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古志怪灵猫卷》 第1章 县郊【雪杀】 伏县,郊外,银装素裹,天地一片清白。 这场大雪已经下了近三月,天灾之下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大批灾民出现在县郊,他们本想进入还算富庶的伏县避灾,但县令不愿担责,也不好驱赶灾民,只不时遣人到郊外施粥,以示体恤,至于发放下来的少得可怜的物资,几乎全都落到了同一群人手中。 那是一群相互熟识的年轻力壮的灾民,他们成群结伴四处搜刮抢夺食物和避寒衣物,住在县郊的许多百姓都遭了殃,每到县令遣人发放物资的日子,他们还会在县衙的人离开后对灾民们进行检查,抢走他们偷偷藏匿下来的东西,今日也不例外。 县郊有一些无人居住的空屋子,被冻得狠的灾民们撬开栖身,此刻那群人正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搜刮,远远就可听见哭喊声和叫骂声。眼看他们就要抵达最后一间屋子,一名身量瘦小的少年找准机会抱着怀里的东西一溜烟出了门,拼命往伏县大门处跑去。 少年十分清瘦,许是饥寒太久没了力气,即便他已经拼尽了全力,但身后的叫骂声还是越来越近。他紧抿着唇,眼看就要被追上,却仍在咬牙狂奔,他满眼都是倔强和不甘,双手死死攥住怀里的东西,仿佛攥紧了唯一的希望。 大门外有一群人正在接受检查,为首的是一名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他的身后跟着七八名年轻小道士。少年跑得太急,在这群道士十几步远处狠狠摔倒在雪地里,被为首的灾民拎着衣领揪了起来。 “兔崽子,再跑啊!不是很能跑吗?”凶神恶煞的灾民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又伸手去抢他怀里的东西,“藏了什么?交出来!”少年不从,又被扇了一巴掌,就在东西即将落入灾民手里时,为首的中年道士制止了他。 灾民上下打量了衣袍干净的道士几眼,本想开口讥讽他不知人间疾苦,但守门的士兵这时也跟了过来,他对道士说话的语气颇为客气,听起来道士的身份地位应该不低,灾民也就十分识相的闭了嘴。 “江鹤道长,您不用在意这些人,眼下天色不早,您不是还有要事吗?这里交给小人处理就好。”江鹤点点头,又看了少年一眼,刚想转身离开,谁料一直沉默的少年却突然开了口,“你身上有妖气。” 江鹤脚步一顿,有些惊讶的看向他,“你说什么?”少年还没说话,士兵就讥笑道:“哪里来的无知野民,江鹤道长鼎鼎大名,还需要你多嘴多舌——”江鹤开口打断了士兵的话,只看着少年问道:“你能看见?”少年点点头,不顾士兵和灾民逐渐惊异的目光,直直看着江鹤道:“能带我一起走吗?” 江鹤也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后点点头,“行,既如此,你就先跟着我。”少年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抬脚就朝江鹤走去,灾民不敢阻拦,只好低声骂骂咧咧的带着一群人转身离开。 士兵有些犯难,“江鹤道长,县令大人不让我等放灾民进去……”江鹤云淡风轻道:“无妨,回头我自会跟大人解释。”士兵也就不再多言,目送少年跟在那群小道士旁边进入了伏县。 走在县城大街上,少年才敢抖开怀里的东西,那是一件做工粗糙的冬衣,是县衙发放给灾民的物资,比起他身上单薄的衣裳,这件冬衣无疑如救命稻草般珍贵。 察觉到他的动作后,江鹤多看了他两眼,开口问道:“你真能看见我身上沾染的妖气?”少年脸上满是污垢,江鹤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似乎是愣了愣,“原来你不信我。” 江鹤淡淡道:“我是个道士,降妖伏魔本就是我的天职。”少年沉默了片刻,“所以你是不想让我被他们打,才答应带上我的。”江鹤没有作声,算是默认。 片刻后,少年低声道:“我是真的能看见,从小就能,他们说我是天煞孤星转世,所以才会整天说一些疯疯癫癫的鬼话,还克死了全家。”想了想后他又补充道:“你身上的妖气很淡,都快要消失了,我刚才那样说也只是想赌一把,看你能不能帮我。” 江鹤有些意外,“你倒是实诚。”他想想后说道:“也罢,你且先跟着我,待回道观后,便在观中做个洒扫童子,也算有个去处。”少年忍不住问道:“我不能跟着你修道吗?” 江鹤有些惊讶,“你想修道?倒也不是不行,可你这年岁……这样,你且先跟我回道观,到时禀明观主,再做定夺。” 说着,眼见少年有些低落下来,他又安慰道:“无妨,即便不能修行,留在观内你也能吃穿不愁。” 少年又精神了些,走出一段路后突然说道:“我年纪不大,我今年才十七岁。”男子二十及冠,他还未到及冠之年。 江鹤愣了愣后才反应过来,一时不由笑道:“修道一般得从孩童起,你这个年岁属实有些晚了,即便修行恐怕也难有所成就,不过也说不准,万一你天赋异禀呢?且放宽心,不用想太多。” 少年低垂了头,没再说话。 天色渐晚,少年本以为江鹤会先找个住处下榻,他却带着一群人七拐八绕,最后走进一条昏暗的巷子,在巷尾最后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户看起来很普通的人家,但跟巷子里其他门户又有些不同,它门前挂着两个忽明忽暗的白灯笼,而不是红灯笼,灯笼上各书一字,连为“隐古”。 这家莫不是死了人,或出了什么妖异之事,所以才请道士上门驱邪? 少年正胡思乱想着,却见江鹤一脸严肃的整顿衣冠后才上前叩门,三声响后,“吱呀”一声,门内探出一颗圆润可爱的白色脑袋,仔细一看,却是一名同他年纪相仿的,长着头如雪般白发的少年。 门内少年看了看他们,“找我家主人?”江鹤点点头,客气笑道:“还请通传一二。”他将门打开,少年这才看清他穿了一身毛茸茸的黑衣,手里还握着一根大骨头。 第2章 主人 他长得十分俊秀可爱,略带几分无辜,看向他们的目光清澈而好奇,宛如稚气未脱的孩童。 少年盯住那根肉骨头,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 他六岁时就失去了父母双亲,家中也没有其他亲人,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很少能沾到像样的荤腥,偶尔捉只野鸡野兔,在河里摸条鱼都已经算得上大餐,更别提如今这雪灾之下,连温饱都成问题,他已经很久没吃到过肉了。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白发少年蓦然看向他,朝江鹤问道:“他是谁?”江鹤愣了愣,这才想起还没问过他名字,“你是叫?” “常辛,姓常,艰辛的辛。”他微垂了头,这是父母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他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却时常不收取贫穷人家的束修,偏偏他家住在村子里,周围都是贫穷人家,所以小时候家里日子过得艰辛,父母希望他以后勤快一些,让家里过得好些,所以又取辛劳之意。 由于沉浸在回忆里,常辛没有听清江鹤又对黑衣少年说了些什么,只堪堪捕捉到最后几句,“……他是我在县郊遇到的,如今大雪,外面到处都是灾民。”白发少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突然喃喃自语道:“他的气息闻起来很特别……” 常辛将这句话听在耳里,心里不由奇怪。进门的时候,他不由自主抬起手闻了闻,只闻到一股许久没洗过澡的酸臭味。 这种味道有什么特别的?城外的灾民身上都带着这种味道。 白发少年并没有如江鹤所说先行通传,而是直接打开大门将一行人放了进去。 常辛跟在江鹤身边,进门后借着昏暗的灯光勉强看清了这是一座二进的院子,院子进门不远处是一个大池塘,几乎占据了一进内所有的空地;池塘中央是一座惟妙惟肖的假山,周围水面上闪烁着细碎的微光;池塘弧形边沿前的地面上一左一右摆放着两尊朝向他们的镇宅石狮,常辛与几步远处的石狮大眼瞪小眼,心下只觉奇怪不已。 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后,他就时常随着一些流浪武人四处漂泊,期间也算见识过些世面,虽然他不知道富贵人家家里长什么模样,但至少知道寻常人家都是把镇宅石狮摆在大门外,怎么这家却摆在刚进门的地方? 想想方才江鹤在门外整顿衣冠的模样,他又不禁猜测,或许这里住着的是哪位低调的贵人,有钱人嘛,有些奇怪的嗜好也属正常。 思索间,他已跟随众人踏上了长廊。 池塘两边有两条长廊,一路通向塘后的会客厅;长廊尽头,连接会客厅的左右墙面上分别开了一扇月洞门,透过门洞可见到内院的一角风光。 白发少年带他们走的是进门右边的长廊,中途常辛朝对面看了一眼,发现左边的长廊和右边不太一样,在临街拐角的墙面上多出了一扇门,由于隔得较远,他有些看不清那扇门具体长什么模样,只看见一个隐约的轮廓。 他回忆了片刻后十分确定这座院子处于巷尾,既已是巷尾,那个位置又怎么可能再开一扇门出去? 莫不是装饰所用?可寻常人谁会在家里弄扇假门作为装饰? 这里的主人可真是奇怪得紧。 常辛思索间,白发少年已将他们带到了会客厅前的空地,他朝众人笑道:“诸位请先到里面休息片刻,我去请我家主人。” 常辛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这才迟疑的跟着江鹤等人进入会客厅。 会客厅内的布置十分简约,一桌二椅,两旁屏风隔出三个空间,屏风后的景象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他本想走过去看看,江鹤却及时制止了他,“此间主人不喜欢别人乱闯。”他只好停下脚步,转而去观察墙上那幅画。 画上全是云朵,一半白云一半乌云,半晴半阴,模样有些像太极。 他看不懂这画的寓意,所以没多久就出了屋子,跟着小道士们一起在池塘边观景,由于屏风中间地方较小,小道士们没有进屋,一直待在外面空地上。 看着看着,他忽然察觉到一个被自己忽视许久的问题——这座院子里没有雪。 想到这里,他连忙抬眼往四周望去,没错,真的一点雪迹都看不见。他们进伏县之前雪确实已经停了,但也才刚停没多久,旁的地方也就罢了,池塘中央的假山上竟也没有丝毫雪色,这不合理。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白发少年的声音,“主人,就是他们。” 他回过神来,一转身就撞见了双淡漠荒寂的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名容颜绝美的白衣女子,此刻她那漆黑如墨的瞳孔正静静注视着自己,脸上无悲亦无喜;她的额间有一道金红色竖纹,像火焰,又像飘落的花瓣;她挽着随云髻,鬓边步摇细碎的流苏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她的衣摆用银线绣了大片云纹,走动时微光流转,仿佛水波莹莹。 常辛呆立在原地,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女子却已移开目光往屋内走去。 他愣了愣后连忙抬脚跟上,还未进屋就听见江鹤迟疑问道:“您就是隐古居的主人?”女子的声音同她的人一样透着种淡淡的疏离冷漠,“所为何事?”江鹤长叹了一声,“事情是这样的……” 江鹤所在的道观名为清风观,观内有一座青铜司南,是古时流传下来的宝物,据说可以感应妖魔踪迹,但这司南平日里都很安静,至少江鹤从来没见它动过,哪怕是在道观受到妖魔袭击的时候,它也没有丝毫动静,久而久之,观中众人也就只当它是一座寻常古董。 可谁想就在上月初,它突然就有了动静,那日洒扫弟子照例去给它掸灰,一抬眼就见它转得飞快,弟子吓坏了,慌忙禀报了观主,也就是江鹤的师父无忧道长。 无忧查看过后,直言有恶妖将出于世,这是司南在给他们警示。顺着司南所指方位,无忧命观中弟子结伴成行一路查访,希望能够找到些蛛丝马迹,所幸清风观颇有声名,观中弟子众多,这一查之下还真让他们发现了异常,而这异常不在别处,就在伏县下辖的一个叫常家村的村子内。 第3章 被埋 江鹤说到这里时突然反应过来,一时不由看向常辛,“这常家村……” “是我长大的村子。”常辛应道。 江鹤看着他叹道:“也好,有你这个本村人在,我们行事也方便些。” “村子里出了什么事?”常辛忍不住追问道。 他虽然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村子里的人也都视他为异类,经常当面背后的议论他,但由于他父亲生前结下的善缘,大家也没过多苛待他,否则他根本吃不上百家饭,说不定早早就饿死了。 后来他四处流浪,很少再回村子,掐指一算,距离他上次回村已经过去近两年,眼下骤然听到村里出了事,他不由心中发紧,而江鹤接下来的话更是犹如一盆冷水,浇得他透心冰凉。 “常家村被大雪埋了。”江鹤颇为不忍的望着他沉声道:“这件事十分怪异,我们看了附近的村子,虽然都遭了雪灾,但没有一个村子出现这样的状况。常家村是一夜之间被雪掩埋的,你是村里人,你也知道,那地方就算发生雪崩,也不可能整个村都遭殃。我们去看过了,地面痕迹非常平整,根本看不出有村子的痕迹。据附近的村民说,要不是见地面高出来一截,他们还以为村子消失了。” “被埋了。”常辛喃喃了一句后涩声问道:“那,挖出来了吗?” “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江鹤长叹了口气,“附近村民说他们发现这个情况后就带人去挖过,但无论怎么挖都见不到底。我一听就觉得不对,想是有妖魔作祟,可我带着弟子将附近仔细查看了好几遍,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我们也试着刨过了,确实是刨不见底,为了确认范围,我们还去村子周围挖了几处地方,这回倒是从雪地里刨出一窝冬眠的蛇妖,还因为打扰到他们冬眠被迫赔了好些财物…… 咳咳,扯远了,总之,那个地方肯定有古怪,但我怎么都找不出来。我自认道法还算精湛,这一路也遇到过不少妖魔作祟,可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发现不了,想来是个很强大的存在,于是我给师父传了信,前几日才收到回信。 师父说他抽不开身过来,但他得到消息,隐古居的主人近日正在伏县,让我前来寻找,我将此事托给附近的野猫,自己留在常家村又观察了好几日,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来,直到今天野猫告诉我找到隐古居了,我这才匆匆赶来,想请您出手相助。” 听完这一切后,常辛也算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在江鹤身上看见淡淡的妖气,想来就是因为他口中的蛇妖。不过,他不是道士吗?遇到蛇妖不仅不收,反而还要为了打扰到它们冬眠而道歉? 心里这样想着,他嘴上也就这样问了。 江鹤很有耐心的解释道:“我们也不是什么妖都收的,修道之人,只行正义之事,不分青红皂白,那不成邪道了?更何况妖与魔不同,很多时候,道士和妖也是可以和平相处的。”常辛了然,正想再问些什么,座上的女子却突然说话了,她的目光落在江鹤身上,语气淡淡,“什么报酬?” 江鹤颇有些尴尬,“此行匆忙,没带多少钱财……不过您放心,师父说了,只要您肯出手相助,他老人家就是借也会借够酬金。”女子闻言突然笑了,“就算我要那块御赐的观名匾额?”“这——”江鹤大惊失色。 常辛不知道什么御赐匾额,他的注意力全在女子的笑容上。她笑起来很美,但冰雪未融,不知道为什么,哪怕她脸上带着笑意,他也仍能清晰的感受到那种刻入骨髓的冷漠。 这个人真不像个活人。 这个念头一出,他顿时吓了一跳。与此同时,女子似有所觉般抬头扫了他一眼,直看得他通体发凉。 “玩笑罢了,不必在意。”女子执盖轻轻拨着茶叶,漫不经心道:“我不要钱财,我要那座司南。”江鹤有些为难,“这我怕是做不了主……” “无妨。”女子淡淡道:“我从不强人所难。” 沉默片刻后,江鹤道:“传书回去需要些时日,那我过几日再来拜访。”说罢见女子神色倦怠,他也就站起身来准备告辞离开,女子没有虚留,交代白发少年送客后就自往内院去了。 她走后,一名小道士忍不住低声嘟囔道:“狮子大开口,也不怕折寿……”话音未落,白发少年突然转头朝他看过来,眼中带上了几分凶恶,身侧的手也逐渐弯曲成爪状。 常辛看得心下一惊,还好江鹤及时喝止了小道士,“不得胡言!”转头又朝白发少年赔笑道:“弟子年轻不懂事,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少年看了他一眼,慢慢松开手,脸上又露出无辜可爱的笑容来,“那这次就算了。不早了,我送你们出去。” 一行人走出巷子来到寂静空旷的大街上后,先前的小道士才敢壮着胆子问江鹤,“师父,这隐古居的主人究竟是什么人?就连一个看门的童子您都要敬着。” 江鹤叹了口气,“你们一直待在观里,不知道也正常,其实连我也不太清楚隐古居的主人是谁,我只是听过她的存在,今天第一次见到人。” 隐古居一开始并不叫隐古居,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也没人知道,只“隐古”二字一直流传于世人口中。 据进入过其中的人所言,他们看到的隐古居都不一样,有人见到的是精致小楼,有人见到的是普通庭院,有人见到的是荒郊野岭一草屋,还有人见到的是荒凉空城。由于众人所见不尽相同,大家也就一致称其为隐古居。 比较统一的说法是,隐古居的主人是一名女子,名为兰隐,她的来历没人清楚,大家只尊称其为隐姑娘。兰隐拥有十分强大的力量,据传不仅人界,连仙冥二界都要敬她几分,但这个传言并没有什么根据,世人只当是谬传。 第4章 隐古 兰隐在人世各处游走,如有缘得见之人遇到难解之事,可以请求她相助。她收取酬金全看心情,有时只取分文,有时重金难酬,更有时她根本不会出手,哪怕奉上敌国的财富,不过只要她应承之事,就一定能替人解决,也因此,寻找她的人多不胜数。 隐古居内除了兰隐,还有一名白发少年,名为玄耳,他倒是对谁都笑脸相迎,看起来单纯无害,可一旦谁敢对兰隐无礼,他就会瞬间变成另一个人,凶恶狠辣,出手无情,令人谈之色变,也因此,所有寻找隐古居的人都知道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不要在玄耳面前表露出任何对兰隐的不敬。 小道士还是不明白,“他看起来不像是很强的样子。”“这就是我想教给你们的。”江鹤严肃道:“这世上奇人异士众多,万不可仗着自己会些道术就以貌取人,都记住了吗?” 小道士们齐声应是,但到底有没有往心里去,谁也不知道。 江鹤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言,他带着一行人找了间还没打烊的客栈,要了几间客房,常辛被安排和三名小道士一间房,小道士们对他有些好奇,围着他叽叽喳喳问到半夜,无非是些外面的事和常家村的情况,他常年漂泊能说会道,直把小道士们说得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四人到天将亮时才各自睡去。 第二日,江鹤让店小二送了桶热水给常辛洗澡,还让小道士给他买了身新的冬衣,常辛洗完澡穿好衣服重新出现在江鹤面前时,他明显愣了愣,不光是他,几名小道士望着他那张脸,也都愣住了。过了许久后,江鹤才缓缓开口,“你这张脸,倒真是让人意外。” 常辛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他知道自己长了张过分好看的脸,小时候村里就有人背地里骂他是妖精变的,可从前村子小,他还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后来他跟着流浪武人四处漂泊,才发现自己这张脸究竟有多招人眼,不仅是人类,就连路上遇到的一些妖鬼都会打他的主意。 也是他运气好,有妖鬼觊觎他自然也有妖鬼助他,险险躲过几次危难后,接连吃亏的他学乖了,开始时常让自己保持脏兮兮的模样,反正这副模样对于一个流浪儿来说也很正常。 后来他就很少再遇到类似的事,没了那张脸招惹祸端,平日里妖鬼们也懒得搭理他,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了许多年,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以真面目示过人了。 江鹤和小道士们打量的目光让他十分忐忑,好在没过多久江鹤就叹道:“你这样貌在外属实有些招摇……不过你也不用担忧,这一路上,我会护着你。”常辛顿时心下一松,忍不住面露感激。 在这之前他未尝没有防备过眼前之人,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还好,他的直觉是对的,此人并不是奸邪之辈,虽然他并不知道,此人能护他多久。 他们在客栈住了几天后,江鹤才收到观里的回信,随同回信而来的还有一尊青铜司南。 带信的是一只体型巨大的白鸽,足有半人高,它的背上背着那尊磨盘大小的司南,由于客栈人来人往,它没有进入伏县,而是约了江鹤在县郊收信。 荒无人烟的县郊某地,它一边把东西交给小道士一边口吐人言抱怨道:“你们清风观的活也太难接了,这东西沉得要死,还要飞这么远的路,一趟得掉好多羽毛,大雪的天,我好不容易才养起来御寒的上好羽毛……” 一旁的常辛十分吃惊的望着白鸽,他长这么大虽然听过见过不少奇闻异事,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鸽子。他有心想走近一些仔细观看,却又不敢贸然行动,只好站在一旁看小道士们抬司南。 江鹤笑着递给白鸽一个袋子,“辛苦信使,这里面有些银子,信使拿着喝茶。”白鸽顿时住了嘴,它圆溜溜的眼睛盯住钱袋,口中象征性的推让了几句:“这怎么好意思……那个,烦劳你挂到我脖子上。” …… 常辛倒不觉得惊讶,他流浪时也曾见过不少妖鬼混迹在人群中,与人类做些金银买卖,想来哪怕是无法化人形的妖,也自有他们使银子的地方,时日久了他也就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对于人还是妖鬼,钱都是个好东西。 回去路上经过城门口的时候常辛特意看了眼,那群灾民依旧在搜刮东西,为首的灾民远远注意到他,盯着他望了好久,他别过头,只当没看见。 拿到司南的当天晚上,江鹤再次拜访隐古居,还是白发少年开的门,却没让他们进去,“主人出去了,东西给我就行。”江鹤只好让小道士上前。 这尊司南很重,两名小道士才勉强抬得动,中途还需要换人,但白发少年轻轻松松就抱了过去,“你们先回去,主人回来了会给你们传信的。” 常辛不解,他都没问他们的住处要怎么传信,但见江鹤不提,他也就没多言。 第二天一大早,江鹤的窗外飞来一只纸鹤,是隐古居的消息,“已前往常家村。”江鹤看过信后连忙召集众人出发,一行人赶了一天的路才在夜幕降临时抵达村外。 常辛已经很久没回来,再加上村子被大雪掩埋,周围熟悉的一切也都淹没在雪中,他看着大片的白色,竟觉得十分陌生。 他的身旁不远处,江鹤正在四处张望,“也不知道隐姑娘到了没有。” 常辛也四处张望,忽在远处的山丘后看见一抹颜色,他连忙提醒道:“那边好像有人。”他们走过去才发现,那是提前抵达的兰隐和玄耳二人,此刻他们正和一群蛇妖交谈着,确切的说,是玄耳在和蛇妖交谈,兰隐站在一旁,一边困倦的打哈欠一边裹紧自己的披风,神色淡淡的看着这一切。 “就借你们的窝用用,过几天就还你们了。” 第5章 蛇妖 听到玄耳这话,人立的红蛇十分为难,“可是我们的窝地方不大,借给你们,我们就没地方冬眠了。”玄耳笑嘻嘻道:“没关系,我可以抱着你们睡,挤一点更暖和。” 红蛇顿时噎住,他看向兰隐,“兰隐大人,若是只有你们二位也就罢了,挤挤也不是不行,可……他们是万万容纳不了的。” 说着,红蛇的目光就落到了江鹤一群人身上。 他还记得这些之前打扰他们冬眠的道士,刚才过来时江鹤叫了一声隐姑娘,红蛇也就默认他们是一道的。 兰隐的目光也落在众人身上,“你们之前住哪儿?”江鹤应道:“借住在附近村子的农人家中,我给了他们一些银子,连饭食也一并解决了。” 听到银子,红蛇下意识扭了扭身子,“那个,兰隐大人,要是他愿意也给我们一些银子,我可以找那些老鼠帮忙给你们挖个山洞出来。” 兰隐默默看着江鹤,江鹤连忙笑道:“当然当然,应该的。” 红蛇很高兴,他让旁边的黑蛇去找老鼠们,黑蛇有些为难,“我们和那些老鼠可是死敌……” 红蛇瞪它,“死敌怎么了?死敌就不能一起赚钱了?路子可是我们找的,分点银子不过分?等赚完银子,该吃他们还是得吃。” 黑蛇提醒道:“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就知道我们在哪冬眠了,别忘了他们也会趁我们冬眠的时候来吃我们。” 红蛇这才想起来,“对噢,那咱们得走远一点迷惑他们才行。哎呀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早点办完事分完银子早点继续冬眠,我快困死了……” 黑蛇跟江鹤拿了定金后就带着其他蛇去找老鼠了,留下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红蛇并没有离开多久,很快就爬了回来,不过只有他自己一个。 “兰隐大人,我们谈妥了,只要这道士给够银子,他们今晚就能把洞挖出来,地方我也给你们看好了,就在前面不远,我带你们过去看看。” 兰隐点头,率先跟上了红蛇,见此其他人也连忙跟在后面。 红蛇给他们找的是一片还算平整的山壁,就在常家村里,常辛还记得这个地方,以前村里的小孩子会在这里画画玩耍,现在上面还留有不少痕迹。 他们到的时候山壁前一群老鼠正和几条蛇对峙着,以黑蛇为首的蛇群跟以灰鼠为首的鼠群正在你一言我一语阴阳怪气的骂对方,见众人到来他们才住了口。 灰鼠上前抬爪给兰隐作揖道:“您就是兰隐大人?我等鼠辈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可算是见到了。” 兰隐浅浅笑了笑,“挖洞的事有劳了。”灰鼠连忙笑道:“您放心,我等最擅长的就是挖洞。” 说完他又斜睨向江鹤,“道士,听那些爬虫说你很有钱,看在兰隐大人的面子上,我们可以先挖完再收银子,你应该不会赖账不给?”江鹤只好承诺道:“放心,我一定不会赖账。” 灰鼠笑道:“我们也不多要你的,你看这事大家都要出力,大雪的天,又冷又困,鼠生艰难,那些该死的爬虫还要分两成……每只鼠一钱银子不过分?” 江鹤看了看那密密麻麻的一群老鼠,估摸着得有三四十只,他嘴角一抽,但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摸着钱袋咬牙道:“不过分……” 于是,老鼠们十分愉快的开工了,他们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地上就多了好几个土堆。 趁着这个机会,江鹤带着兰隐在附近转了一圈,兰隐且走且看,回来的时候一路沉默,凝神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老鼠们挖洞一直挖到了半夜,常辛的冬衣不算太厚,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这几日和他住一起的小道士见了,偷偷递给他一张符纸,他握着符纸,只觉一股暖流传遍全身,驱散了寒意。 他既惊奇又高兴的向小道士道谢,小道士羞涩笑笑,告诉他符纸只能使用两个时辰左右,还好没过多久灰鼠就告诉他们,洞已经挖好了。 众人连忙上前查看,这一看不由惊讶,原来老鼠们不仅挖出了山洞,还在山洞里给每人都挖了一个单独洞室,洞室内有土堆的桌椅和床,土桌上放着一颗小小的白色石头,散发出幽幽光芒照亮四周,而其中尤以兰隐的洞室最为宽敞,不仅室内陈设看起来更加精细,桌上还多出一包枯叶盛的花生。 灰鼠朝兰隐笑道:“乡野之地,没什么好招待的,这是我们过冬的口粮,特意取了些来,还望兰隐大人不要嫌弃。”兰隐微笑颔首,“费心了,看起来很不错。” 灰鼠十分高兴,“大人喜欢就好。”倒是一旁的红蛇见了有些不高兴,低声嘟囔道:“不知道兰隐大人吃不吃老鼠……” 灰鼠顿时笑容消失,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身子一扭,径自爬了出去。 江鹤看过山洞后很满意,结账时还多给了一钱银子,灰鼠非常高兴,跟红蛇分完银子后开开心心的带着鼠群离开了,由于天色已晚,众人也各自歇下,只有常辛捏着那张符纸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他有些莫名的激动,或许是一连见过蛇群和鼠群,让他突然发现原来这些妖也可以用一种很有趣的方式生活着,他虽然从小就能见到旁人看不见的东西,但由于心里畏惧,从来不敢过多关注,更别提去了解他们。 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就在常辛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一阵细微的响声,像是谁在呜呜哭泣,他不由觉得奇怪,这大雪的天,谁会在深夜待在寒风里哭?莫不是什么鬼怪? 想到这里,他不由默默往里缩了缩,打算装作没听见,可不知怎么的,那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还有些熟悉,他犹豫许久后还是起身悄悄往外走去。 这里有这么多厉害人物在,要是发现不对劲他就马上大声求救,肯定不会有危险的。这样一想,他顿时安心了些。 第6章 迷梦 一路沿着声音走出山洞后,没过多久他就在雪地里看到一个抱膝坐在地上的身影,而哭声正是黑影发出来的。 他出来时忘了带照明的石头,还好夜晚雪色的光芒能让他勉强看清东西,走近以后,那个黑影听到动静缓缓抬起头来,一张熟悉的脸让他忍不住惊呼出声:“阿春?!” 这是一名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长得憨厚老实,相貌周正,身上是他熟悉的褐色短打,但衣裳已经有些破旧,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时这身衣裳还是全新的,那时候阿春笑着告诉他,等他下次回来也给他做身新衣。 阿春是个猎人,从小父母双亡,由姐姐拉扯长大,后来姐姐也不慎落井死了,他就一直跟着村里的猎户打猎为生。 或许是两人身世相仿,阿春对同样无父无母的常辛很是照顾,平日里偶尔会给他送些猎物,他捉野鸡野兔的方法也是跟阿春学的。 江鹤说常家村已经被雪埋了,村民估计也都凶多吉少,可眼下阿春怎么在这里? 常辛觉得疑惑,但他并没有多问,只是激动道:“阿春,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村里其他人呢?他们在哪?我好久没回来了,有些想念大家,你能带我去见见他们吗?” 阿春没有动,只是仰头看着他笑,笑容有些悲伤,“阿辛,这两年我存了些银子,埋在村头的柳树下面,天亮以后你去挖出来,然后带着银子离开这里。” “为什么?”常辛也笑,“我好不容易才回来,我想在村里待一段日子,和你,和大家一起,我不想马上离开,你既存了银子,明天我就去买些好酒好菜,你可不许心疼。” “阿辛,没有大家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而且,我也已经不是人了,你从小就和旁人不一样,能看到大家都看不到的东西,我现在这副模样,你是分得清的,对吗?” “分得清什么?”常辛依然在笑,“你明明好端端的在这里,瞎说些什么呢?我不过就是走得久了些,你就说些胡话吓唬我。” 阿春没有接话,只是缓缓埋下头去,良久后,他悲伤道:“对不起阿辛,我没法带你去做新衣了,你拿着银子自己去——”“够了!” 常辛突然情绪激动的打断了他的话。 阿春愣愣抬头看他,他却已经很快恢复平静,只消失的笑容和紧握的双拳暴露了他的内心。那张符纸被揉捏成团,正一点点失去效用,寒风凛冽,凉意逐渐透骨,他静静望着阿春,眼眶逐渐泛红。 “我不要新衣裳,我也不要你的银子,我只想要你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春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的声音飘渺如风,身影也一点点原地消散,“这是我造的孽,不过,很快就会结束了,你们还是离开,阿辛,算我最后一次求你……” 一阵寒风刮过,常辛狠狠打了个冷颤,他如梦初醒般站在原地,有些迷茫,面前是空荡的雪地,阿春的出现仿佛只是一场梦境,可他心里很清楚,这不是梦。 常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只知道这一觉睡得十分不安稳,身下的土床仿佛变成了火炉,将他烤得头晕脑胀,口干舌燥。迷迷糊糊间有人把手贴在他额头上,伴随着一道惊呼声,“师父不得了了,他快烧熟了!” 江鹤似乎有些苦恼,“怪我疏忽,忘了他身子骨比较弱,容易生病……烧成这样,这可如何是好?”又听一道女声淡淡道:“寒邪入体,他昨晚怕是遇见了什么东西。”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手腕,应该是江鹤,因为他听见江鹤的声音突然近了许多,“确实……真奇怪,住得这么近,我怎么什么都没察觉到?隐姑娘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兰隐顿了顿,“没有,不过很快就会有了。” 后面众人又说了什么常辛没听见,他再次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而这次,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回到了村子里,是还没被大雪覆盖的村子,他从村头走到村尾,一路遇到了很多人,都是熟面孔。 不知道为什么,这天大家都没出去干活,村民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玩耍,看到他还跟他打招呼,就连平时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的那些叔叔婶婶们也都笑眯眯的唤着他的名字,“阿辛,去和你弟弟妹妹们一起玩,一会来家里吃饭,今天炖了鸡,杀了鱼,还割了几斤羊肉回来噢,很丰盛呢。” 他只觉恍惚,也不知道自己应了些什么,一路就顺着他们的话找到了那群在山壁前玩耍的孩子。 他在其中看到了好些自己从前的玩伴,他们聚成一堆,嬉笑着叫他过去,“你小子一走就两年,可算舍得回来看我们了,再不回来,我们孩子都要会跑了。”说罢,众人一阵哄笑。 常辛也笑,但笑着笑着,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阿春呢?他怎么不在?”有人指向旁边角落里,“喏,不是在那吗?” 他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了正站在树下的阿春,他旁边还有一个人,看背影是个年轻女子,穿着一身雪色的罗裙,就连发丝都白得发光。 一阵微风拂过,露出她罗裙下赤裸的双脚,她的皮肤也十分白皙,近乎透明,那根本不像活人的皮肤,连一丝血色都见不到。 常辛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疑惑不已。 这是谁?他们村里有这样一个人吗?不可能,他从来没有见过,哪怕是在附近的妖灵鬼魅之中,他也没有见过。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女子忽然若有所觉般猛地转头朝他看过来,他对上了一双淡灰色的瞳孔,进而看清那是一张美如精魅的脸庞,但不知为什么有些透明,虚渺得仿佛很快就会消散。 就在他看清女子容颜的下一刻,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继而狂风大作,他大惊之下下意识想要抓住旁边的人,一转眼却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而远处的女子正缓缓朝他走来。 呼啸的狂风刮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只能看到一团隐约的白在风中摇曳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第7章 雪人 就在那团白色离他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整个世界忽然静止下来,头顶乌云骤散,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撕开天幕,白光洒落间,他听到一个熟悉而悠远的声音,“找到你了。”随后,他突然两眼一闭,彻底陷入了黑暗。 再次醒来时,常辛身处洞室内,四周一片明亮,看得出现在是白天。他愣了会儿神后想要起身,这才发现身上盖着一块灰黑色的毛毯,难怪醒来后一直没觉得冷。 桌上放了两个土黄色的碗,一个是空的,拿起来一闻,里面有药的气味;另一个装着白粥,粥碗入手竟还是温热的。 他心里虽然疑惑,但确实腹中饥饿,于是没过多久一碗白粥就全入了肚。 喝完粥后他走出洞室,正想出去看看其他人去哪儿了,谁料一道尖细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咦,你已经醒啦?” 他吓了一跳,连忙四处看去,可周围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这让他不由心中忐忑,难道又遇上了什么妖鬼? “别到处乱看啦,你低头。”就在他觉得不安的时候,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他依言往下看去,这才见到洞口地面上站着一只黑色的老鼠,鼠爪中还抓着一颗花生。 “原来是你。”常辛松了口气,想起这是先前帮忙挖洞的老鼠之一,当时就站在灰鼠身后,由于这身毛黑得十分纯粹,跟其他老鼠格格不入,这才让他记忆深刻。 “是我啊,那个道士出了两百文让我在这守着你,我都守了一天了,可算是醒了。这地方冷得要死,外面风还大,呼呼的吹得鼠脸疼,躲在洞里都有冷风拐进来,这两百文赚得真不容易,还好抬粥抬药不用我,粥药钱也另算,不然这差事真是没法干了。不行,太亏了太亏了,回头得让道士加钱……” 常辛冷汗,没想到这只黑鼠还是个话痨。眼看他絮絮叨叨还要继续抱怨,常辛连忙打岔道:“请问鼠兄弟,其他人呢?他们去哪儿了?” 黑鼠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他们啊,他们去堆雪人了,昨天就去了,这都堆一天了呢。” 常辛闻言不由惊讶,“堆雪人?”他们不是来找妖怪的吗?这天寒地冻的,怎么还有闲心堆上雪人了? 黑鼠一边剥花生一边应道:“是啊,我刚听抬粥来的兄弟说,那群道士在你们村子上面堆了大大小小好几十个雪人了,看起来很壮观呢,我才想着要去看看热闹,你既然醒了,那你先自己待着,我过去瞅瞅?” 眼见黑鼠说着就已窜出洞去,常辛连忙抬脚跟上,“鼠兄弟,等等我,我也要去!”才跑两步,他想想不对,又折回去抱上了那块毛毯,就这会儿功夫黑鼠早就不见踪影了,好在他对周围比较熟识,没过多久就在雪地里发现了江鹤等人的身影。 一片空旷的雪地上,堆着大大小小数十个雪人,这些雪人被堆成人形,大的有成年男子高,小的如同三四岁孩童。 常辛远远见到觉得奇怪,想要上前去看,却听远处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别过来!”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他一只脚踏上空地,旋即脚下一空,整个人就往下陷去,还好一道人影飞奔而来将他从雪里挖出,并飞快往他手里塞了根枯黄的芦苇,“快拿着,别再掉进去了。” 芦苇入手,他顿觉身体轻了许多,双脚也不再往下陷,只在雪面留下浅浅的脚印。他十分惊奇的多看了几眼,这才想起道谢。 来人是先前给他符纸的小道士,道号明净,性子比较单纯,他对常辛在外流浪的生活很感兴趣,时常偷偷问些问题,也因此两人更为熟识些。 路上明净告诉他,他们是被兰隐叫过来堆雪人的,江鹤说这里积雪太深,无法久站,兰隐就让他们去冰冻的河边摘了些芦苇,拿着芦苇站在雪上,人就不会再陷进去了。 两人走近后,常辛果然看见每个人头上身上都插着根芦苇,此时他们还在忙碌的堆雪人。 近看才发现这些雪人只大概有个人样,有的小道士笨手笨脚,堆出来的雪人歪七扭八,一群人中倒是玄耳堆得最好,不仅模样逼真,就连身上衣饰都栩栩如生。 常辛左看右看,发现这些雪人都有一个共同点——没有脸。 江鹤正在堆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雪人,看得出来他有些苦恼,因为这个雪人的身体看起来不太稳固,他手里那颗脑袋不敢往上放,怕一放上去就塌了。 见到常辛后,他松了口气,连忙放下脑袋上前笑道:“你可算醒了,看起来精神不错,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常辛摇摇头,好奇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江鹤还没回答,旁边就突然响起了一道女声,“堆雪人。” 常辛转头,正对上兰隐淡漠的眼神,“既然醒了,就一起干活。你数数这里的雪人可够你们村的人数,顺道给他们讲讲村民的穿着模样,能改的就改改,不能改的……”她目光扫了一圈,似乎有些头痛,“也只好将就了。” 常辛迟疑道:“我也不确定村里有多少人。”她一边转身离开一边随口道:“不要紧,差不多就行。” 常辛目送她走向远处空地,这才发现那地方竟有张雪堆成的圆桌,此外还有雪椅雪壶雪杯,她坐下后灰鼠和黑鼠合力抬起茶壶,壶中竟能倒出茶来。 或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兰隐抬头朝他望了过来,遥遥举杯道:“来喝杯茶?”她的声音并不大,但落在耳中十分清晰。 常辛犹豫片刻后还是走了过去,但灰鼠和黑鼠不乐意给他倒茶,便撒了爪,他只好自己倒了一杯,送到嘴边一尝,竟还是热的。 默默看完他的全部动作后,兰隐问出一句:“好喝吗?”他点点头,就见兰隐浅笑道:“好喝就行,既喝了茶,就该讲故事了,告诉我,你昨天遇到了什么?” 第8章 常月 常辛也没有隐瞒,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兰隐听完后陷入了沉思。 “白发,雪裙,灰色瞳孔……雪灵?”她忽而朝两只老鼠问道:“你们在附近看到过雪灵吗?”灰鼠连忙放下花生应道:“说来也怪,小鼠在这住了有五年了,头些年下雪的时候还能看到不少雪灵呢,到处飘来飘去的,唯独今年,一只都没见到过。” 黑鼠啃了一口花生后也点头道:“没错没错,要说那些雪灵虽然没有实体,但长得是真好看嘿!小的没事的时候也会溜到人类的城镇里玩,见识过不少人类口中的美人,可都没有那些雪灵好看!不过可惜了,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冻鼠了,从旁边飘过都是一阵寒风啊,吹得鼠浑身发抖。要我说还是咱们美鼠好,又好看又暖和,抱着还软……” “说什么呢!”灰鼠突然抬爪重重敲了下黑鼠的头,“你话怎么这么多?吃你的花生!兰隐大人,您别理他,您还想知道些什么?都可以问小鼠,小鼠不知道的,也可以让兄弟们去打听。” 兰隐闻言蓦然笑了,“那最好不过,你让人去打听一下,这村子今年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尤其是下雪前几月。”“包在小鼠身上!”灰鼠说着,兴高采烈的跑走了。 这里就他们两只老鼠,想来他是回去找人手了。 常辛觉得好奇,不由问黑鼠,“怎么就你们俩在这?”黑鼠白了他一眼,“这外面多冷啊,冻得骨头都疼,又不是谁都像我们一样能扛得住冻,自然都回洞穴里去了。说到这个洞穴啊,我跟你讲,我们今年找了个新住处,把洞打得又宽敞又气派,还存了好多粮食,可得劲的嘞……” 常辛沉默了。 所幸兰隐及时打断了黑鼠的喋喋不休,“你刚才提到的那个猎户,是叫常春?你把他的情况仔细跟我讲讲。” 常春从小父母双亡,由自己的姐姐常月拉扯长大。常月大他八岁,父母离世的时候常春不过三岁,常月也才十一岁,她自己都是个半大的孩子,又哪能养活得了幼弟? 那时候村里有个猎户,是个鳏夫,年轻时娶过一个妻子,可惜没几年就病死了,后来猎户也没有再娶,就这样独身一人生活了十几年。 常春父母去世后,他见他们姐弟年幼无依,心生怜悯,便时常会接济些钱财,打猎时也会特意留出一份猎物赠予姐弟二人。 就这样,猎户成了他们的半个父亲,一路帮扶姐弟二人长大。 常月十六岁及笄那年,猎户特意攒下银子为她买了新衣,打造了一根银簪,作为她的及笄之礼。多年养育之恩,常月铭感于心,无以为报,便生出了嫁给猎户的想法。 猎户知道后将自己关起来一整夜,第二日苦口婆心的规劝常月,只言自己帮扶二人是因为心中不忍,绝不是贪图什么,他让常月收了这样的心思,日后好好找个人家过日子。 可常月也是个倔强的,说死了都不肯改口,最后两人不欢而散,猎户将常月赶出了自己的屋子,想着她到底年纪还小,等再大两岁,再懂事些也就好了。 那时正逢冬日大雪,常月出门后却不肯回家,只安静的站在猎户屋外,盼望着他回心转意。那样冷的天,常月身上衣衫单薄,没站多久就开始在风雪里摇摇欲坠。 猎户隔窗见到,心里又气又急,左右为难,终于还是在常月即将晕倒前打开屋门将她带了进去。 那一年猎户已经三十过半,足足大了常月一轮有余,村里人对此私下虽有议论,但到底男子娶妻不同于女子嫁人,他们也从来没有过正式的父女名分,所以两人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常月跟猎户成亲后,一直勤劳的操持家事,照顾幼弟,将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和谐美满。猎户打猎技术高明,成亲后更是早出晚归,每次都收获不菲。 渐渐的,家里也有了些余钱,他为常月置办了不少衣裳首饰,只道常月跟着他受了委屈,合该更加善待于她。 两人虽是隔着辈分的夫妻,却比村里其他夫妻都要恩爱,唯一的遗憾就是成亲五年,常月都没能怀上身孕。 对此猎户倒是看得开,他从来没有给过常月丝毫压力,只将常春视作自己的孩子般悉心养育,甚至还出钱送他去读书识字,想让他将来能够出人头地,为自己挣一个前程。 就是在这样幸福美满的时候,常月的死来得猝不及防。 那是在次年开春,常春的生辰前夕,那天猎户早早出了门,临行前还笑着跟同村的人说过两日要好好为常春庆贺一番,因为这是常春去学堂后的第一个生辰。 猎户是傍晚时回村的,手里还拎着一个漂亮的包裹,一进村就听人说常月没了,他愣了好久,才不敢置信的往回跑去,一进门就见到已经被人从井里捞出来打整妥当的常月,只是她的脸色不再红润,那双漂亮如清泉的眼睛也无法再睁开看人。 据村里人说,初春地滑,她应当是在井边打水时不小心踩到了带有薄冰的石头,这才会滑倒一头栽进井里。她的额头带伤,应该是掉下去的时候撞到了井壁。 他们家住得比较偏,在村子角落里,周围没几户人家,也就没人听见常月的呼救声。 发现常月落井的是村里一位阿婶,她来给常月送香椿芽,在井边看到了她掉落的鞋,等捞起来时常月已经没了呼吸。 猎户就这样怔怔地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猜测解释事情经过的,有好言安慰他的,有神色悲戚怜悯的,他全都无心理会,只是在怔愣许久之后忽然如梦初醒般打开臂上那个包裹,里面是一件漂亮的烟霞色衣裳,那是先前常月看上但没舍得买的,他本打算偷偷买回来,等常春生辰时一并送与常月,让她高兴高兴,可如今却是用不上了。 他不顾众人的目光,颤抖着双手抱起常月的尸体进屋,亲自为她换上了那件新衣,再出来时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 第9章 意外 常春是第二天赶回家的,那时常月的棺木还没下葬,猎户想着让他回来见姐姐最后一面,谁想常春一路风尘仆仆回来,只在棺前看过一眼,人就突然栽倒在地不省人事,没过多久还发起了高烧,烧得双颊通红,胡话不止。 猎户为他请了大夫,一番诊断后开出药方来,方子上竟有好几味贵重药材,大夫说是用于补养,必不可少。 送走大夫后,猎户翻出家里所有的钱,沉默的看了好久后,才终于做出一个决定。 第二天,猎户请来村里一位阿婶帮忙照看常春后,就带上东西离开了家。 前些日子邻村的猎户们说在一片山林里发现了熊的踪迹,他们召集了许多猎人打算去猎熊,这一趟要是成功了,卖一头熊分的钱足够他们休息很久。 因着常月的缘故,本来猎户没打算参与这趟捕猎,可如今常月意外离世,常春卧病不起,家里的余钱已经没法支撑药费,这一趟他必须要去。 猎户这一走就是五天,五天后,他被人抬回了村子。他受了很重的伤,胸口和背上被熊狠狠挠了好几爪子,皮开肉绽,浑身鲜血淋漓,没过几天就因伤重不治离世了。 他们这一趟虽然成功捕到了一头熊,可死伤十数人,代价惨重。作为补偿,猎户分到了一份额外的抚恤金,村里人拿这份抚恤金给常春买药,成功让他好转起来。 常春清醒过来的时候,猎户的棺木已经下葬,就在常月的旁边,两座坟并排而立,倒也不算太孤单。 从村里人口中听到事情经过后,他将自己关了两天,又孤身一人上了一趟山,再回来时整个人就变了许多。 从那天起,他从学堂退学回来,开始认真跟着村里的其他猎户学习打猎,渐渐的便成为了一名猎人。 常辛很小就跟常春认识,常春比他大三岁,常月出嫁那年他的父母还在世,当时母亲还给常月送过添妆。 第二年父母离世后,他就一个人住在木屋里,平日全靠村民救济过活。 常月怜惜他孤苦伶仃,背着猎户偷偷给过他许多吃食和铜板。他也见过那个猎户,虽然在看到他的时候没什么好脸色,但明明好几次他都看到常月的举动了,却也没有上前阻止。 常月和猎户去世后,常春还想过带着他一起学习打猎,可惜其他猎户不愿意接纳他,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幸而从前常春教过他做一些小机关,平日里捕两只野鸡野兔什么的打打牙祭,再多就不能够了。 就是野鸡野兔,他也只能偷偷摸摸的去捕,村子附近的山头都被猎户们划分了地盘,要是发现他私自去盗猎,偶尔一次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次数多了少不得一顿纠扯。 两人长大后,他在外流浪的日子逐渐多了起来,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村子,但每次回去,常春必定会给他接风洗尘,偶尔还会送他些衣裳财物,可以说在这个村子里常春是他最为亲近的人,是亦兄亦友的存在。 他还记得上次离开之前,常春送他到村口,那时正值孟夏,路旁杨柳依依,他还笑着打趣说自己下次回村说不定就能看到嫂子了,谁想两年过去,故人已逝,往日的一切竟只能在梦中追寻。 听完常辛的话后,兰隐沉思了片刻,“常月……你还记得她的模样吗?”常辛点点头,“记得的。” 常月的相貌不算太出众,但她的眼睛很漂亮,像是两汪清澈的泉水,加之她性子温柔和善,村里的人都很喜欢她。 “那就好,你去跟玄耳说说常月的模样,让他再加一个雪人,一定要说得仔细些,越逼真越好。” 常辛觉得不解,想想后还是鼓起勇气问道:“请问,堆这些雪人是要做什么?”兰隐淡淡笑了笑,“为了给他造一场梦,不过我也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样的梦。” 常辛没有听懂,兰隐也不愿再多说,于是他只好带着疑问找到玄耳,按照兰隐的要求跟他描述了一番。 玄耳很聪明,没过多久就堆出来一个栩栩如生的雪人,但他还是没有给雪人塑脸。 常辛围着雪人转了一圈,忍不住开口称赞。玄耳看起来很开心,“你这人真会说话,我挺喜欢你的。” 见他心情不错,常辛又忍不住问了同样的问题,他挠挠头,“我也不知道主人想做什么,不过主人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说着,他又开始精修起雪人来。 常辛站了会儿,见他没什么其他疑问了,这才回到明净旁边,目光瞟见他腰间的芦苇,便随口问了一句。 明净一边团雪人脑袋一边解释道:“这就跟一苇渡江差不多啦,昔日达摩祖师靠一根芦苇站在水面渡江,如今咱们靠一根芦苇站在雪里不往下陷。” 常辛不禁奇道:“达摩祖师?那不是佛门中人吗?”明净听懂了他的意思,停下动作认真解释道:“师父说佛门道门都一样,我们修道之人,不能拘泥于方寸之地,无论佛道,只要能降妖伏魔,就是正道。” 常辛不禁肃然起敬的看向江鹤。他从前也见过一些和尚道士,但他们好像都不太喜欢对方,没想到江鹤心胸竟如此豁达。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明净笑道:“师父可是个特别好的人,等你进了道观,慢慢就会知道了。”此话一出,常辛也忍不住期待起来。 诚如江鹤先前所说,就算他最后没法修道,至少从此以后也能衣食无忧,不用再四处流浪,风餐露宿了。 天色渐暗时,众人终于将雪人堆得差不多。兰隐看过一圈确认无误后,众人就一起回了山洞。 洞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摆好了晚饭,从两只老鼠的话里可以得知,这是江鹤出钱雇老鼠们从附近农人家里买来的食物,为了不吓到人,他们都是让农人放在特定的地方,等人走了才去搬运的。 第10章 深夜 众人聚在同一个洞室里,兰隐一边吃饭一边听灰鼠汇报情况,“……时间太紧了,天气又冷,兄弟们也不敢走太远,今天没打听到什么……兰隐大人您是不知道啊,我这些兄弟们妖力低微,这天寒地冻的,多走几步就要变成冰鼠了,大家也都没什么积蓄,买不起御寒的宝物,只能走几步搓搓爪子取暖这样子……”说着,它的鼠眼就往江鹤身上瞟。 江鹤不禁嘴角抽搐,“要不,我给你们画几道符御寒?”灰鼠顿时眼睛一亮,“这怎么好意思?那个,打听消息需要一些时日,我们省着点用,每只鼠五道符不过分?” 江鹤握筷子的手紧了紧,“一道。”灰鼠还没说话,黑鼠就哭诉道:“一道符只够用两个时辰,这点时间还不够咱们出洞的呢,你这道士怎么如此小气?兰隐大人,他这点诚意兄弟们很难办事啊!我那些可怜的、弱小的、爪无缚鸡之力的鼠兄弟啊!” 常辛:“……”这黑鼠从哪学的这些油腔滑调?他们一群老鼠,需要什么缚鸡之力? 江鹤头痛的皱眉,咬咬牙道:“那两道。”黑鼠停止了哭喊,双爪捂脸,眼睛滴溜溜的转,“两道也只够出个洞走几步,这里离最近的村庄好远呢,道士,你不要那么小气嘛,四道,怎么样?不能再少了,你看看我们这些可怜的、弱小的妖灵,大冬天的还要出来帮忙跑腿,真是太心酸了…… 啊,兰隐大人,我们没有抱怨您的意思,能为您办事是我们的福气,只是这天实在太冻鼠啦,您看我的爪子,通红通红的……” 常辛没忍住多看了几眼,从那两只黑漆漆的小爪子上,他实在看不出哪里通红了,但他不敢多说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兰隐看向江鹤,江鹤一脸肉痛,“不是我小气,只是你们数量太多了,一只鼠四道符,那得画到什么时候去?”黑鼠顿时放下爪子看向灰鼠,显然是在等他发话做最后的决定。 灰鼠眼睛一转笑道:“既然道士你这样说了,我等鼠辈也不会为难你,你不用给所有兄弟画符,就只算出去打听消息的兄弟们,如何?” 江鹤问过数量后沉思了半晌,咬咬牙道:“一只鼠三道,不能再多了,你们也不用诳我,你们打听消息哪里需要到村庄去?三道符足够支撑一天了。” 灰鼠没想多久就痛快的答应了下来,“好,那就三道。对了,道士你画符是不是需要纸笔朱砂什么的?用不用我们帮忙买回来?就是这个跑腿费嘛,嘿嘿~” 江鹤顿时哑然…… 事情敲定以后,两只老鼠就先回洞去了。 这晚寒风依旧凛冽,呼呼的风声搅得常辛有些心神不宁。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常春有什么秘密瞒着他,可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从前的事情,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至少在他开始流浪之前,常春好像一直都是那副憨厚老实的模样。 难道是在他走后的那些日子?可常春能有什么秘密呢?白天兰隐提起过雪灵,那应该也是一种妖?难道常春被妖怪缠上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两年前他回村的时候,常春看起来明明还很正常啊。 思索间不知不觉已至深夜,就在他浮想联翩的时候,洞外忽然传来一道飘渺如风的声音,落在他耳边却格外清晰,“出来。” 他觉得声音有些耳熟,有心想出去看看,可一想起先前的事情,他又觉得害怕,犹豫间身体却不听使唤的自行起身披上毯子往洞外走去。 出山洞后,他在不远处的雪地里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白色石头的幽光驱散了他们周围的昏暗。 见他走近后,兰隐裹紧披风移开了目光,她望向漫天纷飞的大雪眉头微皱,“快走,得抓紧时间了。” 常辛忍不住问道:“我们要去哪儿?”兰隐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自顾自的前行没有说话。玄耳凑到他旁边,笑嘻嘻道:“去白天堆雪人的地方。” 常辛又问:“去那里干嘛?”玄耳神色诡异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主人说要拿你当药引。” 常辛瞬间惊悚…… 兰隐回过神来,淡淡道:“别听他瞎说,只是需要你帮个忙。”玄耳瘪嘴道:“主人,你怎么帮别人都不帮我?” 兰隐随口安慰道:“帮你,等这次事情结束回去,主人帮你把大骨头都吃掉。” 玄耳顿时委屈落泪…… 常辛惊讶于这对主仆眼下相处模式的反差,但他不敢多说什么,只好沉默的跟在一旁,倒是兰隐中途突然将注意力放到了他的身上,“这张毯子暖和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常辛懵了好一会儿后才连忙开口应道:“挺暖和的。”就是摸起来有点硬。不过这句话他在舌尖绕过一圈后还是咽了回去。 兰隐闻言微微一笑,“暖和就好,为了织这张毯子,光是凑够鼠毛就耗费了许多功夫呢,我这也是第一次见到鼠毛毯这种东西,倒是挺有意思的。”说着,她又朝常辛身上多看了几眼。 骤然听到这块毯子是由鼠毛织成,常辛顿觉浑身不自在起来,仿佛每块肌肤都在发麻发痒,他想起曾经睡在破庙里时半夜被老鼠从身上爬过的那种滑腻感觉,顿时喉咙一阵泛酸,差点当场吐出来。 见他面色难看,兰隐安慰道:“鼠毛毯也是毯,好歹能取暖,这荒郊野外的,将就用。” 一阵刺骨寒风吹来,常辛一边点头默默捏紧毯子,一边惊讶于兰隐竟然还会安慰他,一时间心绪复杂,苦涩难言。 三人一路来到白日众人堆雪人的地方,因是半夜突然出来,身上没带芦苇,兰隐便随手从路边摘了一片枯叶给常辛,常辛拿在手里,作用竟和芦苇差不多。 他惊讶的看着脚下不留痕迹的雪地,玄耳解释道:“你拿着这片叶子,你的重量就和叶子一样重了。” 常辛觉得十分新奇,忍不住又多走了几步,见此兰隐微微一笑,“先办正事,这片叶子可用不了多久。” 第11章 造梦 常辛不知道她所说的正事是什么,只好乖乖站在旁边不动。兰隐又确认了一遍雪人的数量后问常辛,“你有什么亲戚吗?” 常辛黯然摇头,从记事起他就没听自己父母提起过家里的亲戚,村子里的人虽然都姓常,但都不是他们家的亲戚。 “这就难办了,该找个什么身份呢?”说着,她的目光又落到了玄耳身上,“流浪猫怎么样?” 常辛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不敢多嘴,倒是玄耳一脸委屈,“主人,我不是猫。”兰隐笑了笑,施施然往前走去,“差不多,长得像猫也是猫。” 玄耳:…… 常辛疑惑地看了看玄耳,什么猫?难道他是猫妖?可是他没有在他身上看见什么猫妖的特征啊,就连妖气他都没有看到。 行至一群雪人不远处时,兰隐停了下来。她抬头看向天空飘落的雪花,喃喃道:“今天的雪下得不太大啊。” 常辛也抬起头望向天空,比起先前时候,今日的雪确实比较小,纷纷扬扬如柳絮飘落,如果不是寒意太过刺骨,合着这白雪皑皑,远远近近舞云天,倒也是一番难得的盛景。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兰隐却突然叹了口气,“算了,将就。”说着她就抬起手来,一片雪花晃晃悠悠落在她的手心里,又一点点蜷缩起来。 常辛怀疑自己眼花,仔细看时却发现那片雪真的在动,并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长大,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散发着雪白色莹光的茧。 他好奇地盯着这个茧,就见它突然滚动了一下,然后缓缓伸展出一双晶莹剔透的翅膀,很快有半透明蝴蝶自其中破茧而出,旋绕过一圈后落在兰隐微抬的指背。 她看着雪蝶微微一笑,语气却淡淡,“今日就借这天时,为你造一场梦,但愿你能让我看见我想要的东西。” 说着她手指轻抬,雪蝶应声而起,一路翩飞,所到之处莹光点点如璀璨繁星,片片雪花在星辰之间化作漫天蝴蝶,照亮了整片黑夜。 常辛呆呆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绝美景象,就连手里的枯叶不小心滑落都没察觉到,幸好玄耳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下坠的身体。 他连忙借力从雪里挣脱出来,再抬头时就见蝴蝶纷纷落到雪人身上,化作一团团柔和的白光将其包裹在内,最初破茧的那只比较大的蝴蝶则飞回到兰隐指尖。 兰隐一指举着蝴蝶,转头看向常辛,“带好我们,别走散了。”还没等他明白这话的意思,兰隐指尖的蝴蝶已经化作一道白光没入了他的眉心。 突如其来的纷杂画面让他忍不住闭了眼,他看不清那些影影绰绰的东西,只觉得无数影子在脑海里闪过。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等他再睁眼时兰隐和玄耳不见了,满目的雪白也不见了。 他站在熟悉的村口,愣愣望着路旁枯黄的柳树,一时只觉心神恍惚。 他这是……回来了? 就在他呆立着出神的时候,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突然拱了拱他的脚,他下意识垂头看去,就见脚边站着两只漂亮的野猫。 拱他的这只全身漆黑,黑中隐隐透着暗红,只有头是雪白色。它的皮毛光滑柔顺,眼睛明亮滚圆,看起来十分纯真可爱;另一只则是身姿优雅的蓝眼白猫,蓝是清透的浅蓝,白是纤尘不染的纯白。 “进村。”一道熟悉的声音拉回了常辛的思绪,他盯着这两只猫慢慢惊讶的张大了嘴,“你们……” “这样方便行事,不会引人注目。”白猫不太熟练的往前走了几步,一边甩甩尾巴道:“你就说我们是你捡的流浪猫,然后把我们带在身边,别离开太远。” 常辛望着欢快追上去的玄耳,一时不由沉默,“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见白猫停下来转头看他,他无奈道:“流浪猫哪有你们这样的?” 他俩干干净净,一看就被养得极好,哪像是在外面风餐露宿的流浪猫? 听完他的解释后,白猫诡异的沉默了片刻,“我忘了……那,玄耳,咱们在地上滚几圈?” 玄耳连连摇头,委屈哭道:“主人,玄耳不想变得脏兮兮的,您知道的,玄耳最爱干净了。” 白猫无奈地挠了挠地面,“那你把头发藏起来。” 说话间,她身上也激起了一道淡淡的白光,光芒所到之处,她的毛发一点点暗沉下来,最终变成了和玄耳一样的纯黑,不过她的眼睛依然是蓝色,这也成了常辛辨认两只黑猫的唯一途径。 “这样可以吗?” 常辛看着眼前两只皮毛油光水滑的黑猫有心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全部咽了回去,“……可以。”于是逐渐适应身体的兰隐抬脚就往村里走去,“走,带我们进去看看。” 一路行来,村子里的景象熟悉又陌生,常辛还没来得及感慨,远远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时不由惊喜叫道:“阿春!” 前面的人闻言回过头来,那张憨厚周正的脸正是常春,他手里提了两只野兔,身上背着猎具,看起来刚从山上回来。 看到常辛,他似乎很惊讶,“阿辛?你回来了?”常辛见他面色如常,似乎完全不记得那晚在雪地里发生的事,于是也就笑道:“是啊,刚到呢。” 常春提起手中的兔子冲他扬眉,“算你小子运气好,刚打回来的。走,跟我回家!咱们今晚吃兔肉,为你接风洗尘!” 没走两步,他又注意到旁边的两只猫,“咦,哪里来的野猫?好像没见过。”常辛连忙解释道:“这是我养的,我捡回来的。” 常春看起来有些惊讶,“那一会儿兔肉做好了也给它们分一份。” 两人两猫一路行来遇到了不少村民,常春一一笑着打招呼,看起来人缘不错。 这些人见到常辛,全都神色怪异,常辛看着他们,神色也很怪异,原因无他,这些人的相貌虽然都很熟悉,但身体却都是雪人模样,有的手比脚长,有的头比肩宽;有的两只手都是雪球,有的两条腿一粗一细,一长一短。 第12章 幻境 常辛死死盯着这些村民,忍不住面露惊恐,偏偏常春还一脸奇怪的看着他,“阿辛,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正和常春说话的阿婶闻言也看向他,“你那是什么眼神?一年没回来就不记得你桂婶了?也不叫人,还摆一副死人脸——” 常春连忙打岔道:“桂婶,姐姐最近吐得厉害,早上还念叨着你家的香椿芽呢,您得空的时候能给姐姐送点吗?我给您钱。” 桂婶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阿月这胎怀得不太安稳啊。我晚点就给她送去,钱就不必了,都是山上长的,只要她想吃,树上有的是……” 常辛还没从刚才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又被两人对话里的信息震惊了。 常月还活着?而且还怀孕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幻境? 事到如今,他就算再笨也能看得出来这里的村民应该就是之前兰隐让众人堆出来的雪人。 只是不知道兰隐用这些雪人重造出一个村子是为了什么,她先前提起的那个梦又究竟是谁的梦?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由落到了常春身上。 跟其他村民不同,他的模样十分正常,没有任何雪人的特征,看起来就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自然也看见了这些村民,可他的神色并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兰隐说的就是他?可他的梦是什么? 思索间常春已经结束了和桂婶的对话带着他往家里走去,他看看方向,连忙叫住常春,“阿春,我这次回来要住段日子,我想先回家收拾一下,要不晚点再去找你?” 常春想了想,“也好,我先回去把兔子打整好,你收拾好了就过来哈。” 常辛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后,才如释重负般长舒了口气。 他看看一直跟在旁边的两只黑猫,有心想问点什么,但又不敢开口,最后还是沉默的带着他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中。 由于年岁久远,加之无人看顾,家里的木屋早已呈破败之象。他本打算好好收拾一番,转过一圈的兰隐却开口制止了他,“你今晚最好想办法住到常春家里去。” “为什么?”常辛不解。 兰隐跳上井沿歪了歪头,“因为这里的夜晚,只有他家里比较安全。” 闻言常辛顿觉一阵凉意,“这是什么意思?” 兰隐没有过多解释,而是一脸古怪地盯着他问道:“你有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不一样?” 常辛毫不犹豫道:“雪人。”兰隐诧异地看着他,“你居然看得见?” 他苦笑道:“我也不想看见。” 听他解释完后,兰隐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眼睛,“倒是有点意思,但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兰隐并没有解答他的疑惑,而是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去常春家里。” 见她不说,常辛也识趣的没有再问。他关好门,带着两只猫往常春家里走去。 准确的说,那是猎户的家。常月成亲后,就带着弟弟一起搬到了猎户家里。 常辛远远见到那座熟悉的木屋,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还没等他想出来,远远就看到常春站在院子里冲他招手。 等他走近后,常春迎上来笑道:“姐姐才刚问起你呢,快进来,兔子都做好了。” 他跟着常春走进屋,就看到饭桌前坐了两个人,见到他后,两人神色各异,面色难看的是猎户,嘴角带笑的是常月。 “阿辛回来了?快过来坐。” 常月笑着招呼他。他一边走过去一边观察二人。 出乎他意料的,常月看起来也十分正常,和她记忆里那个温柔和善的姐姐一般无二,只腹部高高隆起,看起来得有七八个月身孕了。 一旁的猎户身体仍是雪人,肚子圆滚滚的,两只手又细又短,腿又粗又圆,脚掌部位是两颗雪球。 常辛没忍住闭了闭眼,连忙移开目光望向常月,心里突突直跳。 他真的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场景了…… 许是见他脸色难看,常春关心的问道:“阿辛,你这是怎么了?”他下意识摇摇头,勉强笑道:“可能是赶路太累了。” 常春恍然道:“看我这粗心大意的,这样,咱们先吃饭,等吃完饭阿辛你就赶紧休息,要不你今晚先别回去了,就和我住,许久不见,咱兄弟二人说说话。” 常辛有些意外,一是事情就这样顺利解决了,二是惊讶于常春竟然会主动留他,要知道从前常春担心姐姐的处境,从来不会做这种可能会让她为难的事。 见他答应下来,常春十分高兴,“那咱们先吃饭,我去端菜,今天的兔子肥嫩,阿辛你一定要多吃点,好好补一补。” 常辛笑着应是,可等菜端上桌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原因无他,桌上那口锅里的兔肉虽然切了块,也清洗得很干净,但粉紫连筋,分明还是生的。 常辛举着筷子,一滴冷汗滑落额头。 见他久久不动,常春不由奇怪道:“阿辛这是怎么了?怎么不动筷子?”闻言猎户和常月也一同望向他。 在六只眼睛的注视下,常辛冷汗如雨,脑子飞快转动,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我……我突然肚子痛……你们先吃,我出去一下。” 说完后,不等几人反应,他就飞快地跑了出去。 兰隐脚步轻盈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路飞奔出门,脸色苍白如纸,不由安慰道:“你别怕,我也不知道你能看见这些,按理来说你看到的东西应该都是正常的。” 此话一出,常辛更加惊恐了,“你的意思是,我会把那些生兔肉当成熟的吃下去?!” 他终于知道来时为什么觉得不对劲了,按理来说眼下是晚饭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应该都能见到炊烟才是,可他刚才一路走来一路平静,别说炊烟,就连饭菜香味都没闻到半点。 兰隐歪头看着他,蓝色的眼睛里似有笑意,“别害怕,那不是兔肉,就是雪而已。” 常辛不禁狐疑,“可我明明看到——”“那是表象。”兰隐静静望着他,“你只要记住那是雪,它就只是雪。” 第13章 蜉蝣 常辛噎了噎,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常春在门口高声唤他,于是他只好步伐沉重的往回走去。 刚一进屋,他就看见玄耳正趴在地上扒拉一块兔肉,他多看了那块粉紫色的生肉几眼,胃里又忍不住开始翻腾,偏偏常春笑呵呵递给他满满一碗的肉,“快吃快吃,可好吃了。” 三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拿起筷子的手忍不住发抖,可想想刚才兰隐的话,他心一横,夹起一块兔肉闭眼就往嘴里塞去,顿时丝丝腥味自唇齿间弥漫开来。 他忍住呕吐的冲动,不停的告诉自己这不是兔肉是雪,不知过了多久,腥味和滑腻的触感竟真的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雪水刺骨的冰寒。 他惊奇的睁开眼睛,就见常春正神色探究的打量着他,“阿辛这是怎么了?这次回来看起来怪怪的。” 他顿时心神一凛,连忙扬起一抹笑容,“可能是赶路太累了,没什么胃口。” 常春劝慰道:“就算再累也不能不吃饭啊,你听我的,咱们吃完饭再去休息。” 常辛无奈,只好又夹起一块兔肉,动作僵硬地送进嘴里,就这样连吃五块后,他终于受不了了。 虽然肉在嘴里到最后都会化成雪水,但最初那种生肉入口的恶心感也是真实存在的。 将最后一口雪吞进肚子后,他放下筷子强笑着提出了想先去休息的请求,还好这次常春没有再劝。 他逃命似的往外飞奔,临出门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最后的画面里,常月正靠在猎户雪人的身上静静对着他笑,高挺的肚子里似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蠕动。 他不敢再看,一路沉默地跟随常春走进房间,又目送他离开屋子。 或许是因为时节已至深秋,他只觉浑身泛着寒意,那股寒意经久不散,最后一点点浸透到骨子里。 “刚才……”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艰难地开口告诉兰隐二人自己所看到的东西,兰隐听完后陷入了沉思。 “她这胎我也不知道怀的是个什么……等入夜后再看。” 常辛被这话吓到了,“意思是入夜后那东西就会出来了?”兰隐安慰道:“也不一定会出来,就算出来了也不一定会来找你,你别怕。” 常辛:……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 是夜,常辛和常春住在同一间屋内。 天黑以后,常辛就开始腹痛,一趟又一趟的跑茅房。 他觉得自己又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忍不住提心吊胆,玄耳却一句话道破了他的疑惑,“你那是雪吃多了,拉肚子。” 常辛还是不解,他明明只吃了五块“兔肉”,从前流浪的时候他又不是没吃过雪,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拉肚子? 听到他的问题后,兰隐仰头淡淡道:“这里的雪可不太一样。” 常辛刚从茅房扶着墙出来,见此不禁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就见天空挂着一轮皎白的明月,“你在看什么?” 兰隐收回视线望向他,一双清浅的蓝眸里盛着翻涌的诡谲,“在看他的梦。” 常辛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谁的梦?”兰隐的声音有些飘渺,“是蜉蝣的梦。” “蜉蝣?”常辛有些惊讶,“我还以为是阿春的梦。” 兰隐嘴角弯了弯,似乎是在笑,但她那身皮毛太黑了,常辛并没能看得很清楚。 “生如蜉蝣,朝生暮死,他也不过多活了短短十数年。” 常辛终于听明白了,也因此,他觉得有些难受,不知道是因为兰隐将常春视为蜉蝣,还是因为他自己生而为人生命的短暂。 沉默许久后,他还是没忍住反驳了一句,“阿春本来可以活很久的。”兰隐歪了歪头,“百年弹指一瞬,实在算不得久。” 常辛依旧不服,“可一百年足够一个人经历很多事情,看到很多风景,遇到很多人,就算一百年很短,还可能活得很辛苦,但是我爹娘说过,人活着就一定能改变一些事情,哪怕只是小事,那也是很值得的。” 一番话落,兰隐和玄耳都吃惊的看着他。 半晌后,玄耳歪头道:“你这人说话还挺有意思的。” 兰隐弯唇道:“你这人年纪不大,感悟颇深。” 常辛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感悟,只是将爹娘曾经的教诲说出来罢了。 就在一人二猫相对沉默时,常春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阿辛,你没事?”常辛回头,就见一道人影正靠在门外墙边,神色不明的遥望着这个方向。 他顿时一个激灵,虽然明知道这么远的距离对方不可能看清他脸上的神情,但他还是下意识扬起笑脸应道:“我没事,今晚的月亮挺圆的,我看看月亮。” 一阵死寂弥漫开来。 就在常辛忍不住心生忐忑的时候,那道身影终于再次开口了,“月亮啊,今晚的月亮确实挺圆的……那阿辛你早点回来睡觉,别看太晚了。”常辛连忙应是。 眼见那道身影转身消失在门后,他不禁松了口气,再回头想要说些什么时,却发现兰隐二人已经不见了。 他心下奇怪,悄悄沿着屋子周围找去,最后借着月光在一扇窗下发现了两只猫的影子。 “别出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他低头看去,就见兰隐正死死盯着窗户,并没有开口,但刚才那道声音分明是兰隐的。 “看上面。” 他应声望去,忽而抬手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因为在屋内昏黄灯光的映照下,他分明看见一把锋利的刀正高高举起,然后自上而下缓缓划破女人高耸的腹部。 女人似是受了疼,背脊弯曲往后仰去,她的脖子伸得极长,双唇也无声开合着,却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没过多久,一只手就从被剖开的腹部挖出了一团东西,常辛心惊肉跳的定睛望去,想看清那团东西的轮廓,屋内的灯火却突然间熄灭陷入了一片黑暗。 兰隐反应极快,在灯灭的一瞬间就窜上了旁边的树,玄耳正要紧随其后,歪头就瞥见旁边呆立的常辛,稍作思考后,他跳上常辛肩头,伸爪拽住他的衣领就将他往树上拖去。 第14章 月下 常辛只觉眼前一黑,脚下陡然落空,他下意识伸手往前扒拉,等缓过神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树上,此时双手正抱着一截树枝,而两只黑猫就站在他旁边,目光齐齐望向同一个方向。 那里有什么? 他有心想问,却不敢开口打破沉默。 从他的角度看去,下面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可兰隐和玄耳看起来却十分严肃。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眼角余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他定睛看去,就见刚才站立的那扇窗户正无声打开,紧接着,一小团黑影自其中踽踽而出。 待黑影挪到月光下后,他瞬间只觉头皮发麻,汗毛直竖。 那哪是什么黑影?分明是个浑身赤裸的青黑色婴儿! 婴儿落地后,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不够明亮,常辛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见到一张小嘴微微张开,而周围的月光忽然如水般流动起来,丝丝缕缕被他吸入口中。 “坏了。”兰隐轻声道。 常辛正想问什么坏了,却见兰隐突然转头看向他,一双蓝眸炯炯,直看得他后背发凉。 “……怎……怎么了?” “你,快跳下去。” 常辛瞬间惊恐,“为什么?” 那个诡异的婴儿就在下面,他现在跳下去不是送死吗?! 兰隐却很坚决,“别问那么多,下去之后,他要是攻击你,你就大声喊常春的名字,记住了没?” 常辛还在犹豫,兰隐却给了玄耳一个眼神,玄耳顿时了然,抬腿就给了常辛一下。 玄耳虽然是猫形,力气却极大,常辛猝不及防被踹落下树,动静瞬间吸引了婴儿的注意力。 他停止吸收月光,缓缓转过头来。 或许是背光的缘故,常辛还是没看清他的脸,但突如其来的通体寒凉瞬间就让他忘记了疼痛。 眼见婴儿已经朝他爬来,他顾不得害怕,连忙按照兰隐的嘱咐大声喊叫起来。 “阿春!阿春!” …… 一片沉默。 眼看婴儿越来越近,常辛一边暗骂兰隐不靠谱一边拼命往后挪,要不是双腿发软的话,他早就爬起来飞奔跑了。 “继续喊!”耳边再次传来兰隐的声音,他再顾不上许多,眼睛一闭声嘶力竭喊道:“阿春救我——!” 话音未落,一阵寒意忽然袭来,不过瞬息之间,常辛就被冻得瑟瑟发抖。 等了许久没有动静后,他小心翼翼睁开眼睛,却惊讶的发现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雪白色。 他这是……回到现实了? 不。 他转头看了眼旁边的木屋,确定自己还在村里,只是村子转眼间就被大雪覆盖了,不仅如此,就连刚才近在咫尺的婴儿也不见了。 想到这里,他连忙抬头望向树上,结果上面也是空空如也。 兰隐和玄耳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怔愣许久后,他才慢慢从雪地里爬起来,沿着小路往村里走去。 四周一片寂静,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人。 走着走着,他突然觉察出不对劲来。 明明村子不大,这条路他也很熟悉,可为什么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没看到村口? 想到这里,他连忙停下脚步往四周望去。 没错,是在村子里,不远处是桂婶家的房子,旁边是阿旺叔家,再旁边是小桃子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辛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直到一阵寒风刮过,他被冻得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要裹紧毛毯,这才发现那张毯子并没有被带进来。 眼看寒风越来越猛,他咬咬牙,直奔路边的木屋而去。 屋门并没有上锁,半掩着露出一条缝隙,他很轻易就推门而入,可下一刻却惊讶的张大了嘴。 屋内一片冰天雪地。 所有的家具物什都被冻在冰层之下,就连地面也结了厚厚一层冰。 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连忙转头看去,却见方才进来时还很正常的木门此刻也化为了一道冰门。 寒意愈发刺骨,身体逐渐麻木。 他实在忍受不住,转身想要逃离这里,晃眼却看到床上有一道人影。 他顿时呼吸一窒,小心翼翼靠过去仔细看时才发现,那竟然是桂婶!怪异的是,眼前安静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桂婶与白天所见不同,她的身体不再是雪人,而是正常模样。 常辛愣在床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再顾不得其他,他转身往外跑去,跌跌撞撞地推开了一家又一家的屋门。 桂婶,阿旺叔,小桃子,阿财……乃至阿春,都被冻在了自己家的床上。 他站在常春床边,颤抖着朝冰内的人伸出手去,谁想手指才刚触及冰面,那道身影突然就睁开了眼睛。 他被吓了一大跳,退后时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等再起身看时,床上还哪有什么人影? 常春又不见了。 寒风凛冽,天地清白。 刚从常春家中出来的常辛在雪地里看到了一道颇为熟悉的身影,雪裙,白发,赤脚,虚渺如精魅。 那道背影就这样静静伫立在风中,发丝与裙摆随风翻飞,比起上次相见,眼前的她竟已有些透明。 常辛依稀想起,之前兰隐称她们为雪灵。 “你都看到了?”一道清冷如泉的声音忽然响起,他定睛望去,却见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此时一双淡灰瞳孔正静静注视着他。 他心下发怵,不知该如何作答,因此几次张口都没能说出话来。 见此,雪灵淡淡一笑,笑容绝美,却比风雪还要冻人,“我听阿春提起过你,你是常辛。” 常辛顿时心里一紧,不知是害怕还是被冷风吹的,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不要怕。”雪灵的低语温柔而诡异,“你想和他们在一起吗?” “什……什么?”常辛终于憋出几个字来。 雪灵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一双赤足步步往前,裙摆长长拖在地面,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留在这里。”虚渺的声音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紧紧束缚并往雪地之下拖去。 大惊之下,他不自觉的再次高声呼救起来,“阿春!救我!!” 第15章 谁的梦 霎那间风雪突至,凛冽的寒风刮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耳边恍惚传来一声叹息,身体也不知何时停止了下坠,待到风声渐弱后,他悄悄睁眼一看,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之前的村子里。 月光下的村庄静谧而安宁,看不出丝毫异常,就连先前追他的婴儿也不见了踪影。 常辛脑袋发懵,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慢慢朝猎户家里走去。 “阿辛?你不是说看月亮吗?怎么跑村子里去了?”常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屋檐下,突如其来的声音将他吓了一大跳。 他心念斗转,借口道:“我的猫不见了,到处都找不着,我就想着去村里找找。” 常春恍然,“原来是这样,你别着急,村子就这么大,它们跑不了多远的,明天再找也一样。” 常辛讪讪一笑,“你说得对,找了这么久我都累了,睡觉睡觉。” 说着,他径自越过常春往屋内走去。 兰隐既然之前让他被攻击就喊常春,刚才他喊完常春确实又第二次脱离了危险,这说明什么?说明常春就是他的保护符! 想到兰隐之前还说这里的晚上只有常春家里比较安全,他当即决定,今晚说什么都不会再离开这间屋子了。 然而很快,他就被现实打了脸。 刚躺下没多久,他的肚子再次咕噜噜翻涌起来。 见他一脸难受的模样,常春不由担忧道:“阿辛,你这是吃什么吃坏了肚子?要不我去给你找点药?” 常辛暗暗腹诽,除了那诡异的兔肉还能是什么?但他不敢说出口,只好强笑着拒绝,“没事,我再去上趟茅房就好了。” 说罢,也不等常春反应,他就猫着腰踉踉跄跄的出了门。 从茅房出来的那一瞬间,常辛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但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直到快要进屋时,望着自己脚下的影子他才反应过来,现在的月光似乎……格外明亮。 他默默收回刚要迈出去的右脚,转身朝天上看去。 一望无垠的夜空中,静静挂着一轮巨大的明月,这轮明月几乎占据了半边天幕,他甚至觉得那月上砍树的人影跟自己一般大小。 他愣愣仰着头,心中一片茫然。 真奇怪,明明之前月亮都没这么大的。 “阿辛,你又在看什么?” 常春再次如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 他被吓得一个哆嗦,下意识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我在看月亮,今晚的月亮好大。” 常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幽幽道:“是啊,今晚的月亮真大,上面那只猫也很大。” 嗯?猫?哪里来的猫? 常辛连忙回头,果然就见一只蓝眼黑猫正从月心缓缓朝他们走来。 “阿辛,你不该来的。” 不知何时,常春的声音竟已近在咫尺。常辛心中惊悚,刚想拔腿就跑,一只冰凉的手却已牢牢拽住他的手臂。 “阿辛,你不该出现在这里,我保不住你了。” 话音刚落,身后陡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爬行声。 那道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就到了他的脚边。 他低头一看,顿时寒气直冲脑门,脚底下那正仰头朝他呲牙诡笑的,不是先前的血婴又是什么? “阿——”他刚想喊阿春救命,突然就记起此时阿春正抓着他呢,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鬼哭狼嚎的一句:“兰隐救我——!” 半空中的黑猫听到这话忍不住怒道:“你快别喊,还嫌我们死得不够快吗?” 这声音听着不太对劲。 常辛定睛看去,就见一只黑猫边说话边从阴影处绕出来,他这才知道原来刚才玄耳一直跟在兰隐身后。 他想问什么死得不够快,耳边的常春却低低笑出了声。 “已经晚了,阿辛,看来,你真的要留下来陪我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脚下的婴儿陡然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霎那间无数黑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快遮蔽了半轮明月。 顾不上愈发冰寒的身体,常辛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黑气里那些翻涌的头颅。 面目狰狞,而依稀熟悉。 奇怪,怎么会觉得熟悉? 他身体不自觉往前,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奈何常春一直紧紧拉着他,怎么都迈不动步子。 与此同时,黑气愈发浓重。 脚下的婴儿顺着他的腿一路往上爬,很快停在他的肩上。 婴儿偏头用那双漆黑的瞳孔望着他,龇牙咧嘴似乎想要朝他的脖子咬上一口,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浑身汗毛直竖,还好关键时刻常春阻止了他。 “安安,住手。” 见婴儿果真停下了动作,后怕之余,常辛不免心中疑惑。 听起来,常春竟认识这个婴儿,并且知道他是谁? 他刚才叫婴儿安安,他们村子里有叫安安的小孩吗? 常辛努力回想了很久,但都没有结果。 难道是这两年刚出生的?但是这和常春又有什么关系? 转念间他忽然想起先前看到的雪灵,再联想到流浪时听过的那些传奇话本,一时不由惊惧。 不会?难道常春他……? 还没等他想清楚,那些头颅已经冲出黑气朝两只黑猫飞扑而去。 玄耳似乎低低的咒骂了一声,上蹿下跳躲避头颅的攻击;兰隐没有动,她的身周散发着一圈柔和的白光,头颅全被阻挡在白光外面,无法寸进。 她低头望着被制住动弹不得的常辛,猫脸上勾出一抹笑意。 “有意思。” 说着,她便一步步往前走来,猫爪所到之处,在半空中留下一个个白色的光圈。 “常春。”她目光落在常辛身后,声音飘渺如风,“你的梦是什么?” 常辛不解,“这不就是阿春的梦吗?” 兰隐缓缓笑了,“不,这是他的梦。” 顺着她的目光,常辛看到了趴在自己肩上的婴儿。 “他?” “没错。”兰隐越走越近,很快来到了几人面前。 她站定在半空,一双蓝眸静静注视着常春,“你在为他让路,你真正的梦是什么?” “我的梦……”常春似乎有些迷茫,“我想——”“啊!!”突如其来的尖厉叫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第16章 发现 婴儿突然呲着獠牙朝黑猫飞扑过去,黑猫反应迅速的跳开,又几步跃上了常辛的肩头。 “将他交给我。”兰隐的声音淡淡在耳边响起。 常辛正疑惑她在和谁说话,下一刻禁锢住自己的手臂就松开了。 他不知所措的转身,却忍不住大惊失色。 身后的常春浑身都结着厚厚一层冰,此时他正透过冰层默默注视着自己,目光晦暗看不清晰。 难怪,刚才那只手会那样冰寒。 “阿春……”常辛艰难的张嘴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阿辛,对不起。”常春后退了几步,语气十分哀伤。 他正想问为什么,兰隐却抬头朝远处道:“别玩了,过来把他带上,我们得赶快离开了。” 听到这话后,玄耳几个灵巧的跳跃绕过骷髅落到常辛肩上。 他歪头看看常辛,似乎有些困惑。 “主人,我们要怎么出去?” 兰隐望向那轮被黑气遮蔽的圆月,不自觉叹了口气,“真让人头疼。” 刚才想要袭击兰隐的婴儿此时正被一条水绳束缚在地,他龇牙咧嘴冲着兰隐咆哮,水绳在拉扯间愈发纤细起来。 兰隐只看过一眼就迅速移开了目光,“看来只能强破了。” 说罢,她跳起身来一个旋转,在半空化作人形。 她抬手朝常辛招了招,常辛只觉眉间一凉,一只雪色蝴蝶飞舞着落到她的指尖。 眼看婴儿即将挣脱绳索,她不再迟疑,将蝴蝶往上一抛。 蝴蝶在半空化作一道光线,光线一路向上蜿蜒,很快便穿透黑气划破暗幕。 她徒手一抓,那道光线竟如实质般被拽在手中。 光线很快朝天际收缩而去,她的身体也一路上行。 行至半空时,手中的线陡然坠落,在她掌心化作一把璀璨夺目的长剑。 她持剑指向前方,口中喃喃念了几句咒语,而后毫不犹豫地挥剑斩下。 “破!” 翻涌的黑气与剑芒僵持不过一息便悄无声息融开了一道口子。 月亮的光辉陡然重新照耀,婴儿兴奋的挣脱绳索,身形猛涨数倍。眼看那些骷髅迅速朝他体内涌去,兰隐连忙高喊了一声,“玄耳,快!” 黑猫闻言,一爪拎起常辛就朝半空跃去。 剑芒在空中化作一道光桥,一路延伸到月心。 黑猫带着他落在桥上,他好奇的踩了踩,只觉脚下如云朵般柔软。 他一时忘了恐惧,忍不住感叹道:“好神奇!” 闻言兰隐转头朝他看来,一双蓝眸炯炯。 “想不想看看更神奇的?” 他疑惑抬头,顺着兰隐的视线望去,就见一个体型巨大的婴儿正咆哮着朝他们追来,在婴儿身后,长长的坠着一串人影。 那些人影十分怪异,除去头前几个看着正常外,后面全都是人面雪身。 他们有的手比脚长,有的头比肩宽;有的两只手都是雪球,有的两条腿一粗一细,一长一短。 由于身体的不协调,他们跑起来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看着十分滑稽可笑。 常辛突然发现了什么,惊奇道:“咦,那几个正常的好像都是玄耳堆的!” 正蹲在他肩头的玄耳闻言笑嘻嘻道:“那可不嘛?我,玄耳,论手艺天下第一!那些道士太笨了,连几个雪人都堆不好,还得看我!” 眼看婴儿和人影越来越近,兰隐迅速转身朝月心走去,“手艺再好,变成死猫也白搭,快走!” 常辛连忙追上她,一路且走且回头,遮天蔽日的黑气逐渐聚拢,将婴儿和人影都笼罩其中。 他想要找到常春的身影,但无论怎么寻找都无济于事。 在跨进月心的前一刻,他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去,却见黑气中有张熟悉的人脸一闪而过。 他不由愣了愣,正待细看时,眼前的光芒却忽然熄灭,四周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有道熟悉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他猛地睁开眼睛,就见明净正高兴的看着他,“你醒了?快起来吃早饭了。” 他茫然的起身跟着明净走出洞室,迷糊的脑子在见到兰隐那刻瞬间清醒过来。 怎么回事?他记得昨晚兰隐带着他去了堆雪人的地方,他们还一起经历了场可怕的幻境,最后乘着光桥从月心逃脱,怎么自己现在却从床上醒过来? 常辛越想越觉得糊涂,浑浑噩噩跟着众人吃完早饭后,又双目无神的坐在原处发呆。 江鹤带着小道士们回了洞室,打算去给老鼠们画符,黑鼠站在外面,一边吃花生一边探头朝里张望。 眼见兰隐也要起身离开,常辛一个嘴快叫住了她,“那个,昨晚我们是去村子里了?”兰隐转身看向他,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嗯,你没记错。” “那,那些雪人……” “雪人已经废了,现在没有雪人了。” “那我是怎么回来的?” 听到这话,一旁的玄耳气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刚一出来就晕了,是我把你带回来的。” 常辛有些发窘,连忙跟他道谢。 他摆摆手,笑嘻嘻道:“看在你帮了大忙的份上,算了算了。” 常辛有些疑惑,见此兰隐解释道:“要不是有你作引,我造不出那个梦境。” 常辛恍然,但心里仍有疑惑,“那个月亮为什么那么大?” 兰隐继续解释道:“那个月亮只有月心是真实的,也是连接现实和幻境的出入口,之所以在你眼里那么大,是因为它的周围凝结了浓重的怨气。月为阴,月华聚气,那股气也正是他所需要的东西。” 兰隐口中的他,应该是指那个婴儿。 常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眼看兰隐又要离开,他脑海里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连忙再次开口叫住了她。 “昨晚我们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人脸,那个人我认识。” 兰隐骤然转身,“谁?” “是张二。” 张二,是那群抢夺财物的灾民之一,也是他们的首领,当时在县郊扇了常辛一巴掌的人正是他。 直到这时常辛才明白为什么之前看着那些头颅会觉得熟悉,因为那些头颅全是贼伙灾民的模样。 第17章 苦差事 常辛的发现让事情出现了新的转机。 张二怎么会出现在幻境里?而且他明明还活着,又为什么在幻境里只剩个头颅? 常家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个上午,江鹤和小道士们都在画符。 由于黑鼠不停的跟他哭诉鼠生有多艰难,大雪如何冻鼠,江鹤无奈,只好额外多画了几道符给他。 他喜笑颜开的握着符纸,嘴里不住奉承道:“道士你真是天师再世,菩萨心肠!看在这几道符的份上,我做主给你跑次腿,说,你想买什么?” 江鹤无奈的收起纸笔,旁边小道士忍不住抱怨道:“你可别再说了,回头买回来,除了跑腿其他的都要加三成收费,师父已经快没钱了。” “多嘴。”江鹤轻斥了一声,又转头朝黑鼠无奈道:“我出来得急,身上确实没多少钱了,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 黑鼠抬起自己的爪子看了看,“手要抬高?抬多高?” …… “既然他不需要跑腿,那你们帮我跑个腿。”兰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洞室外,此时正笑意淡淡的望着小黑鼠。 黑鼠闻言一个激灵,连忙转身笑道:“兰隐大人说笑了,能为您效力是我等鼠辈的福气,您需要什么尽管说,上刀山下火海小鼠们都会为您办到!” 兰隐笑道:“倒也不必上刀山下火海,只需要你们帮我找几个人,作为酬劳,我可以帮你们实现一个愿望。” 黑鼠闻言顿时喜不自胜,“那太好了!兰隐大人您要找谁?尽管说,小鼠们保证为您办到!” 兰隐转身望向常辛,“找那些不应该出现在梦境里的人,我想,从他们身上,一定能得到重要线索。” 兰隐既发了话,老鼠们当即分成两拨,一拨继续打听常家村的消息,一拨去了县郊,打算趁夜将那伙灾民带回来。 由于带人的差事难度较大,为了以防万一,灰鼠和黑鼠都亲自上阵,他们打算先找到人,再就近求助其他妖怪帮忙运送。 这一晚难得的平静,常辛裹着从雪地里找回来的鼠毛毯,就着隐隐的风雪声迷糊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晨,他是被一阵哭喊声惊醒的。 “这日子没法过了啊,这差事没法做了啊,这鼠生太艰难了啊,呜呜呜呜呜……” 他茫然的裹着毯子往外走去,就见兰隐正站在洞室外,颇为头痛的望着地面。 那里聚集着一群老鼠,为首的黑鼠正端坐在地上,两只爪子捂着眼睛,鬼哭狼嚎的叫喊道:“兰隐大人,您是不知道那些人有多凶啊,兄弟们才刚现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们追着踩,撵着打啊!您看看这些受伤的兄弟,都是拼死逃回来的啊!还有好几个兄弟逃得慢了些,当场就被他们踩死打死了,这群人太凶了呜呜呜呜呜……” 常辛看向鼠群,这才发现它们伤的伤残的残,有的少了只爪,有的掉了只耳,还有的整条尾巴都断了,身上皮毛也都血迹斑斑,看起来惨不忍睹。 灰鼠也愁眉苦脸的在一旁帮腔道:“兰隐大人,他们真的很凶残,我才刚说了两句话,那些人就惊讶的起哄,说什么会讲话的老鼠,肯定值不少钱,一群人当时就要上来把小鼠捉去卖掉,得亏小鼠逃得快,再晚一步就没法回来见您了! 本来小鼠都跟住在县郊的马兄弟们说好了,我们把人唬住,他们负责驼人,谁想那群恶人一动手,他们就不讲义气的全跑了,把柔弱可怜的小鼠们丢在那挨打,他们真该死啊。 还有那群恶人,他们完全不怕我们。兰隐大人您也知道,我等小妖妖力低微,平时只能唬唬人,打听打听消息,勉强混口饭吃这样子,遇到如此蛮横凶残的,小鼠们也实在是没法子了啊。” 默默听完两只老鼠的哭诉后,兰隐叹了口气,“辛苦你们了,我这里有些——”她摸了摸袖子,然后脸色微变,“好像忘带了……这样,”她看着可怜兮兮仰望她的老鼠们,迅速改口道:“我去传个信,让人带些伤药过来,你们先治伤,其他事容后再说。” 闻言黑鼠停止了哭泣,小心翼翼问道:“那,兰隐大人,愿望的事?” 兰隐一边朝洞外走去一边应道:“放心,愿望依然作数。” 黑鼠这才高兴起来,蹦蹦跳跳的跟了上去,“兰隐大人,您需要些什么?用不用帮忙啊?” 由于伤残老鼠太多,不好行动,灰鼠便命鼠群原地休养。 常辛好奇兰隐的去向,于是跟出了山洞,就见兰隐正蹲在洞外捏雪球,慢慢的,那个雪球又被塑成了人形。 小雪人在她掌心突兀的扭了两下,然后竟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微微一笑,低声朝雪人说了几句什么。被放下地后,小雪人冲她挥挥手,没过多久就几个闪身消失在雪地里。 常辛惊奇的望着这一切,见兰隐走近,不自觉问道:“它是去传消息了吗?” 兰隐点点头。 他想了想,“被人看见的话,它会被当成妖怪抓起来?” 兰隐笑望着他,“现在是大雪时节,没有什么比雪人传消息更迅速,更隐蔽的了。” 常辛愣愣点头,目光仍然停留在雪人消失的方向。 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竟然这么有趣。 早饭过后,兰隐叫来了小灰鼠,让他去把先前遇到的蛇妖们找来,灰鼠有些为难,“兰隐大人,您也知道,小鼠们和那群爬虫是天敌,大家都互相隐瞒着冬眠地,您让我们去寻蛇,这哪里寻得着嘛?” 兰隐叹了口气,又转头去看江鹤,“道士找蛇,应该比较容易?”江鹤自信笑道:“那当然,您放心,我这就派弟子前去寻找。” 最后,明净和另一名小道士结伴离开了山洞,约摸半个时辰左右,他们就带着两条蛇回来了。 “听说兰隐大人有差遣,我们立刻就赶过来了,不知道有没有耽误事?”红蛇一进洞就爬到了兰隐跟前,尾巴在身后晃晃悠悠。 第18章 蛇鼠一窝 见此,灰鼠有些不高兴了,“我说红爬虫,你又不是狗,摇什么尾巴?”红蛇转头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在人类世界里,摇尾巴表示友好,你这见识浅薄的贼鼠!” 灰鼠很不高兴,“狗摇尾巴才表示友好,你们蛇冲人摇尾巴,说明要发起攻击了,我看你是对兰隐大人不满,想要咬人!” 红蛇急了,“你这贼鼠休要胡言!我对兰隐大人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哪像你贼眉鼠眼,鼠目寸光!” “你蛇鼠一窝——不是,蛇眉鼠眼——不对,你你你虚与委蛇!” “蠢货,那字念迤!” …… “我叫你们来确实是有件事想要麻烦你们。”兰隐适时开口打断了蛇鼠的争吵,“我想请你们帮忙带些人过来。” 听完兰隐的话后,红蛇自信道:“兰隐大人您放心,这些贼鼠带不回人是他们太弱,我们保证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灰鼠闻言不由生气,但又不敢发作,只好跑过去小声和同样气愤的黑鼠嘀嘀咕咕,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良久后,两只鼠脸上都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红蛇和黑蛇没有看见这一幕,但一旁的常辛看得清清楚楚,他又不好胡乱掺和蛇鼠之间的争斗,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的保持沉默。 确定过细节后,两条蛇很快离开,想来是回去找帮手了。 下午,打听消息的老鼠们带回了这两天的收获。 “兰隐大人,小鼠们问了附近一些还醒着的草木妖们,还去农人家里旁听了两个晚上,又从其他地方得到了些消息,据他们所说,下雪前的一个月,常家村里确实发生了些事情。” 那是在深秋即将入冬时,今年收成还算好,村里家家户户都挺富足,尤其是在农人们一起从县里卖完货物回村之后。 祸事是在某一天傍晚突然降临的。 附近的一伙山贼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这件事,于是在太阳落山后冲进村落一路抢砸,将村民们的财物几乎洗劫一空。 常家村青壮年男子不多,加之大多数人不敢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山贼作恶,而那小部分敢于反抗的人,都被打得很惨。 祸事发生后,村民们去县里报案,可这伙山贼向来狡诈,县衙多次派人围剿都无功而返,此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听完这些话后,兰隐陷入了沉思,“这么说,那伙人原来是山贼,还曾经来村子里洗劫过,可是,这事和雪灵又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个婴儿……” 老鼠连忙补充道:“兰隐大人,我听附近一只小树妖说起,他曾经见过住在村子角落里那个男人偷偷抱着一个婴儿在院子里转悠。” “哦?”兰隐有了些兴致,“然后呢?” 老鼠歪头想了想,“没然后了,小树妖说他当时觉得挺奇怪的,这村子里的人他们都挺熟悉,那个男人向来是独居,不知怎么就突然多出来一个婴儿。但他也没多想,而且就见过那一次,时间久了就忘了,要不是兄弟们问起,他都想不起来这事了。” “那他们可知道村子是怎么被埋的?” 老鼠苦恼道:“这事说来也奇怪,附近的草木妖都说那天晚上他们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觉醒来村子就没了,他们也都纳闷得紧。” 说完见兰隐不发一言,他连忙讨好道:“兰隐大人您也知道,现在这时节,大家都冬睡去了,附近妖灵本来就不多,还醒着的就更少,兄弟们真的已经尽力了。” 兰隐回过神来,笑道:“辛苦你们了,还有其他消息吗?” 老鼠摇摇头,见此另一只老鼠探头凑上前来,“兰隐大人,小的还打听到件事,他们说前几年曾经见到有雪灵在村子里出没,您也知道那东西惧火,向来不喜靠近人类居住的地方,小的们以前也见过雪灵,她们看到村子都躲得远远的,小的觉得这事还挺少见,就想着跟您说说,看能不能帮到您。” 兰隐笑着夸奖了他,“这个消息挺有用的,你做得很好。” 老鼠得了夸奖,顿时兴奋得原地连续转了好几圈,这才在灰鼠的提醒下高高兴兴退下去了。 傍晚时分,吃过晚饭后,洞外飞来了一只雪鹰,鹰背上驮着一个大包裹,玄耳取下包裹后,雪鹰就原地散落成了碎块。 兰隐从包裹中拎出几袋伤药交给了老鼠们,又单独递给灰鼠一小包东西,打开一看,却是一包米粒大小的白色珠子。 对上灰鼠惊喜的目光,兰隐笑道:“这些日子你们都辛苦了,这些月凝珠你拿着,给大伙分一分,有助于你们伤势恢复。” 灰鼠很高兴,连连道谢后抱着那包珠子一溜烟跑了。 常辛觉得好奇,不由偷偷问玄耳,“月凝珠是什么?” 玄耳解释道:“就是月光精华凝结成的珠子,不过很难见,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得到。月凝珠蕴含着很强的灵气,对妖灵修行很有好处,像他们那些少了耳朵断了尾巴的老鼠,用得多的话都还可以长回来的。” 常辛又惊又奇,忍不住问道:“那人能用吗?”闻言兰隐回头笑看了他一眼,“能,人吃一粒就会去到一个神奇的地方,在那里变幻成另一种样貌,至于什么样貌,就得看运气了。” 常辛有些向往,“什么神奇的地方?” 兰隐一边拎起包裹朝洞室走去一边随口应道:“地府。” …… 果然是个神奇的地方。 这一晚,常辛梦到了常春。 他站在远处的雪地里,肩上趴着那个青黑色的婴儿,一黑一白两双可怕的眼睛默默注视着自己。 常春的神色有些悲伤,他的嘴张张合合,似乎是在说些什么,可风雪声太大,常辛什么都听不清。 他强忍着害怕往前走去,想要离常春近些,但没走两步,一阵寒风裹挟着飞雪扑面刮来,迫使他不得不闭上双眼,然而等再睁开时,雪地里哪还有常春的身影? 他怔怔站在原地,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到一抹黑色的影子,走进一看,却是根干枯的柳枝。 他将柳枝捡起,恍恍惚惚朝山洞走去。 是夜,风雪愈狂。 第19章 常安 第二天一早,常辛又是被吵醒的。 他的耳边混杂了很多声音,其中一道近些,其他的远些。 近的就在头顶,一只冰凉的手正抚摸着他的额头,“哎呀,怎么又发烧了?” 他张张嘴想要回应,喉咙却一阵刺痛,与此同时,浑噩的痛感后知后觉涌上来,他费力睁开眼睛,正对上明净担忧的目光。 “哎?你醒了?你又发烧了,鼠妖们已经去给你抬药了。” 常辛觉得浑身乏力,但还是强撑着坐起身来,声音沙哑的问道:“外面怎么了?” 明净叹了口气,“蛇鼠们又吵起来了呗。今早蛇妖们把那十几个恶人都带回来了,但是他们的毒太厉害,那些人现在奄奄一息,性命垂危,什么消息都问不了。 灰鼠妖嘲讽他们坏事,红蛇妖挖苦他连人都带不回来,也好意思说这话,黑鼠妖不乐意首领被骂,就说他们这群臭爬虫除了用毒什么都不会,净使那些阴毒的招数,黑蛇妖也生气了,骂他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人类创造了那么多骂他们的词,足见他们有多可恶,就这样你一眼我一语的,最后就吵起来了。” 常辛捂着阵阵作痛的脑袋,在明净的搀扶下往外走去。 “你昨晚是不是见到了什么?”常辛一出现,本来淡定站在一旁看戏的兰隐忽然若有所觉般转头朝他望了过来。 她一开口,本来还在互相阴阳怪气的蛇鼠们顿时就闭了嘴,齐齐转头朝他望过来。 被无数双大大小小的眼睛注视着,常辛只觉一阵压力,“我……我确实见到了阿春,还有那个孩子。” 他忍着头痛仔细回忆,将昨晚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当他提到柳枝的时候,兰隐的目光停在了他垂在身侧的左手上。 “就是这根吗?” 他茫然的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那根枯枝竟还被自己死死攥在手里。 “对……就是这个。” 将柳枝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后,兰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记得你第一晚看到常春的时候,他跟你说自己在村头柳树下埋了银子,让你去挖对?” 常辛不明所以的点点头,就见她忽然笑道:“既如此,我们这就去挖,看看他到底埋了多少银子。” 由于常辛还在发烧,兰隐只带了蛇鼠们出去。他们这一去直到中午时分才回来,老鼠们还抬了一个小小的陶罐。 兰隐将陶罐交到常辛手里,“你来打开。” 常辛见那罐子虽有些破旧却被封得很牢固,再联想到当时那番做新衣的话,一时不由黯然神伤。 终究,常春还是没能等到他回来。 陶罐被打开的那一瞬间,一堆脑袋凑了上去。 罐子里的东西被常辛倒在地上,除了些散碎银两和铜钱外,还有个格外显眼的红色小布包。 他好奇的捡起来打开,里面竟是个小小的水滴状金坠子。将布包展开,上面写着一行字,“小女常安周岁添礼”。 “小女?那个孩子是常春的女儿?”兰隐神色古怪的朝常辛问道。 常辛迟疑点头,“应该是,我之前听阿春叫她安安。” 难怪他想不起村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个名字的孩子,原来这竟是他离村两年间新生的婴儿。 “和雪灵?”兰隐神色更古怪了。 见此,常辛不由疑惑。 虽然他也觉得很惊奇,但兰隐的反应怎么这么奇怪?妖和人在一起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吗?明明那些传奇话本里讲了很多。 一旁的玄耳显然也很不解,“主人,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这件事我都差不多明白了,这个常春和雪灵相爱,生下个孩子叫常安,然后他们村子被山贼洗劫了,常春可能被山贼打死了,雪灵一怒之下降大雪把整个村子都埋了,那个孩子也死了化魔了,他们一家三口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听完这番话后,众人皆点头称是,蛇鼠们也交头接耳,话语间颇多赞同。 见此兰隐忍不住叹了口气,“事情没这么简单。”说着她就望向了一旁的江鹤,“他们不知道,你作为道门中人,应该是知道的?关于雪灵的习性。” 江鹤点点头,在一众好奇的目光下开口解释道:“雪灵是聚灵而生的妖灵,跟你们不一样,她们没有来处,能够化为人形纯属天时地利;她们也没有去处,死了就消散了,因为她们本来就是魂体。 既然是魂体,就不可能跟人类结合,更不可能生下孩子,所以你们说的那个孩子绝对不是常春和雪灵的后代。” 这一番话出口,大家都有些懵了。 灰鼠率先挠了挠头,“原来雪灵不会生孩子啊。” 红蛇左右扭动了下,“连蛋都不能下吗?” 黑鼠鄙夷道:“爬虫就是爬虫,以为谁都像你们一样还要抱蛋,我们鼠生下来就是小鼠,人生下来当然也是小人了,抱蛋什么的,太愚蠢了。” 红蛇眼睛一眯就要发怒,还好兰隐及时开口道:“现在最紧要的,还是先让他们醒过来。你们可知道附近有什么解毒的草药吗?” 红蛇和黑蛇对视一眼,均心虚的缩了缩头。 江鹤望着他们若有所思道:“一般来说,毒物出没的地方附近也会有相克之物,不如这样,我带着弟子们去找找,应该能找到解毒的草药。” 红蛇连忙道:“兰隐大人,不如就照这个道士说的办,我们现在就走,一定能找到的。” 说罢见兰隐点头,他们顿时松了口气,连声催促着道士们出发。 他们走后,聚集吵架的老鼠们也三三两两的散了,一时洞中清净下来。 兰隐多看了病怏怏的常辛两眼,“你先休息,这根柳枝先留在我这里。” 常辛不知道她拿柳枝有什么用,昏沉的脑子也让他无心再去思考其他,在明净的搀扶下,他重新回到洞室,倒头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天黑,明净还守在他的床边。见他睁眼,明净很是高兴,“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第20章 消失 常辛试着抬了抬手,“好多了。”头脑清醒了些,也没有早上那么疲乏无力了。 明净笑道:“那就好,给你留了晚饭,还热着呢,快起来吃。” 山洞里很安静,除了两人的说话声外再无其他。 常辛一边吃饭记忆一边回笼,于是不禁好奇问道:“他们都去哪儿了?” 明净叹了口气,“那些贼人中毒的时间太久,师父他们找的草药已经救不回来了,现在全靠灵力吊着口气,也撑不了多久。师父没办法,只好带着师兄师弟们还有两条蛇去了附近村子,想看看农人们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至于隐姑娘,她带着玄耳和老鼠们出去了,我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现在山洞里除了我们,就只剩下那几个昏迷不醒的山贼了。” 常辛边听边吃,很快就将饭食一扫而空。 “他们去了多久了?” 明净想了想,“师父他们是下午去的,隐姑娘他们是吃完晚饭出去的。师父说会尽早回来,算算时间也快了。” 果然,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明净高兴地起身往外走去,“是师父他们回来了!我出去看看。” 常辛慢慢跟在后面,还没出洞室却听到一声惊疑的呼喊:“这是怎么回事?”他顿时心神一凛,加快步伐往外走去。 山洞内站着风尘仆仆的道士们,地上爬行着一黑一红两条蛇。此刻他们惊疑的目光齐齐落在山洞角落里,而那里一片空荡,什么都没有。 常辛回想了下才反应过来,原本应该躺在那里的十几个山贼不见了。 “不可能啊,从早上开始他们就一直在这儿的。”明净急得满脸通红,又不死心的把所有洞室都看了一遍,可还是没发现那些人的踪影。 “是不是隐姑娘把他们带走了?”江鹤比较镇静,沉思片刻后这样问道。 明净摇头,“没有,他们离开的时候我在的,隐姑娘还叮嘱我顺便看着他们。师父,怎么办啊?我好像把人弄丢了。” 见他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众人连忙七嘴八舌的安慰。 江鹤叹了口气,“没事,先等他们回来问问。” 谁想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兰隐等人回山洞时,小道士们已经撑不住去睡了。 因着白天睡得多,常辛并不是很困,所以一直陪在情绪低沉的明净旁边安慰他。 江鹤在一旁闭眼打坐,看起来面色平静,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两只老鼠是最先进洞的,看到他们后很是惊奇,“你们还没睡啊?” 常辛刚要答话,兰隐和玄耳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兰隐的目光率先落在他身上,“你没事了?”他点点头,“好多了。” 说话间一旁的江鹤睁开了眼睛,见到他们后连忙起身,“隐姑娘,你们回来了?” 兰隐还没答话,明净就一脸愧疚的主动认错道:“隐姑娘,都是我的错,我没看好那些人,他们……他们都不见了。” 闻言兰隐望向角落,“什么时候的事?”明净摇头,“我……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里面,师父他们回来的时候才出来,人就不见了。” 低头沉思片刻后,她朝角落走去,在那里来回转了几圈,又蹲下身捻起些泥土仔细看了看。 “无事。”观察良久后,她起身平静地拍了拍手,“是雪灵把他们带走了。” “雪灵?”江鹤也走上前去,语气有些不可思议,“从这里?不可能啊。” 兰隐淡淡笑道:“没什么不可能的。光是雪灵自然闯不了你的结界,可若是加上一个婴魔,那就不一定了。” 江鹤仍然不解,“可是结界未破,他们是怎么办到的?” “从地下。”兰隐的目光落在地面,“这个村子的地底,是他们的世界。被雪淹没的常家村之所以挖不到底,就是因为她的术,可这样的术并不是她一个小小雪灵能施展的,能做到这种地步,必然是借了什么势——” 说着,她的目光就落到了常辛身上。 常辛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怎……怎么了吗?”兰隐忽然问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第二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透明了?” 回忆片刻后,常辛肯定道:“没错,我当时都能透过她的身体看到后面的房子和树。” 兰隐缓缓笑了,“逆天而行,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她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常辛莫名有些心惊。他想要细问,兰隐却已经神色倦怠的往洞室内走去,“夜深了,诸位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事情要做呢。” 望着她的背影,明净小心问道:“那,那些贼人怎么办?” 兰隐随口应道:“不必管了,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常辛愣了愣,一时只觉心绪复杂。 就这样死了吗? 第二日,大雪纷飞。 一大清早,常辛就被明净叫醒。 “快起来了,隐姑娘说我们要出去了。” 常辛迷茫的坐起身来,“去哪儿?”明净想了想,“隐姑娘只说要去把这件事情做个了结,没说要去哪儿,咱们跟着走就行啦。” 做了结?常辛一下子清醒了。 这么说,他终于能知道阿春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了吗? 吃完早饭,一行人出门的时候已近中午。 不知为什么,今日的天色格外暗沉,光线昏暗如傍晚。 兰隐一路带着他们来到先前堆雪人的空地上,远远就见到一道微弱的白光。 走近一看,雪地上空笼罩着一个巨大的光罩,隔绝纷纷扬扬的雪花;雪地上用碎石、小旗辅以朱砂画了一个神秘而诡异的阵法,阵法外面每隔几步守着一只老鼠,每只老鼠双爪都抱着一颗火红色的小石头。 “兰隐大人,您终于来了。”灰鼠率先发现了他们,连忙激动的迎上前来。 “兰隐大人您看,我们把阵法保护得很好,一点都没损坏。” 兰隐随意看了眼后笑道:“辛苦大家了,你们做得很好。” “不辛苦不辛苦。”灰鼠连忙摆爪,“多亏了您的火焰石,兄弟们难得能在这大雪的天在外面撒欢,大家都很高兴呢。” 第21章 选择 兰隐微微一笑,“既如此,等此间事了,这些石头就送给你们了。” 灰鼠顿时高兴道:“太好了!多谢兰隐大人!” 常辛这才明白,原来昨天兰隐带着老鼠们画阵来了。 他不知道什么是火焰石,只好询问一旁的玄耳。玄耳解释道:“就是一种会发热的石头,冬天可以用来取暖,不过用不了太久,像这些老鼠抱着的一小块,也就够他们在雪里站个十来天。这东西和月凝珠一样,还挺难得的,主人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用。” 常辛这才恍然。 说话间兰隐已经将手中一把芦苇分给了众人。到江鹤时她问道:“你的弟子们会困魔阵吗?” 江鹤接过芦苇点头,“这个都教过了,他们可以。” “那就好。”兰隐抬头看了眼天色,雪花落在她的发上肩上,晕染出一片雪白。 “让他们在外面等着,你跟我们一起进去。”说着她又看向明净,“你们在外面看着,一旦阵法开始变化就结困魔阵,务必不能让里面的东西跑出来,明白了吗?” 明净挠了挠头,“怎么样算有变化?”兰隐沉思了下,“我也说不好……这样,一旦看到阵法出现任何异常,你们立刻开始结阵。” 明净郑重点头应下。 安排好小道士们后,兰隐又叫过了灰鼠。灰鼠十分亢奋,“兰隐大人,还需要小鼠们做些什么?” 兰隐一脸认真道:“你们也在外面守着,一旦他们开始结阵,你们就——”灰鼠竖起耳朵,愈发激动起来。 “你们就马上出发,去给我们取饭食回来,等出来的时候,我们也该饿了。” …… 交代好所有人后,兰隐就带着江鹤、玄耳和常辛走进了光罩。 及至近前,常辛才看清阵法中心摆放着那根干枯的柳树枝。兰隐让他留在原地,自己则同江鹤玄耳分别站到了阵中三个方位。 由于距离有些远,雪又下得大,常辛有些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见到三人所在的方位分别绽放出一道光芒,三道光芒冲天而起,与头顶的光罩融于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光罩突然如水一般倾泻而下,常辛只觉眼前一片明亮,忍不住闭上双眼,而后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直直往下坠去。 一阵天旋地转后,他忽然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好不容易站稳脚步,他连忙睁开眼睛,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还是一旁的玄耳连唤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见到兰隐几人后,他不由结巴道:“这……这怎么有三个村口?” 没错,他们再一次来到了村子前,不同的是,这次他们面前有三个迥异的村口。 左边黑气弥漫,阴森恐怖;右边冰天雪地,满目苍白;中间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兰隐淡淡道:“这就是他们的世界。看来,我们要分开走了。” 玄耳看起来很兴奋,自告奋勇要去左边第一个村口;江鹤让兰隐先选,兰隐也就选择了右边的村口,如此一来,江鹤自然走中间。 三人分配完毕后,齐齐看向常辛。 “你想跟着谁?”面对兰隐的询问,他本应该毫不犹豫选择中间,很显然,那是常春的世界,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眼前忽然闪过雪灵那双淡灰色的瞳孔,和她若隐若现的身体。 阿春和她…… “我想去这边。”他抬手指向了那片冰雪之地。 几人闻言,反应各不相同。 江鹤有些意外,“你确定要去那儿吗?”玄耳抚掌笑道:“你很有眼光,跟着主人,绝对是最安全的。”兰隐静静望着他,“你不去看看常春吗?” 他沉默了片刻,“阿春如果想说,能说,他早就将事情经过告诉我了,我现在去和不去也没什么分别,所以,我想去看看她的世界,或许能从那里知道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听他这样说,几人也没再多言,很快就按照选择各自走进了村子。 出乎意料的,雪灵的村口从外面看是一片冰天雪地,走进后却十分正常,正常得让常辛甚至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又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不自觉地,他呢喃出声。 兰隐侧头看了他一眼,“或许,这里是她的梦。” 常辛依旧有些茫然。 “她想要的梦。” 雪灵想要的梦,那是什么? 常辛望着这个宁静而寻常的村子,忽然若有所感般沉默下来。 她想要的,是眼前的宁静吗?可是为什么,事情最后会变成那样? 两人一路行来,村中竟空无一人。远远的,他们听见一阵喜庆的乐声,顺着那个方向,常辛看到了一片火红。 “那是阿春家。”他不由轻声道。 兰隐只看过一眼便笑了,“看起来是在办喜事,咱们来得巧了,去讨杯喜酒喝。” 闻言常辛不由古怪地望着她。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劲呢?他们是来寻找真相的,而且这就是个幻境,讨什么喜酒喝? 不自觉地,他想起了那锅生兔肉。这次不会又是什么恶心可怕难以入口的东西?! 见他神色扭曲,兰隐笑着安慰道:“你别怕,不管你看到的是什么,其实都是雪,这样想想是不是好多了?” 常辛更沉默了。 就是那个害他跑一晚上茅房的雪? 他暗暗在心里发誓,不管一会儿遇到什么,都绝对不会再吃一口东西。 随着距离愈近,他们也逐渐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难怪他们来时村子里空空荡荡,原来所有人都聚集到了常春家里,此时正在那栋张灯结彩的木屋中忙进忙出。 屋前空地上,常辛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有的带着孩子玩闹,有的聚成一堆闲聊;男人们搬桌抬凳,女人们切菜洗碗,一派热火朝天。 有人晃眼间看到了他,也没像从前一样冷眉冷眼,而是笑着招呼他道:“阿辛回来了?可赶巧了,正好阿春今天成亲呢,快来帮忙,一会儿该开席了。” 虽然心里清楚,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阿旺叔,阿春和谁成亲啊?” 第22章 喜事 男人一刀剁断那根排骨,停下来想了想,“怪了,一下子想不起来那姑娘叫啥了,长得很俊的嘞,阿春这小子真是好福气。那姑娘没有娘家人,现在就在家里,你桂婶她们陪着呢,等会儿拜堂你就能见到了。” 说着他的目光又落到兰隐身上,一时惊讶道:“怎么,阿辛你也要成亲了?这姑娘也俊呐,你们兄弟俩都好福气啊。” 常辛顿时大窘,慌忙想要解释,“不是的阿旺叔,这是——”话到一半他突然卡住了。 这要怎么介绍?他该说兰隐是谁?他也确实不知道兰隐是谁啊! “这位阿叔,我是新娘子的娘家人,特意前来喝喜酒的,谁想正巧在村口碰到常小哥,就一起进来了。”见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兰隐主动上前笑道。 男人很是奇怪,“咦?我记得新娘子说自己没有娘家人啊。” 兰隐解释道:“我是远房亲戚,不往来很久了,怕是新娘子也忘记了,这次是机缘巧合得知她要成亲,这才特意赶过来的。” 男人这才恍然笑道:“原来如此,那姑娘就安心留下吃顿喜酒。看您这打扮,不像是咱们小门小户的,乡下地方没什么好酒好菜招待,姑娘可别嫌弃。” 兰隐也笑,“阿叔哪里的话?喜酒的事且先放放,不知现在方不方便让我去见见新娘子?也有许多年没见了,怕是都生疏了。” 男人提着菜刀,转头扫视了一圈,“小桃子!快过来!”一个皮肤有些黑的大眼睛小女孩闻言蹦蹦跳跳跑了过来,“阿旺叔,怎么啦?” 她梳着双丫髻,发间簪着两朵红花,红色上袄,浅粉色下裙,模样不过七八岁,看起来喜庆又可爱。 “这位姑娘是新娘子的娘家人,你带去见见。还有,这是阿辛,你常辛哥,还认得不?” 小桃子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惊喜笑道:“阿辛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啊?我好想你!”说着,她就飞扑进了常辛怀里。 愣了好一会儿,常辛才缓缓回抱了她一下,“是啊,我回来了。” “走呀,我带你们去看新娘子!”小桃子一边笑着,一边很快像只漂亮的蝴蝶一样飞进人群里,常辛站在原地,神色有些复杂。 见此,兰隐不由问道:“怎么了?”常辛沉默了很久,“她从来不会对我这么热情的。” 兰隐若有所思的望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她还小的时候特别喜欢我,每次看到我都笑,我也很喜欢她。那时候她阿爹阿娘每天都很忙,偶尔会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我偷偷去陪她玩过几次,给她带路边采的小花,她特别喜欢。 后来有一次被发现了,她阿爹阿娘很生气,从那天起再也不把她一个人放家里了,再后来长大一点,她也不喜欢冲我笑了,遇到我都躲着走,像看到怪物一样。” 他说着,忍不住自嘲的笑了下。 “还有阿旺叔,他是杀猪的,以前经常用那把杀猪刀吓唬我,也从来不会像刚才那样笑着跟我说话,他每次见到我都吹胡子瞪眼的,骂我跟那些猪一样就该在圈里被圈着养。”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悲伤,兰隐忍不住安慰道:“你也别太难受了,他们不是都已经死了吗?” 常辛幽怨的回望着她,“是啊,他们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了。” 兰隐颇为无奈,“那你到底想让他们活着还是死了?”常辛沉默了很久,最后低声道:“我想让他们活着的。” 无论过去如何,至少眼下,他是真的希望他们还活着的,这样至少,他在外漂泊久了,还能有一个归处。 小桃子带着他们进门一路往房内走,远远就听到一阵笑闹声。几人走到门外时,常辛被人拦了下来,“这不是阿辛吗?回来喝喜酒了?” 他点点头,眼睛不自觉往屋内瞟去。见此,拦门的阿婶笑道:“你可不能进去,这是阿春的新媳妇,今天他自己还没见过呢,你进去算个什么事?” 常辛只好站在门外等。一听说兰隐是新娘子的娘家人,阿婶连忙将她领了进去,隐隐约约的,常辛还能听到她的絮叨声,“我们只当新娘子这么可怜,一个娘家人都没有,还好你来了,对了,你是新娘子的?” 兰隐应道:“我是她远房表姐。” 阿婶顿时赞叹,“怪道呢,你也长得很好看啊,仔细瞧瞧,比新娘子还要俊上几分呢。” …… 兰隐进屋后,在窗边见到了盛装的雪灵,她的身体比之前又透明了许多,在火红的嫁衣中若隐若现,但屋内其他人对此都视若无睹。 窗边放着一个新的梳妆台,她就坐在铜镜前,透过镜面静静望着越来越近的兰隐。 “是你。” 兰隐朝镜中的她微微一笑,“我来看看你。” “我今天好看吗?” “好看,美得像天上的仙子。” 雪灵自嘲的笑了笑,“我算得什么仙子?”说着,她将屋中的阿婶们全部遣了出去,“我想同姐姐单独说会儿话。” 阿婶们离开后,她又随手从桌面拿起一根木簪簪入了发间。 “常辛在外面?叫他进来,大家一起见见,可能以后也见不到了。” 兰隐应声朝门外喊了一句,又神色悲悯地望着她,“何苦呢?你本来可以活很久。” 雪灵本就是灵体,若非天灾人祸,她们顺应时节出没修行的话,年岁久了,就可以挣脱时节的桎梏,像寻常妖灵一般生活在世间,甚至活得比寻常妖灵更长久。 对着镜子检查完自己的妆容后,她提着裙摆站起身来,在兰隐面前缓缓转了一圈,“我这身装扮是不是比其他新娘子都要美?” 兰隐定定望着她,语带叹息,“你这样很美,可你马上就要消散了,这样的美丽仿佛昙花一现,只能留在虚渺的记忆里,在这世间留不下任何痕迹,又有什么意义?” 雪灵朝她微微一笑,仿佛一朵怒放的冰莲般动人,“我不在意能留下什么,我只想在临走前完成心愿,同阿春成亲。” 第23章 玉沙 “噢?”兰隐似乎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的心愿是让那些贼人付出代价。” 听到这话,雪灵的神色有了一瞬间的扭曲,但她很快就恢复过来,淡淡道:“那是她的心愿。” 兰隐追问道:“他是谁?常春?还是常安?” 雪灵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刚进来不久的常辛身上,“阿春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一直拿你当亲弟弟看,所以,你会祝福我们吗?” 原本安静站在一旁的常辛听到这话后忍不住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和阿春到底是怎么回事?” 雪灵缓缓笑了,“再等等,等我们成完亲,你们会知道事情真相的。” 兰隐叹了口气,想想后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沉默片刻后,雪灵突然温柔的笑了起来,“玉沙,我叫玉沙,他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雪,与我很般配。” 看她的神色,那应该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可不知道为什么,常辛觉得很悲哀,由心而发的悲哀。 从玉沙房中出来后,兰隐本打算去见见常春,可他们遍寻整个村落,都没有看见常春的身影。 常辛询问村民,得到的答复是,“阿春啊?不知道啊,今天好像都没看到他。” 两人绕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屋檐下。 旁边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玉沙倚在窗边静静望着他们,“他不在这里。”兰隐闻言转过身去,“你们不在一处?” 玉沙沉默的望着她,良久才轻声道:“我不敢见他。” “为什么不敢?” “因为我犯了错,他一定很恨我。” “什么错?” “我……”玉沙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苦涩一笑,“我毁了他的梦。” 两人均面露迷惑,可她却不愿再多说。 常辛觉得奇怪,“我先前在梦里见到过你和阿春在一处,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玉沙解释道:“那只是我的梦,我也不知道你是如何闯进来的,本想顺势将你留下,可惜——”说到这里,她看了兰隐一眼,没再继续下去。 兰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惊讶道:“所以这场大雪是为了?” 玉沙神色悲哀,声音虚渺如风,“是啊,我本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兰隐悲悯的望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常辛听得云里雾里,“你们在说什么?”兰隐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在说人与妖灵的邂逅,合该浅尝辄止,不应纠缠过深。” 回想起过往经历,常辛赞同的点点头,“确实,最好就各走各的,互相当作看不见,否则就要被抓走当新郎了。” 兰隐不由惊讶,“怎么,你还被妖灵抓走当新郎过?”玉沙望着他的脸,勉强打起精神颇为赞同的附和道:“他长得这么好看,是很容易被抢走的,不当新郎,当个使唤奴仆也很养眼。” 此话一出,兰隐顿时若有所思的望着他,“确实。” 面对她诡异的神色,常辛心里忽然升起了种不好的预感。 他怎么觉得,自己一下就变成了菜市场里的鱼肉,而眼前这两个显然不是人的妖怪就是买主,正在对自己挑挑拣拣? 这一个下午,兰隐都在同玉沙闲聊。常辛就没那么好命了,他被村里人拉着,这边切个菜,那边洗个碗;这里烧个火,那里抬个桌,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所有准备工作做完,眼看天色渐晚,婚礼就要开始了。 他站在树下桌案旁,手里拿着半根黄瓜,一边啃一边听旁边的阿叔阿婶们闲谈,啃到一半他忽然反应过来,一时不由呆呆望向手里的黄瓜。 完了,他怎么忘了?这里的东西都是雪变的,吃完会拉肚子的。 “放心。”兰隐的声音忽然响起,他一抬头,就见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边,此时正一边伸手从桌案上摸黄瓜一边笑道:“这里的雪和当时幻境内的雪不同,没有魔气,吃完不会拉肚子的。” 常辛这才放下心来,一时又觉得奇怪,“你怎么出来了?”她啃了口黄瓜,抬头望天,“出来看看月亮。” 月亮?哪里有月亮? 常辛正觉奇怪,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时却真在天空看到一轮明亮的满月,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流淌在他的脚下指尖。 “什么时候出来的月亮?”他忍不住疑惑道。兰隐又啃了口黄瓜,“刚才,婚礼马上要开始了,月亮就该出来了。” “什么?” 兰隐用黄瓜指向天上,“看那边。” 常辛顺着望过去,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出现了一排排的牛车,拉车的牛和车身均是冰雪筑成,每辆车上都驮着丰厚的货物,随着距离愈近,常辛也一点点看清了那些东西的面貌。 那是一车车的粮食、作物、山货、瓜果,种类繁多,数目惊人,但都跟牛车一样,由冰雪筑成,而非实物。 月光洒落天际,为雪车晕开一层光圈,穿过重叠的光晕,常辛看到车队末尾远远坠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看到车队,村民们突然欢呼起来。 “阿春来了!阿春来了!快去告诉新娘子!” 说着,就有人匆忙往屋内跑去。 常辛看着这一切,心中只觉荒谬,仿佛玉沙才是村里即将出嫁的新娘子,而常春是远道而来迎亲的新郎官。 车队行近后,悬浮停在半空,常春抱着怀里粉雕玉琢的小婴儿,踏着月色缓缓走下来,在离常辛不远处落地。 他望着常辛微微一笑,神色平静,“阿辛,你也在这里?”常辛诧异的看向他怀里的孩子,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婴儿的正常模样。 见此,常春握着婴儿的手朝他招了招,“安安,这是阿辛叔叔。阿辛,这是安安,我和玉沙的女儿。” 此话一出,常辛和兰隐都忍不住面露惊讶。 几乎是下意识地,常辛转头去看兰隐,却见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两人,眸中似有蓝色暗光一闪而过,但很快她就笑了,轻声呢喃了一句,“原来如此,自欺欺人罢了。” 第24章 怪物 常辛心里疑惑,张口想要询问,身后却陡然传来一道悠长的吟唱声,“新娘子出门喽~”他转过身去,就见一身盛装的玉沙正在桂婶的搀扶下缓缓走出门来。 她的身形已经淡到隐约,唯有双眸格外明亮,尤其是在见到常春的一瞬间。但很快,她的神色又黯淡下来,“阿春,好久不见。” 常春默默望着她,神色晦暗不明,良久后却什么都没多说,只是长叹了口气,“今日是你我大喜的日子,可我来得匆忙,都没准备身像样的衣裳。” “不要紧的。”玉沙连忙道:“我都给你备好了,现在更换来得及的。” 常春叹息着轻声笑道:“好,那我先去换衣服。桂婶,”他望向搀扶着玉沙的人,“安安就交给你了。” 桂婶乐呵呵应道:“放心,肯定给你照看得好好的,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他苦涩的垂眼笑了笑,明明是应答桂婶的话,他的目光却一直落在玉沙身上,带着难言的复杂情绪,“我相信你的。” 玉沙也笑,眉眼间却尽是悲伤。 婚礼本该是喜庆热闹的,周围村民的笑闹声也不绝于耳,可不知道为什么,常辛只感到一阵凄然。 不自觉地,他问兰隐,“这场婚礼结束,一切就都会结束了吗?”兰隐不置可否,却是忽然说起了其他的,“不知道玄耳他们怎么样了。” 常辛果然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他俩应该不会出事?”兰隐正眺望着天际,闻言随口笑道:“若是出事了,那正好,借着这场婚宴,连他俩的席面也一起办了,还省钱省事,岂不两全?” 常辛:“……” 说得真好,下次别说了。 常春换好喜服出来的时候,月正当空,屋前的空地上已经摆好了席面,村民们还未落座,他们都挤在正堂屋外等着观礼。 正堂内安放着两把空椅子,权作新人高堂;下首同样是两把空椅子,那是常月和猎户的座位。 常春与玉沙各执红绸一端,在大伙的欢笑祝贺声中一起往屋内走去。 常辛和兰隐挤在人群中,目光一路追随着神色各异的两名新人。 “阿春看起来好像没那么高兴。”常辛喃喃道。 “玉沙看起来也很悲伤。”兰隐叹息道。 “到底是为什么?”常辛觉得有些难过,“玉沙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不用死那么多人的。” 闻言兰隐不由惊讶地望向他,“你都猜到了?” 常辛苦笑道:“我又不傻,看到他们这个样子,再想想我之前见到的那些景象,也能猜到个七八分了。” 兰隐叹道:“或许是因为,她跟你们不同,她是雪灵,在她的观念里没有生死,没有皮囊和灵魂的分别,或许她觉得,能够摆脱那副脆弱的皮囊也是好事,又或许,她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样大家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可那只是她的想法!”常春说着忍不住激动起来,“阿春是人,村里的大家都是人啊!她凭什么替这么多人做决定?” 由于愤怒,他的声音不自觉高了许多,可周围的村民却恍若未闻,依旧笑盈盈的恭贺注视着堂上那对新人。 兰隐又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不如看开些,往好了想,人生不过百年,世上诸多苦厄,他们早早离开,也算是解脱了。” 常辛怒瞪着她,“他们都被困在这里,哪里解脱了?”兰隐顾左右而言他,“啊,拜堂了拜堂了,别说话,安静观礼。” 常辛继续怒目而视,待唱礼声响起时,望着兰隐平静得有些冷漠的神色,心里忽又几分委屈。 她好像一直不理解所谓的短短百年对于人类而言有多么重要且宝贵,虽然还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但她应该能活很久,久到人类的一生在她眼里也不过弹指一瞬。 可他不同,他是人,生而为人,一辈子或许还不过百年,他会感同身受,会悲愤,会难过,会无能为力,但这些都只是徒劳的挣扎,在她眼里,甚至雪灵眼里,人类不过蜉蝣罢了。 “不甘?”兰隐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一惊之下抬头,正对上兰隐探究的目光。 他也不否认,实言苦涩道:“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沉思片刻后,兰隐忽然笑道:“这样,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常辛愣了下,“什么交易?”兰隐正要答话,天边却突然响起阵阵怒吼。 众人大惊,连忙往外看去,天边却突然黑暗下来。 借着院中灯火,可以看到一团团黑影遮天蔽日在天空盘旋,伴随着惊雷般的低吼声,模样怪异可怖的巨兽降落在院中,双翅掀起狂风,巨爪踏碎桌席,一排排牛车须臾碎裂,刹那间天地变色,明月无光。 村民们吓坏了,慌乱地四散奔逃,可才刚跑出屋子,就被狂风和巨掌碾成了碎片,一时血色蔓延,婚礼现场转眼变成了人间地狱。 