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闻松》 第1章 穷书生 邑亨二十二年,国运衰微。 皇权将倾,世家强权当道,百姓敢怒不敢言。 看似太平的大祁王朝,已经外强中干。 忧国忧民,不愿与世家同流合污的的有识之士们都明白,昔日光芒万丈的大祁王朝已处在危难之际,这片广袤的土地在不停地呐喊求救。 已经试过千百种方法都无能为力的他们只能向上苍不停地祈求着,祈求着一颗明星从天而降,救大祁于将倾。 这年春末夏初,大祁三年一届的科举如期举行,各地学子纷纷离开生养他们的家乡,赶赴京城。 时年十九的闻松,也在这批人潮之中。 闻松身着藏南色长衫,系着同色系的发带,俨然一副书生模样。他身形瘦弱,脸色有些苍白,双颊也有些凹陷,整个人透着一股羸弱的气息。 他站在一个热腾腾的包子摊前,询问了价钱,精打细算之后,付了三文钱,买了一个菜包。 “京城的东西还真是比地方贵些。” 他无奈地嘟囔了一句,在他家乡,一文钱就能买一个菜包呢。 “涨价啦,”包子摊的老板听到了他的嘟囔,回嘴的同时,一双手正快速地包着包子,片刻儿都不敢耽误,“以前我们这儿,三文钱,俩!” 一句话的功夫,老板已经包好了三个包子,正在包第四个,“这年头,你们嫌贵,我们嫌没钱赚,你们难,我们也难,买卖个包子罢了,那么多意见。” 老板的嘴碎,闻松没有计较,他笑着,摇着头,走开了些。 诚如包子摊老板所说,都难。 明明是歌舞升平的大祁,人却活得异常艰难。 拿到菜包之后的闻松没有急着走,也没有急着吃,只是走到一旁,坐在一个台阶上,看着过路的人,又朝庄严肃穆的皇城的方向望了一眼,微微一笑,眼中浮现的是对这个中央之都的期待和向往。 三个月,终于到了京城。他心道。 闻松低头看了一眼怀中还冒着热气的菜包,小心翼翼地将它捧了起来,咬了一口,然后无奈一笑,怎么京城的肉包在他尝起来,别有风味呢。 “听说了吗?二公主在广纳贤才。我们或许可以一试。” 正吃着,闻松便无意间听见了些议论。他抬眼望去,原来是包子摊旁边的茶水摊上,坐下了几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应该也是参加今年科举的学子。 他虽没有听人墙角的打算,但对方的议论声实在是有些大,不止是他听见了,还有不少过路的学子都渐渐往茶摊方向聚拢。 “昭阳公主?真的?”有学子拿着刚买的包子,兴致勃勃地问。 闻松则仍然坐在原地,一口一口吃着他花三文钱买的,十分贵重的菜包,心思却已经跟着他们的话飘远。 当今圣上无子,膝下只有三位皇女,皇二女为贵妃所生,便是这些学子们正在讨论的“昭阳公主”。 另两位皇女虽然是先皇后所出,但听闻皇长女一心只爱收集面首,而小的那一位更是性情顽劣,任性非常,难堪大任。 据大祁的继承制,皇位是有子传子,无子传女,女无德无才,则由驸马暂代。因此,大祁历代皇室挑选驸马都是极为慎重的。 闻松又咬了一口菜包,按目前皇室情况来看,下一任皇位的归属不论是谁,都将创造大祁的历史,首位女帝,或首位摄政帝。 三位皇女如今都未嫁娶,圣上又年事已高,传位给皇女本人的可能性极大,因此,不少人都将宝押在了那位风评极好,有德有才的昭阳身上。 “昭阳公主不仅容貌冠绝京华,才德亦是数一数二,对我们这些学子也算是知人善任。” “是啊,听说她的门客,都能谋个好差事。” 闻松听到这,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 他虽出生在偏远之地,但凭着他看见的以及传到他耳中的蛛丝马迹,自是能判断出几分当前的局势来。 皇女昭阳,野心颇大。 若是之前他还不确定这突然而起的议论是为何,现在他则能真正看清了。 方才大声议论的那几个,故意吸引周围学子们的视线,为的就是让他们这些新进京的学子们对昭阳有个好印象,吸引些有能有识之士成为其幕僚、门客。若是达不到这个目的,能树立些口碑,也是极为有用的。 闻松吃完包子,才勉强果腹。他站了起来,拍了拍长衫,紧了紧腰带,一边感慨衣带渐宽,一边也在想—— 京城不愧为政治中心、诡谲之地,处处都是用心。 他叹了口气,往城外的破庙走去,那将是他今晚寄宿之地。 夜幕降临,一轮圆月渐渐挂上繁星密布的天空。 破庙内,篝火灼灼。 闻松坐在窗边,抬头望天,眼角似闪过晶莹,但很快,便被他迅速地抹去。 “兄台,你怎么不去二公主那儿试一试?” 破庙内不止闻松一个人,还有约十几二十个进京赶考的学子,一个一个也像闻松这般单薄。 来跟闻松说话的,是当时在城中,看热闹的学子之一。两人谈天间,这位学子才发现,闻松对昭阳根本不感兴趣,而这,让他觉得新奇,故而有此一问。 闻松转头,似是不解,问:“为何要去?” 原本是想询问闻松缘由,却被反问,书生一时间有些怔愣,不久,他叹了口气,靠近他,盘腿席地而坐,语重心长地道:“还是去试一试,万一被看中了,就不必如此风餐露宿了,将来,还会有一条坦荡官途。” 书生没有明说,但看他有些失落的模样,想必是去试了,但不成。 闻松察人入微,却不会安慰,只道:“就那么确定局面已稳,结果已定?万一站错了,押错了宝,风起云涌之中,如何全身而退,明哲保身?兄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些事,不必拿官途去赌。” 闻松这番话说得不甚明显,但都是能来京城科考的读书人,他的言外之意,书生定然听得懂。 书生略微惊讶,望了眼四周,然后小声道:“不是她,还能是其他两位?” 在说“她”的时候,书生比了一个二,指代清楚。 这一次,闻松没有再开口,书生见此,也不再追问,便离了他,寻了个空地睡下,睡前喃喃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一顿饱饭。” 不知过了多久。 夜色渐浓,明月西移。 闻松仍然坐在原地,抬首,望月,观星,心里还在想着皇位继承的其他可能。 帝王之心一向难测,皇女昭阳如此大张旗鼓,说不定会引起圣上不悦。另外二位皇女在民间传闻中不佳,但却是嫡系血脉。 圣上对先皇后感情甚笃,举国皆知。先皇后去世多年,圣上一直遵守着“不再立后”的承诺,后宫除了贵妃,也再无他人。因着先皇皇后的关系,圣上对那两位公主也是极为偏爱。这种偏爱会否影响皇位的继承,犹未可知。 更不可知的是,这一次的皇位之争是否会波及百姓,如何波及?下一任帝王究竟是中兴之主?还是亡国之君? 闻松一边想着这些大逆不道的内容,一边躺下,将头枕在胳膊上,最后看了一眼在夜空中悬挂的闪烁星辰,缓缓合上眼,带着对立储一事的担忧,渐渐入眠。 第2章 此人所犯何罪? 次日,闻松在破庙前的小溪前梳洗,又在溪边的树上摘了几个果子吃入腹后,便往城中去了。 比起温书,他显然对京城的风土人情更感兴趣。 一大早,京城便热热闹闹,行人来往匆匆,街边的商铺早已开门迎客,不少生意好的街铺已经开张,正在等待下一笔生意。 闻松刚一踏进这条繁荣的、酒楼林立的大街,就被一个醉汉吸引了视线。 醉汉本来是躺在一幢名为“知鲜”的酒楼前,酒楼甫一开门,几个凶神恶煞的仆役从里走出,踢了醉汉几脚,十分不耐地让他“滚”。 醉汉大概是睡了一晚,精神较好,此刻已经意识回笼,他立马站了起来,冲着仆役们大喊:“怎么?现在我连喝酒都不能喝了?连灌醉自己都不能了?我又没欠你们酒钱,凭什么这样对我?” 仆役叉着腰,冷眼看着他,默不作声。 醉汉更是来了脾气,开始迁怒旁人,他冲着周围的人大吼:“你们这些在皇城根下的人,日日只想着吃喝玩乐,装模做样!你们出去看看,看看我们大祁变成什么样了?!看看有多少人食不果腹!流离失所!而你们,还在粉饰太平!我呸!” 正是这一番话,引得闻松驻足。 这个看似无赖脾气又臭的醉汉所说的话,却是字字珠玑。 他一路北上,看见的不是安居乐业,而是一片疮痍。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在路边讨饭,有多人因为贫穷而不得不落草为寇,也数不清有多少人被当地的强权欺压折磨。 就拿他们这些在破庙的学子来说,因为贫穷,吃不了饱饭,个个骨瘦如柴,四肢无力。 闻松在来京城的路上,不止一次在担心他会饿死途中。 看见歌舞升平的京城的那一刻,他其实是有些厌恶这种天壤之别的。可后来,要改变大祁现状的伟大抱负冲淡了这种厌恶,取而代之的是以科举为踏板,大展宏图的渴望。 “他叫庞天成,三年前,也就是上一届科举的会试第一。他会试的一篇《中兴十策》上达天听,连圣上都赞不绝口……当时,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是那一年的状元……” 说话的是一位穿着橙色春衫的少女,少女手里还提了一个食盒。 闻松一见说话人是位姑娘,便颇为得体地往边上站了几步。 那姑娘仍自顾自地说着,“可谁曾想,他却因对路边女子强行淫秽之事未果,而进牢里蹲了三年,三年后,他再出来,就变得这样怨天怨地,整日醉醺醺的了。” “路边?”闻松皱紧了眉头。 姑娘看了他一眼,来了兴致,“这位公子,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 闻松没有答话,姑娘继续道:“当时啊,大家也不怎么信,退一万步说,他再败絮其中,也不会在风头正劲之时,强拉个路边的女子……他是本地人,虽是孤儿,但从小是街坊邻居拉扯大的,他是什么品性,大家都清楚。只是,上头都这么说了,还出了一些人证,不信也得信呐。” 橙衣姑娘说这番话的时候,有些阴阳怪气,生怕他听不出这言外之意一样。 闻松是听懂了。 他从来没有指望京城的官员有多么清明,但皇城根下,污蔑会元的事,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见闻松许久没有答话,少女便多少知道他心里的想法,继续道:“我知你不信,你们外来的学子,对这皇城有许多美好的想法,但是……此处的水比你想象的深。我劝你,行事万万小心,可别得罪了些……” 姑娘的话还未说完,庞天成便又是一声口不择言的大骂,“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 原来是一盆水就这么直直地浇在了他头上。 “都是因为你们,你们这些狗东西和纵容你们这些狗东西的主人,都是你们!把大祁害成这样的!” 他说完,忽又转过身,指着几个书生的鼻子,恶狠狠地道:“你们还参加什么科举?以为可以飞黄腾达?还是以为可以改变些什么?我告诉你们,都是做梦!身后没有一点靠山,想靠科举改变命运,是做梦。以为可以通过科举,改变大祁,是做梦!前者,匍匐在他们世家子弟的脚下;后者的结局无非就是像我一样,过着连狗都嫌弃的日子。” 庞天成一声冷哼,“大祁已经腐朽!生疮!救不了啦!回去!” 他把话说完,就晃晃悠悠地,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倒在了地上,像是酒劲又上头一般。 在一旁站着的闻松忍不住上前了几步,想扶起这个失意的可怜人。 从瞩目的会元到这般田地,他心中的酸楚,可能只有他们这些十年寒窗,盼望一举成名的穷学生们才能想象。 “说完了?说完了就滚!”一道阴沉的声音响起,阻拦了闻松上前的脚步。 闻松抬眼,入目的,是一位站在“知鲜”牌匾之下的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年轻人鄙夷地看了一眼庞天成,并朝他啐了一口。 庞天成怒极,从地上奋起,举起拳头就要打向那位年轻人,年轻人脸色大变,赶忙躲在仆役身后,仆役们冲上前,拦住了怒气冲冲的庞天成。 还不待庞天成反应,年轻人眼睛一眯,恶狠狠地道:“给我往死里打!” 话音一落,酒楼中又冲出来几人,拿着家伙,狠狠地砸向庞天成。 周围的人见状,纷纷退了几步,有些甚至充耳不闻,不再看热闹。 闻松眉头一皱,正欲上前,衣袖就被人轻轻拉住,回过头,才发现是那位橙衣姑娘。 “你可别逞英雄,庞公子喝完酒,一向爱说这些胡话,其他人让着他,这次,他踢到铁板了。喏,这年轻人是知鲜的老板,他……姓南。” 闻松一听,眉头皱得更紧了。 大祁的人,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三岁幼童,无人不知“南”。 “南”代表的是大祁第一世家,独一无二的姓。 “他虽然不是正统,却是旁系分支,谁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你可千万别冲动。” 闻松沉默了会儿,转身朝少女拱手,“多谢姑娘提醒。” 说完,他便大跨步走上前去,“住手!” 这一声大呵着实让人不约而同地愣了愣。 知鲜的老板摆了摆手,仆役们暂且停下动作,同时打量着这个从人群中走出来的羸弱男子。 只见男子虽瘦削,但一身凛然的正气倒是让人高看一眼。 “你叫什么?”年轻人问。 闻松在中央站定,拱手,“在下闻松,是进京赶考的学子。” “闻?”知鲜老板嗤笑一声,“不论是世家还是新贵,没有一个姓闻的。” 轻蔑的语气并未让闻松傲然的姿态有任何变化,他只道:“是没有。” 年轻人似是大发慈悲,“看你是个外来人,这次饶过你。” 说罢,他看了一眼已经被打出血,瘫倒在地上的庞天成,吩咐道:“继续。” 闻松眉心一凛,再次上前一步,“且慢!” 这次,却没人听他的。 他却浑然不觉,复又上前一步,朗声道:“敢问阁下,此人所犯何罪?” 年轻人答得很快,“寻衅滋事。” “既是寻衅滋事,那理应报官,由官府处理。阁下如今,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滥用私刑,论起《大祁律》来,阁下之罪,有增无减。” 闻松这有理有据的一番话刚说完,还在看热闹的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而原本在观察闻松的橙色身影,听了这话,立即转身,朝皇宫方向跑去,渐行渐远。 此时,被打得鼻青脸肿,皮开肉绽的庞天成,忍着伤痛,用力抬头,往闻松的方向看了一眼。只可惜,血糊了眼,他只能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 又是一棍打下,庞天成彻底失去了意识。 闻松见此,咬牙,还欲再言,就见那位残忍至极的年轻人用怜悯的目光看向他,似乎在为挡车的螳螂可惜,又像是在嘲笑飞蛾的一腔孤勇。 “那这样,我们就一起去报官?” 第3章 不值钱的人命(3000+) 橙衣少女名叫青黛,是孤儿。童年时,被微服私访的皇后捡回了皇宫,一直养在身边,长大后,成了皇三女的贴身婢女。 从宫外回来的青黛提着食盒,快步走在宫内,连旁人给她打招呼,都无暇顾及。 眼见着前方是皇三女的寝殿,她才开始放慢脚步。 此刻,皇三女无垢正和她的皇长姐晏安在院中闲谈。 远远瞧见此景的青黛暗道“不妙”,神色又沉稳了几分。 走近,向晏安行礼后,青黛便朝着自家主子道:“启禀殿下,青黛将您最爱吃的红枣糕买回来了。” 皇三女无垢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同青黛一般大,今年不过刚年满十六。 “谢谢青黛,青黛最好了。” 青黛笑眯眯地将东西备好,本该退下的她,却在一旁踟蹰起来。 晏安呷了一口茶,将青黛的局促纳入眼底,狐狸似的眸子微微上挑,“你这个丫头,只顾着吃,没看见你家青黛有心事吗?” 无垢将伸向枣糕的小手生生收了回来,打量着青黛,“怎么了?” 青黛咬唇,不知该不该讲。 晏安低着头,拿了一块糕点在手中,“讲。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青黛最怕的就是晏安这副要怒不怒的模样,思忖再三,还是将在宫外看见的那一幕讲了出来,补充道:“青黛担心,那个叫闻松的学生,可能会有杀生之祸。” 不是她势利和偏颇,强调闻松只是因为心里知晓,庞天成这一劫,怕是躲不过了。 无垢倏地起身,“南成德这个小人,真是无法无天,真当我办不了他了?” 说罢,她拎起裙摆,就要往宫外走。 “站住。” 晏安幽幽两个字,让无垢撇了撇嘴,无奈地转身。 “皇姐有何指教?” 晏安瞥了一眼心情不愉快的无垢,“你要以什么原由找他麻烦?还是你想跟京兆尹抢官司?” “我……”无垢眼珠子转了转,转不出个所以然。 “堂堂皇女亲自下场,为了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子,这像什么话?传出去能听么?”晏安婉转好听的声音变得严厉许多,也点醒了青黛。 青黛立即跪下,心中懊恼,“大殿下恕罪,都是青黛不好。” 青黛一跪,无垢便急了,把她拉起来,“你跪什么呀。” 晏安摇了摇头,“真是对你们这对主仆没有办法。若不是仗着父皇的宠爱,依你们俩''助人为乐''的性格,只怕早就被人拆骨入腹,渣都不剩了。” 无垢对这话颇不以为意,“皇姐言重了,昭阳不会的。” 晏安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还知道我说的是谁。” 无垢挑了挑眉,回原位坐下,“她要皇位,我没兴趣,你也没兴趣,所以,还烦恼什么?由她去呗。” “你倒是不傻。” “皇姐这么聪明,母后也那么聪明,父皇更是智慧,我怎么会傻呢?”无垢笑嘻嘻地道。 晏安却没有她的洒脱,她看向碧蓝如洗的天空,“但愿,但愿不必烦恼。” 无垢见她如此,不由得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那……那个叫闻……” “闻松”,青黛在一旁提醒。 “那个叫闻松的书生,要怎么办?” 晏安转头看着无垢,“放心,南成德还不敢杀他,毕竟他是今年科考的学子。可……那庞天成就不一样了。” 庞天成是个被除名的学生,还是个被关进过牢里的罪犯。这样的人,若是被打死了,买通买通,就过去了。 “人命在现在的大祁,就是丝毫不值钱”,晏安的声音低沉了些。 “可是闻松落到他手里,能有好结果吗?”无垢不安地问。 “你若是真的想慈悲为怀,就听我的,趁早学着管事,这样,这些沽名钓誉的衣冠禽兽,你想收拾哪个,就能找到由头去收拾。” 晏安所说的“管事”,是让无垢正视她自己“皇女”的身份,身上担些责任,关心一下天下大事。 即便不争储,日后也总是要封公主的,总不能成日无所事事,总要对得起封赏。 晏安见她皱起眉头,便继续道:“今日,即使你救了一个闻松,日后呢?闻松之前的呢?公平吗?身为皇女应该要懂‘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 若真想救人,就应该将南成德连根拔起,就应该将整个大祁,釜底抽薪。 我们的身份在大祁终究是不一样的。先祖皇帝赋予你的权力,就该学着善用。” 大祁的黑暗不是一日而成,也不是一人所致。 无数黑暗的角落连成一片,烛光晦暗,日光熹微。暗色的巨魔张开双臂,化作一层又一层的乌云,笼罩在大祁上空,而厚重云层下的生灵挣脱不得,只能认命。 在某一个昏暗的角落,地牢内的油灯影影绰绰。 “怎么?震惊?你怕是不知道,地牢,是京城世家里必备的东西。” 将闻松与庞天成直接带入地牢,便是知鲜老板南成德口中的“报官”。 庞天成虚弱的声音响起,惊扰了不知在想什么的闻松。 闻松赶紧走了过去,半跪在地上,“没事?” “呵”,庞天成一笑,“有事。我怕是撑不过今天了。” 闻松一愣,有些无措。 “你说你叫什么?” 恍神间,听到庞天成问,他便道:“闻松。百闻不如一见的闻,岁寒松柏的松。” 庞天成眨了眨眼,似是被凝固的血糊得不舒服。 见状,闻松赶紧撕下身上的衣服,试图擦拭他双眼上干涸的血,却没什么用。 “你这人也是有趣,血都干了,你怎么用干帕子擦?好歹也沾点你唾沫。” 闻松又是一愣,这次是在思考可不可行。 “不用不用”,庞天成怕他当真,赶紧道:“你若是个女子,为了看你,我就勉强了。可你是个男的,我现在是真没心思看你长什么样。” 闻松无声地笑了笑,放下手中的布料,坐在了地上。 “我叫庞天成。” “我知道。” “哦?我这么威名远播?京城外的人都知道我的大名?” 听见庞天成自嘲的语气,闻松沉默了。 “你这个人,不是很能开玩笑呀。” 闻松叹了口气,“你为何……” 庞天成皱着眉,打断了他,“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听好。” “我庞天成一生,为人虽然算不上是高风亮节,但绝不会做不轨之事。我读圣贤书这么多年,好歹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绝不会因为一时糊涂而做出令我悔恨终生的事。我……只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他停顿了会儿,不知是伤口疼痛,还是回想到过去有些遗憾。 他看似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中兴十策》虽然没有点明,但每一条加起来,起到的作用便是——削弱世家。” 闻松脑中精光一闪,再明白不过了,“世家陷害?” “不错”,庞天成再次沉默了会儿,呼吸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微弱。 他是在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大祁的世家势力,已经逐渐大过皇权。圣上不是不想管,是不能管。皇权中空,说是有名无实也不为过。” 闻松想到那位橙衣少女所说的话,再结合现下的处境,也不由得逐渐改变了当初天真的想法,“妄论皇权,你可知这话是大逆不道?” “知。我同样也知道,我要死了。而你,大概也没法再科举了。” 这话一出,惊得闻松抬起头,“何意?” “他们这种世家公子,最会拿捏人心。什么最能折磨一个人?就是去毁掉他所有的希望……南成德……他一定会把你关到科举之后,在此之前,你少不了被折磨的。瞧,先折磨身,再对付你的心。” 闻松的心已经凉了半截,他知道,庞天成说的话,十有八九会发生。毫无靠山,毫无名气的他在京城不过如蝼蚁蜉蝣,万千学子的考场少了他一个,根本不是一件值得关注的事。 庞天成忽然觉得很冷,他试图双臂合拢,抱紧自己,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这双手,怎么也没法动作。 他指尖颤抖着,放弃了挣扎。 “不过,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一定要活着,一定不能像我一样浑浑噩噩。闻松,你记着,活着,才有可能改变大祁。 我看中你,是因为你是唯一一个,站出来……我不知道你才华如何,但我知道,这样的品性,在如今这个世道,比才智……更可贵。 连累你,是我对不起你,但……你……不要后悔……不要后悔站了出来。千万不要后悔。千万要活着…… 大祁……在四五年之内……就会有大变……记着……活着……乱世……是机会……” 庞天成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虚,直至最后,再也没有半点儿声响。 “庞兄?” 似是怕打扰,闻松轻声叫着庞天成,手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得不到回应的他才将手指放在庞天成人中处,感受他的鼻息。又不死心,将手搭在了他手腕处,感受他的脉搏。 整个地牢鸦雀无声。 死寂。 仿佛连闻松都没了呼吸。 良久。 地牢中才传来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 “一路好走。” 第4章 获救,得遇“洛神”(4500+) 闻松悲伤不及,就被突然进来的几个身穿家仆服饰的男子强行带离了牢房,带到了刑罚室。见着满室的千奇百怪的刑具,他心里已经凉了半截,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被人绑在了十字刑具架上。 承受着一鞭接着一鞭。 鞭子是特制的,上面还带着刺。 好不容易痛得昏迷,以为能够得到喘息,那些行刑人却将辣椒水倒在他身上,刺激着伤口,令他痛得醒来,如此反复。 闻松曾多次想过要咬舌自尽,却总是不甘心,不甘心这一生还未精彩地活过,就这样无所作为的死去。 待他们打累了,就换人,换刑具。 他们将他倒吊起来,头朝水池,然后松开绳索,让他的头狠狠砸进污水池之中。 水池味道刺鼻,不知有些什么污秽之物。 每当闻松快要窒息之时,绳索又被拉起,放下,拉起,又放下。 脸部的疼痛,身体的疼痛,猝不及防进入污水池中,鼻腔进水之后难熬的胀痛窒息,内心的不安、不甘,种种交织在一起,让他宁愿没有活过。 他其实哭过。 偷偷哭过。 因为他不想屈服,不想在这些鼠辈面前展露脆弱,所以他连哭都无法痛快。 苦闷与痛楚无处发泄。 又是一次被砸进水中。 泪水、血水跟水池里的水混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 闻松想过,这么熬下去,不死也残,还不如狠下心,用力咬断舌根。 可每次这样一想,庞天成临死前的话就会回荡在脑海,不一会儿,庞天成的脸,就会慢慢模糊,转而变成他心中最柔软的记忆—— 他的祖母。 祖母那张慈祥的脸,那双坚定的眼,是如此真实,像是触手可及。 可疼痛让他清醒,让他记得,他的祖母,在半年前,已经与世长辞。 祖母在天上看着他。 会心疼。 会……保佑他。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天。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个刑具了。 全身上下,无一完好。 闻松的意识反反复复,混沌不堪。 在不知道是第几次昏迷后,地牢进来了几个人,将昏迷在老虎凳上的闻松拖了出去。 …… 许多天以后的一个夜晚。 南成德后院的门被打开,血肉模糊的闻松被抬上了一辆运送饲料的马车。 驾车的一扬鞭,深夜,嘀嗒的马蹄声像是催命符,扰人清梦,又十分可怖。 夜幕之下,谁也没有注意,另一辆马车,正慢悠悠地跟在它身后,马蹄声轻轻。 到了城外的主干道上,驾车的人便将闻松扔下,嘴里喃喃道:“这里车水马龙的,运气好的话,会有人救你的,我走了,你要是变成孤魂野鬼,可别来找我。” 说罢,马车便像离弦之箭,朝着城内飞驰。 等万事万物重新归于沉寂,藏在路边林中的马车悄然出现在了这条主干道上。 一名黑衣女子从马车内跳下,走到闻松身边,弯腰,一把将其扛起,身形丝毫不见摇晃,稳稳地走到车边,将昏迷不醒的闻松甩在了马车内。 “看来,惹事生非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有人将你记住了。” 黑衣女子白皙的皮肤在夜色下,尤为亮眼,让人不禁联想到天上的神女,自带着神圣的光芒。 她秀眉微蹙,红唇轻启:“算你命大。” …… 都说人死之前,会见到这一生的走马灯,会见到曾经死别的人。 其实,濒临死亡的人,也会见到。 故去的人出现在命悬一线的人面前,缓缓伸出手,牵着时机已到的人离开,又或者,将时机未到的人一把推开。 “小松,你怎么回家了?学堂放课了?” “今天给你做了糖醋鱼,慢点吃儿,哎,祖母吃鱼尾就可以了,鱼尾才是最补身子的咧。” “小松,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可能走出这里,不被人欺负。” “小松,没有关系,去京城的钱,我给你留着呢。” “祖母不能再陪你了……你要……坚强。” “小松,回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闻松正躺在一张木制床榻上,眼角落下晶莹。 “祖母……” 原本在睡梦中低语的闻松忽然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却没有抓住,伸着空空如也的双手—— 猛然睁开眼! …… 由于是突然的惊醒,呼吸不免有些急促,心跳也过快。 闻松一边调整着呼吸,安抚着紊乱的心,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环境。 这是一间很简朴的屋子。 屋子当中摆了一个木制的餐桌,离床的位置只有几步远。 桌子上除了茶壶茶碗,其他什么都没有。 房间门没关,从闻松的位置可以看见屋外一角,似乎是个简单的小院子。 屋外飘来一阵药香,接着,传来了脚步声。 闻松盯紧房门,想看清来者。 “醒了?” 一道冰冷的女声传来。 黑色的衣裙先飘进一角。 闻松抬眸,女子携光而来。 闻松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一时之间,脑海竟只浮现出几句《洛神赋》来。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这几句话,是闻松在心里念的,嘴上却是不受控地喃喃自语:“不愧是曹植。” 不愧是曹子建,文采斐然。 若是他得见洛神,只怕是半句话也说不出。 “嗯?”女子一愣。 闻松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些羞赧,将那点儿小心思藏了起来,赶紧回道:“没什么。” 女子也不计较,“我知你有许多想问的,喝完药再问。” 闻松这才看见女子手里端了一碗药汤,正挣扎着想起身,就听女子道:“起不来的,别白费力气了。至少还有半个月才能动。” 闻松闻言,停止了挣扎。 女子走到床边,淡定自若地给他喂着汤药,倒使得闻松的脸绯红一片。 “你脸红什么?” 女子忽然凑近问。 闻松呼吸一滞,甚至感觉心跳一顿,“没……没什么。” “我是个大夫”,女子突然道。 “嗯?” 闻松有些莫名。 “所以你……不必难为情,也不必有些旖旎的心思。” 女子直白的话让闻松脸上的绯红蔓延到了脖颈。 “没……不会的。” 他只是……从未跟女子靠得如此近。 而已。 闻松在心里补充。 女子挑眉,也不再说些什么。 喂完药,女子从榻上起身,走到桌子旁坐下,自顾自地拎起茶壶,倒了一碗水。 连喝几口后,才道:“我姓唐,本名为荼。不过,我喜欢大家叫我阿茶。” “陆羽去横,变荼为茶。阿茶姑娘,你好。” 闻松是个饱读诗书的人,原名为“荼”,自认为“茶”,这其中的关系,他自然能明白。 是以,现在的思维有些飘远。 “你在想什么?”阿茶见他突然发呆,好奇地问。 “姑娘是个性情中人。” “为何?” “阿茶。” 他不是在直唤“阿茶”,而是在单纯地陈述这两字。 说完这两个字后,闻松又觉得唐突,于是补充了一句,“从来佳茗似佳人。” 话音刚落,他便咬牙,局促不安,只觉得话都不会说了,怎么越解释越显唐突轻浮起来? 正懊恼间,佳人一笑。 “我知道。” “嗯?” “你觉得我好看,所以觉得这个名字适合我,是不是?” 不待闻松回答,阿茶接着道:“我的确生得好看。所以我喜欢这个名字,也爱听人这么唤我。” 闻松被她的直白撞得一愣。 “不论是荼还是茶,都配得上我,不是吗?” 她的嘴角向上弯起了一个极美的弧度。 闻松见阿茶一笑,只觉得满天的流光溢彩,此刻,不论阿茶说什么,他都会点头称是。 “不过,你若是见过皇女昭阳,大概就不会觉得我美了。” 今日方见时,阿茶冰冷的声音和语气,让闻松觉得这是位不好相与的天山雪莲,这时,见阿茶故作叹气的模样,又让他觉得有些可爱,冲淡了不少她身上自带的“生人勿近”的高傲气息。 究竟哪个是真的她?闻松暗问。 闻松没有与女子相处的经验,此刻,只想跟阿茶多说些话,便顺着她的话问:“昭阳公主,很美?” 好在阿茶同世间一些女子不同,心中没有那么多弯绕,她说出的话,并无试探之意,也并不在乎闻松的态度,于是,面对闻松问出的这样一个容易让女子生气的问题时,她只是笑着回答:“冠绝京华。” 闻松垂眸,这四个字,他听过不止一次,也曾想象过这位公主该有多美,但见到阿茶之后,便觉得,女子若如阿茶这般,就已经算得上是一个“绝”字了。 “其实,皇家出身的几位公主,都是极美的。只不过,昭阳公主更为人所知。” 闻松心中微动,然后问:“阿茶姑娘见过?” 闻言,阿茶的眸光瞬间变得冷静,她对上闻松的双眼,“凡是在京城的人,都见过的。” 闻松淡笑,继而问:“不知阿茶姑娘是从何处救的我?” 阿茶如实回答,“你被人扔在了入京的官道上。” “阿茶姑娘顺手救下了我?” “嗯。” “什么时辰?” 阿茶抬眸,扫了他一眼,继续实话实说,“子时。” 深夜…… 大祁又实行宵禁…… “阿茶子时才回京?” “我是大夫。子时才从邻县病人家回京。大夫出诊,属于特例。” 闻松打量着阿茶的神情,找不出撒谎的痕迹,只是,他不信那么巧合,也不信自己这么幸运。 “多谢”,道谢完,闻松又问:“不知在下昏迷了几天?” “三天。” “今夕何夕?” 阿茶只答:“科举已过三天。” 果然。 一切如庞天成所言。 闻松闭上眼,咽下胸中的苦涩。 在地牢被折磨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得知,心中虽是苦涩,但能挨得住。 同时,他还更清醒了些,更觉以前的自己过于天真。 “其实你不必伤心,就算你参加了科举,也拿不到殿试三甲。” 听了这话的闻松缓缓睁开眼,淡淡地问:“阿茶姑娘如何知道?” 阿茶随口答:“猜的。” 闻松苦笑。 “我不知你实力如何,我只知,就算是当年被圣上赞不绝口的庞天成,没有经历那一场牢狱之灾,顺利参加殿试的话,也不可能中状元,顶多拿个探花。” “为何?” “科举水深,也就骗骗你们这些读书人。” 闻松看向她,像是在等她的解释。 阿茶也就解释给他听,“大祁各世家独大,科举只不过是给寒门子弟的一个希望,稍微缓和世家与平民百姓之间的矛盾。毕竟,世家再强,也怕百姓揭竿而起。 世家习惯了权力在握。科举,意味着出新贵。若是新贵不能站在他们一边,就相当于是权力被切分。因此,官场这碗饭,他们决然不会松口。而现在大祁的新贵,其实也是听命于世家。” 阿茶又倒了一碗水,仰头喝了一口,白皙的脖颈在日光之下更显透亮,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探究她肌肤之下的秘密,感受她颈部脉搏的跳动。 闻松移开了目光,望向天花板。 “且不说世家在背地里控制着科举,就拿教育这一点来说,贫寒学子怎么同有名家大师辅导的世家子弟比学识和远见?再加上,世家子弟从小浸淫官场、商场,跟着家中长辈们四处游历,就连阅历这一点,都远远超出普通同龄人。” 阿茶的一字一句都充斥着闻松的耳朵。 闻松是自傲的,一向自傲于自己的学识远见,可说到阅历—— 这是他活了十九年第一次出县。 县里除了家长里短,就是隔壁村或县的家长里短。 光是阅历这一点,是远远比不上那些年纪轻轻就见过大好河山,领略过各地风土人情的学子的。 “即便是天才或者是如庞天成那样有治世之才的寒门学子,在考试中,也会输给世家。准考官、阅卷官、试题、文章代笔,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他们都能做到。若是实在威胁太大,在正式考试之前,将其处理了便是。” 闻松心中,一片寒凉。 犹如置身冰原,寸草不生,鸟兽不栖。 想到十几年的寒窗苦读,想到祖母为了让他有书读,甚至跪地求人…… 一想到十几年间吃的苦,受的辱,就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握紧了双拳,默默不语。 阿茶看着他青筋暴起的拳头,又想起街坊们说的关于一个叫闻松的学子替庞天成出头的故事,以为他在悔恨,后悔当初站出来,因而错失了科举,便忍不住道:“其实,你即使不站出来,麻烦也早晚会找上你。” 闻松偏头看着她,猩红的眼眶像是积聚了无穷的怒气又无处发泄的困兽。 阿茶暗叹,左右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让他这个外乡人早点认清局势,早做打算也好。 “乡试的成绩和文章都会提交到各世家手中,世家会找门客分析该年的强有力的竞争者,尽早处理。处理方法很多,纳入麾下、贿赂、陷害等等。 你被知鲜老板带走一事,其实闹得满城风雨。知鲜老板一向无法无天,有时候做出出格的事,也会被带进去关几天。这次,你救人被当街带走,按理说,京兆尹应该出来管一管才对。 可是,很明显,你没有被管。 那只能证明,世家们都统一了战线,不让管。 你初来乍到就得罪了全部世家……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阿茶故意顿在此处,等他自己反应。 奈何,他已心灰意冷,连思考都不愿。 她只能揭晓谜底:“你的乡试……已经显山露水,且威胁到了今年参加科举的世家子弟。” 阿茶看着面前骨瘦如柴,身负重伤的闻松,实在是不敢相信,这个无力地躺在榻上的人,会让各世家感到威胁。 要知道,今年参与考试的,还有那个人。 第5章 命运的捉弄(3000+) 阿茶的话并没有给闻松造成心理波动。 他知道自己的水平,却并不知晓这届世家子弟的能力,所以,没有参加科举会试的他,和他们,无法相较。 不能对比,就无法看清差距,也就不存在满足。 他其实在家乡就已经没了对手,大大小小的考试文章,都是在和自己比高低,比进步与否。他一直想通过科举看看,自己究竟是孤芳自赏,还是井底之蛙。 不过,现在也没机会知道了。 是以,他也没有觉得阿茶的话是在变相夸奖他。 再者,因为个人能力出众而被迫害至斯,着实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阿茶见他脸上没有浮现她预想中的表情,便多少猜到他没有懂其中的关键。 “你可知……南胥?” 听到这个名字,闻松眼睛亮了亮。 南胥,当朝丞相之子,三岁读四书五经,五岁作诗,七岁作文,当之无愧的天才。 南胥的文章在大祁广为流传,他也曾拜读过,当时只觉辞藻华丽,过度修饰。 可随着南胥的年龄增长,文章也越见端倪。 他甚至能感受到,南胥胸中的丘壑藏于看似吟风弄月的文章之中,只是从不明说。 有时,闻松甚至觉得,南胥也不满大祁现状,也在试图冲破枷锁,打造一个新大祁。 南胥比他小一岁,常常让他觉得自惭形秽。 “南胥今年也参加了科举。” 阿茶目睹了闻松双眸中的光亮,便继续道。 “真的?!” 可下一瞬,闻松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 他已经没有机会同南胥一较高下了。 “南胥也是世家子弟。我刚刚说过,各家都统一了战线。你忘了知鲜老板姓什么吗?” 南,他姓南。 一想到南成德,闻松便控制不住怒火,除了有对其恶行的愤恨,还有对自己无能的恼怒。 “你的才华,在世家眼里,比肩南胥”,阿茶总结。 在如今的大祁,这句话,对所有学子而言,都是极高的认可。 阿茶不想闻松妄自菲薄,她想让他知道,他的才能其实已经被世家们变相认可,尽管讽刺至极。 …… 阿茶是第一个对闻松如此赞誉的人,却不是最后一个。在他日后的漫长人生中,“南胥”这个名字总会伴随着他。世人总爱将两人相提并论,感慨一时瑜亮。 …… 被命运肆虐得狠了的人,是怎么活下去的? 科举,是闻松十九年的人生里所遇到的最有可能爬出泥淖的机会,却因坚守他做人的道德与信念,擦肩而过。 他是否应该为了生存而顺从? 这念头在他脑海里闪现过许多次,对他纠缠不休。或许他放弃了那些原则和底线,可以过得更好。 就好比这次,他明明做了件好事,却落得一个最绝望的结果。假设,他只是看热闹,看着情况不对就避开,那么,他也许就可以顺利参加科举,并给他的寒窗苦读一个结果。 后悔么?闻松扪心自问。 谈不上。 他已经习惯。 习惯希望落空,习惯命途多舛,习惯了淡然面对小的大的所有坎坷。 可能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就是不愿意对那些硕鼠们低眉顺眼,点头哈腰。他就是愿意对抗不公,管些不平事。 人生很难。 如果能在艰难的人生中,拉人一把,说不定,就会改写对方的命运,世上就少了一个怨天尤人的不幸儿。 闻松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总是不吝相助。 纵然,他已经不奢望能遇伯乐贵人了。 命运对他凌虐,又给他希望。 他承接着希望,又被玩弄。 但是他还活着,老天爷到底是留了一条生路给他。 生,就有希望。 有希望,就不会绝望。 不绝望,就能坚持活着。 循环往复,便是命运。 闻松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庞天成在地牢里的那番话,和现在救他、开解他的阿茶,便是命运这次给他安排的希望。 闻松常常想,若没有阿茶,他的心态不会在半个月内,就又变得平稳。 “记恨是一件累事。”阿茶曾言。 他深以为然。 何必让那些不值得的人和事成为前进的枷锁? 能渐渐走出来,不是因为放下,而是因为不去记起。不去记那些痛苦,而是去努力看见美好。 至少,经过这件事,他更加看清了局势,也认识了两个朋友,庞天成和阿茶。 相处这半月,闻松便知阿茶是个极为洒脱的女子,世俗束缚不了她。他还曾为自己的伤势留她驻足而心生欢喜。 他的伤日渐痊愈,阿茶就变得像一阵风,越走越远,徒留他站在原地,除了等风再来,就是闻着似乎还萦绕在鼻尖的药香。 他想为阿茶做些什么,以报答救命之恩。 于是,闻松走向了厨房。 …… 待出诊的阿茶回到这个简单的小院子,就闻到了饭香。 香飘四溢。 阿茶走近,只见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正拿着铁勺,翻炒着铁锅中的辣椒炒肉。 她喜辣。 他不喜。 她只在第一天做过辣菜,知道病人不喜后,也就没有再做,没有想到,这个病人竟然这么有心。 阿茶不知不觉看得有些出神。 闻松被辣椒的浓烟呛得咳嗽几声,才将阿茶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打趣道:“不是说,君子远庖厨?” 闻松动作一顿,而后接着翻炒了几下,将菜盛出。 “君子的要求太高。闻松自认非君子,非小人。只是一个普通人。” 阿茶挑了挑眉,上前搭手。 两人将饭菜放在院子里的矮桌上,在地上垫了蒲团,就此坐下。 “跟谁学的?” 阿茶看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色,不由得问。 “祖母。” 阿茶知道闻松是祖母带大的,而他祖母在半年前已去世,因此也就聪明的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之后的表情,称不上愉悦。 闻松眉头皱了皱,有些关心地问:“难吃?” 阿茶摇头,“好吃。” “那怎么是这副表情?” “我在想,这半个月吃我的饭菜,委屈你了。” 闻松随即愉快地笑道,“不是,够好了。” 闻松的笑大都是礼貌的笑,这次的笑大概是带了真心,如冬日暖阳。 阿茶借着夹菜的机会,低下头,掩住即将爬上脸颊的红云,强忍着心动。 “阿茶姑娘”,闻松郑重地唤道。 阿茶收起女儿家的心思,疑惑地“嗯”了一声。 闻松放下碗筷,礼貌地问:“你可知,庞兄,庞天成的家在何处?” 阿茶也跟着停下筷子,偏头看着他,“你想去看看?” “嗯。” “那我帮你打听打听。” “多谢。” 之后,两人也没再说别的了。 静谧、沉默。 却不显尴尬,反而有些和谐。 庞天成毕竟是京城名人,他的住所并不难找。 次日清晨,阿茶便领着闻松去了一个小巷内。 庞天成的陋室就藏在小巷深处。 推开门,是被风卷起的落叶。 没走几步,就走到了院子的尽头,来到了布满灰尘的卧房。与其说是卧房,不如说是书房,满地的书籍,满墙的文章。 闻松眼眶瞬间变得湿润,整个人身上带着浓浓的哀伤,还有对庞天成的肃然起敬。 他走向书桌。 书桌是唯一干净整洁的地方。 桌面上铺着一张宣纸,宣纸上的文字排列得整整齐齐。 闻松心跳擂动,像是感受到了宿命般的召唤,他的视线渐渐往右移。 宣纸最右端赫然用行楷写着四个大字《中兴十策》! 闻松的手颤抖着摸上了宣纸,对庞天成的敬仰,对他遭遇的哀伤可惜,和看见自入京城就耳熟能详的《中兴十策》的激动,复杂的情绪交织混杂在一起,让他险些要落下泪来。 一直在门外的阿茶见他如入忘我之境,便将门阖上,不再打扰。 她坐在门廊上,想起晏安在半月前的一番话。 …… “阿茶,你去救一个人。” 彼时,阿茶刚救了一个寻死觅活的皇长女的面首,正是筋疲力尽,所以有点儿不耐,故意道:“殿下又看中了哪家公子?” 晏安瞥了她一眼,“不是面首。是一个叫闻松的考生。” 阿茶微微吃惊,“是那个在大街上替庞天成出头的考生?” “不错”,晏安点头,“按照南成德那小子的行事规律,科举结束当天,此人就会被放出来,你守株待兔便好。” 阿茶沉吟片刻,“殿下可否告诉在下,此人为何重要?” “因为青黛把那日的事绘声绘色讲了一通,招惹得无垢吵着要救人”,晏安毫无感情地陈述。 “……”阿茶十分了解晏安,晏安从来不是一个会大发善心的人,“若是殿下不愿讲真话,那便算了。” 阿茶身份特殊,再加上技高人傲,所以讲话方式直接,不会显得低人一等。 而晏安实在欢喜她高超的医术,也就由她没上没下,当交了个朋友。再则,她是个拎得清的人,办事妥帖周到,是难得遇见的,用得称心的人才,所以晏安跟她相处之时,做了极大的让步。 见她故意拿乔,晏安轻笑一声,“因为南成徳当街犯事,其他世家的人竟然没有借此做文章针对南家,而是顺水推舟,足见,闻松此人,也被他们视作威胁,欲除之。” 这个理由对阿茶来说,已经足够,她点头,“好。” 第6章 皇女无垢(3500+) 临近正午,日头渐盛。 阿茶刚买了一块油煎饼,慢悠悠吃完,回到庞天成院子里,正好撞见了开门而出的闻松。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闻松有些不一样了。 似乎,气质变了。 变得更严肃,更沉默。 其实她可以理解。 当年,看过《中兴十策》的人,几乎都是这个表情,心有戚戚,似乎都想起了大祁昔日的昌盛,都想起了曾经为国为民的抱负,沉重的同时又都燃起了难凉的热血。 可……也就仅此了。 不知这个被多方间接或直接承认能力的人,会否有不一样的表现? 她拭目以待。 “走。” 阿茶看着闻松闭口不言的模样,忍不住感慨,当初那个会脸红的,躺在床上任人拿捏的书生,可爱多了。 她径直往前走,知道闻松还未恢复完全,也不扶他或是特意等他,只是稍微放慢了脚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让他能跟得上,出了意外,她也能及时到达他身边。 闻松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没有察觉她的贴心。 他回想着在庞天成书房里的发现。除了让他震惊的《中兴十策》,还有汇集了各类书籍,其中,有不少与占星相关。再联想到在地牢中,他辞世之前所说的“乱世”,庞天成如是说,应该是从占星中得出的结论,并且通过占星已经推算出了乱世的准确时机——“四五年之后”。 乱世成因无非有三:外敌来犯、内部起义、皇权之争。 以大祁对外的强硬手段,外敌入侵的可能性极小。 而内部起义,亦是不可能。起义需要资金与军备,除了世家大族们,大祁再无他人有起义的条件,而世家早已瓜分大祁,互争互斗,又互帮互助,享受着特权与便利,根本不会打乱格局,行起义之事。 唯一能导致乱世的,只有皇权之争。 闻松其实很早之前就想过这点,他推测大祁会因皇权变更而有一番变局,所以当他听庞天成所说的乱世之时,并没有太大震撼,只觉得所见相同。 流言皆将皇女昭阳作为储君的不二人选,闻松则另有一番见解。 昭阳是优秀,但其他二位皇女不见得就比不上她。 皇长女晏安之才在数年前有过传闻,根据那时的传闻看,其才比之皇女昭阳,有过之,只是其私德过于开放,不为百姓所喜,被舆论移除了皇位之争。 不过这些终究是传闻,孰是孰非,真相如何,闻松也不知。 可作为底层的他想要参与进大祁的政治,传闻与流言是仅有的方式。他也只能暂且根据传言来判断时局。 至于另一位皇女无垢,在闻松看来,才是最有可能和昭阳一较高下之人。无垢最大的优势便是年少。年少就代表着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迎头赶上,等真正长成之后,未必不如昭阳。 而这一切,其实取决于当今圣上还有多少岁数可度,时间拖越久,变故越多,对昭阳越不利,局势就越可能大变。 但,皇权之争真的严重到会引发乱世么? 闻松有些怀疑。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因观天象而察大势,定大局的事,古而有之,所以,他愿意相信庞天成所言,只是怀疑乱世的成因是否如他推测。 乱世,于许多人而言,是一场吃人的噩梦,但在另一部分人眼里,是难能可贵的飞黄腾达的机会。 闻松也想飞龙在天,可他更想复兴已经腐朽败落的大祁。 要达成此愿,难如登天。 “这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好看?怎么以前没见过?” 轻佻的语气令闻松眉头紧皱,他从千丝万缕的思绪中挣脱出,眼神陡然锐利。 他死也不会忘记这道声音—— 南成德! 此时,南成德正站在阿茶面前,欲行不轨。 来不及多想,还未恢复完全的闻松卯足劲冲上前去,将阿茶护在身后。 南成德被闻松冲过来的身影吓了一跳,立马收回要碰到阿茶下巴的手,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老朋友”。 “哟。这不是行侠仗义的闻松么?还真是命大。” 南成德其实长得不差,可能是沉溺酒色财气又趾高气昂的原因,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糜烂的气息,令人作呕。 “托庞兄的福”,闻松冷声道。 南成德眼睛眯了起来,扬起下巴,语气不善,“哦,庞天成啊,他不是被我喂狗了?” 闻松胸中悲痛,怒火中烧,愤怒冲顶,再也不想克制,竟然用尽全身力气,朝前一步,急速挥出一拳。 周围人都被惊得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南成德被一拳击中! 南成德被击得后退几步,眼冒金星。好不容易在身后仆从的搀扶之下,稳住了身子,忽觉鼻头一疼,又疼又酸。他伸手一抹,眼睛瞪圆,“血!” 南成德对闻松怒目而视,大声呵斥:“闻松,你好大的胆子!来人给老子打!” …… 不远处的酒楼之中,有一男一女端坐在二楼包厢,将楼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女子一袭素色白衣,白衣上绣着流云,精美的绣工和绸缎用料,彰显着她身份的不凡。她撑着下巴,娇俏非常,“哎,那不是你家的南成德?” 少女视线向下,看着南成德方向,余光却是看向对面的男子。 对面的男子也是一袭白衣,风度翩翩,淡然地看了一眼少女所示的方向,回首,道:“是远房亲戚家的。” 少女收回视线,看着他,“旁系都这么目中无人,你们南家,胆子很大啊。” 男子不急不缓,“殿下,这话可是欲加之罪了。” 那少女正是无垢,而对面的男子—— “南胥,你装什么?” 坐在无垢对面的正是当朝丞相之子,此次科举连中三元的南胥! 南胥本欲回话,却被南成德那声大呵打断。 “闻松?那人是闻松!” 少女一惊,登时站了起来,“南胥,救人!” …… 闻松打完南成德就后悔了。 不为别的,而是身后还有阿茶。 眼见着南成德的人围了过来,闻松便赶紧转头对阿茶道:“你先走。” 阿茶只是看着他,一点儿也不惊慌的模样,“一起走。” 闻松见她如此淡定,不免诧异,刚想说什么,就见那群人已经扬起了棍棒。 闻松当机立断,“那就一起走!” 说完,闻松不顾其他,牵起阿茶的手,向后方奔去。 只可惜,他身上毕竟有伤,没跑几步,就被团团围住。 无奈之下,闻松只好将阿茶挡在身后,因此他并没有看见她眸中弥漫出来的杀气。 眼看一棍棒就要砸下,阿茶目光更寒,就在即将出手的一瞬间—— “成德,住手。” 只见一白衣如谪仙的男子踱步而来,身旁跟着一明眸皓齿的少女。 少女莲步轻移,嘴角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一双桃花眼看得人心神激荡,高挺的鼻梁又给她添了几分英气,薄唇不点,带着她这个年岁特有的粉嫩。 “南成德,你真的不把王法放在眼里啊”,少女娇滴滴的声音里暗藏了威胁。 南成德一个激灵,看了一眼南胥,又看了一眼他身边的无垢,心道不妙,面上却赔着笑脸,“小表叔,你怎么来了?还有裴姑娘。” 裴,是大祁的国姓。 虽然大祁没有姓名的避讳,人人都姓得“裴”,但能让南成德这么赔笑的“裴”,怕是只有宫里的了。 那么……这女子身边的人是…… “那便是南胥,他身边的是皇三女裴无垢。” 在闻松身后的阿茶以只能两人听到的极为细微的声音说。 闻松胸中一震,目光首先看向裴无垢。这位皇女的五官虽然还未彻底长开,但足以预见日后是何等的倾国倾城。 接着,他将目光看向南胥。 这个小他一岁,却让他一直很欣赏,一直想与之一较高下的男子。 初次见面,南胥高高在上,不染纤尘,光风霁月,而他是这般的狼狈落魄。 这是闻松第一次感到自卑,对命运的玩笑无言以对。 他对南胥的感情是复杂的,既欣赏,又有些厌恶。可能是自己没有机会得到的东西,他轻易就得到,甚至有人为他保驾护航,双手奉上的缘故。 嫉妒,人之常情。 “我还没恭喜小表叔三元及第呢。” 说完,南成德特意看了闻松一眼,羞辱意味明显。 闻松垂眸,压下心中不悦。 忽然,右手被人碰了碰,他转头看去,阿茶正无声地与他对视。 阿茶的眼神毫无杂质,这只是纯粹的对视,却莫名让他好受了许多。 “南成德,我不喜欢你。” 这位皇女说话,一丝一毫都不留情面。 阿茶挪开了原本投在闻松身上的视线,看向裴无垢。 莫名的,闻松心中滑过一丝失落,他甚至来不及捕捉。 只听无垢继续道:“我不喜欢你,所以我不会护着你,今日,即便南胥在此,他当着我的面,也不会护着你。你,就自行去找京兆尹领罚。” “不知成德所犯何事?”南成德自然是不服。 无垢上前一步,双手背在身后,“一、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二、聚众斗殴。” “你……” 南成德刚要反驳,就收到南胥警告的视线,不得不将话都咽进了肚子里,摧眉折腰地道:“是。” 到底是不情愿的,他忍不住问:“敢问殿……裴姑娘可是看见了?明明是他先动的手?” 闻松见南成德提到自己,微微皱眉,上前一步,打算自辩。谁料,无垢朝他摆了摆手,闻松便停下了动作。 “我大祁允许人自卫以及路见不平,只要不过度即可。你,侮辱人在先,他防卫在后。再说,你只是鼻子流了血,怎么算是过度防卫?我看你让人围殴才是过度。莫非,你要当着我的面狡辩不成?” 南成德咬牙,“在下不敢。” “那就请去京兆尹府”,无垢微笑着。 “是!” 南成德走前,还瞪了闻松一眼。闻松却不在意,他望着这位传闻任性非常的皇三女,只觉得她办事风格,别有意思。看着像是无理取闹,仗势欺人,细品却能发现有理有据,很难让人寻到错处去反驳。 “你就是闻松?” 无垢走近,看了一眼阿茶,然后朝闻松问。 “正是在下。” 看来是南成徳那声响彻云霄的大呵,救了他一命。 “那好,你跟我回……家。” 这话一出,所有人均是一怔。 南胥脸色沉了些许,“无垢,不要胡闹。” “我没有胡闹”,无垢认真地道:“父……亲让我选教书先生,我现在就选好了。我要让你,还有他,都做我的师傅。” 第7章 第二个庞天成 老天爷降给闻松的好运是这样的猝不及防。 他被无垢带入了宫中。 闻松在梦里见过皇宫无数回,却没有一回,是以这样的方式。 可闻松并没有喜出望外,反而有些疑惑和不安,大祁皇宫是否太好进出了些,竟然就这样让他一个默默无闻的穷酸书生如此轻易地留下。 闻松被安排暂居在无垢寝宫不远处的一处久未住人的宫殿内。 “日后,这里会被用作学宫,大概南公子也会搬进来。” 青黛如是说。 见到青黛的那一刻,闻松才恍然大悟,应是青黛将他和庞天成的事告诉了无垢,这位远在深宫的皇三女才会在听到他名字之后,出手相救。 “还未多谢青黛姑娘大恩大德,日后有用得上在下之处,尽管开口。” 闻松倒退一步,拱手作揖。 青黛忙道:“这大礼青黛不敢受,只是这人情,倒是可以找机会还上。” 闻松起身,“这是自然,只是……青黛姑娘,可否再帮在下一个小忙?” 青黛一愣,显然没有料到眼前之人才说要报恩,结果恩还没有报,就又来找她帮忙,还真是……毫不掩饰。 这样的得寸进尺本该为青黛不喜,但看闻松如此坦诚的模样,又直觉他应该不是爱占便宜之人,恐怕是真有难处需要求助。 她微笑,“公子请讲。” “姑娘可否差人,捎一封口信,给一位叫做阿茶的姑娘,这是地址,就说……” 自皇三女说要带他走后,阿茶就瞬间消失了,他连跟她道别的机会都没有。闻松这才知道,阿茶不仅是大夫,还是一位身怀武艺的大夫。 青黛接过纸条,似是疑惑,打量着闻松,“确定是叫阿茶?” 闻松以为青黛是怕名字过于简单,寻人困难,于是便道:“对,是她的别号。本姓唐,名荼。” 青黛的笑容有些奇怪,刚要开口,却立马恍然大悟,“哦,青黛知道了。那就先行告退。” 青黛的脚步有些急,像是在隐瞒着些什么,有些心虚。 闻松看着青黛的背影,心中起疑。她方才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是瞧见了的。 闻松微微垂着头,若有所思,隐隐觉得,青黛的奇怪行为和阿茶身上的疑点有关—— 阿茶作为一个民间的大夫,对世家皇室的信息,太过如数家珍。 闻松在宫内的第一个夜晚,夜不成寐。 一切都不真实,好似梦境。 这样的机遇,太好,太幸运了。 这是他所遇见的最大的一次机会,把握好了,小则不愁吃穿,大则……就连他最大的理想都有可能实现。 他现在是无垢的先生,那么,他是不是就能潜移默化的影响无垢,让她废世家,举贤人,斩贪官,惩污吏,让百姓在没了那些强权的压榨之下,安居乐业,还大祁一个朗朗乾坤? 而若想做到这些的必要条件,是无垢继位,若要无垢继位,那么她就必须参与皇权之争…… 虽然这些目前都是空想,都遥不可及,但闻松已然不敢再想! 他强迫自己闭眼,可一闭眼,心底深处有个声音不停地告诉他,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这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使他更加无法入眠。 一是因为徜徉在理想之中,热血沸腾。 二是因为,害怕。怕一切只是命运的又一个玩笑,害怕一觉醒来,一切只是梦幻泡影,是他可笑的梦境。 如此,他怎敢入眠? 在闻松辗转反侧之时,无垢寝宫却灯火通明。 “我说,先生不会喜欢上你了?” 在听了青黛的转述之后,无垢打趣阿茶。 她改口改得倒是容易,才没多久,就已经习惯叫“先生”了。 青黛在一旁含笑望着一身黑衣,随意站在园中的阿茶。 “说什么呢?”阿茶倒是不见羞赧,“倒是殿下,为何要把闻松带进宫?怕不是为了让南大人家的公子吃醋?” 本来还在玩笑的无垢突然正了神色。 “非也。我在南胥那儿看过先生的乡试文章了。” 阿茶一听她这么说,也正色起来,“怎么说?” 无垢摇了摇头,“不好评价。” “这是什么评价?” “这是极高的评价。” 阿茶皱眉,“我不懂。” “你跟他在一起半个月,还看不出他的才能?” “我怎么看得出?让一个卧床半月的病人给我背文章?还是等他好了之后立刻写出一篇来?还是没事就跟他谈谈天下大事,让他高谈阔论一番?” “噗哧”一声,青黛憋不住笑了。 无垢也一笑,笑完之后,十分严肃地道:“庞天成出事之时,我还什么都不懂。如今,我懂的不多,却明白,有些人,不能再失去了。” 阿茶很少见无垢这样的表情,难免也跟着沉重起来。 出了皇宫的阿茶越想,越被无垢的话弄得抓心挠肺,恨不得立刻就去找南胥,去看一下那篇“不好评价”的文章,但碍于已经宵禁,她又带着宫牌,颇为不便,生生打消了念头。 …… 深夜,对闻松乡试感兴趣的人,不止阿茶。 刚刚沐浴完的晏安,再次看着半月前就被呈上来的闻松的文章,听着下人汇报宫里的消息,如削葱的食指在书桌上轻点。 “父皇同意闻松入宫了?” “是,还传令要尽快修缮闻松所居之地,改成一个小学宫,专为皇三女授业用。” 晏安嘴角浮现了笑意,心情颇佳,看来,她今日入宫去见父皇一事,起作用了。 与此同时,帝王书房内,已经两鬓斑白的天子负手而立,盯着长明的宫灯,沉思。 身后的书案上,摆着今日晏安呈送上来的文章。文章作者,便是几个时辰之后,被无垢带进宫中的闻松。 在看完文章之后,他就着人立刻调了闻松的档案,将他调查得清清楚楚,本欲秘密找人接触,没想到,无垢竟然误打误撞把人带来了,他也就顺水推舟。 帝王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 “周密,你可记得庞天成?” 裴光济问站在书案旁侍奉的心腹。 周密俯身,“老奴记得。” “你可记得庞天成出事之后,朕说过什么?” “陛下说过,您不允许大祁再有第二个庞天成。” “是么?”帝王声音沉沉,似要大怒,“差点儿就有第二个了。” 裴光济想到闻松的遭遇,恨不得将那些贼人碎尸万段。 朝中上下,真心为大祁,为民的人,屈指可数。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裴光济,不免忧伤又自责。 周密察觉到帝王心思,稍稍抬眼,“陛下?” 裴光济周身的戾气很快消散,转而便露出欣慰的笑容,“朕的几个女儿,是个个不俗啊。” “那是,陛下的孩子,自然都是人中之凤。” 周密作为宫中老人,对这样的对话,信手拈来。 裴光济缓缓摇头,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朕最担心的就是老三,好在慢慢开窍了。” 第8章 再醒,方知梦中梦 第二日一大早,阿茶便去了南府。 她是翻墙进去的。 身影快得像是一阵风。 “何事?” 阿茶万万没有料到,南胥这时已经在书房读书了。 她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这不是很久没有来汇报情况了嘛?” 南胥冷冷瞥了她一眼,并不信她的说辞。 阿茶也不管他的看法,“你要我救的人,我救好了。” “晏安也这么吩咐你了?” 阿茶淡定接话,“你们英雄所见略同。” “唐姑娘,希望你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协议。” “怎敢?” 两人再过一招,之后便是一阵沉默,除了书页翻动的声音,其他什么也听不见。 阿茶先败下阵来,“我想看看闻松的文章,究竟为何让你们这些权力中心的人念念不忘?” 南胥的目光仍旧在书上,左手腾出空来,从书桌左端的一叠案牍之中,选中了一个,扔给阿茶。 阿茶准确接住,翻阅起来,越翻,眉头皱得越紧。 看完,她忍不住问:“这是闻松乡试的文章?” 南胥不答反问:“如何?” “好是好。但没有我想象的好。词藻过于华美,谈了些政事,却是歌功颂德。于我而言,略有些言之无物。其实有点像你早年的文章。” 南胥点头,肯定她的看法,也不理会她的暗讽,还补充了一个信息,“这是去年乡试第一的文章。” 大祁科举每三年一次,通常在春夏之交举行。在前一年通过乡试的学子,才有机会参与春闱,也就是会试。会试之中的成绩出众者,入宫参与殿试。 而闻松一路过关斩将,却偏偏错过了春闱。与之相反,成绩优异的南胥不仅夺得会元,还在殿试之上,成了天子钦点的科举状元。 “乡试第一?”阿茶注意到了他的用词,“这不是闻松的文章?” 不知为何,阿茶高兴起来。 “你要的文章在右边书架第二排第二本,第十页。” 阿茶照着南胥的说法,走到了书架旁,拿到了那本书。 一看,是南胥亲自誊抄的文本。 第一页便是庞天成的《中兴十策》。第十页,也就是第二篇文章,闻松的《梦里山河故》。 阿茶先往后翻了翻,《梦里山河故》之后再没有其他文章了。 看来,南胥对庞天成和闻松都极为认可。他会不会也和无垢一样,遗憾当年不能为庞天成做些什么,所以今日才这般惜才? 抛去杂念,阿茶开始翻阅《梦里山河故》。 初看来,这是一篇通过叙述自身的梦境来描绘大祁不同时期风景人情的文章。 梦里,闻松回到了一百年前,山高水长,天高云淡,百姓丰衣足食。梦醒之后,环顾四侧,是因洪水而满目疮痍的山河大地,对比梦境的安泰,不禁潸然泪下。 忽闻山中钟响,他被惊得坐起,眼前漆黑一片,思绪回笼,才知做了一场梦中梦。原来,他所处之地,不是一百年前宁静祥和的大祁,也不是八十年前一片狼藉的大祁,而是邑亨年间的大祁。 他以美好浪漫的笔触描绘了一幅一百年前的珍贵画卷之后,又以犀利残忍的笔法讲述了八十年前刚承受过滔天洪水的大祁境况,两相对比,稍微懂这段历史的人都能明白闻松暗藏在其中的寓意。 正是因为八十年前那场洪水,让世家抓住了党同伐异的绝佳机会,从而飞速扩张,掌控大祁政治民生,才使得他们变得现今这般猖狂,一手遮天。 闻松在描绘八十年前的洪水之祸时,用的一些隐喻的例子,其实在今天的大祁,也是随处可见。古今一结合,现实的阴暗与肮脏呼之欲出,实在是让人心头难受,不愿细读,不愿直面。 他什么都没有点明,但看得懂的人,早已明白了一切。 “山中钟响,再醒,方知梦中梦。今已邑亨二十一年,遗恨百年山河已故。” 文章结尾点明时间,再点题,感慨“山河已故”。 这是历朝历代的文人都爱用的以委婉的手法表达对现况不满的方式——思古。 只有对当时当刻不满,才会“思古”。 阿茶读完文章,久久不能回神。 若说庞天成的文章是解决方法,那闻松的文章便是陈述了一切的起因与根源,并将众人故意无视的隐藏在暗色下的肮脏,逐一陈列在光天化日之下。 “遗恨……他……他怎么敢?” 这样的文章在京城,是会引起轩然大波的。 难怪……难怪那些世家看不惯他。 “他就是敢”,南胥的语气不乏欣赏,“无垢说,当时青黛恰好在宫外,目睹了庞天成一事,见他欲上前时,还阻止过,也点明了其中利弊,但他还是站出来了。不是不知无畏,是知,却无畏。” 阿茶喃喃道:“也许,只是天真。” 南胥微微一笑,“是么?那你和他相处的半月,可曾见过他后悔?” 阿茶回想起半月来的点点滴滴,他确实,从未展现过一丝一毫的后悔。 她在领闻松去庞天成故居的路上,曾经猜测过他可能要去做什么,若是他要去砸了庞天成的家,她也只能由他发泄。 可是他没有。 她完全想错了。 他不是怀着怨恨去的,而是怀着的是一颗敬重之心,前去吊唁和怀念的。 那时,她才知道,那日以为他双手握拳青筋暴起的样子是悔恨,是有多么错误。 阿茶许久没有回话,南胥已经知道了答案。 “这样的文章,是第几?” 回过神来的阿茶开始为闻松抱不平。 “第二。” “怎么会?”阿茶有些无语。 “当时的评语是:好文,但言辞过于犀利阴暗,不便放在首位。” 南胥背出了阅卷官的评语。 这时,寂静的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原本想质疑的阿茶立刻机敏地藏在暗处,隐住身形。 来人并未进来,只是在门外,以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道:“少爷,她又来了。” 阿茶走出来,看了南胥一眼,然后将书放回书架上。 “知道了。”南胥回答。 来人便又退了回去,接着,又传来了脚步声。 这次,显然不只一位。 阿茶走到窗边,刚打开窗子,便又退回来,对着南胥道:“听说你答应教她了?” 南胥没有回答,阿茶继续道:“其实也好。她若真愿意学,是不会比昭阳差的。” 说完,一道风吹过,传来一阵药香。 阿茶已无影无踪。 南胥皱眉,点燃了熏香,很快,药香便被掩盖。 书房门被推开。 像蝴蝶一样翩然的无垢朝他走来,南胥坐在书桌后,都能明显感受到她迸发出来的热烈。 无垢快步走近,趴在书桌上,眼底眉梢都是笑意,“其实昨晚儿我就想来的,青黛那丫头拉住了我。” “南胥呀”,她的声音像是软糯的糕点,甜进了南胥心里,“你真的答应做我先生了吗?” 一向淡薄寡情的南胥被这扑面而来的热情搅得心慌,不敢望她,慌忙移开视线,看向窗外,轻轻“嗯”了一声。 无垢不知他为何答应,但她心中很是欢喜期待,于是,笑得更明媚了一些。 南胥平稳的一颗心也随之悸动。 第9章 寂寞的天才 南胥会答应无垢入宫教书一事,裴光济也想不明白。 南胥是他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心气高,野心大,从来都避着无垢,就是害怕哪天不幸降临,被选中做了驸马。然而,无垢毕竟是皇女,又对他软磨硬泡,他也着实回避不到哪儿去。 这一来二去的,这么些年里,两人的互动还真是不少。 即便如此,按他的性格,也应该不会答应无垢的要求才是,毕竟,这又不是圣旨。更何况,左右他们南家也该知道,强迫南胥教书的圣旨,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下的。 因为,裴光济这个父皇,打心眼儿里就不想让南家人教坏了他好不容易想要学习的天真烂漫的皇三女。 南家,有几个品德高尚的? 裴光济嗤之以鼻,却对南家,无能为力。 “周密,多安排些人手。” 他倒要看看,南胥的目的究竟为何。 …… 月底。 一道圣旨传到南家,封南胥为翰林院修撰,正六品官职。 这是南胥成为状元之后的任职安排,从此,正式踏入官场。 次日,南胥入宫,入住博识堂。博识堂为圣上亲笔所书,取自“博闻强识”之意。 博识堂,闻松所处之地,如今已被改造成学宫,说是学宫,其实是专为裴无垢所设的读书之所。 闻松与南胥各居左右两侧的偏殿内,正殿则作授课用。 “裴兄。” “南贤弟。” 正搬入博识堂的南胥与正要出博识堂的闻松打了一个照面。 两人都不是会寒暄的人。闻松是性格使然,南胥则是因为身份尊贵的缘故,没有必要寒暄。通常,是其他人来讨好南胥。 双方都不知道怎么继续,于是,两人之间第一次正式打招呼,也止于称呼。 闻松出了博识堂,往藏书阁走。 原本在藏书阁做管理的一个宫女离宫了,也就有了一个空缺。不知怎的,这件事被圣上知晓,便着人传话让他去暂代一段时间。 此等美差,他自是欣然应允。 这日,他甫一进藏书阁,就觉察出了一丝不同寻常。 藏书阁的老太监见他来了,便同他进行交接,他朝里一指,小声嘱咐:“皇长女在里面,多注意规矩。” 闻松看了一眼老太监所指的方向,点头称是。 待老太监走后,他前往就近的书架上,随意拿下一本书,就这么坐在案后,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关于书的内容,他从来不挑。读书本就是为了解万千思维,博采众长,不管什么书,抓起来读便是。 书读了没多久,闻松就嗅到了一丝花香,有些熟悉。 举目望去,一身穿彩色宫服,雍容华贵的女子款款而来。 女子眉心画了花钿,美目流转,颇有些勾魂夺魄的妖姬意味。眉间妖异之感,与她端方的仪态显得矛盾,又因本人极美,这种矛盾竟在某一程度上达到了一种和谐。 “殿下金安。” 闻松朝她行礼。 晏安此时不知眼前人是闻松,抬眸看了他一眼,觉得面生,“可是新来的?” “启禀殿下,草民是三天前才被调来暂管书籍的闻松。” 草民? 晏安第一次在宫中听到这样的自称,有些疑惑。 下一瞬,对方就将她的疑惑解答。 原来是无官无职,破例留在宫中的平民闻松。 闻松不卑不亢的回答引得晏安侧目,“你就是闻松。” 说完,晏安看着身后婢女捧着的书籍有一瞬间的目光凝滞,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凑巧了,她原本可并不想这么早暴露的。 “便是这几本书,记录一下。” 闻松看着那几本医药相关的书籍,心中略微诧异,似是捕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却又理不清楚,只当是这位皇女的爱好。 记下书目后,他将书还了回去,也就是在这时,看见了晏安腰间系的香囊。 那香囊的材质与一身绫罗绸缎的晏安甚不相符,因为这香囊,是阿茶在大街上随意买的。 他曾见阿茶往里装一些干花和药材,也曾问过是有何妙用。阿茶告诉他,是用来安神的。 而晏安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殊气息,就是阿茶所调制的,用以安神的花香。 晏安自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广袖下移,遮住了腰间的香囊。 正要说些什么,就见闻松的双眸正直视着自己。 饶是贵为皇女的晏安都有些心惊,但也说不出任何斥责的话,因为他的眸光直接而纯粹,并无让人不适之感。 她有些懂为何只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青黛当初想要帮他了。 眼前人的眼神、气质和行为,都非池中物。 他的眼神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了阿茶的身份,也知道了他得救并非巧合。 晏安朝他微微摇头,打断了他接下来的感激之词。 闻松看了一眼她身旁的婢女,会意,便只拱手作揖,候她离开。 “有才之人,在京城,是藏不住的。” 晏安走之前轻飘飘的这句话,是在说她救他的原因,也是在给他的提醒。 看着晏安离去的背影,闻松在入宫第一夜的焦虑和纠结已经逐渐明晰。 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已经无限靠近了权力中心。 而他,似乎也只剩下了两个选择,平步青云,或身败名裂。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刚搬进宫中的南胥,想到他那些欲说还休的文章。 太靠近权力中心的人,通常无法独善其身。 身不由己,已是常态。 闻松负手而立,看着远方的天空和与之连接在一起的宫墙。这是飞鸟也无法到达的地方,而他竟身处其中,恍如隔世。 …… 晏安原计划是一步一步拉拢闻松。 青黛回宫求救那日,她本是不愿插手,但后来几日,她从那些世家贵女和夫人们口中听到了一些传闻,才知道闻松在这群人中间,小有名气。 于是乎,她秘密查看了闻松的档案和文章,发现此人是可造之材,才想着将他救出,留为己用。 然而,救人也得讲究时机。 南成德并不难解决,她有十几种方法可以让他交出闻松,但她却选择了等待,故意等到科举之后。 闻松错失科举,只会失望、绝望、愤恨,这时她再提供机会,就像给溺水的他丢了一块浮木。 本想徐徐图之,不料,竟让无垢误打误撞抢先了一步,闻松也提前知晓了一切。 无垢抢得先机也没什么,她早已与皇位无缘,做这些,本就是为了这个妹妹。 她担心的是,闻松那边……适得其反。 不为别的,这类学子一向清高又固执,有一套自己的原则。闻松又是个有脑子的,稍加推测,应该能猜得出个七七八八。也不知道到时,他会是什么心态,是否会觉得被利用,从而排斥?还是会欣然接受,为她所用? 思来想去,她召见了阿茶。 阿茶听完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颇为淡定,“不论怎样,他都欠您一个人情。他会还的。” 闻松就是一个这样简单的人。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听罢,晏安又嘱咐了阿茶几句。 阿茶离开晏安府邸,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晏安和昭阳在几年之前便搬出了皇宫,另有府邸,民间称它们为“公主府”。 其实,大祁的三位皇女都未正式封公主,不过,民间没那么多规矩,公主公主的,叫得热情。 阿茶不止一次无聊地想,除了宫外更宜办事,她们早早出宫的另一个原因说不定就是,能提前享受“公主”待遇。 回医馆的路上,她顺手又买了一个油煎饼,这次是甜口的,又甜又油,她喜欢得紧。 咬了一口煎饼,这次晏安的召见,让她联想到了南胥。 她记得,从晏安那儿得到要救闻松的任务之后,没几天,南胥也给了同样的任务。而今回头看,他应该也是和晏安一样,早就知道了闻松此人,可能知道得还早一些,毕竟,他不仅是世家,也是这次应试学子。 然而,南胥的理由略有不同。 通过上次在书房中的交流,不难看出,他对闻松是惺惺相惜的,这是他想让闻松活着的原因。 他不在科举之前救闻松,才是真正在救他。 闻松要是在科举结束之前被救出,那无疑会是第二个庞天成,又或者,直接死于非命。 天才的一生是寂寞的。 南胥作为万众瞩目的天才,压力之余,也高处不胜寒。好不容易碰见一个可以平分秋色的人,不管日后是对手还是朋友,应该都是高兴的。 第10章 棋局(3400+) 六月中旬的某天,南胥休沐,恰好,闻松也不必去藏书阁轮值,便相约手谈。 两人对坐,偌大的正殿内,只能听见清脆的落子之声。 今日,是两人的第十次切磋,前面九次,南胥五胜。 南胥拇指摩挲着白色的棋子,看了眼角落的水钟,“未时了。” 未时,无垢便会来到博识堂习读。 也就意味着,这局棋必须要结束。 随着南胥领先一子,此局也已走到终局。 围棋如战场,千变万化,生门死门如水般四处流动。 据目前形势,闻松所执之黑棋欲破局,有两处可走。 一处是黑子落在左下角,诱南胥入局,暂时会让南胥损失一子,闻松无损,然而再继续下子,便会多增加一处可决定胜负的局面,造成“三劫循环”,难以攻破,只能和局。 另一处,是右上角。闻松的黑棋能吃掉数个白棋,但只要他这么一下,就给了南胥一个能够包围闻松的缺口,只要南胥在下一步堵上缺口,白子也能瞬间吃掉数个黑子,破除潜在的三劫循环。这是两败俱伤的下法,但最后赢的会是闻松,赢得不多,反赢一子。 双方都是极为聪明之人,将所有步数看得一清二楚。 闻松不疾不徐地饮茶,“南胥,果然名不虚传。” 闻松手持黑棋,但笑不语,将棋子落在了他所面向的棋盘左下角处。 他选择了第一种方式——和局。 眼前的情形,正如南胥所料。 他正是知道闻松会如此,才在察觉到己方颓势之时这般布局。他没有急着落子,而是问:“为何总是如此取舍?” 闻松不答。 南胥暂时停下了追问,跟着闻松的黑棋,在左下角,落了白子。 黑子再下。 白子损一。 三劫已成。 棋局已平。 闻松放下茶盏,却道:“是在下输了。” 手谈,也是一场心理对弈。 他的心思已经被南胥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南胥才能在他完全没有注意的地方,布置全局。 于闻松而言,即使这局棋是和,也是输。 南胥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为何总做如此取舍?” 南胥相信,换做任何一个人,包括自己,都会毫不犹疑地将子下在右上角,两败俱伤中,险赢一子。 可是闻松偏偏选择了和局。 每每遇到类似两难的情况,闻松都会退避三舍,做保守的下法,正是如此,南胥今日才能请君入瓮。此局虽平,但他成功算计了对方,预测对方所下的每一步,战绩五胜一平,面对闻松这样的对手,可谓是全胜。 可南胥并不高兴,他的疑惑没有解决。他不懂,为何闻松下棋之法,与他无畏、勇往直前的性格这般相悖? “为何如此决断?” 他又问了一遍。 闻松把玩着棋子,答:“两败俱伤的赢,没有意义。” 南胥微微皱眉,这点儿,他倒是认同。 两败俱伤,就意味着没有分出太明显的高低,确实是没有太多的喜悦之感。 然而,他所理解的并非闻松本意。 闻松进一步解释,“执棋人的输赢固然重要,棋子的输赢也很重要。若是将棋局看成战场,那么这些棋子是活生生的人命。既然能平局,减少伤亡,那何必再生灵涂炭,从夹缝中搏得生机。” 闻松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任何思考,任何事,都不应该太过肆意。故,为了克己复礼,他将棋局看作战场,棋子看作人命,只有这样大的压力,才会让他不耽于物。 南胥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答案。 闻松道:“你看,他们好生生待在棋盘之上。” 南胥扫了一眼棋盘,右上角黑子白子交织,犹如阴阳共生。 “我以为你是主战派”,南胥也呷了一口茶,世家公子的风雅之姿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既能和平共存,又何必穷兵黩武?”闻松反问。 南胥清清淡淡地一笑,抬手将盛满了棋子的棋盒放在棋盘上,不咸不淡地质问:“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可是闻松,从开始到现在,你,又是怎么达成这个果的呢?” 他是牺牲了无数黑棋才走到了最后一步,才让他有了“拯救”的机会。 闻松垂眸看着在棋盘上的棋盒,表情变得凝重。 南胥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他终于知道了闻松内心的想法,不觉可笑,只觉可惜。 闻松内心有一套既定的原则,为了他的原则,他能够无所畏惧地站出来抵抗强权,同样,他也愿意为了自己的原则,而后退一步,宁愿不争。正是这种原则,让他在弱肉强食的大祁,举步维艰,不然,以他之才,早就有了一番作为。 ”有牺牲,才有胜利。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是南胥从小被灌输的思想。 今日,他看着闻松因为所谓的原则而放弃功成的机会,心中除了可惜,还有理念相撞之后的诧异,这种诧异会如何作用于他,尚不得而知。 看着因他的话而陷入沉思的闻松,南胥接着道:“若你只想做一个寻求宁静的普通人,那便来错地方了。” 言毕,他抓了一把棋子,然后缓缓张开手指,看着它们一颗一颗地从手中掉落,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无能为力的悲鸣。 “京城便是一个大棋盘,一切都如棋子,生死不由己。闻松,你方才之所以能做选择,仅仅是因为,你是执棋人罢了。” 南胥抬眸,意味深长地问:”你是想做棋子?还是做执棋者?“ 闻松也抬起双眸,与南胥对视,”有一点儿不对。“ ”哪一点?“ “我之所以能成为执棋者,是因为你给了我机会。之所以我会有选择,是因为你给了我选择。你很享受这种操控的感觉,不是么?” 南胥本来悠闲的神情变得紧绷了些。 闻松不待他回答,又道:“这一局棋,也确实透露出不少东西。” 南胥身子稍微后仰,“什么东西?” “野心。” 闻松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让两人之间的氛围瞬间紧张了起来。 “棋局最能反映人心,你看透我的同时,我也看清了你”,闻松一字一句地道:”权力二字,已经深入你的骨髓。南胥,你即使和他们有千百种不一样,但在这一点上,你们是一模一样。“ 闻松口中的”他们“是指世家。 南胥听完,紧绷的情绪消散,微笑道:“有什么不好么?你和庞天成的理想若想要完成,必然是一场自上而下的变革,非权力不可。而要得到权力,就必须不顾一切。牺牲只要是有价值的,便可以不计。” 闻松点头,”你说得不错,我认同。“ 认同归认同,”不计代价“这个观念对于现在的闻松来说,太难做到。 “所以我才奇怪”,闻松话锋一转,“这样的你,为什么愿意入博识堂呢?” 听见这个问题,南胥心中又是讶异,眼中却不自觉滑过一丝赞赏,“原来,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 闻松微微颔首,算是默认。 南胥随意地答道:“皇女有令,莫敢不从。” 不必看他表情,闻松都知此话是没有几分真心的。 南胥代表的从来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南家,因此,南胥同意入宫,一定是得到南家许可的。 入宫这段时间,通过和无垢青黛的交流,闻松得知,南家与皇室的关系岌岌可危,但碍于双方的权力和共同的利益,只能装作风轻云淡。无垢少女心性重,与南胥走得近,又因其远在纷争之外,几乎成了双方之间的调剂。 那么,此次入宫,是南家向皇室示好服软,还是,别有所图? 闻松自是知晓不该多管闲事,但此事极有可能累及无垢,知遇之恩,让他不能不理会。 有时,他也会感慨,以他这个爱找麻烦的个性能活到现在,说不定,已经得到命运的偏爱了。 闻松思忖了会儿,道:“听人言,此处原是敌国质子在大祁的居所。” 他是在暗问南胥进宫是否作为人质以缓和南家与皇室之间的关系。 南胥听到”质子“二字时,眉心稍微皱了一下,像是被眨眼带动了眉梢,快得来不及捕捉。 “看样子,你对她很忠心。” “你不是?”闻松再次反问。 南胥挑眉,“我?是。”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南胥复言:“你可知这个质子最后的结局?” 闻松摇头。 南胥道:“病死在回故乡的道上。” 闻松将散乱的棋子收起,静待他的下文。 南胥果然接着道:“如此无意义的结局,我不会做,南家也不会做。” 整理棋子的手一顿,南胥不仅否定向皇室示好,还在暗示些其他的。 南胥扫了一眼他停滞的动作,”闻松,鹏再大,也要乘着风,才能直上九万里。“ 闻松收回手,将棋子随手扔在棋盒里,”我们不是一路人。“ 他拒绝了他的拉拢,也就是,选择了立场。 皇室有闻松,倒是值得认真斗一斗了。 南胥毫不意外这个答案,”那真是可惜,我们只能是殊途了。“ 见南胥这般无所谓的态度,闻松心惊不已,“你不怕……” 南胥听罢,莞尔,“我既已说出口,又如何会怕?南家之心,还藏得住么?” 闻松看向正面带笑意的他,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南胥,狂妄的南胥,不是隔着那些文字,也不是隔着看似淡然的面具。 “你比我想象的,要更泰然自若”,南胥忽然道。 闻松的目光变得悠远,“不,我心中很惊惧,可我也知道,此时的我,无力改变任何事,甚至是任何细枝末节的事。” 因为差距太大。 他和南胥,和世家之间的差距,是鸿沟。 “你惊惧什么?”南胥问。 闻松答:“你太狂了。” 竟然就这么在宫中,博识堂内,就这么承认了他的野心。 南胥接道:“不狂,怎么对得起风华正茂?” “话虽如此,我惊的,是你狂妄背后的理由。” 闻松此话一出,南胥便收敛了笑意。 “大权在握,万事俱备,才会胸有成竹。” 闻松从容不迫地说出了这几个字,说之时,昂首挺胸,一身凛然傲气,甚至有那么一刻让南胥也有些自愧弗如。 不久,南胥再次绽放了笑脸,他是真的欣赏闻松。 或许,和闻松作为队友,不如作为对手来得有趣。 高手过招,双方什么都未点明,一切就都已经心知肚明。 第11章 少女怀春 博识堂内,无垢一手撑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在书案上轻点,神游天外。 闻松见此,无奈地摇头,“殿下。” 对方没有回应。 “殿下“,闻松又喊了一声。 “嗯?”无垢堪堪回神,“怎的?” “他在翰林院,申时才归”,闻松淡淡地道。 还有一个多月是中秋,翰林院负责庆典的文书,早早忙碌了起来。而南胥身为翰林院编撰,自是不能如往日清闲。 无垢立即就明白了闻松的意思,嘴硬地道:“我没有在等他。” “哦”,闻松翻了一页静置在案上的书。 无垢见他应得漫不经心的模样,有些泄气,“你刚刚说到哪里了?我们继续。” 闻松听罢,却是合上了书本。 “殿下为何要学习呢?”闻松耐心地问。 “因为是''殿下'',不能不学无术。” “是自发想学么?” “算……算是。” 闻松见她困惑如孩童的模样,微微一笑,“殿下不是自发想学。” 无垢撇了撇嘴。 “这近两月的相处,闻松看得出,殿下并不是传闻中那般顽劣的皇女,也比想象中得要懂事,要有大局观。” 无垢喜笑颜开,“这是在夸我吗?” “是”,闻松无奈地回答。 他顿了顿,放沉了声音,故作严肃地问:“殿下有梦想吗?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相比南胥,无垢其实有点怕闻松,见他这般神色,也就不敢再开玩笑。 “我……其实没有什么太伟大的目标”,她小心翼翼地望着闻松,“我能说真话吗?” 闻松有些担心这位公主的目标惊世骇俗,做好准备后,“嗯”了一声。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无垢小声地说着,表情极为认真。 无垢的表情,闻松极为熟悉。 幼年,因为贫穷的原因,常常被人看不起,偶尔碰见几个聊得来的小伙伴,互相问将来的梦想之时,他也是这般用极为认真的表情小声地说出自己的梦想。之所以认真,是因为弥足珍贵。之所以小声,是害怕当被奉为瑰宝的东西呈现在人前时,得到的不是鼓励,而是哄堂大笑,因为他的梦想是那样的伟大而遥不可及,而那时的他渺小如蜉蝣。 他那时的梦想是什么呢? 青史留名。 因为有过往的经历,不管他人的梦想有多大,闻松从不会觉得离谱荒谬。 只是无垢的梦想…… 比他想象的,要单纯简单得多。 可在她看来,这样的梦竟是值得如此珍重,又如此遥不可及么? 闻松试探地问:“一心人……是指南胥么?” 无垢“呀”了一声,“这么明显么?” 闻松见她局促的模样,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这两个月来,无垢跟南胥的点点滴滴都被他看在眼里,也知道这位对南胥是有不一样的情怀的。只是他从未想过,南胥是她心尖儿上的欢喜和……梦想 他要怎么告诉一个怀春的少女,她所爱的,一定不是他的良人。 那日与南胥的对话还犹在耳。 他和南胥之间曾有过一些微妙的敌意和竞争,在那日的互相探底之后,莫名消弭于无形。有时,还能交流一些政治理念和方针良策。明知不是同路,却还是忍不住生出了相见恨晚,知音难觅之情。 他越来越了解南胥,也越来越欣赏他,正因如此,他才知道,南胥是一个野心家,甚至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那一类人。这也是他们两人终究不是一路人的原因之一。 南胥入宫,一定是有某种目的,但绝不可能是为了坐在他面前的,心怀浪漫的少女。 即使,在他看来,南胥对无垢并非无情。可南胥的情,永远敌不过他的宏图大志,而他的宏图……只怕与裴氏江山相悖。 不说别的,即使南家与皇室关系甚好,以南胥的心气,也是绝不会点头做驸马的。 大祁律令,驸马不能为官。又因大祁皇位继承制的缘故,驸马人选极为重要,才德兼备是必须要求。 可怀才抱德之人,又怎会甘愿做驸马呢? 故,历来,“驸马”这个位置,被有才之人避之不及。而无才者,皇家又看不上。这样的矛盾导致了大祁建国两百多年以来,终身未嫁的公主不下二十人,嫁后和离的公主不下百人,白头到老的则凤毛麟角。 扪心自问,若南胥为驸马,以他之才,连闻松都会觉得可惜。 闻松看着眼前沉浸在爱欲之中明媚又忧伤的少女,寂静无声。 他一直沉默着,直到无垢察觉。 “闻松,你怎么了?” 闻松神情肃然,这般坐在无垢对面,无垢被他吓得心惊,更是摸不着头脑。 就在无垢想着是不是哪里惹怒了闻松,要不要先跑的时候,闻松开口了。 “殿下还有其他想要的么?” 他在试探逼问,他需要知道,无垢对皇位的看法。 不得不承认,南胥当初的问题,着实点醒了他。棋子,抑或是执棋者,必须做个选择。 他本来就有崇高的理想,怎能等进了皇宫,真正触及到理想一角时,才有退缩之意?怎能因过往的经历,而不敢向未来迈出脚步? 唯唯诺诺,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犹豫不决的人,不是闻松! 他只有成为了下棋的那一方,才能与人博弈,才能有机会跨越现实与梦想的天堑。 他问无垢这个问题,就是为了早做准备。 裴无垢仔细想了想他的问题,然后回答:“若再细究,倒真有那么一件事是我想要办的,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我才同意学习这些枯燥乏味的经典和治国方针。” “哦?” “父皇极为宠爱我,可能是我长得最像母后的缘故。从小,我虽未做过错事、罪事,但惹的祸也不少。尤其是上幼学那段时间。后来,不论是皇姐还是昭阳……总之,她们很讨先生的欢心,才华也的确出众。我想着,反正优秀的皇女也不缺我一个,便任性得懒得再读书了。 闻松,你不知道?这几个月学的东西,其实都是皇姐和昭阳在十岁时就能熟读的,而我,现在才会。” 无垢的心情有些低落,说着说着,就趴到了书桌上,下巴枕着手臂。 “我知他们都说我不学无术,可我不在意,我实在是从学习中找不到什么乐趣,更不会为了那些议论而去学习了。” 原来,那些批评和议论,她都知道。 无垢这般乖巧的模样,像极了知道自己犯错,有些后悔,鼓起勇气承认,但又不想被责罚的小孩子。 闻松有点想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希望能予她安慰,但他更知这是大不敬,也就忍住了。 “那日,青黛回宫,说起了你和庞天成的事,我本欲去找南成德麻烦,但皇姐叫住了我,说了我一通。我才知道,原来想要救人,还那么麻烦,要瞻前顾后。再后来,我读了你的《梦里山河故》,才恍然惊觉,原来大祁已经这样残破不堪了。难怪,当年庞天成会写《中兴十策》。也是在这之后,我明白了皇姐所说的''釜底抽薪'',要救大祁,必须要有魄力下重药。 可我什么都不会,不知道要怎么对症下药,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好像唯一能做的,就是变强一点,变强到能救想救的人。这样,你和庞天成这样的人,就不会被欺负了。庞天成,也不会平白消失在这世间。 怎么样能变强呢?自然是找强者学习,譬如你,譬如南胥。” 在裴无垢的娓娓道来中,闻松知晓了她的成长过程,又得知她的转变有部分是因为自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种温暖,又好像多了一份责任。 “你觉得学习无趣,却又觉得应该学习,因为你想要通过学习变强,改变大祁现状。对不对?”闻松总结她的话,声音放柔了些,像是怕惊扰这只趴在书案上的小鹿。 “嗯。” 听完,闻松忽然站起身,无垢也跟着直起身,抬头望着他。 只见闻松走到门边,对守在博识堂外的青黛说了些什么,便伸手关上了殿门,回身坐下。 他没有理会无垢吃惊的表情,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道:“接下来的问题,殿下请务必如实回答。” 第12章 良臣择主 (3600+) 无垢见闻松比之前还要严肃许多,心知接下来的话题必定沉重,于是也不敢怠慢,慎重地点头,“好。” “殿下可曾关心过皇位的继承?” 闻松开门见山。 无垢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震惊不已,半晌,才消化完这个问题,“未曾。” “皇二女是个什么样的人?”闻松紧接着问。 三位皇女中,他唯独没见过昭阳。 很不巧,昭阳在他入宫的前一天,去了城外的寺庙祈福,下月才归。中秋前去寺庙祈福是昭阳近几年的习惯,说是为了告慰因保卫大祁而牺牲的将士们的在天之灵。 “嗯……我和她的关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毕竟不是同胞所生。她不怎么爱和我说话,我一向看不懂她的想法。不过,皇姐不喜欢她,总是防范着她。可是直到今天,昭阳也不曾做过伤害皇姐或者我的事。” 闻松沉默了会儿,又问:“昭阳若是继位呢?” 原来他也会成为挑拨关系的恶人,闻松自嘲。 “你同皇姐担心的一致。我跟皇姐说,不必担心。但是,我实话对你讲,我不确定。” 说完,无垢深呼吸一口气。 闻松目光清澈,“何解?” “最是无情帝王家。一个那样热衷皇位的人,在得到皇位之后,就不会轻易放手……我是想说,谁知道她会为保皇位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最后一部分的话,她一口气说完,语速极快。 闻松内心赞同她的分析,只是他更好奇的是无垢所说的前半段之意,“你很确定她会成功?” 无垢说那几句话的时候,语气十分笃定。 “因为我不打算争,皇姐也不打算争。只有她了。” 无垢这话在旁人听起来像是施舍,但已经了解她脾气的闻松知道,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并无别意。 “有些东西,你不争,不代表就得不到。” 闻松一句话,令无垢微微皱眉,“这是何意?” “南胥之才如何?”闻松不答反问。 无垢没有犹豫,回答得很快,“绝世,但不无双。” 闻松没有细问无垢所谓的“绝世不无双”究竟是何意,“南家与皇室的关系如何?” 无垢稍微犹豫,而后道:“面和心不和。” 也是正因如此,她和南胥之间,才困难重重。 闻松沉默了会儿,忖度着开口:“圣上既然同意让南胥来此,就证明,他还未放弃你。” 他能猜到南胥入宫之意并不简单,相信一国之君也能看出来。圣上明知有异,还同意南胥入宫,就证明他也在利用南胥,将计就计。 裴光济究竟是想借此监视南胥以查出其目的,还是想些别的什么,闻松并不感兴趣。他只知道,不论背后的计策是何,无垢这个“学生”都是既得利益者。 然则,反推回去,便能得到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天子对无垢寄予了厚望。 如果只是希望无垢有所提高,则完全不必用上举世瞩目的南胥。 这番厚望,定然与储君相关。 无垢惊得略微后仰,睁大双眼,“你是说……” “圣上至今未立诏,一切皆有可能。” “你……你……你这是大逆不道。” 无垢半天才憋出这样一句话,可转念一想,似乎又觉得没有大逆不道的地方,像是对闻松无可奈何,她抬起头,“你究竟想说什么?” “殿下想救大祁”,闻松垂眸,正好将她仰头疑问的表情看得清楚。 “在下也想为天下做些事。可是,说破了天,在下充其量不过是良臣。而良臣,择主。” 闻松说阿茶是性情中人,他如何不是? 他凭着这两个月,判断出裴无垢的秉性,便决定要跟随她,报赏识之恩,完全不在意这位“主”现在还只是个懵懂的学生。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大惊之后,裴无垢变得极为冷静。 “知道。” “你是为了报恩?那不应该去寻晏安?” 无垢故意问。 闻松听此,意外地挑眉。 无垢道:“我不傻,和皇姐又交好,阿茶我是见过的。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是皇姐救了你。” 初见闻松时,阿茶在侧,无垢立刻联想到晏安,有因怕晏安有什么隐秘的计划,便没有与阿茶打招呼。 无垢打量着闻松,“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闻松虽然表现出意外,但没有表现出对“晏安”二字的震惊和疑惑。可见,他一直知道晏安在此事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只是意外她竟然知道。 闻松对无垢更满意了些,“是。” “那你……” 无垢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这时,闻松再道:“在下确实在找机会报殿下的赏识之情。” 赏识之情,而非救命之恩。 闻松的遣词造句,都让她寻不到错处。 救命之恩大过赏识之情,若只是为了报恩,大可去找晏安,成其门客,大展宏图。 这一句话,无非是在说,他不是单纯为了报恩才将他的未来押在她身上的。 无垢大为震撼,除了震撼二字,她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竟然真的觉得,她适合去争一争那个位子么? 那是连她自己都从未想过的事。 “在下选择殿下的原因有三。 一、殿下品格高尚。殿下本爱玩乐,却因见了庞兄和在下的遭遇便忧心大祁,进而愿意读''无趣''的圣贤书,那就证明,殿下是个忧天下之忧,愿意为大我而牺牲小我之人,是大仁大德。 二、殿下知人善任。若是相遇那日,殿下允诺闻松荣华富贵和高官厚禄,在下只会敬谢不敏。因为那些均不是闻松内心渴求,也不是一个无功之人能配得上的。闻松所求的,是国泰民安。而教书育人,是国之根本,民安之根本。 三、殿下赏罚分明。前些天,殿下学的《三国志·诸葛亮传》中有表,‘陟罚臧否,不宜异同‘。殿下当日对南成德所说的话,有理有据,显然已通部分刑律,且能依法善用。 此三点,已具明君雏形。” 闻松一条一条将她的优点列出,听得无垢心潮澎湃。 “还从未有人这样夸过我”,无垢有些不好意思。 但很快,她便再次冷静下来,“其实,晏安也不错的。” 闻松沉吟,也在思考无垢的建议,很快,他道:“皇长女各项是比殿下优秀许多。” 裴无垢:“……” “可是,皇长女的心思,不一定有殿下纯粹。” 无垢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倒是真敢说。” 闻松稍稍低头,“实话实说罢了。” 无垢长睫扇动,皇姐待她极好,但她也得承认,闻松说的是实话。她只是不爱争,不代表她对周遭的一切一无所知。 “你不怕选错了人?”无垢问。 “就看殿下是否想让闻松错了。” 闻松将问题抛了回来。 无垢一噎,她实在无法回答。 她想皇位吗? 没尝试着想过。 因为她知道,一旦想了,就会抵挡不住这至高无上的尊荣的诱惑,就会忍不住去争。一旦陷入争权夺利,就再也不能快乐了。 她沉默着。 闻松知道她需要时间考虑,也就没有再言。 “闻松,我很谢谢你今天这番话,在你之前,从未有人这样夸赞过我……谢谢……你说的,我都会仔细考虑,同样,我也希望你自己再考虑考虑,或许,等你见过昭阳之后,就不会这样觉得了。” 这是闻松遇见的第二个明明很优秀,在昭阳面前,却有些不自信的女子。 第一个,是阿茶。 不过,阿茶的态度洒脱,对昭阳之美的评价更像是欣赏,偏向理智。 而无垢,似乎是真的不自信。 “好。” 他答应了无垢。 “可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本来松了一口气的无垢听见他说这话,又精神紧张起来。 “你说。” “希望殿下在做出决定的这些时间,能好好学习。既然殿下自己不爱学,那请为了把全副身家‘暂且’托付给您的我,提起精神?” 他刻意将“暂且”二字说得重些,他不想太逼着她。 果然,无垢长长呼出一口气,“呼,你要说的是这个呀?当然当然。我一定会提起精神,奋发上进。” 无垢狡黠地眨眼,“话说,你不会就是让我好好学习,才说了刚刚那么一大串?” 闻松失笑,“不是,殿下放心。” 无垢露齿一笑,天真无邪,“那就好。” “学什么?”无垢一拍桌子,十分有气势地问。 “明天。” “噫?” “今日殿下需要消化的够多了。” “啊,确实。” 无垢彻底放松,连双肩都耸拉下来。 闻松看着她瘫倒在椅子靠背上的模样,再度失笑。 “南胥也快回了”,他想了想,还是提醒了她。 只要南胥一直拒绝,她就不会太受伤,闻松心里这样想,忍不住关心起这个纯真、小心翼翼的姑娘。通常是得到过,才会更痛,不是吗? 无垢控制不住地又红了脸颊。 “其实,我就是想问一下,他中秋节想要什么礼物。毕竟……”无垢低着头,说着说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直到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忘了什么,她立马补充:“啊,先生放心,你也有的。” 无垢的言行在他眼里实在太像个小孩,让他忍不住打趣,“不必勉强。” “不勉强不勉强”,无垢连连摇手。 “不勉强什么?” 南胥远远就看见了紧闭的正殿大门,原以为无垢今日偷懒没来,谁知刚走近,就听见她咋咋呼呼的声音。推开门的一瞬,便听见了她说“不勉强”,遂有此一问。 无垢见是他,连忙站了起来,“没什么。” 南胥用如古井般幽深的眸子扫了她一眼,“你这模样,不像没什么。” 无垢才不怕他,上前了几步,骄横地道:“我说没什么,就是没什么。” 南胥也知道怎么对付她,干脆沉默不语。 无垢擦过他的肩就要走,结果刚走至他身侧,便被拉住了手腕。 两人旁若无人。 闻松也自觉地非礼勿视,低头读书。 南胥低头看着她圆润的鼻尖,“是什么?” 无垢昂首,笑得烂漫,“你什么时候休沐?带我去赏莲。到时候我再告诉你呗。” 拒绝的话已到嘴边,但看见她充满期待的眸子,还是说了一句“三日后”。 “正好,在下三日后也有空。”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突然出声的闻松。 感受到闻松落在两人手腕上的视线,无垢脸上再次一热,蓦地将手从南胥手中抽出。 南胥指尖不动声色地微曲,有那么一丝不悦。 “你去……采莲?”南胥问,有些不可置信。 闻松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无垢,再将视线移回南胥身上,“不是,我只是想出宫。” 在一旁的无垢醍醐灌顶,心知在京城没有熟人的他,必然是去见阿茶的。 闻松进出皇宫并不似南胥方便,完全取决于无垢的行程。她一天不休沐,他就一天不能有自由的时间。 想到这些,无垢才发觉压榨了闻松许久,遂点头如捣蒜,“好。” 第13章 你是在撒娇?(4500+) 闻松再次来到京城集市的包子摊,心态却与初来乍到之时截然不同。 当时,心里怀着对这个集权中心的满满向往,几个月之后的今日再看此地,已经千帆过尽,心如止水,但这不代表他放弃了曾经怀抱着的梦想。 他仍枕着梦入睡。 除了心态的变化,更明显的,还是已经鼓起的荷包和已经不用再挨饿的肚子。 闻松买了十几个包子,用油纸包着,抱在怀里,来到之前养伤的小院子。 院门紧锁,他被拒之门外。 嘴角泛起苦笑,说起来,他连阿茶的医馆位置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不是她的真实住所。 闻松转身,坐在门前的阶梯上,靠着木门,十分小心地拆开油纸,生怕弄脏了珍贵的菜包。 拿了一个最上层的菜包,就这么在巷子边,边等边吃。 不知阿茶会不会来,她身份神秘,行踪飘忽不定,或许她此刻根本不在京城。他甚至不知道在此处究竟等着什么,只是就这么等着了,漫无目的地等着。 吃着第二个包子的闻松心想,还好早前知会了无垢,不然,要耽误他们回宫了。 被闻松惦记着的两人此刻正泛舟湖上。 南胥今日身穿一袭窄袖红衣,俊逸非凡。 他立在船头,撑着船桨,穿梭在接天连地无穷碧里,引得岸边浣纱女惊叹无数。 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在这位红衣男子的对面,有位粉衣女子,梳着青春的发髻,步摇在风中轻轻摇晃。她用双手捧着脸,笑意吟吟,“你怎么哭丧着脸,那么多人都觉得你好看呢。” 人都道南胥是芝兰玉树的浊世翩翩佳公子,可是只有她知道,他有十分恶劣的一面。 比如说现在,他故意将船桨扔进水中,溅起的水珠漫天,她躲避不及,只能拿手遮脸,闭着眼,鬓边的发丝都被和他一样恶劣的露水沾湿。 接着,有她熟悉的笑声传来。 她睁开眼,南胥已经坐在了船头,笑如清风朗月。 看着看着,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又笑出了眼泪。 无垢不着痕迹地将泪水抹干,抹去她在这段感情里单枪匹马的孤勇和酸楚,“南胥,你中秋,想要什么礼物?” 南胥目光灼灼,“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无垢努了努嘴,随后眼睛一亮。 “南胥你看,那里!” 她手指向的地方,正是一朵盛开的并蒂莲。 南胥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是一朵鲜艳欲滴的并蒂莲。 很美。 只是没有眼前的女子美。 南胥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有些沦陷了,可理智不许。 他曾经很多次,因为各种不同的事,怨恨生在南家。 只有这一次,是因为一个女子,一个和他不会有结果的女子。 他已经竖起了堡垒,万分防备了,可她却如附骨一般,总是能找到方法,攻破他的防线,让他一步一步,坠入深渊。 “南胥,你不舒服么?” 见他闭着眼,像是忍耐着痛楚的模样,无垢关心地问。 南胥缓缓睁开眼,又恢复了往常的从容。他问:“如果有一份没有结果的感情在向你招手,你是会回应,还是会避开?” 无垢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的原因,不过这不重要。因为对于南胥的问题,她一向回答得很认真。 “我会避开。” 无垢的话在他心上重重一击。 “我希望我的感情,是白首不相离。” 南胥已觉无望,本来沸腾,即将喷涌而出的感情,被他强压了回去。 “可是,如果那个人是你,我愿意试一试。” 少女轻喃。 就在这一刻,南胥仿佛在白日看见了绚烂夺目的烟花。 他从未有一刻是这样的高兴。他以为,这样激荡的心情,只会在他登上顶峰并圆梦的那一刻,才会出现。 可是现在,因为无垢的一句话,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竟然让他激动不已,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 他用尽力气才压下那份从未体验过的猛烈。 他试图用平生最平稳平静的声音道:“你过来。” 无垢不解,但还是按照他的话做了。 她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在他前面蹲下,抬头望着他,“怎么……” 关心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猛然低头的南胥堵住了唇。 像是有烟花在她脑海里炸开,让她紧张、喜悦,又沉迷。 南胥…… 他,也喜欢她么? …… 烈日渐渐西沉。 随着时间的推移,京城的天空被落日的余晖烧得通红。 火红的晚霞极为兴奋地告诉着人们,明天又将会是个好天气。 远方城楼上的铜钟被人大力地敲响。 一声。 酉时。 宵禁开始。 城门关闭。 行人归家,勿要外出。 除了医馆酒肆,其余商铺必须关闭。 半个时辰后,京城的官兵便开始出街巡视。 闻松将之前无垢交给他的令牌,拿了出来,挂在腰间。 巡视的官兵见他有通行证,也就径直经过,没有再管。 闻松继续在木门外等着。 他其实就猜到阿茶的身份不一般了。 毕竟普通人无法在子时自由地进出城门。即便是有一定特权的医者离京出诊,若是误了时辰,也得在城外等到次日宵禁解除,才能回城。 她既然能在子时救下被扔在官道上的他,那断不可能是普通人。 阿茶从一开始就是在说实话,她只是没有主动告诉他真实身份罢了,连撒谎隐瞒都不算。 她放着扑朔迷离的身份的饵,诱他上钩,是晏安授意的么?引他一步一步揭开谜团,去向她的羽翼之下。 钟声再响。 两声。 已至戌时。 医馆关闭。 青楼酒肆还可照顾现有宾客。 闻松想,再等等。 戌时一刻,终于从巷子外,传来了脚步声。 这条巷子里并没有设灯笼,能照明的,只有邻户家点亮的夜灯,透过纸糊的窗户和细微的门缝而形成微弱的光亮。 闻松坐在台阶上,朝巷子口望去。 明明还未见到人影,他的嘴角就已经悄悄向上翘起。 他闻到了药香。 以及辨别出了脚步声。 每个人的脚步声是不同的,快慢、轻重,甚至走路的方式,都能导致脚步声的多样。 闻松得知此,也是那半个月卧床的功劳。 每日听着阿茶的脚步声,已经听出了规律。 本来漆黑的巷子口,突然闯进一抹明明灭灭的光。 接着,阿茶提着灯笼,步履轻盈地出现在了巷子口。 她仍然是一袭黑衣。 仍然是携光而至。 给沉闷的夜色带来了不小的惊喜。 阿茶一踏进巷子,便察觉出了有旁人的气息,刚起警惕,就在那一片黑暗之中,精准地捕捉到了坐在她家门口的闻松。 脚步不免一顿,有些意外。 越跳越快的心和心尖的雀跃告诉她,她喜欢这种意外。 “你怎么来了?” 阿茶走近,看着还在地上坐着,怀里抱着油纸包,抬头望她的闻松。 闻松有很多想说的话,但千言万语只换成了一句—— “我脚麻了。” “……” “我等了你很久。” 真的很久,久到以为再也不能见面,而他还未好好道别。 那种遗憾,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 好在,上天待他不薄,遗憾是假的,欣喜才是真的。 阿茶到底不是寻常女子,淡定地用一句话掩饰她内心的慌乱无措,“你是在撒娇么?” 闻松一愣,而后微微一笑。 他右手撑着旁边的墙,左手抱着怀里的包子,慢慢站起身。 阿茶就这么看着,也不扶,直到他站稳之后,才用钥匙打开院门,“进来。” 阿茶领着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 闻松接过,几下就把水喝完,将空空如也的碗递给她,“还想喝。” “……”阿茶再给他倒了一杯水,“什么时候开始等的?” 闻松又将第二碗水喝完后,才答:“你不知道为好。” “为什么?” “因为真的太久,你会内疚。” 阿茶看了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报了一串地址,“以后到这里来找我。” 闻松打量着她,也没有说好还是不好,只是问:“阿茶还想告诉我些什么?” 阿茶也是个心思剔透玲珑的人,不然也不会成功周旋在晏安与南胥之间。 “你知道些什么?”她问。 两人在互相试探,方才的那点温情,霎时间消失不见。 闻松却是早就料到,没有犹豫地报出了三个名字,“晏安、无垢……南胥。” 阿茶听前两个名字的时候,稍微放下了心,直到他慢慢说出了最后一个名字,她的呼吸一滞。 她没有想到,他猜出了南胥。 其实闻松并不知道。 他只是猜测和试探,而阿茶已经暴露。 闻松的眸色深了些许,他用平常的语气道:“不想说说?” 阿茶沉默了会儿,道:“曾经救了晏安以前颇为喜爱的面首一命,她觉得我医术不错,便留我在身边,做她的大夫。” 阿茶说得很简单,闻松却知道不只是“大夫”这么简单。 按照那日晏安公主在藏书阁的反应,她是来替阿茶借医书的,他欲道谢之时,她又阻止,应是不想让旁人知道她派人救了他一事,那就证明,救他一事极为私密。 这样私密的事交给阿茶…… 说是“大夫”,不如说是心腹。 “与无垢只是熟稔。” 这句话是真。闻松在心里评价。 无垢那模样,显然也不会想到要早早养幕僚门客,培养心腹。 闻松来这里,本就不想探究她和二位皇女的关系,他只是给自己找了一个来看她的理由。 京城本就风云莫测,有一些隐瞒、谎言、心计,是很有必要的。 而这些,不代表不是真心。 他信阿茶对他悉心照料,是出自一个医者的道德和真心,和其他因素无关。 再者,大公主当时救他的原因无非也就是想利用他,或者真的惜才。这两者,对他而言,都无所谓。如果是想利用他,那只要不是让他做一些同原则相悖的事,被救命之人利用,有何不可?如果是惜才,那他得遇伯乐,岂不美哉? 只是…… 他没有想到,这里面还真有一个南胥。 …… 三日前,无垢答应了他出宫的要求。 他便欣然退出博识堂,留空间给二人。 经过南胥身边的时候,他闻到了一丝药香。 药香很淡。 南胥爱点熏香,身上常年带着些令人心旷神怡的气味,若不是闻松太熟悉药香,只怕会被他身上的香气迷惑。 嗅出药味儿,闻松便想起了阿茶。 阿茶和南胥,难道也相熟? 他起了疑心,却也知道可能是巧合。 毕竟,只要是在医馆任职的,都有可能带着药香,也可能将浓烈的药香就近传给他人,南胥说不定方见过大夫,或刚从医馆归来。 再者,相熟又如何? 无垢说过,与阿茶相识,南胥与无垢又关系近,有几个共同的友人,并不奇怪。 “南胥可是刚从医馆回来?” 闻松直接问出口。 南胥稍微一愣,随后“嗯”了一声。 无垢紧张地上前,“可是受了风寒?” “最近有些头疼,便去瞧了大夫,没什么大碍,多休息即可。” 南胥的话术和表情十分自然,看不出任何不妥,闻松心中渐渐消散,临走之前朝着无垢道:“天气转凉,殿下小心身体。” 闻松回了偏殿,才察觉出不妥。 计算着近日翰林院散职的时辰,再算上翰林院与宫中的来回所需的时间,南胥在这个点回来已经是有所提前了,根本来不及去医馆。 或许是南胥提前离开了也说不定,闻松忍不住想。 …… 方才,他故意拖得久了点,才慢慢说出南胥的名字,不料,竟然真的诈了出来。 阿茶啊…… 闻松内心苦笑,也不知是她太相信他的推理能力,还是对他太过掉以轻心,怎会这么容易就被套了话。 “至于南胥,比较复杂……”阿茶皱眉。 闻松见过无垢提起南胥的表情,现在又见了阿茶提南胥的表情,所以很容易对比,也就知道,阿茶不喜欢南胥。 得知这个事实的闻松,觉得心情轻松了些。 “我在听”,他说。 阿茶沉思,似乎在想要怎么说才好。 良久,才道:“我不能说。” 闻松也没料到会是“我不能说”这个答案。 她不说,他便问。 这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尤其在他选择立场之后。 “你是他属下?” “不算。” 不算? “是同盟?” 闻松步步紧逼。 阿茶想了想,“谈不上。” 闻松顿了顿,“你是有意接近皇长女?” 阿茶沉默。 “是他的安排?”闻松暗自心惊。 阿茶仍然沉默。 “难怪他那么胸有成竹。” 闻松喃喃道,心中还在想,南胥的棋局究竟布得有多大,现在进行到了哪一步? 本来沉默的阿茶听此,忽然道:“这件事要保密,尤其是要对无垢保密。” 闻松表情有一瞬间凝滞。 阿茶觉得自己有些厚脸皮,闻松现在是无垢的先生,事关他学生,他怎么会不讲?何况,晏安还是他救命恩人。 又是恩人又是学生,她没有胜算。 可她还有一点儿赌资,就赌闻松的知恩图报。 阿茶冷静地说出了一句,“晏安只是你的救命恩人之一。” 看着阿茶的表情,闻松胸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南胥?” “还有南胥。” 两人同时开口。 闻松有些震惊,但又很快平静下来。 南胥在他面前一向不掩饰欣赏之情,却从未说过,他命人救过他。可见,他不希望让他记着这个人情,也不希望暴露阿茶的身份。 而阿茶为了让他对今日之事闭口不言,又揭穿了南胥在他面前藏了许久的秘密。 “阿茶,你和南胥,究竟是什么关系?” 闻松轻轻问出声。 第14章 菜包(4600+) 闻松问话的神情有些失落,像是被打击到了一般。 阿茶只好再言:“无关风月,互相之间也没有真心。” “那为什么……”闻松的声音很轻,似是藏在风中。 阿茶不知这是否是闻松的怀柔政策,总之,她接受了他这样的问话方式,态度没有之前那般强硬,也透露出了一些不会影响南胥的消息。她问:“你欣赏他是么?” 闻松点头。 阿茶道:“你不能把我跟南胥的事说出去,因为……这和南家无关。” 看似没有逻辑的一句话,闻松却懂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连南家也不知。 他们的一切行动,南家不知,也无从插手,所以,才会造成一种矛盾的局面,南家要除掉南胥科举考场的威胁,而南胥要救他,也成功救了他。 如果阿茶暴露,那么他们的苦心经营就会毁于一旦。 根据阿茶的暗示和南胥的那些政治理念,不难猜出这二人是想私下做些事,与世家抗衡,而这,恰巧也是他想做的事之一。 阿茶是个聪明人,蛇打七寸,精准地抓到说服他的关窍。 闻松盯着阿茶,目光悠远绵长。 “阿茶。” “嗯?”阿茶应声。 “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还是最费心费力的那个,闻松在心里补充。 阿茶知道他话里有话,于是安静地等他揭开谜底。 “你们和南家的事与我无关,我可以不必理会这些,也不必理会你的身份如果暴露会给你和南胥带来些什么麻烦。” 闻松说着无情的话,阿茶则是波澜不惊。 “可是,你们做的事,与我将来想做的事不谋而合。” 阿茶嘴角渐渐勾起。 闻松一直看着她,自然没有错过她放松后的浅笑,“其实,你不必搬出这件事,我也会答应你。” 阿茶的浅笑收了回去。 这回,换闻松嘴角挂上了淡淡地笑意,“我说了,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吗?” “你这是要报恩?” “不好吗?”闻松反问。 阿茶挑眉,好是好,怎么感觉被摆了一道? “南胥的救命之恩,有机会,会还给他。” 阿茶无所谓地耸肩,这就不关她的事了。 闻松正色道:“阿茶,我会瞒着你们的关系,还是因为我相信他目前不会做出危害晏安和无垢的事。” “相信?目前?” 阿茶找到他话中的关键。 闻松点头,“因为时机不到。” 还没有到皇室和南家撕破脸的时候,也没有到南胥觉得可以为了野心和目标不择手段的时候,因为皇帝还康健,昭阳仍旧贤德,晏安仍旧沉溺美色,无垢仍然不谙世事,懵懵懂懂。 只要这四人其中一个变了,便是世家的狼出门寻猎的时候,也就是南胥出手的时候。 这也是他不急着让无垢答复的原因。 无垢现在还不够成熟,虽然天资聪颖,但应对群狼环伺的变局,还远远不够。 “你不是相信,你是断定南胥、世家和皇室之间,还会维持表面的稳定。” 闻松不否认。 他又道:“我跟南胥会是对手。” 阿茶心里一动,“也不一定不是吗?” 闻松微笑,“一定的。” “为何?” 闻松这回自行倒了一碗水,然后打开油纸,露出已经凉了的菜包。 他突然没有来由地说了一句,“我买了十五个,吃了五个,剩下的打算明天后天吃,你要吗?” “……” 阿茶呆愣在原地,实在不知要如何接招。 正在闻松要重新把油纸包上的时候,阿茶道:“给我五个。” 她怕他吃坏事,所幸分一点,大不了明天吃包子宴。 闻松一笑,眉眼都弯了弯,“好。” 说完,他就站起身,去厨房拿碗。 阿茶也就由着他去。 等他着手分包子的时候,阿茶问:“为什么买这么多?” “因为有钱了。” 很普通的一句话,一个原因,让阿茶哑口无言。 闻松分完包子,打了井水,洗完手,擦拭干,才走回来,坐回原位,接着问:“你猜南胥会不会吃?” 阿茶不知道他想借此寓意什么,只能跟着他的节奏,“不会。” “为什么?” “他似乎挺挑剔的,你看他的熏香百年不变就知道了。” 阿茶回答完,忽然八卦起来,“我听说,他的熏香都是特制的。这样的人,肯定也是天天玉盘珍馐?估计看不上你的菜包。” 闻松笑笑,“我同意。” “然后呢?你想说……?” 闻松喝了一口茶碗里的水,“我选了无垢。” 又是上文不接下文的一句话。 “皇储。” 他又说了两个字。 阿茶一惊,刚要说话,闻松便再次开口。 “虽然不知南胥的野心是辅佐还是……若他选择第二条,我们必定敌对,这自不必说。大祁千疮百孔,却不是无法复兴。既然有修复大祁这条路,我就不会选择其他的路。战争的代价太大,从废墟中起死回生的时间太长。大祁的百姓,承受不起。” 闻松这番话说得太直白,阿色除了惊讶,就是竖起耳朵,听周围的一切动静,避免隔墙有耳。 虽然,他的声音挺小,绝对传不出院子。 “若是选择辅佐,他一定会选昭阳。” 阿茶蓦地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暗中惊出一身冷汗。 他怎知…… 闻松像是没看见她的反应一般,兀自说着,“只有昭阳单打独斗的话,她绝对达不到如今的声望。我不知她能力有多高,我只知再厉害的人,背后没有雄厚的实力支持,那也只会是是树大招风,危机重重,走不了多远。 若昭阳是个低调,韬光养晦之人,倒是能解释她为何屹立不倒了,但她不是,她的行事作风极为高调。” 闻松想起初来京城那会儿,大街小巷都能听见昭阳广纳贤才,任人唯贤的消息。 “昭阳至今,一步一步,都十分稳,没听说过出了什么差错,像是众望所归,所有人都在配合她,大力宣扬她的才能与贤德。 能做到此的,能让京城乃至整个大祁都给面子的,只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南相。” 阿茶听着越来越心惊。 闻松还在继续,“南胥虽然在暗地里反抗世家束缚,但他到底是南家这一代最耀眼的存在,没道理不以家族为先。而且,要达成他的最终目的,初始之时,没有家族的力量做靠山,只怕是一辈子都做不到。一只精卫怎能填海?愚公能移山,也是感动了上天,上天帮了忙。” 阿茶忍不住做了参与者,小心地问:“他最终目的是什么?” 闻松坚定的目光望向她,“《中兴十策》。” 阿茶想到了南胥的誊抄本……闻松和南胥,是知己。 “南家选择了昭阳,南胥也会选择昭阳。” 阿茶问:“没有别的可能?” “南胥是个矛盾至极的人。心中的理想和作为南家子孙的责任不断拉扯着他,他能做的,只能是靠着家族强大,有机会,再摆脱家族。在此之前,他会隐忍不发。” 南胥对他的态度、和阿茶的合作、别有用心的入宫、对南家的服从,处处是矛盾。 “若没机会呢?” “如果没有机会,他会顺从。他不是洒脱的人。外表潇洒,内心却是被层层枷锁。有些东西他放不下。譬如,对权力的野心。” 闻松说到此,忽然一笑。 所谓的枷锁和矛盾他自己也有不少。评价南胥的时候,也是在评价他自己,两人的差别,不过是源于内心枷锁的不同。 “我其实对心中的目标也是野心勃勃,可是,我从未得到过,所以放得下,没有那么多执念。而南胥,生来就拥有着比普通人多得多的权力,他得到过,放下,就难得多。” 闻松跟南胥的区别在于,闻松更纯粹,他最想要的只是心目中那个人人安居乐业的大祁,谁去完成这个目标以及他能否平步青云,相较之下,都不是那么重要。 而南胥想要的,除了复兴大祁,还有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 阿茶听到此处,也给自己倒了一碗水,连灌了几口,最后,像是不死心,“无垢呢?他如果没有打算想辅佐无垢,又为何答应入宫,成为她的先生?” “他进宫的目的和打算,我推测不出,不过……”,闻松看了眼以及被油纸包好的包子。 阿茶不懂,“什么意思?” “无垢比昭阳,如何?” “差了一大截,可是她在学不是吗?” “对南胥来说,太慢了,太晚了。无垢策马扬鞭也不能追上。” “这……那你……” 闻松挑眉,“这就是包子的问题了。” “啊?” “我能吃菜包,南胥不能。我能看见无垢将来的可能性,南胥不能。南胥习惯了盛宴,却不知菜包也能填饱肚子,只是菜包没有像盛宴上的佳肴一般,被精心布置过。他会选择玉盘珍馐,因为习惯使然。我会选择菜包,是因为觉得实在,能饱腹。他懂玉盘珍馐的好处,我懂菜包的好处。” 还有一部分原因,闻松没有说。 南胥眼中,无垢只是个女人,一个天天追着他跑,耽于情爱的女子。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子成为女帝的模样,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于是,自然也就不会将自己的前途与她捆绑。 男人一向将事业与情爱分得极为清楚,而不知早已当局者迷。 世间女子千千万万种,但大部分女子都是多面的。她们在心爱人面前或许是娇俏可人,弱柳扶风,可在外人面前,她们通常会变了模样,遇事冷静者有,独当一面者有,足智多谋者有。女子通常只在心爱的男子面前示弱,可男子却总以为,爱着他们的女子天生就是这般柔弱。 闻松看见的裴无垢已具当权者的雏形,而南胥眼里的无垢,只适合谈情说爱。 阿茶已经被闻松“菜包”的例子说服,可还是不禁疑惑,“你从未见过昭阳,怎知她不是你想辅佐的人?” “我的确不知。我要知她作甚?我只要知道,当朝皇三女裴无垢是我闻松愿意辅佐并效忠的人就够了。” 不同的人问同样的问题,闻松给予了不一样的回答。 这一次的回答,才是真心话。 阿茶叹息一声,“无垢不一定会参与这些权力纷争。” 闻松语气也有些感慨,“身在皇家,遇立储之事,能全身而退的少之又少。” 无垢的身边就是漩涡,她怎能毫不波及? 有些时候,不是想争,只是自保。 “若是她坚持不理呢?” 闻松低头沉思了会儿,“那我便尽全力助她全身而退。” 阿茶再次大为震撼,她不禁有些羡慕起无垢来,能有闻松这样一位追随者。 “你真是选定她了。” 闻松盯着阿茶,眼带笑意的解释,“我是选定她为主。” 像是怕误会,又像是故意捉弄,他补充了一句,“不是别的。” 阿茶顿觉脸上火热一片,有种被他看透的感觉。 “咳,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告诉我?不怕我告诉南胥么?” 阿茶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闻松既然已经选定无垢,那他和南胥确实只能是对手。 她不知闻松的分析对错与否,但却知南胥选择昭阳,几乎板上钉钉。 “不怕。”闻松神色自若,“阿茶也吃菜包,不是吗?” 听罢,阿茶醍醐灌顶,咬着下唇,瞪了闻松一眼,竟是挖好了陷阱,在这处等着她呢。 细想来,她是一直觉得无垢有大局观,所以很可惜她不好学,也有些怒其不争。后来听说她主动择师,那日离开南胥书房之时,便忍不住劝了一句。 一是她深知无垢对南胥的感情,若是南胥择主昭阳,那么这份感情必然无疾而终。她打心眼里喜爱那位天真善良的少女,不免为她忧愁。 二是,在和无垢的交往之中,她发现,无垢其实很有忧国忧民之心,只是暂无解忧之大能。不过,她在一些问题的处理上面足见机智和聪慧。若是肯学,假以时日,未必不如昭阳。 阿茶想着想着,便心惊胆颤。 她忽然望向闻松,才恍然惊觉,她一直在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是说了很多,但他从她这里得到的信息也不少。她从来不会如此被人套话,暴露了内心深处的立场还不觉! 闻松问她“也吃菜包不是吗”,她没有回答,而是陷入了回想和沉默,这就已经等于是告诉闻松,她支持的是无垢了! 清醒过来的阿茶看着胜券在握的闻松有些咬牙切齿。 他那一步一步,一层一层,看似在剖析问题,其实是引她入瓮! 他知她了解南胥,所以当着她的面分析南胥,她没有否定,甚至真情实感参与了讨论,那就证明,他的猜测均是正确! 她明明打算咬紧牙关,闭口不言的,结果她的打算、南胥的打算、她的立场、南胥的立场,全被他摸透了! “我说的话都无比真挚,不曾骗你。” 闻松知她是反应过来了,便急着解释。 “狡诈!” 阿茶气急败坏地骂道。 闻松有些紧张地看着她,“阿茶可是生气了?” 阿茶差点翻了个白眼,她能不气么?本以为南胥是她见过的最懂人心之人,没想到闻松更甚。闻松不止是懂,还会玩弄人心!最难以揣测的人心! 若是让阿茶知道,一开始闻松嘴里慢悠悠吐出的“南胥”二字就是诈她的,只怕会恨不得把眼前这个男人扔井里,再将井盖盖上。 同时,阿茶又控制不住地想,这男人若是把这一招放到女人身上,只怕会无往不胜。 以前,真是小看他了。 她扫了他一眼,“我是生气了,赶紧给我……” “滚回宫”三个字还未说完,便听城楼钟第三次被敲响,连响了三次。 “亥时已至,宵禁第三轮,酒肆青楼闭馆。此外,皇宫大门关闭,若非十万火急之事,即使身带宫牌,也不得入内。” 闻松徐徐说完,一双眼灿如星辰,“阿茶,我无处可去了。” 第15章 谎言与真心(4300+) 自那日从宫中回来之后,闻松便感到南胥和无垢之间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这种变化在他眼里,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偏生是这样,更教他看出了情深。 无垢对南胥的感情自不必说,令闻松惊讶的是,连日来愈发高兴的南胥。即使南胥还是那番处变不惊的模样,从他每每看见无垢就不自觉上翘的嘴角和温柔的眼神中可以得知,他是真心的。 连闻松这个局外人也有些被打动。本来打算好心敲打无垢的他,决定暂时不言。 这样小心翼翼地偷得浮生半日闲,实在是令人无法戳破。 再者,何曾见过沉迷美色的帝王听人劝谏过?罢了,反正无垢近日好学,学习的效果也有了显着提高,也就由着她去。 闻松从博识堂走出来的时候忍不住想,自己是否太操心了些。 可看着这俩的关系日渐亲密,操心的何止他一人? 南胥与无垢的关系因朝堂时局等缘故一直藏着,他们的变化,只有亲近的人能看得出,譬如闻松,譬如青黛。 方走出正殿的闻松,便远远看见青黛步履匆匆地回了无垢寝宫。 青黛是无垢的贴身婢女,一向形影不离,只有无垢来博识堂修习的时候,青黛才相对自由。而现在,无垢正在正殿听南胥授课,正是青黛有闲时。 闻松上前几步,看向青黛来时的方向。 帝王之宫。 能让青黛出马的事,除了向帝王报告这位养尊处优的皇三女的感情生活,近期也没有别的了。 闻松望着帝王寝宫的方向,眉间有淡淡的忧愁,不知圣上得知此事后,究竟是福是祸。 ……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 南胥说完,看着近日精神饱满的无垢,略微疑惑地问:“近日怎么对学习这么感兴趣?” “因为答应闻松了啊。” 无垢随口一句。 南胥一愣,随即对她这般亲昵的语气有些不悦,“答应他?” 博识堂内隐约有酸气弥漫。 无垢笑得狡黠,“吃醋了?” 南胥挑眉,不置可否。 无垢佯装害羞地道:“那日,我是在问他,你可能喜欢什么样的中秋礼物。随后发现,当时只念着你,忘了问他……他可是先生,我这行为未免不敬了些,为了赔罪,就答应好好读书呗。” 无垢在这些事情上提防着南胥,张口便是流畅的谎话,而对方却没有察觉。 “你们俩关着门的那日?”他一直觉得那日有些奇怪。 “嗯。” 南胥心中一直对那日感到疑惑,今日无垢一说,他的疑虑彻底打消,这确实是无垢会做的事。 “要中秋了,昭阳也快回来了。” 这只是无垢为了转移话题无意间的一句话,而南胥的心情就变得沉重起来。 他“嗯”了一声。 “你觉得昭阳如何?”无垢突然问。 南胥顿起警觉,面上却是不显,“什么如何?” 无垢哀怨一声,“当然是问你,觉得她长得美不美?是我好看,还是她好看?” 无垢只是在对恋人撒娇,并无他意。 南胥渐渐放下心,看着娇嗔的无垢,知道她想听什么话,于是故意玩笑,“她美。” 他这话也的确不错,昭阳的美是公认的。 “哼。” 生气了。 南胥一笑,拿过她的书,帮她检查书上的标注,“她美不美又有何关系,我喜欢的是你。” 听了这话的无垢欣喜若狂,只觉得可以原谅世间的一切不愉快,她忽地站了起来,跑到南胥身边,弯腰在他左颊亲了一口,然后像只蝴蝶,翩然飞远,留南胥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手指抚上左侧发烫的地方,怅然若失。 要是停留久一点就好了。 …… 八月初一,被称作“容貌冠绝京华”的皇女昭阳秘密回宫,没有大肆宣扬。 “父皇那边,近日可有什么动静?” 昭阳一回宫,便召来了在宫中的心腹。 “回殿下,一切正常。只是召见了一次青黛。” 昭阳低头看着自己宫装上栩栩如生的牡丹绣花,来了兴趣,“哦?所为何事?” “不知。周公公将我打发走了。” 昭阳挑眉,“父皇倒是护着她。无非又是和之前一样,惹了祸事。无碍,回头我差人问问。” 说完,她又问:“父皇可曾见过闻松?” “不曾。” 昭阳心里一咯噔,“连问也不曾问过么?” 闻松破例入宫的事,虽不至于闹得满城风雨,但已经在世家百官之中传得沸沸扬扬,父皇久不召见此人,实在是奇怪,怕不是故意如此,好让闻松避开风头,被世家遗忘。 “问过。每逢几日便会差人问问皇三女的学业,也顺带问问闻公子在宫中过得是否习惯。哦,还有一事,之前没有禀报过。” “何事?” “藏书阁一名婢女已经期满离宫,圣上便让闻公子暂替。” 昭阳闻言,终于露出一抹笑容。果然是为了避开风头,打算在暗地里用闻松。 闻松此人,竟是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父皇很欣赏他”,昭阳淡淡地道:“看来,我也得见见了。” …… 博识堂。 无垢的声音清脆悦耳。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闻松,书上所说,也是你所忧虑的,是么?” 闻松听她有此一问,便放下书,“民,水也,载舟覆舟。这样的道理,历朝历代都在传颂,可是真正注重民意民生的,屈指可数。” 无垢安静地听着。 “不是不怕民怨。只是人性都是一样的,都有侥幸心理,王侯将相也跳不出一个‘人’字。他们只是觉得,不到民怨载道,民怨就掀不起风浪,也就无需惧怕。 可是,等真到了那时,那便是一个王朝的末日了。” 无垢的心里有些难受,她是父皇的女儿,理应爱大祁所有的子民。可是,她却曾将他们丢到一旁,不予理会。 “先生,大祁如今……真如你在文章里写的那般么?” 闻松摇了摇头,“只怕更加恶化。” 无垢心尖一颤,“那……您对父皇失望么?” 闻松看着她放在桌上,微曲的指尖,知道她此刻很紧张。无垢很在意百姓对圣上的看法。 “殿下想听真话?” “嗯”,无垢坚定地点头。 “失望,有一点。圣上其实做了一些利于民生的事,只是他接管之时,大祁已经病入膏肓,所以他的功绩就显得平平了。” 如无垢之前所言,大祁如今缺的是一剂重药。显然,当今天子不是一个敢下重药的郎中。 只是这话,闻松没有对无垢讲。 “那……大祁还有救吗?” 无垢不自信地问,双眼却含着希望。 闻松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无垢眼中的神采黯了下去。 “我不知道,因为还没有人大刀阔斧地试过,试都没试过的事,怎么会知道呢?殿下,大祁还未走到结局。” 无垢听完这话,双眸又炯炯有神起来。 她在心中暗下决心,要努力读书,成为像闻松这样的人,即使没有很大的权力为百姓谋福祉,也能以自身的力量,来影响周围的人,久而久之,一人传一人,一代传一代,大祁总会变回以前那个令百姓自豪的大祁。 一点一滴,水也穿石。 “闻松,你真的跟南胥很不一样。” 无垢下完决心后感慨。 “哦?” 闻松不知眼前的少女刚做了一大决定,只当她又天马行空想到了其他好玩的事。 “南胥也是对现在的大祁不满意,想改变。他也有很多我觉得很好的方针想法。可是,他总是说,要有权,才能让大祁自上而下的改变。” 闻松不觉有何错处,“他说的很对。我也赞同。” 他一直都赞同南胥在这方面的想法。 无垢点头,“是很对,可是你给我的感觉不一样。” 闻松有些糊涂了。 无垢却言:“我觉得,你没有那么强求。你是一个随机应变的人。举个例子……” 无垢转着眼珠子,认真思忖。 “嗯……若你他日能身居高位,你会像南胥一样,自上而下的改革。可是,若你不能,你也不会放弃,会用你的力量影响周围的人,从而达到……自下而上的改革。 虽然我喜欢南胥,但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我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 无垢眼睛眨呀眨。 闻松当然能理解。 他太理解了。 无垢说的,就是他内心的想法与打算。 “想成为你这样的人”,这句话,对他来说是天大的赞誉! 他心中异常激动,激动中还带着欣慰。 他从来不想让无垢成为一个权欲熏心的人,这样的人一旦登上帝位,就不会允许有人对皇权有一丝一毫的不敬和挑战,这对本就需要改革的大祁江山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闻松希望无垢的未来是宠辱不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不论身在何时,不论身在何处。而她方才说的一番话,正是体现了她的得失之心。 他的功夫没有白费,也没有看错人。 闻松教无垢,是先教其为人,再教治世之道。 他不想她在权欲之中逐渐迷失本心,所以,在教她的过程中,很少提及那些争权夺利之术。 从一开始,他看中的,就是无垢看似骄纵任性,懵懂莽撞,实则平易近人,通情达理的性格,也就从未想过要改变她。 他曾经也担忧过,南胥会不会影响到她,让她迷上权欲,心狠手辣。 很显然,是他多虑了。 无垢跟南胥,谈情,不交心。 两人注定不是同舟人。 至少,今日如此。 闻松想到此,又不免忧虑起来。 昭阳…… 南胥的同路人今日回宫了。 “启禀殿下,闻公子,皇二女那边差人来请闻公子,明日御花园见。”青黛在廊前禀报。 “………”无垢的眼睛又眨了眨,扑扇扑扇的,“她……是来抢人的吗?” 闻松无语了会儿。 无垢接着道:“你面子真大。我还没见着她面呢,就先来传唤你了。” 无垢有些不满。 闻松听完,只是淡淡地道:“皇二女一向广纳贤才。” 无垢撇了撇嘴,“人说她是当世女孟尝。” 闻松不置一词。 无垢又神秘兮兮地道:“你说她为什么不找南胥?” 闻松心中一动,刚要回答,便听见了南胥如清风徐来一般使人舒畅的声音。 “自然是她看不上南胥了。” 自谦之辞,引得闻松侧首。 无垢不以为意,只当他是玩笑,“说不定私下找了你,谁也不知道呢?” 此话一出,闻松、南胥的脸色皆是一变。 而无垢还未觉,继续道:“很有可能找闻松是幌子,其实跟你早就陈仓暗渡。” 等把想要说的话说完,无垢才发现闻松和南胥的脸色都不怎么愉快。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开玩笑的。” 无垢赶紧解释,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是哪里出了问题。 南胥看了一眼已经恢复自若的闻松,又看了满眼疑惑的无垢,便对着她道:“跟我过来。” 无垢回头看了一眼闻松,试探着问:“那我去了?” 闻松微微颔首,“随殿下意。已经课毕。” 无垢得到他的许可,便提起轻便的罗裙,小跑着,追着南胥身影而去,还嘱咐了本欲跟上的青黛一句,“不必跟来。” 青黛站在原地忧心忡忡,待闻松走出正殿,站在她身旁时,才反应过来,唤了一句“闻公子”。 “我也曾像你这般忧心。可思虑再多,也做不出棒打鸳鸯的行径。也只能任由他们了。” “可南大人他……” “船到桥头自然直。真有那么一天,就到时再说。” …… 因为无垢的无心之言,南胥内心有些慌乱。 他将她带至角落,一手撑在无垢身后的红墙上,似是要将她整个人纳入怀中。 南胥垂眸,与正抬眸的无垢对视,目光缠绵地看着她。 美男计奏效,无垢害羞地移开了目光。 “我和她没有关系。” 南胥这句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他将她方才的一番话,往争风吃醋上引。 无垢上翘的嘴角泄露了她还算愉悦的心情。 她上了当,以为他在担心她吃醋,以为他已经变得这般照顾她的情绪。 南胥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也就稍微放下心,同时,内疚在他心中划过。 他强压下心头陌生的情绪,左右眼前之人,也不会去争,也争不到,他实在不必内疚。 抛去杂念之后,他一心一意地看着她,看着她含笑的嘴角,有些想入非非。 自赏莲那日,他就再没吻过她。 不是不想。他日思夜想。 只是无垢贵为皇女……他怕冒犯了她,所以一切,只能止乎礼。 可今日,他们靠得这般近,呼吸交缠,竟教他有些无法再忍耐。 “殿下?” “嗯?” 无垢疑惑,她和南胥自幼相识,又因为南胥身份地位不低的缘故,他很少这般有礼地唤她,一向都是直呼名字的。 “请殿下恕南某大不敬之罪。” 话音刚落,他便屏息,虔诚地捧起她的脸,轻轻地吻上她的唇。 墙边的丹桂羞得偏过了头,奈何身边的红墙太高,她刚一偏头,便不小心倚在了他的颈窝。 角落处的虞美人正试图绽放着最后的艳丽与鲜红。 第16章 绝世未必无双 佳节将至,御花园的常青树上,挂满了中秋花灯。 偶起微风,微风藏着馥郁的桂花香。 桂花香飘至御花园静谧的一角,便淡了许多。在这个人迹罕至的西南角,有一座红瓦八角亭。八角亭外,候着几个伺候的太监宫女。 八角亭里,则坐着闻松和皇女昭阳。 昭阳今日舍了华美精致的宫服,而是换上了一套简单的纯白交领襦裙,白底上的花样很特别,是一幅泼墨山水。 昭阳长相精致,比晏安和无垢都精致许多,没有任何瑕疵,仿佛女娲独偏爱她,给了她世界上最美最和谐的五官。 她的五官得天独厚,本就淡妆浓抹总相宜,而今着这一身写意的泼墨山水,不施粉黛,未染纤尘,仿佛是从山间走出的仙子,令人挪不开目光。 而闻松,偏偏没有看她。 他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一副听候教诲的模样。 昭阳缓缓地说着对闻松的欣赏,“……公子的一篇《梦里山河故》发人深省,振聋发聩。文中所描绘的一百年前的大祁,令昭阳心向往之。” 听完昭阳的一番赞美之词,闻松虚怀若谷,“殿下谬哉了。闻松愧不敢当。” “不过……”闻松揣度着开口,“殿下是在何时看的文章?” 气氛凝结。 微风也在霎时间停了下来。 昭阳脸上原本挂着的诱人微笑,顿时变得疏离起来。她原以为闻松只是个怀才不遇的文人,同那庞天成一样没什么心计,不想,他竟然如此机灵,捉到了漏洞。 闻松看着茶碗上飘着的几片茶叶,慢悠悠地道:“闻松进宫那日,便是公主离京前往寺庙祈福之时。时间正好错开。进宫之前,闻松名不见经传,想来也不可能得公主厚爱。闻松进宫之后,公主远在城外,正潜心为将士亡灵祈福,想来定然是没机会关心宫中发生的这件小事的。” 闻松刻意将“小事”二字念得重了些。 这一番话,处处是陷阱。 昭阳不动声色地饮茶,她正是在寺庙之时,调查的闻松,顺便看了文章,但她不能言。 若是此刻回答是在寺庙祈福时,读的文章,那便是在承认她人在寺庙,心在宫中,也就是承认祈福一事心不诚,是弄虚作假。大祁人人信佛信道又信祖,对祈福一事,极为看重。若知她非诚心,定然会认为这是对将士亡灵的不敬。那么她所做的“祈福”一事,白费功夫。 同时,这是间接承认了,她在宫中留有眼线。虽然在权力纷争之地实在正常,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明说之事。 若是回答在闻松入宫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他,就更是假话,也更不妙。既然在他入宫之前便仰慕他的才华,心向往之,那号称广纳贤才的她,为何什么也不做?再者,都令素有才名的昭阳敬佩了,那必然不俗,为何她在父皇面前对闻松其人只字不提? 身为“儿臣”,理应为皇帝分忧,为天下选贤举能,这才是她能光明正大“广纳贤才”之因。而这样的她,却隐瞒闻松这样的才子,知而不报,无论是哪朝天子看来,都有些别的意味。 闻松竟然用她说的话,做过的事,反过来攻击她,让她进退两难,说什么都是错! 昭阳内心不悦,面上连方才疏离的笑容都已消失殆尽。 她放下杯子,看了一眼八角亭外站着的宫人,有她宫里的,也有无垢宫里的。 她冷冷瞥了一眼他,道:“原来闻公子带随侍来此,不是不认路,是打的这个主意。” 既然他身边有无垢宫里的人,那就更不便说话,更需步步小心。 无垢…… 昭阳冷笑一声。 见昭阳沉默,闻松并不打算放过,他微微一笑,旧事重提,“殿下可能为在下解惑?” 他像是真的不懂一般。 “闻公子猜的不错。这二者皆不是。昭阳是在回宫之后,才读的文章。” 闻松状似沉吟片刻,“那就奇怪了。” “哪里奇怪?” “《梦里山河故》是在下乡试的文章。乡试过后,所有文章都要誊抄一份并交由礼部留档,统一管理。按照大祁科举制度,除了天子,凡是要取档的人,都要向礼部提交申请。少则三天,多则七日,才能领到乡试文章备份。而二公主回京,不过一日。这……” 昭阳脸上闪过愤怒,礼貌平静的面具差点儿支离破碎。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被人阴过。 昭阳在恼怒,闻松却是开始欣赏起眼前的美人来。 这位传闻中美貌无双的公主生起气来,五官竟是更鲜活了些。怒气没有冲淡她的美貌,反而画龙点睛,使她更加美艳,更加动人。 闻松不由得感叹,不愧是人人称赞的大美人,确实美,连生气都能这么美。“容貌冠绝京华”这个评价,小了。说不定,还能冠绝大祁。 他这回理解无垢之前说的一句“绝世,并不无双”的意思了。 昭阳之美,在五官精致方面,冠绝当世不错,但在闻松眼中,她的整体之美,并不是无人能与之媲美。 在他心中,阿茶那份融合了冰冷、仁心、侠义,又有点儿小笨的独一无二的气质之美,也是冠绝当世的。 都是绝世美人,美得不同罢了。 果然,绝世,未必无双。 昭阳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强压住被人戏耍的不悦,神色也淡了很多。 她心道,倒是小看了他。他不仅才华横溢,装傻充愣也是一把好手,还偏生教她反驳无门,因为他说的句句属实。 大祁的科举规定中,是有这么一条,只是从来没有人把这条当回事过。 身为平民的闻松知道这些上位者最爱行使“特权”,不把大祁的规章制度放在眼里,所以,才能通过昭阳的话,轻而易举地挑出漏洞。 当然,行使特权的这类人,也包括了所有欣赏他才情的人。 闻松在心中苦笑,自觉讽刺。他深知,若不是他们有特权,事先读了他的文章,只怕他早已魂归故里。为此,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提过此事。 他一向遵纪守法,大祁律倒背如流,要让以前的他无视律令,难如登天。而现在,他也成了玩弄律法的人之一。 需要他记得的时候,他才会记得,其他时候,一律不知。 人,真的是会变的。 昭阳过了很久才再度开口,“多谢公子提点。公子所言极是,确实不应因身处高位而乱了规矩。是昭阳不该,明日,便去负荆请罪。哦,还会告诉普天之下,是闻公子您,刚正不阿,点醒了昭阳。” 昭阳语调谦虚,目光宁静,似乎一切都发自真心。 闻松也终于懂眼前的这位公主究竟为何得南家青睐了。 昭阳的应变能力确实一流,竟然立刻想到了解决的法子。 调取乡试试卷本是件可大可小的事,完全取决于是否有人愿意做文章。昭阳选择直接承认错误,并负荆请罪,在圣上眼里是小问题,不会重罚,还会认为这个女儿懂事诚实;在百姓眼里,只会认为二公主勇于承担错误,诚实可靠。 而罪人是他。 一个不懂变通,小题大做之人。往大了说,流言蜚语还会认为他是被无垢派来,故意挑昭阳错处的。 闻松微微垂眸,“那这一局,是殿下赢了。” 笑意又回到了昭阳那张美貌无双的脸上,“我会一直赢。而你,闻松,良禽择木而栖,你择的木,已朽,不成大器。所以你,输定了。” 经此一遭,她已知闻松是不会同她一道的,那也就都不必装了,省了她的心力。 昭阳带着众人离去,闻松还在原地,将看了许久的那杯茶端了起来,一饮而尽。 杯子放下的那一刻,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一时的输赢不是一世的输赢。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第17章 我是凡人(3200+) “你去找闻松了?” 一条漆黑的地道内,低沉不悦的声音从地道深处传来。 再往里走,便能看到一个石室,石室前的地道右侧墙壁上有一道石门,门缝细窄,若不仔细,根本瞧不出端倪。 “嗯。他确实有才,能为我所用岂不更好?” 是昭阳的声音从地道尽头的石室传来。 再往前,便能看清石室的样貌,一张床榻,一张圆桌,四个板凳。 石室内有两人,一坐一站。坐着的是昭阳,站着的人身姿如竹,玉树临风,正是南家如今的芝兰玉树,南胥。 此时,昭阳懒懒地坐在床塌上,低头看着身上专门为闻松而穿上的泼墨山水,手指摆弄着腰间的玉玦,颇为无聊的模样。 她一向喜欢做万全的准备,这次去见闻松,连衣服都挑的是文人所爱的山水画,再配上她这张脸……闻松竟是没有丝毫动容。 昭阳眼睛缓缓眯起,心里起了杀意。 她不喜欢掌控不住的人。 “可你不喜欢闻松。” 南胥站在一旁,说出这个事实。 昭阳嫣然一笑,“你又怎知?” 能得南胥相助,其实已经够了。 南胥淡淡地道:“闻松和庞天成一样,都想削弱世家,而你,依赖世家。” “嗯……你果然了解我。” 昭阳媚眼如丝。 南胥不为所动,还说出了更冷的话,“通常,被压迫得狠了的人,一旦位居高位,只怕会对旁人压迫得更狠些。” 昭阳的神情一僵。 昭阳的母妃便是毫无背景的人,是靠着自己的力量,一点一点爬上如今的位置。 昭阳自小就受冷眼,也就更懂得权力的重要和无权无势人的悲哀。 昭阳收敛了神色,喃喃道:“是么?我记得,闻松也是底层的人。” “就是因为他跟你不一样,所以,你不喜欢他。” 