意有何用,你自己不争气,与人同吃同住了那么些日子,竟是一点机会也不给人。” 他哪里知道,眼前不争气的姑娘比他想象中要兵贵神速,办起事情来毫不拖泥带水,连当事人都不知其中真相。 宗寥窃窃笑,却故作忸怩:“我那不是怕泄露身世,给咱家引祸嘛!我的秘密若是暴露出去,可是欺君死罪,要诛九族的!” 九族二字飘到宗时律耳朵里时,他嘴角抽动一丝苦涩的笑,笑里饱含悲痛。 妻族已灭,哪里还有九族? 他不想将心底里的悲伤传递给宗寥,只道:“引祸?没有你,这祸也免不了,别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你既看上人家,又处理不好此间关系,为父有心成全你,也得你自个儿跟人表明身份先,像你们这样……难道要为父我带着聘礼去奕王府给你把夫婿聘回来?” 宗寥嘿嘿笑:“爹,您这主意好啊!左右所有人都以为奕王殿下是我世子妻——” “你住口我的小祖宗……”宗时律鼓她一眼,“你连身世都不敢暴露给人家,还敢说要聘人家为夫?看把你能耐得,光会说不会做。 我宗时律怎就生了你这样不长脑子的闺女?真是没用!你头上两位姐姐虽不如你能折腾,脑子可比你灵活。 就说你长姐与太子,那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一到岁数自然就成婚了;再有你二姐,年头随她那野医师父远下丹南一趟,年尾那驻守南线的顾谚就带着人马浩浩荡荡来我家下聘,看看人家现在,孩子都满地跑了。” “到了你这儿……”瞧着宗寥一脸惶惶,宗时律神色哀惜,“都怪我,若没让你当这世子,你也不用穿成这样偷偷摸摸去见他奕王。” 说完他嗟叹连连。 宗寥听得两眼迷怔。 心说这爹也太不拘一格了,眼看云安侯府大难在即,竟还有精力在此操心她感情之事? 遂疑惑问:“您今日态度实在令孩儿费解的很,您就这么怕我嫁不出去?” 宗时律缓缓垂目,惆怅道:“你娘临走前遗言,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敢作敢为,不受束缚的人,若能再支起宗家的梁柱,掌住北疆的军旗自然再好不过。 若非世道法则约束,你便是不当世子,也能做得统领北疆十万大军的女将。而眼下,说这些已是枉然。 宗家被摁在砧板上,根本原因还皇上忌讳我们家拥兵自重,担心退位后太子掌控不住局势,想帮他修一修权盛的外戚。 时局你我已讨论过多回,利害你早已了然于心,我就不多说了。若非亲眼见你对那先帝幼子的用心,为父也不会生出今日感慨,知你有主意还说这么多,主要是怕你错过良人,抱憾余生。” 宗寥道:“爹怎知奕王他就是良人?您是不知道,我才与他接触那段日子,几次差点被他害死,若不是后来多了些了解,现在我与他必是仇敌。” 宗时律不以为然:“不会。那先帝幼子我知道,是个好后生,做不出随意害人的举动,是你先招惹他?” “我先招惹他?!我的好爹!才两句话您就把胳膊肘往外拐。” “为父是实事求是,黑白都在眼里。看得见有人坐在明堂上行黑心事,也看得见有人泡在泥池里,长的却是白净的根,通透的杆。” 开的还是纯白的花!结的还是甜甜的果!宗寥在心里接茬,偷偷痴笑。 认同宗时律对南宫述的评价之余,她突然感觉到哪里不太对,随即问: “爹似乎很了解殿下,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您平时不是与他没有交集吗? 且我与他认识了那么久,感觉他对您也挺陌生的,您是从哪里了解到的他?” 宗时律闻言,眼光忽然闪躲,凝神深思该如何回答小女一问。 没等他开口,宗寥接着说道:“是小舅舅告诉你的?小舅舅以前是不是跟你有联系?肯定联系了。他连大舅舅化名来我们家的事他都清楚,您肯定也知道这些。” 宗时律默然承认,听她自言语:“这世上最了解十三的人,除了他母妃就只有小舅舅。 并且以我的观察来看,他的母妃都不一定了解他,最起码她肯定不知道自己儿子阴暗诡诈的一面。我严重怀疑殿下的那些歹毒的诡计就是从小舅舅身上学来!” 提及花司臾,宗寥满心满眼都是怨念。 从前她一度觉得司臾温柔淡雅,性子恬静,直到被他暗戳戳嘲笑自己对南宫述是看得见吃不着时,她恍然明白了自己眼里的南宫述和他是两个反面: 一个是揣着阴诡毒计害人总不成的纯情美艳王,另一个才是满腹黑水,字字带刀的真刁钻祖师爷! 等她自己把话说完,宗时律索性也不解释对南宫述的了解从何而来。 思量片刻,宗时律问:“你跟爹说实话,你待那先帝幼子可是真心的?” “啊?”宗寥一愣,“您不是说您已经看出来了吗?” “我要听你亲口说,你是否认定他就是想一辈子陪着的人?无论生死险阻?” 冷不防被打探心意,宗寥显得羞怯,支吾着答道:“这……自……自然是真的。只是爹也看到了,我真不是没出息,”扯着裙摆晃了晃,“本来我今夜是想去告诉他真相的,不过后来让季王给搅和了。” 宗时律看着她气呼呼的小红脸,知她心中幽怨。 摇头叹息,心有思索。 片刻后,他道:“放眼整个晋南朝,但凡是个眼睛往上的,哪个不眼红我云安侯府华光灿烂的门第? 他们只知我家荣耀,不晓自晋南朝建立迄今,我宗家人为南宫家的江上付出了多少鲜血,他人一朝得势,全族享福,再看我宗家上下,有哪个是吃空饷的? 我族亲子弟越渐凋零,因为什么?因为我家是受命保卫一方国土的将领,每回外敌来犯,我宗家的人总是一马当先冲在前面,用他们的肉身骸骨固砌御敌的城墙。 尽忠报国到如今,他南宫泽竟想做那吃良心的狗!当年他处心积虑来与我交好,借我宗家的势坐上皇位,如今地位稳了,又处心积虑想把我家剔除! 他以为他的算盘打得精妙?哼……倘若是那宫里没住着我宗时律几个血脉至亲,这天老夫早给他翻了!哪里还用委屈我的女儿当这糟心的云安世子?!有喜欢的男儿都不敢暴露身世!” 一想到云安侯府当前处境,想到含恨亡故的爱妻,想到男装裹身十几载的小女儿,宗时律眼中充满了对皇上的怨恨。 大局易全,小家难舍,生作这世间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愿为国殉命,为民捐身。 可当他把精力目光都放在前边时,护在身后的人却向他亮出寒刃! 奸佞执政仁君出。 南宫泽为了稳固皇权,为了维护自身那点虚假的名声可谓是心机算尽。 作为扶持他上位的重臣之一,宗时律对自己做过的这一决定后悔不已,可当时除了南宫泽,皇室中已无可掌局之能人。 不知不觉看了他二十几年,宗时律对其怨怼愈渐深重。 此时的他已经等不及要将他拉下来,用他的鲜血祭奠自己的亡妻,祭奠被他冤杀的忠将良臣。 藏下心中思想,宗时律慨然道:“路无落叶,无人知有清道僧;气候不寒,来年结不出甘香的果。 你若认定了先帝幼子,就趁早把身份给人家挑明,爹爹半生为国为民,得来却不尽人意,若有机会,往后只愿为我闺女谋。” 为我谋?宗寥心头一惊。 惊讶地看着厉目横眉的男人,问:“爹想做什么?您若有计划可别瞒着我。” 宗时律道:“这事不着急,你先把自己那档子事处理好,回头咱爷俩再作具体打算。” 宗寥嘟嘴:“哦。好。” “对了,”宗时律眸色一转,问道:“说及你小舅舅,你可有他消息了?前些日子你说他把无相阁传到了你手里,自己孤身一人去行刺圣上,还受了伤,不知今可安?” 宗寥道:“前两日收到线报,小舅舅他往清州去了,算这日子,应该是要去衔幽岭花家故居祭拜先人。您不提此事我都差点忘了,孩儿今夜正想找爹商量件事。” “你说。” 第220章 丽影屈折玉阶殿 且说宗寥这头正同宗时律商量明日早朝该以何种态度应下与北燕的亲事,才不露出一丝虚假痕迹,那边南宫述一回府就将在京暗卫召集至书阁议事。 他有预感,待宗家同意与北燕联姻后,他和南宫桀的事就将提上公堂受诸官审判。 南宫桀那边的事件相对有些复杂,不会率先出结果,能最先知道自己命运去向的人必然是他无人问津却处处有错的闲人。 在不知命运的齿轮将会卡在何处之前,他得提前做出一些应对措施,以防被人闷头一棒后摸不到方向。 酷阳烈烈,如蒸似烤。 一无所用的闲王无心消遣,晨间随意用了点早食后,一如既往到书阁倚窗远眺。 只不过这次他的目光不是望向东北方的霁明坊,而是正北方的金宫玉宇。 寅时南宫述收到消息,据闻今日天还没亮,云安侯府就厉声如雷,鸡飞狗跳,吵得一坊邻里哈欠连天地起来瞧热闹。 要知那云安侯府占地奢广,楼宇俨然,前后左右隔巷各居,一般的吵闹声根本不会传至邻邸。 之所以生此一幕,原因是一大清早云安侯府的世子就被她亲爹提拎起来丢进马车,预备着带她一道进宫觐见皇上。 可那云安世子死活不肯去,以致被她爹揍了一顿,而后就缩在华驾里嚎啕不止。 二里宽坊出来,她那凄厉的叫喊声想不引起民众围观都难。 要问她为何不愿进宫,究其根源,还不是因她昨夜假扮女子密会奕王被云安侯抓了现行,云安侯一气之下等不到时辰就起来整衣束发,要揪她上殿凭皇上处置其恶劣行径。 南宫述听闻此事后,暗自捧腹,觉得这闹剧必然是父女二人连夜谋划出来的战计。 ——宗时律的脾性南宫述不是很了解,但是宗寥……她一逮着机会就一定要把场面往宽了摆。 一想到她在朝堂张牙舞爪的样子,南宫述的嘴角总挂着一抹腻味的笑。 抬眼瞧着日头,算算时辰差不多要散朝了,他现在迫不及待想知道她的消息。 想知道她阴谋得逞后是仰天大笑还是埋头窃喜,想知道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白挚,去沉香楼。”南宫述唤道。 语气清朗明快,他要去沉香楼等她,他知道宗寥一定会想见他,想与他分享自己的喜悦。 按她的性子,必然是一见面就扑进他怀里,或许还会拥着他先啃一阵…… 想着她的热情奔放,南宫述宽薄的肩膀不禁微微颤动,嫣然轻菀转眼变得邪魅、迷惑…… 话音散去良久,并不见白挚身影。 南宫述心里阙疑,心说这小子看话本入迷了?连主子的召令都听不见?真是越来越没规矩! 悠然转身,南宫述破天荒去就他一回,在屋里瞧了一圈,却是没见着俊俏小侍卫半抹影子。 愠色堪堪爬上眉梢,楼层间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一步两阶…… 忽听房门“嘭”一声撞开,容貌清俊的黑衣少年疾步迈进,抱拳在前,稳下气息:“主子,皇上召您进宫。” “现在?”南宫述垂眸看他,心有疑虑。 白挚道:“是。总管大人方才来报,说宫里来人,传您即刻去往崇昭殿听话。” “早朝就将散了,现在才来传,可说是为何事?” “卑职不知。今日云——” “更衣。” 云字才出,南宫述立时慌急。 “备车……不,备马!”几个健步下了楼,等不及俊侍们慢吞吞来服侍,南宫述以最快的速度换好朝服,跨马就往宫城奔赶。 黑马贯街而过,粘稠的浊风铺天盖地袭卷,烈阳下一副雪肌玉容两刻时便黝黑了些许。 弃马宫门外,南宫述在将迈入宫门的瞬间顿住了步子。 举目望向宫城内,他缓慢半阖上眼眸,颤跳的冷白色的眼皮遮住他如渊幽瞳,却遮挡不住他的视线。 即便不看,他也知道那辉煌大殿该怎么走。 ——踏入这高两丈余的朱红铜门,里面金龙抱柱,玉阶通天,明辉灿烂的殿宇在苍穹下巍峨盘踞,宛似威猛的凶兽。 每回拾级入内,它口中利齿都狠狠钳咬住他咽喉,那阵势,势要让他知道比天的权威到底是谁在掌控。 从前他对那炫示不屑一顾,只当是沼气吹面而过,拂一拂,天依旧清,云依然明…… 然而今日再来,灼肤的炎日也照不暖心口后背的森森寒凉。 他怕。 可他不清楚自己在怕什么。 从小到大,他就明白自己的命是悬着的,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不测,他早已看开,没了恐惧。 可若是她的命……南宫述不敢想。 浑浑噩噩半生,后来居上的宗寥好似已无声无息长在了他的生命里,长在了他的身体里,并开出芬芳的花朵。 若非因她,他的心绝不会波澜乱涌。 只是他想不明白,按理说宗寥今日来是全敌人之愿,不会引来灾祸才是。 到底有何大事要等散朝了才传召他一介闲人进殿? 南宫述满腹狐疑。 振振衣袍,他敛息凝神,怀着莫名的担忧与不安走向议政殿。 择玉踏径往,宽旷的殿前热浪萦萦,浮动,升腾,扰糊视线。 华宇金殿遥遥在望,殿前高台上一袭青白的身影猛然间撞入眼帘。 遥见她正跪骄阳下,耀目的光罩在她乌黑发顶,高高的发束垂着,纹丝不动,仿若一尊静止的石雕。 是宗寥? 心头一凛,南宫述疾步奔去,他步履快而稳,将身周热流卷浮成风。 今日脚下的台阶似乎格外的短,眨眼即到了顶。 看着殿台中央那不堪握的笔直腰板,南宫述心头陡然绞痛一下。 挪步上前,南宫述抬高大袖,稍稍帮她挡去一些灼烤。 可见她额前鬓角汗雨涔涔,面肤泛红,全然看不出昨夜时的润白滑嫩。 这是跪了多久?!南宫述心疼。 “世子,你……”南宫述开口,想说话,声音无来由竟有一丝打颤,“出什么事了?” 瞧见身侧多出来的一摊暗影,宗寥缓缓移动视线。 入目是金线绣蟒的黑靴,轻微摆动的玄缎朝服上金光灿灿,裾边绣织的金蛟在云浪里摆尾戏珠。 第一次见他穿得这样正式,宗寥不禁起兴。 第221章 家丑端奉请圣听 仰起脖颈,宗寥的目光缓慢移游向上。 见得他玄袍上金蟒栩栩;腰间玉带凝蕴寒光;交叠的领襟也是金线绣织;宽松的对襟大衫披着,衬显得他矜贵无二,俊美无俦。 看着他雪颜间投下来的深邃目色,宗寥淡淡勾唇,似笑非笑。 等不到宗寥讲话,内官已传奕王觐见。 瞧他长身离去,频频回眸时头上镶宝长冠微微颤动,华贵绝艳。 “殿下今日真好看。”宗寥朝着他背影高呼,“圣上!那北燕公主我是不会娶的!我宗寥只钟意奕王殿下一人,您要不就把殿下许给我……” 闻言,南宫述脚下一滞,心脏停跳了好一阵,继而砰砰跳动,如擂鼓一般,他人不察,他却已震耳欲聋。 她突然蹦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南宫述异常不安。 款步入殿,站定百官中央,南宫述浅浅看了眼宝座之上的南宫泽,恍忽可见他双臂耷垂,精神似乎也有些欠佳。 残了双手,南宫泽温和的威势大不如前。 南宫述稽首为礼,许久后,他都没有等来皇上一句“平身”。 皇上沉默,不着急说话,短暂的阒然,堂上次第就飘出一些唧唧议论声。 有人道:“哎哟……伤风败俗!看看,两个男人媾合还想向世人标榜真情难断?啐……” 有人附和:“那宗家小儿不知事,这一府王爷还能不顾礼义廉耻?!兽欲驱使罢了。看他规规矩矩的,做的尽是浪荡事!” “那宗家小儿不愿联姻,罪魁祸首到底是因为他,传闻不假,此人果真是我晋南的灾星!当初就不该留下这样的祸患,照此下去,往后不定还会引出哪般祸事!”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要说圣上到底仁慈,知他不检点,丢了皇家颜面又舍不得罚他。前些日宗侯缄口不言让自己儿子和亲之事,今日一早却把自己儿子提来求圣上赐婚,看来他已衡量出香火还是比那兵权更重要了。” “他现在不放手,任那小子与这十三王继续胡来,不正等于是自断香火?如此下去,将来能有后?届时那北疆的兵权他不交也得交,到时莫说兵权了,就连这爵位也休要想! 宗时律不是傻子,怎会不知权衡利弊?为了后继有人,他眼下要做的是赶紧让他儿子娶亲生儿子,这般一来,即便是现在交了权,等以后有了传承,这侯府的富贵还能留得住。” …… 听着议论声此起彼伏,南宫述已大致猜出宗寥因何而跪。 她这是想把戏往绝处做! 看她平时叽叽喳喳的,没想到认真起来对自己竟是这样狠心! 虽不知接下来会面临怎样处境,但看宗寥下了如此大决心,南宫述说什么也要配合她把这场戏演完,绝不拖她后腿。 瞧见气氛熬煮得差不多了,垂着两只残手的皇上才慢悠悠向南宫述吐来“起来”三个字。 他接着道:“知朕今日传你来所为何事吗?” 语气漠然疏冷,带着一丝鄙夷。 南宫述谢恩,起身,拱手又礼:“臣弟愚昧,不知皇兄因何传召。” “你不知?!”皇上冷冷睨来,音色加重,瞥了眼服侍在侧的内侍公公,“拿上来。” “是。” 内侍总管手指微抬,而后便见一群年轻内官自偏殿绞步而来,见他们每人手中均端一托盘,托盘里摆放的是一垒垒明黄色的册子。 他们止步南宫述面前后,皇上道:“奕王自己看看,这一摞摞的,皆是御史台历年来弹劾你作风有失的折子。 往年朕顾念你我兄弟情义,对你是一再宽纵,从不因此类事责罚于你,不想你是越来越放肆,竟……” 皇上顿了顿,表现出无奈神色,长吁片刻,才又道:“三月前,云安世子的灵柩才入城,你不知是安何心,居然带人去截灵,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的尸身行侮辱之举…… 好在他不是真的亡故,否则你之行径……真是,朕都不知该如何形容。 后来朕得知云安世子伤后文武缺失,又闻你二人历来不和,恐是有什么误会,是以就想着或可借此机会从中调和调和你二人关系,此后才特命你去指导他文章武学。 可……你……朕是万万想不到啊!你可是云安世子的长辈,是受他尊称一声皇叔的老人,你怎么能……怎么能做出引诱他犯错的荒唐事来?! 云安世子文成武就,是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是朕看着长大的,朕一心要将他培养成我晋南的柱梁,你如何能…… 你一人要烂,烂一边去,没人管你,但你把将要袭爵,将要统领一境雄师的云安世子拉入你那臭泥潭,安的是何居心? 若非今日云安侯带着儿子来求见朕,朕竟不知你二人已混乱至此不堪境地!他方才说的混账话你可听见了?” 南宫述垂着眉眼,听他把虚伪的言论义愤填膺地演讲完。 “臣弟听见了。”南宫述如实回答。 “他说的什么?”皇上问。 “她说……求皇兄将臣弟许给她。”南宫述低声道。 话音刚落,左侧随即出列一身姿萧肃的中年男人,他两步站到南宫述身旁,扑通一下跪伏地上。 “圣上明鉴呐……”宗时律磕头恳求。 皇上道:“云安侯起来说话。” 宗时律老泪婆娑,颤颤巍巍地爬将起身,看起来伤怀不已。 瞟见南宫述,他立时目光恨恨地剜过来,回头才诉:“圣上千万要为微臣做主啊! 微臣可就只有宗寥这一个儿子,她不仅是我宗家的传承,更是微臣的亡妻用命保下来的血脉,可不敢让奕王给祸害了! 微臣才回京时虽听说那不孝犬子与奕王有道不明的纠葛,我也只当是幼子顽皮,故意招惹的奕王,想不到啊想不到……说出来怕是要辱了圣听! 就在昨夜,微臣发现我家那不孝子她竟然扮成女子蒙混出府,背着我偷偷幽会奕王,被季王殿下抓包后还故意捉弄他,还扬言要玉体横陈崇昭殿这等大逆不道,不堪入耳的胡话! 家门不幸啊!若不是微臣只此一根独苗,我早将她打死了。想我宗家出了这等丑事,本无颜把脸丢到崇昭殿来的,可若不来找圣上做主,找同僚相助,我宗时律枕泪难眠,就怕睡梦中教列祖列宗问罪! ” 他字字铿锵,句句有力,说着说着一把就逮住南宫述的襟口,咬牙切齿道: “奕王今日若不给老夫一个交代,我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放过你!” 第222章 一府荣华聘契弟 驰骋沙场的武将猛一发狠,气势瞬间犹如红了眼的牯牛般狠厉凶残。 本就清瘦了许多的娇美王爷教他一拎,差点悬空。 见南宫述雪颜上憋起一层涨红,龙座上的帝王似有若无地抽动一丝讥笑。 为维护自身仁义声望,他不好让事态继续恶化,掐着时机,适时就命人将宗时律拉开。 “宗卿不可无礼。”皇上道,“奕王再有不是,那也是朕的皇弟,是一府之君,卿莫要逾矩。” 宗时律略礼:“圣上恕罪,微臣一时失态。”说完他看向南宫述。 那幽幽眼神在谁看来都是怨念横生的。 怎奈南宫述身姿颀立,瞪他时,宗时律眼眸需微微抬起,看起来又有点仰望之意。 瞧见宗时律恶森森盯来,被仰望的南宫述心中竟略微发怵。 此种感觉他从未有过。 便是那傲端威仪的皇帝他也不曾畏惧一分。 思绪微一转,他随即想到或因宗时律是宗寥的父亲,所以于他而言,眼前威悍的男人在他这里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便就存在了某种敬畏。 假若是没有提前知晓宗寥是女儿身份,南宫述毫不怀疑宗时律方才老泪纵横的控诉。 偏巧他知了。 是以,当前的场面在他看来有种奇妙的滑稽感。 在他印象里,威名赫赫的北疆霸王是个精悍端肃的男人,如今再品来,不难发现其狠厉皮囊下确有宗寥说的“也不那么耿直”。 虽对父女俩的计划无从得知,但至少,他相信宗寥是不会害他的。 唯今能做便是顺应二人之意愿。 沉思良久,南宫述对着迎面一双灼灼厉瞳揖礼:“云安侯爱子心切,小王感怀。但请侯爷能听小王一句真心话。” 宗时律倏尔松开手,冷然道:“奕王有话就说。老夫可承不起你的礼。” 南宫述哑然片刻,瞄了一眼四下,想走近宗时律窃谈。 宗时律抬手:“銮殿威明,奕王有话当对圣上及诸官朗声而言,莫行这虚头巴脑的做派。” 南宫述看了眼皇上,皇上冷斥:“做得出来还说不出来?” 微垂下眼帘,佝着脖颈,南宫述作出为难无措神态,佯装成大众眼里的娇柔废人模样。 却又一眨眼,他蓦地挺直腰身,宛如被擒制后还垂死挣扎的野兽。 忽一跪下,南宫述伏拜:“求皇兄将云安世子赐予臣弟为契弟!” 王爷声音洪亮,响彻宝顶。 叩首再三。 皇上“……” 宗时律:“……” 殿中百官:“……” 震彻古今呐!这是哪方的荒唐话?竟然拿在朝堂上来说! 全场默然。 “我愿意——”正跪烈日下的宗寥大声回应,“求圣上成全!小臣与奕王殿下是真心相爱的!爹,我不要那公主,我只要这世间绝艳无双的小皇叔!!!” 高亢清亮的喊话声荡进殿堂内的当即,宗时律“扑通”也跪拜:“圣上!圣上您也亲眼看见了,此二人…… 荒诞!荒诞啊!若他奕王是个女子微臣可不嫌弃他半生流连风月之地,勉强能接受他入我宗家门。 或若我那不孝子是个闺女,微臣也能将就着成全他们,可这……两个男子,一个还娇若无骨的,这要走在一起,任谁看了不唾弃? 臣是没有办法了,但请圣上和各位同僚给出出主意!虽我早间已应下与北燕联姻之事,可若是不将此二人分开,这亲怕也不好成。 悉知两邦结亲关乎的是两国往后几十年的安定,我云安侯府已为此举做出牺牲,还望各同僚能想出万全之策,不要让某些人从中搅和了。” 说完,宗时律又于众目睽睽下瞪了南宫述一眼。 南宫述不睬,只在听到宗时律说若宗寥是女儿,前者便愿意将自己女儿许给他。 此话中之意,不就是明明白白在说他对自己是认可的吗? 南宫述暗喜。 于是对皇上道:“臣弟从未求过皇兄什么,但今日,臣弟愿以一府荣华求皇兄一个成全。” 看了看伏摊于殿下的一袭玄金王袍,皇上又眺向殿外那位在烈阳下跪了三个时辰的少年。 见她骨骼纤瘦,肩背却异常挺拔 早时听宗时律说宗寥男扮女装,他委实想不出那样精悍桀骜还有些流里流气的一个人扮女子会是怎样诡异的画面。 此前她夸赞南宫述娇嫩柔软的话蒂固在心,他是无法将身高体长的宗寥与女子一词联系。 较比宗寥,南宫述在他眼里更柔如娇娥。 得见那“真儿郎”与这“伪娇娥”情意深浓,皇上心中窃笑。 他纵容并谋划二人鬼混如此久,为的不就是当下场景? 那尾“真龙”在眼皮子底下悠游了二十多年,他早已想除而后快,苦于那人藏的住,受得辱,以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下手。 谋谋算算许多年,终于等来了宗寥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 虎目一转,皇上抖抖金袍,怒喝:“你生来是堂堂男儿,却整日故作弱柳扶风样,是怕他人看不出你是何种妖姬姿态? 我南宫氏建业百年,放眼宗室,哪个不是铮铮儿郎?哪个不是龙虎之躯,怎一到你身上……形容堪比伎子。犹胜三分! 你引诱宗家小子随你堕落,如今我朝欲与北燕联姻,你来同朕说什么?你要聘云安世子为契弟?!” 皇上说着,怒焰熊熊升起,往身侧一扫量,他甚想找个什么物件借着势头砸下去,抬起手来发现双腕耷垂无力,怨气更重七分。 自龙座上起身,皇上在台上踱了几步,喝令到:“来人!把奕王给朕拖下去杖三十!” 禁卫哐哐出动。 “圣上——圣上且慢……”宗寥嘶喊着,先禁卫一步爬进殿,跪在文武后方急急就磕头。 随即出言阻止:“奕王他并未做错什么,您不能打他!您今日若因为他一个请求就杖责他三十,百姓会质疑您平日的仁善是装的。” “放肆——”皇上闻言,欲将从殿上下来。 宗时律察觉皇上欲有所动,随即厉斥宗寥:“赶紧给老夫住口!他奕王有无罪,自有圣裁,岂容你一个小小的世子上前置喙!给老夫跪回去!” 想那假装仁义一词落进皇上耳朵里的瞬间,他嘴角不禁抽搐几下,本想着要做点什么立立威严。 却在听见宗时律训斥了自己儿子后,他缓缓沉下怒气回了座,预备先看看。 …… 第223章 祸首罪魁不得活 宗寥道:“爹若敢置殿下于死地,我就敢在那公主来了之后一剑杀了她。” “你……”宗时律双手抖动,呵道,“逆子!真是逆子!老夫如何就生养了你这么个……你是来讨债的?!我宗家世代忠良,不想竟一朝毁于你手!造孽啊……” 宗寥偏过脑袋,对过耳训言置若罔闻。 宗时律又道:“与北燕公主的婚事晨间已议定,你休敢再胡来,你既爱护奕王,早前就不该扬言要聘他为……唉呀……老夫真是耻于启口。 你方才若愿意安安分分准备婚事,不闹此一出,答应为父从此不再与奕王来往,圣上会传他来问话?现在好了……” 宗时律话头一转,对皇上道:“圣上。以防联姻一事有变,这奕王……怕是,留不得。” “宗卿休胡言!”皇上道。 他话语听着严厉,隐隐却夹杂一丝松快、称意。 “爹,爹,你不可以伤害殿下……”宗寥嘶声哀求,呼啦呼啦爬到宗时律脚边。 宗时律抖腿将她踢开。 爬到南宫述身边,宗寥一把抱住他肩臂,道:“殿下,殿下你怎的不说话?他们要害你,你都不知反抗的吗?你再不说话,圣上就听了我爹的话了!” 拖拉着宽大长袍缓缓侧身,南宫述爱意款款地看着宗寥,低声温言: “此生不能与你长相守,生或死有何异?” 瞧着他认真的,淡淡的神情,宗寥忽然想笑。 但她不能。 眼下她展于人前的是一个为爱痴狂,不计后果的逆子形象,断不能在此关键时刻露出一丝可疑痕迹。 且看南宫述 一袭玄金亲王朝服萦纡在光滑通亮的地板上,眉尾低低垂着,淡彩点绘的精致容颜透着些许凉意,不喜不悲的。 唯可察见他深邃的眸角晕了一缕淡淡的红线,乍看竟有种执拗不屈的脆弱感,仿似镜池中一朵盛绽将败的黑莲。 宗寥能感觉得到,他此刻应已看穿了自己的嘴脸,并有意配合于她。 她可以在南宫述面前讨乖卖俏,但在外人面前,她持的是凌厉俊朗的男儿雄姿,即是要为情与长辈进行抗争,她也不能为此感人肺腑的话洒落一滴眼泪。 握着他羸弱的薄肩晃了晃,宗寥道:“你是不是傻?你怎生要讲这样丧气的话?你死了我怎么办? 你死了他们就会逼我去做传宗接代的物器,让我去跟女人生孩子,我不想要女人,我只要你,你懂不懂……” “把云安世子拖下去。” 见堂上诸官在两人的“款款深情”中逐渐面目怔怔,脸色跟着刷刷变绿,皇上觉得火候已够,是时候收汁了。 候在一旁的禁卫遵令,扣着宗寥纤薄的肩就往外提拽。 宗寥不依不饶:“十三,十三你听我说,我爹他最疼我了,只要我们不放手,他会求圣上让我们在一起的…… 或者……大不了,大不了我们远走高飞,永远不回来……哎呦,你们小点力,是想掐死本世子吗……” 声音渐去渐远后,朝堂上终于迎来了片时的安宁。 皇上轻轻哑咳了声,敛眉躬身的内侍公公即时服侍他饮下一口茶水。 神色不耐地瞧了眼南宫述,皇上才慢慢捡起宗时律的话。 唉叹道:“奕王引诱宗世子沉沦情色确有错处,可云安侯之言亦不太妥,这奕王怎么说也是先帝的暮生子,又是朕之幼弟,怎能轻易处死?” 处死? 闻这话时,不仅南宫述暗自嗤笑,就连说此话的宗时律都摇了摇头,他说留不得,就是想看“仁善”的皇帝作何反应。 没想他开口不说其他,竟是抛出处死一词。 凭他站在这朝堂上二十几年的经验,预测接下来必有人会接过皇上的话,把他口中罪不至死的话题进行讨论,而后添枝加叶,将那不能轻易处置的人谏得罪不可赦,死有余辜。 如之所料,片刻后,文官之中便出列一人,但见他眉淡眼尖,形似鼠狼,一见人就似笑似嘲,是礼部的尚书。 一上前,他便如荣登华台,将南宫述过往种种行径滔滔禀诉;继而又是御史台的人,所奏是南宫述罔顾礼教,言行有失,败坏皇家颜面等等。 紧接着,鸿胪寺的人又站出来,直接就说他与云安世子非礼私合,意欲破坏晋南、北燕两国邦交,置一朝将来于不顾,其心当诛…… 待各部将话说完,文官前侧慢悠悠走出一紫袍贤仕。 但见他年近六旬,身材中等,行走间,若怀胎一般挺圆的腰腹微微抖动着,精致的玉带銙眼看捆不住似的在极力挣扎,连接着,似是不愿放开它的主人。 男人皱纹交织的眼眶看着有些虚靡,其间两颗眸子却时刻闪着光彩,比那阴沟里的老鼠还精亮三分。 此人正是当朝国相——张趋。 是南宫泽身边最听话的猎狗。 是他铲除异己的称手的工具。 是一手策划宗家与北燕联姻的罪魁祸首。 是宗寥说她若不好过便要拉来垫背的人。 如果不是今日见宗时律亲自带儿子来应下婚事,没他说话的地,整个朝堂就数他二人吵得最凶。 好容易憋了半天没放屁,现在见南宫泽话有所示,他早早就酝酿上了。 ——只等着下面的人先把事件推到高潮,最后他再来添把火。 朝皇上礼了礼,张趋道:“吾皇仁明治国,心怀天下苍生,向来不愿重罚罪人,但为臣者,当为君分忧,清君侧患。 今日之事看似因云安世子不愿合婚引生的一起闹剧,实际此间背后关乎的是我朝安定与否的大事。” 皇上道:“爱卿详细说来。” “是。圣上。”张趋应话。 清了清嗓,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老练神情。 张趋接着道:“云安世子尚算年幼,未及冠年,一切皆由其父做主,微臣就不多言。 但奕王不同,他是一朝亲王,一府主君,怎能不顾体面行下流事?且看近来云安世子所行悖逆之事皆因他而起。 论罪,这只是其中之一,如各部朝臣所奏,奕王自开府以来,所作所为罄竹难书,桩桩件件算下来,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罪状之多,之重,已经严重影响到天下百姓对在朝理政官吏的评价,更甚者,奕王的非人行径还混淆了万民对圣上执政的信任。 他们看不见圣上挑灯伏案时的辛劳,看不见圣上疼惜幼弟不忍罚纠他时的左右为难,他们只看得见某王横行无忌,浪荡无状,议论的是国君治家不严,治世不力。 民怨起而世乱,世乱而国破,若要再不平民怨,熄民怒,不及早斩除两国建交的隐患根源,我晋南危矣!” “那依爱卿之见,该当如何是好?”皇上问。 场上目光齐刷刷看向大腹便便的相爷。 张趋深深叹息,似愁似苦,沉吟良久,他表情沉重地道:“唯今之计,只能如云安侯提议,问斩奕王。” 第224章 附骨皆为嗜血蛆 张趋将最后几字说得缓慢而坚定,仿佛空井里投进一块巨大的石头,回声袅袅,荡得人心中惊颤。 皇上听闻这话,颤巍着双腿缓缓起身,“怜爱”地看着一直跪着不言语的男子,“难以置信”地道: “这……这……你们要朕杀了自己的亲弟弟!这,如何使得?不行不行……” “圣上,一味的仁慈不仅换不来感恩,还会损害一国之利益啊!还望圣上早做定夺。”张趋劝谏。 “望圣上早做定夺。”殿中一半朝臣在张趋的带领中扑簌簌跪下,叩首。 即便有些人不愿请此命,也不得不在左右的拉拽下顺时屈膝。 看着满堂斑斓,皇上抿了抿唇,一丝奸笑瞬间浮在眉角。 正在这时,一名身着锦蓝金线绣织蟒纹袍,身姿挺拔且萧肃的男子阔步众人之前,躬身施礼:“儿臣有话要说。” 皇上瞥眼看去,见说话之人是乃季王——南宫栩。 一见南宫栩,他愉悦的脸色立时黑了两分。 此时来说话,不是为南宫述能有鬼? 皇上冷淡道:“讲。” 南宫栩道:“儿臣以为,皇叔虽有风流名声,但他历来温和谦良,绝没有到祸国殃民的地步,所以儿臣以为,皇叔他杀不得!” “季王殿下好天真的话!”张趋在侧嘲怼,“什么叫绝没有到祸国殃民的地步? 方才奕王与云安世子在大殿上搂搂抱抱的,你是没看见吗?两个男人……两国和亲在即,照此发展下去,你可想过他们二人会捅出多大事端?按季王殿下的理解,你是要等国灭了才知何为祸国,何为殃民?” 南宫栩剑眉一斜,乜视肥腻颓虚的老男人:“而今父皇受伤,执政不易;六皇弟又因父皇和云安世子及皇叔、皇妹遇刺一事禁足在府。 更有储君正在病中,福祸难料。如此节骨眼,张相一口一个国灭,不知安的是何种心思?你是预知了什么还是在盘算着什么?” “你……”张趋气郁,顺了顺胸口。 见南宫栩针对上“持身中正不党附”的国相大人,支持他的一干朝臣忽然眼前一黑,心中失望。 但凡有眼的谁会看不出来皇上一直想将南宫述斩除? 今日就算没有宗家父子来闹这出,过两日他们也会把南宫述保护公主及各世家子弟不力的事搬出来做引,而后再将他以往“罪状”一一陈述,演化成当前效果。 他们知季王性子耿直,却没想竟是这样的耿直! 在争储一事上,他们也没想让其出力,只要是他能安安分分,剩下的他们自会替他安排妥当。 纵观当今局势,只要他一如既往地敬重皇上,易储是指日可待。 千算万算,竟是一点想不到,烧香烧到自己脚上来! 离南宫栩较近的官员拉了拉他的袍角,劝道:“殿下……殿下莫冲动。” 南宫栩无动于衷。 他是看不下去南宫述与宗寥拉拉扯扯、上演情比金坚,但若有人要将无辜之人处死,他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遥想刚上朝那会,他怀的是一颗昭昭朗月心,他想安邦,想协良,想尽己所能帮助那个对自己始终冷脸的父皇治理南宫家的江山。 然,理想终归只是理想,接触政事后,他渐渐就看清了自己身处于怎样的一个世景: 良臣治世,皇权受胁;佞党佐政,则仁君出世…… 多年来,他看着一个个有抱负,有风骨的良才被贬黜,被流放,又看着一个个有贪欲,有野心的豺狼结权党附,蛀食国本。 令人作呕的是,那些奸贼还慢慢向自己靠拢,想要拥护他上位! 可笑! 受皇后教养多年,潜移默化中他懂得许多纯粹的道理,也知晓如何区分忠良,辨证是非。 有好几次,他对身边人的所作所为出言训诫并勒令警告,不想他们不仅不听,还同他争论说国就是要这样治理的,皇权就是这样集中的。 虽后来他们还是支持他,但有何重要事宜却直接跳过他商议。 南宫栩心里清楚的很,他只不过是这些朝臣摆上台来分势的木偶,是一颗不需要拥有自己思想的石头。 虽他眼下的辉煌有目共睹,然而天知道这路是不是为他铺的! 他不想再由人摆布,不想再用自己的热脸去贴皇上的冷屁股,与其登上龙座后受人背刺,何不就及时反目? 南宫栩一言仿似刺中了张趋心脏,涨着肥脖,红着老脸气了好半晌后,他“嘭”一声跪倒,向皇上哀诉: “圣上明察。老臣披肝沥胆,操的是咱们晋南万万口百姓的安生大计,眼看半截身骨都入土了竟要被人质问安的是何心?!苍天有眼,我张趋辛劳一世,就配得这般下场吗? 我一不集权,二不党附,所忠唯圣上一人耳!若论有心,他季王身后有千百官员听命,才不知是作何打算?!圣上明鉴呐……” 南宫栩道:“一派胡言!本王身后有人?有何人?一朝六部,皆以相国马首是瞻,一国政务,皆由相国手中经过,哪里有过本王说话的份?” 张趋辩言:“你休谬诌!那六部事务是经老夫案上过不错,但在老夫头上,还有统治万民的圣上,你说他们唯我是瞻?季王讲这话,是想置圣上于何地?” 闻言,南宫栩心中一抖,心道个老花蛇,寻到个空子就使劲往里钻! 卑鄙!无耻!奸诈! 预知此时皇上一定是做居高临下审视的姿态,南宫栩缓缓沉下怒气,不疾不徐地道: “本王只是就张相欲要谏死十三皇叔一事发表看法,你一上来就说我南宫家要灭国,还与我争论,本王的父皇是国君,不是你的提线木偶,事情决定权在父皇手里,你凭的什么权力可以说出决定他人生死的话?” 一双鼠目乍现寒光,张趋恨了南宫栩一眼,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却在下一个转眼,他低垂的油腻而奸诡的脸上浮动一抹狞笑,心想就凭你一个不受待见的皇子也配与老夫抬杠?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张趋深信南宫栩不知处死奕王其实是皇上早就谋算好的计划,所以不管南宫栩说什么他都自信皇上都是信任他的。 其实不然。 即便皇上在处理南宫述之事上不怀疑张趋,南宫栩刚才的话也已然烙进了他心里。 第225章 缘尽但求一痛快 皇上一路把张趋提拔上来,一直用得很合心,却在最近,他发现这老贼竟开始与他唱起了反调。 一因自己双手伤残,继续主理朝政实是不妥,便就此事与其讨论是否可着手准备让太子继位了? 虽不是很愿意,却已然势在必行。 然而张趋说他正盛年,不宜早早退位。且宗家这棵大树也还没推倒,不着急。 他一想来也是,左右太子尚在病中,先等等也行,但他如今状况,连笔都握不住,批阅奏折都要由内侍代书,看起来实在荒唐。 因此他想要选个皇子辅政,自己坐听禀奏即可。 不想老狐狸还是不建议此法,说什么处理过政务的皇子就太子、季王及旭王三人,如今一人卧病,一人涉案,独季王一人可选。 若让他摄政,不就等于昭告天下季王将是继承皇位的人? 即便是要选人辅政,也要等太子病愈,旭王洗清嫌疑后再议。 等太子病愈尚可说,但这南宫桀…… 一想到南宫桀,皇上脸上全是戾色。 暂不论其他,就光张趋对待此事的态度已教人很难不生疑。 原因在谋划除掉南宫述的计划时,张趋一心提议让性子狂傲,又刚刚在挑拨季王与云安侯府一事得罪了宗寥的旭王来背锅。 南宫桀使计不成,是目前最憎恨宗寥和南宫述的人,听起来顺理成章。 设计南宫述的事进行得也勉强能看,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个由二人合谋施行的计划最终损失惨重的竟是他。 那些杀手明明是他派出去的,跟旭王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就会出现当南宫述遇刺的同时他也遇刺?最后还查出刺杀他的刺客与旭王有关! 不仅如此,在他怀疑旭王有弑君嫌疑,要对其进行严办时,张趋竟说先将旭王禁足,等把宗家和奕王铲除后再办不迟。 种种反常行为加叠,皇上对这条老淫虫已渐渐失去了以前的信任。 张趋敢如此狂妄,显然是还不知道皇上对他的心思,所以在被南宫栩针对后,他还想着用皇上的信任来洗刷自己。 重重一稽首,张趋道:“圣上,臣绝没有要替您做主的意思,且这话并非老臣先提及,是……” 目光给到宗时律,“是云安侯先说要处死奕王的。” 眨眨眼赶紧把锅甩出去。 一念既起,皇上现在怎么看他怎么糟心。 而今再看宗时律,忽然觉得像他那样不耍心计,有话直说的耿直脾性更为让人舒服。 命南宫栩和张趋退下后,皇上看向宗时律:“宗爱卿。” “臣在。”宗时律揖礼。 皇上道:“是你率先提出要处死奕王,而后才引生成当前局面,你也知奕王他是先帝与翎太妃之子,虽作风上不忍入目,到底还是各皇子、公主们喜爱的小皇叔,你若执意要致死他,恐怕会为自己招来许多麻烦。 赐死亲王不是小事,此种话一般也说不得,朕念你是爱子心切,一时冲动才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你看要不随便罚他一顿打得了。好歹留他一条命。” 宗时律道:“回皇上,微臣没有冲动,他奕王苟活人世二十几年,整日如行尸走肉,是无一用处的烂泥,臣早已憎恶不已。 只是从前我与他各走一边,互不干扰,便就对其行为视若无睹,可此一时,彼一时,要没有他,我那意气飞扬的儿子也不会变成今日模样。 圣上有所不知,昨夜我逮到那逆子出府幽会奕王时,她那嘴脸涂得跟猴屁股无二区别,拖着身女裙如那楚馆的倡伎一般,气得我差点没一刀断了她人根,连夜送进宫来服侍您!” 闻言,在场的男子忽感下身一痛,呲着牙,不自主地夹紧了双腿。 只有南宫述在听到此话后,暗自笑了。 心道这父女俩是真能演,也是真豁的出去,编起故事来是绘声绘色,毫不含糊! 宗时律歇了口气,又道:“总之,圣上今日若舍不得赐死他,出了这宫门,他一样不会好过!” 多年的肉中刺竟这么轻而易举的就被拔除,还不费自己一分力气,真是痛快! 皇上窃笑。 他正酝酿,那边焰瞳恨恨的南宫栩忽然发笑:“宗家世代功勋,祖上与我南宫氏的先祖有过命交情、君臣深谊。 远的不说,就宗家还没来京那时,先帝还时常与宗老侯爷书信往来,互诉衷肠。呵呵……没想到老一辈的尸骨未寒,有人就要因自己一分利益逼杀先贤之子!可悲啊!” “季王!”皇上厉呵,“此地何时轮到你说话了?!” 龙威压下来之时,南宫栩冷呵呵又讥笑一声,对满目的污糟不再相看。 转眼,皇上装出一副不舍不愿又厌恶的神情,垂眸瞧着殿下一摊“黑泥”,道:“奕王。” “臣弟在。”南宫述应声。 身置虎狼群,他依然稳持一副琼枝矜贵,明知灾祸即将砸落头上,说话时声音却半分胆惧也不闻。 偶有那么几个良心尚存的人见他有如此临危不惧风姿,不由得对他这个一无是处的风流王爷生了几分好感,同时又为他捏着把冷汗。 这份受得辱,经得苦又不愿弯折的模样在皇上看来极是反感。 皇上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严重性你也听见了,现在就算朕想保你,满朝的文武也不答应,你可有话为自己辩解?” “仁义”至极的话如鸿羽轻飘飘落下,南宫述在心里笑了。 事态至此,是满朝文武引导所致吗? 不是。 接下来的何去何从,是由满朝文武来决定吗? 也不是。 自始至终,是非曲直不过都是多疑的皇帝在玩弄他的权力罢了! 南宫述不怕全朝官吏谏他死罪,也不怕皇上赐他死刑,他有预感,今日这场戏看似就将落幕,其实可能只是个热场。 他不知为什么宗时律一定要在百官面前置他死地。 亦不知一惯话多的宗寥为什么在进行这场游戏前不与他通气。 他只知道,事态发展到现在,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渐渐有了不可抗拒的巨大的吸引力。 而要想摸清此中脉络,或许只有亲自走进局里一观才可得。 凝神垂目,南宫述不卑不亢地道:“百官都说我有罪,那我肯定是有罪的;国相说我祸国殃民,那我一定也殃了;侯爷既说我留不得,那我留下来还有何意义?” “皇兄仁心治国,不必为臣弟的生死为难,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若活下来是为了看心上人另结他好,何不就早日给臣弟一个痛快?” 第226章 烂泥废物再利用 眼见着大快人心的时刻就将到来,皇上欣喜难抑。 为了清除那些拼命力保南宫述的老臣旧臣,他花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 这一回,此间朝堂上总算没有能与己抗衡的势力了! 看着那要死不活的废物,皇上心中突然浮上一阵感慨:真龙假龙如何,一个生死只能掌握在他人手里的人,也配当龙? 在下达圣令之前,皇上还想再表现一番他的仁爱宽厚。 敛藏面上愉色,皇上道:“朕本想念在你母妃一生只养育了你这一个孩子,若诛杀了你,她余生必将孤伶无依。 怎料你竟是这般冥顽不灵,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不要,偏要执着于那点不切实际的情爱欲望!叫朕实在痛心啦!罢了,你自己都不要活,朕也没有办法……” 敛息凝神,皇上端端摆正他的帝王派头,遂正色道:“传朕旨意……” 底下百官哗啦啦跪礼,皇上才道,“奕王南宫述,悖伦行罔,非礼不教,以耻色魅惑俊良入歧途,意欲乱我晋南国政国法……” 拟罪间,百官中爬将出一雪发苍苍的老文官,扯着破风箱般的嗓子喊道:“圣上……圣上且慢……” 闻声,皇上龙颜骤蹙,瞥眼去瞧,目光落处,一个喘气都费劲的耄耋老人慢慢拐出人堆。 “穆司天?没见朕正下诏呢吗?你的规矩呢?你突然打断朕是想做什么?”皇上道。 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职属司天监,人称穆老,高寿九十又三,是当今朝堂上唯一一个三朝元老,在朝中颇受敬重。 由于司天监的职务性质特殊,从不会牵扯进权利斗争的漩涡,所以一直能持身清正,不受猜忌。 且这穆老在观星占运方面的能力又无人能及,就连皇上也要礼敬他三分。 平日,除有历法、运势、占卜等必须要上告圣听的大事外,他从不参议政事。 又因年事已高,行动不便,皇上特准他可不用亲自来上朝。 但不知为何,他今日竟来了! 皇上下旨被打断,他刚开始是有不悦,却一转念,随即想到了他或有要事上禀。 “穆卿有话要说?”皇上问。 穆老姗姗向前,横生的皱纹间一双半关着的眼窗时不时瞄向武官前方。 在那一群人中,他有些昏花的视线只常停留在一顶威风凛凛的武人高冠上。 悄然转回目光,他的注意力立时又落到了大殿前方一袭柔韧萧逸的身背上。 黑褐的皱肤下闪过一抹意味难测的笑意后,穆老道:“回禀圣上,近日老臣连观星象,发现一直位于南边的丧门星正慢慢向北移动,再过两日,恐会与其他星宿形成九星连珠的运势。” “那将如何?”皇上问。 穆老道:“九星连珠,灾厄连年,是乃大凶之兆!老臣算了几日,一直参不透其中玄机,不知此兆将会应在何处,不得已只能来上告圣听。 咳,咳,但看今日朝中所生事件,老臣方才冥神又现卜了一卦,终于得知了那灾星为何会出现。” 穆老说话磕磕绊绊,语速极慢,听得皇上脚底板瘙痒难耐,尤想催催他。 深深呼吸着等他说完,皇上才问“为何”? 穆老侧目看着南宫述:“圣上可还记得二十四年前的那颗天煞孤星?” 天煞孤星几字一出,众官的目光齐刷刷落到南宫述身上。 那颗祸国殃民的天煞孤星不就是他?! 穆老现在说这话,难道是想说接下来的厄难与他有关? 皇上说了句“记忆犹新”后,穆老继续解释: “正是因为当年的那颗天煞孤星未除,成了气候,如今两纪轮回,煞气就将达到顶峰,随便动一动,怕是要引山崩海啸之难!遭覆灭之灾啊!” 听他说完,全场哗然。 两纪轮回……那伴天煞孤星降世的妖孽不就快满二十四? 要成气候了?! 皇上听到此种玄乎其玄,而又不可以人力抵抗的言论双股立时战战,感觉座下的龙椅突然荆棘簇生,令人无法安坐。 抖着手臂指向南宫述,皇上道:“果然,果然……一切有迹可循……”声音瑟瑟,宛如北风中相互拍打的枯叶。 那颗即将从肉中拔除的利刺竟然还有如此预兆? 皇上心惊。 生时已教人极不痛快,没想就要死了还迎面扎来一刀! 不判斩立决简直难平心头之恨! “来人——苏涉——” 威令过后,一阵“吭吭哐哐”的铁甲声即时从殿外传来,弹指到南宫述身后。 “将奕王给朕拿下。即刻问斩!” 铁甲闪闪,大刀锃锃的猛将闻言看了看脚边颀背挺峭,眉眼低垂的男子,沉下一息不易察觉的哀叹,应诺。 就在苏涉的手将要锁上玉姿宽肩的刹那,穆老发声制止:“圣上,圣上不可。” 皇上面露不悦,问:“穆卿!又怎么啦?”语气拖得长,透着不耐烦。 穆老不紧不慢,半阖着眼眸凝思须臾,方才缓缓道来:“丧门星还在正南时斩除可不余祸患,可如今它已移动到龙脉之上,吸足了天地精粹,它的灵主俨然成了一条被压在正脉下的恶龙,此时若他随意一挣扎,必会引起天崩地裂,生灵尽殆!” “那你说要如何?” “唯今之计,只能是不动他分毫,将那祸星灵主驱离龙身,越往南越妥,如此一来,那丧门星慢慢就会跟着它的灵主回归正南位上。 届时,它便再不会循息重来,损及龙脉,有它正主南方,还能帮我晋南驱散潜在的灾厄,护守一境安宁。” “你是说……将它的灵主遣去南方,不再回来?”皇上再次询问,以求理解无误。 穆老道:“正是。但要切记,不可见血,不可惹怒其主,否则……后果难料。” 皇上听后,睥睨着那丧门星之主,陷入沉思。 现在这丧门星居然还杀不得,伤不得? 他有些不爽快。 然而转念一想,若能废物利用,让那祸星帮他守护江山一角,将就着也能抵消心中些许怨气。 “穆卿以为何时将这妖灵驱遣南下比较合适?”皇上问。 第227章 清酒一樽重相识 穆老掐指一占,随后道:“六月……”再算算,叽叽咕咕念,“咳,嗯……六月十七,祝融当值……煞星乃子夜降世,正好借那日中阳气先驱驱煞气……” “圣上,六月十七,午时一刻,正是遣赶丧门星灵主南去的绝佳日子。” 穆老言毕,皇上接话作结,问:“众卿对此事可有异议?” 星运关乎国运,国运安泰民才安康,此般时态下谁敢有异议? 却在一片静谧中,武臣前列有两声狞笑响起,复而那人浅咳一声又掩了去。 然而那声音还是萦绕进来皇上的耳朵里,放眼而去,见神色窃喜的人正是宗时律。 “宗爱卿笑从何来?”皇上阙疑。 宗时律拱手:“圣上恕罪,臣只是听到穆老说起南方,不免就想到小女宗霓此前说要带着臣那胖孙去看他爹顾谚,想来眼下应已到了。 众人皆知他顾谚人高马大,雷霆万钧,做起事来风风火火,不知见到自己那肉乎乎的儿子会是怎样的形容,所以臣忍不住就发笑了。” 众百官听后,瞬间明白其话中之味。 他哪是真的在说自己家人,哪是真的想外孙,想女婿? 他分明是想着等南宫述到了南方,那就是送羊入虎口,到时天高皇帝远,他不得叫自己那位掌管一境水师的女婿好好收拾收拾这位害惨了他儿子又杀不得的灾星,是在偷着乐呢! 皇上自然也猜出来了他的“意图”,为了灾星不见血一说,他勒令道:“朕知爱卿心中仍有怨气,但穆卿所说你也亲耳所闻,你断不可做出有损国运的举动,知否?” 宗时律道:“圣上放心,臣有分寸,绝不让祸星见血。” 话外之音是只要不见血,其他就不保证了。 想到平日里精供细养的娇美王爷离京后必定要遭不少罪,吃不少苦,皇上心中莫名畅快,忽然觉得这样的安排比直接斩杀他更能解气。 驱遣奕王离京的圣旨于三日后由苏涉亲自派送至九涟山奕王邸。 炎日过午,金晖染翠柳。 苏涉一步跨进王府大邸时,发现人们津津乐道的藏了无数俊俏美男的奢宅如今已是残影区区,鸡犬不闻。 在几名内官面前宣读了旨意后,南宫述命人准备一些酒菜,将前来派旨的禁军统领请至临湖雅榭浅酌。 奕王府远离尘嚣,倚青山而建。 盛夏时气,府中绿意盎然,蜿蜒迂回间,每一步都各呈一景。 优越的地势环境,精雅的设计装潢及布景让此处的气温较比京中其他地方都要凉快。 看着满庭芳翠,一湖红莲,苏涉惋叹:“殿下此去再无归,真是可惜了这一府的雅致!” 温热的风扫过雪颜,撩起肩侧几缕青丝。 南宫述望着波光粼粼的碧湖,神色尤是轻松地道:“花开总有花谢时;雷雨催万物,源尽百林枯。” 说出这句话时,他眸底有道不明的欣悦,而那欣悦转瞬又呈现终得解脱的畅快。 自那日出了宫,宗寥并没有向他解释她与宗时律是如何把事情引导成如今局面的。 但他知道,这个远离京都的结果是她想给他的。 他原想自己布一个局走向她,却在稀里糊涂中,他甘愿走进她的局。 偶尔回想,他发现宗寥给他挖的坑总是稀奇古怪,令人哭笑不得,不知这次她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想想就觉神秘,并乐于顺从。 悦色藏在幽深眼底,南宫述接着道:“皇兄仁善,留给我这煞星一条歹命,到底是顾念了几分兄弟情义的。知足了。一院繁花败与不败,谁还在乎? 我是没离过京,不过听人说南方的凛冬无风雨,水土也养人,更适宜养花草树植,听起来是个好地方,余生可期矣!甚好!甚好……” 瞧见眼前人一副如琉璃晶玉雕琢出来的不堪磕碰的模样,苏涉忧心道:“殿下先莫欢喜,方才圣旨上的话您可都听清了?” “听清了。下放南境以南,永世不得回京。”南宫述淡淡道。 见他平和如老僧,苏涉替他着急:“圣旨上词意含糊,概述概论,入耳之言与实际情况相差甚远,殿下就不去深想一二?” 南宫述略微莞尔,不答。 优雅举杯,他道:“早在行宫那日就诚言相邀大统领共饮、深谈,不想你我再见面是于此般境况下!也好,就当是大统领为小王饯行了。请。” 说着仰颈饮尽玉瓷杯中一汪琼浆。 嶙峋喉结微一滚动,一股辛灼顺滑而下,逐渐蔓延至周身。 一举一动间,有随性风流,有矜贵朗逸,不显一丝虚伪装腔。 看了十来年的“仁爱”嘴脸,再得看这样不卑不亢,平静如水的面容,不禁让人心神爽朗。 短短几眼,苏涉约摸已经看得出来那日踹了他一脚的男子多少有些伪装,至于那时他为何要那样,苏涉心里没有确切的答案。 想着或许是陌生人贸然的入侵引起了他的不悦,又或许是因不得知的其他。 而眼下的南宫述似乎才是真实的他,这种真实让他感觉两人像是熟络的朋友,让他心中没有戒防。 此种松快感他已有十几年没体会到了! 瞧见苏涉目色凝滞,意味不明愣愣邸望来,南宫述眉头微蹙,道:“大统领?”直直盯视他几瞬。 “哦。”苏涉傻呆呆收回视线,赶紧饮下杯中酒,匆匆又吃一口菜。 找回刚才的话题后,他道:“殿下勿怪末将多话。只是……当初因为圣上遇刺一事,得您与云安世子出手相助,在下一直感怀于心,总想着找个机会报答您与世子。 但看殿下就将南去,往后山高路远,恐也帮不上您什么忙。还望殿下知悉,那圣旨上虽保留了您的身份,却无多余赏赐给您带走。 旨意上只说南境以南,连具体位置都没有,得等你到了再由当地州府官决定。 在下从晋南的地域堪舆图上研究过了,最南的地方是处渔州小岛,那里条件比京都差了千万倍不止啊!您这矜贵的身子骨要去了那里,怕是吃不消!” 南宫述淡淡笑看他,静谧的眸子里漾着一层温暖。 苏涉所告他早已了然。 第228章 一脚踹来真意报 朝会那日议定南宫述之罪后,皇上就下令将他和宗寥禁足各自府中,并命禁军看守,待他离京之日方是解禁之时。 此举为的是防止他二人出现像宗寥在崇昭殿所说的“远走高飞,永不回来”之状况。 禁足是其一。 之后皇上还特命他将府上无关人员遣散。 尤其是那些惹人非议的俊秀男侍,只许他留随从在身边伺候。 临了,皇上在百官面前对他说了句仁至义尽的话: “念在你我是血脉亲人的份上,你就安心留在南方好好生活,至于你的母妃,朕会替你照管好的。 待她百年后,朕会给她与其他太妃同等的风光,不会让她因你之过没了体面。” 南宫述当时想着从今以后再也不用向人下跪了,便在朝堂上最后一次对他三拜九叩,以表达他无尽的“感恩”。 后自宫中出来,宗寥不顾他人眼光,挣脱了宗时律的掌控一跃向他就奔来,当着众百官的面将他紧紧抱住,甚至于…… 还……还在一众朝官及他们的家仆面前啃了他差不多半刻时。 每每想起这事,南宫述玉容上总是热热的。 目见此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惊人举动,那些个官员们胡子猛地就是一抖;眉头剧皱;两目瞪若铜铃…… 而后老脸一红,急急抬袖掩面,纷纷避开,生怕好好的一双眼被二人不堪入目的下流行径灼瞎了去。 于是在所有人走开后,宗寥才将她与其父合谋的“赶”他出京的计划娓娓道来。 实施此计是因二者预知应下与北燕的婚事后,皇上手里的刀就会立马指向他。 宗寥肯定不愿看见他遭豺狼算计,索性就先发制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再说。 一环还需一环扣,要想保证自己阵营里的人不会受到伤害,还要预防若事态走向遭遇敌党搅乱,要有再次把主导权拿回自己手里的能耐,还不能教人看出端倪。 当知朝堂上没几个人是看得惯被云安世子压覆身下的美艳王爷的。 在那种连宗时律都要置他于死地的局势下。 就是没有朝臣们的落井下石,皇上也会趁机出手,以宗家的闹剧为刀斩除他这颗眼中钉。 如此一来,南宫述真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那般局面,凭父女二人有再多的计谋也休想再扭转。 是以,便才有了司天监的出场。 司天监整日神神叨叨潜心研究天上那点事,地上的事一向不染指,职位上又无多大权力,平时不挨人,人也不挨他,所说所做没人怀疑其是听命于人。 据宗寥说,那司天监的穆老还是她亲自去通传的。 至于她是以何种方式方法鼓动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来配合她演戏的,她并未详述,只道:“山人自有妙计”! 最后,她又安慰南宫述说,等他去了南边,虽不能保证他能有在京的富贵闲适,但清院雅舍,鱼肉米粮还是有的。 还让他打理好庭舍,等她这处的事情落定,她就快马加鞭去找他。 临别时,她笑颜晏晏,猛地亲了一口他的脸。 他却只是笑。 看她被宗时律“怒气冲冲”地提丢进马车…… 其实就算宗寥不说其中经过,不提前排这一出来拯救他,他的结局也不会只有死路一条。 以他对穆老的了解,若其知道皇上又要将无辜之人处死,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追忆往昔,他老人家也曾用类似的方法挽救过一些旧臣的性命,将死刑转为流放,将诛九族化为自尽等等。 为避免皇上起疑,这种事他也不敢回回做,根据得他帮助过的人来看,更多的是因此中有某种渊源。 话说回来,就算穆老不出面,也没有宗寥替他铺就的这条路,等到他自己反抗那时,场面只怕就没有眼下干净了。 因为就在他一骑入宫之后,白挚和暗首就把在京的暗卫安排在了宫城附近,而号令一城禁军的苏涉……他有即刻策反他的自信。 不过如今结果也好,虽要远去他方,虽不能时常见到宗寥,但他终于有时间和精力好好谋划和她的未来了。 苏涉不知此中隐情,以为他此去必定多灾多难。 南宫述自是不能轻易将实情相告,却又不想拂了这个有情有义的男人的一片真意。 而后便安慰他道:“得大统领诚挚以待,小王必会感念终生,京都于我不过一华美囚笼。 出了这笼,即便外面能安身的只有一棵枯树,我也能自看日升月落,潮来潮去。 若哪时大统领路过我处,还请勿要嫌弃那渔州小岛寒僻,记得来寻我一酌。” 言罢,南宫述朝他再举杯。 苏涉颔首,对饮一口。 转目他感慨:“如今时局,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若能卸职我都想离开这遍地是非的京都城!” “哦?”南宫述闻言悠悠抬眸,审察着他的神色,看看他脱口之言是否真心。 苏涉叹息:“殿下可知太子如今不太好?” 南宫述道:“略知一二。” “说句不吉利的,看太子的情况,只怕……”苏涉顿了顿,到底说不出口,“太子纯良,政务勤勉,若能顺利继位,必是我晋南之福气,但看眼下情况……” “人食五谷,哪有不起病的?大统领未免太悲观。”南宫述道,“你看云安世子,殓进棺了都还能起死回生,现在依然活蹦乱跳。 人的性命没那么脆弱,大统领且放宽心,你心怀大义,想看到的辉煌盛世会有的,想辅佐的明主也会有神明护佑的。” 想辅佐的…… 苏涉恍然一惊,炯炯目光从风逸恣雅的男子脸上一扫而过,预感他似乎看穿了自己的某种心思。 “殿下……你……” 微光泛滥的桃花眸底划过一丝谑笑,南宫述岔开话题:“大统领可听过当年的清州一案?” “知道一些。”苏涉被迫接话,“具体的末将也不太清楚,只听闻此案牵连甚广,性质也极其严重。 据闻是先有山匪祸乱百姓,当地官府不仅不作为,还在百姓水深火热时期侵占他们良田。 惹得民怨四起,状告无门,走投无路之下便弃锄举刀,杀进州衙。事情传到圣上龙案上时,引得全朝骇然。后来圣上便下旨调遣就近的驻军前往平乱,并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剿匪。” “因为此案,清州的贪官污吏尽数被斩首,民众一片叫好,圣上仁明治国的名声便是从那时传扬开的。” 说到皇上的“仁”,苏涉的嘴角挑起一丝不明显的讥讽。 南宫述亦是讥诮。 略略摆了摆脑袋,他恢复惯常神态,道:“当年,祁大哥领皇命带了一队人马去清州助当地驻军平乱,事成之后——” “等等,”祁大哥几字从南宫述浅粉薄唇里淡淡飘出来的瞬间,苏涉的耳朵旋即立了起来,无礼也要打断,“殿下口中的……祁大哥,是谁?” 南宫述清浅地瞧了他,不在乎他惊异紧张的神情。 浓卷羽睫一合一掀,衔接上自己的话继续说道,“事成之后,他便带着人又回来。 巧的很,清州的匪患剿清之后,避世而居的花家竟在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血漫整个衔幽岭,连一具杀手的尸体都没有留下,嗯……兵器也没留下。 花家无相阁盛名赫赫,历史悠远,又多次助我晋南制胜外敌,在江湖上也没听说哪派与之有仇怨,便是有仇也不会无声无息去灭人家满门? 按江湖人的作风,就是向某人下战帖那都要先大肆宣扬一番后才行动,像挑一个百年门派这样的事不得拿出来显摆显摆?其中隐秘,谁人清楚?” 第229章 仙逸之姿深不测 南宫述自顾说着,苏涉脸上渐渐就覆上了一团阴云。 权利之外的人或许听不懂,可像他这样看惯了以权谋权,看惯了诸多阴谋伎俩的人哪里会听不出来? ——这件事明明显显就是皇上因某种目的布下的局! 只是这局是从哪里开始布的他不得而知。 此类弯弯绕绕的谋局梳理起来甚是费劲。 他又不好打断南宫述逐个求问。 只能是等他说完,或再讨论,或等回去自己把关键线索提取出来慢慢再研究。 南宫述继续道:“那些事告一段落后,他曾带去的那支精锐慢慢也失了踪影。 没几年,他自己也消失在了众人视线。 后来禁军统领的位置在短短几年间连着换过几人,一直到大统领你上位,才见有人能在这个位置上安稳如此多年。” 见南宫述好似已经讲完,苏涉又想问那“祁大哥”之事,预见南宫述又将开口,话到嘴边,半启的嘴巴缓缓又合上。 南宫述道:“大统领与祁大哥挚交一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在皇上身边忍辱负重这么些年,是想探查祁大哥的去向?” 一番冗长的话听下来,苏涉感觉许多曾经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突然明朗。 然而今日所接收到的信息似乎又太多,一股脑全充斥在他大脑里,满满当当的,一时不知先讲哪一句。 沉吟片刻后,苏涉问:“殿下,殿下……你说的探查是……是什么意思?”神色略显慌张。 南宫述道:“怎么,你不想知道他的去向?” “不是……”苏涉瞠目结舌,炯然溢光的焦棕色明瞳在南宫述的一词一句中逐渐变得茫然、呆滞,好似遮了层纱帘在上面。 “殿下口中的祁大哥可是祁鸣?曾任宣翼军统领的祁鸣?” 南宫述道:“当过禁军统领,且又姓祁的人有几个?” 苏涉道:“所以殿下说的‘去向’的意思是说……祁鸣他……他还活着?!” 语气及神色透着不敢相信,惊讶且欣悦。 南宫述明知故道:“你不知道?” “我……”苏涉陷入一瞬间的哑然。 关于祁鸣还活着的这个信息于他而言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片刻后,他平复好情绪才道:“不瞒殿下,其实我与祁鸣……我们之间有无人知晓的渊源……” “我知道。”南宫述淡淡说,“你年幼时他曾救过你性命,后来你入宣翼军,你们又私交甚笃,遗憾的是,他当上禁军统领后,你却有意与他疏远,淡了感情。” 南宫述说完,苏涉怔怔看他,惊愕道:“殿下……知道?!” 今日这一趟,苏涉感觉自己走进的不是一座将要荒置的宅子,而是闯入了一个全新的,充满了未知的玄奇幻境。 那日一脚踹飞他的阴鸷王爷竟是这样的恬逸温和! 人人眼中无一用处,风评稀烂的祸星不仅有身在死局中还能如履清风的镇定坦然,似乎还有通天的手眼,竟知晓他几十年前的隐秘往事! 且看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语气闲然,容色淡雅,仿佛这件事在他看来一点都不新鲜。 换而言之,就是感觉他早将这些往事嚼烂了,融进了他的每一寸感知,再次说来,就好像在说自己的事一般熟稔。 他知道自己如此多事竟从未提及,也没去告发,更不曾用这件事要挟过他什么,除了闯入宗寥屋子的那一回。 可若没有那日的交集,二人之间恐怕也不会有今日对饮之场景。 沉思间,苏涉不禁仔细将他再打量。 可见他神色自若,一袭银灰绣竹纹对襟大衫在轻扬的湖风中飘飘袅袅,宛似远际一片悠然的云朵。 半挽的玄绸般的瀑发间缀了枚镂式祥云金色长簪,将其儒雅如文士的素净姿貌衬显得矜贵而不俗。 一只玉瓷杯在他修长指节间悠悠旋动,全然一副怡然自得的状态。 目光在他清俊眉宇间停留了小半晌后,苏涉恍然发现他看人时下巴是微微仰起的,却是不太明显。 而那生来含情的桃花眸里也不止有温雅柔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的睥睨。 苏涉凭此得出的结论是:眼前这位饱受非议的俊美王爷看似平和无欲,实则城府幽深,让人一眼看不穿。 即是如此,苏涉并未因此心生惧惮。 相反的,他还因南宫述知悉他过往的事而对他更添好感。 不为其他,只因他口中的那个“祁大哥”。 压下心中无数好奇,苏涉缓缓道:“自我与祁贤兄志向不合,各行一道后,我就少有关注他的动向,直到他消失在大众视野好长一段时间后,我才发觉事有蹊跷。 可那时的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班指挥使,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接触到有关于他来龙去脉的机会。 等到我一步步爬到禁军统领的位置上,有了可以接触到许多重要事件的能力时,时间一晃已过去了四五年,往日一切痕迹早已消失不查。 其实,早在他带领所有兄弟投靠穆阳王那时起,我就预感到了他早晚会有此一天。只是我没想到他的结局会来得这样快! 咱们这个圣上野心勃勃,又生性多疑,任谁在他身边都可能会遭受猜忌,尤其是他刚登基的前几年。 我想不明白的是,以圣上一贯的行事风格来看,他就算想要摘除祁贤兄,也该是给他安上个什么罪名,再将他斩首或赐自尽…… 总之不该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连个罪名都没听到。圣上对外称他是卸职,可一个禁军统领卸职这么大的事,怎会连一封文书也没有?是非曲直凭的不过是圣上一张嘴罢了! 经过多年暗查,我发现在我之前的几位统领也都是如祁贤兄一样有野心的人,其中一位还是他曾经的副将,而这些人,他们都为圣上执行过某一秘密任务,但在那之后,他们就被无情抛弃了。 您想,他们半道居上的尚且是这般下场,那祁贤兄一路追随穆阳王起事、上位,此后肯定还帮他做过不少不为人所知的事,结局可想!” 苏涉无奈地长叹一息:“早在几年前我就接受了祁贤兄已不在人世的事实,不想今日会在您口中听到他仍活着一词!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最后一句话出口的瞬间,威猛的大汉眼里已是汪洋一片。 南宫述道:“也不怪你不知,这些事,除了当事人,恐怕只有死去的鬼魂知了!” 抿下最后一口,南宫述落杯,动作轻缓,力道却使了七分。 第230章 遍地恶果谁人尝 踱步精雕的榭栏前,南宫述极眺向远处一朵待绽的红莲骨朵,看一只蜻蜓降落苞尖片刻又飞离。 “许是地狱鬼太多,挤不下,才遗漏了那么一两个魂游于世。如此也好,否则那些令人想不通的问题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侧身望向微风中屹立的亭亭颀影,苏涉问:“殿下说的,是那花家?” “是花家。却不止花家。”南宫述遥视他处,沉沉道,“你若想知祁大哥为何会无声无息失踪,就要先知他都做了哪些事。” 苏涉正襟危坐。 南宫述道:“二十五年前,诸王争储,朝中多足鼎立,政权崩裂,父皇年事见高,精力不盛,集权不果后立了年岁尚轻的十二子为储君,并命心腹老臣辅佐,还将亲自培养的宣翼军调给太子差遣。当年大统领也在?” “那时刚入伍两年。”苏涉应茬。 南宫述续言:“皇权破碎难拾的境况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加上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臣能抵多大风雨?待龙御归天,太子登基,几大势力便开始操戈相向,上位才几日的十二子血溅龙椅之上。 玉阶血未干,殿台上又摞起各位夺权者的尸体。最后一具血躯还是远道赶来勤王的穆阳王亲手堆上去的,而帮他扫清这一切障碍的人,正是手持先皇特权,可掌一切乱党生杀大权的宣翼军统领——祁鸣。 穆阳王称帝后,人人都颂扬他是力挽狂澜的救世明主,然而有一人却调查出了原来他才是那场夺权浪潮中最凶的一浪。” “是无相阁。”苏涉接过话。 南宫述侧目看他:“正是。” “南宫泽藏锋敛锐四处闲游那几年,正是诸王明争暗斗最激烈的时候,他当时低到泥尘里的地位、势力在一众兄弟里毫不起眼,几乎无人去关注。 那时无相阁大部分的精力用在监察、收集外境情报和收集那些势强党派的往来线索,等发现从不露头的南宫泽有异动时,一切为时晚矣。 当时,争斗已接近尾声,该死的人已死得差不多,不该死的也没剩多少了。为了稳固朝局,年轻的花阁主心下一横,按下手中关于南宫泽以手段卑劣谋取皇位的证据,这件事一直到她嫁给了现今的云安侯后都未向其透露。至于他现在是否已经知晓,我也不甚清楚。” “这种连云安侯都不一定知晓的隐秘事,殿下又是从何得知?” 苏涉看着那修逸娉袅的项背,更加觉得此人高深莫测,如他身前辽广平静且幽深的莲湖一般。 秀美光洁的喉咙里发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干涩的苦笑,南宫述饶显讽刺地道: “大统领问得好。此事正好是你苦苦探寻十几年不得果的关键所在。” 苏涉眼睛猛地一睁,倏尔起身:“您是说无相阁陨没一事与祁贤兄有关?” 南宫述:“我方才不是说了祁大哥曾领皇命前往清州协助平乱么,剿几个山匪、整治官民冲突用得着把皇上身边武功高强的精锐派出?又不是去杀像花家那样的有武学传承的大门大派。” 他煞有介事地说,眼神谑嘲。 “我明白了。”苏涉拍响大腿,道,“无相阁掌握天下各类情报,所以圣上起事前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是许多年里就将自己演扮成一个无心权利的江湖游客,即便是眼线遍地的无相阁无探不出他的疑处。 但纸不可能包得住火,当他带兵杀进宫城,杀了自己血亲手足的那一刻起,他的野心便就显现出来了,他知道从那一刻,他谋权上位的罪证一定会收录进无相阁的情报库里。 所以在皇位坐稳后,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知晓他所有不耻行径的无相阁屠灭!而祁贤兄正是那把帮他清除隐患的刀。是他趁乱带人杀了花氏满门!可我还是有一点想不通……” “想不通为什么他替圣上办了如此大一件事,还能安稳地过了好几年是吗?”南宫述问。 苏涉点头。 南宫述道:“那时的祁大哥虽自负凌傲了些,能力却是无人能替,若非因为铲除花家一事出现纰漏,漏算了那么……一条鱼,或许他还能再多活几年,亦或是能得个罪名昭告众下属及同僚,不会那样无声无息就没了。” “花家那次还有人活着?”苏涉讶然。 南宫述略微一忖,隐瞒道,“已经没有了。他去暗杀花家的时候,花阁主孪生的胞弟正巧外出,因此逃过一劫。遗患不除,那位岂能安睡?一朝发觉唯以信赖的神兵出现锈斑,算无遗漏的权谋家怎还会用? 既然用着不舒心,索性弃了换新的用。那把新的刀便是你说的那位祁大哥的副将,他设计刺杀祁大哥,一路打斗至城外西郊的断崖,寡不敌众下,祁大哥坠身断崖下的急流中。 也不知是老天无眼还是地狱太挤,他助纣为虐那么多年,手上不知染了多少无辜之人的血,竟还能奇迹地活了下来,就是瘸了条腿。 几年前,他找到了我,将自己的罪行一五一十坦露。一生做刀,最终竟是被人反手一刀,呵,人生就是这样,处处是戏剧!可笑又荒唐。呵呵……” 说完这些,南宫述漾开一阵唏嘘的讥笑。 苏涉听到那个“已经没有了”,陡然想起行宫里的那个刺客,一时他有些迷糊,心想那具被划烂脸的尸体难道是那个漏网之鱼?是花家的人?是宗寥的舅舅? 所以当听到有刺客、搜查之类的,宗寥才会表现得那样反常?她弯弯绕绕做那么多或许是想将亲舅舅的尸体送出去,但是没能成功,迫于无奈只好毁了那人容貌特征? 苏涉无比认同自己的猜想。 只是这样一想来,他觉得自己好像白搭了两个人情进去。 可与能换得南宫述诚心一待相比,那几十杖挨得也算值得。 苏涉嗟叹,“谁说不是呢?!人外有人,千算万算总有算不到的地方!” 这感慨的话有一半他是为自己说的。 “殿下……” “大统领请说。” “听您一口一个祁大哥的叫得亲近,是否常与他往来?您也知我挂念他十几年,如今得知他尚在人世,就想……”苏涉有些哽咽,“您可能告知我他在何处?我想见他。” 第231章 清酒三巡觅新故 南宫述闻言,未即时作答,远处的视线收回后,他垂眸捋袂。 抖了抖薄如蝉翼轻盈的袖袍,缓缓才转身。 闲神瞧着带刀壮汉摩手搓脚的激动又紧张的模样,南宫述道: “大统领稍安勿躁,你想见的人自然也是想见你的,但不是现在。” “那要何时?”苏涉问,浑厚的嗓音微颤,略显着急。 “何时……”南宫述沉吟不决,侧开身,仰目望向碧蓝如洗的天。 耀眼的赤轮当空悬挂,洒下灼肤的烫气。 “瞧这天时,熬人得很,下脚的地儿都没有!如不如大统领想说的‘遍地是非’?” 知他话中有话,苏涉却理解不透,转着眼瞳想了想,又追随他的目光去看天上明晃晃的太阳,沉默不言。 少顷后,南宫述自我阐明:“这般烧灼的光景下,哪个三更游荡的鬼敢出来照一面?你且先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待世道清明,有的是机会与故友相聚欢谈。” 此话在旁人听来似乎很合理,但苏涉总觉隐含深意。 心想他会不会是在用祁鸣牵制他、控制他? 斟酌许久后,他还是将心底里一个自认为极重要的疑惑问出:“自今日见了殿下,末将心中便一直有个疑问,还望殿下能解惑一二。” 南宫述眼底蕴着层阴戾的谑笑,却语气平和地道:“大统领请说。” 苏涉:“除却上一次因误会冒犯殿下时讲过几句话外,今日才算是你我间的第一次交谈,末将不解的是,您今日与我所言皆是重罪,甚至是死罪,您就不怕我……为何不防着我?为何会对我如此坦诚?” 南宫述:“若我说初识如敌,再识如故,大统领一定会觉得小王是个虚伪之人……” “王爷言重。末将岂敢。”苏涉及时解释。 南宫述道:“……抛开心中真实感想来讲,那只能说我无死罪,只有活罪,无所畏惧。且我信大统领是个正道人,做不出背后捅人刀子的事。” 忽然他发笑,“再说了,若论罪,今日大统领说过的话可不比我罪轻!” “……”苏涉哑口不辩。 南宫述说得没错,他方才议论皇上的那些话若被人听了再传出去,决然逃不过一死。 “说来恐怕要让殿下见笑,自我见到今日的您,总觉得您整个人与平时很不一样,仿佛外间那些个流言与眼前的您根本无一点关系。 也不知是为何,我竟会无来由的信任您!愿意与您谈论这么多事。真的就有种您说的‘初识如敌,再识如故’的感觉。” 苏涉挠颈,迷迷糊糊地道。 苏涉看不见的地方,可见南宫述的唇角挑起,露出半边月牙般皓白的齿,笑中有三分得意,两分邪魅及一丝玩味。 敛了色回身,他神色淡淡地看着苏涉,道:“不知为何?难道我看起来不值得信?还是说大统领觉得你眼前的我是在做戏?” 声音磁性幽远,如神明吟召。 “不,不是。是我失言。”苏涉“咚”地下跪,抱拳赔罪,“殿下龙章凤姿,霁月光风,能与殿下对饮畅谈是在下莫大的殊荣,怎敢怀疑您的品格。” 往四下扫量一眼,南宫述扶将起他,道:“大统领莫跪,当心叫人瞧见了以为你我有何不正当往来。 你勿须多虑,之所以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就向你掏心掏肺,一来是因我就将离京,有些事若现在不说,怕再无相谈的机会。 二来,我知大统领有心结未得解,必定日夜难眠,若能早一日告知你真相,你心里也能舒坦些。 不让你现在见祁大哥,主要是因他如今已非你认识的那个卓尔不群的将才英雄,届时你若因此事影响了伴君的状态,不知那位会如何揣想你。 你也知眼下时局不稳,人人自危,像大统领这样手握重兵的人更要谨言慎行,否则踏错一步……万劫不复!” 谆谆温言渗入壮汉耳里之际,一股阔别已久的暖流缓缓沁进心腑,上一次有这种感受是祁鸣救他那回,那时的他不知如何形容此种没有拥抱和眼泪的感动。 流水经年,辗转人生已过半,他恍然理解了。 ——那是一种生命有人看见,痛痒被人在乎的于他人而言无足轻重,对他来说却珍贵万分的关于生命的体悟。 因为祁鸣、因为得南宫述诚心相待,也因为南宫述就将远离权利的中心,没有需要拉拢势力的嫌疑,苏涉对他的好感急剧上升。 为了感谢他告诉自己如此多事,苏涉真心诚意地问:“殿下临世至今从未离开过京都城,如今一去三千里,在京或多或少也有些牵挂。 末将别的没有,惟一双手脚还堪用,您若有需要,尽管开口便是,能力之内,在所不辞。” 南宫述清浅一笑,眼里流露出欣然神色,同时感慰自己没有看错人。 既然他诚心想为自己做点事,南宫述也不同他谦虚。 遂道:“说来可笑,浑浑噩噩小半生,回头一看竟是没几个可牵挂的人。认真一想,似乎只有母妃……和云安世子能教我牵挂了。” 南宫述哑然一哂,“母妃一心问佛,自住进护国寺后就不愿下山,随她乐意。” “她不过一介清修闲人,没人会去扰她,现今麻烦最多的还数云安世子,大统领若愿为我看护她一二,小王感激不尽。” 说完,优雅而诚挚地向苏涉施一礼。 一番你来我往还了礼后,苏涉心中叹息,本来他就无法理解“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到现在他心里都还在为两个好儿郎因此种感情而付出沉重的代价而惋惜。 尤其是南宫述,白生了一副能干大事的模样,脑子全被那点不正道的情欲堵塞了! 往后穷山恶水,偏洲险屿,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 可他不仅不知悔悟,眼见自身都难保还要处处替那“小情郎”操心! 真是被鬼迷了! 苏涉心中痛责,嘴上到底不好说什么,只能道:“殿下只管安心,即使您不开这口,我也会竭力帮衬他的。 只是……这云安侯府,您也知其中复杂,许多时候不是靠我这点拳脚功夫和手里的几个兵就能解决的。还望殿下见谅。” 南宫述道:“我知道。你只需帮我留意着即可,不到万不得已且就随她去,她那性子……”说着嘴角不禁弯起一抹淡淡痴意,“一般吃不了亏。” 苏涉扶额。 “殿下对云安世子真是痴情。”苏涉迎合他话。 “对了,说到云安世子,有件事我瞧着恐有蹊跷,不知对他现下处境是否有帮助?” “何事蹊跷?”南宫述问。 苏涉想了想,道:“说起此话,不得不又说回关于太子之事。” 南宫述看着他:“大统领是察觉了某些不为人知之事?” “我也不太确定,”迟疑着默想了片刻,苏涉复言,“就是我发现最近圣上对张相爷似乎不太满意。” “譬如……” “譬如……”苏涉捋了捋思绪,而后便将近几日皇上和张趋相处讨论的点滴一一说与南宫述,由他去分析。 得知张趋在审决南宫桀一事上表现出一丝反常,又在与皇上讨论是否要易储或挑选辅政亲王一事上意见相左后,南宫述沉默不语,陷入良久的沉思。 他心中陡然生出许多猜想,然而猜想到底也只是猜想,做不得数。 以他之性格,无真凭实据的话轻易不会随意说出口。 权衡良久后,只道:“大统领所言甚诡,我一时也判断不出其中是否存在某种阴谋,为避免祸事暗起,你只当从未听到过此类言论,做好自己的事即可。最好是忘了。 至于云安世子那里,我找机会自将你之警言告知与她。还有……若无至关重要的大事,大统领万不能表现出易主太子的心思,万望切记。” 第232章 远疆兄弟运坎坷 看着玉石桌上残余的半壶酒伴着未动几筷的碟佳馔,南宫述脸上浮现一丝意味悠长的悦色。 “大统领与我单独相处的时间已够久,为免他人生疑,就不留你用晚饭了。”南宫述婉言逐客。 苏涉:“……” 不及一个时辰的相处,他对眼前温文尔雅风采翩然的男子渐生亲故情谊。 淡水之交竟也烈如酒。 苏涉不舍就此分别,他想与这个“表里不一”的男子继续交谈、深入了解…… 此一别,他怕再见之日不可期。 可来自南宫述细致的体顾他不能违逆,拱了拱手,苏涉于是退身而出。 刚迈出榭亭一步,他又转身:“殿下说等世道清明便会安排我与祁贤兄见面,那,到那时,殿下会回来吗?” 他炯炯虎目里闪着希冀。 南宫述淡淡一哂,讥嘲而笑:“一颗丧门星,还是不来祸害人了。” 苏涉忿然:“信口谬谈,殿下也信?” “此说无关谁信与不信。命运使然罢了。 这世间有人需要我,我攒攒力,勉强能做一尊泥菩萨。 无人要我,我就是一块碍眼的碎瓦,敲一敲,用来垫个瘸桌腿也合适。”南宫述淡淡道。 明有朝堂上的乌烟瘴气,暗藏人性欲望的云诡难测。 苏涉说他看不懂如今的形势非是信口随谈。 他不是很懂谋权那一套,也不屑于懂,然跟在皇帝身边十来年,明暗异同他还是能轻易分辨的。 三日前,季王在朝堂上不顾一众拥护者劝阻,执意要替南宫述说话,这两日他更“闲”无事做了。 而太子这边…… 南宫述虽宽他心说一切都会好的,那是他没有见到实际情况,不知道病气入体,身体状况便一日千里。 就这两日,太子已有咳血症状,睡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要长得多,像是要把熬的那些觉补回来似的。 太子妃和皇后见情况不太好,想从外另寻医者来瞧,可皇上却不同意,说在任的御医、太医都束手无策的事,外头的野医能有办法? 还有旭王那边的事迟迟不议定,瞧着也是不太正常。 苏涉有预感,这晋南的天就要翻了,面目全非地翻。 在如此举目只见阴霭的趋势下,刚巧又接触到处事冷静,心思缜密的南宫述,苏涉不禁想起他丧门星、天煞孤星之外的另一个传言:十三星临乌霭散,真龙沐霞乘光来。剑下无有恶行鬼,千里同风万世平。 所以,他会是那个力揽狂澜,乘祥云而出的真龙天子吗? 一念陡生,苏涉心中似有股岩浆流淌,莫名就热烈澎湃起来。 朝南宫述深躬一礼,苏涉问:“若有朝一日,这京都城恶鬼横行,不知殿下这尊泥菩萨会否濯尘前来,施手一挽?” 南宫述垂眸,瞧着男人健壮的肩背在明亮的光线里向自己屈着。 这样恭敬的姿态他不是第一次见,却是第一次,一个掌握实权的人物主动向自己诚意躬身。 此种感觉是奇妙的。 宗寥说他不是君子,大可不必给自己戴上仁义的帽子。 她说得没错,他确实不会强装仁良。 就说今日邀苏涉对饮这事,除了是真心要告诉他关于祁鸣的事外,他多少还是怀了点私心的。 他想拉拢苏涉,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更想给身处危局的宗寥攒下一份保障。 不急着告诉苏涉祁鸣的藏身之处,是为不想引生诸多不可控状况,也是为将掌控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以防万一。 知苏涉一心想投靠实力强大的太子,南宫述也没想过要将他策反入自己麾下,只要是心怀正义的人,他都是欣赏的。 却不料想,半壶酒,一席话,轻而易举就换来他诚笃的归附。 能得一位执掌八万宫城禁卫的将军的支持,逼宫上位宛若拈花,况且还有诸多前朝旧臣的虔心拥护,在此情况下,要说南宫述对皇位没有一分心思那是不可能的。 ——谁不想坐拥霸业,主宰生杀? 可一想到掌权后便有看不完的折子,听不完的政事,还要被大臣们逼着娶许多自己不喜欢的女人…… 像这样劳心劳神的事他认为更适合太子那样勤勤勉勉的人。 他诚愿太子早日病愈,并且能够顺利继位,如此一来,宗家的使命就算完成了,宗寥也能尽早卸下一身束缚,而后或陪他安居一隅,或与他戏风天涯…… 清平盛世由人理,万里清风任我乘,挚爱在怀,自由在身,好容易从禁锢中解脱,谁愿去坐那金光闪闪的牢? 南宫述转过身去,负手雕栏前,看几尾玄鲟在凌凌清波中悠游摆动,掠食浮藻。 许久后他道:“但愿不会有大统领说的那一日。” 话音磁雅,落地有声,带着些许忧思,几缕祈愿。 苏涉道:“末将实也不愿看见那般世景,但若真有那一日,末将必当沐身涤甲,稽首恭迎殿下!” 言罢,苏涉仰目看着那袭修挺薄项,如虔诚的信徒仰望救世的神明。 暗里叹了口气,沉下一息,随即躬身退离。 听着脚步声渐去,南宫述沉而淡地送了他一句“苏大哥,保重”。 苏涉闻言,脚步忽地一滞,没有回头,不应此说,只眼底流转了几瞬温波。 暮霭笼尽霞光时际,一封来自北燕的密函经暗首之手呈送至南宫述案头。 看似寻常的普通词笺在白挚手中捯饬了一会,纸张反面立时呈现细细密密的字迹。 南宫述正坐书案后的太师椅上,认真阅览信上内容。 白挚安静杵在其身侧,目光贼贼地瞟看主子手里的信。 余光里闯进半抹黑影的瞬间,南宫述悠悠侧去目光,见模样尚佳的小侍卫紧紧咬着唇,努力憋着笑,一双精光乱闪的明亮眼睛直直盯向他手里。 将信纸缓缓挪开一些,那眼睛跟着又转动。 南宫述逐渐黑下脸,悠悠道:“站着看多累,来,你坐。” “哦……谢……”白挚傻愣愣搭话,猛然反应自己言行有失。 幽冷厉色悄然酝酿,南宫述修白手指间的信纸慢慢折上。 厉色劈盖之前,白挚已速速绕至案前跪下请罪:“王爷恕罪。卑职……卑职僭越了。” 南宫述瞥着他:“此前怎么没发现你对本王手中事务如此感兴趣?新起的癖好?” “没有的事。”白挚解释,“卑职的职责是照顾和保护王爷,对您的正事自始至终都不好奇。” 正事不好奇? 话中之意是说私事就好奇了?! 南宫述冷冷看他,愠色:“那为何偷看?” 白挚卑微恭谨:“那日不小心听见王爷与云安世子谈话,说北燕的公主因某人的出现而拒绝嫁来我晋南,所以卑职就想知道那个搅乱南、北联姻的人会不会是咱们的人,所以……这才……偷偷看了一眼。” 越说语气越微弱,如蚊蝇扇翅。 “现在知道了?有何感想?”南宫述问。 “这……”白挚支吾。 想起信上离谱荒唐的内容,他满满一胸腔的笑意无处释放,憋得只能一味垂着脑袋,无法好好说话。 且说远在北燕为南宫述打探消息的人名为暗离,是南宫述十九暗卫之一,也是一众暗卫里身材模样最为出众的一个,其最擅易容之术,换装换皮的绝活信手拈来,惯会使美人计获取消息。 是以在接到南宫述命其不论使任何手段也要破坏两国联姻的任务后,暗离就乔装打扮,混进了北燕公主的宫中成了一名侍女,后又凭借过硬的业务能力成为其贴身侍婢。 暗离本意是想着先在小公主身边混个一年半载,顺便用当前身份帮主子多打探一些关于北燕阶级间的消息,等公主出嫁时或将她拐跑,或将她劫走,让她踏不进晋南的疆土。 不想那北燕公主年纪虽小,性子却非常的野,尤爱到无人踏足的山原林地里嬉戏,还爱在野湖里游水,兴致好时,时常邀贴身的“婢女”一起下水,可想拥有男儿身体的暗离哪里敢暴露身份? 于是只能找各种理由拒绝。 第233章 乖乖以作临别礼 这推脱一回两回还好,次数一多,那公主不免心生疑窦。 终于在一次野泳时,她假装溺水引诱暗离入水救她,并于“窒息欲死”的慌乱状态下扒落其身上衣物、头纱、发饰等掩饰之物,以验其身。 待知日夜贴身服侍自己的美丽的女婢是个男子,还是个长相俊美,身材好看的男子时,那公主便做戏蒙他,在水中骗取了他的吻。 上了岸她立马向朝夕相处的男子告白,并要求他对时常看见自己赤身一事负责。 若他愿意,便保证不向他人揭穿他混到自己身边的事,甚至可以帮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小公主的理由是:既然一个个的都不在乎她的幸福,那她就先把北燕卖了再说。 为不负使命,又得小公主承诺、庇护,暗离想了想,于是忍辱负重继续留在小公主身边。 哪料想那才十几岁的小公主何止是野,根本……简直就是…… ——虎! 狂野的猛虎! 看着一副美好的面容天天在面前晃悠,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将如此卑微温柔又好看的男人弄到自己手里……帐里。 终于又有一次,她事先在卧榻上布置好陷阱,等心仪的“婢女”伺候她就寝的时候,一个猝不及防她便将姿容俊美的暗离锁困于华帐中。 主子重托高于一切,暗离虽身在敌营,心里却只装了主子一人,女人、金钱皆不能使他动摇。 暗离死活不从,公主便用刀抵在他项上逼其就范,若还不愿,她便扬言喊人将他捉了严刑拷打。 叹叹气,他将计就计,再一次妥协。 可危境当前,他哪里生得出那种心思,便是愿委身就范也范不了啊! 后来小公主大手一挥,吹灯落帐,想方设法笨手笨脚强索了他。 一朝食髓,之后的日子可想。 暗离在信中向南宫述哭求,说他使了那么多年换装计,什么样的人都扮演过,尤其是这美男计、美女计的最是熟稔,但是每次都能洁身而退,怎么说也算得上是经验丰富的人了。 如何也想不到一次不防,竟然栽进一个小姑娘的手里! 他悔! 他自认愧对主上,心中不安。 又经一段时日相处,他发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狂野娇纵的小公主。 因常遭公主索爱,欲罢不能,为了对她负责,两人私下互许了终生,成了那个谁也不知道的,却能让公主拼死拼活为之拒婚的情郎。 暗离说自己不曾暴露真实身份,也绝不会背叛王爷,不会耽误王爷嘱托的大事。 若王爷疑心他不忠,只须一句话,他便狠心将公主杀了,然后自尽求全。 倘若王爷还愿要他,他想求王爷能帮他出出主意,尽早助他脱离困局。 他怕万一…… 怕长此以往,万一弄出个娃娃来,事情无法收拾。 信件结语处暗离重墨一笔“无颜面对故旧,羞愧难当,堪比身死”! 功夫一流,本事无双的大男人被一个小姑娘锁进香帐,而后被迫如此这般…… 还说怕有娃娃! 也不怪白挚忍不住想笑,南宫述都差点没憋住。 只不过是他敛得住情绪,喜怒收放自如罢了。 白挚努力许久,终究是压下了对远方兄弟的取笑。 等他神情稳定,南宫述已先一步开口:“如此多年,他从未失过手,如今却因为北燕的一个小公主陷落情网,实在不该。你说此事该如何办?” 白挚抱拳:“卑职们入府时就已宣誓过此生唯王爷一人之命是从,身体灵魂仅为王爷所有,若背主令而行,斩之。” “你觉得本王应该斩了暗离?”南宫述看着低眉垂目的小伙子。 “……”白挚怔怔。 暗卫也好,亲卫也罢,他们秉持的宗旨是斩情绝爱,唯主不忠,可真到了要让共事的兄弟去死的时候,心里到底还是不愿的。 绝情不是无情,此问于他而言属实为难。 瞧着平日里机灵的小侍卫在如此浅显的问题上蒙头蒙脑,南宫述直感眉心发紧。 南宫述起身,走到紫檀架织画绢纱六角宫灯前,提揭灯罩,将淡黄色信纸递近微微曳动的焰舌,惹燃。 罩了灯,白挚立即跑过来揭开大案旁的炉盆盖子。 看着手中一片青红交染的火苗吐着青烟,化作齑粉,寂灭于冷凉的铜盆里。 南宫述思索着,道:“传本王令:暗离不辱使命,允准其留守北燕公主身边,随时待命,切不可暴露。 另外,就近调派个人去接替他,待那边风波过后,让其助暗离退出险境,之后除名,逐出王府,永不录用。” 主子终究是心软的。 白挚落下悬着的心,抱拳称“是”。 随后他问:“那北燕的公主该当如何?” 南宫述阴沉着脸:“她既有能耐攻破本王的人,难道就没本事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你问此话,是想要本王亲自去给他们把婚事办了,再帮他们把孩子养了才算完?!” 冷幽幽两句话训得白挚悄悄埋下脸,瑟瑟缩缩不再言语。 他只是想问那小公主如此剽悍可恶,设计害王爷损失一个可用的人,是否要除了她,或者是收拾她一顿? 竟没想主子是在放手成全他们。 白挚偷摸笑了,觉得这样心软的主子真是想不爱都不行。 悄咪咪偏去视线,见南宫述闭着眼睛仰颈靠在椅上,秀项大幅度展现出来,露出极致雪润的颈部皮肤,瀑发任意散落宽薄适度的肩上。 