余下的人见到这种情形,不敢再出屋子,全都挤在角落里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常辛被推撞到靠近房门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扶住门框站稳身体,他心有余悸的抬头望了一眼,这一望之下竟发现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 他急忙转头去寻找兰隐的身影,却发现她就站在自己旁边不远处,对上他的目光,她甚至还微微一笑,“你也看到了?” 常辛连连点头,心下惊讶不已,“这些东西怎么长成这副模样?” 外面的怪物们有着遮天蔽日的黑色翅膀,狰狞可怖的锋利巨爪,肌肉虬结的庞大身形,和一颗凶神恶煞的人类头颅。 为首巨兽那张依稀熟悉的面孔,赫然就是消失的张二! “因为,有人觉得它们长这样。”兰隐说着,目光穿过人群落到了玉沙身上。 玉沙低垂着头,浑身都在颤抖。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她猛地转身,却不是望向屋外,而是望向桂婶怀中的婴儿。 她的身体愈发透明,神色却忽然变得无比愤恨,就连声音都带上了深深的怨怒之气。 “为什么?为什么要毁了我的婚礼?我想着盼着那么久,好不容易就要实现的婚礼,你为什么要毁了它?!” 第25章 清醒 此话一出,常辛顿时惊讶。 怎么听她话里的意思,这些怪物是常安召来的? 思索间,玉沙竟突然疯狂地朝常安扑去,一旁的常春见此大惊,连忙冲上前想要拦住她,“玉沙,你冷静一点!” 她状若未闻,依旧怨恨而癫狂地怒瞪着婴儿,“都是你,是你毁了我的婚礼!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雪灵没有实体,因此常春的阻拦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一套大红色嫁衣自她身上脱落,被常春胡乱抓在手中,而她的身形依旧朝着婴儿所在之处疾驰而去。 望着她此时的模样,常辛只觉触目惊心。 她身着初见时的雪色罗裙,身体透明得几近虚无,双目却不知何时已赤红如血,那抹血色凝如实质,诡异得令人心底发寒。 眼看她一个闪身,双手就要掐上婴儿的脖子,焦急之下常辛一把拽住兰隐的衣袖,“你快阻止她啊!” 兰隐不知在沉思些什么,被他这一打岔,她抬头看了眼情况,思索道:“若真如她所说,那常安死了,外面的怪物是不是就消失了?” 常辛愣了下,“所以你就打算——”“不是我打算如何。”兰隐打断了他的话,示意他去看那边的情形,“她是灵体,现在还是个快要消亡的灵体,她根本触碰不到常安。” 常辛连忙望向玉沙,果然就见她的双手穿过婴儿脖子,徒劳的在虚空中挥舞,而桂婶也终于从惊恐中反应过来,连忙抱着孩子急急往后退去。 “啊——!!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玉沙没有追,她不敢置信般死死盯住自己的双手,又傻傻转头去看常春,“阿春……” 她突然朝常春伸出手去,神色中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阿春,我们的婚礼毁了,你会怪我吗?” 常春悲伤地回望着她,“玉沙,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后,玉沙看起来更难过了,她飘上前想要抓住常春的手,双手却只无力穿过他的掌心,“阿春,是她毁了我们的婚礼,是她!”她忽然用那双赤红的双目瞪向常安,“你为什么要带她回来,为什么啊?!” 常春静静望着她,满脸苦涩,“她没错,是我错了。” “不!是她!是她的错!外面那些怪物!”玉沙猛地转头,满脸疯狂,“那些怪物想要吃掉所有人,杀了她!杀了她,怪物就会消失了!阿春,你信我,你信我啊!” 听到这话,常辛这才觉得奇怪,他小心翼翼往外看了一眼,偷偷问兰隐道:“那些东西怎么忽然没动静了?” 兰隐淡淡道:“因为它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什么任务?”常辛不由好奇,“难道它们是特意来阻止这场亲事的?” 兰隐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而是忽然朝桂婶走去,“把她给我。”桂婶看了看常春,见他点头,这才小心将婴儿递给了兰隐。 兰隐静静盯着婴儿看了会儿,然后抬头问玉沙,“你恨她?”玉沙切声道:“恨!是她毁了我们的婚礼!阿春还活着的时候,我没有等到他娶我,现在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们要成亲了,她又招来这些怪物!她就不应该出现!” “不应该出现……”兰隐喃喃重复了一遍,“也就是说,只要她死了,你就能恢复了。” 说着,她忽然伸手往婴儿脖子上一扣,随着“咔嚓”一声轻响,婴儿的头颅歪向一边,那双好奇的大眼睛迅速失去了所有光泽。 所有人都震惊了。 常春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你干什么?!”常辛也惊呆在原地,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兰隐朝冲上前来的常春微微一笑,将婴儿随手抛给了他,自己闪身到一旁笑道:“我这是在帮她实现心愿。” 玉沙反应过来,顿时高兴地拍手笑道:“哈哈哈!好,她死了,她终于死了!” 兰隐悲悯地望着她近乎癫狂的模样,“那你看看,外面的怪物消失了吗?”她愣了愣,缓缓往外看去。 蔽日的乌云依旧厚重,庞大的怪物仍然安静盘卧在屋外,似乎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没有消失……”她喃喃着,忽然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满脸痛苦地哭喊道:“没有消失!为什么没有消失?她死了,是她招来的怪物!她已经死了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兰隐叹了口气,“因为,招来这些怪物的并不是她,而是你,是你毁了自己的婚礼。” 此话一出,众人再次震惊。 常春抱着常安的尸体,似乎已经麻木,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常辛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终于勉强冷静下来,急忙开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兰隐无奈摇头,提醒道:“常安都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再死一次?”常辛这才反应过来,“对啊,她已经死了,那你刚才是?” 兰隐转头,“你仔细看看,这所谓的常安到底是什么?”常辛依言望去,就见襁褓之中的婴儿尸体不知什么时候化作了一团缭绕的黑雾,而这团黑雾横冲直撞,却似乎被什么东西困住,怎么都无法冲出襁褓。 常辛顿时傻眼了,“这是……什么?” 兰隐随手一挥,一道白光割破襁褓,刹那间黑雾急剧膨胀,很快便冲破屋顶,直上云霄。 遮天蔽日的黑雾笼罩下,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只有零星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带来些许光亮。 借着这点光亮,常辛迅速摸到兰隐身边,大着胆子抓住了她的衣袖,“怎……怎么回事?” 兰隐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了不远处身形飘渺垂头静立的玉沙,“清醒了吗?需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下?这所谓的常安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沙闻言缓缓抬起头来,周围的景象也在一瞬间发生巨变,黑暗退去,怪物和村民尽皆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冰雪之境。 一阵彻骨寒意袭来,常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兰隐察觉到后,随手摸出块火红色的石头递给了他。 第26章 真相 他将石头握在手心,一股暖意顿时驱散了体内的寒凉,他心中惊奇,忍不住将石头握得更紧了些,“谢谢。” 兰隐随口道:“不用谢,出去以后记得付钱。” 常辛:“……” 说话间,玉沙忽然低低笑了起来,渐渐的,那笑声愈发剧烈而凄厉,吓得常辛赶紧闭了嘴。 “又是一场梦……”她神色恍惚地呢喃着,面上两道泪痕明晃晃的显眼。 “我已经快要记不清,自己到底做了多少梦了……” 常辛环顾了四周一圈,悄悄问兰隐,“阿春呢?”兰隐轻声道:“没有常春,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梦境。” “那常安?” “那是我的怨念。”这句话是玉沙回答他的。 他心里一惊,连忙抬头去看玉沙,却发现玉沙并没有看他,只是目光涣散地望着虚空,“是我太过执念,却清楚地知道阿春不可能再同我成亲,我无法接受这个结局,所以常安召来怪物,毁掉了婚礼…… 不,是我,是我自己召来怪物,毁掉了婚礼,每一次,每一次我们都无法礼成,无论重复多少次,我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时间久了,我都快忘了,原来这里只有我自己……” “你心有怨恨,却不知道要恨谁,所以常安出现了,召来怪物的是她,毁掉婚礼的也是她,而你的怨恨终于有了寄托,你可以肆无忌惮沉浸在梦里,常春也愿意不计前嫌同你成亲,你们的结局无法圆满皆是因为常安的破坏,而不是你自己造下的孽。” 兰隐的话仿佛一记重锤,让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见此,常辛忍不住气愤道:“你剥夺了那么多人的性命,现在还要把责任推到一个孩子身上,她还那么小,你也太过分了!” 玉沙神情凄楚地望着他,话语间苦涩难言。 “我也不想的,是阿春告诉我,只要冻上了,就能永远不腐坏,我不想让他变成一具枯骨,我想让他永远都是这副模样,永远陪着我……” “所以你就降下大雪,将整座村子一起埋葬?那群山贼洗劫村子的时候,应该没有屠村?你降雪时,村子里应该还有许多活人。” 兰隐的话让她哑口无言,但她很快又焦急地解释道:“我不知道的,我不知道人类的灵魂离开肉体就会死亡,我本以为,本以为……”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 常辛听得愈发气愤,正要再次开口,兰隐却忽然问道:“以你的力量,根本没办法做到这一切?你到底还做了些什么?” 玉沙沉默许久,才轻声吐出两个字来,“吞噬。”此话一出,兰隐顿时惊讶道:“你吞噬了其他雪灵的力量?” 她点点头,苦涩道:“那年冬天村子里来了个游方道士,说自己路过此地,身上没了盘缠,大雪的天,大家也不好把他往外赶,便收留他住在村中,谁想他发现了我,想要抓我炼丹,一怒之下,我下手过重,不小心把他冻死了。 他留下了几本秘籍,都是些人类的修行之术,阿春上过学,读过书,见我好奇,便将那些秘籍一一念给我听,让我解解闷,其中便有吞噬之术。” “所以在你发现自己的力量无法施展这样的术后,你便吞噬了其他雪灵的力量,强行将村子埋葬,造出了这样一个雪境。” 玉沙用沉默给了兰隐答案。 见此,兰隐叹息道:“可惜就算你借了她们的力量,也无法长久维持雪境,你不甘心,又没有其他办法,于是只能不断消耗自己的灵体,照这样下去,最多不过一月,你就要消失了。” “我知道。”玉沙苦涩道:“可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四周忽然响起阵阵咔嚓声。她愣了愣,神色茫然而慌乱,“怎么回事?” 兰隐的目光落在冰面那些迅速蔓延的裂缝上,了然笑道:“看来,他们的问题也已经解决了。” 当裂缝增多扩散到顶点后,整个冰雪世界轰然碎裂。几人重新回到了村中,一个被完全冰封的,白雪茫茫的村子。 他们站在村口,道路旁边,被裹在厚厚冰层里的柳树看起来生机依旧,可常辛知道,它已经死了,死在了残酷的严寒之下。 不自觉地,他扭头看了玉沙一眼。她的脸上写满了浓浓的哀伤,望向村子的眼神凄楚难言。 “以前,这里很热闹。” 常辛怒气又起,几度张口,但话到嘴边,又尽数吞了回去。 事已至此,他现在说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总归,所有人都回不来了。 几人一路行来,所见之景同常辛在幻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样,所有屋舍、草木、路面、甚至路边的猫狗都静止在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于冰层之中维持着他们最后的鲜活模样。 常辛垂头望着地面,不敢再四处张望,心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言。 兰隐手搭凉棚,远远望着常春家门前那道黑影,“那好像是玄耳。” 说话间黑影也发现了他们,并且兴奋地大喊着朝他们飞奔而来,“主人!我抓到他了!你快看!他好凶,玄耳好害怕呜呜!” 待到近了,两人才看清他手里拎着个张牙舞爪的青黑色婴儿,没了周身的黑气,它咆哮挣扎的模样竟多了几分滑稽。 兰隐多看了婴儿两眼,忽然朝玉沙问道:“她身上怎么有雪的气息?”玉沙惨淡一笑,“她虽惨死,但力量并不足以化魔。” 兰隐恍然,“所以,你助了她一把。” 玉沙没有否认,望着婴儿的目光竟多出了几分温柔,“终归,她是我和阿春的孩子。” 听到这话,常辛再次迷惑了。 明明先前在梦境中她还把常安假想成敌人,怎么眼下又突然这番姿态?显然,兰隐也有同样的疑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我想他能回答你们。”一道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江鹤远远从小路上走来,身后还跟着神色平静的常春。 看到常春的那一瞬间,玉沙下意识地往兰隐身后躲去,可常春却主动开口叫住了她,“玉沙,好久不见。” 第27章 恶行 她顿住身形,许久后才低声苦涩道:“好久不见……阿春。” 玄耳朝常春扬了扬手里的婴儿,“你快跟我们说说,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得这么凶的?你们不知道,我抓她可是废了好大气力呢,快累死了。” 常春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邀请众人道:“各位远道而来,站在这里也不像话,不如随我回去坐坐,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 此话一出,玄耳率先赞成,兰隐也没什么意见,至于常辛,他和雪灵一起陷入了沉默,一路上都没再开口说过话。 众人抵达常春家中后,他本想邀大家进屋,但玄耳看了眼冰封的房子,第一个摇头拒绝;兰隐虽然没有开口反对,可脚下一步未动,显然也不想进去,无奈之下,常春只好进屋搬了几张冰凳子出来。 看得出来,玄耳还是不想坐,但或许是抓婴儿真的太累,犹豫一番后,他还是不情不愿的勉强靠了上去。 兰隐将披风垫在凳子上,身姿优美的落座;因着手中火焰石的缘故,常辛倒是没太大感觉,只有江鹤一脸苦笑,“我就先站着,符纸用尽了。” 兰隐瞟了他一眼,随手将一块东西丢给了他。常辛定睛一看,竟然又是一块火焰石,但比起他手里这块要稍小一些。 江鹤看起来很高兴,“多谢。”兰隐笑了笑,没有说话,这让常辛不禁惊奇。 他还以为,兰隐又要让江鹤记得付账。 “如今这情形,实在没法以茶饭待客,还望诸位见谅。”常春颇为局促地抱歉道。 因手中婴儿挣扎得太厉害,玄耳有些不耐烦了,随手将她丢给了常春,“还你还你,你还是自己抱着。” 一到常春怀中,婴儿就安静下来,乖巧地趴在他胸前,那双乌黑的眼中凶戾之色也渐渐褪去,转眼间竟显出几分童真来。 常春慈爱地望着她,神色却又十分难过,他叹了口气,一边轻拍着婴儿的后背,一边沉声将事情娓娓道来。 “安安她,是我从山上捡回来的弃婴。” 常春遇到常安的那天早上,山上很冷,他刚从之前的捕兽夹里拎出一只受伤的兔子,就隐隐听到不远处出来一阵细弱的哭声,他循声找过去,在树丛里发现了被冻得脸色青紫的常安。 那一刻他有些懵,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将孩子小心抱进了怀里。 “那时候我想着,这辈子反正也不会娶妻,我跟玉沙也没办法有自己的孩子,不如将她带回去偷偷养起来,等时机成熟了,再告诉大家这是我和玉沙的女儿,这样一来,事情也算皆大欢喜。” 听到这话,一直低垂着头的玉沙忽然发出了轻微的啜泣声。常春难过地望了她一眼,“可我没想到,意外来得那么突然。” 将常安带回家后,常春一直很激动,他不断地幻想着等冬天来临,玉沙醒来看到孩子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从前她便对小桃子他们的存在十分好奇和向往,若是知道自己也有了女儿,她一定会很高兴。 由于没有养孩子的经验,一开始常春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子,他又不敢太明目张胆,怕自己未婚先有孩子的消息让村里人以后议论指点玉沙,只好一边旁敲侧击地询问村子里的阿婶们,一边偷偷去县里置办小孩子的东西。 由于多年省吃俭用,他存下了些钱财,于是在置办物品时特意为常安打了一把长命锁,他不知道常安具体出生了多久,只能估摸着定下她的生辰,又想到今后她要嫁人,需要一份丰厚的嫁妆,便将剩余的银子购置了那颗小小的金坠子。 “我那时想着,我就这样每年为她存上一份生辰礼,等她长大了,嫁妆也就有了,到时候我再好好给她挑户好人家,让她平安幸福的过完这一生。” 可他的一切美好幻想都被那场突如其来的人祸所摧毁。 山贼们洗劫村落,他奋起反抗,被打得半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挨家挨户搜敛财物。 山贼走进他家里的时候,他很着急,但转念一想,他刚给常安置办完东西不久,家中并没有什么余钱,金坠子他藏在了厨房一个陶罐里,山贼不可能发现,屋里就一个孩子,贼人最多抢走她脖子上那把长命锁,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可他没有想到,在取锁途中,常安会突然醒过来死死抓住那把锁,更没有想到,久夺不得的山贼心生怒火,丧心病狂之下,竟活活掐死了她,为了取锁,还生生掰断了她的手指。 “我一直把安安藏在另一间屋子里,那天被抬回去的时候,我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等大家走了,我才勉强爬起来去看安安,可我看到的是……是……” 他几度哽咽,最后竟抱着常安无助的哭出了声。 玉沙悲伤地望着他和孩子,脸颊缓缓划过两道泪痕。 “这些畜生!”江鹤忍不住脸色铁青地大骂道:“为了钱财,竟连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儿都不放过!简直枉为人!” 常辛也十分震惊,他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就为了一把小小的银锁,贼人竟能泯灭人性到如此地步。 “安安死后,我十分悲痛,整日郁结于心,伤势也愈发严重起来,几度性命垂危,可我心里记挂着想再见玉沙最后一面,所以强撑到了冬天。 后来,我也如愿见到了玉沙,可我没想到,我的临终告别会让她一时想岔走上歪路。” 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下时,玉沙从沉睡中苏醒。她兴高采烈地去寻找常春,见到的却是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他。 玉沙不太了解人类的生死,可她记得常春说过,人类很脆弱,会生病,会死去,人死以后,就什么都没了,他们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身体也会逐渐腐烂,最后化为尘土。 因此在看到常春奄奄一息的模样后,玉沙慌了。她不愿意看到常春消失,更不愿意从此一个人活在世上,经年累月后,逐渐将这段记忆淡化遗忘,她想要常春留在世上,永远陪着自己。 第28章 力量 慌乱之下,她忽然想起从前冬天曾看到过常春将各种肉类冷冻起来,那时常春笑着告诉她,这样可以让那些肉不腐坏,能保存很长时间,等以后想吃了,就再拿出来解冻,看起来还是和新鲜的一样。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能先把阿春冻起来?这样,阿春就可以永远不腐坏,永远陪着她了。 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便再也无法消散。 起初,她想冰封的只有常春,可那时的常春自知时日无多,心中愈发悲凄,于是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忍不住开始追忆从前,回想自己在村中生活的日子,留恋这平静而短暂的一生,每到情浓之时,便是哽咽难言。 这样的情形落在玉沙眼中,就变成了另一番光景。 她见常春对村子如此难以割舍,便生出了新的念头,想将整个村子全部冻住,这样,等阿春醒过来后,就不会有什么变化了,他依然能生活在熟悉的地方,和大家永远在一起。 可以她的能力,根本无法施展这样大型的术。眼看常春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焦急之下,她想起了那本书中的内容。 “不对啊。”听完玉沙的讲述后,江鹤率先提出了疑问,“就算你吞噬掉其他雪灵的力量,也不可能做到全国范围大降雪?这也太骇人听闻了。” 玉沙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天时之事,岂是我一届小妖能够左右的?我只是借了这天时强行在常家村降下一场大雪,将村子封冻起来罢了。” 江鹤愣了下,“所以说,今年的大雪灾不是你引起的?”玉沙看起来很生气,“你这道士真是胡言乱语!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兰隐叹了口气,“她说得对,天时乃自然之力所化,寻常妖灵最多能影响一定区域内的物候变化,不可能引起这样大范围的雪灾。” 江鹤这才抱歉道:“是我想岔了,冤枉了你,你别生气。”玉沙冷哼一声,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事情到这里已经差不多清晰,接下来,就到了令人头痛的收尾阶段。 兰隐询问几人打算怎么办,常春率先叹息道:“这件事过去如何我已经不想再深究了,如今我只想让大家入土为安,得到解脱,希望你们能够帮我。” 听到这话,玉沙顿时羞愧地低下了头。 “阿春,我……” “是我自己造下的孽,我不怪你,此间事了,我也该去往轮回,重新做人,玉沙,希望下辈子,我们别再相遇了。” 常春的话仿佛一道惊雷般,让玉沙霎时呆愣在了原处,久久回不过神来。 见到这一幕,常辛忍不住心绪复杂,一转头却见兰隐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顿时心神一凛,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兰隐就平静道:“你怕是想得太好了些,以你现在的情况,根本无法正常进入轮回,不止如此,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他们的魂魄也并没有离开,你之所以没见过,是因为他们都被困在了自己的身体内,被术藏在这雪境之中。你们想要离开,还需要最后一步。”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什……什么?村里的其他人,他们都还在这里?”常春十分不敢置信。 玉沙看起来也很茫然,“我没见过他们。”兰隐解释道:“那是因为你的术将他们全部封在了冰层之中,至于常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在被冰封之前就已经断气了,只是他的魂魄还没来得及离开,雪境就已经生成,他才会被困在境中徘徊这么久。” 玉沙几度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沉默地低下了头。 玄耳见大家沉默,忍不住挠头道:“那,主人,这要怎么办?” 兰隐笑道:“其实事情很简单,将雪境破掉,放出他们的魂魄,再全部送往地府就好。但有一个问题,他们失踪如此之久,地府的引渡之门早就已经关闭,他们现在出去,无异于孤魂野鬼,只能飘荡在人世,无法前往轮回。” 江鹤也沉重道:“确实如此,亡魂失踪太久,再想引渡是很麻烦的,更何况这么多人。” “那怎么办?”常辛忍不住急道。玄耳笑着瞥了他一眼,“这种事情简单,只要主人肯帮忙,引渡一批魂魄入地府那都是小事。” 常辛不禁惊讶地望向兰隐,犹豫半晌后才期期艾艾试探道:“那……那你能帮帮大家吗?我……我们都会很感激你的。” 兰隐望着他笑道:“可是我并不需要你们的感激。”常辛噎了噎,却还是不死心,“只要你肯帮忙,我什么都愿意做。” 闻言兰隐奇怪道:“你为什么要帮他们?明明你之前说过,他们对你并不好。” 常辛沉默了许久,最后却只苦涩一笑,“可他们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小时候,他们对我也都挺好的,是后来才……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只想让他们能好好走完这最后一程。” 常春忍不住难过地朝他伸出了手,“阿辛……” 他抓住常春的手,释然一笑,“我没事,就让我最后帮你们一次。” “既然如此,”兰隐颇为愉悦地笑了,“记得之前我问过你,要不要同我做个交易,现在看来,你是愿意做这个交易的。” 常辛平静地看向她,“我需要付出些什么?”兰隐笑笑,缓缓站起身来,“这件事情,还是等此番事了再说,现在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先离开这里了。” 常辛疑惑道:“怎么离开?”她转头望向玉沙,“你带走的那些人呢?”玉沙低声应道:“死了,被冻死的,尸体我给了她,不知道她带到哪里去了。”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了常安身上。 兰隐也不意外,“他们本来就只剩一口气,再这么一折腾,想不死也难。” 玄耳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说道:“主人,我知道那些人的尸体去哪儿了,这小家伙把他们的骨头都拆散了当玩具,我去的时候,她正玩得高兴呢。” 第29章 交易 婴儿似乎听懂了这话,凶恶地朝他龇牙,被他毫不客气瞪了回去。 常春似乎知道此事,听完后也并不惊讶,只是难过地摸了摸婴儿的脑袋,“可惜这伙贼人只带回来十几个,当初洗劫村庄的可是有好几十号人呢。” 兰隐淡淡道:“雪灾之下,生存艰难,不是只带回来这十余人,怕是他们只剩下这些人了。”常春闻言又是一声叹息,倒是婴儿听到这话,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兰隐抬头望了一眼,对玉沙说道:“以你现在的情况,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我若现在强破雪境,你怕是会当场消失,还有一种办法,你自己解开雪境送我们出去,虽然还是会损耗灵体,但至少你还有点时间来做最后的告别。” 玉沙闻言,忍不住面色悲切,“我知道……谢谢您。” 兰隐摇头,又转向常春,“还有她,她现在已经化魔,所以很抱歉,我不能放她离开。” 常春愣了愣,但很快就抱紧婴儿警惕道:“你想做什么?”兰隐神色淡淡,“她不能留在人间。” 常春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可他却无法眼睁睁看着常安消失,因此那双抱住婴儿的手不松反紧,他有些无助地哀求道:“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兰隐叹气,“化魔的魂魄,已经入不了轮回了,她只能永远这样活着,直到某一天遇到更强大的存在,然后烟消云散,可她这样活着,若无约束,很容易就会伤人,这些你应该都清楚。” 常春无言以对,只好小心问道:“那您打算如何处置她?”兰隐沉默地望着他,意思不言而喻。 常春十分痛苦,一边摇头一边抱着婴儿往后退去,“不行的,她还那么小,生下来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还遇到了那个恶贼,她才一岁啊,一岁就没了,你不能这样对她,她什么都没做错!” 常辛望着他的模样,心中十分不忍,忍不住问道:“是不是看着她,不让她跑出去伤人就好了?” 兰隐无奈,“谁看着?谁能保证自己可以一直盯着她,片刻都不松懈?如果让她出去了,就算她只是寻常和人类接触,没有伤人的意图,人类太过脆弱,也无法承受她的魔气侵袭。 还是说,你想找个器物把她封印起来?你觉得永无天日的被囚禁和直接送她离开比起来,哪个更残忍,更折磨?” 常辛哑口无言,心中一片凄然。 玉沙愧疚不已,低声泣道:“都怪我,要不是我帮她,她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常春惨然一笑,“怪我,是我把她带回家,却没有保护好她,我真是个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 玉沙痛苦不已,可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只能捂着脸哀哀哭泣,场面一时沉重不已。 婴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紧紧抓住常春的衣襟,那双乌黑的眼眸中满是泪水,看起来十分可怜。 见此,玄耳也有些不忍起来,“主人,要不还是先把她关着,再想想有没有其他办法。” 兰隐叹了口气,也没有坚持,“我知道她很无辜,可事已至此……既然你这样说,那她就交给你了。” 玄耳愣了愣,挠头道:“交给我啊?我不会看孩子啊。”兰隐还没来得及说话,江鹤就先开口道:“不如把她交给我,我带回去问问师父,说不定会有办法。” 听他这样说,兰隐也点了头,“如此甚好,道门奇术颇多,你既愿意接手,我也省心了。” 常春又看到了希望,哀求地望着江鹤,“万望道长慈悲,务必留安安一命,常春在此拜谢。”说着,他就要跪下磕头。 江鹤连忙扶住他,“不必如此,我向你保证,若是无法净化她的魔魂,我便将她留在观中,有师门中人看守,想来不会有大问题。” 常春闻言,瞬间喜极而泣,他摸着常安的头,柔声道:“安安,你一定要乖乖听话,不要乱跑,一定要好好活下来,有机会的话,多看看这人间。” 常安歪着脑袋看他,像是没有听懂他的话,但见他笑,她也跟着笑,虽然模样可怖,笑声却如寻常稚子般清澈无邪。 事情敲定后,兰隐等人离开去村中闲逛,将空间留给了玉沙和常春二人。 隔着一段距离,常辛忍不住回头看去,但见两人相对而立,竟无语凝噎。 由于心情太过复杂,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将目光落到江鹤怀里的常安身上,“回道观以后,我可以经常去看她吗?” 江鹤还没答话,兰隐就笑道:“你说错了,不是回道观,是去道观,你也没办法经常去看她,因为你要留在隐古。”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玄耳率先反应过来,诧异道:“主人,你是说要把他留下来?”兰隐笑道:“当然,我觉得玉沙说得对,这张脸赏心悦目,留下来养养眼也不错。” 江鹤神色怪异的多看了常辛几眼,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常辛忘记了低落,惊讶地张大嘴,好半天才勉强问出一句:“为什么?” 兰隐笑道:“因为,这就是我要跟你做的交易,我替你送常家村众人的魂魄去地府,作为交换,你得留下来,给我当仆人。” 说罢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你也可以不答应,但那样的话,这些魂魄就得你自己处置了。” 常辛下意识看向江鹤。见此,江鹤咬牙道:“你若不愿,我可以想办法将魂魄带回去,一起交给师父定夺。” 常辛很快摇头,“不用麻烦了,我愿意留下。” 他早就已经没了家,对他来说,去哪里都一样,况且先前江鹤已经帮了他太多,现在又愿意庇佑常安,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再多添麻烦。 江鹤叹了口气,也没再多言。见此,兰隐满意地笑了,“不必担忧,只要你乖乖听话,三餐衣食,必不会少你分毫。” 莫名地,常辛打了个寒颤,也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被兰隐诡异的语气吓的。 第30章 记忆 几人又闲逛了一段距离后,头顶突然发出了咔嚓的声响,紧接着,无数裂缝逐渐蔓延扩散开去。 众人顿住脚步,兰隐仰头望去,淡淡道:“看来,他们已经告别完了。” 话音刚落,四周陡然暗沉,与此同时,周围的景象迅速龟裂破碎,很快便露出一片暗色天空来。 在看到地上的阵法图案后,常辛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回到现实,脚边多出了一堆黄棕色的粉末,应该是那根干枯的柳枝。 还没等他多想什么,一个金色光罩陡然浮现,他愣了愣,光罩却只停在头顶上方,不再下落。 他颇为惊奇地抬手去触碰光芒,可惜什么都没碰到,直到兰隐提醒他:“看看四周。” 他抬头望去,顿时吓了一跳。 不知什么时候,光罩中出现了许多隐约的人影,仔细看去,面孔都很熟悉。他们垂手闭眼,无知无觉般悬浮在半空,大大小小有数十之多。 兰隐看着他们,朝江鹤满意笑道:“看来,你的弟子们困魔阵学得还不错。” 江鹤神色十分自豪,但嘴上却谦虚道:“弟子修为尚浅,还需练习,还需练习。” 常辛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小道士们在外面结出的阵法。 于众多浑浑噩噩的白影之中,常辛找到了常春的身影。他突兀地站在地面上,似乎对周围的变化没有任何知觉,只一直愣愣望着虚空,神情恍惚,眼神悲哀。 兰隐走过去,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事已至此,节哀。” 他回过神来,嘴唇嚅动,半晌却只得一句,“她走了。” 兰隐叹息道:“人与妖灵,本就无法长久深交,你们会走到这一步,也是必然,不如早日放下这一切去往轮回,重新来过。” 常春看起来很难过,犹豫许久后才低声问道:“她还会有来生吗?”兰隐淡淡道:“没了,她是雪灵,应时而生,如今耗尽修为,灵体消散,已经彻底消失了。” 常春怔了好一会儿,双肩有些颤抖,再开口时声音也带着哽咽。 他将手中一颗雪白的圆珠交给兰隐,“这是她留下的,我要离开了,便交给您。” 兰隐接过看了看,叹息道:“是她的记忆,你不看看吗?” 常春摇摇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很快也会忘记了,事到如今,再追忆也没什么意义,这东西,还是留给你们。” 兰隐也就顺手收了。她问道:“要和你女儿再告个别吗?”常春看看江鹤怀里已经昏睡过去的婴儿,苦笑道:“不必了,我相信道长会善待她的。” 兰隐笑而不语。 在常春不舍的目光中,江鹤把婴儿收进一个小葫芦里,并再次郑重承诺道:“你放心,我一定会保住她。” 常春却突然犹豫起来,直到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才一声长叹,神色虽然悲伤,语气却释怀许多,“若是……若是留不住,便送她离开,她已经被困了太久,又何苦因我一己之私,让她继续过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 此话一出,兰隐顿时惊讶起来,“你不是想让她好好活着吗?” 常春闭了闭眼,“我不知道怎么当好一个父亲,可我知道,父母之爱,为之计深远,我不能这样自私…… 您说得对,死去容易,可活着,太难了,我受困短短几月,尚且如此煎熬,她还这么小,又怎么承受得住?我不能……不能……” 他有些说不下去,索性背过了身,不再看众人,“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从来没有在山上遇到过她。” 那样至少,她还能有个来生。 困魔阵对兰隐几人和常辛这样的肉体凡胎并不起作用,所以他们很顺利地走了出去。 兰隐转身望向阵中,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白色玉罐,“天色很晚了,也该回去休息了。”她将所有村民的魂魄收进玉罐里,揣回了袖中。 望着仍旧白茫茫的地面,常辛低声问她,“为什么玉沙都消失了,村子还被埋着?” 兰隐正在遣散留守的老鼠们,闻言解释道:“境虽已破碎,但这些雪都是真实的,等天热了雪化掉,你就能见到原来的村子了。” 常辛这才恍然,缺又忍不住心生难过。 村子里都是木头屋子,又被掩埋得这样深,雪若是化了,到时候经水一泡,这些木屋也算是毁了。 “走,回去了。”老鼠们离开后,兰隐也神色倦怠地往回走去。 几名小道士跟在后面,怀里抱着老鼠们取回来的饭食,由于太过疲倦,几人也无心用饭,便决定先回去休息。 许是见常辛太过低沉,路上兰隐忽然问他:“想不想看看雪灵的记忆?”他愣了愣,但还是果断道:“想。” 兰隐点点头,正要说话,一旁的江鹤忽然插了一句,“能让我也看看吗?”闻言玄耳也兴致勃勃道:“主人,给我也看看。” 兰隐一回头,就见几个小道士全都眼巴巴地望着她。她顿了顿,“也好,那就大家一起看看。” 回去后,兰隐让众人在洞外团雪球,每人团一个带回洞室。 常辛不解,“为什么要带雪球回去?”兰隐解释道:“因为雪珠只有一颗,可是大家都想看,所以需要借力。” 常辛还是不解,但也无心再多问,很快就将雪球团好抱回了山洞。 兰隐也团了一个,但只有拳头大小,她拿回去放好后,就绝口不再提记忆的事,而是迅速吃完饭,转身就想回去睡觉。 常辛觉得疑惑,正要开口询问,她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交待了一句,“大家都早些休息,将雪球放近些,今晚应该能做个不一样的梦。” 此话一出,众人都似乎明白了什么,没过多久就各自散去。 常辛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料刚躺下没多久意识就开始模糊。 这一晚,他在梦里再次回到了常家村。 是一个寒冷的初冬,村里下了第一场雪,年幼的常春偷偷跑出去玩雪,雪人堆到一半的时候,他在树后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白影。 第31章 雪灵 他心里好奇,忍不住跑过去看,才刚绕到树后,他就见到了一个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 女孩满头白发,穿着一身雪白的薄裙,赤着双脚,长得十分漂亮可爱,那双眼睛却是浅淡的灰色,望向他时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和害怕。 见女孩穿得那么少,他忍不住心生同情。姐姐说过,只有很可怜的人才会冬天没有衣服穿。 他们的阿爹阿娘虽然不在了,但村里的叔叔婶婶们还会帮衬着他们,给他们些旧衣物,看这女孩的样子,怕是连叔叔婶婶也没有。 想到这里,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回家里,翻出了姐姐的一套冬衣,又抱着衣服急急忙忙赶回去,可等他回到树下时,那个小女孩却不见了踪影。 晚上,他将这件事告诉了姐姐,姐姐也想不明白。 来给他们送炭的猎户听了,思索很久后迟疑道:“我从前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冬天下雪的时候,运气好会看到雪灵,她们都是女子,长得很漂亮,穿着白色的长裙,脚上不穿鞋也不会冷。 她们是雪变的精灵,看到的时候要恭敬,要离得远些,靠太近的话会被冻成冰块。阿春莫不是看到雪灵了?” 听到这些话,常月顿时来了兴趣,“雪精灵?阿春好幸运啊,我也想看看雪精灵长什么样子。阿春阿春,她真的很好看吗?” 年幼的常春郑重点头,“真的很好看,可是她很怕我,不愿意跟我玩。” 常月有些失望,转眼却又高兴起来,“她肯定是不喜欢和男孩子玩,我们都是女孩,肯定能玩到一块去,阿春下次看到她一定要叫我,我也想看看雪精灵。” 常春刚想点头,猎户却严肃道:“你们下次要是看到她,可不能跟她玩,更不能靠近她,雪灵是雪变的,靠太近会把人冻成冰块,今日阿春还算幸运,要是下一回……总之记住我的话,千万别靠近她,知道了吗?” 姐弟二人面面相觑,心里虽然不情愿,但嘴上还是答应了下来。 屋外寒风呼啸,雪裙的小女孩正站在窗下,张头张脑往里瞧。 她看着三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咬住嘴唇,脸上写满了好奇和向往,几次扒住窗沿,似是想要进屋去,但直到屋内灯火熄灭,她都没能迈出那一步。 第二天天微亮时,小女孩消失在了屋外。 这之后的好一段时间,常月都在追问常春雪精灵的事,可从那天起,常春再也没有见过小女孩。 时光流逝,转眼冬去春来,雪色渐渐融化,按照猎户的说法,冬天过去了,雪灵就不会再出来了。 常月见没了想头,也就逐渐歇去心思,唯有常春仍然念念不忘地盼着第二年冬天的到来。 可谁想第二年的冬天虽然寒冷,却并没有下雪,接着第三年,第四年……连续几年,常家村都没见到丝毫雪迹。 常春逐渐长大,也从一开始的失望到后来的淡忘,他甚至开始怀疑那只是自己幼时的一场梦,其实那一天,树下根本就没有什么小女孩。 日子慢慢过去,青绿褪色,草木枯黄,天气愈发寒冷,时节已至深秋。 及笄之后,常月变得奇怪起来,她时常会望着猎户发呆,偶尔独处时,还会莫名捂着脸偷笑。 常春觉得疑惑,几次想要询问,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他想,姐姐既然没说,定是不愿告诉他,他又何必多事让姐姐烦心呢? 谁料没过多久,常月就将他拉回房内偷偷问他:“阿春,你说我嫁给全叔好不好?” 林全,是猎户的名字。 猎户虽然不姓常,但他的妻子是村里人,他年轻时来到村里,后来与妻子成亲,就一直留在村中,据说家里也没有其他亲戚,就只剩他一个人。 听到她这样说,常春很是吃惊,他没想到姐姐竟然生起了这样的心思,一时间傻在原地,许久回不过神来。 见他一直不说话,常月急了,“阿春你不同意吗?全叔对我们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同意?” 被她抓住肩膀好一顿摇晃,常春才勉强找回了些神智,可这件事太过突然,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姐姐,你怎么会想要嫁给全叔?他比你大好多,都快和阿爹一样大了。” 在他的注视下,常月捏着衣摆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去,“我觉得全叔是个很好的人,比村里所有人都要好,我就想嫁给他,和他一起过日子。” 常春想了想,“可是,村里人会议论的?还有全叔,他也不会答应你的。” 常月哼了一声,“是我嫁人又不是他们嫁人,关他们什么事?议论就议论,我又不在意。全叔不答应的话,我就……我就一直求他,他对我们这么好,一定会心软的。” 说完见常春不说话,她又有些忐忑地问道:“阿春,你是不是不愿意让我嫁给全叔啊?” 常春摇摇头,“姐姐你知道的,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可是你真的想好了吗?全叔比你大那么多,村里还有不少适龄的——” 常月打断了他的话,“村里有再多人都不关我事,我就只想嫁给全叔,既然你同意了,那我就要去找全叔说这件事了。” 常春愣愣问道:“我不同意的话,你就不嫁了吗?”常月瞪了他一眼,“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刚才都说了,是我嫁人,又不是你嫁人,你凭什么不同意?” …… 常春沉默了。 所以,常月看似在问他的意见,其实就是为了走个过场? 这一年冬天,久违地下了大雪。 常月再次去找猎户的那天早上,常春醒得有些迟,他见常月不在,料想是去了猎户家里,便打算先做好早饭等她回来吃,谁料一个转身,猝不及防就撞见了院中那道白色的身影。 是一名年纪同他相仿的女孩子,穿着单薄的裙裳,赤着双足,白色发丝随风飞扬,一双淡灰色的瞳孔正静静注视着他,嘴角微弯,漂亮得令人目眩。 第32章 发热 常春愣了许久,早已淡去的记忆渐渐复苏,他忽然想起自己幼时曾见过一个模样相似的小女孩,而女孩的模样也在这一刻同院中之人缓缓重合。 那一刻,常春心中的惊讶喜悦波涛汹涌,转瞬便将他淹没。 这次相见,雪灵没有再害怕逃走,而是一直好奇地跟在常春身边,随着他飘来飘去。 常春试探着问她的名字,但她似乎不愿说话,无论他问什么,她都只是含笑注视着他,神色一片懵懂,看起来如稚子一般纯真。 常春也不气馁,兀自兴奋地带着她饶了一圈,看到什么便给她讲什么,如此半天下来,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常月还没有回来。 他有些着急,想要去找常月,但见雪灵一直跟着他,他也不敢就这样出门。 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猎户突然找过来了。 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就想让雪灵躲起来,可猎户却像没看到他身边的白影一样,只是神色沉重的告诉她常月站在雪里不肯离开的事,末了小心翼翼问他的意见。 他心里慌张不安,哪还管得了许多?无论猎户说什么,他都只点头应是,一边还不安地偷瞟旁边那道影子,他记得猎户说过,让他不要靠近雪灵。 所幸猎户自己也心绪不宁,倒是没发现他的异常,见他连连点头,猎户松了口气,又心情复杂地离开,临走告诉他,常月在雪里站了太久,身体撑不住,现正在休息,让他晚些时候去接人。 好不容易将猎户送走,常春这才放下心来,又不由惊奇地望向雪灵。 原来,只有他能看得见吗? 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晚上,常春将常月接回了家。 由于在雪地里站太久,常月受了凉,当天夜里就开始发热。常春在床边照顾了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又连忙请来了村里唯一会看病的阿伯。 阿伯给他指了几味草药,又嘱咐几句后才离开。知道这事的猎户心怀愧疚,时常过来帮忙照料,如此几天下来,常月逐渐好转,常春却又病了。 猎户再次请来阿伯,阿伯看过后说是受了凉,常月没吃完的药给他吃上一些也就好了。 可又是几天下来,常春的病丝毫不见好转,反而愈发严重起来。 常月和猎户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常春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望向身旁漂浮的雪灵,试探着让她离远些,雪灵听懂了他的话,从那天起一直远远退在门边,不再靠近。 没过多久,常春的病情就开始好转,他也终于明白过来猎户的话是对的,太过靠近雪灵,会被寒气所伤,就像他这一次发热,若长此以往,说不定情况会更糟。 可知道归知道,他却不舍得真就这样远离了雪灵,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因此连日愁眉苦脸,就连常月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在常月的追问下,他小心翼翼将此事说了出来。 常月听后连连称奇,虽然看不见雪灵,但她相信常春的话,并鼓励常春,“她既然听得懂,你就跟她好好说说,你们离远一些也就是了。还有,你问问她,能不能让我也见见?” 看着她脸上好奇而兴奋的笑容,常春一时哑然。 果然,他这个姐姐还是同小时候那般。 虽然常月很想见见据说十分漂亮的雪精灵,但常春询问过后,雪灵仍是一副懵懂模样,常春无法,再加上两人婚期敲定,大小事情一大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常月和猎户的婚期定在了来年开春,过完年后,婚事就紧锣密鼓筹备起来。 眼看天气转暖,冬雪融化,常春十分着急,却无计可施,在一个寻常的清晨,最后一丝雪色融尽,他从睡梦中睁开眼睛,身边那道白影已经悄然消失。 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常春只觉怅然若失,但很快他又振作起来,精神抖擞地穿衣洗漱。 他想,只要过了春夏,秋收结束,等到今年冬天,就又可以见到她了? 日子很快的。 可这一年的冬天,又没有下雪。 常春每日盼着念着,从深秋满目萧条盼到初春草木发芽,却只盼到一场空。 见他十分失落,常月笑着安慰他,“别急,咱们阿春还小,以后还有很多个冬天呢,肯定还会再见到的。” 常春听了,这才又精神起来。 没错,他还有很多年可以活,今年见不到,再等来年就是了。 这一年,常春又从年头盼到了年尾,可深冬来临,最让他担忧的结果还是发生了,今年的常家村,又没有下雪。 仿佛过去重演,时间轮回,接下来的第二年,第三年……村里都没有下雪。 常春十分失落,越往后,越是肉眼可见的低沉。 或许是等待的时间太久,他又开始遗忘雪灵的模样,这让他感到十分恐慌。 他都还没问到她的名字,还没听到她开口说话,还没了解到她是如何存在的…… 他对这个漂亮得过分的雪灵有着太多太多的好奇,他不想忘记她。 几年时间匆匆而逝,在猎户早出晚归的操劳之下,家里日子逐渐富裕起来。 常春时常会跟着猎户上山,但只干些简单的活,或是帮着布置陷阱,或是自己采采山货。 闲时,他也会觉得迷茫,村里其他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已经要开始帮着家里干各种活,可他每日都很清闲,仍然可以自由自在的玩耍。 时间久了,难免听到各种闲话。他偷偷问常月,“姐夫是不是嫌我笨,不愿意教我打猎?”常月瞪他,“瞎说什么呢?你这孩子,不知好歹,这话可不能在你姐夫面前说。” 常春听话地闭了嘴,可那些闲话最终还是传到了猎户耳中。 几日后,他在饭桌上状似无意地提道:“这几年咱们也攒了些钱,我想着不如去城里盘个铺面,让阿春管着,做点小生意,你们觉得如何?” 常月夹菜的手顿住了。她惊讶地望着猎户,“怎么会突然想到要盘铺子?”猎户笑着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也不是突然想的,老早就在琢磨了。阿春现在也慢慢长大了,以后总不能让他跟我打一辈子猎?打猎多辛苦?还要看运气,哪有做生意安稳?” 第33章 不见 常月沉默了片刻,“可是阿春什么都不会,怕是管不了铺子?”猎户满不在乎道:“那怕什么?不会就学嘛,咱们头回做生意,谁都不懂,正好都学学,就是亏了也没啥,阿春还小呢,以后日子还长,不怕吃个一两次亏的。” 常月看一眼常春,不自觉叹了口气,却也没再多言,事情就这样被定了下来。 没过几日,猎户就带着猎物进城去了,说是去卖货,顺便看看铺子。姐弟二人在家里等了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才见猎户带着几包糕点魂不守舍地回来。 常月只以为事情不顺利,连忙宽慰了几句,他却突然下定决心般一把抓住常月的手,郑重道:“咱们送阿春去念。” 常月吓了一跳,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常家村世代都是平民百姓,老一辈几乎没人念过书,常辛父母来到这里后,小辈们倒是跟着识了些字,可等他们长大些后,就都被家里接回去干活了,农务繁忙,也没有闲暇再念什么无用的书。 常月小时候也去听过几堂课,比起调皮捣蛋的男孩们,常辛父亲显然更喜欢温柔乖巧的常月,教导她也比旁人细心三分。 后来父母离世,常月不愿再麻烦人,兼之做活辛苦,这才慢慢淡了心思。 她不是没想过将自己学到的东西教给常春,可那时的常春年纪太小,心性不定,看到这些文邹邹的东西就直呼头疼,再后来日子久了,就连她自己都开始忘记了,事情也就没了后续。 如今骤然听到猎户的打算,常月十分吃惊,忍不住追问原因。猎户解释自己今日进城路过一家私塾,听到里面朗朗的读书声,回来时又思索了一路,这才下定决心。 “都说读书无用,那是他们都读不好,阿春那么聪明,若是肯用功,肯定能读得很好的。这事也怪我,没有早想到这一点,要是早想到了,阿春也不用耽误这么些年了。” 常月很是犹豫,一则是因为小时候的常春并不愿意念书,也不知道现在大些了,想法变了没有;二则是知道这个学若是上下去,定要花费许多银钱,她不愿猎户太过辛苦,因此左右为难。 得知她的想法后,猎户却认真道:“阿春还小,以后路还很长,咱们送他去读书,日后他若是出息了,不但自己能得个好前程,咱们面上也有光不是? 若是实在读不下去也没关系,就当识些字,长长见识,以后跟我打猎也好,再做些其他营生也好,总归能够多条路。” 常月听后十分感动,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 当晚的饭桌上,两人就此事询问了常春的意见。 彼时的常春早就因为自己的无所事事而心生不安许久,闻言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并表示自己一定刻苦用功,不辜负姐姐姐夫的厚望。 此话一出,两位家长都很满意,于是事情就这样被定了下来。 没过多久,常春就去了城里读书,他也确实如自己所说,十分努力上进。 常月二人只当他是长大懂事了,心中欣慰,却不知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他想着,姐姐从前老说读书好,书里有很多新奇有趣的东西,他若是好好念书,是不是就能学到更多和雪灵有关的知识? 这样的念头支撑了他许久,虽然后来他发现事实与自己的想法天差地别,学堂里教的东西也和雪灵没有任何关系,但随着他识得的字越来越多,日子总归还有一个盼头。 深秋过后,冬天再次来临,让他惊喜的是,这一年的冬天下了雪。 初雪那日,学堂还没放假。他坐在窗边,骤然听到其他人的欢呼声,一抬头就愣住了。 纷扬的雪花让他沉寂许久的情绪陡然疯狂翻涌,他拼尽全力才压抑住自己立刻飞奔回去的冲动,而此时距离学堂放假还有三天。 这三天里,他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熬到回去的日子,他几乎是一路狂奔,进门后甚至都没来得及和常月打招呼,而是先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寻找雪灵的身影。 然而没有,无论屋内还是屋外,到处都没有。 他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只知道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突然“嘭”一声就断了。 她没来吗?还是因为自己回来太晚,所以她久等不到,已经走了? 那样明显的低落让常月瞬间明白了什么,她叹了口气,笑着安慰他:“别急,你才刚回来,先吃个饭,好好睡一觉,说不定明天一早睁开眼睛,她就站在你面前了呢?” 常月的话起了一定的作用,常春收拾好心情,吃过晚饭后早早就歇下了。 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醒来时浑身依旧乏力,只记得梦中有一片混乱的影子,细想时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外面天已大亮,他忐忑许久才穿衣出门,可令他失望的是,这一整日下来,那道记忆里的身影依旧没出现。 不止这一日,第二日,第三日……直到假期即将结束,他都没再见过雪灵,这让他感到失落又难过。 她是不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可是再难过,日子也总是要继续的。 离家那日,天色阴沉。 他背着包裹,跟在执意送他的猎户身后,浑浑噩噩地往外走。还没走多远,他忽然若有所觉般猛地一转头,后面小山坡上那道白影就猝不及防撞入眼中。 他愣了愣,突然丢下包裹疯了一般往山上跑,将猎户的呼喊声远远抛在身后。可等他赶到坡上时,那里已经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白影? 寒风呼啸而过,却比不上那一瞬间他心底的寒凉。 耳畔猎户的呼唤声越来越近,他咬咬牙,索性提高声音喊道:“我知道你在这里,能听见我说话。我又要走了,去城里读书,但这里是我的家,我一定会回来的,明年冬天若是下雪,你能不能出来见我一面?” 话音落下,除了寒风却无人应答。 眼见猎户越来越近,他垂眼掩去失望,转身往回走去,没走几步却又不甘地回头重复道:“明年冬雪,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早日回来的!你等等我……” 好吗?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散尽风里,只有茫茫大雪听得见。 第34章 亲事 常春捡起包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山坡上再次刮起一阵寒风,雪灵的长发在寒风里翻飞舞动,那双灰色的瞳孔静静注视着远去的身影,在下一阵风来临前,白发与灰瞳悄然淡去,又渐渐消失无踪。 常春没想到,变故会来得这样快,似乎就在一夜之间,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明明感觉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可从睡梦中醒来后,姐姐死了,姐夫也死了,昔日幸福美满的家,转眼便只剩他一人孤苦伶仃。 昏昏沉沉两日后,他拖着沉重的身体上山,在那两座坟前坐了很久很久,最后却只得一声苦笑,竟连哭都哭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现在说什么,也都没用了罢,一场梦醒,这世上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这一年,常春从学堂退了学,回家拿起猎户留下的工具,开始跟着一群猎人满山的跑,有时一无所获,有时满载而归。 这一年的冬天,又下雪了。常春醒来时,窗外的世界已经覆上了一层雪白。 他推开窗户,一眼就见到外面那道白影,她正静静地望着他,面前空地上,堆着两个圆滚滚的小雪人。 她指指自己,又指指雪人,忽而弯唇一笑,清澈纯真。 常春怔了怔,然后缓缓的,露出了一年来的第一个真心笑容,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随着寒风飞走了。 这个冬天,雪灵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们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心却似乎离得很近。 雪灵会时常在院中玩耍,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是小雪人,有时是村里看到的猫猫狗狗,或者谁家院子里摆放的石磨农具,只要她看到了,觉得新奇,第二天常春就能在院子里发现一个栩栩如生的雪堆。 日子久了,常春才发现她不是不愿说话,而是不会说话,甚至也不太懂得人类的语言,她对所有事物都很好奇,看到他做什么,都会跟着学,唯独做饭时,她躲得很远,生怕沾上一点温度。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长,长到雪灵慢慢开始懂得了一些人类的生活,学会了一些简单的人类语言。 由于两人朝夕相对,称呼不便,常春为她取了名字,叫玉沙,他说,这是雪的意思,同她极为相配。 玉沙似懂非懂地点头,笑得眉眼弯弯。 可再漫长的冬天也会过去,初春雪色融化时,玉沙再次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这次,常春并没有失落太久,他知道,自己只要熬过春夏秋,等降雪时,他就又能见到玉沙了。 这样的念头让他本来死寂的世界里多出了一抹别样的色彩,他不再消沉,开始重振精神认真地过日子,从年头到年尾,他收获的猎物越来越多,也因此攒下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财。 他想起猎户曾经说过,想要在城里盘个铺子让他做些小生意,可如今时过境迁,斯人已逝,他不愿再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至少留在这里,他可以守着故居,守着曾经的回忆,也守着每个能见到玉沙的冬天。 岁月匆匆,年复一年,常春慢慢长大,转眼已到了婚配的年纪。 父母还在世的时候,村里的桂婶就同他们家亲厚,后来父母过世,她也没少帮扶姐弟二人。 如今常月和猎户双双离世,她便将这份关怀转移到了常春身上,眼见他年龄已到,便做主要为他寻一门好亲事。 得知此事后,常春百般推却,奈何桂婶兴致极高,三天两头就上门与他说道,今天说李家的长女,明天说张家的老幺,末了兴致勃勃就要带着他上门去。 村里结亲不比外面,没那么多婚前男女不能见面的规矩,都是男方家里直接带着孩子上门相看,双方都相中了便将婚事提上议程。 常春家中没有长辈,桂婶便充当他的长辈,见他不愿上门,桂婶计上心头,索性编了其他理由带着他去往隔壁村相看,临到地方,常春察觉事情不对,却已经来不及,只能跟着进屋坐了一下午。 姑娘姓李,是个勤快本分的人,模样也长得不错,看得出来桂婶真的费了心思,可常春心中无意,自然是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出了门,他长松口气,连忙找借口离开,自那天起,无论桂婶再说什么,他都不愿跟着去,这样几次下来,桂婶实在没办法,只得暂时搁置了此事。 可令常春没想到的是,那日的李姑娘却看上了他,不时找借口过村与他说话,他心中无奈,只能每日躲在山上,天黑时才回家。 李姑娘是个性子直爽大胆的人,几次寻他不得,干脆找到机会将他堵在了山上。他实在无法,只得坦言自己心有所属,可这句话说罢,连他自己都愣了愣。 李姑娘自然不信,她从桂婶那里知道,常春向来独来独往,在村里连话都没跟同龄的姑娘多说过几句,又哪里来的心仪之人? 她只当这是常春没看上自己的托辞,心中虽失落,却仍有不甘,于是她将心中所想坦然告知,并与常春定下一个约定。 按照李家父母的打算,等这个年过完,就要将她嫁出去,比起上门相看的其他人,她更中意常春,因此她想在年前与常春相处一段时日,若到了年底常春仍然不愿与她成亲,她便放下这段念想,等到来年任父母做主另嫁旁人。 常春自然不想耽误她,可无论他怎么拒绝,李姑娘都铁了心要跟他培养感情,他实在无奈,又不能整日闭门不出,只好保持沉默,而这样的沉默在李姑娘看来,无异于默许此事。 她十分高兴,不时就来寻桂婶,再转道到常春家里。 也因此,常春打猎的时间愈发多了起来。实在躲不过的时候,他便带着李姑娘去桂婶家里,心里打定主意不要与她独处。 可这样的举动落在桂婶眼中,她只当常春回心转意,于是愈发费力地撮合二人,常春被夹在中间,左右受困,苦不堪言。 第35章 困惑 好不容易盼到年底,他每日望着阴沉沉的乌云,从天亮望到天黑,可转眼冬日已过一半,天上还没下雪,常春的心也跟着凉了一半。 今年,他又要见不到玉沙了吗? 年后正月,李姑娘再次来找他,忐忑询问他的想法。他沉浸在失落中,也无暇再顾及其他,毫不委婉地再次拒绝了她的心意。 李姑娘大受打击,眼眶微红地转身跑出了门,没走几步却又顿在原地,神色怔愣地望向一旁。 见此,常春不由奇怪,他走出屋门,顺着李姑娘的视线望过去,就见树下站了一名白衣胜雪的女子。 她依旧赤裸着双足,衣袂翩飞,青丝如瀑,那双明亮黑瞳在见到他的一瞬间绽放出令人炫目的光彩。 她笑得眉眼弯弯,小步跑上前去,似是想要奔向常春,没跑几步却又迟疑地停了下来。 她垂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又抬眼去望天空。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了纷飞的雪花,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临了。 李姑娘离开的时候,身形十分落寞。 玉沙好奇地望着她的背影,转头问常春她是谁,常春没有多言,下意识地,他隐瞒了李姑娘的事,玉沙懵懂,被他几句话打岔,没过多久就忘了此事,转而兴高采烈的同他说起话来。 此次苏醒,玉沙的修为更进一步,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灵体,她学着变幻了人类模样,想要第一个给常春看看,却不小心撞见了正要离开的李姑娘,这才会发生先前那一幕。 玉沙的出现让常春积压许久的郁气一扫而空,高兴之余,他却又有些担忧。 李姑娘看到了玉沙,会不会跟桂婶说起此事?桂婶知道了,会不会上门来询问?到时候他该怎么跟桂婶解释玉沙的身份? 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忧十分多余。 李姑娘完全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玉沙的存在,回去没过多久,她就在父母的安排下定下了婚期,时隔不过两月,她已如自己曾经所说那样另嫁旁人。 那日之后,玉沙又恢复了雪灵的模样。她依旧跟在常春身边,随着他飘来飘去。 李姑娘成亲那日,雪色尚未融尽。 桂婶去参加了她的婚礼,回来时提起此事,依旧十分唏嘘,她感慨二人有缘无份,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给常春带了一句话。 那是李姑娘临走前托她带给常春的话,只有短短数字,“人灵有别,万望保重。” 常春心下一惊,没想到她竟然察觉到了玉沙的身份。面对桂婶怀疑的打探,他强自镇定地找借口糊弄了过去,可心里仍然留下了一抹阴霾,怎么都挥之不去。 他别无所求,只是想就这样和玉沙相伴下去,这样的心愿难道也算苛求吗? 这之后的几年,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玉沙依旧会在每年下雪前后出现,她逐渐熟悉了人类的语言,却对很多事情都很懵懂。 闲时玉沙会在村里闲逛,飘来飘去地盯着村民们看。 见到有人成亲,她回去问常春那是在做什么,人类为什么要成亲?见到有孩子出生,她又回去问为什么人类能生出小人类,她都没见过雪灵生出小雪灵,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为了不让好奇心太甚的玉沙潜进村民家里,看到些不该看到的画面,常春绞尽脑汁才让她打消念头。 “为什么不让我去看?” “因为,他们家里到处都是火,你进去了就会受伤,会消失的。” “你是说,人类是用火来生小人的?” “……没错,就是用火,所以,你千万别去看,看了就回不来了。” “好,那我不去了,最讨厌火了。” 望着她生气离开的背影,常春只能无奈叹息。 偶尔两人也会说些闲话,他给玉沙讲人类的生活,玉沙给他讲雪灵的修行。 在玉沙的描述中,雪灵并不能轻易幻化为人形,只有修为达到一定境界时才能做到,可尽管如此,大部分时候她们并不愿意耗费灵力维持人类样貌,那对她们来说是件比较艰难的事,玉沙修行不过十数载,自然也是如此。 常春这才明白她为什么只化过那一次人形,他还以为是因为本体更自在些。 当提到第一次见面时,玉沙告诉他,那天她才刚刚凝聚成形,按照人类的说法,她才刚出生,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常春。 常春想起曾经读过的一些奇谈杂书,忽然隐隐明白了为什么只有他能够看到玉沙。 民间一直有种说法,小孩子眼睛干净,最容易见到妖灵异物,他们在一个巧合的时机相遇结缘,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春去秋来,岁月悠长,反复的分合并没能消磨任何情感,反而因着那份经久愈深的惦念,每个寒冷的冬天都格外短暂而温暖。 随着两人相处日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懵懂的感情逐渐萌芽生根,每每见到村中成亲的男女,两人心中都荡漾着莫名的情愫,却又在见到对方时慌乱地别开视线。 为这样奇怪的心绪所困扰,玉沙偶尔会回到山间,那里生活着她的同族——一些不喜人类的雪灵。 察觉到玉沙的变化后,其他雪灵劝诫她,“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个人类了?我们和人类是不能在一起的,我们喜寒,人类怕寒,还喜欢用火,他们是我们的天敌呀,你可别犯傻。” 玉沙十分茫然,她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很想亲近常春,想一直待在他身边,可她不能靠得太近,靠太近了常春就会难受,会躺在床上很久下不了床,常春告诉过他,那叫生病。 雪灵们的劝诫玉沙并没有听进去,她和常春相处这么些年,也没觉得人类如何可怕,最多在常春用火的时候,她躲远些也就是了。 就这样,她仍然时常出没于村里,围绕在常春身边。雪灵们见劝不动,也不再多言,只是逐渐减少了同她的往来。 这一年,有位老人恰逢冬天去世了,常春前去吊唁,玉沙远远跟在后面,见到众人哭号,心中茫然不解。 人类为什么会老去?听他们所说,那躺着不动的老人也曾年轻过,那他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阿春以后是不是也会老?老了以后,是不是也要这样躺着一动不动? 第36章 祸事 她越想越觉得难过,她不愿阿春变老,阿春若是老了,就不会再同她说话,也不会再笑着唤她的名字了。 一连几日,她都沉浸在生老的困惑中,情绪十分低落。常春察觉到后,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就带她一起去清理年货。 见他将野味用雪埋起来,玉沙很是奇怪,他解释道:“把它们冻起来,就不会腐坏了,等要吃的时候再挖出来解冻,看起来还和现在一样新鲜呢。” 玉沙听完后若有所思,倒是不再低沉,常春见了,只当她已经放弃思考生老之事,心里很是松了口气。 没过几日,他就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冰块,里面放满了年货。玉沙开心地向他邀功,他虽有些哭笑不得,却也顺着夸奖了她。 从那以后,每年玉沙都会主动帮忙将年货肉类冰冻起来,还会在沉睡前为常春留下足够的冰块,供他度过炎热的夏天。 玉沙没有见过夏天,在常春的形容里,夏天很热,天地就像一个大火炉,炙烤着世间万物。 玉沙很讨厌热的感觉,她庆幸自己那时候还在沉睡,又遗憾无法与常春度过每一个季节。 为了能更久地清醒着留在常春身边,她很努力地修行,将其他雪灵远远甩在身后。 雪灵们知道后又跑来劝她,“你那么厉害,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人类耽误修炼呢?回来和我们一起,你和人类是没有结果的。” 这些话让玉沙很生气,于是她将她们全都赶跑了。 还咒她和阿春没有结果,她们修炼才没有结果! 又是一年冬天,游方道士来到村子里,他发现了玉沙,心生恶念想要抓她炼丹,玉沙大怒,打斗时出手太重,道士寒气入体,一命呜呼。 玉沙见他突然不动了,慌忙去找常春。 常春并没有告诉玉沙实情,而是悄悄收拾好残局,对外只说道士是被那场大雪冻死的,比起毫无关系的道士,村民们自然更信常春的话,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由于常春的刻意隐瞒,玉沙并没有意识到道士的死亡是件多严重的事,常春告诉他,道士之所以陷入沉睡,是因为灵魂离开了身体。 玉沙好奇问他道士的灵魂去哪里了,他想了想后,告诉玉沙,人类的灵魂离开身体太久,就会去到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很神奇,好人去了那里,可以实现心愿,坏人去了那里,就会受到惩罚。 玉沙听了气愤地道:“那个道士想要把我抓起来,他是坏人,肯定会被惩罚的!” 常春当时叹了口气,又告诉她,“今后可不能再随意跟人打架了,每个人在世上都会有牵挂,他们还有想要陪伴的人,就像我还想留在这世上,下一个冬天继续等你。你的力量太强,若是动手的话,人类的灵魂很容易就会吓跑的。” 玉沙很是委屈,“别人想要抓我,我也不能动手吗?” 常春笑着摇头,“我是说不要随意跟人打架,但如果坏人先欺负你,你也不用忍气吞声,直接打回去就好。” 玉沙这才开心了,可想想后她又疑惑道:“那阿春睡着的时候,灵魂也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吗?” 常春再次摇头,眼见玉沙茫然不解,他斟酌着解释道:“睡着和魂被吓跑是不一样的,吓跑了才会去到另一个世界,只是睡过去的话,魂还在身体里呢。” 玉沙似懂非懂,却也没再继续问下去,见此常春不由叹了口气。 私心里,他不愿让玉沙知道人类会死亡,会消失在这个世界,她的心性还像个孩子一样没有长大,若是让她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消失,留她孤零零一人活在这世上,这对她来说,是件很残忍的事? 捡到常安的时候,他心中既欣喜又怅然,或许那时的他并不只是为了挽救一条性命,亦或是给自己留个后,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虽然模糊不清,却也曾真真切切的存在过。 他想着,等自己百年之后,常安还能替他留在这世上,再陪伴玉沙几十载岁月,让她不至于太过孤单。 可他没想到,祸事竟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更没想到因为他的含糊其辞,理解错误的玉沙最终走上了歪路,从而酿就一场惨祸。 最后一年的冬天,玉沙从沉睡中清醒,她兴高采烈地跑去找常春,却发现他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身上还多出大片的伤痕。 玉沙急了,她想起常春曾告诉过自己,人类受伤会很难受,严重的话还会昏睡过去,灵魂去往异界,躯体慢慢腐坏,最后化为枯骨。 她不愿常春落得那样的下场,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日复一日守在屋中,看着他日渐虚弱。 那段时间,村里人会来给常春送饭,照顾他的生活,玉沙不敢留在屋内,只能躲到窗外,委屈又无助地朝里张望,一如幼时那般,渴望却无法靠近。 尽管阿婶们时常过来照顾,常春的状况还是日复一日严重起来。 他自觉时日无多,趁着无人时将玉沙唤到床前,与她说了好些肺腑之言。或许是人之将死,他想起了许多过往的回忆,每至情浓时,皆潸然泪下。 弥留之际,他望着容颜依旧的玉沙,数次伸手想要触碰她,可最终那只手却只是无力垂下。 他长叹一声,视线逐渐模糊,心中无尽的遗憾压得他苦闷难言,于是在闭眼之前,他忍不住喃喃道:“玉沙,我从前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同你成亲,哪怕这辈子无法触碰到你,咱们就这样相伴下去,等我老了,还能同安安讲讲这段故事……可如今……对不起,我恐怕要先走一步了。” 常春的离世让玉沙彻底疯了魔,那一夜,村中突降大雪,将一切淹没,村中众人自此被困入雪境,不得解脱。 玉沙发现了因怨恨不甘而滞留人间的常安,她念及常春的心愿,耗费灵力助常安化魔,期盼着有朝一日她能大仇得报,常春也能再次醒来,他们还能像常春所希望的那样,一起相伴下去。 第37章 心愿 可没过多久,邻村的人发现了常家村的异常,他们带上家伙前来挖掘,却始终一无所获。 从他们的对话和叹息中,玉沙得到了一个不可置信的事实,她的美梦似乎只能是一场梦,人类被冻起来是会死的,而死去,就意味着常春再也无法醒来,村民们也因为她的天真全部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她不愿相信,于是怀抱一丝希望又陆续等到了几波前来探查情况的村民,可他们一次又一次重复的相似对话每一句都在告诉她,她到底做了一件多么错误的事。 玉沙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自此将自己封闭在梦境中,日复一日地举办着那场永远不可能礼成的亲事,困于梦魇之中,压抑绝望难以脱身。 回忆的最后,一切归于黑暗。 恍惚间,常辛听到了一句泣不成声的问话,“阿春,你还愿意原谅我吗?” 长久的寂静之后,耳畔传来一声虚渺的叹息,常辛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光亮让他陷入了短暂的迷茫,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场梦竟然如此漫长。 耳边传来吵闹的说话声,但他仍然愣愣地望着洞顶,脑海里不断回忆起梦中所见,直到一阵愤怒的骂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犹豫地起身往外走去。 骂声来自于一群浑身瑟瑟发抖的蛇,从他们的话语中常辛得知,昨晚那群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知他们住处的老鼠趁夜朝洞穴里塞了许多冰块,将整个洞口都堵住了,它们越睡越冷,最后活活被冻醒,这才气不过找上门来讨说法。 红蛇越说越觉得委屈,“兰隐大人,我们蛇族虽然喜欢阴凉的地方,可冬天这么冷,我们也是会被冻死的啊,这群老鼠卑鄙无耻,他们简直是在谋杀!” 听见这番话,常辛忽然想起几天前曾见到两只老鼠嘀嘀咕咕不怀好意地商量着什么,如今一看,竟是为了这个。 见红蛇告状,老鼠们也急了,灰鼠叉腰骂道:“你这臭爬虫可不要血口喷鼠!分明是你们洞没打好,这才让冰块堵住了出口,你们技艺不精,关我等无辜小鼠什么事?” 红蛇闻言更气了,“你这贼鼠还想狡辩?我可在雪地里看到了你们的脚印!” 灰鼠似乎有些心虚,但很快又硬气道:“脚印怎么了?兄弟们出去办事,在雪里留下脚印不是很正常吗?谁知道你们的窝刚好在附近啊?” 红蛇说不过它,只好委屈巴巴地望向兰隐,“兰隐大人,我等奔波了这么些时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灰鼠见状不妙,连忙朝黑鼠使了个眼色,两只老鼠也一左一右扒拉住兰隐的衣摆哭道:“兰隐大人,这些臭爬虫不知在哪里受了冻,大清早就跑来诬赖鼠,您可要为小鼠们做主啊!” 兰隐捂着额头,神色颇为无奈,“这大早上的,我还没吃饭,头又疼,又饿得慌……” 灰鼠听见了,连忙讨好道:“兄弟们已经去拿早饭了,兰隐大人您再稍等片刻,他们很快就回来。” 兰隐点点头,又望向那一群蛇,“这些日子你们也辛苦了,先前我曾允诺为众鼠实现一个愿望,如今你们既然来了,作为酬劳,我也会为你们实现一个愿望。我今日就要离开,你们若是想好了,就将心愿告诉我。” 蛇群闻言,顿时喜不自胜,也顾不上再跟老鼠们吵架,连忙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 兰隐叹了口气,转头就见常辛一脸呆滞地站在旁边,她不禁微微一笑,“昨夜睡得可好?” 常辛跟着她叹气,“还好,做了个很长的梦。”兰隐没有说话,静静等待他的下文。见此,他又叹了口气,“我有一个疑问。” 兰隐望了眼在旁边看热闹的道士们,“我想他们应该跟你有同样的疑问。” 江鹤率先笑道:“不如先听听常小兄弟怎么说。”常辛心情复杂,“我们看的不是雪灵的记忆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阿春的过往?” 对上数道疑惑的目光,兰隐笑道:“事情很简单,昨夜我正准备引梦的时候,常春叫住了我,他突然反悔了,想要一起看看玉沙的记忆,我就顺道带上了他。 他是魂体,和你们不一样,引梦之术对他也起了作用,所以你们昨夜看到的是两个人的过往。” 众人这才恍然。 兰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又随口对常辛道:“常春可真是个善变的人,对常安的事如此,对玉沙的事也如此,你这位同村可真有趣。” 常辛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继续叹气。 这一会儿功夫,群蛇已经商量完毕,依旧是由领头的红蛇开口道:“兰隐大人,我们想好了,我们想要一个安全舒适的地方冬眠,最好是个永远都不会被这些贼鼠找到的地方。” 老鼠们听了这话怒气顿起,张口就要骂蛇,却被兰隐一个眼神止住。 她想想后说道:“这个简单,你们选个地方,我给你们布个结界,至少近几年,你们都不用再担心会被人发现藏身之处。” 红蛇很高兴,“多谢兰隐大人。”兰隐想想后又摸出一小包东西递给他,“这里还有些月凝珠,虽然剩得不多,但应该会对你们的修行有所帮助。” 红蛇更高兴了,连忙伸出尾巴接过纸包,“太好了,多谢兰隐大人!” 蛇的心愿完成后,兰隐又问老鼠们,“你们呢?想好了吗?”两只老鼠对视一眼,最后由灰鼠小心翼翼开口道:“兰隐大人,我们想把这个心愿给那些被贼人杀害的兄弟们,您能让他们活过来吗?” 兰隐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抱歉道:“生死乃是定数,很抱歉,这个我无法干预。”听到这话,老鼠们显而易见的失望。 见此,兰隐想想后又道:“他们此番殒命也有我几分因果,我虽无法干预他们的生死,却可以照拂他们的来世,如今不过几日,他们的魂魄或许尚未轮回,待我引渡亡魂之时,会一道打听此事,若有结果,我便命人将消息带给你们。” 第38章 送别 听她这样说,灰鼠才又高兴起来,“那太好了,希望他们下辈子可以投个好胎,不要再当老鼠了!” 黑鼠在一旁不服气地嘀咕道:“老鼠有什么不好?又软又小,行动灵活,跑起来比人快多了,还可以自由自在的到处打洞,多快乐?老大真迂腐……” 灰鼠回头瞪了他一眼,他立刻闭嘴,委屈巴巴地缩回鼠群里去了。 常辛见此,不由好笑。 或许黑鼠说得对,当老鼠也可以很快乐啊! 这一日天气晴朗,没有下雪。 吃过早饭后,兰隐就去为蛇群布置结界了。有她同行,老鼠们也不敢再跟踪,只好留在山洞内等待。 午饭时分,兰隐只身回到山洞。由于接下来要赶路,为了保存体力,众人又多吃了一顿饭,过午后才出发回城。 由于天气太冷,鼠群大部分都回了洞穴,只有先前帮忙布阵的老鼠们抱着火焰石前来送行。 他们不仅舍不得兰隐,还舍不得江鹤。灰鼠一溜烟爬到江鹤脚下仰头望他,眼中竟然有些湿润,“道士,你什么时候再来玩啊?” 江鹤还没答话,黑鼠也凑上前来,丢掉石头捂脸呜呜哭了起来,“道士,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兄弟们觉得你真是个好道士,跟其他那些天杀的牛鼻子都不一样,兄弟们实在舍不得你,你得空了可一定要时常回来看看啊呜呜呜……” 望着两只哭得像死了爹娘的老鼠,江鹤不由陷入沉默。 明净看不下去了,气愤道:“你们哪是舍不得师父?你们分明是舍不得师父的银子!” 灰鼠泪眼婆娑,“小道士,话可不能这么说,鼠鼠我是真的觉得你师父是个好道士。” 黑鼠也放下爪子抽抽嗒嗒道:“你这小道士真是小人之心度好鼠之腹,比你师父可差远了,怪道你是徒弟人家是师父呢。” 明净气得满脸通红,还要再跟他们辩驳,幸好江鹤及时拦住了他。 江鹤无奈地望着两只老鼠,“多谢两位的深情厚谊,但贫道此番是为降妖而来,如今事情办完,贫道也该回京城了,若无意外,今后怕是无法再相见了。” 他这番话说完,两只老鼠立刻就止住了哭泣。灰鼠失望地问道:“不回来了?”黑鼠不死心地确认道:“真的不回来了?” 江鹤点点头,“京城与此地相隔何止千里,我——”“哎呀!”灰鼠忽然一声叫唤打断了他的话,“既然路途遥远,那道士你就快走,天色也不早了,兄弟们也要回去睡觉了。” 黑鼠连连点头附和,“就是就是,这外面太冷了,还是家里好,又暖和,又舒坦。道士你快回家,大冷的天别在外面瞎转悠啦!” …… 江鹤再次陷入了沉默。 玄耳见此,不由笑道:“那主人,咱们也快走,别耽误这些老鼠回去睡觉。” 听见这话,灰鼠立刻爬上前讨好笑道:“哪里的话,若是兰隐大人有差遣,小鼠们少睡一会儿也是值得的。” 黑鼠点头如捣蒜,“兰隐大人若不嫌弃,便时常来做客,能小住一段时日就更好了,小鼠们一定盛情款待,绝不怠慢!” 灰鼠重重敲了他一下,“笨蛋!咱们地方简陋,怎么能招待贵客?这样,等开春你就带兄弟们找个好地方,咱们尽快挖个新家出来,要比现在的更大,更好,更敞亮气派!” …… 辞别老鼠们后,众人一起出发回城。 路上明净气鼓鼓抱怨道:“这些老鼠真是无利不起早,见坑不到师父的银子了就那副嘴脸,怪不得大家都讨厌他们!” 江鹤倒是十分心平气和,“百相方为众生相,老鼠也是众生,他们虽爱财,却有情有义,心系同族,切不可心存偏见,一叶障目。” 明净想想后气消了许多,“师父教训得是,是徒儿狭隘了。” 江鹤微微一笑,在目光瞟见一旁的兰隐时,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逐渐困惑起来。 这样又行了一段路后,他终于忍不住上前问道:“隐姑娘,我心中有一疑惑,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兰隐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请讲。” 他满脸不解道:“我等此行发现的雪灵只是个小妖,按理来说并不能让观中司南转动,但我等沿司南所示方向查访日久,也没能发现其他妖物踪迹,此事实在有些蹊跷啊。” 末了见兰隐不说话,他又小心翼翼道:“隐姑娘能否再将司南借与我等探查一番?此事不明,贫道这心中实在难安啊。” 兰隐笑道:“司南所示方位甚广,清风观弟子有限,有疏漏也是在所难免的。至于借……这司南已交到旁人手中,怕是借不回来了。” 江鹤有些着急,“不知是交到了何人手中?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姑娘代为引荐一番。” 思索片刻后,兰隐忽然问道:“你们发现司南转动具体是什么时候?当时是什么情形?”江鹤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是在初雪后不久……” 听完江鹤的叙述后,兰隐缓缓笑了,“你觉得穷奇如何?”江鹤愣了下,“您说什么?” 兰隐叹了口气,“无事,你也不用借什么司南了,那段时日这里有只穷奇借道,还和玄耳打了一架,想是当时气息外露,这才会被司南察觉到。” 江鹤闻言一惊,虽然心里十分好奇像穷奇这等凶兽怎么会出现借道,但见兰隐不欲多言的样子,他也不好再问,只能将所有疑惑尽数吞回了肚子里。 此间话了,兰隐见常辛一直垂头不语,不禁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常辛语气低落,“我想了很久,都记不起小时候见过雪灵,明明那时候我经常跟阿春在一起玩,我们那么要好,他也从来没告诉过我。” 兰隐安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不告诉你自然有自己的理由,你若是想知道,等回去后你亲自问问他也就是了。” 常辛叹了口气,犹豫许久后还是摇头道:“算了,事到如今,问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就让阿春安心离开。” 第39章 入住 兰隐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从很小的时候就能看见这些东西了?” 常辛想了想,“记忆里我第一次看见的是村里一位过世的阿婆,我那时候应该只有一两岁,话都说不利索,那位阿婆就飘在半空,头发拖得很长,脸是青色的,上面全是褶子,她就看着我笑,笑着笑着就上前伸手要摸我,我被吓得直哭,阿娘听到以后赶忙跑进来,然后她就消失了。” 沉默片刻后他又补充道:“后来我大了些,也跟阿爹阿娘说过这件事,他们觉得是因为我还小,小孩子眼睛干净,看到些脏东西也很正常,等长大就好了,可我后来还是看得见,我也没办法再告诉他们,他们走得太早,都没能等到我长大就去了。” 见他越说越难过,兰隐又安慰道:“不要难过了,他们现在肯定早就投胎转世,有了新的孩子,你难过也无济于事,不如看开些。” 常辛:…… 谢谢,太会安慰人了。 这一路风平浪静,众人午后出发,午夜时分才回到伏县。 由于天色太晚,城门已经关闭,他们无法进入,只好在县郊将就一夜。 没了贼伙的压迫,灾民们日子好过许多,至少县里发放的物资能够到他们手里了,但大雪一日未融,灾情一日未尽,他们就无法真正逃离这场苦难。 第二天清晨,城门打开,众人在街边告别,江鹤打算先去县衙办完剩下的事情,再带着弟子们回京,常辛则要跟随兰隐二人回隐古居。 临别前,江鹤神色复杂地看了常辛好一会儿,最后却只叹息道:“常安之事,我会传书回来告诉你们,日后若到了京城,可以来清风观找我。” 常辛点点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倒是明净十分舍不得他,拉着他叽叽喳喳说了好些话,无非就是这次降妖如何,认识他如何,又说到京城如何,日后有机会如何。 眼看两人依依不舍,话别起来没完没了,玄耳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这些道士又不是今天就要走,你们至于嘛?” 两人一想也是,遂相视一笑不再多言。江鹤向兰隐辞别后,便带着小道士们前往县衙去了。 众人一走,街边便只剩下兰隐三人。 不知怎么的,常辛突然有些局促不安起来,“请问,我留下来需要做些什么呢?” 兰隐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馄饨铺上,停留片刻后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先吃个早饭,至于做什么,我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说。” 等几人吃完早饭,路上的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他们没再过多停留,一路返回了隐古居。 进门后,兰隐指着右边的门房对常辛道:“今后你就住在这里,若有从正门进来的客人,便由你来招待,领他们走右廊,到会客厅等待即可。” 常辛连忙应下,又下意识看了眼左边的长廊。 他第一次来时没有看错,那边临街拐角的墙面上真的多出了一扇门,一扇通体漆黑的木门,门上没有把手,也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正中的金红色竖纹格外显眼。 常辛觉得那道纹路十分眼熟,仔细一看,不正和兰隐额间花钿一模一样? 就在他心生疑惑的时候,兰隐又开口了,“玄耳就住在左边的门房,有什么事可以找他。那扇门有时候会开启,从里面出来的客人玄耳会负责接待,若他不在,你便领他们走左廊,同样到会客厅等候,但要记住,少同他们说话,奉完茶就赶紧离开,以免惹祸上身。” 常辛虽然不解,但还是认真记了下来。 那扇门的位置根本出不去,可兰隐说里面会有客人走出来,想来不是什么正经客人,应该又是妖鬼精怪之流,他得好好记住兰隐的话,否则一个不察,怕是连小命都要丢了。 几人穿过右廊后,兰隐又站在会客厅前道:“以后这里奉茶的活就交给你了,洒扫——”她顿了顿,“罢了,这事容后再说。” 说话间几人进了月洞门,一个简单宽敞的院子也随之出现在常辛面前,院中有空地一片,房舍间。 兰隐分别朝他示意了下靠左的房屋和墙角的水井,“厨房和井都在这里,以后买菜的活也交给你,菜钱每日到灶上的陶罐里取,买完后将篮子放回去,你就可以离开了。” 院子最后方是并排的三间房屋,兰隐略过左边屋子,给他介绍了另外两间。 “中间是我的住处,若有事找我便来敲门;右边这间堆积着些杂物,平日若是要用雨具锄头之类,就到里面去找。” 常辛看了看右边空地上那几块地,总觉得她还有下文。果然很快她就道:“这里原先是打算种些东西,后来搁置了,你闲时便来松松土,若是见到可用的种子,也可以买回来种下。” 接着,她又交待了些琐碎杂事,常辛一一点头记下,暗暗又将院子打量了一番。 厨房外面是一小片草地,草地上有一套石桌石椅,看起来像是吃饭的地方;水井在厨房旁边靠墙的位置,后面还有一棵高大的枯树,暂时看不出来是什么。 他打量完后,想问兰隐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可他才刚开口唤了一句“主人”,兰隐就打断道:“你不必唤我主人。” 玄耳也不高兴道:“你不许叫主人,主人只能我叫。” 常辛哑然,“那……我该唤你什么?”兰隐想了想,笑道:“先前在幻境中,你直呼我名字不是挺顺口的吗?” 常辛有些尴尬,“那时情况紧急……我如今既是来当仆人的,再这般直呼主人姓名,也太不敬了。” “无妨,虚名罢了,且先这样唤着。” 事情交待完毕后,兰隐就神色倦怠地准备回房,临走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我今晚就要将村民们的魂魄引渡到地府,你若要告别,最好在天黑前来找我。现在时候不早,你安顿一下,就先去买菜。” 常辛点头应下,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兰隐走后,常辛压低声音好奇地问玄耳,“那间屋子是做什么的?”玄耳看了眼左边紧闭的房门,随口道:“那是聚宝盆住的地方,你没事别打扰他,小心他把你也吃掉。” 常辛心里一惊,也不敢再问。见此,玄耳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放心,你既然来了这里,咱们就是一家人,我会保护你的。” 常辛麻木地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果然,他又嘻嘻笑道:“既然都是一家人了,总该互相关照?你买菜的时候能不能多买点大骨头?已经好些日子没吃到了,可馋死我了。” 第40章 买菜 常辛叹了口气,想想后说道:“我初来乍到,对这县城不熟悉,也不认得路,不如你跟我一起,顺道给我讲讲这里的物价?” 玄耳挠了挠头,“我倒是可以带你去转转,那我带你去了,你会给我买大骨头吗?” 常辛不禁沉默:“……可以的?”闻言玄耳立刻高兴起来,拉着他就要往外跑,“那快走!现在早市人还不算多,再晚就要和别人抢了!” 常辛被拽了一个踉跄,连忙反手拖住他,“等等,拿篮子,拿钱!” “噢,忘了。” …… 厨房灶台上有一个精巧的陶罐,里面装着些铜钱和散碎银两,常辛正在估算三人的菜钱,玄耳随手抓起一把就去拎篮子,“发什么呆呢?快走啊。” 常辛被他的举动震惊了,“你……平时就是这么取钱的?”玄耳有些莫名,“对啊,怎么了?”常辛张了张嘴,忍不住磕巴道:“不……不用算算吗?” 玄耳无所谓地拖着他往外走,“算什么啊?买完放回来就是了,你平日若是需要花用也可以从这里拿,但有一点,这个罐子里的钱每个月都是固定的,花完就没了,聚宝盆吝啬得很,想从他那里再拿钱就得主人出马,为了少些麻烦,咱们得省着点花。” 常辛已经听他提了两次聚宝盆,一时好奇心起不由追问道:“聚宝盆到底是什么?” 玄耳一心惦记着大骨头,闻言随口应道:“就是个吝啬鬼,你以后会见到的。” 见他不欲多说,常辛也没再追问。 左右日子还长,若是顺利的话,他应该能在这里住上很久? 常辛没想到,这一趟市场之行会给他留下这样大的震撼,而这份震撼来源于同行的玄耳。 他们路过菜摊时,玄耳随手拿起一捆青菜问多少钱,老板一看到他,顿时喜笑颜开,“小兄弟是你啊,还是和上次一样,十文钱!” 常辛一个激灵,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据他所知,县城里一斗米也才三十文,这是什么镶金嵌玉的菜一捆就要十文? 他刚想开口询问,谁料玄耳已经干脆利落丢下钱拖着他往下一个摊位去了。 就这样一路逛下来,所有玄耳问过的摊位报出的菜价都要比他所知道的贵上好几成,常辛数次欲言又止,但他不好判断这是不是雪灾之下物价涨了,因此一直没说话。 直到玄耳和他分开独自去买大骨头,他站在街边,听到两个小摊贩闲聊,而他们话中谈及的对象正是玄耳。 “这小哥终于又来了啊,我还以为他不在这里了呢。” “谁说不是呢?还好他没走,他要是走了,咱们上哪再找这么傻的主顾去?” “是啊是啊,这小哥出手可真大方,那银子使得,活像路边的石头一样,也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 “我看怕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要只是小厮,回去被主家知道他这么乱花银子,可不得挨板子?” “嗨呀,管他呢,人家公子哥愿意给,咱们就卖,有他在,咱们养家糊口都轻松了不少呢。” “谁说不是呢?哈哈哈~” …… 常辛又默默站了一会儿,在听到摊贩对其他人报出的菜价后,他彻底无语了。 感情这菜市场还有两个价格,一个是给玄耳的,一个是给其他人的。 就在他无言望天的时候,玄耳抱着一大筐骨头回来了。 “发什么呆呢?回去了。” 鬼使神差般,他问了句,“你买这些骨头多少钱?”听到玄耳说出的价格后,他有些意外,“这么便宜?” 这个肉摊的老板怎么没给他报高价? 玄耳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你在说些什么?” 他摇摇头,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在回去的路上问玄耳,“你知道自己被人坑了吗?这些菜根本没这么贵。” 没想到玄耳却一脸无所谓地道:“我知道啊,他们卖给我的东西比别人贵好多呢。” 有那么一瞬间,常辛简直无言以对。 “知道贵你还买?” 玄耳看起来有些苦恼,“我也不会还价啊,总不能让主人不吃饭?我试过了,按照他们的价格来算,罐子里的钱完全够使,而且我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我买得早,菜比较新鲜,贵些也是应当的,菜价不都这样嘛?每天从开市到闭市,价格都不一样的。” 常辛被噎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哪是新不新鲜的问题?这分明是他被人当冤大头的问题啊! 先前他怎么没看出来,玄耳这么好忽悠? “你……你这样买菜,兰隐知道吗?” 玄耳歪头想了想,“主人很少过问这些的,只有每个月钱花超的时候她才会问起,但我一直挺省的,不该花的从来不乱花,已经很久没超过了。” 常辛沉默…… 他怎么觉得,玄耳的节省和他所想的节省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由于心不在焉,接下来的这一路,常辛都很安静。 倒是玄耳十分兴奋,一路走得飞快,回到隐古居以后,他又催促着常辛将篮子放回厨房。 常辛本以为他会留下来做饭,谁想放好菜篮和箩筐后,他又跟着自己回到了前院。 常辛觉得好奇,忍不住问道:“每日做饭的不会是兰隐?”玄耳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在说什么啊?主人怎么可能自己做饭?” “那是谁做?” 玄耳指了指旁边的池塘,“阿淮啊,洗衣做饭洒扫这些活都是她在干。” 常辛默默多看了眼波光粼粼的水面,内心再次受到冲击。 这隐古居怎么如此奇怪,竟连池塘都能成精?还是说这池中养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妖物?鲤鱼精?还是王八精?总不能是水草? 话说回来,他还从未见过水草精长什么模样呢…… 兰隐为他安排的门房是间不大的屋子,但里面陈设一应俱全,桌上甚至还有一套文房四宝。 对此,玄耳的解释是:“你没来之前,这地方也是我的,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学认字,就上街买了套纸笔,可你们人类的文字太难学了,歪歪扭扭的,有时候扭错一点就变成另一个字,有时候扭错了直接就不是字了,我实在学不会,就放弃了。对了,你会认字吗?” 第41章 别样俭省 听到这个问题,常辛忍不住有些低落起来,许久才轻声应道:“会一些。” 他幼时聪慧,三岁能识千字,五岁熟读经书,那时父母时常夸赞于他,说他今后必有作为,可转眼间双亲离世,只余他一人孤苦伶仃活在世上,就连吃顿饱饭都成了一种奢望,又何谈继续读书? 听他这么说,玄耳顿时高兴起来,“那你回头教教我,我之前都找不到人教,主人嫌我笨,聚宝盆更是指望不上,阿淮比我还讨厌这些歪歪扭扭的东西。 我后来想了很久,觉得我学不会就是因为没人教我,要是有人教,我这么聪明,肯定早就学到五车了!” 常辛默了默,“学富五车。” 玄耳无所谓地挥挥手,“都差不多啦。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 见他兴致勃勃的样子,常辛都有些不忍心打击他了,“我是很小的时候学的,现在都忘了大半了……要不你让我想想,等过段时间再教?” 玄耳痛快道:“行!你放心,我很聪明的,肯定一教就会了。” 常辛想起菜市场的所见所闻,一脸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忍心打击他。 或许,兰隐嫌他笨也是有原因的? 由于玄耳的死缠烂打,常辛拗不过他,只好先教了些简单的字。 很快就到了午饭时间,玄耳忽然听到什么似的转头望向窗外,下一刻,他如释重负般将纸笔往前一推就站起身来,一边招呼常辛道:“走,吃饭去了。” 常辛觉得奇怪,但还是跟着他往后院走去。 穿过月洞门,两人一路进了厨房,屋内临窗的位置有块空地,上面安放了一套桌椅,此时桌上已经摆好热气腾腾的饭菜,周围却空无一人。 环视一圈后,常辛不由奇怪问道:“做饭的人呢?” 玄耳笑道:“阿淮回去啦,她比较害羞,不喜欢见生人,等你待久了,自然就会见到她了。” 常辛这才了然,又听耳边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却是姗姗来迟的兰隐,“都到了?吃饭。” 桌上摆放着一盘清蒸秋葵,一盘醋芹,一盘炙烤羊肉,还有一盆大肉骨,并四碗雕胡饭。饭菜色香味俱全,勾得人食指大动。 几人坐下后,兰隐刚端起碗,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对常辛道:“方才阿淮说她不想把洒扫的活让给别人,既如此,你就先种种地。隐古平日客人不多,你闲时自己找事做打发时间,只有一点,你和玄耳尽量不要同时出门,以防客人上门无人接待。” 常辛一一应下,想想后又问道:“我可以去买些书回来读吗?”兰隐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你,我会让金琅每月多放五两银子,作为你的花销,不够再来找我。” “啪嗒”一声,常辛的筷子掉了。正准备夹菜的兰隐转头见到他目瞪口呆的模样,忍不住奇怪道:“怎么了?” 他默默合上嘴,一边捡筷子一边应道:“没事没事。”可他心里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要知道普通百姓家里一年到头的花费十两银子已经绰绰有余,俭省些过日子的话,五两也是完全足够的。 常春当猎户那么多年,也不过攒下数十两银子,可现在兰隐竟然告诉他,他每个月就有五两银子,这让他怎么能不震惊? 兰隐没有察觉到他的失神,一边吃饭一边问道:“阿淮刚才告诉我,你们买了很多大骨头回来?” 听到这话,常辛默默瞟了玄耳一眼。 由于菜价太过震惊,他甚至忽略了骨头的事,如果没记错的话,玄耳当时抱的那筐骨头,怕是剃了得有半扇猪。 见兰隐忽然问起此事,玄耳有些心虚,“主人,我都好多天没吃到了,一时嘴馋,就多买了些。” 兰隐点点头,倒也没再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后,她忽然开口道:“现在天气寒冷,多买一些也没什么,等到了夏天,可不能再这样买了,咱们没有雪灵帮忙冻肉,买太多会放坏的。” 玄耳连连点头,“我知道的,主人您放心,我一定不会浪费粮食。” 兰隐叹了口气,“浪不浪费倒是其次,肉放久了会坏,坏了就会招苍蝇,你忘了几年前那只苍蝇妖了?没日没夜的嗡嗡嗡,吵得人头疼,我现在想起来都心烦。” 听到这话,常辛不由在心里反驳了一句,浪费不是其次,不浪费粮食很重要。这样想着,他又默默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 因着兰隐的话,玄耳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他连忙表态道:“主人您放心,我明天——不,后天,后天一定把所有肉骨头都吃完,绝对不会再招苍蝇了。” 兰隐这才满意点头,“过日子还是需俭省些才好——”“噗!咳咳咳……”常辛没忍住,被嘴里的饭菜狠狠呛了一口。 俭省?一个花钱买天价菜,一个随口五两银,这对主仆的所作所为,实在看不出哪里俭省。 果然,还是他见识太短浅了吗? 午饭过后,两人再次结伴回到前院。 这之后的整个下午,常辛都在教玄耳识字。 越教到后面,他就越觉得玄耳学不会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开始的时候,他认字很快,一些简单的字一教就会,就连常辛都忍不住夸他聪明,可随着学习的深入,他的想法越来越多,越来越奇怪,而且跟普通人差别很大,很多时候甚至都跟不上他的思路。 比如“日”和“曰”,玄耳问常辛这两个字有什么区别,常辛思考后告诉他,“曰”是说的意思,说话要张嘴,因为嘴张得大,所以“曰”字看起来比较宽。 玄耳反驳他,“不对啊,我看那些蛤蟆精说话就不用张嘴,他们的声音也很大啊。” 常辛叹气,告诉他字是人类发明的,所以可能不适用于蛤蟆这样的特殊种族。 他想想后又道:“可我看人类说话时嘴是上下张开的,那为什么不用‘日’字表示说话,‘曰’字表示太阳呢?明明太阳比人类的嘴大很多,也宽很多啊?” 常辛沉默…… 第42章 悲惨的告别 再比如“爹”字,常辛告诉他,可以拆分成“父”和“多”字,玄耳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父亲很多所以叫爹?” 常辛耐心解释道:“这个多不是指父亲多,是子女多。” 玄耳问道:“那为什么不是子多,而是父多?” 常辛继续解释道:“因为子女在父亲膝下,所以是父和多。” 玄耳还是不解,“可是孩子是母亲生的啊,为什么不是母多?” 常辛被问懵了,好半晌才迟疑道:“这个……可能是因为,父亲是一家之主?” 玄耳继续追问:“既然是子女多才叫爹,那你先前提起你父亲的时候为什么要叫阿爹?你父亲和母亲也生了很多孩子吗?” 常辛:…… 他好像明白兰隐为什么不愿意教玄耳了,这认字他是一天也教不下去了。 可他虽然很想逃,玄耳却兴致极高,按他的说法,常辛是唯一一个肯教他,还不嫌他笨的人。 说到激动时,他忍不住抓着常辛的胳膊眼泪汪汪,“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绝对不辜负你的苦心。” 常辛想抽出手,可惜玄耳力气太大,他抽不出来,于是只好麻木的任他拽着。 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他根本没什么苦心? 一个下午转瞬即逝,晚饭时,常辛依旧没见到做饭的人。 吃完晚饭后,玄耳一反常态,严肃地对他说道:“一会儿会有两位客人过来,你关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用管,最好别出来,知道了嘛?” 常辛点点头,心里有些好奇。 玄耳所说的是什么客人,会是从左门出来的吗? 他想起早上兰隐曾经说过,如果要和村民们告别,最好在天黑前去找她。他看了看天色,已经暗到需要掌灯了。 要去吗?可是除了常春,他还需要和谁告别呢? 不自觉地,常辛想起了在雪灵梦中经历的一切,小桃子会笑嘻嘻抱着他叫哥哥,阿旺叔会亲切的和他打招呼,就连拦门的阿婶们,也会对他笑脸相迎…… 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他现在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去和大家告别,送大家离开,可惜,没有如果。 常辛苦笑一声,缓缓在桌边坐了下来。 罢了,还是,不去了。 夜色渐渐深沉,隐古居中一片安静。 常辛点了灯,坐在桌边对着玄耳下午写的字出神。 不知道阿春他们是不是已经走了,兰隐要怎么送他们离开呢?或许他应该去告个别的,虽然大家都不待见他,但毕竟是最后一面了,就算不为他们,也该再见见阿春,送他最后一程。 或许,他可以拜托兰隐,问问她能不能单独把阿春放出来? 想到这里,常辛突然精神一振。 对啊,虽然大家的魂魄都装在一起,但先前看雪灵记忆的时候,阿春不是出来过吗?兰隐她一定做得到的! 打定主意后,常辛开门朝外面看了看,见一切如常,连忙掩上门往后院跑去。 此时天已经黑了好一会儿,后院一片漆黑,只有兰隐屋中透出些许光亮。 他敲响房门,心中有些忐忑。 兰隐很快就出现在门后,见到他时也没怎么吃惊,只是随口问道:“怎么来得这么晚?”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又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在听到他的请求后,兰隐有些为难,“那都是之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其他人的魂魄刚被放出来,都还不太清醒,现在已过去两日,他们都苏醒得差不多了,我没办法再单独放出常春。” 此话一出,常辛瞬间失望起来。见此,兰隐问道:“你还想见他们吗?” 迟疑片刻后,常辛还是点点头。 兰隐将他让进房内,朝他示意了下桌上的玉罐,“他们就在里面,你自己打开。” 常辛走上前去,一点点掀开盖子,目光死死盯着罐口。 最先冒头的是桂婶,她左右张望了下,看到他后一声惊呼,“哎哟,这不是阿辛吗?你怎么还活着呢?这么多年不回来,还以为你死外面了呢。” …… 常辛的脸黑了下,没有说话。 很快,阿旺叔也探出了头,见到他后一声冷哼,“小子,你是来看笑话的?告诉你,就算老子已经死了,也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 常辛:…… 他好像,什么都没说? 小桃子扒着罐口露出一双眼睛,望着他气鼓鼓道:“阿辛哥哥,大家都在里面,你怎么不进来?阿爹阿娘说得没错,你真讨厌!” 常辛不好意思骂小孩子,只好深吸口气平息怒火。 紧接着,又一颗头探了出来,是个模样黑瘦的年轻男子,名叫阿财,见到他后,男子惊讶叫道:“咦?这不是阿辛吗?大家快出来看啊!阿辛来了!” 很快,密密麻麻的人头就冒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没有出罐子,只是挤在罐口,你一言我一语地冲常辛说话。 “阿辛都走了好几年了?真是个白眼狼,这么久了也不见回村看看。” “阿辛怕是在外面发财了,不敢回村,怕咱们管他借钱呢,真是心黑,竟然这样想咱们。” “阿辛长这么好看,肯定在外面攀上高枝了,来来来,跟咱们说说,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小姐啊?不会是位公子?阿辛,做人可不能太荒唐。” “依我说啊,还是阿辛聪明,知道村子里要遭难了,早早地躲了出去,现在好了啊,咱们都死了,就他还活得好好的。” “还真是嘿,阿辛这小子打小就邪门,逮谁克谁,小时候克父母,现在还克死了咱们,真是个扫把星啊。” “对对对肯定是阿辛克的,不然为什么咱们都死了,就他还活着?” “没错没错,真晦气,太晦气了!” …… “啪!”常辛重重将盖子扣下去,面色铁青地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又回过头,忍着怒气对兰隐道:“谢谢你,我回去了。” 望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再想想方才的情形,兰隐忽然愉悦地笑出了声。 “真可怜啊,早知如此,何必来遭这一趟罪呢?哎呀,还好我早有准备,不然魂魄满屋子跑,可不好收回来呢……” 第43章 无常 她说着,施施然走到桌边,心情很好地将玉罐拿起在手中把玩,一边又自言自语道:“怎么来得这么慢?都开始犯困了……” 出门后被冷风一吹,常辛总算找回了些理智,可一想起刚才的画面,他就忍不住怒气上涌。 什么最后一面?他就不该想着来告别,要是不出这趟门,他现在也不用吹着冷风在这生闷气,活像个傻子一样! 闷闷不乐地回到前院后,常辛推开房门,才刚走进屋,忽然听到了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拖动。 他心里一惊,连忙转身将耳朵贴在门上,没过多久,哗啦声停了下来,紧接着,隔壁就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三下过后,玄耳带着抱怨的声音伴随开门声响起,“怎么这么晚才来?” 有人笑着应了句,“碰上些麻烦事,耽搁了。”嗓音有些尖细,但语气十分柔和,还带了些小心翼翼,似乎很怕得罪玄耳。 玄耳“哼”了一声,“下次找个好点的借口,之前你们也是这么说的。” 另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带着怒气骂道:“怎么就是借口了?你这看门狗怎么还空口白牙的诬赖人?” 玄耳生气道:“我怎么诬赖人了?你们都来晚多少回了?还每次都是这一句,依我看,你们就是故意怠慢主人!” “你——”“再说了,”玄耳迅速打断了他的话,“什么叫诬赖人?你们是人吗?你个黑胖鬼!” “你狗眼看……鬼低!” “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尖细的声音一边劝他,一边又赔笑道:“是我们来晚了,我们下次一定准时,阿咎脾气向来不好,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小安,你说我脾气不好?你居然说我脾气不好?我就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你早就嫌我烦了,想要和我一拍两散。太伤心了,真的太伤心了!” 又是一阵吵闹声后,玄耳不耐烦了,“行了行了,要吵你们回去吵,现在赶紧进去,主人都等了很久了。” 两人一听这话立刻住了嘴。随着一阵脚步声和不知道什么东西拖地的哗哗声响起,几人的对话渐渐远去。 “玄耳兄弟,我们真是有事耽搁了,你一会儿能不能帮忙说句好话?” “哼。” “你这看门狗脾气怎么比我还大?小安这样好声好气跟你讲话,你什么态度?” “知道自己脾气大就别说话,黑胖鬼,烦死了!” “你!” “好了好了,阿咎你快别说了,一会儿再让大人听见了。” “小安,你怎么光说我不说他?” “唔——咱们是自家兄弟嘛,再说了,是你先骂人的。” “我怎么骂人了?他就是一只看门狗啊!况且他也不是人啊!” “虽然如此,可是阿咎,你这话听着真的好难听。” “小安,你居然嫌我说话难听,太伤心了,真的太伤心了!” “我不是这意思……” 常辛偷偷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却只来得及看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先后消失在月洞门后,高的那道细长,矮的那道圆胖。 他呆呆站在窗后,心下震惊不已。 在外流浪时,他曾听人讲过黑白无常的故事。 黑无常名为范无咎,白无常名为谢必安,两人生前是一对好兄弟,后来成了地府的阴差,每当有人死去,他们就会来到人间勾魂锁魄,是十分令人惧怕的神只。 刚才那两道身影互相称呼“阿咎”、“小安”,莫非,他们就是黑白无常?! 听他们话中意思,似乎十分敬畏兰隐,她究竟是什么人?不…… 想到刚才几人的对话,他又在心里默默划掉了人字。 兰隐肯定不是人,她究竟是什么身份,竟连地府的阴差都要敬着? 一时间,无数种猜测从脑海里涌现。由于太过投入,常辛忽略了时间的流逝,直到耳边再次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哗啦声。 他被惊得回过神来,迟疑片刻后还是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偷偷打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长廊上点了灯笼,泛着一片暖黄的光芒,数道身影先后出现在灯光中。 玄耳走在最前面,由于距离有些远,常辛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心情似乎很好,脚步十分轻快;在他的身后,是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他们头上都戴着高帽,却双双垂着头,看起来十分沮丧。在他们身后,是被铁链锁成一长串的村民们,也全都低着头,看起来比他们还丧气。 待众人走近后,常辛听到了隐隐的说话声。 “……大人不相信我们,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唉,谁说不是呢?我们真倒霉,每次都会遇上麻烦事,每次都这样说,也难怪大人不相信。” “大人本来没那么生气的,都怪这只看门狗添油加醋地拱火,要不是他说什么‘进门就骂人’、‘可凶了,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咱们也不会被骂。” “可是阿咎,大人也没有骂我们,她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看而已……” “这不比直接骂我们还可怕吗?” “唉……所以我才想让玄耳兄弟帮忙说几句好话,要不是你插嘴,事情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的意思是怪我?小安,你太伤我心了!” “不是不是,我没这个意思,阿咎你别多想。” “我没有多想,你就是在怪我,太伤心了,真的太伤心了!” …… 比起他们的沮丧,玄耳高兴得都快飞起来了。他乐呵呵嘲笑道:“叫你个黑胖鬼骂我,被主人教训了?活该。” 范无咎一听这话,顿时怒道:“你这看门狗真是狗仗人势,狐假虎威!” 玄耳也不生气,依旧乐呵呵道:“是啊是啊,我就仗着主人的势欺压你了,你能把我怎么着?有本事咬我啊。” 范无咎气急,张嘴就要再骂,还好谢必安及时拉住了他,“好了好了,阿咎快别说了,咱们还在隐古呢,一会儿再让大人听见了。” 范无咎闻言,这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嘴。 第44章 消沉 几人走到黑色木门边,那扇门悄无声息打开,后面是一片如墨的黑。 黑白无常停下身来让到一旁,朝后面的一长串人影道:“进去。”人影闻声而动,缓慢地依次没入黑暗。 就在常辛看得入神的时候,范无咎突然若有所觉般猛地回过头来,怒声大喝道:“谁在那边偷看?!” 常辛被吓了一大跳,身形趔趄之下重重摔倒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哎哟”叫唤了一声。 听到声音,谢必安似乎也很吃惊,“这隐古内又养了什么新的宠物吗?” 常辛既害怕又无措,连忙爬起来揉着腰几步上前拴紧了房门。 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时候,玄耳在外面笑道:“那是主人刚带回来的,才养了一天呢,是个人类,主人觉得他好看,留下来养眼的。” 闻言,谢必安惊讶道:“哦?好看?有多好看?” 范无咎性子急,说着就要上前来,“去瞧瞧不就不知道了。” 常辛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吓傻了,霎时间脑子一片空白,还好外面的玄耳及时拦住了他。 “瞧什么瞧?你们赶紧走,就你俩这副丑样子,别再把人吓坏了!人类那么脆弱,一不小心就会死的!” 范无咎很不耐烦,“你这看门狗净会说废话,人死不死我们还不知道吗?我们不勾魂,他往哪里死?” 玄耳寸步不让,“不勾魂就不能死了吗?人间的孤魂野鬼多了去了,就你们地府那笔烂账,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嘛?行了行了赶紧走,别磨磨唧唧地赖在这儿,我还等着睡觉呢。” 范无咎怒骂一声就要继续跟他掰扯,还好谢必安及时拦住,“好了好了,阿咎你少说两句,玄耳兄弟的话也不无道理,咱们还是先把人带回去,这么多魂魄还有得忙活呢。” 范无咎这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口。 常辛扒拉在门边,忍着疼痛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好一会儿,都没再听到任何动静。 他心里奇怪,几番犹豫后,终是好奇心战胜了恐惧。他再次摸回窗下,打开一条缝隙偷偷往外看,谁想这一看之下,就见到了正排在队伍末尾的常春。 他顿时愣住,心里百味杂陈。与此同时,常春忽然若有所觉般回过头来。 天色漆黑,灯光昏暗,窗缝又那样小,常辛几乎可以肯定,他是看不见自己的,但他就那样停下了,停在木门前,面朝他静静站立着,似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常辛默默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他拼命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他的模样,视线却一片模糊。 他心中情绪翻涌,有那么一瞬间甚至鼓足了勇气想要冲出去见他,就算要直面黑白无常也没关系,可还没等他直起身来,常春却已经转身没入那片黑暗。 他愣在原地,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被抽走了,只剩下无尽的迷茫和悔恨。 要是他能早点回村看看就好了,要是他能早点发现就好了,要是他还有家可回…… 就好了。 这之后一连几天,常辛都失魂落魄。玄耳找他教认字,见他死气沉沉的样子,忍不住也跟着发愁,“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你都好多天没教我了,照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认字啊?” 常辛叹了口气,沮丧道:“认字再多,总有不会的,所以说,认字是学不会的。” 玄耳不解道:“为什么学不会?人类的文字再多,也总有个数?我一直学下去,肯定能认完的。” 常辛有气无力趴在桌上,闻言强打起精神解释道:“可是人类会一直创造新的文字啊,你看本朝的字就和古时候不同,等你学会现在的文字了,说不定新的文字又出现了,你不学下去的话,就还是不认字啊。” 玄耳一听顿时不乐意了,“也就是说,我要想学认字,就要一直学下去,活多久就要学多久?” 常辛有气无力夸赞道:“你真聪明,人类有句话叫活到老学到老,就是这个意思。” 玄耳急了,将笔朝桌上重重一放,“那我不学了!你们人类活得短,几十一百年就没了,我可是能活很久的,我要学到什么时候去?我不修炼啦?不给主人看门啦?得闲了我还要出去玩呢!还有我的大骨头……哼!我不要学了!” 常辛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真不学了?” 玄耳肯定道:“不学了!我又不是人,干嘛要学你们人类的文字?我不识字一样活得好好的,你们那些学到五车十车的什么什么大家们,倒是早早地就去地府了。这么看来,认字也没什么用。” 要在先前听到他这话,常辛定会耐心解释一番,可他现下情绪低落,连带着看什么都了无生趣,于是他只丧气道:“是啊,确实没什么用,反正最后都会死,学不学也无关紧要。” 此话一出,玄耳反而狐疑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先前你还说人活一世就该做些有意义的事,比如读书识字,怎么现在忽然改口了?你该不会是嫌麻烦不想教,所以故意诳我的?” 常辛没精打采地摇了两下头,丧气道:“我只是忽然觉得意义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人活一世不过百年,生死都有定数,就算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我阿爹那么想教村里的孩子读书,不收学费也要教,可他的善举并没有换回神明庇佑,我六岁那年,他们进城去给我买想要的糖人,回来路上就被人杀了,后来官府连凶犯都没找到,就这样变成了无头悬案。 还有阿春,他捡到常安的时候肯定很想把她顺利抚养长大,肯定幻想过很多往后的日子,可山贼出现了,一切都没了。 他们的死就像冥冥之中注定的,阿爹阿娘会在我六岁的时候遇害,阿春会在大雪前遇到山贼,常安会在襁褓里被人杀死……无论他们生前做了什么,想做什么,都逃不过既定的死亡,既然如此,怎么活还重要吗?反正最后都会死的。” 听完这番话后,玄耳挠头道:“我好像听懂了,你觉得自己太短命,所以才这么垂头丧气的。这个倒是简单,在你之前,很多人来找主人求长生呢,那时候主人搜罗了不少天材地宝,随便拿一样出来就能让你多活几百年了,不过主人说这样是逆天而行,会付出代价。嗐,我也不太懂这些,要不我们现在就去找主人,这种小事她应该会答应的。” 说着,他就要拉起常辛往后院去。 第45章 尾声 常辛连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想要长生。”玄耳奇怪道:“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 常辛正思索着如何解释,忽又听玄耳恍然道:“我知道了,你是因为怕死才愁成这样的,可这个我也没办法呀,我虽然可以活很久,但最后也是要死的,别说我了,就连神都会消亡呢,你想一直不死,这是不可能的事。” 常辛有些惊讶,“神也会死吗?”玄耳理所当然道:“肯定的啊,像盘古大神,鸿钧老祖,女娲娘娘他们都死了,不过女娲娘娘的肠子所化的那几位神人还活着,我还见过他们呢。” 常辛有了片刻的失神,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急忙解释道:“我也不是怕死,我就是觉得……觉得无论怎么活,最后都是一样的,无论生前是什么样,人死了,就都没了。” 玄耳想想后说道:“这话倒也没错,可我总不能因为以后会死,现在就不修炼、不看门、不出去玩、也不啃大骨头了?不修炼会死得更早,不看门主人可能现在就会打死我,不出去玩,不啃大骨头,我就会活得不快乐,所以你说得不对,怎么活很重要的。” 常辛闻言不由沉默。 这些他其实心里都很清楚,可自从大家离开后,他就怎么都提不起劲来,越想越觉得难过,越难过就越控制不住去想。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劲,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日渐消沉下来。 见他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玄耳有些苦恼,但很快他就不知想到了什么,也学着常辛的模样趴在桌上冲他笑道:“不如我给你讲个好玩的故事,你听了肯定就有精神了。” 常辛没什么心情听故事,但又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只能闷闷应下。 见此,玄耳瞬间兴奋起来,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以前和主人去地府,看到两个鬼吵架,我一时好奇就去打听了下,男鬼和女鬼是一对夫妻,他们生前十分恩爱,约定好死后一起过奈何桥,可是男鬼死得早,地府又催他投胎,他没办法,只好托梦给女鬼,让她多给自己烧点钱贿赂阴差,女鬼醒后也确实烧了很多钱,可是男鬼都没收到,他以为女鬼变心了,非常难过,又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在地府干苦差事熬时间,因为心里有气,他不时的就给女鬼托梦,有时候跟她哭诉,有时候生气地吓她,这样折腾了几年,终于把女鬼耗死了。 见面以后,他们互相埋怨,男鬼抱怨女鬼不给他烧钱,女鬼抱怨男鬼不好伺候,收了那么多钱还要作怪。两个人越说越生气,最后竟直接大打出手。 后来事情闹到了判官那里,细查之下才知道,原来当年成亲的时候,他们互相认错了人,男鬼要娶的新娘子在半路遇到山匪死了,女鬼要嫁的新郎官在过河的时候被大水冲走了,两家人哭哭啼啼地来报丧,又在半路碰到,他们互相询问了来处和去处,又见成亲日子、接亲路线、新人名姓都对得上,以为遇难的是同一对新人,于是各自通了消息就回去了,而另一对也顺利碰上面,阴差阳错地成了亲,就这样糊里糊涂过了一辈子。 男鬼死后,女鬼给他烧钱,用的是死去新郎官的名字,可男鬼虽然和新郎官名字一样,却是同音不同字,所以女鬼烧的钱全都记在了新郎官名下,又因为新郎官早就投胎转世了,地府高高兴兴地把这笔钱充了公。 事情真相大白以后,他们都傻眼了,说着说着又吵起架来。男鬼责怪女鬼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仔细问问自己的名字,女鬼理直气壮地说就算问了,念起来都一样,她哪知道是哪个字? 男鬼更生气了,说她心里根本没有自己,否则怎么会连名字都不知道,女鬼也很生气,怪他不事先说清楚。 男鬼觉得心虚,就开始抱怨怎么会有人给女儿取名字那么随意?弄得到处都是重名,他分不出来也很正常。女鬼听了深以为然,也跟着他抱怨父母为什么不给自己取个特别的名字,从小到大光是他们那儿就有五六个重名。 两人骂着骂着,忽然又和好了,在判官的安排下,他们高高兴兴一起去投了胎。判官也很高兴,地府充公的钱他们是可以分到的,我看他当时笑得跟朵花一样,肯定是分了不少,要不是阴间的钱阳间不能用,我一定狠敲他一笔,看他怎么哭,嘿嘿,嘿嘿嘿……” 常辛被他笑得毛骨悚然,故事听完后竟真的恢复了些精神。 他想起故事中所述,一时不由好奇问道:“所以女鬼究竟叫什么名字?”玄耳想了想,“好像是叫什么惠娘?反正听他们那意思,很多人都叫这个。” 常辛了然点头,脸色看着好了许多。 见此,玄耳又笑道:“照我说你压根就不用难过,你看这两个鬼,死了都还能在地府里继续吵架打架,你那些同乡才下去几天,肯定还没轮回完,剩下的人说不定现在还在地府骂你呢。” 听到最后这句话,本来还挺感动的常辛瞬间黑了脸。 玄耳和兰隐不愧是主仆,安慰人的方式都如出一辙,气人但有效。 从这天起,常辛慢慢收拾好情绪,恢复了正常生活,倒是玄耳似乎想通了什么,再也不提跟他学认字的事了。 隐古中的日子过得十分平静,平日里也没什么客人上门。常辛闲得无聊,遂将后院几块地都松了土,打算等开春去买些种子种上。 转眼两个月匆匆而逝,雪色融化,天灾结束,幸存的灾民们也陆续另谋了生计,似乎一切都在好转。 常辛还是没有见过做饭的人,但第二个月,隐古收到了江鹤的来信。 信中说常安被安置在了清风观内,他们暂时还没找到好的办法,但一定会竭尽所能,让他不要太过担忧。 常辛有些难过,见兰隐要给清风观回信,便将那颗金坠子也随信带往了长安。 或许她看到以后,能感到一丝安慰? 草木抽芽,绿意动人,寒冷的冬季已经过去,春天又来了。 第46章 客人【姻缘线】 初春寒凉,细雨蒙蒙。 常辛拎着菜篮回到隐古,才刚敲开门,玄耳就迫不及待接过了篮子,可下一刻,他就满脸失望道:“你没给我买大骨头啊。” 常辛正在收伞,闻言连忙解释道:“不是我不买,今日去得不巧,那位程娘子没出摊,听隔壁老板说是生病了。” 玄耳还是不高兴,“那你买别人家的啊。”常辛又解释道:“我本来是想买的,可身上的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偷走了,我想着程娘子好说话,和她赊个账应该不成问题,可偏巧她病了,其他老板又不愿意赊给我,我就只好回来了。” 玄耳很生气,“你笨死了,买个菜都能丢钱。”常辛自知理亏,不敢反驳,于是诚恳道歉道:“是我的错,可我真的不知道钱是什么时候丢的,明明我买胡饼的时候都还在。” 玄耳生气地“哼”了一声,将篮子重重塞回他怀里,转身就往后院跑去,“不要你买了,我自己去买!” 望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常辛不由叹气。 这两个多月相处下来,他对玄耳的性子也算了解了些,玄耳心性单纯,像个孩子,虽然好忽悠,但是也很容易生气,尤其是吃不到骨头的时候,回来路上他就知道,自己这顿骂挨定了。 玄耳抓着钱跑出来的时候,他刚走上长廊。玄耳路过他身边,从他手里把篮子抢走,将里面的东西全掏出来一股脑塞进了他怀里,又拎着篮子跑走了,临走前还不忘生气吼道:“再也不让你给我买骨头了!你这个笨蛋!” 常辛呆呆站在原地,一阵冷风吹过,他忍不住抱紧东西再次叹了口气。 真是让人发愁啊。 刚来到厨房把东西放下,常辛出门就遇到了兰隐。 她瞟了常辛一眼,径自走进去取了个胡饼,出来时又随口问道:“玄耳呢?” 常辛将事情讲了一遍,听完后她也忍不住叹气,“罢了,随他去。你下午买菜的时候给我带些坊间话本回来,再看看有没有卖花的,买几枝花插瓶。” 常辛刚要答应,她忽然又道:“算了,不用买花了,也好久没带玄耳出去玩了,过几天咱们去郊外踏青,顺道折些回来。” 常辛应下后,她便咬着胡饼转身回了房间,嘴里还在自言自语,“最近怎么没人来找我了,这日子过得可真是无趣……” 常辛深以为然,望着几块菜地又琢磨起了买种子的事情。 再过半个月,天气应该就转暖了,要不要再养些小鸡兔子什么的呢? 这样想着,常辛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 碧绿的菜地里,叽叽喳喳的小鸡满地乱跑,留下一地鸡屎;成窝的兔子冲出笼子,将菜地啃得七零八碎,兰隐靠在门边面色铁青地盯着他,满脸都是森森杀意。 他忍不住一个寒颤,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算了算了,还是就安心种种地…… 走到前院时,常辛望着波光粼粼的池塘,又开始琢磨着能不能跟兰隐商量商量,在池子里养些鱼,不过玄耳好像不太喜欢吃鱼,他嫌鱼刺多,不如肉骨头好吃。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晃眼却看到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瞬间心神一凛,仔细看去,却见左廊那扇门正在无声开启,一阵金光闪过后,门后走出一老一少两道身影。 老人穿着一身红黄相间的长袍,手里拿根拐杖,慈眉善目,须发全白,一身仙风道骨;小童身着红袄,眉心一点朱砂痣,脸颊酡红,长得十分圆润可爱,但他看起来十分丧气,垂头耷脑地抱着个包裹跟在老人身后。 两人出来后,木门又无声合上。他们径直去到玄耳屋前敲了敲门,见没人应,老人似乎有些惊讶。 他左右张望了下,见常辛正站在回廊下呆呆望着他们,于是笑眯眯冲他招手道:“小兄弟,过来过来。” 常辛见他一脸慈祥,看起来不像是恶人,于是依言走上前去,就听他笑眯眯问道:“你是隐古的人吗?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常辛老实回道:“我是刚来的仆人,负责看门和干些杂活。” 老人一听顿时笑了,“那太好了,小兄弟,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月下老人前来拜谒神王大人。” 神王大人?说的应该是兰隐?她竟然是位神?神王又是什么?他怎么从未听过? 常辛心中奇怪,但记起初来时兰隐的嘱咐,他也不敢多问,恭恭敬敬将人请到会客厅后,他便去了后院敲门。 兰隐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房门打开,她的神色倦怠,似乎十分困倦,在听到常辛的来意后,她有些意外,“月下老人?他来做什么?” 她回房拿了条白底绣红牡丹的蛟绡披帛,又转身掩上了房门。 “你给他们奉茶了吗?” 常辛这才想起来,一时不由大窘,“我忘记了……” 这两人是他来隐古后接待的第一批客人,又因为老人之言他心有疑惑,一时失神竟忘了最基本的待客之道。 兰隐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边往外走去一边道:“那就现在去,茶叶放在哪知道的?” “知道。”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后,常辛走进厨房准备泡茶。他四下张望了一圈,见灶上炖着羊汤,案板上放着剁了一半的蒜泥,显然就在前不久,这里还有人在做饭,但他进来后,人却不见了。 他虽然十分好奇,却也没再过多停留,迅速泡好茶往会客厅端去,才刚进去就听到老人一声叹息,“……我这小童年幼无知,闯下大祸,老朽实在没办法,这才带他前来,希望他留在人间的这段时日,大人能帮忙看顾一二。” 常辛低头上前奉了茶,见兰隐没让他离开,便大着胆子侍立在一旁,想要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到老人的话后,兰隐问道:“你的意思是让他在隐古暂住一段时日?” 老人连忙笑道:“正是,小童懵懂,将他独自留在人间老朽实在不放心,可老朽事务繁忙,在人间又没有熟识之人,这才想着将他托付给您。” 第47章 阿圆 兰隐低头喝了口茶,“要住多久?” 老人颇为犹疑,“这个……牵牵下落不明,若是找不回去,怕是要惹出大乱子……” 兰隐了然道:“也就是说什么时候找到她,你这童子就什么时候回去。” 老人连连称是。 见此,兰隐笑道:“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你知道,我替人办事向来是要收取酬劳的——” 老人连忙笑道:“您想要什么尽管说,只要老朽能办到的,定会竭尽所能。” 兰隐想了想,目光忽然落到常辛身上。她笑意盈盈望着常辛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月老是掌姻缘的?不如你为我这仆人牵根红线,他长这么好看,生出来的孩子应该也很好看?” 常辛一句话被吓了三跳,一时竟呆呆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什么月老?什么红线?怎么就要生孩子了? 他好半晌才转过弯来,刚想开口拒绝,谁料月老已经笑道:“这简单,您的仆人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士?待我回去查查姻缘簿,将他的红绳牵上也就是了。” 常辛又要拒绝,兰隐却已经迅速报出了他的姓名籍贯。 月老听完后认真记下,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准备离开。临走前他将小童叫到一旁交待了几句,小童十分沮丧,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头,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见此他一声叹息,也没再多言,很快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月老走后,常辛还沉浸在方才的事情里回不过神来,他一会儿惊讶老人竟是传说中的月老,一会儿震惊兰隐的身份,一会儿对兰隐要给他牵红线让他生孩子的事感到无措,一时傻傻站在原地没有反应。 兰隐瞥了他一眼,嘴角微扬,心情似乎很愉悦。 她放下茶杯望向小童,“你叫什么名字?”小童闻言,连忙从门边跑上前来,微垂着头低声应道:“我叫阿圆。” “哪个字?” “团圆的圆。” 她点点头,“我这里房间不多,你就——”她顿了顿,“你就跟玄耳住,知道玄耳是谁吗?” 小童点点头,“来时大人告诉我了,玄耳是您的宠物,是只天狗。” 好不容易缓过些神的常辛一听这话又震惊了,玄耳是传说中的天狗?他竟然真是只狗?怪不得那么喜欢啃骨头,可他看起来明明很像猫。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呆滞的神色,兰隐心情更愉悦了,“那就行,他出门去了,一会儿应该就能回来。我先让常辛带你去放东西,等会儿一起吃午饭。” 说着,她就转头看向常辛。见常辛应下,她便站起身来,神色又慢慢倦怠,“既如此,我先回去休息了,你们也去。” 兰隐走后,常辛按照她的话带阿圆去玄耳的房间,谁料两人才刚走到门口就遇见了买骨头回来的玄耳。 他还在生常辛的气,看到他就是一声冷哼,别过头后又瞧见站在一旁的阿圆,于是语气不好道:“他是谁?” 常辛将事情解释了一遍,谁料玄耳听完后更生气了,“为什么要跟我住?我又不认识他,我不要跟他住!” 阿圆被他这副模样吓到了,偷偷抓住常辛的衣角不知所措地往他身后躲。 常辛还要再解释,“可是兰隐说——”“我自己去跟主人说,你们就站在这儿别动,不准进我的房间!”玄耳说完后,就往后院飞奔而去。 常辛无法,只好站在原地等待。 没过多久,玄耳就空着手回来了,看起来心情还不错,“主人说了,让他跟你住。” 见他心情好转,常辛也松了口气,连忙答应下来。 玄耳轻哼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些天廷的人最麻烦了,觉得自己是上仙,整天端着个架子,难伺候得很,你要是也不想和他住,就去跟主人说,让他睡杂物间好了。” 阿圆听见这话,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为了不睡杂物间,他鼓起勇气反驳道:“你胡说,我才没有这样觉得。我就是个打杂的小仙童,月老大人说了,见到谁都要恭敬有礼,尤其是神王大人,她虽然很强大,但从不欺凌弱小,是个非常值得尊敬的人,我要向大人学习,也做个让人尊敬的好神仙。” 听到他夸兰隐,玄耳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仿佛被夸的是他一样,“你这人倒是很有眼光,跟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上仙不一样。” 阿圆听了,底气顿时又足了几分,“我也讨厌他们,每次见到我们这些小仙都冷眉冷眼的,看着就生气,要不是打不过,真想上去给他们一拳!” “对对对!”玄耳十分兴奋,看他的目光也很快从敌视变成了激动,“你这人真有意思!走走走,咱们进屋去,我给你讲讲我以前跟着主人去天廷时遇到的那些蠢仙们。” “好啊好啊,我也跟你讲讲我出去办差时候的事。“ …… 看着突然一见如故般的二人高高兴兴携手往玄耳屋内走去,独自站在冷风中的常辛只觉心情复杂。 这就是小孩子的友情吗?变得真快。 或许是他们聊得实在投缘,吃午饭时,玄耳讨好地跟兰隐说还是想让阿圆跟自己住。出乎意料地,兰隐拒绝了他。 他很是失望,举着根骨头也不继续啃了,只不停追问道:“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兰隐慢悠悠喝完羊汤,又咬了口胡饼,见他眼巴巴在一旁等着,这才严肃道:“不想跟他住是你自己找我说的,这才过了多久?你又要改变主意。我第一次答应你是尊重你的想法,现在若是还答应你,那就是不尊重客人了。” 说完后见他闷闷不乐,兰隐又安慰道:“别不高兴了,反正你们住得那样近,在哪都一样。况且你睡觉也不安分,动来动去还打呼,还哼哼唧——”“好了好了,主人你别说了。” 面对常辛和阿圆怪异的注视,玄耳顿时大窘,连忙打断了兰隐的话,“就让他和常辛住好了,我过去找他们也是一样的。” 兰隐这才满意笑道:“这就是了。阿圆要住好一段时日呢,他是客人,你们要好好相处,不要闹矛盾。” 玄耳乖乖点头,又开开心心啃起骨头来。 第48章 缘由 晃眼间,常辛看到一旁的阿圆偷偷松了口气,一时间他不由觉得奇怪。 看阿圆这样子,似乎并不想跟玄耳住一起?他们后来不是聊得挺开心的吗? 由于兰隐发了话,午饭过后,阿圆就将自己的包裹抱到了常辛的房间。 包裹里除了些衣物外,就只有一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黄铜镜子,唯一奇怪的是镜面十分模糊,就像蒙了层厚厚的纱,什么都照不出来。 见他一直好奇地盯着镜子看,阿圆解释道:“这是溯缘镜,是一件仙家宝物,大人为了让我尽快找到牵牵,这才借给我使用的。” 常辛问他:“牵牵是谁?”他叹了口气,愁眉紧锁,“牵牵是一根红线。” 见他这副模样,常辛不由追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圆丧气地放下手中衣物,开始讲起事情始末来。 阿圆是月老身边的小仙童,平日负责些整理送信的杂活,跟着月老住在香火琳宫的正殿里,香火琳宫是月老所掌管的宫殿。 月老是主人间姻缘之神,按照姻缘簿的指示,他用一根根红线将有缘之人牵系起来,而这些红线平日里就是阿圆等小仙童负责整理和看管。 红线自姻缘池中而生,初时是缠绕在一起的杂乱线团,他们需要将线团打捞出来晾干,再一根根解开,清点好数目后才送去给月老。 有一段时日,人间姻缘极多,香火琳宫里所有人都很忙碌,阿圆他们更是每日脚不沾地,就连回去休息时都要带上些线团拆解。 