她和闻松的出身异曲同工,但两人的想法天差地别。 闻松想要的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而她要的是坐上顶峰,睥睨蝼蚁。 闻松的高洁只会显得她的卑劣。 纵使,谁也不会真的觉得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有多卑劣,除非,那人最后成了输家。 南胥又道:“你去见他,不过想试探他的深浅。” 听到此,昭阳扬起下巴,颇为挑衅地看着他,“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赢了。” 南胥皱眉,知道她不会在这件事上说谎。 “说说看。” 昭阳却不搭理他,“我不想说,明日,你便会知晓了。” 不知为何,南胥心里隐隐不安。 “你可知,闻松选择了无垢?”昭阳看好戏一般地道。 南胥蓦地盯紧了语带挑衅的昭阳,“你说什么?” 昭阳轻笑一声,“他已择主无垢。我早就说过,她不是省油的灯。” 南胥收回锋利的视线,微微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更不知他在想什么。 “我一提到无垢,你这么紧张……该不会是真的喜欢上那个小丫头片子了?” “与你何干?” “莫非……你入宫的真实原因只是为了无垢?”昭阳说完,一脸不可置信。 南胥嗤笑一声,似真似假地道:“我入宫不是为了方便见你么?” 昭阳细细打量着他,实在猜不出他的心思,只好摆了摆手,“只是一问。没什么事,就先退下,我乏了。” 说完,昭阳也不管他是否还在场,便径直躺在了榻上。 南胥见状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石室外,早有一名衣着暴露的婢女在外候着了。 南胥目不斜视地经过了她,走进地道,推开了右侧的石门,远离石室。 女子低着头,走向了石室的方向。 不多时,地道尽头,就传来细细碎碎的呻吟。 …… 博识堂。 课后,无垢突发奇想,问了闻松一个问题。 “先生,你说,那些有六宫佳丽三千的皇帝们,怎么确定,他嫔妃生出来的皇子皇女,是自己的呢?” 无垢问得十分认真,对闻松而言,却是如平地惊雷,惊得他差点儿合不拢下巴。他也是没有料到,尚未出阁的无垢竟然把问题想得这么细致入微,竟跟他讨论起皇家秘辛来。 “这……”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先生也答不上来吗?”无垢眼睛一亮。 闻松合上书本,“帝王不是都有起居注么?宠幸嫔妃一事都有记载。” “可是那样,也不准确呀。” 无垢很不满意闻松这个答案,她环顾四周,小声地道:“如果……那些嫔妃……偷……情……” “偷情”两个字是她用嘴型无声地说出来的,龇牙咧嘴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但看她认真的模样,闻松也只能憋着笑意。 “是在同一天或者临近几天的话,其实看不出来。” 这一句话她就说得极快了。 闻松想了想,确实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无垢见他不再言语,便得意地挑眉,满脸写着“快来夸我”。 闻松笑道,“殿下聪明绝顶。” 很快,他又敛了神色。 “怎么了?”无垢问。 “有一事,还望殿下恕罪。” 闻松便将在御花园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 这次,的确是他惹出来的事,连累了无垢,让她承担了一场无妄之灾。 “啊,她真是比我聪明。” 听完闻松的话,无垢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 闻松愕然。 随后,无垢道:“你其实根本没有考虑过效忠昭阳?那日你说会考虑,其实是骗我的。” 闻松叹息,起身,跪地,再一次道:“请殿下恕罪。” 无垢也跟着叹息,“你何罪之有?我知,你不想逼我。” “殿下,闻松连累您,您不生气吗?”闻松忍不住问。 无垢看了一眼还跪地不起的闻松,“平身。” 闻松从地上站起,无垢又说了一句,“坐。” 等闻松再次坐到对面,无垢耸了耸肩,潇洒地道:“这有什么?我又不在意。不过是坊间多了一条谈资罢了。” 闻松一向敬佩她这份豁达率真。 言罢,无垢探究的目光看向他,“倒是你以这样的方式出名,不怕么?” 闻松学着她的语气,“不过是多一条谈资罢了。” 无垢想笑,却笑不出来。人言可畏,她当年初听那些不入耳的议论时,低沉了个把月才慢慢变得心宽体胖。 她思忖了会儿,故作严肃地道:“你下次,得赢。给我争口气。” 闻松被她再次逗得忍俊不禁,“是。” “话说回来,我竟不知,原来去礼部调取学子文章档案,还需要等至少三天。” 闻松本想在告知无垢此事时,隐去这一段,但想着,她总归会知道的,也就一并说了。 无垢接着问他,“你……不觉得难受么?” 闻松微微抬眸,“难过?” “《大祁律》你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倒背如流,其他历朝历代的法典,你也通晓。每次问你,不论是多偏僻的律令,你随口便能指出它是出自于哪里……可见,你有多看重这些……” 无垢叹息一口气,“我们这些人,习惯了特例特权,处处都是违例,行事的五处之中,可能有三处都是违法……而你还要跟我们这些人在一起,很为难,很辛苦?” 无垢眼神极为真挚,无丝毫嘲弄。 眼前这个为世人所嘲的公主,总是能直击他的内心。 或许,这就是大智若愚。 为难否?辛苦否?闻松自问,问完,他自嘲一笑,笑完,再笑。这一笑中,多了释然和轻松。 闻松道:“殿下,我是凡人。” 他很少在无垢面前自称过“我”。 无垢眼睛一亮,只觉得她的这位老师终于肯让人亲近了。她会怕他,也是因为他教书时不苟言笑,同她说话时一直用谦辞的缘故,总让她觉得有些疏远。 “我也有畏惧的事”,闻松缓缓道:“我不如公主想象的那般刚正不阿。” 闻松看着无垢,却不是在看她。他的眼神穿过了她,看向远方。 “我曾经也自诩刚正不阿,却忽略了,刚强易折。” 庞天成生前的惨状浮现在他脑海。 “被阿茶救治的半个月,伤口的疼痛一直令我清醒,令我日日不得好眠。” 意识深处,那是最屈辱,最痛苦的记忆,所以他一直不愿意回忆,如今再记起,反而释然了许多。 若没有那段经历,便没有今日的闻松。 “很多地方,并不是只有一条路才能走到。换一条路,换一种行路方法,未尝不可。再加之,此处是离梦最近的地方,有梦则饮水饱,故,这段日子,不论是辛苦,还是为难,都不再有过。” 无垢看着一脸平静的闻松,有些怔忪。 良久,无垢才颇为激动地道:“闻松,先生,师傅!我现在虽然不能许诺你什么,可只要有我在一日,就再也不会让你经历那般痛楚!” 无垢言辞肯定,目光坚定。 闻松内心掀起惊涛骇浪,一向白净的脸因心中激荡的情绪而染上了一层粉色。 人生最难遇的有三人。 一知己,一伯乐,一生所爱。 而闻松,三者已得其二,幸甚至哉! 内心的波涛已渐渐平复,他静静地看着无垢,似是在思忖。 无垢有些不自在,刚要打破沉默,就见眼前那人又跪了下去。 “殿下,闻松有一事相求。” 无垢微惊,见他如此,也不敢贸然行事,便没有冲动地让他平身,而是端坐在位子上,镇静地道:“何事?” 闻松低着头,“还望殿下答应闻松,以后凡是殿下的传言,有关殿下个性骄纵,无才无德的,均莫要理会,也莫要澄清。” 无垢本就对这些无惧,但见闻松这般慎重的模样,不免有些好奇,“为何?” 闻松抬首,神情高深莫测,“此时不便明说。” 第18章 凤栖于梧(3000+) 墨色夜空上的弯月光芒暗淡,没有月光照看的大地漆黑一片,只有长明宫灯的光亮让人能勉强视物。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昭阳书房中悄然走出,步履轻轻,无人察觉。 不久之后,皇宫一处僻静角落,传来了窃窃私语。 天光渐亮,雾色四起。 已经有官员陆续进宫准备早朝。 而昭阳比这些人更早。 薄雾之中,她手捧一卷《大祁律》,直直地跪在金銮殿外。 从雾起至雾散,没有挪动过一次。 早朝之上,百官们议论纷纷。 裴光济端坐在龙椅上,听他们通禀,便迅速传召。 一番询问,弄清原委后,昭阳被罚禁足一月,于寝宫抄经。裴光济本欲再罚礼部的违规渎职,但昭阳一己承担了所有责任,便再罚了她三个月的俸禄。 昭阳与礼部私下调取天子门生科考档案一事,就此揭过。 本就是皇族世家间心照不宣的违例,如今被人挑明,昭阳又被迫负荆请罪,这让同样处在特权阶层的世家感到不满。 不过,他们的不满之气不会撒向同路的昭阳,而是会冲着那位检举的人而去。 不出一日,此事便闹得满城风雨,而事情传到百姓口中,就变了一个版本。 ?? 京郊,官道旁,有一间医馆。 医馆不如城内的气派,却也五脏俱全。医馆内有两位负责煎药抓药的学徒,以及一位正在给病人把脉的大夫,阿茶。 阿茶的医馆还算有名,倒不是因为医术的高超,而是诊费便宜。“便宜”对普通百姓们来说,比医术精湛更有吸引力。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阿茶的诊费便宜是她医术一般的缘故。很少有患者知道,这位便宜的大夫的医术其实很高超。 不知什么时候起,每个人都接受了一种“贵才是好,好才会贵”的逻辑,总觉得“便宜”就一定有某种问题。 似乎,已经没有人记得,以前的大祁,东西是又好又便宜。 偶有人怀念过去,想找到物价大变的原因,这时,总会有人会站出来解释:“现在我们饷银也多了嘛,多正常。” 正常吗? 以前饷银是少,但是不用精打细算,日子过得舒适。 现在饷银是多,但是连买个菜包都要斤斤计较,生个病都不怎么敢去瞧郎中,日子艰难到每天要犯愁。 这便是如今的大祁。 世家掌控下的大祁。 不少人心里都清楚,物价的飞涨,日子的艰难,都跟世家的垄断有关。 但,明白又如何? 无路可逃,无可反抗,那便只能屈服。 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就不要“清醒”,也不要去叫醒任何人。 清醒的人在昏睡的人眼中,不过是无能窝囊却又愤世嫉俗罢了。 何必自讨苦吃,受人白眼? 清醒,只是给自己徒添烦恼。 装睡装得久了,就真的睡着了,睡着睡着,就不会醒了。 庸庸碌碌,行尸走肉,也是一生。 …… 来医馆问诊的人已排到了医馆外,许是等了久了,排队的病人前后讨论起最近的事儿来。 “听说,昭阳公主仰慕南公子的才华,找人去礼部调了他的文章捧读。礼部见她是公主,也就直接将文章取档,调给了她。” “谁知,这事儿,被一个叫闻松的知道了。他竟然检举了此事,公主才意识到,她竟是在无意间触犯了科举条例,今儿个一早,便跪在金銮殿外,负荆请罪呢!” 闻松之才,到底是在各方的介入之下,被掩去了姓名。 明明是调取的闻松的档案,在流言之中,竟然生生变成了南胥,而闻松成了一个十成十的小人。 往好的方面想,好歹,这是从来无闻的闻松在大祁首次有了姓名。 阿茶一门心思地给眼前这位妇人把脉,对外界一切充耳不闻。 “哎呀,我看这闻松,就是嫉妒!”医馆外传来一声嘲讽。 接着,就是几句附和,“就是,南家那位的才华可是他这样的小人能比得上的?” 阿茶微微皱眉,而后放开手,冲着那妇人道:“不是什么大碍,头晕是因为肝火过旺,我给你开个方子,下火。” 妇人略微不安地道:“不贵?” 阿茶摇了摇头,“不贵,不用钱。” “哎呀,这怎么好?” 阿茶很快就写好了处方,她将方子递给她,“一会儿去药柜抓药,反正是我前几天去山上摘的,多得很。” 妇人连声道谢后,乐呵呵地去了药柜。 外面的议论声还在继续。 “别,我觉得不一定。我听说,那闻松现在宫里教那位三公主读书,指不定,是三公主指使的呢?” “哦……有可能,有道理,有道理。” 阿茶整理好问诊台,朗声道:“下一位。” 清亮的声音打断了如火如荼的议论,排在头列的男子赶紧前去,朝阿茶笑着打招呼:“阿茶姑娘。” 阿茶回以礼貌的微笑,其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帮其把脉。 传闻中的小人闻松这日一直在博识堂等候裴光济的召见,毕竟昭阳这一出传得沸沸扬扬的负荆请罪的大戏,罪魁祸首是他。 可闻松万万没想到,第一个来找他的竟是南胥。 南胥一只脚刚踏进博识堂,正好看见了从正殿离开的闻松。 南胥叫住了他,“为何挑衅昭阳?” 闻松一挑眉,转身看向他,有些意外他这样直接。 闻松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试探。” 像昭阳那样被世家拥护鼓吹的人,根本不可能对他的思古文章心向往之。她从一开始就不是诚心纳才,只为试探。他也便借此机会,试探了回去——昭阳确实优秀。 南胥听完,只淡淡地道:“下次不要把她扯进来。” 她?哪个她? 闻松顿了一瞬,这才知道,他不是因为昭阳而来,而是因为无垢来找他兴师问罪的。 “你很关心?”他问。 南胥沉默。 闻松思忖了会儿,道:“这次的事,确实是我思虑不周。” 他的棋差一招,影响的不仅是自己,还是无辜的裴无垢。 南胥忽然道:“无垢答应你了?” 驴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却让闻松起了警惕。 闻松看着台阶下长身鹤立的南胥。 南胥虽然站在平地,比站在台阶上的他要矮了些许,但他的气质和风度,确实不是常人可以比拟的。此人即使不生在世家,也能长成参天大树,而世家的教育雕琢了他,让他更风雅,更会伪装,也更智慧。 若闻松如山间松柏,自由生长,那么南胥则是月宫玉树,熠熠生辉。 “没有。”闻松答。 肉眼可见,南胥的神情有了一丝松动。 “不想她答应?” 闻松问,南胥没有回答。 闻松感慨道:“即便是老骥伏枥,也会志在千里。我还年轻,自然心怀高远。” 闻松遥望着天边,双眸洋溢着神采,可很快,他眼中的神采便趋于平淡,平静无波。 “良禽择木而栖,是给自己寻了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不论所栖之木是想与天比高,还是安守一隅,知足常乐,都不是飞鸟能决定的。” 既然已经择木筑巢,那便欣然接受一切结果。一个门客能为伯乐做的,也不过是听命行事。不论无垢最后的答复如何,他都尊重,同进同退。 南胥也望向天空。 空中无云,也无飞鸟的痕迹。 鸟儿飞不进来,宫里的人也出不去。 明明是寂寞无边的深宫,却因为权力二字,变得有趣至极。 “可是飞鸟能选择去留”,南胥低下头,直视前方,淡淡地道。 闻松只回答了四个字,“凤栖于梧。” 南胥一愣,而后无奈道:“你是在讽刺我的眼光么?” 闻松自比凤凰,南胥认同,这不是狂傲,是文人固有的自傲清高。 将无垢比作梧桐,也没有错处。 闻松是指,他身为凤凰,只会选择能够配得上他才华的梧桐,所以不论进退,他都会择无垢,而不会求其次。 但是这句话在此处,还有些讽刺之意。 “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南胥没有选择无垢,是以,他是“百鸟”,让梧桐空了多年,到头来是专为凤凰让路。 不过,闻松不可能嘲讽南胥的能力,他只会暗讽他的眼光,认为他不识梧桐,白白错失了机会。 果然,闻松下句话便是—— “南胥,你是人中龙凤,但昭阳,未必是梧桐。” 闻松说这番肺腑之言,只是回报南胥当时在他面前表露的野心。 他不想瞒南胥,也没有必要瞒他,这并不是多重要的机密,只是一表鸿鹄之志。 南胥看向博识堂大门的方向,目光聚集在某处,饱含深意,像试图穿过层层宫墙,去看一眼他心上的姑娘一般。半晌,他的目光才回转。 “你是良臣贤臣,可我不是,谁是梧桐,于我而言并不重要”,南胥胸有成竹,傲然而立。 南胥离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闻松都在想,他那番话究竟是何意?是想做王莽还是曹操? 没来得及想出一个结果,传旨的公公便至。 “圣上口谕,宣闻松觐见。” 第19章 首次面圣 大祁帝宫的每一块石砖都是被各地的工匠精心烧制,每日又被人悉心打理,无论是哪一处有裂痕,都会被立马替换上备用的新砖。是以,历经两百多年的风吹日晒,宫中的石砖一眼望去,仍旧是完好无损。 闻松跟着宣旨的太监,踩在这一块块分不清是百年还是新换的石砖上,经过一道道大气恢弘的宫门,绕过金銮殿,行至后方的内廷西侧,停在了一道朱门前。 “待我前去通传。“宣旨的太监轻言细语地道。 待太监进入朱门之后,闻松才渐渐抬起头,看见了朱门之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永宁殿。 朱门左侧,“河清海晏”;右侧,“时和岁丰”。 据史载,这是乾安帝生前所书,也就是上一任大祁帝王。 晏安…… 闻松忽然想到“晏安”之名。 皇女晏安出生在乾安帝驾崩的前两年。那一年冬天,京城久不落雪,乾安帝以为不祥,正忧心忡忡之际,晏安出世。一声啼哭之后,天降瑞雪。乾安帝大喜,视为祥瑞,遂以年号之“安”,又加“河清海晏”之“晏”,赐名“晏安”,足见其看重之意。 晏安在乾安帝在位时,盛宠一时,荣耀非凡,这种殊荣在邑亨帝即位之后也一直持续,直到七年前。 七年前,晏安忽然变得沉溺美色,四处收集面首,她的声誉一天一天下落,她的荣耀也被蒙上了一层灰。 就连闻松,也是在见到永宁殿的左右两联时,才想起了她昔日的辉煌。 正沉浸在过往历史中的闻松,被朱门打开的声音拉回了思绪。 “闻公子,请。” 闻松随着领路的太监走进永宁殿,直到瞥见一抹明黄色身影之后,便立马低下了头,跪地叩首,“草民闻松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威严有力的声音响起。 闻松谢恩后站了起来,并未抬头。 裴光济打量着眼前沉默不言,低眉颔首的年轻人,过了会儿才开口,“见过昭阳了?” 面对裴光济的明知故问,闻松几不可察的皱眉,道:“回陛下,见过了。” “觉得如何?”裴光济接着问。 闻松更加觉得莫名,他在天子的视线中缓缓抬头,见到了坐在龙椅上的人的庐山真面目。 裴光济如今是知天命的年纪,双眸仍然锐利,只是头发花白,整个人的精气神显得不好,似是劳累过度,又似久病缠身。 闻松复又将头低下,不敢再多观察。他微微抬眸,“回陛下,皇二女天香国色,才情不输男儿。” “仅此?”裴光济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闻松身上。 此时,闻松再次抬头,正视天子,四目相对,也并不怵。他拱手,目光澄澈,“陛下想听什么?” 领路的太监已经退下,此刻,裴光济身边只有一个周密。 周密听闻,脸色大变,刚要怒喝一声“大胆”,便听裴光济平静无波地道:“朕要听实话。” 闻松沉默了会儿,才又道:“皇二女行事周全,每年为阵亡的将士祈福,也可见其宅心仁厚。只是……” 他顿了顿,见裴光济没有反应,便又道:“只是草民认为,皇二女有两处不足。” “何处?” 裴光济似乎并不在意闻松以下犯上的评价,仍旧耐心地问。 “皇二女有才不假,可……缺了点悲天悯人之心,以及身上多了点官僚作风。”闻松一字一句地道。 裴光济锐利的双目已经眯了起来,周身的肃杀之气开始显现。 宅心仁厚和悲天悯人,常常被混为一谈,但却有本质上的差别。前者,侧重于性格的良善慈悲,后者,侧重于忧国忧民。 昭阳给百姓们表现出来的是“宅心仁厚”,但从未表达过对世道和民生的哀叹。 闻松不只在评价昭阳,还在评价大祁。 天子冷笑一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好一个悲天悯人!” 闻松低着头,没有裴光济的命令,不敢多言。 裴光济的目光沉了些许,似是有怒气待发,他道:“你是指她虚伪?” 裴光济故意更换他的评价用词。 闻松连忙道:“不敢。皇室与民,如云如泥。皇二女长在深宫,虽有心,但无法真正体会百姓疾苦。一旦无法感同身受,自然也就少了悲天悯人之心。” 即使知道圣上可能盛怒,他还是坚持“悲天悯人”这个用词。 “你只见过她一次,”裴光济反问,“怎知其人?” 闻松恭敬地道:“草民入京之后,便听人道皇二女在府中广纳英才,任人唯贤。然而,据草民观察,凡是清贫孤高之人,都未能得皇女青睐。这些学子们是过五关斩六将来的京城,数百人中,竟无一人能入皇二女的法眼,草民以为,''广纳英才''在此处,是为广纳世家英才……” 他话还未说,便被裴光济打断。 “你观察?怎么观察?你所认识的,只是周边的人,并不是全部,既然如此,你怎知昭阳拒绝了家境贫寒的学生?” 闻松沉默了会儿,再开口时,语气深沉了许多,“草民认得全。因为他们都不得不住在京郊,或在破庙,或幕天席地,或借着好心艄公的船篷休息一宿。因着都聚在郊外,消息通达,只要有一人得皇二女青睐,都会一传十,十传百……可惜,草民在时,未尝听过一例。” 闻松细细道来,“皇二女应是在意出身,却忽略了学子们的能力,也没有察觉学生们不得不夜宿郊外这件事背后的本质—— 光是通过乡试,来京科举的寒门学子就有几百人,科举虽无身份门槛,但真读得起书又能通过乡试来到京城的普通百姓少之又少,在这少之又少的人里竟然又有一大批食不果腹、夜宿京郊的学生,窥一斑而知全貌……整个大祁穷苦者的数量定然巨大……这代表……” 闻松有些踟蹰。 裴光济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逼着他说出口,“直说。” 闻松鼓起勇气道:“这代表,穷困潦倒与个人能力无关,与国有关。” 周密倒吸一口凉气。 裴光济的瞳孔稍稍放大,见他真的说出口,也有些意外,还有些欣赏他的勇气。 “陛下……草民还要继续么?” 裴光济差点儿被气笑,“你还有什么不敢说么?” 闻松将头又垂低了些。 他知道应该住口了,但又怕以后再也没有这样能面见圣上,直抒胸臆的机会,便还是将想说的都说了出来。 “皇二女的门客们似乎都没有想过暂搭一个能避风雨之处,供寒门学子使用。这是他们最容易做到的事,他们却不做或者根本没想过要做。可见,皇二女根本没有在意此事,不知是觉得不重要,还是觉得这对于寒门来说,实属正常……由此,草民认为,皇二女缺了点悲天悯人之心。” 为无处可宿的天子门生提供暂居之地,本该是皇室与为官者对百姓的责任。 人如果因为好吃懒做而流离失所,是该人的原因。如果是因为世道艰难而无家可归,那便是朝廷的责任。 这些天子门生,经历了重重考试,终于抵达京城,与世家一争高低,可见本身的能力方面是正常且超出常人的。寒窗十年,克勤克俭,与“好吃懒做”根本搭不上边儿。 那么,这些人,凭什么不能得到一间茅屋遮风避雨呢?这又凭什么不是朝廷的责任呢? 昭阳不做,是不尽责,但无人能强迫她做,因为所有能做这件事的人都没有做。 闻松不能强迫这些尸位素餐者做任何事,但他总能评价一句“皇二女缺少悲天悯人之心”。 沉浸在自己思维里有些愤懑的闻松没有注意到,裴光济的双眸有晶莹闪烁。不知这位帝王是劳累久了,双目干涩,还是心疼这些寒士的遭遇,内疚至极。 良久。 裴光济才找回自己威严的声音,“继续,说说她身上的官僚之风。” 闻松不敢观察天子的神色,心中忐忑,思忖了会儿,还是将心中的话和盘托出。 “与皇二女打交道的都是达官贵族,身上沾染了官僚作风,也是无法避免的。皇二女虽有爱人之心,却无爱人之能。这就像是夫子们嘴上说着教书育人,实际连因材施教都不能……” 这话一出,周密再次心惊胆颤。 圣上是欣赏他的文章,方才也耐心地听他实话实说,可并不代表,圣上能容闻松不停地,连续说这样过于犀利的言辞。 “大胆!” 第20章 文如其人,人如其文 “大胆!” 这一声怒喝来自裴光济。 闻松立刻跪下,却不请罪,他只直直地跪在那里,也不为自己辩解。 “你是在说我大祁文武百官皆是纸上谈兵的无能之辈?!” “不是都……”闻松轻声嘀咕。 “那是什么?”裴光济继续问。 “是大部分。” 裴光济冷冷地看着他,“何解?” “不论是中央还是是地方官员,真正寒门学子或是独立于世家之外的人屈指可数。朝廷大部分官员都与世家联系紧密,这样的官员生长在高人一等的环境里,自是不察民情,也就不知道很多制度其实要因地制宜,因人制宜。陛下英明,察纳雅言,善于纳谏,但,所有展示在您眼前的奏章,看似源自多方,本质上其实同源,都是以世家为先,而非大祁国民。那……” 闻松的声音越来越小,“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岂能不惧? “直说。” 裴光济脸上神情莫测,看不出喜怒。 闻松深呼吸一口气,“那么……兼听实际上成了偏信。” 他说得过火了。 有那么一瞬间,闻松是真的后悔了,实在是担心这颗项上人头不保。 裴光济看出堂下人的紧张,他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闻松,你好大的胆子。” 仍旧是骂他“大胆”,但这一次,语调平稳,眉眼间也不见怒气。 闻松不敢放下心,尽力分析一切可能的后果。可他终究年轻,也缺了阅历,面对如此高压,一向擅长分析局势的闻松竟败下阵来,半点儿都分析不出来。 他不懂,眼前这位圣上,究竟何意?是怒是喜?令人分不清喜怒,无法揣测其意,这就是帝王之术么? 人一慌,气就散。 即使闻松强自镇定,也暴露出了他的不安。 一直不做声的周密察觉了出来,未免替闻松可惜。这位年轻人,一身浩然正气,可离世家出身的南胥,还是差了那么点儿。南胥在圣上面前,即使惧,也从未表现过这般明显。 他无意对比两人,只是知道圣上的偏好。圣上不喜欢容易乱了心神的人,再加上这年轻人的那些令他都大气不敢出的评价……前途着实堪忧。至于性命,周密不替他担心,虽说伴君如伴虎,但他伺候的这位,是仁慈的。 此时的周密全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忍不住将一个无名之辈与鼎鼎大名的南胥相提并论。也忘了,南胥之所以面对圣上也从容不迫,是因为他背后的南家,是因为他家族的地位,更是因为面对圣上,他根本不会说出闻松这样直接又诚实的话。 正在周密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怜悯之后,裴光济悠悠地道:“朕以为你视死如归。” 闻松跪在原地,挺直腰板,拱手回道:“回陛下,草民怕死,死,从来不是草民所求之归处。” 周密一愣。 裴光济眼神闪了闪,“怕死,还敢这般说话?” 闻松再道:“陛下有问,草民莫敢不答。” 一室无言。 裴光济再开口时,眼中已经带了欣赏,“人道,不知不畏,勇往直前。你呢,是既知且畏,但仍勇往直前。” 闻松感到投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有了些微的变化,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经渐渐散去,心知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 “平身。”裴光济的声音懒懒,似是随意地说。 闻松呼出一口气,虽然那颗七上八下的心仍然悬着,但此刻已不再慌乱,“谢陛下。” “既然你已经评价了昭阳,那另外两位皇女也一并评价了。” 已经镇定下来的闻松已经隐隐猜到这位帝王之意,却有些不敢相信。 他整理了思绪,将那日同裴无垢说的话,换了一种方式,重新复述了一遍。 他说完,裴光济饶有兴趣地问:“你很欣赏无垢的品性?” 他点头称是。 事情又往闻松心中的猜想靠近了点儿。 “那她的才学呢?”裴光济接着问。 闻松沉默了会儿,才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裴光济浓眉一挑,“这回倒是委婉。” 闻松赧颜。 又是一室寂静。 “朕看过你的《梦里山河故》,确实不错。但文章么,谁都会写。” 裴光济如此评价。 闻松不羞不恼,就那么站着,等着皇帝的后文。 很快,裴光济又再次道:“是以,朕等了许久才召见你。就是为了看一看,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闻松心中的那些迷雾渐渐清明。 “今日一见,文如其人,人如其文。” 闻松听了,并不喜悦,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波动。 他无疑是欣喜且自豪的,人都爱被欣赏,何况是被当朝天子欣赏。可通过对天子前后态度变化的揣摩,闻松更加明白,今日被传召,必是大事。 镇定下来的闻松又恢复了往常的判断力。 裴光济见他此时的模样,知他明白了不少,说话也就更开门见山,“你同其他人不一样,孑然一身,无有靠者。所以,朕也可以同你说说心里话。” 闻松悬着的心渐渐落地,心中一丝一毫的慌乱也无了。 人之所以慌,是对未知的恐惧。 闻松此刻,已然明白帝王之意,也就不会再惧。 “谢陛下抬爱”,闻松垂首。 周密看了一眼坐在龙椅上的裴光济,见圣上点头,便自觉退出了永宁殿,在殿外候着。 待周密合上门,裴光济便冲着闻松道:“朕要说的,是立储一事。” 闻松闻言,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 虽然猜到了,但真的面对猜到的事实之时,也如遇惊雷。 他平复了下内心的狂涛巨浪,再睁开眼时,已经一片清明。 裴光济待他平静下后,才道:“朕心中早有人选,只是碍于一些原因,迟迟未下决定。” “朕欲传位……” 是无垢。 闻松在心里跟着猜测。 “无垢。”裴光济说出闻松心中所想的两个字。 闻松只觉得他眼前的那条路一下子开阔起来,同时,也更加荆棘密布,艰难险阻。 “可知朕为何要告诉你?” 闻松点头,“草民知道。” “且说来听听。” “陛下看出了世家之祸。草民无依无靠,又被皇三女赏识,只能依靠皇权,如今得知圣意,只会更加忠心耿耿。陛下谈及此,是为了断草民其他的念想,从此更与世家无缘。” 身为帝王的裴光济朝他一介布衣说了如此机密的话,除了信任,也是笃定了他会答应。若是有异心,只怕会身首异处。 “不错,却不止这一点。” 不料,裴光济却如此道。 闻松怔愣。 裴光济反问:“你已选择了无垢不是吗?” 闻松不意外这位圣上看透了他的心思,更不敢撒谎,“是。” “那就做好你的本职,好生授业,”帝王语气沉了些,“无垢的德行是这三个孩子中,最像朕的。可是不够。朕要的,大祁要的,不只是一个仁君。你可明白?” 闻松再次怔忪。他想起了庞天成临死之前的那番话。原来圣上真的都明白,也知自己的无能为力,所以把期待放在了皇储身上。 只是以无垢现今的水平,还远远称不起一个“帝”字。 虽然闻松择主无垢,但作为当今天子,选择这样一位公主做储君,是否太过冒险,也太过偏爱了些? 然而此时,并不是刨根究底的好时机。 “草民明白。” 短短四个字,一诺千金。 闻松出了永宁殿,还有些恍惚。 他回头望了一眼龙飞凤舞的牌匾和对联,心下疑惑更甚。 晏安……一位出生被视为祥瑞,本该光环一生的公主,为何……似乎……不在圣上考虑之内? 闻松思考着,一下子出了神,直到身边的太监唤他,他才回神,跟着太监走回了无垢的寝殿。 第21章 教坊女一朝得宠 大祁皇宫在二十多年前扩建过。 原本,博识堂和无垢现今的寝宫,都不属于皇宫之内。而博识堂在为别国质子居所之前,曾为教坊,与皇宫有一墙之隔。 在先帝,即乾安帝的晚年,经道长和风水师测算,将教坊这一块儿地界划为宫中,有助长寿安康。乾安帝便下令打通宫墙,扩建了皇宫。 几年之后,乾安帝病逝,东宫太子裴光济即位。邑亨元年,裴光济与一教坊女子一夜风流,教坊女子被封为妃,此事一度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 恐流言蜚语影响朝政和后宫事务,裴光济便下令,将教坊撤出皇宫,又着人将教坊之处重新修葺,正好用来迎接邻国质子。 一年后,这位幸运的女子怀孕,诞下昭阳。 邑亨七年,皇后诞下无垢,日渐体虚,在无垢还是孩童之时,与世长辞,偌大的先皇后寝宫自此没了主人,只剩下皇长女晏安与皇三女无垢相互依靠。 邑亨十年,宫中的质子离京,被护送回故土,却不幸殁于途中。 邑亨十五年,皇长女晏安早早搬离皇宫。邑亨十八年,昭阳因招募门客,也离了宫中,宫里宫外两头跑,近一二年,因着宫外府邸实在人满为患,不得不又回到宫中居住。 而无垢,在晏安离宫之后,一人住在母后宫中实在是感到冷清害怕,便搬到了现在所居之地,离质子寝宫较近的一处小宫殿,带领着宫人们聚在一起,才感觉到温暖了些,没那么寂寞。 “你问这些做什么?” 无垢给闻松讲解完这段变迁,才好奇地问。 闻松解释,“只是好奇殿下怎么会住在偏僻角落罢了。” 这话是真,却不是主要原因。 三日前的夜晚。 他躺在床榻上,回想着永宁殿上的对话,越回想,越无法入睡,便翻身而起,于庭中踱步。 走到正殿附近,忽然听见一些响动,觉得奇怪,上前查看。 博识堂没什么太监宫女,仅有的几个也是洒扫做饭的,夜晚根本不必轮值。而南胥又带着他的人回了府,这个时间,除了他一个闲人,不会有其他人。 是谁呢? 他胆子一向大,是以都没有怎么考虑,就已经悄悄抵达正殿窗边,打开了一条窗缝,屏息观察。 这一观察,倒是让他吓了一跳。 本该空无一人的正殿,多了一个女人,他从未见过的女人。 这女人是从何处来的? 闻松又惊又疑。 只见那女人观察了四周之后,便朝着一堵墙去。随后,竟然伸出手去推墙!她还指望能推动不成?! 闻松虽然看不清女子表情,却能从她的动作上看出她的慌张。片刻后,女子放下手,转身,朝他的方向而来。 闻松本欲叫喊,但又怕打草惊蛇,便立马离开窗边,藏于拐角处。 女子推开门,小心翼翼地探头,见四下无人,快步从正殿离开。 闻松见状,跟了上去。 可是出了博识堂,就是一片空旷,难有藏身之处。为了安全起见,他没有再跟,而是牢牢记住了她离去的方向。 在藏书阁当差的他有幸看过宫中的布局图,知道这个方向有多座宫宇楼阁,凭此,是没法知道女子的身份来历的。但,有一点引起了他的注意—— 昭阳的寝宫,也在这个方向。 这是一件无头无尾的怪事。 博识堂内实在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威胁伤害到无垢,女子行事作风也不像贼人此刻,她究竟为何而来? 闻松考虑良久,还是决定暂且不言,防止走漏风声。 今日会询问无垢宫中历史,是他突然反应过来,那女子应该不是在“推墙”,而是在寻找某个暗门! 博识堂如果有暗门的话,那么跟博识堂有关的历史就极为重要了。 只是,无垢今日所述,和他在藏书阁中所读到的差不多,并没有让他得到更多的信息。 是夜,闻松点亮了正殿的烛光,凭着记忆,站在了那女子所站的位置,盯着这面光洁的墙壁看了许久。 这……会是南胥答应无垢入宫传道授业的原因吗? …… 永宁殿,周密正着人为裴光济奉茶。 裴光济近几日一直阴沉着脸,让他们这些侍奉的人提心吊胆。 这时,奉茶宫女的手控制不住一颤,一滴水珠便落在了案上。 裴光济快速扫了一眼。 宫女承受不住这威严,颤颤巍巍地跪下,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周密见此,心中更是忐忑,悄悄看了一眼裴光济,见他脸上并无明显的怒气,便冲着那宫女道:“怎么办事的?还不退下!” 宫女如蒙大赦,迫不及待地告退。 待奉茶的宫女退下之后,周密接过任务,亲自奉茶,“陛下。” 裴光济接过,却不喝,“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周密毕恭毕敬地回答:“办好了,八月十四那天,御花园惯例要清理池子。” 裴光济思忖了会儿,点头,“你做事朕一向放心。” 说完,才呷了热茶。 余光瞥见周密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放下了茶盏,用沾了朱墨的笔在奏章上批示了几个字,“别憋着了,有什么话就说。” 周密小心翼翼,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陛下,这事,我们做的太急了,他们不会怀疑吗?” 裴光济冷笑一声,“朕就是要杀鸡儆猴,他们若是不怀疑,岂不是达不到效果?。” 周密点头,“陛下说得是。” 喝过热茶,又满意周密的安排,裴光济心情好了些许。 “他们上奏请封公主,并为皇女们择驸马,”他问周密,“你说,无垢和闻松怎么样?相配否?” 他看闻松其人,心中虽有宏图,但又不慕名利,可以托付。 然而,裴光济只是突发奇想,乱点鸳鸯,随口一问,并非真有要无垢下嫁的打算。 周密却是一愣,没有想到他直接跳过两位年长的皇女,直接问了无垢的事。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原因,霎时间感叹起来,在胸中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青黛不是说……” 裴光济知道他所指何事,没好气地道:“我还真让那姓南的跟无垢成亲不成?” 说完,裴光济忽然眸光一亮,如醍醐灌顶。 “其实……并非不可”,这位帝王喃喃道。 周密听了这话,着实吃惊,同时,又想起之前听到的风言风语,小声道:“可老奴听闻,南家要择媳了。” 裴光济有些诧异地瞥了周密一眼,“确有其事?” “只是听闻,老奴派去打听的人,估摸着要传回消息了。” 裴光济满意地点头,而后又讽刺道:“他们的动作倒是快。” 第22章 志向?像你这样的人才配有志向 南胥接到家中有急事的消息,从翰林院一散职,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丞相府。 丞相府的外墙与普通富贵人家的外墙装饰没有太大区别,可一走进,映入眼帘的是独具匠心的曲径通幽。 这所宅子是南家一位寄情山水的叔辈设计,这位叔辈也是本朝有名的大匠,曾负责修筑多个宫殿楼宇。可惜已经作古。 南胥一入府,径直去了他父亲的书房。 南胥之父,当朝丞相,监管三省六部,是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南相名叙之。 南叙之在书房伏案,知道南胥进来,头也不抬,只道:“坐。” 南胥落座后也不急,就这么静静地等着,直到南叙之写完奏章。 “闻松何如?” 南叙之开口便是此问。 南胥微微皱眉,“难得一见。” 南叙之又问:“比之庞天成?” 南胥沉默了会儿,“两者不一样。” 南叙之点头,“是不一样。他的命更好,他自己也更聪明。” 南胥并不接话。 “多日之前,他已被圣上传召,”南叙之将背靠在椅子上,“他已选定了''裴''。” “他不喜欢世家。”南胥直言。 “因为他出身寒门。”南叙之也直言。 南胥却道:“根本原因是他志向高远。” 南叙之嗤笑,“志向?像你这样的人才配有志向,因为你有机会能做到。闻松那样自保都难的人,谈志向,只是一个笑话。更遑论''高远''。” 南胥听惯了这样的话,认真地道:“可他已经成功搭上了皇权,不是么?” 闻言,南叙之觉出了味儿,盯着南胥,“你欣赏他。” 南胥点头。 南叙之转换了语气,不再那般刻薄,“试图拉拢过他?” 南胥再次点头。 一开始他是起了拉拢之心。 畅谈之后,便放弃了继续拉拢的心思。 越接触闻松,越觉得跟这样的做朋友不如做对手来得痛快。 高处不胜寒,他无聊了太久,难得遇见一人,可以一斗,岂不快哉? “失败了。”南胥继续实话实说。 南叙之自然了解这个悉心培养出来的儿子,他只道:“想玩可以,但是不要心慈手软。” 南胥本就不是一个慈悲善良之人,“明白。” 南叙之接着问:“昭阳如何?” 南胥耸了耸肩,“还行。” 南叙之知道南胥看不上她,没有苛责也没有赞同,“还行就行,不需要太聪明。” 太聪明的人,容易把控不住。 接着,南叙之又问:“那件事打探得如何?” 南胥顿了顿,似是有些挫败,“实在是找不到蛛丝马迹。” “无垢呢?也不知道?”南叙之随口问。 南胥一惊,表情却是装作疑惑,“父亲?” “她不是喜欢你么?没试着打探过?” 和无垢一事,南胥极怕被家人知晓,所以方才才会一惊,又听南叙之这么问,知父亲仍然蒙在鼓中,也就放下了心。 “试探过了,她不知道。” …… 入宫这几个月来,南胥跟着无垢去先皇后寝宫那儿拜祭过几次,也让他的人潜入翻找过,均是一无所获。 “民间传闻,先皇后有一支奇兵。” 某日,拜祭之后,南胥不经意间提起。 无垢一挑眉,“你是指暗卫?” 南胥垂眸看着她,有一丝惊讶,“你知道?” 无垢点头,漫不经心,“知道啊。小时候我也信过。” 南胥一愣,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怎么?为什么不信了?” 无垢神秘兮兮地道:“因为我问过母后。” “然后呢?” “她说没有。” 南胥:“……” 无垢又道:“我不信,偷偷找过,不是传言说,有个什么令牌一样的东西,能号令暗卫么?” 她用手比划着,试图解释。 南胥朝着她微微颔首,“嗯,听说过。” “我没找到。母后走了之后,皇姐和我有日无聊,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是什么都没有。所以,肯定是假的。” 她撇了撇嘴,“说来也离谱,母后怎么可能有什么奇兵?就算有,按照她与父皇的感情,奇兵应该早就归父皇了。” 这一层,南胥也想过,他“嗯”了一声,“说不定就是在你父皇那儿呢?” 无垢却十分笃定,“一定是瞎编的。你忘了?之前皇姐出事……若是真有暗卫,父皇母后怎么可能不派他们保护自己女儿?退一万步说……如果父皇真有这支奇兵的话,还会处处被你们掣肘么?这支奇兵加上禁卫,足够了。” 无垢言辞之间没有丝毫掩饰,直面世家与皇权之间的角力,南胥被她说得无言以对,只能转移话题。 …… 南胥在书房中简单转述了一遍他和无垢的这段对话。 相比南胥找不到蛛丝马迹的挫败感,南叙之倒是呼出一口气,“找不到蛛丝马迹,就是不存在,是好事。” 南胥缄默,不置可否。 过了半晌,他见左右无事,便道:“父亲,儿子先告退了。” “不急。”南叙之拦住了他。 南胥复又坐下。 “我为你选定了一门亲事。” 此话一出,南胥脸色煞白。 “怎么?不愿意?有中意的女子?”南叙之瞧见南胥百般不情愿的模样,又道,“且说来听听。只要不是太过寻常,家世又清白,皆可。我们南家也确实不必再找门当户对,以锦上添花了。” 南胥在心中无奈。 想他南胥向来眼高于顶,普通女子如何能入眼? 她不只是不寻常,而是太不寻常了。 娶了她,对于其他人来说,光耀门楣。 对于南胥来说,是官途的终止。 一旦与皇室结亲,成为驸马,他此生便不得为政,不得位列百官。 他是南胥,让他为了情爱,放弃官场,他做不到。 南家也不会让。 半晌,南胥才道:“不重要。听父亲安排便好。” 见他这般沉重的神情,南叙之已经将他内心的人猜了个七七八八。 好在,这是他的儿子,最后选择了正确的、适合他的路。 “女子是肖家嫡系一脉,年方十六,品行端正,才华横溢,是世家小姐之中数一数二的……” 南叙之说的话,南胥其实没有细听,他早已经神游太虚。 “中秋之后便去提亲,你看如何?” 南胥回神,听到这一句时,内心还是起了抗拒,“会不会太快了?” 南叙之摇头,“不快。三位皇女都还未出阁,近几年,适龄有才德的世族们纷纷娶了亲,就是为了避免天降皇恩。你还算晚的了。” 南叙之一番话,不露声色的警告着南胥,提醒着南胥他自己的身份。 南胥听明白了,心中更是一片悲凉。 “儿子知道了。” 第23章 悲秋之故 离开家的南胥没有即刻回博识堂,而是径直到了湖边,和他心中那位烂漫女子定情的湖边。 秋意渐浓,满池莲花凋零。 世人悲秋,南胥从来爱秋。 秋代表的明明是一年之中最丰满茂盛的时候,明明是劳累了一年之后收获满满的日子,田野一片金黄,风中弥漫着稻花香,如此美景,有何悲戚? 今日方懂,秋之悲,在于夏之绚烂! 南胥仰望着迁徙的大雁,以前也幻想过,寻一个闲暇,带无垢出来看看,看宫中看不见的大雁,看满地的金黄,看他最爱的秋。 谁知,一切幻想,都要在今日打住了。 他将视线放下,最后看了一眼平静无波的湖面,转身离开。 转身那一刹那,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若是没了这恼人的大祁律,没了“驸马不得为官”这一条,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他和无垢是不是就可以有一个结果? 是不是就可以盼望着有一个结果? 总好过现在,连“盼望”都不能。 “轰隆”一声雷响。 秋雨簌簌。 罕见的惊雷和秋雨让南胥眨眼之间浑身湿透,他却不躲也不避,只站在那里,而原本黯然神伤的双眸燃起了一团烈火。 天变既然不足畏,那祖宗何足法? 这不谙事的大祁律,变它一变便是! 想通这一层的南胥策马回宫,快步赶入博识堂。 博识堂正殿,闻松还在教习。 南胥今日从翰林院出来的早些,从南府到湖边,再到宫中,所用时间也不多,闻松自然还在正殿,还没有完成手头上的工作。 无垢见他来,双眸中闪耀的神采似是要将他心中的那些黑暗与不安全部驱散。 正是驱散了不安,南胥便冷静了些许。 “怎么全身湿透了?” 无垢跑来问,闻松也以一种疑惑的目光望向他。 南胥没有看闻松,满心满眼都是无垢,他对无垢轻声道:“我有话同你说。” 闻松见此,自觉走出了正殿。 无垢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秀眉微蹙,“怎么了?” 南胥挣扎了会儿,才缓缓开口,“父亲给我择了一门亲事。” 南胥紧盯着无垢,不想错过她脸上的任何波动。 可无垢只是愣了会儿,便自然地问:“是哪家的姑娘?” 无垢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南胥一怔,似是不敢相信她问了这个问题,于是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父亲给我择了一门亲事。” 他也不知道他想从无垢的脸上看见什么样的表情,总之,不是这样的。 良久,无垢才抬眸,与他对视,轻声叹息,“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无垢的神情很平静,如他入宫前见过的湖面。 “早晚有这一天的不是吗?父皇……与你家之间的关系如履薄冰,我再傻,也是知道的。且不说这些,我本是皇女,你是人人称颂的大祁第一才子,你难道……会愿意做我的驸马吗?” 南胥无言。 这确实是他们早有的准备。 只有无垢自己知道,她脸上的平静皆是伪装,一碰就会碎。她又轻声道:“南胥,你不愿意的。” 南胥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心疼,右手缓缓向上,在触摸上她脸颊的那一刻停下,“会有办法的。” 无垢眨着眼,眼睫上已经沾染了晶莹的泪珠,“不会有其他法子的。你我早就知道的。” 南胥将手放下,破天荒的,在她面前第一次展露野心,“若是改得了大祁律呢?” 话音一落,无垢无比震惊地看着他,“你疯了!” 比闻松还要“疯”。 闻松的“疯”是以一人之力对抗万千人,但好歹,他的疯是束缚在大祁律之下的,而南胥的“疯”竟是要凌驾于大祁律之上,改了大祁律! “你可知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只要这江山一天姓裴,就一天……” 说着,无垢睁大了眼睛,后退了一步,“你想……” 南胥将禁不住后退的她拉向了自己,“若是改不了……那未尝不可。” 无垢看着此刻有些放肆的南胥,颤抖着闭上眼,咬牙道:“我不同意。我姓裴。” 南胥将她拉得更近了些,气息交缠,声音清冷,“那我呢?我和你呢?裴无垢,你不是这样认命的人。” 她曾经那样锲而不舍地追着他,不顾他是否冷脸。那样勇敢的裴无垢,怎么会是轻易认命,轻易服输的人? 无垢倏然睁开眼,推开了他,扬起下巴,带着一位尊贵皇女应有的高傲,“我不是认命的人。南胥,我只是比谁都了解你。” 南胥眉梢微挑,“何意?” “你说要改祖宗之法,那我问你,南相同你说起娶亲之事时,你可有不答应?” 南胥皱着眉,没有说话。 无垢已经冷静下来,字字珠玑,“你没有,因为没有必要。从一开始,你就已经做了选择。我以及这段感情都敌不过你对权力的野心。 我对你而言,根本不重要。 权力路上的一块漂亮的石头罢了,喜欢就捡起来把玩,等石头捡多了,行囊重了,这些华而不实的石头就会被你统统扔掉。” 南胥看着她,反驳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负手而立,身后是习习的秋风和绵绵的秋雨。 “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也是爱我的。可是南胥,情啊爱啊的,对你根本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无垢一字一句地说着,语带决绝。 “你之所以对我说这番话,是你还不够冷静。你一时间不能忍受命运被旁人,甚至是被区区律令拨弄。使你反抗的,从来不是你对我的感情,而是你的自傲。你只是需要我这个借口,让你所有的反抗和叛逆都师出有名。” 南胥全身湿漉漉地站在廊下,脸上的神情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从容,双眸也无波。只是背在身后的双手渐渐握成拳。 无垢说的,都是真的。 真到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起来,方才的激昂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记事起,南胥就很少这么迷茫了。 无垢深呼吸一口气,强压下嚎啕大哭的冲动,“南胥,你回偏殿整理整理。你仍是我的授业之师,除此,再无其他。” “南胥……”无垢咽下心中的苦涩,努力着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今日大逆不道的话,我就当没有听过。” 说完,无垢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冲入雨中。 南胥想拉她,但终究没有伸出手。 秋雨寒凉刺骨,南胥恍若未觉。 第24章 御花园女尸 时光飞逝,转眼已至八月十四。 闻松不知那日无垢和南胥说了些什么,总之,闻松敏锐地感觉到一切都变了,又变了。 明日中秋,所有人都在准备迎接佳节,无垢也是。学生既然休沐,老师自然得闲,加之藏书阁也无事,闻松便静静坐在偏殿读书。 门外,有宫人在清理落黄。 扫帚与落叶相接的沙沙声总是侵扰着闻松的耳朵。 许是接近中秋,团圆时刻,半年多来的好与坏都要在这日揭晓,人就都变得敏感多愁起来。本来并不会被轻易影响的人现今也会被极细微的事物影响。 闻松合上书,百无聊赖地看着庭前满地落黄,似乎怎么扫也扫不完。 他抬眸看向南胥所居偏殿,忽然想起,那日雨后,他出门看见的情景。 …… 那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浑身湿漉漉的南胥仍然站在廊下,一动不动。 闻松走了过去,大概猜到,南胥如此,是为情故。 还未走到南胥身边,就听他恹恹地道:“你喜欢过谁吗?” 闻松停下了脚步,认真地想了一想,脑中浮现了阿茶的模样。 “或许。”闻松道。 南胥轻声一笑,笑中藏着悲伤与无奈,“那很好啊。” 好什么? 闻松来不及问出口,南胥已从他身边走过。 他似乎看见了南胥脸上的黯然。 闻松转头,看着他的背影,莫名也带了些惆怅。 眼见这样的天之骄子竟然这般怅然若失,任谁也会跟着起几丝愁绪。 …… 从回忆中抽身,看着落木萧萧,闻松仍是不明白,究竟是“好”什么呢?情字真是难解。 他忽然又想起了阿茶,阿茶也会同他一般,时不时想起他么?明日,他是不是该出宫看看了?反正无官职在身的他也是参加不了宫宴的。 “出事了出事了,御花园出事了!” 一道惊慌的声音从博识堂外传来。 同时,也惊扰了从翰林院早归的南胥。 见南胥打开门,闻松也推门而出。 “静不下心?”闻松问。 南胥点了一下头,“你也是?” 闻松同样点头。 于是,两人结伴,前往御花园一探究竟。 御花园已经挤满了人,但一看见南胥,便纷纷让了路,闻松也借着南胥的光,走到了前方。 御花园出了事。 惯例清洗御花园池子的宫人们,在池中,捞出了一具女尸。 女尸就这么被放在了池边。 闻松一眼便看见了这不幸女子的样貌,本来只是有些对人命的惋惜、难受,和见到死状轻微的反胃,不忍再看。可下一瞬,有一幅画面横冲直撞地撞进脑袋,竟与这可怜女子的外貌重合! 她是那日夜闯博识堂的女人! 闻松脸色大变。 此时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同样脸色一变的,还有身边的南胥。 在场的人恐怕只有南胥最“了解”此人。 眼前这具女尸,是在石室之中见过几回的女人,昭阳的磨镜。 “这好像是皇二女身边的人……”有宫女在小声议论。 “瞎说什么!” 年龄较长的宫女呵斥道。 闻松之前的直觉被证实,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疑惑。 昭阳的人去博识堂作甚?又为何溺于池中? 看来要找到答案,必须先弄懂那堵“墙”。 “都让让,周公公来了。” 周密跟在一位开路太监的身后,疾步走了过来。 他远远看见了南胥和闻松,便微笑着朝二人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紧接着,他把视线投向那具女尸,脸上闪过惊恐,却仍是沉着。 “赶紧把人送到仵作……不,稳婆那里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一说完,便有几个宫人将那女子蒙上白布,抬走了。 周密又环顾四周,“明儿个就是中秋了,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心眼,关于那女子的事,有消息的都来找老身汇报,不要传些不着调的流言蜚语,可都明白了?” “是,明白。” 四周的宫人都齐声道。 周遭的宫人散去,南胥和闻松也回了博识堂。 毕竟是宫中出事,众人都不敢怠慢,过了不久,稳婆的验尸结果便出了,宫人们口耳相传,传到博识堂,也不过是尸体被打捞出来的两个时辰之后。 “听说那女子怀孕了!” “啊?莫不是与人苟合,羞愧难当,自……自尽了?” “自尽也别选在御花园呀,真是晦气”,一名宫女语气颇为不善地道。 闻松听了议论,直觉这事没这么简单,应是有人故意如此引导……只是,他要怎么查下去呢? 这厢闻松还在迷雾中,那边的南胥已经猜到了大概方向。 昭阳身边的那些女人,跟历代后宫里的勾心斗角没有什么差别。这个已亡的婢女,打败了那么多女人,成为昭阳最受宠的枕边人,怎么可能没点手腕,是个脆弱到因怀孕而自尽的人? 南胥冷笑,说她被某个嫉妒得很了的人下手,倒是比说她自尽更靠谱一些。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昭阳,若是昭阳得知她的小侍女背叛她,倒是真的有可能下杀手。 不过,她不会傻到将她抛尸御花园。 至于孩子,那就有趣了。 南胥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点。 昭阳和她怎么可能有孩子?要么,是稳婆撒谎,要么,就是女子给昭阳戴了帽子。 无论是哪一种,“自尽”背后的原因都值得他探究一番。 第一步,就要先确定,女子是否真的怀孕。 与此同时,昭阳那厢正在大发雷霆。 “砰”的一声脆响,昭阳最喜爱的茶杯应声而碎。 昭阳好女一事,只有她宫中心腹知晓,而现在在跟前伺候的,都是些普通宫人,自然也不知昭阳为何发怒,只能纷纷跪地求饶。 她们方才,只是在外面说些闲话,昭阳待她们极好,一向不理会这些嚼舌根的事的,今日也不知是何原因。 其中一个机灵的宫人赶紧道,“殿下恕罪,奴婢们不该说些闲言碎语。毕竟,秦桑姐姐也是我们宫中人。” 她还趁机提点了周围的人。 周围的人这才会意,原来她们讨论过这件事!这件被她们一语带过的事。 秦桑是昭阳宫中的人,却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丫鬟,平日里都不在跟前伺候,也不爱说话,和谁的关系都不好,现在出了这种事,她们难免提了一嘴。 昭阳看着争先恐后跪了一地的宫女,怒气冲顶,眼尾都泛着红。 即使在此刻,她也是极美。像是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令人惧怕,却又不得不承认火光耀眼得灼人。 “你们……都是听谁说的。” 机灵的宫人继续道:“回殿下,今日在御花园……有许多人,如今都传开了。” 昭阳强压下心中的愤怒以及隐藏于其中的哀伤,“秦桑有孕一事,谁说的?可有证明?” “回殿下,此事应该不假,是稳婆身边的丫鬟传出来的。” 昭阳银牙似是都要咬碎,她那么宠爱那女人,她竟然做出这等龌龊下贱的事来! 昭阳压下心中的不悦,揉了会儿额角,并吩咐那位机灵的宫人,“你,去探探情况,一五一十地禀告给我。” 第25章 发现密室?(3600+) 闻松思来想去,决定去见无垢。 无垢听完他的叙述,没有责备他的隐而不报,而是问:“你想我做些什么?” “殿下可否着人去查探一番?看那女子究竟是否有孕。” 在没有任何其他信息的情况下,查验验尸结果的真伪,是唯一能做的且十分有用的事。 无垢听完,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转头看向青黛。 青黛心领神会,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明日中秋,宫中不会留些''晦气''事,最迟不过今夜,遗体便会送出宫中,至验尸房存放。若要找人查验,等到遗体去了宫外,才比较妥当。” 青黛打小在宫里长大,这些事,她清楚得很。接着,她又道:“明日宫宴,皇长女入宫,届时,殿下可与她说道说道,应是能办妥的。” 青黛之所以这样建议,一是因为宫外有晏安的势力,行动方便,二是因为无垢身边确实没什么人可用。 无垢看向闻松,见他没有异议,便道:“就这么办。” 之后,她又问他,“博识堂那堵墙,可有什么玄机?” 闻松摇头,“暂时不知。” 不过,他已经有了思路。 …… 大祁皇宫中的藏书阁海纳百川。 已面世的书籍,未出版的手稿,皆能在此处找到。 闻松在此处顺利找到了博识堂原身,也就是当年质子寝宫的建造图纸。 图纸已有超过二十年的历史,因为是草稿,所以纸张和墨水的用料均非上乘,已经有些破碎、虫蛀和褪色。 闻松拿着最新的博识堂构造图对比,因建筑本身没有大改,只是改换了内饰的原因,新旧两张图纸对比起来还算容易。 很快,他准确地在二十几年前的图纸上找到了如今正殿的位置,并找到了那堵墙。 有点儿奇怪。 新图纸标明博识堂的承重墙部分厚度是一尺一寸,旧图纸的标记则是二尺,竟有将近一尺的区别。 灵光一现,准备将图纸收好后离开,正在这时,余光瞥见了旧图纸上的署名,三个龙飞凤舞的字,南绍儒。 打算卷起图纸的手一顿。 这个名字应该是督造设计宫殿的大匠,他对这些不是很熟悉,没有听说过“南绍儒“,但却对“南”这个字耳熟能详。 又是南家人。 闻松没来得及深究,将图纸放回原位之后,不敢耽搁,快速回了博识堂。 正殿之外,他绕着墙,慢慢踱步。 看似悠闲,实际上在算着步子与尺寸。 完成之后,再回到正殿之内,计算着由门槛走至墙壁的距离。 两个数字相减,确实是得到一尺左右的数字,那就说明,新图纸的标注是正确的。 新图纸和旧图纸的尺寸怎么会相差如此之大? 他是亲眼看见这处无人问津的偏僻宫殿在短短时间内摇身一变,成为博识堂的。工匠们并没有将其推倒重建,只是在此基础上重新粉刷,换了内部的一些构造,没有大改。 那消失的一尺究竟去了哪里? 难道是被南绍儒又悄悄加了隔层,做成了密室么? 闻松摇头,否定了这个答案。 他一开始就敲过周围的墙壁,进行过声音对比,这堵墙是实心的。 不是密室的话…… 他走至茶桌边,拎起茶壶掂量了会儿,茶壶还半满。又走到那堵墙前面,隔了几步,蹲下,开始将茶壶里的茶缓缓倒在洁净平整的地面。 倾泻的水声在这寂静的环境之中,竟然有些诡异和阴森。 只见本该汇聚在一起并停在原地的那滩水,渐渐分出了支流,朝着墙边流去。 闻松将茶壶放在原地,站起身,眼中闪过“果然如此”的精光,跟着这小支流走到墙边,俯身观察。那小支流并没有在墙边聚集,而是往墙缝里流去。 地面倾斜,墙与地面之间没有封死。 原来不是密室,是地道! 闻松复又站了起来,扬起下巴,仔细研究打开地道的方式。 “闻公子。” 忽听一声呼喊。 闻松惊得转头,见是周密,才稍微放松下来,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疑惑。 周密是天子心腹,怎会来此? “周公公。”他礼貌地招呼。 周密笑眯眯地道:“闻公子可愿随老身走走?” 闻松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水流,周密也跟着望去,等闻松视线收回,他也将视线收回。 闻松拱手,“有劳公公了。” 虽然猜不出他的来意,但直觉周密来此,正是为了这堵“墙”,如今也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周密很满意他的识时务,转身走出了正殿。 两人离开之后,阴影处,南胥也现了身。 周密来时,他在屋里听心腹就女尸一案查到的消息的汇报,从半开的窗子处,看见了独自一人前来博识堂的周密。 结合心腹带来的消息,南胥心中起疑,就跟着他走了一段。 没有想到,闻松也在正殿。 南胥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招呼了心腹一声,自行走进博识堂。 他的心腹则在正殿外戒备。 南胥直接走向那堵墙。 看着地上的茶壶和满地的水渍,一瞬间就想通了闻松的目的。 果然是个聪明的,南胥想。 不过,闻松是怎么想到这堵墙有问题的? 是看见他的行动了?还是从别人那里发现的? 南胥很快排除了第一个想法。 他每次打开这堵墙时,都确保了闻松不在博识堂,同时还派心腹在殿外守着,十分小心。如此一来,不可能有人近他身而未被察觉。 既然闻松不可能从他这儿知道,那就是其他人了。 南胥弯起了嘴角,他似乎找到女尸死亡的真正原因了。 他看向水流之处。 这堵墙的下方,正是通向他和昭阳密会石室的地道。 门不是前后或左右推移的,而是用了巧夺天工的法子,制成的上下移动的开关。制造开关的,正是南绍儒。 根据刚得到的消息—— “女子并未怀孕,稳婆撒谎了。” “稳婆为何撒谎?” “说是周密这么要求的。” 稳婆说的是实话。她可以对所有人撒谎,但不会对南家撒谎。南家就是有这个能力让这些无名小辈仰望、恐惧,然后实话实说。 让稳婆撒谎的是周密,方才阻拦闻松的,也是周密。 周密么?还能代表谁? 所有关系已经缕清。 他缓缓露出一抹玩味的笑,事情终于开始有趣了。 …… 闻松跟着周密走到一处角落。 周密转回身,“公子知道我是代谁来的。” 闻松点头,“不知那位有何指示?” “公子在查什么?” 闻松眼皮一跳,“博识堂。” 周密笑眯眯地问:“还有么?” “御花园女尸。” 周密神色未变,“公子查到些什么?” 闻松顿了会儿,“南绍儒。” 周密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闻松心中有感,“公公知道?” 周密笑道:“知道。南绍儒不仅是乐师,还是有名的大匠。” “乐师?” 周密忽然沉默,惊讶于闻松的敏锐,似是觉得不该说这么多,他道:“公子聪颖,此事,就此打住。” 话音刚落的一刹那,迷雾自闻松的心中散去,可迷雾散去之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堵高耸入云的墙。 而他,要么放弃,要么绕道。 “是,闻松多谢公公提点。”闻松恭敬地道,“不过,在下还有一事想问。” “公公怎么知道,在下在查御花园女尸呢?” 他知道他身边有眼线,他只想知道,通报给周密这件事的人,是青黛,还是圣上派去保卫博识堂和无垢寝宫的那些禁军。 周密看着他,“你这问题,别有深意呀。” 闻松没有反驳。 周密还是决心提点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没有道明,而闻松已经全然明白。 看着周密离开的背影,闻松知道,短时间内,他是再也查不出什么了。 也是从这一刻,他才看懂一个帝王的心术。 裴光济应该是在每个皇女身边,都安排了能够打进内部的人。 青黛在宫外同他说的那些话,以及之前给无垢出的宫外验尸的主意,都体现了这个婢女与其他宫人不一致的格局。 他应该早点儿意识到的。之前发现青黛去永宁殿告密南胥与无垢之事时,就应该意识到,青黛不仅仅是因为关心皇女而“告密”,更深一层的原因是,她本就听命于裴光济,她的“告密”本质是向这位帝王按时汇报。 闻松方才之所以觉得心中迷雾散开,是他已经明白,御花园女尸,为裴光济的手笔。不然,他不会在得知他在查女尸之时,就立刻派了周密来。 他是怕他通过女尸顺藤摸瓜,查到些其他。 裴光济要隐藏的,是御花园女尸背后的秘密,这个秘密极有可能关联到隐藏于博识堂的地道、曾经住在博识堂的质子,以及南绍儒和皇女昭阳。 昭阳一定在其中扮演了某种角色,因为死的是她宫中的人,加上裴光济和周密对此事的反应,死者的身份应该跟青黛一致,皆是裴光济的眼线。 这样一来,派那女子夜探博识堂的,不是昭阳,而是裴光济。 而女子一定是查到了些什么,并且一定是惊天的秘密,才会让裴光济舍弃这个眼线,杀人灭口。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猜测,一个可能。 他想起那夜,他正是听到了某种奇怪的声响,才赶去的正殿,莫非…… 女子是从地道中走出来的! 他之前搞反了,以为她是去探究墙中玄虚的。她在那夜的慌张,只是不知晓博识堂的密道之门要怎样开启。 这样再往前推,女子是昭阳宫中人,从地道走出,那岂不是…… 地道连接的昭阳寝宫! 一切再倒回到最开始,南胥进宫的原因,是否就是因为地道的秘密?! 这些信息一下子全部挤进脑海,让他头皮发紧。 想得越深,越发知道,这件事,他很难有机会再查个水落石出了。 因为不被允许。 不被裴光济允许,不被昭阳允许,不被南家允许…… 闻松深呼吸一口气,这迷雾背后,果然是难以翻越的高墙。 …… 是夜,永宁殿。 “他放弃了?”裴光济见周密回来了,便问。 周密点头,“可老奴总觉得他不会放弃。” “他叫闻松,他当然不会放弃。”裴光济语气带着欣赏,“不过,他也不可能再查出点什么了。” “南胥的人去找稳婆了?”裴光济又问。 “是。” “稳婆说了实话?” “是。” 这是裴光济早就预料到的事,但见皇宫中的人那么轻易被撬开了嘴,还是有些不悦,“哼。” 周密忖度着开口,“陛下是否要将南家那位请出宫?” “不必,不过是同昭阳私下会面罢了,他现在,应该也已经将事情推测得八九不离十了,且先看看他会怎么出招,正好,还能看看他到底要怎么选。” 第26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大祁上上下下都热热闹闹的,宫中惯例宴请百官,百官又携家眷,人影幢幢,给这威严、高高在上的皇宫添了几丝烟火气。 这百官齐聚的宫宴,闻松一个无名小卒自然是无法参加。 他也乐得自在,经昨天一役,巴不得找机会能私下透透气。闻松向无垢求了宫牌,一早就出了宫,到了阿茶的医馆。 这个地址还是阿茶上次告诉他的。 今儿个是中秋,医馆捉药的药童都已经归家团圆,只有阿茶一人在忙碌。好在,只有几个零星的病人。 闻松也不急,就站在门外等着。 直到一名男子出现在他视线内。 男子身穿长袍,手里提着食盒,一脸局促,局促之中又带着欣喜和期待。 闻松只觉得这表情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看过。 男子在医馆门口徘徊许久,看了几眼同样站在门口的闻松,心中疑虑,悄悄地观察着他。 直到医馆内最后一位病人出来,闻松才举步进了医馆。 不料那名男子速度更快。 “阿茶姑娘。”他热情地叫唤。 闻松眉心蹙起,刚要说话,就听阿茶问男子,“怎么又来了?” 又? 闻松打量着两人的互动,看上去确实相熟。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舒服,尤其是,当他发觉阿茶竟然一眼也不看他的时候,心里的不舒服更甚。 “我给你带了月饼”,男子回应。 闻松闻言,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心下懊恼。 阿茶愣了会儿,才点头微笑,“齐大哥,这谢礼,我就收下了。” 齐大哥? 叫得倒是亲切,闻松心里酸酸地想。 那被唤作齐大哥的男子有些紧张地道:“阿茶姑娘……这不是谢礼……我是想……” 观察着齐姓男子动作的闻松终于知这男子的表情为何眼熟了。 无垢面对南胥,便是这番表情,小心翼翼又大胆试探。 阿茶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齐大哥……” 本来语气冷冰如山间积雪的阿茶此刻轻言细语,如溪水潺潺,清冽却动听。 “齐大哥,人心最难把控。就像重楼与龙葵皆有清热解毒之效,若是用药可二择其一,阿茶永远偏爱龙葵。这样的选择与重楼的好坏无关……喜好这件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阿茶顿了顿,小声问道:“齐大哥,阿茶可说清楚了?你……可明白?” 阿茶一番拒绝的话说得都很温柔,与往日的她很不一样。 她像是怕伤了对方的心。 连在一旁的闻松都有些沉浸在了这温柔里,但他很快就回神,意识到阿茶拒绝了这位“齐大哥”,心中难免欣喜。 齐大哥听完苦笑,“你话说得这般明白,我若是不明白,只怕要笑我傻,嫌我烦了。” 阿茶听完,缓缓呼出一口气,“怎会?齐大哥这颗心,阿茶很是感激,自当珍之重之。正是如此,话才更应该说清楚,以免误了你的良缘。” 齐大哥叹气,“但愿我还能有良缘。” “一定会有的。”阿茶说完,又看了一眼食盒,“这月饼,你拿回去?” 齐大哥摇了摇头,“是谢礼,谢谢你医好了家母。” 他改了送礼的理由。 阿茶也就不再推脱。 待男子走后,目睹这一切的闻松才缓缓上前。 “你喜欢龙葵?” 不明不白的一句话。 阿茶收拾台面的素手一顿,“嗯。” “龙葵苦吗?”闻松继续问。 阿茶继续收拾着,闻松也上手帮忙,不多时,整个药店恢复干净和整洁。 阿茶双手互相拍了拍,拍掉了手上的灰,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然后转身,掀开药柜旁边的门帘,往后院走。 闻松也跟了过去。 后院有一缸清水。 阿茶将帕子递给闻松,闻松接过。 阿茶俯身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冲了手,再伸出沾着水珠的削葱般的手。 闻松低头看着那似在邀请的手,顿了一瞬,紧接着,就将帕子递给了她。 阿茶擦干手,让开了位置 闻松会意,上前效仿。 在闻松洗手的当口,阿茶回答了闻松的问题,“《唐本草》记载,味苦。” 闻松洗完手,从阿茶手中接过帕子,直起身,“《纲目》载,味苦微甘。” 从那半个月的相处中,阿茶早已知道闻松博览群书,今日听他如数家珍,也不诧异。 “阿茶觉得呢?龙葵苦吗?” 阿茶想了想,回答:“酸酸甜甜。” 就像他方才的心情。闻松从心底漾出一抹微笑,“龙葵被民间称作苦菜。阿茶可知,荼也是一种苦菜?” 阿茶垂着眼帘,低眸看着缸中清水,轻挑了一下秀眉。 闻松这是在明知故问。 “荼”是她的真名,她当然知晓。 “闻松看书上说,龙葵的花为白色。正巧,荼也可代称茅草之白花。” 他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会儿。 阿茶仍旧垂眸,试图忽略不正常的心跳,“你绕这么大一个弯,想说什么?” “阿茶偏爱龙葵,而闻松,偏爱荼。” 闻松是何等的聪明,若是之前因经验不足而无法察觉自己的内心,今日看了“齐大哥”与阿茶的这一出,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 他在阿茶拒绝了男子的那一刻,也看清了自己的心,懂了自己为何不悦又为何欣喜。 阿茶以有相似功效的重楼和龙葵为例,那么他便以有相同特点的龙葵与荼为例。 阿茶是为了拒绝齐大哥,而他是表达对阿茶的心悦之情。 阿茶没有回话,她只低着头,黑衣白颈,给她本来有些淡漠的气质添上了一抹娇柔。 娇柔如荼。 闻松低下头,看着她白嫩的脖颈,低声问:“何故不看我?” 阿茶低声答:“不敢看。” “为何?” “怕你知晓我心。” 闻松粲然一笑,“若不看我,怎知我心?” 原是一出两情相悦的佳话。 中秋佳节,月上柳梢,成人之美。 …… 两人相偕回到阿茶家中,吃完闻松做的饭菜后,便一前一后坐在院中的台阶上,望着月色,闲谈起来。 闻松与阿茶都不是腻歪的人,谈着谈着,那点旖旎和柔情渐渐消散在风中。 “皇长女是不是身体欠佳?” 两人又谈回了朝局。 阿茶看了一眼闻松,不知他是从何处猜到的,她只“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闻松垂首沉默着。 这是他面圣之后,所得出的答案。 若只是在昭阳与无垢之间二择其一,他能理解圣上选无垢的原由,不是因为无垢有多优秀,而是因为昭阳不懂圣心圣意。 像他之前分析的,昭阳有如今的口碑和成就,与世家密不可分。闻松只是不知道,昭阳和世家究竟亲近到了何种程度。 连他一个外人都能看懂的事,在位二十二年的帝王只会更懂。 那次面圣,圣上默认了他所说的一切,也提到了他写的文章,就证明,裴光济是赞同他的想法的——世家才是大祁的祸端。 既然天子是这样想,那他就不可能将皇位传到一个与世家明里暗里合作的人手里。 昭阳出局,是意料之内,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一旦立储的人选加进了晏安,他就不知圣上为何如此选择了。 晏安无疑是优秀的,曾深得先帝喜爱,跟世家走得也不近,对于圣上而言,实在是最佳人选。 他也曾听无垢说过,圣上虽然宠爱无垢,但是晏安才是三个女儿之中同她们父皇最亲近的。 既然如此,圣上不选择晏安的原因,只剩下身体的缘故了。 晏安的身体恐怕不适合为帝,或者说,不能为帝。 “南家也知道?” 这恐怕也是南家不考虑晏安的原因。 “大祁望族的几个当权者,都知道一些。” 阿茶据实以告。 闻松就此打住了想要继续探究的想法,毕竟有关皇女私隐。 他转移了话题,听阿茶说些关于医馆的趣闻。 聊着聊着,已经到了回宫的时辰。 “阿茶?”闻松唤她。 “嗯?” “我就是想再听一听的你的声音。” 阿茶弯着眉眼,“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闻松也笑,“我不知道。” “白金换得青松树,君既先栽我不栽。幸有西风易凭仗,夜深偷送好声来。” 晚风轻拂,阿茶轻吟此诗。 月色之下,闻松低眉浅笑。 闻松悸动着,怀着一颗充满爱意的心,回到了宫中。 他未曾料到,错过的这场宫宴,使大祁风雨欲来,即将迎来地覆天翻。 第27章 杀鸡儆猴 酉时一刻,宫外阿茶的医馆已经关闭,宫内的宴会还未正式开始。 宫宴是一年一度的大事,上下里外都忙着这一件事,这也导致往日络绎不绝的御花园,此刻竟然空无一人。 御花园水池旁的假山,有两人在低声交谈。 南胥借着夕阳的余光,看着盯着池面发狠的昭阳,“提醒过你了。” 将女子带入石室本来就是极为冒险的行为,就不该做。 昭阳收起目光,看向他,目光露出嘲讽,“彼此彼此。” 他们这几个也算从小一起长大,南胥对无垢什么感情,恐怕只有这两个局中人看不分明。 南胥一愣,将视线挪开,看向被夕阳染红的池面,“还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呢?他没有细说,昭阳也没有兴趣问。 昭阳也将头转开,有些生硬地道:“父……他为何如此?既然是内线,为何除之?” 听昭阳如此问,南胥便知她没有全然明白,也听出了几丝她对那磨镜的喜欢。 “杀鸡儆猴,对你,对我,对南家的警告。”南胥也没有再卖关子,“让稳婆撒这样一出谎的好处有,一,掩盖真相,反正其他人又不知道你的爱好,他们根本不会怀疑她有孕一事,宫中因为与人私通有孕,羞愤自杀的人本就有不少。” 南胥后面两句加重了一些,听起来像是在嘲讽些什么。 昭阳的神情有些不自然,眼神也有些飘忽。 “二,与你走得近的,自然会怀疑这件事真伪,再一查,也就知道,这是谁的授意。这次事件,他本来就没打算做得人不知鬼不觉。专门给我们这些人看,就是在传达一个警告—— ''你们的秘密我都知道了''。” 昭阳心中大骇,“你是指什么?哪一方面的秘密。” 南胥挑眉,“石室、密道,你觉得无所谓的,有所谓的,迟早,他都会知道。” 裴光济应该是派那女人探寻地道通向何方,女人就从地道误打误撞到了博识堂,估计在博识堂的时候,碰见了闻松,让闻松起了疑。 这是对闻松突然疑心那堵机关墙的唯一解释了。 昭阳面色苍白,“那他为什么还不对我出手?” 南胥瞥了她一眼,“他可不是一个心急的人。” 昭阳听南胥这悠闲的语气莫名来了怒气,可她又不敢冲着南胥发火,只能将火气撒在了死人身上。 “这个贱女人,我对她那般好,那么信任她!” 南胥并不评价此事。 他们的关系之所以会暴露得这般彻底,就是她过于不小心,太信任那女子的缘故。是她识人不清。现在倒把过错怪在死人头上了。 何况,昭阳那点儿事,他还是知道的。昭阳宫中有南家的眼线,她的任何一个行动都会被呈报至他手中,事无巨细。 正因如此,南胥才知道,昭阳那些磨镜都是被她威逼利诱强迫来的。此刻她的这些“对她好”的话,在南胥听来,无疑可笑。 永宁殿的那位想必也是知道她的脾性,才能成功安插一枚棋子。 棋子到底是棋子,生来就是被牺牲的,不管下棋者何人。 南胥眼神讽刺,这位帝王同其他人有何不一样?还仁君?他不也是心狠手辣又冷血无情?然而,狠得不够,不够铁血手腕,也不够智慧果决,才会在世家角力之中,攻守两难。 南胥又将目光投向昭阳,昭阳的脸在夕阳的光影中更加动人。 可惜。 南胥心里已知,立储一战,她输了。 裴光济杀那女子,除了告诫,也是在暗示他们所择之主昭阳彻底失去了入主东宫的机会。 不过,她输,也只是在裴光济心里输了,并不代表什么。 南家剑指的从来是皇位,而不是东宫。 夕阳西沉。 池面的余晖暗淡了许多。 “哦,还有一件事。”昭阳又道。 “何事?” 昭阳巧笑倩兮,“我回宫之前,无垢身边那个青黛去寻过父皇。” 南胥的眉眼沉了下来。 昭阳不看他,都已经感受了他阴鸷的情绪。看着波光粼粼的池面,她禁不住想,这样的人怎么会被称作是翩翩公子,被誉为名士风流呢?他分明是阴暗又可怕。 “我以为是无垢又惹出了什么麻烦,几番探听,并未发现任何不妥,永宁殿那边也并没什么消息。” 昭阳看着水面的倒影,继续道:“青黛竟然是父皇安排在无垢身边的人,还以为,他有多宠爱她呢。” 在裴光济那里,她们这些女儿们竟然是一个也不可尽信。帝王之爱,不过如此。 想到无垢身边也有裴光济的人,她本来烦躁不安的心情被抚平了许多。 “这事你怎么看?青黛有什么需要禀告给他的?你在博识堂,可有消息?” 南胥沉默着,佯装思忖,实际一清二楚。 昭阳回宫之前,青黛禀告的,必定是他和无垢的事。裴光济既然知道,这么久了,仍然密而不发,让他难以捉摸。 不知为何,他有预感,今次的宫宴,不会太平。 南胥只对昭阳道:“可能只是例行汇报。我不知所为何事。” 远方传来悠扬的宫乐,百官已缓缓入席。 昭阳作为皇女可以晚至,南胥身为正六品官员却不能。是故,他先告辞,往宫乐传来的方向走。 过了许久,确保四下无人后,昭阳才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昭阳是在缅怀那位宫女?” 昭阳正好碰见了刚进宫,准备去寻无垢的晏安。 晏安没有看见南胥,只在远处看见了从假山后出来的昭阳,而那假山对着的正是在宫女自尽的池边。此事被传得流言四起,她虽在宫外,想知道也不行。 昭阳不疾不徐地回道:“是啊,毕竟是我宫中人。没想到皇姐这么关心昭阳宫中的事。” 晏安走近一步,她比昭阳要高一点儿,此刻一对比,竟是比昭阳多了几分气势,“是啊,毕竟姐妹么,关心关心,自是应当。你说是不是?” 温温柔柔的话语,却让人听得胆寒。 昭阳嘴角一弯,“皇姐说的甚是。” 晏安那双妖媚的眼睛深深看了她一眼,便绕开她离去。 昭阳回身,看了眼晏安被前簇后拥的背影,陷入沉思。 第28章 赐婚风波 一切有如南胥所料。 宫宴之上发生了两件事,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圣上正式册封晏安、昭阳为公主,分赐宫宇一座。 以往这二位“公主”的身份虽然只是皇女,但因为这一代帝王后宫人丁稀少,空置的宫宇也有不少,所以皇女们在被册封之前,早已有了独属的宫殿。 如今这一旨意,重点是给这两位皇女一个正式的御封名号,使她们在身份地位上又高贵了许多。 这在邑亨年间是头一次,对于整个大祁来说,着实算得上是一件大事了。 在众人的道贺声之中,第二道圣旨降下。 “门下:时值岁丰,社稷昌隆,今皇女无垢已至适婚之龄,遍寻内外,唯一人适尔。金科状元,翰林院修撰南胥,芝兰玉树,才名远扬。皇女无垢与之相识于幼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为天造地设之金玉良缘。兹将皇女无垢出降状元南胥,择吉日完婚。责礼部及钦天监商议后待办。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在宣纸的太监声中,整个宫宴的气氛越来越低沉。 宣完旨之后,四周仍然鸦雀无声。 在座的人脸色各异,其中脸色最难看的莫过于南相南叙之。 明明是一桩大喜事,可在座的人精都知道这件事对南家打击之大。 南胥若为驸马,就是彻底断了他的为官之路!而南胥是南相这一脉的独苗,这让南叙之如何不怒?他辛苦培养南胥十八年,如今这才冒头,便被人一把火烧了,付之一炬。 世家培养一个公子容易,但培养一个南胥,简直难如登天!南家两百年,才出了这么一个傲视群雄的少年英才,再培养一个,必定不如他! 再者,到那时候,南叙之哪里还能像现在这般如日中天,轻而易举为后辈铺路? 南家不仅要跟皇权争,还要跟世家争。这种世家在朝堂上的权力之争,要的是历朝历代连绵不绝,最忌讳断了一辈。 这一招是蛇打七寸,极狠。 南叙之低着头,令人看不清表情。 所有人都沉默着,都不想参与这场强者之战,不约而同选择隔岸观火。 百官及其家眷们,或是低头不想惹事,或是不动声色地打量圣上和南叙之的表情,一时之间,竟无一人将目光放在两位刚被赐婚的人身上。 被赐婚的南胥遥遥地望着在上座的无垢,无垢的头也偏向他的方向,似是在看他,又似是在放空。不管是哪一种,他都没有从她脸上看见欣喜。 至于他自己,也没有欣喜。 这圣旨一下,就是板上钉钉,南家再狂,也不会当着所有文武官员的面抗旨不尊。 这也意味着,他从此就再也没机会站在朝堂之上了。 愤慨、无力、不平、后悔种种情绪掺杂,让他乱了心神,没了其他动作。 无垢也慌了。 她先是怕南胥误会,又是担心南胥的将来。 若南胥为她驸马,她的确会欣喜,更会惋惜。南胥不应该困于一方,他像飞鸟,属于天空。 在两人为此事所困的时候,昭阳和晏安亦是神情莫测。 昭阳扫了一眼南相和南胥,开始忧心南胥为无垢驸马之后,之前谈好的一切会否有变化。 昭阳对首的晏安听完宣旨,只看了一眼朝着南胥方向发呆的小姑娘,便低下头,淡定地饮茶。像是看透又看淡了一切的模样,倒是与她往常尽态极妍的模样不同。 “怎么?朕赐婚,你们都不高兴?” 裴光济一句话,让众人打从心底里发寒。 他又朗声问:“还是朕钦点的状元,心有所属?另有婚配?” 此话一出,南叙之便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肖启文。 肖启文是一名常年驻守边关的大将军,此次回京述职,带了发妻和及笄的女儿。 南家多为文官,南叙之很早便看上了早几十年就往军中发展的肖家,与肖家联系颇久。今年,肖启文携女进京,这便是对南叙之的暗示:肖家派人来联合了。 他们两人于昨日已经谈拢,约定好了行六礼的日期。 他望向肖启文,无非是希望他站出来说句话,帮他把这门皇家的亲事给推了。 肖启文会意,刚要说话,就听一直观察着两人的裴光济道:“怎么?南家跟肖家有了婚约?” 南叙之一听,便站了起来,“启禀陛下,臣深感皇恩,感激涕零,只是小儿与肖家已有婚约……这赐婚一事……” 南叙之此话一出,引得众人窃窃私语,不少人甚至在暗骂。 肖家本也是世家大族,甚至比南家的历史还要悠久一些,如今两家联姻,对他们本人来说是强强联手,再这样下去,不是逼他们这些人合纵连横么? “真是,什么好处全让他们占了。” 家眷的坐席之中,一名还算聪明的女子忍不住小声嘀咕。 旁人赶紧“嘘”了一声,怕她引火上身。 然而,此话已被一名身穿湖绿广袖裙的女子听见。 女子抬眼,看向前方。 肖启文已经站了出来,证明南叙之所言不假。 裴光济也骑虎难下,没有想到这二人的速度有如此之快,而心中更多的,是对此事的愤怒。 难怪南家择媳一事并没有大张旗鼓,难怪周密派去的人打探不到具体的消息,难怪肖启文要携女进京!他真信了肖家的鬼话,以为他是来为女儿觅夫婿的!他分明是一早就挑好了人选,带女儿直接来成亲的! 南家和肖家竟然想要以姻亲联合,文武两头都想要。好,甚好。这世家大族,当真是一点儿都不惧“树大招风”。 裴光济怒气连连。 要知,裴光济之所以还能和强大的世家大族们相互制衡,就是因为世家之间亦有纷争,而他又掌握着调动军马的虎符。 今后,等两大家族联合,日后哪里还会有皇权?有的只有傀儡政权! 裴光济在心中想了七八个可以破坏这门亲事的法子,最恶劣恶毒的都想了,唯独没有想到,他的目的,竟然达成得这么轻易。 一抹湖绿色渐渐映入眼帘。 裴光济看向那步履轻盈的少女。 众人也随着帝王的视线望去。 少女谈不上美,但整个人透着淡淡的书香,一看便知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一类人。 正在众人诧异之间,肖启文脸色大变。 少女看向肖启文,朝他摇了摇头。 肖启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别过眼,只求少女不要惹出大麻烦。 “民女肖菀,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裴光济一听她姓肖,便提起了精神,“可是启文之女?” 名门望族的女子见惯了世面,并不怯场,此刻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压下心中的紧张,对答如流。 “民女正是。” 裴光济看了一眼肖启文,见他有些担忧的模样,也不叫肖菀起身,而是道:“所为何事?” 原本看着南胥出神的无垢听了对话,便将目光投向了那名还跪在地上的女子。 这就是南相看中的,要嫁给南胥的人么?无垢忍不住打量起来。 不久,无垢感受到一道强烈的视线打在她身上。 不用看,不用猜,她知道是谁。 他为何看她?他在气她么?无垢再一次出神。 直到手被一股温暖包裹。 她眨了眨眼,鼻尖萦绕着特制的花香,出口的声音有些喑哑,“皇姐……” 晏安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身边坐下。 “莫急,莫怕。” 无垢听着,眼里弥漫了一层水雾,她硬生生地将泪意憋了下去。 第29章 那可是人人艳羡的南胥呢 “启禀陛下,南相与家父所说不错,只是……” 肖菀似在踌躇。 “但说无妨”,裴光济道。 南叙之看着跪在地上的准儿媳,立刻就猜到了她的意图,心里忽然起了一丝后悔,没想到一把年纪了,他竟然在这件事上看走了眼。 “两家有婚约,却为口头之言,双方并无任何文书可证此事。”肖菀低着头,语气平缓。 肖启文被她这番话气得吹胡子瞪眼,但也不能当着圣上的面暴跳如雷。 南叙之心里早有准备,此刻也只是挑了挑眉,也没有出面反驳。 几个当事人都各怀心思,垂首不语,只有无垢和南胥不约而同地看向肖菀。 无垢内心百感交集。听了南胥与肖菀定下婚约的话,心中酸楚,但又认为这样的结局最好,南胥还可以展翅高飞。不过,听这位肖家姑娘的语气,又似是要将婚约一事作罢,心中不免有些喜悦,随之而来的,又是最初的忧虑,为南胥而忧。 南胥是第一次见肖菀,这之前,两人还未打过照面。 素昧谋面的两人却有了一桩婚约,若是放在平日,南胥是万分不乐意的。可从他爱上无垢那一刻,就已经无从选择。他不可能再寻一个爱的人成婚,那就无所谓是谁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不想要结婚的还有肖菀。 很明显,肖菀比身在感情囹圄之中的他,要看得分明的多。 她甫一站出来,他便彻底清醒。 他未来的妻子,不能姓肖。 树大招风。 他以前够狂,不会在意南家成为众矢之的,因为他自信这棵树够粗壮,枝叶够繁盛。如今圣上企图用婚约砍断这棵树上最茂盛的一枝,用如此明显的方式告诉文武百官,南家叙之这一脉已成当今天子的眼中钉。事已至此,若南家与肖家强强联合,虽是会震慑一些眼馋无胆者,但大祁在野在朝的世家何其多,难保不会趁此机会,向皇室送投名状,以取代自开国以来最光辉耀眼的南家。 他身为南叙之的独子,又岂能给有所图谋的旁人党同伐异的机会? 是以,肖菀他不能娶。 想到这一层的南胥既悲,又忧,忧中又掺杂着一点喜悦。 悲,处在如此多变的环境之中的身不由己;忧,能推掉这从天而降如晴天霹雳的圣旨的办法;喜……唯一之喜在,幸好指婚的对象是无垢。 肖菀在裴光济面前接着道:“民女知南相与家父一诺千金,可他们未曾想过,无媒无聘,六礼不全的情况下,当着圣上以及百官的面谈及此事,实在是将民女的清白颜面扫地,让民女不知如何是好。” 她平稳的语气最后变得有些颤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裴光济一听,脸色骤然一变,佯怒道:“所言属实?” “句句属实。”肖菀有些悲怆,“今日陛下成佳人之美,本该是良缘天成,被民女这……只有这口头之诺的小女子横插一脚,虽是无心,但……民女这声誉、清誉……民女实在不知日后如何受得住那些添油加醋的诋毁……还望陛下为民女做主……” 说罢,竟真的落下几滴泪来。 见状,南叙之上前,“回禀陛下,此事是臣考虑不周。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臣便想着,若不将此事据实禀告,则恐犯欺君之罪,于陛下,于公主,皆不妥。可不曾想到,因此忽略了肖家千金,臣之言,伤及肖家千金的声誉,实在是臣的过错。” 南叙之接过了肖菀递来的话头,言辞恳切,真诚至极。 肖启文暗叹一口气,“陛下,小女自幼性情刚烈,才会有今日这番……南相一诺千金,微臣自是能懂,亦不怪罪,要怪只怪微臣这个做父亲的,一心只想着口头之诺,而忘了小女的脾性,如今贻笑大方,还望陛下恕罪,各位同僚海涵。” 裴光济脸色稍霁,“无碍,女儿家为了自己的清誉,自当勇敢站出来。既是如此,那……” 肖启文顺着裴光济的话道:“如今被小女这么一提醒,才恍然,臣这是老糊涂了。南家公子与小女一事,还未行纳采之礼,只是口头之约。在婚姻大事上,自然做不得数。” 南叙之也只好点头表示赞同。 裴光济重新挂起了笑容,“这么说来,朕这赐婚并不算夺人所爱了?” 肖启文恭敬地道:“是天赐良缘,佳偶天成。” 南胥与肖菀的婚约作罢,与无垢的婚约将成。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问过被赐婚的双方是否欢喜,又是否愿意。 “那……怎么还不上前接旨?” 裴光济的尾音已经含了警告的意味。 “父……” 无垢想要拒绝,可刚吐出了一个音,便被晏安捏住了手。 “父皇的面子不能再被驳了。” 晏安轻声提点。 “可……”无垢还想说些话,却见南叙之已经上前谢恩了。 “微臣恭谢皇恩。陛下能青睐犬子,实是臣的三生有幸。” 南叙之这番话有几分真心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接着,缁衣绛边的南胥迈着步子上前,“臣南胥领旨谢恩。” 裴光济的双眼看向了坐在他侧方下首的无垢。 无垢在裴光济严厉的视线中挣扎了会儿,终是起身,“儿臣领旨。” 裴光济看着跪在地上的众人,“都平身。” 待三人退场后,裴光济又看向肖家父女。 “肖家千金可有心上人?” 肖菀这时已经擦干了泪,“回陛下,民女年纪尚小,未有心仪之人。” 裴光济点点头,“日后若是看上哪家公子,朕亲自帮你赐婚。” 闻言,肖菀喜不自胜,“民女谢陛下恩典。” “臣启文谢陛下恩典。” 宫宴上的一出大戏,终于落下了帷幕。 不一会儿,宫乐再次奏响,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筝响,舞女已经翩翩起舞。 宫中舞女技艺超群,动作的变幻令人目不暇接,本该是一场视听盛宴,然而,在场的人都已没了欣赏的心情。 亥时已至,宫宴渐散。 “叙之兄,对不住了。” 肖启文找到南叙之赔礼,身后跟着在宫宴之上泣涕涟涟的肖菀。 肖菀此刻,哪有半分因清誉忧伤的模样。 南叙之自然知道这少女是在唱戏,他又拉不下面子同她计较,也就摆了摆手,就此作罢。 在旁的南胥看了一眼这个险些成为他发妻的女人,也没说什么,跟肖启文道别后,随着南叙之转身离开。 “后悔吗?” 肖启文问肖菀。 肖菀端庄大方,得体一笑,“是有些可惜,毕竟那可是人人艳羡的南胥呢。” 肖启文不悦,“那还闹得这般难看?” 肖菀挽着父亲,抬头望着饱满的圆月,“父亲,您看那月亮。” 肖启文是个武人,看不出什么门道。 肖菀笑着解释,“月满则亏。” 肖启文沉默着,这个道理,他懂。他也曾劝过当家的父亲,这门亲结不得,奈何根本不抵用。思及此,肖启文佯怒,“这话跟你祖父说去。” “好呀。”肖菀应声。 肖启文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你母亲在马车里等着了。” 第30章 不疯魔不成活 一进马车的南叙之就开始闭目养神。 跟着他进来的南胥不发一言,低头看着自己身上佩戴的玉玦。 玉玦是无垢早前送来的中秋礼。 玉玦上刻着一句诗。 “如何得与凉风约,不共尘沙一并来。” 玉玦上的字歪歪扭扭的。 送他玉玦的那天,她手上还缠着白色的纱布。 她没说,他也就没问。心里却明白,这横七竖八的字是她一点一点刻的。 每每在脑中想象她为了雕这几个字而弄得满手是伤的模样,被她惹恼的一切情绪就全消了。 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刻的这一句呢? 瞬息万变的朝局,他的野心权欲,她都懂。 是他没懂她,没懂她在这份感情里的不安和过分的清醒。 是他以为她不谙世事,殊不知,她通晓人情世故,却还保持着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 难怪……难怪闻松会对她忠心耿耿。 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才是同类。 “你觉得肖菀如何?” 南叙之突然的言语打断了南胥的思绪。 南叙之其实也是一个自信自傲的人,不然也不会给独子取名为“胥”,除了笃定他的孩子并非凡品,还包含着他一切的延续。叙、胥,同声同韵不同调。 “聪慧贤德。” 南胥想了想,又补充,“确实适合做大族的当家主母。” 世家大族的当家主母必须聪颖,却不能锋芒毕露。 藏拙、装傻,比展露聪明才智,更难。 肖菀在宫宴上那一番话,看似像个小女孩儿家的无理取闹,实则极为聪明。给了裴光济面子,又让两家父辈全身而退,同时,避免了他人的红眼。 她比他更早清醒,更早知道在圣旨已下的情况下,万万不可强强联手。 “她确实聪明。是我看走了眼,不知她聪慧如斯。” 南叙之缓缓开口。 南胥想了想,问:“父亲不满她当众驳了您面子?” 南叙之叹了口气,“一开始是有点儿,后来也知,是我顾此失彼。那时候抬出肖家,只怕会让永宁殿那位对南家更不满,他今儿个这招,其实有点孤注一掷了。我是怕他胆子大了,对付起我们来,更加义无反顾。” 他顿了会儿,“宫中女尸那事,是他让周密做的?” 南胥点头,“是。” 南叙之冷笑,“他怕是快油尽灯枯了。” 南胥一惊,“这么快吗?” “他身体一向不好,能被御医们拖了这么些年,算可以了。”南叙之睁开眼,眼中光芒锐利,“他如今怕是想要试一试‘不疯魔不成活’是什么滋味。” 南胥沉默着。 南叙之看着他,“他走的这步棋,既伤敌又伤己。” 南胥隐约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永宁殿那位要传位无垢了。\"南叙之眼中的野心展露无疑,“《大祁律》是不让驸马为官,可没有不让驸马称帝。” 这是大祁历来的规矩,在皇室无子,公主无才无德的情况下,驸马可以登基暂管国事。 不得不承认,也是南胥在宫宴之上放弃反抗的另一个原因。 果然是父子,一脉相承。 不同的是,南胥心里还是想着社稷的,而南叙之的眼中已经只有权力了。 南胥的最终目的,是让他自己挣脱世家的束缚,让腐朽生疮的大祁彻底脱离世家,顺带,再改写律法。 他和闻松都清楚,只有世家政权倒塌,才能政治清明,拯救江山社稷。 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只是为了达成目的,各有各的手段。 南胥沉思,没有接话。 南叙之也没打算听儿子的意见,他将裴光济的打算看得清楚,“他在一步一步为无垢铺路。” 南胥也看了出来。 闻松比他们都快一步看出来。 这一次宫宴,越来越多人会看出来。 一,宫宴之上,只封了两位公主。 二,两位公主都未婚配,却独独给最小的皇女指婚。 三,将无垢指婚南胥。 四,《大祁律》中,暂管国事的驸马的一大前提为:该驸马所尚之公主或皇女为皇诏上的继承者。 五,南胥才冠大祁。 这五点一结合,圣意不难揣测。 让南胥与无垢结亲,既可以限制南家的发展,又可以在日后无垢无法胜任时,行使大祁继承制中的权力,由足智多谋的南胥暂管朝政。 不论是哪一步,都利于社稷。江山在南胥手上,定不会差,只是“裴氏江山”极有可能改朝换代。 裴光济这一步是险棋,却也真的有大肚量,以天下为先,而非以裴氏为先。 南叙之想到这一层,也不免有些钦佩。 无权无势的人可以说淡泊名利,因为他们没有得到过。权力之巅的人能如此淡然,确实是世所罕见。 “是步险棋,却也很高明。”南叙之评价。 而这时,南胥还有些模糊,他不懂这样冒险的棋,怎么高明? 南叙之微微一笑,“这步棋冒险在于损人的同时损己,他可能赔上他的江山。高明之处却在于……利她。” 南胥不懂,虚心求教。 南叙之却意味深长地道:“他是天子,却也是一位父亲。” …… 深宫之中,灯影摇曳。 昭阳坐在软榻上,眉头紧锁。 父皇这一招真是狠,他欲传位无垢,又招南胥为驸马…… 昭阳回想在宫宴之上发生的一切。南家之所以最终会答应,无非是打的驸马也可继承大统的主意。 这样一来,他们和她之间的关系就不那么稳固了。 她的双眸流露出狠戾。 好一出一石二鸟,既帮无垢铺了路,还挑拨离间了他们的合作关系。 对于昭阳而言,她还宁愿无垢改头换面,学得一身本事,也好过让南胥继位。因为对手是无垢的话,她还能有能力将她从高处拉下,而如果对手是南胥,那就难如登天了。 还好,她有后招。所以,她此刻更是不能心急莽撞,以免暴露了握在手上的秘密武器。 昭阳虽然依靠南家,却不是全心全意信南家,所以在很早之前,就做了准备。日后若真是和南家不和,那也有跟他们决裂的底气本事。 她昭阳,从来不是任人拿捏之辈。 …… 南胥有自己的府邸,京城人称“小南府“。 中秋夜,本该阖家团圆,他却在见过家人之后,趁着夜色,回了小南府。 他先到了书房,过了不久,从书房走出,来到后院。 后院养着几笼信鸽。 南胥拿出在书房里写的信笺,将它卷成一轴,塞进又细又长的竹管里,将竹管绑在一只信鸽上,放飞了信鸽。 信鸽在空中展翅,最后隐匿于夜色之中。 第31章 实在是不像个丫鬟(3000+) 月已西沉。 大地变得昏暗。 一灰一白两只信鸽在阿茶的院子内闲庭信步。 本已昏昏欲睡的阿茶从半梦半醒之间警觉地睁开眼。 朝局有变。 这是阿茶的第一反应。 她推开门,地上那两只信鸽,一只属于晏安,一只属于南胥。 很难见到的场面。 她先拆开了晏安的信笺,上面说让她明日入公主府,再随她进宫。 所为何事,并未言明。 未思考太久,她拆开了南胥的信。 南胥的信很长,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那是只有少数几人才懂的密语。 密语译出来,只有四个字,“永宁安否?” 她立即就明白了南胥的意思。 他让她去打探永宁殿那位身体是否还康健。 阿茶皱紧了眉心,内心疑惑又不安,这八月十五的宫宴,到底出了什么事? …… 天边刚泛鱼肚白,阿茶就已经在公主府里候着了。 没等多久,晏安梳洗完毕。 晏安仍是一袭典雅的宫装,莲步轻移,天生的媚眼让她看着谁,都仿若深情款款。 “去换个装扮,同本宫进宫,请脉。” 晏安这一句简单的命令透露出了两个重要信息: 一,中秋那晚她被正式册封为公主。时辰尚早,只怕等太阳彻底出来之时,此事就会传遍京城内外,不久,告示就会布满整个大祁。 二,圣上身体欠佳。 能让晏安如此紧张的,只有两位,圣上和无垢。 阿茶身上有晏安求来的令牌,用以每月一次自行入宫向无垢请脉,宫中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是一件隐秘的事儿。每回请脉,她都刻意避开了南胥和闻松,不想因她的身份而让大伙儿处境尴尬。 她从未因去给无垢请脉而换过装扮,所以这次请脉的对象不可能是无垢,那就只可能是裴光济了。 换身打扮的原因要么是出于尊敬,要么是掩人耳目,正好,这两样,裴光济都占了。 总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大祁之主不仅龙体欠安,还是由宫外的大夫诊治的。 晏安让她办的这件事,和南胥的嘱托,对上了。 很快,阿茶便跟着下人换了一套衣服出来。 晏安见了,微微蹙眉。 “怎么了?”阿茶问。 “不像。” “什么?” 晏安叹了口气,“实在是不像个丫鬟。” 阿茶的气质与众不同,可能是她一直混迹江湖的原因,小小年纪,就磨练出一身坚毅果决。眉眼之间也是冷冰冰的,一派生人勿近的模样。 然而,她骨子里其实是个很热心的人,不然也不会选择从医济世。 这样的人,同日日俯首贴耳、卑躬屈膝的丫鬟完全不一样,和养在深宫闺阁中的女子们也不一样。 她自成一派。 “那怎么办?”阿茶无奈地问。 “也只能将就着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府。 坐上马车后,晏安将中秋晚宴发生的事,逐一告诉了阿茶。 阿茶双唇微张,很是吃惊。也理解了昨晚两只信鸽飞到她院子里的缘由。 这是担心……圣上一改往日保守的行事风格,可能是快不行了。 “圣上是做了决定了?” 阿茶并不避讳,直接问了出来。 晏安缓缓点头,“应该是。” 阿茶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安慰……晏安也不需要。 她想了想,只道:“公主最近收心了?” 晏安抬起她狐狸般的眸子,“嗯?” “最近几次见公主,公主身上还多了一种气味。那种气味,阿茶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就是那个寻……您捡到的公子。” 阿茶把“寻死觅活”四个字吞进了肚子里。 晏安只淡淡地笑着,也不否认。 阿茶挑了挑眉,算是转移话题失败。 “阿茶呢?” “我?” “本宫只见过阿茶对两个男人不一样。” 晏安慢悠悠地打趣。 阿茶也不害羞,“哪两个?” “一个是‘齐大哥’,一个是闻松。” 阿茶也许是无聊了,一向不喜欢讨论这些事的她竟然慢慢解释起来。 “齐大哥是个好人。” 晏安一听,轻笑一声。 阿茶也不理她,自顾自地道:“我从不轻易评价一个人‘好’,但他是真的好。上有瘫痪在家的老人,下有弟弟妹妹,可他从不怨天尤人,还常常帮助邻里,赚来的财,只取了一部分,剩下的全部分了出去,给那些更贫困的人。他真的是个好人。这样的人心悦于我,我是怎么样也没法冷下脸的。我平生最佩服的,就是这样的人。” 人常说大话,许诺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状似大方,却在真正有了那些东西的时候,舍不得去实践曾经的诺言。 而齐大哥做到了。 他有多少,别人就有多少。 他真正做到了“兼济天下”,不论是穷是达。 “闻松呢?” 说实话,晏安听着,并没有太大触动,因为她根本没有办法了解老天爷降在这些平民百姓身上的苦。 晏安一生其实并不顺遂,也有自己的苦,晏安的苦,旁人可能也体会不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法,不是相似的遭遇,就无法感同身受。 提起闻松,阿茶脸上七分坦然,三分娇羞,“闻松他……是我的龙葵。” “嗯?” 晏安当然听不懂她这暗语,但也约莫猜出来,这两人是说开了,也就微微一笑。 有情人终成眷属总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到了宫中,一路畅行无阻。 晏安领着阿茶进了永寿宫。永寿宫是历代天子的寝宫。 晏安进了永寿宫大门,周密便迎了上来。 “殿下稍后,圣上还未起。” 晏安了然地点头,“中秋三日休沐,父皇平日劳累,是该趁此机会好好休息。” 周密笑着点头,“那您在汀兰阁先休息休息,可需要为您准备些点心?” 汀兰阁是永寿宫内会客的前厅。 晏安笑着摇头,“先不必了。周公公先去忙。” “诶,老奴先退下了。” 几座宫宇之外,博识堂内。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无垢低下头去看腰间的玉玦。 闻松看了一眼在出神的她,又看了一眼面前摆放着的装订成册、墨迹鲜明的四书五经,额角抽了抽。 虽然书不嫌多,好书再看几遍也不会腻,但这中秋礼物,有没有诚意是一眼能看出来的。 昨夜闻松一回宫,就听闻了宫宴上的风波,心中也是起伏不定,一直按捺不发,等着天明,听听无垢的想法。 谁知,天一亮,无垢比他还急,就来了博识堂,美其名曰“送中秋之礼”。 送完礼后的无垢就成现在这样了。 时不时看着玉玦发呆。 这玉玦好像是她亲自刻的,刻了两块,一块在一切变故发生之前就送给了南胥,一块自己留着。她倒不是故意刻两块做定情信物,而是她第一块刻得太难看了,于是重新雕刻了一块儿。 闻松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无垢来征求过他一个大男人的意见。这位皇女恐怕是没什么朋友,问完青黛“哪块好”后,就拿着两块玉玦来问他了。 当时闻松脑中只飘过四个字,不忍直视。 即便如此,还是细细挑了一挑,勉强择出了一个好看的。 最后也不知道无垢到底给南胥送的哪块,当时只觉得南胥那么精雕细琢的一个人,能将这礼收下,一定是很喜欢送礼的人了。 “如何得与凉风约,不共尘沙一并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无垢终于开口。 闻松思忖了片刻,“都可以。” 无垢抬眸看向他,眼里满是疑惑。 “不必过于在乎陈与义写的时候是什么意思,你读起来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后世读书的人,哪可能真的知道诗人在当时当刻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呢?不过都是自以为是的理所当然。” 不是说陈与义的想法不重要。 而是在很实际地说,陈与义的想法是甲又如何?读书人偏生要将其解读成乙丙丁,又能怎么办? 谁也不能说谁对,谁也不能说谁错。 解读无对错。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相同的人在不同的处境,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理解也不尽相同。 当一个表诉者写完了想写的话,其中的含义,表诉者就不可控了。一切解释的权力其实已经转移到了读者的身上。 这便是最精妙绝伦之处。 无垢顿了顿,“闻松,我已混合在被风卷来的尘沙之中,出不去了。” 闻松有些诧异,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无垢目光忽而变得坚定,她看向他,“我和南胥只能置身其中。可是闻松,你可以离开。” 闻松是清风,卷起的不是尘沙,是淡淡的花香。 假以时日,清风和着细雨,未必不能分了这风沙。 前提是,保住这缕清风。 无垢是闻松的学生,学生的想法,老师一清二楚。 所以闻松沉默着,有些动容。 这就是良禽择木而栖的真正意义。 不管此木是否秀于林,木都能以自己的枝叶为栖息其中的鸟儿遮风挡雨。 “成亲之前,我会求父皇,为你寻个好去处。你……可有什么想法?” 闻松叹息,“还没想好。” “那你好好想想,不急的。还没那么快……应该。” 无垢喃喃自语,有些出神。 第32章 余下四年可活 晏安和阿茶没有在汀兰阁等待太久,裴光济便从寝宫里,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 “怎么来得这样早?” 裴光济一看见晏安就问。 晏安笑着,道:“儿臣想着,昨日中秋宫宴,都没什么机会和您说上话,这不一大早,抢在所有人前面来请安,多跟您说会儿话么?” 晏安这话说得有些撒娇。 裴光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道:“行,朕陪你唠唠家常,说些体己的话。” 晏安点头称好。 伺候裴光济多年的周密立即会意,领着其他宫人退下,晏安这边也屏退了众人。 只留下了阿茶。 裴光济精明的目光扫了阿茶一眼,又看向晏安。 晏安解释,“这是阿茶,父皇……让她请个脉?” 阿茶此人,他是听过的。 不仅帮晏安调养,每月还会进宫看看无垢。 晏安让阿茶注意无垢的身体,是怕宫中暗箭难防,裴光济也就默许了。 只是……她今日怎么担忧起他来了? 不过疑惑了一瞬,裴光济就反应了过来,“还是朕太急,你们都看出来了。” 如果晏安能看懂他突然发难的背后缘由,那么其他人也能看得懂。 他位下的百官无一人是酒囊饭袋之徒,只是从来不忧民罢了。 世家大族里的人,生活安逸,几乎不会有人愿意去效仿先贤们的高风亮节,先天下之忧而忧。 晏安轻声打断裴光济的思绪,“父皇,还是看看。” 裴光济将目光重新放在着婢女打扮的阿茶身上,见这女子即使穿着下人的衣服也气度不凡,觉得她应该是有真本事,又想着是晏安带来的人,不必太过忧虑,便松了口。 得裴光济首肯后,晏安示意阿茶上前。 阿茶行礼后,上前为天子诊脉。 未几,阿茶诊脉毕,低着头,恭敬地站回原位。 “这么快?” 裴光济有些惊疑。 晏安看向阿茶,用眼神询问。 阿茶垂眸,并未跟任何人对视,只是道:“回陛下,陛下您这脉象,民女把得不算快。” 裴光济仍是疑惑,“可太医们都……” “想来,不是难以诊断,而是在……考虑措辞。” 阿茶对待病人向来直白。 晏安被她这话一惊,担心她冲撞圣驾,于是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裴光济。 裴光济此时已被阿茶的话惊得脑中一片空白。 他是凡人。 凡人难免一死,却又总是看不淡生死。 裴光济沉默着,沉默的时间比阿茶的诊断还要长。 “如此,朕想听你说实话。直接的话。” 许久,裴光济才淡淡地开口。 阿茶抬头,不确定地看了一眼晏安,见晏安朝她点头,便如实道:“陛下怕是常年劳累,忧心国事,积郁成疾。” 阿茶又连问了几个问题,“不知陛下是否常常食欲不振?食后上腹灼痛?用药也没法抑制住疼?” 裴光济逐一点头。 晏安见此,目光流露出担忧。 “陛下如此……有几年了。” 裴光济回想了会儿,“已有三四年了。” 阿茶一顿。 裴光济很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神情,“但说无妨。” “陛下……”阿茶也在想措辞,想要委婉一点儿,但是确实没有找到什么更好的说辞,“还是珍惜这几年的光阴。” 晏安一愣,随后眸中溢出泪光,她看向已经风烛残年的裴光济,脑海中全是儿时一家团圆的景象。她已经送走了皇爷爷,母后,如今……还要再送走父皇么? 裴光济察觉到晏安的情感,朝她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这其实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答案。不过,他的太医们说得都很委婉,还是他自己从他们的言辞和表情中,判断出他已时日无多的。 作为久病缠身的病者,裴光济比晏安更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只怔愣了一瞬,而后冷静地问:“具体几年?” 阿茶沉思了会儿,“依陛下的脉象和民女的经验来看,至多不过四年。” 晏安差点儿往后退了一步,可她身后便是坐榻,退无可退。 “太医们也是这么说的。”裴光济缓缓开口,“那……可还有其他法子?” 宫中太医稳妥小心,这宫外的郎中,说不定有些治病救命的良方偏门呢? “宫中御医自然是医术高超,已为陛下……延年益寿了。” 阿茶这句话,让裴光济脸色一白,他沉默片刻后,问:“药石无灵了?” “药石无灵。” 阿茶说完,裴光济呼出一口浊气。 “父皇……” 晏安眼里满是担忧,声音也有些颤抖。 裴光济缓缓摇头,“时间也不算短了。” 晏安还想说些话,裴光济摆了摆手,示意不想再谈。 晏安只能将那些担心他身体的话咽了回去。 作为一个帝王,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和安慰。 晏安只能带着阿茶告退。 出了永寿宫的阿茶,拉住了晏安的衣袖,“有几句话,想要嘱咐给管事的公公。” 晏安知道事关龙体,不敢怠慢,便传唤来了周密。 阿茶将圣上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周密的脸色比裴光济的,好不了多少。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这样的诊断,却是第一次听这么直接的。 直接到连他怀抱着的那么一点儿希望之火也灭了。 “圣上这病,过一段时间只怕更会难受。” 周密一惊,“还要如何?” “萎靡不振,胸口疼痛难忍,呼吸急而促,又或者是腹痛难当。总之,并不好过。” 晏安在一旁听得倒吸一口气,眉眼间尽是慌乱,“该当如何是好?” 阿茶也回天乏术,她只能道:“食补,药补,阿茶可能开一个止痛的方子?到时……也好受些。” 周密点头,让人端来了纸笔。 很快,阿茶便将写好的方子递交给周密。 周密接过后,唤来了心腹,“去,给太医院看看。” 说完,他又朝阿茶扯出一个笑,“还望殿下和阿茶姑娘不要介意。” 周密行事小心谨慎,从不轻易信人,他拿到方子的第一时间就交由太医院查验,实属尽职尽责。 晏安和阿茶明事理,当然不会介意。 “无碍”,晏安道。 阿茶虽然是带着南胥的任务来的,但她同时也是位悬壶济世的医者,今日所言,无半句虚假,她自问心无愧。 阿茶点点头,道:“应该的。公公做事稳妥。” 第33章 偶发之妙 京城中有两座南府。 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两座南府的地址,因为两座南府的主人都太过有名。 一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另一位是这位相爷的公子,幼时便名扬四海的南胥。 南相住在大南府,南相之子住在小南府。 小南府今日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走的不是大门,客人是飞檐走壁来的。 来者,阿茶。 阿茶从宫中出来,道别了晏安,在确定无人跟随后,几个纵身,便稳稳地落在了南胥府中空无一人的院子里。 上前走了几步,推开前院书房的门,探头一看,南胥果然已经在书房读书了。 还点上了熏香。 十分怡然的模样。 “一点儿也看不出中秋那日被逼婚了。” 阿茶悠悠地道。 南胥读书的目光微滞,抬眸扫了阿茶一眼,“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阿茶走上前,熟门熟路地从书架上取下南胥的手抄本翻看。 还是那两篇文章,没有新增的。 她把书摆回了原位。 一切都慢条斯理。 南胥也不急,知道她在吊他胃口。 “其实,我不是很想告诉你。” 南胥听了阿茶的这句话,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阿茶叹了口气,说和不说,他都是会知道的。 南家的眼线无孔不入,只怕早就知道裴光济坚持不了几年了,南胥让她打探,不过想从她口中听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该感谢他信任自己的医术么? “至多,四年。” 南胥终于放下了书,看着阿茶,“无药可医了?” 阿茶摇头,“病入膏肓了。若不是太医们医术精湛,尽力保着那条命,恐怕也就是今年明年的事了。” 南胥的表情很平静,不悲伤,不欣喜,也不讶异。 阿茶被他这神情弄得有点忐忑不安,“你不会是想从太医院下手……” 弑君? 南胥有些无语,“我疯了?” 冒险又多此一举。 “南家从未想过要弑君。” 有些事,还是说清楚得好。 裴光济又不是昏庸无能的帝王,弑君一事,得要师出有名,如若不然,就是人人喊打的乱臣贼子。 南家到底留存了一丝风骨,比较在意后世史书的评价。 阿茶稍稍安心,“是我多虑了。” “你尽量保他的命。”南胥嘱咐。 阿茶有些意外,“为何?” “他还没有立储。” 阿茶不解,“他立不立储,有什么紧要?你和南家不是早已经势在必得?” 说完,阿茶便醒悟了过来。 “晏安早已退出皇位之争。现在,不管立谁为储,有利的都是南家。所以,你想等,等名正言顺。” 南家双管齐下。 不论是昭阳还是无垢,都已在棋盘之上。 阿茶顿了顿,又问:“那圣上为什么走这步棋?” 阿茶不明白,这步棋看似是给南家在官场上前行的路堵上了一块石头,实则,也是给了南家,不,南胥一个暂管国事的机会。 若南胥做些手脚,使无垢德不配位,那这皇权就要旁落在南胥手中了,这对一个帝王来说,不是太过冒险了吗? 阿茶的疑问也是南胥曾有的疑问。 昨晚,南胥将南叙之的话回想了一夜,直到今日清晨,才明白父亲昨夜那句话的含义。 于是,今日正好可以为阿茶解惑。 “这并不算是一步险棋。这步棋走得极为精妙,表面上,是南家和他的角力,必有一个输方,实际上,这局棋,永远只会有一个赢家。” 阿茶甚为不解,“何意?” 早晨的日光透过半开的窗子,挤进来一缕光,光洒在书案上,南胥背靠在椅子上,惬意又悠闲的模样。 在阿茶看来,却成了深不可测。 经历了昨夜的风波后,眼前的人还能这般悠然自得,实在是让她有些自叹不如,只觉得南胥脸上带了一张她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的面具。 当然,阿茶也没想过要看清南胥。 “假如,他决定传位昭阳,那时无垢已……出降南家,那么至少可保她成王败寇后的性命无虞。” 昭阳威胁不到南家,若无意外,无垢作为南家的儿媳,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论到那时,南胥是否会为了重回朝堂而与无垢和离。 毕竟,无垢是皇室血脉,南家又大权在握,一言一行只会审慎,绝不会让人有嚼舌根的机会。 就像南成德此人,虽然也是南家人,但太过惹事,弄得百姓怨声载道,本身又无可利用之处,也是该被抛弃便被抛弃了。早在闻松进宫之后,南成德就已经因积罪入了刑部大牢,平了一些民愤。 世家,也畏人言和人怨。 这也是为何大祁还能粉饰太平,歌舞升平的原因。 这些高门大族一直不敢做得太过火,只是来来回回地试探着百姓的底线,调整方针。 南胥以一种旁观者的口吻如是说着,似乎已经忘了,他正在讨论的人,是他未来的妻子。 “若皇储归于无垢,南家为了《大祁律》上的‘暂管国事’四个字,无论如何,也会保无垢周全一生,永不和离。” 简而言之,《大祁律》在某种程度上是身为皇储的皇女及其驸马的契约,将双方牢牢绑在了一起。 一旦无垢身死或跟南胥和离,南胥则没了任何“暂管国事”的权力。 一直到南胥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阿茶才感觉到他情绪的波动,就像是,借着这些,述说着他深埋于心的情感,隐藏在权力角力之下的情感。 南胥继续道:“退一万步说,即使无垢真的能登基……到那时,南家再想和离也无法做到了。” 南家为了“暂管国事”,一定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于是根本不可能与无垢提前和离。待无垢大业已成,南胥也就没有权力和离了。 “……而我在那时就真的再也无法入朝堂,父亲这一脉在官场上至少要断个十几二十年。也就是说,无垢治下的大祁,会少了一个强大的政治对手。无论怎么看,赢的都是她。” 阿茶沉默着,许久不语。 她感慨裴光济这一步棋的精妙,也在想—— “可是南胥,你真的会护着她么?” 阿茶缓缓开口,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她故意不提“南家”,只问“南胥”。 南胥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 阿茶问的这个问题,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南胥是一个十分清醒的人,知道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所以他才没有放弃昭阳。 他对无垢有情,可情有尽时,即使难得不尽,也总会遇到些身不由己,尤其是对于身在权力漩涡之中的他们来说。 无人可以预测到权力之争中的每一步。 就像此次的赐婚,根本无人预料到。因为这个想法,其实只是裴光济的灵光一闪,纯属偶然。 这一闪,动了整个局势,迫使南家调整计划。 这样的变故,怎么可能有人预料得到? 变故之所以让人害怕,就是因为它无规律可循,发生得让人猝不及防,措手不及。 南胥一直没有回答。 阿茶也没有再追问。 她走时,南胥都还沉浸在莫名的思绪里,不能回神。 第34章 晏安的暗示 阿茶在跟南胥密聊的同时,晏安在宫中召见了闻松。 这是闻松第二次见晏安。 晏安的额间仍旧是那次的花钿,不过,无人看得出来,这花钿比往常的要粗糙许多。 晏安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光亮之下,也不怕人笑话,只因她知大多数人都不敢细看她,看了,也不懂,懂了,也不敢笑。 她轻抚花钿,想起了清晨那男子为她执笔的场景,嘴角的笑意有些荡漾。 晏安不及昭阳美,但比昭阳媚。 她这一笑,连闻松都有些恍惚。 稳住心神后的闻松问:“不知殿下唤草民前来,所为何事?” 晏安放下抚摸花钿的手,扬眉,“依你之见,无垢的可能性大么?” 闻松不答,却问:“殿下说的是哪种可能性?” 他问完,又自答:“立储?可能性极大。登基?以皇三女如今的水平,微乎其微。” 晏安也猜到是这个答案。 不过,她来此处,不是要答案的,而是—— “闻松,你还有四年。” 很突兀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闻松闻言,倏而抬头,讶然道:“可是……” 可是圣上龙体欠安? 这句话没有问完,晏安已经望着他点头,“今儿一大早,本宫找阿茶亲自断的。” 阿茶极少出错。 如此说来,裴光济真的没剩几年了。 闻松陆续想到永宁殿上的天子和地牢里的庞天成,微微蹙眉,“四年……” 竟是真的跟庞天成的测算对上了。 “怎么?没有这个自信?” 晏安见他神色凝重,不由得问。 两人之间像是打哑谜一般。 闻松明白,她是在问她是否有自信在四年内培养一个配得上帝位的无垢。 他神情肃然,“殿下怕是忘了,皇三女已经被指婚,只怕,没多久就要入南府……” “南家不会让你继续授业。”晏安皱着眉,是她忽略了这一层。 闻松又道:“殿下也不必太过忧心。小南大人想必仍会继续教皇三女。” 晏安有些犹疑,“他会吗?” 会。 闻松几乎笃定,但他没有将这个“会”字说出来,因为当晏安问起原因时,他会无法回答。 他总不可能说,凭这几个月做邻居的观察来看,他“觉得”南胥会? 南胥一向不是小气的人,也一向喜欢挑战,培养对手,聊以自慰。 就像他对他的态度,欣赏,又想要找机会一决高下,将他打败。 南胥此人,不喜欢空虚、唾手可得的胜利,所以他不会以小人之心,故意带偏、教坏无垢。 这些闻松不会解释,他转而道:“皇三女希望草民出宫。” 晏安的注意力果然被拉了回来,“哦?” 闻松将那日无垢的话以精炼的方式转述了一遍。 闻松告诉她这些,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嘱托了。他位卑,无法直接嘱托晏安,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委婉表达他希望晏安多多提点无垢的心思。 其实他不必说,晏安和无垢是同胞所生,感情深厚,又无利益之争,晏安自然会多处提点无垢。但闻松在言辞之间还是暗含了此意,只因为实在是放心不下。 晏安微微颔首,她明白闻松的意思,只是—— “过几日,本宫也要离京了。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其实晏安今日找闻松,也是起的托付之意。 闻松没有料到此事,有些诧异,从未听说过晏安公主要离京一事。 晏安解释,“是临时决定的。” 闻松颔首,表示明白。 晏安忽又想起了一事,问:“你打算前往何处?同本宫一道如何?” 她想,有了闻松,她办的事可能就会顺利许多。 闻松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直接谢绝,而是问:“殿下……想去何处?” “连丰。” 从晏安的嘴里飘出了这两个字。 连丰,是大祁的一个小县,并不出名,知之甚少。闻松也是愣了一会儿,才将这两个字与那个地方对上了号。 这个地点,闻松在前几个月才从书上读过——“邑亨十年,北漠质子病殁连丰”。 …… 邑亨十年,圣上送北漠质子回乡,怎料,天不遂人愿,这位质子因病,逝于回乡途中。 这是闻松在那日与南胥畅谈后,特意翻查的资料。 这位质子,便是博识堂的前主人,当时被闻松和南胥用来代指的对象。 质子之事与大祁内政关系不大,是以,民间所知甚少,大祁史籍提到的也寥寥无几,若不是那日南胥道出了结局,闻松也是不知道的。 借着藏书阁代职的光,闻松近水楼台,去查验了未对大祁百姓公开的《宫中私录》,才发现了这位质子的结局。 《宫中私录》是藏书阁的宫女太监们所记录编撰的一些皇宫之内轶事,听说是从太祖皇帝那儿传下来习惯,用以给宫中人打发无聊的时间。虽然是得了许可,宫女太监们也不敢放肆地纪述,也就少了许多真实,因此这本私录,一向无人在意。 除了闻松。 闻松一向认为,书无高低之分,只有喜好不同。 …… 闻松没有想到,再一次听见“连丰”二字时,竟是从晏安口中。 “连丰?”闻松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晏安点头,“本宫要去连丰查一件事。” 闻松隐隐猜到了她的目的。质子逝于连丰一事,恐有蹊跷。 晏安决定在这个时间节点去查这样一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其中更是大有文章。 闻松在心中自问,去,还是不去? 闻松沉思许久,与其去探究其背后的深意,不如先脚踏实地,着手于眼前。 况且,晏安公主不缺一个他。 闻松婉言谢绝,“多谢殿下好意。闻松还是暂且留在宫中,待皇三女出降之后,再做打算。” 晏安了然地点头,没有任何不悦。 她从坐榻上起身,走至门边,望着树上飘零的落叶,“也不知能不能够及时回京参加无垢的婚宴。” 晏安此话一落,树上最后一片枯黄的树叶在清风中转了几圈,像是舍不得离家的孩子,踟蹰着,三步一回头,最终,还是抵抗不住命运,飘然落地,归于尘土。 “你说,南家为什么要选择昭阳呢?” 一句轻飘飘的话随着微风,飘进了闻松的耳朵里。 闻松微微怔愣,不是意外晏安为何知道此事,而是意外晏安竟然当着他的面,说起此事。 闻松估量着开口,“可能是认为适合。” 晏安察觉到他的防备,并不在意,还继续道:“一开始,本宫认为是昭阳三顾茅庐,南家又见她确实有能力,一拍即合。可是后来又疑惑,既然南家需要的是一位……能配合他们的君主,那选择天真无邪的无垢不是更好操控?不是更利于……摄政?无垢又一心放在南胥身上,这不是天赐的良机么?” 闻松低着头,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他多少能了解南胥的心思,能分析出他会选择昭阳的一二来,但他却不了解南相以及整个南家的心思。 皇室与世家关系复杂,他入京城时间尚短,还不能彻底纵观全局,关于此事,他一直想不出一个最佳答案。 如今听晏安一席话,可见她也疑惑,疑惑之中,似乎又带着些别的意味。 像是在暗示…… 这种暗示像是内心有了猜测,但不确定真假,需要寻人验证,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便只能通过语焉不详,来确定最适合听她猜测的人选。 闻松没有接茬儿。 他想到了那条密道,以及博识堂的那些历史。 晏安瞥了他一眼,将他沉思的模样纳入眼底,还以为他是故意不答。不过,她依然不急不恼,“此事,待本宫回京再议。” 又是一次暗示。 暗示她出京往连丰,是为了去寻找南家跟昭阳合作的背后原因。等她回来之时,应该已经得到了答案。 闻松心里打起了鼓,晏安公主同他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闻松,本宫今日所言,皆是信你为人与才智,莫教本宫失望了。” 没多久,晏安又接了一句,“本宫会带阿茶一起离开。你寻个机会出宫,同她道别。” 第35章 北辰无光,众星散之 闻松在回博识堂的路上,满脑子里除了阿茶要离京,便是晏安带给他的最震惊的消息。 四年。 与庞天成的预测基本一致。 乱世,真的会如期而至么? 闻松皱紧了眉头,皇位之争若是演变成乱世,那可就不只是皇女之间的斗争纠葛了。 一回到博识堂,闻松便将自己关进了房间,翻看着从藏书阁借来的各种占星天象典籍。 他从得入藏书阁那一日起,便醉心专研星象,如今虽然称不上是精通,但也小有所成。 是夜,星云满布。 沉浸在书海中的闻松终于抬起头,眼眶都因久读而疲惫,泛着红。 他推开窗,望向漫天的星光,一双泛红的眼绕过令人眼花缭乱的星空,直直望向最北边。 帝王之星北辰。 黯淡无光。 北辰无光,众星散之。 闻松干涩的双眸中含着万千思绪,良久,他才低下头,合上窗,转身坐回书案后的椅子上。 闭着眼,再度陷入沉思。 油灯渐渐燃尽。 灯火明明灭灭。 在油灯燃烧尽最后一抹光亮之时,闻松陡然睁开双眸,眸中已有了坚定的神采,已然做好了决定。 …… 与此同时,南胥也在书房内端坐着,垂眸,看着案上被他刚掷出来的三枚铜钱,神色不明。 “天地否。” 南胥眼皮跳了跳。 身为杰出的世家子弟,南胥自幼熟读《周易》,卜卦解卦对他而言不是难事。 然而,南胥甚少问卜。 从小到大遇到的难事,几乎都能被他克服或解决,也就免去了问卦。 这一次,裴光济引起的赐婚风波,导致一切事情有些偏离了他原有的计划,一时难免有些心慌。旁人不知他的心境,因他伪装得很好。 宫宴后的这几日,他内心是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慌乱,于是在这个夜晚,破例占卜了一次。 不是问自己,不是问鬼神,而是问大祁。 他问的是大祁国运,以防患未然。 他掷出的国运之卦为“否”,这是乱邦之兆。 “否极泰来,破而后立。” 南胥盯着三枚散落在书案上的铜钱,喃喃道。 …… 次日清晨,雾气蒙蒙。 一男一女相对而坐。 女子怕冷,早秋的天气,她身上就已经披上了一层胭脂色的厚重外袍,一双桃花眼中满是疑惑。 男子穿着单薄的青色长衫,低着头,丝毫不见低声下气,反而不卑不亢,有种清淡又温暖之感。 “你不是才说要想想吗?” 无垢不解,怎么这么快就改了主意呢? 闻松抬眸,休息了一夜的双眸重新变得清亮,他道:“在下认为,还是早些离宫较好。早一日游历四方,便多了一日的阅历。” 无垢依然有些不安,“先生,您不会是生气了?” 闻松不解其中意,眯着眸子,“生气?” 无垢点头,“因为我迟迟没给您答复,反而还要成婚了。” 闻松绕了一圈,才明白无垢说的,是之前他问她是否决定争储一事。 “殿下多虑了。”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无垢决定争或不争的了。 她必须争。 赐婚那日,百官都看在眼里,一直与南家不对付的,或者其他野心之辈,想必已经开始蠢蠢欲动,迟早,会有人找到无垢这儿来。 再者,圣上之意也很明显,如无意外,诏书上的名字该是无垢。 一旦如此,无垢便非争不可了,因为昭阳绝不会放弃。 这些话,即使闻松不告知无垢,无垢也未必不知晓。 他只道:“闻松不在的时日,殿下请千万不可荒废学业。业精于勤,荒于嬉。” 无垢听完直点头,“我知道的。一会儿等父皇下了朝,我陪你去寻他,求个恩典。” 于是,被无垢领着,闻松又一次来了永宁殿。 无垢一进永宁殿,先是跟裴光济撒娇,逗得裴光济心情愉悦后,才将此番前来的原委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裴光济听完,颇有威严的目光投向了闻松。 闻松站在堂下,已没了首次的紧张。 “那日,你道,死,并非你所求之归处。那朕今日问你,所求为何?” 闻松拱手躬身,“回禀陛下,草民所求唯八字尔。” “哪八字?” 闻松朗声,“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正是永宁殿外的八字! “好。”裴光济赞叹一声,眼中的欣赏之意不再掩藏。 无垢见此,也忍不住欣喜。 裴光济问:“你想求个什么恩典?” 闻松答:“草民自请离宫。” 裴光济沉默了一瞬,再问:“可求官职?” “不求。” 闻松如是答。 无垢微微讶然,她没想到,闻松竟然不求一官一职。 “可求金牌口谕?” “不求。” 无垢险些喊出声,不求官职就罢了,金牌口谕都不要,那和他入宫之前有何差别? “可需护送?” “一人即可。” 无垢呼出一口气,好歹不用担心他安危。 裴光济轻笑一声,“朕看你是真怕死。” 闻松耳廓微红,“回陛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草民不敢再伤,做不孝之人。” 裴光济又是一阵打趣,“这文人就是,找起借口,都这般冠冕堂皇。” 闻松已经不只耳廓微红了。 “父皇,您就别打趣了。” 还是无垢在旁劝了一句,裴光济才作罢,朝着周密道:“去寻一个身手好的禁卫,从此跟着闻松,俸禄还是领朝廷的。” 闻松一听,跪地谢恩,刚要三呼万岁,便听裴光济问:“为何不要一官一职?” 闻松顿了会儿,才道:“回禀陛下,草民并未参加科举。” “朕可破格拔擢。” “草民无功,能为皇三女之先生,又兼藏书阁代职,已经是得到天大的恩宠了。陛下已经为草民破格过,再多的,草民不敢受。” 闻松这一番话说得极为诚恳,令裴光济有些自愧不如,要知道,他面对荣禄可没有这个定力。 “不后悔?”裴光济再问。 “本就一介庶民,何悔之有?” 裴光济看着携一身浩然之气的闻松,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闻松,你定不可令朕失望。” 这是短短两天内,第二位让闻松不要教人失望的。 闻松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些,却甘之如饴。 无垢看了看裴光济,又看了看闻松,总觉得他们之间似是达成了一个协议,而那协议是什么,她目前还看不分明。 第36章 人定胜天?道法自然 博识堂内,无垢接过闻松写的几页纸,低头一看,全是书目。 “这是……” 闻松认真道:“殿下答应过闻松,不会荒废学业。” 无垢深深叹了口气,“有一颗想学之心跟能不能提起劲来努力学习,真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事。” 闻松见她懒洋洋的模样,无奈地摇头,“这短短几个月,殿下已经比以前通晓了许多诗文典籍。不觉,有些变化么?” 闻松以为无垢会想一想,谁知她立马答道:“有的。我觉得我变漂亮了。” 闻松:“……” 无垢并不是在玩笑,“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无垢这话一出,闻松也觉出来了。 这位有些闹腾的皇三女似乎是比以前沉稳了些,但这真的不是因为她有些坎坷的情路么? 闻松默默不语。 无垢又是一声叹息,“昨日,皇姐也同我说要出京,今日一早,你也如此说。南……他从被赐婚后,就再也没来过博识堂了。这以后,这无聊寂寞的皇宫,只怕是更冷清了。” 本想安慰无垢的闻松听着听着,便发觉了不对,“南胥他前几日休沐,本就不会来。算上今日,也不过才缺席一日……殿下怎说得这般凄凉?” 无垢挑眉,“啊?是么?那大概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说完,她嘻嘻地笑着。 闻松却突然看懂了她笑容背后的酸楚苦涩,暗恼方才的自作聪明。 无垢看着眼前即将要离宫的闻松生出些不舍,她是真的很崇敬她这位学识渊博的先生。 与南胥看上去的文质彬彬不同,闻松整个人是有些刚硬的,严肃起来很有震慑力,致使无垢有些怕他。 南胥以前待她再冷淡,都没有让她惧怕过。 一想到南胥,无垢连虚假的笑都笑不出来了。 她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道:“日后进了南府,也不知还能向谁请教学问?” “南胥。” 无垢有些惊讶,“怎么?你觉得南胥还愿意继续教我?” 闻松点头,“殿下这几个月,不是跟南胥学得挺好的么?殿下出降,便是南胥的妻了,若是您想学,他没有道理不教。” 无垢一边听,一边低下头,“我这不是怕他厌恶我么?” 闻松扬眉,“何解?” “赐婚……” 闻松恍然大悟,宽慰道:“不会的。” 南胥本就不是小心眼的人,何况他又喜欢无垢。 “真的吗?” 身为公主的无垢在这一方面极度不自信。 闻松笑道:“我了解他。道不同,但为知己。” 无垢其实并不能理解闻松和南胥之间这种微妙的亦敌亦友的关系,但不管如何,在闻松的安抚之下,无垢内心的紧张和焦虑减轻了不少。 “你就不怕他把我教成另一个样子吗?” 无垢故意吓唬他。 闻松不禁莞尔,“殿下,人之本性很难变的。” “哦?” “殿下在深宫长大,是大祁尊贵的皇女,见过阿谀奉承、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权欲熏心,而殿下还未被潜移默化,保持本心,就证明殿下有定力,本性良善纯洁。这样的人,再怎么被染色,也只会如莲,出淤泥而不染。” 无垢听着闻松的评价,有些怔愣。 闻松对她的评价,她听多少次都不会腻。他的评价总是夸赞之中藏着鼓励,鼓励之中又含着提点,每次交谈完,都会让她觉得受益良多。 “其实,闻松倒是想让殿下跟南胥多学学。” 无垢回过神,“为何?” “闻松能教给殿下的,是为人。而南胥能教给殿下的,是现在殿下最需要的权术。” 闻松到底还是隐晦地暗示了。 无垢眼神闪了闪。 “我……能胜任么?” 半晌,无垢才问出一句。 闻松诚实地回答,“要看殿下能学到多少,能走多远。” 无垢复又低下头,“我其实,是有些害怕的。” “嗯?” 闻松以为她是害怕面对强权和纷争,正思忖着要如何安慰,她就在这时道:“我不是怕争夺,不是怕输,我是怕辜负了你们……” 一旦加在一个人身上的期望太高太重,那负重前行的人就很容易被压弯了腰,一颗心也会时时刻刻忧虑,在不负众望与不孚众望之间徘徊。 闻松能体会她的心情,他刚刚才被人期望过。可这样的事,他能劝旁人放下,却劝不了无垢。因为无垢身上的期望和责任事关一个国家,事关整个大祁。 所以,闻松道:“殿下,此事,除了自助,旁人无法替你分担任何忧虑。” 无垢的头垂得更低了,“我知道的。” “先贤曾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公主也不必觉得太负担,天道若不让大祁兴,不论谁继位都是一样的,凡事终有尽时。公主能成或不成,都是命中注定,尽力就好。” 无垢缓缓将头抬起,有些惊讶,“先生信命?” “怎么?不像?”闻松揶揄。 无垢道:“不是很像。我以为,您信人定胜天。” 闻松将视线转向窗外,望向遥远的天边。 人定胜天么? 他信过。 和祖母在穷困潦倒的时候,他信过人定胜天。 他一边读书,一边做工赚些碎银。 可是,祖母还是病逝了。 说是病逝,实际上是死于贫困,无钱医治。他的那些银两太少,积攒得太慢,根本来不及跟老天爷抢时间,来不及跟阎王抢人。 后来,他来京城,也信人定胜天,信科举能改变他的命运。 可是,他连会试都无法参加。 偏偏,祸福相依。 他成了现在的闻松,一个不缺钱,可以随时看大夫的闻松,而他的祖母已经不在了,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上。 人定胜天…… 是成功人的谎言。 只有得了一番成就的人,才会劝人说“人定胜天”。 至于,闻松,他实在是体会过“人定胜天”给人带来的无力和绝望感,以及失败之后的消沉和怨天尤人,所以再也不敢信了。 不敢信了之后,便对结果没了执念。 他仍努力,只是不再过于期待结果,不再执念于一个令他满意的结果。 得与失,都是命。 他现在信的是—— 闻松将目光收回,重新看向无垢,微微一笑,“闻松信的是,道法自然。” 第37章 荼者,心之所思所悦也 闻松出宫前办了四件事。 第一件事,给无垢准备一些必读书目,都是他没来得及教的。 这件事已经做完。 第二件事,他去了藏书阁,寻找有关南绍儒的一切信息,可是翻遍所有相关档案、书籍、文章,只有“大匠南绍儒”的记载,没有任何关于“乐师南绍儒”的记载。连《宫中私录》都未出现过类似的言辞。 周密总不可能记混了,闻松摇了摇头,随即陷入沉思。 第三件事,见青黛。 “闻松还未报青黛姑娘之恩,便要先行离宫了。” 青黛颔首,嘴角带着礼貌的笑意,“不打紧。不过是滴水之恩,不足挂齿。公子对我家殿下好,就是报了恩了。” 青黛在宫中长大,机灵自不必说。她一见闻松私下相约,便知他定有事要谈,不可能只是单纯的道别,所以她也不兜圈,开门见山地问:“公子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闻松拱手,诚恳地道:“有一事,不便与她言明,只好请青黛姑娘多加留心。” 见状,青黛柳眉轻皱,有些忧心地道:“公子请讲。” “日后,即便是身处南家,也还请多提防二公主。” 闻松说话时,眸中,颊上,无一丝一毫的波动。这幅镇定的模样与青黛脸上越来越深的忧虑截然相反。 “公子……可是知道什么?” 闻松没有多解释,只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青黛听罢,慎重地点头,“知道了,青黛一定会万分注意的。” 闻松暂缓了会儿,冲着青黛意味深长地道:“青黛姑娘最近最好去见一见那位,并想一想倘若在南家遇到危急之事时,要如何报信?” 青黛神情一僵,看来闻松已经知晓她的另一层身份,不过,她并不慌乱,知道闻松此番提及,只是出于对她的点拨和对无垢的关心,于是将闻松的吩咐听了进去。 “多谢公子。”青黛微微屈身。 闻松离宫前的第三件事已经完成。 嘱托完青黛后,闻松回了博识堂,等南胥。这是他要做的第四件事。 未时三刻,已经多天没有出现的南胥出现在博识堂门口。 南胥脚步一顿,看向正在庭院中央坐着的闻松,脚下是落叶,身边是丹桂树,头顶是青天白日。 “专程等我?何事?” 南胥有些意外。 闻松从胡凳上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无事,只是道别。” 南胥听完这几个字,蓦然盯着他,“你要离宫?” 闻松离宫一事还未传开,南胥最近在忙旁事,无暇过问这些,也就漏掉了这一则消息。 “闻松一介庶民在宫中,本就于理不合。” 南胥眉头轻蹙,也不问原因,只道:“我以为,你会等到无垢成婚之后。” 闻松微微一笑,“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不知为何,南胥油然而生一种孤寂。 与知己分别的孤寂,跟其他的空虚寂寞不一样,是完全没法用其他事物填补的。这种孤寂不常在,只是偶尔有之,一会儿也就过了。 所以知己这事儿,有,更好,无,也不影响过活,只是在某些时刻,难免索然无味。 这一下午,因着无垢以为南胥不在,又想着留时间给闻松收拾行囊,所以即使到了读书的时辰,也没有来博识堂。这正好让闻松和南胥得了闲,一直在院中畅谈,饮酒饯别,直到深夜。 …… 第二日,天蒙蒙亮之时,闻松便从侧门出了宫。 仍是那一身藏南色长衫,与初入京城的打扮无二致,只是人被养好了,整个人能撑起衣服,颇具英姿。 宫门外,裴光济为他择的禁卫也在等着了。 “闻公子,在下常忠信。” 常忠信身穿一身砖黄色便服,左臂抱着一柄巨刃,身材高大壮硕,眼神凌厉,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闻松朝他拱手,“幸会。” 常忠信问:“公子想去哪?” 闻松自谦,“常兄可直呼闻松姓名,不碍事的。” 常忠信摆手,声音浑厚,“不可,圣上要我来,是保护公子的,主仆之分不可免。” 闻松见他一脸坚定,也就不再劝。 他上了马车,报了一个地址,常忠信驱车,渐渐远离了红墙金瓦的皇宫。 …… 大概是心有灵犀,阿茶这日也起得极早。 打开卧房门时,突然袭来的冷意,让她这会武的也颤了一颤。 她走出院子,天边已经渐渐起了艳丽之色。 梳洗完后,打开院门,便见着了倚靠在墙边的闻松。 闻松不知来了多久,身上沾着露水。 阿茶一愣,眼中先是闪过喜,接着就是一丝忧郁。 “你要走了?” 无垢已经通过晏安将这件事知会于她。 闻松抬眸,直起身子,“嗯。你呢?” “还未定,不过,应该也快了,月底之前。” 阿茶说完,两人不约而同的静默,对视着,色授魂与。 “此次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闻松不免惆怅。 两人才于中秋互诉衷肠,没过几日,便要天各一方。 阿茶深呼吸一口气,竟是比闻松要洒脱几分,她道:“大丈夫为前程奔波,实乃常事。” 闻松被她惹得一笑,“不问我为什么,就已经知道是为前程了?” 阿茶偏着头,眼神跟闻松一样,清澈无比,“你不是贪图享乐之人,也不是以俭德避难之人。” 闻松轻声“嗯”了一声,“我是有别的打算。” 他不说,阿茶也不问。 有些事需要千言万语,有些事尽在无言之中。 “阿茶,我会想你的。” 闻松直接的话语让一向直白坦荡的阿茶含羞带怯。 阿茶脸颊上的色彩在闻松眼中,比天边的朝霞还要艳丽几分。 闻松被这色彩弄得有些神魂颠倒,恰在这时,阿茶道:“事情办完,我会去找你的。你……要经常念着我。” 闻松的内心被这一句话填满,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好。” 这个“好”字像是从心底里溢出来的,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阿茶脸上仍是一片红霞,心却渐渐定了下来。 她颇为骄傲地扬起下巴,“虽然诗云,‘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但我阿茶一向是洒脱之人,情爱一事,也不是我赖以生存的法门。所以,闻松,你若是被外面的那些莺莺燕燕花了眼,那我自然也不会挽留。” 闻松起先被这番话弄得有些愕然,接着,便是对阿茶的钦佩。 他一直都知阿茶与所见过的女子不同,却不料她是这般随性,才能自信又勇敢地对一个即将分别的爱人说出警告威胁之言。 被世俗和圣贤书禁锢的常人,可能听了此言,觉得惊世骇俗。这些话听在闻松耳中,却是喜不自胜,对阿茶的喜爱更上一层楼。 闻松盯着阿茶双眸,缓缓启唇,“‘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 闻松故意在此处一停,见阿茶眼中流出期待,才再道:“荼者,心之所思所悦也。” 她吟诗经,他回以诗经。 爱人之间互懂阳春白雪,或皆爱下里巴人,都是一件幸事。 第38章 程桥 若说京城是整个京畿道上最明亮的星,那程桥就是京畿道上一颗被打磨得闪闪发亮的夜明珠。 程桥,京畿道上地处偏僻的一座小县城,在幅员辽阔的大祁版图上几不可见,却被誉为大祁最精致之地。 在程桥的每一块石砖,每一面墙,都是被名家渲染过的美丽。 常常在某一个小巷的转角,就能见到一幅引人入胜的壁画,倘若有心,还能发现在壁画之中所藏着的惊喜:某一位着名画家的署名,或是某一位知名书法家的题字。 没有哪位名人没有来过程桥。 程桥的大街小巷,卖的不是包子,不是点心,不是灯笼,不是风车,卖的是字画花草。 所有的“俗物”,程桥是不会卖的,程桥里的人若想赶集买菜,得出县城去。 每日一早,周围村落的人,就会带着鸡鸭鱼肉,青菜蔬果,在程桥的边界处,翘首以盼。 程桥之所以连买卖都如此特殊,是因为程桥内的人,除了家仆,几乎都在大祁有名有姓。 听闻,这里是世家贵胄和依靠世家的新贵们最集中之所。 即使是普通卖画郎,都可能是前来体会“人间疾苦”的贵公子,又或者是名扬大祁的文人墨客。 这样一处特殊的地方,便是闻松出宫的第一站。 甫一靠近程桥,掀开马车帘的闻松便闻到了一阵香气。 是晒干的花的花香。晒干的花被放置于香囊之中,可随身携带,也可置于屋内。这种花香不够清新,但令人嗅之神安。馥郁的花香之中,还飘着一缕一缕若有似无的墨香纸香。 闻松放下帘子,对着驱车的常忠信道:“就在此处停下。” 程桥有规矩,任何马车都不能进县城。 所有准备出行,或归家,或于程桥借宿的过客的马车,都会统一停放在程桥外的一处马厩内,有专人看管,给足银子便可。 “这程桥里住的大老爷们真是麻烦得很。” 常忠信好不容易出了宫,原本的心性被解放,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临近正午,程桥外的集市已经消失无踪,只留下了一些瓜果蔬菜的残余,昭示着不久之前的热闹。 闻松下了马车,负手而立,看着在城外清理集市垃圾的仆役,只见他们脸上并无嫌弃和无奈,而是一片宁静祥和的笑意。 “贫富之差本身,是不会造成乱象的。” 能造成乱象的,是富人太贪,想张口吃了所有,拿走了本该属于普通百姓的那一部分,使穷人更穷。 常忠信走到闻松身边,听到他轻声说了一句话,可没有听清,便问:“什么?” 闻松微笑,“我听说,程桥仆役一类的月饷,是大祁最高的。” 天底下,愿意等待天上掉馅饼的人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勤劳的,愿意以自己的双手去赚取一个明天。 