他的呼吸较平稳,缓起缓降间牵连着身上委蛇垂坠的松逸的薄衫,如烟岚萦回,隐隐浮显出他匀称优美的胸腹线。 平静了一会,他修长剑眉轻微蹙锁,应是想到某些不愉快的事。 白挚心头跟着也紧。 莲粉薄唇轻启,南宫述淡声道:“南去一程约三千三百里,光在路上就要月余,等到了蔚州就该入秋了。” “是。”白挚应着。 “如今府上的人已遣散得差不多,除一些日常衣物外,剩余一应物件也带不走,尤其是本王那好皇兄赏赐的那些金玉珠宝……” 南宫述冷冷嗤笑,“他自来收回去。出发那日一切从简即可,能不带的就别带了,路上能轻松些。” “是。可是,王爷,”白挚略一想,“大绒……如何安排?” 大绒? 南宫述倏尔睁眼。 说起府里那只四尺多高,一丈有余的大白虎,他不觉就想到宗寥第一次来府上那晚发生的种种“事故”。 嘴角徐然牵动一丝溺笑,南宫述心说缘分真是奇妙,竟是从那些荒诞过往中开始层层铺垫的! 每每一回想,涌现脑里的画面犹似发生在昨日一般清晰深刻。 从始至今,他都没有告诉过宗寥,那次当街劫她棺木,其实是皇上安排他去的。 事起于云安世子身死的消息传到京都后,皇后、太子及太子妃皆悲痛难抑,唯皇上一人不信。 卓尔不群的天骄少年出京几日就死了?他觉得此中必酝酿着不为人知的阴谋。 皇上当时没有向他说明心中猜想,只让他将宗寥的尸身拦下,并亲眼看看棺内所殓之人是不是正主即可。 按照皇上的性情推测,他那时的想法可能是怀疑云安侯在用自己“儿子”的死排布某种把戏,其中目的或是想越过他送太子上位。 若再往深处想,他不仅会认为宗时律其实早已知道花一梦的死是他造成,有为亡妻报仇的心思,可能还会想他是不是要谋反?要改朝换代?要自己做皇帝…… 思及那多疑多忌的皇兄,南宫述突然还想感谢他一番,若非因他,或许就没有后来与宗寥的点点滴滴,没有机会体悟爱之感受。 “明日你安排一下,把大绒送去给云安世子养着。听她那夜唤它作‘乖乖’,她应是喜欢的。” 第234章 临别之礼如山重 却说自宗寥那日当着众朝官的面亲吻了南宫述后,宗时律对自家这个宝贝幺女有了目瞪口呆的认识。 他不知二者关系究竟有多亲密,一度以为是因自己训导过甚才促使她不顾颜面以猛力攻略奕王。 尽管宗寥已经向他解释过此举不过是在做戏。 是为了让所有人看到她与南宫述之间真真切切的情意,加深事件的可信度。 同时也是借机向南宫述解释为何会有那样一出闹剧,让他不至于全蒙在鼓里。 宗时律还是不能全信,拎她回府后,为防止她偷溜出府去再做出某些不轨行为,回头再坏了他们此前拟定好的计划。 宗时律于是便将全府兵力都集中在宗寥的院子周围,勒令杨寻万万要看好她,只要她有一丝异动,就立即闯入查看;她若胆敢偷摸出府,就将她拿了去领家法。 因着这般,宗寥已有三四日不得出门。 她原也不想做什么,就是一想到“抓蚂蚱”之事,心里不禁犯痒,甚想溜去沉香楼问问关于拉丞相府入水之事有无进展? 可那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说什么也不愿放她出去,唯恐她会摸到奕王府去把他心目中的那个好后生霍霍了。 眼下情形是——皇上派人把着大门,宗时律索性将后门、院门、屋门全堵了,就连高阁上也安了好些兵! 天牢戒防都没如此森严! 皇帝若知他如此严防死守自己儿子,厌恶奕王,不定又会欣赏他多一分。 是日晌午,天气闷沉沉的热,屋外的草植像是被沸水烫过一般,蔫耷耷的。 比关在渡松院几日不得出门的宗寥还死气。 说及宗寥,一个时辰前用了午饭她便躲书房里纳凉去了。 此刻正歪坐在书案后的紫檀嵌大理石太师椅上。 两条笔直修长的腿交叉着翘在宽大的书案边沿,随意趿着的睡鞋左摇一下,右摆一下,看起来懒散惬意,实际她是无聊透了。 且看她右手抓着把香脆的葵花子闲闲嗑着。 “咔,咔”几下后,服侍在旁的斜雨适时将一碗冰镇过的酸梅饮喂送至她嘴边。 小嘬一口,宗寥扭头去看她:“多谢。你自己也倒一碗喝呀,瞧这天,烤鬼似的,仔细中了暑气。” 斜雨搁了碗,悠悠摇扇:“婢子不热。” 不热? 她都要冒烟了她居然不热?! 宗寥闻言再扭头,认真打量她。 瞧见她一张尖尖的瓜子小脸总是甜盈盈的,一双圆眼神采奕奕,看着自己时却像汪了一层水似的乖软俏丽。 宗寥有点怵,怕小姑娘对自己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为了生命里不再出现第二个“长宁”,她一般不会给这位殷勤的姑娘多一丝“暧昧”的注目。 而她眼下打扮,宗寥忍不住还是多看了一眼。 但见清新淡雅一抹绿色衣裙拢着她纤秀的身材,长长斜辫的麻花辫儿搭在微隆的胸前。 怎么瞧怎么清新凉快,关键是不累赘。 不累赘一词冒出脑海的瞬间,宗寥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眸,视线落在自己紧裹的前胸上。 几层厚实衣料下那讨嫌玩意捂得人胸闷气短,坐着不动都有一层汗洇着,湿痒难耐,教人极不痛快。 将手里半把葵花子掷入彩釉八仙高脚瓷盘,宗寥道:“不坐了,回屋憩去。” 语气幽怨忿然,说着落下脚,就起身来。 “爷是气了?”斜雨嘟着樱红小嘴,盈盈悦色逐次散去。 明明上一刻还对人家笑着,转眼怎么就怒气冲冲的? 斜雨不明所以:“婢子也没做什么呐!” 宗寥道:“不关你的事,我就是坐得烦,想去躺躺。” 她哪里真想去躺,就是想回寝卧去解了缠在乳上的这块又臭又长的烂布条。 旁人只知世子爷的脾气随着天气愈渐酷热,每日见长。 不知她是因为胸上缠的厚,为了避免显出痕迹,连薄衫都不敢穿,只要是出来见人,她最少得穿两层,还要是厚实的,不透的。 真遭他娘的老罪! 宗寥撇着嘴,心里头骂骂咧咧。 往案面扫了眼,宗寥的视线落在铺陈于上的一张晋南全境堪舆图之上。 看着图上绵绵的山峦,蜿蜒的江河,她暗淡无光的眼眸里瞬间涌上几点熠熠星芒,嘴角跟着挑动一抹弯弯的弧,像极了血色的月牙。 思绪回到四日前。 那晚宗时律说,为她谋夫婿的第一步就是先将南宫述逼逐出京,让他脱离皇上的掌控,确保其性命无虞后,方可进行下一步计划。 宗寥问及计划详情时,宗时律闭口不谈,只嘱咐她有时间就多了解了解晋南的风土面貌。 不要做一只井底蛙,不要只看着眼前的一点困境发愁,要将目光放至天涯海角,要把理想扩展到全境安危…… 宗寥不知他叽叽咕咕所为何,也没兴趣去看整个晋南的国土风情。 她每日拿着这堪舆图研究,并翻书佐证,旁人以为她是忧国忧民,奋发上进,殊不知她只是为了在上面找出一个宜居的城镇,以便以后住得舒坦、快活。 不仅如此,她还将整个晋南好玩的地方、好吃的美食都标记了出来,想着若有机会,一定要和南宫述一起玩遍、吃遍…… 想着南宫述就将远离这波澜暗涌的皇城,远离那个动不动就罚他跪的狗皇帝,她发自心底里为他高兴,只要她这边再努努力,从困局中抽身,纵览山河有可待。 宗寥将舆图卷拢拿上,徐步至书柜前仰头寻索,踮脚自上方取了本《游记》,旋身朝门外去。 一只脚才迈过外屋那方玉刻的湖光山色插屏,一名精神清朗的小厮就从刺目的阳光中跳进檐下。 见到宗寥,小厮站在门外即行一礼:“世子,侯爷唤您去一趟前厅。” “爹找我?”宗寥慢悠悠迈出门槛,“可说何事?” 小厮道:“奕王府的人给您送了件礼物来,侯爷不知您要是不要,叫您先去过过目。” 奕王府…… 宗寥眼睛倏地闪亮起来,把图和书塞给斜雨,提步就去。 刚走进火辣辣的光里,她忽然又跑回来。 一溜烟跑进屋,一溜烟返回来,叹气道:“既是奕王府送来的,直接拿我屋里来即可。” 小厮有些犹豫:“拿不进来。” “啊?”宗寥皱眉,看着眼前的小伙子,“什么叫拿不进来?” “世子爷去看看就知道了。” 宗寥蹙额,明眸乱转。 抬手摸了摸两颊和额头,摸到皮肤上还有一些未蜕干净的皮,皆因那日在崇昭殿外晒了一天太阳导致。 好容易养嫩的一张脸,转眼又黑成泥鳅了!还附赠一场蜕皮体验。 她才不好意思顶着这副模样去见南宫述的人。 “等着,”宗寥回屋找了块白色纱巾,边蒙上脸才随小厮往正院去。 又不是送来一座山,怎么就拿不进来! 一路嘀咕着到了大门处,宗寥也没看见所谓的“山”,只瞧见大门中间拥着一堆的人,一个个探头探脑的也不知是在看什么稀罕。 小厮上前将人群驱开后,一副宽实的肩背巍然堵在门前,一只手负在腰后。 “爹。”宗寥朝那墙垣一般挺实的项背作礼。 宗时律闻言侧开身,“这位小郎君自称是奕王的人,说是奕王有东西要送你,故而叫你来看一看。” 他摆着臭脸,语气不高不兴的,像是仇家上门来一般凶神恶煞。 宗寥知他是在故意作色给某些人看,随即也摆出应景的态度。 “爹既已狠心拆散了孩儿与奕王,逼我领圣旨,逼我去娶那不知美丑的公主,眼下见他来纠缠,只管打出去就是,叫我看甚? 他能送什么礼?咱们云安侯府什么宝贝没有,要断就断干净,藕断丝连,伤人伤己!” 第235章 大王再凶也是猫 宗寥垮着张要债脸,说话间两步走到庄严华美的门檐下,站在宗时律身边。 深重怨气终止之际,宗时律缓缓侧去目光,猝不及防竟被她白色面纱下两颗黑溜溜的眼珠子惊了一下。 跺脚退离三尺远,宗时律瞪眼:“不伦不类!现在知道见不得人了?” 除却人前,小老头从来不会对她说重话。 此中道道,宗寥门清得很。 紧抿着嘴,她心道姜还是老的辣,眨个眼就入戏! 提步欲再往前,两杆长枪“当当”便架到眼前:“皇上有令,奕王离京前,云安世子不得迈出府门一步!” “谁说本世子要出去啦?”宗寥狡言,冷幽幽瞥他们一眼,“不是说奕王给我送了礼来,人呢?” 紧着朱红大门,门前又竖着两长排碍眼玩意,她是什么也瞧不着。 话音刚落,一名俊朗的劲装少年立时拾阶上来,抱拳为礼:“小人见过云安侯……” 转眸看了眼“没脸见人”的修长身姿,“……云安世子。”口吻略显犹疑。 宗寥淡淡瞧着他,看出他眼神里的疑惑,遂悠悠道:“你家王爷果然是命中带煞!那日亲了他一口,回来就挨我老爹两个大嘴巴!嘶……” 说着,她抚上裹得严实的脸,仿有其事。 白背一个锅,宗时律冷眼别过脸,随她去。 宗寥道:“谁都不让我和他好,他还来找我做甚?早断清楚早解脱。” 言语间,她不停地瞟看皇上派来堵门的人。 她不确定这些人中有无皇上或者其他敌党的眼线。 以防万一,她不能对白挚太客气。 白挚隐约听得出她口中意味,目色闪烁了一瞬:“我家王爷有句话对世子说。” 宗寥:“什么话?” “这……”白挚看着周围十几二十个不相干的人,犹豫不言。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大伙的面说?”宗寥作色。 白挚于是将南宫述教他的话讲来:“咳咳,王爷说:有幸识君桃花面,原信有缘,却道无份,南北既然隔山海,不如山海遥相望。 王爷还说,世子及冠之时他来不了,大婚之日也来不了,只能提前随一礼来,聊表祝福。” 做戏做全套。 白挚说罢,随即拿出一封红帖奉上:“这是王爷给世子的贺帖。” 宗寥信手接过帖,翻开一睹,见上流畅飘逸地书着“乖乖”两个大字,再无其他。 乖乖? 宗寥眉头一皱,心说乖你个乖,多写两字能累着你? “乖乖……何物?” 白挚“哦”了声,接着又奉来一巴掌大小的黑檀刻画匣子:“世子看了即知。” 拿过匣子,宗寥狐疑犹豫,心说这小小一个木盒能装什么“乖乖”? 满眼鄙夷地缓缓打开盒盖,只见一方松烟墨静静躺在里头,丝丝缕缕幽香自盒里扑溢而出。 宗寥看着白挚:“乖乖是一方墨?” 白挚莞尔不答,转身朝禁卫后方不知谁招了招手。 弹指刹那,一阵嘎吱嘎吱闷沉沉的声音缓缓驰近,戛然府门前。 宗寥循声举目,乍可见两匹马并驾的板车停在前方照壁之前,车上拉着个约六尺高,丈半长的巨大的方形物体。 那不知是何东西的东西用一块宽大的黑布罩着,极显神秘。 外形如此之大,不会真是送来座山?! “爹可看过是何物了?”宗寥转头问宗时律。 提起这事,宗时律不由先看了白挚一眼。 方才下人来传,说奕王府送了件大礼来给宗寥,他还寻思着他奕王府有何稀罕物可在云安侯府面前称大礼? 出门一瞧,果真是“大”! 想着未来女婿送的礼必然倾注了心思,他尤想一睹为快,可那小伙非说得等世子同意后方可展示,为了端住人前的威严,他也不看了,着人先把宗寥喊来。 “不曾。”宗时律怫颜。 宗寥问旁边杵着的卫兵:“我能去看看吗?” 卫兵板着张棺材脸,道:“皇上有令……” “行行行……我不看行了。”宗寥乏于听他废话。 看了看手里的墨块,再看看不远处的巨型物体,宗寥恍然明白了。 侧耳一聆,“呼噜呼噜”。 果然! 挑起一抹无人可见的诡笑,宗寥道:“放出来。这礼我收了。替我谢过你家王爷,” “世子是说在此处放出来?”白挚迟疑,“这恐怕……” “怕什么?你没看见在场的都是不可一世的英雄?”宗寥揶揄那些佩刀拄枪的门神,“待会你若制不住,还能有个帮手。” 众人闻言,雾水满头。 对那个“制”心生惧怵。 白挚过去,与驾车的汉子低言片刻,那汉子随即跳下,拴了马。 绕车解开布罩四角的绑带的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被那黑布之下的大礼摄擢而去。 几十副面孔瘙痒难耐之际,白挚拽着那布猛力一抖,一扯。 但听“唰”一声风劲掠过耳畔,一个巨大的铁笼子赫然展现众人视野。 越过那层精钢铁网,清晰可见里头卧着一团毛乎乎,软绵绵的黑白相间的毛毯子。 那“毯子”圆头圆耳,粗壮的前臂压在大脑袋下,皮毛有规律地起伏,睡得正酣。 却在下一刻,刺眼的光线晃到它眼睛上的瞬间,它眼皮忽然动了动。 默然片刻,它猛然一下张开血盆大嘴,伸出粉红湿润的长舌,仰天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这……这……是……是老虎!!”人群中飘出一句惊愕之声。 “是白虎!” 惊叹声愈渐沸腾间隙,两枚蓝绿色的幽瞳瞬间一凛,它立时注意到了笼外一双双惊愕的眼睛以及瑟瑟巍巍的晃动的身影。 抖身站起,大白虎前肢倏然一沉,亮出利剑一般的獠牙,发出“嗷呜”的警戒低吼,寒瞳骤聚,怒凝着笼外一众敌患。 见状,禁卫刷刷抄家伙戒备。 “干什么,干什么?”宗寥即时发话,“吓坏奕王送给本世子的礼,你们赔得起吗?白小侍卫,把它放出来。” 放出来? 大伙闻声两腿不由抖颤,慢慢往后退缩。 白挚道一声“是”。上手就去开锁。 “等等,”宗时律突然制止,问宗寥,“你要在府里养老虎?” “爹不同意?”宗寥看他,“爹放心,我拿得住。第一次见它时我就跟它混熟了,不怕。” 第236章 性转贵少悄匿影 宗时律疑惑地看着她,有点不太信。 心里却啧啧感慨未来女婿真不是一般人,送个礼也送得如此别具一格! 宗寥拍拍老爹的胳膊,“你儿子我要连只小猫咪都降不住,如何降得住那北燕来的母老虎?” 小猫咪? 众人闻言回头看,心道年轻人还是不要太自负的好。 宗寥瞟了畏首畏尾的一众壮汉,道:“你们要害怕麻溜撤远点,否则吃不上晚间的饭可别来怨我。你,”指着身边一名彪悍禁卫,“去把本世子的礼物带过来。” 禁卫缩身不前,其他人见此忙不迭拉出距离。 “那我可能自己去带过来?”宗寥问。 禁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道:“世子不乱跑就行。” “心眼真多!”宗寥撇撇嘴走向白虎。 宗时律正色道:“此种畜牲,怎可从正门进?走偏门。” “哦。” 引乖乖进府的途中,白挚趁机向宗寥传话说张趋老狗贼可能有问题,或与旭王有关,让她留意着,最好是找人跟踪深查。 宗寥听后,表示等解禁后会亲自去探,让南宫述不必担心。 喜得大猫遣闷,宗寥将外面那些乌糟事一甩脑后,逗玩起了几月不见的乖乖。 欢喜之余,她却为这大块头的住所犯起愁来。 侯府虽大,但要让这山大王住得舒服,还是要花点心思琢磨的。 斜雨的建议是:世子爷的院里反正也养着一只兔子,多只老虎也不多,要不就养在院里得了。 宗寥敲她脑瓜说这大猛兽能与那小萌物相提并论? 几番思索后,她随即吩咐人将侯府西侧的花园倒腾出来,将就着先围一方场地给乖乖休息,完了再命人给它修间舒适的屋子。 晚饭时辰,宗寥先喂乖乖吃了几大斤鲜肉,把香气四溢的墨块丢给它玩,转身去找那个一天不知在捣鼓什么的红发碧眼的少年吃饭。 自从钻研上事后,瀚逐渐就表现出持重老成的姿态来,不会对她做出令人费解的事,也没再说出意欲爬她床的那种令人呛血的话。 刚回来那一月因为时常要陪宗时律谈话、应酬……宗寥便没怎么去关注他。 直到被禁足不得出这几日,她才有时间同他一块用饭。 早在拿到关于瀚的真实身份的那日,宗寥就想找个机会与他好好谈谈话,然而看着他平淡还有些乖巧的模样,几次话在嘴边,她都不知该从何问起。 她怕突兀的话题会揭起他心底里的伤疤,怕未受他同意就探他底细的行为会引生他的敌意…… 总之,一想到他,宗寥省不了要头疼半晌。 可一想到他小小年纪就受了那么多苦,她又心疼。 行宫那次南宫桀没能将瀚带走,宗寥就担心他还会找机会来扰。 直到后来特意把他卷进刺杀皇上一案后,她对南宫桀的防范才有所松懈。 但听今日白挚让她提防张趋的话,宗寥觉得再不把话与他说清,等南宫桀那边有了动作,瀚怕是要吃大亏。 思虑着各种可能,宗寥敲响瀚的屋门:“瀚,吃饭了。” 知他来的远,身份又不简单,脾气还有点虎,有点倔,她对他的态度一向温和,惯宠。 当然,这不是宗寥自以为,而是斜雨曾抱怨,说她对一个身份不明的外邦人处处纵容,吃的穿的都是和她平等的,还允许他住自己院里! 斜雨虽没明说,是个有心的都能从她话语里听出世子是个好美男之人,不分种族。 宗寥无从与她解释,只好付之一笑。 好美色有何错?看着多养眼,心情多美丽! 敲门声散去良久,里头并无一丝呼吸传来。 宗寥疑惑,凝息去听。 还真一丝呼吸都没有! 人不在,兔子总该在,怎么连小毛球的呼吸也不闻? 三天不练,耳力减退了? 宗寥扭头先往院中各处扫量一圈,再喊:“瀚?你在吗?”歪着肩膀贴过去。 碰到门扇的刹那,精致的木格对开门“嘎嘎”旋开。 探脑袋朝里瞧,发现屋内确无一丝活息。 推门而入,宗寥从外间巡至里间,确认瀚真的不在,黑白也不在! “斜雨。”宗寥朝门外唤了声。 斜雨进屋后问:“爷,您找婢子?” “你今日见着瀚了吗?” 斜雨转着大眼在屋里瞧了一圈:“午间他不是同您一道在偏厅吃饭来着?然后我们去看礼物时……我恍惚记得他远远跟在我们后头,嗯……” 想了须臾,她又道:“哦,对了,方才您与奕王的那个侍卫在偏院讲话的时候,我见他就站在游廊下看着你们,那个白挚看见他时好像还冲他笑来着,等您将大老虎逗回院后我就没再看见他。” “白挚对他笑?”攒眉一愣,宗寥两眼疑惑,“他们两个很熟吗?” “婢子不知。” 宗寥后退一步,坐到临窗小榻上:“你去外头问问,看瀚去了何处,那家伙平时连我这院都不愿出,今天竟玩起了失踪!死小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哪般处境?!” 斜雨在府里问询一遍回来时,宗寥独自坐在院西一株葡萄树下的玉石桌前吃饭。 闻斜雨进院,她立时侧眸去看:“如何?找见瀚了么?” 斜雨摇头:“找是没找见,不过听好几人说,世子您走后,奕王的侍卫同他讲过两句话,但是一眨眼,他们就没见着瀚了,当时他们还奇怪了好一会,以为是自己眼花。” 跟白挚说着话……眨眼就消失了? 掐诀? 念咒? 遁走? 宗寥丢筷起身,问:“他们在何处讲的话?他们说话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在做什么活?” 平时没多在意他,这突然看不见,她心里莫名就慌了。 “就在偏院的门里……还是门外。”斜雨绞着肩侧的发辫,不太确定,“那时好像……” “我自个儿去问。”宗寥提步出院。 无令出院,毫无意外在满月门前就被府兵横臂拦下了。 宗寥同守卫紧讲慢说,最后把杨寻喊来由他带着先去见宗时律。 同宗时律交代清楚瀚的真实来历,宗时律立即明白其中利害。 见宗寥摩手搓脚,是真着急。 第237章 只身勇跃奕王邸 轻重缓急宗时律自晓分寸,眼下局势,他不仅不怀疑宗寥言辞,还将府中众人传来一一问话,帮助小女分析事件性质。 一番问询过后,宗寥得知瀚是在偏院门外与白挚说话的眨眼间不见的,而那个时候与白挚一块送老虎的汉子正好又在牵罩布盖笼子。 不出意外的话,意外必然就出在此处。 宗寥想不通的是,瀚那样孤僻的性子为何愿与白挚说话? 且他与他说的什么话? 是他有意接近的白挚,还是白挚诱拐的他? 此间究竟隐藏了何种不为人知? 思绪拧结之际,宗寥脑里蓦地炸出“南宫述”三字。 大脑里接着就响起一阵嗡鸣。 犹记得他们两个一直互看不对眼,所以瀚的失踪会不会与此有关系? 是南宫述要害他? 还是他设计蒙骗白挚,预备混入奕王府去害南宫述? 这万一要交上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能打得过南宫述和他身边那些个暗卫才怪了! 胡乱揣着,宗寥瞬间坐不住,觉得必须,马上前往奕王府一探究竟。 亟亟与宗时律说了想法,宗时律随即首肯。 临走,宗寥特去换身夜行衣。 空档,宗时律命杨寻撤去后院守卫,以便一会儿宗寥溜出去。 小闺女再出来时,老父亲对她是千叮咛万嘱咐,外加三申五令,除了让她谨慎行事外,特别交代她不许对南宫述做出格之事。 宗寥一呲牙,心道该不会南宫述才是您亲儿子? 末了,宗时律又叫把自己那两护卫一齐带上,必要时也能有个照应。 宗寥说了句“爹您怎么像当娘的一样,啰里啰嗦!” 宗时律应道:“你爹我可不是又当爹又当娘?你还不知让为父省点心!整日尽胡来!” 宗寥无言以对。 唤来斜雨时,斜雨竟说飒风不在。 随便问了几句后,宗寥才知飒风从一个月前就常在入夜后外出,一直到大伙熄灯时分才回。 宗寥性情随和善良,从不约束身边人,是以她对飒风和斜雨的私事不会过多关注,只常嘱咐她们不论做什么都记得以己为先,不要让自己吃亏。 飒风性子冷,不爱与人交往,宗寥每日见她的时间并不多,对她的行踪更是少有了解。 宗寥其实一直想知道她来到自己身边的原委,奈何她不给机会。 她只知飒风尤为在乎自己,如奉神明一样。但她对那寸头姑娘的事始终一知半解。 却听斜雨一话,宗寥隐隐感觉飒风或有事瞒着自己。 待将瀚的事处理了,她必要好好探知探知那女子行迹。 …… 炽岚腾升晴幻雨,冥空闷雷低啸,天际闪过一线霹雳,精奢雅致的琼宇华宅猝尔映目。 吩咐斜雨原地待命,宗寥避开前门看守的禁卫,一个纵跃落至奕王府的高墙上。 在他的暗卫袭来之际,宗寥亮身份威胁:“谁若敢拦本世子去见奕王,回头看我不叫他请你们吃笋丝肉!” 一片叶落声淡去之后,宗寥嗅见杀气次第也散了。 当她以为是自己的话起到了威慑作用时,只有隐藏在黑暗里的幽灵们清楚,闻世子不可杀是主子给他们新下的死令。 兔起鹊落入了院,宗寥觉得时间似乎倒流了。 静谧的氛围与第一回来给他送墨时如出一辙。 教人唏嘘的是,如今的奕王府是真的没几个人,不像上一回是他特意安排。 那一次他安排布置整蛊人;这一回却是被人安排算入局。 世事无常便是这般! 寻道灯烛交映的院舍,两口茶功夫宗寥便站在了三进院中的厅堂外。 眼前蝉翼琉璃嵌刻的长扇内烛光微曳,里头眇眇忽忽有人影晃动。 片时后,一袭纤长人影由淡变浓,由远及近,转眼粘合在了一格格透映华彩的门扉上,吸纳了那些斑斓的辉熠。 门启,一身姿修长高挺的青年缓缓出来:“来了,进来。” 男子声音磁雅,温醇如暖夏傍晚拂过杨树梢头的微风。 宗寥看了看他,突然不想问你怎知是我,摸了一下脸上的黑色面巾,犹豫着到底没扯下。 门扇大开,男子让出道来。 借着屋内漫延出来的柔和的光,可见他容颜依旧,身上交拢的白衣极致整洁,长簪半挽的檀发顺顺滑滑,一丝不乱。 瞧着应是没有与人动过手。 莫非是他设计人? 揣着狐疑,宗寥抖直腰杆,一头钻进了屋。 雅厅内茶香浮萦,气度沉静的小侍卫木桩似的立朱红梁柱旁,看见宗寥的霎时,立马朝她弯了嘴角,示出一副和颜。 淡淡地审视了他两眼,宗寥移开视线,装得好一派安若无事,目光却快速地四处扫量,精巧润白的耳尖立得直,却听不见异样。 门扉徐徐掩上,南宫述站在她身后安静瞧了会,见她负在腰后的柔夷纤指微微曲着,一下一下地摩挲。 “世子在找什么?”南宫述问。 宗寥不搭理他,注意力很快落在主座方桌和次座小几上各置的一盏盖碗茶上。 冷幽幽又看白挚,道:“从前眼拙,竟不知白小公子还与殿下闲谈慢饮呢?” 白挚瞄了主子一眼,不知言何,垂眸闷着。 走近纤薄的一袭黑色的身姿旁,南宫述道:“往后山水遥遥,风雨不测,身边只有他们几人陪着,偶尔对饮浅谈无可非议。” “不对,殿下用人的准则是无规矩不成方圆,怎会纡尊降贵与一个下人闲谈?”宗寥阴阳怪气试探,“能有资格与小皇叔对坐而饮的人,怎么也得是个王子才行?” 闻言,主仆俩浅浅对望了刹那,目光一齐转移到竹枝刻画隔间后。 南宫述顾此言他:“世子深夜前来,可是找我有事,还是……”倾肩靠近傲挺秀项,微微笑着,压着声音淡淡说,“你想见我了?” 他语气干涩无情,两只空着的手一时竟不知应该是去搂那细韧的腰,还是背到自己腰后去。 无端献谄,非奸即盗! 宗寥翻了个白眼,心道你不知自个平时什么样? 不是霸道猛攻,就是傻不愣登的木头! 此种腻得牙掉的行径是你南宫述会有的做派? 做不来就别强做! 宗寥感觉浑身陡然起一层鸡皮疙瘩。 摸上肩后一张颌骨犀利的温暖的脸,宗寥坚定有力地缓缓推开他:“说,我家瀚呢?” “瀚?”南宫述眼神闪烁,“你说的是那个北燕人?” 宗寥道:“别装糊涂,我都知道了。是不是你把他掳来了?”漆黑晶亮的目光投向白挚。 第238章 心急嘴快思绪乱 白挚讷讷道:“云安世子误会小的了,我没有掳他,是……” 白挚还没说完,宗寥立时就截了他的话:“你休狡辩。” “我养在身边的人我最清楚,他平日极少……几乎不会同他人说话,何况是你这个陌生人。 我问过了,今日就你一人与他讲过话,他就是在与你说话的时间里不见的,而那时和你一道送老虎去的男人刚好又在盖笼子。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诱骗他的,但我知道一定是你把他打晕带走的?说,你为何要这样做?” 话锋转向南宫述:“是你指示他的对不对?” “……”南宫述蓦然一怔,深邃渊眸中似有浩渺烟波,“寥寥,你听我说,他一个北燕的王子出现在我晋南可是不一般的麻烦,我如今自身都难保,掳他来不是害人害己吗?” “你……都知道了?”听他知晓了瀚的身份还“强辩”,宗寥火气陡然就上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对他做什么了?那日在沉香楼我就想跟你说他的事的,是你自己不听,你不听就不听,为何要设计到我府上去偷人?你认为我不会把知道的事都告诉你吗?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噼里啪啦一串质问声源源不断冲击着南宫述的大脑,炸得他木讷原地。 一脸茫然之时,他缓缓沉下一息,慢慢将她有些无理取闹的话理顺。 欲将解释,复听宗寥继续诘责: “那日我已经同你讲过了,眼前的苦难只是暂时的,等离了皇城这片是非地,往后天大地大,没有人能再给你脸色看,没人敢再罚你跪,你会比现在好过的。 好,咱们退一步来讲,就算你放不下富贵,愿意在囚笼之地讨安逸,也行,但能不能先委屈委屈?” 话语的气息喷在面纱下,一翕一伏的,闷湿了脸颊。 宗寥感觉难受,倏然扯落,不想再顾那点不愿展现心上人面前的虚浮的爱美之心了。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先去蔚州将就一段日子,等我这边把张趋那条老狗拉下马,等太子姐夫掌权,一切会变好的,他心善、脾气好,以后一定不会为难你。 我向你保证。可你现在将瀚掳来……预备是要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南宫述看着她愤怨的瞪圆的眸子,隐约又见她额头上有些许翘边的皮蜕,不必问他也知是那日在崇昭殿外跪一天晒伤的。 想着她明明是个连坐都坐不住的人,关键时刻却能挺得一身好腰骨! 他欣赏,也心疼。 除却此类因喜爱而生的感情,南宫述自觉有些难定义她。 ——若要将她比作男子,她却有着比一般女子还温柔还妖媚的一面;可若只当她是一个女儿家,她的灵动、豁达、豪放、坚韧……作得起怪,也镇得住场的气势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识过。 柔软的目光落在她气嘟嘟的小嘴上,南宫述道:“你可以坐下来好好听我说句话吗?” 宗寥抿咬桃红唇瓣,歪着脖颈,仰着下巴暼着他,问:“你是不是不愿听我和我爹的安排,想借瀚的身份谋事?” “宗世子。”南宫述打住她话语,气息重三分,“你先听我说。” 他实在没法听她再瞎猜。 握住她如削肩臂,直视着她红红焰瞳,南宫述道:“我说过了,我对至尊皇权不感兴趣,如果不是因为你,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我只愿做个闲人。今日之事不是我不信你,是你不信我。” 宗寥甩开肩上白皙修长的大手,犀利回嘴:“我怎就没信你?在看到你完好无损之前,我心里一直在想,是不是你此前给他甩脸色,还扔他进池子里被他记恨了? 想着是不是他寻机会诱骗的白小公子带他来你府上,意欲在你离京前报复你?事实呢,你们两个现在寸皮无伤,悠然悠然,我家瀚却不见踪影!” 指着次座旁一盏茶,又道:“装模作样,料到我会循迹找来,故意摆碗茶在此蒙我?你是不是想着无从解释时说你不是把他掳来的,是请来的?还是说……” 宗寥迅疾一忖,无凭无据又责道:“还是说你也学会了皇上的嘴脸,对待一个掌中物也做得出笑脸相迎的假把式?!” 被怨责个没完,南宫述扶额叹息,缓解无果下只得捏上眉心,揉了揉。 看惯了她的明艳跳脱、妩媚柔婉,竟是不曾想象过,她一旦撒起泼来会是这样令人头疼,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随意找个位坐下,南宫述斩钉截铁地道:“我不知你为何要对我产生如此大的误解,但我可以真真切切地告诉你,我不会骗你,从始至终。也从未想过要利用你,以及利用你身边的人。” 不会骗她? 宗寥迅速翻阅与之相处过的每一页场景,那些哭笑不得的,缱绻甜蜜的……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他好像……确实没有明着骗过她,但他最会说那种含糊不明的话,做的事也很耐人寻味。 宗寥撅着嘴,垂眸看他:“你说你不会骗我,好,姑且我就信你一回。”说着嘴角抽动一丝诡孽的笑。 南宫述见之则微微展颜。 然而宗寥仍是黑脸,一步一晃悠悠然行至他跟前,定定地看了面前如妖似魅还故端儒雅派头的男子一小会。 一呼一吸一眨眼,宗寥霍地撑上男子腰际两侧的手扶,禁锢他,神色凌厉地俯视他。 “我只问你,苏尼特·瀚在不在你这儿?”一字一句咬得脆朗清晰,微热鼻息轻轻喷到他俊美雪颜上。 南宫述仰面瞧着小老虎一样嗷嗷乱挠的她,心中痴笑。 面容异常平静。 邪魅的笑意堪堪浮现目光中,他徐之又徐,缓而又缓地迎她而去。 眼帘只是自然地掀合,却好似有万千桃花瓣飞舞,情意浓稠。 这多情的模样……发癫呢? 宗寥眉头骤然紧蹙,脖子迅疾往后一缩,鄙夷呲牙,愠怒:“问你话呢,做甚?” “你紧张?”南宫述淡雅问。 宗寥歪着脑袋“嘁”了一口,抵着他肩将人按回去:“我紧张什么,你别想躲开话题,赶紧把我家黑白使者交出来!” 第239章 漏言半句积宿怨 听她一口一个“我家瀚,我家使者”,南宫述脸色逐渐黑沉,缄口不答。 心里不停地揣测,想着同进同出的两人该不会近水楼台……背着他乱来了? 回想春猎期间那小子对宗寥就百般殷勤,鬼祟非常,没有一个举动看着是正常的! 一念生,百念生。 忽然他就联想到二人回来后又朝夕相处一个多月,不知此段时间里他们是否发生过某些不良行为? 见宗寥现在又格外在乎他,南宫述遽尔不悦。 不怪他心里难受,实在是宗寥日常对他就特别放得开,说抱就抱,说亲就亲,真不知对他人是不是也这样? 越想心里头就越酸。 南宫述幽深瞳眸剧凝寒霜,正色问:“你为何如此在乎那个北燕人?” 宗寥觑着他:“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先回答我。”南宫述揪着她不放。 “你非要跟我杠是不是?”宗寥也没好气。 南宫述道:“你先说你为何如此在意他,我就告诉你他在何处。” 转动精亮诡谲的眼珠想了一会儿,宗寥站直腰身,坦然道: “你也看到了,他年纪那么小,来的又远,前些日子在南宫桀手里不知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小小年纪就有家不能回,像那路边的小狗一样,你就一点——” “所以,我在你眼里就只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是吗?” 言辞未尽,一个冷冽的夹杂些沙哑的男子声音冰沉沉地从侧后方传来。 宗寥闻声回眸,见红发斜辫束扎,眼瞳泛着幽绿色泽的少年自隔扇后方缓缓走出。 “瀚……”撂下南宫述,宗寥朝瀚而去。 欲将抓住他手想检查他是否无恙时,瀚却故意退开:“路边的狗不敢脏了贵人的手。” 他话语淡漠,没有一丝温度。 宗寥闻言,鼻子忽然一酸,有点难过,有点冒火。 她怎么了他? 竟与她使上性子! 想她饭时没见着他就心急如焚,因为他,她不惜给南宫述看冷脸,他居然敢给自己甩脸色? 宗寥嘴角一搐,厉色道:“你什么意思?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既一直在,方才我们说话时你为何不发声?” 他一身墨青锦袍干干净净的,瞧着也不像受过委屈。 宗寥更气了:“本事不小呵,你就在这屋里我竟然听不出来!呵呵……好的很,好的很!敢情你们一个个的就看着我好笑呢?” 说完她深呼一息,谑嘲笑开。悲伤的光芒缀在微红的眼角。 瀚薄唇紧抿,不说话。 南宫述走近宗寥,道:“没人笑你。” 宗寥反脸:“你别说话。你也很好,说什么从始至终也没骗过我,绝不骗我,哼……人就在此你却同我在那打哑迷!我宗寥这长相看起来好戏耍是?” “是我不让他告诉你的。”瀚替南宫述辩白。 “为何?”宗寥问。 瀚道:“没有为何。你是来要你的黑白的,我去给你拿。它虽然只是一只兔子,但你若对它有点感情的话,就别宰杀它做菜。” 言语间,他提步就往门口去。 来时他把黑白放在了屋外园边的廊亭里。 宗寥反手一把拽住少年瘦削粉白的手腕:“找什么兔子!做什么菜!我顶着这轰隆隆的黑天是来找一只兔子的吗? 你到底在犯什么憨,你一声不吭跑奕王府来,是想做什么? 是我云安侯府辱虐你了,还是没把你尊贵的苏尼特瀚王子供舒坦,搁这与我置气?” “你知道我了?”瀚微疑,“对,你刚才就说过了。” “你如果不是为了兔子,那你为什么……你是来找我的?”瀚静静地看她,稍显犹疑。 宗寥道:“我不找你我找谁?” “我不信。”瀚打量眼前一身黑衣的人,心中憋怨,“你连兔子都不在乎,又怎会在意我这个养兔子的路边狗?” 宗寥一听他话里话外都要强调一个“狗”字,心中顿时明了。 方才若非这个“狗”字,这死小子想必都不会出来见她! 宗寥头疼,还是解释:“我刚才的话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是觉得你可怜、可爱、需要一些关怀,不是真的把你当狗。” “可你也没把我当人。”瀚幽怨。 宗寥想揍他:“我哪时没把你当人?!你不要跟我来劲呵,你往我云安侯府里瞧……” 指着他身上锦袍,“哪个敢穿本世子的衣裳?哪个有机会住本世子的院?哪个又能像你一样可以坐我对面吃饭?我还没将你当人?!” 宗寥说着拳头不禁握得紧,一肚子火气翻涌,尤想捶个什么。 踱了两步,她切齿:“我没烧香供你你有怨是?” 遭她一通数落,瀚默然。 少顷后,他瘪瘪嘴才道:“可那日是你亲口说,我只是一个替你养兔子的。” “那日?”宗寥微怔,“哪日?” 瀚道:“就……”看着南宫述,“他把我丢进鱼池那日。” 被丢进鱼池…… 宗寥蹙额回想许久,“哦”一下想起,“我说呢,你是从那时就跟我怄上气了是?你这小子…… 那日你问我,如果有一天你也像奕王一样迟迟不归,我会不会也担心你?” 瀚点头。 南宫述闻言,忽觉哪里不对劲,亭亭屹立一侧,先审了瀚一会,转眼又看着宗寥。 宗寥道:“我确实说了这么一句……不是,半句,我只说了半句话。你是不是傻?跟了我那么久,就一点儿都不了解我为人?我会说出此种伤人的话吗? 我后面还有半句是:可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我云安世子的朋友了,假若有一天你不见了,我一定也会担心你……等等……” 止了话,宗寥倏然双臂一抱,绕着瀚审视两圈。 而后以两指抬起他下颌,凝视着他幽蓝碧瞳,审道:“所以,你今日行径,是为了测试我?” 南宫述直直盯住她摸着异域美少年的两根葱白模样的秀指,感觉那动作很是扎眼。 特别是那白净的少年微微昂起的粉白的长颈,像深海涌浪般漉漉的眸子,瞧着怎么还有种将被强者征服的受辱感? 南宫述心尖一挈搐,过去就拉开宗寥:“既然是误会一场,有什么话先坐下再说。”带她坐到椅上。 “王子瀚也坐。” 几人对峙的时间里,白挚不知何时新沏了茶来。 奉上茶,他很郁闷地瞄看几人刹那,揣度着当前氛围。 早前瀚要求他带他来见南宫述时,他就劝瀚最好还是先同宗寥说一声,否则等她发觉事有异常,到时大家都麻烦。 瀚当时道:“她不会管我的。” 白挚不以为然,觉得宗寥虽看起来是明朗的跳脱的性子,私底里应该是心思细腻的人,绝不会如瀚说的不会管他。 几经劝说,瀚很不耐烦,自己就钻进运老虎的笼子里蹲着。 白挚看他与自己年岁相仿,又都是在贵人身边听令的,不免心生恻隐。 又因他是主子心尖人的随从,便想着他可能是与自己主上闹了别扭,想寻南宫述帮他出主意,他这才自作主张带他来奕王府。 将此事禀诉南宫述时,南宫述也犹豫了好一阵。 第240章 恢弘生平诉我知 南宫述不乐意与瀚打交道 一因其身份复杂。 二则是他脾性冷傲又倔强,南宫述看不入眼。 以上其次,最主要还是觉得他年纪尚小,做事说话冲动的成分居多,不值得他花时间应付。 瀚才不管南宫述作何种思虑,一上来直截了当就向他坦明身份,说有事要与他商量。 态度如他脾气一样冷硬。 南宫述不动声色地瞧了他许久,不着急听他说事,只道:“有何话吃了饭再说。” 与礼仪华邦的王爷同席,远道而来的小王子再如何有贵族修养也不得不叹服于他沉静优雅的动作举止。 ——席间他几次想开口说事,换来的都是南宫述过耳不闻的恬静。 他用饭时慢条斯理不出声,低眉垂目且温和,像极了神龛上端坐的菩萨,看得瀚五官直抽搐。 好容易熬到他吃完饭,瀚等不及又向他开口。 然而南宫述仍是不急,在乌云还未滚到头顶之前,他趿着木屐先是在院里闲游了两圈。 傲慢不是无礼。 在瀚说出急于谈论的事之前,南宫述觉得有必要先磨磨他的耐性。 减少他接下来的言词里掺杂的冲动成分。 待看着住了七八年的豪华府邸已呈萧条意境,淡淡嗤嘲片刻后才吩咐白挚备茶,请瀚入厅慢叙。 不料话头才起,“急风”已伴霆霓惊落。 依着瀚请求,南宫述处之泰然地去迎接宗寥,却不能将瀚的存在明言。 旁敲侧击也不能。 威逼利诱也……不是不能。 他唯一无耻的底线——帮里帮亲。 可惜瀚还不够沉着,错失了目睹他言而无信的无耻一面。 迄今为止,瀚眼里出现过的南宫述都是阴狠霸道的…… 外加三分深沉狠戾。 判断来自切身体验以及收拾南宫桀那回。 如果站在宗寥的角度同他说南宫述其实很温柔,很细腻,只偶尔会发些癫,他必然会斜眼鄙夷,说你是被他好看的皮囊炫瞎眼。 顺乖了瀚,宗寥却再不好意思看南宫述。 恬淡温雅容貌勾住她注意力时,宗寥总觉自己有罪。 有不够信任他,不够疼爱他,不够珍惜他的罪。 嘀嗒豆雨打破多时的寂然,宗寥目中无“述”,大模大样敞腿而坐,双臂搭靠扶手上,握着,端持出一副傲然威严。 凌戾地盯着对座的少年,宗寥气骂道:“野牛!你就是头野牛!你作也作够了,气也撒了,心里头的疙瘩也解了,说,你还想怎样?” “我没有作。也不想怎样。”瀚弱弱地搭话,语气较比初时柔善温和。 宗寥乜他:“我想怎样。你处心积虑溜奕王府来,还把真实身份告诉他,你是想打他哪般主意?” “我想——” 瀚幽蓝的眼眸微垂,欲将说明原由,宗寥滔滔又指责:“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情况吗?就到处乱跑! 你自己不想活,也别来连累我云安侯府! 你可知,当我知晓了你的身份后一直犹豫不敢盘问于你,就怕揭开你的伤疤,伤害了你。 你倒好,因为一句话,怨我如敌,一个月不给我好脸,现在还跟我玩失踪,还随随便便就向别人掏心掏肺!” “我没有向他掏心掏肺。”瀚淡淡地看着南宫述。 南宫述:“……” 冷眼瞥着瀚,南宫述心道就你这头倔牛能有心肺掏? 宗寥无意审读二者之间的神色变化,只道:“你若当我算个朋友的话,不如跟我也说说你苏尼特瀚的恢宏人生。” 南宫述应声正襟,也想听鉴一二。 目色流转,瀚反复看着满眼含射好奇的想听他故事的二人。 斟酌,酝酿…… 瀚有些不愿提及关于自身的往事。 但看宗寥决傲凛然的气势,若他不老实交代,他极有可能会失去她这个朋友。 他不想失去她。 为了能换一种身份向她靠近,瀚到底愿意将过往衷情相诉。 话起十九年前。 那时的北燕政局动荡,曾选作继位者的王子在乱局中被人暗害身亡后,势力雄厚的几大部族王便开始对中央王权虎视眈眈,尤想霸权夺位。 北燕王年事见高,育力不济,导致子嗣凋零。 军权的分散让北燕王不敢轻信任何人,更不敢随意打压某部。 为了稳固帝国大业,不让苦心经营的江山落入狼子掌心,北燕王惯使的策略便是不断向各部王族送嫁公主,又自各部纳贵女入宫。 以相互联姻的方式笼心集权是其一,根本目的还是为了繁衍王室血脉。 同样是因军权的分散、难控,北燕王不得不多谋退路。 几番奋力不得子后,他觉得光靠与内部众王联姻并不足以抵消潜在的隐患,保险起见,北燕王随即把主意打到邻境的沙赫王朝身上。 沙赫王朝——北燕以东的教信华都。 沙赫国眺洋而居,背倚广袤无垠的林海,物产极其丰盈,兵强马又悍,同时还拥有周边各国望尘莫及的航海技术,资本可见一斑。 更为重要的是,沙赫国王与北燕正统有血脉渊源,若能娶得沙赫公主,北燕王室的正统血脉也将得以融合、延续。 此外,沙赫全民奉教,君主又以仁心治国,若无特别情况,从不会恃强攻占邻国。 在势力被各部分割自辖,兵力难以统掌一手的境况下,如此条件于北燕王而言绝然就是一座值得巴结的好靠山。 为了求娶到沙赫国主的亲妹妹,北燕王不惜进献给沙赫如山之珍宝,又废弃色衰的原配,以王后宝座相迎新后,并声称新王后若能为他诞下王子,嫡王子就将是北燕未来的继位人。 沙赫国王看透其一片赤诚下的意图,不愿与如此懦弱的君主为伍,故而不肯将自己的王妹下嫁。 沙赫长公主不以为然。 听说北燕愿以王后之位迎娶自己,她华裙一撩,含“笑”嫁给了命力堪忧的北燕王。 经过漫长且艰辛的奋战,新王后与老国王终于婚后第三年诞下了嫡王子苏尼特·瀚。 自瀚降生,北燕王的嘴角好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放下来过,喜不自胜之余,他迫不及待地立下传位诏书,宣布苏尼特·瀚为北燕下一任掌权的君主。 第241章 邻邦友人势亦急 北燕王以为立定继承人就能暂安朝局,归拢人心,就能保政权稳定。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对于有心要夺权的人来说,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娃何足以为道? 恶魔的爪牙在小王子姗姗学步时无声无息就向他伸了来。 机敏聪慧的继王后察觉事有不对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执意对北燕王说要将儿子送到沙赫国王身边去受教。 她向王夫解释说沙赫王朝民心归统,国王也不是好战之辈,国内一片祥和盛景,对王子来说是当下最好的去处。 北燕王拧不过她爱子之心,叹息首肯。 他又不知道的是,二十几岁的王后虽是女流,对比他更具统治者的狠决。 沙赫那样的环境或能护佑小王子性命无虞,却不能给予他于危险中自保的能力,更不能赋予他王者该有的领导力。 王后深谙此间利弊。 见识了北燕势力的复杂,也明白小王子迟早要回来继承王权,若他无决绝的手段及坚毅的心性,想要统治分崩离析的剽悍民族无疑是白日做梦。 王后不屑北燕王广牵线以求全的安政方式,当然,她也不妄想北燕近期内能强盛如沙赫,富庶如沙赫,和平如沙赫…… 之所以嫁给年迈力衰的北燕王,不是迫于谁的威诱,也非因自身年轻不懂事。 她自小受享荣宠,却不骄纵,优渥中生长的她从不将自己狭限于小情小爱。 她兀傲于年轻气盛,深信离了国主兄长的庇护,凭她一身才学与睿智,即便是投身火海,也能从烈焰下开辟出一方强盛天地。 无兵无将的王后自不会把远大的理想寄托在北燕老头的身上。 既有所谋,便只能从自身谋。 北燕王寤寐来求,一个王后之位足以令她在脑海中铺展开一幅心潮澎湃的统权蓝图。 ——嫁与北燕王是必行的第一步。 奋力生下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继位的王子为第二步,也是事半功倍的一步。 拥有一个娇嫩不知事的嫡王子对心怀宏图大志的王后来说远远不够,她要做的是把亲生的骨血培养成一位超群绝伦的傲世人才,一个临危不惧,意志力坚定的狠厉的人物。 此计划铺展的那一刻起,身为王后亲儿子的瀚便开启了属于他的人生。 他被选择走上了一条通往熠熠巅峰的道路。 在到达那所谓的巅峰之前,他的岁月里从未出现过哪怕一线的光明。 ——因为母亲的一计李代桃僵,原本是送去沙赫王室托庇的北燕王子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变成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同龄孩子。 而真正的王子则被王后送到沙赫边境一处临海深原的特密组织中受训。 那时的苏尼特·瀚年仅四岁。 记忆回溯至那个小小的身影上时,瀚蔚蓝的瞳眸里忽然闪过一丝悲伤。 “你母亲是一个了不起的人!”闲坐对面的宗寥在捕捉到他难过信息的瞬间,即时开口。 她不知瀚对北燕王后心怀怎样一种情感,安慰的话也只能以夸赞他母亲的方式进行。 宗寥的想法是:假若瀚对王后心有怨念,那此话就当是为了减轻母子的宿怨而说;倘若瀚有强大的内心,理解了母亲的高远志向,那此话便就是赞赏其母的颂词。 有其母必有其子。 由生母亲手送进熔炉塑炼出来的王子哪里又是一般人? 他当然理解自己母亲——在经历了没日没夜的残酷特训之后,在儿时的记忆消散于岁月的风浪之后,在对温馨亲情失去了渴望的能力之后…… 他最终接受自己存在的意义,并承担起了非他不可为的责任。 看向宗寥时,瀚的目光及时变软,道:“谢谢你,母亲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很欣赏她。可是……我不喜欢她。” 他态度僵硬,语气决然。 不需说,有心的人立时就能明白他的冷傲、绝情、执拗一定与从小的经历息息相关。 宗寥不知该说什么,只在心底理解他,伴着一些心疼。 南宫述静坐不言。 谁开口说话,他便将审视的目光附着在谁身上, 他的意图很简单,就是想从发言者的言辞、眼神中挖掘其中的真假虚实,情意深浅。 贼兮兮的目光扫见南宫述淡然如松的姿貌时,宗寥亟亟躲开他的眼神。 调整好无理质问过南宫述的亏心,她赶紧找话说,不让氛围陷入沉静。 抿了抿唇,宗寥一脸正色地看着瀚,脑袋微微偏斜,问:“沙赫王朝与我晋南隔了整整一个北燕国,直线来看,相距约四万里, 若是航船,距离再翻两倍,你倒说说,你是如何从那遥远的沙赫国跑到我晋南的疆土上来,还落到了南宫桀的手上,最后又是怎么教他折磨得惨绝人寰的?” 说及此事,瀚的面色倏然沉重。 缓和须臾,瀚道:“在沙赫边域受训期间,母亲不曾来看过我,十年来,她的样貌在我脑里慢慢变得模糊,我对她的印象也渐渐从美丽的面容转换成了一封封粗糙的信件。 或许是怕我忘了我是谁,所以她会不定期给我来信,告诉我以后我要掌管的国家当下正面临哪些问题。最后一次收到她的信是在一年半之前。 信上,她说,持功倨傲的达纳王野心愈发明显,以往他只说晋南的好,多次鼓张王上进献晋南国,亲近晋南国。 起初,王上觉得自己有一个女儿在晋南为妃,还是独承隆恩的宠妃,便也不去怀疑达纳王是否别有用心,一度以为他是真心为北燕谋和。 直到了近年,王上陆续收到一些部族王密告,声称达纳王表面主张维和,背地里却不断结络朋党,壮大势力,野心已然昭显。 母亲预知事件走向,传信命我以特卫身份将养在沙赫国王身边的假王子护送回北燕,以防达纳王逼宫篡位时,朝堂上无主权之人。” “可你还是被抓了。”宗寥道。 瀚嗤笑:“身处局中,总有失算。母亲多谋善断,以为一个人拥有了临危不乱的心志和一颗随机应变的脑壳就能从险局里辟出生路,她没有预算到的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再能耐的人也不过只是一个人而已,血肉之躯怎敌万马千军?” 第242章 毓秀华容多情貌 雪练击窗,暴雨掠扇。 话入刀光剑色,俊秀王子的眼底不由浮现一丝无力的悲悯。 瀚继续道:“护送假王子踏入北燕地界后,母亲派来的王部便担任起了保护我们的任务。 路上一直相安无事,直到离王都还有三日路程的某天夜里,大批兵马一拥而来,将我们休息的营帐围成坚固的铁网。 几轮血战下来,奉命保护我们的王部全员牺牲,后来我也因体力不支,便任由他们活捉了。 滴血的刀就要刺进我胸膛的时候,他们及时发现由我护送的‘王子’竟然不在队伍中。” 宗寥问:“围攻你们的是那个达纳王的人马?” 瀚道:“是。是他亲自带兵前来。” 宗寥道:“假若他们没有及时发现假王子失踪,当时情况下,你岂不就死了!” 瀚道:“我不是哑巴,知道怎样求生。” 宗寥蓦然心梗,小脸噎得红。 心说就你那时被人捅成筛子丢路边的死鬼样,也好意思说知道怎样求生? 宗寥像看愣子一样看他。 瀚道:“达纳王原本的计划是想在王子回都的途中将其斩除。 但意识到中了调虎离山计后,他连夜就审问我王子的去向,为了保住自己,我只能随便编个理由哄骗他说王子入境后就自己绕道回了王都。 达纳王对我的话不深信,他一边命人看押我,一边派人搜寻‘北燕王子’的踪迹。 几日过去,他还是没能找到所谓的王子,后来不知他是有了什么计划,就没再审问我。 我最后一次看见北燕的天是在去年的初秋。 我被他们吊在王帐外高大的旗杆上,看初生的太阳将白绒绒的韭菜花染成红色,等不到太阳中悬,我眼前的天就变黑了。 再次醒来时,我眼前已没有了满坡的韭菜花,取而代之的是阴暗潮湿的铁壁铜墙。 每日在我眼前出现的人也不再是膘肥体壮的北燕人,而是清瘦斯文的中原人。 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已被他们转移出境,关押在了一个不知是何地的暗牢里。” “行宫那回,我见你一直盯看南宫桀,你是在暗牢里的那段日子认得他的?”宗寥问。 “我没见过他,只记得他的声音。”瀚如实说。 他的确没正面见过南宫桀。 不见天日的那半年,每隔两日就会有一个步伐敦健,嗓音粗粝傲慢的男子出现在他囚室外的挡屏后。 每回他来,瀚就会被锁困在囚架上,接受他手下的严刑拷打,逼问他北燕王子藏在了何处。 瀚不知听审的男子是晋南的皇子,也不知他是苏尼特·娜和达纳王的私生子。 所以当南宫桀三天两头来审他时,他也只当那个从不露面的男子是达纳王养在中原的一条走狗。 由于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瀚更加不能将身份暴露,面对五花八门的酷刑,他唯一说的话就是“主人入境后就与我分开行动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瀚很清楚,只要达纳王一天找不到王子,他的命就还有价值。 至于后来被捅杀、丢弃,他想可能是达纳王找到了那个被他弃尸在断崖下的替身。 ——他亲手杀了那个替他享受了十年荣华富贵的假王子,用他的消失混淆敌人的判断。 北燕王子死了,他这个“特卫”自然就没有了活着的必要。 瀚不怕痛,更不怕死,至死一刻,他也不曾为自己的人生惋惜一分。 独有的叹息也是因他的母亲。 那个生他作棋子,锻他为利剑的果决狠厉的女人。 “南宫桀这个狗杂种,我就知道他的手段不是一般的毒辣。”宗寥咒骂,心疼道,“你在他手上受了那么多非人的折磨,一定恨极了?你放心,等我逮着机会,一定帮你报还此仇!” 见她信誓旦旦,瀚冷硬的心陡然翻腾热流,一抹柔情攀吊眉梢。 他不急着告诉眼前这个姿态飞扬的姑娘,她是他濒死重生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照进他晦暗生命的一束温暖的光。 瀚直勾勾地笑看宗寥,暗下决心。 ——她既然给了他重新活过的机会,那他就不能一直活在她的荫蔽下,他要活给她看,他要活进她的生命里! 宗寥之于瀚,是万物不及的重要的存在。 从他知道她心甘情愿睡了一个不知是谁的男人,事后又毅然决然喝下避子汤那时起,他就知这是一个果断决绝的姑娘。 但比他的母亲,姑娘是多情的、柔软的、善良的。 还特别爱笑,会哄人,更招人喜爱。 即便是着男装,也掩藏不住她独具的、生为一个女人的温柔的力量。 种种特质皆是瀚喜欢的模样。 瀚对宗寥道:“他是仇人,但不是我唯一的仇人,我的仇我会自己报,你不要为我犯险。我不愿意你受伤害。” 他略带一些沙哑的嗓音里透出深浓的情意,像是对心上人的临行交代一样。 话音落入南宫述耳朵里的霎时,他直感耳心里有虫子钻爬,刺痛难耐,隐隐感觉这北燕的家伙对宗寥是有图谋的。 臆想着,他平淡的神色逐渐变得扭曲。 宗寥道:“你该不会是觉得南宫桀是你外甥,就对他抱有一丝亲情?可我怎么记得你是恨纭舒妃和他的。” 瀚的眼神突然冷漠,道:“他不配和我攀亲。我想说,我除了父母不杀,你,不杀,还有……胥姑,其他的,都可以。” 闻言,宗寥不禁将脖子一缩,心道我谢谢你! 不可否认,自瀚可以无声无息地从她眼皮子底冒出来开始,今日的他俨然已不是此前的他了。 无需问,宗寥也想象得出他的孤傲和本事必然来源于他说的那个特密组织。 而眼下的他似乎正在向原本的自己靠近。 瀚没有挑明身份的时候,宗寥可以当他是自己喂养的倔牛弟弟,可在听完他的故事后,宗寥突然觉得他正渐渐变得遥远。 她恍然才明白,瀚是她云安侯府的人,苏尼特·瀚却不是。 他是北燕的人,是背负宏伟使命的将会统治辽阔疆土的王。 屋外潺潺雨流汇集蜿蜒,用力洗刷着焦烤后的污浊。 屋内翩翩儿郎各蓄志向,他们三分而立,像极了极洲天渊撑天的擎柱,不言间,心底却各执一束琼芳向倾意之人垂延。 第243章 纯挚友意警言赠 急切的风雨声趁隙敲进了宗寥的心里,怅惘层沓而至,偷偷瞄了一眼南宫述,她含悔,自怨。 她明明舍不得对他说重话的,可她还是说了。 宗寥不想在南宫述离开前让他心有不愉,她想向他致歉,思虑许久,偏是拉不下脸。 光阴悄然流逝,奕王府的座忽然长了刺似的,令人难以安坐。 宗寥抖袍子起身,对瀚说道:“话既说开,咱们还是朋友,不论你是北燕的瀚还是云安侯府的瀚,不论你是要报晋南这边所受的辱,还是要报在北燕那边所攒的仇,我都不会不管你。走。回去。我帮你想办法。” 瀚仰头望她,迟疑着站起,与她视线平齐,情真意切地道:“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我不能依靠你,不想连累你。” “你的意思……是不跟我回去咯?” “是。”瀚果断回答。 宗寥气郁:“你不想依靠我,不想连累我,所以你就来找殿下,难道你想依靠他,连累他?”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不用知道。”瀚态度坚定。 “……”宗寥下意识握指,捏拳不是,放下也不是。 每回瞧见少年鲜活俊靓的模样,宗寥总不自觉会想起他重伤时的惊心惨状,因为心疼他的遭遇,她一直以来都无条件地迁就他。 何曾料想过,这死小子一朝拾起高贵身份,竟还转性了,说起话来刻薄得一点情分也不讲! 一个二个的……看着就憋屈。 一股热泉汪上眼眸的瞬间,宗寥匆猝垂下目光,将不知从何处袭涌来的阵阵难过吞匿回去。 咽下一口干涩郁气,宗寥强牵微笑。 她语速平淡地道:“虽然你不再需要我,但在我还没有把你的身契销毁之前,你就依然是我云安世子的人。 你无情无义无所谓,可本世子苟同不了,我不管你下定了怎样的决心,谋定了怎样的计划,在你的行动开展之前,我想把我所知道的与你有关的一切告诉你。” 朝乌沉的楠木雕花门走去,宗寥驻足夜色半透的蝉翼绢纱前,道:“晋南不是你的主场,但引起你们北燕发生内乱的罪魁祸首却是生活在晋南的人。 纭舒妃……苏尼特·娜你应该是没见过,可我第一次提起这个人时,还是从你眼里看见了恨意……” “母亲告诉我,废王后曾安排人害我。”瀚看着她玉立门前的背影,淡淡说道。 废王后是纭舒妃的生母,被北燕王废位后,她自然对新王后和小王子怀恨。 宗寥没应他的话,接着说自己的:“你或许还不知道,那天在行宫向我索要你的南宫桀,也就是那个审问你,杀害你的人,他并不是晋南人,更不是什么皇子,而是纭舒妃与其表哥达纳王私合所生的孽种。 纭舒妃在晋南的皇宫生下达纳王的儿子,之后想方设法将这个消息传告情夫,达纳王知道此事后不仅不慌,还斗志高涨。 两人或许是真的有情,真的想重新在一起,于是二人便开始谋划起未来。纭舒妃的目标是搅乱我晋南的天,想带儿子谋取南宫家的江山。 身在北燕的达纳王则谋你苏尼特氏的王权,他们想南北吞并,重建版图,称霸天下。现在知道为什么你们北燕会乱成这样了?” 瀚道:“野心人人都可以有,他们是很无耻,然而这些都不是祸起的原因,兵权难控,政局不稳,说到底就是国主太懦弱,镇不住有异心的豺狼!” 宗寥道:“北燕王毕竟老了,你们北燕又是凭战力决定能力,他能维持到如今已是不容易,你没必要怨怪他。我得到消息,说是原本要……” 她想把北燕现今的所有的状况都讲予瀚知晓,话到嘴边忽然觉得有些事对他来说也许并不重要。 揣度片刻,宗寥道:“你被关押的那段时间,达纳王联合几大王部攻打我晋南边境,想在夺权之前先铲除我宗家。这世上想铲除我家的人有很多,包括我们晋南的皇帝。 云安侯要除,云安世子也不能留,决定云安侯府生死的可以是其他任何人,独独不能是野心勃勃的达纳王。 因此,当达纳王一意孤行攻打北疆的时候,我们的皇帝为防纭舒妃和达纳王的计划有进展,随即秘密联系上你的父王,把两人的龌龊事相告,并将他推算出的关于二人可能会有的动作一并告知。 利害得失间,两国君主一拍而合,达成同盟:北燕王出面用我们皇帝手里的旭王做筹码要挟达纳王退兵驻守,而后按照皇帝的要求,将你的王妹送来和亲,以便用此桩婚事来算计我云安侯府。” “我们的皇上则负责看好达纳王视若珍宝的纭舒妃母子,一来可以帮助北燕王要挟住达纳王,二嘛……”宗寥说到此处轻微嗤笑了一声,“总之,只要达纳王想要的人还在我们皇上的掌控中,你的父王母后短期内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口中的那个“二”就此搁置不谈。 瀚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说,当然,他也不好奇。 因为比起那个未知的信息,他今夜听到的诸般真相已经够他消化许久了。 初出茅庐且远道而来的小王子对晋南的政局没有认知不足为奇。 静坐中位的王爷却不同,他对晋南的局势不仅有深刻的认识,对宗寥的处境更是了解。 以南宫述的理解,宗寥口中的“二”大约是说:皇上早知纭舒妃服侍自己时已非清白之身,生下的儿子也非自己骨肉,但他却能二十年里独宠母子二人,如此做法是因其心胸宽广吗? 非也! 他不弃反宠纭舒妃母子,归根结底不过是想用纭舒妃对宗家的怨恨给宗家制造一些麻烦,必要时,还能间接替他解决部分隐患。 例如加害宗寥,削宗家的势;再如给他三分职权,方便他在朝堂上制衡季王与太子等。 浑水摸鱼摸来个皇位,此招对他来说简直屡试不爽。 宗寥道:“我说这么多,不是想左右你的决定,虽为朋友,我们却各有苦衷,原谅我不能陪你抢回江山。 也因作为朋友,我真诚的希望你以后踏出的每一步都平稳扎实,看见的每一副面孔都清晰无疑,此后不会再落入敌人的陷阱,不再被人伤害。” 说完,宗寥倏然拉开门扉。 汹涌的风长贯而入,湿冷的水汽扑了满面,宗寥提脚将欲迈出,忽而又顿住。 “如果你以后想要联系我,就给我来信。” 第244章 冥域归来意施卿 从腰封处掏出枚小指粗细的青铜哨,铜哨是为无相阁号令信使海东青所用。 宗寥转身,将哨子递给瀚。 “驿传太慢,普通信鸽在路上意外太多,这是我用来召唤海东青的铜哨,你拿着,记得吹的时候长一声,短三声,它会听见的。” 她语气淡淡,待瀚的真诚却不掺杂其他目的。 除却此,她还肩负着掌管无相阁的责任。 关于无相阁驯养的海东青遍布四境这件事,除了原本就知道无相阁仍存于世的南宫述和生身的亲爹,她不打算再告诉其他人。 莫说瀚,就连愿为她赴汤蹈火的飒风和斜雨她都不曾明言。 倒不是不信任他们,只因考虑到无相阁不是她个人的秘密,她不能儿戏他人的心血。 见递出去的礼物迟迟不被接受,宗寥微抬眼眸往瀚的面容上去瞧。 疑惑的目光投进他碧蓝瞳海的片刻后,他平静的目光忽然泛起微澜。 背着亮光,宗寥也看见了那浮动的波纹。 恍然间,她以为是风雨带进的潮气染润的他的面容,刺激了他的明眸。 宗寥刚想说话,一股劲悍的力量猛一下将她搂进怀,死死箍住。 越捆越紧。 难受得宗寥不禁发出“呃”一声闷哼。 宗寥正想说话。 乍然就见一张好似刚上了黑漆的阴沉沉的脸映入视线。 宗寥心尖骤然一搐。 心说完了,本来就觉愧对了他,如今被瀚这样一抱,回头还不知要怎样解释才行。 她窘迫、无措…… 南宫述注视着对面一张表情慌乱的小脸,见她一惯狭长而妩媚的眸子此刻瞪得圆,犹似被猎人网住的鹿子。 心底一个声音呐喊,鞭促他必须立刻、马上去解救,去将那个只能属于他的姑娘从豺狗的爪子下抢夺过来。 缓缓离座,他发现自己的手脚微微有些颤抖。 他敢于想象此朝夕相处的二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可当他们在自己眼前上演亲密一幕时,他才知道自己的心胸有多狭小。 小到只装得下她一人的身影,决计容不下他们的搂搂抱抱。 目睹南宫述黑着脸木手木脚地走过来,宗寥惶恐,不妙的预感腾腾上窜。 焦灼间,她赶紧使出干架的力气挣开瀚的拥抱,斥责:“你做什么?有话就说,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 说着她自己先退开一步。 瀚又想靠近,宗寥指着地面,道:“别过来!” 瀚道:“我有话要讲。” 宗寥瞄着他身后徐步走近的高挺身姿:“有什么话……你……你就,就站那儿讲。” 她果断疏远瀚的态度可算消去了南宫述一半的阴戾。 他暂时放弃修理红发王子的决定。 瀚处在对宗寥无言的感激和倾慕之中,全然没有意识到身后盘桓着一只随时可能撕咬他的凶兽。 南宫述敛收怒意的当时,瀚赤淳地看着宗寥的眼睛,道: “我出騩冢奔赴使命的那一天,我的圣父告诉我,我要做这片天地间无情无欲的独行者。 我生活的騩冢原来有三百个师兄弟,到我要出关的时候,只剩四十一名了。 圣父亲自我打开騩冢的大门,却用全教四十一名师兄弟的身体封堵那唯一的出口。 他说,那是试炼我的最后一关,我只有亲手杀了他们,才能走出騩冢,前往沙赫王宫带走安放在那里的假王子。 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我的剑下,我哭了,不是因为我舍不得他们,训练的时候,我们早已自相残杀过。 我难过的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从那一刻起,真正变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人,我真的失去了善良,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直到你出现,我慢慢发现,我的心没有死透,你让我感受到了温暖,还让我对你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的感情,一种想拥抱你,拥有你的——” “你住口!”宗寥越听越不对味,急忙打断他。 要让他说下去,瞧这形式,怕是冲着她告白来的! 跟她一个“男人”告白,想想就惊诡。 况且又是当着她心上人的面! 这不是给她找事呢嘛! 瀚不管,遽然又道:“我知道你在这里过得艰难,我不愿你这样活。”垂目看向宗寥还拿在手里的铜哨,“我会想你,但不会给你写信。 你要好好活着等我,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这个讨厌的地方——” “闭嘴!” “我要让你过上自由的生活。你值得拥有更好的——” “苏尼特瀚!信不信我揍你?一个孩子家家的,谁教你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的?” 宗寥气得跺脚。 瀚闪着薄雾笼星般的碧瞳,无辜地看着宗寥。 他不知道怎样表达内心深处对她的情感,前些日子被宗寥半句话中伤,他心中憋怨,将自己封闭起来,不理睬她,不再上赶着去贴她。 瀚对这个“看轻”自己的姑娘有执念,于是他便恒心研究起北燕的地势环境,兵力分布,想着有朝一日能以一个睥睨群雄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用无上的权力将她强夺于手,而后困禁她,让她也尝尝“你不过是……”的滋味。 意料之外,她实在可爱——不单向他解释了误会,在被拒绝同行后,她还真心诚意地给予关心,以信使为礼挽留他们之间的情谊。 瀚不知不觉被征服,一点一寸沦陷于她柔韧如水的无形的掌控中。 瀚打消了要强抢、圈禁她的念头,他忽然想爱她。 虽然他也不太懂爱是什么,只是于某种瞬间…… 譬如方才,她身修亭亭地背对着自己说话时,乌缎般的发尾在不盈一握的腰间微微晃曳,他就忍不住想去抱住她。 基于她在意身后那个姿貌优越且成熟稳重的男人更比他,如此做法一定会引来她的反感,终于还是忍住不妄动。 却当她回眸,媚丝明眸照进他眼帘的刹那,他到底忍不住了。 尽管被她决然推开,他也不生气。 “我是认真的。”瀚诚切地说。 “认什么真!”宗寥作色,“你若再多说一个字,我宗寥便不再有你这号朋友。” 犯憨也不知道考虑一下他人感受! 以南宫述细腻的心思,宗寥敢断定他必定会从瀚的话语里听出一些不明不昧的意味。 他心中定然会起猜臆。 至于会有哪种猜臆…… 她如何知道? 教北燕来的愣头青胡乱一诌,宗寥现在更加不好意思面对南宫述。 第245章 来日方长寄遥思 只有些话当时不说,以后再解释恐也是徒劳。 重重沉下一息,宗寥坚定目光,仰目看着南宫述,极力微笑: “十三,你不要误会,瀚他从小被送到远离亲人的地方受教,不免就缺失对人情的理解。他刚才说的温暖、奇怪的感情绝对不是你我之间存在的那种……” 见瀚嚅唇欲言,宗寥迅速朝他横眉,压制他的话头。 瀚默默低下头。 听宗寥再道:“十三心性沉稳,一贯温柔又善解人意,在我心里简直就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好到无可挑剔,才不会被一个半大的孩子左右判断的,对不对?” 南宫述听不听得进她不知道,但先夸他好总没错的。 云安世子的嘴可以永远掌控王爷的思想,尤其是这种浮夸到令人呲牙的赞词。 南宫述异常受用。 他不是喜欢被夸,只是喜欢被宗寥夸,无论她是不是真心。 然,城府深如渊狱的王爷怎会轻易放过觊觎他女人的外疆狼崽? 多情潭眸淡淡一眨,南宫述幽幽道:“你没有错。如何判断,我自裁度。” 目光落到红发少年头顶之际,阴戾之色骤然席卷,在侧的宗寥冷不防也被那股寒流掠扫。 凉意攀升至后脖颈的霎那,宗寥感觉此地不宜久留。 强持世子矜傲,宗寥道:“你们有事你们聊,我先走了。你既喜欢黑白,就把它带走。” 带着对瀚的一丝怨,对南宫述的一些愧,她缓缓转身,姿态笔直地迈入风雨缠织的廊下。 今夜的相聚,南宫述看得出来她从头到尾都抑郁着。 对于宗寥的质问,他丝毫不介意。 但从她频频躲闪的眼神里,他察觉到她似乎在自责。 擦蹭过瀚的肩臂,南宫述追出屋去。 檐下吊盏“嘎吱”摇晃,橘黄而朦胧光线下,包裹了她颀长身材的玄衣猎猎翻卷,纤修的轮廓屹立狂风急雨中,略显孤独与落寞。 “我送你。”南宫述看着她的背影。 他很想陪她走走,陪她说话,不想她离开时,怀着不愉悦的心情。 宗寥闻声驻足,却没有回头,只道:“殿下回去,风大。” 清淡冷漠的声音即时被雨击落,随风飘散于夜色里。 沉默的片时里,她好想要转身去抱一抱他,给他一点爱意再走。 可是今夜她太累了,疲惫的身心再调动不起一丝想要温存的情绪。 握在掌心的铜哨不知何时嵌进了皮肉,隐隐的硌痛从手心传来的时候,宗寥将召唤海东青的哨子向后掷出:“送殿下了。” 小小一个物件划破灯色,形成一道优美的弧,随即不偏不倚落入举至微凉水雾中一只肤色亮白的宽掌中。 “我会给你去信的。”宗寥淡淡道。 “你会来送我吗?”南宫述问。 “不一定。” “我会等你。” “……”宗寥沉吟片刻,道:“南去三千里,一千里繁荣相送,一千里清流为旌,再一千里…… 从此山河宽,天地广,虽我不能时伴君侧,但愿吾的殿下至此以后能蔚海徜徉,福泽拢至。” 言罢,她足尖于地上轻轻一点,盈盈身姿倏然跃上高墙,匿迹雨幕。 廊前雨链潺湲急奏。 南宫述的目光落定她离开的方向,心在嘈杂雨流中渐渐阒然,他知道,她因爱自缚了。 携湿冷气息踅身,南宫述忧郁的眼神在迈进屋门的即刻转为阴鸷。 他很想先质问瀚是否在妄想宗寥,想问他喜欢的是“他”还是“她”? 傲然地睥睨着瀚片刻,南宫述却问:“你想回北燕?” “是。”瀚仰高目光,眼神坚定地看着衣袂翩然的男子。 南宫述将他仔细打量,道:“我该笑你没脑子呢,还是该夸你勇气可嘉?” “你什么意思?”瀚先是疑惑,在听出一丝嘲贬意味之后,立时就不高兴了。 南宫述阴冷淡笑:“你瞒着世子悄悄跑来找我,一上来就向我表明你是北燕王子的身份,你可有想过这句话的严重性? 你被严刑拷打好几月却能保住性命,所存在的价值无非是因为只有你知道他们要的人藏在了何处,后来你被他们舍弃,我是否可以猜测为他们已经找到了你藏起来的假王子?” 瀚:“如果我没算错的话,他们已经找到了那具尸体。” “尸体?”南宫述一怔,“你杀了你的替身?” 瀚:“死人更好摆布。我不杀他,等被达纳王抓住,我和他都是死,能为至高无上的王子献身,是他的荣幸。” 南宫述闻言,粉嫩薄唇撇起,几欲抽搐。 冷血! 冷血又无耻! 作为一个将要统领一域疆土的君主,竟然视子民生命如草芥! 不知是看出了南宫述异样的表情还是自己想说明,瀚即时说道: “我们北燕与你们晋南不同,很少会用一些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我们要想得到什么,基本是靠刀剑和拳头说话,谁杀得越凶,谁的追随者就越多。 这样的行为意识深刻在每一个北燕男人的生命里,他们认为男人的命就是用来保护妻儿父母的,就是用来为部族开拓领土的,他们不怕死,所以他们一直打,由于他们连年不断的斗争,导致北燕的男人越来越少,没有丈夫的女人越来越多,没有父亲的孩子也越来越多。 然后,许多男孩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小小年纪就提刀上战场,每部都是这样,直到整个部族的男人被敌人杀光,妻女、姐妹被对方抢走、霸占,两方战火才会停息,赢得战争的一方继续又攻打相邻的部族,如此循环。” 说起这些时,瀚冷凝的眼眸里难得地浮现出叹息之色。 南宫述也难得看他顺眼一回。 “你们不是有掌主权的君王吗?为何不管?”南宫述问。 瀚回到座位上,解释:“北燕疆土辽阔,除了王都,其他部族都是随牧游居,管理起来不像你们晋南这样方便。” 我的母亲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来自民族统一的国,对于北燕历古以来的治理方式很不认可,她自己无情无爱,对生活艰难的人民却是好的。 她曾告诉我,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就像一棵被人伐倒的树,树倒了,栖息在树上的幼鸟就会成为地上的野兽可口的食物。 而一个没有男人疼爱的女人就像坡岗上努力生长的草,牛马一来,她就会被啃嚼,被踩蹂,一次又一次遭受践踏…… 她想要为北燕的女人孩子做点事,想让他们在她的谋划下过上太平的生活。” 第246章 势强赌君作朋盟 听瀚如此一说,一个气度凛然,面容庄正,心怀大爱的女人形象即刻浮现脑海。 南宫述翩跹也回座。 瀚又道:“我母亲为了实施她伟大的创世计划,舍我当她的工具,身在王室,我有义务爱护敬仰我的人民们。 我愿意接受母亲的安排,愿意与她联手打造一片民风和谐的天地,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要做的事就是把该杀的人都杀了。” 该杀的人……那是多少人? 北燕疆域辽广,人彪马悍,哪是他一个半大儿郎说杀就杀,说统就统的? 南宫述理解不了他们外邦人直接且血腥的夺权方式,只能在心里对少年感慨一句“道阻且长”! 瀚的话题熄下去后,南宫述捡起自己的话: “你说另一个‘王子’被你杀了,那你可知,假若你不向任何人提及你名唤苏尼特·瀚,除了你的父母,这世上绝不会有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所以你为何要向外人透露你的真实姓名?” 瀚:“你是第一个听我承认真实身份的人。” “可大家都知道你叫作瀚了,就算你不挑明,你知道凭瀚之一名会为你带来多少灾祸吗?尤其是旭王那里。如果他没有被禁足,想必早就来找你、找世子的麻烦了。”南宫述道。 “我知道,所以我要走。”瀚说,想了想,他强调:“我不怕旭王,他上次没能杀死我,以后就不可能再有机会。我之前不走,一是因为舍不得宗寥,还有就是我的伤没好全。 现在我要走,是因为我的身体已经恢复,还有我发现宗寥她在这里的处境一点也不好,我想以她为目标,给她一片自由自在的天地。” 以她为目标? 南宫述切齿横眉。 心说你小子是真敢说! 南宫述压着焰息,冷冷问:“你了解我的为人吗就向我暴露身份,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可能会出卖你?呵,你可是一国王子,随便把你卖给谁,都可以为我换来不小的利益。你的脑子,当真可用?” 瀚不屑他危言:“我不需要了解你,我只想赌你。而且,我信你。” 话语掷地有声,不带一丝犹豫。 “好一个赌我,信我!”南宫述惊异,“赌我好说,但你凭的什么信我?” 瀚:“宗寥信你,我就信你。” 宗寥,宗寥,宗寥是你家的? 南宫述脸绿。 此话乍一听毫无逻辑,可若是由这位脾性冷倔的少年说出,好像也有点道理。 他视宗寥如再生父母,对她相关的一切自然有不假思索的偏信。 南宫述一时无言以对。 时过良久,南宫述道:“好,就算你信我,可你要回北燕,以你的能耐,离京返北基本没有问题,找我做何用?” 瀚直截了当要求:“我要你跟我合作。” “……” 我跟你……本王求你了? 南宫述雪容凝滞。 在听瀚说要为一疆百姓谋未来之后,他感觉自己正放下偏见试着去欣赏他。 慢慢去接受他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一个配与自己对谈的真正的男人。 可他每一讲话,直硬的口气听得人甚想结束谈话,撵他远滚。 南宫述看着他,心情愈发不爽快了。 很早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个脾性直来直去的家伙对他的手下比对他有礼貌太多。 就说白挚带他来时,老远就见两个一般大的家伙叽叽咕咕,但凡有个眉来眼去,从来冷峻的两人嘴角都挂了笑。 却待见了他,一张狗脸拉得比马脸还长! 南宫述自恃为欺负过他几回的强者,乏于向他浪费丁点表情。 却是没想过,他对自己的怨念竟这般深——吃他喝他,求人还像要债! 南宫述倒不纠结一个毛头小子对自己怀了哪种恨。 因为他话里话外都有觊觎上宗寥的意思,他对他实也没好脸。 不过话说回来,若没有他的强硬无礼,礼仪之邦俊美王爷的翩翩风度又该于何展示? 袖袍轻拂婉撩,南宫述端了端金姿,慢条斯理地道:“王子有所不知,本王虽有皇叔尊称,却是整个晋南皇族中最无权势的一位。 我如今是个什么境地,你想必也看出来了,你要找人合作,也该去找有权有势的人,为什么要找我?” “我只认识你这一个皇族。”瀚不遮不掩,“你无权无势,但我看得出你是有本事的,你是我需要的人。” 他的话听着憨,气势甚足。 “你想与皇族合作?” 瀚直直看着他,用坚定的眼神答“是”。 “与你合作我能得哪般好处?”南宫述问。 瀚道:“暂时没有。你若答应了我,等我以后统治了北燕,我可以借兵帮你抢皇位……” 南宫述闻言,“呵呵……”浅笑。 在瀚又将说话之前,他道:“王子是否太自以为是,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想要那冷冰冰的皇位了?还有,你自己都生死难料,哪里来的底气就说借兵给我? 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就你这做事欠思虑的性子,莫说合作,我连你的计划都不想听。” 瀚道:“我不信。你明明练就一身卓绝本事,明里还故意装废物,你不是为了藏锋,等时机谋取皇位是为什么? 刚才我就说过,我们北燕人是凭刀剑抢天下,只要我能在达纳王不知情的情况下回到北燕,联系到与他为敌的部族,我就有信心统一其他势力,然后打他个措不及防。” 直杠杠的话听得南宫述眉头紧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严重怀疑这个域外来的王子真的没长脑子,还狂傲! 可要说他没长脑子,他还知道为自己图谋!知道拉别人入伙。 南宫述道:“不要拿我同你比较,我不是你,我的母亲也没有王后那样宏伟的志向。 幼时,她与我说得最多的话是让我平平淡淡地活着。她说,所有耀眼的东西背后都有肉眼看不见的肮脏及血腥,她不希望我沾染。” “母亲授我予教养,为的是让我懂得如何做人,如何于欲望驱使下控制住野蛮的兽性。师父传我予武艺……” 说到师父,南宫述不禁想起了护国寺后山的癫僧。 许是那时的遭遇过于惊心,突然一回想,他被迫成为他人弟子的事忽而历历在目。 溯忆十八年前。 百年一遇的寒流带来了半个月的雨凝,漫山遍野的冰凝宛如一床晶莹剔透的水晶被将护国寺所在的皇城南山包裹其中。 寒雨常驻,极冰难融,过冬必需的物资无法运送至寺中。 柴粮短缺后,主寺那边的僧人们都自行在附近拾柴取暖,挖笋果腹。 第247章 往昔亲故再回溯 翎太妃母子居住在主寺三里外的一方静院中,日常物资都是由寺中住持安排人定期递送。 非常时期以非常应对,大伙都在自食其力的情况下,出生礼教名门的太妃也不会呆呆等别院的师父来接济。 唯一的贴身女婢摔伤卧床后,为了不让垂髫爱子受饿受冻,从未下地干过粗活的女子自提上锄头,挎上竹篮便离屋去山边竹林寻挖冬笋。 雨凝压断了成片的翠竹,没有务农经验的太妃出去一天也没能挖到一根笋,最后只拾得一抱裹冰的枯柴回来取暖。 瞧见母亲白皙秀美的手冻得通红,素雅的长袄上也沾满了泥污。 软乎乎的小皇子急急作揖,小跑过去拉过翎太妃的手,揉搓,奶声奶气道:“冰寒重,母亲以后不要出门了,孩儿即今日起每日只吃两口饭,定能撑过此次寒冻的。” 翎太妃抱起儿子,眸含温泪,慈笑道:“有述儿揉过母亲的手,母亲明日一定能挖到笋。” 第二天黄昏时,推门返家的年轻妇人果然带回了两个碗口大小的新笋。 第三天、第四天……她每回出去都带比前一日更多的笋回来。 笋块、笋片、笋丝换着连吃了七八日后,太妃发现儿子虽一如既往的乖柔,食量却是日渐减少。 知子莫若母。 鲜蔬固好,天天吃也难受。 儿子懂事,不表现,她心里终究清楚,她得给儿子换口味。 寺中僧人不食荤,不杀生,然而寄居于寺中的皇族却无须履此戒。 纵使山中有走兽许多,奈何翎太妃不懂猎。 但思量着当前气候恶劣,或许有跑不动的兽物可捕,她于是决定去碰碰运气。 一个凛冬的清晨,太妃为小南宫述穿戴整齐,并照料他吃了早食后便出门,她抚着儿子粉嫩软糯的小脸保证正午就回来给他和卧床的女使姑姑做饭。 小南宫述拱手礼送,叮咛道:“母亲当心脚下,早些回来”。 那日朔风更重,院外松枝嘎嘎欲折,稀疏落霞斜过屋顶时分,小皇子倚窗盼望的人迟迟也不归。 天色将尽,他放心不下外出的母亲。 一番琢磨之后,他裹紧厚袄,沿行走过的足迹挪蹭去寻母亲。 近日翎太妃走出过许多条山路,他只能一边寻找一边呼喊。 来回换了几个方向,他仍是没有找到自己的母亲。 在滑溜溜的山地里跌了一跤后,他瘪嘴就要哭。 忽然间,一个悠然闲散的男声冷不丁出现在他身后,哈哈笑:“你是谁家面捏的娃娃?好生笨拙!哈哈哈……哎,你起来,再滚一个给老朽看看。喜人,喜人得很……” 小南宫述憋回挂在眼眶边缘的泪珠,嘟起嘴。 耳朵告诉他,那个说自己是老朽的声音分明就是年轻的男子。 待他气呼呼爬将起身看过去,一个身材高挑且劲挺,但满面皱纹的雪发银眉的老人惊悚地映入眼眸。 老人披着一件朴素的灰白色僧衣立在断木后,一方旧竹笠罩住乱糟糟的白发,脖子上挂着一串陈旧的念珠,腰间吊着个酒葫芦。 他徐徐走近,眼神炯炯地看着小小的男娃,仍带笑意的眼睛是清澈的,瞳底隐约带着几缕忧郁,却没有年老者历经岁月的浑浊感。 整体看来不伦不类,似道非佛。 小南宫述眨着圆溜溜的眼眸,怔怔揖礼:“晚生南宫述,这厢有礼,不知前辈又是何人?” 老者喃喃:“南宫?你是皇宗?” 小南宫述拱着小手:“不敢自骄。” 老人道:“贫僧是乃这刹中居士——无一。” 居士属带发修行的出家人,小南宫述有所耳闻,他年岁尚幼,对寺中的修行者不具了解,便不多言,只道:“凝天路险,无一前辈回去时可得当心。” 沉想须臾,他又问:“无一前辈既是寺中人,不知雅居何处?” 无一道:“红尘不啻锦帐暖,孤魂自笑天地宽。生来有处归无处,从此云泥以为家。” 说完,他提起酒壶“啵”一下打开,仰头灌了两口下肚。 小南宫述不知老者神神叨叨感何慨,从头到尾引他生疑的是行僧苍老面容下凉薄清朗的声音。 又值天色渐暗,小南宫述看着那老皱的脸,听着那年轻的声音,后背不知不觉冒冷汗。 他在心里嘀咕,想着这什么居士不会是山中鬼怪? 他不禁还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可一想到久时未归的母亲,他还是壮着胆问:“前辈何时在此的?不知您可见过一位着长袄的美丽女子?” “见了。”无一懒然道,转身坐在脚边断树的横枝上,曲一条腿放上去,“她也像你一样笨拙,她逮一只兔子,逮不着,从一处斜坡滑滚到山脚去了。” 小南宫述闻言,心里慌急,追着白发居士不停作揖,求道:“前辈大善,她是晚生的母亲,还望前辈告知方位,我要去找她。” “个小娃娃,礼数倒是周到得很!只贫僧与你无亲无故,为何要告诉你?”无一冷漠道。 “……”小南宫述语噎,想了许久才道:“那前辈要如何才肯告诉家母之去向?” 无一别了酒壶起身,一上来就拎起规规矩矩白白嫩嫩的小娃娃抖几抖,又是捏胳膊又是捏腿,还用力按摸他的脊骨,最后道:“是块好料。拜我为师。” 他语气透着志在必得的平静。 形势所迫,小南宫述稀里糊涂就在冰天雪地里朝他三拜九叩,起誓三章: 一不可向任何人提及山中有他之事。 二不可将二人关系告与第三人知。 三不可将武学本事展露人前。 礼毕之后,无一揪大的糯团一个飞身将其送回院门口,而后才返身去帮他将母亲寻回。 之后的日子里,无一每隔一日便会于深夜将他偷走,带他到后山空地教他习武。 以防被太妃和女使姑姑发现异常,每回师父只授一个时辰的课,但会交代他每天必须在房里自习两个时辰,他会不定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盯着,课时还会验收成效。 南宫述很是尊师重道,不仅不趁闲偷懒,还特别刻苦。 一年下来,他能疾步如风。 两年一过,他可飞檐走壁如狸猫。 三年之后,他可稳立树梢如鸟雀。 …… 第248章 狼崽情敌显狰容 师父很奇怪,他说自己是寺中居士,却从未带南宫述去过他的住处。 南宫述问,无一便说自己住的是后山山巅下的崖洞。 他说,你若想去,唯有自己练成本事,飞上去。 南宫述无理反驳,自此再没提要去师父住所的话。 南宫述功力日益精进的同时,他渐渐发现师父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时间也越隔越久。 从第一年的隔日一见,到第二年的三日一见,第三年的七日一见…… 逐年增长。 等到第十年,南宫述刚好十五岁,准备着要下山立府的时候,他再也没有见过无一。 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 那副貌衰姿傲的身影每一浮现脑海,南宫述就会想起师父晃着酒葫芦斜卧青石上指导他练功,每每醉眼微阖,说“沉肩。提息。歪了。快了,快了……死不了了”等话。 “死不了”一词说了三天,他便不再出现。 遥昔,南宫述曾因想念师父去过他说的崖洞,如癫师所说,那处却有他宿过的迹象。 但他似乎不常居那处,导致一些生活痕迹被风雨侵蚀得斑驳。 后来他又去过几回。 起先,南宫述每次去都是抱看能不能碰上无一回来的目的,见无人,匆匆便返。 后来年岁稍大,心思较比以前更加细腻敏感,他会在崖洞内停留、观察,去触碰,感知前人遗留下来的细微形迹。 凭借从某类古籍中留意到的有关一些奇技淫巧的介绍,南宫述不禁怀疑那个诓他当徒弟的怪人对自己使了易容之术。 佐证此一假想的关键是在无一隐踪后,他曾询问寺中僧人关于无一的事,僧人说,寺中号“无”的僧人众多,但是一般居士就算得师父赐号,也不在册,尤其是一些常年不在山中的,容貌、去向更是无从知晓。 后来司臾掌管了无相阁,南宫述曾求他帮自己打探无一下落,结果司臾说世间多眉发银白之人,多年老也身材俢逸之修士。 但身姿逸挺,艾发衰容的带发居士并无。 想起无一最后说的一句“雪团子,记着你学过的东西,忘了我”的话。 南宫述不得不怀疑那人出现的目的只是为了传授给他一身可以自保的能力。 他不要不求,功成身退,最后匿迹浩茫凡尘。 南宫述至今疑惑。 ——这世上除了先帝留下来的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和与外祖一方有交情的儒士愿意来管他这个连皇帝都想铲除的煞星,哪方的武学高人会无缘无故来管他的死活? 为何要管他死活? 南宫述猜不出其中用意,只对瀚道:“师父不曾告诉过我道理,但我自有领悟——拳头和力量不只为抢夺权、物,它更重要的意义是用来保护我之亲人,我之爱人;老师教我予……” “当你的亲人、爱人被控制在强权下的时候,你要怎样保护他们?” 南宫述还想说“老师教我予学问,是为了提高我的认知,增长眼界,延展思想,能于安时省己身,能于乱时为民思。” 瀚不想听正事之外的赘谈,硬生生打断。 南宫述扶额,忍他。 欲要答问,瀚随即又道:“你不用想。我替你想。” 瀚站起来,垂眸看着南宫述,郑重其词:“你可以没有夺权的心思,可你不能没有反制掌权者的能力。预谋才有后动,今日与我谋一计,往后我还你百倍利益。你敢不敢?” “有谋方有动……你学过的东西不少,对中原的话词运用得也相当熟稔,意思表达得很明白!看来那什么……騩冢还真是个好地方!”南宫述悠然道。 “只是它教了你那么多东西,怎么就不能教教你礼学教养?” “天资难弃。骨头硬。做不来你们晋南那套点头哈腰,装模作样。”瀚翘高下巴,以鼻孔视人,“你就说愿不愿意?” 南宫述浅淡瞥了一眼他的冷然傲颜,咽声嗤笑。 “你的话听起来似乎……确实很有道理……”南宫述也站起,柔逸身姿如雾袅的青山,瞬时耸峙少年面前。 成年男子独有的浑雄的气宇即刻压下少年人的桀骜。 南宫述不说话,而是用比瀚高半头仍余三分的目光幽幽端觑他。 眼前的外邦人容颜俊艳;眉眼五官更比中原人深邃犀利;一头红发辫得精致,饰以几颗璀璨的蓝宝石和一身隐透光泽的墨蓝锦袍,看起来贵气甚足,但稚气未脱。 以南宫述的识人经验,他有预感,此人绝非凡品。 深眸倏一流转,南宫述道:“但在我点头之前,你须告诉我,你口口声声说要以云安世子为目标去打天下,又说要带她去北燕,你,可是看上了她?” “我喜欢宗寥。”瀚直截明言。 嗓音粗粝哑涩,口气则蕴含着成熟男子瞧不入眼却又欣羡的明快骄扬。 南宫述蓦然脸黑,瞳色逐渐变得幽绿。 负抵腰后的手渐渐紧握。 好小子,你是真敢想!你是想被终了? 铁拳缓缓放开,南宫述沉息敛色,以磁性且幽淡的音色一字一句道:“全城百姓皆知我与她情深意浓,形如鱼水,你难道不知? 有求于我,竟敢在我面前频频说出挖本王墙角之话!你哪里借来的胆?” 瀚微仰颈,将不怕死的视线硬塞进瀚的眼睛里, 冷嘲道:“你犹犹豫豫,是怕我实力强大后会回来抢走她?” 被人瞎揣摩,南宫述心头骤梗。 一个远疆的黄毛小子竟敢扬言要来抢他的心上人? 呵……他会怕?他能忌惮他?笑话! 他的爱何时卑微到如此境地了? 才能、容貌、修养,他哪一点输于人? 南宫述骄矜道:“别自以为是。她只爱本王。” 瀚:“她不过是喜欢类似于你这种阴柔漂亮的男子……而已。”话语末尾带着挑衅意味。 瀚是来求他合作没错,不过他可不会用低三下四的态度博好感,非但如此,他还想刺激他。 他倒要看看,这个他准备与之为敌为盟的男子对宗寥有多深情? 瀚似笑非笑,道:“只要她喜欢,我也可以打扮成你这种,像女人一样的男人。而且,我对她会更温柔。当然,你是不可能得见的。” 他一句一句的,语速放得缓,不管南宫述愿不愿当他的盟友,因为宗寥,这个情敌他当定了。 瀚无所畏惧,远在门边的白挚则为他的生死捏着冷汗。 第249章 多情裙下势相当 南宫述是哪种人? ——毒液浸灌养出的白茶花! 看着纯甜,闻着清香,一旦发起狠来,猛虎都要怯退三尺,何说乳臭未干的一头小狼崽! 南宫述对这类骄傲不张扬的少年的确没多大度量,否则当初也不会因为宗寥夺走了他一个吻就设计整害她。 但白挚到底是低估了自家主子的自控力和判断力。 言多则失,他约摸已听出瀚有故意激起他心里某种情绪的嫌疑,目的或是想还报他曾针过对他的怨气。 思如是,南宫述豁然心情明朗,也不生气他将自己比作女人的事了,而是道:“那我就等着看你变成一个……女人!” 瀚似乎觉得还不够,施施然又道:“你又不是她唯一的男人,不用对我这么咬牙切齿。” 