由于太过劳累,阿圆拆完线后在清点时出了错,漏掉了一根红线,这根红线被风一吹,掉进了正殿外的池塘内。 塘中养着一株金莲,是月老去西天做客时佛祖所赠的礼物,月老十分喜爱,特意养在正殿池塘中,平日里更是千叮万嘱让仙童们好生照看。 红线掉进池塘,飘进了金莲之下,没有任何人发现。由于长年受到金莲灵力的滋养,这根红线竟慢慢生出了灵智,直到有一天,她化作一名二八年华的少女闯入正殿之中。 发现此事的小仙童立刻禀告了月老,月老赶来之后,见她神色懵懂,显然不谙世事,于是用溯缘镜探查事情原委,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事已至此,再责怪阿圆也没有任何意义,月老望着红线妖,只道天意如此,便做主将她留了下来,取名牵牵,平日帮着干些杂活,倒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日子久了,牵牵灵智渐开,她见月老每日为人间男女牵红线,便生了好奇心,偷偷问阿圆姻缘到底是什么。 或许是因前缘之故,牵牵化形后与阿圆最是亲近,见她好奇,阿圆便为她解释了一番。她听完后若有所思,没过多久就偷了条红线绑在了她和阿圆的名字上。 发现此事后,阿圆哭笑不得,又担心她胡乱闯祸会被责罚,便告诉她红线不能乱绑,得照着姻缘簿来,而且红线只能绑凡间之人,对他们这样的仙妖之体是没有任何作用的,牵牵听了,这才悻悻作罢。 可一段时日后,她又不知从哪里听来了许多人间男女的情爱故事,顿时心生向往,非要缠着阿圆带她去人间看看,阿圆拗不过,于是趁着请假回乡的时候偷偷捎上了她。 临行前两人说好,牵牵跟着他一起出来,也得一起回去,而且在凡间的这段时间,她不能离开自己太远。 牵牵一开始答应得很好,可等真到了凡间以后,她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每日都玩得不见踪影,到临要回去前更是直接失去了踪迹。 阿圆苦寻无果,眼看期限已到,只好自己一个人回了天上。 而此时因着牵牵的失踪,香火琳宫内已经乱了套,众仙童将整座宫殿寻遍都没有找到她,无奈之下,只好将此事禀告了月老。 月老一听也有些着急起来,当下便取出了溯缘镜,可牵牵已经不在天上,两界有别,溯缘镜也查不到她的踪迹。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阿圆回来了。见到这样的情形,他自知瞒不住,便在众人的问询下老老实实将整件事情和盘托出。 月老听完后很是生气,责怪他不该偷偷把牵牵带到凡间,他自知理亏,也不敢辩驳,只好乖乖低头认错。 月老见他态度诚恳,倒也没过多责罚,只道牵牵孩童心性玩心重,等她在人间玩够了,应该也就回来了。 可他们没想到,没过多久香火琳宫中就出了乱子。月老在绑红线的时候,发现好几段姻缘都错乱了,本来应该嫁到赵家的娘子嫁到了李家,本来应该娶王氏女的公子却娶了张氏女。 月老大惊失色,连忙重新为他们绑了红线,想要将姻缘更正过来,可他这边才刚刚改牵完,另一边就又出了问题。 如此几番折腾下来,本就疲惫的他终于不堪重负,累得病倒了。他将阿圆叫到病床前,数次欲言又止地叹气,最后责令他必须尽快将牵牵找回来。 由于害怕阿圆又在人间惹出什么麻烦,他想到了久居人世的兰隐。于是稍作休息后便赶紧带着阿圆来到了隐古,为了尽快找到牵牵,他将溯缘镜交给了阿圆。 凡间不比天上,没了仙灵之气支撑,溯缘镜无法直接追寻到牵牵的下落,只有靠近一定距离时,镜子才会给出指引。 阿圆的家乡就在伏县所属的邛州境内,是离伏县有几日路程的另一个县,先前一直出错的姻缘大部分也都是在那里,他料想牵牵初来人间没多久,应该还没走太远,便打算第二日就先带着镜子回乡看看,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牵牵了。 听完他的讲述后,常辛大为惊奇,“原来是这样。”阿圆十分沮丧,“牵牵这一跑,可惹出大麻烦了,就连大人都被她气病了,还不知道回去会被怎么责罚呢。都怪我,要是我不带她出来,就不会闹出这些事了。” 常辛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转移话题问道:“你刚才说家乡就在附近?神仙也有家乡吗?” 第49章 冯娘子 阿圆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勉强打起精神笑道:“那是当然啊,我成仙之前也只是个凡人呢,是大人路过人间的时候把我捡了回去,我才成为仙童的。” 常辛很是惊讶,不由追问道:“那你的家人呢?”阿圆神色黯了黯,“我没有家人,遇到大人之前,我只是个小乞丐,那时候有位阿公待我很好,后来他生病了,我出去为他找药,就遇见了大人,大人赐了我仙药,可等我回去的时候,阿公已经死了,大人见我可怜,就将我带回了天上,当个打杂的小仙童。” 常辛惊讶地张大了嘴,他没想到阿圆还有这样的过往。 “像我们这样被上仙带回去的仙童,每隔几百年是可以请假回家乡看看的,但很多上仙不让仙童们请假,怕他们回凡间惹出乱子。大人和他们不一样,我刚被带回去的时候,大人怕我想家,还准许我几年回一次呢,不过我在人间没什么留恋,也就回来看看阿公,后来时间久了,阿公的坟也没了,我就很少再回来了,这次也是因为牵牵一直央求我,我拗不过她,这才……唉,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答应她。” 见他又将话题绕了回来,常辛顿感头痛,只好继续问道:“几百年?那你当仙童多久了?” 阿圆想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应该有三四百年了?太久了,我都忘了,只记得我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家乡还是个村子呢,这次回来,都变成县城了。” 常辛很是惊讶,没想到看起来如此年幼的阿圆竟然已经活了几百年,怪不得那么多人想长生,不过他们苦求无果的机缘,却被阿圆轻轻松松就得到了,若是让旁人知道,怕是会羡慕得双眼发红。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后,玄耳按捺不住找上门来了。 他还在生常辛的气,也不理他,只是问阿圆道:“你怎么不过去找我玩?” 阿圆叹了口气,“一想到牵牵还没找到,我就发愁,哪还有心思玩啊?” 玄耳疑惑道:“牵牵是谁?”于是,阿圆又将刚才的故事讲了一遍。 玄耳听完后也很惊讶,但他惊讶的点和常辛完全不一样,“红线妖?我记得以前主人说过,只有月老亲手系或者经过月老施术的线才会有用,怎么一个红线妖还能乱牵姻缘线?” 阿圆解释道:“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大人,大人说可能是因为那株金莲,金莲是佛祖所赠,灵力强大,牵牵受了它的滋养,自然与其他线妖不同。” 玄耳这才恍然道:“也对,线妖本就少见,红线妖就更少见了,更别说像她这样的红线妖。嘿嘿,这事真有意思!你明天就要去找她吗?我也想跟你一起去!” 阿圆“啊”了一声,“你也去吗?好倒是好,不过神王大人能答应吗?” 玄耳这才想起来,一时不由迟疑道:“能的?主人都好久没带我出去玩了,我就去几天,应该不会耽误事的。” 常辛想起先前兰隐的话,连忙说道:“兰隐早上说过几天带咱们出去踏青来着。” 一听这话,玄耳顿时喜笑颜开,也顾不上再跟他生气了,连声追问道:“真的吗真的吗?主人真的这么说了吗?你不会又在骗我?” 常辛用力点头,“兰隐真的这么说了,不信你去问她。” “太好了!”玄耳顿时一声欢呼,又对阿圆笑道:“那你自己去,主人要带我出去玩,我就不跟你去了。” 常辛忍不住提醒道:“可是兰隐说的是过几天……” “哎呀,都一样啦。”玄耳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既是要出去玩,那我先回去准备啦!嘿嘿嘿,踏青喽踏青喽!” …… 阿圆羡慕地望着玄耳的背影,“他看起来好快乐啊,曾经我也是这么快乐的……” 见他再次愁容满面,常辛忍不住叹气,他安慰道:“放心,一定会找到的。” 阿圆还是发愁,整个下午都闷闷不乐。 玄耳已经完全被即将出去玩的好消息冲昏了头脑,他不知从哪翻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拿盆装了在后院里洗洗刷刷,一边还快乐地哼着小曲儿。 常辛去拿菜篮的时候顺道看了眼,里面有木偶,木球,木骨头……他忍不住嘴角一抽,连忙移开视线快步走出月洞门,生怕自己晚一步就会笑出声来。 还真是狗会喜欢的东西…… 买完菜后,常辛想起兰隐早上的叮嘱,又转道去了最近的冯家书铺。 店主是名温婉秀丽的女子,大家都唤她冯娘子。由于常辛不时会过来买书,他又生得太过好看,冯娘子便记住了他,眼下见他出现,便笑着招呼道:“常公子,今日想买些什么书啊?” 他将兰隐的要求说出来后,冯娘子又问:“常公子想要什么样的读本?奇案诡事?还是神怪异闻?”这是他近几月喜欢购买的书本类型。 常辛想了想,觉得兰隐虽然是神仙,却也是位女子,应该不喜欢看什么古怪的命案,至于神鬼之事,她应该也不需要通过坊间传奇了解,于是他回答道:“我想要些讲男女情爱的读本。” 冯娘子有些惊讶,但还是笑道:“那常公子稍等,奴家这就为你找来。” 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常辛眼里忽然划过一抹艳红。他顿时心神一凛,连忙定睛看去,却见冯娘子穿了身苍翠裙衫,就连头上的发簪都是碧色,哪里有什么艳红? 他心中疑惑,却也只当是自己看错了,遂不再多想,转身四下打量起店中书本来。 就在他倚着柜台等待时,门外忽然走进一位青衫书生。 书生五官端正,眉目含笑,气质温雅,看起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但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常辛愣住了,原因无他,书生身上环绕着一股妖气,不像是寻常人与妖灵相遇时所沾染,倒像是同什么妖物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 书生进店后,冯娘子也抱着一堆书本回到了柜台。她将书放在台面上,对常辛笑道:“常公子,这些都是时下流行的读本,你看看想要哪些?” 第50章 李志 常辛大致看了眼,也不知该怎么挑选,见数量不多,索性回道:“全都包起来,我全要了。” 见他这么阔气,冯娘子十分高兴,应了一声就要给他包书,转眼却瞧见了一旁的书生。 不知道为什么,冯娘子一见到他,脸色就肉眼可见地不悦起来,但下一刻,她还是客气笑道:“李秀才来了?今日想买些什么书?” 书生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不悦,他斯文有礼地应道:“娘子安好,小生想买几本坊间传奇。” 冯娘子似乎有些意外,“你平日不是只买圣贤之书吗?”书生颇为尴尬,“偶尔看些杂书,倒也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冯娘子也不再多问,一边迅速给常辛打包一边随口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读本?” 书生小心翼翼道:“想看些风月传奇。” 此话一出,冯娘子顿时惊讶笑道:“怎么,秀才不好好读圣贤书,也想看这些男欢女爱的闲书了?” 书生讪讪一笑,“偶尔,偶尔。” 冯娘子看了眼常辛,笑道:“今日还真是奇了,突然都改了性子。既如此,秀才你自己去看看,有想要的取过来便是。” 闻言书生道了声谢,便转身往里去了。 他走后,冯娘子面上笑意淡了下来。她望着那道背影低声愤恨道:“惠娘都病成那样了,还来这里买闲书,还读书人呢,真是个白眼狼!” 常辛一听这话,好奇心顿起,不禁问道:“冯娘子,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因着常辛生得好看,且为人知礼,冯娘子一向对他很有好感,眼下听他问起,便低声与他说起了事情的缘由。 秀才名为李志,与冯娘子的夫家就住在同一条街上。 李志的妻子姓程,名叫惠娘,是程屠户的独女。程屠户年过半百才得一女,因此从小到大都宝贝得紧,将她养得白白胖胖,看起来比普通女子壮硕许多。 惠娘从小跟着程屠户学杀猪,不知不觉面相便带了些凶色,兼之性子强势,样貌又不佳,所以年岁渐长却无人肯上门提亲。 眼看惠娘年纪越来越大,程屠户十分着急,却毫无办法,就在这时,李志出现了。 李志是个无父无母的落魄书生,本是从外地来伏县投亲的,可他的亲戚早就搬走了,投亲不成,身上又没了盘缠,他只好留在伏县,平日做些抄书代笔的活,却只能勉强养活自己,想要继续读书却是不能够了。 由于度日艰难,李志很少能吃上荤腥,每次都要时隔几月才能来买一次肉。 程屠户见他可怜,便时常在他来的时候多给些散碎肉块,偶尔还会给他留点内脏,让他拿回去补补身体。 如此一段时日下来,李志又一次出现的时候,神情有些恍惚。 从程屠户手里接过草绳后,他望着那块肉愣了许久的神,然后突然“噗通”一声当街给程屠户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地感激他的恩德,末了又说自己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若程屠户不嫌弃,他愿意从此将程屠户当作亲生父亲尽心侍奉,日后为他养老送终。 程屠户见他一片赤诚,顿时感动得无以复加,从那天起便真的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又过了一段时日后,他与惠娘互生情愫,结为连理,自此,程屠户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说到这里,冯娘子却突然住了嘴。常辛正觉奇怪,身后就传来一道声音,“娘子,小生挑好了。”他转头一看,李志正拿着两本书朝这边走来。 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往旁边让了让。 李志来到柜台前,见他还在,一时不由惊奇地“咦”了声,“兄台还没离开吗?”常辛客套笑道:“我看书时有些困惑之处,便顺道向冯娘子请教一番。” “噗嗤”一声,冯娘子没忍住笑了出来。 李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朝常辛热情笑道:“不知兄台有什么困惑未解?小生不才,也颇读了些圣贤书,或许可以为兄台解惑。” 常辛笑道:“我的困惑,兄台怕是解不了。” 见李志面露疑惑,他忽然神色一整认真问道:“依兄台高见,若是把狗惹生气了,该怎么哄才好?” 李志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这么个问题,一时不由愣住,片刻后他反应过来,随即气愤道:“小生与兄台萍水相逢,无仇无怨,兄台何必如此消遣小生?” 他付了钱,生气地走了。 常辛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那句刚到嘴边的“我不是这个意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就在他暗自苦恼的时候,冯娘子一脸解气地笑了,“还是常公子会骂人,这可不就是狗生气嘛?” 常辛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不由解释道:“娘子误会了,我是真的把一只狗惹生气了。” 冯娘子会心一笑,“公子是文雅人,自然不会骂人,公子不必多言,奴家都懂。” 常辛:…… 看来,这事是解释不清了。 他不欲再多纠缠此事,只好转移话题道:“娘子刚才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后来呢?后来如何了?” 或许是误会他骂了李志的事让冯娘子心情很好,眼下听他问起,冯娘子便痛快地继续讲了下去。 李志与惠娘成亲后,程屠户一家三口也算过了段平静的日子。李志不用再出去谋生计,在岳父的资助下,他继续寒窗苦读,没过几年就考上了秀才。 程屠户十分高兴,整日里跟街坊邻居念叨家门有幸,得了这样一位贤女婿。 惠娘也很高兴,往日众人都议论她嫁不出去,如今她不仅有了夫婿,夫婿还十分争气地考上了秀才,可谓是扬眉吐气。 可好日子还没过多久,就突生了变故。程屠户在家里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毒蛇咬到,由于毒性太强,还没来得及施救就一命呜呼。 得知此事后的惠娘十分悲痛,却又不得不强撑着为程屠户料理后事,所幸李志知恩图报,丧事期间跑前跑后,秀才之身竟亲自去刨木做棺,直令人闻之称道,惠娘自然也十分感动。 第51章 惠娘 程屠户死后,惠娘彻底接手了他的肉摊,每日起早贪黑地赚钱供李志读书,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志变了。 他对惠娘日渐冷淡,在看到她手上油渍、闻到她身上肉腥味的时候,更是止不住地嫌弃。 惠娘自然也察觉到了,但她只以为是李志厌恶油腥,毕竟从前李志也不愿在她刚杀完猪卖完肉后靠她太近。 于是为了照顾李志的心情,每日收摊后她都会仔仔细细将自己洗干净,向来不打扮的她也开始学着买胭脂水粉,不出摊时就对着镜子涂涂抹抹,希望能打扮得更好看一些,借此来留住李志的心。 可饶是如此,李志对她依旧日渐冷淡了下去。但李志此人表面功夫做得极好,在外时依然是个体贴周到的好秀才,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只有回了家关起门后,他才会对着惠娘冷言冷语。 惠娘顾念旧情,又想起父亲去世时他那样尽心尽力,更是不忍与他疏离,于是往日强势豪爽的姑娘,竟慢慢开始收敛性子变得低眉顺眼,伏低作小。 冯娘子素与她交好,发现此事后心中大惊,三番五次劝解于她,奈何她像是铁了心,只认为自己作出改变,李志就能回心转意。 冯娘子见劝解无果,只能按捺不提。 可饶是惠娘不断伏低,却不见李志回心转意,到后来,他更是以温书为借口搬到了城北一座荒废的寺庙内。 李志此举让惠娘起了疑心,觉得他是在外面有了人才会冷落自己,于是趁着他外出,惠娘偷偷跟踪过几次,可每次都只见他一个人坐在桌前,并未瞧见其他女子。 后来李志发现此事,又是一番吵闹。她哭诉李志变心冷落自己,李志则因她的怀疑跟踪而生气。 这次爆发后,李志彻底不再回家,整日待在寺庙内,而惠娘白日虽然照常出摊,晚上却时常暗自落泪。 这样一段时日下来,惠娘终于将身体熬垮了,病倒在床上下不了地。 得知此事后,李志倒是回来看过几眼,可很快他就回了寺庙,就连一日也不愿多留。无奈,冯娘子只好去她家中照顾她,并忍不住再次劝诫了她一番。 这场大病后,惠娘似是终于醒过神来,也不再一心扑在李志身上,她慢慢恢复了往日的性子,平日里看起来也和从前一般无二,可冯娘子知道,她心里应是有了伤痕,上门看望时,她曾几次见她魂不守舍的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昨日,冯娘子得了些新鲜糕点,想着惠娘整日忙碌怕是也不会有闲心去买这些,便想着给她送些过去,谁料这一去却发现惠娘正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看起来像是生了重病。 她吓了一跳,连忙请来大夫,大夫看过后只说是太过劳累所致,休息几日也就好了。 冯娘子这才放下心来,本想留下照顾她,却被她出言拒绝,无奈只好返回家中。 今早,她又去看了惠娘,她还是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看起来没有一点好转。 冯娘子有些忧心,却又无法,只好托了街坊内一位阿婶帮忙照顾。不久前她还在犹豫要不要给李志送个信,没成想方才就见李志过来买闲书,气恼之下,她瞬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说到最后,她又忍不住感叹道:“惠娘也是命苦,刚出生就没了阿娘,那么疼爱她的阿爹也被毒蛇咬死了,本以为的良人还是个白眼狼。程阿爹若是泉下有知,怕是会气得活过来……” 说着她忽又反应过来,连忙笑道:“瞧我,说这些做什么?常公子,看你拎着这些菜,是要回去做晚饭?你都在这听我说了好半天闲话了,不会耽误事?” 常辛一听这才想起来,连忙付了钱拿起书就要走,临了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道:“娘子说的惠娘,莫不是西街肉摊的程娘子?” 冯娘子笑道:“正是呢,公子时常去买菜,应当见过她。” 常辛顿时恍然,他再次道了声谢后,转身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见此,冯娘子不由叹道:“同是读书人,为何人与人的差距如此之大……” 眼见店内无人,她便随手取过一册豪侠传奇翻看起来。 而另一边,常辛回到隐古居敲了半天门,玄耳才慢悠悠将门打开。 见他依旧嘴角上扬,看起来心情不错,常辛连忙趁热打铁将自己在路边买的竹球拿了出来,“玄耳,早上的事情是我不对,为表歉意,我特意给你买了个礼物,你看看喜欢吗?” 见到球的一瞬间,玄耳眼睛都直了。 他一把从常辛手里抢过竹球,拿在手中左看右看,显然爱不释手,一边又嘻嘻笑道:“哎呀我也想明白啦,被人偷钱又不是你的错,你最多就笨了点儿,骨头我也自己买到了。既然你这么诚心的道歉,那我就原谅你啦。” 常辛一听这话顿时松了口气,“太好了,玄耳你不生气了,那我就放心了。” 玄耳笑眯眯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嘛?好了你快去放篮子,这么多拎着也怪重的。” 常辛诧异于他突如其来的关怀,一边应声往后院走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反驳了一句,确实不是小气的人,是小气的狗。 到厨房将篮子放好后,常辛又敲开兰隐的门,将包好的书递给了她,“老板说这些都是时下流行的读本,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就都给你带回来了。” 兰隐打开后随手翻了翻,“《燕燕传》,《小玉传》,《刘生传》,《陈氏传》……怎么都是讲爱情的?” 常辛便将自己先前的想法又说了一遍。兰隐听完后,忍不住嘴角微抽,“你想得……还挺周到的,不过不必如此费心,我什么都看,下次随意些就好。” 常辛听了顿时沮丧,看样子,他带回来的书兰隐并不怎么喜欢。 见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兰隐又安慰道:“我不是不爱看这些,只是随口问问,你不要多想。” 常辛想想后,又打起了精神,“我明天去买菜的时候再给你带些其他的。”兰隐听后笑道:“好,那明天再带。” 第52章 身份 常辛离开的时候不经意往厨房瞥了眼,却见半开的门中,刚才放在灶台上的菜篮子已经不见了。 他心中不由惊奇,明明自己放完东西后就一直站在外面跟兰隐说话,期间也没见什么人来过,怎么菜篮子就自己消失了呢? 想到这里,好奇之下他不由推门走进厨房,却见灶内已经生上了火,案板上还放着切了一半的肉,他环顾四周,依旧没看到做饭的人。 真是奇了,这人怎么如此神神秘秘? 既想不通,常辛也不再多想,随手摸了根黄瓜就啃着离开了厨房。 傍晚时分,天气微凉,四人坐在窗边吃晚饭。 由于今日有客,常辛特意多买了些菜,做饭的人也物尽其用,做出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一盘生羊脍,一盘葫芦鸡,一盘仙人脔,一盘炙子鹅,一盆百岁羹,一盆汤浴绣丸,主食是胡饼和菰米粥。 阿圆吃得很欢快,一边吃一边感叹,“这也太好吃了!太好吃了!做饭的人手艺真好!这是谁做的啊?” 常辛正把筷子伸向炙子鹅,闻言不由在心里默默赞同。 虽然他还没见过传说中的阿淮,但不得不说,她的手艺真的很好,这样几个月吃下来,他都快忘了自己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玄耳嘻嘻一笑,“阿淮做的,阿淮可会做饭了,她炖的大骨头特别香!”阿圆好奇道:“阿淮是谁?我怎么没看见她?她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玄耳正盯着盘子里最后两块葫芦鸡,听到这话后随口解释道:“阿淮怕生,不喜欢见生人,你肯定是见不到她了,她也不吃这些,平时都是自己吃饭的。” 说着,他就将筷子伸向了葫芦鸡,可下一刻,兰隐的筷子也落到了盘子里。 玄耳不敢跟她抢,只好委屈巴巴地望着她,“主人,咱俩一人一块?”兰隐神色有些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他的声音后才回过神来。 她看了眼盘子,笑着收回了手,“都给你。”玄耳顿时大喜,一边高兴道:“谢谢主人!主人你最好了!”一边端起盘子将两块肉都扒拉到了自己碗里。 阿圆盛了碗丸汤,一边慢慢喝一边怯声对兰隐道:“大人,我明天想回家乡去看看,找找牵牵还在不在那里。” 兰隐倒也不意外,只是静静说了一句:“月老让我看着你。”阿圆连忙保证道:“大人请放心,我一定不会闯祸的,我就回去看看,若是牵牵不在,我立刻就回来。” 兰隐笑道:“倒也不是这意思,你此行既是为了找人,也不可能一直待在隐古……这样,你出去时带上玄耳,有他跟你一起,我也放心些。” 此话一出,两人都惊讶了。 玄耳似乎不太乐意,“可是主人,比起跟他出去,玄耳更想和主人出去踏青。” 听到这话,兰隐不由瞟了常辛一眼。常辛默默低下头,往嘴里塞了个丸子。 “踏青之事,还得晚些时候呢,你先和阿圆回乡,等你们回来了,天气也暖和了,咱们再出去踏青。” 玄耳想想后笑道:“也好,那我出去这段时间,就得常辛一个人看门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好……” 常辛一听这话,连忙放下勺子保证道:“你们安心去,我一定好好看门,绝不偷懒。” 兰隐也笑道:“近日也没什么客人找上门,就几日功夫,耽误不了什么事。对了,你们把这个带上。”她摸出两枚系着红线的铜钱放在桌面上,“若是有危险,我就能察觉到。” 阿圆谢过后,将铜钱小心收了起来。 玄耳拿着铜钱左看右看,“主人,给他就算了,为什么还给我啊?” 兰隐笑盈盈道:“依稀记得,之前我给阿淮带了朵珠花没给你带,你整整跟我哭了半个月——” 玄耳连忙哭丧着脸打断了她,“啊主人真好!我一定会好好收着的,主人你快别说了呜呜……” …… 由于要出门,玄耳很是兴奋,这天晚上也没再找两人说话,一直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 阿圆站在窗边,听着旁边隐隐传来的动静,忍不住羡慕道:“他好幸福啊,有神王大人护着,也不用整日干活,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看起来好快乐,我要是也能这样就好了。” 常辛听到这话,不由问道:“你每日都要干很多活吗?”阿圆愁苦道:“是啊,红线很难解的,从早到晚也解不了多少,还要整理清点,洒扫擦洗,出去办差的时候,还可能遇到脾气不好的上仙,受气也是常有的……” 常辛不禁有些同情,“那也太难了。”阿圆趴在窗上叹气,“谁说不是呢?世人都道神仙好,却不知当个地位低下的小仙童也很难的,所幸大人宽厚,跟着大人倒也不算委屈,累一些也是值得的。” 常辛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道:“兰隐和玄耳,到底是什么身份啊?”阿圆有些惊讶,“你不知道吗?” 见常辛摇头,他又恍然道:“也对,你是刚来的,又是个凡人,不知道也正常。” 他转过身来,靠在窗边歪头想了想,“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来之前大人告诉我,他要带我来找一位久居人间的神王大人,这位大人虽然居于人间,但上到天廷下到地府,都要敬她三分,让我见到神王大人后一定要恭恭敬敬,切不可有丝毫无礼。” “那玄耳呢?” “大人说,玄耳是神王大人的宠物,跟着神王大人很久了,他原形是只天狗,力气很大,打架很凶,而且非常护主,但性子单纯,比较好相处,只要不在他面前诋毁神王大人,他就不会太为难人。” 常辛听完后,只觉自己已经被震惊到麻木。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只是个四处流浪的普通人,唯一的特殊之处就是能见妖鬼,可如今短短几月,他的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主家是据说很强大的神王,客人是上到天廷下到地府的传说人物,就连一同看门的门童,都是传说中的天狗,他身处其中,只觉自己比蜉蝣尘埃还要渺小。 一时间,他不由陷入了迷茫。 第53章 护短 见此,阿圆感同身受地安慰他,“是不是有点接受不了?我刚被大人带回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突然从乞丐变成了神仙,我那时候可懵啦,又惊喜又害怕又无措,好长一段时间都很迷茫,不知道大人为什么会选中我,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后来发现自己只是个卑微的小仙童,上面还有很多上仙的时候,我就更难过了,觉得自己就是路边的野草,地上的灰尘,从人间的乞丐变成了天上的‘乞丐’,都是最低贱的人物,只是大人仁慈,赏我口饭吃,让我不用再四处乞讨了。 后来我用了好长时间才想明白呢,大人既然选了我,那就证明我有仙缘啊,我就是该当神仙的!虽然只是个小仙童,但我年纪又小,又什么都不会,就算给我更大的仙官当,我也接不住啊。 小仙童才正适合我呢,只要干好自己的活就行,有大人这样宽厚的上仙,也不用再像从前一样每天都担心自己活不下去,其他上仙虽然脾气不好,但都自恃身份,最多冷言冷语几句,也不会对一个小仙出手。 我能这样长长久久的活着,每天烦恼干活辛苦,已经是一种福气啦!等我再活久一些,说不定还能得个仙官当当,到时候大家都还要参拜我,给我供香火呢!嘿嘿嘿……” 见他说着说着便一脸满足地沉浸其中,常辛不由会心一笑。 他也不过迷茫了片刻,但很快就醒过神来。 他生而为人,这辈子只有短短百年,与强大的神明相比,确实渺小如尘埃,但与朝生暮死的蜉蝣相比,他至少能看见人间数十载春秋,已是十分幸运。 人与神明,终有一死,神明与人,皆是一生。 所以,他只要度好自己的一生便足够,无论自己再渺小,再卑微如尘,那也是他最真切而鲜活的人生。 这天晚上,玄耳折腾到很晚才安静下来。 常辛有些睡不着,又想起早饭时的情形,不由问阿圆为什么不想跟玄耳住,阿圆犹豫了许久才低声告诉他,“虽然大人说玄耳好相处,但我还是不太敢跟他住一起,早上神王大人说起的时候我就挺害怕的,可我又不敢反驳,只好答应下来,后来玄耳说他不想跟我住,我还偷偷松了口气呢。” 想想后他又补充道:“还有就是,我怕我不小心惹到他,再开罪了神王大人。大人告诉我,神王大人很护短的,以前天廷有只麒麟看不上玄耳,趁着神王大人不在和他打架,给他咬得浑身是伤,还狠狠踢了他好几脚,没过多久,神王大人就找到那只麒麟,把他的鳞片全都给拔了,听说那天,麒麟的惨叫声整个天廷都听得见,从那个时候起,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玄耳了。” 常辛听得目瞪口呆。他想想兰隐平时冷静自持的样子,又幻想了下她按着一只嘶声哀嚎的麒麟徒手拔鳞片的场面…… 由于画面太过诡异,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阿圆察觉到了,连忙关心地问他:“你怎么了?是不是冷啊?都怪我分了你一半被子……” 常辛连忙解释道:“不是的,我就是突然摸到床沿,被冰了一下。” 阿圆信了,连忙往里挪去,“你快进来点,都怪我占了你一半的床……” 常辛沉默了,良久才艰难道:“快睡,你明天不是还要赶路嘛?” 阿圆“啊”了一声,犹豫片刻后还是解释道:“其实,我们神仙很少需要睡觉的,我今晚就算不睡,也不会耽误明天赶路……” 说着他又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愧疚道:“这么晚了,你肯定很困了。都怪我,一直跟你说话,我不说了,你快睡,现在离天亮还早,我也再躺会儿。” …… 神仙真好,觉都不用睡,要是人类不睡觉也能成仙就好了。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常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醒来时,桌上的包裹已经不见了。他连忙起身去隔壁看了看,发现隔壁屋子也空了,看来在他熟睡的时候,两人已经动身离开。 他穿戴好后去后院洗漱,才刚打了水就听“吱呀”一声,转头一看,兰隐打开房门正一脸困倦地抱着个盆往外走。 他不由觉得奇怪,昨晚阿圆不是说神仙很少需要睡觉吗?怎么兰隐每天都很困的样子?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兰隐走到旁边放下木盆,然后十分自然地从他手里拎过桶将水全倒进了自己盆里,又十分自然地把桶还给他,最后端起木盆施施然转身离开了。 常辛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这一系列动作,直到关门声响起,他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一时不由既好笑又疑惑。 好笑的是兰隐竟会做出抢水这样的举动,疑惑的是他刚才为什么忽然傻住了?好像身体一下就失去了控制……不会? 一个猜想忽然在脑海里浮现,他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兰隐这也太省事了? 第二桶水打上来的时候,开门声再次响起。常辛一转头,就见穿戴整齐的兰隐正略过他往厨房走去,没过多久,又端着个托盘回到了房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羊肉羹的香气,勾得人垂涎欲滴。常辛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又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然后急急忙忙冲进厨房,从锅里盛出一碗羹来。 今天的早饭除了羊肉羹外,还有一盘蒸饼。常辛坐在桌边吃完,又收拾好碗筷,这才端着盆回前院。 隐古居中日子安宁,活又不多,常辛平日无聊,只能以读书写字打发时间。写了一上午的字后,眼看时候不早,他连忙放下笔准备出门买菜。 在厨房取了菜篮和钱出来,他正要往外走,兰隐却突然出声叫住了他。他顿住步伐,就听兰隐隔着门道:“厨房里调料快没了,这次阿淮想亲自去市场看看,挑些调料,你带上她一起。” 常辛十分惊讶,那位传说中的阿淮终于要现身了吗?他连忙看向四周,却没见到任何人影。 第54章 阿淮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兰隐又开口了,“阿淮在外面,你出去就能看到她了。” 常辛依言回到前院,可他站在廊下左看右看,入目只见波光粼粼的水面,四周也是一片空荡安静,没有半道人影。 奇怪,不是说阿淮在外面等他吗?怎么没看到人?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最近的水面忽然动了一下。 他顿时心神一凛,连忙定睛看去,却见一道水纹晃晃悠悠朝他行来,又在他面前停下并转了个圈,紧接着,一条碧绿色的细长的东西慢慢从水里探出头,又停在半空朝他点了两下,似是在打招呼。 他神色古怪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止不住地震惊。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是一条水草?阿淮竟真的是水草精?! 由于太过惊讶,他愣愣地望着水草,忘记了还礼。 水草等了好一会儿后,似是有些不安起来。她晃动着身体顺着廊柱爬上岸,又将头探到常辛面前挥了挥,似是在呼唤他。 常辛慢慢回过神来,骤然看到眼前有道黑影,他被吓了一跳,趔趄之下差点摔倒在地,还好及时扶住了旁边的柱子。 水草似乎也呆了,顿住好一会儿才试探着慢慢往前挪了挪。常辛愣愣盯着她,嘴唇张张合合好几次才犹豫地问出一句:“……阿淮姑娘?” 水草很快地点了点头,又在半空转了个圈,看起来很开心。 常辛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幕,常辛麻木了。 红线能成精,水草也能成精,这个世界真是有趣得紧。 由于先前兰隐说过,阿淮此行是为了挑调料,常辛也就先去了卖调料的铺子。 阿淮挑选调料的方式很简单,她就像条普通水草一样盘卧在篮子里,常辛每走到一个需要的调料旁边,她就趁着没人注意偷偷从篮子里伸出个头碰碰常辛,常辛察觉到后,便开口让老板装起来,如此一圈下来,所有她想要的调料也都买齐了。 又在市场逛了几圈后,篮子逐渐被菜塞满。由于空间越来越小,水草不得不缩到边上,贴着篮子边缘。 常辛见她躲避辛苦,忍不住低声道:“要不,你盘在我手腕上?就不用这么挤了。” 水草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只见一道绿影闪过,转瞬间她已经如蛇一般爬行缠绕上常辛的手腕。 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让常辛忍不住吸了口气,但见水草欢快扭动十分开心的样子,他也不禁笑了起来。 “可别再乱动了,一会儿让人发现了。”水草一听,立刻安静了下来。她蜷缩起叶片紧紧绕在常辛腕间,晃眼望去倒像是碧玉手镯一般。 买完菜后,常辛想起自己头一天的承诺,于是再次绕道去了冯家书铺。 书铺里依旧没什么人,冯娘子正愁眉苦脸地坐在柜台后,她的手里拿着一卷书,但半天都不见翻动一页,显然心思并不在书上。 常辛走进店铺,叫了她一声。她回过神来,连忙放下书册扬起笑脸道:“常公子又来了?今日想买些什么书?” 常辛与她说明后,她很快就抱来了一摞书,放在柜台上供常辛挑选。 常辛一边翻看一边好奇问道:“刚才进来时见娘子满面愁容,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冯娘子一听这话,顿时就笑不出来了。犹豫片刻后,她叹了口气,愁苦道:“还不是惠娘的事嘛?公子也知道,惠娘病了快两天了,大夫明明说是劳累所致,可惠娘昨日躺了整整一日都没见好转,眼瞧着还愈发病重起来。 今天一早,奴家过去瞧她,竟见她枕边的手帕上沾了血,奴家吓坏了,赶忙又请来大夫,谁料大夫还是那句话,说她过度劳累,真是睁眼说瞎话!惠娘都吐血了,怎么可能只是劳累所致? 奴家本想再去请个大夫,顺道留下来照看她,可她死活不同意,非说不想耽误书铺开门,只让奴家再去为她寻位阿婶照料也就是了,奴家拗不过,只好过来开门。 可这门虽是开了,奴家哪还有心思做生意啊?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几日,惠娘怕是就要不成了,奴家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难受啊。常公子,你说惠娘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常辛听得惊愕不已,他没想到这位程娘子竟然病重到了这种地步,可是怎么可能呢?明明前几日他去买菜的时候,程娘子还好好的,能说能笑,看起来也没有丝毫病容,怎么才短短几日功夫,她就病到快要不行了? 想起昨日的事,常辛连忙问道:“那那位李秀才呢?程娘子病成这样,他都还是不回家吗?” 一听到他的名字,冯娘子顿时冷哼了一声,“这个白眼狼,真是没良心!程阿爹在世的时候对他那么好,如今人死了,他就这样对待惠娘!今日一早,奴家已经托人去给他传信了,他若是还有些良知,今晚怎么也该回来看看惠娘了。” 常辛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若冯娘子所言属实,那这李志确实很没良心。 说话间冯娘子看到了他手上的水草,一时不由强打起精神笑道:“常公子怎么还如此雅兴结草为环?这草生得好生秀气,又细又长,倒是没见过,不知是什么草?” 常辛哪知道是什么草?见冯娘子问起,他只好答道:“我也不认识,就是在路边随手摘的。” 谁料冯娘子像是突然来了兴趣,又追问道:“不知是在哪摘的?回头奴家也去摘几根,带回家插瓶去。” 见她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常辛只好随口胡扯道:“我摘的时候就这一根,旁边也没看着别的,怕是再没有了。” 冯娘子还是不放弃,继续追问他摘草的地点,无奈,他只好瞎编了个地方。 见冯娘子忽然有了精神,他害怕对方再问起自己关于水草的事,于是也不敢多留,就随便指了几本书,待冯娘子包好后,便拿上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见他跑走后,冯娘子又消沉下来。她愁容满面地再次拿起了那册书,口中不自觉喃喃道:“真是让人忧心啊……不行不行!” 第55章 晚间 她忽然将书册丢在柜台上,脸上神色逐渐坚定起来,“我得回去看看,不能让惠娘就这样病下去!” 她迅速收拾好东西,锁上门后又在门外挂了“今日打烊”的木牌,然后便匆匆往回赶去。 回去路上,常辛察觉到手腕上的水草一直在扭动,他想起之前兰隐和玄耳都曾说过,阿淮很害羞,怕见生人,以为是冯娘子刚才的问询让她感到不自在了,于是连忙安慰道:“阿淮姑娘你别怕,冯娘子是个好人,她刚才也只是随便问问,我什么都没告诉她的。” 水草还在扭动,一边扭还一边探出个头指了指那包书,指完书后又往后指。 常辛看得一脸莫名,“阿淮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说着他就转头往身后的路看了看,“是有书弄丢了吗?不会啊,冯娘子包得挺严实的。” 水草更急了,又从菜篮里卷过枚铜钱递到他面前晃了晃。 他接过铜钱左看右看,“这枚铜钱怎么了吗?看起来很寻常啊。”水草实在憋不住了,一道柔弱动听的声音从水草里怯生生传出,带着止不住的焦急,“常公子,你刚才没付钱!” 常辛愣了下,第一反应竟是:“原来你会说话啊?”此话一出,水草又沉默了。 他捏着铜钱,记忆慢慢回笼,这才想起刚才走得太匆忙,竟然忘了付书钱,冯娘子不知是心事太重还是如何,竟也没想起提醒他。 “哎呀,坏了!”他一声惊呼,连忙转头往书铺跑去,可等他紧赶慢赶回到书铺,却只见到关闭的店门和那块“今日打烊”的牌子。 他站在店外看了好一会儿才丧气道:“冯娘子怕是太过担心程娘子,提前关门回家了。算了,等明天我再跑一趟,把钱送过来。” 第二次回去的路上,水草又陷入了沉默。她安静地绕在常辛腕上,任凭他如何试探都没再说半句话。 回到隐古后,他才刚踏上长廊,水草就一下从他手上滑落,飞快顺着地面爬回了池塘里。 常辛呆呆站在廊下望着水面荡漾的涟漪,一时不由心绪复杂。 他怎么觉得,自己那么像洪水猛兽?这位阿淮姑娘也太害羞了些。 由于早上的羊肉羹没有吃完,所以这天中午,阿淮只做了两个菜,又新蒸了盘饼当作主食。 兰隐不知在忙些什么,中午也没在厨房吃饭,她还是像早上一样拿个托盘端了饭菜回自己房里吃,常辛只好独自坐在窗边吃午饭。 下午无事,他又开始写字,写着写着就有些失了神。 他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水面思绪万千,一会想起自己还没跟兰隐提养鱼的事,一会思考阿淮怎么这么怕生,一会好奇水草为什么会做饭,一会又忽然记起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曾在池塘边看到过两尊石狮子,可后面兰隐带他回来的时候,石狮子却不见了,他也一直没意识到这件事。 真奇怪,他明明没在杂物间看到过狮子的踪迹,那么大两尊石像,到底去哪里了呢?难道是他们去常家村那段时间被运走了? 一个下午很快就匆匆而逝,转眼又到了晚饭时间。 这天傍晚,吃饭的人依旧只有常辛和兰隐,由于人数少,晚饭也做得相对简单。 桌上摆放着一盘生鱼脍,一盘光明虾炙,并一盆莼菜羹。生鱼脍切得薄如蝉翼,中间配着嫩葱所调的蘸料;光明虾炙晶莹剔透,品相极佳;莼菜羹异香扑鼻,令人垂涎。 主食是一大个烤得焦黄酥脆的古楼子,被整整齐齐切成了四块,切口处露出其间混着椒豉的羊肉馅。 晚饭兰隐没有再回房吃,她似乎对今天的菜很满意,一口虾一口饼吃得十分欢快。 常辛也吃得很欢快,但吃着吃着他忽然想起了白天的事,不由好奇问兰隐:“阿淮姑娘是什么草啊?我都没见过。” 兰隐喝汤的手顿了顿。她抬头望向常辛,神色古怪,“谁告诉你阿淮是草?”“啊?”常辛傻眼了,他仔细回忆了下那根碧绿色长条的模样,“不是草吗?那是什么?” 兰隐不答反问:“今日阿淮跟你出去的时候长什么样子?”常辛虽然奇怪,但还是如实说了。 兰隐听后笑着喝了口汤,“难怪……那确实只是根普通水草。” 这下,常辛彻底懵了,“我没明白。”兰隐解释道:“阿淮就藏在草里面呢,那根草是她的栖身之所,她这样出门会觉得比较安全,以前每次出门,她都会在水里找个东西栖身的。” 常辛这才了然,但心里依旧十分好奇,“那阿淮姑娘真身到底是什么啊?”这个问题他先前问过好几次,可每次这两人都不告诉她。 面对他的疑惑,兰隐却只笑了笑,“这个问题,还是等阿淮什么时候敢见你了,再让她自己告诉你。” 果然,又是相同的答案。 常辛也不意外,而是又跟她说起了想养鱼的事情。听完他的话后,兰隐想了想,笑道:“我倒是没什么意见,不过这件事你得问问阿淮,毕竟池塘是她的家。” 常辛点点头,一边思索着该如何跟阿淮开口,一边又忍不住询问兰隐石狮的去向。兰隐听后随口应道:“他们出去玩了。” 常辛惊讶地看着她,“石狮也能出去玩?”兰隐夹了片鱼肉,一边蘸料一边应道:“当然可以,他们和普通的石狮子有些不同,他们是活的。” 常辛傻傻点头,内心再次受到了冲击。 这隐古内真是神奇,就连镇宅石狮都与众不同。 晚饭过后,常辛返回前院。走到长廊尽头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试探着问了句:“阿淮姑娘,你在吗?” 一阵冷风吹过,水波微微荡漾,但四周安静如常。 他等了一会儿没见到回应,忍不住扬声又问了一遍,“阿淮姑娘,你在吗?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塘中假山之上,忽然掉下一颗碎石,碎石在水面激起涟漪,那涟漪弯曲荡漾,缓缓形成一个“在”字。 第56章 关门 常辛见此心下一喜,连忙继续道:“阿淮姑娘,是这样的,我见这池中水植繁茂,但似乎没什么活物,所以想着跟你商量一下,在池子里养些鱼,不仅平时能看,长大了也能吃,不知你觉得如何?” 常辛说完这话后,池塘里许久都没再有动静。他等了好一会儿,正琢磨着是不是阿淮不愿意让他养鱼,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所以才用沉默来回应,就见水面忽然咕噜噜开始冒起泡来,没过多久,泡泡就组成了一个“好”字。 常辛顿时高兴起来,想想后又问道:“不知阿淮姑娘有没有喜欢的鱼?回头我去买鱼苗的时候可以多带一些回来。” 泡泡在水面破裂,荡起细细的涟漪,涟漪四下散去,池面再无动静。 这次,阿淮没有回答他。 又等了一会儿后,常辛见她确实没有再回应的打算,便礼貌告辞回房去了。 这一晚,一夜平静。 因为念着头一天忘记付钱的事情,第二天常辛买菜时特意先绕道去了书铺,想先把书钱结了,可等他到达冯家书铺的时候,却发现书铺门依然紧闭,就连那块“今日打烊”的牌子都没动一下。 是他来得太早了吗?可往日这个时辰,书铺早就开门了。 他心中疑惑,却也无法,便先去了菜市场,打算买完菜再回来看看。 今日的市场依旧热闹,他在路边看到有人卖早春的樱桃,那樱桃个大果红,长得十分喜人,他想着兰隐或许喜欢吃,便上前买了些。 买完菜后,他记起冯娘子昨日所言,不自觉又到肉摊看了眼,今天程娘子依然没出摊。 他叹了口气,再次绕道去书铺,不出意料的,店门还是关着。 要不,明天再来看看? 这样想着,他便原路返回了隐古。 午饭时,阿淮将樱桃洗净摆在了桌上。兰隐看到后还挺高兴,一连吃了好几个,一边吃一边对常辛道:“你昨天带回来的那几本书都不错,我看了一天,把《古寺惊魂记》上册看完了,你怎么没买下册?” 常辛迷茫地“啊”了一声,“可能是昨天太匆忙了,我没注意看,就只拿了上册。”兰隐又往嘴里塞了一颗樱桃,“那你今天去把下册买回来。” 常辛有些为难,“今天书铺还是没开门,你可能看不到了。”兰隐有些惊讶,“什么叫还是?昨天也没开?那你怎么买的书?” 于是,常辛把事情经过解释了一遍,兰隐听完后若有所思,“城北的寺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里可是有——”她忽然住了嘴,没再继续说下去。 常辛心里好奇,忍不住追问道:“那里有什么?”兰隐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书铺老板有没有说那个秀才具体是什么时候搬到寺庙去的?” 常辛想了想,“就在去年?冯娘子说那位程屠户死了不过一年,李秀才是在程屠户死后才开始冷落惠娘的。” 兰隐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见此,常辛不由问道:“是有什么不妥吗?”兰隐笑了笑,又拿起一颗樱桃,“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常辛不解,但见她不欲多言,也就没有再问。 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后,兰隐忽然又说道:“既然今天没开门,那你明天再去,我先看看别的。” 语罢见常辛应下,她便站起身来,顺道从盘子里抓起了最后几颗樱桃,正准备离开时又突然顿住,她转头望了常辛一眼,伸手将他指间那颗樱桃也拿走了。 望着空空如也的果盘和手,常辛不禁沉默。 看来,兰隐很喜欢这樱桃。可惜他买的时候量就不多,这会儿估计早就卖完了,他还是明天再去看看。 第二天,常辛大早就出了门,可回来的时候心情却不怎么好。 今天冯家书铺还是没开门,肉摊也没出摊,市场也没人再卖樱桃。 第三天,第四天……接下来的好几天,都是如此。 常辛无奈,只好先去看了种子和鱼苗,又每样买了些回来。 后院有四小块菜地,种子他买了波棱菜和莴苣,打算每样菜先试种一块,若是能长好再全部种满。 鱼苗他买了鲫鱼和草鱼,每种也只十条,想着若是养不好,死了也不算太心疼。 这样折腾几日后,种地和养鱼的事情也算完成了第一步,只连日来书铺一直没开,樱桃也没再买到,让他心情有些郁郁。 这天吃午饭时,兰隐神色恍惚,看起来心事重重;常辛也眉头紧锁,思绪游离。两人一边吃饭一边发呆,饭桌上出奇的安静。 吃到一半时,兰隐忽然回过神来。她看了眼心不在焉的常辛,开口问道:“那家书铺还没开门吗?” 听到问话,常辛顿时愁苦道:“是啊,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兰隐也愁,“这都过去多少天了?我其他的都看完了,就差《古寺惊魂记》的下册了,看不到下册,我饭都吃不下了。” 常辛默默看了眼空掉的盘子和她见底的碗,没有说话。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看到。”兰隐说着就对他道:“你再去其他书铺找找,一定要把下册买回来。” 常辛愁道:“那天你说完以后我就去过了,可其他书铺的老板都说没有这本书,他们说冯家书铺里的传奇一向比别人家的多,也不知道冯娘子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本《古寺惊魂记》估计也是如此。” “那怎么办?”听完这话后,兰隐更愁了,“看不到下册,我今晚怕是睡不着了,你买的时候怎么就不仔细着点呢?” 见她这副模样,常辛不由好奇,“这书究竟讲了什么故事啊?”兰隐顿了顿,“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个很寻常的故事,只是我从前隐约听人提起过,没想到在这书里看到了详细的,可惜只有一半。” 说着,她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常辛道:“这样,你去打听一下这家书铺老板住在哪里,我们马上就去拜访,我今天一定要看到下册。” 第57章 拜访 此话一出,常辛顿时惊讶地看向她,好半晌才点头应下。 在他印象里,兰隐是个非常从容冷静的人,今日却为了本书这么急切。真是奇了,这究竟是本什么书?竟然让她如此反常? 由于兰隐发了话,午饭过后,常辛就出发前往书铺去打听消息了。 他问了左右店铺的老板,从香油铺老板口中得知冯娘子就住在城西的吉祥巷,于是连忙赶回隐古将消息告诉了兰隐,兰隐听后当即就要带着他出门。 路过前院的时候,他不经意看到那扇木门,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问兰隐道:“要是我们出去以后,那扇门里有客人出来怎么办?” 兰隐正在埋头匆匆赶路,闻言随口道:“放心,金琅还在呢,他会接待的。若是一个人都没有,门也就打不开了。” 常辛闻言不由奇怪,金琅是谁?他想起后院那间从来没有打开过的屋子,又想起玄耳当时说,那是聚宝盆住的地方。 所以,金琅会是玄耳口中的聚宝盆吗? 由于隐古也在城西,和吉祥巷隔得不远,两人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抵达了目的地。 他们在巷口跟几个孩子问了路,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很快就找到了冯娘子家。 两人站在门外,兰隐示意常辛上前扣门。常辛走上前去,敲了半天才听到一道疲惫的声音响起,“谁啊?”是冯娘子。 常辛连忙应道:“冯娘子,我是常辛,今日有事,特来叨扰。”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后面露出冯娘子苍白而疲惫的脸。 见到她的一瞬间,常辛吃了一惊。才几日未见,她就像换了个人,脸色惨白,眼下青黑,整个人都仿佛老了十岁。 “常公子?”见到是他,冯娘子十分吃惊,“你怎么来了?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常辛连忙将事情解释了一遍,末了又让出身后的兰隐介绍道:“这位就是我的主家,姓兰。” 冯娘子看向兰隐,有些惊讶,“兰姑娘安好。两位远道而来……”她犹豫了下,还是打开门让出路来,“快进来说话。” 兰隐浅浅施了个礼,“叨扰了。” 冯娘子家是个简单的院子,院中靠墙摆放着些农具,并几把大大小小的铁锤;中间空地上是两个大簸箕,里面杂乱地摊着许多书。 见兰隐目光落在那些书上,冯娘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家中存书颇多,日子久了实在散乱,想着今日无事,便拿出来规整一番。” 兰隐笑了笑,状似不经意般问道:“看娘子气韵高雅,想是出自书香门第?”冯娘子打起精神强笑道:“姑娘谬赞了,谈不上书香门第,只家中世代经营书铺,家父过世后,书铺便由奴家接手,每日赚几个铜子,聊以温饱罢了。” 兰隐却似是来了兴致,又追问道:“姑娘祖上就没有入仕之人吗?”冯娘子想了想,迟疑道:“家父倒是说起过,祖上太爷曾经当过大官,只是过去太久,具体的家父也记不清了。” “这样……”兰隐若有所思,倒也没再继续问下去。 冯娘子请两人进屋,为他们倒了茶,又询问两人的来意。听常辛说完后,她有些为难,“这……承蒙姑娘喜欢,可近日家中有事,书铺实在没法开门……这样,奴家记得这书家中有一套,姑娘且稍坐坐,奴家这就去找找。”兰隐笑道:“有劳了。” 冯娘子走后,两人继续坐着喝茶。常辛觉得有些奇怪,“看冯娘子身体康健,还有闲心整理书本,不像是家中有事的样子。” 兰隐喝完茶,随手将茶碗放回桌上,“她的事都藏在心里呢。”常辛更好奇了,“难不成是程娘子的事?” 兰隐笑笑,站起身来,“什么事,问问不就清楚了。”常辛觉得有些不妥,“人家能愿意说嘛?”兰隐回头看了他一眼,笑容古怪,“她会愿意说的。” 莫名的,常辛打了个冷颤。 这人莫不是要使什么异术? 冯娘子在院中找了一圈,又进了旁边的屋子,最后从屋内拿着一册书走出来。她见两人站在院内,不由惊讶道:“你们怎么出来了?” 兰隐笑应道:“屋内枯坐无趣,想着出来看看书,娘子不介意?”冯娘子连忙道:“无事,姑娘随意就好,只家中这些书堆放得久了,都生了霉味,这天也不出太阳,真是让人发愁。” 说着,她又将手里那册书递到兰隐面前,“姑娘,书找到了,只是放得太久,有些破旧,姑娘若不嫌弃的话,可以先拿回去看看。” 兰隐接过书随意翻看了两眼,一边笑道:“哪里的话?本就叨扰娘子,实在过意不去。”说着,她看了常辛一眼。 常辛连忙上前将带来的荷包递给冯娘子,“那日匆忙,竟忘了结书钱,今日一并给娘子带来了,还望娘子不要怪罪。” 冯娘子愣了下,似乎没想起来这事,“什么书钱?”于是,常辛又解释了一番。 她这才恍然笑道:“原来如此,瞧我,近日心烦意乱,竟也疏忽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你是熟客,奴家自然是信你的。几本书也不值什么钱,承蒙二位喜欢,便送与你们。” 兰隐自然推辞,如此几次过后,冯娘子才收了荷包,但她坚持再送兰隐几册书,兰隐推却不过,只好笑着受了。 常辛见她一直愁眉不展,不由小心问道:“看娘子心事重重,莫不是程娘子的病情仍未见起色?”谁料冯娘子听到这话后却突然脸色大变。 他吓了一跳,心中有些忐忑,“怎……怎么了?”难道是他说错话了?冯娘子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调整神色强笑道:“无事,惠娘她……她已经好些了,好些了。” 常辛见此,心中疑惑不已。显然,兰隐也觉得疑惑。她多看了冯娘子几眼,目光忽然顿在她手腕上,许久没有挪动。 见此,常辛不由好奇。他也顺着兰隐的视线望过去,就见冯娘子腕上绑了根红线,但这根红线看着有些奇怪,若隐若现,似非实物。 第58章 市场 常辛正想细看,察觉到他们目光的冯娘子却已经不自在地缩回了手。 “你们这是在看什么呢?” 兰隐笑道:“在看娘子手上的红线,好生别致,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冯娘子闻言,奇怪地抬起手来,“姑娘在说什么呢?奴家手上哪有红线?” 常辛连忙定睛望去,却见她腕上空空如也,刚才的红线已经消失不见了。 真是奇怪,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兰隐又多看了两眼后抱歉笑道:“是我看错了,娘子不要介意。” 冯娘子一脸莫名。 兰隐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不知娘子近日可察觉到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停了这话后,冯娘子神色几番变化,最后却只是强笑道:“奴家一切都好,多谢姑娘记挂。” “是吗?”兰隐垂眸笑了笑,“看在这册书的份上,娘子若是遇到什么难解之事,可以到永安巷的隐古找我,我就住在巷尾。” 冯娘子虽然莫名,但还是笑着谢过她的好意。 她也没再多说什么,事情既已办完,两人就准备告辞离开了。 冯娘子将两人送到门外,又虚留了几句,兰隐盯着她但笑不语,常辛只好出面一一应答。 就在他们辞行完刚要走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匆匆忙忙朝这边走来。 那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汉子,留着络腮胡,不太看得清相貌,但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十分醒目。 他走得匆忙,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困惑,似乎遇到了什么令人头痛的事情。他没有看路,一边思考着什么一边低头就往几人所在的方向走来,临到近前拐个弯就要直直冲进冯娘子家里,还好冯娘子及时叫住了他。 “做什么横冲直撞的?没看到有客人吗?!”冯娘子呵斥了他一句,又对常辛和兰隐抱歉道:“惊扰二位了,这是我家郎君,粗人一个,若有失礼之处,还请二位见谅。” 男人似乎这才发现门外有人,他神色恍惚地看了两人一眼,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一把抓住冯娘子的手急切解释道:“丽娘,你听我解释,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跑过去了,我没想去的,丽娘你相信我!” 冯娘子的脸色随着他的话出口变得越来越难看,但看了眼兰隐二人后,她又强行压下怒意道:“回去说,别当着外人面。” 男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讪讪住了嘴。 冯娘子强笑着朝二人点头致意,兰隐微笑以对。 “冯娘子,别忘了我的话,若有难处,到永安巷找我。” 兰隐留下这句话后,便带着常辛离开了。 路上常辛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为什么你好像格外关心冯娘子?还问起她的祖上,她祖上身份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兰隐正在低头思索着什么,闻言答道:“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她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罢了,这事本也与我无关,她若来寻我也就罢了,若是不来,那就随他们去。” 常辛不太明白她说的“他们”是指谁,可见她不欲多言,也就没再继续问下去。 回去路上,兰隐突然来了兴致,想去市场看看,两人便一路去了城西市场。 由于伏县不大,城中东南西北四个集市都是各种东西混着卖,不仅限于卖菜,但做各类买卖的小贩们会约定俗成地聚集在一起,常辛平日去的菜市场便是菜农和屠户们扎堆的地方。 兰隐对买菜没什么兴趣,两人便到其他地方逛了逛,而这一逛,常辛终于体会到了当仆人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兰隐花钱很大方,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买,买完就丢给常辛。常辛一路走一路拿,到最后又拎又抱,竟还差点拿不下。 他这边刚拿完打包好的胭脂,兰隐那边又停在了一家布庄前,望着铺子里的布料喃喃自语,“好像很久没做过新衣裳了……”说着,她就要往里面走,吓得常辛连忙拦住了她。 “真拿不下了。”常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尝试跟她商量道:“要不我们改天再来买?”兰隐却一口回绝了,“懒得出门,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别拦我。” 常辛不敢再反抗,只好拿着一堆东西委委屈屈跟在她身后。见此,她不禁斜了常辛一眼,“放心,一会儿若实在拿不下,就让店里伙计送上门去。” 常辛这才高兴起来,跟着她走进了布庄。 布庄内生意不错,很多人都在看布料,兰隐转了一圈,每看上一块就指给伙计,随着她越指越多,伙计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看得出来,兰隐这样的大客户并不多见。 好不容易将店里合心意的布料都挑完了,兰隐又非要他们直接将布料做成衣服。伙计有些为难,“姑娘,咱这是布庄,不是成衣铺,怕是做不了衣服。” 兰隐神色平静,“加银子。”伙计愣了下,“姑娘,要不这样,您稍等片刻,小的去问问掌柜的。”说完见兰隐点头,他便急忙往柜台方向跑去。 兰隐又四处看了一圈,最后目光忽然落到常辛身上,“你这衣裳好像穿了很久了。” 闻言常辛默默低头看了眼,他这件靛蓝色的冬衣还是县里发放的赈灾物资,来隐古以后,虽说兰隐给他添了足额的银两,但他节俭惯了,也就刚来那段时间买了两套厚点的冬衣御寒,开春后又添了一套稍薄的,和身上这套一起换洗,这样算下来,他的衣物确实不多。 “换了,有碍观瞻。”兰隐颇为嫌弃地看着他的衣裳,语罢又扫了眼店里的布料,最后目光停顿在一个方向。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常辛顿感不妙。 那地方摆放的布料颜色都极其鲜艳,大红大绿大紫,跟兰隐给自己挑的布料颜色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不会?这位祖宗莫不是忽然起了什么坏心思,想要把他往庸俗上打扮?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布庄掌柜亲自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刚才那个伙计。 第59章 夜半的鱼 他看着兰隐,脸上笑容可掬,“这位姑娘,是你想做成衣吗?”兰隐点点头,“烦劳掌柜的开个价。” 掌柜倒也实诚,开出的价格也就比市价贵了一成左右,兰隐听后眼也不眨地就答应下来。见此,掌柜笑容愈发灿烂了。 “衣裳做成还需些时日,不知姑娘住在何处?等衣裳做好了,我让店里伙计送过去,姑娘就不用再辛苦跑一趟了。” 兰隐说完住址后,又在常辛忐忑不安的目光中伸手指向刚才那个方向,“那块我也要了,同样做成衣裳,按他的尺寸。”说着,她看了常辛一眼。 伙计连忙上前取过布料,送到两人面前。常辛定睛一看,不由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虽然颜色十分鲜艳,但比起大绿大紫,大红色似乎更能让人接受。 兰隐又交待了些做衣细节,掌柜一一记下后,便将二人请到后堂,让自己夫人给他们量了尺寸。 尺寸量完后,兰隐又到柜台付了定银,两人这才离开。 回去路上,常辛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会想到给我选块红色的布料?” 兰隐闻言歪头看向他,片刻后忽然笑道:“因为我看你们人类喜红,每逢喜事便要穿戴大红,无论金榜及第,还是成亲过寿,人生得意之时皆着红色,我想着这应该是个好颜色,便选了。” 常辛这才恍然,又疑惑道:“神仙不喜欢红色吗?”他看兰隐的衣裳多是浅色,配饰倒是有些鲜艳的。 兰隐回忆了片刻后才道:“我也不清楚神仙喜欢什么颜色,他们什么都穿,哪怕是重大场合,也没见统一穿什么颜色,只在衣裳款式和配饰上下功夫。” 常辛听得惊奇,忍不住问道:“那天廷真的有蟠桃宴吗?我看书上说,西王母会举行蟠桃宴,那蟠桃十分美味,而且还拥有神奇的效用,普通人吃一口就能多活几百年,这些都是真的吗?” 兰隐笑道:“蟠桃宴是有的,但蟠桃倒也没有那么神奇,普通人吃了,也就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想要多活几百年,蟠桃可做不到。” 说着,她忽然意味不明地多看了常辛一眼,“虽然蟠桃没法让人多活几百年,但我搜集了些天材地宝,倒是可以增加寿命,你要不要试试?”常辛吓得连连摇头,“不必了不必了,我只是个普通人,不用活那么久。” 兰隐默默望着他,语气飘渺如风,“你现在已经不普通了。你也见到了,这隐古上通天廷下达地府,你身处其间,可见寻常人百世所不能见,自然也可求旁人所不能得,只要你开口,我未必不肯答应你,你就真的不想试试吗?” 常辛沉默了。 见此,兰隐目中闪过一抹蓝光。可下一刻,常辛却又抬起头来,他神色平静,语气淡然,“可你所说的不普通,都和我没关系,不普通的是你,是玄耳,是隐古中的一切,我只是个普通人,是你的仆人,我也没想过要求什么长生,一辈子已经够我做很多事情。 我倒觉得,有遗憾也是好事,若什么遗憾都没有,那人活着就没有任何念想,因为有遗憾,所以今后遇到相同的人和事,就会加倍珍惜,这样得来的感情也会更加深刻,就像——”他忽然住了嘴,没再继续说下去,但不由自主地,他看了兰隐一眼。 就像他现在的日子,比起从前好过太多太多,他自知平凡,所以在拥有这一切后,会加倍去珍惜,哪怕他并不知道自己能在隐古中待多久。 听到他这番话,兰隐似乎十分诧异,但不过转瞬她又笑了,“你很有意思。”她的语气很平静,可看向常辛的目光却意味不明,直看得他后背发凉,“我很少见到像你一样的人。” 常辛不敢接话,只好保持沉默。 所幸兰隐也没再继续说下去,似乎就在一瞬间,她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虽然从容冷静到有些淡漠,但至少不像刚才那么诡异吓人。 这一晚,常辛辗转到半夜未眠。 他知道,兰隐白天是在试探他,相似的话玄耳之前也说过,但他能感觉得到,玄耳赤子之心,他是真的觉得可以去为他求一件宝物助他增寿,可兰隐……他若是当时真的心中生出贪念,下场怕是好不到哪里去。 黑暗里,常辛不自觉叹了口气。 他颇为自嘲地想,怪道别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兰隐既是神王,他如今也算是伴君了,只不过这位君和旁的君不同,她太过强大,强大到他甚至生不出如履薄冰的感觉,她若是想要他死,那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甚至还能直接断了他的来世,让他灰飞烟灭从此消失,也因此,他反而没了恐惧的感觉,或许弱小到极致,反倒会无畏。 就在他思绪万千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水声。他被拉回神来,听着外面叮叮咚咚的动静,心里不禁好奇。 这大半夜的,怎么会有水声? 他蹑手蹑脚爬起来,偷偷将窗户打开条缝往外看,这一看,不由震惊地睁大了眼。 隐古的两道长廊上常年点着夜灯,借着灯光,常辛看到一道道小小的黑影从水中跃起,又跳入池内。 它们似乎有灵智般排好了队,一条接着一条地跳跃、入水、再跳跃、再入水,如此循环反复,在夜空中划出一一道道黑色痕迹。 常辛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心中惊诧不已。 如果所料不错的话,那些黑影应该就是他刚买回来的鱼苗?怎么才几天时间,它们竟都学会跳水了?这也太古怪了?! 就在他迷惑不解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柔弱动听的声音,“好了,休息。”话音落下,小鱼们也停止了跳跃。 那道声音很低,听在耳中依稀熟悉。常辛没想多久就记起来,这不是阿淮的声音吗?所以说她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训鱼?? 一时间,常辛不由面色古怪。 第60章 大战 他在窗边又等了一会儿,没过多久,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好啦,休息得差不多了?咱们继续!” 下一刻,叮咚的水声又响了起来。 常辛偷偷合上窗户,没敢打扰她,怕再给她吓到了,可躺回床上后,他越想越忍不住觉得好笑。 没想到这位平时害羞得话都不敢多说的阿淮还有这样的一面,可惜兰隐和玄耳都不肯告诉他阿淮到底是什么。 他仔细回忆了下那天出去时的情形,除了一根水草外,他很确定自己并没有看到其他东西,可兰隐说阿淮就藏在草里面,什么东西那么小,能藏在里面? 他百思不得其解,想着想着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后半夜一夜好梦,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他迷茫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爬起身来望向窗外,池塘微波荡漾,并没有鱼在跳跃。 看来,阿淮的训练已经结束了。 他穿好衣服,去后院洗漱的路上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那稀少的二十条鱼苗散在偌大的池塘里,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也不知道她们后来训练到什么时候?这些鱼跳了半夜,怕是累得够呛? 这位阿淮姑娘,真是有趣得紧。 经过这几日,后院的菜地里已经冒出嫩芽,吃完午饭后他给地浇了水,又到池塘边喂了鱼,下午闲来无事,还是看书写字打发时间。 看着看着,他又想起了兰隐所说的那本《古寺惊魂记》,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故事,竟让她这么执着?要不,等过两日她看完了,他去试着借一借?也不知她肯不肯借给自己。 常辛思绪纷飞,一下午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这天深夜,迷迷糊糊中他又听到了叮咚的水声,心中不由觉得好笑。 这样好像也不错,有了这些鱼,阿淮也算是有个伴了,只是鱼苗幼小,不知会不会承受不住她的训练热情。 时间匆匆,转瞬即逝。 这几天买菜的时候,常辛总算又看到了卖樱桃的,于是一连好几天,饭桌上的水果都是樱桃。 兰隐一开始还很喜欢,每天都吃得很欢快,可没过几日她就腻了,常辛再买回来时,她连看到脸色都是黑的,常辛见了连忙将樱桃端回厨房,后面也不敢再买。 又过了一天,布庄伙计送来很大一个包裹,是做好的成衣。 常辛拿到后院,敲响了兰隐的房门。过了好一会儿,兰隐才一脸倦意地将门打开,在看到常辛手上的包裹后,她似乎一下就精神了许多。 “衣服做好了?” 常辛点点头,“伙计刚送来的。” 兰隐往旁边让了让,“进来。” 这是常辛第二次踏进兰隐的房门,第一次是来给村里人送行,但那次由于心绪杂乱,他并没有留意周围的景象,因此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兰隐房间的全貌。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除了常见的桌椅床柜外再无其他。一架屏风将桌椅与床柜隔开,屏风上绘着奇异的景象,一片混沌天地中,许多相貌各异的人手执武器正在作战,他们似乎打得很激烈,常辛甚至能听到隐隐的厮杀声。 不自觉地,他走向屏风,想要看清上面的人脸,一个鹰头人身穿着兽皮的身影忽然转过头来,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他,手中钢叉也缓缓举起,似是要向他叉来。 他心中大惊,想要转身逃跑,可不知为什么,身体却僵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就在他万分焦急的时候,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捂住了他的眼睛,与此同时,兰隐淡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不要盯着上面的人看,他们会发现你的窥视,并想要将你带入其中杀死。现在,闭眼。” 常辛听话地闭上眼睛,就察觉到那只手收了回去,紧接着,兰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转过身来。” 常辛依言转身睁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背上一片凉意。 兰隐正站在桌边看新衣裳,转眼见他呆立在原地不动,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这画的是什么?”常辛回过神来后,忍不住开口问道。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危险中缓过神来。 兰隐一边将衣裳往自己身上比划一边随口应道:“天地大战。” 常辛十分吃惊。“天地大战?” “对。”兰隐放下手中衣物,抬眼望向他,语气平静,“很久以前,世上并没有天廷、人间和地府之分,天地大战以后,三方胜利,新的掌权者重新划分地盘,是为三界。那场战争太过惨烈,诸神陨落,余下的上古神并入了天廷,妖魔则散入人界,与人类共存,就这样一直传承下来,这才有了现在的三界。” 常辛听得震撼不已,又想起月老对兰隐的称呼,他忍不住问道:“你也是天廷的上古神吗?”兰隐看着他缓缓笑了,“你说对了一半,我是上古神,但我不属于天廷。” 常辛心中疑惑,但见她不再多言,他也不敢再问。 兰隐继续翻看新衣裳,他想想后又好奇问道:“上古之时是什么样子啊?” 兰隐动作顿了下来,她的神色开始恍惚,“那时候,天地初开,女娲创造人类,世间生出妖灵,人类和一些妖灵死后又化作魂魄,人妖鬼神居于一处,摩擦不断,混乱不堪……时日久了,就爆发了天地大战,那场战争……” 兰隐说着说着便住了嘴。她的神色逐渐复杂,似是陷入了什么遥远的回忆,许久后才垂眸淡淡笑了笑,“罢了,都过去了,不提了。” 她从包裹里翻出一件大红色的衣裳,笑着递给常辛,“你的,穿上看看。”常辛多看了她两眼,也没再继续问下去。 见他接过衣裳后有些犯难,兰隐贴心地提醒道:“你可以到屏风后换。”一听这话,常辛就想到了刚才的情形,不由心里发怵。 见此,兰隐不禁笑道:“不必担忧,你只要不盯着屏风上的人看太久,就不会被他们察觉,更何况——”她顿了顿,笑意慢慢淡下来,“死物罢了,不足为惧。” 第61章 红衣 常辛虽然还是害怕,但想到她就在外面,心中稍定,也就依言去了屏风后。 兰隐没再继续翻包裹,她在桌边坐下,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 不久后,常辛穿好衣裳走出来,兰隐闻声看去,端杯的手不由顿住。她望着常辛,神色一点点染上了诧异。 见此,常辛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的新衣,“不好看吗?” 兰隐缓缓摇头笑道:“不,很好看。雪灵说得不错,你这样貌,再配上这身红衣,属实养眼得紧。” 面对她笑意盈盈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常辛脸红了。 他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父母离世后更是逐渐明白这张脸会给自己带来危险,所以在外流浪时一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像这样颜色鲜艳的服饰,放在从前他是万万不敢上身的。 就在刚才,他心里仍有些排斥这件衣裳,但又不敢反抗兰隐,只好强迫自己穿上,可如今兰隐那样欣赏赞叹地看着他,笑容纯粹,与他从前所见皆不相同,似乎就在一瞬间,他心里的不自在忽然就消失了。 或许从今往后,他也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了?再不用担忧那些带着邪念的目光会化作利刃刺伤自己,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害怕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妖鬼将自己掳走杀害,弃尸荒野。 兰隐既要留着他养眼,应该也会顺道保护他的? 这样想着,他不禁由衷感激道:“谢谢。” 兰隐站起身来,将桌上的包裹随便裹起,拎着往屏风后走去,“你先回去,这些衣裳,等我试过后若有不合身的,你再送去改改。” 常辛点头应下,这才拿着换下的衣服离开。 路过池塘时,他不自觉往里看了眼,就见几条小鱼正飘在不远处的水里,听到脚步声它们也不游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 见此,常辛不禁嘴角上扬。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忽又听到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唤,“常……常公子。”他心中惊讶,连忙顿住脚步往池中看去,却没见到任何身影。 就在他暗自纳闷的时候,那道声音又羞涩地响了起来,“你今天真好看。”他愣了下,却听“噗通”一声,不知什么东西从假山上掉下来,迅速沉入了水中。 他想起刚才听到的那句话,不禁哭笑不得。 所以阿淮特意叫住他,就是为了夸他好看? 由于接连受到了兰隐和阿淮的夸奖,常辛回屋后并没有将那件红衣换下来,而是就这样穿在了身上。 午后,常辛端了个盆,准备去后院洗衣裳。 他刚来的时候,玄耳告诉他,隐古中洗衣做饭洒扫这些活都是阿淮在干,并跟他说脏衣服换下来直接放到后院井边的地上就好。 常辛当时觉得十分不自在,“这样不好?阿淮姑娘一个人,哪里干得来这么多的活?” 玄耳听了笑道:“你不了解阿淮,她特别喜欢干活,什么都抢着干,你要是拦她,她还会生气的。” 常辛觉得很不可思议,“哪有人喜欢干活的?阿淮姑娘莫不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玄耳挠了挠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主人说让我别和阿淮抢活干,这样会耽误她的修行。” 常辛越听越糊涂,但见玄耳也说不清楚,他也没再多问。不过他从小自己照顾自己惯了,实在做不到让一位素未谋面的姑娘给自己洗衣服,所以在那之后他的脏衣服还是自己洗,兰隐见了倒也从没说过什么。 从后院洗完衣裳回来后,常辛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连忙放下木盆去开门,却见门外居然是一脸焦急的玄耳。 见到他的第一眼,玄耳就惊讶地睁大了眼,“你怎么穿得这么喜庆?我才离开几日,你就要成亲了?” 常辛顿时大窘,“没有没有,这是兰隐给我选的——”“对对对!”一提起兰隐,玄耳顿时焦急地打断了他,“主人在后院?” 常辛点头,“在的。”“那就好那就好。”玄耳匆匆忙忙就往后院而去。见此,常辛不由好奇地跟上了他,“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听到这话,玄耳忽然生气道:“还不都是阿圆?他惹上麻烦了!” 常辛闻言不由心中一惊,他正想细问,玄耳却已经迅速冲进后院敲响了兰隐的房门。 “主人,玄耳回来了,玄耳太难了呜呜呜……” 兰隐很快将门打开,她的身上穿着一件艾绿色的新衣,见到玄耳后,她惊讶道:“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玄耳哭道:“主人,不是我们,是我,阿圆被人扣住了!”兰隐更惊讶了,“怎么回事?仔细说说。” 玄耳这才将事情从头说了一遍。 原来,两人抵达阿圆的家乡珙县后,在附近找了好些天,都没有发现牵牵的身影,于是,两人决定先回隐古。 出了县城后,为节省时间,两人打算抄近道走小路,谁料在郊外看到一只鹰和一只兔妖在打架,那只鹰十分凶狠,兔妖被打得节节败退,浑身是伤,眼看就要丧命在鹰爪下。 阿圆看不下去了,想要上去帮忙,玄耳阻拦他,“咱们还要赶路呢,别多管闲事了,再说了,鹰抓兔子不是很正常的事嘛?” 阿圆本来有些犹豫,可在见到兔妖可怜兮兮缩在树下的时候,他冲动了,随手捡起根树枝就冲了上去,玄耳阻拦不及,只好跟在后面。 阿圆冲出去后,和鹰打了起来。那只鹰似乎修行不久,道行还很浅,几个回合下来,他发现自己不敌阿圆,眼看旁边又还有个玄耳,于是振翅一飞就跑了。 阿圆将兔妖扶起来,小兔妖泪眼朦胧地道谢,又说自己受了伤行动不便,希望阿圆将她送回家去。 阿圆一听地方不远,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玄耳虽然有些不耐烦,但想到兰隐临行前的交待,他还是不远不近跟在了后面。 阿圆将小兔妖送回家后,就想告辞离开,小兔妖看看天色,非要留他们住一夜,“天都快黑啦,晚上不好赶路,你们就住一晚,明天再出发。” 第62章 天狗 阿圆一想也有道理,就答应兔妖留下来住宿,玄耳无法,只好跟着他留下。 兔妖采来野蘑菇和野菜,为两人做了顿晚饭。吃完饭后,阿圆就先睡下了,玄耳不乐意吃素,又不好要求太多,只能大半夜坐在外面生闷气。 午夜时分,玄耳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他一开始也没在意,像这样的密林中一般都潜伏着无数妖鬼,夜半有些诡异的动静也很正常。 可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有些坐不住了。他偷偷化作原形,跳上旁边的树端,窥视着树下的一切。 兔妖的家就在刚才那棵树下,两人答应留宿后,树干上出现了一扇门,从门走进去,是一个干燥宽敞的山洞,为了待客,兔妖还特意点上了灯。 此时洞中一片暖光,借着灯光,他隐隐见到一团巨大的黑影从树后浮现,一点点遮蔽洞外的光亮。 玄耳睁大了眼睛,正想仔细看看那是什么,眼前却陡然黑暗下来,屋内的烛火,熄灭了。 一股强大的危机感涌上心头,他下意识转身想跑,可想想阿圆还在洞内,他又咬牙停了下来。 一片黑暗中,他听到阿圆一声惊呼,“你是谁?”然后,就是一道低沉而雌雄莫辨的声音,“这面镜子,我要了。” 阿圆似乎反抗了一下,但没有用,洞中很快就安静下来。 玄耳望着那片黑暗,正在犹豫要不要下去救人,就听面前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小猫,你也留下来给我当妖仆。” 玄耳大惊,眼见一道黑影破空朝他袭来,他再顾不上其他,转身就逃之夭夭了。 第二天,他小心翼翼转回去,却发现阿圆已经不见,那只兔妖倒仍然快快乐乐在树下吃草。 接下来,他又在附近观察了几天,发现兔妖竟和那团黑影是一伙的,按照黑影的说法,兔妖是他的妖仆。 每次,她都是通过装可怜博取同情,让人送她回家,再找借口留人吃饭或住宿,吃过她准备的晚饭后,被留下的人就会丧失反抗能力,只能沦为那团黑影的阶下囚。 玄耳那晚嫌菜太素,勉强吃了两口,又背着兔妖偷偷吐掉了,这才有力气逃跑。 通过几天的观察,他发现那团黑影十分古怪,他是天狗,晚上就算没有光亮也能视物,可每次黑影出现的时候,他都看不清对方的样子。 黑影似乎很强大,但活动范围不太大,这也是他让兔妖出去寻觅妖仆的原因。 玄耳不知道他找那么多妖仆有什么用,也从来没见过除了兔妖以外的妖仆,他几次想要跟踪黑影寻找阿圆,可黑影出没总在夜间,并且每次出现,他的周围都像是浸了浓浓的墨,乌漆抹黑看不清东西,靠得太近还会头晕脑胀,似乎那墨汁一样的黑暗中蕴藏着剧毒。 玄耳无法,便想着先跑回来找兰隐求助,他紧赶慢赶,这才在今天下午回到伏县。 说到这里,玄耳不禁眼泪汪汪,“主人,你是不知道啊,我当时就劝阿圆不要管那兔妖,苦口婆心说得嘴皮子都要破了,可阿圆他就是不听啊,非要管闲事。这下好啦,被那兔妖骗去给人当妖仆啦!那团黑东西还想抓走玄耳,让主人你以后没人看门呢!还好我聪明跑得快,这才没遭了毒手,主人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兰隐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笑道:“铜钱完好,阿圆目前还是安全的。”玄耳可怜兮兮望着她,“主人,咱们现在怎么办?” 兰隐沉思了片刻,“阿圆是月老托付给我的,如今他出了事,我不能坐视不管。这样,我跟你去一趟,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常辛,隐古就交给你照看了。” 常辛连忙点头,“我会好好看门的。”兰隐站起身来,“事不宜迟,我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出发。”她将两人赶出屋子,自己关了门不知在里面收拾些什么。 常辛枯站无聊,想起玄耳刚才所说的事,他不由好奇问道:“玄耳,你不是天狗吗?传说中天狗很强大的,连日月都能吞食,怎么还会怕人间的妖怪?” 玄耳顿时急了,“谁说我怕他?我只是……只是怕贸然行事会害了阿圆,所以才先回来告诉主人的。”常辛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声来,“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 玄耳也没留意他的神色,他沉默片刻后,忽然低声道:“你们人类所传的天狗吞食日月的传说,那都是目连他娘干的,她自己做了坏事,玉帝惩罚她下地狱变成恶狗,目连又是个蠢货,修炼成地藏菩萨把他娘给放出来了。她出来以后想去找玉帝算账,又找不到玉帝,这才追着太阳和月亮乱咬。 其实一开始,我们天狗名声很好的,是瑞兽!不过后来,慢慢的就被你们人类传成凶兽了。现在更过分,你们竟然把狗当成骂人的话!人间的狗那么尽心尽力给人类看门,人类还这样对他们,真是狼心——”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改口道:“真是禽兽不如!” 见他情绪激动,常辛不敢多说什么,只好跟着骂道:“没错,我就觉得狗很好,尤其是玄耳你,又厉害又聪明,比人强多了!” 玄耳顿时骄傲道:“那是!”可很快他又意识到了不对,不由神色古怪地看着常辛,“谁跟你说我是狗?” 常辛惊讶地“啊”了一声,“你不是天狗吗?”玄耳有些生气,“天狗是天狗,狗是狗,我们又不是同一个种族!” 见他气鼓鼓地瞪着自己,常辛也不敢再多问,但心里却不由暗自道,又啃骨头又玩球的,就连习性都那么相似,很难让人不将二者联系起来。 玄耳见他沉默,瞬间就急了,“你别不信呀,天狗和狗真的不一样!我不是猫,也不是狗,我是天狗!天狗!” 常辛连忙安慰道:“好好好,我知道了,你是天狗,不是猫也不是狗。我没有不相信你,真的,我就是第一次听说,觉得惊讶,所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玄耳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第63章 上门 这时,兰隐开门出来了。她扫了二人一眼,又到旁边屋子敲了两下门,说道:“金琅,我要出去几天,这段时间你照看下隐古。” 屋内没有回应,但兰隐也不在意,就像确定屋中人已经听到了一样,说完后她就转身往前院走,一边走一边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狗啊狗的?声音那么大,吵得人头疼。” 玄耳连忙委屈解释道:“主人,不是玄耳要吵,是这个笨蛋说玄耳是狗,玄耳才想跟他解释清楚的。” 兰隐闻言佯装埋怨地对常辛道:“就是,你怎么能说玄耳是狗呢?我们玄耳明明是只猫。” 常辛没忍住,笑了。 玄耳更委屈了,但又不敢跟兰隐生气,只好气闷地将头别向一旁。 几人才刚走下长廊,外面忽然又传来一阵敲门声。兰隐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她看向常辛,常辛会意,连忙几步上前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道苍青色的倩丽身影,仔细一看,正是多日未见的冯娘子。她眼圈发红,形容憔悴,唇上虽涂了艳丽的口脂,却未显气色,更见惨白。 见到几人后,她愣了愣,有些迟疑,“兰姑娘这是……要出门?” 兰隐看着她笑道:“娘子今日登门,想是有要事,进来说话。” 她神色犹豫,“我来得是不是不巧?要不我改日再——”“不妨事。”兰隐笑意盈盈地打断了她,“小事罢了,不着急,娘子进来坐下慢慢说。” 听她这样说,冯娘子这才进了门。她看起来魂不守舍,似是遇到了非常麻烦的事,一路上都低垂着头不说话。 兰隐走在她旁边,时不时侧头看她一眼,嘴角带笑,意味不明。 走下长廊后,兰隐带着冯娘子进了会客厅,常辛自觉地去后院泡茶,玄耳想了想,还是跟着常辛去了。 两人走进厨房,玄耳好奇问他:“这个人是谁啊?见她来了,主人连阿圆都不去救了。”于是,常辛一边烧水,一边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玄耳听后,第一句话竟是:“原来那卖我骨头的娘子也叫惠娘,惠娘这名字果真到处都是啊。”常辛默了默,“……确实。” 想想后玄耳又说道:“城北的寺庙?我记得那里埋着一个大官,以前我和主人路过的时候还见过他呢,他当时给主人讲了自己的故事,主人还挺喜欢听的。我那时候太困了,一进庙就睡着了,也没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后来主人再带我去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放下执念去投胎了,主人当时还遗憾了好长一段时间,说是早知道这样,就先让他把故事讲完了。” 常辛听完后,联想到兰隐之前的举动,心里逐渐有了个猜测。 前几日拜访的时候,冯娘子曾说起自己祖上有人当过大官,兰隐又说《古寺惊魂记》的故事她曾听人提起过,但不详尽,而这本书就只有冯家书铺有,别的书铺都没有;现在玄耳又告诉他,以前兰隐曾在城北寺庙里听一个被埋在那的大官讲过故事,如此一番梳理下来,那个大官怕就是冯娘子的祖上。 难怪兰隐对这本书这么执着,又如此关注冯娘子,想来就是因其先祖的缘故。 说话间常辛烧好了水,他迅速将茶泡好,放在托盘上准备端去会客厅。 见此,玄耳不由笑道:“以前你没来的时候,这活都是我干,有时候来些我讨厌的客人,我一不高兴就晾着他们,也不给他们奉茶,因为这事,主人说了我好多次。后来主人说累了,也就不管我了。 主人不可能给他们泡茶,阿淮又怕生,不愿意出来,所以他们后面再来的时候,通通都没茶喝!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啊,哈哈哈哈哈~” 说着,他又拍了拍常辛的肩,神秘兮兮地低声道:“等以后他们再来,我指给你看,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别给他们泡茶喝,渴死他们!” 常辛闻言不由沉默,“……有没有可能,我只是个人类。” 玄耳讨厌的人,那必然不是普通人,玄耳可以闹脾气不给他们奉茶,也不会有什么事,可他这样一个卑微弱小的人类,那些强大的存在稍微抬抬手指,他小命连魂就都没了。 玄耳笑嘻嘻道:“你怕什么?这隐古是主人的地盘,况且会客厅和主人的房间离得那么近,他们还敢当着主人的面对你动手不成?” 常辛又沉默了。 玄耳有这个底气是因为跟了兰隐很多年,可他呢?他才刚来不久,在兰隐眼里,他可能就是个新的小宠物,谁会在意一个宠物的死活? 见他一脸低落,玄耳又急了,“你别不信呀,主人很护短的,你既然来了,主人肯定会保护你的。” 常辛笑笑没有回话。 玄耳还要再说,会客厅已经到了。 常辛进屋的时候,正听冯娘子悲伤道:“……奴家不明白为什么才短短几天,事情就变成了这样?奴家也请过几位高人,他们上门看过后,有的说是撞了煞,有的说是闹鬼,还有的说是犯了黄大仙,可他们说得头头是道,又是请神又是驱鬼,法事做了好几场,却没有一点作用。 惠娘的病也不见好,奴家和郎君还遇到这样的事……奴家整日里担惊受怕,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每天晚上都不敢合眼,生怕一觉睡醒又到了什么不该到的地方…… 郎君连日来也同我一样,晚上睡不好,白天没精神,也没法再去铺子里,只好待在家中发愁,再这样下去,日子就没法过了。 奴家实在没办法,这才寻上门来。兰姑娘,你先前说的话是真的吗?你真的能帮我们?” 常辛奉完茶后,就侍立到了一旁,玄耳见此,也站到他的旁边,一脸好奇地盯着冯娘子看。 冯娘子察觉到后,不自在地动了动,见此,兰隐回头瞟了玄耳一眼,玄耳立刻低头垂手,不敢再看。 兰隐笑道:“自然是真的。娘子不必着急,此事我已有些眉目,但眼下还缺一个人,我要先去将他带回来。” 第64章 怪事 说完见冯娘子面露失望,她沉思片刻后道:“这样,珙县我自己去,玄耳,你留下来,和常辛一起先去冯娘子家里看看。” 此话一出,玄耳顿时惊讶道:“主人,我不一起去啦?可是,您也不知道阿圆在哪啊。”兰隐道:“他带着铜钱呢,放心,我找得到。” 冯娘子听到这话,有些怀疑地看了玄耳一眼,但出于礼数,她也没有多说什么。 “那,我们现在就去吗?”玄耳问道。兰隐站起身来,“事不宜迟,一起走,我现在出发去珙县,你们跟冯娘子一起回去。” 几人到达冯娘子家时已近晚饭时分,冯娘子中途还去买了菜,打算做顿晚饭招待二人。 他们刚进门,原本坐在院中的一个男人就起身迎了上来,“丽娘,你回来了。”此人身材魁梧,长着络腮胡,正是上次那名汉子,据冯娘子当时介绍,这是她夫君。 见到常辛二人,男人愣了愣,“他们是?”冯娘子将事情解释了一遍。男人听完后怀疑地看着二人,“你们真的会抓鬼驱邪?” 玄耳笑嘻嘻道:“不就是抓鬼嘛,小意思。就地府那俩黑白无常,我也是想骂就骂,他们还得客客气气的,这就说明我比他们厉害啊!放心放心。” 此话一出,男人看他们的眼神更怀疑了,就连冯娘子都忍不住沉默。常辛悄悄往旁边挪了一小步,心道明明玄耳说的也不算谎话,怎么他听着就那么心虚呢? “啊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坐,奴家这就去做晚饭。”冯娘子看看天色,拎着菜进了厨房。 男人默默搬出两张凳子请他们坐下,一时间院中一片寂静,只余下厨房的锅碗瓢盆声。 枯坐了一会儿后,男人忍不住抬起头望向二人,“两位怎么称呼?”他的眼睑一片青黑,双目黯淡无神,看得出来很久没睡过好觉了。 常辛和玄耳说完后,他勉强朝二人笑了笑,“我叫郗武,是个铁匠。” 既开了话头,几人便断断续续聊了起来,说起请他们上门的缘由时,冯娘子也会时时从厨房探出头来,愁容满面地说上几句。 据郗武所言,他祖祖辈辈都靠打铁为生,传到他这一代,铁匠铺已是远近闻名。 他这辈子最自豪的事情有两件,一是自己的打铁手艺,二就是娶了丽娘,也就是冯娘子。 冯娘子自小饱读诗书,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上门提亲之人数不胜数,但她偏偏只中意郗武,她的父母十分疼爱女儿,见她心有所属,便也遂了她的心意。 两人成亲后,日子过得十分和美。他们各自经营着家中传下的店铺,经年累月,也积攒了不少钱财,唯一的遗憾就是成亲多年仍未有子嗣。 郗武的父母十分通情达理,他们将冯娘子视如己出,对此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后来郗武父母相继离世,便只剩下夫妻二人。 郗武提出想要将冯娘子的父母接过来同住,但二老不愿给女儿女婿多添麻烦,怎么都不肯答应,郗武想着反正两家离得近,时常走动也是一样,此事便不了了之。 冯娘子嫁过来后,与邻里关系处得极好,尤其是惠娘,两人一见如故,倾心相交,很快就成了闺中密友。 惠娘刚成亲的那几年,冯娘子还很为她高兴,觉得她找到了托付终身的良人,可后来李志越来越过分,冯娘子每每回家跟他提起,话语里尽是愤怒与无奈。 她没法过多干预别人的家事,惠娘又一心盼望李志回心转意,将她的劝诫当作耳旁风,日子久了,她也不想再多言,只念着二人情谊,时常给惠娘送些东西,但那段时日,二人终归是疏远了许多。 后来惠娘大病一场,突然看开了,不再执着于李志,冯娘子十分高兴,两人的感情也逐渐恢复如初。 怪事是从惠娘这次突然病重开始的。惠娘的病来得迅猛而蹊跷,冯娘子为她请了好几个大夫,都看不出什么名堂来,药也吃了一副又一副,却还是不见好转。 就在她为此发愁的时候,怪事首先发生在了郗武身上。 连日来,郗武发现自己时常会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等他清醒过来后,有时站在大街上,有时站在惠娘家门外,最过分的一次,他一睁眼竟躺在病重的惠娘旁边,还被冯娘子撞见了。 冯娘子当时十分不敢置信,她瞪大眼睛望着二人,嘴唇哆嗦半天,最后难过地流着泪夺门而出。 清醒后的郗武十分着急,他追上冯娘子试图解释,可一张口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辩解。 这种情形之下,他要如何让冯娘子相信自己是无意识进了惠娘的家,又无意识爬上床躺在她身边的?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些,说出来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时候,冯娘子却自己冷静下来了。 她仔细一想,总觉得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且不说夫妻多年,她相信郗武的人品,就算他和惠娘真有什么,如今惠娘都病重成那样了,他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还去爬惠娘的床? 可即便心里清楚,冯娘子还是十分难受,所以一连几日,她都将郗武看得很紧,也正因为如此,她亲眼目睹了郗武的不对劲。 明明上一刻,他还十分正常的在院中劈柴或是打水,可下一刻,他就忽然丢下手中的东西,双目无神地往外走。 冯娘子制止过几次,也跟着他出去过几次,发现他每次都是去惠娘家里,有时敲门,有时直接翻墙而入,进去后就直奔惠娘闺房。 这样几次过后,冯娘子愈发觉得心惊,郗武那样子,活像是被摄了魂。于是,她去道观请来位道长,道长上门后一番查看,说是撞了煞,要做法事破煞。 冯娘子顾不上许多,当即就付了银子,可一场法事做下来却没有半点作用,当天晚上,郗武再次出门朝惠娘家去了。 冯娘子一边暗骂那道士骗人,一边准备再去请个和尚来看看,可就在她前往寺庙的途中,怪事又发生了。 第65章 红线 临行前她分明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是往城南的妙法寺去的,可不知怎么回事,走着走着她就没了意识,等清醒过来后,她发现自己竟出现在了城北。 这样的事情后面又发生过好几次,她心中十分惊恐,先后请过好几位道长和大师上门,可他们要么一无所获,要么一通胡诌,再拿钱做法事,做完却一切如旧,没有任何作用。 因着怪事的发生没有任何预兆,也没什么规律可言,或许上一刻人还好好的,下一刻就忽然没了意识,两人整日胆战心惊,食不下咽,睡不安寝,也没法再去店铺,只能每日待在家中,四目相对,两两发愁。 后来有一天,冯娘子上街买菜的时候,在肉摊前看到了多日未见的李志。 冯娘子见他和肉摊老板谈笑自如,又想起自己托人给他送信,想让他回来看看惠娘,他却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一时间不由怒上心头。 她想要上前当面唾骂他的薄幸,可不知怎么地,才走了两步眼前就一片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惊叫将她拉回神来,等她看清眼下的情形时,不由羞恼得面红耳赤。 不知什么时候,菜篮被她丢在了一旁,她的双手正拽着李志的胳膊,在他惊诧无措的神色中,她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身上。 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看到这一幕也都惊了。其中很多街坊都认识冯娘子和李志,见他二人大白天在街上就拉拉扯扯,一时不由面色各异。 听着四周嗡嗡的议论声,再看看李志那震惊茫然的样子,冯娘子羞愧欲死,哪还顾得上其他,慌忙捡起菜篮掩面跑走。 当天下午,这件事就传到了郗武耳朵里,他自然清楚冯娘子的情况,倒也没有多想,只是经过这件事以后,两人更不敢出门了,他们囤了几天的菜,将门栓死在家中浑浑噩噩度过了两日。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冯娘子突然想起了那日兰隐上门时说过的话,于是抱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她一路胆战心惊地找上门去,幸好这一路太平无事,她也顺利去到隐古,见到了兰隐。 说到最后,冯娘子又忍不住愁苦道:“自从怪事发生后,奴家和郎君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连二老上门探望都要找尽借口回绝,生怕当着他们的面做出什么丑事。 前几日那事发生后,二老找上门来,将奴家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责怪奴家不知检点,对不起郎君,奴家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还好郎君帮着劝慰了几句,二老这才将信将疑地回去了。 可这两天二老每日都要找上门来,对奴家耳提面命。今天早上,奴家刚被训诫了一通,母亲大人严厉地警告奴家,不许在外面勾三搭四,败坏冯家名声,奴家有口难言,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常公子,玄耳公子,你们一定要救救奴家和郎君,这日子真是一天都没法过下去了。” 郗武也不住地唉声叹气,“这若是旁人,我早就将他们打出门去了,可偏偏是岳丈大人和岳母大人……唉,看到丽娘被训斥,我这心里比丽娘还难受啊,可我又不敢忤逆长辈,只好跟着一同聆听训诫。 有时岳母大人话说得重了,我替丽娘辩解两句,岳母大人倒是不责怪我,可转过头就会更加严厉地训斥丽娘,说她平日将我欺负得太狠,我才会将委屈往肚里吞……唉!再这样下去,我们夫妇二人还不如一头撞死,好歹还能留个体面名声。” 常辛十分同情二人的遭遇,按照两人所述,他们定是遇到了什么妖异之物,可不知为何,常辛并没有在二人身上看到任何异象。 等等…… 他忽然想起先前去买书时,他曾在冯娘子身上看到一抹艳红色,那时只以为是自己眼花,如今看来,怕是并没有看错。前些时日他和兰隐上门,也曾在冯娘子腕上看到根若隐若现的红线。 红线……红线妖……牵牵?! 这个想法让常辛吃了一惊,他忽然想起兰隐临走前说,此事还缺一个人,若冯娘子夫妻的异常果真是因为牵牵,那可不就缺一个阿圆吗? 想到这里,常辛连忙低声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玄耳,玄耳听后恍然道:“难怪我们在珙县怎么都找不到红线妖,原来她跑这里来了。” 听到二人的对话,郗武和冯娘子面面相觑。 郗武狐疑问道:“什么红线妖?”常辛不知该如何解释,玄耳却直言道:“就是一条红线成精了,她不满意你们现在的姻缘,正给你们牵新的红线呢。” 两人都听得呆住了。 良久还是冯娘子先反应过来,她柳眉倒竖,将菜刀往案板上狠狠一剁,怒声骂道:“奴家与郎君生活得好好的,谁要她牵什么新的红线?她……她觉得奴家和李志、郎君和惠娘更般配?!” 玄耳丝毫不会看脸色,嘿嘿笑道:“现在看来,是这样的。还真别说,这红线妖挺会牵线,你和那个什么秀才都是读书人,这傻大个和惠娘一个杀猪一个打铁,也是绝配——我就随便说说,你别瞪我呀,我也觉得红线妖很讨厌,净会添麻烦,要不是她瞎胡来,阿圆就不用去找她,阿圆不找她就不会被扣住,主人也就不用去救阿圆,这样的话,说不定现在主人都已经带着我们去踏青了,呜呜呜红线妖真可恶!” 玄耳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忍不住伤心地哭出了声。 冯娘子一开始还很生气,可见他说着说着就变了脸色,不禁有些慌乱起来。她放下菜刀跑出来,手足无措地安慰道:“你别难过了,奴家不是故意瞪你的,就是一时生气,这才……是奴家不该迁怒于你,你别见怪。” 玄耳胡乱抹了把脸,又嘻嘻笑道:“没事没事,都怪那红线妖,看我抓住她后不把她搓成线球!” 常辛没忍住,“可是,一根红线是搓不成线球的。” 玄耳转头瞪了他一眼,“我讨厌你!”常辛默默闭嘴,不敢再多言。 第66章 包袱 由于这一整天,冯娘子和郗武都没再出现异常,为了尽早寻到牵牵的踪迹,玄耳决定当天夜里就留宿在冯娘子家中。 冯娘子为二人收拾完客房后,想着时候还早,就打算去看看惠娘,二人听了自然是要同行。她将事先准备好热在锅中的饭食用食盒装了,带着二人往惠娘家走去。 惠娘家与冯娘子家隔得不远,没过多久,几人就到了地方。 进门后,冯娘子一边带路一边愁苦道:“惠娘这都病了大半个月了,郎中换了一个又一个,药吃了一副又一副,可不仅没见好,眼瞧着竟一日不如一日了,奴家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实在没什么办法,照这样下去,奴家怕是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说话间几人来到了惠娘房门外。冯娘子顿住脚步,朝二人说道:“两位公子请稍候片刻,奴家先进去为惠娘整理一番。” 房门开合间,玄耳翕动鼻翼,眉头慢慢皱起来。 见此,常辛不由奇怪问道:“怎么了?”玄耳转头看向他,压低声音道:“有妖气,很重,我能闻得到。” 常辛想了想,“会不会是牵牵?”玄耳犹豫片刻后摇头道:“不像。按照阿圆的说法,牵牵是生在金莲池内,可这里的妖气带着血腥味和凶煞之气,这是杀戮过重才会有的,应该不会是牵牵。” 不知为何,常辛忽然想起了那日在书铺看到的李志,当时,他身上就带着一股很重的妖气。 突然间,一个可怕的想法从常辛脑海里冒了出来。 难道,是李志勾结妖物,想要害死惠娘? 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连忙甩头试图赶走这个念头。 他那日在书铺见到的李志斯文有礼,实在不像是个如此狠毒之人,虽然冯娘子说他表里不一,但他在岳父过世时能亲自刨木做棺,想来纵有薄情之实,也不至于毒辣到要置发妻于死地的地步。 沉思间房门忽然被打开,冯娘子笑容勉强地往旁边让了让,“两位公子进来。” 常辛进屋的一瞬间,下意识就皱了眉,原因无他,这屋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不适的气息,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气息,但才刚进来,他就觉得胸口发闷。 或许是怕病人吹了凉风,窗户都关得死紧,再加上天色渐晚,屋内光线更是昏暗,浓浓的药味弥漫在鼻尖,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几人走到床边,冯娘子将灯点上端至近前,借着灯光,常辛往床上看去,只一眼就呆住了。 眼前这个形销骨立气若游丝,如骷髅一般躺在病床上的人,竟是半月前那个身形壮硕,拎着一把砍刀和客人谈笑风生的程娘子?! 不敢置信地又多看了几眼后,常辛发现了不对劲,她的眉心似乎萦绕着一团若隐若现的黑气。 由于灯光昏暗,他看不太清晰,因此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想凑近仔细看看。 玄耳跟在他身后,这里闻闻那里嗅嗅,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床下。 “常公子,你在看什么呢?”见常辛一直盯着惠娘,冯娘子不由奇怪道。被拉回思绪后,常辛摇摇头,“冯娘子,这屋内有些闷,我可以把窗户打开吗?” 冯娘子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应道:“不必劳动公子,这等小事奴家来就好。”说着,她走过去开了扇窗。 “多日未见,程娘子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不自觉地,常辛喃喃出声。 冯娘子听到后悲愁道:“谁说不是呢?若不是亲眼所见,奴家也不敢相信好好一个大活人竟然一月不到就变成了这样,奴家心里是既焦急又难过,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看着。 后来奴家怀疑惠娘病重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请那些大师道长过来看过,可他们都……唉!奴家与惠娘相识多年,如今眼看着她命悬一线,奴家这心里真是……” 说着说着,她不禁潸然泪下。 常辛也跟着叹气,又笨拙地安慰了几句。就在两人各自发愁的时候,玄耳却突然开口道:“她病成这样也是应该的。” 此话一出,冯娘子顿时怒目而视,常辛也一脸惊吓地回头看向他。 见两人反应剧烈,他不明所以地挠挠头,“你们怎么了?干嘛这样看着我?” 常辛欲言又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玄耳理所当然道:“就是这个意思啊,她床下藏着吸食精气的东西,病成这样很正常。” 听到这话,冯娘子迅速看向床底,神色由愤怒转为惊恐,“惠娘床下藏着东西?是……是什么?” 玄耳两步上前,一边撸袖子一边兴奋道:“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趴在地上,伸手进去一阵猛掏,很快就扒拉出来一团东西,晃眼望去,这团东西竟然还在动。 常辛端起一旁的油灯凑到近前,几人这才看清那是一个翠绿的包裹,包裹颜色极其鲜艳,艳到令人心惊,仔细看时,似有幽光游走其上。包裹中不知装了什么活物,一直在不停蠕动,看得人心惊肉跳。 见常辛和冯娘子均面色难看,玄耳嘿嘿一笑,抬手就解开了包袱。 在看清里面那团东西的真面目后,常辛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而一旁的冯娘子直接吓得失声尖叫,双腿一软就跌坐在地。 那是一团纠缠在一起的密密麻麻的小蛇,它们浑身漆黑,身体如乱麻般缠绕成结,蛇头全都竖在上面,又黑又圆的眼睛在灯光映照下闪着幽暗的微光,打眼望去怕是有上百条。 常辛看得头皮发麻,后背生寒,一想到这团小蛇不知在程娘子床下放了多久,他更是惊惧得浑身发软,险些站立不稳。 “这……这这……”冯娘子指着蛇团结结巴巴好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玄耳却一脸淡定,甚至还在两人极度惊恐的目光中笑嘻嘻解释道:“就是这些东西,一直藏在床底下吸食惠娘的精气,惠娘每天睡在床上,时间久了,人自然就不行了。” 第67章 跟随 常辛眼见那团蛇不停蠕动,眼看就要解开身体四散爬走,他心中惊悚,一番张望后连忙几步拿起木盆倒过来“啪”一声扣在了包袱上。 眼中不见骇人之景,他这才缓过气来,可手却还在不停颤抖。害怕将油灯打翻,他连忙将灯盏放到一旁,收回手时才察觉到身体竟已僵硬到麻木。 冯娘子脸色惨白地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声音颤抖地道:“常……常公子,奴家腿软,站不起来,你能过来扶奴家一把吗?” 常辛犹豫片刻后才走上前去。他从旁边拿过一张凳子,将冯娘子扶起后又搀着她坐到了凳子上。 冯娘子惊魂未定地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惨白着一张脸道谢,“多谢公子。” 见二人如此惧怕,玄耳戳了戳木盆,神色疑惑,“你们怎么反应这么大?这不就是一团妖力凝聚而成的蛇象嘛?” 听到这话,常辛才稍微找回了些神智,“你的意思是,这是幻象,是假的?” 玄耳想了想,“倒也不能这么说,准确地说,这是一团凝为实质的妖力,是它的主人特意修炼的,它已经可以短暂地脱离主人自行吸取力量变强,只要主人在一定时间内把它收回去,就能全部纳为己用。” 常辛听得似懂非懂,但眼下这些并不重要,他更在意的是,“这盆能困住这……这团妖力吗?” 玄耳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放心,这东西化为实质以后,就会一直保持同一副样貌,直到主人将它收回去。它现在就是一团人类打不死的小蛇,没什么威胁,你不用怕。” 常辛心中发苦,这不是威不威胁的问题,这是看到就会惊惧难安的问题。 “我倒是可以把它打散了,但主人还没回来,万一这东西还有用呢?嗯……还是先留着,等主人回来再定夺。” 说着,他就将木盆掀了起来。 经过这么一会儿功夫,小蛇们已经解开身体,见木盆被掀开,顿时争先恐后地四散爬去。 冯娘子吓得一声惊叫,慌忙起身往后退去,常辛也惨白着脸迅速远离了蛇群。 玄耳丝毫不怕,他眼疾手快,一手一把,很快就将所有小蛇抓住丢回了包裹内,并迅速将包裹系紧。 常辛和冯娘子看着他的动作,神色已然惊惧到麻木。 他拎着包袱站起身来,笑嘻嘻拍了拍手,“好啦,只要把这东西拿走,惠娘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可转眼他又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道:“说起来真是怪了,一般人要是遇到这东西,最多十天应该就没命了,她怎么这么久了还活着?” 他的声音不低,饶是冯娘子已经退到角落里也全听见了。一时间,她不由脸色苍白地拍了拍胸口,“幸好惠娘吉人天相,改日奴家定要到——” 她本想说定要去寺里烧柱香,可一想到前些日子从寺里请回来的所谓“大师”什么用都没有,已到嘴边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转念一想后,她又换了个说法,“定要备上厚礼,到隐古去好好谢谢二位公子和兰姑娘。” 常辛正想开口拒绝,玄耳却已两眼放光地问道:“那你能让惠娘送我一筐——不,十筐大骨头吗?” 常辛心里一惊,连忙阻止道:“玄耳,挟恩图报可不——”“没问题!”冯娘子打断他的话痛快应道:“莫说十筐,就是一百筐,也是玄耳公子你应得的。” 玄耳一听这话顿时哈哈大笑,“你人太好了,我真喜欢你,哈哈哈哈哈~”冯娘子愣了愣,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但见他神色单纯坦荡,心中也就没了芥蒂。 情绪平复后,冯娘子上前扶起惠娘,将带来的米粥一点点喂给她。 “惠娘已经好多天不见清醒了,奴家还以为……今日真是多谢玄耳公子,您的大恩大德,奴家和惠娘都没齿难忘。” 玄耳摆摆手不在意道:“小事一桩,更何况你都答应送我骨头了,我帮帮你们也是应当的。” 冯娘子莞尔一笑,“玄耳公子当真是——”话说一半,她突然顿住了。 两人正觉奇怪,就见她手一松,粥碗打翻在惠娘身上,又咕噜噜滚落在地摔成了碎片。 她双眼无神地收回胳膊站起身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原本靠在她身上的惠娘一个歪斜差点栽倒在地,还好常辛及时上前扶住。 将惠娘重新扶回去后,常辛转头看向冯娘子,就见她愣愣站在原地,神色呆滞,似是失了魂魄一般。 玄耳好奇地凑上前盯着她看了会儿,“她好像又失去意识了。” 晃眼间,常辛注意到那条熟悉的红线再次出现在她的手腕上,红线微光闪烁,若隐若现,似是在指引些什么。 很快,冯娘子就愣愣转身往外走去。 眼看她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门外,玄耳连忙对常辛道:“别傻站着了,咱们跟过去看看。” 常辛这才反应过来,两人匆忙关了门跟在冯娘子身后。 走出惠娘家后,冯娘子又一路往巷外去,按照以往的情形和先前的猜测,她现在应该是要去往李志所在的地方。 路上,玄耳偷偷问常辛,“你觉不觉得这事挺奇怪的?” 见常辛不解,他又解释道:“牵牵的红线绑的是四个人,现在他们两个出了问题,惠娘那是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没法出什么状况,那还有一个呢?你们说的什么秀才,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说着他又猜测道:“难道牵牵的红线失灵了?不应该呀,她不是就中招了吗?”他朝前面的冯娘子抬了抬下巴。 常辛想想后也猜测道:“我之前在李秀才身上看到一股妖气,可能,城北寺庙里有什么妖怪帮他阻挡了牵牵的红线?” 玄耳听后若有所思,“城北那破寺里能有什么妖怪?伏县又不大,这里的妖怪我大部分都见过,也不记得有什么特别凶残的存在啊。” 常辛不了解这些事情,只好保持沉默。见此,玄耳笑嘻嘻问道:“要不要我回头带你也见见?”常辛连忙摇头。 他从小妖鬼见得已经够多了,实在没必要再特意去见什么妖怪了。 第68章 女子 玄耳又笑道:“其实我也不乐意见什么妖啊鬼的,我就想跟着主人出去玩,只要主人带我出去,我就高兴,可是主人不太喜欢出门,很多时候我只能自己出去玩,日子久了,也就认识了些附近的小妖们。” 常辛好奇道:“兰隐不喜欢出门吗?”一说起这个,玄耳就忍不住倒苦水,“对呀,主人很懒的,除非有客人上门找她帮忙,平时根本不乐意出门,我每次想让主人带我出去玩都要提前好久说,主人还不一定会答应,我太难了呜呜呜。” 说着,他就想要伸手抓常辛的胳膊。但常辛一想到不久前他徒手抓蛇的场面,就忍不住寒毛直竖,连忙往旁边避让开去,“你……你还是把这蛇拿远点,我怕蛇。” 玄耳低头看了眼包裹,不解道:“你怕蛇啊?可是我们去常家村的时候,没见你怕那些蛇啊。” 常辛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几条会说话的大蛇和一堆密密麻麻的小蛇的差别,只好默默又远离了几步,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抗拒。 玄耳见了不禁撇嘴,但也没再继续吓他。 伏县偏远,没有宵禁,因此深夜的街道上一片寂静。 两人跟在冯娘子身后,随她一路往城北走去。她走得不算太慢,一路前行,腕上红线一路微光闪烁,在黑暗中格外引人注目。 据冯娘子先前所言,她好几次清醒时都发现自己在城北,但从没到过那座荒寺,然而这次,她失魂落魄的时间似乎格外长,两人都跟到看见荒寺了,她还没有清醒过来。 天上挂着半轮弯月,借着月光,常辛见到了那座年代久远的寺庙,由于荒废日久,它看起来早已破败不堪,就连寺外牌匾也是字迹模糊。 冯娘子绕过大殿,如幽灵般飘向后面的禅房,两人紧随其后。 随着她的脚步逐渐深入,常辛心里也一点点开始发紧。原因无他,越往里,他们四周的妖气越是浓烈,走到最后,冯娘子停在一间禅房外,常辛一抬头,就见上空雾色缭绕,妖气冲天。 不自觉地,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旁边的玄耳,却意外抓了个空。他一转头,就见玄耳远远躲在另一根柱子后面,离他得有一丈远。 他沉默了下,蹑手蹑脚朝玄耳靠近。 “你怎么躲这么远?” 玄耳不高兴了,“不是你让我离远点?”他想起自己之前说的话,一时无言以对。 “……那倒也不必这么远。” 玄耳“哼”了一声。 “她怎么不进去?”他望着冯娘子,低声问道。常辛也觉得奇怪,不知为何,冯娘子到了这里以后就一直站在门外,低垂着头毫无动静。 就在两人暗自猜测的时候,门内忽然传来一阵妖娆的笑声。 “李郎,外面似有贵客呢,妾出去看看。” 玄耳脸色微变,“不好。”他一把拖过常辛就要往外面闪去,常辛急道:“冯娘子怎么办?”玄耳顿住了。 他回头看了眼,一咬牙,随手将包裹塞进常辛怀里,一个闪身就冲了过去,常辛只听耳边传来一句仓促的话,“你赶紧先出去,我马上就来!” 常辛迟钝地低头望向怀里的包袱,一阵细微的蠕动感将他拉回神来,等反应过来后,他僵住了。 救命……他走不动道了…… 轻微的“吱呀”声后,禅房的门缓缓打开。 玄耳闪到冯娘子身边,一把抓住她就要逃跑,谁料一道绿影袭来,冯娘子的手臂被一条翠色绸缎紧紧束住,那道妖娆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就出现在门后。 “来都来了,几位,不坐坐再走?” 玄耳身形顿住,他望着那扇门,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弯曲成爪状。 朦胧月光下,一道婀娜的身影自禅房中缓步而出。 是名相貌十分美艳的女子,勾人的眼波,高挺的鼻梁,嫣红的唇色,如云乌发挽成灵蛇髻,发间簪着根碧绿玉簪。 她身穿翠色长裙,臂间一条同色披帛一端束缚住冯娘子,另一端长长拖曳在地上。她身材玲珑有致,妖娆多姿,一眼望去,勾魂摄魄。 在见到庭中二人后,她忽而收回披帛,掩唇娇笑起来。 “妾道是谁呢,原来是住在城西的小猫。” 听到这话,玄耳瞬间炸了,“你说谁是猫?!”女子眼波流转,纤手把玩着披帛,“大家都说这伏县中有一位强大的存在,可是你家主人?” 一听这话,玄耳瞬间顾不上生气了,他仰起头骄傲道:“没错!主人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女子面上笑意盈盈,语气温柔却轻蔑至极,“是嘛?可依妾看,却是徒有虚名罢了。小妖们见识短浅,不知人外有人,妖外有妖,听了你两句妄言便信以为真,妾可不像他们那么好糊弄。” 玄耳闻言顿时大怒,“你说谁扯谎呢?我家主人本来就是最厉害的!”女子一声嗤笑,“上通天廷,下达地府,这话是你说的?”玄耳傲气道:“是我说的又如何?” 女子突然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若你家主人当真如此厉害,为何要偏居一隅?据妾所知,最厉害的大妖们可都在长安呢,又怎么会沦落到这等荒僻之地?” 玄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谁告诉你厉害的大妖怪都在长安?那长安城虽大,也装不下这么多妖怪?主人说了,人间疆域广大,奇人异事众多,妖鬼更是如大漠黄沙一样数不胜数,只有像你这样见识短浅的蠢妖才会觉得这天底下只有长安城里有大妖怪。” 女子恼羞成怒,冷笑道:“妾从未见过哪个大妖是自己龟缩不出,全靠底下人吹嘘出来的。本来你们如何吹嘘也跟妾没关系,妾在城北,尔等在城西,各自修行,也算井水不犯河水,可如今尔等竟找上门来,在妾的地盘上撒野,怎么,是觉得妾好欺负?” 见她态度如此之差,玄耳也怒了,“你这蠢妖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地诬赖人?我们怎么撒野了?明明是我们要走,你非出来拦着不许走,还张口闭口地瞧不起我家主人,盆妖都没你会泼脏水!” 第69章 饲蛇 女子气极,冷声道:“到了我的地盘,还想轻易离开?你既将你家主人夸得如此厉害,想来自己也不差,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说着,她臂间披帛猝不及防就朝玄耳袭来。 玄耳不甘示弱,随手将冯娘子往后一丢就迎了上去,一时间,两人战作一团,而被丢出的冯娘子在地上重重一摔,神智竟慢慢清醒过来。 她一脸茫然地望向四周,手撑着地想要站起身来,可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玄耳听见后,扬声朝她喊道:“快躲起来!”她这才注意到正在交战的二人,一时不由大惊失色。 她慌忙爬起来往柱子后跑,正好撞见了鬼鬼祟祟偷看的常辛。她顿时松了口气,“常公子,你也在,太好了。”说着她就朝常辛靠近。 见她一只脚马上就要踩到那个包袱,情急之下,常辛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别动!”喊完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眼见交战中的二人齐齐朝他望过来,一时间,他不由欲哭无泪。 完了,暴露了…… “哟,还有一个呢?”女子一个旋身回到禅房门外,娇笑着朝常辛望过来。 在看清他的模样后,女子愣了一瞬,神色逐渐惊艳。她遥遥朝常辛抛了个媚眼,娇媚笑道:“这位公子倒是生得好样貌,既然来了,不如留下来,与妾共度良宵,做一对快活鸳鸯如何?” 常辛被她大胆露骨的言论惊呆了,一时竟呆立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玄耳大怒,纵身上前狠狠一掌朝她拍去,“他是主人养的人类,你不许打他的主意!” 常辛听到这话,心中既感动又忍不住别扭。 养的人类…… 女子一边与他打斗一边朝常辛娇笑道:“这位公子,他的主人不过是个徒有虚名之辈,不如公子往后就跟着妾,白日养神,夜间销魂~公子以为如何呢?” 常辛神色阴沉,冯娘子瞠目结舌。 她小心绕过地上的包裹,低声问常辛道:“这女子是什么人啊?说话怎么如此……如此孟浪?”常辛沉默了片刻,“是妖物。” “什么?!”冯娘子一声惊呼,“什么妖物?”常辛还没说话,女子又远远笑道:“你问他有什么用?他怎么会知道?什么妖物你问妾呀。” 说着,她闪身避过玄耳一击,忽然身形一晃就朝两人所在之地袭来。两人皆大惊失色,连连后退,她却并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袅袅娜娜地俯身拾起了地上的包裹。 “竟然被你们发现了。如何?程惠娘死了么?”听到这话,几人顿时明白过来,原来包裹是她所放。 冯娘子怒火中烧,一时忘记了害怕,忍不住破口骂道:“原来就是你这妖物往惠娘床底下放的腌臜东西!心思如此歹毒,早晚天打雷劈!” 女子看了她一眼,也不生气,而是媚笑道:“你是冯丽娘,对?你说错了,这东西确实是妾的,但却不是妾放的,至于将它放到床底下的人是谁,应该不用妾再告诉你了?” 冯娘子闻言脸色一变,眸中竟生出明晃晃的恨意来。 见此,女子笑得更欢了,“男人都喜欢好颜色,程惠娘其貌不扬,性子粗俗,哪个男人会喜欢呢?有这样的妻子,李郎可是一直觉得很耻辱呢。” 说完见冯娘子神色愈发愤恨,她犹嫌不够,又添了一把火,“李郎说了,等程惠娘死了,就将妾接回去,光明正大同他在一起。妾这个你口中的妖物,在李郎心里,可是心肝宝贝呢~” 冯娘子冷冷望着她,怒极反笑,“你也知道你和他不光明正大?他若真把你当心肝宝贝,怎么会让你藏着掖着这么久,就连个名分都不给你?” 女子笑意丝毫未变,“名分这种东西,是你们人类在意的,妾可不在意,妾只求片刻欢愉。李郎与妾两情相悦,他的心思如何,妾自然知晓,你这些话还是拿回去说与程惠娘听。” 说着,她便不再理睬怒目而视的冯娘子,转而媚眼如丝地看向常辛问道:“这位俏公子,你考虑得如何了?” 见常辛偷眼去瞄玄耳,她又笑道:“不用顾虑这只小猫,你难道没发现,我们在这闲话这么久,他都没再出手么?因为呀,他自己也发现了,他不是妾的对手。” 听到这话,常辛不由暗自心惊。如果连玄耳都没法制服她,那他们今日岂不是凶多吉少? “你说谁不是你的对手?”玄耳生气道:“我虽然可能打不赢你,但是我要跑起来,你也追不上!”这话就是承认他确实不是对手。 一时间,常辛的心沉到了谷底。 偏玄耳还冲他抱怨道:“你也是的,刚才叫你跑,你怎么不跑呀?”常辛无言以对,心中欲哭无泪。 是啊,他为什么就没跑呢? 见他一直沉默不语,女子神色也逐渐冷淡下来,但她的语气依然温柔而妖娆,“看来,公子是不愿承妾这份情了。既如此,妾只好将公子一同饲蛇,借以抚慰妾受伤的心。” 说着,她便冷笑着抬手解开了包裹。 玄耳神色大惊,想要上前阻止,但已然来不及。小蛇们一出包袱,就争先恐后往她身上爬去。她不躲不避,一双眼睛逐渐赤红,很快便红得仿佛要滴血。 她望着常辛,不自觉舔了舔嘴唇,一双红色竖瞳直盯得人背脊发凉。 “你闻起来好香啊。以尔血肉,饲我蛇灵,定能养出极好的蛇引,助我功成……”她一边说,一边缓缓朝常辛逼近。 冯娘子吓坏了,但还是强撑着抓住常辛的胳膊,跟着他一步步往后退去。 常辛心急如焚,却没有任何办法。他的目光越过女子望向她身后的玄耳,却发现他正呆呆地垂着头立在原地,看起来活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 奇怪,玄耳这是怎么了?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心念斗转间,两人已退至拐角。眼看退无可退,常辛索性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着女子走近。 第70章 留下 冯娘子拽了拽他的袖子,悄悄问道:“玄耳公子这是怎么了?忽然像失了魂一样。”常辛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女子也听到了冯娘子的话,她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劲。 明明不久前玄耳还十分凶狠地跟她打架,怎么眼下她要将这二人饲蛇,他却突然没动静了? 想到这里,女子不由转头望去。 玄耳依旧死气沉沉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女子顿了顿,转身慢慢朝他走去,“小猫,你这是在耍什么花样?” 玄耳还是没有反应。 她明显暴躁了起来,手腕翻飞间,一条小蛇破空袭向玄耳。 常辛一惊,下意识就想大喊躲开,谁想那条蛇直直穿透玄耳的身体往后飞去,而玄耳也在瞬间消失不见。 “分身?”女子环顾了四周一圈,声音极冷,“看来,你是不打算管他们二人了。” 常辛愣了下,心情有些复杂,而冯娘子已经害怕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常公子,怎么办?我们不会要死在这里?” 常辛嘴里安慰道不会,可心里却不可避免地慌张起来。 玄耳难道真的丢下他们自己跑了? 不,他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就在女子冷笑着转身要朝二人出手时,一声呼唤突然从禅房内传来。 “玉绿,你在哪儿?小生怎么突然睡着了?” 女子动作一顿,神色有些惊讶,但她还是笑着应道:“李郎,来了两位客人,妾正在同客人叙话呢。” “客人?什么客人?”李志说着就走出门来,见到常辛二人后,他显然很是吃惊,“冯娘子?还有这位兄台……你们怎么在这儿?” 冯娘子定了定神,强笑道:“我们……我们是特意来找秀才你的。” 李志奇道:“找小生?娘子找小生有何贵干?” 冯娘子抓住常辛的手越捏越紧,“是这样的,惠娘她……醒了,她想见你。”李志神色古怪,“惠娘想见我?现在?” 冯娘子重重点头,“对,就现在,你们好歹夫妻一场,即便你已经有了新欢,也该去见见惠娘,和她做个了断?” 李志神色闪烁,“惠娘是不是快不行了?”冯娘子闻言心中愤恨,但看了眼女子后,她又强忍下来,点头道:“没错,所以我们才深夜前来寻你,你若是还有良知,就跟我们回去见惠娘最后一面。” 李志沉默下来。见此,女子娇笑道:“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既如此,李郎你就去。” 一听这话,李志顿时连连摇头。他朝冯娘子冷声道:“小生与惠娘缘分已尽,不必再见了。烦请娘子回去转告她,待她走后,小生会为她敛尸下葬,扶灵送棺,就让她安心离开。” 冯娘子怒不可遏,但还是勉强保持了最后一丝理智。她冷笑道:“奴家就知道今天这趟是白来了,既如此,奴家也不勉强你了,奴家这就回去将你的话告诉惠娘,让她趁早死心。” 说着,她就想转身离开,谁料女子却突然开口制止道:“且慢。” 冯娘子心里一紧,僵硬着身体看向她,就见她望着常辛似笑非笑道:“你可以走,但这位公子得留下来。” 此话一出,常辛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冯娘子紧张地抓着他,急得额头直冒汗。 李志奇道:“玉绿,你留他做什么?”女子声音妩媚,眼波流转,“李郎有所不知,这二人发现了程惠娘床底下的包裹,若是就这样放他们离开,难保他们不会去报官,耽误李郎前程;这位公子留下来,也好让冯丽娘有所顾忌,等程惠娘死了,尸体掩埋掉,到时候没了证据,他们可就是诬告了。” 她这解释可谓牵强附会,现在包裹已经被她拿回去了,惠娘的病大夫也瞧不出任何端倪,就算他们去报官,最后也查不到什么有用的证据。 可就是这样的解释,李志相信了。他颇为感动,“玉绿,难为你还想着小生的前程。”女子朝他嫣然一笑,“妾对李郎一往情深,自然要时时刻刻念着李郎。” 趁着两人互诉衷肠的间隙,冯娘子偷偷问常辛,“常公子,这可怎么办啊?”常辛回想起刚才女子所说的话,心中不由一动。 他也低声对冯娘子道:“不必管我,你先回去,近几日她应该不会对我动手,你每日去隐古看看,若是兰隐回来了,你就把事情经过告诉她,请她来救我。” 她应该会来的……? 冯娘子有些着急,“这怎么行?奴家不能把公子一个人丢下不管啊!” 常辛将声音又压低了些,“如今这种情形,娘子留下也无济于事,不过多一个身陷囹圄的人,娘子走了,我才有机会脱困。放心,她既连留我都要找借口,说明对李志有所顾忌,有李志在,我不会有事的。” 听得出来,李志很在意他的前程,若是沾上人命官司,难免会惹一身骚,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名叫玉绿的女子似乎有些顾忌他,必须在他面前粉饰太平。 冯娘子这个知情人走了,若是自己出了事,李志必定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因此,至少在短期之内,他是安全的。 冯娘子仍在犹豫,玉绿却已经和李志说完了话。她转身望向二人,神色幽幽,语气却温柔,“话别完了吗?” 常辛点点头,在冯娘子焦急的目光中神色自若走上前去。他朝李志作了一揖,微微笑道:“既如此,怕是要叨扰兄台一段时日了。” 李志神色莫名,但嘴里还是客气道:“兄台言重了,此处禅房众多,安心住下便是。” 说着他又看向冯娘子,有礼地道:“惠娘那儿就烦劳娘子多费心了,时候不早,娘子还是早些回去,若是耽搁久了,郗武兄怕是就要找上门来了。娘子临行前,他一定十分不放心?” 冯娘子冷冷盯着他,目中满是压抑的怒火,但她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勉强笑道:“是啊,都这么晚了,郎君一定等急了,来时他千叮咛万嘱咐让奴家早些回去的,既如此……”她看了常辛一眼,“那奴家就先回了,常公子,你自己保重。” 第71章 夜半 在几人的目送下离开禅房后,冯娘子一路往寺外走,越走越觉心惊,到最后竟已是脚步虚浮,后背发凉。 李志刚才的话听起来十分平常,可仔细一想,却又怪异至极,他为什么要特意提起郗武?为什么要加上最后一句话?电光火石之间,冯娘子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他在试探,试探她来之前有没有告诉郗武,试探郗武知不知道她在这里,若是她反应不及,暴露出郗武并不知道他们的去向…… 那今天她是不是就走不了了?他们是不是就都要死在这里? 冯娘子越想越觉得恐惧,她双腿一阵阵发软,却不得不强撑着往回走。 她得回去,回去等兰隐,回去想办法救常辛,她不能就这样倒在半路,绝对不能! 冯娘子离开后,李志和玉绿也回了禅房。临进屋前,玉绿神色诡异的看了常辛一眼,但很快她又娇笑着回过头去,双臂柔弱无骨般攀上了李志的脖子。 屋内很快传出一阵令人脸红心跳的声响,常辛听在耳里,却只觉通体生寒。他在原地僵立了好一会儿,才随意寻了间禅房走进去。 由于太久无人居住,屋内全是蛛网和灰尘。夜晚光线昏暗,屋中也没有灯,常辛打开窗户,就着月光勉强看清了屋中景象。他随意收拾了床铺,然后身心俱疲地和衣躺下,睁大眼睛望着头顶那片黑暗久久无眠。 忽然,耳边的声响中混进了些奇怪的动静,那声音近在咫尺,似乎就在窗台边。 常辛心下一凛,正要起身查看,却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别动,是我。”他顿时怔住,好半晌才低声道:“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玄耳嘻嘻一笑,是让人心安的轻松语气,“怎么可能?你还在这呢,要是把你养死了,主人回来肯定会很生气的,主人一生气,我就要遭殃啦。” 常辛忍不住弯起唇角,又问他刚才去哪儿了,他应道:“我见那蠢妖要杀你们,我一个人也护不住你们两个,所以我偷偷进屋把那书生弄醒了,想拖延下时间,谁知道书生一醒,蠢妖竟然就改主意不杀你们了,还放走了冯娘子,我一看这样就没出来,想着趁他们不注意再偷偷来找你。” 常辛这才明白,一时又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玄耳叹了口气,“事情有点麻烦,那蠢妖在外面放了好多小蛇,我一现身就会被发现,更别说带你跑啦。我看他们也不打算杀你,你就先安心待着,我再想想办法。” 常辛也跟着叹气,想想后又问道:“她是蛇吗?”玄耳答道:“应该是,一般妖都喜欢修和自己本体相似或者相同的灵体分身,当然,也有一些妖会修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猫妖的灵体分身可能是鱼、兔妖的灵体分身可能是萝卜这样。” 常辛听得惊奇,又忍不住问道:“那你的分身是大骨头吗?”玄耳反驳道:“怎么可能?骨头又不会跑,用起来多不方便?而且不是所有妖都会修这种东西的,有的不用修,有的不想修,有的修不了,像我就不用费那功夫,我随便拔根毛就是一个分身,不过没她这种厉害就是了。” 常辛了然,犹豫再三后又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玄耳,你不是天狗吗?怎么还会打不过她?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玄耳瞬间炸了,“谁说我打不过她?我那是保存实力,保存实力懂不懂?” 常辛沉默…… “好,我确实打不过她。”半晌过后,玄耳沮丧地叹了口气,“天狗又怎么啦?就是名号比较响亮,又不是所有天狗都很厉害,你们人类不也有强有弱嘛?我才活了不到三千年呢,人间还有不少活得更久的大妖怪,还有些只修炼了一两千年但是特别厉害的存在,或是机缘巧合得到异宝,修为猛涨,这样的话哪怕修炼时间很短也会比我厉害。就像你活了十几年,就敢保证比你小的人类都没有你强嘛?” 常辛无言以对,这个他确实没法保证。 “至于这只蠢妖,我也不知道她是哪种情况,反正,我们真要打起来的话,我不是她的对手,不过她也抓不住我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抱怨道:“她的那些小蛇真的很烦,到处都是,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要不是我和阿淮学了些隐身之道,我估计早就被揪出来了。” 常辛惊讶道:“阿淮姑娘?”玄耳笑道:“是呀,阿淮隐身很厉害的,你看你来这么久,是不是都没看到过她做饭洒扫?”常辛心情复杂,确实,他一次都没有撞见过。 “阿淮不喜欢见人,所以为了躲人,她苦修隐身之道,没事就研究如何隐身,我闲来无事,也跟着她学了几招,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常辛不觉无奈,从这点上看,阿淮也是很强的。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玄耳说道:“你先待着,不行睡一觉,我再看看,一会——”说着说着,他忽然停了下来,常辛正觉奇怪,竖耳一听,这才发现隔壁的动静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一片死寂中,他听到了玄耳压低声音的最后一句话,“我先出去看看,你别说话,该干嘛干嘛,这个给你,你留着防身用。” 常辛只觉手中一冰,有个小小的硬物被塞到了他的掌心。他举到眼前仔细一看,竟是先前兰隐给玄耳的那枚铜钱。他愣了片刻,后将铜钱小心收放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困意逐渐袭来。就在他迷迷糊糊昏昏欲睡时,耳边却又传来一道细微的声响,而这次,响声来自门外。 他一下被惊醒,警惕地看向动静来源处,只见一团绿影正晃晃悠悠从门缝中飘进来,一时间,他的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 那团影子飘到近前,停留在他床边。借着窗外月光,他看清了绿影的真面目,正是玉绿。 玉绿幽幽望着他,笑道:“公子深夜未眠,莫不是知道妾要来,特意在等妾?” 第72章 玉绿 这场景依稀熟悉,很多年以前,也有只白衣女鬼这样大半夜闯进他栖身的破庙里,对着他说类似的话,吓得他差点当场昏死过去,最后还是一名道士碰巧借宿,这才将他救下。 他心里发苦,但一想到玄耳就在附近,他又稍微定下心来,强自镇定道:“姑娘又是将李秀才迷晕了过来的?” 玉绿妩媚一笑,朝他抛了个媚眼,“公子与妾真是心有灵犀呢~公子既然都猜到了,那自然也知道妾此来的目的?春宵苦短,妾这就伺候公子安歇~”说着,她就要朝常辛身上贴去。 常辛吓坏了,连忙喊道:“等一下!”玉绿停住脚步,娇娇媚媚地望着他,“公子想说什么?只管说便是,妾都听着呢。” 常辛死死攥住袖口,面无表情道:“不久前你还要将我饲蛇,现在又想同我欢好,你这妖喜怒无常,实在令人惧怕。” 玉绿掩面假哭,“瞧公子说的哪里的话?妾那是吓唬公子呢,又没真的将公子饲蛇,妾欢喜公子还来不及,又怎么忍心杀了公子呢?” 常辛望着她沉默不语。 见此,玉绿继续嘤嘤哭泣,“公子这是不相信妾?妾对公子一片真心,公子若是不信,便来听听妾的心跳,妾一见到公子,心里就发慌~”说着,她又要往常辛身上靠。 常辛连忙退开几步,在她骤然冷下来的目光中继续没话找话,“你是什么妖?是蛇吗?既然你说心悦于我,总得让我知道你的真身?” 玉绿闻言神色稍缓,“正是呢,妾的真身是条非常漂亮的竹叶青,公子可有兴趣一观?”说着,她腰肢款摆就要现出原形来,吓得常辛连忙阻拦道:“不必不必,我就是随便问问,千万别给我看,我很怕蛇的。” 玉绿柔声安抚道:“公子莫怕,妾不现出原形就是了。” 常辛又默默往后退了两步,“竹叶青可是毒蛇,万一你一个不察,咬到我怎么办?我还想长命百岁,不想那么早死。” 玉绿步步紧逼,“公子莫怕,妾不会咬伤你的,妾修行日久,早已学会了如何控制蛇毒,公子若是应了妾,那便是妾的郎君,公子长得如此俊俏,妾又怎么忍心伤害公子呢?” 常辛被逼到窗边,退无可退,只好停下警惕地望着女子,“你的郎君不是李秀才吗?他可还在隔壁呢,你就不怕被他发现?” 玉绿将手贴在他的胸口上,呵气如兰地朝他轻笑道:“他已经睡着了,不会发现的。这世间男子大多三妻四妾,妾又为什么不能拥有好几个郎君呢?更何况妾也不贪心,只要公子应了妾,妾可以答应公子,除了他以外就只有公子一人,公子以为如何?” 说着,她就要凑上前来,吓得常辛连忙仰头后躲,“那以后呢?”玉绿愣了愣,“什么以后?”常辛小心翼翼往旁边挪了挪,“以后等我老了,容颜不再,你还会继续心悦于我吗?” 