只要上位者够大方,够理解百姓的处境,注重民生,那么官与民,富与贫,就能和谐共存,互相支持依赖。 常忠信听了闻松的话,忍不住附和着点头,“那是,因为这些住里面的大老爷有钱,还大方。” 闻松转头问:“事情都办好了?” “是。”常忠信回答完,又道:“公子恐怕不知,这城外的马厩,竟然是县衙的。” 他方知晓之时,可是吃了一大惊。 “没想到还能这般敛财,也太贪了。” 常忠信忍不住又嘀咕一句。 闻松闻言,转头看向马厩方向,未几,问了一句,“是县衙,还是县令?” “啊?” 闻松解释,“若是以县衙之名经商赚取钱财,以贴补上缴的朝廷税款,又或者用之于民,是不触犯大祁律的,只要上报便好。若是县令私人经商收揽钱财,瞒而不报,用于自身,就属以不正当的手段敛财,可论及贪污受贿。” 常忠信身在宫中做禁卫,宫中条例知道得一清二楚,对这大祁律也知道的七七八八,如今听闻松这么说,仍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闻松见此,不免失笑,“是否觉得我太严肃,太较真了些?” 常忠信摇了摇头,“不是……是觉得公子很像书中写的,清廉官大人的形象。” 他好像有些明白圣上为何给他挑禁卫了,应该是,欣赏闻松的同时,也怕他得罪了太多人,命丧暗箭之下。 这么一想,常忠信只觉得自己任务艰巨,再也不敢小看这被上面派下来的任务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程桥。 一进程桥,便是一条三人宽的石板路,马车无法进入。 走道两旁是被划分出来的买卖区,卖花,卖画,卖书,高雅得仿佛隔绝了俗世纷扰,是个避世的好地方。 走道尽头,便是一堵高墙,和不算高的石门。石门外,是草木茂盛的郊外。 石板路上,每隔几个石砖,便铺上了一个大石块。 大石块上的浮雕是一个一个《淮南子》中记载的故事,故事从纸上跃然到了石板上,栩栩如生。 这样的走道一共有三条,每一条的石板路上刻着不同的古籍内容,并以该古籍命名街道,《淮南子》、《山海经》以及《搜神记》。 从程桥东徒步走至程桥西,只需三刻钟。 便是在这样一个小县城里,藏着大祁历史悠久的世家祖宅,肖家。 肖家位于搜神记街的左侧,占了半条街。肖家对面便是程桥的县衙,县衙占地不到这条街的三分之一。 肖家表面看上去并不宏伟,但整个肖家院子采用的是大量的乌木。 乌木有不朽、不腐、不蛀之效,在大祁甚为罕见,价格极贵,直逼红木之中的王者紫檀。 肖家每个大木柱上,雕着细致的花纹,屋顶上盖着的是西域引进的琉璃瓦,无一处不显富贵和气势。 肖家对面的县衙,则是普普通通,甚至略显寒酸。 然而,程桥的县衙比之大祁其他地方的县衙的设计用材,已经算得上是其中佼佼者了。 闻松在一间看上去最不起眼的客栈前停下。 客栈正好开在衙门旁,客栈牌匾上写着四个字“云卷云舒”。 “就这家了。” 闻松领着常忠信走了进去。 其实,两人已经打听过了,这家云卷云舒是程桥最便宜的客栈。 客栈内点着熏香,独具其典雅。 嗅着熏香,闻松踏进云卷云舒的脚步有一瞬间的停滞。 客栈一楼空空如也,小二在柜台上临摹着王羲之的草书。 闻松有一种错觉,似乎在程桥,永远不必担心画作无人欣赏,文字无人读懂,思想无人理解。 第39章 押往县衙受审 闻松要了两间客房后,便在这位颇有书香气的小二带领下,走到了二楼。 二楼客房的窗子敞开,一推开门,便能看见浓浓的秋意。 程桥的树叶将落不落,金黄遍枝桠。 一阵秋风起,将窗外的秋意吹了进来。 “客官,可要小的帮您点上熏香?”店小二热情地问。 闻松打量了他一眼,缓缓摇头,朝他道谢:“多谢,需要的话,我会自己点上。” 闻松也喜欢闻香,但他更喜欢自然之气。许是穷惯了,用不惯这些东西,也可能是天生不喜。 小二笑着点头,“那小的先退下了。” 待店小二离开后,闻松走至窗边。 这间客房的窗正对着肖家高墙内院。 从这里只能看到从内院冒出来的枫叶,其他都隐藏在枫叶之中,看不分明。 闻松也无心窥视,只是一时间被这金黄的秋吸引住了视线。 他退后一步,合上了窗。 程桥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缩影,是人人艳羡的归处,因为它远离的,是外界的混乱、不安、争吵、贫苦,以及无人欣赏的烦闷,它隔绝的是外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可正是因为这些琐事,才组成了人间。 人间之所以在天之下,在地之上,是因为它是一道审判之门。 天上,至善;地下,至恶;人间,善恶一体,浑浑噩噩,好坏不分,形形色色。 历经人世的沧桑繁华,愉快酸楚,才知死后的归处究竟是乾是坤。 闻松喜欢程桥,又没那么喜欢程桥。 程桥于他,是很美,是很向往,尤其看见城外那几个祥和安宁的仆役之时。 可程桥,也同样让他觉得害怕。 这像是一场虚幻。 幻境太美,愈发显得现实的残忍。 他害怕沉迷,也害怕以后不敢面对真实。 闻松心想,难怪世家不在乎百姓之苦。饱食之人,怎会有忧?也难怪大祁的文人都爱写程桥,因为无人敢言现实,只能赞扬梦境之美。 何必清醒?何苦清醒? 避世而居,岂不快哉? 凡所不见,皆是美妙。 凡所不知,皆是幸好。 闻松深深叹了口气,若是在此处逗留几日,怕是会沉浸在这文人皆爱的虚幻里,乐不思蜀。 得早点儿离开才好。 闻松打开包裹,从其中拿出了一本册子,再走到书案旁,提笔,翻开书册,将所见所闻都记述了下来。 …… 闻松本欲次日便走,一件事迫使他留了下来。 一件轰动程桥的大事。 云卷云舒的店小二被人发现死在了客栈内。 死状可怖,头上被人盖着浸湿过的帕子,窒息而亡。 嫌疑人有二,前一日前往云卷云舒投宿的闻松以及常忠信。 此刻,两人被迫站在客栈中央,接受众人怀疑的目光和不友善的指指点点。 常忠信黑着一张脸,旁人不敢近身,官差们看着他的模样,也不敢上前,只好冲着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闻松而去。 可他们刚上前一步,常忠信便挡在了闻松面前,令在程桥过惯了安身日子的官兵们有些打怵。 “都让让,县令到了。” 原本围在云卷云舒外的人散开了一条小道,一身穿七品官服的中年男子被簇拥着走了进来。 常忠信见状,退至闻松身后,轻声道:“他是三年前的殿试头名。商贾出身,虽没什么太大背景,却是昭阳公主的门客,长袖善舞,跟几个世家都有点联系,才得了程桥的县令。” 程桥县令虽为七品,却是个肥差,比其他地方的县令轻松许多,机会也更多。 历届程桥县令之中,不少都在三至六年内成功升为京官或中央官员。 久而久之,程桥成了许多人心目中最稳妥的跳板。 听了常忠信的介绍,闻松略微意外。不是意外这位县令的背景,而是意外常忠信身为久居深宫之中的禁卫,竟然连大祁地方官员的背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常忠信说的这些,闻松也知道点。早前,在藏书阁中,他得空翻看了大祁在职文武百官的花名册以及相关调任记录,将这些信息都记在了脑海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未曾想,这位圣上好心调给他的禁卫也知道这些,一见着人,对应的信息便脱口而出,信手拈来。 “这是圣上选我的原因。为了给公子识人。”常忠信语速极快,声音也很小,却能让闻松一字一句听得清楚。 等程桥县令薛广山离他们有五步远时,这些话刚好说完,闻松也就刚好神色如常地朝薛广山行礼,“草民拜见大人。” 常忠信跟着闻松行礼,“拜见大人。” 薛广山打量着他们片刻,道了一声:“免礼。” “免礼”声落,闻松和常忠信才直起身。 “你二人是这间客栈住户?” 薛广山的声音有些沉。 闻松点头,“回大人,正是。” “何时入住?” “昨日。”闻松耐心地回答。 “何时?”薛广山再问了一遍。 “约是未时末。” 薛广山看着闻松平静的神情,又问:“可有人证物证?” 闻松认真地回答,“城外马车为证,大人可派人查验。另,吾兄与吾入程桥后,先后经过了淮南子街,山海经街,最后才至搜神记街。 期间,草民二人一边欣赏本地风土人情,一边询问父老乡亲,程桥最便宜的客栈所处何地。经过多番打探,这才辗转来到云卷云舒。县令大人若需人证,为在下指路之人皆可为人证。” 这时,一官兵送上来一本客栈账本,薛广山低头快速翻看着,片刻后,他看向闻松,道:“中秋刚过不久,程桥并无什么外来的人。昨日,只有你们二人入住,从未时至案发之时,整间客栈,也只有你二人和死者。” 闻松听此,眉头微微一皱,不急不徐地道:“只有我们二人入住,不代表这客栈只有我们来过。” 薛广山点了点头,“不错。” 随即,他眼神锐利,话锋一转,“话虽如此,你二人毕竟嫌疑重大,理当押往公堂受审。” 薛广山朝身后的官兵一招手,官兵们听命,一拥而上,一瞬间就包围了两人。 第40章 在下闻松 “慢着!”闻松高声道。 这一声高呵气势十足,官兵们也不由得一愣。 闻松沉静的目光渐渐染上了怒气。 以前的他可能会因薛广山这几句话在理,便被他唬了去,历经过南成德一事后的闻松,多了很多防人之心,也再不敢小看任何和世家扯上关系之人。何况此人,还是昭阳的门客。 闻松眸中闪过精光。 他这一去,想要再出来,就没什么可能了。 这一出杀人案,应该是冲着他来的。 不然,一切不会这么巧,可怜的店小二偏偏死在了只有他和常忠信入住的昨日。 不管杀人犯以及背后主谋究竟是谁,他们为了解决掉他这个无名小卒,竟然牺牲掉一条无辜者的性命,实在是让人不齿又义愤填膺。 含着怒气的目光看向薛广山,薛广山暗自心惊。 正在薛广山稳下心神,要朝着闻松大呼“大胆”之时,闻松的表情在一瞬间有了变化,变得十分恭顺。 “县令大人的命令,草民莫敢不从。只是,请先容草民同肖家说一声。” 程桥虽然有个衙门,但真正做主的,还是肖府。 薛广山脸色一变,猜测地问:“你和肖家……相识?” 闻松微微一笑,胸有成竹,“今日,便相识了。” 薛广山见他自信的模样,有些拿不准,面上还维持着冷色,“原来是在胡说八道。” 闻松看了一眼柜台,柜台上店小二的尸体已然被搬走,只留着那曾经点过熏香的香炉。 “这家客栈,是肖家的,不是么?”闻松顿了顿,道,“既然是肖家的客栈,那客栈出事,理应由肖家知晓,对否?” 眼见客栈外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人,闻松的声音便大了些,故意让他们听见。 薛广山并不信闻松的话,满眼怀疑,“怎么可能……本官身在程桥三年,从未听说过肖家与这间客栈有半分联系。你可不要信口胡说,捏造谣言。” 闻松不理薛广山,径直道:“未时末,在下来到店中,店内当时点着熏香,熏香之味,清新淡雅,是调制之后的兰香。兰香金贵,一间程桥最便宜的店,却用得起兰香,足见其主人的身份。” 薛广山皱起了眉,“就凭此?” 闻松接着解释,“当时的兰香清新淡雅,而今晨下楼之时,闻到的兰香却甚为浓厚,还混合着浓郁的栀子花香,如此特别的香……当属‘空谷幽兰’,晴川阁专为皇家研制之香。” 晴川阁的香,一向持久,坚持满八九个时辰,都不是太大的问题。 熏香燃到五分之四时所散发出的栀子花香,正是晴川阁藏在其中的“署名”。 闻松熟悉这香味,也是因为这是无垢常点之香。 无垢身为公主,自是被人伺候着。夜晚,点着空谷幽兰入睡,熟睡之后,守夜的宫女们会将烧至一半的空谷幽兰移至外殿,让空旷的外殿也燃着香味儿。 次日清晨,高大空旷的宫殿冲淡了浓郁的栀子尾香,那香味儿也就正好怡人。 这些都是偶然从无垢跟青黛的交谈中得知的,没有想到,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除了皇室可用,世家大族中唯一可用此香的便是晴川阁的东家,肖家。肖家能随心使用空谷幽兰,不受限制,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在肖家所持的客栈内点香的权利……这是先祖皇帝赐予肖家的莫大荣宠,独一份儿。” “空谷幽兰”的气味,在场的人,除了闻松,只怕没有人能辨识出来,即使是常忠信可能在宫中闻过,只怕也不知这熏香其中的门道。因此,都无从判断闻松说得是真是假,但晴川阁与肖家的关系,程桥的人无一不知。 此刻,客栈外的人听闻松将这些一一道来,都觉得新奇,觉得这热闹值得一看。 薛广山倒是有些不以为然,“你说下楼之时,闻到的是浓郁的兰香和栀子花香,我怎么觉得,现在这味儿,这般刺鼻?” “因为它快燃尽了。” “燃尽了?何意?”薛广山问。 闻松也不急,他慢慢解释,“空谷幽兰快燃尽之时,就会闻着刺鼻。此香为御用,宫中会有人专门盯着熏香,一旦熏香刺鼻,就知哪位宫人偷懒不做事了。” 在场之人,谁也没想到还有这一层。 他们惊讶的表情和闻松初听此事时的表情,差不了多少。 当时的闻松只觉得,这香一定是极会享受,惯会使唤人的人才能研制出来。 薛广山看了一眼身边的官兵,官兵会意,上前查看,只见那熏香果然快要燃尽了,只剩下了尾指指甲盖那么一点儿。 听了官兵的汇报,薛广山不再作声。 “如此说来,住这家客栈的人,才是真的享受到了,有福了。” 有类似的议论声从客栈外传来。 薛广山的脸色有些难看。 闻松勾起嘴角,“不知大人可否差人去敲响对面肖家的大门,通报一下此事?” 薛广山站在原地,没有动静。 “大人?” 闻松好心地提醒了他一声。 薛广山脸色不虞,“既然是御香,你是如何得知?以为本官会因为你这只言片语就去打扰肖老?痴心妄想。” 闻松还要再言,就听外面看热闹的人喊了一句,“我替你去问问,你叫什么?” 程桥民众多是世家出身,也不惧官威,此刻,才能在这时高喊一句。 闻松循声望去,只见是位浓眉大眼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他朝那少年点头致谢,“在下闻松。” 此话一出,万籁无声。 那少年也怔了怔,懵懵地问了一句,“检举昭阳公主违例的闻松?” 闻松坦然点头,“正是在下。” 程桥不像京城的百姓,以为闻松是眼红南胥的小人。因着家世原因,他们多多少少都知道那件事情背后的真相,也就知道正在被他们围观的这个书生,是一个才子。不仅是一个才子,还是一个不给当今二公主面子的才子。 如此一想,看向身为昭阳公主门客薛广山的目光就带了点深意了。 少年似乎是有些为难。 闻松看出了他的犹豫,也不想逼这位少年,便道:“不碍事。” 谁知那少年一咬牙,道:“放心,我这就去!” 闻松朝少年道谢后,将视线转回到薛广山身上。 薛广山此时只觉得官威受损,已经面色铁青。 第41章 闻松确实不可小觑 少年与闻松说完话,便挤出人群,快步走向街道对面的肖府,推开门直接走了进去。 所有人的视线都停留在闻松身上,没人看见他熟门熟路的动作。 “小少爷。” 路过的佣人纷纷喊道。 被唤作“小少爷”的人名唤肖临。 这是肖临第一次随父亲回祖宅,两日前刚到。因此在程桥的人,对他并不熟悉。 肖临跑到后院,他的父亲正好在和大伯手谈。 肖临父亲是肖家的侧室所出,无权继承肖家祖宅,因此早早就在外奔波,很少回程桥。而他父亲对面身着灰色长袍,蓄着山羊胡,看着有些仙风道骨的人,是祖宅的继承者,他的大伯,肖启泽。 “这么急冲冲去哪啊?” 肖临父亲慢悠悠的一句话让他止住了脚步。 肖临无奈地转身,回到两人手谈之处,恭恭敬敬地拱手,躬身,行礼,“大伯好,父亲好。” 说完,他直起身,“回父亲,儿子想去找祖父。” 肖临父亲扫了他一眼,“祖父在书房,不便打扰。你不是去接你姐姐了吗?” 被父亲这么一提醒,肖临拍了一下头,“哎呀,我忘了。” 肖临父亲无奈地摇头,“没个正形儿。”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专心下棋的肖启泽忽然开口,“有何事?” 肖临眼珠子灵活地转了一圈,心想反正祖父没时间,告诉大伯也是一样的,所以一股脑地将事情全说了。 说着说着,肖启泽眉头越皱越紧,停下了下棋的动作,将白棋放了回去。 “大伯,云卷云舒真的是我们家的么?”肖临好奇地问。 肖启泽沉默着点头。 肖临父亲意外地挑眉,“云卷云舒,怎么会?从来没有听说过此事。” 肖启泽没有多解释,只道:“此事知之者甚少,你从未听说过,也是正常。” 肖启泽面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言辞之间也不亲厚。不过,他这话,没有任何蔑视和暗讽之意,只是陈述事实。 肖家庶子确实不能太过问肖家祖宅这边的产业。 可是肖临听着就有点不对味儿了,他也不敢忤逆大伯,只悄悄打量了眼父亲的神情,见他并无尴尬气愤之意,便小心翼翼地再问:“那,大伯要见见这位闻松么?” 肖启泽还没有回答,肖临父亲便道:“这事,只怕是冲着闻松来的。这背后不是二公主,就是别的视他为威胁的世家……” 肖临父亲有些犹豫,“去见闻松,会不会不好?” 肖启泽眼皮子都未掀,右手拨弄着白棋,“不是昭阳。” “为何?” 肖临父亲不解。 中秋过后,两道圣旨传遍大祁。 三位皇女,封年长的两位皇女为公主,将最小的那位放置在一旁。之后,又绕过晏安和昭阳这两位没有驸马的,给无垢赐婚…… 圣上之心,稍微聪明些的,都能看得出来,肖临父亲亦是,所以他才不解肖启泽为何笃定不是昭阳。 昭阳争储之心甚是明显,宫宴后只会视无垢为对手。闻松又与无垢亲近,为其授业解惑,昭阳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实乃正常,也最容易理解。 没曾想,肖启泽直接否定了这个可能。 肖启泽淡淡地道:“如果此时动了闻松,她就是显而易见的嫌疑人、主谋,老三作为闻松的''学生'',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她?即使老三再怎么天真,背后还有个龙椅上的,昭阳她怎么对付?那位难保不会借题发挥,先罚了她,为老三清理障碍。 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样冒险的事,她现在就算是再厌恶闻松也做不得。” 肖父明白了肖启泽的话,“不错,还是大哥看的分明。” “那……” 肖父话还未问出口,肖启泽已经知道他所问是何。 肖启泽道:“那闻松,确实不可小觑。” 肖父没有说话,站在一旁的肖临也一知半解。 肖启泽又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点名云卷云舒是我肖家家业,那所有人都知道店小二也是我肖家的人,有人竟然已经动土到了肖家头上,肖家如何还能坐得安稳?不说别的,面子上都过不去。” 闻松正是利用这点,逼肖家人现身。 肖启泽说完,站了起来,整理了下衣袍,“既然如此,那我就去见见。” …… 此刻,闻松和薛广山面对面僵持着,程桥的那些官差也不敢轻举妄动,等着肖家来人。 常忠信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不知为何,竟然有那么一些热血沸腾。 闻松此刻虽然表现得泰然,脑子里却是在以极快的速度分析着这一切。 不,不可能是昭阳。 就目前的局势来看,昭阳完全没有必要动他,那会是谁呢?南家么?南家怎会如此怕他?这样千方百计的对付他,实在是……杀鸡焉用宰牛刀。 闻松否定了这个可能。 当初他不要一官一职,孑然出宫,就是为了让明处暗处盯着他的人掉以轻心,不料,竟然还是有人盯上了他,甚至欲除了他。 不是南家,不是昭阳,那会是谁呢? 闻松想着想着,忽然反应过来现在的形势,瞬间心情悲戚了许多。 自那少年说去肖家问问以后,薛广山和那些官差竟然就再也没了动作,生生停在原地等着肖家的消息。 本该高兴的,但闻松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程桥的这一幕,便是如今大祁的缩影。 官,在庙堂,却又不在。 世家在野,却掌控着大祁命脉。 人们惧怕世家,多过怕官家。 就连这些官差……也不听县令的话了。 何其可悲? 更可悲的是,他要借力打力,向身为强权的世家求助。 求助肖家,除了想借肖家在此地的威望,行缓兵之计,也是笃定肖家会帮他找出真凶。 闻松能肯定,杀人者一定不是程桥肖家。 肖家绝不会在自己家门口动手,不说别的,世家信玄学,信风水,在家门口动手,他们会觉得晦气。 对方在自家门口和客栈里动手,又驳了他们的面子。 两种因素叠加,肖家一定不会装聋作哑,一定会来见他。 闻松淡定非常,常忠信见久不来人,便开始有些着急。 “公子,这万一肖家不来……” 薛广山见肖家久久没有消息,脸色转好了不少,“你果然是信口雌黄。” 他色厉内荏地吩咐,“来人,带走!” 第42章 这事儿恐怕影响仕途 官兵刚往前移动一步,客栈外原本熙熙攘攘又吵吵嚷嚷的人群,忽然间安静了下来,纷纷让出一条较为宽敞的过道。 肖家来人了。 官兵们退回了原处,薛广山霎时间挂起了一张笑脸,望向来人。 肖家来人是一个身穿灰袍,留着山羊胡的男人。 “肖大老爷。” 薛广山低眉顺眼地喊了一声。 不用常忠信提醒,闻松便知,此人便是肖家嫡子,肖启泽。 肖启泽此人的信息在四处都没有很详细的记载,只说他是嫡系血脉,常年待在程桥,极少出门。 他似乎是一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只想守好肖家的“一亩三分地”。 世家到了肖家这种程度,没有盛极必衰,已是不易。对于肖家而言,守好如今已有的家产,比向外再扩张,要重要得多,也难得多。 面对肖启泽这样深不可测的人,闻松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肖启泽没有某些世家大族身上的目空一切,他很谦虚地,朝薛广山回了一个礼,然后,一双看似脱尘,无欲无求的眼,看向了闻松。 “肖某听说,云卷云舒出了命案,而疑犯竟从蛛丝马迹之中推测出此处是我肖家的产业,深感惊奇,特来一看。”肖启泽顿了会儿,上下打量着闻松,“果然,长得是一表人才,气宇轩昂。” 肖启泽当着所有人承认了云卷云舒和肖家的关系,这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闻松也意外,肖启泽承认得这么轻易。 他俯首,“多谢肖老爷夸赞。” 肖启泽没有再看闻松,而是环顾四周,有些忧伤地问:“薛大人,不知我这店里的小二,张登,现在何处?” 薛广山额上一汗,他还沉浸在意外之中,又听这高不可攀的肖大老爷竟然知道那死去店小二的姓名,可见两人较为熟悉,心中更加一凉。 这事儿,若不处理好,恐影响仕途。 闻松将薛广山纠结又担心的神色纳入眼底,又想起跟他同届的庞天成,因为庞天成被陷害缺席殿试,让眼前这趋炎附势之人成了状元……心中难免唏嘘。 “本官已将张登送往了敛房。”薛广山对肖启泽说话时的语气和表情,与对闻松的,截然不同。 肖启泽点头,“那就劳烦薛大人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了。” 说完,他又看向闻松。 闻松察觉到肖启泽的视线,并未看他,而是对着薛广山道:“大人,可否让草民证明身旁这位常兄的清白?” 薛广山有些诧异,“你自己的呢?” 肖启泽也是意外,却并没有表现出来。 常忠信先是一惊,接着又是感动,想劝闻松不必如此。 “公子……” 闻松朝他摇头,示意他莫要多言。 接着,闻松朝薛广山道:“因为在下手中的证据暂且只能证明常兄清白,而在下的清白,只怕要等仵作和其他证据了。” 薛广山一听,心中一喜,又偷瞄了一眼肖启泽,见他无疑议,便故作为难:“如此…… 肖启泽知薛广山是想等他开口,于是遂了他的意,道:“既然如此,薛大人何不听听?” 薛广山顺着台阶,“好,本官就给你这个机会。” …… 一辆巨型马车缓缓靠近程桥。 马车内,有三人。 一名年纪约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男人身上一股肃杀之气,皮肤黝黑,脸上细看,隐约可见一道疤,座位后摆着一把长刀,长刀刀鞘有些老旧,似是久经沙场。 男人身旁,是一位衣着朴素大方的妇人。妇人所着的衣物虽然花样不多,但能看出质地不错,衬得妇人容光焕发。妇人头上戴着一支玉簪,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 坐在帘子边的,是一位妙龄少女,少女穿着天青色窄袖长裙,梳着简单的发髻,发中插着天青色的步摇,耳朵上也挂着同色的耳坠,整个颜色配起来,十分赏心悦目。不足之处在于,少女的五官淡了些,不及衣装本身给人的惊艳,但整个人恬淡温婉的气质又将这身天青色撑了起来,细看来,又相得益彰。 “许久没回来了,老爷可是近乡情怯了?” 妇人柔声细语,一双如秋水般的眼眸,看向坐在身旁的肖启文。 肖启文嘴边绽出一抹笑,“还是夫人了解。” 少女听了,在一旁偷笑。 肖启文瞪了她一眼,“在宫宴闹的那一出风波,可想好了要如何跟你祖父解释了?” 肖菀点头,步摇晃来晃去,“回父亲,说辞早就想好了。” 过了会儿,马车停了下来。 肖菀掀开帘子,看见了在前方等着的少年,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激动地朝他招手,“肖临!” “姐!” 肖临的声音传进了马车内,不用肖启文及其夫人看,便知这孩子此刻定是朝他们跑来了。 肖菀遇见一向交好,年龄相仿的堂弟,哪里还有温婉的样子,立即提着裙子,跳下了马车,高兴地拉着肖临的手臂,“呀,怎么长这么高了?” 肖临骄傲地扬起下巴,嘴上忍不住道:“姐,你怎么还是这么矮?” 矮了肖临一个头的肖菀气呼呼地锤了这个讨人嫌的弟弟一拳,“会不会说话?” “没事,不影响嫁人。” 肖菀气得差点翻了个白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时,肖启文携夫人也下了马车。 “三叔。” 肖临正色,对肖启文恭敬地道。 肖启文朝他点了点头,“这次这么巧?你父亲也回来了?” “是,可巧了。” 说完,肖临招呼着仆役,替肖启文一家搬着行李。 肖启文和夫人则先进了程桥,肖菀在身后,跟肖临说些家常话。 “姐,现在有热闹看。” 肖菀虽然常年同父母在边关,但一言一行都是被熏陶教育的女子,端庄大方才是常态。 此刻的她已没了方才初见肖临激动,只回了一句“哦”? 肖临也不觉受冷落,他将闻松的事,又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遍。 肖菀心中微动,也起了兴趣,“等给长辈们问安后,我们一起去瞧瞧。” 肖临咧嘴一笑,露出他整齐的大白牙,“好咧!” 第43章 这才是“多此一举” 云卷云舒客栈外,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 不管是贫是富,看热闹,似乎是一个统一的特点。 云卷云舒客栈内,已经有人不知从何处,搬来了两把红木椅子,奉肖启泽和薛广山为上座。 薛广山在红木椅上正襟危坐,肖启泽则是有些随意地坐着。 闻松和常忠信站在两人面前,常忠信稍稍站在闻松身后。 “常兄昨夜,被下了迷药,根本无法行动,是以,他不可能为杀害张登的凶手。” 闻松开门见山地道出结论。 薛广山听完,冷笑,“如何验证?” “今晨,在下先去找的常兄,再一起下楼。常兄为习武之人,耳力极好,可这日,敲了许久门,常兄才姗姗来迟。门开的一瞬,我便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细嗅之,有些晕眩之感。” 常忠信听着,才记起今日身体上的反常,恍然道:“不错,我一向起于鸡鸣之前,今日起得极晚,还昏昏欲睡。” 原来是中了迷香! 薛广山挑眉,“就此?你莫不是舟车劳顿,睡过了头?” 薛广山强词夺理,故意忽略闻松的话。 常忠信一听,顿起不悦,刚要反驳,闻松便抢先问他,“常兄昨日可点了熏香?” 常忠信点头,“点了,甫一进客房,小二就帮我点了熏香。” 闻松转而看向薛广山,“大人可前往查探一番,在下推测,那熏香怕是被人调换过了。” 薛广山神色略微有些僵硬,“你在教我查案?” 闻松摇头,“不敢,只是……” 一直沉默着的肖启泽不待闻松说完,看向薛广山,淡淡地问:“薛大人不找人去看看?” 薛广山这才有了动作。 不久,官差就将香炉从常忠信的房间内端了出来,打开香炉一看,里面已是一片灰烬,什么线索都无了。 常忠信见到燃烧殆尽的熏香一愣,有些担心闻松所述的一切,已经没了证据。 他并非担忧自身的清白,尽管他现在跟在闻松身边,但他仍然隶属皇宫禁军,地方官员是没法查办他,只能将他送交京城,那就根本不必担忧自身的清白和安全。 他只是担心,闻松说错了哪怕一丝一毫,就会给他本就危险的境地招致更严重的祸患。 常忠信转头看向闻松,见闻松仍然气定神闲的模样,也就稍微呼出一口气。 薛广山的神情在看见香灰的一瞬间松懈了几分,他可不愿意在这一群人面前显露无能,他轻蔑地问:“这就是你说的证据?” 闻松点头,“这是证据。” “哦?” 闻松看向了肖启泽。 薛广山随闻松的目光看去。 肖启泽扬起下巴看了一眼香炉中的灰,又看了一眼闻松,缓缓道:“这不是客栈的用香。被人调过包了。” “肖老爷?”薛广山不解。 肖启泽耐心地向众人解释:“云卷云舒的香都取自晴川阁,晴川阁的香焚烬之后,香灰之中会散着极细的金粉,此灰中并没有。” 他说出结论,“此香绝不可能出自晴川阁。” 闻松听完,趁热打铁,“在下听闻,晴川阁能够从香灰中分析熏香的成分,若薛大人仍是不信常兄的房中燃着迷药,大可请晴川阁的制香人检验一番。” 薛广山呵呵一笑,“本官自有打算。你这话倒是有个疑点,假使确实另有嫌疑者,那嫌疑人为何要进行调包,迷晕住客?死者为张登,张登是在大堂而亡,被调包的熏香可是在客房。大堂与客房相距甚远,大堂里的动静,客房是听不见的。如此,迷晕住客岂不是多此一举?” 闻松镇定对答:“因为那杀人者本意不是杀张登,而是杀我。” 不待众人反应,闻松又望了一眼柜台方向后,才继续道:“除了时机太过巧合……如果草民没有推断错,草民房中,不,所有客房的熏香皆被换过了。” 这次,肖启泽没有再吩咐薛广山,而是直接看向了那名将香炉拿下来的官差。 官差一愣,下意识征求薛广山的意见。 薛广山哪里敢有意见,即使内心已经藏着浓浓的不悦。 在薛广山的默许之后,官差便又一次跑上了二楼,没一会儿,将所有的熏香收集了下来。 肖启泽作为晴川阁的东家,连熏香的灰烬都能辨别出来,这完好无缺地熏香自然也能一眼辨出。 “的确是都被换过了。” 听此,闻松便继续说完未尽的分析:“因着杀人者无法确定在下会入住哪间房,所幸全换了。能想出这个法子的,可能曾在客栈中住过,又或者,极为熟悉云卷云舒之人。只有这样,才会知道,此处每间客房都按规矩布置了熏香,有了熏香,自然会点,一点,便点燃了迷香。” 闻松还记得当时张登的询问,问他需不需要点香。 肖启泽皱着眉,“为何你没事?” 闻松道:“因为在下不爱点熏香。嫌疑犯大概也是没有想到这点。他们的计划应该是想迷晕常兄和我,再下杀手。谁知,在下却并没有点燃熏香。于是,只好临时更改计划,杀了店小二张登,再行嫁祸之事。” 薛广山听完,冷哼一声,“漏洞百出!” 闻松也不恼,“愿闻其详。” “你二人行踪无人知晓,对方怎么提前更换?其次,就算你说的都属实,你身旁的常兄也脱不了干系,你怎知他和那嫌疑人不是里应外合?他将你的行踪透露,而杀手来执行此事。反正是一伙儿的,被迷晕昏睡,又或者装作昏迷,做一出戏,也未尝不可能?” 常忠信听了这话,怒气冲顶,差点儿破口大骂,但又因着这么多年在宫中的训练,实在是没法把不雅的话骂出口,只能“哼”了一声。 闻松没有急着反驳,而是道:“大人所言甚是。” 常忠信脸色一僵,差点儿以为闻松不信他。 下一瞬,闻松便道:“且容在下一一道来。” 听了这句话,常忠信的神色才缓和,知道方才自己太着急,在心中误会了这位一夫当关的闻松。 闻松道:“常兄与我的行踪,是甚少有人知晓,但进了程桥之后,就知之甚多了。在下之前也提到过,进程桥后,曾问过诸多好心者,宿费最低的客栈在何处,几乎所有人都指向了此间客栈,也就是说,只要稍微用点儿心,就能推测出常兄与草民的去处了。此乃一。 二,常兄的确知晓草民的行踪,这一路上,常兄都同我一道,有许许多多的机会和方式可以将在下杀害,完全没有必要等到了程桥再动手。更不必兵行此招,故作聪明,将他自己也拖下水,面临大人这番严格的质疑和审问。只要一招不慎,就是自投进牢。” 闻松目光平静地望着薛广山,“如此行事,才是真正的''多此一举''。是以,常兄的嫌疑可以排除。” 第44章 疑犯的线索 闻松的辩白在理,薛广山却不愿意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轻易说服,他冷笑,反驳着问:“你是何人?为何有人千方百计置你于死地?” 闻松笑得有些苦涩,他道:“在下为何令人生厌至这般境地,想必,在坐的,以及在外站着的各位,都能猜到一二。” 闻松语气无奈,说出来的话,倒是有些嚣张和狂妄。他这话除了自认“出名”,还暗示了他今日之祸端,极有可能是世家为了除之而后快。 众人隐隐有些不悦,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都是实话。 闻松的确是一位名人,并不出名的“名人”。 他的出名,只在特定的人群中。 在这些特定的人群中,他小有名气,但又没人想把他当回事儿。而这京畿道上的最精致之地程桥,便是这些特定人群——世家大族的集中地。 薛广山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要怎么接话。 半晌,才又旧事重提,“你一字一句都将这动机往自己身上引,意图说明张登是因你而死,从而洗脱你自己的嫌疑与动机。然而,你所说的一切,不过为臆测。” 闻松扬眉,与薛广山对视,“那么,在下想问,大人口口声声说草民与常兄有嫌疑,切实的证据可有? 大人认为草民二人有嫌疑,也只是从一本账本推测的罢了。 再者,杀人须有动机,请问大人,我们二人初次到程桥,与张登无怨无仇,不过是寄宿于此,杀张登,动机何在?客栈内财物可有丢失? 若无动机,又无直接证据,如何能成疑犯?按照《大祁律》,在此情况下,大人只有''询问''的权力,连带草民二人往衙门''受审''的权力都无!” 闻松这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句句在理,连肖启泽的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艳。 “大人之前欲将草民二人押往衙门听审,此举,已经违背了大祁律。”闻松的语调又平稳了下来。 这一番语气的变化,像中流击水后,途经平坦宽阔的地势,逐渐变得潺潺。 “你!” 薛广山被气得脸色通红,又找不到可以驳斥之处,只能气得甩袖。 待心情平复后,薛广山再次偷瞄了肖启泽一眼,见肖启泽并无太大反应,便知他是认可闻松的话,于是薛广山只好暂退一步,道:“既然有香灰证据佐证你的推测,那本官暂且信他的清白。” 说完,薛广山扫了一眼常忠信。 随后,他看向闻松,问:“那么你呢?你没有中迷香,全程清醒,有作案的时间不是吗?” 闻松一早便看出薛广山不会善罢甘休。 薛广山装聋作哑,紧咬不放,不一定参与陷害一事,但一定不想放过闻松。放了目前最有“嫌疑”的人,让他去哪里找一个杀人犯出来? 薛广山无能与否,暂不得而知,能确定的是,他“懒”,懒得查案,又想要漂亮的政绩,遇见这种杀人案,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抓现成的替罪羊,一劳永逸,一了百了。 闻松正是摸清了这些官员的脾性,才决定先将常忠信的嫌疑洗清,能撇清一个是一个。 他微微低着头,像是认可薛广山的话,“大人所言甚是。” 闻松沉默着,薛广山以为他无从辩驳,稍微放下了心,谁知,没一会儿,他又开口。 “草民倒是能给大人提供一条线索。” “哦?” “凶手,应为程桥当地人。” 此话一出,云卷云舒客栈外的人声开始鼎沸起来。 “当地人?” “这不可能!”有人否定,“程桥一向太平,没出过杀人犯,定是外来人所为。” 说着,一些人看向闻松的目光就带了些埋怨,在怪他明明引来了祸,还有污蔑他们本地的人。 “诶,此言差矣,以前没出现过,不代表现在没有,将来不会有。”有人持不同看法。 两方的意见似乎即将要争执起来。 这时,对面肖府厚重的大门被人稍稍打开了一个缝。 从门缝里,挤出来两个身影,一少年和一少女。 少年走在前头,显然是在为少女带路。 此二人,便是肖临与肖菀。 因着前门有诸多看客堵道,肖菀肖临一行人便从后门进肖府,问安后,便偷偷摸摸出了门。 客栈之前的人密密麻麻,摩肩接踵,肖临已经使出浑身解数硬是挤到了前排,而肖菀一个姑娘家也不可能去跟那些大男人拥挤,便只能站在肖府的阶梯上,借着高度,越过人群,往里面探看。 隐约能见到一位身姿挺拔的男子,站立如松。男子身后是一位体格健壮,左手抱刀的青年,这两位面前,有两个人正坐着。 这个高度,肖菀无法看清坐着的是何人。 肖菀猜,其中一位应该就是她的大伯,肖启泽。 可惜,人群不知为何嘈杂了起来,让她听不清客栈内的声音。 好在,没一会儿,客栈内的人便出声了,人群的议论声也就随之慢慢降了下来。 “只有当地人,才能比我们这过路人,更快地找到客栈。” 既然这一切是为了他,迷香又在他来之前及时调包好了,那就只能证明,真正的嫌疑犯在听见闻松询问客栈之时,便立即来到了云卷云舒这家客栈,趁张登不察,布置一切。 只有当地人才能这般熟悉地形。 只有与张登相熟的人,才能让张登掉以轻心,获得足够的调包时间。 闻松看着薛广山,“其实,大人想要抓到杀人犯很简单,只需问问,在未时末,草民与常兄抵达客栈之前,可有人来过?” 薛广山刚要说话,就听肖启泽沉沉地说了一个字,“问。” 薛广山无法,只能吩咐人去办。 程桥地方小,人也少,今日没有营生的,都集中在此了。 官差们询问此事,也算方便。 薛广山刚吩咐下去没多久,一个官差蠢蠢欲动。 薛广山环顾之时,正好看见了他,于是问:“怎么了?” 那官差一咬牙,走上前来,道:“回大人,今日小人在衙门前当值……” 薛广山微一皱眉,“说。” 官差偷瞄了闻松一眼,“小人……这二位公子确实是从未时末来的,经过衙门之时,还拉了一位老妇人问路,问的就是衙门旁的云卷云舒。只是……在此之前,小人并未见过任何其他人进客栈的门。” 薛广山闻言,骤然转头,看向闻松,大呵道:“尔等可还有话说!” 常忠信听了这话也暗道不妙。 闻松眉心微蹙,脸上未见惊慌,“敢问这位仁兄,客栈可有旁门?” “无。” 回答他的是肖启泽,语气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有些不耐和不善。 闻松听了,垂眸喃喃道:“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肖启泽听见了闻松的自语,锐利的目光蓦然紧盯着他,暗含警告。 闻松恍若未觉,“最后一个可能,行调包一事的人……张登他自己!” 众人再一次哗然。 站在台阶上的肖菀也微微蹙眉。 薛广山这回,脸上并没有任何波动,余光又一次瞥向肖启泽。 肖启泽此时的脸色跟薛广山当初觉得丢了面子的神情差不多,僵硬又难看。 薛广山见肖启泽不满,抓准时机,加了一把可以烧着闻松的火,“你且展开说说。” 第45章 谁是凶手? 薛广山乐得火上浇油,肖启泽若是生气,闻松便讨不到好了。 薛广山对闻松的态度,已经从抓替罪羊火速结案,转变为了“一较高下”。 他想看闻松吃瘪。 闻松将薛广山的意图看得分明。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退缩。 同时,他也知,之前的许多推测,都要随着张登调包一事的出炉,被彻底推翻。 原本以为调包熏香的和杀人犯为同一人,便推测杀人犯为当地人。 现得知,调包之人为张登,那杀人犯就必定另有其人,如此一来,杀人犯是不是当地人就不那么重要了。 “调包之人,必然熟悉客栈的习惯,知晓客房会备熏香,这就将其限制在了两类人中,过往的住客,这家客栈的伙计和亲近伙计之人。” 随着闻松这一字一句,肖启泽缓缓闭上了眼,像是在假寐养神,又像是在避免情绪的外泄,或者是,根本懒得再听。 “在下与常兄来时,客栈只有一位伙计,再结合官差大哥所说,可见,在草民二人抵达客栈之前,客栈内确实只有张登一位伙计。 又,账簿上记载,除了常兄与我,两个新来投栈的,再无旁人。 由此可推,昨日确实只有三人在客栈,过往的住客、伙计亲近之人这两类情况,已经能排除。 那么符合能够更换熏香条件的,只剩下了张登。” 闻松把握着说话的节奏,像是边思考边说,又像是故意停下,给其他人思考时间。 “在下想,云卷云舒的东家为肖家,必然从上到下,都是规规矩矩,因此,为了确定昨日未时末之前,店内伙计人数,可以着人查看店内是否有相关记录,譬如每日当值名单等。” 只有确认了昨日只有张登一位伙计在客栈内,才能正式确定调包之人为张登。 闻松不想因一时疏忽,污蔑了旁人,不论此人,是死是活。 闻松说出建议后,不再言语,等着面前的两位开口。 这个决定,薛广山又不敢做了。 他是想让肖启泽对闻松不悦,但没想过要把这不悦给揽到自己身上。这一下令去查,岂不是当众不给肖启泽面子? 薛广山故作沉思,没有任何反应。 肖启泽心里也如明镜。 这在场的人,没有一位是无能无智之辈,薛广山不是不懂,是假装不懂。闻松不是不知说开此事会得罪他,而是不怕得罪他。 客栈内的氛围就这样诡异地沉了下来,客栈外的人面面相觑。 良久,肖启泽才睁开眼,被逼着点头。 薛广山这才眼神示意一位官差,官差便翻找了起来。 正在此时,出外询问的官差带回了消息,他们在询问了云卷云舒周围的所有摊贩以及住家后得知,无人在这一段时间见过陌生的过路者前来投栈,也都没有过其他人出入的印象。 一切都在验证着闻松的推测。 “找到了。” 官差将名册递给薛广山,薛广山看了一眼后,又递给了肖启泽。 肖启泽看着名册上的记录,淡淡地道:“这三天,确实只有张登一人。” 云卷云舒的客栈只能宿,不能食,因此,不需要厨子,也不需要多少杂役。每日,只有一位小二在大堂,杂役则在每日午时来一趟,清扫客房。 前几日,杂役感风寒告假,只有张登在客栈中打理。 好在,这个时节,并无多少客人。再加上来程桥的客人也大多是富贵之人,看不上这外观略显寒酸的云卷云舒,根本不会来此投宿。每日有零星的客人,已算生意不错,张登一人也忙得过来。 闻松听了肖启泽的话,眉梢微挑,“这么说,嫌疑犯是一计不成后,生了嫁祸之意,同时,又行灭口之事。” 张登作为调包人被杀的原因只可能是“灭口”。 一箭双雕。 闻松看了一眼肖启泽,步步紧逼,“张登熟悉客栈中的一切,那么,他送在下与常兄进客房,并询问是否需要燃香,这一切,并非是单纯地照料客人,而是另有所图。” 常忠信听到此,才如醍醐灌顶,他声音明亮,“原来如此!他熟悉客栈,理应知晓这熏香被人调包,即使看不出来,在帮我点完香后,也能闻出来才对!可是他却装作不知!” 闻松点了点头,同意常忠信的话,之后,出乎意料的,一改之前头头是道地分析,连问了两个问题。 “那么,张登为何要如此?杀人灭口之人又是谁?” 他在问肖启泽。 他本来并没有怀疑过肖家,而今却不得不怀疑了。 不是怀疑肖启泽,而是怀疑肖家与此事,并非只是死了伙计的关系。 肖启泽被闻松怀疑的眼神看得满腔怒火,却不得发,只能语带威慑,“你这是怀疑我了?” 闻松缓缓摇头,“肖老爷误会了。在下清楚,若此事是您授意,您定不会来。只是此事,肖家未必一无所知。” 常忠信在一旁忍不住扶额,这位主……当真是……无所畏惧。 挤到前排看着这一幕的肖临咋舌,已经想悄悄溜走,免得肖启泽看见他后,将怒气发到他身上。然而,对此事的好奇压住了他对肖启泽的惧怕,那双想要往后遁的脚,怎么也迈不开。 肖菀和肖临的心思差不多,不过她心中还多了一份对闻松的好奇。 她实在想瞧瞧,这位传闻中骄横跋扈的皇三女的先生,究竟长得何种模样?竟然能让她收了玩乐的心,认真学了数月。 第46章 大人并无提审之权 “那么,张登为何要如此?杀人灭口之人又是谁?” 张登行调包一事自然是为了杀闻松,而张登一直在为肖家做事,他被杀又是因为被灭口,如此情况,很难不怀疑肖家在此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闻松这样问,并不是真的在问张登为何要杀他,而是在探究张登要杀他的背后原因,以及这背后主使。 他问肖启泽,是想看他对张登此人知道多少,想知道肖家对于这次的陷害和杀人灭口知道多少,毕竟张登是死在肖家的云卷云舒,一间隐藏于程桥的,不被当地人所知的,肖家客栈 闻松可是注意到了当他揭穿肖家和云卷云舒之间关系时,程桥人的震惊。 肖家对外隐瞒云卷云舒这么多年,这背后定有更深层的原因。 说不定,这背后的原因就跟张登之死,他被陷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他后来又故意道:”只是此事,未必与肖家一干二净。” 他试图诈肖启泽。 肖家就算与此事有关,肖启泽也不会承认。 若肖启泽直接否认,那就证明,张登一仆二主,这对于世家来说,面上无光,甚至算是种侮辱。 被逼到两难境地的人,通常会怒气冲天而露出马脚,闻松就善于抓马脚。 可惜,闻松这次的对手非同一般。 对于闻松试探性的问题,和问题之后的挑衅,肖启泽并不像肖临和肖菀想象的那般大发雷霆,也没有露出任何马脚,他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了闻松的问题,“张登一个下人的事,我又怎么知道呢?” 闻松微微皱起了眉。 薛广山见肖启泽这并不配合的态度,心里一喜,趁热打铁,冲着闻松道:“你说的虽然不错,但推测部分仍是较多。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扭曲事实?就连你自己也承认了,昨夜,你是清醒的。” 推测推测,又是推测。 很显然,薛广山不想放过他。 在闻松身旁不远处的常忠信听得心里冒火,但也知不能贸然行事,只好在心里问候了薛广山的祖宗们。 闻松淡定非常,从一开始辩白之时,便明说了,是为常忠信证明清白,而他自己,需等仵作及其他证据。此刻听薛广山的言论,闻松不急不恼,只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草民的嫌疑,可待仵作或其他证据洗清。”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笃定,内心却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是他把常忠信先择出去的原因。 他不想牵连无辜,常忠信比他还无辜。幕后主使要找的是他的麻烦,而常忠信是被他所累,接了一个不怎么幸运的差事。 “既然如此,那你就先去县衙大牢候审。” 薛广山的语气就像是给闻松许了天大的恩惠。 常忠信一听,刚欲抬步上前,闻松突然侧首看向他,示意他莫要冲动。 常忠信相信闻松的判断,生生压下了上前的动作。 闻松转头再看薛广山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凌厉,那气势还压过了薛广山这个为官之人。 “薛大人怕是又忘了?您手中并无在下任何切实的证据,按照我大祁律法,在下都不能称得上是嫌犯!大人在我面前,无提审之权,只有问话之权。” 闻松冷声道:“大人若只是因在下在案发场地而怀疑,那鄙人早已自辩过。大人也请各位差兄去询问过周围的人,在下所述之事,皆有证实。而大人对在下的怀疑,全凭一本住客登记账册,这并不能证实在下任何罪名,也无法验证大人的怀疑,从开始问话至今,大人也并未拿出任何新的证据。 故,大人对鄙人的怀疑若不能道出一二来,在下就并非嫌犯,不是嫌犯,就不必去牢中候审。大人莫不是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违抗太祖皇帝与三省六部共同商议,汇聚了先贤智慧的《大祁律》?!” 闻松最后一席话,没有再自称“草民”,一字一句说得是抑扬顿挫,令薛广山连连败退! 这番话中,更为机灵的是,他提到了《大祁律》的制定。 当年《大祁律》初稿、复稿、终稿的执笔人,均是当年的中书令肖明晔,程桥肖家人! 这在大祁属于凡是有点儿常识的人都能知道的事实,肖家也确实借着肖明晔的功绩,再兴盛了两百余年。 闻松暗地里将肖家与《大祁律》联系在一起,那番话的言外之意无非是,不尊重《大祁律》的人也不尊重肖家。 薛广山听懂了暗藏的含义,这次也不敢打量肖启泽脸色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能怎么说?除了认可《大祁律》,怎么说都是错! 想那昭阳公主在金銮殿前负荆请罪,也是被逼到如此境地。 “不过,薛大人若仍是坚持在下有嫌疑,倒是有个法子,既遵守律令,又能变相地管控住鄙人这个''嫌疑犯''的行踪。” 闻松忽然好心地给薛广山提了一个建议。 “什么?” 薛广山只能顺着闻松的话问。 闻松道:“当初南相为地方官时,曾经断过一个案子。他对所有的怀疑对象,都安排了官兵看守,不限制那些人自由,只是‘保护’这些''证人''的安全。” 南叙之当年,也曾是个地方官,也曾经做过许多利国利民的事。只是人一往高处走,就像是水往低处流,很难停下那颗奔流的心。水无法抵抗自然的规律,人无法抵御权力的诱惑。 薛广山听罢,便知闻松打得什么主意。官府一旦派人去保护证人安全,那证人出了任何事,便是官府的责任了。换言之,官府为了不摊上更大的麻烦,一定会尽心尽力保护他。 这闻松,倒是会盘算,会给自己找庇护,挡着随处可能袭来的暗箭。薛广山心想。 第47章 你知道云卷云舒吗? 云卷云舒外,初听闻松提及《大祁律》,肖临和肖菀都怔愣了会儿,后来,才反应过来闻松暗示的是什么,以及他为什么这么暗示。 客栈内的肖启泽则是在第一时间明白了闻松的用意。 闻松这是在提醒他,让他以及肖家莫忘了,这大祁治国安民之本的《大祁律》,原是有他们肖家一份参与的。 身为肖明晔的子孙后代,若无视这厚重的《大祁律》,怎么对得起先祖的在天之灵? 肖家子孙从幼时就开始学习肖明晔的事迹,每一个人都对肖明晔的这段往事熟记于胸,自豪又骄傲。 然而,他们记得的,只是这写《大祁律》的荣誉,而不是这件事的因果—— 肖明晔是因书写、参与制定《大祁律》而荣耀,才能福泽后代。这件事之所以能让参与者及其后代都拥有无上尊荣,是因为《大祁律》的地位高于大祁的一切,又是大祁一切政策的基础。 肖明晔即使再有才,即使写再多文章,都不能给他以及他的子孙带来像撰写《大祁律》这样的殊荣。 《大祁律》才是让人荣耀的原因,才是让肖明晔的光辉事迹被广为传颂、流传至今的根本。 为了承先人志,身为肖明晔的后人,更应该将《大祁律》奉为金科玉律,不可本末倒置。 闻松这番未言明的提醒,同样也是鞭策。 肖启泽叹了口气,作为肖家这一辈的领头,大庭广众之下,若任由薛广山无视《大祁律》,这无疑有辱门楣。他道:“薛大人只是办案心切。并非有意无视我大祁律令。” 肖启泽缓缓开口,还是给薛广山留了面子,“大人看这样如何?不如就像这位闻公子所说,效仿南相。” 薛广山实在没想到,在闻松那般不顾一切揭开张登为作案者之一,那般不给肖启泽留一丝脸面之后,肖启泽还会帮着闻松说话。 薛广山此刻,也顾不得其他了,只能实话实说,“若是效仿南相,县衙恐人手不足。” 肖启泽若有所思地点头,薛广山这次倒没有耍些心机。 客栈外,肖临从人群中又挤了出去,走到站在台阶上的肖菀的身边。 肖菀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懂他为什么突然间从人群里跑出来,不是看热闹看得好好的么? 肖临靠近肖菀,神秘兮兮地低声问:“你知道云卷云舒吗?” 很简单的一句话,但是有两层含义。他在问她知不知道云卷云舒跟肖家的关系,以及肖家为什么要瞒着两者之间的关系。 肖临幼时随父母在南方,从未回过程桥,跟肖家主宅里的人的关系也算不上热络,他没有听说过此事,就以为只是自己孤陋寡闻,觉得每年跟三叔回来的肖菀,应该是知道的,至少也该听过些风声,毕竟她与这边的人相熟。 谁料,肖菀摇了摇头。 肖临惊讶,“连你也没听说过?三叔也不知道吗?” 肖菀柔声道:“父亲知不知晓,我不知道。他从未与我提起过此事,我也从未从旁人那儿,听说过此事。” 肖临眉毛一挑,心思又飘向了别处,“我可能知道被闻松揭穿张登是作案者之一后,大伯表情那么奇怪了。” “为什么?” 肖菀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肖临见肖菀不懂,得意洋洋地解释:“这闻松先是为求自保,点出了肖家才是云卷云舒幕后东家一事,逼大伯站出来主事,接着,在一番推断之下……想来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排除了那么多之后,剩下的竟然是……张登。” 肖菀微微垂眸,她已经知道肖临的意思了,但她还是耐心地听肖临将话说完。 “他当众点明张登为作案者一事,这不是在告诉所有人,咱这肖家有内奸吗?这不是说肖家、大伯识人不清吗?脸色好看才怪!” 肖启泽悄悄地道,即使声音压低,也能听出语调的上扬,显然是看热闹看得热情上涌了。 肖菀无奈地道:“你说的确实不错,不过也不必这般激动。家里的事儿,由大伯管着,这是规矩,咱们不要插言。” 肖临知道肖菀是在提醒他,便乖乖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咱家第一大的是爷爷,第二大的就是里面那位。” 肖临朝客栈里努了努嘴。 “不如这样,就让闻公子与常公子暂住肖家。” 客栈内,传出惊雷。 肖启泽此话一出,人群又一次沸腾起来! 肖临肖菀立刻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薛广山诧异非常。 常忠信下意识喊了一句“公子”。 而闻松也是怔愣不已,但又比所有人反应得更快一些,他承了肖启泽的意,“多谢肖大老爷,那闻松就恭敬不如从命。” 闻松说完,常忠信会意,便跟着道:“多谢。” 待众人开始四散,肖临肖菀才从震惊和有些不知所措的情绪中回神,不约而同地飞快奔回肖府。 送走薛广山后,肖启泽召来了在客栈外一直候着的随从,吩咐道:“几件事。暂时关了云卷云舒,等寻好了接替的人选再重开。之后,你亲自去找一趟仵作,让他务必好好检验张登尸首。同时,找个人去找杂役,看看情况如何。” “是。” 吩咐完这些,肖启泽转头看向闻松和常忠信,“两位,请随肖某来。” …… 闻松又看见了那棵枫树。 入住客栈时,占据窗子半角,吸引了他视线的枫树。 “那是祖上栽下来的枫树,颜色金黄金黄的,特别好看,听说是西域那边才有的枫树。” 肖启泽将他们带进肖家,寒暄了几句后,便唤来了管家照看,他自己则去忙其他了。 此时,领着闻松和常忠信的,便是这位肖管家。 肖管家见闻松频频看那枫叶,便出言解释,这是大老爷带来的客人,他当然不敢怠慢。 “为何要在院中种枫树呢?” 闻松好奇的是种枫树的原因。 他如此一说,常忠信也觉得奇怪,大祁很少有人在院子里种枫树。 管家笑着道:“肖家是由行商坐贾起家,商人比较看重风水,将此枫树种在东南角,生财。” 常忠信忍不住点头,轻声附和道:“原来如此。” 闻松听完,也朝这位管家有礼的微笑。 “那,咱们继续往前走?”管家问。 闻松笑着点头,“劳烦。” 闻松和常忠信的客房只隔了一道墙,两人交流往来也算方便。肖家客人所住的厢房之中的建材,用的也是乌木,房间里点着晴川阁的香,被褥干干净净,还散发着一股香气,显然是被特意熏过的。 屋中有一红木雕花屏风,屏风之后,是一个衣架,衣架上挂着全新的帕子,衣架之后是又深又大的浴桶,浴桶旁有一高凳,凳上摆了一碟皂角,一篮花瓣。 一切都布置得极为妥帖,宾至如归。 第48章 团圆宴 肖府后院,雅致的客房内,常忠信与闻松相对而坐,桌上有一盅茶与两碟精致的点心。 “这肖府是真的家大业大,不愧是历史悠久的大世家。”常忠信拿心咬了一口,瞬间满口清香。 忽然,常忠信动了动鼻子,嗅到了一丝幽香,有些诧异,“你这房内点了熏香?” 闻松淡定地呷茶,“不错。” 常忠信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不是不点的吗?” 闻松放下杯子点头,“是没这个习惯。” “那为什么……” “这不是空谷幽兰。” 闻松回答了一句让人很摸不着头脑的话,见常忠信没有反应过来,解释道:“我是为了分辨这香是不是空谷幽兰。” 闻松从来没有“见过”空谷幽兰,只“嗅过”空谷幽兰。若要判断客房内的熏香是否为空谷幽兰,只能凭着点燃后的香气。 常忠信半知半解,“这是为了什么?” 分辨空谷幽兰是为了什么? “这么雅致的肖家客房内,用的是晴川阁的普通熏香,可一家外表简陋朴素的客栈里,点着的,却是御用的空谷幽兰。岂不奇怪?” 闻松道出内心的疑惑。 常忠信将点心吃完,“确实奇怪。” 能来拜访肖家且能住在肖家的人,大部分,非富即贵。是以,肖家客房内处处是用心,很是周到体贴。 奇怪的是,就连这样的地方都用不上御用熏香,那简陋至极,价格又十分便宜的云卷云舒怎么能用上的? “这云卷云舒里,住的究竟是哪些人呢?” 闻松轻声问。 常忠信仰头,一股脑将杯中的茶灌进了肚子里,“一直听说肖家富可敌国,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这瓷器,桌椅,雕花的屏风,初略看上去和一些普通人家别无二致,可它们的用材,是我在宫中当差这么些年都没有见过的……” 常忠信顿了会儿,道:“这样的人家,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和产业,也算正常……倒是公子……您这样点明云卷云舒与肖家的关系……会有事么?” 常忠信不免担心,毕竟以他所经历和听闻的来看,这些世家们不仅是权力非等闲,心眼儿也非等闲,锱铢必较,有仇必报。 闻松叹了口气,言语中带着无奈,“说实话,不知道。那时候,除了抬出肖家,我实在是想不出任何万全之策。” 常忠信也是无可奈何,这位毫无背景又不肯投靠世家的闻公子能走到今天,当真是命好。想必以后,是有福之人。而他,得尽心尽力保护这位的性命才是。 一想到此,常忠信原本就已经直直的身板再挺直了些,更加警惕了些,那种阴谋诡计他挡不了,无法帮忙,但总能挡一波明枪暗箭的。 …… 肖家人员众多,不是过节,基本不会在一起用餐,尤其现在这位还当家作主的八十多岁高龄的老爷子不喜热闹,亲缘关系淡薄,甚少出自个儿的院子同家人一起进食,这底下的肖家人就更少在一块儿了。 今日稍稍有些不同。 今日,回京述职的三老爷肖启文从京中归家,这在肖家来说是件大事,加之离家已久的肖临和他父亲也回来了,便开了家宴。 闻松常忠信知道肖家今日的特殊情况,也就婉拒了管家的邀请,决定自行用餐。 肖府后院,有一条静谧的小路通向府中最大的书房。小路上干干净净,路的两旁是零零散散的落叶。 从书房方向,走来一位妙龄少女。肖菀走在这条平坦的小路上,神色淡淡,她方同祖父解释了宫宴上的糗事,好在祖父虽老,但神智清明,只是说了她几句,并未多加责罚,末了,说是要给她另择一门亲事。 肖菀心里有些难受,但也知道这是她的宿命,作为肖家的女儿,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她不能左右自己的婚事。即使书读得再多,跟着父亲再见多识广,也避免不了要回到高墙院内,跟一个可能并不喜欢的人,共度一生的命运。 正想着心事的肖菀并未注意,在小道旁边的树丛中,猫着一个男子,正是她那位堂弟,肖临。 肖临见她越靠越近,心知是个好时机,便蓦然跳了出去—— 肖菀忽然看见人影一闪,吓得停住了脚步,一声惊叫刚要喊出口,便看见了肖临那张嬉皮笑脸极为讨打的脸。 “你真是讨打呀!” 肖菀生气又无奈地说。 肖临笑嘻嘻地道:“吓到了?” 肖菀这次没有忍住,白了他一眼,提步前往正厅用餐。 肖临跟在旁边,懒懒散散地道:“还是三叔面子大,这么大阵仗,我们家来了这么几天了,才借着三叔的光,有了个接风洗尘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肖菀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心。 世家一向就是重嫡系血脉,其中,肖家更为严重。 肖临的父亲肖启明便是祖父妾室所出,庶子在肖家的地位从一开始就已经定好。子随父,肖临即使是肖启明的嫡亲血脉,在主宅这边,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在外面耀武扬威的肖家小少爷肖临,回到祖宅之中,那是连大声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肖菀想了想,颇为小心地道:“应该是祖父知道我们要回,便等着一起了。” 肖临本来没有多想,听肖菀这一番话,难免嗤笑一声,“我说肖菀呀……这话,你信么?” 肖菀顿了顿,“怎么……” 肖临上前了几步,超过了肖菀,“这肖家如何,你比我更清楚。不必安慰,我早已习惯。” 肖菀看着肖临的背影,心中突生不忍。 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是说到底,最常见的,还是以出身论英雄。 肖菀站在原地,安慰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其实,在外面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是自由的。” 肖临脚步一顿,叹了口气,垂着肩,故作无奈地道:“你真的好啰嗦,快点儿。一会儿祖父到了你都没到。” 肖菀见这个弟弟又恢复了往日的嬉皮笑脸,不由得安心了些许,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正厅。 正厅里已经坐满了人。 长辈们在中间席位,晚辈们都在边角。 肖家人口众多,每次家宴打个招呼都费时费力。几个小辈们一个一个对着长辈们行礼请安,等请安完毕回到座位,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气。 肖家家风甚严,食不言,寝不语是基本。 肖临肖菀落座之后,都默默低着头,显然是不想跟任何打量的目光对视。 这俩姐弟,一个刚刚在宫宴上闹出哭鼻子的退婚风波,一个是在外多年首次回程桥,想不吸引视线都难。 “大老爷到。” 肖启泽换了一身衣服,迈着步子,掀袍,跨过门槛,走进了正厅。 “大哥。” “大伯。” 都不约而同打着招呼。 肖启泽并不摆架子,一一应着,随后走到他年迈的母亲身边,缓缓坐下。这是专门预留给他的位置。 第一次在祖宅见到这样的大阵仗的肖临,不可避免地紧张了起来。他有些害怕大伯的所展露出来的威严,更怕即将出现在大伯之后的人——他的祖父,肖宗良。 第49章 边关往事 肖宗良,肖家家主,人们尊称其为一句“肖老”。 肖宗良是武将出身,后来从沙场上退下,回到京城,成了兵部尚书。再后来,先皇即位,肖宗良自请归家,接手肖家家业,对外扩张。 明面上,醉心发展家业的肖宗良不再过问朝事,但其威望在众武将士兵们之中犹在。 “肖宗良一生,可称得上是传奇。” 闻松如此评价。 武将从商,如此大的转变,肖宗良都得心应手,把每一件事都做得极为出彩,确实算是大祁一传奇了。 常忠信看着眼前被肖家送来的玉盘珍馐,不知为何,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吃这些,还不如大块大块的卤牛肉呢,那才叫痛快! 常忠信拿起筷子夹了一点精致的鱼肉,放进嘴里,还没觉出味呢,就化了。 “肖老我是知道的,在禁军之中都颇有威望。” 常忠信干脆重新夹了一块儿糕点,这精致的菜肴中,能饱肚子的,也只有肖家的糕点了。 “别说,他们家这糕点做的真好吃。” 闻松瞧见了他的动作,又听他这般说,哪有不明白的,不由得一笑,“我也吃不惯这些。” 太精致的食物吃起来反而不香,是他不会享受,即使在宫中吃了山珍海味,他还是比较喜欢吃粗糙但下饭的食物。 闻松夹了米饭,送进嘴中。 末了,他问:“闻松有一事,还想请教常兄。” 常忠信道:“请讲。” “肖老在军中素有威望,可这威望从何而来?据闻松所知,大祁百来未有过征战,这肖老从何处立威?” 闻松明白,将军们并非只有在战场上杀敌,才能树立威信,而是肖老在全军中的威望太盛,在太平年代甚为少见,且不可思议。 常忠信想都没想便道:“这件事我还是真的略知一二。” 闻松谦虚地听着。 “这肖老并非是像其他将军一般靠战争扬名立万,他靠的是……” 肖家当时给肖宗良谋了一个不大不小武职。 在戍守边关初期,肖宗良并不得人心。 边关人少,市镇简陋,环境恶劣,风餐露宿,家世稍微好些的,都不愿意往边关去。 肖宗良作为世家弟子,却选择去了边关。 他当然不是大祁第一个从军的世家子弟,却是大祁第一个前往边关的贵公子。一向野惯了,又知天高皇帝远,世家更是远的边关士兵们,并没有给这位来自比大祁的历史还要长远的世家的贵公子面子,没有丝毫的优待,有时甚至针对他,嘲笑他的体弱,对他下的命令常不服从。 肖宗良起初没有表现过丝毫不满。 众人只当他是软柿子,又看他脾气甚好,任劳任怨,时不时捉弄一下,也就算了,毕竟,边关事务繁多,哪有太多的空去找新上位的小头头的麻烦。 就在他们松懈的时候,在一个月后的军营比武大会上,一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肖宗良将他们军营里最厉害的武士打得趴在了地上。 众人这才知,这位看似文弱的世家公子实则深藏不露。 后来一个一个上,两个两个上,一群一群人上,没有一个人干架干得过他。当然,他身上也挂彩不少。 这一次之后,肖宗良在军营里的名声彻底扭转。 有不少人前去虚心讨教,他也就耐心地教。本来都用蛮力的军营将士们竟然开始结合起技巧来。 一年之后,邻国大旱,为了生存,邻国边关的百姓翻山越岭,来到了肖宗良驻扎的城下。 边关将士们在城墙镇守,防止流民大量涌入。 在没有得到圣上指令之前,所有人都不可打开缺口。只要有一人流入,就是犯了军纪。 可看着那些人因缺水而干枯龟裂的皮肤嘴唇,因缺粮而饿得面黄肌瘦的身体,因长途跋涉而带上的风尘……不少将士都动了恻隐之心,本性的善良与军纪的严明,不停地在他们心中拉扯着。 又过了约半个月,邻国的流民在城下饿死了数人。 城内的百姓们因流民在外,不能出城,被困于城中,也都情绪低落,低落到极点,就是爆发。 城内是即将暴发反抗的祸乱,城外又是挨饿受冻,即将熬不住,不知会做出怎样残忍事的邻国百姓,眼看着这一切的军营将士们都纷纷起了对皇命军令不满,情绪也压抑到了极点,不少人甚至都有了要抗令不遵的打算。 三方情绪一触即发。 就是在这时,肖宗良站了出来。 “大祁边关与南疆边关之间还相隔数百里,期间的路段不属于任何人,也就是说,那是一片无主之地。” “什么意思?”有人问。 肖宗良一身戎装,英姿勃发,“出了这城门,便是无主之地。我大祁士兵暂借一会儿安置南疆流民,也不是什么大事。相信南疆将士也不会把这当作一个开战的信号。” “你是说……” “大祁士兵保卫国土,遵守皇令,皇令只是说不能放流民入大祁,未说将士百姓不得出城。” “这……” “一切责任由我肖宗良承担。各位不必忧心。” 于是,在得到上级首肯之后,肖宗良便领着一部分将士,带着粮食,出了城。 他们将那些已死之人火化,存在陶罐里,交给亲邻。实在是找不到亲邻的,就寻了一块地,刨了一个洞,将骨灰埋在了城外。 南疆与大祁之间的关系本就井水不犯河水。 正因为没什么关系,两国的百姓只当对方为陌生人,并无“非我族人,其心必异”的想法,是以,民众之间的关系还算和谐。 城门开后,家中有余粮的百姓都纷纷出动,前往城外分发食物,救济灾民。 接着,一座一座帐篷在城外被搭起,难民们被请进了帐篷,而大祁将士们则守在城外,提防灾民暴动,保护从城中出来的百姓。 只是,这样下去并不是一个长期的法子。 此地环境恶劣,崇山峻岭,山上多怪石,可用的耕地甚少,百姓自给自足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更别说是长时间接济南疆子民了。 一旦缺衣少粮,就会有民怨,有冲突。 有冲突,就会有动乱。 大祁将士们的警惕心也一天高过一天。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不知要如何继续过下一天的时候,肖宗良再次站了出来。 他已修书给肖家,肖家会派人来送粮,粮食会运到军营,填补库粮空虚。 同时,肖宗良开始教南疆人打猎,又着人高价请了城中的木匠和绣婆出来,教男子们木工,女子们绣工。打猎出来的食物,分别发给城中百姓和灾民,木制的家具和绣出来的花样,被卖给城中稍微富贵点的人家。拿到的银子再去城中米铺油铺中买粮买油,扩充粮草。多出来的家具和花样,则由城中的行商贩卖往别处,卖得的银钱,行商贩得六,流民们得四。 得了粮食又有钱分的流民便彻底安静了下来。城中人能得猎物,每隔几日都有肉食,自然也不会跟城外的南疆子民有矛盾。 此事传到了当时的祁静宗耳中,龙颜大悦,直夸肖家教出了个好儿子。大喜之下,大赏肖家,也将肖宗良连升三职,又降旨,给予肖宗良在此事上的便宜之权,只是为了大祁国土与子民的安全,流民仍然不得进城。 圣旨传到肖宗良驻守之地时,城外已经兴起了集市。家中有一亩三分地的大祁子民拿了收成来同城外的这些南疆子民换取些肉食、家具、手帕、银钱。 南疆子民也将南疆的一些特色技艺,譬如染织、雕花等技艺,传授给了大祁子民,互通有无。 等南疆大旱一过,城外的子民们便回了大半。剩下的,是孤苦无依者。他们见这土砖房已经建起,便留在了边关外。 久而久之,无主之地成了大祁与南疆边界上,独有的一道异域与中原相得益彰的风景。 南疆国王感恩大祁的相助,特派人带了南疆特有的农作物前来,与大祁交流农事。 肖宗良也因着促成了大祁与南疆友好邦交一事,成为了大祁赫赫有名的英雄。 大祁与南疆的边关从此不再凄苦,百姓们安居乐业,快活自在。 第50章 会不会是家贼? 肖宗良在边关所做的那些事,史书上有过记载,却不是这般详细。 闻松在听完常忠信讲述之后,除了对肖宗良所做之事的钦佩,便是对常忠信如何知道得这么详细的好奇。 常忠信沉默了会儿,才解释道:“我的外祖父是南疆人,逃难至大祁边关后,遇上了同样是难民的外祖母,两人互相喜欢,结为夫妻,生下了母亲。后来,先帝开放南疆与大祁通婚的政策,母亲便嫁给了我父亲,一个大祁人。这些边关往事,在我家口耳相传罢了。” 闻松吃惊,显然是没有料到常忠信血液里同时流淌着大祁和南疆的血。 “常兄跟肖家,竟然还有这一层渊源……常兄可想去见见肖老?” 常忠信摇头,“不感兴趣。” 闻松有些意外他偏向冷淡的态度。 常忠信摇了摇头,“公子觉得肖宗良是个什么样的人?” 闻松沉吟片刻,“按照你方才所说,肖宗良算是个为国为民的好人……” 常忠信再喝了一杯茶,挑眉道:“对肖老自然是感激的。只是,我却认为,他只是做了一件好事,并不能称得上是一个好人。” 常忠信叹了口气,“公子有所不知,在下从小进宫被训练为禁卫,实在是见到太多复杂之人,尤其,像肖老这样深藏不露的世家子弟。在下深深体会到,这些高门贵族的确是有做好事的时候,只是他们做的每一件好事都不纯粹,背后定有目的。” 常忠信说到最后,似乎还有些咬牙切齿。 闻松见状,心里疑惑,不过,他一向不喜打探人的私事,于是没有再继续深问,而是道:“确实如此。是在下见识浅了。” 此话并没有说错,他对肖宗良的评价,确实浅显了些。 人性本就复杂,哪能听了些事迹就论断对方是个好人? 被闻松与常忠信讨论的肖宗良此刻正拄着拐杖,走进了厅堂。 肖宗良头发花白,满是皱纹的脸上还有着一点儿老人斑。无一处不彰显着他的高龄。可能是从军过的原因,即使如今再年迈,那背也是挺得直直的。 “父亲。” “祖父。”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只除了跟肖宗良岁数一般大的老夫人。 肖宗良摆了摆手,慢慢地拄着拐杖,走到了老夫人身边的另一个空位坐下。那是独属于家主的位置。 肖宗良坐下后,佣人便接过了拐杖。他双手放在桌子上,“用餐。” “是。” 整个家宴,连咀嚼的声音都听不到。 肖临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下用餐,整个人畏手畏脚,生怕弄出点什么动静,惊扰了大家。他觉得,祖宅这群人连用餐都在屏息着。 因着一大家子都无人说话,用餐速度倒是极快。 只是可怜肖临并没有吃饱,心里想着,等晚些时候,让后厨加点餐。 “一会儿,启泽,启文到书房来。” 肖宗良苍老的声音吩咐着,竟是未和另一个儿子说只言片语。 “是,父亲。” 闻言,肖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父亲一眼,见肖启明脸上并无异色,便稍稍放心。想来也是,都这么些年了,父亲也应该早已习惯了祖父的态度。 肖临低着头想,其实,肖家人该有的,他们家都有了,只是在祖父面前说不上话,在家业上不可继罢了。倒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 没有当上家主的旁系旁亲,地位不也都差不多?这肖家就是以家主嫡系一脉为尊,又有什么办法? “听说,祖父当年并不是继承家业的人选。” 众人渐渐散去,肖菀在肖临旁边轻声道。 “啊?” 这信息着实让肖临震惊。 接着,他发现肖菀的双眼在偷偷看着另一个人。 肖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伯祖父家的孙女儿。 “怎么了?” “当初,伯祖父才是家主的人选。” 肖临浓眉一挑,“那怎么就变成了祖父?” “大约是战功赫赫。” 肖菀其实也不清楚那段争权夺利的往事,只是这么猜测。 “那也难怪。” 肖临感慨,祖父的功绩却非一般人能敌。 感慨完,他忽然觉得奇怪,“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肖菀左右看了看,见人都走没了之后才道:“你说这事儿,会不会是家贼?” “什么……” 刚想问是“什么事”的肖临灵机一动,“你是说张登案的幕后?” 肖菀本还想跟这个弟弟分析分析,就见佣人成队往正厅来,显然是要来收拾碗筷,于是耸了耸肩,没有再继续,“我也是猜的。” …… 肖宗良的书房不是一间房,而是好几间房。房与房之间的隔墙被打通,房间连通,做成了一个巨大的藏书室。 常用的书案被摆在了藏书室的正中央,左侧边,便是唯一可活动的藏书室大门。 此刻,肖宗良正坐在案后的椅子上,半合着眼,听肖启文说些朝中和边关的事。 等肖启文汇报得差不多了之后,肖宗良才缓缓开口,“南家对我们肖家在婚姻之事上的不配合,是什么态度?” 肖启文回想着在道别之时,南家人的神情,思忖了会儿,才道:“应是不满,但不会计较。肖菀那丫头虽然做了丢人的事儿,却给了南家台阶,南叙之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因这件小事而真的动怒。” 听完,肖宗良满意地点头,“那南叙之确实心机深沉,他那儿子也是个不可多得之才,只可惜了,亲事不成。” 肖启文低着头没有回应,一旁一直不做声的肖启泽却道:“肖家在朝中除了有启文,还有些别的旁系,能有南家相助,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打紧。” 肖宗良双眼缓缓睁开,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非也。我看中的并不是南家,而是南胥。肖家不需要南家,但是多个南胥,可就不是锦上添花,而是如虎添翼了。” 肖宗良的脑子还很清醒,肖启文和肖启泽这才意识到,他们理解错了他的意思。 “原来父亲是看中了南胥之才。”肖启文忍不住感慨。 不知为何,肖启泽忽然想到借住在家中的闻松,便对肖宗良说起了此事。 肖宗良有些疲倦的双眼扫了他一眼,“这事我知,怎的又重复一遍?” 虽然肖启泽没有亲自向他汇报,但管家已经把一切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就在家门口发生的事,肖宗良自当了如指掌。肖启泽也该知道肖宗良知道才是…… 肖启泽一向不会做如此无用废话之事,是以,肖宗良有此一问。 肖启泽微微低着头,“儿子觉得,闻松此人,才能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若能拉拢……” 他欲说还休。 第51章 招婿 之前,肖临拉肖菀去看热闹时,并没有将看什么热闹告诉肖启文,肖家下人又不爱传话,所以,肖启文对闻松一事,一无所知。 这回听他大哥突然说起另外的人和事,肖启文是有些摸不着边际的,“什么事?” 肖启泽便将前因后果简要地道了一遍。 肖启文听完,除了震惊于云卷云舒竟然是自家产业,还惊讶于闻松的能言善辩,思路清晰。他也觉得闻松此人非等闲,与肖启泽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现在府上的闻松……是不是让二公主负荆请罪的闻松?” 昭阳负荆请罪时,肖启文远在边关。他也是这次回京面圣,偶然听说的。 肖启文比他父亲肖宗良在军中待的时间还要长一些。 在军营里,只要有能力、能打、能吃苦,就能被提拔,不论出身的高低。耳濡目染的,肖启文的门第之心比其他世族的要弱了许多。他此时是对闻松起了惜才之心,才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肖宗良看了一眼肖启文,又看了一眼肖启泽,最后才问:“拉拢他?怎么拉拢?” 肖启文这才恍然大悟肖启泽的目的,是想以婚事拉拢闻松。 可正当嫁娶之龄的,也就那么几位,其中便有他的闺女,肖菀。 虽然他不像其他人有很强的门第观念,但若要说到结亲上……他还是希望能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可从肖启泽与那些传闻中的说法来看,这闻松的品行才能配肖菀倒也不差……回头看看肖菀的意见,不如招婿好了。 正在肖启文想到“招婿”之时,肖宗良道:“闻松出身低微,肖家的嫡系血脉,不能下嫁。不过……” 肖宗良本来无力的眼中闪过精光,“大哥家那个孙女,生得不错,可以为她招婿。” 此话一出,肖启文就打断了方才的念头。 肖启泽也不过是灵光一现,随意提的一嘴,成与不成,和谁成,对他而言,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肖宗良将目光挪到肖启文身上,“肖菀嫁娶一事,你去管家那要一份名册,多费费心,尽量在你回边关之前,将此事定下。” “是。”肖启文应下。 “云卷云舒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肖宗良安排好孙辈的事后,问肖启泽。 一旁的肖启文好奇地看向肖启泽。 肖启泽只道:“已经着人查看,很快便会有消息。” 肖宗良对肖启泽极为信任,见肖启泽并无忧心慌乱的模样,便放下了心,“我乏了,你俩先下去。” “是。” 肖启泽、肖启文两兄弟异口同声。 出了书房,走在后院那条小道上。 肖启文问:“闻松如今在西院?” 肖家的西院便是客房所在之处。 “怎么?想见见?”肖启泽对着这个胞弟,笑着问。 肖启文颔首,又摇头,“想见,但不急。等云卷云舒的事查清楚再说。” 他是官。 按照肖启泽所说,闻松如今涉入了案子,不管他是否有嫌疑,此事都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他肖启文是本朝大将,怎么也不方便私下同闻松见面,即使已经同住屋檐下。 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得做到在此事上的问心无愧。 肖启泽见肖启文不再作声,便问:“不问问云卷云舒的事?” 云卷云舒与肖家有关,这件事,除了云卷云舒的内部人,便只有现任以及下任家主知。 如今云卷云舒已经暴露,是以,肖宗良与肖启泽的对话中,也就没有再避着老三肖启文。 肖启文不甚在意地挑眉,“不必问。问了,你也不一定会说。毕竟瞒了那么久。” 肖启泽摸了摸鼻子,“确实。” “不过……”肖启文顿了顿。 “什么?” “不过,瞒了这么久的事,因这次意外,被闻松揭穿,你竟然还没有恼怒,甚至请他回府,这实在是不像兄长的作风。除非……” 肖启文再次停顿,机警地环视周围。 肖启泽见状,便停下了脚步,等他再言。 肖启文道:“不管云卷云舒里藏着什么秘密,你早已转移了?所以你并不是太在意云卷云舒被公之于众。” 肖启泽眼中闪过满意,嘴里却是,“哦?” 见他这样的反应,肖启文更笃定了自己的推测,“你怀疑云卷云舒有内奸?所以早做了准备。此案的发生,正好中了你的猜测,也正好给了你揪出幕后的机会。” 肖启文甫一说完,肖启泽便点头,“不错。” 之前在客栈中,张登被闻松点出是调包之人,他所展现出的恼羞,不过是灵机一动,临场作戏。当然,也确实有对闻松这个不会看眼色的人的不满。 “你方才说的话,倒是提醒了我。”肖启泽道。 “什么?” 这次轮到肖启文疑惑。 “你说,‘被闻松揭穿’,我以前倒是忽略了这点。”肖启泽低着头,喃喃自语。 他以前只注意闻松暴露了云卷云舒的这个结果,便猜测对方是冲着肖家来,闻松不过是棋子,又或者是连带伤害,一石二鸟。 可他却一直忽略了导致这个结果的“原因”:幕后主谋究竟是怎么一步一步确保闻松能够揭穿云卷云舒与肖家关系的? 这似乎是极为巧合的一件事。 但是真的是巧合吗?是巧合,还是准备充分? 还是他纯粹想多了,过于担忧?这件事真的只是为了对付闻松?与云卷云舒、肖家全然无关? 肖启泽在心中自问。 第52章 奇怪的常忠信 肖启泽只是质疑了一瞬,便重新笃定起来。 云卷云舒杀人案,一定是冲着肖家来的,一定有这部分的目的。 因为这件事好巧不巧发生在程桥,又恰好发生在肖家的云卷云舒,涉案的又是云卷云舒的被灭口的店小二张登,昨日正好杂役也不在。 这一切看似偶然,但所有偶然串联在一起,就不可能是偶然,只可能是计划所致。 只是幕后主谋究竟是怎么安排的这一切,如此精准? 肖启泽一边皱着眉推测,一边道:“客栈里正好点着空谷幽兰,由此,闻松才发现了云卷云舒与府中的联系……昨日,云卷云舒除了闻松与常忠信,便没有其他客人入住。空谷幽兰量少,一定是‘尊贵’的客人来访,才会提前点上。可昨日……很明显,张登是故意点上,就是要让闻松发现。” 经肖启泽一提醒,肖启文也明白了过来,“空谷幽兰只有我们肖家与皇室可自由使用。闻松在宫中常住了数月,应是闻过,在云卷云舒中辨得出此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布局之人竟然知道闻松能够闻得出来!” 而布局之人,是怎么知道闻松一定能闻出空谷幽兰的? 唯一的解释便是布局之人必定熟知闻松在宫中的情况,这就意味着—— 肖启泽和肖启文不约而同地沉默,不敢再往下深思。 肖启文忽然想到一点,“会不会闻松的行踪其实一直都被凶手知晓?凶手迟迟不下手的原因,是要等他抵达程桥,再一石二鸟?” 肖启泽点头,“那这样……幕后操纵者的手倒是伸得比我想象得长。” 肖启泽没有用“凶手”二字,因为他知道,所谓的凶手,不过是灭口张登之人,一个执行者,并非整件事的背后策划。 他对凶手没有兴趣。 他对“谁”在操纵一切针对肖家,才有兴趣。 “不管如何,当务之急是查清楚张登究竟是我一直寻找的内奸,还是单纯的,被人收买以杀害闻松的帮凶。” 两兄弟在此处刚分析完,住在客房内,翻开记载见闻册子的闻松,也突然想起了客栈内的空谷幽兰。 张登和幕后凶手知道他会前往最便宜的客栈云卷云舒,也都做好了准备,在此情况下,定是故意点燃空谷幽兰,让他能够从这特别的香气中,发现云卷云舒与肖家的关系。 简而言之,对方应该对他很是熟悉,才能“笃定”他闻得出空谷幽兰, 只是,百密一疏,弄巧成拙。 空谷幽兰反而令闻松感到不对劲,便挑灯写文以提神醒脑,免得出了事。而这一警惕,使得欲杀闻松的张登一命呜呼。 闻松坐在椅子上,看着书桌上的册子,出神地想,幕后人会是谁呢? 知道他住在宫中的人多,但知道他住在宫中,并不一定就知道他闻过空谷幽兰。 能知道他闻过空谷幽兰的,只有可能是……博识堂和无垢宫中的宫婢太监。 闻松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在宫中之时,他竟然没有觉察出来。 他忽然从册子上撕下一页纸,提笔,蘸墨,在纸上迅速写了几行字,待墨迹干得差不多后,叠好。随后,起身,推开门,走出房门,来到隔壁常忠信的客房,在他门前敲了敲。 常忠信本来在屋里擦刀,听到隔壁屋子里传来响动,立马提刀要往外走,就在这时,听到了敲门声。 门一打开,闻松果然在外。 “公子?” 常忠信警觉地观察了四周,见无异动,稍稍放下了心。 闻松也不拐弯抹角,“还望常兄帮一个忙。” 常忠信见闻松严肃的样子,反而冷静了下来,他道:“请说。” “禁卫之间一定有互传消息的法子,可对?” 常忠信听了闻松的话一愣。 闻松接着道:“圣上派禁卫来护我的另一个原因,想必,是为了方便消息的传递。” 常忠信明白了闻松来敲门的原因,“什么消息?” 闻松将叠好的纸递给他,“务必传到圣上手中。今夜便去,莫要惊动肖府的人,事关皇三女。” 常忠信一听,精神大振。 三公主深得宠爱自不必说,宫宴之后,四处都在传圣上有立其为储的想法,常忠信知道这一层,自然不敢怠慢,“我这就去!” 身形刚动,闻松便叫住了他,“且慢,待天黑。” 常忠信看着渐渐西沉的日光,慎重地道:“好。公子放心。” 常忠信转头,犹犹豫豫,话到嘴边,要说不说的模样。 闻松挑眉,让他进屋,“但说无妨。” 常忠信进了屋,忖度了会儿,突然跪下。 闻松大惊失色,“你这是作甚?” “小的有罪。” 闻松眉头紧皱,这一出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很快冷静了下来,也没有让常忠信起身,而是问:“何罪之有?” 常忠信支支吾吾。 闻松又问:“张登是你杀的?” 常忠信震惊地抬头,“当然不是!” “我的行踪是你泄露的?”闻松随口一说。 常忠信摇了摇头,又点头,“不算……” 闻松挑眉,“何意?” 常忠信是个忠厚老实又直接的人,闻松可以说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今日见他如此,闻松心里也不免泛起嘀咕,难道是他看走眼了? 常忠信诚实地道:“是我一时不察泄露的。” “哦?” 真的和他有关? “不知公子记不记得,前几日我们夜宿在别家客栈时,曾有过一次对路线的讨论?” 正是那一次讨论,才定下了要来程桥。 闻松点头。 常忠信继续道:“那日,我感觉有些不对……似乎有人在监视我们一样。” 闻松再次震惊,“什么?!” “不止那一次,出京城之后,时常能感觉到,但是每次探寻,又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踪迹。这种感觉,在决定来程桥的那一次,最明显。”常忠信回忆着。 “你是说,这一路上都有人在跟踪?” 常忠信忖度着开口:“应该是,但无法确定。出了命案后,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是真的有人在跟踪我们,而此事会不会与跟踪我们的那人有关……” 常忠信低着头,悔不当初,“若是早点告诉您就好了,说不定能有所防范。” 闻松思考着,将常忠信从地上拉了起来,“不必跪我。此事,你也没错,毕竟你只是怀疑……” 闻松顿了顿,“若真有此人存在,他是否武艺高强?在你之上?” “是这样。又或者,十分善于隐藏气息,精于监视跟踪。” 闻松凝眉,思绪繁杂。 第53章 多了一个 京城。 一只从远处来的信鸽正展翅飞向宫中。 本以为它会无所顾忌地飞越高墙,飞进管控森严的大祁帝宫,不料它乖乖停在了宏伟高耸的宫墙之上。 大祁帝宫四周,是城门式建筑,宫墙之上,是平坦的城台。城台上,有禁军把守。 信鸽一落地,一名在城楼上把守的禁卫走了过来,神色肃然地抱起信鸽,从它的脚上摘下了信笺,随后,交由在城台阁楼内休憩的另外一名禁卫。 后一名禁卫会意,二话不说,问都没问,拿起信笺疾驰,奔向永宁殿。 永宁殿外守着的内监远远看见了来人,便进去通报给周密,周密一听,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到殿外,等着禁卫。 不一会儿,禁卫便到了周密跟前。 两人互点头问好之后,禁卫摘下身上的武器,交给周密,周密则将武器交给低一阶的太监看管,一切按照宫规完成以后,周密领着禁卫直入永宁殿面圣。 裴光济此时正在批阅奏章,看见来人,便止住了动作。 “何事?” 禁卫朝裴光济跪地行礼,低着头,将信笺双手奉上。 周密看了一眼裴光济,得他首肯后,走向禁卫,接过信笺,再呈递给裴光济。 裴光济展开信笺,目光如炬。 …… 第二日。 南胥刚踏出翰林院,一名南家的小厮就跑上前,叫住了他。 “少爷,老爷让您酉时归家用餐,老夫人许久未见您,念儿子了。” 南胥幽深的眸子扫了他一眼,“知道了。酉时来宫门外接我。” “是。” 语毕,南胥转身上了另一架马车,往宫中驶去。 南胥双手交握,右手食指在左手手背上轻点,回想着刚才的一幕。 父亲一般不会命他回府,除非是有事相商……朝中是出了什么事,让他忽略了? 南胥不是杞人忧天之人,他只是稍微想了想便作罢,天大的事,也能有法子解决。 宫中的落叶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除了光秃秃的树木,其他景象是四季如一日,单调又无聊。 但人为了名利权贵,甘愿忍受这无聊。 南胥刚一靠近博识堂,就能很明显地看出这小小的学宫外围,多了一个禁卫。 不多,正好一个。 旁人难以察觉,但南胥和闻松一样,都是细致入微之人,哪里出了变动,几乎是一瞬间就能觉察出。 皇女身边的禁卫本就多,今日只多加了一个禁卫,若不留意,实难发觉。想必安排禁卫的人也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故此,南胥假装不知,如往常一般,踏进了博识堂。 自闻松走后,无垢更加好学,每日都在博识堂温习,南胥不在的时候,也是一样。 此刻,南胥正站在门外,垂眸看着她认真的模样,似是在思量一个打断她的时机。 倒是在一旁陪读的青黛看见了他,对无垢小声提醒。 无垢一愣,然后抬眼,看见了斜倚门边的南胥。 南胥与大祁其他世家公子不同,他的身上似乎承着许多许多年以前的建安风骨,从外貌气质到文章,皆是如此。 无垢见到南胥,仍是忍不住,一颗心盈满了欢喜,却没有再将这份喜悦表露于人前,她跟青黛说了一句,青黛便听命退下。 南胥这才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坐在了她对面。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兀自翻着书。 其实,自赐婚之后,两人之间不约而同的,再也没有说过什么闲话了。一开始,对于沉默,都有些手足无措,但时间一久,也就慢慢习惯。 “我来之前,可是出了什么事?” 南胥翻书的指尖微颤,还是问出了这样一句疑惑,只有他知道,他是借着这疑惑,跟无垢多说几句话。 无垢愣了愣,是惊讶于南胥启唇的内容与书上的内容无关,也是因为他问出的问题本身。 无垢皱了一下眉,“没有。一切如常。” 南胥听完,眉梢微挑,“那你出去看看。” 对待公主很无礼的一句话,无垢却并未生气,只是心中起了疑窦,提起裙摆,走出了正殿,不一会儿便走出了博识堂大门。 南胥则低头看着书,看着她的书,微微出神。 不一会儿,无垢便提着裙摆,快步走了回来,有些激动地坐回了原位,问了一句和南胥差不多的话,“可是出了什么事?” 在南胥的提示之后,她一出博识堂,敏锐地发现了多出来的那一个禁卫。 南胥听见无垢的声音后,视线渐渐聚焦。 外面起了风,无垢又快步走着,不过一个短暂的来回,她一丝不苟的发髻便被风挑出了几丝碎发。 南胥习惯性地伸手,手却僵在空中。 无垢见他的动作,起先有一丝迷茫,然后觉出味儿来,心里也觉得有些尴尬,便低下头,道:“我唤青黛来。” 南胥这时早已收回了手,指尖相触,没有再说话。 等青黛进到正殿,为无垢整理完后,南胥才再次出声。 这一次,却是看向了青黛。 “可知宫中出了何事?” 青黛被南胥忽然的问话搅得莫名,只好满眼疑惑地看向无垢。 无垢便解释,“禁卫加人了,加了一个。” 青黛脑子转得极快,如醍醐灌顶,“今晨,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总感觉哪里有些奇怪,原来是多了人。” “这就奇怪了,父皇调人过来是为了什么?”无垢忍不住问。 南胥在此时又问,“只多了禁卫,其他什么也没发生?” 青黛仔细回想了会儿,摇头。 南胥内心疑惑更甚,莫非,父亲寻他就是为了此事? 信息太少,南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知事情不大,也没有火烧眉毛,不然不会只加一个禁卫这么简单。 “既然无事,想必只是例行更改,我们继续昨日的《罗织经》。” 他岔开了话题,不想无垢忧思过重。 青黛见状,不敢打扰,默默退了出去。 “一定要学这个吗?” 无垢的声音之中带着撒娇之意,听起来就像是刚蒸好的糕点,软糯不粘,甜而不腻,不知不觉间令南胥有些心痒,好似她方才凌乱飘摇的发丝,飘到了他心里,肆意地扫着,扎着,一点儿也不疼,就是痒,痒得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必须学。”南胥道。 “我昨夜做了一宿的噩梦。” 无垢憋着嘴,十分委屈。 南胥一愣,有那么一丝心软,而后又逼自己强硬些,于是僵硬地道:“你永远不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 “嗯?” “所以,要知道那些邪恶之人的想法和他们残酷无情的做法,做最坏的准备和打算。知己知彼,方能趋吉避凶。” 南胥和闻松的教学手段不一样。 闻松外表凛然,不苟言笑,内心自有一处柔软。在教习无垢之时,是极有耐心的,也勉强算得上是温柔,经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南胥外貌看上去潇洒如风,心中却十分强势,这份强势在面对无垢的时候尤为明显。他可以温柔,只是在劝学这件事上,他温柔不起来。他通常不会解释那么多,今天补的那两句原因,已经是罕见。 可能是许久没有听到无垢朝他撒娇的缘故,一时间没了抵抗力。 第54章 夜潜验尸房 京城,南府。 “宫里出了事。” 晚饭后,南胥同南叙之在书房谈话,南叙之第一句话便是此。 南胥心知所料不错,“今日,圣上在无垢身边加了禁卫。” “哦?” 南叙之很有兴趣。 然而,南胥并没有其他信息可以提供了,于是问南叙之,“父亲,宫中发生了何事?” 南叙之此刻,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信息,他只道:“昨日,有人看见禁卫飞奔至永宁殿,但究竟是何事,关于什么,我也确实不知。” 南胥望着南叙之身后书架上的某一点,思维开始发散,“闻松出宫之时,跟了一个禁卫。” 闻言,南叙之露出了然的神色,“此事跟闻松有关。” 若是一些与朝局有关的事,他不可能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加之,按照南胥所说,不难推断这禁卫禀告的事,与无垢有关。 不涉及朝事,又与无垢有关,那多半就事关闻松了。 在南胥回答之前,南叙之又问:“你可有派人跟着他?” 南胥摇了摇头,“没有。” 南叙之眼中露出些可惜,“他出宫的时机拿捏得很准,赐婚之后,我们无暇顾及其他,所以如今差了一招。” “不妨事,我最近会多留心一些。”南胥回答。 当天夜里,南胥没有回宫,而是在小南府书房会见阿茶。 “宫中出了事?”阿茶听了南胥的消息微微皱眉。 南胥看着阿茶的反应,说出了猜测,“许是闻松发来的信笺,关于无垢。” “闻松?” “嗯。” 阿茶听见闻松的名字心中微动,但更多的,却是想起了一件事。 “似乎……有人跟着闻松出京了。” 南胥一开始以为她是指的禁卫,解释的话刚要出口,便反应了过来,“似乎?” 阿茶点头。 和闻松道别的那日清晨,她在院子里忽然感到一阵凉意,打了个颤。 当时只以为是秋意浓,清晨寒凉。 直到好几天后,天气变得更冷,来医馆治感冒咳嗽的人越来越多,无意间瞥见自己的单衣,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她内功虽然在武林中排不上好名次,但总不至于会冷得发颤。 让她不自觉一颤的,极有可能是她的身体感受到了危险,及时做出了反应和提醒。 “似乎。有那么一丝感觉,却感受得不分明。”阿茶解释。 南胥眼中闪过惊讶,“武功这么高?连你都不确定?” 阿茶只好再说得详细了点:“本来以为是我自己疑神疑鬼,如今听你这么说,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其实是毫无根据的,两者之间也不一定有联系……” 南胥却不这么认为,“可能是巧合,但……若你所说成真,那就代表,其他人盯上了闻松,更代表……” “更代表他们盯上了无垢,盯上了东宫之位,也极有可能盯上了南家。” 不待南胥说完,阿茶接过了他的话。 若只是欣赏闻松之才,大可直接招揽便是,何必行跟踪这等诡秘之事。 “那这几天,就先去寻闻松。”南胥吩咐。 只有找到了闻松,才能知道,或推测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茶再度皱眉,“可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在京城,这事,你只能差其他人查了。” 南胥手上能人众多,这件事也并不需要阿茶来做,阿茶向来来去自由,他也没法管着她,所以也就应下,随口问了句,“去哪?” 阿茶没有多说,只道:“若是找到他,给我传个消息。” 南胥抬眸,打量着她,想验证自己的猜测,谁知,她神情一如往常,并没有他所以为的春心萌动,南胥以为是猜错了,可转念一想,阿茶并非是个爱管闲事之人,能让她这般在意……他多半也没有猜错。 看来这世间女子面对情情爱爱,是有万般姿态,不尽相同。 无垢面对他,一颦一笑,眉眼之间,全是娇滴滴的羞意与爱意。不知她对旁人提起他时,是否也是一样,还是,如阿茶这般不动声色。 南胥突然觉得,人在外头,还是要不动声色好一些。娇羞可爱,要藏起来,不能外露。 在这么一刻,南胥忽然就理解了“金屋藏娇”。 …… 几日后。 京畿道的某个无星的夜晚,京城与程桥两地的殓房被人悄悄潜入。 潜入京城殓房的是阿茶。 阿茶奉晏安之命前来查看御花园那具女尸的尸首。 殓房气味儿有些浓。 不知道这都多久了,尸体还没下葬,晏安也是贵人多忘事,临近离京才想起来曾经答应过无垢这回事儿。 阿茶屏息检查着尸首,一边腹诽:闻松都走了多久了,比闻松还决定要早走的晏安,却迟迟不出发,这行事速度,也忒慢了些。 阿茶先检查了女尸是否有孕。 答案是否。 接着,她查验了死因。 女尸的死因确实是溺水。 不过…… 阿茶翻过她后背,后背上果然有一大片淤青。 阿茶虽然是大夫,却不是专业仵作,无法判断这背上的伤是一早就有,还是发生在女人殒命当天,是导致女人落水的原因。 不过,她推测,女人应是被人击中后落水,又恰好不会凫水,在水中不停地紧张挣扎之后,溺水而亡。 倒不是她随意瞎猜,只是她觉得,在宫中,每一个死亡的背后都不简单。 她会把这些原原本本地如实上报给晏安,不加任何意见,到时晏安要怎么想怎么推测,就不是她能管的事了。 …… 程桥县衙殓房。 殓房中只有一具尸体。 常忠信径直走了过去,掀开白布,露出张登的死相。 常忠信不会验尸,他来此,是想看张登身上是否有外伤。 将尸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都看了个遍,结果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他又看向微弱的烛火下,张登发绀的面色,“真是窒息?” 窒息而亡也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张登怎么不挣扎呢? 他身上一点儿外伤都没有。 常忠信直起身,疑惑地皱眉。 本想就此离去的他,突发奇想,在殓房里搜了一圈。 结果真的教他发现了一根银针。 银针躺在一块灰白色的麻布上,针状笔直,细看,能看见这银针的头,竟然雕着花! 第55章 恢复清白 次日。 肖启泽来了西院客房,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太好了!公子清白了!” 最兴奋的人是常忠信,他激动地站了起来。 闻松有些好笑地望着常忠信,“常兄可是比在下还要激动。” 被打趣的常忠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咧嘴一笑,又坐回了椅子上。 待他坐下后,闻松问对面正坐的肖启泽,“这么说,仵作都查清楚了?” “都查清楚了,是一根刺入体内的银针,一般人做不到这样的力度。你不会武,此事自然与你无关。” 闻松本就无杀害张登的动机,这杀人手法也不是闻松能用的,两者相加,当然可以排除他的嫌疑。 肖启泽顺了会儿山羊胡,没有注意到闻松和常忠信的对视。 其实,他们昨夜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一直按耐不发,就是想看肖家的态度。 今日肖启泽一出现,他们就明白了来意。 肖家对他们没有隐瞒,看上去态度诚恳,常忠信也是真的激动高兴,毕竟肖启泽带来的这个信息来自程桥县衙,这也就意味着,闻松正式被官方宣告清白。 从肖家的态度来看,他们应该也不是此事主谋。 闻松的神情并未放松—— 张登脸色发青,不是由于被人用帕子或其他外物捂住了口鼻而窒息。真实原因是银针入体,刺入了心脉,阻拦了他正常的呼吸。 能用这样手法杀死张登并以布掩面,做出假象的人,一定是个熟手,杀的人只多不少。 “银针能调查么?”闻松问。 肖启泽道:“看薛广山那边的口吻,应该很麻烦。” 这和昨夜常忠信的结论一样。 拿一根银针去追查凶手,无异于大海捞针。 “凶手武艺高强,应该是江湖人士。”肖启泽转述了一遍薛广山的话。 他这话,常忠信昨夜也分析过。 闻松深知,张登的死因带来的不仅是他的清白,还是在佐证常忠信的疑虑并非“疑神疑鬼”。 他是真的被人跟踪了。 那跟踪者、凶手本身就是高手,张登对他又不设防,只怕是被一招毙命,然后做成了被外物窒息的假象。 虽然都是面色发青,但银针致死和其他窒息而亡差别甚大,用这样的死法行嫁祸一事,不是笃定仵作偷懒不会细查,就是根本无所畏惧。 前者,结合薛广山的县衙办公态度来看,确有可能。如果不是肖启泽出面,仵作多半草草了事。 后者,就恰巧说明,对方其实不是太在乎闻松是否能被陷害成功的。 闻松想了想,如果对方想要杀他,又跟踪了一路,以对方的武功,应该随时可以下手。若是忌讳常忠信,不想有无谓的打斗,那么后来在客栈,在常忠信昏迷之后,完全可以凭借高超的武艺杀了他这个半点儿不会武的书生,不必以退为进,杀张登陷害。 如此种种,只能说明,什么迷烟,全部是虚晃一枪。 迷香、张登之死,就是为了让闻松被官司缠身,让他以为这一切是针对他,然后拼了命自保,拉肖家进局。 布局之人,最终和最初的目的,都是肖家。利用闻松、陷害闻松,不过是顺便。 能陷害得了他固然好,陷害不了,也没什么关系。 闻松在内心叹气,这看似简单的杀人案,在短短几天内,让他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无数次。 对方到底图肖家什么呢? 若不是那日他定下程桥之行,对方可能还不会想出这样的计策,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闻松苦笑一声,拱手,“给您添麻烦了,还要多谢肖大老爷的帮忙。” 肖启泽摆了摆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是你,还会是别人。何况,你也受累了。” 话都没有说全,未尽之言藏于不言中。 …… 关闭了数日的云卷云舒重新开张。 这一回,程桥人都知道,云卷云舒背后的东家姓“肖”。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传出了程桥,传出了京畿道,传遍了整个大祁,一时间,生意比以前是好上了不少。 同时,也不乏有其他世家前来探听消息,都想看看这个云卷云舒究竟是干什么的。 闻松也大概猜到了布局人的意图。 “不管这云卷云舒的秘密是什么,只怕早就转移了。” 闻松喝了一口热茶,缓缓地道。 常忠信难免诧异,“这么快?” 闻松见他表情就知道他是误会了,便解释,“是在张登一案之前,便转移了。” “啊……” “肖家站出来,又替我们说话,也是想顺藤摸瓜。” 常忠信明了,想到之前想要汇报的消息,“听说,云卷云舒的那位请假的杂役,得了急病去了。” 闻松端杯子的手一顿,虽然早就猜到其结果不善,但真的听见,还是不免难过和唏嘘。 都说乱世人命如草芥,这太平年代又如何不是? 人命贵重与否,从来与时代无关。 常忠信见闻松沉默了下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只能问一些问题,试图转移他的注意。 “那公子……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肖府?” 闻松也正想同他说起此事,“就这几天。” “就这几天?” 常忠信以为闻松会想待久一点儿,等一切疑惑都彻底解开。 “就这几天了。肖家动作快,应该要不了多少时候。” 常忠信点头,“原来如此……那……其实,在下也不急,可以等等。” 闻松这次有点意外,眉毛微挑,“为何?” 常忠信道:“那跟踪者的武功极高,在我之上。肖老爷也说,仵作检验出张登之死是银针入体,可见那人又善暗器,内力不俗。” 常忠信顿了顿,面上带着忧虑,“今晨,我去了一趟县衙。这次,仔细看了那根银针。” 闻松见他面带难色,心知此事不简单,再次问:“如何?” “特制银针,从未见过。” 常忠信见闻松神色有些迷茫,便解释:“如今江湖能人众多,一些被朝廷招安,一些仍然在野。我们禁卫自有一本明账,熟知各类兵器,也能将兵器与各家对号入座,就是为了意外来临之时,能够有所准备。可这特制银针……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这样的武功,这样特别的暗器,竟然没法跟一个江湖人士对上……实在是……” 常忠信叹了口气,“可能是我孤陋寡闻。我只是忧心……这样神秘的高手,还是早点揪出来为好,以免前路出现更大的意外。” 第56章 择吉日完婚 在过去的人生中,闻松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窘迫。 他的窘迫已经让身边的常忠信尴尬到想遁地而走。 谁能想到,不过是在花园里转了转,就遇见了这么一档子事呢。 “肖姑娘……” 半天,闻松才从嗓子里挤出声,对着眼前的少女道:“承蒙抬爱,恕难从命。” 肖菀偏着头,也没有求爱被拒后的羞赧,她也不是真的喜欢闻松,只是觉得,如果一定要嫁,嫁个这样的人算是上等之选。他现在虽然无名无利,可从他的行事来看,名震天下不过是早晚的事。之前从父亲那得知,肖家想要拉拢闻松,但祖父却想让伯祖父家的那位招他入婿,便想着,得先下手为强。 “为什么?” 肖菀看似温婉,实际心中自有计较,并不像其他无主见的温婉千金。 面对这档子事,闻松实在有些头大。这位千金的姓名他是听过的,就是在宫宴之上,以哭哭啼啼的方式,退婚南家的肖家千金。 从无垢和青黛口中听说的时候,就觉得她不简单,如今一看,确实非同凡响。 这位肖家千金可太会为自己打算了。 以前的闻松可能看不分明,可在跟无垢和阿茶相处之后,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个女子在面对心爱男子之时的反应。 很明显,这位肖家千金看中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这个无名无利,能带她远离高门的身份。 她不喜欢他。 她只是来找他谈一笔生意,一桩买卖。 既然如此,他说话,也就不必委婉顾及对方的心了。 “肖千金,在下心有所属。” 肖菀一笑,像是听到了笑话,“我父亲也爱我母亲。可是不妨碍他纳妾。” 闻松听了这话,眉头皱起,“在下心仪之人,不会为妾。” 阿茶独身闯荡,立于天地,周旋在南胥与晏安之间,这样的她,是高傲,也是自由的。 他敬她,爱她,所以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 虽然…… 两人还未定亲。 从确定心意到离开,也不过是短短几日。 但,已经足够。 身再远,心却是在一处的。 闻松不是盲目自信,而是他知道,以阿色和他的性格,如果只是浅浅的喜欢、好感和心动,是不足以让理智的他们将爱意宣之于口的。 既然说出口了,就有要一直走下去的意思。 可显然,肖菀没有听懂闻松的话,或者说是懒得听懂,“那也没关系。可以娥皇女英。” 闻松身旁,传来常忠信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闻松叹了口气,“小姐是世家女子,能越过礼教说这番话,实在是让在下感激。可也只是感激您的赏识罢了。在下心中的她,不会为妾,也不会接受娥皇女英。” 肖菀挑眉,“你的意思是,她若是接受,你就会答应我了?” 闻松沉思了会儿,郑重地摇头,“不会。”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若是遇到喜欢的女子呢?也是这个答案?” 闻松这次没有沉思,而是直接道:“的确,未来的事说不准,但闻松知道,若日后移情别恋,她一定会离开。一想到她会离开,不再心悦于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这样的难受让我只想永远避开,不再感受。 因此,就算是妲己褒姒在世,闻某人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再者,既然她是在下心属之人,那在下就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若是让她对在下有一丝的怀疑,对这份感情有一瞬的不安,那就是闻松的错和罪过。 在下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也请肖千金成全了鄙人这份心,断了这份心思。” 闻松这番话说完,肖菀沉默了许久。 常忠信也沉默了许久。 闻松见无人说话,也就没有再继续出声。肖菀是个聪明人,会懂“点到即止”。 程桥今日的天气很明媚。 日光洒在身上,温暖如春。 树叶泛着金黄,大地裹上一层暖色。 肖菀再看向闻松时,眼里已经带了赞赏,“今日的话,我记下了。许是成人之美之事做多了,如今再成全你,倒是比之前还要容易许多。” 闻松知道她这话是给自己找台阶,也不去计较其中真假,只是道:“多谢。” “我好心提醒你一句。” “洗耳恭听。”闻松俯首抱拳。 “我们家想拉拢你。今日,是我自己来找你的,所以,你能拒绝。若是我大伯,肖大老爷亲自来,你可就得当心了。哦,他们给你配的,是我伯祖父家的孙女,是个美人儿。” 说完,肖菀便优雅地转身,“这人当权,可不就是为了拿捏其他人的命运么?” 肖菀的身影渐行渐远。 常忠信在此时呼出一口气,“这肖家的小姐,也是个可怜人。” 闻松不置可否。 高门大族,深宫内院里可怜人无数,但他们获得的,也比普通百姓要多得多。 他们的可怜,是飞鸟禁锢于笼,想要自由飞翔却不得不为了家族折断双翼。 而普通百姓的可怜,是多种多样的。他们甚至连“自由”的概念都没有,在世家把控下的民间,很多人的一生所求不过是一日三餐、吃饱穿暖。 众生皆苦,无有代者。 闻松当然知道世家有可怜人。 他只是,分不出精力去可怜和同情他们罢了。 …… 云卷云舒的消息传入京城之后不久,闻松的行踪也被南胥查得一清二楚,包括他被诬陷一事。 “他去了程桥?”南叙之问。 南胥点头。 “肖家么……” 南叙之双眼一眯,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这闻松是聪明,竟然能拉着肖家帮他洗清嫌疑。” 南胥没有说话,这代表了默认与赞同。 南叙之对闻松的兴趣仍然不大,能提一句,已经是破天荒了。他问:“可知肖家开那客栈为了什么?” 南胥同样好奇这一点,“不知。” 南叙之扯起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肖家隐藏跟云卷云舒的关系这么多年,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闻松歪打正着,让这关系一朝得见天日,怎么看,肖宗良和肖启泽都不会轻易放过他才对,又怎么会从薛广山手中救下闻松,将他奉为座上宾呢?” 南胥听出了父亲的暗示,“肖家对这次的变故丝毫不在意的原因是早有准备,说不定,还想借此机会拉拢闻松。” 南叙之点头,他眯起双眸,“闻松早就选择了皇室,肖家如虎添翼的算盘打错了。而云卷云舒似乎就更不简单了……” 两人还没讨论出个所以然,一道圣旨从天而降。 “门下:经国子监合皇女无垢与状元南胥生辰八字,特择吉日邑亨二十三年三月初五完婚,以成良缘偕老。” 秋风瑟瑟,草木枯黄。 南胥在秋风之中,领旨,跪谢皇恩。 他送走了传旨的太监,站在院中,细数着他还能为官的时日。 落叶被风卷起,落在他脚边,像是试图抚慰他心中的落寞。 第57章 桃花朵朵开 在南胥和无垢婚期正式定为明年三月初五的这一天,闻松也迎来了第二个意外的桃花—— 肖家内院,不过一夜之间,枫叶尽落。 院子里的枫叶还未来得及打扫,闻松和常忠信的脚步一前一后,踩在有些湿润的落叶之上,传来闷闷的声响。 二人被管家领着,来到了会客厅。 出于礼貌,闻松在嫌疑洗清之后,找了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常忠信去拜访了肖家几位老爷,所以基本都认识。 会客厅里上座的是肖启泽,下首坐着的是戍边大将肖启文。 之前的拜访会面中,肖启文对闻松的赞赏不加掩饰,闻松对肖启文的印象也不错,或者说,他对整个肖家的印象都还不错。 相较于大祁其他钟鸣鼎食之家,肖家少了份盛气凌人,他们骨子里的那份优雅和从容,是历史沉淀下来的,是历经改朝换代的风沙才能磨砺出来的。 但闻松仍然不敢因这份好感,而掉以轻心。 肖启文的身后便是那日堵着他的肖菀。 因着这一层的关系,闻松不敢将视线过多地看向那个方向。 肖菀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传出去私会男客,不好听,即便大祁的民风相较于前朝要开放许多。 肖启文的对面,是另一位看上去很儒雅的中年男子,也是他曾经拜访过,有过一面之缘的肖家二老爷,肖启明。 肖启明是个商人,并没有混迹官场,不过他的名号,闻松以前就听说过—— 肖启明是京畿道上最能赚女人钱的男人。 肖启明的名下,绸缎庄、绣庄、胭脂坊、首饰铺,凡是女人爱的,应有尽有。不仅做达官显赫的生意,还做黎民百姓的生意。就连粗布麻衣的花色和纹路也独树一帜,物美价廉。上至八十岁老妪,下至三四岁的儿童,多多少少,都曾买过、穿过,或用过肖启明家的东西。 京城周边地区的女人生意的背后都有他的名字和身影,虽然垄断程度不及程桥肖家。 听说,肖启明当初离开肖家时,向肖家借了五百两银子。这五百两,助他起家,成为京畿道,甚至是在大祁都有名的商人,在肖家的地位一跃而起。 只是,再怎么跃,也跃不过嫡子们罢了。 肖启明身后,是一位长相清秀俊朗的少年。这少年闻松认了出来。在和薛广山对峙那日,便是这位少年出言相帮,去寻的肖家。 在肖家住的这几天,闻松也大概了解了,这位少年应该就是肖临。 肖启明的侧后边,则坐着一名女子。 女子的装扮比肖菀的较为成熟,可以推测她的年龄要比肖菀的大一些。 只有这位女子,闻松对不上号,但也猜到,这便是那日肖菀提醒过的,伯祖父家的孙女。 闻松额角微抽,忽然怀念起以前无人问津的日子。 “这次请闻公子来,是有一事相商。” 肖启泽坐在正当中,朝着闻松道。 已经寻了个适当位置坐下的闻松听了此话,礼貌地回,“肖大老爷客气了,但说无妨。” “这次,差点儿因肖家的事连累了公子,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是这几日一直在讲的客套话,这回却不是客套,而是借此推出结亲一事。 肖启泽留了一个气口,明显还是要再说的,甚至重新吸了一口气,即将启唇。 闻松发觉了,但装作不知,不着痕迹地将目光移开,而后微微一笑,故意打岔,将话推了回去,“是在下过意不去才是。若不是跟踪之人听到了在下和常兄的对话,也不会给云卷云舒带来一场无妄之灾。” 闻松早就将自己被人跟踪一事告知了肖家,因为他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对他感兴趣又对肖家感兴趣。他自己力小,难以查清,借用肖家的手,就容易许多。 这两人的话在其他人听来,不过是一场礼貌寒暄,可是听在知情人耳中,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肖菀听着,差点儿笑出声来。 若不是她提前告诉过闻松,只怕现在也会以为,他这一番言辞只是尽到了应尽的礼仪,文人书生的谦让和习惯罢了。 肖启泽被闻松这几句话呛得一噎,轻咳一声,右手举起茶碗,装作悠闲地饮茶。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常忠信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感受到这怪异的氛围,又想起肖菀的忠告,他也慢慢觉出味了,索性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听懂。 肖启文见他这个大哥开门见山失败,颇觉稀奇和好笑,但也不方便在小辈们面前展露心思。 另一位寡言少语的大家长肖启明为商许多年,眼前这么简单的情况,哪里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他只当是来做个见证,顺便看戏。 而伯祖父家里的那位孙女机灵又懂事,一看此次有几位大家长和男客在,自己又被唤来,这些个儿因素加在一起,想不懂都难。 这其中唯一不甚明白的,是肖临。 肖临没有看懂。他不懂,刚刚明明不是说得好好的么?怎么就突然都沉默了下来? 他不懂,也不敢问,所以只能跟着大家沉默着。 率先沉默的是肖启泽,打破沉默的也是他。 “今日,有一件大喜事布告整个大祁。” 闻松以为肖启泽要行迂回战术,微微挑眉,“肖大老爷指的是皇三女和南状元的婚期?” 肖启泽缓缓点头,“不错。听言,闻公子曾有幸进宫,做过皇三女的师傅,如今喜事已定,可要回京城贺喜?” 闻松听了这话,觉得奇怪,心中隐约有感,他看向肖启泽,“在下学识浅薄,不敢自称为皇女之师,不过是三生有幸教过皇女几日。” 闻松观察着肖启泽的表情,见他神色之中闪过一丝对牛弹琴的无奈,心知自己的猜测应是准了七八分,便又道:“不过,确实应该同公主道喜,一会儿事毕,闻松自会修书一封。” 闻松说完这句话,肖启泽的脸色才好转,只是除了闻松,谁也没有注意。 第58章 修书道喜 肖启泽连连点头,低声自言自语,“南家那边,也去一封信道喜好了。到底差一点儿做了亲家。” 肖启文本就觉得那日肖菀的行为,过火了些。此刻又听肖启泽如是说,更觉脸上无光。 而当事人肖菀听了,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一副温婉乖巧的样子。 过了会儿,肖启泽又旧事重提,“公主出降之日已经定好,是大祁的喜事一桩。我看,闻公子也值适婚之龄,不知可有婚配?若是没有,我们肖家倒是愿意促成此事。” 肖启泽这话一说完,除了两位女眷,所有男子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闻松身上。 只见闻松在众人的目光中,淡定万分地开口,说了一个字。 “有。” 这次闻松学聪明了,没有去解释什么心有所属,而是直接道了一个“有”。 众人被这么干脆利落的“有”字弄得怔愣。 而后,又听闻松道:“承蒙抬爱。大丈夫一言九鼎,既然已经有了婚约,自然就不能耽误旁人。” 他这话一说完,一直安静沉默着的伯祖父家的千金,悄悄呼出一口气。 即使是再认命不过的女子,也有对爱情的向往和对婚配一事的幻想,谁也不想就这么随便被安排了婚事。 肖启泽再次沉默,不过这次的沉默比上一次要短了许多。很快,他道:“既是如此,那就先在此恭喜闻公子了。” 闻松拒绝之言说得那般清楚,不论是真是假,再追究下去,倒显得肖家没有风度了。 肖启泽跟肖菀的情形不一样。 肖菀找闻松,只是认为他合适,想利用他摆脱肖家,后来,又是想试探闻松,所以行事特意出格了些。 肖启泽作为大家长,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是绝不会像肖菀一样做出屈尊降贵,贻笑大方之事的。 闻松接受了肖启泽的道喜,含笑谢过。 一场桃花就这么被躲了过去。 “好奇怪。” 跟着闻松回到房间的常忠信突然道。 闻松转过身,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景色,而后关上了门。自从得知身边有人在时时跟踪和监视后,闻松做事说话比以往警惕了许多。 “何处奇怪?” 常忠信答道:“我是觉得,肖启泽如此大动干戈,就这么轻易放弃了?但他的放弃,又在情理之中。不知道怎么说为好,就是觉得奇怪。” 闻松听懂了他的意思,“的确奇怪,却又不奇怪。” “嗯?” “他主要目的不是要塞桩婚事给我。” “那是?” 闻松道:“说不清,我也只是猜测。如果没有料错,一会儿就有答案。” 说罢,闻松便前往案前,提笔写信。 常忠信这才记起闻松答应肖启泽要修书一封给皇女无垢。 常忠信左右无事,见天色尚早,就留在了此处,以防闻松还有吩咐。 闻松写完信,将信分装进了两个信封之中。 “两封?” 常忠信奇道。 闻松点头,“嗯,两封。” 常忠信只当闻松还有其他人需要通信,没有多想。 两人又聊了几句闲话,一炷香之后,肖启泽来到了西院。 “不知闻公子可书好了信件?正好家中生意有急事,需要赶往京城,可以顺道将信捎过去。” 闻松微微一笑,“这信,在下是写好了。不过写了两封,不知要去哪一封。在下想听听您的意见。” 肖启泽听了此言,满意一笑,“且说说。” “一封是道喜,另一封,则是将在下因嗅出空谷幽兰而得肖家相助,并入住肖府一事道明,再述道喜之言。” 肖启泽抬手摸了摸山羊胡,“那还是后一封。肖某也想领领功。” 闻松看向肖启泽,见肖启泽眼里的精光中夹着对他满意,心知自己猜对了。 心照不宣。 闻松将信双手奉上,“那麻烦了。” “无碍。” 等肖启泽彻底出了西院,常忠信才悄声问:“公子,是何意?” “他已经知道云卷云舒背后一事是谁主谋了,只是缺乏证据。” 闻松望着落叶满地,还来不及彻底清扫干净的院子,淡淡地道。 “嗯?”常忠信还是不能理解。 “他让我修书,而他也可以顺带以道喜之名修书给南家,无非是做戏。真正的意义不在于道喜,而是托人去京城找证据。” 闻松说完,过了许久,常忠信才彻底明白了过来。 “您是说,云卷云舒一案背后的人,他已经找到了?只是缺一些证据将其彻底揪出来?” 常忠信连连问道,闻松一一点头,“不错。” 常忠信接着问:“既然是做戏……那岂不是说明……主谋就在肖家,就在方才的会客厅之中?!” 闻松将目光收了回来,看向常忠信,“正是。他只是借着要结亲的由头,招来了他怀疑的对象,又故意让我去修书道喜,为的就是让他怀疑之人放下戒心,好让信顺利地传出去。” 闻松停顿了会儿,又感慨道:“让一个家主行事都如此小心,竭力避开耳目,只怕那人是不好对付啊。” 常忠信听完,内心也是感慨万千,仍有一事不明,“若是此计不成,信被截了……” “那就是不打自招,正中肖启泽下怀。” 知道闻松和肖启泽要修书去京城的人只有这么几个,此时若信件出了什么意外,岂非做贼心虚,欲盖弥彰? “这肖家当真是龙潭虎穴。” 常忠信在宫中遇到过不少事,这次也难免起了鸡皮疙瘩。他还没亲眼见过,一个家族之中,也能如此争权夺利,罔顾他人性命。 闻松无奈地道:“何处不是龙潭虎穴?这宫中看上去比肖家要宁静的原因无非是,无垢不争,大公主也不争罢了。” 第59章 窥视 领旨谢恩后的南胥拜别了父亲,坐上了前往博识堂的马车。 他已经把落寞的情绪收了起来,将心思放在了闻松和肖家上。 闻松通过禁卫,给裴光济传递密信之后,朝中宫中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只除了给无垢宫中多加了一个禁卫…… 既然已经知道闻松在程桥,也闹出了人命,那么他传入宫中的密件就极有可能与肖家有关。 与肖家有关又事关无垢? 还没有想出一个答案,另一件事又浮现在脑中。 阿茶曾说起的闻松“可能”被人跟踪一事。 这个令阿茶怀疑自身又跟踪闻松的人,是肖家的?还是另有一股势力? 宫宴之后,闻松离宫、被人陷害,肖家被人盯上有所行动,无垢身边也极可能出了岔子,各处蠢蠢欲动,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没有直接联系,实际上都在表明一个事实—— 本已经死水一滩的大祁已经变得暗潮汹涌。 风雨一至,暗潮定然是要御风掀起巨浪。 …… 踏入博识堂,南胥一眼就瞧见了低垂着头,默不作声的无垢。 圣旨,她也接了一份。 不知她心中是作何感想,反观他……因着知道这个消息早晚会至,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今日领旨之时,内心并无太大波动,除了油然而生的落寞,还有种“终于来了”的释然。 南胥善言辞,但此刻,竟是找不到什么漂亮话可以说与她听。 他暗叹了一口气,“闻松在程桥出事了。” 此话一出,果然吸引住了无垢的目光,她眉眼之间尽是惊讶和担忧,“怎么回事?” 南胥压下心中的五味,简要地复述了一遍。 听完前因后果,无垢有些生气,嫉恶如仇地道:“那县令好生奇怪,怎能凭借闻松恰巧在客栈,便要拿人呢?难道不应该先查验尸首,勘察现场,若是凭着表面的‘证据’和臆断,冤枉了好人怎么办?” 这番话,这样的思维和角度,让南胥微微一愣。 他没有料到,无垢听完这件事后,第一反应会是如此。 他竟然有些不能理解。 这种不能理解,不是觉得无垢的想法荒谬,而是不能理解——为何自己从未想到过这方面? 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县令“冤枉好人”了怎么办,而是先想到了要去挖掘背后的阴谋,去探究肖家的云卷云舒。 他甚至没有对薛广山这样断案态度的愤慨,因为他已经习以为常。 “闻松常说,为官即使不能断案如神,也该两袖清风,为黎民考虑,不能因一己私欲随意定案。这薛广山,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的蠢?” 无垢的性格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化,学了这么久,仍然是没有学会将喜恶藏于胸,不形于色。 南胥见她把闻松的话挂在嘴边,难免吃味,没有顺着她的话再继续,而是有些疏离和冷漠地道:“闻松是因为嗅出了空谷幽兰,知道了客栈与肖家的关系,从而请出了肖家,所以性命无虞。” 他把无垢最想知道的结果告诉了她,让她安心。 不料,无垢的反应出乎他意料之外—— 无垢起先被南胥突然转变的态度弄得一怔,也没有多想,习惯性地顺着他的话思考,一会儿便悟出了奇怪之处,“空谷幽兰……?这么巧合?” “巧合?” 无垢点头,“如果没有弄错的话,近几年在皇宫之中,还用空谷幽兰的……只有我了。” 南胥眉心一震,“确定?” “确定。”无垢忽然睁大了眼,“你说,这会不会……这会不会是故意的?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那家客栈怎么偏偏点上了空谷幽兰呢?肖家的香不是种类繁多吗?光是送进宫的,他们自己也能点的御香就有十多种……怎么偏偏让闻松嗅到了空谷幽兰?” 南胥一颗心往下沉了许多。 无垢越香,头皮越发麻,“可云卷云舒那个店小二怎么知道闻松能嗅出空谷幽兰?” 她忽然起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离南胥近了些。 南胥感受到她的害怕和亲近,心里既忧心她的处境,又从中莫名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窃喜,他喜欢极了她这个靠近的动作。 “圣上给你安排多了一个禁卫……恐怕……” 一切杂乱无章的事已经被一条细线连接了起来。 无垢又靠近了一步,声音轻了许多,神情也警惕了许多,“你是说我宫里有……奸细,父皇也察觉了?” 除了这个答案,没有其他的可能了。 闻松应该一早就反应了过来,密信永宁殿,永宁殿那位为了不打草惊蛇,派了一位禁卫来偷偷调查。 南胥朝着无垢再次点头。 南胥看着她这般模样,周身泛起了戾气。 她很少这样警惕,只有真的觉得害怕才会如此。 所以南胥不悦,甚至有些动怒。 起先他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想法。后来想到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甚至还因为她展露出的害怕、靠近,而窃喜。他当时只觉得这是再常见不过的勾心斗角之术,这皇宫内院,无垢有禁卫高手护着,并不会出问题。 他却忽略了,无垢在意识到这件事后的胆寒和心颤。 她一向信任宫中的太监婢女们,这会儿发现其中有人有异心,而她过去还没有察觉。隐藏于其中的奸细甚至连她的习惯以及闻松的事都摸得清清楚楚…… 这就代表,她的一言一行都处在别人的窥视之中。 这让她如何不怕? 南胥恼怒,恼自己的不够细心,也怒那窥视无垢之人。 他倒是要看看那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传递消息的人是何方神圣。 “你怎么了?” 无垢眼睛眨呀眨,显然是感受他情绪的波动。 南胥垂眸,和她一双明亮干净的眸子对视,心里的戾气散了些许,“三日。” “什么?” “这三日你多加小心,除了青黛不要相信任何人。三天后,我给你答案。” 不知为何,看着南胥笃定的模样,无垢突然想到这几日读的《罗织经》中的酷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她的这个寒颤,让一直盯着她的南胥的目光变得幽深,深不可测。 像是看透了无垢心里的想法一般,半晌,他淡淡说了句,“天凉,进去。” 未等皇女迈步,南胥便先行进了正殿。 第60章 南胥的手段 肖启泽让闻松写的那封信其实没有起太大作用,因为闻松早在几天之前就让常忠信给永宁殿送了密件。不过,此事没有必要向肖启泽言明。 程桥离京城,快马加鞭,中途不停,两日可至。当贺喜的信件送到博识堂之时,南胥已经着手调查内奸一事了。 无垢将闻松光明正大捎来的信件给南胥看了之后,南胥便知这是肖家的意思,于是在当天赶回了大南府。 …… 南叙之一看见从宫中回来的南胥,便问:“最近在忙什么”? “找内奸。” 南胥知道瞒不住父亲,便如实道。 “替无垢找内奸?”南叙之问。 南胥默认,又补充了一句,“也顺便送永宁殿那位一个人情。” 荒谬的借口。 南叙之冷笑一声,他这个儿子对无垢的感情只深不浅。虽然不悦,但想着这两人日后总归是夫妻,只要不误了大计,也就随他。 “正好,肖家也来求一个人情。” 南胥闻言挑眉,看来他回来的正是时候,“也是找内奸?” “肖家出了家贼,这家贼跟无垢宫中的内奸应该是同个主人。”南叙之简单总结了下肖启泽的长信,挑拣出了重点。 南胥挑眉,“这件事竟然一五一十地知会了您……这人情,有点儿大啊。” “肖家晴川阁近三年的年分红,取三成。外加良田三百亩。”南叙之慢悠悠地将肖家的许诺道出。 南胥没有被震惊,他知道这样巨大的利益之下,必然有同等的交换,“除了找内奸,还有什么?” “云卷云舒,他让我们南家不要插手云卷云舒一事。” 南叙之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显然已经打算答应了。 南胥沉默了会儿,“这云卷云舒倒是更神秘了。” “世家最神秘的东西,也不过就是那么些儿事。” 南叙之见肖家这么大手笔,反而对云卷云舒不感兴趣了。 “账本或者是情报。” 南胥也猜了出来。 能让肖家大出血的,一定是能威胁到他们的东西。 这东西无非就两个,做假偷税或者黑色产业的账本,和收集到的能用来威胁利用百官贵族的情报。 南家暂时没有跟肖家交恶的打算,因此对这些东西,没有一丁点儿兴趣。 南胥顿了会儿,“这么说,他是想让我们南家帮他挡了?” 云卷云舒闹得这么大,裴光济必然会派人去查肖家,这一查,即使是做戏,也会真的查出些东西来。 肖家让南家“不插手”的意思,无非是让南家解决此事。 南叙之不答反问:“能撬开嘴吗?” 南胥眸中闪过狠戾,“能。” 无垢宫中的内奸不难找,威逼利诱一会儿,宫人们就开始互相检举了,从互相检举的证词之中,南胥很快就找到了漏洞,揪出了一个负责清扫的太监。 内奸易找,却不易撬开口。 因着事关无垢,南胥得了裴光济的默许,行事更肆意了些,他将内奸直接带进了小南府。 大祁每一个世家大族的府邸,都有一座地牢,大部分世家的子孙辈府中,也有地牢。 闻松曾经“有幸”亲临过南成德的地牢。 无垢宫中的内奸,却“不幸”进了南胥的地牢。 一日后,也正是南胥承诺给无垢的“三日”之期。 南胥从地牢里走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身上没有半点血腥之气,一点儿也不像是从残酷的地牢中出来,反而像是刚刚沐浴焚香,准备迎接清晨。 他拿着太监画押后的两份一模一样的口供,一份呈递去了永宁殿,一份拿去了大南府。 他离开不久,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的太监被秘密抬了出去,送至刑部。一个时辰之后,才咽了气,被刑部悄无声息地处理了。 “是他?”南叙之看着口供,微微惊讶,“确实是意料之外。只是,他安插眼线进无垢宫中……似乎说不通。” 南胥也觉得说不通,“他是昭阳的人?” 这似乎是唯一的解释。 南叙之听完,摇头,“不会。你觉得赐婚之后,昭阳还会动闻松?她就算是敢对付闻松,肖家呢?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与肖家为敌。这件事,于她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另外,将事情从头顺到尾,我倒是觉得,肖家更像是主要目标,闻松只是顺便。” 南胥也甚是奇怪,凶手,或者说布局之人应该是能同时从肖家与闻松身上得到利益,而现在口供上的人,与闻松没有丝毫关系…… 南胥现在虽然不能完全推论出来,但总感觉,这份口供上的背后,还有局。 …… 又过了两日。 闻松跟常忠信再一次来到会客厅,之前会面的人都在,也添了肖家的其他人。 闻松扫了一眼四周,没有官府的人。 肖宗良不在,肖启泽正坐在太师椅上。 在管家的带领下,闻松和常忠信作为外客,坐在了上座。 这样的安排,让闻松和常忠信吸引了肖启泽之外的所有目光。 显然,今日召集,与闻松差点儿被诬陷一事有关。 一时之间,众人脸色各异。 “今日让大家来,是为云卷云舒一事。” 肖启泽此话,证实了大家的猜测。 “云卷云舒是我肖家的秘密产业,向来只有家主以及继任家主才知。十年前,父亲选定我为家主之时,才将云卷云舒的秘密告知于我。” 肖启泽娓娓道来,众人皆安静仔细地听着。 然而,肖启泽并未就云卷云舒这个话题而继续下去,显然是并不打算揭开其中秘密。 他道:“死者张登,被我选为云卷云舒的店小二,是因为我信任他,他守得住秘密,也的确有能力。只是,我看走了眼。张登之事,如今满城风雨,你们也当知道了。” 众人仍旧沉默。 “张登为内贼,我一时不察,差点儿让云卷云舒差点儿毁于一旦。此事,该是我的罪过。” 闻松听到此,饶有兴趣地转首,打量了一眼肖启泽。 肖启泽也看向闻松,二人对视一眼,然后移开视线。 肖启泽这话说得极为诚恳,许多人都开始配合着宽慰。 只有少数几个人,例如闻松,听出了肖启泽话中的关键——“差点儿”。 果然,肖启泽道:“若不是在一年之前,我暗中将云卷云舒的秘密转移,只怕……我是真的承担不起这份罪责。” 第61章 欲至肖家于死地 闻松在肖启泽说话之时,一直打量着肖启文和肖启明二人。 闻松这几日也没闲着,从各方面打听了肖家的情况。那日的与会人之中,只有这两位有能力危及云卷云舒。 肖启文,家主肖宗良第三子,嫡二子。十六岁从军,驻守边关,现为边关大将军。 肖启明,肖宗良第二子,庶出。十年前,肖家定下继任家主之后,他便离开了肖家。如传闻中的一般,借了五百两银子,另立门户。 另立门户,一直是肖家争夺家主之位中“失败者”的最好去路。 严格意义上,肖启明不算失败者,因为身为庶子的他,连竞争家主之位的权利都没有。竞争都没有竞争过,又何来失败? 肖启明以五百两银子起家,有了现在的规模,也是大祁顶厉害的商人之一了。如今身家虽然不及经年累积的祖宅,但仍算家缠万贯,在大祁足够知名。 还有另一位可疑之人,不在现场,也不在几日之前的会客厅。这人便是肖宗良还尚在人世的兄长,也是嫡系血脉,在竞争家主一事中,真真切切输给了肖宗良。 这位输给肖宗良的兄长不在那日的会客厅,但他的孙女儿却在。就是那日险些要被肖启泽乱点鸳鸯的女子,肖菀口中的“伯祖父的孙女”。 肖家前几日竟然打算要将这位孙女许配给无名无权闻松,可见,这女子在这祖宅之中地位低微,也能得知家主肖宗良对其长兄一脉的忌惮。 想到此,闻松不由得侧目,看了一眼坐在角落的女子。 女子低着头,安安静静,毫无存在感的模样,与初次见面时,如出一辙。 肖启泽的声音持续传进闻松的耳朵。 “好在祖宗保佑,这一切有惊无险。” 他说完这句话,故意停顿了许久。 直到有一位肖家旁系年轻人沉不住气,朗声问:“大伯今日唤我等来此,是为了何事?” “自然是……” 肖启泽说着,扫视众人,“兴师问罪。” 肖启泽“罪”字话音刚落,议论声此起彼伏。 在满室的议论声中,闻松没有错过他所怀疑的三人的神色变化。 肖启文微微皱眉,肖启明淡定自若,那位千金小姐则是抬起了头,一脸无辜又莫名。 闻松心中犹疑,仍是有些不确定。 “问罪?” 有人问。 肖启泽的眼神陡然锋利如刀,再次环顾,“张登为云卷云舒的内贼,而安插张登进云卷云舒的却是我们肖家的人!” “自家人?!”有人惊呼。 “哼,”一声嗤笑从肖家旁系叔辈处传来,“照大哥这么说,这云卷云舒本就是肖家的产业,张登的主子既然也是肖家人,那他怎么能算得上是贼?” 任谁都听得出此人是故意挑事,且挑得并不高明。 肖启泽没有同他进行一些无谓的争辩,他继续道:“经过多方查验,这造成云卷云舒张登惨案,险些令闻公子入狱的人,与安插张登进云卷云舒的,为同一人。” 不知不觉间,众人渐渐安静。 狡兔死,走狗烹,是每个肖家人都明白的道理。张登在云卷云舒暴露之后,其实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再利用的价值。杀张登这一步棋,是将他最后的剩余价值都利用殆尽。 “这话就奇了。程桥人可都听说,这杀张登的是位高手,我们肖家,也只有三哥能达到这样的水平了。这可是仵作说的话,应是不假。” 说话的还是先前那人,他不觉被肖启泽忽略,兀自说着。 闻松听了他的话,好奇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也是位中年男人,不过比肖启泽几个的年龄看上去要小许多。 他身旁的人拉着他,让他不要出声,他却还想再说。 旁边的人见拉不住了,干脆也不给他面子,“别说了,当着大家的面丢人现眼。三哥是大将军,怎么会知法犯法,何况云卷云舒出事儿的时候,三哥一家还没到程桥呢?你脑子出问题了啊?” 这两人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开始左一句右一句地争吵起来。 有人嫌弃二人丢脸,撇开头,懒得再看,也有一些肖家人开始偷笑。 他们的议论中心,肖启文的脸色,变了几变,一副被气得不轻的样子。坐在年轻一辈里的肖菀则淡淡地瞥了一眼弄出闹剧的两人,没有说话,神色也看不出来喜怒。 肖启泽也不管,静静地等他们吵完,平息情绪。 没多久,两人吵着吵着,自觉丢人,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肖启泽等他们低下头,再不作声后,才冷哼一声,“丢人现眼。” 被骂的两人整张脸憋得通红,却是再也不敢反驳。 “让闻公子看笑话了,家丑,家丑。”肖启泽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闻松配合地道:“肖大老爷言重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在想,这肖启泽让他来,可不就是专门揭家丑,看笑话的么? 紧接着,肖启泽正色道:“此事已不是家贼这般简单。” 他这才回复质疑。 “凡是有过了解的,都该知道,在座的这位闻公子,曾为皇女之师。圣上在宫中为皇女无垢亲设‘博识堂’,作为小学宫,学宫之中有两位才学渊博之人,均为皇三女的先生。一人为当今状元,未来的驸马,南相之子南胥。另一人则是诸位眼前的这位闻公子。” 闻松知道肖启泽是故意抬高他,也就配合着接受,谦虚地点头致意。 常忠信一开始对肖启泽这番态度有些不知所以,动了动脑筋后,也就想通了。 肖启泽是想把云卷云舒一事扩大化,在此之前,必须将差点儿被构陷入狱的闻松地位抬高。 其实,在常忠信看来,这也不叫“抬高”,只是肖启泽良心发现,实话实说罢了。在他心里,闻松是能被圣上重视之人,那么,肯定也不比才绝大祁的南胥差。 “那人杀张登,不仅针对我肖家,更是针对这位闻公子。闻公子又曾入宫中教习皇三女……这其中的关系深究起来,圣上必然震怒万分!天子之怒,可是我们肖家承受得起的? 此人哪里是‘家贼’一词可以概括,分明是居心叵测,胆大包天,欲至肖家于死地!” 肖启泽说到后面,情绪激动,双眼泛红,在旁边的茶案上重重拍了一掌,茶碗盖儿都被震得飞起。 “此人若不揪出,后患无穷!” 众人见他发了这么大的怒气,不约而同的,一颗心七上八下,人人自危。 第62章 口供说的是谁? 在宫中的数月,闻松观察到了许多当权者待人接物的特点,比如,隐藏情绪。通常情况下,像肖启泽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当众发怒,或是让人感受到明显的情绪波动,无疑是故意展现出来给人看的,目的性地营造一种紧张的氛围,起到威慑的作用。 闻松在他发怒时,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所怀疑人的表情,只有那伯祖父家的孙女表情显得害怕,肖家另外两位老爷则是镇定自若。 发过怒气的肖启泽渐渐平静,“行事者武艺高强,猜测是被雇佣的江湖人士,难以查探。再根据手中的一切线索,我判断此事的源头可能在京中,便派人前往了京城,寻得南家相助。” 当日在会客厅中的肖家人在这一瞬间都明白了过来,那日说是给南家道喜,不过是一个幌子。 被人利用又蒙在鼓里的感觉并不好受,何况这几人之中,肖启文在朝中身处高位,肖启明本身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时之间,脸色都有些不善,但都是经历风浪之人,很快就将心中的不悦压了下去。 其他人听见“南家”二字,都不由得将视线看向了差点儿能和南家结成姻亲的肖启文和肖菀父女。 肖菀低着头,似是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之中,泫然欲泣。 “南家知道事情原委之后,便猜测可能宫中也有线人通气,不然,贼人不可能知闻公子能嗅出空谷幽兰,更不会用空谷幽兰为引,引出云卷云舒与我们肖家的关系。这宫中御用的空谷幽兰又被圣上钦赐,为皇女无垢常用之香。再由此推测,皇女无垢宫中出了内奸。南家知此事关乎重大,便呈报给了圣上。” 常忠信一听,有些不悦,这明明是闻松先通报的陛下,怎么在肖启泽口中,成了南家的功劳? 他看向闻松,只见闻松还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也就将这口气又咽了回去。也是,这样也好,闻松与圣上的联系,不必让这些人知晓,徒增烦忧。 常忠信不知,这其实不是闻松第一次功劳被抢占。他早已不在意这些虚名,一是习惯了,也是知道……抢不过。 而且这件事也谈不上是“功劳”,不过是个简单的推理,将事情报给圣上,也是应尽的本分。 肖启泽自己定然也推测了出来。 他现在说的这些话,多半是出自他自己的意愿。 他愿意将这件事的“功劳”套在南家身上,用以告诉众人,虽然南肖两家婚事作罢,不再联手,但这份世家之间的情谊仍在。 闻松一边听着,一边端起茶碗,借着饮茶的动作,双眸中露出兴味,这世家之间的关系,确实是牢固,只是不知,这几百年过去了,还能再牢固多久? “怎么?这事惊动了圣上?” 问话的人是肖启文,肖启文如今是肖家在朝中最大的官。 表面上看,肖家在朝中已没了太大的势力,而这正是肖家树大根深之处——即使在野,也能左右朝局。 细数朝中文武百官,上至一品大员下至九品小官,无一不跟肖家有过牵扯,无一不要卖肖家几分薄面。 这也是肖菀能够在宫宴之上,面见圣上,陈委屈之情的最主要的原因。 肖启泽和闻松同时看向肖启文。 肖启泽朝着肖启文道:“不错。事关公主,早已不单单是我肖家的事了。” 肖启泽又扫了一眼一直不做声的肖启明,而后才道:“在圣上的许可之下,南家公子,准驸马爷查到了蛛丝马迹,又从蛛丝马迹之中,找出了宫中的内线,得到了这一份口供。” 肖启泽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张纸,在空中摇了摇。 闻松从让常忠信送信入宫的那一刻,就猜到手眼通天的南家会知道永宁殿得了密信,从而,会忍不住想要知道密信的内容,再忍不住调查,而之后,南胥定然出手。 事关无垢,又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内奸一事,无疑是在挑战他的高傲。 果然,南胥的动作如他预想之中的一样快。 难怪全大祁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位年轻公子身上,因他不仅文采斐然,办事能力也是强中之强。 闻松没有再观察他所怀疑之人的脸色和动作,因为他已经从肖启泽的“大动干戈”中,猜到了七八分。 闻松闲适地饮茶,润了润嗓子。 秋高气爽,天气干燥,干燥入体,每日醒来,总觉口舌干涩。 还好,离京之前,阿茶知道他身体状况,给他备了些调养的方子,也叮嘱过如何预防,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近几日,按照阿茶的法子做了,比之前好受了许多。 思绪飘远了一瞬后,又再次聚焦于眼前之事。 他想,布局之人,不会是肖启文。 因为肖启文,没有时间。 他远在边关,何苦在宫中布下内线?即使有消息要传出,以大祁的寄件速度,只会延误了时机。 “口供说的是谁?” 见肖启泽久久不出声,有人忍不住问。 肖启泽蓦然抬眼,看向席间的一位低着头,沉默又手足无措的女子。 “肖宗年。” 宗字辈,是家主肖宗良的同辈。 闻松也看向了那女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 只有肖临隔空朝肖菀比了一个大拇指,表示赞扬。竟和她那日餐后的推测一样! 肖菀却不如他开心,那日她也只是瞎猜,竟然就这么猜中了?倒不是惶恐,只是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肖芸,是真的吗?” 肖芸旁边的一个姑娘忍不住轻声问。 肖芸正是肖家想撮合给闻松的女子,前几日的会客厅中,若不是闻松拒绝得干脆,这两人该是早就互通姓名了。 肖芸咬牙,站了起来,“我不知。” “如何不知?”肖启泽问。 肖芸也硬气了起来,“祖父的事,我这个做孙女的怎知?” 肖启泽刚要说话,肖芸又接着道:“都是在肖家做儿女孙辈的,诸位难道不知,肖家是怎么对待嫡系旁系,又是怎么对待男子女子的?这般重要的事,怎么由得我知?” 肖芸明显已经有了脾气,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揭开了肖家人人皆知的“隐秘”。 肖启泽似乎是被肖芸气到了,又似乎是懒得同后辈计较,总之并未吭声。 第63章 澄澈的双眸 肖启泽不说话,肖芸却开始了滔滔不绝。 “再者,肖芸不才,虽然未涉及家中事,但从跟祖父相处得方方面面,多少也稍微能估摸出他的心思。祖父自与叔祖父争家主之位失利后,便远离了肖家纷争,在程桥之外,寻了一处宅子,寄情山水,好生过活,自成一格。若不是程桥这边说要中秋团圆,聚一聚,祖父也不会让我来程桥。” 肖芸怕是气急,说着说着,就越发大胆起来,“这中秋节一过,小女便想离开,不料却硬是被挽留,原以为是叔祖父想同祖父重修兄弟缘分,没曾想,竟是找的一头替罪羊么?” 说罢,肖芸强撑着,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她本就不是一个自信又硬气的人,敢在众人面前对肖启泽如此说话,简直像是花尽了毕生所有的勇气。 她知叔祖父一直忌惮祖父,所以为她择亲之类的事,她也就认了,反正,回了家,也是这个命运。谁知,一再的忍让,并未讨好任何人,反而让人觉得轻贱,愈发肆无忌惮,竟是开始捏造罪名! “你说''硬是被挽留'',谁留的?此事具体是何时发生的?” 一道镇静的声音传来,光听声音,就觉得发声之人一丝不苟,严肃正气。 肖芸听终于有人跟她说话,便看见了几分希望。她实在是太怕了,怕她说的这些话根本无人愿意听,无人在乎,那她真的是纵有百口也难辩。 肖芸循声望去,那人正襟危坐,目光澄澈,看着她的时候,没有携带一丝杂质,就像是大道无情,俯瞰众生,不为世人的悲喜而悲喜,一双眼只看人间正道的沧桑变迁,不看人情俗世的万种纷扰。 肖芸此刻,正是需要一双这样清醒的眼睛。 她心里的忐忑不安在同闻松对视那一刻便渐渐平静。 “是……堂伯父说的。在中秋之后的几天,记不清了。” 可能是闻松太像一个能辨是非曲直的清官,肖芸又太像是一名有冤屈无处伸的弱女子,在两人一来一回的问答之间,竟无人觉得闻松越过肖启泽问话这件事,其实有些逾矩。 闻松继续问:“哪位堂伯父?” “是我。”肖启明答。 闻松盯着肖启明,“哦?” 肖启明神色如常,“因着我知三弟近期会回,便想着让肖芸留下,再聚一聚。都这么多年过去了,都是一家人,流着同样的血,哪能真有什么仇?” 说完,肖启明叹了口气,接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哦,这事儿,我知会过大哥,大哥也同意了。” 说完,他扭头看着肖启泽。 