不是她唯一的男人…… 一道惊雷乍然劈进南宫述脑里,怔了半晌,他猛一把揪住少年襟口,提着他问:“你说什么?!” 他惶然于宗寥对他的忠贞,亦惊异于瀚可能知晓了宗寥华袍下的秘密。 他必须问清楚。 白挚见状,忙不迭上前:“主子息怒,瀚可是北燕王子……” “出去!”横眉冷对白挚。 “主子……” “出去——”潭眸一乜,寒光迸溅,白挚双腿战战。 南宫述又道,“十丈外。所有人。” 瞧着瀚被拎得踮起的脚尖,白挚小小地同情了一下他,转而怯怯离去。 想起瀚在契延山一个闪身救下长宁公主之一幕,白挚忽而又担心起主子飘逸的衣衫和顺滑的长发会不会乱…… 全员隐后,南宫述恶狠狠盯着瀚幽蓝双瞳,厉声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不能直接问瀚是否知晓了宗寥的女儿身份,只好笼统概问。 在行宫时,宗寥突然的一声叫唤,瀚担心她,原本可以第一时间冲进去查看情况的,不想竟被飞身冲至的南宫述一把揪住后颈,猛然丢进池中,那之后,他便感觉南宫述已经知道了宗寥的秘密。 然而,一想到宗寥的决绝果敢,瀚不敢肯定她有没有将真身向喜欢的人展示。 于是,他眼下也不能明说。 垂眸一忖,瀚道:“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这算哪门子的回答? 南宫述思绪团麻,磨了磨后槽牙,又问:“那你说的她的男人是什么意思?” 瀚奋力挣开利爪,阴笑:“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两人互打哑谜,却无一人在宗寥身上提及一个“女”字,此间目的南宫述深有感悟,他觉得瀚十有八九也知道了宗寥是女子的事。 这家伙竟也如他一般爱重宗寥? 爱重…… 呸! 南宫述暗啐,心说他拿什么来同自己比较? 虽然……但是……他是由哪种途径知道的? 宗寥身量优越,性子飞扬洒脱,并无明显的女子特征,又因未及冠年,男性特征不明显也不至断定她就不是男儿。 想他与宗寥朝夕相处了那么久才于其各种反常行为下察觉到她的秘密。 难道瀚也像两人此前一般紧密相处了? 还是说…… 他用了更直接的方式?! 他看了她?! 南宫述胡思乱想着,头疼不已。 瀚说他不是宗寥唯一的男人,但看宗寥对其之态度,真的也只当这家伙是朋友,而不是男人。 准确地说,是不会拿来爱的男人。 所以……她还有别人? 是谁? 司臾? 他说的一定是司臾!南宫述眼睛倏尔明亮,恍然想起宗寥说过司臾送她无相阁阁主令时,瀚就以为他们是授定情信物。 倘若他说的是司臾,那此事有何可值得纠结的? 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南宫述反嘲他,戏问:“你说世子有我之外的男人,那你倒是说说,他二人的感情发展到何种地步了?” 瀚很认真地在大脑里搜刮中原人形容男女欢好的措辞。 尤云殢雨?颠鸾倒凤?鱼水之欢? 想着想着,他眉头逐渐蹙起,最后道:“他们脱衣服睡了。 ” 脱…… 咳——咳—— 闻此惊耳一言,南宫述脑壳“轰”一下炸裂,温润如雪玉的俊逸娇颜刷刷苍白,继而暗淡如糙纸。 凝滞了两个眨眼后,一股激流瞬间窜涌至他胸窝,梗得他无法呼吸。 她跟别人那啥了? 初识那会她不是说自己的初吻白瞎给了他,还气得哭了好一阵。 那她又是于何时何地与何人做了那种事的? 她的身边有合她眼缘、对她口味的人吗? 南宫述双目怔怔,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信息。 莫名的心痛感忽然以雷火之势在他身体里剧烈游蹿。 僵木的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以手撑抵着身后桌沿,不愿信。 “你说谎。”南宫述道,“云安世子身边根本不可能有那样一个人!” 瀚看着霜打一样蔫巴的南宫述,道:“我骗你我能得什么?” 南宫述正色:“你从哪里知道这样一件事的?你看见了?你既敬重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就不该胡言乱语,毁她名节!” 瀚:“我没看见。是她自己亲口说的。” 南宫述问:“她跟你说的?” 瀚:“这种话,她要是亲口说给我听,那一定是假的,是我不小心听见她悄悄跟胥姑讲的。” 南宫述一听,顿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胥姑于宗寥,可是比她爹还亲近的人,她既然将此种事相告,必定是真。 她真的同别人好过? 在他们互许心意之前,还是之后? 南宫述又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事的?” “你搜根搜底的问,是在嫌弃她?”瀚反问,“我就知道你们晋南的男人是这种德行,平时看起来真心诚意,其实看重的永远是对方的贞洁。” 南宫述垂眸沉息,目光落在地面,却看不清入目细节。 源源不断的怒气充斥在胸腔,转而化作真气聚凝于掌心。 倏然,他雪白的大掌往桌面霍地一拍,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扼住瀚的咽喉,像狂风卷浪一般将他推抵到朱红梁柱上:“本王问你话,你是何时听见的?” 他最终控制不住自己了。 瀚的脖颈被他掐得紧,血流不畅的面颊郁得涨红。 干咳了两声,瀚极力顺气,也不出手反抗,只道:“你的爱不过如此。既然介意,就早点放手,溺在情爱里的男人干不成大事……呃……” 南宫述再施力:“回答本王。” 第250章 迂腐洁思不配附 瀚鼓着眼珠子瞪他,哑声:“放……放手!” “说——”南宫述垂眸睨着红如旭日的一张脸,拉长的音调里裹挟龙吟般的狠厉。 失控后的南宫述宛如一头嗜血的上古凶兽,俊美无俦的面容上看不见半分善悯,凌厉阴沉将惯常的柔雅温儒取而代之。 言告不果,瀚也不指望他松手放开自己。 气沉丹田,瀚在强劲的扼制力下提息运力。 真气游走至颈脉的刹那,他的咽道忽然在南宫述的钳控中扭转了一下,呼吸立时顺畅。 气道移位,血脉滞行是騩冢的独门绝学。 与江湖上一般的匿息术相比,经脉换位,血液滞停之术更能在关键时刻保留性命。 若非如此,在被南宫桀捅了几十刀,又被宗寥的巨大的马车碾压之后,凭瀚命再硬,可能也救不回来。 即便运气好救得回,那样的残躯也不可能在短短时日内恢复到行动自如,更别提能到如今的卓绝境界了。 练此功夫的时候,他的骨骼曾被一节一节扯断,扭旋,而后接合,以纤薄透气的天蚕丝将身体一寸寸缠裹,让分离的骨肉重新生长,结合。 历经三月不能动弹的痛苦之后,重塑过的身体便可以随意转换经脉,控制血流速度,此术不仅可以轻松逃脱搏斗时敌人的掌控,还可在濒死状态下为身体赢得更多生还机会。 瀚说自己不怕痛不怕死绝非口舌逞能。 ——只有经历过比死还痛苦的感觉的人,才能切身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不怕。 抬手发力,瀚挥臂击上南宫述的皓掌。 蜂腰一沉,他脚底运起浑厚气流,遽然一个眨眼,红发碧眼的少年瞬间自南宫述手中脱身。 广袍轻飘飘一拂,南宫述看也不看,素洁缎履于地面微微一点踏,绮逸华姿弹指闪现瀚面前。 银索雪腕再次攻袭之际,瀚举掌止战,道:“大概三月前。” 南宫述即时收手,挽袖正身。 预见他还有问,瀚抢先道:“我当时重伤,只听到她跟一个男人春宵苦……春宵一刻。 她说是她要了别人,总之,她就是喜欢那人的。你不要再问我,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瞧着南宫述绿着张阎王脸杵定原地,粗重的呼吸仿似风向急吹的火焰一样,呼呼拉拉的。 瀚讥诮,心说:枉你是个可以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居然连感情上的这点缺憾都接受不起,以后本王子可是要对宗寥死缠烂打的,到那时,你能有几颗心来承受打击? 他突然看不起这个迂腐华国的俊美王爷。 秉着一分同道中人的怜悯,瀚劝解:“你是皇族,想要什么样的女人……” 女世子的秘密已然在话语气氛中游走体现,敏感字眼落到地上的顷刻,他赶忙还是捡起, “……男人得不到?宗寥善良多情,这一生不会只喜欢你一个。 你如果接受不了她有过别的男人,不如趁早跟她断了,以你的能力,如果没有情爱牵绊,不管你当不当皇帝,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南宫述用力咬住唇角,深深呼吸,他一时不能从宗寥失贞的这道晴空霹雳中缓神。 心口寸寸绞痛,仿佛一团绵软干涩的棉花塞在胸口,不断膨胀,一点一滴将流动的滚热的血液吸汲、倒返。 他的身体面容在瀚的“劝说”中可以保持凛冽巍然,巍然外表下的一颗碎裂的心不知何时坠进了阴冷的寒渊淤泽,它被冰冻、锁缚,无力跳动。 举目不及天光的空时里,所有与宗寥相处过的一景一幕源源不绝涌现,犹如决堤的奔洪朝他冲击而来。 世子的一言一行明媚动人,他喜欢。 世子的一颦一笑妩媚温柔,他心悦。 世子的轻撩婉摄甜腻炽热,他享受。 记忆自掀棺一吻横贯至今,他的思绪中猛然跳出宗寥曾说的“悦。自然悦。非常悦。寥寥无几,倾尽此生,得爱十三一人足矣”。 回忆停留一抹青衫笔直长跪于崇昭殿外的烈日下——她身困樊笼,却能时时刻刻为他筹谋,以娇颜玉姿作砖石,替他铺就远离杀戮,步入清风长拂的芳华大道。 不论她以前心仪过谁,现今的她一定是真的爱他,那夜如果没有南宫栩的打扰,她也已经是他的女人了。 倘若仅凭此一点小小的瑕疵就放弃这份感情,那他有什么资格说爱? 眼眸徐缓抬起的瞬间,南宫述对宗寥的感情有了更深层的定义。 曾经因她的男子身份折磨得泣血都熬过来了,而今竟能为一句失身之言自甘放手? 不可能! 绝不可能! 他爱她! 只要她不说分离,他就绝无松手便宜他人的可能! 皓齿缓慢松开,可见他薄唇一半泛浮苍白,一半沁渗殷赤。 唇角挑起一抹阴戾的狞笑,南宫述道:“你说得对,无爱可以大杀四方,但要成就大业的你,不是我。所以,你又为何还要痴心妄想她?” 瀚傲然道:“我跟你不一样。她在你那里只是一幅好看的风景,风景看厌了你就会换另一幅欣赏。 可在我这里,她是我的福星,是我命里的灯,是我的太阳,我不需要任何人,唯独她,我早晚是要带走的。 最主要的是,我不会嫌弃她爱过别人,睡过别人,也不会介意她是不是清白之身,更不会像你一样,听见她喜欢过别人就暴跳如雷。 你的心太狭窄,爱不起她那样惊艳豪爽的人。” 南宫述杏唇发颤,道,“谁告诉你我嫌弃她,介意她了?”他字字凌厉,坚定非常,“不要用你虚浮的目光来判断我们之间感情的深浅,你,还不够格!” 他的眼神居高临下,语气迸射火花。 见如此,瀚非但不惧,还破天荒地冲南宫述笑了笑。 当然,嘲笑的成分居多。 笑意沉下去的时刻,一条计策骤然在其心中成形。 瀚看着南宫述,道:“以前,你说等我的身份与你对等了才配和你说话,今天我来找你,向你表明身份,就是要告诉你,我很够格。 你在我面前这么高傲,仗的不过是宗寥现在喜欢的人是你,你刚才说你无权无势,也就是说你什么都没有,你用一无所有来让她爱你一辈子?用你夸张的样貌陪她天长地久?你好好笑!” 第251章 万世繁昌共君谋 南宫述眸色幽暗,回谑他道:“你别狂。你真的够资格在我面前说话?你不要忘了,你此刻站在谁的地盘上,只要我一声令下,这世上便没有什么真假苏尼特·瀚……王子!” 言缓语重,带着睥睨天地的倨傲,眼神里凝起令人不敢触目的寒冰。 瀚仰望他,带着势在必行的坚定:“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想杀我完全不用等到现在,都是男人,你不要一直讲这些威胁人的话,你就说敢不敢跟我合作,赌你以后有我这一把千钧剑。” 南宫述:“我若想谋皇权,压根用不上你这把远在外疆的剑。” “……”瀚语噎,想了想,又道,“好,我信你淡泊名利,不企帝位,但你连我这么好的机会都放过,实在太傻。 你不愿答应,不是你不需要我这个盟友,你是怕帮我一把后,我顺利继位的胜算变大,怕我以后的条件远超你,怕宗寥经不起我的攻势离开你,对不对?你不敢接受这个考验她的机会。” 南宫述嗤笑:“我对她有信心,不需要你来考验。” 真是没见过这么软硬不吃的人。 凝神思考许久,瀚再道:“你有翻云覆雨的本事还故意活得这么窝囊,我不信你一点抱负都没有,你不要我的帮忙,也不怕我跟你抢人,那……晋南一境的安宁呢?” 此话一出,南宫述不禁心头一震。 急问:“你此话何意?” 瀚淡淡“呵”了声,道:“原来你的软肋是你的子民,你不当皇帝真的是可惜!不要这样紧张,我要说的是,如果你一个小小的态度就可以换来两国几十年……甚至更长久的安定和谐,你愿不愿? 我有想过,我们北燕地广人稀,内战不断,等我统治了北燕,就先休兵罢战,等国中局势稳定,便大开国门,与周边各国进行互市。 北燕位处大地高脊,虽四境无海,物质品种匮乏,气候也不如他国温暖舒适,然而独特的地域条件不仅能驯养出世界上品质最强悍的马匹,出产的各类宝石矿也是世界上色泽最纯净的…… 我想与你合作,看中的是你们晋南地大物博,民风淳朴,各行各业百花齐放,尤其是高超的织造技艺、精雅的饮食文化都是其他国家所未掌握的。 若南北能达成同盟,百姓便可自由贸易,实现物资融合,促使两国世景繁盛。我相信那将会是一片与现在全然不一样的天,你就不想看看?奕王。” 瀚说完,第一次称呼南宫述。 南宫述微微惊异。 不一样的天? 性子冷傲的狼崽子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南宫述忽觉似曾耳闻。 宗寥似乎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犹记她当时说:如果这个世界可以男女平等,那一定会是不一样的景象,或许会比现在好呢。 他承诺她说:若有将来,我愿倾力实现你之所愿,陪你俯瞰那样的光景。 若有所谋,必自当下谋。 瀚心中铺展的创世蓝图过于恢宏,南宫述欣赏他的高远志向。 他与他不同,皇权争斗下苟息的他习惯了算十步,走一步的行事方式,在那些愿望破土生长之前,他的目光只落脚下方寸。 南宫述问:“你的愿望是美好,看得出你会是个明智之君,可你非要选择与我合作一点……恕敝王愚钝,你完全可以等掌权后和我晋南龙座上那位接洽。如何选也不该选到我。” 瀚道:“你们现在的皇帝想谋害宗寥,我想杀他都来不及,如果不是考虑到可能会连累宗寥,我早就想去试试了。 至于其他的王……一生顺遂的人一般不愿大刀阔斧革新当前政局,你不一样。你藏拙,一定是因为一些特殊的经历。 这个世界是奇怪的,站在光明里的人只看得见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嗯……最多再看见一些阴影,比如你们的皇帝。 只有身在黑暗里的人和站在高处的人不同:站在高处的人看得宽,看得远,心怀更广大;而站在黑暗里的人不仅可以看清阳光下的美丽鲜艳,同时也能看见黑暗里的肮脏阴诡。” “那我在你眼里是哪种人?”南宫述问。 “以前我以为你只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咳——南宫述闻此比喻,忍不住闷呛一声。 瀚看了看他,眼神淡淡地又继续:“可当我发现你心里装着你的子民的时候,我觉得以前看轻你了。说真的,我很不想夸你,但不得不承认,你虽身在黑暗,却是高处的那一位。” “王子谬赞。” 话至此, 南宫述对眼前这个说话能噎死人的莽头少年有了极大的改观。 “你尚在危局中,即便是真的想与我这个……老鼠合作,大可以等继位以后再来找我谋划,那样的方式不是更安全吗?你选择在今日铤而走险来找我,一定还有其他打算,说,你想求我什么?” 南宫述稳端自傲。 你真会给自己找脸! 瀚咋舌,眉目微一流转,碧蓝的眸底划过一线得逞。 他不藏不掖,开门见山地道:“听说你要离京南下?” “丧门星灵主要归位。”南宫述冷然自嘲。 “你怕死吗?” 南宫述不答反问:“王子殿下以为呢?”口吻骄矜矫揉。 瀚撇开脸,无语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瀚扒开他,边走着边伸手在怀里摸索,“我有个计划……” 驻足中堂前的朱红八仙桌前,他将一沓皱巴巴的纸笺放到桌上,在主位上坐下,一张张铺平,回看一眼南宫述,道:“你过来。” 瞧他一点不见外将主人位占了去,南宫述轻轻一叹。 袖袍一掷,他悠然过去,也不坐,抄手站着,垂眸看桌上铺陈的纸笺。 那些纸笺的笺面、边角毛毛乎乎的,像是时常揉弄形成。 但见之上歪歪扭扭画了些山峦河流状的图形,各处还以北燕文字标注。 “这些是什么?”南宫述问。 瀚:“这是我凭记忆画下来的北燕各部地形图。图像的准确性来自北燕王室每年的军政部署备册,我母亲每年找人誊绘送来给我阅览的。” “你看这里,”指着一条蜿蜒的山脉,瀚道,“这座山横在北燕和晋南之间的大山叫做雪山关,听名字你一定会以为它是一座雪山,其实它是一座冰山。 这座冰山拔地往上高约四百丈,往下又五十丈,山体巨大的落差中间有一道冰裂天渊,穿过此道天渊,可轻松到达北燕地界。看到这个圈了吗?” 瀚指着山峦一面的一个墨圈,“这个部族……” “等等,”南宫述打断他,问,“你这画的都是你们北燕的势力分布,说与我有何用?” 第252章 娈容映目羞颜色 瀚:“既然是合作,我必须要让你看见我的诚意,给你讲我的计划,是为了让你对我掌权的把握心中有数。因为我要让你帮的忙……关乎你的生死。” 南宫述看着一桌铺不下的“计划”,又看看满眼装揽决心的王子。 平日不说话或说话少时,他冷硬执拗的脾性真的很招打。 却在认真说事时,他的缜密和谨慎逐渐就显现出来,一股男子的英姿层次勃发。 南宫述有预感,这个名为苏尼特瀚的小子如果能成功统领北国,日后必然会是一个威震群雄的悍主。 幸哉! 他的祈愿是和谐治世,不是开疆扩土。 否则这样一个人,南宫述一定不能让他顺畅回去。 既拿今时赌明日,南宫述也做不出小气的行径来。 玄眉一扬,南宫述道:“不必看了,直接说,需要本王做什么?” 南宫述的爽快令瀚微微错愕。 他的理解里,这个仪表风逸,性情飘忽的王是个思维纠结,心机深沉的人,日常与人说句话站这儿,看那儿,像吐不出来似的,不想对待生死的态度居然这样豁达! 瀚突然还有点喜欢他。 纸笺收拢入怀,瀚起身,道:“你如果不怕被人追杀,我想你离京后将我随你南下的消息放出,不要说云安侯府的瀚,就用北燕王子的身份。 一个字也不要提到云安侯府或者宗寥,要说我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人,随便你怎么编,只要让人相信即可。就算以后有人说我曾在云安侯府待过,我想以宗寥的敏锐机智,一定能提前做好应对之策的。” 此般小事对宗寥来说不过动动嘴皮而已。 在二人看不见的地方,冒雨回去的宗寥速度就将此事交人去办了。 南宫述自不担心宗寥会被瀚的事绊脚,只疑问:“你要同我一起走?” “当然不是。”瀚阐述,“我要你配合我做个局牵住他人视线,为我争取到回北燕后联络各部王的时间。 ——那个旭王是个草包,他审问我一定是听从苏尼特娜的安排。 在行宫时他听见了我的名,不论他知不知道,确不确定我是他要找的人,他回城后必会把这个消息告诉苏尼特娜。 苏尼特娜定然要想方设法将苏尼特瀚在晋南的消息转送到达纳王手里。 按这个思路走的话,我想不日就会有大批杀手找上门来。我必须要离开云安侯府了。 当我听大家说你妖颜祸国,”妖颜……祸国……王爷语哽喉头,幽幽看了瀚一眼,瀚继续道:“要被你们的皇帝赶出京城,我就想你或能为我所用,恰好今天看见你家白特卫出现在侯府,我一看时机正好,就来了。” 处心积虑来求堂堂王爷帮忙,偏要说成是能为他所用? 天天给王爷提鞋的小侍卫却尊呼为白特卫! 该说他是端尊持傲呢,还是纡尊自贱? 南宫述对他绝不朝自己放低姿态的倔强深感无力。 “不至于这么快。”南宫述不说其他,只回应他的担忧,道,“纭舒妃和旭王现在是逮不着羊子,反惹一身骚。” 瀚不解地看着他。 南宫述道:“云安世子不是跟你说了么,我们的皇上其实一直都知道纭舒妃和达纳王的事。 此前他不表现,放纵她和达纳王暗通款曲,主要目的不过是想利用他们的手来对付宗家。 依我猜想,宗寥被暗杀的那一次应该就是达纳王的手笔。 我们的皇上可是个狡诈的,他可以放任眼皮子底下的人蝇营狗苟,手里却最懂抓紧拴狗的绳。 这次旭王‘派人暗杀皇上’,纭舒妃难逃嫌疑。以往她可以顺利将消息递出,这回……不一定。用你王妹剪除宗家势力的计划已成,他怕是要对她母子下手了!” 瀚才不关心纭舒妃母子死活。 他不知北燕公主正闹着拒婚不嫁,闻言想到的是他要尽快回到北燕,他要阻止素未谋面的王妹嫁给宗寥。 瀚急切道:“那不行。我在晋南的消息一定要放给达纳王。这样他的注意力就会集中在斩除我的事情上。 如此一来,我才有充足的时间联合各部势力,提高反制达纳王和其他乱党的几率。” 南宫述道:“你之所虑,我来替你解决。无论纭舒妃将消息传出去与否,我一定会在你到达北燕之前让达纳王知道你在我身边。” 他言之凿凿,有十二分的肯定。 瀚很放心。 轻抬起眼帘,近在尺内的一张雪白无瑕的俊颜倏尔入目。 如此近距离下而又带着丝欣赏目的的情况下,瀚才第一次正式把南宫述的嘴脸看进眼里,用心记住。 这入心的一眼,他便想象得出宗寥的快乐从何而来。 ——她说自己就是喜欢这天底下所有的美物。 且看此人,姿态优雅又笔挺,宛似风中翠竹;剑眉浓黑如画;卷翘的乌睫像羽扇一般;而永远惹眼的是他似乎怎么也晒不黑的皮肤。 也不知道是怎样生的,明明白得晶莹细嫩,竟然一粒斑点都瞧不见,实在怪! 他这样子,随意往哪处一站,都像是一幅浓墨勾绘,淡彩巧晕的画作。 瀚甚想上手去摸一摸,验验他是不是敷了粉? 瀚自认立于人中,姿色也是出挑的,完全能入选宗寥说的美物一列,直至此一刻他才用眼睛理解了美人如玉一词。 而此人……更甚于玉! 轻微嚅着唇角,瀚预测与南宫述争夺宗寥一事必然艰难险阻! 忧郁片刻后,他才想起自己看南宫述的初衷是想向他致一句谢。 琢磨着,却只淡然道:“你最少要给我撑住两个月的时间。” 柔和了两分的语调故意掺夹一分孤傲的命令。 南宫述高峙的视线虽瞟见了少年人良久的注视,却不知他心思为何,便不理会。 只淡淡搭话:“这个不难。你预备何时动身?” “今晚。”瀚利落答道。 闻屋外雨声仍急,南宫述诚意挽客:“你我既达成同盟,议定计划,自此刻起,咱们便算盟友,此去北燕山高路遥,不急这一时,你且先在府上暂歇一晚,明日我想办法送你出城。” 瀚:“你的善良不要给我,我们可以一直是盟友,但下次见面,我们就是情敌。” “……”南宫述蹙着绿光闪闪的长眉,心堵得很。 心说你小子毛长齐了吗?就屡屡在本王面前口出狂言! 第253章 持稳凌人矜贵范 南宫述郁愤,表面却瞧不出半分愠色。 鉴于这家伙年岁尚轻,心智还不够成熟,他不屑与之计较。 翩然转身,南宫述徐步往屋外去,门页旋启的当时,他沉声唤道:“白挚,刀给我。” 拿刀? 闻声,瀚迅疾转身,抬眸看向被风撩拂的仙逸身形,上一刻平静和善的面容上骤泛波澜。 瀚怨愤:“我当你作情敌,是为了告诉你,我苏尼特·瀚对宗寥的心思是真实的,我要与你坦坦荡荡地竞争。 在宗寥不知还爱着谁的情况下,我们两个谁也不比谁特殊。” 说着话,他的手缓缓摸上别于腰间的一柄小巧的宝石匕首。 宗寥送他的那把。 南宫述听他再提那个“谁”,两颞不禁阵阵发紧,道:“你说错了。本王就是比你特殊。” “你跟她……睡了?”瀚粗俗直白地问。 嘶……南宫述头疼,心说你王子的礼学教养呢? 无语。 无语至极。 无力而疲惫的眼皮缓缓阖上,南宫述感觉脑壳在嘭嘭胀大,痛感渐剧。 沉息着,南宫述不断劝自己说:口无遮拦的家伙虽是王子,终究还只是个孩子。 而你是气度沉稳,礼、智、仁、义兼具的成年男子,按年纪绝对受得起他唤句王叔,再放低一点要求,也算个兄长,实在没必要同他置气。 倔牛他不是真的没有教养,他一定是觉得自己难以企及到宗寥的心意,觉得自己在精绝无双的王爷面前黯然失色,比不过,才要故意说一些引人憋闷的话来发泄心中的自卑感…… 思想逆反,行为轻狂是每个男儿长成男人的必经过程! 自个儿曾经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思及此,南宫述敛怒,决定再容忍他一回。 平复心绪,他道:“我与世子的事轮不到你操心。白挚——” “看你这样,一定是没得过……”瀚穷追不舍。 察觉南宫述已然不悦,他仍要反复试探。 他一来想知道南宫述和宗寥的感情发展到了哪一步,他好预估一下追求到宗寥的胜算;二则,他在南宫述说拿刀的瞬间预感不妙,不知他是否真要对自己下手。 如若是,他便适时防守,抽身。 如若不是,他竟突然想在离开前测试一下南宫述这个盟党会否在生气的情况下改变双方已经敲定的合作。 前者的答案他已有揣测,而后者的结果,还需在他离开晋南,回到北燕后方能从局势变动中辨知。 瀚是真心要与南宫述合作,不管他以后当不当皇帝,他都相信他有能力让互利两国的宏远计划得到施行。 南宫述不知他怀的是这些七拐八绕的目的,当然,他也不在乎。 “白挚,你是死了吗?!”南宫述厉呵。 陡生的愤怒宣泄到迟迟不出现的白挚身上。 音调里带着些指桑骂槐的意味。 “死”在十丈外的小侍卫闻唤,脚下如拖千斤重石,如何也走不出一步。 “兄弟,你再不去,明年坟头该长草了!”隐在檐廊下的暗卫提醒。 白挚道:“王爷上一次用此种口气叫我送刀还是追杀云安世子那回。” 闻其声而不露面的人道:“主子要杀云安世子也没见你犹豫,杀一个外邦人你就舍不得,早时看你跟那红头发的人眉来眼去的,你不会是受主子影响,也对男人起了那种心思……” “暗巽——”白挚气红了脸,仰头看着头顶横梁,锐利眼眸酝酿杀意。 暗巽垂下一只手,讪讪摆动,“贵人们的另类癖好咱们穷人不配懂,嘿嘿……兄弟莫恼。” 白挚缓沉一息。 没空与暗巽解释他对瀚只是有种莫名的同病相怜之感——那种接受过残酷训练沉积下来的孤独、无情、眼底的阴暗多于光亮的感觉。 白挚道:“王爷迄今还没杀过有脸的人,上回他让我递刀的声音比此回凶,但我当时敢赌他一定不会真的杀世子。这回不同,你看他气得……火都撒到了咱们身上,再听这低沉的命令,今夜恐要见血!” 白挚抖抖肩,到底不敢再拖延,感叹的余音萦萦未散之际,他便以流光电速倏闪至南宫述眼前。 雪亮长刀“哧拉”出鞘,“王爷。”奉刀的双手微微颤抖。 恭谨的目光越过宽肩削背,远可见站在南宫述身后肤白发赤的少年人幽瞳流转,摆的是一副随时可以反击的凌傲架势。 白挚能感觉,王子现在的状态一定跟他一样——全身皮肉都绷紧了。 听着一声声急促的心跳自白挚胸膛传来,南宫述白了他一眼,表示失望。 修长玉手握取来端奉良久的四尺长刀登时,白挚遽然抬眸。 南宫述半垂眼帘,睥了他一眼。 白挚即时抿紧欲启的唇。 瑟瑟又瞄了眼蓄势待发的王子,白挚心道:王子兄弟,遇上我家不出手则温软可欺,动真格便狠辣决绝的王爷,你自求多福! 远东绝技与中原功夫的碰撞一触即发,白挚却无心鉴赏。 躬身退开三步后,他转身欲走。 一口大气呼出的瞬间,耳畔猝然传来一声“鞘”。 鞘? 白挚踅身看着南宫述,星目溢出迷惑:“王爷说……什么鞘?” 湿润水汽中霍然旋划出一道钩月般的弧,锃亮熠辉的长刀眨眼自右手脱出,落进左手掌心。 南宫述伸去手,道:“刀鞘。” “刀鞘?”白挚迷迷瞪瞪,还未揣摩出主子用意,双手已越过大脑的掌控,自行取下刀鞘奉上。 精巧窄长的白檀木刀鞘方将离手,雪刃入鞘的清脆声即时响起。 南宫述转身走向瀚,将手中神兵送出:“以防万一。” 瀚徐缓松开握着匕首的手,在腰后蹭去手心薄汗,试探着问:“送我的?” 南宫述不太情愿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稍微忖了刹那,又道:“别死了。” 原本他话尾还有一句“若你不能成功,简直浪费我今日表情”,想了想,乏于对他再讲一些带刺的话。 被瀚用有关宗寥的事轮番刺激,南宫述的身心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疲惫,这样的疲软不同于从前以为自己爱上的人是男子的那种难以接受,而是一种介于失去与得到的乏力感。 是不可与外人言的来自内心深处的崩溃。 他多想要完完整整的宗寥! 无关身体发肤,他只是想做她的从始至终,独一无二,满心满眼…… 第254章 情爱暂抛夜探秘 强持一身成熟且极具修养的风范,南宫述必要在这个不断出言挑战他底线的少年面前展示其望尘莫及的矜重。 因心怀此思,他将送别礼物递出的时候,仗着身量比瀚高挺些许,便有意将手臂抬得高些,作出一副类似于施舍的态度。 身为外邦人的瀚只学得了十之八九的晋南语言,哪里懂得晋南人繁杂的文化礼节? 他才看不懂南宫述动作里是否隐含了故显傲势的做派。 瀚犹豫须臾,随即一把将白挚惯用的配刀捞了来。 习武之人尤爱赏鉴各种兵器,瀚也不例外。 拿着刀正反瞧了两眼,他于是握上刀柄,缓缓拔刀。 三寸雪刃出鞘的霎时,一道寒芒立时迸射而出,耀得人眼目一刺。 视物清明后,瀚的视野里忽然却闯进一条健挺清俊的身影。 “好刀!”瀚朝清俊小伙微微一笑,称赞道。 白挚嘴角轻微抽动了一下,笑不出来,看看他拿在手里的自己的刀,侧眸又看看慷他人之慨的大度王爷。 王爷无视白挚,替他作答:“你喜欢就行。” “王爷……”白挚向主子投去乞求的目光。 南宫述淡淡瞥他:“何事?” 白挚神志怏怏,弃了心中所想,只道:“没事。” 掏出一个圆形铁盒给瀚,他郁郁交代:“用这个擦,刃面比较亮。” 瀚接过,闻了闻,“鸊鹈膏?” 白挚略颔首。 瀚悦然收下,对白挚道了声谢后便不多留,弹指出了屋。 闻脚步声远去,南宫述道:“派个人跟着,必要时搭个手。再给他拿些银子,身无分文还想回北燕?看他能耐的……” 白挚道:“卑职这就去安排。只是……” 垂下眼眸,又抬起,他怯生生看南宫述,小心翼翼地道:“那把刀还是卑职初来王府时您送给卑职的,还特意挑了上好的白檀木打了鞘,如今您将它送给了王子,那以后卑职……” “舍不得?”南宫述问。 “嗯。”伶俐沉稳的小伙此刻像是个受到长辈偏待的孩子,委屈心绪包裹全身,萦萦不散。 南宫述道:“南去一千三百里的吴州是铸剑名城,到时我们在那里多停留两日,寻技艺最好的师傅重新给你打一把。 刀鞘的话……传闻蔚州外海有许多存世久远的海岛,岛上生长着品质上佳的千年白檀,假若日后有机会,咱们去找找。” 闻南宫述如此一说,白挚郁郁的心情豁然开朗。 “多谢王爷。”仰起的丹凤眸里星光璀璨,带着崇拜,带着欢欣。 白挚乐颠颠去传达王命后,南宫述自逶迤去了卧房。 褪落宽袍,踢掉缎履,他“啪”地一下倒进奢华寝榻。 僵挺如死尸。 湖泽桃花眸里宛若汪了一潭幽暗的死水,英奕容貌失了颜色。 他就这么随意躺着,不想管衣衫是否整洁,长发是否顺滑…… 雷再响,雨再急,他的世界现下只剩眼前层层叠覆的华帐。 同样身处奢雅华寝的宗寥则呈现出与之完全相反的状态。 话说她冒雨回来后一先把有关瀚的身份事宜交托给宗老去办理,接着回房泡了个香喷喷的澡驱驱湿寒。 待将雪肢玉体上的水渍拭净,将及腰青丝揉干,梳顺,唤下人收拾好屋子…… 后才落帐熄灯。 在四下无人,雷雨交加的深夜,她与划破夜色的霍闪来了个面对面的相抗,嘶吼一句“烦死了——” 声音更比万钧雷霆,门外值守的小厮们闻声,面面相觑,不知世子犯的么子病。 却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犯病的世子将脑袋埋进软枕,抱着,使劲在床上猛撞,啪啪踢踹被子,翻来覆去滚了几滚,煎鱼一般。 最后裹进一床薄薄的缎衾里,作茧而眠。 为了不将自己缚入情爱的丝网,宗寥翌日便“哭唧唧”向老爹求一个可以在府里随意走动的自由身。 宗时律原是不愿,但一想到下面的人来禀,说世子昨夜不知怎的,辗转乱嚎。 宗寥回来时只向他说明瀚确去了奕王府,说瀚可能要回北燕,不会再回来了,末了提了句“我凶了殿下……”又不再详说。 宗时律当时一眼看出她的落寞,清楚她心中不快,却也没问。 女儿家的心思他或多或少知晓一些,但为人父,他能干涉的属实有限。 爱妻以命易来的这个容貌、才能处处拔尖的“小子”对他来说有着沉重的意义,他虽不能像当娘的一样温言开解她心扉,他却可以用自己如山的腰背为她挺起一片天。 宗时律深知小幺女所思所为只要不脱线,其他方面还是很着调的。 见她感情受了挫,想来一时也翻不起大风浪,他便放宽了约束。 接下来的十余日里,宗寥白日不是读书,就是练剑,完了再去逗会“乖乖”。 任谁见了不说一句失心病反复发作好几月的世子脑子终于又正常了一回,人也比以往更上进! 只有世子本人心知肚明,她忙忙碌碌不过是想用做不完的事填充思绪,不给自己去想南宫述的余地。 白日里她是心神散漫的忙,等到天光收尽,她的神思才真正进入到状态。 因白挚说张趋在处理南宫桀的事情上有作梗嫌疑,宗寥一入夜便早早吹灯,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偷溜出府去探那老狗贼是否真有异常。 这不探不要紧。 连着跟踪他七八日后,宗寥发现老奸巨猾的相国大人每回被皇上夜召入宫议事或议政到入夜,三次有两次他都会在殿墙跟脚被一个穿粉戴绿的女官截住。 两人鬼鬼祟祟讲了几句话,大腹便便的老头目闪着精光朝四下好一番巡扫,旋即便随行事老练的女官绕门跨院,去到皇宫角一处人迹鲜至的僻院。 张趋进了僻院,步履立时生风,恶狗扑食都没他那样着急的。 熟门熟路推开一扇嘎吱作响的浮尘仆仆的屋门,入屋后他从内又将门急急掩上。 引路的女官则不再往前,而是静静守在房门外,目光不停地审察着周围环境。 初见此情景时,宗寥差点因操之过急被戒守屋外的女官发现,好在她反应及时,赶紧隐下。 待对方松了疑心,她方才另择一道,飞身绕至张趋所在的屋后窥探。 第255章 淫贼浪妾幽宫会 正是那胆战心惊的一次尾随,宗寥发现“持身中正”的张相爷居然色胆包天到敢去勾搭皇上的女人。 而这个冒着杀头死罪也要委身给肥腻老头糟蹋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浑身散发异域风情的美艳宠妃——纭舒妃。 三十几岁的风韵美妇雪躯裸赤地承欢于一个通身赘肉的六旬老头胯下,可想宗寥见此一幕时,皓白门牙差点没咧碎成几大瓣。 如果说第一回跟踪张趋密会纭舒妃时的场景震裂了宗寥的眼珠,那之后的二、三回……幽宫私媾,此二人简直就是将她半生的认知摔打到地上,用力踩踏,碾蹂,用她从《阴阳秘笈》里也看不到的体法、技艺戳瞎她的眼睛。 宗寥对男人虽无多少实战经验,行为艺术方面的知识了解的却是不少。 但经此后,宗寥才认识到自己从前的眼界到底有多狭隘、多浅薄。 她从来不知一粒药便可让二十岁孩子的母亲拥有哺乳的能力! 不知望而厌恶的疲态老头竟也能成艳丽如花的美妇的求之若渴的美味食物! 不知原来世上有形色各异的祖! 更不知于禽兽而言,绳索竟是那样用,甜枣可以那样吃,甚至于美人的足趾仿佛都是抹了蜜的! …… 教淫男贱女颠覆的认知缓回来后,宗寥也终于琢磨出此中脉络。 ——如今的皇上再不济,那话儿怎么也比肥腻糟老头的合用? 身份尊贵的美艳宠妃退而求其次,竟然跟一个需求极致变态的老贼你情我愿,你迎我送…… 她所求为何? 左右是掉脑袋的死罪。 若为发泄饥渴,那身强力壮的宫廷禁卫不知要比只会动手动嘴的糟老头好用多少! 可若是为了追求另类的刺激……这……也太刺激过头了! 一般女人可没那样强大的内心承受。 思来想去,原因只有一个。 那便是张趋垂涎美妃姿色已久,而美妃将计就计,用娇嫩的肉身换取欲壑难填的权臣倾力依附,与她共谋一事。 且二人之所谋必然与南宫桀相关。 遗憾的是,跟踪窥看了两三回,宗寥也没能从两人的淫言浪语中获取到关键信息。 搞得她一度以为是自己耳力减退了,没听见两人正话。 为了能清楚地探听到张趋与纭舒妃的战中密话,宗寥决定在解禁前再去探一回。 是日,宗寥得知张趋在散朝后又被皇上传进宫议事,微一忖她即知老色鬼一进宫必定会与纭舒妃有一场大战,于是先一步溜进皇宫荒殿候着。 时近一更,夜幕混沌。 天光未尽前,宗寥便瞒过所有耳目潜进了宫中僻殿,在垂幔朽旧的宽殿里闲闲瞧看。 日前扒窗偷窥,宗寥曾远远见到美妃与老狗作战前会准备一系列物什待用。 出于好奇,她于是摸摸搜搜将狗男女平时躲藏在墙角柜底的“作案工具”倒腾出来,一睹稀奇。 粗细不一,材质各异的杵形物映入视线的时候,一幅幅关于张趋老淫虫用此物将异域美妇服侍得欲生欲死的惊异场景立时浮现眼前。 白牙一呲,她嫌弃且犯恶地将东西踢回柜底。 转身走到一张无帐的架子床前,看着上头斑斑驳驳的交战痕迹,宗寥眉头一蹙,实在不想钻进那既能藏身又方便探听他人密话的床底。 斟酌犹豫间,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情急之下,她来不及选择,以鼠窜般的姿势迅疾从床尾滑梭至床底,屏息侧卧着。 但闻门扇“吱呀”叫唤了一声,一串急中带稳的脚步声淅淅索索到了耳旁。 透过床边脚凳,可见一抹靛蓝色裙摆涓涓徐至,止步床前。 看着那浊光下仍泛微微光泽的衣料,不看也知来人是独承恩宠的纭舒妃。 裙边一层黑袍褪落后,她一下坐到床沿,喘了一口粗重绵缓的大气。 凭着不确切的判断,宗寥隐约觉得那喘息多少带着一丝无奈和怨恨。 四周阒静了约摸一刻时,切盼多时的启门声及时到来。 掩门声戛然的当时,仅有的一丝光线也随之被关在了屋外。 “娘娘久等。”说话之人音色低沉苍老,语意里含杂一分迫不及待的淫意,两分得逞的欢快。 果真是老淫贼! 闻脚步声渐近,宗寥轻手轻脚往踏凳旁挪了挪身,以便窥看。 视线越过脚凳上一双紧紧并拢后蜷还微微发颤的脚,模糊可见那后来人阔步款款,一粒火星烫穿夜色的瞬间,映出他微微勾翘着的厚唇,一张肥腻大脸继而显现。 张趋徐步到灯台前,熟门熟路掌起一盏灯,昏黄烛光弥散至每一个角落之后,他转身,笑盈盈地朝纭舒妃俯首见礼。 预见他屈膝将跪,宗寥急急往床底暗处再躲,以防不小心被察觉。 张趋深叩一礼:“老臣见过纭娘娘。” 言语轻浮,似有闺房调趣的腻味。 宗寥看不见二人此刻神情,只见得话音刚落,纭舒妃裙下脚尖微微缩瑟了一下,淡声道:“张相公免礼。”忧惶中强持镇静。 “娘娘身份贵重,这礼可免不得。”说着话,一双肥手慢慢爬近。 伴随着两声“嘿嘿”淫笑,布满星点褐斑的肥手缓缓摸到纭舒妃裙下,一把捉住她脚腕。 纭舒妃身子一僵瑟,抬脚踩在猥琐老男人肩头,正经道:“隔日才来过一回,你着什么急?” 张趋乐呵呵,顺势逮住肩上的脚,将其鞋袜一脱,丢开,撩起裙裾,抚着美人嫩滑如脂的小腿肌肤,戏谑浪言:“娘娘玉体堪比二八少女,老臣真个爱不释手!莫说隔日,就算天天疼爱也不够啊!” 光是听着,宗寥都能想象得到老淫贼嘴角流涎的恶心模样。 纭舒妃垂眸睨着他,酸涩扯笑:“若非圣上身残,难为人事,眼下又只留皇后夜里服侍,就你将本妃摧蹂成如今残破模样,不被察觉真有鬼!” “娘娘如天仙圣女,该当施以妙法伺候,享足人性欲求,方能不枉人世一遭。你一生若只侍一人,实是暴殄天物!” 张趋说着,抬眸望着美人,褶皱网住的一双鼠眼闪着淫贱的宠溺。 瞧着那须发斑白的恶心嘴脸,纭舒妃嘴角抽搐,不想说话,只尽力保持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 “此前圣上常召娘娘侍寝,臣下也不敢好生侍弄于你,但看娘娘近来表现,似乎已体会到老臣技艺的玄妙。” 闻此言,纭舒妃身体一紧,满脸漫开绯红。 张趋眼角堆褶,笑得诡谲。 吻了一口白皙脚背,他问:“娘娘今日想老臣如何伺候你?老臣这里还有许多从东瀛学得的房中秘术,娘娘可愿试试新?” 纭舒妃沉默须臾,冷哼咽笑:“但凭相公乐意。” “那……臣下就不客气了。”急吼吼取来器具,张趋利索宽落朝服,将美妃双脚一抬,撩翻到床榻上。 木床咯吱咯吱响了一阵,大小衣袍一件件滑落地上。 第256章 秽言污语攒密谋 床板“嘎嘎”作响,震落些许积尘。 宗寥捂好口鼻,蜷身最里方。 推测两人爱日惜力,就将直入主题,搅云弄雨……嗯嗯呃呃…… 那般汹涌的浪潮声她可不忍闻。 掩耳欲塞听,遂闻纭舒妃轻声吟语:“人说身轻体才软,如今旭王禁足已有两月,行刺皇上一事还迟迟未查清,旭王疾恶如仇,尤其是对身边行为不端的人和事一向是看不顺眼,时常与人生龃龉,如此不免就招惹有心人怨憎。 他人不知旭王,我这个含辛茹苦喂养他成人的生母还能不知?他也就是性情骄傲了些,哪真做得出弑君的举动?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要陷害他?我儿是皇子,是亲王,就是尊贵,就是骄傲,他有何错?”纭舒妃说着,娇声饮泣。 收起咂咂吸溜声,张趋停止爱抚,将无骨雪躯一抱捞入怀,俯唇至她耳侧哄劝: “娘娘勿伤怀。仍记我俩相合之初你曾立约,说你的身子可任我摆弄,而我之要务则是替你拔去宗家这枚眼中钉,替旭王殿下铺就辉煌坦途,你还说行欢之时少言方能全神贯注,享受老臣宠爱。娘娘今日怎生悖愿而为了?” 张趋轻抚美妃玉背,驭女的手法看起来相当娴熟。 皮肉松弛的肩后,纭舒妃一双阴蓝眸子狠狠斜睨着,抽搐的嘴角时刻都在嫌弃老淫狗身上的酸腐味。 她之约定,哪里是真为了体验与老东西私媾时的感受? 她纯纯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吝牺牲肉身。 之所以说事中不言,也不过是不乐意在那种自我麻痹的状态下保留一丝理智及清醒罢了。 她不愿接受风华正茂的自己被老男人当做玩物的事实。 违愿献媚,她图的不过一条光明坦途,然而屈身自辱半载,图谋之道竟越走越晦暗,让人如何不生疑? 纭舒妃凝神一忖,并不质问张趋为何筹谋如此久还未将旭王解救出来,只是以温软的前胸贴紧他松垮垮的胸膛,矫揉地磨蹭他,娇声道: “原本我也想全心全意投入,张相公也知旭王是我的命,他若不好,我……我哪还有心思享乐?相公鼎力帮扶旭王,苏尼特氏感激不尽,我深信相公大人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可若你不加点紧扶持旭王上位,以我俩这样频繁的私会,我怕…… 倘若哪日东窗事发,不论是你还是我,都只能做皇上的刀下鸳鸯!相公难道心甘?可若掌权的是旭王,那局面则与当前相反。 相公辅佐我母子之初就说看中的是旭王纯孝、沉稳、听话,如你所言,他自小就特别听我这个母亲的话,从不质疑。 那孩子单纯,不知图谋,我让他做什么,他问都不问就去做,即便有一日登上高位……唉,”纭舒妃话头一转,道:“相公是不知道,你密信来说想与我共谋前程时,我甚是犹豫,你可知为什么? 说不愿是假,毕竟与一朝相公联手,大业必定手到擒来,只是……我挺担心旭王拿不住事,到时事事都要来问我这个母亲,那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现下想想,如此似乎也好,那孩子不爱自作主张,不正全了你我可以相依相偎的愿?待他掌权,我俩便可暖枕锦帐,日夜不休,何苦需得像眼下这般苟且?” 纭舒妃趁势吹了口枕边风,希望老狗对旭王的事多多上心。 张趋闻言,无声狞笑。 他倒戈南宫桀,兽性如壑想染指美妃是原因之一。 宦海浮沉,身涉名利,他舍身所谋绝非只为下身那点欲性。 逆谋的起源不单是因野心驱使。 年少时潜心苦读,名、利、权、色皆是张趋昂首的目标,在官场底层摸爬滚打几十年,他逐步摸清高升的门道。 ——良臣管制下,他隐忍克制,官途之难行如履薄冰,辛辛苦苦爬到吏部侍郎的位置上后便面临南墙。 十年如一日地熬了几千个日夜,他于是凭着敏锐的观察力发现了皇帝根基稳固后着力铲除潜在隐患的心思。 借着职务之便,张趋多次向皇上进谗言陷害同朝元老,助皇上剔除目标人物。 肃净阻碍,他如愿登上一臣之下,百官之上的相国高位,从此除了皇上,他敢于同在朝的任何一位功勋贵侯叫板,同时品尝到拥有一手遮天的权利的痛快。 暗里快意了几年,他渐渐也意识到自己为皇上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极有可能成为多疑多忌的皇上最后弃用的棋子。 在那一天降临之前,他必须预做打算。 放眼近年时局,太子南宫晟与宗家形同一体,视他这个一步青云上的相国大人如扎眼钉刺,若太子顺利登基,他张家的命数必尽。 而那位出身卑贱,看似容易掌控的季王南宫栩与皇后又有道不明的情分,他在群王逐鹿的途中至多只配当个扰乱他人判断的幌子,利用价值委实有限,绝非是个好木偶。 端得上桌的三位皇子里,唯有旭王南宫桀最值得放手一搏。 南宫桀心高气傲,做事从不经自身思考,去留行止一并由其母纭舒妃做主。 然想,一个深宫妇人心思再密,又能挑起多大的梁? 虽说纭舒妃背倚北燕势力,但那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北燕王权早已势如累卵,哪还有闲心来管她一个远嫁公主的安危死活? 多重因果加叠,纭舒妃母子便成了张趋权、色双谋的上上优选。 能被一朝重臣选做扶持对象,莫说是让她一个妃子委身承合了,若有必要,亲手残害皇族一脉也并非做不得。 张趋道:“纭娘娘且放宽心,旭王殿下的成败与否决定着老臣的生死富贵,我怎会不急?虽殿下还身在局外,不知你我关系,但凭娘娘聪慧,想来也明白咱们几人现今的命脉可是息息相关,无论哪一处遭了难,牵连的都是同一条经脉!” 他话音轻柔,仿似将话嚼碎了喂送至她耳心里一般,躲在床底的宗寥堪堪能听见一点余音。 宗寥暗啐一口。 心道个老杂种倒挺谨慎,偷偷摸摸办事还时刻注意话语的保密性! 难怪前几回跟来也没听见几句话! 若非想从二人言谈中获取相关消息,就老家伙那带着黏涎的哄女人的声音能让宗寥反呕隔夜饭。 忍着恶心轻轻抚摸着老头的肩背肢躯,纭舒妃道:“我自不会怀疑相公能耐,只若此事一日不决,我这心就一日落不下,故而再如何享爱大人侍弄,也实难进入状态。相公也不想我承你欢津时如那死物一般?” 第257章 诱言一句促风起 重缓恰度的摩挲挑弄得张趋浑身麻酥,挺了又乏,乏了又挺……终究不得劲。 燥得老狗倒吸一口气,难抑嘶咛。 抱紧美人,张趋且先与她说完正事再搅雪浪。 “月前圣上召我密谈,就奕王于万众瞩目下破云安世子灵柩并与之深吻一事对其展开诛除计划。那样惹人热议的事态,任他为情还是为仇,都拟的出指摘他的罪由。” 皇上心思阴诡,素来不会把自身所为尽数告悉左右,包括替他分揽诸务,拔毒除疾的相国大人。 他的做法是向躬身待命之徒抛去几个相关信息,但凡是个有心眼的就会明白接下来该如何做。 张趋即是那个审时蓄谋的奸狡之徒。 即便皇上不曾提及过南宫述拦灵肆行是其有意引导方为之,也不在朝堂上多言他是非对错。 私下随意僝僽两句“朕到底是太心软,一直不忍严惩先皇遗子,不愿朕之幼弟受刑律苦楚,才纵他成今时无德模样,哎,朕忏颜面对皇宗先圣呐”等话,善断圣意的张趋即能揣摩出他话词间所射隐意。 新近密议,张趋已将以南北战事为契,用与北燕联姻一计逼迫宗家卸权,而宗寥则又为引,借她与南宫述道不明的关系逐南宫述入囚笼,趁手着一箭双雕妙计构害云安侯府及奕王的筹局向纭舒妃详道,此时便不再向她赘述。 只道:“起案之时,我主动向圣上提议将此季的春猎规则更改为以多人组合的方式进行才能试炼,而后设法把奕王也推进宗寥所在的队伍,惩治奕王的关键还得要为其准备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事件。 一经入局,管他和宗寥是逢场作戏还是真的你贪我爱,一场谏他受死的舌仗必能如期而至。 预防日后圣上猜忌我心有异,疑恐我暗里党附皇子,思量下,索性我便将才与宗寥撕破脸皮的六殿下推出来替圣上背黑锅。 老臣用心之良苦,娘娘是知道的。去行宫前夕,我安插在季王府的人早已布排好一切,只等那边事发,廷尉司的人即能根据手上线索排查至季王府,咬定那一批为刺客所用的羽箭正是来自季王府上。 此计看着不高明,却绝对能教他季王怨无对证,牢狱难免,同时还能在圣上心里埋下一颗怀疑他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种子,待来日击垮了宗家,废黜了太子,能掌大事的唯剩旭王殿下一人矣。” “勿须调遣一兵一卒,泱泱大国便归于娘娘与殿下掌中,名也正,言也顺,断不会出现议论之人,仁名更比当今圣上。” 说着张趋握上美妃柔荑纤手,握住,做出万物尽在掌控的动作。 倏尔他苍老瞳孔却骤凝厉色,道:“料不到啊料不到!眼看渠成,只等水来,半路竟杀出个来路不明的剑客!他不仅重伤了圣上,还把祸端引到六殿下身上,此般境况下若操之过切,必然会引圣上猜忌,是以我近来只敢保殿下无性命之忧,不敢冒进。娘娘也当慎谋!” 纭舒妃道:“相公所言,我自然明白,奈何心中惴惴,日夜难安。” 拿颓老的手放酥裸雪胸前,她焦苦不已,“旭王冤屈一日未洗,我这个当母亲的心何以放?” 张趋的谋算确实好,她也信这个不请自来的老奸佞会在这场权利的竞逐中勠力相辅,猎获他欲海希图。 或是心鬼作祟,当纭舒妃得知旭王涉嫌刺杀皇上,而拿旭王去御前问罪的又是对皇上忠诚不二的禁军统领时,她总揣思皇上是否知晓了她隐瞒的关于南宫桀的秘密? 若非如此,他怎会对一直宠爱有加的儿子表现冷漠,对她也无以往疼惜? 怀着不可明言的担忧,纭舒妃拧脑寻思。 ——矢已蓄力,岂有收弓之理? 危机无形,她必要将制胜筹码牢攥手心。 身为一个外邦人,一个男权统治下随风浪漂流的交易物,翻天谈何容易? 苏尼特·娜是有野心,但不是个莽干的憨子,风险过高的事她可不会亲身参与。 她身居异国,力单势薄,要想在荒原里走出一条华锦康衢,除却穷智极力,更多的是要懂得如何驱策可用之人。 提息深忖片刻,纭舒妃缓缓抽出藕臂,转而勾上衰汉松皱的脖颈,云乳挤着花髯,撩弄风骚娇声诱唆张趋:“张相公识人有术,计谋在远在长,于明可率满堂文武,于暗又懂侍香弄玉,简直就是古今难求的雄才,奇才! 然则雄奇无二的相公大人不清楚的是,在朝臣面前一如既往和善仁良的圣上自残了双手后,性情早已变换,从前他是那样的纵我,怜我,即便知我以残害云安世子一事嫁祸南宫栩那野种,他也未曾向我发难。 时下不同了!自从行宫回来,他的心就变了,每回我去看望他,他的眼里不再有我,目光所向皆因皇后那装模作样的贱人!他排斥我这样明显,是何故? 相公大人锐敏超群,想来不难看出此间缘由,疑忌旭王,软禁旭王只是表象,他重点注意的恐是大人你呀!你推旭王背锅是想掩饰我们之间关系,然而圣上历来多疑,他虽不怀疑相公的忠心,你难道就没想过……自身?” 纭舒妃言而不尽,诡谲阴笑。 张趋教她一吊,疑念陡生。 扯开纭舒妃软肢,他盯着她的眼睛问:“娘娘此话怎讲?老臣自身,如何?” 纭舒妃故表忧思,道:“相公糊涂。你辅佐圣上多年,在朝中正身自持,无一党派,助他解决多少肘腋隐患,眼看朝堂肃净,宗家倒台亦在望,那你这把替他削疾拔刺还权倾朝野的刀俎再堪何用?弄权股掌的张相公对这一套连环计还不察觉?” “连环计?!”张趋鼠眼瞪圆。 纭舒妃咬齿摁定:“历历可考啊。” “历历可考……”握住美妃如削双肩,任女子白花花的赤挺在余光里跳跃,张趋也无心注目,只垂眸品嚼“历历可考”四字,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颓态一振,惊恍而道:“娘娘的意思,是说……” 第258章 道同躯合意背驰 臆忖陡生,张趋忍不住手心一紧,恨声续言:“娘娘所指,是说圣上并非真的疑心六殿下,之所以要严查他,是想从弑君一案切入……设计铲除我?!” “相公却几番推阻此案。”纭舒妃挤眉弄眼,配合他的讶异,“事态不妙呐!终究是我们疏忽了,若能早点看破此局……” 张趋暗里叹息,道:“等等,容我再捋捋。” 阖目凝思,他轻声嘀咕:“北燕颉南部的达纳王挥兵犯境,云安世子又意外身殒,后被奕王扰灵复生,御史台上禀其劣行,圣上私下朝我述愁,而我则借机向他献策,浅拟了一个足以谏死奕王的方案。 依我之计,是想速战速决,预备当时就拿奕王问罪,可圣上没同意,而是自己策划起了让其二人逐步走近,演变成两厢厮混的奸计,他之意图……许是想旁观厌憎之人在眼皮子底下上演荒淫大戏……” 旁观大戏一话落到纭舒妃耳里的瞬时,她眼底闪过微不可察的一丝惊惧,心想会否她也是皇上眼里的一只幺幺小丑? 张趋毕力帮辅势微言轻的旭王,就是算准了旭王即使当上了皇帝,也不过是个狂妄无能的主,做个傀儡最合适不过。 纭舒妃对他的意图心知肚明,因而在此一事上,她没有理由质疑奸臣的诚意。 一码归一码,纭舒妃可以信他,却绝不会将所有的秘密相告,譬如她与达纳王的计划及南宫桀并非南宫氏血脉等事。 张趋接着道:“后来边塞战火演烈,达纳王却火速收兵,北燕国主随后则送来议和文书,意欲联姻与我晋南媾和,深知圣上忌惮宗家势力,我便又为他谋划了联姻卸兵权一事。 两事巧妙交叠,一石二鸟的计策立时衍生。可叹我还为自己的神思妙算自傲了许久,何曾料想过……呵,千算万算,竟忘了将自己也算上,而今一回头,却是成了猎人箭下的第三只猎物! 好阴险的心思!枉我御前鞠躬尽瘁恁多年,到头来竟换不得一分善待!枉然……枉然呐!” 张趋哀叹不已。 唆使得逞,纭舒妃心中窃喜,假意安慰他道:“相公是当局者迷,论心计,圣上哪能比过你,若无至高皇权,他算得了几?。” 张趋道:“娘娘此言差矣,咱们眼前这个圣上可不是无能之辈,论心术,我还没见过比他更狡诈的,不然你以为他凭的何种能耐从诸王夺权的风浪中杀出重围,高登宝座?” “相公这是怯了?”纭舒妃从侧讽激。 “怯?呵……”张趋哂笑,鄙夷之色呼之欲出,老辣阴戾顿时浮到面上。 “官场拼杀半辈子,老夫何种场面没见过,不过换个对手罢了。”他色厉辞严,“皇帝威强势傲时我尚敢与其为党,现今他身残志衰,威胁何足为道!哼……” 见他志气满膛,纭舒妃嘴角微挑,心中窃笑,谄颜问:“看相公这样,是有计划了,可需要本妃薄力相辅?” 张趋暗忖少顷,作战策略即刻在心中形成。 瞧着美妇胸前垂坠着的两掌握不住的酥软,淫邪意味迅疾覆盖眼中那片奸猾。 一转念,张趋不着急告诉深宫妇人他心中确切计划,只是诡笑:“娘娘莫急,此事需待老臣回去细细琢磨一番方能详述,有道是:良将不打无准备的仗,娘娘也不想我贸然行事,错生事端?” 纭舒妃俏笑:“这是自然。相公只管专心谋划,日后桀儿荣登大统,必会尊相公为相父的,到那时,本妃的寝宫便也是你的温寝。” 说着,纤纤秀指轻缓描摹老者胸前性敏处。 为了借势,她强忍嫌恶,自堕献媚。 闻相父一词,张趋心生希冀,苍老且虚糜的眼瞳精光熠熠,恣傲在流转的眼波中翻涌,泛滥,荣耀辉煌仿佛已在眼前展现。 筹算在心,他抛开焦虑,意兴在女人的调拨下抖然升起,嘶哼连连。 鼠目闪动淫猥,张趋探手在亵裤密囊间摸摸索索,掏出两枚蚕茧状物品,剥开其中红色的一枚,从里头取出一粒褐色药丸。 正欲入口,纭舒妃即时摁住他手:“这益精丸……要不还是别吃了,伤身。” 张趋笑:“这药乃海外秘制,服用后片刻,精力可比壮年男子,准能将娘娘伺候得欲生欲死,抱膝求饶,是绝好的东西!伤不了身。”说着服下药丸。 瞧着他油荤肥腻模样,纭舒妃喉间阵阵犯恶,心中不悦极了。 若非怕他精衰早亡,坏她大事,她耐烦劝告! 将美妇半拥半抱入怀,张趋于是剥开手里余下的另一枚白色药茧,从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 药丸递至纭舒妃唇边,他道:“这‘溢琼丹’仅剩此一枚了,娘娘再疼疼老臣,”盯着美妇胸脯两团,“有娘娘花羹滋养,我这神思会更加清明,不出两日,我定能研拟出一套扶六殿下上位的万全之策。” 张趋说完,看着阴郁微蓝的眸。 纭舒妃牵强展颜,拈药于指尖。 看了看赤菽一般形状的药丸,垂眸又看看胸前垂吊的乳,她眸底骤涌戾色。 她真的是恨死了眼前这个老杂碎。 她委实不能理解半截身骨入土的老淫棍如何会有吮乳汁的毛病? 每次一有特殊要求,他就故意拿夺位计谋说事。 生养的一双儿女皆是乳母哺育,她还从未哺过谁,金尊玉贵过了小半生,实是没想过会是教这老不死的摧残了去! 恨意堆积在纭舒妃胸膛,堵得她无法呼吸,许多时候,她真想一刀了结这个皮肉皱巴巴的老狗。 但想大业未成,为免老淫贼叛变,她只能竭力忍着。 心一横,她丢药入口,瞳色直直地盯着张趋垂涎期待的目光。 伸出舌头向他展示舌尖那枚殷红的泌乳药,纭舒妃含笑咽下,带着挑衅,带着勾引…… 然而媚态展露的背后,却是一把把往老贼身上扎的无形的冰刃。 半盏茶功夫过后,迷离的哼吟及粗喘层次荡开。 床架摇摇欲塌。 宗寥以两指钻揉耳朵,极力封堵淫秽污耳的潮涨潮落声。 尽管如此,那些声音还是源源不断地从空气中、从地板下蔓延而来,透过骨骼血肉,传达进听觉里。 受不住此种折磨的宗寥暗自咂咂个不停,一翻身,悄咪咪从床底爬出,沿着墙角往就近的一扇窗牖匍匐。 鎏金雕花围屏架子床上的狗男女正挥汗如雨,嚎叫此起彼伏,对屋中第三人的存在全然不察。 摸寻到离床两丈距离外的窗边时,宗寥瑟瑟巍巍回眸,视线穿透镂刻成画的床侧围屏,定定地看着浪潮迭起的奸夫淫妇。 吉星眷顾,在这样空阔无蔽的荒殿中活动她并未被发觉。 靠着窗棂,宗寥反手摸上窗闩,轻轻移动,窗扇缓缓启开后,她挪蹭着,挪蹭着,倏然腾跃而出。 只如一缕清风拂过,整个人便稳稳落到了窗外。 正欲合窗的登时,她脑海里忽然蹦出一个歹毒的奸计。 第259章 何方毛贼秽宫闱 掌着欲将合上的窗扉,宗寥桀桀阴笑。 弓腰至地上随意摘取来一片草叶,在指尖旋了旋,调整好一个易施力的角度。 探去视线,宗寥将指尖叶片对准不远处微微摇曳的灯烛焰苗。 估量着,莹白皓腕迅疾一扭转,润玉秀指间的叶片眨眼飞射远去。 瞬息刹那,发散光线的烛火猝然寂灭。 突如其来的黑暗仿佛带来了一场刺骨冰凉的冷雨,霍然浇灭了酣战男女的欲火。 “怎么回事?”黑暗里飘浮着女人的惊问。 张趋道:“许是进风了。” “此间僻殿门窗紧锁,哪来的风?不是还有灯罩罩着,风能吹灭?”纭舒妃搡着张趋肩膀,将他推出,“你去看看。” 淫徒扣住她,挺腹再驱进,不愿分舍,哄道:“应是蜡燃尽了。有娘娘的人在外头守着,不必大惊小怪。此刻药力正值巅峰,中途撤离伤身,要命的。” 要了你命最好!纭舒妃暗里怨咒。 恨归恨,时下关口,她可不能让他有好歹。 纭舒妃催促道:“那你赶紧的。从御书房出来到宫门处,你至多敢逗留一个时辰,别延时,当心教人起了疑。” 张趋自知其中利害,方才议讨浪费了好些光阴,此时他只得加急速度,慢慢侍玩的过程全免了。 要命的话落进宗寥耳里之际,她忽而眼睛一亮。 暗叫一声好,逮住此机会她正好收拾一下为虎作伥的这老奸贼。 窗页缓缓开尽,宗寥于腾身离去的瞬忽猛地一砸窗,又原地云了一步,弹指闪至宫城墙垣之上,腰肢一扭,长腿一跃,眨眼匿了踪影。 动作之利落华美,堪比仙鹤展翅入云霄,不拖带丝毫泥水。 话说“嘭”一声重响荡开的瞬刻,卖力耕耘的老头身躯遽尔震了一震,好似被青空巨雷劈中一般,木然不动了,靠药力维持的坚挺转眼内缩,萎了下去。 纭舒妃迅速反应,本能地想厉呵一声“什么人”,红唇将启,她却突然意识到此情况下若发声,必然会暴露更多特征 。 预感大事不妙,她也不管张趋现下是好是坏。 匆匆便起了身,也不敢再掌灯,更不敢开口喊人。 纭舒妃囫囵捞过垫身行欢的一堆衣物,摸着衣料制式找出自己的急急套上,余下全丢给瘪了身的淫棍,催撵道:“快走!” 危机当前,她顾不及交代许多,只道:“今夜我从未踏足过此地,你是聪明人,若遇状况,该知怎样应付。”说着披上与夜色相融的莲蓬衣疾趋离去。 张趋捂着剧痛难忍的下腹从床榻上爬下来,手慌脚忙拢了衣袍,趿上翘头官履,将取来未用的“宝贝”一股脑踢到不知哪处的旮旯角。 系着玉带銙自僻殿出来,张趋穿过殿檐下斗折蛇行的游廊,捷步流星直驱向宫门,时不时揉按一下疼痛的腹腺。 打抖儿的双腿才迈廊阶而出,一阵不知从哪儿吹来的劲风霍地从张趋面门掠过。 不过刹那,那风便凭空消失了,余息不留。 甬路旁的石灯光泽莹煌,照的四下亮堂堂的,他聚神打量了一圈周围,并未发现其他异常。 唯一能牵引目光的,惟是身旁一株颤着花枝的柘榴——茂盛的叶冠张牙舞爪,枝叶沙沙簌簌,宛似向他发出唧唧嘲笑声。 疑惑神情方将浮上面容,一声响亮而凌厉的“淫贼,哪里跑!”赫然荡入耳膜。 闻“淫贼”一呵,屡番偷奸宫妃的张趋双膝猛然就是一软,正欲跌跪之际,他急忙一把掌着身侧玉石灯柱。 堪堪稳了身,他下意识拔腿,想开溜,直觉告诉他,此刻很有必要先躲上一躲。 脚才开迈,膝弯忽地被一力道强劲的物什击中,张趋吃痛闷哼,应声跌扑在地。 霎时后,平地又起一阵风。 张趋后背一凉,一条黑影蓦地闪落他面前。 “跑啊,怎么不跑了?”黑影嗤嘲,雪亮宽刃随即架到他龟缩佝偻的项上,道:“什么人?起来说话!” 男人音色粗粝浑厚,透出凛然正气。 勿需观览,即知来者是掌领一宫禁卫的苏涉。 如此深夜,他不在皇上身边听命,跑此处来捉什么……淫贼? 张趋脑壳骤紧,心说该不会是他与纭舒妃私通的事被皇上发觉了,这会儿苏涉出现,是来拿他去问罪? 真相揭破之前,老谋深算的相爷可不会率先表露。 慢吞吞爬起,他欲掩还遮地徐徐抬起头,苏涉的刀随着他的动作也移动。 朝伟岸峻拔的汉子露去半边惭愧颜色,张趋斜瞟着他道:“原来是苏统领呀!” 瞄了眼冰凉锋利的刃口,他的脖子不由自主缓缓往边上撤开两寸。 苏涉垂眸看着他,却是没怎么看清,闻声又感觉此人苍老的话音很是熟悉。 闪动炯炯虎目,他将眼前之人好一通打量。 但见面前忸怩作态的人一身紫红朝服;领襟袖袍凌乱不整;髻上贤冠有些歪斜,鬓角几缕花白的发散着,颤颤悠悠的。 落下视线,一眼即注意到他双膝夹紧,两膝并着,如女子内急,而脚上所穿缎履的笏头则呈现滑稽的外八字形状。 “你是……”苏涉眉头蹙起,半惑半疑,“……张大人?” 张趋讪然,仰起脸,露出真容正视苏涉:“苏统领见笑。”稳装镇定,腿却微微有些发抖。 疑色流转须臾,苏涉收回刀,问:“大人不是一个时辰前就该出宫了吗?为何会在此处?还有你这一身形容又是从何说起?” 张趋垂目,赶紧站正,涎脸狡言: “唉——要不说人老了就是不中用呢!今儿晌午在府上用了些冰饮,到与圣上议事时,这腹中就一个劲闹腾。 这不,才出了御书房,我就撇了郑内官,急急寻毛司去了。” “方便需要一个时辰?”苏涉淡淡瞥他,从始至终端持悍将冷肃,不向百官仰首的相国大人阿谀半分。 张趋继续“解释”:“方便一次自不费时,只是这……一次没够,说来不怕大统领笑话,我一提上裤子忍不住又要再蹲一回,到现在已折腾了五六趟了!” 张趋说着兀自憨笑。 苏涉印象里,位高权重的张相爷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包括在皇上面前,装的是一副好端凝,好深沉。 哪里会像眼下谄笑?还是对他一个二品武将。 直觉告诉苏涉,此人行为必有蹊跷。 遂追问张趋:“张大人去的哪间宫厕,伺候你更衣的宫人又是哪些?瞧你这袍服…… 怎的这样不堪?” 张趋也是没想到,素来凌冽寡言的粗汉会逐一盘问他。 莫非真是来查他的? 张趋的心陡然高悬,慌急跳着。 转念一忖,他又觉苏涉似乎不是捉他来的,否则他怎会闲于在此问东问西? 幽冷的审视就将化作下一句审讯之际,张趋急忙将话题一转,问苏涉:“苏统领夜里飞身到此,是为哪桩?” 老厉神色中透出一股强烈的期待,口吻听得出三分讯察。 沉吟间隙,苏涉精亮锐利的目光迅疾扫过四周的墙角、檐廊、楼宇阁顶…… 就在半刻时前,常侍皇后左右的女官栖言领皇后懿旨烹来参茶,待将茶递至皇后手中,看她亲自喂服给皇上…… 端着空碗退出御殿的片刻后,大殿外头立时就传来她激烈的求救声,苏涉闻声追去查看时,见一黑衣人正将她搂在怀中,猥亵她的胸脯。 夜闯宫禁,还在御殿前污淫皇后身边女官,也不知那淫贼是从哪处借来的豹子胆! 苏涉见状怒喝一声,当即就拔刀杀他而去。 第260章 赘思多虑择径往 苏涉几个弹指追至此地时,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跌跌撞撞就显现视野里,惶急逃离的狼狈模样真实不虚。 决计不是什么好鸟。 刀剑拳脚讨饭吃,能叫一介盗贼在眼皮底下耍花枪? 苏涉冷然哂笑,浓眉一挑,即时掷出刀鞘,隔空招呼了他一记好打。 不曾预料的是,被他打趴在地的人竟非倏身四窜的采花大盗,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相国大人! 相爷也好,奸贼也罢,凡若形迹邪疑之徒,他皆有盘查的权力。 苏涉上一刻还在怀疑那揣着豹子胆在宫城里乱窜的淫徒为何到了此处就没了踪影,却在审了几眼张趋的荒唐形容后,他恍然明白了什么。 十日前他将张趋与皇上之间相处的反常告与南宫述知悉,并劳其将此中蹊跷向宗寥转达。 眼下二人明面上都规规矩矩地禁足各自府上,并无一人在此事件上产生过抵牾,尤其是跳脱张扬的云安世子。 她何时安分过? 天晓得在无人的暗里,他们是否有所谋划! 回想行宫搜查到捉拿刺客一事,那二人就表现得非同寻常。 稀里糊涂间,他便成了他们随意操控的傀儡。 苏涉凝思着,臆断今夜突发之状况必然又是那分而各自卓异,合则悖谬荒唐的二人精心安排好的一场戏码。 那日他出言暗示南宫述表达了自己愿意归附的意向,南宫述并未当场回应,却也没有明言拒绝。 炯亮眸光审查过宫墙隔院的每一处隐蔽,苏涉忽然觉得方才那飞身如蝠的贼子极有可能是南宫述派来考验他处事能力的心腹。 容绝尘,思如渊的王爷有意收他入阵了? 以往他甚是看不起十三王,但因上回掏心一叙,他的心从五分意向逐渐转变成了十分决然——他要追随奕王。 即使互不坦明,不交流,他也“明白”主上对他有何种用意。 认定这份“心有灵犀”后,苏涉看张趋的眼神旋即有了更多、更深的审察。 神思妙算的王爷既然想考验他,那他就不能把事情往简单处理。 张趋用反问避开问题,恰好显示出可疑。 他更不能轻易应对。 苏涉移去脚尖,一点一挑,将地上刀鞘挑起,宽刀入鞘。 他不答张趋的问,只道:“张相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凭恃为御前亲信,苏涉敢于以凌傲姿态冷对皇上副手。 当朝文武,除了宗时律,还没谁如此明显对张趋厉色过。 受苏涉步步紧逼,张趋先是蕴恨,却在一转念后,腆颜笑道:“人有三急,急到脚边就……来不及传人伺候,我这是……”扯了扯身上衣袍,又道,“随意找了个无人墙角解决了。此事传出去丢人的很,还望统领替老夫保密一二。” 张趋讪颜,苏涉审觑着他,铁着冷容:“大人寻何处解的手,还请带我去认认,也好证实你逗留宫禁目的之单纯。” 苏涉垂眸瞧着腰身腴肥,面目奸诡的老人。 心想若真是南宫述派人来测他,那张趋的言行举止一定是检考能力的关键。 他必要精思细揣。 打量略显荒凉的此处偏宫,苏涉提脚向院边游廊走出两步。 本是无意,方向却是张趋来时道路。 未得苏涉回答,张趋无法知晓其来此的真实目标。 见他择径就朝与纭舒妃苟合的偏殿去,张趋心中焦惶不已,感觉苏涉不愿吐露多余话语的背后或是要拿贼拿赃。 若真任他往那处去,再被他找出那些淫秽物具……再结合自己身上的不洁不整…… 届时深察,他这条小命可经不起廷尉司百般酷刑。 起事在即,张趋眼下要的不是绊脚的麻烦,是增加胜算的助力。 而眼前这位独掌八万宫廷禁卫的蛮将,正是此次谋权大计中不可或缺的强悍的力量。 存心异党之时,张趋就想寻机拉拢苏涉拥扶南宫桀,但因其职位特殊,加之皇上对身边人多疑多忌,贸然他可不敢接近,更不消说深谈共谋了。 天赐良机,竟让他在下定决心预备加快计划进度的当口上与苏涉在此单独相见。 尽管不合时宜,甚至险过虎口拔牙。 他要抓住当下机会,蛊惑苏涉站队。 “大统领且慢。”张趋旋身,急一步捉了壮汉手臂,“大统领借一步说话。” 牵带着苏涉至树荫暗处。 苏涉穆然地瞧着他,一股莫名的涟漪渐渐在心海里漾动。 张趋正了正衣冠,道:“今时堂上,数我与苏大统领是稍具资历的老人了! 圣上继位后,朝堂不知经历了多少轮摒旧更新,就连苏老弟这禁军统领的位置……也轮换了好几任本事卓绝的能人! 可惜呀,再如何威猛忠诚的武将也不过是某些人手里除患的刀罢!既是刀,就免不了会有锈钝的一日……” “张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什么老弟、刀剑、锈钝一类的言词……恕苏某人目不识丁,难以参解。”苏涉打断他接下去的弯弯绕绕。 张趋一噎,心道这种事不先拉近拉近彼此关系,再说几句暗示的话,直白如何开口? 他要直入正题,张趋也不好说,还是拐弯抹角:“论在朝中的资历,老哥子不才,确比苏贤弟多吃了几年俸禄。 可若要说如今朝堂上谁最了解咱们圣上,那一定非苏贤弟莫属。且不说其他,单凭你能在圣上身边安然数十年,足以说明贤弟不是寻常武人。” 长短都不忘带一句贤弟,直听得苏涉耳心刺痒抽搐。 与他兄弟相称的,除却昔时挚友祁鸣,能使他动容的唯有南宫述温沉磁雅的那一声“苏大哥”了。 那种不计较身份高低贵贱的,只听得出饱含了真挚情谊的自然的称呼。 落霞般浅橘的光远远投射过来,照进苏涉铮铮折光的灼目里,有些许温情流淌。 惯常冷然端肃的汉子仿佛在燃烧自己,融化待人的那片寒凉。 张趋以为是声声贤弟昵称触动了不擅言谈且踽踽独行的男人,心中甚喜,趁热直击他“柔软处”。 “听闻苏贤弟幼年生活孤苦,这些年在圣上身边听命谨小慎微极了?圣上生性多忌,你之前的几位禁统皆不得善终,苏贤弟日后还需多留心,万不可行差踏错,步前人后尘呐!” 说着话,张趋的目光一个劲地扫量苏涉,时刻观察他的神色变化,借此揣度一些他的心思。 苏涉是一个外形很严正的人,给人感觉没多长几根筋,看起来极易攻破。 事实相反——他确无几分诡诈,然而幼时常遭欺凌的境遇则给了他一副敏感的心思。 很多时候,他会开动自己不那么灵巧的头脑,努力去揣摩某些事件中因果必然的联系。 恰如当前。 当张趋语意暧昧的关怀穿透耳膜的瞬间,他就想:张趋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宫城内,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因由。 但这因由必定不是那色胆包天的神秘采花贼引他来此之目的,他的目的……莫非是让他从与张趋的言谈中去领会? 第261章 且任他展旷世业 陡升揣念,苏涉也不执着细查张趋鬼祟的原由了。 品着他喷薄欲出的意图,苏涉立时做出判断,与张趋贴耳密话。 做出懵懂状态,苏涉道:“比起张大人在圣上心中的无二地位,我等武夫望尘莫及。 但听大人言中之意,可是愿意为我谋划?苏某不解的是……你为何要帮我?” 计预见成,张趋自信地捋了捋颌下花白髭髯,“苏贤弟高赞。你我虽各司其职,终究是在与虎谋皮…… 运途多风雨,谁甚幸乎?同朝为僚,私亦为友,诚意互助方能不负你我多年情谊。” 情谊? 苏涉哑哂。 按见面次数,频繁出现皇上左右的张趋确算他身边较为熟悉的人。 “大人所叹,可是朝中生了异象?难不成是关于……”苏涉欲问却止。 张趋道:“异象历来频发,天变只需刹那风云,贤弟不该后知后觉!” 苏涉朝他蹙眉,迷蒙地问:“张相大才,说的话过于深奥,恕我难明深意。” 张趋折服,瞧不出他是装傻还是真的思维迟钝。 夜深时急,张趋见他起了三分意,便勾搭着苏涉向他分析起时下局势。 窃窃密语间,矗立侧后方的宫宇重檐下一只倒悬的“蝙蝠”翻了翻白眼,长叹一息。 表现出此哀怨神情的不是寻常的蝠,而是将雄振威风的张趋捉弄萎了的云安世子。 一念之下,她在让奸夫淫妇暴露当场和待观后戏间选择了后者。 当中考量除却不想南宫述在离京前让皇家的龌蹉事污染耳朵,同时亦考虑到当前无准备,不宜此时点燃京中这场积薪已久的祸索。 故引苏涉来巧遇张趋,且先当先小惩大诫狗男女一回,往后再着力好好盯紧两人之动向,伺机排布对策。 宗寥对苏涉了解甚浅,只从为数不多的几次留意中觉得这颀伟的男人算是正道之辈……至少于政治道德层面上来说,他未曾主动助纣为虐过。 但看眼下,几句话他就教奸相扭转了思想,宗寥不由怀疑他心中的黑红冷热。 苏涉的表现未朝深究张趋多留宫城的预期发展,这让宗寥感到失望。 等不到两人密话完,她一抖玄云袍,轻若飞羽般的身姿在华宇金阁间倏起倏落,流星赶月隐入夜海。 宛似一片被风刮起的树叶落在琉璃瓦顶,轻微的声响飘忽进苏涉耳里之际,他举目向声源处淡淡望了一瞬。 眼底随即透折出一抹复杂神色。 张趋叽叽咕咕说着自己的话,并不察觉身边人、物的细微变化。 末了,仰高视线看了苏涉,孜孜待应。 苏涉不动声色,张趋还以为他四顾的目光是在思考得失,是在权衡利弊…… 注意力收回,苏涉凝视了精光灼灼的一双鼠目片刻,回应他话题。 道:“张大人不愧为一国贤首,所思所虑无一处不是为国政之安定,为民生之长远。 你之所言:圣上龙体受损,于政务处理上多有不便;太子久病不愈,境况令人担忧,尤其是前后几位皇子早夭,不得不引人多思。 舛厄环至,是该有个掌大事的出面了!张大人心怀宏图,不知可有意向?” 闻他将话引到关键,张趋心中乍喜。 但凡常侍皇上的人都清楚他有多狠绝。 苏涉既表现出转舵意象,张趋便深以为其不会在生死局中反戈。 谨防被苏涉看出内心意图,张趋在说出意欲扶持旭王的想法前先拐了个弯,道:“如今朝堂上,最数季王风头盛强,苏贤弟以为他如何?可担得大任?” 苏涉道:“圣上喜爱太子远比季王,但因其背后助力过盛,不得已才拿季王作制衡的砝。大人岂会不清楚?他若有机会,又何须等到张大人来提及?” 话语耿直,给人以不遮不掩的正派之感,却又略带两分先忠国后忠君的敦厚傲慢。 张趋私以为拿住了他的性子,进一步探问: “那……旭王如何?北燕看似与旭王方亲近,然而年前他们举兵来犯,完全不顾纭舒妃娘娘处境,置她与不仁不义。 眼下屈节来求联姻,还是与冤家路窄的云安侯府结亲。 不仅于此,送来的公主还是北燕继王后的女儿,是纭舒妃娘娘的怨敌。这道血肉裂痕已然是无法修复的。 此后,纭舒妃母子与北燕必将自分泾渭,往后无论是何种发展,也必不可能与北燕产生利益牵连,背后算得干净。” 听张趋最终引出旭王说事,苏涉立时提高了警觉,看他的眼神耽审更多疑惑。 苏涉不搭茬,张趋略微局促了,遂以补充掩饰趋意旭王的态度。 张趋道:“旭王在朝位重势微,能力也出众,若非庶出,怎知他不比太子更适合储君一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或能一试。如生差池,不是还有你我看着?” 苏涉沉凝着目光,打量了张趋好几眼。 神色如蒙了纱雾般茫然了片时光阴,转眼清明。 “食君俸禄,本是忠君受命为先,可当家国飘摇风雨中,苏某斗胆,便以朝局稳定为先一回。 既知张大人为民之劳心劳力,我怎还能耽误时间听你细细分析? 大人若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只管打个招呼即可。说深了,我这脑子恐也参透不了那许多。” 苏涉抬手引路:“今夜就先说到此处,时候不早了,我送大人出宫,免省下面不懂事的冲撞了大人。” “那,今夜之事……”张趋忧郁,“大统领……” “大人放心,我知分寸。” 张趋称意地颔了首。 获苏涉干脆果决变节,张趋喜忘形容。 顺顺袍裾阔袖,他挺胸抬头,预备是要端出沉稳风度,走出正义凛然的四方步。 却在迈步的刹那,疼痛的膝弯牵动着大腿根,阵阵搐痛集中于堵泻那处。 张趋下意识缩了缩小腹,揉了一把缓解。 苏涉见状,浓眉鄙夷地皱一下,问:“张大人是哪里不爽?可要我帮你传太医来瞧?” 张趋讪颜:“腹中尚有浊物闹腾。无妨,无妨……” 腹痛揉外肾? 苏涉疑而捺问,却回头看了眼少人踏足的几方僻殿,送张趋往宫门去。 二人徐步穿廊,有一句没一句闲话这会儿,飞身离开的宗寥折身去了趟沉香楼,将亲自摸到这一隐秘的线索交托给沉香楼的线人们去盯查。 皇上一门心思只在铲除隐患,撇清旧党,最终得来残躯一副,心腹两异。 悄然间,身边人已苟谋他就。 若回看来,不难发现昔时党派分明的皇城好似于一夜间被罩上一张巨大的网,每一支势力都在平静之下喷薄欲望,以寻一个光明出口。 第262章 清酒入喉愁更愁 腐草幻生仙熠游,袭帘信风汆杏红。 六月里,暑正中,晚风也燥,晨风也愁。 日前花酪冰羹伴,今朝杜康戏玉喉。 渡松雅院。 云绢雕窗半罅半敞,青檀窗楣前,金黄皮儿点了绛的杏子颤巍挂吊着,累累硕硕的。 繁闹了一树。 “一、二、三、四、五、六、七……” 近窗而置的围屏榻上,宗寥拢着件赤焰般艳丽璀璨的广袖长袍,斜倚奇兽根雕凭几,暗淡双目一瞬不瞬,懒懒散散地瞧着窗楣前几颗打颤的杏子,讷然自话。 她修长如浣濯过的鲜葱秀指间闲悠悠晃摇一盏蓝玉爵,小抿两口后,仰颈灌下一整杯。 姿态看着慵懒惬意,神色还是带了几分郁愁的。 且看她所倚的锦榻下方,黑桐木底云缎面的鞋屐东边朝天躺一只,西边又翻卧一只,不规矩的模样全脉承袭于其主。 宗寥反嗝了一口酒气,甩了甩脑袋,眨眨眼,意欲是要看清什么,又似乎是看见了什么后表现出不可置信。 旋即她皱了眉,头也不回地喊道:“斜雨——” “唉……”清亮恬柔的女声自屋外飘进。 斜雨转眼到了跟前,敛衽礼道:“爷找我?” 宗寥微微撇去目光,道:“你来……嗝……” 淡淡嘟起粉红的唇,宗寥抬手指向窗上沿,再抬高一点,“这杏儿,我昨儿吃了几颗?” 追随她指去的方向,斜雨望见了挂在窗前的几枚仿佛纳足了晨曦光泽的黄水晶形状的肥杏。 回想间,斜雨暗扳手指头数,而后道:“……四,五颗。” “五颗?”宗寥蒙唇打个呵欠。 斜雨眨眨眼,瞧着世子微醺的眼眸,红晕晕的流畅俊美的脸颊,肯定道:“是五颗。” “嗯……”宗寥嘤声,气息绵长悠缓,犹疑里夹杂着责问。 落下玉爵,榻上方几震起清脆一响,“看来我是越更宽纵你这丫头了,大白天的就敢说鬼话糊弄人! 我昨儿晚间数了这串是十个,你说我吃了五个,那就还剩五个,为何我今早数了数遍,还是十个?” 斜雨眨着灵洁的杏仁大眼,还是瞧着世子。 见她耷头蔫耳的,俊颜红扑扑的,一瞧就知是醉了。 斜雨撇嘴,挠颈,随后解释:“爷可冤枉我了。您昨晚讨的五个枝蒂还在那摆着呢!我想扯谎也扯不了呀……” 说着她急急退出屋子。 少时后,清丽娇俏的青纱罗裙闪现至窗棂外。 斜雨高高仰起秀项,歪着脑袋往宗寥瞧不见的地方瞅了瞅。 漂亮利落的发辫堪堪滑下肩头,随之她便轻轻一跳跃,宛似盛夏的青翠柳条任风轻盈一扫过。 待落地时,她手里拽弯下结满了果儿的一枝树丫。 提拎着先瞧了一眼,将末端朝宗寥递过去,指着采摘过的痕迹数给她看,证明她记得清楚,证明白日说鬼话的人是世子,不是她。 宗寥懒洋洋地伏在窗沿,脸贴胳膊靠着,眉头锁着,看斜雨移动的瘦削骨感的手指忽而是一,忽而又变作俩。 宗寥傻呵呵咧了唇,断续发出几声苦笑。 纤长白皙的手指轮个戳戳熟透的杏果,逮下一个,“我说怎么怪呢,还真只剩五个!” 黄澄澄的杏子在衣袍上胡瞎擦两下,咬一口,嚼了嚼。 酸酸甜甜的汁液渐渐充斥口腔。 一丝酸津蔓延到眉角时,宗寥蹙额,又打个酒嗝,道:“嗯……许是时气热了,晚间不好睡,眼睛乏,还害人忘事。” 斜雨转啊转着黑亮亮的眼珠,眼里装满了话,嘴却闭得严实。 两日前的世子还是悠哉游哉的,每日不是去给乖乖沐浴梳毛逗它玩,就是派人去请沉香楼的琴师到府上来拨弦。 甜果甘饮张口即有人侍候,好不奢逸,好不快活。 却不知怎的,前日午间闲步时自提了一句“十三就将南去,我到底要不要去送送他?他送了乖乖来,我该送他何礼方显世子豪情?”后,整个人就好似中了邪。 ——世子起先只是自己嘀咕,思考许久后,她便拉上斜雨兴致勃勃地前往府里的珍宝阁去翻腾,搜罗可配得上奕王的宝贝以为送别礼。 云安侯府几代功勋,皇亲国戚,奇珍异宝数量之繁多,除却皇宫,一般亲王府都不敢在其面前称大。 然而再如何华贵的金玉翠碧于宗寥看来,无一配得上盛艳绝绝的她的殿下。 寻不出称意礼物,云安世子很郁闷,后来她脑子灵光一闪,偷偷摸摸溜入云安侯的书房寻了一遍,见无亮眼之物,随后腆着乖颜又到府上其他亲友那里去睬一遭。 不消说,若连世子房里都没有的好东西,谁还能有? 最后,为爱郎发癫的世子竟将主意打到了神圣肃穆,不容亵渎的宗氏祠堂里头! 祠堂里供奉的御赐的刀枪剑戟耍了一番,建国皇帝赐给老祖宗的一杆玄铁雕画麒麟苍云戟勉强入了眼。 不料想,世子手持长戟才迈出祠堂大门,嗅腥赶来的云安侯奓着浓眉就请了她一顿好舒爽——手心吃了十大板子,盯着她连夜将偌大的祠堂擦拭得一尘不染,上了请罪香才算得饶。 画戟被收回去了,世子也没甚兴致再备礼。 从昨日到现在,她就一直神情郁郁地独饮清酒。 斜雨孤苦出身,懂不来贵人怀揣的心思,即便是看见了世子的不痛快,她也插不上话。 斜雨抬头看了看中悬的火轮,垂目又瞧瞧还拽在手里的一枝杏子,白净面容逐渐爬上些许急色。 ——世子昨日傍晚注意到这串调皮的果子时说,等她把上头的十颗果子吃完,就去找奕王,言罢,当即薅下两个就啃起来,狼吞虎咽的样子是个有眼的都看得出来她心中想见王爷的迫切。 可待吃完了五个,她便不再动作了。 夜临唤人送来一壶酒,把盏自酌,意志渐渐就索然。 子夜随意倒榻上滚了一觉,今晨醒来又喝上! 日头一转就到了正午。 “爷,这杏……您还要吃吗?”斜雨轻声问。 宗寥抬了抬眼皮,醉醺醺地道:“自然要吃。吃完我就找殿下去。” 说着疲懒地小咬一口金黄鲜润的果,一下一下咀嚼。 瞧她不慌不忙,斜雨急得抖腿:“世子爷……” “怎的了?” “婢子好像记得,奕王殿下是……是今日离京?” 宗寥淡淡看了斜雨,道:“我记着呢。” 斜雨问:“那您不去送他一程?禁军早晨就撤了。” 落下视线看着余下四颗杏子,宗寥道:“吃完这几颗就去。不着急。” 说完摊开手掌给斜雨。 斜雨会意,摘下枝头的果放进修长玉白的指掌中:“午时一刻了,爷要不……边吃边走?其实……您要不要去送奕王殿下,跟吃不吃完这几颗杏……也没甚关联。” 知道世子正忧郁,斜雨说话时语气放得弱。 宗寥闻言看向天,“午时一刻啦?!”眼底划过一抹惊色。 “您不知道?”斜雨亦惊。 松手瞬间,拉弯的枝叶刷地弹回,拍到屋檐,几片翠绿的叶打旋落下。 宗寥讪讪,思忖须臾后,一跃下榻,自衣架上捞了件雪白如激浪的大衫套着,吩咐道:“备车。去奕……城门!” 第263章 好事还需狠人磨 话说宗寥捞了件雪白薄衫利索披上,手里几个杏子慢慢也吃完,酸甜滋味逐层驱散了朦胧醺醉的思绪。 肃整明丽地跨出渡松院往前门去时,她竟又开始磨蹭上。 一会儿说是发带配错了颜色,转身回屋去重换一条;一会儿又说日头太大,让斜雨去取伞遮遮阳…… 诸般由头她张口就来。 斜雨第一次见识到世子的不爽朗,只也不知该讲什么。 乖乖听话是她爱敬主上的最佳表现。 历来就冷肃的飒风则不然。 她不爱听话,但善观察,凡思量,总以世子为重。 见宗寥急乎乎叫上她和斜雨出门,走了一个时辰还在后院里徘徊,飒风终于忍不住问:“你在害怕?” “这世上有我怕的东西吗?”宗寥慌赧。 慢悠悠侧过脸,她神色惘然地看着三步外的女子。 她许久没能如此近距离看过飒风了。 一如往常,飒风还是穿的一身暗紫接近于玄黑色的长裾劲装。 腰肢束得紧,似有软剑的韧,还具流水的柔。 交叉而拢的衣襟前,她的胸脯有寻常女子不及的挺拔曼妙,黯色的衣料也藏不住那傲人的曲线,让人想不多看两眼都难。 宗寥两眼扫过她极致的身姿线条,目光最后停留在她再次剃短的发际上。 她密集乌黑的发茬子掩于玄色的轻纱兜帽下,与白皙光洁的面容肌肤分出对比鲜明的交界线。 仿佛不经打扮,没有繁琐的饰,不畏异色的这般装束竟意外的更加能衬出她面皓唇丹,姣颜天成。 “唉,你……这头发真不留了?”宗寥看着她深邃幽暗的眼睛,微微笑了笑,“你若像斜雨那丫头也在形象上多花两分精力,必定会是个顶格的大美人!” 瞧了一眼她负在身后的两柄二尺长的刺,宗寥由衷夸赞:“功夫也不错,走在人群里必定飒飒生风,艳惊群芳!” 飒风闻言,面色一僵,眼底立时闪动沉重的忧郁。 她轻轻咬了唇角,淡淡看了宗寥,眼底浮着异常明显的哀伤。 旋即,她赶紧又躲开,拉扯了帽沿,用较多的阴影盖住自己的样貌。 垂下眼眸后,飒风冷然道:“惹人注目的美貌是灾祸。” 宗寥追着她的眼睛,道:“美是天赐的,是视之欣悦的佳景,怎么就是祸了?” 飒风的躲闪、冷漠实在令宗寥好奇。 相处近半年,她从未有机会探知到与飒风初见时的情景。 她尤想了解她。 得知宗寥脑子糊涂后需要靠良久的对视才能获取到与对方从前来往的记忆,飒风于是在她有意盯看自己的瞬间及时就避开。 飒风将话题转回宗寥身上,道:“虽然我有点不太理解你和他的感情,但若看宽一些,若真的爱了,荆棘泥沼,刀山火海也挡不住的。你今日犹犹豫豫,是因为什么?” 听她一问,宗寥先是挠了挠腮,有些不好意思明讲,转而苦恼。 瞧着飒风颇具成熟气质的沉冷模样,宗寥心中顿时抖现一抹小机灵。 抿着笑,宗寥问:“那个,飒飒,你可有喜欢过什么人?” 闻飒飒一唤,飒风牙根忽然有些酸。 “当然是喜欢云安世子你。”飒风说着,目光游弋不定。 “我说的是那种喜欢,不是这种普通的喜欢。”宗寥急眼。 “哪种喜欢?”明知世子问的是哪种话,飒风还故意招她。 宗寥道:“就……喜欢上一个男人的那种喜欢。” 飒风道:“是啊,我喜欢你呀,有什么不对?难道你不是男人?” 反被噎话,宗寥语凝,吐了两口气才道:“你第一天知道我啊?我是不是男人全府上下谁不清楚?” “嗯……那不就结了。”飒风施施然。 宗寥嘴角抽抽:“结个鬼头啊结,你说你平日看都不舍得多看我一眼,对我能是那种喜欢?你别逃避话题,我认真问你话呢!你不许打诨糊弄过去。” 无奈而淡然地瞟了长身亭亭的世子一瞬,飒风道:“你想知道什么?直接说。” 宗寥道:“就是……那个……你得先告诉我,你是否经历过情爱之事,我才有请教你的必要。” 请教? 飒风微怔,特别浅淡地扯动一丝笑。 有点不敢相信鬼主意一转眼一个的世子有何种难题是需要求人指点的。 为了照顾到她这两日确实的不大痛快,飒风忍着不情愿说道:“江湖风浪大,人如夜行舟,飘得久了,谁不想靠岸,寻找一隅温暖? 早些年,我的确喜欢上一个人……一个儒雅温暖的书生。他……没有惊为天人的姿容,才华却是一等一的好,至少在我眼里是。 我们在雨天的茅草屋檐下相遇,在风尘滚滚的市井里相熟,相知,辗转一些岁月后,不知不觉便入了心,再后来,我们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说着,她将故事省略。 最后只道:“该做的,能做的……似乎都做了……当时能给的也都给了!” “都……给了?”宗寥瞪大眼睛,黑溜溜的瞳窗扩大了一圈,“然后呢?你们成亲了?” 飒风走开两步,抬头望着院墙旁如钓鱼竿一样弯垂下来的新竹,“没有。” 宗寥道:“没有?都到最后一步了!竟然没能修成正果!挺可惜的!想想也是,你若已为人妻,又怎会日日夜夜守在我身边?所以,是那个书生……他负了你?” 飒风道:“是我负了他。” “啊?”宗寥闻之诧然。 ——这世间辜负女子心意的男人比比皆是,可这辜负男子心意的女子……倒真不多见,尤其是敢坦诚明言错在自己的女子,那更是少之又少。 宗寥看向飒风的标致优美的侧颜,感觉这姑娘有点闯惯了江湖的豪朗气度。 而她时刻都带着几许忧伤的神态里又蕴含着尝过红尘冷暖的悲戚。 对,没错,她给人感觉到的不是失意的忧郁,就是悲戚——生死置之度外,残余一丝挂念在人间的哀婉悲凉。 让人触受到似有似无的一种莫名的心疼。 宗寥不能从她简短的话语里感同她的心境,只问:“你对我能做到重情重义,我不相信你是那种做得出伤害心爱之人的女子。 人都说,当局者迷,我认为,你和那个书生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误会,你要不跟我说说你的故事,我来替你分析分析,拆解感情问题这种事,我最有心得了!” 飒风沉默不语,仰高的视线里阳光与绿叶斑驳、融合在一起,突然分不清天与地与身置的环境。 她含泪笑了笑,在宗寥看不见的地方,道:“你有如此自信,为何自己不敢向前走,不敢直面你心中的牵挂?还有闲心在此与我耗神。 这个时辰,他已经出城了,亲王的车驾一个时辰八十里,现在应该到……” “停停停,”说到南宫述的事上,宗寥烦得直薅头发,“我这不正为此事烦恼呢么!” 飒风转过身,随意看了一下宗寥,道:“怎样?你还在纠结两个男子相恋,怕被世人诟病?还是说……你与他……你不敢再进一步发展?” 第264章 世子男人可劲宠 进一步…… 宗寥心头一跳,心道飒风说的进一步是她想的那个进一步吗? 这姑娘莫非在男人面前也是力拔山兮气盖世那一挂的? 她可不好问,只道:“哎呀,当然不是啦。我们要是在乎旁人那点流言蜚语,又如何会走到今日光景?殿下又怎会甘愿走进一个一个圈套?” “那是如何?” “就是……”宗寥支吾。 犹豫少时,她随即向飒风坦言道:“那天瀚不是跟我玩失踪嘛,然后我就跑奕王府去质问殿下,我当时着急了,就没沉住气,就凶了他,我真的……很凶的,差点就揪他领子动上手了! 可是……最终事实是我误会了他,瀚并不是他设计让人带走的,这事说来……唉,前前后后都是我没处理好当中关系!” “就这样?”飒风皱眉,不解地对她翻白眼。 宗寥忡怔:“就这样?这事儿很严重的好吗!我凶殿下啦!” 飒风道:“你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就算是故意的又如何? 能得你一片真心,是他奕王的福气,他就该理解你所有的冲动,包容你所有的不完美,如果他连这点都做不到,他凭的什么来配你?” 宗寥道:“这……话也不能这么说,感情里虽我也不跟他分高低贵贱,不比对谁配不配的,可他那样……看起来矜美可人的,我怎么可以凶他?我心底里是不舍得的。你不知道,我还暗自发誓要守护他呢。” 宗寥说得认真,语气里也没有要向谁证明她云安世子威风不倒的嚣焰,就只是很柔的话,且她还是站在女儿温情的角度说的。 飒风不知世子是女郎,听了宗寥的话只觉得她气概凛然,是男人该有的深情与担当。 凭她经历,她看得出,宗寥对南宫述是真的有情。 飒风道:“好,你能这样想……也好。其实,不论是男人与女人相爱,还是像你们这样——男人与男人相爱,只要不因对方作贱自己,就是好的。” “作贱自己?怎么能够!且不说我是个……男人,就算我是个女子,只要我有那个能力,我的男人必要由我来守护。 即便他有力拔千钧的本事,我也不会安然躲在他的羽毛下呼吸。”宗寥平和说着,眼里涌现的却是桀骜不自屈的光芒。 她的目光投向蔚蓝天际的时间里,飒风看着她。 飒风颇为欣赏地关注着宗寥的神情。 在她身上,她似乎看到了一些与曾经的自己相同的特质。 ——曾几何时,她就身体力行去守护过所爱之人。 那是一段沉痛的往事,她不愿回想。 宗寥对南宫述的感情转变的同时,她身边的人对其的态度渐渐也有了改观。 从前,飒风极为不喜欢南宫述端着世事于己无关还阴冷恃权的姿态,但看宗寥在与他的相处越发变得温和,柔善,眼界、学识也似乎回到出事前的状态……似乎还更比以前了。 这样的成长令人欣慰。 飒风道:“那个奕王……看起来是不怎样,性子阴沉沉的,但是对你……我想……他不仅不会因为你凶他而生气,还会觉得你是个极有趣的人,会因此而更加喜欢你。” 宗寥垂下眸色,苦着脸幽怨道:“就是因为他没生气,还……还对我更温和,我才好没脸在他面前出现。 