玉绿没有察觉他的动作,她愣在原地,片刻后神情闪烁道:“公子想得也太远了些,公子年纪尚轻,离容颜老去还有数十载光阴,为何要因为以后的事,耽误眼前欢愉呢?” 常辛严肃道:“不是我想得太远,而是我与你之间差距太大,你可以活很久,但我会老会死,等我老了,容颜不再,你定会厌弃于我,到时怕是不用等我老死,你就要先下手除掉我,以免碍你的眼了。一想到这里,我就心有悲戚,实在没法感受到任何欢愉。” 玉绿被他唬住了,一时间竟真的陷入了沉思。常辛见此,连忙偷偷往后挪去。就在他退到墙角正想往外跑的时候,玉绿却突然笑了。 “公子说得也不无道理,妾倒是有个好办法,公子可愿意听一听?”常辛被吓了一跳,不敢再有所动作,只好无奈道:“说来听听。” 玉绿转身看向他,笑得妩媚动人,出口的话却让他瞬间通体生寒,“妾可以在公子容颜即将老去时,亲手送公子去地府轮回,再找到公子的来世再续前缘。妾可以活很久,自然可以等待公子的每一世,如此一来,妾与公子也算是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了。” 明明是缠绵悱恻的情话,但常辛听在耳里,只觉毛骨悚然,她竟然会生出这么恐怖的想法! 在玉绿含情脉脉地注视下,他只觉自己说话都有些不利索起来,“我觉得……倒也不必如此。” “哦?”玉绿神色逐渐冷淡下来,“所以公子与妾说了那么多,都是哄着妾玩的,其实公子根本不想同妾在一起,是吗?” 常辛很想说不是,但不知为什么,随着她的双目逐渐赤红,周围的威压感也越来越强,他的话到嘴边,几次张口却都没法说出来,一时间,他急得冷汗直冒。 僵持片刻后,玉绿忽然身形一闪,直直朝他袭来,伴随着一声冰冷的话语响起,不过瞬间,那双红色竖瞳就已近在咫尺。 “既如此,那妾这就送你上路!”常辛大惊失色,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不知何时覆满蛇鳞的手朝自己心脏处袭来。 “完了完了!来不及了!”耳边忽然响起玄耳熟悉的声音,常辛心里一阵苦涩,下意识闭上了眼。 难道他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真可惜,他还没和兰隐玄耳去踏青呢。 “啊!!”一声惨叫突然响起,常辛连忙睁眼,就见玉绿神色惊惧地盯着他的胸口,“什么东西?!”他抬手摸了摸,从衣襟里掏出一枚系着红线的铜钱来。 玉绿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颤抖,一道血痕顺着她的手臂蜿蜒而下,她惊疑不定地望着常辛手里的铜钱,几次想要再出手,最后却都颓然放弃。 她冷冷盯着常辛,“这是哪里来的?”常辛心念斗转,强自镇定道:“主家留下防身的。” 她死死盯着铜钱没有说话,半晌后突然再次抬手狠狠朝常辛袭来。 第73章 两日 常辛吓了一跳,手中铜钱却猛地亮起一道光芒,光芒结成一个浅蓝色护罩,她的攻击落在护罩上,又被重重弹开,反震得她手臂发颤。 她沉默地低头望向自己的手,半晌后,一言不发地幽幽飘走了。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常辛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又赶忙跑过去关了门,心中后怕不已。 很快,玄耳的声音也传到了耳边,“刚才真是吓死我了,幸好幸好,你没事?”常辛摇摇头,就听他长舒了口气,“还好她没再继续攻击,主人说过,这铜钱只能挡三次攻击的,三次过后就废了,她要是再来两次,我就得现身和她打架了。” 常辛听了,心中愈发庆幸。玄耳说道:“她今晚应该不会再来了,你先睡,我也要找地方睡觉了,这地方古怪得很,我明天再探查一番,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常辛应下,心惊胆战地躺回床上,或许是刚才太过紧绷,他才刚躺下没多久,意识就开始模糊,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第二天中午,常辛是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的。他睁开眼后仔细听了一会儿,原是冯娘子给他们送午饭来了。 冯娘子回去后越想越害怕,但一想到常辛还被困在这里,她又不得不鼓起勇气过来。为了壮胆,临行前她特意在巷子里转了一圈,将这件事告诉了许多街坊,想着若是自己回不去,报官时证人们也能有话说。 还好这日冯娘子并没有见到玉绿,只有李志出来接见了她。她虽心里不悦,但仍是客客气气说明了来意,李志也温文有礼地谢过她的好意,又将常辛唤出,让他们见了面。 冯娘子见到常辛后松了口气,询问了他昨夜的情况,常辛不敢告诉冯娘子实情,只好几句话含混过去。冯娘子又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几遍,这才稍微安下心来。 临走前,冯娘子一脸坚定地朝常辛道:“常公子放心,奴家每日都会来为公子送饭,一定不会让公子饿着半分。” 常辛感动地点头,又目送她离开禅房,这才拎着食盒准备回房。 李志唤住了他,“兄台留步。”见常辛回头,他恭敬地笑问道:“兄台昨夜可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一听这话,常辛神色顿时古怪起来。 怎么李志还有这样奇怪的癖好?专程问别人有没有听到他的墙脚? 见他神色怪异,李志转念一想,顿时尴尬得脸色通红,他连忙解释道:“兄台误会了,小生的意思是,兄台后半夜可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玉绿今日一直闷闷不乐,也不愿理会小生,小生仔细看时,竟发现她脸色苍白,似是受了伤,小生心中担忧,可她又不愿多说,小生这才冒昧询问兄台,叨扰之处还望兄台见谅。” 见他如此客气有礼,常辛也不好冷脸相对,但他更不敢告知实情,生怕激怒了玉绿,于是只好含糊道:“后半夜我睡下了,好像也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动静。” 看得出来,李志并不相信他的说辞,但他也没有再问,只是有礼地笑道:“多谢兄台相告,既如此,小生就先回屋了。” 说着,他又作了一揖,这才拎起另一个食盒转身回了禅房。 常辛进屋后,玄耳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我也很饿啊,她怎么光送你们的饭?给你送就算了,怎么还给他俩送?” 常辛解释道:“冯娘子可能以为你昨晚先走了,就没准备你的饭,给他们送是因为大家都在这里,只送我的他们可能会不高兴。” 玄耳“哼”了一声,“她竟然这么想我,我像是那种会丢下你们独自逃跑的人嘛?再说了,干嘛要管他们高不高兴?他们不高兴才好呢,这样我就高兴了。” 常辛不敢多说什么,只好转移话题道:“冯娘子送的饭菜挺多的,咱俩分着吃也足够了,你……你能现身吃饭吗?” 玄耳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你往角落里去去,躲开门和窗,我吃快点儿,应该不会被发现的。她昨晚被主人的护盾伤到了,今天正躲起来养伤呢。” 常辛依言往角落去,玄耳这才现出身形来,迅速吃完饭后又躲了回去。 这一日倒是风平浪静,但夜间,睡得迷迷糊糊的常辛再次察觉到房门有动静。他瞬间就被吓醒了,又不敢睁眼,只能继续装睡。 进来的人还是玉绿,她幽幽地站在床边盯着常辛,不知看了多久,又试探着朝他伸出手来。 常辛恐慌不已,只好假装翻身躲过了她的碰触。她一声冷哼,又站了许久后,猝不及防再次朝常辛出手,然后毫无疑问地再次被铜钱挡了回去。 屋中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常辛翻过身来,悄悄睁眼一看,发现屋内空空荡荡,那道身影早已不知所踪。 他还是不敢起身,僵直着身体躺在床上,止不住地冷汗涔涔。 玄耳说过,这枚铜钱只能抵挡三次攻击,加上刚才的这一次,已经是第三次了,也就是说,这枚铜钱现在已经没用了,要是玉绿再去而复返,或是明晚继续试探…… 常辛不敢再想下去。他愣愣望着头顶那片黑暗,良久后试探着呼唤玄耳,但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兰隐才走了不到两天,怕是也没那么快赶回来。 怎么办?明天他该怎么办? 第二天,冯娘子又给他们送来了饭食。趁着李志不注意,冯娘子一脸愁容地对常辛道:“常公子,奴家这两日都去隐古看了,兰姑娘还没回来呢,隐古内也没有其他人,这可如何是好啊?” 常辛有些奇怪,但还是安慰道:“娘子不必担忧,我在这里挺好的,暂时不会有事。倒是娘子,这两日可有再出现什么异状?” 一提起这个,冯娘子就更愁了,“不瞒公子,这两日奴家倒是只有一两次失智,也没走得太远,才刚进城北就清醒了,倒是可怜郎君,许是和惠娘离得太近,光昨日就发作了四五回,今天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郎君不放心奴家一人前来,想要送奴家,可奴家哪敢让他送啊?他若是出来了,怕还要累得奴家照顾他呢,奴家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发愁啊!” 第74章 玄生 常辛也十分无奈,只能好言劝慰。还好冯娘子没过多久就平复了心情。 她擦擦眼角,反过来安慰常辛道:“常公子莫要焦急,奴家已经将这件事大肆宣扬过了,现在街坊邻居都知道你在这里,想来他们不敢拿你怎样的,你且先在此住着,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奴家,奴家明日再给你送。” 常辛既好笑又感动,想想后偷偷问冯娘子能不能多送些食物,他不敢将玄耳还在这里的事情说出来,怕被小蛇们听到,只好托辞自己不够吃。 冯娘子惊讶地多看了他几眼,但还是郑重应道:“常公子你放心,明日奴家给你送双份!” 常辛向她道谢,她摆摆手,依旧满面愁容。两人相对诉了会儿苦后,冯娘子这才告辞离开。 吃饭时,常辛低声问玄耳,“不是说金琅会待客的吗?怎么冯娘子说隐古里没人?” 玄耳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低声解释道:“那家伙高傲得很,连玄生门里来的客人都不愿意搭理,更别说人类了,要不是主人吩咐过,他怕是能直接把门封了装死。” “玄生门?是那扇木门的名字吗?”常辛好奇问道。玄耳咽下最后一口饭,胡乱抹了把嘴,“是啊,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常辛:…… 他上哪儿知道去? “玄生门本来只通往狱府的,后来主人嫌去往其他两界太麻烦,就多开辟了两条路,为此废了许多功夫呢。” “狱府是什么地方?”常辛好奇道。 玄耳身形一闪又消失在原地,只他的声音还回响在耳边,“那是主人的地盘啊,不过具体长什么模样我也不清楚,主人也没带我去过,她说里面很危险,一个不察小命就没了。” 常辛心中好奇,但也没有多问。 倒是玄耳想想后又道:“不过主人说了,等我再修炼几千年,长成大天狗了,她就带我去狱府看看,可惜你是去不了了。你也别灰心,到时候要是找得到你的转世,我就求求主人,看能不能把你也捎上。” 常辛默了默,“谢谢你啊,但是我就不用去了。”他想象了下那个场景,本来自己转世后生活得好好的,突然冒出一只妖怪要带他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还告诉他这是在前前前……世的时候答应他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坚定地重复了一遍,“真的不用了,我觉得人不需要长那么多见识,平平静静地生活就好了。” 玄耳“嘁”了一声,“你真没志向。”常辛心里发苦,这种志向也太要命了。 这一晚,常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担心玉绿再半夜来杀他,整个晚上都心惊肉跳,可出乎他意料的,直到天明玉绿都没出现,对此玄耳的解释是:“她几次受伤肯定是怕啦,伤一次要花好多时间养回来呢。” 常辛暗暗松了口气,可心里那根弦却始终紧绷着。 他到底要在这里待多久?要是玉绿哪天不耐烦了,会不会又来杀他?还有兰隐,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 冯娘子来送饭的第三天,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惠娘醒了。”她看了眼拎着食盒进屋的李志,将声音压得很低,“她这一醒,奴家心里真是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她性命无虞,害怕的是这样一来,又要多一个人同我们一起担惊受怕了。惠娘是昨夜醒的,暂时还没出现什么异常,可过两日就说不准了……” 说着,她不禁唉声叹气,“因着这事,郎君现在连房门都不敢出,他找了几块木板,连夜把窗户都给钉死了,还让奴家出门前把房门也锁死,就怕一个不察再闹出什么动静来。 奴家一开始也是担惊受怕,可后来转念一想,反正奴家本就要到这来的,红线带奴家来和奴家自己来倒也无甚差别。为了防止路上突然失去意识把食盒摔了,奴家出发前还特意往臂上绑了绳子呢。” 常辛这才发现,食盒把手上果然套着两个绳环。 “娘子受累了。”他不由歉然道。 冯娘子一听这话面上便现出了愧疚之色,“公子快别这么说,若不是因为奴家,公子也不会被困在这里,奴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每日为公子送些饭食,祈祷公子能平安无事。” 常辛看了眼禅房门,见房门大开,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又闲话几句后,冯娘子便动身回去了。 这一日依旧相安无事。 晚上,常辛正在担忧能不能平安度过今夜时,玄耳出现了。他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些兴奋,“我跟了这蠢妖两天,终于发现些端倪了,这寺庙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力量很强大,我猜蠢妖就是靠它修行的,可惜她藏得太紧,我还没找到入口在哪。她每次消失都是在禅房里,入口应该也在里面。你等我今晚再去探探,这次我肯定能抓住她的蛇尾巴!” 说着,玄耳就没了声音,应该是去寻找所谓的入口了。 常辛心中发愁,却又无计可施。他思绪纷乱,想着想着就逐渐进入了梦乡。 一夜的迷梦让常辛醒来时脑袋还在发懵。中午时分,冯娘子照常送来了饭食,又给他带来一些消息。 惠娘的状况不是太好,依旧虚弱得下不来床;郗武将自己关起来的办法颇有成效,但他的精神状况不太好,整日郁郁寡欢,眼看就要崩溃了;隐古依旧没人,兰隐还是没回来。 冯娘子走后,常辛带着食盒回房吃饭。 这天中午,玄耳没有出现。常辛想起他头一天晚上的话,也没在意,只当他是去探查情况了,然而直到深夜,他都没再听到过玄耳的声音。 常辛有些着急起来,他想要出去寻找,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据玄耳所言,他应该是进了李志和玉绿所在的禅房。这两日玉绿都没再来找他,他心里正因为这事庆幸,此刻若是自己找上门去,岂不是送羊入虎口?可若什么都不做,万一玄耳真出事了怎么办? 他左右为难,辗转难眠。 明天,等明天再看看,玄耳好歹也是大名鼎鼎的天狗,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出事的…… 第75章 白影 第二日,天色阴沉。 由于心里有事,常辛一夜未眠,睡醒第一件事就是小声呼唤玄耳的名字,可让他失望的是,屋内依旧一片死寂,玄耳还是没回来。 中午时分,冯娘子照旧来送饭食,除此之外还给他带来几本传奇,仔细一看,那两册《古寺惊魂记》赫然就在其中。 冯娘子望着他悲戚道:“公子在此受苦,奴家也帮不上什么忙,想着公子每日枯等,定是十分乏味,便带了些读本过来,给公子打发时间。” 常辛谢过她的好意,看着那两册书倒真来了兴致,他倒要看看,这书中究竟讲了些什么。 然而还没等他看过几页,下午时许久未见的玉绿就又出现了。 看到她的那瞬间,常辛只觉心里发紧。她倒是兴致欠缺的样子,进屋后扫视了一圈,便径自上前拿走了他所有的传奇读本。 常辛愣住,许久后才反应过来,正要张口质问,玉绿却已经幽幽飘走,只留下一道如鬼魅般的背影。 …… 接下来的一整天,常辛都在为此事而困扰。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都想不通玉绿这么做的目的,直到晚间他出门找地方如厕,回来时听到旁边的禅房内有说话声。 玉绿幽幽问道:“李郎近日为何如此喜欢看这些传奇读物?” 李志应道:“这些日子不知为何,怎么都读不进圣贤书,只想看些风月传奇,许是累了。” 玉绿哀怨道:“李郎怕不是累了,而是厌倦了妾,想要另寻新欢了。” 李志安慰道:“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小生对你的真心日月可鉴,此生除了你,小生心里再不会有旁人。” 玉绿嘤嘤泣道:“可是李郎已经有许久不曾和妾说体己话了,每日除了与妾欢好,便是看这些风月读物,李郎定是厌倦了妾,所以宁可在书中寻求欢愉也不愿多看妾一眼。” 李志温柔哄道:“小生绝无此意,实在是心中渴求,不能自已。小生答应你,等看完这些,小生一定多些时间陪你。” 玉绿依旧不依不饶,“你前些时日也是这么说的,可今日那冯丽娘一送读本过来,你就让妾去为你取回,先前那些话分明就是在哄着妾玩呢!” 李志解释道:“小生多日未去书铺,先前买回来的传奇都看腻了,又正巧她今日给那位常兄送了一些,小生一时激动,难以自抑,这才请你帮忙取回。” 说着,他又不禁苦恼道:“小生也觉得十分奇怪,从前小生向来只读圣贤书,从不看这些有伤风化的东西,可近日怎么就……小生莫不是中邪了?” 玉绿顿了顿,“李郎是在怀疑妾吗?” 李志连忙否认道:“小生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唉……玉绿如此猜忌小生的心意,小生实在冤枉委屈得紧。” 玉绿幽幽道:“既如此,李郎便先放下书本,多看妾几眼,妾每日想着念着李郎,没有一刻不在相思,妾对李郎的心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李郎莫要辜负妾一片真心……” 一阵窸窣声后,李志的声音里带上了喘息,“自然,自然,小生在此发誓,绝不会辜负玉绿,否则天打雷劈。” 玉绿感动泣道:“李郎真好,有李郎这话,妾也就安心了。” …… 房中声音逐渐开始不对劲,常辛听不下去,偷偷摸摸回了禅房。 他没想到,要抢自己传奇的竟然是李志。不过李志为什么会突然痴迷风月传奇?难道是因为牵牵的红线? 这天晚上,玄耳依旧没有出现。 因着心中有事,常辛睡得十分不安稳,他一会儿梦见兰隐回来了,但在和玉绿打斗时误伤了他,他被一条毒蛇穿透胸口当场死去;一会儿又梦到玄耳出了事,现出原形被绑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浑身都在滴滴答答地冒血,嘴里还叼着一根大骨头;转瞬之间,他又见到密密麻麻的小蛇朝自己爬来,吓得他拼命往后躲,可那些蛇速度却极快,眼看就要扑到自己脸上时,他被吓醒了。 窗外月光幽幽,他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额头冷汗直冒。 一道白影晃晃悠悠从窗外飘过,停在他的门外。他晃眼瞟到,瞬间吓得呼吸都停止了。 玉绿怎么又来了?不会又是来试探的?现在玄耳也不在,他岂不是死定了? 就在他心惊肉跳的时候,那道白影忽然直接穿透房门悠悠飘进了屋内。常辛呼吸一窒,下意识就倒回床上闭眼装睡。 怎么办?他为什么还没吓晕?要是现在能立刻晕过去就好了。 “常辛。”一道熟悉的呼唤声忽然传到耳边,他愣了愣,连忙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看去,只见床边那道白影容貌熟悉,额间一道金红色竖纹,不是兰隐又是谁?! 一时间,他不由激动得热泪盈眶。 “兰隐,你终于回来了……你衣服怎么换了?”还记得她临行前身上穿的明明是一件艾绿色的新衣。 兰隐幽幽道:“奔波回来一身尘土,就先回去洗漱了下,换身衣裳,又吃了两条阿淮新腌的鱼鲊,味道很不错,你回去后也可以试试。” 鱼鲊,就是将鱼切成薄片,加盐、酒、香料,和蒸熟的凉饭隔层装缸腌制,鱼肉细腻嫩滑,味美咸鲜。 常辛沉默了下,“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满打满算,兰隐也才去了四天。 兰隐幽幽道:“我察觉到有人攻击玄耳,还攻击了好几次,想来你们是遇到了危险,所以就赶回来了。” 常辛这才明白过来,从怀里掏出那枚铜钱给兰隐看,“玄耳把这个送给我防身了,被攻击的是我……” 他刚想给兰隐解释事情经过,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时不由冷汗道:“所以你知道我们遇到了危险,还先回去洗漱更衣,还吃了两条鱼鲊才过来?!” 兰隐顾左右而言他,“啊,这地方有些古怪,你们这几日遇到什么了?玄耳呢?怎么不见他?” 第76章 入室 常辛将事情说了一遍,兰隐听完后陷入了沉思,“你是说,玄耳不见了?”常辛一脸忧愁地点头,“从昨天就没看到他了,你说他会不会出事了?” 兰隐颇为困惑,“不应该呀,他若是死了,黑白无常早就来找我了,可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来……难道玄耳已经灰飞烟灭了?!” 常辛冷汗入雨,“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么恐怖的话?”兰隐笑道:“开玩笑的。放心,玄耳虽然脑子不太聪明,但向来机警,又是御凶的瑞兽,他吉兽自有天相,想来定会逢凶化吉的。” 常辛这才稍微安下心来。他有心想问阿圆的事怎么样了,却听兰隐说道:“这寺中气息怪异,怕是有什么东西,你既睡不着,不如咱们一起去看看。” 常辛心中无奈,他哪是睡不着?分明就是被兰隐吓的。但想到下落不明的玄耳,他又强打起精神下了床,“好,一起去。” “等等。”兰隐按住了他,在他疑惑的目光中笑道:“你这样不太方便,还是换种方式。”说着,她将常辛推倒在床上。 常辛只觉身体重重往下一沉,下一刻却又陡然轻松起来。他一边奇怪地坐起身一边抱怨道:“你干嘛啊?” 兰隐笑而不语,示意他回头看。他不解地回过头,却惊讶地发现另一个自己正僵直着身体躺在床上,看起来竟是气息全无! 他被吓了一跳,却听兰隐满意笑道:“这样就好了,走。” 常辛望着自己地身体,有些担忧,“这样不会出什么事?”兰隐想了想,从他胸前摸出那枚铜钱捏在手里。 她的指尖缓缓亮起三道蓝光,这三道光芒绕着铜钱旋转了几圈,然后一一没入其中。她将铜钱塞回去,笑着对常辛道:“这样就好了。” 常辛看得惊奇,一边跟着她往外走一边问起阿圆的事。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等常辛看过去的时候,她又收拾好表情淡定道:“阿圆没事。我怕你们出什么事,就先过来了,他这段日子——”兰隐顿了顿,神色逐渐扭曲,似乎是憋笑憋的,但她调整得极快,转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很辛苦,估计是累着了,一回去就睡下了,你想见他就等回去。” 常辛见此心中愈发好奇,阿圆到底是经历了些什么?怎么兰隐的反应如此奇怪? 出了禅房门后,兰隐望向四周,“这里的眼睛很多啊。”常辛也跟着她望去,但见四周一片昏暗,草木葱茏,诡影重重。 他虽然没看见什么,但想起玄耳之前的话,他不由小声道:“玄耳说,外面有很多小蛇。” 兰隐神色自若笑了笑,周身蓝光隐隐,“不妨事,临行前我问阿淮要了颗隐身的丸药,足够瞒过它们的眼睛了。你是生魂,它们也看不见你。” 常辛这才放下心来。他低声问兰隐,“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兰隐望向李志和玉绿所住的禅房,“玄耳既是在禅房里消失的,那咱们就从这里开始找。” 常辛默默解释道:“虽然玄耳是说过觉得这间禅房有问题,但现在还不能确定他就是在里面消失的呢。” 兰隐一边朝禅房走去一边笑道:“都一样,反正他是消失了,若是找不回来,我就让这方圆十里都给他陪葬。” 常辛顿时冷汗,“……你不要用这种无所谓的语气说这么恐怖的话。” 兰隐笑而不语。 禅房的门被从里面锁死,但兰隐周身蓝光一闪,整个人便悄无声息没入了房门,常辛见此也连忙跟在后面。 他如寻常一边往前走去,那扇房门就像不存在一样,丝毫无法阻拦他的脚步。他觉得新奇不已,又倒回去试了一遍。 就在他想要试第三遍的时候,兰隐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别玩了,赶紧进来。”他连忙进屋,就见兰隐正站在床边盯着李志,眉头缓缓皱起。 “咦?怎么就他一个人?”常辛四处看了一圈,觉得有些奇怪。 这间禅房的布置和他所住那间差不多,只桌案上多出几大摞书籍,靠墙的位置多出一个柜子。 整个房间一览无遗,可以看到除了床上躺着的李志外再无旁人,可明明连日来玉绿都在这间房内,和李志同寝同食,怎么眼下却不见了踪迹? 兰隐从熟睡的李志身上收回目光,又将周围扫视了一圈。 “找找,这里应该有个通往地下的入口。”说着,她就四处翻找起来,哐哐当当的动静将常辛吓了一跳。 “这样会把他吵醒的?” 兰隐一边四处翻找一边随口道:“放心,他中了术,只要不解掉,他就不会醒过来的。” 常辛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着她满屋子寻找。可他们仔细将屋内找了好几遍,都没发现任何线索,一时间,兰隐不由苦恼。 “真奇怪,这入口到底在哪呢?” 思索片刻后,常辛将目光落在了李志身上,“咱们好像还有一个地方没找过。” 顺着他的目光,兰隐也看向了李志,她瞬间就笑了,“确实。” 随着兰隐右手微抬,李志整个人缓缓浮空。她看看四周,最后目光停留在柜子顶端。 见此常辛不由冷汗,“要不就给他放地上。”兰隐笑意盈盈地摇头,“天气热了,上面凉快,俗话说高处不胜寒嘛,我这也是为他着想。” …… 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什么为他着想,分明是为了泄私愤。 常辛在心里默默吐槽,但也没再多说什么,李志此人薄情寡义,如此对待自己的发妻,受些教训也是活该。 将他挪走后,兰隐又在床上仔细敲打了一番,最后终于在床尾处听到了一阵空旷的回响。 “找到了。”说着,她将手贴在床板上,伴随着一阵光芒如流水般往四面扩散,床板悄无声息地被掀起一块,露出了黑漆漆的地下入口。 “走,下去看看。”兰隐朝桌案上的油灯招了招手,那盏灯便晃晃悠悠朝她飞来,最后落在她的掌心。一点微弱的火光缓缓亮起,照亮了半截通往地下的楼梯。 第77章 地下 这道楼梯很长,两人往下走了很久才在尽头处见到一座山壁,壁上有两扇青铜大门,门上盘旋着一条威武的巨龙,龙头悬于大门正中,一双红瞳威风凛凛,寒气迫人。 常辛仰头望着巨龙,不由得呆住了。 “有点意思。” 兰隐也在仰望巨龙,她的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片刻后施施然上前将手按在了门上。 “从前倒是没发现,这里还有这么个地方。” 常辛顺口问道:“你从前来过这里?”问完才想起来玄耳之前告诉过他,兰隐曾在这里听一位大官讲过故事。 大门在兰隐掌下一点点挪动起来,很快便露出了一条黑漆漆的缝隙。 兰隐举起油灯,借着灯光可以看清门后是一条极长的路,路面和两侧石壁上雕满了神秘而华美的图案,前方则一片漆黑,看不清通往何处。 两人走在路上,一面前行,兰隐一面回答起常辛方才的问题来。 “从前来的时候,这里住着的还是一个须发全白的老头,他见我二人避雨枯燥,就给我们讲了他年轻时候在朝堂为官的故事,那个故事实在有趣,可惜他只讲了一半。 后来雨停了,我二人急着赶路,便先离开了,等我再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偷偷去了地府投胎转世。我追到地府,可惜晚了一步,回来时我越想越气,路过忘川河的时候,往河里丢了块鬼石,不小心砸死一条幽冥蛇,阎王很生气,还派牛头马面上来向我索赔。 他可真是有趣,一条什么用处都没有的鬼蛇就想要我四百黄金,我还没说什么呢,金琅先生气了,差点把他们全吞下去,后来阎王实在没办法,趁我不注意让人偷偷拔走了我种在池塘里的一株五色莲,阿淮胆子又小,也不敢出面阻止,等人都走了才哭着跑来找我。 我追到地府去,结果阎王已经把那莲花熬成甜羹喝了,我实在气不过,回来时又摘了一把彼岸花。 这事被阎王知道后,他还想派人来偷我的宝贝,还好我早有准备,这次他什么都没偷着,就只搬走了我放在池塘边上的一尊金蟾铜塑。我想着那东西也不值几个钱,就没同他计较,随他去了。 后来我再去地府的时候,牛头马面就给了我一份价目清单,上面将地府的所有东西都明码标价,意思很明显,我若是再不小心失手损坏了什么,就得照价赔偿。 我一看那价格全都高得吓人,摆明了是想坑我,一气之下扭头就走,后来就再也不去地府了。” 常辛听得目瞪口呆,真看不出来兰隐还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就连那传说中的阎王,在她口中似乎也鲜活起来,不再那么阴森可怖,令人畏惧。 他想起兰隐方才的话,不由好奇问道:“鬼石和幽冥蛇是什么?” 兰隐解释道:“鬼石就是地府里的石头,和人间的石头也没什么两样,只是带着鬼气,若是阳间之人碰触了,可得大病一场。幽冥蛇是忘川河里的一种鬼蛇,长得奇丑无比,也没什么用处,就一直生活在忘川水里,若是过河之人掉下去,就会变成它们的食物。” 常辛这才明白,一时不由暗自咂舌。见此,兰隐笑道:“你对地府很感兴趣?要不下次黑白无常再来的时候,我让他们带你下去转一圈?” 常辛吓得连忙摇头,“不必了不必了,我觉得人世挺好的。”兰隐想想后笑道:“也是,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等你死后自会去到地府,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常辛默默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冷汗,不敢说话。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很长一段距离,但仍没有看到尽头。 又走了一段路后,兰隐忽然停下步伐。她望着前方的黑暗微微皱眉,“不太对劲。”常辛不解,但听她这么一说,心中也不由害怕起来。 “哪里不对劲?” 兰隐皱眉望向四周,“我们走了这么久都还没到头,怕是被困住了。”说着,她举起油灯望向四周的浮雕,一边望一边缓缓往前走去。 常辛不明所以,只好跟着她前行。就这样走出一段路后,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你看这里。”她指着墙上的一幅画面道:“刚才路过的时候,我在这留了个标记,现在这标记又出现了。” 常辛仔细看去,这才发现龙雕的尾巴上多出一抹油痕,一时间他不由多瞟了兰隐手中油灯几眼。 “所以我们走了这么久,其实一直都在原地打转。” 兰隐叹了口气,“是啊,怕是从刚踏进这个门开始,我们就中招了。” “那现在怎么办?”常辛这样问着,又觉得十分丧气。 这种情况下,他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在旁边干着急,这实在是让人难受。 兰隐想了想,“倒是可以强破,但这样一来这地方怕是就塌了,玄耳还不知道在哪呢,说不定就被困在这里面,还是想想其他办法。” 说着,她又苦恼道:“早知如此,我就吃饱了再来了,折腾这么久都饿了,还不知道要在这被困多久呢。” 常辛不由冷汗,“神仙也需要吃东西吗?”兰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不然你以为人间流传的神话故事里为什么会有月饼、蟠桃、琼脂玉露这些东西?只是神仙少食人间烟火,而多食仙灵之气。那些东西灵气充足,吃一次很久都不会感觉到饿,久而久之,就传出了神仙不需要吃东西的谣言。” 想想后她又补充了一句,“要是一直没东西吃,神仙也会饿死的,只是他们被饿死需要很久,按照你们人类的眼光来看,和长生也没什么差别。” 常辛听着,只觉自己的世界再次被颠覆了。这些曾经很遥远的虚无缥缈的存在似乎一下就近了许多,在他眼里也愈发鲜活起来。 “罢了,先不说这些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出口。我总觉得,玄机就在这些壁像之上……” 第78章 巨龙 说着,她就将手贴了上去,半晌后却又颓然放下,“就是普通浮雕,没什么特殊之处。” 常辛望着墙上的浮雕,离他最近的一幅刻着一条龙和一个人,那人坐在窗内,桌案上摆放着几册书籍和笔墨纸砚。他的面前摊着一幅画卷,他正提笔画着什么;一条巨龙盘旋在窗外,硕大的脑袋凑近窗户打量着他。 这个画面让常辛心下微动,他向兰隐借来油灯,沿着墙面一幅幅看了过去。 各种各样的龙,千奇百怪的龙饰,一名看不清面目的广袖长袍的男人,真龙现世,惊吓倒地……这不就是叶公好龙的故事?! 他连忙将这个发现告诉了兰隐,兰隐看过后沉思了片刻,恍然笑道:“是了,我怎么就没想起来?那个人给我讲的故事里,确实有这样一段……如此,我知道出口在哪了。” 她沿着壁像摸索查看,很快就找到了一幅单独的巨龙浮雕,与其他龙不同,这条龙看起来十分逼真,它脚踩火焰,口衔龙珠,浑身祥云环绕,看起来霸气而威严,但它的眼睛位置却是一片空荡。 兰隐抬手抚上龙眼,轻声笑道:“那个故事里,不止有叶公好龙,还有画龙点睛,如此,想要龙活过来,必然是要为它点上眼睛了。” 说着,幽幽蓝光一点点从她指间亮起,光芒流转凝聚,很快便在巨龙的眼眶中生出了灼灼双目。 龙眼既出,浮雕瞬间就活了过来。那条巨龙盘旋着一跃而出,一声长啸响彻耳畔。 巨龙所到之处,泛起阵阵金光,黑暗被驱散,两侧石壁缓缓退去,很快两人周围的景象便天翻地覆。 常辛只觉眼前光芒万丈,不由得下意识抬手遮住了眼睛。片刻过后,忽听兰隐惊叹着道:“原来,这才是它的真面目,冯老当年所述,不及眼见半分。” 常辛一阵好奇,连忙放下手来,可四周一片黑暗,除了眼前的方寸之地,他什么都看不清,一时不由神色茫然。 见此,兰隐微微一笑,抬指从油灯上取走了那抹微光。光芒在她指间缓缓绽放出透明的花朵,随着花瓣片片纷飞,飞向四周,眼前之景也被缓缓照亮。 常辛愣住了,他的瞳孔一点点放大,被自己所见震惊得目瞪口呆。 空旷辽阔的巨大石洞内,盘旋着一条硕大无朋的青色巨龙,它的身躯如河流般蜿蜒在地面,那颗龙头哪怕相隔数十丈都能看到迫人的轮廓。 它的身躯完好,鳞片、五爪都栩栩如生,那软倒在脚边的龙鬃,泛着幽微而诡秘的冷光,而这一切近在眼前,如琉璃般光滑润泽的鳞片,就被踩在两人脚下。 常辛颤抖着手蹲下身摸了摸自己所在的这片龙鳞,冰凉的,没有温度的,他站于其上,仿佛站于群山之巅般头晕目眩。 他脚下一软,差点跌坐在地,幸好兰隐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兰隐,它……它是活的吗?”缓了好半天,常辛才颤抖着声音问道,他说得很轻,似乎生怕惊醒了这条庞然大物。 兰隐摇摇头,“这只是具龙尸,他早就死了,到现在还没化骨,怕是因为龙珠的缘故。” 常辛闻言有些激动起来,“传说中的龙珠?长什么模样?我能看到吗?”兰隐看了他一眼,笑道:“龙珠自然在龙的体内,你想看的话,就得把它挖出来,不过龙珠一旦离体,它这副身躯转瞬之间怕是就要化为白骨了。” 常辛闻言连忙道:“那还是不看了。”这具龙尸保存得这样完好,若是因为他一己之私毁掉,那就太可惜了。 兰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龙珠可是难得的异宝,你若是得了,说不定就可原地化羽成仙呢,你真的不想要吗?” 常辛苦着脸道:“你就别再试探我了,都说了龙珠是异宝,我一个普通人,哪里消受得起?我若是得了,怕是没有化羽,只有化灰,魂还在不在都不好说呢。” 兰隐笑着移开了目光,片刻后突然道:“无妨,你若是化灰了,我会护住你的魂魄的,嗯……养鬼听起来似乎也很不错。” 常辛瞬间冷汗如雨,这个人的想法真可怕。 “这地方太大了,找起来有些困难,也不知道玄耳是不是在这里……”兰隐望着广阔无垠的石洞,看起来十分苦恼。 常辛不敢说话,他偷偷往下张望,觉得自己要是从龙背上摔下去,怕是会落得个半身不遂的下场,于是默默又往兰隐身边靠了靠。 “有了。”兰隐忽然眼睛一亮,从袖中摸出一朵黑漆漆的蘑菇来。 她张开手掌,这朵蘑菇在她掌心缓缓浮起。伴随着幽微的蓝光,蘑菇身上逐渐浮现出一层薄薄的黑色烟雾,这层烟雾往四周氤氲而去,很快便失去了踪影。 常辛看得新奇,不由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兰隐笑道:“这是我此行的收获,这朵蘑菇会帮我们寻找玄耳和那条蛇妖的踪迹,我们就在这等等。”说着,她便席地坐了下来。 常辛胆战心惊地跟着她坐下,心情久久无法平静,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又问起阿圆的事。兰隐一听,瞬间又笑了起来。 “也罢,枯坐无趣,我便给你讲讲此行的经历。” 兰隐去到珙县后,根据铜钱的位置很快就找到了阿圆的踪迹,但那地方黑雾重重,她不敢贸然进去,便伪装成过路的猫妖故意出现在兔妖面前。 兔妖果然上当,当晚就留她宿下,吃过晚饭后,她假意昏迷,夜半时那只神秘的妖怪果然出现,将她掳走带到了一个树洞内。 洞中一片漆黑,往下走了许久才有些亮光。妖怪将她丢在一个角落里便没再管她,转身就离开了。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所在之处是一个黑色的树洞,树洞并不大,不远处有个黑漆漆的洞口,看起来像是专门用于安置刚被掳来小妖的地方。 她挣脱束缚,朝那个洞口走去。 第79章 树洞之中 等出去后才发现,外面竟还是一个巨大的树洞,不同的是洞中十分热闹,放眼望去怕是有上百只妖怪。他们有的化作了原形,有的维持着人样,正在热火朝天地干活。 树洞中摆放着许许多多的草木,郁郁葱葱,十分喜人;草木间杂陈着各式各样的家具,虽数量繁多却并不显凌乱,反而错落有致,浑然天成,看得出来,此间主人品味不俗,如果这些东西看起来没有那么脏的话…… 花上、叶上、桌椅板凳上、箱柜床榻上……无论草木,还是家具,所有东西表面都沾满了粘腻的黑色汁液,也正因如此,原本舒适宜人的树洞活像是个乞丐屋,到处脏兮兮,看起来惨不忍睹。 而那些小妖们正手拿各式各样的工具洒扫擦洗,他们干得很认真,每一片叶子、每一个犄角旮旯都不放过,擦桌的擦桌、擦地的擦地,还有雀妖停在树稍,叼着一只小木刷正卖力地洗刷上面的叶子。 兰隐看得震惊不已。就在她站在洞口发呆的时候,混迹在小妖中间的阿圆一抬眼发现了她,瞬间就激动得热泪盈眶。 阿圆丢下湿哒哒的抹布,甩着手上的黑水就朝她飞奔而来,“呜呜呜神王大人,你可算来救小仙了,您是不知道,小仙这些日子过得有多苦……” 望着他脏兮兮的脸蛋和衣服,兰隐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几步,避开他的飞扑,而洞中的小妖们也因为他这一嗓子停下手中动作,齐齐望向他们。 见到这一幕,兰隐不由嘴角微抽。就在她刚要张嘴说些什么的时候,一声怒喝从远处传来,“都看什么呢?赶紧干活!当心一会儿妖主回来扒了你们的皮!” 兰隐循声望去,就见一名长着兔耳的妙龄女子从洞外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眼睛圆润水灵,樱桃嘴,玲珑鼻,看起来无辜稚气,楚楚动人。 一听见她的声音,小妖们顿时慌了神,连忙捡起工具手忙脚乱地继续擦洗,只有阿圆狠狠瞪了她一眼,又回头继续跟兰隐哭诉,一边哭还一边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衣摆。 兰隐再次避过,目含警告地静静盯着他,他这才反应过来,一时不由讪讪,“神王大人,我不是故意的。” “哎!那个谁,你干嘛呢?不干活站那边偷懒?”一声呵斥打断了兰隐刚到嘴边的话。兔妖远远望向他们,一边撸袖子一边怒气冲冲地朝二人走过来。 阿圆眼睛一瞪,毫不客气地叉腰骂了回去,“你凶什么凶?就偷懒了怎么样?这活又脏又累,你自己怎么不干?呸!就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闻言兔妖吃惊地望着他,就连脚步都慢了下来。不止兔妖,所有小妖听到他这话都震惊了,再次齐刷刷转头朝他望来,满脸写着他死定了的哀叹和惋惜。 “你……你居然敢这么跟我说话?”片刻后兔妖率先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瞪着阿圆。阿圆仗着身边有兰隐,底气十足地瞪了回去,“就这么说话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兔妖气笑了,“好好好,看来你是还没长记性,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妖主的厉害!”说着她就抬手召出一朵黑色的蘑菇朝阿圆掷来。 阿圆大惊失色,想要往兰隐身后躲,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朵蘑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见到蘑菇,兰隐眼中幽光一闪。她嘴角微微扬起,口中喃喃了一句,“原来是这个……”在阿圆惨白的脸色和兔妖得意的笑容中,她上前一步,抬手将那朵蘑菇困在了半空。 兔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她愣愣望着兰隐,眼中逐渐流露出几分忌惮来,“你……你怎么会?” “怎么会没有中毒?”兰隐颇为嫌弃地看了眼蘑菇,越看越觉得碍眼,索性直接将它击散了,又抬眼望向兔妖冷冷道:“带我去找你家主人。” 兔妖本想拒绝,可一对上她的眼睛就浑身发凉,她不敢反抗,只好怏怏地带着兰隐往树洞外走去。 阿圆本想跟上,兰隐却让他和小妖们一起留下等待,末了还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我这衣裳新做的,还没穿腻呢。” 他不敢辩驳,只好闷闷不乐地跑到角落里,捡起一块还算干净的帕子使劲擦自己的脸蛋,一边擦一边哭道:“神王大人嫌我脏,不想让我跟着,好难过,真的好难过……” 旁边的草妖听了,小心翼翼凑上前安慰他,“你别哭了,咱们出去以后找条河洗洗就干净了,我知道附近有条特别清澈的小溪,等出去以后,我带你去!” 闻言阿圆顿时停止了哭泣,抬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真的吗?”草妖伸出叶子拍了拍自己的茎枝,“放心,这块我熟,我就是在附近长大的!不过……你能不能跟刚才那位什么……神王大人?跟她说说让她把我们也救出去,好不好?” 阿圆有些为难,他不知道兰隐能不能答应他的请求,但见小妖们全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也不好开口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应道:“我会跟神王大人说,请她救大家的——”至于她答不答应,那就不好说了。 “耶——!!”谁想他话音刚落,小妖们就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有那情绪激动的,还直接冲上前抱着他又蹦又跳,“太好了!呜呜呜我们终于能出去了!” 他呆呆地感受着自己脸上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触摸,一时间不由潸然泪下。 呜呜呜……他才刚擦干净点的脸蛋…… 带着兰隐离开树洞后,兔妖在林中绕了两圈,路越走越偏,显然想要把她甩掉。 想起头天晚上感应到铜钱被袭击的事,兰隐没了耐心,直接出手制住兔妖逼她带路,兔妖无法,只好带着她又绕回了先前的树洞。 路上,兔妖向她狡辩道:“不是小妖想要诓骗于您,而是妖主今日出门去了,小妖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才带着您四处寻找。” 第80章 蘑菇 兰隐冷冷看着她,也不说话,直看到她自己心虚地低垂下头,才冷笑一声道:“如此,我还要多谢你了。” 兔妖将耳朵拉下来挡住脸装死。 她们回到树洞时已是后半夜,小妖们早就折腾累了,东倒西歪地靠在树洞内休息,阿圆还在角落里默默擦自己的脸蛋,擦着擦着就开始发呆,一会儿嘿嘿傻笑,一会儿呜呜哭泣,模样活似疯了魔。 见到兰隐出现,他顿时回过神来,神色激动地迎上前,可没走两步又反应过来,委委屈屈地站在原地不敢再靠近。 兰隐见他满脸黑污地撇着嘴默默流眼泪,模样实在可怜得紧,忍不住开口安慰道:“你别难过了,等你过段时日回香火琳宫,就再也不用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回去,阿圆就忍不住想起那些苦痛的回忆。他回去干的活确实不脏了,但还是很累啊! 看来,他天生就是干活的命,在天上要给月老大人干活,好不容易来趟人间,还要被妖怪抓走干活,他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这样想着,阿圆忍不住悲从中来,哭得愈发委屈了。 兰隐见此忍不住叹了口气。她上前摸摸阿圆的头以示安慰,又随手扯过一只小狐狸塞给阿圆,“抱着他好好睡一觉,醒了就没事了。” 说完这话后,她便跟着兔妖走向了另一个洞口,只留下阿圆和怀里睡意朦胧的狐妖大眼瞪小眼。 “发生什么事了?刚才好像有人揪仆脖子——哎?你抱着仆作甚?哎呀你快放仆下来,仆睡前刚理顺的毛,都被你抱乱啦!” “神王大人……这是在哄我吗?” …… 兔妖带着兰隐绕进了另一个洞口,她这才发现原来树洞下还别有洞天,越往下,树洞就越阴暗,到最后已是一片漆黑。 兰隐刚召唤出一颗发光的石头,兔妖就尝试阻止她,“妖主不太喜欢光——”话还没说完,兰隐微微一笑,掏出了颗更大的石头,光芒耀眼夺目,照得周围一片明亮。 兔妖:“……” 周围的环境既阴暗又潮湿,还有许多腐坏的木头,散发着阵阵臭味。兰隐面无表情道:“果然毒蘑菇就喜欢长在阴暗角落里。” 兔妖颇为惊悚地看了她一眼,数次欲言又止,但最后却只是低头沉默。 她看出来了,这人比妖主强大很多,很多,她惹不起。 又带着兰隐走了一段后,两人抵达目的地。兔妖刚进树洞,就听到妖主的询问:“阿茵,怎么把新仆人带到这来了?” 兔妖心里发苦,又不敢多说什么,才刚得一句:“妖主,上面出了点事——”兰隐已经猝不及防出了手。 她只觉眼前一花,一颗发光的石头被丢到自己手里,随后洞中就传出了惊呼声、怒喝声、打斗声、质疑声、求饶声……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自己的妖主已经被人掐住伞柄拖出来了…… “大仙,大仙,有话好好说,别动粗嘛~”借着石光,兔妖看清那是一株开了伞的磨盘大小的蘑菇,伞盖白中透黑,伞沿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流着墨汁状的汁液。 或许是嫌弃蘑菇太脏,兰隐只以一条灵力形成的光绳将他远远拖在身后,自己则站得老远,似乎生怕那些汁液沾到自己身上。 兔妖看得瑟瑟发抖,连忙低眉顺眼地垂下了头。 她跟着妖主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真容,不得不说,真是好丑一蘑菇…… “大仙?大仙您说句话呀,您是有什么需要嘛?小菇一定竭尽所能替您办妥,您别动粗嘛,打打杀杀的多不好——”兰隐不甚其烦,一个眼神过去,他立刻识相地闭了嘴。 见此,兔妖连忙十分上道地走在了前面,“我给您带路。”说着,她将那颗石头举了起来。 兰隐淡淡瞟了她一眼,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接下来的一段路,洞中安静得可怕。不知走了多久,兰隐眼前忽然一暗,紧接着,身后就响起了蘑菇妖着急的喊叫声,“啊呀,跑啦!跑啦!” 她愣了愣,等再取出一颗石头来看时,这才发现原本走在前面的兔妖消失了,而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小小的洞穴。 她眼中寒芒一闪,嘴角微微勾起,“还真是狡兔三窟呢。”她回过头,冷冷望向蘑菇妖。 蘑菇妖被她看得浑身一抖,汁液流得更厉害了,“大……大仙,您别看小菇呀,小菇也不知道她会跑,更不知道她跑哪里去啦——”“你最好是祈祷我找到她,”兰隐打断了他的话,冷声道:“不然,所有的后果就都由你来承担。” “哎呀呀,这个可恶的阿茵,居然丢下我自己跑了,太不仗义啦!大仙您放心,小菇一定竭尽所能配合您把她抓回来!这个死丫头,平日跑腿都没见这么麻溜——”在兰隐的冷视下,他识相地再次闭了嘴。 兰隐回到树洞时,阿圆已经抱着小狐狸沉沉睡去了。折腾了大半夜,兰隐也觉十分困倦,便将蘑菇精绑缚在壁上,自己寻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靠着睡了过去。 她第二天醒来时已将近晌午,许多小妖早早就醒了,但见她还在睡,也没人敢吵醒她。他们全都围在蘑菇精旁边,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着什么。 阿圆正站在众妖面前,眉飞色舞地激情讲话。 “我就说神王大人肯定会来救我的!你们是不知道,神王大人有多厉害,她一来我就知道,我的苦日子到头了!你们遇到我和神王大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现在这只脏蘑菇已经被抓住,咱们再也不用给他干活,受那只坏兔子的气了!这一切都是神王大人的功劳!一会儿大人醒了,我们应该干什么?” “感谢神王大人!” “感谢神王大人!” “跪下给神王大人磕头!” “给神王大人献上最甜的蜂蜜!” “给神王大人献上最美味的野果!” “切只胳膊下来,给神王大人炖了补身体!” …… 此话一出,众妖皆一脸黑线地望向喊话的那只人参妖。 第81章 解毒 小妖被他们看得一个瑟缩,但很快又挺直了身体理直气壮道:“都看某干嘛?某身无长物,只有这具身体最值钱了,人类到处抓某,某还不乐意被他们抓呢!不过某只修行了几百年,听说人类都喜欢千年的人参,不知道神王大人会不会嫌弃某……” “你那条细胳膊还是自己留着。”众妖闻言齐刷刷回头,这才发现兰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此时正满脸困倦地站在他们身后。 阿圆看见她,连忙激动地迎上前去,“大人您醒了?是不是我们太吵,把您惊醒了?” 兰隐叹了口气,“确实很吵,我才刚梦到去香火琳宫做客,月老让你给我上茶,你没走两步就把自己绊倒了,茶水浇在你身上,立刻就变成了黑水,你手忙脚乱地擦,擦得浑身脏兮兮的,还要哭着喊着跑上前拽我衣角,我被吓了一跳,就醒了。” 阿圆:“……” 呜呜呜,他不想活了…… “好了,都别围着了,你们既自由了,便都回去,我与他还有些恩怨要解决呢。”兰隐说着,就将目光落到了墙面的蘑菇妖身上。 蘑菇被她看得浑身一抖,汁液哗啦啦往下流淌,吓得附近的小妖顿时作鸟兽散。 “大人,不是小妖们不想走,而是这只恶蘑菇给小妖们下了毒,小妖们不敢走啊。”草妖大着胆子上前一步解释道。 此话一出,其他小妖纷纷附和,“是啊是啊,大人您是不知道,这只坏蘑菇太可怕了!他给我们下毒,只要我们不听他的话,那只兔子就会召出小蘑菇砸我们,那蘑菇砸在身上倒是不痛,但我们马上就会头晕眼花,意识模糊,过不了多久就开始上吐下泻,可吓人啦! 那兔子说,要是我们再不听话,他不给解毒的话,我们很快就会死啦!我们不想死,只好拼命干活,可是这里的活又脏又累,干起来好辛苦,还不能离开,小妖已经很久没回家了,阿爹阿娘肯定很担心,还有小妖那可怜的嗷嗷待哺的妹妹,她还等着小妖觅食回去呢,呜呜呜……” 说着说着,一只小雀就用翅膀抹起眼泪来,其他小妖见此,也纷纷泪如雨下。 “神王大人,您可要为小妖们做主啊!!” 兰隐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冷眼看向蘑菇妖。蘑菇妖被吓得瑟瑟发抖,连忙开口辩解道:“大仙,小菇那是吓他们的,小菇虽然有毒,但是不致命的,最多也就拉个肚子,吐一吐,小菇一心向善,绝无害妖之心啊!” 此话一出,一只野猪妖就愤怒道:“你胡说!洒家的兄弟就是中了你的毒,逃出去后没多久就死了!临死前,兄弟偷偷传信回来,让洒家一定要听你的话,免得像他一样落得个惨死的下场,你还说自己没有害妖之心!” 蘑菇妖大呼冤枉,“小菇的毒真的不致命啊!小菇哪知道你兄弟后来又吃了什么毒物?他是逃走以后才死的,你不能什么都赖在小菇身上啊!” “你——!”“好了,别吵了。”兰隐头疼地打断了他们的争执。她对野猪妖道:“墨汁鬼伞的毒的确不致命,你兄弟的死怕是另有其故,你回去后还是再好好探查一番。” 野猪妖呆了一瞬,但很快又愤恨道:“就算洒家的兄弟不是被他毒死的,他也难逃干系,洒家要把他撕碎了给兄弟报仇!”说着,他亮出獠牙就要冲上去。 旁边的藤蔓妖看看兰隐的脸色,吓得连忙缠住了他,“你别冲动,还是听神王大人发落。”野猪妖这才发现兰隐眉头紧锁,不由悻悻停了下来,“是洒家鲁莽了,大人您来,您来。” 兰隐从思绪中回过神来,闻言随手就收回了蘑菇妖身上的束缚,“既如此,你先把他们的毒解了,再好好想想,那只兔妖到底能逃到哪里去,若是想不出来——” 蘑菇妖一个激灵,连忙保证道:“大仙您放心,小菇一定能想到的!”兰隐这才颇为满意地点头。 由于被抓来的小妖太多,下毒容易解毒难,蘑菇妖忙得墨汁横流,苦不堪言。但迫于兰隐的威压,他又不敢抱怨,只好一边擦墨汁一边给排着队的小妖们解毒。 阿圆排在前面,毒解得早,见眼下已到午饭时分,便带着几名先解了毒的小妖去给兰隐寻觅食物了,其中就有之前的草妖。 他十分热情地在前面蹦蹦跳跳给大家引路,“这附近我熟,我知道哪里有早熟的野果!我先带你们去小溪洗澡,等洗完了澡,我们就去采野果!” …… 阿圆他们回来的时候,小妖们的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蘑菇妖累得半死瘫在地上,墨汁都快流尽了。他也不敢告诉兰隐其实这毒就算不解,过个一两月也会自己散去。 就在他垂头丧气的时候,兰隐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想出来兔妖去哪里了吗?” 他吓了一跳,连忙半死不活地强撑着爬起来,讨好笑道:“大仙,小菇现在妖力消耗殆尽,实在乏力,您能不能容小菇休息片刻再想?小菇保证绝不偷懒,只要休息半个——不,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小菇一定能想起来的!” 兰隐倒也没为难他,在他忐忑不安的注视下随意点了点头,临走前却忽又淡淡道:“念在阿圆平安无事的份上,耗费的妖力就当让你长个记性了。” 蘑菇妖愣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兰隐知道他的毒不强,就是故意让他解的。 一时间,他不由欲哭无泪。 回来后的阿圆和小妖们全都精神抖擞,尤其是阿圆,洗干净后,他瞬间有了底气,见到兰隐就连忙捧着一包野果凑到了她面前,“神王大人,我替你尝过啦,这个果子很好吃,酸酸甜甜的,我特意挑了大个的给你带回来,你快尝尝!” 在他殷切的注视下,兰隐捻起一枚紫红色的野果塞进嘴里,片刻后展眉笑道:“确实不错。”阿圆这才松了口气,又高兴地笑道:“大人你看,我洗得干不干净?” 第82章 兔妖 兰隐笑道:“很干净,果皮透亮,一点污垢都没有。”阿圆噎了噎,委屈道:“大人,我说的不是果子……”兰隐这才笑着着捏了捏他的脸,“不错,很干净,看起来像样多了。” 阿圆顿时一声欢呼,将野果往兰隐怀里一塞就激动地朝草妖跑去,“大人终于不嫌弃我啦!呜呜呜我可算是熬出头啦!” …… 兰隐无奈摇头,慢悠悠吃完野果后,又找了个角落靠着休息去了。 由于已经解了毒,自由后的小妖们下午便三三两两地散去了,临走前他们将阿圆拉到一旁,嘀嘀咕咕不知跟他说了些什么,兰隐实在犯困,也懒得理会。 一个时辰后,蘑菇妖强撑着倦意睁开眼睛看向兰隐,却发现她还在睡觉,蘑菇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敢叫醒她,只好继续缩在角落里养神。 两个时辰后,兰隐睁开眼睛,浅浅地打了个哈欠,“休息好了吗?”蘑菇妖连忙爬起来,“好了好了。大仙,小菇想了一下,觉得阿茵可能去的地方有……” 他将兔妖平日活动的洞穴都报了一遍,兰隐听完后点点头,“既如此,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 跟随蘑菇妖的指引,兰隐在山里转了大半圈,将所有兔子窝都找了一遍,可还是没发现兔妖的踪迹。 面对兰隐寒意渐甚的目光,蘑菇妖墨汁如雨下。他拼命回想平日兔妖对自己说的话,伞盖都快想破了才隐约记起些线索,连忙殷切道:“大仙,小菇想起来了!阿茵说她有个很隐蔽的住所,小菇这就带您去找,这次肯定能找到!” 兰隐冷笑一声,在他瑟瑟发抖的目光中轻轻掰断了旁边一根枯枝。 所幸这次,他们很顺利找到了那个山洞。 山洞位置极偏,处在山林的边缘上,蘑菇妖只知道大概位置,还是到了附近后兰隐发动林中的草木妖,这才摸清洞穴所在。 彼时的兰隐已经彻底没了耐心,确定地方后没有任何废话,直接出手将洞穴炸塌了,又指挥一只树妖从土堆里将一脸懵的兔妖给拎了出来。 “你……你们……”看清眼下的形式后,兔妖望着二人磕磕巴巴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蘑菇妖十分生气,“阿茵,你太不讲义气了,竟然丢下我先跑了!还好大仙法力无边抓到了你,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兔妖茫然了片刻,回过神后突然捂住脸开始嘤嘤哭泣,“妖主,这位大仙,小妖不是存心想跑的,小妖就是太害怕了,一个不留神就……等小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外面了。小妖想过要回去,但怕你们误会小妖逃跑,所以就想在外面躲躲,等过段日子再向妖主解释,小妖知错了,求你们别杀小妖,呜呜呜呜呜!” 蘑菇妖伞盖狂抖,墨汁又开始哗哗地流,“阿茵,你还是那么会编谎话。” 兔妖嘤嘤哭泣,“呜呜呜,妖主你在说什么?阿茵听不懂,阿茵只是只单纯善良的小白兔,从来不会说谎的。” …… 一人二妖回去的路上,兔妖一直在哭诉自己有多害怕多无助,以至于下意识地跑了,真的不是故意要逃,更不是故意逃那么远云云,要不是兰隐不胜其烦冷声制止了她,估计她能就这样说一路。 等他们回到树洞的时候已是半夜,小妖们都走光了,只剩下阿圆阿圆在外面草地上无聊地自己玩斗草。 见他们回来,阿圆十分开心,“大人,你们找到兔子啦!” 阿茵用两只长耳朵捂住自己的脸,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听到他的话后也没什么反应,兀自沮丧地喃喃自语,“唉,怎么就没人信我呢,我说得还不够诚恳吗?还是哭得不够卖力?要不下回再哭惨一点……” 兰隐回过头,冷冷瞟了她一眼,她吓得立刻住了嘴,默默拉过两只耳朵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天色太晚了,我先去休息了,其他的事明天再说。”丢下这句话后,兰隐就进了树洞,留下一人二妖大眼瞪小眼。 良久,阿圆先嘻嘻笑道:“那我也去休息啦,劝你们最好别跑噢,不然被神王大人抓住,下场可是会很惨的。” 他走后,兔妖顿时放下了耳朵,眼珠一转就要开溜,蘑菇妖见了心里一急,想也不想就朝她丢了朵小蘑菇,她顿时被一团黑雾缠住,当场倒地动弹不得。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蘑菇妖,呜呜哭道:“妖主,阿茵好歹跟了你这么久,你怎么忍心?” 蘑菇妖不为所动,“别装,我还不知道你。你不能跑,你跑了大仙会把我剁成蘑菇碎的。” 兔妖尝试撺掇他,“他们都已经睡下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妖主,咱们长年生活在这片山林里,对这里可比他们熟悉多了,咱们要是想跑,他们肯定抓不住的,妖主你也不想沦为阶下囚的?等明天他们醒了,还不知道会把咱们怎么样呢,不如现在就跟阿茵一起跑!只要甩掉他们,咱们就自由啦!” 她的话很有诱惑力,可惜已经见识过兰隐力量的蘑菇妖早就歇了逃跑的心思,他敢保证,他们前脚刚走,后脚沿路的草木妖就能把他们给卖了,到时候再被抓回来,下场肯定很凄惨,还不如现在乖乖听候发落,说不定惩罚还会轻一些。 因此,他不为所动地一边将根扎进土里休息一边劝道:“我不让你跑也是为你好,你不知道里面这位大仙有多厉害,你要是跑了,不仅自己遭殃,就连我也要遭殃,我是不会让你跑掉的,你还是死心。” 兔妖气急,“你是不是傻啊?这么好的机会你要白白浪费掉?现在不跑就再也跑不了了!” 蘑菇妖心如止水,伞盖微阖,“我要休息了,你别吵啊,不然我就把你迷晕。”兔妖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气急败坏地骂他,“你这毒蘑菇不识好歹,又蠢又笨!活该你被人抓住!” 第83章 善后 蘑菇妖听了这话也生气了,“阿茵你骂我,你居然骂我!这些年我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骂我?” 兔妖气冲冲道:“我不仅骂你,你要是放开我,我还咬你呢!把你吃了,看你还怎么犯蠢!” 蘑菇妖有些伤心,但转念想想又忍不住提醒道:“我是毒蘑菇,有毒的,你吃了我会中毒,不能吃。” 兔妖:“……” 为什么,她会认识这样一朵蠢蘑菇! 这一夜,洞内的人平静安宁,洞外的妖相顾生怨。 第二天一大早,兰隐就醒了。 她满脸倦怠地走出树洞,见两妖都还清醒着,蘑菇妖身下的土地被墨汁染黑了一大片,而兔妖正睁着那双通红的眼睛,一会儿满脸委屈地看向自己被染黑的衣裳,一会儿抬头恶狠狠地瞪蘑菇妖。 兰隐不由微微一笑,意有所指道:“看来,昨夜有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啊。”闻言蘑菇妖连忙表忠心道:“大仙,小菇可听话了,绝对没有逃跑的念头,小菇这一整夜都帮您看着阿茵呢,没有丝毫松懈,现在您醒了,小菇可算放心了。” 兰隐闻言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兔妖已经先嘤嘤哭泣道:“大仙,这毒蘑菇鬼话连篇地污蔑小妖,小妖真是百口莫辩!自从昨日大仙将小妖带回来,小妖就歇了逃跑的心思,一直乖乖等在洞外,谁料这毒蘑菇突然出手将小妖制住,如今还编造了这番谎话,想要在您面前邀功呢!大仙,您可千万别信他的话啊!” 蘑菇妖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急道:“阿茵,你又开始扯谎了!明明是你要逃跑,我将你制住,怎么倒成了我编造谎话邀功呢?阿茵你骗我也就罢了,怎么连大仙也骗?” 兔妖委屈落泪,“妖主,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阿茵也无话可说。好,是阿茵要逃跑,妖主才把阿茵制住的,大仙,您千万别怪妖主,都是阿茵的错,呜呜呜阿茵再也不会逃跑了!” 蘑菇妖急了,“你怎么能这样污蔑我!大仙我真的没有!您相信我!” “大仙,妖主说得没错,他没有,是阿茵的错,您别怪他,呜呜呜!” …… 兰隐只觉脑袋里一片嗡嗡声,像蚊子一样搅扰个不停,她捏捏眉心,冷冷望着二妖没有说话,直到他们不自觉地安静下来,才平静道:“你们是不是以为,我睡下了就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了?” 说完这话后,在二妖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伸手敲了敲旁边的树干。 一只小树妖从不远处飞奔过来,恭敬地给她见了礼,她神色平静地望着二妖,说出来的话却让兔妖不自觉瑟缩了下,“把昨晚发生的事讲讲。” 树妖应了一声,开始声色并茂地讲述起来,从兔妖想要逃跑,蘑菇妖出手制服她,到她撺掇蘑菇妖逃跑失败,气急败坏和他对骂起来,从头到尾完完整整,没有遗漏一丝细节,他甚至连二妖的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如此一番叙述下来,兔妖顿时耷拉了双耳,而蘑菇妖心里则一阵后怕。 还好他没被阿茵哄住,生起什么逃跑的心思,不然现在的倒霉蛋就要多个他了。 树妖讲完后,兰隐给了他一颗晶莹剔透的绿色石头就让他回去了。 树妖一脸惊喜地转身离开,嘴里还不断念叨着:“绿晶!好大一颗绿晶!天上掉宝贝了,啊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 蘑菇妖一脸羡慕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止不住地发酸。 那可是能增加草木妖修为的好东西啊,虽然他是蘑菇,不属于草木,但这东西对他用处也很大啊,要是能给他一颗该多好……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兰隐望着兔妖冷冷问道。 眼见谎言被戳穿,兔妖心一横,索性又对着兰隐哭道:“大仙,小妖也是迫不得已啊!小妖修行尚浅,妖力微薄,陡然落到大仙这等人物手中,心中惶恐不能自安,只能想尽办法试图逃脱。小妖命苦,不像大仙这般强大,走到哪里都只是只卑微的小妖,这种命不由己的感觉,大仙是不会明白的呜呜呜……” 兰隐冷笑着缓缓抬起手来,“我是不明白,不然我杀了你感受一番,或许就能顿悟了。” 兔妖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也不敢再多言,闭上眼睛瑟瑟发抖,嘴里不停道:“别杀我,别杀我……” 兰隐转手按上了自己的额头,似乎十分头痛,“行了,你带着她进来,我有话问你们。” 蘑菇妖连连点头,托起兔妖就跟在了她的身后。兔妖被兰隐刚才的话吓傻了,也没心思再管自己的衣裳,只害怕地缩在蘑菇妖伞盖上,委屈巴巴直掉眼泪。 兰隐倒也没为难二妖,只问了他们今后的打算。 蘑菇妖不敢说自己的苦恼,只再三保证以后再也不抓妖仆了;至于兔妖,她十分害怕兰隐突然翻脸要杀自己,吓得瑟瑟发抖,一句话半天都说不完整。 兰隐叹了口气,也没再追问下去。她思索片刻后,对蘑菇妖道:“念在你没有伤害众妖性命,我可以替你解决墨汁的问题,不过你得先将溯源镜还给阿圆。” 蘑菇妖一听此话顿时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道:“自然,自然,小菇这就将镜子还给这位大仙。”说着,他就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面沾满墨汁的镜子递到阿圆面前。 阿圆十分嫌弃,看了半天都没敢伸手去接,“……要不你还是先放地上。”蘑菇妖有些委屈,但也不敢抱怨,只好将镜子放到地上,阿圆这才跑到旁边找了块帕子将镜子包起来。 “至于你——”兰隐话锋一转看向兔妖,在她瑟缩的眼神中淡淡道:“放心,我不杀你,你要是不逃跑,我也不用这样大费周章抓你回来。” 兔妖嘤嘤哭泣道:“小妖知错了,小妖再也不跑了。” 兰隐冷冷一笑,“不过,由于你的逃跑,耽误了我许多时间,作为惩罚——”她顿了顿,神色逐渐诡异。 第84章 临别之前 “你现在要绕着这里跑五百圈,若是午饭前还没跑完,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兔妖被她的语气吓到了,忙不迭乖巧点头,“小妖跑,呜呜小妖这就跑……” 兰隐满意点头,又看向阿圆,“你想如何处置他们?”阿圆愣了愣,“大人您在说什么?您不是已经处置过了吗?” 兰隐说道:“我惩罚她只是因为她逃跑耽误我时间,而你才是无端遭祸的人,月老既将你托付给我,你也算是我的客人,这件事总得给你一个交待,这也是我一定要将她抓回来的原因。” 阿圆“啊”了一声,有些茫然地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 听到她的话后,蘑菇妖和兔妖顿时紧张起来,尤其是蘑菇妖,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没事了,没想到又突然多出这么一出,一时间他不由可怜巴巴地望向阿圆。 “这位小兄弟,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嘛,你也知道,我这蘑菇当得有多辛苦,每日都是脏兮兮的,实在是迫不得已,我才想到要请妖回来给我干活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没有亏待你不是?虽说地方脏了点,但每日饭食阿茵也是有给大家做的……小兄弟你就手下留情,饶了我这一次。” 兔妖也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小哥哥,人家也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呜呜你不知道,每次骗完人,人家也很后悔,很难过,可这也是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小哥哥你就原谅人家这一回嘛~” 她本想说这也是妖主逼的,可对上蘑菇妖警告的视线后,她立刻识相转了话头,软声哀求道:“人家保证以后再也不敢啦,小哥哥,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再计较了好不好嘛?” 阿圆心思单纯,见二妖好言好语地求情,心里一软,也就顺势答应下来,“那这事就算了,我也就多干了几天活,仔细想想,你做的饭真的挺好吃的……不过你们要答应我,以后可不能再这样随便乱抓人了噢,抓妖也不行!” 蘑菇妖想到刚才兰隐说过的话,于是痛快应道:“小兄弟你放心,大仙既然答应帮我,我肯定再也不抓妖仆了,我以后都自己打扫!” 兔妖也连连点头,“妖仆本来也不是我要抓的,小哥哥你就安心,我们以后会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修炼,再也不干这些缺德的事啦!” 此话一出,蘑菇妖不高兴了,“阿茵你说得好难听,怎么就缺德了嘛?最多算我管他们吃住,雇他们来帮我干活,哪里缺德了?” 兔妖还在记仇,闻言一声冷哼,“你那是强迫他们干活,不是雇的,人家本来也没想帮你干活,你就是缺德!” “阿茵你太过分了!亏我以前对你那么好!” “你才过分!你带人抓我!” “我那是……那是识时务!我不带大仙去找你,等你再躲几日被揪出来,你就惨啦!” “那我也没说啊,你就是缺德!” …… 隐隐地,兰隐的头又开始疼了。她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地提醒道:“现在距离午饭不到一个时辰了。” 阿茵一听,吓得连忙一溜烟从地上爬了起来,“呜呜呜大仙你别说了,小妖这就开始跑……” 兔妖跑上后,兰隐就带着阿圆出去了,临走前叮嘱蘑菇妖看好兔妖。 蘑菇妖答应得非常爽快,兔妖也没了再逃走的心思,在蘑菇妖的督促下,她咬着牙硬是一圈圈跑了下来。 蘑菇妖所住的这个树洞从外面看并不算大,但里面别有洞天,兰隐给的时间又紧,因此尽管兔妖擅长跑跳,但到后面还是有些撑不住了,甚至连原形都化了出来。 蘑菇妖阻止她的时候,她半死不活地一边继续跑一边气喘吁吁道:“大仙只……只让我跑,又……又没说不能化……原形,你别管我啦,再这样跑下去,我会累死的!” 蘑菇妖见她实在撑不住,心里多少还是顾念些旧情,也就没再为难她。他有心想偷偷给兔妖多数几圈,可又怕兰隐像头天晚上一样不知在哪里布置了眼线,于是几番犹豫后还是作了罢。 兰隐和阿圆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候,兔妖也掐点跑完,正要死不活地瘫在地上大口喘气。 兰隐只往里瞟了一眼,就将目光落在洞外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和旁边满脸殷切望着她的小妖们身上。 一只牛角突然放置不稳,从杂物堆上面滚了下来,挣脱包裹的树叶咕噜噜滚到了她的脚边,她低头看了眼,忍不住嘴角微抽。 “你们这是……?” 小草妖由于跟阿圆比较熟悉,作为代表精神抖擞地走上前笑道:“大人,听说您要走了,这都是小妖们的一点心意。昨日阿圆告诉小妖们,您打算今天离开,小妖们回去连夜翻找了家中最珍贵的东西给您送来作为谢礼。小妖们都是山——山——” 他突然磕巴了下,神色也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直到后面的猪妖小声提醒了一句,他才展眉继续亢奋道:“山里人家,两袖清风,对于大人的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所以特来奉上薄礼,一则感谢大人的救妖之恩,二则作为大人的送行之礼,还请大人不要嫌弃我等小妖的一片心意,请您务必要收下!” 他这番话说完,妖群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 “是啊是啊,大人请务必收下!” “都是小妖们的心意,为了表示对大人的感激,小妖将珍藏的最好的干果都拿出来啦!” “我也是我也是,我将最喜欢的一颗石头都送给大人了!” “还有某还有某!某今天一早起来现去摘的果子,可新鲜了,刚摘下来的时候还带着露珠呢!” “你们这算什么?俺把自己的蛋全都给大人送来了,人类不是很喜欢掏鸟蛋的嘛?大人肯定也喜欢!若是玩腻了,大人还能炖了补补身体呢!” “哇!你真的好用心呀!那某要不要再回去割点鹿茸下来,听说人类也很喜欢这个!” …… 第85章 返回 兰隐听着兴奋得一浪高过一浪的议论声,忍不住嘴角抽搐。 “倒也不必如此用心……我是说,多谢大家的厚爱,只是赶路需轻装简行,这么多东西,我也不好带回去,不然还是——”“不要紧不要紧!” 一只山雀妖激动道:“大人您放心,仆都给家里亲戚长辈说好啦,您尽管轻装回去,长辈们会帮您把东西都送到府上的!” 此话一出,众妖连连点头。 “这样一来,大人就省心多啦。” “对啊对啊,知道了大人住哪里,咱们以后是不是……嘿嘿嘿……” “对噢,可以一直给大人送东西啦!哈哈哈~” …… 兰隐扶额,半晌后还是笑道:“既如此,那就麻烦了。” 见她收下东西,妖群顿时又是一阵欢呼。 又客套几句后,她将阿圆留在外面招待众妖,自己则进了树洞。 洞内,兔妖还在大口大口喘粗气。 见她回来,蘑菇妖伞盖微抬,“大仙,阿茵跑完五百圈啦!您放心,小菇一圈一圈数着的,绝对没有遗漏,您若不放心,尽管找妖查问!” 兰隐闻言神色古怪地瞥了他一眼,笑言道:“你亲自数的,我自然放心,这洞中也没有旁人,就不必查问了。” 蘑菇妖这才知道原来兰隐没留眼线看着,一时不由懊悔不已,转头又对上兔妖怒气冲冲的眼神,于是只好默默合上伞盖装死。 兰隐和阿圆这趟出去带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药草,兰隐将蘑菇妖叫到近前,从药草堆里挑出了其中几样,“流墨汁是墨汁鬼伞的天性,我无法帮你根除,只能抑制。 你将这几种草多挖些回来,种在你修行的山洞,它们会帮助你减少墨汁溢出,时日越久,效果越好。若是这几种找不到——”她说着又挑出了另外几颗,“那就这些,也是一样的。” 就这样一番话下来,地上的药草被分成了五小堆。 见他伞盖开得越来越大,肉眼可见的高兴,兰隐又多安慰了一句,“你现在是修行尚浅,还无法控制,等你日后修为高了,自然就不需要这些外物辅助了。这些草你应该都认识了?” 蘑菇妖十分开心地转了两圈,害怕自己的墨汁溅到草上将草弄脏,他还特意离远了些,“多谢大仙点拨!大仙放心,小菇全都记下来了,更何况还有阿茵在呢,她会帮我采摘的!” 兔妖闻言怒道:“谁说我要帮你采了?你自己采!”蘑菇妖幸福地望着药草堆嘿嘿傻笑,“阿茵,我知道你最好啦!这山里的地形只有你最熟悉,你知道的,我要是自己出去,会迷路的。” 兔妖十分生气,“迷路就迷路啊!你烂在山里好啦!” 蘑菇妖依旧嘿嘿傻笑,“阿茵,好阿茵,你就帮帮我嘛,我要是真烂在山里了,不还得你去帮我收尸嘛?” 兔妖别过头,重重“哼”了一声,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兰隐见此,不由微微一笑。 这天的午饭还是野果,兰隐吃完后休息片刻就打算出发,临走前蘑菇妖叫住她,十分不好意思地递给她一个蘑菇。 “大仙,这是小菇自己修的分身,不是灵体,是真的蘑菇,小菇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小玩意就献给大仙,聊表谢意。” 兰隐有些惊讶,但还是笑道:“如此,多谢你了。”蘑菇妖很开心,“大仙太客气啦,有空常来玩呀,小菇一定尽地主之谊,让大仙宾至如归!” 听了这话,阿圆忍不住调侃道:“这些人类的客套话你怎么还一套一套的?”蘑菇妖嘿嘿傻笑,“从路过的人类和其他妖那里学的啦。” 兰隐转头看看送行的小妖们,笑道:“我们这就走了,都回去。” 小草妖十分舍不得阿圆,拉着他呜呜哭泣,“你什么时候再来找我玩呀?”阿圆挠头,“这个……我也说不好。”采草路上兰隐跟他说了牵牵的事,不出意外的话,这次回去他就要带着牵牵回天廷了。 “等下次能请假了,我一定跟我家大人请假,下来看你们。” 最后,阿圆这样道。小草妖这才高兴起来,“那好,你可一定要说话算话噢。”阿圆重重点头,“嗯!肯定说话算话!” 兰隐二人离开的时候,天上跟了一群驮着东西的大鸟,他们都是山雀妖的亲戚长辈们,要帮兰隐将众妖的礼物带回隐古去。 兰隐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天下午回到了隐古。她让鸟雀们将礼物堆放在后院,又取出一堆回礼让他们带回去分给众妖。 送走鸟雀们后,她让阿淮烧了水沐浴,又换了新衣,正巧阿淮新腌的鱼鲊好了,于是她又尝了两条鱼鲊,然后带着阿圆去了趟冯娘子家。 从冯娘子那里得知了事情经过后,她将阿圆留下追寻牵牵的踪迹,这才赶来寺庙找到了常辛。 听完她的叙述后,常辛惊奇不已,心中也不禁生出向往。 听起来,山里的小妖们都很有趣,如果可以,他也真想去看看。 许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兰隐笑道:“日后若有闲暇,我带你和玄耳再去山里玩几天。”常辛顿时惊喜,“好!” 两人说话间,那朵黑蘑菇突然动起来了。见此,兰隐精神一振站起身来,“走,找到了。” 由于刚才讲故事的时间太长,灯火所化的花瓣已经熄灭了,他们只能靠兰隐取出的白石头照明。 常辛问兰隐这是什么,她随口道:“其实就是普通的石头,我往里面封了些烛火,方便携带,等燃尽了就会变回去了。”常辛这才恍然。 跟随着蘑菇的指引,他们走了许久才远远看到一个散发着幽光的洞穴。兰隐反应极快,迅速将手里的石头收了起来。 “小声些,先靠过去看看。” 常辛点点头,跟着她一点点往前走去。 那个洞穴处在石洞边缘处,靠近龙头的地方。洞穴入口窄小,看不清里面的景象,从外面看去,隐隐散发着绿幽幽的光芒。 第86章 交锋 兰隐收起蘑菇,对常辛道:“你先在外面等一等,我进去看看。”常辛应下,目送她闪身进了洞穴。 片刻后,兰隐又出来了,“里面是那条蛇妖,玄耳不在这里。”常辛有些失望,又忍不住担忧,“那玄耳去哪里了?会不会出事了?” 兰隐沉默了片刻,语气淡淡道:“不会的。先不管他,既然到了这里,就先解决蛇妖的问题。” 常辛奇怪道:“蛇妖的什么问题?我们不是来找玄耳的吗?” 兰隐沉默,“好像也是,耽搁太久,我都忘了这事了。” 常辛:“……” 兰隐转头看向洞穴,虽然由于光线太暗,他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但她的语气十分冷漠,“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把她拖出来,问问她是不是把玄耳给害了,她要敢说是,就当场把她挫骨扬灰,蛇胆挖出来泡酒喝。” 常辛:“……” 兰隐说着,一个闪身已向洞穴内掠去。常辛心下大惊,连忙跟在她身后。 兰隐动作很快,常辛进洞时,她已经和蛇妖交上了手,但不过几个回合功夫,她们就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常辛这是第一次见到玉绿的真身,是一条身形巨大如蟒的竹叶青,碧绿的身躯,赤红的双目,乍眼望去十分骇人。 兰隐站在洞口处,仰头颇为赞叹地望着她,“你竟已生角化蛟,难怪玄耳不是你的对手。” 常辛这才凝神往青蛇头顶望去,果然就见到两只如珊瑚般的犄角,但那双角只有拳头大小,看起来还十分幼嫩,像是刚长出不久。 玉绿本来十分正十分警惕地望着兰隐这个侵入者,可在见到常辛后,她瞬间就反应过来,身形一晃就化作了一名绿衣妖娆的女子。 她缓缓落在地上,妩媚地望向兰隐,“既然常公子在这里,那想来这位就是隐古的主人了?怎么主人一回来,常公子就只剩个魂魄了?莫不是为主无德,竟将常公子迫害到殒命?” 常辛愣了愣,正要开口解释,兰隐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她冲着玉绿浅浅一笑,“活人养着太麻烦,还要浪费粮食,鬼就好养多了,不过你和他不一样,你是妖,可以自行修炼,也不用花钱给你买吃的,这样算来,还是养你当妖仆省事些。” 此话一出,常辛和玉绿同时陷入了沉默。 常辛是因为听出来兰隐又在随口胡诌,而玉绿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你说什么?” 兰隐静静望着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我说,要收你当妖仆。” 玉绿回望着她,身躯不自觉再次化回巨蛇,眼睛也肉眼可见地愈发赤红,显然已是怒极,“竟如此猖狂!当真以为我怕你不成?” 兰隐仰着头,明明身躯在巨蛇面前那样渺小,但气势却极强,语气也分毫不让,“我问你,玄耳呢?” 玉绿愣了下,“玄耳是谁?”兰隐冷冷道:“忘性如此之大?就在几天前,你们刚交过手。”玉绿这才反应过来,“你说那只小猫?你养的猫,下落我如何得知?” 兰隐静静盯了她一会儿,似是在辨认她话的真伪,但玉绿显然已经没了耐心,她高高昂起头来,身体也逐渐卷曲,一副随时会发起进攻的模样。 见此,常辛默默往角落里退去。 他很有自知之明,眼前的一人一蛇都是很强大的存在,他一个弱小的孤魂,留在场中央只能当炮灰,要是不小心被误伤了就彻底没了。 常辛才刚缩到角落,玉绿的身躯就猛地弹射而出朝兰隐袭去。兰隐回过神来瞟了她一眼,侧身避开了这一击。 如此几次下来,玉绿越发愤怒,眼睛已经红得像要滴血,那双可怖的竖瞳看得角落里的常辛都忍不住心惊。 “你竟如此轻视我!” 兰隐平静道:“若是玄耳的失踪与你无关,我自然没有和你交手的必要。”玉绿停了下来,“你相信我说的话?”对上她狐疑的目光,兰隐淡然自若道:“不过,即便如此,我也要收你当妖仆。” 玉绿大怒,再次发起进攻,而这次,兰隐没有再躲避。 她侧身避过一击,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根短笛,放到嘴边开始吹奏。随着笛声悠扬,玉绿的眼神忽然出现了一瞬间的呆滞,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目光愈发愤怒。 兰隐并没有跟玉绿正面交锋,她只是不断地闪避、吹笛,随着乐声愈发悠扬,玉绿的攻势也越来越缓慢。 她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有心想要停下来,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的身躯早就不听使唤,硕大的蛇躯只能不停随着乐声起伏,高亢时仰起,低沉时落下,如同一条听话的玩具。 “你到底是谁?”玉绿心中惊惧,不由颤声问道。随着一个悠扬的尾音结束整首乐曲,兰隐缓缓从半空落下身来。 她望着玉绿微微一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要帮我找到玄耳。”玉绿目光忌惮,小心翼翼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就去找。”兰隐淡淡道:“这地方你应该比我们熟悉?”玉绿沉默了下,“我知道了。” 见她扭动身躯出了山洞,常辛凑上前偷偷问兰隐,“你就不怕她跑了啊?”短笛在手中转了两圈,兰隐转头看向他,“跑就跑了,又没真的指望靠她帮我找到玄耳。” 常辛无言以对。 兰隐没有出去,再次将蘑菇放出去后,她就留在洞中靠着土壁闭目养神。常辛百无聊赖,开始四处打量。 这个山洞空间挺大,但或许是先看过了外面的龙尸,相较之下里面也就只能算得上普通。 洞中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除了几盏绿幽幽的青灯外,就只剩下墙角一堆褪落的蛇皮和鳞片。 看过一圈后,他再无事可做,只好学着兰隐的模样也在旁边找了块地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爬行声将二人的神智拉了回来。 玉绿爬进山洞,停在兰隐面前,一双通红的眼睛静静望着她,“我将这里找遍了,都没有见到他。” 第87章 过往 兰隐点点头,“多谢。”她化回女身,衣裙翩飞,青丝飞扬。她纤手抚弄着胸前的发丝,望向兰隐的目光十分复杂,“你方才说要收我当妖仆?此话当真?” 兰隐有些意外,“怎么?”她沉默了下,“我可以当你的妖仆,这样的话,你能帮我个忙吗?”兰隐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什么忙?” 玉绿神色陡然阴沉下来,那双眼睛一点点染上红色,“帮我拿回我的妖丹。”兰隐很是惊讶,她上下扫了玉绿一眼,突然如闪电般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玉绿瞬间警惕起来,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一时间她并没有动作。 兰隐闭上眼睛,片刻后重新睁开,神色有些复杂,“竟是真的……你的妖丹在哪里?”玉绿恨恨道:“在李志身上。” “那个书生?”兰隐惊讶,“他只是个人类,你为什么不自己夺回来?”玉绿沉默了很久,“我做不到。” 从玉绿这里,兰隐和常辛听到了一个颇为离奇的故事。 玉绿初遇李志时,还是一只刚开始修炼的小蛇妖。小蛇妖年幼懵懂,在寻找栖息地时不小心误入榕树妖的地盘,被大榕树打伤,一度性命垂危,幸好被追踪到此的道士救下。 道士是来寻找榕树妖的,几个月前,他的师弟在路过此地的时候被榕树妖害死,尸骨无存,道士追踪了几月才寻到榕树妖的所在之地。 那天,道士和榕树妖的打斗持续到了深夜。在天将明时,道士才险险战胜榕树妖,并将它一举消灭。 累到力竭的道士自然发现了一旁的小蛇妖,但他并没有对蛇妖动手,休息片刻后就离开了。 等他走后,身负重伤的蛇妖也终于撑不住昏倒在地,等再醒来时,她就见到了李志。 在见到李志的第一眼,她的心就剧烈跳动了下,原因无他,她在李志的身上,感应到了自己的妖丹。 没错,她的妖丹不知为何出现在了李志的体内,但她却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仿佛那颗妖丹生来就该在那里。 发现这件事的第一时间,小蛇就想要夺回自己的妖丹,在她心里,李志只是个脆弱的凡人,想要从他那里拿回妖丹简直易如反掌,但很快,她就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天晚上,她咬伤了李志,也是那天晚上,她发现自己也中毒了,和李志一模一样的毒,换句话说,她中了自己的毒。 惊恐地发现这件事后,她一边拼命给李志吸蛇毒一边悲哀地想,难道她会是世上第一条被自己毒死的蛇?那也太丢脸了。 所幸那一次,李志被救了回来,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慢慢发现她和李志的性命似乎连在了一起,李志受伤,她也会受伤,可反过来若是她受伤,李志却没什么影响。 这样的发现让她感到了深深的恐慌,李志是人类,人类的生命何其脆弱,稍有不慎就会死去,李志一死,她可能就会跟着死去,也就是说,她必须时时刻刻守在李志身边保护他的安危;可即便如此,人类还会迅速地衰老,等百年之后李志老死,她一样要跟着下地府。 为此,她想尽了一切办法,趁着李志不在,她偷偷溜出去询问了很多相识的妖,她不敢告知以实情,怕被人发现后捏住她的弱点,只能旁敲侧击,可每次都一无所获。 她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日复一日守在李志身边,一边修行一边继续寻找破解之法,天长日久之下,李志还是发现了她妖的身份。 但李志此人十分奇怪,知道她是妖后不惊反喜,对她的态度也愈发亲近起来。 他说:“小生流落异乡,举目无亲,每日浑浑噩噩,也无甚亲朋好友,每每举目四望,皆是孤寂,如今好了,有玉绿你相伴,小生就不会那么孤寂了。” 他说:“小生现在贫寒不得志,没法让你过上好日子,但玉绿你放心,小生一定刻苦温书,争取早日考上功名,到时候,我们就不用再受这种苦了。” 他说:“玉绿,小生身无长物,只会读书,也赚不到什么钱财,小生觉得自己真是无用,幸好还有你陪着小生,真好。” 他说:“玉绿,你长得这么漂亮,化为人形也一定很好看,你为什么从来不在小生面前化形呢?是还不会吗?” 他说:“今日替人抄书,那员外家的管家对小生的书稿指指点点,十分无礼,小生很想与他争论,可一想到你还在家里等着,小生怕闹出事来,没法回来见你,就暂且忍下了。燕雀之流,安知鸿鹄之志?等小生高中那日,定要让这等踩低捧高之人付出代价。” 他说:“小生今日在路上看到县令出行,随从们前呼后拥,十分威风,小生那时就在想,总有一日,小生也可以像他那样,到时所有人看到小生都要恭敬有礼,再不敢轻视半分。” …… 李志人如其名,心怀大志,但他空有雄心,却困于苦境无法脱身。为了活下去,他必须每日不停地做工,赚些散钱糊口。 正如他自己所言,他身无长物,只会读书,也赚不了多少钱财,度日尚且艰难,又怎么还能有余钱和闲暇供他继续读书? 可尽管如此,他仍是十分看得开,每每拿到工钱便攒些下来,等凑够了就去肉摊给玉绿买肉吃。 他会趴在一旁,静静看着玉绿笑,“等小生以后有钱了,就天天给你买肉吃。”那时的他满眼真诚,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玉绿觉得很感动。 从重伤醒来开始,她就一直费尽心思想着怎么把妖丹夺回来,也从未将李志的生死放在心上,甚至每每费神保护他时,她都觉得十分厌烦,可当李志说出这句话后,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忽然有了些触动。 其实仔细想想,这件事情也不是他的错,妖丹在他身上并没有为他带来什么好处,他仍旧是个普通人,她也依旧可以照常修炼增加自己的修为,只是自己的命被捏在别人手里,总归不是件好事,所以她才会这样反感这个书生。 第88章 修炼 可这个书生从来没有伤害过她,相反还在她重伤性命垂危之际救了她一命;明知道她是条毒蛇,还将她养起来带在身边;被她咬伤后也没有怪罪过他,只是埋怨自己不当心;知道她是妖后也没有丝毫惧怕厌恶,反而将她引为知己,宁愿自己省吃俭用也要攒钱给她买肉吃…… 这样一桩桩一件件下来,哪怕她心如磐石也要触动几分。 再次吃着书生买回来的肉时,她终于下定决心告诉自己,要不就试着跟书生和平共处,只要她当心些,人类寿命也有数十载,在书生老死前,她一定能找到办法拿回妖丹的。 自从转变了心境后,她的生活似乎轻松了许多,每日还是照常修炼,闲时找其他妖精打听内丹的事,偶尔期待一下书生带回来的肉,日子似乎也怡然自得。 直到那一天,书生回来的时候失魂落魄,看起来与往日十分不同。她心中好奇,忍不住开口询问,却见他望了她一眼,然后突然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她吓了一跳,两人相处日久,可她却从未见过书生落泪,这还是第一次。不自觉地,她心中有些焦急,询问声也愈发急切起来。 在她的再三追问下,书生才道出了实情。原来,他时常去买肉的那个肉摊老板怜他孤苦,对他很好,会在他买肉时多给他留些边角,日子久了,他对老板也愈发感激。 老板有个女儿,相貌不佳,性子粗鲁,一直待字闺中却无人上门提亲,可以说是远近闻名,书生自然也知晓此事,见老板时常为此忧愁,出于感激,书生便生出了求娶其女的想法,可每每因其相貌心生退意,如此几番,饱受折磨,痛苦不已。 这日买肉时,老板照常多给了他几块碎肉,他望着那包肉,心中激切情难自禁,冲动之下便当街下跪提出了求娶之事,老板既惊且喜,一口便应了下来。 事后,他心中再生悔意,但念及老板之恩,也没了回头路可走,便也就认了命,暗暗发誓定要好好读书考取功名,让父女俩过上好日子。 可回来的路上,他心中思绪万千,一会儿想起玉绿的存在,害怕父女俩发现这件事后无法接受,一会儿又感慨自己空有抱负却困顿于金银俗物无法施展,以至于不得不用如此方法报答恩情,万般复杂心绪难以言明,戚戚不能自抑,这才痛苦落泪。 玉绿听后心生不忍,出口安慰,却不曾想书生竟突然抱住她嚎啕大哭,她茫然无措之下,不自觉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背……伸手? 她突然愣住了,书生也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两两无言,好半晌后,书生才赤红着脸背过身去,取了件衣裳递给她。 玉绿初化人形,许多事情都不习惯,书生十分耐心地一一教给她,可书生并不能每日都同她待在一处。 和老板女儿成亲后,大部分日子书生都待在城西他们的家中。有了老板的资助,他再不用为琐碎银两烦心,每日只安心温书备考,日子也好过许多。 他想将玉绿一同带过去,但玉绿习惯了荒野的生活,不愿前往,他只好时常抽出空闲给玉绿带肉吃。 日子久了,哪怕玉绿再傻也看得出他望向自己的眼神逐渐迷离,在人类口中,这种东西叫爱慕。 玉绿心系内丹之事,自然无心理会,每每面对书生时也是装傻充愣,权作不知,所幸书生从不明言,倒也省了她的事。 她每日宿在荒寺,闲时四处晃悠,无意中发现了寺庙之下保存完好的龙尸,以及那颗灵气充沛的龙珠。 她大喜过望,本想要将龙珠纳为己有,但龙珠之力太过强大,强行占据定会伤及自身,她便在旁边开了山洞,每日吸取龙珠之力修炼,修为可谓一日千里。 日子久了,修为的强大也让她悟出了一条新的道路。她如今身为蛇身,内丹自然极其重要,可若她一直修行下去呢?化蛟,化龙,生出龙珠,或是彻底占有这颗龙珠,到那时,蛇丹在哪里还重要吗? 这样的想法让她再次燃起了希望,于是她开始夜以继日地修炼,端端几年便修为大涨,隐隐有了化蛟的趋势,这样的变化让她欣喜若狂,修炼起来也愈发刻苦。 而就在这几年时间内,书生终于成功考取了秀才,地位一日千里,昔日对他冷眼相待的众人也态度大变,纷纷恭维起他来,这让他十分高兴。 他对玉绿说:“假以时日,小生定能扶摇直上,做那人上人,届时便是县令大人,见到小生也得礼让三分,到那时,咱们才算是真正的出人头地了。” 玉绿不懂人类这些错综复杂的等级制度,但见书生高兴,她也跟着高兴。即便有朝一日她化蛟化龙,书生于她而言也是恩人,她自然希望自己的恩人能过得更好。 然而书生考上秀才后,没过多久就开始郁郁寡欢,玉绿见了觉得奇怪,便开口询问,几番犹豫后,他这才道出实情。 原来,自他考上后,程屠户便开始操心他们的子嗣之事,为了让自己女儿早日诞下孩子延续血脉,他将书生看得很紧,这让他十分苦闷。 他也曾试探着向程屠户提及纳妾之事,如今他已是秀才之身,按律自是可以纳妾,但此话才刚开了个头,向来和善的程屠户就勃然色变,拎起屠刀横在他脖子上,吓得他双股发颤,自此再也不敢提及此事。 玉绿知晓对于人类世界而言,有身份地位之人纳妾是常有的事,但书生提及此事时看向她的神色让她明白过来,书生想要纳的人怕就是她。 意识到此事后,她当即严词警告了书生的胡思乱想,且不说他们人妖有别,她断不可能给一个人类做妾,只说她如今有了方向,要努力修行化蛟化龙,摆脱内丹的束缚获得自由,她又怎么可能委身于书生,用一个凡人的身份困住自己,耽误修行? 第89章 挑衅 书生见她态度坚决,也就没再提及此事,只自此愈发阴郁,就连温书时也开始频繁走神,看起来活像是丢了魂。 玉绿也懒得理会他,除了修行便是继续打听内丹之事,她所设想的化龙之路也只是猜测,并不确定真的能够成功,无论如何,她总得给自己找条后路才行。 可就在不久之后,她发现自己开始出现了异常,整日食欲不振,心烦意乱无心修炼,每每看到书生时还会有一种扑上去的冲动,这让她十分心惊。 她开始刻意避开与书生的碰面,但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她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驱使,与书生成就了好事。 那晚之后,书生再次容光焕发起来,而百思不得其解的她后来也从同族口中得知,自己那时的异样是发情之故。 事已至此,她也不再多想,她非人类,没有什么所谓的礼义廉耻观念,在她心里,交配之事乃是天性,发生了也就发生了,对她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影响,可在书生心里则不然。 他似乎已然将玉绿视作了自己的所有物,言辞之间也愈发亲近暧昧,这让玉绿有些无所适从。 就在两人关系微妙的时候,变故突生,程屠户竟在家里被毒蛇咬死了。 得知此事后,书生一连好几日都没再出现过,等他再回来时,形容憔悴,满目悲伤。 他抱着玉绿哭诉自己心中的悲痛和无助,末了却又自己擦干了眼泪,他告诉玉绿,自己要回去帮着料理后事,怕是好一段时日都不能再来看她了,临走前又殷殷叮嘱让她自己保重。 书生这一去,果真是许久都没再出现。后来玉绿有些慌了,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内丹还在书生身上,若是书生不小心出了什么事,她可是要跟着遭殃的。 就在她心生忐忑,想要冒险前去查探时,许久未见的书生回来了,还给她带回来一件礼物——一副崭新的棺材。 书生告诉他,这是他在给程屠户做棺材时多做的,他见玉绿喜欢睡在棺材内,而先前的那一副早已破败不堪,这次便顺手给她也做了一副,供她栖身。 玉绿有些诧异,她没想到书生竟然还能有这份心。她从前睡的棺材是在荒郊野外捡的,又跟随她许久,自然多有损坏,而书生不仅不惧,还主动给她做新棺,这让她十分感动。 棺中垫了青色的被褥,还放了许多器物,据书生所言,这些都是他仿照殡葬习俗所布置,就是为了让她能住得更舒适些。 收到礼物后,两人的关系亲近了许多。程屠户的丧事办完,书生也回归了从前的生活,可随着时日愈长,他却愈发沉闷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玉绿抱怨惠娘的次数愈发多了起来。 他说惠娘自程屠户死后愈发蛮横,每日将他管得极严,就连他温书时都要守在旁边盯着他,直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说惠娘从来不考虑他的感受,时常在卖完肉后直接上手给他收拾书本,将他的书摸得到处都是油污,他婉言提醒了好几次,惠娘却都只当成耳旁风; 他说惠娘十分讨厌蛇,在家里四处洒满了雄黄,就连长得和蛇相似的绳索等物也不让他使用,时日久了,各种不便,实在令他心烦意乱; 他说惠娘每日疑神疑鬼,怀疑他是被妖物迷惑才会日渐冷淡,所以不时就要请些所谓的高人上门做法,弄得家里乌烟瘴气,实在无法清净温书…… 这样一段时日下来,他的阴郁眼见已到了顶点,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带着一堆书本来到荒寺,说是再也无法忍受惠娘的压迫,索性直接搬离省事。 本来这件事跟玉绿也没什么关系,可书生来后没两天,几名所谓的高人就找上门来。见到玉绿后,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动手,其中一人颇有些本事,竟趁乱将她打伤,要挖了她的蛇胆回去泡酒。 就在玉绿怒火中烧欲要鱼死网破的时候,书生冲出来护住了她。他是人类,又是秀才之身,几人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悻悻作罢,可临走前他们看自己的眼神让玉绿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后来,书生回去了一趟,从他口中玉绿得知,惠娘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她觉得是因为自己,书生才会变成这样,所以心生怨愤,要将自己杀死泄愤。 玉绿十分生气,明明她每日勤于修炼,却要遭这等无妄之灾。想起那几人临走前的神色,她不敢大意,于是偷偷寻到几人的踪迹,并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潜行而至将他们全部杀死。 她本想连惠娘也一同杀掉,可想起往日书生说过的话,念及她对书生有恩,所以几番犹豫后她还是放过惠娘回到了荒寺。 第二日,几人的死就被人发现了,官府查看过现场后,断言他们是被毒物所伤,此事便当作意外处理,也没了后续。 书生知道是玉绿动的手,但他什么都没多说,只权当自己不知道此事。 玉绿本以为,事情就这样完结了,没想到几日后,惠娘的信就送到了荒寺。信中对玉绿一番痛骂,末了还威胁她尽快放书生回家,否则她一定找高人前来扒蛇皮、挖蛇胆,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玉绿气乐了,她本想前去当面对峙,但转念一想,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有什么能比抢走她所在意的男人更让她难受的呢? 于是从那天起,她刻意地亲近书生,甚至与他同寝同食,同床共枕,每每想到惠娘像个怨妇一般等在家中却苦等不得,她就觉得十分快意。 当一只妖想要蛊惑人心的时候,很难有人能够逃离,更何况是一个一直以来都对她存着别样心思的人。 惠娘的挑衅于她而言不仅没有丝毫威胁,甚至还激发了她的反叛心理,她与书生愈发亲近,每日除了修炼便是与他厮混在一处,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而从那以后,许是无计可施认了命,惠娘也没再给她送过信。 第90章 疑点 随着修为愈发精进,她的分身也逐渐修炼成型。也是在这时候,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书生受伤了,跌跌撞撞来到寺庙时,身上全是血迹。他被人狠狠砍了一刀,伤在胸前,差一点点就要命丧黄泉。 他脸色惨白如纸地告诉玉绿,他回去后与惠娘发生了争执,惠娘脾气向来暴躁,说到激烈处时竟举起屠刀将他砍伤,他费劲力气才逃回来,若是晚一步,怕就要见不到她了。 说完这番话后,书生就当场昏死过去。 玉绿听了怒火中烧,但当务之急是先保住书生的性命。书生的重伤让她也元气大损,无奈之下,她只好强行借龙珠之力突破化蛟,这才堪堪保住二人的性命,可这样一来,伤了根基的她怕是要花上数十年才能恢复如初。 她心中愤怒,欲要杀了惠娘报仇,却被书生拦下。 书生向她诉说了人类世界的规矩森严,若是自己的岳父和妻子接连被毒物所伤,旁人难免要怀疑到他身上,届时就算没有证据,怕是也会惹人非议,因此,他们得想想其他办法。 彼时的玉绿心中激愤,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在她看来,区区声名不过云烟,更不要说他们现在还受到了性命威胁,哪怕不用毒,她也有千百种办法让惠娘付出代价。 最后还是书生好说歹说将她劝住,并取走了她的分身,将其放到惠娘床底,吸取她的精气。 至于书生那些所谓的山盟海誓,玉绿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一心想要化龙摆脱内丹的桎梏,又哪里有心思和一个只能活不过百年的人类谈情说爱? 可书生手里握着她的性命,长期以来她心惊胆战,既怕书生遇到危险,又怕这件事被他发现,成为他拿捏自己的筹码。 因此,在面对书生时,她总是心存几分忌惮,那晚她本想将常辛几人杀掉灭口,以免他们回去后胡言乱语给自己带来麻烦,谁料李志中途却突然醒过来,不得已之下,她只好放弃原本的打算。 虽然嘴上对兰隐不屑一顾,但她心里清楚,能拥有如此声名,兰隐定不是等闲之辈,所以连日来,她一直都在潜心修炼,想要在兰隐回来之前尽量提升自己的修为,也好多些把握。 谁料见上面后,兰隐轻轻松松就制服了她,也让她认识到了两人之间的巨大差距,也因此,她才生出求助于兰隐的想法。比起将自己的性命捏在一个凡人手里,每日朝不保夕,她宁可成为妖仆,至少能让自己活下去。 听完她的叙述后,兰隐二人皆面色古怪。 兰隐问她:“你说自己重伤之前,一名道士正在追捕一只榕树妖?当时的情形是什么样的?你仔细说说。” 于是,玉绿又将当日的情形仔细说了一遍。兰隐听完后若有所思,“你是说,那只榕树妖身边还有一根葛藤?” 玉绿点点头,“是的,他们好像一直生活在一起,道士和榕树打斗的时候,葛藤一直在旁边助他,可惜最后还是不敌道士,双双被他消灭了。” “你昏迷时,道士已经离开了?” “是的。” “醒来后是什么情形?” “只见到了李志,他说他在山上发现的妾,见妾身受重伤,就将妾捡了回去。妾醒过来后伤还很重,休养了许久才缓过来。” 兰隐喃喃道:“不应该啊,一个人类,怎么可能做到——”话音戛然而止。她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一时间也没再说话。 倒是常辛几番犹豫后还是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你刚才说,惠娘曾经给你送过信?”玉绿闻言面色一沉,“正是。” 常辛迟疑道:“可是,据我所知,惠娘并不识字,她怎么可能给你送信?”玉绿静静盯着他,“常公子这话是怀疑妾说谎?” 常辛连忙摇头,“只是觉得不合常理。”玉绿说道:“许是她请人代笔写的。” 常辛想起冯娘子曾经说过的话,不由反驳道:“不对不对,据冯娘子所言,惠娘几次跟踪李志都没见到过你,也就是说她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又怎么可能给你送信挑衅于你?” 说完见玉绿神色惊讶,他又一鼓作气补充道:“而且冯娘子说过,李志厌弃她后,她每日盼着李志回心转意,为此伏低作小,对他百依百顺,又怎么可能提刀砍伤他?惠娘若真做出了这种事,冯娘子作为她的街坊和闺中密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从城西到城北路途遥远,他若真是在城西就被惠娘砍成重伤,又怎么可能坚持这么久跑到城北来?这一路上总会遇见人?路人见他那副模样,竟都不报官吗?惠娘知道他重伤跑走,也不前来探望,就算不关心他的死活,也总得担忧自己是否会背上人命官司?这一切都太不合常理了,要么是他在说谎,要么就是你在说谎。” 此话一出,兰隐顿时惊讶地看向他。 玉绿急了,“妾可以对天发誓,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绝无半句虚言。”常辛顺势接道:“那就是他在欺骗你,什么高人、书信、重伤,怕都是他故意做戏给你看的。” 玉绿十分不敢置信,“可是,他为何要这样做?”隐隐地,常辛心里闪过一个猜测,但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所以一时迟疑,并没有立即说出口。 见此,兰隐轻笑道:“这个问题很简单,他怕是早就知道内丹之事了。” “什么?!”玉绿震惊得睁大了眼,“这不可能!他只是个凡人,不可能察觉到内丹的存在啊!” 兰隐静静望着她,语出惊人,“可如果,内丹就是他取走的呢?” 玉绿愣住了,良久后才颤声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兰隐一字一顿道:“你的内丹之所以在他体内,你与他之所以会性命相连,都是他做的手脚。” 玉绿愣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第91章 共存 “你方才提及榕树妖和葛藤,让我想到了妖与妖之间的一种关系——共存,确切地说,是葛藤依附于榕树生存。这样存活的葛藤并没有自己的根,他们往往扎根于树干上,依靠树木存活,一旦依附的树木死亡,他们也会跟着死去,所以他们会拼命保护自己的宿体,就像——”她顿了顿,似笑非笑地望着玉绿,“你拼命保护他一样。” 玉绿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像是魂魄瞬间被抽离了身体。 似乎犹嫌不够,兰隐又继续点破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你是妖,他取走你的内丹,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你二人性命相连,为了自己的安危,你不得不拼尽全力保护他。为了激起你对惠娘的恨意,他先后利用书信、高人作引,可你都不为所动,无奈之下,他只好兵行险着砍伤自己,这才达到目的。” “可是……为什么啊?”看得出来,玉绿有些崩溃,她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望向二人的那双眼睛逐渐赤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兰隐淡淡道:“人类是种很奇怪的生灵,他们时常困囿于世俗眼光,无论善人还是恶人,都要按照世俗的规则,活在别人的目光和言语之中,于是为恶者哪怕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会想方设法粉饰太平,因为他们要想正常地活着,就要遵守人类世界的规则,而打破规则的代价是巨大的,他们承受不起。” “所以他要借我的手杀妻,借我的手,让我杀了惠娘……是啊,我是妖邪,杀个人再寻常不过,比不得他,秀才之身,锦绣前程。哈哈……哈哈哈……” 看着她状若癫狂的模样,常辛心里发怵,忍不住偷偷朝兰隐靠近。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玉绿说着说着,突然身形一晃就要往外冲去,还好兰隐及时拦下了她,“你现在杀他,是想和他同归于尽吗?” 玉绿这才恢复了些许理智。她停下脚步,不甘地咬牙道:“竟敢如此算计于我,我若不亲口将他撕碎,难解我心头之恨!” 兰隐淡笑道:“你先别急着恨,这些都只是猜测,事实如何还未可知呢,更何况他现在还不能死。” 玉绿颓然道:“是啊,他死了,我也得死。”兰隐笑道:“这个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上还绑着冯娘子的红线,在红线没收回去之前,我不允许他死。” 玉绿:“……” 常辛不禁冷汗,兰隐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兰隐,说话总是语出惊人。 “你说的红线,就是他无故失去神智往外走的原因吗?”良久后,调整好心态的玉绿问道。 兰隐笑看着她,“果然是你出的手。”玉绿坦然道:“我找不到他这般变化的原因,只能一直盯着他,防止出意外。” 一朵蘑菇晃晃悠悠飞回来,兰隐将其收入掌心,失望地叹了口气,“看来玄耳不在这里,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回去睡觉。”说着,她就往外走去。 玉绿急了,“那我的内丹之事?”兰隐闻言停下脚步,转身看了她一眼,“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因他而起,破解之法自然也在他身上。我不知道他当时用了什么办法,若是你能套出他的话来,此事也就迎刃而解了。” 玉绿听后若有所思。兰隐也没再多言,带着常辛沿原路返回了地面。 出去后兰隐并没有急着将李志从柜子顶上放下来,而是站在下面神色莫测地看了他许久,最后突然开口问道:“这样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书生,那颗心却如此幽微复杂,人类真是种奇怪的存在。不知道他的心长什么模样?真想挖出来看一眼——” 常辛大惊失色,连忙劝阻道:“杀人是违反律法的,就算真的要杀他,也要想个稳妥的办法——” 话音未落,他就对上了兰隐似笑非笑的目光,这才惊觉自己的想法被带偏了,连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杀人并不能解决问题,况且玄耳还没找到呢,咱们还是先找玄耳。” 一提起这事,兰隐就愁苦。她也无心再关注李志了,将他放下来后就幽幽飘回了禅房内。 回到自己的身体后,常辛从床上下来活动了下手脚,望着月光下那道落寞的身影,几番犹豫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这是我的房间,你待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合适?” 兰隐回头幽幽望着他,“你见过谁家主人给奴仆让地的吗?”常辛被噎住了,“……倒也是。”他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去,“那你睡这,我再去找间禅房。” “站住。”兰隐幽幽叫住了他,“玄耳已经不见了,你若是再丢了,我还活不活了?今晚就都睡这里。” 常辛愣住,半晌后突然涨红了脸,“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没关系。”兰隐幽幽望着他,“大户人家的小姐睡觉时也都会有丫鬟陪侍在侧的。” 常辛:“……丫鬟是女的。”兰隐“哦”了一声,“男丫鬟,也是丫鬟。” …… 服了。 这天晚上一夜平静。 常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知道意识模糊之前兰隐还站在窗边,而他本来是靠着柱子睡着的,醒来时却在床上。 第二天,天气阴沉。 兰隐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寺庙,常辛醒来后里外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她的人。就在他迷茫的时候,玉绿和李志的声音传到耳边。 他心中好奇,忍不住凑到窗边偷听。 玉绿依旧和之前那般,亲亲热热地唤着李志“李郎”,仿佛在地下得知真相时的疯狂之状都是一场梦。 他们的对话并没有什么特别,常辛听了一会儿后顿觉无趣,又退回去发起呆来。 也不知道阿圆那边如何了?冯娘子他们的红线有没有解除?牵牵有没有找到?兰隐又去哪里了?玄耳都还没找到,她总不是丢下自己回隐古了? 第92章 回程 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如今这里的事只剩下玉绿的内丹,而想要解决这件事首先得靠她自己,如此算来,兰隐回去也属正常。可是…… 她为什么不把自己带回去?!谁乐意留在这荒野之地受折磨啊?他都好多天没有洗澡了,感觉人都臭了! 午后,冯娘子照常来送饭,不同的是,这次她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将常辛拉到一旁偷偷告诉他:“阿圆小公子已经找到那个红线妖的踪迹了,今晚应该就能将她带回来,他让奴家过来问问,兰姑娘这边情况如何?” 此话一出,常辛顿时惊讶,“兰隐没回去吗?”冯娘子颇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十分惊讶他为什么直呼主家名字,但她并没有多问,而是如实答道:“兰姑娘从昨日离开后就没再回去了。” 常辛有些困惑,想想后对冯娘子道:“那烦请娘子回去跟阿圆说,这边还需要些时日呢。” 冯娘子点点头,“奴家一定带到。”常辛又问道:“惠娘——不,程娘子可还好?”冯娘子笑道:“好多了,已经能下床了,想来再过两日,就能行动如常。” 说着她又忍不住忧愁,“惠娘醒后,奴家一直没敢把真相告诉她,怕她承受不了,可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奴家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愁苦。” 常辛想起玉绿所说的话,忍不住劝道:“这件事还是早些告诉程娘子为好,李秀才他——”他犹豫了下,“实在不是个良人。” 冯娘子重重点头,“公子放心,等惠娘身子好些了,奴家就将此事一五一十的告诉她。” 冯娘子走后,常辛回到禅房内。饭才吃到一半,兰隐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推开房门,径自走到常辛身边,拿起一个胡饼就吃了起来。 常辛好奇问道:“你去哪里了?”兰隐随口道:“出去转了转,打听了下共存的事。”“打听到什么了?”兰隐摇头,“暂时没有。” “那我们今天要做什么?”常辛轻声问她。她想了想,“不如先回去,休息两日再来。” 常辛有些犹豫,“这样可以吗?”兰隐笑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她想要套李志的话还需要些时日呢,先回去看看牵牵找到没有,至于玄耳——”她顿了顿,轻叹口气,“这里都找遍了也没见到他,也不知跑哪里去了,真是令人发愁。” 常辛担忧道:“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兰隐叹气,“那就麻烦了,如今这世上天狗可不好找,我上哪再找一只看门去?” 常辛:“……” “所以还是把他找回来。”兰隐笑道:“按照常理来说,身边的人离世会有感应的,我还没有感应,所以他应该没事。” 常辛好奇道:“什么样的感应?我怎么没有?”要是有的话,阿春他们出事时他就不会一无所知了。 兰隐随口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你们人类每当近亲离世时,哪怕在千里之外也会感到心慌,我想着玄耳也算是我的近亲,他要是出事,我应该也会有感应。” 常辛不禁冷汗…… “能不能不要用‘也算是’、‘应该’这种词来判断玄耳的安危……” “差不多了,玄耳寿命太长,很久都遇不到一次危险,你就不一样了,等你百年之后,我就知道这种感应到底有没有用了。” …… 吃完午饭后,兰隐就带着常辛离开了荒寺。临走前,她将玉绿叫到一旁,不知交待了些什么,出寺庙后,又跟路旁的大树说了几句话。 路上常辛问她在做什么,她答道:“让他们帮我留意玄耳的下落,一旦发现他,就带信回去告知于我。” 常辛这才恍然。 两人走到一半时,兰隐嫌太累不肯再走,就在路边停了下来。常辛问她:“要不租辆马车回去?” 兰隐靠着路旁的树以手扇风,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出来得匆忙,没带银子,你身上有银子吗?” 见常辛摇头,她丧气道:“那就没办法了。要不你背我回去,说起来,别人家的奴仆都是要给主人垫脚的,我出行不用乘车,也不用你垫脚,背一下不过分?” 常辛冷汗,“这……你是女子,我背着你走在这大街上实在不妥……”兰隐笑道:“没关系,我不在意人类所谓的清誉。” 常辛推三阻四,“我是人类,男子也是有清誉的……更何况路途遥远,万一我背着你,在路上摔了碰了,就不好了。” 兰隐依旧笑道:“没关系,你就算摔死,我都不会受伤的。” …… “唉,实在走不动了。”见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兰隐也没再为难他。她四处张望了下,突然眼睛一亮,“有了。” 顺着她的目光,常辛看到了一只路过的猫妖,是名痞里痞气的年轻男子,看他衣裳和耳朵的颜色,应该是只狸花猫。 思量间,兰隐已朝他走去,常辛见此连忙跟在后面。 “这位公子,给点银子。”才刚走到近前,常辛就被兰隐直白的话语给震惊了。男子瞟了她一眼,轻嗤一声,“你谁啊?凭什么给你银子?” 兰隐笑盈盈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若不给我银子,我就报官抓你,说你偷窃。” 男子脸色一变,“什么偷窃?你在说什么?”兰隐笑盈盈道:“我刚才看到你在那边的包子铺偷了两个包子,还顺走了摊主的一包鱼干,摊主现在还没发现呢,若是我将这件事告诉他,你猜他会不会报官?” 男子瞪她,“你说偷就偷了?你有什么证据?”兰隐笑眯眯朝他伸出手去,他想要闪身躲开,却惊骇地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兰隐从他怀里摸走了一个油纸包。 “这就是证据。”兰隐将纸包在他面前晃了晃。 神色几番变化后,他还是垂头丧气道:“大仙,小人真的没钱,不然也不会偷东西吃了,您就高抬贵手,饶了小人这次。” 第93章 花花 兰隐笑道:“那不行,我饶了你,谁饶了我啊?从这里去城西还有好长一段路途,走起来真是累脚,一路枯行也很无趣,又没有食物果腹……” 男子沉默,片刻后无奈道:“若是大仙不嫌弃,小人愿意驼大仙一段路,这包鱼干也献给大仙。” 兰隐笑道:“这青天白日,不适合骑猫,我也不爱吃鱼干。” “那大仙的意思是?” “不如这样。”兰隐笑道:“你变作马的模样将我们驼回去,我就将鱼干还给你。未免乏闷,你行路时还得给我们唱小曲解闷。” 一滴冷汗滑落男子额头。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反对,但最终还是咬牙应道:“行!不过我不太会变马,唱曲也不好听……” “没关系。”兰隐随意道:“猫叫罢了,再难听又能难听到哪去?” 由于兰隐发了话,男子便找了个僻静地方化出原形,果然是只狸花猫。在常辛惊讶地注视下,那只猫体型猛涨,很快就变作了马匹大小。 他思考片刻后,又一点点变幻出马的模样,不过这匹马毛色怪异,依旧同狸花猫一般模样。 兰隐有些不满,让他再变,他哭诉道:“大仙,小人修为尚浅,能变马已经很不容易了,实在没法再化毛色,您就将就一下。” 兰隐叹气,“好,希望不要太引人注目。” 由于只有一匹“马”,为了避嫌,常辛不得不在前面牵马。不出所料,猫妖一上街就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力,大家都惊讶地看着这匹狸花色的马,这让常辛和猫妖都很不自在。 兰隐倒是神色自若,甚至还催促猫妖赶紧唱曲,见猫妖真的张口欲唱,常辛不得不打断提醒道:“这是在大街上……”兰隐这才反应过来,“那算了,唉,闷死了。要不——” 见她目光一转突然落到自己身上,常辛不由冷汗,“我不会唱曲!” “那你会什么?” 常辛想了想,“我会吹笛子。”兰隐笑道:“噢?你还有这本事?”常辛叹气,“以前流浪的时候,跟一位阿伯学的。”兰隐苦恼道:“可是现在没有笛子啊。”常辛想了想,“树叶也行,我去摘片叶子。”说着,他就去路边摘了两片树叶。 有了常辛的吹奏,兰隐总算舒心了些。就这样一路回到城西后,兰隐让猫妖将她驼回隐古,猫妖十分惊讶,“您不会就是他们说的那位大仙?” “什么仙人?”兰隐有些好奇。猫妖激动得马鬃乱抖,“他们说城西的隐古里住着一位法力高强的大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大仙还养了只猫,长得又黑又白的,经常街头巷尾到处乱玩,可惜小人一次都没见过。您真的是那位大仙吗?” 兰隐笑道:“不是,那都是旁人乱传的,我只是活得比较久罢了。” 猫妖很激动,“大仙你看小人怎么样?”兰隐愣了下,“什么怎么样?”他眉飞色舞道:“小人也是猫啊!大仙您养一只猫也是养,两只猫也是养,不如把小人也一起养了!小人吃得不多,随便喂点残羹剩饭就行,当然能不时赏些鱼吃就更好了!” 兰隐婉拒道:“这个……隐古地方不大,养不了这许多宠物。”猫妖没有放弃,“小人不占地方的,随便给个角落睡觉就行,实在不行,小人可以睡外面!大仙您就收了小人!” 兰隐默了默,眼看猫妖转进一条无人的小巷子,她突然说道:“既如此,你先把小曲唱了。”闻言常辛不禁嘴角微抽,合着他吹了一路的树叶,兰隐还在惦记猫妖的小曲。 猫妖听后痛快道:“好!那小人唱完以后,大仙会收留小人吗?”兰隐笑道:“你先唱,收留之事,我还得跟玄耳商量一下——噢,玄耳就是我的猫,你也知道,猫不太喜欢和同类共处——” “不会的不会的!”猫妖殷勤道:“小人就很喜欢同类,看到同类就想给他们舔毛——” “噗!咳咳咳……”常辛被呛到了。 得了兰隐这句话,猫妖斗志昂扬,眼看四周无人,张口就唱起曲来。 他唱完第一句,常辛和兰隐脸色同时黑了下来。 他唱完第二句,常辛不自觉伸手捂住了耳朵,兰隐嘴角抽搐,但还在坚持。 他唱完第三句,常辛将耳朵捂得更紧了,兰隐忍无可忍,终于开口打断了他,“好了,别唱了。” 猫妖听话停下,满怀希望地问兰隐:“怎么样大仙?小人唱得还好吗?” 好,太好了,就像被人抓住心脏,一下一下地捏紧,一边还拿着鸡毛掸子在耳朵里捅着转圈,简直难受得无法形容。 兰隐沉默了许久,“你唱得如果不是那么难听的话,倒也挺好听的。”猫妖懵了下,“啊?那是好听还是难听啊?”兰隐笑道:“介于二者之间。” 猫妖依旧不解,见此常辛忍不住解释道:“她的意思是,你以后就别唱曲了。”猫妖反应过来,忍不住丧气,“那大仙是不是就不会收留我了?” 常辛不敢说话,只好保持沉默。 见他瞬间没了精神,兰隐想想后道:“你若是愿意,可以就住在巷中,我会为你提供食物,但相应的,你也得为我打探消息,跑腿传信,如何?” 猫妖又高兴起来,“好的大仙!小人今晚就在巷子里住下,大仙若有吩咐尽管差遣小人!”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花花。” 常辛想起他之前的男子模样,又想想这个名字,忍不住心里发笑,但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只能使劲憋着,憋得脸色通红。 兰隐瞟了他一眼,笑道:“好,我记住了,你回头将住处告诉我,我会让人每日给你送吃食。” “好!多谢大仙!”花花喜滋滋地应道。 回到隐古后,花花就离开去找住处了。兰隐回到后院,说是饿了要吃东西,吃完后又说困了要睡觉。 她回屋休息后,常辛烧水洗了澡,又将脏衣服换下来洗干净,见她还没醒,就回去将屋子打扫了一遍。 第94章 白云观 阿圆还没回隐古,应该还留在冯娘子家里,兰隐临睡前说醒后要过去,常辛也不敢睡觉,只好找了本书一边打发时间一边等兰隐睡醒。 兰隐这一觉直睡到了掌灯时分。 常辛觉得腹中饥饿,眼看天色昏暗,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辰,他望着窗外,正在考虑要不要去厨房找点吃的,陡然便听到一阵敲门声,打开门一看,竟是神色困倦的兰隐。 “走,去吉祥巷。”她一句废话都没有,说完后就转身往外走去,常辛连忙关好门跟在后面。 “今日不想再走路了,就乘车去。”兰隐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仔细一看,那纸被裁作了马车的模样。 见巷中无人,她将剪纸往空地上丢去,伴随着一道蓝光闪过,纸张化作了一辆朴素的马车,车前是两匹健硕的黑马。 “会赶车吗?”兰隐问道。常辛摇摇头,“不会。”兰隐有些头痛,“这不行,你得学,此事了结后你就去学。” 常辛连忙应下。 她叹了口气,伸手拍拍马背,“那今日就不赶车了,让它们自己走,上车。”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常辛看着闭目养神的兰隐,忍不住问道:“这两匹马既然会自己走,为什么还要赶车呢?” 兰隐睁眼看向他,神色淡淡,“因为想让他们自己走要一直用灵力维持,哪有那么多灵力浪费?能省则省。”常辛好奇道:“这个是不是要耗费很多灵力?” 兰隐微微一笑,“那倒也不是,只是要一直留意外面的动静,很累,很烦,还是你赶车省事。”说着她又思索道:“城中好像没有地方教这个……回头我看看上门的客人中有没有合适的,借他们家里的车夫用一用。” 常辛用力点头,“我一定会好好学的。”兰隐笑道:“那倒也无所谓,反正就算车翻了,也只会伤到你一个。” 常辛不由冷汗,就冲兰隐这句话,他都要好好学,往死里学。 两人抵达冯娘子家的时候,阿圆正准备出门。见到他们,阿圆有些惊讶,“咦?神王大人,常公子,你们回来了?不是说还需要些时日吗?” 常辛“唔”了一声,“这个说来话长……”“那就回头再说。”阿圆笑道:“我现在要去找牵牵,你们要一起吗?” 常辛问道:“牵牵在哪里?”阿圆道:“城东白云观。” 由于红线还没解掉,冯娘子、郗武、惠娘不得不闭门锁户,防止闹出乱子来。几人临走前,冯娘子躲在门后满怀希望地望着他们,“兰姑娘,常公子,阿圆小公子,你们可一定要快些回来啊。” 阿圆笑道:“放心,天亮前我们一定赶回来。” 就着来时的马车,几人赶往城东白云观。 路上阿圆告诉两人,他白天去观中打听过了,但没人知道牵牵的存在,不知是她化了名,还是没以人身出现在众人面前,但溯源镜确实指示她就在观中。 说到这里,阿圆不由愁苦,“也不知道牵牵能不能答应跟我走,她若是再跑——”“那就把她绑回去。”兰隐果断道。 “那就拜托神王大人了。”阿圆嘿嘿笑道。兰隐瞟了他一眼,“牵牵为什么在道观里?她生于金莲下,要去也该去城南的妙法寺。” 阿圆挠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牵牵生性活泼,在天廷的时候就喜欢四处玩耍,要不是月老大人约束着,她早就闯了不知多少祸事了,如今到了人间,四处乱跑倒也正常。” 兰隐一声冷笑,“她这一跑,浪费了我许多精力和钱财,还弄丢了我的玄耳——”此话一出,阿圆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玄耳不见了吗?” 常辛连忙将事情经过跟他讲了一遍,他听完后一脸担忧,“消失了……玄耳不会出事了?”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兰隐一眼。 众所周知,玄耳是兰隐的爱宠,若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事,还不知道兰隐会如何跟他们算账呢。 察觉到他的目光后,兰隐笑道:“放心,我不为难你,至于红线妖——”她冷笑一声,没再继续说下去。 阿圆忐忑不安,却又没有办法,只好一路祈祷玄耳平安无事。 几人抵达白云观后,马车便化回剪纸模样被兰隐收回了袖中。 白云观是伏县香火最旺的道观,伏县地方不大,道观总共也没有几座,其中以白云观最为着名。 此时天色已晚,观门已经关闭,几人站在外面,望着大门低声交谈。 “要直接上去叩门吗?”常辛问道。阿圆有些迟疑,“要不直接进去?叩门也不知道说什么呀,白天我都问过了,那些小道士都说不知道牵牵。” “溯源镜指示她在哪?”兰隐问道。阿圆从怀里掏出镜子,伸手拂过镜面,雾蒙蒙的镜面上顿时出现一道闪烁的红影。 “溯源镜只能指示大概的范围,我在附近试过了,可以确定她就在观中,但具体在哪,就得自己找了。” 兰隐望向溯源镜,“据我所知,溯源镜是十分强大的仙家宝物,既离得这么近,应当是能找到具体位置的。”阿圆委屈道:“我只是个小仙童,这里还是凡间,我已经尽力啦。” 兰隐伸出手去,他连忙递过镜子。两道蓝光自兰隐掌心亮起,来回穿梭于镜面,随着她的动作,那道红影和周围的景象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看着是间道士居住的屋子,屋内简单摆放着床和桌椅,而桌面上正坐着一个红衣长发的妙龄女子。 女子长得十分精致可爱,水汪汪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嫣红的嘴唇,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酒窝;她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只用一根红线系住发尾;她的身姿曼妙婀娜,整个人却只有指头大小。 此刻她正用两只小手抱着一块糕点吃得十分香甜,一边吃还一边跟桌边坐着的年轻道士说着什么,看起来心情十分愉悦。 第95章 牵牵 道士看起来不过二十余岁,眉目清朗,相貌周正,隐有仙人之姿。他一边听着女子说话,一边翻看着一册经书,偶尔应答女子一声,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脾气很好。 兰隐指着小人问阿圆,“这就是牵牵?”阿圆连连点头,“没错,就是她!”兰隐微微皱眉,“她怎么这么小?”阿圆解释道:“她在天廷的时候还很正常,应该是刻意化作这般模样的。” 兰隐点点头,“既如此,直接去找他。”说着,她就上前叩响了道观门。 很快就有小道童将门打开,见到他们后,小道童扬起笑脸,“几位善信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兰隐伸手拂过镜面,而后将镜子递到他面前,“我们来找这位道长,烦劳通传一声。” 镜子里方才的画面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年轻道士的模样。小道童见后笑道:“原来是找云莱师兄,几位善信请进。” 进观后,小道童走在前面为他们引路。路上阿圆问起云莱的事,小道童十分激动,“云莱师兄很厉害,是同辈师兄里最厉害的!大家都说,他以后会成为观主呢!” 据小道童所述,这位云莱道长天赋卓绝,年纪轻轻修为却极高,其道法之精妙远超同龄人,兼之心怀宽阔坦荡,为人谦和有礼,是现任观主最为属意的继承人。 看得出来,小道童十分崇拜他,一路上都在夸赞他的优秀,阿圆听得很认真,一边听一边附和他的话,偶尔开口问些问题。 兰隐和常辛走在后面,常辛见她一路上都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呢?”兰隐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我在想,牵牵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变成这副模样?” “或许是为了隐藏自己?”常辛猜测道。兰隐笑了笑,“或许。这个道士挺有趣的,他怕是发现了牵牵的异常,所以才将她留在身边。” “什么异常?” 兰隐解释道:“牵牵生于金莲之下,又长在香火琳宫之中,身上兼具仙佛之气,自是与凡间其他妖灵不同。” 常辛恍然,思考片刻后又忍不住问道:“那他会不会不愿意把牵牵还回来?”话才刚出口,他就对上了兰隐似笑非笑的神色,一时不由哑然。 有兰隐在,这个问题他就不该问,就算云莱不愿意放牵牵走,兰隐也会强行把她绑走的。 没过多久,几人就抵达了目的地。小道童意犹未尽地停下话头,走上前去叩门。 “云莱师兄,有几位善信来找你。” 片刻后,房门被打开,门后露出几人刚才在镜子里见过的那张脸。 脸的主人望向他们,神色有些疑惑,“几位是来找贫道的?不知有何贵干?”兰隐笑道:“没什么贵干,就是跟你要一个人。” 道士愈发疑惑了,“什么人?”兰隐笑意盈盈盯着他,“坐在你桌上的人。”此话一出,云莱顿时变了脸色。 他审视的目光将三人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才强笑着对小道童道:“你先回去,我与这几位善信有话要说。” 小道童神色不解,但还是乖乖听话离开了。 道士将门打开,往旁边让了让,“几位请进。”三人依次走进屋内,却没有在桌面看到牵牵。阿圆有些疑惑,兰隐却盯着窗台处一声冷笑,“你要是敢出去一步,我就将你打回原形让阿圆带回去。” 屋内静默了片刻,然后窗台上缓缓浮现出一道小小的红色身影,看那模样就只差几步,她就要从窗户逃出去了。 “牵牵!”看到她后,阿圆很是开心,“终于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自己闯祸了?”牵牵从窗户跳下来,仰头看了看桌子,又望向云莱。云莱会意,上前将她托到桌面上。 她放下手里那半块逃跑还不忘带上的莲花糕,委屈巴巴地望着阿圆,“怎么了嘛?我又没干嘛。” 阿圆有些生气,“还没干嘛?你在凡间乱牵红线,弄得月老大人焦头烂额的,你知不知道大人都被你气病了?” 牵牵有些心虚,“大人病了?这个……我也是好心嘛,想着大人每天要牵那么多红线,一个人太累了,我就帮着牵一牵,也让大人能休息片刻。” 阿圆十分生气,“你这是瞎胡闹!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红线不能乱绑,得照着姻缘簿来,你偏要自己乱牵,大人不仅没省心,还要收拾你弄出来的烂摊子,你知不知道大人忙了多久才把那些红线改回去?” 牵牵愈发心虚了,“我知道错啦,后来我不是改了嘛,都没再乱牵线啦!”阿圆气道:“还说谎!明明你不久前还给人牵了红线!” 牵牵想了想,“你是说城西的书生、屠户、书铺老板和铁匠吗?那是我牵的最后两条红线啦,后来我遇到了云莱,就没再给人牵线了呀。” 此话一出,几人的目光瞬间都落到了云莱身上。见此,他有些不自在起来,“几位,你们刚才好像提到了月老、红线,所以你们是?” 阿圆奇道:“牵牵没告诉你吗?”云莱摇摇头,“她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贫道见她无依无靠,这才将她带回观中。” 阿圆瞪了桌面的小人一眼,“让你乱跑,闯了这么大祸,以后再也不带你下来了!”牵牵委屈地对手指,“我真的知道错啦!阿圆,你别生气啦,我就是见那些人所寻都不是良配,就想着给他们找个更好的良人,这才自己牵线的嘛。”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常辛就忍不住道:“牵牵姑娘,你牵的红线可算不得良配,因为你的线,一对有情人每天饱受折磨,从早到晚担惊受怕,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牵牵奇道:“还有这种事?你说的是谁呀?”于是,常辛就将事情解释了一遍。 听完后,牵牵愣住了,“怎么会这样呀?书铺老板为什么会喜欢一个铁匠?书生居然是个坏人,还欺骗了屠户的感情?!呜呜呜我不信……”说着说着,她突然掩面哭了起来。 第96章 云莱 见此,兰隐冷笑道:“他们还没哭呢,你先哭上了,别吵,收声。”一听这话,牵牵立刻乖乖地闭了嘴。 虽然牵牵不知道兰隐是谁,但从见到她的第一眼,牵牵就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威压,这让她十分害怕,所以刚才兰隐叫破她行踪时,她才会乖乖现身出来。 “牵牵,你得跟我回去,向月老大人认错。”阿圆盯着她严肃道。她丧气地垂下头,“我知道啦,我会跟你回去认错的,也不知道大人会如何责罚我……呜呜阿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可要帮我求求情呀!” 阿圆别过头去,气道:“看到我来了,你还想逃跑,你才没把我当好朋友呢!”牵牵连忙扬起笑脸讨好道:“没有没有,我可想念阿圆啦!只是你突然出现在这,肯定是大人让你来找我的,我怕你骂我,所以才想着逃跑的,我知道错啦!你就原谅我一次。” 阿圆负气道:“我原谅你没用,得大人原谅你才行呢。”一听这话,她又怏怏低下头来,“呜呜呜……” 兰隐冷冷一笑,她立刻吓得止住了声,闷闷抱膝坐在桌面不敢再说话。 这时,沉思许久的云莱突然开口了,“你们刚才提起榕树妖?那个道士正是贫道。”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惊讶。 “是你?”兰隐看向他,“你能否将当时的情形详细说说?”云莱点头,“自然。” 那棵榕树妖是云莱自修道以来遇见最为强大的妖怪,那日,他与榕树妖战斗到大半夜,天将明时才堪堪将其消灭。 临走前,他看到那条重伤的小蛇妖,想着上天有好生之德,便打算将她带回去勤加教诲。 他收起榕树妖的内丹,带上小蛇就下了山。在山脚,他遇到一个正要上山的书生,那书生十分面熟,他仔细一看,不正是先前救过自己的书生嘛? 月余以前,云莱在郊外遭妖暗算,重伤逃离,却没撑住倒在了荒郊野外。书生那日去挖野菜正好遇到他,便将他救了回去。 醒来后,他十分感激书生的救命之恩,便给他留下了姓名,让他日后若有困难可以到白云观找自己,可惜书生一直没有出现。 眼下再见到书生,他心中十分高兴,便开口叫住了他。 见到是他,书生也很惊讶,“道长,是你啊?你这是要往哪里去?”云莱便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书生听完后看了那条小蛇许久,忽然开口道:“道长,你能不能将这条蛇给小生?小生想将它养起来。” 云莱十分惊讶,“你怎么会想要养蛇?况且这还是条毒蛇。”书生笑道:“小生孤身一人在外,实在孤单,一直想有个伴,若是养了它,小生就不是一个人了。” 云莱见他神色落寞,也忍不住心有戚戚。 他想了想,觉得能这样还了书生的恩情也不错,为了防止书生被蛇妖伤到,他便将蛇妖的内丹取出放到了书生的体内,又以榕树妖的内丹为引,让两人如同榕树妖和葛藤妖一般性命相连,以确保蛇妖无法伤害到他。 内丹的离体并不会影响蛇妖的修炼,只是会让她在书生还活着的时候跟他休戚与共,等书生死后,羁绊自动解除,蛇妖也能重获自由。 为了防止书生知道此事后利用蛇妖做坏事,云莱并没有将真相告知于他,只说是为他做了一道护身符,防止蛇妖伤人。 书生也相信了他的说辞,对他千恩万谢,开开心心地带着小蛇离开了。 云莱本以为自己只是报了个恩,没想到后面会生出这许多事来,更没想到因他的一念之差,玉绿竟苦恼到如此地步。 “也怪贫道思虑不周,未曾考虑到那蛇妖的处境,贫道惭愧。”说到最后,云莱羞愧地低下头去。 几人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兰隐笑道:“此事既因道长而起,如今这般境地,怕是要烦劳道长和我们走一趟了。” 云莱点头严肃道:“自然,贫道如今想来,报恩当是贫道自己的事,不该将蛇妖牵扯其中,强行剥夺她近百年的自由。回头见了蛇妖,贫道自会向她请罪。” 兰隐笑道:“既如此,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先去将两条红线解了,再去荒寺找李志和玉绿。” 众人都没有意见,而牵牵不敢有意见。出发前云莱说他会赶车,兰隐很是高兴,于是回去路上云莱留在外面赶车,牵牵跟着兰隐等人待在车厢里面。 路上,阿圆问起体型的事,牵牵苦恼道:“别说啦,人间到处都要钱,吃的要钱住的也要钱,我哪有钱嘛?我又不敢偷别人的钱,只好把自己变小,这样吃得少了,住的地方也有了,就再也不用流落街头啦。” 几人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常辛忍不住好奇道:“你就不能只在晚上变回原形吗?”牵牵瞪了他一眼,“你以为变来变去不消耗灵力呀?再说啦,原形哪有人身方便?” 常辛哑口无言。 由于赶路无趣,车外的云莱忍不住提起了刚才的问题,见牵牵闷闷不乐不想说话,阿圆便大概向他解释了遍事情经过,但略过了兰隐的身份等隐秘信息。 云莱听完后大为惊奇,“竟是这样,贫道对众仙家仰慕已久,不知是否有幸能见见月老大人?”阿圆“啊”了一声,“这个……你应该是见不到啦,大人平日很忙的,送我下来一趟已属不易,应该不会再下来啦。” 云莱十分失望,“唉,看来贫道是没有这份机缘了。”兰隐笑道:“道长不必心急,以道长的天资,修炼日久未尝不能化羽,到时自然就能见到了。” 云莱燃起希望,“真的吗?贫道真的有希望化羽成仙吗?”兰隐笑道:“自然。” “那依姑娘所见,贫道还需修行多久?” “按照道长现在的修为和天资,只需要再修炼十世,就能羽化升仙了。” …… 几人赶到冯娘子家时已过子时,不出意外他们都还没睡。郗武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打开门,见到他们顿时精神一振,“你们回来了?太好了!快进来!” 第97章 说姻缘 几人进屋后,阿圆将牵牵拎出来放到桌上,要她解掉红线。牵牵闷闷不乐地朝两人伸出手去,两道红光自他们身上溢出,回到牵牵手中。 她将拳头一握,再张开时掌心已空无一物。 “好啦,你们身上的线我已经收回来啦。”两人正惊奇地看着她,闻言不由高兴起来。冯娘子感受一番后奇道:“奴家都没察觉到有什么变化,这就没事了吗?” 牵牵撅嘴,“是啊,你们以后都不用担惊受怕睡不好觉啦。”阿圆闻言又瞪了她一眼。 她顿时委屈地跪坐在桌面,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二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对不起,都是我自作主张,扰了你们的安宁,我知道错啦,你们能原谅我吗?” 见到她这副可怜模样,夫妻二人心软了。冯娘子叹了口气,“罢了,如今我夫妇二人已经没事,你也不用再愧疚了,此事就让它过去。” 牵牵眨眨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们,“真的吗?你们原谅我了吗?”冯娘子笑道:“原谅你了。” “好耶!”牵牵顿时高兴得蹦了起来,可在对上兰隐的视线后,她又默默低下头坐了回去。 “程娘子现在可休息了?”兰隐问夫妇二人。冯娘子迟疑道:“应该没有?晚上我们去看望她时,她还愁容满面,想来现在还没睡下呢。” 兰隐点点头,“既如此,我们过去看看。”见几人要去惠娘家,冯娘子便提出要跟他们同去,而郗武则留在家中等候。 几人抵达后,冯娘子上前敲了门,很快大门就被打开,门后露出一张消瘦而憔悴的脸。 “丽娘。”见到他们,惠娘很是惊喜,“阿圆小公子,你们回来了?”她让到一旁将众人迎进去,又去厨房沏了茶端上来。 经此一病,惠娘似乎消沉了许多,与众人说话时也不复从前的神采,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由于怕她承受不住,冯娘子还没将她病重的真相告诉她,只跟她说了红线的事。 