肖启泽跟肖启明投过来的视线对视了一瞬,而后捋着胡子微笑,“不错,此事确实事先知会过我,我也同意了。” 说罢,肖启泽便又看着肖芸,“好了,这般怨怼是作甚?我也没说是你做的。” “可您说了此事是祖父做的,祖父一脉只有小女子一人在这肖家祖宅,也正是在云卷云舒出事期间,您这背后的意思,倒是不难理解。” 肖芸此人,平常柔柔弱弱,今日一发起脾气来,倒是犟。 肖启泽不怒反笑,“你这丫头的脾性倒是和你祖父相像。” 肖芸一听他提起祖父,整个人气势变弱了些,显然是对肖宗年又敬又怕。 闻松一直听着他们的对话,并未出声,直到此时,才再度开口,“既然如此,所谓的家贼,就不会是肖大老爷口中的‘肖宗年’了。” “为何?” 询问的是肖芸,她很是激动的模样,一看便知是想抓住闻松这棵救命稻草,为她祖父辩白,洗刷冤屈。 “因为不符合实际。”代替闻松回答的是肖启文。 “若说因发生的这一连串的事时,你恰巧在肖家,进而怀疑你,怀疑大伯,是不够有说服力的。如果你们符合嫌疑,那所有人都符合。”肖启文继续道。 肖启文口中的大伯便是“肖宗年”,肖芸的祖父。 闻松以沉默表示赞同,同时在想,肖启泽究竟知道哪些他不知道的,所以才能在几日之前,就筛选出肖启文一家,肖启明一家和肖宗年一家。 肖启文还在继续解释,“此外,大伯早就知道云卷云舒一事。若是心怀怨恨,想借云卷云舒一事打击肖家,何必选在此刻?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选在此刻?正好他孙女在程桥的这段时间?除了会引火烧身,并不会给他带去任何利益。” “大伯早就知道云卷云舒?”肖启明吃惊地问。 闻松也听到了今日第一个令他意外的消息。 肖启泽不是说,此事只有家主和继任家主知晓么? 肖启文点头,“知道。” “你怎知?”肖启明接着问。 肖启文道:“我不知。我只是推测。” 众人沉默着,等待肖启文的下文。 “我们这一辈的应该都知道,大伯一开始,才是万众瞩目的家主继任者,一直到后来,父亲后来居上,祖父才换了主意,命父亲继承。在大伯成为继任家主的这么些年里,是极有可能知道云卷云舒与肖家关系的。” 肖启文顿了顿,“回来后,听说了云卷云舒一事,我就跟大哥和父亲确认过此事。” 这时,肖启泽接过肖启文的话,承认了此事,“的确如此。” 肖启文继续道:“很明显,真正的主使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那人想借此,进一步挑拨父亲和大伯之间的关系,祸水东引。” 经此,闻松心里已如明镜一般有了答案。 “那口供之上不是说了……是肖宗年?”肖启明似乎不解。 肖启泽看向他,意味深长地问:“怎么?你希望是他?” 肖启明扯唇一笑,“怎会?只是听了三弟的话,惊讶这口供竟然是假的……” 其他人也是一团雾水,惊疑不定。 肖芸这时候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肖启明,“之前,堂伯父可是去过小女家中?有事寻过祖父?” 第64章 口供 肖启明扫了她一眼,让她顿觉头皮发麻。 肖芸还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股压迫感便陡然散去,肖启明还是那副好说话的模样。 “是,正好有笔生意要谈,顺道去拜访大伯。小芸这样问,是觉得有何不妥吗?” 肖芸并不知道哪里不妥,她只是灵光一现,突然觉得奇怪,便有此一问罢了。 总之,她隐隐记得,那日祖父的心情并不好。 见肖芸答不出来,肖启明神色好了些许。 “去拜访大伯自然无任何不妥,我倒是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你。” 肖启泽似乎话里有话,在人群中的肖临本来只是听着,事情发展到此,他才终于觉察出不妥。他看向他的父亲,心中有猜测和担忧。 肖启明听了肖启泽的话挑眉,没有马上答话。 肖启泽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直接问:“这次中秋家宴的名单,是你回来后负责的?” 肖启明答:“正是,因为大哥太忙,父亲就把这份名单交给我负责。” 肖启泽看了一眼肖芸,再将视线转向肖启明,“肖芸也是你邀请的?” 肖启明对答如流,“不错,我致函给了大伯。” “大伯没来,派了肖芸来。”肖启泽总结。 肖芸心中的谜团已经渐渐清晰。 信函邀请肖宗年一家人回程桥祖宅共度佳节,可肖宗年没有答应,并不想启程来程桥。又因这是家主送来的信,身为肖家人并不好拒绝,便派了无关紧要的肖芸来。 无足轻重又有一定身份的人来做两方的桥梁,既不会损伤双方利益,也给了必要的面子,是最合适的。 肖启明以家主之名,写信邀请人至程桥,还将人留到云卷云舒案发后,曾经往肖宗年府上去的原因又不明…… 如此种种,很难不让人怀疑。 这堂伯父,是在利用他们家。想到这一层,肖芸的神色冷了几分。 肖芸明了,肖启文也看明白了,他想,难怪父亲打算利用肖芸拉拢闻松,怕是因为这次,大伯家的人“主动”找上了门。他担心大伯还在觊觎肖家家主的位置,也仍然在忌惮着大伯,所以想趁此机会,提前将肖芸许配给无权无势的闻松,以防大伯家借着姻亲,攀上了其他世家。 在肖家,家主定的亲事,旁人即使再不满,也没什么实际用处。 “为什么呢?” 肖启泽明知故问。 肖启明反问:“都是一家人,不应该吗?” “是应该。”肖启泽又问:“既然知道是一家人,为什么要安排张登进云卷云舒呢?” 不少人听了这话,倒吸一口凉气。 肖启明神情疑惑,“这话从何说起?” 肖启泽好心解释,“一直以来,大伯都被我排除在外。张登生前,跟大伯和大伯相关的人之间没有丝毫联系。他进云卷云舒之时,大伯早已离开了肖家几十年。如启文所说,这几十年间,大伯若是想动手早就动手了,不必等到现在。而张登生前,唯一有联系的人,便是你。” “大哥不会是在编故事?”肖启明淡定自若。 “我有证据。” “哦?” 一年前,京畿道上的一位富商开的一家在当地较为有名的连锁钱庄因资金周转不周,被归入肖家。 肖启泽的人在清点时,从中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匿名的存续账本,账本每年都有一大笔数目可观的金额入账。 虽然不知金钱流向的是谁,但这账上既然有了金钱流入,就可反向追踪。 不久,肖启泽就发现了这笔金钱的来源,是个他一点儿也不熟悉的名字。 再往深入调查,竟然被他发现,这笔金钱的真正源头是他的弟弟肖启明! 肖启泽虽然不知肖启明在“养”着谁,但习惯居安思危的他,当机立断,在没有告知云卷云舒任何人的情况下,转移了云卷云舒里的秘密。同时,也在暗中通过盘问钱庄内部人员,排查府中和云卷云舒可能潜在的内奸。 云卷云舒案发后,肖启泽令人仔细调查了张登和病死杂役的房间,果然,在张登房中的地下,埋藏着一张钱庄凭贴。 拿着凭贴与账本一对。 可以确定,匿名账户的主人就是张登! 肖启泽简要陈述了一遍经过,并让人将所有证据都抬了上来。 见状,肖临倏地站了起来,一脸不可置信。 闻松转头看向这位强自镇定,脸上已经毫无血色的少年。 一旁的肖菀担心又紧张。 在肖启明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反驳的时候,肖启泽招呼管家,递上了账本。 “看看?”肖启泽道。 肖启明没有动,脸色铁青。 “这可是铁证。” 肖启泽强调。 肖启文看着不再出声的肖启明,念着那么多年的兄弟情谊,忍不住出声帮了一句,“会不会是有人利用了此事,挑拨离间?” 肖启明眼中闪过一抹光亮,“不错。口供为假,那证据也有可能是伪造的。” 肖启泽饶有兴趣地挑眉,“谁说口供是假?” 肖启明一愣,“你不是说……” “口供是真的,只是这名字,是我谎报的,”肖启泽道,“我若不将大伯扯进来,肖芸又怎么会说出这么多信息来佐证我的猜测?” 肖启明此时也懒得再装,“你的什么猜测?” “你想拉拢大伯一家,没有成功,便决定自行动手。” 肖启泽回答了他的话,肖启明冷哼一声。 肖启泽乘胜追击,“这份口供上面的名字,正是你肖启明!” 肖启明突然站了起来,“不可能!” 这一句说得笃定又断然,让闻松不由得侧目。 他说“不可能”,说实话,闻松也觉得不可能。 肖启明即使再有野心,他的野心也应该放在商场而不是官场。 官场上的事,被程桥肖家和南家这两个最大世家把控,他作为肖家的“失败者”,难有机会。因此,他根本没有必要在宫中,还是在曾经最“不起眼”的无垢宫中,安插内应。 他不仅没有任何将奸细安插在宫中的理由,也几乎没有将人安插进森严皇宫的方法。 闻松觉得这一点很奇怪,与肖启明所安排的整件事都格格不入,但他暂时也找不到一个比较好的解释。 第65章 一介布衣还想状告七品县令? 肖启泽一怒,将口供扔在他面前,“你自己看。” 肖启明当真蹲下身,捡起了口供,认真看了起来,越往下看,越是惊慌。 “这不可能!我在宫中安插内应做什么?” 他可从未想过要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这和肖家的纷争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事。 肖启明愤怒地骂了一声,“这厮骗我!” 这计划,不是说好了,要安在肖宗年身上么?怎么转到了他身上? 闻松听他的咒骂,皱着眉头,又牵扯出一个人么? 肖启泽也在皱眉,“肖启明,你又想诬陷谁?” 肖启明摇头,“云卷云舒的事我认。但你说的什么宫中内应,我是完全不知。构陷闻松之人,也并不是我。” 肖启泽见他这副模样,多少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于他而言,更重要的不是宫中的内奸,而是藏匿在肖家,一直想要扳倒肖家的居心叵测之人。 云卷云舒里的秘密,是肖家的关键。 一旦被公之于众,肖家这棵树,即使再盘根错节,也会摇摇晃晃,向下倾倒。在其他世家虎视眈眈之下,更难保完卵。 他一开始说得那般严重,除了是借圣上的威名,让行事更加师出有名……还是因为这件事真的严重到可能会威胁肖家的百年大计。 闻松一双睿智的眼望向有些失魂落魄的肖启明,“但你知道是谁,你也知道整个计划,甚至知道这些事都会被归到肖芸小姐的祖父身上,所以你听肖大老爷那些关于宫中朝堂的话,才一点儿都不意外,并且镇定自若。如今措手不及,只因为你意外这锅竟然扣到了你的身上,对否?” 肖启明转头跟闻松对视,没有辩解,只道:“你很聪明。” 闻松继续盯着他,“那人是谁?” 闻松不在意肖家恩怨,他只在意是谁安插的眼线至无垢身边,是谁跟踪他,跟踪他的人是不是杀害张登的真正凶手? “我不知,”面对在宫中安插内应这份大罪,肖启明只能如实回答闻松的问题,“我从未亲眼见过他。是他一直派人联系的我。” “男女呢?” “应该是男的。” 闻松沉默了一瞬,又问:“我曾被人跟踪……跟踪我的人、和宫中的内奸、杀张登的凶手,是不是都是跟此人有关?” “关于你的事,我都不知。杀害张登的凶手也是那边派的人。而云卷云舒的计划,是早就准备好的,只是在半月以前,突然接到了消息,说你要来程桥,便通知我,稍微改了计划。” 闻松打量着肖启明,按他所说,想要对付他的人另有其人…… 这样,倒能解释这件事中的矛盾之处了,但又让这件事的背后扑朔迷离了一些。 一层又一层,令闻松困惑不已。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薛广山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必须搞清楚,薛广山此人,是否受贿,参与了计划?还是单纯的,为了政绩“省事”,而显得无能? 肖启明听了他这个问题,嘲讽地一笑,“他就算是受贿了,那又如何?一介布衣还想状告七品官员?” 薛广山没有参与谋划,对计划也并不知情,却收了贿赂,听话地草草了事,欲押下闻松,怎奈,薛广山久不在正经事上动脑,声色财气充斥着脑袋,最后一番舌战,不敌闻松的临场发挥。 “肖家可帮闻公子这个忙。”肖启泽起了对闻松的招揽拉拢之心,于是见缝插针。 闻松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所以婉拒,“多谢肖大老爷的好意,只是,在下已有了求助的人选。” 说完,闻松看向肖启文。 肖启文是肖家人,可他更是大祁的官员,在这一点上,他的确是不能简单地算作是“肖家人”。 闻松不想再领肖家的情,但又想拔掉一个蛀虫,所以就将目光放在了肖启文身上。 闻松故意将肖家与肖启文分开,就是在提醒和强调他大将军的身份。 肖启文眼睛眯了眯,“你要我写奏疏禀明圣上。” 闻松笑道:“非也。区区草民怎敢''要求''大将军做事?只是大祁律规定,所有官员,皆有检举其他官员不良风气的责任。这不良风气之中,包含了受贿。既然是明文规定的''责任'',将军贵为大祁要员,自然会当仁不让,检举薛广山之类的贪官污吏,肃清社稷风气。” 写奏疏,不是他的“要求”,而是肖启文自己的“责任”。 闻松这番话说得光明正大,让肖启文拒绝的理由都没有,只好点头同意。 闻松的事情一完,就轮到肖启泽整肃家风了。 肖启明在这方面很是敏锐,他在肖启泽开口之前,便问:“闻公子既然如此公平公正,可想知道,云卷云舒的秘密?” 肖启泽脸色一黑,“住嘴。” 肖临一看肖启泽脸色大变,便上前一步,冲着肖启明喊了一句“父亲”,意在提醒他,不要再多说,惹怒了肖启泽。 可肖临哪里知道肖启明的心思,肖启明的话,都是为了暂保自己这一条命,给他们这个小家赢得时间。 肖家对待叛徒从来无情,更何况是知道云卷云舒秘密的叛徒? 好在,肖临不懂,但闻松懂。 闻松看了一眼肖启泽,再将视线重新放在肖启明身上,“事已至此,那鄙人在此且听听。” 肖启泽见闻松这个态度,心里有怒火而不便发,对此人是又欣赏又憎恶。 “这是肖家家事,闻公子不便参与?” 闻松朝肖启泽行礼,“是家事,但此事说到底涉及皇室,那便不是家事可以一言蔽之的了。肖大老爷自己也说了,此事已被圣上所知,不是么?不完全回禀清楚,只怕不好交代。”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在下所料不错,圣上的钦差应该已经在来程桥的路上了。” 从云卷云舒到肖启明以为安排妥当的替罪羊“肖宗年”,皆是一步步让肖家内斗又让圣上疑心肖家的棋。 正是因为肖家厉害,圣上要权衡世家,所以肖家是一点儿漏洞都不能有。云卷云舒一事,明眼人都知道其中有鬼,若是肖家再被安上一个“其心必异”的名头,那对肖家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早晚被皇权和其他世家生吞活剥了。 而肖启明报复肖家的最终目的就是此。 第66章 出去,回家 闻松放下行拱手礼的双手,两只手搭在膝盖上,十分谦卑地道:“既是如此,在下在此,就做一个见证。说一千道一万,鄙人也是被卷进肖家漩涡的,又承蒙肖家相助,想将此事的来龙去脉都弄个清楚,于情于理,都不为过?” 闻松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是得寸进尺。 许多人都想反驳,但也想听听看肖启明说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于是都假装闻松的话说得极有道理,有几人甚至点头称是。 肖启泽这回是真的被气着了,瞪了那几人一眼,刚想再说话,肖启明就已经机智得先开了口。 “云卷云舒是肖家用以联络和收集各种情报的客栈。每个世家都有自己获取情报的方式,这不稀奇,稀奇的是,云卷云舒里真正接待的客人。” 肖启明故意停顿了会儿,见肖启泽神情僵硬,便接着道:“云卷云舒里的客人,大部分是……各国使者。” 肖启明说完,嘴角向上,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 他此局是输了,输了又如何?一样能拖肖家下水。 闻松一听,当即皱眉。 同时,也感受到了坐在他旁边常忠信的情绪波动。 正在疑惑之时,听肖启明接着道:“这各国的使者秘密入住云卷云舒,此事,可大可小。” 闻松早就听说肖家的生意不止遍布大祁,还遍布周边乃至海外各国。这本没有什么,可这生意若是涉及一些大祁的机密……说不定,罪及叛国。 在肖启明的明示之下,云卷云舒是一个秘密的情报交流地点,各国使者和肖家能交流些什么信息呢?单纯的生意上的交流根本不需要如此神秘。 而生意的一来一往之间,他们肖家是否与这些使者签订过一些条约,是否透露过大祁的机密?如果是,那便是叛国大罪! 大祁机密,对于普通人来说,连“听说”的机会都没有,那就更没有机会出卖消息和叛国了。而肖家想要拿到机密却是一点儿也不难。 闻松越往深了想,眉头就越皱越紧。 难怪肖启明利用云卷云舒,是他笃定了此事只要被圣上一查,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叛国罪一定,不管对方是开国元勋的后辈还是把控大祁的权臣,无一例外,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肖启明这招太险了。 他打算怎么从叛国罪中逃脱? 还是…… 闻松恍然大悟。 肖启明手上应该有证据!毕竟他安排的张登在云卷云舒待了多年。 借着这些证据,他可趁机举报,将功补过,以逃脱制裁。 在闻松考虑这些的同一时间,既为朝廷戍边大将,又是肖家嫡子的肖启文意识到这件事背后的严重性,当即下令,沉声道:“其他人都出去,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一个字,别怪我翻脸无情。” 肖启文虽然不是嫡长子,不是家主的继承者,但他在朝中地位颇高,因此肖家的事,他也能做得了一部分的主。 如今他这样说话,竟无一人敢反抗,又因此事涉及到严重敏感的内容,众人只想着自保避让,便纷纷起身,争先恐后地退了出去。 常忠信看向闻松,闻松没动,常忠信也就不动,只是比之前更加警惕了一些。 肖启文看了肖菀一眼,眼神中含着警告之意,肖菀会意,即使好奇,也只能离开。 肖芸见状,也识时务地跟了出去。 肖家后辈之中,只剩下一个肖临。 肖启明看着肖临,“出去,回家。” 他眼里还有些别的含义,似乎是在暗示一些事,旁人看不懂,但肖临明显看懂了,因为肖临眼中已经浸出了泪光和诀别之意。 此刻的肖临是真的不明白,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冒险之举,不明白他为什么就不能安生过日子,放下那些怨气,不要惹祖宅这些人? 肖临红着眼,扫了四周的人一眼,将心里的话都吞进了肚子里,强忍着泪意和不知名的愤怒,“儿子知道了。这就回家。” 说完,肖临转身便走,再也没有回头。 肖启泽似乎有其他想法,刚想要行动,却被肖启文拦住,“大哥。” 肖启泽看着肖启文,两人对视,无声地争论着。 最后,肖启泽不得不打消了方起的要阻拦的念头。在肖启文这边吃了败仗之后,他转向了闻松,“闻公子还坐在这里是想做什么?” 肖启泽淡淡地问。 “这里没有官差。” 闻松答非所问。 肖启泽微笑,笑意不达眼底,“没有官差,但此处不是有大将军么?闻公子不必担心。” 闻松摇着头,十分严肃地纠正肖启泽话中的错误。 “肖大老爷此言差矣。此处没有地方官,就无法断案。大将军岂能同大祁的地方官混为一谈?” 闻松说着,竟然开始向肖家人普及律法。 “地方官,能断地方案。军中案,由兵部断。而刑部、大理寺,则能断大祁所有案件,不分军民与地方。 大将军一职,主责军中事务,并无断案之权,更不属于刑部和大理寺。肖家一事,显然不在肖大将军职责范围之类。 此事和检举不同。 百官各司其职,互相监督,是《大祁律》规定的权利和责任,也是对权力的限制和监管。 大将军能检举同僚,却并不能代替同僚行''查案''之职。肖家事情再复杂,再内部,一旦涉及人命,那也是大祁的事,一切要按照大祁的律例来走。” 闻松说罢,再以责问结尾,“这大祁律的书写有肖家的一份,肖家如今,可是想要推翻肖家先祖所设之法了?” 闻松声音不算洪亮,却教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肖启明听闻松如此说,便知闻松要保他了。 即使不知闻松为何如此无畏和自信,肖启明在此刻也愿意相信,眼前这个无官无职,无权无势之人可以暂保他一条命。 想他肖启明穷其一生,他都想要报复肖家,让肖家得到教训。如今一朝失利,成王败寇,他就算是要死,也绝不能死在肖家。 先前拖延,实则是为了保住肖临。 若不将此事闹大,不仅他这一条命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世,还会连累无辜的肖临。这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最不愿意看见的。 好在,这里有一个闻松。 闻松配合他,他才能成功送走肖临。 第67章 竟然是大内禁卫 闻松反问完,不待肖启泽插言,就又望向肖启明,问:“肖二老爷是否承认,张登之死,与你有关?” 见闻松着重又问了一遍,肖启明猜到他已有了主意,更是诚实地答:“张登一事,不是我所为,但确实与我有关。” “你承认你是此案件的主谋?” “我承认。” 看着这两人的一唱一和,肖启泽脸色越来越沉。 接着,又听闻松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常忠信”。 不怎么擅长打哑谜的常忠信在这一刻福至心灵,他立即明白了闻松的意思,“属下在。” 闻松朗声问:“令牌何在?” 他一问完,常忠信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从腰间取出了一块黄金制成的令牌,右手一举,明晃晃地将金牌亮在众人面前! “大内禁卫!” 肖启文是武将,最先反应过来。 在他惊呼后,肖启泽、肖启明皆是一愣。 谁也不会想到,闻松这样一个平平凡凡的书生身边,竟然会跟着一个大内禁卫! 这……只能是当今圣上钦命。 思及此,肖家人看向闻松的目光骤变。 每一个人的目光中,都带着警惕和防范。 闻松不理他人的目光,对着常忠信道:“那就劳烦常兄带着肖将军写好的检举信一道,押送肖启明进京了。” 闻松喊出了肖启明的大名。 像是怕肖启泽几人“不懂”,闻松特地补充,“县官失责,即将被检举,无法断案。再加上此案牵连大族,根据规矩,此情况下,案犯需要回京受审。” 回京?那还了得?肖启泽腹诽。 闻松这厮分明是早有打算,故意如此行事!竟在他不知不觉中,一环套了一环。 竟然还不惜暴露常忠信一直以来所掩藏的身份,当真是愚蠢。 肖启明还能保得住么?即使肖家放肖启明一马,那幕后藏着的人又岂会放过?口供之上的名字为“肖启明”,就已经证明了幕后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打算。 幕后人一旦知晓借刀杀人失败,只会亲自着人动手。就看那杀害张登之人的武功便知,肖启明是死定了。 肖启泽的脑筋在飞快转动着,再开口时,言语之间带了威胁。 “闻松,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他是可以放手,静待幕后之人动手,但怕的就是估计错误,又怕和肖启明联系的人有了别的想法,真的让肖启明顺利进京。那他们肖家的处境可就麻烦了。 肖启泽看着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人,满腔怒火。 若不是他当时出现在云卷云舒,这不知好歹的年轻人只怕就要死在薛广山手中了。 死在薛广山手中,也就相当于是死在他现在试图解救的肖启明手上。 闻松这厮不感激也就罢了,还帮着这本该是仇人的人来对付他这个恩人?简直是毫无道理。 可肖启泽哪里会知道,闻松其实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他只是太过于认理认法。在他的思维里,知恩图报有“遵纪守法”的前提。 不管是恩人,还是他报恩的方式,都不能违背道德理法。 在这方面,闻松可谓是顽固不化,不通人情。 对待晏安无垢等人,闻松明明知道她们的一言一行已经习惯了凌驾于《大祁律》之上,但因没有做太过出格,致使他无法忍受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一次,完全不同。 这一次,死了一个“人”,叫张登。 有一个贪官污吏叫薛广山。 另有一位肖启明,虽然犯了罪、犯了法,但肖家人也没有任何资格在府中私设朝堂,要了他的性命。 面对肖启明无声的求救,闻松不可能置之不理。 更何况,肖启明所说之事,值得深究,万一事关朝堂…… 他知道,即使能暂时保住肖启明一命,他也不一定能活着抵达京城。首先,肖家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详细知道云卷云舒的秘密,还极有可能留有证据的肖启明。此外,还有一方神秘的势力没有冒头,谁也不知道这势力范围有多大,手能伸多长。 心中的声音告诉他,必须管,不能不管。 或许,闻松曾认为他自己变了,其实他又能变多少? 再遇庞天成这样的人命案子,他仍然会像那日一般“愚蠢”,据理力争、探究到底。 他以为,回到初入京城的第二日,面对南成德的跋扈强权,他会选择一个折中的法子为庞天成出头。 可是在那时,千钧一发,根本不存在折中和迂回。即使如此,为了人命,他仍然会冒险一试。 他注定,就是为了心中真理而拼死向前的人。 他认定了人命关天,那就是人命关天。 就算肖启明做了再多的坏事,也该由朝廷依照《大祁律》来审判。 这是他一直以来所认可的处世法则,像他这样性格的人,是极难真正有所改变的。 他也知他的性格并不讨喜,但这就是他认的理,以后的漫漫人生路也会以这样的信条一直走下去。 闻松沉默了许久,沉默到肖启明一颗心在深渊之中越坠越快。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才不后悔这样做。肖大老爷,当着大将军和禁卫的面,有些话,最好不要说出口。不给我这位禁卫兄弟面子,也该顾着您兄弟的面子,莫要让他这个朝中的大将军难做。” …… 就这样,闻松将肖启明,和肖启文的检举信,一同带出了肖家,并将肖家上下,得罪了个彻底。 前路漫漫,他的路越来越荆棘密布。 肖启明这条命能保多久,也犹未可知。 这一次,肖家恨极了闻松,闻松却对肖家真正有了改观。 原来这才是百年世家。 即使愤恨,也保持着该有的风度和进退。 这当家作主的肖启泽但凡与那南成德的性格有一分像,他今日也不可能平安走出肖府,更遑论是凭着口舌,将人和信都带了出来。 当然,这其中也有常忠信不容轻视的功劳。 大内禁卫这个官职虽然不算高,但是极有份量!就算是肖家,也得礼让三分。 闻松呼出一口气。 算是险胜。 第68章 命不久矣 此时,闻松和肖启明坐在马车里,常忠信在外驾车。 一行人出了程桥,往京城方向走。 兜兜转转,竟是走了回头路。 “肖临已经回家了?”本来闭目养神的闻松忽然问。 双手双脚被绑紧的肖启明意外他有此一问,怔愣了会儿,点头。 肖临虽然在玩心计这一方面还远远不够,但他够机智,听得懂他所说的“回家”。 肖启明想着想着,陷入了沉思。 “关于云卷云舒的证据,你告诉他了?” 闻松继续问。 肖启明一听他问肖临是否回家,就已经猜到他知道了,也不避讳,“是。” “你可知,你命不久矣。“闻松接着道。 肖启明再次点头,“我知。” 他的神秘伙伴,肖家,或许还有其他人,譬如跟云卷云舒有关的那些人,都不会让他如愿进京。 可能到最后,他都不知道死在谁的手上。 “那你为何要如此做?”闻松再问。 “从知道云卷云舒秘密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为死亡做准备。反正是死,在肖家死,太憋屈。能把肖家拉下马,未尝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肖启明说得坦然,“如今,你带我出了肖家,不多时,各种传言就会甚嚣尘上,对云卷云舒只会有越来越多异想天开的猜测,肖启泽就算提前防备了,又能如何?还是堵不住悠悠之口,这事儿再一闹大,朝廷为了平息舆论,一定会管。届时,即使有人护着肖家,最差的结果,也定会搅得肖家鸡犬不宁。” 肖启明脸上露出了笑意,仿佛已经看见了肖家鸡犬不宁的模样。 闻松睁开假寐的双目,“为什么这么恨肖家?” “为什么不恨?肖家从未给过我机会,只因为我是一个庶子,我连争的机会都没有?若是我真的争了,输了,我倒甘心了。这样不明不白,实在是可恨。” 肖启明知道自己将死,说话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从小,身为庶子的我在肖家就被区别对待,凭什么呢?我也是肖家的孩子,为什么肖启泽肖启文可以有那么多特权,我不行?从小事到大事,凭什么我要让着那两人呢? 年轻时还会疑惑,肖家既然那般重视正妻所生之子,又为何要纳妾?为何要生下我们这些庶子?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一切不过是开枝散叶。多生几个,总有那么一个能成龙成凤?成龙成凤的庶子庶女,被派去外地,帮肖家打天下,而嫡系子孙则留在程桥,高枕无忧,享受着庶出带来的成果和利益。 我们这些人,不过是肖家扩展的工具,不过是嫡系血脉的附属物品。用之,弃之,不过是看他们的心情好坏,不过是全凭他们的一时意气。” 一口气说了许多的肖启明,在此处停顿了会儿,才问闻松,“你可有兄弟姐妹?” 闻松道:“我乃家中独子。” “那你怕是理解不了了。” 闻松并没有马上接话,而是等了一会儿,等肖启明平静下来,才道:“这世间上很多事情我都没有经历过,也确实理解不了。可不论我能不能理解,能让人做错事的,无非就是权力、金钱、色欲,这些和其他东西所组成的执念。执念一起,就难以放下。” 肖启明报复肖家的理由,听来可笑,像是小孩子为了争宠一样。 转念一想,其实再正常不过。 在肖家那样从出生就开始竞争的环境里,肖启明这个优秀又好斗的庶子一直被排除在外,一直被冷眼相待,久而久之,自然会忍受不了,自然会不甘心,自然会想跟这群肖家人好好斗一斗,分出个胜负来。 而肖家,竟然是连分胜负的机会都不给他。 肖启明满腔郁结无处发泄,时间一久,心中的郁结愈发扩大,为了疏解心中多年以来的烦闷,便做出了一些“残忍过分”之举。 肖启明和肖家究竟谁残忍?谁过分一些呢? 闻松脑中闪过这样的疑问,却不能有个清晰的答案。 肖启明,是想出一口气,是想在所有人面前证明,他即使是庶子,也能打败嫡子,也能打败肖家家主,他想让所有看低他的人后悔。 不光是肖启明,在闻松短短的,不足二十年的人生里,看过的很多奋发向上的人,究其根本,就是为了争一口气。 看见如此愤恨的肖启明,他甚至在想,日后,他会不会也成为这样的人?如果输了,他也会这样不甘一生么? “圣上决定无垢了,是么?”肖启明突然问。 肖启明盯着闻松,以他这么多年的嗅觉,闻松既然能得禁卫相护,一定深受圣上信赖,他又为无垢之师…… 无垢被皇帝选中为储,十拿九稳。 闻松日后的路,只会越来越广。待换主之后,飞黄腾达,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肖启明见闻松不打算回答,便直接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肖启明在闻松面前第一次用了自谦之词。 闻松抬眸,“事关肖临?” 肖启明点头,“肖临替你传话的那天,我在。” 肖启明点到即止。 闻松点头,“如果能帮得上他的,定然会帮。” 肖临也算有恩于他。 闻松一向恩怨分明,对事不对人。若是日后有能回报肖家大老爷肖启泽的,他定然也会帮忙。 只是他这样过于分明的性格,在一些人看来,实在是不讨喜。 哪有恩人愿意“被施恩者”这样有原则呢,大部分只会觉得闻松这样的人是忘恩负义之徒。 肖启明听了闻松的承诺,心满意足地点头。 闻松仍然有一事,需要确定,“你说你不知宫中内应一事……” 听罢,肖启明嘲讽地一笑,“多少知道一些。那人从未跟我说过,一切也不过是我的猜测。你若是想要加上这一条罪,我也不会拦着。” 闻松摇头,“按照大祁律,如果能供出那人,可将功抵过。” 肖启明看着闻松忽然一笑,“你才说过我大限将至,命不久矣,这么快便忘了么?” 闻松一噎,也是因肖启明此刻的豁然而怔愣。他没有想到,他对死亡看得这般淡。 闻松暗叹,肖启明的所作所为,各方势力已经不会允许他被大祁律审判了。 肖启明还是仔细想了想闻松的话,他道:“关于那人的信息,我确实所知不多。只知他是个男子,这点,你也已经问过了。” 第69章 通敌叛国 闻松沉思许久,将事情从头到尾再顺了一遍,最后才抓到一个或许可以深究的地方。 “你之前试图拉拢过肖宗年?” 肖芸曾说,肖启明去找过她的祖父。 肖启明一怔,“不错。” “为何?” “我以为,肖宗年应该和我一样,对肖家恨之入骨。” “可他拒绝了?”闻松接着问。 “拒绝了。” “所以,你才想找他做替罪羊,再加深上代人之间的嫌隙。“闻松顿了顿,问:“神秘人一开始答应了配合你?” 肖启明此刻已经不计较神秘人的出尔反尔了,“答应了。是我自己一叶障目,未将那人的心机看清楚。” 不知是那内奸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肖启明才是主子,还是真的成功躲过了南胥的调查,听命让肖启明成了替罪羊。 不论哪一点,都可见幕后人的伏线之深。 闻松听完,沉默片刻后,又问:“可否说说两位长辈的恩怨?” “恩怨么?无非就是争家主之位的那些事。” 肖启明说着,便叹息:“说起来,当初肖宗良登上家主之位,靠的就是云卷云舒。” 他没有再称肖宗良为父亲,而是直呼其名。 肖宗年继任家主之位的背后秘密,肖启明起先是不知道的,直到他安插张登进了肖家,张登又不负期待,成功潜伏进了云卷云舒。 “这是肖启泽一直没有料到的事。我并不是收买了张登,让他背叛肖家,而是从一开始,张登就是我的人,听我的命行事。只可惜,连老天都帮着肖家,若不是那家钱庄……哼。” 肖启明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全是对昔日布局之精的自豪,和对时运不济的愤懑等种种情绪,偏偏对一直帮他做事,如今命丧黄泉的张登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之心。 “事情是这样的……” 通过肖启明的讲述,闻松终于弄清了肖家的恩怨,也弄懂了常忠信对肖家所持的奇怪态度。 肖宗良作为上一任家主的嫡子之一,是家主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可在肖宗良前二十年的时光里,他并没有表现出一个家主该有的水准,在那个年代的众多世家公子之中,也称不上是佼佼者。所以,上一任家主,也就是肖宗良的父亲,在综合各方之后,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嫡长子肖宗年。 肖宗良这时才开窍,有了对权力的渴望,于是央求他父亲,让他去从军,去往边关从军。他选择前往边关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知道,在大祁,想要往上爬得快,就必须从军。 武将晋升快,是因为这份官职是以他们的血肉之躯换来的。 家主被肖宗良的宏图大志说服,没多久便应允,又担心他在边关出事,便联系了肖家在南疆的线人,让他积极配合肖宗良。 而这位线人,正是云卷云舒的贵客之一。 全天下的人都慕名前往程桥这座以人工雕琢的精致之城,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其中,打扮成游人的“贵客”,在一片热闹之中,默默入住云卷云舒,是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是以,这么多年以来,云卷云舒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若不是因为兄弟阋墙,这间神秘古朴的客栈真面目,将永远隐于市中,不为外人所知。 “你可知肖宗良的最大功勋为何?”肖启明问闻松。 闻松颔首,此事他听常忠信说起过,“听说过一些。可是在戍边时,帮助南疆灾民,促成南疆与大祁友好邦交一事?” 肖启明点头,“不错。这件事,正是与那位线人有关。” 在线人的知会下,正于边关驻守的肖宗良比在边关的所有人都最先知道南疆大旱,百姓缺粮少水。 大祁与南疆之间相隔并不远,而这不远的距离,气候却是完全不同。那时,南疆大旱,大祁的边关虽不至于风调雨顺,但降雨量和次数还是够居民生活饮用的。 因此,肖宗良在得知此事之后,当即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他让线人在灾民之中安排一人,领着南疆的灾民前往大祁的边关。 与此同时,肖宗良修书给当时已经逐渐接管肖家的肖宗年,让他往边关运送粮草,肖宗年见此事利于肖家便欣然应允。 “这后来的事,就如你听说的那般了。” 肖宗良成功地救济了南疆灾民,名声大噪。 而他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创造机会。 闻松在心中掂量着此事,按照肖启明的说法,肖宗良所行之事,虽然带来了一个好结果,但实属“通外”,这在大祁,相当于叛国。 大祁允许百姓与他国自由交流,互通有无。然而,凡是大祁的官员,不论是何职位,不论是高是低,都无权私自与任何他国之人联系,私交也不被允许,否则便以通敌叛国罪论处。 更何况,肖宗良跟南疆之人联系的,还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是关乎两国政治的大事。 这条通外法令,也是当时的将领们虽然于心不忍,但又不能出城或开城门相助的另一原因。后来也是因为肖宗良将一切责任都担在了自己身上,他们才能放下心中的害怕和担忧,出城救济灾民。 “肖宗良凭此后来居上,打败了肖宗年,成为了家主。” 肖宗年在肖家的功绩再大,也比不过肖宗良在大祁的功绩,选择肖宗良,是众望所归。 “我今日方知,肖宗年竟然知道云卷云舒的秘密,而他没有好好利用,竟然被这秘密打败,还助了肖宗良一把,当真是可笑。” 肖启明说着,竟然真的笑出了声。 闻松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他同样冷静地知道,就算肖启明说的事为真,但他说的一切目前没有证据为证,他自己也不是亲历者,所说的一切若真要追究下来,是不足为凭的。 闻松沉思了会儿,问:“你可知那线人是谁?或者,你可知被安排的,带领灾民往边关走,求助大祁的人,是谁?” 肖启明没有立即回答,他静默片刻,才道:“云卷云舒里有名单。我拿到了一部分,正巧那线人就在其中。” 闻松盯着他的双眼,“你想用这个做交换?” 肖启明点头又摇头,“是,但是不是给我做交换,是给我儿做交换。等需要的时候,他会拿出来。” 闻松挑眉,“你打算把这个作为保命符?” 肖启明再次点头,“这么重要的证据,当然要在重要的时候拿出来。不然,岂不是对不起它的价值?” 肖启明无法预测未来,但他会未雨绸缪。 闻松没有评价他的行为和决定,只是再细问:“那带着灾民往大祁走的人是谁?” “不知。想必不是重要的客人。” 闻松听完,微微皱眉,心里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抬眸望向正前方,隔着车帘,仿佛看见了正在驾车的常忠信的身影。 第70章 自言自语,神秘人的图谋? 后来,闻松问过常忠信这个问题,关于“领路人”。 常忠信证实了他的猜测。 “替肖家做了那件事之后,外祖父不被允许回南疆,还几次差点儿遭受杀生之祸,为了保命,便隐姓埋名,留在了边关。一生辛劳。他一直想回故乡,甚至冒险去找过肖宗良,想求他帮忙,可连肖宗良的面都没有看到,就被他的佣人打发了些银钱,将他赶走了,甚至还语带威胁。”常忠信愤懑不平。 闻松知道了常忠信的心结所在,也知道了他对肖家奇怪态度的原因,他试图宽慰,“说不定是误会?佣人并没有通报肖宗良,只是在自作主张?” 常忠信道:“他也曾这样怀疑过,但,我觉得不可能。肖家的情况你也看见了,佣人都是彬彬有礼,和其他世家新贵府中的佣人截然不同。狐假虎威,自作主张的事,应该不会发生,可能性太小了。再说,没有佣人会自作主张拿银钱来打发外客的。” 常忠信在这一点上,比闻松看得分明。 毕竟,他见过的高门,比闻松还是要多得多的。 “他……可有留下什么证据?” 常忠信摇着头,“没有。某一年家中大火,外祖父连同整个宅子,都被烧光了。” 闻松心中一震,“是……” 闻松想到了最残酷的可能。 常忠信眼中流露出迷茫,“灭口吗?应该不是……外祖父从肖家回来之后,我们再次更换了姓名和住所,应该不会被发现行踪。” …… 摇晃的马车内。 闻松听完肖启明所说的整个过程,有那么一丝失望。 之前,他猜测神秘人是跟肖宗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说,神秘人觉得肖宗年有比肖启明更值得利用的地方,才放弃了和肖启明拟定的计划,决定将替罪羊由肖宗年改成肖启明。 所以,他才会想问清肖家的恩怨,看看有没有可以联系和挖掘之处。 可惜,算盘落空。 不过并不是竹篮打水一场,这次对话,让他得到了一个事关肖家的极其重大的信息,也就冲散了心中本就只有一丝的失望。 等离了程桥一段距离之后,马车便停了下来。 “公子……” 常忠信掀开帘子看了肖启明一眼,欲言又止。 闻松见状,便走下了马车。 “公子,此处官员清廉,禁卫在此又设立秘密联系处……” 闻松不待常忠信说完便问:“你想就将他送到此?” 常忠信点头。 闻松有些犹豫,这样一放手,肖启明岂不是…… “公子,他就算有我们亲自护送,也不一定到得了京城。此处,官兵还多些,不比我们二人要好得多?” 常忠信只是在推理方面差了点儿,如今没了那些弯弯绕绕,他便清醒了许多。 闻松知道常忠信说的是最适合现状的法子,但他到底经历了少些,又是面对这样重要的,涉及人命的事,做决定之时,便没了平常的干脆。 “公子,肖启文对薛广山的检举信,您也可放心,我会亲自督促禁卫,让快马加鞭送至京城,另外,还会吩咐他们暗中保护肖启明。” 常忠信赶车之时,将马车内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也懂肖启明的重要,又不想耽误闻松的事儿,让闻松涉险,才临时做了这个决定。 闻松思忖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了一声,“好。” 于是,常忠信在前,闻松跟着常忠信,装作随从模样,带着肖启明去了官府,办理了一系列事宜。 闻松虽然是书生,但气质并不柔弱,板起脸来,确实是将禁卫的模样学得像模像样。再加上打扮得也比常忠信还普通,衣袍都被洗得褪色,这样的人,自然无人有闲心怀疑他的身份。 将肖启明交与官府之后,闻松便在官府后院等着,常忠信本想带闻松一起走,但闻松却奇了怪的硬是要留在官府后院。 常忠信犹犹豫豫,终于是在闻松的催促之下,几个纵身翻过了高墙,独自去了禁卫的秘密联系处。 后院无人打扰,只有风动,风声。 闻松嘴角弯了起来,却无任何笑意,只有“果然如此”的意味。 “我不知你是谁,也不知你是听命于何人。” 四周无人,也没有任何声响,闻松却仍然是自顾自地说着,自言自语。 “我突然有了一种想法。你要听听么?” 四周仍然是静谧无声。 闻松却是一点儿也不在意,“细想来,你一开始杀害张登,除了想构陷我,也是为了对付肖家,一箭双雕。而在我脱罪,入住肖家,甚至两次修书至京城之后,你和你主子又没了半点反应。 无非就是为了下宫中的那一步棋,让整个局形成一个闭环,由肖启明始,再由肖启明终。你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闻松摇着头,无奈地笑了笑,“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将肖启明踢出局?不管你们是什么计划,这个计划里,已经不再需要肖启明了。 那会是什么计划呢?之前又为何要跟肖启明合作呢?” 闻松自问自答。 “想必是和云卷云舒有关。定是在谁那里,听说了云卷云舒,又或者,也来过程桥,对云卷云舒起了疑?比起你们如何得知的云卷云舒,更令我心惊的,是你们的目的。有一种可能……” 闻松顿了会儿,一字一句地道:“你们想攻破这比大祁岁数还长的肖家情报网,从而……” 闻松省略了接下来的话。 没有谁会平白无故对别人家的情报感兴趣,除非,有天大的宏图野心——谋朝篡位、改朝换代! 神秘布局者派人潜进无垢宫中,也佐证了这一点。 无垢是在他离宫的前后几日才出现在权臣和世家眼中的,而内线却是在此之前早已安排好的。 一般人根本不会把暗线放在一位在宫宴之前,被所有人认为“骄奢任性、不成大器”的皇女宫中,除非两个原因: 一、无垢身上有他可以图谋的东西。对方也看出了无垢的潜力。 二、神秘布局者考虑周全,恐怕在皇宫多处都安排了眼线! 这两个原因,都足见背后人的心思深沉与野心之大,同时也让闻松确定,这样的隐藏于暗中的手法与目的,绝对不会是把“权欲”二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南家! 第71章 冒险的试探 闻松沉默片刻后,又继续他的“自言自语”。 “你们为何要跟踪我呢?” 这是闻松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的事。 他的出身连普通都不算,只能说是贫寒。 家中无地,父母在时,尚有一些文钱。 六岁之时,父母离世。 父母离世之后,和祖母相依为命,住在破茅屋中,每逢下雨,还需再铺上稻草和黄泥修缮,周围邻居见他们过得凄苦,好心地来救济他们,逢年过节送点包子馒头,平常送些剩饭剩菜。 后来,有好心的夫子听说了他们家的情况,见他还算聪慧,便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让他去参加“科举”。 他也是在那一刻才知道世上有个叫“科举”的东西,才知道有个行为叫做“读书”。 再后来,他一边读书,一边给村里,镇上的一些人家做活,就这么活了下来。 身世无可做文章之处,他不过草民一个,身无长物,也无可做文章之处。 唯一能吸引人的地方,就是他寒窗苦读之后获得的一身文采才华。 这吸引人的地方让他有幸进宫待了数月,教导无垢的德行,传授她知识。 如果他真的有哪里吸引了神秘布局者的兴趣,那只可能是在宫中这段时间里,他和无垢的谈话。 他的野心是唯一的、最有可能“得罪”这神秘人之处。 可关键在于,神秘布局者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期间,他和无垢的谈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无垢对他们之间的谈话处理得也很是小心谨慎,连青黛南胥都未曾告诉过,自然就更不可能被神秘人安插在宫中的洒扫的内奸听了去。 闻松所能想到的每一个可能,在逻辑上似乎都不可能。 除却这些,他实在是想不到为何会被人青睐至此? 他是真的无解。 闻松在庭院中说这些,也不是真的想问跟踪者,而是在试探对方到底有无杀机。 这试探虽然冒险,却不莽撞。 他是越想,越疑惑,总觉得对方对他…… 可杀可不杀。 根据神秘人的行事风格,一件事,必须要做得利益最大化,必须要安排得当,是绝对不可能因为一时意气而突然行动的。 言之,若神秘人想杀闻松,也要找对时机,杀得将利益最大化。 比如跟踪了许久之后,才决定在程桥动手,一举两得。 闻松正是判断对方这时杀他并无利益,所以才会冒险一试。 他其实不知道跟踪者是否在他身边,在这个时机说这番话,是他观察到了常忠信的异常。 从程桥出发进了此地,常忠信就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他便猜测跟踪者又跟来了。 常忠信因之前忽略过他自己若有似无的直觉,而差点儿让闻松进了狱中一事,自责不已。这以后,他就比以前要小心得多,再也不敢忽略任何一丝诡异感、不舒服之感,如此一来,反而能精准捕捉到跟踪者动向了。 闻松让常忠信独自一人前往禁卫联系处,常忠信不愿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么多天以来,两人已经形成了默契。 常忠信看出了他想要冒险试探的意图,也知道他不会轻易罢休,所以不情不愿地离开。 其实,自知道跟踪者再次出现之后,两人都不约而同有了“分道扬镳”的打算。 禁卫联系处地址是大祁的秘密,若是被跟踪者发现了具体位置,恐会酿成大祸。 是以,让闻松留在此处牵住跟踪者,相较之下,成了最稳妥的法子。 闻松的试探有了结果。 一片泛黄的树叶像是乘着狂风,忽然来到他面前,在他眼前一拳处停住,然后狂风止息,树叶没了可凭仗之风,飘摇着,无力地落下。 闻松低头看着脚下的那片叶子,惊得一身冷汗。 这跟踪者发火了…… 他看出了他的意图,不满他的试探。 闻松蹲下身,捡起了那片树叶,看着树叶上的纹路,心思却不在手中持着的薄叶之上。 半晌,闻松眉毛一挑,似是才从惊愕之中清醒过来。 他的猜测是真,跟踪者是听命行事,他的主人并没有对他下杀令。 这样的试探,以后可不能再做了。 闻松站起身,一手拂去衣袖上的尘灰,一手还拈着树叶。 “飞花摘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么?” 闻松喃喃自语。 他不通武功,却爱读书,什么样的书都读过,甚至连街边的江湖话本都读过许多,也就对武林和江湖有那么些了解。 仅凭一片树叶就可伤人的,江湖上少之又少。 按理说,等询问过常忠信,就可对号入座。 但跟踪者并不是如此莽撞会留下把柄之人,可见,他之所以展露内功,一是对他的警告,二是他根本不惧,自信他的身份常忠信不会知道,甚至在江湖之中也无人得知。 这样一个高手竟然能藏于林,不被人知…… 一意识到此,闻松方散去的冷汗在顷刻之间又再度侵袭全身。 …… 京城。 翰林院外的一辆马车内。 “阿茶出了京,老大也不在京中。” 马车内,一人低首汇报着消息,南胥则靠在椅背上,一派悠闲的模样。 “她称病不出府,民间传闻她夜夜笙歌,怎的,原来是带了阿茶往别处去了么?” 南胥食指在衣袖上轻点了几下。 “她府中,还没了哪些人?”南胥问。 “一面首,还有她的贴身侍卫和丫鬟。” 南胥手指微缩,“这么几人?” 人少,但心腹多。 带面首,应是掩人耳目。 “去了何方?”南胥又问。 “北边。” “能靠近监视么?” “不能,有阿茶。” 南胥沉默一瞬,“无碍,将人撤回来。” “是。” 第72章 公主与面首 平整宽阔的官道,宝马雕车,盈香满路。 香车之前,有一女子骑着马,头发高高束起,黑衣劲装,身姿潇洒。 与她的马齐头并进的,是一匹通体发黑的良驹,马上骑着一位二十四五岁的男人,也是一身黑衣。 “长鹤,你不怀念自由自在的江湖吗?” 阿茶未施粉黛的白净脸上面无表情,似乎并不是真的想问问题,而是打发时间。 被唤作长鹤的男子比她面无表情的脸还要更没有表情一些,像是一个睁着眼,但是正在沉睡的人。 “江湖名门唐家的千金不也是摒弃了自在的江湖,为公主鞍前马后么?” 长鹤这句反问里带着浓浓的讽刺之意。 阿茶挑眉,“怎么?不喜欢我?” 长鹤冷哼一声,“你很聪明,从一开始就自报家门,公主信任你。而我……” 阿茶打断他的话,“你为什么怀疑我?” 长鹤只回了两个字,“直觉。” 阿茶一时语塞。 长鹤继续发出警告,“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只要你动了伤害公主的心思,我绝不会放过你。” 阿茶目光冷冷,“你打不过我。” “拼死一试。” 阿茶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慢悠悠的马车,“你防着我,不如防着马车里的那个男人。” 长鹤面无表情的脸忽然有了一丝波动。 与阿茶天然的面冷不同,他的面无表情,是做护卫的需要,后天养成。 “你知道些什么?” 阿茶撇了撇嘴,“那男人的身份,公主不是查过了吗?并无可疑。我只是担心,她过于喜爱这个面首……红颜祸水的故事,也不一定不能放在男子身上,对?” 长鹤沉默一瞬,“我知道了,会小心的。” 两人说完,又再无话。 行了一段路后,晏安好听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正午了,找一处客栈歇歇。” “是。”长鹤回答。 在经过下一个城镇的时候,晏安一行人就择了一处饭馆用餐。 马车帘一掀,先出来的,是一名丫鬟。 丫鬟落地之后,再次掀开帘子,这一回出来的,是一位男子,男子着书生打扮。 阿茶看着他,心里难免想到闻松,这一对比,闻松真的是一点儿也不像是个书生了。 闻松最瘦削的时期,都不如眼前这个“书生”弱不禁风。 这“书生”当真是像常言描绘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模样。 阿茶又想到第一次见这男子之时,他正寻死觅活,奄奄一息,不过数月,他就已经喜欢上了晏安,适应了面首的身份,甚至愿意陪晏安走这一趟,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这“情”字,当真是神奇又莫名。 男子眉清目秀,长得白白净净,本是个中上之资,但书生右眼眼角有一颗红痣,是十分醒目和妖艳的红,经这红色点缀,书生的相貌一下子变得惊艳起来。 几个本来路过的人看见这男子的样貌之后,频频回首。 接着,作富贵人家妇人打扮的晏安搭着男子递来的手,缓缓下了马车。 晏安身着杏色绣花衣裙,脸颊上是淡色的胭脂,从妆容到衣装,都一丝不苟,搭配得相得益彰,她低头含笑,眼角上挑的模样,可与最灿烂的夏花比娇艳。 晏安的美貌与娇媚自不必多说,从周围驻足观赏的人中就能看得出来,她的容貌有多令人惊艳,有多值得人细细欣赏。 阿茶也是美的,但阿茶枯燥无味的装扮,并不会让人在第一时间对这个女人起兴趣,也就自不会令人去关注她的容貌,尤其是在盛装的晏安对比之下。 晏安的衣妆不及平常一半精致,可在民间,这样的打扮足以称得上是“盛装”了。 阿茶想让长鹤去催一催动作缓慢,莲步轻移的晏安,刚一转头,就看长鹤也紧盯着晏安,根本挪不开视线。 这女子真的是够妖孽。 阿茶在心中无奈的感慨,然后快步走上前去,挡住众人的视线,“我说夫人,您若是再不快些走,只怕这‘看死卫玠’的典故要换一个主角了。” 晏安听明白了她的话,微微一笑,“是我考虑不周。” 这一笑杀伤力巨大,阿茶甚至听见了周围人的吸气声。 阿茶只好做个恶人,冲着周围的人呵斥,“看什么?都让让,我家夫人回家省亲,路过此处,诸位这般打量是作甚?好没礼貌。” 虽然阿茶挨了一些议论和骂名,好歹,人群散开了些,晏安的步子也快了许多。 等进了饭馆,那些欣赏和探究的视线才逐一散去。 晏安和她身边的男子一进客栈,又引发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不过,这家饭馆的美味佳肴显然比晏安更有吸引力些,他们只是扭头看了一眼,发出赞叹之后,便再次津津有味地喝着汤,啃着鸡腿,吃着白米饭。 一行人寻了个位置坐下。 阿茶忍不住道:“我说,公……夫人呀,下次还是穿得普通些。” 阿茶想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她记起早些时候晏安曾问,她的打扮是不是过于普通了…… 公主思维里的“普通”和平民思维里的“普通”,似有天壤之别。 阿茶本着复杂的心情看着晏安,手比划着道:“我的意思是,再普通些,比如,多穿些素色的衣服。” 晏安听着,微微皱眉,不是因为恼怒,而是在想要怎么办。 过了好一会儿,晏安才道:“那一会儿,我去置办几身衣物。” 阿茶:“……” 众人:“……” 好在晏安身边的男子适时劝了句,“不如着男装?我的几身衣服,你可穿得?” 男子的声音悦耳动听。 他的身上有一种似有若无的香味,这会儿靠近了,阿茶才嗅出来。 他身上的香味与晏安所佩戴的不同,他身上的香更偏向于一种木头味儿。阿茶嗅不出究竟是哪种木头,总之,也觉得好闻。 晏安显然是很喜欢这个主意,眼神都亮了亮,“是个好主意。” 男子微笑,比之晏安的笑,魅惑人心之力不遑多让。 阿茶见此忍不住微微挑眉,难怪晏安这么喜欢这个面首,他确实是有几把刷子。 第73章 孟兰璋 闻松在程桥的事,不出几日,便在口耳相传中,人人皆知。 被贪官冤枉?习以为常。 世家有秘密?与我何干? 百姓们在意的,是闻松一介布衣,竟然能从贪官污吏、世家大族的手中,活了下来。 这可以称得上是百年难得一见了。 本来一颗被强权压迫到早已经死寂的心,在听到闻松事迹的那一刻,剧烈跳动了几下。 越来越多人都被闻松鼓舞,而他为庞天成出头的事,不知怎么,也被人翻了出来,大肆传播。 闻松的声望一下子水涨船高。 原本在“昭阳公主金銮殿前负荆请罪”一事中,被人视作小人、卑鄙之人的闻松,一下子变成了刚正不阿、直言敢谏,“如魏征在世“。 阿茶听着,高兴又忧虑。 总觉得这样大、这样广的的关注和讨论背后,是图穷匕见。 这对闻松来说,不见得是件好事。 造一位““神”的目的背后,通常是毁神、弑神。 但……阿茶心想,若能让百姓们从行尸走肉中活过来,再次热血沸腾,这在闻松看来,才是最好的?他自己如何,他都会觉得不要紧的。 阿茶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自京城至此间客栈,一路上都不停地听着各个版本的故事,说着闻松是如何舌战群儒,又是如何不屈不挠、足智多谋的。 虽然阿茶不知真实的经过,但从流言四起中,至少能判断闻松是在程桥,且十分安全。 他如今是大祁的“名人”,风头正盛,传言里的肖家又或者是县令薛广山,是绝不会选择在近期报复闻松的。 这段时间,相对安全。 令阿茶愁眉不展的,是闻松身边的暗箭。 听了这些不同又相同的故事,阿茶几乎可以肯定,闻松离京那日,她在院子里打的冷颤,不是因为天气转凉,而是因为身体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有人藏于暗中。 “可是在忧心闻松?” 晏安的柔声询问打断了阿茶的思绪。 阿茶点头。 晏安宽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即便再焦虑担心,也做不了及时雨。” 她喝了一口热茶。 茶是现泡的,茶叶是上等的,从她府上带出来的。 “现在过不去的坎,想不通的事,早晚会有办法过去,早晚会想通的。” 晏安这种“过来人”的语气,让阿茶愣了一愣,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名字——孟兰璋。 孟兰璋是南胥之前最风华正茂的才子,听说,当年晏安搬离皇宫,有一大半原因是为了此人。 可惜,情深不寿。 孟兰璋死在了三年前。 晏安闻讯,一病不起。御医绞尽脑汁也没法将晏安从病床上拉起来。 阿茶本着济世救人之心,前往了公主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唤醒了她走丢的“三魂七魄”,从此,便成了晏安的专用大夫。 她没旁观过晏安和孟兰璋的感情,但是她见过晏安没了孟兰璋时的样子,也听过一些消息,他们之间,是想过举案齐眉的。 谁也没想到,天不作美,孟兰璋就这么去了。 礼部最有前途的年轻人,最后孤伶伶地死在了刑部狱中…… 最精彩的年岁,戛然而止。 阿茶曾有幸见过他一回。 当时,孟兰璋路过医馆,让医馆内原本病怏怏的少女们容光焕发,她好奇,便往外望了一眼。 孟兰璋样貌无甚特别之处,眉清目秀,皮肤倒是可以与女子比白,行路之间,独具风雅,举手投足之间,谦谦公子,如琢如磨。 说起来,晏安的这位面首和孟兰璋倒是有些相像。 阿茶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她这回,是真明白晏安为什么那么喜欢他了。 用膳后,一行人就地住下,夜幕渐渐笼罩大祁,漆黑一片,而永宁殿内,油灯烛火长明,光亮如白昼。 裴光济正伏案批改奏章。 周密为他添茶后,佝偻着身子,低声汇报,“陛下,大公主越来越往北了。” 裴光济笔尖一顿,“她往北边干什么?” 周密猜测,“会不会是去看望镇北大将军?” 裴光济放下笔,摇头,“她去看她舅舅,对外称病做什么?” 晏安一向主意多,这次来跟他辞别的时候,也只是说要微服出京,四处看看,并没有说明原因,他也很难猜测她的打算。 他虽为天子,但孩子自己的事,他也不好事事都插手,逼问个一清二楚。 裴光济沉默了会儿,“先让禁卫继续跟着,保证安全,不论发生什么,都要及时来报。” “是,老奴这就去。” ——这便是南胥撤回他心腹密探的原因。 晏安离京,一定不会瞒着她的父皇,而裴光济知道此事,一定不会任由晏安只带着几人离开,所以,他一定会派禁卫暗中保护。 三个“一定”,让南胥决心立马撤回人手,以免他培养多年的密探被皇室发现。 南胥这夜,也还未入眠。 他在博识堂偏殿内,试图分析晏安的动向。 直到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浮现在他脑海。 凝眉。 偏着头,隔着窗棂,望向正殿。 正殿里的密道已经不便使用,昭阳又因之前负荆请罪一事被禁足抄经,久不外出。 算上中秋那日的例外,她的禁足之期也早已过了许久,抄经也不必一直大门不出,加上她的个性也不是个喜静、喜安稳的…… 她不外出的原因,应该是不能外出。 外姓男子更不能在宫中四处走动。 南家和昭阳,也就断了联系。 南胥笑了笑,在不知不觉中,永宁殿的那位,已经布下许多不甚明显,用处不大,但能牵制南家行动的棋。 南胥没有沮丧,也没有怒气,他的眼里闪过光彩,反而,兴趣更浓了。 第74章 再遇 闻松和常忠信弃了马车,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大祁最南方的边关。 一来,常忠信久未回家,闻松反正是要游历,便可顺便前往看看;二来,也可看看边关是否有一些知晓肖宗良那段过往的旧人,问问当年的情况。 大祁南方的泽南道有几处城秋冬多雨,再往南,便是怪石嶙峋的边疆。 这日,闻松一踏进泽南道,便遇狂风骤雨,山泥滚滚,官道塌陷。 无奈,两人只好调头,行至一处低洼地带,看见一辆马车陷入了泥淖中,马车后,有一人正在用力将马车往前推。 闻松一向与人为善,助人为乐,见此,便叫住了常忠信,两人齐齐下马,前去帮忙。 多加了两人的帮助,常忠信内力又深厚,比普通人的力气要大得多,三人协力,很快就将深深陷在泥地里的马车推了出来。 被助者转身朝闻松和常忠信道谢。 大雨倾盆而下,雨水糊了眼,闻松连对方样貌都无法看清,只能在大雨中看见对方的身影,便朝着那身影点头。 “多谢公子相助。” 说话的是坐在马车内的女眷,闻松抹了一把眼,刚清晰一刹那,便又被豆大的雨滴遮了眼。 不过,这一刹那,让闻松看见马车内坐着的是一位妇人,想来是某位要归家的夫人。 “夫人客气了,小事一桩。” 闻松冲着那方向道。 说完,他便和常忠信一起转身。 “闻松?” 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声音有些熟悉。 闻松和常忠信脚步一顿,回望马车。 只见,马车的帘子被掀开,马车内坐着两位女子,另外一位女子闻松之前没有瞧见了。 大雨又密又急,雨珠又大,闻松实在是看不清人,而马车内的人却因为没有被雨糊眼,能看清他。 闻松只好有礼地道:“正是在下,不知……” “肖菀。” “肖菀。” 常忠信和马车内的肖菀异口同声。 闻松被雨水迷眼,常忠信却不会。习武之人到了一定层次,就会练就出好眼力,在黑暗之中都能视物,在大雨之中就更能。 闻松听到“肖菀”两个字微微一愣,常忠信在报肖菀名字之时,也语带诧异。 两人都想不到在此处又碰见了肖家的人,但稍微细想,又觉得理所应当。 肖菀父亲肖启文本就是子承父业的戍边大将,其驻扎地也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在这条路上遇见,并不奇怪。 “肖小姐,肖夫人。” 既然肖菀在车内,那她旁边的妇人便是肖夫人了。 揭开云卷云舒秘密之时,所有外姓的亲朋均不在会客厅,因此,闻松并没有见过肖夫人。 招呼完,闻松左右四顾。 大雨滂沱虽然让他难以看清人的相貌,但却可以看清体型。 环顾四周之后,闻松并未看见肖启文的身影,一时疑惑,便问:“肖将军何在?” 雨水落在泥地里发出闷闷的声响,耳边是狂风的怒号,肖菀为了避免声音被掩盖,说话之时刻意抬高了声音。 “去救人了。” “救人?” 肖菀看着在雨中的闻松和常忠信二人,也知这样隔着马车说这话也不是办法,又见到他们似乎是调头往回走的模样,猜想应该是前方不便通行,于是肖菀问:“二位可是调头?” 闻松道:“是。” 肖菀很快便道:“前方无路?” “路陷。” “既然如此,我们也要调头,不如一道。待父亲找来了,便走。” 说罢,肖菀发出邀请,“二位上马车,车内有屏障,不会不便。” 闻松听言,扭头看了常忠信一眼。 “公子,现在大雨,视线模糊,难以看清前路,安全为上,还是先暂时在马车中避一避,雨后再说。” 常忠信悄声同闻松道。 常忠信话一说完,闻松并未思索太久,就定了主意,他朗声道:“那就叨扰二位了。” 马车帘子被掀开,闻松、常忠信以及那位随从坐在靠外处,虽然也受着风雨,但比之前好受了许多。 闻松也终于能看清这蒙蒙一片水雾之中的景象了。 乌云密布,遮天蔽日。明明不过申时,就好像已经到了子夜。官道左侧,马车所陷之地,是巍峨的高山。雾蒙蒙之中,青绿色的山被染成了灰黑色,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在风雨之中,似是要随时朝这边倾轧而下,让人不敢抬头细瞧。 闻松将视线收回,转过头,问:“不知令尊在?” 闻松旧事重提。 他的声音穿过马车内竖起的小型屏风,传至坐在马车后部的母女耳中。 母女二人惧冷,一人拿着一个暖手抄,将手置于其中,抵御秋雨带来的寒气。 肖菀听了闻松的问题,便将她父亲救人一事缓缓道明。 原来,肖菀他们在来的路上看见有人失足,滚下山坡,那人的同伴在山上着急忙慌地想下去救人。 肖启文见那人不会功夫,又见雨势越来越大,便吩咐其中一随从带着肖菀母女先行一步,到最近的客栈落脚,自己则带了一个随从,领着那位同伴,顺着痕迹,下山寻人。 载着肖菀肖夫人的马车走了没几段路,便被卡在了泥沟里,动弹不得。 正在肖菀准备让随从放弃,就地等候肖启文之时,闻松和常忠信出现了,助了他们一把。 雨越下越大,往后往前都不易,这马车即使被抢救了出来,肖菀也是万不敢再轻举妄动了,索性就靠在这山脚。 虽然也有泥土巨石滚落的风险,但总好过因为赶路,摔下悬崖。 驾车的随从猜到小姐的意思,不敢放松警惕,一直注意着旁边这座高山的动静。 肖夫人忧心忡忡地道:“也不知他怎样了?这雨天还下山去抢人,着实不安全。” 说罢,肖夫人叹了口气,“怎么这样慢,没有一点儿消息。” 肖菀暂未发言,心中也是忧心不已。 闻松常忠信作为外人,又为男子,也不可能去安慰这对母女。 随从倒是在军营里待惯了,不讲那些规矩,便道:“夫人放宽心,将军不会有事的。再恶劣的环境,我们在边关野训的时候也经历过。” 随从笑嘻嘻地道:“这点事儿,对将军来说不算什么。小的估摸着,是见这大雨天,带着两个不会武的人不方便赶路,便找了一处地儿,先休息休息,等雨势小了,再做打算。” 肖菀也觉他的推测应该属实,“像是爹爹的作风,娘,您就别过分忧心了。” 肖夫人听了,缓缓点了点头,眉间愁绪仍然未散,却也没有再多说。 没过多久,雨势肉眼可见的小了起来。 第75章 村子不喜外客 肖菀本想等着父亲过来,再一同往回走,以免错过,或者在大雨之中遇上意外。可见母亲担忧的模样,她也忍不住忧心了起来,尤其此时还要担心旁边的山体塌陷。 思来想去,雨势一小,肖菀便招呼着随从,将车往回赶。 吩咐一出口,又意识到车上还有外人,也不知对方是否愿意一起同行,便出声询问,“二位公子欲往何处?可愿一道?” 闻松和常忠信对视一眼后,回答肖菀的话,“我们二人欲往边关,夫人、小姐若是不嫌弃,常兄、闻某愿意一道。” 肖菀听他们想去边关,不由得一愣,还未开口,听见自家母亲的声音—— “那便一起。” 肖夫人发了话,说完,她看向肖菀。 肖菀被自家母亲盯得满脸通红,忍不住瞟了一眼屏风,心道,还好被挡住了,要不这窘迫模样定会被人瞧了去。 闻松常忠信二人则是下了马车,重新骑上骏马,在前头领路,马车则跟在后头。 没有往回走多久,就遇上了策马而来的肖启文一行人。 两匹马,一马载着两人。 肖夫人听见动静,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外看,一见到肖启文,便露出了激动之情。 肖菀忐忑的心也终于放下。 两人勒马。 马上的四个大男人中,有三人下马,其中一人腿受了伤,被一块灰布包扎着,留在马上。 下马三人中,两人走上前,另一位随从则负责牵马。随从的衣角有撕裂的痕迹。 受伤者的同伴则跟着肖启文来打招呼并道谢。 闻松和常忠信见此,也从马上跃下。 肖启文看见他们,脚步一顿,再迈开步子之时,已经比方才的步子更快了些。 闻松刚想对肖启文打招呼,肖启文便朝他摆了摆手,“不必多礼。” 有其他人在,肖启文也不好跟闻松多说些什么话,只示意让他不要暴露他的身份,免得引来些不必要的寒暄和麻烦。 肖启文步子一迈便上了车,跟他妻子女儿报了平安之后,又跟肖菀说了几句话,才又下了马车。 肖启文从肖菀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看向闻松的眼神中多了打量,“你要去边关?” 闻松点头。 肖启文不知闻松心里的打算,对闻松那日在肖家的行为,也有些气愤,可想着他其实救了肖启明一命,又觉得,不该对他发怒。 他比谁都清楚父亲和大哥的心狠。 肖启文想到此,眉头又皱了起来,“他呢?” 闻松在此处,那肖启明呢? 闻松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伤者同伴,他和那伤者都是猎户打扮,应该是附近山上的住户。 闻松转过头,小声地将肖启明的情况交代清楚。 肖启文听了后,眉头也一直皱着,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走到猎户面前,“这位小兄弟,走,我们先送你和你弟弟回家。” 猎户似乎欲言又止。 这时,他弟弟挣扎着下马,猎户听见动静,赶紧回身搀扶住他,两人对视了一眼,弟弟在哥哥扶着他的手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哥哥会意,搀着弟弟,一瘸一拐地走到肖启文面前。 “这位老爷,你们是想往回走?” 肖启文心中疑惑,“不错。” 猎户弟弟道:“怕是来不及了。” “这是何意?” 猎户弟弟粗声解释,“我们这一块儿的官道本来就坑坑洼洼,每次落雨,这山上的石头啊泥啊,就滚下来,这路呢,也往下陷……我看这雨,是近五年内最大的一场,一时半会儿下不完,这路上肯定四处都是塌陷,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会像我一样滑倒,滚进坑里。还有,这城镇客栈离这儿至少还有五里地,您可能赶不到地方,这雨就又会大起来……太不安全了。” 像是印证他说的话,话音落下的一霎那,“轰隆”一声惊雷响彻云霄。 紧接着,大雨又开始急下个不停。 肖启文当机立断,“可否借二位屋子住一宿?” 来的路上就听说这二人的住处离此地不远,猎户弟弟所言,明显是欲伸出援手以报救命之恩,肖启文便顺其自然地接受了好意。 “当然可以。” 一行人立即动身,却是不得不往山间走。 山路泥泞,比起在崖边容易塌陷的官道,倒是好走了许多。 不过,雷声雨声叫响不停,粗壮的大树干隐藏在大雨迷蒙中,像是蛰伏的巨怪,一口就能将人整个吞下。 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猎户两兄弟断断续续地大声跟他们交谈。 从交谈中,闻松、肖启文一行人知道了这两位猎户的姓名。 哥哥叫包辛,弟弟叫包亥。 “我们两个其实是同一天出生的双胞胎,辛亥年出生。” 包亥说完,又提醒道:“走中间,千万莫要靠近大树,这雷声吓人,可别被劈着了。” 好在,通往山中村子的窄路只有一小段,刚好能过肖家的马车。 肖菀和她母亲一直靠在一起,祈求神明庇佑,安然无恙。 过了这窄路,便是广阔的通途。 村子前有一小山坡,小山坡被草覆盖,山坡上无树,可以放宽心行走。 越过小山坡,就能看见村子的入口。 领路的包辛停了下来,正在众人疑惑之时,包辛揣度着开口,“那个……我们村子里今日在过节,要求安安静静的,所以……麻烦大家声音都放低些,能不出声就不出声,马车也先停在外面,马蹄声可能会惊动乡亲们,闹出一些麻烦事,一会儿,不打雷之后,我再出来将这些马牵进林子里拴着。” 闻松听此,心里觉得奇怪,今日并非任何节日节气,这村子里过的是什么节? 包亥像是听到了闻松心里的疑惑,好心地为众人解释,“这是我们村子里特有的节日,你们可能没有听过。” 在包亥的解释之中,肖菀和肖夫人缓缓下了马车。 这时,包辛包亥两兄弟才真正看见马车中女眷的模样。 包亥看见肖菀眼睛一亮,随后又觉不妥,便低下头去。 众人纷纷下马,将马先拴在了村口的矮柱上,然后一个接一个的进村。 因为有包辛包亥的提醒,众人都配合着没有说话,脚步声也比平常轻了许多。 过了几个木屋,再右转,便是两兄弟的家了。 兄弟俩的家从外表上看,和其他屋子没有太大的差别。 将门推开,门正对着的就是用餐的地方,正中央摆着一个四方桌,往里,有一个黑色的小门,看布局应该是通向厨房。 进门往左,是一间大点儿的卧房,往右,是小卧房。 包辛挠头,“大家只好挤一挤了。” 女眷被统一安排在了右边的卧房,男人们则统一挤进左边的。兄弟俩在外面打地铺。 “洗漱的话,从那道门进去,在厨房后面的小隔间里。厨房里有热水,一直在小火烧着,大家都可以用。” 包辛将这话说完后,包亥对着众人嘱咐,“晚上如果听到声响,千万不要出来。我们村里的人不喜欢外人。” 不知为何,肖菀听着这样慎重又奇怪的嘱咐,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忍不住更靠近了母亲。 第76章 四声惊叫 “晚间多留意一些,此处不太平。” 肖启文在包家两兄弟离开后,叮嘱他的随从。 常忠信和闻松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带着疑惑。疑惑不是对肖启文的行为,而是对这个村子和包家兄弟。 这村子从他们进来之时,便觉得十分诡异。 明明应该是晚饭的时刻,却并未升起任何炊烟。整个村子也寂静无声,四处弥漫着阴森,死气沉沉。 常忠信悄声道:“公子,要不我们……” 闻松抬手,“不必,既来之,则安之。” 晚间,众人将湿衣换下,换成了干爽的衣装,随便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后,各自歇息。 夜宿村庄,天空中无月无星,屋内不点烛光,没有一丝光亮。 众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缓缓入睡。 包辛包亥两人却睁着警惕的眼,不敢入睡,只因他们心里都知道,成败就在此夜。 乌云渐渐散开,月亮露出一角,散发出微弱的光,像是长出了毛边。 万籁俱寂之时,林中的乌鸦突然被惊动,飞上夜空。 紧接着,村中传来一声惊叫。 包家屋中的众人立刻从床榻上弹起,又想起包家兄弟的嘱托,一时有些游移不定,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常忠信看向闻松,等他的主意,闻松则是看向肖启文。 肖启文沉声道:“我先去看看夫人和小姐,你们在此等候。” 肖启文一打开门,包家两兄弟受惊,猛然回头,见是从里屋出来的人,才稍稍安心。屋子里没有点灯,借着月亮刚冒头的十分微弱的亮光,可以模糊地看见来人的身形。 包亥出声问:“可是肖恩人?” 肖启文道:“不错。” 他和常忠信都是习武之人,于黑暗之中视物并不难。 说罢,他径直去了对面的房间,在门前问:“可有事?” 不一会儿,肖夫人衣装整齐地打开了房门,“无事。” 两女子夜宿在此,和衣而睡,就是为了避免出现一些意外。 肖启文点头,“今夜注意些。”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放得极低,时刻记着包家兄弟说过的此处“不喜外客”的提醒。 说完,屋外又是一声惊叫,这次的惊叫离他们近了些。 包家两兄弟站了起来,其他人也都忍不住出了房间。 “二位,最好还是将实情一五一十地道来。” 首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是闻松。 闻松的声音比平常冷了几分,这包家二人助他们避雨不假,但却是另有所图。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惊叫。 肖启文忍无可忍,身先士卒,率先推门走了出去。 包辛看他动作一惊,下意识出声提醒,“别!” 可惜为时已晚。 除了两个女眷,所有人都走了出去。 包辛包亥没办法,也只能跟着走了出去。 到了门外,邻里间的走道空空荡荡,也没有一户人家是点着灯的。听到了惊叫声,全都没有一点儿动静,就好像那惊叫声不存在一般。 整个村子静得仿佛只剩下了他们。 除了包家人,所有人都觉得诡异至极。 不久,又是一声惊叫。 肖启文看了眼身后的随从,指着其中一位道:“你留在这里保护夫人小姐。” 说罢,他朝惊叫方向奔去,另一位随从也跟着一起。 闻松看了眼常忠信,“我们也去看看。” 他们俩也大着胆子跟着肖启文而去,去看看这村子到底有些什么诡秘! 包家两兄弟在微弱的月光之下对视了一眼,眼中有担忧,又含着期望。 随即,他们也跟了上去。 闻松赶到时,肖启文已经在和一个魁梧的男人对峙了。而那男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形如鬼魅的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白粉,显得怪异又恐怖,像是勾魂的白无常。 白衣男子手里提着灯笼,灯笼的光照到他身后,身后整齐地站着四人。为首的一人神情僵硬,眼神呆滞,毫无灵魂。因着是站成一列,只能从侧面看清共有几人,难以看见其他三人的模样。不过,想也知道和为首的这位差不多。 四声惊叫,四个人。 “赶尸人?” 常忠信看到这一幕,说出了三个字。 众人皆是一惊,后来赶到的包亥更是惊呼出声,“赶尸人?!” “你们不知道?” 闻松的声音比方才还要更冷了许多。 包家两兄弟听他的语气也觉出一二,自知理亏,现在的情况也不便解释,就干脆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放开他们。” 肖启文沉着声音道。 “林子里的车马是你们的?” 出声的是魁梧大汉身后的鬼魅男子,男子的声音阴恻。远方天空上,挂着长毛的月亮,阴冷又灰暗。 肖启文常年在边关磨砺出来的肃杀之气在此刻尽显,他并没有回答对方的话,而是再次道:“放了他们。” 白衣男子冷哼一声,“把这些不知所谓的人带回去,我们就省得再跑别处了。” 闻松听了这话忍不住皱眉,回头看向包辛包亥两兄弟,问:“你们附近的村子也出了这样的事?” 两兄弟不约而同地点头。 见此,闻松吩咐常忠信,“一会儿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闻松说这话的时候,肖启文和他的随从已经拔剑同那魁梧的大汉争斗了起来。 第77章 南疆赶尸术 魁梧男人用的武器是一把巨斧,斧头扫过,掀起狂风。 “他的下盘虽然稳,但行动并不敏捷。”常忠信解释。 闻松不会武,看不懂招式,更看不懂谁占了上风。经常忠信一提醒,他才发现那魁梧男人一直站在原地,没怎么动过,而肖启文和随从却相反,显得十分灵活。 常忠信忽然摇了摇头,“他的武功不算高,只是肖……他们虽然习武,但只是些上阵杀敌的功夫,跟这些真的学了武功招式和内力的人一比,还是差了些。” 一旁的包家两兄弟一听,急了,“那怎么办?一起上!” 说完,他们扬起了匆忙之中带出来的兵器。 “不必。” 常忠信话音一落,身形一闪,便闪进了战场之中。 不过,他没有去对付那位大汉,而是直向白衣鬼魅男子而去! 男子未料到,后退一步,常忠信拔刀已至! 魁梧男人见状,立刻回转,奔向白衣男子。 不料,常忠信又骤然转身,巨刀和巨斧相接,迸发出火花。 常忠信的巨刃往魁梧男人下盘扫去,又快又急,魁梧男人不够敏捷,欲躲不成,小腿立刻被砍了一刀,痛苦袭来,攻势全消。 肖启文随从见状,立刻上前,几招之后,一剑指向魁梧男人胸口,将其制服。 同一时间,白衣男子拔腿欲跑,常忠信一个纵身,飞至他身前,不消片刻,常忠信的刀已经架在了白衣男子的脖子上。 肖启文看常忠信的武功,心中隐隐起了佩服之意,甚至在内心夸赞:“不愧是禁卫。” 闻松心里也是这样赞叹,下一刻,一个猜测浮现在脑海。 常忠信武功高,却因在宫中被培养训练的缘故,江湖之中并不出名。 也许,跟踪者,动手杀害张登的人,和常忠信一样,是专门为了执行某种任务而被训练出来的高手,从未涉及过江湖,在江湖上无名无姓,才肆无忌惮,根本不怕身份被揭穿…… 包家两兄弟在这时,说起了村子里的故事。 三年前的村子,每户人家都热情好客,邻里之间互相串门,夕阳西下是炊烟袅袅,夜里则是灯火通明。 一切祥和而美好。 所有的变故发生在某个月亮当空,光芒四射的夜晚。 一声惊叫惊扰了在睡梦中的村民,其中也包括了包家兄弟。 包家兄弟和村中人扛起锄头和打猎的工具冲出了屋外,便看见了一个白衣鬼魅的男子和一个魁梧的大汉正慢慢朝他们走来,越走越近,越近也就越感阴森,尤其是那一张布满白粉的脸,像是从地狱跑出来的勾魂鬼差。 这二人身后站着的是日日和他们一起下田上山的朋友,这位一直爱笑又热情的朋友在月光之下一脸的冷漠,不,不是冷漠,是呆滞空洞。 在月色的渲染之下,这俩陌生的男人和他们身后的熟人邻里,鬼气森森。 村民们不由自主地变得胆寒畏缩。 “我们一起上!” 不知道是谁这么说了一句,一群人壮着胆子,群起而攻之。 冲在最前面的人刚要举起锄头往下砸,谁知,动作刚进行到一半,整个人就顿住,彻底停在了原地。锄头举在空中,人再没有往前一步。 包家兄弟怔愣在原地,其他人同样没敢再往前半步。 接着,他们就看见冲在最前面的男子忽然扔下了锄头,双手抱着自己的头,僵直着身体,惊声尖叫。 众人被这凄厉的尖叫弄得遍体生汗,有些人甚至往后退了几步。 尖叫之后,男子倏地放下双手,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他开始往前走,走到白衣鬼魅男子身后,转身,和其他呆滞的村民一样,在他身后排成一列,表情陌生得他们从来没有见过。 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一起干过农活,一起赶过集,一起山上打过猎,一起吃过筵席。 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剩下的还清醒着的村民都好似被点了穴道,步子难以迈开。 直到,他们听见一声尖叫,又一个村民像中了邪一样,一步一步地走向白衣男子。 这时,终于有人憋不住,飞奔逃走,一边逃一边喊着“鬼啊”。 跟在逃走人后头的,是白衣男子发出的阴冷笑声,“再来四个就够了。” 此话一出,村民们再也压不住内心深处的恐惧,四散着逃走。 那一夜,白衣鬼魅男子一共抓了七个村民。 第二年的同一时间也是如此,只是抓得少些了,因为从别处抓了其他人。 这两年村子里的人纷纷逃走,到了第三年,村子里剩下的人,不到以前的三分之一。 包家兄弟本来也打算在今年逃走。 逃走日期正是定在了今日。 不过,逃走的路上遇见了肖启文一行人,他们看肖启文气质不俗,便重燃了希望,想将肖启文他们引进村子里,对付那鬼魅男子和魁梧大汉。 不让他们说话大声,是怕被村民知晓后,为了自保,将他们暴露,送给那俩恶人。 包家兄弟只想请肖启文一行人帮忙,并没有想过让他们送死,所以才再三嘱咐。 他们心里,本来也拿不定主意,虽然将这群人引来了村里,但到了真要行动的时候,又犹犹豫豫,不知到底要不要请求他们帮忙。 正在他们纠结之际,屋外传来了惊叫,肖启文携众人冲了出去。 …… 闻松看着两人急切想解释的面容,内心复杂。 不管怎么对样,是这两兄弟有意利用他们,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中,可本意也是为了拯救这个村子,他也不能狠心去苛责,只好什么都不说,将视线投向了那满脸白粉的男子。 鬼魅男子身后,面无表情的四人仍然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肖启文走上前去查看,四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像是想到了什么,闻松问:“你确定第一年抓了七人?周边村落呢?” 包亥想了想,道:“不错。第一年只有我们村子遭灾。” “第二年呢?” 这次,包辛回答,“第二年也是七个!我们记得很清楚。当时就觉得很巧合,还以为是什么邪术。” 闻松皱着眉,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就在这时,试了解穴无果的肖启文皱着眉再问常忠信,“这是什么巫术?” “南疆赶尸术。” 控制着白衣鬼魅男子的常忠信道。 常忠信也是在包家兄弟解释完之后,才反应了过来,这赶尸手法出自南疆。 赶尸,顾名思义,是用一种古老的方法,让死人行走,将客死异乡的人带回故里。 不管此法是否真实存在,所有传闻中的“赶尸”的前提是,“死人”。 而南疆的“赶尸术”,是赶的“活人”,麻痹思想,控制行动。 “惊叫”,是活人的意识被抽离出本体的反应,意味着对方已经被控制。 说是赶尸,更像是摄魂夺魄。 “南疆?”肖启文皱着眉,看向白衣男子,“你是南疆人?” 男子并未开口。 肖启文继续问:“怎么解?” 男子冷哼一声,依然不答。 常忠信却道:“不难解。”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了常忠信身上。 第78章 九转回魂 “这赶尸术听起来神秘,充其量不过是用对了能够致幻的迷药,使人言听计从。” 常忠信看着鬼魅男子有些闪烁的眼神,心里的猜测更加笃定了几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解药就在你身上。” 鬼魅男子冲着常忠信怒目而视,肖启文见此,知道常忠信所言属实,上前一步对其搜身,不多时,果然从他身上找出了两个药瓶。 “哪一个才是?”肖启文语气不善地问。 鬼魅男子并不答话,肖启文则看向常忠信。 常忠信不是赶尸人,也不是郎中,当然无法分辨。 他忽然收了刀。 在男子惊讶之际,一个反手,以刀柄击中他胸膛,男子被震得后退几步,嘴角流出鲜血,眨眼之间,常忠信的巨刃再次架在他脖子上。 一连串的动作快到让人无法看清。 “说。”常忠信状似狠厉地低喝一声。 鬼魅男子提着的灯笼被火星溅到,灯笼纸被火渐渐摧毁。 为了避免被烧到手,他将灯笼扔在了地上,捂着胸口,想缓解疼痛。他知道这群人并不好对付,为保命,只好瞄了一眼肖启文手上的药瓶,道:“左边的。” 他说完,便警惕地望着常忠信,伺机而动。 肖启文得到答案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就去救人,而是走向了那魁梧大汉,将左边药瓶里的药用在了大汉身上。 男子看见肖启文的动作,立刻就知道他的意图,“哎”了一声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魁梧大汉忽然惊叫一声,紧接着,竟是朝着胸前的利刃撞去。 随从见此,赶紧收剑,身形一闪,躲开了直直朝他撞来的大汉。 那大汉如行尸走肉一般,一步一顿,走到了肖启文身边,面无表情地站好,没有再动。 肖启文见状,不悦地瞥了一眼还在耍心眼的男人,然后再将另一瓶药,用在了村民身上。 很快,村民们的禁锢被解开,重新恢复了正常。 清醒后的村民们看见眼前这群陌生人甚为不解,直到包家两兄弟激动地冲了过来,将发生的事一一解释给他们听。 村民听完后,无不感激涕零。 “吱呀”,年久的木门开合,在这浓重的夜色里,突兀又骇人。 被救的村民紧张得一激灵,朝发出声响的地方望去,只见一身影,藏在门后,踌躇着,打量着村里的情况。 “可是陈伯?没事了,恶人被捉住了。” 率先出声的是包亥。 包亥这一声,也吸引了本来藏在屋内的其他人的注意力,一个一个都打开了门窗,往此处眺望。 后来,终于有胆儿大一些的人,迈开步子,朝包家兄弟的方向聚集。 有了第一人,就有第二人,很快,村子里的人都走了出来,约有二十余人,将肖启文闻松他们,以及鬼魅男子与魁梧大汉团团围住。 一双双愤恨的眼睛盯着被制服的恶人。 “之前被抓去的那些人,在哪?” 肖启文问出了所有村民心中最想问的问题。 鬼魅男子皱眉,嘲讽地道:“你们还想从阎王爷手里救人?” 包辛包亥一听,脸色大变,齐声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死了呗。” 鬼魅男子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和语气说出来的话,着实让村民大怒,都恨不得上前将他大卸八块。 在村民们怒火中烧之时,闻松出声询问:“怎么死的?” 男子扫了他一眼,懒得作答。 常忠信见状,将刀刃靠近了他脖子一分。 鬼魅男子眼神一变,才如实作答,“放血而亡。” “啊……这……” “畜生!” 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大骂,眼看就要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就要冲上前,对二人施以暴力。 “为了什么?借命延寿么?” 闻松镇静的一句话,让所有人脸色大变。 鬼魅男子瞳孔一震,“你怎知?” “这是《诡术录》中借命续命之法。” 闻松顿了顿,“取七人,以赶尸之术,摄魂夺魄。择一宝地,设祭坛,中置铜鼎。七人入祭坛,以银针细线放血,人血汇于铜鼎,烈火灼烧,佐以道家炼丹之法,铸成金丹,曰‘九转回魂’。服之,益寿延年,青春永驻。” 《诡术录》中的记载被一字不漏地背出。 鬼魅男子的眉头皱紧。 肖启文的眉心也成了一个“川”。 肖启文的随从听完,骤然转头,面带惊讶地看向肖启文。 肖启文没有回看他,冷声问:“炼丹者何人?” 男子冷笑一声,并不作答。 常忠信欲再用兵刃威胁,他却在这时道:“告诉你们也无妨,左右我不过是收钱办事,只负责抓人。” 鬼魅男子的眼睛在村民身上转了一圈,最后邪笑,“是你们这儿的知府大人。” “什么?!” 村民们大惊失色。 上了年龄的村民一时间犹如天塌,“这……这可如何是好啊?我们……斗不过的呀。” “难怪……难怪我们多次报官,都杳无音信!可恶!”村民的拳头往空中一挥,发泄着情绪。 鬼魅男子对村民不知所措又满心愤恨的反应很是满意,“知道就好,如此,还不放了我?” “倒是会狐假虎威。”常忠信并不吃他这一套,嘲讽地道。 地上的灯笼不知为何烧得极慢,已经说了许久的话了,直到此刻,仍是有点儿火星。 电光火石的刹那,点点火星突然变成熊熊烈火,紧接着,火堆中升起了浓浓的白烟。 “小心!闭气!”常忠信高声提醒。 他自己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半眯着眼,一手挡在胸前,防止偷袭。 第79章 禁令 白烟散去。 两人已经消失无踪。 “这……这可怎么办?他们不会来报复?” 包亥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问出声。 常忠信心里觉得愧疚,“是我不好,江湖经验不足,被摆了一道。” 其他人没有立场责怪常忠信,闻松自然也是不会责怪他,只道:“莫往心里去,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小心便好。” 说完,他看向了肖启文,“肖将军可有什么好法子?” 闻松这时候点明肖启文的身份,意图太过明显,明显到肖启文想白他一眼。 肖启文腹诽,这厮又是在故技重施,将人先架在高处,再用责任和道德之火灼烧,逼人就范。 心里虽然是知道,但看着村民们在知道他是将军之后,眼神中流露出的期望,一时间也不忍拒绝。 他沉思了许久,才道:“既然知道是知府在后弄得这一出,那便去看看。” “至于诸位父老乡亲,若是担心报复……”,肖启文道:“边关缺人,诸位若是乐意,可以前往边关从军,携家带口也无妨,边关驻军自会替各位安置,我肖某人定不会亏待大家。” 包辛一听,眼睛一亮,“可是驻守我大祁与南疆边关的肖启文,肖大将军?” “正是在下。” 肖启文承认了身份之后,村民们的情绪相较之前又高涨了许多。可见,肖启文在泽南道这一带,颇有威望。 “肖大将军父子两代都驻守边关,我们一行人能够跟随肖大将军,实在是天大的幸运!” “是啊是啊。” 众人附和,对肖启文的评价均是溢美之词。 肖启文摇头,谦虚地道:“诸位客气了,那我们边关见。” 待村民们散去,肖启文才看向闻松,“闻公子怎知我有法子?” 闻松微微一笑,“大祁无外患已久。朝中虽然不吝军费,但疏于督促百姓从军,新兵人数不及往年。近几年,物价高涨,生活日渐艰难,一些治安不善的地区出现了流寇和山贼的踪迹。在这种情况下,边关自然要加派人手,以免出乱子。” 不一会儿,闻松又道:“如今正好有个扩充军队的机会,浪费岂不可惜?” 肖启文冷哼一声,“先回包家,再做打算。” 几人回了包家的屋子,跟肖菀和肖夫人说清楚了此事,第二日,离开了包家和村子,往城中移动。 到了城中,肖启文独自一人去见了知府,而闻松等人便留在一处饭馆内等候。 等肖启文回来之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他跟知府说了什么,闻松无从得知,只知肖启文说事情已经解决,并会呈一份奏章给圣上,阐述情况,行大将军的检举监督之责。 闻松知道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并没往心里去,还厚着脸皮跟肖启文一家前往边关。 去往边关的路上,常忠信找到机会,悄声询问。 “他真的会告知圣上?” 闻松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试图点拨,“为何有此一问?” 常忠信低声道:“此处的知府,可是南家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南家和肖家……” 闻松颔首,“你所忧心之事不错。” 常忠信看向闻松,总觉得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按惯例,他应该对此事刨根究底才对。 “他会将此事传进京城,但不会传入宫中,而是通知南家。”闻松耐心的解释。 “为何?”常忠信问。 闻松道:“让南家决定这件事要怎么办,卖个面子。” 常忠信低头沉思,“这世家之间的关系,就这么牢不可破么?” 没有等闻松回答,常忠信便问:“依公子的看法,南家会怎么做?” 闻松意味深长地道:“南家么?自然不会让人拖后腿的。” …… 南家及时收到肖启文的密信。 肖启文信上,将当地知府利用邪术借命续命一事告知,让南家早日做好打算。 南叙之读了信,命人取来了一个锦盒,当即带着锦盒进宫面圣。 宫中,永宁殿内。 “丞相突然入宫,所为何事?”裴光济坐在位上问,语气淡淡。 南叙之郑重地道:“回禀陛下,臣发现泽南道潜川知府童学勤有草菅人命之嫌。” 南叙之的通报在历朝历代都属重罪。 裴光济不由得皱眉,身体稍微前倾,正色道:“所言属实?” 南叙之拱手,“臣不确定,心中有疑虑,本想花时间细细查探,但此事重大,微臣怕耽误了一刻,就误多了一条人命。” 裴光济听罢,缓缓将背靠在龙椅上,慢慢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沉默许久,他道:“朕如果没有记错,童学勤是你的门生,当初,是你力保他做的潜川知府。” 南叙之立刻跪下叩首,“臣有罪。” 裴光济将手搭在龙椅的扶手上,语气似是不耐,“起来,把事情说清楚了再跪。” 南叙之站了起来,道:“去年,童学勤给臣捎来了一枚药丸,说是九转回魂,可以起死回生,益寿延年。臣自然是不信这些话,但又怕这药丸其实是治病所用,只是名字起得夸张了些……毕竟药丸与丹药之别,重则是杀头大罪呀…… 可微臣又实在放心不下,尤其是记起,这药丸的名字,竟和少时看见的一本异志之上的丹药名称一模一样!而这异志中所记载的丹药炼制之法,可是需要用活人来献祭呀!” 大祁只允许以正常法子制作的医用药丸,明令禁止“炼丹”所成之丹药。 药丸与丹药,看外貌,其实难以区分。 二者除了本质不同,更不同的是,一个合法,一个非法。 这就是南叙之着重强调,他一开始收的只是“药丸”的原因,同样也是他没有及时上报的一个借口。 南叙之低着头,不去打量裴光济的神情。 而裴光济脸色在听完这话之后大变,“混账!好大的胆子!竟然不将朕的旨意放在眼里!” 裴光济怒极。 先帝晚年,沉迷炼丹,研究长生不老之术,后来中风,病死在榻上。中风之前,还心心念念要炼丹,甚至差点儿要找活人布阵续命。 这是裴光济心中以来一直的郁结,他并不想承认,一直敬重的父皇在晚年竟是这样不顾人命,头脑昏庸。 他深知人沉迷炼丹,追求长生的模样是何等的疯狂,在登基之初,便一纸禁令,全盘否决:禁止炼丹,禁止练就长生不老术,更禁止以活人献祭! 如今,听南叙之这番话,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这番过往,直教他大发雷霆! 裴光济盯着南叙之看了半晌,终于再次开口,“可有证据?” 第80章 “憋屈窝囊”的皇帝 南叙之低着头,十分诚恳地道:“回禀陛下,臣一直留着丹药,就想作为证据,又怕是一场误会。一年之前,微臣派人前去调查,只是并未查出任何不妥,今次面圣,是因为有所突破。” 南叙之这番话,说得三分真,七分假。 他确实是留下了丹药,不过是想自用。益寿延年,长生不老,对沉迷权势的他,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好在,南叙之并不是冲动莽撞之人,他在服用丹药之前,定是要调查清来源,免得吃了不明不白的脏东西。 这一调查,就调查出了血祭一事。 知道丹药是由鲜血练就,南叙之就下不了口了,但南叙之也称不上是一个好人,童学勤那边,他也只是提醒警告了几句,并未真的阻止,只是手上一直捏着童学勤的这个把柄,以备不时之需。 不料,童学勤这个秘密竟然被肖启文发现。 肖启文念着过往的合作,先给他送了一封密信,让他决定要如何处置此人。 既然已经不能再瞒,那索性就弃了童学勤。 “肖大将军回边关之时,恰逢大雨,借宿在村庄之中,便撞破了这一桩骇人听闻、恶劣至极之事,次日,马不停蹄地前去质问童学勤,童学勤知道此事不保,便想求我帮忙,并以微臣曾收了这颗丹药之礼为威胁……” 南叙之再次下跪,高声愤慨,“陛下明鉴啊。” 裴光济神色一黯,南叙之的话,不可尽信,这其中的弯绕,他也懒得去深究。 “肖启文知道此事?” 南叙之道:“知道,奏疏想必在来京路上了。” 童学勤根本没有求他相助,那厮只怕早就收拾铺盖,准备跑人了。当初他举荐童学勤为知府,确实是看中他的能力,但能力与人品道德,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儿。 南叙之的那番言论,只是想要掩盖肖启文和他通信一事,又找一个合适的消息源头。 肖启文的奏疏晚些时候才到,他会留给他充裕的时间,这也是来信中所说。 裴光济看着在堂下低着头,毕恭毕敬的南叙之,十指交叉在腹前,手指轻点,“既然有人证,传朕诏令,此事交由刑部立案查看,再由大理寺复审。” “是。” 传旨的太监匆匆离去。 很快,裴光济又冲着南叙之道:“而爱卿么……因这丹药是门生送给伯乐的私礼,不为牟利,你原先并不知情,再加上你上报有功,就不追究了。” 在位子上坐久了,假话信手拈来。 “谢主隆恩。” 南叙之再给叩首。 南叙之接旨之后又问:“陛下这丹药是就地销毁,还是留作证据?” 裴光济看见这怪力乱神的丹药就一肚子火,“朕看见了,就是证据,不必交由刑部了。” 说完,他看向周密,吩咐道:“周密,陪着南相走一趟,务必亲眼看着它烧成灰。” 周密领着南叙之走了出去。 裴光济则一直待在永宁殿内,半眯着眼,让人难以揣测其意。奉茶的太监大气都不敢出,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做事,直到周密完成任务,回来交差。 “陛下,办妥了。” 周密沉稳的声音传来,裴光济睁开假寐的双眼,“肖启明的事儿,查得如何了?” 肖启明到底是死了,死在了进京途中,离京城不远,中间隔了三个城镇。 南家本来想帮肖家兜住云卷云舒一事,肖启明之死,让他们打消了想法,转而推荐了一位官员任钦差,前往程桥仔细调查。 裴光济看出了肖南两家的关系,也明白南家这是在退而求其次,以另一个法子暗中支持肖家。 然而,因世家控制了科举,导致朝中本就无多少能为他所用之人,与此同时,他更忧心让信任的忠臣们去程桥,反而是涉险,三思之后,被迫允了南家的人选。 裴光济常常自嘲,这个皇帝当的,用“憋屈窝囊”一词都不为过。 他这次问周密肖启明的事,其实,是没有抱希望的。 肖启明这样关键的人物,既然被灭口了,就无从查证。 周密总结了最近几日收集的消息,“肖启明中的是一种江湖上被称为断肠草的毒药。不易解,但常见,难以追踪。” 对外,肖启明是回京途中,因病逝世。 疑犯在官差的护送之下中毒而亡,此事绝不能广而告之,这是对皇权、对朝廷的一种侮辱。 “闻松那边呢?” 裴光济突然问起了闻松。 “闻松那边没有消息。” “他去了哪?”裴光济再问。 “边关。” “从程桥直接去边关?” “是。” 裴光济又缓缓闭上了眼,“看来,有些事,闻松没有上报。” 周密皱起了眉头,“陛下……闻松应该不会有异心,想必只是证据不足,不敢上报。” 裴光济点头,他并不怀疑闻松,从各方面的事来看,此事确实不如表面上那样简单。 闻松让常忠信找了官差和禁卫押送肖启明回京,显然是怕肖启明遭人灭口,因此,不可能是已经被他知道的,肖启明涉嫌在宫中安插内奸一事。 “肖家的秘密,真是多啊。” 裴光济喃喃道。 周密这回,连安慰之言都无法说出。 世家盘根错节,其中更是神秘莫测,连他都为世家不将皇权放在眼里而咋舌不已,哪里还能想出什么语句来安慰圣上呢?怎么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找到凶手了?” 裴光济绕回了肖启明死亡一事的话题,虽然知道进展应该没有这么快,但还是例行一问。 周密赧颜,“并无进展。” “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朕倒是见过一次。” 周密听闻,立即抬起头,“陛下说的可是……” 周密差点儿脱口而出,但还是忍了下来。 第81章 肖启明的嘱托 程桥肖府。 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没有第一时间去官府,反而先去拜见了肖家。 肖宗良也算给面子,出了自己院子,来大厅迎接。 几番寒暄之后,钦差抛出个问题,“在下该从何处入手呢?” 听他用的谦词和恭敬的语气,肖宗良和肖启泽对视一眼,终于放下了心。 末了,钦差又问:“二位的顾虑在下明白了,不过,总要有些东西可以交差不是?” “不会让您难做的。” …… 在泽南道上又马不停蹄地前进了数日,闻松终于到了大祁最南之处——腾关。 此地也正是肖启文戍守之处。 一进腾关地界,随处可见怪石嶙峋。山上木少石多,石头巨大无比,最大的石头块儿能自成山坡,每一块巨石都直接从地底深处冲破土壤,不由分说地霸占了边疆的土地。 翻山越岭之后,大祁的军营便驻扎在一块平坦的沙地之中。 腾关的巨石成了天然的屏障,易守难攻,昼夜保卫着边疆百姓。 肖启文一下马,就去着手准备村民的搬迁安置事宜了。 闻松作为平民,不能离军营太近,就挑了一处便宜的客栈住着。 舟车劳顿的行程,使他很快就入睡。 次日,他便收到了肖启明因“病”逝世,程桥县令薛广山被革职查办的消息。 虽然早有准备,但真正听到这死讯之时,还是唏嘘不已,同时也不得不再次感慨幕后之人行事周密,不露痕迹。 “这人手段缜密如斯,竟然直接越过了禁卫和官兵,径直冲肖启明下手。” 连常忠信都忍不住评价了一句。 庆幸的是,官兵和禁卫没有太大伤亡。 那日,腾关有传,将军府办了一场不外宣的小丧事,百姓们都在猜测,是哪个佣人去了。 暮色渐浓。 最后一抹余晖落在了京城肖府的床榻之上。 肖启明之子肖临正合眼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从接到肖启明逝世消息之日起,肖临就一直这么躺着,只在用餐内急之时,会动一动。 似乎,躺在床榻上,昏昏欲睡,就能躲避一切噩耗,就能无视一切不想接受、不能接受的消息。 然而,时间一久,终究会发现,此举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事实永远不会随心转移。 府中的丧事,是由肖启明的妻子在打理,这期间,她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有去劝过肖临。 她和肖启明相濡以沫几十年,初听消息,犹如泰山压顶。好不容易重新站起来,全副身心地逼迫自己坚强,强撑着举办葬礼,实在是抽不出多余精力再去劝慰被打击得起不来床的儿子。 入夜,颓废了多日的肖临终于从床榻上起身。 为了不去想他父亲离世的消息,他不得不去想了一些别的事,这一想,倒是将一些事想明白了不少。 他们家,是被人玩了一道。 父亲在看见口供上的名字为“肖启明”时,那一脸的震惊骗不了人。 可见,宫中内奸一事,父亲并未插手。 那么安排宫中内奸的人是谁?又为什么把此事安在父亲头上?这么做,跟云卷云舒有关么? 肖临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门,走向肖启明的书房。 书房里有暗格,是父亲专门叮嘱过他的—— “若是出事,暗格里的东西可以保命。” 这时候肖家上下都在前厅忙,后院鲜少有人,肖临一路走到书房,竟是没有遇见一个下人。 直到,走到了书房门口。 有一个他十分熟悉的人从书房中走了出来。 肖临见了那人微微皱眉,那人看见多日不见的肖临,也显得有些惊讶。 “少爷。” 肖临打量了他一眼,“高管家不在前厅招呼客人,来书房作甚?” 高管家抹了一把泪,“夫人差小的来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烧给老爷的。” 肖临视线往下,看着他怀里抱着的厚厚一沓旧书和旧字画,再看向他的双眼,“行,你先去。告诉母亲,我一会儿就到。” “是。” 高管家抱着怀中的旧物,往前厅去。 肖临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渐渐起疑,但又琢磨不清这疑虑,只道是疑神疑鬼,没有再纠结,推开了书房的门。 找到了父亲告诉他的暗格,打开之后,发现了一本册子。 肖临心中微动,翻开册子的第一页…… 这是一份名单。 名单上的人肖临大都不认识,但通过少有的几个听说过的名字,也大概推测出了些。 这份名单,应该是张登交给父亲的,云卷云舒的贵客名单。 这份名单上的名字属实不算多,应该只是云卷云舒的一部分,可着实有分量。 就他辨认出的名字而言,单拎出来一个,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肖临看着这份“保命”名单,脑中涌起一个猜测。 父亲死于被押解回京的途中,朝廷说是疾病,但父亲的尸首,在最初送回来的时候,他看过一眼。 明显是已经被仵作验过的尸身,皮肤也还泛着淡淡的黑,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 从奇特的皮肤颜色中可以推断,他父亲不是病逝,而是中毒。 既然是被灭口,那定然是有秘密不想为人知。这个秘密可能是关于云卷云舒,也可能是关于那份莫名其妙的口供。 而父亲的最大秘密,便是跟云卷云舒有关。 这恐怕才是父亲的根本死因。 肖临又想起了方才有些鬼鬼祟祟的高管家。 高管家是在他父亲离开程桥肖家,另起炉灶的时候被招进的家中,那时,肖临还没有出生。 一晃眼,近二十年过去了。 肖临不想怀疑劳苦功高的高管家,只是此刻……在他看见这份名单之后,不免警觉了起来。 高管家进书房,万一找的是这份名册呢? 父亲能安插间谍进程桥肖家,那其他人也可以安插眼线进他们家。 不过,真的有人能做到十多年都为内奸,且从来没有暴露的么? 肖临合起了名册。 都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既然想到了这一层,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得防着高管家。 肖临坐在书案之后,拿起墨锭磨起墨来。 墨磨到差不多后,他又重新站了起来,四处翻找,找到了一本空册子,书封也和暗格里的名册差不多。 他重新写了一本,改了其中的关键,然后再将这本新名册重新放入暗格。 父亲已故,这书房早晚要被翻个底朝天,将原名册放在这里,并不安全。 肖临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将真正的名册放在怀中,揣着离开了书房。寻了一个秘密之所,妥善保管。 第82章 不速之客 肖启明一共有三女一子,三位姑娘都是肖临的姐姐,早早就嫁了出去。肖临作为尚在家中的独子,在丧气了几天之后,终于重振旗鼓,不再逃避,担起了肩上的责任。 他在办完事之后,前往了前院。 肖启明的灵堂正是布置在前院。 这个时辰,前来吊唁的人已经少了许多,但大祁的丧葬传统就是要热闹,故此,灵堂还是留了一部分吹吹打打。 见到他来,佣人们惊讶又欣喜,“少爷。” 肖临只是点着头,走向了一直守在灵堂,脸色苍白,强撑着的母亲。 肖母见是他,不像佣人惊讶,也谈不上欣喜,只是淡淡地点头,“来了。” 肖临喉间一涩,“嗯。” 肖母叹了口气,右手缓缓伸了出来,肖临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 母子二人的手相握,肖母的左手搭在肖临的手上,拍了拍,声音有些颤抖,“来了就好。总要长大的。” 肖临听着,眼眶一红,吸了吸鼻子,“娘,你去休息。” 肖母也熬了几天夜,已经快要到极限了,终于等到肖临来,她也确实不必再强撑着了。 “好。” 她点点头,在肖临的搀扶下起身,肖临一边扶着她,一边对着一旁的佣人吩咐,“小心点。” “是。” 目送母亲和佣人离开之后,肖临转身,掀起衣摆,跪在了牌位之前。 这一跪,就跪了一个晚上。 次日清晨,热闹了一晚上的人散去之后,肖府接待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南……大人。” 来者南胥。 南胥在正式成为驸马之前,身上还有翰林院的官职,被肖临称作“大人”理所应当。 肖临只是意外,所以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在脑子里忖度着要称呼他哪一层身份。 程桥发生的那些家丑,外面的人其实不知,南家也照顾着肖姓的面子,在肖启明死后,派人来过,看有什么需要照看的。 这些,都是肖临得空问了佣人才知。 没想到,今日,南相这位独子竟然到了。 南家和他们家之间一向不热络,却与祖宅那边交好,这次的口供一事也有南家的参与…… 肖临甚至怀疑口供一事,是南家从中作梗。 他不知南胥来意,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肖公子。” 南胥跟肖临有过几面之缘,京中这些子弟,一年一会,曲水流觞,共赏春光。说是见识才艺,实际上是扩展人脉。 肖家的这位公子是今年才被请入春会的,为人算是豪爽,很得人心,几次私下聚会,都能看见他的身影。 不过,南胥对肖临,实际上没有太多印象。 此次前来,除了吊唁肖启明,也是为了另外的事。 肖启明一家的产业其他人可能看不上眼,毕竟是跟女子们打交道的生意,脂粉气太重,可南胥,却很有兴趣。 男人有些机密的话不会对男人说,却是会在女子面前自吹自擂。这些去肖启明店中购置衣物、胭脂水粉的女人,在言谈之间,难免会吐露出一二。若是善加利用,只会是一条收集消息的好渠道。 这些日子,因肖启明之死,南胥已经琢磨出一二,知道他的死多半与云卷云舒有关。 能让肖家隐瞒这么久,又让肖启明因此丧命,无非是和情报、信息这一类的事有关。 世家都有自己的信息来源,这一点,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而肖家的机密多半在于情报来源,他们来源只怕与其他世家的来源不同,所以不得不利用一间客栈作掩护。 云卷云舒所收集的信息是高官私隐或者是其他?南胥并不在意。 既然云卷云舒已经暴露,肖家再聪明,再未雨绸缪,也只能是亡羊补牢,虽然不晚,但是损失是肯定的。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肖家日后不会太平。 是以,南胥根本不想淌这浑水。 他看中的,是所有人一直忽略的,女人。 利用京城肖家的这些女客人,完全可以重新组建一个情报网,而不单单是做买卖。 南胥没有理会肖临眼中的警惕和敌意,他缓缓上前,给肖启明上了一炷香。 他看着肖启明的牌位,话却是对着肖临说,“当着肖老爷的牌位,南胥在此坦诚布公。肖老爷之死,与南胥无半分关系。” 南胥猜测,肖临的敌意来自于此。 肖临听他这话一愣,随后又沉了脸色,“那口供一事呢?可是你从中作梗,污蔑家父?” 南胥缓缓转身,眼中含着不解,“口供?” “怎么?还想不认?”肖临冷笑。 南胥摇了摇头,“不,不是。口供确实是经我之手,若肖公子问的是此事,没什么好否认的。不过……” 南胥顿了顿,“肖公子似乎另有所指。” 肖临看着他疑虑的表情,皱紧了眉头,“我父亲没有做过在宫中安插内奸一事。” 南胥一愣,他反问肖临,“此话当真?” 南胥这一反应,让肖临怀疑消了些,他收了脾气,回答:“当真。” 南胥最初的猜测被证实,他叹了口气,“我怀疑过。怀疑过另有其人。” “什么?!” “我怀疑过安插内奸的另有其人。可没有证据,也寻不到任何线索。只是觉得……令尊在宫中安插内奸,完全没有必要。” 肖启明从商,何必在一个并没什么实权的无垢宫中早早安排内线?完全说不通。 “那是谁?!” 肖临语气激动。 南胥低着头沉默了会儿,“我会查清楚的。” 他这话一说,肖临倒是冷静了下来。 世家大宅中的人向来利益为先,南胥查这件事,目前看来,并不利于他。 肖临思忖了会儿,问:“你有什么条件?” 肖临比南胥想的要聪明,南胥喜欢和聪明人做交易。 第83章 结盟 南胥淡淡地道:“没有条件,交个朋友。” 肖临冷哼,“这话,你自己信?” 南胥失笑,“那,做个盟友。” 肖临沉默。 半晌,肖临才道:“做你的盟友,还是做南家的盟友?” 南胥负手而立,“我找的是你,不是程桥的肖家。” 肖临了然,伸出手指,指了指对面的他,又指了指自己,“所以,盟友,你,我。” 南胥点头,“不错。” 肖临仍然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答复,“你看中了我什么?” 南胥也诚实地道:“令尊的生意。” “什么意思?肖临不才,家父的生意是必须要保住的。” 肖临以为南胥是要抢占肖启明呕心沥血的生意,一时间,不悦又涌上心头。 南胥解释,“这些我不要。我要的是建立一个崭新的情报网。” 南胥丝毫不遮掩,坦然说出此行目的。 肖临瞳孔蓦然睁大,“你是说……” “情报网一旦建成,还怕找不到杀人凶手么?” 找凶手? 南胥的声音打在肖临心上,这是他目前最想知道的事。 “你怎知……”肖临惊讶。 “你怎知父亲是被杀”这话,肖临没有问出口。 南胥从容回答:“并不难猜。” 肖临道:“我考虑考虑。” 南胥再次微笑,却换了一副姿态,显得势在必得,“在我离开之前,肖公子必须答复。” 势在必得,却不是威胁。 肖临见南胥彬彬有礼的模样已然不见,才恍然意识到,他抓到了自己的七寸。南胥从一开始,就胸有成竹,更何况,他还从自己这里知道了父亲遭人陷害一事,这就使他更加有把握了。 肖临目不转睛地看向肖启明的牌位,许久不曾开口。 南胥也就安静地等着。 肖临并未在南胥这个外人面前显露哀伤,他在拼尽全力维持着肖家作为大门大户的风度,以此伪装他内心深处的的无措和脆弱。 肖临想,背靠南胥,总好过自己单打独斗。他将视线从牌位处收回,做了决定,“好。” …… 腾关这些年已经渐渐地发展起来,城内的人口越来越多,其中还不乏操着南疆口音说着大祁话的南疆人。 常忠信听到熟悉的乡音,才终于有了一种又回到家乡的真实感。 其实,他待在边疆的时间并不多,童年跟着祖父颠沛流离,十多岁时,被选进宫中,训练为禁卫。本以为来此不会有太多的感触,没想到一听到乡音,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童年那些本以为不会记得的事,一桩一桩浮现在脑海。 闻松察觉到常忠信的情绪波动,所以一路上并没有和他搭话,只慢慢地走着,留时间给他。 直到快走到城外,快出大祁的地界,这份宁静才有了波动。 沉默是被沉浸在乡音之中的常忠信打破的,他实在是不喜欢感伤和怀念,这种陌生的情绪让他招架不住,所以他沉溺了一会儿,便清醒了过来,主动拒绝这种无法处理的情绪。 人来人往之中,常忠信悄声问闻松,“公子可见过潜州知府?” 闻松微微怔愣,“没见过,可是想到了什么?” 常忠信道:“这潜州知府以前回京述职之时,我正当值,所以见过……他步履矫健,吐息沉稳……” 常忠信有些吞吞吐吐,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中的疑虑。 “你是说,他看上去很康健,不像是需要续命的人。” 闻松帮常忠信说完了他想说的话。 “不错。”常忠信点头。 “确实奇怪。” 这也是闻松一直以来到底疑惑,“按照记录,潜州知府为童学勤,童学勤今年不过才四十有五……不过,或许是有些疑难杂症?” 说着说着,闻松又道:“当然,也不排除有其他目的。” “其他目的?” “譬如说,财。” 常忠信脚步一顿,“这……” “他每年都派那''白无常''抓人,每年都炼丹……这些丹药总归不会全用在自己身上。” 闻松边走边分析。 常忠信道:“那这……岂不是很多人都吃了……” ……由人血炼制的丹药。 想到此,常忠信一阵恶寒。 闻松想的却是,“这样炼制的,所谓能续命,能长生不老的丹药,一枚卖个万金都不足为奇。大祁富人多,愿意花钱买个‘长生不老’的人更多。” “可这不是违背了圣上所下的禁令么?” 常忠信实在是不能理解这些人的想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历朝历代都有人追求长生,可是没有一个人成功过,那为何还要苦苦追求这件事呢? 闻松没有再接话。 常忠信问这个话,只是感慨,也不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 两人刚走出城门,便眼前一亮。 不过是一道城门之隔,就好像到了异地异国。 正对着城门的,是一条大街,大街可同时行两辆马车。 街的两侧都搭着帐篷,左侧是简约的素色帐篷,是大祁集市之中最常见的,卖的是瓜果蔬菜、陶瓷玉器。右侧的帐篷是靛蓝色的,帐篷上还染了白色的花纹,蓝白相间,独具特色,卖的则是药材、首饰、琉璃制品以及南疆特色的衣物。 两边的小贩吆喝着招揽客人,很是热闹,热闹之中不觉嘈杂,而是存着一份和谐。 继续往前走,便是南疆与大祁的合居区,房屋之间相隔较近,鸡犬相闻。 闻松和常忠信在一棵大榕树下,停住了脚步。 “这棵榕树所在的位置……是我以前的家。” 常忠信不可避免的再生感慨。 闻松站在一旁,也在为物是人非叹气。 两人并没有伤感许久,就被另一桩事吸引住了视线。 “那人……不是肖启文的随从么?” 常忠信的语气有些诧异。 闻松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见了一个身影,没有看到正脸。 他微微皱眉,“跟上去看看。” 说完,他率先迈开了步子。 随从走得很快,似乎有意避过了人群,显得鬼鬼祟祟。 闻松和常忠信跟了上去,又走了一段路,在一个转角处,闻松看见了他的脸。 的确是跟他们一路同行的,肖启文的其中一个随从。 闻松记得,这个随从在听到他提及《诡术录》当中的内容时,曾经震惊地回头看了肖启文一眼。当时就觉得奇怪,却没机会细想,看来,今日,这份“奇怪”就要解决了。 第84章 抵达连丰 跟着鬼鬼祟祟的随从继续走了许久,走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郊外。 常忠信和闻松藏匿于一块巨石之后,看随从捡起了几根树枝,将它们放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再从袖中掏出火折子,点燃。 等火旺起来后,他又从袖中拿出一个红色的小锦盒,打开看了一眼,随即合上,将整个锦盒扔进了烈火之中。 虽然只有匆匆一眼,但闻松和常忠信已经看见了锦盒之中装着的东西,一颗丹药。 这颗丹药是什么,不言而喻。 当时,随从回头看向肖启文,想必是听见了“九转回魂”四个字,忽然意识到这个东西在将军府有。 待一切烧成灰烬后,随从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没有想到,这东西肖启文也……” 常忠信喃喃道。 “他应该不知道这丹药是如何制成的。” 闻松低声分析,回想那夜在村中的一切细节,觉得肖启文应该是被蒙在了鼓里。 “是那潜州知府送的?” 常忠信跟闻松的想法差不多,所以闻松一说,他便接着一问。 “应该是,”闻松回答,“这恐怕,就是肖启文不让我们跟去知府府中的另一个原因。” 因为怕暴露二人之间有“九转回魂”的联系。 常忠信接着道:“他收了潜州知府的礼,还会将此事上报给圣上么?” 闻松沉默了会儿,“他既然已经派人将丹药烧毁,就是没有打算受潜州知府的威胁……最终,还是会将此事上报的。” “那南家和肖家……” “之前推测他会通知南家,应该是无误的,毕竟南家曾帮肖家找出''内奸'',肖家还欠南家一个人情,此事,算是能还上。 肖启文给南家预留了足够的时间,而这段时间足够南家做出对策,与潜州知府割席。到时,肖启文再上奏即可。 此举,两全其美。” 闻松转过身,踱步离开。 …… 在正式入冬之前,晏安一行人终于到了连丰。 连丰实在是一个普通到文人,甚至是地方志都懒得着墨的小地方。 而今日,迎来了连丰历史上最尊贵的客人。 在阿茶的建议下,晏安弃了宝马香车,穿着朴素的,稍微改了下大小的男装,走进了连丰。 晏安即使身着男装,也很明显是个女人,细皮嫩肉的模样骗不了人。 好在,阿茶专门吩咐了丫鬟,让她给晏安画丑了些,皮肤还专门抹黑了些。因此,身着男装的晏安出现在连丰之时,并无太多人关注,少数几道视线还是在打量她的雌雄。 小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客栈简陋,也没有分上房,所有的房间陈设都是一致的,屋内只有桌椅、床板、脸盆架,以及一个小型的浴桶。 晏安不是很乐意这简单的陈设,看上去老旧的墙壁,和有些发霉的墙角。她不是挑剔之人,却是爱干净之人,住在这里,着实是算委屈了。不过出门在外,也只能忍受。 忍受归忍受,晏安还是有些害怕住在这样的屋子里,便想拉着她的面首住在同一处。 在一旁的阿茶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在晏安准备开口之时,抢先道:“安公子,我们一道儿。” 阿茶也是男装。阿茶的男装干净利落,藏起了女儿家的特征,声音也刻意变得粗犷低沉了些,很难被瞧出真身。 晏安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好。” 等其它人离去之后,晏安才问:“你还在担心闻松?” 闻松的消息他们已经知晓,并无大碍,按理说,阿茶应该不会再担心才是,可晏安又实在是想不出,除了闻松,阿茶还有何需要跟她密谈的事? 阿茶一愣,转过身,有些莫名,“没有呀。” “那你……” 阿茶这才知道晏安误会了,“我是想问问您,那徐公子,真的可信吗?” 阿茶指的是晏安身边红色泪痣的男子,男子姓徐,名廷骅。 晏安喝茶的动作一顿,“怎么这样问?” 阿茶摊手,不甚在意地道:“就是奇怪。我以为他不会骑马。” 徐廷骅,在阿茶看来,是弱不禁风的男子。她却是在提议晏安丢弃马车的那天才发现,这个柔弱的男子,会骑马,而且骑得还不错。 然而,这并不是引起阿茶怀疑的事。 真正引起阿茶怀疑的,是他明明会骑,却装作不会。 晏安眉头舒展,“他那能叫会?” 阿茶几不可察地挑眉。 徐廷骅他何止是会,简直是精通。 他确实是连上马下马,都需要长鹤帮忙,在马上抱着马脖子,闹出不少笑话。 他在马上看似左摇右晃,动作剧烈,让人发笑,可他胯下的马儿却没有任何受惊的反应。也就是……实际上,徐廷骅的身形十分稳。 能在马上做些大动作又不被甩下,实则善于骑术。 既然善骑,又假装笨拙不会骑,行为实在可疑。 阿茶故意问的直接,就是想看晏安知道否,但晏安的反应显然是不知…… 阿茶顿了顿,笑着道:“那是我多疑了,行走江湖嘛,免不得疑神疑鬼。” 晏安不是容易被糊弄的人,她精明的眼睛眨呀眨,“想问什么,直接问。坐。” 晏安指了指面前的空位。 阿茶会意,坐下后道:“就是有些传闻,想从安公子这,得到真相。” 晏安整理了下衣袖,手随意搭在桌上,“什么传闻?” “传闻,安公子曾经,差点儿就有婚配了。” 阿茶看着晏安的双眼,也不避讳,直接了当。 晏安的眸光一瞬间黯淡了下去,整个人的脸色也变得僵硬,半天,才挤出一句,“传闻不错。” 阿茶看着晏安的神情,突然心生不忍,若传闻属实,她再问下去,只是揭晏安的伤疤而已。 没曾想,晏安自己说了下去。 “他叫孟兰璋。” 果然是他。阿茶暗叹。 孟兰璋这个名字,曾经盛极一时。 孟兰璋出生于状元辈出的书香世家。不过,孟家相比于其他世家,实在是太微不足道。孟家说白了,是依附于其他世家而生。 孟兰璋是孟家成就最高的后辈,年纪轻轻就被礼部尚书冯岩看中,成为其得意门生。 不过二十六七,就在冯岩的举荐之下,任三年前那一届科举的会试主考官。 原本该是官途坦荡,平步青云。可他在三年前却犯了一个“大错”。 三年前,庞天成参加会试,孟兰璋惜才,将他判为会试第一,使《中兴十策》能够上达天听。 而这一惜才的举动,却在命运的齿轮下,成了两人悲剧的导火索。 第85章 洪水之变 “我多次后悔,若是早些嫁给他,他就不会经历那些巨变。可某些时候,我又不那么后悔……他若是娶我,连我都会替他可惜。” 晏安神情悲切,是阿茶从未见过的模样。 这样矛盾的心理,或许每个有心爱之人的皇女都能体会。 “他是怎么……” 阿茶忍不住问。 孟兰璋的事,她其实知道一点儿。 当年,庞天成因奸淫罪入狱后,孟兰璋曾经帮他多方打点,甚至“妄想”还他清白。 因此事,朝廷百官联合上奏,认为孟兰璋风气有污,不便身居高职。在百官的压力之下,圣上将其降职,但仍然是命他留在了礼部,受吏部尚书冯岩庇佑。 可惜,冯岩一人之力也敌不过明枪暗箭。 孟兰璋突然被告贪污受贿,大理寺介入之下,发现确有其事,随后,将他押进牢中。 后来,民间传闻,他不堪受辱,咬舌自尽。 “他因庞天成一事受牵连,又被罗织了一系列贪污受贿的罪名,被陷害入狱。” 晏安的语气就像是落叶飘零,流水东逝般平静而怅然,惹得阿茶也有些惆怅。 “他在狱中被百般折磨……因着大理寺的介入,我身为……也无法为他多做些什么。” 晏安目光迷离,神思已经不在当下。 “他们逼他认罪,他不肯,他们提出条件,只要他能供出冯岩……” 阿茶静静地听着,隐隐猜到了孟兰璋的真正死因。 “他不愿意帮人诬陷他的恩师,又实在受不住酷刑……咬舌自尽了。” 晏安的尾音有些颤抖,眼中弥漫着水雾,呼吸也变得困难。 好一会儿,她将翻涌而上的情绪强压下去,“事情就是这样了。” 阿茶沉默着,不知要如何开口。 “你应该是想问,我为何那么喜欢徐廷骅?”晏安问阿茶。 阿茶点头。 晏安眼中的水雾已经散去,她微微垂着头,“因为他很像兰璋啊……” 晏安对徐廷骅的一切喜爱和例外,都有了结果。 而这结果,让阿茶忧心忡忡。 阿茶担心,徐廷骅是有意接近。 可这忧心,她不便对晏安说,若是猜测有误,扰了两人深厚的感情,岂不是罪过? 再者,在她这几日的观察之下,这徐廷骅除了在骑马一事上,露出了些反常,其余倒是再正常不过。 而且,她之前曾经给寻死觅活的徐廷骅把过脉,确定过他不会武,他的伤势也不作假。既然不会武,那小心提防着便是,应该出不了太大的差错。 如此想着,阿茶稍微安心些,就着月光,缓缓入眠。 北边天气越来越冷,即将迎来今年第一场大雪,而腾关还是秋高气爽,凉风习习,日头旺时,还有些炎热。 “多谢。” 闻松对着掌柜地道。 他给自己置办了一身新衣裳,也给常忠信买了一匹布。 常忠信从他手里接过布匹,摇头感慨:“怎么变得这般贵了?” 他进宫之前的物价算下来,只有现在的五分之一。 闻松无奈地笑问:“布,是由什么做的?” 很突然,但是个简单的问题。 常忠信道:“棉、麻、丝。” 闻松又问:“地在谁手里?” 常忠信恍然大悟,“世家高门。您的意思是……” 闻松没有回答,再问:“作坊呢?” “世家……” “布庄呢?” “世家。” 闻松颔首,细细解释:“从原料到织布,再到买卖这一环,都握在不同的世家手里。诚然,我们大祁还有小作坊,但小作坊能出的量远远不及由世家把控的大作坊、大布庄。 小作坊所需的所有棉麻丝,都出自世家之手。 世家掌握田地,控制着原料的价钱,小作坊就不得不先高价进原料,卖出来的成品布自然不可能太便宜。 而小作坊最能吸引客人的地方,就是''便宜''。 原料已然高昂,成品如何比大作坊便宜?唯一的方法就是减少人工的费用。 一旦如此,织布染布的工人就会被压榨,压榨了一段时间后,工人们会觉得还不如跑去大作坊…… 小作坊为了应对这一情况,不得不转回家庭作坊。 久而久之,作坊会因为财力原因,被大作坊吞并。 大作坊没了竞争,布匹原料追根溯源,也是自家的,那么这价格,就随心所欲了。 其他东西,也差不多是同理。” 常忠信长叹一口气,“世家垄断么?这样下去,百姓们怎么负担得起?” 这是常忠信以前从未想过的事。 他幼年虽然颠沛流离,但不缺钱花,长大后成为禁卫,月饷颇丰,也不缺钱,所以从来没有什么对世道、对百姓的担忧。 今次出宫,和闻松待久了,竟然被潜移默化,开始担忧起百姓来。 常忠信继续道:“先祖皇帝在时,虽然给世家、高官、贵族,分了不少田地,但百姓可用的耕地也有不少,怎么会……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常忠信问的问题,正是闻松的乡试文章《梦里山河故》所能解答的。 “八十年前那场大洪水,导致田地毁坏,收成不好。百姓难以靠耕地存活。世家利用这个机会,以高昂的价格,从平民手里买下了数量可观的田地,再回头雇佣原本的地主,为其管理耕地。 大部分人都乐意占这个便宜,这样一来,世家的耕地在短时间内迅速扩张。 之后的几十年,世家越来越壮大,购买田地已经演化成了强占田地,没多久,百姓自家的耕地,就全部进了世家的口袋,世家再利用此,进行他们的扩张和垄断活动…… 大祁,就成了如今的大祁。” 闻松说完,长叹一句,“时也,命也,洪水误了百姓,助了世家,大祁也从那时,迈入了衰微……或许,也确实是,差不多了。” 闻松这话说得很轻,几乎没人可以听见。 可常忠信听见了,不仅听见了,还脸色大变。 “公子,慎言!” 说罢,他警惕地四望。 再看向闻松时,才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闻松被他严肃的语气惊得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一脸抱歉,“一时失言,罪过罪过。” 常忠信苦笑,“公子啊,忘我是好事,但是……命更重要啊。” 圣上就算再喜欢闻松,也不会允许他看衰王朝?常忠信担心不已。 第86章 以备不时之需 闻松一边走,一边听常忠信的“教诲”。 快要到客栈时,闻松脚步一顿。 常忠信一咯噔,“怎么了?” “方才那掌柜,年龄……比较长。” “嗯?”常忠信不明所以。 他是记得布庄里的掌柜。 他们在布庄时,那掌柜正在接待衣着光鲜的贵客,看都没看过他们一眼,导致前来接待他们的伙计也是不情不愿的…… 最后付账时,跟掌柜说过几句话,掌柜的态度爱搭不理,就像是他们买东西的欠他钱一样。 所以,在出了布庄之后,他才忍不住说了几句东西贵,之后便得到了闻松十分认真的解释。 常忠信回顾着这一切,不明白,闻松怎么就突然提到了那位掌柜? 闻松暂未解释,只是转身又回了布庄,十分罕见地再购置了一些衣物布匹。 这回,来接待他们的,成了布庄的掌柜。 闻松起先没有和掌柜打招呼,而是同常忠信道:“这家的布真的不错,腾关这穷乡僻壤竟然有这么好的布……这布放在京城都是能排上号的。” 语带鄙夷和惊讶。 闻松一改作风,令常忠信稍微咋舌,但他反应极快,迅速点头,说了些附和的话。 掌柜见他们虽然衣着朴素,但花钱大方,眼界也高,还以为是某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外出游玩来了,便一改之前的态度,点头哈腰地道:“公子好眼光,我们布庄的东家,姓肖。” 闻松状似诧异地“哦”了一声,然后恍然大悟道:“难怪。” 这还是闻松第一次扮作富人套话,将那一套行事作风,学了个七七八八。 他虽没吃过猪肉,却见过不少猪跑。 闻松没看掌柜,稍微耸了一下右肩,还是在和常忠信说话,语气有点儿漫不经心,开始挑剔起来。 “方才乍一看还行,现在仔细看这布的成色和手感,还是差了不少。不知是哪个肖家?也没听说程桥那边的在腾关有生意呀?” 越是不好说话的自以为是的跋扈富人,越容易模仿。 常忠信配合地道:“可能只是借用的一个名头罢了,毕竟肖家产业多,难以对得上号,尤其是在边关这种地方。” 两人竟是当着掌柜的面一唱一和起来。 掌柜内心气急,面上却还是笑眯眯地道:“正是程桥肖家。别家可做不出这样纹路精细的布。” 闻松来了兴趣,扫了掌柜一眼,“怎么说?” 他其实早已猜到这家布庄是肖家的产业。经过肖宗良和肖启文两代的经营,腾关已经是姓肖的地界了,在肖家的地盘能开一个这么大的布庄的人,即使不是程桥的肖家,也是跟肖家有深厚关系的。 “这样的织布手法,在大祁是独一份。当初肖大将军,哦,上一位肖大将军回乡时,带走了我们这儿一个很厉害的南疆织布人,他跟着肖大将军回到程桥后,就结合我们大祁的手法,创造出了一种崭新的织布方法……你看,我们肖家的布,虽然贵了许多,但质量好啊,舒适咧。” 掌柜拿了一块布仔细介绍起来,“就这一块来说,在我们这儿,是比较便宜的了……虽然是平纹织物,但是你看这根数支数,不像别家那般……” 暗中打听了肖宗良过去的事许久,终于有了点眉目。 “他带走的那人,会是你外祖父么?” 离开布庄之后,闻松问常忠信。 不是他天马行空,只是正好身边有这样一段家族历史的人,便随口一问,以免错过些线索。 常忠信皱着眉思忖了会儿,“印象里,外祖父的确会织布,但是织得少……我也不能确定。” 闻松无言沉默着。 肖启明以及常忠信所提供的信息,基本上已经确定了肖宗良“通外”一事,然而几个重要的人证都已经与世长辞,要将肖宗良彻底打倒,必须要更全面的逻辑和证据,否则,即使是上报了朝廷,即使有常忠信这个了旁证,那也是隔靴搔痒,弄不好,可能还会反累常忠信的性命。 这就是闻松迟迟没有动作的原因。 可是来边关这么久,也确实没有再找到其他有用的信息了。 今日好不容易得到了一点儿消息,也证明不了什么。 明明知道肖家不对劲,又无法以强有力的证据证明猜测的,又何止闻松一人? 永宁殿内,听完禁卫汇报的裴光济也是愁眉不展。 他的确按照南家的举荐,派了“钦差大臣”至程桥,不过,也派了禁卫藏于官兵中通行。 根据禁卫的暗查,云卷云舒中确有一些会危及肖家的秘密,因为这间客栈的所有客人名册,都有莫名其妙的标注。 禁卫将最近一段时间的名册誊抄了一份,呈递给裴光济。 裴光济挑灯夜读,终于在子时末的时候,发现了端倪。 名字后的标注一共有三类。 第一类,红色圆圈。 第二类,红色三角。 第三类,红点。 闻松和常忠信的名字后面,就跟着红点。 红点在名册里数量最多,裴光济推断,应该是真正的客人。 红色三角次之,红色圆圈最少。 这两个标注相关的名字,都很奇怪。 贾名。 吴辞人。 …… 再明显不过的化名。 还有一些奇怪的代号,杜鹃花、芦苇荡等等。 裴光济本来一头雾水,直到他看见了日期。 “周密,你可还记得周边各国使臣来朝和离京的日期?” 红色圆圈的客人的入住日期,基本上都在使臣来朝的那段时间里。 裴光济在这方面的记忆犹新,只因每次使臣来朝的时间,都是他亲自和礼部敲定的。 周密愣了愣,随即道:“回陛下,这日期老奴虽然记不住,但是翻看内库的册子,倒是能看出来。” 每次使臣来朝,都会带来朝觐之礼,有的入了后宫,有的入了国库,是以,只要翻看宫中内库出纳的账本,就能翻出具体时间来。 “需要传内侍监么?”周密问。 裴光济摇头,“朕要你的。” 周密赧颜,“是。” 周密原就是在内侍监管出纳的,后来裴光济即位,因他头脑灵活,手脚机灵,就被调到圣上旁边伺候。而他习惯记载出纳的习惯已经养成,加之他后来成了圣上心腹,所以内侍监的太监们都自觉把出纳册给他过目,他也习惯性地检查、誊写和记录了下来。 裴光济后来得知他有这个习惯,没有苛责,反而夸赞了他一通,让他继续如此,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恐怕就是“不时之需”了。 第87章 请医不治,病殁 裴光济趁夜对照完周密呈上来的出纳册,已经能肯定肖家通外了。 他眯着眼,也猜到了闻松去腾关以及让官兵禁卫护送肖启明这两件事,和肖家利用云卷云舒通外的联系。 不过,具体的,他推测不出。 莫非是去想找证据? 去边关找证据? 这肖家到底做了什么?! 若肖家真在边关做了些什么,又怎么会留下任何证据? 他们可是狼、是狐狸。 闻松到底是年轻、天真了些,转念一想,他一个平民,能做到的,也只有实地查探这件事了。 在一旁陪着的周密看着裴光济变化莫测的神情,一颗心上窜下跳,本昏昏欲睡的眼皮,一下子精神起来,睁得大大的。 “传禁卫。” 裴光济森冷威严的声音传来,周密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是。” 他推开永宁殿的大门,一阵寒风袭来,风中带着点冰渣。 要落雪了。周密拢紧了衣服。 北方的雪,一向又大又急。 而今年的第一场大雪,落在了连丰。 雪落无声。 阿茶的动作也悄无声息。 鸡鸣之前,她秘密潜入了县衙,一套动作利落潇洒。 昨夜,得到晏安的命令,让她秘密进县衙翻找县志,寻找关于北漠质子的消息。 据晏安所说,北漠质子回乡的途中,曾夜宿连丰县衙。不幸的质子正是在此夜突发疾病而亡。 “突发疾病?听起来像是个借口。” 晏安道:“不是借口,是目前已知的事实。但,当时的事实,不代表是如今的事实,也不代表是将来的事实。” 阿茶端起茶碗,细细品茶,听着晏安话中话,不急着表达意见,而是静待下文。 “这几年,我一直在调查此事,终于在前些时候,有了消息。”晏安缓缓道。 阿茶适时出声,“什么消息?” “公子森的心腹随从在护送他遗体回北漠之时,路遇劫匪,生死不明。公子森的尸首也被劫匪掳走,一把火烧了。大祁为此,重金相赔,允诺北漠十年粮草。” 晏安口中的公子森便是那位客死异乡的可怜质子。 公子森的经历似乎忒惨了些。 这样的惨状,很难不让人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 阿茶看向晏安,越发好奇她此行的意图。 晏安没有与阿茶对视,她顿了会儿,才道:“我的人找到了原本生死不明的心腹。” 阿茶眼睛一亮。 晏安摇了摇头,惋惜地道:“可惜见到他时,他已经是风烛残年。知道我的身份后,他告诉了我一些事,一些隐秘但是会引起血雨腥风的事。此番秘密前来连丰,就是为了查清这些事。” 阿茶微微震惊,“您亲自去见的此人?” “不错。” 这是晏安第一次透露她的目的,仍然没有说清楚,但她说出的内容,足以让阿茶惊讶不已。 什么样的人值得晏安亲自去见?北漠质子究竟有何紧要? 阿茶抱着这样的疑问,潜入了县衙。 一个闪身,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进了县志存放处。 此处,存放着大祁建国以来的所有连丰县志,要找到异亨五年的县志,又要注意外边的动静,是有些费时的。 阿茶站在门边,看着这一排一排的书架,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先观察了第一排县志的摆放和排列。 每一排分了两列,左右两侧,中间是一人宽的过道。 两侧的县志并没有按照大祁帝王的年号排列,而是直接以天干地支为纪年,再行排列摆放。 大祁开国以来有两百四十多年,又,六十年一轮回,也就是说每一个干支排列的书架之中,都至少有四个重复的纪年。 本国的开国年份恰巧为甲子,书架第一排左侧起,为甲子,右侧为甲午。 如此可推,县志是从左侧起,从前至后,为前三十干支,再从右侧起,往后,是后三十干支。 左侧第一排为甲子,最后一排为癸巳。 右侧第一排为甲午,最后一排为癸亥。 今年是异亨二十二年,为壬申年,再由质子离世之时为异亨十年而推算出该年为庚申年。 庚申年应在后三十干支,也就是右侧。 阿茶想到此,提步直走,一边走,一边往右边书架上瞄。 快走到底之时,她停下脚步。 转身,对着书架。 书架侧方贴着纸条,纸条上写着两个字“庚申”。 阿茶便开始往里走。 走到中间靠后的位置,看见了四个字,“邑亨十年”。 阿茶挑眉,开始从此处翻找县志。 晏安说,北漠质子是在中秋之前离宫的。就这一信息,阿茶很快就找到了对应的县志。 “……九月初十,公子森至连丰,童县令携众人相迎。是夜,公子森突患重疾,请医不治,病殁。” 县志之上,关于这位北漠质子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简要到连发挥想象的空间都无。 不过,敏锐的阿茶还是嗅到了一丝蛛丝马迹。 “请医么?” 阿茶在心中自语。 一阵风过。 县志已经摆回了原位。 仿佛无人来过。 …… 阿茶迅速回了客栈,将自己的打算说给晏安。 “你想去药铺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位看诊的医生?” 晏安听完阿茶的话,问。 阿茶点头,“不错。” 晏安道:“是个法子。只是……会不会打草惊蛇?” 阿茶也想到了这一层,“我会说我们一路北上,走遍大祁是为了给身患疑难杂症的家人求医。” 晏安偏头想了想,“以这样的由头去套话,可行。但……” 掩人耳目还是难。 阿茶直言不讳:“您的身份和行踪,本就不可能瞒得住。” 不说别的,南胥肯定早已知晓。 所以这么久了,都不来通知一句闻松的行踪……这是已经知道她跟晏安秘密出京了,懒得给她报信。 她们这一路上的所有“微服”行为,不过是掩耳盗铃,能瞒一时是一时罢了。 事实被揭穿,晏安露出了无奈的神情。 她临行前,将行踪报告给父皇,就是为了寻求禁卫的庇护,暗中多些人手,以防不轨之人。 阿茶继续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太过忧虑打草惊蛇一事。追查真相,才是您的首要选择,不是么?” 晏安思忖再三,批准了阿茶的行动。 第88章 酒后胡言 小地方的好处就在,容易寻人。 连丰镇上的大夫不超过十位,阿茶便打算在这十位大夫中碰碰运气。 她想,既然是急病,就不可能往外去求远水救近火,若县志记载不错,去给质子看病的大夫就在连丰。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是否还活着。 第一日,无果。 晏安那边,却有了一些收获。 连丰的雪,下了两日。 洋洋洒洒的雪给走在雪地里的人都披上一了层纯白的外衣。 阿茶走在雪中,没有用内力催化雪花,而是任由它们洒在肩头,隐于人群之中。 走进客栈之时,大厅之中只有晏安和掌柜两人,正在闲聊一些见闻。 “哎,你可别瞧不起我。我虽然在这个小地方做掌柜,见识可不比你们这些大地方来的人少。” 客栈里没什么客人,掌柜跟晏安投缘,也就开始谈天说地来。 晏安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目光看向阿茶。 阿茶冲着她摇头,晏安会意,将目光重新放在掌柜身上。 阿茶见状,也就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 “以前我们大祁有一个从北漠来的质子,你知道?” 阿茶心中一动。 晏安亦然,她不露声色,“对,这个我知道。” “我见过他。” 掌柜扬起下巴,自傲又得意。 晏安佯装不信,“这怎么可能?掌柜的莫要看我年轻,就瞎说大话哄骗后辈。” 掌柜白了她一眼,“我骗你作甚?我是见过他,在他死之前。” 晏安挑眉,“真的?” 掌柜见她有些相信了,喜笑颜开,“当然是真的!” “那……说来听听。” 掌柜的看了一眼女扮男装的阿茶,然后问晏安,“这个小哥能听?” 晏安点头,“怎么?还是机密?” “那是当然!” 晏安故作严肃地道:“他是我心腹,能听。” 听此,掌柜才开始绘声绘色地说着。 在掌柜声情并茂的讲述中,晏安和阿茶被带进了质子夜宿于连丰的夜晚。 质子初来乍到,当年的县令为了迎接他,特地请还是厨子的掌柜前往县衙府掌厨,大摆宴席。 酒过三巡,酒意上涌,质子脸颊通红,召来了掌厨,大力赏赐。 客栈掌柜也就在这时,见到了公子森。 接了赏赐之后,掌柜退下,却是悄悄打个倒转,偷摸摸地躲在了门外,欲听一些轶事。 这些人可是他这个小地方的客栈掌柜一辈子都难以接触的达官显贵,好奇之心胜过了一切。 那时,所有人都在大堂伺候,因此,无人注意到门外还有一个他。 掌柜在门外待了一会儿,正好听到醉醺醺的质子高声道:“我在你们大祁,没有朋友!” 公子森在大祁待了许久,即便是在醉酒之时,口音也很地道,丝毫没有异国味儿。 这时,在质子身侧坐着的一个身穿戎装的武将想要阻止他的酒后乱语,便道:“公子喝多了,还是先回房歇息。” 公子森却根本不听,接着道:“哦,不,有一个朋友!他叫南绍儒!是我的好朋友!他可是南家人!南家你们知道?就是你们大祁的那个南家!很有名的南家!” 武将见他越说越离谱,忍无可忍,站起身,将这位质子打晕,扛起来,向县令告辞。 …… “我看他们往外走,心里一慌,便飞快地跑走了。” 掌柜的说起来,实在是赧然。 他说完,晏安哈哈一笑,“您倒是实诚。” 掌柜的脸又红了些,“我确实是见过他的,你们爱信不信。” “主要是您记得太清楚了,连那朋友的名字都记得住,叫……南……南什么?” “南绍儒。” 掌柜重复了一遍。 “您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掌柜又不好意思起来,“毕竟第一次见显贵,当然要把握住机会,那天之后,我就问了一个走遍大祁的行脚商人,就确定了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是南家人,就叫南绍儒,所以就记着了呗。” 掌柜说到此,晏安沉默着,阿茶却开始接话,“您说您……在质子死之前见过?那岂不是……” 阿茶故作惊讶。 掌柜地点头,“是啊……他那夜就突然疾病……药石无灵了。” “啊……这……”阿茶故意道:“该不会是你……” 阿茶欲言又止,掌柜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一拍桌子,“你胡说八道!” 晏安故意瞪了一眼阿茶,阿茶配合着乖乖闭嘴,晏安支支吾吾地道:“掌柜的不要心急,我这心腹其实也不是瞎说,这普通人……听了这故事……难免不会怀疑您……做了些手脚……您看,您又是掌厨……” 掌柜来了气,“我掌厨又怎么样?我还说是那端菜盘的呢!” 晏安听了,连连点头,“是有这个可能。说起来,您可真是命大,那县令没有让您背黑锅。” 掌柜听晏安说起县令,气消了一半,感慨道:“确实啊……我当时……哎,也是提心吊胆,咱们这的许多人,也是这么猜的,竟然怀疑是我下毒!真是离谱!” 掌柜叹了口气,“当时的童县令真的是好呀,在之后,还专门写了布告,说是得急病去的,大夫也无力回天,倒真是洗刷了我的冤屈。” “哦?可知是哪位大夫?” 晏安抓住机会问。 掌柜摇了摇头,“这我真不知。传闻都说……死相可怕,我想啊,这大夫也是怕了……到底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这难免……你懂的。大夫不敢大张旗鼓地宣扬,太正常了。” 晏安听他不知,稍微失望,但掩饰得极好,“说得也是。” 之后,晏安又夸了这县令几句,“这县令确实清廉,黑白分明,这样的县令,应该能高升?” 掌柜道:“不错。是高升了,他现在是潜州知府。” 晏安惊讶地道:“童学勤?” 掌柜见她惊讶,也惊讶,“怎么?你认识?” 晏安一愣,而后道:“哪里轮到我认识?我只是听说这人是当今丞相的门生……这一时间,有些诧异罢了……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啊。” “是啊。”掌柜连连附和。 而阿茶则在一旁微微皱眉。 又寒暄了一番后,晏安和阿茶回了房间。 “周密说公子森是个好酒,酒后嘴巴又没有把门的人,果然如此。” 关上了房门,晏安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样评价。 阿茶隐约觉得不对劲,晏安像是还知道些什么,话虽然嘲讽,语气却有一种“原来是这样”、“难怪”之意。 阿茶觉得奇怪,试图探索,于是明知故问:“您是故意和掌柜搭话的?” “根据公子森的脾气,碰碰运气。”晏安道。 她本来是猜,公子森好酒,可能会来此处痛饮。 没想到,是此处的掌柜去了县衙。 “掌柜话中的信息,和公子森心腹所说的一个信息对上了。” 第89章 探寻无果 “是南绍儒?”阿茶猜测。 “对。” 阿茶问:“怎么很少听说过?” 晏安道:“他在某一部分人眼里,声名显赫。不过,南家对其甚少提及。此人跟南家有些格格不入。” “嗯?” “他不爱权力金钱,纵情山水,在园林布置、楼宇建造方面,颇有一番造诣。你若是对这些感兴趣,就该听说过此人了。”晏安耐心地解释。 阿茶了然。 “公子森跟南绍儒交好这件事,在遇到他心腹之前,我从未听说过。倒是难为他将秘密守了这么多年。” 这一次,阿茶又觉得晏安的语气很是嘲讽,似乎和公子森,又或者和南绍儒有过节。 阿茶愈发觉得奇怪,奇怪之中也愈渐肯定,晏安来连丰,不止跟公子森有关,更多的,是想通过质子之死,顺藤摸瓜。 晏安的一切行为,都像是要论证某种猜测。 “大概是出了京城,在这偏远的小城之中,放松了警惕罢。” 晏安还在评判着公子森酒后胡言这件事,不过,语气恢复了正常。 “公子森的心腹和我见面之时,已经年迈到神志不清,说起话来也是前言不搭后语。我其实……将信将疑。没想到,他说的竟然是真的。” 晏安顿了会儿,低声自语:“那其他事,也是真的了?” …… 腾关的冬天,只要无雨,就不会感受到冬意冻人。 今日恰巧,阴雨不断。 客栈内的门窗紧闭,阻挡寒意侵袭。 闻松在客房,听着常忠信带来的消息。 “童学勤死了。”常忠信一打听到消息,便立刻汇报给闻松。 “死了?”闻松讶然。 “是,”常忠信道:“他本来是想连夜逃走,谁知还没出城门,就被一匹受惊的马给……暴毙当场。” 闻松听完,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皱起了眉头。 常忠信最近爱动脑筋,此刻,也懂了几分闻松的沉默,他道:“是被灭口?” “这证明他身上还有秘密。” 闻松喃喃道,脑子里闪过的是一页一页记载在册的百官履历。 忽然之间,闻松呼吸一滞。 常忠信一时没有察觉,继续道:“公子猜测是对的,他的确靠九转回魂敛财,听说查封之时,官兵们发现地砖下面,全是黄金。” 常忠信说完,见闻松没有反应,便唤了一声,“公子?” 闻松回过神,看向常忠信,“可知童学勤在为潜州知府之前,身居何职?” 这是常忠信的拿手好戏之一,他回想了会儿,道:“好像是连丰县令。” “连丰……” 接着,闻松皱着眉又问:“肖启文在来腾关之时……何职?” 常忠信不懂闻松这两个问题的意义何在,仍然是如实回答:“肖启文先是中央军,后来好像是因为一件什么事失职,便被圣上调往了边关。” 闻松深吸一口气,“是护送质子回北漠失职。北漠质子殁于连丰。” 常忠信一拍脑袋,“不错,是这件事!” 常忠信看闻松脸色苍白,忧心地问:“公子可是想到了什么?” 闻松点头,又摇了摇头,“只是猜测。猜测罢了。” 常忠信见闻松没有说明的打算,也就没有再问,默默地退出了房间,留他一人在其中思考。 房内的闻松也确实开始沉思。 肖启文在潜州之时,避开了他们,独自一人前往潜州府衙。后来,他们通过跟踪随从发现,童学勤曾给肖启文送九转回魂。 方才又记起,肖启文曾护送质子至连丰。是年,童学勤正好为该地县令。 由此可知,肖、童两人的交情至少可追溯至邑亨十年! 北漠质子死后,肖启文往边关,童学勤则摇身一变,成了潜州知府。 此外,肖启文与南叙之过从甚密,而童学勤又是南叙之的门生,童学勤的官场之路,少不了南叙之的帮忙…… 这一桩桩一件件,若是巧合,也就罢了。 这些碎片拼凑起来若不是巧合,那肖启文、南叙之、童学勤这三方究竟有何联系?这联系是否与当初质子病逝有关? 以及…… 出宫之前,晏安那番莫名又含着暗示的言辞…… 闻松忽然站起身,往门边走了几步,又停住,往回走,再坐下。 晏安和阿茶此刻……应该到了连丰了…… 但愿无事,皆安然无恙…… 不知为何,闻松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同时,他又觉得自己遗漏了些事,但此刻,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 连丰。 阿茶试图在医馆和药铺中寻找当年亲历此事的大夫的第二日,仍旧无果。 “明日,是最后两位大夫了。”阿茶也有些泄气。 昨日从掌柜处得到的消息让她们看到希望,没成想,今日竟然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晏安也感慨不已,“若明日依然无果,这条线索就彻底断了。” 第三日,无果。 线索已断,结局已定。 晏安脸上难掩失望。 良久,晏安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大概是老天爷不给我这个刨根究底的机会,也是留她一命。明日启程回京。” “她?”阿茶问。 她?还是他? 晏安沉默着,没有回答阿茶的疑问。 见此,阿茶只好道了一声“是”。 同来时一样,回程之时,也是慢慢悠悠,游山玩水。 看似惬意,阿茶却看出了晏安对游玩一事的心不在焉,她还是失望的,甚至还没有放弃。 每路过一家药铺或医馆,她都会吩咐阿茶去打探打探。 两人之间的奇怪行为引得长鹤他们频频侧目。 看着疑惑的长鹤,阿茶意识到,还有一事不解——晏安为何不让长鹤去办她所办的事? 长鹤在晏安身边的时间比她在晏安身边要长得多……此事首选,怎么会是她呢? 是对她的试探么?晏安何必用这样机密的事试探?应该不是试探。 是对长鹤的不信任么?也不像。 总不会是因为她办事比长鹤机灵? 阿茶仔细一想,还真有可能。 她还是智慧些的。 阿茶这一路,就这样东想想,西想想,聊以自慰。她脑中热热闹闹,和她冷若冰霜的外表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第90章 下嫁 肖大将军的千金要嫁人了。 嫁给一位千夫长。 “千夫长?” 闻讯,闻松略显诧异:千夫长,对于肖菀的身份来说,算是低嫁,肖启文肯? 常忠信做事稳妥,来同闻松说话之前,早已将事情了解清楚了,他道:“这个千夫长可不是普通人,他姓贺兰。“ “贺兰?” 大祁本土很少有复姓,复姓大都来自周边的民族国家。而“贺兰”这一复姓,是大祁最罕见也是最出名的。 大祁开国皇帝手下有一力拔山河的猛将,万夫莫敌,凡他所到之处,敌人无不哀嚎连连。 然,立于不败之地的常胜将军终是少数。 这位猛将死在了一场突围战中。他的儿子在悲痛万分中承了父业,也不幸战死沙场。 一代一代,马革裹尸。 这门忠烈,便是“贺兰”。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平年代的贺兰家族逐渐在朝野失去光芒,后代子孙虽然也承袭家中传统,参军者不在少数,却再没有功成名就的了。 到了邑亨年间,圣上为了拉拢军心,破例,给了贺兰家一个世袭的职位,“护国大将”,从二品,位高,但是个无实权的闲散职位。 即便如此,也将贺兰一家重新拉进了众人的视线。 这不,肖启文就开始行动了。 “肖家千金在之前中秋宫宴上那一出,着实……厉害了些。能跟肖家门当户对的有头有脸的世家,恐怕都不愿意大度地跟肖姑娘有什么姻亲关系,这倒算是如了她的意……不过……也只能下嫁了……不知是好是坏。” 常忠信回想着肖菀的行事风格,忍不住摇头。 闻松对肖菀却是有赞誉的,他道:“算是好事。贺兰家不比世家规矩繁多,要更自由些,名誉、荣誉皆是不缺。其实……肖千金在宫宴上闹得那出,是很智慧的一招……” 闻松没有多加解释,只道:“其他世家,也未必是嫌她。她嫁入贺兰家,多半是肖家或她自己的意图,并不是无人敢娶的''退而求其次''。” 常忠信静默着思考闻松的话。 “回头,备些贺礼。” 常忠信一愣,“您要去观礼?” 闻松摇头,“肖家那边应该会送帖子来,毕竟是礼数周全的人家,而我们却不必赴宴,这是识趣。” 常忠信这回听明白了,肖家这是做礼数,又要面子。 前来送请帖,是周到有礼。 可婚宴上的宾客大都是有头有脸,大富大贵的人,闻松一介平民去了,肖家反而会觉得丢命。 常忠信心中有气,但见闻松脸上并无不妥,只好将那口懑气,叹了出来,“哎,知道了。” “怎么?想去?” 闻松故意问,还不等常忠信回答,又继续调侃,“肖家嫁女,定是举城欢庆,什么好酒好肉,吹打弹唱,一个都不会少。” 常忠信听出他的玩笑之意,淡定地跟着他的话道:“公子说得不错,听说肖将军请来了大祁最有名的乐师,专为……” 常忠信后头说些什么,闻松已经听不见了。 他脑子里的弦,骤然绷紧。 乐师! 他终于知道到底遗漏什么了——南绍儒。 他遍寻藏书阁也找不到资料的“乐师”南绍儒。 南绍儒为质子寝宫的建造者,这便是他的重要之处。 因为博识堂正是在原质子寝宫的构造之上,做的修葺。博识堂中的神秘地道,往回追溯,只可能是南绍儒的手笔。 先前分析的肖启文、南叙之、童学勤、北漠质子之间的联系,他遗漏的重要两环,便是地道,和南绍儒此人。 “公子?” 常忠信说完,见闻松出神的模样,唤道。 闻松回神,忽然问:“常兄在宫中多年,可听过南绍儒这个名字?” 常忠信一时没反应过来,跟着重复了一遍,“南绍儒?” 闻松郑重地点头。 常忠信不解,“知道的,我记得,他是大匠?设计督造过许多宫殿楼宇。” 闻松挑眉,眼睛一亮,“他可还是一个乐师?” 不知为何,他很在意周密说的,关于南绍儒的这一层“乐师”身份,隐隐觉得,这个他查不到的身份,是一切关键。 常忠信一听就摇头,“他不是。” 闻松一怔,心头涌起失望,不是么……周密记错了? 常忠信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看见了希望。 “他在音乐方面确实小有成就,不过,不是专门的乐师。” “哦?” “他谱的曲,京城的青楼楚馆,还在传唱咧。” 闻松好奇地看向他。 常忠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年少不知事,教坊常客。” 闻松懂得了,刚想说话,常忠信又道:“从那儿的老人处得知,南绍儒也曾是常客,许多曲子,就是那时候作的。” “教坊常客?” “是的,还时不时给人弹琴伴奏呢。” “那时……教坊还在宫内。”闻松思索着。 常忠信回想了会儿,点头,“好像是这时候。” 闻松挑眉,“听说,徐贵妃当时……” 常忠信急忙打断,“这事说不得。” 宫闱忌讳。 徐贵妃生下了昭阳,如今又贵为贵妃,这过往的身份自然不能再谈。 而闻松从他的言语中,也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徐贵妃和南绍儒同在教坊,只是无人会将这俩人联系起来。 闻松并不是随口一问,而是忆起了出宫之前还存有的谜团,死于非命的宫女,阻拦调查的周密……故而有了不怎么好的联想。 “公子问这个是……?” 闻松自不会将心中涉及皇家秘事的猜想告予他知,“有些好奇罢了……宫中的事,总是为人津津乐道的。” 常忠信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没往深处想,就再说了些奇闻轶事给他听。 肖家和贺兰家联姻的消息不日传入京城。 “肖家和贺兰家?” 南胥微微皱眉,再问了一遍,“已经定了婚期?” 心腹答:“确定了。” “贺兰家么……”南胥喃喃道。 他没有纠结太久,很快便问:“老大那边如何?” “去了连丰。” “连丰?”南胥倏地站了起来,左右踱步。 心腹还是第一次见南胥显露出这般忧心的神情,不免诧异,“主子?” “去,派人去极东,有异动即刻汇报。” “是。”心腹却还没走。 “有事?” “蹲守肖家的弟兄们来报,禁卫前几日去见了肖临。” 南胥已经恢复了从容,“哦?可知何事?” “不知。” “肖临那边,有何动向?” “一切正常。” “那就不必管,”南胥端起茶盏,“无非和云卷云舒那些事有关,肖家的兴衰存亡,有父亲挂碍,不必插手。” “是,属下这就去传话。” 第91章 极东 转眼到了腊月底。 晏安一行人绕了远路,由北至东,再由东回京。 大祁东边没有土地接壤,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在最东的角落,有一处风景绝佳的县城,名为极东,是国土之内最早的日升之处,建立在高山之上。 它的东边,是一处陡峭的断壁,断壁之下,是碧蓝的深海。 海风猛烈,巨浪拍崖。 晏安他们就住在崖边的客栈里。 是夜,晏安吩咐阿茶,“明日早起,陪我去一个地方。” 阿茶瞬间明了,晏安来此不过是假借游玩之名,“好。” 次日天光乍破,一道暖光破开沉沉的海面,光照涟漪,随着涟漪,一层一层地蔓延开来。 不一会儿,海天之间除了蓝,还多了一抹温暖的红。 晏安、阿茶无心欣赏美景,悄然离开了客栈。 极东是个极小的地方,地界比连丰还要小。 晏安领着阿茶东走走,西走走,也没有在何处停留过……像是在找东西。 终于,晏安停住了脚步。 以客栈为地标,她们目前所在,是客栈的南面。南面有一片树林,树林里,有一池塘,池塘上,错落有致地布置着几个石块,石块之间的间隔不大,足够人通过。 即使如今满池的枯枝烂叶,只凭着这布置,也能想象得出它原本美丽的景象。 阿茶这才注意,呼呼的海风刮到此,被削弱了许多。 她向后看了一眼,树上的枝条又长又细,枝上有节,海风经过这片小树林就变得温柔起来,推测树林应该是作防风之用,只是这树,她从来没有见过,自然也叫不出名字。 医者善草木。 连她都叫不出名字的树,世所罕见。 正是这一点,让本来有些百无聊赖的阿茶打起了精神。 踏上石板,走过池塘,便是一座废弃的木屋,不知是怎样的木头所制,颜色泛红且发亮,走近看,在这海风侵蚀又无人打理的情况下,这木屋的腐烂之处竟然屈指可数。 又是没有见过的。 正在阿茶啧啧称奇之时,晏安一言不发,神情凝重地推开了门。 阿茶也就在弥漫的灰尘之中,看见了屋内的情况。 屋内的陈设简单,正对着大门挂着的,是一女子的肖像。 阿茶只瞧了一眼,虽看不出个所以然,却莫名觉得眼熟。 刚想问晏安,就见晏安神情大变,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一顿,像是才想起有阿茶这么一个人,于是便对阿茶道:“且先在外面候着。” 晏安从未以这样的口吻和阿茶说过话,阿茶有些不自在,却也不在意。 她收回了打量那幅画的视线,回头看院子里的整个布局。 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名字,南绍儒。 她在晏安处得知“南绍儒”后,费了好些天,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南胥府邸的前主人,似乎也叫这个名字。 她有次潜入小南府,秘见南胥,曾听过路的佣人提起过这个名字,只是她并没有在意…… 今日这山中木屋的构造,和小南府中善用山水花草的布局,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木屋,也是南绍儒的? …… 崖边客栈。 徐廷骅收拾好起身,按照习惯,他走向晏安的房间,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通常,这个时辰,晏安应该起了才是。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空空如也。 徐廷骅目光微冷,眼角的红痣似乎也跟着变得阴冷,不再娇媚。 他走近床榻,坐下,将手伸进还未折叠的被褥里,感受温度。 凉的。 晏安离开已久。 徐廷骅收回手,闭上了眼,“还是被发现了么……” 极东,他就说,好端端的,来什么极东?! 他立即起身,走到旁边客房,敲门,“阿茶姑娘。” 仍旧没有回应。 果然不在。 “徐公子在做什么?” 一道声音自徐廷骅身后响起。 徐廷骅收敛了情绪,又成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眉间染上了忧愁,“没什么,公……她不在房中,有些担心,想来问问阿茶姑娘,谁知,她也不在。” 长鹤看了一眼阿茶的房间,知道她和公主最近有事瞒着他,心中也起了一丝不悦,很快,他将不悦压了下去。 长鹤皱了皱眉,“公子放心,有阿茶在,不会有事。” “那便好。”徐廷骅看似舒了一口气。 …… 此时,晏安已经从木屋中走了出来。 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意,眉间又含着化不开的担忧。 很是矛盾。 阿茶心中的疑惑聚集到了顶点。 晏安却在下一瞬,收敛了一切表情。 “今日亥时,来我房中。” 阿茶看见晏安手中多了一画轴,她望向木屋,原本挂在墙上的画已然不见。 两人一脚踏进客栈的大门,徐廷骅就满脸焦急地迎了上来,“公……这是去哪儿了?也不同我们说一声。” 徐廷骅的眼睛扫到了阿茶手中拿着的画轴上,再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深情款款地看着晏安。 晏安笑着道:“随意出去转了转。” 她没有多加解释,徐廷骅又说了些情人间的话,阿茶觉得无聊,便带着手上的画轴回了房间。 深夜,晏安房中还点着灯,阿茶如约而至。 阿茶到的时候,晏安刚好将几张信纸整理好,并将它们郑重地交给阿茶。 “里面的事关乎重大,我一直有些担心……” 晏安皱起了眉,“不管怎样,信你先拿着,有备无患。” 阿茶点头,能让晏安神秘又慎重的事,只能是关乎皇室。所以,本来打算问出心中疑问的她,决心保持沉默。 晏安稍一颔首,“也不知,这趟回京能否太平……” 阿茶微微皱眉。 晏安叹了口气,“如你所说,我的行踪是藏不住的。” 见过晏安样貌的人不在少数。 每过一个县、一座城,都会遇见守城的、巡逻的官兵。 这些人里面但凡有一个见过晏安,那晏安的行踪就瞒不住。 这一路,虽然无人跟踪,但不代表无人知晓她们行踪。 “人到了一定地位,有了一定的权势,就不必再费心布置眼线了,因为处处是眼线。” 晏安意有所指。 阿茶沉默了一会儿,结合近一段时间频繁出现的“南绍儒”这个名字,其实不难猜测晏安此行的目的跟南家有某种讳莫如深的联系。 第92章 疑难杂症(小修) 恰逢南胥休沐,夜宿大南府。 “主子,极东有异动。” 本合上眼的南胥立刻从床榻上坐起,“进来。” “如您所料,他们去了极东。” 南胥沉默了会儿,“阿茶可发现了你们?” “回主子,我们的人提前收买了一些当地的居民,让他们汇报情况,等阿茶他们到时,我们已经离开。” “做得不错,回去领赏。” “谢主子。” “你先离开,一会儿,父亲要派人来了。” 心腹的身影刚离开,院子外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少爷,老爷让您去书房。” 书房内灯火如昼。 南叙之穿着整齐地端坐在书房,神情严肃地道:“晏安辗转去了极东。” 晏安并不是一个藏于深宫的皇女,她的样貌许多人都见过,自然也能辨认得出。是以,有心人稍微关注一下,就能知晓她的行踪。 上头有兴趣,底下的人怎能不积极禀告? 南胥之所以没有派人跟踪晏安,却能掌握她的行踪,正是利用了此:通过关注世家动静以及女眷间的流言,掌握晏安动向。 “你似乎并不惊讶。” 南胥道:“之前就听说她去了连丰,如今再听说她到极东,也就不那么惊讶了。” “哦?你早就猜到她会去极东。”南叙之意味深长地问。 “瞎猜的,没想到正中了。” 南胥的借口并不高明。 南叙之冷哼一声,“装傻充愣。” 南胥心里具体在想什么,南叙之并不在乎。 父子离心又如何? 整个南家,谁不是各有打算? 只要心里的打算,不会危害他,不会危害整个家族,也就由着去了。 想到此,南叙之觉得有敲打的必要,他道: “你做什么都好,但要时刻记住,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南胥的呼吸有片刻的停滞,只觉得身上的枷锁又收紧了一些。 “儿子谨记于心。” 他确实记得,也会一直记着。 这是从他出生起,就必须承担的责任。 作为南家最强一脉的独子,他必须为了家族而活,必须维护南家百年基业,也必须承袭父亲在朝中的地位。 南胥深呼吸一口气,“父亲有何打算?” 南叙之思忖了会儿,“暂且按兵不动。你马上就是驸马了,这件事决不能轻举妄动,即使要动,也不能我们出手。” 他吩咐南胥,“在宫中多加小心,我会派人密切注意徐贵妃和昭阳那边的动静,而你,千万要看住无垢。” 南胥点头,“明白。” 南叙之有些惋惜:“晏安这步棋,冒进了些……只怕是搬起石头,砸了脚。她本是个聪明人,若不是……” 晏安是聪明,有手段,可惜,命不好。 “儿子倒是觉得,此事有些古怪。” “哦?” 南胥在南叙之面前,一向表现得谦卑,“这件事过去了许久,她是从哪里得的消息?” 晏安先后去了连丰、极东,明显是在找证据。可见、他们隐藏的那些事,她全都知道了。 南叙之皱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不觉得,最近的变故太多了么?” “父亲的意思是……” “说不好。”南叙之摇头,“虽说宫宴之后,圣意得到了揣测,有异动正常,但这些异动……更像是伏线已久。” 南胥也有此感。 他之前不想淌肖家的浑水,所以并没有理会云卷云舒的事,但晏安的事,让他又生了警觉。 如果这浑水是个漩涡,是为了将皇室、世家全部卷进去呢? 看来,他需要去找一下肖临了。 …… 从极东回京城的路上,晏安一行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沉溺于玩乐。 而实际上,晏安仍然没有放弃调查质子死因。 阿茶也了解这点,所以这一路,不用晏安吩咐,她都会找时间自行去医馆查看。 也许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也许是运气终于来了,四处奔走的阿茶终于找到了线索—— 邑亨二十三年上元节。 上元是大祁唯一不用实行宵禁的一天,难得自由,大路上人满为患。 圆月之下,人影绰绰,佳侣双双。 都是圆月的佳节,让女扮男装的阿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几月之前的中秋,和中秋夜的人。 相隔千里的闻松也正抬头望月,月中仿佛有个他熟悉又万分想念的身影。 月光皎洁,一颗心也澄澈明亮。 阿茶走出了热闹的客栈,暂时离开了和徐廷骅在月下相依的晏安,挤进人群之中。 人声鼎沸。 在才子佳人的衬托之下,像阿茶这样形单影只的人显得更加孤独。 然而,阿茶只是显得孤单。 心中有人可以惦念的她是永远不会孤独与寂寞的,有的,只是相隔两地不能相见的惆怅。 街边、酒楼、树梢挂着的花灯迷了人眼,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阿茶抬头看着这些精致的花灯上的一个一个故事,也情不自禁地忘我投入其中。 若不是,突然嗅到了最熟悉的味道。 药味。 阿茶脚步轻快地绕过人群,寻着气味儿找到了这家在上元还开着门的医馆。 医馆之中,只有一个大夫,大夫手肘撑在桌上,手撑着额角,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 大夫看上去比较年轻。 阿茶心里已经放弃了一半,这大夫肯定不是曾经诊治过质子的,年龄对不上。 可她实在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可能或者不可能的,都应该试一试。 “大夫?” 大夫一惊,清醒了过来,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模样的人,道:“问诊啊?先说说什么情况。” 阿茶凑近了一些,将准备好的说辞道出:“是个疑难杂症……找过的大夫,都不知是何病。” 阿茶脸上全是无能为力。 大夫看了她一眼,方才没看清,现在倒是看得一清二楚,这少年耳上竟然有耳洞…… 哪里是少年?分明是位年轻的姑娘。 大夫往后靠了些,“什么疑难杂症我没有见过?先来把脉。” 阿茶却摇头,“不是我,是其他人,卧床不起,没法来。” 说完,阿茶又补充,“也不在当地。” 大夫没好气地道:“合着你是在浪费我时间?” “大夫请见谅,这些时日,家中花了太多银两……病急乱投医,被骗了许多钱财……这……如果不知您的真正水平……也不敢花大价钱将您请回家。” 说完,阿茶从袖中掏出了一锭银子,再将腰间的荷包摘下,放在了桌上,“若能诊出一二来,这银子和荷包里的碎银,都归您。” 大夫隐约瞧出了阿茶的醉翁之意,“你不是来求医的?这些不过是托辞?我虽然年龄不大,但一个人究竟是不是求医问诊,还是能看得出来的。你想知道些什么?” 阿茶意外这位大夫的直接,她笑了笑,“听大夫口音,不像是这边的人?” “不是,我来自北方。” “哦,”阿茶又接着道:“既然您看出了我另有来意,那在下就不瞒着了。” 青年大夫一脸猜中的得意。 第93章 死因 “不瞒您说,我打算写一本志异,正四处搜罗一些奇闻异事,我想,医馆药铺,应该是最见多识广的。 这不,今日上元,您恰好开门,就想,这可能是缘分,是冥冥之中的指引呢?就一股脑儿地跑来问您了,是有些冒昧。” 阿茶这一番话说得极为诚恳,跟之前支支吾吾形成对比,倒让这个青年大夫信了九分。 “的确有一事,至今,都没有得到答案。” 大夫看着摆在台上的银两,喃喃道。 “那,说说?” “这事,发生在许多年之前,我那时只是个学徒……一天夜里,医馆门被敲响,说是有人突生恶疾。” 像是一个预兆,又像是一个暗示,阿茶的眼皮突然一跳。 青年大夫神秘兮兮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门外,小声道:“那病人啊,恐怕是某个贵人,住在县衙里……我和师傅去时,那人……上吐下泻,呕吐物和便物中,还带着血,师傅去把脉,只把出个脉象异常,竟然找不出病因,找不出病因,就断不出病症,没法对症下药……他……就这么去咯。” 阿茶皱着眉,“就这样?” 县令,断不出病症这些元素,倒是能对得上,但是远远不够。 “就这样,”大夫仍是看着银子,“后来,师傅走了,我就跑来这里安家了……” 这大夫开始说起自己的事儿来。 阿茶无奈地打断他,“病人的状况,可以详细说说吗?” 青年大夫一愣,“详细?左右你也不懂,说详细了也没用啊。” 阿茶故作高深地一笑,“是您记不清了?” 青年大夫生气地道:“怎么会记不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那场景可骇人咧!” “哦?” “你是不知道,他……他……他好像吐出了肉。” “肉?!”阿茶一惊。 “当时没敢细看。应该是……内脏……” 阿茶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心中已有猜测,“后来呢?” “后来,呼吸衰竭而死。” 青年大夫说着说着,打了一个寒颤。 阿茶顿了会儿,“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么?” “十年前。” “在哪里发生的呢?” 大夫警惕地看了她一眼,“问这么清楚作甚?” 阿茶也不再解释,而是看向那些银两。 大夫想把银子拿到手,只能乖乖回答:“我倒是想告诉你,但我说出来你不一定知道。” 阿茶微笑,“听听?” “连丰,一个特别特别小的地方,听说过吗?” 阿茶装出一脸茫然,“没有。” 青年大夫撇嘴,“反正我是告诉你了,这些银子我可都拿了?” 阿茶伸手,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请便。” 阿茶跟大夫道了别,走出医馆。 大街上已经没了方才的热闹,因为天空开始飘雪,行人纷纷躲避。 阿茶一边走在雪地里,一边回想青年大夫所说的话。 上吐血,下便血,还有内脏皮肉脱落,最后呼吸衰竭而亡…… 这病症,普通大夫或许不知,但阿茶从小走南闯北,见得多了,倒真的是知道这是个什么“病”。 严格意义上,这不是病,也不是毒。 医书上称其为“水银”,外敷治疮。因着医书上明确记载着“不宜内服”,故此,也没几个大夫郎中知道水银内服过后会出现哪些症状。 然而,阿茶是知道的。 因为她见过一种“淬毒”的暗器,触之生疹,入体则腐蚀五脏六腑。 这种暗器上涂的,就是水银。 按照青年大夫所说,公子森应该是在短期内接触了大量水银。 根据水银起反应的时间条件,可以推测公子森应该是在夜宿县衙之时,口服了致死的水银。 能不着痕迹做到此的首位嫌疑人,便是当时的县令。 想来,这也是质子之死这么大的事,在县志上的记载却是那般简单的原因。 可惜了,百密一疏。 天底下始终没有不透风的墙。 县令安排大夫诊治,大夫诊治不出,借此坐实了质子因患疑难杂症、药石无灵、与世长辞一事。如此一来,那夜的大夫和学徒就成了县令的人证,那他们就必须活着,只有活着,才不会让人生疑。 巧的是,这反而给了阿茶一个了解真相的机会。 当真是天网恢恢! 目前,阿茶有一点暂时想不通,水银致死的尸体并不难检验…… 走在飘雪之中的脚步一顿,难怪在送质子尸首回北漠之时,路遇“劫匪”,质子尸首被大火一烧,化为灰烬。 这是一步一步全都准备好了。 在连丰之时,不会有尸检,离开连丰,则不能尸检。 月已西沉。 眨眼间,银装素裹。 再热闹的节日,也会有沉寂的时候。 在沉寂之中,还有两人精神百倍。 晏安从阿茶处听闻质子死因后,便将藏着的秘密,告诉了阿茶。 “这次出宫,是我得知,公子森之死另有蹊跷,而导致他被害的原因,与一桩丑事有关。” 阿茶一听,心跳雷动。 “公子森之所以会死,他心腹随从之所以被追杀,不得不隐姓埋名,都是因为这件丑事。” 晏安美目变得冰冷,“南绍儒与公子森交好,是为了利用公子森寝宫的密道,与徐贵妃私通!” 南绍儒与徐贵妃相识于教坊,两情相悦,不料,徐贵妃忽然搭上帝王,得了恩宠。 可不知怎的,南绍儒竟然胆大包天,利用督造宫殿这一特权,修筑了密道,与徐贵妃秘密联系,行些龌龊不堪之事。 晏安初从公子森心腹处听得此事,怒火中烧的同时,又觉得离奇,并没有全信。 原因无他,只因徐贵妃与质子寝宫,相隔甚远,途经多座宫殿,若是要修建密道,很难不引起旁人注意。 不过,在听了公子森心腹的遗言后,她也确实试过去找密道,无果。 后来,质子寝宫变成了博识堂,她也就不便再前往。 没有音信的事,她不敢大张旗鼓。 只是后来,她在藏书阁中,无意间翻到了一份大祁帝宫的旧地图,才惊觉,徐贵妃以前的住所,正是昭阳现今所居之寝宫。 昭阳寝宫与博识堂,可就近了。 又逢父皇赐婚,似是欲传位无垢,她才下定决心,来连丰一探。 如果徐贵妃与南绍儒私通坐实,那么昭阳与南家,就不会再是无垢的威胁。 她虽然不能登皇位,但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妹。 第94章 你这是在赌? 晏安将谜底揭开后的许久,阿茶还处在听得皇室秘密的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难怪她觉得木屋画像上的女人有些眼熟,原是像她曾有缘见过昭阳。 不,不是像昭阳。 是昭阳像她。 南绍儒会不会太疯癫了些,那么明晃晃地将徐贵妃的画像挂在墙上,不怕被发现吗? “明日你便启程回京。” 晏安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 回过神之后的阿茶手里多了一封晏安根据最新证据所写的信函。 阿茶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冲着晏安点头。她将信函收好,转身准备离开。 “阿茶,这件事,莫让南家知晓了。” 阿茶脚步一顿,打量着双目放空的晏安,不过一瞬,心中已经有了计较、防备。 晏安感受到她的视线,凝眸望向她,“怎么?觉得我不知道?” 阿茶沉默了会儿,道:“只是惊讶您知道这些,还愿意相信我。” 阿茶说是“惊讶”,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更没有对晏安信任的感激,而是一派淡然。 “唐荼,叛离宗门后,被人追杀,为人所救,后重新归籍。” 晏安运筹帷幄,“初听你这段经历时,我并未觉察出任何不妥,直到无垢那丫头无意间提到,南胥曾离京游历过一段时间,我才将他和你联系了起来……你们二人的关键时间点,重合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汇聚,阿茶声音偏冷,“仅凭此?” “听说,南胥在外时,遇到了飞贼,将他好不容易搜集的本欲上贡的千年人参,盗走了一株。” 晏安轻触发髻,“南胥是什么人?这么贵重的东西,岂会由人偷盗?彼时,唐家千金恰好捡回一条命。” 说完,晏安再盈盈一笑,“阿茶,你的命,很值钱啊。” 阿茶直立,不卑不亢,没有一丝被拆穿后的羞恼。 烛光笼罩在她身上,又逐渐和她融为一体,像是她与生俱来的光。 和光同尘。 字面意义上的和光同尘。 晏安忍不住在心中评价。 “那么,您又为何要信任我呢?” 站在光里的人问。 这个问题,晏安早已自问自答了无数遍。 “因为无论是哪一方面,你的能力都极强。而我现下,除了你,无其他人可用。再者……” 晏安顿了顿,“我信任无垢,无垢信任闻松,而闻松信任你。” 阿茶听罢,“你这是在赌?” “那么,你会让我赌赢么?”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阿茶便以“医馆有急事”为由,策马归京。 嘀嗒的马蹄打破了晨曦中的宁静。 晏安悄然打开窗子,斜倚着窗槛,目送阿茶的身影走远,她的目光也随着阿茶的渐远变得悠远。 另一间房中,徐廷骅躺在榻上,听着街边急促的马蹄声,若有所思。 …… 三日后。 积雪足有半人高的京城又迎来了一场皑皑大雪。 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大雪,百姓都躲在屋子里避寒,如非必要,足不出户。 在这大雪天,有一带着面纱的女子撑着伞,走到了一栋红楼之后。 不一会儿,从红楼的侧门中走出来了一名红衣女子。 天寒地冻,红衣女子仍然穿着薄衫,不觉冷的模样。 红衣女子在面纱女子耳旁轻声耳语了几句,面纱女子点着头,按原路返回。 她走后,红衣女子也不在雪地里多耽搁,很快回了红楼。 宫中的大雪被整整齐齐地铲开,露出一条宽敞的大道。 一女子腰间挂着腰牌,手中提着食盒,快步走在干干净净的宫道上。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宫殿。 昭阳生母,徐贵妃的寝宫。 寝宫外,站着一排宫人,等候传召。 寝宫内,有一身穿竹青色朴素宫装的妇人。妇人脸上虽有细纹,但风韵犹存,光远观观其姿态,让人遐想万分,一眼就能瞧出她年轻时是何等貌美。 她此刻,正坐在火炉前,翻看着一本账簿。 账簿上的数字,旁人看来只怕是“触目惊心”,而徐贵妃面上却是平静无波,像是对这些高额的金银并不吃惊。 将账簿从头至尾地翻完,她便将其往火炉中一抛,不一会儿,那些数字就成了一堆灰烬。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通传,“娘娘,小也带着您最爱的糕点回来了。” 徐贵妃缓缓抬眸,“进。” 寝宫门被推开,小也一人走了进来,“娘娘。” 徐贵妃点头示意。 小也走到桌边,将食盒里的糕点端了出来,摆放到位。 徐贵妃也在这时起身,慢悠悠地走到桌边,看着琳琅满目的糕点,道:“说。” 小也低垂着头,轻声道:“红楼那边的人说,大公主一行,已经把一切查得差不多了。” 徐贵妃眨了眨眼,“是么……” “可需要做些什么?”小也轻声问。 “让他见机行事。” 小也点头,“还有一件事。” “说。” “大公主身边的一位,已经先行回京,不过已经派人盯着了,需不需要……” 被保养得细嫩,看不出年龄的手,轻轻拿起了一块糕点,“这种简单的事,也要我决定?” 轻声细语,却莫名让人觉得胆寒。 小也浑身一僵,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是,奴婢知道了。” …… 南胥抽空去找肖临之时,肖临正在整肃家风。 “这是怎么了?” 南胥扫了一眼被抬走的尸体。 “南大人,”肖临打完招呼后,才解释缘由,“一个奸细罢了。” 肖临已经像是换了一个人。 昔日朝气蓬勃的少年,经历了巨变之后,变得成熟而阴沉。 南胥看着已经截然不同的人,问:“什么奸细?” “去书房翻东西的贼。” 肖临神情晦暗。 “问出什么了?” 肖临看向南胥,收敛了神色,“没问出来。” 就是没问出来,才这么气愤。 他也没想到,高管家竟是这么一把硬骨头,竟然宁愿咬舌自尽,都不肯招供出背后主使。 “大人此次来,所为何事?” 南胥看了一眼门外,肖临会意,打发了下人。 “令尊西去前,可交待了你什么事?” 南胥话一出,肖临脸色一变。 南胥从他的神情读出了想要的信息,“跟方才的事有关?” 肖临反问,“大人到底想问什么?” “没什么,”南胥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就是忽然想到,或许能从你这边着手,查出陷害令尊之人。” 他虽没有太过关注程桥那边,却也真的如当初承诺肖临的,在调查此事。 只是一直无果。 最近才忽然想到,肖启明既然会对肖家动手,那么手里一定有了把柄或是证据。肖启明又只得肖临一个儿子,怎么会不透露给他些什么? 之前一直忽略肖家的事,竟是没有想到,答案可能近在眼前。 第95章 真相 “禁卫来找你,为了什么?” 南胥这话直接暴露了他监视肖临一事。 肖临冷笑一声,“大人真是丝毫不遮掩。” 肖临可不会傻到觉得这话只是南胥一时口快。 南胥笑道:“心知肚明的事,何须遮掩?” “不是盟友么?”肖临讽刺地问。 南胥对答如流,“是盟友,正是盟友,才派人藏在暗处。” “哦?” “阁下虽然安全回了京城,但不见得在京城就会安全。” “你这是在保护我?” 南胥无所谓地道:“你可以这么信。” 肖临实在是没遇见过南胥这样的对手,一时无言。不过,他还是决定向南胥求助。 “禁卫来问我是否知道云卷云舒的事。” 南胥偏着头,“那么,你是怎么答的?” “不知。” “而实际上呢?” 肖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走回到座椅边,却没有坐下,“实际上,我知道一些。” 肖临就此打住,不想告诉南胥太细节的事,却已经在传达一个信息:肖启明确实探得了不少云卷云舒的秘密,并将它们留存了下来。 而这,就是招惹杀身之祸的根本原因。 南胥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也懒得细问,“告诉了禁卫,你就能报复肖家了。” 肖临摇头,“只怕在成功报复肖家之前,我就已经先去见父亲了。何况,时机未到。” 南胥这时,才真正对肖临高看一眼。 能看清自身境况又谋定而后动的人,才是真聪明。 肖临接着道:“方才被抬下去的,是我府中的管家,父亲最信任的人。” 南胥眉心一凛,“那就不会是程桥的人。” 肖临点头,“不错,可惜我什么都没有问出来,他自尽了。” 南胥来之前,没有想到事情复杂如斯。 肖临忽然说起一件事,“父亲在程桥,确实承认过,他是和人联手,只是那人过于神秘,连他也不知是谁。宫中内侍也是他的人,本来的安排是,想祸水东引至肖宗年处……不知怎的,反射了父亲一箭。” 他敞开心扉对南胥说的这番话,正是南胥所缺的重要一环。 至此,未至程桥的南胥,才终于和闻松一样,理清了前因后果。 南胥沉思了会儿,“令尊是被设了一个套。” “什么意思?” “假意合作,一起对付肖家,最后再……兔死狗烹,过河拆桥。 管家在其中的作用,应是监视令尊的一举一动,并从令尊身上,找出云卷云舒的秘密为己用。” 既想对付肖家,又想从肖启明身上拿到云卷云舒的秘密,打得一副好算盘。 南胥一顿,“这么说来,令尊的合作伙伴,还没有拿到他最想要的。” 不然,管家也不会还在府中,并被抓个正着。 肖临捕捉到了重点,“你也认为管家和陷害父亲的内侍的背后,是同一人。” 南胥点头,紧接着在想,若是能知道肖启明和他的合作对象是怎么搭上线的,说不定,就能知道这个布局人究竟是谁了。 南胥兀自推敲起来,“管家是一直蛰伏,还是中途被收买的呢?” 肖临听见他的低语,回答道:“中途被收买的。” “为何?” “他来府中已久,那个时候,父亲才到京城打拼,作为一个''失败者'',父亲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也没有任何可利用之处。” 南胥赞同肖临的分析,“那就是在令尊发现云卷云舒秘密之后了……他,难道会告诉谁么?” 此刻,南胥心中无比清楚,隐藏在大祁湖面之下的巨兽,正缓缓张开了血盆大口。 …… 次日,南胥因翰林院古籍编修一事需上报启奏,便也跟着上了朝会。 朝会一结束,南叙之就叫住了他。 南胥会意,跟在他父亲身后,走出了宫。 两人走得很慢,一直等到从金銮殿出来的官员们散去,只有他们两人走在宫中时,一路都在唠家常的南叙之才终于开口说了正事。 “童学勤的账簿少了一本。” 前几天大理寺才发现,从童家查抄的几箱账簿之中,少了一本。 南胥眉梢微挑,“是她……果然不止是往事纠缠,还有有金钱来往。” 童学勤被灭口,倒是不冤。 南叙之在这件事上,并不完全赞同南胥,他道:“不是她,是她们。” 尽管两人声音放得极低,但身在宫中,还是注意了言辞,用了模糊的代指。 “她们?她能做到,但是她久不问事,怎么……” 南叙之冷声道:“这女人一向厉害。当初将那孩子的身份暴露于我,利诱之余又威胁南家,让我助她成事。 马蹄杀人,是她女儿的安排不假,我看,背后定是毒妇的主意。” 南叙之口中的“厉害女人”正是久居深宫的徐贵妃,南胥口中一开始出现的“她”则是指昭阳,用意外杀死童学勤的幕后主使。 南胥相信南叙之的推测,却没有附和,他心里明白,父亲这么说,不过是为自己的野心找的一个借口罢了。 徐贵妃和幼年昭阳的出现,让他的野心有了可以承载的器皿。 …… 北漠质子于连丰逝世之时,南胥年龄尚幼,并未参与此事,也对此没有丝毫印象。 初次听得来龙去脉,还是满十六岁那年。 那年生日,南叙之将南家所有的秘事都告诉了他,自此,他的肩上也正式扛起了让家族兴旺繁盛的责任。 质子公子森之死,是徐贵妃的请求,却是南叙之的策划。 公子森本是南绍儒的好友,也是知道徐贵妃与南绍儒苟且之事的人。 徐贵妃担心事情暴露,一直想除掉公子森,但因南绍儒阻拦的缘故,迟迟找不到机会动手。 几年后,裴光济欲将公子森送回北漠,徐贵妃则抓住了这次机会,联系了南叙之,将昭阳身世悉数告知。 为了保住这个秘密,南叙之心生一个计划。 当时,裴光济正在挑选护送质子回北漠的人选,南叙之便举荐了一人——肖启文。 护送质子回北漠,是一件轻松并且容易立功的差事,这样的好事,当然不是平白无故地降落在刚入中央军的肖启文身上的。 南叙之给肖启文提了一个条件——“于连丰夜宿”,并许诺肖启文,一定保他全身而退,节节高升。 肖启文本不必听南胥的,肖家人升官本就容易。然而,那个时候的肖启文还年轻,年轻就意味着急于求成。肖家的势力不如南家在庙堂之上的明白直接,而是隐于暗处,也就不能像南叙之那样轻易操控百官升降。 肖启文为了借南叙之的东风,答应了这桩人情交换。 而南叙之的门生童学勤,在连丰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出事之后,北漠质子虽是因“病”而亡,作为护送质子的领队肖启文仍然逃不过“失职”的罪责,被贬往腾关。 之后,在肖家军中势力的保驾护航与南叙之的力荐之下,肖启文确如南叙之承诺的那般节节高升。 旁人看是因祸得福,聪明人一看,就知这是一场典型的明降暗升。 另一方面,在公子森逝世的消息传至京中之后,不知何故,南绍儒离开了京城,再也没有回来过。 又过了一年,南绍儒死在了极东的消息传回了京城。 第96章 先机、杀机、危机 南胥沉默着,思维在往事里打转。 他对南绍儒这个叔辈的印象并不深,只知他醉心山水,爱游历各地,什么奇门异数,阴阳玄学都知道些。这位叔父要是身在魏晋,会活得更肆意,只可惜他生长在大祁,生长在追名逐利的南家,这些爱好在南家看来,不学无术罢了。 南胥的回忆被南叙之不悦的语气打断。 “是我没有想到,她们竟然暗中和姓童的联系,利用他敛财。” 童学勤炼丹所得的一部分都进了徐贵妃与昭阳母女的口袋,这是南叙之生气原因之一。 其二便是,双方私相授受,而他直到童学勤死后才慢慢有所察觉。 其三,他没有料到,因密道一事后,已经被看管的母女在重压之下还能有灭口行动,可见这二人的势力远超过预想。 这些对于一向自傲的南叙之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对于南胥亦然。 不过,南胥没有将这种情绪展露出来。 说了几句,发泄不悦后,南叙之才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朝宫门外走去,“另外,前几日,老大身边的一个随从突然因急事回京……应该是带着证据先回来了。” 南胥心中一跳,想到晏安身边带去的人,似乎只有阿茶,能办这件事。 这样一来,如果要中途截杀,抢获证据,就难办了—— 密道一事,裴光济应该只是有了怀疑,还无法确定事实。 南胥虽然猜到他的怀疑,却并没有太担忧。因为怀疑归怀疑,裴光济再怀疑,也不能怎么样。 可若是真得到了证据…… 没有哪个帝王能容忍这样的丑事发生。 为了保住南家,必须将证据拿到手。 而帮晏安传递证据的阿茶的武功,虽称不上是顶尖,但要从她手里截下东西,又或者是直接杀了她,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南叙之以为他只是担心此事累及南家,才愁眉不展,于是宽慰道:“倒不必太忧心。” 南胥看着悠闲的父亲,想到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表露出心急,而是让他按兵不动…… 南叙之的表现,让南胥生出疑惑。 很快,南叙之便解释:“老二的出生日期无可挑剔,不然他也不会从来不疑心。只要那女人一口咬定老二是他的孩子,他也不能对老二做些什么,脾气只会发在那女人身上。这件事让他脸上无光,处理起来,只会秘而不宣。 “加上始作俑者已死,更不必担心他大张旗鼓地对付我们,顶多使些绊子罢了。能真正影响到我们的……是连丰一事。” 这件丑事,关乎裴光济的面子,那他就更不可能公开处理,唯一一个直接承受怒火的,便是徐贵妃。 而徐贵妃暗地里和童学勤利用炼丹敛财这一出,得罪了南叙之,本就已经快要消散殆尽的价值,就更没剩几分了。 不听话的弃子一枚,死便死了。 能让南家有危险的,只有质子这桩涉及北漠的陈年旧案。 这可不是面子问题,而是两国大事。 即使死的,是一个不受喜爱的北漠王子。 如此,截下证据,就更为紧要了。 南叙之接着道:“想了想,老大还是不能动,免得引火烧身,触了逆鳞,真惹怒了他,鱼死网破。” 南胥微微点头,并未言语。 是否要对晏安下手这点,父子俩不谋而合。 “还不清楚她手上的证据到底是什么,不管如何,要先将那随从拦下,抢占先机。也好给老大警告,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到时,关于连丰质子案的证据没了,即使裴光济再信任晏安,也是口说无凭,纯属臆测。即使他要派人重审此案,也会给他们充足的时间,想出对策。 南胥挑眉,“若是她不惧呢?” 南叙之看着近在咫尺的宫门,没有再说话。 父子俩一直走到宫外,才道别分开。 没走几步,在马车旁候着的小厮快步上前,“方才传来消息,徐夫人的一个丫鬟,前几日曾一日出宫两回……” 南叙之抬手,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转头对南胥道:“计划有变。” 南胥眉头紧皱,“这是在拉我们下水。” 南叙之思忖了会儿,“那就更不能做什么了。” 借刀杀人,杀携证据归京的随从。 徐贵妃派出去的人,左右也打不过晏安身边隐藏的禁卫的。是以,晏安的性命暂且无虞。 南叙之如是想。 翰林院设在宫外,与深宫一墙之隔,进出方便,南胥和南叙之分别后,往翰林院的方向走。然而,没走几步,便停了下来,调转了方向,走回了小南府。 南胥甫一踏进府邸,就唤来了心腹。 “拦截阿茶。” 南胥直接命令。 南叙之以为徐贵妃的人能轻易解决归京随从,是因为他并不知道,“随从”并不是普通人。 对方一愣,“阿茶?” 南胥垂眸,不言。 心腹一顿,忍不住问:“若是拦不住呢?” “杀了。” 南胥轻飘飘地道。 他从来不是心软之人,说出这个命令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是!” …… 与此同时,永宁殿也收到了消息。 下了朝的裴光济正用着早膳,就见周密从殿外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见状,裴光济屏退左右。 周密会意,上前几步,轻声报告:“陛下,徐贵妃那边,有了动静。” 他将从禁卫那儿得到的消息,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 裴光济放下筷子,将手搭在桌上,“童学勤死之前,昭阳宫中似乎也有个丫鬟出宫了几次……” 自那次后,他便令禁卫不仅看着宫里的人,还要关注宫中人出宫后的踪迹。 裴光济捏着筷子头,“那丫鬟出宫去了哪?” 周密躬着身体,“说是去了红楼。” “红楼?” “京中声色之所,因外墙用的是砖红色,故得名''红楼''。” 红楼在京城,是个很出名的地方。 周密私下里听说过好几回。 裴光济沉默片刻,“昭阳那边呢?” 周密恭敬地回道:“足不出宫,潜心修佛。“ “倒是比她母亲聪明,”裴光济道,“不知这次又在谋划些什么。” 他接着问,“那件事,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那就行动。” 第97章 灰衣金边白 暮色苍茫。 天地之间一片雪白。 银装掩盖了天地间无数肮脏。 辽阔的平原上伫立着几棵大树,树上结满了冰锥。 一匹黑色的骏马在这片雪原上疾驰狂奔。 驭着黑马的人一袭黑衣黑袍,肌肤胜雪,冷若冰霜,正是阿茶。 本欲走官道的阿茶在察觉到被人跟踪之后,便绕了小路,甩开了那群来跟踪的人。 连着几日星夜兼程,风尘仆仆的阿茶在一小镇停了下来,寻了一处茶馆歇息。 阿茶坐在长板凳上,背上的包裹一直没有放下,包裹里,是南绍儒故居的那幅画。 她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大口饮茶,动作洒脱,整一个江湖豪客的模样。 填饱肚子的时候,脑中也不忘回想着得知皇家秘密那夜的情形。 震惊之余,是对晏安这一连串行为的恍然大悟。 此行的起因是晏安从公子森的心腹处,知道了南绍儒和徐贵妃的一些龌龊事,便对公子森的死因起了疑,决定前往连丰和极东两地,调查真相。 极东是南绍儒度过生命最后一段时光的地方,这在大祁虽然谈不上人尽皆知,却并不是一个秘密,稍微一打听,就能有个结果。 到了极东,晏安顺利找到了南绍儒生前居住的木屋,木屋里的画像,正是徐贵妃。 即使晏安并未明说,但在知道这一切之后,任谁也会怀疑昭阳的身世,阿茶亦然。 她也正是从那一刻,理解了南家从始至终支持昭阳的原因。 一口热茶下肚,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 而下一刻,阿茶欲放下茶碗的手忽然一顿。 几个男子在这时走进了茶馆,并在阿茶后方挑了座位坐下。 茶馆老板上前招呼,几名男子只要了一壶茶,就再没有动作,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阿茶嘴角微勾,却不见半点笑意,“老板,结账。” 付完账的阿茶,牵着马,踱步走出了小镇。 那群男人也跟在她身后。 走出小镇的阿茶立刻翻身上马,再次驾着黑色的骏马奔驰。 眼看着离人烟越来越远,眼看着暮色变为了浓浓的夜色。 “吁——” 阿茶拉紧了缰绳,勒令奔跑的骏马停下。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阿茶牵着缰绳,调转头。 五匹马,五个身着同样制式灰衣劲装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和跟踪她的人打照面,却在茶馆之时,以余光看见了这些人的打扮,是以,她一眼就看出了在茶馆时的装扮和现在装扮的不同,而正是这不同,让她眉心紧蹙—— 他们戴上了面具。 白色镶着金边的面具。 “杀手门。” 三个字从阿茶唇齿之间飘出。 “杀手门”,顾名思义,是一个集结了江湖中众多杀手的门派。 一些被仇家追杀或被官家追捕的武林中人为求自保,便会投身于杀手门,拿银子办事。 普通案子,杀手门出一位杀手,最低就是五百两起步。 而来跟踪阿茶的,有五人,灰衣又带着金边的面具,是杀手门中,高阶杀手的标志。 五匹马不约而同地停下,一字排开,虽然只有五人,却声势浩荡,似有千军万马。 “看来,你们已经接到绝杀命令了。” 阿茶在雪地中央,冷冷地道。 她从这群男子进茶馆之时,就知道这些人是最初跟踪她的那一批。原本藏在暗处的人,突然显露在明处,无非就是接到了要杀她的命令。 难怪打从一开始就十分难缠。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门都出动了,我就这么值钱?” 阿茶虽是调侃地说着这番话,内心却是惊心不已。 短短几日,就能召集这些杀手们出动,这可不是光凭银两就能办到的。尤其,她离开晏安的第二日就被跟踪,时机太过微妙…… 是有人一直在监视她? 应该是有人一直在监视晏安。 不对。 如果有人在暗中监视,就算她没有觉察出来,在暗中一直保卫的那么多禁卫,也该能发现蛛丝马迹了。 显然,不是自外部监视。 那么就是…… 内奸。 一直跟杀手门有联系的内奸? 阿茶突然想到了那个令她觉得奇怪的男人,徐廷骅。 不过,徐廷骅毫无武功,真的可能与江湖扯上关系么? 阿茶来不及深思,因为杀手门的人已然出手! …… 北方已经大雪漫天,而大祁的最南方却是半粒雪籽都未落下。 几个月以来,闻松和常忠信将根据地设在了腾关,隔三岔五地往周边地区勘察地形。 这日,常忠信端着吃食进闻松房间时,便看见了他在灯下作画的一幕。 将吃食放在餐桌上,走近一看,才发现他正在绘制地图! “您前几日大量买入绢帛就是为了此事?”常忠信惊讶地出声。 闻松“嗯”了一声后,仍垂着头专心致志地绘制着地图,目光时不时地往左边瞟。在他的左手边放着的是他随身携带的其中一本边走边记的册子。 常忠信观察了会儿,发现闻松是按照册子上的记录,往地图上标记注解。 闻松绘制的是一整幅大祁地图,包括大祁的边界,以及需要注意的地形和新奇的风土人情,大大小小,事无巨细,就连包家两兄弟的村子都画上了。 更让常忠信感觉到奇特的是,即使他标注了这些,地图之上也不显杂乱。 常忠信看着地图上所标注的距离,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时候丈量的?” 闻松放下笔,转动脖子,伸展了下四肢和一直佝偻着的背,“拿步子量的。” 常忠信了然地点头,随即又不解,“可为什么要绘制地图呢?地图四处都有……” 闻松低着头,盯了会儿自己绘制的地图,“这地图另作他用,而且……只有亲自丈量,才能判定真假对错。” 常忠信听出了点儿言外之意,“现存的地图,有不对之处么?” 闻松点头,“目前没有发现有明显的错处,但大都有误差,毕竟不是年年重新绘制的东西。” 闻松这时才看见餐桌上的吃食,不由得拍了拍头,“先一起吃些东西。” 常忠信点头,正准备往餐桌方向移动,忽然之间,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股邪风,将铁制灯盏上的油灯吹得左摇右摆得晃个不停。 常忠信立刻警觉,但立马就感受到,这股邪风只是风而已,刚想转头让闻松宽心,却见闻松盯着灯盏,忧心忡忡。 “怎么了?”常忠信问。 闻松缓缓摇头,驱散心中那点忽然而至的不祥预感,“没事。” 第98章 森冷的月光 冬天的夜空比夏日的要低沉得多,也要暗得多。 月黑风高之下,寒光一闪。 最后一个杀手门人缓缓倒下。 杀手门在传言中再厉害,也不过是散兵,单打独斗惯了的人组合在一起,威力反而大减,也就给了阿茶可乘之机。 雪地被染红。 每个尸体的命门上,都插着一小截细细的冰锥,冰锥在热血的包裹之下,一点一点流着细汗。 月光之下,阿茶的影子被拉长,给这本就了无生机的雪原添多了一笔萧索。 阿茶冷漠地看着正在流血的左臂,微微皱眉,“看来,要延误了。” 杀手门的兵器上有毒,她虽然克制着,但撑不了多久,当务之急,是要先解毒保命。 她扫了一眼雪原上的尸体,确定等冰锥一化,从伤口处看不出她的武功路数和使用的暗器之后,才策马而去。 马蹄踏碎了冰雪,惊扰了月光。 阿茶跨过漫天大雪的平原,骑着马踏进林海,来到最近的城门之外,将马藏于林边,以夜色为天然屏障。 已至宵禁的时辰,城门紧闭,她弃马,提气,飞身跃上树尖。借着树梢的力,瞬间越过了城门。 城墙的高度,对于已经中毒的阿茶来说,有些吃力,却不难翻越。 进城之后,她直接去了药铺,以非正常的手段,取了药材。 临走之时,不忘在药柜上多放了银两。 阿茶看着在黑夜之中发亮显眼的银钱,忍不住一笑,心想,若是闻松知道此,定要好好教训她一番什么“不问自取是为贼”之类的话了。 做完这些之后,阿茶回到拴马处,解了绳,牵着马,往林海深处走。再寻了一处空地,燃了篝火,着手为自己解毒。 等做完这些,已经过了约两个时辰。 若不是她随身带着能抑制毒性的药,只怕早已身殒。 空地上方的夜空无星。 林中偶有风声。 雪地上的篝火燃烧得旺盛,熊熊的火光盖过了此刻明明暗暗的月光。 火堆烧得作响。 周围的白雪化了一圈。 阿茶靠在一棵树上,本来为了调整气息而合上的双眼,渐渐睁开。 她先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运气,确定毒性消散后,便熄了篝火,再次策马离去。 权衡利弊之后的阿茶打消了回头寻找晏安,揪出内奸的念头。 她想,不管跟杀手门有联系的人是谁,晏安因着公主的身份,又有禁卫暗中相护,应是没有大碍的。 当务之急还是归京,完成晏安的嘱托。 阿茶不敢歇息,骑着马一路狂奔。 …… 阿茶和晏安都是如是想。 她们都觉得无人敢对大祁尊贵无比的公主动手,可她们忘了,这位公主如今是“微服私访”。 “微服私访”的公主在有心人的眼中,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既然是普通人,既然是没有亮明身份的公主,那在途中偶遇山贼,出点意外,在这个年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 阿茶疾驰身影上方的月光昏暗,大祁皇宫中的月亮,则是十分明朗。 只因今夜的京城,大雾散去,云层稀薄。 月光透过窗子,试图照进每一个无光的角落,却忘了它的一片清辉,实是有几分森冷。 它悄悄触摸无垢的脸颊。 无垢骤然惊醒。 她立马坐起身,大口喘息着,冷汗涔涔。 帘子之外的熏香散发着怡人的香气。 青黛听见动静,手捧着烛光走近,“殿下?怎的起来了?” 她掀开帘子,将蜡烛放在安全之处,上前了几步,在无垢身边蹲下,“殿下?” 无垢这才回神,朝她摇头,“无碍,噩梦而已。” 青黛忧心地望着她,“可要着人去煮点儿安神汤?” 无垢再次摇头。 “那出去走走?” 青黛跟无垢自小一并长大,十分了解她的习惯,所以知道,凡噩梦惊醒,无垢都难以再入眠,只除了安神汤、散步这两个法子,能平复她紧张的心情。 如今不想喝安神汤,那就只能散步了。 无垢点头。 青黛便站起身,手脚麻利地为她穿衣。 “怎么味道不一样?” 无垢突然问。 青黛不解,给她披外袍的动作未停,“殿下说什么?” “香。” “哦”,青黛恍然,“您往常用的空谷幽兰今日恰好没了,本来遣了人去内库取,谁知管事的不在,新来的太监也是个古板,自己找不到,又不让咱宫里的人帮忙找,这一来二去,不仅没找到,还误了时辰……殿下今日睡得早,也就没跟您说,奴婢自作主张,换了一个香……” 青黛毕恭毕敬地讲清楚了来龙去脉。 她虽然跟无垢有深厚的情谊,但还是怕做错事遭责罚的。 无垢不以为意,“说了多少次了,别奴婢奴婢的,小事。” 无垢掀开帘子走了出去,“明日,能有空谷幽兰了罢?” 青黛道:“有的,明日总管太监就销假上值了。” “那就好。” 青黛跟着无垢绕着寝宫走了几圈,无垢心中的紧张感还是没消。 她跺了跺脚,“这事要怪你。” 青黛睁着眼睛,不明所以。 她能感受到无垢这回是开玩笑般的语气,也就不那么紧张,“我?” “嗯,”无垢娇憨可爱地鼓起腮帮子,“你好端端的,又提起那女尸……女人干什么?” 白日里,她同青黛提起各朝冤案,再说到本朝的那些离奇案子,还问青黛的意见,一来一回,青黛便提起了才发生不久的御花园女尸案,让无垢想起了阿茶离京前所汇报给她的验尸结果,就忍不住,一整个下午都在研究此事。 谁知,这研究到了晚上,竟然是做了噩梦。 青黛刚想“认罪”,无垢便“咿”了一声。 “怎么走到这儿了?” 她们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博识堂。 青黛见状,机灵地出主意,“不如,拿几本书回宫看看?闻公子让您看的书,您还没看完?” 被青黛这么一说,无垢也想了起来,这段时间一直忙南胥布置的课业,倒是抽不出空来读闻松让她读的书。 无垢偏头一想,觉得青黛这个主意甚好。 把书放在寝宫里,日夜都在一处,总不会忘了。 第99章 聪明了许多 南胥收到了一张纸条。 一张来自于“昭阳”,让他去石室议事的纸条。 他将信将疑。 这件事虽然奇怪,可又确实是昭阳遇见急事时,会冒险做出来的事。 正好又在这个节骨眼…… 昭阳若是想问南家的意见,试探南家的态度,更是可能。 深思熟虑后,他还是决定赴约。 一、说不定能反向打听到消息,譬如她们在宫外的势力。 二、打消她和徐贵妃想对晏安出击的念头,免得引火烧身,连累南家。 三、裴光济已然知道“他和昭阳在石室会面”这个秘密的存在,且一直没有动手,那就不存在是设下的诱他现身的陷阱。既然此事和皇帝无关,那有什么不安全的? 南胥带着书僮打扮的心腹进入博识堂正殿。 “在外候着。” 南胥吩咐完,在墙上按下了几处机关,隐藏在墙壁下方的地道入口被打开。 他径直走了下去。 地道入口很快被合上。 心腹站在机关不远处,竖起耳朵,留心着周围的动静。 他万分警惕,不仅是尽职尽责,还是因今日像是受了风寒,一大早起来,就有点儿头晕脑胀。 忽然,寒风一凛。 一个漆黑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他后方。 心腹暗道不妙,怎么敌人靠得如此近了,他才察觉出来。 一边想,一边转身行动,但今日动作像是比从前缓慢了许多。 才刚转了三分之一,就被人从后方以一记手刀打晕。 将心腹打晕后,黑影回到机关处,模仿着南胥的动作和落点,打开了入口。 可黑影却没有再前进,他一个翻身,轻巧地跃到房梁上,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没多久,正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 青黛率先走了进来,环顾四周后,才让开身,“殿下。” 无垢是要来取书的。 书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在石室入口右侧。 无垢走近,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南胥“书僮”的身影,和正打开着的地道入口。 地道深处,还传来了些微光。 青黛跟了上来,“殿下?” 这时,她才看见眼前的场景,不由得惊呼了一声,连灯笼都差点儿提不住。 本来胆小的无垢在这时,却表现得比谁都冷静。 她是怕,也想尖叫。 可在尖叫之前,她率先反应了过来。 南胥的书僮,突然出现的地道,无不透露着“阴谋”的味道。 阴谋于宫中的每一个人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如影随形的“挚友”。 既然是挚友,而非鬼神幽魂又或者是行刺,那就无可惧。 还不知这阴谋针对的是谁,无垢冷静地叫住要去找禁卫的青黛,“跟我下去看看。” “殿下?” 她虽是如此说,心里到底是有些虚和害怕的,说出口的话带着颤,“走。” 她先一步迈下台阶。 青黛见状,不得不跟上。 …… 石室中,昭阳和南胥交谈几句后,面面相觑。 “我并未让你来。” 两人异口同声。 昭阳讶然,“怎么回事?” 南胥蹙眉,“先离开。” 话音刚落,石室的门被缓缓打开。 石室内的人呆楞在原地。 石室外的人的表情,由好奇,转为震惊,再变成了愠怒,最后,她吩咐了一句,“青黛,你先上去,守着入口。” “殿下……” 青黛有些犹豫。 无垢沉声道:“上去。” 青黛看了石室内的两人一眼,又盯着无垢看了会儿,才听她的话离开。 无垢脑子乱糟糟的一团,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大祁公主私会朝中臣子一事,一定不能让多余的人知道。否则,皇家蒙羞,南胥也会受牵连。 她走近了些,“皇姐这是在做什么?” 昭阳见她这模样,自己也冷静了下来,“还能做什么?你不是看见了么?” 她故意把话说得暧昧。 南胥的眉心皱得更紧。 无垢扫了一眼南胥,又看了一眼石室内的陈设,会心一笑,“怎么,皇姐换口味了?” 昭阳脸色蓦然一变。 “皇姐不会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宫里,有几个人不知道呢?” “妹妹说话怎么也这般含沙射影了?” 无垢“哦”了一声,“那我就直说了,皇姐你好女,方才又故意将话说得暧昧,无非是想让我把你们会面的事儿,往情事上想……可惜,我现在聪明了许多。” 她倒是会气人。 昭阳被她的话一噎,南胥眉头稍展。 无垢偏头望着南胥,“你在这里做什么?这是你答应入宫的原因么?” 不待南胥回答,她又盯着昭阳,“私会臣子,说小了,是淫乱后宫,说大了……” 她上前一步,“皇姐打算做什么?父皇待你这般好,你和南家在图谋些什么?又是何时开始图谋的?” 无垢生气的原因在此。 身为皇室,在如此隐秘的场合与朝中重臣一家过从甚密,这其中的原因几乎不需要猜。 她从来都知道昭阳有野心,可不知道这野心有多大,她突然害怕起来。 若是争储不得,岂非要造反了? 她的问题,无人回答。 无垢的怒气冲到顶点,小孩子脾气一下子暴露了出来,“我要去告诉父皇。” 说完,她真的往外走去。 “他早知道了。” 无垢转头,看着说出了第一句话的南胥,“你说什么?” 南胥眉心已经彻底舒展,“他早就知道了,在宫宴之前。” 无垢本就了解南胥,又在博识堂跟他相处许久,顷刻,便听出了他的暗示。 她眼眶忽然变红,不知是激动所致,还是感觉到悲戚。 他给她指婚的原因,竟是与此事有关…… 父皇想要报复南家,所以让南胥娶她。 是这样么? 她不过也是她父皇的棋子罢了。 是这样么? 在自问第二遍的时候,无垢回过神来。 这是南胥惯用的攻心计。 她差点儿要着了他的道。 不管事实如何,父皇的打算,在此刻,都不是紧要的。 “你没觉得巧合么?”南胥忽然再开口,“我是被设计来此的,而你,又是怎么来的呢?” 第100章 不是父亲,是父皇 她是怎么来的? 她是做了噩梦,出来散步,走着走着就到这儿的,然后看见了倒地的书僮。 似乎有哪里不对。 她为什么做噩梦? 因为这一段时间,一直都在读历史上的冤案、重案,就想到了最近的御花园女尸,她梦里便是这骇人的场景。 还是不对。 她为什么会想起御花园女尸呢? 是被青黛忽然提起的。 青黛…… 是巧了点啊…… 今日点的香,也很奇怪…… 昭阳嗤笑一声,“还是想不出来么?这局,应是父皇布的,而你身边的那个青黛,是父皇的人,这样,才能引你入局。” 无垢怔愣一瞬,再次转身离开。 这回,没有人再阻止。 昭阳好奇地看了一眼南胥,南胥脸上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她忍不住感慨,“可真是心狠啊。” 南胥将看着无垢的目光收回,“你可知他布局为何?” 昭阳自嘲一笑,“为了让无垢提防我,对付我……也提防你。” 她方才说的心狠,除了指南胥,还指裴光济。 一个亲手打破女儿梦幻泡影的父亲。 逼着她成长。 “她要进南家了,所以必须早起防范的心思……” 才能不被拆骨入腹。 裴光济这招,虽然狠心,但是有用。 “她说不定不愿意嫁给你,不喜欢你了。” 南胥沉默一瞬,“皇恩浩荡,已经布告中外。” 她愿意或不愿意,都必须嫁。 裴光济是让她不沉迷情爱,对他起戒心,对任何人起戒心,而不是不让她“出降”。 她在南家,对皇室,也有好处。 南胥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面不改色地说起了正事。 昭阳听罢,只轻笑一声,“晚了。” 她如何不知其中利害关系? 只是已经晚了。 这件事,母妃专门瞒着她,她是真的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不然一定会阻止。 她的母妃,不是蠢笨,而是狠毒。 母妃是想,她若活不了,其他人也不能好好活着。 昭阳看着因她的“晚了”二字而凝重的南胥,“准备好收尸,驸马爷。” …… 无垢一言不发地回了寝宫。 青黛见无垢的模样,也不敢打扰,唤了另一个丫鬟守在里边,自己则站在了外头。 青黛仰着头,望着高耸的宫墙,在内心,深深叹了一口气。 无垢一宿未眠。 “父皇昨夜宿在何处?” “回殿下……” 挨着近的婢女欲上前答话。 “我没问你,”无垢看着站在远处的青黛,“你说。” 青黛低着头,快步上前,“回殿下,永寿宫。” …… “殿下,您要不先回去?陛下还未起呢……” 就算起了,也要立刻去早朝,哪有时间见她啊? 这话,守夜的小太监可不敢说出口。 “天还未亮,您还是回去歇息歇息。” 太监们苦口婆心地劝道,他们可不敢让殿下等坏了。 无垢却说:“无妨,等得。” 话音刚落,永寿宫便亮堂起来。 太监终于松了一口气,“奴才这就去禀告。” 无垢稍一点头,“有劳。” “殿下客气了。” 没多久,无垢便进了永寿宫,汀兰阁。 裴光济只披了一个袍子,“何事着急?” “父皇,儿臣能不嫁么?” 裴光济一点儿不意外她这个问题,他回答了她八个字,“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赐婚圣旨上的八个大字。 无垢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来,甚至有些垂头丧气,“父皇布这个局,不怕姐妹相争么?” 裴光济摇头,“朕是怕你不争。” “父皇?” 她惊讶地抬头。 这言外之意…… 裴光济却不做多余的解释,“青黛那边,不要过于苛责了,她从小就在你身边伺候。” 裴光济这话本是安慰,却让无垢遍体生寒。 “从小”。 学再多的帝王之术都不过是纸上谈兵,这回亲历,才知道威严无限。 裴光济不是她的父亲,是父皇。 一字之差,她以前怎么就弄不明白呢? 无垢突然想晏安了。 晏安打小就比她聪明。 她比她更早看淡,更早在权力之中如鱼得水。 如果…… 没有那次意外…… 晏安还能有机会争储,那么,她们的关系,会截然不同。 …… 晏安做了一个很长远的梦。 她梦见了刚遇见孟兰璋的那年。 这一年,美好与痛苦交织。 让她想回忆,又不愿意回忆—— 早春,晏安、昭阳、无垢三姐妹跟着裴光济去皇家猎场围猎。 年幼的无垢对打猎的兴趣不大,跟着出来,也不过是想看看外面的天地是否为传言中的广阔。 晏安因一直以这个胞妹的喜好为主,不多时,就发觉她的百无聊赖。见此,她便牵着她的手,带她出了休憩的营帐,在猎场四周走走停停。 皇家猎场占地极广,自然景色与宫中人工雕琢的景色不同,不一会儿,就吸引了无垢的所有注意。 连着几天,无垢都缠着晏安,一同赏景。 因着这是皇家猎场,周围戒备森严,也从来没觉得会有什么危险,两人也就脱离了大部队,只剩下一小队人马护卫着晏安和无垢。 姐妹俩正往猎场中的一处天然湖走。 “皇姐,你说的那个孟兰璋,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无垢牵着晏安的手,仰起头,眨着大眼睛,好奇地问。 晏安微微一笑,虽然没有回答,但眼中流露出的光彩与红着的脸已经说清了一切。无垢年纪尚小,但并非不通事。 一看晏安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捂着嘴,嘻嘻地笑,十分可爱。 无垢又问了些别的问题,晏安都一一解答。 忽然,无垢双眼一亮,惊喜地喊了一声,“兔子!” 晏安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湖边的草丛中,一只通体雪白的白兔蹦了出来。 无垢立马撒开晏安的手,朝那只小白兔跑去。 晏安担心她蹦蹦跳跳会出意外,也跟着跑在她后面,还喊道:“慢些!” 随着季节的变换,冰雪日渐消融。 猎场的湖岸还残留着些冰渣,湖上仍旧飘着薄冰,湖水冰冷刺骨。 无垢追着兔子,晏安追着无垢,护卫们追着公主们。 忙着追逐的人们谁都没有注意,湖旁边的林子里,有一支箭,已经冒出了头,悄然瞄准了目标。 刚追上无垢的晏安想要责骂她几句,给她敲敲警钟,就见一支利箭冲她们射来! 晏安一惊,一把将抱着兔子的无垢推开! “公主!” “皇姐!”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晏安只觉得腹部一疼,不受控制地仰面倒进冰湖之中。 寒冷的刺痛盖过了箭伤的痛楚。 冷到她每次不受控地回想,都会忍不住发颤。 就好比此时此刻。 刺骨的冰冷穿越了时间。 在马车内沉睡的晏安打了个激灵,转醒。 第101章 遇刺 “公主?” 晏安愣了愣,有些迷茫地看向声音来源。 那是一张与孟兰璋相似的脸。 但晏安清楚地知道,他不是孟兰璋,他是徐廷骅。 晏安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公主可是冷了?” 晏安朝徐廷骅招了招手,徐廷骅会意,坐近了些。 她将头靠在他肩膀,懒懒地“嗯”了一声。 徐廷骅眉头一皱,又很快松开,自然地用自己的双手将她莫名冰冷的双手包裹,又命丫鬟递来一张薄毯,盖在她身上。 被伺候得好好的晏安再次合上眼,脑海中想的是当年那件事的后续。 …… 她本就是早产的孩子,身体一直不好,那年腹部中箭,又坠入冰湖,导致不能再有身孕,也就彻底与皇位无缘。 她心里自是有气的。 等身体养好了,才有力气追究那日的事。 “那人说是误伤,当日就被处死了。” 晏安美眸一眯,“误伤?” 怎么可能是误伤? 突然蹦出来的兔子和射出来的箭,世上即使有这样巧的事,皇家也不可能有! 究竟是谁胆大包天动到了她的头上? 晏安垂眸,脑中闪过一张张人脸。 忽又回想到了中箭的前一刻…… 晏安将手抚上自己上腹部的伤口处…… 一切都联系了起来。 那把箭射向的不是兔子,也不是她,而是无垢! 她的上腹部正是无垢的胸膛! 晏安眼中露出寒芒,“去查查,最近无垢可有与人结怨?” 当日晚间,晏安便收到了消息。 “皇三女一向乖巧,未曾与人结怨……倒是……” “倒是什么?” 宫人的声音小了些,“围猎之前,您不是出宫过一次么?就那天,两位皇女起了争执。” 晏安一听,眉头皱了起来,“我怎得没有听说?”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但……皇三女气急败坏地骂了……骂了贵妃娘娘。所以,大家都不敢传这个事儿。” 晏安微微扬起下巴,心中已经分明,“骂了什么?左右不过是,将我们尊贵娘娘的出身再陈述了一遍。” 不过是一个教坊的女人,抓住了机会,爬上了龙床。 敢做,就不要封人的口。 贵妃和昭阳一向自卑于此事,这二人为了此事动怒,倒也不难理解。 不过这个事嘛……肯定不是那当娘的做的。 这种鲁莽的事,只有那气不过的昭阳能做得出来。 彼时的昭阳心计尚浅,做事不周全,自是不敌长了她许多岁的晏安。 在晏安多方查探之下,果然让她找到了些证据。 找到证据的那一刻,一个念头浮现在脑海—— 事情的真相父皇知道吗? 这是晏安的疑问。 她那时也不甚智慧,竟然去找他,让这位尊敬的父亲替她讨回公道。 谁知,父皇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晏安,那人已死,多的,就不要追究了。” 这样的表情和语句分明是在告诉她,他已经准备培养昭阳了,已经要弃掉她这个无法生育的大女儿了。 晏安一颗心如同坠入进那片冰冷寒凉的湖底。 也是在这一次会面后,晏安才知,即使是生在皇室,也并没有公道可言,更遑论是那些平民百姓。 兰璋说的话都是对的。 大祁从根上就已经烂透了。 认清“公道”这回事之后,晏安跟无垢走得更近了些。 人心一凉,就容易有两种结果,颓废,或报复。 晏安选择的是第二种,又不完全是第二种。 她将报复转化为了抱负。 无垢是她胞妹,她登上那个位置,于她而言,自然是比昭阳登基要有利得多的。 再者,无垢未必不如昭阳。 后来,本无意卷入权力纷争的晏安终究是成为了她最不想成为的人。最后,竟是为了大业,牺牲了孟兰璋。 晏安比谁都要清楚,兰璋一事,她没有尽力。 因为,她不敢。 她不敢为了兰璋去得罪她苦心经营的人脉。 连父皇都没有办法做到的事,她怎么敢去试? 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已经没了义无反顾的勇气。 午夜梦回,她也曾惊得一身冷汗。 直至她遇到徐廷骅,她以为他会是救赎。 她对徐廷骅极好,像是对他好,就能弥补她对兰璋的亏欠。 …… 马车摇摇晃晃。 大概谁也没有想到,昭阳长成后,竟然好女…… 得知此事的父皇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改变要培养昭阳的主意,还默认了她的荒唐。 毕竟,好女,跟无法生育,有本质区别。 晏安目光露出无奈地嘲讽。 晏安倚在徐廷骅肩头,忍不住想,这次呢?这次,她的父皇会为了面子隐忍不发么? 本来,她的初衷,只是为了更加巩固无垢的地位,顺便敲打敲打昭阳罢了,有了这样的证据在手,日后昭阳若是想对无垢做些什么,就得考虑清楚了。她也没有指望她敬爱的父皇能做些什么。 晏安坐直身子,掀开车帘,看了会儿外边的风景,然后放下帘子,冲着随行的丫鬟道:“小盼,这次路线,安排得不错。” 小盼微笑,“谢主子夸奖。” “回府了,要什么,赏给你。” 小盼高兴地点头。 又过了许久,满车的人都开始疲惫、懒散。 正在这时,一直平稳行进的马车猛然停下。 晏安被这一突变弄得心跳加速,清醒了许多。 她以手捧心,问:“怎么了?” 晏安处于紧张之中,是以,并没有注意到徐廷骅有些奇怪的脸色。 话音刚落,马车外就传来了刀剑声。 丫鬟脸色一白,赶紧掀开帘子往外看,只探头看了一眼,便觉脸上一热,眨了眨眼,看清眼前情景之后,“啊”地尖叫起来。 原是车夫的头颅被活生生砍了下来! “小盼?” 小盼转过头,原本白净的小脸上赫然被染上了鲜血! 晏安脸色一白,刚想出声,就听马车外一声高呵,“保护公主先走!” 话音刚落,马车瞬间掉头,往回狂奔。 “长鹤?” 晏安忽然出声。 未几,长鹤的声音便从前头传来,“公主无碍?” 第102章 皇女晏安 晏安听到长鹤的声音才稍微舒口气,也推测出,方才让他们先走的,是一直在暗中保护她的禁卫。 心脏剧烈的跳动。 晏安将小盼拉近身边,远离车窗,再拿出手帕替她擦拭着脸上的血迹,“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她不停地安慰小盼,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也是在变相安慰紧张的自己。 紧张又忙于安慰的晏安根本不能分心去想其他。 而全程都未发出声响的徐廷骅悄然从袖间掏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了一粒药丸,喂入口中,咽下。 没人看见他这个动作,就算看见了,也不会怀疑其他,当时他因不愿为面首而自裁,被救回来后脸色一直苍白,阿茶便开了这个方子,给他补益气血。 徐廷骅时不时就会吃一粒。 然而,他此时咽下肚的,是早就被悄悄调换过的丹药。 药丸甫一下肚,不多时,一股内力便从丹田冲出,蔓延到四肢百骸。 徐廷骅不禁闭上了眼,感受这种久违的内力在体内游走的感觉。 不一会儿,他右耳一动。 长鹤驾着马车急停。 晏安搂着小盼不受控制地往前倾,若不是徐廷骅及时拉了她一把,只怕人就要往前栽去。 晏安似乎感觉到了异常,侧头打量了徐廷骅一眼。还未打量出个什么结果来,打斗声又起。 徐廷骅耳朵又一动,霎时长臂一伸,将晏安揽在怀里,两人一齐倒在地垫上。 晏安还没来得及吃惊徐廷骅的动作,就见她的贴身丫鬟被一柄从后方刺出的剑,一下刺中了胸膛! 呜咽一声,断了气。 晏安想尖叫,却被徐廷骅捂住了嘴,将她扶了起来。 徐廷骅的神情是晏安从未见过的冷漠,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悄声问:“你还得罪了谁?” 还? 晏安双眼充斥着不解。 不解的背后还有深深的恐惧,但身为公主,她早已习惯将恐惧隐藏在一切情绪之后,没有情绪失控。 晏安没有回答,徐廷骅也没有再问。 他低着头,听着外面的动静,忖度自己的胜算有几成。 他听出车外有三方人马,保护公主的苟延残喘的禁卫和奋力杀敌的长鹤,突然前来截杀的陌生力量,还有听命于他的人。 第一次逼停马车与禁卫缠斗的人马,是他派出来的人。 第二次逼停马车,与长鹤缠斗的人马,则是他也无法分辨的陌生力量。 后来,三方汇聚,在马车外激斗起来。 不用徐廷骅多猜,结果已经很明显。 不论是保护晏安的,还是他派出的前来刺杀晏安的手下,都敌不过那群陌生人。 徐廷骅长睫眨了眨。 他的内力本就只恢复了三成,如是带上晏安,胜算为零。 再加上,本就是他让人来杀的她……方才一时心软,已经救了她一次,没有必要再为了救她,将命搭上。 思及此,徐廷骅将晏安推开,自己如离弦之箭,飞出了马车。 陌生人皆是黑衣。 武功高明的只有一至两位。 其他黑衣人的武功虽不算太高明,但胜在配合绝妙、手段毒辣、只攻不守。 如此拼命的打法,江湖上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只见一名黑衣人一剑将长鹤胸膛刺穿…… 在长鹤倒下之处,全是尸体。 徐廷骅的人无一幸免。 而这群用拼命打法的黑衣人,竟然无一人折损。 徐廷骅没有多做逗留,提气,往周边的林子飞去,借树林为屏障掩藏身形,活命。 黑衣人的领头只是淡淡看了徐廷骅的身影一眼,然后比了一个手势,手下人瞬间分成了两队。 人多的那一队追着徐廷骅而去。 人少的,则渐渐包围了马车。 马车内只剩下晏安和那名丫鬟的尸体。 生死在眨眼之间。 一直猛烈跳动的心脏,反而平静了下来。 晏安此刻安静得不像话,内心深处的恐惧也渐渐消失。 马车帘子被掀开,日光照在白雪之上,又泛着光。 光打在晏安脸上。 晏安不由得偏了偏头。 她看着对方,看着马车外的景象,想到徐廷骅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明白。 总之,她的眼神是空洞且无望的。 “我小时候见过你们。” 晏安淡然自若地道。 掀开帘子的黑衣人愣了愣。 她忽然绽出一抹倾倒众生的笑,“是……“ 话还没说完,对方毫不怜香惜玉地一剑封喉…… 这位生前有无上尊荣的公主没有在奢华温暖的床榻之上终结余生,而是在冰天雪地之中,香消玉殒。 晏安这二十五年的人生,在大祁正史上,也不过落得寥寥几句,以及冷冰冰的六字评语,“未有婚配,无后”。 仿佛,嫁人生子,才是晏安为人的最大价值。 后有人整合所有正史、野史书籍,着成《大祁人物志》,却并未录入六字史评—— “皇女晏安,生于乾安四十六年冬。适逢天降大雪,信宗大喜,以为祥瑞,遂赐名晏安,取''河清海晏,社稷安泰''意。邑亨二十二年,封公主,同年微服离宫。邑亨二十三年,薨于返京道中。继宗悲恸万分,特行国丧三日,入葬皇陵。” 第103章 男儿有泪不轻弹 微服出访的公主死在山贼出没的地方,马车内的银财被洗劫一空,圣上大怒,派兵围剿山贼,并大获全胜——这是徐廷骅本来的计划,以扰乱朝廷的调查方向。 不料,半路杀出了一群黑衣人,将他的计划全盘捣乱,派出去的人全军覆没。 而他也不得不在林中躲躲藏藏,如被野兽追捕的绵羊,狼狈不堪。 徐廷骅藏匿于一棵大树之上,在考虑下一步。 忽然,周边杀气大盛。 紧接着,一柄短箭破空而来! 徐廷骅一个翻身避开,稳稳落地。 刚一落地,短箭便正中树干,他方才所待之处。 越来越浓的杀气在时刻提醒着,他已被包围,无路可走。 无奈之下,他只好弃了“不动手,只逃走”的念头。 内力凝聚在掌心,蓄势待发。 他必须等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以打开包围的缺口。 杀气迫近。 黑衣身影终于出现在眼前。 四面八方,分站了一个黑衣人。 徐廷骅仔细打量着每一个人踏雪的步伐。 不同内力的人,走路姿势,脚步深浅,均是不一。 环顾一周后…… 找到了! 徐廷骅心中一动,他在这群人里,找到了内力最薄弱的一人。 待他们更靠近了些,徐廷骅抓准时机,对着那人发出一掌。 黑衣人始料未及,被一掌击中,往后退了几步,口吐鲜血。 就在这时,徐廷骅身影一闪,人已在包围圈之外。 黑衣人们的反应也极快,迅速追了上去。 几里路之后,好不容易恢复的内力几乎要消耗殆尽,徐廷骅脚步一慢,眨眼之间,便被赶上。 右侧有一剑忽然而至。 徐廷骅往左一偏,避开要害,而右侧肋骨处,仍是中了一剑,血流不止。 内力本就没有完全恢复,又中了这一剑,他的身形不免有些摇晃。 追上来的黑衣人们更是乘胜追击,一招一式都下了死手。 就在徐廷骅退无可退之时,一阵疾风袭来。 下一刻,长剑断裂。 碎了的长剑落在徐廷骅脚尖之前。 而阻拦这柄利剑的,是一截长鞭。 长鞭在雪地上甩出了一道长痕。 所有人都因变故停下了动作。 一阵风来。 一名红衣女子携着众多灰衣人翩然而至。 “门主。” 说话的是那位红衣女子,她的右手正握着一截长鞭。 徐廷骅捂着伤口,看了她一眼,就将视线又移到那群黑衣人身上。 红衣女子也并没有关心徐廷骅的伤势,显然,她对那群黑衣人比较感兴趣。 女子眼中是嗜血的狠戾光芒,用着兴冲冲的语气问:“门主,这些人,杀吗?” 面前的数名黑衣人俱是一惊。 而徐廷骅只说了一个字。 “走。” 话音刚落,红衣女子又是一鞭,扬起纷乱的白雪。 待飞扬的碎雪重新落回地面之时,徐廷骅一行人已然消失在林中。 “追吗?” 其中一名黑衣人问。 “不必。” 不一会儿,热闹的雪林又重新恢复寂静。 追杀徐廷骅的黑衣人队伍回到马车处时,现场已经被布置妥当。 两队人马互相汇报了情况之后,纷纷骑着马离开。 不一会儿,黑衣人便成了远处的黑点。 而马车附近的死人堆中,有一人的手指,动了动。 …… 人命大于天,又微于草芥。 这是闻松二十年的人生中,遇见的最矛盾之事。 世道就是如此,无情无义,又有情有义。 矛盾重重,才是人生。 在腾关最后一夜,他写下了四个字——“万物刍狗”。 在天道眼中,世道中的纷纷扰扰,不过皆是庸人自扰,故,天道无情,万物刍狗。 天,永远不会因这世上太过肮脏而下落一尺,也永远不会因人的道德无暇而抬高一寸。 闻松偶尔天马行空的时候也会想,若是自己做到视万物为刍狗,是否就能够得道成仙? 然而,他到底是个凡人。 凡人的一切都与他息息相关。 他时常因街边的乞丐而起恻隐之心,恨不得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地救他于水火;也时常因为发现一些装聋作哑以博取人们同情的乞丐而感到气愤。 每当这时,他就会想,一个人能做到的最大的事是什么呢?帮助一个乞丐,或者原谅一个骗子,就能让自己变得伟大么? 后来,他得出一个结论。 如果他只是闻松,那么他能做到的最伟大的事就是救人一命。 如果他能做大官,那么他希望可以做到的最伟大的事有两件:再无冤狱,天下无丐。 可有天,常忠信对他说的话,让他转变了看法。 常忠信说:“我的身世你知道……黑暗的恶事看多了,人也会变得麻木……” 他顿了顿,接着道:“后来入宫中当禁卫,那些不正当的事看得更多了。我,其实不是很爱大祁,甚至也没觉得这些人,那些人,应该得到什么样的惩罚才算公平。反正,都跟我无关。我是最微不足道的,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 “直到我遇见了你。你竟然比我还要普通。 “我好歹是一个禁卫,而你呢,不过草民一个。我不服啊,为什么要我来保护你? “后来我明白了。你不普通。你是一个普通百姓,对,可你在……这里,不普通,我可不是说你的聪明才智啊,聪明的人我见多了。” 常忠信是喝了些酒才说的这些话的,整个人摇摇晃晃,完全没有平常靠谱的模样。 他在说最后几句话时,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闻松的脑袋。 “你不普通在……你的想法。明知道自己普通,却还是对大祁抱有希望,还是想要改变这个,从上到下都腐朽的大祁……太他妈特立独行了。百姓们都知道大祁是个……什么玩意儿。“ “什么玩意儿”两个字,他说得极小声。 即使在醉后,他也记着这些忌讳。 “但是大家都习惯了,都不想改,懒得改,也难得改,就按照这么个规则再这么行尸走肉的活下去呗,什么都看得清的人才是最难受的。 “窝囊之人,活得还舒服些。 “可是你啊……你说你烦不烦?你非逼别人看清。 “你……区区一个你,又是招惹那位二公主,又是招惹南家,又是招惹肖家,完全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给我,我是做不到,连……最上面的那位,都做不到。所以你,不普通咧!” 他笑着摇头,摇着摇着又道:“跟着你这几个月,我也想明白了。大祁,是我们的大祁。你能反抗世家,我也能,只要我想…… “大祁啊……大祁……是我们的大祁!所以我们有责任,把那些烂肉,蛀虫,都扔掉,都扔掉…… “明白大祁的现状,跟''觉醒'',是两回事。 “什么是觉醒,觉醒就是发现肮脏,又敢直面肮脏,然后,清理肮脏。 “大祁多的是粉饰太平的……缺的就是你这样的直面肮脏的人啊……你,要好好活着,要坚持下去,坚持下去…… “坚持!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你,被你的一举一动唤醒,被你逼着看清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才是办法啊!” 常忠信抑扬顿挫地说着,竟然落下了两滴泪。 哪个好男儿没有大志在胸呢? 只是都被现状打败,都被逼着把一颗真挚的心藏得太久。 可是一时的被打败,不代表永远会被打败。 一旦重新站起来,就势如破竹! 闻松看着已经醉酒的常忠信,听着他的“酒后胡言”,从头至尾都安安静静的,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任他发泄。 难得发泄。 常忠信说完,陷入了梦境。 留闻松在现实里,感慨万千。 他这番话,和无垢通,有些共通之处。 或许,比救人一命更伟大的,是救思想。 救人一命难,改变一个人固有思维,难上加难。 所以,有俗语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救人一命,不过才“胜造七级浮屠”。 第104章 杀机四伏 闻松和常忠信一人一匹快马,载着轻便的包袱,离开了腾关。 腾关为泽南道州级行政。 肖启文是腾关戍边大将,此次回京述职之后,又被任为腾关知州,暂代州事。 是以,在腾关,肖启文有绝对的权力。 此次离开腾关,肖启文还欲赠予闻松一纸文书,这样去到别的州府,能便宜行事。 闻松并未接受,以“无功不受禄“为由,回绝了肖启文。 轻装上阵而来,轻装离开。 再者,闻松自认与肖启文的关系没有到这个份上。 或许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出门在外,小心一些,总不会有太大错处的。 策马离开腾关之后,他们便前往泽南道的另一个州,冲马。 冲马以“养马”闻名大祁—— “大祁战马有七成,七成自冲马。” 闻松和常忠信便是要前往这样一个威名远扬之地。 马在腾关州界前停下。 两人纷纷下马,从此处,他们便要开始步行量距。 闻松的地图历时数月,也不过刚画完腾关及其下属的府县。 以脚步丈量大祁,是一种极为费时费力的工作。 而这浪费时间和精力的行为的背后含义,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常忠信作为护卫,也只能“陪着”闻松做这种经年累月的繁复工作—— 他悠闲地坐在一块巨石之上,看着闻松的动作。 相比之下,闻松显得辛苦劳累得多。 他一步一步丈量着距离,并在他的那本册子上写写画画。 实际上,常忠信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本册子了,闻松要记载的东西太多,他甚至“无聊”到连石头草木的形态,都会仔仔细细记下。 常忠信实在不明白这么做的目的,却也懒得问,因为问了也不见得懂。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觉得闻松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人,经常做一些没有必要的,自找麻烦的事,但这样的闻松却也很容易被看懂。 他只是亲力亲为,只是为了心中的那一杆秤在四处奔走。 常忠信确实不懂他每个行为之后的深意,但是懂他这个人,并在不知不觉中将他当成了朋友。 往日被侵蚀的思想,也在跟闻松的相处之中,慢慢转变。 人活一世,哪能行尸走肉?!他总要去感受一回太阳。 这是常忠信内心的呼喊。 闻松在书册上画下一笔,墨迹渐淡。 见此,他将笔往腰间挂着的小竹篓中探去,没一会儿,毛笔便又沾了墨。 原是这竹篓之中,静置着一小陶罐,陶罐之中装着已经研磨好的黑墨。 正在闻松埋头疾书之时,常忠信突然朝他奔来。 …… 阿茶在入京畿道之时,遇到了第二批拦截者。 这一次的拦截者是她极为熟悉的人。 看见这群人的时候,阿茶也就知道,杀手门并不是南家的安排。 “阿茶,把东西交给我。”为首之人冷漠地道。 阿茶眼前的七人,是她帮南胥亲手训练出的死士。 阿茶善医也善毒,教他们的时候,也就教了他们如何用毒。 她本以为,这群人会以毒制她,倒是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和她当面对峙,故而,为了防止这一路上被暗箭所伤,阿茶从来不在客栈留宿。 她是医者,从来不喜欢杀人,但人在江湖,有些时候,不得不心狠手辣,久而久之,双手沾满血腥。 “你们是认为我会心软,不会下狠手,所以打算用人海战术么?” 阿茶对面的七人没有一人吭声。 阿茶眸光更冷了些。 她本就是两头吃的人,在虎狼之中周旋,危机重重,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天来得这样快。 晏安临走前的那番话,她虽然吃惊,却没有太感动。 不是她无情无义,只是她太过清醒。 晏安让她带着这些秘密回京,无非也是做给南家看的。 南家心思缜密,行事小心,一定不会放过任何走漏消息的可能。截获她手上证据的同时,也会将她这个知情人灭口,不管她是否愿意将证据交给南家。 了解南家的她,为了自保,必然会奋起反抗。如此一来,她和南胥就彻底决裂。 而她更不可能带着秘密离开。秘密若是摆在她身上一日,就会被各方追杀一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现在的人,将来的人,谁愿意放过她呢?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头也不回地入宫,将这秘密呈交给圣上,比较稳妥。 然,事实却是,她若带着秘密进了皇宫,那皇帝老儿裴光济必定也会杀她灭口。 皇室丑闻,怎能由外人知道的这般清楚? 从一开始,她阿茶就陷入了死局之中。 晏安让她做此事,不是过于信任,而是出于利用与借刀杀人。 晏安要向圣上告密,根本不必急在一时,如此做法,不过是想将她这个双方的间谍灭口罢了。 这些位高权重之人,以利为重,翻脸不过是常态。 …… 原本悠闲地坐在巨石之上的常忠信忽然神色大变,朝闻松飞奔而去! 飞至闻松身边,左手将闻松一把推走,右手则即刻拔刀! 闻松被他推得不受控地往前了几步,转身一看,才见一黑衣人策马奔来。 黑衣人见常忠信拔刀,便立刻翻身,侧挂在马上,左手拉着缰绳,右手中的两枚暗器精准地射向常忠信! 眼见着那两根精致的银针越来越近,常忠信心中一骇,登时拿刀格挡,险险避开。 两枚银针射进了厚土之中! 千钧一发之际,常忠信看清了那特制的银针! 这是在张登的尸体内所发现的银针! 这是杀张登之人! 也是一直跟踪他们的神秘人! 常忠信一颗心落到谷底,他自知不是眼前人对手,脑中闪过无数逃走的方法,似乎都没什么用处。 忽听一声哨响。 是闻松! 闻松吹哨,两匹骏马朝主人奔来。 黑衣人一击不中,再射出一针。 这一针没有射向任何人,而是射向其中一匹骏马之眼! 被银针射中的马怆然长嘶,巨大的身体轰然倒在雪地中。 这时,闻松已经上马,朝常忠信高喊一声,“快!上马!“ 常忠信会意,当即转身。 黑衣人拔剑,蹬开马蹬,鬼魅的身影飞身刺向常忠信! 常忠信回身格挡,却没有黑衣人快,左侧肩胛骨至右侧腰背处登时被划了一剑! 黑衣人还要再下杀手,忽然眼前一黑,他机警地避开。 退避之后,才发现那使得他眼前一黑的东西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漆黑的浓墨。 常忠信和闻松已经乘机远离。 第105章 公子往前,莫要回头 北边又下起了雪。 阿茶的黑袍在漫天飞雪之中染上了白。 她环顾四周,看着已经将自己包围的七人,不急不慌,还挑衅道:“东西就在这里,各凭本事。” 此话一出,杀气大涨。 阿茶以一敌七,在躲着明枪的同时,还要防着他们的淬毒的暗器,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手忙脚乱。 眼看此,七人一招比一招狠,丝毫不留情面。 因为都知道,一旦让阿茶有喘息的机会,那么他们的机会就渺茫了。 一柄利剑趁着空当,朝她袭来。 阿茶连连后退,这时,后方又刺来一剑。 阿茶旋身,左右两手同时发出暗器。 右手暗器精准地击中来人一臂,逼得他当即弃剑。 左手的暗器却失了准头,被人避开。 为首的立马察觉到阿茶的不对劲,以他对阿茶的了解,她左右手都善使暗器……脑筋一转,当即下令:“攻她左手!” 阿茶此时的动作更加缓慢,失了以往的精准。 为首之人定睛一看,才发现阿茶的唇色发青。 “她中毒了!” 不知道是谁高呵一声,其余人攻势更猛了些,而阿茶的攻势却愈渐缓慢。 剑离阿茶越来越近,阿茶弃了暗器,一脚踢开一剑,从他们的猛攻之中打开了空隙,翻身上马,冲出包围圈。 其余人也分别上马,追着她而去。 阿茶的速度越来越快,追击者离她越来越远。 一个转弯之后,前路出现了断崖! …… 远在泽南道的一处山路,一匹马驮着两人飞快向前。 山路险峻,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纵使马匹飞快,两人一骑的速度终究是比不上一人一骑。 黑衣人追得很快。 常忠信的伤口在不停地流着血,他往后望了一眼,又扭转头,看着闻松在策马的背影,道:“闻松,坚持下去。” 闻松一听,眉头一皱,微微偏头,“什么?” “我一直以为,我很厉害,因为我可以保护人,可以救人。” 常忠信一笑,“就跟大夫一样,不过方法不同。”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黑衣人,持刀反手挡去一根银针。 “可是,救人容易,让人清醒……难。”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虚弱。 常忠信发生了什么,为何声音虚弱?一直看着前方的闻松,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却再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跟他祖母,跟庞天成要离开之前的感觉……一模一样。他双眼已经含着泪光,“再坚持一会儿。” 常忠信并不回话,只道:“公子往前,莫要回头。” 说完,他提起最后的力气,飞身下马,横刀在过道上。 闻松察觉到不对劲,往回一看,只见常忠信竟一人挡在道上,似是要和那黑衣人同归于尽! 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麻衣,而他整个人竟然连晃都不晃,就这么直面黑衣人的冲击。 闻松拉了缰绳,想要回转,马儿却似感受到危险,不管不顾地往前狂奔。 闻松正要想法子,就听常忠信怒吼一声,提刀冲上前,迎着马蹄一砍! 黑衣人自是不甘示弱,弃马飞身而下,一剑正中常忠信胸膛! 鲜血从常忠信嘴里不停的冒出来,他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人,忽然一用力,竟然整个从利剑上穿过,瞬间,血肉模糊。 黑衣人有一瞬间的愣神,常忠信刚砍马的刀反手就砍向黑衣人头颅。 黑衣人反应极快,迅速避开,却失掉一臂。正忍着剧痛,咬牙切齿间,常忠信两手狠狠箍着他,身体里迸发出最后一股力量,将他连拖带抱地推下山崖。 两人从陡峭的山崖上齐齐掉落。 闻松下意识再次拉紧了缰绳,马儿长嘶一声。 他直接从马上跌落,连滚带爬地跑到山崖处,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 阿茶这边的马儿似乎也不受控,直直冲着悬崖而去。 不知是余毒未清还是怎得,阿茶的动作比往常缓慢,待反应过来想要跳马之时,已经来不及…… 等南胥的人冲到崖边,只能看见一匹往深不见底的山崖下不停下坠的马,和一道黑色的身影。 “死了?” 其中一人问。 “不见得,”为首之人冷冷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完,一群人再度上马,调转头,顺着山道,往崖底去…… 山崖峭壁上有一块石头凸起。 石头上,扒着一只素净的手。 顺着这手看去,是一张白净,冷漠的脸。 正是掉落山崖的阿茶。 阿茶双唇泛着粉色,哪里有半丝中毒的模样? 她身上的黑色外袍已经随着马匹坠落悬崖,整个人显得单薄又无助。 而她,又显然不是无助的。 她显然是故意下坠,调虎离山。 脚尖踩着某石块,轻点,不多时,就跃上了山崖,拍了拍手,紧了紧身上的包裹,用轻功一跃几丈,往最近的城镇飞去。 她得重新买匹马。 …… 《第一卷·梦里山河故》完。 第106章 三月初五,黄道吉日 三月初一。 无垢被正式册封为公主。 三月初五。 冰雪消融。 春花冒蕾。 喜鹊报喜。 的确是个黄道吉日。 大祁邑亨帝今日嫁女,皇宫内外,张灯结彩,普天同庆。 朱红与剪纸,布满了无垢寝宫的每个角落。 每位宫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也有不少人喜悦之中带着不舍。 只是,新娘子的小脸不知为何,十分苍白。 “公主?怎么了?” 青黛心里有些焦急,嫁娶之日哭丧着脸,并不吉利呀。 上次听皇令办事之后,她虽未被责罚,也被允许近身伺候,但无垢与她终究是疏远了。 无垢无言地望向窗外,好一会儿,才道:“不知为何,心绪不宁。” 青黛愣了会儿,安慰道:“莫不是紧张?” “公主,梳妆的宫人来了。” 门外有宫人通报。 见来了旁人,无垢嘴角扯出一抹得体的笑意,低垂着眉眼,佯装羞怯。 大喜日子,总不好让人传出去些流言蜚语,说三道四,有辱皇家脸面。 无垢还在宫中做打扮,南胥已经在气势恢宏的大南府准备得差不多了。 他还是安之若素,脸上不见喜悦,可时而出神的样子,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与忐忑。 穿着喜服的南胥今日什么也不想理,只想顺顺利利地把无垢迎入府中。 “过会儿就要往宫里去了,紧张么?” 南夫人一脸慈爱地问。 南夫人肚中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她只希望她的儿子能够一生平安快乐,而这样普通平凡的愿望,在他们这样的家庭,是不能说出口的。 无垢那个孩子,她是见过的,童年天天追着她家胥儿跑,长得可爱讨人喜欢,嘴巴也甜,又没什么公主架子,三位皇女里面,她最中意这位。 如今,是某个意义上的得偿所愿了。 南夫人见南胥不答话,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若是喜欢,就别冷着个脸。既然娶了,就好好待她。有些事,不必一条道走到黑。嗯?” “母亲……” 南胥眼神闪了闪,有些意外她这样说。 “人生四大喜,金榜题名你占了,今日,你又要有第二喜了,还不多笑笑?” 洞房花烛夜么? 南胥两颊难得染了一丝红,“娘亲莫要打趣孩儿了。” 南夫人笑眯眯地望着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们一家,本就不爱闲谈,也不知道烂漫喜人的公主嫁进来,能不能让这府中不一样些? 她虽有此憧憬,却也知多半难呐。 等着等着,便等到了良辰。 南胥骑着马往宫门去。 马蹄声被敲锣打鼓的喜庆声音掩盖。 迎亲队伍有数十里之长。 奏出的喜乐整个京城都能听得见。 这是今日能通往宫中的唯一一条路,其他道路因公主大喜而封禁戒严。 屋子地段好的百姓们今日都在阳台阁楼上四处张望,一齐热闹。 很和谐。 一切都很和谐。 连一向对这门婚事有不满的南叙之在今日都极目远眺,隐隐喜悦。 毕竟是件大事,大喜事。 因着儿媳妇身份的原因,这样的大喜事,南胥只能有一次,这让南叙之这个做父亲的,如何能不趁着这个机会热闹热闹? 光耀门楣、光宗耀祖的事,一件也不能少。 上上下下,宫里宫外都一片和谐。 迎亲的队伍离宫门越近,南胥心里就越紧张。 从今天起,无垢就是他的妻了。 这种紧张,是兴奋和喜悦的。 等到了宫门,他就能见到新娘了—— “报!!!!!!” 极其不和谐的声音越过了层层叠叠的人群,急急地冲着宫门而去。 …… 宫中,无垢妆成。 华丽的绣花金镶边婚服拖着长长的裙摆,凤冠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无垢苍白的小脸已经变得红润而有光泽,柔顺的眉眼,略微翘起的嘴角,以及时不时互相打转的食指,都是她真正含羞的标志。 之前的紧张、不安一扫而空,此刻的心中只有,期待,期待,期待。 “公主,吉时了。” 青黛轻扶着无垢,带着她一步一步,走出寝宫。 无垢的一只脚刚跨过高高的门槛,就听得外面吵吵嚷嚷。 微一蹙眉,稍一抬眼,就见一太监装扮的人飞速朝她跑来,神情急切又慌张。 他“啪”地一下扑倒在地上,之后又赶紧跪好,声音抖得有些无法辨识,“殿下……大公主她……” 仿佛有人用某种奇妙的手段,隔绝了所有的声音。 不然,无垢怎么不记得,她听见了什么呢? 她只看见那太监的嘴巴一开一合,之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紧接着,青黛冲着她焦急地在说些什么…… “公主?公主!您可不要吓奴婢呀。” 青黛的声音冲破了这奇妙的无声屏障。 她听到了哭喊。 哭什么呢? 无垢神情有些呆滞。 她又看了那太监一眼,又朝青黛看了一眼,之后,目光呆滞地看向远方。 忽然之间,神情清明。 无垢咬牙,推开青黛,提着厚重的裙摆,朝永宁殿方向狂奔!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搞错了,搞错了。 她一边跑,一边流着泪。 一定是搞错了! 她一路飞奔至永宁殿,宫里的人看见她,惊讶、理解、悲伤、可怜、同情,什么复杂的表情都有。 她懒得理会,也不待通传,径直推开了朱红色的永宁殿大门。 大门内…… 好多好多人。 有她认识的,不认识的。 有昭阳,有南相,还有南胥…… 她不敢看南胥,不敢看他的表情,她只看向龙椅上坐着的人,她的父皇。 父皇似乎,头发又斑白了不少。 她走上前,眼中蓄满了泪水,有一肚子话想问,可到头来,她只能呜咽地发出两个字,“父皇……” 晏安走了。 她的遗体在城外。 因是公主出嫁,城门进出管控森严,运送遗体的人不便进城,只能将遗体的身份悄悄告诉守门的将士。 守门的将士拿不定主意,只好禀告上级。 上面的人思忖了会儿,让人报进了宫中。 闻讯后,圣上悲恸,无垢也难过得无法呼吸。 成婚之仪就这么不了了之。 一眨眼的功夫,婚礼变丧礼,红裳变素缟,国喜变国丧。 是无垢提议的国丧。 她没有典礼不要紧,晏安要堂堂正正地回宫,享受她该享受的公主之礼。 南胥同意,南叙之也同意,圣上便颁布了“国丧三日”的圣旨。 第107章 红裳变素缟 城外,所有看热闹的人都散去,唏嘘不已。 一队肃穆的人马从宫中走出,无垢和南胥也在其中。 “那是本宫的皇姐,本宫要去接她,亲自。” 无垢盯着南胥如是说,这是她第一次用“本宫”两字,摆足了公主的架子。 南胥无力阻止,又担忧她过于悲伤,便相陪着一起。 城外。 一辆牛车上,放着一副破烂的棺材。 棺材旁,站着一个流浪汉。 还未见到遗体,无垢的泪水已经倾泻而下。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皇姐,天之骄女,竟然躺在这样一个破旧不堪的棺材里,她得多委屈呀,她的吃穿用度一向是精挑细选的。 无垢急忙走了几步,想把她拯救出来,却被那流浪汉拦住。 “公主还是,不要看的好。” 闻言,无垢怒瞪着他,将他的面貌看清之后,睁大了双眼,倒退了一步,“长……长鹤?” 眼前人立刻跪在地上,“卑职护卫不周,请公主惩处。” 无垢又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理解,一点儿都不理解。 为什么长鹤还在,而皇姐不在了?长鹤怎么可能让人伤害皇姐呢?!玩忽职守吗?! 她想到了好多种可能,悲伤气愤交织,差点儿没喘过气来。 她想问,但是刚一张口,就被身旁的人拉住了手腕,回头一看,是南胥。 “先把大公主接回宫,其他的事先稍后。” 听南胥这样说,无垢的理智才渐渐恢复,她深呼吸一口气,看着跪在地上的长鹤,冷静地道:“先起来,同本宫去面见父皇。” “是,公主。” 长鹤虽是应下,却没有起身。 “还有何事?”无垢问。 “遗体……需要整理。” 方才,长鹤便拦住她不让看晏安,如今又是这番说辞…… 无垢只觉得眼前一花,险些要站不住,好在南胥及时搂住了她。 无垢闭上眼沉默了会儿,才按照长鹤说的,吩咐了下去。 …… 长鹤是幸运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九死一生。 他的心长错了边。 刺向他“心脏”的那一剑,才没有彻底致命。 又遇上了一个神医,把他救了回来。 等他醒了之后,返回那片雪地去寻,想着,至少将晏安的遗体带回京城。 可等他到那片雪地之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吐了出来。 寒冷的天气让这些遗骸腐烂的速度减慢了许多,但无人是完好的。 多数人的尸体都被野兽叼去了大半。 晏安因为是在马车中,所以稍微完整一些,能看得清面容。 她最爱的面首徐廷骅则倒在马车前,面目全非,长鹤是靠着穿着才辨认出来的。想来,徐廷骅是想跑,但没有跑成。 长鹤没有管他,只替晏安收了尸。 然后又回了神医的住所,问他要了浸泡遗体不腐的药水,再为晏安打造了一个合适的棺椁,将药水置入棺椁中,将晏安置于其中,以保遗体不腐,护送她回京。 一路上风雨兼程,棺椁也变成了无垢所见的破烂棺材。 …… 无垢终于知道了长鹤不让她看晏安的原因。 晏安……那么爱美的人…… 想着想着,又落下泪来。 裴光济苍老的脸上也是悲戚,却仍然是控制住了情绪。 长鹤进殿之前,已经接受过伤势检查,证实了他的话为真。 裴光济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可有线索?” 长鹤不做声。 无垢不解地望向他。 陪在无垢身边的南胥见状,眉心微动。 裴光济见此,看了一眼哭成泪人的无垢,“南胥,带她先回去。” 无垢知道父皇想要支开她,即使她想将所有的事情都了解清楚,也知不能急在此刻。 她抽泣着,和南胥一同告退。 等二人都走了之后,裴光济看了周密一眼。 周密会意,也退了出去,合上了殿门,守在外边。 “是什么?” 长鹤将怀中的一块破布呈递了上去,放在裴光济跟前的书案上。 裴光济打量着这块黑色的破布,目光沉了下来。 “这是公主手中紧握着的东西。” 长鹤不知是何时退下的,等周密再次回到殿中的时候,裴光济似乎才从某种情绪中缓过神来。 “派出去的禁卫都死了,而朕的禁卫军们竟然毫无察觉,若不是长鹤将晏安带回,这消息还不知要等多久才能传到朕这儿来。禁卫们毫无察觉,当地官员竟然也毫无察觉,朕这大祁,当真是……” 裴光济话没有说完,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周密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扶住了他,刚要高声传唤太医,就被裴光济拉住,“先传阿茶,再传冯岩。” …… 太医院的空地上,摆着一排圆形的簸箕,簸箕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药。 日光照耀下的阿茶的肌肤似乎都能透着光。 她坐在一个矮脚板凳上,正在拣选药草,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眉头一挑,将手里的草药放下,直起身,去旁边舀了清水洗手。 做完这一切,她便站在日光之下,想着晏安的事。 晏安的事情很大,已经传遍了宫中,相信也在几个耳朵灵敏的世家中传得七七八八了。 她没有想过晏安会死。 她以为,不会有人动晏安的……竟然真的能这么狠。 说不难过是假的,她们俩认识了这么些年,也确实是她以真心交的朋友。 只是在这京城,真心都不那么纯粹。 难过与悲伤是一回事,让她哭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这一行,对生死本就看得淡。 她想,她应该会找出凶手,替晏安报仇的。 一开始听说长鹤没死,习惯使然,她会先怀疑大事故中的幸存者。 去给长鹤验伤的人有太医院的,长鹤的伤不假,他说的是实话。 而且长鹤的伤其实还没有好全。 换做其他人,这么个赶路法,早就一命呜呼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意念支撑着他来这儿的。 他确实是运气好,遇见了神医。 这神医她多少也能猜出是谁。江湖上是有这么一个人,只要人一息尚存,就能将其救活。 再听同仁们的描述,长鹤伤口的治疗手法,确实就是她知道的人。 长鹤没有撒谎,没有必要冒这么大风险撒谎。 那么晏安身边的内鬼,只剩下徐廷骅了。 她赶明儿得去找长鹤问问清楚。 等想完这些,传旨的太监才至。 急促的脚步声停下,还未开口说话,阿茶率先道:“劳烦领路。” 第108章 夜闯永宁殿 永宁殿。 阿茶帮裴光济诊治完,便后退了几步站好。 裴光济打量着规规矩矩站在殿中央的阿茶,回想到一个多月前的月黑风高的夜晚。 …… 一如往常,裴光济在永宁殿中挑灯批改奏章,周密在一旁伺候着。 两人都没有注意,殿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黑衣女子。 禁卫的反应比他们两人都要快些,在周密察觉到准备大喊之前,一群人就已经冲了进来,将这女子团团围住。 灯光照在女子脸上,裴光济才记起女子的身份,对着准备动手的禁卫喊了一句,“且慢。” “你是阿茶?” 裴光济威严的声音响起。 阿茶点头,取下背上的包袱,伸手递给了靠她最近的一个禁卫。 禁卫回头看了一眼裴光济,裴光济默许。 禁卫首先打开包检查,确定其中没有暗器之后,才将里面的物件一起呈送给裴光济。 裴光济一眼就看见了放在其中的锦囊,蓦地,矍铄的目光射向阿茶。 阿茶泰然处之,似是毫不惧怕天威。 包袱里的锦囊是晏安所属之物。皇后还在世时,教过晏安一些女红,这锦囊就是她自己绣的第一个,绣工不错,手很巧,很有天分,还在他面前炫耀得瑟过。 看见锦囊的那一刻,裴光济便意识到事情非比寻常,呼吸也跟着沉了些,他缓缓拆开了其中一封密信。 一封接着一封,看完一封又将其重新叠好,放回信封里,慢条斯理。 看完所有密件后,裴光济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呼吸变得更缓慢更沉重。 他又将视线挪到画轴上,目光在此处停留许久。 从知道石室的秘密后,他就有所怀疑,今夜,所有的怀疑得到了验证。只是他没有想到,这其中涉及到了公子森,还涉及了南肖两家。 竟然是南绍儒,裴光济的目光冷了几分。 裴光济将目光看向阿茶,最终,没有展开画轴。 阿茶望向大祁最尊贵之人,从他本来沉静又克制的眼神中看见了一丝暴戾。 于是,在裴光济打算下令灭口的前一刻,阿茶率先出声,“若是民女今日命丧九泉,那明日清晨,陛下手中的内容,就要大白于天下了。” 裴光济眼神变得不悦又危险,“你在威胁朕?” 帝王的霸气一下如巨大的风暴,将整个大殿卷入漩涡,所有人的心不由得漏跳了一拍。 “不敢,只是江湖中人,总有那么一些保命的法子。安全起见,民女每七日都需报一次平安。” 阿茶再次加码。 这丑闻就是放在平常人家,也要动荡一番,何况是落在皇室?消息一出,江山社稷的动荡不可避免。 作为天子的裴光济,一定会避免此事,而这,就成了阿茶活命的机会。 裴光济沉默着。 沉默中蕴藏着滔天的愤怒。 在天子的愤怒之中,周密冷汗淋漓。他不知其根本,可多少能猜到这件事的性质……他实在是怕圣上一怒,累及池鱼。 在大约半炷香的沉默中,阿茶一颗心七上八下,左右摇摆,脑海中浮现了无数种死法。 终于,裴光济开口: “放你走,不可能。” 他一字一顿。 阿茶如被凌迟,她的后颈已经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不过,朕也不会杀了你。” 裴光济这一句话,把一脚踏进地府中的阿茶给拉了回来。 可阿茶提着一口气仍然不敢放松。 “你的医术很厉害。” 用了她的方子之后,人确实好受一些,裴光济继续道:“以后你就待在太医院,未经朕的许可,不准出宫。” …… 不约而同的,阿茶也在回忆夜闯永宁殿的情形。 那晚,面对一国之主,阿茶如何不知自己所行之事是兵行险招? 纵她有几十种可以逃离皇宫的法子,但都不能一劳永逸。 逃出皇宫之后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天子真想让一个人死,那就是无路可逃,必死无疑。 一声令下,官兵、江湖人士,都会来拿她的命。 她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 她跑了,她家人怎么办?闻松怎么办? 她不能跑。 所以,她试图跟天子谈一笔交易。 交易的结果是被变相软禁,好歹,命保住了。 人在皇宫,又被监视着,也就不必太担心其他势力的暗箭。 这是她入宫之前能想到的最好结局,没有哪一个地方比宫中更安全。 当时她就想好了,若是有生机,便毛遂自荐来太医院。 谁知,不待她自荐,裴光济就已经让她如愿了。 和长鹤一样,她的运气也不错。 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闻松。 “晏安走了,你说的一切,已经死无对证。” 阿茶忽然听见裴光济如是说,本来在想事的她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过了一会儿,她才道:“陛下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不是么?” 裴光济看着她有些傲然的姿态,不免觉得她和闻松有些相像,最后冷哼一声,转而问:“她对你,是信任还是忌惮?” “她”自然是指晏安。 裴光济也看出了晏安让她来送密件,是给她布的死局。但,若不是真的信任,又怎会让她送这么机要的东西呢? 阿茶一愣,然后无奈地摸了摸鼻子,“大概都有。” 裴光济可能又是想到了晏安,所以整个人低落了起来。 他摆了摆手,声音都无力了些,“下去,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是一时悲伤过度,有些头昏眼花。” 得令出了永宁殿的阿茶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摸了摸额头上的细汗,在心中感慨了一声,伴君如伴虎。 面对裴光济,阿茶不是不怕,反而是怕极了,但怕就暴露了她的心虚。 天知道,带着密信进宫的那夜,对着裴光济说的话语,全是虚张声势,根本不存在什么“七日报平安”的事。 为了能让自己活下来,她犯的可是株连九族的欺君之罪。 阿茶在宫里的日日夜夜,本质是跟裴光济比……谁能熬过谁。 …… 待阿茶走后,裴光济招来周密,“这一段时间,她可曾见了什么人?” 周密低着头道:“回陛下,阿茶未曾见过谁。” 裴光济挑眉,“那她怎么传的信?” “听禁卫们汇报,每七日的夜间,太医院附近都会聚集一些虫蚁,他们跟着虫蚁出过宫,但是出宫之后,虫蚁便四散到各处,根本看不出来是将信息传递给了谁。” 裴光济听着,皱起了眉头。 周密见状,不由得问:“陛下,还要留么?” 裴光济思忖了会儿,“留着。” 听他这么说,周密呼出一口气。 “怎么了?这么在意她的死活?” 裴光济这话说的听不出喜怒,周密也不怵,实话实说:“老奴是看那丫头确实是有几把刷子,陛下之前的气色好了许多了……” 可今日又传来这么一个噩耗,脸色又苍白了回去。 周密时刻挂记着裴光济的身体,自然是不想让阿茶这位厉害的医者就这么去了。 永宁殿归于沉寂,安静下来的裴光济的目光又染上了厚厚的哀伤。 第109章 礼部查案 礼部尚书冯岩,先帝重臣,也是裴光济信任的臣子之一。 冯岩出生于一个日渐式微的古旧世家,冯家上下五代,只出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挽救了家族的颓势。 按照冯岩的资历、能力以及裴光济对他的信任,如无意外,本可以跟南叙之平起平坐。 奈何,意外偏偏发生了。 他的得意门生孟兰璋被庞天成一事牵连,而他营救孟兰璋不成,反而引火烧身,差点儿中了旁人诡计,若不是孟兰璋到死都不肯做伪证诬陷他…… 此事后,他也打消了继续晋升的念头,大门一关,装聋作哑,一心一意,只管礼部的事。裴光济也不得不放弃了要对他加官封爵的想法。 邑亨二十三年,冯岩已头发灰白,好在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不错,此刻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永宁殿中央,听候圣上指示。 听到圣上传召之时,冯岩多少猜出,此次入宫商议的事与大公主的噩耗有关。 进入永宁殿,扑面而来的悲伤气氛,证实了他的猜测。 所以,他就更不解,大公主的事,为什么要传召他? 他和大公主没见过几次,唯一联系,便是兰璋了…… 没多久,裴光济哑着嗓子开口,“去调查件事。” 冯岩看着裴光济手里的碎布,有些怔愣,查碎布么? 他上前几步,恭敬地从裴光济手中接过碎布,“这是……?” “与晏安的意外有关。” 冯岩一愣,随即道:“陛下,臣……是礼部。” 冯岩并不是一个刚正不阿之人,能从一个没什么背景的世家子弟一直走到今天,除了能力,还靠审时度势,明哲保身,在他们世家所设立的规则之中八面玲珑,如鱼得水。 圣上略过刑部找他一个礼部官员来查案,看似荒唐,实则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和其他人的不信任。 正因如此,这个任务他才不能接。 这是个烫手山芋,他接了,就要尽忠职守,报效皇恩,那也就代表着,说不定自己会是下一个孟兰璋。 他老了,就想得个善终,以前的热血早凉了。 冯岩心中的犹豫和肚子里的九曲十八弯,裴光济都看得清清楚楚。裴光济知道他是忠心的,也明白他自有一套官场生存的法则,但今日,他不允许他再避。 “大厦将倾。你不能再躲了。” 冯岩一听,愕然抬头,“陛下……” “大厦将倾”这样的话怎么能随便说出口? 冯岩惊讶的不是这个事实,而是这句话竟然由帝王口中说出,竟然被君主承认,还是在一个臣子面前。 这是天大的信任。 冯岩震惊不已。 他望着裴光济眼中的坚定和期待,便知此事不容拒绝,他咬牙,“微臣领命,万死不辞。” 裴光济满意地点头,“还是要活着的,朕以后还有很多事,要找你办。” 冯岩心跳一顿,不敢妄自揣测,只点头遵命。 “秘密地查。” 裴光济嘱咐了一句。 永宁殿又只剩下了裴光济。 他从殿中的暗格中,取出了阿茶当日送进宫的画轴。 画上的女子是徐贵妃无误,只是样貌有所差别。 南绍儒可能是担心暴露,又无法克制相思之情,于是在这画上做了一些手脚,将徐贵妃的面貌画得普通了些,非亲近之人难以辨认。 画中女子那双与昭阳极其一致的眼睛,和女子锁骨露出的刺青,都在无声叫嚣着一个令裴光济感受到耻辱的事实。 裴光济眉头皱紧,胸中那把火仿佛要冲出身体,将这幅画燃烧焚毁。 他初得消息之时,对她的背叛并不愤怒,本来对徐贵妃感情就不深,这些年来,感情就更淡,她也知趣,待在她宫中并不惹事,他也就逐渐忽略了这个女人。 他愤怒的是,这个女人,和之后发生的一连串的事,都是对皇权的蔑视!对他这个帝王的侮辱! 他隐而不发,是想等晏安回来,再作打算,免得打草惊蛇。 可他怎样也想不到,晏安早已遇刺,再也回不来了。 晏安之死,若是跟她发现的秘密有关,那这个女人,就逃脱不了干系,不仅是她,昭阳都说不定参与其中。 想到此,裴光济就恨不得将这母女俩撕碎。 深呼吸一口气,按捺下将这画毁去的想法,又将其放了回去。 这些待他百年之后还有用。 “周密。” 裴光济喊道。 周密应声而来,“陛下。” 裴光济不出声。 周密心里泛起了嘀咕,“陛下?” 裴光济这才道:“你对南家那个南绍儒可还有印象?” “南绍儒……” 周密跟着重复了一遍,记忆才被慢慢唤醒,“是那个为徐贵妃设计烟霞阁的南绍儒?” 裴光济听了眉头一跳,眼中的愤怒一闪而过,“烟霞阁?” 周密解释道:“徐贵妃初得圣宠时,您专门着人为她打造了烟霞阁。后来,贵妃怀有身孕,便搬去了现今的寝宫。二公主大了之后,就请旨修缮了烟霞阁,将阁变为宫,住了进去。” 周密说着说着,就觉得话过多了,抬头瞄了一眼裴光济,被他阴沉又嫌恶的表情一震,他立刻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这件事…… 闻松也问过,他还差点儿说漏了嘴。 他是宫中老人,记忆也好,在得知博识堂与二公主寝宫有密道相接的时候,他就猜了出来。 可做奴才的,不能太聪明,这么多年,他只能装作不知。 “给朕好好查一查这个南绍儒!” 裴光济冷冷地吩咐。 查南绍儒? 周密也只是怔愣了一会儿,很快道:“是,奴才遵命。” …… 周密的动作很快,第二日就将查到的一切写成了文书,递交了上去。 裴光济扫了一眼小心翼翼的周密,心如明镜,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没你的事了,且先退下。” 周密安安静静又战战兢兢地退下。 等他走后,裴光济才低头看着南绍儒的一切。南绍儒的生平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他注意力的地方,只除了两点。 他负责设计了教坊的园林。 他在南家的老家那边有一个原配妻子和一个儿子。 教坊…… 裴光济冷笑。 笑意收敛,裴光济周身起了一股凉意和凶狠之气。 第110章 杀人者谁? 昭阳去见了徐贵妃。 徐贵妃正在亲自泡茶,打发时间。右手边,是精致的小火炉,火炉上架着水壶,水壶里的水已经沸腾。 将热水倒入茶盏中,泡茶、洗茶,一气呵成。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徐贵妃悠悠地问。 昭阳眉头紧皱,“怎么不能来?” “晏安未葬。” 昭阳嘴角泛起冷意,“女儿未嫁,还要给晏安服期年。无垢还要服小功,这么说来,大家都不要走动了。” 徐贵妃眉梢轻扬,“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气?” 她给她斟了一小杯,“绿茶,去去火气。” 昭阳屏退了众人,而后轻声问:“跟您有关么?” 她其实是明知故问。 徐贵妃饮茶,并未答话。 昭阳恼怒她不同自己商量,擅自做决定,语气更重了些,“为何?这不是引火烧身?” 徐贵妃嘴角挂着淡然的笑意,仿佛早已经超然物外,看在昭阳眼里,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不是超然物外,她是置身事外,把这烂摊子扔给她收拾。 良久,徐贵妃才道:“莫非你有更好的法子?她若是活着回来,你要怎么应对?这本就是死局,本宫不过找了一个相对轻松的法子。” 昭阳不得不承认,母妃说的是事实,只是,她实在是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承担得起父皇的怒火。 “不过,虽然出手了,却赔了夫人又折兵。” 徐贵妃嘴角淡然的笑意突然变得阴寒,令人生畏。 昭阳一听,身子都坐直了些,“什么意思?” “人是另外的人杀的。红楼派去的人,除了那位,都有去无回。” 昭阳双瞳睁大,“怎么会?” 徐贵妃冷然道:“我也想知道,这另一队人马究竟是谁,是敌是友。” 昭阳逐渐冷静了下来,“红楼那边可有消息?” “在查。” 昭阳奇道:“这么久了,还查不到么?” 究竟是谁?又意欲何为? “晏安出事,倒是让你解了禁足令,只是,我快要步你后尘了。” 昭阳看了母妃一眼,不得不戳破她的幻想,“禁足么?我看,打入冷宫,都是他的大度仁慈。” 杯中的茶被一饮而尽,徐贵妃还是一派风轻云淡,“不过是一死。” …… 无垢连着哭了两天,哭得筋疲力竭。 皇后走时,她年纪尚小,还不能体会生离死别的意义,只是迷迷糊糊地知道,再也不会见到她最喜欢的母后了。 而今,晏安一走,让已经明白生死的她悲伤倾盆,难以喘息。 南胥看着她一双红肿的眼,心中自然也不好受,便寻人开了安神的方子,熬成汤药,哄着她喝了下去。 喝完安神汤的无垢很快便睡下。 南胥则径直去了后院书房。 打开门,南叙之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这件事不是徐夫人做的。” 南胥疑惑,“不是?” 南叙之道:“她的确是派人出去了,但损失惨重,杀老大的,另有其人。” 南胥难得反应慢了些,“另有其人?确定不是她的托辞?” 南叙之摇头,“不会。没有必要找这样的借口。” 南胥一时没了言语。 父子俩一起沉默,低头思考。 半晌,南叙之道:“老大的死,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晏安派往京城送信的人,正安安稳稳地待在太医院中,而他们却毫无办法,不敢轻举妄动。晏安的死,则教那女子说的话,再也无法对证了。 裴光济信又何妨?知道又何妨?没有晏安这个人证,谁能证明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所说之话,所持之证的真假? 裴光济是天子,既是天子,在这种大事上,就必须谨小慎微,按照规则律令办事。 从各方看,似乎都对他们有利,这偏偏才是最可怕的。 因为晏安死了,堂堂一个公主死在了回京路上! 这可是大祁从未发生过的大案! 深究下去,难保不会牵连到他们。 尤其他们还不知道,北漠质子案,裴光济到底知道些什么。 所以,南叙之也在积极调查此事,欲找出真凶。 南胥想的,则是另一件事,“那么多人死在冰天雪地里,竟然是等到长鹤将人带进京城,所有人才接到消息。当地官员即使不知是公主,那么多条人命也应该上报才对。” 南叙之愣了愣,“的确奇怪。” 他近日忙于查找线索,竟是忽略了这一点。 南胥神情严肃地道:“这件事情况复杂,我们并没有抢得先机,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南叙之叮嘱道:“近日,他会发难。早做准备,有些事阻拦不了,那就不拦,有些棋子没什么大用,该舍就舍了。他这气若是发不出去,遭殃的是我们。” …… 一月之后的某一天。 一个消息传进了京城。 南家老家那边,有一个旁系的公子哥,玩女人玩出人命了。 本来打发点银子事情就过去了,谁知这位公子哥看中的那位可怜青楼女子的另一位恩客,也颇有背景,这位恩客见喜欢的女子被凌虐得惨死,一气之下,告发了南家这位旁系,又找了关系,将这位南家公子抓进了牢里,折磨个半死。 要说这位南家的旁系到底只是旁系。 一旦惹了事,这面子说不给就不给,南家也无人帮忙。 这位旁系公子哥的母亲是个寡妇,一人带着他住在深宅大院里,一直就低声下气,没什么地位。这回,儿子出了事,到处求人也没人管,忧心之下,倒在了病床上,一口气吊着。 半个多月之后,公子哥就出来了。 横着出来的。 出来的时候还盖着一块白布。 公子哥病榻上的母亲一听,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去了。 南家老宅那边马马虎虎地办了一个葬礼,这事儿就这么算完。 再后来,这件事越传越开,好事人参与了进来,一琢磨,突然想起来,这位公子哥是南家那位纵情山水的南绍儒的儿子咧!他的母亲是南家的童养媳,嫁给南绍儒的时候,也没办礼,就洞了一个房,第二日南绍儒就跑来了京城,也是这个童养媳肚子争气,一个晚上就怀上了,还生了一个男娃。 即使这样,听说南绍儒都没有回去看过一眼,最后就是客死异乡,也没有再回去。 如今,他的儿子和原配又出了这个事,实在是让人不胜唏嘘。 第111章 风雨欲来 阿茶是医女,整日待在太医院。 这日,轮到她在晚间当值。 太医院的人潮才散去没多久,一人便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显然是来找她麻烦的。 这不巧了?她本来也要找他。 可是对方一句话也没说,一剑朝她刺来。 阿茶暗骂一声,身影一闪,躲避了一击。 “你疯了?这里是太医院!”阿茶高呵。 而长鹤根本懒得理会,一招接着一招,似是跟阿茶有深仇大恨。 阿茶无奈,只得趁其不备,掷出一枚暗器,打中他手肘四周的麻筋。 长鹤被击中,执剑的手被击得发麻,一下子就泄了力道,剑也掉在了地上。 剑被隔空“吸”走,到了阿茶手中。 长鹤见此,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她。 阿茶大致猜到长鹤态度的缘由,也没有跟他计较,“看来伤好了。” 长鹤发麻的右手恢复了过来,他活动着手臂,看着眼前的女人,有些气愤地道:“为什么要提前回京?” 果然,他怒气冲天的原因是这个。 阿茶将剑扔还给他,“你觉得我若是不走,她就能活着?” 长鹤红着眼咬牙,“至少能拖延一些时间,让她有机会离开。” 阿茶没有反驳他,她在听到晏安噩耗的时候,也不可避免地这么想。 然而,事情已经过去,再后悔莫及也于事无补。 何况,她正是听晏安之令离开的,不过,没有必要跟长鹤解释这么多。 “你被救走又折回去的时候,看见徐廷骅了么?” 阿茶这一问,成功转移了长鹤的注意力,他忖度着开口,“看见了他的尸体。” “尸体?”阿茶似乎有些意外。 长鹤紧盯着她脸上的表情,“你怀疑他?” 阿茶也不瞒着长鹤,将遇见杀手门的事说了出来。 “你也遇见了杀手门?”长鹤惊呼。 当初行刺晏安的两批人中,就有一批灰衣。而灰衣,正是杀手门的标志。 杀手门在动手之时一向不遮掩,唯一的遮掩便是“清理”。有些接手的案子不能太过高调,所以需要在完成杀人任务之后,做些必要的清理以掩盖痕迹。 而这次,清理失误,偏巧叫目睹了一切的长鹤活了下来。 长鹤心中疑心更甚,他顿了会儿,才道:“我折返之时,徐廷骅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无法辨认。” “那你怎知?” “衣服。” 阿茶挑眉,“也就是说,你不能确定那具尸体是他。” “不能,”紧接着,长鹤又道,“不过,杀公主的不是杀手门。” 阿茶愕然,这倒是她没想到的,“那是?” “不知,”长鹤想到那群黑衣人的手法,竟然有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随后蔓延至全身。 …… 在一处不知名的风景宜人的山谷之中,有一潭安静的湖水,湖水如镜,倒映着山色和天色。 湖面之上,修筑着一座水榭。 水榭幽静风雅,水榭中的人却让人不寒而栗。 数人胆颤心惊地站在一看上去十分文弱的书生面前,书生眼角有一颗红色的泪痣,看上去十分妖媚。 “让你们去清理现场,怎么反而,还落下一个活口呢?” 徐廷骅被属下救走之后,就曾派人去现场掩盖杀手门的痕迹,他的“尸首”也是在那时扔在那的。不料,这些人偏偏漏了一个长鹤。 有人证在,杀手门想躲也躲不掉。 真是蠢钝如猪! 徐廷骅眼中划过一丝不耐。 “请门主恕罪。” 众人喊道。 徐廷骅一直不算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跟在晏安身边的那段时间,无时无刻不在压抑着自己的脾性,如今恢复原来的身份,也就将在晏安面前的伪装撕了下来。 只见他衣袖一挥,带起一阵疾风,斩断了一条手臂! 一声痛喊之后,断臂的人道:“谢门主不杀之恩。” 徐廷骅的声音说是来自最深层的地狱也不为过,“下不为例。” 说罢,他摆了摆手,众人颤颤巍巍地退下。 不多时,从外面又进来了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正是这个女人的及时出现,将徐廷骅从黑衣人的包围圈中带了出来。 “门主有何吩咐?” 徐廷骅站在临水的门廊上,感受着拂面的微风,风中带着些湖水的湿气,吹在身上并不算舒服。 他不喜欢这种粘腻的风。 “红楼留着,其他该烧的都烧了,该毁的都毁了。” “是。” 红衣女人对这个决定没有任何异议,悄无声息地离开。 徐廷骅不喜欢这种不受控的感觉,从晏安死的那天开始,一切就已经脱离了轨道。 他现在,连杀手门都要放弃了。 垂眸看着平静无波的湖面,胸中的怒气如湖水波纹般散开,又渐渐归于平静。 徐廷骅一声令下没多久,江湖上就出了大事。 当今天子掌握了确凿的证据,杀手门与晏安公主一案密切相关,于是,特派人传令,让杀手门中人前往衙门问话。 奈何,杀手门里的人自由肆意惯了,根本不听,直接与朝廷对立起来。 朝廷派兵围剿,持续了半月有余。 半月后,杀手门内部开始出现不同意见,几个长老们一和议,便将一直带领着他们跟朝廷军抵抗的门主暗杀,将门主的人头交给朝廷做投名状,从此杀手门彻底解散。 “杀手门认了?” 南胥在府中与南叙之手谈,将一颗白子摆在棋盘之上,收走了三颗黑子之后,问。 南叙之右手搭在膝盖上,捏着黑子,“认了。” “如何?” “买凶杀人,买凶人不详,”南叙之下了黑子。 南胥随手又拿了一颗白子,并不多加思索,便将棋子摆在黑子周围,“杀手门……并不是真凶。” “哦?” “我得到消息,杀手门的确是试图行刺,但没有得手。”南胥言尽于此。 南叙之挑眉,“这倒是和徐夫人的说法对上了。这么说,她和杀手门有关系。” 南胥问:“买凶么?她们……怎么会想到这一步?还是,本就是她们的人?” 南叙之偏头想了会儿,“谁知道呢?南绍儒跟江湖人一向走得近,把关系过给这母女俩,也不是不可能。” 南胥腾出手,端起静置在棋盘旁的茶盏,呷茶,“连杀手门都没有得手么……” 那真正凶手,岂非更厉害? 南胥所得的信息,均来自阿茶。 他不知道阿茶再次联系他,又告诉他这件事的目的为何,但想来,总不是骗人和瞎说的。 因为在无垢那边,也有佐证。 无垢近段时间频繁入宫,想必为的是晏安一事,如今杀手门尘埃落定,依照无垢的性子,应该开心起来才是,至少也该跟他说说,可她却一直没有提起此事。 如此种种落在南胥眼中,那便和阿茶的情报一致了,杀手门并不是真凶,即便杀手门的确参与了进来。 自此,他才彻底相信了徐贵妃她们的话,相信真正杀了晏安的,另有其人。 南叙之吃了几个白子后,缓缓开口,“冯岩那边最近有些动作,想来是得令彻查此事。” 南胥了然,勾起了嘴角,“礼部?看来真是无人可用了。” “冯岩那只八面玲珑的老狐狸应该会真查出什么。” “会累及我们?”南胥稍微蹙眉,心里有些异样,但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 “不好说,晏安的事我们没有参与一丝一毫,目前来看,怪不到我们头上。那些过去的事,晏安是怎么知道的,查清楚,也尽早善后。老宅那边,我会派人多提点。” 经南叙之这么一吩咐,南胥知道心中的异样是何缘故了,“只怕这次的事,冲着南家来的。” 正是因为南家与过往的事有关,晏安在此时身死,才值得推敲。 南叙之执棋的手悬在了空中。 半晌,他轻笑一声。 “来就来,还怕不成?” 第112章 碎布出机杼 “大人,这块布,小人这儿可织不出来。” 说话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子,一家织布坊里的老板。织布坊规模不大,只有三架老式织布机,和五六名工人。 院子里,织布机的声音此起彼伏,工人们手拿着梭子,在一条条丝线间来回。 冯岩在院中,听着这位老板的话,一颗心跌到谷底。 这是他所询问的最后一家织布坊。 如果不能在汇聚天下能工巧匠的京城中打探到破布的消息,那京城外……就更加渺茫了。 况且,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不是没有派人往别处打探过,但都没有消息。 而从“没有消息”中得到的最有用的消息,便是这布料的织造工艺不一般,至少现在的大祁,无几人会。 或许,行刺晏安之人,要往大祁之外找了。 冯岩苦恼地摇头,“那可知有谁会?” 他例行公事,随口一问。 “知道,小人会。” 冯岩瞳孔一震,“你说什么?” 织布坊的老板摸不着头脑,“大人您这是……” 冯岩打量着眼前的人,挑眉,“那你又说你这儿织不出?” 老板点头,赶忙解释,生怕这位大人不信,“是织不出,因为这布,除了技术,还得用南疆的丝线,南疆的梭和机杼,您看,这纹路间隔,可有讲究咧。” 冯岩拿起那块碎布,顺着他指的方向,仔细研究,果然发现这布的纹路间隔要比其他的密得多得多。 南疆么……南疆与大祁一向交好,公主又极少出宫,怎么会惹上南疆人? “这么说来,我们大祁是不可能织得出了?” “那倒不是,”老板笑眯眯,颇有些自豪地道,“小人以前在肖老爷府上的时候,就织过,不过,那得是好几十年前的时候了。” 冯岩再次一震,“肖家?程桥肖家?” “是的。”老板点头。 他原是在程桥肖家那边的织布工人。肖启明跟老宅那边“分家”的时候,带了几个工人来京城自立门户,其中就有他。来了京城以后,他帮着肖启明发展京城的布匹生意。 再后来,肖启明出事,肖临接管。 由于程桥那边也一直吃这行饭,肖临不想跟程桥那边再起争执,便避开了这一行,没有再做布匹,将手下的人都遣散了去。 这位老板便拿着肖临给的丰厚银钱,自己开了一家小作坊。 冯岩知道其中曲折之后,又问:“南疆的织布机,程桥那边还有么?” 肖宗良在边关时,就常常与南疆打交道,肖家有一台或几台南疆的织布机,倒也说得过去。 “没了,十几二十年前,一把大火,烧没了。” “烧没了?”冯岩皱眉。 “是呀,所以大祁没几个人会这玩意儿。您这算是问着人呢。” 听罢,冯岩再问:“能看出年代么?” 老板愣了愣,显然是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么细节的问题。 “不能?”冯岩又问。 “不,可以。” 老板自信地道:“这织造的技术虽然是南疆传过来的,但这染布的技术,却是肖家的独一份儿,你看这颜色在光下和在荫蔽处,是不是不一样?” 还不待冯岩细细观察,老板又道:“这染布的颜料中加入了特定的草木药材,譬如樟木啊等等,染成的布又被加入艾草的特质熏香熏过,在肖家久待的工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冯岩算是听明白了,“你是说,这布就是你当初在肖家用南疆织布机织出来的那一批?” “不错。” 冯岩听这答案心中骇然,又不敢贸然定论,又问:“那这匹布可有销出去?” 老板回顾了会儿,“据我记忆,没有。这批布是打的样,但是织了好些,送出去的也挺多的。” 这是他一生中织过的最特别的布,在肖家时,也就多问了几嘴关于布的情况,所以他一个织造工人才把这布的去处记得一清二楚。 他神秘兮兮地道:“听说,有几匹还送进了宫里。” 冯岩也顾不得其他可能了,决定先把这一切上报给圣上,再做定夺,这事儿……真的大了。 冯岩一刻也不敢停地赶至永宁殿,一口气将查到的一切禀告给了天子,说完还是补充了一句,“需要臣继续查布的具体去处么?” 裴光济听完他的汇报,双手在膝盖上握紧成拳,压抑着怒气,“这件事,不必管了。” 冯岩狐疑,听圣上的语气,似乎是笃定了此事与肖家有关。 圣上从来与“昏君”二字搭不上边,甚至一向过于小心谨慎,极少出现听了一方证据就做决定的情况。莫非,是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是他不知道的? 尽管好奇,冯岩更乐得把自己从这个案子里给摘干净,“臣遵旨。” 明哲保身这么多年的他有自己一套生存之法,这生存之法的第一条便是:永远不要好奇,即使好奇,也永远不要表现出好奇。 冯岩退出了永宁殿。 裴光济心中震撼的同时,又觉得一切在情理之中。 晏安查到了公子森之死的真相,指出了南家和童学勤的嫌疑。 可惜,在信中,她并没有意识到肖家与此事有关。 可他却记得清清楚楚,肖启文正是当初护送公子森回北漠的将领! 怎么公子森偏偏正好宿在了连丰? 一定是肖启文在其中做了配合。 是以,当他读完密信后,第一时间就意识到,此事是肖南两家的密切合作。 晏安没有意识到此事,但肖家做贼心虚,下了杀手,也并非不可能。 尤其又查到了碎布的来处,这使裴光济更加确定,肖家与此事定然脱不了干系! 忽而灵光乍现,肖家“逆子”肖启明也是和公子森一样,死得突然又诡异。肖启明中的是断肠草,公子森中的是水银,二者虽然不同,但…… 肖家,肖家,肖家! 裴光济背着手,来回踱步。 走了几个来回后,脚步一顿,这才记起,闻松那边已经许久没有消息传来了,按理说,即使闻松没有消息,常忠信也会联系禁卫,告知近况才是。 糟了。 裴光济唤来周密,“闻松那边近况如何?” 周密听裴光济略有些急切和烦躁的口气,觉得意外又奇怪,“回陛下,闻松那边久未有消息传来,上一次来消息,是说在腾关。” 腾关! 肖启文的地盘! 又是肖家! 裴光济心凉了半截,之后,一股怒火腾地升起,“让禁卫给我联系上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周密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惊得心惊肉跳,不敢耽搁,急忙道:“奴才遵旨。” 刚要转身,又听裴光济道:“慢着。” 周密再次规规矩矩地站好。 “上前几步。” 周密听命。 “可曾见过这碎布?” 裴光济将冯岩还回来的碎布递给周密。 既然这批布送进了宫中,那以前掌管宫中内务的周密应当是见过的。即使没见过、忘了,也该知道从何处查。 第113章 无人敢眠 周密将碎布放在掌心,观察了许久,“回陛下,奴才还真的有印象,宫中玄色的布匹可不多。” “哦?” 周密笑了笑,“如果老奴没记错的话,这布是肖家上贡的。” 裴光济双眼一眯,声音微冷。 周密怔愣,摸不准他的态度,不知还当不当继续讲。 等到裴光济冷冷看了他一眼,他才会意,在这位天子的威严之下,坚持着维持着声音的原样,平静无波地讲完。 “先皇在时,肖家送进宫了五匹布,说是新的织造工艺,让先皇过目。先皇一看,爱不释手,一匹给先皇做了成衣,着以金纹,一匹留在了宫中备用。剩下的三匹,送至东宫。” 裴光济是有这个印象,也想起来了一些。 东宫事宜是由皇后,也就是当时的太子妃在打理,他相信她的能力,也就没有怎么管。 “后来您登基,宠幸了徐贵妃,给她赐了些锦帛,其中就有先帝留于宫中备用的那匹玄布。” 周密提到“徐贵妃”时,眼睛都不敢眨,生怕惹得圣上动怒。 将这些一五一十地说完,才忍不住悄悄抬眼,观察裴光济的神色。 裴光济此刻的脸色黑沉得仿佛可以滴出墨来。 只消一眼,周密就不敢再看。 良久,才听裴光济道:“摆驾徐贵妃寝宫。” 周密来不及有任何想法,领旨之后,就火急火燎地快步跟着裴光济后面,走出了永宁殿。 裴光济的御辇很快就到了徐贵妃的寝宫外。不待任何人通报,径直走进宫中,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臣妾参加陛下,陛下万……” “行了,”裴光济语气不善,转身坐在榻上。 徐贵妃正悠悠起身,裴光济横眉冷看,“朕让你起了么?” 徐贵妃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犹豫了会儿,还是跪下。 周围的宫人无不颤栗,都弄不懂圣上怎么突然前来,且有这么大的火气。 不是说惊扰圣驾,封宫禁足么? 徐贵妃心中也是不解,但更多的是忐忑不安。 杀手门一事已经让她紧张不已,裴光济今日又来这一出,更是让她忧心忡忡。但她更知,此时此刻万不可自乱阵脚,她只乖乖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裴光济嗤笑一声,“朕问你,你宫中可有玄色布匹?” 徐贵妃缓缓抬头,眉间尽是莫名,“这……臣妾要问过总管嬷嬷才知。” “那现在便问。” 徐贵妃听罢,转头看了婢女一眼,“去,传她来问话。” 婢女点头,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没多久,贵妃宫中的总管嬷嬷便至。 裴光济看了眼周密,周密将圣上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嬷嬷不假思索地点头,“有的。各色布料都有不少,玄色虽然少,但是有。” 裴光济将碎布递给周密,周密又递给这位总管嬷嬷,“那这样式的可有?” 嬷嬷皱着眉思索着,“这,奴婢得去比对。” 裴光济冷声问:“要多久?” 嬷嬷如实回答:“奴婢是刚入贵妃娘娘宫中的,对这些还不熟悉,除了要比对现存的实物,还需根据内务的账簿比对,才知布料的用度情况。” “要多久?” 裴光济重复了一遍,这次的声音怒气更明显。 嬷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一……一日。” 裴光济瞥见不停打颤的总管嬷嬷,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低着头,不发一言的徐贵妃,道:“周密,你派几个人在此处等着,什么时候搞清楚了,就立刻上报给朕。” 说罢,他便大步离开了徐贵妃的寝宫。 周密安排好人手之后,提步跟上。 待皇帝的人都撤出这间屋子后,徐贵妃身边一个模样乖巧的宫女扶着她起身。 “需不需要将此事告知红楼?” 这位乖巧的宫女是小也,曾在大雪天借着买糕点的由头出宫的婢女。 徐贵妃将手从她双手中抽出,拂了拂衣袖,瞪了她一眼。 “现在去,找死么?” 徐贵妃看向裴光济的方向,“他想做什么?” 他又查到了什么? 她实在想不出,这一系列的事,跟布,有什么关系? 想不出因,就无法推测出果。 她也只能暂时按兵不动,静等对方出招。 …… “阿茶。” 闻松笔直修长的身影,站在阿茶面前,背着月光,看不太清他的样貌,但清润的声音仿佛在与高空悬挂的圆月争辉。 “阿茶。” 他开始低声呢喃,有万般缱绻。 “阿茶。” 这一声,似乎蕴含着无尽痛苦。 “阿茶。” 片刻后,有刀光剑影,盖住了月光。 一瞬的光芒回归平静。 闻松的身上,则多了剑伤。 血流如注。 “阿茶。” 阿茶在这一声声呼唤中惊醒,已是满头大汗。 起身,推开窗。 今夜乌云密布,连皎洁的月光也无法渗透厚重的层云。 她望向远方,却不知,究竟该望向哪个方向,才能跟心中的人遥遥相望。 