不是我这人矫情啊,我就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感觉我没至始至终去信任他,感觉自己辜负了他对我的好。我不该乱揣测他的。 我本想给他这世间所有的无与伦比,可到后来我才发现,得到无与伦比的人是我,是他给了我追求未来的动力,给了我情感上的温暖……呃,总之就是,能得他赤诚相待,是我宗寥的人生至幸。” 见飒风低下容颜,侧望向另一边,不知是不屑她的话还是怎样,宗寥或是或非地解释: “他的好旁人也许不懂,当然,我也没想强求谁去懂,他有我就够了,我会永远看着他,宠爱他,用我的方式。你也爱过人,我想你会明白的。” 飒风没搭话,躲开的眼眸前氤氲着,朦胧了事物,一双倩目尾处强敛微红。 宗寥不见她情绪,自痴笑:“他是一株开在我心上圣洁的花,值得我倾尽心力去养护,一辈子养护。” 她说着她的美好,飒风却快要忍不住自己的悲伤了。 为了让宗寥赶紧走,不叫她察觉异样,飒风抱着手臂往前慢慢走着,边悠悠说道: “听闻南面的女子柔媚婀娜,善解人意,你的花眼看就去那里,往后又常居远地,谁敢保证他有一日不会开在别人的心上? 你有无听说过?说是与蔚州隔海遥呼的茨莱国女子为尊,女子数量比男子多出六七倍不止,听说可十女共侍一夫,那场面……定然壮观极。 话说那茨莱国的女人各个妖媚多姿,欲壑难填,见本国男人根本不够分,她们便把主意打到邻国的男子身上。 借着与邻国互市的便利,她们在沿海境岸开设许多的茶肆酒馆,艳楼客栈等趁便接近某些……唔……专挑长的好看的男人去勾引,然后哄骗他们入帐,为她们授子,以用他国优良的血统壮大本国的实力。 这还算好的了,更令人防不胜防的是,有一些茨莱国女人另辟蹊径,乔装成身世可怜的良家女啊,难民啊……专门在通往郡城的官道上偶遇过路的……” “胡说,”宗寥打断她话,“哪有你说的此种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宗寥撇着嘴,对飒风的话不以为意。 还茨莱国的女人拐骗男人! 如今天下第一情报网——无相阁由她在掌管,她能不知道此类消息? ……她似乎……还真没调看过有关茨莱岛国那边的消息! 宗寥想着,心弦一紧。 让南宫述南下避难的计划最先是她老爹提出的,关于晋南南面一带的情况大部分也都是从那小老头口中听来。 至多的了解也不过是看看蔚州的地形图,翻翻一些前人留下来的文献册录。 而那些最底层,以及某些看似不正常又算不上特别的事,一般也不被人传扬,故此她一直以为各地民情都是大同小异,完全不需要在乎。 南宫述身手卓佳,身边又有白挚和不知好几的暗卫保护,她自然不用去担心他的安危。 可如若遇上像飒风说的,有女人心机叵测,乔装打扮迷蛊貌美的男子,那她的姿容绝俗的殿下岂不…… 第265章 灭族遗祸将欲远 众女采一夫! 榨干男人的种子! 播种机! 被采摄的男人们一定还觉得艳福深厚,乐不思蜀! …… 宗寥联想着,一抹幽绿自脸上逐渐蔓延到头顶。 此前,南宫述为避皇上猜忌,主动远离女人,因而可能不知千万女子有千万魅力。 可往后,山高皇帝远,世子也远,真不知他会不会被别的女人拐了去? 宗寥突然不想南宫述离京。 然而,事实是,他现在已经离京,且不知已走了多远。 宗寥还在强装镇定。 飒风道:“不信我也没办法。” 宗寥朝她摆手,立马为自己找好台阶,道:“得得得,你想劝我去送殿下一程也不用编这样离谱的谎话,我想通了行了,问你真是多余!我现在就去追他,送……送他。” 不等斜雨把“至关重要”的物什取来,宗寥大袖一扬,翩翩然离去。 望着那袭雪白中透着娇艳绯红的背影,飒风道: “我不是劝你,也没有骗你,那茨莱国多年前我去过的,女人是真的多,生得也是真的美!” 话音尚在热辣的空气中萦回,宗寥翩翩然的步伐迅疾就乘上飓风,眨眼没了踪迹。 看着她又稳又急的憨怂样,飒风不禁失笑,眼里浮动荧荧辉熠。 目光撤回来时,她的眼里转而又阴暗幽深,悲戚忧郁立时涌动。 飒风抬手揉了揉憋得酸胀的眼睛。 斜雨抱着一堆东西急急赶来,问:“世子呢?” 飒风转过脸来,看见了她怀里抱着的衣袍、伞、幂篱,还有一些装配饰的木盒子。 飒风摇头,道:“他等不及,先走了。” 言罢,飒风拢了拢黑色的宽大的兜帽,自顾也走了。 “等不及?他乘车还是骑马?”斜雨问。 想着宗寥离开时急不可耐的样子,飒风莞尔一哂,道:“骑马。” “骑马……”斜雨看着两手抱不下的一堆物件,噘嘴道:“那这伞,这袍子,还有他的玉韘什么的还要不要啦?” 飒风没应。 斜雨抱着东西小跑追去:“唉,飒风,你倒是帮我拿一点呀!” …… 城外十里。 香檀玉驾轻碾尘,玄骑彩旌卷碧云。 官道广衢上,护送南宫述离京的队伍浩浩荡荡行进着。 要说皇上的仁良端得就是稳,即使到了最后一步,他也不忘给足亲兄弟该有的排面,意欲在百姓心中强塞一个“咱们圣上真是绝世无双的好君主”的名声。 这不,南宫述早早进宫进行拜别仪式之后,王驾便于驱灾吉时自宫门驶出,一路出了皇城,百姓就唧唧咕咕议论了一路。 无一不是在谴责丧门星的晦气,无一不是在褒赞皇上的仁慈。 到这会儿,同路出京的行客还在议论。 有人道:“这个十三王爷也不知是如何投的胎,竟能做了圣上幼弟!瞧他那克父克兄,祸国殃民的天煞命格,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只能是处死。 真不知道圣上怎么想的,不仅让他活到了现在,还给了他无尽的荣华富贵!瞧瞧,这一千红甲黑骑,规格早就逾越了亲王待遇!” 旁边人附和:“咱们圣上仁慈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说此人还在翎太妃肚子里时,就施展出他的凶邪本事,那一年,整个皇城……啧啧,血流成河呐! 先皇、皇子、太子、宫妃、朝臣,你说平时哪个不是好好的,怎么等到沈家女怀上龙种后,就不断有人意外身死? 从大臣们开始,又到后宫的宫人,以及各宫娘娘,最后几大皇子又手足相残,尸横满城,此间种种,不是灾星祸世的征兆是甚么? 万幸哟,那时的灾星还未成气候,他只害得了皇城里的人,还害不了身在远方的。 那年,若非游历在外的穆阳王率兵赶来稳住局势,误打误撞将孕子的沈家女送到护国寺待产,得无上佛法压制住灾星异动,咱晋南的老百姓只怕早已被祸害绝了,如何还能看见今时光景!” “谁说不是呢!要说咱们这个皇上就是太善良了,丧门星未出世时大家都不知道他是祸害。 可他一降世,就有半仙算出他的来历,预言传得沸沸扬扬,一些朝官甚至上折请求斩除祸患,偏皇上就是不忍心,说什么也要留那暮生子一条命。 你们说,留他一条命就留了,只要他好好待在护国寺净化邪灵,不再祸害人也行。可后来呢,他居然得出寺,还立了府……” 说话的人顿了顿,鬼贼的目光扫了四下一圈。 此刻道上行人络绎不绝,铁甲黑骑又才从身旁走过,轻易他可不敢教人听见接下来要讲的话。 贼头贼脑地,他拉着同行友人的胳膊站定原地,待身边没什么人后,他拥着一道闲聊的好友悄声密话,道: “你们听说了吗?此回十三王离京南居,明面上说是他引诱云安世子上榻,破坏南、北两国建交……” “难道不是吗?”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那究竟是不是啊?” “你还看不出来吗?妖孽使手段勾引云安世子是一方面,最主要的呀,是因为他远离护国寺多年,邪力渐盛,已经祸连到皇宗安危了。 几日前我听到传言,说是奕王府之前养的那些个美男子其实不是拿来侍寝的……” “奕王好男色,天下人皆知,他养那么多俊郎,不是用来泄欲,能是用来做甚?” “做甚?当然是用来吸食精元!这事还是从奕王府出来的俊生亲自透露出来的,假不了。且我还听说了,皇上在行宫遇刺、太子病重都是他在作怪,是他给皇家带来了厄运! 你们仔细想想,如今皇上也不好,储君更是危在旦夕,倘若是到了那话,咱们晋南……哎呦……” “呃……” “他妈的谁呀?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打老子?” 话题正热,几人陆续却骂起了娘。 几人欲将回头,一个清朗的声音旋即自上空落下,“是你老子的老子!”语气倨傲,带着愤怒。 还真是不要命了! 被当儿子的行客们猛一起身,转头看向那不知死活的老子的野老子。 还未定睛,一颗枣红色的,毛发油亮的骏马脑袋忽一下就怼到了面门上,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气息瞬间喷湿就近一个人的脸。 几人见状,赶紧连退三步,不想其中一人脚下一崴,随即连累大伙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仰起头时,他们瞧见了骑跨骏马的人。 但见那人腰细肩峭,面容俊丽,身着一件银线绣襟的红色交领袍,外披一袭雪白烟纱对襟大衫,宽大的袖袍随着骏马急促的呼吸舞动,继而缓缓垂落。 视线游走,可见她手里还握着一条五尺长鞭,鞭子末梢在地上拖行,鞭身微微颤着。 几人摸了摸火辣辣作痛的后背,推断方才的剧痛正是拜那条鞭子所赐。 几人看看拖着鞭子的人,回头又看看同行友人,均不敢再开腔。 默然片刻,几人拍屁股就想溜。 “野老子”突然发话:“站住。” 第267章 辣眼旧识凭空来 “云……云安世子,”上一刻还骂骂咧咧的路人回身行礼,畏畏缩缩地腆笑,“世子有何吩咐?” 说话时舌根僵木不已。 宗寥睥睨着他们,道:“本世子近来耳力不好,许多大事都没机会得听,且看尔等这般窃窃,想必是搜罗得一手好料了,来,上前来与我说道说道。” 行人神色刷地变白,呵呵笑道:“云安世子高看我等小民了,我们哪有什么好料?方才我们只是在谈邻里家常,不敢耽误世子留步。” “谈家常?”宗寥冷幽幽地咬着这几个字,居高临下地审觑着马下的人。 话说她催马赶至此处时,得见南宫述的队伍就在前方,随即提前勒了马,预备先缓平了气再去见他。 不料想,隔几丈远她就听见有人在背后嘀咕南宫述的坏话。 她岂能忍? 一气之下,宗寥扬鞭就先给他们一顿教训吃吃。 吃了教训的人讪讪作揖:“是谈家常,谈家常……” 一见权贵,他们不由就两腿战战,卑弱得好像下一刻就会小命不保似的。 宗寥斜瞥几人须臾,甚是不悦。 冷脸一甩,宗寥道:“若让我听见谁再敢谈此类‘家常’,看小爷不撕烂他的嘴!” 说罢,她打马往前。 “云安世子慢走。” 洪亮恭敬的话音越过宗寥,飘进前方黑骑卫的耳朵里。 霎时间,缓步前行的队伍忽然停下,齐嗖嗖转身,炯炯精瞳死死锁到宗寥身上,对她的出现深感压力。 出发前,他们收到指令,此次护送奕王南下,第一要务是要保证他在路上不被人给收拾了去,最主要是不能让他挂彩。 除却此,上头还特别交代,在未走出皇城辖地的这段时间里,一定要时刻提防着云安世子,以防她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届时若损害到一国之利益,他们都得跟着遭殃。 是以,自宫门口启程开始,他们就一直撑足十二分精神在留意,就怕来去如风的世子杀他们个措不及防。 要说动上千轻甲将士抵御一个纨绔少年自是不在话下,可当他们在警惕那纨绔的同时,两手悠悠闲坐宝驾里喝茶的那位也不是个省心的。 就说从正午出发到现在,过去了足足一个半时辰了,若按日常行路速度,眼下最起码已走出一百多里了! 却看当前,加上皇城内平坦宽阔的南北大街,不过才走了三十几里路! 若问因何? 呵,还不是那丧门星一路上没事找事,故意拖拖拉拉。 初时,他说暑气太重,头晕想吐,命令车夫放慢行速。 后来,他又说车马太颠,要下来走路,带队校尉黑着脸劝他不要找理由拖延进度,否则到了晚上可赶不到驿馆歇宿。 好说歹说,磨磨蹭蹭才出了城,一上官道,他咳咳喘喘又说浑身难受,若再不歇歇恐会当场身故。 校尉闻而不睬,驱兵前行。 奕王撩起窗纱,执巾咳嗽,全队将士见他羸弱如嫩柳扶风,仿似马上就要咯血,于是赶紧提醒校尉大人,问他说,上头勒令,不可在奕王身上见血,不知这咯血算不算? 校尉脑子一蒙,他也不清楚。 但防万一,他只好将车速改为龟速。 可想如此一来,行程不知被耽误多少! 城内二十几里路花了半个时辰,城外这十里却走了一个时辰,那巍峨雄峙的城门大楼还历历在望呢! 当见到早时还笔挺挺的南宫述一至午时就表现得病怏怏,受令看防他的将士们第一时间想的是他想磨时间等宗寥来劫他远走高飞。 戒防许久也没等到王爷的情郎后,他们不约而同就想起司天监的话。 ——给南宫述定罪那日,穆司天说过,六月十七这日祝融当值,阳气鼎盛,是抵消邪灵祟气最佳的日子。 且看今日情形,不是妖邪残喘能是如何? 里头那位既无翻天本事,他们正好可以集中精力对付迟迟赶来的“危险”。 银光闪闪的长枪“刷刷刷”横架高头红马前,众将士呼呵:“云安世子且止步。圣上有令:奕王魅良祸国,手段阴邪,禁止任何人前去接近。” 宗寥边挽着鞭子,仰颈从人墙缝隙间向围堵在后方的王驾瞅。 没见着详见的,宗寥收回目光,朝众骑士挑眉谑笑,道:“圣令?在哪儿?” 口气顽劣,讨嫌。 “云安世子想看圣令?”一个清泠冷肃的男人声音从队伍侧方传来,听那声势,想来是有点东西在身上的。 话音方落,转眼人就施施然绕到了宗寥面前。 宗寥将鞭子绞成一个圈,闲闲摩挲着,歪脑袋瞥看他,一副“让小爷瞅瞅说话的是哪个傻蛋”的不以为然的表情。 可见来人着一身赤甲玄帔,乌黑长发胡乱披散着,也不梳梳顺,毛糙糙的,简直不伦不类! 尤其是那油了汗渍的发丝湿粘粘地贴在他麦黄色的面肤上,瞧着像极了街头的叫花子。 能入得眼的唯有那一副明俊的眉眼五官。 他年纪尚轻,约摸有个二十来岁,或许也没有。 猿臂蜂腰,身材线条看着均匀。 诡异的是,这么一个看起来很辣眼,又好像很能打的武士,他他他……他居然学人家文人雅士闲摇折扇,将颈边的头发吹得四处乱飞! 热你不知道把头发束起? 宗寥呲牙。 那人注意到了宗寥鄙夷的表情,忽然若有若无地笑了笑,像是得意,像是讥讽,浪荡中竟意外的透露出一股子儒雅的荒诞感! 宗寥咂咂,觉得此人指定是有点毛病在身上。 感觉再多看他一眼,她可能会忍不住上前给他一顿胖揍。 宗寥别开视线,还没开口,拦挡宗寥的一众骑士率先抱拳致礼:“沈校尉。” 职唤沈校尉的人颔首,看向宗寥,问道:“你要看圣旨?” 宗寥乜他,撇嘴道:“圣旨那玩意儿是颁给你们的,给本世子看个什么劲?他们既唤你为校尉,那你就是此处能说话的啰?既如此,你赶紧的,叫他们退远点,别挡着我去找奕王殿下。” 她的语气阴冷无情,沈校尉听着,面上逐层浮起丝丝缕缕的讶异,问:“你……不认识我?” 宗寥闻言一皱眉,道:“你哪位?本世子需要认识你吗?” 她扭着脸,委实不愿瞧他那惊悚的扮相,汗兮兮的面庞。 沈校尉道:“我,沈辞。” “沈辞?” “啊。”沈辞看着宗寥侧开的半边俊秀的容颜,对她不屑与自己对视这一行为感到不可思议。 宗寥道:“不认识。我也不想认识。” 尽管已经猜到这个叫沈辞的男子或许跟原来的云安世子有过某种交集,如今的云安世子却是一点不想与他产生瓜葛,无论对方是敌是友还是其他的什么。 见宗寥将冷漠贯穿始终,沈辞非但不气恼,还突然眉开眼笑起来。 “看来传言不假,你脑子果然是坏了。哈哈哈,真是太好了!”沈辞乐呵呵道。 愉悦的笑声回荡在宽阔的官道上空。 第267章 拦我会郎苦果候 不被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心地比菩萨还善良的世子记得竟有这般高兴? 宗寥木然地看着沈辞,黑线瞬间在丽颜上密集。 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啊! 往常除了那些原本就与她有仇气的人不待见她以外,她还不曾遇到过行为如此反常之人。 这不禁令宗寥有些无措。 沈辞这名号她实无印象,仔细听他口音,也不像是京中人士,半痴不颠的做派更是没法与京里子弟同一而论。 宗寥很怀疑原世子的眼光,想不通她由何途径认识的这么个怪人。 没空琢磨太多,宗寥随即睨着他沾沾自喜的痴癫样,正色道:“喂,你要有病赶紧治去。笑得这般放浪!再不将你的人遣开,待会儿若出了手,伤了谁,可别来怪我没事先提醒!” 沈辞倏尔合了折扇,将油腻腻的长发挑至肩后,道:“罢了罢了。你若真不记得我,对咱们彼此来说也是好事。但你想要见那丧门星……哼……不好意思,我沈辞不同意。” 宗寥从家门一路穿街奔来,整个皇城中就漂浮着丧门星、妖孽、祸害等词,她知道那些话都是在谩骂南宫述。 怎奈流言如流水,她也无力阻断,只能兀自憋气。 此刻再闻丧门星,她攒足的火气迅即就爆发。 宗寥厉呵一声,道:“放肆!什么身份也敢妄论王爷?!” 言罢甩开长鞭威慑沈辞,等沈辞认错。 沈辞翘起一侧唇角,笑得阴鸷:“妄论他?我即便现在去打他一顿,你问问他敢不敢还手?说他是丧门星都算看得起他了!要用我的话,他就是个不忠、不义、不孝、不检点的无耻之徒!” “行,你有种。”宗寥磨动后槽牙,问:“你叫沈什么来着?” “沈辞。” “沈辞……呵……沈辞……”宗寥反复切齿。 最后一个字音散尽之际,宗寥“嗖”地挥出马鞭,“我沈你个辞!” 柔韧的皮质长鞭划破热浪,发出一声“咻”鸣,蜿蜒如穿浪而来的一条鳞光闪闪的蛟龙,不及眨眼便抽到了沈辞面门前。 千钧一发刹那,沈辞急速夹紧马腹,顺势一仰腰身,手中木骨扇即时云扫,堪堪格上那好似带了尖锐利齿的鞭梢。 长鞭绞缠上扇骨,仿似也绞缠住了沈辞的身体。 宗寥使出的力量极强,柔软的鞭子在她手里宛如铁棍一般坚硬。 被迫应战的一方也不甘示弱。 借着宗寥紧拽着长鞭的力道,沈辞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将鞭子又多绕几圈到扇子上,不给宗寥再次攻击的机会。 宗寥见状,用力拽了拽,却没能收回。 有点蛮力呵! 宗寥向沈辞剜去一记眼刀,道:“你给小爷放开,要打就打,磨磨索索摆什么腔?” 沈辞矫揉造作地道:“我沈氏子弟书香出身,斯文处世,可做不来你们宗家那样打打杀杀的事,有辱门第,有辱门第。”悠悠然说着,他突然厉色,“黑骑卫听令……” “校尉!”众铁甲骑士整齐划一,抱拳待命。 “拦住他。” “遵命!” 沈辞抿嘴朝宗寥轻蔑一笑,松了力,展开扇子懒散散摇着,打马施施然转身走了。 瞧着他那满不在乎的欠抽样,宗寥眉心不觉发紧发疼。 “斯文?呵呵……就你那三年不洗头,装发不整的衰鬼样,还斯文,还书香?你倒是说说,笑死本世子对你有何好处?”宗寥乐颠颠调嘲。 沈辞闻言,眼底划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嗤笑。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明俊清朗的面容上渐渐延开一层苦涩的无奈。 沈辞头也不回地应宗寥的话:“云安世子过奖。你这性子是愈发耿直,愈发犯嫌了。” “你……”宗寥气恼。 蹬马又将上前,周围一圈复一圈的黑骑卫乌泱泱就围上来:“云安世子再执迷不悟纠缠,休怪我等刀枪不长眼!” 话音未落,宽刀长矛当当当架成墙,宽敞大道转眼被猛汉们截断。 来者无可来,去者无可去。 场面一时剑拔弩张,一场恶战眼看在所难免。 刀枪未起,一阵阵血腥味仿佛已经透皮肤而出,在方圆箭地内沸腾,萦旋…… 上一刻还乐津津瞧热闹的过客及行商们嗅到危险的气息后,或担着担子,或调转车头,拉着牵着好友亲人不约而同地往来路一退再退。 战场弹指清出。 为见心上人一面,为送他一程,为赠他一礼,宗寥这两日是左思右想,不断地自我纠结,好容易鼓足勇气追到他面前,不想竟遇上这么些个碍事玩意儿! 她真的是……暴脾气立时就冲上了发顶! 此外,一想到方才那个“叫花子”说起南宫述时恨意沉沉的态度,宗寥不由有些担忧。 心里不停地嘀咕皇上给南宫述安排这么一个人的用意。 按理说,不管皇上是否相信邪灵一说,他也会为了自身的身体健康,为他的万代江山对未知心存敬意与忌讳,他没理由伤害南宫述才是。 想是这样想,在未得见南宫述安然无恙之前,她的心如何也放不下。 说来也怪,自她出现也有好半晌了,那个说会等她来送的人却始终没露面。 宗寥阙疑不已,心想他会否被控制了自由? 冷厉眼神扫量过眼前的每一个热汗淋漓的壮士,宗寥道:“谁借你们的自信,也想拦住你爷爷!” 话毕,她弃掉长鞭,双手利索地往腰间一摸,一抽…… 两道雪亮寒芒霍然自她腰上迸射而出,宛若两条横空出世的银蛇,嘶嘶吐着信。 “许久没打架了!今儿正好拿你们练练!”宗寥双手握着腰带剑,活动活动肩颈。 众骑士见她动上真格,“歘歘歘”也操刀而起。 “云安世子这般不将圣令放在眼里,就莫怪我等粗人不客气了!”说着,百号人呼啦啦夹马穿插游走,向宗寥形成半包围阵势。 宗寥道:“一起上。本世子忙着呢!”神态轻蔑傲慢。 众兵一翻白眼,脸皮抽搐,心说你小子是真能充! 远在后方的沈辞道:“世子既开口,你们就别拂了他的意。” “是。” “注意别伤了人。”沈辞又道。 众人迟疑了一瞬,默应下命令。 利刃尖矛在阳光下挥舞,耀出一道道刺目的白光,霎时间,闪着星芒的巨大半弧哄拥着朝宗寥围袭。 宗寥胯下骏马本能地后退两步。 第268章 娇躯夫郎风吹倒 宗寥凝起目光,审察着他们的动向。 虽保持着备战状态,她最大的注意力却是盯着众人身后十丈外的宝顶华驾。 呼吸间,左边一个彪悍的骑士杀来长枪,预备是要先将宗寥手中玄兵拍落,与此同时,右边一个手挽大刀的汉子扬起大刀,拍马冲来,他刀背朝下,确实没有要伤宗寥的意思。 目测那挥刀的角度,推算应该是想攻击宗寥的马,好叫她却步难前。 宗寥明眸一闪,白练双刃同时一翻,寒光顿时相接。 就待蓄足力量的四柄刀兵碰撞的当即,呼呼喝喝观战的队伍后方飘来一声“住手”。 那声音清润,犹如琴弦弹过冷玉,低沉中带着三分柔雅,两分威慑,仔细听似乎还有一丝……娇弱。 只淡然间,那动听的声音便穿透进了宗寥心尖。 宗寥心中一动,嘴角不觉就弯起了。 扣稳脚镫,宗寥直起一点腰,伸长脖子望去,视线穿越无数颗草率生长的脑袋,从他们魁实的身缝间看见了她心心念念的人。 由于眼前人数实在太多,太碍眼,她脖子扭得抽筋了也只是看见了南宫述的高束的发髻,以及他惯常簪饰的一枚金玉长簪。 眼看架是打不下去了,宗寥对挡住视线的一众骑士道:“各位大哥壮士们,既然这架不打了,你们要不就先撤了,啊?别挡着我见人。” 众人目色炯炯地盯着她,无动于衷,摆得好一副眼瞎耳聋。 最后还是南宫述在另一头呵斥了一句“全给本王退下”,他们这才讪讪收兵。 人群退至道路两旁后,宗寥总算于万缕光芒的照耀下清晰地看见了辗转数夜未曾见的爱郎。 宗寥跳将下马,柔韧双剑合二为一,负在身后,站在红马身旁含笑看他。 但见他今日着装异常的清凉,连中衣都没穿,里头单单拢一身通裁的交领宽袖直裾,衣料是提织漩纹的荼白色云绫质地,衣带系得极是随意,松松垮垮的。 长衣顺滑垂下,几乎可以看见那薄衫下结实有致的胸腹线条,好不风流。 如若没有外头那件竹青绸金线绣梅枝的大衫罩着,宗寥实不敢想象他匀称挺翘的臀部腰线会引来旁人怎样的注目。 浪荡! 太浪荡了! 浪荡中竟又能给人以不可亵渎的清贵圣洁。 只是他扮相惹人垂涎便就罢了,反正他不管作何种打扮,该垂涎的人都会垂涎,譬如独贪他美色的宗寥。 可他实在过分,明知自身样貌拔尖俊美,常遭人议论柔心弱骨,竟还在人前娇怜地小步姗姗。 这让威风轩扬的小世子如何忍得? 她忍不得! 也不知是何迷魂汤在发作,一见到南宫述,尤其是韵态旖旎的南宫述,她心里头就像有蛊虫乱爬般,痒痒的,哐哐乱跳。 且看他走动间,身旁为其撑伞的俊俏少年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修长的胳膊,生怕一个没留意,那娇花男儿就会腿软跪地似的。 见南宫述青袂舒逸地逶迤过来,宗寥欣喜又紧张地抿了抿花瓣笑唇。 她想迎着他温情款款的目光走向他,却在看见他若隐若现的扭动的身段时突然有些羞赧。 对,她很羞赧。 那气场俊健的身躯极易引她幻想。 宗寥含着羞,白皙润颊不可控制地徐徐晕开一抹彤色。 她绞手绞脚忸怩不安的样子引起了南宫述的注意。 南宫述扫视周围环境,发现十里宽道旁除了护送他南下的卫队,还有连绵不绝的驻足看热闹的百姓。 南宫述眼底浮游着缕缕阴戾的谑嘲,不过一眨眼,他的腰膝更比上一刻软了。 他柔柔地往白挚身上倒了一下,白挚迅急掌住他臂弯,道:“王爷,您还好吗?” 南宫述浅咳一声,微微摆动着骨节修长的手,表示无妨。 他缓缓抬眼,想要走向宗寥。 然而宗寥却已在他孱弱欲故的刹那疾步奔驰过来了。 宗寥一把扶住南宫述,“十三,你怎么啦?你这是,病了?” 南宫述不答此问,只道:“我知道你会来的。”他口吻绵绵的,似温柔,似乏累。 宗寥道:“殿下久等了。”说着,疑问的眼神给到撑伞的白挚。 白挚眨眨眼,不说话。 怎么个意思?宗寥眄视着他。 白挚干脆就侧开脸,得个眼睛清净。 南宫述晃了晃宗寥的手,道:“我没事。” 宗寥忧心忡忡:“都这样了,叫没事?” 眼底思绪飞快流转了少顷,南宫述低声道:“先上车。” 宗寥疑惑地看了看他,没再追问,且看他有何解释。 将他长长的手臂搭到肩上,宗寥扶上他的腰。 轻薄且滑腻的衣料下,他的腰肢是纤薄的结实,手触及至任何一处,都能感知到他的肌肉坚实又不厚实,硬度很合称,手感很舒适。 宗寥暗自憋笑,不停地咽唾沫。 如此动一动就汗淋淋的暑天,他的身上却清爽至极。 架着他往前走时,他身上神秘而幽雅的月麟香气味源源不断地飘忽进宗寥的鼻腔里,好闻得让人忍不住想要一再靠近。 原本宗寥的个头已算出挑的了,奈何南宫述还是比她高出了许多,弓腰揽着他时,身量不由就被他压下大半。 并行间,她的脸便不可避免地会贴到他紧致丰实的胸肌上,宗寥羞涩,只好垂下脑袋,猝不及防竟又从他大剌剌的领口看见他胸前的雪肤,还有那一点红润。 走着走着,宗寥四肢渐渐变得僵硬。 距离王爷的华驾还有两丈远的时候,她那不听使唤的脚突然一扭。 预测一场狗啃泥在所难免之际,她肩膀忽一下被人握紧,整个人随即在一股强劲的力量中站得稳当。 宗寥惊讶侧眸,看着南宫述,小声问道:“你,真没事?” 南宫述微一哂,不答。 半是扶半是拎带着她继续往马车去,他道:“最近做什么了?怎么连路都走不稳?” “我……就是……”宗寥讷讷。 断不能说今日对他总有挥之不散的冲动。 结结巴巴好一会,最后只道,“你太重了,没稳住。” 南宫述垂眸瞧着她泛红的容颜,淡淡一笑,道:“喝酒了?” 喝酒?! 宗寥闻言,思绪有一瞬间的停滞,心说今日从见到他开始就心猿意马的,难道是早间喝的那点猫尿在作祟? 这真是…… 宗寥忏颜,抵死不认:“大中午的,谁喝酒呀。” 南宫述偏颈靠在她肩头,嗅了嗅,“早晨喝的?”靠近她脸颊又嗅,“杜康。” 魔鬼,这人! 宗寥无可辩驳,只是轻笑,须臾才道:“窗前杏儿肥,招人流涎,该……配酒。嘿嘿。” 第269章 世子非那深闺女 南宫述边瞧着她边走着,心中油然浮现一思:杏儿可口当配酒,愿醉愿醒但由人。 宗寥带着酒气过时来赴,其中自有因由。 至于何由…… 南宫述无意搜问,能于离去前得她一见,他已知足。 那夜宗寥怀愧离开,南宫述已经做好她可能不会来送他的准备了。 最为失落的时候是在出城前的那一段时间——他认定每一道城门或者每一个分岔路口是人们送别的特定的地点,宗寥如果愿意来送他,一定会是在城门处。 为了给自己,给宗寥多一点时间,南宫述自皇宫出来就不断寻借口捱进程。 ——他要喝茶,不准车马太快;他要换衣,不准车马颠簸。 他身金体贵、他胆子小、他没出过远门、他怕累死路上…… 磨蹭好久到了城门,却没能见着宗寥。 心中原就郁结,沈辞还一个劲地催,实在没办法后,他不得已装起了病。 仗着司天监掐算的预言,他轻松将主导权掌控于自己手中。 凭着真切的演绎,他总算又多拖延了一阵。 总算等来了他的世子。 千人万眼面前,南宫述没法将其间种种细细相说,可宗寥是谁? ——是与他相爱前殚智竭力频繁过招的炫技高手。 前一刻弱不禁风的南宫述确实吓她不轻,不言状况时也使人担忧,但从他被扶着却扶她那一举动始,宗寥就猜出了真相。 他为等她…… 宗寥将目光投向了南宫述那不断飘动着的如丝云般柔滑的衣裾,瞄着他若隐若现、似有还无的迷人的美胴曲线这可真是下了血本啊! 她暗自感叹道。 此种哄孩子都嫌糙的把戏由他亲身践行,当时画面光想想就令人捧腹。 此前让他牺牲色相整治苏涉,他死活不愿,今日这般众目睽睽的,是否用力过度了? 宗寥仍存疑虑。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何故,两人相携相拥同步上车后,南宫述第一时间告知了宗寥心中的不解。 南宫述说,做戏做全套。 既然大家都认定他是祸国殃民的妖邪,何不如就趁此机会让全京都的百姓都看见妖邪受制的一面? 以验证穆司天的占卜术出神入化,独步千古。 如此一来,他即可在万民眼中坐实妖孽名头,最重要的是,经此一幕后,穆司天的话更能在皇上心里产生一定的重量,教他以后不敢轻举妄动。 瞧着弱不胜衣的抱疾美人上车后就精神抖擞的,还在等她之余算计一把惧他如豺狼,又弃他如敝履的皇上,宗寥揪着的心可算舒坦了。 扬尘追来,宗寥的算盘上拨的可不只一笔账,却在这尘埃落定的一刻,宗寥突然有些失望。 原因是眼前这位落地时风流飘然,浪荡得勾人遐想的美公子他离了人群,一下就正经起来了,一件两件衣裳拢得规矩,裹得严实! 被他惑得五迷三道的宗寥尤是不悦。 这算怎么个情况? 难不成是怕她吃了他? 南宫述端庄地坐在铺垫黄琉璃的雕榻上,温情脉脉地看着面前的俊丽小公子,并不言语,好似在安静地欣赏某个精美珍贵的宝物。 他的视线率先落在她高扎的青丝上,可见她乌缎般的长发用一条艳丽的红绸带捆绑着,长长的带子随着长长的发束垂泻于肩后。 顶上再簪一顶镂金绕丝嵌碧玉镶红宝石冠,瞧着既潇洒,也矜贵。 目光游移而下,她润白的秀颈宛似抽枝的嫩笋,包裹在里衬、赤袍、大衫之中,只见一截纤长。 赤袍下,她腰肢紧束,细如韧柳;雪衫中,她长袍密厚,丝影不透。 南宫述不想其他,只担心她难不难受。 知她爱奓毛还敏感,相关的话他可不敢提。 宗寥坐在南宫述对面的长凳上,也静静地看着他,黑玛瑙般莹亮的眼珠闪呀闪的,这须臾间,她同样不想说话。 南宫述的眼光并不炽热,却将宗寥的心绪看得怦怦乱跳,肢体也逐渐局促,自然闲坐的腰身不由地开始挺直。 倜傥敞着的双膝不知不觉并拢,双手鬼使神差地慢慢搭上去,体态转眼优雅。 大家闺秀便是如此? 大家闺秀?! 宗寥脑子“嗡”地响了一下,心说自己为何要大家闺秀? 她是女子,更是清扬洒脱的云安世子。 她顶华冠,挥长袂,铁弓银剑可手中挽,扬鞭一骑可绝泥尘,如此忸怩造作算什么姿态? 这是她吗? 思量着,宗寥扶着双膝慢慢又松散恣意起来,看南宫述的眼神渐渐也凌厉,带着耽视猎物的邪魅。 她气场的转变映入对向一双泛着涟漪的桃花眸子里的时候,南宫述在心里偷偷笑了。 世间男女自有魅力,男女通杀的云安世子总能独领风骚! 神思流转千万,现实里不过耗去半刻。 南宫述的目光在那一双忽而捏住衣袍,忽而又松开的秀白玉手上停留了少时,转而缓缓伸去手。 “过来。”南宫述淡淡道。 音色磁雅,如晨风拂过初阳斜照的清池水面,微漾的波浪拍击了岸边的碎砾,直沁心脾。 他说完,芙蓉般淡彩的薄唇旁扬起浅浅一笑,引人入迷。 宗寥扇着羽睫,抿舔一下唇,润了润,捉住他的手。 感觉一股猛力将她手臂一拽,身子随后往前倒了去,恍觉天地颠倒了一瞬,整个就躺进了幽香萦萦的宽阔胸怀里。 “你今日很老实啊!”南宫述垂眸瞧着她含羞带笑的明丽俊颜。 宗寥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道:“天热。坐坐就好。” “只愿坐坐?你……不想我?”南宫述问,疑问中透出一丝挑逗,当中意味比把嘴递到她面前还明显。 大概是宗寥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见面就啃他,他还不习惯上了。 不得已只能自己主动些。 宗寥笑:“舍君难舍意。” 勾着他光洁纤长的脖颈,宗寥起身,坐他腿上。 捧上他的俊逸无瑕的雪颜,宗寥问:“我可以陪你多久?”她话里似乎蕴藏了不予人知的意图,却不说。 南宫述温言:“你决定。”说着, 他笑。 掌着盈盈纤腰,南宫述瞳光灼灼情丝脉脉地注视着她时刻敛笑的花月粉唇,噘嘴即想吻上。 宗寥覆手他唇上,阻止道:“等一下。” “怎么了?”南宫述问。 宗寥道:“我有话要问你。” “你说。” “那个沈辞……” “沈辞如何?” 宗寥道:“我方才与他起争执时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第270章 表弟狺狺作哪般 南宫述道:“略闻一二。” 宗寥道:“那个衰神,他竟然说他敢打你,且你还不会还手!是不是真的?他什么身份呐?可是皇上的亲信?他有没有为难你? 他将才对我百般阻拦,不让我见你,眼下我上了你的马车,他竟又一声不吭,你不觉得奇怪吗?你说,他是不是憋什么大招?” 一问就是一连串,南宫述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良辰苦短,他不想浪费时间去解释关于别人的事,只道:“他就那样,嘴上逞能罢了。别管他。我现在可是皇上的重点保护对象,没人会为难的。你只管安心。” “真的?”宗寥问。 南宫述道:“你想知道什么,回头让人查查即可,此地人多,当心隔帘有耳。” 说起隔帘,宗寥立即撩起南宫述身后透光的绉纱窗帘,想看看外头现下是哪般情形。 猝不及防间,一颗披头散发的脑壳就撞进视线里。 就在三尺外。 “沈辞?你偷偷摸摸在此作甚?” 宗寥斜睨着他,目光自动忽略他凌乱的发,连带着也忽略了他俊秀如琢的五官样貌。 见宗寥双手抱着南宫述的脖子,跪骑在他身上,南宫述的脸埋进少年胸窝,还环着她的腰…… 沈辞的脸欻欻变绿,狠狠地剜宗寥一眼,不搭理她。 宗寥嗤鼻,刚想骂娘,对方先她一步开口,道:“沈十三,我劝你不要太无耻!你不娶妻就不娶妻,不玩女人也没人强迫你,当个废物孤寡也好?为什么偏要跟个男人搅在一起?你恶不恶心? 你要实在饿,我买块猪肉送你啊,怎么弄也比走那后门强?!还是说,你需要一根棍子?老天呐!你说我们沈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祸害?造孽呀!” 沈辞骂骂咧咧的时间里,包围在王驾前的骑士们纷纷投来看戏的目光,目光里皆是鄙夷、嘲笑。 宗寥刷地落下帘子,问南宫述:“他,骂谁呢?” 南宫述道:“骂我。” “你?你什么时候改沈姓了?”宗寥疑惑,道,“是皇上?太过分了,他不喜欢你就算了,居然还给你改姓!” 南宫述解释:“你脑袋转这么快做什么?自然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恨我,又不敢辱骂国姓,只能给我冠姓移字,方便骂个痛快。” “那为何是沈?” “母亲姓沈。” “殿下的母亲……翎太妃,翎太妃姓沈,沈辞也姓沈……”宗寥喃喃,忽然她猛一惊起,好似发现某种大秘密般。 “难道,这个沈辞——” “是我表弟。故舅父独子。”南宫述抢答。 “谁是你表弟?”沈辞在车外不屑道,“你别提先考,你不配。我们沈家没你这号人。” 宗寥问南宫述:“他在你面前这般嚣张,你都不知道还嘴的吗?” 南宫述道:“陈年往事说起来冗长,你若想听——” 南宫述言之未尽,宗寥遂道:“我不想听。无论过往里有多少恩怨变故,他作为你的血亲表弟,一而再,再而三对你这个兄长出言不逊,你听得下去,我可看不下去!” 宗寥说罢,倏然拂开纱帘,“叫什么?街边疯犬狺吠都不及你一分!” 沈辞凶巴巴道:“此处没你的事。你少掺和。” 宗寥瞪他:“殿下的事就是本世子的事。你一个低阶校尉也敢来与我叫嚣?看我今天不撕了你的嘴!” 宗寥疾言厉色,恨不能跳窗下去呼他一嘴巴。 马车上的榻仅有四尺宽,她屈在南宫述怀里,堪堪可探半个脑袋出窗外。 宗寥张牙舞爪,伸手想挠他。 南宫述并不打算劝架,至始至终扶稳她,任她去吵。 暗地里他却笑。仿佛他们的争吵无关于己。 沈辞看她咋咋呼呼的,才像极她口中的疯犬。 他执扇轻轻打了她的手,拽马走开一些,呼啦呼啦摇扇扇风,施施然道:“低阶校尉也是行皇令的校尉,你奈我何?我就骂他沈十三如何?我不仅要骂他沈十三不要脸,我还要当着大伙的面骂他不要脸,他沈十三就是无耻,就是败类,就是灾星。” 宗寥恨恨切齿:“呦呵!这家伙,来劲了是?看来我若不收拾你一顿,你这辈子是学不会尊重人! 吃了恁多晋南的米粮,我至今还没遇上几个不怕死的。正好今日叫你看看,到底是你这个行皇令的校尉更了不起,还是我这个即将迎娶北燕公主的世子更贵重!十三,你放开我,我要去揍扁那死衰鬼!” 南宫述紧紧拉住她,在她耳边低语劝说:“母亲诞我那年,预言我是祸国灾星的流言铺天盖地,有奸臣进谗言奏请皇上处死我,以防后患。 沈辞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舅父,当年他为保我,四处奔走,恳请晋南众儒联名上书,更有我那曾为帝师的曾外祖父携士贤大儒赴京,在朝堂上与奸佞力辩礼教伦常。 他们争不过,准确的说,他们是怕文人儒士将其恶劣行径载写入册,传扬、乃至败坏声名,是以这才罢休。不想,那事之后,曾为我说话的贤士们就无端遭遇祸事,轻者前程无望,重者……身残家破,命殒黄泉。 舅父便是那重中之一——他当时刚入仕途,是中书省下一个修史书的小小着作郎,后来不知如何就被扣上篡改国史,辱没先帝的罪名,因那时国丧期未满,全民仍处悲痛中,犯此等罪行者后果可想。 待三年国丧期满后,舅父即被问了斩,舅父死后,年事甚高的曾外祖伤心过度,跟着也去了。变故接踵而至,令人久难释怀,再往后,沈氏一族的子弟在仕途上屡遭打压,书香传世的帝师门楣渐渐就衰败了。 沈辞恨我,认为是我的存在给晋南,给沈家带来了不幸,是我让他生来就没有父亲,甚至他想以功名入仕……也希望渺茫。” 宗寥搂紧南宫述的肩膀,抚慰着他 ,柔声问:“所以你觉得你欠了他?所以无论他如何辱骂你,你都受?” 南宫述闻言,淡然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道:“骂骂也好。有些人,有些事,总要有人常在耳边提起,被权力洗刷的真相才会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他这句话说的轻巧,与闲聊无二区别,话音落进宗寥耳朵里片刻后,她及时解读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自南宫泽称帝,但凡牵连到皇权集中的事,哪一个贤良能独善其身?哪一个门第能置身事外? 忌惮的大刀一经拔出,莫说与朝堂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士族门阀了,就连身在江湖的门派幽阁也是说灭就灭。 思及此间,关于命运的大题便接二连三浮上心头,想来就烦。 爱人在怀,宗寥可不愿讨论那些烂事,只道:“久远的事如沉海的鲸,虽然消散无迹,却能长成新的生命,若来日想再挖开从前的残躯腐骨见天日,剖的恐是鲜活的心。” 第271章 豺狼身后隐黑手 南宫述轻缓地顺玩着宗寥垂及腰间的发束,道:“云蔽之下,何谈鲜活? 好啦,我没有任何迫切的愿望,与你讲这些,只是想你明白,我心里没有委屈,不论是皇上还是沈辞。” 南宫述再小声两分,道:“你如此聪慧,难道看不出来车外那小子其实本性不坏?” 宗寥皱了皱鼻:“那可真看不出来。不伦不类,一言难尽!” 南宫述忍俊:“据我所知,你从前似乎与他有不浅的渊源,你虽不记得了,也不至于如此反感他?” “我与他有渊源?哪种渊源?是情是仇……呸呸呸!鬼跟他有情、仇!”提沈辞心堵,宗寥嫌弃,改口问,“好的坏的?” 南宫述道:“我也并不清楚。几年前……我那会请得一个在泮宫整理藏书的差事,做得很合我意。” “后来,皇上不知如何思量的,竟命人把远在江吴的沈辞带来学宫念书。他为帝师曾孙,亦是罪臣之子,呵……”止言讥诮一声,南宫述又道,“学宫里的氛围你是知道的,他虽只为求学,处境却可想而知。” 宗寥闻之蹙额,道:“皇上这么做,是专门给人添堵的?他一个身负争议的外来人,天天与豪门世家子弟们同吃同学,能受好眼? 再有,沈辞本就恨你呀!这般一来,他也不好过,你也不好过……不是,皇上如此闲的么?!吃错药了!” 南宫述道:“此事我至今不解。依我之推断,做此样处处与我为难的事确是皇上的风格,然我总觉他不至于,或者说,针对我的方式信手可拈,他犯不着把手伸太远。” “十三怀疑……在皇上之外,”宗寥恍然一惊,退开部分距离,看着南宫述的眼睛,诡秘道,“还有一只手?” 这个想法冒出脑海的登时,宗寥感觉背后的汗毛都竖起了。 诡诈的她不禁还四处望了望,忽然感觉身处的四周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吓得她说话声愈渐细弱。 她像一只奓开毛发的狸子躲在南宫述的怀中,眼睛滴溜溜地转,警惕着无声袭来的危险。 南宫述恬溺地瞧着她,道:“别那么紧张。” 想起那个曾暗中向他递消息,引导他去救助那些被冤枉流放的旧臣的神秘人士,南宫述又道: “京都这片浑水太深,想伸手的人不可能只有明面上那几个,即便真有一支你、我、以及旁人都看不见的力量,你又怎知那一股力量不是在清淤浊?” 时及当下,宗寥对京都这盘棋的走势看得仍旧不明朗。 初时,她以为只是皇子们在博弈。 后来却发现灾难的源头是皇上在替太子清外戚,是纭舒妃勾结外敌,欲图大业。 再后来,她又发现花司臾竟伙同皇后加害皇上,各图所需,皇上‘身残志坚’,重伤后还不忘算计潜在隐患。 而不久前,她又密探到朝臣私通皇妃,意欲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再掀一波风浪。 各色阴谋如织网的线在寰宇之下游离穿插,一日一变,教人防不胜防。 不意间,又从南宫述口中听来还有黑手一话,宗寥陡然有点悬心。 宗寥疑惑地看着南宫述,问:“你心里可有数?” 南宫述淡淡答道:“暂时没有。” 宗寥忧虑:“既不知对方是怎样的存在,你哪来如此大的心,敢预判那是好事?万一对方是捕螳的雀,而非濯尘的风呢?” 南宫述笑:“且先不论那人何所图,站我之角度,若有人敢以天下为局,我甘为棋子,入局一观。” “心还真的大!”宗寥咂咂嘴,诚劝他道:“你稳着点,别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玩脱了。” “稳着呢。”南宫述语气坚定。 掌着那不盈一握的纤腰,摁她坐入怀中。 “沈辞在学宫待了不到一年便称病辍学了,离开时他十七岁。回乡后他弃卷从伍,去了东南,目前在顾谚顾将军……也就是你二姐夫的麾下任职。” “我二姐夫?” “嗯。你忘了对?” 宗寥讪笑:“人知道。样子忘了。不过据咱老爹说,二姐夫他人高马大,虎彪彪的,一根手指头就能轻松提起一个兵!人还倔,一点不服皇上管,招恨的很。不知霓姐姐怎么看上的他?咦——” 想着府里人说顾谚彪悍威猛,单臂就能把宗霓抱起来转圈圈,进屋都要当心撞门上,宗寥脑壳瞬间一懵,极是好奇那是怎样的一个人……熊。 宗寥隔着纱帘用无形之眼瞥了瞥外头那个蓬头散发的衰神,心说东南水师是个什么邪门地儿,怎么专出些妖魔鬼怪?! 宗寥摇摇头,赶紧看一眼她的丰神俊朗的王爷回回神。 却说南宫述忽闻“咱老爹”一言,喉头不禁梗塞,心道这么快就与她一家人了吗?他竟有点不适应。 深一想来……他这个皇叔似乎……吃了大亏啊! 回头再一想,南宫述痴痴窃笑,仿似于一瞬间,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又多了许多牵挂、交集。 极力克制着被融入大家庭的窃喜,南宫述镇定道:“侯爷眼光独到,所言如摹。宗二姑娘慧眼识珠。 此前云安侯在朝堂上对我那般,人人皆揣他一定会留后招向我发难,皇上虽严令不准在我身上见血,但你瞧,这浩荡的一千铁骑,不知是谁说动皇上派来的呢?呵呵。” 南宫述说完,笑了,杏粉薄唇间,编贝皓齿闪亮亮。 宗寥笑不出来,登一下从他掌中挣脱,惊到:“咱爹?!” “不是,他……”宗寥欲言又止,撩帘将车外左右查看一遍,提防有人将两人的谈话听了去。 可见等候的士兵们都守得远,沈辞在两丈外的烈阳下呼呼扇风,独白挚一人坐在马车前看话本。 宗寥这才凑回南宫述身边,耳语道:“他跟我说好的,说他会竭尽全力为我谋未来,他怎么能把沈辞弄你身边来?他这不是给你找麻烦嘛!” 南宫述道:“世子先别激动,目前一切只是我的猜想,此事若真由侯爷促成,那只能说,侯爷计谋深远,决胜千里,不给他人起疑的机会。” “将沈辞安排到我身边,他必然做足了考量——沈辞是顾谚的手下,同时憎恨着我,一路由他护送,我决计得不到好脸色,又因他多少要顾及到母亲那里,若有意外,他拼尽全力也不会让我出事。 还有,我曾从不正道途径听说,说你从前纠缠过沈辞,以致他很讨厌你。这一来二去,怎么说……嗯……这其中的关系异常微妙——他虽是你二姐夫的人,勉强算在……” 南宫述犹豫半晌,心下一横,道,“……咱爹的队伍里,可他不会听你的,更不会听我的,你说在皇上看来,他是不是‘保护’我的最佳人选?” 第272章 蒙尘旧故至此逝 宗寥挠头,在南宫述身侧坐下:“听你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老爹也太不厚道了,整这出也不同我说一声!算了,只要他不害殿下就成。你担待一下,哈。” 南宫述淡淡笑:“无妨。说来我该感谢他的。” 一句感谢他之中,包含了南宫述对宗时律忠勇的欣赏,更有对他认可自己,有意将爱女托付与自己并为二人铺路的由衷的尊敬。 宗寥接着又道:“你方才说我可能与那家伙有点渊源还说得过去,毕竟人来人往的,遇上几个鬼也不奇怪,但是你说的……我可能纠缠过外面那衰鬼……什么意思?那纠缠的意思该不会是喜……喜欢?!” 说着,宗寥脸慢慢绿了,白牙呲得错位。 “我以前是瞎吗?”宗寥自我讥讽,实在不愿跟那人扯上一丝瓜葛。 “谁造的谣?离了他天的大谱!简直不把本世子的声名当回事!平日传传我和你无所谓,反正我喜欢。 传我和他……我真的是……这不侮辱人呢嘛!瞧他那油腻倒霉样,光看着就眼睛疼,更莫说想了,我这脑仁还有用呢。不行!我得问问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宗寥说罢,抖袍子起身,“太伤人了!” 弓腰退出两步,南宫述忽然一把捉住她手,略施点力即将人搂入怀中:“既忘了,就别找机会想起。” 玉容一倾,他深深吻了她。 南宫述并不知悉宗寥与沈辞曾有怎样的过往,他唯一知晓的是,沈辞平时不这样。 他乌衣门第出身,即使没有祖、父教导,书墨馥郁中,他仍然全面承延了先辈的儒雅贤哲,完全不是宗寥眼中的今日模样。 样貌上,沈辞与南宫述有五分像,但他流淌的是与翎太妃亲近的血液,因而比较灵秀,性格也很朗润,是个明雅如清风的男子。 不像南宫述。 南宫述除却发肤上继承了翎太妃的娇美冷艳,气质上则更多地受承到皇家的矜贵骄傲、深沉阴戾,以及几分因生活境遇养成的淡然冷性。 但较比皇室中的其他人好的一点是,南宫述生性温柔,心地善良,遵循礼教。 当然,前提是先分敌我。 辗转有幸,宗寥而今愿为他一人倾心,他万万不想她再去沈辞身上找回哪怕一丝丝的前尘,尤其是在即将天各一方的令人难过的节骨眼上。 他有些怕。 怕随着距离的渐离渐远,心里头的那点爱意会如扯开的糖,越来越淡。 他怕她忆起故人 ,回食嫩草。 虽南宫述也不确定沈辞是不是她的嫩草。 可他不敢在宗寥身上赌。 谣言从不会空穴来风,这点他深有体会。 引人生疑的还有一处——沈辞在宗寥面前故作疯癫,对她咬牙切齿,看似恨她,又不是真的想要她的命,甚至他连打她都做不到。 这种奇异的举动似曾相识,好似他曾经对宗寥那般。 于南宫述而言,宗寥是他的身心血肉,他对她正全力以赴,至此若出意外,他必定是输不起的。 思及千般,南宫述吻取宗寥的力道愈渐凶猛起来。 宗寥刚开始还很享受,逐渐她便感觉到窒息。 推不开又来不及,节奏完全跟不上。 南宫述是老实的,再怎么用力擢汲她口中津甜,劲实的大手始终只捏住她的腰,至多一点,另一只手也不过是扶在她修长的脖颈后,折转间,温柔地摩挲她脑后秀发。 南宫述又是癫狂的,他不强求宗寥,不仗比她更强悍的力量去侵犯她的禁地,只那架势,势要将宗寥的娇软的唇瓣啃烂才罢休。 宗寥被他抱得牢,穿过他双臂抱在他宽峻肩膀后的手活动艰难,想拍拍他提示一下都不能。 宗寥喘着大气,对南宫述不知因何而起的强势招架无力。 拒辞无路,宗寥索性豁出去了。 这沾染了欲望的唇,要肿便就一块儿肿,要烂也该一块儿烂! 半刻时过去,绵绵拥吻的两人额鬓上汗珠涔涔。 一刻时后,宗寥感觉里衣被汗渗得湿润。 尽管这般,两人依旧不舍不离,彼此似乎都想在长久的分别前尽可能多的将对方的味道存留在自己体内。 在这安静而激烈的时光里,车外等候出发的士兵们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不约而同地看向烈日下披散着一头长发的沈辞。 沈辞视若不见。 等不来宗寥的收拾,他侧目瞟向王驾上轻纱微曳的窗牖,可见其内隐约透现一抹晃动的人影。 那影子固定原地,一颗脑袋不断幻出两层影。 沈辞很清楚他们在做什么。 这样的行为,那个张口闭口都要收拾他的秀丽“男子”也曾想对他做,但他拒绝了。 大约四年前,十六岁的沈辞受皇命入京听学,那时泮宫里有一个卓尔不群的小少年,那少年长相清秀,惊逸爽朗,看起来良善谦和。 殊不知,那外表柔善的小少年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老虎,人送外号——北疆小霸王。 沈辞入学第一天,他就被那不可一世的小霸王给盯上了。 休息的时间里,小霸王便带着一个瘦小的跟班来到他面前,看他默书,看他写字,顺道还夸赞两句。 一日两日,沈辞只当她是瞧他一个新鲜,故而也懒得睬她。然而月余过去,她还总爱出现他眼前,她仗门威,帮他消释了无数次欺凌与非议。 也仗门威,她时常将他控制在可见范围内。 甚至于,当学宫举行远游活动时,她还会想方设法与他同住一帐。 沈辞初始并不知她企图,以为那老虎是想用她凛凛的威风来压制新同窗,是为了耍戏他。 时间一晃遂过去半年,小霸王对他则愈加和善亲近,她不仅明言要与他做朋友,还把好吃好喝的分享给他。 沈辞自卑于出身不如她,便一直不敢与她走太近,怕遭异色。 可越是这样,那小霸王就越对他不罢不休。对他更殷勤了。 遭不住她猛力纠缠,沈辞唯唯诺诺答应和她做朋友。 不料当他认为两人只是普通朋友之际,小霸王竟邀他同宿!沈辞想着大家都是男儿,同宿也无妨。 同室卧了两晚,两人关系又进一步,于是在一次月下对酒时,她便把不知从哪处摸来的《春月秘笈》分他赏阅。 沈辞当时只觉她是调皮惯了,故意捉弄他,故此也没多在意,只拒绝她道,年岁尚小,当以学业为重,那等男女之事还是先不要了解的好,随后辞谢了她。 然而没过多久,风姿飒飒的小霸王又邀他凭栏赏月,在一汪月华粼粼的清湖边向他告白,命令他吻她。 第273章 任你唇刀舌剑辱 沈辞当即吓破胆,心想男人怎可吻男人? 沈辞抖着双腿就要逃。 小霸王厉呵一声,拔出一柄匕首架在他颈边,道:“本世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敢推脱?” 沈辞瑟瑟发抖:“你杀了我。我不可能会喜欢一个男人的!”胆惧中带着赴死的决然。 小霸王阴沉沉笑:“你知道自己畏畏缩缩的样子有多讨喜吗?像只兔儿似的。” 沈辞怒驳:“我不是兔儿。也不做你的兔儿!” 小霸王哈哈笑,说:“我同你讲认真的。我要你留在我身边。我喜欢你,你知道吗,你看书的时候像极了这清湖里的一轮月,安静又明亮,让人感觉很安心,很想靠一靠。 你写字的时候也好看,很专注,你心里一定有一片明朗的天?我觉得你的那片天跟我的那片天是一样的,我觉得我们可以深入了解。” 她比沈辞小,气场却一等一的凌厉,说话也不遮掩,利落极了。 沈辞不怕死,却在她的调戏下两眼汪汪。 沈辞委屈巴巴,最后只憋出“不要”两字。 小霸王不管他,继续道:“你不必害怕我,即便你现在答应,我还能吃了你不成?顶多也就……抱一抱,亲一亲,这样没关系的对不对? 其实我喜欢你这可怜的小模样是一方面,最主要是我觉得你颇有才华,日后必成大器,想你跟着我干大事业。 你身份摆在这儿,入仕也挣不到好前程的,不如等我袭爵后做我的军师,我们一起治理北域十三关,待你哪日想娶妻了,我就送你一个大美人如何?” 她敢承诺,沈辞可不敢答应。 为防她心血上头恃强凌弱,沈辞不得已先顺服,以给他一点时间考虑为借口暂离魔爪。 那事后,沈辞“一病不起”,太医院妙手回春的老太医都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只能将他送回老家去养。 回乡一段时日后,沈辞孤身投了军。 凭着无双智谋,他很快得到上头赏识,成了镇国将军顾谚的部下。 十日前,沈辞收到上峰急令,要他快马赶至京都护送奕王南行。 一说来京,他心里就不停地打鼓,生怕被那吃人于无形的宗家小霸王再度盯上。 她喜欢他的清静如水月,那他就打扮得脏腻如油毡;她喜欢他明朗软弱……那正好。 常言道:吃谁家粮,办谁家事。 他此行任务是来收拾南宫述的。 这份差事看着松爽,实际并不好办。 沿街出城,他对南宫述极力表现出厌憎,可使出去的力好像都打在了棉花上,发挥不出最佳效果给人看。 直等到宗寥追来,他才看到收拾南宫述的契机。 他搜尽最刺耳的言词辱骂南宫述给某些人看的同时,刚好也给宗寥看一看他泼妇骂街的本事…… 不管宗寥是否真的忘了过往,他都要在她面前展现出最丑陋的一面,以防她回忆起自己曾经软弱好欺的模样,再来纠缠。 他怕极了被男人看上。 任那“男人”长相如何俊美,身段如何峭拔。 可当见到那个对自己威逼利诱的“男子”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承尽宠爱时,他的心莫名还是酸了。 上一刻沈辞不去打扰那腻腻歪歪的二人,无非是想看看两个男人是怎样的相爱,能做出怎样出格的举动。 他们确实很能出格! 沈辞心想,再容他们缠绵下去,等会儿怕是要给他们烧洗澡水了! 无数双眼睛等待着,沈辞不得不做点什么。 打马上前,沈辞拍响奕王的车厢,骂道:“沈十三,我劝你收敛点!犯贱也要看场合,你是有多饥渴?光天化日的,你准备是要撅屁股了吗?” 车内二人闻言停止。 南宫述对羞辱不以为然, 宗寥不行,她无法忍受南宫述被人贬如猪畜。 搡着南宫述,她想去揍人。 南宫述摁牢她,继续舐她齿舌。 见他们无动于衷,沈辞眉心搐疼,心道他已经恶言至此,竟还阻止不了?! 词穷的他叹气沉思。 时过少顷,沈辞忽然把目光扫向大道两旁乌泱泱的一片人。 清雅明眸倏一眨闪,他的俊雅的神态遽然变得癫邪。 沈辞道:“大伙儿家中有妻妾的,平日里都听腻了女人叫榻了,难得今日有机会,本校尉让你们也见识见识男人是如何吟叫的,看看是不是比女人叫得动听?都围上来。” 众将一听,先是两眼一怔,而后左顾右盼,不知这事做不做得。 思来想去,这令他们终究不能从。 沈辞刷一下收了扇,厉斥:“我的话是没人听了吗?” 凛冽的声音层层荡开,犹如虎啸龙吟,骑士们被震得脑子一激灵,思维还未召回,手已拽着缰绳缓缓往前。 就在这进退都面临危险的时刻,一道明晃晃的寒光迅疾划过每个人的眼睛,闪得人眼睛一闭。 寻着光线来处一定睛,只见那个为王爷驾车的黑衣少年不知何时以何种姿势出现在了头儿的身后,一柄亮锃锃的雁翎刀横在他颈边。 众人见此,瑟瑟又退下。 沈辞垂眸瞥了眼肩上利刃,扭头去看贴着他身子骑在他马上的冷峻的少年,愠怒道:“下去!” 白挚不听,道:“表少爷可随意辱骂我家王爷,唯独不能让人打扰他。” “愚忠!”沈辞眸色一沉,反脸朝他翻了个白眼,没再说什么,也不怕惧他的刀,回头只针对南宫述,道: “你这样作践自己,对得起你的母妃吗?她养你成人,受尽了多少辛酸,她不求你感念、报答,你就可以让人肆意糟蹋她用性命为注予你的这副皮囊吗?” 这话深沉而惋惜,沈辞是真心说的。 话音飘进车里时,两人早已收了心。 宗寥坐在长凳上,抿着湿润微肿的唇,媚眼含情道:“我不会践踏你的,我会对你负责。” “我知道。”南宫述微勾起一缕笑,鲜翠欲滴的唇瓣中蕴含着沈辞无幸体会的幸福。 “嗯……”宗寥沉吟,蠢蠢试探,“十三……” “你说。” “那个……你觉得翎太妃会接受我吗?”宗寥没见过翎太妃,自然不会在此时去想此种小女儿问题。 听沈辞话中之意,宗寥知道翎太妃决然是不可能会接受一个男子入门的。 宗寥有此问,只因上回想向南宫述展示女子身份未果,她一直耿耿于怀,总想找机会表明。 且看今日壮观场面,那种不要命的话怎好出口? 如若万一,南宫述不知真相,这万众瞩目的,她该如何应对? 为今之计,她唯有靠试探从南宫述口中判断出他是否早已明了。 沈辞不明所以,在窗外应茬:“云安世子好大的脸!你们私底胡来已不为人齿,眼下竟狂言要做我沈家郎婿,休想也不是这么想的!我姑母贤良雅正,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第274章 糍言软语怅惜别 “你闭嘴。”宗寥斥道,对他的聒噪心生不悦。 看南宫述的眼神却始终期切、温柔。 南宫述的容色柔雅恬静,认真思量后才道:“母亲若知道你,一定视你如珍,欣喜难抑。” 他不知她是试探,却给了她最诚挚的答案。 可想沈辞听了这话,两眼蓦地一黑,差点没昏死过去。 垂丧的眼瞳里硬生生刻上“烂泥扶不上墙”几个大字。 沈辞心死,怒腾腾地用手肘拐了一下拿刀挟他的小侍卫,拿他撒气。 白挚腹前一痛,咬牙忍住,极是无奈地瞧着面前乱糟糟的一颗脑袋,离他一远再远。 这时,南宫述轻唤了一声“白挚”,白挚即时收了刀,翻身下马,向沈辞抱拳:“表少爷,得罪了。”说罢瞄了他一眼,回坐到马车前。 估摸着那难舍难分的两人不会再整幺蛾子了,沈辞于是发号施令整队,预备着要出发。 铁蹄踢踏有声,隔帘也能嗅见浮动的粉尘味。 得到答案的宗寥不着急离去,忸怩地看了南宫述良久。 南宫述只是淡淡笑,回应她极致宠爱的眼神。 瞧着他那不愿落泥尘的谪仙姿态,宗寥心神难平。 思忖须臾,宗寥反手将身后的窗牖“嘭嘭”合上,起身又将去拉南宫述那边的窗。 南宫述见状,蹙眉:“世子……你……” “咔哒”闩了窗,宗寥旋身猛一下推倒南宫述,剥露他香肩一片,心切切道:“时不我待。此一别,不知下次见面要等多久,要不咱们……” 现在? 南宫述脑子一懵,意识到恐有大事发生,吓得他急忙抓紧衣襟,捂好:“以……以后再说。” 宗寥跨在他修匀的腰上,双臂撑在莹白的玉颈边,俯视着他问:“真不来?” 竹叶般狭长微挑的媚眼中波澜翻涌,投射灼灼光斑。 世子来势汹汹,娇美王爷脑子瞬间空荡荡。 南宫述呆呆看着迎面一张俊丽秀美的容颜,偷偷干咽下一口唾沫。 嶙峋的喉结滚动的刹那间,他温雅风流的姿容立时添上八分性感,魅色四溢。 猝不及防间,一只手便轻轻摸了上去,温柔摩挲,“真好看!你要不要也摸摸我?” 南宫述哽噎,一层绯红自雪白耳际逐渐向脸颊、颈部蔓延。 沈辞的耳朵就在一扇之外,南宫述不敢乱说话,更不敢做其他,只讷讷道:“时间还长, 我想给你一个正式的身份。你的情意我感受到了,但有些事……能如当下,我已知足。” 他语意朦胧,不将已知挑明。 宗寥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 她很执拗,没将想表达的意思全盘传达,心里总不得劲。 宗寥的抚摸从玉颈转移到他滑腻面颊上,缓缓又摹上他的浓长入鬓的眉、一直延伸到乌黑发亮的青丝间,“我来得急,没给你带礼。” 当知南宫述虽与她行过了云雨,可如今的他已然不记得。 今日来,宗寥抱的是要与他身体力行的决心,是要向他坦明秘密的不计后果,否则如此不远不近,不明不暗的,她怕他不知世子妩媚眩丽,怕他会在漫长的思念里另寻寄托,宣泄寂寞。 说一千道一万,她就是想把自己给他,或者说,她想要他,她想和他共赴一场唯彼此不可予的销魂之旅,想在清清明明的体验中烙印下对方最极致的美。 而不是像第一次那样囫囵吞枣,事后她还含悔饮愧,直到现在也没能放下,殚精竭虑不过这般。 宗寥轻柔的抚摩撩得南宫述心痒难耐。 她一朵笑唇如春花般明艳勾人,最会招蜂引蝶。 更有那时刻含媚的眼悄摄心魂。 如此霸道的引诱南宫述如何承受? 喉咙滚了又滚,南宫述到底是禁不起世子的魅惑的,绵肢软骨渐渐就屹立了。 充盈的血气在体内乱窜,聚集腹下,愈渐坚挺…… 他却还是坚持,不想于此场合占有她。 屈了膝,南宫述顺势抬手,往宗寥腰间一揽,快速将人抱开,放坐到身侧。 他坐正,深深舒了一口气,道:“你能来相送,堪比金山玉河。京都危险重重,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知道你可以的,对不对?”语气里尚存几丝喘息。 献爱遭拒,宗寥有些失落。心道肉都送你嘴边了,你偏坚持要吃素! 罢了,罢了,他不要,她还能掰开他的嘴强喂不成? 宗寥捋了捋大袖,扯了扯衣襟,将一袭艳丽红衣掩蔽于雪白之下,示出惯常的轩扬的清朗姿态,搭着南宫述的肩,她俯身在他耳边私语。 “放心,我自有掌握。不过,你得答应我,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到了蔚州,一定要好好的,你安然无恙我才能全力以赴,为我们的将来杀出一条血路。” 南宫述拉住她的手,摩挲她柔滑手背,细声细语道:“既是为了我们的将来,你就不能让我置身事外,若遇难题,必须给我来信。” 宗寥道:“你从未置身事外。你是我的刀,也是我的盾。无论以后事态怎样发展,你在我这里都是重中之重。信会去,人……早晚也会去。” 南宫述莞然:“一诺既定,隔山隔水不可弃。” 宗寥甜甜笑,在他雪颜上印下一吻:“两心已许,花开花落但凭君。” 斜辉染翠,霓镶云梢。 拉拉扯扯腻腻歪歪老半天,宗寥才慢慢悠悠下了王驾。 此刻,等候多时的铁蹄早已不耐,一匹匹健硕骏马怒乎乎喷着热息,那样子好像在说:再让我们原地沐阳,我们就原地踩烂那世子! 宗寥展臂活动一下肩颈,瞧了眼白挚。 见他垂腿斜坐在车辕,拿着缰绳在整理,就等主子下令出发。 宗寥注意到他背上没有了惯使的环首窄刀,取而代之的是一柄乌木柄雁翎刀,刀鞘也是乌木打制,其上还嵌了银丝云纹古松图,兵器看着老成,不像他的风格。 宗寥疑惑,却不问。 转身时,见沈辞跨着大马雄赳赳的出现在她视野里,他高高仰起眼睛看向天,似乎是在用鼻孔睨她,时不时还向她翻来一记白眼,拽得连亲爹都不认。 宗寥乏去招惹,甩了袖就要走。 这时,白挚突然开口:“云安世子,这就走了?” 第275章 乾坤折转梦轮回 宗寥施施然:“照顾好你家王爷,回头我去了蔚州,单独请你吃酒。” 白挚莞尔:“不敢劳世子挂心。您记着王爷就好。至于照顾王爷之事……侍奉王爷本就是卑职的唯一信仰。” 宗寥赞赏地点点头,又将走。 那边沈辞不知是犯什么病,阴阳怪气飘来一句“天有日月,地分南北,背德而行,必遭天罚。好言劝云安世子一句,人可风流,不可滥交,大家各负使命,该回头时当需回头。” 宗寥满不在意地眄视他:“要你管?多事!” 沈辞嘴角抽抽,气郁。 不幸相识一场,同宿过几个凉夜,他真心想劝她回头是岸,别在喜欢男人的道路上越走越歪,不料她是好赖不分! 她既不知人心好,沈辞还能与她客气? 下巴一抬,沈辞含怒告诫:“你能耐你就等着,旁的不敢说,你的事我也管不了。但他沈十三……哼,他非要喜欢男人,那我就给他找女人,他喜欢你,那我就让他喜欢上别人,他不要也得要,下药也得要! 这情伤,你们注定是要受的!今日我不阻拦,放宽你们最后再缱绻一回,已是仁至义尽,世子若识相,及时止损。” “阿辞——”南宫述推窗,拨开纱帘喊了沈辞,语气沉冷悠长。 “你有什么尽管冲我一人来,别说话中伤她,她不在你我的恩怨中。” 沈辞退马至南宫述面前,道:“我的话无关恩怨。仅仅因为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明目张胆与你厮混的男人,一个让我沈家备受嘲讽、让我姑母切齿痛心的男人。有我在,你们妄想长久!” 沈辞决绝的警告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宗寥的心口上,让她呼吸困难。 与南宫述携行至今,她遭遇了亲人的苦口婆心,遭受了百姓们的唾弃嘲讽,却没有哪一句话能像沈辞的这样令她感到畏惧、恐慌,还有担忧。 特别是南宫述对他有着非比寻常的纵容。 宗寥几乎可以想象出沈辞说的那种画面:南宫述对他百般纵容,而他则肆无忌惮,看南宫述清冷自持,他就寻机给他喂药,然后把女人送上王榻……事后他便可得意洋洋地欣赏南宫述悔恨悲痛的模样…… 宗寥咬着唇,唇角在微微发颤,心跳明显急促了许多。 酸涩百转成泪,她也绝不会认输。 缓了息,宗寥道:“殿下不必为我说话,是进是退,我们心中自有尺,该合该散,从来都不是他一个外人说了就算的。如若我们的感情脆弱得经不起风吹雨打,那只能说,彼此不是那个对的人。” 她的话沉稳冷然,有乘风破浪的决绝孤勇。 一行骑士中央,她身姿纤盈颀长,冷艳如苍茫大漠里一缕红霞斜照的孤烟,绵柔且桀骜,气势可破万里风沙。 南宫述有些钦慕,有些惶悚。 ——这个姑娘,不敢斗量! 她有主张,南宫述便不好赘言,只温和地说一句“碎言不可信,我,可信”。 宗寥沉默,淡淡地看了南宫述,算是回应了他。 沈辞冷呵呵笑:“水满而溢,话满易失。” 南宫述靠着窗,与沈辞隔着一丈距离。 看着故扮癫狂的表弟,南宫述眼中有千言万语,可他一句也不能解释。 只是低喃:“但愿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落了帘,南宫述在榻上打坐,阖目沉息。 一句“但愿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沈辞脑里绕了又绕,他却如何也想不明白其中意味。 那层海棠纹绉纱帘子轻飘飘荡着,挡住了一副俊美无俦的容颜的同时,好似也挡住了一个世界。 沈辞回头,宗寥仍是冷幽幽地瞪着他,眼里仿佛有一千把刀子在转动,大有要将他剐了的可能。 一眨眼,她忽而撤了乜视,转身与白挚说话。 沈辞浓眉一攒,迷惑不解。 意识驱使,他抚了抚汗淋淋的长发,捋顺,别至耳后。 露出如雕如琢的颇具男子气概的俊朗面容。 俊朗得无人驻观刹那的面容。 宗寥闲闲抄着手,问白挚:“你喜欢看话本?” 白挚淡淡看她,不卑不亢:“一点消遣。世子见笑。” “你喜欢看哪种类型的?情爱?鬼神?异世?”宗寥又问。 白挚道:“书海千千界,各有亮点,我都不挑。不过世子说的异世……是哪种类型的?我似乎没听说过。” 宗寥眸色一转,道:“嗯……这个类型嘛,我想想啊,应该算是一个可能真实存在,而我们又无法亲身去体验的世界,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我们会与那个世界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然后,在某一个午夜梦回,有幸与那个世界纠缠在一起的人的记忆里会突然多出一份经历,那经历奇异而真实,令人无法忘却,有些人为了将那些独特的经历留存,便以笔墨将之记录下来,写成话本,分享给世人。” 聊起话本,白挚顿时来了兴趣,问:“寻常写得玄乎一些的话本我一般当它是着作者的白日梦,是睁着眼睛瞎编的。 若这样算来,世子说的这种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梦而已,并不特别。写成话本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宗寥阴哂:“如果有这样一个话本,里面记载的光怪陆离是一般人做梦也梦不出来的,瞎编也编不出来的,你想不想看?” 白挚漫不经心:“每个人的梦都光怪陆离,并不稀奇。” 宗寥扶额,再引他兴趣:“那如果我说这个话本里写:天上飞的不止飞鸟,还有飞机,可载百人,一个时辰行四千里。 地上跑的不止马匹、马车,还有汽车,可载几人乃至几十人,一个时辰行二百里,还不用喂草料,不用歇息。 还有水里潜的不止鱼,还有潜艇,不是咱们看到的船哈,是可以载人到水下一百五十丈的铁皮大箱子。你觉得有没有意思?” 白挚听着,眼睛渐渐直了,觉得这样的梦夸张是夸张了点,但还挺有意思的,至少他做不出来。 “还有呢?”白挚问。 满目惊奇,像极了等待大人讲故事的天真的孩子。 “还有……”宗寥望着天,对自己说的话感到怅惘。 一时间,她也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第276章 时不我待急求成 有时,宗寥不禁在想,会不会这个世界才是她原本生活的世界,而她以为来的那个世界其实只是她的一个梦。 只因那个梦太长,以致感受过于真实,真实到她的性格以及观念都被改变了,然后因为某种因素,她又回来了。 抑或是,此时此地的她才真的是在梦里,在一个醒不来的梦里。 无论是哪一种,听起来都太荒诞。 宗寥懒于深究,继续与白挚的话题,道:“还有……楼宇可建百余层,风吹不倒,雨打不烂,火也烧不垮。 路可穿山过水还没有泥,人可于千里外相见,并且对话,什么烧水不用柴啦,耕地不用牛啦……哎呀,太多太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就问你一句,你想不想看?” 白挚闻之欣然:“云安世子有这样的话本?” “有是有,不过嘛……”宗寥故作犹豫,表现为难:“有些东西来之不易,随便拱手……” 她言而不尽,当中意味懂的都懂。 察言观色的白侍卫自然是懂的。 白挚跳将下来,朝宗寥抱礼:“若云安世子愿将你口中那话本借小人一读,”他忽而小声,把话递到宗寥耳畔,“只要不违背王爷意愿,都好说。” 说完他鬼贼地瞟了瞟南宫述的方向。 南宫述在养息,他听见了白挚与宗寥的谈话。 宗寥的那个话本他同样感兴趣,只他不像白挚那样狂热,听着宗寥故作姿态的声音,他只是笑。 除却主仆二人,在场听见了宗寥的话的人也都两眼放光,即便他们当中爱看话本的人不多,也被那什么载人的飞鸡、不吃草的马、烧不塌的楼给吸引了。 就连鼻孔朝天,预备开拔的沈辞也静静在听。 这边宗寥都讲起了其他事,他们还沉浸在奇奇怪怪无边无际的幻想中。 宗寥神兮兮地在白挚耳边嘀咕了两句他人听不见的话,白挚突然瞳孔剧震,愣愣地看着宗寥,嘴巴嚅了又嚅,欲言又止,而后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 白挚转动惶怵的眼珠子看了看沈辞,又看了看王爷的马车。 反复吞咽了几口气,手脚还是微微发抖。 看着他惴惴不安的小模样,宗寥狂狷一笑,将腰间软剑“哧”一下抽出,丢到马车前板上,“白小公子,清场!” 声如万钧雷霆。 话音落地瞬间,白挚倏然腾跃起。 足尖在虚空中翩翩然一旋,长臂一挽,身体便如那银河星奔,霄汉电迈,弹指暴闪至沈辞身后。 跟在后头的一抹残影徐徐才回到他身上。 “得罪了。表少爷。” 沈辞堪堪回神,一根指粗的绳索立时就套到了他身上,将他捆成粽子。 “你做什么?”沈辞厉斥,“放开我!来人!” 众兵闻令,欻欻挥枪,合围而上。 白挚抽刀横架沈辞颈边,威胁命令:“全都退下,五丈外候着。” 众人止步,审度事态。 沈辞瞥着项上雪刃:“你敢杀我吗?” 白挚道:“看王爷需要。”眼神冷峻,态度坚定。 思绪方定的南宫述闻言,额头满是黑线。 突如其来的状况令他一头雾水,这都还没探身一瞧,怎么就看他需要了? 还有……这傻孩子,他怎的突然吃里扒…… 宗寥……好像也不算外…… 且先看看。南宫述忽然安慰好自己。 却说众人见沈辞被擒,不用等他发话也知该如何做——缓缓退离五丈远。 偌宽的官道呼拉拉围出一个圈,夔纹锦缎包裹的王驾孤零零地停驻大路正中。 行路的百姓或驻车等待,或自路旁的林间绕道通行。 见有如此多兵将,胆子小些的三步两回头,不敢驻足瞧看此地发生了何事,亟亟赶路。 见多了大世面的行商们倒是不怕的,他们不仅敢上前窥察,还腆颜向围成人墙的骑兵打听状况。 毫无疑问,回应他们的只会是一张居高临下的怒目横眉的面孔。 黑黢黢的面孔上挂着“你问我,我问谁”几个大字。 这边沈辞听了白挚的话,想好的话全哽在了喉咙里。 甩着肩撇开白挚,沈辞气呼呼地朝宗寥喊话,“你要做什么?” “皇城之下,你不要做傻事!” “今日你若敢把他带走,你知道后果!” 宗寥不听,褪落飘逸的有碍行动的广袖大衫。 瞧那样子,是要甩开膀子干了! 沈辞焦躁,又道:“你刚才闹也闹了,我也给你们足够的相处时间了,你不要不知好歹!大家相熟一场,我已经很宽容你了!再不收手,等到问罪之时,别怪我无情……”说话间,连连挣扎。 白挚一手抓紧他手臂,一手握稳吹毛利刃,不伤他也不纵他。 宗寥不耐烦地瞧了沈辞一霎,挥挥修长手指,道:“白小公子。” 白挚闻声,一掌刀敲在沈辞项后。 消停了。 宗寥见此,眸色一怔,抬起的两个手指转瞬变换为表示赞赏的大拇指。 孺子可教! 思虑深远! 提步跳上车,宗寥在一帘之隔外深深呼吸。 心里念叨:给他下药?给他送女人? 哼…… 也不看看要挖的是谁家的良田? 宗寥的气息重重地扑在轻薄的帷帘上,颤起轻微一动。 这口肉,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喂给他! 换而言之,南宫述这口肉,她今日是吃定了! 若听他的等以后,只怕他自己要先被他那衰神表弟按砧板上切宰成食,拿去便宜他人! 思虑着,宗寥猛地撩开帷子。 带着翻江倒海的威…… “十三……”拨起的帷帘后,一张雅逸的带着疑色的脸安安静静,他腰身弓着,手也拨着帘。 看情形应该是准备要下车。 南宫述纤长的浓密如扇子一样的羽睫扑闪两下,看了宗寥片刻,而后将视线投向车外,看着遣散得空阔的场地,莲唇轻启:“你这是预备……唔……” 话尚余嘴边,嘴却叫人占夺了去。 王爷的华驾说狭窄也不狭窄,柜、榻、几、杌……一应俱全;可若要说宽敞,他的颀挺的身量站在里头根本不能活动自如。 譬如此一刻,当宗寥吻上他,捧上他的脸后,他不知是该就这样猫着,还是出去,还是退坐回憩榻上。 犹豫难决之际,宗寥边吻着他边推着他往后。 但听“嘭”一声震响,马车的雕花门随即被宗寥匀长的腿带关上。 骤起的风荡至窗牖的当即,她伸去手也给关上了。 门窗一闭,车内的光线旋即暗淡了两分。 南宫述退无可退,膝弯撞到榻沿时,他顺势就坐了下来。 握住宗寥薄削的双肩,推开她,南宫述道:“你别着急,我可以等你。今日不合时宜。” 宗寥沉默不语,她那狭长的眼眸,恰似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目非常。 碎玉般的光影在她炽热的眼底微微摇曳,仿佛有一只九尾狐正摇摆着尾巴,散发着独有的妩媚妖艳,让人无以把持。 “寥寥?”南宫述轻唤,音色温润含娇。 宗寥放开捧脸的一双手,转而徐徐游移至他宽大的手掌处,温柔地慢慢地撬开,而后用力扣住。 宗寥半佝着身子,一条腿站着,一条腿屈跪南宫述双腿间,缓缓一俯肩,她又吻上他。 紧紧嵌合的十指她的力道更重三分,像是要将自己的手与他的手融合在一起似的。 深深缠吻许久后,宗寥突然化身为一头狂野的凶兽,凭借着体位上的优势,她腰身猛地往前一抵,如疾风扫将过般把南宫述往后一推,遂便如那扑食的饿虎将其扑倒在平滑柔软的锦榻上。 第277章 狂风摧岗千山倒 意外如狂风卷浪袭来,猛烈得教人猝不及防,此种对他来说本应算是惊喜的举动乍然成了惊吓。 南宫述撤舌,道:“世子,别这样好不好?我想给你三书……” “阿述……”宗寥打断他,娇糯糯地喊着他,带着哀求,带着愿为其倾尽所有的爱恋。 她低柔磁软的音调仿若悠扬婉转的吟唱,动听得直教人心海荡漾。 南宫述心尖一颤,防不胜防又被她索了去。 爱意纠缠的两人眼目浅阖,用心感受此一刻浓烈的深情。 清甜的津液轮换交融,润柔的舌尖相互抵舐,在对方的唇齿间游走,探索…… 双手嵌着双手,宗寥整个身子都压覆在他胸腹上,不给他反压的余地。 将南宫述双手慢慢推挪至他头顶上方,宗寥随即以一只手钳住他双腕,腾出一只手来。 南宫述迅察异常,忽然睁开眼睛。 然而视线近处,她的面容是模糊的,他看不清她在做什么。 更不知她要做什么。 感知里,她只是不停不止地啃汲他,气势极其霸道凶悍。 忽闻“叮”一声清脆的异响,她瀑布般顺滑的长发随之铺散而下,遮住了他仅有的一点视线。 她的发丝柔滑,不粗粝,浮动间,散发出丝缕清新的皂荚香气,似乎还夹杂了一丝青柑的甜爽,与她身上的熏香相似,甚是好闻。 就在她的秀发尽数流泻下来,堆叠于他颈窝之际,她突然停止了吻取。 措手不及间,南宫述只觉腕上一紧,继而便有些许痛感自腕间蔓延开。 她这是……绑了他的手! 她卸冠拆发,是为了用发带绑住他的手! 她要做什么?! 南宫述惊慌,急以腰背着力,努力向上挪动身体。 找回嘴后,南宫述道:“寥寥,你这是做何?” “嘘,别说话。”宗寥拉住他的手往他逃躲的方向一带,三下五除二将人捆在憩榻旁的黄花梨灯架上。 “别动。当心灯盏落下。”宗寥轻声道。 南宫述仰头,见架子上一盏挂灯摇摇晃晃的,若他大力一动,那灯杆必倒,届时那灯必定会直接砸落他脸上。 且他还没手去接。 无奈何,他只能顺从。 制服了南宫述,宗寥便收敛了强盛气势,垂垂温柔。 她将自己化作一团浸足了淳和温酒的棉花,轻柔地吻过他的薄嫩的粉唇,他的玉白无瑕的脸,他的蝤蛴一般润白光洁的脖颈…… 花瓣丹唇停在他凸起的喉结上的须臾,南宫述猛一颤粟,宗寥轻轻一咬住那处的凸起的软骨,他腿便绷直了。 摸索着,宗寥缓缓去解他衣带。 此刻的南宫述已是僵木不堪,胸口的起伏紧促而紊乱,浑身上下看得见看不见的皮肤都在发烫,变成氤氲的深粉色,脆弱的样子好似轻轻一戳就会碎掉。 他粗重地喘息着,眼神木然地看着宗寥忙活。 细滑骨感的手摸索上南宫述的衣襟,青衫滑落,他的标致得像巧匠用白玉雕刻而成的身姿线在一层薄如蝉翼、如晨雾的白衫下若隐若现,诱人极了。 衣襟左右一剥,他雪白而坚实的胸腹肌肤晃然入目。 宗寥抚摸着他的炽烫的皮肤,手指描摹着他的紧实有致的胸肌、腹肌,力道柔缓,轻重有度。 她的热情的吻沿着他优美的身材线条一路往下,湿润的舌尖撩过雪原上两朵鲜艳,一下一下,缓而柔。 南宫述手指微曲地僵着,手背及肘及臂上的青筋蜿蜒鼓起,似是想挣断那红绸束带。 他的身子一僵再僵,眼下已呈现直挺挺的木头形态。 扶着他僵直微拱的腰,宗寥的柔嫩的唇品鉴过他身上每一寸温暖滑腻的香肌。 循环良久后,宗寥将脸侧贴在南宫述紧实微烫的腹肌上,安静着。 她眼眸闭合,似在思量着某事,手却不停止地在南宫述的腰际抚揉。 潮热的掌心划过腰线,在他臀侧宽实的骨翼上温绵按摩,渐渐地,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往他下裳探进。 南宫述即时双腿夹紧,哀求道:“世子……别……”磁雅的声音在打颤儿,“你……你先放开我。咱们慢慢来好不好?第一次就在上,你会不舒服的。” 宗寥闻言住手,撑着他胯骨起身看他。 他的手臂硌在榻沿的木棱上,连接处蔓延开一些红,束起的发已经凌乱,乌黑的发丝被渗出的香汗染湿,毛糙糙地贴在鬓边。 他满脸红晕晕的,眸子里迷离着一片怒绽的桃花,波光粼粼的红色溢出眼眶,在他两侧眼尾勾描出长长的红线。 “阿述……”宗寥柔声一唤。 “寥寥。”南宫述压着息,“你给我解开。” “阿述……”宗寥爬过去,俯卧他心口,倾项在他耳边,先吻了他玉琢般的耳廓,而后媚惑地道:“阿述,我爱你。” 如似微风扫过湖边轻盈的苇絮,酥软得要命,直接就喊进了南宫述的魂海里,惑得他神魂颤麻。 喘息着,南宫述浑身不可控地燃烧了。 腾腾的火焰在翻滚。 “寥寥听话,快给我解开。”他要挣脱束缚,他要宣泄欲望,他要她。 宗寥不应他要求,缓缓起了。 南宫述急忙往榻里蜷屈。 当南宫述以为宗寥将要自宽衣袍,占据高位,自掌主权时,她却只是垂着容颜,并不动作,犹豫的视线静静流淌。 看着他身上唯一不透的那片衣料被某物撑得高高的,宗寥抿咬了一下唇,脸蓦地窜红,耳根刷地发烫。 南宫述活动受限的脖颈抬得酸,待见她目色灼灼,他不禁把腿屈得更紧,往里再逃。 一张榻只这般大,他又能躲到何处去? 宗寥眸色倏尔一沉,上手就握住了他的膝,将他丝滑的里裳攥紧于手心…… 但听“哧啦”一声,他的白色的下裳随即被宗寥一把撕扯开,丢到了不知何处。 雪白的腿也在瞬间被压制。 南宫述遽然一惊,还未来得及去看一眼自己的身体被挑逗成了哪般愤怒的模样,就见她俯下了身,散乱的发将那一片春色掩盖。 “宗寥——”南宫述嘶吼,命令。 第278章 千丝辗转捻心魂 宗寥闻声顿了顿,不由他意愿。 她似是而非地笑了笑,阴暗眼底涌动宠爱。 轻而易举他便被征服,感知忽然消失。 南宫述两眼翻了白,恍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地北天南。 沉息间,他光洁额鬓间爬满的青筋愈渐狰狞。 “寥寥,你别……求……世子……你会后悔的……”南宫述哀求道。 马车里的空气不知何时变得稀薄,他的每一口呼吸都显得艰难,感觉下一瞬就要晕厥。 他望着纹饰斑斓的顶棚,汪了水的桃花眸里微光潋滟。 少顷,一滴饱含了复杂情绪的晶莹在他眼瞳里转了转,猝尔从眼角扑滚出来,将他旖旎容色添染上些许楚楚可怜的破碎之美。 所有往昔的克制,所有遵循的礼教在她的攻袭下瞬间荡然无存。 南宫述承不起这样的盛宠,捆束的手紧紧握成拳,嶙峋的骨节咯咯作响,雪藕双腕好似于一瞬间也变得苍劲强悍。 “啊……” 雷霆倏闪,他凝力成钢的臂腕霍然挣开,不及一个转眼,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红绸带子在他的凌傲气宇中嘭嘭断碎。 困锁囚笼的野兽立时有了反击的能力,他要把猎食他的猎人撕碎…… 乍一抬眸,宠他入骨的猎食者怔怔也看过来,眼角缀满了细碎的星粒,沉声闷咳一两下。 “十三……你……咳……”她两眼汪汪,绮丽的唇角咬着。 蓬头乱发,瞳色阴翳了一层薄薄的雾,唇色红红的,靡靡如盛春山里的杜鹃花,野蛮生长而不顾他人死活。 小鹿似的灵俏的模样映入南宫述视线的霎时,他旋身一揽,迅疾将其挟制。 他幽怨寒冷的瞳底燃起赤焰。 覆下唇,他索回花唇皓齿间他的味道。 大手一扯,一切遮掩簌簌宽褪。 南宫述低头瞬间,见一袭素缎裹住她,那素缎重重叠叠,包粽子都没这般牢实。 见他的目光在那片紧束上停留,宗寥眼里忽然闪烨慌张。 “那个……”宗寥嗫嚅,不知要如何解释。 嗅察到她语气里的慌赧,南宫述遂将她一拧,反剪着,扼住她皙长的后颈。 从后撤去散开的逶迤,她莹白如脂玉的项背立时呈现。 因为习武的缘故,她的肩臂腰背都有薄薄的肌肉,显得她单薄的身材线条流畅非常,养眼极了。 目光游弋,他看见她润泽的皮肤与束带的交界处横亘着两条突兀的红印。 南宫述心中抖然一恸,感觉那不是一般的勒痕,而是两条常年缠扼在她身上的毒蛇,它们会无时无刻嗜血,一点一寸将她绞杀。 这破玩意不仅仅束缚了她的身体,还束缚了她的人生! 他真真是恨极了。 早在察觉她是女子的那一刻,他就想帮她撕了这抹恶毒。 南宫述目凝厌恶,伸手想去扯开,指方触及,他忽而撤回。 想了想,南宫述矮身够至她靴侧,倏然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尖锐的出鞘声落进宗寥耳里时,她道:“十三,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同你说……” “别动。” 话音未落,一丝冰凉便触到了她背脊上。 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你小心点儿啊。咳……脖子,轻些……” 南宫述应声松了手,掌扶着他世界里的风光山色,执刃小心翼翼划破那厚厚的缠绞。 将刀一丢,他便放肆了。 许是裹的时间过久,她本该的样子眼下扁平如两个反扣的瓷盘,还很坚实。 与男子的肌肉差别不大。 南宫述不禁都有些迟疑,心道莫非他猜错了? 她不是女子?! 好在片刻后,它终于恢复如常,成一掌难握之形态。 兜兜转转终至此,宗寥已经没话可说了。 一切真相尽在他的掌握中。 仗势之前,南宫述忽然倾在宗寥耳畔问:“要转过来吗?” “随……随便。”宗寥喘息绵绵,羞涩低喃,转眼,她又道:“那,还是换一换,你的……如此这般……还是循序渐进的好。” 宗寥说着,转了身,匆遽将他抱入怀,不想他观赏到自己失了美感的半斤八两。 虽生如死之际,他感觉似乎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 伴着一声声“南宫述!十三、阿述、宝贝……”南宫述斗志更亢,记忆里,他从未感受过如现下这般的快乐。 此种体验就仿如…… 渴龙遇了江;干柴惹了火;久旱得了雨露。 锦缎华驾在斜阳下摇摇晃晃了小半个时辰仍未见收,外头等的人虽半点景色也未瞧见,一个个却都低下了头,赞叹某人精力足的同时,脸色清一水的都是难言之色。 表现淡然又喜悦的唯有白挚一人。 暗助主子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他能想象得出南宫述将会是怎样的满面红光,一定会夸他足智多谋。 白挚在这头乐呵呵,那边的南宫述突然眉心一紧、两颞泛起阵阵刺痛,一幅幅与当前相似的情景层次闪现他脑海,一些混乱无序的画面渐渐变得清晰。 曾令他疑惑不解的许多问题倏然明朗。 ——原来早在学宫之时,他就与宗寥有了夫妻之实! 原来从前他时隐时现的感受不是幻想! 她真的对他下药了! 且她还一直对他隐瞒! 南宫述蓦然有些委屈,愤怒,心道她怎可以这样对自己? 两人如今相爱,做此事尚有可说,可那时……那时彼此根本不具备行此事的条件,她竟然用药偷欢自己! 她那样的行为算什么? 她又把他当什么了?! 一个助她排解寂寞的物件吗? 南宫述越想越恼,陡然狠了心。 他一发威,宗寥就成了一尾砧板上的鱼。 宗寥红眸含泪,不断求饶。 她想他克制轻重,他却在爱意与怒意的交织中明知重犯。 一刻时后。 南宫述从后衔住她润玉般的耳珠。 倾尽了半生情意。 宗寥颤栗着赋予他各种亲昵的爱称,将爱恋化作绵源不绝的吟唱。 已失魂再三。 宗寥如烂泥一样摊在小榻上,忽而她哭了。 呜呜咽咽。 听着她满含悲怆的声音,南宫述心头立时一软,将她紧紧抱住。 “对……对不起……我不该伤害你。”南宫述吻遍她容颜,最后吻了她湿润的眼角,噙泪表诺:“寥寥,我悦你,慕你。地久天长。你会信我的对吗?” 第279章 前因后果终明朗 宗寥听进了心里,却无力回答。 任它时气有多炽热,呼吸有多灼烫,她就是想在他汗涔涔的怀抱里。 随手摸来一件薄衫盖在身上,宗寥抱着南宫述,把头埋进他湿烫的胸膛,靠在他臂弯休憩。 宗寥攫过近手的衣料乏乏拭去额间源源不竭的汗珠,顺便也照顾到南宫述。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就只是安静地躺着,无人说话,紧密贴合的胸膛感受着彼此呼吸间的起伏。 南宫述在对她施暴后深感愧疚,只能不停地以亲吻、爱抚弥补。 看着她乏累得红扑扑的潮容,南宫述觉得她明明是这样的柔弱,是做不出那种图一时之快的事的。 她性子是洒脱,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而那时二人确也有各种爱恨交织,彼此之间也常以坑害对方为乐。 可她到底是女子,此种事做了,最后吃亏的是她。 她真的可以做到事了随风,半点不留心? 不会的。 她的性子南宫述心中了然——玩闹几乎表现人前,私下则是明达温婉。 她当时如此,一定是因此件事情上还牵连了其他的不可明言。 这不可明言一定是超出了她个人的欲望及玩闹心的。 那晚的经历,南宫述只回忆起了她身体发肤的模样和他当时用力求索慰藉的感受,至于那时谁被动,谁主动,他的记忆并不全面。 南宫述散乱想着过去,手一下一下轻柔地抚着她的发,眉宇间环绕着一缕郁愁。 ——他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那样的“获得”或“失去”。 宗寥缓回体力后,轻轻唤了声“十三”,打破了当前的宁静。 南宫述柔柔地应了声“我在”。 宗寥在他怀里抬眸,看着他流利如琢的下颌。 南宫述低下视线,宗寥看见了他微笑里的忧郁。 眼神闪躲了一下,宗寥含愧道:“对不起。对不起。” 无论南宫述刚才突然加重的力道是否是因他回忆起了藏书楼之好,宗寥都想在此一场合下向他道个歉,以减轻当时差点让他成为张世荃胯下宠的罪恶感。 她想让此事翻篇,她不想活在那种一见张世荃挨近南宫述就惊慌失措的自我谴责中,同时她也不想本该属于两人的回忆有一人却被蒙在鼓里。 即使他可能会怪她,她也甘愿接受惩罚。 南宫述不清楚她的两声对不起里融含了多少前因后果,只是爱抚: “你从未对不起我。你很勇敢,比我勇敢。若非你始终热烈,始终挡在我前面,我可能连爱你的勇气都不敢有。” “寥寥……” “嗯。” “你知道吗,因为你的出现,我腐臭的生命渐渐绚丽,甚至璀璨,你让我体会到何为希望,何为幸福。 有了你之后,我比从前惜命了,我感觉……我有好多事想做。和你一起。” 南宫述说着,眸里潆洄希冀的光澜。 宗寥问:“那……你……不会觉得我很随便?这世上恐怕只有我是这样的没规矩,不知……羞耻……” “不会。”南宫述抚顺她鬓边湿发,温柔地道。 宗寥:“为何?” 南宫述:“因为这世上,你只会对我一人这样。我很荣幸。” 宗寥再次埋下脸,在他胸膛。 抱他更紧一些。 柔软的浑圆的胸脯紧紧贴合他坚实的胸腹肌肉,灵敏处传来奇妙的触感。 阴阳调和一词忽然涌现她脑海。 宗寥不禁有些想笑——在大众眼里,她云安世子是多么的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即便是与身姿玉亭的奕王兴做龙阳,也必定是挥汗耕耘的那一位,他们不知道的是,她才是含娇承泽的那一位。 相比第一回撕裂的痛苦的美妙,此回的美妙体验又太汹涌了些,差点她就没了。 凭她对南宫述的了解,她觉得若有下回,一定要在较为和谐的场景下进行,否则就他那不发疯时款款温柔,一点着便暴戾凶残的性情,铁定有她好受。 宗寥似有似无地用胸蹭了一下南宫述,问:“你何时发觉我的?” 南宫述闻言落下视线,宗寥嘤咛着贴他更紧:“不准看。” 南宫述淡淡笑:“又不是没看过?形状大小都记着呢,很合手!” 宗寥幽怨:“本来就缠得丑死了,你还给我咬成这样,我等下还怎么出去见人?” “你要这样出去见人?”南宫述调侃她道。 “我……”宗寥哽噎,“那我耳朵,脖颈呢?还有,”抬起手腕,翻开手掌,撅嘴道:“就能见人了?” 瞧着她颈部、皓腕及掌心那些泛红的吻痕,南宫述哑笑:“相思入骨,发乎于情。等会儿我给你找件莲蓬衣披上。” 宗寥收了手,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身世的事吗?”