牵牵取走红线后,她愣了许久的神,忽然问牵牵,“你能把我和李志的红线也取走吗?”牵牵愣了愣,“这个我可办不到,这是月老大人牵的红线,你得找月老大人解呀。” 牵牵的红线只能短暂地干预男女姻缘,若是被牵线之人原来没有姻缘,或许还能多维持几年,若是原本有姻缘却强行牵了线,最多不过一两年就会失去效力,可即便只有一两年时间,也足够当事人烦恼的了。 听到她这样说,惠娘的神色瞬间又暗淡了几分。也不顾在场众人,她兀自一声苦笑,喃喃自语道:“我生平从未作恶,月老为何要给我牵这样的红线?我的良人……”她顿了顿,语气苦涩不已,“不,我没有良人,昔日种种恩情,如今尽皆散尽了。” 听到这话,牵牵顿时激动道:“你也觉得你的姻缘不好?我也是这样觉得的!所以我才给你牵了新的红线呀!你看那个大块头,健硕魁梧,和你多么般配!我当时一看到你们就觉得合适,可惜你们都已经有姻缘了,我不服气,偏要给你们改过来,谁能想到这一改还改出错了呀——” 随着她的话出口,冯娘子的脸色也一点点黑了下来。见此阿圆连忙喝止住她,“牵牵!你瞎说什么呢?月老大人牵的红线岂是你能瞎改的?” 牵牵不服道:“可是月老大人牵的红线也没见他们过得多幸福呀!你看她——”她朝惠娘扬了扬下巴,“她不就过得很惨?” 阿圆无言以对,说话也磕巴起来,“这个……月老大人牵的线,怎么可能有错?她这个是……是例外!没错,她这个肯定是例外!人间不是还有不少和离的夫妻嘛?月老大人也说过,他牵的姻缘线也不是能管一辈子的,每个人的姻缘时间长短都不一样,说不定她也就快和离了呢?” 牵牵哼道:“既然月老大人牵的线都不能保证他们婚姻美满,那我牵几条线又怎么了嘛?我看之前牵的那几对,他们都过得挺好的呀!” 她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个,阿圆就生气,“你还好意思说?你就只看到那几对将错就错的了,其他的受害者你怎么不提?他们有的怀疑自己中了邪,四处请高人,有的被家里人锁起来,失去了自由,还有的觉得是对方要害自己,两家人大打出手,最后都闹到官府去啦! 他们当时闹出的动静现在街头巷尾都还能听到人议论呢!我还听说有人不堪流言蜚语侵扰,都想要自尽了!要不是被家里人发现,那人现在就死啦!就算现在还没死,他们也要生活在旁人的指点中,一辈子被人议论,被人笑话,你到底懂不懂呀?!” 见他这么生气,牵牵顿时害怕起来,她往后退了几步,堪堪停在桌沿处,小心翼翼地望着阿圆,“我知道错了,你别骂我啦,大不了……大不了我去给他们道歉嘛,只要能弥补他们,要我做什么都行,你别凶我了呜呜呜……” 阿圆又气又无奈,“我没有凶你,我是在和你讲道理!”牵牵委屈巴巴地抱膝蹲在桌边,“我真的知道错啦,我以后再也不敢啦。” 阿圆生气地瞪着她,还想要说些什么,惠娘却苦笑道:“是啊,月老亲自牵的红线,却不能保证我们婚姻美满,我与他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丽娘,我真羡慕你,不像我,曾经那样爱恋于他,现在想起,竟只余失望。” 冯娘子难过地望着她,几次张口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说些什么,以她的境况,似乎说什么对于惠娘来说都是炫耀。 不自觉地,她的神色愈发哀伤起来。 见此,惠娘笑道:“我没事,你别多想,我是真心希望你们能过得好的,我们姐妹二人,总要有人得到幸福?丽娘,你那么好,本就该一直幸福下去的,这次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请你回去后代我向郗大哥说声抱歉。” 第98章 荒寺的异常 冯娘子连连摇头,“这不关你的事,你别多想,先好好休息,将身体养好,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惠娘苦涩一笑,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见此,兰隐淡淡道:“人间姻缘虽由月老红线牵成,却也不是月老做的主,他也只是按照姻缘簿的指示来。人的命运皆有定数,姻缘自然也在其中,当下所受所得,皆为冥冥因果。且放宽心,你既已想清楚,离了祸根,日后自能前路清明。” 惠娘闻言,神色感激地谢过了她。 “既然此间事已了,我们现在去城北。”兰隐此话一出,惠娘顿时愣住了,“……几位要去城北?”兰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娘子可要同往?” 她沉默了片刻,“好,我也许久没有见过他了。”冯娘子有些着急,她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劝惠娘不要去,但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惠娘既决定要去,冯娘子自然也要跟着去,临行前她回去跟郗武一说,郗武不放心她,也说要跟去,如此一来,一下就多出三个人,马车自然不够用了。 看到这情况,冯娘子有些不好意思,“不如就让惠娘与你们同乘,奴家与郎君走路就好。”阿圆也连忙道:“那我也走路,娘子大病初愈,可不能如此折腾。” 兰隐笑了笑,“倒也不必如此,一起乘车就是。”说着,她拍了拍马背。两匹马儿一声嘶鸣,在几人惊讶的注视下,身后的车厢忽然肉眼可见地扩大起来。 “走。”兰隐说着,率先上了车,其他人见此连忙跟上。 车厢内,惠娘震惊地望着她,“没想到姑娘竟有如此神通。”兰隐淡淡一笑,“谈不上神通,小把戏罢了。” 惠娘有些发愣,她时而看看牵牵,时而看看兰隐,一路上沉默不语。 兰隐沉思许久后,忽然对冯娘子道:“事已至此,有些事情也该告诉惠娘了,现在不说,一会儿相见了怕是会更加难堪。” 此话一出,两人均是一愣。惠娘茫然地看向冯娘子,“丽娘,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冯娘子神色闪烁,“这个……我怕你听了生气,所以之前没敢告诉你,实在是秀才他……唉……” 冯娘子吞吞吐吐好半晌,还是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是在她的故事里,蛇妖是与李志苟合的妖邪,想要害她的帮凶。 她说完后,常辛见惠娘目光呆滞,一副完全失了神的模样,怕她还对李志心存幻想,便接着又将玉绿的事情也告诉了她。 冯娘子听完十分震惊,惠娘却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反应剧烈。她只是愣神许久,然后苦涩一笑,垂下头没有再说一句话。 倒是兰隐望了眼牵牵,“她乱牵红线虽然有错,但若不是有她这根红线,你怕是早就因为那些蛇灵丧命了,如今你大难不死,也算苦尽甘来,今后便好好生活,日子还长呢。” 惠娘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没有任何反应,也不知道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见此,她不由叹了口气。 众人抵达荒寺的时候已是深夜,寺中一片寂静。兰隐望着寺庙上空微微皱眉,“这里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强大的一股煞气?” 在常辛眼中,原本平静的荒寺上空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团巨大的乌云,若隐若现的黑气弥漫在四周,一眼望去,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云莱也神色凝重道:“此地看来十分凶险,几位还是别进去的好。” 他这话是对冯娘子三人说的。 冯娘子和郗武听完都有些犹豫,但惠娘却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她看看寺庙,神色逐渐坚定,“我想去,哪怕只能看一眼也好,若是我今日殒命,丽娘,我床头的柜子里还有些银子,是我这些年攒下的积蓄——” “你胡说什么呢?!”她话还没说完,冯娘子就打断了她,“你既要进去,那我就陪你去,你我二人,说这些做什么?” 郗武见冯娘子做了决定,也没多言,只是默默站在了冯娘子身后。听到这话,惠娘十分感激,“可我不能连累你们。” “都到这里了,说什么连不连累?大家是一起来的,自然要一起回去。” 见他们已经下定决心,兰隐便率先转身往里走去。 “先进去看看。” 一路行来,四周安静得可怕。常辛有些害怕,不自觉朝兰隐身边靠去。见此,兰隐笑道:“早知如此,便让你将肉身留在隐古内,只带着你的魂过来,这样你也更好藏些,虽然生魂离体太久可能会回不去,不过也没关系,养鬼可比养人省事多了。” 常辛忍不住苦着脸道:“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奴仆的命也是命啊。” 兰隐笑道:“你说错了,奴仆的命可算不得命,不过你不一样,别的奴仆死了,魂魄还能归地府,你就算死了,魂魄也得归我。” 常辛不禁冷汗。 所以说,他这是一日为奴,生生世世都要为奴了是吗? 由于惠娘三人同行,云莱自然要分神护着他们。牵牵坐在阿圆肩上抓着他的衣领,小脸上写满不解。 “我的红线气息好微弱呀,我都快感应不到在哪里了。”此话一出,兰隐顿时望向她,“现在在哪?”牵牵迟疑道:“好像在地下,就在这下面。” 她指了指地面,“而且这根红线好像被人动过了,它似乎强大了很多,既没完全脱离我的掌控,又已经不受我控制了……总之就是奇奇怪怪的,我也说不上来。” 兰隐闻言,不禁面色微变,“这下面可是有——”她的话音戛然而止,但常辛知道她未尽的话语是什么。不过短短大半日,也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变得如此古怪。 几人走进先前李志所住的禅房,但屋里没人。常辛点燃了桌案上的油灯,借着灯光,他们看到一道暗红色的血迹从桌边蔓延到床上,又一路消失在地下龙穴的入口处。 第99章 浴血 “看来,事情有些糟糕啊。”兰隐呢喃了一句,而后看向云莱,“你和他们留在上面,常辛,阿圆,你们跟我下去。” “好,我会保护好他们的。”云莱重重点头。见此,牵牵眼珠一转,也想留下,“我就不下去了?我这么弱小,还是留在上面,不给你们添麻烦啦。” 兰隐淡淡瞟了她一眼,那眼神似寒冰般冻人,看得她浑身一哆嗦,连忙低下头去再不敢多言。 兰隐想了想,让常辛将那枚铜钱拿出来递给云莱,“以防万一,这个你留着,事后记得还我。” 云莱有些莫名,但还是接下了,“多谢。” 安顿好几人后,兰隐三人沿着上次的路下去龙穴。阿圆是第一次来,在见到龙尸后,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居然是龙!好大一条龙啊!” 常辛有些好奇,“你在天上没见过龙吗?”阿圆想了想,“倒是见过几次,可都离得很远,也没看清楚。像我这样的小仙童,哪里有机会去到龙神们跟前?能远远见到都已是幸运了。” 常辛这才恍然。 阿圆惊叹地望着龙尸,“没想到在人间还有这样巨大的龙,它是怎么死的呢?”兰隐随口道:“天道自然,万事万物都会湮灭,他的生命自然也有尽头。” 阿圆有些惊讶,“他是老死的吗?可是我听说龙族临死前都会回到自己的故土,再不济也会找个灵气充足的地方,他怎么会老死在人间?还是这样一个荒僻的寺庙内?” 兰隐笑道:“这就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了。”她并没有多说,但常辛隐隐猜到,这个故事怕就是《古寺惊魂记》内记载的故事。他暗暗下定决心,回头一定要仔细将这两册书研读一番。 由于上次已经大概知晓了地形,这次兰隐也没过多停留,直接带着他们往玉绿所在的洞穴方向走。 这一路上还是用白色石头照的明,但石头数量已所剩不多,为了节省,他们只好共用一块石头,也因此三人贴得很近。 走着走着,兰隐忽然放缓了脚步。她侧耳仔细听了听,眉头缓缓皱起。阿圆也惊讶道:“好像有惨叫声?”牵牵重重点头,“是有人在惨叫,我也听见啦。” 常辛连忙竖起耳朵,却什么都没听到,一时间他不由丧气。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后,他才隐隐听到些动静。是个男人若有似无的哀嚎声,断断续续,而且十分微弱。 想到先前玉绿得知真相后的疯狂之状,常辛不由一阵心惊。 难道说玉绿套话不成,愤怒之下将李志绑到此地进行折磨?可她不是说李志受伤她也会受伤吗? 随着距离愈近,四周开始出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等几人走到洞穴外后,常辛望着眼前的景象,忍不住震惊得头皮发麻。 就在山洞之外,半空悬浮着一颗光芒闪烁的金珠,将四周照耀得一片明亮。 光芒之下的地面,盘卧着一条浑身浴血的巨蛇,她碧绿的身躯上血迹斑斑,鲜血顺着身躯流下,在地面汇聚成汪洋。 她身体僵直地挺立着,赤红双目死死盯着自己的尾巴,常辛废了好大劲才看清,原来她的尾巴上还缠着一道瘦弱的身影,而那断断续续的惨叫声正是那道人影所发出的。 “那是……李志?”不自觉地,常辛颤声问道。兰隐叹了口气,“我们好像来晚了一步。” 巨蛇似乎完全沉浸在了仇恨之中,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到来。她死死盯着人影,状若癫狂地仰天长笑,“我不杀你,我要让你就这样一直活下去,一直活在痛苦之中。放心,等你快死的时候,我会将你救回来,你的灵魂会一直被锁在这副躯壳内,你这辈子都只能看着自己的身体流血,腐烂,这就是你算计我的代价!” 阿圆显然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一时被吓到了。他不自觉往兰隐身后躲了躲,低声问她,“大人,这……这是怎么了?这条蛇就是您说的蛇妖吗?她……她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兰隐叹息一声,没有回答她,而是开口叫出了蛇妖的名字。 听到声音后,玉绿浑身一震。她缓缓转过头来,见到几人后惨笑了一声,“是你们啊。” 兰隐静静望着她,目光悲悯,“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玉绿闻言,突然凄惨地大笑出声,“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毁了,一切都毁了!我的内丹没了,什么都没了,可是我还没死,哈哈哈……我还没死!我还活着,可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她骤然怒目望向那道人影,“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地修行,明明我可以活很久,我可以修炼到化蛟、化龙,或许还可以成仙。明明我的内丹就在那里,我的修为还在那里,只要我想到办法拿回内丹,我就能自由了,我就不用再这样被绑缚在一个凡人身边,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了,可是他毁了这一切,毁了我最重要的东西,他毁了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啊?!” “你现在的情况——”兰隐凝神望了她好一会儿,忽然眉头紧皱起来,“你已经死了?”此话一出,常辛和阿圆都十分吃惊。 “她死了?”常辛不敢置信地望着巨蛇,“怎么可能?她明明和上次见到的时候一样啊!” 阿圆也迟疑道:“大人,您会不会看错了?她分明没死啊。”兰隐缓缓摇头,“你在她身上看到的生气是李志的,李志没死,所以她看起来像是还活着,但其实她已经死了。” 玉绿闻言突然大笑起来,“是啊,我死了,可是我还活着。哈哈……哈哈哈……我不会让他死,他得就这样一直活下去,他既拉我下地狱,那他就要和我一起!李郎,李郎~” 她的声音忽然娇媚起来,目光也逐渐温柔,可语气却带着噬骨的寒意,“你不是说,要一直和我在一起吗?我们就这样永远在一起好不好?我们一起活着,就这样活下去,永远都不分离~” 第100章 毁灭 “咳咳……”一阵虚弱的咳嗽声传到几人耳边,他们朝李志看去,就见那道皮开肉绽的身影正缓缓睁开眼睛,一脸苦涩地望着她,“好,玉绿,我们永不分离。” 他的胸膛被破开,甚至隐隐能看到那颗跳动的心脏,他的手脚也都皮肉翻卷,浑身满是血痕,看起来惨不忍睹,但他依旧在看着玉绿笑,那样的极致缱绻,看得阿圆忍不住心生同情,“他好可怜……” 兰隐淡淡道:“有时候目之所见,只是表象。”阿圆茫然,“大人,您说的是什么?”兰隐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玉绿,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玉绿惨淡一笑,“你们想知道吗?我带你们去看看,如何?”话音刚落,四周的景象忽然剧变,转瞬之间,他们又出现在了禅房之外。 一阵交谈声从房内传出,是玉绿和李志。他们想要上前,但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们阻拦在外,几人只能透过窗户隐隐见到屋内两道交缠的身影。 “李郎,为什么要骗我呢?”玉绿的语气十分温柔,听不出任何怨恨,但却诡异得令人心底发寒,“李郎,告诉我,你是如何取走我的内丹的?” 李志的声音十分恍惚,像是并没有自主意识,“小生不知。” “不知?”玉绿轻柔地重复了一遍,忽然娇媚笑出声来,“李郎怎会不知?你可是拿走了妾最重要的东西啊,李郎~那是妾的命,你想要握在手中,想要掌控妾身,你怎么敢?怎么敢啊?” 一只玉手缓缓攀上男子的脖颈,又一点点往里收紧,伴随着男子被扼住喉咙的剧烈挣扎,她忽然将手一松,下一刻,男子便剧烈咳嗽起来。 “李郎,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数年相伴,也有过夫妻之实,为什么你对妾就没有恩情呢?妾如今累了,李郎便放了妾,我们各奔前路,如何?” 李志的声音依然麻木,但却十分坚定,“不,不,小生要和玉绿在一起,小生不要和玉绿分开。” “够了!”玉绿突然激动起来,“为什么就连迷魂都没法得到你半句真言?你若是真心对我,又为何要如此算计于我?” 李志麻木道:“小生没有算计你,你我二人性命相连,早就融为一体,你无法离开小生的,我们是天作之合,玉绿,你要一辈子陪着小生,永远待在小生身边。” “果然……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内丹之事!”玉绿怒了,她忽然摇身一变化作蛇形,尾巴将书生缠住高高举起,“说,你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书生无知无觉,依旧麻木道:“小生不知,或许是小生救过的那位道长做了什么。小生只知道,小生受伤,你就会受伤,所以你要护着小生,你要护小生一辈子,我们会像传奇里那样,一人一妖相伴到老,下辈子,你还要来找到小生,和小生在一起,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玉绿十分生气,窗纸上那条蛇尾的影子也一点点收紧,“你休想!我不会任你掌控,待到我取回内丹,定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你取不回内丹了。” 玉绿愣住,“什么意思?”李志如实道:“小生去妙法寺抄经,主持方丈发现了小生体内的内丹,将小生叫过去询问,小生猜到这就是你我二人性命相连的原因,便告诉方丈,这是多年前被高人阴差阳错镇压在小生体内的妖邪。 方丈信以为真,他告诉小生,你如今愈发强大,或许再过几十年就要脱离掌控了,小生询问方丈要如何做,他教了小生一个办法,让小生取你的妖力和头发,小生便趁着放那包小蛇的时候偷了一条,方丈以你的分身和头发为引,又借着小生体内的内丹压制你的力量。 他告诉小生,这样一来,你就会数十年无法突破,等小生死后,你也会死去,同小生一起进入轮回,小生觉得这样很好,只要这数十年内小生找到办法能让我们下辈子再相见,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随着他的话出口,那条蛇影也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 “你,很,好。”她一字一句道,每个字下都压抑着令人心惊的愤怒和绝望。 “你想要拖我入地狱,李志,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李志无知无觉,嘴里仍在念道:“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在一起。” “住嘴!”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在一起。” “别说了!”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在一起。” “我让你别说了!!”玉绿怒极,蛇尾骤然箍紧,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传来,不止屋外的人,连屋内的人都愣住了。 玉绿忽然一声惨叫,她松开尾巴,痛苦地蜷缩起来。与此同时,骨头断裂的李志被疼痛惊醒,他面朝着那道巨大的蛇影,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玉绿……这是怎么回事?”他说着,忽然便喷出一口血来。 “玉绿,小生……小生怎么受伤了?” “哈哈……哈哈哈……”玉绿忽然狂笑起来,她化回人形,一步步朝李志走近,“李郎,疼吗?”她走到李志面前,蹲下身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李志似乎愣住了,他傻傻仰着头,说话磕磕绊绊,“不……不疼,小生不疼。” “既然不疼,”玉绿的手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到胸口,“那,李郎,让妾看看你的真心好不好?” “什……什么意思?” “李郎。”她轻声笑了,语气温柔而缠绵,“你说对妾一片真心,那就让妾看看,你的真心长什么模样。”说着,那只手就一点点往下按去。 李志吃痛,颤声问她:“玉绿,你到底怎么了?小生不明白。” “不明白,那就不用明白了。”她轻笑道:“妾这辈子已经毁了,你想要永远束缚着妾,将妾绑在你的身边,为此不惜毁了妾,妾怎么忍受得了?既如此,不如妾先带着你一同入地狱,李郎,你既想要永不分离,想来为妾承受些苦痛也是应当的?” 第101章 黑暗 透过窗纸,可以看到李志映在上面的影子浑身都在颤抖,“小生……小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毁了你?什么拉着你入地狱?玉绿,小生对你的真心天地可鉴,小生哪里舍得毁了你?” “是啊。”她呢喃着,如同情人间的私语,“李郎对妾一片真心,为了留住妾,可谓煞费苦心,李郎啊李郎,妾该如何报答你呢?” “玉绿——啊!!”一声惨叫突然传来,那只按在他胸口的手忽然穿透了他的腹部,片刻后,又握着什么东西抽出来。 她将手摊在他面前,笑意盈盈问他:“李郎,你还没见过妾的内丹?你瞧,这就是呢。”李志痛得止不住地哀嚎,身体颤抖如筛,“玉……玉绿,你……你在流血,你的身体……” “是啊。”她仿佛感觉不到痛楚一般,依旧笑盈盈道:“妾伤害了李郎,自己也受了重伤呢,这颗内丹分明是妾的,可是——”她将内丹放到自己心口,片刻后却又颓然垂下手,“可是却无法收回到妾体内,既如此——”她顿了顿,忽然在李志的惊呼声中将手狠狠一握,“既如此,不如妾自己亲手毁了它!” “玉……玉绿……” “别再叫这个名字!”她忽然歇斯底里般怒吼道:“我不叫玉绿!这个名字真让我感到恶心!李志,我苦修了百年,没想到竟会因为你毁于一旦!哈哈……咳咳……”她猛地吐出一大口血,可她却仍在笑,笑得歇斯底里,声嘶力竭,“你既想永远和我在一起,好,那我们就永远在一起,这辈子你都别想摆脱我!” 她化回蛇形,拖起重伤的李志就摇摇摆摆往床边爬去,“李郎,妾这就带你一同去地狱,咱们永不分离。” 屋内灯光忽然暗下来,眼前是一片漆黑。常辛有些无措,他还沉浸在刚才所见带来的震惊中回不过神来,耳边忽然传来一道颤颤巍巍的声音,“常……常公子,是你吗?” 是阿圆。常辛松了口气,连忙应道:“是我。”很快,一只手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腕,阿圆庆幸道:“太好了,有常公子你在,我就安心多了。” 常辛忍不住古怪道:“你这话说反了?”他只是个普通人啊!阿圆嘻嘻一笑,“没反没反,我胆子有点小,有常公子你在,我就没那么害怕啦。” “牵牵呢?”常辛奇怪道。阿圆有些苦恼,“不知道啊,从幻境出来她就不见了。”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从两人脚下传来,“你个笨蛋!我掉下来啦!” 阿圆“啊”了一声,“牵牵?原来你在啊。对不起啦我没注意,不过你怎么不变大?这样会方便很多啊。” 牵牵气道:“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变小太久了,每天就吃一点点东西,现在灵力微弱,已经没办法再变大了呜呜呜……” 常辛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场面忽然安静下来。 片刻后,牵牵迟疑道:“常公子,你是在嘲笑我嘛?”常辛连忙辩解道:“没有没有,我没有笑,你们听错了。” 牵牵气道:“没有听错,你就是在笑我!”常辛尴尬地咳了一声,还好阿圆及时打圆场,“好啦好啦先别说这些了,怎么就我们三个?神王大人去哪了?还有蛇妖和那个书生呢?” 几人正在奇怪,地面忽然传来一阵震动。阿圆大惊失色,“怎么回事?地震啦?”常辛也很害怕,他抓住阿圆的胳膊,两人互相支撑才算稳住身形。 “好黑啊。”常辛忍不住问阿圆,“你有没有什么法术可以照明?”阿圆苦恼道:“常公子,实不相瞒,我虽然也算个神仙,但其实除了活得长一点,其他的什么都不会。我每天都在干活,也没人教我这些呀。” 牵牵忍不住附和道:“没错没错,阿圆他就会一些小把戏,论起法术他还不如我呢!”常辛被噎住了。 原来当神仙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可是我也不会照明呀!”牵牵愁道:“我是根红线,离火太近会被烧死,我怕火的,还是你们带着我慢慢摸索着走。”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震动,而这次震感甚至比刚才还要强。 “好像……真的地震了?”阿圆十分惊慌,“怎么办?这里可是地底,我们不会被埋在下面?”牵牵也很急,“我们快走呀!赶紧出去!” “往哪走啊?”阿圆急得都快哭了,“怎么办?我们不会就要死在这里了?也不知道神仙死了是去哪里,听说上仙们的魂魄不归地府管的,像我这样的小仙应该还是去地府再轮回——”“哎呀!”牵牵急了,“这些话能不能晚点再说?” 阿圆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哭道:“你凶什么啊?你又不会死,就算这里塌了,找个缝隙就能钻出去了,我和常公子不一样啊,我们会被压死的!” 牵牵顿了顿,恍然大悟:“对哦,我可以变回原形钻出去的,应该死不了。”但很快她又急道:“可是你会死啊!你个笨蛋!还不快跑!真想死在这里啊!” 阿圆哭道:“往哪跑啊?这么黑,路都看不清,跑不了了,这次死定啦!” 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袭来,两人站立不稳,一同跌倒在地上。趁着这个机会,牵牵摸到阿圆的衣角,连忙顺着爬回了他肩上。 “阿圆你别死,我再也不乱跑啦,我们一起回去,你死了我会很难过的呜呜呜……” 牵牵哭,阿圆也跟着哭,“晚啦,你怕是只能自己回去啦,记得见到月老大人,替我跟他老人家说,谢谢他当年把我捡回去,要是有下辈子,希望他还能捡我回去,我真的好舍不得他,舍不得大家,呜呜呜……”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我们一起回去,我再也不偷吃你的月饼了呜呜呜……” “什么?我就说月饼怎么都没了,原来是你偷吃的,牵牵你太过分了,一块都没给我留,那可是嫦娥仙子亲手做的月饼,那天心情好才赏了我几块,我自己都舍不得吃,还想着回头分你一点,你倒好全吃掉了呜呜呜……” “我知道错啦,大不了回去以后我去月宫求仙子再赐几块嘛呜呜呜……” “回不去啦,死定啦,也好,死了就再也不用干活了呜呜呜……” …… 第102章 青龙 常辛被两人哭得嘴角抽搐一阵无言,忍不住开口劝道:“你们别哭了,我相信兰隐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震动将两人抖得东倒西歪,原本握在一起的手也被震开,常辛很慌,但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竭力维持镇静,倒是阿圆和牵牵吓坏了,阿圆一边哭着安抚牵牵,一边哭着喊他的名字,“常公子,你在哪啊?” 常辛应了一声,本想顺着声音来源处找到他,但这次的震动不仅强烈,还连续不断,他的话刚出口就散了。 手里突然摸到一块扎根在地上的硬物,常辛大喜,连忙死死抱住。他正想大声提醒阿圆,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圆摸到了他旁边不远处,闻声忍不住惊道:“龙吟!这条巨龙难道没死?”常辛也很震惊,原来这就是龙吟声,可兰隐明明说过,这条巨龙早就死了,既如此,哪里来的龙吟? 由于四周轰隆声太大,为了让他听清自己的话,阿圆不得不大声喊道:“常公子,我们顺着声音的方向摸索过去!”常辛也大声应道:“可是现在震得太厉害了!我们很可能会被砸死啊!” 阿圆大声道:“常公子你放心!用仙气环绕周身护体这个我会一点点的!小石头应该砸不死我!” 常辛心里发苦,小石头是砸不死他,但能砸死自己啊! 就在两人互相吼叫的时候,一道迷茫的声音从四周传来,“这是……怎么回事?”是玉绿。紧接着,另一道熟悉的声音随后响起,兰隐一声叹息,“你如今本该是一缕蛇魂,可强行使用龙珠的力量维持自己生前模样,如今龙珠之力失去束缚,不仅是你无法再控制,四散的灵力怕是还会将这方圆数里尽数炸毁,如今这震动不过是前兆罢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方圆数里?那岂不是连县中都要遭殃? “怎……怎么会这样?明明以前我借龙珠修炼,它都从不曾有异动。” “你知自己深浅,修炼时只取自己所能承受的力量,那点力量对于龙珠来说不过一缕,你可还记得自己方才借力时取了多少?可还有小心翼翼地约束着?” “……”玉绿无言以对。 兰隐又是一声叹息,“如此一来,事情就有些麻烦了。以龙珠之力,若真炸开,这伏县怕是保不住了。” “我……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求您助我,只要能挽回,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以你如今的境况,也没什么代价可以付了。” “我……” “罢了,我先试试,只是在这人间,我的力量——”她顿了顿,“我尽力。” 说话间四周震动愈发剧烈,直颠得人脏腑欲裂,晕头转向间,常辛再抱不住那块硬物,一个手松,人就飞了出去。 他大惊失色,下意识死死闭眼,转瞬间却被一道力量束缚住腰间。那道力量将他扯住停留在半空。 他提心吊胆睁开眼一看,却见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了光亮,一颗金光灿烂的珠子正悬浮在不远处,外面裹满了细细的裂纹,周身环绕着闪烁的雷电。此刻那颗珠子正在不停地颤动,每动一次那些裂纹就扩大一分,眼看着要不了多久,珠子就要支撑不住彻底碎裂。 巨大的蛇影拖着李志盘旋在半空,她双目死寂,见不到一丝生气,只静静朝着龙珠的方向,似乎也无心再去管李志的死活;而龙珠的另一边,正悬空着衣袂飞扬的兰隐。 她双手抱球,手中一团蓝光正缓缓成型胀大。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清透的蓝,头顶也长出了一对犄角,看着倒是和巨龙的角十分相似。 常辛愣愣望着那对角,心中不禁浮想联翩。 兰隐为什么会长角?这是她的原形吗?难道她也是条龙?现在想来,她老是会说“你们人类”,说明她的本体确实不是人类,而传说里的龙是很强大的,能当上神王也不足为奇…… 就在他思绪纷飞的时候,兰隐动了,那团蓝光脱离了她的双手,朝龙珠飞去。 蓝光靠近龙珠,悄无声息融化包裹在龙珠周围,有那么一瞬间,龙珠停止了颤动,但很快,裂缝又继续扩散开来。 兰隐眉头微皱,口中喃喃了一句,“真麻烦,什么都没带——”话音戛然而止。她突然转头望向阿圆所在的方向,“溯源镜呢?”阿圆愣了下,连忙手忙脚乱地往外掏镜子,“这里这里!” 镜子从阿圆手中浮起,飞向半空的兰隐。她抬手接过,右手拂过镜面,“今日就借这仙家异宝,救救伏县的百姓。” 她从地面摄取过几片震落的龙鳞,将其悬于镜面,镜中忽然长出一道蓝光,在触碰到龙鳞的瞬间,那道蓝光缓缓绽放,很快便开成一朵绚烂的花,花朵流光溢彩,龙鳞悬于其上,形如花心。 没过多久,常辛忽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吼叫,是龙吟声。 一条青色小龙从镜中钻出,绕着花朵盘旋了几圈,便往龙珠飞去。随着它离龙珠愈近,它的身形也愈发硕大,待到抵达龙珠前时,那道虚影已经和地面的龙尸一般庞大。 它冲着龙珠一声长啸,那颗颤动的珠子忽然停止了颤动。它张开巨口一口将龙珠吞了下去。透过虚幻的身体,众人可以看到那颗龙珠在它体内缓缓前行,每行进一步,珠子就缩小一分,到最后已经只有豆粒大小。 而在这个过程中,青龙的状态也肉眼可见的变差,它精神一点点萎靡,身形也愈发虚幻,直到最后忽然如烟般散去,只在半空留下那颗豆粒般的龙珠。 四周的震动还在继续,但已然没有刚才剧烈。兰隐将那颗龙珠摄入手中,随手将镜子丢回给阿圆,转身就往外面飘去。她一走,常辛也被那道力量带着跟她一起离开。 “快出去,刚才动静太大,这里怕是要塌了。” 第103章 塌 众人一听,连忙跟在身后。玉绿一脸死寂,似乎并不在意,但在看过一眼李志后,她眼中怒火又起,最后还是强行拖着虚弱的身体缓缓爬行在末尾。 兰隐才飘到一半,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带着浓浓的激动和委屈,“主人!呜呜呜玄耳总算又见到你了!” 玄耳?! 几人都是一惊,兰隐连忙停下来往地面看去。 一只白头黑身的猫费劲巴拉地从一堆乱石里爬出来,趴在地上委屈巴巴地抬头往上看,“主人,玄耳在这。” 兰隐一脸惊奇,“你怎么会在这里?”玄耳伤心抹泪,“玄耳已经被困在这里好久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主人了呜呜呜……” 兰隐想说什么,但看看周围又止住话头道:“先出去,这些事回头再说。” 玄耳趴在地上一脸委屈,“主人,玄耳太久没吃饭,浑身没力气,走不动道了。” …… 将玄耳丢给常辛后,兰隐继续带着众人往外逃去。 玄耳趴在常辛怀里,高兴地甩尾巴,“太好了,终于又见到你们了。”常辛非常好奇,忍不住追问他事情经过,他瘪嘴道:“别提啦,我被困在龙尸里面了,怎么都出不来,要不是刚才突然地震,我还关在里面出不来呢。” 原来,玄耳那天晚上跟踪玉绿下了龙穴,但是在里面迷路了。他感应到龙珠的气息,一时好奇就顺着龙头爬了进去,谁想这一进去就被困在里面找不到出路,若不是刚才的震动毁坏龙尸震出了缺口,他怕是要永远被困在里面活活饿死了。 说到最后,玄耳忍不住泪流满面,“呜呜我以后再也不乱钻了……”常辛冷汗,原来好奇心害死猫是真的。 众人出了地穴后,兰隐又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外走去。留守的云莱等人见了十分好奇,但还没来得及多问,兰隐就丢出一句,“快走。”他们只好忐忑不安地缀在后面。 冯娘子三人走得慢,正好与拖着李志出来的玉绿撞了个正着。几人大惊失色,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玉绿死气沉沉地瞥了他们一眼,也没过多理会,拖着只剩一口气的李志爬走了。 惠娘回过神来,怔怔望着蛇尾上那道鲜血淋漓的身影,神色复杂至极,她拉着冯娘子跟上众人,一路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出寺庙后又走了一段距离,兰隐才停下来长舒口气,“差不多了。”听到这话,一旁的云莱实在忍不住追问起地下的情形来。 兰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盯着不远处的寺庙,倒是牵牵十分激动,叽叽喳喳就开始给他讲起故事来。 故事才讲到一半,耳边突然轰隆一声炸响,那座本就久经风霜的荒寺肉眼可见地直直往下坠去。 耳边传来兰隐一声叹息,“可惜了,那么完整的一条龙尸,他本可以长眠于此,如今就这样被毁了。”常辛望着还在不断扩大的巨坑,和坑里那些翻卷的残垣断壁,忍不住冷汗直冒。 还好他们走得快,不然现在在里面打滚的就是他们了。 “这里的异常应该很快就会被人发现,得赶紧把龙尸弄走,不然就麻烦了。” 兰隐说着,目光忽然又落到云莱身上,“道长,蛇妖如今已经身死,只凭借李志一丝生气存活,但李志这副模样也撑不了多久,怕是很快就要魂归地府了,这件事因你而起,你可有什么解法?” 云莱望着形容凄惨的玉绿和李志,忍不住满脸羞愧悔恨,“贫道……贫道一念之差,酿成大错,实在是愧对祖师,愧对师父……” “忏悔的事还是容后再说,他们的状况可等不了太久了。”兰隐望着生气渐弱的玉绿和李志一声叹息,又转头望向惠娘,“若是有什么话,现在就跟他说,再晚他怕是就不行了。” 惠娘神色几番变化,最后却只苦涩笑道:“我对他已经无话可说,念在夫妻一场,等他死后,我自会为他收尸,也算全了往日情分。” “情分?”原本死气沉沉的玉绿听到这话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他对你有什么情分?你还不知道?他娶你为妻,一是图你膝下独女,你父亲会出资助他继续读书,好考取他心心念念的功名,二是为了取肉养我。你仔细想想,成亲这些年,他找借口拿走过多少肉?他若对你有半分情分,就不会借你之手暗害于我,更不会想要激我杀你,他这样丧尽天良,就活该死无全尸!” 惠娘愣住,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而玉绿还在言语激愤地刺激她,“你以为他这样做是因为爱我?哈哈哈哈,他谁都不爱,只爱他自己!若真是爱我,他不会毁我前程,压我修为,想让我陪着他一起死!他想要我死,休想!我修行百年,岂会任凭一个卑劣的凡夫俗子拿捏?我要让他尝尽苦楚,让他生不如死,让他跟我一样痛,一样绝望,如此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惠娘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可几番犹豫都没能说出话来,只是有两行清泪自眼角缓缓滑落,掉进尘埃里消失不见。 她悲伤地望着玉绿,一步一步朝她走去,冯娘子大惊失色,想要拉住她,却被她摇头躲开。 “你知道吗?我从未恨过你。”听到这话,玉绿愣了愣,“什么?”惠娘苦涩地望着她,“我没见过你的人形,但你一定很美,我没恨过你,所以不会找高人想要除掉你,不会写信辱骂挑衅你,更不会想着用杀死你的办法来让他回心转意。那段日子,我每日想的只是如何挽回他的心,我跟踪他,也只是想看看自己是败给了怎样的绝色佳人。 他厌弃我,是他不念旧情,忘恩负义,我挽回他,是我心有不甘,对他尚存几分情意,错的是他不是我,我和我爹从未有过半分对不起他。我程惠娘虽然只是个屠户,但我有尊严,知廉耻,活得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我放弃尊严挽回他,不仅是为了他这个人,也是为了不辜负我自己曾经付出过的真情。 从始至终,我只问我二人是非,变的人是他,所以错的人是他,他欺骗我、厌弃我,无论有没有你都会骗我、厌我。他这样的人,落得怎样的下场都是活该,可你呢?” 第104章 解脱 玉绿十分茫然,“我什么?”惠娘悲哀道:“他犯的错,你却一直在惩罚自己,让自己陪着他一起堕入地狱,受苦受难。你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这真是你应得的吗?” 玉绿愣愣望向自己血迹斑斑的身躯,眼中忽然涌现出强烈的痛苦之色。 “你还记得自己从前的模样吗?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放过自己。” “放过自己……”玉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晚了,已经晚了。”她用那双赤红的眼睛望着惠娘,目中暗淡无神,“我已经死了,我这辈子,就只能到这了,余下的岁月,你替我活,看在同受苦难一场,替我好好的活下去。” 惠娘眼眶微红,泪水滚落,怔怔望着她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玉绿回头看了一眼,忽然丢下李志甩尾从坑中拖出一样东西来,仔细一看,却是一口半新的棺材,棺材没盖严实,隐隐可以看到里面还铺着青色的被褥,角落里堆着些杂乱的器物。 “这是我生前李志所赠,我嫌恶心,烦请帮我烧掉,若是可以,再为我做一口新的棺材,将我埋在山上,作为报答,我会把生前积攒的宝物都送给你,丢了也好,卖了也罢,就随你处置了。” 惠娘看了眼那口棺材,突然如遭雷劈一般僵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是……这是……”她颤抖着嘴唇,死死盯住棺材,拳头攥得死紧,就连指甲都嵌入了掌心。 她咬牙强撑着走上前,掀开棺材盖只往里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捂住嘴痛哭失声。 “这是我阿爹的棺木啊!这被褥,这套屠刀……这都是我亲自挑选,亲手放进去的啊!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哭着哭着,忽然想起玉绿刚才的话,一时不由怒目望向奄奄一息的李志,直恨得双目发红。 “我阿爹的棺木在这里,那我阿爹的尸骨呢?阿爹的尸骨去哪里了?!”李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全靠龙珠的灵气吊着命,此时听到惠娘的问话,对上她发红的眼睛,李志却只别过头去,闭了眼当作没看到。 “李志!你说话!阿爹生前对你仁至义尽,没有半分不好,你怎么能如此丧尽天良,在他死后还要挖坟刨棺,弃他的尸骨于他处?!” 惠娘说着就要冲过去打他,还好冯娘子一把将她拉住,“惠娘,他这副样子动一下怕是就要死了,还是先问清楚程阿爹尸骨的去向再动手。” 惠娘这才止住动作,死盯着他满脸愤恨,“我阿爹的尸骨去哪里了?你说啊!”他没有答话,而是转头看向玉绿,由于气息微弱,他的话也断断续续,“小生……小生只是想……跟你永远在一起,小生没错。” 玉绿冷冷一笑,厌恶至极,“我希望你永远消失在我面前,带着你取的这个名字,带着你偷来的这副棺材,带着你所有的痕迹,彻底在这个世上毁灭。像你这样的人,死后就该堕入饿鬼道,受尽折磨,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玉绿每说一句话,他的神色就暗淡一分,到最后眼见她已然没有半分留恋,他自嘲一笑,这才终于正眼看向惠娘。 “你阿爹拦……拦小生的路,死有……余辜,他……他的尸骨你也……不必再找了,看在……他曾帮过小生,小生当时……又丢回坑里埋……埋上了,没有……弃于他处,你就放心。” 惠娘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横流,狼狈不堪,“如此,我还要谢谢你的仁至义尽?李志!你——”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时不由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死有余辜?我阿爹的死是你做的?!” 李志喘着粗气,目光却依旧温柔地落在玉绿身上,“谁让……他不许我纳妾呢?” 此话一出,惠娘还没反应过来,玉绿先怒了,她蛇尾重重一甩,狠狠抽在李志身上,最后一口鲜血喷出,李志睁大眼睛望着她,瞳孔一点点涣散,很快就失去了所有生息。 这一抽又狠又重,那副本就残破的身躯终于支撑不住,软软散成了一滩混着血肉的碎骨。 玉绿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滩东西,语气冷如冰霜,“你还是去地府纳妾。” 一丝丝微弱的白光从她庞大的身躯上溢出,又如烟般消散在半空。 她似乎无知无觉,只将目光落在惠娘身上。 “谢谢你。”她轻声道:“我放过自己了。” 惠娘死死捂住嘴,豆大的眼泪滚滚而下。 “我会……置办一副棺木将你安葬,你喜欢什么样式?” “都可以。”她骤然化回人形,冲惠娘笑了笑,“记得在我的墓碑上刻上我的名字,我叫——”她顿了顿,“霜青。白露为霜,万古长青。” 惠娘重重点头,扶着冯娘子的手攥得死紧,但冯娘子像是没有知觉一般,只陪着她一起落泪。 那一瞬间,她们弃尽前尘,只为命运而哭,为同路而悲。 “她快要消失了。”旁观了半天的兰隐忽然朝云莱问道:“道长还没想到办法吗?”云莱痛苦摇头,“贫道的术已经被改动,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寻妙法寺的主持方丈,可从此地去往城南路途遥远,她怕是撑不了这么久了。” 说着,他又忍不住抱头自责道:“都怪贫道自作主张害了她一生,贫道实在无地自容,若是可以,贫道宁愿用这条残命换回她的生路,可是贫道……贫道修为浅薄,实在无计可施……”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兰隐笑笑,在他骤然燃起希望的目光中,她取出了那颗豆粒大小的龙珠。 “道长既知共存之道,也该知道共存的妖灵之间也是可以脱离彼此的,当他们修炼到一定境地,便可脱胎换骨,将自己最初的根骨从所依附的妖灵身上剔除,只是这个过程风险太大,一个不慎便会修为尽弃。以她如今的情况,弃不弃也无关紧要了,如此,还需劳烦道长,助她一臂之力。” 第105章 归尘 云莱有些为难,“可是剔除根骨,不是得在依附妖灵还活着的时候,如今这书生已死,贫道也没看到他的魂魄——”话音戛然而止。 兰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玉瓶丢给了他,“他的魂魄在这里,你尽量想想办法,依附在魂不在体,死了应该也是无碍的。” 说着,她又走到霜青面前,伸手拂在她的眉心,那些溢出的白光停止了消散,化作点点萤光漂浮在她的身边。 她看着霜青,话却是对云莱说的,“我只能留住她的生息两刻钟,你尽量快些。”云莱重重点头,捏着那个玉瓶一脸慎重。 兰隐没再理会他们,转头望着巨坑中七零八落的龙尸发起愁来,“这要如何收场?要是金琅在这就好了……” 听到这话,玄耳插嘴道:“主人,我觉得那个聚宝盆不会吃这些垃圾的。” 兰隐叹了口气,“也是,金琅有些挑食……要不,玄耳,你把这些东西装肚子里带回去?”玄耳吓得连连摇头,“主人,我饭量小,吃不下这么多,要不我们一把火把这里烧了?这样官府来了,就可以推说是天降陨石了。” 兰隐眼睛一亮,“如此也好,他本该长眠地底,如今被迫见了天日,还全尸尽毁,不如送他归尘归土,也算全了他的心愿。” 由于坑洞太大,兰隐不得不召集附近的小妖们帮忙。 玄耳和阿圆将小妖们带回来的时候,有只草木妖禀报道:“刚才那场地震动静太大,小妖感应到已经有许多人朝这边来了,应该再过半个时辰就能抵达这里了。” 兰隐点点头,“那咱们动作快些,以免被人看到徒生事端。” 小妖们各展神通,很快就将坑中铺满了易燃之物,兰隐以叶化火,火光很快冲天而起,烧红了大半片天空。 看着碎裂的龙尸一点点在火中化成灰烬,兰隐转身望向云莱,“如何了?”由于人多嘈杂,所以刚才他们忙碌的时候,云莱带着霜青去了僻静的树丛后,如今云莱出来了,却不见霜青的踪影。 云莱苦笑一声,朝她伸出手来,他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条发簪大小的竹叶青蛇。 “贫道保住了她的本体,但她修为尽毁,怕是要从头来过了……” “龙珠呢?” 云莱垂下头,“以她如今的身体,龙珠之力怕是无法承受……”兰隐从他掌心接过小青蛇,一道淡淡的蓝光浮现,将青蛇包裹在内,“她常年借助龙珠修行,体内残存有龙息,而今龙珠受损,只余微末,作为她的内丹倒也无妨。她虽凭借龙珠化了蛟,以凡间灵气,化龙却是遥遥无期,如今脱胎换骨,从今往后,她的修行将会一日千里,这对她而言倒也不算坏事。” 云莱十分丧气,“贫道这次铸下大错,还不知该如何是好,此番若是无法弥补,贫道心中愧疚,余生怕是都要寝食难安。” 将龙珠融入小青蛇体内后,兰隐又将小蛇还给了他,收回手笑道:“既如此,道长慢慢想。” 案发现场烧毁得差不多,趁着人还没到,他们也该赶紧离开了。 就在众人收拾残局的时候,阿圆突然朝兰隐两人走来,牵牵磨磨蹭蹭地问道:“那个……书生都死了,我的红线也没了,那就没我事了?” 兰隐望着她微微一笑,“红线是没了,但你之前胡乱牵线留下的烂摊子还在,回去之前,你得先收拾掉。” 牵牵不敢反驳,只好低声问道:“怎么收拾?”兰隐笑道:“那就是你的问题了,我会让人盯着你,你别想偷懒躲掉。” 牵牵捂住脸嘤嘤哭泣,“我知道了啦,我会努力弥补他们的呜呜呜。”阿圆见此安慰道:“牵牵你别难过,我会帮你的。” 听到这话,牵牵耳朵顿时竖了起来,“真的吗?你会去帮我道歉赔罪吗?”阿圆正想答话,兰隐就冷笑了一声。他顿时噤声,不敢再多言。 见此牵牵不由丧气,“我知道啦,我会自己去赔罪的,谢谢你啦。姐姐你别笑了,我看着害怕呜呜呜……” 兰隐笑道:“既然你害怕,那我决定多笑笑,你自己适应一下。” …… 一旁的常辛不禁冷汗,兰隐这是什么恶趣味? 将现场会被人发现的一些痕迹清理掉,又送走小妖们后,众人就结伴离开了。为了防止撞上朝这边过来的人,他们绕了远路,在一个路口相互告别。 云莱要带着霜青回白云观,“贫道亏欠于她,便先带着她回去,等她醒后无论要如何发落贫道,贫道都听凭处置。” 阿圆要和牵牵同去珙县,“时间紧迫,我们就先不回隐古了,直接过去,等那边的事情办完,我们再回来跟大人告别。”兰隐让玄耳和他们一起去,“好好盯着这只红线妖,别让她偷奸耍滑。” 玄耳有些委屈,“可是主人,玄耳刚刚脱困,都还没吃上一顿饭,玄耳好饿……” 兰隐扶额,“那——”阿圆连忙道:“那还是先回去一趟,等玄耳吃饱了我们再出发。” 玄耳闻言,顿时眼睛一亮,“好好好,咱们先回去吃饭!嘿嘿嘿,大骨头,香喷喷的大肉骨头……” 惠娘对兰隐表达了感激之情,“此番之事,多谢诸位相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来日我定会备上厚礼登门道谢。如此,我也该回去了,还要再为阿爹打造一副棺木呢——”她说着说着,忍不住泣不成声。 冯娘子拉着她的手,一脸心疼,“没关系的惠娘,我们会帮你的。” 惠娘感激地回握住她的手,“谢谢你,丽娘。” 如此一番道别后,众人便各奔东西。 他们来时是深夜,回去时天已大亮。几人依然乘了先前的马车,至于不同路的云莱,便只能走回去。 临行前兰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对云莱道:“妙法寺那边,怕是还得道长跑一趟,否则回头这里的事情传出去,被主持方丈误会就不好了。” 云莱重重点头,“放心,贫道会善后的。” 第106章 谢礼 几人回到隐古时早已过了午饭时辰,玄耳想是真的饿得狠了,一进门就冲着池塘大声哀求阿淮赶紧做饭吃,常辛没听到阿淮的回应,但无风的池面忽然荡起阵阵涟漪,想来那就算回应了罢。 下午吃完饭后,几人稍作收拾就准备出发赶往珙县。临走前阿圆神色犹豫地看着兰隐,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直到离开他都没能说出来。 等他们走后,兰隐有些奇怪地问常辛,“他看起来怎么那么奇怪?”常辛也很不解,“可能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等他回来再问问?”兰隐也没在意,点点头就往后院走去,“那我先回去休息了,奔波这么久困死了。” 由于这天午饭吃得晚,晚上阿淮没再做饭,常辛自然也没去买菜,所以直到第二天早上,常辛才发现厨房里的异常。他十分吃惊,犹豫再三还是敲响了兰隐的房门。 兰隐过了很久才来开门,她哈欠连天,脸上写满了不悦。 “大清早的,做什么吵我睡觉?” 常辛有些心虚,但还是鼓起勇气道:“我也不想吵你,可是厨房里的钱都没了,我没钱去买菜,所以才……” 兰隐有些吃惊,“都没了?”常辛点点头,“一个铜板都没剩下。”兰隐飘向厨房,很快又飘了出来。她阴沉着脸色问常辛,“我记得昨天罐子里的钱还有半罐?” 常辛想了想,“好像是的。” “所以是他们几个走了之后罐子才空的。”兰隐说着,脸色更阴沉了。常辛见此连忙劝慰道:“也不一定就是他们带走的,还是等他们回来问清楚再下定论。” 兰隐一声冷笑,“玄耳从来不会做这种事,阿圆谅他也没这个胆子,只有那只胆大包天的红线妖——”她说着说着就住了嘴,但脸色寒如冰霜,看得常辛一阵发怵。 仔细想想,临走前阿圆看起来是很不对劲,怕不就是因为这件事。不过他们拿走那么多钱做什么? 兰隐没再多说什么,她飘回去敲响了隔壁的门,很快,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还没等常辛看清里面有什么,兰隐就从屋内接过一个小袋子,顺手又将房门给关上了。 她远远将袋子朝常辛一抛,转身又回房去了。 “你去,别再吵我睡觉了,不然就把你丢池塘里去。” 常辛手忙脚乱接过袋子打开一看,就见里面放着两锭银子。他叹了口气,拿着钱袋走进厨房去取菜篮,一边寻思着该去哪里换些碎银和铜钱。 这银子拿去买菜,小贩可找不开…… 之后几日十分平静,常辛先前种的菜早就长好,他们也算是吃上了最新鲜的菜叶子,至于池塘里的鱼,还需要些时日,不过经过阿淮的训练,它们看着健壮了许多,游起来似乎也比寻常的鱼快些,经常一道影子闪过,常辛还没看清就没了。 经过连续几日的送食,常辛和花花熟识了许多。闲来无事时,花花会跟他讲附近的八卦,不过大多是关于猫的八卦,花猫和白猫好上了,黑猫追求橘猫没追到,灰猫和黑白猫生了一窝小猫,现在又快生第二窝了…… 常辛不好拂了他的兴致,只能面带微笑地认真听讲,这也让花花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 几日后,阿圆等人还没回来,惠娘和冯娘子夫妇先找上门来了。 常辛望着他们身后跟的几辆牛车满脸困惑,“这是?”冯娘子笑道:“这是先前允诺给玄耳公子的十筐大骨头,惠娘又添了些上好的肉,权作谢礼,此外还有些自家做的咸菜、果脯,还有别人送的山货,奴家想着兰姑娘和两位公子可能会喜欢,就都装了些过来。我夫妇二人还和惠娘一起凑了些钱,这几日去置办了些谢礼,今日也一并拉过来了……” 常辛看着那堆东西,不禁有些语塞,“这……多谢娘子的好意,但是这也太多了些……”先前珙县小妖们送的东西太多,这两日天气渐热,有的还没来得及吃就开始坏了,如今冯娘子三人又送来这许多,怕是存不了多久。 可惜常辛话还没说完,冯娘子就笑道:“常公子快别客气了,这些都是我们的心意,无论如何你都得收下。” 惠娘也笑道:“我这条命都是你们救回来的,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常公子,你就收下。” “可是——”常辛想说兰隐还没醒,要不等她醒了再说,可这边郗武已经开始动手搬了,“常公子,烦请你带个路,能搭把手就最好了,东西有些多,还得多跑几趟呢。” 常辛无奈,见冯娘子和惠娘都开始卸货了,只好上前帮手。 几人东西搬到一半,兰隐醒了。她有些茫然地望着满院子的箩筐,开门的手顿在半空许久没有动作。 “你们这是……在干嘛?”冯娘子见她出来,连忙笑着上前又解释了一遍。她听完后嘴角微抽,“这……玄耳都是瞎说的,他平日没事就喜欢说胡话,可当不得真,你们还是把东西抬——”“兰姑娘快别客气了。” 冯娘子笑眯眯打断了她的话,“这点薄礼比起你对我们夫妇和惠娘的大恩来说不值一提,东西都搬来了,我们也不好再搬回去,兰姑娘,你就收下,否则我们就要寝食难安了。” 兰隐还在尝试推脱,“可是这许多东西一时半会也吃不完,放久了坏掉也浪费……” “这倒也是。”冯娘子思索道:“这样,晚些时候我们再去多买些冰块,将这些肉都冻起来,省得回头真放坏了。” 兰隐:“……不必劳烦了,我有办法存放的。”冯娘子想起她的神异之处,一时也笑道:“是了,姑娘神通广大,可不比奴家有法子?如此,奴家就不班门弄斧了。” 兰隐虽然在笑,但那笑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冯娘子三人离开后,常辛望着满院的东西发愁,“兰隐,你刚说的是什么办法?” 第107章 梦龙 兰隐气道:“我哪有什么办法?远水解不了近渴,等我将东西取回来,这些肉早就坏掉了。就先这样放着,玄耳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常辛噎了下,“这天气,怕是放不过两日……”“那就先去买些盐回来腌上,争取多放几日。”兰隐黑着脸道:“若是坏了,就让玄耳全吃下去,我看他以后还敢乱说话。” 常辛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兰隐,新奇之余不免同情玄耳,看来他这顿骂是躲不过去了。 下午,常辛买回了好几罐盐,在后院任劳任怨地腌肉。他才腌了不到一筐,兰隐推门出来了。 她站在檐下默默望了一会儿,忽然幽幽道:“你先停一下。”常辛以为她有什么吩咐,连忙停下来,谁料她说道:“你别腌了,把活留给阿淮,她刚才给我送信,说你抢了她的活,她很生气,很难受,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希望你立刻停下,赶紧离开后院。” 常辛噎住,“……阿淮姑娘什么时候给你送的信?我怎么没看见?”兰隐幽幽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抢了她的活,让她很生气,很难受。” 常辛百思不得其解,“阿淮姑娘怎么这么喜欢干活?”兰隐解释道:“因为,干活就是她的修行,你抢她的活,就是耽误她修行。” 常辛叹了口气,起身擦手,“那好……我去洗个手,这就离开后院,给阿淮姑娘腾地方。” 兰隐望着他想了想,“你若实在无事,不如出去打听下哪里可以学赶车,若是打听到了,你明日就去学。” 常辛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事,只好点头应下。 下午,常辛出去转了一圈,也没打听到哪里可以学赶车。 给花花送晚饭的时候,他顺嘴提起这事,花花将一条鱼干塞进嘴里,拍着胸脯道:“这事简单,常公子,你就交给我,不出三日,我一定给你找到。”常辛也就感激地谢过了他。 等常辛回到隐古的时候,所有肉都已经腌完了,连一些易坏能腌的吃食也都腌上了,后院里支起了几个架子,上面东西挂得满满当当。 吃晚饭时,兰隐对常辛道:“你明日去寻几辆牛车过来。”常辛好奇道:“寻牛车做什么?” 兰隐叹了口气,有些发愁:“谢礼太多了,不止这院中,连厨房里也堆了许多,阿淮跟我抱怨那些东西太占地方,我想着明日挑些合适的出来,给那日在寺庙帮忙的小妖们送去。你回头让花花去给他们送个信,让他们挑个地方把东西分一分。” 常辛点头应下,又跟她说了赶车的事。她也没在意,随口道:“若实在找不到,此事就先搁置一段时间,近日应该也不会再乘车出门了。” 常辛犹豫半晌,还是期期艾艾开口道:“那个……你能不能把《古寺惊魂记》借我看看?”兰隐有些意外,但还是应道:“可以,吃完饭就给你。” 常辛很是高兴,“多谢。”兰隐笑道:“是个很有趣的故事,你是该看看的。” 常辛心里好奇,吃完晚饭后,就带着两册书回到前院,迫不及待看了起来。 故事的主人公是位年迈的老人,故事以回忆的方式娓娓道来。 老人的前半生十分辉煌,他身在仕途,也曾位极人臣,官居太尉。 年轻时的他特别向往张僧繇画龙点睛的传说,他自幼学习画技,兼之好龙,平生独爱画龙,便向来以张僧繇为典范。 那时他还未身居高位,闲暇较多,于是便将所有时间都用来苦练画龙技法,但无论他如何刻苦用心,都始终做不到点睛而活的境界。 随着年岁渐长,他的官位愈高,画龙之技也愈发纯熟,逐渐名动京城。 那年皇室祭祖,皇帝命他负责献上祭祀所需的真龙画像,他耗尽心血画出一条威风凛凛、气势非凡的天龙,为了让皇帝更加满意,他特意以青为主色,寓为青龙。 这条青龙被画得栩栩如生,它庞大的身躯隐于云雾之中,飞扬的龙鬃游于雷云之上,张牙舞爪,双目炯炯,一眼望去竟似活物般威风凛凛,令人生畏。 皇帝十分满意,重重嘉奖了他,并在祭祖时特意将画像悬于祭坛之上,以告上天。 当天晚上,他便梦到画中青龙来访。青龙隐在云端,雷声问他:“凡人,汝如此钟爱于龙,莫不是如叶氏一般虚伪之辈,有朝一日得见真龙,却是退避三舍,惧怕不已?汝等人类惯会谎话连篇,不能轻信。” 他在梦里一派坦荡,毫无惧意,“某之所言,天地可证,若是有一句虚言,便叫某天打雷劈,不得善终。某之好龙,如鱼之渴水,鹰之慕穹,若是能教某在死前得见真龙面目,那某便不枉此生,死而无憾。” 青龙听了哈哈大笑,纵身便隐入云端消失无踪。 祭祖结束后,他随皇帝车队返回皇城,途经一山野,他因内急离队,回去时便迷了路,不知为何竟走入一个山谷,在谷中转悠许久都无法离开。 就在他心中着急的时候,忽然听见谷中传来阵阵轰鸣之声,他心中好奇,循声找去,只一眼就被震惊得目瞪口呆。 空旷的山谷之中,盘卧着一条无比硕大的青龙,它须发长飘,身姿华美,威严不可直视;它硕大的龙头栖于路口,一双灼灼双目正静静与来人对视。 在巨龙的注视下,来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望着眼前庞大的身躯,他双眉一挑,竟缓缓笑了。 “您就是那晚出现在某梦中的青龙大人。” “凡人,你见到吾,竟不觉惧怕?”青龙审视着他,瓮声问道。 他不躲不避,直视青龙,言笑晏然,“某已说过,某好龙之心,天地可证,今日能有幸得见真龙,某夙愿已了,纵现在身死,又有何憾?” “果真没有遗憾吗?”青龙突然怒声道:“那吾现在就杀了汝,如何?” 他想了想,“还是有个遗憾的。” “是何?” 第108章 晚年 他叹息道:“某生平两大心愿,其一得见真龙,现已实现;其二则是画技之极,某尚未达到画龙点睛之境,实在惭愧,但今日龙神现身,某亲眼目睹您的风采,相较之下,某微末画技,确实难登大雅,如此,便也称不得遗憾了。” 青龙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张僧繇之画技,确实了得,昔日他画中飞天之龙,如今还在遨游四海呢。不过凡人,吾观汝之技艺,早已超凡脱俗,汝所画龙像,竟能与吾相似八分,吾心有所感,故才现身一见。” 他听闻此言,十分感激,“某得此幸事,足慰平生。” “凡人,吾已年迈,余生岁月,想在这凡间栖身,吾幼时得闻红尘,千秋万载,却困于族务,无法脱身,如今吾大限将至,思来想去,还是该来走一遭这凡尘,汝可愿以汝之画,供吾栖身?” 他心中大喜,“自然愿意,龙神大人肯屈尊,某荣幸之至。” 青龙注视着他,瓮声道:“凡人,莫要高兴太早,吾虽借画栖身,但只作过客,不入红尘,往后岁月,无论汝生老病死,荣辱盛衰,吾皆不会插手半分。” “自然。” “吾所需之画,乃吾之海市龙宫,新王继位,海市易主,吾再难栖身,若能得汝一画寄情,倒也幸甚,汝若应下,需得尽心竭力,不可有丝毫疏怠。” 原来,这条青龙以前竟是海市龙王。 他心中惊叹,一一应下,“某必全力相赴。” 见他应下,青龙十分高兴,庞大的身躯倏而变小,直至最后形如青蛇。小龙钻入他的衣袖缠在腕间,催促他快些离开。 “吾见到与汝同行的人间帝王正在四处寻汝,吾这就送汝出去。” 话音落下,他只觉一阵恍惚,然后又被耳边嘈杂人声惊醒。他思及先前所见,心中茫然,却又察觉到腕间有道冰凉的东西正安然栖身。 他知道刚才的青龙并不是幻觉,心中不由惊喜,见帝王问询,便随意扯个谎将此事圆了过去。 回去后,他立刻动笔,按照青龙所述画起了海市龙宫,由于画幅巨大,他耗时整整三年才得成卷。 三年时间,朝堂变幻,他的官位越来越高,每日事务也愈发繁忙,但他一直牢记自己的承诺,每日必会抽出时间为青龙作画,从没有丝毫怨言。 随着相处日久,一人一龙之间也生出情谊,他们从不对彼此多言,但缘分之线渐渐紧牵。 他特意在府中开凿湖泊,引入活水,遣散仆从,让青龙自在栖于湖底,青龙也颇为高兴地领了他的情。 画卷收尾那日,他十分兴奋,当晚就将卷轴捧到了青龙面前。青龙看过后也很是激动,他盘旋画上,一点点从卷头爬到卷尾,最后竟忍不住双目湿润。 “从今往后,这就是吾之天地。”他说着,目光灼灼望向旁边的人,“凡人,汝与吾平生所见之人皆不相同。吾昔年感叶氏之诚,现身相见,可那叶氏却惊惧如鱼,辜负吾之好意,汝至诚至信,实属难得,这份情意,吾铭感于心。” 他心中震惊,没想到青龙就是当初叶公所见之龙,那道仅留存于传说中的声名,如今化作实影正活生生在他面前,这让他如何能够平静? “从今往后,天道自然之下,吾自会护汝安宁。吾不便插手人间之事,世道演变,汝之生死自有定数,但吾可保汝不受非人之扰,妖邪之苦。” 青龙本以为他会欣喜感激,却见他只坦言笑道:“某曾答应龙神大人,为您作画,如今某不过实现了自己的诺言,龙神大人的答谢实在愧不敢当。更何况龙神大人既言生老病死皆有定数,又安知非人妖邪之困不是定数呢?龙神大人,您自安度余岁,不必为某而烦扰,某盛时敬您于高台,衰时敬您于乡野,便是身死,也会敬您于灵台。某不图庇佑,不沐神光,只为某心之所往,别无他求。” 青龙沉默了,良久才叹息道:“像汝这般的人,吾生平还真是少见。” 自那以后,青龙便栖于画中,沉入他梦中的海市之内。 岁月流逝,风云变幻。昔日的年轻人渐渐须发全白,官拜太尉的他早已不复壮年光景,却在朝堂争斗中被牵扯入内,每日殚精竭虑,不得脱身。 实在厌倦时,他也会问青龙,“你们龙王的争斗也这么激烈吗?”青龙嗤道:“龙王之争可不似人间这般复杂,龙族崇尚实力为尊,只要足够强大,任何龙都可以当龙王,吾年轻时也曾打遍族中无敌手,但后来年岁渐长,终不似往日强大了。” 他愣愣望着天空沉默不语,良久才叹息一声,“朝中众人各为其主,其中不乏如某一般的重臣,这场争斗已近尾声,某知道最后登上帝位的不会是某主,他若败了,某的下场也会很凄惨,某已经看到那一天了,某虽无憾,可一想到晚景如此,仍是不免凄凉。” 青龙同情道:“吾可以理解汝。在龙族,按照旧例,新王继位,一般会杀死前主,以免其旧属怀有异心,祸乱族群。吾本该死于新王爪下,但吾昔日对他有恩,吾又以性命发誓,余生绝不踏出人间一步,这才得以保全性命,想来汝等人类也是如此。” “某已行将就木,早就该致仕归田了,可如今身在局中不得脱身,怕是无法善终。某死后,还望龙神大人好自珍重。” 青龙望了他好一会儿,“凡人,汝之故土在哪?”他释怀笑道:“龙神大人是想送某的尸骨回故土吗?某虽无法保全自己,但尚留有一丝血脉,某死后,会有人将某的棺椁运回去安葬。 某的家乡在邛州一个小镇内,那里虽然地处偏僻,但山水秀丽,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某从前总想着日后离了朝堂,就回去寻个小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好生体味一番人间烟火,与清风明月为伴,安享晚年,但如今看来,怕是只能在梦中追寻了。” 第109章 回乡 青龙静静看着他,“那汝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笑道:“某这一生,遇该遇之人,行该行之事,某回望前半生,万事万物皆正合时宜,某并没有什么遗憾,也没有什么未了心愿,只盼龙神大人能安然余生,不要被凡尘浊事所侵扰。” 想想后他又道:“某已经跟家中说好,待某的尸骨回乡后,就寻个风水宝地将某葬下,龙神大人日后若是去做客,可以去寻某说说话。” 青龙缓缓笑了,“好,凡人,相识一场,吾会送汝走完这最后一程。” 年岁缓行,政事剧变,没过两年,旧皇驾崩,新帝继位,而他谋划好的后路却生了异变。新帝一改昔日秉性,即位后便锋芒毕露,以雷霆手段整顿朝纲,对昔日旧敌赶尽杀绝,其中便包括曾另为其主的他。 新帝的性情大变将所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那段日子,朝中人人自危,却敌不过天子斩草除根之心。每日宫门外都能听到哭嚎之声,看到血流之景。 他每日都会让人出去打听消息,每每听到新变,皆长叹不已。他也时常会对青龙提起新丧之人,其中有他的故友,有他的门生,也有他多年针锋相对却惺惺相惜的朝臣,他哀叹他们的命运,更哀叹自己早已看见结局的未来。 他与青龙提起这些事时虽然在笑,却满眼沧然,“他们许多人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不过因着与某有旧,新帝如今杀的是他们,要不了多久,就该是某了。” 青龙默默望着他,“汝不能逃走吗?”他叹息道:“某生平磊落,即便是败,也不能当逃兵,况且昔日故旧多因某而死,事到临头某却贪生,如此背义之事,某万万做不得。某只愿他日黄泉之下相见,他们不要太过憎恶于某。” 那之后没过多久,他担忧的未来便降临了。新帝下旨将他押入大牢,等候处决,临走前,他对着院中湖泊微笑,满目怅然,“龙神大人。”他轻声道:“某要先行一步了。” 那日晚,前太尉府中之湖一夜枯涸,众人得见,皆引为神异,一时争相传诵。 入狱后不到一月,新帝就下旨将他赐死。临死前那夜,他在狱中仰头从那扇小小的窗后窥得半片月色,不禁想起自己昔日所念,而今沦为阶下之囚,那些清风明月的念想也早就不可追寻,他只遗憾自己这副残骨怕是连回乡都成了妄想,新帝旨中,竟连他身后之事也一并过问。 多年争斗,帝王早就恨毒了他,却一直隐忍不发,如今登上高位,一朝雷霆之怒,生生将他所有后路斩断。 垒高台,筑高台,高台起落,高台埋。 昔求求,今囚囚,求来囚去,独开败…… 那一晚,他安然入睡,心中竟前所未有的宁静。 第二日一早,就有皇帝近侍来到狱中,想是来宣读最后旨意。他整顿衣冠,从容领旨,谁想近侍神色复杂地看了他许久,旨意中却是只将他贬为庶人,逐出皇城,终身不得返还。 他心中惊讶且茫然,但近侍催得紧,他也就只好跟着离开。 皇帝虽不知因何故放了他一条生路,但没给他留下一丝财物。所幸出狱后有昔日老仆在街边等候,老仆本想赠他些钱财,却被他婉言谢绝。 他向老仆讨要了纸笔,在街边卖画,如此几日下来,倒也勉强凑足了回乡的盘缠。 在老仆前来送行时,他偷偷将纸笔钱归还,当日便启程离开了这座他浮沉半生的皇城。 出城的头一天,他就在郊外捡到一幅画卷,打开一看,正是昔日所画的海市龙宫。他了然一笑,没有多言,只将画卷随身携带,直到晚上露宿荒野时,他才对着卷中青龙轻声道了句:“多谢。” 良久后,青龙才哼了一声,从画中现身。 “汝怎知是吾?” 他叹道:“除了龙神大人,这世间怕是没有任何人能救下某的性命,却不知龙神大人是如何做到的?” 青龙避而不答,只道:“汝既要回乡,便将吾带上,吾在这人间无亲无友,甚是孤寂,只得汝一人相识,便同汝一道去看看那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他心中感怀,面上却也只笑道:“自然。” 可从那日起,青龙就再也没有现身过。他心中狐疑,便每日拿出画卷观看,时日久了,便真被他看出了些端倪。 原来,如此。 他对着画卷沉默许久,终是只得一声长叹。 由于他年事已高,回乡的路便异常艰辛而漫长。他不敢送信回去,怕皇帝还留有后手,便只一个人且走且停,缓慢前行。 如此过了几月,消失许久的青龙才再次现身。见他望着自己眼眶渐红,青龙十分惊讶,“吾不过离开一段时日,汝这是做何?” 他揉揉眼笑道:“无事,某不过被风沙迷了眼睛。”青龙看看门窗紧闭的客栈,心中狐疑,却也没再多问,只是道:“吾近日疲乏,需要静养,汝好生保管画卷,切不可有任何差池。” 他郑重应下,“自然。”想想后,他又轻言道:“再过几日,某就能抵达家乡了,龙神大人——”他顿了顿,“早日恢复,到时某带您去看青山绿水,风土人情。” 青龙哈哈大笑,“好,吾等着那一日。” 可世事无常,由于日久奔波,他的身体早就出了问题,回乡后心中一松,所有积压的毛病都争相涌出,没过多久,他就病倒在床,日渐衰弱,又过了不到半月,年迈的他便在家人的哭嚎声中与世长辞。 他死后,家人按照他的遗愿,将那幅画卷一同放入棺中,葬入了早就选好的风水宝地。 那是个安静秀美的山坡,在有月亮的夜晚,他曾飘出来看过,是他一直向往的安享晚年之所。 他十分满意,转头想要与青龙说话,身边却空空荡荡,他这才想起来,青龙还在画卷之中修养。 他有些失落,但很快又高兴起来,“龙神大人,这次,某应该能陪您很久了。” 第110章 百年 黑白无常来的那一天,他拒绝了前往地府轮回。黑白无常告诉他,灵魂若是长期滞留人间,就无法再往生了。他毫不在意地笑道:“即便没有来生,某也要留在世上,某还有心愿未了,恕某不能与二位大人同行。” 黑无常见他不配合,当下大怒,本想强行带他走,但白无常安抚道:“阿咎,你先别冲动,他身上有天龙的味道,这附近也有很强的龙气,咱们还是不要贸然行事。” 黑无常怒道:“就算是天龙,也不能干扰六道轮回之事?”白无常安抚道:“按理来说是这样的,可若是咱们强行带他走,惹怒了天龙,天龙把咱们都灭了,就得不偿失了。” 黑无常还是很生气,“天龙要是敢动我们,是会遭到天罚的!” 白无常顺着道:“是是是,可到时候咱们都没了,就算他被天罚又能如何呢?你别忘了,地府里可是有很多人想抢咱们的位置呢。反正人间时常会有带不回去的魂魄,他自己也不愿意去轮回,咱们这次就当不知道,回头把他往失踪名册上一记,这事也就过去了。” 一听这话,黑无常就冷静了许多,“也是,那就这样。”白无常转头对他道:“冯生,你既已想好,我们也不强求,如此,你便自留在人间。” 黑白无常离开后,天地间又只剩下他一人。一道巨大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从黑暗中浮现,熟悉的声音沉沉问他:“为何不去轮回?”他回过头,望着不知何时出现的青龙笑道:“某曾答应龙神大人,要带您去看此地的青山绿水,风土人情,某不想让您失望。” “可汝如今已身死,也无法再远行了。” “无妨,此地山清水秀,未尝不能久居,某便在此长住,权当颐养天年。听闻鬼魂亦可修炼,某定会努力修炼,待某强大起来,就能实现对龙神大人的诺言了。” 青龙沉默地望着他,“汝放弃入轮回,来日必将会后悔。” 他笑道:“生所走之路,从未后悔,即便如今身死也如是,倒是龙神大人,您为何出现得如此巧合呢?”青龙沉默下来,半晌才道:“吾感应到地府阴气,故而出来一探。” 他没再多言,只笑问道:“龙神大人的伤好了吗?” “无甚大碍——嗯?汝怎知吾受伤之事?” “某在画卷之上看到了血迹。” “原来如此。” “龙神大人是如何让新帝改变主意放某一条生路的呢?” “吾入其梦中,称汝对吾有恩,若其不愿放汝生路,吾便不再庇佑其江山社稷,人间帝王以吾身为尊,听闻此言,自然相从。” “龙神大人救了某一命呢。” “可汝还是死了。” “没关系,某生前一路行来,也算看过不少风景,某死而无憾。” “如此甚好。” “龙神大人……” “何事?” “您是因为救某之事,遭了天罚吗?” “汝怎得知?” “方才两位无常大人提起天罚,某忽然想起从前您说过,人之生死自有定数,您救某也算逆天改命,故而有此一问。” “汝思虑太多,区区人类命数,吾改便改了,天道又能奈吾何?吾受伤是因为入人间时发过誓言,不问红尘之事,如今违背旧誓,故而受罚。” “如此说来,还是因为某才受的伤。” “哼。” “龙神大人。” “何事?” “谢谢您。” “……不必。” 明月之下,清风拂过,一龙一鬼并坐在山坡之上,看夜色静谧,繁星明灭。 时光流逝,岁月变迁。他死后,家中依旧代代相传,却再也没人入过仕途。他的后代在镇上盘了间铺子,做各种各样的营生,从米面油盐,到酒水饭食,直到后代中再次出了个尤喜读书的年轻人。 他自小便聪慧过人,随着年岁渐长,学识也愈发渊博,可因着商人出身,他无法参加举仕,为平心中遗憾,他便用家中余钱开了间书铺,又尽心教导后辈以读书为重,于是自其后,冯家便世代经营书铺,逐渐传为百年老店。 那时候他已经知晓如他这般的鬼魂并不能修炼,但有青龙相伴,随着滞留人间愈久,他的魂体也愈发自由,于是闲来无事时,他会顽心大起,入子孙后辈的梦中给他们讲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 故事讲得多了,便有子孙将其记录下来,装订成册,放入书铺售卖,一时倒是畅销无比。 他见后回去同青龙炫耀,“看来,某生前事迹也算得上辉煌。”青龙望着他叹气,“汝之坟墓即将不保,汝倒是十分看得开。” 数百年光阴匆匆,随着朝代变迁,昔日的小镇也日渐繁华,如今将要变成一座县城,而他坟墓所在的山坡也在扩建范围之内。 由于地方官员还算厚道,兼之此事对于镇上的百姓来说有利无弊,因此多方商议之下,他们全都同意了迁坟。 可问题是当年葬入山坡后,他以为会长眠于此,于是青龙便在地下挖起了龙穴,时隔不过数朝,龙穴就已成型,而他的棺木也被挪到了龙穴之内,如今上面再挖,是挖不出任何东西的。 对此他倒是坦然,“数百年之久,足够墓穴变迁,他们寻不到某的棺椁也属正常,如此,某便真能长眠于此了。”听他这样说,青龙也没再多言。 后来冯氏子孙来迁祖坟时果然就没找到棺木,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带走墓碑和一抔墓土,权作对先祖的哀思。 由于本为墓地,阴气较重,因此扩建之后,山坡上修起一座寺庙,初时是为镇压阴邪,后来年岁日久,香火倒也还算鼎盛。 他是阴魂之体,寺庙在上,本不能频繁出没,但他长年与青龙待在一处,魂体强大,因此只要避开寺中佛光强盛之所,倒也能出入自由。 闲时他喜欢在寺内晃荡,见到什么新奇的人事便回来讲给青龙听。 青龙初来人间时就已大限将至,后来又雪上加霜经历了一场天罚,如今时过数百年,更是老态毕现。 第111章 长存 他的精气神比起从前差了许多,也早已无力维持海市龙宫图的幻景,每日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地底抱着那幅卷轴沉睡,也鲜少再化作小龙同冯生出去看世事变幻。 对此,冯生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从不在青龙面前提及此事,只每每出门回来后兴致盎然与青龙讲外界之事,讲到激动时,青龙也会抬起那颗硕大的头颅,静静望着他微笑。 一龙一鬼又相伴数十年后,朝代再次更替,当朝天子信道不信佛,于是地上的佛寺也随之衰败起来,后来更是日渐荒芜,变成了一座废弃之地。 寺庙废弃后,他出入再次自由,有时便会在夜里与路过借宿的行人相遇。他在寺中邂逅了许多人与妖灵,同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或有趣或波折的故事,也曾将这些故事一一讲给青龙听,有时青龙听得倦了乏了,他便如从前一般入子孙后辈梦中讲与他们听。 而那些曾在古寺中遇到神异之事的行人回去后口耳相传,日子久了,便传出些恐怖的惊魂故事来。 他得知后,回去跟青龙抱怨,“某鬼品高洁,从来不胡乱吓唬人,他们净会胡言,将某的名声都给毁尽了。” 青龙疲倦地笑他,“汝都已做了鬼,还有何名声可言?”他笑道:“鬼名也是名,魂声也是声,某虽是鬼,但出门在外,许多妖灵也都是认得某的,谁说某没有名声?” 青龙初时还在笑,但笑着笑着,便又缓缓睡了过去,而他看着沉睡的青龙,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去,终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青龙如今沉睡的时间越来越久,怕是要不了百年,就会离开人世了。 从前青龙曾与他说过,龙族死去后魂魄会去往归墟,那是一座无底之谷,众水汇集之处,也是他们最终的归处。可他身处人间,无法返回海域之中,死后怕是去不了归墟,只能消散在世间了。 若是有朝一日青龙离开人世,他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应当会很孤寂? 又过了几十年,青龙愈发虚弱,每日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有时好几日才会醒一次。 他时常会下去看望青龙,更多时候是坐在寺中怔怔发呆。 他有时候也会想,若是哪一天他再下去,发现青龙已经没了呼吸,那他……该如何? 或许就这样守着青龙的残骨,从今往后靠回忆度过漫长岁月,给往来的行人和妖灵讲讲从前的故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罢。 有一天晚上,天降大雨,寺里来了位避雨的女子,女子带着一只黑身白头的猫。 他见那猫进寺就睡,女子一人坐着烤火十分无趣,便现身给她讲了个故事。女子似乎对故事中的青龙十分感兴趣,一直在追问细节,他闲着无事,也就一一讲与她听了。 故事讲到一半,大雨渐停,女子看看天色,只言自己有急事,需要马上赶回去,来日再来听他讲故事。 临走前,女子留给他一块青石方牌,上面刻着条威风凛凛的天龙。女子说自己是在海里捡到此牌,既然他这么喜欢龙,便赠与他,权作留念,也能用来防身,以免她离开的这段时日,他遇到强大的妖灵,散了魂体,她便听不到故事的结局了。 他这才知晓女子不是凡人,见她执意相送,便也坦然收下了。 女子离开后,他下去龙穴,守到青龙醒来,又将这件事讲与他听。 青龙见了石牌十分惊讶,“这是吾昔日旧物,已遗失许久,没曾想有生之年还能得见。” 在青龙的请求下,他将石牌留在龙穴,谁料不过两日,青龙的状况便愈发差了起来。 他心中焦急,却无可奈何,只能每日守在青龙身旁,再不肯离开半步。 青龙见此,笑着安慰他,“吾大限早至,强留这许多时日,乃是有心愿未了,如今得此龙牌,也算了却吾一桩心事,如此,吾便可安心离去了。” 他默默望着青龙,喉头哽塞,说不出半句话来。 两日后,深夜,大雨倾盆,电闪雷鸣。昏暗的洞穴内,青龙生息渐弱,生命已然走到尽头。 “龙神大人,今日外面在下大雨,您听见雷鸣之声了吗?”他默默坐在巨龙身前,望着前方那片昏暗发呆。 “吾听见了海浪之声,想来吾很快便能回到海中了。” 青龙勉强睁开双眼,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 “凡人,不知为何,吾有些想念从前那座小湖了。” 他轻声笑道:“那座湖耗费了某许多心思呢,您初见时还嫌它小,让某好生伤心。” 青龙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闭上双眼没再说话。 许久过后,他忽然对着虚空怔怔唤了一声,“龙神大人。” 一片长久的寂静。 就在他目光暗淡之际,青龙却勉强抬起眼皮望向他,“何事?” 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您既要回到海中,不如将某也带去,某还从未见过海市龙宫呢,您带某去见见,如何?” 青龙一声轻笑,却没有应他,良久后才叹息道:“吾来人间一遭,幸得与汝同行,这一路才不觉孤寂。如今想来,汝陪伴吾也有数百年了,够久了……待吾去后,汝便自去轮回。” 他笑道:“龙神大人,您忘了?某早已放弃轮回,怕是无法再往生了。某觉得这样甚好,待您回到海中后,某便留在这寺内,闲暇时上去与过路之人和往来妖灵说说话,听他们讲讲人世变幻,也算得上趣味无穷。可惜您回去后,就再也听不到这些新鲜事了,某这样一想,倒还有些舍不得。” 青龙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默默注视着他,目光温柔,“可惜吾没有来世,怕是无法再与汝相遇了。” 他一声叹息,再次疲惫地合上双眼,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能睁开眼睛。空旷安静的洞穴内,只余下一句温柔而悠长的话语,带着他最后的心愿,一点点缓缓飘散。 “愿汝轮回之后,能得永世安宁,吾会在这红尘天地间,化为清风明月,伴汝长存。” 是夜,风雨交加,天地轰鸣,可龙穴之中,却一片荒芜死寂,身边的青龙安静如斯,再无生息,而他的心也随之寂静下来,举目四望,皆是黑暗,地上地下,寸草难生。 从今往后,这尘世间,就真的只余他一人了。 第112章 轮回 几日后,龙穴中意外地来了客人,是熟悉的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见了他,黑白无常颇为客气,“冯生,你的姓名已从失踪名册上移除,你可以去投胎转世了。” 听到这话,抱膝坐在龙尸身旁的他缓缓抬头,双眼空洞,十分茫然,“投胎……转世?” “是啊。”白无常笑道:“这可是天龙大人临终前特意为你求来的呢,你可莫要辜负了天龙大人的一片好意。” “……某不明白。”他怔怔望着二鬼,心中一片麻木。 白无常正想说话,性急的黑无常就不耐烦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条天龙临死前往地府传了龙牌,为你求来一个轮回转世的机会。本来你都已经记在失踪名册里了,咱们兄弟俩是不会承认你这桩旧事的,但是这条天龙直接传龙牌找到了阎王大人,将你失踪之事全揽在了他身上,请求阎王大人再给你一个轮回的机会。 阎王大人虽然平日和龙族没什么交集,但人家找都找来了,为了你一个小小的凡人得罪龙族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他老人家这么一寻思,索性就卖了这个人情,亲自将你的名字从失踪名册上抹去了,所以你现在可以去轮回了,这不,咱们兄弟俩现在来接你了,你赶紧跟我们走。” 见他听完后一直沉默,白无常也劝道:“你还是赶紧跟我们去地府轮回,要知道为了能让你顺利投胎,咱们兄弟俩可都没有告诉阎王大人这条天龙已经快要死了,否则阎王大人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因为忌惮龙族给你这个机会了,你可不要辜负了天龙大人和咱们兄弟俩的一番苦心啊。” 黑无常闻言不由奇怪地低声问道:“你先前不是说,怕他们去阎王大人那里告咱俩的状,这才帮着隐瞒的吗?现在又在说什么苦心?这段你先前没跟我说过啊。” 白无常气道:“你个笨蛋!那实话说出来能好听吗?我要如实说了,那不显得咱俩太冷漠无情了吗?天龙大人的尸身还在这呢,这不得捡好听的说?” 黑无常有些委屈,“可是咱俩是勾魂使,本来就应该冷漠无情,秉公执法的啊,咱俩要有感情,那不完了吗?” 白无常噎住,“这种情况不太一样……哎呀你别说话了!阿咎,你真的很不会说话!” “你嫌我不会说话?小安,你太伤我心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咎你别多想。” “我没有多想,你明明就是在嫌弃我不会说话!” “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两鬼吵吵闹闹间,冯生终于开口了。他望着龙尸苦涩笑道:“某不会辜负龙神大人的心意,某随你们去地府轮回,只是可否多容某一段时日?某还有些俗事未了,待某了却心愿后,便随二位使者离开。” 白无常好奇道:“什么俗事?”他沉默了片刻,“某曾答应过一个人,给她讲完一个故事,可那日太过匆忙,故事只讲了一半。她赠与某一件厚礼,某想找到她,给她把后续的故事讲完。” 黑无常听了不耐烦道:“轮回乃是大事,你以为是凡间小孩子过家家,还能停下来容你给什么闲杂人等讲故事?你赶紧随我们回地府,少在这里浪费时间。” 白无常也劝道:“你说要去找人,想来也不知道她住在何处,这要找到什么时候去?轮回之事皆有法度,可容不得你胡来,你还是赶紧随我们离开,若是晚了,阎王大人怕是要问罪的。”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只余一声悲伤叹息,“那可否容某回去看看家中子孙?待看望过他们后,某便立刻随二位使者动身,绝不过多停留。”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白无常犹豫片刻后还是应道:“好,看在天龙大人的面子上,就容你多留片刻。为免你再生出事端,便由我兄弟二人带你前往。” 他谢过黑白无常,又默默看了青龙的尸身好一会儿,这才闭眼转身随他们离开,心中凄楚之余也不由释然。 龙神大人,某会记得你所言,自此千世万世,所遇清风明月,皆是您在与某相伴。 离开人世之前,他找到当时在世的子孙,将这个故事完完整整讲与他听,并特意嘱咐他将此故事编纂成册,放入书铺售卖。 他想,或许这样一来,那名女子能有缘得见,如此也算全了他当日的诺言,而这世间,会有人一直记得他的一生,记得这红尘之中,曾来过一位龙神大人,如此,他便再无遗憾了。 常辛开始看书时夜幕才初临,等看完后再抬头一看,窗外已经大亮了。 他心里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又忽然察觉脸颊有些冰凉,他伸手一摸,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他怔怔站了一会儿,才魂不守舍地抱着盆去后院洗漱,正巧碰到开门出来的兰隐。 兰隐似乎没怎么睡好,一脸倦意地揉着眉心,见到他后便开口道:“正好,我想起来这两日忘了嘱咐你,最近就先别买菜了,我已经交待阿淮,这些日子先紧着把易坏的肉和菜做了,咱们能吃多少吃多少。” 常辛点点头,“那我一会儿就出去找牛车。” “嗯。”兰隐从他旁边路过进了厨房,没一会儿就端着做好的早饭走了出来,“你可将《古寺惊魂记》看完了?” 他沉默地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见此,兰隐笑道:“人与妖灵的邂逅本就是短暂的,冯生能与青龙相伴数百年已是幸运,切不可因结局悲伤而沉迷太深。” 他苦笑道:“我知道,可还是替他们觉得难过。”兰隐笑着往房内走去,“你先别难过,若是想哭的话,也得先把牛车找了再哭,你等得,这些东西可等不得了。” 常辛:…… 由于兰隐发了话,吃完早饭后,他就出门找来几辆牛车,又让花花先去给小妖们传了信,让他们晚点来分谢礼。 第113章 回来了 由于东西实在太多,他一个人搬不过来,兰隐便剪了两个纸人,纸人落地后变成两名白衣仆从,帮着把她挑出来的东西全都装了车,她自己又添了些奇奇怪怪的包裹,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等几辆车装满后,花花也回来了。正在门外清点东西的兰隐见了他顿时笑道:“正好,你们再一起把这些东西送过去,快些的话回来应该能赶上晚饭。” 花花一边点头一边好奇地望着几辆满满当当的车,“大仙,这么多肉啊。”兰隐闻言笑道:“等你回来也送你一些。”他顿时高兴起来,“多谢大仙!” 两人离开时是午后,回来时已是晚上。 下午礼物送到后,小妖们十分高兴,不仅将东西分完了,还各自带了新的礼物,转眼又将几辆空掉的牛车塞满了。 常辛见了大惊失色,连连推辞,可小妖们十分热情,三言两语叽叽喳喳地跟他辩驳,什么都是心意,什么不收就是瞧不上他们,常辛加上花花也才两张嘴,哪里说得过那么多张嘴? 无奈之下,他只好垂头丧气地押着几辆满满当当的牛车又往回赶。 花花见了有些疑惑,“常公子,你这是怎么了?”常辛便将情况跟他说了一遍,他听完后惊讶地张大了嘴,“大仙可真受欢迎啊!” 常辛哭丧着脸,“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兰隐让我把东西送掉,我却又拉了好几车回来,被她知道了,她一定会很生气的。” 花花想了想,“唔,现在的天气确实不太好存放吃食……要不这样常公子,我记得城里还有许多吃不上饭的同族,我明日去联系一下他们,把东西给他们分一分,大家都很穷,应该也回不了什么礼,日后大仙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他们也可以帮着跑跑腿,如此一来,就皆大欢喜了。” 常辛顿时又高兴起来,“好好好,这样一来,兰隐应该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两人进了巷子后,常辛还是有些心虚,于是便让花花带着车等在外面,他自己先进去看看情况。 谁想他才刚上长廊就听到后院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转眼又看到阿圆一脸愁苦地走了出来。他顿时惊讶道:“阿圆?你们回来了?” 见到他,阿圆勉强扬起一个笑脸,“常公子,是啊,我们回来了。”常辛不自觉望向月洞门内,“里面这是在……?” 阿圆叹了口气,“神王大人正在惩罚牵牵和玄耳呢,常公子,你现在还是先别进去了,我看神王大人心情不太好,你去了说不定也会被骂。” 常辛想起门外那几车礼物,不自觉缩了下脖子,“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掐指一算,他们去了好像还没几日。 阿圆站在长廊上,和他一起望向后院,“唉,此事说来话长……”常辛默默道:“你们不是拿了那么多银子吗?都分出去了?” 阿圆挠了挠头,苦恼道:“唉,常公子你快别提这事了,就是因为那些银子都被牵牵分完了,神王大人才会这么生气的。” 他们这次临行前,牵牵怂恿阿圆多带些银子,因为据她这么久以来的观察,银子在人间是个顶好的东西,几乎什么都能买到,所以他们只要多带银子,到时候分给那些受害者,这件事就能过去了。 阿圆起初还很犹豫,但架不住牵牵一直哄他,于是一时头脑发热,就真的照她说的做了。 后来这一路他们确实也很顺利,先前的受害者们看在银子的份上,再加上牵牵装可怜博同情,也就没再跟她计较了。 事情结束后,他想起先前结识的草妖和其他小妖们,想着这次回来就要回天廷了,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下来,不如趁这个机会再去看看他们,于是几人便转道去了山里。 见到他们后,小妖们很高兴,不仅热情地宴请了他们,临别前还送给他们好多礼物,他们回来时,那些礼物便依旧由大鸟们一起带回来了。 兰隐本来就因为牵牵和玄耳的事情生气,一看到那么多礼物就更生气了。她勉强笑着给大鸟们回了礼,等送走他们后,怒气便一下子爆发出来,而牵牵和玄耳也因此正在后院受罚。 至于阿圆,兰隐倒没过多责罚他,或许因为他是客人的缘故,兰隐只是训斥了他几句,就让他自己回屋待着,没事别去后院。他看兰隐脸色不太好,也不敢过多反驳,只能默默地退出来,就正好遇到了从外面回来的常辛。 听完他的讲述后,常辛想起外面的牛车,一时更心虚了。 “你们……带了多少礼物回来?” 阿圆想了想,“比上次少点,这次比较匆忙,大家都没怎么准备,只顺手送了些东西,但他们数量太多了,所以零零总总加起来也不少。” 常辛沉默了片刻,“我有种预感,兰隐今晚要睡不着了。”在阿圆诧异的注视下,他匆匆将事情解释了一遍。 阿圆听完后愣愣地张大了嘴,“那……那怎么办啊?”常辛想了想,“我有个办法,或许可以试试……” 常辛走进后院,第一眼就看到了院中架起的两口大锅,锅中是满满的大肉骨头,而兰隐正面无表情地坐在石桌边喝茶。 牵牵的体型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了正常大小,此时正颤颤巍巍蹲在锅边劈柴烧火,一边烧一边可怜兮兮地抬头去看兰隐,可惜兰隐对此视而不见。 另一边,玄耳也蹲在地上,正默默地啃着大肉骨头,一边啃一边委屈落泪,常辛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啃骨头时是这种表情,一时不由诧异。 “回来了?”就在他发呆的时候,兰隐抬头望向了他。他连忙上前几步,“回来了,东西都给他们分完了,他们收到礼物后很高兴,很激动,所以……” 兰隐默默盯着他,“所以什么?”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兰隐,吞吞吐吐道:“所以为了表达谢意,他们给你准备了不少回礼……” 第114章 惩罚 “不少是多少?”兰隐依旧默默盯着他。 他硬着头皮咬牙道:“就是,去的时候装了多少,回来的时候就装了多少,可能还要更多些……” “咔嚓——”兰隐没有说话,但手里的茶盏碎了。 见她脸色“唰”一下青了,常辛连忙安抚道:“你先别急,花花说了,他还有好多同族吃不上饭,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吃食分给他们一些,他们很穷,也给不起回礼,以后可以给你跑腿当作回报……”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兰隐的脸色,见她听完这番话后稍好了些,连忙一鼓作气继续道:“自雪灾之后,受难的百姓们虽然陆续重建了新家,但许多人日子都很困苦,若是你愿意的话,不如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他们,这样一来,东西也不会堆在隐古内占地方了,他们也能吃上几顿好的了,岂不是一举两得?” 兰隐沉思了片刻,“你说得有理,如此,便按你说的办。” 听到这话,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玄耳连忙放下大骨头讨好笑道:“主人,既然事情都解决了,那玄耳是不是不用再继续吃了?玄耳都已经啃了快一箩筐骨头了,呜呜呜玄耳都快被撑死了……” 常辛默默看了眼他身边那筐啃完的骨头,低下头不敢说话。 听他这样说,牵牵也连忙放下柴火往后退了老远,冲她讨好笑道:“姐姐,那牵牵就先不烧火了?牵牵已经知道错啦,那些银子牵牵会努力干活还给姐姐的,姐姐你就饶了牵牵,牵牵真的好怕火,再烧下去牵牵就要死啦呜呜呜……” 兰隐瞟了他俩一眼,冷笑道:“事情解决了,是你们解决的吗?你们怎么好意思哭?” 两人均默默垂下头,不敢多说一句话。 “这些骨头煮都煮了,玄耳,你今天必须吃完,吃不完不许睡觉。至于你——”她又望向牵牵,“怕火是?” 见牵牵拼命点头,她突然微微一笑,“不知为何,突然想喝骨头汤了,你今晚便连夜给我熬出来,要小火慢熬,炖满六个时辰。你把锅中的骨头全都捞出来,换上新鲜骨头,加入佐料重新炖,到明天早饭时候正好能喝上,若是时辰不够或是不好喝——”她冲牵牵微微一笑,“我就把你扔进火里当柴火烧掉。” 说完也不顾瑟瑟发抖的牵牵,又冷眼望向玄耳,“至于捞出来的骨头,你记得全吃掉,一丁点都不许浪费。” 玄耳不敢反抗,只好含着泪乖乖点头。 兰隐见此总算舒心了些,她看向常辛,“他们回来得有些突然,所以今晚阿淮没做晚饭,我们就将就吃点骨头。” 常辛点头,他先前回来时闻见肉香味,还以为是阿淮做的晚饭,谁想会是这种光景? 想想后他又小心翼翼问道:“我们带回来的礼物还在外面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兰隐摆摆手,“不必了,你看着留下一些好存放的,余下的便全送出去。”常辛只好应下,正准备离开时,兰隐又叫住了他,“早上答应送花花一些肉,你去挑两块带给他。” 于是,常辛转道进厨房挑了两块肉,又趁着兰隐不注意偷偷多拿走了几根骨头,准备一起带给花花,顺便给玄耳减轻负担,玄耳见了,忍不住眼泪汪汪。 “呜呜呜你真好——”常辛连忙止住他的话,又抬头去看兰隐,见她正垂眸望着茶盏发呆,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这才偷偷松了口气。 他抱着一大包骨头,手拎两块肉走出隐古,花花见了不由眉开眼笑,“隔着老远就闻见肉香味了,谢谢常公子。” 在听见兰隐的决定后,他想了想,“既然要将东西送出去,搬来搬去也麻烦,今晚这些车想是要停在外面了,如此,便由我来看守,我一会儿再去找几个同族来,绝对万无一失。” 常辛听了连忙道谢,他摆手笑道:“谢就不必了,常公子多赏些吃食也就是了。” 常辛想起可怜兮兮的玄耳,犹豫片刻后还是应道:“那我晚些时候再给你们送些骨头出来。” 花花十分高兴,肉都没来得及啃一口就跑走了。常辛见此,只好先守在外面。由于腹中饥饿,他便从荷叶包中摸出一根骨头啃了起来。 啃完两根骨头后,花花带着几只猫回来了。闻到荤腥味,那些猫全都两眼放光,他们死死盯着常辛手中的荷叶包,怎么都挪不开眼。 见此,常辛便将荷叶包塞给花花,又回到隐古中顺出来许多骨头,野猫们都很高兴,接连保证一定会看好东西。 花花变回猫形,抱着根骨头趴在地上,一边啃一边朝他笑道:“常公子,奔波一天了,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呢。” 常辛也没再多言,道过谢后便回去了。 后院里,兰隐幽幽望着他,“你倒是挺护着玄耳的。”常辛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瞒不过她,也没想隐瞒,便老老实实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兰隐听后幽幽道:“如此也好,回头正好让这些猫帮着送送东西,隐古可不养闲猫。”说着,她又忍不住瞪了玄耳一眼,玄耳不敢反抗,只好流着泪继续默默啃骨头。至于牵牵,她已经在流着泪重新劈柴炖汤了。 吃完饭后,兰隐便回屋休息了。临走前她交待玄耳看好牵牵,别让她偷懒。玄耳正好吃了太多骨头,被撑得难受睡不着,闻言不由精神一振,“主人你放心,玄耳一定努力干活,将功补过!” 牵牵闻言,哭得更凶了,“呜呜呜我知道错啦,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啦……” 这一晚,隐古内外都飘荡着经久不散的肉香。 第二天一大早,常辛就从床上爬起来,去后院洗漱的时候,他看到了一锅熬得雪白的骨头汤,和眼圈青黑,眼睛却瞪得滚圆的玄耳。 另一边,牵牵正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脸色惨白,精神萎靡。 “呜呜呜……我真的知道错了啦……呜呜呜……我再也不想烧火啦……呜呜呜……这日子没法过了啦,我想回天廷……呜呜呜……” 常辛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第115章 纸鹤 早饭时分,兰隐喝着鲜浓味美的骨头汤,望着萎靡不振的牵牵,满意地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心情特别愉悦呢。” 常辛不由冷汗。 由于心情大好,早饭过后,兰隐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牵牵和玄耳。两人去睡觉后,她便将东西清点了一下,要留下的分别放进了厨房、杂物间和她自己的房间,要送出去的都堆在院内。 这次有猫妖们帮忙,她就没再用纸人。猫妖们十分勤快,或许是因为有吃的,干起活来十分卖力,他们先分了自己的吃食,又帮着一趟一趟将东西运往百姓们安家的地方,如此忙活了一整日,礼物才算分发完毕。 兰隐看着重新空旷下来的隐古,笑得十分满意,“啊,顺眼多了。” 晚饭时分,常辛还完牛车回到隐古,正好赶上晚饭。饭桌上,阿圆小心翼翼同兰隐告别,“神王大人,明日我们就该回去了。” 兰隐举箸的手顿了顿,“这么快?”阿圆挠头道:“我们来得挺久了,也该回去向大人请罪了。”牵牵闻言瘪了瘪嘴,但没敢说话。 兰隐想想后道:“先不急,近日天气暖和,春色宜人,正是踏青的好时节,你们且先休息两日,过两日咱们一块到郊外踏青去,这之后再回去也不迟。” 兰隐既发了话,阿圆也就快快乐乐地应下了。其实他也不是很想回去干活,如今能多玩几天,他自然求之不得。 他们说话期间,玄耳一直神色郁郁地坐在旁边,直到听到“踏青”二字才精神一震,等他们说完话后,他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问道:“那主人,咱们哪天出发呀?” 兰隐想了想,“后日,明日各自准备好要带的东西,再让阿淮做些吃食,到时候一起带去。” 玄耳一声欢呼,饭也不吃了,起身就往外跑,“那我先去收拾东西啦!踏青喽踏青喽!” 常辛见此,也忍不住期待起来。 他还是第一次出去踏青呢,应该会很有趣?真希望明天快些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常辛才刚洗漱完,就见到一只纸鹤飞进了后院,他好奇地走上前,想要将纸鹤拿起来看看,谁想那鹤十分灵活,飞来飞去躲避他的抓捕,他追了半天,累得气喘吁吁,却连纸鹤的翅膀都没摸到。 就在他暗自气闷的时候,兰隐开门出来了。 “这是给我送信的,你追它作甚?”兰隐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拿起纸鹤,而这次,那只刚才还灵活如游鱼的纸鹤一点都没反抗。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就是突然起了玩心,只好支支吾吾道:“唔……我是想……抓住它给你送进去,谁知道怎么都抓不住。” 说着,他又不禁沮丧起来。 兰隐展开那张纸,一边看一边笑道:“这是道术所化,你抓不住也属正常。” 见她看着看着便陷入沉思,常辛忍不住好奇问道:“上面说了什么?”兰隐回过神来,笑道:“也没什么,是云莱道长的消息,他告诉我,霜青已经醒了,她没原谅云莱,但她现在太弱,需要修行很久才能恢复到从前的模样,所以她暂且搁置了与云莱之间的恩怨,打算先潜心修行,日后再同他算这笔帐。 云莱跟妙法寺的主持方丈解释了事情经过,但方丈坚信自己没有错,再加上之前霜青杀了那几个找上门去的高人,其中就有妙法寺的和尚,如此一来,方丈更是坚信妖邪害人,自己乃是替天行道,云莱见和他话不投机,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自行回去了。 如今霜青不信他,方丈那边也留下了隐患,他心中忧虑悔恨,万分折磨,眼见就要生出心魔来,他见势不妙,索性带着霜青闭关去了,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出关,所以特意送信来告知于我。” 常辛听了忍不住心绪复杂,“妙法寺的方丈为何如此厌恶妖怪?不是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吗?” 兰隐收起纸鹤解释道:“他的师父,也就是上一任主持方丈死于妖邪之手,他如此厌恶妖邪倒也正常。妙法寺中也不尽是固执之辈,还是有不少心怀宽阔的和尚的。” 常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默下来没再说话。 见此,兰隐不由笑问道:“怎么?你也想去出家?”他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是俗人,只想好好过日子,不想每日念经吃斋,我还是很喜欢吃肉的。” 兰隐笑道:“谁说当了和尚就不能吃肉了?有句话叫‘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呢。”常辛叹了口气,“那是大师的境界,我只是个普通人,实在做不到被世人谩骂还能心境平和,吃肉的和尚,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诟病的。” 兰隐笑道:“如此说来,若是和尚吃肉不会被人诟病,你就要去出家了?”常辛居然认真想了想,然后摇头道:“那比起当和尚,我还是更想当道士。” 兰隐笑道:“确实,不说江鹤道长喜欢你,云莱道长也挺喜欢你的,相较之下,你在佛门一个人都不认识,入了道门,好歹还有这二人带着你提携你。” 常辛反应过来,一时不由面色古怪,“我干嘛一定要当和尚或是道士?你是不是看我厌烦了,所以提前试探,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兰隐冲他微微一笑,转身走进厨房,“那倒不是,我若真看你厌烦了,就把你做成活尸收藏起来,等日后想念时再拿出来慢慢欣赏。” 常辛不禁冷汗,“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么恐怖的话?!”兰隐一边取早餐一边笑道:“活尸算什么恐怖?要说恐怖,还得是苍蝇妖恐怖。” 常辛好奇道:“苍蝇妖应该不强?你为何还要头痛?”兰隐叹了口气,“苍蝇妖是不强,问题是它们数量太多,报复心又重,我若强行灭了它,它的家族就会找上门来,每日在隐古外面嗡嗡嗡地叫,一旦我出门,就会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围着我叫,简直是不胜其烦,那我一整个夏天都别想安生了。” 常辛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清楚?”兰隐停下手中动作,目光幽幽地望着他,他连忙抓起一个胡饼转身溜出了厨房,“我去看看阿圆醒了没!” 第116章 花岁 由于隐古内没有多余的房间,牵牵又变回了小人,晚上就睡在常辛屋内的桌面上,以书为床,以纸为被。 常辛进门时,牵牵还在呼呼大睡,阿圆倒是醒了,正坐在桌边对着溯源镜观察着什么,十分专注的模样。 常辛心中好奇,偷偷走到他后面,就见镜子里有许多游离的红影,它们错综复杂地缠在一起,似乎很乱,又似乎遵循着某种规律。 常辛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什么?”阿圆被吓一跳,看清是他后才松了口气,“常公子,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 “是你太专注了。”常辛放下木盆笑道。阿圆递过铜镜向他解释,“这是附近的姻缘线呢,常公子你看,这些线代表了住在附近的有情人,冯娘子家在这个位置,这团线里就有她和她夫君的红线。”阿圆指了指镜子的边缘处。 常辛又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实在看不懂,也就没过多在意,“阿淮姑娘做了早饭,快去吃。”此话一出,不仅阿圆眼睛亮了,就连本来还在熟睡的牵牵都迷迷糊糊醒了过来,“早饭?什么早饭?好吃吗?” 常辛和阿圆对视一眼,不由相视一笑。 这一日风平浪静。 玄耳一整天都十分兴奋,他将自己的一堆玩具挑了又挑,选了又选,从早到晚都在屋内快乐地哼着小曲儿,直到深夜才安静下来。 第三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宜出游。 由于常辛还没学会赶车,兰隐也不愿意分神驱车,于是重担就落到了玄耳身上。 他倒是十分高兴,快乐地背着自己的小包袱坐在外面,一路都在哼歌,兴致上来了还非要常辛给他伴奏,常辛无奈,只好去摘了两片树叶,于是众人便听了一路的曲。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郊外的青云湖,那是一片十分美丽的湖泊,湖边还长满了漂亮的花草,是伏县人游玩踏青的首选之地。 他们抵达湖边时,草地上已经有许多人,湖中还有人租了游船,笑闹声不绝于耳。 车才刚停稳,玄耳就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主人,我先去找个好位置!”兰隐袅袅娜娜走下车,手搭凉棚朝远处望了一眼,缓缓笑了,“人很多呢,今日倒是来得巧了。” 旁边有位阿婶听了不由笑道:“姑娘是外地人?”兰隐转身望向她,客气道:“确实是从远方而来。” 她手中牵着一个五六岁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此时小女孩正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 听到这话,阿婶又笑道:“今日正逢花岁呢,按照本地习俗,大家都要来湖边结花伴同游,挂花绳祈福,若是遇到心仪之人,还可以将花绳送与那人,说不得就能成就一段美好姻缘呢。” 兰隐似是有些好奇,问道:“结花伴是什么?”阿婶笑道:“就是与人结伴同游,可以是家人、朋友,也可以是心仪之人,姑娘若是遇到心仪的男子,便可将花绳送与他,若是你们两情相悦,便可结伴同游,共赏春景了。” 兰隐恍然道:“原来如此,多谢相告。”说着,她便让阿圆取了事先准备好的糕点赠与小女孩,小女孩很是开心,怯生生向她道谢。阿婶朝她笑笑,牵着女孩往湖边去了。 “那就是花绳吗?”顺着兰隐的目光,常辛看到一旁的树上挂着许多随风飞舞的五色彩绳,那些彩绳有长有短,模样也各不相同,有的被精心编成了花样或是绳结,有的则是几根彩绳胡乱一系,或是扭成一团,看起来十分草率。 常辛有些苦恼,“咱们来时不知道这习俗,也没准备花绳呀。”闻言兰隐不由看向他,“看来你是有心仪的姑娘了?无妨,一会儿跟人借几条也就是了。” 他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没有心仪的姑娘,我只是想用来祈福去灾。”兰隐笑着往湖边走去,“既如此,便先过去坐会儿,要不了多久,咱们就能有花绳了。” 常辛本来还在疑惑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他们带着东西准备去找玄耳。才刚走出没几步,就有一名女子怯生生来到常辛面前,羞涩地看他一眼,然后飞快将手里一条编成福样的花绳塞给他,“公……公子,可否结伴同游?” 常辛看看她又看看花绳,呆住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旁边又挤过一名女子,同样将花绳塞到他手中,“公子,与我同游,我带了好吃的桃花糕,想请公子品尝。” 话音未落,在旁边观望许久的几名女子也凑上前来。 “公子,你看奴家美不美?” “妾擅烹茶,公子可愿与妾一同品茶?” “公子,还是与我同游。” “这位公子是妾先看中的,合该与妾同行才是。” “公子,你意下如何?” “公子~” …… 常辛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让一让。”兰隐不知什么时候折返回来,冲众女子笑道:“各位姑娘,这是我的仆人,今日出游,得跟着我同行,怕是不能与诸位同游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神色失望,她们互看一眼,尽管心中不愿,但还是三三两两地散了。 “怎么是个仆从?” “真可惜,还以为是我命中良人呢。” “可是,他真的长得很好看啊!” “唉,为什么他不是本小姐的仆从?不行,得回去让爹爹给本小姐再买几个好看的仆从,就像他这样的!” “妾真是命苦,妾的意中人究竟在何处啊?” …… 见众女子离去,常辛顿时松了口气,“谢谢你。”兰隐笑着转身,“快走。对了,把花绳拿好,一会儿祈福还要用呢,我就说咱们会有花绳的?” 常辛:…… 玄耳找了块风景绝佳之地,距离湖边不算太远,可以欣赏到湖中春景,又不会离人群太近,不至于太过喧闹。 他招呼着阿圆和常辛铺上波斯毯,又将带来的吃食摆开,这才请兰隐入座,“主人,我可不可以自己去玩会儿?”他拎着小包袱朝兰隐讨好笑道。 第117章 打架 兰隐瞟了他一眼,“今日人多眼杂,不许被人发现了。”他连连点头,“不会的不会的,主人您就放心!” 望着他欢快跑走的背影,常辛好奇问道:“他去哪里了?”兰隐捏了块糕点正要往嘴里塞,闻言随口道:“去找他的朋友们玩了。今日花岁,湖边不止游人众多,妖灵也很多呢。” 常辛看看不远处一名拖着狐尾身姿婀娜摇曳的女子,不禁深有同感,就单单这湖边的游人中,就混迹有不少妖灵。 “神王大人,我能带牵牵也去玩会儿吗?”在牵牵坚持不懈的扯衣角下,阿圆终于小心翼翼开了口。 兰隐的目光轻飘飘落到牵牵身上,脸上虽是在笑,语气却暗含警告,“若是再惹出什么麻烦来——” 牵牵连忙讨好笑道:“姐姐你放心,我再也不敢乱来啦,我就到处看看,绝对绝对不会闯祸的,我连话都不多说一句,姐姐你就让我去玩玩~” 兰隐冷笑一声,但还是点了点头。见此,牵牵十分高兴,像是怕兰隐反悔,她当即就跳起身拖着阿圆跑远了,一时间,湖边就只剩下两人。 再次拒绝了一位姑娘的同游邀请后,常辛看看无人问津的兰隐,心中不觉奇怪,“为什么没人给你送花绳?”他看其他女子或多或少都有人送,兰隐生得也很好看,却没什么男子赠予她花绳。 兰隐瞟了他一眼,“太麻烦。”他这才回过味来,想是兰隐用了什么秘术遮掩自己的容貌,一时不由请求道:“能不能给我也遮一遮?”兰隐避而不答望向远处,似是忽然看到了什么,缓缓便笑了,“冯娘子夫妇和惠娘也来了。” 常辛连忙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果然就见到冯娘子夫妻二人和惠娘正朝湖边走来。 多日未见,惠娘看起来精神了许多,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瘦得只剩骨头,她似乎已经走出阴影,慢慢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隔着老远,他们也发现了兰隐,连忙上来打招呼。兰隐随口寒暄两句后,目光忽然落到了惠娘肚子上。 “恭喜娘子,夙愿得偿。”片刻后,兰隐忽然笑道。冯娘子有些莫名,“姑娘这是在说什么?”兰隐笑道:“说娘子多年所盼之事。” 冯娘子依旧莫名,但她却没再多说,而是邀请几人一同赏景,几人也便笑着应了。 景赏到一半,一只黑身白头的猫忽然呜呜呜地朝众人冲了过来。由于人太多,它不敢开口说话,只能伸出爪子不停扒拉兰隐的衣角,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冯娘子见了不由惊喜道:“好可爱的小猫,这是从哪里来的?”说着就想伸手抱他。兰隐不动声色抢先一步将他抱起,笑道:“这是我养的猫,想是在外面受了欺负,回来告状了。你们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着,她便抱着玄耳往外走去。常辛见了十分好奇,犹豫再三还是跟几人告罪跟在了后面。 兰隐抱着玄耳走出人群,进入树林,又一路往偏僻处去,直到最后周围再看不到人影,她才开口道:“说,怎么回事?” 玄耳用头蹭着她的手,委屈哭道:“主人,他们把玄耳的玩具都抢走了!”兰隐平静地低头看他,“抢不回来?” 他哭道:“抢不回来,那些野猴成群结队的,跑得又快,玄耳追了他们好久,可是他们将包袱扔来扔去,后来更是将玩具一分就四散轰逃,玄耳追谁都不是,最后连包袱皮都没能抢回来。主人,玄耳好难过呜呜呜……” 兰隐一点点皱眉,“哪里来的野猴?”玄耳停止哭泣想了想,“他们的住所好像就在附近,一起玩的小树妖说他们经常在这一块抢东西,很凶,很可怕,平日里都没人敢招惹他们。” 兰隐冷笑一声将他放下,“带路,我去看看究竟有多凶。”玄耳顿时高兴起来,转身就往前跑去,“主人,我先带你去找刚才一起玩的伙伴们,他们肯定知道那些猴子住哪儿!” 兰隐转身见到常辛,有些惊讶,“你怎么也跟来了?”常辛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兰隐一边跟上玄耳一边道:“一会儿怕是要打起来,你还是先别跟着了,回去等我们。”常辛想想也是,妖怪打架,他一个凡人在旁边很容易被误伤的,于是也没再坚持,见一人一猫走远后,他便顺着原路返回了湖边。 见到他,冯娘子好奇道:“常公子,你回来了?兰姑娘呢?”常辛不好说他们打架去了,只能随口胡诌道:“她们去别处玩了,得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呢。” 打架,应该也算玩? 冯娘子了然道:“兰姑娘人真好,还会特意带自己的猫去玩。”常辛不敢多言,只好沉默微笑。 兰隐离开后没多久,阿圆就带着牵牵回来了,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阿圆唉声叹气,牵牵满脸委屈。 常辛见了心中好奇,忍不住开口询问。阿圆瞪了牵牵一眼,“还不是她?见到同游的男男女女,又忍不住想要给他们牵红线,我好说歹说她都不听,没办法,我只好强行把她拽回来啦。” 牵牵委屈道:“那人家也没有真的牵嘛,只是想想,想想都不行嘛?”阿圆气道:“你哪是想想?你的线都贴到人家手腕上了!我若是再晚一步,就要绑上去了!” 牵牵嘴硬道:“我就比划一下,那不是还没绑上去嘛?比划一下都不行嘛?”阿圆更气了,“总之我再也不带你去玩了!咱们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和大——咦?大人去哪儿了?” 于是,常辛又将事情解释了一遍。听到猫后,阿圆就明白过来,“那咱们就在这里等——牵牵!你又想去哪里?你给我坐好!不许跑!” 听到兰隐不在后,想要偷偷溜走的牵牵闻言顿时身形一滞,委委屈屈又坐了回来,“知道啦知道啦,你那么凶干嘛?我坐着就是啦。” 第118章 庇护 牵牵出现后,冯娘子几人有些不自在起来。又枯坐一会儿后,他们终于忍不住起身告辞,“既然兰姑娘不在,那我们就先走了,来了这许久,还没去祈福呢。” 几人走后,阿圆立刻凑了上来,“常公子,神王大人究竟去干嘛了?”常辛看看四周,低声将事情经过告诉了他。他听后十分吃惊,语带同情道:“那些猴子要惨了。” 常辛想起他曾说过的麒麟之事,也忍不住同情起野猴们来。 抢谁不好?非要抢玄耳。 兰隐带着玄耳回来时,已是下午光景。 玄耳恢复了人形,抱着来时背的那个小包袱眉开眼笑,兰隐缓步走在一旁,怀里抱着一包红彤彤的野果边走边吃,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这是什么?”待他们走近后,常辛望着那包野果好奇问道。兰隐笑瞥了他一眼,“猴王珍藏的甜梦果,据说吃了以后会有像身处美梦中一样奇妙的感觉,可惜我吃了一路,也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同。” 说着她便将那包果子塞到了常辛怀里,“你尝尝。” 果子每个有婴儿拳头大小,果皮通红透亮,一口咬下去清甜多汁,还带着股说不出的果香味,十分提神醒脑,常辛才吃了一个就觉得脑海中清明许多,那些长久以来压抑的浊气仿佛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一时间他不由惊奇不已。 “这果子好神奇。” 见他喜欢,兰隐便笑道:“那你就多吃几个。”牵牵见他吃得香,忍不住直咽口水,趁兰隐不注意,她飞快从常辛怀里摸走两个果子,又挪开老远背着兰隐偷偷啃了起来。 一旁阿圆悄声问玄耳事情的经过,玄耳精神亢奋,眉飞色舞地比划着,“……你们是没看到主人有多威风,抬抬手就把那些泼猴揍得哭爹喊娘的!那猴王还不服气,被主人绑起来了还吱哇乱叫的,主人一生气,就把他老巢端了,可惜全是些破铜烂铁,没什么好东西,主人看不上,就只拿走了这包果子。” 兰隐刚走到波斯毯上坐下,闻言叹了口气,“有包果子也不错,至少能入口。”说着她又问常辛,“冯娘子她们离开了?” 见常辛点头,她笑了笑,“也好,这样自在些。”常辛想起她先前所说的话,忍不住问道:“冯娘子是不是有身孕了?”兰隐捻起一块桃花糕,闻言笑道:“是啊,我在她身上看到了送子神的气息。” 常辛听了也很替她开心,“她们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只是不知道程娘子什么时候才能遇到真正的良人,如此她也能有个依靠。”兰隐却道:“这世间女子并不是非要有个所谓良人才能活下去,程娘子此番历过劫数,心境明悟,往后即便独活也能幸福顺遂。” 常辛愣了片刻,若有所思道:“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兰隐笑着递给他一双筷子,“也不尽然,虽说比起以往历朝,本朝对于女子的束缚少了许多,但古往今来,人世间的女子总是活得比男子艰难的,似乎在世人看来,只要她们活着,就必须有个依附,幼时从父,少时从夫,夫死从子,观其一生,从没有真正为自己而活的时候。如此千百年传承下来,你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也属正常。” 他愣愣接过筷子,心有所感,“是啊……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人,但我是男子,尚且能四处流浪,若是女子,便只能寻个依附,无法像我一样四海为家了。” 兰隐笑着给他夹了块鱼鲊,“你的情况同普通人也不尽相同,你生得一副好皮囊,即便是男子,也会遭到觊觎,可见世间无论男女,美貌若失了庇护,都会变成灾祸。” 他愣愣看着那块鱼鲊,不知为什么突然脱口而出问道:“那你会庇护我吗?”话才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却见兰隐笑望着他,语气轻而坚定,“自然。” 他心中正有些感动,却听兰隐又笑道:“毕竟精美的物件都是需要养护的。”常辛沉默了,忍不住苦着脸道:“我不是物件。”兰隐笑道:“精美的人也是一样,都需要养护,否则是会被人打碎的。” 常辛无奈,却也没再辩驳。 算了,物件也挺好的,总比蝼蚁蜉蝣好?至少看起来体型大很多,比较有存在感…… 阿淮腌的鱼鲊味道确实很鲜美,尽管从寺庙里回来后常辛已经吃过好几次,但再入口时味道依然惊艳。 他吃了两口后,忽然留意到兰隐今日发间多了把晶莹润泽的深棕色发梳,一时不由好奇道:“以前好像从未见你用过发梳。” 兰隐“啊”了一声,抬手抚上发髻,“这个啊,之前去珙县的时候,那些小妖送的礼物里有只牛角,我闲来无事,便把它做成了发梳,如何?好看吗?” 兰隐平日虽是言笑如常,也不再如初见时那般态度冷漠,但她给人的感觉永远是疏离遥远的,鲜少会如现在一般,像个寻常女子一样怀着期待询问别人自己的发饰是否好看。 常辛愣愣望着她的笑容,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敢再看她,便只低了头轻声应道:“好看。” 她听后十分满意,将发梳取下放在手中把玩观赏,“我就说,我的手艺是顶好的,瞧这色泽,瞧这样式,再瞧瞧这打磨功夫……太完美了,简直太完美了!” 常辛:…… 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莫名的情绪就像一场梦,风一吹轻飘飘就散没了。 一旁还在同阿圆叽叽喳喳诉说兰隐威风的玄耳听到这话,连忙凑上来骄傲笑道:“那是!主人你的手艺三界第一好!玄耳排第二!若非排在前面的是主人,玄耳还不服气呢!” 常辛默默别过头去,不自觉叹了口气。 兰隐反手将发梳插回去,笑道:“还是低调些好,切莫张扬了,我看那些传奇里,真正的高人可向来都是隐世不出,默默无闻的。” 玄耳想想后认真道:“主人说得对,那我以后就不告诉大家主人很厉害了,我们当隐世高人——不对,高神!” 常辛:……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现在已经是最厉害的隐世高神了。 第119章 临别 一天时光悄然逝去,几人回到隐古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由于这一天都玩得有些累,众人洗漱后也就各自歇下了。 一夜平静。 第二天吃早饭时,阿圆再次向兰隐请辞,这次兰隐没有再挽留。她取出一本册子交给阿圆,“这个帮我带回去给月老。” 阿圆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兰隐慢条斯理给自己盛了碗汤,笑道:“这是你们这段时间以来在隐古内的各种花销,我全记下来了,里面还加了我的医药费和所需赔偿,你带回去给月老,让他把银子结算给我,记得拿好不要弄丢了,我这两日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写出来的呢。” 此话一出,常辛不由冷汗。 所以,这就是她将阿圆和牵牵留下来踏青的原因吗?方便她把账单赶出来?! 看得出来,阿圆也很惊愕,他张了好几次嘴才憋出来一句:“您的……医药费?”兰隐喝了口汤,优雅地以帕拭嘴,“是啊,连日奔波,疲惫不堪,途中还受了不少气,身子不舒服也是有的,怕是要花好多银子才能调养回来呢。” 阿圆满脸欲言又止地看着她,“那……赔偿?”兰隐瞥了不敢说话的牵牵一眼,从容反问道:“你们为了安抚被乱牵红线的受害者,偷走我那么多银子,我不该要赔偿?” 阿圆不敢反驳,只好捏着册子低下头去,“……我会带给大人的。”兰隐这才满意笑了,“何时启程?”阿圆本想说明天,但抬头对上她笑意盈盈的脸,话到嘴边却生生转了个弯,:“……一会就走,也好尽快替您将账册送回去。” 兰隐更满意了,“好,既如此,我便不虚留了,你也在隐古住了不少日子,如今你要走了,我心有不舍,所以让阿淮做了些吃食,就在灶台上,你们一会带着路上吃。” 阿圆有些感动,“神王大人,你人真好——”兰隐笑着打断了他,“即便你再怎么夸我,银子也不能少给,你还是把话留着带回去夸夸月老,让他出钱时能少心痛些。” 阿圆:…… 吃完早饭后,常辛和阿圆回去收拾东西。路上看着他哭丧的脸色,常辛忍不住问道:“月老大人很穷吗?我记得以前看的神话故事里,神仙是从来不会为了银子发愁的啊。” 阿圆沮丧道:“那是因为天上也用不着银子啊……神仙们平日也不会轻易下凡,哪里来这许多金银俗物?这些银子最后肯定要用仙家宝物来抵……唉,这次牵牵肯定会被月老大人骂了。” 常辛听了这话不由暗暗猜测,或许这才是兰隐的最终目的?让牵牵被骂,毕竟先前她曾好几次被牵牵惹生气,只是这报复方式也太诡异了些…… 一旁的牵牵闻言,忍不住嘤嘤哭泣起来,“人家真的早就知道错了啦,干嘛呀要这样对我,呜呜呜……我以后真的再也再也不敢乱牵红线了啦!” 阿圆丧气道:“你想牵恐怕也不会再有机会了,这次回去,月老大人肯定会对你严加看管,你以后怕是只能每天和我一起干活,就连香火琳宫的大门都不一定能出了。” 牵牵:“……呜呜呜我的命好苦,好苦啊~!” …… 常辛默默退后几步,偷偷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走在后面的玄耳,玄耳听后挠挠头道:“主人也不一定是在报复啦,隐古平时的开销还是挺大的,主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该省省,该花花,若不多赚银子,咱们哪能吃得起饭,买得起那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呀?” 想到兰隐之前花钱的阵仗,常辛沉默了。 也是,照她那样花法,可不得多赚银子?可是她又纵容玄耳那样买菜浪费钱……所以她说的该省省该花花,就是从外人身上省银子,给自己人随便花? 一时间,常辛不由心情微妙。 这么说来,他也勉强算是自己人了?怎么说呢,还挺受宠若惊的…… 阿圆走的时候,玄耳十分不舍,他将两人送到门边,又往阿圆怀里塞了一个很大很圆的木球,“这是我最喜欢的玩具,送给你。” 阿圆看看球又看看他,满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真诚地感谢了他的好意。 玄耳拉着他的袖子,眼泪汪汪,“我挺喜欢你的,你以后要经常来找我玩啊,不许忘了我!”阿圆想说自己可能没办法经常来找他玩,但看着他这副模样,又不好拒绝,只能含糊应了。 安抚住玄耳后,阿圆眼眶微红地看向兰隐,“神王大人,我要回去啦。” 兰隐点点头,“一路走好。”阿圆瘪嘴望着她,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神王大人,你真是个好人,这段日子多谢您的照顾,阿圆无以为报——” 兰隐无奈扶额打断了他,“我知道了。”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玉罐递给阿圆,“这是用以前嫦娥仙子赠予我的灵药调配的醒神膏,送给你当临别礼物,你别说了,安心回去干活,要是累了就往太阳穴上抹一些,保管立刻就能精神起来,干更多的活。” 阿圆闻言,忍不住望着那罐膏药哭出了声,“神王大人,我住在隐古这段日子安分守己,从未——几乎——很少给您惹麻烦,您为何要如此惩罚我?” 望着他泪流满面的模样,兰隐忽然愉快地笑出了声。她将罐子塞给阿圆,笑道:“我随口一说,不必当真,这里面是辅助修行的丸药,我想会对你有所帮助的。” 阿圆这才高兴起来,开开心心收起了小玉罐,“多谢神王大人!”一旁的牵牵见了忍不住眼馋,于是她也讨好笑道:“姐姐,那我的呢?” 兰隐斜睨了她一眼,“你的,也有。”牵牵大喜过望,连忙眼巴巴地望着她,却见她悠悠笑道:“我这里有些地府的幽冥之火,你拿回去每日朝夕相对,早晚把玩,日子久了,说不定就不再怕火了,你觉得如何?” 第120章 再临 牵牵大惊失色,连忙委屈巴巴地躲到了阿圆身后,“我知道啦,我老是闯祸,不配有礼物,呜呜呜……” 兰隐被她哭得头疼,便随手从腕上取下一只红珊瑚手镯丢给了她,“给你,礼物,别吵了。” 牵牵停止哭泣,喜笑颜开的将手镯套到了自己手腕上,举起来反复观赏,“谢谢姐姐,姐姐你人真好!嘻嘻嘻~” 兰隐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见此,阿圆连忙拉着她往门内走去,“神王大人,我们走啦!大人有空记得来看看我们!” 望着两人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门后,常辛忽然问道:“那只手镯本来就是准备送给牵牵的?你平时很少戴这么鲜艳的首饰。” 兰隐淡淡瞥了他一眼,转身往后院走去,“谁说我是给她准备的?偶尔我也会想要戴些鲜艳的首饰的。” 常辛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微微一笑。 是啊,偶尔。 玄耳看看他又看看远去的兰隐,有些不解,转眼却又低落下来,“他们真的走了啊。”常辛安慰道:“别难过,你可以去天上看他们啊。” 玄耳还是很低落,“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要是去看他们,最快来回也得好几个月,那样就没人给主人看门啦。” 常辛无言以对,只好安慰道:“一定会有机会的。”玄耳想了想,又笑了,“也对,反正我们都还可以活很久呢,肯定会有机会的。” …… 这天夜里,常辛翻来覆去睡不着,许是因为突然少了个阿圆,他有些不习惯。 就在他辗转反侧的时候,忽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他连忙竖起耳朵仔细辨别,才刚意识到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玄耳的声音就伴随着开门声响了起来。 “你们又来迟了。”他的语气很不客气,而随之响起的声音也依稀熟悉,“玄耳兄弟,实在抱歉,我们真的是遇上些麻烦事,这才耽搁了。” 玄耳冷哼道:“对对对,你们每次都会碰到麻烦事。”一道暴躁的声音怒道:“你这看门狗怎么每次都没好话?要不是有事耽搁,咱们兄弟俩能怠慢大人的传召嘛?” 是黑白无常。 常辛一下子惊醒了,悄悄摸到窗边将耳朵贴了上去。 玄耳哼道:“你们也知道是怠慢啊,明明约好的三更,现在都快四更了。” 谢必安小心笑道:“真的是不得已才迟到的,玄耳兄弟,一会你可一定要为我们说句好话啊。” 玄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嘻嘻道:“你放心,这次我不说你们坏话,反正主人还有账要和你们算呢。” 谢必安似乎很吃惊,“什么算账?我们兄弟俩做了什么事?”范无咎也有些忐忑起来,“我们没做什么?每次见到大人,我们态度都很恭敬的。” 玄耳还是笑嘻嘻的,“做了什么你们自己想嘛。时候不早了,你们还是快些随我去见主人。” “哎玄耳兄弟,你就跟我们说说,也好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 “嘿嘿。” “看门狗,你多说两句啊,我们到底干嘛了?” “嘿嘿嘿。” “玄耳兄弟,说说,大人不会动手打我们?” “嘿嘿嘿嘿。” “你这看门狗是哑巴了吗?就会笑笑笑,你倒是吠两声啊!” “汪汪。” …… 常辛不知等了多久,才听到有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唉……” “唉……” “嘿嘿嘿嘿嘿……” “小安,我们好倒霉。” “阿咎,我们好倒霉。” “你们活该!哈哈哈哈哈~” “小安,我们以后还是问清楚再行事,唉……” “虽然如此,可是阿咎,当初那句‘闲杂人等’好像是你说的……” “小安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怪我?我哪知道一个孤魂会跟大人扯上关系啊?” “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随口一说……” “你就是在怪我!你当时还附和了我的话呢!说他肯定不知道上哪里找人,还是赶紧轮回才是正事。” “好我是这样说过……唉!我们命好苦。” “唉……要早知道他是要给大人讲故事,我们肯定会立刻带着他赶过来的啊!哪里敢让大人等?要我说都怪那个冯生,也不说清楚,哪怕他再多说几句呢,我们不就能猜到是大人了吗?” “就是啊,他哪怕提一嘴玄耳兄弟也好啊!唉……” “谁让你们不问清楚?被主人骂了?活该!哈哈哈哈哈~” “小安,大人说让我们以后不用再来见她这个闲杂人等了,我们怎么办?” “你个笨蛋!大人这是在说反话你听不出来?” “我听出来了,大人真的很生气,刚才她一共说了十七次闲杂人等……” “你还数了呀?” “我不敢讲话,怕再得罪大人,就只能找点事做,熬过挨骂的时间……” “可是阿咎,我们已经得罪大人了。” “唉……” “唉……” “哈哈哈哈哈~今晚太阳真大,真温暖啊~哈哈哈哈哈!” “都怪那个冯生,要是他再晚几日轮回就好了,大人找去地府的时候我们怎么就没多问几句呢?要是问了,不就早知道那个人是大人了吗?” “可是阿咎,什么时候轮回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大人去地府时只问了冯生的下落,听到他已经轮回就沉着脸走了,我们哪敢追上去问啊?也怪我们笨,当时大人问起他我们就应该猜到的。” “我确实笨,可是小安,你不是一向很聪明的吗?你怎么也没猜到。” “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猜?阿咎,你这是在怪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别多想。” “唉……罢了,我们还是赶紧把这书生的魂魄带回去处理掉,大人好像很不喜欢他,我们一会跟几位判官大人说说,让他们对这书生严加查察,从重处罚,这样说不定大人会高兴一点。” “也只能这样了。我们真惨,唉……” “唉……”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 片刻后,外面重新安静下来,常辛心情复杂地回到床上继续睡觉,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耳边还依稀听见外面鱼群跳水的叮咚声,断断续续,似梦非梦。 第121章 初夏 在这之后,隐古内平静了好一段日子,直到有一天早上,兰隐收到了一只仙鹤带来的包裹,随包裹一同送到的还有封系着红线的信。 兰隐看过信后一脸若有所思,她将信放到一旁,又随手翻看了下包裹内的东西。 “这是月老大人送来的吗?上面还有红线呢。”一旁看热闹的常辛问了一句。 兰隐听后抬头看向他,“是啊,这是他送来抵欠银的,至于这封信,说的是你的事。” “我的事?”常辛一脸莫名,他的什么事? 兰隐笑道:“是啊,他之前不是答应了为你牵红线,但信里说他回去查了姻缘簿,却没找到你的名字,这就说明要么你的姻缘不是凡体,要么你就没有姻缘,这辈子注定要孤独终老。” 常辛听完后呆住了,任是谁突然知道自己这辈子没有姻缘,都会茫然无措的?至于兰隐所说的另一种可能,他觉得相当于没有。 见他愣住,兰隐又笑着安慰道:“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为了补偿你,月老特意送了你一条红线,虽然这条红线无法为你绑定姻缘,但好歹出自香火琳宫,是条货真价实的姻缘线,在人间也算是绝无仅有了,你便留着做个念想。”说着,她就将那条红线递了过来。 常辛苦着脸接过线,闷闷不乐道:“我觉得这样的念想还不如没有。”明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姻缘了,还要每日看着这条红线,那岂不是更难受了吗? 兰隐笑着安慰他,“好歹是仙家宝物,不要那么嫌弃嘛。” “我没有嫌弃……”常辛说着,还是接了过来,“对了,昨晚花花告诉我,他找到地方给我学赶车了,那时候有些晚了,我就没有来打扰你。” 兰隐点点头,“既如此,你便去学,银子自己取。” 自从牵牵的事发生后,兰隐便将先前的规矩改了。 从前他们所有人的花销都是放在一起的,陶罐内的钱若是上个月没花完,会一起累积到下个月,所以牵牵才能拿走那么多钱,现在兰隐开始每个月单独给他们发银子,此外陶罐内也会放入一些银子,用来买菜、买米面油盐以及一些其他花销。 每个月底,兰隐还会清点剩下的钱,再补足一定数额,以防银子在陶罐内累积太多。 对此,玄耳的第一反应是:“咱们以后要是没钱了可以找阿淮借,她平日很少花钱的,这样一来,她马上就要成为隐古内除了主人以外最富裕的人了。” 常辛不禁无言,想想又好奇道:“那金琅呢?”虽然他还没见过此人,但玄耳不是称呼他为聚宝盆吗? 听到这话,玄耳“哼”了一声,“他不算,他的宝贝几乎都是主人的,他只是代为保管,你就当他是个仓库好啦。” 常辛听了不由愈发好奇起来,但见玄耳还是不欲多言,他也就没再追问下去。 兰隐既发了话,第二日常辛便带着银子上门拜师去了。 教常辛学赶车的师父从前是大户人家的车夫,如今年纪已经挺大了,是花花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师父十分严厉,对常辛要求极高,一副誓要把他教到最好的模样,甚至还连带要教他马术,常辛虽然心中暗暗叫苦,但还是咬牙认真学了下去。 那段时间,常辛每天都很疲惫,一整日下来腰酸背痛,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厨房里留给他的除了晚饭外,还会有一桶加了药草的热水。 他偷偷问过玄耳,玄耳笑嘻嘻道:“阿淮让我去买的啊,说看你太累了,每日泡些药草会轻松许多,也能睡得更安稳些。” 常辛听了十分感激,于是便每日回来时给阿淮带些礼物,以表谢意。 如此一段时日下来,偶尔他在池塘边放礼物的时候,阿淮也会开口跟他说上一两句话,有时是表达谢意,有时是害羞地问他外面的事情,有时也会跟他提些要求,比如帮忙带东西、打听些消息之类。 又过了一段时日,阿淮跟他说话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说话内容也逐渐多了起来,偶尔他路过长廊,阿淮哪怕没什么事,也会主动跟他打招呼,向他问安。 对于这样的变化,常辛觉得很高兴,这代表阿淮正在慢慢接受他的存在,不再那么害怕他,因此但凡阿淮有什么需要,他也都会尽心尽力去帮她完成。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春去夏至,常辛也已经学成回来,日子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由于整日清闲,没什么事做,常辛再次过上了种地养鱼的生活。有了先前的种菜经验,现在隐古内已经不时能吃上最新鲜的菜叶子了。 在阿淮的训练下,池塘里的鱼长势良好,活蹦乱跳,看着十分喜人,阿淮也曾怯生生跟他提过让他再买些鱼回来养,所以常辛又买了数十条鱼苗投入池塘。 看得出来,阿淮对于新的属下十分满意,每晚池塘中的叮咚声也不绝于耳,常辛听着那隐隐的水声,睡得倒是比以往还要安稳。 随着夏天来临,天气逐渐炎热,兰隐便带着常辛再次去到布庄,又做了许多轻薄的衣裳。这次,她给隐古内所有人都做了两身新衣,玄耳的依旧是黑色,阿淮的一套是天青,一套是浅粉。 兰隐望着那块粉色布料笑道:“很少见阿淮穿这个颜色呢,这次给她做一套试试,应该还不错。” 至于常辛,兰隐再次给他选了一块大红色布料,就在她的手即将拿起第二块深紫布料时,常辛苦着脸拦住了她,“能不能给我也做一套没那么张扬的衣裳?我穿成这样出去也太显眼了些。” 兰隐想想也是,第二套便给他选了块比较低调的月白布料。 由于玄耳和阿淮不在,兰隐便以她自己和常辛为参照,给掌柜夫人描述了一番他二人的身量。 掌柜夫人做了许多年衣裳,技艺纯熟,兼之人也聪敏,兰隐又说得清晰简单,所以她们的沟通并没遇到太大困难,很快就将四人的尺寸定下,并约定好回头若试穿不合适再送过来改。 走出布庄的时候,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常辛望着暖阳下熙熙攘攘的街市,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安宁。 草木葱茏,蝉鸣声声,夏日真的来了啊。 第122章 客人【灵猫】 夏日炎炎,酷暑难耐。 常辛拎着菜篮蔫头蔫脑回到隐古,才刚进门就听见花花在唤他:“常公子,你回来了啊?” 他循声望去,就见花花正卧在不远处的长廊下,旁边还放着一包摊开的小鱼干。 “咦?你今日怎么会在这里?”常辛有些好奇,平时花花都在外面,还从未进过隐古。 “刚才在外面遇到个人,说是来找大仙的,我就把他带过来了。这天气炎热,一路走来口渴得很,我跟玄耳兄弟讨碗水喝,就跟着进来了,大仙给了我包鱼干,让我在外面玩会儿,他们现在正会客呢。” “什么客人?”常辛闻言精神一震。 不知道为什么,从他来隐古到现在,就没见过几个客人,对此玄耳的说法是:“很正常啦,有时候一年到头都没几个客人,有时候一个月就能有好几个呢!况且伏县地方不大,没人上门是很正常的。” 常辛想想也是,后来便也不再去想此事。 “是个中年男人,穿着长袍,留着胡须,看起来很有威严。对了,他的身上有杀伐之气,应该是个习武之人。”花花想想后说道。 常辛心中好奇,将菜篮放回后厨后,又偷偷来到会客厅门外,正听见里面一道陌生的男声在说话。 “……那,姑娘何时过府去?” “明日。” “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玄耳,送送周少府。” “周少府请。” 听到那人起身,常辛连忙退到长廊上,又若无其事往前走去,刚好同屋内出来的两人打了个照面。 “咦?你回来了啊?”见到他,玄耳有些惊讶。他笑了笑,“刚回来,这位是……?” “这是周少府,来找主人的。” 常辛连忙恍然行礼,“见过周少府。” 