方才的梦,着实搅得她不安宁……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联系上闻松了,不知他此刻是否安好? 就在阿茶眺望远方之时,在遥远的南方,某个小镇上,她心心念念的闻松正在经历可怕的梦魇。 常忠信跳崖之前的决绝和无畏在他脑海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闻松挣扎着从梦境里逃出来,汗水混合着泪水已经沾湿了衣衫,他撑着手,坐了起来。 屈膝坐着,右手撑着额角,控制不住地不断回忆常忠信坠崖的场景,以及等他赶至崖底所看见的惨状。 崖底,常忠信和黑衣人的骨头全部粉碎,他用了很长时间,才小心翼翼地将两人分开,将已经内脏破裂的常忠信带了出来,埋葬在一处山清水秀之地。 本是想带他回到腾关,他的家乡,但又怕横生枝节,所以,只能暂时委屈了他的朋友。 到底是谁要杀他? 又为何突然决定要杀他? 以及…… 前些日子的国丧,也让他愁眉不展。 晏安突遭变故,那么跟着晏安的阿茶呢?阿茶……是死是活? 晏安又为何而死? 她在连丰是否真的查到了些什么? 杀晏安的又是何人? 是最近被朝廷围剿的杀手门吗? 又是谁指使的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江湖组织? 跟杀他的黑衣人是一伙吗? 这一个一个谜团,让闻松的双眼笼罩了一层薄雾,再也无法入眠。 第114章 内奸告密,人去楼空 次日。 永宁殿的红木雕花书案之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叠文书。 其中便有,徐贵妃宫中玄色布匹的去处。 徐贵妃因不喜黑,所以,当初御赐的那匹玄色布料还留于库中。 既然碎布来源不是徐贵妃,那便只能是肖家了。 肖家树大根深,可比徐贵妃要难解决得多。 根据碎布的调查结果和长鹤的汇报,杀害晏安的两批人马已经完全清晰了。 失利的杀手门,和得手的肖家。 裴光济双眸发寒,他可不信徐贵妃在其中完全无辜。 她最近派人出宫的两回,一回死了童学勤,第二回,则发生了晏安遇刺事件。 这其中一定有某种联系。 他只是还没有找到其中的关键点。 说不定,指使杀手门的正是她! 裴光济忽然想到一件事——红楼。 徐贵妃的婢女出宫,正是去的此处。 他立刻吩咐禁卫,暗中查探红楼,“切勿打草惊蛇。” 这件事,恐怕是他的先机。 刚吩咐完,周密便来通禀:“陛下,傅将军来了。” 裴光济闻言,双眸一亮,立刻道:“宣。” 旨意一层一层传下,很快,一气宇轩昂的武官便大步走进了永宁殿。 “臣傅道清叩见陛下。” 这一声叩见,中气十足。 “快快平身。” 裴光济赶忙道。 傅道清起身之后,裴光济才仔细打量这个许久未曾谋面的旧友,“道清精神很好啊。” 傅道清已有五十余岁,精气神却像是个正当壮年的男子。 他摇了摇头,“陛下取笑了,边关风沙大,把臣这老皮都磨厚了。” 裴光济难得展颜,“你啊……若不是有你在,北漠不会那般安分。” “在陛下的威名之下,北漠自然不敢乱来。” 说完,双方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许久。 见到傅道清,裴光济心中的悲伤一时冲顶,一刹那间,竟然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他赶紧压下心中的悲伤,眨了眨眼,将泪意收了回去,“可……见着晏安了?” 傅道清低头沉默着,方才的气宇轩昂一下子被“晏安”两个字击溃,“没……还没机会。” “她去过北边,连丰。” 傅道清忽然抬头,“连丰?” 他的眼中闪过懊悔,“若是知道她离我这么近,说不定……” 连丰离他驻扎之地脚程快的话,一日便可。 “她怎么突然要去连丰?”傅道清不解。 裴光济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不说这些了,你这个做舅舅的,去看看她。” 晏安已经葬在了皇陵。 边关事务繁忙,傅道清一直到近日才得到批奏,回京吊唁。 待他告退之后,裴光济传来了阿茶,问了些问题。 “你确定是这两个地址么?”裴光济皱着眉问。 “确定。” 一家客栈,一家医馆,北漠质子案人证之所在。 “可是已经人去楼空。” 阿茶挑眉。 这点小动作,裴光济自然尽收眼底,“想说什么就直说。” 阿茶踌躇了会儿,“或许,陛下身边有内奸呢……” 裴光济一早就想到了这个可能,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你在怀疑谁?” “禁卫和周公公。” 那日,知道她夜潜皇宫的,除了裴光济,只有这些人。 她又道:“周公公应该不是。” “为何?” “他对陛下的关心不作假。” 况且,周密不缺钱也不缺权,打小就在宫中,实在是很难被诱惑或策反。 裴光济默认,他也没有怀疑周密,“晏安出事,秘密保护她的禁卫全军覆没……” 闻松失联,贴身保护的禁卫也不知所踪。 再加上肖启明也是死在被禁卫和官兵护送的途中,而被闻松递来的与肖家有关的信件,也是由禁卫传送。 一切都与他信任的禁卫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禁卫若是想做杀人灭口、情报泄漏的事,可堪是得天独厚。 “出任务的禁卫失联,在宫中的禁卫似乎都一无所知。” 裴光济小声地道,似乎在对阿茶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阿茶不知裴光济心里的打算,也从未想过去猜他的内心,此刻,虽然也在想晏安的事,角度却不同。 杀手门出事后的几日,阿茶得到圣上首肯,去给无垢请平安脉时,曾问过南胥。 “不是你?” “不是。”南胥道。 她信。她也算是在这个世上少有的了解南胥行事作风的人了。 晏安遇刺一事,裴光济定然会首先怀疑南家。 可南家已经尚了一位无垢公主,南胥的官场之路暂断,未来却有无限可能,根本不会选择杀晏安来和皇室交恶。 即使,晏安知道了南家的秘密,南家也有其他方式躲过裴光济的雷霆之怒和制裁。 这么多年的君臣,双方都已经了解透彻,互相对峙,又互相掣肘,南家不会率先打破这一局面,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得不偿失。 南胥所说的“不是”,不仅仅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还是站在南家全体的立场。 这就意味着,南家确确实实没有参与刺杀行动。 那么,除了南家,晏安还会得罪了谁?杀手门幕后是谁?真正杀死晏安的那群人又是谁? …… “接到消息之后,我们的人立刻去了医馆,而那医馆竟是成了饭馆。” “那连丰的那个客栈呢?” “早已易主。” “这么说,没有人证了?” “是,当年质子一事,已经没有人证了。” “还有,永宁殿那位早些时候也派人去了,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全部扑了个空。” “难怪他没有发难,只是动了老家那对母子。” 这是南胥和他父亲在大南府的对话。 南胥并没有因这个消息而感到松了一口气,相反,他更加警惕。 是谁,能够抢先出手? 涉及当年那件事的,只有昭阳、徐贵妃、南家和肖启文。 南家自然是不可能,他们自己在这件事上都消息闭塞。 肖启文就更不会了,当年的事,跟他关系其实很小,微乎其微,没道理自乱阵脚。 剩下的只有昭阳和徐贵妃,因为公子森,也因为昭阳的身世。 昭阳虽然将自己摘了干净,但根据徐贵妃的脾性,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按照他们推测的,徐贵妃应是与杀手门有关,所以,徐贵妃不是给晏安最后一刀的人,但会不会是她派人去处理的质子案的人证? 如果是这样,倒不必太担心。 如果不是……那么还会是谁呢? 杀害晏安的真凶么? 真凶提前抹去公子森一案的证人的痕迹又是为何? 杀死晏安的人不是他们这群人中的任何一个,那就很明显,对方有其他目的。 其他目的? 还是说…… 一个可怕的猜想令南胥精神一振。 还是说,所谓的药铺医馆客栈掌柜这些,都不存在?都是戏?不过是根据当年的真相演了一出真实的戏?! 他一直都觉得十多年以前的事一次性全盘浮现在水面上,太巧了一些,连分散在两地的人证都能找到,这种运气,也未免太过罕见。 如果这些都是局…… 那…… 前来告密的,给他们提供医馆和客栈信息的禁卫…… 南胥顿时收了要踏入小南府的步子,转身欲走。 “南胥?” 第115章 中计 无垢、南胥两人在成亲之后的几天,就搬回了小南府。 此时,叫住南胥的,便是无垢。 南胥止住了步子,转身,只见无垢身边,还有一位面生的男人。 “公主,傅将军。” 傅道清一愣,“没想到贤侄还记得本官。” 随即,他笑道:“现在应该改口了,该称舅舅了。” 南胥微微一笑,若清风拂柳,“舅舅。” 傅道清满意地点头。 可能是见到久未联系的亲人,无垢一直无精打采的脸上,有了些光彩,“舅舅不留下用膳么?” 傅道清摇了摇头,“不必了,还有一些人情要走动走动。” 无垢嘴角弯了弯,“是肖家?” 傅道清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怎么猜到的?” “当初,舅母最喜欢的就是京城肖家胭脂,每回来京城,都要带许多回北边。这长此以往,京城肖家便定期长途跋涉,将胭脂水粉送往边关。舅舅生平最怕受人恩惠,此次来京,定然是要去看看的。”无垢娓娓道来。 傅道清大笑,“你从小就机灵,不错,是肖家,肖家出了事,他们家那还没有弱冠的儿子得肩负起这些……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能帮衬就帮衬着点。” 无垢点了点头,情绪再次低落了下去。 傅道清怕她又想到了晏安,便看了一眼南胥,让他安慰,自己则告辞,离开了小南府。 南胥接收到了眼神,虽是心疼无垢,却也实在无心安慰。 方才无垢的话,让他突然想到了肖启明一案,再结合方才灵光乍现所推理出的—— 这件事分明和肖启明一案异曲同工! 肖启明也是栽在了宫中一个太监的“口供”上。 他们南家明明在禁卫之中并无安插眼线,又怎么会有人来突然报信投诚? 当时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没想许多,而今想来,应是中计了! 他们得到禁卫情报后,立刻遣人去了客栈和医馆,然后从中得知,裴光济早就派人去找过证人,也是扑了个空。 明明几月前,裴光济得知消息时,就有过行动,那宫中禁卫却最近才来告密,足见其心思不纯。 这是针对南家,有备而来! 一步一步,让南家成为瓮中之鳖,再挣扎,也只能被动行动。 糟糕! 父亲正要联系肖家! 南叙之打听到冯岩正在查一块碎布,且查到了肖家头上。 好巧不巧,整个京城的鼎盛世家都曾收到过肖家的布匹,只是数量不比上贡至宫中的,而他们南家恰好在鼎盛世家的名单之中。 南叙之便想着知会肖家,让他们有所准备。 可这一联系,只怕是正中幕后黑手的下怀! 想到此,南胥如何还能静下心安慰无垢? 他随意嘱咐了几句,便又上了马车,前往大南府。 无垢见此,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微微皱眉。 南家出事了? 她自多年前见了南胥之后,整颗心便放在了他身上,几乎将他所有表情都了解了透彻。 方才的南胥虽然表面上看上去与平时并无不同,却让她看出了心不在焉,以及隐藏在他从容外表之下的急切和焦灼。 能让他有这般感情的,除了南家,不作他想。 这个时候,南家出事? 无垢一阵眩晕,本就走了上来,默默站在一旁的青黛见状立即扶稳了她。 父皇曾对她说,杀手门确实参与了刺杀行动,有杀害晏安的意图,而杀害晏安的却并不是杀手门,所以,杀手门要灭,真凶也要抓。 这真凶……总不会是与南家有关。 一想到这一层,朝无垢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无助。 …… 南胥及时赶到,将南叙之送往程桥肖家问询的信件拦了下来,也将自己的推测尽数道出。 南叙之表情沉重,“竟然着了道。” “父亲可有怀疑的人。” 南叙之顿了会儿,“我,你,整个南家,得罪的人还少么?” 南胥远山般的眉微微蹙起,“有能力安排这一切的人不多。” “那我倒是真想不到了。” 南叙之冷笑。 …… 水榭。 徐廷骅一直在派人监视着朝廷的动向,自然也就知道,朝廷派去连丰客栈的人和派去医馆的人,都扑了空。 保险起见,他安排了人在这两个地方候着,果然,这几天又有一批人去了,也是无功而返。反向跟踪之后,便知道这批人是南家人。 徐廷骅悠闲地坐在躺椅上,怀里放着鱼食,想起来的时候,就抓一把鱼食扔在湖里,等着那些鱼儿争先恐后地抢食,然后坐在躺椅上摇晃。 摇着摇着,便开始从头回忆和晏安出宫后所发生的一切,回忆着回忆着,终于让他品出了蛛丝马迹。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那群黑衣人不是江湖中已知的门派组织,不论是从行事风格,武功招数还是武器暗器,都无法对号入座。 那么,就只剩下家养的了。 某位权贵自己家养的罢。 宫里那位娘娘一开始就吩咐他做得干净些,免得教南家那群人精发现。这就表示,她是背着南家想杀晏安的,南家并不知情。 是以,他一开始就排除了那群黑衣人是南家家养的可能。 这南家后于朝廷而去医馆和客栈,足见,南家在此案之中,安全被动,可以说,没有任何有用的情报。 基本上是废了。 而正是想到此处,他才注意到了这两个地点,才觉出了不对劲。 徐廷骅抓了几粒鱼食,随意地往湖里一扔。 这两个地点,是晏安得到线索的地方。 也是那个阿茶通报给朝廷的地点。 其中,连丰的客栈,是到了连丰之后的必经之地。 因为整个镇上,只得这么一个客栈。 而那医馆所在之地,却是来自一个人的建议。 小盼。 当时他就疑惑还有谁知道晏安的行踪。 杀手门知道,是因为他透露。 那么那群黑衣人是如何知道的呢? 怎么就撞上了时间,在他动手的时候,他们也动手了呢? 他猜过长鹤。 他以为长鹤是晏安身边的第二个内奸,因为长鹤幸存了下来。 后来,他否定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他亲眼见过长鹤的“死亡”,从那样的剑下活下来,真的只能是幸运。 何况,长鹤喜欢晏安,那般直白的一个人,把所有喜恶都表现在了脸上,还自认为冷着一张脸掩饰得很好。 徐廷骅嗤笑一声,百无一用是情深。 现在重新回想,第二个内奸可以确定为小盼了。 他一直忽略的,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婢女。 一旦怀疑了她,跟她有关的记忆都开始如海水奔涌而来。 第116章 红楼案 极东之后,徐廷骅趁着其他人外出游街分神之时,秘密给红楼的联络处捎了信息。 而小盼似乎是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往后的几日,面对他时,稍显不自然。他当时略觉奇怪,但并未多想,以为顶多是些少女情怀。 再之后,小盼定下了回京的路线,并当着他的面,和晏安商量行程。 晏安把安排路线的任务交给了小盼之后,就根本没有再管,小盼说些什么,她也没有用心听,反而让本就心怀鬼胎的徐廷骅听得清楚明白。 于是,徐廷骅为杀手门选择了伏击地点。 或者说,任谁听到小盼安排的路径,都会选择同一个地点伏击,因为那条路上,荒无人烟,又适合藏匿,十分方便。 那时的徐廷骅根本没有料到,这竟然是一场瓮中捉鳖。 不论是晏安还是他,都被请入了瓮中。 小盼是故意让他听到行程,好教他的人在特定的地点和时间出手,等他的人和禁卫打得筋疲力尽之时,再让那群黑衣人坐收渔利。 也不知这小盼是不是预想到了被灭口的结局?徐廷骅忽然幸灾乐祸。他眼角的红痣在阳光和波光的照射下,妖异非常,双眸露出了一种似嘲讽,似可惜,又似是缅怀的情绪。 徐廷骅低喃:“四个人之中有两个心怀鬼胎,你还真是,可怜呵……” 可他又怎么知道,晏安身边,归根结底,其实只有长鹤一人,从始至终,忠心耿耿。 “何事?” 徐廷骅突然扬声道。 话音落下,一袭红衣才出现在他身后。 “京城传来消息,那位找到了徐夫人那儿,在查玄色的布。” “布?”徐廷骅疑惑。 红衣女子却没有再说话了。 “看来他是得到了一些证据,”徐廷骅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他阴恻地道,“你们这些人办事,总是这么粗心大意么?” “一定是去清理现场的时候,落下了证据,或者是,忽略了一些证据“,徐廷骅想。 而这证据,被那上天眷顾的幸运儿长鹤发现了。 真是愚蠢至极。 “砰”的一声,湖面被一股内力炸出了几道水柱。 不一会儿,方才还在寻觅鱼食的无辜鱼儿,就已经翻着鱼肚,飘在了湖面上。 …… “陛下,徐贵妃的人又去了红楼。” 正在批改奏章的朱笔一顿。 红楼处在禁卫的监视之中,而徐贵妃仍然是派人去了红楼…… 可见,禁卫里的内奸并不是徐贵妃的人。 至少排除了一个可能。 裴光济在奏章上批一个朱红色的“准”字,“传令京兆尹,红楼藏有逆贼,立即将其包围。” “是!” “周密!” “奴才在。” “将那传信的丫鬟抓了,送刑部。” 至于徐贵妃的处置得缓缓,不能让任何有心人察觉到宫闱之秘。 “奴才遵命。” …… 是夜。 京城大南府的门被敲响。 朱门被打开一条缝。 “去告诉大人,刑部接了一个离奇的案子,犯案者是徐贵妃宫中的宫人。” 消息传入大南府没多久,小南府的门又被敲响。 南胥披着外袍走到了前厅。 “父亲?” “出事了。” 南叙之三言两语就将宫中发生的事转述了清楚。 “他找到徐贵妃和杀手门联系的证据了。” 南胥精准总结。 到了此刻,也不必再避讳“贵妃”二字。 南叙之点头,“他将动静闹得这么大,就是给我们看的。” 裴光济明知道刑部都是南家的人,却还是将那宫人送进了刑部,摆明了是让南叙之接招。 南胥紧接着问:“招了么?” “还没有。” “红楼拿下了么?” “快了。” 南胥顿了顿,“让刑部用重刑,把那宫婢的口撬开。” “哦?” “父亲应该即刻入宫,并向圣上表明,此事,南家与圣上站在同一阵线,支持彻查不臣之徒。” 南家根本不必太过忧虑此事,因为徐贵妃无论如何,都不会拖南家下水,不然,昭阳不保。 他们只管弃子便是。 南叙之被骤变搅得一时头脑糊涂,方听南胥这么一说,醍醐灌顶,“不错,我立刻进宫。” …… 次日,红楼被围剿查封。 京兆尹查获了大量密报。 京中百姓这才得知,这声色犬马的场所背后,竟然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门。 “原来前些时候,杀手门不是真的散了啊……” “圣上真是英明,把杀手门的情报处查了出来,这是把这些贼人的双眼双耳都封了呀。” “诶,听说这次的事,南家也大力支持……” “南家?” “这风向怕不是变了?” “当然得变了,现在裴和南,是姻亲。” 裴光济在红楼案上的雷厉风行、兵贵神速,让他在百姓中的声望又高了一些,也震慑了一部分蠢蠢欲动的世家。 …… 太医院。 阿茶好不容易轮休,正想睡个好觉,奈何天不遂人愿,来了不速之客。 阿茶起身,将门打开,看着眼前的人,有些讶异,“周公公?” 平时传诏,不都是其他太监么,今天是怎么……? “阿茶姑娘,请跟我来。” 出了太医院后,周密的脚步明显加快了许多。 阿茶见他焦急的模样,以为是圣上出了岔子,可这方向,既不是寝宫,也不是永宁殿。 她怎么也没想到,周密领着她进了戒备森严的长乐宫。 长乐宫?不是徐贵妃的地盘? 长乐宫宫里宫外,全是禁卫,竟然没有一个宫女和太监。 阿茶刚在心中起疑,周密的声音适时响起,“这儿,是徐贵妃的寝宫。” “可是出了什么事?” 到了殿外,周密并没有急着推门而入,而是问:“昨日的事,听说了?” 阿茶点头,“听说了。” “徐贵妃的宫婢受不住刑部的大刑,招供了。” 周密所说之事,和阿茶了解到的差不多,所以更加不解,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总不至于是徐贵妃受惊昏厥了,让她来诊治? “她服毒了,”周密轻声道,“让你来,就是看看尸体有没有问题。” “嗯?” “查封红楼时,发现了假死药。” 言外之意,裴光济让她来,是为了确认徐贵妃究竟是真的畏罪自杀,还是打算假死潜逃。 周密说完,推开了殿门。 徐贵妃的“尸首”安详地躺在床榻之上。 第117章 莫须有的罪名·上 阿茶径直走了过去,望闻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对周密说:“确实是死了。” 周密呼出一口气,“老身也好交差了。” “将来是不是还死着,犹未可知……您可知她服了什么毒?” “不知。” 显然是不知的,如果知道,又怎么会分不清是真死还是假死。阿茶问这话只是为了排除一些可能。 “服毒的器皿呢?还在?” “在的。”周密将目光看向殿内的茶桌。 阿茶走了过去,拿起孤零零地摆在一旁的茶杯仔细端详。 “公公说查到了假死药,可带在了身上?” “有的,圣上吩咐我带了来,给你比对。” 说着,周密从袖间拿出了极小的药包。 阿茶将其拆开,倒入另一个新杯中,掺水,观察着杯中液体的色泽和气味,随后,她将水倒出,又仔细看了看在杯中的残留。 “还是晚些下葬。” “哦?” “免得诈尸。” 周密将阿茶的话一字不露地汇报给了裴光济。 裴光济冷笑一声,“既然如此,那就将计就计。” 不久,长乐宫突发疫病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 太医院与众大臣连封上书,要求封锁长乐宫以及附近宫宇,感染疫病者要立刻隔离,因疫而殁的尸体,要即刻焚毁,不能土葬。 担心疫情扩散,裴光济准了上奏。 …… “公主,这可如何是好?” 昭阳闭着眼,撑着额头,满脸的愤怒和不耐烦,“本宫能怎么办?一个两个都蠢得跟猪似的。” “要不要通知红楼,将娘娘从宫里救出来?” 昭阳蓦然睁眼,冷冷地望着她,“红楼已经被围剿,哪里还有红楼?” 面前的宫女一愣,随后低下头,“是奴婢失言。” “已经损兵折将了不少,如今她又弄这一出,”昭阳讥讽一笑,“自作聪明,以为可以一死了之么?” 她收敛了情绪,淡淡扫了眼前人一眼,“你先下去,本宫自有主张。” “是。” 宫女走后,昭阳站了起来,慢悠悠地走至窗前,看着长乐宫的方向。 现在的情况,想将母妃秘密救出皇宫的原计划,是不可能行得通的了。 若是要强行动作,说不定会连累徐廷骅那边全军覆没,那她可就真的什么筹码也没了。不仅如此,她本就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地位,也会彻底不保…… 父皇这招实在太狠。 完全不像是他以往的行事作风。 母妃假死的计划,针对以前的裴光济有用,针对现在的裴光济,不过是自掘坟墓。 看来,晏安的死,对他打击很大啊……也不知道他那身子骨,还能撑多久?昭阳想了许多,末了,对着长乐宫,轻声道:“母妃,是您告诉我的,成大事者,需心狠手辣。” …… 三日后,徐贵妃得疫病过世,遗体直接在长乐宫焚烧殆尽。 昭阳在长乐宫外痛哭了数日,裴光济在朝上也一副病怏怏的神态。 两人都在做戏,信的人也不多,只有无垢,在真心实意地为徐贵妃感到惋惜。 “她也是可怜人,当初处处针对我母后,到头来,竟是连皇陵都不得入,哎。” 阿茶在为无垢请平安脉,南胥则坐在一旁,陪她说着话。 阿茶不动声色,南胥更是善于伪装的好手。 “逝者已矣,莫要太忧虑了。”南胥宽慰道。 无垢摇了摇头,“倒是不难过,毕竟小时候,可讨厌她了……可……还是有点惋惜的,那么美的人,死后,还经历大火焚烧,被挫骨扬灰……这些事儿,怎么都发生在一块儿了呢?” 无垢言毕,阿茶便将这日的诊断结果道出,打断了她的思绪。 “公主身体康健,一切如常。” “那就好。”南胥真心说了一句。 无垢点头,“谢谢,麻烦你了。” “分内之事。” 阿茶低头收拾药箱。 “可有闻松的消息?” 无垢忍不住问。 阿茶将药箱合上,叹了口气,“暂无。” 无垢也跟着叹了口气,“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但愿。” 阿茶苦笑。 现如今,也只能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 京城近期发生的事传到了程桥,肖家也收到了消息,说是晏安死前,手上紧紧握着一块碎布,而这块碎布,竟然是由当年肖家产出的玄色南疆布。 年迈的肖宗良怎么也没料到,十几年前一场烧掉南疆织布机的大火,竟然会被人利用至此。 肖家怎么会动晏安呢? 他们跟晏安一向无仇无怨,也几乎没有过问过皇室立储一事,他是怎么也想不到,晏安之死,会扯进肖家。 肖家就是再不把皇权放在眼里,面对这杀害公主的造反之罪,他们也得好生掂量的,何况是这样莫须有的罪名。 先是肖启明联合外人,针对云卷云舒,现在又是平白无故被卷进晏安遇刺案,这一连串的变故,不会是巧合,只能是阴谋。 肖家究竟是惹上了什么人?这样阴魂不散。 肖宗良坐在椅子上,呼吸缓慢,记忆回到了从前。 祁静宗死后,他离了官场,回到程桥,发展祖上的生意。 离开腾关时,肖宗良带走了一个叫做恒易的南疆人,便是他,多年前带领着南疆难民,逃到了腾关。 恒易最了解“难民”计划,没有被立即灭口,已经是肖宗良的仁慈了。 但,仁慈,仅限于在腾关时。 肖宗良要离开腾关,当然不能将这样的人留下。 他以“看中恒易的织布技术,欲带他回程桥发展”为由,光明正大地带恒易上路。 或许是恒易命不该绝,最后竟然被他逃了。 乾安年间,恒易竟然主动找到了他。 原是家中破败,欲回南疆不成。 恒易威胁他,让他想办法帮他正大光明的回到南疆,不然就将一切宣之于众。 肖宗良高高在上惯了,哪里会受人威胁,又见对方十分落魄,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便找人随便打发了。 后来,不知怎么的,恒易混进了织布坊,将坊中的织布机烧得一干二净。 第118章 莫须有的罪名·下 彼时,肖宗良刚织出第一批独一无二的玄布。 见着熊熊烈火,肖宗良怒火中烧。 大怒之下的肖宗良才恍惚间记起,恒易便是玄布所用的织布机梭的发明者。 肖宗良从腾关回程桥时,除了恒易本人,还顺手将这一套织布机带回了肖家,也带走了他的一个学徒。 肖宗良骗工人们说这些都是来自南疆的老法子,实际上并不是。 南疆根本织不出来这样的布,这种类型的布,是恒易在腾关避难之时所发明的,比其他布要防雨防风一些,适合腾关的天气。 又经过肖宗良结合大祁本土技术的革新,才在几年后,有了这样世间独有的“玄布”。 可玄布刚出来第一批,专门的织布机就被一把火烧了。 恒易的织布机不知有什么门道,肖宗良派人仿造了多次,仿造出的机器,织出来的布,均是差之毫厘,缪以千里。 织布机一被毁,玄布就再也无法复织了。 损失重大的肖宗良内心只想着报复。 他派人跟踪了恒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同样也在他家中放了一把火。 不同的是,他让恒易葬身了火海。 恒易在逃走之后,更名改姓,姓了常,导致他多年一直搜寻无果。他本来当此人已死,没有再管,谁知恒易自己跑出来,还那般找死,那就怨不得人了。 ?? 从回忆里抽离,肖宗良叹了口气。 今日,肖家被人盯上,再回头看,不过是报应不爽。 到底是老了,开始信因果报应了。 送进宫的那批玄布,因为大火而绝产,不论是南疆、北漠还是大祁,都不会再有。 将肖家扯进晏安一案中的人,不可能知道这段过去,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故,不可能是针对恒易一事的报复。 想把肖家拉进局中的人只是误打误撞,知外人所知的现状——这批布在大祁是绝品。 正因为是绝品,才能让肖家说不清道不明。 好在,这绝品量少,但绝不是只有肖家才有。 到了今日这般田地,肖家能做的,只有先行缓兵之计,尽可能牵扯进更多的人,以分散圣上对肖家的注意力,先拖一段时间,再做其他打算。 …… 南胥曾经成功拦下了南相欲送往程桥肖家的信件,却没有料到,肖家竟是这般沉不住气,直接一封信告进了永宁殿—— 裴光济震怒。 一掌拍在了书案上。 传信的太监吓得屁滚尿流,不停的在地上磕着一个又一个响头。 周密揣摩着裴光济的心情,朝那太监吼道:“还不赶紧退下?” 太监如蒙大赦,又磕了几个头后才战战兢兢地出了永宁殿。 裴光济在太监走后,才道:“当年那匹玄布,肖家也给了南家在内的几个世家。” 裴光济从来没有跟周密明说过碎布的重要性。 他不说,周密也多少明白。 “陛下是怀疑?” 话音刚落,禁卫统领便带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属下求见裴光济。 “进来。” 禁卫统领跪地请罪:“末将有罪!” 裴光济随口问:“何罪之有?” 他看着统领身后的下属,已经知晓了来意,直接问:“他就是那个内奸?” “是。” “上前回话。”裴光济沉声道。 禁卫统领提着那属下的衣领,将其带到前方,“陛下问话,如实回答。” 下属颤颤巍巍地跪下。 “何人指使?” “回陛下……没人指使小人,小人只是……” “嗯?”裴光济的声音压迫感十足。 “小人……小人只是见钱眼开,将……将消息卖给了……卖给了……” 周密又看了一眼裴光济,见他满脸不耐,知趣地替他问话,“还不如实交代!” 周密一发怒,原本细如儿童的声音,也生出几分威严。 “是……是丞相。” “大胆!”裴光济怒呵一声。 “小人不敢撒谎,那日……那女子夜闯永宁殿,不知怎的,几天之后,南相得到了消息,找到了小人,问那夜的情况……小人便……便把知道的都说了。” …… 通过禁卫的招供,裴光济已经确定,南家便是使得医馆和客栈人去楼空的幕后之人。 不论南家是否为杀害晏安的真凶,他们在此事上也不会完全清白,再加上公子森一案,是该对南家施以惩戒。 奈何,他才刚将无垢嫁入南家。 裴光济低头沉思着,作为一个被世家环伺的帝王,他必须要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以免再葬送一个女儿,葬送大祁江山。 他独自一人在永宁殿思忖了整整一夜。 就连周密也被拒之门外。 直至鸡鸣月落,他才下定了决心。 南家与肖家不能再留! 只不过,不能由他出手,也不能以公子森或晏安一案论处。 公子森作为北漠送来本朝的质子,却被本朝大臣所杀,此消息一出,定然会掀起北漠与大祁的战争,是以,此事必须要装聋作哑。 而晏安一事,本已经处置了杀手门,若又因此对付肖南两家,只怕会让百姓觉得大祁天子嗜杀成性,公器私用,报复心强,更有可能挖出本朝第一件影响朝局的后宫丑闻,而这丑闻中的昭阳,还曾是储君的最佳人选,实乃邑亨帝裴光济之羞,裴氏江山之耻,大祁帝国之辱。因此,晏安一案,必须以杀手门解散而告终,不宜再议。 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肖南两家两虎相斗。 上朝之前,裴光济低声对周密道:“把昨日的消息都放出去。” 周密起先愣了会儿,之后便迅速点头,“是。” 第119章 立储 下朝之后,南叙之得知,肖家向圣上递交了持有玄布的世家名单。 不久,肖家听说了南家贿赂禁卫被揭发一事。 南、肖两家都心知肚明,不论他们清白与否,在裴光济眼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罪孽深重了。 “当初还想联合肖家做事,怎知肖宗良那个老糊涂的,那么沉不住气,怕死如斯,竟然将名单乖乖上报,阴我们一道,当真是愚笨!” 南叙之在家中破口大骂。 与此同时,肖家那边也在骂骂咧咧,“南家竟然贿赂禁卫?怎么会这么蠢?若他们与晏安一案当真有关,那……陷害我们肖家的……会不会就是他们?” 以情报搜集为傲的肖家在今日,反被“情报”狠狠摆了一道,他们并不知道,南家在此事上,当真有“冤”难言。 而南叙之见肖家如此心虚,急着报上名单,将祸水引至南家,便也以为他们参与进了晏安案,自然也不知道肖家其实也是清清白白。 晏安案元凶的罪名不论掉在谁身上,都是灭族之灾。 为求自保,双方只能互相撕咬,以表“忠心”,顺便出一口被对方波及或反咬的恶气。 而这其中唯一清醒的南胥也只能任由南叙之去报复肖家。 因为,他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自家的清白。 南胥能做的,只有先安抚好无垢,以免后院失火。 “真的不是……?” “不是。” 南胥看着无垢的眼,认真地说。 无垢沉默着,显然不信。 南胥无奈地一笑,心中像被针刺一般,“一,没有必要;二,我不想让你恨我。” 晏安查到的那些事,他没有告诉无垢,看无垢的表情,她应该也没有从她父皇那里得知,是以,他便选择性不说。 他不想让她恨他,这句话,是真心的。 只是能维持多久,无人知晓。 无垢听完,忽然张开双臂,环抱住他。 “真好,我还以为……” 话没有说完,便开始抽泣。 天知道这段时间她有多害怕,多受折磨,多担心是他或是跟他有关。 “傻。” 南胥帮她擦干泪水,轻声细语地道:“你一直睡不好就是因为这个?” 无垢泪眼朦胧,嘟着嘴点头又摇头,“前一段时间是太想皇姐,最近一段时间才是因为这个。” 南胥又笑得无奈,“今夜可能睡安稳了?” 无垢赶紧摇头。 “为何?”南胥担心地问。 无垢解释,“我得去跟父皇说,免得他误会。” 南胥没有阻止。 虽然他觉得裴光济不会信,但无垢既然愿意试,那试试又何妨? 无垢趁着刚过晌午,进了宫。 进宫之后,她听说了一件事:昭阳迁了宫,住进了明德宫。 这就奇怪了,昭阳那个人,一向挑好的,怎么会住进明德宫?那是皇宫最西边的角落,她一直嫌弃那儿的风水,又怎么会…… 不一会儿,青黛就打听到了消息,小跑了过来。 “听说是圣上的意思。” 无垢一听,当即皱起了眉头。 还没等她想出一个所以然,就来到了永宁殿,面见了裴光济。 屏退众人后,无垢说明了来意。 裴光济盯着无垢,脸上没有对她相信南胥的失望,也没有其他喜悲,只是问:“你信?” “父皇,儿臣信。” “因为他是你驸马?” 无垢的脸上没有一丝迟疑,“因为儿臣了解他。” 打小就在一块,见过南胥最真实无害的样子,她自信能分辨得出他是不是在撒谎。 裴光济在思考无垢的话。 如果不是南家?又会是谁?肖家么? 不管南家是不是晏安一案的背后元凶,都无法动摇他要惩治南家,让世家内斗的想法。 裴光济没有对无垢说明这一切,只是让她在此处等待,又让周密传来了冯岩。 无垢看不懂裴光济这一行为,原本规律的心跳突然变得过速,像是即将发生某种大事之前的预感。 很快,冯岩便被传召至永宁殿,周密进来后,也没有再退下。 裴光济见他们二人已至,什么也没说,打开一份空空如也的圣旨,径直提笔,亲自书写了内容,最后,盖上玉玺。 冯岩看了一眼无垢,心里有了猜测,同无垢一样,心跳雷动。 裴光济将圣旨递给了周密,周密瞅了一眼,大为震动,竟然忘了动作。 “怎么?” 周密被裴光济的声音惊醒后才反应过来,笑眯眯地走下台阶,将圣旨展开在无垢和冯岩面前。 裴光济此时,又再写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圣旨。 “父皇?” 无垢不敢置信,甚至有些手忙脚乱。 天大一般的事突然砸向她,让她直觉想要躲避。 裴光济卷好圣旨,“还不接旨?” 冯岩望向了裴光济,在这位天子眼中看见了坚定和坚毅。 他意已决,无法动摇。 从去年的中秋宫宴上,冯岩就猜到了圣上的意图。一开始不理解,后来也便想通了。 他明白,今日,天子召他来,只是做个见证。 正是此事,让冯岩感到苦涩。 大祁天子立储,竟然也只能这般,秘而不宣了么? 这天下忠于皇室的,还有几人? 冯岩为圣上、为先皇、为大祁,红了眼眶。 他朝着发愣的无垢道:“殿下,接旨。” 无垢呆呆地看着冯岩。 “殿下?” 无垢恍然,登时下跪在地,“儿臣接旨。” 直到冯岩离开后,无垢才在周密的好心提醒之下,缓缓平身。 她上前几步,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裴光济阻止。 “可知朕为何不布告天下?” 无垢只觉得双肩沉了许多,“儿臣不知。” “因为时局不利,而朕又怕时日无多,来不及……” 自晏安走后,裴光济都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他知道,过不了几日,朝廷就会陷入动荡。这时,公开立储,能暂缓局势,维持表面安定,但却会让所有利剑都对准无垢。 而无垢,还没有准备好。 “父皇……”无垢哽咽,“儿臣何德何能?” 裴光济慈爱地看着无垢,“闻松看好你,而他看好你的原因,也是朕看中你的。你的这位先生,有一双慧眼啊。” 无垢这时才知,原来闻松曾与父皇谈过这些。脑海里忽然闪过闻松曾经说的那些“大逆不道”,妄议朝政之言。 “闻松他……” “他现在下落不明,朕会找到他的。” 裴光济顿了会儿,“晏安闻松接连出事,不管背后是谁,都昭示着朝局有变。” 无垢望着裴光济,本来朦胧的双眸渐渐变得清明。 “无垢,你是临危受命,肩上的担子很重。” 裴光济语重心长地道。 若说之前无垢有些混乱,但在听到“闻松”之后,脑子便开始清醒。 闻松早就跟她暗示明示过这些事,也一直在教她为人、为君之道,闻松走后,南胥对她的教导也没有松懈,帝王之术,权谋之术,她学得七七八八。 此时的无垢虽然没有经验,但已经具备雏形,有了成为东宫之主的资格。 所以才能在混乱之后,立刻静下心分析局势:晏安出事之后,父皇手段非比从前,现在又急着立储,足见晏安一案背后,牵连甚广,并且有许多事,她是被蒙在鼓里的。 面对苍老了许多的父皇,无垢无法拒绝他递给自己的担子和责任,只能郑重点头。 第120章 新婚夫妻 裴光济呼出一口气,欣慰地笑了笑。 笑容淡下去的时候,话锋一转,“凡事应当以江山社稷为重……这江山,不一定非要姓裴。” 无垢呼吸一滞,这一瞬间,比她接到圣旨的那一刻还要不敢置信,“父皇……您是说……” 裴光济没有说话。 无垢半天不知要说什么。 在一旁听着的周密也是大惊失色。 半晌,无垢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便是,父皇让儿臣嫁给南胥的原因吗?” 裴光济点头。 无垢这时的震惊已经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 她万万没想到,她的父皇竟然会……竟然会……甘愿以社稷为重,将江山让给南家人。 “朕替你选择南胥,也是因为信他。朕信他,有那个能力。即使那时可能仍然世家当权,但至少,以他的能力,百姓能安居乐业,社稷能平稳安泰。” 无垢还想说话,裴光济又道:“若不是闻松出身微寒,不能服众,他会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裴光济对着她,这个唯一在世的女儿,第一次将心里话和盘托出,“无垢,父皇不是不信你,但,你终究是女子,女子能力再强,坐在这个位置,一定还会腹背受敌,坐稳更是难如登天。” 无垢无比清楚自己的处境是何等艰难。 可在听了这些肺腑之言后,她反而下定了决心,坚定了决心。 “父皇,儿臣明白的,但只要还有机会,儿臣不会、绝不会将您的江山拱手让人!” “不错,这才是朕的好女儿!” 裴光济满意地点头,心里却是在想,虽然他愿意放弃这大好河山,将它交给有能之士,但这是……他最不愿走的最后一步。 现如今,南家该挫的锐气,还是得挫。 裴光济没有跟无垢多解释。 他沉默着,将那份一模一样的圣旨收了起来,当着这无垢和周密面,将圣旨藏进了暗格之中。 “等朕百年以后,你来这里,取出里面的一切物件,运用得当,应该能助你成事。” 无垢领旨告退。 宫门前,回府的马车已经备好。 她登轼而回望金瓦红墙,只觉肩上有无形的重担,狠狠压着她,压得她喘不过气。 而她不能被压垮,还要反击,要担起重担。 她,能行么? “公主?” 青黛见无垢登上马车后迟迟没有动作,忍不住出声询问。 无垢被唤回神,低头看了眼青黛手中捧着的锦盒,目光像是能透过紧闭着的锦盒看见其中静躺着的尚方宝剑。 尚方宝剑之下,有一暗格,暗格里藏着的,是立储的圣旨。 无垢不由得再一次自问,她真的能拿得动、担得起这份圣旨么? 脑中闪过闻松不苟言笑的脸,父皇欣慰又担忧的脸,还有……在棺椁中沉睡的晏安的脸。 她,必须行。 捧着锦盒的青黛有些怔愣,她方才,似乎在公主身上看见了几丝不一样的气质。 是她少有的霸气、严肃,还有从未有过的野心。 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青黛顿时觉得自己手上这锦盒有万斤重。 “青黛,前些时候,贺兰夫人是不是说,过段时间,会有赏花宴?” 坐进马车的无垢忽然问道。 青黛低眉回话:“回殿下,是有这回事,不过,您上次已经回绝了。” “是么?” 过了会儿,无垢又道:“找个机会跟贺兰夫人说,我改变主意了。” 青黛愣了会儿,“是,奴婢明日就去。” 无垢却不打算让她这么勤奋,“不急,越慢越好。赏花宴开始的前几日再去通知。” “是。” 这是怎么了? 青黛疑惑。 “赏花宴”,表面上是富家夫人小姐们打发无聊时间所办的聚会,实际上,是权贵们相互拉拢、打点关系的场所,与朝廷局势密切相关,是大祁政治的又一漩涡。 无垢一向厌烦应酬,更不喜结党营私之事,所以每一次的或大或小的邀约,都一一回绝。 怎么忽然变了态度? 青黛看着怀里抱着的锦盒,似乎明白了什么。 “公主,闻公子离京前,曾经找过奴婢。” 无垢闻言,抬眸,“哦?” 青黛便将闻松同她说的话,全告诉了无垢。以前,她只要自己小心提防便好,今日可不同了,若圣上主意已定,昭阳那边就不会坐以待毙,会率先有动作,公主不得不防。 尤其,昭阳和南家……蓄谋已久。青黛想到那日石室所见。 无垢听了青黛的话,没有太惊讶。闻松看得准、看得长远这件事,她已经领教过了,比如,他早就预见了,父皇立她为储一事。 “我知道了。方才,我向父皇要了长鹤。” 她身边,也得有个靠谱的护卫才好。 南家,称不上是安全。 不约而同,无垢也想起了博识堂的地道密室。 …… 不久之后,朝廷发生了一系列大大小小的事。 按理,朝廷哪天无事才不正常,可最近发生的事,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 南家和肖家,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差点儿成为亲家,却忽然斗了起来。 南家上奏肖家仗着有钱有势,强占百姓私田。而肖家则利用云卷云舒收集到的百官爱好私隐,策反南家这棵大树下滋养的官员,给裴光济透露了不少对南家不利的消息。 又过不久,南家开始调查云卷云舒,一出手,就查到了肖家与他国私联互通的情报,而肖家则开始调查南家卖官鬻爵、把控官盐、收受贿赂等事。 大祁两大世家的内斗,最先遭殃的是那些依附于世家的棋子们。 一时之间,大祁百官人人自危。 …… 腾关。 “不担心么?” 贺兰莲舟问新婚妻子肖菀。 肖菀对镜梳妆,“担心,但出嫁从夫,娘家如何,已经不是我能管的了。” 贺兰莲舟长得浓眉大眼,英武不凡,与“莲舟”二字,实在是不太搭。听了肖菀的话,他挑眉,“你另有打算?” 贺兰莲舟娶肖菀时,还以为她只是个被惯坏的世家千金,才敢在宫宴上哭哭啼啼。娶回家之后才发现,肖菀心思细腻、管家得当,该聪明时聪明,该笨时就笨。 肖菀微笑,“妾身和夫君才是一家人,夫君总要妾身去管娘家事作甚?” 贺兰莲舟隐隐品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肖菀见他懂了又没完全懂的模样,好心加了一句,“这件事,不管才是最安全。妾身不管,贺兰家,也不能管。” 贺兰莲舟深深看了她一眼,“我修书回京。” “不必了,”肖菀拦住了他,“爹娘比你聪明。” “你!” 贺兰莲舟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我之所以有此问,还不是那个包亥又来了,说大将军让你回府一趟。” 听他专门提“包亥”两字,肖菀停下了挽发的动作,“你这大男人心眼怎么这么小?” “我心眼怎么小了?” “他喜欢我,与我何干?他是父亲的人,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 贺兰莲舟“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肖菀从镜子里看着混乱的卧榻和坐在卧榻上的男人,“不如,给他找门亲事?” “成亲了就不觊觎你了?” 肖菀被他的语气逗得一笑,“其实我跟他没说过几句话,他住在山中,想来是没怎么见过好看的女子,不然我这样的,也不会入眼。” 贺兰莲舟轻咳一声,总觉得她在讽刺他。 他以前,就是觉得肖菀不够好看。 肖菀继续梳妆,“给他找个漂亮的就是,不难。” 第121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京城,夜。 贺兰府。 “南家肖家最近斗得凶,你记得提醒府中人,关于这两家的闲话不必说。” 贺兰夫人接过老爷的外衣,挂在一旁,“嗯,我知道。只是担心,南家会不会迁怒我们?” 贺兰老爷摇头,“不会,莲舟的婚事,看上去是我们的选择,可没有圣上的首肯,是不能成的。 “南家当然懂这一点,他们一旦迁怒我们,圣上那边的秤,就会往肖家偏了。” 天子允许肖家与贺兰家联姻,原因有二。 一是,贺兰家有名望,算是门当户对,但无实权,不必担心肖家更上一层楼。 二是,圣上似乎在给肖启文一个机会…… 贺兰莲舟的婚事,是裴光济先开口提的,然后给了他们名单选择。贺兰家正是在名单中看见了肖菀,才意识到裴光济的打算,揣摹对了圣意。 这个“机会”是什么,以前或许模糊,随着时局的变迁,现在已经很清楚了。 裴光济是想给肖启文一个“忠君”的机会。 肖启文的存亡,就看他近期的选择了。 贺兰夫人跟着点头,“是不错,菀儿也是个会审时度势,拎得清的,当初我看中她,也是知道她和其他利用夫家帮衬娘家的女子不同。” 若是普通人家,帮了也就帮了。 可肖家……帮与不帮,亲与不亲,都要忖度着来。 宫宴那回,贺兰夫人也在场,自然看见了肖菀是如何将世家格局再次稳定下来的。 肖、南两家若是真的成了姻亲,局面怕是比现在还要乱。 “她是没有帮程桥,但她帮的是她父亲。这个儿媳妇啊,早就看出了水满则溢的门道,很早之前,就开始给肖启文那边,泄水呢。” 贺兰老爷哼了一声,“不然你以为,肖启文怎么肯?肖菀怎么?说到底还是低嫁了。满门忠烈放到如今,虚名而已。 “与我们结亲,是他们自保的法子。 “万一哪天真出事,''满门忠烈''这四个字,才真正派上用场,他肖启文一脉,至少不会全军覆没。 “当然,这前提是,我们贺兰家,不参与任何事,谨遵皇命便好。” 贺兰夫人跟着点头,“肖菀那边呢?需不需要捎信提点几句?” “多此一举了。你才说,她是个审时度势的人。她知道该怎么做。” 肖菀“该做的事”是什么都不做。 在接下来南、肖、裴三方角力之中,唯有肖启文一家,牵连最微。 其缘故,除了肖启文的戍边要职暂无可替,还有肖菀劝说她父亲的“无为”。 …… 四季轮转,时光匆匆。 三年间,物是人非。 在时间的洪流中,没有人能保持不变。 而“变”,就意味着美满、团圆,也意味着争执、分离。 第一年,在外界看来,肖家和南家都损失了许多棋子,但没有动其根本,两家地位仍然不可动摇。斗了一段时间后,肖、南两家同时放弃了对抗,重新回到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休养生息。 在第一年,似乎只有裴光济输了:晏安之死没有查清,肖、南两家没有被扳倒,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然而,输的还有被外界视作胜者的,南家与肖家。 因为南叙之和南胥一直搞不清楚,究竟什么人要动南家,所有的行动、陷害,又似乎只是在虚晃一枪。 这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才是让这两位最挫败的。 另一边,在南胥的指导下,肖临看准时机,向裴光济递交了一份“刚找到的”的,肖启明所留下的,云卷云舒的名单。 名单虽然只有一部分,但足以让裴光济朝着肖家正式发难。 最后,裴光济与肖家私下做了一笔交易。 肖家的“叛国罪”可以豁免,也能保留产业,但其现有的大部分钱财,以及云卷云舒这一情报网,都要归于“裴家”。 而南家这时,对这笔交易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 肖家在外人眼里,一如往常,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原本显赫的肖家已经元气大伤,再加上肖宗良敌不过时间,寿终正寝,只得肖启泽劳心劳力,整个肖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第二年,无垢发生了转变,她开始参政,对朝政所提出的见解确实独特又有效,在冯岩的配合之下,拉拢了一批老臣的心,在民间的风评也有所改变。 而韬光养晦的昭阳也开始有所行动,或者说,一直以来,都在私下行动,只不过眼下时机已至。 一直去给无垢请平安脉的阿茶因圣上龙体需要调理,已经许久没有出宫去过小南府了。 昭阳就趁着这个空隙,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无垢下了避子药。 无垢一旦有孩子,那么她登基之后,下任君主为南家正统血脉,几乎板上钉钉。。 虽然昭阳身体里也有南家的血,但一个隐晦丢人,一个光明正大,完全不可同语。 南家到时,一定会选择扶无垢,而弃昭阳。 所以,昭阳必须绝了后患,不能让自己成为弃子。 吃了避子药的无垢,久久不孕。 南家一向重视后代,加上都看出了无垢的转变,如此一来,就开始不满,甚至怀疑无垢为了巩固皇权,会故意不给南家留下子嗣,以免“外戚”干政。 而南胥竟是丝毫不在意的模样,与无垢的感情甚笃。 南叙之见此,一边忧心南胥沉迷情爱,会被无垢反制,一边忧心子嗣问题,于是,便让夫人给小南府送去了好些个年轻貌美的丫鬟。 突如其来“艳福”让南胥险些不能与妻子同寝,也终于觉察出了问题所在。 南胥进宫,找裴光济借阿茶。 阿茶一把脉,便知无垢不孕的问题所在。 南胥怒极,知此番行事者定是昭阳,但因昭阳身在明德宫,与她交流不易,也就只能从后再议。 再之后,南胥发现了锦盒的秘密。 无垢的转变在这一瞬间都有了解释。 通过这传位的圣旨,南胥也推测出了当年肖家与皇室的交易。 那时,知道裴光济私下面见了肖家当权者之后,他派人去肖家打探过,也派人去户部查过,肖家财政锐减,而国库并无增加。此事颇为诡异,南胥思考再三,只猜出裴光济秘密收了云卷云舒。 在见到这份圣旨之后,他便有了新的想法:肖家那些减少的财政应该是统一归到了无垢名下。 裴光济为了无垢的将来,当真是准备充足。 钱财,不仅是对个人,还是对政治军事,都极为重要。 即使日后的皇位之争情况恶化至军事纷争,无垢拿了这笔钱,也有了可以招兵买马的钱财。 这恐怕也是当初徐贵妃和昭阳借由所谓的仙丹疯狂敛财的最终目的。 他不惧昭阳,因为昭阳欲成事,必须依附南家。 而无垢却不必。 想到了这一层的南胥开始忧心南家的未来。 若是有心人让无垢以为南家牵扯进晏安一案,那无垢半点情面都不会给南家留。 他虽也不喜世家,认为天下无世家垄断会更好,但……这不代表,他愿意让南家分崩离析,株连九族。 他恨,却也没有那么恨。 为了保住南家,偷闲许久的南胥也重新开始了筹谋。 很明显,南家与无垢之间,已经不是因为一纸婚书而相辅相成的关系了。 南叙之曾经打得算盘,面对今日的无垢,根本不可行。 整个南家只得重新选择昭阳! 第三年,无垢有孕,裴光济命阿茶前往小南府伺候着。 无垢与南胥之间,隔着家国、权力、野心,再也不能回归到从前新婚时的美满恩爱。 无垢身孕七月时,去见了昭阳。 “他在骗你,你不知道么?” 第122章 昭阳的布局 昭阳笑颜如花,她还是美极,不愧被誉为“容冠京华”。 无垢在朝堂锻炼了一年多,此刻早已没了之前的天真,她不动声色,“有话直说。” “你真觉得,南家与晏安之死没有一点儿关系?”昭阳冷笑,“本宫可以告诉你,不止有关系……” 昭阳目光如利剑一般射向她,“南家便是晏安一案的元凶!” 无垢下意识将眉皱起,下一瞬,眉心的褶皱又回归平坦,“口说无凭。” 昭阳一笑,“本宫自是查到了消息,才告予你知。猜想,父皇也早就知道了,但因各种原因,比如,你才嫁进南家,不愿让你难做等等顾虑,就没有将真相告诉你。” 昭阳自信的模样让无垢一颗心七上八下。 紧接着,昭阳打开就近的一个木盒,将里面的文书都拿了出来。 “看看,你与本宫是姐妹,本宫会帮着你,而不是南家那群外人,”昭阳微微挑眉,脸上的神情让人辩不出真假。 无垢不受控制地翻看所有的信息。 公子森、人证、禁卫,这些词汇让无垢胆颤心惊。 这一切信息,都在指向南家。 她没有想到,晏安一案,背后牵连的竟然是公子森这桩陈年旧案!她刚看“公子森”三字时,甚至连他是何人都没有想起来。 晏安为什么要去查公子森? 她觉得这其中还有秘密,总觉得昭阳没有将事实全部告知。 “如果没有猜错,收买杀手门的人,应该就是南家。”昭阳十分自然地道。 无垢心里瞬间起了警惕。 父皇曾说,杀手门牵涉了其中,却不是真正的凶手。 那么,昭阳为何确定是“南家”?是她判断出错,还是哄骗她,另有目的? 无垢压下心中想要试探的冲动,不敢暴露内心的想法,她佯装相信,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明德宫。 待确定无人跟着之后,立刻让抬着辇的人前往永宁殿。 裴光济因身体不佳,已经很少在永宁殿处理政务了,因此,无垢很轻易地就走了进去。 她记得,父皇同她说过,暗格一事。 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暗格里有她知道的一切真相。 即使知道真相可能不是她能承受的,她也毅然直面。 咔嗒一声,暗格被打开。 她首先看到了几年前,父皇当着她的面放进去的圣旨,接着,又看见了一个画轴。 将画轴打开,是一幅人像。 有些熟悉,她费了些脑子才回想起这人像谁——徐贵妃。 被刻意“普通化”的徐贵妃。 父皇为何画这样一幅画? 不对,这笔触,不像是父皇的手笔。 无垢在心中自问自答。 她将画轴放回原位之时,又看见了藏于其后的锦囊。 锦囊下,压着几封信。 这个锦囊…… 是晏安的! 无垢眼皮一跳,赶紧拿出锦囊,拆开信封。 阿茶当时和晏安一同离京,率先回来,回来之后,到了太医院任职……这锦囊是不是她带回来的? 信已经被取出,无垢匆匆扫了一眼信上的内容,内容和昭阳提供的互通有无,解决了她所有疑惑。 无垢苍白着脸,后退了一步。 晏安的死,不仅关联公子森,还是因为昭阳的身世?! 会不会搞错了? 不会错的…… 可…… 无垢的脑海里蹦出密道、石室,与在石室中密会的南胥和昭阳…… 不会错的。 南家定然是已经想办法证实了,才会让南胥入宫,和昭阳会面。 她又记得,晏安以前和昭阳不对付的时候,曾经跟她说,昭阳一点儿都不像父皇。她还以为晏安故意编排闲话,现在看两人面貌…… 昭阳确实跟父皇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 只怕不止晏安一人看出来了…… 因这是深宫,就都没有往私通苟合上面想…… 竟是如此么? 无垢气愤得手抖。 那……晏安案的背后元凶,岂不真的是南家? 南家,有最强的动机! 南胥……真的骗了她。 她自信可以看懂南胥,而南胥竟然利用了这点骗了她! 她信错了人! 他杀了晏安,而她天天和杀姐的凶手同床共枕,还怀了他的孩子?! 对晏安的愧疚之情几乎灭顶。 胃里一阵翻滚,她几乎就要将污秽之物吐在永宁殿。 脑袋像是要裂开,所有的信息一瞬间全部涌了进来,她根本无法承受。 强压下心中的焦虑,将暗格复原,趁着理智尚存,她要去找父皇问清楚。 刚走下台阶,就听见门外乱糟糟的一片,永宁殿的大门被推开,是周密! 周密见到她,赶紧冲了过来,双眼通红,“殿下,圣上驾崩了!” 你说什么? 这句话无垢没有问出来,她已经痛得出不了声。 锥心的痛。 肚子也好疼,太疼了。 无垢惨白着脸,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的落下。 她知道父皇近日身体不佳,却不料……这么快。 她是不是不应该这时怀孕,如果不怀有身孕,阿茶就不会离宫来照顾她,不离宫来照顾,父皇说不定就还能撑一些时日…… 她不停地自责。 周密见她如此,大惊失色,赶紧扶住她,“快,快,快来人!” 无垢咬牙,揪住周密的衣领,“暗……暗格……取出东西……出宫……找冯岩……快!” 疼痛使她清醒,她知道了周密的来意。 周密是想取出暗格中的东西,防止被捷足先登,造成大乱。 饶是周密这个宫中的老人见无垢如此骇人的状况,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还是无垢咬牙推了他一把,“快去!” 周密这才反应过来,往暗格的位置跑去。 无垢躺在地上,虚弱得不成样子。 就在这时,几个侍卫打扮的人冲了进来。 无垢本想向他们求助,但看见他们嗜血的眼神之后,便冲着他们吼道:“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永宁殿?!” 她想提醒周密。 其中一人,冷冷看了她一眼,径直走向暗格方向。 “大胆!” 无垢试图阻止。 周密此时已经取出了所有物件,听见无垢的叫喊,刚一转身,就见一面生的侍卫朝他冲了过来,一把匕首就这么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肚子。 他挣扎着,那人把匕首抽出,又再次大力刺了进去。 周密的手还揪着那人的衣领。 他双目瞠圆,嘴里开始不住地往外冒着鲜血。 第123章 永宁殿之变 “住手!” 无垢悲怆地哭喊。 任她怎么喊,对方也没有停手,周密也没有活过来,再叫她一声“殿下”。 在周密彻底断气的一刹那,无垢仿佛变了一个人。 “也想杀了本宫么?那就来。” 她明明脸色惨白,疼得倒在了地上,语气却偏偏没有一丝一毫地慌乱,冷静得仿佛无事发生。 “今日,本宫若是死在这大殿之上,他日,我大祁君臣子民,定会取尔等人头,饮汝之血肉,以慰本宫在天之灵。” 说罢,她上前一步,“来,动手。” 正是这种面对死亡的冷静,让人顿住了脚步。 “呵,没想到小公主也有这么霸气的时候。” 无垢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但她不能分神细想,因为她太害怕了。 不是害怕她的死亡。 是害怕孩子…… 她能感觉到宫裙的下摆已经被浸湿,她怕……是血,是她孩子的血。 她连低头确认都不敢。 就在无垢佯装镇定欲再言时,围在她面前的几人让出了一条道,一男子从他们身后走来。 待看清男子面貌之后,无垢一惊,“你没死?!” 徐廷骅! 她虽然没有见过他几次,但她却记得他的脸。 徐廷骅微笑着上前,如同地狱里的修罗,“公主还记得在下,实乃在下之幸。” “是你杀的晏安。” 无垢笃定地道。 徐廷骅微一皱眉,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玩味地道:“小公主,地府再见。” 他目光一寒,扬起了手,手持利刃。 利刃反着光,无垢下意识地躲避。 想象之中的疼痛和四溅的血液并没有到来。 她只听到了一声轻响,像是两种物体碰撞的声音。 无垢睁开眼。 永宁殿上多出了一个人。 “阿茶!” 无垢惊喜出声。 阿茶不知何时,现身殿内,以暗器,击退了徐廷骅的杀招。 徐廷骅饶有兴致地回头,“阿茶,就是你,杀了我杀手门的诸多高手?” “高手么?不至于,他们连你都比不上,怎么能是高手?” 阿茶冷笑,慢慢走至无垢身边,只看了她一眼,便背对着她,面对着徐廷骅。 “单刀赴会?这么自信?”徐廷骅讽刺。 阿茶道:“对付杀手门门主,怎么可能单刀赴会呢?” 在长鹤提到杀手门后,她就顺着线索查过。 杀手门门主的样貌虽然不是人尽皆知,但江湖上还是有见过的,几番调查之后所得的信息,便跟徐廷骅对上号了。 这之后困扰阿茶的问题便是,杀手门门主,也就是徐廷骅,到底死了么? 他已经死了两次。 一次,以徐廷骅的身份,死在了晏安身边。 一次,以杀手门门主的身份,死在了门中内乱,人头被当成了投名状。 一个人,能死几次? 问题的答案,在此时此刻,已经揭晓。 “你至少能死三次。希望第三次,是最后一次。”阿茶忽然道。 在光影中,徐廷骅眼角的痣更鲜红了些,“或许,但这第三次,一定不是这一次。” 阿茶无所谓的摆手,“哪一次都好,你死透了就行。” 话音刚落,门外又冲进了一批人,由长鹤领头。长鹤看见“死而复生”的徐廷骅,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徐廷骅见是长鹤,哂笑一声,他又转回去看着阿茶,“可惜你不能用毒。” 他扫了一眼在见到阿茶之后,就彻底昏迷的裴无垢。 阿茶点头,“是不能。毕竟她有身孕。” 早知道杀手门的背后是徐廷骅,她当初杀那几人的时候,就不费力掩藏身份了。 徐廷骅么,肯定是从晏安处得知,她姓唐名荼。 “那你想怎么对付我呢?你,又打不过我。” 阿茶嘴角勾出一抹笑,原本冷冰冰的脸上突然露出特别乖巧的样子,“方才圣上驾崩,宫中大乱,你才乘机溜进了此处。而现在,禁卫们不见周密,应该都已经反应了过来,赶了过来。” 徐廷骅脸色一变。 阿茶继续道:“是你,要想想,怎么逃出去才是。” …… 一个月前,裴光济病入膏肓,阿茶无力回天。 三日前,明德宫中的侍卫随着宫中的主管外出采办。无人注意,回到明德宫中的侍卫已经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更换了一批。 昭阳自搬进明德宫后,就一直修身养性,加之裴光济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恶劣,为防宫变,禁卫撤出了明德宫,统一在天子寝宫四周护卫。 “据太医推测,他也就这几天了,”昭阳对着混进宫来的徐廷骅道,“你准备准备。” 据徐廷骅所说,晏安将证据都交给了阿茶,那阿茶定然将所有证据都交给了裴光济。按照他的性子,这些证据不会被销毁,而会被存放在永宁殿中的某一处。 永宁殿中有暗格或者暗室,这基本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是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暗格所在,也不知道暗格开启的法子。 可裴光济,一定会将暗格的事告诉无垢。 他将证据留存的目的,是为了给无垢提供把柄,以保她能剔除所有皇室内部的阻碍,名正言顺地顺利继位。 多年父女情分到底是真,才能让昭阳对裴光济甚是了解,轻而易举将他的打算猜得一清二楚。 三个时辰前。 昭阳故意引来无垢,故意挑拨她与南胥的关系,又不停地告诉她父皇早已知道了一切。 无垢从小就喜欢南胥,自然不会因几句话就跟南胥决裂。为了证明这一切的真假,她会去跟她敬爱的父皇求证。而裴光济精神不振,自然不可能回答她,她也不会去打扰他的休养,唯一能得到答案的地方,就是永宁殿,秘密存放证据之处。 只要昭阳派人跟着无垢,就能找到暗格,销毁证据。 一个时辰前,小南府。 青黛在无垢的房中反复踱步,直到下人传来南胥回府的消息,她才火急火燎地跑去了前院。 南胥方从大南府中议事回来,见青黛焦急的模样便知无垢出了事,立刻上前了几步,沉声问:“何事?” 青黛也顾不得礼节,径直道:“公主去见昭阳了。” 南胥听完,迅速转身,就要往宫里去,青黛见状,也跟在后头,而南胥突然停下了脚步,侧着头问:“阿茶可在府中?” “在的。” 南胥顿了会儿,又往回走,“让她来书房见我,要快。” 青黛虽然不解,但也顾不得其他,跑去偏院通知了阿茶。 阿茶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如一阵风,消失在青黛眼前。 “你找我?” 阿茶进了书房。 “你带着长鹤,还有我手底下的人,进宫。” 南胥迅速吩咐。 阿茶怔在原地,“你疯了?” 宫里岂是那么容易进的? 何况,他的那些死士难道不应该是他的秘密武器么?给长鹤知道了,不就等于让无垢知道了? 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主动暴露隐藏多年的秘密。 “几个时辰前我才听说,城外的城隍庙里,出现了几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南胥并没有卖关子,他将自己得知的消息尽数告知,“恰巧在一日前,宫中眼线告诉我,昭阳身边的侍卫换了一批。” 阿茶一惊,“你是说?” “昭阳不一定会逼宫,但她此时让无垢抛下青黛去见她,一定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南胥又继续道:“无垢书房有一柄尚方宝剑,你将它拿着,自然能顺利进宫。” 第124章 抉择 阿茶带着人顺利进了宫,忖度之下,决定兵分二路。 阿茶去找裴光济,或者找周密,不管如何,此事需要通报一声,而且,无垢进宫已有一段时间,她极有可能会在见完昭阳之后,去探望她的父皇。 而长鹤一行人则先潜入昭阳所在的明德宫,再于天子寝宫汇合。 …… 裴光济寝宫外。 阿茶隐匿于宫墙转角之处。 出事了。这是她第一反应。 突然增加的人手,沉默严肃又有些慌张的宫人,都在无声地传递着一个可能会令社稷动摇的信息。 阿茶想了想,还是以太医院医官的身份走上前。 守门的太监见是她,直接将她放了进去。 阿茶一踏进此处,便皱起了眉头,周密不在。 龙榻前则是跪了一地愁眉不展的御医们。 这种情况周密怎么会不在?除非…… 她蓦然看向龙榻上的裴光济。 裴光济的胸膛已无半点起伏。 以阿茶的耳力,也察觉不到他的任何呼吸。 驾崩了? 阿茶怔住。 她见过许多死亡,却从未见过……天子宾天。 下意识皱眉,看这场面,驾崩一事是秘而不宣? 周密也不在此处…… 周密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会离开裴光济半步,除非是裴光济有所交代。 一个帝王临死之前的交代,必然是与下一任国君相关。 这时不宣扬邑亨帝之死,无非是周密的意思,为了争取时间去完成帝王遗言。 那么,周密最可能是在永宁殿,裴光济病入膏肓之前最常待的地方。 想到此,阿茶即刻转身。 就在这一刻,寝宫大门被推开! 昭阳悲痛欲绝地冲了进来,衣摆带起了微风,微风中含着若有似无的香气。 看见阿茶在此,昭阳只是稍微一愣,紧接着,就跑至裴光济榻前大哭。 下一瞬,帝王驾崩的消息传遍了皇宫。 阿茶不敢耽搁,趁着混乱,赶往永宁殿! 如果周密在永宁殿,那么永宁殿就必定藏有传位圣旨! 在裴光济知道徐贵妃与他人有染后,即便没有切实证据,他也不可能不怀疑昭阳身世,所以这遗旨上的内容,一定是传位无垢。 不管如何,这份圣旨必须被顺利宣读,不然,阿茶都不敢想象整个大祁会发生些什么。 已经走出寝宫的阿茶突然一顿,惊愕地回头。 方才,她闻到了香气。 昭阳身上的香味,她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思考了一瞬,阿茶的眼神突然变得锋利。 徐廷骅! 徐廷骅身上的便是这种她无法辨认香材的气味! 他果然没死! 这几年,南胥和她也在调查晏安一事,虽然根本起因不同,但目标一致。 南胥想要查出晏安案的幕后黑手,以便知晓布局让南家与肖家内斗的是何人。 阿茶想查,是因为想替晏安这个曾经的朋友报仇。 通过江湖上的关系,她知道杀手门并未解散,也未覆灭,而是隐于暗处。 后来,她又查到杀手门门主竟和徐廷骅样貌一致,吃惊不已。 徐廷骅定是吃了某种药,压制他体内的内力,以致于像一个毫无内力的普通人,借此,瞒过了晏安,瞒过了长鹤,瞒过了她。 只是,她竟是一点儿没有查到,杀手门跟昭阳有关。 昭阳身上的味道,再联系到她身边侍卫被调包一事…… 徐廷骅竟然亲自来了。 阿茶突然忧心起无垢,也忧心长鹤如果和他对上,那会没有半分胜算! 南胥这次决策的疯狂之处,也都有了解释。 他应该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昭阳和杀手门有勾结,也猜到这次秘密入宫的是他们,所以,才会有了这样的决策。 毕竟,光是长鹤,或光是她,都很难对付已经抢占了先机的杀手门。 …… 看见越来越多的禁卫往寝宫方向赶,带领着南胥的死士躲在暗处的长鹤也警觉起来。 即使他本来只是一个江湖人,不懂权力纷争,也因跟着晏安,耳濡目染了许多,虽然有些事他不能很快看懂,但已经有了敏锐的嗅觉。 他当机立断,“你们几个,去明德宫,其他的,跟我去永宁殿。” 说罢,他带着人调转了方向。 于是,他和阿茶,都到得不算太晚。 …… 此时此刻的永宁殿,已是刀光剑影。 阿茶跟徐廷骅过了几招,便惊觉其内力深厚了得。 很明显,他也不能将她快速击毙,所以立刻转变了打法,从杀招,变成了想方设法缠住她,好让他的人能够顺利带走周密怀里紧紧抱着的东西。 阿茶在刹那间也意识到,昭阳派他们来的目的,是毁掉有关她身世和公子森一案的证据。 可,她进来之时,分明看见了周密怀中还有一抹明黄色! 是圣旨! 圣旨一定不能被带走。 而徐廷骅又难缠…… “长鹤,东西!” 阿茶只能让长鹤去拦。 若是圣旨到南胥死士手中,也是不利。 可长鹤不听阿茶的,长鹤只想杀了徐廷骅。 他又怎么可能是徐廷骅的对手? 如果没有阿茶牵制,长鹤撑不过十招。 十招,够了。 阿茶决定自己去抢。 然而,正当她转移攻势之时,一股强劲的力道自四面八方而来,阿茶不得已,只能放弃原有的念头,回到陷入昏迷的无垢身边,替她挡住攻势。 阿茶吐出了一口鲜血。 周围的人各有损伤,而徐廷骅一行已然带着圣旨和证据,了无踪迹。 阿茶垂下眼眸,这徐廷骅,当真厉害。 这时,不远处,传来禁军的脚步声。 …… 小南府。 一声一声痛苦的叫嚷从无垢房中传出。 南胥在屋外紧握双拳,指尖都被挤压得泛白。 “她没有大碍,我必须将她唤醒,催产,但,孩子不一定能活,她也有一定风险。” 这是阿茶在进屋之前同他说的话。 孩子不足月又有坠胎的迹象,南胥即使不懂医,也清楚明白处境严峻。 “少爷,老爷那边又遣人来了。” 他的心腹在他耳边催促。 裴光济驾崩。 大祁即将易主。 这样混乱的时刻,他的父亲南叙之作为丞相已然入宫。 据死士汇报,昭阳派去永宁殿的人已经拿到了传位圣旨。 南胥阖了双眼,掩去了眼中的担忧、不安与烦躁。 他在看到无垢秘密藏起来的圣旨时,已经猜到了圣旨备有两份,一份待他死后宣读,无垢的这份则是有备无患。 裴光济为什么不直接宣读的原因,他也明白。 局势不稳,无垢不便提前受各方关注。 同时,安排在父亲那边的眼线也传来消息,昭阳拿到了圣旨之后,第一个通知的就是他这个丞相。 昭阳在显示她的诚意,她的听话和易控。 至于南叙之的想法,南胥不必猜,也知他会选择昭阳。 因为南叙之不能确定,裴光济是否已将昭阳身世告知无垢。 若是已经告知,那无垢登基之后必定不会放过南家。她目前所显露出的治国政策可不像裴光济一样,平衡多方势力。 无垢的方针,是基于《中兴十策》,目的是削弱甚至取缔世家。 南叙之绝不会冒险选择无垢,他会选择最稳妥的,在一条船上的昭阳…… 南胥闭着眼,想了很多。 想了很多方案,想了很多路,想了很多抉择与可能的结果。 他缓缓睁开眼,双眸猩红一片。 他死死地盯着那扇封闭着的房门。 无垢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地回荡。 心腹在他身边不停地催促。 都是在逼他做决定。 是选南家。 还是选无垢。 是选权力。 还是选情爱。 良久,南胥松开紧握成拳的手,一声冷笑自毫无血色的唇边溢出。 第125章 她会恨你 等南胥从外面再次回到小南府时,他的儿子已经出生。不过因为是早产,还不知能否健康长大。 他手抖着,从阿茶怀里接过孩子,“她呢?” “晕过去了,”阿茶见南胥神色一变,快速补充了一句,“没有大碍,静养便好。” 南胥将孩子交给阿茶,看着在襁褓中的婴儿,轻声道:“我去看看。” 阿茶将沉睡的小家伙抱在怀里,看着南胥莫名显得孤寂的身影微微皱眉。 房间内的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 无垢洁净的脸上毫无血色,汗水浸湿了长发,额前的碎发凌乱地贴在她汗涔涔的脸上。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脆弱得仿佛一块易碎的稀世薄瓷。 南胥坐在她身边,拂去黏人的发丝,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 像是对这样灼热又缱绻复杂的目光有所察觉,无垢嘤咛一声。 南胥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在确定她无事之后,才将一颗心缓缓放下。 不知过了多久,南胥才再去见阿茶。 “她见过孩子么?” 南胥看着摇篮里的婴儿问。 “没来得及。” 婴儿出生之后,无垢的力气消失殆尽,彻底昏睡了过去。 阿茶顿了顿、又道:“长鹤已将你我的关系告诉了她。” 这件事也是当初阿茶预料到的。 南胥为了救无垢的“疯狂”之举会暴露一切,长鹤只要稍一动脑筋,就能将所有的关系都猜出来。 此刻只怕还在怀疑,晏安的死与阿茶有关呢。 “带着他走。” 南胥突然道。 阿茶一愣,傻傻地问:“带谁?” “孩子。” 一句“你疯了”差点儿又要说出口,阿茶顿了会儿,转而道:“为什么?” “我保护不了他们母子了。” 明明是很无能为力的一句话,说在南胥口中,没有半分情绪。 懊悔、忧伤、内疚和自怨自艾这些所有的说句话时该有的情绪,通通没有。 他仿佛只是在以外人的角度,来陈述一个事实。 阿茶抿紧了唇,半晌,才问:“是不能,还是不愿?” 她知道,南胥在无垢生子之时,去过一趟皇宫。 宫内大乱,无垢产子,他这个做驸马的,本应不理朝政之人,却选在这时入宫,无非就是做了决定。 无垢成长得快,又有冯岩在内的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臣护着。而南家在裴光济驾崩之前的几年,已经有些折损,声望不如从前。 在这样的情况下,南胥极难根据大祁的律法,暂代无垢登基,南家的算盘无疑落空。 一条路走不通,一直双管齐下的南家,自然会选择另一条路,即一直表现得听话的昭阳。扶昭阳登基,再按照旧计划,进行某种意义上的“垂帘听政”。 这结果,正如闻松当年所料。 阿茶此时的心情,难以言喻。 她与南胥的关系是复杂的,他们算不上是朋友,也算不上是主仆。若较真起来,也简单,不过利益二字,从来没有真心,所以阿茶才能不计较他对她下的杀手,南胥也能不计较她跟他的道不同,再次一起协作,“合则来不合则散”,最是简单不过。 可,南胥无法这么对无垢,无垢也无法对南胥不计较。 因为他们之间,付出了真心。 有了情感的纠葛,简单的事也会变得复杂。 南胥以手指轻碰孩子的脸颊,还是回答了阿茶的问题,“我不想让他成为双方的牺牲品。” 一旦皇位之争彻底爆发,有无垢与南家血缘关系的孩子就会成为各方争夺的对象,落入任何一方,都是对南胥和无垢的威胁。 万一…… 过往的历史里,为了权力选择牺牲亲生子女的事,也不是没有。 “虎毒不食子”这句俗话,在这样天大的权势面前,不过是个笑话。 南胥不想让自己再面临两难的选择,所以,只能杜绝这种可能的发生。 “你带着他,隐姓埋名。” 阿茶的目光在南胥和婴儿之间逡巡,她似乎,没有必要答应他的要求—— “好。” 阿茶最终答应。 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只是觉得,应该做这个决定。 圣旨已被昭阳夺走,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的最后结果。 不管哪种结果,这个孩子是无辜的,只是出生的时机颇为不幸。 她不觉得昭阳会放过这个孩子,也不认为南胥能在杀手门的手底下保住这个孩子,那么,对于孩子本身来说,由她带走,脱离这个权力的漩涡,是最好的一条路。 “我自会解释你和孩子的去处。”南胥道。 “她会恨你。” 阿茶将事实残酷地说出口。 南胥只是挑了一下眉。 如果不是他还会说话,阿茶会以为眼前的南胥,只是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 …… 无垢从昏迷中转醒的时候,她的身边只剩下了青黛一人。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孩子呢?” 她记得,昏睡之前,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青黛红肿着双眼,跪在她旁边,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无垢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无垢心一狠,命令:“说话!” “小主子……没熬过去。” 无垢只觉得青黛这细如蚊蚋的声音跟山上寺庙里的钟声差不多,震耳欲聋。 她张着嘴,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儿声响。 无垢的双眸通红一片,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哽咽地问:“阿茶呢?阿茶也救不活吗?” 青黛哭着摇头,“阿茶尽力了。” 无垢不信,不信她的孩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去了,连看都不让她看一眼。 她挣扎着起身,“去,把阿茶叫来。” 青黛跪在原地不动,“公主,阿茶已经走了。” “走了?” 说到这儿,青黛愤愤地道:“定是怕您怪罪,逃之夭夭了。” 她听见了长鹤对公主的汇报,也知道阿茶其实听命于南胥,当时,她要阻止阿茶接生,另找稳婆的……但,公主相信她。 无垢来不及像青黛一样愤怒,一颗心一抽一抽地疼,内疚在下一瞬袭满了全身。 胎儿本就不稳,她还偏偏要冒险独自进宫,结果情绪波动太大,危及了孩子…… 都是她的错。 一滴滴泪从她眸中流出。 她哑着嗓子道:“我要见见,总得让我见见?” 她顿了好一会儿,又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青黛看着这样的无垢揪心不已,“是个……是个男孩。但……” “什么?” “已经被驸马爷带走,葬了。” 青黛这句话让无垢怒火攻心,她吼道:“凭什么?凭什么不经过本宫私自做决定?!” 青黛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她这模样,无垢一眼就看出,她还有事瞒着她。 “还有什么?一并告诉我。” 无垢竭力控制情绪。 青黛咬牙,一股脑儿地将要说不说的话全说了出来,“驸马进宫了……” 青黛话还未说完,就见无垢掀开被子,作势要下床。 青黛一惊,连忙跪着上前,“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无垢苍白着一张脸,语气坚定地道:“更衣,入宫。” 第126章 如白纸一张 永宁殿上挤满了人,气氛剑拔弩张。 南胥一人站在角落,并未参与其中,他来此,是“代表”无垢,他昏迷中的妻子,三公主无垢。 “既然圣上并未降下圣旨,那么……” 在南叙之眼神示意下,一位文官站了出来,想提出建议,立昭阳为帝。 可惜,他的话被另一位老臣打断,“既然圣上并未降下圣旨,按照历来的规矩,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大公主英年早逝,那么这位子,理应传到先皇后所出的三公主身上。” 昭阳听此,双眸闪过幽暗的光。 南叙之揣着手,不动如山,和南胥一般,并未参与进这些讨论。 见无垢不在此处,一些人的言语也就放肆了起来。 “不可,三公主虽然近年小有所成,但仍然难堪大任!” 南家那边的人见状,顺势而上,“这不是还有南家的这位公子么?” 闻言,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南胥身上。 “不可!” 本就跟南家不对付的世家大臣们纷纷反对,若是让南家暂代君主之位,哪里还有他们的活路? 南胥看着这些已经一步一步入瓮的人,在心中冷笑。 这是很简单的把戏,将最差的选择,第二差的选择,和第三差的选择依次陈列。 南胥便是最差的选择。 在否定完南胥之后,就会顺势否定和南胥紧密相联的无垢,那么,局面上便只剩下了昭阳这一个选择,也就不得不选她了。 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决定谁为君,其实就是这群大臣的事儿。 这时,还有一人自进宫后,未出声过。 此人便是冯岩。 不是冯岩不想出声,而是无凭无据,不能出声。 他一进宫便得知无垢产子昏迷,周密被刺身亡的消息,惊骇之下,也看清了局势,自然不敢冲动行事。 群臣激昂,为立储一事争得面红耳赤。 冯岩瞅准时机,缓缓开口,“既然各位都无定论,不然……先等三公主身体康复再议,也可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查查,周公公为何卒于永宁殿。” “不必,本宫在此。” 冯岩话音刚落,一道有些虚弱但不容忽视的女声由远及近。 南胥听见这道声音,当即抬眸,往门口望去,不一会儿,便眉心紧皱,眼中含着担忧和怒火。 他不是走之前才点的安魂香么?怎么醒得这样快?还有,她是不是不要命了?虚弱成这样还跑来? 门口站着的正是刚经历“丧子之痛”的无垢,她由青黛扶着,仿佛被风一吹就能倒。 “本宫,有先皇的传位圣旨。” 此话一出,除了几个知情人以外,其他人脸色均是一变。 昭阳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不过,她心思深沉,很快,便控制了情绪。 “无垢手上怎么还有一份圣旨?”昭阳心中略微焦急。 她看了一眼淡定自若的南叙之,又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站在角落面无表情的南胥,最后,才直视无垢,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既是这样,那大家就看看,辨辨真伪。” 无垢示意青黛将圣旨传递给几位礼部的大臣,接着,传到中书省和门下省两位最高长官手中过目,最后,才到南相手中。 “玉玺为真,字迹也确为先皇字迹。” 南叙之如实道。 当朝丞相确认了圣旨为真,本是好事,无垢内心却猛然一跳,她是不是漏了什么? 昭阳也看了一眼圣旨,点头,“不错……不过……” 南叙之配合地道:“二殿下有何疑虑?” 昭阳解释:“众所周知,皇妹一向会仿父皇字迹,也曾在一次宫宴上当众展示过,父皇对此赞不绝口,相信诸位,应该还有印象。” 这回,轮到无垢脸色一变。 昭阳趁热打铁,“这玉玺……周公公……” 她似乎在考量是否应该将内心的推测说出口,而这时,有人一拍脑袋,“哎,这会不会是周公公死因?” 无垢呼吸一滞,她竟没有想到,昭阳会以这样的借口来反驳她。 她说她伪造圣旨! 昭阳是在暗示,周密被谋杀灭口,是因为发现她偷偷潜入永宁殿盗用玉玺! 简直是欲加之罪。 无垢正欲辩驳,某位大理寺官员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据守宫门的侍卫道,殿下之前只身一人入宫,而之后,也未见您出宫过。” 昭阳佯装反驳了一句,“当时宫中甚乱,无垢出宫没瞧见也是正常……” 她忽又盯着无垢,非常疑惑的样子,“只是……为何未在父皇榻前见到你?” “本宫在……” 昭阳打断无垢的话,“本宫记得,皇妹身孕方才七月?” 她一改方才的装模作样,变得咄咄逼人,“是早产还是算计好了时日催产呢?” 无垢眼中精光一闪,飞快看向角落里的南胥。 昭阳这些问题和话术,分明是有备而来! 南胥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有另一份圣旨?又让阿茶对她进行催产,好将伪造圣旨的罪名扣在自己身上? 南胥感受到她受伤又怀疑的眼神,只可惜,他不能在这样的情境下,走到她身边,告诉她,他其实没有将这些告诉昭阳。 他再不择手段,也不可能拿她们母子的命开玩笑。 昭阳只是,提前做了一切准备来应对这些变故。 这便是无垢和昭阳的区别。 昭阳做事比之无垢,可以称得上是步步为营,一遇危机,也反应极快,能够借力打力,扭转黑白。就像之前,利用负荆请罪,成功摆了闻松一道。 无垢在这方面到底是不如昭阳的,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二殿下言论过激了,先皇在世时,曾传召臣入宫,为此事做见证。” 冯岩站了出来,但他心里,已经知晓了结局。 皇位之争,一开始比的是谁能得先皇喜爱,而现在,比的是谁拥有更大的势力。 无垢即使有他们这些老臣支持,但因其与南家有亲的缘故,还是有许多人敬而远之,偏生南家和她其实并不对付,加之,本人能力确实缺了火候,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导致她至今都没有培养起任何势力。 在这场战争中,几乎不可能以弱胜强。 先皇还是走得早了些。 无垢还是懂事得晚了些。 再早几年,这势力就培养出来了。 冯岩叹息,在场的人有贪官污吏,却没有一个在权术上是草包,当然不会有人信昭阳的话,只是无垢被昭阳随便几句话就逼得节节败退,连那些本来支持她的老臣们见此,都已经心生动摇,更遑论本来就看不上无垢的其他人以及南家势力。 冯岩的行为,是明知不能力挽狂澜,只能忠君之事罢了。 再不说话,他怕无垢这伪造圣旨的罪名就真给坐实咯。 冯岩这番话,起了一点影响,但影响不大。 只有昭阳是真的忧心了起来。 她看向了南叙之,希望他能解决。 南叙之则看着冯岩,缓缓问:“先皇只召了你为见证?” 冯岩不懂他为何有此一问,只能据实以告,“还有周密。” 南叙之道:“周密已死,死无对证。” 冯岩一噎。 南叙之挺直了脊梁,“按照《大祁律》的皇位继承制,若君主因故需立传位密诏,则密诏所立之时,见证者至少应为五人,且每人必须为五品以上官员,如若不然,密诏如同白纸一张。”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南叙之冷眼盯着百官,一甩袖,将圣旨甩于地面,砸出一道闷响。 无垢和冯岩脸色瞬间煞白。 他们都忘了这一件事。 大祁几百年来,从未有过密诏传位,因此,这条律令早已被人置之脑后。 没想到…… 一念之差,满盘皆输! 冯岩呼吸急促了起来,是他忘了,南叙之以前,也是个将《大祁律》倒背如流的人,以他的才智,虽然这么多年以后,他变得玩弄权术,但这些条例,只怕早就烂熟于胸了。 南叙之,不愧是南叙之。 南胥终于抬眸,望向了他父亲。 他终究是答应了他的请求,放过了无垢。 既然圣旨如同白纸,那昭阳妄图扣在无垢身上的伪造圣旨的罪名也就不能彻底成立了。 至少给无垢留了一条后路。 昭阳遥遥看了一眼南胥,知道南叙之如此,是被他影响。 “算了,”昭阳心道,“达成目的便好,也不必在今日赶尽杀绝,以免落得个不好的名声。” “如此,便只能先请三殿下与冯大人暂时前往大理寺,待查清此事究竟是先皇失误还是伪造圣旨后,再议。” 南叙之作为统领百官的丞相,直接做了决定。 无垢虽有公主身份却无实权,既然有犯法的嫌疑,为了“公正”,也就只能暂时委屈,接受调查。至于冯岩,严格意义上,本就是南叙之的下属,被南叙之下令收押,合情合理。 一场皇位之争,似乎就这么轻易地落下了帷幕。 第127章 镇北军初现 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有一队人马闯了大理寺,救出了无垢和冯岩。 两人被强行塞进了一辆马车,马不停蹄地离开京城。 马车内的人面面相觑,但因行动不便,只好按兵不动,静待这群人的用意浮出水面。 一直到出了京畿道,天将破晓,马车才停了下来。 “殿下,冯大人。” 两人被请出了马车,无垢刚一下车,就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公主!” 是青黛。 青黛正从不远处的另一架马车上跳下,心急如焚地朝她跑来。 “青黛?你怎么在这?”无垢震惊不已。 青黛见到无垢安然无恙,语气也开心了起来,“回殿下,奴婢也不知道,睡了一觉之后就到这儿了,这些人让我在这儿等您。” 无垢打量着这些陌生人,实在无法猜测他们的意图,正皱着眉要问,人群中就走上一人,拉下了遮挡在脸上的黑色面罩,面朝她单腿跪下,低头行礼,“殿下金安,卑职等人奉命前来。” 无垢与冯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疑虑。 无垢盯着眼前的人,冷冷地问:“奉谁的命?奉命闯大理寺么?好大的胆子!” 跪在地上的黑衣人不卑不亢地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举过头顶。 令牌被青黛接过,递给了无垢。 令牌上刻着两个大字,“镇北。” 就连冯岩借着火光看见这两字之后,也是暗自心惊。 镇北军驻扎在边关,日以继夜地盯着大昔日祁的敌人,北漠。 整个大祁,只有这一支军队,配得上“镇北”二字。 它曾击退大名鼎鼎的北漠骁骑,令北漠不得不俯首称臣,从此不敢再犯大祁边境一步。 这支“镇北军”的统领,则被御封为“镇北大将军”。 北方边关将领与南方边关将领的官职同级,但北方的军队参加过大量实战,更加精锐,更加骁勇善战,因此,北方军的统领在大祁也更有声望,更一呼百应。 简而言之,镇北大将军的地位为武将最高。 如今的镇北大将军姓傅,名道清,正是先皇后的兄长,晏安与无垢的亲舅舅! 然,让冯岩心惊的不是“镇北军”本身,而是—— 镇北军岂能在无任何调令的情况下入京,并潜入大理寺,将本该在大理寺听审的人带出来? 这罪同造反啊! 无垢也正是知道这一点,不由得怒火中烧,“你们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坐实了她和冯岩的罪名,还累及了对大祁忠心耿耿的镇北军! 眼前的人仍然淡定如常,他扬起头,回禀道:“回殿下,镇北军上下谨遵调令,卑职等人是在三年前,跟从将军进京的,之后,先皇手谕,让卑职等人留在京中护卫殿下,情况危急之时,以殿下性命为先,规矩靠后。” 无垢听完,又是一震,“所言属实?” “句句属实。” “手谕何在?” 无垢问完,只见这位武将向后一招手,后方一人会意,从中掏出一明黄色的布帛,快步递上前。 无垢接过一看,再将其递给冯岩,冯岩眯着眼睛读完后,才道:“确为真。” 无垢暗叹一口气,虽然将他们从大理寺中救出来的做法有些鲁莽,但却出于好心,又有手谕上的便宜行事之权,她也确实不便说些什么。 反正都已经出来了,总不可能再回去。 “先起来,你叫什么名字?”无垢不像方才那样动怒,而是冷静地问。 “卑职卓良。”卓良站起身后,恭敬地回答。 无垢点头,又跟他交流了几句,之后便道:“本宫与冯大人有要事商谈。” 卓良会意,带着人退到一个安全距离。 “殿下有何打算?” 冯岩率先出声。 无垢沉思了会儿,才道:“父皇为本宫准备了这么多,本宫自然不能轻言放弃。” 她总不能将裴家的天下让给昭阳,这样一个令皇室蒙羞的存在。 冯岩听完她的话,稍微转移视线,看向已经退下的镇北军,心知,这是先皇给无垢的最后一个选择。 无垢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也明晰,若要将皇位夺回,那就只能与昭阳兵戎相见。 只是,兵戈,永远是最不得已而为之的法子。 “本宫会去镇北军中。” 无垢做出了决定,不管日后如何,此刻,也只有这个选择了。 小南府,是再也不能回了。 不管南胥怎么想,不管她怎么想,他们两人终究不会是同路,那又何必强留在一起痛苦呢? 无垢又问冯岩,“大人呢?去往何处?” “老臣如今,也只能归隐山林了。” 无垢看着已经步入迟暮的冯岩心中不忍,“连累您了。” 冯岩摇头,“殿下过虑了。” “可需本宫派人去接冯夫人?” 冯岩再次摇头,“不必,拙荆已经离开京城了。” 早在他获悉裴光济病入膏肓之后,便安排了家长尽快离京。 无垢一愣,随即无奈地笑道:“大人真是未雨绸缪。” 难怪父皇提起冯岩时,常常是又爱又恨的无奈。他毫无疑问是个忠臣,却不是典型的、纯粹的为君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臣。 无垢想,或许冯岩早有了从大理寺脱身的法子,只是被卓良先行一步。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事后,无垢派了几个镇北军,嘱咐他们将冯岩安全送至与其夫人会面,这之后,便各自道别,奔向不同的方向。 …… 京城,小南府的书房内,闪烁着微弱的烛光。 南胥藏于晦暗之中。 在他的面前,站着他的心腹,所属于他的死士。 “劫走公主的是镇北军,往北边去了。” 南胥听了这个消息,长指在桌面轻点,“镇北军?” 心腹思忖了会儿,问:“需要将公主带回来么?” 南胥沉默了会儿,“不必。” 说完,他又吩咐道:“这个消息也不要透露给任何人。” “是”,心腹领命。 南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理寺出事,京城大乱,走,回府一趟。” 南胥口中的“回府”是指回大南府。 大南府今夜灯火通明,门庭若市,都是来让南叙之拿主意的,关于昭阳的登基大典,关于对无垢冯岩的处置,和对大理寺变故的处理。 南叙之永远不会嫌烦,他十分享受被人簇拥着询问的感觉。 南胥安静地等了几个时辰,待众人散去,南叙之才将目光投在他身上。 “我这个做父亲的竟然不知,自己儿子偷偷训练了死士。” 这也就罢了,但他竟然为了去救无垢暴露了他隐藏这么多年的死士,简直是疯了。 这是南叙之和南胥第一次就这个话题对话。 南胥见到南叙之怒气满满的样子,慢悠悠地道:“如果不隐秘,那就不叫死士了。总不能随意教人知道了我保命的法子不是?” 南叙之一噎,找不出反驳的话,听了这言论,也更气。 南胥很快又道:“无垢是我妻子,当时又怀着我的孩子,我的人,当然要我自己的人来救。” 他把南叙之还未问出口的问题提前回答了。 南叙之冷笑一声,“你和你的妻子如今算是分道扬镳了。” 南胥脸色一僵。 南叙之注意着他的神情,“大理寺的事,跟你有关么?” 无关。 但是,将无垢从大理寺救出,确实是他的最后一步,在一切方法用尽之后。 南胥自然隐去了后半部分,“无关。” 南叙之见他神色如常,又接着问:“任何消息?” 南胥是对死士说要保密,可他从来没有打算向南叙之隐瞒这个消息,他也知道没可能瞒住。 “应该是镇北军那边的人。” “傅道清?” 南叙之眉头一皱,他倒是猜到他会介入,只是没有想到,介入得这么早。 镇北军什么时候潜入的京城?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南叙之脑海里有无数方案在转动,最终,他道:“你去协助昭阳举办登基大典。” 越快越好。 昭阳越快登基,就越早名正言顺,这样,无论无垢做什么,都是乱臣贼子,他们若要反击,也是师出有名! 第128章 圣旨非白纸 联城。 大祁最北端的城市,与北漠遥遥相望。大祁最精锐的部队便驻扎在联城城门之外。 而裴无垢则居住在联城中心的镇北将军府中。 到了联城的无垢便陷入了深深的昏迷之中。 本该坐月子,被人好生伺候着,却一路舟车劳顿,能挺到联城才倒下,对于娇生惯养的她而言,已经是意志坚强了。 然而,这一次的昏迷,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昏迷了三天三夜。 夜夜都是可怕的梦魇。 她的孩子满身是血,不停在喊着娘亲,她的丈夫明明听见了,却狠心不管不问…… 画面一转,父皇红着双眼,责问她,骂她无用,骂她辜负了他的期待。 再然后,浑身是血的周密突然出现在她眼前,近距离地哭诉,问她为什么没有救他…… 这些梦折磨着她,让她不停地呓语,不停地抽泣。 想醒,醒不过来。 混乱之后,她梦见了母后。 母后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 “母后,儿臣想您了。” 母后朝她笑得温柔,“母后也想你了。” 长大的晏安在这时走了过来,气鼓鼓地盯着团子一样的她,“你别想和我抢母后,这个位置不是你的,你该回去了!” 小团子从来没有见过晏安这么凶狠的模样,湿润着双眼,怯生生地问:“回去?回哪里去呀?” 晏安将她从母后怀里抢出来,举得高高的,“当然是回属于你的地方。” 说完,晏安松开了双手。 小无垢直直下坠。 在与地面相接的一刹那,她从梦魇之中惊醒了过来。 这已经是她到联城的第四日下午。 青黛在一旁哭泣,见到她醒了,高兴得不得了,不停地喊着“大夫”。 第六日。 无垢已经清醒。 她开始回顾永宁殿一事。 从头回想到尾之后,她低头,无可奈何地一笑。 她真的是觉得自己的性格,太软弱了。 即使知道了阿茶和南胥的关系,她也没有怪过阿茶。 很奇怪不是? 就像,她知道南胥和她对立,但仔细想过之后,她又不怪他了。还有圣旨之类的事,应该不是他告密,而是她真的技不如人。 徐廷骅出现在永宁殿上的时机巧妙,应该就是昭阳的人。昭阳拿到了那份圣旨,即使不知她手上有,也应该是做足了准备,而她就这么毫无准备地往前瞎冲,没有任何策略,白白将机会葬送,被人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她能将此事怪在南胥头上么? 不能。 纯属自己无能。 或许,她该找一个人来恨,来推卸责任。 可是她太软弱了,连找一个恨的人都不敢,都不忍心。 若是普通人还好,可作为帝王,可以算得上是懦弱无能? 父皇之所以传位给她,是真的没有人选了。 无奈之举。 那么,闻松呢?到底看中了她什么呢? 无论是性格还是才智,她都输人一筹,甚至,至今,她都不知道她的这位先生,是死是活。 无垢陷入了自怨自艾的情绪,无法自拔。 “公主,将军回府了。” 无垢来将军府已有六日,傅道清却一直不在府上。 天子驾崩,大祁乱作一团,北漠虎视眈眈,傅道清作为镇北大将,必须坐镇军中。 无垢虽然在将军府养身体,但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担心北漠有变。 直到听到傅道清回府的消息,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傅道清一回府,就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 三日后,昭阳举行登基大典。 无垢微怔,“其实,不算快了。” 她们一行快马加鞭来到联城,花了足足有十五日,再加上她休养的日子,昭阳的登基大典,准备了半月有余,在“谁抢得先机,谁名正言顺”但情况下,确实不算快。 傅道清又道:“登基大典是南胥操办的。我想,过几日,和离书就会递到你手上。” 傅道清说话之时并未注意礼仪,无垢也不甚在意,她本来就和这个舅舅亲,如今又落得这般田地,又怎么会有心思纠结称呼呢? 无垢“嗯”了一声。 傅道清叹息道:“昭阳登基之后,我若再护着你,于法、于礼、于制,都不合。” 无垢点头,“到时,无垢便是潜逃的乱臣贼子,若为昭阳知晓,只怕不仅会连累您,还会累及镇北军。” 傅道清无奈地颔首,“南家想要收服镇北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南家最缺的就是兵权,如若不然,当初也不会选择与肖启文联姻。能有吞并镇北军这样的天降良机,南叙之定然不会错过。 “舅舅放心,到时,无垢定不会连累了您。” 傅道清摇着头,“你打算怎么办?” 无垢沉默着。 清醒的这几日,她想了无数办法,但到底,最后的手段,只剩下了战争。 利用镇北军,自立为王,与昭阳分庭抗礼,再进军京城。 可,这样一来,成王败寇,后患无穷。 她可以赌。 但是镇北军怎么赌?她怎么能拿成千上万的性命去赌? “无垢,舅舅我要听实话。” 傅道清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她低迷的情绪。 无垢看着一脸坚毅的舅舅,将所有想法,和盘托出。 傅道清听完,也沉默着。 半晌,他才出声,“听说,你有圣旨?” 无垢点头,“圣旨确实为真,但,也确实无效。” 傅道清却道:“既然是真,那你并不是孑然一身。” 这本就是一场关于人心的较量。 有人在意书写圣旨的过程是否合乎大祁律,借此来判定圣旨是否有效。 可总会有人更在意,无垢手中的圣旨是否真的代表着先帝最后遗志与意愿。 是结果正确重要,还是导致结果的过程一切合理合法重要? 是这次圣旨事件的本质。 一定有人持跟南叙之不同的看法。 之所以现在没人站出来,是畏惧南叙之,也是因为,主要人物无垢还没有站出来。 第129章 争相称帝 “你最大的优势,便是这至高无上的先帝遗旨,”傅道清肯定地道,“你若是站出来,就一定有人追随,到底,天命所归的是你,而非旁人。“ 这道理无垢懂,但她太胆小。 她害怕输,害怕让跟随她的人失望,更害怕害得无辜的人丢掉性命。 她不敢。 不敢站出来。 “你若不出来,早晚有人会以你的名义出来,利用你举起正义的大旗,”傅道清一语道出她畏缩于人后的弊端,“无垢,难道你想做汉献帝?” “舅舅……”无垢的声音有些抖。 傅道清叹息一声,“你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没有经历过风雨。可是无垢啊,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勇敢,越要果断。你明明知道出路在何方,但你自己限制了自己。” “我只是怕……害了其他人。”无垢颤抖着,像是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绝望之中。 傅道清一针见血,“你是怕害了其他人?不,你是害怕根本承担不起众人的希望,害怕失败,害怕失败后被责备,所以不敢承担。你只是拿其他人做借口,用所谓的善良掩盖你内心的懦弱!” 傅道清直接用对付部下的手段来对付她。 不把她点醒,她怕是会一直缩在龟壳里,再也出不来。 他加了最后一把火,“你总不会害怕到,连为你那可怜的孩儿报仇,都不敢?” 她的孩子…… 本来灰暗的眸子陡然如火。 徐廷骅害了她的孩子。 昭阳害了她的孩子! 舅舅说得对,她至少,也要先把她孩子的命讨回来! 濒临崩溃的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趁此浮在水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丧父、丧子、夫离、沦为阶下囚,连日来发生的事,降在她身上的责任,几乎将她压垮,让她一门心思想要逃离,却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她在囹圄之中,深陷泥淖,挣脱不得。 傅道清的话,燃起了她的复仇之火,也给了她重新站起来的勇气和一个可以尽情憎恨的对象——昭阳。 像无垢这样万念俱灰又妄自菲薄的人,唯有“复仇”之火,能让她们在短时间内,重新振作。 “明日,本宫会给舅舅一个答复。” 联城的夜空比京城的更高远辽阔一些,可惜无垢无心观赏。 她依靠在床头,心中有两股力道纠缠,一个希望她勇敢,一个支持她软弱。两种力量不停地冲撞,使她的心又胀又涩又疼。 她紧张到不能做决定。 只能低着头,大口呼吸着。 半晌,整颗心才恢复了正常。 竟然已经无用到这种程度了。 无垢低头苦笑。 她掀开被子,下了地,缓缓走到书案前,再看了一眼圣旨。 当日,永宁殿上,在被大理寺押走之前,是她蹲下身,拾起了被南叙之甩在地上的圣旨。 今夜,再看圣旨,五味杂陈,悲伤又难自抑。 指尖轻颤,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若是就这样放弃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对父皇,面对晏安,面对她可怜的孩子? 终究是要坚强些的。 有些责任,不容推卸。 既然挣脱不了泥淖与牢笼,那就不挣。 顺势而为,方为上乘。 次日拂晓。 青黛来寻无垢的时候,无垢已经梳妆好,虽不至于明艳动人,但精气神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 “公主?” 青黛隐隐有所察觉。 无垢淡然一笑,“去见舅舅。” 傅道清作为保家卫国的军人,自然是起得极早,无垢去寻他时,他方在庭院内早练完毕。 瞧见无垢的精神模样,傅道清舒了一口气。 “做好决定了?” 无垢点头,“是该长大了。” 傅道清颇为满意她的觉悟,“有什么想法?” “明日,将圣旨宣告天下。” 南叙之也惧流言,圣旨一事,大祁许多百姓都并不知晓。 “时机找的不错。” 傅道清忽然话锋一转,“不过,镇北军不能为你所用。” 整理好思绪后的无垢没有再将心思放在让镇北军冲锋陷阵上,她道:“本宫明白。镇北军是大祁对北漠的防线,不能轻易离开联城。但,需镇北军的口头支援。” 这是她思量许久的决定。 傅道清打量着她,这个年纪的姑娘经不住事,会崩溃是意料之中,他不会苛责。 意料之外的是,她清醒得这么快。 清醒状态下的无垢,还是有点儿水平的。 “那你打算怎么对付昭阳?” 无垢微笑,“舅舅不是说了吗?本宫手持圣旨,这就是一面最有用的旗帜,本宫又背靠镇北军,天下云集而响应,是早晚的事。” 傅道清颇为赞可:“那么,静待殿下佳音。” …… 邑亨二十六年六月初八。 无垢于联城称帝,将先皇立储的遗旨昭告天下。 如此大事,口耳相传,奔走相告。官道上,又有八百里加急不停布告,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大祁。 六月初九。 昭阳于京城举行登基大典。 只有南家一派的人参加了这个自欺欺人的典礼。 永宁殿一事,让朝臣心中有了疙瘩。 昭阳名不正,言不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但又不敢明着反抗,以免被南家绝了后路,所以只有虚与委蛇,走一步算一步。 无垢的反击,让许多人偷偷松了一口气,也激发了一些人潜藏于胸的野心。 这日的登基大典,许多人都告假不参与,以这样的方式无声反抗,是从未有过的事。 “没有想到她真的会出这招!” 昭阳愠怒。 无垢捡回圣旨的时候,她没有阻止,因为她以为这个小公主不会再有机会。后来,无垢于大理寺中被人救出,逃离京城,她就没日没夜地在考虑无垢的出招。 无垢最有力的招数,便是将圣旨昭告天下。那些只认先帝遗志的百姓和心有不甘之人,只会罔顾这圣旨其实与《大祁律》相悖,本该无效的事实,前往追随无垢。 如此一来,无垢便会占得上风,而她在百姓眼中则成了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 “怕什么?”南胥幽幽地道,一点儿也不心急。 “她有镇北军!” “她若是能动用镇北军,今日,就该直接进军京城了。” 昭阳一愣,“什么意思?” “镇北军在大祁什么地位?镇北军一动,北漠的铁骑下一刻就会踏进大祁境内。傅道清和无垢都不是傻子。” 南胥这话,解了昭阳最担心的顾虑。 她挑眉,“这么一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南胥却是摇了摇头,“结论不要下的太早。” 昭阳也明白其中利害,她的位子还没有坐稳就被所谓的“正统”挑战,怎么看,都应该全神贯注,仔细戒备才是。 “闻松找到了么?”南胥问。 昭阳不解,“为什么要找他?” 南胥没有回答。 昭阳只好道:“还没有。” 永宁殿的变故发生后,南胥让她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闻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不懂,闻松有什么重要的? 不过是一个有点才识的穷酸书生。 第130章 街口三拜 先皇圣旨昭告天下的第一日。 联城议论纷纷。 傅道清身为镇北大将军,该知道的消息一个也不会少。 于是,通过他,无垢知道,不止联城,整个大祁都对此事议论纷纷。 她的心里隐隐有了期待。 第二日,议论继续。 可是,无一人来将军府。 这与她的预想得差了一些。 第三日,联城的公开议论声越来越低,似乎没有人对此事感兴趣,都认了昭阳为帝。 这和无垢的预想差了很多。 她以为,这几日,总该有些人来投靠她。 结果,没有一个人。 傅道清似乎也有些失望。 第四日,无垢出了府。 联城人看见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看她的眼神,有些同情和可怜。 她叹了口气,走上了街口的断头台。 这一诡异的举动,引得一些人侧目。 “吾乃大祁邑亨帝、祁继宗之嫡女,裴无垢。继宗离世前,留有遗志,立吾为储。继宗驾崩,吾本应承其志,顺天命,登基为帝,爱子爱民。未料,因吾之疏忽,江山陷于贼人之手。一夕之间,地裂天崩。 “昔年,吾所为,声名在外,骄纵跋扈,为众所不容。吾之过,为今之果,应承之悔之。然,贼子窃国,天理昭彰,降大任于吾。吾不得已而自王,欲奉行天命,驱除贼子。 “吾之过,令人不喜而不信,遂,今日,自惩之。惟愿摒弃前嫌,上下一心,还社稷以清明。” 聚集在此地的人越来越多。 无垢说完最后一句,便狠狠跪在了地上。 百姓惊呼不已。 “一拜,还先祖之恩,恕吾不惜福报。” 她毫不犹豫地叩了一个响头,再抬起头时,额间已经破了相,流出了鲜血。 “二拜,甘受百姓之责,惩吾骄奢,不恤民情。” 第二次叩头,是以一个最尊贵的身份叩拜百姓,为之前的骄奢谢罪。 额头鲜红一片,地面染上了红。 “三拜,慰父皇在天之灵,儿臣不孝,暂退联城……” 无垢说到此时,已经声音哽咽。 过了许久,她才再次抬头,“继宗之女裴无垢在此立誓,从今日起,万事以百姓为先,以己为后。广纳谏言,察举贤能,凡有能者,论功行赏,凡辱百姓者,罪同辱吾。驱除伪王日,国泰民安时。若违此誓……” 无垢站了起来,唤来了青黛。 来的却是两人。 青黛捧着剑盒上前,另一人则为卓良。 无垢打开剑盒,从中拿出一柄宝剑。 “此乃尚方宝剑,上可斩昏君,下可诛佞臣。” 她将尚方宝剑递给了卓良。 卓良会意,运用内力,将尚方宝剑插入地中。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意。 “他日,若无垢违背这番誓言,”她上前一步,“任何人都可将此剑取走,斩我这颗项上人头!到时,绝不阻拦!” 惊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从她跪地那刻起,就已经赢得了大部分人的心。 尊贵的皇女朝普通百姓们下跪谢罪,这是千百年来不曾有过的事。 有圣旨,有身份,又有她这份心,任谁都会动摇。 何况,这位公主在舅舅是镇北大将军的情况下,也没有公器私用,没有利用守护大祁、守护联城的镇北军去夺位,这已经够让联城的人对这位公主另眼相待了。 “这公主不像传闻中那般……” “可是……她对抗的是……怕是不能成。” “成不成的,要试过才知道。” 第五日,联城当地的寒门学子,加入了无垢的阵营。 正值用人之际,她自是来者不拒。 “公主准备拿什么斗?” 无垢知道他们有此一问,“自是先招兵买马。” 无垢已经落魄,再加上街口一举,不免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以为可以和她平起平坐,于是说出口的话和语气,不像她以往听到得那样尊敬。 “公主是流亡至此的……拿什么招兵买马?” 无垢抚摸着额间的伤口,微微一笑,“肖家的支持,够不够?” “富可敌国的肖家?”众人吃惊。 无垢意味深长地道:“程桥的肖家。” 父皇从肖家那儿缴获的银两,有了用武之地。 第六日,联城想要加入镇北军未果的儿郎们,慕名而来。 第七日,四面八方的人涌进联城。 第八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让无垢不得不搬出将军府,在郊外另置了一所宅子和一片空地。空地上开始搭帐篷。 她则住在帐篷里。 宅子空置着。 …… 联城的动静传入了京城。 昭阳听到无垢的举动之后,嗤笑了一声。 她看了眼南叙之,“她怎么连这个法子都想出来了?” 南叙之没有说话,在一旁的南胥则是道:“虽然蠢,虽然老套,但对大部分人都很受用。” 没有人会不爱上位者突如其来的卑躬屈膝和告罪谢罪。即使知道是做戏,即使有怀疑,也还是会忍不住将心中的秤偏往一边。 昭阳沉默着。 南叙之忽然道:“这些散兵游勇不足为惧,下一步,她要做的,是拉拢世家,拉拢老臣,合纵连横。” 他看向昭阳,“朝廷里的那些老臣,要多加注意了。” 昭阳听候教诲,但忍不住问:“为何不趁她尚未真正起势之前,一劳永逸?” 言外之意,她动了杀机。 南胥心中一震,刚要说话,就听南叙之道:“她死了,不正好将一切指向你?那些本就不服气的人,正好打着她的名义,化悲愤为力量,一支两支叛军也就罢了,若是叛军一多,明枪暗箭,你确定,能对付得了?” 南叙之接着道:“无垢至少比那些不熟悉的人,容易对付。” 昭阳有些心急,“那万一……” “哪次新皇上任安稳过?若是坐不稳,就是真的不配罢了,那就该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南胥冷笑。 南叙之闻言,懒懒看了他一眼,“你只要不手下留情,就不可能输。” 南胥对父亲的自信有些无奈,“那可不一定。” “哦?” 南胥看向昭阳,又问了一次,“闻松找到了么?” 昭阳摇头。 南叙之和昭阳一样不解,“为什么这么看重他?” “他在四年前,就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无垢。” “那又如何?” 南胥答:“他既然那么支持无垢,无垢出了这些事,这些日子,她自立的消息又人尽皆知,正常情况下,他应该马不停蹄地赶去支援……可事实是,他没有这么做,他仍然‘藏’在某处。直到现在,我们没有收到一点儿消息,更不知他有何打算。这样谋定而后动,深不可测,难以预测的人,不值得我看重么?” 南叙之眼中精光一闪,片刻后,才道:“他要是已经死了呢?” “那我们就赢定了。”南胥无所谓地耸肩。 南叙之也开始警惕起来。 讨论完了闻松一事,南胥对着昭阳吩咐:“你也要准备准备了。” 昭阳当然会做准备,会为战争做准备。 她只是不满南家的态度,又无可奈何。 她这个皇帝在南家面前没有一点儿威严,本就是傀儡,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儿。 她算什么皇帝呢? 说白了,她跟无垢的境况没有什么分别,本质都是自立为王,都不被认可。 一国无二主。 她明白,和无垢之间,必有一战。 南胥又道:“军队的事,劳您破费了。” 南胥忽然换了一种语气,让昭阳有一瞬间的茫然,很快,她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童学勤那笔钱财,她要先吐出来了。 打点军队一事,确实不方便从国库中拨款,一是,她本就不被大众承认,再挪用国库,只怕雪上加霜,二是,一旦经过国库,那一切打算,就有泄密的风险。 是以,虽然心中不悦,但她还是答应了。 他出点子,她出银子,还算公平。 第131章 高下有殊,未必贤愚 时间倒回至六月初九。 一道微风拂过青翠的竹林,传来簌簌之声。 这片竹林处在一处民风淳朴、鸡犬相闻的小镇内,外面的人几乎不会来此。此地如避世而居的桃花源,却比桃花源的消息更通达一些。 竹叶的簌簌声时不时被清脆的朗读声覆盖。 顺着声音往前,竹林深处,有一处书屋,书屋里坐着一排排学子,嘴里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贤愚先生!” 一名十岁上下的男孩在竹林中狂奔,他中气十足的呼喊让朗朗读书声戛然而止。 身穿藏蓝长袍的先生闻声,放下了书,负手走至门廊。 男孩冲了过来,差点儿撞进贤愚先生怀里,还是先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才避免一场灾难。 “怎么了?这么急?” 贤愚先生微微一笑。 “先生,出大事了!” 男孩咽了咽口水,“今日二公主登基,我去镇上看热闹,原来,昨日,北边真的出事了!三公主竟然在联城,竟然亮出了圣旨,原来她才是先皇属意的欸!都在议论呢!” 贤愚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抬头望着天空,正有鸟儿一飞冲天。 “先生,您觉得谁会赢?” 男孩平复了情绪,好奇地问。 贤愚先生低下头看着他,“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男孩并不接受这个结果,“先生在骗人,您前几日还观星说这两日北边会出事的,您看这不是应验了嘛?” 男孩鼓着脸撒娇,“先生您透露一些呗。” 贤愚先生佯怒,“你迟到了还没罚你,还在这儿聊天呢?书背了吗?” 男孩吐了下舌头,垂头丧气地走进了书屋,“我读书去了。” 见状,贤愚先生笑着摇了摇头。 这日傍晚,一只信鸽从贤愚先生的书屋中展翅飞出。 …… 联城。 无垢将圣旨宣告天下的一月后,众人终于知道那处空宅子是做什么用的了。 无垢将医药、粮草,全都存放在宅子里,被人小心看管,减轻了敌人火烧粮草的风险。 同时,宅子里还住着举家投靠无垢的男子们的亲眷。这些亲眷并非白住吃喝,而是以工代饷。 无垢召来了联城有水平的大夫和走江湖的郎中,教导亲眷们基础药理知识,并赶制外伤的草药。 这些亲眷,以女子居多,也就引来一些非议。 “女子怎能做事?” 议事帐篷中,一男子不悦道。 无垢知道这一举动定会招惹是非,有些好笑地看着提出质疑的人,“怎么,我不是女子?” 那男人拍了拍脑袋,懊悔万分,急忙解释:“属下的意思是……殿下到底是皇室,读书万卷……” 无垢因尚未一统大祁,拒绝了他们的“陛下”之称,而是沿用了“殿下”。 她也没有在这些人面前再用“本宫”之类的自称,因为她对每一个新加入自己阵营的人都说: “从今以后,我们是战友。” 有人曾提出意见,认为“殿下”一词,在京城有主的情况下,稍显不吉利与气虚。 无垢只是从容道:“如何称呼并不能决定地位输赢,我不喜欢空想,太虚无。待攻进京城,夺回皇位的那日,我才真正担得上五湖四海之主,担得起‘陛下’二字。” 她似乎已经学会了从容。 或者说,几年前就学会了,如今,是用上了。 面对眼前人对她用女人一事的质疑,无垢微笑着道:“不会总可以学嘛。女子不见得比你们这些冲锋陷阵的大男人们差,而且,多些人,多些帮手。” 她的决策其实也被很多人所喜,毕竟许多人都已成家,妻子在后方支持,他们冲锋陷阵时,也更安心一些,更卖力一些。妻子们因是想着能帮上前线的丈夫,做起事来,也更有干劲。 “不仅如此,日后,还会安排她们学些武艺防身。很多时候,靠的其实是自救。” 无垢这个安排在情在理,考虑周到,除了一些过于迂腐之人一时想不开,其他人倒是都欣然接受。 事情解决,眨眼间,帐篷内只剩下几位心腹,其中一位便是卓良。 无垢向卓良询问近况,“最近训练得如何?” 卓良负责训练新兵的将军,他据实以告,“有进步,但不足以上战场杀敌,明日,会安排他们上山演练。” 无垢心知此事不能着急,也不能太强逼,便道:“劳烦卓统领了。” 军事训练这一块,实在是她的薄弱之处。 卓良领命告退,帐篷里只剩下了几个文职。 无垢正在忖度着要如何开口。 她想要建立一支商队,赚取钱财,但不知应该往哪个方向比较好,也担心贸然问出口,会暴露财政方面的弊端,动摇军心。 为了这事,她几日没有睡好。 从肖家那缴获的银两颇多,但到底是固定的数字,她不停在开支,这笔钱财,迟早花光,所以,她必须早做打算。 可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能集思广益。 刚要开口,帐篷外便有人通禀,“殿下,有人自称‘贤愚先生’,说是您的旧识,特来求见。” 帐篷中一人初听,大笑,“咸鱼先生?这是什么名字?” 其中一位纶巾折扇男子却无奈地摇着头,“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此''贤愚''非彼''咸鱼''。这个贤愚应该是指‘高者未必贤,下者未必愚‘。” 此话一出,无垢登时站了起来,双眼发亮,就要往帐篷外冲,但又觉得如此毛躁,有失身份,便硬生生止住了步子,坐回椅子上,正襟危坐。 “请。” 帐篷中的几位对无垢这番起立又坐下的行为有些摸不着头脑。 无垢此刻的心情用“激动”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哪有时间理会他们的好奇? 无垢就如操纵帆船方向的舵手,在风暴与骇浪之中,担心受怕,无能为力,忽然,遇风雨骤停,阳光破云,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喜与庆幸。 如果无垢猜的不错,这位化名为“贤愚先生”之人,就是闻松! “高者未必贤,下者未必愚”这一句,正好出自白乐天的《涧底松》! 除了“松”字,这首诗的内容映照了大祁的境况和闻松的亲历与抱负—— 世家独霸朝廷,寒门无引荐,人才不得出。 她熟识的,能想到以“贤愚”为名的,闻松之外,不会再有其他人! 第132章 青山遮不住 帐篷被掀开。 无垢的欣喜还未来得及从心间溢在脸上,便戛然而止。 来人不是闻松。 也不是她的旧识。 她立刻警惕起来,“你是贤愚先生?” 进来的是一位胖大叔,憨态可掬,他身后跟着一名随从,随从身上斜背着一个木盒子,比他的人还要高上许多。 大叔眯着眼睛笑,“不是,不过,是贤愚先生托我来的。” 无垢皱着眉头,“我不认识贤愚先生。” 来者道:“他知你不信,所以,他托我捎来一样东西,并让我带一句话。” 无垢不语,静静地盯着他。 胖大叔在自己的大肚子上摸了一圈,“东西。” 后面的人才将盒子呈上。 帐内其他人俱是一惊,连忙上前阻拦,生怕有诈。 胖大叔无所谓地笑笑,“随便检查。” 待检查了一番之后,盒子里的东西才被放在无垢跟前。 那是一卷很长很长的绢帛,长到只能被放在地上。 绢帛被缓缓展开,无垢脑中不由得浮现了“图穷匕见”四个字。 还好,是她多虑了。 绢帛中没有藏着匕首,却足以让她头皮发麻。 这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地图。 十分详尽的大祁地图! 长宽都无比巨大的绢帛竟是由好几张绢帛拼制而成,只为尽可能全面地展现出大祁地貌。 绘制之人必然倾注了万分的用心! 她蓦然抬眸,紧盯着来者,“还有一句话,什么话?” 胖大叔咧嘴笑道:“梦醒塑山河。” 锐利的眸光怔愣了会儿,眼中的冰冷被这五个字打散,欣喜终于从无垢的双眸中溢出,“是他。” 这是闻松说的话。 在闻松要离宫的那几天,他们曾谈论过《梦里山河故》,她问:“文章后面是什么?” 闻松当时愣了半晌。 她又问:“总感觉文章未完,不是么?” 这时,他才缓缓道:“既然山河已故,梦就该醒了。” “醒了之后呢?” “重塑河山。” 如何重塑呢? 她当时没有明白,如今看到这地图,再听到“梦醒塑山河”这五个字,一切都明白了。 不破不立。 闻松很早就有了这个想法,只是时机未到,未曾说出口罢了。 这是险棋,是他最不愿走的棋。 他仍是不愿意走。 但是时局推着他,推着她,推着所有人在走。 破而后立。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腐朽生疮,行尸走肉的大祁需要一场战争。 一场觉醒之战。 无垢长叹一口气。 将心中的浊气尽数吐出。 是她忘了。 闻松看中她,支持她,从来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争皇位,而是将她,看成了他理想的载体。 是她被一个接一个的意外蒙住了双眼,看不见远方。 闻松的消息,来得太及时,太有用,一下子将她从矛盾、纠结、懦弱、报复、黑暗的泥沼之中扯了出来。 她不是要跟昭阳争。 她是跟大祁的世家争,要跟装睡的、粉饰太平的百姓争。 争得皇位不是最终目的,皇位只是达到她目的的手段。 通过皇位,她才能唤醒大祁,改变大祁,将世家这块腐肉逐一剔除,真正得到一个清清白白的大祁。 她在街口说的“还社稷以清明”,不再是一句为拉拢人心的口号。 在这一刻,皇位之争,已经演变成了一场崇高的理想之战。 …… 竹林书屋。 “先生,越来越多的人往联城走了,都在说可能会有战争呢。” “先生,您觉得会有战争么?”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贤愚先生的神色因这些孩子的问题有些沉重,“大势如洪流,洪流汹涌浩荡,难以躲避……如果有那一天,希望大家都能平安。” 前些日子报信的男孩听了这句话,似懂非懂,“先生,您的意思是,战争无可避免,对么?” 贤愚先生看着这些孩子晶晶亮亮的眼睛,鼻尖忽然发酸,战争无情,但就目前的状况而言,战争的确避无可避。 不是那么黑白分明的事总会发生,而所有的是非功过都只能交予后人说。 王朝的更迭,历史的发展,从来都不是和平宁静的。 普通人所经历的一切是少数人决策的结果,而这些被牺牲的无辜的平民百姓,只会淹没在尘埃之中。 少数人不论对错,总能青史留名。 这是多数人生而为人的不幸,是命运的不公。 历史的车轮持续转动,永不停歇。 芸芸众生也只能跟着车辙而行。 “这里是个避世的好地方,“闻松如是说,“战火应当不会蔓延至此处。大家若是害怕,这几年,就不要往外面去了。” 闻松一直不想知道,发动战争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多无情的心。 但,正是因为这些人做了常人不敢做的事,才成为了领袖,成为了少数人,被人记着成千上百年。这对于追求名望的人来说,真是极致的诱惑。 “先生,我不要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 男孩像是忽然成熟懂事了一般,他的语气是十足的坚定。 男孩名叫蔡光诚,是贤愚先生最担心的人。 蔡光诚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调皮捣蛋,也是出了名的爱助人为乐,替人鸣不平,是这一带的孩子王。 这样的孩子在危险来临时,是最首当其冲的那一批。 因为他们会迎难而上,宁玉碎,不瓦全。 贤愚先生听到这些话,并非不震惊、不欣赏,他却将这种情绪压了下来,道:“你还小,不适合参与战争。待一切归于宁静,社稷安泰之后,若还有此想法,若我有幸活着,那便来找我,到时,定不会教你庸庸碌碌。” 贤愚先生看着众人,“你们都可以来找我。” 他郑重许下了诺言。 是对他们的允诺,也是对自己的。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这是贤愚先生作为“贤愚先生”的最后一堂课。 “先生要去哪?” 他的学生们急切又不舍地问道。 贤愚先生道:“有其他事需要忙。” 蔡光诚比其他孩子要成熟些,“先生要去京城?还是去联城?” 贤愚先生这次的目光不掩欣赏,“都不是。” 蔡光诚还想再问,却被年幼一些的孩子们打断,“先生先生,那到时候去哪里找您呢?” “战争结束,就去京城,找一个叫‘闻松’的。” 第133章 他乡遇故知 无垢屏退了众人。 “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胖大叔慈眉善目,有点儿像是寺庙里供奉的弥勒佛,“汪,汪平英。” 无垢讶然,“马王,汪平英?” 大祁有一地曰“冲马”,为大祁培育了无数良驹。 近十年,冲马最着名的马场主、驯马师,便是人称“马王”的汪平英。 无垢一是惊讶传闻中的“马王”竟是如此大腹便便、平易近人;二是好奇闻松是如何认识的此等人物;三是不解闻松为何给她送来汪平英。 胖大叔笑着点头,谦虚地道:“殿下竟然听过小人的虚名,不胜荣幸。” 无垢同他寒暄几句,跟着进入正题,“不知先生因何来此?” “送舆图,”汪平英瞥了一眼摊开在地上的绢帛,“还有,送生财之道。” 无垢心中一震,并不显山露水,“哦?” “大业欲成,粮草先行,欲行粮草,钱财嘛,自然是多多益善。“ 无垢不咸不淡地问:“那么你呢?想要什么?” 汪平英呵呵一笑,“汪某记得殿下说过,论功行赏。” “你想要权。” 他摇头,“汪某对官场兴趣不大,只想得天家庇佑,仅此而已。” 汪平英是典型的白手起家,曾经为学徒,后来继承了马场,并将其扩张,以优异的养马、驯马技术,将同行远远甩在身后。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没有丝毫背景的他总是被世家明里暗里针对,处处受锢,直到他提出与世家“合作”,将利润分他们三成,才算是打开了局面。 几年前,汪平英认识了闻松,认为此人有大才能,多番拉拢。 直至闻松离开冲马之前,他才得到了回应——“等”。 说了这个字后,闻松交给他一幅舆图,说是暂存,之后,便骑着马,消失在视线中。 等。 等多久呢? 闻松没有告诉他答案,而他竟然真的这么等了几年。 直到前段时间,闻松来信,让他将舆图交给裴无垢,并为他指明了前路。 思忖了半日,汪平英不再犹豫,马不停蹄地赶来联城。 无垢听完,终于露出笑意,“既是闻松引荐,先生必有独到的生财之处,还望指点一二,不吝赐教。” 汪平英的到来,无疑是惊喜,不仅给无垢带来了闻松的消息,还为她正忧心之事,提供了一条出路。 “惊喜”很美,美在意料之外,或天降甘霖,或偶遇故知,像是命运知道人的一生颠沛流离,起伏不定,特地安排的一场馈赠。 闻松从来不敢期待“惊喜”,他怕期待了,“惊喜”就失去了意义。 所以,他从未想过,在离开竹林,经过小镇的这日,会遇见阿茶。 很奇妙的,就那么惊鸿一瞥,他认出了在路旁和人交谈的背影。 差点儿就这么错过,但到底没有错过。 闻松呆楞在原地。 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被他挡住路的行人在身后催促,他才反应过来,往前走了几步。 阿茶似乎听到了声响,在这时回头。 闻松忽然局促不安起来,这种感觉就像近乡情怯,越靠近久不见的人,越紧张,越担心物是人非。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内心的胆怯和忧心—— 阿茶抱着一个婴儿转身。 竟然抱着一个婴儿? 晴天霹雳! 闻松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嗓子眼,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了一瞬。 而阿茶什么都没解释,甚至没有走上前,就这么远远的,朝他清清淡淡地一笑。 好似清晨第一缕照进屋内的阳光。 不明媚,不灿烂,不刺眼。 只为温温柔柔,轻描淡写地告诉世人—— 她来了。 又是新的一天。 …… 奇妙的惊喜之后,就是诡异的沉默。 闻松领着阿茶回书屋。 一路无言。 阿茶怀里的孩子也很乖巧,没有哭闹,只是睁着大眼睛打量着陌生的闻松,和不甚熟悉的世界。 闻松本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做。 沉默,成了这一路他唯一能做的事。 阿茶也沉得住气,他不问,她就不解释。 书屋内,两人相对而坐。 闻松借着沏茶的动作,掩盖内心的慌乱,问出了这一路,最想问的问题。 “你,嫁人了?” 阿茶端起茶碗,“若是嫁人了,光天化日的,岂会跟你走?” 闻松怔了会儿,品出其中意味后,忍不住笑开,为阿茶的用词,也为这个答案。 见他笑得这样由衷,阿茶也不愿再兜圈子捉弄他,“这个孩子,也不是我的。” 话音刚落,小孩儿像是听懂了一般,哇哇大哭。 阿茶只能放下茶碗,手忙脚乱地哄着他。 闻松想帮忙,又没有经验,只能傻傻地问:“是不是肚子饿了?” 阿茶顺口接道:“应该是,刚在街上找奶娘呢。” 不知为何,这话莫名让两人都有些脸红。 折腾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着,闻松才在阿茶的指导下,将熟睡的孩子抱在怀里,轻柔地拍着襁褓。 闻松小声地道:“谁的?” 阿茶动了动有些酸的肩膀,同样小声地道:“捡的。” 闻松没了声,阿茶好奇地望向他。 他正垂眸,凝神打量着小家伙。 阿茶有些不自在地摸了一下鼻子。 闻松转眸看向她,“南胥的?” 阿茶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嗯。” 她决定实话实说。 南胥和无垢的孩子跟在阿茶身边? 闻松根据目前局势,稍微想想,猜了出来,“他让你带出来的?” 阿茶点头。 “无垢知道?” “她以为他没了。” 稚子无辜,怀璧其罪。 闻松懂南胥的用意,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他叫什么?” “没来得及取名字。”阿茶惋惜地道。 “姓唐?” 反正裴和南,都是不能用的。 阿茶顿了会儿,摇头,“不行,唐也是个多风雨的姓。” 闻松见她表情严肃,没有多问。 不是不好奇,也不是不关心,而是知道她不想说。 “那就跟我姓。” 闻松状似随口一句。 阿茶一手撑着下巴,悠哉悠哉的模样,不点而红的双唇一张一合,“好呀,叫什么?” 闻松眉梢微动,顺势低下头,佯装思索,掩饰突如其来的悸动。 “九隅。” 两个极有份量的字从他口中说出。 阿茶眼睛一亮,“‘弥览兮九隅,彷徨兮兰宫’,甚好。” 闻松嘴角上扬,“还有一意藏于其中。” “他的身世。” 九隅,又意,九州。 昔涿鹿之战,蚩尤争帝,九隅无遗。 后,裴氏为帝,号令九州。 “九隅”二字,暗含着这孩子的高贵血统和出身,也蕴含着闻松对无垢的期盼。 第134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闻松将被褥堆叠起来,临时给闻九隅做了一个“窝”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将孩子安置好后,闻松问阿茶。 阿茶走至一旁坐下,“晏安遇刺之地,离此处不远。” 晏安遇刺后,京中没有收到半点儿消息,可见是当地官员故意隐瞒。 是以,阿茶决定先从晏安遇刺之地开始调查,希望能够顺着这一条线索,找出真凶。 “我猜,你应该也会好奇晏安一案,那么,多半也会来这一带。我就来试试运气了。” 于是,两人就这么碰上了。 阿茶又道:“其实,我没有抱太大希望的。那么多人找你,也在这附近找过你,都没有找到……以我一人之力……” 阿茶笑了笑,“我运气确实是好。” 闻松见闻九隅睡得安稳,也就没有再守在旁边,换了个离阿茶近些的地方坐着,“确实是有人来找过我。” “那你……” 这是阿茶对闻松的疑问,他明明在这儿,为何不现身? 闻松的语气变得沉重,“我更名换姓,隐于此处,是为了避开追杀。” “追杀?!” 阿茶惊呼。 下一瞬,她便想起,曾经怀疑过的,闻松被人跟踪一事。 紧接着,她才意识到,闻松是独自一人,之前保护他的禁卫一直没有出现…… 阿茶立刻有了不好的猜想,还未来得及询问,闻松就已经开始将他离开京城后所遭遇的一切,逐一道出。 阿茶越听,越心惊。 “安葬好常兄后,我便独自一人去了冲马,最后辗转来到此处。因不知杀手背后的人势力究竟有多大,所以不敢冒险。” 害了自己也就罢了,总不好再连累无辜的人。 在闻松的讲述中,他省略了这几年隐姓埋名,枯燥无味的生活。 而阿茶却从他省略的话语中,听出了艰难险阻。 “你一个人?是怎么躲过的?”她忍不住问。 “天象。” “嗯?”阿茶一时没反应过来。 “通过天象,看我的气运,看往哪个方向行进,能躲开麻烦。” 阿茶偏头想了想,道:“若是搜寻你的人中,有会玄学的呢?” “那就看谁厉害点儿了。” 他之所以取名“贤愚”,也是因为他算出来,这个名字,更有利于他的隐藏。 明明听起来是十分玄妙的事,阿茶却深信不疑。 小时候,曾被人算过一卦,说她是个长命的,只是在豆蔻之年会有一劫,不过得遇贵人,有惊无险。 她本是不信。 直到她奄奄一息时,遇见了南胥。 南胥以一棵千年人参,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至此,她就一改往常的态度,对玄学一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呢,这几年过得如何?” 阿茶的思绪被闻松这个问题一下子带回到了过去的几年里,“我么?过得平淡,但周边的人过得可就不怎么好了。” 阿茶与闻松不同,她倒是将这几年所发生的事,说全了。 闻松耐心地听着,偶尔点评几句,问几个问题。期间,他除了对昭阳的身世表现出几分震惊和几分“果真如此”的情绪,就再也没了其他明显的表示,似乎一切都在他可接受,或可预料到的范围内。 等阿茶将事情全说完,闻松才细问,\"依你的意见,先帝认为杀害晏安的凶手是谁?” “南家或肖家,”阿茶如是道,“这两家若不是感受到了威胁,是不会像疯狗一样互咬的。” 闻松接着问:“可你认为都不是?” “都不是。\" “哦?” “首先我能排除南家,杀害晏安于他们而言,是最后一步棋,南胥父子都不是这么冒险和冲动的人。” 阿茶分析。 闻松赞同,“不错。” “至于肖家,肖家跟整件事的关联,还没有南家的大。而且,像我之前说的,我怀疑这一带的地方官,我一到此处,就听人说,这里的官员跟肖家有点儿关系……想来,这也是先帝怀疑肖家的另一个原因,只是在我看来,太明显了点儿,就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阿茶喝了一口茶,又接着道:“还有一点,长鹤告诉我,晏安手中,有一块黑色破布……先帝生前,曾去徐贵妃寝宫,问过一匹玄布的事儿,后来,就开始对肖家发难。” “破布出自肖家。”闻松接过阿茶的话。 “一切的指向都太过明显,”阿茶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看法,“虽然我不了解肖家,但肖家作为首屈一指的世家,做起事来,不会这么漏洞百出。” 阿茶的看法和闻松的不谋而合。 “和肖启明一起对付肖家的人、杀晏安的人、打算杀我的人,是同一拨人。或许,肖启明也是死在了他们手上。”他得出结论。 从行事风格就可以推测出个大概。 再加上—— “跟踪的人忽然动了杀机,欲将我杀死在腾关境内,应该是为了配合晏安遇刺一事,把所有矛头都对准肖家。” 他的死活在对方眼里,本就微不足道。之所以让他活了一段时间,是对方在等待时机,一个让他死得“有价值”的时机。这一点,他从前就明白。 “那人……为什么针对肖家?” 阿茶说完,便意识到自己说了废话。 若是知道了幕后之人针对肖家的原因,又何愁找不到人? 闻松却是认真回了她一句,“不止针对肖家。” “嗯?”阿茶立刻明白了过来,“那人在针对肖南两家。” “究竟是谁呢?”阿茶喃喃,想不出个所以然,她问:“你在这儿调查出了什么?” \"澄县县令的妻子,在四年前得了失心疯,约莫是晏安离京的三月前。” 晏安遇刺之地,便是澄县的辖区。 阿茶思忖了会儿,若这县令当真参与了此事,那么他妻子的失心疯就不会是巧合,也就是说,那人提前就知晓了晏安的行踪,知道她必定会离京,也必定会途经此处? 那岂不是…… “晏安身边有内奸。”阿茶恍然大悟,“是我忽略了这点,按长鹤的描述,杀手门和那群神秘的黑衣人是一前一后包围的他们,黑衣人的时机更巧妙一些,是等到杀手门与禁卫动手之后,才出现的。有那么点儿坐收渔利的意味。” 杀手门知道晏安的行踪是因为有徐廷骅,那黑衣人是如何在知道晏安行踪的同时,又猜到杀手门的安排呢? 不,黑衣人不需要知道杀手门的安排。 他们只需要知道晏安的行踪,在适当的地点等着便好。 若有人出手,那他们就等待时机。若无人,直接动手也无碍。 阿茶的脑海里冒出了无数可能,抛开一切繁杂的推测之后,最终答案渐渐清晰。 “是小盼。” 阿茶记了起来,“从极东之后的每一次行程,都是由小盼安排的。小盼跟晏安汇报行程的时候,只有徐廷骅在旁边。徐廷骅正是从一路的地点中,挑中了澄县行刺。澄县地处偏僻,又容易埋伏,确实是个容易伏击的地点。” 阿茶一直在自言自语,闻松也静静地听着,即使不熟悉这些人名,凭着他的聪明才智,也很快听懂了她的推测和其中的逻辑。 他道:“这么说,徐廷骅是被布了局,往里跳了。” 阿茶缓缓点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135章 护国河 京城。 回到小南府中的南胥突发奇想,卜了一卦,问闻松。 “元亨利贞,或跃在渊。” 南胥看着被自己掷出的铜钱,喃喃吐出这八字。 闻松果然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韬光养晦,蓄势待发。之所以一直找不到他,是因为他不愿意出来,藏在了深山老林里,隐姓埋名。 南胥的手指有节奏地轻点书案。 闻松活着,这很好,又不好。 他活着,他开心,今日这般混乱的局面,没了他,会少很多趣味。 可又不那么好,因为,昭阳输的可能变大了许多。 南胥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井空。” 他唤来了心腹。 “属下在。” “那件事的进程要加快。” “是,属下这就去督促。” …… 竹林书屋。 等闻松和阿茶将信息全部交流完,已经是日落西山。 闻九隅也醒了过来,阿茶给他喂了些米糊,填饱肚子。 “我看你之前背着包袱,是准备走么?” 闻松将简单的饭菜端进了屋子,“嗯。” “去找无垢?” “不,去洛海。” “去洛海?”阿茶面露困惑。 闻松没有说明缘由,只是问:“一起?” 阿茶挑眉,“你若是去见无垢,我就不一起了,若是去洛海,还是能一起去的。” 闻松哑然失笑,“你是怕她认出孩子,还是怕她怪你?” 阿茶拿起筷子,淡淡地说了句,“吃饭。” 闻松笑着摇头,也拿起了筷子。 “你这几年都在教书?” “嗯。” 阿茶一脸不信,“没干别的?” “绘制舆图。” 他当初交给汪平英的地图,是不全的,只有泽南道、京畿道的内容,而整个大祁,一共有七道。 南方三道,最南的为泽南道,次南的为洛河道,与洛河道基本平齐的则被称为泊泽道。 洛河与泊泽,一江之隔,泽南与泊泽,共享一湖水。 泊泽与洛河往北,便是京城地处的京畿道。 京畿道虽然在地理气候上属于北方,但若粗略一看,在大祁地图之上,却是属于中间地带了,四通八达。 京畿道再往上,便是北方三道。 晏安她们所去的连丰在地理方位上,属于北方三道之中的北凉道。 这些年,闻松踏遍山川,每绘制完一道的地图,就会托人将绢帛带给汪平英。 汪平英的生意做得很大,凡是贩马的地方,就有他的生意伙伴,托人带个东西,并不是难事。 “这地图,为何是缝制的?” 身处联城的无垢好奇地问汪平英。 汪平英答:“闻松当年交给汪某的地图,只是一部分。后来,每逢一段时间,就会托人给在下带来一份新区域的地图,这一份一份的,合起来,便是殿下眼前的这幅详细又全面的大祁舆图了。” 无垢垂下眼帘,看着几乎占据整个帐篷的地图,感慨涌上心头,竟是差点儿泪湿眼眶。 “其实在下不懂,闻松为何如此在意地图……这不是,随处都有的么?” 无垢仍是看着铺在地上的舆图,没有抬眸看汪平英,语气有些高深,“毫厘之差,往往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她复述了一遍闻松出宫游历前的原话。 听此,汪平英在这一刻便能确信,他的选择是对的。有闻松这样的先生,和无垢这样信赖先生的学生,很难不成事。 半晌,无垢才抬头,“既然闻松目前不便见我,那我也就不再派人去寻他了。” 她转过身,望着汪平英,“不过,先生应该能联系到他。” 汪平英愣了会儿,才笑道:“能。” “那么,就烦请先生,把您先前计划中的银两,分两成给闻松。” 她现在虽然不能确定闻松的具体打算,但不管是什么计划,缺了银两,都是难于登天。 “是,谨遵殿下令。” 次日。 闻松和阿茶就启程前往洛海。 找奶娘的事也不得不暂时搁置,这一路上,喂进闻九隅肚子里的,除了米糊,还有鲜奶。 个人生活方面,闻松本就不缺钱,只是平常过得节俭,而阿茶,从来都比闻松要富一些,就更不缺了。是以,虽然没有奶娘,也断不会委屈闻九隅的。 从澄县至洛海,两人用了五日。 五日内所遇见的人,无一不是风尘仆仆,有携家带口准备远离纷争,逃进荒野山林的,也有把握时机,选择阵营的。 两公主争相为帝的事,看似与普通百姓无关,可每个人的生活和选择,都会被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影响,所谓大势所趋,便是如此,无人能够做到独善其身。 洛海在此时,虽然只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城,却是闻松和阿茶在这一路上,见到的最安宁的城市了。 洛海依山傍水。 山是险峻的高山。 水是湍急的大河。 天险为屏障,洛海百姓的生活自然安稳。 另一原因则是,洛海的历史地位。 洛海如今因不够昌盛而渐渐退出众人视野,但没有人会忘记,曾在洛海发生过的传奇。 太祖皇帝在打江山之时,并非势如破竹,一帆风顺。他曾节节败退至洛海。 洛海彼时,不过是个简陋的小镇,人丁稀少,却是绝佳的作战之地,因地势高险,易守难攻。 太祖皇帝率部队退守至此,休养生息。 某日,太祖皇帝身边有一谋士,夜观天象,测得三日后有罕见大雨,便朝太祖皇帝献上一计:诱敌军深入,而后炸开水坝,向下游泄洪,淹没敌军。 三日后,一如所料,大雨倾盆。 太祖皇帝当机立断,用了谋士的计策,不仅击退了追击的敌军,还一鼓作气,打到了敌营,大获全胜。这之后的所有战役都如有神助,每战必胜,不消三月,便攻入了京城。 世间传言,太祖皇帝是得了河神庇佑,为天降紫薇,帝星熠熠。 太祖皇帝登基后,洛海升为府级,那条帮了他的河命名为“护国河”。 献计的谋士成了第一功臣,他的家族也变得越来越显赫,到了近年,甚至是人人谈而色变。 谋士姓南。 第136章 洛海(内附设定图) “奇怪。” 马车内的阿茶掀开帘子,看着几里之外的城门,道。 “哪里奇怪?” 闻松虽然这样问,脸上却没有半点儿疑惑。 “太祖皇帝在洛海得神助的故事听久了,总觉得护国河离洛海很近。” 阿茶说话的时候,马车刚走过长长的石桥,经过一条潺潺小河,桥口竖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三个正楷大字,“护国河”。 护国河历经沧桑,水量下降,是自然规律,她能懂。 然,她遥望城门,“没有想到,是这么远。” 闻松第一次来洛海时,也是这样的想法。 他留心着摇篮里的闻九隅,“大祁地图、地方志上,都没有细谈护国河和城门的距离,大概是觉得不重要,又或者,前人出了错,后人也懒得亲自考量测算,将错就错。这样的‘错’,很多地方都有。” “舆图一般只会画地区和地形,确实不会在意这些细节。”阿茶转头看了他一眼,“你重绘地图,增添细节和纠错,是为了什么呢?” 闻松微微一笑,和她对视,“天机不可泄露。” 阿茶挑眉,“无非就是和现在局势有关。” “嗯。” “嗯?就一个嗯?” 闻松又“嗯”了一声。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 阿茶身影一晃,忽然从对面坐到了他的旁边,两人靠得十分近。 她身上的药香萦绕闻松的鼻尖。 闻松睫毛颤了颤,轻声道:“靠太近了。” 他耳朵有些烧。 阿茶抬眸就看见了他被烧红的耳朵,立即起了捉弄的心思。 她离他更近了些,“你告诉我嘛。” 轻轻柔柔的一句话,挠得闻松心痒痒。 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嗓子干涩,喉结滚动。 得打住了,闻松心道。 他正襟危坐,侧首看着阿茶,想随便说些什么,打消心中那些小心思。 正在这时,阿茶瞅准机会,送上了红唇,成功碰上一片柔软。 亲到了。 她早就想亲了。奈何闻松太过正人君子,总是一派清心寡欲又严肃的模样,不给她丝毫逾矩的机会。 阿茶在欣喜,闻松的内心则是慌乱无边。 慌乱之中,还有一道邪念,想让那片唇停留得久一点,或者多来几次。而这一次,他听从了内心的邪念,没有后退。 可阿茶却退了。 这件事,阿茶也是第一次,除了双唇相贴,她不知道还要做什么……本来,她也只是想尝尝味儿而已。 做完“坏事”后,她才想起来矜持和害羞。 她以手背挡住唇和绯红的脸颊,一颗心狂跳不止。 她轻咳了一声,往一旁挪了挪。 闻松这时才如梦初醒,不自觉抿了抿唇,像是在回味。 没多久,他意犹未尽地问:“还有么?” “嗯?” 阿茶睁大眼睛,看着主动靠近的人。 遮挡羞意的手被他拉了下来,他的气息打在她的唇上。 “还有么?” 他又问了一遍。 “你还想有么?” 两人对视,目光交融而缠绵。 “嗯。” 他诚实地点头。 阿茶窃喜,“那你来。” “嗯。” 他握住她的手,主动贴上她的唇。 有一些事是无师自通的,一回生,二回熟。 二回毕,阿茶的脸通红一片,闻松却已经能适应内心的“慌乱”了。 原来不是慌乱,是期待和兴奋。 在闻松退开后,阿茶连忙退回了原位,打开帘子,吹风。同时,手还不停地扇着风,试图驱散脸颊的红晕。 闻松见她的动作,只觉得可爱至极,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马车自过了桥就慢了下来。 慢悠悠地,终于到了城门外。 “洛海”二字被高高悬挂在城墙上,牌匾已经斑驳,岁月从来不会饶恕世间万物。 稍显破旧的牌匾和外墙,昭示着洛海的困境。 洛海位于洛河道,是此道的。 洛河是整个大祁最繁荣富饶的一道,但这并不代表着,道中的每一座城都是昌盛的。 洛海显然是其中一个例外。 它曾因地势得利,如今因地势导致交通不便,无法进一步发展,商人们都不愿意跋山涉水而来,因此直到今日,洛海还过着简单的男耕女织生活,少有跟外人打交道的日子。 安稳但贫穷。 二人的马车一入洛海,就吸引了不少注意,只因这马车是洛海少见的豪华。 这一回来洛海,闻松扮演的,是走了大运,白手起家的神秘商人,阿茶则为他新娶的夫人。 为了扮演的真实性,在花钱方面就不能吝啬,豪华的马车只是基本。 他必须先声夺人。 “直接去府衙。” 洛海不及别处富裕,却有一个好处。 这地方,没有世家。 也就意味着,办事方便。 …… 马车很快就到了府衙。 “洛海来了位贵人”的风声,在他们抵达府衙前,已经传进了知府的耳朵。 洛海知府吴志文在这个位置上一待就待了十年,没有政绩,上不去,没有过错,也下不去。 十年就这么匆匆流逝,他也对晋升绝了望,就这么如一滩死水一样耗着时间。 今日一听有这么个事,登时眼睛一亮,像是枯木逢春,看见了新希望一般。他连忙穿好官服,从后院赶到了前厅等着。 “大人,人来了。” 吴志文往外张望,没见半点儿人影,随后呵斥,“人呢?” “在外头呢,没进来。” 吴志文摆袖,“怎的,还想让本官去迎接不成?” 传话的人挠头,“好像是这么个意思。” “你……” 吴志文语塞,思来想去,还是迈开步子走出了府衙。 府衙外,正停着一辆由良木制成的马车,配着棉布车帘。 没有吴志文想象中的豪华,放在洛海,却也足够。 豪华而内敛。 吴志文暗自猜想车内人的身份,面上还是维持着高高在上,“是何人来找本官?” 