南宫述想了想,道,“自从接触到你之后就有点怀疑,可我又无从验证,加上你性子太过潇洒无羁,实难与女子一词联系,最后便不了了之了。 确认此事是在行宫那日,我们不是同宿了一晚嘛,次日早晨,我无意瞧见了你自己拉开衣襟,就……察觉了一些异样。 为了确认想法,于是我那天故意抱了你,从你背上摸出了你的……秘密。” 宗寥听着,眉头逐渐皱起:“这么早?你没告发我,我真该谢谢你不杀之恩。” 口吻里夹杂一丝嘲讽。 南宫述道:“不挑明此事主要不想你觉得你有把柄在我手里,我不想你有压力。再者,早知晚知我都不会告发你。” 怕她有压力……所以才会有在沉香楼那亲眼目睹也只字不提的一幕? 他还真的是……深沉! 宗寥眼含泪光,道:“后者又是为何?” 南宫述解释:“宗家为我晋南披肝沥胆,守了几辈子的北域十三关,抵挡了不知多少回外敌侵扰,才让一境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论情论理,我南宫氏的后人都该感谢你们宗氏一族,即便哪一天你们宗家断了传承,需要靠一个女子假扮男儿来稳固地位,我觉得都是可以原谅的。不对……” “怎么又不对?” “原谅一词听起来好像你家真的做错了,我感觉有侮辱之意。 准确来说,宗家世代忠义,所衍后代无论男女都应该享受皇家恩泽,而不是非要有一个嫡系儿郎才能维系这份家族荣誉。 若嫡支没了接班人就断了这份世袭,那与卸磨杀驴有何异?”南宫述说完叹气。 宗寥道:“这皇帝除非太子姐夫或十三来做,不然就不可能有不卸磨杀驴一说。太子姐夫都太仁善了,关键时刻恐怕都拗不过堂下那一大片乌泱泱的反对声。” 南宫述闻之蹙眉:“你的意思,我若为帝,便会是个残暴的君主?!” 第280章 废肢残躯不可再 宗寥笑:“残不残暴,这还不够明显?还不让人说!” 说罢,她撇嘴摇了摇头。 南宫述语凝,心道你最好清楚我为何会突然变得残暴。 南宫述正欲开口辩解,宗寥抢先换了话题,道:“此前我不知天高地厚,还与你妄言要助你争皇位,直到我发现咱那忠厚的老爹其实是只老狐狸,人脉宽得连我都咋舌后,这事我是想都没敢想。” “看他那样,就算哪天太子姐夫……”说着她顿了顿,眼里划过一抹无能为力的苦涩,“他就算扶持皇孙也不会扶持你的,顶多让你做女婿。” 南宫述看不见她的神色,却还是听出了一丝悲惋之音。 太子的病迟迟不愈,他何尝不叹惋? 说到这皇位一事,他多希望有能人担着,而不是在大势将去之时由他来插手。 他不想。 他不愿看到南宫氏衰败到连一个明主都选不出来。 “侯爷若愿一直为我南宫家的江山操心,我当感激不尽。”低头看了下怀里乏懒而俊丽的面容,南宫述又道:“我喜欢做你们宗家女婿。” 宗寥失笑,心道你是真没出息。 此前听她想开铺子,他说他喜欢看账本! 眼下听见得做人家女婿,就只想做女婿! 这明明白白就是想缠着她不放,想撒手祖业而不顾嘛! 宗寥想着,自己都不禁犯了痴,一幅幅两人没羞没臊惬意过着小日子的画面逐渐浮现。 她好想现在就随他一起南去,永不回来。 空想了片刻,宗寥却只是道:“幸好你早已知晓了我的身世,不然我今日真的……为难极了!我方才那样对你,只是想让你明白,我愿意为你……哎呀,哎呀,无地自容!” 宗寥羞得抱脸。 南宫述爱抚她,“我知道。你今日来,是想向我表身世,我没给你机会,所以你就想到了以这样的方式让我明白你的心意。我懂,我都懂,你辛苦了。” 他又吻了她。 宗寥暗自忏颜,没去强调其中另一目的,只道:“关于我是女子这事,其实我早就想向你表明的,就是你对我许心意那时。 可那时你说你经历了无尽的折磨才接受爱上我是男子的事实,若让你重新去喜欢女子,断然是不可能了,我于是就很害怕,往后也没敢再提。 后来我是真的怕你爱上身为男子的我,那样一直下去的话,我担心你会在恋男的道路上越陷越深,若真成那样,我们可能就永远都不会做今日之事。” 南宫述道:“我知道。所以我们同吃同住一段日子后,你便开始远离我,之后还有意引导我去喜欢女子。沉香楼一会,你已经做好了要向我坦明的准备,没想到因为季王的出现,你放弃了。” 宗寥点头,又道:“除却此外,我希望我的殿下可以如其他男子一样去生活,去经营你原本想要的那样的平淡美好。那样一来,殿下的母亲一定会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南宫述摸上她纤秀玉指,扣住:“我们已经在走这样一条路了。不是吗?” “你信我?” “信。” “你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 “嗯……”南宫述故作犹豫,调笑道,“勾搭上你,谁能不昏?” “南宫述!” “世子,小王错了。我说实话。” “实话说来。” “我想说,往后无论我人在不在你身边,我的力量都会出现在你经过的每一处。” “此话……何意?”宗寥阙疑。 南宫述诡谲地笑了笑,避而不谈,只道:“你可理解为我心与你同在。” 什么油腻发言?宗寥鄙夷。 过一会,宗寥想起了什么,问道:“倘若我真的是男子,你真的能接受吗?你向我告白时那样的深情。你就没怀疑过自己对男女的喜好有何不妥?” 南宫述道:“你既提这事,我也无可隐瞒。如若那日之后我没能察觉你是女子,我都担心你如果按约定真愿意给我侍寝,我该怎么办?我要不给你,你肯定说我骗你、捉弄你。 要给你,看着一副与我一样的身体……我必定是无能为力的。回头想想,那天强吻你,对你表心意真的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冲动、最不计后果的决定了!” 说起此事,南宫述的语调里不由透出些激动,有种如果可能,他想回到过去掐死自己的悔恨感。 宗寥嘲笑:“说得好像谁逼你似的。” 南宫述道:“你还好意思说,当时若非你跟那个苏尼特·瀚在那一迎一趋的,我会……哎,算了,都过去了。赘述无益。” 宗寥捏捏他白嫩嫩的脸颊,道:“我的殿下,你好傻呀!” “你说什么?”玄眉一蹙,南宫述逮她就挠,“再给你一次机会。谁傻?” 宗寥边逃离他边道:“我说奕王殿下傻,不仅傻,还痴,是个痴儿,被人家亲了一口就疯魔,颠到连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敢确定,还乱吃飞醋! 你这种行为很危险的,你想想,当时我若真是个儿郎,真从了你,或者看你美艳,强行压了你,你就真的断袖了!” “你还想压我?”南宫述腾地起身。 宗寥见势,拉着件大衫赶紧往角落里躲。 “你脑子就只有本王美艳,想睡我一种想法了是?好啊你,看本王不……” “不怎样?”宗寥呵呵笑,回头却见南宫述两眼呆呆放着光,喉咙还滚了又滚的。 顺着他直痴痴的视线,宗寥缓缓垂眸…… 乍然间,她看见了自己胸前的一团雪白,而另一边藏在轻盈半透的衣衫里。 好像……似乎……还挺诱惑人…… “南宫述!”宗寥奓毛,迅疾把手里的衣衫盖到南宫述头上,“登徒子!”末了还在他颈上挽一圈。 透过朦胧的衣衫,南宫述看见了她赤条条的美体,尤其是她弯腰时,胸前晃动的风光妙不可言。 惑得他直咽唾沫。 红着脸偷偷傻笑着,他去扯头上遮挡。 宗寥道:“你敢拿下来试试。” 南宫述道:“如今我可是你正儿八经的夫君,你的所有物难道还不能给我看了?” “你那涎水都要滴下来了,还只是想看?” 宗寥瞥他一眼,从满地一堆衣裳里捡起自己的衣裳搭披着,“还有,你现在只是我云安世子的男人,离夫君还早着呢?” 一瘸一拐地摸爬到南宫述的衣柜前,拉开柜门,东翻两下,西翻两下。 “你想不认账?”顶着雪白的“头纱”坐到宗寥身侧,南宫述娇滴滴道:“今日可是你主动招惹的我,完事竟还不给看一眼了!世上还有你这般无情的人?!” 宗寥不理他,接着翻腾。 良久,她终于开口:“以前带你去看别人,你装老僧入定,现在色迷迷直盯着我作何?我能有那些美姬好看?” “吾的世子怎是那些俗物能比?别若云泥。别若云泥。”南宫述撇撇嘴。 宗寥置他不顾:“你少来。你敢学人油嘴滑舌,我可饶不了。” 南宫述一下将人揽腰捞入怀,“不过食髓知味罢了,人之常情。你看天色尚早,要不我们……”脸还遮着他就想吻下来。 宗寥眉头才一皱,突然便感觉腰际有某物正在勃长。 “你……你别想!”宗寥像蚂蚱一样“噔”地蹦开,“我这条命留着还有用呢!你刚才也不知道温柔点,我这样,等会怎么回去?” 说话间,她又上下乱翻。 南宫述平息片刻,问:“世子要找什么?我帮你找。” 第281章 王爷盛礼源源至 宗寥捏着衣襟转过来,揭开他的纯白的“头纱”,俯视他时刻含情的桃花眸子,幽幽道:“你把我那裹胸布割成了几大块,难不成我要这样出去人前?殿下大哥,你的心是有多大?” “叫皇叔。”南宫述勾着唇角。 双指抬起他俊逸的线条犀利的下巴,宗寥挑眉瞪着他:“你将来可是我宗家的女婿,还想在此充长辈呢?” 南宫述掀了掀浓密的羽睫,笑绵绵:“那你叫我一声夫君。”湖眸里星光熠熠,充满期待。 瞧着他那孩童求糖的憨傻模样,宗寥别开脸去偷笑,转而冷淡道:“不要。叫不出口。我说,你此处就没有一块能裹胸的布?” 整齐的一柜子衣物叫她翻得乱糟糟。 乞爱遭拒,南痴汉有些郁闷。 心想此女真是……就不能软弱点?稍微低回头? 他真的好想听她唤他一声夫君,又媚又娇的那种。 狠心的女人! “你都叫我宝贝了,怎么就不能喊我一声夫君?”南宫述问。 宗寥闻言,脸刷一下发热,心道那腻歪的宝贝称呼也不是随时叫得出口的呀! “那不一样。”宗寥道,“你倒是来帮我找啊!我得回去了,你也该走了。” 南宫述道:“要不,就别裹了,多难受。其实你这一回不裹,也没人会发觉。” 宗寥冷幽幽扭脸,额上爬满黑线:“你说我小?” 什么小? 南宫述听后先是一蒙,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连忙解释:“寥寥想哪里去了,我没那意思。我是说你就随意穿两件,再披上件斗篷,不就没人发现了吗?” 边说着,他麻溜地将宗寥请去坐着,从柜子里头找出一身干净的中衣、一身黯色的长衫以及一件稍厚的连帽斗篷。 那斗篷乍看是普通的玄黑色,仔细一瞧,那面料上竟还泛漾出细碎的幽绿光泽,应是浮光锦裁制而成。 的确是他独有的风格——简约下全是真材实料! 南宫述的衣裳对宗寥来说偏大许多,宗寥没穿,将就着合上原身汗黏黏的两件,扣好腰带,套好靴,她又将披散的头发随意挽成个毛糙糙的髻顶着,随便别了支簪子。 宗寥嘴里念着“不裹就不裹”,利落披上南宫述宽大的斗篷,理了理,将胸前的带子系牢实,把身子都罩住,看着是要走了。 南宫述搭了件比不穿还惹眼的薄衫在身上,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见宗寥弓腰去推车门,他突然悠悠道:“就这么走了?” 宗寥回眸,黑亮亮的眼瞳转了转,疑惑问:“殿下还有交代?” 南宫述道:“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没话说也该做点什么?” “说什么?做什么?”宗寥忽然头大,“我能给的都给你了,想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至于临别礼嘛,我实在找不到配得上殿下这般气度的,哦…… 我本想把家祠供奉的一杆玄铁雕画麒麟苍云戟拿来送给殿下,不料被那小老头发现了,当即就给我一顿板子!殿下你是不知,那戟可好看了,都近百年了还闪闪发光的,可惜得不到!没办法,我只能是把我自己送你了。” 玄铁雕画麒麟苍云戟? 开国皇帝御赐之物! 那不就是宗家的传家宝? 传家宝也能说送人就送人? 南宫述忍俊,心说如此豪气的,还得是你云安世子! 南宫述朝她伸去手:“过来。” 宗寥看他还浪荡得不知穿好衣裳,该遮的地方是一点没遮,臊得她都不好意思看。 她暗自吞咽了几下,感觉喉咙还疼。 犹豫半天,就是不过去。 南宫述催促:“快过来。” “你有话就直接说,我听着。”宗寥扭捏不前。 一抹愠色缓缓挂上眉梢,南宫述道:“谁才说把她送给我了,就是这么送的?” “殿下说的哪里话?当然不是啦!”宗寥讪讪笑,两步退回去。 给南宫述把前边的衣衫拢了拢,宗寥双肘搭在他双肩,道: “你是不是不想我走啊?我的好殿下,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可不行,你要这样想,今日的分别是为了以后更好的重逢。我们得为将来做打算。 你看你也没去过如此远的地方,在路上要有哪里不舒服你就多歇歇,路过闹市就多玩两天,走的时候记得让白挚多买些当地的特色带上,这样你路上也好有个消遣,枯燥的行程眨眼就过去了。那姓沈的要敢为难你,你就给白挚打个眼色,让他揍他一顿,别老给他脸。” 想了想,宗寥接着絮叨:“还有,我听说越往南去,当地的官吏就越懒政,像有些心怀叵测的人会乔装成受苦受难的良家女到达官显贵的面前哭穷卖惨,求收留,他们也不管,你可要仔细分辨着,知不知道?最好是不去理睬。” 说这话时,宗寥感觉心里头的算盘珠子啪啪响,不禁还有点瞧不上自己。 ——爱情果然是毒药,教人癫狂。 南宫述仰视着她倾俯的容颜:“话真多。” 宗寥:“……”不是你想我说两句的吗?! 捉过宗寥坐到身侧,南宫述俯颈在其耳畔温声道:“此前你曾与我打赌,想要我珍之而重的宝物,我想了许久,发现符合此形容的只有人,物件却无。 不久前,我在整理行囊时,发现母亲赠我生辰礼中有一块雪玉,那玉质地极润,里面还包裹着一粒正圆饱满的血珠,瞧着像极了早晨初升的红日,玉蕴朝晖,我立即就想到了你。于是我就用那枚玉打成了一只耳坠…… ” 说着,他的手不知何时摸上了宗寥左边圆润柔软的耳垂,还细细摩挲了两下。 耳朵本来就是宗寥身上不可乱触的禁区,叫他这样一揉,她不禁“嘶”了声。 但觉一点微疼,左耳上就轻轻摇晃着一物。 “我就知道,你戴上一定是极好看的。”南宫述握着宗寥薄削的肩,言笑晏晏地欣赏着她耳珠上那一枚雪白中透着一点诞生色的耳坠。 宗寥抬手去摸,能感觉那如水滴一样的坠子温润光滑,适手非常,“你用太妃娘娘送你的玉打了这小小一只坠?” 南宫述颔首:“喜欢吗?” 宗寥蹙额,问:“那玉多大?” “方圆两三寸,这取的是最中间那部分。怎么,有问题?” 把一大块玉切了就为磨成这小小一颗珠子! 宗寥忽然觉得耳上的坠子沉重不已,道:“不是,十三,你这礼物也太贵重了,我受不起。万一哪日太妃娘娘问起你玉的去向,你要拿什么去交代?” 说着她就想摘下来。 第282章 往事再提气无力 南宫述拦住她,“戴着。倘若哪日母亲真的问起……自然是……”宠溺地看着明丽飒朗的容颜,他冁颜道:“……拿你交代!” “啊?”宗寥一惊,竟有些慌,“你这是在强迫我。” 南宫述勾唇一哂,故意在宗寥眼前抚揉手腕,道:“世子刚刚说的什么?今日……谁强迫了谁?” 看着他雪腕上刺目的欲将渗血的勒痕,宗寥羞得没脸,垂首讷讷:“……我强迫的殿下。” “所以你是不是要对我负责,叫我一声夫君?”南宫述歪下头去瞧她。 又来! 宗寥抬起脸来,撇着嘴幽幽瞅他,道:“不是,殿下,你执着这声夫君它没有意义。” “有没有意义我说了算。”南宫述不依不饶。 “你这……突然……怎么想起要听什么夫君,多矫情呐!唉呀!我实在喊不出口。感觉怪怪的。”宗寥局促难耐,“要不……下次?下次见面,我再改口?这礼物……殿下有心了。” 说罢,她拔腿就想溜。 “站住。”南宫述语气骤然变冷,裹挟着压迫。 宗寥回眸,呲着亮白的贝齿,眼睛弯成月牙:“我的殿下,又怎么啦?” 淡淡抬眸,南宫述不冷不热地道:“给你个机会,二选一,你是要唤我一声夫君,还是要交代你下药偷欢我一事?” 惊闻下药二字,宗寥脑壳轰隆隆作响。 他真的想起来了。 宗寥大脑停转了须臾,迅速忖度他的目的。 他的记忆必然是在欢爱中恢复的,所以他刚才加重力道的那一瞬间一定是因为生气,可事后他道歉了,由此可见,他只是恼了一阵,并不过多责怪,也没想追究。 眼下他拿此事说项,最终想要的还是那夫君一唤。 宗寥想着就忍不住要笑,心道这算是他作为男子的执念吗? 他就这么热衷于要当一个丈夫? 就他这在世人眼中不堪折的模样? 宗寥暗笑。 想听她娇软地唤一声夫君? 呵……门都没有! 反正该做的也做了,想表达的情意也倾尽了。 他既不执着被药一事,何不索性就将此事坦白? 待此事明朗,往后她对他便不会再有哪怕一丝的愧疚,就可以做到真正的坦诚相待。 思如此,宗寥道:“夫君此称过于正式,我想留到新婚夜再唤。” 新婚夜一词飘进南宫述耳朵的霎时,他嘴角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赶紧又放下,装作若无其事。 眼底却盛满了无尽的喜悦。 新婚?他终于也会有那样一天了吗? 南宫述还在幻想,宗寥很严肃认真又道:“关于给你用药一事……其实我也不想的,但当时我是真的没有办法。 张世荃那时找我说他知道暗害我的人是谁,但是要我帮他药晕你……供他……咳咳……享乐,他才肯告诉我。我这般善良,怎么会随意害人嘛,是不是? 我当时可纠结了,如果那天骑术课时你没有坑害我,我决计不会害你的,是你自己给了我行恶的机会,这事说来你也有一半责任在。”说着,她语气逐渐弱了下去。 拿他去便宜色中饿鬼! 亏她敢说! 南宫述闻言从幻想中清醒,雪颜徐徐变黑:“然后呢?” “然后,”宗寥心虚,“然后我不是给你送了茶点吗?你说,我到那时也还是不忍心,茶水我最后也换成了没药的那份给你,是你自己精明过头,端了有毒的,我都阻止你了,是你不听,这可怪不得我……” 都助纣为虐了还能把自己摘干净! 南宫述脸再黑三层:“然后呢?” 宗寥像只孤立无援的两眼委屈巴巴的小兽,道:“然后,你就赶我走,临了,你让我拿你氅衣披上,怕我着凉,我就更过意不去了,下了楼我干脆把张世荃那家伙也放倒,一了百了。最后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只好又去看你。” “不料想你那时已经……药劲上来了,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就不停的喊你,谁知你一下就吻上了我,还把我绑到榻沿上,对我图谋不轨。” 南宫述道:“你既知那是何种药,为何不走?” 宗寥怯生生:“我也想走的,可我不知道那个毒有多严重,万一不及时解了,回头害了你的命,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我没办法,只好任你摆布。” 南宫述又问:“若我是个相貌丑陋之人,你也任我那样?” 宗寥:“我会敲晕你,带回去给阿姑医治。” 南宫述神色复杂地瞥着她:“理由。” 宗寥噘嘴:“我宗寥也不是什么菜都吃得下?” 南宫述顿时气出内伤。 ——说到底,她还是看脸! 但凡她说其实她当时已经有点喜欢他了才愿意委身的,他都不会计较的。 可她居然……只看样貌美丑! 南宫述两眼一黑,他太想揍她了。 南宫述阴沉沉又道:“然后呢?” “殿下……”宗寥示弱。 南宫述侧开视线。 “阿述,我错了还不成嘛?”宗寥摇他袖袍。 南宫述冷眼瞟了她:“继续。” 宗寥嘟嘴:“完事你就睡着了,然后我就给你把身上擦洗干净,服侍你睡好,再把榻上也擦洗干净,完了我就把水倒了。 完了我就回家沐浴去了,再完了我又赶回学宫,装作啥事也没发生。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她语速快如连珠炮,生怕南宫述听清似的。 “是我坑害的殿下,你罚我。”宗寥扑通一下跪在南宫述修长白嫩的双膝前,两目凄楚地仰望着他。 南宫述轻轻捏起她润白玲珑的下巴,问:“你宁可受罚也不愿唤我一声夫君?” 垂直落下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质问,几分逗情。 宗寥眨呀眨着倔强的大眼,她本想装点无辜可爱,预想不到的是,她眼型本就狭长,随便一掀一挑,流露出的只有万种风情。 瞧着她笼在一袭宽大的斗篷里,斗篷又拖了一地,只见得她一颗灵俏的脑袋不屈不服地躲在里头,小脸粉嘟嘟的,偏还又魅惑。 南宫述的嘴角压都压不住,憋得难受极了。 为了不被她套进去,他不露痕迹移开注视,冷严道:“我俩的恩怨你怎么捉弄都好,你甚至可以暗杀我,可你怎么能对我下药?还是帮他人做嫁衣! 如果不是你,我怎会喝下那茶?即便你我当时互视对方为怨敌,你也不能如此没原则,使那卑劣手段?我真是……你……太过分了!” 宗寥喃喃:“你也不必这般,虽然错在我,可……最后倒霉的还不是我?你以为我想把第一次就那么白瞎给你啊?虽然我当时已经有点喜欢上你了。万一你之后没有喜欢我,我多郁闷呐! 苍天有眼,这世上谁还能比我更悲催?失身给人不说,事后还要伺候占了便宜的人舒舒服服睡下,走路都走不动,还要被人拉去骑马射箭!唉……世子命苦啊!” 瞄见她憋着嘴掐着嗓“哭诉”,南宫述看着马车顶棚忍笑,脑海里萦旋的都是“她那时就已经喜欢他了,还半推半就失身给了他”等话。 ——原来,他竟就是瀚口中那个宗寥睡了的男子! 南宫述的笑逐渐犯了痴。 转而他又叹息。 叹息之余,他不禁有点心疼。 谁能想到,事情绕来绕去,真相竟是这般令人啼笑皆非! 如今两人的关系既然已经发展到了正轨上,南宫述也不深究。 但为给她点小教训,南宫述如何也不能将此事轻飘飘揭过。 清了清嗓,南宫述垂下眼眸,冷冷地看着那一张等待惩罚的愁兮兮的脸,道:“你说,打哪儿?” “啊?”宗寥眼光一闪,装没听清,“殿下要打我?” “你不该打?” “该打的,该打的……”宗寥卑躬屈膝,“那要不……打手?” 南宫述打量了她一眼,不说话,往榻边矮柜里一摸,立时拿出把玉戒。 宗寥看着他手里莹润通透的戒尺,讪讪道:“真打呀?” 南宫述:“……”骄傲的眼神只有一个意思——你说呢? 宗寥暗暗撇嘴,掩在斗篷下的手摸摸索索半天也不知是在犹豫什么? 半晌过去,她才慢吞吞将手伸出,手掌曲着,一瑟一缩的,像个孩子样。 “打归打,你可轻点哈。不然以后我可不理你了!” 南宫述板着脸,去拉宗寥的手,宗寥缩了一下。 “嗯……”南宫述严肃地拉长喉音。 宗寥缓缓才又把手递过去,并撅起莲瓣小嘴,做出吹气的动作。 有这么怕疼吗? 南宫述犹疑。 捉起她纤细的指尖,南宫述举起了玉尺。 尺落瞬间,宗寥倏地一缩手,对着掌心猛吹一口气,而后哈哈笑开。 南宫述猝不及防吸了一口粉尘,呛咳了两下浑身便失了力。 手中玉尺眨眼到了宗寥手里。 将玉尺放回原处,宗寥道:“舍不得打就别打了。” “你给我下药下顺手了是?”南宫述瘫软在榻,幽怨地乜着她,“赶紧给我解了。” “不解。”宗寥呲牙,又道,“绵绵无力散,两个时辰自己就解了。你安心歇着。” 南宫述气呼呼,愠怒:“宗寥——” 宗寥扶他躺好,给他盖了层薄衾,道:“乖,好好躺着,我这就唤白挚来侍候你。” 笑盈盈地在他脸上印下一串吻后,宗寥拂衣扬长而去。 留下南宫述气郁原地。 第283章 双雄何来意外事 寥寥青墨淡陈纸,昭昭奕容深镌心。 那日春风戏柳,杏花绽,清波明,有朱颜坠境,惹吾心神往之。 那夜春光乍泄,玉生温,无风起,有暗潮悄袭,惹吾心艳然之。 每忆君,捶胸欢欣有之;辗转反侧有之。 思量,再思量,呜呼哀哉——竟是相思矣! 花逢暖风心欢,人遇佳丽心动,行欲不轨我之错,却道是:思慕在前,窃欢于后。 知君谅我胆造次,心头仍坠羞悔思。 情起何时难回溯,惟愿与君顾长风。 长风渡我此生意,轮世还赴花月情。 千千挚意达不尽,一魂一色赠相亲。 …… 宗寥的情笺由白挚转交到南宫述手里时,南宫述正在驿馆雅致的卧房里泡浴。 戌时早已过,夜色正浓。 桌上的饭菜白挚换过两遍新了,南宫述仍是没吃。 自被宗寥药瘫在榻上,他就一直黑着脸,看着像是要吃人似的,直到了这会也未与任何人讲过一句话,吩咐的话一并没有。 白挚是洞悉主子脾性的,知晓他当下状态需要哪般伺候。 这不,一路赶至驿馆后,他利索地就服侍他先沐浴,想着他也饿了,还亲自上灶房烹了几道他爱吃的菜肴。 谁能想,南宫述一入水后就阖目憩上了,白挚唤了他好几回也不回应。 直等到白挚把宗寥的信奉到他面前,他才舍得瞟白挚一眼。 此刻,白挚正是站在主子跟前等他看信,等他出浴。 其实按宗寥交代,这信是要等南宫述入寝前才能给他的,可白挚觉得,就主子眼下郁郁寡欢的神态,若无一点调动他情绪的事物,他能把自己耗死。 而这世上最能快速调动其喜怒的,唯一个云安世子,无他。 果如小侍卫所料,当南宫述听闻宗寥有信给他时,眼睛先是一亮,展信细览片时后,嘴角渐渐便翘了起来,弯成一个淡淡的粉色的弧。 或许是不想表露太多神色,他又特意压下一侧唇角,这般一观来,反倒给人以两分恬雅,三分邪魅之感。 乍看迷惑,细瞩迷人。 见南宫述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不算太娟秀还格外“行云流水”的字迹上,久不翻页,白挚低声告晓:“王爷,后边还有字。” 南宫述冷然地瞥了白挚一眼,将手中信笺翻面。 但见此面所书字迹较前面相比那才真叫一个飞龙在天,惊蛇入草——各显各的狂! 狂得连她本人来了都不一定能将内容逐字复述。 一眼能看清的,仅有落款处“切切”二字。 切切? 这教人两眼抓瞎的狗刨样式的文字,有何可切? 南宫述两指夹着信,随意一举,问:“可看得懂她写的何话?” 说话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冷淡。 白挚接过信,极致认真地参阅。 许久,他也无从落眼,只得弱弱请罪道:“王爷恕罪,卑职才疏学浅,眼力不济,委实瞧不懂云安世子笔下精绝。” 言罢,将信递还给南宫述。 南宫述拈过信,自己琢磨,边沉声道:“自作主张时不是挺能耐的吗?这会儿才知眼力有缺?” 口吻淡漠,气息寒凉,带着几许愠怒的鼻哼。 白挚无措,实不知自己哪时惹的他。 思索良久,他星眸忽而一转,恍然悟出了什么。 拍拍袍子速速一跪地,白挚抱礼告罪:“卑职知错了,还请王爷责罚。” 脑子锈钝,认错的态度倒还能看! 南宫述缓下些许脸色,问:“错哪儿了?” 白挚想了想,不确定道:“卑职错在没有第一时间把世子的信给王爷看。” 南宫述眼底浮上一丝愁叹,白挚又道:“ 此事真不怪卑职,云安世子说了,这信要等王爷睡前才能给您,如今卑职提前把信给您看,已经算是失信了。还请王爷看在我助您夺得云安世子的份上,饶恕卑职这一回。” “夺得?”南宫述眉头一皱,不气都不行。 垂眸看着容貌冷峻的少年,他道:“此话怎讲?” 但凡王爷发问,乐为主思的小伙立时表现积极,面容上不自主便浮现几丝自豪之色。 “不瞒王爷,其实您与云安世子的情意卑职一直都看在眼里,也知王爷与世子走到今日极是不易的。 想您当初因为不愿接受世子是男子受了那么多的苦,好容易苦尽甘来,将成好事,如今又要天各一方。” 往前跪近一步,白挚有些羞涩地继续道:“即便是王爷不说,卑职也看得出您早就想与世子红烛帐暖了。 尤其是半月前您与他约会未果之后,您夜里就没睡好过,且我感觉王爷自见过世子穿女装之后,整个人就愈发不对劲。” “何处不对劲?”南宫述问,皱起的长眉拧得紧。 白挚道:“连日来,卑职替您更衣时发现……您……您竟每晚都会梦遗!虽您以前也会因世子辗转难眠,可从来都克制得很好,从不会这样。卑职实在担心主子您会……会禁欲成疾,伤了根本。” “所以当世子同我说他要与您比翼连枝,让我帮他把闲杂人遣退时,我就答应了。” 南宫述听完,脸色黑红交替,一时哑然。 少时后,才幽幽道:“你倒是个有主意的。如此说来,本王得谢你良苦用心才是?” 柔和的话音里带着无力训斥的反问。 白挚忘乎所以,顺着南宫述的话就谦虚上: “为主分忧乃我等做下人的分内之事,卑职不敢居功。王爷舒坦,卑职也就安心了。” 说完,他惯常冷峻的面容上难得有了些欢悦情绪。 南宫述哭笑不得,冷冷问:“你做决定前为何不先禀告?规矩都忘了?” 白挚闻言一怔,道:“王爷不是说,若遇特殊情况,可自行斟酌行动,不必向您禀告?当时我一听云安世子想要与您琴瑟调和,应该算极特殊的事……就听了他的话。王爷不是一直喜欢他那样吗?” 南宫述气得想笑,脑壳忽然巨疼,遂斥责道:“她恣意惯了,做事不惧风险,你也敢陪她胡来?届时若出现不可控的意外,你想本王如何收场?” 白挚越听越茫然,有什么意外是不可控的? 凝神想了许久,情爱话本里的各种情节在脑里速速过一遍,他似乎……明白了。 于是壮着胆子道:“王爷,您是不是糊涂了?两个男人在一起是不会出现那种意外的。” “你日日跟在我身边,听了我们那么多话,就没看出云安世子是何情况?”南宫述突然问。 第284章 形径可疑表少爷 白挚挠了挠头上雾水,懵懵懂懂地看着南宫述。 道:“知……知道啊。人人都说王爷千娇百媚,是服侍世子的那位,可卑职心里一直都清楚,其实王爷才是威震群雄的主导者。 虽如此,王爷也不必担心云安世子会有意外,这个……同是男人,您再厉害也是没用的。” 说着,小伙低头傻傻偷笑。 心想自家王爷多么文武兼备的一个人,怎的一到欢乐跳脱的小世子事上,整个人就天真到令人发指? 竟能说出怕留种在她身上的话来! 莫不是从哪本邪书上看来的奇谈谬论? 南宫述不知小侍卫在想什么,但斜瞥着跪在木桶前的少年的瞬间,他感觉这家伙是越发看不顺眼了。 想他平时对一众手下已够放宽了,怎么连贴身服侍惯了的人都不如以往伶俐呢? 南宫述忧愁,道:“也就是说……今日我与世子欢爱后说的话你都没听见?” 得尝人事的王爷突然说话直白。 白挚听后耳根一红,道:“卑职打晕表少爷后就将他带到树荫下乘凉去了,且……王爷办事,我不敢过耳。” 将手里的信交给白挚,南宫述道:“先放桌上,我等会再看。更衣。对了,你方才说这信原是要等我入睡前才能给我看的,为何?”边问着,起身从水里出来。 水汽朦朦,堪比烟纱软。 柔和的灯烛光线透过极淡的薄雾投映到他赤裸的身体上,冷白的雪肤瞬间覆上一层温暖的光泽,焕发出绮丽如玉般优美的身线。 白挚把信笺压在饭桌上,一边答道:“世子说睡前看记得更牢。”转身疾步回来伺候南宫述穿衣。 睡前看记得牢? 南宫述痴痴一笑,款步至镜桌前的圈椅上仰靠着,合上眼眸,享受着浑身清爽的惬意。 白挚随即用熏香的棉巾给他拭干头发,后又抹上质地滋润的头油,再拿玉梳轻柔梳顺,乌黑油亮的青丝自椅背垂下,轻盈飘逸,宛似天际流泻而下的一匹玄缎。 未几,南宫述缓缓睁开眼睛,问:“今日云安世子离开时可有异常?” 白挚将他顺滑的缎发分出部分挽成半髻,用镂金长簪仔细固定于脑后,才道: “卑职一早就想同王爷说这话了,可您被云安世子药倒了以后就一直气着他,卑职轻易没敢提。说起云安世子……王爷您也太猛了些。 他下车后就一直揉腰,走路也没来时利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此回怕是又要被议论一阵了!莫说他人,就连表少爷见了都惊讶不已,可能他也没想到您是娇美的猛虎。” 沈辞? 提及沈辞,南宫述心起疑云。 自他在万众瞩目下与宗寥行周公之礼后,那小子就没再针对过他。 一直到入住驿馆,他都神情淡淡的,看着似乎不太正常。 南宫述与那表弟交集不多,兄弟间没几分交情,即使想说句什么,也总觉没那必要。 遥远的人和事他一时无暇周顾,只蹙眉问:“谁气她了?” 白挚惊惑:“您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不是因为云安世子又捉弄您不能动弹……”说着,他陡然思及到了重点,话茬一转,道,“您是气卑职?” 南宫述淡淡一眨眼,心道你的脑子终于转回来了。 心目一明,白挚头顶那片悬了半天的乌云霍然散开。 搞半天,主子一路上不给他好脸不是因为宗寥,竟是因为他! 白挚突然觉得,这阴云还不如不散。 这般迟来的明朗对他来说并非晴空,而是晴空霹雳! 白挚酝酿许久,遂解释道:“王爷是气卑职伙同云安世子不顾您意愿害您失身?还是气我们一同欺负了表少爷?可是王爷…… 我……前者我也是为了王爷着想才那样做的,至于表少爷……他那样辱骂您,卑职早就想揍他了。只是王爷不让……” 话音渐若蚊蝇,“当然,王爷不让,卑职也不敢妄动。打晕他,主要是怕他破坏了您与云安世子好事。 反正不管王爷您对表少爷有多容忍,他都不会说您一声好,您又何必处处为他思虑。” 看着铜镜里卑微恭谨的俊秀面孔,南宫述气得撤走目光:“所以你就听云安世子的? 我看你是近朱者赤,行事越发有她调性了。卖主求书!如此下去,我看你是准备另谋高就!” 白挚“哐”地又跪下,叩头道:“王爷明鉴,卑职绝无背主之心。我以后绝不再听云安世子吩咐,不乱揣王爷意愿,求王爷饶了卑职这一回。” “我说了让你不听她的了吗?榆木脑袋!”南宫述没好气。 “那我以后到底该不该听他的吩咐?”白挚求解。 南宫述胸闷气短:“自行去斟酌。出去。” 白挚起身将走,南宫述又道:“把刀还给暗首,换他来伺候。” 白挚闻言,心头陡然一搐,渐渐委屈上了。 他天天盼着做回暗卫,不再当王爷身边的老妈子,没成想真到了被嫌弃,被抛弃的时刻,心里还是会莫名的难过! 白挚郁郁回了声“是”,又道,“那卑职先去给王爷烹几道菜来,暗首大人他不擅庖厨,恐做不来王爷喜欢吃的饭菜。” “算了,”南宫述转眼改变了主意,“换来换去的麻烦。去将菜热来。脑子不知道放机灵点。整天看那些个荼毒思维的话本,人都看呆了。” 不满地念叨着,他心里想的却是:十几武功高强的暗卫中,唯有年纪最小的白挚可以做到面面俱到,无所不能,他可不爱用旁人。 白挚一听不用离开王爷,眼睛顿时便明亮不少。 将主子从座上搀起,他屁颠屁颠地就要去准备新的饭菜。 白挚把桌上凉了的三四碟佳馔顺进托盘,南宫述坐在桌前拿着宗寥那狗刨的字研究。 “哎……呀……火?页?烦?歹?匕?死?烦死?”南宫述逐笔逐划拼凑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 白挚端上盘子开门出去,一只脚方跨出门槛忽然又退回来。 听着他的步子声,南宫述看也不看,即问:“何事?” 白挚后退着,眼睛注视着从院中甬道径直走来的一位青衫徐徐的公子,道:“王爷,好像是……表少爷来了。” “他来就来,你何故紧张?”南宫述目不斜视,继续拼组字句。 瞧见青影后接踵跟来的五名端着酒菜的女子,白挚心觉不妙,“表少爷他……好像是来找王爷您吃饭的。” 少年语气微颤。 “那就吃他的。你不用做了。”南宫述淡淡道。 “可是……”白挚惶急,“他还带了姑娘来。表少爷今日在云安世子面前扬言要拆散您和世子,他这会子来,难道是……” 话未说完,大袖翩翩的青衣公子旋即到了门口。 白挚躬身为礼:“表少爷。” 沈辞似是而非地应了声,便朝南宫述所在而去。 白挚一愣,心说他会应他的礼? 简直不敢相信。 沈辞极为淡漠地瞟了眼倚桌斜坐的白袍男子,抬指一勾,对随行的姑娘们道:“把酒菜摆上来。” 第285章 血缘至亲携问来 南宫述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容颜端丽,姿容雅静的翩翩弱公子。 但见他一头墨发梳理得整齐,半束半披着,髻上别一支素玉簪;一身苍葭色交领长袍利落飘逸,修长白皙的手指间闲闲转着柄折扇。 与早时不伦不类的癫狂模样相比,此刻的他才真正体现出了书香门第的文雅仪态。 确是南宫述印象里他惯有的样貌。 “坐。”南宫述仰视他明净却疏离的一双凤眸,抬手示意。 沈辞淡淡地瞧了他片刻,于是高举目光,对南宫述的话置若罔闻。 见此,南宫述也不再理会,自顾还是看信。 同时间,他的余光若有似无地瞟看随他前来的一干女侍。 犹见那四五个丫头身姿娉袅,举止拘谨,相貌姣好但不惊艳,全然不会出现白挚所担忧之状况。 步履轻缓的丫鬟们摆上美酒佳肴后即刻退了下去。 她们来去如烟,不作丝毫停留。 白挚见状挠头不解,心道沈辞不是来坑害他家王爷的?不由转头看南宫述反应。 南宫述仍是不动声色静坐着,眼里多少还是覆着层疑云的。 待见白挚还傻登登杵立原地,南宫述道:“你也去。今夜风清,奏一曲《哀郢》来。” “忧家国恨,感身世慨,独怅惘,情何抒?”沈辞冷幽幽道,“奏《风竹》——雁携思念破长空,今人哀事散如风,斓斑皎色化丝羽,共祈明日繁锦成。” 莫名其妙! 白挚不应他吩咐,只是静静看着南宫述,征询他的意见。 南宫述道:“那就奏《风竹》。” 白挚应诺。 临走前,他放下手头事物回到南宫述身边,执箸将桌上的菜肴、点心,酒水逐个试吃一遍。 末了,他重新为南宫述奉上洁净的食具。 见他如此谨慎,沈辞冷嘲热讽:“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就防上了?我若要给你家王爷塞女人,怎么也得等到他寂寞难耐之时才好使不是,小题大做! 就因为有你这样的随从,你家王爷的路才越走越歪!” 白挚不搭理他。 “行了,下去。”南宫述挥指遣退。 门扉掩上后片刻,屋外随即响起了空灵凄婉的埙乐。 沈辞似叹似笑地瞟看一眼声音飘来的方向,转身去将门闩上,回来时把幔子也落下了。 回到南宫述面前,他放下折扇,整理了一下宽逸翩然的袖袍,既而双手叠合,朝南宫述长揖一礼:“兄长。” 他音色低柔,态度诚恳,姿态看起来也极其优雅,与白日时披头散发的疯癫校尉判若两人。 怎么瞧都是人畜无害的。 却当这一声温和的兄长落进南宫述耳朵的霎时,他不由吃了一惊,慵懒随性的两汪多情的桃花眸登时睁圆一圈。 印象里,这个小了他三岁多的表弟自小到大还从未唤过他一声兄长。 莫说兄长,就连奕王这个称呼他都不屑于说出口。 日常能听出他是在说自己的,便是“沈十三”一名。 南宫述与沈辞仅有的交集来源于几年前他在泮宫读书的那段日子。 那时,沈辞凡若在人前碰上南宫述,必定会红眼相待,并恶言嘲辱。 唯一得见他好脸的时候,只能是两人一同出现在翎太妃面前之时。 沈辞视南宫述如杀父仇敌,对翎太妃却是格外的孝顺,孝顺到思亲所思;忧亲所忧;行亲欲行……奉姑母如生母。 正因此般,南宫述从不去计较沈辞对自己的侮辱谩骂,也因此般,他也从不怀疑他对自己的敌意。 然而今夜…… 他为何会突然对一个恨了十几二十年的仇人礼敬有加? 他是否是在盘算某种阴谋? 他莫非是想通过亲情这一关系拉近彼此距离,待时机成熟,以方便他操控他感情之事? 将手中信笺压在白瓷酒杯底,南宫述缓缓起身,走近沈辞对他里里外外仔细再打量。 明灿的灯烛光映照在他低垂的眉宇间,让他流畅如削的五官样貌看起来多了两分乖顺,深躬的腰肢也给人以一种服从的柔软。 南宫述抬起手靠近他肩,犹豫着该不该拍拍他肩表示友好? 他想着既为兄长,又是沈辞先低下姿态的,那按常理需得给对方一些肢体接触方才显示出接受了他的情义。 思来想去,南宫述还是无法判定沈辞的意图。 故而他也不好随意亲近,最后只是抬掌示意他坐。 两人对坐相视,空气仿若凝固,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 南宫述眉头微皱,眼神中凝着对沈辞的疑虑,仿佛在审视一个深不可测的谜团,迟迟不愿轻易表态。 沈辞则不以为意,提起酒壶给南宫述倒了酒,他复又给自己满上,“至亲十九年,我们兄弟还从未对饮一杯过,好在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从前那样的日子了!” 举了杯,沈辞微微一笑:“兄长,请。” 南宫述看着面前的酒,又看看突然对自己和颜悦色的表弟,心中犹疑。 沈辞微哂,道:“兄长莫是怪我没尊你为殿下?” 比起那样生分的称谓,南宫述其实很喜欢“兄长”这个称呼。 但在弄清沈辞的来意之前,他不愿多说话,只道:“阿辞今夜找我可是有要事相说?是关于云安世子?还是因为母亲?” 沈辞道:“兄长陪我喝了这杯释疑酒,我就给你答案。” 释疑? 心怀恨意的是他,却反过来要他释疑? 思忖须臾,南宫述执杯饮尽,“现在可以说了吗?” “且问兄长,你是更在意姑母,还是更在意宗寥?”沈辞问。 南宫述道:“二者意义不同,无可比较。” 沈辞挑唇,眼里流露一丝无奈:“我觉得兄长说得对,血肉亲情与噬魂的情爱确实不应放在一起衡量,可兄长是否想过,某些情况下,两者同时的出现必然会引生出避无可避的麻烦,你若不选,或者选错,结果都不会好的,你真的愿意这样吗?” 南宫述:“你想说什么?” 沈辞道:“我知兄长是心怀正义之人,学识一等一,礼教一等一,当年你为生存,一意孤行,向皇上请了这么一个鳏寡孤独的命,你知道姑母当时有多难过? 她不求你有权有势,富贵无边,可为人子,你做出那样自断子嗣的决定,你知道那是多大的不孝吗?” 沈辞说着,语气逐渐就透出些长者惯有的长吁短叹。 “姑母知你身负流言,处境艰难,她不强求,慢慢也就释怀了,想着只要你能好好活着,她也不执着你有无儿女。 此事若只到此,便就罢了,即便你此生不能为人夫,为人父,至少在她那里,你还是个纯良的孩子。 可你……你怎么能……能是那食男色之人!你知道吗?今日之前我从未信过关于你的流言,就算是与宗寥,我也只当他是你用来混淆视听的一个趁手的工具罢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你们竟然来真的!且还是你对他……” 第286章 情意半篇字字狂 几句话,南宫述即能揣度出沈辞话里真心几许。 尤其是那一句“从未信过关于你的流言”,这句话的抛出瞬间就击中了南宫述内心深处最薄弱的那一层防御。 那种被人信任着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往一片平静的湖面中心丢进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层层荡开,传达到每一个角落。 而最让南宫述心中一恸的是,说这话的人他是沈辞——是他以为这世上最恨他的人。 听惯并接受了沈辞的恶言相向,南宫述对他态度的转变感到茫然无措。 调节好内心的不适从,南宫述接过他的话道:“你未经历过我之经历,不解宗寥在我生命中的意义情有可原,可是阿辞,我想告诉你的是,有些你认为错的事它未必就是错的。 情意萌芽那时,我无时无刻不在怀疑自己,谴责自己,一度以为自己坚持的观念被不可触碰的伦理道德扭曲,觉得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我往禁忌的深渊里拉拽。 我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了,就觉得那足以摧毁我的深渊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我甘愿沦陷,我乐于沦陷。 我想把这本就稀烂不堪的命丢进滚烫的漩涡,想将自己的无可奈何与他人的不幸缠搅在一起,而后于碎裂中去目睹命运的棘轮会如何轮转?看刀光剑影可以幻化出多少种形态?” 下一句话还在脑里组织,南宫述淡淡笑了。 沈辞瞧着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当我跳进这片漩涡后,我才发现那些纷乱的血影寒光竟变成了盛春温暖的晨曦,它让我看见了绮丽无穷的风景,让我获得了人生挚爱,同时也为我照清了接下去要走的路。”说着话,南宫述目溢深情。 沈辞看着他眼里浮漾的桃色春光,心中油然涌起一阵惋叹,怆然神色缓缓就爬上了眉梢。 沈辞道:“兄长能找到人生的意义和目标,做弟弟的本应为你高兴的,可若兄长的意义和目标是云安世子,恕我不能理解。” 南宫述道:“我和她的情意不需要任何人理解。” 沈辞无语凝噎。 凝神须臾才思索出对付他的言词:“兄长能确定你口中所谓的挚爱不是因为他的死缠烂打而产生吗?你曾与姑母解释说,你流连伎馆、养男侍只是你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不是真的恋男色。 可我前日去护国寺看望姑母时,她说你自和姓宗的纠缠到一起后,你整个人都变了。 说你去看她时,不管是陪她闲坐还是陪她吃饭,总是会不经意地发笑,还时常出神。 她说你长这么大,她第一次见你有那样极力敛藏而又灿烂的笑。 她说你心里有人了,说你规规矩矩温温和和二十好几年,终于不再是暮气沉沉的模样,她很想为你的改变高兴。 但一想到你的欢喜是因为一个男子,她就特别难过,她觉得是她没有教育好你,才导致你混淆了男女情爱。你知道她现在早晚奉的香都奉给了谁吗? 先帝呀!自发觉你心里装了个男人,她就每日燃香向先帝告罪,说她没能将你教养好,她愧对南宫家,愧对我曾祖,愧对我父亲,愧对那些冒死力保你的贤人儒士们!” 面对沈辞的谆谆告诫,南宫述心中五味杂陈,然而事关宗寥,他要如何去解释? 原本一句话就可化解的矛盾,他能做的也只是先将一切真相压在心底。 眼看是没他能说的话,索性他就默默吃起了饭,刚好他也饿了。 南宫述一提上筷,整个人就更加安静斯文了。 苦口婆心讲了那么多也得不到回应,沈辞愁得想以头撞桌。 见南宫述面色恬淡,举止柔雅地自顾夹菜吃饭,他也不想在此氛围下失了礼数,只好也提筷用饭。 席间,兄弟俩真正是将食不言这一优良传统贯彻始终。 年幼的沈辞很是遵循礼教,总会在恰当的时机为兄长斟上酒,同时他还很细心,会把南宫述夹过两次以上的菜肴换到他面前。 南宫述则会在他每一次的关照下动作停滞,神色怔怔地看他摆弄,切身体会到受宠若惊是何形容。 诧异的眼神落到沈辞身上的时候,他并不言语,只始终保持一副淡然的温和,全无故意示好的谄容。 与沈辞的这一顿饭,南宫述是怀着不安与困惑吃完的。 他很想问今日的沈辞为何是这样的沈辞,沈辞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落了筷,沈辞率先开口:“我知兄长对我心存戒防,因此不愿与我赤心相谈,也知你对家父常怀感激之心,才会对我无限度地纵容,我都明白,正因如此,我才等不及想要与兄长你解除这些年的误会,想要在你走错路的时刻拉你一把。” 南宫述越听越不对味,什么叫与他解除误会? 这些年他对他表现出来的恨意,连他母亲都没说那是假的,怎的突然就成误会了? 话至此,南宫述不得不求一明白,问:“阿辞说的解除误会,是为何意?” 沈辞道:“就是兄长听见的意思。此间真相说来话长,我等会再一一同你说,在此之前,我希望兄长能正面与我交流关于云安世子的问题。” “你想我怎么做?”南宫述问。 沈辞闻言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目光落到南宫述压在桌边的那封信笺上,问:“这信……可是云安世子临走前所书那封?我能看看吗?” 南宫述看了看他,稍显犹疑。 宗寥的情笺于他而言有如春花秋月之美好,是他想时时捂在心口的至珍之物,他不是很愿意与人分享其中独特的感情。 清眸流转了片刻后,他却还是将信亲手递出了。 南宫述有一个小心机:他怀疑沈辞对宗寥存在某种纠结的情愫,为了让他早点放下这份对他来说不再有可能的情感,是以他觉得很有必要把宗寥笔下的真挚柔情给他一看,以好从根源上断绝他一切念想——或喜或厌。 双手接过信,沈辞看到的是南宫述瞧半天也没瞧明白的那半篇字迹。 一见那犀利劲道的横竖撇捺,沈辞眉头骤然一蹙,好似怕那纸上的笔锋戳进眼里一般将信拿得远远的,看的时候眼睛还有意秘起来。 南宫述见他表现得嫌弃的模样,不禁也蹙眉。 心想宗寥的字迹在旁人眼里有那么不堪? 他觉得挺有意思的呀——歪歪扭扭的字迹旁还勾了个桀骜不逊的嘴脸。 沈辞撇着嘴端详了小半晌,念道: “烦死了!好听的实在编不出来了,一句话告诉你:既做了我宗寥的男人,在外务必斩情绝爱,别见是能喘气的就装出你那套假绵绵的温柔祸害人。 还有,你可别想着离得远就好暗夜偷腥,本世子有千里眼盯着呢!你若敢不自爱,我必锋刀磨利,断根除种!往后红尘万里天涯阔,我自另觅娇郎去! 你若能许了我这诺,便修书一封报平安,世子当沐浴求佛,为你高奉三炷如愿香。来日你尝春风秋露,我挡夏暑冬凉,待我归时,红帐凭你拢……切切。” 沈辞念完,脸色青白僵冷,鄙夷之色呼之欲出。 过了少顷,他讥诮一笑:“还是这般霸道无理,毫无半点柔情,也不知兄长是看上他什么?!” 第287章 多情世子罪无恕 琢磨许久也没看明白的内容叫沈辞一眼就看懂了,南宫述心中疑窦甚重。 遂问:“阿辞是如何一眼就看清信上内容的?” 沈辞闻言微愣,道:“就这样看……” 将信拿远,抖了抖,“字写得这般乱,一看就知没倾注心意,兄长看不懂,不过是因身在其中。 从你的角度看,你会觉得每一个字都意义非常,想要逐字解读其中深意。 然而事实是,这封信它根本不是为了让你品阅的,它就只是一张狂妄自大的警告书。” “按常人的阅览习惯,是自右往左再往下看,兄长且看……”推开碗碟,沈辞把信平放于桌上,指着宗寥书写的笔迹道: “起始这几字确是正常的书写格式——自右往左竖向书写,然而后头的内容则换了风格,是从左到右横着写的,这样颠三倒四的书写方式一般人要能看懂还真是不易。” 南宫述问:“你又如何一眼看出了其中玄妙?” 沈辞道:“要放平时我必然也看不懂,但一想到那小子如今是个脑子不清楚的,行事作风自不能以常规视之,此处若念不通,反过来便是。” “反过来便是?颠倒常规……呵,是她独具的作风!”南宫述笑着将信拿回,照沈辞刚才的方法阅览。 透过那些犀利狂野的词句,一张骄横得不可一世的小脸立时在脑海呈现,逗得南宫述朱唇悄绽,榴齿烨辉。 不想他朝三暮四何须说得这样果敢决绝? 还另觅娇郎…… 娇郎…… 他是娇郎,那她是什么? 悍妻? 就她那在男人怀里妩媚妖娆还会装可怜的喜人模样,区区悍妻一词又怎配形容? 她彻头彻尾就是个披着狼皮的狐狸精! 南宫述想着想着地笑,多情眸子里汪上一层薄薄的晶莹的笑泪。 此刻若非沈辞在,他犹想捶桌放笑。 南宫述形色粲然这会,对座那边一副温文尔雅的面孔层次浮上些黑云。 “兄长就是被他这些不着调的非礼情词蒙骗的吗?”沈辞看着信笺另一面清秀整洁的文字,嗔意浓浓地问。 南宫述将信翻过去,淡淡笑道:“世子所书言词并无非礼一说,这笺上的字里行间皆是我与她亲身经历,一字一词都是一则有趣的故事,是交织成我们深浓情意的重要存在。” 看着他欣然温柔的痴迷样,沈辞目露悲哀,剑眉愁得打结。 沈辞道:“兄长是否太过天真了,想你早已过冠年,怎生会如此轻易沉迷情爱?即便你不曾感受过情之一味,却也不该是这样没有主见,教一个毛头小子牵着鼻子走?” “兄长或有不知,当年我在泮宫读书时,姓宗的就是这样对我死缠烂打,他处处给我设陷,威逼利诱我与他交好,装得是好一副真挚多情,然而你可知他是为哪般?”回忆往昔,沈辞直感眉心发紧。 “他的最终目的竟是要与我兴龙阳之好!我跟你说,宗寥他就是个癫的。你如今看他是千般好,万般好,觉得他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动听,觉得他爱你入骨,可那些话,他又岂止对你一人说过。 你知道他为了骗你色相,能说出多离谱的话吗?当年他为了骗我,不仅许诺不会强求我,还替我把后半辈子的人生规划得明明白白,还大度地说待我想娶妻之时,他就放手,非但如此,他还会亲自送我美人为妻! 兄长你说,世上会有这样好的人?他都能为一己意愿千方百计,真的会不强迫人吗?就他那样的心眼,真的会把嘴边肉拱手?还送美人……呵……美人……” 沈辞忽然咬牙切齿,眼眶里流转着无数星粒。 南宫述第一次见到流露悲伤情绪的沈辞,心里突然不得滋味。 他想说句什么缓和气氛,沈辞遽尔嘶声:“若非当年他对我胡搅蛮缠,引我入局,我能变成今日模样?!” 愤恨的声音震透门窗,屋外清灵婉转的埙声忽而停顿了一下。 ——白挚背倚檐柱斜坐美人靠旁,听见沈辞嘶吼的登时,他的心不由狂跳了两下,害怕恃宠而骄的表少爷将他家王爷欺负了去。 他想去探探状况,但一想到主子每次不想人打扰或不想旁人听见他谈话内容时都会叫他奏埙作掩,他最终按捺下疑虑,继续吹奏。 乐声萦旋环绕,将整座院落的细微声响包裹掩盖,包括沈辞那一声悲嘶后的呜咽。 沈辞趴在桌上掩面抽泣。 桌上的剩羹随着他身体的搐动荡起轻微的涟漪。 看他是真的伤怀,南宫述蓦然就心软了,似乎于眨眼之间,那个从来只会给他冷脸的表弟已不复存在,此时在他眼前的,真的就只是一个会在亲人面前展示脆弱一面的受尽委屈的孩子。 叠了信塞入袖袋,南宫述走到沈辞身边,轻轻拍抚他的肩,道: “阿辞莫伤心了,兄长知你一心想科举入仕,为晋南百姓谋福,但因种种缘由影响,导致你的理想践行艰难。 你说是云安世子害你成如今模样,归根结底说来,错的人只有我。如果不是我,沈家也不会没落至此。你要怪就怪我一人好了。” 沈辞悄悄拭干眼泪,仰起头望着南宫述,道:“我从未怪过兄长一点,也不曾因入仕无望而感到难过,如今这世道…… 即便是能入朝为官,也不过是在奸佞的脚底下讨一口温饱,于造福百姓毫无关联。与其在官场上尔虞我诈,还不如在边境守疆土。” 南宫述疑惑:“你既愿意放弃入仕,转志戍边,又为何说云安世子害你?” 话提宗寥,沈辞湿润的眼眸有了刹那的停滞,一眨眼,他殷红的眼角立即扑滚出两滴豆大的泪珠。 一抱抱住南宫述的腰,他“呜”地又哭上了。 边啜泣着,他边含恨道:“宗寥这个混球!他害我还不够,现在竟又来害兄长你,我真的好想打死他!你说他凭什么?他为何偏要逮着我们兄弟俩祸害?凭他姿容尚可?还是凭他阴魂不散?呜……” 南宫述越听越糊涂,感觉他确实在宗寥那里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宗寥是女子,沈辞是男子,她能给他怎样的委屈受? 她让他失身了? 不可能。 宗寥初尝情事是与他,绝无与沈辞有过此种亲密行为的可能。 沈辞的眼泪洇湿了南宫述单薄的衣袍,南宫述轻轻抚着他脑袋,像寻常百姓家的大孩子安抚自家爱哭鼻子的幼弟一样。 恍惚间,南宫述觉得自己与沈辞好像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没有怨恨,没有隔阂。 明明他们也没见过很多面,此一刻却感觉很亲近。 他的戒心向来很强,然而对沈辞,他竟会无来由地信任他。 这种熟悉与信任他从不曾在其皇兄身上体会到哪怕一丁、一点。 沈辞哭了一阵后,继续谴责宗寥:“就因为他当初诱我亲近,向我告白,以致我现在完全不能正面自己内心的情感,我很确定自己不喜欢男子,可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我好像也不能喜欢女子了。” 第288章 世子害我不人道 沈辞疑存矛盾的控诉让南宫述尤感错愕。 “情出自然,何来不能一说?”南宫述问。 思忖片刻,他有些不太情愿地又问:“阿辞莫非……是在意着云安世子?” 沈辞在纤匀劲挺的胸怀中抬起头,长眉皱着: “兄长说的什么话,我当年来太学前便有了心仪的女子,怎可能会半途移情他人,还是男儿!绝无可能。我到现在依然清楚自己心里喜欢的是与我一块长大的女子,然……然……” 钳口许久,沈辞一鼓作气,娓娓而道:“我不是不会去爱,是不能。我不能……此事要从一年前的仲夏说起。 那时,我因才领策帆校尉一职,干劲十足,每日除了要带底下的人认识、了解各种船舶,还要隔三差五带人到外海巡视,以防外敌来犯。 有一回,我带一队楼船士出海巡察,那日天变突然,飓风卷浪打翻了我们的船,一队人全都掉进了水里,所幸大家皆是熟水性的,关键时刻都知道扒浮板上求生。 我们在水里漂了一天一夜后,不知怎的就进入到了茨莱国辖境内,而后便为茨莱国出海巡航的女兵所救,她们将我们一行带上了岸,还好吃好喝照料了我们数日。 大伙身体恢复后,我们想着既受恩于人,即便是要告辞也当先向她们管事的道了谢才算不失礼数。 始料不及的是,就在我们整理行囊的档口上,她们竟将我们一群男人关了起来! 后来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我们四肢渐渐乏力,行动变得异常艰难,唯有神志始终清醒。 见我们动不了了,她们便将我们带走,为我们梳洗打扮,经过几轮挑挑拣拣,她们把我们一队几十人按相貌、身材、才学谈吐分成三六九等,由不同的人分别带去不知什么地方。 我与四五个姿貌尚佳的兄弟最后被送往茨莱一女官府上,犹记那日那女官府上高朋满座,前来赴宴者皆是各具特色的女性,我们一到地方,即由主人家的仆人将我们分配去陪那些来宾。 至那一刻,接下来将会发生何事大家都心知肚明——茨莱国地势特殊,易守难攻,历来不忌惮会被邻国侵扰,如此形势下,她们的主要精力便不在强兵安邦之上,而是热衷于繁衍子嗣。 她们延续后代的理念是——只要是她们亲自生育的孩子就是她们茨莱国的血统,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们根本不在乎。 是以,只要是落到她们手里的男人,必然会被轮番传递,给一些正值生育时机的女子赐种,直到无能为力。 此种做法听起来灭绝人性,然而事实是,她们在或强迫、或诱惑男子授种后,不仅不会伤害他们,还会派人将他们侍候得惬意舒服。 等精力恢复,再给他们安排另外的女人,让他们进行下一轮授子,若有不愿留在国中的,她们也能按其要求送回故国,并温言相告,欢迎离开的男子再次爱顾。 一般男人得遇此美事,自然是流连忘返,与我一起的一干兄弟有好些尝到了甜头,便不想回晋南。最后回来的只有心志坚定的那几个,但他们都是在被攫尽精元后才能离开。 唯独我一人例外。唯独我一人没有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女人玷损。为何?我可算几十兄弟中体格样貌才学较为出众的! 当他们像只种马一样任人随意分配去服侍五六七八个女人时,我只需陪那女官一人。 那女官样貌清美,腰臀胸脯白皙又婀娜,且还驭男有术,同时也很喜欢我。宴散她将我带到帐中,我都不敢保证自己能自持住不泄给她,反正男人就这么点事难把持对不对? 何况那些女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床上老手!随便一撩拨,即使心里不情愿,身体也会投降的。 可待她做好一切准备,在红帐柔光中对我上下齐手不得后,她就说我不是男人,说她如此温柔服侍我半天我也不举。我不举?我不是男人?我怎么可能不是男人? 我当时还讽刺她不要脸,什么人都能要,我说我对陌生女人没有半丝兴趣,这是我身体的自主意识,它会自己选择愿意契合的对象。我说我不是不举,我是不愿意举。 那女人不信邪,就是不肯放弃我,之后她便给我用强精药,说但凡是吃了她那个药的,别说是不愿意了,就算是萎了几十年的八十老翁都能立刻精气充盈,酣战两个时辰而不泄。 我当时没有反抗能力,不得已让她喂了药,我吃了那药没多时,身体确实燥热难耐,也很想寻人发泄。 但当我看见面前赤体的饥渴的女人,我竟会不由自主地将她想成是那狂妄自大的混球,我才坚挺的那话儿随即便又软了。 此后她再如何对我用药已是无用。那女官得不到我的精元,当即恼羞成怒,将我关进了牢里,翌日一早就像送瘟神一样将我丢到回晋南的船上。 走的时候沿街敲锣打鼓,故意吸引全城百姓的目光,就为让茨莱的女人及各境来的男人一睹我这唯一一个可以原封不动离开茨莱的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沈辞说到此处,自嘲似地笑了,嗓音干哑不已。 接着,他又道:“当时因为保住了清白,我并不在意他人如何笑话我。可是半年前,母亲在江吴老家给我张罗婚事,看好的正是与我青梅竹马的女子,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却当世代交好的两家议亲那日…… 我见到了自以为喜欢了很久的女子时,我发现我似乎没有那么喜欢她了,就连独处时,她向我示好求亲密,我也提不起一丝感觉,其实我心里是想回应她的,可我的身体偏偏很厌恶,我就是不愿与人产生那种特殊的感情。 因为不想害了人家姑娘,我当场将亲事推了。经过此事,原本交好的两家从此再无来往,我也成了整个江吴背信弃义的不良之人,成为沈氏一族的逆子。 尽管如此,母亲还是不遗余力在人前维护我,到处打听适合我的姑娘,可我又哪里好跟她说我不是不想娶,我是因为不能人道才不能娶啊!” “兄长,你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姓宗的对我胡说八道,扰乱了我的思维,我会成今日模样吗?如今我是看男人烦,看女人厌,明明我也想得到点什么,却又不知道需要什么。 我以后该怎么办呐?我若不能娶妻生子,母亲一定……我不孝啊!” 他伤心地哭着,抱南宫述的手缓缓垂下,原本清俊儒雅的翩翩公子顿时像是开了花的竹,枯颓得一塌糊涂。 第289章 缘来不过天注定 沈辞口口声声说自己对感情的认知无比坚定,决然不会是在意宗寥。 南宫述自认在感情问题上,他的见解尚处半吊子水平,轻易他是不会对旁人的情感状况发表意见。 却待听完了沈辞的哭诉,他迅即看透其中真相。 如他从前,他也曾无比坚信自己是喜欢女子的,可在性灵的策导下,他最终甘愿为身为“男子”的宗寥折服。 说起那时经历,他何尝没有抓心挠肝痛苦过好长一段日子? 较比沈辞好的一点是,他敢于在那样的苦痛中做出从心的选择,敢于去撕开那层伦理道德的网,继而在打破一切禁锢之后,他重新认识到自己的观念从未有差。 他并没有因为一个“男子”的吻或是其他的亲密接触,或是某些撩扰心弦的话语而失去本身的判断。 能与宗寥走到如今,他的躯体灵魂比他的眼睛更懂他需要什么。 沈辞无疑也是这样。 ——在与宗寥的朝夕相处中,他的潜在意识其实已经帮他做出了选择,只因伦常羁绊,他不敢逾越那道禁忌的防线,他宁愿自我欺骗,也绝不会承认自己心之所向。 南宫述敢肯定,以前的宗寥曾对沈辞许的那些话必然是发自内心,想要带他去北疆践行理想也一定是真,至于送他美人为妻…… 她应该……必定是要向沈辞挑明身世,与他长相厮守。 若沈辞当时敢遵循内心而行,那他还真能抱得美人归! 然而世事总是这般讽刺,他非但抱不成这美人,还被美人伪装的一副壳子折磨得生不如死。 他既错过,南宫述自不会再给他重续前缘的机会。 且不说宗寥现在与他已是天知地知的夫妻关系,即便未到如今,他都不会便宜任何人。 如从前对瀚那般——就算认定宗寥是“男子”,他也要将她先占为己有,再谈后话。 面对沈辞的情况,其实只要告诉他,他没有恶男厌女,他只是喜欢上了着男装示人的姑娘。 他从内到外都是正常的,或许他身体上的那种状况便能迎刃而解。 然则,南宫述并不打算这样做。 不能向他人暴露宗寥的身世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南宫述还需先防着沈辞,以免他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来。 毕竟他都能在众人面前抛弃形象,故扮癫痴,谁能保证他不会做出更令人不解的事? 拨开沈辞鬓边凌乱的发,南宫述道:“阿辞这样,为兄也很难过,可我又能如何帮你?我帮你找医好不好?” 沈辞自掏出方深蓝色绣辛夷花的锦帕,轻轻按捂红肿如鸡蛋的眼睛,哀叹道:“没用的。我私下已寻好几神医瞧过了,他们皆说我这是心理上的毛病,药石无效。” “心病?那要如何解?”南宫述问。 “如何解?”沈辞支肘靠在桌上,直接捂住了眼。 此问于他实在为难。 沉吟良久,他道:“神医说针对我此种情况,除非是与乱撩拨我的那个男子到床上去试一试,若我能接受两男欢好,那就说明我内心深处确实更中意男子。 如若不能,我便可通过此举印证自己坚持的观念没有问题,我的内心不受困扰了之后,一切问题自然就不再是问题。” 跟宗寥到床上去试?! 南宫述目瞪口呆,当即放话:“这事如何使得?!” “此事自然使不得。我宁愿不娶不育,也断不会去跟那混球赤身相对,去求他来沾染我!” 沈辞宁折不弯。 南宫述松了口气,道:“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你放心,你的事我会放在心上,除了不能让云安世子与你那啥……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医治好你,不会让你做不成男人。” 沈辞苦笑:“兄长不必为我费心,我的情况我了解,如果不与他赤身相对验明感觉,从根本上消除我心中那些混乱的思想,我是好不了的。” “只需消除你心中对她的复杂想法,你就真的会好。”南宫述追问。 眸色一转,似有所思地道,“既只要这般,也不一定就只有裸身验证这一条路可行……” 沈辞应声接茬:“除非他原本就是女子,否则我这心里就永远留存着被一个男子觊觎、诱骗、垂涎的阴影。 那是对我一介堂堂男儿极致的侮辱,是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耻事。” 南宫述一听,突然觉得要解决这个问题似乎也不是太难,但要实施方案还需要些时间。 南宫述凝神思量着往后该怎样解决沈辞之事。 沈辞又道:“我很清楚世上绝无此种可能,我也不强求了。姻缘子女皆是命!遇上他,是我的命,亦是我的劫。唉……命该如此罢! 今日与兄长吐露这些,除了是真的想与兄长说几句体己话,冰释前嫌,更是希望兄长能以我为前车之鉴,早点从误恋男色的泥潭里抽身出来,别等到想要回头时却发现为时晚矣!” “我此生是子嗣无望了,但好在兄长也算是沈家人,以后你若有了孩子,我也会将他当做是自己的孩子来爱护的。兄长会给我这个机会吗?” 南宫述迷迷糊糊地答了句“自然”,心里却在想:感情方有着落,婚姻尚无定数,此时说孩子是否有些遥远了? 沈辞闻言,眼里划过一丝欣慰。 平复好了情绪,他示意南宫述坐下说话。 他眼眶虽还红着,仪表却正经文雅,看起来是有正事要说。 南宫述犹疑回座,神色茫然地等他开口。 沈辞略带悲愁的美目一凝一眨,面上瞬间露出淡淡悦色,道:“兄长能看清人事本质,知晓自己最终的结局在何处,那我就开门见山说了。” 结局? 他何时知道自己的结局了? 南宫述玄眉微蹙,有些不解此话,只道:“你说。” 沈辞起身行一礼:“方才因为宗寥,我失态了。” 坐下方道:“我怨怪他不假,但抛去此一层不可言说的旧怨,我并无憎恨他的理由。 一来是我没把控好与他的关系,等到他对我表心意时,我便承受不住那样的‘打击’,是我落荒而逃。 因为他,我觉得自己受尽了屈辱而无处倾诉,直到今日在兄长这处得到了发泄,我才发现……原来所谓的看开竟是这样的轻而易举。 说来只怕兄长不信,只要抛开了这些私怨,我发现不仅没那么怨恨他,还突然有些想感谢他。若没有他的从中搅弄风波,兄长也不会这么快就获得自由。” “提及这事,当然少不了要说云安侯。云安世子顽劣人尽皆知,云安侯的运筹帷幄却鲜有人晓。” 说到宗时律,沈辞眼中渐浮敬佩之色,“为了能保住你这个先帝幼子,他这二十年来可没少费心!” 第290章 回眸方知身在局 云安侯爱女心切,要为宗寥谋安定、谱新章,故而才于险境中谋划出驱遣祸星南下这一巧局。 这话乃宗寥亲口所说,计划她亦亲身参与。 时至局成,她也没提一字说此事是宗时律蓄谋已久。 为何到了沈辞这里,就成了二十来年没少费心? 且他又是从哪里知晓遣祸星南去的计划是宗寥与其父的手笔? 依南宫述所掌握的消息来看,宗家与沈家从无往来,宗寥与沈辞又存在性质不明的恩怨,他们仅有的交汇点不过是因沈辞是顾谚的下属,关键时刻可使唤他为宗家效三分力罢了。 却道是,镇国将军麾下的高职将领有超百号,校尉一职更有千余,如此阶级下,他沈辞凭何能耐可知连宗寥都不曾耳闻的内情? 南宫述怔愣地看着沈辞,扑眨的每一根长睫都透射出惑然。 沈辞见他,回应了一个似叹似嘲的悲笑: “幼时,母亲在家门口救助了一名落魄的剑客,那剑客对母亲感恩怀德,执意要留在家中报答恩情,母亲是为遗下人,自不允许府上出现来路不明的男子,遂拒绝了他。 而后那剑客又说自己原也是诗礼人家出身,因幼失双亲,无有可依才走上刀口舔血的道路。 他说在外漂泊十几年,早已厌倦了江湖上的腥风血雨,想要择一隅聊度余生,又说自己除了打杀无他长,在市井难求活路,希望我们家可以雇他为工,赏他一份温饱。 母亲身在痛中,最是瞧不得人间悲苦,于是与长辈商量一番后,便决定留他在府中当个武师,日常训练一下家丁。 又因那侠士年岁尚轻,长得又颇为清俊挺拔,以免街坊闲话,家中长辈便将他安排到隔巷的别苑去住,让他每日来府上授课即可。 相处时间一长,大家渐渐就熟络了。因缘际会下,我还拜了他为师,学点防身技能。师父能文善武,犹爱乐理,所以平日一散学,我便会到别苑去找他。 小时我若在他那处晚了,他会亲自送我回去,大了以后,我便可在他那里留宿,甚至小住,我们或是切磋剑术,或是合奏乐曲…… 师父对我一点也不苛刻,见我在武学方面天赋欠佳,他更多的时候都是给我讲天讲地,讲咱们晋南的锦绣山河,讲天下大势,讲奸恶贤良在权力斗争中的是非曲折…… 师父才学无双,又足遍南北,从他的一言一语中,我便能足不出户观览到这世间看得见的风光洪浪,看不见的人心冷暖。 回想起来,在过往的岁月里,唯此一段光阴是我感觉最惬意,最无忧的。愁闷的日子漫漫难熬,畅快的十多年光景却晃眼瞬逝! 与师父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有一个人让我记忆尤为深刻——他是师父在江湖上的朋友。每回他一来找师父,我是又喜又烦,兄长可知为何?” 沈辞看向南宫述。 眼里晕染着淡淡的一抹笑,神情耐人寻味。 南宫述摇头,对他说的这个故事中隐含的目的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辞道:“因为那人每一出现,对师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哎……我果真高看你了,天降大任于你,你却在此清酒对弦,教个徒弟还能教成这样,比起我那个面捏的娃娃可差远了’,然后他就命我在他面前……” “等等,”沈辞话未说完,南宫述急切地打断,问:“你说什么……面捏的娃娃?你师父的朋友可是一白发的老翁,名唤无一?”音色颤抖,激动而慌张。 沈辞闻言,嘴唇翕张,乍以为听错了。 虽不知南宫述为何突然激动,他还是先答其惑:“人是白发没错,可却不是个老翁。 他长相有如朗冬翠松一般清冽,身姿、气度则似春日戏水的新柳——风流、优雅、忧郁中带着些玩世不恭。 瞧着未及而立。姓名嘛……师父常唤他无庭。” “无庭……无庭……”南宫述反复品嚼此二字,“那叫无庭之人可是姓花?” 沈辞眉头一皱,比他还惊讶,“姓氏倒是不清楚,但看兄长反应,难道你不知他是谁?” “我应该知道?”南宫述惶惑。 沈辞道:“他不是兄长的授业恩师吗?你怎会不知?正因他每回来找师父,都会讲关于兄长的事,所以我才说只要他一来,我就又喜又烦。” 南宫述不可置信地从座上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仰高的视线里除了诧然与激动,还渐渐升腾起一层幽暗的恍悟。 而那恍悟之中,似乎还有一丝被算计的不知该往何处发泄的谑嘲。 无庭?无一…… 花无庭,花一梦…… 一梦殒则无一吗? 无一…… 护国寺初遇无一那一年,不正是无相阁被屠,宗寥降世那一年?也正是花一梦毅然挥刃,以命易子的那一年! 如果无庭与无一是同一人,而所谓的无庭又是花无庭的话,那他不就是司臾口中那个专门化名去侯府传授宗寥武艺的她的大舅舅! 同时又是“求”他当徒弟的那个半痴不颠的居士师父! 兜兜转转是巧合?还是蓄谋? 无论是巧合还是蓄谋而为之,都给人以难以猜透的诡秘感。 譬如他为什么一定要在他和宗寥面前易容,却待到了沈辞面前,他就愿意示出真容? 如真怕人发现,他不应该始终伪装吗? 这般虚虚实实,欲隐欲现的,他图什么? 还有,他做这一切,都有谁知道,司臾知道吗? 身为其姐夫的云安侯又知道吗? 皇后与花司臾联手残害皇上是因花无庭命丧其手,由此说明,他确已不在人世。 花无庭既逝,那他劳思所谋便化成了泡影,但从沈辞言而未尽的三两词语中,这一代年轻人的命运走向,似乎与他有脱不开的干系,且不止与他有干系。 已知来说,决绝赴死的花一梦没有置身事外;女作儿养的云安侯也身在其中;如今又知一个不乏辛劳,分身授艺的花无庭。 萦萦绕绕看来,那沈辞的师父只怕也不是局外人了。 这曲折迂回间,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似乎存在着某种因果关联。 然这因果是何因果? 关联又是怎样的关联? 南宫述思绪混乱不堪。 看不清、抛不开的感觉宛似陷身于具有神奇索力的沼泽里,黏稠的淤泥封堵了感知,求救无门,越是挣扎,沉溺得越快。 舒开手掌,他掩按住了上半边脸,润嫩如姜芽的手指在前额、两颞、眉心处揉摩。 他很想快速分析出此中脉络,可不知怎的,越是着急,反而一丝头绪也扯不出来,就连帮助缓解痛苦情绪的手也渐渐失了力。 沉默间,举止看起来愈显伤神。 沈辞看他有些不对劲,遂唤他,连着喊了两声兄长,南宫述才回神,道:“阿辞请讲。” 第291章 蒙尘情谊昭日月 沈辞问:“兄长在想什么?” 南宫述不愿于此刻去冗述他师父的事,只顺着沈辞的思路蒙他道: “哦,授我业的恩师不止一人,你突然一说起,我便想岔了。” 沈辞并不知无庭的真实身份,亦不知无庭在外是否化了名,他只知道,那人是南宫述的师父,是会时不时将南宫述的境况带到他耳边的人。 沈辞半信半疑地应了声“原来如此”,即接着方才的话道: “无庭前辈嘲笑完师父,回头又叫我耍一套剑给他看,有时他会指点我一二,有时他又会说勉强够用,武不精,文就也可,盛世大业永远不可能靠一个人完成。 我是听不懂他那些感慨,很多时候他与师父谈话我都不得听,唯一能听的便是关于兄长的事。” “你说他们会把我说给你听?”南宫述站在桌旁,垂眸看着沈辞。 沈辞仰起目光,脸上挂了一丝明柔的笑。 “第一次见到无庭前辈是在八岁时的中秋夜,那是个阖家团圆,一起赏月的日子,可那日的天气很不讨喜,没有月亮便罢,竟还下起了滂沱大雨。 庭中的盛放的桂花被大雨打得那叫一个零碎。我在家里用了饭,拿着母亲亲手制作的桂花糕和桂花酒去陪师父过节,一进院就瞧见他坐在窗前摇盏,与他对饮的是一位雪发飘逸的青年男子。 他们闲闲说着话,目光却都看着窗前树下随雨水流淌的残花。他们应该都知道了我来,但他们没一个看我一眼,待我到了门边,我就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内容。” 白发男子道:看来此地你是来对了,不仅收了个孝顺的徒弟,还俘获了一份水乡柔情。 师父促狭他:这般好事,不若换给你? 白发男子笑:我那面捏的娃娃生来就是尾油锅里的鱼,翻来覆去都是煎,换你去教?没成人先成骨了!他使命重,可不能早早殉道。 且不说别的,就你这小徒弟,以后就是他的劲敌之一。依我家那雪团儿的良善本性,如果是沈家小子去杀他,他大概率都不会还手,唉,心酸呐! 师父道:你徒弟良善,我徒儿就不良善了?这世上谁没事到处去杀人? 白发男子道:没事肯定不杀,说来不怕你惊掉下巴,我收的那个徒弟啊,可是咱们晋南的祸国灾星,是害死沈家小子的亲爹和曾祖的人,你说他能放下此份间接的杀父之仇? 沈辞当时只随意听了两耳朵便如常进了屋,将酒与糕点放下。 他在其师父的介绍下知道了雪发男子名唤无庭,是南宫述的师父。 无庭见他,非但没有终止上一刻的话题,还特意把话引到他身上。 无庭告诉沈辞说,若想找他徒弟报仇,一来要加紧练功,免得打不过,二来要抓紧时间,否则都轮不到他上场,祸星就让他人斩除了去。 还说如果以后真的打不过,干脆就自报家门,他那傻徒弟会让他不劳而成的。 沈辞问他为何要对自己的徒弟如此无情? 无庭施施然回他一句“人性诡谲难测,每一个转身,每一个眨眼都是一场戏。 我可以在事件的某一个节点对其稍作改变,但无法干预事件的具体走向,人的欲望可以摧毁一切,包括自己的良知。 这不是我能左右的,只要看得开,没什么话是不能说的。难道我藏着掖着,你就不会恨他,不想找他报仇了吗”? 沈辞听了他的话,没有发表意见,只是沉默了好一阵。 最后他只问:“前辈既不介意讲我杀父仇人的事,不知可否再多说一些,让我好知晓将来要手刃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例如他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平时都做些什么……” 无庭于是边呷着佳酿,边给沈辞讲他那从未谋面的“仇人”。 什么见人必长揖礼拜,看着就头疼! 什么吃饭安然肃穆不说话,生怕别人抢他的! 还有睡觉静躺如刹中卧佛,被子一卷就抱走了,方便! 以及习文习武能过目不忘,省心! …… 沈辞说着无庭眼里的雪团儿徒弟,南宫述想着他的师父无一。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师父眼里竟是这样逗趣的一个人。 抛开或有或无的阴谋不论,他忽然想师父了。 记忆的清泉自跳动的心窝冒涌,与流经身体每一处感知的温热的血液交织、融合…… 恍惚间,身置的空气仿佛来自久远的时空,他还是那个小小的圆润的娃娃。 白发如银,身法翩逸的师父总爱捏自己的脸,而他却总会在他伸来手的瞬间拱手一礼,避开他的喜爱。 思念的洪流涛涛奔至眼眸时,南宫述假装闲然地转过身。 在一片混沌且斑斓的世界里找到一点微曳的光芒后,他淡声道:“原来阿辞那么早就关注我了,还关注得那样详细! 而我最初知道有你这么一个表弟,不过从母亲的只言片语里。再多一点,也是在立了府以后。” 他伫立烛光中,距离不远不近,一眼可览尽他颀长身姿,玉项削背。 乌檀青丝倾泻肩后,描进柔滑的荼白色长袍间。 只是一抹淡雅的旖旎缥缈的黑白色调,却将雪山的孤傲与潮退的落寞展现得淋漓尽致。 沈辞看着他,道:“第一次见兄长的师父是在八岁时,第一次将兄长的容貌、习惯刻印进脑海也是在八岁时。 后来的日子,我便可以凭前辈的描述臆摹出兄长的样貌,一次比一次相像。 前辈尤为喜欢在我面前提及你是我仇人的话,我不知他意欲何为,我也不与他争论,因为我觉得他并不了解我,我也不想同他说内心的想法。” “可他哪里会知晓,其实自我记事起,我就知道了兄长——从长辈们的谆谆教诲中,从与师父的深谈闲话中。” “我知道兄长的出生没有错,皇权的争夺古来激烈,只是人们没有穿越时间的眼睛,看不见当时的血腥。 等他们真正见识到了伏尸如垣,感觉到灾难随时会降临到自身,他们的内心便抗不住那样的恐惧。 在人心惶惶不见安康的时候,一句歹心人散播的谣言即会使他们将心中的不安转移,把所有不幸的根源强加在你这个先帝暮生子的身上。” “人人都看见了我把父亲的死怪罪在兄长头上,但生在沈家,我又怎会不懂舍我为政,舍家为国,甘洒热血证是非之道理? 曾祖为先帝师,祖父、父亲、族中旁亲为官者也都曾是朝中清流,还有那些为兄长的性命出过力的鸿儒贤士们,他们之后的灾厄与兄长又有何关系? 他们不过是在用自己的行动证自己的道,辩心中的理。凡若心怀良知的正义之士,都不会把罪恶的衍生发泄到一个婴孩身上。” 沈辞义愤填膺地说着,南宫述静静地听。 他不搭话。 他不敢搭话。 第292章 经年恩怨散如烟 多少年了,明知道有关他的流言是皇权统治者的有意为之。 他也从不在那些铺天盖地的恶言中泯去纯良。 身边亲友无数次开解他说,流言是燎原的火。 不管它来自何处,被包裹其中的事物都会遭受到它不同程度的伤害。 如果跑不掉也保不全暴露在光明下的光鲜靓丽,何不在被灼烫的火焰覆灭之前将绝望的力量深扎进土壤里? 待焰光掠过;待浓烟散尽;待躯干熔成的灰烬在雨露的糅合下化作养分,渗入根系,等来年的春雷降临,曾默藏于地底的力气便会勃发向上,疯长成葱郁的,耀眼的芳华。 他们的话无疑是充满鼓励与希望的。 也的的确确给过他绵沉的温暖。 可是…… 在经年里回眸,似乎没有哪一次的鼓励及开导能如沈辞此刻的话一般触进他内心深处。 或许是他早已默认了沈辞对自己的恨。 默认了自己本身就是罪人。 是灾祸。 是千千万万个不幸的源头。 所以当那个一直对他恶意满怀的人突然说出他自始至终都是理解他的话时。 心里那道自小巩筑起来保护自己,防御他人的城墙即刻感觉到来自外力的侵扰。 没有武器,没有暴力,只是平平常常的语气。 话中的一句一段若是出现在纸上,他一定是看着看着遂笑而付之。 却待这一字一词由至亲至敌者口中说出,它就不再是寻常的话语,而是调兑了浓稠血液、柔软感情的温水。 这温水有着强劲的腐蚀力,它们一点一滴渗进他的皮肉发肤,侵蚀他的心脏,瓦解他的魂魄,击溃他高筑的堤垣。 洪流奔腾的水汽扑打在眼,南宫述蓦地闭上眼睛。 仿佛只有这样做,他就可以管控住泄洪的阀门,将即将喷涌的热流紧锁在眼眶。 越是忍耐,他却发现所有激荡澎湃的情绪都充斥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堵在每一个翕合的毛孔里。 喘息渐感困难。 雪项高仰,南宫述默默饮咽下极喜之泪。 恻然的气息蔓延至沈辞的感知,他红了眼,却笑。 弯月形状的笑眼流转凄与苦。 他道:“我曾问师父,明明无庭前辈说起自己徒弟时字里行间都是喜爱,他为何还要把自己徒弟是灾星、是祸害这样刺耳的话挂在嘴边? 师父说,泥裹的玉看起来即是泥,染了粪渍一样会发散臭气,是泥便就不再起眼,发臭便会遭受嫌弃。 所以某些情况下,唇刀舌剑并不是伤人的利刃,而是保护想要保护之人的有力的武器。” “这句话,我当即听懂,长长久久牢记在心。” “十六岁那年,京中来旨说,皇上顾念曾祖教育先帝之情,召我入太学念书,意在培养我成为晋南未来的栋梁。 成不成栋梁我不在乎,我唯一惦记的是,我进京后应该就能见上兄长了!” “赴京路上,我不停向传旨的京官打听兄长境况,问他们你是个怎样的人,最近都在做什么?” “他们好似提前统一过口径一般,无一不是说兄长是个庸碌浪子,仗着皇上恩宠在京中胡作非为。 说你不仅不知为国分忧,还公然掀起一股尚南风风潮,说你每日沉迷男色而不知耻,端着皇叔的身份横行霸道,奢淫败俗。” “我不信自小崇而仰之的兄长是他们口中形容,当知兄长也在太学,于是我便会在课余时间偷偷跟踪你,想看看你是否是大众眼里模样?” 沈辞望着南宫述如笔墨勾勒的儒俊身背,凤眸宛溢星光。 “初见兄长,你一身青襟白衣飘飘袅袅,外拢一件色调沉敛的玄绿大氅逸然自藏书楼的高阶上走下。 深秋的风拂动你衣摆,兜起你袖袍,犹记得你那天衣裳上的花纹是银丝绣的云浪,领襟上是矜贵的夔纹。 佩的镂雕白玉佩,穗子是青色的。我躲在一方嶙峋的山石后头看着你,悲喜交加,泣泪成帘。” 沈辞的回忆宛如昨日相见,清楚得不掺一分犹豫,虚妄。 南宫述能感觉得到他话语中的真心。 沈辞一直说着:“我喜我终于见到了那个活在想象里十几年的表兄了,他风逸俊朗。 如三春花艳丽;如盛夏树隽拔;如中秋月皎洁;如初冬雪清泠。 他真正是天际惊鸿,人间绝色,比我想象出的更出尘三分。” “那样举止端雅,步若踏云的翩翩公子怎会是骄奢淫靡之徒? 我不信他们,我只信我自己的判断,我信我们沈家的血脉生不出劣秽儿女。 眼见他款款近了,我突然悲伤——我多想上前与他打个招呼,我多想就此搭上这条与他血缘亲近的兄弟线。 然而理智却时刻提醒我,说我的兄长他必须要活在泥泞腐臭下。 侮辱、谩骂是维系他生命的重要物质,他的世界里不能有阳光,有爱,不能有一丝可以倚靠的力量。” “我不能亲近他,不能害他,我只能躲在角落里落泪,埋藏下这份渴望。” “所以后来……从我与你在同窗的目睹下开始,我便每每对你恶言辱骂,给你摆脸。 我要将你的罪行,你的堕落,你的无耻,你的不堪入耳的混乱生活大声广播。 将人们敢怒不敢言的肮脏话在你面前喊出来,让你听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要踩踏你的尊严,辱没你的名声,我要……” 两汪滚烫的清泪甫一从眼眶夺路滚下,灼在淡麦色的俊美的脸庞。 抬手猛一下拭去,沈辞补充道:“……我要保护你。像父亲曾经那样。” “阿辞,别说了……” 开口瞬间,积攒多时的眼泪从南宫述紧闭的眸缝间奔出,潸潸淌落。 润白胜雪的面容上蜿蜒出两条水源沛足的溪河。 泪溪沿着细腻的皮肤,淹倒了绒柔的汗毛。 灯光照映,如雕如琢的下颌处凝聚起光泽透亮的泪珠,挂在那陡峭的雪崖。 他一抽咽,饱满欲裂的泪珠即扑嗒坠下,打在前襟。 继而滴滴答答,不休不绝。 宛若断线的珍珠。 颤颤巍巍往后退了几步,南宫述一下坐到梅花圆凳上,腰背磕到桌沿而不知觉。 背着沈辞,他徐缓地睁开了眼睛,让那片由亲情搅腾起的泪洋尽情澎湃,肆意奔流。 过了许久。 他抬起双手,捂着脸,缓缓抹拭湿润的脸,道:“我知道了。” 咬得洇血的双唇瑟瑟抖着,“谢谢你,阿辞。” 声音沙哑哽咽,夹带着一丝深沉而厚重的情义。 他极力想表现出一个年长者的坚韧,不想谁看见他的脆弱、感性。 第293章 孑身孤影众归心 沈辞看着他轻微耸动的宽挺的肩,起身过去。 缓步绕到他面前。 垂眸即看见了他破碎的玉容。 清澈的泪滴仍稀稀拉拉。 他没再仰高颈项去克制情绪的宣发,也没有委屈地垂下眼眸去饮泣。 他就这么笔直地坐着,任抑止不住的泪随意淌走。 此刻的他像是孤崖边上的一棵经夜雨摧打的青松。 眼尾嫣然的红是朝霞拨开云层洒下的绮丽色泽;卷睫上闪耀的晶莹是晨风携来的清亮曦露。 沈辞在他面前半蹲半跪下,修长的手握上修长的手。 怜惜而温柔的目光仰望着向慕多年的兄长。 “我原本想等到了蔚州再向兄长解释这些事的,可一想到此行少则两月,多则三月,我实在等不及,我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讲给你。” 沈辞说着,始终保持有些苦涩的笑颜,道:“我不想在骂完兄长后躲到没人的地方默默悔恨。 不想在那种时候被某些人发现,然后说我是楚楚可怜的兔儿,我怕极了那样的情节再发生。 更不想兄长在我的针对中心生不应属于你的愧疚,即使是戏,这戏也只该是给外人看,而不是将我们兄弟困锁其间,对不对?” 抽出手来,南宫述掩住泪液斑斓的眼,泣笑出声。 擦净蒙眼的一团雾晕,他落下视线,看着小表弟真诚的等待怜爱的面孔。 这个将至弱冠年华的儿郎忍得辱,负得重,文可在营中策谋战计,武可在沙场排兵布阵…… 如此扑在膝前,他却是这样的软弱可爱! 南宫述觉得他乞怜的模样像极了他当年从郢山深谷将“乖乖”带回来时的样子——初时凶狠,拎起来挼两下就嘤嘤蹭人,乖软可亲。 抚着他的梳洗得顺滑的脑袋,南宫述道:“我从不曾怨你之一词一言,我也很想与你亲近。” “兄长说的……可真?”沈辞目泛希冀。 南宫述抿唇示好,戚容立时浮上晏晏悦色。 笃挚地道:“真的。只是我如何也没又想到,我同你的关系会走成今日形势! 这么多年了,我竟一点不知我们之间隔的不是家破人亡的仇恨,而是已无从察悉的弯弯绕绕!” 沈辞道:“当年我年纪小,阅历有壁,不知寻常的一条命也有利用的价值。 直到有一日,我如何也找不到那个说想要安定生活的剑客,对,就是我的师父。 我才恍恍惚惚明白,我好像掉进了一个圈套里。自他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入局了! 我每日担心自己接下来会面临某种阴谋,某种伤害,可一晃两三年,我都过得好好的,我的家人也一直平安。 同师父谈笑风生的场景眨眼好似变成了一场梦。我没有通天的手眼,我查不到他的身份踪迹,后来便不了了之。” “事情的转折是在我‘重病’回乡的前一夜,那天我的窗前跳进一个身峻腰拔的黑衣人,他说他是宗寥的父亲,说他是来就宗寥的妄行向我道歉的。 我那时一听宗寥二字就浑身不自在,故而只与他假意客气几句便说了送客的话。” “不想他非但不走,还赖着我与他促膝长谈起来。 他说是他促成了我来京求学的计划,本意之一是想让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结下几分同窗之谊,往后可互为助力。 却没想他家那逆子会恣意妄为到让人持口难诉愁肠,相处不到一年时间他就把我捉弄得一病不起。” “其二,他希望我在京的日子可以同你亲近,建立该有的情义,让我们得以在孤苦的生命里留住一份可以相互倚靠的亲情。 我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他说,除却这一代,此前的每一任皇帝都对宗家一直重用不疑,无奈一朝天变,从前的情谊便教人践踏如尘。 大浪淘沙遗下的几个近权的皇宗皆被拔了獠牙,遣去了远地,他见识到皇上手段的残忍,知道你这个先帝幼子有一天定也会迎来皇权的刀剑。 为臣子,他想护住你,护住先帝不得谋面的孩子,他要在斩头铡落在你项上前,为你铺出一条生路,以给南宫氏一族的历任皇帝一个交代。” “他有一个计划,但在为你铺的那条路成型之前,他想先完成他心中那个关于年轻人们结谊的心愿。 云安侯说他了解我,知道我仰慕兄长不表现。 他以为我到京以后即使会对你行出格动作,私下也会悄悄与你交好。 意料之外,他打定的每一步算盘都没有往预想的路径上走。 我倔强,不在无法保证万无一失的情况下走近兄长。 宗寥顽劣,一步就堵死了他爹的计划。 云安侯说及此,连连叹息。 他说既然此路行不通,那就只好将计就计。 他说我既不想留在京都,他也强求不得,是他一厢情愿,思虑不周了,说我回去老家也好。 而后他帮我想了条出路,说若我愿意,或可前往南海,投身顾将军麾下效力。 因为宗寥,我原是不想领他情的,但我最后还是高兴地答应了,兄长猜,此间为何?” 南宫述静静看他,轻轻摇头。 沈辞道:“因为云安侯说,倘若遇到合适的机会,他会想办法把你送出京都,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临海一带。 我若率先投身军营,将来一旦有关于你的行动,我便能获得陪在你身边的机会。 如今不就是这样?兄长终于摆脱了牢笼,我则如愿得任职在兄长身边。” “这就是你说的,云安侯为我费心二十来年?”南宫述惊恍。 沈辞盈盈一莞尔,颔首称是。 而后再道:“云安侯是忠勇正臣,是有口皆碑的好人,我对他的人品深信不疑。 然当我知晓他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坦然自若地运筹帷幄时,我还是惊到了。 是以,在答应他的安排前,我问他为何要把这么大的事告诉我,难道就不怕我告发他? 他说,他信得过我,也信得过教养我的人,说我与父亲一样,长着一副顶天立地的铮铮铁骨。 我从前并不认识他,他却似乎很了解我,了解我们家所有的人和事,我问他是不是认识父亲? 他说,点头之交罢,完了又感慨道,今世相知恨晚矣,来世愿有把盏幸。 我又问他是不是认识师父,他却只是笑笑,不答。离开时,他给了我一封投奔顾将军的举荐信。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再无交集。当听闻宗家大事频生,我对云安侯帮助兄长离京一事渐渐失去了希望。 望着京城的方向,我时常嗟叹,皇权治下,焉有人可以来去自如? 直至任命我快马赴京护送奕王南居的文书落到头上,我才知云安侯能耐! 宗家已是强弩之末,他也不忘初衷,费心费力终于还是将兄长解救了出来!” 听他说完,南宫述百感交集。 “兄长理不清的那些弯弯绕绕,弟弟无能为力,可若你想深究,云安侯或是最关键的线索。”