男人多看了他两眼,点点头后便在玄耳的相送下离开了。 兰隐从会客厅出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见到他后,兰隐笑道:“怎么在门外偷听不进去?”他有些羞赧,“你发现了啊。” “你跑那么急,很难不发现。” “花花说有客人,没想到是少府……他是为了什么事来的啊?”常辛十分好奇,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本县县尉。 “为了邓明府的事。” “县令大人?县令大人什么事?” 兰隐没有回答,却忽然问道:“说起来,江鹤道长也回去好久了?” 常辛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江鹤,只能不明所以地点头道:“是回去好久了,也不知道常安如何了。” 兰隐笑笑,“若是有消息,他会传信过来的。” 常辛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惊讶道:“少府会找过来,是因为江鹤道长?” “是啊。”兰隐往后退了几步,回到檐下阴影中,“近几月县令府上出了些怪事,邓明府给江鹤道长传信求助,江鹤道长便将事情推到了我这里。” 常辛也跟着她退到阴影下,“是什么怪事?” “据周少府说,邓明府的夫人被猫妖缠上了,具体的他也不清楚,邓明府也没细说,看来还得明日过府再看……” 说着,她忽然扬声唤道:“花花!”花花从廊下飞奔过来,“大仙有何吩咐?” “你明日和我们一起去县令府。” “啊?”花花愣愣仰头望着她,“真的吗?大仙要带我一起去?” 兰隐点点头,“周少府既说是猫妖作祟,你一起去,或许会省事些。” 花花闻言顿时精神一振,“大仙您就放心,这县里的猫妖我都认识,待我去看一眼就知道是谁在闹事了!” 兰隐笑道:“如此甚好,那你继续玩,我先回去休息了。” 花花高兴点头,又跑回去吃鱼干了。 常辛和兰隐一起进了后院,打算给菜地浇水。由于天气太热,菜地十分缺水,常辛每天要浇好几趟。 他才刚打上来一桶水,玄耳进来了。 他四处看看,没见到兰隐,就问常辛,“主人回屋去了吗?”见常辛点头,他便往厨房走去,“这天也太热了,我去看看能不能买点冰块回来,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常辛想了想,“也没什么要带的……”“那我顺便把菜买了!这样你就不用再出去一趟了!”玄耳说着,一溜烟跑走了。 常辛张了张嘴,但望着空荡荡的月洞门,只能把那句“今天的菜已经足够了”给吞回了肚子里。 不出预料的话,玄耳又会买很多骨头了,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吃完,放到明天的话,肯定会坏掉的…… 常辛浇完水出来时,花花还懒洋洋趴在长廊下吃鱼干。见他来了,花花抬头问道:“常公子,这水边凉快得紧,我能不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常辛笑道:“没关系,你就在这里休息。”兰隐既然让他进来了,想来多待一会儿也没事的? 他很高兴地抖了抖耳朵,“谢谢常公子!” 这天吃午饭时,桌上只坐了两个人,旁边草地上还趴了一只狸花猫。 兰隐左右看看,奇怪问道:“玄耳呢?”常辛便将他先前的话复述了一遍。兰隐听后叹了口气,“这里又不是长安,想买到冰块怕是不容易……罢了,随他去。” 花花听了十分好奇,“他们都说长安很繁华,那住在城中的人是不是都很有钱?他们夏天肯定不会觉得热?” 兰隐笑道:“就算在长安,冰块也是很昂贵的,夏日能够用得起冰块的多是王公贵族,普通百姓可买不起。” 常辛听了不禁丧气。 这要是在以前,夏天能够用上冰块这种事他是想都不敢想,可现在在隐古待的时间久了,他也开始习惯了奢侈的日子,以至于刚才玄耳说要去买冰块的时候,他还十分期待,可如今兰隐这么一说,他的希望又幻灭了。 见他有些闷闷不乐,兰隐安慰道:“用扇子也是一样的,你勤快些,多扇扇风,也很凉快。” 常辛叹了口气,“那我明天去多买几把扇子回来。”兰隐笑吟吟道:“最好是漂亮一些的,不要太花哨,素雅就好……”常辛不由冷汗。 第123章 小八 由于天气炎热,阿淮特意做了些消暑的吃食,一盘醋芹,一盘生鱼脍,一盘清蒸莲藕,一盘炙羊肉,主食是槐叶冷陶。 由于饭前吃了鱼干,花花并不觉得饥饿,因此略尝几口后就自去草丛玩耍了。 兰隐吃了块莲藕,又夹了片鱼脍,有些发愁,“今年这天怎么会这么热……往年这个时候也没这么热啊。” 常辛听了深以为然,“再这样下去,人都要被烤熟了。” 花花也十分愁苦,“真想把这身毛剃了,可是剃了毛会变得很丑,到时候小白就不喜欢我了——” “小白是谁?”他话音未落,常辛就好奇问道。 “小白是谁?”兰隐也好奇的看向他。 他呆了呆,“呃……我说小白了吗?” “你说了。”常辛肯定道。 “你确实说了。”兰隐再次肯定道。 他张张嘴,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小白……小白就是一只白猫啦……她……她很可爱,我好喜欢……” “噢~”常辛兴致盎然地笑了。 “原来如此。”兰隐了然地笑了。 花花十分不好意思地用爪子捂住脸,片刻后忽然一跃而起往外奔去,“哎呀,真是羞死猫了!” 望着他狂奔而去的背影,常辛愣住了,兰隐也愣住了。 “他这是……害羞了?” “还真是第一次见呢。” 玄耳回来时,常辛和兰隐已经吃完午饭了。他看起来有些奇怪,蔫头蔫脑地提着个空篮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常辛跟他说话他也不理,只是径直走进后院,到厨房里望着给他留的饭菜愣神。 常辛一路跟着他进来,见他傻傻站在那儿不说话,忍不住再次开口尝试问道:“玄耳,你到底是怎么了?是没买到冰块吗?兰隐说了,这里地方小,冰块没那么容易买到的,你——”“我不吃饭了。” 玄耳突如其来的话让常辛愣住,“什么?”“我不吃饭了。”玄耳说着,突然动手将所有饭菜都装到了同一个盘子里,又端着盘子往外走去,“我要把我的饭菜都给小八吃。” “哎等等!”常辛反应过来,连忙追了出去,“小八是谁啊?玄耳你等等我啊!” 玄耳走得很快,常辛追了好半天,直到出巷子才勉强跟上他的脚步。见他一脸坚定,仿佛是要去干什么大事,常辛忍不住追问道:“你能不能跟我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八到底是谁啊?” 玄耳一边疾走一边心不在焉地应道:“小八是一只三花猫,它居无定所,跟着一个小乞丐流落街头,脏兮兮的,看起来十分可怜。” 常辛有些明白了,“你出去的时候遇到的吗?他们在哪儿啊?”玄耳闷闷道:“就在城西……” 原来,玄耳出门后四处寻找卖冰块的地方,但伏县地方小,冰块这样金贵的东西十分难得,问了一圈都没有,他十分丧气,忽然又想到城外住着的小妖们,他想着小妖们平日到处乱跑,说不定有些他不知道的门路,于是就去了趟城外,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他十分沮丧,只好转道回城。 路过城西一座破庙的时候,他撞见了一个小乞丐和一只脏兮兮的三花猫。 小乞丐手里拿着一个馊馒头,她将坏得厉害的部分掰掉,剩下的一点点喂给了三花猫,一边喂一边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小八,你要快点好起来,等你腿好了,我就带你去城里乞讨,城里有很多人,还有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呢!不过我没钱,只能远远地看上几眼……” “上次我在路边蹲着,有位大善人看我可怜,给了我一个糖人,那个糖人长得可好看了!像朵花一样!我没舍得吃,拿了好久呢,可惜后来被抢走啦……” “早知道我那时候就尝一口了,糖人肯定很甜,我吃过一次糖的,特别甜,那个时候小七还在,阿婆看我们可怜,给我一块糖糕,我就和小七分着吃了,可惜后来小七不在了……” “你说小七到底去哪里了呀?我找了它好久好久,都没有找到,它会不会被大户人家收养了,现在正在过好日子呀?这样也好,它跟着我什么好吃的都吃不到,只能和我一起流浪,在别人家里还能有饱饭吃,可是我还是好想它啊……” “小八,你要多吃点,快快好起来,这样说不定也会有人收养你呢,你就不用跟着我啦!不过你不会叫,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欺负你……没关系啦,阿弃会保护你的!小八就算不会叫,也是一只很好很好的小猫!嗯……是除了小七以外最好的猫!” “小七也是我在路边捡到的呢,它那时候只有一点点大,像只小老鼠,我可害怕养不活了,还好小七厉害,和我一起长大啦!” “……” “小八,我好想小七啊,我们都在一起好几年了,它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呀……你说小七它是不是出事了?它会不会被人抓走了?呜呜呜……” “小八我没事的,你快吃,你要快快好起来,等我长大了,我就去城里找活干,到时候我给你买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说不定到时候,我还能再见到小七呢……” 地上的三花猫后腿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看起来血肉模糊。它一边吃着馒头,一边艰难地抬起一只爪子去够小乞丐的脸,见小乞丐低头,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她脸上的眼泪,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在安慰她。 玄耳远远看着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十分触动。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遇到危险受了伤,兰隐也是这样给他喂吃的,虽然没有像小乞丐一样絮絮叨叨地安慰他,但当时兰隐摸着他的头让他好好休息,那只手好暖好暖,他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心里暖暖的。 这一触动,他就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整个人都心情低落提不起精神来,回去路上,他脑海里不停回想起小乞丐和三花猫,又想起自己每日好吃好喝,还有大骨头啃,可他们只能在路边垃圾堆里捡馊馒头,还要一人一猫分着吃,他越想越觉得难过,于是便有了刚才那一幕。 第124章 诡梦 常辛听完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是玄耳,你想给他们吃食也不用自己不吃饭?兰隐每个月发的银子还是很足的,实在不行我也可以拿出来一部分给他们……” 玄耳愣住了,“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瞧我,一时糊涂了,竟然没想起来。那我们快走,等给他们送完吃的,我就回去求阿淮给我做大骨头吃!”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等他们赶到玄耳所说的地方时,那里空空荡荡,不仅没有那一人一猫,就连半个影子都看不见。 “奇怪,这么短的时间,他们去哪里了?”玄耳和常辛在附近找了一圈都没看见人,两人面面相觑,十分困惑。 “我去找附近的小妖们问问,你端着盘子,千万别洒了啊!”玄耳说着,把装饭食的盘子往常辛手里一塞就跑了,常辛只好端着盘子在原地等。 玄耳不知道去哪里找那些小妖了,常辛等了许久都没见他回来,外面太阳又晒,哪怕是站在阴影里也十分炎热,于是他便干脆走进破庙,打算在里面休息,顺便等玄耳回来。 他在破庙里找了个角落坐下,将食物放到一旁闭眼休息,靠着靠着,不知不觉意识竟慢慢模糊起来。 恍恍惚惚中,他走在一团黑暗中,四周十分炎热,热得像是能把人烤熟,他边走边擦汗,可那汗如雨下,根本擦不干净。 “喵——!!”突如其来的一声猫叫将他吓了一个激灵,他猛地抬头往周围看去,但四周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一声一声的猫叫响起,那叫声十分凄惨,似乎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折磨。 他听得心惊,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忽然,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掉落在他的肩上,颈畔毛茸茸的触感直让他毛骨悚然。 明明四周热得像火炉,可一道寒意还是缓缓爬上背脊。那团东西就这样静静伏在他的肩头,他不敢动弹,更不敢抬手去摸,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压抑到极致却又无法炸开,折磨得他痛苦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颈畔那团东西似乎动了动。他心里一凛,还没来得及反应,黑暗里骤然划过一道冷光,两颗尖利的牙齿猝不及防一口咬上他的脖子,剧烈的疼痛让他终于失去理智大叫起来,“啊——!!!” “啊!!”一道声音伴随着他的叫声同时在耳边响起,他猛地睁开眼睛,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跌坐在地,满脸惊恐地望着他。 那是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小乞丐,她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脸上也满是污垢,只能隐隐看清五官的位置;她似乎被什么东西吓着了,此时正双手抱膝瑟瑟发抖,那双偷偷看他的眼睛里写满了害怕和不安。 常辛看着他,想起先前玄耳的话,顿时反应过来,这个小乞丐很可能就是玄耳先前见到的那个,不过她的身边并没有什么三花猫,反倒是地上散落着几棵草;她手里还抓着一块藕,常辛仔细一看,这才发现地上盘子里的食物少了一小半。 “你别害怕,我刚才做噩梦了,不是故意吓你的,你——”他本来想问,你是不是那个小乞丐,但转念一想,她可能也没见过玄耳,遂闭了嘴,倒是小乞丐十分惶恐地爬起来,“噗通”一声跪下就开始给他磕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拿您东西的,我只是太饿了,忍不住吃了一点点……您别打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 常辛愣了愣,“我没想打你……你先起来。” “真……真的吗?”小乞丐的声音很是脆嫩,可以听得出应该是个小姑娘。她偷偷抬眼看向他,满脸忐忑,“可是我弄脏了您的食物……” 常辛端起盘子朝她走去,吓得她再次伏下头去,“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给。”常辛将盘子塞到她手里,冲着愣住的她微微一笑,“这就是给你吃的。” “给……给我的?”小乞丐愣愣望着他,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真的是给我的?” “快吃。对了,你是不是还有一只三花猫?”一听这话,小乞丐顿时警惕地看向他,“你要干什么?” “别误会别误会,我就是问问。”常辛连忙将事情解释了一遍,末了又安慰道:“你别害怕,我们就是想给你送点吃的,没有恶意。” 小乞丐愣了愣,“我是有一只猫……对了,小八!”她忽然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往外跑去,“小八还在外面呢!” 常辛跟在后面,眼看着她跑进树丛后,没过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小八呢?小八不见了!我走的时候明明把它藏在这里了!” 常辛连忙上前去,就见树丛后用一堆干草垫了个窝,窝里还残留着些猫毛,看得出这里之前有猫躺过。 “小八不见了……怎么办?我的小八也不见了!”小乞丐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着急地在周围转了好几圈,却都没发现猫的身影,“它是不是出事了?小八!小八你在哪儿?你别吓我!小八!” 常辛见此连忙跟她一起找猫,一边找一边听她抽抽噎噎地讲完了事情经过。 原来,她给小八喂完馒头后,见小八睡着了,就把它藏到树丛后,自己去山上给它挖草药治腿伤。 她不敢把小八放在破庙里,这间破庙是不少乞丐的栖身之所,现在白天虽然没什么人,但偶尔还是会有人出没的,她害怕小八被人发现后会有人伤害它,于是就将它藏在了外面。 挖完草药回来后,她在门外远远见到一抹红色,猜测到是有人来了,顿时心里一紧。她偷偷进庙一看,就发现常辛靠在角落里睡觉,旁边还放着一盘吃食,里面的食物看起来干净美味,十分诱人,这对腹中饥饿的她来说,无异于致命的诱惑。 第125章 闭门羹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看着,自己就走了过去,不知不觉地,手就已经伸到盘子里,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食物已经下肚了。 她看看盘子再看看自己手里的藕,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常辛忽然一声大叫,吓得她双腿发软,再后来的事情,常辛就都知道了。 听完她的话后,常辛有些愧疚,“我不是故意吓你的,实在是当时——”说着说着,他忽然住了嘴。 那个梦十分诡异离奇,让他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他为什么会突然做那样一个梦?是天太热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梦里他似乎听到了猫的惨叫,脖子旁边那团毛茸茸的东西,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只猫。 是因为听了玄耳的话,所以才会梦到猫的吗?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们在周围找了好几圈,都没看到小八的踪迹,小乞丐急得直掉眼泪,“怎么办?小八肯定遇到危险了,肯定被人抱走——不,肯定被野兽吃掉了!都怪我,都怪我没保护好它!” 常辛只好安慰她,“你先别急,可能它遇到朋友了,或者有好心人看它可怜带它去治伤了也说不定。” “小八没有朋友,我捡到它这两个月,都没看到它出去和朋友玩,好心人……这种地方,哪有好心人嘛?”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常辛只好绞尽脑汁地继续安慰她。 就在他手忙脚乱的时候,玄耳回来了。 “咦?你们这是怎么了?”常辛抬头一看,就见他正站在不远处好奇地看着他们,怀里还抱着一只脏兮兮的三花猫。 “小八!”小乞丐大喜过望,连忙扑上去从他怀里把猫抢过来,“小八你没事,太好了!呜呜呜我还以为你被坏人抓走了!”说着,她就狠狠瞪了玄耳一眼。 玄耳觉得莫名其妙,“你瞪我干嘛?可不是我把它抱走的,我也是从别人手里把它带回来的。” “谁?是谁偷走了我的小八?”小乞丐很生气。 玄耳挠挠头,“是个好心的家伙,他说看这只猫躺在树丛里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把它带回去休息治伤了。” 小乞丐闻言连忙朝小八腿上看去,果然就见它的腿已经被人清洗包扎过了,她十分高兴,抱着小八就朝玄耳跪了下来,“恩人在上,请受我一拜!刚才是我不对,我给恩人磕头赔罪!” 玄耳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扶起来,“这是干嘛?它也不是我救的,我就是顺路把它带回来而已……对了!我给它带了吃的!吃的呢?” 常辛连忙回到破庙里把盘子端了出来,小乞丐接过盘子放到小八嘴边,“小八,快吃,我替你尝过了,可好吃啦!” 三花猫嗅了两下,却只是抬头看着小乞丐,没有下嘴。小乞丐见了连忙抓起一块藕塞进嘴里,又捏着一片鱼脍送到它的嘴边,“快吃呀!你要好好吃饭,赶快好起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去城里玩啦!” 三花猫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这才强撑着吃起鱼脍来。 玄耳站在旁边看着,神色十分动容。他摸摸身上,十分苦恼,“今天出来得急,没有带银子……明天,明天我给你们送点银子来,这样你们就不用乞讨了。” 小乞丐听了十分感激,“谢谢恩人,可是我不能要你的银子。” “为什么?” “庙里人多,要是被发现了,我会被打的,银子也会被抢走的……谢谢恩人的好意,不过我只要每天有口饭吃就好了。” 玄耳想了想,“那我每天给你送饭来。” 小乞丐连忙摇头,“不用麻烦恩人了,等小八腿好了,我们就会进城去,每天在哪都还不知道呢。恩人,你是个大好人,一定会长命百岁,多子多福的!” 两人听了这个祝福,不由面色古怪。 小乞丐没有留意,还在开心地和三花猫分食。 玄耳默默看了他们好一会儿,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常辛见了连忙跟上。 破庙边,吃完食物的小乞丐抬头看见他们离开的背影,连忙大声喊道:“恩人,你们的盘子!”两人已经走远,没有听见,她只好放弃呼喊,抱着小八呆呆地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 回去路上,常辛见玄耳一直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安慰道:“你也别太难过了,他们不是要进城去吗?总有机会遇到的。” 玄耳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没有难过,我只是在想,主人以前也很喜欢我的,经常抱我喂我吃的,后来大概是腻了,已经好久没抱过我,喂我吃的了……不行!” 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喊将常辛吓了一跳,常辛迷茫地看着他,就见他握着拳头激动得满脸通红,“我也要让主人喂我吃肉!吃大骨头!” 说着,他摇身一变就化作一只白头黑身的猫,以极快的速度往前跑去,转眼就消失无踪,空气里只远远留下一句话,“你自己后面慢慢来啊!我先回去找主人了!” 常辛呆滞,常辛迷茫,常辛回神,常辛哑然。 这大热的天,他也太难了…… 常辛回到隐古的时候,玄耳正在后院哭着挠门,“主人!主人你开门啊!主人你不喜欢玄耳了吗?主人求求你了!你就抱抱玄耳,喂玄耳吃饭!主人你别把玄耳关在外面!主人!” …… 常辛站在月洞门下,望着那只拼命挠门的猫满头黑线。 他这是……闹了多久了?这也太可怕了? “主人你开开门啊!主人!” 玄耳还在挠门。 常辛嘴角抽搐,仰头望天。 “主人你别不要玄耳!呜呜呜主人!” 常辛低头看地,头昏脑胀。 “主人——!!” “啪!”房门被一把拉开,兰隐铁青着脸站在门后,冷冷地看着地上那只猫。 玄耳愣了下,随即大喜过望,“主人你终于开门了!呜呜呜——呜!”兰隐抬了抬手,一条披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出,转眼就将玄耳五花大绑起来,嘴也被封得严严实实。 第126章 吴娘子 披帛像有灵性一般,吊着玄耳就朝井边的枯树上飞去,又在树枝上打了个结,将口不能言的玄耳挂在半空摇摇晃晃。 兰隐看着这一切,神色总算缓和过来,她满意地点点头,“很好,终于清净了。”然后旁若无人地一把关上门,徒留那只被吊起来的猫在半空小声呜咽。 目睹全过程的常辛忍不住目瞪口呆。 玄耳没办法说话,呜咽半天见没人理他,只好用那双裸露在外的眼睛可怜兮兮看着常辛,满眼都写着“放我下来”。 常辛别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 说起来,这都夏天了,井边那棵枯树却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绿芽都没见冒,可他仔细观察过,那树又好像没死,真是奇怪…… 晚饭时,兰隐终于大发慈悲把玄耳放了下来。他呜呜咽咽趴在草地里,饭也不吃了,只可怜兮兮看着兰隐,也不敢说话。 兰隐喝了口百岁羹,又吃了口羊肉,斜眼看向草丛里缩成一团的玄耳,“再不过来吃饭就把你吊回去。” 玄耳不敢反抗,抽抽嗒嗒爬到凳子上,双爪缩在胸前,眼泪汪汪地看着兰隐。 对视半晌后,兰隐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他捞进怀里,随手夹了片羊肉喂到他嘴边,“吃。” 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喜极而泣地往兰隐怀里拱去,“呜呜呜玄耳就知道,主人还是很喜欢玄耳的……” 常辛默默低头吃饭,嘴角不自觉地抽搐。 哭哭唧唧的宠物,真可怕…… 第二日,天晴,兰隐难得起了个大早,叫上常辛准备去邓县令府上。常辛不解她为什么要去这么早,她笑道:“早些去,还能蹭顿早饭……”常辛不禁冷汗。 由于县令府就在城西,他们便没有乘车,花花趴在常辛肩上,一步一颠地打瞌睡。 两人一猫来到县令府,门房想是早就得过交代,便直接将他们领了进去。 “郎君临走前交代了,若是几位拜访,直接引到后院见娘子便可。” 伏县县令姓邓,名为邓元,据花花查探的消息,此人性格有些懦弱,胆小怕事,但好在伏县还算太平,因此他这县令当得倒也无功无过。 邓元的妻子姓吴,是位乐善好施的娘子,待人十分和善,在外名声很好。 吴氏是长安人士,父亲在京城为官,据兰隐推测,吴氏的父亲官位应该不高,否则吴氏不会嫁到这偏僻的伏县来。 但即便如此,对于草根出生的邓元而言,吴氏的母族依然是他最大的靠山,因此,他平日十分敬重自己的夫人,后院除了这位夫人也再无旁人。 吴氏中邪以后,府中也请过许多和尚道士,因吴氏信佛,时常到妙法寺烧香,她出事以后,妙法寺的主持明悟大师还亲自到过县令府,但最终也没能驱除邪魔。 邓元焦急之下,想起远在长安的江鹤道长,于是给他传去书信,江鹤事忙抽不开身,便将兰隐的住址告诉了他,让他上门求助。 他从未听过兰隐的名字,自然没抱太大希望,便只遣了属下县尉前来拜访。 两人一猫来到后院,远远就见到一名青衣婢女候在院门外。见到他们,青衣婢女先是笑着见了礼,又有些为难地看向常辛,“这位公子也要一同进去吗?” 后院女眷居住之地,他进去确实不太合适。常辛刚想答话,兰隐已经笑着应道:“是的,他与旁人不同,生来便能见鬼怪之物,此番驱邪还要靠他呢。” 常辛一听顿时沉默。婢女不知信了没,只偷偷又看过常辛几眼,双颊酡红地低声道:“既如此,两位便随婢子来。” 兰隐跟在后面,低声打趣道:“看来长得好看还是有好处的,这都能当通行令使呢。” 常辛不由微窘,“什么靠我?明明你自己就够了。”兰隐笑道:“我自己多无趣,有你在就有趣多了。” 常辛想不明白自己在哪里有趣,但又不好再问,只能低头看路。 很快,两人一猫就来到了吴娘子居住的院落。 看得出来,连月被猫妖侵扰给吴娘子带来了很大的困扰,院中到处挂满符箓,屋门上方悬着佛珠,墙角还堆着许多奇怪的器物,想来都是驱邪之物。 婢女让二人在门外等待,自己先进去通报。常辛往四周看了一圈,低声朝兰隐道:“这里看起来挺干净的,什么都没有啊。” 兰隐望着那些翩飞的符箓笑了,“挂这么多符,能不干净嘛?”常辛这才反应过来,一时不由奇怪地问花花,“你不害怕这些东西吗?” 花花恹恹地趴在他肩头,“自然怕的,我现在觉得很难受,很乏,还恶心想吐。” 兰隐笑着拍了拍他的头,“现在好些了吗?”它眨眨眼,然后高兴起来,“舒服多了,谢谢大仙!” “无事。” 兰隐说着,青衣婢女也在这时候打开了房门,“几位,娘子请你们进来。” 踏进屋子的第一步,兰隐就皱起了眉头。常辛跟在她身后看向四周,屋子不大,一扇山水屏风将床柜隔绝在内,透过屏风,可以隐隐看见床上躺着的那道人影。 婢女请常辛在外等待,带着兰隐绕过屏风去到床边,随后,床边就响起了说话声。 ““这位便是兰姑娘?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妾身体抱恙,无法起身相迎,还望姑娘见谅。” “娘子言重了。”兰隐笑道:“观娘子面色可不太好,娘子这是病了有多久了?” 女子叹了口气,“数月了……瞧我,病糊涂了,失了礼数,姑娘快请坐。青袖,上茶。” 兰隐笑道:“无妨,我这次前来,还带了一个仆从,他生来便异于常人,能见妖鬼,想来会对娘子困扰之事有所帮助。” “噢?那名仆从现在何处?” “就在屏风外,不过他是名男子,怕是不太方便入内拜见娘子。” 女子虚弱道:“无妨,既是姑娘特意带来的高人,妾能与之相见也是妾的荣幸。” 于是,常辛就被叫到了屏风后。 第127章 猫妖 床上躺着一名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子,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余岁,眉目温柔端正,气质娴静淑雅,看得出是位十分和善的娘子,只是她眉宇间凝着一股浓浓的愁绪,常辛仔细看去,发现她眉心黑气隐隐,一时不由心惊。 但他也不好多看,只趁着行礼时匆匆一瞥,然后便侍立到一旁。 “这位公子倒是生得好相貌。”女子看了她几眼后赞叹道,常辛只好谦辞应对。 这时婢女青袖端上茶来,先奉给了兰隐,轮到常辛时,婢女羞红着脸将茶递给他,又在吴娘子的吩咐下掩面端着托盘退下了。 常辛觉得茶有些烫手,又不敢放下来,只好隔着衣袖端在手上。 吴娘子看到他肩上趴着的花花,眼里闪过一抹惧色,“这只猫……也是姑娘带来的吗?” 兰隐笑道:“娘子莫怕,这是街头的流浪猫,不仅通人性,且十分亲人,我见着欢喜,便一同带过来了。” 吴娘子勉强笑了笑,“姑娘心善,妾实为敬佩,只是连月为猫妖所困,如今乍见到猫,难免有些……” 兰隐表示理解,并朝花花示意了下,花花也就听话地跳下肩头朝外面去了。 吴娘子见了很是惊奇,“这猫竟真如此通人性?”兰隐岔开话题,“娘子所说的为猫妖所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听这话,吴娘子顿时愁苦起来,也没心思再想花花的事,慢慢回忆着将事情娓娓道来。 县令府的怪事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准确来说,所有怪事都只发生在吴氏身上。 一开始,她会在屋内看到一团黑色的影子,那团影子速度极快,眨眼间就没了踪影。她只当自己眼花,也没放在心上。 可渐渐地,她开始听到若隐若现的猫叫,那叫声仿佛就在她耳边响起,又仿佛隔得很远。 她询问身边伺候的人,大家却都说没听见什么声响,她又让府上下人将整个县令府寻找了一遍,也并没有发现猫的踪迹。 随着时间越久,那叫声竟愈发清晰起来,有时午夜梦回,她能听到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响彻在耳畔,扰得她昼夜不安。 她心中恐惧,也曾到庙中请来数位大师,但他们都没发现什么异样,她也只道是自己连日疲乏心神不宁所致。 可没过多久,她就惊恐地发现那团黑影不仅出现得愈发频繁,而且竟开始对她造成伤害。 不时,她的身上就会出现一道道抓痕,半梦半醒中,也能看到有东西站在床头盯着她,那团东西黑漆漆的看不清真实面目,但一双幽幽绿瞳在黑暗里如同鬼火般可怖显眼,时常还伴随凄厉的猫叫,一声又一声,无比瘆人。 她三天两头就会做噩梦,梦中的自己有时被锋利的爪子抓挠得皮开肉绽,有时仿佛被放在火上烘烤,炙热难忍,有时又被什么东西一口咬掉头颅,吞嚼入腹。 日子久了,她开始分不清梦与现实,明明上一刻她还坐在桌边喝茶绣花,下一刻就有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黑影将她扑倒在地,一爪划破她的喉咙,她因疼痛窒息而猛然惊醒后,却又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浑身都是冷汗。 没过多久,她就熬不过这样的折磨,病倒在床。邓元知道后,也先后为她请来许多和尚道士,就连妙法寺的明悟主持都亲自来过一趟。 主持倒是看出些门道,但他独自关门在屋内斗了半天,出门时却是摇头叹气。 因与吴氏相熟,他告诉吴氏,那团黑影是只猫妖,但这猫妖十分诡异,不似活物,打散后竟能重聚,普通的术法对它也不起作用。 临走前,他将自己的佛珠交给吴氏,让她悬挂在门上,可应一时之急。 吴氏也听话照做了,可那串佛珠只换来了短暂的安宁,没过几天便一切照旧,吴氏不堪其扰,卧病在床,每日担惊受怕,苦不堪言。 说到最后,女子脸色煞白,声音也不住颤抖,“这些日子,那黑影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每次它一出现,必定伴随着猫叫和噩梦,还有我身上这些伤痕……不瞒姑娘,妾每日食不下咽,睡不安寝,长此以往,这条命怕是就要到头了……” 说着,她竟全然忘记屋内还有常辛这个外男一般,强撑着起身,一把就将肩头的衣裳扯了下来。 常辛连忙转身回避,但匆忙一瞥间,还是看到她肩上胸口,乃至手臂上都有许多红色的抓痕,那抓痕既长且深,触目惊心。 兰隐仔细打量一番后,开口安慰道:“娘子且宽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吴娘子像是得了安慰,脸上露出一丝笑来,“如此,就全仰仗姑娘了。”话是这么说,但从她的神情来看,她并没有对兰隐抱有多少希望。 兰隐也没再问下去,起身绕着屋内查看起来。 见她出了里间,常辛连忙跟上。他低声说道:“我好像没在屋子里看到什么妖鬼的踪迹。” 原本趴在外面的花花听到他们说话,也连忙凑到两人跟前,他偷偷看了站在门外的青袖一眼,将声音压得极低,“我也没察觉到同类的气息。” 兰隐笑道:“若真如吴娘子所言,这只猫妖不是活物,那你没察觉到气息也属正常,死去的猫妖,那就是阴魂了。” 常辛好奇道:“可是我也没看到阴魂啊。”兰隐转完一圈,若有所思,“这屋内有种很古怪的气息……至于阴魂,想见还不简单?” 说着,她让常辛将房门关上,等常辛转身时,她的掌心已经多出一个光团来。 她将光团往上一抛,光团在房梁处似乎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猛然便炸裂开来。光芒所至之处,一道道黑气骤然弥漫,很快便在半空凝出一团黑色的烟雾来。 那团烟雾黑气缭绕,看不清本来面目,只能见到一双幽幽碧瞳在其中若隐若现,阴森而骇人。 常辛看得心里发怵,忍不住朝兰隐身边靠了靠,“这是……猫妖?” 第128章 小天酥 兰隐望着烟雾若有所思,“目前看来,是的,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话音未落,烟雾中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猫叫,与此同时,黑影也迅速朝兰隐袭来。 吴娘子在里间似乎听到了动静,惊恐地问道:“那东西是不是又出现了?”兰隐随手一抬将烟雾打散,一边安抚道:“娘子莫怕,已经没事了。” 吴娘子似乎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想来是又听错了……” 黑气虽然散去,但常辛并没有放下心来。他低声道:“我记得方才吴娘子说,明悟大师告诉她,这东西打散了还会重聚……” 兰隐笑道:“确实如此,不过它现在暂时还聚不起来,放心。” 常辛又问:“这猫妖到底什么来路?”兰隐望向屏风后,“这就要问吴娘子了,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件要事要办。” 见她一脸认真,常辛不由好奇,“什么要事?” 她冲常辛微微一笑,转身就走进屏风后,隔着屏风,常辛听到她朝吴娘子笑道:“娘子担待,这大早上赶过来,我二人还粒米未沾,眼下腹中实在饥饿……” 常辛不禁冷汗。 所以,她这顿早饭是非蹭不可吗? 吴娘子卧病在床,所以就兰隐和常辛二人吃了这顿早饭,吴娘子还十分贴心地吩咐婢女青袖为花花准备了肉食和鱼干。青袖端了碗乳粥到床边,吴娘子也才吃掉小半碗。 早饭过后,兰隐继续追问吴娘子关于猫妖的情况,可除了先前那些话,吴娘子并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对于猫妖的来历,她也没有任何头绪。 兰隐见再问不出什么,眼看就要到午饭时间,她便准备告辞离开。吴娘子有些慌乱,“姑娘这就要走了吗?那妾这边……” 兰隐想了想,“娘子莫急,晚些时候我会让人给娘子送件东西来,可保娘子半月平安,这半月之内,我会查清此事的原委,这段时间怕是还会再来叨扰娘子呢。” 吴娘子肃容道:“姑娘若有需要尽管传话,妾一定竭力配合姑娘。” 两人离开时,吴娘子让青袖给她们装了盆小天酥带走,只因吃早饭时兰隐夸其做得很好,鲜滑香浓,甚是美味。 小天酥,即鸡肉鹿肉末粥,阿淮倒也做过一两次,但伏县周围少有野鹿出没,市面上也少见鹿肉,偶尔有猎人贩卖,价格也颇为昂贵,因此伏县百姓平日还是食猪羊肉居多。 兰隐倒也没推辞,笑着受了。临行前,常辛看到一缕蓝光从她手中亮起,又飞入房梁消失不见。 两人一猫走在回去的路上,常辛问兰隐,“这毫无头绪的,我们该从哪里查起?”兰隐思索道:“既是猫妖,自然从猫查起。花花,你可认清那只猫妖是谁?” 由于常辛拎了食盒,花花不好再趴在他肩上,因此眼下正跟在一旁,闻言苦着脸道:“大仙,那团乌漆抹黑的东西,谁能认得清啊?至于绿眼睛的猫,这县里没有百八十也有二三十,这还没算那些我不认识的普通同族,想要查清此事,还需得一段时日呢。” 常辛惊讶道:“伏县原来有这么多猫妖吗?”花花解释道:“如果按照修为来衡量的话,他们许多还算不得正经的猫妖,有的只是通了灵性,有的修为浅薄,连普通人都斗不过,还有的就是普通的猫,这辈子可能都无法修行了。这县里倒也没有很多猫了,只是绿眼睛的比较多,谁知道这作怪的猫妖偏就是绿眼呢?” “这样……”兰隐微微皱眉,“你先去打听一下,先从过去两个月死去的猫里查起,那黑雾气息古怪,虽然看着像是阴魂,也不一定真就是阴魂……若死去的猫查不到,再查查活着的猫。” 花花领了命,也没再跟他们一起走,一溜烟跑到别处去了。 兰隐和常辛回到隐古时,午饭已经做好。玄耳等在后院,见他们还带个食盒回来,不由惊奇,“主人,你们买了什么好吃的?” 兰隐笑道:“特意从县令府给你带回来的。”玄耳十分高兴,打开一看见是小天酥,一时不由惊讶,“主人,阿淮今天也做了这个呢。” 常辛定睛一看,果然就见桌上的主食正是小天酥。 “我早上去菜市场,看到路边有猎户在贩卖野鹿肉,我瞧着那肉挺新鲜的,就买了些回来,阿淮不仅做了小天酥,还做了烤鹿肉,主人,常辛,你们快来尝尝。” 兰隐看了眼那盘鹿肉,赞道:“阿淮的手艺瞧着又精进许多。”常辛跟着落座,夹了片鹿肉放进嘴里。 鹿肉应是刷了蜂蜜,并各种佐料炙烤,入口鲜嫩焦香,还带着微微的甜,美味得常辛恨不能把舌头吞下去。 兰隐也举箸如飞,吃得十分欢快。 午饭过后,兰隐回房中取出一个木匣,里面盛着一叠……纸人? 常辛有些茫然地接过木匣,就听她道:“你将这个送到县令府交给吴娘子,告诉她,每日入睡前取一个纸人,将其压在枕下,可保她不受猫妖侵扰。” 常辛依言应下,下午便去了趟县令府送纸人,吴娘子望着纸人的目光十分怀疑,但她涵养极好,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体面地谢过常辛,又命青袖取了些钱给他当作赏银。 常辛拿着那袋铜钱离开县令府,顺道去菜市场买菜,回来时见路边有老人在卖荷花,就买了两支。 他回到隐古时,玄耳正无聊地蹲在池塘边看鱼。见他回来,玄耳很是高兴,“你快来看,这些鱼长得可真好啊。” 常辛也凑到池塘边,见里面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鱼影,佁然不动,又俶尔远逝,似与观者相乐,灵动无比,不由感叹道:“是啊,长得真好,要是再养些莲花就更好了。” 一道怯怯的声音突然响起,将两人都吓了一跳,“以前池塘里有莲花的,是阿隐养的五色莲,可好看了,可惜后来被人偷走了。” 这是阿淮的声音。 第129章 风阿(e) 常辛想起兰隐给他讲过的故事,她在地府砸死一条幽冥蛇,阎王索要赔偿不成,就让人偷走了她池子里的五色莲,熬成甜羹喝了,一时不由哑然,“那……为什么不养些普通的莲花呢?” 阿淮怯怯道:“倒是没想到这些,常公子想养莲花吗?这样的话就得烦劳你改日带一些回来了。” 常辛连忙应下,想想又说道:“这种路边贩卖的莲花怕是养不活,得去移植几株回来,这附近哪里有莲池吗?” 就在他们冥思苦想的时候,一道声音从长廊处传来,“什么莲池?神王想养莲花吗?” 常辛一惊,连忙回头看去,就见玄生门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名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此时正笑意盈盈望着他们,而在他身后,门上那道金红色竖纹正散发着微光。 常辛愣愣望着那光芒,心中十分惊奇。 在此之前,无论是月老还是黑白无常通过,这扇门都没有任何反应,来隐古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玄生门发光。 “风阿(e)大人!”见了男子,原本蹲在地上的玄耳一声欢呼就化为猫形朝他跑去,“您怎么来了?这次来有给玄耳带礼物吗?” 男子生得一副好相貌,眉眼温和,嘴角带笑,令人见之如沐春风。 他腰间挂着一盏巴掌大小的红灯笼,像是一块玉佩般垂下长长的流苏,在白衣的映衬下,远远望去十分显眼且突兀。此外,他的背上背了个巨大的黑布包裹,足比他上半身大两倍。 男子笑着抱起玄耳,揉了揉他的猫头,“这次来得匆忙,没能给你准备礼物,不过我路过昆仑的时候顺手敲了些冰块,想着人间现在是夏天,天气炎热,带些冰块给你们降降暑。” “好耶!”玄耳欢呼一声,伸爪去扒拉他背上的布包,“大人你不知道,人间这天气热得没法活了,主人又懒——不是,主人又不乐意出门,还好你来了啊。” 他从男子怀里跳下来,变回人形接过那个大包裹,高高兴兴搂在怀里,“主人看到一定会很开心的。” 男子笑笑,目光落到常辛身上,“这位是?”常辛刚要张口,玄耳就抢先介绍道:“这是常辛,是个人类,主人说他长得好看,就养在隐古当花瓶!” 常辛:…… 男子颇为意外,“神王还有这爱好?”说着他就将常辛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他点点头,冲常辛礼貌微笑,“初次见面,我是风阿。” 他的目光并无恶意,温和而好奇,但不知怎么地,常辛心里还是生出拘谨感来。 他朝风阿行礼问好,风阿微笑以对,转头又朝阿淮打招呼。向来怕生的阿淮居然回应了他,“风阿大人,许久未见。” 风阿笑道:“倒也不算太久,离上次来也就过去二三十年。” 两人话毕,玄耳才带着他去找兰隐,也没到会客厅等待,直接就进了后院。常辛想想后还是跟在后面,打算去旁听一番。 玄耳抱着包袱正准备上前敲门,房门“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 兰隐穿着身藕粉色新衣,梳着堕马髻,头上没有簪花。她似乎有些苦恼,眉头微锁,在看到几人后也没意外,只是淡淡朝风阿道了句,“来了?” 风阿上前行礼,“参见神王。”兰隐点点头,目光落在玄耳怀中的包裹上,“这是什么?” 玄耳高兴道:“主人,这是风阿大人从昆仑带来的冰块,可凉快了!主人你要不要抱着去去暑气?” 兰隐摆摆手,倦怠道:“罢了,你自己抱着,虽是昆仑的寒冰,但这天气放久了也会化掉的,你盛一些吊到井里,还能多用几日。” 玄耳领了命,高高兴兴跑进厨房去了。 见此,风阿连忙道:“若是神王需要,待我回去后再敲几筐冰块送过来。” “那敢情好。”兰隐笑着走到石桌边坐下,转眼又瞧见站在一旁的常辛,不由惊讶道:“咦?你买了荷花啊?” 常辛应着,上前将那两支花递给她。这两支荷花一支半开,一支还是花骨朵,常辛想着拿回来养几日,比直接买完全开放的花要好些。 她拿在手里把玩一番,突然喜道:“对了,这荷花倒是正衬这身新衣呢!这下我不用再苦恼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将那支半开的花递回给常辛,与此同时,余下那支花骨朵也缓缓绽放开来,没过多久,一朵怒放的荷花就出现在她手中。 她将花枝折断,又将荷花簪到发间,不知从哪里摸出面铜镜对着左看右看,十分满意,“不错,确实很相衬。” 常辛这才恍然,原来她刚才是因为没有合适的簪花而苦恼。 “多年未见,神王风采依旧,吾心甚慰。”风阿在一旁满脸真诚地夸赞道。 听他这样说,兰隐也满脸认真地笑道:“多年未见,你还是那么圆滑世故,吾心也甚慰。” 风阿继续夸赞道:“吾从不对神王诳语,吾所言句句属实,神王风姿无双,三界难望项背,吾是发自内心的赞美,绝无半句虚言。” 兰隐继续笑道:“吾也是一样,你多年为狱府操劳,在外也是面面俱到,三界中谁人不知你名号?狱府有你这样的神官,吾欣慰至极。” 风阿谦虚道:“哪里哪里,神王谬赞了,还是神王天姿绝色,三界无双。” 兰隐笑道:“过誉过誉,哪比得上你威名远扬,八面风光?” 常辛在一旁听得冷汗不止,这两人说话怎么这么奇怪? “说,这次来是为了什么?”他思索间,两人互相夸赞完毕,兰隐神色一整,终于说起正事来。 风阿看了常辛一眼,倒也没有避讳什么,“这次是一只类,他已经通过了狱府的考核,只等神王亲临。” 兰隐点点头,站起身来,“那我这就和你回去一趟,将他带出来。” 风阿笑道:“如此甚好,只要通过神王的考验,他就可以重返人间了。”兰隐一边往房内走去,一边随口问道:“他要来人间?” 风阿答道:“是的,他说天廷地府听起来就不适合居住,所以他想到人间来看看。” “也好,如今的人间可不比当年了……” 第130章 类 随着两人进入屋内,话音渐弱。常辛站不住了,他走进厨房去寻玄耳,却发现他正蹲在地上敲冰块。 原来,风阿带来的包裹里有很大一块整冰。 常辛随手将荷花放到灶台上,过去和他一起敲冰块。 这冰看起来和寻常的冰并没有什么不同,但靠近就觉得特别寒,也特别硬,十分难敲,而且今日天气炎热,玄耳在这敲了半天,也没见冰块化掉多少。 他一边惊叹昆仑的冰就是不一样,一边好奇问玄耳,“风阿到底是谁啊?” 玄耳还是那样问什么答什么,于是他一边努力敲冰块一边解释道:“以前不是跟你说过狱府吗?那是主人的地盘,风阿大人就是狱府的神官。” 常辛不由咂舌,原来风阿竟然也是位神,还是神官。 “狱府有很多神官吗?” 玄耳想了想,“倒也没有很多了,神官在狱府是很高的职位,他们的地位只在主人之下的。我听主人和风阿大人说过,狱府有四位神官,分别是掌狱,司狱,典狱,行狱,风阿大人就是行狱神官。” “至于其他三位,我也没见过,风阿大人说,他们的主要职责都在狱府内,所以不时常在外行走,他也是因为要负责外交,所以才经常出现在外面的。” “四神官之下的话就是十二神将了,不过他们的名字我记不住,主人和风阿大人也没怎么说起过。反正,主人的狱府和三界差不多啦,有地位最高的王,也有官员,不同的是狱府里没有子民和百姓,只有很多战俘。” 说到最后,玄耳压低声音道:“风阿大人偷偷告诉过我,狱府其实就是座很大的监狱,里面关押着很多天地大战时期战败的俘虏,他们都是些很凶残的存在,所以要关在里面,不能轻易放出来,只有通过狱府考核,经过主人考验的俘虏才能释放回三界,风阿大人这次来,估计就是有俘虏可以放出来了。” 常辛十分震撼,缓了许久后又想起兰隐刚才的话,于是疑惑道:“那为什么不直接把人带出来,还要兰隐亲自去放呢?” 玄耳正使劲凿着冰块,闻言随口道:“因为风阿大人说,只有主人能带里面的俘虏出入,除了主人,他们谁都不能带人出来,更不能带进去,所以每次有人可以放出来了,风阿大人就会来找主人,主人就会回去一趟,不过主人从来都不肯带我一起去,我早就死了这条心了。我打算好好修炼,等我变强了,长成一条大天狗了,主人就能带我一起去了。” 常辛心中惊叹,又追问了些有的没的,可惜对于狱府玄耳知道得也不多,于是常辛只能一边想象一边继续敲冰。 等他们好不容易敲下一小盆碎冰时,兰隐和风阿出来了。兰隐走进厨房,向两人交待,“我要离开一会儿,可能赶不回来吃晚饭了,不用等我了。” 说完,她便带着风阿离开后院往玄生门去了。 常辛和玄耳敲了一会儿冰后,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怯怯的声音,“能不能把这活让给我干?”常辛一惊,抬头却没看到人。 玄耳习以为常,“那好,阿淮你来,我们先走啦。”说着就拖起常辛往外走,常辛边走边回头,“荷花……” 阿淮的声音再次响起,“常公子放心,荷花我会插好送到你门外的。”他连忙喊道:“不用送到我门外,放到兰隐房内去!” 两人回到前院,玄耳终于放开他,摆摆手自己回房了,“唉,有时候我还挺羡慕别人家的,每天都有事做,不像咱们,好无趣啊!” 常辛:…… 由于晚饭时兰隐不在,阿淮就只做了两人的饭菜。吃完饭后,常辛回到房里继续无聊地看书,他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都能去考个状元了。 不过奴仆不能参加科考,虽然他也没签什么卖身契,但奈何他的主人是兰隐,而且待在隐古好像比当状元要有趣许多,至少状元见不到那么多神仙。 兰隐回来时已是夜半,她似乎不是一个人回来的,隔着门窗,常辛隐隐听到她在和谁说话,但她声音很低,常辛听不清楚,只有些只言片语,“这里……休息……明日……去……” 常辛又听了一会儿,见再无动静,兼之困意来袭,便回床继续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起床洗漱的时候,在后院树下看到了一只似猫非猫的生物。那东西蜷缩在井边,一身棕黑色的蓬松毛发,面如狐狸,耳朵短圆,看起来十分可爱而无害。 常辛抱着盆远远站在门前,一时没敢靠近。 这就是要放回人间的战俘吗?昨天风阿说是只类,他在《山海经》里看到过这种传说中的生物,《南山经》记载,类来自于亶(dan3)爰之山,其状如狸而有髦(ao2),自为牝(p)牡,食者不妒。 也就是说,类是雌雄同体,长得像野猫,生有长发,吃了类的肉,可以让人不生妒忌之心。 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活的。虽然这只类看起来很弱小无害,但怎么说都是从天地大战时活到现在的生物,昨天白天玄耳还说过,狱府内关押的战俘都很凶残,他不敢以貌取人,一时不由进退两难。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那只类突然察觉到什么似的猛地睁眼看向他。 他的眼睛是很寻常的棕黑色,圆润明亮,看起来既纯真又沧桑。 常辛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奇怪而矛盾的感觉,他静静与类对视了片刻,眼前忽然闪现出一些画面。 一片混沌的天地,厮杀声震天,入目皆是血色与残肢。他漂浮在半空,双爪勾起,正与一只庞大的黑熊兽对峙。 …… 双爪? 他茫然低头看去,就见自己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只同样庞大的野兽,长长的毛发正无风自动。他的爪子十分尖锐,像一把把锋利的长剑,很快就要刺入黑熊体中将其撕碎。 下一瞬,黑熊仰天怒嚎一声,气势汹汹朝他冲来。 第131章 出门 他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但黑熊速度极快,眼看那只熊爪已近在眼前,马上就要将他拍飞,他躲避不得,霎时冷汗直冒,双腿发颤。 幸好关键时刻,一只手忽然拍在他肩上,眼前的画面瞬间碎裂消散,与此同时,他的耳旁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刚来人间第一天就带我的仆人入煞,看来你是不想要自由了。” 常辛回过神来,就见自己还站在后院内,身边兰隐正将手从他肩上收回去,她的神色十分冷漠,一如他第一次见她时那般,而不远处,那只类此时正低下头颅跪伏在地面上。 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奇怪,稚嫩又沧桑,他的语气十分恭敬,还带着很明显的惧怕,“吾有罪,请吾王降罪。” 兰隐静静盯了他许久才淡淡道:“罢了,也不能全怪你,常辛身为人类,魂力微弱,被引入煞也属正常。” 说着,她不由瞥了常辛一眼,摇头低叹道:“果然精美的物什都不好养……” 常辛听清了她的话,又不敢反驳,只能暗自气闷。 见此,兰隐笑道:“我就那么随口一说,不要生气。” 常辛沮丧,“我没有生气,你说的也是实话。” 兰隐走到桌边坐下,一边道:“没关系,虽然你很脆弱,但至少赏心悦目,价值不菲。在人间,越是脆弱精美的东西,越是珍贵。” 常辛脱口问道:“所以你觉得我很珍贵?”兰隐缓缓笑了,“自然——” 莫名地,常辛有些感动。然而还没等他感动多久,兰隐又接道:“毕竟花了那么多钱养出来的呢。” 常辛:…… 兰隐以手撑头靠在桌边,转眼看向类,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淡漠疏离的神色,“这些日子,你就暂且先住在隐古,虽然人类现在的语言我已经传授给你,但如今不比当初,人间变化极大,在你适应人间规则之前,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离开隐古半步。” 类依然跪伏在地面,“谨遵吾王之命。” “还有,将你的气息收敛起来,刚才的事情,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 “是。” 兰隐点点头,“如此甚好。” “那,吾王,我何时才能接受考验?” 兰隐笑道:“时机到了,你自会知晓。” 类也不敢再问。 话既已说完,兰隐又开始犯懒,便指挥着常辛去井边给她打水端过来,类见没自己什么事,又缩回树下蜷眠去了。 这天午饭,阿淮多做了两道菜,这只类不知饿了多久,胃口很好,风卷残云一样扫光了一桌菜,还小心翼翼问兰隐,“神王,我能不能再吃点?” 兰隐举着筷子看了他半天,才缓缓点头,“那你得等一下——” 他非常高兴,“多谢神王!” 兰隐放下筷子,叹了口气,“玄耳,你带他一起去买些现成的吃食回来,再让阿淮做几道菜,我一会再来吃。” 此话一出,玄耳和类都愣了下。 “主人,我带他去啊?” “神王,我真的可以出去吗?” 兰隐点点头,看着类严肃道:“我让你出去,是想让你熟悉下现在的人间,你此去万不可动用妖力,更不可出手伤人,否则——” 类连连点头,高兴道:“神王放心,我绝对不会惹事的!” 听兰隐这样说,玄耳也没再多说什么,他起身道:“那我去取些银子。” “银子?”类十分好奇,“那是什么?” “就是钱啦。”玄耳十分耐心,“你跟我来,我拿给你看。” 类跳上他的肩头,高高兴兴跟他走了。 见此,常辛低声问兰隐,“他们这样出去不会出事?”兰隐淡淡道:“无事,他被关了太久,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获得自由,他不会那么愚蠢在这种时候惹出麻烦。” 常辛想想也是,就没再多言。 两人离开后,兰隐和常辛也各自回屋去了。 两人去了挺久,常辛肚子都咕咕叫过好几回,才看到玄耳拎着一篮子吃食垂头丧气地进门,旁边还跟着一只嘿嘿傻乐的类。 常辛忍不住开口询问,玄耳却突然抓住他的袖子哭诉道:“下次你带他出去,我再也不想带他出门啦!” 常辛大惊,连忙追问怎么回事,玄耳低头瞪了类一眼,“还不是他,看到什么都兴奋得要死,满街乱窜拉都拉不住,我撵了他八条街才追上,就这他还不肯回来呢,要不是我说主人肯定饿坏了,他现在还在外面疯跑!他也太能跑了!” 类嘿嘿傻笑,“我可没违背神王的命令,既没使用妖力,也没出手伤人。没想到现在的人间这么有趣,真好玩啊我还想出去玩,嘿嘿……嘿嘿……” 常辛不禁冷汗。 等几人终于吃上午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类的胃口依然很好,玄耳买回来的各种饼被他一只兽吃掉大半,好不容易吃饱喝足,他终于开始犯困,于是再次缩回枯树下蜷眠。 玄耳委屈地啃着一块胡饼,低声向兰隐抱怨哭诉,兰隐听完后安慰他道:“别不高兴了,下次我一定多加一条,让他不准再到处疯跑。” 玄耳这才瘪着嘴没再说话。 由于这天几人的午饭吃得比较晚,相应的晚饭也推迟到华灯初上时。 饭吃到一半,玄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我今天出去的时候好像看到小八了!” 兰隐奇道:“小八是谁?” 于是,玄耳又将先前的事情讲了一遍。 常辛问他,“你在哪里看到的小八?”他想了想,“就在一个烧饼铺外面,当时我正在追这只类,匆忙间看到的,我本来想过去跟他们打招呼,但他跑得太快了,我怕跟丢,就没敢停下。” 说着,他又瞪了类一眼。 类假装没看见,低头狂啃面前的饼。 兰隐赞道:“有善心是好事,玄耳做得对。”玄耳闷闷道:“可是他们不愿意接受我的善心,我要给她银子她拒绝,我说给她送吃的她也拒绝。昨天我去给他们送吃食也没看到人,白跑了一趟。” 第132章 寒冰 常辛惊讶,“你什么时候去的?”玄耳答道:“就是你去县令府送纸人那段时间,我脚程快,就比你先回来了。” 兰隐安慰道:“想来是她不愿麻烦你,你既有这份心,下次遇见再多送她些吃食也就是了。” 玄耳叹气,“也只能如此了。” 第二天,玄耳起得挺早,还自告奋勇要去买菜,常辛知道他是想去找小八,也就顺了他的心意,可惜这次玄耳没能找到小八他们,花花还在查猫妖的事,玄耳也不好再麻烦他,只能一个人闷闷不乐。 常辛见他坐在池塘边发呆,便安慰他:“没关系,伏县就这么大,早晚都能再遇见的。” 玄耳还是闷闷不乐地叹气,“也不知道小八的腿伤好了没有。”常辛想起之前的事,于是问他:“前几天给小八治伤的是谁啊?” 玄耳答道:“是附近的一只小兔妖,她见小八自己躺在树丛里,怪可怜的,就把他带回去了。” 常辛觉得很惊奇,原来兔子还能救猫。 “你也别太担忧了,我看那个小乞丐对小八挺好的,好吃的都留给他,他的腿伤肯定会好起来的。” 玄耳再次叹气,“但愿如此。” 两天后,花花终于给兰隐带来些消息。 “大仙,我都问过了,这两月县里死去的猫能确定的有十三只,一半是被人弄死的,两只是老死的,剩下的全是各种意外死的,其中绿眼睛的猫有六只,但是他们的死亡原因和那位吴娘子沾不上一点关系。这几天我和几名同伴也把所有尸骨埋葬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没有任何异样。” 兰隐有些头痛,“还有呢?” “还有就是活着的猫妖了,我们也全都清点了一遍,并没有可疑的猫。” 兰隐想了想,“什么叫能确定的?还有不确定的?” 花花低头道:“大仙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存在和普通同族之间还是有些距离,而且许多普通同族都是家养的,有些人家不让猫出门,我们也没机会认识,这一部分不管出生还是死亡,我们都是不知道的。” 兰隐叹了口气,“继续查,不管是什么消息,只要和猫有关的,都来报与我。” 花花顺从应下。 这天下午,玄生门又亮了。 彼时常辛正和玄耳在池塘边观鱼,这是他们近月最喜欢的活动,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塘边比较凉快,待着甚至比房内还舒适些。 常辛跟着玄耳转过头去,就见门里走出两名身着黑衣的人,他们看到玄耳,冲他点点头,然后转身从门里抬出几个大箩筐来,排开摆在回廊上。 两人凑过去一看,发现里面装满了冰块,半人高的箩筐足足三大筐,散发着沁人的寒气。 常辛还在对着箩筐发愣,两名黑衣人已经转身离开,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多说。 玄生门缓缓关闭后,玄耳推了他一把,“发什么愣呢?快搬冰块了。”常辛这才回过神来,“这是风阿大人让人送来的?” 他记得,前几天风阿说要再去昆仑敲几筐冰块。 玄耳直接抱起一个大筐,朝他笑道:“你倒也不算太笨,除了风阿大人,谁会这么好给我们送冰?” 常辛也想抱起一个箩筐,但尝试片刻后他发现自己根本抱不起来,只好作罢。 玄耳见了笑道:“还是我来,你在这等着。” 玄耳离开后,常辛看着木门,终于确定这扇门应该是只有狱府来人才会发光。 他正对着木门发呆,阿淮突然说话了,“常公子,烦劳你丢几块冰到池塘里来。” 常辛连忙从筐里挑了几块大的丢进去。阿淮谢过他后,那几块冰就往池里沉去,很快就不见踪影。 玄耳又回来搬了两趟,才把冰块全部放到厨房。外面的动静惊动了兰隐,她出来看过后十分满意,“看来这个夏天咱们是不缺冰块用了。” 说着,她就伸手从筐里拿出一小颗冰球来。那冰球有巴掌大小,跟其他冰块不太一样,色如白雪,光滑圆润。 “这是什么?”常辛好奇问道。 “这是寒冰核,在昆仑不算少见,但在人间很难得。有这个东西在,这些冰块会化得更慢些,省着点用的话,支撑到入秋不成问题。” 玄耳在一旁插话道:“主人,何必那么俭省?若是用完了,再请风阿大人送些来不就行了?” 兰隐笑着将冰球丢回去,“哪有那么容易?你以为昆仑的冰块很好敲吗?那里有神兽镇守,寻常人连靠近都不能,还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法子才得来这几筐冰块的呢,咱们还是省着点用。” “好。”玄耳丧气道。 由于隐古的冰块一下富余起来,阿淮便连着给几人做了好几天冰食,各种冰过的水果冷食,还有饭后的一大盆酥山。 就这样吃了几天后,在酷暑炎炎的夏天,常辛感冒了。 “阿——嚏!”常辛狠狠打了个喷嚏,坐在池塘边望着水面发呆。 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他开门一看,来人十分眼熟,竟是吴娘子和她的婢女青袖。 常辛有些意外,一边将两人迎进来一边好奇问道:“娘子今日怎么有空前来?”她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看得出来,为了这次拜访,她还精心装扮了一番。 “这都要多亏兰姑娘,有了她送去的纸人,这些日子妾都没再做噩梦了,只偶尔能听到些猫叫,倒也无伤大雅。今日无事,妾便想着过来拜见姑娘,顺便给姑娘送些东西。” 常辛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看去,这才发现门外还站着两名仆人,他们手里提着一个大筐,捂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原来如此,娘子快请进。” 常辛将几人带到会客厅,又去敲兰隐的门。 由于天气炎热,兰隐愈发懒散,每日装上盆冰块就能在房里待一日。 她开门出来时,神色还十分困倦,似乎还没睡醒,“何事?”常辛说完后,她勉强提起神来,“既如此,去看看。” 第133章 线索 常辛在井边打水时,那只类还蜷眠在树下。他泡好茶端到会客厅,就见兰隐和吴娘子相谈正欢。 “妾这两月来终于能睡个好觉,这都多亏了姑娘,妾这次来,特意给姑娘带了些谢礼,薄礼寒微,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说着,她让仆人将箩筐抬上来,掀开一看,竟是一大筐冰块。 常辛呆住了,兰隐也愣了下,“这……娘子费心了。” 吴娘子笑道:“妾想着现下天气炎热,这地方冰不太好得,便给姑娘送些来,祛祛暑气。” 兰隐笑道:“娘子盛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对了,娘子近日可还有其他异样?” 吴娘子想了想,“倒也没什么异样,姑娘的纸人很管用,姑娘真乃奇人也。” 兰隐淡淡笑了笑,“会些微薄道术罢了。” 两人又闲话一会,吴娘子便起身告辞。常辛将两人送至门外,回来时兰隐正站在回廊下望着她。 “咦?你怎么还没回去?”常辛觉得奇怪,按照兰隐往日的习惯,送完客她就该回屋去了。 “你感冒了?”兰隐问他。他点点头,“该是这几日吃得太凉了……” 话音未落,池塘中忽然传来一道怯怯的声音,“都怪我,常公子你放心,从今日起我会减少些冷食的。” 常辛愣了下,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怪阿淮姑娘,是我自己身子弱。” 兰隐笑道:“也不能怪你,昆仑的冰本就极寒,你又连吃了好几天,凡人之躯确实容易生病。看你健步如飞,暂时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如此你便自己去买些药回来煎,近几日也别吃冷食了。” 常辛一一应下,又忍不住问道:“你特意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不自觉地,他心里升起些暖意,却听兰隐笑道:“那倒也不是,我等在这里,是为了提醒你记得把冰块搬进厨房。” 常辛:…… 看来还是感动得太早了。 兰隐挥挥手,悠闲地离开,徒留常辛一人在原地叹气。 阿淮叫他,“常公子,你不必苦恼,晚点我搬。”常辛连忙回绝,“不必,哪能让你一个姑娘家搬这么重的东西?” 阿淮笑道:“没关系,我多跑几趟就是了。”常辛再次回绝,“还是我拖进去,阿淮姑娘你歇着,我先去了。” “哎常公子!”阿淮叫了几声,但他充耳不闻,拉起大筐就往后院拖。虽然没几步路,但大热的天,他还是出了一身汗。 就在他望着冰块痛苦的时候,玄耳回来了。他看起来心情很好,见到常辛,他有些惊讶,一边放下篮子一边问他,“你怎么在这傻站着?” 常辛解释了几句,见他全程眉眼带笑,不由问道:“今天找到小八他们了?” 这几日玄耳都自告奋勇去买菜,其实就是为了找小八,看他这样子,今天应该有所收获。 果然,玄耳喜笑颜开,“我在街上看到他们啦,我还给他们买了烧饼和水,小八的腿伤看起来好多啦。” 常辛也替他感到高兴。不过说着说着,玄耳又有些低落起来。 常辛问他怎么了,他丧气道:“我给他们买完饼后,那个小乞丐把饼喂给小八吃,吃着吃着突然就哭起来了,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要是小七还在就好了,它就能吃上香喷喷的饼了。” “我问她小七是谁,她说小七是她以前养的猫,但是两个月前失踪了,我安慰她好半天,她才好起来。我看她可怜,就问她小七是怎么失踪的,想着回头请花花帮着打听打听,可她说她也不知道,她一觉睡醒,小七就不见了。” “这没头没尾的,怎么找嘛?可是问都问了,我又不好意思说不找了,只能答应她,等有消息了我就告诉她,一想到这里,我就愁苦。” 在听到两个月的时候,常辛愣了下。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之前吴娘子也说怪事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难道……? 想到这里,他连忙追问道:“那她有没有说小七长什么样子?”玄耳点头,“说了。她说小七是只黑猫,很黑,跟块碳一样,一点杂色都没有。” “那眼睛呢?什么颜色的?” “她说是绿色。” 常辛心中一喜,连忙拉着他往后院走去。 线索这不就来了嘛? 听完两人的叙述后,兰隐沉思片刻,“这倒是条很有用的线索,常辛,你回头让花花顺着这线索查一查,说不定真能得到答案。” 说着,她又看向玄耳,“你下次再看到她们,就想办法把她们带到隐古来,有些事情我要确认一下。” 玄耳挠头不解,但还是应了下来。 没过两天,玄耳回来时,身后就跟了两条小尾巴。小乞丐怯生生抱着三花猫,看到兰隐后呆了许久,突然就跪下给她磕头,叫她:“仙女姐姐!” 兰隐愣了下,笑着请她入座。她不敢坐,固执地站在一旁。兰隐也没再强求,将小七的事情问了一遍,末了又让玄耳去厨房给她找些吃食带走。 她放下小八,从怀里掏出一个盘子,怯生生递给常辛,“恩人,这是你们上次落下的,我都洗干净了!” 常辛接过盘子,向她道谢。她愣了下,小心问道:“恩人,你不嫌脏吗?” 常辛摇摇头,“你都洗干净了啊。”她眼睛亮起来,看着很高兴,当场跪下又给常辛磕头,“恩人,你真是个大好人!” 常辛连忙去扶,兰隐在一旁看着,笑而不语。 玄耳取回吃食,将小乞丐送到门外。兰隐望着常辛笑道:“你倒是很善良。”常辛笑道:“你也很善良啊。” 兰隐忽然收了笑意,淡淡道:“不,你可能误会了,我并不在意她的死活,送她食物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对我而言没有意义,我拥有太多,偶尔散出去一些,也是顺应天道,毕竟,过盈则亏。” 常辛愣愣看着她,想要问她是不是在开玩笑,却发现她的神色十分平静,也就是说,她说的都是真的。 第134章 七夕小剧场 中午常辛买菜回来,才刚进门就看到玄耳引了一名女子从后院出来。 女子彩衣金缕,仙姿玉貌,步履婀娜,形如神女,但她一路愁容满面,似乎有什么烦心事。玄耳难得没有嬉笑,在旁边小声安慰着她什么。 远远见到常辛,玄耳挥手朝他打招呼,“你回来啦!”女子也朝他看过来,偏头问了玄耳一句什么。 玄耳走到他面前,转身语带炫耀地对女子介绍,“这是主人新得的仆人,好看?”女子强笑着点点头,“好看,神王大人眼光真好。” 玄耳更高兴了,“是?主人眼光向来独一无二,但凡那个牛郎有常辛三分品貌,你就不用如此苦恼啦!” 牛郎?常辛心里一惊。 女子闻言再次愁苦,“唉,往事不堪回首……时候不早,我得先回去了,您留步。” 玄耳又安慰了她几句,这才目送她走进玄生门内。 她一走,常辛就迫不及待问道:“这位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织女?!”玄耳笑道:“正是,今日是七夕,所以她又来找主人了。” 常辛好奇,“这是怎么回事?七夕不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吗?织女不是在天上下不来吗?她若是能下来,为什么不直接去见牛郎?” 玄耳冷哼一声,“为什么要去见牛郎?她就是因为不想见牛郎,才来找主人的。” “哎?!”常辛惊讶,于是路上,玄耳给他讲了另一个版本的牛郎织女的故事。 织女下凡后在河中沐浴,牛郎在老牛的指点下偷了她的衣服,她没法回到天上,牛郎又不肯交出衣物,逼迫她留下做自己的妻子。 为了拿回羽衣,织女只能忍气吞声。她每日低眉顺眼操劳家事,只盼能早日拿回羽衣回到天上,但老牛告诉牛郎,“你得让她生下孩子,才能永远绑住她。” 失去羽衣的织女无法反抗,只能屈辱地为牛郎生下两个孩子。她在人间受了很久的苦,可人间一年,天上不过一日,等王母发现她不见的时候,两个孩子都会走路了。 王母十分愤怒,派遣天兵天将来接织女,但牛郎不肯放手,在老牛的出谋划策下,他用扁担和箩筐抬起一双儿女,将牛皮披在身上,追到了天上去。 织女十分害怕,向王母求助。王母拔下金钗划出一道银河,让牛郎止步河对岸无法继续追赶。 织女本以为自己终于脱离苦海,可两个孩子突然哇哇大哭起来,他们的哭声惊动了喜鹊,喜鹊们感念孩子的思母之心,于是架起一道鹊桥,让两人相见。 牛郎十分高兴,但织女并不想见他,她向喜鹊诉苦,可喜鹊们并不能理解她的哭诉,他们只知道稚子恋母乃是天性,他们也只会遵循这份天性。 织女无奈,只能胆战心惊地走上鹊桥。每当这个时候,牛郎就会用尽各种理由想让她回到凡间,幸好王母在一旁看着,他也不敢太过分。 可王母事务繁忙,并不能每年都守着他们相会。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王母找到兰隐,请她帮忙,于是每年七夕,织女会来到隐古,从兰隐这里取走特制的虫食。 那些喜鹊吃腻了天上的食物,一见到凡间虫食就十分兴奋,就会顾不上搭桥,这样一来,织女就不用见到牛郎了。 故事听完,常辛惊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这个传说中如此美好动人的故事居然还有这样的隐情。 缓了很久后,常辛疑惑道:“王母既然不想让牛郎见织女,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玄耳吓了一跳,“你这想法很危险啊。哪有那么容易?就算是神仙也不能随便杀人啊,会背上因果的。主人说,因果遵循天道,无论是谁都逃不过,所以越是厉害的神仙就越会严于律己规避灾祸,只有你们人间的皇帝才喜欢动不动砍头杀人呢。” 常辛这才恍然,想到玄耳刚才所讲的故事,又不由唏嘘。 晚上,阿淮多做了几道菜,说是庆祝七夕。 吃完饭后,天色渐暗。 今夜天晴,星河划过苍穹,洒落点点璀璨,美不胜收。兰隐难得有兴致,便让两人在后院点上灯烛,摆了糕点,坐在一起赏星星。 望着头顶的星空,常辛却没了从前的兴致。他左思右想,怎么都觉得难受,忍不住就神色低落。 见此,兰隐不由开口询问,于是,常辛将白天的事情讲了一遍,最后问兰隐:“为什么人间传得那么美好的故事,真相会是这样呢?” 兰隐笑着问他:“你觉得人间流传下来的故事出自谁的口中?”常辛不假思索道:“那肯定是牛郎,织女在人间受了那么多苦,肯定不会到处宣扬。” 兰隐笑道:“那就是了。” 常辛反应片刻后明白过来,一时不由丧气道:“也是,谁会说自己的不好?肯定要费劲全力美化故事,把自己摘出来。” 兰隐拿起块玉露团咬了一口,“倒也没有完全美化。”见常辛不解,她解释道:“如果你在河边看到洗澡的姑娘,你会偷走她的衣服吗?” 常辛一口否认,“怎么可能?那也太失礼了!” 兰隐转头看向他,笑而不语。 他顿时恍然,“是啊,如果牛郎真的憨厚老实,又怎么会去偷织女的衣裳?就算有老牛的撺掇,他也该知礼守礼,回绝掉才是。” 说话间兰隐吃完了玉露团。她拍拍手,淡淡道:“他并不知礼,自然也不会守礼。” 常辛想想还是觉得不对,“他不是凡人吗?为什么现在还活着?”牛郎织女的故事都过去多少年了? 兰隐叹了口气,“从他披上牛皮追上天去的时候起,他就不是凡人了,所以织女才会愁苦那么多年。这是他们的因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织女还得忍受这样的痛苦很多年呢。” 常辛这才明白,为什么白天看到的织女愁眉紧锁,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任是谁每年都要被迫看到自己厌恶的人,都没法高兴起来? 他越想越难受,心中戚戚,就连星星都没兴致赏下去了。 见此,兰隐安慰道:“别难过了,虽然这个故事并不美好,但人间由此演化下来的习俗却是美好的。今夜会有许多女子在月下乞巧,她们也会因为自己乞得巧而高兴,这也算是一种圆满了不是?” 常辛还是闷闷不乐,“这哪里圆满了?”兰隐笑道:“神仙也是能感受到凡间的信念的,她们向织女乞巧,织女自然能感受到她们的喜悦,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寄托。” 常辛这才松快了些。他转头看向玄耳,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回了猫形,蜷成一团在椅子上睡过去了。 两人静坐许久,说了些有的没的,天上地下,到最后常辛情绪总算纾缓过来。 兰隐喝了口茶,起身往回走去,“啊,时候不早了,我要睡了,你把东西收拾一下,也回去休息。” 常辛应着,轻手轻脚收拾好东西,又把玄耳抱回房间,这才回去睡下。 是夜繁星满天,一夜无梦。 今夜,又是谁在星空下说着牛郎织女的传说呢? 第135章 沈芝 无端地,常辛觉得有些失落。见此,兰隐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我是否善良,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常辛低下头,“我不知道。”或许他是希望神明能够善良些,又或许,他只是希望兰隐能善良地对待众生,因为,他也是众生。 兰隐笑着摆摆手,转身回了后院,“既不知道,就不要想那么多了,人类寿命短短数十年,何必思考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我去休息了。” 一阵热风刮过,常辛狠狠打了个喷嚏,叹着气到厨房煎药去了。 过了两天,花花给兰隐带来新消息。 “大仙,我和兄弟们把附近都打听遍了,没发现那只黑猫的踪迹,不过——”他犹豫了下,“有个兄弟说两个月前福云巷有户人家到处打听哪里有黑猫。大仙你可能不知道,这县里虽然黑猫也不少,但纯黑的几乎没有,她们当时要找的就是纯黑色的猫,虽然不知道是要干嘛,但……这位小七兄弟可能凶多吉少了。” 兰隐叹了口气,“你把那户人家的地址告诉我,我先过去看看。” 于是,花花将地址告诉了她,下午,她便带着常辛前往福云巷。 据花花所说,那户人家住着一对母女,母亲姓柴,女儿姓沈。 沈父年轻的时候在县里盘了间铺子做生意,手中余钱颇多,后来娶了沈母柴氏,家产便交由柴氏打理。 后来沈父过世,柴氏没有能力再经营铺子,索性便将铺子卖了,换了笔钱,每日带着女儿闲在家中,靠沈父留下的遗产过日子。 柴氏在附近的名声并不好,她这人不仅脾气暴躁,尖酸刻薄,还唯利是图,喜欢占人便宜,久而久之,街坊邻居也都不肯再跟她往来。 反倒是女儿沈芝,不仅容貌美丽,性子也和善,对谁都是笑脸相迎,是位人人称道的好娘子。 众人都说,摊上这么个娘也是她倒霉,若不是有她娘在,她也不至于及笄三年还待字闺中,无人敢上门提亲。 由于福云巷隔得不远,几人便步行前往。兰隐一路走一路听,在听到柴氏唯利是图的时候,她脚步一转,在路边捡了几颗碎石。 常辛好奇她捡石头干嘛,但她只是笑而不语,常辛也不敢再追问。 很快,几人就来到福云巷一户人家外。花花指着大门对兰隐道:“大仙,就是这里了。” 兰隐点点头,示意常辛上去敲门。门被叩响后,许久才有人回应,是一道柔和动听的女声,“是谁?” 兰隐问道:“请问沈娘子在吗?”门被打开,露出一张娇柔动人的脸。 是名风华正好的年轻女子,女子穿着身红石榴裙,臂上一道杏黄披帛,身段婀娜,袅袅动人。她鼻间有颗细小的黑痣,平添几分风情。 她看向几人,目光在常辛脸上多停留了片刻,然后得体笑道:“几位找奴有何事?” “原来你就是沈娘子。”兰隐看着她盈盈笑道:“是这样的,听闻沈娘子绣活做得极好,我这有个活计,想请沈娘子相助。” 沈芝愣了下,“如此,几位先进来坐。” 几人进门后,沈芝引他们入座,又去厨房烧水泡茶。 常辛见兰隐的目光落在院中,忍不住低声问道:“你在看什么?”兰隐收回目光,淡淡道:“也没什么,就是些怨气残留,很淡,都快要消失了。” 常辛闻言又多看了几眼,这才发现院中有些极淡的灰雾,今日阳光好,那些雾气与灰尘十分相似,要不是兰隐提起,他都没留意到。 “几位久等了,请用茶。”说话间沈芝端着三盏茶来到屋内,将茶盏一一放到几人面前。 兰隐端起茶盏,却没有喝,而是笑问道:“今日就沈娘子一人在家吗?”沈芝愣了下,苦笑道:“我娘出去买东西了,几位若是不想见她,怕是得快些才行。” 几人面面相觑,看样子她的母亲柴氏是真的很不招人待见。 兰隐笑道:“无妨,我对柴夫人早有耳闻,今日来都来了,就顺便见见。” 沈芝惊讶地看着她,“姑娘想见我娘?”兰隐将茶盏端在手上仔细看了一圈,“见见也无妨。” 沈芝不好再劝,只能转移话题道:“方才姑娘说有绣活想请奴帮忙?不知是什么活计?” 兰隐放下茶盏,看着她笑道:“是这样的,我有一位故友的生辰快要到了,我想送她一份礼物。她这人不喜金银俗物,独爱一些精巧的东西,尤其好团扇,所以我想请娘子帮着绣个扇面,回头制成团扇送与她作生辰礼物。” 沈芝了然道:“如此,姑娘想要个什么样式的扇面呢?”兰隐望住她的眼睛笑道:“她这人爱猫,尤其爱绿眼黑猫,所以烦请娘子绣一只绿眼黑猫,当作扇面。” 沈芝也回望着她,笑意不变,“原来如此。黑猫的话,奴倒是没绣过,姑娘若不介意,奴这些日子先描个样出来,不知姑娘家住哪里?等样子描好了,奴先送过去给姑娘过目。” 兰隐摆摆手,“不必了,我相信娘子的手艺。”说着,她就往桌上放了一小颗金子,“这些且当作定金,等扇面绣好了,还会有重谢。” 沈芝看着那颗金子,十分震惊,“这……姑娘,这钱太多了,我替人做活没那么贵……” 兰隐静静看着她笑,“无妨,我那故友十分挑剔,寻常东西看不上眼,我也是听闻娘子手艺极佳才找上门来,还望娘子多多费心才是。” 沈芝点头认真道:“姑娘请放心,奴一定会绣出让姑娘满意的扇面。” 两人说话期间,常辛的目光一直盯在桌面那颗金子上。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刚才被兰隐抓在手心的是几颗碎石?什么时候变成金子了?! 想到这里,他连忙看向兰隐的手,却见她手中握着的还是石子。 难道是他想多了?或许那颗金子是兰隐出门时带上的,可无缘无故,她捡碎石子做什么? 第136章 柴氏 “芝娘,你在和谁说话?家里有客人?”外面突然响起开门声,随后,有妇人边走近边问道。 沈芝连忙站起身迎上去,“娘,你回来了。有几位客人来找儿做绣活,儿正在接待呢。” “哦?什么客人?让为娘也见见。”说话间,一名妇人走进屋来。 她身穿青色衣裙,头上几根银簪,看向三人的神色带着精明和审视,似乎正在估量他们的价值。 “这位想必就是柴夫人?”兰隐站起身来,笑盈盈道。 柴氏的目光在她头上身上扫了一圈,瞬间热情起来,“正是呢,这位娘子生得好生标志,老妇人方才进屋这打眼一瞧,还以为家里来了位神仙呢!” 常辛:…… 兰隐兰隐见她朝自己伸出手来,便转身看向常辛和花花,正好躲过了她的拉扯,“你们瞧柴夫人多会说话,不像你们,两个闷葫芦,我一想到这里,就愁得慌。” 见没拉到她的手,柴氏有些不悦,但她很快调整好表情,又笑着看向二人,“不知这两位是?” 兰隐索性退后一步,指着二人道:“他们都是我的家仆,我这人旁的没有,就是有些小钱,这每日出门都胆战心惊,生怕遇到坏人,所以就多雇了些年轻力壮的家仆,出行时带着,心中也安稳些。” 柴氏一听眼睛都亮了,“原来如此。娘子这两个家仆倒是生得好相貌,比起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也丝毫不差呢。” 兰隐笑道:“我这人比较挑剔,相貌一般的家仆入不了我的眼,倒宁愿多花些钱买贵的,至少看着赏心悦目,心情一好,每日还能多吃些饭呢。” 柴氏越发高兴起来,看向她的目光热忱得仿佛见到多年故交。 “对了,方才芝娘说娘子是来找她做活的,不知做什么活?别看我家芝娘年纪轻,她的绣艺在这伏县可是独一份的,不是我自夸,就连京城的绣娘怕都比不上呢!” “娘!您说什么呢?”沈芝脸颊泛红,似乎十分难为情。 “我说得不对吗?若是你手艺不好,人家娘子能专门找上门来?”说着,她就顺手将盯了半天的那颗金子拿起来,眉开眼笑道:“这是娘子付的定钱?哎呀芝娘手艺虽好,但也不值这许多啊,娘子还是收回去。” 她嘴上这么说,可却将那颗金子紧紧攥在手心里,根本没有要交出来的意思。 兰隐笑笑,抬手放到桌上,拿开时桌面又多出好几颗金子,瞬间晃花了众人的眼。 “无妨,小玩意罢了,平日都是给家中宠物玩的,今日过来,顺手抓了几颗,一直拿着也碍事,便都给沈娘子当作定金。我相信沈娘子的手艺,一定能绣出让我满意的绣品。” 沈芝慌忙推辞,“这可不行,娘子还是——”“娘子就放心!”柴氏打断沈芝的话,眉开眼笑把金子都抓进自己手里,“老妇人一定亲自盯着芝娘,绝对不会出差错的。” “那就好。”兰隐静静望着她,笑而不语,而她身旁的常辛此时已是一头冷汗。 这次他看清楚了,刚才兰隐捡石头的就是这只手!所以,她是把石头变成金子付了定金? 将几颗金子看了又看后,柴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喜滋滋问道:“对了,不知娘子是想找芝娘绣什么?芝娘最擅绣花,无论什么花都能绣得跟活的一样,娘子还没见过?老妇人这就去拿些样子来给娘子瞧瞧。” 说着,她就要出门去,兰隐忙叫住她,“不必了,我不找沈娘子绣花,我找她绣猫。” 她顿了顿,盯着柴氏疑惑的神色缓缓道:“碧眼黑猫。” 啪啪几声响后,金子掉了一地。柴氏回过神来,连忙弯腰去捡,一边强笑道:“瞧我,年纪大了东西都拿不稳了,哎呀这么贵重的东西可不能丢,我得好好找找,好好找找……” 兰隐看看她又看看神色如常的沈芝,关切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脸色突然这么差?可是身体不适?” 柴氏捡起金子,死死攥着手心,笑容勉强,“许是天太热了,头有些发昏。芝娘,你招待贵客,为娘要去歇息一下。哎哟,这头真昏……” 沈芝连忙想要扶她,却被她挥手挡开。 “娘自己走就好,娘走得了,走得了……” 望着柴氏离开的背影,兰隐若有所思地笑了。 她站起身来,向沈芝告辞,“如此,我便晚些时候再来寻娘子。娘子需要几日?” 沈芝想了想,“三日便足够。”兰隐笑道:“如此正好,我那故友十八生辰,我便十五日来取扇面,余下两日正好制成团扇。故友挑剔,娘子需得用最好的料子,颜色浅淡些,她不爱艳丽之物。” 沈芝思索片刻后问道:“白色如何?” 兰隐笑着往外走去,“白色甚好。既是绣黑猫,自然与白色最为相配。” 沈芝送她出门,两人又在院中闲话了片刻,兰隐这才带着常辛二人离开。 沈家门外。 兰隐回头看向紧闭的大门,意味深长道:“这对母女倒是十分有趣。” 常辛不解,“哪里有趣了?”兰隐笑而不语,转身离开,常辛连忙跟上去。 路上,他还是没忍住问兰隐,“你刚才是把石头变成金子给她们了吗?”兰隐本来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诧异地望向他,“你怎么会这么想?” 于是,常辛便将自己的猜测解释了一遍。 兰隐听后神色古怪道:“你莫不是看不起我?区区几颗黄金,我犯不着用石子代替。” 常辛愣住,“可是……”兰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更何况,所谓的点石成金之术,不过障眼法罢了,无法长久,何必浪费力气。” 常辛傻眼了,“那你之前捡石子是做什么用?”兰隐还没回答,花花抢先道:“我知道我知道,大仙刚才全撒院子里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是你们人类的阵法,很多道士都会用的。” 常辛看向兰隐,兰隐点头,“那个阵法会将院中残留的怨气聚集起来,还会吸收周围的阴暗之气,如此一来,这几日她们母女怕是要睡不安稳了。” 第137章 夜行 常辛沉默了片刻,“你觉得沈芝是好人吗?”兰隐偏头看向他,“你觉得呢?” 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兰隐笑着回头,“既然不知道,就再看看。若是心中无鬼,哪怕梦到些可怖的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常辛不敢反驳,但默默想道,就算心里没有鬼,每天做噩梦也是很可怕的事情好?! 接下来的三天里,吴娘子又让人往隐古送了些东西,说是谢礼,有冰块,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珍贵药材和珠钗首饰。 吃了那么多天药,常辛的感冒总算好了。他不敢再吃太多昆仑的冰,还好有吴娘子送来的冰块,这酷暑才不算太难熬。 那只类跟着玄耳出去过几次后,兰隐总算松口让他单独行动,不过兰隐给他定了许多规矩,他倒也乖觉,连日来安分守己,并没有闯出什么祸事。 过了两日,花花来给兰隐送消息,“大仙,兄弟们这几天盯着那户人家,发现了一件事。” 他卧在地上,一边说话一边转头去看枯树下的类,虽然类看起来很无害,但不知为什么,花花有些害怕他。 “什么事?”兰隐也看向类。对上她的目光,类缩了缩脖子,讨好笑道:“神王,我最近可没闯祸。” 兰隐淡淡“嗯”了一声,“今天怎么没出去玩?”类将两只爪子蜷缩在胸前,乖巧道:“这几日玩累了,休息片刻……我能休息吗?” 兰隐沉默了下,“歇着。花花,你继续说。” 花花往她身边靠紧,“是这样的,兄弟们发现那个妇人去了趟县衙,但不是去报官的,她去找了一个衙役,跟他说了些话,然后那衙役又去找了县令,再然后县令就偷偷去到妇人家里,不知是在做些什么。那院中有大仙您的阵法,这两日许多冤魂邪戾都在附近徘徊,兄弟们也不太敢靠近,我就先来禀报您了。” “县令?有意思。”兰隐挑了挑眉,缓缓笑了,“柴夫人居然和县令相识,这事你们之前没打听到吗?” 怕兰隐觉得自己没有尽心,花花连忙解释道:“大仙,这事真不怪兄弟们办事不力,实在是没几个人知道啊,兄弟们在街头巷尾蹲了那么久,也没听见谁提起过这档子事啊,依我看,他们肯定是在偷偷摸摸密谋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才藏着掖着不敢让人知道。” 兰隐似笑非笑看着他没有说话,见此,他连忙转身一溜烟跑了,空气中远远传来一句话:“大仙放心,兄弟们一定会把他们盯好的!” 当天晚上,吃完晚饭后,常辛正坐在桌边看《广异记》,窗户忽然被敲响,他打开一看,兰隐穿着身白牡丹纹长裙,正站在窗外笑眯眯地看着他。 “走,随我出去转转。” 常辛有些诧异,一向懒散的兰隐今天居然会主动出门,真是难得一见。 他连忙回到桌边熄灭灯烛,等走出房门一看,发现兰隐旁边居然还跟着那只类。 玄耳听到声音,从窗户内探出个脑袋,“主人,你们去哪里?”兰隐应道:“闲来无事,出去走走,你要一起吗?” 玄耳歪头想了想,“我就不去了,你们都走了,我还是留下看门。” 于是,兰隐便带着常辛和类出发了。 路上常辛问兰隐,“今日怎么会想到要出来走走?”兰隐看着漆黑的街道叹了口气,“你们人类不是有句话叫: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我想着我也出来走走,说不定也能多活个九万年呢。” 常辛:…… 兰隐虽是那么说,但走着走着,常辛发现路线开始熟悉,仔细一想,这不是去沈家的路吗? “你是要去沈娘子家?”常辛惊讶道。 兰隐含笑看向他,“倒也不算太笨。”常辛不解,“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大晚上来取扇面?不能白天来吗?” “谁说我们是来取扇面的?”兰隐望着越来越近的沈家门户,“今晚就只是来看看而已。” 黑夜中,两只猫悄无声息缩在房顶上,弓起身子盯着来人。 兰隐抬头看了一眼,“院内之阵,是我布的。”此话一出,两只猫连忙从房上跳下来,“您就是那位大仙?我们老听花花说起,今天总算是见到活的了!” 此话一出,另一只猫当头就给了他一爪,“会不会说话?大仙,兄弟嘴笨,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兰隐笑笑,“无事。你们守在这里,可有什么发现?”两只猫对视一眼,齐齐摇头,“这几日我们寸步不离地看着,倒是没什么新发现。” 兰隐思索片刻,“之前看到县令过来的也是你们?”两只猫又齐齐点头,“是我们,我们亲眼看着县令鬼鬼祟祟进的屋,然后门就关上了,再后面的事我们就看不着了。” “没进去看看?”其中一只猫苦恼道:“大仙您也知道,我们妖力低微,您的阵法太过厉害,这院中阴邪之气浓重,我们待在房顶上都觉得不适,实在没法再靠近了。” 兰隐点点头,掏出两个纸符挂在他们脖子上,“戴着这个,下次若再有人来,你们就跟进去。” 纸符一上身,两只猫顿觉神清气爽,忍不住惊呼出声。 “阿大,我突然觉得好精神,感觉现在都能把这房子拆了!” “阿二,我也是,我觉得我能把你都拆了!” “嗯?你这腌臜猫!心思恁地歹毒!” “随口说说嘛,咱们是亲兄弟,我还能害你不成?” “亲兄弟你还抢我的豆宝!” “没办法,豆宝太漂亮了,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猫,而且人家豆宝本来就不喜欢你,她说你莽撞无脑,是个蠢货,哥哥怕打击你,一直都没敢跟你说……” “什么?豆宝居然这样想我,她……她也太聪明了!这么了解我,更爱她了!我的豆宝~” …… 兰隐和常辛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只沉浸在幻想中的猫。一旁的类则好奇地歪着脑袋,似乎没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第138章 夜访 “咳,你们的事回头私下说,现在你们先守在外面,我们进去看看。” 兰隐说着,就从袖中掏出两颗绿色药丸来。她递给常辛一个,“吃下去。”常辛颇为迟疑地看着那药丸,“这是什么?” “从阿淮那里得来的隐身药丸,只能用半个时辰。”说着,兰隐率先将丸子吃了下去。 见常辛也服下后,她这才上去敲门。敲了许久,才有人害怕地询问道:“谁啊?”门外无人应答。 安静片刻后,沈芝偷偷打开一条门缝,见外面没人,又拉开门查看四周,趁此机会,兰隐和常辛偷溜了进去。 一进院中,常辛就愣了,刚才在外面时他只看见屋顶有一团缭绕的黑雾,如今进来一看才知道,院中游荡着一堆乱七八糟的阴魂,有人形,有猫猫狗狗,还有一些奇形怪状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沈家院子并不大,院中只摆放着几簸箕晒干的菜肉和一些杂物,而那些东西就游荡在最空旷的一片墙角,他们挤在一起,密密麻麻,但没有一只越过水井,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将他们困在那里,既不能进,也不能出,只能徘徊在墙角,像无数打转的陀螺。 兰隐瞟了他们一眼,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查探无果,沈芝十分害怕,连忙将门闩栓死,与此同时,柴氏从屋内走出来。 乍一见她,常辛大吃一惊。短短两日功夫,她竟像变了个人一样,眼圈发黑,形容憔悴,就连那日精心梳起的发髻都有些杂乱,看起来颇为凄惨。 “芝娘,外面是什么人?” 沈芝的脸色也不太好,在月色下白得像纸,“娘,外面没人。” “没人?”柴氏呢喃了一句,忽然惊恐道:“难道是那只黑猫?那只黑猫回来报仇了!” 说着,她就慌乱地往四周看去,“一定是它回来了,它躲在哪里?我好像看见它了,在厨房……不,在屋檐下……也不对,在……在房里!在我房里!就在我床头上!它就站在那里盯着我,我看到好几回了!怎么办芝娘?它回来了,它回来找我们了!” “娘!”沈芝喝止住她,强自镇定道:“这世上没有鬼,您不要自己吓自己!这几日您精神不太好,应该是病了,等天亮了,儿就去请个大夫来给您瞧瞧。” “不,不!有的!芝娘,我梦到它了,我梦到它很多次,就在家里,到处都能看到它,我受不了这种折磨了!芝娘,半个月了,娘都做了半个月噩梦了!娘这把老骨头都快要被折磨入土了啊芝娘!” “娘你清醒一点!”沈芝抓住她的手,捏得皮肉泛白,“哪有什么半个月?只过了两天!娘,只有两天!” “两天?可是……可是我分明梦到过很多次了……”柴氏愣愣看着她,目光涣散,“怎么会只有两天呢?” “娘,你忘了,那位订扇面的客人约了三日后来取,眼下都还没来呢。” 沈芝冷静地拍着她的手背安抚她,“您别自己吓自己,这世上没有鬼,更别说那只是一只猫了,您定是这些日子累着了,回去休息,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了。” “睡一觉……睡一觉……”柴氏愣愣重复了两遍,理智才慢慢回笼。她满脸疲惫地在沈芝的搀扶下往回走去,嘴里还不停念叨着:“睡一觉就没事了,这世上没有鬼,没有鬼……” 常辛站在院中,愣愣望着那对母女的背影,心中震惊而复杂。 兰隐没有再跟进去,而是转头望向墙角的黑雾,皱眉道:“没想到这阵法威力如此大,还好我早有准备,否则闹出人命来,事情就麻烦了。” 常辛是个普通人,而类也不懂阵法,所以他们还不知道,这阵的威力本身没那么大,但奈何出手的是兰隐,而她千百年难得尝试布一次阵,自然掌握不好力道,更何况她还双管齐下,做了另一件事。 “走,隐身丸药快失效了,我们得赶紧离开。”时间一点点流逝,在墙角不知忙活了些什么的兰隐终于站起身来,拍拍手招呼常辛道。 两人悄悄打开大门离开,兰隐又让两只猫进去把门关上,这样一来,母女俩就不会知道有人进来过。 回去路上,常辛问兰隐刚才在做什么,兰隐解释道:“我尝试调整了下阵法,顺便放一部分阴邪离开,他们聚得太多了,容易招来祸患。” “你放走他们,住在周围的百姓不会遭殃?”常辛有些担忧。 他回忆片刻,想起刚才离开时,那些黑雾好像确实淡了些。 兰隐笑道:“放心,他们本就是被阵法吸引而来,在原地滞留太久,又受阵法影响,才会看起来可怖,平日他们都四处游荡,没有天时地利,积聚阴气很慢,对普通人不会有太大影响的。” 常辛这才放下心来,想想又问道:“她们母女俩还要这样多久?”兰隐淡淡道:“直到我找出真相,给吴娘子一个交代为止。” 刚才柴氏的话足以说明她知道小七的下落,并且小七就是因为她才遭遇横祸,而沈芝显然也是知道事情缘由的,但比起柴氏,她要镇定得多。 “我总觉得,她们对小七做了些很不好的事。”走着走着,常辛突然闷声道。 “嗯。”兰隐应了一声。 常辛还是很低落,“阿弃要是知道小七没了,一定很难过。” “或许。” 常辛沉默下来,半晌没有再说话。 见此,兰隐安慰他道:“事情已经发生,就不要太难过了,更何况现在真相还不明朗,她们做了什么,这件事是否和邓明府有关都还没查清楚,你先别急着哭,等查到真相了,再哭也不迟。” 常辛:“……我没有哭。” 兰隐笑道:“嗯,你只是为小七感到难过罢了,可以体谅。”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类突然开口了,“我观察了这么久,发现你这人类十分有趣,明明十分弱小,却很善良,明明很善良,可你每日一样吃肉,一样靠攫取其他生灵的性命生存,我到现在都没看明白你到底是善还是恶。” 常辛如遭雷劈,彻底愣住了,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我……” 第139章 家人 类却仿佛打开了话匣,还在滔滔不绝,“不止是你,我这些日子在街头巷尾看到过许多和你一样奇怪的人类,他们斩杀猪羊吃肉,却又会帮助路边的流浪猫狗,会因为母羊跪地乞求而心软,放过年幼的羊羔,却又照常屠宰着它们的同族。或许是我被关在狱府太久了,现在的人类已经复杂得我都看不明白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醒悟过来,连忙解释道:“吾王,我没有埋怨您的意思,只是抒发一下回到人间后的感慨,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兰隐笑道:“自然。其实何止人类,这世上的生灵都很奇怪,只不过相对而言,人类最为复杂罢了。” 两人正在闲话,常辛却突然回过神来,低头惭愧道:“我知道以命续命很残忍,可肉真的很好吃,尤其是阿淮姑娘的手艺,我很难忍住去食素吃斋……” “我也做不了旁的什么,只能保证自己不滥杀无辜,行不义之举,我以后也会多做善事,积攒功德,希望能够抵消些罪孽。” 兰隐不禁笑了出来,“其实不用想那么多善恶对错,弱肉强食本就是天道演化,天道之下,顺其自然,从心就好,反正终有一天,这世间的一切都会化尘化土,到那时,善恶对错自然也就没了意义。” 可是他还活在当下。 常辛这样想着,又忍不住叹气。 第二天是约定好取扇面的日子,但兰隐并没有任何前往沈家的意思。 早上吃完饭后,她难得走出房门,取了块冰在后院做冰雕。常辛闲来无事,便坐在旁边看她雕刻。 她雕了一朵很漂亮的莲花,雕完后反复看了很久,突然长叹一口气,“突然好想念我的五色莲啊……” 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常辛,“我听阿淮说你想养莲花?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养起来?” 常辛愁苦道:“这些日子风寒,就没想起来。明天我就去市场看看有没有人贩卖整株莲花的。” 兰隐想了想,“不必那么麻烦,我记得县令府就有个荷塘,正好我与吴娘子约定好的日子快到了,到时咱们过去讨要几株,也省些银子。” 虽然几株花也省不了几个钱,但难得兰隐有省钱的想法,常辛也就附和道:“有道理,到时候多挖几株,还能长得快一些。那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兰隐站起身来,“现在就去,算算日子,纸人也快用完了,我得再给她送一些。既然牵扯到了邓明府,这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了,有些疑惑,还需要去找她问清楚。” 她回房取了一个木盒,将冰雕装起来。常辛见了忍不住问道:“这是要拿去送给吴娘子的吗?”兰隐示意他拿着木盒,笑道:“自然,空手上门,难免失礼,还是带份礼物稳妥些。” 于是,常辛便捧着木盒跟在后面,两人当即出发前往县令府。谁料他们抵达后,门房歉意地告诉他们,“娘子今日去妙法寺烧香了,不在府上,两位还是改日再来。” 兰隐有些意外,但面上依旧笑道:“如此,那我们改日再来拜访,这是送给娘子的礼物,还请代为转交。” 门房收了盒子,客气地目送他们离开。 常辛问兰隐:“接下来我们去哪?直接回去吗?”兰隐看了看日头,“难得出来一趟,去逛逛,这日子太无趣了,只有在买东西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一丝乐趣。” 常辛沉默了片刻,“也没见你平时出门买东西。”兰隐笑道:“因为比起那一丝丝少得可怜的乐趣,还是不出门更合我心意,当然,要是有人能把东西都买好送到我门外,那就最好了。” 说着,她不禁眼睛一亮,“对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每天出门就能看到各种包裹,好像也很有趣。”说着,她的目光就落到常辛身上。 常辛不禁叹气,“我知道了,我明天就早起给你买,你想买什么?”兰隐想了想,颓然摇头道:“罢了,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这地方待得有些久了,等明年,明年开春,我们就换个地方。” 随着前行,街边逐渐熙熙攘攘。 常辛看着各式各样的商铺小摊,低声问道:“我们不能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吗?” 兰隐转头看他,“你想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他摇头,“只是才刚对这里熟悉一些,有些舍不得。” 兰隐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回道:“隐古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我也不会永远偏居一隅,你若是想要留在此地——” “我想待在隐古,你们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常辛第一次出言打断兰隐的话,他望着兰隐的目光明亮而坚定,“我已经没有家了,现在你们就是我的家人,你们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兰隐愣了下,“可是——”“可是我的生命不过百年,没办法陪伴你们太久。” 常辛有些沮丧,但很快又振作起来,“不要紧,等我以后死了,你可以再养一个花瓶,三界无垠,肯定会有很多长得比我还好看的,反正我那时候已经死了,也不知道这些,不知道就不会难受了。” 兰隐看了他好一会儿后忽然缓缓笑了,“不,我是想说,可是隐古内只有你一个人,我们都算不得人。” 常辛:…… “而且严格来说,地府里没几个长得好看的,为了震慑住厉鬼,他们相貌一般都很……威严,至于阎王那老不死的,我不想多说什么。” “天廷也不太行,虽然很多神仙相貌不差,但他们身居高位久了,自身力量又强大,不可能屈居在隐古给我当仆人,那些愿意的,我又怕他们贪图我的宝物……” “这样一看,还是人类好,既赏心悦目,活得又短,看腻了还能换一个,养起来也不费事,闹不出太大的幺蛾子,怎么想都很完美。” 常辛:…… 他低垂下头,十分沮丧。 第140章 类的追求 就这样又走了一段路后,兰隐忽然轻声道:“我在人间待了很久了,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人。” 常辛愣了下,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兰隐想了想,忽然指着路边一条快乐追咬自己尾巴的小奶狗道:“像它一样。” 常辛沉默…… “我像狗。” “不是这个意思。”兰隐笑道:“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能在苦难中保持善良和通透,是件很难得的事。” 常辛默默提醒道:“这样的人有很多。” 兰隐笑道:“可是他们都没你好看。” …… “而且,你不该觉得像狗是在骂人,不然玄耳知道了会生气。” “他不是说自己是天狗,不是狗吗?” “差不多了,他对猫和狗都有一种同族情谊在,毕竟这世上天狗已经不多见了。” “好。” 两人一路闲话,常辛四处乱看时,忽然在路边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但他正在做的事情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导致常辛一时没敢认。 “兰隐……你看那个,是不是类?”他说着,抬手指向一个方向。 兰隐定睛看去,就见一只棕黑色的猫兽正在树下玩耍,他旁边还有一只非常漂亮的黄白色小猫,小猫毛发柔顺,尾巴蓬松,眼睛滚圆,叫声娇软,看起来十分无辜可爱。而此时,他正追着这只小猫贴贴蹭蹭,神情看起来十分满足。 “还真是……他在这里做什么?”兰隐说着就走上前去,常辛连忙跟上。 “离。”兰隐不轻不重喊了一声,常辛这才知道,原来这只类的名字叫离。 类吓了一跳,“神王……您怎么在这里?”兰隐笑道:“路过。这位是?” 类看了眼黄白猫,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是豆宝,怎么样?漂亮?” 常辛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仔细一想,这不是阿大阿二争抢的那只猫吗?! 显然,兰隐也想起来了,“你……你和豆宝这是?”类羞涩地看着两人,“实不相瞒,我正在追求豆宝。” ? ??? 两人傻眼了。 “你……”兰隐第一次这么震惊,“可是……” 类甩甩尾巴,可怜兮兮道:“神王,我追求豆宝,不触犯人间的规则?” 兰隐僵硬地摇头,“不触犯,可是……你?追求一只猫?你们也不是同一个种族呀!” 类不在意道:“那有什么的?我来人间这段日子,在街头巷尾听了很多故事,他们人类能和妖在一起,和鬼在一起,甚至还能和田螺鲤鱼在一起,我为什么不能和猫在一起?” 兰隐哑然,“你说得有道理。”常辛却越想越不对,“可是阿大和阿二都喜欢豆宝啊!他们现在还守在沈家,不知道这边的情况,你这……” 类斜眼睨他,嘿嘿笑道:“那有什么的?缘分从来不等人,他们不在正好,我把其他追求者都赶跑了,这样豆宝身边就只有我一个了!哈哈哈哈哈哈~” 黄白猫卧在旁边,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看他们,似乎十分迷茫。 兰隐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那……你高兴就好。不过你别忘了,自己的考验还没结束,不要惹出乱子来。” 类收起笑脸认真点头,“神王放心,我晓得的。” 两人和类告别,兰隐也没心思继续逛了,一路恍惚地走回隐古,却又见玄耳快步迎上来,“主人,你们可算回来了!来了位客人,正在会客厅等您呢!” “噢?什么客人?”兰隐边走边问道。玄耳还没说话,常辛就答道:“是吴娘子。”兰隐很惊讶,“咦?你怎么知道?” 常辛指了指会客厅门前的空地,“那站着的,不就是青袖姑娘嘛?” 青袖,是吴氏的婢女。 兰隐恍然,“还真是。玄耳,你上茶了吗?”玄耳笑嘻嘻道:“上啦上啦!主人你不相信玄耳。” “不是不相信你,是你经常不给客人上茶,嫌人家态度不好。” “这位娘子态度可好了,我才没有怠慢呢。” 说话间,几人走到近前。青袖给他们见了礼,进屋后,吴娘子也站起身来,笑道:“听说姑娘方才去寻过妾,妾一听就赶紧过来拜访了,这位玄耳小兄弟说您还没回来,妾想着该是路上错过了,便在此等待,可算等到姑娘了。” 常辛这才想起,刚才进来时看到巷口停着辆马车,想来就是吴娘子所乘之车。 “娘子请坐。” 两人坐下后闲话片刻,兰隐才状似不经意般道:“这天气实在炎热,我听说福云巷沈娘子绣艺极佳,前两日便在她那儿订了扇面,还没去取,不知娘子可听过这位沈娘子?” 吴娘子一听就笑了,“自然听过。不止听过,还见过呢,她的绣艺确实非凡,人品模样也都是上好的,只可惜……”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妾也会时常请她做些绣活,从未出过差错,姑娘放心便是。” 兰隐点点头,“看来沈娘子也算名满伏县了,这么说,邓明府也认识她们母女?” 吴娘子愣了愣,“柴夫人妾不知道,但沈氏郎君是见过的,妾请她过府商议绣样,有时会遇到郎君突然回来……姑娘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兰隐笑道:“倒也没什么,就是听说柴夫人曾到县衙托人找过邓明府。县衙之事我一个平头百姓也插不进手,若是能找到那个带话的衙役,我倒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他呢。” 吴娘子一听顿时明白过来,她脸色突然有些难看,但仍维持镇定郑重道:“姑娘放心,这件事妾会办妥。” 兰隐又笑道:“还有一件事……”吴娘子好奇,“何事?”兰隐目光落到门外,“娘子看我这池塘,空空荡荡,那日见到娘子府上莲花开得正好,亭亭玉立,十分喜人……” 吴娘子恍然笑道:“妾明日就让人给姑娘移些莲花过来。” “如此,多谢娘子。” 送走吴娘子后,几人就各自散了。 晚饭时分,类没有回来。兰隐也不在意,“随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回头若打起来再说。” 常辛不禁冷汗。 第141章 沈德 两日后,吴娘子给兰隐带来消息,请她过府一叙。 兰隐带着常辛来到县令府时,吴娘子正在池边喂鱼。她神色恍惚,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见到两人后才回过神来。 一番寒暄后,她终于说到正事,“姑娘,妾这两日让人打听了下,柴夫人找的那个衙役是沈家的远房侄儿,沈娘子的表兄,名叫沈德。” “姑娘可能还不知道,此人在周少府手底下办差,但周少府向来不喜欢他,觉得他太过奸猾,所以柴夫人就给他出主意,让他去找郎君,想要换份差事,但周少府不愿意放人,郎君与周少府多年同僚情义,也不好闹得太僵,就没答应,此人心有不甘,又多次找柴夫人商议……” 兰隐愣了下,“短短两日,娘子从哪里打听到这许多消息?”吴娘子笑道:“离京时家父教导,远在异乡,最要紧的是身边有人可用,虽说县衙是郎君的辖地,但妾想要知道些事情,也还是有法子的……” 兰隐这才恍然,“娘子消息倒是灵通,那娘子可知道,邓明府曾经偷偷去过沈家?” 吴娘子沉默了片刻,“这件事,妾也听说了。” “那娘子可知邓明府去沈家所为何事?” 吴娘子苦笑一声,“不瞒姑娘,若不是姑娘指点,就连这些事妾都是不知道的。出于对郎君的信任,妾平日从不多打听他的行踪,他也十分敬重妾,从不将外面的糟心事闹到妾跟前来。这次……妾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追究下去了。” 兰隐安慰道:“娘子莫要想太多,事情真相如何,还是等查清后再作定论。不知沈德现在何处?我想见见他。” 吴娘子看向远处,“妾找了个由头,让他今日过来送东西——啊,他来了。” 常辛回头看去,就见远处走来一个穿着衙役官服的年轻男子。 男子看起来二十余岁,个头不高,脸上神情有些熟悉,带着和柴夫人如出一辙的精明,还隐隐透着一丝狠劲。 “娘子安好。”男人走到近前恭敬行礼,又将手中一个木盒捧到她面前,“这是少府让小人带给娘子的,还请娘子验查。” 吴娘子让青袖接了盒子,却并没有看,只是笑着问他:“郎君今日可还好?” 他低头道:“娘子放心,明府一切都好。” 吴娘子点点头,对兰隐道:“姑娘还不知道?此人是柴夫人的侄儿,沈娘子的表兄呢。” 兰隐佯装惊讶,“竟有此事?前几日去找沈娘子时,倒是不曾听她提起。” 沈德也很惊讶,“这位娘子认识表妹?”兰隐笑笑,避而不答,“差爷在少府手底下当差?”沈德点头,“正是。” 她捂嘴道:“那可巧了,我与少府同样相识,如此说来,倒是有缘。” 沈德闻言,脸上闪过一抹阴霾,“确实很巧。” 兰隐静静看着他,“不知差爷这几日可见过柴夫人?”他有些狐疑,但吴娘子在,他也没敢多问,只好老实答道:“连日公务繁忙,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婶婶了。” “噢?”兰隐挑眉,“那差爷还不知道柴夫人中邪的事?”沈德十分诧异,“中邪?” 兰隐愁苦道:“正是呢,本来我与沈娘子约好了前几日过去,可坊间都在传柴夫人中邪了,说是被猫妖缠上,可怕得很,我这心里一害怕,就没敢过去。差爷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别回头真出什么事,可就不好了。” 在听到“猫妖”二字的时候,沈德面色骤变,惊骇而慌张,仿佛十分不敢置信,但他很快就调整好表情,强笑道:“多谢这位娘子告知,小人这就去向少府告假回去看看。” 说着,见吴娘子和兰隐都没有多说什么,他便行了一礼匆匆离开了。 兰隐望着他的背影,问吴娘子,“周少府是娘子的人?”吴娘子笑道:“姑娘聪慧,妾会让人给他递消息,让他放沈德回去的。” 兰隐笑笑,又问:“周少府不愿放人,也是娘子的意思?”吴娘子神色悠闲地往塘里撒了一把鱼食,“不怕姑娘笑话,郎君本性虽善,但性子软弱,很容易受小人蛊惑……按他的意思,是要将沈德调到自己手底下,若真遂了他的意,怕是会生出许多事端。” “那娘子可有想过,邓明府为何一定要将沈德调到自己手底下?” 吴娘子沉默了片刻,迟疑道:“郎君倒也没有非要他不可的意思……只是他曾这样提起过,妾让周武回绝后,就没再多留意此事了。” “原来如此。”兰隐点点头,又随意问了些话,见再没什么有用信息,便提出告辞。 临走时吴娘子遣了几个家仆,和他们一起将装着荷花的大缸运回隐古,又帮着把荷花移植到池塘内,这样折腾了大半天才算完事。 兰隐让常辛取来赏钱分给家仆们,他们这才带着大缸回县令府。 家仆们走后,阿淮才出来说话。她听起来很高兴,“这些花真好看。阿隐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保护好它们!” 兰隐打趣道:“要是再有人偷花,你还是藏好,花丢了不要紧,你可别再把自己给弄丢了。” 阿淮十分羞愧,“都怪我胆小,我一定会努力克服,多出来见人的。” 兰隐摆摆手笑道:“罢了,你这性子也挺好的,不用勉强自己,舒适就好。啊!这些花看着真不错。阿淮,晚上做些花糕,再熬一锅莲叶羹。” “好。” 又过了几日,花花给兰隐带来消息。 “这些天沈家来了好些人,有听说那柴姓妇人生病了前去探望的,还有去看热闹的街坊。大仙您让我们留意的人我们也见到了,那人去了以后先是关起屋门和母女俩好一顿嘀咕,他们声音太低了,兄弟们没听清楚,只隐隐听见几句什么‘诅咒’、‘报应’之类的话。” “那人走后,第二天县令就来了,这次兄弟们看到了一些让猫震惊的事情!大仙您猜怎么着?那县令和那年轻女人关起门来搂搂抱抱,好不亲热!” 第142章 病重 “兄弟们正看得起劲呢,结果那女人一把就将他推开了,说是老妇人在隔壁屋子,不太方便。啧啧,真可惜,都还没脱衣服——不是,大仙您别瞪我呀,我就随口一说,没其他意思……” 常辛听得目瞪口呆。 沈氏居然和县令有奸情?!这也太让人意外了。 显然,兰隐也有些意外,“居然还有这种事吗?真是越发有趣了……你们继续盯着,有消息再来禀报。” 花花领了命正要离开,兰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这些日子盯着沈家的还是阿大和阿二吗?” 花花点点头,“大部分时候是他们,偶尔兄弟们也都会过去。怎么了大仙?” 兰隐挑眉,缓缓笑道:“也没什么,就是上次看见他们,觉得他们很辛苦……这样,你们换两只猫守着,让他们去玩几天,所有花费都算我的。” 花花很惊讶,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好的大仙,我会转达的。” 看着花花离去的背影,兰隐意味深长的笑了,“接下来的日子,应该会很精彩呢。” 常辛默默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冷汗。 兰隐显然是故意的,阿大阿二得了闲,肯定会和天天黏着豆宝的类撞上,那场面…… 别说,他还真有些期待。 又过了几日,兰隐才慢悠悠带着常辛前往沈家。 两人抵达的时候,巷子里还有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常辛将门敲开,门后露出的还是沈芝那张熟悉的脸。 “是你们?”看到他们后,沈芝很惊讶,连忙将门打开,“姑娘可算来了,还以为姑娘把扇面的事忘了呢。” 兰隐随口胡扯道:“实在抱歉,我那故友近日病了,就将生辰宴延后了些时日,所以这扇面也就没来得及取。” 沈芝表示理解,“姑娘快先进来坐。” 两人走进院子后,常辛往角落瞟了眼,看到那些阴魂少了许多,院中黑气也不像之前那么浓,看来兰隐改阵还是很有效果的。 沈芝请两人进屋坐下,又给他们奉了茶,这才去取扇面。 没过多久,她就将扇面取回来,放到桌面给兰隐过目。 “姑娘看看可有哪里需要改的,若是不合心意,奴便再绣一个。” 兰隐拿起来看了看,白底上的黑猫碧瞳灼灼,毛发细腻,活灵活现,绣技超绝。 兰隐赞叹道:“娘子技艺果真无双,这扇面绣得很好,我想我那故友定会喜欢的。”说着,她便从袖中摸出一锭金子放在桌面上。 沈芝有些惶恐,“姑娘,这……实在用不了那么多,您还是收回去,您上次给的那些已经够买奴一百个扇面不止了。” 兰隐随手将扇面递给常辛,笑道:“娘子过谦了,娘子技艺过人,多少俗物都当得。对了,今日怎么没见令堂?” 沈芝一听这话,顿时愁容满面,“实不相瞒,娘这些日子病了,奴正发愁呢。” 兰隐叹气道:“此事我倒也略有耳闻,听说是……中邪了?”沈芝悲伤道:“奴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连日来娘她噩梦频发,确实有些古怪……” 兰隐笑道:“实不相瞒,我颇懂些岐黄之术,不如让我给令堂看看,说不定还能帮着想些法子呢。” 沈芝顿时大喜过望,“如此,就多谢姑娘了。” 两人随着沈芝来到柴氏的房间,一进屋,常辛就皱起眉头。 柴氏屋中笼罩着一阵淡淡的黑气,不浓,但长期住在这里,人是肯定会觉得不舒服的。 兰隐走到床边,像模像样给柴氏把了脉,正想翻开她的眼皮看看的时候,柴氏忽然惊恐地睁开眼睛,嘴里大喊道:“别找我!别来找我!滚开!滚开啊!!” 兰隐似乎吓了一跳,慌忙退后间失手打翻了床边的匣子,里面的东西瞬间滚落一地。 常辛定睛看去,发现那个匣子里装满了银子和铜钱,还有先前兰隐给的几颗金子。 柴氏被响声惊醒,回过神来后慌忙起身想要去捡,但才刚起身就重重倒回床上,沈芝连忙上前扶她。 “娘,您别动,儿来帮您捡。” 兰隐制止住想要帮忙的常辛,站在一旁淡淡看着柴氏。 她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两人,只是双眼发直地盯着地上的钱,嘴里不停使唤沈芝,“那边,那边还有,桌子脚下,那个架子,架子下面……” 常辛刚开始还很疑惑兰隐为什么拦他,但看到柴氏的神情后,他瞬间明白过来,柴氏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劲,他要是沾了手,回头少点什么,柴氏怕是会跳起来和他拼命。 好不容易将掉在地上的钱全部捡完,沈芝连忙将箱子放回柴氏枕边,一边安抚道:“娘,您别急,捡回来了,都捡回来了。” 柴氏死死保住箱子,面上露出癫狂的笑容来,“我的钱,都是我的!” 说着说着,她的目光忽然又落在一处,下一瞬,她惊恐地抱起被子往床脚缩去,“又出现了,又出现了!别来找我,你别来找我了,你去找吴静贤啊!你应该去找吴静贤——唔!” 关键时刻,沈芝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并朝两人歉意笑道:“实在抱歉,让两位受惊了。今日这情形,两位也看到了,奴怕是无法再继续待客,还望两位见谅。” 这话是在委婉地赶他们走。 兰隐听完后理解笑道:“无妨,夫人这病可不轻,娘子还需好生照料才是。如此,我二人就先行告辞了,娘子留步,不必相送。” 两人离开后,兰隐回头望向沈家大门。屋檐上,有两只猫卧在上面悠闲地晒太阳。她看了一眼,然后带着常辛离开了。 路上,兰隐一直沉默,常辛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刚才为什么要打翻那个箱子啊?” 兰隐回过神来,随口解释,“好奇里面装了什么,顺便收回了些东西。” 常辛不解,却见她摊开手,掌心里赫然是上次留在沈家的几颗金子。 “这……” 兰隐偏头看向他,笑得古怪,“你以为为什么同在一个屋檐下,柴氏被阴气折磨成那样,沈氏却能安然无恙?” 第143章 路边的猫 常辛这才恍然,“你在这几颗金子上做了手脚?” 兰隐随手将金子递给他,“只是让她更容易被引入梦罢了。虽然柴氏病重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但沈氏的心性之坚也是十分少见的,这么久下来竟还能安然无恙……看来,我们还得去县令府一趟。” 兰隐说着说着,转道就往县令府去,常辛只好将金子揣好跟在后面。 这次两人没有白跑,吴娘子就在府上。见到她们后,吴娘子笑着招呼他们入座,“姑娘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兰隐没有过多废话,直奔主题,“敢问吴静贤可是娘子闺名?”吴娘子愣了下,点头道:“是的。” 兰隐想想后又问:“冒昧问一句,邓明府之前可曾向您透露过纳妾的意思?” 吴娘子愣住了,“……纳妾?郎君倒是未曾说起过……姑娘,你这话的意思是?” 兰隐笑了笑,“无事,随便问问。”但显然,吴娘子并不信,不过她也没再追问下去。 又问了一些零零散散的问题后,兰隐提出告辞。 两人离开县令府后,兰隐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又在街上闲逛起来。她问常辛:“这些日子玄耳还去找过小八吗?” 常辛想了想,“有的,不过他也不是经常能找见。”兰隐点点头,“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有缘遇上。” “你要找小八?” “不,我要找那个小女孩。”说着,她看向常辛,“这个扇面是沈氏绣的,如果那只黑猫真的是小七,那么她绣出来的扇面一定会下意识带上些小七的模样特征,我得找她确认一下。” “可是已经很明显了。” “时间上的巧合并不能说明事情真相,更何况就连花花都不能确定这县里到底有多少只碧眼黑猫。” 常辛想想也是,“那我们找到阿弃问问——咦?”他突然面色古怪地看着路边一处,兰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见树底下有两只猫正在打架,仔细一辨认,还是两个熟面孔。 “你们在做什么?”兰隐走过去问道。 两只猫听到她的声音,顿时一个激灵分开了。 “大仙,您怎么在这里?” “大仙,我们在一决胜负。” 这两只猫,正是阿大阿二。 兰隐笑看着他们,“为什么要一决胜负?” 阿大回答道:“因为豆宝只喜欢厉害勇猛的猫,我们谁赢了,才能继续喜欢豆宝。” 阿二补充道:“老大说了,谁要是输了,从今往后就不许再喜欢豆宝了。” “老大?那是谁?”兰隐靠在树上,以手扇风。 阿大说道:“老大就是老大,老大很厉害,我们打不过他。” 阿二继续道:“不过老大对我们很好,他都不打我们,只是让我们打一架,决出胜负。只要我赢了,我就能继续喜欢豆宝了。” 兰隐神色古怪,“不打你们就是对你们很好?” 两只猫理所当然道:“对呀,明明能打却不打,难道还不好吗?” 兰隐扶额,常辛冷汗。 “可是,他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还继续喜欢豆宝?你们喜欢豆宝并不需要别人允许呀,你们现在在这里打架的时候,心里难道就不能喜欢豆宝了吗?就算打输了,就不能继续喜欢豆宝了吗?他也没法不让你们思念豆宝呀。” 两只猫听完后,惊呆了。 “阿大,大仙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阿二,我也这样觉得,不管输赢,老大也没办法知道我们是不是还喜欢豆宝呀。” “那我们在这里打什么架?” “不知道呀,老大让我们打,我们就打了。” …… 常辛不禁哑然。这两只猫,还真是好骗啊。 兰隐笑盈盈继续提醒道:“你们在这里打架的时候,那个老大说不定正在和豆宝贴贴抱抱,搂着她玩耍呢。” 阿大怒了,“就算是老大,也不准偷偷和豆宝玩!” 阿二也很生气,“老大怎么能这样?我们也要和豆宝玩!” “阿大,我们走!” “好,阿二,我们现在就去找豆宝!” 两只猫达成一致,斗志昂扬地离开了。 兰隐叹了口气,“希望他们不要被离揍得太惨。” 常辛噎了噎,“离会揍他们吗?” 兰隐直起身离开,“那谁知道呢?毕竟豆宝真的是只很漂亮的小猫呀。” 第二天花花得知这件事后有些苦恼,“大仙,您能不能让他别再撺掇大家打架了?这段日子只要是想和豆宝玩耍的猫,他都收拾了个遍,能骗的骗,能哄的哄,都不能的就直接揍他们,大家都很生气,又奈何不了他,为此都跟我哭诉好多回了。” 兰隐劝道:“忍忍,他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也没什么立场干预他融入人间……当然,如果是豆宝亲自来找我,我可以为她做主。” 花花听了更苦恼了,“这个……豆宝向来单纯,谁对她好她就跟谁玩,不瞒大仙,那位在街头巷尾学了很多哄骗猫的手段,如今豆宝早就把他当成最好的猫了。” 兰隐安慰道:“你也别想得太严重,我会看着他的,不会让他做得太过分。至于打架……偶尔打打,也算活动筋骨了。” 花花垂下脑袋,“那好。” “对了,帮我找个人。”兰隐忽然想起来,“是个乞丐,八九岁的小女孩,带着一只不会说话的三花猫,找到她后立刻告诉我。” 花花想了想,“这个不用找,那只三花猫我早上还见过,出去后沿路问问就知道她们在哪了。” 兰隐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去。”她回房带上扇面,两人一猫就准备出门。玄耳得知后也要跟着,“主人,我都好多天没见过小八了,让我也去。” 兰隐答应后,他立刻跑到厨房包了些糕点和鱼干跟在后面。 在花花的带领下,几人在路边墙角找到了阿弃和小八,她们正在分食半个胡饼,小八的腿看起来好得差不多了,卧在旁边一边悠闲地甩尾巴一边用头蹭小女孩的手。 第144章 兰隐的烦恼 “仙女姐姐?恩人?”抬头时女孩发现了他们,连忙高兴地站起身来,“你们怎么在这里?” 兰隐笑道:“特意来找你的。”她有些惊讶,“是有什么差遣吗?我一定会尽力的!” 兰隐笑着取出扇面,“倒也没什么差遣,只是想让你看看这扇面,这只猫你可认识?” 女孩只看一眼就呆住了,“这是……小七!这是小七啊!仙女姐姐,你在哪里看到小七了?” 兰隐定定望着她,“你确定这是小七?”她使劲点头,激动得泪流满面,“是小七,我绝对不会看错的!小七的耳朵这里是凹进去的,看起来像是天生,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它小时候跑出去玩被其他野猫咬破的,我绝对没有认错!” 兰隐望着她手指的右耳朵尖,果然有个小小的缺口。 沈芝在绣黑猫的时候下意识以自己见过的猫为原型,而她接触过最多的碧眼黑猫应该只有小七一只,所以绣猫过程中,小七就成为了她唯一的参照。 “原来如此。”兰隐长叹一声,将扇面收起。 “你先别急,小七的下落我们还在找,等找到了,我们会告诉你的。” “谢谢!谢谢!”小女孩激动得当场就跪下给他们磕头,“求求你们,一定要找到小七!我好想它,我老是做噩梦,梦到它被人打,被人骂,每天吃不饱睡不好,还梦到它死了……仙女姐姐,小七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一旁的小八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悲伤,伸出爪子去够她,又舔了舔她的手,往她怀里蹭蹭。 兰隐安慰道:“你别多想,也别太担心了,小七我们一定会找到的。对了,你还没吃饭?玄耳。” 玄耳连忙将荷叶包递给她,“呐,这是我给你们带的糕点,还有给小八的鱼干,快吃。” 她愣愣接过道谢,看眼鱼干后终于哭了出来,“小七以前最喜欢吃鱼干了,可是我买不起,它也只能在铺子外面看看……都怪我,都怪我没用,不能让它过上好日子!” 常辛看着她这副模样,想到小七可能已经遇害,心中愈发难受,只好强忍着蹲下身安慰她。 他们离开时,小女孩还在哭,一边哭一边给小八喂鱼干,小八爬到她怀里,舔掉她脸上的泪水,那场景看着温馨而悲伤。 回去路上,玄耳再次陷入低沉,常辛看起来兴致也不高。见此,兰隐安慰他们,“别想了,还是先找到小七要紧,况且她现在身边还有个小八,也算一份安慰。” 谁知玄耳一听这话就更难过了,“以后玄耳要是死了,主人也会养新的天狗吗?” 兰隐愣了,常辛也惊讶地抬起头来,就连花花都仰头看了他一眼。 他仿佛没有察觉,依旧固执地追问:“我要是死了,主人也会再养一只天狗,给他取名叫赤耳白耳或是其他耳,用来纪念玄耳吗?” 兰隐张了好几次嘴,欲言又止,“这个……” 见此,玄耳突然绷不住了,呜呜哭道:“主人肯定会养其他天狗的?然后再也不记得玄耳了,就连玄耳的房间也要给他住,还有玩具,可能阿淮和常辛也不记得玄耳了,玄耳就会变成三界最可怜的天狗呜呜呜……” 兰隐无语扶额,常辛一头冷汗。 “这个……玄耳,有没有可能,我是个人类,你死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轮回多少次了。” “那谁知道?”玄耳冲他吼道:“万一我遇到强敌呢?万一我一不小心就被杀死了呢?!” 眼看众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声吼吸引过来,兰隐嘴角抽搐,拽起他就走,“住嘴,别嚎了,赶紧回去。” 玄耳委屈巴巴,“主人你凶我!” 兰隐:“……我没有凶你,你安分点,赶紧回去。” 玄耳依旧委屈,“主人你嫌我不安分。” 兰隐:…… 好不容易把玄耳带回隐古,他一路上都在不停追问,到门口时还固执地扒拉着门框不肯进去,“以后主人会有新的天狗看门,花花,你也不会记得我了对不对?” 沉默了一路突然被点名的花花闻言愣了一下,傻傻道:“啊?噢,这个……记得的记得的,我记性很好,就连小时候乱尿的事情都记得的。” 很显然,花花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兰隐咬咬牙,发誓道:“行了,我答应你,就算你出什么事了,我也不会再养新的天狗,可以了?” 玄耳哭声一停,竖起耳朵喜笑颜开,“真的吗?” 兰隐点头,“真的。”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多久,兰隐又默默补充了一句,“毕竟这世上已经没有几只天狗了。” 玄耳:…… “不如这样。”在他哭出来之前,兰隐又斜睨着他笑道:“你死后我就养猫,我觉得豆宝就不错,长得漂亮,又单纯可爱,养她应该会很省心。” 玄耳:…… 兰隐说完后心情大好,施施然进门去了。 常辛望着眼看就要爆发的玄耳,连忙跟上兰隐的脚步,花花见情况不对,也赶紧跳上房梁溜走了。 玄耳越想越气,突然愤愤转身往回走去,“什么豆宝?我倒要去看看到底什么猫想和我抢主人!” 隐古内。 常辛看着嘴角上扬的兰隐,小声道:“这样不好?豆宝什么都不知道就被玄耳记恨上了。” 兰隐笑道:“放心,他过两天就忘了。” 常辛又提醒道:“可是玄耳还没进门,说不定已经去找豆宝算账了。” 兰隐又笑道:“那正好,他去找豆宝就会撞上离,他俩最好能打起来,互相牵制一阵子,这样我就省心了。” 常辛:“……离可能不敢打他?” “不会的,离表面看着温顺,其实一肚子坏水,就算不敢打玄耳,他也会想其他办法讨回来的。” 常辛叹气,“其实玄耳很好哄的,你哄哄不就好了?” 兰隐也叹气,“你来隐古这段时间,他都闹过多少次了?” 常辛想了想,“也没有几次……” “那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了两千多年呢?” 常辛:…… 兰隐长长叹气,沧桑道:“实不相瞒,我早就哄累了。” “有时候真希望他不能说话,太烦了,真的太烦了。” …… 常辛以袖擦汗,不敢再讲话。 第145章 无价 当天晚饭时,玄耳终于回到隐古,同行的还有类。两只猫兽身上都带着伤,看向彼此的目光敌意十足。 兰隐见了十分欣慰,也不劝架,自己悠悠然吃完晚饭就回房了。她才刚进屋,两只猫又撕咬在一起,发出嗷呜嗷呜的叫声。 常辛见他们都没动用妖力,就像普通猫打架一样,也懒得管他们,自行回屋去了。 第二天,玄耳难得起了个大早。他见类要出门,就在后面跟着,类见了不乐意,“你跟着我干嘛?” 玄耳生气道:“你是不是又要去找豆宝?你不许去!”类愣了下,“……为什么?” 玄耳不知道怎么解释,索性不讲理道:“就是不许去!因为——”我要去找她算账。这句话还没说完,类就打断他古怪道:“你不会是吃醋了?” ? “啊?” 此话一出,玄耳和围观的常辛都傻眼了,就连兰隐也打开房门探出个头来。 面对几人怪异的目光,类奇怪道:“干嘛都这样看我?我没说错啊,他不让我去找豆宝,难道不是嫉妒我和豆宝玩得更好忽略了他吗?” 玄耳:…… 兰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连常辛都憋得满脸通红。 玄耳更生气了,“你胡说八道!我不管,你不许去找她玩!” 类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真诚道:“不如这样,看在神王的面子上,我把我的毛送你一些,你佩戴在身上,也能不忌妒,我怕疼,这是我的极限了。虽然毛发没有肉效果好,但也能让你大度一段时日。” 玄耳怒极,化成猫形伸爪挠他,“你闭嘴!不许玷污我的清誉!” 倒是兰隐听了这话眼珠一转,笑言道:“离,你过来一下。” 类有些莫名地靠过去,“吾王,您有什么——嗷!!”随着他一声痛呼,兰隐丢开他,看着手里一把毛发满意笑了,“不错,这么多应该够做一个护身符了。” 类双爪护住自己的肚子,眼泪汪汪地瞪着兰隐,敢怒不敢言。 常辛见了额头冒汗,忍不住默默后退几步。 兰隐当初拔麒麟的鳞片,也是这么暴力? 这天早上,兰隐一直待在房里,而被生拔了一大把毛的类也没心情再出去玩耍了,抱着肚子在枯树底下缩成一团,看起来十分可怜。 玄耳见了很高兴,本来打算立即出门去找豆宝麻烦,谁料兰隐突然让他罚站,说是他随便打架让自己没面子,玄耳觉得很委屈,但又不敢反抗,只好站到角落里跟类大眼瞪小眼。 中午吃饭时,兰隐拿着一个项圈走出房门,抬手招呼玄耳过去,然后将那个项圈套在玄耳脖子上,左右打量片刻后满意笑道:“不错,我的手艺真是愈发好了。” 玄耳本来还在瞪眼,但项圈一挂上,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松快,浑身都散发出暖洋洋的气息,就连看到类时都是眉开眼笑,还主动跑过去握住类的爪子问他:“我突然好想见见豆宝,我们一起去找豆宝玩!” 类沉默地看着他。 他兀自继续道:“我突然想通了,主人养我和养豆宝都是一样的,如果主人愿意,还可以养更多的宠物,养什么都行!我会和他们和睦相处,大家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让主人不再烦心,让隐古更加美好!” 常辛惊呆了,兰隐满意了。 “很好,终于不用那么烦心了。” 类默默抽回爪子,满脸呆滞,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只有玄耳,还在滔滔不绝陈述他的养宠计划。 吃完午饭后,下午花花来给兰隐送信,“大仙,今天早上,沈德回去了一趟。” “去做什么了?” “倒也没做什么,就是给那个年轻女人送信,说今晚县令会过去找她。” “噢?”兰隐笑了,“既然如此,那今晚我们就都过去,人多热闹。” 花花问她:“大仙,我也要去吗?”兰隐点头,“当然,一起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常辛看了看突然大度的玄耳和可怜兮兮的类,突然觉得今晚的沈家一定很精彩。 晚饭过后,众人齐集出发前往沈家。类本来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奈何兰隐笑眯眯问了他一句:“你莫不是记恨我拔你的毛,想趁我不在蓄意报复?” 类吓得一个机灵,忙不迭爬起来跟在后面。 是夜,月朗星稀。 两人三猫抵达福云巷时,县令还没到。兰隐照旧掏出隐身药丸,递给常辛一个。 常辛刚要吃下去,兰隐却制止了他。 “不急,等邓明府到了再说。” 他们站在墙根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聊着天。 房顶上两只猫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偶尔也会喵两声找些存在感。 “今晚不是阿大和阿二守在这里了啊。” “大仙,您不是说让我放他们回去玩吗?” 对上类幽怨的目光,兰隐若无其事转过头,“我是说让他们玩几天,没说一直玩。” “可是您说了那句所有花费都算您的,他们一听就乐疯了,每天胡吃海塞,到处玩乐,短短几天已经花了十多两银子了……对了大仙,账单还在我这呢,我明天就给您送去。” 兰隐一听脸都黑了,“花了多少?十多两?都够我买两个常辛了……不行,你明天就让他们回来干活,不许再玩了,我也不会再给他们付钱了。” 花花连连点头,眼红道:“是该早点让他们回来干活,这些天他们过得太好了,兄弟们实在看不下去,都要变成红眼猫了。” 常辛别扭道:“什么叫能买两个我?”兰隐正要解释,他又自己补充了一句,“你根本就没花钱买我,所以我相当于不要钱。” 兰隐:“……有道理。” 常辛说完后想想不对,又找补道:“虽然买我没花钱,但是养我花了不少,所以我还是很值钱的……”他越说越觉得古怪,最后索性沉默,闭嘴不言。 兰隐强忍笑意点头道:“对,你很金贵,乃无价之宝。” 不知为何,常辛脸红了。 第146章 月黑风高夜 他正想说点什么,花花却突然竖起耳朵严肃道:“有人来了。”与此同时,玄耳、类和房顶上的两只猫也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兰隐示意常辛吃下药丸,两人隐在黑暗里,看着一道人影偷偷摸摸走进巷子。 他穿了一身宽大的黑色斗篷,将全身笼罩在内,看不清真面目。他一路走近,最后停在沈家门前,轻声敲了三下门。 没过多久,大门就被打开,门后露出沈芝娇艳的脸。 “快进来。”沈芝招呼他,并让至一旁。趁他进去时,兰隐和常辛紧跟在后面一同进入沈家,三只猫则留在了外面。 沈芝关门后,又将黑影拉到房中,两人一路跟随,就见那人进屋后脱下斗篷,露出一张相貌周正的脸。 邓元年纪并不大,他长得有些秀气,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威严些,他蓄了胡须,身上带有一种独属于文人墨客的书卷气,这为他平添几分儒雅。 “元郎。”沈芝站在一旁看着他,眼眶逐渐泛红,“元郎终于又想起奴了吗?” 邓元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芝娘,我一直想着你,只是近日夫人不知为何突然提起纳妾之事,我这心中十分不安,总觉得她发现了什么,也不敢再往这边走动,今日还是借口公事繁忙才过来的。” 沈芝闻言愈发委屈了,“奴就这样见不得人吗?元郎打算将奴藏到什么时候?奴都已经待字闺中三年了,元郎可知街坊邻居传得有多难听?” 邓元继续安抚,“我知道你委屈,可眼下我真的不能将你接回府中,夫人若是知道此事,只怕会与我生出嫌隙,到时消息传回京城,我也不好向岳丈交代。” 沈芝闻言,眼泪簌簌而下,梨花带雨,好不动人,“那奴就要一直这样下去吗?元郎,奴心中好苦。” 邓元温柔擦干她的眼泪,将她拥入怀中,“芝娘别哭,你且再等两年,等什么时候夫人有孕了,我就可以借口将你接进府中,到时名分之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沈芝靠在他怀里柔顺点头,“奴相信元郎,奴会一直等着元郎的。”但常辛站在邓元身后,他看到沈芝的脸上一片阴冷,并没有半分顺从。 不由地,他背脊有些发凉。 那边两人说着说着,眼看就动手拉扯起来,常辛偏头看向旁边的兰隐,有些尴尬,但兰隐却面色从容,看着还想继续观望。 常辛有些急了,正要不管不顾将她拉出去,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动,打断了两人的动作。 “什么声音?”邓元警觉道,沈芝却习以为常,“这段日子,院中总有些奇怪的动静,奴看过好多次,都没发现异常,想来这次也是一样,元郎,不必管它了。” 邓元却很不放心,“我出去看看。” 他打开房门走出去,在院子里绕了一圈,路过墙角的时候,借着月光,常辛看到一缕缕黑气趁机钻进他体内,而他依然无知无觉在往周围打量。 确定院子里没什么异常后,他就要回房继续和沈芝亲热,谁想这时旁边屋子忽然传出一阵惊叫声,“芝娘!芝娘你在哪里?那只黑猫又出现了!芝娘你快来啊!” 邓元脸色一变,“黑猫?什么黑猫?”沈芝连忙笑着搪塞道:“娘近日病得厉害,老是说自己见到妖怪了,元郎不必理会,奴进去看看,很快就回来。” 说着她就想离开,邓元却一把抓住她,神色古怪道:“你娘也见到猫妖了?上次我来的时候,你不是说她只是暑热难耐病倒了吗?” 沈芝解释道:“奴也是怕元郎多想,毕竟这样怪力乱神的事,奴可不敢胡言啊。” 邓元死死抓着她不松手,满脸狐疑地喃喃着,“怎么会这么巧?夫人遇到猫妖,你娘也遇到猫妖……” 耳边柴氏还在一声声喊着沈芝的名字,眼看就要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沈芝有些急了,使劲想要挣脱,“元郎,奴要先进去看看娘,你快些松手,你把奴弄疼了!” 邓元僵硬地低头看向她通红的手腕,这才如梦初醒般撒开手,“芝娘,我不是故意的……” 沈芝推开房门,又反手将门关上,很快,屋内就安静下来,邓元独自站在外面看着紧闭的房门,脸上神情惊疑不定。 兰隐和常辛还在观望,屋顶却突然响起几声猫叫,与此同时,一只狸花猫轻巧越过围墙,凑到兰隐旁边低声道:“大仙,刚才有个仆从模样的人一路跟着县令过来,现在还在外面守着,玄耳兄弟和那位正看着他呢。” “噢?”兰隐意味深长地笑了,“看来,吴娘子也迫不及待想知道事情真相呢。” 常辛望着还无知无觉的邓元,不由一阵同情。亏他还这样小心翼翼,却不知自己的举动早就被夫人察觉了。 等沈芝安抚好柴氏出来时,邓元早就没了兴致,怏怏不乐道:“今日天色已晚,我就先回去了,芝娘,我改日再来看你。” 沈芝正忧心柴氏的情况,也无心挽留,“那元郎一路小心,切莫忘了奴,奴会一直等着你,等你来接奴回家。” 听她温声软语,楚楚可怜,邓元心中顿生怜意,忍不住开口安慰,如此又磨蹭许久,邓元才终于在沈芝的相送下缓步往外走去。 兰隐见了有些不满,她转头望向阵法,见一只血淋淋的猫鬼正在探头朝这边张望,索性走过去一把将它拎起,然后往邓元身上丢去。 猫鬼被困在此徘徊日久,如今骤然自由,顿时喜出望外。出于本能,它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将阴恻恻的目光落到沈芝身上。 沈芝本来还沉浸在送别的悲伤之中,骤见邓元神情古怪,举止异常,不由心惊。眼看邓元一点点转头望向她,她脸色“唰”一下惨白,但仍强撑着往后退去。 “喵——!”邓元张开嘴,吐出的却是一声猫叫,他突然四肢着地,像只猫一样步步朝沈芝逼近,沈芝终于忍不住颤抖着声问道:“元郎,你这是……怎么了?” 第147章 念珠 邓元没有说话,仍阴森地盯着她,朝她步步逼近。晃眼间,常辛看见一道黑色的影子从邓元身上浮出来,那依稀熟悉的样貌,正是扇面所绣小七的模样。 显然,沈芝被这一幕惊呆了。她死死咬住嘴唇,满脸不敢置信,与此同时,四脚着地的邓元像是撞上了什么障碍,突然停下来。 沈芝浑身发抖,第一次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但很快她又镇定下来,看着不再靠近的邓元冷笑一声。 “你已经死了,死了就去你该去的地方,想回来报仇?你休想!”说着,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串念珠,猛地朝邓元举起,“不过一只畜生,就算是变成了鬼,你又能奈我何?!” 随着她话音落下,念珠也散发出金色的光芒,猫鬼十分惧怕这光,吓得带着邓元的身体往后仰倒而去。 见此,沈芝终于冷静,嘴角也浮现出一丝笑意。 见她举着念珠朝邓元靠近,兰隐回过神来,将那只猫鬼重新摄入手中。猫鬼在她手里安静乖巧地垂着头,眼神空洞而麻木。 “佛门之物……”不自觉地,兰隐喃喃了一句。 而那边,沈芝见邓元忽然不动了,犹豫片刻后还是上前把他扶起,低声唤他:“元郎,元郎!”见邓元不醒,她又抓着他的双臂把他往屋里拖。 兰隐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先出去。”说着,她将猫鬼丢开,又随手打散了院中的阵法。 阴邪们骤然重获自由,顿时作鸟兽散,没过多久,院内就恢复了平静,而此时,沈芝还没把邓元拖进屋去。 兰隐也不避讳什么,直接当着沈芝的面打开门往外走,常辛见此连忙跟在后面。 门忽然自己打开又将沈芝吓了一跳,她放下邓元,跑到门边探头往外张望,这时花花正好从房梁上跳下来,一团黑影就这样从她眼前闪过。 她吓得不轻,再细看时,门外却又什么动静都没了。她连忙反手将门栓死,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去拖邓元。 没过多久,隐身药丸失效的兰隐和常辛从黑暗中走出来,三只猫兽也各自从两边的屋檐上跳下,会集到他们脚边。 “跟着邓元的家仆呢?”兰隐问道。 类低声回答:“神王放心,那人已经离开,想是回去复命了。” 兰隐点点头后陷入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我们先回去。” 回去路上,兰隐一直在沉默,玄耳本来还在热情向类打听豆宝的事,但被兰隐斜了一眼后,他就安静了。 类似乎走累了,突然跳上常辛的肩膀,“人类,你驼我回去。”玄耳见了,也窜上常辛另一边肩膀,他本来想说些什么,但看看兰隐,又憋了回去。 常辛愣愣感受着肩上的重量,一低头就见到花花正渴望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蹲下身来,“你也上来,我抱你回去。” 