车内的人没有立刻答话。 吴志文有些不悦,刚要再问。 马车帘便被掀开,一藏蓝色长衫的男子出现在视线之中。 他举止得体,气度不凡,朝吴运舟拱手道:“大人。” “你是何人?” “有幸得皇天庇佑的教书先生。” 吴志文的不悦在看见闻松的那一刻消散了许多,又听他如此道,更加好奇他的身份,以为是哪位高人或贵人想隐藏姓名,本来高高在上的语气被他收了起来。 “哦?先生有何贵干?” 闻松刚要答话,就听一声大喊,“贤愚先生!” 大祁地方官制度“架空\"设定 第137章 贤愚先生的意图 吴志文和闻松先后寻声望去,只见一捕头朝他们快步走来。 “贤愚先生!” 他朝闻松激动地打招呼。 闻松看清来人,也笑道:“立群。” 捕头全名华立群,遇见闻松时,刚当上捕快,年方十六。 时间一晃,他已经成了捕头。 “怎么,认识?”吴志文问。 华立群立刻收敛了表情,公事公办地道:“回大人,认识。贤愚先生之前曾在洛海小住过,之前帮忙解决了一桩纵火案。” 吴志文闻言,打量着闻松,越发觉得他神秘莫测,“原来如此……那先生这次来洛海,是为了……?” 闻松道:“定居。” 闻言,华立群又兴奋起来,但碍于有知府在此,不好肆意,只能拼命压下心中的喜悦。 吴志文两手揣着,“定居来府衙?” 闻松道:“四处听说,洛海有惠民的迁移政策,特来询问。” 吴志文点头,“不错。是有此事。但政策是给置产定居的,你是打算买地还是买宅?” \"买地买宅。\" 果然是个有钱的主。 他们洛海终于有发展机会了么? 吴志文压下心中的激动,\"那立群,带他去登记。” 华立群兴冲冲地道了“是”。 闻松却摆了摆手,“在下不迁移。” “那你方才又问……”吴志文打住了话头,“既然先生对此事感兴趣,那请进府详谈。” 闻松点头,又道:“内子和幼子舟车劳顿,需要先找客栈休息,还望大人见谅。” 随着闻松的话,马车帘再次被掀开,阿茶大方地朝这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她的容貌本就属上层,气质更佳,掀起帘子后的举手投足,都让人心旷神怡。 华立群甚至惊呼了一声,夸道:“先生,您妻子真美啊。“ 这话若是旁人说,或者是给旁人听去,都会显得十分不敬和轻佻。 偏偏说话的人是华立群,听话的人是闻松。 闻松知道华立群是个直来直去,实话实说的脾气,他既然这么说,那是真的觉得阿茶美,也没有任何不纯的心思。 这样诚实纯粹的夸赞,闻松当然会欣然接受,“多谢。” 吴志文也觉阿茶美,但他不会夸出口,又见阿茶毫不怯场又淡然的模样,对“贤愚先生”身份的信任,又加深了一层。 闻松回到马车旁,跟阿茶说了几句话,嘱咐了车夫几句,目送她离开,然后,才回到府衙门口,“久等了。” 吴志文道:“二位感情如胶似漆呀。” 闻松笑道:“新婚,新婚。” 吴志文也跟着一笑,“理解理解。” 随后,他抬手,“尊驾这边请。” 闻松听他的用词,已知他信了大半,“劳烦。” 华立群作为捕头,不便去议事,只能先行告辞,闻松约他来日再续,他高兴地答应。 “先生很看中立群?”吴志文问。 闻松道:“大人也看中他的能力不是么,不然以他的年纪,怎会这么快就升任了捕头?” “的确如此,先生目光如炬啊。” “所见略同。” 吴志文嘴角勾起满意地笑,“先生来此,究竟是为何事?” 闻松正色道:“不瞒大人说,曾经有人给我批命,说我前二十年穷困潦倒,二十年后能得一笔天降横财,之后便是一路畅通,飞黄腾达。” “哦?” 吴志文知道他还没有进入正题,配合地表现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我原来不信,之前那么多年都太困苦。结果前年……”他顿了顿,“确实从祖上那里继承到一笔银两,得到银两后,我便四处寻找当初那位帮我批命的先生。” 他停在此处,叹息。 “怎么?没找到?” 闻松摇头,“非也,找到了。” “那先生为何叹气?” 闻松道:“只因他说,我这财会很快散尽。” 吴志文皱眉,“那该如何是好?” “批命大师给了我一个解法。” 吴志文大概猜到了解法为何。 “他让我不要暴露真实姓名,去一处有神迹的地方,大祁最吉利的地方,去那儿生活,先散财,才能保财,然后越赚越多。” 吴志文淡笑着饮茶,“所以先生选择了洛海?” 他猜,所谓天降横财,要么是他为某大户人家的私生子,幸运分到了家产,要么,就是他做了某些为大祁律所不容的事,取得了一笔不法之财。 不管哪种,他都不想管。 他只在意这位贤愚先生能给洛海带来什么,能给他带来什么。 “我想着,哪里还有比洛海更吉利呢?没有洛海,”闻松刻意降低声音,“这国……建得可不会这么顺利。” 说罢,他掸了掸衣袖,“有护国河神保佑,我必能一生无忧。” 吴志文对他的故事不感兴趣,对他打算怎么散财和赚取钱财,才感兴趣。耐心听完了废话,他直接问:“先生打算怎么做?” “首先,买宅买地。宅子自住,地么,用来建作坊。” 都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吴志文兴趣减了大半。 “作坊用来做什么?” “制椟。” 吴志文有些困惑,“椟?装东西的匣子,那个‘椟’?” “不错。” “为何?” “既然有人曾愿意‘买椟还珠’,那就证明,椟有市场。珠宝、金银、首饰、香料等等东西,都能装在椟里。可以单卖,也可与供给其他商户和作坊。” 吴志文的兴趣又反弹了回来,“是个好主意。” 闻松接着道:“头回来洛海时,就发现洛海有许多制木作坊,但生意惨淡。究其原因,还是他们所制的都是大件,如屏风、衣柜,运输不便,只能卖给当地人。椟就不一样了,椟运输起来,要方便许多,就算是行脚商人,也能一次性带上许多个。” 吴志文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再者,此处多高山密林,取材也简单。山下和山中虽有猎户,百姓们还是颇受野兽困扰,时不时有被破坏的庄稼和粮食,甚至还有家破人亡的。若取山林之木,减少野兽们的栖身之所,说不定,还会顺道解决这个困扰。” “言之在理,在理。” 吴志文不停夸赞。 “制椟生意前期,需要大量工人,这可解决一部分百姓的生计问题,后期若生意不错,自会给洛海带来更多机会,是,利您,也利民的事。” 闻松终于讲到了吴志文最想听的话。 第138章 天价客栈 吴志文故作不解, “利我?” “不提供姓名置地,于大祁律不符。” “是如此。” 闻松成竹在胸,“既然大人会为我行方便,我自会给大人方便。” 他到底是圆滑了许多。 吴志文思忖了会儿,“比如呢?” 闻松做不来贿赂之事,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道:“此番下来,洛海必定比从前富裕,税收自然也会跟着看涨,大人缺的政绩,可不就倒手了么?” 吴志文没有料到闻松指的“方便”是此。 他盯着闻松看了半晌,越发觉得此人不简单,他既然看透了他,那么他也就不再掩藏。 吴志文说出心里话,“若是太平年代,先生的提议很打动人心。可眼下,本官得了政绩又有何用?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天子都没有定下来,本官这个知府能当多久,更是不可知。” 这是他的忧虑。 恐怕他这一生,气运也就如此了。 闻松对他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大人放心,您还能侍奉一朝天子。” “先生这话莫不是信口胡说?”吴志文心中大震。 闻松解释:“洛海有护国河,会是最安全之所在。不论谁来洛海,大人只要愿意俯首称臣,就一定能明哲保身。再加上,我方才说到的‘政绩’,大人不仅安全,还会升官发财。” “这又是何种说法?” “大人在战时还能将洛海治理得有条不紊,甚至稳步发展,足见您能力不凡,怎么会不升官?” 闻松说得头头是道,吴志文差点儿就要被说动。 “先生为何笃定您的生意不会被战乱影响?” 闻松看向他,“因为世家永远不会放弃享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椟的生意,本来面向的,就是这群精雕细琢的人。 再者,世家与战争的关系很大,与“战场”的关系则不大。 世家即使会参战,也是以财力参战,顶多派出精锐的家兵,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家人“战场”。 只要这些人活着,就永远有生意。 吴志文被说动,“三日,三日后,给你答复。” 闻松带着吴志文的许诺离开。 他离开后不久,一身穿便服的官兵便走了进来,“大人。” 吴志文问:“他们在何处下榻?” “东来客栈。” 吴志文颔首,“你先下去。” 他站了起来,在厅中慢慢踱步,“看来,他是真的得了一笔横财。” 东来客栈是洛海本地首富开的一家城中最昂贵的客栈,生意不好,开着玩的。 客栈的价格夸张点说,是一旦开张,够吃三月。 吴志文愿意信任贤愚先生,但不得不防,以免踩中了什么陷阱。他趁闻松不注意,一个眼神示意,派人跟着他夫人,一探虚实。 这跟踪来的结果,令他满意,但还得等等,他还得再观察观察,考虑考虑。 …… 东来客栈天字一号房内。 “我知宫中俸禄多,但不至于多到这种地步。” 不仅住昂贵客栈中的天字号房,还要买宅买地。 阿茶知他还有别的生财法子,故意这么说。 闻松乖乖解释,“这几年,帮人解决了不少麻烦,报酬颇丰。”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闻松是个内敛的人,不论是艰苦还是荣耀,他都不喜欢宣之于口。 阿茶了解他,所以知道,他口中的“麻烦”,一定是挑战,“颇丰”,就一定是巨额。 见此,她也就不再担心钱财问题。 闻松又补充了一句,“过不久,还会有人送钱来。” 闻松的神机妙算已经让阿茶习以为常,她现在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 “今晚,怎么就寝?” 虽然难为情,但还是要问出来。 两人是“夫妻”,自然不能分房睡。客房里只有一张屋子一张床,另一个人肯定得另想办法。闻松的性格,肯定是不会委屈她的,知道这点,也还是应该问一问。两人关系定了下来,可也不能把所有事都当作“理所应当”。 闻松手握成拳,挡在嘴边假咳一声,想要掩藏不自然,偏偏显得不自然。 “我会打地铺,”他看了一眼房间内的屏风,“一会儿,我把它抬过来,挡在中间。劳你将就一晚了。明日,我就会去置办宅子。” 闻松就是这样体贴和君子的人,阿茶愈发觉得自己眼光极好,但他最后一句话,着实吸引住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这么快?不等吴志文答复么?”她问。 他答:“不必,不管他答复为何,洛海都是要长住的。而且,他看我动作这么快,反而会尽早答复。” 次日中午,闻松和阿茶带着闻九隅一起去看宅子。 “你打算买什么样的宅子?” “一般贵的,精致的。显眼,又不那么显眼。” 阿茶被他这描述弄得无言,她一沉默,就显得冷冰冰的。 闻松倒是无所谓,这模样却是让其他本来挨着他们走的人,不自觉地退避三舍。 “喏,就是这里。” 阿茶的正前方,有两座宅子,她的视线被左边恢宏大气的吸引。 “这宅子……还叫‘不那么显眼’么?” 闻松轻笑,“是‘不那么显眼’,你不是扫了它一眼,就没看了么?” 阿茶这才反应过来,闻松说的是另一座。 将视线往右挪,旁边那座宅子四四方方,稍矮一些,是常见的黑瓦白墙配色,与旁边以红木做柱做梁的相比,逊色很多。 “啊……啊。” 阿茶的第一声“啊”代表意外,第二声“啊”则是“原来如此”——处在显眼之处,却不那么显眼。 她看着他,“旁边宅子是?” 闻松选址在此,一定不是巧合。 闻松欣赏她的聪明,看她的时候眼里闪着光。 过了会儿,才道:“洛海首富。” 阿茶眉心微蹙,这个词,是她这两天听到的第二次。 “东来客栈也是他的。” “不错。”闻松点头。 “那个客栈有问题。” “怎么?” “再富有的人,也不会开着一个没什么客人的天价客栈。” 闻松也是有此怀疑,“说不定是另一个云卷云舒。” “不,”阿茶难得不赞同闻松的猜测,“是洗钱。” 没客人,没银两的流入,要怎么洗? 第139章 知府吴志文 阿茶看出闻松眼里的疑惑,禁不住莞尔,“原来你也有不懂的事。” 闻松谦虚地道:“还请赐教。” “基本原则不变,方法千奇百怪也能达成目的。这东西的原则很简单,想方设法,完成从非法到合法的转变。”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右边的宅子走去。 阿茶继续道:“高价的客栈,只是个空壳子。他随便找人带一笔银两往客栈住上几天,这笔钱在客栈的账面上,就合法了,也不必在乎盈亏。” 闻松听完,感慨道:“竟是这么简单?” “嗯,就是这么简单,但查起来就很麻烦。税吏们只会查账目,谁会去管来客栈花费的人的钱财来自何处呢?” “原来如此。” 阿茶见他若有所思,不由得摇头,无奈道:“你真是很喜欢多管闲事啊。” 闻松弯唇一笑,“即使不管,他们也会来先找我们。” 闻松以贤愚先生的身份先声夺人,举城瞩目,日后,还会在洛海建设诸多,名利双收是迟早的事。 在洛海称霸已久的首富,早晚也会把他列入“竞争”名单。 没有一个富人是不居安思危的。 “显眼又不那么显眼”的宅子门前,已有一中年男子在候着了。 “是买家?”中年男子问。 “不错。”闻松答。 那人乐呵呵地道:“宅子已经打理好了,带您转转?” 闻松看向阿茶,像丈夫询问妻子一般,“转转?” 阿茶干脆地道:“不必,买,我信你的眼光。” 中年男子眼睛顿时放光,期待地看着闻松。 闻松乖巧又听话地道:“好,听你的。” 银子一挥,地契到手。 “哦,还劳烦您一件事。” 卖家见生意这么顺利,心情高涨,有求必应,“您说。” “我们一家人生地不熟,还要烦请您,帮我们找一位奶娘。” 卖家连连答应,兴高采烈的离开。 没一会儿,闻松买了宅子的消息,便传到了吴志文的耳朵里。 “这就买了?” “买了。” 卖家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道。 吴志文从震惊中回过神,他多少年没见到这样一掷千金的人了,这洛海的日子,当真是让他的眼界一天比一天窄。 “行,麻烦你来通报一声了,掌柜的生意兴隆。” 卖家的喜悦藏不住,“不麻烦不麻烦,知府大人有召,草民自是马不停蹄。” 卖家走后,吴志文的内心也起了兴奋,心知贤愚先生腰缠万贯一事,已经不作假。同时,他内心也有些纠结。 贤愚先生想要匿名买地,这并无不妥,也不是没有开过先例,但他实在是怕这位神秘的贤愚先生身份麻烦,又或者是不法之徒,以后要是出了事,上头怪罪下来,他必定受牵连。 到底赌不赌这一把呢? “老爷这是在想什么?” 吴志文的夫人见他在用膳时,还心事重重,不免担心地问。不过,她能看出,他这次的“心事重重”里包含着担忧、期待,还有跃跃欲试。 左右无人,吴志文便将这两日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夫人。 “听你这么说,那人的身份确实有些奇怪。” “是,你也觉得?” “不过嘛,”吴夫人本就是个脾气不好的人,看他为了这点儿事寝食难安的模样,实在气不打一处来,“你个没出息的,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吴志文回嘴,“怎么就不该担心了?” “现在什么世道?战争一触即发,谁知道明天如何?你现在,应该有什么事就做什么事,那二公主和三公主还瞧不上你这个洛海呢,还担心出了事,上头怪罪?你怎么不担心担心每回税收垫底,要怎么跟上头交代?我看啊,你不是运气不好,是运气太好了!被派到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没有对手没有敌人,安安稳稳,政绩不好也没人拉你下马。” “这……你……” 吴夫人白了他一眼,“是你自己天天说,‘洛海百姓苦,明明人人都很勤劳发奋,但跟外面交流不便,再努力,也没有办法拼出一番天’,这话是不是你说的?现在有机会了,好家伙,你倒是开始担心起自己的乌纱了?我就实话实说,就洛海现在这样,你这知府的官位,说不定还没有山下县城的县令值钱,一天到晚的,瞎担心也担心不到点上。” 吴志文知道自家夫人这话,话糙理不糙,但为了不表现得太窝囊,他呛声,“你这妇道人家懂什么?” 吴夫人嗤笑一声,“嗯,你有见识,你有见识也没见你赚得盆满钵满,也没见你爬多高啊?怎么还娶了‘没见识’的我呢?” 吴夫人回呛完,放下筷子走人。 留吴志文一人,一肚子气没处发泄。 “吴志文这个人还算是个好官,只是没什么太大的背景,以致在洛海迟迟无法调离。”闻松如此评价。 背景强大与否,已经成了为官之人官路亨通与否的唯一标准。 “所以你想帮他一把?”阿茶问。 贤愚先生的计划之中,其实没有任何陷阱,真真切切是在为洛海打算。 闻松道:“也不算。” 他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帮吴志文。不过,能在前往目的的路上,让洛海和吴志文受益,又何乐不为? 若是其他贪官,他说不定真的会选择以钱财贿赂合作…… 人的底线和原则一旦打破,就是一个无底洞了。 闻松深深意识到了这点,所以迟迟无法下决心。 幸运在,老天爷也愿意帮他一把。 他遇见的是吴志文。 吴志文这人,称不上“两袖清风”,但在大祁,着实算得上是清官一列了。 不仅如此,他还头脑清醒,尽心尽力在做一名父母官。 闻松曾经帮华立群破获过一起纵火案,吴志文在里面的表现,可圈可点,他走之前,甚至从华立群那里听说过,吴志文将自己的饷银拨出来,为受难的人家重建家园的事。 “为何不是府库的银两?”闻松觉得奇怪,顺口一问。 华立群面上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实不相瞒,我也是当了捕头才听说,咱们洛海的府库,确实……比较空。这庄稼田地的税收不上,也没办法啊。” “收不上?” 闻松觉得新奇。 大祁还有不强收税、不收高额税的地方么? “洛海的情况你也知道……简单说,人穷,交不上税。大人呢,也不愿意强征税。这每年递交上去的税,都是排在倒数的……这样一来,大人也就没什么升官的机会了。就这么一个恶性循环呗。” 闻松在洛海待的时间不长,但对洛海的印象不错。此地民风淳朴,物价偏低,官民和谐,是个适合避世久居的地方。 没想到,是吴志文牺牲了自己的官途,才换来的这一切。 第140章 人不可貌相 闻松回想到这儿,感叹一声, “他是可惜。” 阿茶不了解闻松的想法,便问了一句,“怎么个可惜法?” 阿茶对吴志文的印象谈不上好,即使她知道不能以貌取人,也不可避免地觉得吴志文有些摆官威。现下,是有点儿意外闻松对他的评价。 闻松将回忆中的事都说与阿茶听,还补充道:“纵火案的元凶被喊打喊杀,公堂那日,我分明从吴志文眼中也看见了嫌恶与憎恨,却没有想到,他还是按照大祁律判了,也没有让那人受任何不必要的刑罚,由此可见,在大事上,他是一个秉公办理的人。” 秉公办理、照章办事,本是官员最基本的行为准则。可在大祁,这已经成了罕见的美德。并不是“美德”的标准降低了,而是在江河日下的今日,能抵御诱惑,坚守原则的人,更显高尚和可贵。 至于吴志文在小事上能否做到如此,也不能苛求了。 若吴志文太过完美,他也没法钻空子,计划就无法实施。 闻松也无奈,但形势所逼,过分刚直,百无一用。 阿茶听完,隐隐有些后悔之前以貌取人带来的偏见,“这么说来,他还真的不错。” “他的能力也不欠缺。” 闻松继续跟阿茶介绍吴志文的事迹。 “我们住的宅子,因为无主,荒废了许久,吴志文便想了一个法子,唱宅。” \"唱宅?” 这个词,阿茶从未听过。 闻松问:“可听过唱衣?” “僧侣圆寂后,其旧衣物被竞价出售给其他僧侣。你是指这个?” “不错,”闻松点头,又夸了一句,“阿茶果然见多识广。” “路走得多了,总能见到点儿不一样的事。” 对于闻松的夸赞,阿茶宠辱不惊地回了一句,语气中,隐隐喊着千帆过尽、白云苍狗的沧桑感。 无意间,闻松窥视到了她不同的一面,不由得侧目。 “怎么?”阿茶察觉到他的视线,问。 闻松道:“阿茶以前,发生了什么?” 阿茶与她真名的联系,他从见她的第一面,就明了。 他一直没有彻底弄清的是,她究竟为何不以本名行走,以及,她和南胥究竟是如何认识的?这两者之间,或许存在了某种联系。 还有,阿茶似乎对那些黑暗面,太了解了一些。 江湖儿女,见识比一般人广,这是他给自己的疑问找的答案。 只是,真的这么简单么? 他突然觉得懊恼,自己为何从来不用心关注这点?他一直想给她空间,等她自己开口,是不是错的?等她开口时,会不会为时已晚? 若是常兄在就好了,他说不定,听过“唐荼”,能为他解答疑惑。 他并不是想探究阿茶的过去,他只是想知道,她的过去会不会给她带去危险,他要怎样才能帮她避开这些可能会在某一天到来的危险。 一冲动,他便将问题问出了口。 好在,阿茶理解他,知道他的问题是对她的担心,而不是别的意图,也就没有出现其他情侣之间鸡同鸭讲,互不理解的情况。 她一笑置之,“好奇么?” 闻松点头。 阿茶道:“那你,先解决我的好奇。” 她将话推了回来,闻松无法,只得将注意力重新转到吴志文身上。 “唱宅是从一两开始,十分便宜,价高者得。最后,这个宅子落到了卖家手里。刚才那位卖家是洛海本地地主,宅子有许多,用以收租,买下这个宅子,只赚不亏。今日宅子的价格,是当时的五倍,而我,额外多给了三倍。” “难怪他那么高兴,”阿茶补了一句,“不过洛海的宅子,当真便宜。” “确实是比别处的要便宜许多,”闻松接着道,“吴志文将唱宅得来的钱分成两份,一部分用以民生,一部分补充府库,用以抵税。皆大欢喜。” “确实聪明。” 提到他们这个宅子,阿茶忽然联想到了别的事,“可知宅子以前的主人是?” 这个问题,闻松也好奇过。他道:“不知。这些具体的信息都是立群告诉我的,唯独宅子的主人,他不知晓。听说是荒废了多年,阴气重,隔壁洛海首富嫌晦气,特地把大门改了朝向,不再对门。” “是觉得晦气,所以唱宅的事,隔壁也没参与,”阿茶了然,眨了眨眼,“你不怕晦气?” “身正不怕影子斜。” 闻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阿茶又问:“你没观观天象?” 闻松被这话问得猝不及防,愣了会儿后,故作严肃地道:“真看过了,这里旺我。” 两人对视,默契地相视一笑。 笑完,闻松问:“为何有此问?” 阿茶连问这几个看似不相干和有些无聊的问题,应是有更深的用意。 果然,阿茶道:“你不觉得这个宅子的布局……” 她顿了会儿,“宅子里面很精致,一些设计独具匠心,比较少有,应该出自名匠之手,卖家低价买了这个房子,确实是赚了。” “他虽然低价入手,却没法高价出手。在洛海,这样的宅子,有价无市。所以,才让我捡了个便宜。” 即使洛海房宅的价格在大祁算是最便宜的几个之一,当地人能买得起宅子的也屈指可数。而闻松多给了卖家三倍的钱,除了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他出手大方,也是因为多加三倍才是这个宅子应该值的价。 当初宅子被唱时,华立群曾拉着他来看热闹,也就跟着人群在宅子里逛了一圈,深感前主人的不凡。 这么些年过去,见过的宅子不少,了解的也不少,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判断出一间宅子的价值并不是难事。而这件简单的事,放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闻松说完后,等了一会儿,阿茶才终于说出她内心的猜想。 “我觉得,这座宅子的原主人,是南绍儒。” 这话着实惊到了闻松,“当真?” “宅子的布局,与小南府和极东的不一样,但它的用材和巧思是异曲同工。” 她今日走至门前,一看院门的用材,下意识地,就想起了南绍儒。 第141章 情深不寿 洛海城中河流众多,天气湿热,每年梅雨季节,家中都极有可能变得霉斑点点。因此,建屋造家具的用材会更加挑剔。 他们买下的这座宅子,大门是以柳木制成的拱门。柳木易做不同形状,但难防虫蛀,因此,基本看不见几个以柳木做房屋大件的。 奇怪的是,经年累月,这道柳木门,既没有弯折变形,也没有生腐迹象。 见此,阿茶还专门问了句,“这柳木门是新做的吗?” 卖家笑得讨好:“不是,我买来什么样,卖给您的就是什么样。” 在卖家走后,阿茶还仔细看过柳木,发觉柳木上的漆另有门道,应是防护柳木门的关键。然而,现在已经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材料制成的漆,但阿茶猜了猜,多半是含了细辛、艾草这类药材。 柳木门只是暂时吸引了阿茶的注意力,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宅子的主要用材上。 仍旧是她从未见过的木。 若是柳木让她有了猜测,这陌生的木材则是让阿茶确定了宅子的建造者。 只有南绍儒的用材会这么大胆新颖,闻所未闻。 再加上宅子内的布局…… “这宅子似乎是按照河图所建。” 在阿茶解释完猜测后,闻松道。 阿茶对这一部分的知识并不熟悉,提到布局只是觉得,这很像她所见识过的南绍儒的风格。 “原来这就是河图洛书,”她慨然,“学无止境。” 闻松弯起嘴角,十分赞同她的一句“学无止境”。 “总之,我认为,即使宅子原主人不是南绍儒,那这宅子也定然是南绍儒的手笔。” 闻松听完,没有表达自己的想法,而是走到院子里观察了一段时间。 阿茶见他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也不催促,耐心地等着他解完心中疑惑后,再来解答她的疑惑。 闻松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才重新走到阿茶身边。 “真是捡到宝了。”他道。 “嗯?” “这宅子大有文章,应该有些隐秘的机关。” 闻松说着,想起博识堂那扇他没来得及打开的密道。南绍儒似乎很喜欢给他所建的屋子里布些机关。 “这就奇怪了……”阿茶思索着。 “何处奇怪?” “极东那么重要的木屋,为什么不设一个密室,把有关徐贵妃的东西都藏在里面……而是直接挂在墙上呢?” 虽然徐贵妃的肖像画做了处理,掩盖了真实相貌,但,怎么也不该那么大胆地将画挂在屋子最明显的地方…… “总不会是真的难忍思念,所以要挂着天天睹物思人?”阿茶忍不住皱眉,眉眼间还带着些嫌弃。 如此行为放在男未婚女未嫁,又或者是“恨不相逢未嫁时”这类情景下,都会让阿茶觉得情深似海,感动非常。 然,南绍儒和徐贵妃之间的感情,实在是让她敬佩不起来,尤其在她后来得知“南绍儒在老宅有妻儿,却从未回去看过一眼”这个事实之后,对南绍儒的“情深”更加难以理解了。 不过,每个人的想法和立场都不一样,她不能以她的想法与标准去评判他人。 身为医者,形形色色的人见到的实在是太多,早已经见怪不怪。若论起来,她这个大夫和伤者之间生了情愫,也是不该的。 谁让闻松这么让她喜欢呢? 除了破例,也没别的法子。 闻松听了她的话,倒是认真思考起来,“你之前说,在极东之后的所有的行程是那个叫小盼的丫鬟安排的,那么,你得到公子森死因的消息,说不定也不是巧合……” 阿茶也怀疑过这一点,”我也觉得奇怪,好像有人一步一步,带着晏安和我,解开当年的谜题……” 事情真相,板上钉钉,不必多疑。 令人困惑的是,发现真相的过程。 元宵节走进那家医馆,是纯属巧合。 不管元宵节那日有没有得到线索,她都会在第二日探寻全城医馆的。 因为这是晏安的吩咐,她不想放弃这条线索。碰巧,阿茶也是个不肯放弃的人,所以才会勤勤恳恳地调查这件事。 在得知小盼为内奸后再回想,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路线是小盼选择的,小盼恰巧选择了一条能让她们发现真相的路径? 阿茶可不信这种巧合。 不过,小盼选择的这条路线,是加快了她们发现真相的进程,但并不会改变结果。公子森死因的真相一定会被找出来。 让阿茶不解的是,小盼为什么想让她们尽早发现真相? 尽早发现真相的话,裴光济就会下定决心,将昭阳排除在储君之外,而立无垢为储。 一件件事算下来,最获益的,竟然是……无垢! 不论是昭阳的身世,还是公子森一案中牵连进的南家和肖家,最后获利的人,正是裴无垢。 莫非,打击这些人,就是为了给无垢铺路! 阿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 她震惊地看向闻松。 闻松也推测到了这一层,神情比她要淡定许多,“你是觉得无垢是最终受益者?” 阿茶犹豫了会儿,点头。 “她确实是。从各个层面都是。” 阿茶意外他竟然直接承认,一点儿自欺欺人的想法都没有。 那不是他的学生么? 他不应该想方设法地为无垢说话么? 阿茶的疑虑很快得到了答案。 “可她没有这个能力。” 闻松说完,望向阿茶的眼底,“你跟她的接触,比我的要久,你觉得她有这个心机与能力么?” 阿茶只能摇头。 这也是她觉得无法置信的另一个原因。 她再次意外闻松的态度。 太理智。 他十分认可无垢,同时,也没有被冲昏头脑,而是看清了她的缺点。 常人做不到如此。 常人很容易被一叶遮目。 闻松真的仿佛是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 从都拥有可怕理智的这一点来说,闻松和南胥确实应该是谈得来的。 那么他对她呢? 她的缺点是不是都在他掌握之中? 他看她看会不会比她自己还要看得清楚? 那么,一旦闻松动了别的心思,想要操控她,岂不是很简单? 阿茶的忧患意识是这么多年磨练出来的。 她没有办法全心全意信赖一个人,即使是闻松。 她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怎么信。 看着闻松认真思考的模样,她突然觉得有点配不上他。 理智告诉她,闻松是纯粹的,一心一意的。 他能全方位识人,正是她早就知道,并欢喜的。 拥有这样的才能,却没有滥用,仍守着心中赤子之心的闻松,才是值得她喜欢的。 深处泥潭而不染。 知世故而纯粹澄明。 才是她喜欢他的原因。 可伴着她从小到大的危机感又在告诉她,再陷进去,就出不来,就会任人拿捏了。 凡情深,皆不寿。 “不过么……” “什么?”阿茶强迫自己打消心中杂念。 闻松没有察觉她内心的纠结,道:“我想起了一件事,无垢宫中出过内奸。” 这件事,他在竹林的时候说过,阿茶不知为何旧事重提。 “若是有人一开始就看中了无垢,在为她打算呢?” 这样的人,除了逼不得已的晏安,就是闻松了。 阿茶也直接,“你。” 闻松认真地点头,“嗯,可惜,我虽有这份心,却没这个手腕。” 阿茶自然知道不可能是闻松,她顺嘴接了句,“总不至于是先帝?” 第142章 非死不可 阿茶顺嘴一说,闻松也没往心里听。 二人都知道,裴光济做不出“食子”之事。 虎毒不食子,这句话阿茶从来不信。 若这句话套在裴光济身上,她信。 裴光济的手腕如果狠毒到连晏安都能杀,那么,不是他女儿的昭阳就更不会活着了,南、肖两家也早被他随便找个理由,一锅端了。 裴光济能做到的,顶多是杀鸡儆猴。 “会是谁呢?”阿茶轻声问。 她的情绪一向转变得极快,现在已经开始认真思考“谁会有能力给无垢铺路”这个问题了。 沉溺在一种情绪里太久,对于走江湖又做间谍的她,太危险。 闻松皱着眉思考许久,“从未听说,无垢和哪个世家走得近。” 他之所以猜世家,也是因为这样连环的布局,只有世家有这个能力做到。 阿茶突然“嘶”了一声。 “怎么?” “我倒是想到一个可能……” 闻松期待地看着她。 她道:“她跟世家走的不近,但是她有个很厉害的亲戚。” 闻松一点就通,眼中终于有了情绪波动,“镇北大将军傅道清!” 傅道清现在的确是无垢身边最大的靠山。 阿茶点头,“想来想去,也只有他了。无垢若登基,他可以算得上是最大得利者之一。倒是没想到他把镇北军用在这上面……” “不对!” 阿茶忽然一个激灵,弄得闻松措手不及,忙问:“怎么?” 阿茶沉默,神秘兮兮地站了起来,合上了所有的门窗,之后,才走近闻松,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可听过……暗卫?” 这两个字,闻松是第一次听。 他茫然地摇头。 阿茶道:“我小时候就曾听过这个组织,祖辈有人进了这个组织,为其制造兵器。” 这是阿茶第一次提起她家中的事,闻松不由得听得更认真了些。 “这个组织十分神秘,几乎没有人见过,里面的人,个个武功高强,轻功、藏匿之术尤其见长。” 阿茶严肃起来,气质更冷,“我以为这只是个传说,直到有一次,我在小南府,无意间听见南胥和他父亲的对话。” 她在此处停顿了会儿,才道:“他们曾提到过暗卫与先皇后,说是调查暗卫的存在与否,以及暗卫令牌……是在南胥进博识堂之前。” 闻松听到这儿,才知道南胥入宫的真正意图。 “他们没有找到?” ”没有,最后还判定暗卫不存在。” “但你有不一样的想法?” 阿茶想了会儿,“我也是突然想到的……如果真的是北边那位做的一切,镇北军再骁勇善战,也只是士兵,以他们的武力,对付杀手门的高手,还是不能够的。那……极有可能就是用的暗卫了。” 阿茶隐去了一点。 暗卫说白了,跟她帮南胥培养的心腹死士是一个性质——密探与暗杀。只是暗卫的历史更悠久,配合得也更默契。 根据长鹤当初的复盘,比之镇北军一类,黑衣人的诡谲风格更像是暗卫。 很快,她又问:“你曾提到过杀人的银针,可还记得什么模样?” 闻言,闻松直接提笔,在纸上,将银针的大概画了出来。 阿茶盯着看了半晌,才道:“我在家中暗器谱上见过,这是失传已久的‘冰魄针’,打入血液之后,会顺着血液游走于体内。使暗器的高手,则会将针打在胸膛处,顺着血液会流入心肺……” “张登就是这样的死法。” 闻松对张登的事记忆犹新。 难怪常兄查不到银针来源,原来是失传已久…… “这东西,只有祖上那位,传说中进了暗卫组织的人,才能做出来。” 闻松心中一紧,眉梢微挑,“那……” “你是想问,你遇见的那个黑衣人,会不会是我亲戚?” 不待闻松回答,阿茶便耸肩,“无所谓。我们家,比你想象得复杂。亲缘淡薄,更别提出走已久的祖辈们的儿孙后代了。” 她干脆地道:“若是他们伤了你,我不会放过他们,你要是伤了他们,那就随便。” 她丝毫也不在意自己这番说辞落在旁人眼中是何等无情无义。 闻松听着,哭笑不得,只好道:“那个可能跟你有关系的人,已经死了。”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收敛了肃杀的气息,“是那位‘常兄’么?” “嗯,同归于尽了。” 闻松语气淡然,阿茶却听出了伤感。 她沉默着,让闻松独自品味哀伤。 他们两情相悦,可闻松与常中信的兄弟情、朋友情,甚至是主仆情,她都没有参与过,也不是现在的她说参与就能参与的。 她没有任何资格对闻松说:“放下,走出来,有我陪你。” 她深知,任何一份感情,都无可替代。 她也从未想过,要霸占闻松的每一种感情,正如闻松给了她在两人这段关系中最大的自由。 所以,她才怕在这份感情里陷入得太深,丢掉了自己。 闻松调整好情绪,便道:“应该是暗卫无误。” “嗯?” “你之前提过,暗卫擅长藏匿行踪,是么?” “对,他们武功高低,无法确定,但论藏匿行踪,应是天下第一。” 说完,阿茶觉得有些不妥,便补充了一句,“传闻中。” 闻松颔首表示理解,“你也曾告诉我,怀疑过有人跟着我出京,但是不确定。” “嗯。” “常兄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确定我们被人跟踪,”闻松道,“这样的跟踪和藏匿水平,也只有‘传闻中’的暗卫了?” 这也是阿茶方才激灵之后,立马神秘兮兮、紧张万分地关闭门窗的原因。 隔墙有耳。 闻松沉声,“‘传闻’非传闻,无风不起浪。” 空穴来风,必定有因。 “你觉得是好事还是坏事?”阿茶问。 傅道清和闻松都选择了无垢,本应是强强联合,但傅道清做的那些事…… “看他的意图了,”闻松将画有冰魄针的纸放在烛台上,看着火焰穿通纸张,慢慢焚烧。 傅道清跟他肯定不是一路人。 不仅不是一路人,还嫌他碍手碍脚。 闻松眼睛眯了起来,将燃着的纸扔进一个空着的茶碗内,等着它燃成灰烬。 阿茶的声音再次响起,“对你来说是坏事,对无垢来说,也不一定是好事。” 短短的时间,她已经想通。 闻松仍旧沉默着。 她不在意他的“失神”,问:“他为什么要杀你?” 他杀闻松,无非是发觉闻松与他其实并不同路。都是为了无垢,为何不能求同存异,各司其职? 能解答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 两人意图不同。 而这个意图,足以让二人针锋相对。 阿茶问这个问题的背后,不是想问傅道清杀闻松的原因,而是接着闻松之前的话,问傅道清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以及,傅道清从何处知晓的闻松的意图,并判断,不论早晚,他非死不可? 第143章 什么时候嫁给我? 门窗被重新打开。 穿透纸张的火焰也渐渐熄灭。 丝丝缕缕的烟雾飘出了窗棂。 闻松看着那团灰烬,忽然道:“能做到镇北大将军这个位置的人,似乎不可能是默默奉献、不慕名利的人。” “嗯?”阿茶莫名。 闻松接着道:“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无垢并不知情。” “是很奇怪。而且,他若真的想助无垢,又怎会放任无垢那般……”阿茶思考着措辞,“不学无术?” 没有做臣子的不希望自己侍奉的是个明君。 除非,臣子心怀鬼胎。 “他是想拿无垢做傀儡。” 这个可能她之前就想过,现在只是直说了出来。 说都说了,她也就不怕大逆不道,“大概是跟南家一样的想法……你说,这些人为什么不直接当皇帝呢?” 闻松一愣,一开始以为她在玩笑,又见她表情认真,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便回道:“因为师出无名,逆行倒施,风险太大,不如直接控制一个皇帝来得容易。” 阿茶没有接话,思绪又回到了之前的问题上,眉头渐渐紧锁:闻松离宫之前,只能算得上是在小范围里面的小有名气,傅道清怎么会将目光放在闻松身上? 闻松一眼就知她在想些什么,宽慰道:“想不出就不必想。万一我们猜错了,你这样绞尽脑汁,岂不是白忙一场,冤枉好人?” 阿茶也知自己钻牛角尖了,“话虽如此,可这是唯一一个可能了。” 以他们目前所得所知,确实只有傅道清最有可能。 若皇后曾统领暗卫,南胥前往宫中暗查又一无所获的话,最可能的,便是她的亲弟弟傅道清,继承了这支神秘组织。 这段过去,就又有许多值得探究的事了。 闻松禁不住皱眉,“莫要让这些不确定的事搅了心神,把握当下才是重要的。” 说给阿茶,也是在提醒自己。 阿茶故作惆怅地叹了口气,“也是,可我当下,也没什么事可以做。” 闻松又是一愣,以为自己让她感觉到无聊无趣了,有些内疚,“阿茶……” \"所以,这件事,就由我去查。” 神采奕奕的模样,一点也没有方才的怅然。 见状,闻松才后知后觉她的假装,无奈地道:“好是好,不过……” “不过什么?” “注意安全。” 阿茶一听,嘴角一勾,“当然。” 她好不容易才和闻松重聚,又有个孩子要照看着,肯定是要惜命,注意安全的。 “那么阿茶,什么时候说说你的事呢?” 阿茶抿唇,就知道闻松还记着这档子事呢。 她故作神秘,“附耳过来。” 闻松觉得奇怪,但还是听了她的话,靠了过去。 忽然唇上一热。 等他反应过来时,阿茶已经跑没影了。 手指碰了碰唇,无声一笑。 “还会用美人计了。” …… 次日申时。 吴志文登门拜访。 阿茶还在后院捣鼓着药草,闻松安静地在一旁帮忙,时不时为她擦额上的细汗。 九隅在房中,被奶娘带着。 听到管家的通禀,阿茶讶异了一声,“这么快?” 三日之期不是还没到么? 闻松将手帕递给她,“因为你相公钱多。” 他一本正经说出这话,让阿茶有些想笑,也有些羞赧。 她接过帕子,轻推了他一把,“快去。” 闻松被她这一推弄得心猿意马,凑近问:“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毕竟“假扮夫妻”一事,有损女儿家名节,所以类似的问题,在两人决定假扮之前,他就问过。 阿茶当时的回答是,“不急。” 他理解她女儿家的矜持,也就没有催促。 这次再问,是心神激荡,脱口而出,也是抱着希望的真心实意。 阿茶红着脸,还是道:“不急。” 闻松从来都是有耐心的,“好,那我每日问一遍。” 阿茶手里捏着帕子,轻言细语地道:“那我每日答一遍。” 是让人无力抵抗的温柔。 阿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于闻松而言,是最大的杀器。 他眸子闪亮,眸中是道不尽的情意,声音也跟着放柔,“我去去就来。” 闻松动身前往了前厅。 “这么短的时间,贵府的一切,就已经打理得井井有条了,不愧是先生你啊。” 吴志文上来就是一通夸赞。 闻松也不谦虚,“有钱能使鬼推磨罢了。” “哈哈哈,先生说的是大实话。” 钱一撒,管家、仆役、奶娘、厨娘,眨眼之间,全都有了。 “大人此番前来,可是有答复了?” 吴志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先生何时有空去府衙办手续?” 闻松会意,“大人何时有空?” “现在。” “那……大人请。” 两人相视一笑,一齐出了府。 合作一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洛海的事一帆风顺,联城的事,却遇到了大阻碍。 无垢端坐在位上。 身旁站着前来投奔她的长鹤。 而帐篷中央,则站着一群进谏的谋士。 “公主,养战马,我们无异议,但与北漠通商,那是大不妥啊。” “是啊,万万不可……” “公主,即使军饷紧缺,也万不可做此等冒进之事。” 谋士们一句接着一句,无垢正襟危坐,没有丝毫不耐。 半炷香后,帐篷内才安静了下来。 无垢也在这时开口,“诸位的担忧,已经陈述得十分清楚了。可,与北漠通商的实际弊端何在,诸位似乎根本没有提到?” “这……” 众人哑口无言。 “与北漠通商,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北漠与我大祁为敌已久,这种事,街口小儿都知道,公主行此事,实在是有违民意。” 说这话的是曹瑞明,一位年过四十的秀才。 无垢看向他,“人皆知,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先生是否认为,无垢称帝,现于人前,也是万万不该呢?” 无垢平日里,平易近人,每议起正事,则威严自显。 其余人噤声,不敢答。 曹瑞明怔愣了会儿,道:“非也。公主继位,是先皇遗诏,也符合我大祁律令。” 无垢冷声问:“《大祁律》中可有‘禁止与敌国’通商一条?” 曹瑞明低头,“无。” “可有‘禁止与昔日敌国,今日议和国’通商一条?” “无。” “可有‘禁止与北漠通商’一条?” 曹瑞明汗颜,“亦无。” “北漠与我大祁,是昔日之敌。多年前,已与本朝议和。彻底开放与他们的通商,合理、合法。至于民意……” 无垢思忖,”至于民意,还得劳烦诸位往街头巷尾跑一跑,帮我问问百姓,是否愿意与北漠通商。若是愿意,那么诸位就不必再劝,若是不愿意,那么无垢自当放弃此条政议。” “这……” “诸位在迟疑什么?还是说,所谓民意,只是信口雌黄?” 无垢轻飘飘地一句,却令人汗毛直立。 众人大惊,跪拜在地,诚惶诚恐地喊道:“公主明察。” 无垢站了起来,慢慢踱步至众人面前,“我要的是民意,不是诸位的臆想猜测与纸上谈兵。” 一步一步,都踩在众人心跳上。 “三日后,我要见到结果。” 第144章 主仆 无垢的威严是与生俱来,也是后期的潜移默化。 众人见她不悦的模样,根本不敢再多言,何况她所说的,又确实在理。 原先还在与无垢争执的曹瑞明率先低头遵命,其余人也都一一跟从。 没一会儿,挤满人的帐篷就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了一位羽扇纶巾的谋士。 “苏先生,还有话说?” 无垢靠在椅子上,懒懒地问。 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的行事作风,言辞行动,及偶尔露出的表情,都和南胥有七八成的像。 谋士名叫苏子安,没有参与方才的纷纭,此刻特意留下,显然是有话要讲。 苏子安扇着羽扇,“属下认为,殿下的主意很好。” 无垢没有接话,静待着下文。 苏子安是最先一批来联城投奔她的人,他的行事风格一向是:欲抑先扬。 “但子安认为,殿下还应遣人往镇北军军营里问一问。” 苏子安点到为止。 “正有此意,子安代吾去罢。” 苏子安领命,退出了帐篷。 苏子安和闻松一样,出身寒门。 他们俩其实是幸运的,比大多数寒门要幸运得多,因为他们有机会读书。 大多数寒门,是大字不识的。 来投奔无垢的贫苦人家,多数是来从军的,读过书,能为谋士的,寥寥无几。 寥寥无几的人中,苏子安是最为优秀的。 他体会过疾苦,思维也灵活,很快就意识到,无垢的提议对联城百姓的好处要多过坏处。因此,被人拉着来进谏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等到众人都走了,才言明自己的想法。 苏子安走后,帐篷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这些谋士们并不知道,这一切其实是闻松的主意。 北漠,这个名字听起来是荒芜、穷困之地,实际物产丰富,人民富饶。 开放通商,以便汪平英的商队,往来两国之间,从中赚取银两,或以物易物,充军饷军粮的同时,发展联城。 汪平英是商人,商人捐赠所得,用于军事政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如此一来,无垢既得了北漠的银两,麾下众人也无一人与北漠直接联系,直接避免了《大祁律》中,为天子朝臣所设的“通外”或“通敌”之罪。 通晓法规的人,更懂“玩弄”。 南叙之便是因为一念之差,走上了权臣之路。 将来的闻松能否恪守本心,是无垢应当忧虑的事。 然而,无垢暂且还腾不出心思去想太久远的未来,因为闻松虽然给她出了主意,却让她自行想法子面对这些异议—— “公主深耕多年,内里早有乾坤。解决方法,其实都已藏于胸中,有待挖掘。” 这是汪平英转交的一封信上的内容。 当时一看,只觉哭笑不得。 如今回想,倒觉得颇有深意。 书读万卷,要知如何运用,才能下笔有神。 不论是教了她数月的闻松,还是跟她在一起多年的南胥,都不能作为她一辈子的依靠。 她总要学着自己面对困难,解决困难。 想到此,无垢不由得感慨,闻松确实是个好先生。 他教她的,从来不是“应该怎样做”,而是“应该自行思考怎样做”。 “试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依附于人,没了自己的思维。” 正因闻松这一套教育方法,她才能像如今这般,独当一面。 即使两人真正相处的时光只有短短数月,也足以让她认定,闻松是她这一生的贵人先生了。 除开纷扰纠缠,南胥之于她,是一位十分优秀的师傅。 而闻松之于她,是一位“引路人”,将她带出了十几年的浑噩,教会她思考将来,思考人生,思考……梦想。 教书容易,育人难。 点拨并点醒一个人,就更难。 很多人一生浑噩,说不定,就是没有遇到一个好师傅。 因着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南胥,心中酸涩,便强行抽离思绪,放空了一会儿后,突然意识到帐篷里还有长鹤,一瞬间,又惆怅起来。 “为什么来助我?” 长鹤跟她之间只是普通的主仆情谊,他完全没有必要做到这种份上。 要知,她现在做的事,若是失败了,那便是刻在史书耻辱柱上的乱臣贼子,会被后世唾骂千千万万年。 当时长鹤并没有回答她,过后,也没有回答。 但是她却知道他的意图。 他不是在助她,他是在助晏安唯一的妹妹。 或许,他盼望着有一天,她能给他一个答案。 “我会找出凶手,为她报仇的。” 她说出这句话时,长鹤一震。 没一会儿,他便看着前方,冷静平淡地道:“我要最后一刀。” 以最平淡的语气将浓重的恨意宣之于口,就连无垢,都有些吃惊。 …… 无垢遣人调查民意的事,没一会儿就被传开,也很快传到了傅道清的营帐中。 “你们想与北漠通商?” 傅道清沉声问,身上的肃杀之气波及到苏子安,令他发怵。 武将的肃杀是由血腥人命一层一层堆叠起来的,很少有文人能够在久经沙场的武将面前从容谈笑。 苏子安的“怵”是在情理之中,但他尽力压下了心中不由自主的惧怕情绪,表面上一派平和,“不错。” “为何?” “联城干旱,虽不缺水缺粮,但家家户户,算不得富余,要是遇上旱季,收成不好,饥荒便会随时爆发。若仿效腾关,两国百姓间互通有无,不定可以解决此事。” 傅道清沉默着,看着站在一旁的裨将,裨将与他对视一眼后,中气十足地问:“来我们镇北军营,又是为何?” 苏子安谦卑地道:“因为联城有今日的安宁,皆是镇北军的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所换来的。” 裨将听他这么说,也有些自得,“你们也算拎得清。” “若要与北漠通商,只有公主一人说也不作数,还得镇北大将军同意,全体将士们乐意。” 苏子安的话进退得当,哄得裨将很是高兴。 傅道清将两人一来一回的沟通看在眼里,对着裨将道:“行了,闲话莫说,你带着他去军营里问问,看看我镇北军的想法。” 裨将正色道:“遵令 !” “谢将军。” 苏子安真诚道谢。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傅道清陷入深思。 这日,他从军营回府后,便招来了青黛。 “闻松跟她联系了?” 青黛一愣,随即垂眸,“属下不知。” 言毕,她怕傅道清以为敷衍,又补充:“公主这几日并未回将军府,在那边发生了什么,属下是不知的。而且……近年来,公主与属下生分了许多,即便她回了将军府,属下也套不出任何话。” 傅道清听了,并不动气,只是淡淡地道:“倒是没想到,最后是裴光济让你们俩生分了。” 青黛不作声。 “若你当初没有多管闲事就好了,无垢那丫头,就不会把闻松奉为她的‘至圣师’。” 傅道清唠家常一般的话,让青黛大惊失色,立时跪下,“主公恕罪。” 第145章 今日,宜挖宝 青黛在地上跪了许久。 直到傅道清悠闲地将茶饮完。 “下回无垢若再回将军府,你就寻个法子,跟着她走。” 青黛不敢有异议,将头更埋低了些,“是。” 青黛走后,一道黑影从房顶落下,“主公。” “可有闻松的消息?” “无。” 傅道清沉默了会儿,最后叹了口气,像是做了某种决定,“你说,我之前的决策是不是错了?” 从青黛提到无垢越来越信任闻松之后,他就知道闻松是个大威胁。 他有一颗拳拳赤子心,又有一定的才华和自认崇高的理想。这样的人,最容易影响无垢这类涉事未深,以为人生很美好的“蠢货”。 傅道清最烦的就是计划被打乱。 因此,他绝不允许他悉心培养的傀儡在闻松的影响下,有了自主意识,偏离他为她设定的路径。 不巧,闻松偏生又是个认死理的人,极难被说服。 那就只剩下一个法子了—— 杀了闻松,傀儡就还是那个傀儡。 黑衣人并没有回答傅道清的问题,事实上,傅道清也没有期待他的回答。 傅道清随意转着茶盏,神情莫测:“先不必找闻松了,留着他对付南家。” 是他之前小看了闻松,以为他只会耍耍嘴皮子,现在知道了,他是真有几把刷子,不然也不会躲过暗卫的追杀这么多年。 “是。” 黑衣人干脆利落地接令,眨眼便消失在傅道清眼前。 四下无人,傅道清眼中才终于闪现出了一丝不耐和凶狠。 …… 洛海的事情走上了正轨。 闻松大刀阔斧的行为,聚集了全洛海的目光。 作坊还没有建好,前来毛遂自荐的人就已经络绎不绝了。 闻松也没有闲着,先是买了一个现成的小作坊,然后开始在洛海招纳赋闲在家的木匠打样,制作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椟。 与此同时,还需要想法子吸引富贵人家买椟。 闻松为了这件事,忙忙碌碌,不得空闲。 这日,还是华立群得空,缠着他喝酒,他才休息了会儿,睡了个好觉。 次日清晨,闻松刚起,习惯性打开窗子透气。 阿茶正好从窗前走过,“好巧。” “早。”闻松嘴角翘起。 阿茶走近,靠在窗子外侧,“早。” 时光轮转,又至深秋。 风打在身上,有些冰凉。 闻松看着穿得暖暖的阿茶,有些意外,“难得你怕冷。” 阿茶摇头,“热。” “那为何……” “我若是在今日还穿得单薄,宅子里那些人,怕是要怀疑我是不是妖怪了。”阿茶自我调侃。 一早得遇佳人,闻松喜不自胜,说起话也轻快了起来,“今日?有何特别?” 阿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真的忙,竟然把这事忘了。” “嗯?” 闻松疑惑,还有些忧心自己是否忘了什么重要日子。 阿茶将他的情绪变化看得一清二楚,故作严肃地道:“今日是过节呢。” 闻松一惊,“过节?” “是呀。” 又是一阵风起。 闻松忍不住拢了拢衣衫,总觉得今日晨间比往日要凉上许多。 这个念头方一闪过,他便醍醐灌顶,“是寒露。” “赏枫,吃蟹,饮茶。”阿茶悠哉游哉。 “是个好日子。”闻松眉眼含笑。 阿茶点头,“是呀,我起早就是为了去集市抢螃蟹呢。” 闻松心念一动,“我和你同去。” 阿茶自是欢喜,“好。” 从房中走出,合上门,转身,习惯性地抬眼…… “阿青?” 见闻松一直盯着天空出神,阿茶不由得唤了一声。 阿青,是闻松的乳名,取“青松”意。 唤他乳名,是阿茶难得的一点儿女儿家的心思,认为这样会让两人更加亲昵。 闻松喜欢阿茶,自然就由她。 像是被点了穴的闻松被这一唤,如回神一般,忽然有了动作,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嘴里念叨着:“寒露,氐现于晨。” 闻松说着阿茶听不懂的话。 阿茶学着他,望着天空。 “噫,白日还会有星星么?” 她吃惊地望着远方天空上挂着的几颗星星,刚想让闻松解惑,就见他站在原地,四处张望。 阿茶便安静地在一旁陪着。 “东方苍龙,三八为朋,天三地八……” 阿茶虽然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见他的模样,忽然想起了他前不久曾经说过,这院子是按照河图所建。 莫非…… 他参透了玄机? 闻松忽然动了。 他快步朝某个方向走去。 阿茶机灵地发现,他所去的地方,正是东方。 “东方有什么?” 闻松忽然问。 像是自问,又像是在问阿茶。 阿茶身形一展,眨眼就追上了闻松,答:“什么都没有……哦,有一棵老树。” 闻松听完,稍一皱眉,紧接着,脚步又加快了些。 “方才天空中的星星,为氐宿。晨间看见氐宿,就意味着……” 闻松抽空解释。 阿茶无疑是个好学生,一点就透,“意味着寒露?” “不错,”闻松接着道:“氐者言万物皆至也。” 阿茶读书很多,但都是些医药类的书籍,不像闻松涉猎广,因此,在星宿易数这方面,要欠缺很多。 不过,闻松方才引用的句子,她倒是读过,出自《史记》,原话是“氐,东方之宿,氐者言万物皆至也”。 难怪,闻松直奔东边。 走了一会儿,两人到了东边的最角落。 一棵老树便立在此处。 “今日,宜挖宝。” “嗯?” 阿茶不明所以。 闻松道:“既然万物皆至,那天上地下藏着的东西,都该显现。今日若是找些什么隐秘之物,大吉大利,所向披靡。” 说完,他随意折了根木棍,蹲下身,开始在树下刨土。 看着他勤勤恳恳的动作,阿茶突然笑出了声。 闻松停下动作,不解地看向她。 她好笑地看着他,“真是聪明人做蠢事,等着,我去取工具。” 阿茶说完,闻松也意识到所做之事是多么愚蠢可笑。 等阿茶将铁锹取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棵老树,正好是从庭院正中央往东的第八棵,正好在那几颗星星的正下方。 “还真是……玄妙啊……” 第146章 有缘人敬启 埋头苦干了一会儿,闻松忽然停了动作。 “怎么了?”阿茶上前一步。 闻松将铁锹放下,“不是在地底下,是在树底下。” 阿茶顿了会儿,“得把树弄倒?” “嗯。” 她不以为意,“那好办。” 她几掌就能解决的事。 阿茶又上前几步,闻松面带笑意地拦下了打算用“蛮力”的阿茶,“你现在是个通晓医术的妇人,不是一个武林高手。” …… “这是在干什么?” “说是要挖个东西……” 没一会儿,东边寂静角落就热闹了起来。 男人们在低头挖土,试图将大树连根拔起。女眷们则一边看热闹,一边备着茶水。 奶娘也抱着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九隅走到了阿茶旁边,阿茶见状,将九隅抱在了怀里。 “乖宝宝,穿这么多热不热呀?嗯?” 阿茶逗弄着九隅,九隅听不懂,但觉得好玩,便嘻嘻笑了起来。 奶娘在一旁接话:“这天哪里会热呀?倒是夫人您,今儿个终于听劝穿多了些。” 奶娘开始了碎碎念,“虽然我不如您懂医,但您也不能这么糟蹋身体呀,孩子没多大呢,就这样吹冷风,哎……” 奶娘对不坐月子的阿茶实在是有些“生气”。 阿茶知道她是好心,“没事儿,再说了,这早过一个月了。” 奶娘“哎”了一声,她又凑近了些,看了眼在不远处做着指挥,时不时也加入“挖地”大军的闻松,道:“其实……过了这么久了,您二位,也可以同房了。” 没想到奶娘突然提到此事,阿茶脸一红,有些无措。 怀里的九隅似乎感觉到了阿茶的情绪,笑得更开心了。 奶娘趁机又劝:“您看,小少爷也同意呢。” 阿茶将九隅“塞”回奶娘怀里,“风吹久了,对孩子不好,您先把他带回房。” 奶娘又“哎”了一声,抱着九隅回房,心里却是不解,老爷和夫人看上去感情很好,不同房又是怎么回事呢? 奶娘走后,阿茶不自觉地盯着闻松的背影,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脸比之前还要红。 在忙着的闻松有所察觉,也在这时回了头。 四目相对。 阿茶心虚,率先挪开了视线,手还不自觉地拨弄着头发。 阿茶不自在的模样落到闻松眼里,让他心头一动,刚想偷闲,跟她说几句话,就听人惊喜地道:“挖到了!挖到了!” 闻松转身。 大树被推倒。 土坑之中,有一简陋木盒。 “老爷,挖到了!” 管家将木盒拿起,捧在手上,给闻松查看。 在众人的屏息以待中,闻松打开了木盒。 木盒里,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机关暗器,有的只是一本书。 “这……” 管家有些无言,埋得这么深的东西,怎么只是一本书呢? 众人不免失望。 闻松只看了一眼,就将盖子盖上,从管家手中接过木盒,“各位辛苦了,一会儿,一起用膳。” 众人惊喜,管家连忙道:“使不得,老爷。” 闻松笑道:“使得,使得。” 见闻松这个态度,管家也不再推辞,“多谢老爷。” 其他人见管家这样说,喜不自胜,知道今日有口福了,也异口同声地道谢。 “老爷,这棵树……要怎么办?”管家又问。 闻松稍一思考,便道:“送去作坊。” “是。” 吩咐好一切后,闻松带着木盒,走向了阿茶。 阿茶还不清楚木盒中是什么,好奇压过了羞赧,她主动走了过去,“是什么?” 闻松将木盒打开,“《列国风物志》。” “这是什么?” 她拿起了书。 这是阿茶从未听过的书籍,没曾想,闻松也没听过。 “不知。” 阿茶翻看着里面的内容,闻松也垂眸看着。 “应该是他自己写的心得。”闻松道。 阿茶点头,兴致勃勃,“难怪他用了许多我没见过的木材……原来都不是我们本土的。” 闻松嘴角上扬,“开心?” “嗯。” “那就好。” 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这里面的内容都极为珍贵,难怪他那么宝贵,藏得这么深,”阿茶感慨,“他确实是一个超脱的人。” 有人看中财物,有人看中学识,有人看中感情……生而为人,总有些别人不懂的挂念。 阿茶翻到了最后一页。 “有缘人敬启: “吾爱山水,游历诸国,遂知天下之大,非大祁所能治矣。吾之言,不容于世,记于此,盼有缘人得见,会心一笑。 “此书为吾游历诸国后着,所载为奇花异草,怪石奇木之妙用。有缘人得此书,可留为自用。然,万不能流于世。恐因各国草木之妙用而起风云。切忌,切记。 “南绍儒邑亨元年于洛海。” 阿茶将最后的文字念完。 南绍儒的担心看似杞人忧天,却是看清了人本性的贪婪。古往今来,人们为了掠夺他人土地、资源、财物、甚至人力而发动的战争,数不胜数。 是以,不论是阿茶还是闻松都知道,南绍儒并不是自寻烦恼,而是一种博古通今的远见。 “机缘巧合,你能继承他的毕生所得,也是一件好事。”闻松缓缓开口。 阿茶有些惆怅地将书合上,“机缘巧合?” “嗯?” 阿茶摇头,“没有,只是觉得,你也会说这样的词。我以为你,是不信巧合的人。” 闻言,闻松回看了一眼东边角落,又抬头望了一眼已经看不见任何星宿的天空,“巧合么……还是有的。” “所以……我在想之前的笃定是不是错的,会不会只是巧合?” 这是她这几天的自我怀疑。她担心想多了,担心那些疑点只不过是“纯属巧合”,担心她的行动会陷入误区,担心她的“找”证据其实是“制造”证据。 闻松提及“机缘巧合”,无异于放大了她的“不确定”。 闻松将视线重新放在阿茶身上,“你是指……傅……的事?” “嗯……” 秋风拂过,阿茶的发丝轻扬。 闻松已经习惯了阿茶跳跃的想法,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哪件细微的事或某个普通的词,会引发阿茶的联想。 他拉下脸,故作严厉,“从结果推起因经过,是很简单,也很容易一叶障目。但阿茶,你不是这样的人。既然心中有疑惑,就去找,再不济,还有我呢。我这个人,没有别的好,就是‘冷漠无情’,即使是我的阿茶,做错了事,我也会狠心批评。” 说完,他的表情放柔,“如果真的找不到线索,不就正好证明他是无辜的么?也正好打消了你的怀疑。” 阿茶听了他的话,心里舒服不少,重重地“嗯”了一声,粲然一笑。 第147章 河神宴 闻松阿茶忙着“挖宝”事宜,早已把赶集的事抛到了脑后。还好府中管家是个有眼力的,一早就吩咐了厨娘去集市买蟹,免得误了时辰。 厨娘回来的时候,两人也正好忙完。 “今个儿运气好,这个蟹,一看就肥美。”厨娘自回府上,就一个劲儿地夸她精挑细选的螃蟹,“得找个好点的盘子装着才行。” 闻松心念一动,唤来随从,耳语了几句。 一转眼,联城的三日之期已至。 无垢掀开帐帘,“诸位,可有结果了?” 众皆低头不语。 无垢也不急,静默着,十分有耐心的模样。 曹瑞明是那日意见最大的人,今日,却是没一点儿声响。 无垢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曹先生?” 曹瑞明被点名,只得站出来,“回殿下……属下有愧。” 倒是没有想到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无垢意外地挑眉,“愧在何处?” “纸上谈兵。” 无垢淡淡“哦”了一声后,便没了下文。 曹瑞明略感尴尬,沉默了会儿,不得不继续道:“是属下先入为主,自以为百姓更看重家国之仇,而非自身利益……” 无垢冷声打断,“怎么?曹先生似是对联城的百姓有所不满?” 曹瑞明大惊失色,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不敢,是属下自以为是,不懂民生。” 无垢不着痕迹地扫了他一眼,“民不聊生,实非他国之祸。” 所谓国仇家恨,早已被几代人的洪流冲刷。过往的伤口,不能成为如今颓废的借口。 何况,仇恨在生存面前,本就不值一提。 “内有虫蠹,才为主因。曹先生,你可明白?” 曹瑞明脸色通红,又羞又愧,“属下明白。谢公主教诲。” “若能有机会与他国通商,从而促进联城的发展,对百姓,大有裨益……”无垢顿了顿,又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吾等决策之人,应易地而处,事事以百姓利益为先,切莫高高在上。” 灾难面前,首当其冲的是百姓。太平盛世,最获利的,又成了王公贵族。在如此不公平的情境下,又岂能苛责只是为谋生存的百姓呢?思及此,无垢的话语便严苛了些。 众人知晓她已不悦,异口同声道:“公主圣明。” 待询问完调查百姓态度的幕僚后,无垢挑眉看向苏子安,“苏先生那边如何?” 苏子安上前一步,“镇北军同意通商,但商队、商线,需由镇北军监管。” 联城本就为镇北军的地盘,不管他们是为民生安全考虑,还是打得分一杯羹的算盘,借地驻扎在此处的无垢都无法拒绝。更何况,有了镇北军的首肯,无垢的政策在联城,便好实行得多。 “无妨,可行。” 通商一事进展顺利,洛海的布局亦是按部就班—— 每年寒露之后的五日,为洛海一年一度的“河神大庆”。 “河神大庆”即为“护国河神庆”,原是为了庆祝太祖皇帝于洛海的大捷,后意在感恩护国河的庇佑与馈赠,是独属于洛海的百年传统,凡洛海人,无不珍之。因公因私离开洛海的名门望族也会在这日回乡同庆。 既是“河神大庆”,“河神宴”必不可少。 “河神宴”对于普通人家而言,是一顿寻常的佳节团圆饭;对于官府和名门而言,却是展示自身实力的一顿政治宴。吴志文上任后入乡随俗,每年都会筹办河神宴,宴请名门豪绅。 是夜,知府家的河神宴开席。 吴志文端坐中央,左侧为世族官员,右侧则坐着当地富商,每年洛海税收的最大贡献者们。而最近在洛海大出风头的闻松和阿茶则坐在右侧中段。 九道菜肴已经被陆续端上,最后一道“醉蟹”也已经在后厨装盘。 洛海在大祁实在算不上富庶,这些菜肴再好,在见识过真正奢靡的人眼里,也不过尔尔。众人来此,无非是尊重传统,给知府一个面子。 “上‘醉蟹’。” 随着话音,知府家最着名的菜品上席。 今年大家翘首以盼的醉蟹和往年有些不同。往年醉蟹会佐以好酒汤汁,今年的醉蟹则没有。 肥美的螃蟹孤零零地躺在奇形怪状的木盒里。木盒分左右两侧,右侧高于左侧,螃蟹居左侧凹陷处,四周干干净净,没有一丁点儿酒渍。 “这醉蟹和往年不一样?” “醉蟹无酒,如何称‘醉’?” “大人不会是把好酒藏了起来?” 众人揶揄。 吴志文笑道:“诸位且看。” 说罢,他右手按住了木盒右侧一小圆点,隐隐可听见机关声,不消片刻,木盒右侧便开了一条“渠”,涓涓细流自渠口溢出,包裹环绕住静置在左侧的螃蟹,酒香也随之飘扬。 “咔哒”机关声又起,右侧木盒的木板被降下,众人这才远远得见一角,“好像是什么木雕?” 吴志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宾客们这才开始纷纷效仿知府的模样,打开了机关。 “是洛海!”惊讶声此起彼伏,木盒里藏着的木雕竟是洛海微缩图! “这道酒流莫不是护城河?” “这是东来客栈?” 一人指着洛海木刻中的最高建筑,朝旁边人问。 被问者身着锦衣华服,大腹便便,但笑不语,却是默认。 阿茶一直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席间动静,这一幕自然被纳入眼底,“这个洛海首富看着倒是随和的样子。” 阿茶今日打扮得珠光宝气,眉间的清丽却是怎么也挡不住。 闻松闻言,眼含笑意,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便察觉一道视线正望着他。他转头望去,是洛海首富邱礼朝他们举杯示意。 闻松不急不徐,镇定回礼。 “他这是……” 阿茶低喃,她当然不会认为是邱礼听到了她的话。 且不说她说话时控制了音量,就是在这觥筹交错间的正常对话,也本就难以听清。他这样主动示礼,应该是猜到了这木雕是谁的主意,并且认为—— “有利可图。”闻松的声音如深林清泉。 在场人皆非泛泛之辈,在木雕被揭开时,就已知晓这场河神宴的真正主人公乃是洛海“新贵”闻松,至于是否结交,则仍需静观其变。这才有了方才左邻右舍对邱礼态度的试探。 邱礼也在考虑,但他考虑得很快。商人重利,对金钱亦有敏锐的嗅觉。举杯邀闻松同饮是对这门生意的认可,也是给所有人释放了一个信号。 果然,不久之后,闻松变成了这场宴席中应酬最多的人。 第148章 敢为天下先 “邱礼,洛海本地人,一直在做些小本生意,十年前从外地回来,建了东来客栈,从此一跃而起,成为首富。” 回到家中,阿茶卸去一头银簪,恢复了清爽的样子。 闻松酒过三巡,此刻有些浅醉,一手撑着头,听着阿茶打探来的消息,摇摇欲坠,难得话语间还保持着清醒和逻辑,“听着可疑,但是……这般可疑都无人议论的话,明面上肯定是已经清清白白了。” 阿茶双手放在桌面,明明是正襟危坐的姿势,一双含情的双眸却教人心神一荡。闻松被这眼神所摄,一时间脸颊更是涨红,又因酒精作祟,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见他如此,阿茶也不再捉弄他,展颜一笑,“我家阿青真是个呆子。” “嗯?”闻松双目晶亮,眼神纯真地盯着她。 这一来一回,倒让一开始起了歪心思的她不好意思了,轻咳一声,“没什么,继续说。“ ”嗯……多半是某个达官贵族找来伪装的棋子……总之……再慢慢看。“说完,闻松的头便一点点从胳膊上滑了下去,直到最终支撑不住,倒在了桌面上。 竟是睡着了。 阿茶轻笑,俯身在他脸上快速亲了一下。 今夜的月光似有若无,伴着屋内摇曳的烛影,入秋后的冷冽夜晚竟变温暖了几分。 年年月月夜相似,日日夜夜心不同。 远在联城的无垢无心赏夜,只是像这样一个夜深人静、寒月如霜的夜晚,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在她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的南胥罢了。 当初爱恨交织的情绪再烈,也终将埋葬在时间的尘沙里。 无垢摇了摇头,将那些不必要的思绪赶走,继续伏案夜读。通商一事确定下来后,如何与北漠交涉谈判,通些什么商,全是重中之重。她不能有一刻掉以轻心。 次日早会,就北漠交涉人选一事,各抒己见。 几番下来,众人意见分为两派。一派认为,通商为两国大事。大祁虽未一统,但该要的礼仪要有,因此,先交换公文,择定地点,再由无垢亲自前往交涉为好;另一派则言,两边现韬光养晦,拉拢各方势力准备军资,局面看似平静,实则大战一触即发,如此枕戈待旦的时刻,当由无垢亲自坐镇,另派代表前往为佳。 殊不知,无垢心中早有主意,此刻是按捺不发,静观其变。 曹瑞明道:“正是因为我朝局势未定,殿下万不可亲自涉险。若是北漠从中暗算,联合京城,殿下便有性命之忧!不妥,极为不妥!\" 另一谋士仍是反对,\"个中危险,我等如何不明?可你我并无一官一职,前去北漠,如何能与上沟通啊?” 他所点出的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最为现实的问题:除了无垢,在场所有人在北漠眼中,不过是区区无名之辈,有何权利来交涉两国通商事宜? “这……” 曹瑞明无言以对,这也正是他绞尽脑汁想不出答案的问题。 正在众人陷入僵局之时,无垢问:“若有镇北军护送呢?\" 不是疑问,是抛出一个已经存在的选择。 此言一出,众皆大喜,在瞬间明了无垢立场的同时,双方意见也达到了统一。 有镇北军护送,那么这位商谈代表不论是谁,身份地位便已经足够 “殿下英明。” 无垢摆了摆手,“不,这是苏先生的主意。” 原来苏子安在摸清镇北军对通商的态度后,便将这个主意上报给了无垢,又立马在其许可下,做完了下一步。 苏子安拱手作揖,“是殿下的决断英明。” 无垢摇了摇头,懒得和他们再争这些场面话。 过了会儿,曹瑞明见无垢并没有继续说明的意思,就知她心中的人选并非苏子安,于是问:“殿下是想派谁去?” 无垢问:“可有自荐者?” 此事若成,一步登天;此事若败,亦无罚惩。让人犹豫之处却与成败无关,而是在北漠路上的潜藏危机,因此,短时间内无人应答。 无垢手底下的人,均是为了下这一盘天下棋局的有识之士,是想参与这一场乾坤赌局的野心家,他们犹豫的原因,不是生死,而是是否值得在这件事上赌生死。 苏子安思忖片刻后,准备上前请命,抬头望见无垢以眼神阻拦,心中略有不明,仍是退了回去,等候指示。 未几,曹瑞明开口:“曹某不才,愿担此任。” 他这句话,不仅让苏子安挑眉讶然,更是让其他人大吃一惊。 “曹先生……” “曹兄……” 声音此起彼伏,想劝,又不知该不该劝,更不知怎么劝。 曹瑞明大义凌然,反劝:\"曹某并无惊世之才,偶也迂腐,而今正是我为民、为殿下、为大祁出力之时,虽有身死之祸,又何足惧?” 他去意已决,众人也就不再相劝,只暗暗惋惜。 正如曹瑞明所说,他才华平平,但一身热忱,只有他才会在毫无把握之时,不计前路凶险,毅然决然。 迂腐固执,却正是书生意气。 眼下,只等殿下的决定了。 一直平静无波的无垢眼底终于露出了满意与敬重的神情,她起身朝曹瑞明躬身,“无垢代联城百姓谢先生敢为天下先。” 曹瑞明作揖回礼。 苏子安则是更加讶然,只是这次的讶然并没有表现在面上。他不解,选他去,要比曹瑞明去,胜算大得多,公主为何舍他择曹? 无垢身为主导者,自然不会主动对他们解释背后缘由。 她正色道:“先生此去,不可强求,一切以安全为上。” 曹瑞明点头称是。 随即,无垢屏退众人,冲着一直静立在身后的长鹤眼神示意。 长鹤心领神会,退出营帐,守在帐前。 无垢从案台上,拿出了一方绢布,“到了北漠境内,便去第一家马贩子处,联系汪平英,他自会为你打点好一切,待面见北漠皇帝后,呈上此物便可。” 曹瑞明满脸疑惑地接过,“这是?” 无垢一手按住他放在掌中的绢布,郑重嘱咐:“这是成败关键。” 曹瑞明惊讶不已,“属下明白!人在物在,物亡人……” 无垢打断了他,笑问:“曹先生莫不是信不过镇北军?” 曹瑞明赧颜,“不敢。” 无垢再次强调:“本宫特许,此次,性命为重,其他次之。” 她好不容易以身份压人一次,竟让已过不惑的人霎时热泪盈眶。 第149章 身份暴露 肩负重任的曹瑞明站在军营里,看着军营里训练有素的士兵,才终于有了实感——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中,他不再是一个历史的旁观者,而是一个参与者,甚至是领导者,创造者! 走过之前恍惚迷失的日子,等到荒漠中开出了鲜艳的花,贫瘠的日子里终于有了可期盼的缤纷。 有不安,有兴奋,更有施展抱负的激动! 曹瑞明深呼吸一口气,朝前方走去。 在远处等待的苏子安看见了他,很快就迎了上去。 \"喝一杯?”苏子安问。 曹瑞明点头,“好。” 二人所说的“喝一杯”并不是饮酒,而是饮茶。 联城人好酒,不爱饮茶。茶叶在联城算是稀罕物了。 不过,他们不能饮酒,酒会耽误他们思考,会影响脑筋转动的速度。 他们只能饮茶。 好在,对于他们而言,茶并不难找。 军营外便有一处供人休憩的茶亭,简陋斑驳,饱经风霜。 在无垢命人将它盘下之前,一壶茶里绝不会超过三片茶叶,在被盘下后,茶壶里的茶叶往上涨了两片。无垢曾经想过整修,但被曹瑞明以一句“不必要的钱可以不花”给堵了回去。“最多只放五片茶叶”也是同理。 无垢曾想给曹瑞明安排一个账房的差事,怎料他实在是没有计算天赋,只是单纯爱省罢了,也就慢慢打消了这个主意。 “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有话不妨直说。” 曹瑞明毕竟年长许多,看出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疑惑。 苏子安习惯性摇着羽扇的手一顿,谦虚求教:“在下并无任何不敬之意,只是实在不解,公主为何……\" 他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曹瑞明和蔼地笑道:“你是想问,为什么是我?” 苏子安解释:“子安并非想抢功,只是想不通公主做这件事背后的含义。\" 曹瑞明喝了一口热茶,缓缓道:“你年少有为,我也时常羡慕。但有一点,我比你强。” 苏子安拱手,“还请不吝赐教。” \"不过是些过时的道理,” 他叹息,“我经历过得比你多。” 曹瑞明说完,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这里不够,阅历来凑。” 苏子安第一次见曹瑞明如此平易近人的模样,有些愣住。对面却“哈哈”一笑,继续道:“他们决策者,考虑的东西和我们不一样。” 表面上看,苏子安才智勇双全,又与镇北军打过交道,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然而,无垢却不能选择他。 除了他阅历不够,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可能会在商谈中露怯的原因,还有—— “万一你在北漠的时候,这边突发战事,那么殿下身边,难有人用啊……” 苏子安目前的表现,在这一群谋士中,无疑是最出色的,最出色的人自然要留到最紧要的时期。 “两军交战,象、士从不过界。” 曹瑞明点到即止,这几句话,不仅是解答苏子安的疑惑,也是对他极高的评价。 苏子安并没有妄自尊大,与曹瑞明交谈后,他甚至担忧起对方的心情,“公主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 曹瑞明十分赞同,“是啊,她和传闻中很不一样。” 小小年纪就沉得住气,不怒自威,又决策果断。状似不懂,常问意见,其实心如明镜,且虚心求教。假以时日,必有一番大作为。 原先他来投奔无垢,纯是因为那遗诏罢了,师出有名。相信很多人都和他一样,并不是冲着她这个人。 相处了这些时日,观察她行为处事后,也逐渐转变了态度,开始真的认她为主。与北漠通商一事若成,大祁内部定有诸多攻讦之声,但这样的成就,也必然会为她树立起威望, 一张“裴无垢”的大旗,终将名正言顺地竖起。届时,他们这些人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也就是说,此次北漠之行,必胜不可。 曹瑞明的一颗心又开始激动起来,但他也深知,越是在这样的时刻,越要避免行差踏错,成千古恨。 苏子安并未察觉曹瑞明内心的澎湃,只是继续说着:“可我刚刚在她眼中看见了对您的满意。” “哦?”曹瑞明未料苏子安会这样言,感到意外。 苏子安没有过多描述他看到的内容,而是直接结论:“所以,不管是谁自荐,最后的选择一定是您。可见,她对您也是寄予厚望,否则不会对您委以重任。” 曹瑞明看着眼前正在试图安慰自己的年轻人,流露出对后生欣慰的笑意。 “我们这些人里,您最稳重,对联城与北漠之间的历史、习俗,如数家珍,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苏子安说完,怕他多想,又补了一句,“我这并非是故作安慰和溜须拍马……” 两个相隔二十岁的人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早晨,就着不能称之为“茶”的茶,相谈甚欢。 “哦,还有一事,请你多为照看。”临别时,曹瑞明如是说。 …… 解决了难题里的一环,无垢才有稍作喘息的时间,她趁着空当,给“贤愚先生”写了一封信。因顾忌闻松不愿暴露身份,信中她也并未提及任何身份信息,只是简要说明了一下这边的情况。 而她不知道的是,即使她万般小心,还是瞒不住有心之人的打探。 入夜。 秋风瑟瑟。 灯火昏暗。 纸糊的窗户上映出两道人影,一坐一站。 站着的人道:“她写了一封信给一个名为‘贤愚先生’的人,看方向,是往南边去了。” “南边?” 坐着的人慢慢品味这两个字,“京城也是南边。” 联城在京城以北。 坐着的人又问:“信的内容?” “很简短,像是在汇报……” “汇报?”坐着的人精准捕捉到这两个字。 站着的人解释:“信中并没有包含很多信息,只是写了她这些日子以来都做了哪些决策。” 所以很像是汇报。 他说完,试探性地问:“需要截下来吗?” 坐着的人忽然轻笑一声,“原来是他。” “他?” “闻、松。” “是他?”站着的人也只是惊讶了一瞬,“您当初的怀疑是正确的,北漠通商,果然不会是小公主的主意。” 对面的人有些嘲弄地道:“只有他才会让我们的小公主亦步亦趋地做着汇报的事,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呢。” 站着的人立马问:“需不需要派人解决?” “不必了,”坐着的人道:“先放一马。我虽不喜他这种人,但不能否认他的能力。就现在而言,留着他,比杀了他,更加有利。” 他站了起来,走到光影之下,半明半暗,正是傅道清! 第150章 首富登门 半月后。 贤愚先生的木雕业在极短的时间就席卷了洛海。 闻松仗着这是洛海第一家专做木雕的生意,于是干脆将自家的生意取名为“洛海木雕”,霸占市场。 而洛海木雕也不负闻松所望,成为了洛海现在最炙手可热的物件,有点财力的人都想效仿,希望能够从中分一杯羹。 “这地方就这么大,你让他们这么模仿下去,以后还有你的生意么?”阿茶像是看好戏一般。 闻松一点儿也不急,“有钱大家一起赚不好吗?” 阿茶并不吃这套,她道:“若是以前,我就信了。现在么……正是你的好学生缺钱的时候,容不得你有大胸襟。” 听着她故意阴阳怪气,闻松的心情莫名欢快了起来,“那天下间最聪明的阿茶有什么好主意呢?” 阿茶嘴角愉快地翘起,“你早有准备不是?” “嗯?”他一步一步引导。 偷得浮生半日闲,明知道对方早知道答案的两个聪明人,玩起了猜谜游戏。 阿茶跟着他的节奏,“我可是听说,最适合做木雕的林场,已经都被贤愚先生包了呢。” 闻松也笑,“若不是有阿茶姑娘,这贤愚先生怎么会知道哪些木头是上乘的可雕木呢?” 他当初买下林场的时候,是以极低廉的价格,而现在的价格,翻了一倍不止。 这招也是他从那些世家手上学来的。 明面上不做垄断的事,而暗地里,控制原材料,从而将市场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些都是他讨厌的事,但是局势紧迫,不得不如此。 人的底线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后退,越来越低的。 能坚守住本心是好事。 但能坚守住本心的人,通常也有雷霆手段。 阿茶见他突然心不在焉,大概也猜出了怎么回事。 她突然凑近他,留了一人的距离,“那,立了大功的阿茶,有什么奖励吗?” 一股馨香袭来,迫得闻松不得不专注眼前的人,他瞧着她,“想要什么?” 阿茶状似思考了会儿,然后指尖轻触闻松的唇,又点了点自己的,“这个。” 闻松会意,习惯了她的心血来潮,再容易害羞的他,也在这一次次“磨练”下,从容起来。 他伸出手,扶着她的头,一点一点朝她靠近,也慢慢将她带向他。 他喜欢上了这种双唇相触的感觉,开始品尝更多。 阿茶的双手不自觉搭在了他胸膛,胸口传来的灼热气息烧得她通红,渐渐地,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 感觉到呼吸有些短促,她将闻松稍稍推开了些,喘息着道:“休……休息一下。” 听到这句,闻松破功,将头偏往一边,笑了出来。 他的手环着她的腰,她的手仍然抵着他的胸膛,感受着胸腔的震动。 阿茶咬唇,媚眼如丝,“不许笑。” 闻松收紧了握在她腰间的手,止住了笑,眸光变得幽深,“再来。” “啊?” 还在发愣的阿茶 这次比上一次要更加激烈。 “咚咚”声响,只听管家在门外禀告,“老爷,邱老爷来了。” 屋内的两人只能停下来。 呼吸交缠了好一会儿,闻松才清了清嗓子,“就来。” 他松开阿茶,好整以暇地整理仪容。 阿茶懒懒地撑着头,“皱了。” 她指着闻松的衣领,他低头一看,胸前的衣料确实皱得厉害。 “换一身再去。”她又起了捉弄的心思,“反正是迟了,正好如实相告。” 闻松整理衣物的手一顿,双耳泛红,害羞的同时也在思量这个主意是否可行。不一会儿,他就转身走到屏风后,换了一件淡蓝色外衣。 此时此刻的会客厅内,管家礼数周全,给邱礼这位洛海首富点上了熏香,备上了上好的茶水,“我家老爷一会儿便到,洛老爷请先用茶。” 趁着贤愚先生未至,邱礼打量着阖府上下。 管家的行事作风不像是小门小户。府内摆设都不是精雕重工,但件件品质上乘。 他又端起茶碗,眯着眼睛端详了会儿:装茶用的白玉碗是出自官窑,京城货。 邱礼深吸一口气:没听说京城有这号人物啊?再加上这香……这香他还算熟悉,在别的地方闻到过,是肖家制品。而肖家的香是分了不同门槛的,这贤愚先生用的香和他认识的那位大人,竟然是一个水准。 邱礼心想:这人莫不是出自哪个世家?来洛海避祸? 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闻松便到了。 “邱老爷,久等了。” 内心有了对贤愚先生身份的猜测,他作为一个没有大背景傍身的人,已经先气虚了,是以,不小心透露了几丝察言观色和小心翼翼。 邱礼站起身,“不打紧不打紧。” 闻松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是自己的安排起作用了,于是更加“装”了起来,准备好的迟到借口,也没有提及的必要了。 他微微一笑,稳住占了上风的局面,信步走至主位,仿佛姗姗来迟是理所应当,“邱老爷,坐。” 邱礼也坐了一个“请”的手势,待闻松入座后,他才坐下。本就是客随主便的礼仪,他却很久没有这么耐心过了。 “这茶,可还对您胃口?”闻松友善地问。 邱礼此时已经镇静了下来,拿出在生意场上的气势,气定神闲地品茶,而后又故意皱眉,“这茶?” 似是在找麻烦。 若是寻常人家怕是会因他这首富的行为而惴惴不安,可他遇见的是闻松,一个什么嘴脸都见过并且已经修炼得应对自如的人。 闻松挑眉,“这是明前的湖州龙井,以寒露那日取得的山泉煮之……” 稍作解释后,他问:“怎么?是有何处不对?” 邱礼对茶只懂皮毛,听闻松说得头头是道,便知是个行家。他道:“哦,没有,只是这茶比我往日喝的要甘冽。” “哦,这是当然。这是我一友人茶园的私藏。那年清明节前的茶叶产出不多,湖州龙井就更是稀少。” 闻松故意炫耀,但语气平稳,不着痕迹,做出一副对这类普通人几辈子够不着的“特权”习以为常的样子。 他的一言一举在邱礼眼里,已经颇有世家做派了。只有不食烟火的世家子弟才会对这些东西轻描淡写得令人生厌。即使这些年他见识了很多,也成了洛海首富,但离真正的世家贵族,还差得远咧。 说一千道一万,他这首富再厉害,也不过是区区洛海首富。 在繁华大城眼里,洛海不过是穷乡僻壤,空有一个历史名号罢了。 \"贤愚先生果然见识广博,邱某自愧不如啊。”邱礼将茶碗放下,“不知,先生这名号取自何意?” 他没有问他的姓名,他可不会天真自信到一直没有暴露真实姓名的人会在今天跟他坦白。 闻松垂眸饮茶,“没什么,随便叫叫罢了。” “随便叫叫?” 邱礼不是一个读书人,但认识的读书人不少。“贤愚”二字问多了几个人后,也就明白了其中含义。 第151章 投桃报李 面对这明晃晃的试探,闻松当然不会解释,但他选择给邱礼想要的答案。 他好似无奈地道:“是有些叛逆了?家里人也是这么说的。” 邱礼见有了突破口,顺着他的话说:“我也曾远离家乡,每逢佳节倍思亲啊。” 他的语气像是作为一个过来人为他这样漂泊异乡的后辈考虑,“在洛海这么成功,可曾想过接家人来团聚?” 闻松摇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且这边气候他们不习惯。” 不习惯洛海的气候? 那就不是南边人了? 邱礼“哦”了一声。 闻松却没有再给他打探的机会,而是轻而易举掌握对话的主动权,“不知您亲自登门拜访,所谓何事?说起来,应当是晚辈先去拜会您才是。” 邱礼登门,除了试探,还有生意。 有钱不赚是傻子。 谈到生意,邱礼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显得精明了许多,“前几日,我家夫人迷上了你家的妆匣,买了许多回去。我也仔细瞧了瞧,确实是构思精巧,雕工精美。这也让我想起之前在知府大人家见识过的机关巧思……” 闻松淡笑道:“那日还得感谢邱老爷,若不是有您这个首富相助,我家这生意,还打不开局面咧。\" 这句是实话。 他当初命木工精雕细琢东来客栈,为的就是吸引邱礼的视线,好先声夺人。 河神宴上,不出所料,邱礼果然识货,嗅到了金钱的味道,也了解了他的意图,顺便卖了他一个人情。 而这人情,为的就是今日的投桃报李。 邱礼耐心等了半个月的时间观察风向,徐徐图之,“洛海首富”的地位果然不是白得来的。 “邱老爷和夫人喜欢什么,随意拿取便是,也是我的一番心意。”闻松明白邱礼并不是为了贪这个便宜,只是背后的目的,不能由他来点明。 邱礼也懂这是客套话,便赶紧拒绝,“欸,使不得。你这就误会了我不是?我来这儿,是想购货的。” “购货?” “东来的物件已经有些年限了,可以换换了。”邱礼笑呵呵地道:“另外……我也想看看咱这洛海木雕,是否也能在别的地方风靡?” 言外之意,他想进货贩卖。 闻松思忖着,“实不相瞒,您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只是手中……捉襟见肘,并没有想过这么快扩张。” 邱礼来了兴趣,“哦?” 闻松抛出一个选择,“若是您想试,不妨合作?” 这正是邱礼的最终目的,他问:“怎么个合作法?” “目前,也只有一种合作方法,”闻松朝邱礼敬了一杯茶,“您出钱,我出力。” 邱礼紧接着问:“如何分利?” 闻松眼中光芒闪过,“七三。” 邱礼一震,想不到他竟然会狮子大开口。 七三……倒是敢说。 闻松像是怕他误解,又好心重复了一遍,“您拿三,我拿七。” 邱礼再开口时,声音明显冷淡了许多,“你不妨说说,这账是怎么算的?” 闻松一点儿也不怕惹恼面前这位大财主,不急不慢地道:“您要做的,只是在别地安排几个店面,再等着分利即可。其余的,都由我这边安排,保质保量,不必担心。” 邱礼并不需要劳心劳力,几乎只用坐着收账便可。如此想想,七三不算是难以接受。 他其实也只是意外,贤愚先生连装都不装,直接暴露内心的野心。 闻松又喝了一口茶润嗓子,随后,将茶碗放在手里把玩,“洛海木雕成立时间短,但从原材到成品,再到售卖,都很成熟。往外面发展不过是早晚的区别。合作,也并不是只有一个选择。” 这番话倒是真的不把洛海首富放在眼里了。 邱礼内心并不怒,他谈生意时候也常用这样的手段。眨眼之间,他就找到了闻松这番话的破绽,“话虽如此,你我都应该知道,木雕这一块儿,是从来没有人吃过的肥肉,你这一折腾,是把所有狼都唤醒了。若是再等下去,就只能在外面吃残羹剩饭了。” 邱礼语带威胁,说的也确实是实话:木雕这门生意有利可图,以后必然会在大祁随处可见。抓住时机,率先发展,“洛海木雕”才有可能立足大祁。 不料,闻松根本不接茬,他反问:“既是如此,邱老板今日又何须登门呢?以您的财力,足以再自立一门生意。” 蛇打七寸。 邱礼抬头,细细打量着这个应对自如年轻人,终于意识到,自己轻敌了。 “洛海木雕”把持着最佳的林场,也就意味着,它能保持上佳的品质和不菲的价钱。再加上这可以大做文章的名字,足以占据大祁木雕业的有利地位。 “洛海木雕”这个名字,有极强的地域风格,正是那些有钱有权人喜欢的所谓“特别”的物件;再者,“洛海”这个地方,在大祁算不得是什么,但好好运作一番,这个名字就是大吉大利—— 洛海,太祖皇帝转败为胜之地。 谁都想图个好彩头,愿意为这样的历史花一笔钱留作纪念,太平年间尚且如此,何况是在如今分裂的大祁。 再者,提到洛海,必然提到太祖皇帝,也就必然提到南家,也就必然又会引起坊间对南家赫赫功勋的再次讨论……这无疑,对南家也是有利的。 既然有利,日后在外发展之时,南家也定然不会出手阻拦,也不会来竞争。世家们也会卖南家一个面子。 这样一来,没了世家的恶意介入,路会顺很多。 这些,都是邱礼在反复斟酌之后,仍然愿意上门合作的原因。 他原以为贤愚先生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年轻人的傲气,寻的是独一无二的风头罢了,而今看他的行事作风,言语谈吐,只怕这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邱礼叹息一声,“后生可畏。” “咚”的一声,闻松放下手中的茶碗,似乎预示着一切已成定局。 对着邱礼,他没有任何自得的情绪,“您过谦了。我也说过,若是没有您,我这生意不会有这般起色。在下是个投桃报李的人……” 他沉吟了会儿,“倒是有个法子,您看可行否?” “愿闻其详。” “凡是需要与世家官家打交道的事,皆由您出面,我们六四分账,您意下如何?” 邱礼狐疑,并未轻言。 “您莫要误会,只是在下的身份不便罢了。” 闻松大大方方地谈论起此事,让邱礼对之前的猜测更加笃定了些。 “是可行。”邱礼道。 他的要求不是难事,甚至算得上是轻松,那又有何不可?只是,有些决定还是要再思考清楚的—— “但我需要时间考虑。” 闻松摊手,“这是当然。” 邱礼:“在决定之前,我需要看一样东西。” 闻松耐心道:“还请直言。” “洛海木雕的账目。”邱礼的语气不容拒绝。 他必须要确定这门生意的利润空间。 闻松点头,“这没问题。是应当的,不过,账目内容还未满一月,待一月期满,再交由您查看如何?“ 邱礼没有异议,这也是他来之前就考虑到的。 他甚至想过再等等,至少等到三个月,但洛海如火如荼的一切,让他不能再等。 时机若不珍惜,错过了便是大亏。 邱礼答应了下来。 闻松又道:“不仅如此,我还可赠予您妆匣三千箱。” 邱礼甚是意外,“这是为何?” 闻松轻掸衣袖,“亲口尝梨知酸甜。您亲自去检验一番,不是比看枯燥无味的数字更好?” 邱礼沉默了会儿,“你很自信。” “非也。投桃报李,诚心诚意。” 第152章 糊涂 邱礼甫一进家门,管家就迎了上来,谄媚地道:“老爷,如何?” 邱礼的不悦在此刻才显露在脸上,“是块难啃的骨头。” 他将外袍扔给管家,管家接过,妥善收拾好,又问:“那……” 邱礼摆了摆手,“不急,反正已经要合作了,以后多得是时间摸清他底细。” “是,”管家又问,“这么说,这生意真的能做了?” 邱礼冷哼一声:“当然能,以他的手腕,生意不说做得多大,赚是绝对赚的。” 他吩咐:“明日,最迟后日,他们就会送三千妆匣过来,到时你安排安排,挑几个人去几个熟悉的府县,试一下他的货到底行不行。” “是。” 在管家准备退下后,像是想到了什么,邱礼又拦住了他,“京城我会亲自去。” “是。” “另外,你去告诉大人,贤愚先生多半是世家子弟,非富即贵。” 他回想着贤愚先生府内的陈设和他的谈吐,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可他又怎知,宅子是南绍儒的宅子,所有贵重的物件都是宅子里带的,只有香和茶叶是闻松的。 不过香,是当初肖家赠的香。 茶叶么,是市面上稍好一点儿的龙井,之所以比其他龙井要更甘冽,是山泉水的缘故,而非茶叶。 什么湖州龙井,全凭闻松一张嘴。 …… 闻松和邱礼谈话时,阿茶便在房顶之上。以她的耳力,足以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待邱礼走后,她一跃而下,“你要引他离开洛海。” 闻松对阿茶的出现丝毫不意外,他弯起嘴角,“嗯,不离开,你怎么好施展身手?” 阿茶走近,伸出手指在他心上轻点,“你呀,心思是越来越多了。” 闻松被这冰肌玉手撩得心痒,他赶紧捉住她作乱的手,拉着她坐下,“你听完后,有什么想法?” 阿茶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另一只则拄着下巴,“这个首富,有水平,但不像是有什么大能耐或者大背景的人物。应该跟你的猜想差不多,替人做事而已。” 闻松将她的手放在掌心,时不时轻拢慢捻,“他背后的人,不会很厉害。” “哦?” “若见过厉害的人物,在试探我的时候,就不会先气虚。” 邱礼会气虚,无非就是被这些外在的东西震住了。能被震住,就证明这些东西他曾经见识过,且在他眼里,这些是极其厉害的人物才能用得起的。 阿茶意会,“那这人的身份,最高不过南绍儒。” 闻松有不同的意见,“低了。” “嗯?” “南绍儒没有实权,他背后的人,一定是官场中人。” 大祁的黑市有不少脏银,但只有官场人,才需要开个天价客栈大规模洗钱。 听了闻松的分析,阿茶垂眸思考了会儿,“把脏活放在洛海,就证明洛海是他能够把控且觉得安全的地方。” 吴志文? 不可能。 他没几个钱。 那会是谁呢? 洛海的世家里,最近也没有出什么高官呐。 两人暂时都没什么头绪。 \"不管如何,还是小心为上。“阿茶轻声嘱咐。 闻松心里一暖,再次握住她的手。 管家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老爷,有您的信。” 两人对视一眼,松开了手。 闻松接过信,屏退了管家,才将信拆开。 信件虽未署名,但从内容和笔记来看,是无垢无疑。 阿茶只扫了一眼就被气笑,“大事上拎得挺清的,小事上这般糊涂。” 闻松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阿茶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男人的脸,“真笨。” 她指着信上“贤愚先生”四个字解释,“从军营里发出来的信,抬头是贤愚先生……是,她是瞒住了你的身份,被有心之人拿去的话,就这内容,已经暴露你俩关系匪浅了。要是再遇到什么‘故人’,你这伪装,算是白费。” 这两人糊涂的共同点倒是挺师徒的。阿茶有些无语。 “而且,若是按我们分析的,傅……她舅舅若真是心怀不轨……”阿茶深深叹了口气,秀手搭在他手臂,“闻松,杀你的人已经再在路上了。” 闻松一开始是有点懵,但也早反应了过来,他沉默了会儿,道:“不会。若他想杀我,早在这信来之前,我就已经遇袭了。” 阿茶随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落款时间:半月之前。 也是,傅道清若想动手,早就动手了。 杀人这种事,可比寄信要快得多。 阿茶将手从他身上挪开,“总之,小心一点儿。” 她担心的是,不是每一次都能这么幸运。 闻松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伸手揽住她,“我会小心的。嗯?” “嗯。” “你也要小心。” 阿茶伸手回抱住他,“那是当然。我惜命。” “嗯。”闻松眼里都是笑意,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 被哄好的阿茶仰头望着他的侧脸,“呐,说说,她在信里说什么了?” 第153章 为什么要反对? 闻松耐心复述了一遍。 在听闻松讲述的过程中,阿茶的思绪已经千回百转。 听罢,她道:“北漠一事,是你的主意?” 闻松点头,他无意隐瞒,此事发生在遇见她之前,之后又有诸多要事,根本来不及跟她提及此事。 阿茶没有再说话,她沉默着。 在她的沉默中,闻松一颗心罕见的起伏不定。 北漠与大祁关系并不融洽,历史因素和代代相传的仇恨很容易让人抛弃理智,无法思考。 他拿不准阿茶对这事的看法。 他相信有九成几率,阿茶会支持这个决定……可剩下的那一成,足以让他发慌。 正是因为太重视,才会担忧每一个影响二人相处的隐患。 阿茶带着忧虑开口,“这法子风险也很大。” 闻松眉梢一动,“风险?” “嗯,和北漠通商一事传出联城,无垢要面临的,可就是大祁的悠悠之口了。” 此事曾在闻松的考虑之中,但对比起北漠通商能给百姓带来的切实利益,以及能给无垢带去的威望,这些对立面的悠悠之口,也就在可控范围内了。 闻松现在无心想这些,他捕捉到了不同的重点—— “这么说,你不反对了?” 他的眼睛一闪一闪,晶亮如星。 阿茶被这眼神盯得一时脸热,“我为什么要反对?” 这一问,让闻松彻底放下心来,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短短时间,他竟然想了这么多。感受到闻松对她的珍视,红了眼眶。 行走江湖的这些年,让她变得不爱哭,也不容易被情爱感动。 可说出这些话的人是闻松,是她喜欢的人。 感受到喜欢的人满腔真诚的爱意,怎么能不被触动? 人生在世,两情相悦最是难得。 见她眼眶泛红,闻松心又慌了,端起她下巴,忙问:“怎么要哭了?” 见他紧张的模样,阿茶吸了吸鼻子,将脸埋进他怀里,“没事。” 等情绪平稳后,她道:“连这都担心,往后可怎么办?” 闻松轻抚她的背,逗她,“那你以后好好待我。” 怎知,这简单一句,让怀里的人有些愧疚。 她突然想起某些时刻对他起的防备情绪——他太优秀,也太懂人心。她怕他算计太多,怕他哪天算计到她头上,所以,她在这份感情里,并不是全心全意地投入。 可能是闻松的怀抱太暖,给她的感觉太安全,内疚席卷而来,她竟趴在他怀里大哭了起来。 这下,真搞得闻松不知所措。 看着他着急忙慌的样子,阿茶又哭又笑。 闻松担心又无奈地道:“这是怎么了?” 阿茶一边哭,一边跟他敞开心扉,还一边注意他的表情。 闻松的表情除了刚开始有些震惊,剩下的就只有宠溺。 他替她抹着泪水,声音轻柔得像微风拂过湖面,惹起涟漪,又不打扰,“我知道的。” “嗯?” 阿茶呆愣的样子让闻松的心更是化成了一滩水。 他嘴角弯起一道可以安抚她的弧度,“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有时会警惕我,但是我不介意。” 阿茶有时候会给他一种神秘感,这种神秘就来自于此。 她时而很爱他,时而又离他很远。 他也会因这种变化而不安,但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想起,阿茶不为人知的过去。 或许,她不愿意敞开心扉,是跟她从不提及她家人有关;也或许,是跟她曾经替南胥做的事有关。 闯荡江湖的人,都有故事。 他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他能做的,唯有好好待她。 有时,他也不想阿茶卸下心防。 他害怕阿茶一旦对他卸下心防,就会习惯性对其他人卸下心防。 这样不好,对她不利。 像她这样的人,从不需要自以为是的保护,也不需要任何怜爱。 她自己就如松如岩,千锤百炼,屹立不倒。 她若是爱江湖,就该去策马江湖。 若是有一天她为了心中所求而离开,他亦不会阻拦。 能做到这些的前提,是从不轻易信人。 似乎有些累,但对于她这样的江湖高手来说,这是习惯,是安全。 闻松徐徐道来,将一切都剖析给她听。 “所以阿茶,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做得不够好。” 闻松认真地看着她,十分虔诚的模样,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时不时帮她拭去泪珠,“你并不需要为我改变些什么,我喜欢的,就是最初的那个你,不是吗?” 阿茶声音哽咽,“闻松……阿青……” “嗯。”闻松应着。 “我好爱你啊。” 闻松粲然一笑,“嗯,我也爱你。” 两人把事情说开,又腻歪了一会儿,等情绪都平稳下来,阿茶才想起有正事。 北漠在大祁的史书里,充斥着野蛮、贫穷等字眼,描绘起北漠的政事,也大多以“穷兵黩武”作评,可她见识过的北漠,却与这些描绘格格不入。 “我有段时间曾在北漠行医,” 阿茶声音沙哑,闻松起身给她倒了一杯茶。 一口气将茶喝完,她继续道:“北漠和我想的不一样。那里的人比我想的要和善、淳朴。草地肥沃,牛羊成群。对我们大祁,也并没有太多憎恨的情绪。他们在意的,好像只有家里的草地和牲畜。” 闻松也曾在几年前去过北漠,待的时间不长,只去过几个市镇,但了解到的却很多,“现任北漠大君被推举即位以后,效仿中原历朝的台谏制度,任命了许多直言不讳的言官。这位大君不止能善纳谏言,还有非一般的决断力……” 北漠各地能够迅速发展,与现任大君的统治能力密不可分。 跟这样的君主和谈通商,是最有利的。 而谈判方法,则应是直截了当,长驱直入。 他在让汪平英转交给无垢的信中,也专门提到了这点,他相信,无垢会根据这点,选择一位对北漠大君胃口的和谈人选。 阿茶对北漠也是差不多的评价,但她唯有一点担心,“现在的大君是公子森的父亲。我怕他……” 闻松提起茶壶,往阿茶的杯子里斟茶,“公子森一事,与无垢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茶忽而抬眸,“你觉得她会这样做?” 在她看来,无垢会选择保全皇室颜面。 闻松将茶壶架在茶炉上,“皇权已倾,大乱在即。颜面?她知道怎么选。” 第154章 随风潜入夜 眼下,其实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对傅道清的怀疑,究竟要不要告诉无垢? 闻松思虑颇多: 若他推断出错,让他们舅甥之间生了嫌隙,傅道清又统帅镇北军,只怕会祸起萧墙; 若是他推断不错,那么,无垢的一举一动都在傅道清的监视当中,他就算想传信给她,也会被拦下,招来杀身之祸是其次,惹得傅道清狗急跳墙,才是危中之危; 三,明知傅道清极有可能怀有一颗不臣之心,却隐瞒不报,就更不应该。 如此境地,该怎么选? “我倒是有个主意。”阿茶忖度着开口。 闻松认真听着。 “长鹤每年都会去晏安遇刺之地祭拜,风雨无阻。” 阿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晏安的音容,她的离开太过突然,突然到她现在也没有习惯这个事实。 “明年二月初三,我会去那里见他。” 晏安已逝,长鹤前去祭拜了那么些年,也没有找到新线索,是以,不管凶手是谁,都不会对长鹤再有关注。去见长鹤,并通过他传递消息给无垢,是目前最安全的法子。 闻松仔细思量了一番。 二月初三距今不到半年,半年之内,必有战事。战事刚起,幕后人必不可能在那时弃子,无垢性命无虞。 他同意了她的想法,提醒道:“大公主的事,暂不必告诉他。” 长鹤对晏安的感情深厚,复仇之火,可能会将他燃烧殆尽。 在没有切实证据之前,晏安真凶的推测,只能按下不表。 阿茶也正有此意,另外,她还想趁机会去调查一下徐廷骅。 想要找到线索,唯一的切入点便是晏安之死。将凶手调查得一清二楚,再顺藤摸瓜,找到幕后布局者就不难了。而晏安遇刺案被她查了许久,蛛丝马迹,细枝末节,都没有漏掉,可惜线索总是在关键时刻中断,时至今日,也没有其他进展。 那也就只剩下一条线索了,便是当初也介入了的杀手门。 京城中,与杀手门有关的红楼整个被端后,杀手门的踪迹就再难追踪。只在接杀人生意时会漏出点风声,其他时刻则铜墙铁壁,密不透风。 她也曾假扮他们的客人,雇凶杀人,总是很快被发现,根本没有办法接近徐廷骅。 这次见长鹤,说不定有意外发现。 三日后。 妆匣三千,送达邱府。 再三日后,邱礼离开洛海,启程前往京城,府中空虚无主。 阿茶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又等了两日,等到全洛海都知道邱礼又出门做生意了,才在这个夜晚,随风潜入。 以她的功夫,潜入一个没有什么护卫的府邸,简直轻而易举,根本不必刻意引开邱礼。 只是闻松嘱咐,要小心府内机关,免得因小失大。 她本想说,机关她也不怕,但见闻松的神情,似乎是另有安排,也就由他。 不过……逛园子逛到现在,她都没有遇见任何机关。 而阿茶仍然坚信闻松所言,原因无他:邱礼身为洛海首富,腰缠万贯,怎么可能府中连个带刀的护卫都没有?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其他准备。 几个纵身,来到后院。 后院的布置有些别致,每隔几丈,便有铜铃悬挂于梁上,由黑绳相连。 她抬头看了一眼,未作逗留,先进了书房。 在书房查探一圈后,视线停留在了略显突兀的关公像上。 书房里拜关公? 阿茶走近细看,是石雕关公,长须美髯,虎虎生威,但双手空空,常持的青龙偃月刀不在。 不需寻找,青龙偃月刀被放在了他的脚下。 阿茶眉头轻皱,伸出手,将青龙偃月放在了关羽手上。 果然,在两物相触的一刻,机关声响。 下一瞬,数箭齐发。 不是密道,不是暗格,而是杀人的机关! 府中铜铃齐响,铃声大作,惊得府中人纷纷拿着家伙冲了出来,“抓贼啦!” 夜半三更被惊醒的管家连外衣都来不及披,赶紧冲了出去,一把抢过仆役的灯笼,右手又接过棍棒,急冲冲地往书房奔去。 一脚踢开门,举着大灯笼,刚想看个究竟…… 哪里有人? 这时,房中蜡烛已被人点亮。 地上除了射出来的箭,没有半个人影。 “这?会不会是误触?” 仆役们只知书房内有机关,却不知如何触发。 而唯一知道怎么触发的管家清醒无比:这种机关,绝对不可能是误触! “您看,这里有纸条。” 纸条被钉在了门上。 “双龙玉佩,三日后来取。” 不好! 管家推开众人,往库房跑去。 慌张时刻,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后院错落有致的高墙与屋瓦阴影之间,立着一道人影。 人影站立之处,正好能将府中全景置于股掌之间。 左侧,是赶往库房的一群人;右侧,是邱礼妻妾的后院。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后院的夫人们都跑出来看热闹了。唯有一间屋子,灯火通明,房门紧闭。 看后院格局,应该是邱礼原配夫人所在。 邱礼与夫人是青梅竹马,指腹为婚。商场沉浮,不离不弃。后来成为首富,抛弃糟糠的戏码也没有发生,甚至听说,还让这位目不识丁的夫人管理府中账房。 阿茶冷笑一声。 果然,越离谱的传闻,背后越值得深思。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翻身离开。 “这就是你让我小心,又让我弄这一出大戏的原因?”阿茶摘下蒙面黑巾,冷冷地道:“你的心思可真是复杂难猜。” 闻松哭笑不得,摸了摸鼻子,讨好地道:“不难猜,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么?” 阿茶盯着他,语气严肃,实则打趣,“你这心思,旁人要绕几个弯才能想出来,还好,我虽然不能大彻大悟,但至少是能边走边看,懂那么一点点点的。” 闻松诚恳地配合道:“阿茶说的极是。” 今日夜探邱府,并不是要找具体的东西,其主要目的,是在“探”字。 趁山中无虎,探他府中机密,探他一个自乱阵脚。 “你怎知他府中有双龙玉佩?”她现在才有时间询问。 写着“双龙玉佩,三日后来取”的纸条是他交给她的,她一开始不知用到何处,直到发现关公的那一刻。 明显到让她想发笑的诱饵,那便将计就计,用纸条诈出了一些真有用的东西。 第155章 怎一个荒唐了得? 为什么会知道邱礼府上有双龙玉佩? 多亏了他在洛海游历时,认识的华立群。 华立群是个喜欢广交朋友,爱看热闹的捕快。 正好,有段时间,洛海各家的珍宝店里,流出这么一个信息:前朝双龙玉佩被邱礼找到了。 闻松起初并不知道双龙玉佩是何物,直到华立群来找他混饭时,提到了此事。 双龙玉佩之所以稀罕,是因为雕刻玉佩的无瑕翡翠是世间少有,从前朝到大祁,也就只有这么一块翡翠,雕了这么一对双龙玉佩。 在懂行的人眼里,是天价的宝物。 邱礼不懂行,但他富了以后,就喜欢收集这些玩意儿。收集到了以后,又喜欢拿去跟珍宝店的老板们一家家鉴定,鉴定完了又去炫耀。 说到这里,华立群有些羡慕地说:“他那运气是真的好,听说,他是低价买进的,卖的人也是个不懂行的。他当时看玉佩成色好,又刻的双龙,便花了几个钱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给他碰上了。” 听到这儿,闻松才有了点兴趣,也就将此事记下了。 “从哪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到邱礼府上走了一遭后,她更加确定,此人绝不清白。 没做亏心事,怎么会有那么致命的机关? 防贼也不会这样防。 像猫见了鱼,阿茶舔了舔上唇,“他府上的秘密,肯定精彩着咧。” …… 京城。 皇宫。 永宁殿。 “陛下。” 户部尚书罗中青朝昭阳行礼。 他这一声“陛下”喊得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喊,将内心的别扭埋了起来。 “前几日,南胥找过你。” 昭阳一身明黄龙袍,在灯火的映射下,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罗中青一激灵,“回陛下,驸马他……” 南胥至今仍然挂着无垢驸马的头衔,很多人叫惯了,也就没有改口。 不过,能改什么呢? 本就无官职也无实权。 他自己也不甚在意。 毕竟,他站在那里,就代表着京城里最大的权力之一。 谁又敢小瞧他呢? 礼崩乐坏,皇权倾塌。 怎一个荒唐了得? 满朝上下心知肚明。 满朝上下自遮双目。 “嗯?” 昭阳声音高了一度。 罗中青暗骂自己愚蠢。 无垢现在自立为王,在昭阳眼中,就是反贼。即是反贼,那公主之位自然削去,也更不会有什么驸马了。 “南……南公子是来过。“ “说了些什么?”昭阳明知故问,连眼睛都懒得抬。 罗中青只得道:“南公子只是提醒臣,每月俸禄按例、按时发放。” 毕竟,大祁还在,国号还在。 大祁再乱,百官还是守在自己的职位上。 这些为大祁分忧的人,理应得到相应俸禄,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 昭阳在心中冷笑,“哦,那镇北军呢?是否囊括其中?” 罗中青呼吸一滞,却还是鼓足勇气,“镇北军为大祁镇守边关,自是包括在内的。” 昭阳心中对南胥怒极,不能发作,对着罗中青这个朝中重臣,也得压制着自己的脾气,只觉得自己处处被限,所制于人。她深呼吸一口气,语气森然,“镇北军已联合贼子无垢私通北漠,怎么?这样的叛军还要给奉?” 无垢欲同北漠通商的事,已经传遍京城。 前几日的朝会,也议论过此事,只是迟迟没有定论,当日傍晚,南胥便找上了户部尚书,提醒了他。 他当时以为是昭阳的意思,如今一看,两人意见相左。 难不成,是南相之意? 他将这件事在脑海里迅速过了几圈,内心深处,是赞同南胥看法的。 只要镇北军不举反旗,京城这边就应该按兵不动,顶多派人敲打一番。 如今昭阳这说法——罗中青走到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不谈其他,最少也是一个明白人。 在这样摇摆不定的时刻,给镇北军安上一个私通外敌的罪名,就等于把他们推向无垢,其他官员也就罢了,但这可是镇北军,军功赫赫,以一当十的镇北军。 虽说镇北大将军与无垢是舅甥关系,但军中还有那么些人呐…… 她言语间这般冲动,擅定罪名,难道不怕镇北军真的谋反么? 还是…… 罗中青神色一震,她想要逼反?! 现今局面,谁都不敢先动,都在屏息以待,待百姓反应,待其他世家的反应。 传位诏书尚有争议,无垢算师出有名,但镇北军谋反,那可就真成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了。昭阳便可乘机以护卫皇都之名,名正言顺出兵平乱,光明正大地开国库。 罗中青想明白后,冷汗直往外冒。 他若是真听她一句话就克扣军饷俸禄,日后出事,百口莫辩,恐株连九族。 他下定决心,咬牙道:“陛下有旨,臣莫敢不从。” 言外之意,是让昭阳先当着全天下的人面给镇北军定罪,而后,他再按照诏令行事。 昭阳自登基之日起就明白,她这个皇帝,不被众人所信,却没想到,本就不清白,常常以权谋私的户部尚书竟然对着她义正言辞起来。 多可笑。 昭阳眯起眼,帮他想了一百种死法。 她从龙椅上走了下来,以一种迫人的气势。 罗中青赶紧跪下,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人头落地之时,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陛下近日忧心国事,未得好眠,让罗尚书惊到了。” 罗中青循声望去,声音略抖地喊了一句,“丞相大人……” 来人正是权倾朝野的南叙之,走在他身后的,是他独子南胥。 罗中青此刻根本不敢看南胥,只盼望着南叙之的到来,是件好事。 南叙之跟昭阳对视一眼,后者看出他眼里的不满,挑眉,转身坐回龙椅。 随后,他又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罗中青,见状,昭阳只得收起戾气,摆手道:“罢了,你先下去。” 罗中青如蒙大赦,连行礼都忘了,疾步走了出去。 第156章 不信鬼神信人力 只余三人的殿内,谁都没有先开口。 昭阳还在气头上,懒得说话。 南胥静立在一旁,让人捉摸不透。 南叙之则是自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闭目养神,等他们两人先开口。 最后,还是昭阳在恢复平静后,先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颇有种要让南叙之评理的意思。反观南胥,仍旧是那一副淡淡的模样,什么情绪都没有外露。 南叙之在等南胥的解释,南胥仿若未觉。 半晌,南叙之才道:“逼反镇北军,算是个主意。” 昭阳面上一喜,南胥像是充耳未闻。 “但,不算一个上乘的主意。” 南叙之话锋一转,昭阳一噎。 “你太心急了。” 南叙之缓缓睁开眼,目光平和,却让人不安和畏惧。 他将昭阳的小计谋看得透彻,“你让罗中青私下停奉,借此逼反镇北军,玩这种招数又不想担责任?” 昭阳支支吾吾,“我……朕……” 南叙之每一句都载着他对昭阳的怒火,“如此心急,你是真的想大祁一统,还是心疼你那几个招兵买马的私钱?” 她这般关注南胥,针对南胥,无非是源于南胥不让她动国库钱养兵罢了。 她多年搜刮来的钱,足够养着私兵,对付无垢的散兵游勇。 但她的钱也确实不够多,能养一时,却无法长久。 战线拖得越长,她越亏。 便动了镇北军的心思,动了国库的心思。 南叙之步步紧逼,“又或者是担心北漠大君知道你并非正统血脉?” 昭阳大惊失色,“南相!” 他怎能毫不顾忌?! 南叙之冷笑,“居九五之位,毫无格局,手段下作,如何取信于文武百官?” 昭阳并非一个蠢笨的人,只是眼中难有大局。纵如此,今日事发突然,实在反常。反常的背后,只能是因为担心自身利益而心急如焚。 无垢派人去北漠的消息传到京城后,她就一直很不安。 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小风小浪都能够让她辗转反侧。 南叙之横眉冷对,“这点儿事就惊成这样,那这位子怎么坐得稳?” 昭阳有些羞愧地垂眸,再不敢出言相争。 “就算真有什么,也不过是他们一面之辞。”说罢,南叙之又望着南胥,“你可有话说?” 南胥只说了一句话,“镇北军现在还不能反。” 且不说镇北军兵力在大祁数一数二,难有能与之抗衡者,除非是集合各军……可现在,以昭阳的威信,几乎不可能让各方协同一致。 更为忧心的是,镇北军一反,边境空虚,正是北漠向大祁发动奇袭的绝佳机会。 到时外忧内患,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南胥言语背后的深意,完完全全是南叙之心中所想。父子俩在这一点上不谋而合。 南叙之心思缜密,“有一点,是我们都该担心的。” 他的目光从南胥身上,又移回到了昭阳身上,“再这么拖下去,壮大的是无垢。” 那么他们本来占据皇城的优势就会完全逆转。 “尤其,若是她借公子森之事,拉拢北漠的话。” 这是南叙之第一次在谈论无垢的事上,有了忧虑的情绪。 南胥眉头微挑,微不可察。 “那该当如何?”昭阳忧心地发问。 南叙之靠在椅背上,双掌交握,“镇北军不能反,但是镇北大将军可以。” 昭阳心领神会,却不得其法,“可要如何才能分割镇北军和傅道清?” “你是圣上,你说呢?” …… 京城的风很萧索,晚秋如冬。 行人裹着衣物,行色匆匆。 路上叫卖的人也没了心情,只将双手揣在兜里,希望能暖和一些。 出了宫墙,候着的小厮快步上前,递上手炉,南叙之接过,喃喃了一句,“老了,受不得寒了。” 南胥颔首,“父亲,上轿。” 南叙之站在了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方才在殿内,怎的不说话?” 南胥淡然道:“您和她在议事。” 南叙之转身,面向十里长街,“你不赞同?” 南胥沉默不语。 “是真的在为我们考虑,还是在为她考虑?” “她”是谁,南叙之没有明说,南胥又怎会不清楚? 南叙之是不信他已经放下了无垢,在敲打他。 南胥也没有争辩什么,“我只是记起了闻松。” 又是这个名字。 可这一回,南叙之没有嗤之以鼻。 他捧着手炉,“北漠的事,不是傅道清的主意,就是他的主意。” 无垢的能力,着实不配让他另眼相待,但无垢的气运,倒是好极。 一个贤明的君主不一定要有过人之能,但一定要会知人善任。 无垢这一点比昭阳强太多。 也正是这一点,让他开始有些担忧。 无垢一人之力不足惧,若是她会用人呢? 用对人,以补自身不足。 他突然有那么点儿惋惜了,儿媳妇是这样的人,对他们南家来说,是大利。 然,再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他也不会辅佐她,因为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贤明的天子。 南叙之侧头看着比几年前更加沉默的儿子,心里叹息。过了会儿,他问:“找到他了?” 南胥摇头,“还未。” 南叙之又问:“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这是他的局,为的就是让我们先出手。” 南叙之眼神一闪,“既是如此,见招拆招。” 南胥垂眸,未答。 南叙之语重心长地道:“胥儿,我看不到你的野心了。” 南胥抬眸苦笑,语气中透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父亲,我这一生的命格,你当是清楚的。” 南叙之一时语滞,“再怎么样,你也是我南家的子孙。” 记忆被南胥带回到了他刚出生的时候—— 世家弟子熟读四书五经,《周易》自然通读。 不同的是,其他世家弟子被《周易》启蒙,或多或少会真的学一些八字易数,南叙之则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他读《周易》真的只是读。读完算完。 因为他不信命,他信人定胜天。 他认为,这些不过是虚幻的鬼神之说,信的人无疑是给自己的失败找了一个借口。 可就算他再不信,也抵不过大势所趋。 按照世家大族的传统,在添丁的大喜事上,是一定要算上一卦的。 他不会,就请了家中擅易的长辈。 而他,其实不喜这位长辈,因为长辈在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他,他这一生无女,唯有一子。 心高气傲的他当然不信,但多年来,府中妾室们确实都一无所出。 好不容易盼来了一胎,还是嫡子,他当然是满心期盼的。 第157章 命中无官 南叙之放下身段,亲自问卜。 长辈也不负所望,卜出了临产的日子,末了,他道:“此子若能子时出身……则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南叙之大喜过望,连带着对长辈的不满,和什么“人定胜天”的箴言,统统抛诸脑后,心里只剩下了最后五个字,“醒掌天下权”。 在妻子十月怀胎里,他每时每刻牢记着长辈算出的吉日和吉时。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再怎么求神拜佛,问医问稳婆,南胥出生的时辰也比吉时早了一个时辰。 比子时早了一个时辰,日子也就往前推了一天。 不光时辰不对,日子也不对。 都不对。 全都不对了。 命格大改! 南叙之不甘,他带着新的八字去寻长辈,让他帮忙再看看,再批一批。 长辈回了四个字,“有印无官。” 是贵格,能掌权,但无官职。 “去他妈的有印无官!” 他生平第一次脏话。 普通人,抑或是其他世家,捧着这个命格不说兴高采烈,至少也是高高兴兴,绝不可能像这样愤怒不平。 他却怎么想也舒心不了。 他可是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南叙之,自己儿子这般“没用”,简直是奇耻大辱! 心比天高的他当然不可能满意,再加上“独子”的批语,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魔怔。 他已经忘了,他曾经是个不信卜的人。 他一边不放弃地试图打破他命中只有一个儿子的预言,一边找了无数江湖术士帮南胥转运改命,皆不得法。 其中有一术士更是补了一句让他火冒三丈的话:“即使强求为官,也长久不了。” 一连串失望的结果让他十分气愤,导致他偶尔看见还在蹒跚学步的小南胥,也是厌烦得可以。 三岁之前,父子之间,是没有什么接触的。 三岁那年,南胥的天赋才华显露,他才开始有了一点好脸色。 随着南胥的年岁渐长,一言一行,越发合格,甚至超出他的期望,他也就更满意。 渐渐,就没提起命格的事了。 或许也是幡然醒悟:为官不就是为了当权?既然有权,又何须执念为官? 想明白后,南叙之将此事彻底放下,如今再听南胥提起,才惊觉这是儿子心里的一根刺。 或许不止是南胥心里的刺,也是他心里的。 他真的放下了吗? 只是不得不装作放下。 实际上,已成为了真正的执念。 求不得又放不下。 竭力避免,又避无可避。 如若不然,南胥又怎会应试?父子俩又怎么会对“驸马”一事万般抗拒呢? 岁月漫漫,他们的每一步,都努力往命运的反方向走,可偏偏好像,离命运越来越近。 无数个日夜里堆砌出来的成果,不及命运的一眨眼。 南叙之沉默许久,伸手拍了拍南胥的肩膀,“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南胥笑得有些酸涩,“如庄周梦蝶,‘人定胜天’,是现实还是梦境呢?是不是命运造的一场梦?只是等梦醒的那一刻告诉我们,我们自以为的自由,是被允许的自由。他若不许,那便逃不脱,挣不开。” 南叙之收回了手,神情难测,“你多想了。” 南胥继而道:”或许该信一信呢?” 南叙之对他的奇怪有所察觉,“是何意?” 南胥今日这番,是感慨,又不止是感慨。 “命中注定,我和闻松,棋逢对手。” 南叙之眼睛一眯,“你算过了?” 他不精通的事,他儿子却是个中好手。 南胥轻轻点头。 南叙之略微不悦,“他?” 那样的出身,也配? 他没有将话说出口,而是转身入轿,对南胥道:“回去。” 南胥目送轿子远去,随后也坐上了小南府的轿子。 轿帘放下的那一刻,脸上哪里有半分失意? 回小南府的路上,遇上八百里加急的骏马直往宫中。 “主子?” 见是八百里加急,下属便及时报给南胥。 南胥掀开帘子,“无妨。回府。” “是。” 北漠有动静了。 南胥微微一笑,似是满意。 “禀圣上,三日后,北漠大君将接见联城使者。” 昭阳正在执笔写诏。 她的理智在从南叙之那里吃了定心丸后,就已经回笼,此刻再听到关于北漠的消息,即使有些震惊,也没有表现在明面上。 “朕知道了,明日早朝再议。” 双方速度之快,在她意料之外。 而且……北漠大君竟然亲自接见么? 昭阳握笔的手紧了紧。 不久后,闻松也收到了消息。 口口相传的速度比信件的传递的速度要快得多得多。 何况这惊人的消息,在大祁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大祁各地早已议论纷纷。 就连华立群在当值结束后,也跑到他府上聊这事来了。 “这太离谱了。” 闻松没有接话。 华立群情绪激昂,“那位无垢公主,怎么能这么做?!还有他们联城,是不是早和北漠有勾兑?!怎么北漠大君能轻易接见他们?!” 他不停地说着,却发现闻松毫无情绪波动,甚至没有打算发表任何意见的样子,有些好奇地问:“先生,这事您的想法呢?” 闻松能有什么想法? 这就是他一手操纵的。 他顿了顿,道:“还不急,再看看。” “看什么,他们这算狼子野心。”说完,他又觉得不对,更正道:“不对不对,他们本来就是乱臣贼子。” 闻松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垂眸掩下情绪,“她也是有皇诏的。” “可……” “都有皇诏,都没有定论。谁正统,谁窃国?” “这……”华立群不知道怎么接。 闻松看他这副没什么心机的模样,无奈地摇头。 华立群好像明白了,又明白得不彻底,“没有定论……成王败寇,这么说,联城那边,还真可能赢?” “谁知道呢?” 华立群不满意他的答案,但也没有再问。 见他激昂的情绪很快平复了下来,闻松倒是有些好奇地问:“方才还生气呢?怎么好得这么快?” 华立群赧颜,耸了耸肩,“其实也没那么愤怒,这事跟我没有什么联系的。但……我这不是拿朝廷俸禄嘛?总觉得应该,嘿嘿,怒一怒。” 闻松失笑,“倒是这个道理。” 华立群接着道:“不过,现在我们洛海,还真有一些人觉得联城那边,做得对呢。” “哦?” 华立群道:“这不,街上刚有人在吵,我刚拉完架。” 闻松又问:“都说什么了?” 第158章 我不想打仗 “能说什么?”他忽然看了一下周围,小声地道:“咱大祁那些事,谁不心知肚明?早就不满意了。尤其新在位的那个,一上位就加重课税,给那些达官贵人呢,又减不少……这不把百姓当傻子和老黄牛吗?” 华立群心中早有不满,苦于不能表达,既然闻松问起,他便借街上百姓之口,说了出来:“联城那边做这个事,是为了他们自己,但是对当地百姓也有好处呀。我听说,连百姓和镇北军都同意了呢……镇北军在我们大祁,是这个。” 一边说着,一边竖起了大拇指,“反正……跟京城,还有那些大贵人们对着干的事,他们都喜欢。” 说完,他又忧心忡忡地道:“不过呀,这镇北军虽然没有明面上说什么,但他们这个行为,怕是不妙,京城那边,肯定要找麻烦的。” 华立群从捕快升成捕头,算是半个官场人。对官场之争,一知半解,但要看清这些,还是不难的。 他说得口干,径自倒了一杯茶,也没想什么主客之仪。 闻松也没有在意,由得他把这里当家里。 “先生,您看呐?” 他习惯性问闻松的意见。 闻松道:“你猜的不错,我赞同。” 华立群连连点头,“是啊,也不知道这事儿最后结果如何。” 除开其他的立场,他关注这事,也有一种看热闹的心态。 “不管成不成,镇北军的麻烦是少不了的。”闻松声音平稳得像个局外人。 华立群明明自己也是这么猜的,但听到闻松再这么一强调,仍是感觉惊讶,惊讶之中也含着忧虑,“那可怎么办?镇北军那么厉害,这个事,朝廷能收场吗?” 他不担心贪官污吏的下场,但是忧心每个月发到口袋的那一点点银钱呀。 闻松见他这么上心,也就宽慰了一句,“文武百官又不是吃干饭的,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甚至会想出一个好法子解决,不必太担心。” 华立群叹气,“哎,这个道理我懂,就……还是怕啊……我还是不想打仗,他们再不好,我也不想打仗。可是都撕破脸了,这仗不打也得打。早晚而已。” 听着他的话,闻松心里触动,将心里的话借着茶水咽下。 如果可以,谁又想打仗呢? 闻松邀华立群留下,在府中用膳。 晚膳时,阿茶也来了。她在外人面前极力扮演着一位贤妻良母的模样,席间又是照顾孩子,又是照顾闻松的,但是该发现的事,是一点儿也没落下。 她注意到华立群的心不在焉,又想到两日前听到的消息,便故意用手肘碰了碰闻松。 闻松会意,出声问华立群:“怎么还在担心?” 华立群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担心的,但不是我先前说的事。” 这时,她刚给闻松舀完汤,不经意地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华立群挠了挠头,还是道:“晚膳结束后,我要回府衙一趟。” “有任务?”闻松问。 华立群筷子刨了几口饭,咀嚼完后,才道:“你家隔壁,邱府,最近不是遭窃了嘛?哎,也不是遭窃,还没遭窃……就快要遭窃了。” 邱府在次日便报了官。 \"是,我知道,整个洛海都传遍了。” 华立群吃完最后一口饭,“一开始,我觉得是个玩笑,但是我们老大还是接了这个案子,一会儿,就要去隔壁逮人呢。” 这几日,所有捕头捕快,都在邱府轮流巡逻。 他没去,是因为这几日正好他当值,要坐镇府衙,以免有其他案子,届时官府没人。 今夜,是他第一次参与巡逻。 “是玩笑的话,你担心什么?”闻松问。 “只是时间越近,越担心是真的,”他叹了口气,“哎,这不是第一次遇到大案么?” 将碗筷放下,道了别,他就跑去府衙集合了。 华立群走后,闻松从阿茶手中接过孩子,给她腾出空,好好用膳。 “人倒是不错。”阿茶评价。 闻松看了看门外,“都安排好了?” “嗯。” 阿茶喝了一口汤,满意得笑了笑。 闻松的心像是被泡在温度刚好的热泉里,喜欢得一塌糊涂。 他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将她嘴角的残渍拭去,“别下重手。” “放心,你就在家好好等着。“ 日落之后,黑夜席卷而来。 时而风起,吹得亦袂飘扬。 远处传来打更声。 已至亥时。 “恐怕是不会来了。” 华立群的同伴眯着瞌睡的眼,试图用聊天驱散越来越抵不住的睡意。 华立群赶紧捏了他一下,把同伴惊得一跳,“你干嘛?” 华立群笑嘻嘻地道:“醒了?” 同伴抹了一把脸,“醒了。” 华立群收起笑意,“打起精神,今天过了,我们就能休息了。” 终于有了盼望,同伴也真的精神了起来。 此时,库房的另一边。 邱夫人的门前门后,也守了不少人。 除了一位捕快,其他便是邱礼府上的人。 捕快不止是护卫邱夫人的安全,也负责在整个后院厢房处来回巡逻。 邱夫人房内烛火通明。 管家也以护卫之名,和夫人的贴身丫鬟,分别守在两侧。 听见亥时梆子声,管家心里莫名担忧了起来。 “夫人,您确定东西收好了?” 邱夫人睡眼惺忪,“真的收好了。” “那可是老爷的法宝,您真收好了?”管家不得不啰嗦几句。 邱夫人叹息道:“你又不是不知在哪里?自己去确定一下,别不停地问我了。” 管家无言以对,但心里总是发毛,想了想,只能不敬,径自走到邱夫人的床边,在床头某雕花处按了一下。 很快,藏在床板里的暗格被打开。 他低头仔细察看,确定无误后,才又合上。 就在这时,外头一句高喊:“快来人!” 管家一惊,自言自语道:“真是为了双龙玉佩?” 夫人被这高喊声吓得瞬间从椅子上跳起,走到管家面前,急声道:“真是为了玉佩来的?” 管家正要说些什么,夫人又道:“还不快去?双龙玉佩若是丢了,薛大人岂不唯你是问!” 听此,管家咬牙,推开房门,朝众人招呼道:“走!” 第159章 混乱 邱夫人心急如焚,跟着走出了屋子,还想继续往库房的方向走。 身边的丫鬟及时将她拉住,“夫人,万万不可,咱们进屋。” 邱夫人停下脚步,“莫慌,不打紧。” 两人都没有注意,在她们走出屋子后,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自房梁而下。 正是等候多时,伺机而动的阿茶! 今晚的阿茶有些奇怪,身形健壮得不似女子。 管家在打开机关时,她就藏于房梁之上,阴影当中,将如何开阖机关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也发觉,邱夫人床头的机关无声。 大概是怕被亲近的佣人察觉,所以在设计机关的时候,专取用了无声的设计。 本来是防有心之人的,没想到在今日方便了阿茶。 阿茶迅速将机关打开,里边清一色的都是些来往书信,从信封上看不出任何东西。 “夫人,还是进屋,奴婢总觉得这样不妥。”耳边又传来丫鬟相劝的声音。 “好,进屋。” 夫人望着库房的方向,仍是犹豫。 “夫人……”丫鬟又催促。 刹那间,阿茶迅速从中抽出两封信,揣在怀里。 恰在两人转身之前,黑影一闪,消失无踪。 丫鬟进屋后左右查看了会儿,看见屋内没什么变化,才安下心。 “你们呀,就是太多疑了。” 夫人对他们的疑神疑鬼实在是无法理解。 丫鬟劝道:“夫人,老爷说了,一切小心为上。奴婢只是怕有个什么万一……” 是时,管家和华立群各带着人马在院中相遇。 “怎么回事?”两边异口同声,“不是你们在喊?” 不消片刻,管家脸色大变,“糟了!快回夫人那儿!” 他又带着所有人往邱夫人住所跑。 华立群本来跟着,却突然停下脚步。 方才还昏昏欲睡的同伴小陈此刻精神万分,见他没有跟上,心下奇怪,回头喊道:“走啊?” “不对。” “什么不对?” 华立群眼神一亮:“这是计中计!是调虎离山!” 小陈立刻明白了过来,“那怎么办?你确定吗?” 华立群迟疑了会儿,“我……” 小陈想了想,道:“不管了,先跟着走。” 他的想法是,不管是往哪一边调虎离山,跟着大家走总是对的。万一判断失误,责任也不在他身上。 见华立群没有动,小陈叹了一声,转身去追大部队。 站在原地的华立群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邱家肯定没有说实话! 从邱管家让他们安排人手去保护邱夫人的时候,他就觉得奇怪了。 他就算不是名捕,也算是办过大大小小成百个窃贼案了。一般情况,窃贼是不会杀人的。除非跟主人撞上。 这管家怎么着,也不会是因为担心邱夫人被杀? 再加上管家刚才的反应,他可以断定,邱夫人那里肯定也有值钱的东西。 这东西的价值比双龙玉佩绝对不低,所以管家才会紧张兮兮,生怕出错。 可所有人都往邱夫人那里跑,库房现在空无一人,要是他们都猜错了呢?不是白白让那贼走了空门? 不行! 华立群咬牙,飞速赶往库房。 另一边,管家已经赶到邱夫人处,后面陆续跟着一群人。 邱夫人被这架势震住,“怎么了?” 管家眼睛朝后瞄了一眼,改了快要溢出口的话,“夫人可有遇袭?” 邱夫人听懂了暗示,“没有,一切安全。” 管家紧皱眉头,怎么回事?那调虎离山是为了……? 站在后方的小陈见一群人堵在门口,却不见任何危及情况,心知事情不对,赶紧调头,病高喊一声:“老大,立群有危险!” 站在众捕快前方的总捕头林驰闻言,立马派出一部分捕快去支援华立群,剩下的守在院子里。部署好后,他冷眼看着管家,“你有事瞒着我们。” 管家假装不解,“大人这是何意?” 林驰的目光越过管家,望着在屋内互相倚靠的邱夫人和丫鬟,冷哼一声:“你们自己清楚,若是今日府中丢了什么,首富老爷可就不能怪我们府衙了。” 给了警告后,甩手离开。 听了他的话管家又是一吓,这才反应过来,贼人的目标应该还是双龙玉佩,于是赶紧追了过去。 库房前已经有了打斗声。 身穿捕快服的华立群和一黑衣人正缠斗在一起。 黑衣人身形壮硕,下盘极稳,一看就是常年习武的江湖人士。 华立群武功在捕快里勉强算是中上,对战经验也不多,面对江湖人士的攻击,应对得极为吃力,身上已经有几处刀伤,全靠意志力在强撑。 他可以输,但是不能倒!他一定会等到支援的。 不能倒,一定不能倒! 华立群怒吼一声,攻势变得猛烈起来,一时间竟将黑衣人的招数打断,把他的气势压了下去。 “立群!” 小陈带着支援已到。 众人拔刀冲了上去,包围了黑衣人。 “抓住他!” 双方混战。 华立群被队友护到一旁稍作喘息,双眼仍一直盯着场中的情况。 就在这时,贼人扬手一刀,逼退了冲在前面的小陈。 而华立群则在这一扬手里,看到了双龙玉佩! 双龙玉佩被他系在了侧腰! 好机会! 必须把双龙玉佩拿回来! 他再次挥刀冲上前去,这次,他换了方式,试图让窃贼再次扬手。 很快,他得逞了,硬生生接了他一刀。 兵刃相接之时,他抓准机会,弃刀,近身,伸手,抓到了! 玉佩! 肩上一痛。 刀已入肉。 而后,胸前一疼,被踢飞了出去。 华立群倒在地上,一阵头晕眼花,半天都爬不起来。 黑衣人见状,不再纠缠,趁着众人不注意,脚尖朝旁边柱子一蹬,借力飞上院墙,逃了出去。 “快追!” 捕快们兵分两路,一路留下来照看华立群,以防其他事变,一路前去追踪黑衣人。 小陈小跑到华立群身边,焦急又担心,“立群,没事?” 华立群挣扎着起身,小陈眼疾手快地将他扶起,又问了一遍,“还好吗?” 华立群这才感觉到肩上伤口的疼痛。 他仍是强忍着,冲着围着他的队友们欣慰一笑,将手心摊开,“抢回来了。” 说完,他就晕了过去。 第160章 不愉快的夜晚 总捕头林驰赶到之时,正好目睹了这一幕。 看着满身是伤的华立群,他愧疚不已。这次出事,主责在他,是他没有做好部署,是他没有及时反应,这才让华立群独自面对危险。 林驰蹲下身,从华立群摊开的掌中取得玉佩。 “带他去医馆,一定要治好他。” 小陈叫了几个人,一起把华立群抬去了医馆。 剩下的捕快们心情沉重,一言不发。 林驰握着双龙玉佩,神情肃穆,大步走向站在角落里的管家,把玉佩交给他后,道别的话都没说,带着手下直接离开。 管家也没有多说什么,双方都想尽早结束这场不愉快。管家清楚,邱府已经和这群捕快们结下了梁子,但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群捕快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衙门走狗,哪里有能力针对邱家。他们不过是给办事不力的自己,找个人怪罪罢了。 维护治安本来就是他们的职责,华立群受伤,是尽职,怪不得其他人。 林驰带着一队人走出了邱府。 所有人都心中有气,气自己、气黑衣贼,更气邱府。 抓贼是他们应当做的事,但邱府却是让简单事变得扑朔迷离的罪魁祸首。今夜的意外,只要邱府把一切担忧都据实相告,他们就不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就能早点根据情况安排,华立群受伤的事就可以避免—— 捕快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行当,很多时候是拿命换那点儿钱,报案人如果不实话实说,很容易让他们误判,从而加大案子难度,加大他们办案人的风险。 很多案子,明明是报案人知情不报,导致他们错过良机,等到最后结果不如他们的意,还要反过来怪他们办事不力。 还好,这次的事,虽不圆满,双龙玉佩好歹没有被盗走,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只是这后续…… “老大,事有蹊跷,我们查不查?” 林驰的一个下属上前,轻声问。 任谁都会觉得,邱府的举动,实在奇怪。 管家来报案的时候,就一问三不知。 问纸条在哪里发现的,怎么发现的,也是支支吾吾。 今晚在邱府,管家的行径匆忙,他对邱夫人那边的担心,要远远多过双龙玉佩。 而他和邱夫人之间的相处,也并不像是有奸情,唯一解释那就只能是邱夫人的房中,有些别的东西更为值钱,又或者是更让他们在意,更害怕被盗走,也害怕被公之于众。 华立群最先想到这一层,所以最先跑回库房,才伤得最重。 大家彻底明白之后,更加为自己的愚蠢懊恼,也更加讨厌邱府的知情不报。邱府的行为,对他们根本是不尊重,纯粹是利用他们增加邱府的人力,而不是真心想寻求帮忙。 妨碍公务,滥用公权! 总捕头并未回答,他翻身上马,看着邱府宏伟森严的大门,“先去医馆。” 众人策马而去。 阿茶在外面绕了一圈,确定甩开了尾巴后,才回到家中,见到闻松的的一句话便是,“华立群受伤了。” 闻松随即问:“伤很重?” 阿茶摇头,“晕过去了而已,大概是没有见过血,打斗之中又太过激动,气血上涌,冲了头。” 华立群身上伤口虽多,却都不是要害,她用的招式看上去狠,实际不会造成太大伤害。凭在场人的武功造诣,应该看不出来她的假装。 唯一严重的,就是华立群肩上的伤口。 伤口并未动及筋骨,但痛肯定是会痛一段时间了。 不稍微下点重手的话,很容易让人怀疑到华立群身上。 阿茶武功、医术超凡,她的话,闻松肯定是信的,也就暂停了对华立群的忧心。 经此一役,等他休养好,复职后,嘉奖少不了。 华立群和阿茶正面对上,是在他们计划之外的。两人都没有想到,华立群会那么拼命。而他们即使再因伤了华立群而内疚,也不能有任何表现。 不过,“偷盗”失败这件事,是在他们计划之中。 不管守库房的是谁,也不管情势如何变化,在打斗中意外掉落也好,被捕快或者邱府的人抢回也好,双龙玉佩是无论如何都会被留下的。 阿茶扮的是武林中一个武功一般,轻功见长,有点儿聪明,又很专业的盗贼,演的是面对府衙捕快的追捕,为了保命,不得已放弃双龙玉佩,四处逃窜的戏码。 他们并不打算真偷玉佩。 他们不想引火烧身,本意更不想给任何与邱府阴暗事无关的人带去。 又有闻松身居幕后,阿茶就算想劫富济贫,那也是不被他这个死脑筋允许的。 阿茶走到屏风后,整理了一下。 出来时,已经纤细如常。 被加塞进衣服中,乔装成壮硕模样的用具,也被扔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南绍儒那本《列国风物志》,真是厉害。” 江湖上的易容,只能易“容”,而不能改变体型。即使会缩骨功的人,也没办法长时间缩骨。 自从她读了南绍儒多年的记录后,便找到了一个能易“体”的法子。 《列国风物志》中提到了一个叫做橡胶树的植物,如果使用得法,可以将树汁制成各种形状。 可惜的是,整个大祁都没有这种植物。 南绍儒觉得此物甚好,便想在大祁找一个替代品。 经过南绍儒多年的深耕,皇天不负,他也发现了一个可以替代橡胶树汁的方法—— 将紫胶和杜仲树汁混在一起所得之物,可以勉强替代橡胶。 阿茶尝试此法,果然让她造了一副身体,今天用着,也很不错。 她将从邱府带出的两封信交给了闻松。 那时,时间紧迫,她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将信放回原位,要么就将信偷出来。 第一个选择,以稳为主,但这样的机会,经过今晚的混乱,以后不一定再有。而且,小心谨慎的人,定会将秘密转移。 第二个选择,冒险,但有效率。 邱府大乱,管家在跟夫人确定屋内无事发生后,应该不会再有检查机关的心情,夫人就更不会有疑心了。 于是,阿茶才冒险将信带回。 闻松接过,小心翼翼打开信封,试图把一切维持原状。 “这两封信,应该是邱礼为自保,留下的证据。” 他将信读完后,又递给阿茶。 阿茶一目十行,“这是他和薛大人来往的通信。” 闻松蹙眉,“薛大人?” 信中并未有任何抬头和署名,是以,闻松有些惊讶阿茶提到这个名字。 第161章 性命无忧 阿茶将她所听到的事描述了一遍,“我猜,这个薛大人,就是邱礼的靠山。” “是薛广山。” 闻松思考了会儿,便将这个“薛大人”的身份确定了下来。 “薛广山?”阿茶震惊,“怎么会是他?” 她对薛广山还是有印象的,他是在肖家云卷云舒案中,因收受贿赂,办事不利被革职的程桥县令。 一个革职的县令有这么大的本事? 而闻松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她不可置信。 “他现在是洛州的知州。” 洛海正是在洛州的辖区,一个府级,一个州级,在地理位置上,皆属洛河道。 洛州水域辽阔,全民皆渔,每年税收在洛河道中的各州各府中,居中偏下,洛海又更是洛州里,较为贫困的一府。 “洛州的知州不是叫薛远鸿?” 阿茶听过不少贪官改头换面,粉墨登场后反而晋升的事,因此,对薛广山的仕途并不关心。她不安的是,薛广山的存在,会暴露闻松的身份。 “他改了名字。” 薛远鸿在官文上的名字,已经正式改成了薛远鸿。 这件事,也是闻松最近在和洛海世家们交往聚会时才发现的。没有告诉阿茶,是怕她担心。 闻松接着道:“程桥一县的税收就有三个洛海。有这样的成绩,再疏通疏通关系,混个知州,也是可能的。” 薛广山八面玲珑,在官场上顺风顺水,当个中下的知州,实在是太容易的一件事。他官途上唯一的坎,大概就是那年在程桥遇见了软硬不吃的闻松。 阿茶长叹了一口气,十分无奈,“你可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啊。” 闻松也不想,但就是这么巧,他自嘲:“这算不算是羊入虎口?” 阿茶不赞同地摇头,“谁是老虎?” 担心归担心,要说到“羊入虎口”的话,闻松可不会是待宰的羔羊。 …… 薄云遮月。 洛海城中最好的医馆内,挤满了人。 “老大,人没有追上。” 追黑衣人的捕快垂头丧气地跟林驰报告着情况。 林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安全回来就好。” “老大……” 林驰宽慰道:“他们这种人,武功就算不出彩,轻功一定是够强的。追不上,并不是你们的问题。” 据他观察,黑衣飞贼的武功在他之下,轻功在他之上。 “哦,另外,我们过来的时候,顺道去找了打更人,问他有没有发现什么行迹可疑的人。” 亥时之后那一声大喊,是他们中计的主因。 万一打更人当时看到了什么,那就很可能是一条非常有用的线索了。 谁知,打更人因为心虚,见他们来调查,一股脑儿全招了。 那声“来人啊”,正是他收了一两银子喊的。 至于指使他的人是谁,他也不知道,只知道对方是黑衣蒙面。 应该就是今晚的窃贼。 林驰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 飞贼的行事,一看就是个有经验的,拉人入局,一定不会暴露身份。 另外,双龙玉佩被华立群抢回后,他没有纠缠,立即逃走,就证明他是个惜命的。通常这类飞贼是爱钱如命,只有那种被人雇佣的贼,才会舍钱而保命。 “线索全断了。”捕快沮丧地道。 “不尽然。” 林驰在破案方面没有天赋异禀。他能坐到这个位置,靠的是累积起来的经验。经验告诉他,要破这种案件,就要从报案人入手。 “明日,带人去查双龙玉佩的事,另外,找人盯着邱府和东来客栈。” 邱礼的发迹十分突然,明面上又一清二白,除非天降鸿运,否则他的生意一定有问题。 林驰身为总捕头早就觉得邱礼奇怪,但却没有机会调查,这次,是个解决他心中疑惑的好时机。 小陈在一旁听了,有些紧张地道:“这……知府大人不会批准?” 调查洛海纳税大户? 老大是胆子大。 “先斩后奏你没听过?” 林驰轻拍这个下属的头,恨铁不成钢。 他就不信,要是真有证据,知府会没有行动。 他们的知府大人,是有点怕事儿,但真要有什么事,还是有血性,有担当的。 话说完后没多久,大夫从里间走了出来,一群人瞬间围了上去,“大夫,怎么样了?” 大夫擦了擦额上的汗,“伤口难处理,所以耗了些时间。” 小陈往前近了一步,“那怎么样?他什么时候能醒来?” “我们什么时候能去看他?” 大夫安慰着着急的众人,“放心放心,没有性命之忧。”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夫在一一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后,便道:“刚包扎伤口的时候,他又疼得晕了过去。你们明日再过来,他明早应该醒了。” 林驰转头朝众人道:“都先回去,今夜太晚了。” 他冲着小陈招了招手,小陈快步走到他身边,“立群没有亲人了,你这几天就帮着照看一下。” 小陈连连点头,“老大,放心。” 小陈内心的愧疚比他们所有人都多,让他照顾受伤的华立群,他是一点儿怨言都没有的。 “老大,你们也要注意安全,邱府,应该真的不简单。” 林驰白了他一眼,“要你提醒。走,回去。” 小陈嘿嘿一笑,“老大您早点儿回,我守在这里……” 他顿了顿,“我还是怕出事……我在这里将就一宿,明天醒了,带他回家。” 小陈心想着,华立群家里没人,也简陋,不适合养伤,还是带他回自己家,家中至少能管他们俩一日三餐。 林驰清楚他打得主意,想了想,也觉得可行。毕竟他家里条件比华立群好太多。 “行,你自己看着办,”林驰又有点不安心地问,“你家里同意?” “能有什么不同意的?多张嘴吃饭而已。” 月西斜。 冷风如刀。 这个荒谬的夜晚,总算结束。 第162章 贼不走空 次日清晨,邱府已经门庭若市。 邱府被盗的事,已经传开。 洛海能叫得出名字的人,都亲自或派人到邱府探听情况。有看笑话的,有担心贼惦记上自家的,也有来慰问的。 可邱礼不在,管家哪能有权力应付这些人,他只能对着在等着的诸位道:“各位大人、老板,请先回,待我家老爷回府,定会找时间相聚。” 一些跟首富不相熟的人听了这话,自觉回家,而剩下没走的人,本身地位不错,管家也只能耐着性子,一个一个寒暄过去。 寒暄到最后,就只剩下了他们的邻居,贤愚先生。 “先生,您也来了。” 管家谨记邱礼对贤愚先生的评价,小心应对着。 闻松朝他和善地一笑,“府里没事?” 管家低着头道:“没有什么大碍。” 闻松放心地点头,“那便好,昨晚隐约听见,有人被贼所伤……” 昨夜动静太大,传去隔壁,被他听见,也不好说些什么。管家也只能道:“是有这回事,贼跑了,有个捕快……捕头受伤了。” 管家回想着,确认当时受伤的是捕头,因为衣服不一样。 “捕快受伤?”闻松吃惊,像是第一次听说一样,“那贼这么厉害?可知受伤的捕头叫什么名字?” 管家有点拿不准他要说什么,是只是闲聊,还是另有目的? 他小心截接话,“不知。先生怎么这么问?” 闻松道:“哦,我有一个朋友也是捕头,昨天应该就在贵府……有点担心罢了。” 管家略惊,有点难把他和那些粗人们联系起来,早就听说他交友广泛,他一直不信,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他道:“在下不知,要不替您去问问?” 闻松道:“不必劳烦,我自己去就可。” 说完,他喃喃自语,“不晓得这贼还会不会回来?” 管家一寒,“先生,您这话……” “哦,瞎猜的,”闻松脸上的忧虑可不像是瞎猜,“他是怎么找上你们的呢?会不会找上其他人呢?” 管家想了会儿,没想出个答案来,“贼在我们府上没有得到好,说不定会再次出手,但应该不会再找我们了……” 可能会找上其他人。 闻松听了,显得更为担心,他道:“这我得去招几个护卫了。” 正要离开时,他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大门上挂着的“邱府”两个字,对着管家道:“我突然想起一句俗话。” 管家被他突然高深莫测的神情弄得一头雾水,“什么话?” “贼不走空”,他看向管家,“您确认府上没丢什么吗?” 管家一听,眉毛紧紧皱在了一起。 闻松没有再等他的回答,而是直接回府,招来了几个佣人,“去集市上贴几张告示,就说我们府上招护卫。” 他的话被管家听得一清二楚,心里觉得有些别扭:这贼,隔壁大门敞开他不偷,偏偏来偷他们。 别扭归别扭,他也明白,树大招风。首富和刚有起色的贤愚先生家,当然会选择前者。 管家脑子一转,方才贤愚先生的话,倒是让他想到了这起事件中,比较奇怪的点。 这贼,怎么一开始就奔着双龙玉佩去? 他们府上值钱的东西很多,普通贼随便偷一两个,就足够了,怎么会选择去偷全洛海都知道的,邱首富的心头宝? 随便偷一两个,老爷说不定还不会追究。 这双龙玉佩被人打主意,老爷可就会怒发冲冠,追究到底了。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么? 管家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不想,回府清点库房去了。 大约午时,邱府上下开始午膳。 他刚坐下来休息,又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糊涂啊! 他怎么忘了查夫人房间呢? 昨晚在遭贼之前查了几次都没有问题,后来又见贼真的是奔着双龙玉佩来的,也就放下了戒心。 一直到刚才,他才反应过来,万一,万一贼真的不走空呢? 饭也顾不上吃,赶紧跑到夫人院子里,敲响了门。 “夫人,东西没问题?” 邱夫人才从外边应酬回来。 男人在外面打听她家的事,女人们则直接来找她打听。 好不容易费神费力将那些人打发了,管家又来了。 邱夫人早没了耐心,“自己去看。” 她是懒得打开暗格,再一封一封信数了。 管家看出她不悦,却也顾不上。 他的主子是邱礼,夫人只是他主人的附属品,附属品的心情好坏,他是没有义务和责任去照顾的。 管家直接走了进去,熟悉地进行了一系列操作。 邱夫人见他目中无人的模样,刚想发作,又被旁边的丫鬟拦下。 她心中更是气,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一点儿地位都没有,便跑去找其他妾室做女红了。 邱夫人没什么心机,对宅子里争宠之类的事也没兴趣,早年跟邱礼摸爬滚打的时候,伤了身子,所以对妾室们是一点儿威胁也没有,久而久之,反倒还真处成姐妹了。 姐妹是姐妹,却不是无话不谈。 该说的话她会说,不该说的,她嘴巴闭得可紧咧。 这不,有个小妾就来跟她打探消息,邱夫人将她的话头拦了回去,“府上遭贼的事,咱们妇道人家就不要瞎牵扯了,免得老爷不高兴。” 这厢笑声盈盈,那头管家终于把信全数清楚了。 一封没少。 还好还好。 是他多虑了。 管家将信存放好,走出屋子。 经过这么些时候,在医馆的华立群也醒了。 刚醒,就听见聒噪的声音道:“你可算醒了,大夫昨天还说今早可以醒的,这都中午了。” 华立群转头望去,果然是小陈。 他们府衙里最年轻聒噪的捕快。比他还能说。 一旁的大夫将华立群扶起来,一边准备为他上药,一边为自己辩解:“他这是太累了,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你回家休息的时候,他就醒过一次。” 小陈身着便服,旁边还放着一大碗粥和一碗黑糊糊的中药,还有一盒从他角度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 “那是什么?” 华立群声音倒是不虚。 小陈听着,又放心许多,看来大夫判断没错,伤了皮肉,但是没有伤元气。 “我从家里带来的粥,你一会儿要喝的中药,还有人参。”小陈站起来,背着手,一个一个解释。 “人参?” 他可买不起人参。 小陈表示自己不知情,看向了大夫。 大夫道:“哦,你认识贤愚先生?” 华立群:“嗯。” “他们在邱府那里听说有捕头受伤了,就四处打探,知道是你,就在我这铺子里给你买了几株人参,让你好好养着。” 大夫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了。 如果说大夫的语气有一丝羡慕的话,那小陈的语气可就是羡慕万分了,“这可太好了!那可是贤愚先生!可惜当初你跟他认识的时候,我不在府衙,不然,说不定我也跟他联系上了。” 小陈沉浸在幻想里,美得不行。 换作平常,华立群早跟他对上了,现在伤口还疼,医生还在给他换药,实在没精力跟这个幼稚孩子吵。 贤愚先生在明里暗里,都帮他太多了。 华立群想着往日种种,感动不已。 第163章 那森木德 大祁已步入晚秋,风萧萧兮,落叶飘零。而与大祁相邻的北漠,已是大雪纷飞,银装素裹。 草地结霜,牛羊回了棚子,人也已经穿上了过冬的衣物。 北漠的衣物和大祁截然不同。 大祁以麻、棉、丝为主,再从中填塞各物,制成复衣保暖;北漠过冬的衣物,则多为大皮袄。 曹瑞明没有穿驿馆给他准备的皮袄。 他坚持穿复衣。 尽管他的复衣里,塞的不是棉花,不是鸭毛,而是麻草。 他没有穿北漠的衣物,镇北军们更是不会穿。 汪平英派来的北漠友人看他们倔强的样子,连连摇头。明明冻得时不时哆嗦了,还坚持着穿自己国家的复衣。 这在他们眼中,实在是不能理解。 “不知,面见大君,可有什么重要的礼仪?” 在这种时候,他们又很入乡随俗。 奇怪的大祁人。 北漠人叫阿鲁,他道:“按照你们大祁的来便好,不是礼仪之邦吗?不会错的。” 阿鲁是汪平英在北漠培养的驯马师,他正帮他们烧着火,给屋子里加点暖。 北漠的屋子和大祁也不一样。 一开始,曹瑞明以为北漠都是住帐篷。 后来阿鲁跟他说,他们几百年前就不住帐篷了,除了游牧的部落。 北漠的房子都是泥土堆砌的,最高只有两层。里面的摆设很随意,不像大祁的屋子很讲究。大祁地域广阔,各道屋子不尽相同,屋子的用材也因地制宜,但很少有这种土房子,即使有,屋顶也不会是圆形的结构。 这些不同,都是曹瑞明这次亲自来北漠,才发现的。他读的书里,甚少提到北漠的民生方面。 阿鲁坐在矮凳上,专注着盆里的火,时不时抬头望曹瑞明一眼,“不用紧张,我们大君人很好嘞。” 曹瑞明笑了笑,没有搭话。 怎么能不紧张呢? “不过,我们大君一开始,应该不会给你们好脸色。” 曹瑞明点头,“我明白。” “你明白?”阿鲁愣了愣,“哦,你们明白。” 大祁人是应该明白。 “可是公子森的事?”曹瑞明问。 “公子森?”阿鲁像是完全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一样。 曹瑞明随即说了一句北漠语。 阿鲁大为意外,站起来用北漠语和他对话了几句。 结束后,他用大祁话对他说:“你很厉害。虽然发音不是很地道,但是你会说好多!” 曹瑞明解释:“以前看书学的,没老师教过,照着书上的发音,瞎蒙的。” 他这是第一次对着北漠人说北漠语,没想到竟然奏效,很是开心, 阿鲁听完,朝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那更厉害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阿鲁才又坐下,摊开双手烤火。 “曹先生,您刚刚和他在说什么?” 这次护送他的人里,有个叫张乐的刚从军的青年,他还没有被一身杀戮之气的镇北军同化,还保留了天真和好奇,是镇北军里面比较好接触的,曹瑞明跟他最讲得来。 他听曹瑞明和阿鲁讲起了他听不懂的北漠话,非常好奇,便凑上来询问。 曹瑞明也耐心跟他解释。 “我是在问公子森的事。” 公子森,身为北漠质子,到了大祁后,就不能再用自己的名字了,裴光济便赐了他一个大祁的名字,从此他在大祁,就成了公子森。 方才他提“公子森”这三个字,阿鲁听不明白,是因为北漠人还是称呼他的原名——那森木德。 “那森木德”在北漠语里,意为无病无灾。 结合公子森短暂的一生,何等唏嘘。 阿鲁说,那森木德是大君那时最小的儿子,被天神选中的那年,他还不满七岁。后来的很多年里,他被迫学习大祁的知识文化,礼仪风俗,等到正式成为质子的那年,他已经完完全全像一个大祁人了。 北漠人都很喜欢那森木德。 都觉得他帮他们解了灾。 因为在那森木德出使大祁的那年,北漠罕见的没有遭受任何雪灾冰灾。人人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度过了那年冬季。 他们开始为那森木德祈福。 但是天神没有回应这件事。 那森木德的遗体被送了回来。 那天,他们都哭了许久。 后来,因为他的离去,大君以强硬的态度向大祁索赔,大祁也确实给了他们许多便利,日子也渐渐更好。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森木德。 一些边境之争、土地之争所导致的国仇家恨对他们这代人来说,已经很遥远。 那森木德去做质子的事,说到底是他们大君刚掌权时,所犯下的错误。他明明不会打仗,还要去挑衅大祁的边境,最后输得一塌糊涂。 他们不怪大祁守家卫国,但是他们怪大君没有能力,才导致这一切。 要不是大君后来治国的水平确实高出历代许多,这个位置,他是不能坐这么久的。 时间久了,北漠人对大君的厌恶也没了。 倘若真问现在的北漠人讨厌大祁什么,大概就是讨厌大祁没有照顾好他们的那森木德。 那么大一个国家,还天天说医术高超,怎么会就这样让他们的那森木德走了呢? 是医术骗人? 还是他们不上心? 北漠人心里清楚得很。 第163章 那森木德 大祁已步入晚秋,风萧萧兮,落叶飘零。而与大祁相邻的北漠,已是大雪纷飞,银装素裹。 草地结霜,牛羊回了棚子,人也已经穿上了过冬的衣物。 北漠的衣物和大祁截然不同。 大祁以麻、棉、丝为主,再从中填塞各物,制成复衣保暖;北漠过冬的衣物,则多为大皮袄。 曹瑞明没有穿驿馆给他准备的皮袄。 他坚持穿复衣。 尽管他的复衣里,塞的不是棉花,不是鸭毛,而是麻草。 他没有穿北漠的衣物,镇北军们更是不会穿。 汪平英派来的北漠友人看他们倔强的样子,连连摇头。明明冻得时不时哆嗦了,还坚持着穿自己国家的复衣。 这在他们眼中,实在是不能理解。 “不知,面见大君,可有什么重要的礼仪?” 在这种时候,他们又很入乡随俗。 奇怪的大祁人。 北漠人叫阿鲁,他道:“按照你们大祁的来便好,不是礼仪之邦吗?不会错的。” 阿鲁是汪平英在北漠培养的驯马师,他正帮他们烧着火,给屋子里加点暖。 北漠的屋子和大祁也不一样。 一开始,曹瑞明以为北漠都是住帐篷。 后来阿鲁跟他说,他们几百年前就不住帐篷了,除了游牧的部落。 北漠的房子都是泥土堆砌的,最高只有两层。里面的摆设很随意,不像大祁的屋子很讲究。大祁地域广阔,各道屋子不尽相同,屋子的用材也因地制宜,但很少有这种土房子,即使有,屋顶也不会是圆形的结构。 这些不同,都是曹瑞明这次亲自来北漠,才发现的。他读的书里,甚少提到北漠的民生方面。 阿鲁坐在矮凳上,专注着盆里的火,时不时抬头望曹瑞明一眼,“不用紧张,我们大君人很好嘞。” 曹瑞明笑了笑,没有搭话。 怎么能不紧张呢? “不过,我们大君一开始,应该不会给你们好脸色。” 曹瑞明点头,“我明白。” “你明白?”阿鲁愣了愣,“哦,你们明白。” 大祁人是应该明白。 “可是公子森的事?”曹瑞明问。 “公子森?”阿鲁像是完全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一样。 曹瑞明随即说了一句北漠语。 阿鲁大为意外,站起来用北漠语和他对话了几句。 结束后,他用大祁话对他说:“你很厉害。虽然发音不是很地道,但是你会说好多!” 曹瑞明解释:“以前看书学的,没老师教过,照着书上的发音,瞎蒙的。” 他这是第一次对着北漠人说北漠语,没想到竟然奏效,很是开心, 阿鲁听完,朝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那更厉害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阿鲁才又坐下,摊开双手烤火。 “曹先生,您刚刚和他在说什么?” 这次护送他的人里,有个叫张乐的刚从军的青年,他还没有被一身杀戮之气的镇北军同化,还保留了天真和好奇,是镇北军里面比较好接触的,曹瑞明跟他最讲得来。 他听曹瑞明和阿鲁讲起了他听不懂的北漠话,非常好奇,便凑上来询问。 曹瑞明也耐心跟他解释。 “我是在问公子森的事。” 公子森,身为北漠质子,到了大祁后,就不能再用自己的名字了,裴光济便赐了他一个大祁的名字,从此他在大祁,就成了公子森。 方才他提“公子森”这三个字,阿鲁听不明白,是因为北漠人还是称呼他的原名——那森木德。 “那森木德”在北漠语里,意为无病无灾。 结合公子森短暂的一生,何等唏嘘。 阿鲁说,那森木德是大君那时最小的儿子,被天神选中的那年,他还不满七岁。后来的很多年里,他被迫学习大祁的知识文化,礼仪风俗,等到正式成为质子的那年,他已经完完全全像一个大祁人了。 北漠人都很喜欢那森木德。 都觉得他帮他们解了灾。 因为在那森木德出使大祁的那年,北漠罕见的没有遭受任何雪灾冰灾。人人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度过了那年冬季。 他们开始为那森木德祈福。 但是天神没有回应这件事。 那森木德的遗体被送了回来。 那天,他们都哭了许久。 后来,因为他的离去,大君以强硬的态度向大祁索赔,大祁也确实给了他们许多便利,日子也渐渐更好。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森木德。 一些边境之争、土地之争所导致的国仇家恨对他们这代人来说,已经很遥远。 那森木德去做质子的事,说到底是他们大君刚掌权时,所犯下的错误。他明明不会打仗,还要去挑衅大祁的边境,最后输得一塌糊涂。 他们不怪大祁守家卫国,但是他们怪大君没有能力,才导致这一切。 要不是大君后来治国的水平确实高出历代许多,这个位置,他是不能坐这么久的。 时间久了,北漠人对大君的厌恶也没了。 倘若真问现在的北漠人讨厌大祁什么,大概就是讨厌大祁没有照顾好他们的那森木德。 那么大一个国家,还天天说医术高超,怎么会就这样让他们的那森木德走了呢? 是医术骗人? 还是他们不上心? 北漠人心里清楚得很。 第164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不久,北漠大君就派人前来传诏。 “这么快?” 朝会还没结束? 曹瑞明心里七上八下,意外大君竟然会挑这样一个时间。 大君之命,他不敢不从,也不敢拖延,派人取来了无垢手书后,便打算同传诏的侍卫进宫。 “曹先生且慢。”替大君传旨的侍卫扫了一眼他身边的镇北军,“大君只诏了您一人。” 侍卫说完,立刻警惕起来。 预想中,镇北军听到消息应该极为不悦,会认为他们北漠居心叵测,从而引发争执,更不排除其中有冲动者,会直接动手。所以,他已经做好了一声令下战斗的准备。 然而,事情完全超出侍卫所料。 镇北军听后,面色如常,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竟就这样轻易接受了。 曹瑞明装作不知他们的手段,道:“大人放心,镇北军会留守此处,只在下一人前往。” 他早就预测到北漠不会允许镇北军太接近皇城,是以,早就嘱咐了他们,要低调冷静行事。 传旨侍卫见过不少场面,听了曹瑞明的话,心里明白了几分,对他也有些刮目相看,“先生,请。” 曹瑞明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跟着北漠人走了出去。 待他们走后,阿鲁一双眼睛在镇北军身上转了转。 张乐见了,问道:“何事?\" 阿鲁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北漠也不如大祁阶级分明,他道:“这个曹瑞明好像还挺厉害的,他这水平,只是一个秀才?” 曹瑞明在北漠的这些日子,阿鲁已经和他混熟了。又因为汪平英生意的关系,他对大祁比较了解,也就知道“秀才”在大祁的含义。 阿鲁的话,张乐没法回答,他望向自己的战友们,他们也无法回答。 阿鲁又问:“你们大祁是都这么厉害,还是只有他这么厉害?” 都厉害吗? 这话张乐是说不出口的。 以前么,或许。 但如今的大祁……他不敢说。 像曹瑞明这样怀才不遇的“秀才”有多少? 那些平步青云,大展宏图的人们,又有多少有这位秀才的水平呢? 张乐忽然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他的战友。 镇北军中多的是寒士。 为什么? 走文无路,只能以武为生。 至少军人这一块儿,还没有被世家彻底占领。 他们只是不能居军中高位而已。日子比当文士的时候,还是好过许多的。 百无一用是书生罢了。 见无人回答他的话,阿鲁心里又明白了几分:都说大祁好,依他看,其实还不如北漠呢。什么“君子之道”,虚得很嘞,不如北漠庖丁吃得多,过得好。 但这心里话,只能藏心里了。 他是个直性子,可他不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傻子。 阿鲁闭上了嘴,扔下他们,去厨房找吃的。 过了一炷香后,曹瑞明抵达北漠皇宫。 北漠宫殿和大祁书上记载的差不多。 远看是一座座巨大的圆形帐篷相连。 近看,则知是砖墙结构,外墙被粉刷了一层白漆,屋顶上方,镀了一层金。 日光照耀下,金光闪闪,闪耀四方。 像是流传千古的各式描绘中,天神下凡才有的场景。 北漠皇宫占地不如大祁皇宫。 而这短短一段路,他花了四十又三年,才有资格踏上。 曹瑞明忽然心生一种“死而无憾”的感慨。 进入议事大殿之前,他被迫停了下来,留在原地,等候传话和最终的召见。 低头静静看着捧在手中的无垢手书,想到她对他的信任,忽然又不觉得“无憾”了。 他要助这年轻的公主成为大祁之主,被青史所认。 他要在有生之年,至少尝一次,光明正大走在大祁皇宫的滋味。 这才叫无憾。 “传——” “大祁曹瑞明觐见。” 他昂首挺胸。 迎接他人生的决胜局。 是扶摇直上,还是遗憾败北,就看他能否接得住北漠大君和群臣的质问了。 议事殿中,北漠各部落首领和大臣混杂在一起谈论朝事,毫无章法,互相争抢着话语。 听上去嘈杂,看上去混乱。 尤其北漠人都高壮如山,此刻挤满了整个大殿,曹瑞明只觉得呼吸都快呼不上来了。 这样乱七八糟的情形,在大祁人眼里,跟菜市口的情形,差不了多少。 曹瑞明没有因此嘲笑轻蔑,反而神情一凛。 他们议事的形式乱,但他们议事的内容却是句句点睛。 这一刻曹瑞明心明如镜:整间屋子里,没有一个人是滥竽充数、徒有其表、虚有其名。 能统领这么多能人的人,必是大能。 这位大能的样子,他还没有机会见到。 他的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根本无法窥见正居中央的北漠大君图穆巴塔尔。 大君传诏了他,却依然在议事, 无非是给他下马威。 曹瑞明心中并无波动,他用并不地道的北漠语朗声说了句,“曹瑞明奉大祁启兴帝无垢之命,出使贵国,恭谢大君接见。” 话音刚出,议论之声便渐渐停下。 众人的目光一个接一个盯着这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 一个来自大祁却会说北漠话的人。 大祁人一向自傲,往年来北漠的使臣,可没有一个会说北漠话的。 同时,聚在一起的身影开始一个一个散开,开始分居两侧。 须臾,正中一人成了众星捧月之势——正是大君图穆巴塔尔。 曹瑞明只望了他一眼,就不敢再对视。 图穆巴塔尔已逾花甲,看上去,却像是曹瑞明的同龄人。 他的气势,丝毫不输他认识的镇北军们。 北漠大君犀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而后,回到座位入座。 他斜靠在椅子上,“你就是大祁那个……无垢公主派来求和的人?叫,曹瑞明?” 赫然是一口流利的大祁话。 可曹瑞明已无暇关注,他更在意的是北漠大君的态度。 无垢已然称帝。 纵使帝位之争还未结束,但曹瑞明方才已经喊出了无垢的尊号,图穆巴塔尔却仍然称无垢为公主,言语之间毫无敬重之意,分明是对他们不屑。 将“通商”故意曲解为“求和”,更是让他不齿。 曹瑞明来时已有心里准备,但“主辱臣死”这个从开始识字起就被灌输的想法,太过根深蒂固。 此刻一被激,迂腐固执之气涌上了头,他竟纠正大君的说法,“吾奉启兴帝之命,出使贵国,商议通商一事。” 他强调了无垢的身份,强调了此行不是“求和”。 “大君日理万机,中原之语生疏,似是用错了词。中原语源远流长,博大精深,错之一词,谬之千里。”他义正言辞帝道:“两国止戈,已有数十年之久,何来求和?此其一。胜国出使,贵国迎之,何来‘求’字?”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殿之上,又喧闹起来。 图穆巴塔尔微微抬手,嘈音又灭。 “所谓‘启兴帝’不过是自立为王,除了她帐下谋士,谁人认?你,代表你们大祁?就算是有镇北军跟着,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孤肯见你……” 图穆巴塔尔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看他的眼神像看挣扎的蚂蚁,“用你们大祁的话说,这叫大发慈悲。” 第164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不久,北漠大君就派人前来传诏。 “这么快?” 朝会还没结束? 曹瑞明心里七上八下,意外大君竟然会挑这样一个时间。 大君之命,他不敢不从,也不敢拖延,派人取来了无垢手书后,便打算同传诏的侍卫进宫。 “曹先生且慢。”替大君传旨的侍卫扫了一眼他身边的镇北军,“大君只诏了您一人。” 侍卫说完,立刻警惕起来。 预想中,镇北军听到消息应该极为不悦,会认为他们北漠居心叵测,从而引发争执,更不排除其中有冲动者,会直接动手。所以,他已经做好了一声令下战斗的准备。 然而,事情完全超出侍卫所料。 镇北军听后,面色如常,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竟就这样轻易接受了。 曹瑞明装作不知他们的手段,道:“大人放心,镇北军会留守此处,只在下一人前往。” 他早就预测到北漠不会允许镇北军太接近皇城,是以,早就嘱咐了他们,要低调冷静行事。 传旨侍卫见过不少场面,听了曹瑞明的话,心里明白了几分,对他也有些刮目相看,“先生,请。” 曹瑞明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跟着北漠人走了出去。 待他们走后,阿鲁一双眼睛在镇北军身上转了转。 张乐见了,问道:“何事?\" 阿鲁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北漠也不如大祁阶级分明,他道:“这个曹瑞明好像还挺厉害的,他这水平,只是一个秀才?” 曹瑞明在北漠的这些日子,阿鲁已经和他混熟了。又因为汪平英生意的关系,他对大祁比较了解,也就知道“秀才”在大祁的含义。 阿鲁的话,张乐没法回答,他望向自己的战友们,他们也无法回答。 阿鲁又问:“你们大祁是都这么厉害,还是只有他这么厉害?” 都厉害吗? 这话张乐是说不出口的。 以前么,或许。 但如今的大祁……他不敢说。 像曹瑞明这样怀才不遇的“秀才”有多少? 那些平步青云,大展宏图的人们,又有多少有这位秀才的水平呢? 张乐忽然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他的战友。 镇北军中多的是寒士。 为什么? 走文无路,只能以武为生。 至少军人这一块儿,还没有被世家彻底占领。 他们只是不能居军中高位而已。日子比当文士的时候,还是好过许多的。 百无一用是书生罢了。 见无人回答他的话,阿鲁心里又明白了几分:都说大祁好,依他看,其实还不如北漠呢。什么“君子之道”,虚得很嘞,不如北漠庖丁吃得多,过得好。 但这心里话,只能藏心里了。 他是个直性子,可他不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傻子。 阿鲁闭上了嘴,扔下他们,去厨房找吃的。 过了一炷香后,曹瑞明抵达北漠皇宫。 北漠宫殿和大祁书上记载的差不多。 远看是一座座巨大的圆形帐篷相连。 近看,则知是砖墙结构,外墙被粉刷了一层白漆,屋顶上方,镀了一层金。 日光照耀下,金光闪闪,闪耀四方。 像是流传千古的各式描绘中,天神下凡才有的场景。 北漠皇宫占地不如大祁皇宫。 而这短短一段路,他花了四十又三年,才有资格踏上。 曹瑞明忽然心生一种“死而无憾”的感慨。 进入议事大殿之前,他被迫停了下来,留在原地,等候传话和最终的召见。 低头静静看着捧在手中的无垢手书,想到她对他的信任,忽然又不觉得“无憾”了。 他要助这年轻的公主成为大祁之主,被青史所认。 他要在有生之年,至少尝一次,光明正大走在大祁皇宫的滋味。 这才叫无憾。 “传——” “大祁曹瑞明觐见。” 他昂首挺胸。 迎接他人生的决胜局。 是扶摇直上,还是遗憾败北,就看他能否接得住北漠大君和群臣的质问了。 议事殿中,北漠各部落首领和大臣混杂在一起谈论朝事,毫无章法,互相争抢着话语。 听上去嘈杂,看上去混乱。 尤其北漠人都高壮如山,此刻挤满了整个大殿,曹瑞明只觉得呼吸都快呼不上来了。 这样乱七八糟的情形,在大祁人眼里,跟菜市口的情形,差不了多少。 曹瑞明没有因此嘲笑轻蔑,反而神情一凛。 他们议事的形式乱,但他们议事的内容却是句句点睛。 这一刻曹瑞明心明如镜:整间屋子里,没有一个人是滥竽充数、徒有其表、虚有其名。 能统领这么多能人的人,必是大能。 这位大能的样子,他还没有机会见到。 他的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根本无法窥见正居中央的北漠大君图穆巴塔尔。 大君传诏了他,却依然在议事, 无非是给他下马威。 曹瑞明心中并无波动,他用并不地道的北漠语朗声说了句,“曹瑞明奉大祁启兴帝无垢之命,出使贵国,恭谢大君接见。” 话音刚出,议论之声便渐渐停下。 众人的目光一个接一个盯着这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 一个来自大祁却会说北漠话的人。 大祁人一向自傲,往年来北漠的使臣,可没有一个会说北漠话的。 同时,聚在一起的身影开始一个一个散开,开始分居两侧。 须臾,正中一人成了众星捧月之势——正是大君图穆巴塔尔。 曹瑞明只望了他一眼,就不敢再对视。 图穆巴塔尔已逾花甲,看上去,却像是曹瑞明的同龄人。 他的气势,丝毫不输他认识的镇北军们。 北漠大君犀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而后,回到座位入座。 他斜靠在椅子上,“你就是大祁那个……无垢公主派来求和的人?叫,曹瑞明?” 赫然是一口流利的大祁话。 可曹瑞明已无暇关注,他更在意的是北漠大君的态度。 无垢已然称帝。 纵使帝位之争还未结束,但曹瑞明方才已经喊出了无垢的尊号,图穆巴塔尔却仍然称无垢为公主,言语之间毫无敬重之意,分明是对他们不屑。 将“通商”故意曲解为“求和”,更是让他不齿。 曹瑞明来时已有心里准备,但“主辱臣死”这个从开始识字起就被灌输的想法,太过根深蒂固。 此刻一被激,迂腐固执之气涌上了头,他竟纠正大君的说法,“吾奉启兴帝之命,出使贵国,商议通商一事。” 他强调了无垢的身份,强调了此行不是“求和”。 “大君日理万机,中原之语生疏,似是用错了词。中原语源远流长,博大精深,错之一词,谬之千里。”他义正言辞帝道:“两国止戈,已有数十年之久,何来求和?此其一。胜国出使,贵国迎之,何来‘求’字?”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殿之上,又喧闹起来。 图穆巴塔尔微微抬手,嘈音又灭。 “所谓‘启兴帝’不过是自立为王,除了她帐下谋士,谁人认?你,代表你们大祁?就算是有镇北军跟着,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孤肯见你……” 图穆巴塔尔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看他的眼神像看挣扎的蚂蚁,“用你们大祁的话说,这叫大发慈悲。” 第165章 五十七个部落 图穆巴塔尔的话正是联城同僚忧心之处,曹瑞明来北漠的路上,就已经为北漠大君的刁难准备了不同的说辞。 而他辩论的风格跟“能言善辩”四个字完全搭不上边,他只会引经据典,枯燥无聊,所以在跟其他谋士议事时,总是处于下风,没怎么赢过。 这样的他,似乎并没有舌战群儒的能力。 “大君在位已近四十年,怕是早已忘了围城之祸?” 大祁史书上所载的“围城之祸”是指发生在北漠都城持续一年的大君之争,导致这场纷争的根本原因,是北漠独有的三制并行。 大祁的帝位是单一的嫡长子继承制,即使有争议,也是血脉之间,而北漠大君的人选,由三种不同的制度产生。 一、血统继承制:在位大君从子嗣中选择一人继位,若无子嗣,则可选兄弟叔伯,这与大祁继承制无本质差别,都是任人唯亲; 二、禅让制:在位大君从各部落中选择一人继位,图穆巴塔尔就是禅让制的得益者; 三、推举制:若有半数以上部落对以上两种制度所产生的人选有不同意见,则共同推举一位代表,继承大君之位。 先大君儿子早夭,女儿远嫁,膝下无人,兄弟叔伯之间,也无人愿意担此大任,无法实行血统继承制,因此不得不在各部落的年轻英雄中,选择了他最满意的图穆巴塔尔。 大祁共有五十七个部落,其中七个部落的人轮流统领北漠。 图穆巴塔尔的部落是北漠七大部落之一,也是出过最多大君的部落。 正常情况下,图穆巴塔尔出身名门,武力傲视群雄,又得先大君钦点,各部落是不会再多此一举,实行第三种制度的。 奈何,先大君并无威望,许多部落也看不上他的能力,他在位期间,是北漠历史上最分裂的时期之一,他弥留之际选出来的继位人选,当然不能令人信服。 因此,各部落共同推选了一位大君。 说是各部,其实未达半数以上。 除图穆巴塔尔的部落,是其他六大部的统一决定。他们甚至没有询问剩下的五十个小部落的意见,在他们眼里,那些小部落兵力不足、物资不够、没有威望,微不足道的人,问了也是白问。 一山不容二虎。 一国不立两君。 图穆巴塔尔与这位推举出的大君之间,必有一人要退。 谁也不想退。 但都以为,图穆巴塔尔会退。 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拿什么跟各大部落推举出来的大君相提并论?就算他的部落要护他,一个部落之力又怎么能抵得上其他六部合力?天方夜谭。 殊不知,图穆巴塔尔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退。 他年轻,又有野心。 他即位,合理合法合情合先大君心意。 他当然不会退。 所以,在登基前夜,被围皇城。 六大部落齐心协力,逼他认输。 他坚守。 守了一个月。 自己部落的人退了一半。 怎么办? 图穆巴塔尔是天生的领袖,他很快就想到了转危为安的策略。 他先用绝佳的口才说服了五十位勇士成为他忠心耿耿的死士,再在某个被攻城的夜晚,趁着大乱,让这五十名勇士杀出皇城,往四面八方散去。 一月后。 四十五个部落集聚,拥图穆巴塔尔为大君!而剩下的五个部落保持中立,从未参战。 之后,便是各地长达一年的战争。 结果可想而知,图穆巴塔尔大胜,拥护他的四十五个部落的据地扩大,地位也开始上涨,其中优异者,有与七大部落分庭抗礼之势。 当年北漠的情况和今日大祁的近况,异曲同工,就是不知结局是否也是如此。 曹瑞明提起“围城之祸”,除了想让图穆巴塔尔易地而处,也是在告诉他,无垢是先帝所择的正统,现在不过是一时落魄,她早晚会冲出“围城”,成为真正的九五至尊。 他说话之时,没有半分讥讽之意。 可北漠人听了,尤其当年拥护他人的六大部的人听了后,颇有微词。 “放肆,礼仪之邦的人就是这么不敬大军的吗?” 曹瑞明看向声音来源,见那人打扮贵气,身上衣物有特殊的花纹,便知他出身显贵,是六大部之一。 “非也,曹某这是在重谈大君伟绩,大君合纵之策,正是制胜关键。大君即位后,并未降罪六大部中任何一人,亦待中立五部如常,故,贵国发展,不见颓势,反有腾飞之象。如此种种,皆因大君胸襟气魄非同凡人,乃是吾主愿意通商本因。” 曹瑞明借此,抬高北漠大君,又暗贬跳脚的大臣没有胸襟,接着,又明说和北漠通商并不是他们唯一的、不得已的选择,而是深思熟虑,综合各方后,主动选择北漠作为通商对象。 曹瑞明说话文绉绉,又大谈合纵连横,挑刺的大臣不熟悉大祁语言,当然难以听懂。不能听懂,就没法反驳,沉默的这段时间,正好让曹瑞明占了上风。 听懂他话的大臣则上前与他对话,“所言非虚,大君的胸怀并非吾等凡人能比。既是商谈通商一事,那就是要双方都有意,引经据典,不如实际谈谈通商对两国的益处。” “哪里来的两国?要是通商,那是联城和我们,屁大点儿地方,老子才看不上!” 接话的人声音洪亮,言语粗鄙,而周遭的人像是习惯了一样,半点儿惊讶和嫌恶都没有。大君也任由他说。 曹瑞明是秀才遇到兵,最怕这种人。 他知道自己的短处,所以也不跟这人多交流,他回答方才说话还算“正常”的大臣的疑问。 “联城在大祁是边境之城,周围人口密集的城镇甚少,孤城一座。” 这点,曾经侵扰过边境的北漠自然清楚,曹瑞明也就没有必要把它的地理位置当机密。 曹瑞明接着道:“城中百姓只能自给自足,短日期内是好事,长久来看,容易与外界脱节,不利发展。两国边境和平已久,随时日迁移,当戍边军裁兵,习惯了代代从军当兵的百姓,就会无处可去。” 自给自足,对人是好事,对一座城,一个国而言,也就意味着,与繁荣无缘。 如何不是另一种意义的坐吃山空? 联城的百姓之所以还在联城,是镇北军把整座城以及周边都养着了。 而镇北军之所以能壮大,完全是因为有个强敌北漠,早年间,纷争不断。 等和平之日真的来临,镇北军不可能还有现在的规模,那么就必然会裁兵。 一裁兵,联城的方方面面就垮了。 到时,除了戍边兵,哪里会再有其他人到联城?联城的老弱妇孺又该依靠什么来生存? 曹瑞明停顿了会儿,环顾四周,“战争不可能永远持续,这是所有边城都会面临的最终问题。大祁如此,贵国也是如此。除非……” 他顿了顿,“除非贵国不想止戈,想放弃现在蒸蒸日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第165章 五十七个部落 图穆巴塔尔的话正是联城同僚忧心之处,曹瑞明来北漠的路上,就已经为北漠大君的刁难准备了不同的说辞。 而他辩论的风格跟“能言善辩”四个字完全搭不上边,他只会引经据典,枯燥无聊,所以在跟其他谋士议事时,总是处于下风,没怎么赢过。 这样的他,似乎并没有舌战群儒的能力。 “大君在位已近四十年,怕是早已忘了围城之祸?” 大祁史书上所载的“围城之祸”是指发生在北漠都城持续一年的大君之争,导致这场纷争的根本原因,是北漠独有的三制并行。 大祁的帝位是单一的嫡长子继承制,即使有争议,也是血脉之间,而北漠大君的人选,由三种不同的制度产生。 一、血统继承制:在位大君从子嗣中选择一人继位,若无子嗣,则可选兄弟叔伯,这与大祁继承制无本质差别,都是任人唯亲; 二、禅让制:在位大君从各部落中选择一人继位,图穆巴塔尔就是禅让制的得益者; 三、推举制:若有半数以上部落对以上两种制度所产生的人选有不同意见,则共同推举一位代表,继承大君之位。 先大君儿子早夭,女儿远嫁,膝下无人,兄弟叔伯之间,也无人愿意担此大任,无法实行血统继承制,因此不得不在各部落的年轻英雄中,选择了他最满意的图穆巴塔尔。 大祁共有五十七个部落,其中七个部落的人轮流统领北漠。 图穆巴塔尔的部落是北漠七大部落之一,也是出过最多大君的部落。 正常情况下,图穆巴塔尔出身名门,武力傲视群雄,又得先大君钦点,各部落是不会再多此一举,实行第三种制度的。 奈何,先大君并无威望,许多部落也看不上他的能力,他在位期间,是北漠历史上最分裂的时期之一,他弥留之际选出来的继位人选,当然不能令人信服。 因此,各部落共同推选了一位大君。 说是各部,其实未达半数以上。 除图穆巴塔尔的部落,是其他六大部的统一决定。他们甚至没有询问剩下的五十个小部落的意见,在他们眼里,那些小部落兵力不足、物资不够、没有威望,微不足道的人,问了也是白问。 一山不容二虎。 一国不立两君。 图穆巴塔尔与这位推举出的大君之间,必有一人要退。 谁也不想退。 但都以为,图穆巴塔尔会退。 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拿什么跟各大部落推举出来的大君相提并论?就算他的部落要护他,一个部落之力又怎么能抵得上其他六部合力?天方夜谭。 殊不知,图穆巴塔尔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退。 他年轻,又有野心。 他即位,合理合法合情合先大君心意。 他当然不会退。 所以,在登基前夜,被围皇城。 六大部落齐心协力,逼他认输。 他坚守。 守了一个月。 自己部落的人退了一半。 怎么办? 图穆巴塔尔是天生的领袖,他很快就想到了转危为安的策略。 他先用绝佳的口才说服了五十位勇士成为他忠心耿耿的死士,再在某个被攻城的夜晚,趁着大乱,让这五十名勇士杀出皇城,往四面八方散去。 一月后。 四十五个部落集聚,拥图穆巴塔尔为大君!而剩下的五个部落保持中立,从未参战。 之后,便是各地长达一年的战争。 结果可想而知,图穆巴塔尔大胜,拥护他的四十五个部落的据地扩大,地位也开始上涨,其中优异者,有与七大部落分庭抗礼之势。 当年北漠的情况和今日大祁的近况,异曲同工,就是不知结局是否也是如此。 曹瑞明提起“围城之祸”,除了想让图穆巴塔尔易地而处,也是在告诉他,无垢是先帝所择的正统,现在不过是一时落魄,她早晚会冲出“围城”,成为真正的九五至尊。 他说话之时,没有半分讥讽之意。 可北漠人听了,尤其当年拥护他人的六大部的人听了后,颇有微词。 “放肆,礼仪之邦的人就是这么不敬大军的吗?” 曹瑞明看向声音来源,见那人打扮贵气,身上衣物有特殊的花纹,便知他出身显贵,是六大部之一。 “非也,曹某这是在重谈大君伟绩,大君合纵之策,正是制胜关键。大君即位后,并未降罪六大部中任何一人,亦待中立五部如常,故,贵国发展,不见颓势,反有腾飞之象。如此种种,皆因大君胸襟气魄非同凡人,乃是吾主愿意通商本因。” 曹瑞明借此,抬高北漠大君,又暗贬跳脚的大臣没有胸襟,接着,又明说和北漠通商并不是他们唯一的、不得已的选择,而是深思熟虑,综合各方后,主动选择北漠作为通商对象。 曹瑞明说话文绉绉,又大谈合纵连横,挑刺的大臣不熟悉大祁语言,当然难以听懂。不能听懂,就没法反驳,沉默的这段时间,正好让曹瑞明占了上风。 听懂他话的大臣则上前与他对话,“所言非虚,大君的胸怀并非吾等凡人能比。既是商谈通商一事,那就是要双方都有意,引经据典,不如实际谈谈通商对两国的益处。” “哪里来的两国?要是通商,那是联城和我们,屁大点儿地方,老子才看不上!” 接话的人声音洪亮,言语粗鄙,而周遭的人像是习惯了一样,半点儿惊讶和嫌恶都没有。大君也任由他说。 曹瑞明是秀才遇到兵,最怕这种人。 他知道自己的短处,所以也不跟这人多交流,他回答方才说话还算“正常”的大臣的疑问。 “联城在大祁是边境之城,周围人口密集的城镇甚少,孤城一座。” 这点,曾经侵扰过边境的北漠自然清楚,曹瑞明也就没有必要把它的地理位置当机密。 曹瑞明接着道:“城中百姓只能自给自足,短日期内是好事,长久来看,容易与外界脱节,不利发展。两国边境和平已久,随时日迁移,当戍边军裁兵,习惯了代代从军当兵的百姓,就会无处可去。” 自给自足,对人是好事,对一座城,一个国而言,也就意味着,与繁荣无缘。 如何不是另一种意义的坐吃山空? 联城的百姓之所以还在联城,是镇北军把整座城以及周边都养着了。 而镇北军之所以能壮大,完全是因为有个强敌北漠,早年间,纷争不断。 等和平之日真的来临,镇北军不可能还有现在的规模,那么就必然会裁兵。 一裁兵,联城的方方面面就垮了。 到时,除了戍边兵,哪里会再有其他人到联城?联城的老弱妇孺又该依靠什么来生存? 曹瑞明停顿了会儿,环顾四周,“战争不可能永远持续,这是所有边城都会面临的最终问题。大祁如此,贵国也是如此。除非……” 他顿了顿,“除非贵国不想止戈,想放弃现在蒸蒸日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第166章 比沉默还要沉默的沉默 熟悉曹瑞明的人都会看出来,这番话,不是他的风格。 前部分格局太大,最后一句又太过挑衅。 其实,这番说辞,都是无垢教的。 他也是在听完她的话后,才彻底明白通商一事背后的深意。 目光之长远,非他所能及。 在他自愧不如时,无垢却说,这也不是她的主意。 至于是谁,她也没有点明。 他没有再问,因为不管是谁,都已经让他信服。 又正因为信服,所以再在人前重复,就显得浑然天成、自信满满。 曹瑞明的最后一句话,是把整个大殿的人都架在了一个叫做“道德”的火堆之上。 是满足自己称霸一方的野心,还是以百姓为先,甘愿和平? 北漠尚武,四处征战的日子,是很多人心里的荣光。可他们又不得不承认,穷兵黩武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富强,反而让他们越发贫穷,甚至食不果腹。 抢来的资源,根本不够战争的挥霍。 积久成疾。 等到图穆巴塔尔即位后,北漠迎来了最大的一次惨败。 败给了一向尚文的大祁,溃不成军。 大军战败,大君担责。 大君不想担责,就必然要找出问题所在。 于是,北漠的朝野,开始了历史上第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 第一步,就是和谈。 和谈的结果,便是送质子入祁。 一开始,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北漠屈辱史的开端。 可正是由于这一步,北漠痛定思痛,开始利用止战的这些岁月,发展民生。 第二步,言官。 中原历史上那一套选官制度,北漠根本没有。 北漠的官员都是由各部落的首领或在历届斗武中拔得头筹的英雄们担当,他们会打架,会打仗,但是不会读书,不会定国安邦。 图穆巴塔尔和少数几个对中原文化有了解的人一商议,当即决定开放了言官的选拔。 选拔方式也非常简单—— 北漠各地在城门口搭起了台子。 只要直言敢谏,言之有物,就去台子上口述策论。 百姓喜欢的,就直接去面见大君。 百姓不喜的,也不会有任何罚惩。 对每个人能够上台的次数也不限制,一次不行,可以试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但是同样的内容不能重复三次以上。 公众不通朝政,但懂民生。 可能会因人云亦云,而做选择;也可能会被真知灼见所说服打动。 即使选出来的人十之有九是败絮,有一位是金玉,那也是北漠之幸。 通过此法,图穆巴塔尔最终选择了十位言官,再综合他们的策论,进行民生改革。 有试错的,也有成功的。 四十年来,是每朝每夕的努力,才让北漠百姓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北漠现在所有的安定,都是以止戈换来的,都是来自图穆巴塔尔的英明举措。 民间常说,先大君做最对的一件事,就是为北漠选择了图穆巴塔尔。 在这样的舆论之下,没有一个部落会轻易对抗大君。 在这样的成就之下,也没有一位大臣有权替大君回答战与和平的问题。 他们都在等能回答的人回答—— 图穆巴塔尔未被曹瑞明的话激怒,眼中是北漠的千秋基业,他冷静地问:“若是要通商,孤大可派使者去京城,不必和你们自身难保的联城有任何联系。” 曹瑞明所提到的边城问题,也是他长久以来的忧虑。 只不过,他忧虑的是北漠的边城,联城的死活,与他无关。 要是通商能解决边城之忧,他大可以派人去京城。 京城那边,才是现在大祁的主力。 曹瑞明料到他有此问,想着无垢临行前的嘱咐,不急不忙地道:“启兴帝心中有家国天下,其他人未必有。” 图穆巴塔尔因他这一句陷入深思。 大祁现在是有多处蚁穴的千里之堤,一碰就倒,已经经不得任何大风大浪,和北漠四十多年前的境地无差。导致泱泱大国败落至此的,便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胸中无社稷的世家。 大祁的问题,比北漠更难解决。 大祁那些世家们,闭门造车,根本不愿意有任何变革,跟他们去谈通商,成功的可能性比无垢派一个无名无姓的秀才来北漠还要低。 曹瑞明看出图穆巴塔尔心中已有松动,便继续道:“启兴帝手书一封,愿呈上,请大君阅。” 图穆巴塔尔点头,侍卫便将曹瑞明手中的书信呈上。 大殿上,除了曹瑞明,都在打量着大君的神色。 在展开绢布的那一刹那,图穆巴塔尔坚毅平静的脸色骤变! 霎那间的变化让众人惊诧不已,都在好奇信中究竟是什么内容,才能让一向面不改色的大君有这般神情。 而这一幕,在一些老臣的记忆中,恰巧和另外一幕有些重合—— 当年大君收到那森木德病殁消息的那刻,也是这样的震惊和悲恸。 而这次,大君脸上多了愤怒。 被回忆侵袭的老臣们心中又是一惊,好像他们猜到了无垢公主为何执意派人通商了。 他们私下讨论的时候,就一直觉得奇怪,无垢的行为,看上去是有勇无谋,送一个人来牺牲,而实际上,却有一种自信。自信他们会同意,自信他们不会将她的使者作为交给京城的投名状。 她凭什么笃定大君会放弃京城而选择联城?若是这一切跟那森木德有关,就顺理成章了。 那森木德的事,一直是他们的一块心病。总觉得事情奇怪,又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真相终于要揭开了吗? 大惊大愕之下,沉默更甚。 比沉默还要沉默的沉默。 曹瑞明没有抬头,但是敏锐感受到了周遭无法言喻的变化,顿时心跳如雷。 图穆巴塔尔看完信后,便闭上了眼,脸色怒红,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用力强压着心中的暴戾情绪。 可再怎么压抑,也起不到一点儿效果。 脑海中不停闪过那些平铺直叙但能杀人夺命的文字,不停勾勒出那些他从未见过的阴谋肮脏的画面。 更是不停想起,他见那森木德的最后一面。 明明随着时间飞逝,已经模糊了的脸,此刻却无比清晰。 他想过无数种死因。 他想过无数个阴谋。 却从为想过,真正的原因是如此的荒谬可笑。 这就是大祁么? 那个打败他,杀了他孩子的大祁? 他视为一生对手的大祁? 他视为奋斗目标的大祁? 滑稽! 可笑! 肮脏! 他们的史书笔下,是怎么敢以清高之态,评判北漠民风开放、作风混乱的? 呵,道貌岸然。 第166章 比沉默还要沉默的沉默 熟悉曹瑞明的人都会看出来,这番话,不是他的风格。 前部分格局太大,最后一句又太过挑衅。 其实,这番说辞,都是无垢教的。 他也是在听完她的话后,才彻底明白通商一事背后的深意。 目光之长远,非他所能及。 在他自愧不如时,无垢却说,这也不是她的主意。 至于是谁,她也没有点明。 他没有再问,因为不管是谁,都已经让他信服。 又正因为信服,所以再在人前重复,就显得浑然天成、自信满满。 曹瑞明的最后一句话,是把整个大殿的人都架在了一个叫做“道德”的火堆之上。 是满足自己称霸一方的野心,还是以百姓为先,甘愿和平? 北漠尚武,四处征战的日子,是很多人心里的荣光。可他们又不得不承认,穷兵黩武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富强,反而让他们越发贫穷,甚至食不果腹。 抢来的资源,根本不够战争的挥霍。 积久成疾。 等到图穆巴塔尔即位后,北漠迎来了最大的一次惨败。 败给了一向尚文的大祁,溃不成军。 大军战败,大君担责。 大君不想担责,就必然要找出问题所在。 于是,北漠的朝野,开始了历史上第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 第一步,就是和谈。 和谈的结果,便是送质子入祁。 一开始,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北漠屈辱史的开端。 可正是由于这一步,北漠痛定思痛,开始利用止战的这些岁月,发展民生。 第二步,言官。 中原历史上那一套选官制度,北漠根本没有。 北漠的官员都是由各部落的首领或在历届斗武中拔得头筹的英雄们担当,他们会打架,会打仗,但是不会读书,不会定国安邦。 图穆巴塔尔和少数几个对中原文化有了解的人一商议,当即决定开放了言官的选拔。 选拔方式也非常简单—— 北漠各地在城门口搭起了台子。 只要直言敢谏,言之有物,就去台子上口述策论。 百姓喜欢的,就直接去面见大君。 百姓不喜的,也不会有任何罚惩。 对每个人能够上台的次数也不限制,一次不行,可以试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但是同样的内容不能重复三次以上。 公众不通朝政,但懂民生。 可能会因人云亦云,而做选择;也可能会被真知灼见所说服打动。 即使选出来的人十之有九是败絮,有一位是金玉,那也是北漠之幸。 通过此法,图穆巴塔尔最终选择了十位言官,再综合他们的策论,进行民生改革。 有试错的,也有成功的。 四十年来,是每朝每夕的努力,才让北漠百姓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北漠现在所有的安定,都是以止戈换来的,都是来自图穆巴塔尔的英明举措。 民间常说,先大君做最对的一件事,就是为北漠选择了图穆巴塔尔。 在这样的舆论之下,没有一个部落会轻易对抗大君。 在这样的成就之下,也没有一位大臣有权替大君回答战与和平的问题。 他们都在等能回答的人回答—— 图穆巴塔尔未被曹瑞明的话激怒,眼中是北漠的千秋基业,他冷静地问:“若是要通商,孤大可派使者去京城,不必和你们自身难保的联城有任何联系。” 曹瑞明所提到的边城问题,也是他长久以来的忧虑。 只不过,他忧虑的是北漠的边城,联城的死活,与他无关。 要是通商能解决边城之忧,他大可以派人去京城。 京城那边,才是现在大祁的主力。 曹瑞明料到他有此问,想着无垢临行前的嘱咐,不急不忙地道:“启兴帝心中有家国天下,其他人未必有。” 图穆巴塔尔因他这一句陷入深思。 大祁现在是有多处蚁穴的千里之堤,一碰就倒,已经经不得任何大风大浪,和北漠四十多年前的境地无差。导致泱泱大国败落至此的,便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胸中无社稷的世家。 大祁的问题,比北漠更难解决。 大祁那些世家们,闭门造车,根本不愿意有任何变革,跟他们去谈通商,成功的可能性比无垢派一个无名无姓的秀才来北漠还要低。 曹瑞明看出图穆巴塔尔心中已有松动,便继续道:“启兴帝手书一封,愿呈上,请大君阅。” 图穆巴塔尔点头,侍卫便将曹瑞明手中的书信呈上。 大殿上,除了曹瑞明,都在打量着大君的神色。 在展开绢布的那一刹那,图穆巴塔尔坚毅平静的脸色骤变! 霎那间的变化让众人惊诧不已,都在好奇信中究竟是什么内容,才能让一向面不改色的大君有这般神情。 而这一幕,在一些老臣的记忆中,恰巧和另外一幕有些重合—— 当年大君收到那森木德病殁消息的那刻,也是这样的震惊和悲恸。 而这次,大君脸上多了愤怒。 被回忆侵袭的老臣们心中又是一惊,好像他们猜到了无垢公主为何执意派人通商了。 他们私下讨论的时候,就一直觉得奇怪,无垢的行为,看上去是有勇无谋,送一个人来牺牲,而实际上,却有一种自信。自信他们会同意,自信他们不会将她的使者作为交给京城的投名状。 她凭什么笃定大君会放弃京城而选择联城?若是这一切跟那森木德有关,就顺理成章了。 那森木德的事,一直是他们的一块心病。总觉得事情奇怪,又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真相终于要揭开了吗? 大惊大愕之下,沉默更甚。 比沉默还要沉默的沉默。 曹瑞明没有抬头,但是敏锐感受到了周遭无法言喻的变化,顿时心跳如雷。 图穆巴塔尔看完信后,便闭上了眼,脸色怒红,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用力强压着心中的暴戾情绪。 可再怎么压抑,也起不到一点儿效果。 脑海中不停闪过那些平铺直叙但能杀人夺命的文字,不停勾勒出那些他从未见过的阴谋肮脏的画面。 更是不停想起,他见那森木德的最后一面。 明明随着时间飞逝,已经模糊了的脸,此刻却无比清晰。 他想过无数种死因。 他想过无数个阴谋。 却从为想过,真正的原因是如此的荒谬可笑。 这就是大祁么? 那个打败他,杀了他孩子的大祁? 他视为一生对手的大祁? 他视为奋斗目标的大祁? 滑稽! 可笑! 肮脏! 他们的史书笔下,是怎么敢以清高之态,评判北漠民风开放、作风混乱的? 呵,道貌岸然。 第167章 不敢眠 ”大君?” 有人见大君情绪波动太大,忍不住担心地喊。 这一声,似乎是把图穆巴塔尔的魂唤了回来。 他睁开眼,翻腾的气血渐渐平息,他盯着曹瑞明,凛然道:“孤要和众臣商议通商之事,且先回驿站等答复。” 曹瑞明一听,如雷的心跳忽然停滞了一瞬,而后更加紧张忐忑,心里又像被挠痒痒一样,心急想要快点知道结果,又不能催促。 他深呼吸一口气,敬谢大君后,便退出了议事殿。 是夜。 曹瑞明在驿站中辗转反侧,害怕这是图穆巴塔尔的缓兵之计,意在今晚奇袭。 大君在未接见他前,不知深浅,就不会轻易有动作。 接见他后,一切暴露无疑,若想要行动,就只能在今晚。 两国外交,为表尊重,是绝不会在见了一国之主的当天离开该国国境的,尤其是在大君提到了让他回驿站等消息的情况下。 为了潜在的危机连夜离开,有失礼仪和风度。 可一旦到了明日,他们就可以“联城事急”为由,快马加鞭离开北漠,以保安全。 故,今夜是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死成败夜。 作战经验丰富的镇北军也彻夜未眠。 唯有警惕,才能生存。 唯有不安,才是安。 翌日鸡鸣三遍后,曹瑞明便推开了房门。 镇北军已经集结在门外。 看着没有少一人的镇北军护送小队,曹瑞明提着的心,也渐渐放下。 张乐上前问道:“走吗?” 若是曹瑞明一人,他能再多等一会儿就等了。 可跟着他的还有这么多镇北军。即便他们能以一当十,勉强杀出重围,也必然死伤惨重。 “走!” 曹瑞明想起了无垢的嘱托:安全为上。 曹瑞明将写好的辞别信从袖中抽出,打算交予驿站官员。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骚动。 昨日传旨的侍卫又走了进来。 他见这些人一大早就站在院子里,稍微动脑一想,就对他们的打算心知肚明。 “曹先生这么早就走?” 曹瑞明刚在想说辞,就听侍卫又问:“有消息了,听不听?” 曹瑞明动作一顿。 这么早就有结果了? 这么早的结果,只会是好结果。 双方合作,诚意为上。 为表诚意,自是越早越好。 曹瑞明反应过来后急忙道:”还请明示。“ 侍卫挑眉,朝身后的人招手,后面的人便将五个大木箱抬了上来。 他又拿出大君特许文牒,“保你们商队出入境无忧。” 曹瑞明震惊抬头,不可置信地问:“当真?!” 侍卫一笑,“您这人也真是奇怪,我一个侍卫还能假传大君旨意不成?喏,双语成文,自己看。” 曹瑞明赶紧低头翻阅。 果然是通关文牒! 双语并行! 通关文牒上明确写明,此文牒可由启兴帝盖章誊写发行,凡是由联城发出的商队,在北漠国境关口前出示此文牒,便可自由入关行商。 “您可得提醒那位,早点出特许我们商队入联城的文牒。”侍卫看他高兴的样子,忍不住出声提醒。 曹瑞明点头如捣蒜,“自然!一定!曹某回去就办!” 侍卫满意地点头,随后指着木箱道:“这是送给商队的。” 他叫人将木箱打开,里面竟是满满当当的北漠货币。 曹瑞明早已眼含热泪,“这又是?” “你们人来北漠通商,总得备点我们的银钱打点。这是我们大君为表对商队的欢迎之情,连夜让国库批的。” 曹瑞明泪流满面,读再多的书,都没有办法找出一个词汇来表达此时的激动和感恩。 “多谢。” 他声音颤抖。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竟也能完成此等大事。 碌碌无为的前半生终于铺垫成了这一刻的繁花满路。 这份荣誉,他何德何能? 心中更加感恩无垢,感恩出主意的陌生人,感恩北漠大君。 侍卫最受不了他们这些文人,见他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让人发酸的话,赶紧打断,“您就别再说了,赶紧收拾收拾走。” 他这话听着难听,却不是真的在赶人。 曹瑞明脑子又转不过弯了,“还未拜谢大君……” 侍卫摇手,“可别,我们大君昨夜为了你们的事熬到了天亮,可别再打扰了。” 曹瑞明的眼泪又要纵横。 侍卫无奈地道:“赶紧走,免得夜长梦多,大君派了一队精骑护你出关,别在路上耽搁。” 侍卫好意提醒。 曹瑞明这才从激动中清醒。 是了,大君同意,不代表所有人同意,更别说对他们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的京城了。 倘若有人从中作梗,挑拨离间,那他这趟远行,就是白费。 联城还等着他呢。 百姓们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他不能掉以轻心。 他朝侍卫道谢,又转头吩咐镇北军收拾好行李,赶在辰时之前,踏上了回程的路。 与来时的愁绪不同,回时是满载着希望,迎着金灿灿的霞光。 联城和北漠通商成功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大祁,更没有传到京城。 京城此刻,才刚派出信使,解决了镇北军的麻烦。 南胥这段时日则是闭门不出,安心在府里看花开花落。 肖临正带着一堆厚礼,登门拜访。 几乎所有京城人都知道,肖临现在已经有了南胥这个靠山,再也不是肖家的边缘人了。 肖临进府时,就看到南胥正在浇花,真像是在修身养性。 “怎么,又来提醒我找凶手?”南胥悠然地问。 肖临父亲肖启明之死的真正凶手的确难查。 他背后的神秘人是谁,至今都没有任何消息。 越是这样,南胥心里的怀疑越大。 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杀晏安的跟杀肖启明的,是同一个人。 两件案子毫无关联,但两件毫无关联的案子不可能都一样线索诡异地中断,查不出任何结果。 唯一的解释,就只有是同人所为。 这个人,还非常不简单。 手段狠,地位高。 再整理一下大祁有这种手段和地位的人,名单也就出来了。 就是花时间排除,有些耗费时间。 其实,在结合两件案子和对局势的分析后,他已隐约猜到了那人身份。 他在等的,只是心中答案的验证。 肖临将礼随意放在地上,“怕你没有做事而已。” 南胥轻笑一声,放下手里的木瓢,余光扫了一眼肖临丢在地上的东西,被一个雕刻精美的木盒吸引了视线。 第167章 不敢眠 ”大君?” 有人见大君情绪波动太大,忍不住担心地喊。 这一声,似乎是把图穆巴塔尔的魂唤了回来。 他睁开眼,翻腾的气血渐渐平息,他盯着曹瑞明,凛然道:“孤要和众臣商议通商之事,且先回驿站等答复。” 曹瑞明一听,如雷的心跳忽然停滞了一瞬,而后更加紧张忐忑,心里又像被挠痒痒一样,心急想要快点知道结果,又不能催促。 他深呼吸一口气,敬谢大君后,便退出了议事殿。 是夜。 曹瑞明在驿站中辗转反侧,害怕这是图穆巴塔尔的缓兵之计,意在今晚奇袭。 大君在未接见他前,不知深浅,就不会轻易有动作。 接见他后,一切暴露无疑,若想要行动,就只能在今晚。 两国外交,为表尊重,是绝不会在见了一国之主的当天离开该国国境的,尤其是在大君提到了让他回驿站等消息的情况下。 为了潜在的危机连夜离开,有失礼仪和风度。 可一旦到了明日,他们就可以“联城事急”为由,快马加鞭离开北漠,以保安全。 故,今夜是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死成败夜。 作战经验丰富的镇北军也彻夜未眠。 唯有警惕,才能生存。 唯有不安,才是安。 翌日鸡鸣三遍后,曹瑞明便推开了房门。 镇北军已经集结在门外。 看着没有少一人的镇北军护送小队,曹瑞明提着的心,也渐渐放下。 张乐上前问道:“走吗?” 若是曹瑞明一人,他能再多等一会儿就等了。 可跟着他的还有这么多镇北军。即便他们能以一当十,勉强杀出重围,也必然死伤惨重。 “走!” 曹瑞明想起了无垢的嘱托:安全为上。 曹瑞明将写好的辞别信从袖中抽出,打算交予驿站官员。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骚动。 昨日传旨的侍卫又走了进来。 他见这些人一大早就站在院子里,稍微动脑一想,就对他们的打算心知肚明。 “曹先生这么早就走?” 曹瑞明刚在想说辞,就听侍卫又问:“有消息了,听不听?” 曹瑞明动作一顿。 这么早就有结果了? 这么早的结果,只会是好结果。 双方合作,诚意为上。 为表诚意,自是越早越好。 曹瑞明反应过来后急忙道:”还请明示。“ 侍卫挑眉,朝身后的人招手,后面的人便将五个大木箱抬了上来。 他又拿出大君特许文牒,“保你们商队出入境无忧。” 曹瑞明震惊抬头,不可置信地问:“当真?!” 侍卫一笑,“您这人也真是奇怪,我一个侍卫还能假传大君旨意不成?喏,双语成文,自己看。” 曹瑞明赶紧低头翻阅。 果然是通关文牒! 双语并行! 通关文牒上明确写明,此文牒可由启兴帝盖章誊写发行,凡是由联城发出的商队,在北漠国境关口前出示此文牒,便可自由入关行商。 “您可得提醒那位,早点出特许我们商队入联城的文牒。”侍卫看他高兴的样子,忍不住出声提醒。 曹瑞明点头如捣蒜,“自然!一定!曹某回去就办!” 侍卫满意地点头,随后指着木箱道:“这是送给商队的。” 他叫人将木箱打开,里面竟是满满当当的北漠货币。 曹瑞明早已眼含热泪,“这又是?” “你们人来北漠通商,总得备点我们的银钱打点。这是我们大君为表对商队的欢迎之情,连夜让国库批的。” 曹瑞明泪流满面,读再多的书,都没有办法找出一个词汇来表达此时的激动和感恩。 “多谢。” 他声音颤抖。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竟也能完成此等大事。 碌碌无为的前半生终于铺垫成了这一刻的繁花满路。 这份荣誉,他何德何能? 心中更加感恩无垢,感恩出主意的陌生人,感恩北漠大君。 侍卫最受不了他们这些文人,见他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让人发酸的话,赶紧打断,“您就别再说了,赶紧收拾收拾走。” 他这话听着难听,却不是真的在赶人。 曹瑞明脑子又转不过弯了,“还未拜谢大君……” 侍卫摇手,“可别,我们大君昨夜为了你们的事熬到了天亮,可别再打扰了。” 曹瑞明的眼泪又要纵横。 侍卫无奈地道:“赶紧走,免得夜长梦多,大君派了一队精骑护你出关,别在路上耽搁。” 侍卫好意提醒。 曹瑞明这才从激动中清醒。 是了,大君同意,不代表所有人同意,更别说对他们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的京城了。 倘若有人从中作梗,挑拨离间,那他这趟远行,就是白费。 联城还等着他呢。 百姓们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他不能掉以轻心。 他朝侍卫道谢,又转头吩咐镇北军收拾好行李,赶在辰时之前,踏上了回程的路。 与来时的愁绪不同,回时是满载着希望,迎着金灿灿的霞光。 联城和北漠通商成功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大祁,更没有传到京城。 京城此刻,才刚派出信使,解决了镇北军的麻烦。 南胥这段时日则是闭门不出,安心在府里看花开花落。 肖临正带着一堆厚礼,登门拜访。 几乎所有京城人都知道,肖临现在已经有了南胥这个靠山,再也不是肖家的边缘人了。 肖临进府时,就看到南胥正在浇花,真像是在修身养性。 “怎么,又来提醒我找凶手?”南胥悠然地问。 肖临父亲肖启明之死的真正凶手的确难查。 他背后的神秘人是谁,至今都没有任何消息。 越是这样,南胥心里的怀疑越大。 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杀晏安的跟杀肖启明的,是同一个人。 两件案子毫无关联,但两件毫无关联的案子不可能都一样线索诡异地中断,查不出任何结果。 唯一的解释,就只有是同人所为。 这个人,还非常不简单。 手段狠,地位高。 再整理一下大祁有这种手段和地位的人,名单也就出来了。 就是花时间排除,有些耗费时间。 其实,在结合两件案子和对局势的分析后,他已隐约猜到了那人身份。 他在等的,只是心中答案的验证。 肖临将礼随意放在地上,“怕你没有做事而已。” 南胥轻笑一声,放下手里的木瓢,余光扫了一眼肖临丢在地上的东西,被一个雕刻精美的木盒吸引了视线。 第168章 蚂蚁 木盒不大,一手可握。 南胥掌心的木盒雕刻着的是京城长安街微缩风貌:鳞次栉比的高楼,和栩栩如生、熙熙攘攘的行人。 他掂量着重量,将盒子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这是?”南胥问。 肖临视线示意,让他将他带来的“厚礼”都过目一遍。 南胥低头往地上再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肖临今日带来的“礼”全是风格各不相同的木匣。 视线如鹰,很快他就发现了其中联系。 他将木盒按规律摆好,得出的赫然是一幅京城全景图。 感慨雕工的同时,也震惊这种巧思。 “我看到这些木匣时,也就理解了买椟还珠。” 这是肖临第二次看这些画面,仍然觉得精妙绝伦。他又道:“这些是被卖家拆开卖的,我也是偶然才发现,他们是一套。” 他还挺喜欢偶然发现的惊喜。 南胥挑眉,“是谁?” 他可从未听说京城有专卖椟的地方。 肖临回道:“是从洛海来的邱礼。” 邱礼这个名字,在肖临的耳朵里,实在陌生。他从未听过,所以猜测南胥应该也不知,便想着再解释一句。 “邱礼,洛海的邱礼?” 南胥竟已出乎意料地报出了邱礼的家门。 肖临一顿,想不通南胥怎么能记住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你跟他打过交道?” 南胥摇头,他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方才也是在脑海里过了几圈,才终于能把名字跟人对上号。 南胥道:“邱礼是洛海首富,薛广山的人。” “薛广山?!” 肖临正是当初云卷云舒案的见证者,对程桥县令薛广山熟悉得很,但薛广山给他留下的唯一印象,就只有他针对闻松,反被闻松逼得节节败退的一幕。 “他一个县令还能有这本事?” 一个被革职的县令还能当地方首富的靠山? 任谁听闻,都是这个反应。 南胥心情颇好,也就解释了一番,“薛广山现在更名为薛远鸿,革职之后的第二年,就成了洛州的知州。每年,都会让邱礼来京城帮忙打点。” 薛广山是长袖善舞的好手,一直深得昭阳心意。 其他人巴结昭阳,是送财送礼送男人。 薛广山则是聪明地给她暗地里送女人。 这么机灵、嘴巴又严的人,昭阳当然要保他。 当时裴光济全副身心在给无垢铺路,根本无心理会远在洛州的人员调动,昭阳便借着机会,把薛广山改头换面了一番,送去了洛州,不久,就升任成知州。 就算其中有人想拦一拦,一看是薛广山,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有名有姓的人物,哪个不跟薛广山有点儿关系? 肖临在京城,不过是脂粉铺、首饰店的老板,当然不会在邱礼的打点范围之内。 “难怪。” 这次邱礼找上他,纯是因为想跟他做椟的生意。 首饰店、脂粉铺,最适宜搭配梳妆匣。 南胥找了个靠椅半躺着,仰头看天上的云,“邱礼、薛广山、薛远鸿三者的关系,你竟然一点儿也不知情,肖少爷,你这脂粉铺的老板,是白当的吗?” 肖临有些羞愧,自知理亏。 当初做女人生意,就是为了通过各家夫人妾室们打探她们丈夫的消息,而他却好像完全忘了这一茬。 明明有途径,却不知怎么运用。 想跟邱礼合作,对他背后的人又一无所知。 没期待肖临能说些什么,南胥继续说道:“收集信息是本事,如何从浩瀚的消息中找到有用的,更是一种本事。” 南胥在培养他。 这点肖临很清楚,他也知道南胥培养他的原因。 南胥只是好奇,以他的能力能把一块璞玉雕琢到哪种程度,而非真的想要让他成为助力。 没有再继续肖临的成长话题,南胥盯着眼前的木雕图,若有所思地问:“你想做这个生意?” 肖临点头,“有利可图。” 肖临在做生意方面,天赋极高,知道像这样新鲜玩意儿,京城肯定喜欢。 他准备和邱礼长期合作,先入几套京城风貌的椟,拆分为个,再将不受欢迎的首饰放入其中,提价出售。 南胥算是他生意的半个老板,也是靠山,生意上的事,是要得他首肯的。 “跟邱礼合作?” “是。” “你自己看着办。” 南胥没什么意见,他的视线只一直盯着拼凑起来的京城木雕图的一处,似是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肖临不解,看不出那处木雕有任何特别,特别到连南胥都舍不得移开目光。 他这样的人难道还有喜欢的东西?肖临腹诽。 …… 数日前,南胥去找罗中青,让罗中青依例办事的事,已经传到了肖临的耳朵里。 知晓此事的人,都评价南胥做得公正。 只有肖临听完,暗暗嗤笑。 通过对南胥的观察,肖临已经大概摸清了南胥真正的“野心”。 他找罗中青的目的,不是为了镇北军,不是为了江山社稷,也不是为了能得个好名声,他只是想逼京城快点儿出手,顺便玩弄一下昭阳,利用他父亲去报复她的不听话。 南胥这个人,阴暗得可以。 他不爱他的国,不爱他的家。 对大祁,对昭阳,对南家,甚至是恨的。 这种恨里是否夹杂了爱?肖临怀疑压根儿没有。 他曾问过南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直接帮无垢?” 南胥的回答是,“打破了平衡,就不好玩了。” 他喜欢的是掌握天下棋局的感觉。 他喜欢的这种“掌握”不仅仅是指掌控棋局,还是想要连执棋人也一起掌握的掌握。 如果他去帮无垢,那么他就永远也看不到闻松全力以赴的水平了。 他无聊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遇到对手,不一较高下怎么行? 不熟悉他的人,觉得他是风流倜傥的浊世佳公子;稍微熟悉他的人,认为他玩弄权术;更了解他的人就会知道,他做这些,只是想找个乐子玩玩儿。 肖临在察觉到自己也不过是属于他打发时间的东西后,也曾冷汗淋漓。 不知那时是哪里来的勇气,他问南胥:“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你就不担心吗?” 南胥当时白衣胜雪,像世外高人,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如置身炼狱,“你吗?对付你,跟捏死一只蚂蚁有什么区别?” 肖临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消化完这一切。 他不知道南胥是天生如此,还是被南家和无垢双方拉扯后变得如此,总之,太阴暗了。 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披了张翩翩公子的人皮。 从此以后,肖临的做人准则中多了一条:在南胥面前,当蚂蚁比当人好。 蚂蚁,他懒得对付。 而惹到他的人会被他在无声无息中凌迟。 肖临心甘情愿当一只蚂蚁。 有靠山怎么不好? 想通了,反而不怕了。 只是时刻在内心提醒自己,不要越界。 第168章 蚂蚁 木盒不大,一手可握。 南胥掌心的木盒雕刻着的是京城长安街微缩风貌:鳞次栉比的高楼,和栩栩如生、熙熙攘攘的行人。 他掂量着重量,将盒子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这是?”南胥问。 肖临视线示意,让他将他带来的“厚礼”都过目一遍。 南胥低头往地上再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肖临今日带来的“礼”全是风格各不相同的木匣。 视线如鹰,很快他就发现了其中联系。 他将木盒按规律摆好,得出的赫然是一幅京城全景图。 感慨雕工的同时,也震惊这种巧思。 “我看到这些木匣时,也就理解了买椟还珠。” 这是肖临第二次看这些画面,仍然觉得精妙绝伦。他又道:“这些是被卖家拆开卖的,我也是偶然才发现,他们是一套。” 他还挺喜欢偶然发现的惊喜。 南胥挑眉,“是谁?” 他可从未听说京城有专卖椟的地方。 肖临回道:“是从洛海来的邱礼。” 邱礼这个名字,在肖临的耳朵里,实在陌生。他从未听过,所以猜测南胥应该也不知,便想着再解释一句。 “邱礼,洛海的邱礼?” 南胥竟已出乎意料地报出了邱礼的家门。 肖临一顿,想不通南胥怎么能记住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你跟他打过交道?” 南胥摇头,他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方才也是在脑海里过了几圈,才终于能把名字跟人对上号。 南胥道:“邱礼是洛海首富,薛广山的人。” “薛广山?!” 肖临正是当初云卷云舒案的见证者,对程桥县令薛广山熟悉得很,但薛广山给他留下的唯一印象,就只有他针对闻松,反被闻松逼得节节败退的一幕。 “他一个县令还能有这本事?” 一个被革职的县令还能当地方首富的靠山? 任谁听闻,都是这个反应。 南胥心情颇好,也就解释了一番,“薛广山现在更名为薛远鸿,革职之后的第二年,就成了洛州的知州。每年,都会让邱礼来京城帮忙打点。” 薛广山是长袖善舞的好手,一直深得昭阳心意。 其他人巴结昭阳,是送财送礼送男人。 薛广山则是聪明地给她暗地里送女人。 这么机灵、嘴巴又严的人,昭阳当然要保他。 当时裴光济全副身心在给无垢铺路,根本无心理会远在洛州的人员调动,昭阳便借着机会,把薛广山改头换面了一番,送去了洛州,不久,就升任成知州。 就算其中有人想拦一拦,一看是薛广山,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有名有姓的人物,哪个不跟薛广山有点儿关系? 肖临在京城,不过是脂粉铺、首饰店的老板,当然不会在邱礼的打点范围之内。 “难怪。” 这次邱礼找上他,纯是因为想跟他做椟的生意。 首饰店、脂粉铺,最适宜搭配梳妆匣。 南胥找了个靠椅半躺着,仰头看天上的云,“邱礼、薛广山、薛远鸿三者的关系,你竟然一点儿也不知情,肖少爷,你这脂粉铺的老板,是白当的吗?” 肖临有些羞愧,自知理亏。 当初做女人生意,就是为了通过各家夫人妾室们打探她们丈夫的消息,而他却好像完全忘了这一茬。 明明有途径,却不知怎么运用。 想跟邱礼合作,对他背后的人又一无所知。 没期待肖临能说些什么,南胥继续说道:“收集信息是本事,如何从浩瀚的消息中找到有用的,更是一种本事。” 南胥在培养他。 这点肖临很清楚,他也知道南胥培养他的原因。 南胥只是好奇,以他的能力能把一块璞玉雕琢到哪种程度,而非真的想要让他成为助力。 没有再继续肖临的成长话题,南胥盯着眼前的木雕图,若有所思地问:“你想做这个生意?” 肖临点头,“有利可图。” 肖临在做生意方面,天赋极高,知道像这样新鲜玩意儿,京城肯定喜欢。 他准备和邱礼长期合作,先入几套京城风貌的椟,拆分为个,再将不受欢迎的首饰放入其中,提价出售。 南胥算是他生意的半个老板,也是靠山,生意上的事,是要得他首肯的。 “跟邱礼合作?” “是。” “你自己看着办。” 南胥没什么意见,他的视线只一直盯着拼凑起来的京城木雕图的一处,似是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肖临不解,看不出那处木雕有任何特别,特别到连南胥都舍不得移开目光。 他这样的人难道还有喜欢的东西?肖临腹诽。 …… 数日前,南胥去找罗中青,让罗中青依例办事的事,已经传到了肖临的耳朵里。 知晓此事的人,都评价南胥做得公正。 只有肖临听完,暗暗嗤笑。 通过对南胥的观察,肖临已经大概摸清了南胥真正的“野心”。 他找罗中青的目的,不是为了镇北军,不是为了江山社稷,也不是为了能得个好名声,他只是想逼京城快点儿出手,顺便玩弄一下昭阳,利用他父亲去报复她的不听话。 南胥这个人,阴暗得可以。 他不爱他的国,不爱他的家。 对大祁,对昭阳,对南家,甚至是恨的。 这种恨里是否夹杂了爱?肖临怀疑压根儿没有。 他曾问过南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直接帮无垢?” 南胥的回答是,“打破了平衡,就不好玩了。” 他喜欢的是掌握天下棋局的感觉。 他喜欢的这种“掌握”不仅仅是指掌控棋局,还是想要连执棋人也一起掌握的掌握。 如果他去帮无垢,那么他就永远也看不到闻松全力以赴的水平了。 他无聊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遇到对手,不一较高下怎么行? 不熟悉他的人,觉得他是风流倜傥的浊世佳公子;稍微熟悉他的人,认为他玩弄权术;更了解他的人就会知道,他做这些,只是想找个乐子玩玩儿。 肖临在察觉到自己也不过是属于他打发时间的东西后,也曾冷汗淋漓。 不知那时是哪里来的勇气,他问南胥:“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你就不担心吗?” 南胥当时白衣胜雪,像世外高人,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如置身炼狱,“你吗?对付你,跟捏死一只蚂蚁有什么区别?” 肖临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消化完这一切。 他不知道南胥是天生如此,还是被南家和无垢双方拉扯后变得如此,总之,太阴暗了。 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披了张翩翩公子的人皮。 从此以后,肖临的做人准则中多了一条:在南胥面前,当蚂蚁比当人好。 蚂蚁,他懒得对付。 而惹到他的人会被他在无声无息中凌迟。 肖临心甘情愿当一只蚂蚁。 有靠山怎么不好? 想通了,反而不怕了。 只是时刻在内心提醒自己,不要越界。 第169章 现身 肖临在离开之时,忽然又想到了闻松。 可能是听到了薛广山的名字,想起了往事。 “您当真不知闻松在哪儿么?” 他问南胥。 南胥缓缓抬眸,回了一句,“以前不知道。” 以前不知道? 什么意思? 肖临皱眉想再问,但南胥显然不想再答。 他也就没有纠结,转身离开了小南府。 南胥则从靠椅上起身,又拿起雕刻长安街的小盒子端详,喃喃道:“藏了那么久,怎么突然现身?” 手指摩挲着盒子的一角,恋恋不舍地将其放下。 只见他手指逗留的一角,刻着一座酒楼,二楼窗边,坐着一对男女,正正看酒楼下方不远处的热闹。 酒楼下方,大街上,也是一对男女,他们跟对面一人起了争执。 两对男女的人脸没有雕刻出来,南胥偏偏全知道了。 这正是闻松闯入他们视线那天的画面。 酒楼上的男女是他和无垢。 街上的男女是闻松和阿茶。 他又看了“无垢”许久…… “井空。” 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南胥身后,“你亲自去一趟洛海。” “是。”井空不问详情,先接了任务。 “去洛海,找闻松。” 井空讶然,“您找到他了?” 南胥缓缓摇头,“他来找我了。” 井空更是惊讶,但早已练就了一副榆木表情,“您是想属下……” “找到他,他自然会告诉你原因。” 南胥跟一样好奇,闻松来找他,究竟是为何。 井空乍听便明,主子并不想取闻松性命。 “领命。” 待井空身影不见后,南胥便找来府中佣人,“把这一套东西送去书房。” 若是肖临看见这幕,又要疑惑了。 南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井空启程往洛海赶去,早他几日离开,又星夜赶路的邱礼,已至洛海。 “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一回府中,邱礼便大发雷霆。 管家不敢怠慢,将事情从开始到结果,加上能记住的所有细节,和盘托出。 邱礼的脾气在听他口述的过程中已经慢慢转好,“这么说,那贼当真是为了双龙玉佩而来?” 管家正欲接话,邱礼脸色再次大变,“不对!” 就算那贼是为双龙玉佩而来,他也必然知道,夫人房中也藏着东西。 不然不会使用调虎离山这招。 此人,一定对府上之事极为熟悉。 邱礼狐疑地盯着管家,管家大惊失色,“老爷,不是我啊。” 邱礼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知道不是你。” 管家忠心与否,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我是担心有内贼。” 管家听完邱礼的担忧,小心翼翼说着不同意见,“老爷,这事,我也怀疑过。私下调查了,府中人都无可疑。” “哦?” 邱礼又有些拿不定主意,又或者,不敢下这个结论。 管家是他肚中蛔虫,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便替他说了出来,“您说,会不会是薛大人那边……” 邱礼赶紧打断他,“这话不能乱说。” 而后,他又道:“这样,你去趟府衙,务必让他们把这件事调查清楚。” 管家连连点头,小跑着往府衙去了。 殊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已经在总捕头林驰的监视之中。 邱礼洗去风尘,便前往贤愚先生府邸拜会。 却得知,主人现在并不在府上。 “不在府上?” 闻松府上的管家解释,“老爷去看望他朋友了。” “他可曾说过,何时能归?” “酉时前,他定是要回来陪夫人用膳的。” 邱礼想了想,“也好,同你家老爷说一声,我明日登门。” 跟贤愚先生府上的管家约好时间后,他也就回府里休息了。 他们口中谈论的贤愚先生,此刻正被小陈家热情地欢迎。 “是贤愚先生?” 闻松笑着点头。 “哎呀,欢迎欢迎。” 小陈有一个大家庭。 父母健在,他底下还有六个弟弟妹妹。 闻松一来,小陈一介绍,一家人一股脑儿地全跑出来迎接了,其热情程度,让闻松懵了许久。 直到小陈将他从一群人里解救出来。 “哎呀,你们在作甚?他是来看华立群的。” 说罢,他拨开围着他们的弟弟妹妹,带着闻松去华立群的屋子。 小陈家不算大,但足够住。 一家人住在离洛海城中不远的郊外,生活还算惬意,吃穿用度没有富余,但紧紧手也够。 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正好都够”。 小陈一家人热情善良,华立群住所也被他们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华立群恢复得不错,已经能活动了。 府衙给他的补贴昨日也送来了,他分了一部分给小陈,以示感谢。 小陈坚决不收,他没有办法,后来他又试图说服小陈家人,他们也不肯收。 “你看看你,我就知道你要跟先生告状,我这个人,平常是显得有些精明和势利,但不至于收你这个钱?你就收着,还要存钱娶媳妇呢。” 小陈天性乐观,所以即使有时候展露出的精明势利,也讨人喜欢。 何况,他所表露出来的心机,也只是为了保全捕快一职,再正常不过。 这世上,不可能每个人都大公无私,为国为民。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求全。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牺牲。 再说,大人物、小人物,不都由史书说了算? 过好这一生,无愧于心,才重要。 小陈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道理,闻松笑着听完,又跟着他劝,“听他的,耳朵都要起茧了。” 小陈嘿嘿一笑。 华立群无奈打消了念头,“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直说!” 小陈乐了,一掌拍到他肩上,“好兄弟!” 华立群痛得哇哇大叫,“你这是报复!” 闻松被他俩逗得大笑。 两人一愣,也跟着笑起来。 第169章 现身 肖临在离开之时,忽然又想到了闻松。 可能是听到了薛广山的名字,想起了往事。 “您当真不知闻松在哪儿么?” 他问南胥。 南胥缓缓抬眸,回了一句,“以前不知道。” 以前不知道? 什么意思? 肖临皱眉想再问,但南胥显然不想再答。 他也就没有纠结,转身离开了小南府。 南胥则从靠椅上起身,又拿起雕刻长安街的小盒子端详,喃喃道:“藏了那么久,怎么突然现身?” 手指摩挲着盒子的一角,恋恋不舍地将其放下。 只见他手指逗留的一角,刻着一座酒楼,二楼窗边,坐着一对男女,正正看酒楼下方不远处的热闹。 酒楼下方,大街上,也是一对男女,他们跟对面一人起了争执。 两对男女的人脸没有雕刻出来,南胥偏偏全知道了。 这正是闻松闯入他们视线那天的画面。 酒楼上的男女是他和无垢。 街上的男女是闻松和阿茶。 他又看了“无垢”许久…… “井空。” 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南胥身后,“你亲自去一趟洛海。” “是。”井空不问详情,先接了任务。 “去洛海,找闻松。” 井空讶然,“您找到他了?” 南胥缓缓摇头,“他来找我了。” 井空更是惊讶,但早已练就了一副榆木表情,“您是想属下……” “找到他,他自然会告诉你原因。” 南胥跟一样好奇,闻松来找他,究竟是为何。 井空乍听便明,主子并不想取闻松性命。 “领命。” 待井空身影不见后,南胥便找来府中佣人,“把这一套东西送去书房。” 若是肖临看见这幕,又要疑惑了。 南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井空启程往洛海赶去,早他几日离开,又星夜赶路的邱礼,已至洛海。 “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一回府中,邱礼便大发雷霆。 管家不敢怠慢,将事情从开始到结果,加上能记住的所有细节,和盘托出。 邱礼的脾气在听他口述的过程中已经慢慢转好,“这么说,那贼当真是为了双龙玉佩而来?” 管家正欲接话,邱礼脸色再次大变,“不对!” 就算那贼是为双龙玉佩而来,他也必然知道,夫人房中也藏着东西。 不然不会使用调虎离山这招。 此人,一定对府上之事极为熟悉。 邱礼狐疑地盯着管家,管家大惊失色,“老爷,不是我啊。” 邱礼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知道不是你。” 管家忠心与否,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我是担心有内贼。” 管家听完邱礼的担忧,小心翼翼说着不同意见,“老爷,这事,我也怀疑过。私下调查了,府中人都无可疑。” “哦?” 邱礼又有些拿不定主意,又或者,不敢下这个结论。 管家是他肚中蛔虫,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便替他说了出来,“您说,会不会是薛大人那边……” 邱礼赶紧打断他,“这话不能乱说。” 而后,他又道:“这样,你去趟府衙,务必让他们把这件事调查清楚。” 管家连连点头,小跑着往府衙去了。 殊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已经在总捕头林驰的监视之中。 邱礼洗去风尘,便前往贤愚先生府邸拜会。 却得知,主人现在并不在府上。 “不在府上?” 闻松府上的管家解释,“老爷去看望他朋友了。” “他可曾说过,何时能归?” “酉时前,他定是要回来陪夫人用膳的。” 邱礼想了想,“也好,同你家老爷说一声,我明日登门。” 跟贤愚先生府上的管家约好时间后,他也就回府里休息了。 他们口中谈论的贤愚先生,此刻正被小陈家热情地欢迎。 “是贤愚先生?” 闻松笑着点头。 “哎呀,欢迎欢迎。” 小陈有一个大家庭。 父母健在,他底下还有六个弟弟妹妹。 闻松一来,小陈一介绍,一家人一股脑儿地全跑出来迎接了,其热情程度,让闻松懵了许久。 直到小陈将他从一群人里解救出来。 “哎呀,你们在作甚?他是来看华立群的。” 说罢,他拨开围着他们的弟弟妹妹,带着闻松去华立群的屋子。 小陈家不算大,但足够住。 一家人住在离洛海城中不远的郊外,生活还算惬意,吃穿用度没有富余,但紧紧手也够。 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正好都够”。 小陈一家人热情善良,华立群住所也被他们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华立群恢复得不错,已经能活动了。 府衙给他的补贴昨日也送来了,他分了一部分给小陈,以示感谢。 小陈坚决不收,他没有办法,后来他又试图说服小陈家人,他们也不肯收。 “你看看你,我就知道你要跟先生告状,我这个人,平常是显得有些精明和势利,但不至于收你这个钱?你就收着,还要存钱娶媳妇呢。” 小陈天性乐观,所以即使有时候展露出的精明势利,也讨人喜欢。 何况,他所表露出来的心机,也只是为了保全捕快一职,再正常不过。 这世上,不可能每个人都大公无私,为国为民。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求全。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牺牲。 再说,大人物、小人物,不都由史书说了算? 过好这一生,无愧于心,才重要。 小陈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道理,闻松笑着听完,又跟着他劝,“听他的,耳朵都要起茧了。” 小陈嘿嘿一笑。 华立群无奈打消了念头,“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直说!” 小陈乐了,一掌拍到他肩上,“好兄弟!” 华立群痛得哇哇大叫,“你这是报复!” 闻松被他俩逗得大笑。 两人一愣,也跟着笑起来。 第170章 私塾 探望完华立群,闻松本欲离开,可实在架不住小陈一家的热情,便留了下来和他们一起午餐。 华立群未痊愈,仍有许多忌口,小陈的母亲和妹妹便为他特别熬制了清粥,做了一些药膳。 闻松对药膳很是好奇,开口夸了一句,“令堂好手艺。” 小陈十分自豪,“那是,医馆都要来找我娘帮忙呢。” 原来,小陈的母亲以帮医馆制作药膳为生。 提完母亲,小陈又开始滔滔不绝地一个一个介绍起家人,“我爹呢,开了一个早餐铺,其他时候,就在家里帮手。家里这些房子呀,家具呀,都是我爹做的。” 闻松四处望了望,不由得对他们一家人佩服起来。 “哦,您猜,我弟是干嘛的?” 小陈指了指正在往嘴里刨饭的二弟。 小陈的弟弟如今也不过才十二、三岁的模样,满脸的纯真。 闻松怀着善意打量着这个孩子,那双大大的双眼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视线挪到他用筷的右手和端着碗的左手,双手上都有些伤疤,伤疤很细、很浅,像是划伤。再联想到他父亲的技能,闻松大胆猜测,“是木工吗?” 他一猜就中。 小陈和弟弟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对了!不过是学徒!您真聪明!”弟弟兴奋地道。 闻松怕他们又热情地夸起来,赶紧道:“真的是瞎猜的。” 小陈弟弟挠了挠头,童言无忌,“先生,您比我哥适合当铺快。” 小陈反应极快,当即骂了一句,“去你的!” 弟弟也不生气,做着鬼脸逗他哥。 一家人都习惯了,只当做没看见。 闻松倒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你以后想当捕快吗?” 弟弟想了想,收起嬉皮笑脸,严肃地摇头,“不想。” 他的神情认真得让闻松意外,“为什么?” “捕快很危险。哥哥已经做了危险的事了,我就不能再做了。” 小孩懂事的模样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闻松竟然不知怎么接他这一句话。心情沉重,又很欣慰,皆是因为他懵懂又朦胧的懂事。 弟弟对外界的理解都建立在所见所闻上,能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是代表他对捕快有多了解,也并不是因为他知道什么是危险,只是他在家庭的氛围里,感受到了家人对小陈的担心。 而他,又不想让家人以后再担心他。 他不需要什么都懂。 懂该懂的就够了。 闻松有点儿心疼,但他没有将心疼流露出来,如常地问:“那你想做什么?” 这次,弟弟没有多想,他很快给出了答案,“我就想当木工。” 他咧嘴一笑,“师傅说我很有天赋咧。” 闻松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不错,很有想法。” 闻松虽然当过一段时间的教书先生,但从来不会劝人读书。 读书有用,但如果想把科举当作出路,丝毫无用。 或许,等几年之后有用。 但目前,尤其是像小陈这样的家庭,读书不如学一门手艺。 如果他们有钱读书,早就读了。 谁愿意让小孩小小年纪吃苦呢? “先生,”一直没有说话的大姐开了口,“他现在就在您家的林场当学徒。” 大姐的暗示让一家人都很尴尬,也包括前来做客的华立群。 但,谁也没有阻拦。 陈家人是不想阻拦,这样的大人物,谁都想攀一攀关系。 小陈弟弟则是听不懂,只以为大姐单纯地在讲这件事。 而华立群是个外人,他没有立场管。 闻松恐怕是场上唯一一个听懂了,也不觉得尴尬的人。 面对明目张胆地攀关系的意图,闻松没有生气,可也没有要帮他们拉关系走后门的打算。 这个口子不能开。 一开,就收不回来了。 闻松没有许诺任何事,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一条选择,“过几日,我会宣布一个计划,到时林场负责人应该就会告诉你们这个消息。” “告诉我们什么消息?”大姐一惊,害怕刚才的话,让贤愚先生恼怒了,得不偿失。 闻松道:“我打算开设私塾,洛海木雕的所有相关人士及其家人,都可以就读。到时,你们一家兄弟姐妹都可以过来。” 闻松说出来的计划,就一定会实现。 “真的?!” “私塾?!” ”我也可以吗?“ 每个人的重点都不同。 最后问”我也可以吗“的可爱声音,来自小陈最小的妹妹。 她脸蛋红彤彤的,头上扎着两个小丸子,像年画上的娃娃,捧着个馒头,仰着头脆生生地问。 闻松朝她笑着点头,”嗯,不论年龄,你也可以。“ 小陈的父亲踟蹰着开口,”很贵?私塾?“ 闻松望向他,“不贵。不收钱。” “不收钱?!”几人异口同声。 只有华立群不意外。 他是这里和贤愚先生相处时间最长的,对他也最为了解,从他开口说这件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的心意了。 闻松点头,“嗯,不收钱,这是我们该做的。” 洛海木雕,既以洛海为名,取之于洛海,更应用之于洛海。 何况,私塾其实并不需要花费很多。 大祁的私塾之所以昂贵,是因为世家想要把控朝野,而把控朝野,就要先控制科举。 科举之本在教育。 教育捏死了,其他人也就没有机会了。 私塾贵,书本贵,都是因为他们不想留机会给穷人罢了。 陈母很是高兴,拉着大姐的手道:“你也去。” 陈家一共有七个小孩。 四女三男。 陈母是续弦,生了两儿一女,是排行最末的三个。 小陈、大姐,还有另外两个女儿,都是陈父的亡妻生的。 陈母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对四个年长的都是视如己出,他们四个也发自内心的喜欢她,一家人其乐融融。 若说陈母心里唯一的疙瘩,便是对这个大闺女儿有愧。 第170章 私塾 探望完华立群,闻松本欲离开,可实在架不住小陈一家的热情,便留了下来和他们一起午餐。 华立群未痊愈,仍有许多忌口,小陈的母亲和妹妹便为他特别熬制了清粥,做了一些药膳。 闻松对药膳很是好奇,开口夸了一句,“令堂好手艺。” 小陈十分自豪,“那是,医馆都要来找我娘帮忙呢。” 原来,小陈的母亲以帮医馆制作药膳为生。 提完母亲,小陈又开始滔滔不绝地一个一个介绍起家人,“我爹呢,开了一个早餐铺,其他时候,就在家里帮手。家里这些房子呀,家具呀,都是我爹做的。” 闻松四处望了望,不由得对他们一家人佩服起来。 “哦,您猜,我弟是干嘛的?” 小陈指了指正在往嘴里刨饭的二弟。 小陈的弟弟如今也不过才十二、三岁的模样,满脸的纯真。 闻松怀着善意打量着这个孩子,那双大大的双眼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视线挪到他用筷的右手和端着碗的左手,双手上都有些伤疤,伤疤很细、很浅,像是划伤。再联想到他父亲的技能,闻松大胆猜测,“是木工吗?” 他一猜就中。 小陈和弟弟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对了!不过是学徒!您真聪明!”弟弟兴奋地道。 闻松怕他们又热情地夸起来,赶紧道:“真的是瞎猜的。” 小陈弟弟挠了挠头,童言无忌,“先生,您比我哥适合当铺快。” 小陈反应极快,当即骂了一句,“去你的!” 弟弟也不生气,做着鬼脸逗他哥。 一家人都习惯了,只当做没看见。 闻松倒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你以后想当捕快吗?” 弟弟想了想,收起嬉皮笑脸,严肃地摇头,“不想。” 他的神情认真得让闻松意外,“为什么?” “捕快很危险。哥哥已经做了危险的事了,我就不能再做了。” 小孩懂事的模样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闻松竟然不知怎么接他这一句话。心情沉重,又很欣慰,皆是因为他懵懂又朦胧的懂事。 弟弟对外界的理解都建立在所见所闻上,能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是代表他对捕快有多了解,也并不是因为他知道什么是危险,只是他在家庭的氛围里,感受到了家人对小陈的担心。 而他,又不想让家人以后再担心他。 他不需要什么都懂。 懂该懂的就够了。 闻松有点儿心疼,但他没有将心疼流露出来,如常地问:“那你想做什么?” 这次,弟弟没有多想,他很快给出了答案,“我就想当木工。” 他咧嘴一笑,“师傅说我很有天赋咧。” 闻松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不错,很有想法。” 闻松虽然当过一段时间的教书先生,但从来不会劝人读书。 读书有用,但如果想把科举当作出路,丝毫无用。 或许,等几年之后有用。 但目前,尤其是像小陈这样的家庭,读书不如学一门手艺。 如果他们有钱读书,早就读了。 谁愿意让小孩小小年纪吃苦呢? “先生,”一直没有说话的大姐开了口,“他现在就在您家的林场当学徒。” 大姐的暗示让一家人都很尴尬,也包括前来做客的华立群。 但,谁也没有阻拦。 陈家人是不想阻拦,这样的大人物,谁都想攀一攀关系。 小陈弟弟则是听不懂,只以为大姐单纯地在讲这件事。 而华立群是个外人,他没有立场管。 闻松恐怕是场上唯一一个听懂了,也不觉得尴尬的人。 面对明目张胆地攀关系的意图,闻松没有生气,可也没有要帮他们拉关系走后门的打算。 这个口子不能开。 一开,就收不回来了。 闻松没有许诺任何事,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一条选择,“过几日,我会宣布一个计划,到时林场负责人应该就会告诉你们这个消息。” “告诉我们什么消息?”大姐一惊,害怕刚才的话,让贤愚先生恼怒了,得不偿失。 闻松道:“我打算开设私塾,洛海木雕的所有相关人士及其家人,都可以就读。到时,你们一家兄弟姐妹都可以过来。” 闻松说出来的计划,就一定会实现。 “真的?!” “私塾?!” ”我也可以吗?“ 每个人的重点都不同。 最后问”我也可以吗“的可爱声音,来自小陈最小的妹妹。 她脸蛋红彤彤的,头上扎着两个小丸子,像年画上的娃娃,捧着个馒头,仰着头脆生生地问。 闻松朝她笑着点头,”嗯,不论年龄,你也可以。“ 小陈的父亲踟蹰着开口,”很贵?私塾?“ 闻松望向他,“不贵。不收钱。” “不收钱?!”几人异口同声。 只有华立群不意外。 他是这里和贤愚先生相处时间最长的,对他也最为了解,从他开口说这件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的心意了。 闻松点头,“嗯,不收钱,这是我们该做的。” 洛海木雕,既以洛海为名,取之于洛海,更应用之于洛海。 何况,私塾其实并不需要花费很多。 大祁的私塾之所以昂贵,是因为世家想要把控朝野,而把控朝野,就要先控制科举。 科举之本在教育。 教育捏死了,其他人也就没有机会了。 私塾贵,书本贵,都是因为他们不想留机会给穷人罢了。 陈母很是高兴,拉着大姐的手道:“你也去。” 陈家一共有七个小孩。 四女三男。 陈母是续弦,生了两儿一女,是排行最末的三个。 小陈、大姐,还有另外两个女儿,都是陈父的亡妻生的。 陈母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对四个年长的都是视如己出,他们四个也发自内心的喜欢她,一家人其乐融融。 若说陈母心里唯一的疙瘩,便是对这个大闺女儿有愧。 第171章 洛海的曙光 大姐小时候读过书。 陈母嫁给陈父的时候,他家中还有祖产,一块不大也不小的田地。 地里每年收成都不错,能赚一些。 后来陈父到城里又开了个早餐铺,家里的生活变得更好。 夫妻俩一合计,决定送家里几个大孩子去读书试试。没想着能考秀才,就是想让他们学学字,免得跟他们一样目不识丁,到城里让人笑话。 其中,大姐是对读书最感兴趣的,也是最有天赋的。 连经常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嘴边的教书先生,也常常夸赞她:“若是个男子,努努力,说不定能去乡试验验水平。” 好景不长,他们的田地被当时的洛海官员强征,又把抢来的田地白送给了世家。 他们这才知道,自家这块肥沃的地,早就被某个到洛海当个七品小官,走走过场的世家公子盯上了。 家没了,更莫提读书了。 好在陈父有先见之明,他们还剩下一个早餐铺,于是一家人又重新开始齐心协力地奋斗到了现在。 陈母一直对大姐没有机会继续读书耿耿于怀,总觉得欠了她。 她不盼望她能读书读个出息来,就是觉得,多读点书,说不定,会更聪明,也说不定,能找个好人家。 听了闻松的话,陈母兴奋的心溢于言表,大姐却撇了撇嘴,没说去读,也没说不去读,只道了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陈母听了,便小声劝她,母女俩就读书这个事,讨论了起来。 陈父见她们这样,对贤愚先生略感抱歉,“妇道人家,多多包涵。” 闻松笑道:“您多虑了,没事。” 他只是提供了选择,他们怎么做决定,却不是他能干预的了。 每家情况不同,清官难断家务事。 陈父在用餐时小酌了几杯,此刻话也多了,“您恐怕不知道,我们一家,很感谢您咧。” 闻松大感意外,“哦?为何?” 陈父便将他们田地被强占的事情道出,闻松侧耳听着,愣是没听出一点儿跟他有关的信息。 他也不催,等着陈父慢慢把话说完。 “后来,听说您要做木雕,需要收林场……我们是夜夜睡不着,生怕我那小儿的学徒工也没了。” 陈父叹息着摇头,“那林场,是我朋友的祖产,当时他听说了这事儿,也是担心坏了,就怕我的事重演,问我该怎么办,我哪能知道怎么办?胳膊再粗也拧不过大腿啊。” 当初田地被强收的时候,那些恶霸们是一文钱都没给啊,畜生们走之前还把家给砸了,把值钱的东西都搜刮去了。一想到那画面,陈父就心疼得不行。 他吸了吸鼻子,“还好啊,担心的事情没发生。” 闻松不止给了林场老板一大笔银子,还把老板留了下来继续管理林场。 老板自然也就把林场所有人都留了下来,小陈弟弟的学徒工也就这么保住了。 这件事,对陈家的恩惠不算很大,更轮不上他们来对闻松说感谢,他们要谢,也该去谢林场老板。 林场老板他们当然也千恩万谢过了,这次,是见到心中的另一个恩人贤愚先生,是以,一家人才热情得过头。 究其原因,大概是强征田地的事伤他们太深,所以贤愚先生的行为,让他们感觉到是“大好人”。 对大好人,自然会有莫名的感激之情的。 闻松听清了来龙去脉,也理解了陈家人对他感恩的由头。 从未想过,他做的事,会对关联不大的人,也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闻松没有沾沾自喜,只是默默地,更加坚定了要走的路。 “谢谢您来我们洛海啊。” 陈父这句“谢谢”代表的不只是他,不只是陈家,还是千千万万个和他们有相同经历,生活在世家淫威之下,无权无势的普通人。 长久的黑暗之后,终于迎来了曙光。 唯愿曙光自洛海始,终有一日,蔓延整片大地。 与陈家人和华立群道别,闻松在晚膳前,回到了阿茶身边。 将在陈家发生的事与阿茶分享后,阿茶衷心为他感到高兴。 陈家的言语,对闻松是一次直观的,来自外人的鼓励和赞同,这和身边人夸他,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是一种对他行为和决策的认同。 人群居在一起,所有荣耀的来源,都跟外人的认同脱不开关系。 即使是孤芳自赏的人,也需要别人认同他们的孤芳自赏。人性便是这般矛盾而真实。 闻松又兴致勃勃地跟她提起私塾的事。 他这个计划,阿茶早就听过,也认可,这回他又重提,想必是有了新想法。 “之前,我一直在想书的事情,要怎么解决。” 教书场地好办,教书先生也好找,可是书呢? 世家掌握着造纸和印刷术,以及所需的原料,若他们想大批获得书籍,必是一笔巨大的支出。 他想过雇人笔抄,想过用传统的竹简,也想过在像他以前,捡旧书用。 旧书,恐怕没有那么多。 竹简,又太重。 笔抄,又太慢太繁复,何况,大祁纸贵,抄到哪儿呢?抄到竹简上,竹简已经是下策了。 一直苦于没有一个更好的办法,直到方才在回府的路上,心血来潮绕去林场逛了一圈。 “以前的生意怎么样?”闻松问林场的负责人,也是以前林场的所有者。 “实话实说,不好。” 闻松也猜到如此。 负责人道:“偶尔从外面来些订单,大都是做家具,但是……您也知道,我们洛海,不容易出去,运输太费事了。” 这也是洛海明明有历史之光,却没有发展起来的原因——没有地利。 和平年代的地利和战争年代的地利完全不一样。 洛海在战时是天然关隘,在和平时,这种险峻的地势却成为了最大的阻碍。 “哦,也帮人造过纸。”负责人继续回想着。 闻松脚步一顿,“造纸?” “是呀。每次科举,要用到好多纸咧。” 闻松转头盯着他,神情有些激动,“你们会造纸?” 他点头,“会呀。科举期间经常需要加大造纸量,我们接过这类活儿。” 闻松又问:“可你们并不在礼部的授权名单中。” 科举考试用纸和普通纸不同,用了独特的药水防伪,以免考场有人调换事先准备好的答卷舞弊。 所以,每届的造纸厂都是由礼部精挑细选,特请圣批的。 为科举考试造纸的造纸厂都会被保密,次年再被公开。 闻松看过这些资料,自然知道这家林场并不在名单之中。 这是林场,不是造纸厂。 第171章 洛海的曙光 大姐小时候读过书。 陈母嫁给陈父的时候,他家中还有祖产,一块不大也不小的田地。 地里每年收成都不错,能赚一些。 后来陈父到城里又开了个早餐铺,家里的生活变得更好。 夫妻俩一合计,决定送家里几个大孩子去读书试试。没想着能考秀才,就是想让他们学学字,免得跟他们一样目不识丁,到城里让人笑话。 其中,大姐是对读书最感兴趣的,也是最有天赋的。 连经常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嘴边的教书先生,也常常夸赞她:“若是个男子,努努力,说不定能去乡试验验水平。” 好景不长,他们的田地被当时的洛海官员强征,又把抢来的田地白送给了世家。 他们这才知道,自家这块肥沃的地,早就被某个到洛海当个七品小官,走走过场的世家公子盯上了。 家没了,更莫提读书了。 好在陈父有先见之明,他们还剩下一个早餐铺,于是一家人又重新开始齐心协力地奋斗到了现在。 陈母一直对大姐没有机会继续读书耿耿于怀,总觉得欠了她。 她不盼望她能读书读个出息来,就是觉得,多读点书,说不定,会更聪明,也说不定,能找个好人家。 听了闻松的话,陈母兴奋的心溢于言表,大姐却撇了撇嘴,没说去读,也没说不去读,只道了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陈母听了,便小声劝她,母女俩就读书这个事,讨论了起来。 陈父见她们这样,对贤愚先生略感抱歉,“妇道人家,多多包涵。” 闻松笑道:“您多虑了,没事。” 他只是提供了选择,他们怎么做决定,却不是他能干预的了。 每家情况不同,清官难断家务事。 陈父在用餐时小酌了几杯,此刻话也多了,“您恐怕不知道,我们一家,很感谢您咧。” 闻松大感意外,“哦?为何?” 陈父便将他们田地被强占的事情道出,闻松侧耳听着,愣是没听出一点儿跟他有关的信息。 他也不催,等着陈父慢慢把话说完。 “后来,听说您要做木雕,需要收林场……我们是夜夜睡不着,生怕我那小儿的学徒工也没了。” 陈父叹息着摇头,“那林场,是我朋友的祖产,当时他听说了这事儿,也是担心坏了,就怕我的事重演,问我该怎么办,我哪能知道怎么办?胳膊再粗也拧不过大腿啊。” 当初田地被强收的时候,那些恶霸们是一文钱都没给啊,畜生们走之前还把家给砸了,把值钱的东西都搜刮去了。一想到那画面,陈父就心疼得不行。 他吸了吸鼻子,“还好啊,担心的事情没发生。” 闻松不止给了林场老板一大笔银子,还把老板留了下来继续管理林场。 老板自然也就把林场所有人都留了下来,小陈弟弟的学徒工也就这么保住了。 这件事,对陈家的恩惠不算很大,更轮不上他们来对闻松说感谢,他们要谢,也该去谢林场老板。 林场老板他们当然也千恩万谢过了,这次,是见到心中的另一个恩人贤愚先生,是以,一家人才热情得过头。 究其原因,大概是强征田地的事伤他们太深,所以贤愚先生的行为,让他们感觉到是“大好人”。 对大好人,自然会有莫名的感激之情的。 闻松听清了来龙去脉,也理解了陈家人对他感恩的由头。 从未想过,他做的事,会对关联不大的人,也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闻松没有沾沾自喜,只是默默地,更加坚定了要走的路。 “谢谢您来我们洛海啊。” 陈父这句“谢谢”代表的不只是他,不只是陈家,还是千千万万个和他们有相同经历,生活在世家淫威之下,无权无势的普通人。 长久的黑暗之后,终于迎来了曙光。 唯愿曙光自洛海始,终有一日,蔓延整片大地。 与陈家人和华立群道别,闻松在晚膳前,回到了阿茶身边。 将在陈家发生的事与阿茶分享后,阿茶衷心为他感到高兴。 陈家的言语,对闻松是一次直观的,来自外人的鼓励和赞同,这和身边人夸他,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是一种对他行为和决策的认同。 人群居在一起,所有荣耀的来源,都跟外人的认同脱不开关系。 即使是孤芳自赏的人,也需要别人认同他们的孤芳自赏。人性便是这般矛盾而真实。 闻松又兴致勃勃地跟她提起私塾的事。 他这个计划,阿茶早就听过,也认可,这回他又重提,想必是有了新想法。 “之前,我一直在想书的事情,要怎么解决。” 教书场地好办,教书先生也好找,可是书呢? 世家掌握着造纸和印刷术,以及所需的原料,若他们想大批获得书籍,必是一笔巨大的支出。 他想过雇人笔抄,想过用传统的竹简,也想过在像他以前,捡旧书用。 旧书,恐怕没有那么多。 竹简,又太重。 笔抄,又太慢太繁复,何况,大祁纸贵,抄到哪儿呢?抄到竹简上,竹简已经是下策了。 一直苦于没有一个更好的办法,直到方才在回府的路上,心血来潮绕去林场逛了一圈。 “以前的生意怎么样?”闻松问林场的负责人,也是以前林场的所有者。 “实话实说,不好。” 闻松也猜到如此。 负责人道:“偶尔从外面来些订单,大都是做家具,但是……您也知道,我们洛海,不容易出去,运输太费事了。” 这也是洛海明明有历史之光,却没有发展起来的原因——没有地利。 和平年代的地利和战争年代的地利完全不一样。 洛海在战时是天然关隘,在和平时,这种险峻的地势却成为了最大的阻碍。 “哦,也帮人造过纸。”负责人继续回想着。 闻松脚步一顿,“造纸?” “是呀。每次科举,要用到好多纸咧。” 闻松转头盯着他,神情有些激动,“你们会造纸?” 他点头,“会呀。科举期间经常需要加大造纸量,我们接过这类活儿。” 闻松又问:“可你们并不在礼部的授权名单中。” 科举考试用纸和普通纸不同,用了独特的药水防伪,以免考场有人调换事先准备好的答卷舞弊。 所以,每届的造纸厂都是由礼部精挑细选,特请圣批的。 为科举考试造纸的造纸厂都会被保密,次年再被公开。 闻松看过这些资料,自然知道这家林场并不在名单之中。 这是林场,不是造纸厂。 第172章 国之重器 闻松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忽略了某个关键。 林场负责人跟他解释,“说是这样说,但每次都是临时通知造纸厂,哪里来得及?” 科举是国之大事,为保考试公平,各个步骤都尽量排除了一切舞弊的可能,是以,每次都是抓阄选择,提前三月派人通知造纸厂。 即使每个步骤做得再完善,源头被污染,流出来对水又怎会干净? 大祁的造纸厂都在世家手中。 选择哪家,再怎么保密,对他们来说,都是透明的。 防舞弊政策,能防住的从来只有寒门学子。 负责人又道:“一家造纸厂再没日没夜的干,能造出来的纸也就这么多,哪里能满足礼部要的量?为了完成任务,只能私下外包出去,普通纸造好后,又再送回去,他们加工成科举专用,省时省力。” 他做了几十年的林场,其中门道一清二楚:“像我们这种做家具的林场,最容易接到这种隐蔽的活儿,谁会把林场和造纸厂关联到一起呢?没人会想到林场会造纸。” 负责人笑道:“有树皮,就有原料,就能造纸。礼部那些人,分不出区别。技术原先是不会,但是把图画给我们,老师傅们一看,哪能不会呢?“ 他只当这是寻常谈话,跟贤愚先生聊聊林场的过去,没想到,这位林场新老板却双眼发亮,激动得扶着他的手臂,“这么说,我们可以造纸?” 负责人有点懵,“当……当然了。” 闻松粲然一笑,连说了几个“好”。 和阿茶复述的时候,他的神采也是明亮飞扬的。 “这么说,私塾的事,很快就能成了。” 阿茶被他的情绪感染,说话的语气轻快了许多。 闻松轻轻点头,“是我之前想复杂了,忽略了近在咫尺的事。” “那,你要印刷,还是打算手抄?” 纸张的问题解决,阿茶很快便想到了第二个问题。 印刷,其实并不难。 他们的木工完全有能力将木头雕刻排版,用于印刷。 难的是,印刷术被朝廷控制着,没有朝廷官员批准,是不能私下有任何印刷活动的。 阿茶在晏安和南胥身边待久了,见识得多,对各种政策,即使不关心,也有所了解,”据我所知,能批准这件事的,除了礼部,就是各州的州牧或知州。” 而能批准洛海木雕印刷的,只有所属的洛州知州薛广山。 此乃难题一。 “各州的权力有限,能批下来的,也都是一些杂书的印刷权……” 杂书也是书,是书就有用,而阿茶认为的难题二是—— “没几个教书先生愿意教杂。” 熟读经史典籍的文人墨客当然看不上随处可读的杂书。 闻松是愿意教,但他忙于在洛海打开局面,和诸方势力斡旋,心有余而力不足。 阿茶考虑到的,都是眼下最现实的问题。 闻松也知此事的难度,但他这次的想法很简单——做了再说。 不能印刷就先抄书。 没有人教就他先顶上。 边做边想办法。 他到底是个读书人,对私塾一事,有着超乎其他事的热情。 他不劝学,不是不想劝,是不能劝。 在许多朝不保夕的大祁人面前,劝学,只是空谈,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想。 他不强迫人学,他只给他们机会学。 不想学,和想学不能学,是两码事。 他能做的,只有让想学不能学的人能有可以学习之所。 即使千帆过尽,他仍以一颗赤诚的心,竭尽所能地试图普及教育。 正如他一直认为的,教育,才是国之重器。 闻松说出他心里的想法,阿茶未觉不妥,也就由他。 边做边想,未尝不可。 “你这样倒是有点像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你了。”阿茶缓缓道。 闻松“嗯”了一声,“是吗?” “一往直前,满腔热血,聪明、孤勇,刚正不阿,但不够成熟。” 阿茶说着对他的评价,他也一字一字认真听着。 末了,他问:“那现在呢?” 阿茶偏头想了想,“现在么……智慧。脾气还是那个脾气,但是学会伪装了。” 闻松静了静,“这么说,我成长了?” 阿茶点头,看着他并不算是高兴的表情,“是,成长不好吗?” 闻松其实也谈不上不高兴,只是心情有些复杂。 成长就意味着经历。 成熟就代表着无奈。 过程总是不讨喜的。 若非有一颗坚韧的心,早就不知伶仃如浮萍的他漂泊向了何方。 心中突然而起的忧虑没有必要说与阿茶听,他故意问:“那阿茶喜欢哪个我?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阿茶目光一闪,看出了他在转移话题,于是道:“当然是以前的你。” 闻松面色一滞,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阿茶十分有逻辑地道:“喜欢上你的时候,你是以前的那个你,我又没有变心,那我当然还是喜欢以前的你了。” 闻松此刻的脸色是真的不愉快了,他不甘心地又问:“那现在的我呢?你不喜欢?” 阿茶沉吟了会儿,“嗯……” 得不到答案的闻松有些沮丧。 他知道阿茶不是一个将就的人,若是不喜欢他了,哪里还会天天跟他在一起。 但他就是想固执地从她嘴里得到一个答案,这样,心才安些。 阿茶见他表情严肃得像是思考大事,忍不住“噗嗤”一笑,伸手轻轻推了推他,“喂,你知道我是逗你的?” 闻松握住她伸过来的手,“你问。” “嗯?”过了会儿,阿茶才反应过来,手指微动,脸色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那你喜欢哪个我?” 见她害羞的模样,闻松这才满意,凑过去在她唇上轻吻,“哪个都爱。” 阿茶冷若冰霜的外表之下,是一颗能融化冰雪的心,一旦寒冰消融,春水初生,便是独特的沁凉舒适的温柔。 仿佛能包容天下间所有的不快。 这种矛盾,让她极美,又极吸引人。 阿茶眨了眨眼,“知道了,下次会这么回答的。” 第172章 国之重器 闻松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忽略了某个关键。 林场负责人跟他解释,“说是这样说,但每次都是临时通知造纸厂,哪里来得及?” 科举是国之大事,为保考试公平,各个步骤都尽量排除了一切舞弊的可能,是以,每次都是抓阄选择,提前三月派人通知造纸厂。 即使每个步骤做得再完善,源头被污染,流出来对水又怎会干净? 大祁的造纸厂都在世家手中。 选择哪家,再怎么保密,对他们来说,都是透明的。 防舞弊政策,能防住的从来只有寒门学子。 负责人又道:“一家造纸厂再没日没夜的干,能造出来的纸也就这么多,哪里能满足礼部要的量?为了完成任务,只能私下外包出去,普通纸造好后,又再送回去,他们加工成科举专用,省时省力。” 他做了几十年的林场,其中门道一清二楚:“像我们这种做家具的林场,最容易接到这种隐蔽的活儿,谁会把林场和造纸厂关联到一起呢?没人会想到林场会造纸。” 负责人笑道:“有树皮,就有原料,就能造纸。礼部那些人,分不出区别。技术原先是不会,但是把图画给我们,老师傅们一看,哪能不会呢?“ 他只当这是寻常谈话,跟贤愚先生聊聊林场的过去,没想到,这位林场新老板却双眼发亮,激动得扶着他的手臂,“这么说,我们可以造纸?” 负责人有点懵,“当……当然了。” 闻松粲然一笑,连说了几个“好”。 和阿茶复述的时候,他的神采也是明亮飞扬的。 “这么说,私塾的事,很快就能成了。” 阿茶被他的情绪感染,说话的语气轻快了许多。 闻松轻轻点头,“是我之前想复杂了,忽略了近在咫尺的事。” “那,你要印刷,还是打算手抄?” 纸张的问题解决,阿茶很快便想到了第二个问题。 印刷,其实并不难。 他们的木工完全有能力将木头雕刻排版,用于印刷。 难的是,印刷术被朝廷控制着,没有朝廷官员批准,是不能私下有任何印刷活动的。 阿茶在晏安和南胥身边待久了,见识得多,对各种政策,即使不关心,也有所了解,”据我所知,能批准这件事的,除了礼部,就是各州的州牧或知州。” 而能批准洛海木雕印刷的,只有所属的洛州知州薛广山。 此乃难题一。 “各州的权力有限,能批下来的,也都是一些杂书的印刷权……” 杂书也是书,是书就有用,而阿茶认为的难题二是—— “没几个教书先生愿意教杂。” 熟读经史典籍的文人墨客当然看不上随处可读的杂书。 闻松是愿意教,但他忙于在洛海打开局面,和诸方势力斡旋,心有余而力不足。 阿茶考虑到的,都是眼下最现实的问题。 闻松也知此事的难度,但他这次的想法很简单——做了再说。 不能印刷就先抄书。 没有人教就他先顶上。 边做边想办法。 他到底是个读书人,对私塾一事,有着超乎其他事的热情。 他不劝学,不是不想劝,是不能劝。 在许多朝不保夕的大祁人面前,劝学,只是空谈,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想。 他不强迫人学,他只给他们机会学。 不想学,和想学不能学,是两码事。 他能做的,只有让想学不能学的人能有可以学习之所。 即使千帆过尽,他仍以一颗赤诚的心,竭尽所能地试图普及教育。 正如他一直认为的,教育,才是国之重器。 闻松说出他心里的想法,阿茶未觉不妥,也就由他。 边做边想,未尝不可。 “你这样倒是有点像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你了。”阿茶缓缓道。 闻松“嗯”了一声,“是吗?” “一往直前,满腔热血,聪明、孤勇,刚正不阿,但不够成熟。” 阿茶说着对他的评价,他也一字一字认真听着。 末了,他问:“那现在呢?” 阿茶偏头想了想,“现在么……智慧。脾气还是那个脾气,但是学会伪装了。” 闻松静了静,“这么说,我成长了?” 阿茶点头,看着他并不算是高兴的表情,“是,成长不好吗?” 闻松其实也谈不上不高兴,只是心情有些复杂。 成长就意味着经历。 成熟就代表着无奈。 过程总是不讨喜的。 若非有一颗坚韧的心,早就不知伶仃如浮萍的他漂泊向了何方。 心中突然而起的忧虑没有必要说与阿茶听,他故意问:“那阿茶喜欢哪个我?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阿茶目光一闪,看出了他在转移话题,于是道:“当然是以前的你。” 闻松面色一滞,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阿茶十分有逻辑地道:“喜欢上你的时候,你是以前的那个你,我又没有变心,那我当然还是喜欢以前的你了。” 闻松此刻的脸色是真的不愉快了,他不甘心地又问:“那现在的我呢?你不喜欢?” 阿茶沉吟了会儿,“嗯……” 得不到答案的闻松有些沮丧。 他知道阿茶不是一个将就的人,若是不喜欢他了,哪里还会天天跟他在一起。 但他就是想固执地从她嘴里得到一个答案,这样,心才安些。 阿茶见他表情严肃得像是思考大事,忍不住“噗嗤”一笑,伸手轻轻推了推他,“喂,你知道我是逗你的?” 闻松握住她伸过来的手,“你问。” “嗯?”过了会儿,阿茶才反应过来,手指微动,脸色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那你喜欢哪个我?” 见她害羞的模样,闻松这才满意,凑过去在她唇上轻吻,“哪个都爱。” 阿茶冷若冰霜的外表之下,是一颗能融化冰雪的心,一旦寒冰消融,春水初生,便是独特的沁凉舒适的温柔。 仿佛能包容天下间所有的不快。 这种矛盾,让她极美,又极吸引人。 阿茶眨了眨眼,“知道了,下次会这么回答的。” 第173章 清官不清 翌日,邱礼没有登门,而是以舟车劳顿为由,另改时间。 “他怎么回事?” 邱礼昨日明明很想急着见闻松的样子,怎么突然“舟车劳顿”了? 阿茶起了个大早,就等着看热闹呢,此刻突然没热闹可看,失望的表情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闻松不免觉得好笑,“他这是冷静下来了。” “嗯?” “离许诺要给他账本的期限还剩几天,他应该是想着等到那个时候。” 闻松成竹在胸,丝毫不介意这笔生意晚几天。 阿茶“哦”了一声,“那洛海木雕,确实能赚钱。” 不然,邱礼昨日怎会等不及? 等过了一个晚上,他冷静下来,才意识到心急,便想着再拖一拖。 谈生意,一向是谁心急,谁落下风。 他肯定还是想再聊聊分账的。 虽然,阿茶没有看见任何他能谈到更多分账的可能。 如他们所料,邱礼的心路历程的确如此。 除去府中的糟心事,他这次京城之行收获颇丰。 带去京城的椟已经全部出手,分派到其他州府的妆匣也都卖得差不多了。 亲自下场检验,果然尝到了甜味。 “洛海木雕”的椟大受欢迎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利润够厚。 还在府中喜滋滋清点账目的邱礼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扰乱了心情。 “大人五日后要来洛海了。” 管家一得到消息,便赶紧前来汇报。 邱礼一愣,“这么突然?” 薛远鸿很少来洛海,每每讨论要事,都是他往洛州去,怎么突然来洛海了? 管家问:“会不会是例行巡察?” 大祁并未设立刺史一职,每年对府级衙门的监察,都由该州最高长官负责。 州牧或知州会按照一定顺序,挑选合适的时间,亲自抵达州中各府衙,抽查官文政事、府库税收等。 邱礼摇头,“不会,洛海又没出什么大事,哪里要他一年巡察两次?” 年初的时候,洛海府衙已经被排查过一回了。 “那……” 邱礼放下手中的账目,“他怕不是听说双龙玉佩的事了。” 双龙玉佩,其实并不是邱礼的东西。 是他帮忙暂持而已。 因为这是薛远鸿收的贿,一时间没有办法出手,只能找他代持。 毕竟,这位薛知州在洛州,是个“两袖清风”的父母官,若是让懂货的人发现了,那可就是麻烦事。 说一千道一万,他爬得再高,背后没有世家,出事了也没人保他。 薛远鸿的每一步,也是如履薄冰。 不然,也不用费尽心机,小心翼翼。 “他那么爱钱,知道这件事,可不得心疼坏了。” 邱礼也只是敢私下嘲讽,在任何其他人面前,都是万万不敢的。 管家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府衙传出去的呗。” 这件事闹得这么大,全洛海都知道了,薛远鸿能不知道? “那日让你去府衙报官,让他们把事情查清楚,他们怎么说?”邱礼问。 管家想到捕快们的态度,气不打一处来:那些人还真跟他较上劲了。 “他们说会查的,查案过程不必向我们汇报,只让我们等着便是。” 管家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邱礼扫了他一眼,“得罪人了?” “他们觉得我知情不报。” 邱礼没好气得道:“让你报官呗。” 报完官,事情大了,没解决,等他回来还要再督促他们办案……“真糟心。” 管家赶紧送上一杯茶,讨好地道:“这不是怕出事么?” 邱礼没再说什么,管家充其量只是好心办坏事,这事,也并不是什么大错。 “没事,来就来,照常应对便好。” 邱府得到消息的同时,林驰也收到了探子的回报。 “邱礼收到了飞鸽传书。” 林驰长得一张国字脸,身形魁岸,听到这个消息,刚毅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 这么多天了,终于让他蹲到了。 “我们的人把信鸽拦了下来,手抄了一份。” 一捕快着装的人将誊写下来的内容递交给林驰。 林驰将其展开一看,“原来是他。” 他看的,正是薛远鸿写给邱礼的内容。 内容无伤大雅,只说是他五日后会到洛海。 可问题在于,他们府衙都还没有收到消息,薛远鸿怎么就先告知了邱礼?、 这两人关系必然匪浅。 一个“清官“和一个首富私下飞鸽传书…… 可见,清官不清,首富的富,也值得好好推敲了。 “我就说这厮白手起家的太奇怪,前些年做生意就没大成过,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首富,还开了一个鬼都不住的客栈。” 林驰是土生土长的洛海人,当然知道东来客栈是没有几个人能住得起的,那就只能赚外面人的钱。 他一直在想,到底哪里找的蠢材来洛海,还花冤枉钱住那儿? 也怀疑过其中是否有什么龌龊事,但一直找不到漏洞,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好了,抓个飞贼,让他名正言顺地监视起了邱府,也还真教他找到了蛛丝马迹。 捕快也看过信的内容,此刻心里有点拿不定主意,“这,还查吗?” 身为捕快,虽然不是绝顶聪明,但这点程度还是能看得明白的。 正是因为看明白了,才有点怕。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啊。 就算是老大,也只不过是个府衙的总捕头,拿什么去查邱府?命吗? 他属实打怵。 林驰看了他一眼,“怕了?” 捕快苦笑,“能不怕吗?” 林驰沉默了。 他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查邱府,不至于会丢命。 但一招不慎,丢官倒是可以预见的。 他无所畏惧,因为他孑然一身,这一官半职的,有或者没有,在他看来,并不能影响他过日子。 可其他人不行。 比如面前这个下属,上有七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嗷嗷待哺,是一家的顶梁柱,他要是没了这份俸禄,日子可就鸡犬不宁了。 不能冲动,林驰心想。 “先把人撤回来,等我禀告给吴大人再说。” 捕快一听,心放下来一半,赶紧应承着去办了。 第173章 清官不清 翌日,邱礼没有登门,而是以舟车劳顿为由,另改时间。 “他怎么回事?” 邱礼昨日明明很想急着见闻松的样子,怎么突然“舟车劳顿”了? 阿茶起了个大早,就等着看热闹呢,此刻突然没热闹可看,失望的表情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闻松不免觉得好笑,“他这是冷静下来了。” “嗯?” “离许诺要给他账本的期限还剩几天,他应该是想着等到那个时候。” 闻松成竹在胸,丝毫不介意这笔生意晚几天。 阿茶“哦”了一声,“那洛海木雕,确实能赚钱。” 不然,邱礼昨日怎会等不及? 等过了一个晚上,他冷静下来,才意识到心急,便想着再拖一拖。 谈生意,一向是谁心急,谁落下风。 他肯定还是想再聊聊分账的。 虽然,阿茶没有看见任何他能谈到更多分账的可能。 如他们所料,邱礼的心路历程的确如此。 除去府中的糟心事,他这次京城之行收获颇丰。 带去京城的椟已经全部出手,分派到其他州府的妆匣也都卖得差不多了。 亲自下场检验,果然尝到了甜味。 “洛海木雕”的椟大受欢迎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利润够厚。 还在府中喜滋滋清点账目的邱礼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扰乱了心情。 “大人五日后要来洛海了。” 管家一得到消息,便赶紧前来汇报。 邱礼一愣,“这么突然?” 薛远鸿很少来洛海,每每讨论要事,都是他往洛州去,怎么突然来洛海了? 管家问:“会不会是例行巡察?” 大祁并未设立刺史一职,每年对府级衙门的监察,都由该州最高长官负责。 州牧或知州会按照一定顺序,挑选合适的时间,亲自抵达州中各府衙,抽查官文政事、府库税收等。 邱礼摇头,“不会,洛海又没出什么大事,哪里要他一年巡察两次?” 年初的时候,洛海府衙已经被排查过一回了。 “那……” 邱礼放下手中的账目,“他怕不是听说双龙玉佩的事了。” 双龙玉佩,其实并不是邱礼的东西。 是他帮忙暂持而已。 因为这是薛远鸿收的贿,一时间没有办法出手,只能找他代持。 毕竟,这位薛知州在洛州,是个“两袖清风”的父母官,若是让懂货的人发现了,那可就是麻烦事。 说一千道一万,他爬得再高,背后没有世家,出事了也没人保他。 薛远鸿的每一步,也是如履薄冰。 不然,也不用费尽心机,小心翼翼。 “他那么爱钱,知道这件事,可不得心疼坏了。” 邱礼也只是敢私下嘲讽,在任何其他人面前,都是万万不敢的。 管家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府衙传出去的呗。” 这件事闹得这么大,全洛海都知道了,薛远鸿能不知道? “那日让你去府衙报官,让他们把事情查清楚,他们怎么说?”邱礼问。 管家想到捕快们的态度,气不打一处来:那些人还真跟他较上劲了。 “他们说会查的,查案过程不必向我们汇报,只让我们等着便是。” 管家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邱礼扫了他一眼,“得罪人了?” “他们觉得我知情不报。” 邱礼没好气得道:“让你报官呗。” 报完官,事情大了,没解决,等他回来还要再督促他们办案……“真糟心。” 管家赶紧送上一杯茶,讨好地道:“这不是怕出事么?” 邱礼没再说什么,管家充其量只是好心办坏事,这事,也并不是什么大错。 “没事,来就来,照常应对便好。” 邱府得到消息的同时,林驰也收到了探子的回报。 “邱礼收到了飞鸽传书。” 林驰长得一张国字脸,身形魁岸,听到这个消息,刚毅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 这么多天了,终于让他蹲到了。 “我们的人把信鸽拦了下来,手抄了一份。” 一捕快着装的人将誊写下来的内容递交给林驰。 林驰将其展开一看,“原来是他。” 他看的,正是薛远鸿写给邱礼的内容。 内容无伤大雅,只说是他五日后会到洛海。 可问题在于,他们府衙都还没有收到消息,薛远鸿怎么就先告知了邱礼?、 这两人关系必然匪浅。 一个“清官“和一个首富私下飞鸽传书…… 可见,清官不清,首富的富,也值得好好推敲了。 “我就说这厮白手起家的太奇怪,前些年做生意就没大成过,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首富,还开了一个鬼都不住的客栈。” 林驰是土生土长的洛海人,当然知道东来客栈是没有几个人能住得起的,那就只能赚外面人的钱。 他一直在想,到底哪里找的蠢材来洛海,还花冤枉钱住那儿? 也怀疑过其中是否有什么龌龊事,但一直找不到漏洞,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好了,抓个飞贼,让他名正言顺地监视起了邱府,也还真教他找到了蛛丝马迹。 捕快也看过信的内容,此刻心里有点拿不定主意,“这,还查吗?” 身为捕快,虽然不是绝顶聪明,但这点程度还是能看得明白的。 正是因为看明白了,才有点怕。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啊。 就算是老大,也只不过是个府衙的总捕头,拿什么去查邱府?命吗? 他属实打怵。 林驰看了他一眼,“怕了?” 捕快苦笑,“能不怕吗?” 林驰沉默了。 他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查邱府,不至于会丢命。 但一招不慎,丢官倒是可以预见的。 他无所畏惧,因为他孑然一身,这一官半职的,有或者没有,在他看来,并不能影响他过日子。 可其他人不行。 比如面前这个下属,上有七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嗷嗷待哺,是一家的顶梁柱,他要是没了这份俸禄,日子可就鸡犬不宁了。 不能冲动,林驰心想。 “先把人撤回来,等我禀告给吴大人再说。” 捕快一听,心放下来一半,赶紧应承着去办了。 第174章 洛海还有这样的人物? 这日,林驰办完差事,没有先去禀告吴志文,而是往洛海城郊而去。 他去了小陈家,找华立群。 华立群是他找的接班人。 机灵,不怕事。 重要的一点是,和他一样,无依无靠,那就代表,会比别人敢为。 他去找他,想听听他的看法。 小陈和林驰在路上遇见了。 见到林驰时,他很意外,一见林驰没有要跟他交流的样子,也就知道他是来找华立群的。 必是出事了。 小陈不敢怠慢,将他直接领去了华立群的屋子。 “你们聊。” 小陈根本没有探听的心思。 能让林驰有这种表情的,肯定是棘手的事。棘手的事,他一定是不参与的。他家还有这么多口人呢,不能再让他们担心了。 华立群在屋里听林驰把来龙去脉说清后,久久没有言语。 林驰叹了口气,打算离开。 他却在这时开口了,“老大,您问我有什么想法,其实我没什么想法。” 华立群是很普通的长相,丢在人群里,一眼认不出的那种。 再普通的脸,也有不普通的时刻。 他坚定的表情让林驰悬着的心放下,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我们做捕快的,做的不就是这些事吗?所以我没有想法。查,是应该的,上头说查,当然全力以赴。如果上头说不查,我也不会去自找麻烦。” 言外之意,他听命令。 最简单,也是最应该做的选择。 他的实话实说让林驰很满意,何况,他的话,将他一直纠结的问题变得简单。 知府一声令下,只管往前冲,知府想要当缩头乌龟,他们也就跟着退。 林驰本来困惑,若是知府不查,他要不要下令查? 现在思绪变得清明:若是知府不查,他当然不能越权下令查,更不能让其他人违抗知府令。 他要是决定查,决定在这一生中做出点傲人的成绩,那就自己查,自己担责。 明明是这么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思考那么久?为什么要想着拉个帮手,找人支持? 真是愚蠢。 林驰在心中暗骂自己。 而在他对面的华立群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一句话,给林驰带去了问题的解法,他只当林驰还在听他讲话,也就继续道:“我刚刚其实在想,那飞贼是真的冲玉佩来的,还是另有目的?” 在华立群的声音中,林驰停止了那些不必要的想法,“的确是越看越别有用心,但这个目的是什么,还不清楚。” 在这几日对邱府的监视中,没有特别值得关注的地方。 除了今日的飞鸽传书。 华立群说出了他的推测,“再结合今天的消息,会不会这个目的,跟知州有关?” 薛远鸿恰巧在发生此事后来洛海,实在是奇怪。 “我记得,他今年年初已经来过一次了?”华立群道。 那次巡察,他还是他的护卫之一,所以记得很清楚。 林驰目光一震,华立群点出了关键。 “莫非,那飞贼真的和知州有关?”林驰细想一遍后,又喃喃自语,“是他派的人?还是……有人冲着他去的?” 华立群随口接了一句,“我们洛海还有这样的人物?” 一句无心之语,却让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洛海还有这样的人物? 以前没有。 现在有。 贤愚先生,不就是这样的人物吗?短短时间,风靡全城,洛海木雕,炙手可热。 “应该不是他,”林驰道,“他不会伤你至此。” 华立群的心却更因为他这句话一落千丈。 他的伤势,比他想象中的,轻太多了。 短短几日,就已经行动自如。之所以还待在小陈家,是因为伤口太过吓人。 林驰的话让他怀疑,他的伤未动筋骨,会不会就是贤愚先生的人手下留情? 而林驰接下来的话,又解了他的疑惑。 “那贼人武功我看过,是招招见肉,但内力不足,伤你至此,已是极限。这也是未伤到你元气的原因。” 林驰之所以自信,是因为他曾经行走江湖过几年,看过不少高手,自身武功在方圆百里已是不俗,判断个武功高低,还是能准确的。 除了他的自诩,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压根儿没觉得洛海有能故意隐藏武功的高手。 一个洛海,短时间内,总不可能出了一个贤愚先生,又出一个武林霸主? 华立群听完,只觉得轻松不少。 “邱礼回来后,曾经派人来督促我们查案。” 林驰又想到一条可能是线索的线索。 华立群皱着眉想了想,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林驰道:“邱府的态度不一样了。” “态度?” “之前找我们办案,只是想守住双龙玉佩,让我们帮他们看家护院,对飞贼的身份没有一点儿兴趣。” 林驰冷笑,”这会儿邱礼回来了,突然要督促我们把飞贼的底细查清楚……怕是想借我们的手,解决什么难题。” 华立群被点通,“您是说,这件事,邱礼心中有答案?” 林驰站了起来,“既然如此,明日我先去‘案发现场’勘察一番。” 纵使薛远鸿不能动,邱礼不方便动,那这个贼,总可以抓? 又是报案人的要求,他岂有无视之理? 林驰见天色已晚,也就没有多逗留,很快告别离开。 华立群则仍然想着他的话和那句无心之语带来的猜测。 如果真的是贤愚先生,怎么办? 越想,越觉得捕头老大说的话有点不对。 贤愚先生是否介入其中,跟飞贼是否有能力手下留情,是两回事。 有能力,手下留情,增加飞贼是贤愚先生派来的可能性。 没有能力手下留情,那就是为了逃脱下的重手,也不能证明跟贤愚先生完全无关。 贤愚先生是不会伤他。 但他要是真派人去做飞贼,做飞贼的人并不知道“华立群”是谁啊。 遇到有人阻拦,下重手是再正常不过了。 华立群越想越不对。 尤其那天,他还在他府上用了晚膳。 若贤愚先生是指使飞贼的人,那也太可怕了些。 华立群不愿再想,可…… 他用力摇头,想把这些离谱的想法从脑海里面甩出去。 贤愚先生还给他送了人参。 他不能把人想得那么坏。 就算是他做的,背后也一定有正确的理由。 华立群慢慢躺下,在心里想着,他要找机会去问一问。 念头刚这么一起,又觉得委屈起来。 要是贤愚先生真的只是利用他,那他可就真的太傻了。 委屈之后,又有点被人欺骗的愤怒。 他又翻身坐起,开始慢慢回想,不知道是想证明贤愚先生是双龙玉佩案的幕后黑手,还是想证明他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 不论是哪一种,这一夜注定辗转反侧。 第174章 洛海还有这样的人物? 这日,林驰办完差事,没有先去禀告吴志文,而是往洛海城郊而去。 他去了小陈家,找华立群。 华立群是他找的接班人。 机灵,不怕事。 重要的一点是,和他一样,无依无靠,那就代表,会比别人敢为。 他去找他,想听听他的看法。 小陈和林驰在路上遇见了。 见到林驰时,他很意外,一见林驰没有要跟他交流的样子,也就知道他是来找华立群的。 必是出事了。 小陈不敢怠慢,将他直接领去了华立群的屋子。 “你们聊。” 小陈根本没有探听的心思。 能让林驰有这种表情的,肯定是棘手的事。棘手的事,他一定是不参与的。他家还有这么多口人呢,不能再让他们担心了。 华立群在屋里听林驰把来龙去脉说清后,久久没有言语。 林驰叹了口气,打算离开。 他却在这时开口了,“老大,您问我有什么想法,其实我没什么想法。” 华立群是很普通的长相,丢在人群里,一眼认不出的那种。 再普通的脸,也有不普通的时刻。 他坚定的表情让林驰悬着的心放下,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我们做捕快的,做的不就是这些事吗?所以我没有想法。查,是应该的,上头说查,当然全力以赴。如果上头说不查,我也不会去自找麻烦。” 言外之意,他听命令。 最简单,也是最应该做的选择。 他的实话实说让林驰很满意,何况,他的话,将他一直纠结的问题变得简单。 知府一声令下,只管往前冲,知府想要当缩头乌龟,他们也就跟着退。 林驰本来困惑,若是知府不查,他要不要下令查? 现在思绪变得清明:若是知府不查,他当然不能越权下令查,更不能让其他人违抗知府令。 他要是决定查,决定在这一生中做出点傲人的成绩,那就自己查,自己担责。 明明是这么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思考那么久?为什么要想着拉个帮手,找人支持? 真是愚蠢。 林驰在心中暗骂自己。 而在他对面的华立群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一句话,给林驰带去了问题的解法,他只当林驰还在听他讲话,也就继续道:“我刚刚其实在想,那飞贼是真的冲玉佩来的,还是另有目的?” 在华立群的声音中,林驰停止了那些不必要的想法,“的确是越看越别有用心,但这个目的是什么,还不清楚。” 在这几日对邱府的监视中,没有特别值得关注的地方。 除了今日的飞鸽传书。 华立群说出了他的推测,“再结合今天的消息,会不会这个目的,跟知州有关?” 薛远鸿恰巧在发生此事后来洛海,实在是奇怪。 “我记得,他今年年初已经来过一次了?”华立群道。 那次巡察,他还是他的护卫之一,所以记得很清楚。 林驰目光一震,华立群点出了关键。 “莫非,那飞贼真的和知州有关?”林驰细想一遍后,又喃喃自语,“是他派的人?还是……有人冲着他去的?” 华立群随口接了一句,“我们洛海还有这样的人物?” 一句无心之语,却让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洛海还有这样的人物? 以前没有。 现在有。 贤愚先生,不就是这样的人物吗?短短时间,风靡全城,洛海木雕,炙手可热。 “应该不是他,”林驰道,“他不会伤你至此。” 华立群的心却更因为他这句话一落千丈。 他的伤势,比他想象中的,轻太多了。 短短几日,就已经行动自如。之所以还待在小陈家,是因为伤口太过吓人。 林驰的话让他怀疑,他的伤未动筋骨,会不会就是贤愚先生的人手下留情? 而林驰接下来的话,又解了他的疑惑。 “那贼人武功我看过,是招招见肉,但内力不足,伤你至此,已是极限。这也是未伤到你元气的原因。” 林驰之所以自信,是因为他曾经行走江湖过几年,看过不少高手,自身武功在方圆百里已是不俗,判断个武功高低,还是能准确的。 除了他的自诩,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压根儿没觉得洛海有能故意隐藏武功的高手。 一个洛海,短时间内,总不可能出了一个贤愚先生,又出一个武林霸主? 华立群听完,只觉得轻松不少。 “邱礼回来后,曾经派人来督促我们查案。” 林驰又想到一条可能是线索的线索。 华立群皱着眉想了想,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林驰道:“邱府的态度不一样了。” “态度?” “之前找我们办案,只是想守住双龙玉佩,让我们帮他们看家护院,对飞贼的身份没有一点儿兴趣。” 林驰冷笑,”这会儿邱礼回来了,突然要督促我们把飞贼的底细查清楚……怕是想借我们的手,解决什么难题。” 华立群被点通,“您是说,这件事,邱礼心中有答案?” 林驰站了起来,“既然如此,明日我先去‘案发现场’勘察一番。” 纵使薛远鸿不能动,邱礼不方便动,那这个贼,总可以抓? 又是报案人的要求,他岂有无视之理? 林驰见天色已晚,也就没有多逗留,很快告别离开。 华立群则仍然想着他的话和那句无心之语带来的猜测。 如果真的是贤愚先生,怎么办? 越想,越觉得捕头老大说的话有点不对。 贤愚先生是否介入其中,跟飞贼是否有能力手下留情,是两回事。 有能力,手下留情,增加飞贼是贤愚先生派来的可能性。 没有能力手下留情,那就是为了逃脱下的重手,也不能证明跟贤愚先生完全无关。 贤愚先生是不会伤他。 但他要是真派人去做飞贼,做飞贼的人并不知道“华立群”是谁啊。 遇到有人阻拦,下重手是再正常不过了。 华立群越想越不对。 尤其那天,他还在他府上用了晚膳。 若贤愚先生是指使飞贼的人,那也太可怕了些。 华立群不愿再想,可…… 他用力摇头,想把这些离谱的想法从脑海里面甩出去。 贤愚先生还给他送了人参。 他不能把人想得那么坏。 就算是他做的,背后也一定有正确的理由。 华立群慢慢躺下,在心里想着,他要找机会去问一问。 念头刚这么一起,又觉得委屈起来。 要是贤愚先生真的只是利用他,那他可就真的太傻了。 委屈之后,又有点被人欺骗的愤怒。 他又翻身坐起,开始慢慢回想,不知道是想证明贤愚先生是双龙玉佩案的幕后黑手,还是想证明他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 不论是哪一种,这一夜注定辗转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