沈辞道。 第294章 天涯从此皆坦途 轻柔的抚摸令人安心舒适,软笑绵绵地看了南宫述片刻,沈辞于是乖软地将下巴枕在他膝头,阖目感受着久念终偿的有着温暖气息的信任。 “我猜到师父的出现与消失或是一个阴谋那时,我真的挺气恼的。 可等到我认识了云安侯,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揣摩出他们相互之间形成的一丝若隐若现的目的后,我释怀了。 你说,这世上谁会闲着无事,耗费大好的年华去骗一个孩子?” 沈辞淡淡说着。 “如果从云安侯透露出来的想法深入去想,他劳心劳力帮助你是因前上几代人的君臣情谊。 那他那句愿来生可同先父结友的话许就是我白捡得一个师父的缘由了?” “云安侯虽从未告知我那些久远的事,但凭他中正秉性,我不敢说他在全儒力保兄长的那一场激烈的斗争中出过力。 可在沈家势力日渐衰败,朝中贤良也都自身难保之际,我相信他一定没闲着。 ——皇上登基后的那几年,宗家的运势有多红火不用我多说,是个人都知道。 那时,四境休战,宗家女儿封后,云安侯袭了爵便迁居京中。 因有从龙之功,又是当朝皇亲,在满朝文武战战兢兢不知明日生死时,唯一个云安侯府是安枕无忧,红得发紫! 那般光景下,谁敢多管闲事?独有一个云安侯。那时他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不管他做什么,都不会被猜疑。 他具体的行动我无从知晓,但我想,我的师父与兄长的师父一定与他有某种联系。 而他们的任务应该就是为了保护我们,同时教会我们自保的本事。 如果真是这样,就不难解释为何我长大了之后,师父就走了。兄长这几年可还见过自己的师父?” 沈辞在南宫述膝前抬眸。 南宫述静静想着沈辞梳理的那些话,感觉还算合理。 虽不能将推论当作事实,然他一时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他的思绪有些飘忽,散乱。 听见沈辞的问,他略显木然地回了句“许多年没见了”。 沈辞道:“你看。所以兄长……”顿了顿,他忽然郑重其事,“我们是欠云安侯的。我们理应报答他,对不对?” 报答? 云安侯府眼下面临的问题是被皇上削权,这种谁若敢说一个不字都是谋逆之罪的事,要怎么帮? 南宫述垂眸看他,不解地问:“如何报答?” 沈辞道:“凡是混迹官场的人都看得出云安侯府大势将去,我等一个微末小将,一个落魄王爷,自然挽不动大势。 除却此,一些小事我们还是能出力的。” “比如?”南宫述疑惑问。 顺手拉来一只圆凳端正坐下,沈辞看着南宫述的眼睛。 四目相接,他眼里又有了那种无奈的语重心长之色。 沈辞道:“比如……不给他添麻烦,不让一些不该有的羁绊限制彼此间的生活,嗯……还有……” “你是在说云安世子?”南宫述在他犹豫思考的间隙接过话。 沈辞讪讪含笑。 刚与南宫述修好这份兄弟情,再谈论起此事时他多少有点小心谨慎,生怕南宫述会忌防他,远离他。 想了许久,他另辟蹊径,委婉劝导:“人生于世,每个人都背负着大大小小的使命,有些是我们自愿加在肩上的,例如云安侯暗地护兄长周全这件事。 有些则是不愿意接受最后也不得不接受的,例如遣你长居南方永不得回京这件事。 云安世子是宗侯爷的独苗,宗家被削权以后,北疆的军事便不再由云安侯府过问。 等宗家成了京中的清闲贵族,云安世子的使命就只有开枝散叶这一件,也是重中之重的一件。 他不能摆脱。 以后他娶了公主,纳了妾,日夜笙歌,还会记得生命有过兄长这样一个……美丽的男人?会在乎你在偏隅是悲是喜?” “我可以信你们现在确有不舍分离的感情,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思念对方。 我心里清楚,现在怎么劝你都没用,但我还是希望兄长能理智一点。 你即便不为自己打算,也要想一想云安侯,他不惧危险帮了你这么多年,如今身陷囹圄还费尽心力将你送出,这份情难道还抵不上那份小情小爱? 既然你们已经做出告别,最美好的那部分情感也给了对方,兄长何不就干脆放手,断了与云安世子的这份不被所有人接受的感情?也好给云安侯减轻些烦恼。 或许他也有这样的思虑在呢?” 面对小表弟的苦口婆心,南宫述是又无奈又好笑。 人说世事无常,天在算,人也在算。 然而世事又何尝不是巧合与算计并存? 沈辞述说着宗时律的以往,却不知他以后的打算。 南宫述一早从宗寥口中知晓了父女俩将来的图谋,却在今日才对从前不寻常的种种有了后知后觉的恍悟。 人与人之间消息的不互通在不知不觉中让人不禁产生一种奇妙的讽刺感。 沈辞可以毫不顾忌地将已知的事件、自身的想法或盘托出,南宫述则不能。 准确说,是时机不对。 是以,关于他劝他与宗寥断了的这个问题,南宫述只能以一句“既然是对大家都好的事,我考虑考虑”应付。 见南宫述愿意松口放弃恋男行为,沈辞喜出望外。 当即就给他计划起了以后的生活: 第一,让他安安心心享受沿途风光,他会照顾好他的,但在人前还是要给他脸色看。 第二,等到了居所,他会买通当地官吏让他过得舒坦些,不让他吃苦。 第三,待皇上遗忘他以后,他就想办法让他娶妻生子,延续后代。 …… 非但如此,沈辞还自愿包揽起帮南宫述孝敬翎太妃的活。 反正只要能帮助兄长过上正常生活,他乐于为之。 见沈辞欢欣诚切地替他梦着未来,南宫述淡淡笑,也不打断他。 沈辞说完,又安闲地陪南宫述坐了会。 末了,他交代给南宫述一些体贴的话,随即便抓起桌上的碗碟,做出高举的动作。 预想他是要在离开前制造出两人争执的动静,目的应是为了防止有心人猜疑两人关系好坏。 正当沈辞要把碗摔出的刹那,南宫述忽而想起此行程中还有一个目的——帮瀚引开达纳王的追击。 眼下才出城,计划还未实施,待再过一个州郡,他就要将此事提上日程。 届时,这一趟旅途可就不是沈辞想的那样轻松了。 为了让沈辞心里有个防备,南宫述先制止他,而后对他说自己和宗寥得罪了南宫桀和纭舒妃,接下来的路恐怕不轻松。 第295章 扶摇挽携意悲兮 沈辞闻言眉头一皱,思考了一会,遂让南宫述不要担心,他会把此事放在心上。 倘若真有歹人来袭的一日,由他带领的这一千红甲黑骑断不是吃素的。 他解释说,随行的这一千铁骑是皇上为防有恨奕王之人加害特地安排,战力可抵上万训练有素的步兵。 以后若打起来,也不会有他动手的机会。 南宫述无法预测未来会生哪些状况,他要做的是:在恰当的时机做出合宜的安排。 沈辞最后犹犹豫豫地抱了南宫述。 在他宽阔的肩膀窃窃笑了一会儿,随后高兴地把桌上的碗都摔了,骂骂咧咧跨出门后,白挚急急忙忙冲进来。 跳过满地狼藉,他站到南宫述面前,问南宫述沈辞有无做出伤害他之举动? 南宫述不答。 白挚知道今日的主子有点不待见自己,轻易不敢多嘴。 南宫述顶着双肿胀的微红的眼睛直望着沈辞离去的方向,笑靥盈盈。 看着他斑驳而惨淡的面容挂着好似名作幸福的笑,白挚挠颈,不解主子为何能在表少爷的嚣张气焰下笑得出来。 下人蜂拥着来收拾屋子的时候,南宫述已经在白挚的伺候下净了脸,站在里间的窗前发呆。 深夜的风带着稍稍的凉爽。 目光极处,几抹婆娑树影在冉冉升起的银月表面贴上些影影幢幢的图像,晃一看还以为是月宫仙人在举行盛大的宴会。 南宫述眸色散漫地眺着远方,心里则在思索今夜听来之事。 自沈辞踏进他的屋,礼敬地喊了他一声兄长开始,之后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意料之外。 南宫述当时的心情状态实在太复杂,根本不允许他认真思考。 此刻静下心来,他才慢慢梳理出其中一些比较明显的关联: 如果说云安侯的手伸在了每一件皇上铲除异己的事件中,那他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常向自己递消息的神秘人士? 当今的朝堂上,如果要找一个有实权还不怕死的忠良之臣,恐怕只有他了! 以前,南宫述觉得宗时律即便看不惯皇上的某些做法,不会百分之百对他忠心,那也只会把全部心思放在扶持太子身上,放在云安侯府的盛衰之上。 就算他有心想帮助谁,也是没有那份精力去管的。 而今再看,南宫述突然觉得以前的想法还是太狭隘了。 要知一个人若有心要做一件事,刀山火海也挡不住。 一直以来,是他的眼界不够高,看得不够远,心怀也不够辽阔,才会揣不透人心之强大之无尽广。 理清此一层,他不由就想到了潜身在郢山别业的那些老臣,他们能在苦寒之地活到他去救,这里面想必也有云安侯的助力在? 可他既然已能做到那般神不知鬼不觉,为什么不直接救下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个受人感激的机会留给他? 还有花无庭,那个十之八九就是他师父的人,他在花家被屠之后,除了救下司臾、开设沉香楼、挽无相阁于生死一线、教了宗寥和他武功,还做了些什么? 事情才想了个开头,南宫述的眼睛就犯了酸。 花无庭……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如何在皇上的追杀下分身四处的? 单凭一手只可以糊弄普通人的易容术? 既然已经平平安安活了那么多年,为何不隐藏好身份,一直活下去? 好歹让他见见真容啊! 还有花居岸! 他到底知不知其中真相啊? 若他知晓,为什么不告诉他? 南宫述深深呼吸,遽尔仰高眼眸,阖了眼帘,关住某种想要关住的东西。 白挚站在侧后方,静静看着主子。 从他的长呼长吸的气息中,他感受到了他的悲伤。 从他安静的站姿,却在大幅度起伏的胸膛上,他感受到了他的一丝无助和无尽的凄寂。 可他不知王爷究竟在难过些什么,亦不知自己能为王爷做些什么,他只能把自己当作这间屋里的随便一样物件,默默陪着。 许久后。 南宫述不知是缓好了情绪还是想通了什么,或是两者都得到了疏解,转身他就去睡了。 躺在床上,南宫述拿出宗寥的情笺看,嘴角翘着、眼角弯弯、眉梢压得低低的……无一处不是挂了甜甜的笑。 面对这样忽而晴,忽而雨的主儿。 白挚今日的脑子显然不够驱使。 落了一层纱帐,他没熄灯,转身到冰窖取了方冰块来为南宫述驱暑。 冰爽的风透过纱帐飘到南宫述身上时,他侧眸淡淡看了白挚。 嗯……比刚才顺眼多了。 将信压在枕下,南宫述温声道:“熄灯。别扇了,去歇着,明日还要赶路。” 闭眼入寝后,南宫述想:既然已经当了那么多年棋子,一颗被呵护着活了二十多年的棋子,如今再有多少疑问好像也没必要回头去问,如果他的平安是许多人的心愿,何不就这样顺服他们呢? 何不就先这样活着呢? 何不就在别人眼里这样活着呢? …… 凉爽的风徐徐弥漫开,窗外沙沙簌簌晃动的叶子仿似饮足了夜露琼汁,醉成五彩斑斓的红色。 一个不留神,打着颤儿便悠悠然旋落。 扶摇轻轻一卷,它即如夏日的彩蝶一般飘然,旋转着又腾飞起。 最后在霉迹斑斑的高墙小窗上向里偷窥片时,随即从结实的铁栅格间一跃而入,落在地上枯草中一只肤色苍白的瘦削的手掌边。 叶子捡起,举进自窗格斜投下来的一束金色晨曦里。 情爱话本里常爱把爽朗微寒的秋日写得凄苦而孤寂,宗寥原先是极不屑的。 却当坐到了这方时刻散发着腐臭气味的牢房里,她才由内而外体会到凄苦是何滋味。 而这份暮秋的悲凉是从那个酷热的盛夏开始酿就的。 六月十七那日,宗寥酒气微醺着催马去送南宫述,与他在城外十里袒身缠绵。 回城后,她在城门口撞见了也于那日解禁的南宫桀。 南宫桀看着发乱簪斜还披着南宫述衣袍的她,迫不及待就拦下她进行挑衅。 宗寥当时浑身酸乏,不想与他对咬,打开他就要离去。 南宫桀不依不饶,出手就把她从马背上逼跳下来。 一番红眼争执后,南宫桀于是从她屡屡抻腰的动作间瞧出了一些不同寻常。 绕着她略显娇弱的模样瞧了两圈,南宫述继而在众多围观的百姓面前嘲笑她是承欢南宫述胯下的嫩狗。 然后还故意起哄,把云安世子原来是被老淫棍摸头调教的小野狗之类的话大肆宣扬。 还嘲笑着夸赞那美艳祸星真个好本事,竟然能把如此牙尖嘴利又嚣张的看家狗压在身下! 第296章 时不利我否极兮 南宫桀张口闭口都要喷出个火辣辣的“狗”字。 狗日他了? 那嘴巴简直…… 散发的恶臭能熏死一头大水牛! 宗寥恨他恨得差点把后槽牙磨碎掉。 他说着说着就要上手摸宗寥。 说要看看她衣袍底下究竟藏了副怎样无与伦比的媚骨,才能让那位以艳色着称的妖孽奋力肏弄? 看他粗硕肮脏的手一点点靠近,宗寥挑着唇邪笑,道:“旭王想看我身子哪需亲自动手?你等着,爷自己脱……” 手缓缓移到腰上,摸了摸,倏尔宗寥抽出腰带剑,嗖一下架在南宫桀颈边。 喊他滚。 莫名被禁足两月的南宫桀一朝见光,比街边野狗还疯。 南宫桀不但不退,还歪起嘴笑着靠上前,在宗寥耳边说,让她把瀚交出来,否则他就到皇上面前告她勾结北燕暗探,意欲谋逆。 见他疯狂到敢把脖颈抵至剑刃上还阴恻恻笑,宗寥有些发怔,只能一退再退。 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明白接下去要走的必然是一条鲜血淋漓的路。 关于瀚,南宫桀不知宗寥已查实了其身份,他也不敢乱说,怕被宗寥倒打一耙。 宗寥无所谓他威胁,因为早在瀚说不回云安侯府那日,她已经把相关事宜处理妥当,谁也休想揪她辫子。 挣开了狗链就等不及来找她不痛快? 呵…… 只怪他南宫桀没有那个本事,手眼不及他人快! 剑指皇族已是不小的罪名,重伤皇族更要罪加一等,宗寥没纠缠的心思,收了剑遂对南宫桀说: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什么瀚,你要觉得我有,自个到我府上找去。” 说罢翻身上马,施施然走了。 南宫桀不信她的邪,带着七八个狗腿呼呼啦啦跟上。 到了云安侯府,南宫桀招呼人就想冲进去搜。 可想那标榜着世代功勋荣誉的大门能是个什么东西都可以进的? 南宫桀的人还没踏上门槛,杨寻便带兵哗哗哗将好几大汉挡在了门外,板着脸说只许旭王一人进。 孤身闯入“狗窝”,南宫桀心里多少是怵的,毕竟偌大的侯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没一个是听命于他的。 更教南宫桀瑟瑟发抖的是,以前派往云安侯府执行任务的手下曾被府里的妖妇泼毒溶残了半边身躯,没多久就死了。 身边有人可使唤时,南宫桀比天王老子还嚣张。 若孤身一人,他心里就总没底。 想到宗寥说的她府上的医妇喜欢化尸养花,他不禁还是怕,想着万一真被那什么化尸药害了,尸骨无存,岂不是得不偿失? 所以那日南宫桀是趾高气昂地摇进了高宅大门,端着比他皇帝野老子还威风的架子在侯府前院里扫量,最后拎两个下人问,给宗寥养兔子的北燕人在哪? 被问到的下人皆说那北燕人野性难训,没轻没重,世子觉得不如奕王温柔,玩了几次就烦了,早让管家发卖去了人牙行。 南宫桀半信半疑时,管家宗老立即取来交易票据证实真伪。 真凭实据摆在眼前,南宫桀再不信也拿宗寥没辙,最后只得咬牙切齿怒睨着宗寥,气呼呼转身离开。 到了七月,北燕的邸抄送到了皇上案头,上说: 公主听闻晋南的云安世子滥男色,花病缠身,还病弱如深秋蒿草,说什么轩逸俊朗?实则是个出趟远门都能把命交代在外头的无能之辈。 这样一个品貌不堪的人,公主宁死不嫁,联姻之事只能作罢。 一封异国送来的邸抄就能将卸云安侯兵权的计划终止? 绝无可能! 一计泡汤,皇上和张趋又想一计。 许是狗急要跳墙。 没过几日,一封控告宗家谋害皇子,意欲篡国的奏折便砸到了宗时律头上。 奏章是由京中监察百官贵戚德行作风的多名侍御史查实、拟书、上交给御史中丞过目,再由御史大夫递禀。 上头表的是:云安侯拥兵自重,党结朝中官吏,联姻南海水师,步步集权,又在府中豢养巫医,以卑鄙残忍的蛊毒加害太子等罪状。 窃国之意图显而易见。 满朝文武听后惊惶不已,即刻进言要求皇上封禁云安侯府,并将云安侯及云安世子及听命于父子二人的巫医进行关押候审,接着再调派三司深彻调查…… 变故来得措不及防,华光闪耀的功勋高邸一夜之间被禁军围成密不透风的铁桶,圈禁着侯府上下几百人员。 拥兵自重? 宗家世代镇守北疆,哪一寸土地不是宗家儿郎带领将士们以肉身抵固保留,哪一片山头开的花,长的草少了宗家男儿的鲜血、骸骨滋养? 党结官吏? 朝堂上奸佞横行,好容易有个志向远大的贤才跻身仕途,最后看到的却都是些贪污受贿的丑恶嘴脸,不愿同流合污者自成一股清流,私底把酒叹哀肠,愿与正道之士共仰首也有错? 更可笑的是这联姻一境水师! 那掌领一境水师的顾谚出身镇国将军府,是太长公主的亲孙子,世袭的爵位,同样的皇亲国戚。 因为顾家在制造船舶与航海技术上有无可超越的能力,皇上不敢乱动他职权。 那顾谚性情刚猛,恃才不惧皇权制。 三年多前,顾谚带人在丹南边境巡察兵防,由于对地势环境的不熟悉,他们一行在丛林深处迷了路,误闯入巨蚺领地,遭遇蛇群攻击。 一番殊死搏斗下,一队几十人非死则伤,最后逃出来的仅有体格彪悍的顾谚和几名身手矫健的亲信。 前往边镇途中,血痕累累的几人遇到了一位从山中采药归来的医女。 医女样貌精致,性子冷淡,一身粗布短打也掩不住其身上散发出的来自世家修养的清婉气质,顾谚一下就盯上她了。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宗寥那个随游医师父四处学医的二姐——宗霓。 医者仁心。 宗霓见几人浑身是伤,当即掏出随身医具为他们进行清创、包扎。 末了,还告诉他们日常要如何护理患处,需要内服的药该到哪处去开…… 分别之后,顾谚就对勇敢善良的宗霓念念不忘,待打听到她的行踪,他便时常与她“偶遇”。 宗霓原本是不喜欢那像公熊一样魁拔健硕的男子的,也有些讨厌他的死缠烂打。 可最后还是被他硬朗外表下的一颗真挚的心打动,渐渐愿意与他好好说话了。 相识的半年时间里,宗霓也没将真实姓名告知与顾谚。 而顾谚也只说自己是驻守在南境的一个小小的巡察校尉,无意抬身份压人。 第297章 一指挑起千层浪 出门在外,谁都不执着于彼此身份的真实性。 因着此般,两人日常相处时很是自在不拘。 日子一久,顾谚与宗霓之间寻常的朋友情慢慢便转化成了爱恋之情。 后来,二人心中就默认了这份关系,行为也多了些若有若无的亲密。 即使如此,两人也只是很含蓄地相处着。 夜里辗转思念着…… 直到有一天,宗霓意外得知时常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小校尉是统领一方水军的将军,是十三岁就袭爵成为镇国将军的皇亲。 她立时就意识到这份感情不会有结果。 ——宗家已经掌管着北疆兵力,宫里又有一个皇后姑母,一个太子妃长姐,势力已是鼎盛。 此时若敢与任何一方势力扯上瓜葛,必然是把宗家前程推入火坑。 宗霓分得清是非轻重,于是在顾谚去忙公务的某一段时间里,她不告而别了。 顾谚相貌粗犷,四肢发达,却非是那力大无脑的莽汉。 在宗霓知道他身份的同时,他其实早已经打探到了在外游学的医女就是宗时律的女儿,是云安侯府的二小姐——宗霓。 事情既牵连到云安侯府之上,混迹权力边缘的高官贵戚哪一个不知当中利害? 顾谚也不例外,当知宗霓狠心抛弃自己远去,他大致就揣摩出了她的想法。 同年腊月,顾谚带着一份尾牙祭礼、一张最新画出来的战船图纸,以及满满九大车的聘礼浩浩荡荡入京。 参加皇家的尾牙祭典。 一到地方,他就带着人先把聘礼抬进云安侯府,指明要娶宗霓为妻。 云安侯见状,不停地摸着短髯,不知东南西北在何方。 顾谚也不废话,陪云安侯喝茶的时间里,他就把与宗霓的事和面临的问题一一相告,并要求见宗霓一面,他要当着宗霓的面问她是否愿意嫁给她? 宗霓为了宗家的以后着想,心里如何愿意,嘴上也说不愿。 顾谚看出了她态度之下的顾虑,也看见了她眼里的情意与渴望,他不同宗霓多说,回头求其父意见。 知女莫若父。 宗霓喜不喜欢顾谚,宗时律心里很清楚。 且他自然也希望自己女儿能嫁得如意郎君,过上幸福的生活。 他于是对顾谚放口说:只要你有本事娶的走我女儿,并且保证她余生不受委屈,我云安侯府以后是被皇上猜忌还是被皇权打压均不用你负责。 有他这句话,顾谚当即高兴得直接就喊了爹。 接着跪下拜了岳父。 宗时律呆愣愣还没反应过来,顾谚起身就告辞了。 次日早朝,顾谚先是把祭典大礼呈送皇上过目,而后便当着众朝臣的面说他要娶云安侯府的二小姐,聘礼已经送到云安侯府上,希望皇上能拟一份婚旨给他当作新婚礼物。 皇上一听各掌一境雄狮的两大将门要联姻,惊得差点没从龙椅上蹦下来。 顾谚想娶宗家女儿,说出来也无妨,可他竟然说什么……给他拟婚旨……当新婚礼!!! 一门皇亲,一府国戚,两家都在权柄中心,是国之砥柱,婚姻大事当然是由皇帝做主! 他顾谚好大的胆,竟敢私自做主,提前把聘礼送到女方家里,最后才不慌不忙来上禀圣听…… 呸! 分明是向当皇帝的下达命令! 正当皇上的犬牙要开口反对之际,顾谚抢先又开口。 说他研发出了一款可以一敌十的超神战舰,图纸已经带来了。 把图纸呈给皇上后,他又说,型式已在制作,开年就能见到成品,但因时间比较紧,最关键的一步他还在琢磨,看看还能不能提高战力。 他长篇大论说着些他人不太懂的专业话语,复而又说靠近晋南的几个海域小国近来不太安分,他的心情很糟糕,有些问题总是翻来覆去想不透彻。 倘若能马上成亲,他身心一快活,某些问题必然就能迎刃而解。 皇上拿着顾谚画的图纸,手不停地抖。 他怎会听不出那狂傲之徒的话中之意? 他顾谚摆明是在说:我能研究并制造出战力强大的战船,但如果不让我娶我心爱的女子,不好意思,关键的制作步骤我不能给你。 你不想要也行,不过我好心提醒你一句,隔海相望的几个岛国正蠢蠢欲动,保不准哪年就要开战,届时若没有压制性的实力,呵……你自己看着办。 让宗菀当太子妃已是极高恩宠,眼下又要让宗霓去当将军夫人…… 这不是在给自己铸抹颈刀嘛?! 皇上喘着大气,黑着脸,不想同意也不得不同意。 至于顾谚要的那份婚旨,他并不乐意给,最后只道:你既已将聘礼送至,亲事也办的急,婚旨就不必了。 自顾谚如愿娶了宗霓之后,皇上想剪除宗家的欲望就更加迫切了。 有能力领兵打仗的人有很多,能在海上领兵打仗还懂得研造战船的屈指可数,顾家就是那最具天赋的大头。 皇上轻易不敢动顾谚,只能逮着宗家算计。 不管陷害宗家谋逆的罪证是皇帝想出来的,还是他身边那些谄媚求荣的狗贼想出来的,亦或是他们一起想出来,宗寥都不会给他们得逞的机会。 凭一张凭空生出的罪状就想碾死宗家? 他们简直不要太天真! 那花家人用命保下来的无相阁是摆设? 宗寥一进宫时就秘密召出无相阁的线人进行了一场足以搅翻整个京都的布局: 宗寥与父与胥姑遭关押后不久,京中各官吏府上均收到一沓书满了朝中各个官员贪污、受贿、淫乱、持权为非作歹等等的揭罪信。 其一,御史台管辖下的多个巡城御史、侍御史有贪污行为,收的是吏部几个小官的贿赂。 其二,廷尉司主官持权帮亲,草菅人命,违法行径遍布全国各州郡。 其三,吏部侍郎为登青云,四处收罗良家美人贿赂当朝丞相,所有被收罗来的美人皆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玩死了之后便抛尸荒野。 替他隐瞒此事的帮凶里,有廷尉的人,刑部的人,巡防的人以及御史台的一些监察史。 其四,那厚厚的揭罪书上还写尽了前朝旧臣遭降罪的来龙去脉,述的是某某官员被何人以何种诡计陷害之。 其他的还有各官吏府中子弟、女眷作奸犯科的罪行。 以上桩桩件件罪案注明了时间、地点、作案手法、作案路线、当时场中有几人,作何种姿态等详尽无遗的细节。 涉案者数不胜数。 被点名的官员看到往日罪行重映眼目,无一不呼天抢地,胆战心惊。 第298章 疯癫帝王枉为人 那一夜,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拿着自己的罪行书跑的跑,逃的逃,感觉逃无可逃的干脆就自缢谢罪。 更有权柄滔天,爪牙遍地的大奸之徒连夜派出杀手,将与自己有牵扯的人直接灭口,以求一个死无对证。 闷热的夏夜,初月的微光根本照不清面前走来的是什么人,却照清了昔日朋党的嘴脸,照清了人性的丑陋,同时也照清了每个人的结局。 奸官恶吏们哭的哭,死的死的时候,在京的良臣们拿着罄竹难书的罪证连夜敲响正义之门,与忠勇无畏的正派之士商议相应对策。 罪书铺天盖地洒下,唯皇宫里一片安然。 宗家在劫难逃,皇上悦然高枕。 为给宗家求一条生路,皇后自愿宽衣解带,夜夜陪皇上汗雨交融。 她像个少经房事的小女孩一样肢体僵硬,动作毛躁,只凭皇上的指令做。 每回事前,皇上都要求她在他的目睹下先自潮一番。 事后,他又喻示她为自己舐汗。 看着入宫后就摆脸持清高的皇后挂着泪珠笨拙地示卖自己,皇上通身舒爽,笑得狰狞。 皇后明知宗家败落是皇上的手笔,仍愿含泪取辱。 她之所为,不过是想让兄长、侄儿在牢狱里少吃些苦头,愿皇上不要悄悄害死他们。 她也无数次想手刃了狗皇帝泄恨,一了百了。 可太子还病着,且状况越来越糟糕。 太子妃整日神魂不附,郁郁欲终。 还有一个小皇孙嗷嗷求怜…… 这个家,总要有人撑着。 对皇后来说,莫说是让她屈身,就算让她宗琦华为宗家粉身碎骨,轻重也不过这般。 云安侯府出来的人,没一个是孬的。 这片天,她要扛。 舍身卖命地扛。 …… 揭罪书事发的翌日一早,皇上拖着被皇后伺候得相当爽利的残身上朝,屁股还未沾到龙椅,他就发现平日里百官行列有致的殿堂中空空荡荡。 仅有的一小半官员零零散散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大部分站在距离龙座较远的殿门处。 南宫泽惶惶不安地坐稳后,随即开口问今日景象是为何故。 常日鲜有机会开口的低阶小官们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犹豫不知该如何陈述。 最后还是南宫栩站出身来,把他收到的各官吏揭罪书上递内侍手里,由他展开给皇上阅览。 皇上才看了个开头,浑身就开始发抖,变凉,僵冷…… 这时忠正不阿的廷尉少卿又呈表禀诉。 就皇上眼前所见之事说: 为官者,本的应是一颗勤政爱民之良心,奉的应是一片赤诚为国之宏义。 却不想,这昭昭艳阳下,竟会藏着如此多荼毒百姓,诬陷忠良的妖魔鬼怪?! 此事若不彻查到底,国将危矣! 皇上看着那些曾为自己所用的人一个个从朝堂之中跑到了罪书之上,心中电闪雷鸣,水火煎熬。 他想此事若彻查,整个晋南七层以上的官吏都得下台。 于他治理下的官风如此腐败,届时百姓们会怎样议论? ——皇帝昏庸无能,不配为一国之君! 到那时,谁敢说不会有人揭竿起义,谋朝篡位? 身踞至尊的南宫泽绝不允许此种事情发生。 一念既生,他于是向朝堂上零许官员下令,要求他们把“妖言惑众”的不法之徒抓出来,还受陷诸臣一个清白。 廷尉少卿说:看堂上情形,凡若是没来的,恐怕都是清白不了的。 皇上发了疯似的竭力嘶吼,说:什么叫清白不了?你怎知他们不是受挟于人?你这个吃皇粮的刑讯官平日里便是这样办案的? 而后他还骂了能来上朝的几个怀的是狼子野心,无凭无据就拟折子递到他面前。 南宫栩当即反驳圣言,说这天底下谁有那么大本事可以挟制满朝文武?若非负罪不辩,他们为何不敢来上朝? 亲儿子腰直气正,心虚的父亲气得立刻从龙椅上走下,呵斥他说:别以为朕不知你揣的什么心思?朝堂上如今景象,你能撇清嫌疑?这皇位你仰盼多时了! 面对如此虚伪昏君,南宫栩愤而无言,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他于是卸冠解带,脱下王袍,穿着一身白衣毅然决然走出议政殿,喊苏涉将他拿下,他自愿去天牢受审。 看他是不是真有嫌疑? 从前南宫栩事事奋进,处处讨好,但求皇上爹能给他一点疼爱。 不想一夜之间,他就敢在众人眼下驳亲爹的话,下亲爹的面,简直是要翻天! 皇上气不过,朝着他离开的背影抬脚就是一踹,将他蹬滚在地。 好在后来苏涉上前“扶”走了皇上,南宫栩才没多受几脚。 地坼天崩时刻,皇上无力管教儿子,只禁了他足。 皇上气冲冲离殿,也不下令散朝,而是向苏涉下密令,让他赶紧派出禁军,挨家挨户去把涉事官员手里的罪状书全部收回,让他们革面整装,安心理政。 苏涉闻言,心海里奔流的热血蓦地变得冰凉,一股悲哀的寒泪冲上眼眶。 一国君主啊!他居然能说出这种包庇罪臣而不查的话,亡国也不过如此了! 苏涉叹息着去执行命令。 崇昭殿里的零许官员则被软禁不得出,清晨到黄昏,他们水米不进,如厕不能。 其实,执笏携奏踏进议政殿的那一刻,他们就预料到了肃清满朝奸佞这件事不好办,不讨好不说,还可能因此丢失性命。 可事已至此,难道要他们装作视而不见,让蛀蚀柱梁的蛆虫蚕食尽最后一点根基? 他们做不到,死也做不到! 为臣者,国难当头,不是死战,便是死谏。 他们宁为国泰民安而死,也不愿在乌烟瘴气的官场里乞活。 然而,思千般,计万策,奸臣之罪还未提上御案,御案之上的人就把锋刃架到忠良颈边。 锁足金銮殿宇,彻夜未眠思国事的文武们很清楚,只要皇上一个念头,他们即成构陷忠良的乱臣贼子。 宗寥孤注一掷布下如此疯狂一局时,或许也没有想到皇上比她还疯癫。 她以为皇上至少会为了自己的名声派人彻查涉罪京官,却是未曾料想,他真的会颠倒黑白,翻覆是非。 不过好在她还是留了一手。 ——正当禁军挨家挨户敲门时,整个皇城上空便飘洒下与所有官员们收到的内容相同的揭罪书。 第299章 奸相罪恶书不尽 苏涉将全民皆知京官罪的消息带到皇上面前时,皇上震悚不已,又知涉罪的大半官吏死得透彻,他惊骇得当场吐出一口黑血。 直到金乌沉没,他才缓回一口气回到崇昭殿,与堂下朝官商讨整治之策。 人言的力量有多可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否则当初也不会用祸星降世那样的招数来加害南宫述。 所以当事情到了无法以自身意愿收场的时候,他不得不秉公一回。 皇上心下一横,不情不愿地下达圣谕,命京中未涉案的各司官吏协力齐心,共同调查揭罪书一案。 全城半数以上大大小小的官吏皆为状上罪臣。 那此前揭露、整理、告发并审查云安侯府谋逆一案的相关人员的过手的一切证据及案卷必然就不能作数。 是以,领了揭罪书一案的朝官立刻又向皇上请示,要求推翻关于云安侯府谋逆案所有罪论,重做调查,审理。 皇上一听要重论宗家之罪,脑子嗡地就蒙了。 他好容易才等到宗家败落的一天,怎么可以让他们去查? 这件事若交给了刚正耿直的人审理,岂不就要无罪释放? 帮皇上出谋划策加跑腿的朝臣们已经自身不保,他一时没了主意,为了留出思考的时间,他托辞说让他们先将揭罪书一案处理妥当,云安侯府的事退后再论。 由于涉案的嫌犯自杀的自杀,被杀的被杀,最后能提进司衙受审的人仅有三成。 得力于揭罪书上标明了每个人的罪证细节,此案查审起来并不困难。 到了八月,罪无可赦的罪臣的脑袋就堆上了断头台,恶血成瀑,淹了整整一条街。 因为死的人实在太多,血腥味都飘进了宫城里,皇帝心虚,夜夜梦魇,不想再听砍头一词。 于是他便放松政策,没有诛连罪臣亲族。 百姓们却不乐意,待那些罪臣的家人来替他们收尸时,满街的百姓自发堵住道路,不准他们为残害百姓,构害忠良的狗贼收尸。 巡防官兵出动也无法驱散。 身首各异的残尸在断头台上足足暴晒了两天之后才被清理干净。 迟迟未审理清楚的是张趋指使底下官员构陷良臣,铲除异己,以及奸淫、残害、凌虐致死良家女子一事。 不易审理的原因是:张趋说揭罪书上对他罪条述说得根本不切实,不足以为察。 而牵连进其案件中的大部分高官小吏不是于收到罪书的当夜被杀,就是在捉拿入狱后无缘无故丧命。 仅剩的几个即便供述说,他们确实是收到张趋的指令才行动的,但在与张趋对质时,张趋却说他没有开口下达过任何加害朝臣的指令,是他们曲解他的语意,擅自做的主,不关他的事。 遭他反咬,那些受他驱使的官员气得哑口无言。 他们到底是低估那老淫贼了。 因为张趋确实没有指名道姓地吩咐他们去办事,只会隐约其辞地让他们自行领会他的弦外之音。 聪明的,脑子转得快的听懂了之后,事情办得妥帖的,张趋就会利用职权之便悄而然之地擢升他们的官位。 一系列步骤下来,绝不留一丝痕迹。 这一招观其颜色而代劳其欲完美复刻于皇上那里。 凭借平时巧妙的对接方式,张趋逃过了构害忠良一罪。 然而到了奸淫、凌虐良家女子一罪上,他就没有那么容易开脱了。 根据揭罪书上叙述,张趋在当上吏部侍郎后,品阶一直原地踏步,因上头有廉正的主官压慑,他还算老实,色欲强盛也不敢外出狎妓。 可当南宫泽登基后,朝中风向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他枯燥的日子渐渐有了些润色。 日常他即使有些不太好的作风,皇上也不深究。 皇上偏宠他的言论落到某些人耳里后,巴结他的人慢慢就冒了出来。 知道他沉迷女色,一些想走捷径的人便投其所好,悄悄搜罗美人来送给他,任他玩弄。 当朝的吏部侍郎薛繁即是那走捷径的小人之一,也是张趋奸虐女子案件中唯一还活着的帮凶兼证人。 审理此案时,张趋把责任推给薛繁,说是薛繁一厢情愿,是他利用姿容及才华把女人骗到身边,用各种方式让那些女人就范,然后又骗他前往那女子香闺,促使他享乐。 张趋一张肥嘴里翻花样,薛繁辩不过他。 他承认自己确实搜罗过女人给他,但自己从未害过人性命,手上没有沾过任何人的血。 经查,薛繁最初只是昶宁郡的一个县衙书吏,日子过得比较清苦。 有钱的人四处打点,讨好上司,步步上升,他却只能坐在矮板凳上日复一日。 六年前,他将一位名唤何倾的江湖女子奉予当时前去昶宁郡派敕的吏部官差。 没过多久,他就受到上头赏识,推举他入京任职。 起先,他也只能在吏部底层做些杂活。 用一个美人就能换来别人花大价钱也不一定买的来的前途,薛繁可算是找着好门路了。 于是在京的几年里,他便以自己尚称得上几色儒雅风流的姿色为饵。 骗取一些身材样貌俱佳的少女的芳心。 他先是与她们秘密往来,花前月下。 等到姑娘对他倾心难舍后,他即将人设计到一处隐秘住所。 用药迷晕她们,而后离开。 让受贿之人自行安排处理。 他行径虽恶劣无耻,按刑律却还达不到杀头程度。 薛繁的结果是罢官免职,流放寒荒边陲。 再说回张趋那里,他一口咬定说自己享用过的那些女子是下面的人自行送到他面前的,说是带开的雏妓。 他根本不知她们是良家女。 审案官见他死活不认账,遂将他的作案过程一一复述给他听。 张趋之罪案述:他仗皇上青睐,恃权持骄,时常暗喻手底下的人想法子助他满足下身兽欲。 一些甘为走狗的人便将他之需求层层下达,让有此方面路径的人去行此事,若办得妥当了,事后少不了他好处。 而这些专门帮张趋物色美人的爪牙中,数薛繁干得最出色。 由他引诱到的女子,除了样貌动人,气质出众,骨子里还散发着刚毅果敢的不屈不挠的韧劲。 那种越被折磨就越不肯屈服的凄楚模样最能让张趋欲罢不能。 第300章 太子床前诡事生 那些女子一旦到了张趋手里,他就会将她们关在一处不见天日的密室中。 凡若被他关进了密室,几乎就没有了再见阳光的可能。 为防欲奴逃脱,张趋会用铁链锁住她们。 隔三差五去凌虐、把玩、看她们不愿被征服又不得不在身体的驱使下放浪受用的姿态。 他极享受那样的过程。 由于他花样实在变态,那些女子在他手里不到一个月就扛不住折磨,香消玉殒了。 玩死了的姑娘,不用张趋开口即会有人前去处理。 审张趋意图行事的人将赤裸的女尸用衾被或草席随意一裹,丢上马车。 买通深夜值守的城门卫,驾车出城。 把尸体丢弃到契延山猎场与出京官道接壤的一处悬崖河谷中,顺水流冲走。 廷尉司的人去查探时,那河谷高崖的树缝间还挂着许多具腐烂程度不一致的尸骨。 经仵作验查,那些尸骸头颅圆润,骨骼嫩生且纤细,年龄皆在十五六岁之间,是年华正妍的妙龄少女。 听审判官巨细无遗地陈述着案本,张趋眼前立时浮现自己做过的种种。 记忆里的美人面孔变成漂亮的头骨从审讯官嘴里说出来时。 他心中犯怵,慌乱辩言说他只是玩弄了那些女子。 没有真的要害她们。 是她们身子弱。 不禁调教。 他没有杀人。 身为朝官,他好色只是作风有失。 按晋南刑律,贪恋女色并非死罪! 张趋死活不画押,喊着要见皇上。 皇上既已将他舍弃,哪里又还有心思搭理他? 案件主理官使不来屈打成招那套。 他喊冤叫屈,抵死不认。 廷尉司的人一时也不好给他定罪,将他处决,只能先关着,等握实了证据再重新提审,好治他个心服口服。 揭罪案审理到最后,几位持心正直的主理官顺道还将云安侯府谋逆的案子一并查实。 原来,关于云安侯府集权窃国的罪状均是朝中佞党指使下面小吏杜撰、上报、告禀。 虚假得连一丝风影都捕不到。 但是,关于太子中蛊命危一事,宗家有口难辩。 此事之诡异还需从云安侯府被封禁那几日说起。 那时,谋害太子的罪名落到宗家头上,宗家全员震惊且不信。 因在太子病情渐重之时,皇后和太子妃就向皇上提议让胥姑或者相识的神医进宫看看,宗寥也提过几回。 可皇上不同意,说太子是乃千金之躯,怎可让来路不明的那些个巫女、野郎中触碰? 太子病情愈加恶化后,宗时律担忧不已,甚至直接就带胥姑进宫去。 不料还没走到东宫,就让纭舒妃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碰了个正着,纠缠着从中阻挠了。 事情传到皇上那里,宗时律还被斥责了一顿。 他五令三申说,不准任何人插手有关太子的治疗。 不仅如此,他还把主治太子病症的太医召到宗时律面前,朝他“念经”。 太医说太子患的是伤寒引起的心衰之症,主要治疗手段就是服药静养,谁来了也是这么治。 若让外头的野医擅自用药,万一出现严重后果,谁负得起这个责? 宗时律被他们气得无法,加之皇上又特意多派了些人日夜守着太子,之后他便不再私自行动。 可想胥姑连东宫都未曾踏足,太医也坚持说太子是心衰之症,怎么转头就说是中蛊? 且这蛊还是胥姑下的?! 她如何下? 皇后不信。 太子妃也不信。 宗寥和宗时律更不信。 胥姑之于宗家如亲人一般存在,他们信她。 胥姑将花一梦的孩子视如亲生。 她绝不会给太子下蛊! 她绝不会破坏宗菀的幸福? 宗氏中人不信此般诬赖之言,检控的官员随即将不知哪儿来的觋请出,让他在众人眼前验证太子是否中蛊。 那神汉披巫袍,戴傩面,领着几个小巫女绕着太子寝榻敲敲打打,念着怪异的咒词。 一番神神叨叨之后,气息微弱绵缓的太子猛一下从床上坐起,眼睛圆睁,嘴巴张大。 他那瘦若枯尸般的身体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扭曲挣扎了一下,一只色泽艳丽的彩蝶随即自他口中翩翩飞出。 胥姑当时不知是哪里不对劲,当众施了一个法,那蝶翩翩然就停到了她手指上。 她不顾旁人诧异的眼光,专心致志观看研究起来。 同时在场的纭舒妃尖叫着挡到皇上跟前,说胥姑是那蛊蝶的主人,让皇上小心。 皇上从惊惶中回神,即刻下令将胥姑控制。 因着此般,胥姑的嫌疑就更加深重。 由于她本就是哑子,被拿下后她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审问她时,她只会摇头点头。 宗寥和宗时律身在案中,想帮她却不能。 大牢里的手段有多残酷,是个人心里都清楚。 宗寥关在牢房的最里间,每日都能听见牢头拷打胥姑的斥吼声遥遥传来,而胥姑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胥姑少时因发色怪异,被同族巫觋拿做药人,受尽了非人折磨,嗓子也是在那时毒哑的。 或许是经历过了比眼前更痛的痛,才会无所畏惧。 她不怕。 宗寥可怕死了。 光听着牢头那粗粝的震吼,宗寥怕极了他下一刻就会把胥姑打死。 后来宗寥托人打点了牢头,才让他下手没那么重。 又经几番贿通,宗寥得以与胥姑关在相邻的牢房。 宗寥见到遍体鳞伤的胥姑,眼泪就哗啦啦地淌。 那可是她在这个世界最为亲近的人! 是不声不响给她最多包容与关爱的人! 宗寥握着她的手问疼问苦许久,最后问她为何要接触那只蛊蝶?如果她不那样做,兴许后果就没有这样严重。 胥姑比划说对不起,因为她,公子要多受苦了。 她性子冷僻,一直觉得宗时律配不上雷厉风行,明艳绝丽的花一梦。 所以她从来不在乎宗时律的痛痒,生死关头,她也懒得问家主好歹。 她只在乎宗寥。 宗寥说一家人本来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哪有谁对不对得起谁的说法? 胥姑闻言,只是淡淡地颔首,苍白凄惨的脸上极力示出一丝柔和的笑。 宗寥两眼汪泪,最是受不得被谁当作唯一,例外。 擦干眼泪,她再次问胥姑为何要触碰蛊蝶。 第301章 病魔缠身有根源 胥姑说,从太子嘴里飞出来的蝶不是蛊,只是一种遇湿暖即化茧的鬼蝶。 她好奇,便用一种特殊的技法将它引到手上来仔细观察。 她怀疑鬼蝶茧应该是巫觋作法的那个时间段放进太子口中的。 但她不知道是谁做的。 据她对太子的观察来看。 太子变成那样中的不是蛊,中的是南洋的一种诡邪的降术。 那种降术的施为方式有许多,有些都不需要接触到受降者,只需用其身上的某一物件或者生辰八字即可在较远的地方进行施法。 被下降的人会出现的症状也不尽相同,很难被看出来。 宗寥问她可会解,胥姑摇头。 她说依她平生之所见所闻,像太子那样的,对方在对他下降的时候,就没想让他活,只是一点一点地拖死他。 这京中想把太子害死的,宗寥几乎可以确定是谁,但她一时拿不出有力证据指控。 …… 却说审案的官员拿着奸佞构陷云安侯府的签押供卷递呈给皇上,恳请他对云安侯府一事重新审理。 在罪名不成立之前,希望皇上先将宗家父子释放。 皇上愤然,说太子命在旦夕,药石罔顾,就是宗家养的巫女在作怪。 这件事与宗家父子脱不开干系,不能放出来。 理辩的朝臣说,他们到云安侯府调查过了。 那位名唤蓝胥的白发女人只是云安侯府的一个医妇。 人不能言语,性子孤冷又古怪,府上少有人与她往来。 就算是身为一家之主的云安侯都使唤她不动。 休说能指使得动她冒杀头大罪去害人了。 皇上失了左膀右臂,朝堂几乎无人站在他一方。 下面几个说话的全都是些脾性耿直的茅坑石,身体日渐消颓的皇上耗不过他们。 几轮力争下来,那些朝官们最终帮宗寥与其父争取得一个监禁在府待查的半自由之身。 而胥姑只能在牢狱里继续接受审讯。 同月下旬,宗寥于禁足期间多次溜出府,利用无相阁眼线之便在城西一幢荒废的官邸找到那个给太子施降术的南洋巫师。 为保可以万无一失捉拿到那巫师,宗寥一面派斜雨去给廷尉少卿报信,说有张趋案相关的帮凶躲藏在城边荒邸,让他带人来拿,切勿打草惊蛇。 一面她又派身手更好一些的飒风扮成刺客去把苏涉引来。 在一番精巧绝伦的布局下,廷尉司的人与禁军联手拿下了藏身在荒宅里施法的南洋巫师。 在他施法之处,廷尉司的人还找到了太子的生辰八字、浸满血的诡异的人偶、装着成形胎儿的陶罐以及一些动物的尸体。 那南洋巫师是个身形干瘦且矮小的老者,穿着破旧的五彩斑斓的巫袍,走在路上就像一个流落街头的快要饿死的叫花子。 他听不懂也不会讲中土语言,廷尉司实在没法审。 这种时候,自然就少不了要宗寥出手帮他一帮。 她既然能查到南洋巫师,那以他平时的活动轨迹、接触的人员为切入点,再顺藤摸瓜岂不就轻而易举? 于是,在廷尉少卿一筹莫展的一天夜里,廷尉衙门的大门口就堆满了十几个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人。 将他们丢在那里的人还贴心地在他们身上写明谁谁谁是什么身份,在案件中起了哪些作用。 有了明确的审讯方向。 廷尉少卿惊堂木一拍,略上一点体刑,怕死的猪头们立时就招了供。 从他们的口供中得知,他们并非一根绳上的蚂蚱。 而是两根绳上的蚂蚱。 一根绳上拴的是收到指令秘密将南洋巫师请来京都,并安排他做事,照顾他起居的人。 另一根绳上拴的则又是替太子做法的来自西南边陲的巫傩士。 两派人都是拿钱办事,彼此间并不相熟,听命的也非同一金主。 据交代,去千里迢迢之外的丹南将降术巫师请来的人受命于一个娇声娇气的神秘女子。 那些用来施法的太子的物件也是那神秘的女子送来,他们只顾拿钱做事,并不清楚其真实样貌。 那个将嫌犯送来的人也没再给多一点提示。 南洋巫师的线到此就断了。 再说替太子做法的巫傩这边。 这些傩士是已在京居住了许多年的巫士,平日里靠着一点雕虫小技在坊间坑蒙拐骗,捞点不义之财维持生计。 却有一日,有个身着劲装的男人找上他们,给了他们一大笔钱。 说太子中了蛊,让他们准备准备,不日便带他们进宫去给太子看病。 傩士一听给太子看病,手里沉甸甸的一大把金叶立时烫手不已。 皇家的事,一个不留神便是要掉脑袋的。 他一思量,赶紧把手里的钱财交还回去。 来找他的人见此,嗖一下拔出刀来,抵在他胸口。 说他若敢不从,他立马就杀了他和他一起的人。 傩士吓得差点尿裤子,急急跪地求饶。 说他就是个只会使一点障眼法骗人的神棍。 解不了蛊毒。 那人说:知道你解不了,你只需让大家看到太子有中蛊的现象就成,不论你用何种方法,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事成,你今日看见的金叶再翻十倍,事败,你和你的人……尸骨无存。 傩士一听,觉得此事好像也不难办,随即就答应了。 于是给太子做法的那天,他趁接近到太子的时间,便把一枚鬼蝶茧放入太子喉中。 鬼蝶遇温热破茧,刺激到太子的感知,因而他才会从昏沉中突然惊起,吐出彩蝶。 那个买通巫傩的人也由做好事不留名的侠士捉来了当场。 他的供词是,他是刑部尚书身边的护卫,专门帮主上处理一些见不得光且还需要一些武力才好解决的事。 因为经常跟在刑部尚书身边,刑部尚书平日做的事他基本都清楚。 他说,拿钱买通巫傩是受刑部尚书指使。 而刑部尚书则又是从张趋指令。 廷尉少卿问他:张趋说他从不开口向底下的人发号施令,你家主上又已认罪伏诛,你凭的何种证据说张趋向你家主上下令了? 刑部尚书的护卫说,云安侯与云安世子被下狱已是板上钉钉,暗地里联手的各级官员在这最后时刻便不屑掖着藏着。 见宗家翻身无望,他们之后就直接当面议事。 张趋向他家主上下达指令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张趋原话:姓宗的这回是在劫难逃,你想办法让太子在皇上面前表现出中蛊现象,坐实他指使家奴谋害太子之罪。 一旦他进去了,往后这京都便再无功高盖主的云安侯,圣上也才能真正的安枕无忧。 第302章 淫乱狗贼终获果 有了南洋巫师对太子下降的人证物证。 又有巫傩士认罪的供状。 宗家总算在各良臣的协力下洗清了谋害太子的嫌疑,胥姑最终也得获自由。 只可叹的是,审案官在对南洋巫师的审理过程中得知太子所中之邪术是所有邪术中最阴诡的一种,无有可解。 他们震惊,惶恐,不忍把这个消息告知皇上。 可太子毕竟是皇上亲儿子,一直以来,皇上都尤为疼爱他。 事关储君的生死大事,再如何不忍心也还是要向皇上说明情况,让他对国本之事早做准备。 当他们将太子无有可医的事告诉皇上后。 已经教云安侯府释罪一事气得气血不畅的皇上猛然就喷出一摊鲜血,接着便一病不起。 皇上也疯狂,也变态,但在关于太子与皇后一事上,他多少留存了一丝良心。 体谅到太子不治的消息可能会让皇后生无所念,他勒令知晓此消息的人不准向任何人再提及。 朝臣们引咎应诺,且哀且叹。 皇上卧床,朝事却耽误不得。 无奈之下,皇上最后解了南宫栩的禁,赋予他摄政王之权力,协助各朝官处理朝政。 见过了南宫栩忠义正直,朝臣们对南宫栩印象很是不错,心中觉得他或能成为一代明主。 当然,他们虽有此念头,却还无心拥护他。 ——三个月不到,偌大的京城就被翻了个底朝天,朝堂动荡得面目全非。 此般时局下,谁敢肯定谁是好人,是那个挽狂澜于手的明主? 尤其是接近皇权的那几位。 此时若不谨言慎行,说不定又会扶持出第二个南宫泽。 那场景,只怕比灭国还悲哀。 皇上尚在,他们先不着急考虑储君一事。 只尽心处理好手上事务。 职权在手,南宫栩第一任务便是拿着张趋的罪款去天牢提审他。 眼看就有一场好戏登台,宗寥在仓促的时间里还特地为张趋和纭舒妃及南宫桀准备了一份大礼。 预备给他们惬意的充满希望的日子调调味。 却当南宫栩带人来到天牢门口,发现牢门外空空是也,连个值守的门卒都看不到。 推开天牢大门的刹那,牢狱大门后方竟全是尸体,宛若残垣断壁般堆了一地。 尸堆里有值守的狱卒,有蒙面的黑衣杀手。 上前探了一圈,确认那些人尽数死透! 震惶之余,南宫栩投袂而起,疾步跑向关押张趋的庚字号牢房。 意料之中,当南宫栩冲到关押张趋的牢房,发现他已经死了。 他的赤条条的尸体被人用铁索绞缠,挂在牢门正中,双脚拴在门两侧,呈一个人字形态。 他的身躯浑圆肥腻,像极了一头烫皮后待剖的肥猪。 他的嘴巴用布条围包捆住。 双乳被人以利刃切割下,血液自两胸流下,凝结成两条蜿蜒的已经干涸的血河。 他的人根连着阴丸一并也被割下了。 南宫栩仰天扶额,不知该作何感受。 吩咐人把张趋放下来,发现他嘴里鼓鼓囊囊的包了一嘴的东西。 拆开布带,他的嘴里先是吐出两块肥腻血糊糊的他的猪胸肉。 掰开他嘴,见他喉里还塞着他的于预备状态下切下的子孙根及子孙囊。 在场的人见状,当即下身搐缩,胃海翻腾。 就在大家震惊于究竟是谁杀进天牢,还用如此残忍手段杀害了张趋时,有人发现整间牢狱内关押的犯人全都被人杀死了。 而等待流放的薛繁已是不知所踪。 张趋被人虐杀在天牢内的消息传到宗寥耳里的时候。 她正在云安侯府的私牢里审问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 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南宫桀身边爱坐香车,好扮女子的幕僚——迟梧。 根据无相阁深挖出来的线索,宗寥查到那个以钱财买人去请南洋巫师的女子正是迟梧。 也是此唤迟梧的变态男从南宫桀那里把太子的物品交给巫师做法的。 天牢被屠,张趋惨死,薛繁被劫,宗寥立时没了继续审问迟梧的心思。 薛繁被劫? 薛繁被劫! 薛繁被劫!!! 宗寥当时脑子一炸,心砰砰擂动,开口就喊飒风。 不出所料,她不在府中。 ——南宫述走后,宗寥闲暇了一段时日。 在那段闲暇的日子里,她曾几次悄悄跟踪飒风。 想看她一入夜就外出是在搞什么名堂。 几回下来,她确定飒风只要是跃出了侯府,转眼就会出现在吏部侍郎家屋顶。 也就是薛繁的宅邸。 她去那里也不偷,也不抢,更不是为了杀人。 她就只是静静地躲在远处。 看他处理公事;看他逗戏孩子;看他拥着娇妻入房…… 抹了两把泪,她转身离开。 日复一日。 宗寥后来故意问她为什么一到晚上就找不着人? 飒风说,她近来发现一个熟人也在京中,就去看了一下,想看他过得好不好? 她有心隐瞒事实,宗寥也没好多问,只能任她由她。 其实,从她哀伤忧郁而苦涩的眼神,宗寥大致能猜出是什么情况。 所以她才会在薛繁被劫,飒风也消失的节骨眼上惊慌失措。 宗寥不知该怎么办,不知要怎样找到……或者说帮助飒风。 她慌慌张张满身摸找飒风给她的骨哨。 到最后她恍然才想起,那枚飒风说可以随时召出她的骨哨在行宫时就落入了南宫桀的手里。 她没有了! 她像只断头的苍蝇在府上乱撞了一圈,最后还是知道冲进沉香楼问消息。 事发夜里,情况又比较紧急,无相阁探查线索的人没来得及把当日相关的线报送到,沉香楼的人不知道劫狱的人逃往了何处。 飒风功夫再上乘,带着个不会武的成年男子是无法逃出城的。 宗寥想自己去找,又怕错过线人送来的最直接确切的消息。 于是她只能先等等。 她在沉香楼内走来走去,急得直跳脚。 她不知道那天等了多久,她只知道,线人把消息送来归档的时候,她慌忙去找劫狱者有关的线索。 说来也巧,在一堆字如蝼蚁的加密信卷中,她很快找到关于薛繁的那条线。 ——薛繁被人带走后,最后失去行踪的地方正是沉香楼对面的迎风阁。 不幸的是,密信上没有逃犯的确切的藏身地点。 第303章 热泪难洗昔日苦 无相阁打探消息的方式向来都是渗透型。 讲究的是谨慎、细致入微、不露痕迹…… 针对突发情况,他们能在不被人怀疑的同时还能打探到最新消息已是极不易了。 等不到下一封密信送至,宗寥一个旋身撤闪,眨眼跳进迎风阁的后院。 最有可能藏身的场所找了一遍没找到,她索性把迎风阁接客的香闺也排查一遍。 当她排查完所有雅间也没找到人,站在顶层的空屋郁闷叹息时,却意外发现她所在的楼阁之上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她敢肯定说话的人就是飒风。 可她当时所在的地方已是迎风阁的最上层。 这是一间空阔的八角形屋子。 屋子有些矮,屋里桌椅、床榻、摆设一并没有,再往上的楼梯也没有。 但那声音真切、熟悉,她的脑子也很清醒,绝非幻听。 宗寥不知所处的空间有何蹊跷,她也没时间琢磨。 开了窗,她直接就跃上楼顶察看。 站在迎风阁的楼顶上,她才意外地发现,迎风阁的顶层之上,竟还有一层秘密的房屋。 屋子之上,有一面方正三尺的琉璃天窗。 透过天窗上小小的琉璃格片,隐约能看见下方屋子里的陈设颇为精美。 虽不太清晰,宗寥还是看见了里头有熟悉的身影。 砸了琉璃窗,她一跃而下,进入到了密阁里。 密阁内是一间无纱橱隔掩的宽敞的屋子。 屋子里面纱幔盈盈,承尘彩雕。 旁边放置着几个鎏金雕花的博古架。 架子上一水儿的都是些闺房趣具。 靠墙放着几个檀木衣橱,梨木衣架。 八根圆柱鼎立的屋子中央并排放置着一张摇椅,一个装饰炫丽的秋千和一张软榻。 那榻上跪着一个囚衣破烂的男子。 男子肤色白皙,身上以及手臂有无数条新抽的鞭痕。 凌乱的头发下长着一张五官俊逸的脸庞。 正是薛繁。 薛繁的双手以两条白绫缠束,高悬着。 清瘦的伤痕累累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呼吸急促。 涔涔汗液自他下巴尖一滴滴落下。 滴在他身下的锦褥上。 那处早已被他身上流下的血洇湿。 薛繁眼皮虚着,时翕时阖,不停地喘大气,看来很虚弱,很痛苦。 他努力抬起头,眼泪斑斑地望着面前的劲装寸发的黑袍女子,喘息道:“阿倾,是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 寸发女子亭亭立在他跟前,垂眸看他,对从窗闯入的人道:“你还是找来了。你还记得这里吗?” 她的语气沉冷,悲戚。 宗寥怔怔地看着她,见她身上无多少打杀的痕迹,只看起来疲惫又木讷,木讷中又透出决绝狠厉。 回头又看看榻上的男子,宗寥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飒风,你这是……你为什么?你……” 残忍且混乱的景象让她语无伦次。 飒风咬牙切齿,狠厉道:“我要让他也享受享受被人伺候的滋味。”遽尔大声嘶吼,“我要在此地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宗寥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问:“你此前不是常常去看他吗?我以为你是放不下他。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飒风缓缓转过身,在看见宗寥的刹那猛然落下两滴豆大的泪。 她一下扑过来,用力抱住宗寥,哭道:“世子……我好恨他……我好恨他……” 从来冷然孤高的姑娘突然在她肩上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地撕心裂肺。 宗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跟着也哭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她只是感觉心好疼。 剧烈无比的疼。 在那样的场景下,她感受到了一股极其沉重的气息压着她。 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心脏,让她血液阻塞,不能呼吸。 飒风哭了会儿便没了声,身体像泄了气一般软软地从她的肩上滑跪下去。 她赶紧掌稳她,扶她到一旁的春凳上坐着。 轻柔拭去飒风的眼泪,她看着飒风漂亮的杏眼。 她有许多问题要问她。 却见她木然地坐着不动,也不说话,一颗接一颗的泪珠不停地从眼眶里涌出来,宗寥的心就绞痛得根本无法说出话来。 宗寥咬紧了唇,强忍住自己的眼泪,静静看着她无声地哭泣。 四目相对间,宗寥从她泪汪汪的眼睛里看见了她与她初见时的场景。 两年前的花朝节夜,宗寥在迎风阁喝花酒,看歌舞。 浓烈的脂粉味伴着酒气,熏得她头昏脑涨。 撇开侍候的姑娘,她出了迎风阁。 那天她不知受哪根筋驱使,突然想到迎风阁的楼顶吹吹风。 枕臂靠在楼阁的垂脊上,她听见阁楼里传出一声声女子的促吟和好几男人的嬉笑。 因为是烟花场所,玩些花样再正常不过了。 她当时便没多在意。 听得心燥之后,她于是在酒劲的怂恿下乐颠颠地想要观赏个一二开阔开阔眼界。 翻身揭了瓦,发现下头是装潢精致的平棋,看不见屋内景象。 换了个方向,她见八角顶的另一面透出些光亮。 是阁楼的天窗。 靠近一看,下面灯色柔和,人影重重,似乎是围在一起。 琉璃片质地太厚,看得并不明朗,她便拿出柄匕首撬落一片。 再往里窥看。 入目的景象是: 一个长相婉媚,青丝如瀑的女子展着雪肢,寸缕不掩,光洁地坐在秋千上,链子扣锁住手脚,悠悠荡动。 十好几丑陋的男人就围在她身边,咋舌抖身,哄笑连连。 他们手持各色趣物,挑弄花样。 努力让她发声求饶。 姑娘一直死咬着唇,忍无可忍的时候才会喊出些声气来。 宗寥刚开始以为她只是迎风阁的姑娘。 如此把戏不过是她的侍客方式。 宗寥看了一会却听有人说: “听老爷子说,此女可是来自江湖上的女侠,不仅身段好,身手更是一流。 听说舞也是一绝,可惜了,放不得,更不能让她有力气,否则就捉不回来了。 罢了罢了,将就玩两把。 就这样的,老爷子把玩了两年都没舍得弃,还把她养得更加丰腴细嫩,还是不错的。 从前,我一直求老爷子,他就是不舍得给我弄一回。 若非他玩厌了,才把她赏给了我,哥几个今日可没这般福气!瞧瞧这浪态,这恨不得杀了我们的模样。 啧啧,真个是人间极品! 忒带劲了! 闻书上说,鲜乳最养精气,哥几个千万别客气,自个寻份舒坦,可劲快活。 哎,也不知老爷子用的什么方法调养的,真真比乳牛有过之! 她既是练家子,体能非同一般人,你们可别省力气啊,好东西全给满上!” 第304章 深切幻想碎如沫 那人说完话,全场男人先是一阵拍掌叫好,而后便嘿呦嘿呦,活儿干得更加卖力。 唯有那女子无声无息,任由无情的力量撞过来,摇过去。 她两只眼睛用力睁圆,突兀到了极致。 眼眸无神得像是把死鱼的眼珠安在她眼眶里似的。 看得出来她是哭。 可她睁开的眼睛干枯得好似旱地中鼓凸的石头,不见一丝丝泽色。 瞧见她那虽生犹死的凄惨样,宗寥当即就心疼得为她落下了一滴眼泪。 才眨了个眼,就见那姑娘在摇摇晃晃中朝她的方向投来了目光。 那一刻,她的眼里竟突然有了一丝水色,一丝光亮。 宗寥知道她看见她了。 她在糟践中无力地喘气,也不叫喊。 她眼睛一瞬不瞬,眸光里却凝足了期切的光色。 宗寥叫她看得有些发怔,不知所然。 复又见那姑娘嘴唇轻微地动了动。 她像是在说话,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噼噼啪啪声中,她重复做着那个口型动作。 宗寥学着她的嘴型默默发音,揣摩她的意思。 当她的嘴巴就将被人塞占的瞬间,宗寥知道了她是在向她求救。 她的唇语在说“救我”! 回想男人说她来历的话,再结合她“一声声”的求救。 宗寥霍然醒神,立时翻身而起。 撕了块袍角蒙了面。 随即一个腾身飞起,落下,猛一大脚踹破格窗。 跳入屋里。 抄起一条长杌直冲向那些个光屁溜股的拱花猪。 那些酣畅弄活儿的人闻声回头,还没看清来者何人,脑袋哗啦啦就扫歪了一片。 三下五除二将那些人敲晕后,她就去解救那姑娘。 因那姑娘被人长期用药控制着。 她的身体四肢一丝力气都没有。 软绵绵的。 像一只装死的猫,任人摆弄。 宗寥脱下身上大氅给她拢上,背上她。 她想带她原路逃离,却发现那天窗口过于狭小,两个人无法通过。 而那屋子四周都做了保密装潢,连扇窗也没有。 在屋子里焦急地转了两圈。 姑娘于是用极其微弱的口气说,屋里有隐藏的楼梯,还指了机关的所在。 将姑娘带回府后,宗寥亲自为她清洗了身子,又按她要求剃光了她浓黑柔顺的秀发。 常年的折磨让她的身体变得有些不同寻常。 宗寥虽救了她,却从不过问关于她的前世今生,连名字也不问。 只是让胥姑配些药帮她把身子调理正常。 她状态好了一些后,宗寥问她要不要帮她报仇,问她要去哪儿,她都可以帮她。 姑娘死气沉沉地说:你将我从死泽里带了出来,就是我今后唯一重要的人,让我留在你身边。我的仇我要亲手报,你不要插手了。 宗寥想她或许也无地方可去,便留下了她。 还赐了她“哀飒化寒戈,风新伴月明”一名。 新风朗月辞红尘,飒飒非是萧萧雨,斩情绝爱,遇水生风,风起,见云淡天空。 这是宗寥对她的祈愿。 自那之后,姑娘就一直跟在宗寥身边。 她孤冷,但柔情。 宗寥帮飒风一下一下拭去眼泪。 她不劝她。 她知道,这泪,她必须要在今日流干才罢休。 结合揭罪书上关于薛繁的罪行和救下飒风时的情景和眼前场景。 宗寥很快想到飒风极可能就是被薛繁哄骗,才会沦为他人玩物的。 瞧着她怎么都哭不完的模样,宗寥心疼地咬紧牙根,缓缓握上腰间剑柄。 飒风握住她的手,摇头说,“你不能杀他。他的血脏,污了世子的手。我自己来。” 宗寥看向薛繁,愤怒地喘着大气,“好。” 晌午时,飒风抹了把泪,咬着唇静静地乜向薛繁。 长久的沉默的哭泣,飒风的眼周憋得泡肿,宛如两颗红彤彤的喜蛋。 血丝网住了整片眼白,看起来近乎破裂。 夕照从破碎的窗格投下,照在薛繁破碎的身体。 飒风睨他良久,每一道目光都有万丈寒芒,恨不能一寸寸杀死他。 深深呼吸片刻,她向宗寥倾诉: “十二岁时,我从蚀月墉——茨莱一个皇室杀手组织出逃,劫了一艘船横越汪洋,到了丹南,两年后又到了晋南。 在昶宁郡,我遇上了他。我与你说过的,我们在同一屋檐下躲过雨,又在街上碰了面,两次三番,我们便算相识了。 他斯文软弱,经常被有权势的人欺负,我看不下去,就时常跟着他,替他扫除障碍。 我不熟晋南话,不识晋南文字,他便一个字一个音耐心地教我。 我只有代号,没有名字,他便给我取了个晋南名字,叫何倾,还利用职务之便帮我入了晋南籍,让我有了身份。 他生活清俭,我劫富济他。他说不义之财不可取,要我以后别做那种事,他的俸银虽不多,两个人吃饭还是够的。 知道我没有固定居所,他便邀我去他家,与他同住。 他那时真的很好,我们即便是住同一屋檐下,他也从不会冒犯我半分。 他把挣来的钱分成两份,一份作为日常开销,另一份则全用在我身上。 他给我买吃、买穿、买漂亮的首饰,他将我打扮成晋南女子们时兴的模样,夸我比她们美丽。 他爱好清弦佐景,于是他拨琴的时候,我便会在旁舞。 他说我的舞带着些番域风韵,配他雅淡的琴音简直妙不可言。 后来,他还教我诗词歌赋,教我涂脂抹粉。 我们相偎相依,像夫妻一样相处,他让我乖乖在家,不要乱出去,怕让人见了,他们会说我坏话,对我名声不好。 他说等他存够了银钱,他就娶我为妻,给我名分……” 说至为妻,飒风长长叹了一息。 “他说了要娶我的话之后,每日公事更积极了。他说他想表现好点,争取加俸。 那样劳碌了两三个月后,他就渐渐有些消沉,我问他遇上了什么不愉快,他也不说。 有一天,他夜深了还未归家,我很担心他遇到了危险,就想出门去找。 才拉开门,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就闯进了我们住的院子,他们拿着他的画像问我认不认识他? 见我点头,他们又拿出他贴身的佩玉,亮出玉上的血说,薛繁得罪了他们的当家,要剁他喂鱼。 但是他们当家又觉得,把薛繁喂鱼,鱼倒是高兴,他门却捞不到一分好处。 倘若有人愿意以身替他偿债,或可留下他一条小命,不煮他喂狗。 他当时对我那样好,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第305章 爱来恨去终是妄 “他们带走我之后,还‘好心’地带我去偷偷看了眼被关在笼子里的薛繁。 他们说,只要我听安排,薛繁就可以一直活着,否则,就每日放狗咬他一回,让他染上疯犬病。 把他变成一条疯狗拴在码头上,供行人观赏。” “我自然是不忍心的。那种时候,我只要他能活着就好,至于还能不能和他在一起,已经不奢求了。 同年花魁选拔日,他们要我倾尽浑身本事,在当地最有名的妓楼夺下花魁之名。 若事成,他们就让薛繁过得好一点,若不成,他就要吃苦头。 他们一直拿我心爱之人的命挟制我,我成功当上那一年的花魁之后,他们说薛繁已经不再被打了。 他们当家的发了善,还给了他一份打杂的活,还把他偷偷写的又送不出去的信拿给我看。 我一见那信上写着他不喜欢我了、让我走、让我去追求更好的生活之类的话,我就难过不已。 想他都已经自身难保了还为我着想,故意拿话激我离开,这样的男子,我体无完肤也要保护他。” “可是……可是……”飒风说着握紧了拳,身体剧烈地发抖。 “没想到……我没想到……”猛一下起身,她拔出腰间二尺长刺直冲向薛繁。 尖锐锋利的四棱长刺就将扎进薛繁心脏之际,她突然停下。 嘶声道:“我拿命爱他,拿命救他,他居然骗我!他居然狠心害我!他竟以自身为计,将我送给上头狗官为奴!” 说着,她瘫坐在地,目光狠狠剜着薛繁,又道:“他们让我在昶宁出了名后,并没有挂牌让我接客。 而是将我迷晕,锁了我的手脚,辗转送给了一个肥腻的老狗。 一到那人手上,我就被关进了密室,这一关……就是两年多! 两年多啊! 我一丝阳光都不曾见过! 你知道这两年多的光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飒风瞪着薛繁,厉问他。 薛繁只是垂着脑袋,虚弱地长呼长吸,默默滴下忏悔的眼泪。 一句话也不说。 飒风沉默了一会,两行泪缓缓流淌。 良久,她仰头大笑,癫狂道 :“我从来没过得那样好过。 我还没记事时就开始接受训练,每日风吹雨打,鞭棍在背,没吃过好饭,也没洗过好澡。 但在那密室里呀,哈哈哈哈哈哈……我竟然可以每日用羊乳鲜花泡浴!皇妃都没有这待遇? 我每日食珍啖鲑,珠链为衣,涎液浣足,夜夜升仙欲死,好不快活!” 朝薛繁爬过去,抬起他的脸。 飒风继续:“这还不算,更快活的是,我夜夜笙歌的日子过得累了,不想活了,我绝食…… 我想解脱,然后我就会收到关于你的消息。 我一看到你过得好的消息,我又有活下去的目标了。” 飒风说着,轻轻抚摸薛繁的脸,笑:“我当时就想啊,我的肉身是有价值的,它的存在可以让我爱的人平安,自由。 那我当然不能死,我要活着,想死也活着。 我要服侍好我的男人,我的第一个男人,长得像猪一样的老男人。 只有这样,我的爱人才不会有性命之忧。” 薛繁虚弱地抬起头,看着她哭泣:“阿倾,是我对不起你,当年我是真的喜欢你,珍爱你,真的想和你过一辈子。 你知道的,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我都不舍得破坏你身子。 可我……可我没有办法,我受够了被县衙狗官踩在脚底的日子。 如果我不能高升,即便我娶了你,我也没有能力将你长久留在身边,你那样美丽,所有人都会觊觎你……” 捏住他的脸,飒风自顾自说道:“那个猪一样的男人对我日夜浇灌,终于,他在我肚子里留下了他的崽……你猜后来怎么样?” 宗寥闻言,上前拉住飒风的手臂,“你说什么?你有孩子?你说的那个肥猪是张趋对不对?我听说他被人杀死在了天牢里,是你杀的他?” 飒风还是笑,肩膀不断耸动,她的眼泪真的要流干了,面容却愈渐狰狞起来。 她不搭任何人的话,一直说,似乎想把她积压了多年的痛苦经历一口气讲完。 “我的那崽子啊,他开始会踢人的时候,他爹就把他杀了,哈哈哈………哈哈哈……他为什么呀?你们猜他为什么呀?” 越说越疯狂,“哈哈哈……他竟然取他儿子而代之,争抢着要来做我的儿子!他要我当他老母,天天哺育他。 他一边要我的哺育,顺便又将子子孙孙给我,真是个好孝顺的老儿子。 后来,他吃腻了,把我扔了,我又重新拥有了一……堆的儿子,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也像那头猪一样,一边求我哺育,一边轮番……” “畜生!受死!”话未说完,一道耀眼的光倏然迸进视线。 宗寥握紧腰带剑,朝薛繁砍下。 飒风反手一抓,握住锋利剑刃,道:“世子住手。” 鲜血自她掌中滴落。 她却像是一点痛感也没有,握上了就不放手。 宗寥手抖了又抖,道:“飒风你快放手,我要杀了他!他居然把你送给张趋那老淫棍,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你为何不早点杀了他,为什么要让他活到现在?这种渣滓,多活一刻都是造孽!” 飒风松了手。 血手摸上薛繁的面庞,捏着他下颌,沿脖颈徐缓滑下,抹出一道委宛的血手痕。 掐住他肩膀,飒风道:“这种人,怎可让他轻轻松松死去,那岂非太便宜他了?” 说着将他身体往下一按。 薛繁立时仰天惨叫,凄厉而沙哑的声音萦旋回荡。 宗寥垂眸一看,见薛繁原只穿了上衣,下体似乎贯着根腕大之物。 应是型号较大的祖。 宗寥龇牙咧嘴,不忍目睹。 飒风道:“如果没有那份揭罪书,我或许至死都不知道害我的人竟是我最爱的人,是我甘愿用命去保护的人! 可恨!我逃出了魔爪后,还对他念念不忘。 还四处打探他的消息,见他幸福美满,我还暗暗替他高兴。 呵呵…… 我多次想与他相认,但一想到自己的身子早已被别的男人折磨得面目全非。 若站到了他面前,我肯定会感到身残形秽,认为自己已经不配出现在他眼前。我是有多傻?” “我日日用心练功,想在状态最好的时候一举手刃仇人。 可还没等到那一天,我的仇人们就自取灭亡了! 幸好,幸好,在我斩杀那些挨千刀的之前,老天把我最大的仇人送了来。” 飒风看着宗寥,对她道:“我的仇……已经报得差不多,就剩眼前这个天杀的了。 两年前,你救了我,如今又帮我翻出我最大的仇人,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宗寥道:“瞧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不是朋友嘛,朋友之间不可说谢。 你想亲手报仇我可以不插手,可像昨夜那样危险的行动,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告诉斜雨? 那可是天牢!万一你失手了,你或许再没有手刃仇敌的机会,你甘心? 还有我问你,天牢那样森严的地方,你是怎样进去的? 还杀了全部的人?!你是怎么办到的?” 第306章 灭神之痛永世偿 薛繁喊至力竭,满头大汗昏死过去。 飒风放开他,在榻沿坐下,就宗寥的问题做出解答。 飒风说,两年来,她一直在追查对她做过恶的那些个畜生的身份。 为方便,那些畜生当时把合力蹂躏她的场地选在人流不绝,同时也是他们常来常往的迎风阁。 此般一来,她反倒更好查探了。 凭着记忆,飒风很快掌握那天折磨过她的所有猪狗的信息。 但因身体原因,她一时无法找他们寻仇。 怕行动不成功。 怕连累到宗寥。 她想先提升武艺,再寻机会一并了结。 这一等,就到了现今。 云安侯府出事后,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扛起保护宗寥的任务。 她想,如果云安侯府逃不过谋逆一劫,要被皇上处死,她必然是要搏命劫法场的。 但在那之前,她必须要把自己的仇先报完。 宗家父子下狱之后,揭罪书洒落前夕,飒风就已经闯入那些淫徒的家里,逐个将他们的作案工具斩除。 剩下的戒防森严的一些府邸她难以进入,便留在了最后。 留守了几个日夜,终于在揭罪书现世的那一夜看见了机会。 飒风当时还不知揭罪书一事。 她只知道,那一晚,京城上空黑影倏闪,如蝠群倾巢。 契机正是那时出现的——各贪官污吏被盟党暗杀的当时,她借机而入,将他们家浪荡成性的儿孙的人祖切除。 ——他们喜欢持具作恶,那她就让他们往后余生都人事休能。 她将时机把握得很好,每一次行动都干净利落,不陷纠缠。 期间有一个小插曲——预见那些刺客就向薛繁住处杀去时,她提前一步赶至薛繁家里,将他和他的妻儿打晕藏了起来。 最后剩下的麻烦是,将她带去迎风阁的张趋的儿子是住在相府内。 待她尾随最后一批刺客到了相府,才发现那些人其实是张趋派出的爪牙。 而那时相府的戒备更比平时严紧数倍,若贸然杀进去,必死无疑。 月潜日升,到了第二日日昳,揭罪书铺天盖地,燥风卷飞起的几张罪行书飘落到飒风面前时,她惊诧地看到了薛繁的名字。 看到了那个她至死都还想要救的人竟是害她痛苦一生的罪魁祸首。 而他在利用了她之后,又用相同的手段残害过许多名少女! 飒风一滴泪都来不及落,握紧了武器直接就先杀往薛繁府上。 却当她赶至,要杀的人已经被禁军控制了起来。 张趋和薛繁,两个残害她最深的人被关进大牢后,她只能想办法先收拾张趋的儿子。 张趋落马,坚挺巍立的相府转眼就萎靡了。 张家求神拜佛,举目望天的时候,飒风悄然潜入,手起刀落就断了张趋儿子的根。 尘埃就将落定,她却苦愁于还有没有机会手刃张趋老狗贼和薛繁那个良心喂狗的杂碎。 全城官吏死的死,牢的牢。 云安世子与云安侯关在牢里的那段时日,苏涉带着禁军将整座大狱看守得密不透风,蚊蝇莫闯。 等到一干罪臣也关进去后,戒备稍稍松懈了一点。 后来,云安侯府洗清嫌疑,无罪释放,苏涉利落撤走了禁军,独留几个狱卒看着。 飒风说,云安侯府获释,禁军撤离天牢的当夜,她就做好了要闯进天牢手刃张趋和薛繁的准备。 她甚至还从胥姑那里顺走了一瓶“蚀骨浆”。 说是万一行动失败,她就自毁容颜,用最后一点时间向审案官供述自己是旭王的人。 却当她隐在天牢大门外伺机而动的时间。 一帮黑衣人悄无声息从天而降。 趁着值夜的狱卒们打盹,直接就扭断了他们的脖子,把尸体丢进院中井里。 杀手们提剑冲进牢门,飒风紧跟而上。 将留下站哨的杀手以相同的手法解决后,她用铁索将大牢唯一出口刷地一捆,靠在门上听他们在里头厮杀。 许是听见牢狱大门被人从外关上,刚杀进去的刺客们还没完成任务赶紧又杀回来。 于是当他们不停地拉动铁铸大门的时候,飒风抄刀于门缝间将之逐一捅杀。 回眸已是瓮中鳖,杀手们对制定完美的计划瞬间失去认知。 慌乱无措下,飒风却可气定神闲。 那一场螳螂捕蝉,而雀捕螳螂的戏码从二更一直持续到三更末。 及至听见里头仅剩的几个人说身死也当除主患,飒风才弃防驱入。 冲进去结果了精疲力尽的杀手,她一鼓作气直取张趋老命。 在众囚徒们的注视下将老淫狗折磨至死。 她转身将听了她故事的、见过她容貌的人悉数灭口。 带着瑟瑟发抖的薛繁隐入夜色,来到迎风阁密阁——她欲奴生涯结束的地方。 她用不及她所受万分之一痛苦的手段折磨薛繁,让他也知道知道,人的身体在淫徒的手里可以遭受怎样变态的侍玩。 尽管薛繁的体内体外都被折磨得鲜血淋漓。 飒风也觉他之所受消不去自己一分一毫的恨意。 减不轻她长达五六年所承受的来自身体与灵魂的双重伤害。 飒风说完起身,将手中利刺忽地一旋,狠狠扎进薛繁的锁骨。 薛繁吃痛惊醒,凄声嘶号。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求飒风杀了他。 飒风置若罔闻。 划破手指,飒风揪住他凌乱的头发,在其额头、脸上、颈间画着奇怪的咒。 宗寥问她在做什么? 飒风道:“我要以血为引,点血为阵,索他精魂于手,要他往生往世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宗寥闻之震惊,无法理解。 尚在震愕中,见她又将已经受伤的掌心割破。 捏出血来,围着薛繁在地上画出一个好似有山川云雾,星宿河流标志的阵图。 看着她行为陷入癫狂,宗寥上前制止。 劝她要杀薛繁就杀了,施咒这种玄术不存在的,再耗着季王就要带人追来了。 届时若被他看见,必然会以劫狱之罪拿下。 飒风不听,一把将她推开,自顾念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咒。 画完了阵,飒风站进阵中,转身对她说: “你死在北疆那时,我曾见胥姑剜心头血在你背上画咒,我当时以为那是她为你入殓的一种特殊的仪式。 直到你破棺醒来,我才知事中玄妙。 后来我到处找奇书异录翻阅,才终于知道那是一种引魂术。 她以血引回你的魂魄,才救活了你。 你醒来后行为反常,性情大变,想必是精魂受损的原因。 不管怎样,你活下来了就是好的。” 听她说着,宗寥目瞪口呆,不知该用怎样的话语来形容当前复杂的心情。 飒风边解开薛繁腕间束缚,脱去他囚衣,又道: “我在书中看到了一种索元追魂术,说是将自己的血在所恨之人的身上画上符咒,我的灵便可生生世世追溯到他轮回的肉身。 这一世,他害我牛马不如,那我就要让他往后的每一世都倾心所求而不得,生不如死不得死!年盛即殇。 我要化成这荒荒十界中不生不灭的厄灵,永生永世缠着他!解我心头之恨!” 第307章 囹圄冷暖风雨伴 宗寥无暇思考自己命运的来去,拉开癫言妄语的飒风,举剑就要了结了薛繁,省得她一味疯想。 银剑挥至薛繁颈边之际,飒风从侧朝她劈来一掌,腰肢一扭,出刺挡开她软剑。 不准她就此杀死薛繁。 宗寥心疼她之苦痛,却气极了她的不理智,随后便与她对打起来。 你来我往间,宗寥进退只想先将薛繁结果,绝薪止火。 飒风因恨走火入魔,并不给宗寥手刃薛繁的机会。 她一心只在用短暂的时间,布下一个自以为是的长长久久的复仇计划。 打斗愈渐激烈,又因彼此都不愿伤及对方,两人的战场渐渐就从薛繁身边扩展到的屋里的每一处。 一时间,鸡飞蛋打,房屋的各种器物碎的碎,倒的倒…… 两人从地上打到秋千上,一人拽着一边绳索又跳至旁边的逍遥椅上。 一攻一守之际,气弱体残跪伏于榻上的薛繁喘着大气,缓缓伸手至体下,一咬牙,拔出飒风用来折磨他的贯体巨什。 薛繁望着精雕细刻的彩漆楼壁,目露决然之色。 沉下息,他卯足劲,一个狂奔冲了过去,体内滴流的血液在木地上蜿蜒出一条神似索魂链的痕迹。 木壁撞破的刹那,飒风从宗寥掌下撤闪,旋身一疾步即向薛繁飞去。 并留话道:“我的苦痛是在此地结束的,而他的痛苦却要从此地开启。” 身影闪至薛繁消失的地方的瞬间,她又对宗寥说了一句“世子,别将我与他分开,让我再欠你一份情。 我会在无凕十界中给你祝福,愿你美满无虞”。话音未散,人已跳出屋。 宗寥错愕着追上袅袅余音。 于五层楼之上,她看见从空中坠下的飒风。 飒风从后抱住薛繁,手中紧握着的一根二尺长刺穿透两人的心脏。 落地之时,飒风猛地翻了个身,垫在了薛繁身下,砸出一声沉闷巨响。 她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看着宗寥,笑了。 明丽杏眼里汪着两泊决绝的清泪。 笑得释然,笑得松快…… 抱着那个给了她短暂美好,也给了她无尽悲凉和创伤的男人,飒风告别了这爱恨同存的红尘。 应飒风要求,宗寥没将她与薛繁分开。 飒风无疑是恨薛繁的,剜心裂骨般痛恨。 然而人的感情历来千变万化,善变到很多时候连自己都看不清明。 能教人痛进骨髓的恨,何尝不是因为当初爱得太深彻? 飒风最后与薛繁两心串连,又翻身为垫,究竟是戕身施阵,还是画地为牢,无人能给出答案。 南宫栩带兵赶至时,宗寥坐在飒风遗体旁,静静抹泪,哽咽失笑…… 似傻还疯。 南宫栩看着她有些凄楚且无助的模样,第一次没有像往常一样态度生硬。 他当众称薛繁逃狱,挟持云安世子的护卫出逃。 他没有追究宗寥知而不报或飒风劫狱的责任,只问宗寥,需不需要他帮忙? 宗寥仰头看他,第一次觉得那个站在晚霞中的男人风度翩翩,气宇非凡。 同天傍晚,宗寥在南宫栩的帮助下将飒风与薛繁的尸身葬在了城东的山坡上——她说她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太阳,那宗寥就送她每一日新生的晨曦。 奸佞方扫清,阶前血仍腥,全城百姓在动荡的政局下惶惶不安。 南宫桀与纭舒妃母子二人却等也等不及地展露出野心。 迟梧“失踪”后,南宫桀和纭舒妃担心东窗事发,一合二计,遂联合苏涉将皇上控制了起来。 同时间,他们又以太子一室性命为筹,要挟皇后请出凤印,以国母之身份昭告天下皇上病危,无法理政,并要求她废黜太子,扶旭王为帝。 南宫桀登基前夕。 云安侯收到消息,连夜抄枪跨马,带着宗寥和仅有的几百府兵直取皇宫。 宗寥一马当先冲在前面,翻墙越瓦率先杀进宫里,敲晕守门将士,为后续部队打开城门。 在浓郁夜色里悄悄带出皇上后,配合着南宫栩从城外巡防营调来的五千精兵连夜将皇上送逃出京。 宗寥因掣肘苏涉,于厮杀中被禁军大部队合围,后遭擒获。 二顾天牢。 至今时,她已经被关一个月又二十日了。 凛月瑟瑟,晨风清冷。 宗寥将手里火红的树叶轻轻放在地面。 那一片她擦得干净的石地上,已经摆满了这个秋天她所捡起的所有落叶。 偌大的天牢自上一次被屠干净,就没再有其他犯人关进来。 整座牢狱已由宗寥一人包场。 安静得很! 牢房的外头是一棵高大的红枫,每有风过,叶子们就你挠我,我挠你的,好不热闹。 这漫长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她全靠这些沙沙沙的声音哄睡了。 然而,这样的日子就快没有了。 眼看树枝上的叶儿就将掉光,她很忧愁,不知接下来的岁月里该由谁来哄她入睡。 想起张趋就死在她对面的牢房,想起整间大牢里都堆满过死人。 哎…… 她夜夜难眠。 光这几十天,她就瘦了一大圈子,手背都见骨头了。 眼圈乌黑得跟那食铁兽似的。 变成这般,倒不是她吃不好的原因。 相反的,她在牢里的这段时日,每日伙食都可好了。 因为她每日的吃喝都是长宁公主亲自送来,食物均是她殿里的品级。 一日三餐,准时准点,从不间断。 沦为阶下囚还有此般待遇,古往今来独她一份。 可她就是心痛,就是难受,就是睡不安稳…… 她在想一个人,日日夜夜。 宗寥站起身,走进孤零零的一束光里,仰颈望着高墙上巴掌大的天,长吁短叹。 明媚而柔和的晨曦带着几许温度,照得暖她俊丽瘦削的面容,却照不暖她后背的幽绵寒凉。 她在光亮里强扯起一抹笑,迎接今日的十二个……令人唏嘘的时辰。 倒数十位数,宗寥叹出今日第一息。 听着一阵缓而沉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宗寥在曦光里转身。 栅门外,一位容颜娇丽的女子拎着个精美的食盒娉婷玉立。 她身着一袭雪青色金丝绣忍冬纹对襟襦裙,外披一件雪白色的鹤羽兜帽披风。 看见宗寥,她瘪了瘪嘴,又笑,唤了声“宗寥哥哥”。 “公主来了。”宗寥缓步走近,施一礼:“罪臣宗寥,见过公主殿下。” 长宁微微颔首,放下食盒,取出几样精致早食。 “昨儿问宗寥哥哥想吃什么,你说都可,宁儿今日便选了几样自己喜欢的带来,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公主有心了。”在她面前跪坐下,宗寥双手接过一碗熬得浓稠的肉糜鲜蔬粥。 见着她细滑白皙的手腕上几道新添的红痕,宗寥语气沉沉地问:“南宫桀又打你了?” 第308章 死生度外担我任 长宁默默拉上宽袖掩上腕间伤痕,略带委屈地道:“皇兄说我一日问不出宗寥哥哥将北疆兵符和传国玺藏在了哪儿,他就每日打我一次。” 宗寥闻之默然。 她与南宫桀本就是这京中的永不相容的水火,被他擒之后还能活到现在,非是他余留良知。 他让公主每日三回送吃送喝来,目的是在利用公主的关爱,劝她说出于宫变前夕丢失的传国玺的下落。 同时还有皇上收回去的北疆兵符。 如若公主劝不动,回去后他便对她施以暴力。 用公主的伤痕唤起她们往昔攒下的一点情谊,希望她能看在公主娇弱可怜的份上动一点恻隐之心。 这件事原本是让太子妃或皇后来做的,可太子妃每日守着一息吊命的太子。 体枯神衰,走路都打颤儿,哪还能到天牢如此远的地方来? 至于皇后…… 她倒是来过一回,只不过一到宗寥面前,宗寥就朝她大吼大叫责骂。 说她助纣为虐,利益熏心,认贼为子…… 骂她不配为宗家人,还把她送来的食物砸到脚边,让她以后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南宫桀从苏涉嘴里听说宗寥恨亲姑母恨得想杀了她灭亲取义,于是只好让长宁来试试。 公主一到她面前就双眸含泪,宗寥见之生怜。 她也不愿如此一个娇娇妍丽的小姑娘吃苦头。 可某些时候,善良不是愈伤的药,而是杀人的刀。 适当狠心决绝,才能在逆境中坚持住心中所坚持。 譬如于她,倘若她早早把南宫桀想要的东西交出,她的命就不再有价值。 死有何惧? 但她就是不能便宜南宫桀! 这晋南的皇帝谁做都可以,独独南宫桀那北燕野种不行! 宗寥看着长宁楚楚俏颜,伸去手拨了拨她鬓边一缕碎发,“公主受委屈了。” 长宁隔着栅门看她。 见她以往清俊流畅的容颜又比昨日更显刀刻斧凿之态。 犀利得有些脱相了。 一身囚衣上都是血痕。 长宁嚅了嚅唇,柔嫩的唇瓣有些发颤。 “宁儿不委屈……”捉住宗寥的手,轻轻摸着她骨节修长而嶙峋的手背,长宁道: “宁儿不痛,怎么说我也是他亲妹妹,他哪里会真的下重手,就是随便吓吓我罢了。 倒是宗寥哥哥,你的伤要不要紧啊?我给你的药你记得搽,没了我再给你带。” 宗寥微微颔首。 长宁又道:“可是……宗寥哥哥,你这样一直陪皇兄耗着,他可以,你……你被关在这里,身体会吃不消的! 看你瘦得……皮包骨的,宁儿心疼。你何不就把东西给皇兄? 他要做皇帝就让他做好了,做皇帝那么累,有什么好?何必拿命与他僵持?” 宗寥缓缓缩回手,道:“这事你别管了,早点回去,此地腌臜,别沾染了公主千金之躯。” 手里的粥小喝两口,宗寥便将碗递回去,“今日又要对不住公主殿下了。” 看她只吃了一小口,长宁道:“宗寥哥哥是昭朗男儿,做事有自己的考量,宁儿也不多嘴,但是早食……你还是多吃一些。 你这样……待会怎么经得起拷打?这苏涉也是……下手狠的……叛徒!” 指着宗寥褴褛的血迹斑斑的囚衣,长宁道:“他们天天打你,身上不定烂成什么样!可否给宁儿看看?” 宗寥垂眸看着满衣裳的血印子。 新的、旧的,挨近一点就腥臭熏鼻。 “不妨事,扛得住。”宗寥淡淡一哂,道:“好了,你先去。” 长宁收了吃食,依依不舍起身,问道:“那宗寥哥哥午间想吃什么?我回去吩咐人准备。” 宗寥想了想,眼中浮起一丝狠戾,道:“你告诉南宫桀,若我看见你身上再多一道伤,我就陪他多耗一天。 没有传国玺,我看他拿什么登基?仅凭皇后懿旨?你看看全晋南的百姓承不承认他?” 公主垂下眼眸,静默不言。 自契延山猎场刺客一事,这个无上尊贵的皇家对她来说不再是引以为傲的资本。 而是一鼎炼丹的火炉,她和她的兄弟姐妹都是这炉中丹药,翻来覆去被炼烤。 还是那句话——无情帝王家! 公主叹息着,转身走了。 宗寥起身走到墙脚,吐出口中美味肉粥,还呕了一下,尽可能地不让食物入腹。 她对长宁公主信任多过疑忌。 但对南宫桀和纭舒妃……她从不怀疑母子二人的阴损。 即便他们还不会让她现在死,她也不会留给敌人一丝可操纵的机会。 身处特殊时期,她又不懂得如何辨毒,能防则防罢。 想来讽刺,日日“吃下”如此好的伙食,也挽留不住她身上一两肉! 宗寥坐回草垫上,看着她捡的那一堆枫叶,时间靠前的那些已经枯得卷曲了。 一季秋,三个月。 季夏十余日又加初冬这十余日,南宫述离开已有四个月了。 这一百多日里,她经历了奸臣的构害;经历了亲友受苦的无奈;更经历飒风离世的哀恸。 即使身困樊笼,她也能在生死边缘冷静盘算脚下的路。 用这副不那么威武还有些瘦弱的身骨撑起她能撑起的一片天。 飒风说她的灵魂是胥姑召来的,她初闻时不可说不惊异,简直就是震悚! 甚至于她还想去找胥姑讨说法。 可当一只脚踏进胥姑院门的那一刻,她忽然止步。 沉下心来,她思量着自己的何去何从。 她掐了自己的皮肉,会痛,身置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摸着自己的心,它会跳动,她不是悬在无凕荒茫里的一缕魂魄,她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 她的神魂既能融契在这具身体里,谁又能说这不是她? 她曾劝飒风说,世上无鬼神。 但闭上眼睛,想着自己,这话最不该她讲。 ——瀚宇无际无涯,人与神佛、与玄虚、与鬼怪修罗或许相互存在也未可知。 三魂七魄或有根源亦未可知。 身骨是陌生的身骨,灵魂就真的不是原来的灵魂吗? 不是原本就残缺的那一缕? 无论是怎样玄奇的参不破的奥秘。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爱她的人始终爱她,不因她行为无常而心生他想。 她爱的人她也一直爱着,从未想过要将谁从生命中舍弃。 她的使命也还是她的使命,即便向天抱怨过无数次,最终关头她却愿意砥砺在前,抵挡最凶的一波风浪。 这个世界是危险的,同时,这个世界又是美丽的。 而最最美丽的那份,是带着她的全部思念远去天涯的那袭姿容。 最终她放弃了向胥姑提及此话。 不想无端挑起此种让感情产生裂痕的争论。 且她害怕的是,万一胥姑说“你若不愿做云安世子,我可以送走你”之类的话,那她该如何应答? 她狠狠心,或可舍得下亲人好友。 可再如何狠心,她能舍得下她的殿下吗? 更令人泪涌的是,安排全府人员避难当夜,胥姑拉住她比划说: 我怀着万中有一的可能施禁术救回你,一是想尽己所能替一梦阿姐留住她用命换来的孩子。 二是希望你“死”后能不再做这个肩负重担的世子。 ——你陪了我那么多年,像是开在我孤苦的生命里的一朵花,我很喜欢你。 我不想你做他们希望的顶天立地的柱梁。 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我想让你做回你自己。 做漂漂亮亮的宗家三小姐。 你应该被保护着,而不总是在紧要关头拿命去保护别人。 第309章 刑讯酷刑待加身 能于千千个交错的时空里被召唤,又在如此绮丽的世界遇上如此多给予自己无尽温暖及爱的人。 这梁,她挑定了! 然一思及那个远在他方的人,她坚硬躯壳下的一颗心总是爱自我揉碾,悬上了就放不下来。 ——京中群魔撕咬那时,她收到了南宫述的信。 信上说,他答应了要帮瀚一个忙,往下的路途可能会比较惊险,给她的信件可能会有延期…… 但请她不要担忧,他有把握处理好一切问题,不会有意外。 还说让她在能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放手去做,他会永远支持她。 叫她不要怕,他会时刻看着她的。 他也确实做到了——初遭牢狱时起,宗寥就隐约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围绕在身边,帮她抵挡了许多危险。 等到状况全面爆发,那股力量便显现了出来。 她为他谋定未来。 他则为她思虑脚下。 这般默默为彼此付出的情谊,怎能不叫人沉沦? 但那一封信后,宗寥就没再收到过南宫述的亲笔信。 她想知道南宫述的消息,只能靠无相阁的线人递传。 由无相阁往来消息中获悉。 南宫述在出发后的第十天放出了北燕王子在他手上的消息,那时宗家还未出事,宗寥还有时间暗诽他狂妄自负。 