花花十分开心,“多谢常公子,你真是个善良的好人。”常辛双肩各蹲着一只猫,怀里还抱着一只猫,闻言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 又走出一段路,常辛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兰隐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我在想,那串念珠哪里来的。” “寺里求的?”常辛想了想,猜测道。 兰隐看向花花,花花连忙努力回忆,“这些天那年轻女人也没怎么出过门……噢我想起来了,她前两天去过妙法寺!” “当时跟踪的兄弟跟到一半走丢了,也没看到她是去干嘛的,但想来是上香祈福之类的?毕竟她家里闹鬼。” “我想着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也没见她带人回来破坏大仙的阵法,所以就没放在心上……”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索性把头埋在常辛怀里装死。 兰隐倒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依旧眉头紧锁,看起来有些发愁。 见此,常辛觉得奇怪,“那串念珠怎么了吗?”兰隐叹了口气,你没发现那念珠有些眼熟吗?” 常辛努力回想了片刻,“念珠不都长得差不多嘛?那珠子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 兰隐再次叹气,“珠子是没什么特别的,但上面的力量精纯浑厚,不是一般和尚能做到的,放眼整个伏县,也就明悟方丈有这等实力了。” 明悟方丈,是妙法寺的主持,他曾经帮着秀才李志断了霜青的生路,事后还固执己见觉得此事并无不妥,妖邪就该诛灭,一度让云莱道长十分头痛。 “你的意思是,那串念珠是明悟方丈给沈娘子的?”常辛惊讶道。 兰隐叹了口气,“八九不离十。有这东西在,阵法所聚的阴气也就没什么用了,看来我得重新想办法让她们母女开口了。” 玄耳闻言不由气愤道:“这老和尚就会坏事!”兰隐瞥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常辛疑惑道:“不能直接用迷魂术吗?之前霜青不就是用了迷魂术,李秀才才吐露真相的?” 兰隐解释道:“那东西用了伤魂魄,我的力量太过强大,一个控制不好她们就灰飞烟灭了,还是想想其他办法。” 类赞同点头,“现在的人类太脆弱了,动不动就死,不像我们那时候,人和妖和神都很强大,那架打起来真是——真是不像话,怎么能打架呢?我是一只爱好和平的类,我就不喜欢打架,我只想快快乐乐的生活,过安生日子。神王您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兰隐轻哼一声,移开目光。 玄耳挠头道:“我不会用这种法术呀,现在学还来得及吗?”他打起架来凶猛就完事了,从不学这些乱七八糟的诡术。 花花也摇头,“这种术我也不会的,我只会把人迷晕,让对方昏迷不醒。” 常辛丧气道:“那要用什么办法?”兰隐摇头,“暂时还没想到……乏了,先回去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刚蒙蒙亮,隐古的门就被敲响。常辛睡眼朦胧打开门,就见青袖神色焦急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常公子,我家娘子快不行了,您快让兰姑娘同婢子过去看看!” 第148章 昏迷 常辛吓了一跳,连忙去后院请兰隐。兰隐匆匆忙忙带着常辛出门,一边问她:“怎么回事?” 路上,青袖将事情始末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昨晚家仆回去后,向吴娘子禀报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吴娘子听完后脸色很不好,将他连同屋内的下人一起打发出去,想自己静一静。 青袖守在门外,期间并无任何异常。 由于心烦意乱,吴娘子很晚才休息,青袖伺候她睡下后,自己也在外间睡了。 谁料到半夜,青袖迷迷糊糊中突然听见好几声阴恻恻的猫叫,她吓了一跳,清醒过来,待听清那猫叫是从里面传出来后,连忙起身进去查看。 由于太过心急,她没来得及掌灯,就借着月光朝床榻看去,这一看竟发现床头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见她出现,那双眼睛突然迅速往外掠去,她追赶不及,只借着窗外光亮看清那是一团猫形的黑影。 她愣了片刻,忽然想起床上的吴娘子,连忙掌灯上前,这一看之下,顿时惊得她魂飞魄散。 只见吴娘子无知无觉地昏睡着,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被挠出了许多血淋淋的抓痕,最为严重的一道伤口在脖子,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青袖吓傻了,颤抖着手去试她的呼吸,在察觉到她还有气息后,青袖连忙喊人去请大夫。 大夫来得很快,给吴娘子处理了伤势,又开出许多内服外用的药来,折腾大半夜才将她的命吊住。 吴娘子的外伤看着可怕,其实并不严重,大部分都是皮肉伤,就连脖子上那道最深的伤口也并不致命,但不知为何,她一直昏睡不醒,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大夫实在无计可施,只能试探着问青袖,“娘子莫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进门的时候,他看到了院中没有收尽的符箓和驱邪之物,故而有此一问。 青袖这才恍然想起猫妖之事,自然而然地,她也想到了送纸人的兰隐,于是连忙赶到隐古求救,这才发生了先前那一幕。 几人坐在马车内,听完青袖的叙述后,兰隐皱起眉头,“你看到那团猫形的黑影往窗外去了?” 青袖点头,“是的,婢子当时看得很清楚,那团黑影跳出窗外跑了,它跑得很快,婢子又担忧娘子的安全,就没有追出去。” 兰隐陷入沉思,片刻后又问:“大夫没能查出娘子昏睡不醒的原因?”青袖摇头,“大夫说娘子身上的皮外伤并无大碍,但不知为何,就是醒不过来。” 兰隐“嗯”了一声,“先去看看。” 常辛坐在一旁,脑子还昏昏沉沉,车辆行驶间,阵阵颠簸晃得他愈发困倦。看得出来,兰隐也还没睡醒,说完这句话后,她就靠在车壁上假寐起来,一时间,车中陷入沉默。 没过多久,几人就抵达了目的地。 青袖带着两人匆匆来到后院,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还没离开,正坐在堂前满面愁容地喝茶。 见了她们,老大夫有些惊讶,但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青袖就已带着两人匆匆往吴娘子闺房赶去。 老大夫见了一声叹息,又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发起愁来。 兰隐进屋后,先到床边查看了吴娘子的情况,看着看着,她就皱起眉来。 常辛站在一旁,偷偷看了吴娘子一眼,她的脖子上缠着一圈白布,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有很多暗红的抓痕,看起来十分凄惨。 下意识地,常辛倒吸一口凉气,可随即他就愣了下,又使劲吸了几口气,面上神色逐渐古怪。 这时兰隐忽然站起身来,她绕着屋内转过一圈,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梳妆台面一个木盒上。 “这里面是什么?” 青袖连忙解释道:“这是上次周少府托人送过来的安神香,当时姑娘也在的。” 兰隐很快就想起来,“沈德送过来的那个?”青袖应道:“正是。” 兰隐拿起木盒打开,一边又问:“这香料娘子用了多久?”青袖想了想,“送来之后就一直在用。” 说着见兰隐脸色不对,她又忐忑问道:“姑娘,这香料有何问题?”兰隐合上盖子递给她,“拿去给大夫看看。” 她连忙接过,正要离开,常辛忽然又问:“青袖姑娘,娘子近日时常吃鱼吗?”青袖愣了下,“没有,自从府里闹猫妖,娘子就再也没吃过鱼了。” 常辛迟疑道:“可我怎么觉得这房中有一丝淡淡的鱼腥味?”青袖愣住,“……有吗?”她使劲吸了几口气,末了疑惑道:“没有啊,常公子,你是不是闻错了?” 兰隐听后也留意了下,很快她就肯定道:“这屋内确实有股鱼腥味,很淡,你不说我还没留意。” 青袖愈发疑惑了,“为何婢子什么都没闻到?”兰隐笑道:“此事不重要,你还是先把香料拿去给大夫看看。” 青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带着盒子离开了。 两人进屋时,青袖就遣散了其他伺候的下人,所以她一走,屋内就只剩下兰隐和常辛。 兰隐抬头望向房梁,一抹蓝光不知从哪里飞回来,没入她掌心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常辛好奇道。 兰隐解释,“这是我先前留下的气息,用来感知妖灵,这段日子,吴娘子房内并无妖灵出没。” “也就是说,青袖姑娘看到的猫是活的?”常辛问道。 兰隐点点头,“至少目前来看,是的。” “可若是活物,吴娘子眼下又怎会昏迷不醒?” 兰隐沉思片刻后,忽然回到床边,伸手往吴娘子枕下摸去。 她将那个纸人取出看了看,眉头渐渐皱起。见此常辛连忙问道:“是这纸人出了什么问题?” 兰隐淡淡扫了他一眼,“我的东西,怎么可能出问题?我只是忽然发现这纸人没剪好,左手竟然比右手长一些,之前怎么就没留意到呢?” 常辛:…… “没剪好是不是会影响纸人的效果?” “噢,那倒不会,但是会影响我的心情。” …… 第149章 味道 兰隐将纸人捏在手里,并没有放回去。她又仔细在床上检查了一番,可惜并没能发现什么。 这时青袖拿着盒子回来了,“姑娘,大夫看过了,说香料并没有什么问题。”兰隐点点头,问她:“你这些日子为娘子整理床铺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青袖想了想,“没发现什么异常。” 兰隐又问:“昨日除了你,这屋中还有谁来过?”青袖答道:“还有洒扫的婢女和回话的管事。” “我能见见他们吗?” 青袖点头,“自然,姑娘且先等等,婢子这就去叫人。” 青袖再次离开后,常辛低声问道:“邓明府竟还没回来吗?” 兰隐淡淡道:“昨晚他被猫鬼附体,又沾染阵中阴气,想是没那么快醒过来。” “吴娘子都这般模样了,合该请他回来看看才是。” “跟踪邓明府是吴娘子的吩咐,如今她还昏迷不醒,青袖哪敢随意惊扰邓元,将吴娘子暴露出来?如今这种情况,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了。” 兰隐叹了口气,“还是先找到原因,让吴娘子清醒过来再说。” 说着,她走到窗边,低声对手里的纸人交待了几句什么,然后纸人忽然活过来,跳上窗台跑走了。 常辛问她:“你让纸人干嘛去?”兰隐笑道:“时候不早了,该吃早饭了,我托纸人带信给玄耳,让他过来一起蹭饭。” …… 玄耳还没来,青袖便带着几个婢女和管事先回来了。 兰隐随意问了些问题,几人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见青袖在旁边盯着他们,他们也不敢多问,全都老老实实回答了。 问话过程中,常辛再次闻到那股淡淡的鱼腥味,一时不由奇怪。 他们此时身处门外,并没有在屋内,怎么还有这股味道? 好奇之下,他不由打量起几人来。 管事看起来神色如常,应对自如,似乎没什么古怪;几名婢女都低着头,也看不清表情。 打量片刻后,他正想收回目光,忽然看到其中一名婢女趁兰隐和青袖不注意偷偷抬头往房内瞟了一眼,神色有些慌乱。 他心中生疑,遂绕到几人身后,偷偷朝那名婢女靠去。 兰隐发现了他的举动,但并没有制止他,只是神色如常地继续询问众人昨日的情况。 常辛站在婢女身后,只觉那股鱼腥味若隐若现,还混杂着浓烈的香粉味道,不仔细分辨根本闻不出来。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再靠近些的时候,兰隐忽然叫住了那名婢女,“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将头垂得很低,“婢子名叫云秀。” “云秀,好名字。”她赞叹了一句,又问她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才停止询问,一脸沉思地安静下来。 青袖见她不说话,也不敢贸然打扰,于是众人只好一起在院中罚站。 由于天气炎热,周围的味道异常明显,唯独那鱼腥味,很淡很淡,若不是常辛以前经常会去河里摸鱼,对这味道比较熟悉,也不会留意到。 一时间,他怀疑地盯着婢女云秀陷入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主人,我来了!咦?你们这是在干嘛呢?” 常辛回头,这才发现玄耳到了。他越过领路的家仆跑到兰隐面前,一脸邀功地看着她,“怎么样主人?我来得快?” 兰隐回过神来,笑着夸了他几句,他很高兴,嘴角都要扬到天上去了。 “青袖姑娘,我能带我这家仆进屋看看吗?”趁着玄耳嘿嘿傻乐的功夫,兰隐问道。 青袖迟疑了片刻,但最后还是点头道:“自然,姑娘请便。” 于是,兰隐叫上玄耳再次回到吴娘子房内,常辛见了连忙跟上去,青袖本来也想跟着,可转头见到院中几人,又停下步子来。 “唉,也不知道兰姑娘能不能救醒娘子……郎君也真是的,怎么还不回来?” 进屋后,兰隐问玄耳,“可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玄耳使劲嗅了嗅,“这屋里好多味道,香味,药味,血腥味,主人,您问的是哪个?” “鱼腥味。” 玄耳又使劲闻了几下,点头肯定道:“确实有股鱼腥味,但不算太浓,都快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味道盖过去了。” 说着,他一边嗅一边往前走去,最后停在吴娘子床边。 “主人,这味道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她身上鱼腥味好重。” “重吗?”兰隐闻言也上去嗅了嗅,“倒也没那么明显。” 常辛不好跟着验证,只能垂手站在一旁。 “可我闻着挺明显啊,虽然这里味道又多又杂,但她就像条被做熟的鱼一样,就算盘子里的调料再香,也盖不过肉的味道。” 常辛听得满头黑线,这是什么诡异又贴切的形容? 兰隐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香味药味血腥味,她身上的味道会更明显。”玄耳连连点头,“是这样的。” “先出去。”思索片刻后,兰隐站起身来,“外面那些人,你也都看看,发现什么异常便告诉我。” 玄耳顿时精神抖擞,“放心主人,我的鼻子可灵了!” 出门后,玄耳兴奋地冲上去对着众人一阵狂嗅,兰隐阻拦不及,只好扶额叹气。 青袖见了嘴角有些抽搐,“姑娘,他这是……?”兰隐别过头去,“他属狗,见笑,见笑。” 还没等青袖反应过来这和属狗有什么关系,玄耳的目光已经落在她身上。 青袖:…… 将所有人闻过一遍后,玄耳指着云秀和青袖告诉兰隐,“这些人里就她两身上鱼腥味最重。” 此话一出,云秀脸色忽然一片惨白,兰隐见了,不由勾唇一笑。 青袖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按照兰隐的吩咐将除了云秀以外的人都遣散了。 兰隐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身形开始摇晃的云秀,“说,怎么回事?”云秀咬牙否认道:“婢子不明白姑娘在说什么。” 兰隐淡淡一笑,转身朝屋内走去,“不明白没关系,咱们进去坐下慢慢说。” 第150章 云秀 没走几步她又停下来,看向青袖笑道:“青袖姑娘,这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大清早赶过来,滴米未沾,滴水未进……” 青袖明白过来,连忙笑道:“姑娘稍坐,婢子这就去吩咐厨房准备早膳。” 兰隐将云秀带到房中,却并没立即问话,而是就这样晾着她,直到早饭端上来,几人吃完后,她才慢悠悠开了口。 “你是自己说,还是我助你一臂之力?” 云秀声音有些颤抖,“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兰隐笑笑,让青袖取来一个纸人。 “抬起头来,看着它。”兰隐的声音忽然有些缥缈,而随着云秀目光落到纸人身上,她的神色也逐渐恍惚。 “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此话一出,云秀立刻警觉起来,”姑娘问这个做什么?”兰隐瞥了纸人一眼,笑道:“你看看这纸人身上,写的是什么?” 云秀只看过一眼就大惊失色,“我的生辰八字?怎么会?!” 兰隐端过茶盏,将纸人顺着盏壁浸入,“你的时间不多了。” “什……什么意思?” 兰隐抬头静静看着她,“你没发现自己的腿已经湿了吗?”云秀愣愣垂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的裙子下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湿,此时正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 “现在你与这纸人性命相连,它所遇即你所遇,等到它彻底被浸湿淹没在这茶盏中,你就会跟着香消玉殒。” 随着她的话出口,云秀的脸色也一点点变得惨白。 “你的时间不多了,你可要考虑清楚。” 纸人被浸湿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云秀就觉得那片冰凉蔓延到了自己的脖子。 她浑身僵硬,想要抬手去抚摸脖颈,可她的手却完全不听使唤,动不了分毫。 又过片刻后,她开始觉得呼吸困难,似乎有什么冰冷粘腻的东西糊住了口鼻,她祈求地望着兰隐,见她不为所动,终于艰难张嘴吐出两个字来:“我……说。” 话音刚落,先前的所有异样感就尽数消失不见。兰隐将纸人从茶盏中提出,随意丢在桌面上,“说,到底怎么回事?” 云秀苦笑一声,将事情缓缓道来。 原来,半个多月前,沈德突然找到她,言语间提及她那卧病在床的母亲,和家中无力承担的医药费,那也是她卖身进府当婢女的原因。 在那之前,她并不认识沈德,但沈德却似乎对她很了解,他告诉云秀,只要她帮着做几件事,他就可以给她很多银子,让她拿回家去救自己的母亲。 为了取信于她,沈德甚至将沈芝和邓元有奸情的事都告诉了她,当时的情景直到现在她还历历在目,沈德就那样站在她面前平静地盯着她,语气中带着明晃晃的诱哄和威胁。 “你现在知道了明府的隐秘,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将这件事告诉明府,到时你的下场就不必我多说了?” “你也别想着向娘子求救,这县令府的主人说到底还是明府,就算你闹到娘子面前也没有用。” “如果你肯帮我,等娘子去了,我妹妹成为县令府的女主人,你还怕自己不能出人头地吗?到那时,青袖的位置就是你的了,眼下你也不用再为你娘的医药钱发愁,岂不两全其美?” 说完后,他甚至摸出一锭银子递到云秀面前,“只要你应下,这钱你立刻就可以拿回家去。” 云秀被银子和恐惧冲昏了头脑,没想多久就答应下来。 沈德让她做的事情很简单,他交给她一瓶特制的药水,让她每次给吴娘子烧水沐浴的时候加两滴进去。 她心中惶恐不安,沈德却安慰她:“放心,这东西没毒,只是为了让她染上气味而已。” 云秀闻过那药水,带着很重的鱼腥味,她还偷偷给外面的野猫吃过,那猫活蹦乱跳的,一点事都没有。 她稍微放下心来,虽然不明白沈德为什么要让吴娘子染上这种气味,但至少这东西没毒,她也能让自己安心些。 就这样过了十来天,前两日沈德再次找到她,这次,他交给她一个小小的陶罐,陶罐封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没留下。 沈德告诉她,让她昨日洒扫时务必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吴娘子床上,还叮嘱她在此之前一定不要打开罐子,面上神情十分严肃。 她被吓到了,把罐子拿回去后也没敢看,而是按照沈德所说,白天洒扫时偷偷将里面的东西胡乱倒在了吴娘子被褥中,又将罐子带走,如此一来,屋内就不会留下任何可疑之物。 至于再后面的事情,众人就都知道了。 青袖听完后十分气愤,怒瞪着她,“娘子平日待你们不薄,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云秀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手指将衣带搅得死紧。 “他让你放的是什么东西?”兰隐问道。 云秀声若蚊蝇,“婢子当时匆忙看了一眼,那罐中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只很小的虫子,倒出来后也没动,像是已经死去一般。” “什么样的虫子?” “白色的,只有米粒大小,看起来像玉一样,很漂亮。” 兰隐略一思索就恍然笑道:“原来是这东西。” 常辛忍不住好奇道:“这是什么?”兰隐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待我取出来,你就知道了。” 青袖跟在一旁,神色十分苦恼,“昨日婢子铺床时并没看见什么虫子。都怪婢子不仔细,害了娘子。” 兰隐安慰道:“与你无关,这东西太小,晚上又暗,发现不了也属正常。” 此话一出,青袖也好奇追问:“姑娘,这究竟是什么?” 兰隐走到床边,伸手探过吴娘子鼻间耳侧,最后手指停留在她左耳边。 青袖一脸莫名,常辛却看到一缕蓝光没入吴娘子耳中,没过多久又飞回兰隐手心。 兰隐起身张开手掌,她的掌心赫然躺着一只如白玉般润泽无瑕的小虫。 “就是这个了,这东西时常被世人提起,但应该没几个人见过。玄耳,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玄耳回忆片刻后恍然笑道:“我想起来了,这是瞌睡虫!” 第151章 老大夫 此话一出,常辛和青袖顿时惊讶,“瞌睡虫?” “这世上竟真的有瞌睡虫?” 兰隐让青袖取了个空瓶子将小虫装进去,笑道:“自然,否则它怎么会存在于世人口中?” 青袖傻傻点头,“婢子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常年不解道:“瞌睡虫不是会让人睡觉的虫子吗?为什么吴娘子会昏迷不醒,气息还越来越微弱?” 兰隐拿着瓶子走回外间坐下,淡淡看着云秀解释道:“这东西的威力可没那么小,就是神仙遇到它也得睡过去,更何况吴娘子。” “它平时很懒,常年都在睡觉,一般的动静吵不醒它。云秀将她倒在吴娘子床上,吴娘子晚上睡觉时,它察觉到了肉体的温度,这才苏醒过来,寻找更适合自己睡觉的地方。” “若是没能发现的话,它会一直这样睡下去,而吴娘子也会一直沉睡、虚弱,虽然短时间内不会丧命,但长此以往,总有殒命的那一天。” 听完兰隐的话后,青袖吓得脸都白了,“噗通”一声就给兰隐跪了下来,“若不是姑娘,我家娘子怕是就……姑娘大恩大德,婢子无以为报,婢子给您磕头了!” 兰隐将她扶起,“不必如此。青袖姑娘且安心,再过几个时辰,娘子就能醒来了。” 青袖连连点头,又恨恨看向浑身僵硬的云秀,“那婢子先让人将这恶奴押下去关起来,等娘子醒后再行发落。” 云秀被带走后,兰隐也起身准备告辞,“娘子若是要拿沈德问罪,请务必传信于我,我还有些疑惑需要他解答。” 青袖郑重应下,“姑娘放心,婢子会将这话转达给娘子的。” 青袖送几人出门,才刚到院门口,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急匆匆赶来,仔细一看,正是邓元。 兰隐眼珠一转,也不再继续往前走,退到一旁观望起来。 邓元瞟了他们一眼,没有放在心上,只焦急地问青袖,“夫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青袖微垂着头,含糊道:“娘子被猫妖袭击,现在还昏迷不醒,郎君快进去看看!” 邓元闻言,火急火燎地往里跑。青袖没有跟上去,而是看向兰隐,“姑娘,婢子就不送您了。” 兰隐表示理解,“青袖姑娘止步,我们自己出去就好。” 几人说话间,先前的老大夫忽然走出来,小心翼翼问青袖,“这位姑娘,老朽都在府上枯坐许久了,这眼看就要吃午饭了,老朽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啊?” 青袖这才想起来,连忙道歉道:“是我疏忽了,大夫,您现在就可以离开。”说着,她取出一个锦囊递过去,“这是诊金,娘子的伤回头还要劳烦大夫多费心呢。” 老大夫望着锦囊,却是愁眉苦脸不敢接,“这……姑娘,老朽无能,连娘子为何昏迷都诊不出来,只愿县令大人不要拿老朽问罪才好……” 想是刚才看到邓元回府,老大夫心里害怕,这才壮着胆子提出要走。 青袖连忙安抚道:“大夫不必忧心,娘子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郎君也不会拿您问罪的。您辛苦了大半夜,这诊金是您应得的,您就安心收下。” 老大夫很惊讶,“娘子已经没事了吗?”说着他的目光就落到兰隐身上,满脸激动地问道:“是这位姑娘治好的?姑娘可否告诉老朽,娘子是因何故昏迷?” 兰隐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老大夫又羞愧道:“枉费老朽一把年纪,竟还不如一年轻女娃,老朽真是白活这大半辈子……” 年轻女娃?常辛不禁沉默。 兰隐笑着随口胡扯道:“您老言重了,娘子是因中蛊而昏迷,您老诊不出来也很正常,我恰好懂些门道,这才侥幸将娘子救下。” 老大夫这才恍然,“怪道呢。不是老朽自夸,老朽的医术在这伏县那也是数一数二的……” 兰隐笑而不语。 又客套一番后,几人准备离开。老大夫非要跟他们一起走,说是对蛊术十分感兴趣,想请教一些问题,兰隐不好推辞,只能同行。 目送几人离去后,青袖便转身回去了。 邓元见她出现,急忙询问她:“夫人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伤成这样了?” 青袖将沈德的事瞒下,只说不知哪里来的野猫半夜突然跑进来抓伤了吴娘子,邓元听后十分气愤,“我这就下令,将县中所有的野猫都抓起来,定要找出那只伤人的畜生!” 青袖吓了一跳,连忙阻拦,“娘子素日敬佛,若真抓捕如此多的野猫,底下人不小心伤到它们,岂不是有损娘子功德?郎君稍安勿躁,此事还是等娘子醒后再做决定。” 邓元这才冷静些许,又问青袖,“娘子何时能醒?”青袖应道:“兰姑娘说再过几个时辰,娘子就能醒来了。” “兰姑娘?方才在门外见到的那位?”邓元想了想。 青袖点头,“正是。” 邓元沉思道:“我记得先前夫人为猫妖所扰,也是她解决的?” 青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能老实应是。 邓元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她还真是位奇人……” 青袖不敢多言,只好侍立一旁。 邓元又坐了一会儿后,忽然起身匆匆往门外走去,“我想起县衙还有事,午饭就不在府里用了,你照看好夫人,若是夫人醒了,就让人来县衙告诉我。” 青袖见此心里有些不悦,但又不敢忤逆主子,只好守在吴娘子床边生闷气。 另一边,兰隐好不容易糊弄完老大夫送他离开,这才长舒口气,“人类的求知欲真可怕。” 玄耳赞同道:“确实,人类对什么都很好奇,可惜他们的寿命太短,什么都来不及做就要死了。” 听到这话,一旁的常辛不由叹气。 玄耳听见后安慰他:“你别害怕,等你死了,就让主人把你留在隐古,这样你就可以活很久,做很多事情了!” 常辛连忙摇头,“比起当鬼,我还是更想投胎做人。” 第152章 瞌睡虫的故事 玄耳拍着他的肩笑道:“你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了,到时候你肯定舍不得我们,你看那个冯生,就是为了青龙放弃自己投胎的机会。” 常辛愣了下,没有说话。 玄耳又笑道:“不过你比他幸运多了,有主人在,你可以想什么时候投胎就什么时候投胎,根本不用怕地府那些丑东西,实在不行你求求主人,让她在地府给你找个官当当,这样你就连阳间的和尚道士都不用怕了!啊哈哈哈哈~” 常辛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兰隐就一巴掌拍上玄耳的头,“别胡说,地府的官岂是那么容易能当的?我上哪给他讨去?” 玄耳捂着头委屈,“我就说说嘛……” 常辛叹气,“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并不想在地府当差,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在人间晒太阳。”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最好不要像现在这么热。” 兰隐赞同道:“确实,人间的春秋气候就十分宜人,冬日也不错,虽然冷了些,但很适合睡觉,夏日如果不像今年这么炎热的话,倒也别有趣味。” 玄耳抬头看看天,有些发愁,“今年也不知道要热到什么时候去,热得都没精神了,每天头昏脑胀的,只想睡觉。” 兰隐打趣道:“我看你打架的时候就挺精神的,难道你也被瞌睡虫爬进耳朵里了?” 玄耳吓了一跳,连忙去掏耳朵,“不会?怪不得我最近总犯困。呜呜主人你别笑了,快帮帮我!” 兰隐无奈摇头,常辛安慰道:“你别害怕,兰隐骗你的。” 兰隐也笑道:“人间哪有那么多瞌睡虫?这东西就算在天廷也很少见,你难道忘了当年我们找得有多辛苦?” 常辛听了十分好奇,“你们找这个干嘛?” 兰隐叹了口气,玄耳抢着解释,“我知道我知道!那时候嫦娥仙子刚刚飞升,住在月宫里整日整日的睡不着觉。我和主人去天上办事的时候碰到了她,她请求主人帮忙,想办法让她好好睡一觉,主人就带着我去找瞌睡虫。” “我们问了很多神仙,不是没有就是不愿意拿出来,我们当时在人家的地盘上,又不好明抢,最后还是主人想了个办法。” “我们画了很多嫦娥仙子的神像,在天上到处发给那些神仙,说要是有人能送嫦娥仙子一只瞌睡虫,月宫中就会专门为他举办一场宴会,还会有三界最美的仙子相陪。” “就这样发了没多久,终于有个上仙找到主人,说愿意把自己手里的瞌睡虫拿出来,主人很高兴,跟他约好宴会时间后就到月宫把虫子给嫦娥仙子了,嫦娥仙子也很高兴,送给主人很多月饼和药材作为报酬。” “到了宴会那天,那个上仙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就来了,等他到月宫一看,那场宴会上只有主人、我、还有嫦娥仙子的小玉兔。” “他当时脸都黑了,质问主人嫦娥仙子在哪?不是说好会作陪?主人笑眯眯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说是嫦娥仙子作陪了?明明说的是三界最美的仙子。” “看他一直瞪着主人不说话,主人又问他:‘还是说你觉得我不是三界最美的仙子?’他那脸色唰一下就变了,想发火又不敢,最后只好气冲冲地离开了,我一想到当时的情形就想笑,哈哈,哈哈哈~” 常辛张大了嘴,听得目瞪口呆,“那后来他没有去找嫦娥仙子的麻烦吗?” 玄耳满不在乎道:“他可不敢。经过我和主人的大肆宣扬,嫦娥仙子的美名没过多久就传遍了整个天廷,她的爱慕者到处都是,那上仙哪敢得罪这么多人?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听到最后,兰隐不满道:“他哪里吃亏了?后来我不是送了他很多宝物作为交换吗?” 玄耳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生气道:“可是他收完东西还背地里骂主人阴险狡诈,用美人计诱骗他!”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他事情也不说清楚,遮遮掩掩,搞得很多神仙以为那美人计是主人亲自用的,现在天上都还有他和主人的流言蜚语——” 兰隐也很生气,“我明明解释过了,可那些神仙像是没长耳朵一样,死活不听,每次宴会我们一起出现,他们看我的眼神活像我养了个男宠,真是让人心烦。” 玄耳连连附和,“没错没错,主人就算养男宠,也不会养他这么蠢的!又蠢脾气又大,还敢说主人坏话,这种男宠可要不得,我玄耳第一个不同意!” “蠢些倒也不算什么,主要是长得不太行,还没常辛好看……” 莫名地,常辛脸红了,“我们不是在说瞌睡虫吗?为什么又扯到男宠?” 玄耳愣了下,“对哦,好像扯远了。” 兰隐也扶了扶鬓边的簪子,“咳,失态了,还是不要说这些让人生气的旧事了,说说眼前。” 常辛忽然想起什么,连忙问道:“我有个疑惑,为什么先前你让云秀看一眼纸人,就能知道她的生辰八字?这种法术也太可怕了?” 兰隐笑道:“我又不是邪魔,哪会这种诡术?那只是个小小的幻术罢了。” 见常辛还是不解,玄耳解释道:“主人先问她生辰八字,又以幻术迷惑她,她心里想着那个日子,就在纸上看到了。还有后来的被水淹,那也都是幻术。” 常辛这才恍然,难怪他没看到纸人身上有写什么,也没看到云秀的腿哪里湿了,不过他当时没敢问,想来青袖也是一样的心理。 “我还有个疑问。”常辛想想后又问道:“沈德让云秀放虫子是为了杀吴娘子吗?” 兰隐静静看着他,“什么意思?” 他解释道:“如果是为了杀吴娘子,那放虫子就足够了啊,反正大夫也查不出原因,吴娘子就这样睡死过去,他还不会被人怀疑,他又为什么非要多此一举放那只猫进屋?” 玄耳想想后抚掌道:“我懂了!之前他们府上不是闹猫妖吗?他这是想把事情赖到猫妖身上,毁主人的名声,让主人以后没有客人赚不到钱!他这是冲着主人来的啊!” 常辛:…… 兰隐:…… 第153章 养宠 “怎么了?你们怎么都这样看着我?我说错了吗?” 兰隐别过头去看街边的店铺,“啊,该吃饭了,真饿。” 常辛给自己扇扇风,“唔,是饿了,今天在外面吃吗?” 兰隐走向旁边的酒楼,“阿淮应该没做午饭,就在外面吃。” 吃饭时,旁边有人在说书,“……那俏郎君一看,这可如何了得?老丈一死,娇娘子就得守孝三年,真是急煞人也!如此一想,他当机立断扑上去将那拳脚一挡,死死将老丈护在身下……” 兰隐夹了块金银夹花正要吃,闻言忽然停住筷子问常辛道:“你刚才说什么?” 常辛懵了,“啊?我刚才没说话啊。” 兰隐微微皱眉,“你说沈德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放猫进屋,我想到一种可能……” 兰隐说完后,常辛十分惊讶,“你是说沈德眼见柴夫人快不行了,怕沈娘子因为守孝耽误嫁人,这才……?” 兰隐咬了口金银夹花,吞下去后才道:“瞌睡虫虽然会让人睡死过去,但那需要挺长一段时间,一旦柴夫人熬不过这段时间,就算吴娘子死了,沈娘子也得按律守孝,在此期间无法嫁人,这样一耽误,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常辛反复思考许久才迟疑道:“可这只是猜测……” “是不是猜测,很快就能知道了。”兰隐又夹了块金银夹花,“先吃饭,晚些时候让花花去打听一下那只猫的下落。” 几人吃完饭后回到隐古,远远就看到屋檐上的花花。见到他们,花花连忙跳下来,“大仙,早上那个沈德又去沈家了。” “噢?”兰隐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他,“去做什么了?” 花花跟在旁边,“他去送信的,说让那个年轻女人安心,等再过几天,说不定县令府就要换女主人了。” “还有呢?” “年轻女人倒是没多说什么,但是他走后,那女人脸色就变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 兰隐有些惊讶,继而缓缓笑了,“这倒是有意思,能如愿进县令府,她竟不高兴?” “是啊。”花花也很疑惑,“兄弟们也想不通,这不就让我来问问大仙你嘛。” “你们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说话间兰隐回到后院,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大清早的就这样折腾,困死了。你们跟花花说一下县令府的事情,我先去睡会儿。” 兰隐进屋后,常辛和玄耳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给花花讲起事情经过来。听到最后,它甩甩尾巴笑道:“放心,我这就去发动兄弟们找那只猫,一定能给大仙找到。” 几天后,花花来隐古报信,“大仙,我们找到那只猫了,就被关在沈德的住处。我们盯了好几天,发现那兄弟日子过得太惨了!沈德不给它吃饭,还在屋子里放很多鱼,它一闻到鱼的味道就发疯,一发疯就撕咬沈德提前放进去的假人……” “光撕咬还不够,它必须要在假人的要害处抓咬出很深的伤痕才有饭吃,那玩意又是木头做的,可难抓了,我们打眼瞧着,它那爪子都快废掉了……” 常辛听得不是滋味,兰隐也皱起眉来。 说到最后,花花小心翼翼问她:“大仙,需不需要我们把他救出来啊?”兰隐回过神来看他一眼,“再过几天。” 县令府虽然传来了吴娘子清醒的消息,但不知为何,她一直没对沈德动手。 花花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来,“那大仙,若是需要救他出来,一定要告诉我们啊!”兰隐点头,“放心,他会得到自由的。” 又过了几天,县令府终于传来消息,说吴娘子的伤恢复了些,能下床走动后,她第一时间就让周少府去拿沈德,为防消息走漏,还特意挑的沈德外出办差的时候,如今沈德就被控制在府中,请她过府问话。 兰隐得知消息后,当即就赶往县令府,由于常辛出门买菜去了,兰隐便只身一人前往。 常辛回来时,篮子里装着一条很大的鱼。玄耳见了有些疑惑,“你今天怎么买鱼了?” 常辛解释,“这不是买的,是类给我的。我刚才在街上遇到他,他带着豆宝去抓鱼了,他抓鱼很厉害,一抓一个准,因为鱼太多吃不完,他就雇了只猫变成人形在街上卖,我从那路过,他非要让我把这条最大的带回来,说要献给兰隐,我推却不过,就带回来了。” 玄耳恍然,“原来如此,看来他也想当主人的宠物,这个想法好啊!不如我现在多去找几只宠物,到时候主人就把我、豆宝、类、还有他们一起养起来,养个百八十只!到时候隐古就热闹了!” 常辛:“这……不太好?”这地方哪养得下那么多? 玄耳却很兴奋,“没关系!你还不知道?隐古可以变大的!变座皇宫都没问题!我这就去给主人找宠物养!对了,说不定主人不止想养猫,还喜欢其他种族呢?不如我多找一些,什么狐狸野猪小鸟鸭子……你看好门,我去了啊!” 望着他兴奋跑走的背影,常辛默默闭上了张开的嘴。 之前说起男宠的事,他还以为类的毛发已经失效了,如今看来,那位上仙确实很不招人喜欢…… 兰隐回来时,午饭都快凉了。兰隐不在,常辛不敢先吃,只好塞了几个胡饼垫肚子。 兰隐神色平静,似乎这一趟并没什么让她头痛的事。见到常辛守着一桌菜时,她很惊讶,“你怎么不吃?玄耳呢?”常辛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着等你回来一起。” 兰隐恍然笑道:“不用在意那些规矩,我在县令府已经吃过午饭了,你和玄耳自己吃。” 常辛愁苦道:“玄耳恐怕也吃不了了,他去给你找宠物了。” 兰隐刚坐下来,闻言不由惊讶,“什么找宠物?”于是,常辛就将玄耳的话复述了一遍。 兰隐听完嘴角抽搐,“看来这项圈是不能让他再戴了。” 第154章 惊喜 “可是他不愿意取下来。”常辛叹了口气,“他说自从戴上项圈后,他才发现自己以前心胸有多狭隘,多不能容人,他现在觉得,你就应该多养宠物,大家都快快乐乐当宠物,这样你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主人了。” 兰隐扶额,“……我知道了,等他回来,我就把项圈取掉,他以前那样就挺好的……嗯,挺好的。” 虽然饭菜已经凉了,但眼下天气热,阿淮做的多还是冷食,就一盘烤羊肉和一盆莼菜羹,冷掉也能吃,于是常辛一边吃着午饭一边听兰隐讲起此行的经历来。 “其实都和我们猜测的差不多,知道猫妖害不了吴娘子后,他就生出了用瞌睡虫的想法,本来打算让吴娘子慢慢睡死过去,谁料柴夫人突然出事,眼看着一天天虚弱下去,他怕柴夫人撑不了太久,就另想了野猫的法子,也是想着被发现后可以祸水东引到先前的猫妖身上。” “那他是从哪里得来的瞌睡虫啊?” “那个啊,他说是以前偶然从一位懂巫蛊之术的老巫师手中得来的,那巫师其实也不知道这是瞌睡虫,就一直把它当蛊虫用。我想了一下,人间奇人异事众多,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那,猫妖的事是怎么回事?他既是沈娘子的表兄,应该知道这件事的始末?” 一提这个,兰隐顿时敛了笑意,“这事还是回头再说。刚才进来时没看见花花,你回头若是看到他就告诉他,现在可以去把那只猫救出来了。” 常辛见她不愿多言,虽然心中好奇,到底还是没再追问,“好,我知道了。” 兰隐起身往房内走去,“我去休息片刻,要是玄耳回来,你就让他来见我。” “好。” 这天下午,玄耳一直没回来,花花倒是在饭点准时出现了。常辛照旧将他的食物给他,又转达了兰隐的话。花花听后连连点头,“好好好,那我们今晚就将他救出来。” 吃完饭后,花花就叼着条鱼救猫去了。 这天晚上,玄耳一直没回来,常辛闲来无事,就拿了本传奇一边看一边等他。 约摸三更时分,常辛听到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多很杂,虽然轻,但夜晚安静,再轻的声音也会被放大数倍。 常辛觉得奇怪,于是放下书本开门去看,这一看之下,差点惊得他失声大叫。 只见隐古门外密密麻麻站着一堆奇形怪状的人,将小巷子挤得满满当当。 他打眼望去,有拖着蛇尾的妖娆女子,有长着牛角的大胡子壮汉,有甩着尾巴的老妪,有头顶兔耳的小孩…… 他和众“人”面面相觑,场面一阵尴尬。 “让一让,让一让。”玄耳压低的声音忽然传来,他从一堆人身后挤出,看到常辛后扬起笑脸,“你怎么出来了?你是来接我们的吗?” 常辛张了张嘴,艰难问道:“这些是……?” “我给主人找的宠物啊!”玄耳眉飞色舞,十分激动,“我今天去山里问了一圈,好不容易凑够这么多!他们修为尚浅,人形还变得不好,白天进城会被人当妖怪追打,所以我特意等到现在才带他们回来。怎么样?我聪明?” 常辛欲言又止,“可是——”“哎呀你别傻站着了,快让开,我带他们进去,不然一会儿被街坊发现就不好了!” 玄耳说着,将他推到一边,招呼众妖进门,“快进来快进来,小声点啊别吵醒人了。” 常辛呆滞地站在旁边,缓了好一会儿才尝试劝道:“这会不会太多了?兰隐她——”“我找了这么多宠物回来,主人肯定很高兴!” 玄耳打断他的话,眉开眼笑道:“主人肯定会夸我贴心的!” 常辛还想再劝,“可是兰隐她不一定想养——”“不可能!” 玄耳再次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道:“你不了解主人,主人可喜欢养宠物了,前段时间还说要养豆宝——对了!豆宝我还没带回来呢!” 说着,他又要往外面冲,吓得常辛连忙拉住他,“太晚了你别去了,不然明天再去!” 玄耳想想也是,就没再坚持,“那我先给他们安排住处。你们现在可以变回原形了,小的往墙角去,大的就在空地上休息,先不要进后院啊,我要给主人一个惊喜!” 常辛:…… 这天晚上,前院里折腾到大半夜才安静下来。 常辛躺在床上,心情十分复杂,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明天兰隐看到这一切,不知该作何感想? 由于思绪纷乱,将至天亮时,常辛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等他醒来时,已经快要到午饭时候了。 他连忙爬起来打算去后院洗漱,谁料才刚打开门,就和一头野猪对上了视线。 他愣愣看着野猪,野猪倒是不见外,嘿嘿冲着他笑,“常公子,早上好。” “早……早上好。”他下意识回了一句,又像游魂一样抱着盆飘到后院。 这天兰隐起得很晚,也没吃早饭,所以直到午饭时,她才发现前院的盛况。 对上她阴沉的脸色,玄耳讨好笑道:“主人,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不喜欢他们?没关系,我今天再去给你找其他宠物,肯定能找到合你心意的!” “对了,我下午就去把豆宝带回来!主人你还有其他喜欢的宝吗?主人你怎么不说话?主人你是不是太高兴了,这才说不出话来?主人?主人?” …… 兰隐重重放下筷子,深吸了口气,“你过来一点。” 玄耳连忙凑上前去,“怎么了主人?”兰隐突然掐住他的耳朵,将他脖子上的项圈一把扯下来,拿在手里看了许久,最后长叹口气,“是我错了,我不该给你戴这个,这东西还是给金琅。” 项圈取下的一瞬间,玄耳愣了下。他的神色有些迷茫,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主人,我好像做了个梦……” 兰隐摸摸他的头,难得温和道:“没事了,以后主人再也不给你戴这种东西了。” 玄耳竖起耳朵,“真的吗?那就算玄耳死了,主人以后也不会再养新的天狗了吗?” …… 第155章 古怪 这一天,隐古前所未有的热闹。 由于众妖白天不便出去行动,兰隐只好暂时将他们留在隐古,等晚上天黑了,再由玄耳送他们回山里去。 众妖留在隐古,自然要吃饭,但他们数量太多,又有几个性子活泼的偷偷往后院跑,吓得阿淮不敢出来做饭,无奈之下,兰隐只好让常辛和玄耳买回食材,又在院子里架起几口大锅,让他们自力更生。 吃完饭后,众妖闲着无聊,就满隐古到处跑着玩。他们在空地上、池塘里、甚至常辛和玄耳的房中跑来跑去,嬉笑打闹,一派热火朝天。 常辛和玄耳缩在角落里,望着他们发愁,兰隐更是一整天都没踏出房门,就连饭菜都是常辛出去买的现食。 下午,花花来隐古给兰隐带消息,看到这种情况吓了一跳,“这是咋了?大仙要自立为王了吗?” 玄耳哼道:“主人不用自立为王,主人本来就是王!”常辛叹气,“兰隐若是自立为王的话,花花你也能得个官当。” 花花连忙摇头,“我只是只花猫,我不想当官。今天来得不巧,烦劳常公子转告大仙,那只猫我们已经救出来了。另外,沈家那边看着不太对劲,大仙还是过去看看为好。” 常辛一一应下,又问他:“不进来坐坐吗?”他看了看空地上正打架的野猪和野牛,连连往后退去,“不了不了……我只是只弱小的狸花猫,误伤了就不好了。” 常辛叹气,将他送走后又从一堆妖怪中挤过去到后院。 兰隐听后揉着眉心道:“既如此,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说着,她从门洞中瞟了一眼前院,头痛道:“这里实在是吵得慌。” 两人准备出发前往沈家,玄耳因为要送众妖回去,只好留在隐古,顺便看着他们。 去沈家的路上,兰隐问常辛,“花花可有说是哪里不对劲?”常辛摇头。她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两人去到沈家时,阿大阿二正恹恹地趴在房顶上。见到他们,阿大探头打招呼,“大仙,常公子,你们来了。” 兰隐点点头,问他沈家有何异常,他抖抖胡子道:“最近这段时间,那老妇人好像病得更重了,昨晚我偷偷下去看过,气都喘不过来,我们觉得挺奇怪的,就跟花花说了。” 兰隐沉思片刻后,示意常辛上去敲门。 开门的依然是沈芝,看到两人,她有些惊讶,“姑娘,您怎么来了?”兰隐笑道:“上次的扇面,我那故友十分喜欢,所以今日想来找娘子再绣一个。” 沈芝忙让至一旁,“姑娘先进来坐。” 进院后,兰隐一边往里走一边随口问道:“多日未见,不知柴夫人可还安好?”沈芝闻言脸上现出些暗色,“多谢姑娘记挂,只是娘的病情还未见起色,一想到这个,奴心里就难受。” “还未见起色?”兰隐有些惊讶,继而脚步一转就往柴氏门外走去,“上次匆忙,也没来得及给夫人仔细诊治,今日赶巧,不如再看看。” 沈芝却快前一步拦住她,勉强笑道:“姑娘好意奴心领了,只是娘才刚喝完药睡下,不如姑娘先稍坐片刻,与奴讲讲扇面的花样。” 兰隐脚步不停,绕过她继续前行,“无妨,我就在床边看看,绝不会吵醒夫人,娘子安心便是。” 沈芝无奈,只好轻手轻脚打开房门,将两人迎进去。 两人走到床边,常辛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心惊。比起上次见面,眼下的柴氏看起来愈发病入膏肓,出气多进气少,竟像是要不行了。 兰隐定定盯着她,许久才诡异地勾起唇角。她一言不发就往外走去,直到出了门,才对一直跟在旁边的沈芝忧心道:“夫人这病瞧着古怪,我才疏学浅,实在没有头绪,怕是帮不了娘子了。” 沈芝摇摇头强笑道:“这些日子奴已经给娘请过好几位大夫,也都没瞧出什么,奴无计可施,只好每日给娘煎些吊命的药服着,只盼能多留娘一些时日……” 兰隐宽慰了她几句,又道:“既然娘子还要照顾夫人,那扇面的事就先作罢,我还是改日再来。” 沈芝闻言眸色一暗,但还是强笑着送兰隐出了门。 望着关闭的大门,兰隐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常辛在一旁看见,不由打了个寒颤。 回去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阿瑟,你等等我啊。” 两人闻声望去,就见类正跟在一只金眸的白猫身后,一边追他一边喊他的名字。 白猫长得十分漂亮,高贵优雅,金眸灼灼,带着种浑然天成的灵动之美。 他没有理会类的呼喊,自顾自往前走着,类也不生气,就那样一路跟着,直到看见路边的兰隐和常辛。 他脚步一顿,讨好地凑上前来,“吾王,您怎么在这儿?”兰隐似笑非笑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看看白猫,“我在和阿瑟玩。” “噢?”兰隐挑了挑眉,“豆宝呢?”类理所当然道:“豆宝今天没出来玩啊。” 兰隐往旁边走了几步,懒懒倚在树上,“我还以为你不和豆宝玩了。”“怎么可能?”类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白猫,见他在这跟兰隐说话,白猫似乎有些好奇,就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我和豆宝玩,也想和阿瑟玩啊。” 常辛忍不住问道:“你不怕他们打起来吗?”类歪了歪脑袋,“为什么会打起来?大家一起玩不好吗?” 常辛噎了下,“可是你之前不是说要追求豆宝吗?现在怎么又……” 类还是不明白,“我追求豆宝和我想跟阿瑟玩有什么矛盾吗?”说着他又看白猫一眼,忽然就害羞道:“实不相瞒,我现在在追求阿瑟。” 常辛:…… 兰隐:…… 常辛欲言又止,兰隐嘴角微抽。 “你不追求豆宝了?”好半晌后,兰隐才问道。 第156章 夫妻 类奇怪道:“我都追到豆宝了,还追求什么?” 常辛张了张嘴,“那你还……”类想想后恍然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又没有像你们人类男子那么多情,我就只喜欢豆宝和阿瑟,别的猫我都不喜欢的。” 常辛哑然,尝试解释道:“高门大户才会纳妾,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大多数也只娶一名妻子的。” 类不以为然道:“我又不是平头百姓,而且我很专一呀,一夫一妻,又没多要。” 常辛目瞪口呆。兰隐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豆宝是女孩子?”类点点头,笑得娇羞,“是呀,嘿嘿豆宝是最可爱的女孩子。” “那阿瑟?” “阿瑟是男孩子呀,怎么了吗吾王?” 兰隐沉默了,常辛也麻木了。 原来他的一夫一妻,是这么个一夫一妻。 片刻后兰隐点头笑道:“如此……甚好,那你们玩,我们也要回去了。” 类听了连忙笑道:“那我和阿瑟去玩啦!神王,我晚上再回去!” 兰隐摆摆手无力道:“你不回去也行……”可惜类已经高兴地跑走了,没有听见她这句话。 回隐古的路上,常辛神色十分复杂。兰隐见了笑着安慰道:“别想了,对猫来说,连人类的伦理都是虚谈,更何况这种小事。” 常辛回过神来,问道:“是因为类雌雄同体吗?”兰隐愣了下,“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常辛还是很别扭,“可我觉得一个人不应该娶两名妻子,我阿爹从小就告诉我,他这辈子只喜欢我阿娘,有了阿娘,他就再也不想看其他女子了,真心喜欢一个人心里怎么可能还装得下其他人?” 兰隐笑道:“可类不是人——”常辛哑口无言。 “比起世间其他生灵,人类是最为奇特的存在。”兰隐望着他勾唇一笑,“可以善恶共存,也可以将善恶演绎到极致,我在人间这么多年,都还没看懂人类,就像你,还有沈氏——” 说完见常辛不解,她淡淡一笑,也没再多解释,而是转道往县令府去了。 “我有些事情想要找吴娘子解惑,你不必跟来,先回去。” 常辛站在原地愣了许久,这才精神恍惚地走回隐古。 兰隐这一去,直到晚上都没回来。 夜色渐浓时,众妖终于可以出发了,玄耳带着他们悄悄离开,趁夜赶回山里。 三更时分,常辛正在屋内提笔发呆,窗户忽然被敲响,他打开一看,发现外面站着的竟是兰隐。 “你回来了?”常辛很惊讶。 兰隐冲他笑了笑,“跟我走,我们去一趟沈家。” 常辛连忙出门,一边跟上她一边问道:“去沈家做什么?”兰隐沉默了片刻,“去看看这世间的恶。” 两人来到沈家时,阿大阿二还趴在房顶上。见到他们,阿大跳下来,低声道:“大仙,那老妇人好像不行了。” 兰隐点点头,照旧给了常辛一颗隐身药丸,这次她没再想其他办法,直接让阿二跳进去开门。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声音很轻,打破寂静的夜,但没有惊动屋内的人。 柴氏屋里亮着灯,有人在低低地说话,两人走近一听,是沈芝的声音。 “娘,儿今晚会一直留在这,送您最后一程。” 兰隐和常辛站在窗下,听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话,越听下去,常辛越觉得心惊。 “儿也不想让您吃这药,可这样好的机会,错过了,就再没有了。您现在走,就是妖邪作祟,天赐的良机,儿总不能白白浪费掉。” 窗上那道人影端着药碗坐在床边,安静许久后又是一声叹息,“娘,您也别怪儿,儿一介弱质女流,总要多为自己打算。您就安心去,日后逢年过节,儿一定会烧纸祭拜您的。” “芝……芝……”柴氏的声音虚弱沙哑得不成样子,她想要呼唤沈芝的名字,可断断续续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娘,儿知道您不甘,可儿心里也苦啊,这么多年了,您知道儿每次出门,会被多少人指指点点吗?就连元郎……就连元郎,都说可惜儿有您这样一个娘。” “芝……娘……” “吴氏分明是个和善的人,可元郎却不愿意让儿进门,还一直借口她不能容人,您不觉得可笑吗?他们成亲都多少年了?膝下却仍没有子嗣,儿一良家女子,与他做妾,吴氏哪有不肯的道理?不能容儿的人不是吴氏,分明是元郎啊!” “娘,知道元郎为什么一直不愿让儿进门吗?是因为您,因为您啊!这县内谁人不知您的名声?元郎怯懦,他那样爱惜自己前程的人,哪敢让儿进门,让您败坏他的名声?” “可儿等了这么多年,总不能到头来落一场空?娘,您向来疼儿,如今能再助儿一臂之力,您定是愿意的?” “啊……芝……” “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元郎还没来见儿,表兄也不知所踪,儿寸步难行,就连那府里的消息都打听不到半分,儿心里苦啊,真真是苦。” “不过等您走后,儿就能脱身了。您放心,儿会按律为您守孝三年,就算这次表兄没能除掉吴氏,三年之后,等儿进了门,儿也会亲自送她离开的。到时,儿定会给您报喜,让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 “傻……杀……” “娘,您累了?睡,这么久了,您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今晚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您安心睡,儿会一直在这守着您的。” “芝……” “睡,娘。” ……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常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开口时喉咙仍在发涩,“沈……沈氏她……” “白天我就见柴氏不对劲。” 兰隐平静道:“梦引早就取回,阵法也已散去,又有明悟和尚的念珠在,按理来说柴氏早就应该好起来了,可白天见时她身上死气很重,病气缠身,看着活不过今晚。” “所以我才特意过来,送她最后一程。” 第157章 赴宴 常辛没有说话,他心中震惊到麻木,压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该说什么。 “再等等,地府那两兄弟也快到了。” 兰隐瞟了一眼屋内,唇角勾起一抹诡笑,“柴氏的魂魄,倒是可以借来一用。” 莫名地,常辛打了个寒颤。 隐身药丸的效果只有半个时辰,可柴氏死后,他们在院中等了一个时辰,黑白无常都还没来。 兰隐站在黑暗角落里,发出一声冷笑,“看来不仅见我时晚到,就连勾魂都会晚到。” 常辛默默在心里对他们表达了同情。 又等半个时辰后,黑白无常还是没来,沈芝依然静悄悄待在柴氏屋里,不知在做些什么,亦或者什么都没做。 兰隐有些不耐烦了,“不等了,直接带走。”说着,她身形一闪,人已掠至窗外。 她伸手贴上窗纸,手中光芒明灭,没过多久,一道白色影子就从窗缝钻出,被她收入小瓶之内。 她站在原地想了想,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还没等常辛看清是什么,就有一团黑影从那东西上跃出,又钻入房中消失不见。 做完这件事后,兰隐才带着他离开沈家。 回去路上常辛问起,兰隐笑得诡异,“那个啊,是她的东西,现在还给她,时机倒也刚好。” “扇面?”常辛心念一转就反应过来。兰隐点头,“正是。”说着,她手腕一番,掌心出现了一锭金子,“如此也算钱货两清了。” 常辛不禁冷汗,钱货两清是这么用的吗? “可沈娘子有念珠护体啊。” 兰隐勾唇,“那只是个扇面,是她亲手所绣的黑猫,黑猫活过来,自然是恋主,想要与她亲近的,既没有恶意,念珠护什么体?” 常辛被噎住了。 虽然按照兰隐的说法,黑猫活过来后只是因为恋主才亲近沈芝,可在沈芝眼里,那怕是找她索命的恶魂,如此一来,她哪还能安生? “你拿柴夫人的魂魄,是要做什么呢?”想想后常辛又好奇道。 兰隐瞥了他一眼,“要做什么,你明晚就知道了。” 两人回到隐古时,玄耳已经回来了。 “主人,我把他们都送回去啦。”玄耳说着还递出一包野果笑道:“回来路上看到的,想着主人还没吃晚饭,给主人当夜宵。” 兰隐尝了一个,笑着夸赞道:“很好吃,不过现在已经很晚了,我要先睡了,留着早上再吃。” 玄耳很高兴,“嗯嗯,那我放回厨房去。”说着,他塞给常辛一个,就往后院跑去。 常辛愣了下,心中有些暖意。 兰隐含笑瞥了他一眼,一边吃野果一边往后院去了。 由于这晚没怎么睡觉,第二天将近中午常辛才醒过来。 他匆忙到后院洗漱,才刚洗完就见兰隐推门出来,看到他后说道:“正好,你一会儿去买些礼物,再好好收拾一下自己,晚上有个宴会,我们一起去参加。” 常辛愣了下,“宴会?” 兰隐笑道:“是啊,是很重要的宴会呢,我晚点把礼物清单给你,你照着买就是。” 常辛应下,将盆放回屋后就到后院吃午饭。 饭桌上,兰隐吩咐玄耳:“下午你去找找小八和那个小女孩,给他们送宴会的请柬,顺便邀请一下花花和他的伙伴们,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常辛和玄耳都很好奇是什么宴会,兰隐笑道:“等到了晚上,你们就知道了。” 见她不想多说,两人也没有再问,吃完饭后就各自忙去了。 兰隐给的清单里除了正常的礼物外,还有些其他东西,常辛按照清单一一买齐,这才拎着东西往回走。 走着走着,他忽然察觉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竟是几个熟悉的身影。 “你们怎么在这?”常辛有些好奇。 类淡淡瞟了他一眼,“神王让我早点回去,和她一起参加宴会。” “哎?你也要去?”常辛有些惊讶,又看了看豆宝和阿瑟,“那他们?”类昂起头,理所当然道:“他们都是我的挚爱,我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 常辛噎住了。 几人回到隐古时,院中很热闹。 花花带了一大堆猫等在院里,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到处玩耍,猫叫声不绝于耳。 其中还有一只双爪受伤的黑猫,从众猫口中可以得知,这就是从沈德家里救出来的那只猫,他看起来很沉默,哪怕众猫跟他说话也不见应答几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常辛穿过猫群来到后院,就见院里站着道熟悉的身影,是阿弃抱着小八,正有些不安的看着他。 他冲阿弃打了个招呼,又上前敲响兰隐的门。 兰隐打开房门,从他手里接过包裹,“你先回去收拾一下,晚点我们就出发了,厨房里有阿淮烧好的热水,要用可以去取。” 看得出来,她今日特意打扮过,不仅衣裳是崭新的,就连妆面和首饰都从未见过。 常辛多看了她鬓边那朵半开的莲花几眼,被她察觉到后笑问道:“如何?好看吗?”常辛点点头,不自觉红了脸,“好看。” 白衣粉荷,人比花娇,却又带着淡淡的冷漠疏离,清贵明艳,美不可言。 听他这样说,兰隐满意笑道:“你很有眼光,不枉我费这许久功夫。” 常辛离开后,兰隐叫过小女孩,将她带进屋去,没过多久,又让玄耳往屋里拎了好几桶热水。 就这样,一个下午转瞬即逝。 由于晚上要参加宴会,阿淮就没有做晚饭。 眼看天色渐暗,兰隐叫上众猫准备出发。她剪了两辆马车,一辆她和常辛、玄耳、小女孩乘坐,一辆众猫挤在一起。 类本来不愿和众猫一起,主要原因是阿大阿二和一些豆宝阿瑟的爱慕者全都用杀人的目光盯着他,虽然大家敢怒不敢言,但他还是十分不自在。 兰隐见了笑道:“那就和我一起坐。”类眼珠一转,嘿嘿往后退去,“就不劳烦神王了,我觉得大家挤挤也挺热闹的。” 退到一半对上兰隐似笑非笑的眼神,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耷拉着脑袋上了兰隐的车。 谁料豆宝跟阿瑟对视一眼,飞快钻进另一辆车里,他阻拦不及,又不敢跟上去,只能闷闷不乐地蹲在原地。 第158章 饮宴 众人和猫乘上马车,出发前往县令府。 常辛在外面赶车,没走多久玄耳就钻出来坐在他旁边。他好奇问玄耳:“你怎么出来了?” 玄耳往里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里面太奇怪了,我还是跟你坐。” 原来出发以后,兰隐就一直似笑非笑地盯着类不说话,类不敢多言,也不敢反抗,于是只能时不时抬头看兰隐一眼,把自己缩得像只鹌鹑。 玄耳见了忍不住问兰隐,“主人,你在笑什么呀?”兰隐闻言,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被看得受不住,这才赶紧找借口溜出来。 常辛听完后不禁捏了一把冷汗,“你干嘛要问?”玄耳理所当然道:“作为一只好宠物,就要时刻关注主人的情绪,主人不开心了就要赶紧哄,主人开心了我就开心,这不是应该的嘛?” 说完见常辛默默盯着他不说话,他只好实话道:“好,我是想着看他笑话的,谁让他之前和我打架来着?” 常辛噎住,握紧了手中缰绳没再说话,玄耳话却很多,一路都在跟他说些有的没的,直到众人和猫抵达县令府。 今晚的县令府十分热闹,他们被迎进去时,院中灯火通明。 下人们穿梭其间,手中端着各式各样的菜肴点心,空地上搭了个台子,看着像要唱戏。 吴娘子盛装打扮,见到他们后笑着迎上来,“姑娘终于到了,还想着让青袖去迎一迎。” 兰隐笑着同她见过礼,又道:“今夜我带了些宾客来,怕是要叨扰娘子了。” 吴娘子好奇问道:“是什么客人?”兰隐笑笑,往旁边让了一步,吴娘子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一大群猫,一时不由惊讶。 “这……” “这些都是前来赴宴的宾客呢。”兰隐笑意盈盈道。 最初的惊讶过后,吴娘子也很快平静下来,恍然笑道:“难怪姑娘让妾多准备些肉食,不过按照姑娘的嘱咐,厨房没有备鱼……” “不用备鱼。”兰隐笑道:“毕竟,里面还有位特殊的存在。” 吴娘子不解,兰隐也没再多解释,而是将梳洗过的小女孩拉到身边来,“这是阿弃。来,给娘子问安。” 阿弃听了,抱着小八“噗通”一声就给吴娘子跪了下来,“娘子万安!阿弃给娘子磕头了!” 吴娘子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她,“快起来快起来!这孩子,没磕伤?” 阿弃虽然在隐古洗了澡,也换了新衣,但长期吃不好穿不暖,不仅面黄肌瘦,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带着许多伤痕,看得吴娘子心疼不已。 “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兰隐就将事情解释了一遍,吴娘子听后当即就落下泪来,“她才这么点大,怎么就吃了这许多苦?好孩子,快过来。” 吴娘子拉过阿弃,随意叫住一名路过的下人,从盘中取了两块糕点递到她手里。 “饿了?快拿着。”阿弃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眼眶发红,双腿一软又要跪下磕头,幸好吴娘子眼疾手快将她拉住。 “快别跪了,吃,不够还有。”吴娘子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谢谢善人!” 她高兴地放下小八,将糕点递到他嘴边。 “小八,小八,我们又有好吃的啦!” 吴娘子看后又开始落泪,兰隐笑而不语,待吴娘子平复情绪后又问她:“其他人可到了?” 吴娘子擦干眼泪点点头,“都到了,就等姑娘了。” “如此,宴会便可以开始了。” 兰隐抬头望望远处攒动的人影,唇角勾起一抹诡笑来。 “今夜,可是有一出好戏呢。” 戏台前置了坐席,兰隐招呼众猫入座,几人最后来到席间,常辛才发现里面有好些熟面孔。 沈芝坐在席上,脸色苍白,神情不安。她的身边,有一团黑色的影子飘来飘去,但周围往来的人都看不见,只有她满脸惊恐,浑身轻颤。 沈德也在席间,但与沈芝隔得有些远,他们身后还各自有人看守,一句话都搭不上。 邓元坐在主位,但他脸色惨白,满脸病色,身上隐隐萦绕着黑气,似乎病得挺重。他有些坐不稳,因此身边还站着两名随时准备扶他的仆人。 兰隐有些诧异地看了邓元一眼,“明府这是……?”吴娘子也淡淡瞥了他一眼,笑道:“郎君近日病了,妾便让人多照顾着些。说来郎君这病也奇怪,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妾每日瞧着,心中难免忧心……” 话是这么说,可她脸上却没什么忧心,反而带着几分冷意。 常辛恍然想起先前在沈家见到邓元时,阵中黑气曾钻入他体内,难道竟是因为这样他才生病的? 邓元见到几人,似乎有些惊讶。兰隐带着常辛和玄耳上前给他见了礼,这才依次落座。 客已到齐,宴会便正式开始。 他们似乎真的只是来参加一个普通的宴会,兰隐神色自若地吃喝,玄耳也举箸如飞,很是开心。 众猫双爪扒拉在桌上,有的直接跳到桌面,下人们见了神色惊慌,吴娘子却摆摆手示意他们别管。 如此一番饮宴下来,夜色渐深。 三更时分,众人和猫宴罢,吴娘子吩咐下人撤了残羹冷炙,又将所有人打发走,院中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吴娘子看向兰隐,兰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看向邓元笑道:“今日佳辰,斗胆借贵府演一出戏,还望明府担待。” 邓元脸色苍白,神色疑惑,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应道:“娘子自便。” 兰隐看向沈芝,淡淡问道:“沈娘子枯坐这许久,也该说些话了。您身边这只黑猫,您一定还记得?” 沈芝闻言蓦然瞪大了双眼,“你……能看见?” 兰隐笑道:“不仅能看见,实不相瞒,这只黑猫,就是我送给娘子的礼物。” 沈芝脸色难看,“什么意思?” 兰隐放下酒杯,起身缓步走上戏台。 她看着台下众人,脸上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这出戏,得从三年前讲起。” 第159章 小七的遭遇 三年前,沈芝才刚及笄。 那时的她早已是远近闻名的绣娘,人也长得美貌,可及笄之年,却没有人上门提亲。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娘柴氏在伏县的名声并不好,若是有人想娶她,就要有柴氏这样一个亲家,那往后数十年,日子可想而知,因此平日找她做绣活的人不少,但求娶的人,一个都没有。 也是这一年,上任县令致仕,邓元拖家带口来到伏县。 由于初到,许多东西需要置办,吴娘子从百姓口中听闻了沈芝的名声,便请她过府做活,谁想这一请,沈芝就见到了邓元,日子久了,两人互生情愫,暗通款曲,背着吴娘子成就了好事。 可邓元刚上任,许多事还要仰仗吴娘子的母族,更何况他们成亲不过一年,还是新婚,也因此,他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吴娘子,只私下与沈芝来往。 后来这件事被柴氏发现,又恰逢沈德前来投亲,于是在柴氏的游说下,他到衙门找了份差事,又渐渐地成为了两人互通消息的中间人。 有了邓元这个依靠,沈芝也不再忧心嫁人的事,她将自己的全副身心都投在邓元身上,只等有朝一日如他所说那般被迎进县令府,过扬眉吐气的日子。 可一年又一年过去,邓元还是没有娶她,她也明里暗里问过无数遍,每次邓元都拿吴氏搪塞她,于是渐渐地,她的心态变了。 她慢慢将自己无法进府的原因归结到柴氏身上,如此天长日久下来,她心中怨气积聚,恨意滋生,却又困于现实无法解脱。 每每与邓元相会完,她心中都会觉得痛苦,每每分别,都要伤心落泪。 次数多了,被沈德看在眼里,只以为她是因为没有名分而难过,于是,沈德对吴娘子杀心暗起。 今年年初,他告诉了沈芝和柴氏一个方法,一个以黑猫为媒介,诅咒吴娘子的方法。 说到这里,兰隐停下来,似笑非笑看向脸色煞白的沈芝、沈德和邓元,“今日可巧诸位都在……” 常辛默默反驳道,不是凑巧,分明是有预谋地聚集。 “那,我们便一同看场戏。”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整个戏台陡然散发出一片蓝光,这光芒刺得众人眼前一阵晕眩,等回过神来时,台上已不见兰隐的身影。 那片蓝光不知何时消散殆尽,四周烛火也尽数熄灭,一片漆黑中,只有戏台依旧明亮,台上也渐渐现出些隐隐绰绰的影子。 那些影子并不清晰,仿佛隔着层极薄的白纱,但足够众人看清台上的情形。 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普通而熟悉的院子,常辛一眼就认出,那正是沈家。 “芝娘,抓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进门,怀里抱着个不停蠕动的布包,还能听到清晰的猫叫声。 她一进门就转身关死了大门,然后一脸兴奋地看着刚才开门的女子,“我抓到它了!今日赶巧,那小叫花睡着了,这畜生自己跑到人少的巷子里,我就给逮回来了!” 说着,她将布包打开一道缝,一颗漆黑的猫头钻出来,只一眼,阿弃就激动得叫道:“小七!是小七!” 先前饮宴时,阿弃和兰隐等人同一桌,就坐在吴娘子的右手边。眼下听她说话,吴娘子心中好奇,就低声问她小七是谁,她死死盯着那个猫头,急得直掉眼泪,“小七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他后来不见了,原来是被坏人抓走了!” 说着,她就要激动地冲上台去,还好吴娘子及时拉住了她,“好孩子,别去,那都是假的!”怀里的小八也伸出爪子摸向她的脸。 她低头看看小八,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又坐回原位,可目光依然死死盯着台上,就连眼睛都没敢眨一下。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母女俩已经重新将黑猫塞回包里,放在堂屋的桌上。 柴氏显得很高兴,她问沈芝:“要现在开始吗?”沈芝摇头,“现在是白天,可能会有客人找上门来,若是被发现就不好了,还是等夜里大家都睡下了再说。” 柴氏很是迟疑,“可晚上的话,这畜生叫起来怕是会惊醒其他人。” 沈芝微微一笑,看向布包的眼神十分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森森冷意,让人不寒而栗,“无碍,很快,它就叫不出来了。” 沈芝解开布包,将猫头放出来,又在脖子处把包袱系紧,将他的四肢都束缚在内。 她让柴氏找来厚布条又在包袱外缠了好几道,确保黑猫无法反抗,然后,她取来针线,将穿好线的绣花针伸向了猫嘴…… “喵——!!”声声凄厉的惨叫随之响起,台下众猫都惊了,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就连豆宝和阿瑟都下意识往类身旁靠去。 常辛浑身颤抖,下意识抓住一旁玄耳的胳膊,玄耳也很震惊难过,不知不觉间双拳紧握,就连眼睛都开始发红。 而阿弃早就失去理智,一边哭喊着小七的名字一边又要扑过去,吴娘子死死扯住她,将她抱在自己怀里,捂住她的眼睛,跟她一起哭泣落泪。 一片低泣声中,只有台上的沈芝面色平静,手中走线如飞,很快,猫叫声就微弱下来。她穿过最后一针,将线打结剪断,柴氏这才把染血的布包放回桌上。 “生辰八字准备好了吗?”柴氏问沈芝。 沈芝收好针线点头,“准备好了,接下来,就等天黑。” 一个晃眼间,台上蓦然暗下来,很快,又有昏黄的烛光亮起,还是那个熟悉的院子,看得出来,眼下天已经黑了,而母女俩正在院中忙活着什么。 墙角放着一堆碎石,柴氏取出几块较大的石头,在空地上搭了个简易的灶台,又取了一堆木柴生起火来。 沈芝将一口大锅装满水,放在灶台上。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偶,木偶身上贴着一张黄纸,上面写了些什么,从母女俩先前的话来看,应该是吴娘子的生辰八字。 第160章 诅咒 她将木偶丢进锅里,又回房抱出那个布包,解开外面的布条后,把最里面装着猫的包袱也一起丢了进去,接着进灶房拿来锅盖盖上,然后又往锅盖上压了好几块石头,这才蹲在旁边跟柴氏一起添柴。 看到这里,吴娘子早已脸色惨白。她将阿弃死死抱在怀里,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到这残忍的一幕,常辛也忍不住闭了眼,片刻后还是强迫自己睁开继续看下去。 玄耳难得沉默,至于旁边的一群猫,不是感同身受难过得满眼是泪,就是将杀人的目光落到沈家兄妹身上,亮出獠牙蠢蠢欲动要扑上去撕咬他们。 事到临头,沈芝反而冷静下来。她平静地看着戏台上的场景,嘴角甚至挂着一抹冷笑,就连身边晃来晃去的黑影都不再害怕。 沈德虽然脸色难看,却也还算镇静,只有邓元被吓得浑身发抖,惊惧不已。 由于先前吴娘子遣散了所有仆人,眼下没人搀扶他,他只好死死握住椅子把手,防止自己掉下去,可他病得太重,手上无力,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往下滑,最后跌倒在地上。 吴娘子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只一下下抚摸着怀中阿弃的头,低声安慰她,“孩子,别怕,阿婶在,别怕……” 不知过了多久,黑猫的哼唧声一点点消失,直到锅里再无动静。柴氏丢下柴火,激动地抓住沈芝的手,“成了!芝娘,诅咒成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就一起等着看吴静贤那个贱人不得好死!” 沈芝拍拍手站起身来,闻言淡淡道:“娘,不要高兴得太早,这诅咒灵不灵验还得另说呢,咱们也就是姑且一试,不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虚无缥缈的诅咒上。” 柴氏闻言连忙“呸呸”了两声,“你这孩子别瞎说,这可是你表兄告诉我们的,肯定灵验!对了,明天还得把这猫的尸体丢掉呢,让她死得更惨一些,你表兄特意交待了,不能埋,得弃尸荒野……” 母女俩一边说着,一边将院中的残局收拾好,又另取了一块布将晾凉的猫尸包起,打算第二天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丢掉。 渐渐地,台上画面一点点暗淡消失,戏台光芒也被黑夜吞噬殆尽,再没有亮起。 一片漆黑中,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有人,有猫,压抑哀痛,不绝于耳。 “诸位,戏演完了,接下来,该清算了。”兰隐的声音突然响起,随即,四周的烛火也再次被点燃。 她的身影出现在台上,望向众人众猫的目光平静,神色悲悯。 “吴娘子,你今夜可有带纸人?”吴娘子听了,连忙擦干眼泪应道:“带了。” 兰隐平静道:“那么现在,还请娘子将纸人拿走,让他现身。” 吴娘子愣了下,却也没有反驳,顺从地放开阿弃,从怀里取出纸人放到桌面上。 “常辛,将纸人拿走。”兰隐淡淡吩咐道。常辛听了连忙拿起纸人,走到一旁的猫群里,玄耳见后也想起身跟上,却被她叫住。 “你护好她们。”兰隐说着,抬手结出一个印来。 她口中低声念了几句什么,下一刻,道道光芒自她手中绽放。 那光芒落到吴娘子身上,没过多久,就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自其体内冒出,很快就在她头顶上空凝成一团翻滚的黑雾,黑雾之中,还能听见声声凄厉的猫叫。 阿弃没有害怕,她仰头愣愣看着那团黑雾,嘴里叫着小七的名字,不自觉伸出手去,却被小八一爪子扯住衣袖拉了回来。 小八浑身毛发竖起,龇牙盯着那团黑雾,嘴里发出阵阵低吼声。 见此阿弃连忙哭着安抚他,一下下摸他的头和背,“小八,你不要害怕,这是小七呀,是我的小七!你别怕他好不好?小七最喜欢我了,他也一定会喜欢小八的,他不会伤害我们的!” 小八仿佛完全没听懂,依旧冲着黑雾龇牙咧嘴。 玄耳一把拉住吴娘子的胳膊,在她惊恐不安的神色中冲她嘿嘿一笑,“主人让我保护你们,你和她快站到我身后来,有我玄耳在,这鬼东西就别想近你们的身。” 阿弃听了很生气,“这是我的小七,他不是鬼东西!”玄耳闻言尴尬地挠了挠头,“哎呀,可是他现在已经变成鬼啦,我也没有说错啊。” 阿弃不好冲恩人发脾气,只好难过地垂下头,一边抚摸小八的毛发一边低声重复道:“他是我的小七,不是鬼东西。小七是这世上最好的猫,也是最可怜的猫……”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那么尖的针,扎了那么多下,小七他得多疼啊?我的小七最怕热了,天气一热,他就要躲在阴凉的地方不肯出来的,他当时得多难受啊?都怪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他……” 小八仰头看着她,毛发渐渐平顺下去。他双爪扒拉住她的肩膀站起身来,伸出舌头去舔她脸上的泪水。 吴娘子将她拉进怀里,一边安慰她,一边跟着她掉眼泪。 玄耳无奈,只好自己走上前站到她们身后。 不知何时,兰隐也来到了近处。她看着黑雾中那双碧绿的眼睛,忽然若有所思地呢喃了一句,“不对,这不对……” 那双眼睛也静静望着她,或许是察觉到她的强大,一时间,黑雾并没有任何动作。 兰隐回头看向沈芝,她正冷冷望着几人,脸上是一种恐惧到极致后的麻木和平静。 “沈娘子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兰隐问她。 她一声冷笑,“一只畜生罢了,奴没什么好说的。” “小七不是畜生!”阿弃突然激动起来,眼睛通红地死死瞪着她,“小七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家人!你这恶毒的女人害死了她,你才是畜生!” 沈芝冷冷回望着她,“要怪就怪他命不好,偏是只黑猫,说起来奴确实应该感谢他,若不是他,这个诅咒也没法成,只可惜,该死的人还是没死,到头来这一切都是徒劳。” 第161章 怜妖 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从眼里滚落,阿弃瞪着她目眦欲裂,嘴唇颤抖得说不出一句话。 吴娘子搂住阿弃柔声安抚,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 兰隐淡淡笑了下,又看向沈德,“那沈公子呢?有什么话想说吗?”沈德阴冷地望着她,“若不是因为你,我们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兰隐摇摇头,没再多言。她问沈芝:“小七的尸体你们丢到哪里了?”沈芝冲她微笑:“奴不会告诉你的。” 兰隐也不生气,只是一声叹息。 “娘子,夜已深了,我瞧着明府脸色不好,还是先送明府回去休息。” 听她这样说,吴娘子点点头,“妾这就让人送郎君回去。” 她走出院门,吩咐守在外面的青袖唤来两名仆人,将脸色惨白的邓元抬走。 邓元离开后,兰隐又问吴娘子,“娘子打算如何处置这二人?”吴娘子看向阿弃,“孩子,你想如何处置他们?” 阿弃抱紧怀里的小八,愣愣仰头望着黑雾,眼眶通红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花花突然冲上前来,甩着尾巴冲兰隐喵喵直叫。 兰隐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既然娘子不知该如何处置,不如将这二人交予我,如何?” 吴娘子没有丝毫迟疑就答应下来,“如此,姑娘便将他们带走。” 兰隐抬头望向黑雾,唇角缓缓勾起,“说来,这东西也无辜,才刚生出灵智,就被无情抹杀,原本他可以慢慢修炼,能活很久,可惜了……” “仙女姐姐,小七是不是已经不记得我了?”阿弃突然转头看向兰隐,带着哭腔问她。 “这么久了,他都没有理我,我叫他他也不应,他是在怪我没有保护好他吗?” 说着,她又朝黑雾伸出手去,“小七,你应我一声好不好?我偷偷攒了几个铜板,给你买糖糕吃,你最喜欢糖糕的呀,小七……” 怀里的小八再次伸爪扒拉她的衣袖,把她的手往下拉。 她很着急,一边扯小八的爪子一边眼泪汪汪看着黑雾,期盼里面能有所回应,但随着时间流逝,她眼里的光芒也一点点黯淡下来,伤心呢喃道:“小七再也不想理我了。都是我的错,要是那天我没睡着,他就不会被坏人偷走了……” 兰隐叹了口气,“不,他不是小七。”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阿弃愣愣看向她,“什……什么意思?” 兰隐望着黑雾,缓缓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他的气息不对劲,如今才明白过来,他根本不是猫鬼。” 说着,她扫了众人众猫一圈,“你们也都看到了,小七生前被缝了嘴,变成阴魂之后,会延续临死前的模样,除非魂魄在机缘巧合之下拥有强大的力量,否则很难挣脱这样的桎梏。” “诅咒之术,乃是借力,这样强大的怨气仅是对被诅咒之人而言,所以那人身边的其他人不会受到影响。换句话说,他的阴魂其实并不强大。” “可之前娘子说自己时常能听到猫叫,刚才大家也都听到了猫叫,而小七的阴魂,应该是无法出声的……” 阿弃呆住了,许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玄耳听了忍不住问道:“那主人,这东西又是什么?” 兰隐望向黑雾,目光悲悯,“他啊,是个可怜的妖灵罢了。” “你们在方才看到的画面中,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玄耳第一个摇头,“没什么不一样的啊。”吴娘子面露不忍,“那场面太过残忍了些,妾没敢细看。” 兰隐看向一言不发的沈家兄妹,“两位怕是也没想明白,你们多造了什么孽?” 沈德目光阴沉,沈芝冷笑一声,看得出来,他们并不在意兰隐所说的话。 她又将目光落到常辛身上。常辛想了想,迟疑道:“莫不是那个木偶?” 兰隐望着他,神色赞叹,“你果然很聪明。” 此话一出,玄耳顿时惊讶,“真是木偶啊?那木偶成精了吗?” 兰隐叹息道:“他灵智初开就遭此大劫,怕是连自己的存在都不知道。小七死时的怨气让他变成了索命的咒鬼,于是他只当自己是只猫,要顺着生辰八字找到那个人,缠着她,直到对方死去。” “凝不出猫形,他就聚猫眼,化猫爪,学猫叫,以一只猫的身份将诅咒延续下去,至于他自己的意识,早就被怨气冲散了。” 几人听了无不悲叹惋惜,尤其是花花等众猫,身为妖灵,他们自然知道能够修行何其不易,如今小木偶才刚生出灵智就被沈家母女无情扼杀,感同身受之下,他们自然纷纷怒愤而视。 兰隐拦住蠢蠢欲动的众猫,对吴娘子道:“娘子身上的诅咒,还需找到小七尸身才能解除,眼下夜已深了,不便出行,明日一早,烦劳娘子到隐古走一趟,与我等一同前往。” 吴娘子自是应允,“需要多带些人手吗?”兰隐摇头,“不必,人多了反而不宜行事。” 吴娘子郑重应下,“那妾便只带青袖同行。” 事情解决得差不多,兰隐准备告辞离开。沈家兄妹被众猫押着走在前面,类带着豆宝和阿瑟紧随其后,兰隐三人和阿弃最后离开。 吴娘子将他们送至门外,兰隐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意味深长道:“娘子是再聪慧不过的人,这诅咒能成,其中最重要的当属娘子的生辰八字,此等隐秘,沈娘子是如何得知?娘子可曾想过?” 吴娘子眸色渐冷,面上却仍在笑,“此事妾心中已有计较,多谢姑娘提点。” 兰隐笑笑,没再多言。 众人正要离开,吴娘子却又突然叫住沈芝。她看向沈芝的目光带着浓浓的冷意和讽刺,“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我死了,郎君就会把你娶进门,你就一定能坐上我的位置?” 沈芝不甘示弱地回望着她,虽然没有说话,但她的神色已然说明一切。 见此,吴娘子冷笑道:“那你不妨问问郎君,他这县令之职是如何得来的?” 第162章 感想 “家父官位虽不显,却也是吴氏子弟,若是没有家父,他邓元现在都还是个赋闲进士,京城那么多人等着任职,如他这般的,蹉跎到死都无法上任。” “离京前,他曾在家父面前许下誓言,此生绝不负我,定会护我一世平安。他在京中的所有人脉都系于我吴氏一族,此次我若真的殒命,他这县令也算是当到头了。” 说完见沈芝神色遽变,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她继续冷笑道:“郎君平日怕是从不曾与你说起过这些?他性子虽软,却也是男子,离了京城,哪还会把这些丢面的事到处宣扬?” “你野心勃勃,却愚昧无知,目光短浅,执迷于这样一个软弱无能,连承认你的存在,给你个名分都不能的男人。” “你长于乡野,连京官与地方官的差别都分不清,这错不在你,可你不该滥伤无辜,毫无怜悯敬畏之心,还敢将歪心思动到我头上。” 她注视着脸色煞白的沈芝,神色平静,语气却很冷。 “你该庆幸这次我侥幸脱险,否则即便你能嫁进府中,最后也得给我陪葬。” 回去路上是一片沉默。常辛虽然很困,却还是强撑着问兰隐:“吴氏在京城很强大吗?” 兰隐应道:“或许。京中势力盘根错节,我也记不全。” 常辛想起这一晚上所历,不由长长叹息了一声,“这世上竟还有如此残忍的诅咒,我还是第一次见。” 兰隐冷哼一声,“民间很早就有蒸猫诅咒之法,不过最初是为了惩罚偷东西的人。谁家丢了东西,又找不到证据,就会将怀疑对象的生辰八字和一只大猫放进锅里,将猫活活煮死。” “他们相信猫有九命,怨气极重,死后阴魂会顺着生辰八字找到那人,让他受灾受难,不得善终。说到底,不过是欺虐弱小,宣泄恶念罢了。” 常辛心里难过,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一行人回到隐古,众猫押着沈家兄妹等在门外。 兰隐让常辛先把阿弃带到后院,这才转身看向沈家兄妹,唇角勾起一抹诡笑,“花花,你既开了口,他二人就交给你们了。” 在县令府时,花花请求兰隐将这二人带回来让他们处置,兰隐便也遂了他的心意。落到这样一群猫妖手中,可想而知,他们的下场会有多凄惨。 花花身形一闪化出人形来,对上兄妹二人震惊恐惧不敢置信的目光,他咧嘴笑道:“不必害怕,我们都是善良的好猫,才不会亲爪杀人损坏自己修行,你们还有更好的去处呢。” 说着,他招呼过几只同样化出人形的猫,将二人抬起带离隐古。 临走前,兰隐收回了沈芝身边一直盘旋的绣猫,将其揉成一个线团握在手中。 她垂头看向独自站在一旁的类,花花他们走后,豆宝和阿瑟也结伴离开了。 在兰隐的注视下,类有些忐忑不安,“吾王,您这样看着吾作甚?吾今晚可什么错事都没做。” “这件事,你是如何想的?”很突然地,兰隐开口问道。 类愣了下,“啊?”他仰头茫然地看着兰隐,脑袋歪向一旁,似乎有些苦恼。 思索许久,他才小心翼翼道:“吾王,吾没有什么感想。我们那时人妖鬼神居于一处,也不乏祭祀诅咒诸术,每逢此时,同样会杀死对方用来施术,以活物祭祀、使残忍手段诅咒也是常事,只不过那时的人类还很强大,而如今的人类弱小又短命罢了。” “吾王,吾也不敢欺骗于您,这只黑猫的确死得很惨,吾心中也不免触动,但吾实在生不出太多感悟……” 见兰隐一直静静注视着他,不自觉地,他声音低了下去。 想想后他又补充道:“当年大战时吾败了,被打入狱府是应当,如今吾重回人间,遵守人间规则也是应当。吾没什么大志向,无论是大战还是如今,都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吾如今在人间待得很开心,自然会安分守己,不生是非。您若是用这事来考验吾的同情和怜悯之心,进而判决吾是否能留在人间,那对吾不公。” 兰隐似笑非笑,“如何不公?” 类看看一旁的玄耳,鼓足勇气道:“您和他身处人间多年,自然感悟颇深,可吾来到人间不过月余,对现在的人类和妖灵都还很陌生,更别提感悟人间情感。老实说,吾看那只黑猫,和从前看牺牲并无差别……” 兰隐一声冷笑,“你对现在的人类和妖灵陌生,难道不是因为你从来到人间以后,大半时间都在和豆宝阿瑟玩耍吗?” 类抖了抖,小声解释道:“吾这也是在感悟人间……” “你在人间待得开心,便会安分守己,那若有一日你待得不开心了呢?脱离了束缚,你当真能保证自己不会滥伤无辜,凭借强大的力量压迫人间妖灵,扰乱天道,为祸苍生?” 类默默卧成一团,不敢接话。 “没有敬畏怜悯之心,我如何能放任你遁入人间?若是你造下重孽,一半因果都要由我来偿还。你现在依然觉得,这对你不公吗?” 类将头埋在爪子里,浑身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兰隐才平静道:“罢了,此事先暂且不提,夜深了,回去休息。” 见她转身要走,类又鼓足勇气问她:“吾王,您在人间多年,如今可有敬畏怜悯之心?” 兰隐顿住步伐,转身淡淡道:“吾对天道敬畏,但吾视人间众生,如视蝼蚁,掌控之下,方有怜悯。” 类听了不由小声嘟囔道:“那您还拿这个来考验我……” 兰隐似笑非笑盯着他,“谁告诉你,这就是对你的考验?” 类傻眼了,“那您方才所言……” “随口胡扯罢了,我看传奇里的神明判官、正义之士都是这样义正言辞,威风凛凛。” 类张大嘴,欲言又止,“可……可是……” “我从来没说过方才所问是对你的考验,是你自己胡乱猜测,将话头带偏。” 类:…… 第163章 寻找 兰隐回到后院时,阿弃还坐在那等她,常辛也坐在一旁,正跟阿弃说话。看到她来,两人连忙起身。 “仙女姐姐,你知道我的小七去哪里了吗?”阿弃看着她,眼眶通红,“他是不是已经投胎去了?下辈子,他还会是只猫吗?” 兰隐静静望着她,“你希望他下辈子还是只猫吗?” 阿弃闻言点头,但很快又拼命摇头,“我只希望小七下辈子能过上好日子。当猫很苦,当人也很苦,小七那么乖,从来不会做坏事,他是只很好很好的小猫,下辈子,他一定能投胎到富贵人家过好日子的。” 小八伸爪扒拉她的衣裳,用头蹭她。 兰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一定会的。很晚了,休息。” 这天晚上,阿弃抱着小八睁大眼睛,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吴娘子来到隐古,身后跟着青袖。兰隐收拾好后,带上其余几人准备出发。 玄耳背了个很大的包裹,虽然包裹看起来又大又重,但他背得十分轻松。 由于是白天,街上人多,众猫没和她们走在一起,而是三三两两散在各处,不远不近跟着几人。 “姑娘,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寻找小七的尸身?”路上,吴娘子这样问道。 兰隐取出一个黑色线球,仔细一看,正是昨晚从沈芝身边收回来的绣猫。 线球仿佛活过来一般,在兰隐掌心探出线头,转了两圈后指向一个方向。 “这边。” 几人顺着线球所指的方向一路寻找,最后竟来到一座熟悉的破庙外。 “仙女姐姐,小七在这里吗?”阿弃惊讶又难过,“可是我在附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小七。” 兰隐看着在掌心转圈的绣线,将手一握,“过去这么久,他的尸身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但应该还在附近,找找。” 此话一出,众人众猫便立刻散开在附近寻找起来。 阿弃第一个抱着小八冲出去,猫群紧随其后,吴娘子带着青袖也跟在后面,就连玄耳都放下大包裹和常辛一起加入了寻尸队伍。 兰隐没有动,她留在原地,看了眼同样站在旁边,满脸迷茫的豆宝和静静观察着四周的阿瑟,忍不住微微一笑。 “离今天没来。” 经过昨晚那件事后,类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他左思右想,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一会儿怀疑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一会儿觉得兰隐肯定是在敲打他,但没有明说。 因为兰隐提起豆宝和阿瑟,他越想越不对,甚至开始觉得,是不是真的因为他太过沉迷与二猫玩耍,所以考验才会迟迟不通过。 于是他痛定思痛,决定先安分几天,也不再找二猫玩耍了,大清早就离开隐古蹲到街边,盯着过往的人类和妖灵看。 听到兰隐的话后,豆宝眨了眨眼,而阿瑟则是一声轻哼,“没来正好,那某就能单独和豆宝玩了。” 兰隐有些惊讶,笑问道:“你跟在他身旁,不会就是为了豆宝?”阿瑟哼道:“不然某为何要跟着他?对于强大的蠢货,不可硬来,得以智取。” 说着,他抬爪拍了拍豆宝的头。豆宝回过神来,冲着兰隐娇软地”喵“了一声,然后乖乖跟在他身后一起离开。 望着两只猫远去的背影,兰隐笑得古怪,“看来,离的一夫一妻梦要破碎了。” 说着,她也随意选了个方向走去,和大家一起寻找小七的尸体。 众人众猫找了一个上午,将附近的山里都寻遍了,带回来一堆乱七八糟的骨头。 他们聚在庙外空地上,望着那堆骨头,十分苦恼。 “大仙,这附近尸体挺多的,白骨也不少,不太好办呐。” 兰隐问道:“有看到木偶吗?”众猫面面相觑,花花卧在地上摇头,“没看到。” 兰隐取出线球,在白骨堆旁边看了会儿,有些失望,“我去柴氏弃尸的地方看了,那里只有包袱碎片,尸体不知所踪……” 说着说着,她忽然问玄耳:“附近的妖灵问了吗?”玄耳点头,“都问过啦,倒是有小妖看到老妇人弃尸,可这种事不算少见,所以他们也没怎么留意包袱的去向。” 兰隐听了一声叹息,“罢了,都晌午了,大家先休息,等吃完午饭后继续找。” 玄耳取来早上背的大包裹打开,里面是阿淮为他们准备的午饭,人和猫都可以一起吃。 主食是芝麻胡饼,配了许多易携带的腌制菜肉和冷食,还有几包各式各样的鱼,五六个大水囊。 阿淮十分贴心,许是怕他们太热,甚至还包了些昆仑寒冰,掺杂在各式食物里。 但众所周知,冰是会化掉的,就算是昆仑的冰也一样,更何况还离了寒冰核,他们又在此处耽搁一上午,于是眼下,数十双眼睛都在盯着湿哒哒的食物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兰隐叹息一声,“阿淮也是好意……大家将就着吃。” 说着,她眼疾手快,迅速将一个没被浸湿的胡饼拿在手中,自顾自吃了起来。 几口后她才反应过来,抱歉地看向吴娘子,“瞧我,饿糊涂了,娘子是客,理应让娘子先请才是。”吴娘子忙道无碍。 午后天气炎热,他们躲在破庙里,人和猫围着包袱坐成个圈,一起吃午饭。 这天破庙中有几个躲懒没去城里乞讨的乞丐,见到他们,几个乞丐很是惊讶,一直坐在角落里看着,待他们打开包袱露出食物后,乞丐们不约而同两眼发直,齐咽口水。 他们眯着眼打量了好半天才认出阿弃,于是将她叫到旁边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无外乎是想讨些饭食吃。 阿弃本来看着不太高兴,但架不住几人轮番上阵,没过多久就红着眼眶走回来,怯生生问兰隐能不能将食物分一些给他们。 玄耳和众猫听力好,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向兰隐告密。 “主人,别答应,他们刚才威胁阿弃,说要是不给他们吃的,等我们走了,他们就要打她。” “对对对,大仙,我也听见了,他们可不是什么好人呐。” “可是花花,咱们平时也偷人类的东西,也打架抢食……” “你闭嘴。” “噢。” …… 第164章 猫尸 吴娘子和青袖没听懂突然响起的一片猫叫,只听见了玄耳那句话。吴娘子顿时心疼起来,“真是可怜见的,小小年纪就吃这许多苦……” 阿弃呆了呆,看起来有些难过。兰隐让她坐下,自己起身走到几个乞丐面前。 “想吃?”她看着几人淡淡问道。几人也看着她,她又恢复了常辛初见时那淡漠疏离的模样,虽平静,却不自觉让人感到惧怕。 见乞丐们迟疑地点头,她唇角微勾,“我可以给你们食物,但作为回报,你们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其中一个乞丐壮着胆子问她:“什么事?”她问道:“三个多月前,这里有人丢弃了一具煮熟的猫尸,你们可知晓?” 几人对视一眼,脸色皆是一变。 见此,兰隐唇角弧度愈深,“看来你们见过。”乞丐们有些害怕,犹豫着不敢说话。 兰隐忽然回头看向阿弃,“方才不小心将玉佩遗失了,应该就落在附近,你能去帮我找找吗?” 阿弃愣了下,“……好。”她抱起小八,想想又红着脸多拿了一个胡饼、半包鱼干和肉条,这才抱着小八往外走去。 吴娘子见了,回头看青袖一眼,青袖会意,连忙跟了上去。 阿弃走后,兰隐这才重新望向几个乞丐,“说,尸体在哪?” 他们犹豫许久,刚才那个乞丐才吞吞吐吐道:“吃……吃了。” 此话一出,寺中一片寂静。 见人猫全都望着他,数十道目光闪烁,他连忙着急地解释道:“各位贵人也知道,我们这些人平时最想要的不过一顿饱饭,每日乞讨能得些裹腹之物已是幸运,又哪里能吃得上荤腥?” “那日我们看到妇人鬼鬼祟祟,一时好奇就跟了上去。她走后我们打开包袱,见里面是一只煮熟的猫,隐隐还能闻见肉香呢!我们一时腹中饥饿,就……就……” 在一众震惊愤怒的目光中,旁边一名乞丐又连忙解释,“我们平时不吃猫的,也从不抓猫吃,只是那日碰巧遇到,见熟都熟了,烂在外面也是浪费,这才……” 兰隐笑意渐失,望着他们冷声问道:“骨头呢?” 乞丐颤声回道:“埋……埋了。” “我们见那猫尸古怪,嘴是缝上的,包里还有木偶和黄纸碎片,也不知是那妇人用来做什么的。我们害怕遭到报应,所以借了猫肉裹腹后就将他的皮毛和骨头埋了,希望他能安息,别回来报复我们。” “埋哪里了?” 乞丐颤颤巍巍指了指佛像,“那……那后面。” 兰隐看向常辛和玄耳,“去挖出来。”花花见了,也带着猫群上前帮忙。 在乞丐的指认下,他们从佛像后的隐蔽处挖出一个包袱,上面满是泥污,散发着一股腐臭味。 玄耳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个相对完整的猫头和一些破碎的猫皮残骨,旁边还有块坑坑洼洼的木头,依稀能辨出人形。 由于天气炎热,乞丐们埋得也不深,许多残骨已经坏掉。 兰隐看着那颗猫头,目光悲悯。 常辛也愣愣看着猫头,心中止不住地难受。 吴娘子捂住嘴,眼眶一点点泛红。 玄耳和猫群都沉默着,见到小七的惨状,他们难免物伤其类,尤其是玄耳,他看起来比众猫都要难过,最后更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扯住兰隐的袖子,呜呜咽咽道:“主人,玄耳死后,您一定要找块风水宝地把玄耳埋了,再找些天才地宝陪葬,让玄耳尸身不腐,玄耳不想烂掉……” 兰隐黑了脸,将袖子扯回,“你若死了,我就一把火将你烧成灰,洒在池塘里喂鱼。” 玄耳居然认真想了想,然后抽泣着点头道:“也好,这样就能永远陪伴主人了,只是不知道阿淮会不会不愿意。” 兰隐嘴角抽搐,望着他久久无言。 吴娘子十分悲伤,“他也算是因妾而死,妾会找个好地方将他的尸骨安葬。回去之后,妾也会为他诵经祈福,希望他来世顺遂平安,不再受苦受难。” 常辛安慰了她几句,见兰隐还在黑脸望着抽抽噎噎的玄耳,一副头痛不已的模样,而猫群都耷拉着脑袋,沉浸在悲伤中。 他想了想,转身出门找来一块锋利的碎石,打算割断小七嘴上的缝线,兰隐看见后制止了他。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剪刀递过去,“用这个。”常辛见了有些惊讶,但还是接过来小心翼翼将绣线剪断。 兰隐看向几个乞丐,见他们满脸惶恐不安,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她让玄耳取来食物递给他们,他们很高兴,道过谢后就拿着东西去角落分食了。 常辛将剪刀拿在手里,神色难过地看着猫尸,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时做的那个梦,一片漆黑里难以忍受的炎热,和声声凄惨的猫叫。 他想,或许那时的自己就是感受到了小七残存的怨念,这才会陷入迷梦中。 尸骨既已找到,吴娘子的诅咒便也迎刃而解了。兰隐捡起木偶,让吴娘子拿在手中。 她抬手点上吴娘子眉心,一缕缕黑气从吴娘子身上溢出,又钻入木偶体内消失不见。 片刻后兰隐收回手,将木偶接过来,“咒术已解,从今往后,娘子便可安然无恙了。” 吴娘子十分感激地拜谢于她,“多谢姑娘恩德,妾定铭感于心,永不相忘。” 兰隐正低头看那木偶,闻言笑道:“忘不忘倒也无妨,只是当初与周少府约定,事成之后会给我千两谢银,我当时还想着,以明府的俸禄,怕是拿不出这一千两……” 常辛闻言不禁冷汗。 吴娘子笑道:“姑娘放心,妾陪嫁颇丰,离京时家父家母也赠了许多金银,姑娘救的是妾的性命,这银子自然由妾来出。不过千两酬金,远及不上姑娘的救命大恩。” 兰隐也笑道:“有娘子这话,我自然放心。娘子若实在过意不去,非要多添些酬金,我自然也不好推辞。” 吴娘子:“……救命之恩,理应如此。明日妾就让人将两千酬金及谢礼一并送到隐古,姑娘安心收下便是。” 兰隐满意地笑着应下,随后又转身将木偶放回包袱内。 她看着残破的木偶,轻声叹息道:“灵智已散,无力回天。就将它与小七一同下葬,也算送过它最后一程。” 第165章 唯一的执念 常辛将包袱重新系好后,阿弃抱着小八满脸兴奋地跑回来了,在她身后,是同样满脸笑意的青袖。 “仙女姐姐!小八会叫了!小八会叫了!” 兰隐愣了下,垂头看向她怀里的小八。 小八也仰头望着她,张嘴发出一声猫叫来,“喵~” 兰隐眸光一闪,若有所思地笑了,“原来如此。” 常辛惊讶地看着小八,心中震撼不已。 吴娘子怔愣片刻后忽然反应过来,一时间竟慢慢红了眼眶。 只有玄耳,左看看右看看,十分不解地问兰隐:“主人,你们怎么了?小八为什么突然谢谢你?噢我知道了!是主人你帮小八开口说话的?也不对啊,刚才您一直在这,哪有功夫出去帮他?” 兰隐叹了口气,抬手拍拍他的肩,“收拾一下,准备回去了。” 常辛也叹了口气,同样抬手拍他的肩,“走,我们一起收拾。” 青袖听了连忙上前道:“婢子也来帮忙。” 玄耳迷茫地看着他们,困惑得直挠头。 听兰隐这样说,阿弃愣了下,反应过来后连忙问道:“这就回去了吗?可是仙女姐姐,你的玉佩我还没找到,小七也还没找到……” 兰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玉佩没丢,小七也找到了。” “真的吗?”阿弃很激动,连连追问:“仙女姐姐,小七在哪啊?能不能让我看看他?我好想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害怕的!” 兰隐看了眼包裹,对她笑道:“小七啊,他一直就在你身边呢。” 她望着小八,目光惊叹,神色动容,“若是没有那个木偶,或许诅咒就不会灵验。痛苦无法改变他的情感,怨气无法侵蚀他的灵魂,从始至终他唯一的执念,就只是回到你身边。” 阿弃茫然地看着她,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怀里的小八,“仙女姐姐,你在说什么?阿弃听不懂。” 兰隐垂眸淡淡一笑,“在说人世间的情感,真是一种奇妙而强大的力量,你以后会明白的。” 回去路上,阿弃没有再追问小七的下落,她只是傻傻地望着小八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常辛忍不住偷偷问兰隐,“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小八就是小七?” 小七死前被缝了嘴,小八就一直不会叫,他才刚把小七嘴上的绣线剪开,小八就会叫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 仔细回想一下,阿弃说捡到小八的时间和小七失踪的时间也十分相近,如此种种迹象所指向的,全都是同一个可能。 兰隐笑了笑,“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她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常辛想了想,“唔,也是,久别重逢,失而复得也不一定非要抱头痛哭,就这样当作从未离开过,也很好。” 他们说完话后,一直在旁边偷听的玄耳才凑上前来,激动地小声道:“原来小八就是小七啊!不瞒你们说,其实我也早就猜到了,但是我怕你们都没猜到,我说出来会让主人没面子,所以才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怎么样?我装得是不是很像?” 兰隐:…… 常辛:…… “你们别不信啊,我真的早就猜到了,我一直很聪明的!主人,你不相信玄耳吗?常辛,你也不信我吗?” 兰隐叹了口气,顾左右而言他,“啊,吴娘子是客人,将客人丢在一旁不礼貌,我去和吴娘子说说话。” 常辛也想跟过去,却被玄耳一把扯住袖子,“你别走啊!你怎么不回答我?我不聪明吗?” 常辛只好安慰道:“你很聪明,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天狗。” 毕竟,他也只见过这一只天狗。 但玄耳没听出来,他很开心地笑道:“那是自然!我,玄耳,一直是顶聪明的!比天上那些蠢仙和地府那些笨蛋鬼差都要聪明!啊哈哈哈~” 常辛默默擦汗,不敢接话。 又走出一段路后,与吴娘子闲聊的兰隐不知为何,忽然问了她一个问题,“娘子这般心性品貌,为何会远嫁至此?” 吴娘子顿了顿,笑道:“妾也不瞒姑娘,长安城中势力错综复杂,吴氏虽盛,可相配的公子王孙哪个不是出身高贵,有所倚仗?妾嫁过去,不但无法自由,或许还会被卷进朝堂争斗中。” “郎君性子虽软,却是个良善之人,家中也没那么多腌臜事。妾有幸择良婿,自然要选个如意之人,有妾身后的母族在,妾可以在此自在地活着,这就是妾想要的。” 兰隐意有所指问道:“娘子觉得明府是那个如意之人吗?” 吴娘子微微一笑,“以郎君的性子,诅咒之事自然不敢沾染。至于沈氏,妾无论选谁,都会遇到这一遭,妾从未奢望过郎君能一辈子只守着妾一人。” “郎君犯了错,妾责罚便是,经此一事,相信郎君今后也不敢再随意泄露妾的隐秘。” “姑娘还未嫁人,或许无法懂得,这世间男子皆是一般,只要有了权财,就会生欲。妾并不想回京,所以,郎君自然是如意之人。” 兰隐若有所思地笑道:“娘子通透,与娘子相谈,受益匪浅。” 吴娘子笑道:“姑娘乃是奇人,自与我等凡夫俗子不同,妾身处尘世,只能在随波逐流之际为自己求得一息自在,与世间女子相比,妾倒也算得上幸运。” 兰隐笑道:“娘子是有福之人,往后定能自在随心。” “借姑娘吉言,姑娘同福。” 行至人多处时,猫群就三三两两的散开了。在吴娘子的请求下,小七的尸骨被交到青袖手中,由她们带回去安葬。 见众人分别,阿弃也抱着小八打算离开。 她正想着要去哪里乞讨,没走几步却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新衣,她有些茫然,犹豫片刻后还是打算回去问兰隐讨要自己之前的破衣裳。 她才刚走到兰隐身边还没张口,刚与兰隐话别完的吴娘子就发现了她。 “孩子,你今后打算去哪?”吴娘子弯下腰摸摸她的头,问道。 第166章 明珠 她茫然摇头,“我没有家的,走到哪里算哪里,不过我有小八!这次我会保护好他,我们能在一起很久很久,只要小八在,我就什么都不怕啦!” 吴娘子眼眶微红,神色动容道:“你没有家,那阿婶给你一个家,好不好?” 阿弃愣愣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回话。 吴娘子柔声继续问道:“阿婶认你当女儿好不好?以后阿婶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再也不用四处乞讨了。你还可以带上小八,阿婶也会给他准备很多好吃的鱼,你们可以一起住在家里,每天吃饱穿暖,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好不好?” 阿弃彻底愣住,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兰隐听到这话,原本打算离开的步子顿在原地。她若无其事转过身,站在一旁观望。 不知过了多久,阿弃才回过神来,涨红着脸磕磕巴巴道:“可……可是……阿弃是乞……乞丐,阿弃也不聪明……很笨……阿弃什么都不会,吃……吃得还多……” 吴娘子愣了下,随即失笑道:“没关系,阿弃以后就不是乞丐了。不聪明也不要紧,什么都不会,阿婶就亲自教你,再给你请几个先生,等你学得多了,就会很聪明了。” “家里有很多好吃的,每日厨房也都会做美味的饭食和点心,你想吃多少都有,不必再担心饿肚子,小八也能一起吃饱。” “你跟阿婶回家,当阿婶的女儿,这样家里的人也都会保护你和小八,小八就再也不会被欺负了。” 阿弃愣愣望着她,眼里逐渐蓄满泪水,但她神色还是有些不安和害怕。她张了张嘴,好半天都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我……” 见此,吴娘子继续安抚道:“阿婶既要带你和小八回家,就绝不会再丢弃你们,你不用担忧这些,你只要告诉阿婶,你想不想跟阿婶走?” 阿弃听完后拼命点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停滚下,“想!阿弃想跟娘亲走!阿弃想跟娘亲回家!” 吴娘子满脸动容地将她搂进怀里,抱着她一起落泪,“好,好,好孩子。阿弃这个名不好,娘亲给你改一个,就叫明珠如何?从今往后,你就是娘亲的掌上明珠。” “嗯!都听娘亲的!” …… 兰隐微微一笑,转身离开。见此,常辛和玄耳连忙跟上去。 回到隐古后,兰隐取出一个木匣交给常辛,“你将这个送到县令府去。” 常辛好奇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兰隐笑了笑,“吴娘子喜得千金,总要送份贺礼。” 常辛这才恍然,接过匣子前往县令府送礼去了。 回来路上,他在路边看到类。类正睁大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妖灵,满脸呆滞,一动不动。 常辛好奇,于是跑过去蹲在他旁边,小声问他在干嘛。他回过神来,幽怨地看了常辛一眼,“我在遵循神王的指示,感悟人间。” 常辛哑然,“你……你就这样蹲在路边看,也看不出什么结果来啊。”类问他,“那我该怎么办?” 常辛想了想,“或许兰隐只是想让你懂得敬畏生命,不滥造杀孽,只要你能让兰隐看到你真的没有作恶之心,可能她就会放你自由了。” 类狐疑道:“真的吗?可是我来到人间的这段日子也从来没有作过恶啊,也没见神王放我离开。” 常辛顺口接道:“可是你也没行过善啊,准确来说,你每天都在玩耍,什么都没做过。” 类瞪了他一眼,他连忙闭嘴不敢再多言。 类仔细想了想,居然认真点头道:“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那我试试。” 常辛见时候不早,也没再继续跟他闲聊,起身便离开了。 第二天,县令府给兰隐送来酬金和满满两大车谢礼。 兰隐对着礼单,让常辛和玄耳将东西分好,吃食药材搬到厨房,其余的一部分放进她的房间,一部分堆在金琅门外,等晚些时候常辛再进后院时,门外那堆东西已经不见了。 下午花花过来玩耍,和他们说起最近的新鲜事,一人一猫一天狗并排坐在池塘边纳凉。 花花讲到激动处,唾沫横飞,满脸惊叹,“我们都没想到,大家争了那么久的豆宝,最后竟然让阿瑟捷足先登了!” “那位也是奇怪,最近也不管他们了,满大街追着妖灵们问谁需要帮忙,大家哪敢要他帮忙啊?可不让他帮他还生气,大家没办法,只好绞尽脑汁地给他找事做,这日子过得,是真难受啊……” 常辛有些心虚,默默听着不敢说话。 玄耳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兴致浓时还和花花展开讨论,脸上神色一个比一个兴奋。 好不容易等他们把猫猫狗狗的八卦聊完了,常辛这才想起沈家兄妹来,“你们后来把那兄妹俩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花花嘿嘿笑道:“城郊树林往里走上半日,深山里住着一只喜欢用毒的猿妖,我们把他俩送去那了。” “那只猿妖一直想偷偷抓几个人类试毒,但他有贼心没贼胆,不敢随意伤人,怕被和尚道士盯上。我们把人送过去以后他很高兴,还送了我们很多野果,不过大家怕有毒,都没敢吃,全丢掉了。” 两人听完后连连感叹,由此又引发了新一轮的讨论。 接下来一段时间,县里发生了些大大小小的事。 柴氏的尸体被发现后,街坊报了官,官府一通查证,对外说是中毒,偏巧沈家兄妹还失踪了,于是事情传着传着,就变成了沈家兄妹互生爱慕,但柴氏不同意,于是沈家兄妹一合计,干脆将柴氏毒杀,卷走钱财私奔了。 这谣言愈传愈烈,最后自然也进到知晓大部分真相的邓元耳中,但他一句话不敢多说。 自从事发以后,他就在吴娘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吴娘子说什么他都应下,吴娘子要收养阿弃,他也只能陪着笑脸举办宴会,邀请县里有名望的人上门观礼,饶是如此,两人之间还是有了隔阂。 第167章 魂印 兰隐照旧传信给黑白无常,让他们将柴氏的魂魄带走,黑白无常再次迟到,黑无常范无咎又跟玄耳大吵了一架,最后不欢而散。 类在街头给妖灵们强行帮了一段时间忙后,他们终于忍受不住,托花花上门来找兰隐告状。 兰隐从类口中得知事情经过后,狠狠瞪了常辛一眼,常辛不敢说话,找个借口就溜了。 几天后,类从隐古消失不见,常辛偷偷问玄耳,玄耳告诉他:“主人答应放他在邛州境内自由活动,如果他能安分守己不惹事,等再过几年他就能彻底自由了。” 类走后,隐古又恢复了平静。 后来常辛偷偷问玄耳,“不是说类是来隐古接受考验的吗?我怎么觉得兰隐都没考验过他?” 玄耳解释道:“其实主人的考验,准确来说是狱府魂印的考验啦。我听风阿大人说过,主人的神魂里融有狱府印记,这印记既是主人身份的象征,也是主人能带俘虏出入的原因。” “他们通过狱府的考核后,会被带来见主人,与主人共同生活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明面上是接受主人的考验,其实就是看看他们能不能获得狱府印的承认。” “这个考验过程时间会比较长,可是主人不想一直养着他们,所以只要通过最初的判定后,主人就会把他们打发出去,范围也会慢慢扩大,直到他们通过考验获得自由,或者没能通过考验被再次打回狱府。” “不过我很少看到无法通过考验的,风阿大人他们很严格,那些能被放出来的俘虏也都很珍惜机会。” 常辛疑惑道:“那要是放出去这段时间他们惹出祸事怎么办?” 玄耳笑道:“没有这种可能啦。带有狱府印记的不止是主人,他们身上也有,只有通过考验才会被解除。” “这印记会压制他们的力量,让他们不能离开主人太远太久,否则魂魄就会受到侵蚀,慢慢虚弱至死,他们实力越强,使用妖力越多,就死得越快。” “距离近的话,主人就能凭借狱府印第一时间察觉到他们的异常,遏止祸事发生啦。” 常辛想了想,又问道:“那放回天廷和地府的呢?” 他记起风阿来时说的话,这些被放出来的俘虏似乎可以自行选择前往三界中的哪一界,类选择的就是人间。 玄耳挠挠耳朵,“他们要是想去天廷,事情就简单多了,狱府印初步判定完主人就会把他们送过去,天上那么多神仙,还有上古神,他们根本翻不出风浪来。从狱府出来的妖鬼,那些神仙也不会随便放他们来人间。” “至于地府……其实也没几个乐意去的。酆都大帝在的话,主人就直接丢给他,若是他不在,就丢到阎王殿去,有时候丢一殿,有时候丢十殿,具体哪一个,要看那段时间他们谁惹主人不高兴了,大部分时候是十殿。” 常辛不禁冷汗,“……转轮王?” 玄耳点头,“对啊,主人以前和他打交道最多,最常骂的也是他,一殿那位和主人的关系倒是还好,其他八殿就不太熟了,毕竟他们都是管地狱的,和主人没太大交集。” “所以兰隐之前说的阎王都是转轮王?” “是啊,整个地府就他和主人关系最差了。” “以前酆都大帝亲自管理地府的时候,主人还挺喜欢去做客的,酆都大帝和主人关系好,每次去都会好好招待。” “可是后来酆都大帝嫌累,就甩锅把地府的事务都分给了五方鬼帝,他们清闲惯了,哪受得了这个?于是又想把事情分给十殿阎王管,可阎王们一听就不乐意了,尤其是那几个管地狱的,跑得飞快,说他们干的都是粗活,管不来这些精细事。” “鬼帝们无奈,只好将事情平分给一殿和十殿,但是一殿那位引渡了很多升仙的,那些神仙大部分都混得有模有样,他广结仙缘,在地府说话自然硬气,他非要偷闲躲懒,十殿那位也没办法。” “时间久了,地府里管事的就变成了十殿,鬼差最多的也是十殿。” “自从他开始管事,主人就各种不顺,久而久之,主人也不想再去地府了,现在要引渡亡魂,都是把黑白那两兄弟叫上来,可是他们每次都迟到,分明是得了阎王授意,故意怠慢主人!” 说着说着,玄耳就生起气来。 常辛不敢评价阎王,只好转移话题,“这么说来,还是人间最麻烦。” “是啊。”玄耳叹了口气,想想又神秘道:“偷偷告诉你,主人其实不止往外放俘虏,还会往里塞极恶的妖鬼呢。” “其实不止能塞人间妖鬼,风阿大人说就连天上那些蠢仙和地府那些笨鬼都能塞,但是他们不乐意让主人插手,喜欢关起门自家算账,主人也就懒得管了。” “至于人间嘛,大部分时候得遵循天道演化,真能恶到触动狱府印的妖鬼也不多,我跟了主人两千多年,也就只见过几个。” 常辛顿时惊讶,“你不是才活了两千多年吗?” 玄耳理所当然道:“对啊,我还是只小天狗的时候就跟着主人了啊,那时候主人可喜欢我了,每天都抱我摸我,给我顺毛,夸我可爱,还喂我吃东西,我觉得特别幸福,嘿嘿……” “不过后来我长大了,主人就没那么喜欢我了,可能是腻了嫌我烦了,唉……” “有一段时间,主人看到我就叹气,我问了好多次,主人才说我看起来没有小时候可爱了,我当时还伤心了好久呢。” “不过没关系,主人后来又喜欢我了!我也很喜欢主人,我最喜欢的就是主人了!就算主人嫌我烦,经常瞪我,还把我吊树上……我也最最最喜欢主人啦!” 常辛不禁冷汗,心里却又有些感动。 玄耳对兰隐的爱热烈纯粹,让他想到同样坚定奔赴向阿弃的小七,如今她们都不用再颠沛流离,也算是苦尽甘来。 就像他自己一样。 第168章 田螺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随着时间流逝,炎热的夏日悄然远去,转眼来到秋天。 过去这几个月,在吴娘子的大力宣扬下,隐古前后迎来数十波客人,常辛也难得忙了起来,每天为各种琐事跑进跑出,日子倒是十分充实,可惜兰隐并不喜欢这样的充实。 在又解决掉一位客人的麻烦后,兰隐觉得累了,于是连夜给县令府送了信,请吴娘子帮助她推掉有可能上门的客人。 在这之后,慕名前来拜访的客人果然少了许多,但偶尔还是会有些性命攸关的诡异祸事苦主前来求助。 兰隐并不会每位客人都接待,即使接待了,也不会每位客人的请求都答应,而且她收取酬金也确实如江鹤所言那般随性,有时报价千金,有时只取分文。 常辛看在眼里奇在心里,终于忍不住在一次吃饭时问兰隐,“你每次都是如何衡量该收取多少酬金的啊?难道真的全凭心情?” 兰隐当时随意点头道:“是啊,为何要衡量?想到多少就是多少了。” 常辛噎了噎,“……收一文钱和不收有什么分别?”她笑道:“自然有分别,收了这一文钱,结了缘,我才能出手。不过有的人无法与我结缘,收取报酬强行干预反而会招惹祸事,这样的人就无法成为隐古的客人。” 常辛这才明白过来。 入秋后第一个月,来自昆仑的最后一块寒冰化尽,天气也渐渐凉爽起来。 吴娘子给隐古送了一筐螃蟹,一筐田螺,看起来十分新鲜,都还是活的,午饭时阿淮蒸了螃蟹,却没有动田螺。 吃完饭后,兰隐让常辛和玄耳将那筐田螺全倒进池塘里,常辛不解,问道:“这是要养起来慢慢吃吗?” 兰隐脸色一变,玄耳也迅速捂住他的嘴,“这话可不能说,这些田螺就养在池塘里,不做其他用处。” 常辛还是不解,但没再多问,依言和玄耳一起将田螺全倒进去了。 这天晚上,常辛又听见外面有隐隐的说话声,是阿淮的声音。他心中好奇,偷偷跑到窗边打开一条缝往外看。 寂静深夜,晚风将隐约的话语声送到常辛耳边。 “你们要好好长大,努力生出灵智来,这样就能修炼啦!” “等你们生出灵智来,就和我一起住在这里,我求阿隐给你们找活干,让你们早日变成大田螺!” “不过你们不能抢我的活干,不然就把你们都赶出去,送到青云湖里去。那里很大,不容易被发现,你们慢慢修行,也能长成大田螺的。” …… 常辛吃了一惊,惊讶之下一个站立不稳撞到窗上,发出一声响动。 外面的声音停了,许久阿淮才小心翼翼问道:“常公子?” 常辛心里懊悔,犹豫片刻后还是开门出去向阿淮道歉,“阿淮姑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就是见外面有动静,这才……” 阿淮十分善解人意,“没关系的常公子。” 这晚天晴,上空满是闪烁的繁星,常辛没了睡意,索性坐在池边,与阿淮夜聊。 “阿淮姑娘,冒昧问一句,你的本体是田螺吗?” “是呀。” 常辛惊讶道:“真的是啊,那传说中的田螺姑娘是你的同族吗?” 阿淮沉默了片刻,“不瞒公子,那正是我。” “啊??”这下,常辛真的震惊了,“……田螺姑娘,是你?” 阿淮又沉默了片刻,“常公子,你还没见过我的人形?” 话音落下,还没等常辛回话,池塘中就骤然翻涌起来。 常辛吃惊地看着那个漩涡中缓缓浮出一个巨大的泡泡,泡泡里是一名仙姿玉貌的美貌女子,女子螓首蛾眉,体态婀娜,令人见之忘俗。 她挽着飞仙髻,身着浅粉色衣衫,常辛见着眼熟,稍作回忆后才想起来,那是兰隐夏天时给她做的新衣裳。 “常公子,我长得还能入眼吗?”泡泡浮上来后碰到假山,顷刻便碎了,阿淮轻飘飘落到假山之上,害羞地问常辛。 常辛毫不吝啬地夸赞道:“阿淮姑娘生得很好看,有九天仙人之貌,比我看《搜神后记》时所想象的还要好看。” 阿淮十分害羞,闪身躲到假山后,探出个头羞涩道:“公子谬赞了,也就勉强能入眼,谈不上仙人之貌。” 常辛还想再夸,她却又将话头拉了回去,“当初谢端公子看到我的人形后,倒也颇为夸赞了一番,他想让我留下当他的妻子,可我只想好好干活,不想见人,更不想当妻子,所以他发现我以后,我就离开啦。” 常辛好奇道:“书上说你是天帝派下来帮助谢端的神女,如今又为何会在隐古?” 阿淮藏在假山后应道:“那都是后来人瞎编的啦,人间那么多安分守己的可怜人,天帝哪能每个都留意到?我就是个普通的田螺妖而已。” “谢端公子是个好人,他把我捡回去养着,我就给他做饭洗衣,干活修行报答他的恩德,可是后来他发现我了,我没法再呆下去,就走啦,临走前我给他留了很多米粮,是我在河里捡珍珠换的。” “后来我遇到阿隐留在隐古,她给我讲人类记载的田螺姑娘故事,也不知道是怎么传的,变成我把壳留给了谢端公子。田螺就一个壳,怎么能随便留给别人?就算是恩人也不行的呀。” 常辛这才恍然,想想后又问道:“那为什么兰隐说你干活就是修行呢?虽然我不认识其他田螺妖,可是田螺一般生活在水里,哪有那么多活干?” 阿淮解释道:“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干活啦,慢慢修炼也可以的,只是干活修为涨得更快,尤其是遇到阿隐以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常辛顿时神色古怪起来。阿淮这么单纯,不会是被兰隐诓骗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兰隐助她修行,她给兰隐干活,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我觉得这里特别好,阿隐给我大池塘住,我可以躲在池塘里,不用见人,也不用见其他妖灵,每天只要开开心心地干活就好啦,所以我特别喜欢阿隐。” “当然,我也很喜欢玄耳和常公子,虽然金琅公子不常出来,但他每次出来,都会送我礼物,所以我也很喜欢他!” 常辛有些惊讶,他记得玄耳说过金琅很吝啬,没想到还会主动送阿淮礼物。 “阿隐也会经常送我礼物,常公子也给我送过礼物,玄耳还会将自己的玩具送给我,大家对我都很好,我在这里待得特别开心!” 被她话里的喜悦感染,常辛不禁莞尔,“是啊,这里很好,我也待得很开心。” 一人一螺闲聊间,夜色渐深,后面常辛实在熬不住,于是跟阿淮告别后就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见到兰隐时,她仿佛不经意般问道:“昨夜阿淮出来见你了?”常辛愣了下,还没回话,就听她笑道:“看来,阿淮终于习惯你的存在了。” 想起阿淮昨晚关于修行的话,常辛忍不住提出疑问,兰隐解释道:“田螺一族比较特别,他们大部分都很勤劳,可以通过干活缓慢增长修为,但这只是其中一种修行方式,并不一定非要通过这种方式来修行。” 说着,她又似笑非笑道:“还是说,你怀疑我在骗阿淮干活?”常辛顿时心虚,“这个……” 还没等他这个出所以然来,兰隐就转身往外走去,“田螺的事且先不谈,现在你该干活了,走,跟我出门一趟。” 常辛连忙跟上,“要去做什么?” 兰隐笑道:“天气凉了,得做几身新衣,再四处逛逛,买些其他东西……” 话音渐远,隐古内又恢复平静。 玄耳抱着个木球出门来,坐在池塘边玩耍。他抬头看看天,嘿嘿一笑,“今日是个晴天啊。” 池塘水面上,浅浅荡出一圈圈涟漪,水中有鱼影来去,动静相宜。 这个尤其炎热的夏日,终于过去了。 第169章 打架【仇郎桥】 是日天晴,秋高气爽,常辛回来时神色却十分丧气。 他身上的衣服多有褶皱,篮子里的菜也七零八碎,看起来像是被狠狠丢在地上摔打过。 他顶着凌乱的发髻看向开门的玄耳,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就神色沮丧道:“怎么办?我好像给兰隐惹麻烦了。” 玄耳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你这是被人揍了?”常辛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我是把人给揍了……” “啊?”玄耳张大了嘴,愣愣看着他,“原来你也会和人打架啊?” 常辛默了默,还没说话玄耳就拍着他的肩哈哈笑道:“太好了!原来你也打架!这样被主人责骂的就不会只有我一个了,啊哈哈哈~” 常辛:…… “你把谁打了啊?”等终于笑够后,玄耳才神神秘秘地问道。 常辛叹了口气,“孟三郎。” 孟家在伏县举足轻重,如今的家主孟公是当地极有威望的乡绅,就连邓元这个县令都要敬他三分。 孟公儿女早逝,留下三个孩子,前两个孙女都已嫁人,孟三郎排行老三,是孟公唯一的孙子,自小娇惯,在县里横行霸道,是个人见人避的存在。 如今陡然听到常辛把孟三郎打了,玄耳十分吃惊,连忙追问道:“你为什么打他啊?” 常辛再次叹气,“他在街边调戏良家妇女,被我看到了,我一时气愤,就……” 玄耳指责道:“那,打人就打人,你也不能把菜给摔了呀!都成这样了,还怎么吃?” 常辛解释道:“不是我摔的,是他的家仆摔的。我打他的时候把菜篮子放到一旁,他们见打不过我,就把我的菜摔了解气,我一看更生气了,转头又把他们揍了一顿,尤其是孟三郎,伤得有点重……” 玄耳挠挠耳朵,“这……我是觉得没什么问题,不过主人就不一定了……” 常辛听了丧气不已,拎着篮子垂着头往后院去了。 谁料这天中午兰隐没在房内,就坐在后院簪花,陡然见到一身凌乱的常辛,她惊讶地望着他,拿铜镜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你这是怎么了?” 于是,常辛又把事情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兰隐听完后关注点却直接跑偏,“你还会打架?还能打得过那么多家仆?” 常辛不禁沉默,“……我以前跟着流浪武人四处漂泊,和他们学了些拳脚功夫,对付几个贼人不在话下。” 兰隐恍然笑道:“原来如此。”可下一刻,她就神色严肃起来,“你知道错了吗?” 常辛乖乖站在原地垂下头,丧气道:“知道错了。” “错哪里了?” “我不该打架,给你惹麻烦。” “不是这个。” “啊?”常辛惊讶抬头愣愣看着她,“那还有什么?” 兰隐严肃道:“你不应该把篮子丢到旁边,让他们将菜摔坏,你这样做,我们午饭吃什么?” 常辛:…… 兰隐和玄耳,真不愧是主仆。 由于这天中午的菜没了,阿淮只好从池塘里捞了尾鱼,再从被摔过的菜里挑挑拣拣出少部分能用的,凑合着做了顿午饭。 兰隐一边吃饭一边叹气,“孟三郎被打了,孟家肯定会来找麻烦,唉……一想到这里,我就发愁。” 常辛心虚地扒饭,不敢说话。 玄耳不喜欢吃鱼,一边皱着眉头挑刺一边生气道:“来就来,怕他们啊!一群害人精,把我的肉踩成那个样子,害我没肉吃!他们要是敢来,有一个揍一个!让他们通通给我的肉陪葬!” 常辛冷汗,默默夹了块鱼开始挑刺。 兰隐叹气,“这可不行,我们住在这里,不能乱了秩序……还是再看看,若真找来了,再想办法。” 常辛默默将挑好刺的鱼肉放到玄耳碗里,又夹了筷青菜继续低头扒饭。 兰隐见了笑道:“你倒也不必太过忧心,大不了咱们直接搬走,反正在这里也住了许久了,差不多该搬了。” 常辛筷子一顿,心里有点难受。 “不过,摔人菜篮如同杀人父母,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兰隐说着,嘴角就勾起一抹冷笑,“做了错事,总要付出点代价才是。” 孟家动作很快,当天下午就有人找上门来。常辛打开大门,却见外面不是凶神恶煞的家仆,而是一名年过半百长须长衫的老者,老者身后还跟着一名手捧礼盒的仆人。 他愣了下,“请问您是?” 老者笑得十分和善,“老朽是孟家的管事,姓陈,今日特代家主前来拜访隐古主人,这是拜帖。” 说着,他双手递过一张帖子。 常辛愣愣接过,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连忙让至一旁,“啊,您请进,我这就去通传。” 他将老者引到会客厅,连茶都没来得及奉就赶忙敲响了兰隐的房门。 听他说完后,兰隐眉毛一挑,若有所思笑道:“拜访?有意思,那我便去看看,他到底是何来意。” 常辛泡好茶端到厅内时,兰隐已和老者相谈甚欢。 “少郎君年纪轻不懂事,阿郎已经教训过他了。少郎君身上有伤,不便于行,待其伤好,定然亲自上门给娘子赔罪。” 兰隐笑道:“仆人莽撞,不慎伤了少郎君,我这心中也十分愧疚,我已备下厚礼,正打算带着仆人过府请罪呢,这不刚要出门,可巧您就来了。” 常辛听了不禁冷汗,她说的厚礼,莫不是桌上那堆纸人? “少郎君有错在先,可当不得娘子如此。阿郎从家仆口中得知事情经过后,对于少郎君的荒唐行径也是十分气愤,只待他伤好些就会重罚于他,今后也会对他严加约束,还请娘子放心。” 兰隐笑笑,没有接话。 见此,老者又客气笑道:“先前从明府娘子处得闻,娘子是位奇人,可通幽冥,解诡事,实不相瞒,老朽今日前来,也是奉阿郎之命,想请娘子到孟宅一叙,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哦?”兰隐静静望着他笑道:“不知孟公请我过府,所为何事?” 第170章 孟家怪事 老者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孟宅近日出了些怪事,阿郎也请许多高人看过,却都束手无策。娘子声名在外,想是有真本事的人,故阿郎想请娘子解困,至于酬劳,但凭娘子开口,只要孟家给得起的,无有不从。” 兰隐笑道:“尊驾不妨先说说,府上有何怪事?” 老者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事情是这样的……” 孟家已经在当地扎根许多年,如今孟公所居的孟宅是新宅,而祖宅位于城南,那里平时空置,除了日常打扫的家仆外再无旁人,孟家人也只在祭祖时才会回去居住。 前些日子,祖宅那边突然有家仆前来禀报,说祠堂里供奉的牌位一夜之间,竟全都从中间裂开一条缝,孟公大惊,连忙前往祖宅查看。 这一看之下发现,不仅牌位有裂缝,就连梁柱上都有许多裂纹。 一开始孟公以为是祖宅年久失修,正准备要迁祠堂,谁知没过两日,家仆又来禀报,说不知从哪里爬来的蛇虫鼠蚁,又是一夜之间遍布整个祠堂。 孟公亲自去看过,里面爬满了各种鼠蚁,见到人也完全不惧,房梁上则缠绕着大大小小的毒蛇,直冲来人吐蛇信。 孟公命人清理过一回,可没过两日又恢复如初。 孟公无奈,只好命人将牌位挪出来带回新宅,打算等新祠堂建好就供进去,谁料这一带,新宅也开始出事了。 最初是宅子里的牲畜躁动不安,变得异常凶猛怪异,被割断喉咙的鸡会拖着断头追着人啄,刮掉鳞片的鱼会在蒸笼里动弹,就连豢养的兔子都能啃断笼子咬伤家仆。 紧接着,住在宅子里的人开始频发噩梦,梦境千奇百怪,但无一例外都是惨死的女子,有人偷偷谈论过,发现那些女子竟都是伏县真实存在过的人。 “可这些人与孟家并无关联,老朽盘问过底下人,她们有的死在家中,有的死在河里,有的被夫家打死,有的死于难产,这总不能都是孟家所为?老朽也梦到过许多次,被吓得寝食难安,日子着实难过。但没想到,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噩梦之后没多久,孟宅的人就开始白日见鬼,有时是奉茶的婢女突然变作女鬼模样,有时是路边、树上、房梁上、乃至各种瓶罐器具中突然现出女鬼身影,有时竟连死物都能化作女鬼吓人。 “阿郎十分惊惧,前后请过数位大师道长,他们在孟宅做了法事,又请了各种法器符箓镇宅保平安,这之后虽然不再白日见鬼了,怪事也少了许多,但还是无法安宁。” “前两日,阿郎去给牌位上香,发现上面的裂缝愈发多了起来。不仅如此,放置牌位的那间房里不知为何地上总是积水,就连墙上、柱上、房梁上也都会渗水,怎么都无法清理干净。” 孟公将牌位放到哪间房,过不了两天就会变成这样,后面再请来的道长和大师们也全都束手无策,他们都说怨气太重,又找不到怨气来源,实在无法化解,让孟公另请高明。 “这些日子,阿郎为此忧心忡忡,每日担惊受怕,老朽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娘子若真能还孟宅安宁,阿郎定会重金酬谢娘子大恩。” “怨气聚戾化阴,有意思,看来,孟家造了很重的孽啊。”兰隐若有所思地笑道。 老者闻言脸色一变,但面上仍是笑道:“娘子言重了,孟家向来扶危济困,行善积德,阿郎也是乐善好施之人,何谈造孽二字?” 兰隐意有所指,“孟公向善,旁人可不一定,若不是罪孽深重,何至于如今家宅不宁?” 兰隐这话直白,老者当下就有些挂不住脸,但他仍是压下怒气强笑道:“少郎君平日虽有些荒唐,但尚有分寸,他做错事,阿郎自会惩戒教导,娘子就不必费心了。” 兰隐笑笑,从善如流道:“自然。此事我可以解决,至于酬金嘛,五百两。” 老者听后面色稍好了些,“五百两银,倒也无妨。” “不。”兰隐笑道:“是五百两金。” 老者神色一变,盯着兰隐许久没说出话来。 兰隐也不着急,怡然自得地品着茶,屋内一时陷入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才缓缓道:“此事老朽需得回去禀明阿郎,再做决定。” 兰隐笑道:“自然。如此,我就不虚留了,常辛,送送陈管事。” 老者带着仆人走到门口时,兰隐忽然叫住了他。 “还望尊驾转告孟公,牌位断裂之日,就是孟家遭祸之时。孟公若考虑清楚要将此事托付于我,到时还请让孟少郎君亲自登门。” 老者身形一顿,强忍怒气应下后,带着仆人匆匆离去。 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常辛忍不住擦了把汗。 他回到会客厅时,兰隐还没离开。他忍不住说道:“我觉得你好像把陈管事给得罪了。” 兰隐神色随意地笑道:“本来还想着让孟三郎吃些苦头,如今一看,倒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常辛好奇道:“孟家这是怎么了?听陈管事所说,也太可怕了些。” 兰隐站起身来,“谁知道呢?不过怨气聚戾,必有冤死之魂,这事和孟家人脱不了干系。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得去看过才知道。” 常辛跟着她往外走,一边担忧道:“我觉得孟家不一定会再来找你。” 兰隐笑道:“这就与我无关了,若是足够幸运,或许孟家也能度过此劫。不过这地方能解决这种事的人不多,明悟方丈和云莱道长都在闭关,白云观的观主出手相助的几率也不大。” “至于他们那几个修为尚可的弟子,估计孟家都已经请遍了,否则不会有现在短暂的安宁。再有的话,他们就只能求助于城外深山里那些修行日久的大妖了。” 常辛不禁冷汗…… 晚饭前,出去玩的玄耳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大包野果。 自从常辛来隐古后,他就不时请假出去找附近的妖灵玩,入秋后,他出门的次数更多了。 第171章 看热闹 据他所说,这个季节城外有很多好吃的野果山货,每次回来他都会带上一包东西,有时是野果,有时是野菜和捕猎的野味。 不过他认得的野菜也不多,都是小妖们说什么他就采什么,阿淮也不认得野菜,于是他带回什么,阿淮就做什么。 听常辛讲完孟家的事后,玄耳十分后悔,“早知道今天就不出去了,还能凑凑热闹。那什么陈管事敢对主人无礼,我要是在的话,肯定帮主人骂回去!” 说到这里,他又瞪了常辛一眼,“你为什么不骂他?” 常辛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人类这种虚假而必要的表面功夫,只好支支吾吾地遮掩了过去。 这天晚饭时,兰隐心情很好,一是他们终于吃上了肉,二是兰隐收到一只大鸟带来的包裹,里面有许多各地特产,据兰隐说,那是出去玩的两只石狮给她送回来的礼物。 特产里有些糕点,吃完饭后,兰隐让他取来盘子,和玄耳一起将糕点分了,一人一盘端回房里慢慢吃。 路过池塘时,常辛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面,忍不住问了一句,“阿淮姑娘,石狮给兰隐带了礼物,兰隐分给我一盘糕点,你要吃一些吗?” 阿淮的声音从水里传来,“多谢常公子挂心,我不太爱吃人类的糕点,我喜欢吃蔬果。” 常辛这才知道,于是问道:“阿淮姑娘喜欢什么蔬果?我下次买菜给你带一些。” 阿淮羞涩道:“不必特意带,公子平日买什么,我一起用些也就是了。” 常辛暗暗打定主意明天看看有什么新鲜蔬果,多给阿淮带一些,又闲话几句后,就回屋去了。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打算去等开市,买第一批最新鲜的菜。出门后他在房檐上看到花花,于是笑着和他打招呼,“花花,早啊。” 花花应了他一声,“常公子早。”但他看起来蔫蔫的,似乎没什么精神。 常辛见了不禁好奇,“你这是怎么了?”花花叹了口气,“昨晚和大家一起看热闹看太晚了,这才刚回来准备睡觉呢。” 常辛更好奇了,“什么热闹?能给我讲讲吗?”花花有些犹豫,“这个……常公子是要去买菜吗?不如你先去,我睡会儿,等你回来再讲。” 常辛见它实在犯困,也没勉强,应下后就往集市去了。 这天的早市蔬果很多,他挑挑拣拣买了一篮,又去程娘子的肉摊买肉。 程娘子恢复了初见时的爽利模样,看到他后很高兴,还送他一包自家煮的栗子。 常辛回去后,先到厨房放好菜篮,又出去看了眼,发现花花还在睡,他没有打扰,自己回屋写字去了。 中午吃完饭后,常辛再次出门,这次花花醒了,他将鱼干递上去,花花一边吃一边给他讲起昨晚的事,玄耳闲着无聊,也搬个凳子坐在旁边一起听。 “胖达盯了那户人家有一段时间了,她就住在附近,那家是最近才开始热闹起来的,特别是昨晚,那叫一个精彩啊,我和小伙伴们都看呆住了!” 据花花所说,被他们看热闹的是城西长风巷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主人姓朱,名为朱勇,在大户人家当差,他的娘子姓周,平时和其母刘氏住在一起。 朱勇和周娘子已经成亲好几年,但周娘子一直无所出,所以刘氏对她很不好,动辄打骂。 朱勇又是个极其孝顺的,他十分敬重自己的娘,刘氏说什么就是什么,也因此,周娘子在朱家过得十分艰难。 本来这样的人家很多,胖达也不会特别留意,但就在前不久,她发现周娘子变了很多。 先前,周娘子是个逆来顺受的,无论丈夫和婆母如何磋磨于她,她都默默忍受,有时被打得狠了,也只是躲起来背地里偷偷哭,可最近,她开始反抗了,且反抗得还很激烈。 刘氏挑剔她做的饭菜难吃,她直接将饭桌掀了;刘氏骂她是不下蛋的鸡,她骂刘氏生的儿子是没种的牛;刘氏气急要打她,她拽着刘氏的头发和她对打。 朱勇见自己娘被打,自然着急,也帮着刘氏打回去,周娘子完全不惧,扛起板凳就发疯一样回击,最后竟将朱勇头上都砸出一道口子来。 刘氏被她这疯魔的样子吓到了,不敢再跟她对着来,只好每日出去哭天喊地泣诉自己有多惨,儿媳有多不是东西,街坊邻居见了,纷纷出来看他家的笑话。 周娘子也不甘示弱,刘氏怎么哭她就反着哭,刘氏说她不孝,她说刘氏不慈,刘氏说她忤逆,她说刘氏狠恶,如此对哭对骂好几天后,朱勇终于忍受不住了。 他每天去当差,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大家都问他为什么媳妇和老子娘能闹成那样,笑话他没有男人样子,治不住自己媳妇,还因为他娘的泼妇行为嘲笑他,说有个那样的娘,能养出什么好儿子来。 朱勇羞愤难当,只觉没脸见人,于是第一次没有顺着他娘的意思,半拖半劝地强行把刘氏带回去了,周娘子见了,也爬起来拍拍泥土回家,没再继续哭闹下去。 可从那以后,他家就一直鸡飞狗跳,没有一天太平过。 昨天晚上,朱勇当差回来,满脸阴郁之色,看起来心情极差,刘氏关心儿子,连忙上前询问,谁想这一问之下,朱勇就爆发了。 原来,这些日子的风言风语传到了主家耳中,白天主家叫他过去,话里话外告诉他,要是再管不好家里的事,就要将他打发出去。 为了这份差事,他当初托了不少关系,耗费许多气力才得偿所愿,如今就因为家里这点破事,就要被主家打发走,他只觉心中无比气郁,看到刘氏和周娘子时,心里那股怒火更是蹭蹭往上冒。 他不敢冲刘氏发脾气,于是就将矛头对准了周娘子,骂她不知廉耻,作那泼皮模样,还顶撞婆母,不敬长辈,是个不折不扣的悍妇。 周娘子自然不乐意被骂,于是立即叉腰和他对骂起来,骂着骂着,两人就动上了手。 第172章 吵架 朱勇是男子,生来强壮,周娘子常年干粗活,力气也极大,兼之她还很疯狂,手边的东西都能操起来当武器,不管不顾一副要拼命的架势,朱勇好歹还有些顾忌,怕背上人命官司,如此一来,两人反而呈持平之势。 刘氏见了怕自己儿子吃亏,于是也加入战斗,就这样,三人一直混战到半夜,不仅吵得街坊四邻无法安眠,还让屋顶墙上或坐或卧的猫群看了个心满意足的热闹。 到后半夜时,他们终于打累了,骂骂咧咧地各自歇下。猫群本来都准备散了,谁料周娘子偷偷爬起来,到院子里对着月光吸起气来。 这下猫群都精神了,停下步子聚精会神看她纳气,就这样一直看到天将亮时,明月西沉,周娘子才停下来,又偷偷摸摸回屋睡觉去了。 猫群议论半天,又问最先发现周娘子异常的胖达她是什么,胖达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又没有十二个时辰盯着他家,他们不吵架打架的时候,我也要自己玩的呀。” 最后,他们还是没讨论出什么结果,眼看天都亮了,于是就各自散去回去睡觉了。 听完花花的讲述后,玄耳猛一拍掌说道:“我知道了!是有妖鬼看不下去她受欺负,就附身替她出气!” 花花点头道:“我们也是这么觉得的,她纳气的时候气息外放,阴森森的,看着不像是妖,像是恶鬼,估计是哪里来的游魂见她太惨了,上身给她报仇呢。” 常辛忍不住感叹道:“这鬼倒是好心,这样一来,这位周娘子就不会被打骂欺负了。” 玄耳撇嘴道:“好心什么啊?被鬼上身是很损耗阳气的,若是时间太久,被鬼气侵蚀太深,这个人就废了。” 常辛这才反应过来,“对哦,那是不是该告诉她家里人一声?” 还没等两人回话,他又苦恼道:“可是这样一来,鬼被赶走了,她又要挨打受骂了,这可怎么是好?” 就在他们苦恼的时候,巷子里走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两名家仆抬着的一名华服公子,他脸上青青紫紫带着伤,半死不活靠坐在轿椅上,用一把折扇遮住半边脸,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再后面跟着四名家仆,全都耷拉着脑袋,看起来没精打采。 常辛只一眼就认出了这行人,正是昨天被他揍过一顿的孟三郎和他的狗腿们。 轿椅行到近前停下,孟三郎也被惊醒。他一眼就看到常辛,脸上神色顿时精彩起来,愤怒又不敢发作,憋屈得整张脸通红。 两人剑拔弩张地对峙半天后,孟三郎先沉不住气开了口,“本公子今日不是来和你打架的,是来拜访什么隐古主人的,这是拜帖,你赶紧去给本公子通传。” 说着,他扇子一挥,后面的家仆连忙小跑上前递上一张帖子。 