待到风声四起。 大批杀手便蜂拥而往,围劫奕王,宗寥只能在牢狱中祈愿他平安顺遂,别玩脱了。 那段时间她着重关注南宫述的情况,收到的消息是: 达纳王一派的人要斩除王子。 王后一派的人要救走王子。 沈辞拼命保护奕王。 皇上见势不对,即便不能当即杀了祸星除疑,也必要将之牢牢锁定在可掌控范围内。 …… 各方势力相互牵制较量,一个月后,皇上派给沈辞的一千红甲黑骑死伤过半。 这还是在沈辞与奕王府暗卫共同御敌的情况下。 若南宫述不召暗卫出手。 那队能抵上万步兵的铁骑对训练有素的杀手来说不过如吹灰掸尘般随意除留。 瀚说要南宫述帮他拖住两个月时间,南宫述如约履行。 作为一个不屑于只站在合格线上的盟友,南宫述还大度地又多送给了他一个月时间。 南宫述用一个假的王子与多股势力纠缠了近三个月,到了蔚州,身边仅剩三两虾兵蟹将了。 直到将躲藏在身边三个多月的“瀚”送上远航的船只,他才为许定的承诺画上句号。 等南宫述按约定到了南海以南的住地时,宗寥已二进宫坐在此间牢房里。 据实时线报上说,南宫述住进州官安排的居所的当夜,就让随处可见的蜚蠊吓得在外头待了一晚,不敢进屋。 直等白挚和沈辞带人把屋子整理得蚊蚁无踪,末尘不染,他才犹犹豫豫进屋补上一觉。 宗寥听后讥笑不已,心想他还真如庾老所说,专怕 一些毫无攻击性的小动物! 他既已安定下来,宗寥随之也放心。 她每日听着进入牢狱的脚步声。 想着将要进来的那个人会不会是无相阁的线人或者奕王府的线人。 会不会是送信来的。 送来的又会不会是南宫述的信。 然则,心心念念的信笺还未有影迹,一份关于奕王失踪的急报便送到了宗寥手上。 南宫述失踪了?! 一个活在千万只眼睛下的人,怎可能说失踪就失踪? 宗寥不信,派人再探。 过了两日,日翔数千里的海东青又送急函。 说奕王在途经吴州时闲心逗留了两日,寻能匠给身边侍卫打了柄佩刀。 到了蔚州,他闲来无事,带着小侍卫连夜出海,说是要去某荒岛找千年白檀帮小侍卫打刀鞘。 这一去,便无迹可查。 宗寥迄今想不通,那样行为谨慎而又心思深沉的一个人,为何会做出连夜去荒岛找木头做刀鞘的草率决定? 这是他的风格吗? 无相阁的眼线再如何遍布四境,也不可能于茫茫大海上找到一个人。 有关南宫述的消息于是便截止于二十日前。 二十日来,宗寥日牵夜挂,惴惴难安,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没有了南宫述的消息,宗寥每日只能呆呆地盯着地上的这些飘零之物,忧郁哀叹。 她多希望某一片落下的叶子能够告诉她。 南宫述在哪儿? 他是否安好? …… 日禺时分。 牢房入口那头响起“唰唰唰”的铁链声。 接着,一串稳健的脚步渐近而来,止声牢室外。 宗寥侧眸看去,一名身披甲胄的武将挎着大刀,姿态笔直地站在牢门外。 但见他蜂腰猿背,厉目浓眉,而立已过,不惑未及。 正是气度冷肃板正的禁军统领——苏涉。 其左右还跟着两名年岁尚轻的副将。 俩副将手中各拿着一副镣铐。 宗寥定神看着苏涉,无波无澜地说了句“挺准时啊”! 苏涉淡淡垂眸,目光一撞上,即刻道:“带走。” 声音粗糙沉冷,与要债的匪头堪有一比。 苏涉身边的手下闻令,拿出钥匙,叮叮当当开了锁, 宗寥看着他们,懒懒起身,习以为常地把手递过去,手铐脚镣咔咔咔便扣在了身上。 自关以来,苏涉每日都要带着人来审她一次。 连日无休。 副将们押上宗寥,跟着苏涉,沿着长长的过道向狱门入口那边走去。 经过的牢室全部空置着,里头干枯的草垫上及染着各种污渍的墙上还余留着上一批犯人被杀时喷溅的血迹。 那些血迹张牙舞爪的,光看着就让人头皮发紧,不断联想着事发时的惨烈情景。 过完廊道,左手边即是牢狱的第二道大门。 一丝风吹进这阴暗之地,宗寥单薄衣裳下的皮肤不禁瑟缩了一下,毛孔皱成鸡皮子。 宗寥侧眸去看了一眼,眼睛便被晃了。 门外天光夺目,明亮得刺眼。 此刻却与她无关。 她要去的,是前方那间幽暗的不见天日的刑讯室。 撤回视线,挪步跟上苏涉,走下寓意死亡的七级下沉式的黑黢黢的石阶。 一进刑讯室,一股萦萦不散的死腐气味瞬间扑鼻而来,呛得人作呕。 刑室无窗,仅有的光线来自石阶两旁燃烧着的两架火盆,以及室中刑架旁的焰光熊熊的一盆炭火。 火盆日夜燃着,浓浓的烟雾将原来的石灰墙熏染得漆黑斑驳。 目光往昏暗处一扫量,遂可见墙上挂满了拶子、烙钩、鞭、剑等各色小型但残忍的刑具。 而墙脚处,陈置的则是更令人闻之丧胆的木驴车、老虎床、碾轮等大型刑具。 副将押宗寥捆在刑室中央的刑架上,苏涉随即在墙上挑选今日要用的刑具。 选了半天,他取下一条黑亮亮的皮鞭。 鞭子在橘红的火光下渗出油润色泽。 走到宗寥面前,苏涉煞有介事地审视着刑架上的犯人,道: “准国主说了,云安世子若识相,今日这顿打且就免了,若还执迷不悟,铁着心与他作对,自今日起,以后每日再加三十鞭,直到打死为止。” 宗寥嗤鼻:“要打就打。别废话。” 苏涉倏一下挥动鞭子,暗室里迅疾响起“啪”一声响亮的鞭鸣。 “老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心气这种东西不值钱的!要知进了此间刑讯室的,别说什么性子了,骨头再硬也能给你碾成沫!” “呸!窃国者的走狗,不配跟老子讲话。你打不打?”宗寥不屑地瞥着他,啐道。 苏涉冷冷地哼了声,朝左右使去一记眼色。 两人二话不说,立时抱拳告退。 顺手带上沉重的铁板门。 第310章 潜藏助力临危至 苏涉回头看了眼门的方向,呼呼喝喝吼了一阵,手中鞭子随即抽得呼啦作响。 嘴里不停说着“倒是条汉子,都不带哼一声的呵,牙关紧是?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奉劝宗世子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若将传国玉玺交出来,你就是从龙功臣,往后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等话。 宗寥仰头靠在柱子上,看着苏涉卖力地挥舞着长鞭。 当鞭子抽打在身上或刑架上时,她应景地喊两声:“南宫桀没给你饭吃吗?用力啊,看你今日抽不抽得死小爷!” 噼里啪啦抽完六十鞭子,苏涉走近宗寥,小声问她:“世子感觉如何,可有伤到哪里?” 宗寥略显无奈地看着壮汉,道:“大统领下次还是真打,这样下去,早晚被人发现端倪,届时你该如何开脱?” 苏涉不以为意,解开她一只手,从怀里拿出一个油饼:“来时刚买的,世子赶紧吃一些,看你最近瘦的,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抚开额前凌乱的发,宗寥接过饼,咬了一口,咀嚼,咽下。 看着宗寥满身新鲜的血痕,苏涉又道:“放心,这鞭我每日都浸了狗血,只要不扒开衣裳观察,看不出来异常的,只是为了逼真一些,要打破衣裳,委屈世子多少受点伤了。” 宗寥抬起手臂看了一下,苏涉打过的地方衣服是破了,鞭子上的血渍印在衣服上,纵横交错的。 竟是一点没伤及皮肉。 他挥鞭迅猛,落鞭时则收了力,刑鞭抽响空气时也能如抽打在人的身体上一般声音清脆,力量把握得相当巧妙。 宗寥佩服,自叹不及。 宗寥吃着饼,看着苏涉,眼中忽而酸涩,嚼烂的食物突然吞不下去。 她一看见苏涉如此照顾自己,心中就浮现起南宫述说的“往后无论我人在不在你身边,我的力量都会出现在你经过的每一处”。 苏涉便是他说的力量,是他留给她的护身符。 宗寥起先并不知道这件事。 一开始对身周境况产生怀疑是因遭奸佞诬陷入狱。 苏涉向皇上请命。 说云安世子诡诈狡猾,身边又有不知好几忠心耿耿的能人。 为防止她使诡计越狱,趁机作乱,他于是派麾下副将对宗寥进行严防死守,不准任何可疑之人接近。 他自己也每日来询问状况。 京中奸党悉数落网后,他又将主力放回到宫城防护上,说怕乱党余孽作祟,祸入宫墙。 戒防松懈前,苏涉曾暗中送给宗寥一句话,说:世子若不想死太早,千万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别还没看见大戏登场,自个先离席了。 牢狱里人满为患的那段时日,宗寥与宗时律是滴水不敢喝狱卒送来的。 饭食之类的就更不用说了。 每日果腹之物全靠斜雨从高墙上的小窗口偷偷扔进来。 还必须是在深更半夜时分。 否则若叫人发觉,她与老爹连那每日一顿的口粮都要泡汤。 有了苏涉善意的提醒,父女俩在狱中的时候尽量收敛脾性,扮演好一个落魄囚徒该有的卑微怯懦。 任那些狗官撕咬、吵嚷、引战,他们从不与人绊舌。 两人日夜缩在角落里,隔着碗口粗的木头栅栏悄悄说话,打赌谁会在吃了当日的牢饭后先吐白沫,翘脚归西。 日子竟还别有一番趣味。 宗家洗清嫌疑后,苏涉迅速撤走了看防。 说是领了皇上的旨,需对云安侯府全面关注。 到此一步,宗寥都未分辨苏涉所作所为目的之所在,直到南宫桀发动宫变。 宗寥与父带兵闯宫勤王,她才知自以为薄弱的那方宫禁其实是苏涉放的水。 ——那天宗时律救走皇上,宗寥断后,看着南宫栩带人接应上了老爹,她踅身溜进御书房,意欲将传国玺和兵符一道带上,待时机成熟再杀回京。 却当她在御书房里乱翻找时,苏涉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比她还鬼祟。 宗寥还以为他是来拿她的,不想他开口第一句就是“东西在我手上”,说着将玉玺和兵符奉出。 说是趁南宫桀分身不暇之际偷来的。 问她接下来要怎么处置? 宗寥一听,脑子陡然蒙了一下。 当即问苏涉既已投靠南宫桀,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物件交托与她? 苏涉说,他预感到了天命所向,不是真的效忠旭王,且他承诺了一个人,会尽所能照顾她。 宗寥对其心中意向的天命不感兴趣,令她闻之心颤的是那“一个人”。 宗寥小心翼翼问那一个人是谁? 苏涉如实说是奕王殿下。 宗寥听见奕王一词,心中悦然,好似有关南宫述的一切事物、词句都充满着浪漫的色彩。 随即她又追问他们何时走近的,她怎的不知? 苏涉只说“初识如敌,再识如故,一面之交罢了”。 宗寥撇嘴,腹诽他故作高深。 她与苏涉交情不深,按常态她是不该轻易相信他的。 但凭他暗中帮助过自己那么多回,又好似心向南宫述,她最后决定赌一回。 宗寥当着苏涉的面打开玉玺匣子和兵符匣子,将那两个象征着权利与至尊的物品拿在手里掂了掂。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离权柄是如此之近,近到只需一念,她就可以掌兵掌权,带着一家人坐拥天下,改国姓为宗。 当然,那样的念头只浮现了几个呼吸便消散了。 于宗家而言,权与利共生共存,是家族昌盛的基础。 除却此,宗家更以忠心赤胆立世,百年来备受百姓称颂,忠义才是不可翻覆之根本。 倘若宗家后辈敢以先辈攒下来的声望与权势起窃国之心。 老祖宗只怕是要掀棺材板出来拎耳朵、上家法。 宗寥看着不声不响却在悄悄搂大梁的苏涉,心中陡然生起一计。 勾搭着魁梧大汉在御书房的书柜后一合计。 她立时放弃出逃的想法。 与苏涉设计了一场我为笼中困兽,你却为我爪中猎物的佯输戏码。 艰难地咽下口中食物,宗寥很想问苏涉有没有关于南宫述的消息,话到嘴边,她咬住了唇。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清醒——无相阁都搜索不到的信息,他一个天天守在京中的禁军统领能从何得知? 将未说出的话吞回去,宗寥问:“南宫桀最近在忙什么?” 苏涉走近两步,在她耳边低声道:“他从你此处问不出玉玺下落,气得整日拿身边人出气。 好几个内侍因做事不仔细,被他活活打死。 好几次他想亲自来拷问你,皆被我以狱中有恶鬼游荡为由劝退了。 旭王什么脾气,世子是知道的 。他若来了,必然会给你上酷刑,到时,你这身世……” 苏涉看着宗寥的细胳膊细腰,还有她孱弱身躯前坚挺的胸膛、纤长的脖颈,叹气道:“你这也太大胆了!” “好在旭王不知你是女子,若他知了,不定会怎样折辱你。” 第311章 久思雅容入画来 宗寥垂眸看着自己身前打得破烂的衣料,破痕下隐约露出些厚实的布带。 果然,平日里如何浑然天成的伪装一旦到了大狱中,就别想还能严严实实,不露破绽。 想来她已算幸运的了,若非有苏涉一直暗中相助,又有廷尉少卿那些正派直臣从中调解,只怕第一次入狱就让诬害宗家的那些个奸贼滥用职权,加酷刑逼供了。 身为男犯人遇上手段残忍的牢头,裸身施刑是常态,莫说可以穿紧衣服,捂好身世。 宗寥自嘲一哂,问:“什么时候察觉的?”语气淡然,一点不显慌张。 苏涉道:“也不早。此前拿囚服给你换,你拖拖拉拉,说不习惯有人看着。 我说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不一样,你说你是不一般的男人,我当时还以为你强调的是你与奕王殿下的那种关系。 后来打破了你这身衣裳,才隐隐看出些不对劲,虽如此,我也实不好问。” “不过话说回来,世子这样的身世,怎还敢走这只身入虎口的一步棋?那旭王与你本就是宿敌,你不怕被发现么? 尤其是上一回,那么多人想踩死云安侯府,守狱的牢头又是个势利小人,你若处理不当,露出端倪……要知那时皇上还理朝,你这样,岂非是自掘坟墓?” 宗寥道:“车到山前自有路。小人以利贿之;恶人以命博之。 能不能化解将面临之危机,走此一步之前我已在心中有所成算,大统领无须后怕,你的心意宗寥在此谢过了。” 说罢,宗寥莞尔一笑,且当礼过。 看她一身狼狈还表现得豁达安然,苏涉心里蓦地升腾起一丝激奋之感。 心道世子果不是一般“男人”,难怪能让王爷为之痴狂。 苏涉摇头喟叹,莫名又有点小激动。 因为这个楚楚不凡的世子,那个在他心里早已如神佛般存在的十三王爷一时间更显卓绝无双。 激动过后,他却突然为世子和王爷的爱情心生伤感。 近日来,南宫述失踪的消息渐层传开,蔓延至大街小巷。 有人道他是妖星归位,幻形升天;有人道他是祸国殃民,被侠义之士截杀,永沉汪洋…… 苏涉心底里是不信此类谣传的。 但每次一看见南宫桀提起宗寥就会因南宫述的“死”大喜一遍,他心里就酸楚不已。 那人大本事没有,就乐于从他人的痛苦中寻快乐。 苏涉厌嫌。 可他除了叹息,还能怎样? 他曾对南宫述说,若京中恶鬼横行,他当沐身涤甲,稽首迎他归。 但看如今形势,太子是无指望了,只愿他能多活两天。 意向的奕王又不知所踪,生死不明。 旭王一个外妃之子,他本就不考虑,后来又从宗寥口中得知他其实是外邦野种,他更厌之入骨。 季王秉性耿直,却是个一根筋,刚勇有,谋略也有一点,就是没有帝王的霸气沉敛。 他领着八万禁军兄弟,稽首却该向谁称臣? 云安侯与季王带着皇上北逃,独剩一个云安世子在京。 她说她要亲眼看南宫桀这只小丑跳梁,看他如何一步步把自己玩死。 有了以往经验,苏涉对眼前这个坚韧果决的姑娘满怀期待。 宗寥几口咬完了饼,苏涉道:“世子足智多谋,苏某深信不疑。 可你若有计划了,不妨早日行动。昨儿晚间,我听旭王和纭舒妃讨论宝玺的玉质和纹样,看样子……许是想造个赝的!” “私造御玺?”宗寥冷嘲,咧齿而笑,“他还真是……天资非凡呐! 鱼目混珠这么好的方法都让他想到了!那就让他造好了,传国玺你也常见,他要想不起来某处细节,还麻烦大统领帮他想想。” 苏涉瞪大眼睛,惊惶不已:“世子不阻止?私造宝玺可是死罪,凭此一点便能将他就地处决,扶新帝登基。” 闻言,宗寥唇角搐了搐,艰难道:“扶谁?大统领可有好的意向?” “这个嘛……”苏涉支支吾吾,他也没主意。 宗寥叹气:“你也知我们宗家一直是扶持太子,眼下太子时日无多,我……心里乱的很!小皇孙又才三岁,能抵什么事? 出事那晚我爹只说皇上还不能出事,也没说要废帝,如今他带着皇上北逃,此等大事我没法与人商量,且……我想等一个人。” 看着南宫述留给自己的“盾”,目中浮起一线希冀。 她多希望苏涉有她没有的消息。 苏涉听了则是眼睛一亮,“奕王殿下?世子也看好殿下对吗?你可是有他的消息了?” 宗寥眼里的光顿时暗下去,心道我正是想问你呢! 见苏涉比自己还信息闭塞,宗寥扶额,感觉多余对他抱希望,只淡淡道: “没有。我也不看好他。我希望他至高无上,不受压制,可我的私心不允许他把所有精力放在其他事情上,放在其他……女人身上。 所以,许多时候,我并不希望他来捡南宫氏的这片烂摊子,当什么倒霉皇帝,我只想与他……呵……说这些……” 她话说得缓慢而小声,很平和,带着一丝不太明显的怜惜、感伤。 狭长眼眸里却透出一股坚定的辛辣。 她微扬起下巴,气势看起来骄傲又锐利,全然没有寻常女子的温婉柔和。 苏涉不禁都有些错愕,心道这便是王的女人吗? ——处事上临危不乱,刚毅果敢,感情上则有我无他,坚定决然…… 苏涉不知王爷能不能驾驭得了,反正他是望而生畏的。 “那……世子以为奕王殿下还在吗?”苏涉怯怯地问。 宗寥闻之,心头猛然就是一酸。 沉吟片刻才哑涩地道:“死神都没死,活菩萨怎能说不在就不在?” “嗯。”苏涉半惑半解地皱了皱眉。 “哦……哦对了,来路上我去街市买饼的时候,有个人悄悄塞了封信给我,说是给你的,我一转身,人就没影了,当时人多,我便没追,不知是谁送的,你看看。” 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个信封,递给宗寥。 又给她解开另一只手。 将信拿在眼前瞧了眼,宗寥发现那是一封散发着丝缕沉香味的信,有些鼓,封上是空白的。 宗寥想起与苏涉统一阵营后,她曾向无相阁的线人交代,以后若有不方便直接传递的消息,就想办法递给苏涉,让他代传。 看这鼓囊囊的还散发着淡淡沉香味的信,宗寥旋即想到了沉香楼。 无相阁在天牢里的眼线是低阶的杂役,平时能递送的只能是叠得小小的密信。 像这样容易搜出的信件,他们许是不敢冒险,故而才找上苏涉。 宗寥将信封撕开,从里头取出两张纸。 一张是印着竹叶纹样的花笺;另一张叠了又叠,很厚,目测应该是一张画。 直觉告诉她,此厚厚的纸张欲将向她展示的,许就是她萦怀多日的忧心事。 心思越过信笺,她直接就先展开那张厚的纸。 心绪忐忑。 既好奇,又惊喜,也害怕。 片刻后,一张长约二尺,宽约尺半的半身人像赫然映入眼帘。 但见那图上之人剑眉凤目,五官凌厉如刻,一头青丝半披半挽,脑后簪着枚镂刻的长簪,看起来风逸儒雅,朗若青松幽兰。 “这是……十三?”宗寥把画翻过去给苏涉看。 苏涉定睛看了少顷,斩钉截铁地道:“除了王爷,谁还能有这般云容月貌,丰毅华姿?” 第312章 理智以对乱心事 宗寥将画像翻回来,仔细辨识,“可我怎么感觉还是有哪里不一样。” “画像不过淡墨几笔,与真人自不可同一而论,王爷那样绝艳世外的姿容,一般人也摹不出来! 世子不必纠结,还是看看信上说什么,既有王爷的画像,必然是有关王爷的消息。”苏涉指着未看的信笺。 “对,先看信。”把画给苏涉拿着,宗寥赶紧将信纸舒展开。 纸页上的字迹逐一阅过,只字不敢遗漏。 苏涉搓手搓脚,尤想凑上去瞄上两眼。 惯常的端肃性情掌控了他的举止,他忍住了急切的欲望,只等宗寥看完再告知。 苏涉看着宗寥,见她越往下浏览,表情就愈加黑沉,清澈眼眸里若有若无地映透出一丝幽绿的阴鸷。 嘴唇不自觉咬紧,呼吸也逐渐粗重起来。 “信上说的何事?”苏涉疑问。 宗寥没有答话,气沉沉地看完两张纸,转手递给苏涉。 动作迅速,表情厌弃,像是甩开某种粘手的恶心东西一样。 脸色霎时阴翳得像是能马上劈下一道惊雷来。 苏涉惑然,傻登登接过。 迅速过眼,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内容让豁达明朗的世子怒容难敛。 苏涉看了一遍,倒回来再确认一遍,讶异道:“信上说……说王爷在茨莱勾搭上了一个女人,还住进了人家家里?! 这……绝不可能!这信中所述定有错漏。王爷对世子情深比海,断不会让其他女子接近,对,一定是这信有误。” “你对他很了解么?就知道他对我情深比海? ”宗寥阴阳怪气地问,懒懒靠回刑架,双手搭回横木上。 苏涉道:“上回我与王爷谈话,他说自己浑浑噩噩半生,回首没几个可牵挂的人,只有翎太妃和世子是他最重要的人。” 宗寥无力地翻了个白眼:“跟什么人都能说的话能有几分真?凡过来人都说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信的动物。 信上不是说了嘛,他们是在岸边被一名渔家女救回去的。上头如何说那女子的?” 宗寥幽幽问。 苏涉回看内容,道:“二八年华,伶俐活泼,婀娜有致,皮肤有些黝黑。应该算个一般的美人……?或许也不美。” 说着音调渐弱,“任她美丑,定也不及世子飒朗风姿万分之一!” 微微阖上眼帘,宗寥淡淡道:“那要看是在什么时候了,如果是落难的时候,有人给份温饱,我都能把随便一个人奉作救世神佛。 如果是男人遇上女人,呵,稍微好看一些的以身相许也不是不可能。” 苏涉道:“奕王殿下心志坚定,我不信他会做出对不起世子的事,尤其是在知道世子是女子后。 还是不一般的女子,我更坚信王爷眼光独到,他遇上了世子,就绝不可能再看得上别人。” 宗寥闻言,轻声失笑,声音有些酸涩。 “且当你是夸我了。我也不愿相信信上说的就是他,可信上写: 男子身姿颀挺,仪表儒雅俊逸,举止谦恭温柔,身边有一身背长刀的清俊少年长随左右,与渔女同进同出,有说有笑…… 除了他南宫述,谁会在人前有那般修养?还有背长刀的清俊少年,说的不正是白挚?” “世子刚不还说那画像上的人与王爷不太一样吗?也许是我们想错了也不一定。”苏涉讪讪说。 他既想安慰宗寥,又想替南宫述开脱。 宗寥沉重地凝思了一会,摇响刑架上的铁链,“行了,先这样。这么久没动静,外头的人该起疑了。” 苏涉一步一犹豫地捆上她修长手臂,“世子就这样放任王爷在茨莱……不管么?万一真是那么回事,现在阻止还来得及。” 宗寥缓缓掀开眼皮,看着比她还着急的汉子,“怎么管?我现在可是在押犯人!” “南宫桀丧尽天良,想一出是一出,谁能想到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我的家人此刻还在他手上,我若突然走了,那家伙必然恼羞成怒,到时连累到她们,我难辞其咎。 再说了,就算我现在快马加鞭赶往茨莱,除去休息、换马的时间,怎么也要一个月才能到。 我听说茨莱女人野性得很,他们现在就有说有笑,这一个月内,该做的也做了。” 宗寥撇着嘴,越说越气,“我眼里是揉不进一粒沙的,一次和一百次在我这里没有区别。他能不能守得住忠贞,与我管不管并无多大关系。 他又不是要死了等我去救,我吃饱了没事干,风尘仆仆跑去茨莱,做一个棒打鸳鸯的母老虎?我可以主动,但绝不倒贴!” 苏涉听完抹汗,心说王的女人与其他男人家里的娇妻、悍妻就是不一样! 面对此种令人心碎委屈的事,她竟能旁置不顾,清醒地完全不像她平时做派! 回想起王爷提起世子时的痴迷样,苏涉还挺替他忧愁。 想他若没有移情别恋,知道宗寥对他的感情是如此的干净利落,他不知会怎样伤心。 纵有感慨,苏涉也不好多言。 自见到了这封关于南宫述的信开始,他最先关注到的是南宫述还活着。 南宫述既活着,那他与宗寥方才的话题便可接着讨论了。 苏涉道:“世子人中龙凤,即然不纠缠于儿女私情,那是否能考虑一下新帝之事? 听世子刚才的意思,你也觉得奕王殿下可挽此将倾大厦,对?不瞒世子,其实我也一直看好奕王。 你可听说过那句‘十三星临乌霭散,真龙沐霞乘光来。剑下无有恶行鬼,千里同风万世平’? 以前我对此话不以为意,直到我有幸与他深谈过一回,我发现殿下不仅有勇有谋,还隐忍豁达。 天塌下来也能面不改色,看似阴柔娇弱,实乃外柔内刚,霸气威严,比先帝更具王者风范。” “王爷自有城府,让人捉摸不透,但与皇上一比较,高下立见。 ——皇上假仁假义,在乎的是权力名声,只要他在位一天,就看不得谁家势大。 云安侯救他,我想并不是真的顾念君臣情义,而是有别的考量。 世子要不给侯爷去信问问,看他有何打算? 太子之厄,全民皆痛,可国不能一日无君,如今旭王用东宫挟制皇后战队,把持皇权,底下的朝臣私下叫苦不迭。 如若让他再这么儿戏下去,这一国的民生大计岂非要毁在他手里?” 苏涉说着直跺脚,比皇上还忧心。 “此时若把王爷从茨莱接回,不仅能稳住皇权,还能让他远离其他女子,此举可谓是两全其美。世子以为可行否?” 第313章 将倾大厦众力揽 宗寥听见两全其美一词,嘴角挑起似有似无一丝嗔笑。 她内心深处并不信南宫述会在短短时日里背叛自己。 但如她自己所说,她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善妒又小气的女人。 她的男人,以前何种样不要紧,与她之后什么样她却在意得很。 此间关乎的不止是身体上的洁净。 更是对方对此份感情所持有的态度。 是对曾许诺之人忠诚的验证。 同时还由此反应出其人品优劣。 这些都是宗寥所在乎的。 当然,她也并不是就此给南宫述下了淘汰令。 南宫述是否配为携手一生之良人,她还需静观一些日子才有定论。 宗寥不会放下大局不顾,去查实南宫述的行为。 她只在心里警告南宫述道:我用所有不眠的夜去想你,也因你有了无数个不眠的夜,所以,南宫述,你最好别让我失望! 但愿他能感应。 凝思良久,对苏涉道:“此事我需花点时间斟酌斟酌,南宫桀好不容易拉拢了你,刚尝到一点掌权的甜头。 咱们也不好这么快给他一棒,将他打死不是? 你且先让他再狂些时日,等我这边有了稳妥的计划,再将此外邦野种连同其恬不知耻的老母一窝端。” “管他是要私造御玺,还是私造圣旨,你都别多话,盯着点就行,尤其是雕刻的工匠,到最后别让他杀了。” 苏涉道,“此事我心里有数。雕刻宝玺费时费力,没有几个月做不出来,世子只管安心谋划。 前些日你因为王爷失联之事茶饭不思,人都憔悴了许多。” “如今有了他消息……”苏涉顿了顿,有些不忍地道,“不管怎样,活着终归是好事,有什么问题至少能得一个解释,总比日夜挂念的好。世子说呢?” 宗寥:“……” 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就是总感觉哪里不太畅快,有点憋堵。 见她不说话,也不表现喜怒,苏涉直感芒刺在背。 粗哑地讪讪一咧嘴,苏涉道:“公主单纯,容易被利用,带来的饭菜能不吃就别吃。 这两日我想办法给你带些好吃的,你这身体得赶紧补起来才行。 我等粗人习惯了听令行事,像旭王谋逆这等大事还等着你拿主意呢。 瞧你瘦成这样,万一垮了,我们可不知该找谁拿主意去。” “放心,多大点事啊,怎么可能说垮就垮?”宗寥苦涩一笑,振了振身板,道,“我好得很。” 宗寥上下打量着苏涉,问:“你倒戈南宫桀时也没人出主意?盗御玺时也干净利落的,怎的与我站在一条线上就没了主见?” 苏涉干咳一声,赧颜:“说来不怕世子轻视,我虽侍奉皇上多年,心里却是一直看不惯他行事的。 但此前我也不关心其好坏,只尽心做好分内之事。 近年因为一些变故,我不得不在善恶间做出选择。 太子仁良柔善,我秉一颗忠心欲追随,可叹,可叹!天妒英才,贤良难寿呐! 太子之后,我幸见奕王殿下卓然风度,便将他视作第二意向明主。 我曾问他,将来有一日这京都的大势需由王爷来挽,王爷可愿意?他说,但愿不会有那样的一日。 我信他真的不贪权势,可为防有人作乱,我还是要在他出手前替他,也替我自己做出相应的决策。 有一回我在宫里巧遇上张趋,他不知怎想的,三言两语就想引导我党附旭王。 我当时预感他要谋大事,于是将计就计,站到了他一方。 他将我拉拢到旭王的阵营中后,依然装作持身中立的姿态为皇上解忧。 事关沽名钓誉的昏君,我也乏去管。待到云安侯府出事,朝中奸佞玩火自焚,我也只是静观事态发展,不急于出面。” “直等到旭王与纭舒妃找我商量篡位一事,我不得已,只能出手。” “不破不立?”宗寥勾着苍白的唇角,颇有深意地看着他。 苏涉道:“世子慧眼如炬。我当时正是此意——我若不选站旭王一方,一如既往只听命于皇上的话,那纭舒妃母子之行径……必死无疑! 事后,皇上还是皇上,权柄依旧在他手上,所有人的生死也还在他手上。 但若选了旭王,一切事态便截然相反。 旭王只有我这一方兵力,我可以帮他控制住整个皇宫,乃至整个皇城,自然,也能在最后关头控制他。 只要皇权旁落,我就可以替自己另择良主,替咱们晋南万万口百姓重选明君。 可当我做完这些事,我却突然迷茫了,因为追随奕王只是我一厢情愿,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归来。 宝玺和兵符拿在手里真的重,但我又不能给妖妃贼子。 直到世子你出现,我才松了一口气。 你是皇后亲侄,太子内弟,又是王爷心爱之人,不管你怎么选,都在我意向之内,大事有你担着,我就不用操那么多心了。这种感觉别提有多清爽!” “你倒挺会做甩手掌柜!”宗寥感叹道。 知道苏涉一心向忠义,向民众,宗寥心中一畅,感觉这乌烟瘴气的京都还是有光的。 苏涉傻呵呵挠头,道:“世子担待,以后你要多费心了。 你在牢里再委屈一段时日,若有何问题只管跟我说,苏某别的没有,就一副手脚还堪用。” 宗寥想了想,道:“那个叫迟梧的留着还有用,你找人看好。” 苏涉道:“关着呢。世子放心。此人有些奸猾,还会些三脚猫功夫,还会用针、簪开锁,有两次差点让他溜逃。 好在底下的人及时发现,给他捆了起来,后来我又给他讲旭王正四处拿他,要灭他口,最近可算老实多了。” 宗寥道:“行。南宫桀想称帝全靠你手中兵权,离了你,他什么都不是。 你好好侍奉着,将他再抬得高些,我倒要看看,那疯狗一朝得势,能嚣张到何种程度?” 苏涉应了话后,随即唤下属来把宗寥押回牢房。 经过狱门处时,晃然见着阶前杵着一个神色精敏的女官和一个躬身含胸的内侍公公。 见那宫婢样貌秀婉,带着点异国风韵,正与身边内官窃窃私语着。 听见脚步声,两人立时鬼祟祟望过来。 略微一忖,宗寥即猜出两人是南宫桀及纭舒妃身边的人。 不用说,他们定是受命来探查她受刑情况的。 余光淡淡扫过,宗寥突然双膝一软,在即将消失于光亮的地方滑跪在地,掩唇咳起了“血”。 面容苍白,肢体羸弱,一副颓丧不堪的惨败样。 苏涉在后方吼了声“敬酒不吃吃罚酒。刚才不是喊得很猖狂嘛,现在知道骨头软了?晚了!把她给本将丢回去”! 说着鞭子一挥,“啪”一下抽到宗寥肩上。 血痕斑驳的衣服即刻破开一道口,雪白的肌肤之间瞬间多了一道血印。 苏涉怒目一横,大步一迈,旋身出门。 看见门外的人,随即缓下两分冷肃,道:“二位何时来的,怎么不让人通传一声,我也好叫你们亲眼观一观审讯狂徒时的精彩场面。” 说着,苏涉又挥了一记鞭。 但听“啪”一声脆响,狱门前的一口大水缸上立时留下一道深深的鞭痕。 二人见状,背后汗毛倒竖,瑟瑟缩缩往后退开一步。 第314章 数月阔别盼重逢 鬼祟盯梢的两人看着苏涉,异身同心腹诽,心说你可真懂明知故问! 事因早晨时,他们一起在纭舒妃和旭王面前领了命,说好来看他审问宗寥关于御玺一事。 不想才出了宫门,这冷巴巴的汉子带着自己的手下跨上马哒哒哒就扬长而去,一刻也不等他们。 等他们摇着马车紧赶慢赶到天牢时,苏涉已经在里头抽人了。 他们原也想进去的,偏这时候他的两名手下小声闲聊什么“昨天夜里又有厉鬼抓墙挠门,嘶嚎有人下毒害死他们,有人派刺客杀人灭口,他们要出去报仇,要寻附体宿主”之类的话。 既闻鬼怪,不免就让人想到阴气重之人易招邪祟一谈。 他们一个女人,一个不男不女,心中警铃自然拉响。 且说这下毒、灭口一事又都是他们奉主令安排、施行。 亲手害死了那么多人,再于此地听来这般诡异言论,说一点儿也不发怵,只怕连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 看着那阴森森,血斑斑的牢房,他们就像见到了冥狱之门一般,望而生怯,驻足不敢往里。 声音尖细的内侍即时应下苏涉的话茬,道:“大统领雷厉风行,我们不好妨碍你办案。咱家就是来看看宗家这小子牙关是有多紧,怎会如此久了还没交代清楚王爷要事。” 苏涉眉头紧蹙,一双虎目如炬,冷冷地睨视着两人。 须臾后,他才语气平静地道: “宗家小子是个什么脾性,国主心中比你我清楚,我看这样打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得回去与国主商量商量,换个法子伺候。” 两人听苏涉一口一个国主的,神色有些怵惕,内侍提醒他道:“大统领慎言,殿下交代,大事还未落定,此时不着急说国主之言。” 苏涉当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 宗寥说让他将南宫桀捧得高些,那他必然要随时随地把抬举南宫桀的话挂在嘴边。 毕竟奉承人这种话,只当着本人的面说总显刻意,但若在谁人面前都保持惟一态度,则会产生超乎寻常的效果。 “有何不可?皇上病重无法理政,已出宫颐养,皇后娘娘也下懿旨废黜了病太子,立旭王为新帝,你们何必如此小心翼翼! 旭王仁义孝廉,即便已有了国君身份也不得意忘形,一定要等拿到传国玺才举行登基大典。 他不想世人疑诟无印登基是他守礼,你我做臣子的何须违背自身意愿?多此顾虑! 要我说,先登基再找印也是一样。往朝的皇帝不都是这样做的? ”苏涉义正辞严道。 内侍语噎,他敢说苏涉说错了吗? 不敢。 南宫桀那种脾气,最喜欢的就是被人称赞,恭维,把脚踩在他人肩上,让人给他舔鞋底。 见苏涉好似比自己还忠心,赶来盯梢的两人不便再说什么,谄着颜,与苏涉三句不入题,两句不搭边地尬说着,缓缓向外走去。 …… 话说南宫桀从众人口中得知苏涉对其认可有加、忠心耿耿,心情畅爽难抑,对他是重委不疑。 没过几日,苏涉便与南宫桀盘算出一个针对宗寥打死不开口的制胜计策。 ——由苏涉以假意扶持旭王,实则他是皇后一派的人,是要扶持小皇孙之借口骗取宗寥信任,问出宝玺去向。 苏涉于是打着为“国主”办事的旗号,每日好吃好喝往大牢里拎,坐在宗寥的囚室里与她把酒畅谈。 烧鸡、烧鹅吃了一个月,宗寥总算把嶙峋的骨头架子补起来了。 到了腊月,她看起来竟比养尊处优时还丰腴了些许。 新年前夕,废太子南宫晟薨逝。 郁郁欲终的宗菀哭的死去活来,还未守完南宫晟头七,她便倚在其灵前随他去了。 兄嫂辞世,南宫桀不仅没一点悲惋之心,还嫌他们晦气,连亲王丧制都不屑给。 想一切从简,赶紧将他丢进皇陵了事。 皇后气得心疾复发,卧病在榻,几度命悬一线。 若非念及小皇孙年幼便失了双亲,孤苦无依,她只怕都撑不下来。 疼爱自己的亲人溘然长眠,宗寥悲痛欲绝,对南宫桀更加恨从中生。 南宫桀卑劣无情的做法传到她耳里时,她的心比这三九天的冰雪还要寒凉上三分。 心下一横,她登时咬牙切齿向南宫桀放话,让他按太子礼制将南宫晟以及宗菀合葬皇陵。 此事若妥,她愿交出御玺,尊他为帝。 南宫桀闻此话,喜不自胜,大模大样坐在龙椅上向太常寺诸官发号施令,隆重操办南宫晟与宗菀的丧礼。 这一年的岁除夜,除却手持皇权胡作非为的南宫桀与纭舒妃,没一个人是笑着过的。 太子受邪术残害,在劫难逃;太子妃与夫君伉俪情深,不愿独活。 感慨天意弄人之余,宗寥能还他们往昔疼爱之情的,也只有身后一个体面的送别仪式了。 太子夫妇的棺椁出京入陵的那日,琼琚消融,红梅坠泪。 全城百姓分列长街两侧,含泪相送。 宗寥坐在枯草堆里,靠在浊迹斑斓的冰冷墙脚,听着震天的哀乐渐去渐远,她默哀良久,最后捏紧了拳,向宫城方向投去一道幽狞的目光。 与南宫桀浅磨慢耗了三个多月,赢取时间布局收拾他是为其一。 此外,宗寥想让那个有点啰嗦但温和的太子姐夫安安静静地走,不想让厮杀声扰了他最后一点时光。 如今太子殁了。 莫说南宫桀等不及,宗寥也等不及。 太子丧仪一过,南宫桀赶紧就将登基大典提上日程。 召司天监、礼部、太常寺等主掌占卜、司礼、祭祀的大臣商洽一番后,南宫桀哈哈开怀,选在上元之日执印称帝。 取一个天下万户张灯结彩皆为朕贺喜的普天同庆之寓意。 拟定日子的当日,南宫桀即命苏涉将宗寥从大牢里提出来问话。 他特别交代苏涉,一定要把那条给南宫家看门的狗崽子洗干净,换身囚衣,熏了香再带去见他,免省脏了他的殿宇。 …… 是夜,华灯璀璨。 苏涉把换洗干净的宗寥用牵马绳将其双手一捆。 骑着马,拉着她自天牢大门口出发。 沿冷清的街市一路朝宫城方向走去。 积雪方融,正月里的风仍旧带着透骨的寒气。 冷风一扫过,宗寥身上单薄的赭衣旋即簌簌作响,柔白的肌肤皱绷着,泛起微微的红。 宗寥不停地打着寒噤,抬起脚,脚背在小腿肚上搓了搓,沉重的脚镣叮叮当当。 脚放下去,地上的雪水透过薄薄一层的粗布鞋底又浸上来,继而一股冰凉从脚底往上窜,直接冻进了心尖上。 宗寥哆嗦着双唇,看着稳跨马背上的魁硕大汉,暗骂南宫桀狗东西,不是人。 心说要见她就见她,竟还故意让苏涉先折磨她一顿。 抖抖索索走一路,宗寥就骂了一路。 夜深人静时分,她才终于走完大狱到皇宫那条长长的充满了憎恨的路。 拖着脚镣一迈进御书房,苏涉猛一下就将她摁跪在地,让她见过皇上。 第315章 针尖麦芒再对头 自进了殿,宗寥的后颈就一直被苏涉按佝着,以致她全然没机会到处打量。 故而并不知殿中都有什么人在。 教苏涉使劲一摁倒,她随即知道了前方必然就是南宫桀那惹人嫌的家伙。 宗寥不屑对南宫桀下跪,耸晃着肩,甩了苏涉的掌控,席地坐下了。 不高不兴地将脸扭到一边。 御书房内的地龙烧得暖极,沾地才片刻,她浑身的僵冷感很快驱散大半。 视线胡乱游走,可见殿中的绢纱宫灯错落有致地摆放在盘龙华柱旁,荧荧灼灼,明亮中散着温暖的光芒。 殿室一侧的错金博山炉缓缓吐着青雾,袅袅悠然,品着竟还有一丝别样的舒适闲逸。 宗寥淡淡看一眼这处,懒懒瞧一下那处,好似忘了自己此时此刻是个手脚受缚的阶下囚。 左左右右瞄看了好一阵后,她总算想起自己不是来参观的。 宗寥举高捆束的双手,仰眸瞥向苏涉,道:“给爷解了。” 说着还甩了甩牵引的绳,态度随意还傲慢。 苏涉视若不见,哐哐一抱拳,遂朝殿中御案那方参拜:“启禀皇上,臣已按您吩咐将乱臣宗寥带到。” “大统领辛苦。” 大殿正前方悠悠飘来句话。 男子音色浑厚桀骜,说话时有意将尾音拖长,虽他未自称朕,光听着却比当皇帝的还目空一切,故端姿态! 宗寥撇嘴嗤鼻。 心道真把自个儿抬上桌了! 真真小丑做戏! 宗寥朝声音来处懒洋洋瞥去一道眼光,倒要看看那拿腔拿调供自己的是个什么人形狗畜? 长眸缓缓一抬,率先映入她视野的是一张宽大的金丝楠红漆翘头龙案;龙案上能见有一座水晶山峰式的笔架以及朝臣们递上的奏折。 那些未批阅的奏折在大案两旁摞成小山,摇摇欲坠的。 目光上移,可见御案后方稳稳坐着一名容貌轩骁的男子,男子肩背悍魁,形如铜钟。 不是南宫桀又是谁? 见他身着一袭靛蓝色宝相纹金蟒王袍,簪的紫金宝玉冠,一手拿着折子在看,一手胡瞎转着支狼毫笔。 他看两眼折子,抬眸淡淡又瞟一眼案台下方坐在地上的囚犯。 四目倏一相接,宗寥便撞上他丢下来的炯厉瞳光。 南宫桀的鼻梁陡挺,眼窝有点深,眼瞳隐约泛着丝幽蓝,眉眼五官整体上散发出一种大刀阔斧劈出来的不加打磨的犷野感。 他微厚的嘴唇挑起轻蔑一笑。 晾着宗寥,不睬她。 转头对苏涉道:“孤与你说过多少遍了,大礼未落,先不要称孤为皇上。” 苏涉理直气壮:“有无举行大礼,皇上就是皇上,是受兹天命的皇上,是奉太后懿旨掌政的皇上……” “行了行了。”南宫桀打断他,“先下去,你爱如何称呼就如何称呼。” 谦虚着,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早在逼宫得逞那时,他就希望人人喊他皇上了。 只是皇后劝他说:你本为外邦妃子所出,又无皇上的传位诏书,此时若心急,即便臣民们拜你,私下也会骂你血统不纯,疑你窃国篡位。 权力都在手上了,也不差这几天。既然有机会,何不向你父皇学学,做一个百姓称赞,万民信服的好皇帝?最起码也要等拿到印再说。 南宫桀听了皇后的话,觉得算有几分道理。 为了正正当当地当上这个皇帝,他甚至还在人前远离了纭舒妃,亲近皇后。 毕竟他可不想做一个白板天子。 苏涉躬身退下。 南宫桀垂眸即在奏章上勾勾圈圈起来,对宗寥置之不顾,看起来似还有几分认真的神态。 装模作样!宗寥皱鼻鄙夷,暗啐一口。 看了三本折子后,南宫桀才慢吞吞放下笔。 他抻了抻腰,看见宗寥在地上坐得安然,初入殿时冷得僵红的脸已变得润白,透着红润光泽。 他远远蔑了两眼,阴恻恻道:“哎,怎么还绑着呢?云安世子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得起这般对待?来人,给他解了。” 苏涉闻言,提脚正欲上前给宗寥松绑,南宫桀转而又道:“还是孤自己来。” 徐徐起身,南宫桀从御座上走出。 手掌一举,身边内侍旋即将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奉在他掌心。 南宫桀得意地耍着刀,几步到宗寥跟前。 “云安世子坐得可还舒坦?” 宗寥仰头望他,施施然道:“还凑合,比大牢里要暖和点。” “只是暖和一点?人都说,狗最爱暖和之地,怎么,你也爱暖和之地。 如此看来,你是时刻想着要当好一条狗呀!”南宫桀嘲笑道。 锋利的匕首挑起她顺长的发束。 丝缎一般的青丝自刀锋上流过,沙沙作响。 些许发丝迎刃飘落,掉在地上。 “前前后后关了半年,头发还能护得这样好,看来你还挺适合贱养啊!” 宗寥嫌恶地盯着他,狭长如柳叶的清眸里立时聚起十二分的犀利: “你让苏涉带着我踩了一路雪水来,就为看我是适合贱养还是适合奢养的?”声音清婉幽冷,满腹嗔怨。 话音刚落,一丝冰凉忽地落到了脸颊上。 宗寥身子微微一缩,咬牙睨向身旁男子。 许是掌权之后更奢淫无度,缺乏锻炼,他原本敦实的身材较比以前圆实了不少,腹部微微有些隆,挡在眼前不禁就散出一股油荤味来。 南宫桀不急不忙地用刀尖描摹着她白皙的脸,她的玄黑秀长的眉,以及她挺翘的鼻,淡粉的唇…… 如同画像般一笔一划,轻缓有度。 宗寥咬紧牙齿,极力忍受他的戏弄。 看着她天生自带三分魅色,三分狡黠的锐长的眸子,南宫桀抬手抹了下嘴唇,淫邪失笑: “还别说,南宫述那丧门星是有点子品味的哈,玩的男人长得就是别具一格!姿色不俗嘛!” “此前我倒是没留意,不知你这条小公狗也是眉清目秀,品质上佳,尤其是眼下拴了绳的样子,嗯……还真是我南宫家养的狗!” 刃尖挑起宗寥的下巴,南宫桀啧啧感叹:“瞧瞧,半年不见天日,这皮儿捂得,白生生的,比我案上那生宣还润透!” 他的刀沿着宗寥修长的颈项游走,下划,停在布料粗糙的赭衣领口。 宗寥落下视线,看着那银光闪闪的刀刃。 屏息凝力,拳头攥得紧。 她甚想发个威,就手上粗长的绳子将此猖獗恶徒刷刷一绞,当场勒死他。 与她有同样想法的还有站在不远处的苏涉。 见南宫桀似乎对许久不见的世子感了不一样的兴,他心里比宗寥还焦灼,就怕南宫桀识破她身上的秘密。 像这样性情恶劣的人,他真是一刻也看不下去。 他尤想现在就将此篡权贼子拿下,就地正法,可来前宗寥说,待她见到南宫桀后,不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要插手。 苏涉忍了忍,静静看他们唇攻舌战。 宗寥觑着南宫桀,眼刀一记记往他身上剜。 她恨他,却不想现在跟他动武。 松了力,宗寥呵呵笑出声,“怎么,又想脱爷衣服啊?”神情阴戾癫邪。 第315章 针尖麦芒再对头 自进了殿,宗寥的后颈就一直被苏涉按佝着,以致她全然没机会到处打量。 故而并不知殿中都有什么人在。 教苏涉使劲一摁倒,她随即知道了前方必然就是南宫桀那惹人嫌的家伙。 宗寥不屑对南宫桀下跪,耸晃着肩,甩了苏涉的掌控,席地坐下了。 不高不兴地将脸扭到一边。 御书房内的地龙烧得暖极,沾地才片刻,她浑身的僵冷感很快驱散大半。 视线胡乱游走,可见殿中的绢纱宫灯错落有致地摆放在盘龙华柱旁,荧荧灼灼,明亮中散着温暖的光芒。 殿室一侧的错金博山炉缓缓吐着青雾,袅袅悠然,品着竟还有一丝别样的舒适闲逸。 宗寥淡淡看一眼这处,懒懒瞧一下那处,好似忘了自己此时此刻是个手脚受缚的阶下囚。 左左右右瞄看了好一阵后,她总算想起自己不是来参观的。 宗寥举高捆束的双手,仰眸瞥向苏涉,道:“给爷解了。” 说着还甩了甩牵引的绳,态度随意还傲慢。 苏涉视若不见,哐哐一抱拳,遂朝殿中御案那方参拜:“启禀皇上,臣已按您吩咐将乱臣宗寥带到。” “大统领辛苦。” 大殿正前方悠悠飘来句话。 男子音色浑厚桀骜,说话时有意将尾音拖长,虽他未自称朕,光听着却比当皇帝的还目空一切,故端姿态! 宗寥撇嘴嗤鼻。 心道真把自个儿抬上桌了! 真真小丑做戏! 宗寥朝声音来处懒洋洋瞥去一道眼光,倒要看看那拿腔拿调供自己的是个什么人形狗畜? 长眸缓缓一抬,率先映入她视野的是一张宽大的金丝楠红漆翘头龙案;龙案上能见有一座水晶山峰式的笔架以及朝臣们递上的奏折。 那些未批阅的奏折在大案两旁摞成小山,摇摇欲坠的。 目光上移,可见御案后方稳稳坐着一名容貌轩骁的男子,男子肩背悍魁,形如铜钟。 不是南宫桀又是谁? 见他身着一袭靛蓝色宝相纹金蟒王袍,簪的紫金宝玉冠,一手拿着折子在看,一手胡瞎转着支狼毫笔。 他看两眼折子,抬眸淡淡又瞟一眼案台下方坐在地上的囚犯。 四目倏一相接,宗寥便撞上他丢下来的炯厉瞳光。 南宫桀的鼻梁陡挺,眼窝有点深,眼瞳隐约泛着丝幽蓝,眉眼五官整体上散发出一种大刀阔斧劈出来的不加打磨的犷野感。 他微厚的嘴唇挑起轻蔑一笑。 晾着宗寥,不睬她。 转头对苏涉道:“孤与你说过多少遍了,大礼未落,先不要称孤为皇上。” 苏涉理直气壮:“有无举行大礼,皇上就是皇上,是受兹天命的皇上,是奉太后懿旨掌政的皇上……” “行了行了。”南宫桀打断他,“先下去,你爱如何称呼就如何称呼。” 谦虚着,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早在逼宫得逞那时,他就希望人人喊他皇上了。 只是皇后劝他说:你本为外邦妃子所出,又无皇上的传位诏书,此时若心急,即便臣民们拜你,私下也会骂你血统不纯,疑你窃国篡位。 权力都在手上了,也不差这几天。既然有机会,何不向你父皇学学,做一个百姓称赞,万民信服的好皇帝?最起码也要等拿到印再说。 南宫桀听了皇后的话,觉得算有几分道理。 为了正正当当地当上这个皇帝,他甚至还在人前远离了纭舒妃,亲近皇后。 毕竟他可不想做一个白板天子。 苏涉躬身退下。 南宫桀垂眸即在奏章上勾勾圈圈起来,对宗寥置之不顾,看起来似还有几分认真的神态。 装模作样!宗寥皱鼻鄙夷,暗啐一口。 看了三本折子后,南宫桀才慢吞吞放下笔。 他抻了抻腰,看见宗寥在地上坐得安然,初入殿时冷得僵红的脸已变得润白,透着红润光泽。 他远远蔑了两眼,阴恻恻道:“哎,怎么还绑着呢?云安世子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得起这般对待?来人,给他解了。” 苏涉闻言,提脚正欲上前给宗寥松绑,南宫桀转而又道:“还是孤自己来。” 徐徐起身,南宫桀从御座上走出。 手掌一举,身边内侍旋即将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奉在他掌心。 南宫桀得意地耍着刀,几步到宗寥跟前。 “云安世子坐得可还舒坦?” 宗寥仰头望他,施施然道:“还凑合,比大牢里要暖和点。” “只是暖和一点?人都说,狗最爱暖和之地,怎么,你也爱暖和之地。 如此看来,你是时刻想着要当好一条狗呀!”南宫桀嘲笑道。 锋利的匕首挑起她顺长的发束。 丝缎一般的青丝自刀锋上流过,沙沙作响。 些许发丝迎刃飘落,掉在地上。 “前前后后关了半年,头发还能护得这样好,看来你还挺适合贱养啊!” 宗寥嫌恶地盯着他,狭长如柳叶的清眸里立时聚起十二分的犀利: “你让苏涉带着我踩了一路雪水来,就为看我是适合贱养还是适合奢养的?”声音清婉幽冷,满腹嗔怨。 话音刚落,一丝冰凉忽地落到了脸颊上。 宗寥身子微微一缩,咬牙睨向身旁男子。 许是掌权之后更奢淫无度,缺乏锻炼,他原本敦实的身材较比以前圆实了不少,腹部微微有些隆,挡在眼前不禁就散出一股油荤味来。 南宫桀不急不忙地用刀尖描摹着她白皙的脸,她的玄黑秀长的眉,以及她挺翘的鼻,淡粉的唇…… 如同画像般一笔一划,轻缓有度。 宗寥咬紧牙齿,极力忍受他的戏弄。 看着她天生自带三分魅色,三分狡黠的锐长的眸子,南宫桀抬手抹了下嘴唇,淫邪失笑: “还别说,南宫述那丧门星是有点子品味的哈,玩的男人长得就是别具一格!姿色不俗嘛!” “此前我倒是没留意,不知你这条小公狗也是眉清目秀,品质上佳,尤其是眼下拴了绳的样子,嗯……还真是我南宫家养的狗!” 刃尖挑起宗寥的下巴,南宫桀啧啧感叹:“瞧瞧,半年不见天日,这皮儿捂得,白生生的,比我案上那生宣还润透!” 他的刀沿着宗寥修长的颈项游走,下划,停在布料粗糙的赭衣领口。 宗寥落下视线,看着那银光闪闪的刀刃。 屏息凝力,拳头攥得紧。 她甚想发个威,就手上粗长的绳子将此猖獗恶徒刷刷一绞,当场勒死他。 与她有同样想法的还有站在不远处的苏涉。 见南宫桀似乎对许久不见的世子感了不一样的兴,他心里比宗寥还焦灼,就怕南宫桀识破她身上的秘密。 像这样性情恶劣的人,他真是一刻也看不下去。 他尤想现在就将此篡权贼子拿下,就地正法,可来前宗寥说,待她见到南宫桀后,不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要插手。 苏涉忍了忍,静静看他们唇攻舌战。 宗寥觑着南宫桀,眼刀一记记往他身上剜。 她恨他,却不想现在跟他动武。 松了力,宗寥呵呵笑出声,“怎么,又想脱爷衣服啊?”神情阴戾癫邪。 第316章 小丈夫能屈能伸 南宫桀的刀在她领口间来回摩挲,奸邪道:“你若有此意,孤也不是不可以,自古以来,肏男人的皇帝多的是,孤很乐意试试呢! 以我身经百战之经验,怎么也比那弱柳扶风的南宫述强百倍,是。 如今你那姘头在茨莱与娇美可人的女子乳水交融,两相快活,独留你一人在此寂寞苦思,真是孤见犹怜呐! 你看要不这样,你给孤磕三个响头,孤勉为其难,收你进后宫,做孤的宠娈童,等孤厌烦了女人,抽个空帮你排解排解?” “滚!!!闲着何不去多拿几个耗子?管得真宽!”宗寥啐他,“也不撒尿照照自己,哪来的野种就敢觊觎你老子?” 自从知道南宫述和白挚在茨莱过得潇潇洒洒。 宗寥现在只要一听见谁说南宫述、茨莱就异常上火。 南宫桀叫她一骂,赫然怒吼一声“宗寥”。 紧接着一抬脚,重重将她踹翻在地。 踩上纤薄如削的肩,南宫桀弓下腰,拿刀在宗寥脸上比划。 怒目切齿道:“看来孤还是太宽纵你了,才让你每次在孤面前嚣张跋扈。” 擦了擦脸上口水,南宫桀道:“竟敢朝我吐口水?有意思,有意思极了。 你怕是忘了自己如今是个什么身份,还在我面前狂呢?” “孤且提醒你一句,你若老老实实听话,待孤举行完登基大典,大赦天下,或可留你一条贱命。 如若不然,孤便将你扒光了,先肏一顿!再挂城门上示众! 让全城的百姓好好观赏观赏你这只给南宫述当夜壶的狗崽子长的是副什么姿容? 吊死为止!哈哈哈……”说着他仰头狂笑。 宗寥半撑起身,讥诮道:“登基?没有御玺我看你拿什么登基?现在就朝我放狠话,你想过后果吗?你也别忘了,东西还在小爷手上!” 南宫桀脚下再施三层力,将宗寥再次踩睡到地上,俯下腰身。 他手肘靠在膝上,满含戏谑意味的一双铜铃眼缓缓怼至宗寥眼前。 “你不提醒,我竟忘了咱们之间的约定了。”足尖用力碾了碾,“所以,御玺在哪儿呢?” 宗寥打了打他的脚,吼道:“猪蹄再不拿开,你休想!” “想出尔反尔?”南宫桀眼中划过一丝凶悍。 宗寥道:“出尔反尔如何?你要杀我吗?”白净的脖颈递上去。 南宫桀冷笑:“知道你不怕死,否则怎会打了一个多月也打不老实? 没关系,怕死的人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死。 不怕死的人却有很多的弱点。把人给孤带上来。” 南宫桀一声令下,偏殿那头立时响起踢嗒踢嗒的脚步声。 片时后,三两内官赶着个年轻的妇人走了出来。 但见那妇人身着彩罗齐胸襦裙,肩上披着毛边短袄,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此人宗寥见过几回,是她大外甥——南宫予瑾的乳母。 没猜错的话,她怀里反抱着的孩子一定就是她大外甥了。 乳母倒是个机灵的,一见宗寥,她立马将怀里娃娃转过来看她。 看见雪白软糯的大外甥的瞬间,宗寥不禁想起其父其母,他们本是善良又温和的人,偏偏命运捉弄。 心中莫名一酸,她又怒瞪了南宫桀一眼。 宗寥怒喝道:“南宫桀!!!你想做什么?”推开肩上臭脚,她翻身爬起来。 听见宗寥的声音,小皇孙开口就喊了好几声舅舅。 急吼吼挣脱乳母的怀抱,他迈着小短腿噔噔噔便跑过来。 小皇孙眼下穿的一身琥珀色锦袍,外头裹了件厚实的黑狐皮斗篷,跑动间,宽大的斗篷在地上逶迤,瞧着可爱极了。 可爱中带着些天家独有的尊贵与威严。 大外甥将欲抱上他舅舅脖子之时,南宫桀倏一把将他捉了去,抱入怀中。 “瑾儿乖,六皇叔抱。”南宫桀轻轻摸着小皇孙的脑袋,垂眸朝宗寥冷呵呵笑。 “南宫桀!”宗寥磨了磨后槽牙,道:“拿个孩子威胁人,你就这点本事了嘛?” 南宫桀道:“呵呵……什么叫拿个孩子,不是还有皇后……不对,现在是太后了。 只不过,太后是孤的母后,孤当然是要好好侍奉她的,哎,你不是已经跟她决裂了么,那以后我是要尊她为母,还是收她为妃,你也不会在意的对?” 收自己的母后作妃?! 这般大逆不道之言亏他说得出来! 果然是纯纯的外邦坏种! 宗寥鼓大眼睛瞪着他,气真是不打一处来。 这人渣只要一开口,浑身就透出一股皮痒欠收拾的污浊气味。 为防止此卑鄙玩意伤害到软糯糯的不知人心险恶的大外甥,宗寥于是决定不同他继续较劲了。 深深缓下一息,宗寥作色道:“决裂了也是我宗家人,你少在此胡说八道,那是人干的事吗?” 说着眸色微一流转,收敛起两分怒意,弱下口吻:“不就是御玺嘛,又没说不给你。在这儿放话吓唬谁呢?” 狂傲不逊到卑微怯懦只在一个眨眼,自然得仿似上一刻的骄纵根本不存在。 抬起手,宗寥道:“给我解开,我带你去拿。” 南宫桀看着她举高的手,狂狷地笑了,“两个死人就能让你放弃坚持,哼……你这样的人,也配同孤叫嚣?” 宗寥沉声:“你去不去?” 南宫桀抬脚又踩她肩上:“是谁说等孤把南宫晟夫妇厚葬,他就对孤俯首称臣的?既为臣子,就先给孤把鞋舔干净。” 宗寥嚼牙:“舔鞋啊?” “你要尊孤为帝,让你给朕舔鞋是你莫大的荣幸。”灭了宗寥的气焰后,南宫桀愈发暴虐起来。 宗寥乜着肩上的又宽又大的臭脚,道:“方才还装谦说未掌印,不急着自称皇上,变脸还挺快嘛,这就‘朕’上了!” 南宫桀最恨被人讽刺、嘲笑。 偏她总跟自己过不去。 脚上猛然一使力,宗寥的肩膀迅即塌下去。 南宫桀不看宗寥,而是逗起了小皇孙,“瑾儿想你父君和母妃了吗?” 他声音忽然柔软,装得还挺像个长辈。 小皇孙只知南宫桀是他六皇叔,与他是一家人,却不知他心善心歹。 见他踩着宗寥,他不停地说,“六皇叔不要欺负舅舅,舅舅疼瑾儿……” 却当听到父君、母妃后,他瞬间嘟起小嘴,泪眼巴巴地道: “皇祖母说父君与母妃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等瑾儿长大以后才能找到他们。” 南宫桀道:“你皇祖母是想你陪着她,才说这话骗你的,你若想找父君……” 预知南宫桀将要说何种话来挟制人,宗寥赶紧打断他,道: “我宗寥一言九鼎,说了会尊你,自然没有反悔一说。可我说的是你登基之后,你现在连印都未拿在手里,仍非正统,叫我如何尊?” 南宫桀一听,眼底划过一抹桀骜,“行。朕等着。” 说罢,缓缓落下脚。 但见他手中利刃一撩一旋,宗寥手上的绳子簌簌断落。 第316章 小丈夫能屈能伸 南宫桀的刀在她领口间来回摩挲,奸邪道:“你若有此意,孤也不是不可以,自古以来,肏男人的皇帝多的是,孤很乐意试试呢! 以我身经百战之经验,怎么也比那弱柳扶风的南宫述强百倍,是。 如今你那姘头在茨莱与娇美可人的女子乳水交融,两相快活,独留你一人在此寂寞苦思,真是孤见犹怜呐! 你看要不这样,你给孤磕三个响头,孤勉为其难,收你进后宫,做孤的宠娈童,等孤厌烦了女人,抽个空帮你排解排解?” “滚!!!闲着何不去多拿几个耗子?管得真宽!”宗寥啐他,“也不撒尿照照自己,哪来的野种就敢觊觎你老子?” 自从知道南宫述和白挚在茨莱过得潇潇洒洒。 宗寥现在只要一听见谁说南宫述、茨莱就异常上火。 南宫桀叫她一骂,赫然怒吼一声“宗寥”。 紧接着一抬脚,重重将她踹翻在地。 踩上纤薄如削的肩,南宫桀弓下腰,拿刀在宗寥脸上比划。 怒目切齿道:“看来孤还是太宽纵你了,才让你每次在孤面前嚣张跋扈。” 擦了擦脸上口水,南宫桀道:“竟敢朝我吐口水?有意思,有意思极了。 你怕是忘了自己如今是个什么身份,还在我面前狂呢?” “孤且提醒你一句,你若老老实实听话,待孤举行完登基大典,大赦天下,或可留你一条贱命。 如若不然,孤便将你扒光了,先肏一顿!再挂城门上示众! 让全城的百姓好好观赏观赏你这只给南宫述当夜壶的狗崽子长的是副什么姿容? 吊死为止!哈哈哈……”说着他仰头狂笑。 宗寥半撑起身,讥诮道:“登基?没有御玺我看你拿什么登基?现在就朝我放狠话,你想过后果吗?你也别忘了,东西还在小爷手上!” 南宫桀脚下再施三层力,将宗寥再次踩睡到地上,俯下腰身。 他手肘靠在膝上,满含戏谑意味的一双铜铃眼缓缓怼至宗寥眼前。 “你不提醒,我竟忘了咱们之间的约定了。”足尖用力碾了碾,“所以,御玺在哪儿呢?” 宗寥打了打他的脚,吼道:“猪蹄再不拿开,你休想!” “想出尔反尔?”南宫桀眼中划过一丝凶悍。 宗寥道:“出尔反尔如何?你要杀我吗?”白净的脖颈递上去。 南宫桀冷笑:“知道你不怕死,否则怎会打了一个多月也打不老实? 没关系,怕死的人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死。 不怕死的人却有很多的弱点。把人给孤带上来。” 南宫桀一声令下,偏殿那头立时响起踢嗒踢嗒的脚步声。 片时后,三两内官赶着个年轻的妇人走了出来。 但见那妇人身着彩罗齐胸襦裙,肩上披着毛边短袄,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此人宗寥见过几回,是她大外甥——南宫予瑾的乳母。 没猜错的话,她怀里反抱着的孩子一定就是她大外甥了。 乳母倒是个机灵的,一见宗寥,她立马将怀里娃娃转过来看她。 看见雪白软糯的大外甥的瞬间,宗寥不禁想起其父其母,他们本是善良又温和的人,偏偏命运捉弄。 心中莫名一酸,她又怒瞪了南宫桀一眼。 宗寥怒喝道:“南宫桀!!!你想做什么?”推开肩上臭脚,她翻身爬起来。 听见宗寥的声音,小皇孙开口就喊了好几声舅舅。 急吼吼挣脱乳母的怀抱,他迈着小短腿噔噔噔便跑过来。 小皇孙眼下穿的一身琥珀色锦袍,外头裹了件厚实的黑狐皮斗篷,跑动间,宽大的斗篷在地上逶迤,瞧着可爱极了。 可爱中带着些天家独有的尊贵与威严。 大外甥将欲抱上他舅舅脖子之时,南宫桀倏一把将他捉了去,抱入怀中。 “瑾儿乖,六皇叔抱。”南宫桀轻轻摸着小皇孙的脑袋,垂眸朝宗寥冷呵呵笑。 “南宫桀!”宗寥磨了磨后槽牙,道:“拿个孩子威胁人,你就这点本事了嘛?” 南宫桀道:“呵呵……什么叫拿个孩子,不是还有皇后……不对,现在是太后了。 只不过,太后是孤的母后,孤当然是要好好侍奉她的,哎,你不是已经跟她决裂了么,那以后我是要尊她为母,还是收她为妃,你也不会在意的对?” 收自己的母后作妃?! 这般大逆不道之言亏他说得出来! 果然是纯纯的外邦坏种! 宗寥鼓大眼睛瞪着他,气真是不打一处来。 这人渣只要一开口,浑身就透出一股皮痒欠收拾的污浊气味。 为防止此卑鄙玩意伤害到软糯糯的不知人心险恶的大外甥,宗寥于是决定不同他继续较劲了。 深深缓下一息,宗寥作色道:“决裂了也是我宗家人,你少在此胡说八道,那是人干的事吗?” 说着眸色微一流转,收敛起两分怒意,弱下口吻:“不就是御玺嘛,又没说不给你。在这儿放话吓唬谁呢?” 狂傲不逊到卑微怯懦只在一个眨眼,自然得仿似上一刻的骄纵根本不存在。 抬起手,宗寥道:“给我解开,我带你去拿。” 南宫桀看着她举高的手,狂狷地笑了,“两个死人就能让你放弃坚持,哼……你这样的人,也配同孤叫嚣?” 宗寥沉声:“你去不去?” 南宫桀抬脚又踩她肩上:“是谁说等孤把南宫晟夫妇厚葬,他就对孤俯首称臣的?既为臣子,就先给孤把鞋舔干净。” 宗寥嚼牙:“舔鞋啊?” “你要尊孤为帝,让你给朕舔鞋是你莫大的荣幸。”灭了宗寥的气焰后,南宫桀愈发暴虐起来。 宗寥乜着肩上的又宽又大的臭脚,道:“方才还装谦说未掌印,不急着自称皇上,变脸还挺快嘛,这就‘朕’上了!” 南宫桀最恨被人讽刺、嘲笑。 偏她总跟自己过不去。 脚上猛然一使力,宗寥的肩膀迅即塌下去。 南宫桀不看宗寥,而是逗起了小皇孙,“瑾儿想你父君和母妃了吗?” 他声音忽然柔软,装得还挺像个长辈。 小皇孙只知南宫桀是他六皇叔,与他是一家人,却不知他心善心歹。 见他踩着宗寥,他不停地说,“六皇叔不要欺负舅舅,舅舅疼瑾儿……” 却当听到父君、母妃后,他瞬间嘟起小嘴,泪眼巴巴地道: “皇祖母说父君与母妃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等瑾儿长大以后才能找到他们。” 南宫桀道:“你皇祖母是想你陪着她,才说这话骗你的,你若想找父君……” 预知南宫桀将要说何种话来挟制人,宗寥赶紧打断他,道: “我宗寥一言九鼎,说了会尊你,自然没有反悔一说。可我说的是你登基之后,你现在连印都未拿在手里,仍非正统,叫我如何尊?” 南宫桀一听,眼底划过一抹桀骜,“行。朕等着。” 说罢,缓缓落下脚。 但见他手中利刃一撩一旋,宗寥手上的绳子簌簌断落。 第317章 往事重提谁惊惶 解了绑,宗寥一把夺过小皇孙,仔细检查他身上是否完好,问他有无被人欺负。 小皇孙用柔软的小手轻轻摸宗寥的脸,喊着舅舅。 他说他好久没见着祖父了,是来御书房找祖父的。 可是他没有找见祖父,只见到了纭舒妃娘娘,纭舒妃娘娘还给了他一只鸠车,还陪他一起玩。 宗寥捏捏他小脸,谆谆告诫他以后要乖乖待在自己殿中,不要到处乱跑,天黑坏人多,想念他的人自会去看他的。 小皇孙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说他记下了。 他问宗寥为何这么久才来看他,问她为什么父君母妃一睡着就不起? 问她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哭? 他说他也哭了,就是不晓得为何而哭。 问他祖父怎么不在宫里,他去哪里了? 问他什么时候才长大,才能去找父君…… 宗寥听了只是不停地眨眼睛,竭力把眸中频频涌上来的酸涩压回去。 身为皇室中人,深陷权利的漩涡是必然。 作为牵制权力,平衡势力的棋子,生离死别不是在这一刻,便是在下一刻。 大人们心中历来明了。 所以他们每走一步都要盘算脚下的路。 为了扩展自己的势力,为了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有人不惜亲手杀害自己的血亲手足,生身父母。 然而对一个蹒跚学步的稚子来说,再尊贵的皇家也只是一个家罢了。 是一个给予他关爱、温暖、包容、引导的温馨的场所。 与寻常人家没有区别。 他哪里懂得疼爱他的祖父为巩皇权,一门心思只想打压他敬爱的外祖和好玩的舅舅? 哪里知道将他抱进怀里的皇叔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他小小的世界里装的是:今日吃了什么好吃的,谁来看他了,给他什么礼物,教他做了何种事。 昨日还出现在面前的人为何今日不见了,很久很久也不再见? 先生讲的书有些地方理解不透,该向谁求解?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父母一样高大,也去守护他们? …… 各种问题在时间的长河里穿插缠绕。 他慢慢地探索答案,同时亲眼目睹身边的人和事交替变换,最终人、物皆非。 直到自己也变成一个翻覆风云的权力的策导者。 尘世多疾楚,举力无落处。 宗寥心疼每一个无辜受苦的人,然她自己何尝不是身在其中,自救艰难? ——自闻南宫述勾搭上其他女人,她可谓耿耿于怀,彻夜难眠。 唯一好的是,在她意兴最消沉的那段日子,有苏涉天天陪她大吃大喝,用腹饱感填挤身体里的空虚、郁愤,缓减了部分忧伤。 她说她忙得很,她不管,其实也不过是说给旁人听罢。 那可是她中意的男人,在他变心的证据还未坐实之前,她怎么可能不干预? 于是经过几个日夜的琢磨,她最后让无相阁的线人向远在茨莱的南宫述放消息,说他种下的桃花债结果了。 宗寥自己抽不开身,不得已只能以此事诱他回来。 怎料消息已经放至他耳边三个多月了,他还是安若无事的住在那岛国渔家,与那黑狐狸精谈笑风生。 无相阁的信使在晋南与茨莱的上空日夜翱翔,却没一封信是说奕王起身回国的。 宗寥真的是要被气死。 什么臭男人! 也配让她威风八面的世子牵肠挂肚?! 恩爱郎君挽不住,她便将所有心思转移到生存大事上来,为自己谋一片更开阔的人生。 待她有闲有权,要什么不能? 哼,男人…… 小皇孙交给乳母去照料后,宗寥对南宫桀说,带走皇上那天她拿到了御玺。 由于时间紧迫,她没法带出去,就藏在了宫里。 南宫桀问她藏哪儿了? 宗寥望了望御书房的偏殿,诡谲地笑。 她不正面回答问题,而是与南宫桀闲说起来。 宗寥问:“你知道宫里哪处的蛐蛐儿最大只吗?” 南宫桀:“……” 黑着脸不搭她话,心说这小豺狗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问她御玺,她竟在此扯什么……蛐蛐儿? 见他目露凶光,宗寥自答:“你别急着凶嘛,我是说正事啊!” “我小的时候就发现,这宫中有一处荒殿,那里人迹鲜至,草植茂盛得很,蛐蛐儿的个头最大,打架最厉害。” “这不,仲夏某夜我便偷偷溜进来,想捉它个几只回去斗个架,添个乐。嗐!那天我也是……不知是撞了哪路霉神。 我打着灯笼在宫墙脚的草丛里循声正找着,就要捉住只叫得最猖狂的,突然那殿中便传来一阵一阵的浪叫声。” “哎呀!把我那宝贝蛐蛐儿都吓闭嘴了!气得我当即就想踹门去骂人。 后来我转念一想,深宫荒院的,是哪个不要命的在此偷欢?那我不得将他们捉奸在床,让皇上好好治治此种秽乱宫闱的淫徒。” “可我再一想,我也是私闯宫禁,若亲自出面岂不连我也跟着遭殃?” “故此我也没着急去找人,而是先看看是何方狂徒比我还大胆?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可要了我半条命!” 宗寥编着瞎话,说得是有滋有味,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似的。 说到关键处,她突然歇气了。 南宫桀一脸迷惑地看着她,又粗又浓的眉蹙得倒吊。 看她说得惊险,南宫桀忽然想知道她看见了什么,遂问:“你看见什么了?就要你半条命?你姘夫?你长姐?还是你姑母?那段时日南宫晟卧病不事,一定是你长姐啰。” 只要一跟宗寥搭上话,不是最毒的那句他不说。 宗寥冷冷地从胸腔哼出一声嗤笑,接着自己的话道:“竟然是张趋那老狗贼!” 但听张趋一名从她口中飘出来的刹那之间,偏殿那边霍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盏碎声。 宗寥闻之抿唇,笑得诡异。 ——南宫桀是个到处引火的莽牛性子,脾气一向比心眼多。 根据小皇孙天真的话语,宗寥猜测把小皇孙“请”来要挟她的人一定不是南宫桀一人手笔,而是其生母纭舒妃坐镇幕后。 那奸妃…… 她既喜欢玩阴的,宗寥怎么说也要陪她一份大礼。 宗寥唏嘘:“张趋嗜色如狂,人人皆知,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敢偷皇上的女人!” 第317章 往事重提谁惊惶 解了绑,宗寥一把夺过小皇孙,仔细检查他身上是否完好,问他有无被人欺负。 小皇孙用柔软的小手轻轻摸宗寥的脸,喊着舅舅。 他说他好久没见着祖父了,是来御书房找祖父的。 可是他没有找见祖父,只见到了纭舒妃娘娘,纭舒妃娘娘还给了他一只鸠车,还陪他一起玩。 宗寥捏捏他小脸,谆谆告诫他以后要乖乖待在自己殿中,不要到处乱跑,天黑坏人多,想念他的人自会去看他的。 小皇孙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说他记下了。 他问宗寥为何这么久才来看他,问她为什么父君母妃一睡着就不起? 问她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哭? 他说他也哭了,就是不晓得为何而哭。 问他祖父怎么不在宫里,他去哪里了? 问他什么时候才长大,才能去找父君…… 宗寥听了只是不停地眨眼睛,竭力把眸中频频涌上来的酸涩压回去。 身为皇室中人,深陷权利的漩涡是必然。 作为牵制权力,平衡势力的棋子,生离死别不是在这一刻,便是在下一刻。 大人们心中历来明了。 所以他们每走一步都要盘算脚下的路。 为了扩展自己的势力,为了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有人不惜亲手杀害自己的血亲手足,生身父母。 然而对一个蹒跚学步的稚子来说,再尊贵的皇家也只是一个家罢了。 是一个给予他关爱、温暖、包容、引导的温馨的场所。 与寻常人家没有区别。 他哪里懂得疼爱他的祖父为巩皇权,一门心思只想打压他敬爱的外祖和好玩的舅舅? 哪里知道将他抱进怀里的皇叔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他小小的世界里装的是:今日吃了什么好吃的,谁来看他了,给他什么礼物,教他做了何种事。 昨日还出现在面前的人为何今日不见了,很久很久也不再见? 先生讲的书有些地方理解不透,该向谁求解?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父母一样高大,也去守护他们? …… 各种问题在时间的长河里穿插缠绕。 他慢慢地探索答案,同时亲眼目睹身边的人和事交替变换,最终人、物皆非。 直到自己也变成一个翻覆风云的权力的策导者。 尘世多疾楚,举力无落处。 宗寥心疼每一个无辜受苦的人,然她自己何尝不是身在其中,自救艰难? ——自闻南宫述勾搭上其他女人,她可谓耿耿于怀,彻夜难眠。 唯一好的是,在她意兴最消沉的那段日子,有苏涉天天陪她大吃大喝,用腹饱感填挤身体里的空虚、郁愤,缓减了部分忧伤。 她说她忙得很,她不管,其实也不过是说给旁人听罢。 那可是她中意的男人,在他变心的证据还未坐实之前,她怎么可能不干预? 于是经过几个日夜的琢磨,她最后让无相阁的线人向远在茨莱的南宫述放消息,说他种下的桃花债结果了。 宗寥自己抽不开身,不得已只能以此事诱他回来。 怎料消息已经放至他耳边三个多月了,他还是安若无事的住在那岛国渔家,与那黑狐狸精谈笑风生。 无相阁的信使在晋南与茨莱的上空日夜翱翔,却没一封信是说奕王起身回国的。 宗寥真的是要被气死。 什么臭男人! 也配让她威风八面的世子牵肠挂肚?! 恩爱郎君挽不住,她便将所有心思转移到生存大事上来,为自己谋一片更开阔的人生。 待她有闲有权,要什么不能? 哼,男人…… 小皇孙交给乳母去照料后,宗寥对南宫桀说,带走皇上那天她拿到了御玺。 由于时间紧迫,她没法带出去,就藏在了宫里。 南宫桀问她藏哪儿了? 宗寥望了望御书房的偏殿,诡谲地笑。 她不正面回答问题,而是与南宫桀闲说起来。 宗寥问:“你知道宫里哪处的蛐蛐儿最大只吗?” 南宫桀:“……” 黑着脸不搭她话,心说这小豺狗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问她御玺,她竟在此扯什么……蛐蛐儿? 见他目露凶光,宗寥自答:“你别急着凶嘛,我是说正事啊!” “我小的时候就发现,这宫中有一处荒殿,那里人迹鲜至,草植茂盛得很,蛐蛐儿的个头最大,打架最厉害。” “这不,仲夏某夜我便偷偷溜进来,想捉它个几只回去斗个架,添个乐。嗐!那天我也是……不知是撞了哪路霉神。 我打着灯笼在宫墙脚的草丛里循声正找着,就要捉住只叫得最猖狂的,突然那殿中便传来一阵一阵的浪叫声。” “哎呀!把我那宝贝蛐蛐儿都吓闭嘴了!气得我当即就想踹门去骂人。 后来我转念一想,深宫荒院的,是哪个不要命的在此偷欢?那我不得将他们捉奸在床,让皇上好好治治此种秽乱宫闱的淫徒。” “可我再一想,我也是私闯宫禁,若亲自出面岂不连我也跟着遭殃?” “故此我也没着急去找人,而是先看看是何方狂徒比我还大胆?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可要了我半条命!” 宗寥编着瞎话,说得是有滋有味,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似的。 说到关键处,她突然歇气了。 南宫桀一脸迷惑地看着她,又粗又浓的眉蹙得倒吊。 看她说得惊险,南宫桀忽然想知道她看见了什么,遂问:“你看见什么了?就要你半条命?你姘夫?你长姐?还是你姑母?那段时日南宫晟卧病不事,一定是你长姐啰。” 只要一跟宗寥搭上话,不是最毒的那句他不说。 宗寥冷冷地从胸腔哼出一声嗤笑,接着自己的话道:“竟然是张趋那老狗贼!” 但听张趋一名从她口中飘出来的刹那之间,偏殿那边霍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盏碎声。 宗寥闻之抿唇,笑得诡异。 ——南宫桀是个到处引火的莽牛性子,脾气一向比心眼多。 根据小皇孙天真的话语,宗寥猜测把小皇孙“请”来要挟她的人一定不是南宫桀一人手笔,而是其生母纭舒妃坐镇幕后。 那奸妃…… 她既喜欢玩阴的,宗寥怎么说也要陪她一份大礼。 宗寥唏嘘:“张趋嗜色如狂,人人皆知,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敢偷皇上的女人!” 第318章 冤仇越深心越轻 审着南宫桀的神色,宗寥缓语悠言地道:“若是宫人私会,那肯定是要狠狠惩罚,以正纲纪。 但这外臣私通后妃……天子奇耻啊!诛九族的死罪,大大的死罪!你们说谁敢去告这个密? 我是不敢的,这种污秽事,搞不好要被皇上反黑为白,杀我灭口。 我左思右想不得法,最后以身犯险当了回采花淫贼,特意把禁军引去那荒殿,让他们自己去抓现行。 不想这禁军也不靠谱,明知外臣鬼祟逗留也不深查,还与淫贼搭上了伙!” 宗寥说着看向苏涉。 可见苏涉听了她一番话,炯炯虎目顿时忽明忽暗。 片刻之后他才神清目明,晓得了那个飞贼是云安世子,不是奕王的手下。 而她当时的目的竟是希望他揪张趋不放,不是测他在谋局中的应变能力! 既是如此,他还是不明白——宗寥若真要他去捉奸,大可以直接将他引去两人私会之地,为何他去时张趋已经出来了? 难道是他去晚了,他们已经完事? 关于这个不便于此时解释的问题。 宗寥只能说,她当时玩闹心重,就想看奸夫淫妇金枪猝倒慌乱逃窜的窘迫样。 非要说得正经一点的话,那就是她当时不愿南宫述对这个冷冰冰的家再添一份失望。 且她那时正在盘算一个足以将整个京中奸佞一网打尽的计划——揭罪书之案。 整肃奸党的场面怎么也比捉奸皇妃私通外臣的事更利国利民,更具实际意义。 宗寥与苏涉眼神交流了片刻,让他继续云里雾里。 “你怎知张趋偷奸的是后妃,不是宫女?”南宫桀忽然问。 此刻的他隐隐有些不安。 他自从听了纭舒妃的话要针对宗家,他就没想给她快活。 当然,他也知道宗寥有多恨他,也不会给他好过。 是以,当宗寥东拉西扯说张趋私通宫妃,他就感觉事有不对。 这话她不会随随便便说,但凡在他面前开口,必然有招。 他心里其实已经猜测到她想说的话了,只是他不接受那样的事实,那样的侮辱。 他存一分侥幸,想要再多问一点,验证心中猜疑。 俗话说:冤家没有通天道,见面唯剩独木桥。 一旦遇上,不是你进,就是我进,可以歇一步,但绝不让一步。 宗寥很清楚在南宫桀和纭舒妃面前再如何服软都是无益之举,她也不指望他们会对自己高抬贵手。 抛开个人恩怨不论。 就纭舒妃私诞外党野种冒充皇子、撺掇外姓之人图谋皇权、联合外敌欲图天下,祸害百姓之行径,她都不会轻易放过此心肠歹损的女人。 原本她都没想拿此事当枪使,偏此母子二人要拿小皇孙和皇后来刺激。 宗寥沉吟须臾,道:“哪个宫女活腻了,敢穿那湛蓝湛蓝的银丝绣水云纹的华服?那颜色,哎,同你这个还挺像!我想想啊,这皇宫里喜欢穿蓝……” “行了!”南宫桀突然吼了一声,堵下她话,“问你御玺,你扯什么张趋!一个死人跟御玺有何干系?” 瞧他急得红眼,宗寥大致猜出他已领会了一些话中所指。 “我是在说御玺啊,”宗寥言词振振,“你想,在皇上眼皮子底下都能媾合的一个地方,用来藏件小小的东西岂非上上之选?” 南宫桀怒瞪她两眼:“苏卿。” 苏涉上前哐哐抱礼:“臣在。” “带他去取。”说罢,南宫桀愠色沉沉地走开。 “喂,”宗寥喊住他,“你不让人给我把脚镣打开,我去不了呀!” 南宫桀虎步一顿,转过身,凶神恶煞地道:“姓宗的,你少给朕来劲,我今日忍你太多了!再找死,朕就不客气了!” 看他狂躁易怒,宗寥窃笑。 心道就你这憨不愣登样,也配称朕? 踢了踢脚镣,宗寥道:“我每次去那荒殿都是飞檐走壁,走路我找不着。你给我解了镣, 我和苏涉一起去。” 飞檐走壁…… 南宫桀听了这话,总觉哪里不对劲。 回想半晌,他思绪霍然一通——契延山行宫闹鬼一事突然在眼前浮现。 当时他就怀疑是宗寥捉弄的他,偏苏涉说她没离开过自己院。 如今来看,不是她能有鬼! 因为这事,他被禁足两个月! 这笔账,他定要坐下来好好算。 刚被她用张趋之事刺痛到,他此时无心整治她,只道:“将此小嫩狗给朕带下去,等会儿朕再来收拾他。” 苏涉应诺,揪住宗寥的细胳膊便把人拎出殿。 途中,苏涉问宗寥,为何要一直招惹南宫桀。 宗寥哂笑:“仇怨越深,动手的时候才越痛快。” 苏涉道:“倘若他一拿到传国玺就对你下手,该当如何?” 宗寥道:“那就劳大统领干净利落点。” “啊?”苏涉错愕,“苏某愚钝。” 宗寥满目迷怔地将他好一通打量,意味深长地道:“我命在旦夕之时你不杀他?难道想杀我?唉……看来什么都要靠自己呐!” 苏涉讪讪挠腮,忏颜道:“自……自然不能。世子行事总出人意料,我一时没跟上你思路。不过,世子……” “嗯,你说。” “旭王想那宝玺想得那样急,为何突然又不着急要了?” 宗寥眸色一转,长眉微微挑动了一下,道:“他找到更好的人问了。” 苏涉想了想,“你是说……”说着,警惕地扫视周围环境。 又将补充,宗寥轻咳两声制止,“心里知道就行。” 苏涉道:“你真把宝玺藏在你说的那荒殿了?” “世子一言九鼎,从不诌言。” 苏涉诧愕,觉得这姑娘是真泼辣,如此大事她竟能轻飘飘乱对付! 他真是不知宗寥哪儿来的胆,好像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能淡定应对…… 就说苏涉拿御玺交给宗寥的时候。 宗寥不仅没有因见到那天家圣物而欣喜若狂,还推给他,说让他保管。 苏涉觉得那东西烫手,连番推脱,她这才自己拿去藏。 腾身一跃,消失在夜幕。 几个弹指,她又回来,说已将东西藏好。 苏涉问她藏哪儿了,她笑笑,答了一句“好地方”。 而后就与他打起来,战况胶着许久后,她突然败下阵,让他把她擒了。 他全然没想到,她竟会将至尊至贵的圣印藏于淫徒妖妃通奸的污秽之地! 苏涉瞠目结舌,难以苟同,无法理解。 …… 却说宗寥离殿后,南宫桀迅速遣退了殿中宫人。 踅足御书房的偏殿。 龙行虎步,气势汹汹。 第318章 冤仇越深心越轻 审着南宫桀的神色,宗寥缓语悠言地道:“若是宫人私会,那肯定是要狠狠惩罚,以正纲纪。 但这外臣私通后妃……天子奇耻啊!诛九族的死罪,大大的死罪!你们说谁敢去告这个密? 我是不敢的,这种污秽事,搞不好要被皇上反黑为白,杀我灭口。 我左思右想不得法,最后以身犯险当了回采花淫贼,特意把禁军引去那荒殿,让他们自己去抓现行。 不想这禁军也不靠谱,明知外臣鬼祟逗留也不深查,还与淫贼搭上了伙!” 宗寥说着看向苏涉。 可见苏涉听了她一番话,炯炯虎目顿时忽明忽暗。 片刻之后他才神清目明,晓得了那个飞贼是云安世子,不是奕王的手下。 而她当时的目的竟是希望他揪张趋不放,不是测他在谋局中的应变能力! 既是如此,他还是不明白——宗寥若真要他去捉奸,大可以直接将他引去两人私会之地,为何他去时张趋已经出来了? 难道是他去晚了,他们已经完事? 关于这个不便于此时解释的问题。 宗寥只能说,她当时玩闹心重,就想看奸夫淫妇金枪猝倒慌乱逃窜的窘迫样。 非要说得正经一点的话,那就是她当时不愿南宫述对这个冷冰冰的家再添一份失望。 且她那时正在盘算一个足以将整个京中奸佞一网打尽的计划——揭罪书之案。 整肃奸党的场面怎么也比捉奸皇妃私通外臣的事更利国利民,更具实际意义。 宗寥与苏涉眼神交流了片刻,让他继续云里雾里。 “你怎知张趋偷奸的是后妃,不是宫女?”南宫桀忽然问。 此刻的他隐隐有些不安。 他自从听了纭舒妃的话要针对宗家,他就没想给她快活。 当然,他也知道宗寥有多恨他,也不会给他好过。 是以,当宗寥东拉西扯说张趋私通宫妃,他就感觉事有不对。 这话她不会随随便便说,但凡在他面前开口,必然有招。 他心里其实已经猜测到她想说的话了,只是他不接受那样的事实,那样的侮辱。 他存一分侥幸,想要再多问一点,验证心中猜疑。 俗话说:冤家没有通天道,见面唯剩独木桥。 一旦遇上,不是你进,就是我进,可以歇一步,但绝不让一步。 宗寥很清楚在南宫桀和纭舒妃面前再如何服软都是无益之举,她也不指望他们会对自己高抬贵手。 抛开个人恩怨不论。 就纭舒妃私诞外党野种冒充皇子、撺掇外姓之人图谋皇权、联合外敌欲图天下,祸害百姓之行径,她都不会轻易放过此心肠歹损的女人。 原本她都没想拿此事当枪使,偏此母子二人要拿小皇孙和皇后来刺激。 宗寥沉吟须臾,道:“哪个宫女活腻了,敢穿那湛蓝湛蓝的银丝绣水云纹的华服?那颜色,哎,同你这个还挺像!我想想啊,这皇宫里喜欢穿蓝……” “行了!”南宫桀突然吼了一声,堵下她话,“问你御玺,你扯什么张趋!一个死人跟御玺有何干系?” 瞧他急得红眼,宗寥大致猜出他已领会了一些话中所指。 “我是在说御玺啊,”宗寥言词振振,“你想,在皇上眼皮子底下都能媾合的一个地方,用来藏件小小的东西岂非上上之选?” 南宫桀怒瞪她两眼:“苏卿。” 苏涉上前哐哐抱礼:“臣在。” “带他去取。”说罢,南宫桀愠色沉沉地走开。 “喂,”宗寥喊住他,“你不让人给我把脚镣打开,我去不了呀!” 南宫桀虎步一顿,转过身,凶神恶煞地道:“姓宗的,你少给朕来劲,我今日忍你太多了!再找死,朕就不客气了!” 看他狂躁易怒,宗寥窃笑。 心道就你这憨不愣登样,也配称朕? 踢了踢脚镣,宗寥道:“我每次去那荒殿都是飞檐走壁,走路我找不着。你给我解了镣, 我和苏涉一起去。” 飞檐走壁…… 南宫桀听了这话,总觉哪里不对劲。 回想半晌,他思绪霍然一通——契延山行宫闹鬼一事突然在眼前浮现。 当时他就怀疑是宗寥捉弄的他,偏苏涉说她没离开过自己院。 如今来看,不是她能有鬼! 因为这事,他被禁足两个月! 这笔账,他定要坐下来好好算。 刚被她用张趋之事刺痛到,他此时无心整治她,只道:“将此小嫩狗给朕带下去,等会儿朕再来收拾他。” 苏涉应诺,揪住宗寥的细胳膊便把人拎出殿。 途中,苏涉问宗寥,为何要一直招惹南宫桀。 宗寥哂笑:“仇怨越深,动手的时候才越痛快。” 苏涉道:“倘若他一拿到传国玺就对你下手,该当如何?” 宗寥道:“那就劳大统领干净利落点。” “啊?”苏涉错愕,“苏某愚钝。” 宗寥满目迷怔地将他好一通打量,意味深长地道:“我命在旦夕之时你不杀他?难道想杀我?唉……看来什么都要靠自己呐!” 苏涉讪讪挠腮,忏颜道:“自……自然不能。世子行事总出人意料,我一时没跟上你思路。不过,世子……” “嗯,你说。” “旭王想那宝玺想得那样急,为何突然又不着急要了?” 宗寥眸色一转,长眉微微挑动了一下,道:“他找到更好的人问了。” 苏涉想了想,“你是说……”说着,警惕地扫视周围环境。 又将补充,宗寥轻咳两声制止,“心里知道就行。” 苏涉道:“你真把宝玺藏在你说的那荒殿了?” “世子一言九鼎,从不诌言。” 苏涉诧愕,觉得这姑娘是真泼辣,如此大事她竟能轻飘飘乱对付! 他真是不知宗寥哪儿来的胆,好像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能淡定应对…… 就说苏涉拿御玺交给宗寥的时候。 宗寥不仅没有因见到那天家圣物而欣喜若狂,还推给他,说让他保管。 苏涉觉得那东西烫手,连番推脱,她这才自己拿去藏。 腾身一跃,消失在夜幕。 几个弹指,她又回来,说已将东西藏好。 苏涉问她藏哪儿了,她笑笑,答了一句“好地方”。 而后就与他打起来,战况胶着许久后,她突然败下阵,让他把她擒了。 他全然没想到,她竟会将至尊至贵的圣印藏于淫徒妖妃通奸的污秽之地! 苏涉瞠目结舌,难以苟同,无法理解。 …… 却说宗寥离殿后,南宫桀迅速遣退了殿中宫人。 踅足御书房的偏殿。 龙行虎步,气势汹汹。 第319章 权势握怀心比天 御书房偏殿。 着一身品月色彩线绣青鸾戏蝶华服的异域美妇正襟危坐锦榻上。 妇人柳眉丹唇,云髻高耸,珍贵的珠穗在鬓边轻轻摇曳,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一双纤白玉手拘谨地搭垂膝上,美如柔荑的手指微微蜷握,惶惶摩挲。 “噔噔噔”的声响震动地板的空时,她的脚时搓时磨,手不自觉抓得更紧。 看起来尤是忐忑不安。 身边女使见状,轻声问:“娘娘没事?” “方才宗寥说的话你听见了吗?”纭舒妃喉头艰涩,话音有些颤抖。 女使道:“奴婢听见了。那夜您急惶惶出来,说有人撞破了您与张相爷的事,没想竟会是他,真是冤家路窄! 可他只说看见张趋,并未直言看见了娘娘,娘娘何须理会? 如今张趋已死,天下又在您和皇上掌中,明面上虽还有个太后在,可到底您才是此宫中最尊贵的女人,还怕什么?” 纭舒妃道:“怕是不怕,我只是担心桀儿知道我做了这些事,他会生气,我不知要如何解释。 他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一点事都装不下。 从前有先帝在头上压着,即使有些任性也还是听我这个母妃的话,自有权力在手,唉……你看看他近来,越发恣雎无状! 方才就说什么……要把宗家孽子收进后宫!小时就这样,见别人有什么都想要。可你说他要其他什么好东西不好,要一个儿郎做何?! 他宫里已经有那么多女人了,还不够他折腾?我看呐,他就是受南宫述那遗祸的影响,也想学他胡为! 还有宁儿,一听她为姓宗的求情,就对她拳打脚踢,这还是有韶宁宫那位用礼法劝着,待他正式坐在那龙椅上号令天下之时,你看着……还有谁能劝得住他?” 女使道:“不会的 ,皇上自小最听娘娘的话,他刚得这样一个身份,许多事还没理上路,等认真理国事后就好了。娘娘毋须担心。 皇上与那宗寥的过节也不是一天两天,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压慑他,做不出奕王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那种不要脸的事的。” 纭舒妃:“我倒希望他只是说说,可他一旦要做,一定比任何人都出格。” “那……娘娘看,要不在皇上之前,先把宗寥……” 女使未将话说完,一个深蓝色的魁硕的身影赫然就出现在殿中,她即时止住话头。 南宫桀一进来,两大步上前,站到美妇面前,盯着她看。 看了半晌,随后睨了她身旁女使一眼。 女使会意,怯怯地垂下眼眸,躬身退下了。 过了许久,南宫桀开口:“母妃能否告诉儿臣,您是用何种方法拉拢张趋和苏涉的?” 他怒气冲冲,好像面前的人不是他的母亲,而是犯错的犯人。 纭舒妃深呼吸片刻,压下慌张,娓娓道:“桀儿坐。你听母妃说。” “你说。”南宫桀伫立原地。 纭舒妃:“我们母子的处境你是清楚的。母妃我自北燕远嫁来晋南,人生地不熟。 在外,朝中无人为我们撑腰,在内,各宫的那些个贱人总爱排挤我这个外来人。 我除了能用几分容颜换取皇帝欢心,给你们兄妹多一点宠爱,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想你父皇只是让你学理一些政事,底下那些言官就看不下去,觉得你有外邦血统,不该触碰政务、沾染皇权, 想随随便便把我们打发出京,守一块巴掌大的番地。 他们既想将我们母子赶出京,会给我们富庶的城池?想都别想。他们不会留给我们一点活路的。 你父皇假仁假义,表面对我们偏爱有加,最喜欢的还不是嫡生的南宫晟。 为了南宫晟,他随他心意,让他娶青梅竹马的表妹为太子妃,又处心积虑帮他清外戚,他为什么?他就是想让南宫晟做个干干净净的皇帝。 他宁愿把权力给厌嫌的南宫栩,他都不愿分点实权给你! 若我们母子不自己想办法求活路,靠他那点微乎其微,时有时无的施舍,我们能活几日?” “张趋老谋深算,诡谲狡猾,是这朝中最有能力帮扶我们的人。” 南宫桀呼着牛气:“你拉拢他没有问题,可你怎么能跟他……你是父皇的女人,你怎么能……还有,他那样老,母妃都不犯恶的嘛?” 被儿子指责不贞,纭舒妃立时羞红脸。 “我怎会不嫌弃?可我有什么办法,我要不答应他,他大可以去扶持别人,宫里还有一个老八,十几岁的孩子有多好掌控,你不会不知。 你父皇就你们四个儿子,南宫晟背后是云安侯府,是北疆十万铁骑,顾谚娶了宗家二女后,又多一个南海水师。 南宫栩与韶宁宫不清不楚,挨着宗家的人,张趋必然是不考虑的。 我虽为一国公主,可我的母后早已失势,北燕那边的情况比晋南还乱还复杂,你我背后无一可依靠的势力,他张趋不是傻子,没点好处给他,他会帮我们? 如果没有揭罪书一案,我都不知一朝六部竟有那么多人听令于他!就连南宫栩背后的那些朝臣都是他的人! 他明面上无一党附,只忠心你父皇,实际他早已布好了局。 只等宗家倒台,他就可以为所欲为,连你父皇他只怕都不会放在眼里。 你以为我没有考虑过吗?如果我没有早点拉拢他,他的心思恐怕是想放在老八身上。 哼,千算万算,竟是没算到他会先把自己玩栽!还被人断根切乳……” 想起宫人们描述的张趋的死状,纭舒妃嫣红的嘴角不知觉上扬起来。 若非当时有求于那老淫贼,她也想如杀张趋的杀手一般虐杀了他。 敛起幽蓝眸底的一层阴戾,她接着道:“死了也是件好事,省得我们以后再动手。 如今的朝堂上都是秉性纯粹的清官。他们性情耿实,直言不讳,有时可能会说一些不好听的话。 但只要我儿顺着点他们,认真处理好国事,他们的心慢慢会向你靠拢的,不用满手鲜血,你就能坐稳这个皇位,比你父皇好得多。” 言语间,她去拉南宫桀的手,想像以前一样爱抚亲儿子。 南宫桀蓦地退开一步,在旁坐下,道: “我知母妃一心只在为儿臣谋划,可你也太不小心了,竟然让宗寥那厮撞破丑事,万一他将此事说出去,我这个皇帝会被人怎么说?太丢人了! 你也知如今的朝堂上都是脾气犟的清流、直臣,你还留下这样的把柄在人手上!你有没有为儿子想过? 以前他们就说你狐媚惑主,连带着也说我这不好,那不好,你要是也像皇后……太后那样端庄淑雅,我的风评何至于是这样?!” 第319章 权势握怀心比天 御书房偏殿。 着一身品月色彩线绣青鸾戏蝶华服的异域美妇正襟危坐锦榻上。 妇人柳眉丹唇,云髻高耸,珍贵的珠穗在鬓边轻轻摇曳,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一双纤白玉手拘谨地搭垂膝上,美如柔荑的手指微微蜷握,惶惶摩挲。 “噔噔噔”的声响震动地板的空时,她的脚时搓时磨,手不自觉抓得更紧。 看起来尤是忐忑不安。 身边女使见状,轻声问:“娘娘没事?” “方才宗寥说的话你听见了吗?”纭舒妃喉头艰涩,话音有些颤抖。 女使道:“奴婢听见了。那夜您急惶惶出来,说有人撞破了您与张相爷的事,没想竟会是他,真是冤家路窄! 可他只说看见张趋,并未直言看见了娘娘,娘娘何须理会? 如今张趋已死,天下又在您和皇上掌中,明面上虽还有个太后在,可到底您才是此宫中最尊贵的女人,还怕什么?” 纭舒妃道:“怕是不怕,我只是担心桀儿知道我做了这些事,他会生气,我不知要如何解释。 他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一点事都装不下。 从前有先帝在头上压着,即使有些任性也还是听我这个母妃的话,自有权力在手,唉……你看看他近来,越发恣雎无状! 方才就说什么……要把宗家孽子收进后宫!小时就这样,见别人有什么都想要。可你说他要其他什么好东西不好,要一个儿郎做何?! 他宫里已经有那么多女人了,还不够他折腾?我看呐,他就是受南宫述那遗祸的影响,也想学他胡为! 还有宁儿,一听她为姓宗的求情,就对她拳打脚踢,这还是有韶宁宫那位用礼法劝着,待他正式坐在那龙椅上号令天下之时,你看着……还有谁能劝得住他?” 女使道:“不会的 ,皇上自小最听娘娘的话,他刚得这样一个身份,许多事还没理上路,等认真理国事后就好了。娘娘毋须担心。 皇上与那宗寥的过节也不是一天两天,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压慑他,做不出奕王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那种不要脸的事的。” 纭舒妃:“我倒希望他只是说说,可他一旦要做,一定比任何人都出格。” “那……娘娘看,要不在皇上之前,先把宗寥……” 女使未将话说完,一个深蓝色的魁硕的身影赫然就出现在殿中,她即时止住话头。 南宫桀一进来,两大步上前,站到美妇面前,盯着她看。 看了半晌,随后睨了她身旁女使一眼。 女使会意,怯怯地垂下眼眸,躬身退下了。 过了许久,南宫桀开口:“母妃能否告诉儿臣,您是用何种方法拉拢张趋和苏涉的?” 他怒气冲冲,好像面前的人不是他的母亲,而是犯错的犯人。 纭舒妃深呼吸片刻,压下慌张,娓娓道:“桀儿坐。你听母妃说。” “你说。”南宫桀伫立原地。 纭舒妃:“我们母子的处境你是清楚的。母妃我自北燕远嫁来晋南,人生地不熟。 在外,朝中无人为我们撑腰,在内,各宫的那些个贱人总爱排挤我这个外来人。 我除了能用几分容颜换取皇帝欢心,给你们兄妹多一点宠爱,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想你父皇只是让你学理一些政事,底下那些言官就看不下去,觉得你有外邦血统,不该触碰政务、沾染皇权, 想随随便便把我们打发出京,守一块巴掌大的番地。 他们既想将我们母子赶出京,会给我们富庶的城池?想都别想。他们不会留给我们一点活路的。 你父皇假仁假义,表面对我们偏爱有加,最喜欢的还不是嫡生的南宫晟。 为了南宫晟,他随他心意,让他娶青梅竹马的表妹为太子妃,又处心积虑帮他清外戚,他为什么?他就是想让南宫晟做个干干净净的皇帝。 他宁愿把权力给厌嫌的南宫栩,他都不愿分点实权给你! 若我们母子不自己想办法求活路,靠他那点微乎其微,时有时无的施舍,我们能活几日?” “张趋老谋深算,诡谲狡猾,是这朝中最有能力帮扶我们的人。” 南宫桀呼着牛气:“你拉拢他没有问题,可你怎么能跟他……你是父皇的女人,你怎么能……还有,他那样老,母妃都不犯恶的嘛?” 被儿子指责不贞,纭舒妃立时羞红脸。 “我怎会不嫌弃?可我有什么办法,我要不答应他,他大可以去扶持别人,宫里还有一个老八,十几岁的孩子有多好掌控,你不会不知。 你父皇就你们四个儿子,南宫晟背后是云安侯府,是北疆十万铁骑,顾谚娶了宗家二女后,又多一个南海水师。 南宫栩与韶宁宫不清不楚,挨着宗家的人,张趋必然是不考虑的。 我虽为一国公主,可我的母后早已失势,北燕那边的情况比晋南还乱还复杂,你我背后无一可依靠的势力,他张趋不是傻子,没点好处给他,他会帮我们? 如果没有揭罪书一案,我都不知一朝六部竟有那么多人听令于他!就连南宫栩背后的那些朝臣都是他的人! 他明面上无一党附,只忠心你父皇,实际他早已布好了局。 只等宗家倒台,他就可以为所欲为,连你父皇他只怕都不会放在眼里。 你以为我没有考虑过吗?如果我没有早点拉拢他,他的心思恐怕是想放在老八身上。 哼,千算万算,竟是没算到他会先把自己玩栽!还被人断根切乳……” 想起宫人们描述的张趋的死状,纭舒妃嫣红的嘴角不知觉上扬起来。 若非当时有求于那老淫贼,她也想如杀张趋的杀手一般虐杀了他。 敛起幽蓝眸底的一层阴戾,她接着道:“死了也是件好事,省得我们以后再动手。 如今的朝堂上都是秉性纯粹的清官。他们性情耿实,直言不讳,有时可能会说一些不好听的话。 但只要我儿顺着点他们,认真处理好国事,他们的心慢慢会向你靠拢的,不用满手鲜血,你就能坐稳这个皇位,比你父皇好得多。” 言语间,她去拉南宫桀的手,想像以前一样爱抚亲儿子。 南宫桀蓦地退开一步,在旁坐下,道: “我知母妃一心只在为儿臣谋划,可你也太不小心了,竟然让宗寥那厮撞破丑事,万一他将此事说出去,我这个皇帝会被人怎么说?太丢人了! 你也知如今的朝堂上都是脾气犟的清流、直臣,你还留下这样的把柄在人手上!你有没有为儿子想过? 以前他们就说你狐媚惑主,连带着也说我这不好,那不好,你要是也像皇后……太后那样端庄淑雅,我的风评何至于是这样?!” 第320章 与狗同庆团圆节 纭舒妃闻言,心中阵阵发凉。 心想她辛辛苦苦为亲儿子思虑,不惜牺牲色相党结淫相,助他图谋大业。 到头来亲儿子不是关心她委不委屈,辛不辛苦,却是在乎他当皇帝之后的名声! 觉得她给他丢人! 以前好大儿没多大权力的时候,要做什么决定都来征求她意见,安排他去做什么事他也认真执行。 而今翅膀硬了,本事大了,就开始嫌弃自己母亲不好了! 还夸起她最讨厌的皇后来! 纭舒妃暗叹一口气。 还以为乖顺的儿子当上了皇帝,她就可以借儿子的手掌权,做垂帘听政的太后,展开她与达纳王的霸世大计。 谁料想,乖顺的儿子转眼乖戾,竟说生母品行不如嫡母贤淑端雅,拿不出手! 简直逆子! 想着南宫桀终究是与心爱之人所生,纭舒妃缓了缓息,咽下了喉咙里一口憋堵的哀叹之气。 道:“好啦,你若怕宗寥将不好的事透露出去,拿到宝玺把他杀了就是。再说了,你现在已经是晋南的皇帝,谁敢议论皇帝,那便是死罪。” 南宫桀道:“宗寥明里暗里不知捉弄了我好几回,杀他?哼……我有比杀他更解恨的法子。母妃可不要动手,坏了我的计划。” 言语间,他目中的凶意渐渐浓了,“那小野狗左拉右扯磨蹭半天,只说了御玺藏在……那处荒殿。” 说着他叹息,眼神里透着异常不满的情绪。 “小杂种,还想套我给他开镣,简直做梦!既然落到了我手里,我定要好好教他尝尝我的手段! ” 抖袍子起身,南宫桀语气淡漠地道:“母妃既知那荒殿,还请你移步一往。若那小子敢耍我,看我回来不扒了他的皮!” 听说要去与张趋老淫贼私会的地方找玺,还是同知她耻事的亲儿子一道。 纭舒妃脚底板仿似生了根,僵在原地不动。 沉思片刻,纭舒妃抬手扶颞,推拒道:“母妃今日有些不大爽快,我让汀雅带你去。” 说着她朝门外喊了声,心腹女使急步进来。 纭舒妃交代她带南宫桀去偏宫荒殿,未及,她又传了几个人,搀着扶着回宫了。 南宫桀看了看名唤汀雅的女使,眸射怨憎。 以前他都是唤她汀雅姑姑的,却在知道了她与亲母给他乱找野老子后,他突然谁也不想敬了。 吩咐两声,于是让她带着往宗寥说的荒殿去。 与宗寥前前后后交手多次,仅此一回,南宫桀没有被她戏耍。 在荒殿里翻找了一圈后,南宫桀总算拿到了痴想数月的传国宝玺。 连同宝玺一同到手的还有宗时律入狱前上交给南宫泽的北疆兵符。 而连同此两样至尊要物一起翻找出来的,还有纭舒妃与张趋寻欢作乐时使用的各色侍欲器具。 南宫桀瞧着那些奇奇怪怪的花样,脸色是青黑青黑,泛着幽光,实不敢将那些东西与自己的母亲建立联想。 抱走御玺和兵符,他遂命人将殿中的淫秽物器尽数焚毁。 回来后,南宫桀只顾鉴赏把玩代表他今后将拥有无上权力的帝印,把宗寥还关押在宫里的事抛诸脑后。 二更时,苏涉回到他身边,问他是否把宗寥再关回天牢。 南宫桀说,先将她关在宫里的地牢,两日后的登基大典上他要用。 要用? 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要杀? 苏涉听着,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 两日后。 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 楼舍林立的皇城褪尽寒素的白衣。 衢陌交通的横坊错巷不知不觉缀满了五彩缤纷的花灯,在青灰的寒雾下显现着朦胧的绮幻之美。 犹似布施福佑的神只拂衣而过时散落的容华。 天光茫昧,城外远处的起伏的黛青色山峦垭口隐着一抹微红。 冬尽春始,一卷冶霞悄然间携暖意归来,势欲将沉寂的颓枝重染上韶旖翠锦,织绣下一季风流。 随着第一声晨钟自钟楼上悠扬跌宕,城门缓缓旋启。 时值新年后的又一个团圆日,京中几乎无人于此时离城。 倒是进城的人多些。 好像……似乎…… 格外的多! 三架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先后入城,后边的行人随之又跟上。 其中有步行的,牵马的…… 接踵便是百千人。 但见那些行客身着简素常服,却各个健实挺拔,神色威悍,紧随在那几架马车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起来规整有序。 行至南北大街中段时,几架马车渐渐缓下进程。 最后在一家名为“半城香”的早食店前停了下来。 率先从车上跳下来的是一名身着紫袍金玉带的峻拔的青年男子,男子下了车,即刻上前请下次车之上的人。 “父亲。”男子朝马车躬身,双手高抬。 少顷,马车晃了晃,从内钻出一身穿苍色狐裘,戴黑色貂绒帽的中年男人。 男人容色萧索,目锁幽戾,威严中带着些久病未愈之色。 他一双手恹恹吊垂在侧。 看见青年高举的手,他缓缓举臂,将腕肘搭上去。 借着男子的支撑,中年男人一下跳将下车。 脚着地的霎时,他膝腿忽然失了力,差点跌倒。 幸得青年眼疾手快,将他稳稳扶住。 “时辰尚早,大伙先在此处歇息片刻,晚点再行动。” 说话之人身姿笔挺,面容端方,美髯雅洁,凛严中却有三分文士的沉敛清雅。 其身上简单拢了袭朴素的黛灰长袍,散发出来的气质却异常的威肃冷飒。 施了令,三人相继进店。 此家早食铺宽敞整洁,客人颇多。 青年人朝堂中打量片刻,而后选了靠里的一方安静的位置坐下,唤了伙计过去,点了店中最受口碑的几样茶点。 他们举止文雅随意,与寻常食客无多大差别。 见有来人,正在店中用餐的食客们只了了瞄了两眼,随即便低下头自顾吃自己的。 不时还闲说两句。 靠墙一桌的一位穿锦缎棉袍的半百男人搓着俩狮子头核桃,与对座的戴虎皮帽子的富商友人道: “世态无常啊,谁能想咱们晋南的将来会是由那外妃之子掌握!那外妃历来关顾同族,以后这京里的胡商还不得鼻孔朝天,踩你我头上拉屎?看来呀,这京中的生意是不好做咯!” 对座的男人吸溜了一口热粥,良久才应:“看情况,不行我就回故郡去重开一家毓锦坊。贤兄快吃啊,今日的包子汁足肉鲜。” 说着拿起碟里的热腾腾的包子咬了一口,边说道:“听说大赦天下后,新帝要与民同乐,在此南北大街上戏犬助兴,与百姓一起欢度上元夜。” 搓核桃的男人手中一顿,锤响桌子,凑近裘帽者,却小声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是戏狗?” 语气夹杂一丝愤慨。 戴帽男人:“就……昨日深夜,有个白面小郎来我店里,说是要给他义父预定两身春季的常服,我们闲话时他说的。他家义父是我家老客,宫里的宦臣,消息一准属实。” 第320章 与狗同庆团圆节 纭舒妃闻言,心中阵阵发凉。 心想她辛辛苦苦为亲儿子思虑,不惜牺牲色相党结淫相,助他图谋大业。 到头来亲儿子不是关心她委不委屈,辛不辛苦,却是在乎他当皇帝之后的名声! 觉得她给他丢人! 以前好大儿没多大权力的时候,要做什么决定都来征求她意见,安排他去做什么事他也认真执行。 而今翅膀硬了,本事大了,就开始嫌弃自己母亲不好了! 还夸起她最讨厌的皇后来! 纭舒妃暗叹一口气。 还以为乖顺的儿子当上了皇帝,她就可以借儿子的手掌权,做垂帘听政的太后,展开她与达纳王的霸世大计。 谁料想,乖顺的儿子转眼乖戾,竟说生母品行不如嫡母贤淑端雅,拿不出手! 简直逆子! 想着南宫桀终究是与心爱之人所生,纭舒妃缓了缓息,咽下了喉咙里一口憋堵的哀叹之气。 道:“好啦,你若怕宗寥将不好的事透露出去,拿到宝玺把他杀了就是。再说了,你现在已经是晋南的皇帝,谁敢议论皇帝,那便是死罪。” 南宫桀道:“宗寥明里暗里不知捉弄了我好几回,杀他?哼……我有比杀他更解恨的法子。母妃可不要动手,坏了我的计划。” 言语间,他目中的凶意渐渐浓了,“那小野狗左拉右扯磨蹭半天,只说了御玺藏在……那处荒殿。” 说着他叹息,眼神里透着异常不满的情绪。 “小杂种,还想套我给他开镣,简直做梦!既然落到了我手里,我定要好好教他尝尝我的手段! ” 抖袍子起身,南宫桀语气淡漠地道:“母妃既知那荒殿,还请你移步一往。若那小子敢耍我,看我回来不扒了他的皮!” 听说要去与张趋老淫贼私会的地方找玺,还是同知她耻事的亲儿子一道。 纭舒妃脚底板仿似生了根,僵在原地不动。 沉思片刻,纭舒妃抬手扶颞,推拒道:“母妃今日有些不大爽快,我让汀雅带你去。” 说着她朝门外喊了声,心腹女使急步进来。 纭舒妃交代她带南宫桀去偏宫荒殿,未及,她又传了几个人,搀着扶着回宫了。 南宫桀看了看名唤汀雅的女使,眸射怨憎。 以前他都是唤她汀雅姑姑的,却在知道了她与亲母给他乱找野老子后,他突然谁也不想敬了。 吩咐两声,于是让她带着往宗寥说的荒殿去。 与宗寥前前后后交手多次,仅此一回,南宫桀没有被她戏耍。 在荒殿里翻找了一圈后,南宫桀总算拿到了痴想数月的传国宝玺。 连同宝玺一同到手的还有宗时律入狱前上交给南宫泽的北疆兵符。 而连同此两样至尊要物一起翻找出来的,还有纭舒妃与张趋寻欢作乐时使用的各色侍欲器具。 南宫桀瞧着那些奇奇怪怪的花样,脸色是青黑青黑,泛着幽光,实不敢将那些东西与自己的母亲建立联想。 抱走御玺和兵符,他遂命人将殿中的淫秽物器尽数焚毁。 回来后,南宫桀只顾鉴赏把玩代表他今后将拥有无上权力的帝印,把宗寥还关押在宫里的事抛诸脑后。 二更时,苏涉回到他身边,问他是否把宗寥再关回天牢。 南宫桀说,先将她关在宫里的地牢,两日后的登基大典上他要用。 要用? 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要杀? 苏涉听着,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 两日后。 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 楼舍林立的皇城褪尽寒素的白衣。 衢陌交通的横坊错巷不知不觉缀满了五彩缤纷的花灯,在青灰的寒雾下显现着朦胧的绮幻之美。 犹似布施福佑的神只拂衣而过时散落的容华。 天光茫昧,城外远处的起伏的黛青色山峦垭口隐着一抹微红。 冬尽春始,一卷冶霞悄然间携暖意归来,势欲将沉寂的颓枝重染上韶旖翠锦,织绣下一季风流。 随着第一声晨钟自钟楼上悠扬跌宕,城门缓缓旋启。 时值新年后的又一个团圆日,京中几乎无人于此时离城。 倒是进城的人多些。 好像……似乎…… 格外的多! 三架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先后入城,后边的行人随之又跟上。 其中有步行的,牵马的…… 接踵便是百千人。 但见那些行客身着简素常服,却各个健实挺拔,神色威悍,紧随在那几架马车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起来规整有序。 行至南北大街中段时,几架马车渐渐缓下进程。 最后在一家名为“半城香”的早食店前停了下来。 率先从车上跳下来的是一名身着紫袍金玉带的峻拔的青年男子,男子下了车,即刻上前请下次车之上的人。 “父亲。”男子朝马车躬身,双手高抬。 少顷,马车晃了晃,从内钻出一身穿苍色狐裘,戴黑色貂绒帽的中年男人。 男人容色萧索,目锁幽戾,威严中带着些久病未愈之色。 他一双手恹恹吊垂在侧。 看见青年高举的手,他缓缓举臂,将腕肘搭上去。 借着男子的支撑,中年男人一下跳将下车。 脚着地的霎时,他膝腿忽然失了力,差点跌倒。 幸得青年眼疾手快,将他稳稳扶住。 “时辰尚早,大伙先在此处歇息片刻,晚点再行动。” 说话之人身姿笔挺,面容端方,美髯雅洁,凛严中却有三分文士的沉敛清雅。 其身上简单拢了袭朴素的黛灰长袍,散发出来的气质却异常的威肃冷飒。 施了令,三人相继进店。 此家早食铺宽敞整洁,客人颇多。 青年人朝堂中打量片刻,而后选了靠里的一方安静的位置坐下,唤了伙计过去,点了店中最受口碑的几样茶点。 他们举止文雅随意,与寻常食客无多大差别。 见有来人,正在店中用餐的食客们只了了瞄了两眼,随即便低下头自顾吃自己的。 不时还闲说两句。 靠墙一桌的一位穿锦缎棉袍的半百男人搓着俩狮子头核桃,与对座的戴虎皮帽子的富商友人道: “世态无常啊,谁能想咱们晋南的将来会是由那外妃之子掌握!那外妃历来关顾同族,以后这京里的胡商还不得鼻孔朝天,踩你我头上拉屎?看来呀,这京中的生意是不好做咯!” 对座的男人吸溜了一口热粥,良久才应:“看情况,不行我就回故郡去重开一家毓锦坊。贤兄快吃啊,今日的包子汁足肉鲜。” 说着拿起碟里的热腾腾的包子咬了一口,边说道:“听说大赦天下后,新帝要与民同乐,在此南北大街上戏犬助兴,与百姓一起欢度上元夜。” 搓核桃的男人手中一顿,锤响桌子,凑近裘帽者,却小声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是戏狗?” 语气夹杂一丝愤慨。 戴帽男人:“就……昨日深夜,有个白面小郎来我店里,说是要给他义父预定两身春季的常服,我们闲话时他说的。他家义父是我家老客,宫里的宦臣,消息一准属实。” 第321章 蒙蒙阴霭欲将散 耍核桃的男人说,“那小郎嘴严,没跟你说实话。我听到的风声是,先帝遇刺身残,无法理政。 又逢太子病重无医,奸佞乱政,先帝气得一病不起,这才让宗后拿着先帝的诏书立旭王为帝。 但是派宗侯爷和季王送先帝出宫去颐养的那天,宗家世子悄悄潜入御书房把新帝登基要用的传国玺偷了,等禁军统领苏涉将他抓拿归案,国玺早已不知去向。 因为此事,宗后还和亲侄子大吵了一架。据传,这世子因为妖星的关系,与旭王结下过不少梁子,所以呀,即使宗后出面扶旭王为正统,宗世子也不愿意他当皇帝。 要说这宗世子果真是云安侯的亲儿子,骨头可是硬得很,在天牢里关了几个月,天天吃鞭子,他就是不肯说出御玺下落。 直到最近,好像是听说他那妖星淫夫被茨莱女人勾引去了茨莱,跟人家传种了,他心灰意冷,才又愿意拿出御玺。 你想想,宗世子为一己私怨置国事不顾,让旭王几个月不能登基,不知道有多少人怀疑他得位后面的阴谋,此仇有多深,懂的人自懂。他能放过宗世子? 所以为了惩罚他,今日登基大典过后,新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牵他上街,是要把他当狗遛啊!” “啊?是这么回事?!” “贤弟以为呢!” “畜牲——孽障——” 二人说着,身后不远突然有人“嘭”一声摔了盏,荡出两声怒喝。 对坐用餐的两名商人闻声回头,见侧后方不远处坐在正位上的客人怒目圆瞪。 左右作陪的青年男子与面端须美的中年男人正小声说劝着他。 两商人不明所以地缓缓回头,却发现店肆内的其他客人逃也似地起身去结账。 怎么都走了? 二人疑惑之际,黑压压一群人影就将他们前后左右的桌子围坐得满满当当。 虽那些人穿得都较为寒酸,肢体眉宇间的威悍之气却呼之欲出,一看就不是等闲百姓。 他们也不针对谁,只是自然地喊小二来记单。 两人还是预感不好,于是互打了一记眼色,起身匆匆去把账结了,麻溜夺门,疾走远去。 频频又回头窥看两眼。 直到店里的闲杂食客走光了,店伙计也去后堂之后,方才怒喝的男人又吼道:“孽障!朕现在就去宰了他!” “圣上息怒……”坐在其身边髯美襞齐的男人连连劝解。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南宫桀篡位当夜救南宫泽逃出京的云安侯——宗时律。 那自称为朕之人不用说,便就是被升级为先帝的南宫泽了。 两人既已一道出现在京中,又怎会少了季王南宫栩? 同桌的紫袍青年便是也。 宗时律道:“旭王与纭舒妃处心积虑,就等今日呢,圣上何不等他祭了天、地、宗社,颁布即位诏书再去整顿逆贼?” 南宫泽眼目恨恨:“那贼子也配祭我晋南的天地?祭我南宫氏的祖宗?啊呸! 卿方才可听见此京中百姓如何说?他们竟说朕残废,是他南宫桀孝道有加,送朕出京颐养!颐养?颐养?哼……” 南宫泽说着甚想拍桌摔碗,奈何双腕无力,欲行不能。 只能咬牙切齿:“他将朕幽禁偏宫,那是孝道?还传位诏书,朕何时写下的传位诏书,啊? 传位诏书……可怜朕的晟儿啊,就这样走了……”南宫泽突然老泪涌动,“为父都不能见他最后一面啊!朕的儿啊!他那样孝顺仁善,怎么就走了呢!” 他说着说着地哭。 宗时律听他念着儿子,不禁就想到自己女儿,泪花顿时就浮上眼眸,模糊了视线。 南宫栩看着亲爹抽抽噎噎哭着太子,心中酸涩不已。 心里想着,如果死的是他,自己这皇帝爹会这般伤心吗? 他知道不会的。 他的爹就是不喜欢他,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或是以后,他就是看不惯他。 只是在生父失权的这些日子里,他尽人子之责用心照顾,偏心的父亲才收了以前厌烦的眼神,勉强对他垂爱一回。 南宫泽伤心了一阵,开始数宗时律的好,数宗寥的好。 反复说宗寥心中有大义,为了阻止南宫桀称帝只身犯险偷回御玺。 可恨的是苏涉,居然背叛他,助纣为虐,还把宗寥拿押天牢,对她严刑逼供…… 宗时律听着,一言不发,心中却道:若不是你个昏君一心只想剪除我宗家,迟迟不让太子继位,会有如今场面? 悲剧已然发生,事后才哭起何作用?身在尘埃终于又想起我宗家人的好来! 南宫泽念完了太子,念太子妃,念完宗家父子,又念皇后、皇孙,最后将话题转到南宫栩身上。 道:“等会进了宫,你第一要务就是把那孽障给朕就地正法,朕今日就让你登基。” 南宫栩闻言,微不可察地叹了叹气,淡淡“嗯”了句,颔首,当是应下了。 调温了粥,他喂给南宫泽喝下,最后又喂他吃一块翠玉蒸糕。 听南宫泽要立季王为帝,宗时律并不意外。 当前局势,最适合接印理政的人确实只有南宫栩一人。 宗时律几口吃完自己的食物,擦了手,对南宫泽拱手:“圣上,臣到外面去看看情况,派人再去探一下援军赶到了何处。” 南宫泽道:“去。” 宗时律走到店门口,站在门前光滑发亮的石阶上,抬头望天。 阴霾了多日,寒凉的天总算掀开了郁沉沉的云霭,展露出半边清澈的碧蓝色。 宗时律举目向城门那方望去,想看看在他们之后是否又有人来。 目色极处,空阔的城门依旧空阔。 他略显怅然地叹了口气,面上浮现几缕焦急。 手指一勾,他从候在街旁的人群中召来个精瘦的小伙。 俯颈同他说了两句话。 小伙恭敬地听着,连连颔首。 末了,跨了匹骏马朝城外去,眼神坚定,动作利索。 视线从远去的小伙身上收回来时,宗时律发现沿街路过的百姓们频频望向他们这处,望着临街逗留的浩荡的一队人马。 “看那边,那好像是云安侯?!”过路的百姓中有人惊讶道。 身旁的人闻言,投来目光,凝视了片刻,道:“好像真是哎!可云安侯不是带先帝出京去调养圣体了吗?怎会与此时出现在京都?” “许是来拜新帝的。” “拜贺新帝要带如此多人?怕是有大事……你没听说吗?云安世子要被当狗遛,云安侯能坐视不管?我看,他怕是为此事而来。” 行人说着,又看向宗时律。 眼里充满了意味不明的有些恐慌的神色。 宗时律负手峙立早食店的大门前,看他们说话,目光对上时,他还朝他们莞尔。 路人见状,尴尬地也笑了笑,继而拉拉拽拽,一溜烟跑了。 晨起开门做生意的伙计听见云安侯要搂大事,神情蓦然慌张,刚开的门速速又关上。 宗时律看着他们,听着从宫城方向遥遥传来的礼乐声,他长长地叹了一息,沉重地笑了。 第321章 蒙蒙阴霭欲将散 耍核桃的男人说,“那小郎嘴严,没跟你说实话。我听到的风声是,先帝遇刺身残,无法理政。 又逢太子病重无医,奸佞乱政,先帝气得一病不起,这才让宗后拿着先帝的诏书立旭王为帝。 但是派宗侯爷和季王送先帝出宫去颐养的那天,宗家世子悄悄潜入御书房把新帝登基要用的传国玺偷了,等禁军统领苏涉将他抓拿归案,国玺早已不知去向。 因为此事,宗后还和亲侄子大吵了一架。据传,这世子因为妖星的关系,与旭王结下过不少梁子,所以呀,即使宗后出面扶旭王为正统,宗世子也不愿意他当皇帝。 要说这宗世子果真是云安侯的亲儿子,骨头可是硬得很,在天牢里关了几个月,天天吃鞭子,他就是不肯说出御玺下落。 直到最近,好像是听说他那妖星淫夫被茨莱女人勾引去了茨莱,跟人家传种了,他心灰意冷,才又愿意拿出御玺。 你想想,宗世子为一己私怨置国事不顾,让旭王几个月不能登基,不知道有多少人怀疑他得位后面的阴谋,此仇有多深,懂的人自懂。他能放过宗世子? 所以为了惩罚他,今日登基大典过后,新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牵他上街,是要把他当狗遛啊!” “啊?是这么回事?!” “贤弟以为呢!” “畜牲——孽障——” 二人说着,身后不远突然有人“嘭”一声摔了盏,荡出两声怒喝。 对坐用餐的两名商人闻声回头,见侧后方不远处坐在正位上的客人怒目圆瞪。 左右作陪的青年男子与面端须美的中年男人正小声说劝着他。 两商人不明所以地缓缓回头,却发现店肆内的其他客人逃也似地起身去结账。 怎么都走了? 二人疑惑之际,黑压压一群人影就将他们前后左右的桌子围坐得满满当当。 虽那些人穿得都较为寒酸,肢体眉宇间的威悍之气却呼之欲出,一看就不是等闲百姓。 他们也不针对谁,只是自然地喊小二来记单。 两人还是预感不好,于是互打了一记眼色,起身匆匆去把账结了,麻溜夺门,疾走远去。 频频又回头窥看两眼。 直到店里的闲杂食客走光了,店伙计也去后堂之后,方才怒喝的男人又吼道:“孽障!朕现在就去宰了他!” “圣上息怒……”坐在其身边髯美襞齐的男人连连劝解。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南宫桀篡位当夜救南宫泽逃出京的云安侯——宗时律。 那自称为朕之人不用说,便就是被升级为先帝的南宫泽了。 两人既已一道出现在京中,又怎会少了季王南宫栩? 同桌的紫袍青年便是也。 宗时律道:“旭王与纭舒妃处心积虑,就等今日呢,圣上何不等他祭了天、地、宗社,颁布即位诏书再去整顿逆贼?” 南宫泽眼目恨恨:“那贼子也配祭我晋南的天地?祭我南宫氏的祖宗?啊呸! 卿方才可听见此京中百姓如何说?他们竟说朕残废,是他南宫桀孝道有加,送朕出京颐养!颐养?颐养?哼……” 南宫泽说着甚想拍桌摔碗,奈何双腕无力,欲行不能。 只能咬牙切齿:“他将朕幽禁偏宫,那是孝道?还传位诏书,朕何时写下的传位诏书,啊? 传位诏书……可怜朕的晟儿啊,就这样走了……”南宫泽突然老泪涌动,“为父都不能见他最后一面啊!朕的儿啊!他那样孝顺仁善,怎么就走了呢!” 他说着说着地哭。 宗时律听他念着儿子,不禁就想到自己女儿,泪花顿时就浮上眼眸,模糊了视线。 南宫栩看着亲爹抽抽噎噎哭着太子,心中酸涩不已。 心里想着,如果死的是他,自己这皇帝爹会这般伤心吗? 他知道不会的。 他的爹就是不喜欢他,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或是以后,他就是看不惯他。 只是在生父失权的这些日子里,他尽人子之责用心照顾,偏心的父亲才收了以前厌烦的眼神,勉强对他垂爱一回。 南宫泽伤心了一阵,开始数宗时律的好,数宗寥的好。 反复说宗寥心中有大义,为了阻止南宫桀称帝只身犯险偷回御玺。 可恨的是苏涉,居然背叛他,助纣为虐,还把宗寥拿押天牢,对她严刑逼供…… 宗时律听着,一言不发,心中却道:若不是你个昏君一心只想剪除我宗家,迟迟不让太子继位,会有如今场面? 悲剧已然发生,事后才哭起何作用?身在尘埃终于又想起我宗家人的好来! 南宫泽念完了太子,念太子妃,念完宗家父子,又念皇后、皇孙,最后将话题转到南宫栩身上。 道:“等会进了宫,你第一要务就是把那孽障给朕就地正法,朕今日就让你登基。” 南宫栩闻言,微不可察地叹了叹气,淡淡“嗯”了句,颔首,当是应下了。 调温了粥,他喂给南宫泽喝下,最后又喂他吃一块翠玉蒸糕。 听南宫泽要立季王为帝,宗时律并不意外。 当前局势,最适合接印理政的人确实只有南宫栩一人。 宗时律几口吃完自己的食物,擦了手,对南宫泽拱手:“圣上,臣到外面去看看情况,派人再去探一下援军赶到了何处。” 南宫泽道:“去。” 宗时律走到店门口,站在门前光滑发亮的石阶上,抬头望天。 阴霾了多日,寒凉的天总算掀开了郁沉沉的云霭,展露出半边清澈的碧蓝色。 宗时律举目向城门那方望去,想看看在他们之后是否又有人来。 目色极处,空阔的城门依旧空阔。 他略显怅然地叹了口气,面上浮现几缕焦急。 手指一勾,他从候在街旁的人群中召来个精瘦的小伙。 俯颈同他说了两句话。 小伙恭敬地听着,连连颔首。 末了,跨了匹骏马朝城外去,眼神坚定,动作利索。 视线从远去的小伙身上收回来时,宗时律发现沿街路过的百姓们频频望向他们这处,望着临街逗留的浩荡的一队人马。 “看那边,那好像是云安侯?!”过路的百姓中有人惊讶道。 身旁的人闻言,投来目光,凝视了片刻,道:“好像真是哎!可云安侯不是带先帝出京去调养圣体了吗?怎会与此时出现在京都?” “许是来拜新帝的。” “拜贺新帝要带如此多人?怕是有大事……你没听说吗?云安世子要被当狗遛,云安侯能坐视不管?我看,他怕是为此事而来。” 行人说着,又看向宗时律。 眼里充满了意味不明的有些恐慌的神色。 宗时律负手峙立早食店的大门前,看他们说话,目光对上时,他还朝他们莞尔。 路人见状,尴尬地也笑了笑,继而拉拉拽拽,一溜烟跑了。 晨起开门做生意的伙计听见云安侯要搂大事,神情蓦然慌张,刚开的门速速又关上。 宗时律看着他们,听着从宫城方向遥遥传来的礼乐声,他长长地叹了一息,沉重地笑了。 第322章 歌舞难迎太平世 辰正。 八音长鸣彻天晓,文武肃整迎龙降。 皇宫的承天门五门皆启。 承天大殿外,是五彩斑斓执笏待礼的大小官吏。 由于揭罪书一案肃清的污吏委实有点多。 几月内能提拔上来的贤才属实有限。 以致目前京中够身份来上朝拜贺新帝即位的朝官并不算拥挤。 《来宁之曲》悠悠扬扬奏了半晌,身穿衮服的南宫桀于是在司礼官的主持下诵祝文,奠酒敬晓天、地,祈福社稷。 换服、加冕、受印…… 南宫桀一身金黄龙袍站在承天殿的殿台上大展双臂,得意洋洋地仰首沐光,嘴角堪比朔月弯翘。 敦实彪壮如一座金光闪闪的奇崌的大山,又如一条蓄力待腾的黄金大蟒,巍峨中透着一股言语难喻的儿戏感。 朝臣们看着他,心中哀戚。 若非国君一位搁置,国政诸务紊乱,加之皇后拿出了皇上盖印的传位诏书,这个血统不纯的新帝他们是不想拜的。 这个时候,他们急愿天上能劈下一道雷,将此名不副实的一国之主收归西去,他们就是辅佐一个孩子都会比当下舒畅。 然而这长风卷云徐徐滚的晴天,哪里来的雷? 殿下几百朝官次第发出无能为力的短叹声。 敲弯膝盖骨,他们不情不愿地伏身拜贺。 南宫桀此刻站的高,看的远,浑然不知脚下的朝臣反应出何种神色。 他睥睨的目光只看见了他们臣服于自己手掌之下,三拜九叩,呼喊“吾皇万岁”。 他桀桀豪笑,腰杆一再挺直,感觉今日呼吸到的空气似乎更新鲜,更高级。 南宫桀双手缓缓再抬高,施施然飘出句“众卿平身”。 南宫桀移步往崇昭殿内坐上九龙衔珠黄金椅,再受朝拜,接获朝臣们递呈上来的祝贺的奏折,改元,颁旨昭告万民,大赦天下。 礼成之后,他即正式拥有了行使无上皇权的能力。 南宫桀坐在龙椅之上,双手摩挲着御座扶手上的龙头,喜笑颜开。 施行了他称帝后的第一个重要的决策——赦罪臣,摆宴与众臣同贺此隆重一刻。 南宫桀朝待命在侧的苏涉一抬指,命令道:“今逢上元佳节,朕即位,始岁大吉,乃普天共庆盛世之征兆也。 为表君臣一心,朕决定与众爱卿同聚一堂,共赏清歌妙舞。去准备。” 说话间,他鼻孔微抬,厚唇半勾起一丝谑笑的弧,幽瞳流溢邪恶的阴狠光泽。 浑身发散出一股股怨气终于畅通了的桀骜神气。 苏涉瞟着他,炯炯虎目不停地闪烁。 心说,终于是到这一天了! 他握了握刀柄,埋着脑袋应诺。 转身去安排。 一个时辰后。 议政殿外雅乐升腾。 南宫桀放下手里的朝臣们恭贺他的折表,曲指抚摩着嘴唇,笑得淫邪。 走下御座,他一步当先出了殿,边道:“众卿入座,且看朕给你们安排了怎样有趣的戏目。” 喜吊眉梢地迈开大步,走到议政殿前的黄花梨祥云金龙御座前,撩袍坐下,左右宫人替他整理好袍边。 御座前摆放着一张黑漆回纹描金翘头食案,食案上摆满了鲜果糕点,佳酿清茶;座后站着七七八八个执掌扇及掌华盖的内侍、宫婢。 端足了一个至尊王者的派势。 此般派头即是苏涉一个时辰前领了南宫桀的命,派宫人们在这一个时辰内火速布置妥当的。 然而,相比于殿台下方的景象,花费在南宫桀身上的这点心思、阵仗根本不值一提。 满场文武拥着挤着,伸长脖子,目光越过南宫桀的御座,往他目光投去的地方观看。 当视线落到殿台下方宽阔的白玉石铺就的广场时,朝臣们一个个的不由都瞪大了眼睛。 但见那广场之上,雅致的食案、精致的矮杌鳞次栉比,每座前均准备有茶果点心,玉盏金樽…… 佳馔品级,使用食器均按宫宴之标准,排场却比寻常宫宴盛大好几倍! 又见下头广场中央还设了一方长、宽三丈余的乐台,乐台四角各嵌合了一根丈半高的立柱,中间则还有一根高些许的更粗的柱子。 整方乐台四周以两层薄如蝉翼的轻帐虚拢。 随着乐音的轻吟婉奏,身姿婀娜的舞姬袅娜上台,在曼曼纱帘间飘然起舞。 微风拂动轻软的幔子,便将那些舞姬的楚楚曼妙的身姿映衬得婆娑陆离,美轮美奂。 奢华中不禁透出一股子淫靡之感。 众人见状,心绪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这……合制吗?”百官中有人低声私语,问身旁的同僚。 “议政殿前赏歌舞,合哪朝的制?简直胡闹!” 几个头铁的直臣忍不下去了,走到南宫桀面前一叩首,即道:“启禀皇上,臣以为在崇昭殿前观赏歌舞不合规制,还请皇上命人将此乐台拆离。”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南宫桀兴致正高,见要拆台的几个又是平时不怕死的茅坑石,他脸色突然有些不悦。 道:“爱卿别急着反对。朕将庆贺筵席设在此处,也是出于多番考量,你等先行落座,等会儿朕再同你们解释原委。” 几名反对南宫桀做法的朝臣眼目流转,思量须臾,于是悻悻起身,且先看这庸帝是要作什么怪? 群臣入座,服侍左右的宫人立时为他们斟上琼浆。 朝臣们看着满桌的美食,瞟着佳妙的歌舞,却无几人是真的目露逸色。 唯有高台上那位一个劲叫好,频频邀臣子举盏共饮。 舞换三曲,酒过三巡。 南宫桀有点微醺了。 下一支舞登台之前,他飘飘然起身,顶着张酡红酡红的脸,居高临下讲话。 “朕看众卿似乎对这姿态柔美的女子之舞兴味索然啊!” 众官:“……”表情凝重。 庄严肃穆的议政殿前摆筵席,哪个笑得出来? 南宫桀接着道:“众卿皆是为国为民的正臣,不沉迷声乐歌舞,是好事,朕心甚慰。 你们既看不来优柔的女子之舞……那接下来的这一支豪犷的男子舞一定能让你们有所触动。” 南宫桀瞥了身边内官一眼。 内官拍了拍手,宣:“奏乐。舞起。” 弹指须臾。 二十来个身材魁梧黝黑的代面舞者哈哈喝喝舞着便朝乐台而来。 第322章 歌舞难迎太平世 辰正。 八音长鸣彻天晓,文武肃整迎龙降。 皇宫的承天门五门皆启。 承天大殿外,是五彩斑斓执笏待礼的大小官吏。 由于揭罪书一案肃清的污吏委实有点多。 几月内能提拔上来的贤才属实有限。 以致目前京中够身份来上朝拜贺新帝即位的朝官并不算拥挤。 《来宁之曲》悠悠扬扬奏了半晌,身穿衮服的南宫桀于是在司礼官的主持下诵祝文,奠酒敬晓天、地,祈福社稷。 换服、加冕、受印…… 南宫桀一身金黄龙袍站在承天殿的殿台上大展双臂,得意洋洋地仰首沐光,嘴角堪比朔月弯翘。 敦实彪壮如一座金光闪闪的奇崌的大山,又如一条蓄力待腾的黄金大蟒,巍峨中透着一股言语难喻的儿戏感。 朝臣们看着他,心中哀戚。 若非国君一位搁置,国政诸务紊乱,加之皇后拿出了皇上盖印的传位诏书,这个血统不纯的新帝他们是不想拜的。 这个时候,他们急愿天上能劈下一道雷,将此名不副实的一国之主收归西去,他们就是辅佐一个孩子都会比当下舒畅。 然而这长风卷云徐徐滚的晴天,哪里来的雷? 殿下几百朝官次第发出无能为力的短叹声。 敲弯膝盖骨,他们不情不愿地伏身拜贺。 南宫桀此刻站的高,看的远,浑然不知脚下的朝臣反应出何种神色。 他睥睨的目光只看见了他们臣服于自己手掌之下,三拜九叩,呼喊“吾皇万岁”。 他桀桀豪笑,腰杆一再挺直,感觉今日呼吸到的空气似乎更新鲜,更高级。 南宫桀双手缓缓再抬高,施施然飘出句“众卿平身”。 南宫桀移步往崇昭殿内坐上九龙衔珠黄金椅,再受朝拜,接获朝臣们递呈上来的祝贺的奏折,改元,颁旨昭告万民,大赦天下。 礼成之后,他即正式拥有了行使无上皇权的能力。 南宫桀坐在龙椅之上,双手摩挲着御座扶手上的龙头,喜笑颜开。 施行了他称帝后的第一个重要的决策——赦罪臣,摆宴与众臣同贺此隆重一刻。 南宫桀朝待命在侧的苏涉一抬指,命令道:“今逢上元佳节,朕即位,始岁大吉,乃普天共庆盛世之征兆也。 为表君臣一心,朕决定与众爱卿同聚一堂,共赏清歌妙舞。去准备。” 说话间,他鼻孔微抬,厚唇半勾起一丝谑笑的弧,幽瞳流溢邪恶的阴狠光泽。 浑身发散出一股股怨气终于畅通了的桀骜神气。 苏涉瞟着他,炯炯虎目不停地闪烁。 心说,终于是到这一天了! 他握了握刀柄,埋着脑袋应诺。 转身去安排。 一个时辰后。 议政殿外雅乐升腾。 南宫桀放下手里的朝臣们恭贺他的折表,曲指抚摩着嘴唇,笑得淫邪。 走下御座,他一步当先出了殿,边道:“众卿入座,且看朕给你们安排了怎样有趣的戏目。” 喜吊眉梢地迈开大步,走到议政殿前的黄花梨祥云金龙御座前,撩袍坐下,左右宫人替他整理好袍边。 御座前摆放着一张黑漆回纹描金翘头食案,食案上摆满了鲜果糕点,佳酿清茶;座后站着七七八八个执掌扇及掌华盖的内侍、宫婢。 端足了一个至尊王者的派势。 此般派头即是苏涉一个时辰前领了南宫桀的命,派宫人们在这一个时辰内火速布置妥当的。 然而,相比于殿台下方的景象,花费在南宫桀身上的这点心思、阵仗根本不值一提。 满场文武拥着挤着,伸长脖子,目光越过南宫桀的御座,往他目光投去的地方观看。 当视线落到殿台下方宽阔的白玉石铺就的广场时,朝臣们一个个的不由都瞪大了眼睛。 但见那广场之上,雅致的食案、精致的矮杌鳞次栉比,每座前均准备有茶果点心,玉盏金樽…… 佳馔品级,使用食器均按宫宴之标准,排场却比寻常宫宴盛大好几倍! 又见下头广场中央还设了一方长、宽三丈余的乐台,乐台四角各嵌合了一根丈半高的立柱,中间则还有一根高些许的更粗的柱子。 整方乐台四周以两层薄如蝉翼的轻帐虚拢。 随着乐音的轻吟婉奏,身姿婀娜的舞姬袅娜上台,在曼曼纱帘间飘然起舞。 微风拂动轻软的幔子,便将那些舞姬的楚楚曼妙的身姿映衬得婆娑陆离,美轮美奂。 奢华中不禁透出一股子淫靡之感。 众人见状,心绪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这……合制吗?”百官中有人低声私语,问身旁的同僚。 “议政殿前赏歌舞,合哪朝的制?简直胡闹!” 几个头铁的直臣忍不下去了,走到南宫桀面前一叩首,即道:“启禀皇上,臣以为在崇昭殿前观赏歌舞不合规制,还请皇上命人将此乐台拆离。”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南宫桀兴致正高,见要拆台的几个又是平时不怕死的茅坑石,他脸色突然有些不悦。 道:“爱卿别急着反对。朕将庆贺筵席设在此处,也是出于多番考量,你等先行落座,等会儿朕再同你们解释原委。” 几名反对南宫桀做法的朝臣眼目流转,思量须臾,于是悻悻起身,且先看这庸帝是要作什么怪? 群臣入座,服侍左右的宫人立时为他们斟上琼浆。 朝臣们看着满桌的美食,瞟着佳妙的歌舞,却无几人是真的目露逸色。 唯有高台上那位一个劲叫好,频频邀臣子举盏共饮。 舞换三曲,酒过三巡。 南宫桀有点微醺了。 下一支舞登台之前,他飘飘然起身,顶着张酡红酡红的脸,居高临下讲话。 “朕看众卿似乎对这姿态柔美的女子之舞兴味索然啊!” 众官:“……”表情凝重。 庄严肃穆的议政殿前摆筵席,哪个笑得出来? 南宫桀接着道:“众卿皆是为国为民的正臣,不沉迷声乐歌舞,是好事,朕心甚慰。 你们既看不来优柔的女子之舞……那接下来的这一支豪犷的男子舞一定能让你们有所触动。” 南宫桀瞥了身边内官一眼。 内官拍了拍手,宣:“奏乐。舞起。” 弹指须臾。 二十来个身材魁梧黝黑的代面舞者哈哈喝喝舞着便朝乐台而来。 第323章 论谁更配无耻徒 舞者们围成巨大的一个环形。 转着。 跳着。 前俯。 后仰…… 拿的拿刀,拿的拿杵,像是驱邪,又像是祭祀。 配合着脸上的白狐狸面具,诡魅如山精出世。 心思纯粹的年轻官吏看着形态粗野的舞姿,感觉还挺悦目。 加之今日是上元灯节,看一段代面舞瞬间便有了股融入节日之感,闲逸的神思一下就被调动了起来。 然则,涉世较深的朝臣们却有不一样的思虑。 ——这场午宴的举行场所本就不同寻常,且南宫桀的性子历来乖戾狂妄。 眼下他又握紧了皇权,不搅一阵妖风绝不是他惯有的做派。 思及此,几个直臣不约而同地蹙起眉毛,面面相觑,推测这舞背后必有玄机。 见那些赤膊男子跳着跳着,缓缓登上了纱幔悠悠的乐台。 轻纱先是冉冉放下,哼哼哈哈舞了一会,幔帘又徐徐挂起。 当舞者们散开队形后,乐台正中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戴着狗面具的穿囚衣的“男子”。 “男子”身姿纤瘦削薄,一束长发高高扎着,凌乱地垂在颈边。 他的手用铁锁铐在柱子后,脚镣拖坠在地。 透过面具的眼睛,隐约可以看见他一双狭长的眸子凝聚着锐利的光芒。 狠厉中不乏一丝邪恶玩味。 南宫桀在殿台上微微举了一下手指,乐声戛然止住。 清了清嗓,南宫桀道:“众所皆知,先帝于春猎期间在契延山行宫遭逆匪行刺,伤了双腕。 自此身体每况愈下,无法处理庞杂政务,不得已要在诸皇子中选出合适的继位人。 朕受先帝器重,顺应天命接传位诏书继任晋南国主位。但是……” 南宫桀重重地强调一声,道:“就在朕的父皇说要出京静养。 将传位诏书交给朕的母后的当天,云安侯府的云安世子——宗寥借与父接先帝出宫的时机,偷偷摸摸溜进御书房,盗走了传国玺! 他因与朕的丝缕恩怨,不愿让朕顺利即位。 因为此置家国稳故于不顾,置民生安定如儿戏的无道逆举,还与当朝太后争拗不下,甚至于摔碗中伤了太后。 全境百姓官吏谁人不知朕的母后,当今的太后娘娘是他宗寥的血亲姑母,是自小疼爱他长大的亲人? 不想此狂徒一朝入歧途,行径竟恶劣到这般是非不分,六亲不认!实是可恨至极! 仗着学了几手三脚猫功夫,就到处为非作歹,还把主意打到皇宫里头来。 若非他在四月前盗走御玺,不肯交出来,咱们晋南的政务何至于荒废如此之久? 没有御玺,各州、府、军上报的官情、民情、灾情、军情等皆无法加印派旨,国事一度陷入瘫痪。 如此恶贯满盈的逆贼,五马分尸也不足以消朕心头之恨,消万万民众之恨!” “若按律法,他所犯之过即便是最后交了印玺,也当问斩。但朕念在母后和云安侯的分上,还是让他活到了今日。 朕为什么?还不是为让他等到朕即位,大赦天下,好借此机会留他一条小命。” “朕愿免他一死,可这罪责却不能轻巧揭过。毕竟整个晋南因他受罪受苦的人不计其数。” “今日朕若不给他一点小小的惩罚加以儆戒,如何对得起被他连累的各官吏百姓?” 见殿下的官吏们静静听着,不发异议,南宫桀越说越得劲。 “当初,他与南宫述那妖孽蜂狂蝶乱,幽居私合,遭众人唾弃,朕身为皇室中人,遇此情景自然是要好言规劝,以免他们形迹无状丢了皇室颜面。 哪知他二人非但不听劝,还与朕发生口角,甚至对朕大打出手。 众卿评评理,朕当时乃一府亲王,劝导他们不要掀动南风风潮可有错?” 众卿:“……” 都不是好人,不予评判。 南宫桀接续诉言:“丧门星离京那日,此淫逸无度的两辈人又在城外驻车乱伦。 教朕遇上后,朕再次劝诫他,他仍是不听,还拔剑指朕!喊朕滚!众卿说,他此行为,可还有一丝道德可言?” 众卿:“……” 谁人不知你是上赶着去找人麻烦? 疯狗恶犬,不予评说。 南宫桀看向乐台上受束的“男子”,冷冷嗤鼻,道: “像此种淫荡无耻的卑劣之徒,能教其知耻悔过的方法唯有让之接受更荒淫的行为,他以后才会有所收敛。 朕今日将他带到众卿面前来,就是为了让他在众人的注目下接受奸淫。 完了再牵他到街上去巡两圈。 以此让他好好感受感受,何为羞耻心! 让他认真想想以后还能不能在群众面前乱啃男人,乱睡男人?” 百官闻言,脸色刷刷变绿。 转眼后,绿油油的脸上便团起一圈又一圈的黑线。 摆了如此大排场,就是为了让他们雅座小饮,观赏众男轮淫云安世子的场面? 苍天呐—— 这昏君行的叫什么事啊!!! 如此残暴无道的做法也能说是为了教育行为浪荡的背德儿郎? 他分明就是在冠冕堂皇地羞辱人! 是以强权报私仇! 不忍目睹接下去情景的朝官们相互对视了片刻,随即从座上起身。 拱手作礼。 劝新帝收回圣谕,别用如此方式惩戒云安世子。 改为杖刑也好过让她在众人面前赤身裸体,受人侵犯。 南宫桀不纳众官意见,坚持要让宗寥受辱。 宗寥抵柱而立,抬眼狠狠剜着殿台上方那个金灿灿的不干人事的狗熊。 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两日前苏涉就向她透露,说南宫桀下令不准任何人接近她,防止有人对她下黑手。 说两日后要用她。 宗寥听后,一脸茫然,心说什么叫用她? 怎么用? 苦想两日不得果,最后只听说是要把她当狗带到街上去遛。 谁能想在那之前,她的身体还有此种用法! 想看她受众人奸污? 哼—— 就看你有没有命看了? 宗寥咬紧牙关,眼睛贼溜溜地转。 收回视线,她将身旁赤着上身的身材结实的汉子们逐个打量。 瞧见他们手里拿的刀闪着幽幽寒光,宗寥既知那不是舞用道具,是真的刀。 有了南宫桀要当众羞辱她的话,宗寥猜测这些利刃大抵是要用来剥她衣裳的。 之后或许也还有其他用处。 不过她现在没时间想了。 骤听一声洪亮的“动手”荡开气流悠悠飘过来,二十来个戴着白狐面具的男子猛一转身,举着刀即朝她来。 第323章 论谁更配无耻徒 舞者们围成巨大的一个环形。 转着。 跳着。 前俯。 后仰…… 拿的拿刀,拿的拿杵,像是驱邪,又像是祭祀。 配合着脸上的白狐狸面具,诡魅如山精出世。 心思纯粹的年轻官吏看着形态粗野的舞姿,感觉还挺悦目。 加之今日是上元灯节,看一段代面舞瞬间便有了股融入节日之感,闲逸的神思一下就被调动了起来。 然则,涉世较深的朝臣们却有不一样的思虑。 ——这场午宴的举行场所本就不同寻常,且南宫桀的性子历来乖戾狂妄。 眼下他又握紧了皇权,不搅一阵妖风绝不是他惯有的做派。 思及此,几个直臣不约而同地蹙起眉毛,面面相觑,推测这舞背后必有玄机。 见那些赤膊男子跳着跳着,缓缓登上了纱幔悠悠的乐台。 轻纱先是冉冉放下,哼哼哈哈舞了一会,幔帘又徐徐挂起。 当舞者们散开队形后,乐台正中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戴着狗面具的穿囚衣的“男子”。 “男子”身姿纤瘦削薄,一束长发高高扎着,凌乱地垂在颈边。 他的手用铁锁铐在柱子后,脚镣拖坠在地。 透过面具的眼睛,隐约可以看见他一双狭长的眸子凝聚着锐利的光芒。 狠厉中不乏一丝邪恶玩味。 南宫桀在殿台上微微举了一下手指,乐声戛然止住。 清了清嗓,南宫桀道:“众所皆知,先帝于春猎期间在契延山行宫遭逆匪行刺,伤了双腕。 自此身体每况愈下,无法处理庞杂政务,不得已要在诸皇子中选出合适的继位人。 朕受先帝器重,顺应天命接传位诏书继任晋南国主位。但是……” 南宫桀重重地强调一声,道:“就在朕的父皇说要出京静养。 将传位诏书交给朕的母后的当天,云安侯府的云安世子——宗寥借与父接先帝出宫的时机,偷偷摸摸溜进御书房,盗走了传国玺! 他因与朕的丝缕恩怨,不愿让朕顺利即位。 因为此置家国稳故于不顾,置民生安定如儿戏的无道逆举,还与当朝太后争拗不下,甚至于摔碗中伤了太后。 全境百姓官吏谁人不知朕的母后,当今的太后娘娘是他宗寥的血亲姑母,是自小疼爱他长大的亲人? 不想此狂徒一朝入歧途,行径竟恶劣到这般是非不分,六亲不认!实是可恨至极! 仗着学了几手三脚猫功夫,就到处为非作歹,还把主意打到皇宫里头来。 若非他在四月前盗走御玺,不肯交出来,咱们晋南的政务何至于荒废如此之久? 没有御玺,各州、府、军上报的官情、民情、灾情、军情等皆无法加印派旨,国事一度陷入瘫痪。 如此恶贯满盈的逆贼,五马分尸也不足以消朕心头之恨,消万万民众之恨!” “若按律法,他所犯之过即便是最后交了印玺,也当问斩。但朕念在母后和云安侯的分上,还是让他活到了今日。 朕为什么?还不是为让他等到朕即位,大赦天下,好借此机会留他一条小命。” “朕愿免他一死,可这罪责却不能轻巧揭过。毕竟整个晋南因他受罪受苦的人不计其数。” “今日朕若不给他一点小小的惩罚加以儆戒,如何对得起被他连累的各官吏百姓?” 见殿下的官吏们静静听着,不发异议,南宫桀越说越得劲。 “当初,他与南宫述那妖孽蜂狂蝶乱,幽居私合,遭众人唾弃,朕身为皇室中人,遇此情景自然是要好言规劝,以免他们形迹无状丢了皇室颜面。 哪知他二人非但不听劝,还与朕发生口角,甚至对朕大打出手。 众卿评评理,朕当时乃一府亲王,劝导他们不要掀动南风风潮可有错?” 众卿:“……” 都不是好人,不予评判。 南宫桀接续诉言:“丧门星离京那日,此淫逸无度的两辈人又在城外驻车乱伦。 教朕遇上后,朕再次劝诫他,他仍是不听,还拔剑指朕!喊朕滚!众卿说,他此行为,可还有一丝道德可言?” 众卿:“……” 谁人不知你是上赶着去找人麻烦? 疯狗恶犬,不予评说。 南宫桀看向乐台上受束的“男子”,冷冷嗤鼻,道: “像此种淫荡无耻的卑劣之徒,能教其知耻悔过的方法唯有让之接受更荒淫的行为,他以后才会有所收敛。 朕今日将他带到众卿面前来,就是为了让他在众人的注目下接受奸淫。 完了再牵他到街上去巡两圈。 以此让他好好感受感受,何为羞耻心! 让他认真想想以后还能不能在群众面前乱啃男人,乱睡男人?” 百官闻言,脸色刷刷变绿。 转眼后,绿油油的脸上便团起一圈又一圈的黑线。 摆了如此大排场,就是为了让他们雅座小饮,观赏众男轮淫云安世子的场面? 苍天呐—— 这昏君行的叫什么事啊!!! 如此残暴无道的做法也能说是为了教育行为浪荡的背德儿郎? 他分明就是在冠冕堂皇地羞辱人! 是以强权报私仇! 不忍目睹接下去情景的朝官们相互对视了片刻,随即从座上起身。 拱手作礼。 劝新帝收回圣谕,别用如此方式惩戒云安世子。 改为杖刑也好过让她在众人面前赤身裸体,受人侵犯。 南宫桀不纳众官意见,坚持要让宗寥受辱。 宗寥抵柱而立,抬眼狠狠剜着殿台上方那个金灿灿的不干人事的狗熊。 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两日前苏涉就向她透露,说南宫桀下令不准任何人接近她,防止有人对她下黑手。 说两日后要用她。 宗寥听后,一脸茫然,心说什么叫用她? 怎么用? 苦想两日不得果,最后只听说是要把她当狗带到街上去遛。 谁能想在那之前,她的身体还有此种用法! 想看她受众人奸污? 哼—— 就看你有没有命看了? 宗寥咬紧牙关,眼睛贼溜溜地转。 收回视线,她将身旁赤着上身的身材结实的汉子们逐个打量。 瞧见他们手里拿的刀闪着幽幽寒光,宗寥既知那不是舞用道具,是真的刀。 有了南宫桀要当众羞辱她的话,宗寥猜测这些利刃大抵是要用来剥她衣裳的。 之后或许也还有其他用处。 不过她现在没时间想了。 骤听一声洪亮的“动手”荡开气流悠悠飘过来,二十来个戴着白狐面具的男子猛一转身,举着刀即朝她来。 第324章 舍命陪尔玩出际 宗寥目光凌戾地扫巡着边跳边围袭上来的人。 薄削的肩背配合双臂使力,肩胛扣住身后的碗口粗的柱子。 不论他们是要……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一只手就碰到她衣裳之际。 宗寥倏然纤腰一挺,双腿猛地一抬。 借立柱之力为支撑,双脚悬空一疾扫,宛如飞梭回旋,遂使出了一记喇嘛转经飞毛腿。 堪堪一个眨眼,围上来对她图谋不轨的舞者们猝然被踹飞出乐台下,嗖嗖滚了一地,叫喊声娓娓才传来。 拾起家伙,舞者们爬身而起,又往台上去。 苏涉候在南宫桀身侧,握紧了刀柄,手背上的青筋蜿蜒曲折,骨节突得嶙峋,犹似起伏的山脉,泛着白。 看着宗寥在下方与人交上了手,他时不时瞄看身旁发出阵阵狞笑声的南宫桀。 布置这一场恶剧之初,南宫桀只是想把宗寥当狗牵到大街上去让她丢人现眼。 没准备安排这么多人侮辱她。 到了昨日,他不知是如何琢磨的,说要在崇昭殿外设宴,与群臣共赏歌舞。 等苏涉去把宗寥押出暗牢,交给舞者,他都只是以为南宫桀是要当众审判她。 却不想,他竟是要人对宗寥进行禽兽行为! 暴戾! 苏涉已经迫不及待要出手了。 可是来前宗寥说,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忍住冲动,不要急着动手。 南宫桀这样的残暴张狂的人,要等一个人来收拾更合适。 只要南宫桀的刀还未落到她项上,就不要帮她。 苏涉隐约知道她说的是谁,可这都正午了…… 一点动静还没有! 苏涉满眼期切地看着崇昭殿的入口处,焦急得直想跺脚。 再看宗寥那方,见她已将那些只会舞不会武的代面舞者飞踹下去了几轮。 那些男子多多少少受了点伤,行动已不及初时敏捷。 宗寥适时改了作战方案——一个一个对付。 瞅见一个“白狐”闷咳着又靠近,宗寥深深呼吸,沉息,凝力。 一半力量使至背上,一边力量运及脚底。 比及那男子腾一下扑过来按制她的刹那间,宗寥急抬双腿,照着其健硕的胸膛便是一大脚。 力道之迅猛,瞬间就将人蹬飞出去,在空中延出一道残影。 但听“嘭”一声,那人即刻砸在前方观戏的大臣的食案上。 食案“咔嚓”断作两截。 邻座的官员速速散开。 紧接着。 两个。 三个。 ……二十个。 七起八落间,那些匀挺健壮的美丽肉身纷纷自宗寥脚下原地弹出,散落在乐台四周。 嗷嗷哀嚎,抱腹不起。 见势不利,南宫桀噔地一跺脚,甩开袖袍,从巍巍殿台之上疾步走下。 苏涉咚咚咚跟上。 踹开脚边打滚的废物,南宫桀脚尖一碾一挑起地上的骨柄匕首,三步作两朝宗寥走去。 “好本事!”南宫桀咬碎大牙,厉斥:“给你活的机会不知道珍惜,偏爱找死!朕倒验验,是你的手脚快,还是朕的刀刃快?” 近前的朝臣见他要当众行凶,连忙跑上去阻止,“皇上,今日吉庆,不可杀生!” “朕知,都给朕退下。”甩开拉扯,南宫桀提步上了台。 几人又拉上苏涉,劝他去制止南宫桀犯狂。 苏涉看了他们两眼,短促地叹了叹气,让他们先去,他自有分寸。 朝官们不是很清楚南宫桀上位的真相,所以对一向忠直的苏涉还是有信任感的。 苏涉既发话会管,他们多少放下一点忧虑。 南宫桀一到宗寥跟前,上手就想去捉她。 宗寥恶狠狠死盯住他,晃动肩膀,发出“呜呜”的反抗声。 她的视线跟随他踱来踱去的身影,时刻注意他的刀,预测他可能会做出的动作,防止他骤然的进犯。 南宫桀进一步,宗寥便支棱起身子,作出即刻发动攻击的姿势。 活像一头刨蹄欲奔的红眼公牛。 焰焰瞳光势要熔去脸上那副黑色的豺狗面具。 南宫桀玩味地审视着她,嘴角勾起狰狞的笑。 “还别说,这张面具真是挺配你!” 南宫桀笑说,宽厚浑实的肩膀一耸一耸,咧出一排洁白的牙。 “你说你家是帮我南宫氏守门的狗,哪有狗一遇上主人就乱吠的,既要做狗,就要做一条本本分分的好狗,今日这样就不错!” 南宫桀看着宗寥脸上的面具,自言语。 她戴的面具脸上都粘满了黑亮的毛,前部做了一个吻,鼻子、獠牙极其逼真。 一条鲜红的狗舌悬在嘴边,是一副累极了吐舌头散热的样子。 南宫桀看着它,一阵一阵地发笑,“你把服侍的人都踹伤了,还如何享受?还如何演绎……” 抬手将她自上及下比划,“……此副又渴又累又受用的容色?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高贵呢,瞧不上朕帮你挑的这些舞伎? 你故意将他们驱开,是为了引朕下来?你觉得只有朕这个真龙天子才配得上你?所以……你是想朕帮你?” 宗寥:“……呜呜呜……” 朝他怒翻白眼,脑中幻想出一百种杀死他的方式。 南宫桀只看出了宗寥眼里的恨意,看不出她恨意之下眼底深处的不屑、傲慢、嘲讽。 他百般挑衅,却欺近不得。 南宫桀于是对苏涉勾手,“给朕摁住他。看他是被丧门星调教花了,就喜欢玩粗暴的!” 苏涉闻言,侧眸又瞧此殿两旁的入口,可见哪处也无生异常状况。 竖耳遥听,还是没有等候多时的动静。 他面露失望,看向宗寥,想从她眼里征询向南宫桀动手的信息。 瞧见壮汉焦灼无措的模样,宗寥眼里浮起一丝戏谑。 她淡淡眨了眨眼,微不可察地颔首。 苏涉见之,有些错愕,有些茫然。 危险咫尺,她真的还要继续放任此北燕野种胡闹? 苏涉犹犹豫豫上前。 宗寥怒踢脚镣,嗯嗯啊啊反抗。 武功高强的大统领出手,越是反抗越要遭罪。 宗寥很识时务,挣扎几下便束脚就犯了。 苏涉扼着宗寥的修长的脖子,挡住她半边身体,帮南宫桀戒备,以防宗寥抬脚踹他。 主要是防南宫桀侵犯到她的女儿身子。 有苏涉为盾,南宫桀耍着刀随即走近宗寥,“看来你就等着朕呢!”笑得快意。 宗寥用眼刀剐着他骄狂的面孔,嘤嘤哼哼咒骂。 南宫桀听不懂,不以为意,伸手轻轻抚着她狗面具上的毛发。 “嘘,狗儿乖,别瞎叫唤。”说着冷幽幽笑,“你既然只中意我们南宫家的人,嗯……朕委屈一下,当众满足你一回。” 言语间,手随即摸到薄峭的肩膀上。 第324章 舍命陪尔玩出际 宗寥目光凌戾地扫巡着边跳边围袭上来的人。 薄削的肩背配合双臂使力,肩胛扣住身后的碗口粗的柱子。 不论他们是要……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一只手就碰到她衣裳之际。 宗寥倏然纤腰一挺,双腿猛地一抬。 借立柱之力为支撑,双脚悬空一疾扫,宛如飞梭回旋,遂使出了一记喇嘛转经飞毛腿。 堪堪一个眨眼,围上来对她图谋不轨的舞者们猝然被踹飞出乐台下,嗖嗖滚了一地,叫喊声娓娓才传来。 拾起家伙,舞者们爬身而起,又往台上去。 苏涉候在南宫桀身侧,握紧了刀柄,手背上的青筋蜿蜒曲折,骨节突得嶙峋,犹似起伏的山脉,泛着白。 看着宗寥在下方与人交上了手,他时不时瞄看身旁发出阵阵狞笑声的南宫桀。 布置这一场恶剧之初,南宫桀只是想把宗寥当狗牵到大街上去让她丢人现眼。 没准备安排这么多人侮辱她。 到了昨日,他不知是如何琢磨的,说要在崇昭殿外设宴,与群臣共赏歌舞。 等苏涉去把宗寥押出暗牢,交给舞者,他都只是以为南宫桀是要当众审判她。 却不想,他竟是要人对宗寥进行禽兽行为! 暴戾! 苏涉已经迫不及待要出手了。 可是来前宗寥说,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忍住冲动,不要急着动手。 南宫桀这样的残暴张狂的人,要等一个人来收拾更合适。 只要南宫桀的刀还未落到她项上,就不要帮她。 苏涉隐约知道她说的是谁,可这都正午了…… 一点动静还没有! 苏涉满眼期切地看着崇昭殿的入口处,焦急得直想跺脚。 再看宗寥那方,见她已将那些只会舞不会武的代面舞者飞踹下去了几轮。 那些男子多多少少受了点伤,行动已不及初时敏捷。 宗寥适时改了作战方案——一个一个对付。 瞅见一个“白狐”闷咳着又靠近,宗寥深深呼吸,沉息,凝力。 一半力量使至背上,一边力量运及脚底。 比及那男子腾一下扑过来按制她的刹那间,宗寥急抬双腿,照着其健硕的胸膛便是一大脚。 力道之迅猛,瞬间就将人蹬飞出去,在空中延出一道残影。 但听“嘭”一声,那人即刻砸在前方观戏的大臣的食案上。 食案“咔嚓”断作两截。 邻座的官员速速散开。 紧接着。 两个。 三个。 ……二十个。 七起八落间,那些匀挺健壮的美丽肉身纷纷自宗寥脚下原地弹出,散落在乐台四周。 嗷嗷哀嚎,抱腹不起。 见势不利,南宫桀噔地一跺脚,甩开袖袍,从巍巍殿台之上疾步走下。 苏涉咚咚咚跟上。 踹开脚边打滚的废物,南宫桀脚尖一碾一挑起地上的骨柄匕首,三步作两朝宗寥走去。 “好本事!”南宫桀咬碎大牙,厉斥:“给你活的机会不知道珍惜,偏爱找死!朕倒验验,是你的手脚快,还是朕的刀刃快?” 近前的朝臣见他要当众行凶,连忙跑上去阻止,“皇上,今日吉庆,不可杀生!” “朕知,都给朕退下。”甩开拉扯,南宫桀提步上了台。 几人又拉上苏涉,劝他去制止南宫桀犯狂。 苏涉看了他们两眼,短促地叹了叹气,让他们先去,他自有分寸。 朝官们不是很清楚南宫桀上位的真相,所以对一向忠直的苏涉还是有信任感的。 苏涉既发话会管,他们多少放下一点忧虑。 南宫桀一到宗寥跟前,上手就想去捉她。 宗寥恶狠狠死盯住他,晃动肩膀,发出“呜呜”的反抗声。 她的视线跟随他踱来踱去的身影,时刻注意他的刀,预测他可能会做出的动作,防止他骤然的进犯。 南宫桀进一步,宗寥便支棱起身子,作出即刻发动攻击的姿势。 活像一头刨蹄欲奔的红眼公牛。 焰焰瞳光势要熔去脸上那副黑色的豺狗面具。 南宫桀玩味地审视着她,嘴角勾起狰狞的笑。 “还别说,这张面具真是挺配你!” 南宫桀笑说,宽厚浑实的肩膀一耸一耸,咧出一排洁白的牙。 “你说你家是帮我南宫氏守门的狗,哪有狗一遇上主人就乱吠的,既要做狗,就要做一条本本分分的好狗,今日这样就不错!” 南宫桀看着宗寥脸上的面具,自言语。 她戴的面具脸上都粘满了黑亮的毛,前部做了一个吻,鼻子、獠牙极其逼真。 一条鲜红的狗舌悬在嘴边,是一副累极了吐舌头散热的样子。 南宫桀看着它,一阵一阵地发笑,“你把服侍的人都踹伤了,还如何享受?还如何演绎……” 抬手将她自上及下比划,“……此副又渴又累又受用的容色?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高贵呢,瞧不上朕帮你挑的这些舞伎? 你故意将他们驱开,是为了引朕下来?你觉得只有朕这个真龙天子才配得上你?所以……你是想朕帮你?” 宗寥:“……呜呜呜……” 朝他怒翻白眼,脑中幻想出一百种杀死他的方式。 南宫桀只看出了宗寥眼里的恨意,看不出她恨意之下眼底深处的不屑、傲慢、嘲讽。 他百般挑衅,却欺近不得。 南宫桀于是对苏涉勾手,“给朕摁住他。看他是被丧门星调教花了,就喜欢玩粗暴的!” 苏涉闻言,侧眸又瞧此殿两旁的入口,可见哪处也无生异常状况。 竖耳遥听,还是没有等候多时的动静。 他面露失望,看向宗寥,想从她眼里征询向南宫桀动手的信息。 瞧见壮汉焦灼无措的模样,宗寥眼里浮起一丝戏谑。 她淡淡眨了眨眼,微不可察地颔首。 苏涉见之,有些错愕,有些茫然。 危险咫尺,她真的还要继续放任此北燕野种胡闹? 苏涉犹犹豫豫上前。 宗寥怒踢脚镣,嗯嗯啊啊反抗。 武功高强的大统领出手,越是反抗越要遭罪。 宗寥很识时务,挣扎几下便束脚就犯了。 苏涉扼着宗寥的修长的脖子,挡住她半边身体,帮南宫桀戒备,以防宗寥抬脚踹他。 主要是防南宫桀侵犯到她的女儿身子。 有苏涉为盾,南宫桀耍着刀随即走近宗寥,“看来你就等着朕呢!”笑得快意。 宗寥用眼刀剐着他骄狂的面孔,嘤嘤哼哼咒骂。 南宫桀听不懂,不以为意,伸手轻轻抚着她狗面具上的毛发。 “嘘,狗儿乖,别瞎叫唤。”说着冷幽幽笑,“你既然只中意我们南宫家的人,嗯……朕委屈一下,当众满足你一回。” 言语间,手随即摸到薄峭的肩膀上。 第325章 生死一线神力挽 宗寥呼吸粗重,极力忍着他。 双拳攥得紧,白皙的手背上隐见道道青筋。 一个坚硬的小小的物件在手心揉了又揉,她眼底忽而划过一道幽冽的光。 无人可见的面具下,她的脸上泛涌着诡邪的笑意。 南宫桀用刀刃轻轻描过她乱蓬蓬的头发,润白如玉的耳廓,凌厉的颌线,嫩白纤细的秀项…… 苏涉的目光紧紧跟随。 宗寥身材高挑,与两个身宽背厚的男人站一起也并不矮谁半截。 她的头颅颈肩却是灵秀清俊的,肤色也很柔白。 尤其是经过了一季冬的蕴藏,使得她的皮肤更加细腻润泽,看起来与深闺娇女无差。 若仔细品瞻其接近遮蔽的那片肌肤,是极易引人心生邪念的。 苏涉不贪情色,虽知道宗寥是女子,也在看她的部分姿色,心里却无一丝杂念。 眼神中坚定的光时刻表达的都是:世子,是不是能动手了?世子,我要拔刀了;世子,我觉得他可以死了…… 反观南宫桀则不然,他的刀尖撩过宗寥耳、颈皮肤的时候,不经意地轻舔唇角,突兀的喉结来回滚动。 他未察觉宗寥是女子,心里原本也有些抗拒调戏男子的。 可当看见她粗陋单薄囚衣旁柔滑如脂的雪肌。 以及线条流畅微微凸起的锁骨。 他心里想的是:他娘的,南宫述这祸星眼光也太毒了!贪口男色罢了,竟还能寻上这么口鲜嫩多汁的极品! “你先退下,朕来制服他。”南宫桀下令撤开苏涉,掐上宗寥纤美的玉颈。 目光灼切的壮汉又望向黑狗面具下狭长锐利的眼睛。 用皱巴巴的眉头询问:“还等?再玩下去就真出事啦!” 宗寥凝神片刻,眉尾微微挑起。 缓缓闭上眼睛,暗示苏涉说,我心里有数。 苏涉稍微退开两步,灼灼厉目往四处巡望。 听见一丝风声骤起,渐渐地,他的眼眸漾动一丝明亮的涟漪。 南宫桀一心只想折辱宗寥,朝臣们的苦口婆心他是一点儿也听不进去。 南宫桀伸脖子靠近宗寥颈边,下边百官呼喊:“皇上!你乃一国之君,是群臣之表率,万民之敬仰,殿前淫乱这事……它做不得啊!” “何事就做不得?” 南宫桀反脸甩去一吼:“朕是帝,是主宰天下万物生死的帝,亲手惩治一个作恶多端的小郎怎么了? 你们如此聒噪,是在质疑朕的决策?还是在质疑朕的权威?” 语调凶狠,像是一只只会用尖利的怒吼声震退敌人的初出茅庐的野兽。 众官缄口。 憎目凝视,眼中满是失望。 心道先帝伪善、昏庸,选个继位者竟比他自己更加暴戾无情。 说不出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还是一而衰,再而竭,从此风雨飘零…… 哎…… 朝臣们气得猛灌两壶酒,坐回位上感天慨地。 预感南宫氏的江山气数就此尽了。 …… 即位当天便彰显出了帝王的无上天威,南宫桀可真得意坏了。 回头又欣赏起了祸星严选出来的美男。 凑近宗寥颈边嗅了嗅,南宫桀邪笑道:“三天没洗了,怎么还挺香?与朕见过的男人真的不一样!” “真是越贱养越水嫩!南宫述是怎么发现你这根绝品的?” 宗寥磨齿。 这头刁横狂暴的狗熊她已经恨乏了。 南宫桀缓缓拨开她肩上衣领,“朕听各世家公子传,说你想在崇昭殿横陈玉体,呵呵……朕现在就实现你这个绝妙的愿望可好?” 玉琢香肩逐寸裸露,他舔舔唇又道:“你既喜欢男人,何不试试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男人? ——也就是朕。 南宫述那厮无情无义,沾上了女人就不要你了,根本不值得咱们俊美清朗的小世子留恋,是不是? 朕不一样,朕已经厌烦女人,只对你感兴趣了。你乖一点,今日受点委屈,让朕罚一罚,讨回点面子。 今日过后,朕就将你精细照料着,辟一座殿给你,让你做这天底下第二尊贵的男人。好不好? 你不说话,朕就当你答应了。” 黑狗面具下一张小脸涨得发红,宗寥暗啐:爷他妈要是能说话,口水能把你呛死! “那朕来咯?”说着,南宫桀的一只大手偷偷摸摸就向宗寥的小腰移动。 “你别看朕平时对你凶,其实朕可温柔,可会伺候人了!虽然男人我是第一次,但你放心,朕一定比南宫述会!” 说着说着,又向她裆部游走。 苏涉手里的刀一寸一寸亮出,蓄势待发。 群臣的双眼一点一点阖上,不忍目睹。 清凉的风卷散碧空几朵乌沉沉的云团,刺眼的光穿透缝隙,投下几缕。 乐台上轻柔的纱幔翻飞纠缠,秽乱的景象更添几丝沉沦,几许欲望,几分魅惑。 呼吸间隙,南宫桀的手就握宗寥“命根”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宗寥腾地一抬膝,狠狠朝南宫桀两腿间撞击。 猝不及防被击中要害,南宫桀“啊——”地惨嚎一嗓子。 声音粗厉如猛虎嘶啸,腾腾窜上云霄。 顿时捂住小腹蜷缩起来。 片时后,南宫桀抬眸,喘息怒喝:“宗寥——”几滴汗水自他额角滑落,“你找死!” 话音未落,他立时亮出手中短刃,手臂高举,照着宗寥心口的位置就要扎下去。 动作刚猛,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 危急存亡刹那,一声“闪开”遥遥荡来。 可听那人音色磁雅清冽,犹如九天鹤唳,宛似高山流水,迫切而威严。 宗寥闻之,心中一颤。 一时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她要做什么来着? …… ……对……闪开! 神思还在荒茫里萦绕,她的身体已率先接收到了避险信息——霍一下顺着柱子滑坐在地。 才喘一口气,一道明锐的光乍然间晃了眼睛。 她猛一下抬头。 只见一把闪亮亮的匕首正朝她颈部落下。 不是? 宗寥暗叹。 间不容息间,她锁在柱子后方的手遽然挣开来。 以不及半个呼吸之速度往颈边倏然一捞,堪堪抓上了利刃的骨柄。 刀尖已在她玉白皮肤上刺出一点朱红,如针扎般微微刺痛。 宗寥靠在木柱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心道好险! 几个呼吸后,肩颈忽然传来一片温热,宗寥摸了一下,手指放眼前一看…… 赫然是鲜红的血液。 退身爬开,她抬眸望向南宫桀。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竟把宗寥惊得在心里替那该死的家伙疼痛了一下。 ——可见南宫桀呲牙,咧着嘴,“抱着”面前的柱子嗷嗷叫唤。 他的手高高举起,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白皙的粗壮的手臂缓缓流淌下来。 蜿蜒成河流的形态,浸入他宽大的堆叠的金龙纹袖袍间。 沿着血流的方向往上看去,见得他的手“扶”在碗口粗的立柱上。 殷红的鲜血正是从他手背上冒出。 伤口处,一支乌黑的白羽箭钉住他的手。 箭矢贯穿了他的手掌,贯穿了粗大的柱子,在柱子的反面探出一枚银光熠熠的箭镞。 好箭法! 干得漂亮! 宗寥暗赞连连,回眸往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 第325章 生死一线神力挽 宗寥呼吸粗重,极力忍着他。 双拳攥得紧,白皙的手背上隐见道道青筋。 一个坚硬的小小的物件在手心揉了又揉,她眼底忽而划过一道幽冽的光。 无人可见的面具下,她的脸上泛涌着诡邪的笑意。 南宫桀用刀刃轻轻描过她乱蓬蓬的头发,润白如玉的耳廓,凌厉的颌线,嫩白纤细的秀项…… 苏涉的目光紧紧跟随。 宗寥身材高挑,与两个身宽背厚的男人站一起也并不矮谁半截。 她的头颅颈肩却是灵秀清俊的,肤色也很柔白。 尤其是经过了一季冬的蕴藏,使得她的皮肤更加细腻润泽,看起来与深闺娇女无差。 若仔细品瞻其接近遮蔽的那片肌肤,是极易引人心生邪念的。 苏涉不贪情色,虽知道宗寥是女子,也在看她的部分姿色,心里却无一丝杂念。 眼神中坚定的光时刻表达的都是:世子,是不是能动手了?世子,我要拔刀了;世子,我觉得他可以死了…… 反观南宫桀则不然,他的刀尖撩过宗寥耳、颈皮肤的时候,不经意地轻舔唇角,突兀的喉结来回滚动。 他未察觉宗寥是女子,心里原本也有些抗拒调戏男子的。 可当看见她粗陋单薄囚衣旁柔滑如脂的雪肌。 以及线条流畅微微凸起的锁骨。 他心里想的是:他娘的,南宫述这祸星眼光也太毒了!贪口男色罢了,竟还能寻上这么口鲜嫩多汁的极品! “你先退下,朕来制服他。”南宫桀下令撤开苏涉,掐上宗寥纤美的玉颈。 目光灼切的壮汉又望向黑狗面具下狭长锐利的眼睛。 用皱巴巴的眉头询问:“还等?再玩下去就真出事啦!” 宗寥凝神片刻,眉尾微微挑起。 缓缓闭上眼睛,暗示苏涉说,我心里有数。 苏涉稍微退开两步,灼灼厉目往四处巡望。 听见一丝风声骤起,渐渐地,他的眼眸漾动一丝明亮的涟漪。 南宫桀一心只想折辱宗寥,朝臣们的苦口婆心他是一点儿也听不进去。 南宫桀伸脖子靠近宗寥颈边,下边百官呼喊:“皇上!你乃一国之君,是群臣之表率,万民之敬仰,殿前淫乱这事……它做不得啊!” “何事就做不得?” 南宫桀反脸甩去一吼:“朕是帝,是主宰天下万物生死的帝,亲手惩治一个作恶多端的小郎怎么了? 你们如此聒噪,是在质疑朕的决策?还是在质疑朕的权威?” 语调凶狠,像是一只只会用尖利的怒吼声震退敌人的初出茅庐的野兽。 众官缄口。 憎目凝视,眼中满是失望。 心道先帝伪善、昏庸,选个继位者竟比他自己更加暴戾无情。 说不出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还是一而衰,再而竭,从此风雨飘零…… 哎…… 朝臣们气得猛灌两壶酒,坐回位上感天慨地。 预感南宫氏的江山气数就此尽了。 …… 即位当天便彰显出了帝王的无上天威,南宫桀可真得意坏了。 回头又欣赏起了祸星严选出来的美男。 凑近宗寥颈边嗅了嗅,南宫桀邪笑道:“三天没洗了,怎么还挺香?与朕见过的男人真的不一样!” “真是越贱养越水嫩!南宫述是怎么发现你这根绝品的?” 宗寥磨齿。 这头刁横狂暴的狗熊她已经恨乏了。 南宫桀缓缓拨开她肩上衣领,“朕听各世家公子传,说你想在崇昭殿横陈玉体,呵呵……朕现在就实现你这个绝妙的愿望可好?” 玉琢香肩逐寸裸露,他舔舔唇又道:“你既喜欢男人,何不试试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男人? ——也就是朕。 南宫述那厮无情无义,沾上了女人就不要你了,根本不值得咱们俊美清朗的小世子留恋,是不是? 朕不一样,朕已经厌烦女人,只对你感兴趣了。你乖一点,今日受点委屈,让朕罚一罚,讨回点面子。 今日过后,朕就将你精细照料着,辟一座殿给你,让你做这天底下第二尊贵的男人。好不好? 你不说话,朕就当你答应了。” 黑狗面具下一张小脸涨得发红,宗寥暗啐:爷他妈要是能说话,口水能把你呛死! “那朕来咯?”说着,南宫桀的一只大手偷偷摸摸就向宗寥的小腰移动。 “你别看朕平时对你凶,其实朕可温柔,可会伺候人了!虽然男人我是第一次,但你放心,朕一定比南宫述会!” 说着说着,又向她裆部游走。 苏涉手里的刀一寸一寸亮出,蓄势待发。 群臣的双眼一点一点阖上,不忍目睹。 清凉的风卷散碧空几朵乌沉沉的云团,刺眼的光穿透缝隙,投下几缕。 乐台上轻柔的纱幔翻飞纠缠,秽乱的景象更添几丝沉沦,几许欲望,几分魅惑。 呼吸间隙,南宫桀的手就握宗寥“命根”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宗寥腾地一抬膝,狠狠朝南宫桀两腿间撞击。 猝不及防被击中要害,南宫桀“啊——”地惨嚎一嗓子。 声音粗厉如猛虎嘶啸,腾腾窜上云霄。 顿时捂住小腹蜷缩起来。 片时后,南宫桀抬眸,喘息怒喝:“宗寥——”几滴汗水自他额角滑落,“你找死!” 话音未落,他立时亮出手中短刃,手臂高举,照着宗寥心口的位置就要扎下去。 动作刚猛,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 危急存亡刹那,一声“闪开”遥遥荡来。 可听那人音色磁雅清冽,犹如九天鹤唳,宛似高山流水,迫切而威严。 宗寥闻之,心中一颤。 一时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她要做什么来着? …… ……对……闪开! 神思还在荒茫里萦绕,她的身体已率先接收到了避险信息——霍一下顺着柱子滑坐在地。 才喘一口气,一道明锐的光乍然间晃了眼睛。 她猛一下抬头。 只见一把闪亮亮的匕首正朝她颈部落下。 不是? 宗寥暗叹。 间不容息间,她锁在柱子后方的手遽然挣开来。 以不及半个呼吸之速度往颈边倏然一捞,堪堪抓上了利刃的骨柄。 刀尖已在她玉白皮肤上刺出一点朱红,如针扎般微微刺痛。 宗寥靠在木柱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心道好险! 几个呼吸后,肩颈忽然传来一片温热,宗寥摸了一下,手指放眼前一看…… 赫然是鲜红的血液。 退身爬开,她抬眸望向南宫桀。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竟把宗寥惊得在心里替那该死的家伙疼痛了一下。 ——可见南宫桀呲牙,咧着嘴,“抱着”面前的柱子嗷嗷叫唤。 他的手高高举起,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白皙的粗壮的手臂缓缓流淌下来。 蜿蜒成河流的形态,浸入他宽大的堆叠的金龙纹袖袍间。 沿着血流的方向往上看去,见得他的手“扶”在碗口粗的立柱上。 殷红的鲜血正是从他手背上冒出。 伤口处,一支乌黑的白羽箭钉住他的手。 箭矢贯穿了他的手掌,贯穿了粗大的柱子,在柱子的反面探出一枚银光熠熠的箭镞。 好箭法! 干得漂亮! 宗寥暗赞连连,回眸往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 第326章 久攒积怨一掌掴 正午的阳光散落融融温意,琼宇瑶阁明明晃晃沐金光。 微凉的风携来丝丝清甜的味道,也袭揉着身边轻盈的雾幔。 宗寥的视线在群臣四周极速扫量,终于众人身后看见了挽弓射箭的高手。 遥可见那是一个身姿峻拔的男子,男子面目模糊,跨着一匹油黑的高头骏马,伫立于广场东方。 手里握着一张玄铁大弓。 未等宗寥将他打量仔细,那人迅疾收了弓。 倏尔腾身一跃,飞身即朝她所在方向而来。 见他负一只手在腰后,修长的一条胳膊在金光下一拂一挽,袖袍曳曳翻飞。 他内穿的一身灰青色的雪襟交领袍,外拢一袭玄色的大氅。 翩然间,宛似上界谪仙落凡,带着万众瞩目的光彩。 脚下朝臣纷纷仰首,一瞻其绝尘华姿。 眨睫间,那人便落在了宗寥身边。 颀伟亭亭。 挡住了一半光明。 男子倾下腰身,递手向她。 宗寥半躺式撑坐在台板上,按在织锦繁花宫毯上的手微微渗出汗,湿黏湿黏的。 自听见此人幽婉纯净的声音开始,她的身体发肤都透出一股迟钝、僵硬、茫然…… 哪儿哪儿都不自在。 明明是回暖的煦阳天,皮肤晒得暖暖的,她的心却格外的寒凉,后背不停冒冷汗。 宗寥看着伸到眼前的一只宽大的手掌,心中蓦然悲伤。 这骨节分明如巧匠精雕;指节修长似出土嫩姜;指尖圆润洁净的手她从前最爱鉴玩、亲吻。 她对它的一点一寸都有着无比熟悉的记忆。 ——除却那负心汉南宫述,谁还能长成这般? 宗寥心头一憋,鼻子蓦地犯了酸。 只是……这手怎么有些粗糙? 掌心有明显的茧子。 虎口处似还有一些愈合很久的伤痕,那些应由利刃划成的伤痕错乱延伸至他手背、腕肘处,隐入她看不见的地方。 他……是南宫述吗? 是那个姿如仙神,肤若凝脂的娇艳绝俗的白茶花一样的奕王吗? 宗寥瘪着嘴,心里头愈发堵了,慌了。 她缓缓抬眼,想要确认心中猜想。 目光落定之际,宗寥双眼登一下睁圆,眉头紧蹙。 因为她看到的不是预想中的温雅绝艳的容颜,而是半张红眉青獠的鬼脸。 露出犀利如刻的下颌和薄厚适中的润泽的粉唇。 她突然不敢确定。 宗寥傻不愣登地盯着他。 男子似也不可思议地审视她。 明媚的光线铺在他的头上、肩上,让暗影下的他的鬼脸看起来更显幽暗。 诡异的面具之后,他的一双微漾着粼粼波光的桃花眸子淡淡眨动,眼尾微微弯下,嘴唇若有若无地勾动。 似在笑…… 笑? 嘲笑? 宗寥长眉猛然再皱紧,拧成一个死结。 抬手一摸,她这才发觉自己脸上还戴着南宫桀羞辱她用的狗面具! 啊—— 宗寥无声咆哮,心想这破狗脸也太丑了! 丢脸死爷啦! 宗寥气得捶地,伸手就要摘去。 手才抬起,那只等候多时的大手忽然一把捉住她。 方觉一片微凉覆裹手心,她便感觉手臂一抻,身体霍地腾起,继而一整个被他拉拽起来。 男子静静看着她,面容尽是诡异,眼里尽是温情。 将身上厚实的松鹤纹大氅解下给宗寥披上,接着他便将她面上的狗脸取了下来,扔得远远。 看见眼前人面具之下还被人用棉布条勒住嘴巴,颌边的勒痕泛着突兀的红印。 他的眼中倏然浮现一层波澜。 疼痛怜惜的波澜。 帮宗寥解去布条,他一抱将人搂入怀,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清冽的嗓音骤然沙哑,颤抖的语气里充满了哽噎。 宗寥迷不愣登地静止了几个眨眼,而后却推开他,道:“兄台自重。你我素不相识,怎可一见面就搂搂抱抱?!” 她的耳朵确认了他是谁,可她的心却不愿承认。 男子除去面具,露出一副俊美无俦的容颜,道:“寥寥,是我。十三。你的殿下。” 言罢,他莞尔,复搂宗寥入怀,紧紧抱住。 宗寥又一次推开,目光微仰,眸色冷厉地看着面前一双温泪泛滥的眼睛。 视线游走,见他面容较比以前黝黑了些许,显现出风吹雨打的痕迹。 眉眼五官,骨骼线条也更凌厉,全然看不出从前娇美、狷魅、柔雅的风韵。 他一瀑青丝半束半挽,发髻上簪了枚素玉簪,同样不似曾经那般精奢华贵。 宗寥咬着唇思索,很想问他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变成眼下模样? 开口却吐出一句“我的殿下说等到了住地会即时给我来信,可我还未等到他的信,他便死在了去荒岛找白檀的途中,你,我不认识”。 说着,微扬的眼尾猝尔泛红,两包嘭嘭欲爆的晶莹聚在眼眶边。 感觉再多说一个字,它就滚落出来。 宗寥朱唇微启,倒吸一大口气,咽下一腔酸涩。 南宫述垂眸望着她恨意沉沉的样子,眼里流转着无奈的悔恨。 捉住宗寥纤细的肩臂,南宫述道:“寥寥,你听我说,我不是不给给你来信,我……此事说来有些复杂……你听我慢慢给你解释好不好?” “是挺复杂的,你慢慢编……慢慢想,不用着急解释,这半年多来,我耳目闭塞,别人说什么我都信。”宗寥阴阳怪气接茬。 边说着,她缓缓低下头去,在脚边四处寻找起来。 不搭理南宫述。 南宫桀让苏涉控制她时,偷偷给了她开镣铐的钥匙。 方才情急,她只打开了手上的铐锁,还未来得及将双脚解放。 记得就在此附近,如何就找不见了? 她焦急得直打转,视线下方的景象模糊不堪,脚镣刷刷刷地响。 像是一个受到欺凌而无力反抗的孩子,关在自己狭小的空间里自我折磨。 她慌慌忙忙。 每一个看似着急的动作都没有准确的目标。 南宫述心口蓦地一绞,领会了她话中气愤的语意。 ——她在生气。 带着一别两宽的怨恨。 南宫述伸手一把将她捞过来,抱进怀中。 在她的挣扎中俯了肩项,朝她吻下。 宗寥头一偏,躲开。 南宫述摸上她秀项,把住她下颌,舐上了她的柔软的花瓣粉唇。 宗寥紧锁齿关,不允他得逞。 南宫述不罢不休攻抵,强硬中不乏温柔,温柔中全是强悍。 一股憋屈又无措的湿热灌满眼眶的瞬间,宗寥突然松了防,双唇被他狠狠占夺了去。 说不出是无力反抗他的凶猛,还是无法拒绝他的柔情。 任他汲索了半晌,宗寥也不回应。 空荡荡的脑袋回了神,她顿时想起他在茨莱与其他女子卿卿我我,听到她放出的消息也不愿回来的事情。 于是在他轻吮她唇瓣的时间,宗寥猛一下咬了他薄唇。 推开他,抬手就在其光洁匀白的脸上狠狠掴了一大巴掌。 力道刚猛。 声音脆亮。 “本世子纵有千般不如人,也绝不回啃染粪草。你既不能在我之后洁身自好,烦请以后离我远点!” 第326章 久攒积怨一掌掴 正午的阳光散落融融温意,琼宇瑶阁明明晃晃沐金光。 微凉的风携来丝丝清甜的味道,也袭揉着身边轻盈的雾幔。 宗寥的视线在群臣四周极速扫量,终于众人身后看见了挽弓射箭的高手。 遥可见那是一个身姿峻拔的男子,男子面目模糊,跨着一匹油黑的高头骏马,伫立于广场东方。 手里握着一张玄铁大弓。 未等宗寥将他打量仔细,那人迅疾收了弓。 倏尔腾身一跃,飞身即朝她所在方向而来。 见他负一只手在腰后,修长的一条胳膊在金光下一拂一挽,袖袍曳曳翻飞。 他内穿的一身灰青色的雪襟交领袍,外拢一袭玄色的大氅。 翩然间,宛似上界谪仙落凡,带着万众瞩目的光彩。 脚下朝臣纷纷仰首,一瞻其绝尘华姿。 眨睫间,那人便落在了宗寥身边。 颀伟亭亭。 挡住了一半光明。 男子倾下腰身,递手向她。 宗寥半躺式撑坐在台板上,按在织锦繁花宫毯上的手微微渗出汗,湿黏湿黏的。 自听见此人幽婉纯净的声音开始,她的身体发肤都透出一股迟钝、僵硬、茫然…… 哪儿哪儿都不自在。 明明是回暖的煦阳天,皮肤晒得暖暖的,她的心却格外的寒凉,后背不停冒冷汗。 宗寥看着伸到眼前的一只宽大的手掌,心中蓦然悲伤。 这骨节分明如巧匠精雕;指节修长似出土嫩姜;指尖圆润洁净的手她从前最爱鉴玩、亲吻。 她对它的一点一寸都有着无比熟悉的记忆。 ——除却那负心汉南宫述,谁还能长成这般? 宗寥心头一憋,鼻子蓦地犯了酸。 只是……这手怎么有些粗糙? 掌心有明显的茧子。 虎口处似还有一些愈合很久的伤痕,那些应由利刃划成的伤痕错乱延伸至他手背、腕肘处,隐入她看不见的地方。 他……是南宫述吗? 是那个姿如仙神,肤若凝脂的娇艳绝俗的白茶花一样的奕王吗? 宗寥瘪着嘴,心里头愈发堵了,慌了。 她缓缓抬眼,想要确认心中猜想。 目光落定之际,宗寥双眼登一下睁圆,眉头紧蹙。 因为她看到的不是预想中的温雅绝艳的容颜,而是半张红眉青獠的鬼脸。 露出犀利如刻的下颌和薄厚适中的润泽的粉唇。 她突然不敢确定。 宗寥傻不愣登地盯着他。 男子似也不可思议地审视她。 明媚的光线铺在他的头上、肩上,让暗影下的他的鬼脸看起来更显幽暗。 诡异的面具之后,他的一双微漾着粼粼波光的桃花眸子淡淡眨动,眼尾微微弯下,嘴唇若有若无地勾动。 似在笑…… 笑? 嘲笑? 宗寥长眉猛然再皱紧,拧成一个死结。 抬手一摸,她这才发觉自己脸上还戴着南宫桀羞辱她用的狗面具! 啊—— 宗寥无声咆哮,心想这破狗脸也太丑了! 丢脸死爷啦! 宗寥气得捶地,伸手就要摘去。 手才抬起,那只等候多时的大手忽然一把捉住她。 方觉一片微凉覆裹手心,她便感觉手臂一抻,身体霍地腾起,继而一整个被他拉拽起来。 男子静静看着她,面容尽是诡异,眼里尽是温情。 将身上厚实的松鹤纹大氅解下给宗寥披上,接着他便将她面上的狗脸取了下来,扔得远远。 看见眼前人面具之下还被人用棉布条勒住嘴巴,颌边的勒痕泛着突兀的红印。 他的眼中倏然浮现一层波澜。 疼痛怜惜的波澜。 帮宗寥解去布条,他一抱将人搂入怀,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清冽的嗓音骤然沙哑,颤抖的语气里充满了哽噎。 宗寥迷不愣登地静止了几个眨眼,而后却推开他,道:“兄台自重。你我素不相识,怎可一见面就搂搂抱抱?!” 她的耳朵确认了他是谁,可她的心却不愿承认。 男子除去面具,露出一副俊美无俦的容颜,道:“寥寥,是我。十三。你的殿下。” 言罢,他莞尔,复搂宗寥入怀,紧紧抱住。 宗寥又一次推开,目光微仰,眸色冷厉地看着面前一双温泪泛滥的眼睛。 视线游走,见他面容较比以前黝黑了些许,显现出风吹雨打的痕迹。 眉眼五官,骨骼线条也更凌厉,全然看不出从前娇美、狷魅、柔雅的风韵。 他一瀑青丝半束半挽,发髻上簪了枚素玉簪,同样不似曾经那般精奢华贵。 宗寥咬着唇思索,很想问他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变成眼下模样? 开口却吐出一句“我的殿下说等到了住地会即时给我来信,可我还未等到他的信,他便死在了去荒岛找白檀的途中,你,我不认识”。 说着,微扬的眼尾猝尔泛红,两包嘭嘭欲爆的晶莹聚在眼眶边。 感觉再多说一个字,它就滚落出来。 宗寥朱唇微启,倒吸一大口气,咽下一腔酸涩。 南宫述垂眸望着她恨意沉沉的样子,眼里流转着无奈的悔恨。 捉住宗寥纤细的肩臂,南宫述道:“寥寥,你听我说,我不是不给给你来信,我……此事说来有些复杂……你听我慢慢给你解释好不好?” “是挺复杂的,你慢慢编……慢慢想,不用着急解释,这半年多来,我耳目闭塞,别人说什么我都信。”宗寥阴阳怪气接茬。 边说着,她缓缓低下头去,在脚边四处寻找起来。 不搭理南宫述。 南宫桀让苏涉控制她时,偷偷给了她开镣铐的钥匙。 方才情急,她只打开了手上的铐锁,还未来得及将双脚解放。 记得就在此附近,如何就找不见了? 她焦急得直打转,视线下方的景象模糊不堪,脚镣刷刷刷地响。 像是一个受到欺凌而无力反抗的孩子,关在自己狭小的空间里自我折磨。 她慌慌忙忙。 每一个看似着急的动作都没有准确的目标。 南宫述心口蓦地一绞,领会了她话中气愤的语意。 ——她在生气。 带着一别两宽的怨恨。 南宫述伸手一把将她捞过来,抱进怀中。 在她的挣扎中俯了肩项,朝她吻下。 宗寥头一偏,躲开。 南宫述摸上她秀项,把住她下颌,舐上了她的柔软的花瓣粉唇。 宗寥紧锁齿关,不允他得逞。 南宫述不罢不休攻抵,强硬中不乏温柔,温柔中全是强悍。 一股憋屈又无措的湿热灌满眼眶的瞬间,宗寥突然松了防,双唇被他狠狠占夺了去。 说不出是无力反抗他的凶猛,还是无法拒绝他的柔情。 任他汲索了半晌,宗寥也不回应。 空荡荡的脑袋回了神,她顿时想起他在茨莱与其他女子卿卿我我,听到她放出的消息也不愿回来的事情。 于是在他轻吮她唇瓣的时间,宗寥猛一下咬了他薄唇。 推开他,抬手就在其光洁匀白的脸上狠狠掴了一大巴掌。 力道刚猛。 声音脆亮。 “本世子纵有千般不如人,也绝不回啃染粪草。你既不能在我之后洁身自好,烦请以后离我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