常辛还没接过帖子,玄耳就先怒了,“原来你就是昨天摔我肉的那恶贼!我咬死你!” 说着他就要冲上去撕咬孟三郎,吓得常辛连忙拖住他,“别冲动别冲动,他是来找兰隐的!” 玄耳一听这才停下来,但仍是怒气冲冲地瞪着孟三郎。 孟三郎本来被吓了一跳,但见常辛把玄耳拦住了,他才松口气强撑着回嘴道:“本公子是客人,你这刁奴好生无礼,有这样的仆人,想来主人也——啊!!” 眼看他就要对兰隐口出不逊,常辛急了,一脚绊倒前面抬轿椅的家仆,就这样,孟三郎连人带椅摔到地上,和几名家仆滚成一团。 玄耳见了拍手笑道:“好好好,还得是你果断,能动手决不多言,我学会了!” 常辛心里发苦,他哪里是果断?分明是怕孟三郎再说下去,玄耳当场撕了他,回头闹大了不好交代。 “你这死狗奴!竟敢暗算本公子!”孟三郎在家仆的搀扶下爬起来,恶狠狠瞪向常辛,但他昨天刚被打,已经见识过常辛的身手,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不停辱骂他,占些口头便宜。 常辛倒是没什么感觉,玄耳听后却更生气了,“狗怎么你了?你凭什么骂狗?你这脏心烂肠的腌臜人!” 常辛吃惊地看向他,他仿若未觉,继续怒骂道:“就你这样的臭鱼烂虾,比乞索儿还不如!我和常辛是高贵的狗奴,你是低贱的废材,恶贯满盈的蠢蛋子!” 常辛:…… 孟三郎气得脸色发青,不管不顾就要招呼家仆上前教训两人,玄耳毫不示弱,摩拳擦掌准备往上冲,花花见了心里着急,一溜烟顺着墙顶往里去了。 常辛生怕他们打起来,连忙苦口婆心地劝玄耳,“别冲动,别动手,他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别跟他计较。” 此话一出,玄耳顿时转头瞪向他,“你也骂狗?”常辛惊觉失言,连忙想要补救,“他烂嘴里讲不出好话,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这话讲出来,玄耳倒是气顺了些,孟三郎却不乐意了,“你这恶奴好生无礼!竟敢辱骂本公子!本公子和你拼了!” 说着,他就要扑上来殴打常辛,常辛想躲,玄耳却死拽着不让他躲,一边还不甘示弱地勾爪迎上去,场面一时乱作一团。 “住手!”关键时候,兰隐及时赶到,制止住这场恶斗。 她瞟了孟三郎一眼,冷冷看向玄耳,“谁让你打架的?” 玄耳很委屈,“主人,他骂我和常辛狗奴,还骂你,说刁奴必有恶主,隐古里没一个好东西。听他这样说,玄耳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常辛:…… 所以,黑白无常来见兰隐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添油加醋拱火的吗?难怪黑无常每次都要和他吵架。 兰隐看向常辛,“你说,他真的这样骂了?”在玄耳殷切的目光下,常辛不敢反驳,只好含糊道:“骂了……” 孟三郎确实骂他是死狗奴,这也不算说谎? 一听这话,兰隐目光顿时冷下来。 至于孟三郎,从兰隐出现那刻起,他的目光就黏在她身上,片刻都舍不得离开,脸上写满了痴迷和贪欲。 第173章 教训 眼下见兰隐冷脸看他,他顿时神色一变,整顿衣冠有礼道:“小子孟高义,行三,大家都唤一声孟三郎,娘子有礼了。” 兰隐没有客气,冷笑一声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不得孟公子如此大礼。” 孟高义神色一僵,想要解释,“小子没有说过那种话——” 玄耳飞快打断他道:“孟公子快别说了,我们这些狗奴都是卑贱之人,没有孟公子高贵,可是公子也不能平白无故辱骂我们啊,卑贱的命也是命……” 孟高义被噎住了,手指颤抖地指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兰隐含笑看了玄耳一眼,转头面对孟高义时又恢复一张冷脸,“孟公子来者是客,先进来。我这隐古地小,装不下这么多大佛,还请其他人在门外等候。” 孟高义听了有些不情愿,“这位娘子,本公子腿脚不便,一个人怕是不太好走。” 兰隐转身离开,一边随口道:“那就多进一人,孟公子金贵,可不能摔在我这里,不好交代呢。” 孟高义倒也听话,竟真的只带着一名家仆就一瘸一拐走进隐古。 到会客厅后,他坐下笑眯眯看着娘子,“听陈伯说,娘子姓兰?真是个好姓氏,人如其名,美如空谷幽兰,让本公子好生钦慕。” 兰隐没有理会他的夸赞,开门见山道:“孟公子今日登门,想是孟公欲将家中怪事交由我解决,如此,我问什么,还请公子据实以告,勿要谎言诓瞒,以免耽误正事,害人害己。” 孟高义脸色一变,似乎对于她的态度十分不满,但他不知想到什么,又强行忍了下去,“娘子问,本公子一定知无不言。” “第一问,公子看上的那么多娘子中,可有为哪一个闹出过命案?” 孟高义顿了顿,继而不悦道:“娘子哪里的话?本公子虽然偶尔放肆些,却从不做那等欺男霸女之事,最多同小娘子见个礼,说说话——” “当真没有?”兰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他咬牙道:“当真没有。” “好。”兰隐继续道:“第二问,贵宅出事前,公子可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他不满道:“娘子这话是怀疑家里的事情与本公子有关?本公子都说了,从不做那些——” “有,还是没有?”兰隐再次打断他。 他嘴角一抽,“没有!” “第三问:这段日子以来,公子身上可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 “没——” 他刚想否认,可随即不知想到什么,笑眯眯道:“倒是有一件。就在刚才,本公子突然发现以往见过的美人都不美了,想起来就索然无味,唯有见到娘子时,才惊为天人,娘子说,这事是不是很奇怪?” 此话一出,常辛顿时捏了把汗,心里不禁庆幸玄耳还在外面看着那几个家奴,没有跟进来,不然听到这话,他又要当场和孟三郎吵起来。 不过这个孟三郎当真是轻浮,才刚见面就言语调戏,若不是兰隐在这里,他还真想再把他揍一顿。 听到孟高义的话,兰隐双眼微眯,似笑非笑道:“是挺奇怪的,我掐指一算,原来是孟公子眼神不好使了,我这有一剂良药,保管服下后立竿见影,顷刻痊愈。” 孟高义没当回事,仍旧笑嘻嘻道:“娘子的药,那必是极好的,不知良药在何处?可否先让本公子一观?” 兰隐敲敲桌面,笑道:“不是就在这里吗?”孟三郎低头一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赫然入目,他惊恐地抬手抚上自己眼眶,发现里面空空荡荡,那桌上的双目,竟是他自己的。 下一刻,眼前骤然一片漆黑,他蓦地惊叫出声,“啊——!我的眼珠,我的眼珠不见了!来人!快来人!” 旁边的家仆连忙扶住他,“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眼睛,我的眼睛!”他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伸出手胡乱摸索,家仆小心翼翼搀扶着他,一边安抚道:“公子莫怕,您的眼睛没事。” “什么没事?!我分明看到我两个眼珠在桌上!对了,眼珠,你个蠢奴!快拿上我的眼珠啊!” 家仆小心道:“公子,桌上没有您的眼珠,您的眼睛也没事,想是起猛了,眼花了,您再摸摸看?” 孟高义一听,连忙伸手摸向自己的眼睛,发现两个球还在,再一睁眼,正对上兰隐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时间,他不由冷汗如雨。 “公子现在看我,可还惊为天人?” 孟高义抬袖擦汗,结结巴巴道:“这……娘子貌美,惊……惊为天人……小子孟浪,唐……唐突佳人……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小子该死!小子该死啊!” 兰隐笑道:“瞧孟公子,怎么就突然多礼起来了?公子身上还带着伤呢,快坐下,若是久站又添了新伤可就不好了。” 孟高义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恭敬道:“不……不必了,小子出来许久,也……也该回去了,祖父说……说只要娘子能解燃眉之急,五百两金……不成问题!” 兰隐站起身来,吓得孟高义连退两步,她静静看着孟高义笑道:“既如此,这活我接了。烦劳孟公子回去告诉孟公,明日我便登门拜访,为孟公排忧解难。” 孟高义连忙恭敬行礼谢过,然后再也待不住,勉强客套两句就带着家仆匆匆离开了。 两人走后,玄耳从廊下过来,惊奇道:“主人,那恶贼怎么突然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发生什么了?” 兰隐站在空地上,笑盈盈看向门外,“谁知道呢?许是突然身体不适,头晕目眩?” 玄耳不解地挠头,而猜到真相的常辛则默默站在一旁不敢多言。 “对了,花花呢?”兰隐突然问道。 玄耳连忙答话,“花花在外面睡觉呢,他昨晚看热闹太晚了,今天一直在犯困。” “热闹?什么热闹?”兰隐突然来了兴趣,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 于是,玄耳和常辛你一句我一句将先前的事讲给兰隐听。 第174章 孟公 她听完后饶有兴味地笑了,“突然性情大变?有意思,你们去告诉花花,让他继续盯着,再有什么变化就来告诉我。” 想想后她又道:“明日我们一起去孟宅,玄耳,你也一起,不许再和孟三郎吵架,更不能打架,听到没?” “知道了主人……” 兰隐还是不放心,又单独将玄耳留下,耳提面命地叮嘱了许久。 常辛见没自己什么事,就兀自离开后院,出去找花花。 他出门时,花花正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到他后还朝他打了声招呼。 听完兰隐的话后,他精神一振,“我们会好好盯着的,常公子你就让大仙放心!” 常辛见刚才的凳子还在,就打算拿进去,这时花花突然叫住了他。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常公子,我能向你讨要一朵荷花吗?” 夏天时,吴娘子从县令府为隐古移植了一大缸荷花,如今好几株都结成了莲蓬,只剩下三朵还在开花。 骤然听到花花这样问,常辛有些惊讶,“你要荷花做什么?” 花花道:“昨晚看热闹的时候,梦梦一直在跟我说话,我们一见如故。她说前两天看到别人家院里的荷花开得很好看,所以我想送她一朵。” 常辛恍然笑道:“原来如此,这事我要去问问,你等下,我现在就去。” 常辛先后询问了兰隐和阿淮,兰隐答应得很快,阿淮虽然有些舍不得,但最后还是分给常辛一朵。 常辛拿着花出来递给花花,花花叼过去后放在一旁,很是高兴,“太好了,梦梦一定会很开心的。” 常辛见了忍不住打趣道:“那小白呢?不给她带一朵吗?” 花花神色一滞,突然掩面道:“常公子快别说了,小白的主人搬家了,小白也被带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呜呜呜……” 常辛惊讶张嘴,半晌才连忙安慰。 花花恢复得很快,“没关系的常公子,我会努力修炼,等我变成大猫妖,就能去找小白了!” 花花重新振奋精神,叼着荷花离开了。 由于第二天要去孟家,这晚上兰隐叮嘱他们早点睡,第二天去蹭早饭,她似乎对蹭饭这种事十分热衷,常辛也就早早睡下,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大早,兰隐就带上两人出发了。 孟家新宅位于琴台街,这条街上住的都是伏县有名望的乡绅,孟家的宅子在街道中段。 他们抵达时,外面早有得了吩咐的仆人等候,见他们来到,连忙恭恭敬敬将人迎进去。 在会客厅内,他们见到了闻名已久的孟公,旁边还坐着昨天刚见过的孟三郎。 孟公名为孟弘光,如今已年过花甲。他穿着一身华服,面慈须长,看着倒是个和善之人。 但他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气,不光是他,刚才进来这一路,见到的仆人身上也都带着黑气。 昨天他们见到孟三郎时他还很正常,但现在看着也跟其他人一样。 常辛陷入沉思,一时忘了行礼。 玄耳左右环顾,不知在看些什么。 兰隐看着孟公,嘴角勾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见到兰隐后,孟弘光起身十分客气有礼地迎上来,“老夫久闻娘子之名,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总算是见到了,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兰隐笑着同他客套了一番,就直奔主题,“不知迁出的牌位现在何处?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看看。” 一听这话,孟弘光顿时愁苦起来,亲自领着几人去到放牌位的一间偏房。 才刚打开房门,常辛就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这样凉爽宜人的天,他竟生生打了个寒颤。 兰隐没有第一时间进门,而是看向屋子四周和地面。 梁上、壁上仿佛都被浸泡过,肉眼可见的水渍;地面也积聚了很多水,用手一摸,阴冷粘腻,竟凉得有些刺骨。 被摆放在屋子正中的牌位上,都从中间竖断开一条大裂缝,四周延申出许多小缝隙,密密麻麻仿佛蛛网,令人触目惊心。 玄耳在一旁惊叫出声,“这阴气也太重了?都凝成水了,你们家是造了多重的孽啊?竟能弄成这样。” 孟弘光听了脸色顿时不好起来,孟高义更是沉不住气,张嘴就要和他吵架,“你这恶奴——” “三郎!”关键时候,孟弘光及时制止住他,又勉强朝兰隐笑道:“孙儿年轻不知事,娘子莫怪。依娘子看,眼下这局面该如何是好?” 兰隐平静道:“昨日我问孟公子可曾做过什么,孟公子矢口否认,若问题不是出在孟公子身上,那必然是出在孟公身上,还是说,孟家还有其他主人?” 孟弘光闻言迟疑道:“三郎的两个姐姐已经出嫁数年……” 兰隐道:“除了两位娘子,孟家还有其他人吗?” 孟弘光摇头,“再无旁人了。” 常辛听了不禁感叹,原来孟家就只剩孟三郎一根独苗了,难怪孟公一把年纪还在主事。 兰隐望着屋中之景,闻言淡淡道:“如此浓重的阴气,背后不知背负着多少条人命,若是找不到源头,这事很难解决。” 此话一出,孟弘光顿时沉默下来,孟高义脸色也很难看。 兰隐目光又落到那几块牌位上,“观这些牌位的模样,最多不出半月就会碎裂,到时失了祖灵庇佑,阴气四溢,吞噬活物,孟家将会变成一座鬼宅。” 说着,她没进房间,而是转身就走,“还请两位仔细想想,勿要谎言诓瞒,也好早日找到源头,将事情解决,还孟宅安宁。” 没走几步,她又突然停下来,“还有件要事。” 孟弘光连忙问道:“娘子请说,是何要事?可是要准备什么东西?” 兰隐笑道:“那倒也不必,主要是今晨一路赶来,又劳累这许久,都还未用过早饭……” 孟弘光沉默,孟高义睁大了眼,常辛默默垂头,只有玄耳眼睛一亮,满脸殷切地看着孟家祖孙。 孟弘光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娘子请先到厅中稍坐片刻,老朽这就让下人备饭。” 第175章 杜云娘 本朝风气开放,虽有男女大防,但同桌而食并无不妥,孟家祖孙又是主人,客人用饭,自然要陪同。 饭桌上,孟高义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落在兰隐身上,带着隐隐的惧怕和控制不住的贪欲,兰隐仿若未觉,自顾自喝着粥。 玄耳见早饭清淡,没什么肉,瞬间就失去兴致,盛了碗乳粥有一勺没一勺地往嘴里送。 常辛一直在不悦地盯着孟高义,也没什么胃口,筷子都要把碗里那块糖饼戳烂了。 由于阴气的事还没解决,孟弘光忧心忡忡,只喝了半碗粥就放下碗勺。 好不容易等众人吃完,残羹冷炙撤下去后,他连忙朝兰隐道:“兰娘子,老朽方才仔细想了又想,真的记不起来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朽半生积德行善,自问无愧于心,娘子若不信,老朽可以对天发誓。” 兰隐笑笑没有答话,而是看向孟高义,“孟公子呢?” 陡然对上她的目光,孟高义不自觉一个激灵,连忙挪开视线含糊道:“本公子也没什么好说的。” “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兰隐说着就站起身来要离开,“左右酬金还未付,我现在离开,也不算毁约。” 见她说着话就真要往外走,孟弘光急了,“娘子留步,娘子请稍坐片刻,待老朽再仔细问问。” 说着,他拉住孟高义的胳膊就往外带,孟高义无法,只能跟着离开。 兰隐转身坐下,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见此,常辛问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有了线索?” 兰隐回过神来,不悦道:“我在想,如果现在把孟三郎眼睛挖了,我还能不能拿到那五百两金。” 常辛顿时冷汗劝道:“你冷静些,挖人眼睛是件很无礼的事——我是说,咱们偷偷教训下他也就是了,犯不着给自己惹麻烦。” “怎么教训?” 常辛想了想,“回头我再把他打一顿?” 兰隐哼了一声,“你怎么学得跟玄耳一样,动不动就想打架?” 玄耳闻言不禁委屈,“主人,我没有经常打架,也就偶尔……” “有了!”兰隐突然眼睛一亮,目光在玄耳身上来回扫视,“你们说,两只猫打架的时候不小心把孟三郎眼睛抓瞎,这事不算很奇怪?” 玄耳连连点头附和,“不奇怪不奇怪,主人,玄耳懂你的意思了,玄耳回头就带上花花来孟家打架,一定能不小心把孟三郎挠瞎。” 眼看主仆俩一拍即合就要深入讨论细节,常辛不禁一头冷汗,连忙开口想要劝阻,兰隐对此很不高兴,玄耳比她还不高兴,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展开争辩,一时间,屋内乱作一团。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占据下风的常辛顿时松了口气,连忙整顿衣冠站到一旁,玄耳也消停下来,兰隐则若无其事端起茶杯,一脸平静地望向来人。 “娘子久等,老朽仔细问过了,两年前,三郎确实做过件荒唐事,不过那事也算阴差阳错,细究下来,也不能全怪三郎啊。” 孟弘光说着,转头瞪了眼孟高义,“你自己说!” 孟高义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吞吞吐吐地将事情一一道来。 两年前,孟高义看上了一名从外乡来的女子,那女子姓杜,长得十分美艳。 听坊间传言,她曾是名扬邛州的花魁娘子,后来从了良,隐姓埋名到此定居,可因她生得太美,令人过目不忘,日子久了,她的美名还是在伏县传扬开来。 她孤身一人到此,无依无靠,听说在此地有个相好的,但没人知道是谁,就相当于没有。 这对孟高义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喜讯,于是他带上家仆就去寻到杜云娘,一看之下果然貌美,他心中大喜,当即就要将人强抢回去。 谁料杜云娘是个烈性的,死活不肯从,见到那么多人也丝毫不惧,拎起一把菜刀就要和他们拼命。 孟高义害怕事情闹大,不敢太过强硬,只好悻悻离开。 但从那以后,他不时就会带人去找杜云娘,其间自然少不了言语调戏、动手动脚,可因杜云娘太过烈性,很长一段日子下来,他都没有得逞。 “三郎他行事荒唐,是老朽教导无方,不过老朽曾严令禁止过他,不许太过放肆,不许闹出人命来,三郎倒也乖巧,从未惹出过麻烦。” 兰隐似笑非笑,“所以,贵宅里真的有很多被强抢回来的民女?” 孟弘光还没说话,孟高义就不悦道:“本公子岂是那等目无法纪之人?本公子从不强抢民女,只是请各位小娘子同本公子玩乐一番,之后就会将她们放回去。” 孟弘光也连忙补救道:“老朽绝不会让三郎做出那等恶举,孟宅之中也绝对没有任何强抢来的民女,这一点还请娘子放心。” 兰隐笑道:“出事的又不是我,我自然放心。” 祖孙俩面色一僵,神色讪讪不敢再多言。 “后来呢?杜云娘出了什么事?” 孟高义只好将事情继续道来。 由于杜云娘不从,孟高义很是生气,于是,他决定给杜云娘一点教训。 他每天带着一群家仆跟在杜云娘后面,无论她走到哪里,去做什么,他们都围在旁边,这样一段时间下来,所有人看到杜云娘都退避三舍,就连话都不敢跟她说。 后来杜云娘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决定连夜离开伏县,可就在那天晚上,她出事了。 她活活撞死在桥上,血流得满地都是,那张美艳的脸上也全是划痕,看起来惨不忍睹。 一根发簪掉落在血泊里,是她平日常戴的发簪,除此之外,地上还有个装着细软的包裹,被血浸透了大半。 后来县衙来人,一番查探之后没在现场发现任何可疑痕迹,于是对外公布杜云娘是自尽身亡。 再后来,百姓们都传言那天晚上其实是杜云娘约了自己的相好打算私奔,谁料相好没来,于是被抛弃的她一时激愤,就划花自己的脸撞死在桥上。 又有人说其实那天晚上她的相好来了,但那相好不愿意同她私奔,她不甘心一直纠缠,最后那相好怒从心起,将她的脸划花后又残忍杀害,还伪造了现场,让官府都没能查出来。 第176章 金符 说到最后,孟高义委屈道:“本公子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本公子就是想教训一下她,谁知道就出了人命呢?” “她是死得很惨,但又不是本公子杀的,这总不能都算在本公子头上?若真是她回来闹事,那她可真够是非不分的——” 孟弘光抬手狠狠敲在他头上,“住嘴!死者为大,莫要对亡人出言不逊!” 教训完孟高义后,他又小心翼翼对兰隐道:“杜娘子的死虽不是三郎所为,但终归是因为他,杜娘子才会遭此横祸。依娘子看,这些怪事会不会是杜娘子冤魂不散,回来报仇了?” 兰隐还没说话,孟高义就不满道:“祖父,您这说的什么话?怎么就因为孙儿了?分明是她自己承受不住被抛弃的打击,悲愤之下才自尽的,又不是孙儿抛弃的她——嗷!!” 孟弘光脸色铁青,一掌狠狠拍他后脑勺上,“满口胡言乱语!平日对你的教导都吞狗肚子里去了?赶紧闭上你的狗嘴!” 此话一出,玄耳顿时不高兴了,“狗怎么你了?又骂狗,狗比你们这些——唔!”常辛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这才没让他继续骂下去。 见此,兰隐神色松缓下来,朝面露惊异的祖孙俩笑道:“家仆爱狗,听不得这种话,还望孟公见谅。” 孟弘光表示理解,又叹息道:“这事老朽也是第一次知道,若不是今日问起,老朽现在都还蒙在鼓里。依娘子看,此事该如何是好?” 说完见兰隐面露沉思,他又瞪了孟高义一眼,“都是这小子胡作非为,惹出此等祸事,还请娘子指条明路,他要如何做才能赎罪?只要不伤性命,无论怎样都行。” 孟高义听了又想反驳,但被孟弘光警告地盯着,一时间也没敢再多言。 兰隐道:“现在还不能确定孟宅之事就是杜娘子的冤魂所为,且不说这事都已经过去两年了,单说贵宅如今的情形,怨气聚戾化阴,可不是一个冤魂能做到的,此事还得再细查。” 说着,她又问道:“杜娘子撞死的是哪座桥?” 孟高义有气无力道:“就是城南的仇郎桥。” 兰隐有些惊讶,“竟是那座桥?”常辛也很吃惊。 仇郎桥在伏县很有名,它还有个名字叫双抛桥,据说以前桥上曾有一对有情人跳河自尽,后来,这座桥就变成了考验真情的地方。 若是两人真心相爱,从桥上走过后就能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可若是心不诚,辜负真心的那方定会受到惩罚,惨死在仇郎桥上。 “按照传说,死的人不应该是那个相好的吗?怎么会是杜云娘?”玄耳表示不解。 兰隐回忆了下,“两年前……那时候我们就在这里,玄耳,这事你听说过吗?” 玄耳摇头,“主人你知道的,玄耳平时不爱跟人玩,这些事情玄耳也无从知晓。” 兰隐叹了口气,“还是回去问问花花。” 孟弘光发愁地问道:“娘子方才也看到了那屋中之景,实在是令人忧心,不知娘子可有什么好办法?” 兰隐笑道:“办法自然是有的,我这有一道灵符,孟公拿去贴在门上,可保屋中阴气不再外溢,这样一来,除了那间屋子,孟宅中再不会有怪事发生,只要在牌位彻底碎裂前找到阴气源头,事情也就解决了。” 孟弘光顿时大喜,可还没等他道谢,兰隐就笑盈盈道:“这符得来不易,十分金贵,本来要卖千两银的,看在孟公的面子上,我给您打个折,五十两金,如何?” 孟弘光神色一僵,嘴唇开开合合,半晌没说出话来。 孟高义惊叫出声,神色十分不满,“什么金贵的符要卖五十两金?你当我孟家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兰隐斜睨向他,笑意不变,“孟公子也可以不买。方才从门外一路行来,我观这宅内已有不少驱邪之物,虽然效用不大,如今孟宅中人还能时常遇到些怪事,但总算不再白日见鬼那么吓人。” “孟公子回头吩咐下去,让大家都再忍忍,等我查清真相将事情解决,日子也就能安宁了。” 孟高义还想再辩,孟弘光已经咬牙道:“行,只要能保家宅安宁,五十两金也算不得什么。” 他吩咐下人去账房取来金锭,兰隐从袖中摸出道符递给他。 孟弘光拿着那道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符,神色有些狐疑,“娘子确定这符能保孟宅平安?” 兰隐肯定道:“自然,只是孟公得吩咐下去,从今日起,那间屋子不能再进人,只需每日在门外查看屋中情形,若有异常,需得立即派人告知于我。” 孟弘光一一应下,兰隐又道:“明日我会到孟家祖宅去,孟公可有闲暇同行?” 孟弘光有些犹豫,“这……不瞒娘子,明日老朽还有些要事处理,怕是无法同行,不过老朽会让人吩咐下去,让留守祖宅的下人好生招待,绝不会怠慢娘子。” 兰隐笑道:“无妨,既然孟公不能同行,那孟公子应该无事?” 孟高义一个激灵,刚要张口拒绝,孟弘光已经替他答道:“他无事,明日就让他随娘子同往。三郎,你要谨言慎行,切不可怠慢贵客。” 孟高义满脸不服,又不敢反抗,只好含糊应下。 事情了解得差不多,兰隐也就带着常辛和玄耳告辞离开。 三人回到隐古时正好是午饭时间,花花不知从哪里回来,甩着尾巴,看起来心情很好。 见到几人,他笑着打招呼,“大仙,你们这是从哪里回来啊?”常辛答了话,兰隐又邀请他一起吃午饭,“等吃完饭后,有些事情我想问问你。” 花花自然高兴地应下了。 这天的午饭是蒸肉、生羊脍和蒸藕,主食是汤饼,除此之外,阿淮还正巧烤了条大鲫鱼。 花花化作人形,与三人一起坐下吃午饭。 他胃口很好,一个人啃掉大半条烤鱼,吃得眼睛都眯起,看起来十分满足。 几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起孟家的事来。 第177章 胖达 在听到兰隐的问话后,花花想了想,“这件事我倒还有印象,出事那天我和小伙伴们还去凑热闹了,当时那桥上到处都是血迹,看着吓猫得很呢。” 兰隐问道:“那你们可曾在附近察觉到什么异常?” 花花想了想,然后摇头,“大仙您也知道,这城中有不少妖鬼,气息混杂,我们实在分不清。” “那你再仔细说说尸体当时的模样。” 花花又想了想,迟疑道:“那时候官府的人已经把桥围了,我们也只能远远地看一眼,那尸体虽然死得惨了些,但看着并无太大异常。” 兰隐有些失望,谁料花花想想后又说道:“对了,那天桥上鬼气好像特别重,比平时重很多。” 常辛回忆了下,他之前曾路过仇郎桥,那桥确实有些阴森,但许是平日过往人多,阳气很足,白天看着也就没那么恐怖。 兰隐来了兴致,追问道:“那依你们看,她的死像是妖鬼所为吗?” 花花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不过从桥上的血迹来看,她确实是撞死的。” 兰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话。 吃完饭后,花花正要离开,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对了大仙,您让我们盯着的那户人家,昨天那个男人说要休妻,女人不同意,老妇人就骂她,说由不得她不同意,女人威胁他们,说敢休妻就半夜把他们全砍死,老妇人被吓住了,男人也有点害怕,但还是不肯改主意。” “他们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又打起来了,动静闹得很大,最后是街坊邻居看不下去,接连上门才给劝住的。” “我看那男人看女人的眼神不太对,透着凶狠,我觉得那男人可能起了杀心,大仙,您看这事怎么办?” 兰隐问道:“现在是谁在盯着他家?” 花花回道:“是胖达,她就住在附近,比较方便,阿大阿二没事也会过去。” “你让他们盯紧就好,那位周娘子既不是人,即便朱勇起了杀心,想来也奈何不得她。” 花花离开后,兰隐打算回房休息,“你们也回去休息,下午一起去仇郎桥看看。” 仇郎桥是座古桥,历史悠久,据说从前朝时就在那了,伏县还是村镇的时候,这座桥就一直是当地百姓往来的必经之路,后来又变成连通城南和城西的必经之桥。 随着伏县日渐繁华,为行路方便,官府填埋掉部分河道,扩出数条道路,桥上往来的人才少了些。 但一来当地百姓对仇郎的信仰极深,二来比起其他道路,经由仇郎桥的路更为方便快捷,也因此,尽管桥上发生过命案,事后不少百姓还是会从那条道走,只夜晚时为图安心,才可能会绕路。 几人抵达仇郎桥时是下午,桥上人来人往,看起来还挺热闹。 兰隐手搭凉棚,远远望着那座古桥,“似乎没什么鬼气。” 常辛也在看那座桥,今日的桥看起来同他往日所见不太一样,普普通通,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甚至没了之前的阴森感。 他觉得很惊奇,“确实如此。真奇怪,难道有人给这座桥超度过了?” 兰隐笑道:“也可能这里的鬼气全都跑到孟家去了,不过为什么会选中他家呢?” 玄耳闻言撇嘴道:“去他家也是应当的,我看那祖孙俩都不是好人,老的骂狗,小的觊觎主人,对主人不敬,活该他们招鬼。” 常辛和兰隐对视一眼,两两无言。 他们站在远处看了半天,实在没看出什么名堂,就打算过去亲自走走看。 几人才刚走出一段距离,路边一只猫就看到了他们,并迅速朝他们飞奔过来。 “您就是隐古的大仙?我听花花提起过,还看过您的小像,应该没有认错。” 几人停下脚步,三脸茫然地看向那只黑白猫。 “你是?”兰隐问道。 黑白猫很兴奋,“大仙,我叫胖达,住在长风巷,我听花花提起过您很多次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呢。” 此话一出,三人顿时惊讶,关注点却各不相同。 常辛惊讶她的身份,“你就是胖达?” 玄耳惊讶她圆滚滚的体型,“你平时一定吃得很好?” 兰隐惊讶的点格外偏离,“你在哪里看到我的小像?花花平时怎么跟你提我的?” 胖达张了张嘴,有些茫然,“啊,这么多问题……让我想想。”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后,认真地一个一个回答。 “我就是胖达。” “我平时吃得还行,主人对我挺好的,经常给我喂肉和鱼吃,还给我吃蔬菜和水果,不过我不爱吃蔬菜,水果倒是吃一些。” “花花怕我们不认识人,不小心冲撞到大仙您,所以画了很多您的小像分给我们看,不过他手艺不好,画得……让猫不敢细说。” “我能认出您,是因为那小像额间有道竖纹,您也有,而且您还带着——这位是玄耳大仙?花花说他是白头发,很好认,我在旁边比对了好半天,确认是您才敢过来的。” “花花平时经常跟我们夸赞您,说您十分和善,没有架子,平易近猫,还经常在我们面前炫耀他捷足先登,抓住机会入了您的眼,将他自己夸得独一无二,似乎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猫。” “不过他也偷偷跟我们抱怨过您,说您的坏话。” 兰隐听到这里顿时双眸微眯,“说什么坏话?” 胖达想了想,“他说您嫌他唱曲难听,让他以后别唱了,这让他很受打击,他觉得您小看他,心里很不服气。” “为了让您刮目相看,他还偷偷练过唱曲,不过后来验收成果的时候,他对着我们唱自己编的《猫猫歌》,还没唱到一半,大家就都找借口跑了,他一条鱼干都没收到,觉得很丢脸,所以就没去您面前卖弄。” 听完后的三人:…… 沉默片刻后,兰隐又问道:“小像你带了吗?给我看看。” 胖达摇摇头,又朝四周看去,不知看到了什么,她忽然眼睛一亮道:“大仙您等等!” 第178章 梦梦的消息 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她跑到远处一只橘猫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橘猫朝这边看过来,然后回了她几句什么,接着橘猫跑走,没过多久,又叼着什么东西跑回来,最后两只猫一起朝他们走来。 橘猫走到近前,将嘴里的东西放下,十分乖巧地向他们打招呼,“大仙安好,玄耳大仙安好,常公子安好,我叫梦梦,住在城南王林巷。” 常辛惊讶,“你就是梦梦?”这就是花花特意向他讨要荷花,要去送礼的那只猫? 梦梦乖巧道:“是的常公子,花花说那朵荷花是你给的,谢谢你。” 常辛有些不好意思,“花是兰隐和阿淮姑娘送的,我只是代为拿出去,不敢居功……” 兰隐看向被梦梦放到地上的东西,是块挺薄的石头,上面有很多划痕,应该是猫抓的,勉强能认出是名只有上半身的女子。 女子的眼睛是两个大小深浅均不一的圆坑,鼻子是一长一短两条竖线,嘴唇和眉毛都是歪歪扭扭的弧线,头发是一大个扭曲的圆,上面坠了些乱七八糟的线条,似乎是头饰,只有眉心的竖纹划得较好,同实物能有四五分相像。 兰隐看着这幅小像,脸色黑了又青,常辛站得离她近,甚至能隐隐听到咬牙的声音。 “这就是花花做的小像?我的小像??” 胖达和梦梦见她脸色不好,对视一眼后齐齐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玄耳看完小像后很生气,“花花也太笨了,怎么能把主人画得这么丑?下次见他,我一定要揍他一顿,给主人出气!” 兰隐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冷静下来。她冷笑一声,将石头捡起来收入袖中,“这幅小像就先给我,既是特意画的,我自该拿回去,好好欣赏一番,如此才不会辜负花花的苦心。” 听到这话,常辛不禁替花花捏了把汗。 “对了,你不是应该在长风巷吗?怎么会在这里?” 平复心情后,兰隐才朝胖达问道。 至于梦梦,她就住在城南,出现在此处也很正常。 胖达听后呆了片刻,突然惊叫道:“坏了!”她急忙转头朝桥上望去,张望许久后才丧气道:“完了,跟丢了。” 兰隐问她:“什么跟丢了?”她解释道:“今日那位周娘子出门了,我是一路跟着她过来的。刚才看到大仙太激动,我就把这事给忘了。” 兰隐有些惊讶,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她为何来城南?” 胖达回道:“不知道呢。她这段日子都在和那个姓刘的老妇人吵架打架,今天老妇人出门去了不在家,她就朝这边来了。” 兰隐思索片刻后道:“你先去,找找她去了哪里,能跟上最好,若真丢了也无事,她应该会回去的。” 胖达应下后就离开寻找周娘子去了,只剩下梦梦依然乖巧地坐在原地抬头看着他们。 “大仙,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梦梦问道。 兰隐看向常辛,于是,常辛将他们来此的目的对梦梦说了一遍。 梦梦听完后歪头道:“这件事我知道呀,那个死在桥上的女人,她好像很可怜,大家都不喜欢她,男人们背地里说她搔首弄姿勾引人,女人们私底下议论她人尽可夫万人压,我听人类的意思,这些都是很不好的话。” “最开始那些人还会当着她面说,但每次她都会很生气,拿起手头的东西就要和那些人拼命,次数多了,他们也不敢再当面说了,都是背地里偷偷议论。” 几人听完后都很感叹,原来杜云娘生前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那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兰隐问道。 梦梦摇头,“这个我不清楚,不过她死前一直被一群人跟着,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那段时间,议论她的人特别多,都说她青天白日不害臊,还有一些很不好的话,我就不说出来脏大仙的耳朵啦。” “那些人就只是跟随?有没有做其他事情?” 梦梦想了想,有些迟疑,“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太清了,而且我就看到过几次,那几次他们好像也没做什么,就跟着。” “噢对了,那些人也会当着她面说些不好的话,她很生气,但是没有像以前那样拼命,就一直隐忍着。” 兰隐又问道:“你知道她生前住哪里吗?” 梦梦答道:“她住在安和巷,是租的院子,不过现在那院子里早就住进其他人了。” 兰隐点点头,“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关于她的事情吗?” 梦梦仔细回想片刻后答道:“有一件。我记得那时候有个人经常在她住的院子附近转悠,我看到过好几次。” 兰隐顿时来了精神,“什么人?” “应该就是那些经常跟着她的人其中一个,我认得他的衣裳,但是没记住他长什么模样。” 兰隐又问了些有的没的,有的梦梦答了,有的她也摇头表示不知道。 最后事情问得差不多了,眼看天色不早,兰隐打算过去走一遍仇郎桥就回隐古。 临走前,她在路边买了一包肉饼,分给梦梦两个表示感谢,梦梦很开心,道过谢后就叼着肉饼离开了。 兰隐三人去仇郎桥上走过一遍,并没什么发现,只好打道回府。 吃过晚饭后,兰隐叫住常辛。 她回房写下一封书信,让常辛送到县令府交给吴娘子。 常辛好奇问她信里写了什么,她笑道:“既是人命案,县衙定有卷宗,我们好歹有些关系,总要问问能不能用上。” 常辛这才明白,于是趁着天色尚早将书信送到了县令府。 第二天是约好要去孟家祖宅的日子,一大早常辛就被粗暴的敲门声惊醒。 他睡眼朦胧地打开门,就见门外是孟家的家仆,而孟高义正被另一名家仆扶着,没骨头似的靠在门边,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天都亮了,赶紧起来出发!” 常辛抬头看了眼蒙蒙的天色,心里那股怒火止不住往上冒。 第179章 命理之事 还没等他发作,旁边被吵醒的玄耳也骂骂咧咧出来了,“要死啊!大清早吵什么吵?咦?又是你这恶贼!” 孟高义也很生气,“本公子好心来叫你们起床,你这恶奴怎么老骂人?” 玄耳自然不服,于是继续骂他,就这样你来我往,眼看两人吵着吵着就要打起来,常辛连忙制止,“孟公子来者是客,先进来坐,眼下时辰有些早,兰……主家还没起身呢。” 两人听到兰隐的名字,顿时清醒不少,玄耳没敢继续闹,孟高义则眼睛一亮道:“无妨无妨,本公子可以等。” 说着,他十分自觉地吩咐其他家奴留在外面,只带了一人同行。 常辛将他迎到会客厅,也懒得上茶,就枯站在一旁昏昏欲睡地点头。 玄耳不乐意作陪,进门后就自己回房睡觉去了。 孟高义坐着无趣,于是起身参观起屋内来。 隐古的会客厅布置简约,一桌二椅,两旁屏风隔出三个空间,左边放着些古玩玉饰、符箓法器之类的杂物,有时候兰隐会从里面取东西给来客。 右边则是给客人休息的地方,里面放着一张黄花梨木软榻,并一些相配的家具和摆件。 孟高义先是进了左边,对着一堆东西左看右看,看得兴起时还想动手翻,常辛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上前制止他。 由于被常辛打过,他有些害怕,所以也没敢再继续上手,转而走进右边。 看到里面有床榻,他顿时眼睛一亮,毫不客气就躺了上去,还对常辛招呼道:“本公子休息片刻,兰娘子若是起身了,你再来叫醒本公子。” 说完后,他将身一翻面朝里侧,很快就传来阵阵鼾声。 常辛瞪着在榻上安然入睡的孟高义,那股火气又盛了几分,但孟高义是客人,他不好动手,只能强压着怒气走到外面坐下。 那名家仆见后有些害怕,他眼珠一转,也往里间去了,徒留常辛一人坐在外面昏昏欲睡。 这天兰隐起得还算早,她似是察觉到厅内有人,洗漱收拾完后就来到前院。 她才刚问了常辛两句,孟高义就被惊醒,一边整顿衣裳一边匆匆走出来,笑眯眯朝兰隐道:“娘子醒了?昨夜睡得可还好?可有梦到本公子的翩翩风姿?” 兰隐面露不悦,但仍是笑道:“睡得很好,确实也做了个美梦,梦里见到孟公子横死在仇郎桥上,衣裳被鲜血浸透,张开摊在桥上,像一朵鲜艳盛开的花,那场景着实凄艳迷人,真希望能亲眼再见一次。” 说着,她就目光诡异地上下将孟高义打量了一番,直看得他笑容僵住浑身一抖,几番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讪讪道:“既然娘子醒了,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前往祖宅。” 说完也不待兰隐回应,他转身就迅速往外走去,急匆匆的模样活像是在被鬼追。 兰隐神色恢复平静,轻轻冷哼了一声。 “对了,昨日梦梦说曾在杜云娘所住的院子周围看到过孟宅家仆的身影……”兰隐说着,若有所思地往外走去,常辛连忙举步跟上。 孟高义是乘马车来的,按照他的设想,去孟家祖宅这一路自然是他和兰隐坐在车里,常辛和玄耳跟在旁边走。 但玄耳对他严防死守,生怕他对兰隐不敬,才刚看到孟家马车,还没等孟高义开口,他就已经一溜烟钻了进去,还转头招呼兰隐,“主人,你快上来。” 兰隐面色自若地走上去,又招呼常辛,“你也上来,我有些事要嘱咐你。” 于是很快,三人就先后登上马车,徒留孟高义站在原地,神色呆滞地看着车身。 “你们……” “啊,孟公子。”兰隐探出个头笑道:“马车太小,坐不下那么多人,恐怕要辛苦你走一段了。” 孟高义神色一变就想发怒,可对上兰隐的笑脸后,不知为何心里怒气慢慢就消散了,他怔怔点头,“好,好……那本公子走一段。” 兰隐满意地缩回头去,而孟高义当真乖乖跟在车边,直走出好长一段路才反应过来。 他看着行进的马车在心里暗骂,但又不敢发作出来,一路憋屈。 孟家祖宅位于城南,看起来十分古旧,宅中只有零星几个负责洒扫护院的家仆,这让偌大的宅子显得有些阴森。 兰隐没有废话,直接让孟高义带她到祠堂去看看。 路上常辛观察孟宅,发现这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他看不到任何鬼气或是妖气,但身处宅中,让他觉得十分压抑,仿佛胸口堵了块大石,闷闷地喘不过气来。 常辛看看走在前面的孟高义,偷偷向兰隐诉说自己的感受,兰隐沉吟道:“确实,这里有些奇怪,但哪里奇怪,我又说不上来。” 玄耳插话道:“是不是风水有问题啊?我看人类觉得哪里不对劲的时候,经常说风水不好。” 兰隐叹气道:“你们人类的奇诡玄学太多,有时候真是让人头疼。” 常辛“唔”了一声,“确实,我以前还想过学些道术,这样遇到妖鬼就不会毫无反抗之力了,但一直没有门路。” 兰隐笑道:“你还是别想这种好事了,你就没有修炼的缘分,就算你当时跟着江鹤道长回去,也只能在道观里做个洒扫童子,当不了小道士。” 常辛如遭雷劈,愣愣问道:“为什么?” “命理之事,万分玄妙,各种因由环环相扣,就连天廷的司命也都是遵循天道行事,我又哪能说得清楚?” 说完见常辛耷拉着脑袋十分沮丧,兰隐安慰道:“你也不必太丧气,这辈子不行,下辈子说不定就可以了,看在主仆一场,到时候我会替你看看,你到底能不能修炼。” 常辛竖起耳朵,“看完之后呢?你会给我找个好师父吗?” 兰隐目视前方,随口笑道:“看完之后,我就知道你能不能修炼了。” …… “就没了?” “还能有什么?” 常辛大受打击,之后一路都唉声叹气。 第180章 仇郎 最后玄耳看不下去了,安慰他道:“你别担心,到时候我会偷偷照顾一下你的。” 常辛再次竖起耳朵,“怎么照顾?你会给我护身符保佑我平安吗?” 玄耳挠头,“那玩意只有主人会画,我不会啊,不过我可以给你送点骨头和玩具,你吃点骨头,玩一玩,就会很开心了。” 常辛:……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孟家祠堂。 牌位被迁走后,这里并没有恢复平静,而是变成了蛇虫鼠蚁的栖息地。 家仆迅速将门打开,不敢多停留一刻。大开的门内,可以看到无数晃动的影子,地面窜过老鼠,桌上爬满虫蚁,梁上缠绕毒蛇,一眼望去令人头皮发麻。 常辛只看过一眼就别开眼睛,孟高义更是从一开始就没敢往里看,只有玄耳非常兴奋,眼看就打算冲进去,还好兰隐一把扯住了他。 “这里面先前就只供奉了孟家的先祖吗?”兰隐忽然问道。 常辛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祠堂里除了先祖,还能供奉谁?谁知孟高义竟真不情不愿地答道:“除了先祖,还供奉有仇郎牌位。” 兰隐惊讶道:“就是仇郎桥的仇郎?” 孟高义点头道:“对啊,县里很多人家都供有他的牌位啊,他生前没有子嗣,百姓们为了感念他的恩德,所以自发将他的牌位当作先祖供在家里,这没什么奇怪的。” 想想后他又补充道:“这事应该和他的牌位没关系,这么多供奉的,怎么可能就本公子家里出问题?” 兰隐又多看了几眼祠堂内的情况,忽然道:“我记得那天在孟宅看到的牌位里没有仇郎。” 孟高义叹了口气,“他的牌位之前在这就裂掉了,这些日子祖父正让人重新赶制,还没做出来呢。” “哦?”兰隐有些惊讶,“就他一个人的碎了?” 孟高义老实应道:“是啊,这里刚开始出现这些秽物的那天就碎了,其他先祖的牌位就只是有裂缝。” “碎片还在吗?” “没了,祖父说牌位碎裂不是好兆头,所以连夜让人烧掉了。” 兰隐扶额,有些头痛,“不看了,饿得头晕,有早饭吗?” 常辛:…… 孟高义愣了下,“早饭?噢噢,有的,本公子这就带娘子去用饭。” 和新宅的早饭比起来,祖宅这边简单很多,只有馎饦和蒸饼,而且味道也一般。 兰隐尝了几口馎饦,似乎不太爱吃,不一会就放下碗勺,拿起一个蒸饼掰成小块慢慢吃起来。 常辛本想问问兰隐知不知道仇郎的故事,他来这里不到一年,只听百姓提起过仇郎在当地很有名气,但并不清楚具体细节。 可他才刚开口问了一句,孟高义就瞪着他道:“食不言寝不语,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仆人上桌就算了,话还多,老老实实吃你!” 常辛被噎住了,有心想反驳,又怕丢兰隐的脸面,于是只好埋头不语。 兰隐咽下最后一口饼,笑道:“看不出来,孟公子还很懂礼。” 孟高义骄傲道:“自然,本公子向来是最知礼的,岂是一个仆人能比?” 兰隐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确实比不得,我这仆人笨拙得很,都不知道该怎么有礼地从街上把娘子请回去,孟公子是最知礼的,想来经验丰富,不如传授一二?” 孟高义愣了下,随即恼羞成怒,可还没等他开口,兰隐又问道:“听说孟公子当初为了将杜娘子请回去,时常会派人到那附近盯着,不知孟公子可还记得那个人是谁?” 此话一出,孟高义顿时神色古怪起来,“娘子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本公子请人向来都是当面请,从来不做这等偷偷摸摸之事。” “哦?”听到这话,三人都很惊讶,就连常辛都从碗里抬起头来看向他。 “你们这么看着本公子作甚?难道怀疑本公子在撒谎?”孟高义有些生气。 兰隐笑问道:“孟公子确定没派人去过?还是过去太久,公子记不清了?” 孟高义生气道:“本公子记性很好,绝对不会记错,本公子真的没有派过人去盯她!” 三人齐齐陷入沉思,许久没有说话。 孟高义还在生气,“娘子快告诉本公子,到底是谁在背后编排这些瞎话?本公子一定要派人把他狠狠揍一顿出气!” 兰隐回过神来,含糊笑道:“路边偶然听到的,记不清了。” “对了孟公子,你身边的家奴还是两年前那些吗?” 孟高义想了想,“有几个被祖父盛怒之下发卖了。” “说到这个本公子就来气,那次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本公子才刚请到一位貌美的小娘子,祖父就带着人杀过来,见到本公子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巴掌,本公子都还没反应过来,那次跟着出门的几个人就被祖父带走了。” 说到最后,他下意识捂住脸吸了口凉气,“祖父那巴掌真狠,本公子到现在都还记得那种痛……” 玄耳没忍住笑出声来,被他狠狠瞪了一眼。 兰隐问道:“那剩下几个家奴,我能见见吗?” 孟高义回过神来,闻言立刻腆着脸笑道:“娘子想见自然随时都可以,若是娘子愿意,今后他们也能成为娘子的家仆。” 兰隐笑意渐冷,“这就不必了,孟公子的家仆长得太丑,入不了我的眼。” 常辛也没忍住,笑出声来。 孟高义还想再辩驳,但对上兰隐的目光后不自觉熄了气焰,他想起先前几次教训,心里有些害怕,只好强撑着起身往外走去,“本公子现在就派人去将他们叫过来。” 说罢他匆匆离开,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玄耳哼道:“胆小鬼,就这样也敢觊觎主人?”兰隐斜了他一眼,他顿时神色一凛,不敢再说话。 吃完早饭后,兰隐又到祠堂转了几圈,她似乎很苦恼,思索许久后才将玄耳叫到一旁,低声朝他交待了几句什么。 没过多久,玄耳就趁人不备变回原形,偷偷溜进祠堂内。 第181章 朱家 他踩在蛇虫鼠蚁间,那些东西想往他身上爬,他完全不惧,亮出利爪一爪一堆,踩的踩抓的抓,如此一番操作下来,身边顿时多出一小片尸体。 他踩着尸体行走在蛇虫鼠蚁间,这里闻闻那里嗅嗅,看得常辛头皮发麻,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不知看了多久,他才偷偷出来,避到僻静处恢复人形。 趁着孟高义不注意,他低声对兰隐说了几句什么,兰隐点点头,也没再多言。 下午,之前身处新宅的两个家仆总算赶到,孟高义又从早上带的家仆里叫出两个,一共四个人齐齐站在兰隐面前。 “兰娘子,这些就是从两年前就一直跟着本公子到现在的家仆。”孟高义说着,似乎很骄傲。 兰隐将几名家仆仔细看了一遍,突然问孟高义道:“你们孟家家仆的衣裳,在这县中还有一样的吗?” 孟高义愣了下,“没有?这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家仆衣裳样式都不一样的,兰娘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兰隐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问道:“他们之中,谁对杜娘子的行踪最为了解?” 孟高义愣了下,“这还需要了解吗?杜云娘住在安和巷,本公子每天早起带人在附近守着,就能等到她出门了。” 兰隐神色古怪,“你……每天都亲自去守?”孟高义理所当然道:“对啊,想请小娘子一同游玩,自然要有诚意。” “本公子很有诚意的,她想早起避开本公子,本公子就比她起得更早,最早的一次寅时就去了,可给本公子困惨了。” …… 兰隐扶额,一时竟无言以对。 缓了一会儿,她又问了几个问题,但几名家仆不是推说时间太久记不清,就是推说没有出门不知道。 兰隐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就打算先回城西。 孟高义有些着急,“你不帮忙把这些秽物清理掉吗?”兰隐微笑,“此事实在难办,耗时耗力不说,还可能会得罪这些东西,若是一不小心被他们找上门去报复,那可就难办了。” 孟高义茫然,“所以?” “所以,这事很难办。” 孟高义看看祠堂方向又看看她,迟疑道:“……五十两金?” 兰隐笑盈盈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宅子,是孟家祖宅,那也不是普通地方,是孟家祠堂——” 孟高义咬咬牙,“一百金!你不能再加价了,这是祖父能给的最高价钱了!” 兰隐从善如流,“瞧孟公子说的,我向来心善,最爱扶危济困,孟公既如此盛情非要赠我一百酬金,我自然却之不恭。孟公子放心,我这就去将此事解决。” 说完后,她让家仆准备了毛笔朱砂,带上这两样东西再次前往祠堂。 她在门上画好两道符,又让孟家的人退出去,说要做法。 孟高义带着家仆离开后,她让常辛守在门前,玄耳则变回猫形跳进去,将房梁上的毒蛇全都抓下来,在地上和老鼠虫蚁团在一起蠕动爬行,看得人汗毛倒竖。 兰隐掠至屋内,又在房梁上画了几道符,然后徒手捏诀,火光乍现,无风自起,很快就避开房屋将所有蛇虫鼠蚁烧尽。 她站在门口看着,直到火光熄灭,又布下一个结界,这才让常辛将人叫进来。 常辛一个转身的功夫,再进来时,她已是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不止常辛,连孟家众人都吓了一大跳,孟高义连忙上前关切询问,“兰娘子,你这是……?” 兰隐摆摆手,虚弱道:“太难了,解决此事耗费了我大量的气力,我现在要回去休息,孟公子,请你把酬金结了,再将来时的马车让给我,我实在撑不住了。” 孟高义眼珠一转,还想留她在此住下,但见玄耳和常辛一起瞪着他,他心中害怕,也没敢再多言,垂头丧气地让人备马车去了。 “今日来得匆忙,没有带钱,下午本公子就让人将酬金给娘子送过去。” 几人乘上马车离开后,兰隐瞬间恢复如常,她对常辛道:“先别回去,就在附近转转,看能不能遇到梦梦。” 玄耳也坐到外面,和他一起找猫,没过多久他们就在街边发现了梦梦的身影。 兰隐走上前去,向她询问看到家仆的时间,梦梦想了想,“好像都是在傍晚。” 刚才兰隐问过孟高义,由于早上起得太早,他一般跟到午饭后就累了,回去一觉睡到晚饭时辰,第二天再早起,也就是说,他傍晚时是不在的。 兰隐了然,向她道过谢后才带着两人回隐古。 下午,孟宅的家仆将酬金送到隐古,县令府的仆人也送来回信,说这事有些难办,还需要几日,兰隐看过后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晚饭时,常辛想起之前的疑惑,于是向兰隐和玄耳问起仇郎的事,可两人均表示不清楚。 “我平日很少出门,又哪里去知道这些事情?” “我都和妖灵玩,又不和人玩,当然不知道啊。” 兰隐想了想,“明日,我们兵分两路,我和常辛在县里四处转转打听一下,玄耳去问问附近妖灵。” 晚饭后不久,花花突然来送信,语气满是激动,“大仙,动手了!刚才已经动手了!” 先前花花就说朱勇被刺激狠了,对周娘子起了杀心,没想到才过去短短一天他就下定了决心。 “我见那男人偷偷在晚饭里加了东西,女人也吃下去了,我怕耽误事,就赶紧来告诉大仙了!” 兰隐一听顿时有了兴致,“走,去看看。” 长风巷和永安巷隔得不远,几人很快来到传闻中的朱家。 他们到时胖达还蹲在墙上,看到他们,胖达有些不好意思,“大仙,你们来了啊?对不起,我昨天后来没有找到这个女人,就没好意思告诉您。” 兰隐笑着安慰了她,又问:“现在情况如何了?” 胖达歪头朝里面看了眼,“他们还没睡下呢,我瞧着那女人也没什么异常状况——哎呀!出事了出事了!” 第182章 杀妻 朱家院子里。 本来还在灶房收拾的周娘子身体突然软倒下去,她手中的碗碟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音惊动了屋内的母子二人,他们快步出来,见到灶房中的情形后神色各异,刘氏满脸复杂,朱勇则轻轻松了口气。 “娘,您把这里收拾一下,等再晚点,我们就动手。” 说着,他上前将周氏拖到一旁,刘氏也反应过来,连忙收拾起地上的碎片来。 忙活得差不多后,他们就搬了凳子坐在院中,偶尔看一眼灶房内的周娘子,大部分时候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兰隐三人趴在房顶上望着院中的情形,见母子俩没了动静,他们也只能跟着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逐渐寂静,巷子里的灯火也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朱家院中这一盏。 朱勇终于站起身来,他揉了揉发麻的手和腿,低声对刘氏道:“娘,时候差不多了。” 说着,他走进灶房,似是想要将周娘子扛起来,但不知为何,他使了半天劲都没办法做到。 “怎么这么沉?”他皱眉望着周娘子,又尝试了许久,无论是扛还是抱都没能成功,最后索性双手穿过她的腋下直接将她往外拖。 他平日老实木讷的脸上,此刻满是狠色。 刘氏跟在旁边,满脸害怕的问他:“儿啊,这样真的能行吗?不会被官府查出来?” 朱勇狠声道:“管不了那么多了,难道就这样看着她继续闹下去?我受够了,娘,我真的受够了!就算要进大牢,我也要先送她上路!” 刘氏咬咬牙,也上前搭手,将昏迷不醒的周娘子往井口拖。 一边拖,朱勇一边交待她:“娘,您记住了,周氏是自己失足掉进井里的,回头衙门的人问起来,您就咬死了这样说,绝对不能露半点口风!” 刘氏神情怔怔的,就在周娘子即将被丢进井里时,她突然一把扯住朱勇的胳膊,哀求道:“儿啊,要不算了,这要是被查出来,你这辈子就完了啊!娘就你这一根独苗,要不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来不及了!”朱勇突然暴怒,一把拂开刘氏的手,“都已经到这一步了,若是现在不动手,等回头她醒过来定会察觉出不对劲,到时她跑去报官,儿一样要进大牢!还不如现在就把她丢进去,造成失足溺水的假象,说不定还能蒙混过关。” “再说了,娘啊,事情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办法?要是有,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们早就想出来了!娘,我意已决,您别再说了!” 说着,他不再犹豫,将周娘子往井里一扔,然后开始清理地上的拖行痕迹。 刘氏见事情已经无可挽回,索性咬咬牙帮着儿子清理起来。 房顶上的常辛见了有些着急,低声问兰隐:“我们不去救人吗?” 兰隐看着恢复平静的井口,神色古井无波,“不必了,周娘子早就死了。” 此话一出,常辛顿时惊讶,“什么?!”玄耳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小点声,别被发现了。” 他连忙压低声音,“什么叫早就死了?” 兰隐道:“她身上带着尸气,那是死人才会有的,她身上这个亡魂,恐怕是死后才占据她肉身的。” 常辛听了怔住,心里有些难受。 兰隐淡淡道:“再看看,总觉得还会再生变故。” 玄耳嗤笑道:“这母子俩真是蠢到家了,要制造失足落水的假象肯定得把人活着扔进去啊,不然没有挣扎痕迹,怎么能像是不小心落水?” 此话一出,常辛和兰隐都看向了他。 他顿了顿,莫名道:“你们看着我干嘛?我说错了吗?” 兰隐收回视线,常辛别过头去,花花和胖达默默蹲远了些,大家都默契的没说话。 玄耳急了,正想再说些什么,忽闻一道微弱地求救声从井里传来,“救命!唔——救命啊!郎君,娘,救救我!” 这声音虽不大,但足够让院中的母子俩听清,一时间,他们都停下手中动作,神色各异地盯着井口。 里面的呼救声还在继续,女子慌乱哭泣着,不住地哀求他们,“郎君,求求你救我上去,我不想死!娘!救救我!我再也不敢偷吃了!救救我啊,娘!” 刘氏闻言脸色遽变,慌乱地往后退去,朱勇倒是胆大,端了灯小心翼翼地上前,探头朝井里看。 周娘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此时正在水里剧烈地扑腾着,见到朱勇出现,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出现一丝希望,拼命朝他呼救,“郎君!救我!救救我!水里好冷,我好害怕,郎君!” 朱勇愣了下,随即脸上现出一抹凶色,他不进反退,重新将灯放回去,为了防止周娘子的呼救声太大惊动街坊,他还从院子角落搬来一块大石头盖在井上。 不知过了多久,井里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直至再无声响。 他搬开石头,端着灯往里看去,陡然撞上一双充满不甘和怨恨的眼睛,那双眼睛瞪得很大,嵌在惨白的脸上,正死死盯着他。 他心里一惊,端着油灯的手微微颤抖,但很快又镇静下来。 他后退几步,朝一直紧张望着他举动的刘氏平静道:“娘,她已经死了。” 刘氏闻言,脸色倏然白下来,“儿啊,娘好怕……” 朱勇安慰道:“您别害怕,万事有儿在呢,您只要记住,回头无论谁问起,都一口咬定是她自己失足掉进去的,我们都已经睡下了,没人听见她的呼救声。” 说罢见刘氏神情恍惚,满脸呆滞,他忍不住上前抓住刘氏的肩膀强迫她回神,“娘,您记住了吗?” 看到儿子脸上的狠色,刘氏下意识抖了抖,颤着声音道:“记……记住了。” 朱勇这才放开她,继续检查屋内院中残留的痕迹,再一一抹平。 就这样忙活许久,他终于长舒一口气,满脸疲惫地对刘氏道:“娘,您回去睡,睡一觉醒来,一切就都好了。” 第183章 死生 刘氏怔怔点头,嘴里一边呢喃着一边往屋内走去,“对,对,睡一觉,睡一觉就都过去了,明日,明日就会好起来了。” 朱勇目送她进屋后,自己也收拾好残局休息去了,院中一时陷入寂静。 常辛低声问兰隐:“现在怎么办?回去吗?”兰隐摇头,“再等等,我总觉得,后面还会有好戏看。” 玄耳觉得趴着累,于是变回猫形和花花胖达一起卧在屋顶上,常辛见了十分羡慕,“我也想变成猫。” 兰隐听后笑道:“那有何难?”她伸手拂过常辛头顶,常辛只觉身体突然一空,似乎缩小了很多,他低头朝自己看去,发现自己竟变成了一只白猫,爪子还是粉色的。 他觉得很新奇,忍不住来回走动适应新身体。 在这期间,兰隐也摇身一变,成为一只蓝眼白猫,她笑道:“既然要当猫,就大家一起。” 于是,四只猫齐齐卧在房顶上,一边等待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就在他们聊到玄耳小时候一天能吃多少根骨头的时候,院子里陡然传来声响,几只猫顿时静声屏气朝下看去。 一道身影自井底缓缓爬上来,她穿着湿漉漉的衣裳,头发披散贴在脸上身上,她一点点探出井口,又手脚僵硬地站起身来,理了理遮住眼睛的发。 她望向屋内,幽幽唤道:“郎君,娘,我回来了,开开门呐。” 如此喊过两遍后,屋内陡然传来一声巨响,但很快又安静下来。 她听到后缓缓走到那间屋前敲门,“娘,我听到您起身了。娘,您开开门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偷吃了,开开门呐娘~” 屋内一片寂静,就像没有人那般。 她喊了许久,见始终没人应声,于是又走到旁边的房门前继续幽幽呼唤道:“郎君,玉娘回来了,你开开门啊,外面好冷,玉娘想进屋暖暖,郎君,开开门呐。” 屋内寂静许久后,忽然传出朱勇惊疑颤抖的声音,“你……你是人是鬼?你怎么会?” 周娘子幽幽道:“郎君,你为何要将玉娘丢进井里?井里好冷,郎君,你好狠的心……” 朱勇似乎被吓住了,许久才颤声道:“你不是人,你已经死了对不对?为什么你还没去地府?为什么还能留在这里吓人?” 周娘子幽幽道:“那是因为玉娘思念郎君,郎君,你难道一点都不想念玉娘吗?” 朱勇颤声怒道:“你滚!你快滚!我不要你了,我已经休妻了!你滚回去!别来找我了!” 周娘子闻言,忽然掩面而泣:“郎君,你当真如此不念旧情,狠心将玉娘丢到井里,断却玉娘生路,如今竟连开门见玉娘最后一面都不愿?” 朱勇还没答话,旁边屋子的刘氏已经鼓起勇气怒斥道:“你已是孤魂野鬼,为何还要来纠缠我儿不放?你若真不甘心要报仇,那便将老婆子的命拿去,你别动我儿!” 周娘子惨笑一声,“娘,我生前那样尽心侍奉,为何却还是入不了您的眼?娘啊娘,我叫了您那么多年的娘,您为何就不能将您的爱子之心予我半分?” 刘氏似是气急怕急,一时失了理智,竟也顾不上门外是人是鬼,口不择言就骂道:“你这无用下贱的蹄子!这么多年都下不出一个蛋,你怎么有脸说这种话?像你这样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贱蹄子,就不配叫我娘!” 周娘子忽然停止了哭泣,幽幽道:“娘的意思,是将郎君喻为茅坑?” …… 房梁上四只猫齐齐笑出了声,好在他们声音低,又是猫叫,倒没引起下面人的注意。 刘氏似是被噎住了,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倒是朱勇突然“啪”一声拉开房门,满脸狠色地手举灯台朝门外的身影狠狠砸下。 周娘子没有躲避,在灯台的重击下,她很快软倒在地上,嘴里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呻吟声。 朱勇被这声音激发出凶性,又恶狠狠地朝她头上砸了好多下,直到她失去所有动静彻底安静下来,朱勇才松了口气,壮胆般恨恨道:“看来是没死透,还敢爬上来装神弄鬼吓唬人,这个贱人!” 刘氏小心翼翼打开门,满脸都是惊恐,“儿啊,这不对?井口那么高,壁上还有青苔,那么滑,她是怎么爬上来的?” 朱勇愣了下,终于恢复些许理智,他惊疑地看向周娘子的尸体,但很快又自我安慰般果断道:“这些都无关紧要,反正她现在已经死了,没办法再装神弄鬼吓唬人了。” 刘氏瞟了一眼周娘子的尸体,很快又别过脸去,害怕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可是儿啊,她这般死状,若是被人发现了,可瞒不住啊!” 朱勇这才反应过来,顿时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见此,刘氏壮着胆子上前捡起灯台,声音颤抖,语气却坚定道:“我儿别怕,回头官府的人问起来,娘就说人是娘杀的,与我儿无关,娘会把罪名都扛下来,我儿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朱勇愣愣转头看向刘氏,半晌后嘴唇微张,可他才刚喊出一声“娘”,却只觉一道影子晃过,下一刻,地上本该死透的周娘子再次缓缓爬了起来。 母子两人被吓傻了,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周娘子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瞳孔正静静望向他们,不知过了多久,她嘴里忽然发出凄厉的笑声,那笑声渐大,又在至高处猛然收住。 她眼中流下血泪,死死盯住二人,声音凄楚难言,“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郎君为何如此绝情,竟狠心杀害玉娘两次?郎君,你负了玉娘,负了玉娘啊!” 随着她话音出口,身上也陡然冒出阵阵黑气,那黑气迅速弥漫,很快就朝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兰隐见此,脸色一变就要跳走,但看看还是猫形的常辛,犹豫片刻后却又停了下来。 黑气速度极快,她才刚恢复人身想要捏诀,那黑气就已蔓延上屋顶,将几只猫包裹入内。 第184章 周玉 一片黑暗中,常辛恍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名女子,他的思绪也逐渐模糊,缓缓陷入一段艰难痛苦的回忆中。 她叫周玉,出生那年,父亲就离世了,母亲孤身一人拉扯着她,将她从婴儿养成乖巧的小女孩,但她们生活得并不好,日子十分艰辛。 母亲身无长物,平日只能为大户人家打工,接些浣洗衣物的粗活,以养活自己和年幼的她。 寒冬腊月里,母亲的手浸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冻得通红发紫,如同两根肿胀的萝卜。 那样多的衣物,母亲洗得那样艰难,实在疼痛难熬时,也只能停下来朝双手哈气,想要求得一丝暖意。 这时母亲往往会看看成堆的衣物,又看看端坐在旁边的她,脸上挂满她看不懂的,难言的情绪。 年幼的她见到后十分心疼母亲,于是鼓足勇气怯生生问道:“娘亲,我们烧些热水来洗好不好?这样娘亲的手就不会再痛了。” 谁料这话像是一根钢针,瞬间刺激到了压抑许久的母亲,母亲突然站起身来,从旁边捡起一根木棍,一把拖过她,将那木棍狠狠抽打在她身上。 母亲一边打一边哭着骂道:“烧水?怎么烧水?家里哪有那许多柴火烧水?你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还是不能体谅娘的辛苦?你能不能懂事一些,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为什么说这种话啊?” “要不是你那短命爹,娘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如今就连短命鬼的小祸根也要说些刺耳话戳我心窝子,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遇到你们父女俩?” 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打自己,可身上太痛,痛得她忍不住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求饶,但这并没能让母亲停下动作,似是突然找到了发泄口,母亲将心中怒火尽数施加到木棍上,又一棍棍抽打在幼小的她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哭得声音都哑了,母亲才终于疲倦地停下。 她痛得狠了,站立不稳,只能哭着跌倒在地上缩成一团,而母亲扔掉木棍后,又捡起一件衣裳继续浣洗,没再多看她一眼。 那次之后,她就时常挨打,每当母亲心有愤懑却无处发泄时,她就成了母亲的发泄口,母亲将自己不幸的原因全部归结到她身上,动辄打骂,那片刻的疏泄似乎成了母亲止痛的良药,渐渐上瘾,无法停止。 寒冬腊月的天,母亲将因为被抽打而疼痛哭叫的她关在门外,任由她冻得脸色发紫却无动于衷。 她扒在门边哭着恳求母亲,“娘亲,玉儿好冷,外面好冷,您就放玉儿进去,玉儿会乖乖听话,再也不敢惹您生气了!” 隔着紧闭的房门,母亲厉声训斥她:“哭什么哭?晦气东西,哭得人心烦!等你什么时候不号丧了,什么时候再进来!” 后来,她渐渐学会了隐忍痛苦,每次母亲打她,她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年幼的脸上划过数不清的泪水,冲刷淹没掉她方寸世界里所有的光亮。 随着她慢慢长大,日渐老去的母亲身体也每况愈下,直至再也无法提起木棍打她,但母亲的脾气依然很差。 提不动棍,打不了人,母亲就时常当着她的面破口大骂,有时骂父亲,有时骂自己,大多数时候在骂她。 在母亲眼里,她是世上最没用碍眼的东西,喂饭会被骂,穿衣会被骂,就连她累极了稍在床边坐坐,也会招来一顿骂,而她不敢有丝毫反抗。 哪怕现在母亲已经卧病在床,但经年累月的毒打下来,那深深的恐惧早已刻入她骨中,每日伺候卧床的母亲时,但凡那双手抬起来多动弹一下,她就被吓得丢盔弃甲,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为了养活病床上的母亲,她接过浣衣的活,于是寒冬腊月泡在冷水里的手褪去苍老变得年轻,却一样青红发紫,生满冻疮。 就这样又熬了几年,母亲终于撑不住与世长辞。 给母亲下葬的那天,她望着死寂的棺木,心中一片麻木。 或许,母亲过世了,她该高兴的?从今往后,再也没人压着她了,她似乎,短暂的自由了。 可不知为何,她还是觉得很难过,每天夜里,她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泪水都会不自觉打湿枕衾,久久难以入眠。 她时常会想,母亲爱她吗?定是不爱的?否则怎会那样打骂磋磨幼小的她?可若不爱,寒冬腊月的天,母亲又为何从不让她帮着浣洗衣裳? 母亲走后,她的日子逐渐平静下来,身无长物的她只能继续干着母亲生前的活,她害怕自己失去这唯一的活路,于是每每浣衣,皆尽心尽力,时日久了,各家也都记住了她,偶尔还会额外赏她些财物,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日子似乎还有盼头。 去各户人家取衣裳久了,刚过及笄之年的她认识了当差的朱勇。 朱勇对她很好,怜惜她孤苦一人,无依无靠,每每见到她,都会从怀里摸出几块油纸包的糕点偷偷送给她吃。 那样一个憨厚老实的少年,在她的注视下不自觉红了脸,“这……这是主家赏的,我不爱吃这些,想着你是女子,应当爱吃,就给你留下了。” 说罢,少年实在难为情,突然红着脸转身就跑,只留她怔愣在原地。 她看着手里的油纸包,上面还带着余温,打开一看,是几块最普通不过的、甚至已经被压碎过半的糖糕,她捻起一块送进嘴里,嘴是甜的,心是酸的,脸颊是冰凉的。 她想,这糕真好吃,比她这辈子吃过的所有东西都要好吃。 及笄之年的孤女日子并不好过,每每走在大街上,她时常会感受到周围若有似无的目光,那是知道她处境的人们,有男人,有女人。 街角巷尾,会有男人盯着她低声说出几句什么,然后陡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她知道,他们嘴里的那些话,定然没一句好话,可是她无依无靠,没有丝毫办法。 第185章 婚后 这天从一户人家取完衣裳离开后,天色有些晚了。 在经过一个无人的巷口时,一双大手陡然将她拖入其中,猝然受惊之下,她原本抱在怀中的衣裳散落一地。 她看着那张淫笑的脸在眼前慢慢放大,惊恐地睁大眼睛,泪水大滴大滴滑落,可这却激发了男人的凶性。 男人粗鲁地撕扯她的衣裳,她拼命反抗,却只换来火辣辣的两巴掌,她无助地望着虚空,眼神逐渐空洞。 她该怎么办?去告官吗?可她知道,这场官司自己根本不敢去打,县城就这么大,传遍她被糟蹋的事,要不了半天。 她最后的结局不过嫁给此人,被磋磨折辱一生,可明明,日子才刚刚好起来,明明她才刚看到远处的一缕光,为何就要硬生生被掐灭? 就在她绝望至极的时候,一声怒喝从巷口传来,少年挥着拳头,双眼通红地冲上来同男人扭打在一处。 她慢慢回过神,连忙掩好衣襟,擦干眼泪焦急地看向他们。 少年年轻力壮,很快就占据上风,将男人赶跑。 他通红着眼转过身,埋头替她捡散落一地的衣裳,捡着捡着,竟突然落下泪来。 “还好你没事,我都不敢想,我要是晚来一步,你出事了,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玉娘,太好了,我救下你了,我救下你了!” 说着说着,少年竟激动得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她愣在原地,心中一片凄楚难言,却又带着隐隐的喜悦。 这是少年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也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真心实意为自己护住她而哭。 原来,这就是被人保护的感觉吗?真好,原来娘亲就是因为失去了这样的感觉,才会在漫长的岁月里痛苦煎熬,以打骂她为止痛良药。 她不知是感动于少年的赤诚,还是悲哀自己的前半生,那天,他们在巷中相跪哭泣到天黑,后面回想起来,竟还有些滑稽可笑。 几天后,她送衣裳时再次见到少年,少年突然红着脸将她拉到一边,偷偷问她:“玉娘,我若是让母亲上门提亲,你……你会答应吗?” 心陡然漏跳一拍,绯红爬上脸颊。 她低垂着头,脑中不自觉回想起母亲曾经那样追忆过无数遍的,父亲还在世时的美好日子,母亲那时的悲伤绝望,仿佛失去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她又想起带着体温的油纸包,和巷中痛哭的少年郎。 于是最终,她羞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十分高兴,想要牵她的手,却碍于礼数又克制住,憋了半天只得一句:“玉娘,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加倍的对你好!我会保护你,从今往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尘埃拂尽,终身落定。 刘氏上门提亲那日,拉着她的手不住夸赞,刘氏慈祥的笑脸和温柔的话语,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属于母亲的温暖。 她那时想着,这样真好,从今往后,她就有人爱了?再也不会孤零零一个人,守在租来的小院中,一个人过着担惊受怕的煎熬日子。 由于父母双亡,家中也没有其他长辈,她的亲事操办得异常简单,不过在朱家略摆了两桌酒席,拜过天地,又去衙门登记后,这桩婚事就算大成了。 婚后小半年,她的日子过得还算和美,郎君对她体贴入微,婆婆也待她很好。 寒冬的天,她不用再将手浸泡入冰寒刺骨的水里洗衣,可以和家人一起围坐在火盆边烤火闲话,这样的日子于她而言,是梦寐以求的美满。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她嫁入朱家一年有余,肚子却毫无动静,渐渐地,婆婆对她的态度起了变化。 一开始,婆婆还只是偶尔不咸不淡地挑剔几句,日子久了,渐渐演变成出口辱骂,动辄挨打。 打骂她的理由很多,早上开门的轻微声响,饭桌上多夹的一筷菜,洗衣时溅出的小片水迹,乃至于烧火时未燃尽的一根木柴。 每当这时,她总会满怀委屈和希望地看向他的少年郎,可那曾经能红着眼将她护住的人,如今在母亲面前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她那样难过地掉眼泪,但少年只会一次又一次叹息着告诉她:“娘将我养这么大不容易,玉娘,你别老惹娘生气,她年纪大了,你忍让些,就当是为了我,可好?” 于是渐渐地,她开始沉默起来,不再诉苦,也不再心怀期待。 夏日炎炎,她在院中顶着烈日洗衣,婆婆坐在屋檐下,一边摇扇一边骂骂咧咧地挑剔,“要死了的贱蹄子!有气无力的,干活就偷懒,只会吃白饭!你自己看看都多久了?洗快点!” 她头昏脑胀,汗水浸湿衣衫,眼前一阵晕眩,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多说一句话,否则下一刻那把扇子柄就会敲在她脑袋上,砸出红肿的包。 安静的夜里,少年喘着粗气伏在她身上,意乱情迷之际,她却能清晰听见窗下不轻不重的冷哼声和低低的辱骂声,“只见种子不见芽,真是块没用的废田!淫妇误我儿啊!”那样突如其来的言语和深深的屈辱,能将她激出一身冷汗。 秋日得豆,她在院中转着磨盘,几颗豆子不小心从盘里滚落在地,下一刻,尖锐的刺痛就出现在她腰间。 婆婆的手掐在她腰上,扯过她头发迫使她往后仰去,身后是尖利刺耳的喝骂声,“白长俩窟窿看不到洒了啊?偷懒睡觉是?醒了没?啊?醒了没?” 伴随着一声声斥骂的,是身上腰间接连不断的刺痛,她知道,那是指甲掐住皮肉的感觉,是她已经逐渐熟悉的感觉。 冬日天寒,火盆边不再有她一席之地,她重新将手浸泡入冰寒刺骨的水里,独自在灶房清洗碗碟。 呼啸的寒风将屋内的话送到她耳边,是婆婆尖酸刻薄的讥笑声,“家里这个就是个不下蛋的鸡,每日好吃好喝供着,生不出孙子就算了,让她洗个碗还搁那委屈呢,真是养了条白眼狼!” “还是你家媳妇好啊,进门一年就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不像这个,没用!平日关起门来,还骂我老婆子呢,说两句就顶嘴,是一点说不得,我这把老骨头啊,迟早要被她折腾死咯……” 她垂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和盆中的水一样冰寒。 第186章 暗日 送走客人后,婆婆走进灶房,见她在哭,顿时劈头就是一巴掌,扇得脸上火辣辣地疼,“死丫头,还好意思哭!洗个碗半天洗不干净,要你有什么用?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娶回你这尊泥菩萨!赶紧洗!再敢偷懒矫情,扒了你的皮!”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似乎又回到了母亲在世时的日子,那时她觉得很苦,可同如今比起来,竟也没有那么苦。 母亲只会关起门来打骂她,可婆婆不但关门打骂,还会出门四处宣扬她是个多么一无是处,好吃懒做,还两面三刀,不敬婆母的儿媳妇,而她不能有丝毫辩驳,一个大大的孝字将她钉死在泥淖里,半世不得翻身。 她只能吞下千般悲屈,忍下万种磨折,在这条既定的路上拖着逶迤血迹缓慢前行。 时岁入秋,炎夏逝去,她在朱家的日子一日不如一日。 清早起床后,她从井里打上一桶水,刚提起来准备倒进盆里,手臂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那是昨天被婆婆拿擀面杖打的,她一个吃痛没提住,水桶摔在地上,发出“啪”一声响。 婆婆听见后系着衣裳就冲出来,重重一脚将她踹倒在地,“没长手的东西!让你打盆水都打不好,这是心里有气,故意摔桶向老婆子示威呢?吃我朱家的,住我主家的,还敢甩脸子给人看,真是惯得你了?看我不打死你这小贱人!” 说着婆婆就捡起一根木棍劈头盖脸朝她打去,她下意识躲了一下,却只换来更重的抽打,她不敢再躲,只好默默受着,祈祷时间能快些过去。 不久后,郎君被动静惊醒,开门看到这样的场景,却只是不咸不淡劝了一句,“娘,大早上的,别吵到街坊邻居了。” 见婆婆终于停手,她暗暗松了口气,却听郎君叫她名字责怪道:“玉娘你也是的,怎么一大早就惹娘生气?就提个水还能洒了,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 “行了别傻站着了,快给娘再打一盆,我赶着去上工,今日就不吃早饭了。” 郎君走后,婆婆怒极指着她鼻子骂,“让你郎君饿着肚子去赶工,你可真是个好媳妇!既然我儿没得吃,今天你也别想吃饭了!” 于是这一整天,她都没能吃上一口饭,直饿得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婆婆见后又骂她:“做那狐媚可怜样子给谁看呢?想趁着我儿不在出去勾引野汉子是?老婆子可不会惯着你!就你这样只见进不见出的赔钱货,你看离了朱家的门哪个还要你?” 适逢郎君下工回来,见到此景,仍只是不轻不重劝了句,“娘,您别整天跟她一般见识,气坏身子多不值当。今日主家宴请宾客,剩下些糕点分给我们,我都带回来了,你和玉娘先吃着,我今日有些乏了,想先睡会儿,晚饭就不吃了啊。” 说着,郎君放下手里的一大包糕点就往屋内走去。 他进屋后,婆婆转头见她目光直勾勾盯着糕点,顿时又骂道:“贱蹄子嘴就是馋!看什么看?我儿都没吃过饭,你还想吃?你给我老实干活去!” 她不敢反抗,只好眼睁睁看着婆婆将糕点拿进房中,突如其来的晕眩让她一把扶住旁边的柱子,摇摇欲坠许久都无法缓过劲来。 她强撑着抬起眼皮看向空荡荡的灶房,今日婆婆只做了自己的饭,吃完后为了防止她偷吃,婆婆将剩下的半碗饭菜全都喂了狗,此刻放眼望去,灶房中愣是一点吃食都没剩下。 就在她双目无神发着呆时,门外走进来一位妇人,她认得此人,正是冬日寒风时同婆婆在屋内一起数落她的街坊。 妇人见了她也只当没看见,径直走到婆婆屋外敲门,进门后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又一起出来。 婆婆朝她丢过几件脏衣裳,语气凶恶道:“你给我老实待着,把这衣裳洗了晾好,再把灶房擦洗一遍,若是我出门回来你还没干完活,我就活剐了你!” 骂完后,两人就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她死死抓住门框,胃里一阵一阵地翻涌,钝痛还直犯恶心。 不自觉地,她将目光落在婆婆房门上,那里面,有郎君刚带回来的一大包糕点…… 她小心些,偷偷吃一块,就只吃一块,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随着又一阵强烈的难受感涌上来,她终于鼓起一丝勇气,拖着艰难的步伐朝婆婆屋门走去…… 一块金乳酥才咬了两口就陡然被打落在地,那双粗糙的手恶狠狠扯起她的头发,一边扇她的脸一边把她往门外带去,“好你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娼妇,我才离开多久?你就敢进来偷东西!还好我留个心眼折回来看一眼,不然真要被你欺瞒过去!” 骂骂咧咧中,婆婆将她拖到门外重重丢出去,“我儿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下贱贼妇!你给我滚!滚出朱家的门!” 说完后,婆婆将大门重重一合,又骂骂咧咧地栓死,随着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后再无动静。 她跌坐在门外,顶着一张被扇红的脸,喉头酸哽难言,最后竟忍不住当场呕吐起来,可她一天都没吃饭,胃里空空荡荡,除了酸水竟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瘫软在地上,不知躺了多久,巷子里似是曾路过零星几个街坊,但大家都不想多管闲事,便也装作看不见,绕开她自顾自走远。 光芒缓缓隐没,黑暗铺天盖地。 她终于撑着地勉强爬起来,跌跌撞撞上前敲门,虚弱的声音里满是哀求,“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偷吃了,娘,开开门呐!” “娘,天都黑了,玉娘在外面好害怕,求您开开门,玉娘再也不敢偷吃了!” “开门啊,娘,求您给玉娘开开门!玉娘真的知错了,娘!” …… 她喊了很久很久,可虚弱的声音叫不醒睡着的人,更叫不来装睡的人。 喊到最后,她终于嗓音嘶哑,无力再出声,只能软软倒在门外,昏昏沉沉晕倒过去。 第187章 是谁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醒来时,夜已深沉,而面前的大门仍然没有丝毫动静。 她怔怔望了很久,绝望自心底滋生,如燎原之火,将最后的希望烧毁殆尽。 她惨笑出声,不再抱有希望,勉强爬起来扶着墙往夜色中去,又一点点被夜色吞没。 她无处可去,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走,最后不知为何,竟来到仇郎桥上。 她想起刚成亲那半年,她觉得美好的日子太不真实,于是非要拉着少年从这桥上走过,想以此证明二人的真情。 那时少年笑着握住她的手,在桥上认真对她说:“玉娘,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我朱勇在这双抛桥上立誓,若我他日辜负玉娘,就让我如同传闻中一般,惨死在这桥上,向玉娘赔罪!” 少年脸上的笑容那样真诚,在她死寂的世界里燃起一抹火光,而后山火燎原,驱散黑暗,从此往后其心念所至,尽是余温。 但现在,那最后的温度永远留在了被打落在地的半块金乳酥上,记忆里慕她护她的少年郎,也随着糕点一同碎裂,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喜抛抛,乐抛抛,抛完阿郎抛娇娇;走桥桥,过桥桥,桥上痴痴桥下谣。” “阿郎啊,望高高,女娘啊,静悄悄,要问他们往哪里,往那天上云飘飘,往那地底水潇潇,往天往地,不往人间走一遭。” 她扶着桥栏站起身来,跌跌撞撞走在桥上,嘴里低声唱着双抛桥的民谣,一边唱一边笑,泪水自眼角不断涌出,洒落如血。 她看向桥下,黑沉的夜色里水深无底,带着透骨的寒意。 她闭上眼睛,唇角带笑地从桥上仰倒,直直坠落下去,“噗通”一声过后,静夜再无声息。 冰冷粘腻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脑海里突然涌上一段恍惚的记忆,在那段记忆里,她变成了一名男子,名叫常辛,十七岁这年,他遇到兰隐,被她带回隐古居…… “常辛!常辛!”耳边由远及近传来呼唤声,脑海中一片混沌,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死死将他压住,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睛,但无论怎么尝试都无济于事。 就在他焦急万分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狠狠拍在他脸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喘气。 “醒了醒了!还得是我玄耳聪明!”骄傲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满脸茫然地转头看去,正对上黑白猫明亮带笑的眼睛。 “我……”他才刚出口一个字,玄耳就飞快打断他自得道:“你刚才陷进梦魇里了,怎么叫都不醒,幸亏我机敏,啪啪两巴掌给你打醒了,不然你就危险了知不知道?还不快谢谢我的救命之恩!” 常辛摸摸肿痛的脸颊,再次尝试开口,“我——”可兰隐又打断了他。 她冲玄耳抱怨道:“你下手——爪之前怎么不先说一声?要打也别打脸啊!直接掰断他一条胳膊不行吗?” 常辛:…… 玄耳委屈道歉,“我也是看别人打的都是脸,这才……我知道错了主人,下次直接撅胳膊。” 常辛:…… 花花回过神来,顿时大惊,“大仙不得了了!我刚才做噩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女人,被一个老妇人和一个男人又打又骂,好不凄惨!” 胖达在旁边拼命点头,“我也梦到了,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兰隐叹了口气,“你们刚才是陷入她的梦中了,能这样迅速且大范围地拉人入梦,她的实力还真是不容小觑。” 顺着她的视线,常辛看到一片黑雾弥漫在房顶之上,将周围的街巷尽数覆盖在内。 花花听后惊讶道:“就连大仙都陷进去了吗?”兰隐顿了下,“噢,那倒没有,不过看你们都进去了,我一个人待在外面也不太好,就一起进去走了一遭。” 说着,她看向院中昏迷不醒的朱家母子和如行尸般立在原地的周娘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与此同时,周娘子忽然若有所觉般猛地抬头朝房顶望来,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隐约可见一双漆黑瞳孔正静静盯着他们。 才刚回过神来的常辛吓了一大跳,差点从房顶上滚下去,幸好兰隐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我们下去。” 说着,她率先站起身来,轻飘飘落在院中。 三只猫见了也先后跳下去,常辛深吸口气一个跳跃,最后站稳在地面上。 “你们是谁?”周娘子望着他们平静问道。 兰隐笑着见了个礼,“深夜出行,路过此地,无意闯入娘子梦中,还请勿怪。” 周娘子听后突然咯咯娇笑起来,“你们也进去了?感觉如何?这场梦可还安稳?” 兰隐答道:“诸事皆不顺,万般不由心。如此噩梦,自然无法安稳。” “是啊,对你们来说只是一场噩梦,可对她来说,却是真实的一生。”周娘子喃喃着,突然便落下两行血泪来。 “既是害命,就该用命来偿,两命抵一命,都无法泄奴心头之恨!” 常辛敏锐地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信息,“对她来说?你不是周娘子,那你是谁?” 周娘子顿住,缓缓转头看向常辛,“奴只是世间一缕孤魂,终日游荡在仇郎桥上,那日见她跳河轻生,死后便借了她的躯壳,回到这人间了却心愿。” 兰隐静静望着她,“什么心愿?” “一是为她复仇,偿还昔年一饭之恩,二是……找到他!找到那个人!那个残忍将奴杀害的畜生!” 兰隐略一思索便恍然道:“你是杜云娘?” 此话一出,一人二猫都惊了。 周娘子缓缓点头,再次流下血泪,“奴死得冤屈,痛苦和仇恨化作执念将奴束缚在仇郎桥上,奴无法往生,若不是她的出现,奴到现在都还是一缕游魂。” 兰隐盯着她的眼睛,“你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她摇摇头,痛苦得面色扭曲,“奴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是被人杀害,惨死在桥上,可无论奴如何回忆,都记不起凶手是谁,奴好怨,好恨!” 第188章 杜云娘的回忆 兰隐望着她,目光悲悯,“是记不起他的样貌,还是记不起你是如何遇害的?” 她的神情茫然了一瞬,“奴记不清他的样貌,更记不清是如何遇害的,奴只记得好痛,好痛苦……啊!!” 她突然捂住头,神色扭曲地哀嚎起来。 阵阵黑气从她体中冒出,兰隐目光一凝,上前半步将扩散的黑气止住。 一缕魂魄从周娘子体内溢出,被包裹在黑气之中。她双目赤红,带着令人心惊的怨恨和痛苦,与此同时,失去魂魄的周娘子尸身也缓缓软倒在地,再无声息。 兰隐望着她的样子叹息了一声,柔和的光芒自她手中溢出,将那缕魂魄笼罩入内。 不知过了多久,杜云娘终于安静下来,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感激,和复杂不明的情绪,“谢谢您。” 如同传言中那样,杜云娘生得极其美艳,哪怕如今变了鬼,脸色惨白,不加梳洗打扮,她依然是个极其出众的大美人。 兰隐看着她的脸赞叹了一声,道:“既是要找凶手,那你便跟我走,我想,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杜云娘有些好奇,“您为何要找凶手?”兰隐笑道:“因为,只有先找到凶手,我才能知晓这件事和孟家,孟三郎到底有何联系……” 一听到孟三郎的名字,杜云娘脸上就浮现出明显的厌恶来,“那不要脸的登徒子!他怎么还没死?” 兰隐淡淡一笑,转身往外走去,“先离开这里,回去再说。玄耳,记得把地面痕迹清理干净。” “放心主人!”等他们离开院子后,玄耳轻车熟路地抹平几人留在地上的脚印,又仔细清理掉其他痕迹,这才化回猫形从屋顶上跳走。 朱家门口,胖达站住了脚步,“大仙,我就不送你们啦,我今晚就睡在这里,回头若是有什么消息,我再给您传信。” 兰隐笑着点头,花花想想后道:“那我今晚也不回去了,留在这里陪胖达。” 和两只猫分别后,几人就往回走去。 路上常辛看着飘在一旁的杜云娘那张脸,数次欲言又止。 最后杜云娘看不下去了,“这位公子,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常辛吞吞吐吐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传闻中你……可是你现在……” 他说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玄耳不高兴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支支吾吾的,急死我了!” 兰隐瞟了杜云娘一眼,笑道:“或许他是想问,传闻中娘子生前被人划花了脸,为何现在却完好无损?” 常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失礼了,还请娘子勿怪。” 杜云娘这才恍然笑道:“原来如此。实不相瞒,奴这副样貌乃是幻象,奴还有副厉鬼模样,公子可想一观?” 常辛吓得连连摆手,“不必了不必了,娘子这样甚好。” 杜云娘听后有些失落,“那,奴就不惊吓公子了。”常辛见了又有些于心不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深夜,或许……可能会让人有些害怕……” 杜云娘笑道:“公子不必解释,奴都知晓的,公子,你真是个好人。” 常辛有些不好意思,兰隐笑而不语。 玄耳又不高兴了,“我不是好人——好天狗吗?” 杜云娘愣了下,“天狗?” 玄耳还要再解释,兰隐却若无其事岔开了话题,“杜娘子,你能说说自己还记得的生前之事吗?我想,或许能从里面发现些线索。” 于是回去路上,杜云娘就将自己来到伏县后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在伏县定居后,由于太过美貌,她遭遇过许多烦心事,有觊觎他的男人,也有非议她的女人。 她自小沦落风尘,看惯了世态炎凉,心中虽仍会难受,但到底没有那么在意。 每每有男人因为觊觎她的美貌出言调戏或是动手动脚,她都会毫不示弱地反击回去,逼急了拎起菜刀就敢和人对峙。 她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疯狂模样吓退了一批又一批不怀好意的人,偶有实在无法处理的,也会闹到官府去。 负责维护当地治安的县尉周少府是个公正无私的人,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富户子弟他都从来不偏袒,次数多了,她周围这样的事也就少了。 她心中感激,想要送给周少府送些谢礼,但周少府十分清廉,从来不肯接受。 不过周少府是个好人,见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还要遭遇这些腌臜事,许是心生怜惜,便给她指了门路,让她有事直接去找自己。 也因此,被孟三郎缠上后,她第一时间去找过周少府,但那段日子周少府碰巧不在县中,她找不到人,只好无功而返。 孟三郎脸皮极厚,兼之尚有分寸,见无法强来,就换了条路,每日守在安和巷口等她出门,然后跟随在她左右。 她烦不胜烦,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就这样忍受着,祈祷周少府能早日回来,可还没等到周少府返回伏县,她就出事了。 “原来,娘子竟还与周少府相识?”兰隐有些惊讶。 杜云娘感激笑道:“少府是位好官,他帮过奴许多,可奴生前都还没来得及报答他的恩德。” 兰隐若有所思,“这么说,娘子生前并没有打算离开伏县?” 杜云娘沉默了片刻,“奴无论去到哪里,都会遇到这些事情,孟三郎虽然不是好人,但相较之下,他至少不会真的罔顾人命,仗势强抢,不过些言语调戏,奴忍忍也就罢了。” “实不相瞒,在来伏县之前,奴曾想过在其他地方定居,可奴先后辗转数地,所遇强权皆横行霸道,目无王法,幸得奴机警,早早就脱了身,孟三郎虽荒唐,好歹还会顾忌王法,奴待在这里,总比待在别处强些。” 此话一出,话中心酸悲苦顿时让常辛感同身受地难过起来。 空有容貌却无依无靠之人,想要在这世上平静生活着竟如此艰难,他身为男子,还有些武艺傍身,从前都会时常觉得日子难捱,杜云娘是女子,想来怕是要比他煎熬数倍。 第189章 云娘 似是看出他心里所想,杜云娘安慰他:“公子不必为奴觉得悲伤,奴已身死化鬼,又借周姐姐的肉身得以从桥上脱身,如今能自在行走寻找凶手踪迹,已是极大的幸事了。” “娘子生前同周娘子相识吗?”兰隐问了一句。 杜云娘叹息道:“那时候奴刚来到伏县,安定下来后在城西找了份活做,有时赶工太急,来不及吃早饭,那日走到半路时忽然眼前发黑,浑身发冷,险些昏厥过去,是路过的周姐姐见奴可怜,给了奴一块胡饼,奴一直记得这份恩情,可惜寻觅许久都无缘再得见。” “后来,主家嫌奴容貌太盛,勾得那些男工人无心做活,就把奴打发了,奴回到城南另寻了其他活计,就鲜少再去城西。” “没曾想再次见到周姐姐,竟是在仇郎桥上,她要寻死,奴无力阻止,只好借了她的肉身回到人间为她复仇,也算偿还当年的恩情。” 常辛没忍住问道:“她死后,你没见到她的魂魄吗?” 杜云娘愣了愣,“倒是见到了,但那时她魂魄刚溢出体外,还浑浑噩噩,奴叫了她许久,她都没什么反应,再后来,勾魂使就来了,他们看了奴一眼,也没说要将奴带走,奴只好继续留在桥上,等他们走后才去河里寻到周姐姐的肉身还魂。” 听到这里,玄耳忍不住气道:“主人你看,他们勾走周娘子魂魄就那么快,见你就次次迟到,我就说他们肯定都是故意的!” 兰隐也很生气,“说起这个,我之前还在沈家等了他们两个时辰,晚上那么黑,那么冷,他们竟然敢让我等!” 不是两个时辰,是一个时辰,那时候是炎热晴朗的夏天,晚上有月亮,屋里还有透出窗纸的灯光,所以既不黑,又不冷。 常辛在心里默默纠正后,又忍不住替黑白无常捏了把汗。 看来,他们下次再来的时候,又没有好果子吃了。 一旁的杜云娘听见他们的话后,看向兰隐的目光忍不住带上了惊疑,“这位姑娘,冒昧问一句,你是什么人?” 先前,她只以为兰隐是懂些术法的奇人异士,怎么如今听着却有些不对劲? 兰隐反应过来,笑道:“我只是个懂些道术的普通人罢了,妖鬼见得多,难免会与勾魂使打交道,交道打得多,心生抱怨也是难免的,娘子莫要在意。” 杜云娘将信将疑,倒也没再追问下去。 回到隐古后,兰隐让杜云娘随意栖身,便满脸困倦地回房睡下了,常辛和玄耳也各自歇下,院中一时寂静,只余杜云娘四处游荡的身影。 这晚,常辛做了一个梦。 邛州附郭县(1)明阳县内,十里长街,繁华如梦。 夜色降临后,城中最大的花楼春风楼里华灯璀璨,人声鼎沸。 一名小丫鬟端着件流光溢彩的石榴红舞衣,急匆匆送入一间房内。 “云姑娘,妈妈让婢子给您送衣裳来了。” 铜镜前,坐着一名身姿曼妙的女子,她巧梳云鬓,正在对镜着妆。 听到小丫鬟的话,她轻声问道:“今夜来的人多吗?” 小丫鬟高兴道:“很多呢!这是姑娘第一次登台,城中许多公子郎君都来了!婢子过来的时候听到他们说,就连梁刺史家的少郎君都来了!” 本朝风气开放,对于烟花之所的态度也与历朝颇为不同。 烟花之地中流连着许多有学之士和不得志的文人墨客,他们将自己的诗文带入这些声色犬马之地,借由女妓之口传唱或是引荐,从而引起大人物的注意,并期望获得赏识。 从开朝到现在,通过这种方式被发现提携的人才不胜其数,也因此,到烟花之地饮酒作诗、会红颜知己成为文人雅士们的一种风尚,而这些地方也渐渐变成一道半官方的桥梁,京城之中,出入其中的王孙贵族也大有人在。 听到小丫鬟这样说,女子却并没有什么波动,她依旧细细描着眉,许久才轻嗤一声,“原来,这么多人想看我登台呢。” 听见这句话后,小丫鬟笑着恭维道:“云姑娘的美名早就传遍城中了,大家都等着今夜能一睹芳容呢!” 女子终于画好眉,放下螺黛转过身来,她笑盈盈问小丫鬟:“如何?我美吗?” 小丫鬟看着那副明艳得令人炫目的容颜,不自觉红了脸,磕磕巴巴道:“美,美……姑娘简直比天上的神仙还好看。” 女子闻言,笑意却蓦然黯淡下来。她沉默许久后,才在小丫鬟惴惴不安的神色中轻声道:“好了,我要换衣裳了,你先去。” 小丫鬟顿时松了口气,如蒙大赦般退出房去。 不久后,女子身着舞衣从房内款款而出,婀娜动人的身姿顿时引来周围人瞩目。她的面上覆着一道同色轻纱,只露出一双波光流转的勾人美目。 今夜,是春风楼云姑娘首次登台的日子,楼中人头攒动,沸反盈天。 “都说这位云姑娘生得极美,比花魁娘子惊雀姑娘还要美,今夜终于能见着了!” “是啊,今晚来了好多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你看那边那位,就是司马家的三郎君,我之前见过的!” “司马家的郎君算什么?你看那边白衣裳的,那是梁刺史家的少郎君,就是作出《明阳赋》的那位少郎君!” “《明阳赋》?那篇被整个邛州传诵称道的《明阳赋》?” “可不是嘛?” “竟然连梁少郎君都来了?看来这位云娘子当真不凡,真想快些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美人儿啊。” …… 随着那道石榴红的身影出现,楼中一时寂静下来。 妈妈站在台上,笑得跟朵花儿一样,“……想必各位郎君也都等急了,妈妈我就不多聒噪了,今日是云娘第一次登台,还望各位郎君多多担待。” 妈妈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就退下台去,将主场交给了女子。 她袅袅娜娜走上台去,随后乐声响起,她伴着乐曲,跳起一支时下最流行的柘(zhe4)枝舞(2)。 第190章 赵卓 她舞技非凡,兼之身形曼妙妖娆,腾转跳跃之间衣裙翻飞,眼波流转,轻灵如燕,翩翩若蝶,一舞作罢,引来满楼鼓掌叫好之声。 她站定在台上微微喘息,顾盼间目光与台下的白衣男子对上。 男子看起来不过及冠之年,面如冠玉,一身清贵,一看就出自权贵之家。 见女子看向他,他微微一笑,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和仰慕,他的目光清澈明净,没有贪婪色欲,与楼中其他男子皆不同。 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女子移开视线,没再多看他一眼。 在众多男子的起哄声中,她抬手摘下面纱,露出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不出意外的,这一晚,妈妈赚了个盆满钵满,而她也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传闻中的梁少郎君——梁煜。 梁煜年少成名,才气极高,显而易见的前途不可限量。在此之前,女子本以为他同其他贵族公子一般,虽面上对她们客气,心里却将她们视作玩物。 虽然,她们本来就是男子消遣寻乐的玩物。 可这一晚,她发现被众人捧在神坛上的梁少郎君,竟真表里如一,有一颗赤子之心。 他同女子吟诗作对,跟她谈论琴棋之道,书画之要,话里话外无不展露着他的专注与热忱。 他欣赏女子的才学,赞叹她的歌舞造诣,将她引为知己,女子也讶异他的纯粹,敬佩他的赤诚,不知不觉间,两人竟畅谈到天明。 从那以后,梁少郎君时常会来春风楼见她,他们仿佛多年未见的故友般无话不谈,与他相处,女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于是不可避免地,在年华正好的时候,她对光风霁月的男子动了心。 可她看得出来,男子望向她时的眼神只有欣赏和怜惜,并没有丝毫爱意,他甚至从未如同其他男子一般,对她的美色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 身处烟花之地,她对那样的目光如此敏感和熟悉,许多时候,她都暗暗期望能从男子目中寻到相似的东西,但没有过,从未有过。 一朝登台,名声大动,她吸引来的不止是梁少郎君,还有无数爱慕觊觎之人,其中就有司马家的三郎君赵卓。 与梁煜不同,赵卓是个笑面虎,表面和煦,实则阴狠。 他盯上了女子,但女子心里清楚,他盯上的其实是梁煜。 赵司马与梁刺史不和是明阳人尽皆知的事,赵卓身为人子,自然不会跟梁煜交好。 他见梁煜时常与女子相会,自己便也时常来见女子。同与梁煜相处不同,每每见到赵卓,女子都觉得心里那根弦绷得很紧。 赵卓对她不止有贪欲,还有毁掉她让梁煜得不到的杀心。 偌大的明阳县内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梁煜从未对她动过心,但所有人都不信,就连久经风尘的妈妈都不信。 她心中苦涩难言,却无法多说一句话,如她这般的身份,有时多言一句,就是死局。 刺史府宴会,她受梁少郎君相邀前去献艺,宴会结束返回春风楼的途中,她的马车却被人堵在半路上,有仆从站在车前,恭敬有礼,“云娘子,三少郎君有请。” 酒楼之内,宾客陈席,言笑晏晏。 据说卧病在床的赵卓与一众富贵子弟聚在一起,见她出现,起哄之声顿时不绝于耳。 “云娘子这是刚从刺史府回来?”赵卓端着酒杯坐在主位,面上虽在笑,但看向女子的目光晦暗不明。 她浅浅笑道:“正是。” 有人哄笑道:“早就听闻云娘子舞技卓绝,今日可算是能见识到了。” 女子充耳不闻,只看向主位的赵卓。 她知道,赵卓今日把她劫过来定没有好事,如今听到只是歌舞饮宴,竟还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跳了半日的舞,她早就疲乏困倦,只想回去睡觉,可眼下这般情形,却不是她想脱身就能脱身的。 思及此处,她也就顺从地按照众人意思,在酒楼中跳起舞来。 一舞作罢,男人们犹嫌不够,于是,她只能继续跳下去,就这样一曲又一曲…… 不知过了多久,她脚跟剧痛,双腿发软,几欲站立不稳时,赵卓终于喊停。 他端起酒杯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目光玩味,“云娘子这般顺从,接下来的事情,本郎君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她心里一突,整颗心直直沉下去。 或许是她面色太过难看,赵卓突然笑道:“云娘子不必担忧,本郎君也不是那等不懂怜香惜玉之人,只是本郎君多次想要相邀,却都被梁煜抢了先,今日好不容易请到娘子,娘子总得让本郎君尽兴才是。” 她抬头勉强笑道:“三郎君想如何?” “如何?”赵卓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笑道:“其实也没想如何,只是上等妓下等娼,我们这些人看不上那下等娼妇,可光是普通歌舞,又实在令人生腻……” 几乎是一瞬间,女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深深的屈辱感不可抑制地自心底疯涨,但她知道,今日这般情形,自己只能答应,否则还能不能活着走出酒楼都不知道。 她深吸口气,勉强挂了丝笑容,“郎君有命,云娘自然无有不从,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云娘又舞了半日,实在疲乏,郎君可否怜惜一二,待尽兴之后,早些许云娘回去歇息?” 赵卓悠然坐回主位,满意笑道:“云娘子如此识趣,本郎君自然会怜惜,那么,娘子请。” 她又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将手伸向自己的衣襟…… 从酒楼离开时夜色已深,她被小丫鬟搀扶着上了马车,整个人脸色惨白地瘫软在车内。 小丫鬟见了十分担忧,“姑娘,没事?”她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低低应了一声,脸上尽是惨淡的笑意。 诚如赵卓所言,上等妓下等娼,虽然都身处风尘,但如她们这般以技艺侍人的女子,跟完全做皮肉生意的娼女还是有很大区别,从登台至今,她从未受过今夜这般折辱,现下一闭眼,她就能想起方才那些淫邪的笑脸和一双双令人作呕的咸猪手…… 还有坐在主位上,居高临下欣赏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赵三郎君赵卓。 第191章 仇郎的故事 这一晚,她睡得十分不安稳,梦中尽是令人惊惧的憧憧白影,倏而又化作酒席上的人,将她团团围在中间,她无法逃离,无法挣脱,只能屈辱忍受,其中万般煎熬,凄楚难言…… “啊!” 几乎是同一时间,常辛和梦中的女子一同被噩梦惊醒,他怔怔望着天色大亮的窗外,许久才回过神来。 竟是一场梦吗? 不,不是梦,这似乎是杜云娘的过往。 他缓了许久才失魂落魄地抱着盆去后院洗漱,洗到一半,兰隐从房内出来,见到他后惊讶地“咦”了一声,“你身上有阴气,你昨晚又遇到什么了?” 于是,常辛就将昨晚的事情讲了一遍,兰隐听完后笑道:“竟是杜娘子的梦吗?看来,你真的很容易被引入梦。” 常辛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左右看看,没见到杜云娘的身影,一时不由好奇询问,兰隐道:“我请娘子进屋说些话,她现在屋内呢。” 两人说话间,杜娘子从屋里飘出来,见到他后,朝他打了声招呼。 常辛没好意思说自己在梦里看到了她的过往,她那段不堪的回忆,所以没再继续跟兰隐说起昨晚的事。 早饭过后,按照昨天约定的,兰隐打算带着常辛去县里转转,打听仇郎的事,玄耳则去询问附近的妖灵,从他们那里获得线索。 杜云娘得知后说要跟着兰隐二人同往,顺道查找凶手的下落,按照她的说法,“奴虽不记得谁是凶手,但只要他站在奴面前,奴一定能认出来。” 于是,兰隐也带上了她。 按照杜云娘的说法,她只是缕冤死在桥上的孤魂,但按照兰隐的说法,一缕孤魂不可能坐到同时引那么多人入梦,她的力量很不对劲,所以,她身上一定还藏着其他隐情。 仇郎桥在城南,几人也就去到城南,他们找来熟猫梦梦当向导,大街小巷地游走,一边打听仇郎的消息。 忙活一上午后,他们得到了一个流传最为广泛的版本。 “大家都说仇郎是位十分厉害的俏郎君,是前朝的前朝……不知道几个前朝时期的人物。” 那时候,这里还是个村庄,一条河道将这个村子和对面的村子隔断,两村遥遥相望,但鲜少往来。 仇郎出生在这个村子里,他父母早逝,从很小就被师父带着学习岐黄之术,长大后更是成为当地有名的圣手,十里八乡的许多村民都慕名前来看病。 仇郎是个十分心善的人,他扶危济困,体恤乡亲,从不多收银钱,有时遇到特别穷苦的病人,不仅分文不取,还赠送他们药物和吃食,也因此,他的名声极好,提起仇郎之名,附近百姓是人人称道,赞不绝口。 后来有一年,当地天灾,地动之后瘟疫来袭,许多百姓都死在这场灾祸之中。 当时的官府腐败无能,拿着朝廷发放的赈灾饷银却没做多少实事,任由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就在大家感到绝望的时候,是仇郎站出来带领附近的村民自发组建起一支抗灾队伍,他们帮助老弱病残和受伤百姓,号召鼓励大家燃起希望,重建家园。 仇郎挑选出一批对药草比较熟悉的村民,教给他们基础的医药之术,指导他们为灾民处理伤口、上药熬药,他自己则奔赴在最前方,每日覆着面纱行于瘟疫病人之中,为他们看诊,拼尽全力保他们性命。 对岸的村子被河道阻隔,往来不便,那里的村民每日陷于苦痛病魔之中,水深火热。 仇郎隔岸相望,见到此景后十分心急,于是带领大家首次尝试在河道上建起一座简易的木桥,供两村之间往来。 有了这座木桥,仇郎救治病人更加方便,他每日往来于两村之间,附近其他村子的幸存者也渐渐聚集到这两个村庄中。 就这样,在仇郎和百姓们的努力下,日复一日,当地灾情竟真慢慢好转起来,官府见了顿时生出贪婪之心,地方官将仇郎的功劳据为己有上报到朝廷,还得到了嘉奖,村民们纷纷为仇郎鸣不平,但他淡泊名利,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只一心治病救人。 灾情好转后,百姓们开始重建家园,他们留在两座村子里,分居于河道两岸,变成了最为亲近的一群乡邻。 时年新帝继位,为显皇家恩德,兼之培养自己的势力,新帝派遣巡抚四处体察民情,并将一路所见所闻上报朝廷。 地方官得到消息后害怕事情走漏,当即做起表面功夫,为当地铺路修桥,粉饰门面,那座木桥自然也在重建范围之内。 路和桥造好后,地方官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并对当地百姓威逼利诱,不许他们走漏半点风声。 谁想巡抚来到此地时,百姓们拦住轿子联名上书,请求巡抚为仇郎正功绩,巡抚得知事情真相后大怒,当即处置了地方官员,并将整件事梳理成册,打算带回京去为仇郎向天子请功。 可世事无常,就在巡抚离开后没几天,地方官的余党抓住仇郎,将他害死在那座桥上,等到朝廷嘉奖下来时,仇郎的尸身早已化作一具枯骨。 新的地方官上任后,感念仇郎仁慈救世之心、舍生取义之德,遂让人将桥重建,并以仇郎的名字命名,以此纪念他平生功绩,这就是仇郎桥的由来和当地百姓口中流传的仇郎故事。 到中午吃饭时,兰隐和常辛已将整个故事梳理得差不多,酒楼饭桌上,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十分感慨。 “这位仇郎当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常辛夹了块羊肉,十分神往,“他救了那么多百姓的命,难怪会被大家交口相传到现在。” “若事情真如传闻中那样,这位仇郎确实很了不起。” 兰隐咬了口金铃炙,闻言赞同道:“人类在面对天灾时,往往更会显露出丑恶的一面,仇郎能在灾祸中保持本心,行善济困,用你们人类的话说,此乃圣人之举,想必死后会有个好去处。” 常辛顿时向往问道:“能到天上当神仙吗?” 第192章 一个球 兰隐笑道:“哪有那么容易?想当神仙,一般人可是要积攒几十数百世功德的,中途还不能造业,那些能一世成仙的人物只是凤毛麟角,若真那么容易,云莱道长就不会需要再修十世才能羽化升仙了。” “更何况就算当了神仙,天廷规矩众多,一个不慎又会被贬入轮回从头再来,唔,这样一想,现在天上那些神仙还都挺不容易的。” 常辛听后心里有些落差,“原来想当神仙这么难,我听阿圆说得那么简单,还以为挺容易的。” 兰隐一边盛汤一边笑道:“他不一样,他有仙缘,缘之一字,十分玄妙,有仙缘之人,哪怕不积攒功德都能成仙,无仙缘之人,就算积百世功德也未必能成仙。” 听到这里,旁听许久的梦梦疑惑了,“大仙,我怎么有些糊涂?照这样说的话,有仙缘之人就算被贬,岂不是还能一直当神仙?” 兰隐解释道:“仙缘也不是一直都有的,这一世有,或许下一世就没了,有的人积攒几百世功德成不了仙,或许再轮回几世什么都不做,突然就能成仙了,这就是有了仙缘。” 梦梦还是一知半解,云里雾里。 倒是飘在一旁的杜云娘,看向兰隐的目光十分敬佩,“姑娘懂得真多。” 兰隐谦辞道:“略知一二罢了。” 下午,他们又去打听了一番,没再得到什么新线索。 一朝自由的杜云娘看起来挺开心,在两人身边飘来飘去,“奴一脱困就想着去给周姐姐报仇,都没时间出来走走看看,如今可算是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见她难得轻松些,两人也就没再提凶手的事让她扫兴。 走着走着,前方忽然响起一阵骚动。 两人跟随百姓往那边走,远远就听见有人高声惊呼,“俺滴娘嘞!这是怎么咯?” 他们心中好奇,又不能强行挤过去,见此,梦梦一溜烟钻进人群,“大仙,我去给你们看看!”杜云娘也穿过人群飘去,“奴也去看看。” 兰隐叹了口气,一手捏诀,一手抓住常辛的胳膊,不知为何,身边明明那么多人挤来挤去,却没人能挨到他们的身,很快,他们就来到最前方。 仇郎桥上,有一名男子正疯魔一般用头使劲撞向桥栏,每撞一下,他就嗫嚅一下嘴唇,似乎在低声说些什么。 四名官差围在他左右,拼尽全力想将他拖住,但他力气奇大,怎么都阻拦不住。 梦梦坐在不远处,见到他们出现,连忙走到他们脚边;桥梁之上,半空中漂浮着两道影子,一道是杜云娘,她正静静看着那撞桥的男子,面上无悲无喜,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而另一道…… 是个球。 那球是血红色,呈半透明状,生着手脚,五官俱全,一缕缕红色雾气从他身上溢出,没入男子眉心。 看着男子的模样,它似乎十分开心,双手不停在半空拍击,眼睛也一眨一眨,透着难言的兴奋。 常辛也看到了那个球,他心中惊讶,不由低声问兰隐:“那是?”兰隐皱眉,“是个念力凝结而成的灵体,应该是桥灵,奇怪,先前怎么没见过它?” 就几句话间,那名男子再次重重撞在桥栏上,下一刻,他的身体软软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官差们面面相觑,许久才无奈叹气,他们留下两人看着现场,另外两人则没入人群离开,似乎是去叫人了。 男人死后,红球一个闪身就想跑走,兰隐微微抬手,一抹光芒自她手中疾射而出,红球察觉到后大惊失色,它眼珠一转,迅速往杜云娘身后躲去。 眼看光芒在杜云娘心口堪堪停住,它嘿嘿朝兰隐挑衅一笑,身形很快就变得透明,消失无踪。 兰隐有些生气,“居然让它跑了。”常辛无奈道:“这里人太多了。”桥两端堵满了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众目睽睽之下,兰隐行动实在受限。 他看着桥上死去的男人,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忍不住问兰隐,“你觉不觉得,那男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兰隐还没答话,梦梦就应道:“常公子,那是从城西跑过来的犯人,我刚才听官差们说,他们本来在城西抓住他了,可是他突然挣脱束缚跑了,他们一路追赶,追到这里的时候,男人忽然在桥上停住,疯魔一样用头撞桥,然后就这样把自己活活撞死了。” 常辛恍然,压低声音道:“看来,他是到这里的时候遇上刚才那个东西,然后被害了。” 说着,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惊疑问兰隐:“你觉不觉得,他这个死法有些熟悉?” 此话一出,兰隐顿时惊讶地看向他,“你是说……” 常辛的目光落到桥梁半空,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之前孟公说过,杜娘子也是活活撞死在桥上的。” 兰隐闻言若有所思,“看来,得先抓住刚才那东西。它很古怪,若真是桥灵,按理来说,它不应该能离开这座桥。” 说着,兰隐又仔细将整座桥打量了一遍,最后失望摇头,“它确实已经不在桥上了,除非……” 她目光落到周围人群上,“它借了某人的身体,掩盖自己的气息。” 可是这里围观的百姓太多,想要在里面找到一个隐藏住气息的灵体,实在是艰难。 就在他们说话间,杜云娘终于回过神来。她目光复杂地看了死去的男人许久,这才飘回两人身边。 “杜娘子认识那个人?”兰隐轻声问她。她苦笑道:“自然认得,那是朱勇。” 此话一出,两人皆惊。 朱勇身上穿的衣裳实在太常见,光围观百姓中就有许多同样的着装,兼之他披头散发,又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两人隔得较远,竟没认出来。 “真没想到,他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在桥上。”杜云娘说着,忽然冷笑一声,“如此也好,就当是给周姐姐赔罪了。” 常辛看着那具形容凄惨的尸体,也忍不住唏嘘。 朱勇昔日那般纵容自己母亲磋磨周娘子的时候,可曾想起过自己曾在桥上许下的誓言?又可曾想到,自己最后竟真的应了誓,惨死在这里? 第193章 现场 朱勇死后,魂魄从体内溢出,呆滞地飘在上空,不知今夕何夕。 围观百姓还没散去,他们在等官府的人处理尸体,兰隐见了眼珠一转,干脆就近询问起旁边的人关于仇郎的传说来。 梦梦见后也有样学样,跑到一旁询问过来凑热闹的妖灵,常辛不好干站着,同样加入打听队列中。 只有杜云娘依旧沉默,朱勇的死似乎又勾起她的伤心事,她怔怔飘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静。 就在常辛和人聊到仇郎当年有没有心仪之人时,官府的人终于赶到了。 来的是几名官差和验尸的仵作,还有一个熟人——周少府。 等待验尸四处查看线索的过程中,他看到了人群中的兰隐和常辛,但他正在办差,所以并没有上前打招呼。 仵作初步验完尸后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他们只好先将尸体抬走,打算回去进一步调查。 官差前脚刚走,黑白无常后脚就到了。 他们将朱勇的魂魄锁上正要离开,一转头就见兰隐正站在桥头似笑非笑望着他们,两鬼顿时一惊,顿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桥上还有两名官差在收拾残局,兰隐看了黑白无常一眼,用眼神示意他们离开,两鬼顿时松口气,赶紧押着朱勇的魂魄离开了。 这是常辛第一次那么近距离见到黑白无常,但同先前所见不太一样,或许因为现在是白天,他们的影子有些虚幻。 很显然,混迹在人群里的妖灵们都见到了,但他们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场面,该说说该笑笑,都权当没看见。 热闹看完后,人群也三三两两地散了,而他们并没有打听到再多的有用线索。 兰隐看看天色,准备打道回隐古,她给梦梦买了烤肉,感谢她今天带路,梦梦很开心,“大仙,下次来城南还找我玩啊。” 兰隐想想后,又不知跟她交待了些什么,她听后慎重点头,“大仙放心,我会留意的。” 回去路上,杜云娘一直情绪低落,常辛见了心有不忍,于是一路从旁安慰。 杜云娘苦笑道:“公子不必忧心,奴只是为周姐姐感到难过,如今害死她的人都得到了报应,可是她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奴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悲伤。” 兰隐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后随口安慰道:“别难过了,你也死了不是?” …… 见一人一鬼都沉默地望着她,兰隐这才回过神来。 她丝毫不慌,微微一笑后开始转移话题,“啊,先不说这个了,天色不早,赶紧回去,也不知道玄耳那边打听到什么没有。” 他们回到隐古时,玄耳还没回来,倒是花花守在房梁上,见到他们后十分高兴,“大仙,我们今日看了一出好戏呢!我给您讲讲?” 这出戏说来也简单,今日附近街坊们醒来后,纷纷谈论起昨晚的梦境来,但他们的观点各不相同。 年轻女子大多十分同情周娘子的遭遇,感同身受者也不在少数,老一辈则指责周娘子生不出孩子,觉得刘氏虽不该那样磋磨人,但并无大错。 男人们的议论更是精彩纷呈,有疼媳妇的纷纷义愤填膺,郑重与自己母亲交谈起来,有同样孝顺的指责周娘子忤逆婆母,是为大不孝,也有既不疼媳妇又不孝顺老子娘的觉得愤怒又烦躁,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鬼梦。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忽然有人提出疑问:“那朱家不就在长风巷里吗?究竟是怎么回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他们结伴去往朱家,结果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有人察觉出不对劲,直接将门撞开,然后就看到了昏迷不醒的朱家母子和被砸得面目全非已然死去多时的周玉。 众人吓坏了,连忙报了官,官府来人后,朱家母子才悠悠转醒。 看清眼下的情况后,刘氏吓懵了,抓住官差一个劲地求饶,“是老婆子一时糊涂杀死了周氏,跟我儿无关,求差爷放过我儿!” 官差看过尸体后皱眉,“这样深的伤口,你说是你砸的?蒙谁呢?你们都要带回去受审!” 刘氏闻言顿时哭嚎不止,又拼命去抓旁边看热闹的街坊们,请他们帮忙求情,一时间,场面乱作一团。 朱勇见后一咬牙,脸上闪过一抹狠色,他撞开押住自己的官差,也不管还在哭闹的老娘,转身就扎进人堆里往外跑去,官差们见了,连忙一边让人回去报信一边追赶。 没过多久,得到消息的周少府就带着人手赶到现场,他似乎来得很匆忙,衣裳头发都有些凌乱。 了解事情经过后,他脸色很差,先是命人将刘氏押到一旁,自己又仔细查看了一番现场,趁着这个功夫,仵作大致验过尸体,整张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看了眼围观的百姓,将周少府请到一旁低声说了些什么,百姓们听不清,但屋顶上的两只猫听清了,他告诉周少府,从尸体状况来看,此人已经死去大半个月了。 周少府脸色也很难看,毕竟刚才众人还说,昨天周玉都还活着。 这段突如其来的插曲打乱了他对于案件的思考,就这样,一行人在现场耽搁了很久,直到城南来人禀报朱勇的情况,他才带人匆匆赶往仇郎桥。 至于刘氏,在听到儿子撞死在仇郎桥的那一刻,她就疯了,哭着喊着要去寻找朱勇,若不是官差拦着,还险些发疯伤到围观的百姓。 再后来的事,他们就都知道了。 常辛听完后十分感叹,“真没想到这对母子会落得这种下场。” 杜云娘冷笑道:“这都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兰隐倒是没太大波动,比起这些,她更关注另一件事,“花花,你向城南的猫打听一下,他们平日在仇郎桥附近玩耍时,可有看见过一个红色的球状妖灵?” 花花一口应下,“放心大仙,明日我就去打听。” 这天晚饭时候,玄耳还没回来,常辛有些担忧,“他不会出什么事了?” 第194章 惊雀 兰隐坐在饭桌前,闻言漫不经心道:“放心,这地方没什么妖灵伤得了他,就算打不过,他也能跑。” 常辛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谁料这天晚上,玄耳一直没回来,常辛等到深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这一晚,他又做了一个梦,依然是熟悉的场景,依旧是关于杜云娘过往的梦。 此时距离杜云娘初次登台已经过去两年多,她的声名响彻明阳,传遍邛州,每日都有不远万里赶到明阳的客人,豪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 渐渐地,她取代了惊雀的位置,成为新一任的花魁娘子,而惊雀被富家子弟赎身,即将离开春风楼成为那人的妾室。 临行那日,楼里的姑娘们去送她,杜云娘也去了,在众人散尽,天色将明时,她从外面应酬回来,来不及回去歇息,便带上临别赠礼匆匆赶往惊雀的房间。 三声门响过后,里面传来一声“请进”。她推门进去,一眼看到桌边的曼妙身影。 能成为花魁,惊雀自然生得极美,与杜云娘的明艳不同,她的气质十分独特,柔媚而清婉,还带着几分书卷气。 惊雀是个琴痴,极其爱琴,当年她就是以一手好琴稳居花魁宝座,如今要从良,自然不会落下她钟爱的琴。 桌上放着那张雀尾,是常见的伏羲式,琴身刻着一行字:“纵是相逢于风月,揽雀云间。” 杜云娘知道,这张琴是惊雀的第一位客人所赠,那人是位斫琴名家,与她十分投缘,遂耗费无数心血斫得此琴赠她。 后来,那人因被牵涉到政事中丢了性命,惊雀心中感怀,还偷偷去祭拜过他。 杜云娘很清楚惊雀有多宝贝这张琴,因此在得到一套名贵的天蚕丝琴弦后,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送给惊雀作为临别礼。 果然,惊雀收到礼物后十分高兴,“谢谢你,云娘,我会好好珍惜的。” 杜云娘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何突然问道:“惊雀姐姐,你开心吗?” 惊雀笑道:“能得云娘厚礼相赠,我自然开心。” 杜云娘摇摇头,重新问了一遍,“惊雀姐姐,能从这楼里出去,你开心吗?” 惊雀闻言,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下来。 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拉着杜云娘坐下来。 “云娘,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叹息道:“沦落风尘之人,本就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能被人赎身从良,我自然开心。” “你也知道这楼里的姑娘都是何命运,这么多年来,楼里抬出去过多少具尸体,又有多少姑娘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一朝入奴籍,一辈子都不得翻身,像咱们这样的,好歹还有副好容颜,能被人赎走的可能性也大些,你看这楼里其他姐妹,她们还不知要蹉跎到什么时候去。” “所以云娘,听姐姐一句劝,将来若是遇到肯为你赎身之人,无论那人是何身份,且先离了这风月之地,再图后事罢。” 不自觉地,杜云娘想起梁煜,可很快她就甩头强迫自己别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如梁煜那般的人,怎么可能为她赎身? 不过是她心底一抹不该有的妄念罢了。 这晚天将明时,昔日风光无限的惊雀背着一个小包袱,抱着她心爱的琴孤身从后门离开了。 她上了一辆看起来很普通的乌篷马车,这一去,就再也没出现过。 杜云娘站在楼上,看着那辆马车远去,只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地方空了。 原来,就是这样令人艳羡的风光,最终也不过孤寂离场。 春去秋来,天气渐凉。 春风楼里依然热闹,往来客人络绎不绝。 这两年多的时光,杜云娘被赵卓前后折辱过许多次,有时是宴会,有时是私底下请人,每次她都咬牙忍受,在梁煜来春风楼时,也从未透露过半分。 她太过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看似八面风光,一身荣耀仍是系于男人。 有时她也会苦中作乐地想,这样其实也挺好,有一直盯着她的赵卓在,其他富家子弟在她面前都不敢太过分,生怕抢了赵卓的猎物令他不快,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可她心里仍会觉得苦涩、疲倦,每每累到极致时,也只有再见到梁煜能让她提起一丝精神。 入秋后,明阳发生了一件大事,梁刺史将进献给天后的一批贡茶弄丢了。 此事虽隐秘,但烟花之地,床枕之上,什么消息传不出来? 杜云娘得知此事后,心中十分焦急,她担忧梁煜的处境,每日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神色恹恹,令妈妈都看不下去。 妈妈私下劝她,“云娘啊,官家的事,我等风尘之人可帮不上什么,你还是宽心些,别思虑太多,照这样下去,你身体哪能吃得消哟?” 杜云娘明白这个道理,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妈妈见了一声叹息,也没再多劝。 她自己犯糊涂,旁人再劝又有什么意义呢? 很长一段日子,梁煜没再来过春风楼,倒是赵卓依旧自在,仍有闲心来找她的麻烦,彼时他脸上的笑那样讽刺得意,“梁煜就快完了,云娘子,如何?不如早日另择良主,只要你尽心伺候好本郎君,梁煜能给你的风光,本郎君一样能给。” 杜云娘淡淡一笑,“郎君可曾听过唇亡齿寒之故?”赵卓脸上笑容一僵,忽然出手掐住她的脖子,神色渐渐阴沉,“你在警告本郎君?” 杜云娘呼吸困难,但仍在笑,她断断续续道:“郎……郎君多虑,奴一介……风尘女子,身份卑……卑贱,郎君之事……不敢置喙,只……只是随口一言……郎君勿……勿恼……” 赵卓冷哼一声,将她掼倒在地,“你以为父亲一个闲职司马,为何敢跟刺史对着干?你莫不是指望此事能牵连到父亲身上?本郎君告诉你,就算梁老匹夫获罪丢了性命,父亲都不会有事!” 杜云娘捂着生疼的喉咙咳嗽,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暗自心惊,听赵卓的意思,他家在京城还有靠山,再想深一些,或许……贡茶的事就是赵司马出手也说不定。 第195章 第二个梦 杜云娘越想心中越是发冷,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日一日等待下去。她振作起精神,每日照常接客,并期望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关于梁刺史和梁煜的消息,可这样的办法效用不大,两个月过去,她都没能打听到更详细的消息。 就在她愈发焦急的时候,长安来人了,带来一道旨意,将梁刺史停职查办,由长史和司马暂代行刺史之责,待事情查清后再行惩处。 那位从长安来的客人醉意朦胧间说起这事的时候,还低声抱怨道:“其实一批贡茶的事,哪有那么严重?不过是有心之人挑了天后心绪郁结时上报,才整出这些幺蛾子来。” 杜云娘面上笑着,心念却百转。 赵卓说过,赵司马在京城还有靠山,这件事想必就是那所谓的靠山所为。 诚如客人所言,一批贡茶的事,可大可小,但若真被有心之人拿捏住大作文章,将事情上升到不敬天后,藐视皇家的地步,梁刺史怕是连性命都要丢了。 她想了很久,才冒险找机会去到刺史府求见梁煜,却被仆从告知梁煜不在,无奈之下,她只好无功而返。 妈妈知道这件事后大发雷霆,第一次指着她鼻子骂,“你以为你是什么尊贵体面的大人物?你就是个低三下四的玩意!身在这种地方,你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呢敢动感情?现在跑去找梁少郎君,被人发现了牵连到春风楼,你要赔多少条命才够?!” 她垂着头,低声道歉,“妈妈,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妈妈骂完后又抱着她哭,“云娘啊,你就听妈妈一句劝,别动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妈妈从小将你养大,是真心疼你啊,你就安生待在楼里不成吗?” 从那天起,她再也不敢跑出去,只能日复一日在楼中念着盼着,从往来客人口中打听梁煜的消息。 然而一连两月,她都没能再听到半点风声,倒是赵卓时常出没在春风楼里,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喜悦。 他坐在房中望着杜云娘,缓缓摩梭转动手里的酒杯,脸上笑意盈盈,却令人心底生寒。 “云娘子,可是还在等梁煜的消息?”赵卓一句话道破她心中所想,又在她状似平静的神色中突然抛出一个惊雷,“梁煜想要为父申辩,孤身一人进京,可惜半路遇到劫匪,不幸遇害,如今都还没找到尸骨呢。” “啪嗒!” 杜云娘手中酒壶落地,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见此,他微微一笑,放下酒杯起身,捏住杜云娘的下巴凑到她近前,“云娘子,梁煜死了,这辈子,你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说完,他随手甩开杜云娘,又嫌恶地掏出方帕擦手,再望向她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团没用的垃圾,“他这一死,你于本郎君而言,就没什么用处了。” “不过你放心,看在这张脸的份上,本郎君暂时不会动你。不如这样?” 他说着,忽然露出个兴味盎然的笑容来,“念在你一直都那么温顺的份上,本郎君为你赎身如何?仔细想想,将梁煜心爱之人养在府中,每日看着你为他悲伤难过,倒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或许还可以让你为本郎君生个孩子,到时带着孩子去他坟前——噢,本郎君忘了,据说近日已经查出梁刺史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这可是要杀头抄家的罪名,如此一来,你的梁少郎君怕是连座坟都留不下了。” “这可不好,本郎君是慈悲之人,总得为他留个念想不是?等你生下本郎君的孩子,本郎君就将他当作下人来养,等他长大再告诉他,他之所以过得这么惨,都是因为你这个娘不守妇道,成了本郎君的妾室,心里还惦记着别的男人,让他继承本郎君的恨,让梁煜就算变成鬼都不能安生。” “云娘子,你觉得如何?” 杜云娘看向他的目光,带上了深深的恐惧。 这个人,实在丧心病狂到令人害怕。 或许是杜云娘惨白的脸色取悦了他,他哈哈大笑,转身将杯中酒饮尽,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门,只留下一道令人胆寒的声音。 “云娘子,你且安心等着,再过些时日,本郎君就来为你赎身。” …… 几声巨响将常辛从梦中惊醒,他猛地坐起身来,缓了许久才听清那响声是有人在敲门。 他连忙爬起来将门打开,就见玄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焦急道:“主人!快去找主人!” 常辛茫然地往后院跑去,还没跑几步,玄耳已经等不及化作猫形,“嗖”一下从他身边蹿过,一边奔窜还一边大喊:“不得了了主人!主人救命啊!” 常辛茫然地抬头看天,才刚蒙蒙亮,他顿时叹了口气,不出所料的话,玄耳又要被骂了。 杜云娘不知从哪飘过来,幽幽地问:“常公子,这位公子似乎不是人?” 常辛顿了下,“啊,这个……”玄耳都当着杜云娘的面变成猫形了,他实在不好睁着眼睛说瞎话,只能含糊道:“如你所见,他……他本来是个人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小心就变成猫了……” 杜云娘“噢”了一声,半晌又幽幽问道:“常公子,半夜时奴听到你在梦中喊着赵卓的名字,还骂他禽兽不如,是个畜生……” 常辛大惊失色,一时间冷汗如雨,“这个……” 杜云娘默默望了他半晌,然后轻声叹气,“公子也不必瞒着奴,奴观公子样貌,怕是梦到奴的往事了,奴倒是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恐过往难捱,反扰了公子心神。” 常辛张了张嘴,半晌才想出几句安慰的话,他刚想说出来,就被重重的摔门声打断。 他赶到后院时,兰隐正衣衫凌乱、面色铁青地站在院中,而玄耳已经被吊到树上,正呜呜咽咽地哭泣,“主人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吵你睡觉了,这次真的是十万火急……” 兰隐冷笑道:“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把你埋到树底下当花肥!” 第196章 救命 玄耳痛哭流涕,“主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赶着请您去救命——” “救谁的命?”兰隐打断他,脸色依然很难看。 玄耳不敢多言,连忙捡最要紧的说,“救一只兔妖的命,她知道仇郎的消息,但是她要死了,我不敢带她回来,怕路上颠簸直接要了她的命,只好跑回来求救,主人,你快些去救她!再晚就来不及了!” 兰隐听后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她转身往房内走去,与此同时,被吊在树上的玄耳忽然摔了下来,他连忙一个跳跃稳稳落地,耳边传来兰隐冷淡的声音,“等我换件衣裳,我们马上出发。” 由于时间紧迫,几人没再乘车,兰隐往后院空地上丢出两只纸鸟,纸鸟落地化作两只巨鹰,他们乘上巨鹰,赶往城外树林。 玄耳以猫形趴在鹰背上,常辛胆战心惊地搂着鹰脖子;由于需要出城,杜云娘不便行动,兰隐便将她收入瓶中带在了身上。 路上,玄耳向两人讲述了事情经过。 昨日出城后,他向小妖们打听仇郎的事,但大部分妖怪都没听过,只有零星几个知道些仇郎的消息,却也都很散碎。 他在城外转了一天问了一天,眼看时候不早,就打算回隐古,谁知这时候他遇到一只兔妖。 兔妖告诉他:“我虽然不知道这个仇郎的故事,但我知道哪里可以打听到他的消息,现在已经天黑了,不好赶路,等明天我就带你去。” 根据兔妖所说,她认识一位树爷爷,树爷爷住在很偏僻的地方,一直守着什么东西,她隐隐听树爷爷提起过,从前伏县还是个村子的时候,村里有一位神医,那位神医就姓仇。 玄耳听后顿时大喜过望,他想着现在回去明天还要再赶过来也麻烦,索性就在城外住一晚,等打听到仇郎的故事了再回去。 谁想这天半夜,兔妖突然惊醒,然后怎么都没法再睡着。 她在旁边翻来覆去,唉声叹气,最后将玄耳也吵醒了。 玄耳一看这种情形,索性也不睡了,当即就要拉着她去找树妖,她无奈,只好垂头丧气走在前面带路。 他们行走在晚上的树林中,四周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兔妖心里害怕,下意识加快脚步,将玄耳甩出一段距离,玄耳发现后只好加快速度追赶。 追着追着,却见前面的兔妖突然脚下一空消失不见,玄耳大惊,连忙飞奔上去查看。 这一看才知道,兔妖跌进了一个陷阱内,里面竖着许多尖利的木刺,而她正被穿在其中一根木刺上,浑身鲜血淋漓。 玄耳吓坏了,连忙掰断木刺将她带上来,可她伤得很深,眼看就要没命了,玄耳十分焦急,连忙叫醒附近几只小妖,又用灵力短暂护住她的心脉后,这才飞奔回来找兰隐求救。 听完事情经过,兰隐皱起眉头,“你怎么不早说?”玄耳委屈,“主人,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说了……” 兰隐叹了口气,“先去看看。” 两只鹰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就出了城。他们按照玄耳的指引落在一片树林中,又跟着他走出一段路,最后进到一个树洞中七拐八绕好半晌,才看到几只围在一起的小妖怪。 小妖怪中间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兔妖,它腹部插着一根木刺,那根木刺穿透它的身体,差一点就一击毙命。 饶是如此,它也受了极重的伤,眼下已然昏迷不醒,全靠玄耳那团灵力在吊着命。 见到几人出现,小妖们面面相觑,玄耳冲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让开,兰隐这才走上前去。 她仔细查看过兔妖的伤势后皱眉道:“这伤得太重了,想要救回来怕是有些难。” 玄耳听后忽然垂下脑袋,抬爪捂脸哭道:“都怪我,要不是我非半夜拉着她去找树妖,她就不会掉进陷阱里了。” 兰隐摸摸他的猫头安慰道:“先别哭了,虽然伤得很重,倒也不是没办法救。” 说着,她沉思了片刻,“我记得花花说过,这附近有只喜欢用毒的猿妖?” 玄耳大惊失色,“主人,您不会想找那只猿妖救她?她都快死了,再沾上毒物可就完蛋了啊!” 兰隐笑道:“是毒是药,全看施用者,他既会用毒,自然会用药,常年与毒物打交道,想必他手中定有能起死回生的灵药。” “我倒是知道哪里有能保住她性命的东西,可路途实在遥远,等我回来她恐怕都投胎转世了。放眼望去,离这里最近的也就那只猿妖了。” 玄耳与小妖们面面相觑,半晌才小心问道:“那,主人,要是他也没办法救呢?” 兰隐诡笑,“他会有办法的。” 一旁的常辛顿时打了个寒颤,看来,那只猿妖只能自求多福了。 兰隐本想让玄耳再赶回去问问花花猿妖的住处,但那几只小妖非常热情地说他们知道,还争先恐后要带路。 兰隐见了,也就将常辛和几只小妖留下看着兔妖,自己则带着玄耳和一只领路的花妖去寻毒猿了。 他们走后,常辛见留下的小妖们都很失望,不由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小雀妖看了他一眼,“你是常公子?我们是因为没能替大仙带路而难过。” 常辛有些惊奇,“你们为什么都想给兰隐带路啊?” 旁边的蜘蛛妖挥舞着长腿激动道:“因为大仙很大方!只要我们帮了忙,大仙一定会赏给我们好东西!上次我们帮大仙烧龙尸,事后大仙就送了我们很多好东西,我虽然都用不上,但转手就卖了一大笔钱,太好——哎?你拉我干嘛?” 旁边的小藤妖看看常辛脸色,小心翼翼扯了扯蜘蛛妖,“快别说了,常公子脸都黑了。” 常辛听后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你卖兰隐的礼物我没有意见,我只是有些害怕蜘蛛……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怕你的,我只是控制不住……” 刚才蜘蛛妖说话的时候,几只大长腿一直在半空挥舞,好几次险些拍在常辛脸上,出于礼貌,常辛不好躲避得太明显,只能咬牙忍着,这才会脸色越来越难看。 第197章 妖猿 蜘蛛妖十分善解人意,立刻后退了一段距离,“没关系的常公子,我可以理解,对于人类来说,我们长得是很有威慑力……” 常辛刚松了口气,却又听蜘蛛妖道:“尤其是我,在族里也是一顶一的俊蛛,据我观察,长得越好看的同族,你们人类越害怕,你这么害怕,看来我是真的俊得很呐,啊哈哈哈~” 常辛:…… 他们又闲谈了许久,兰隐他们才带着一只长臂妖猿回来。妖猿耷拉着脑袋和手脚,看起来十分丧气。 兰隐走在最前面,玄耳则跟在妖猿旁边,他嘿嘿笑着,一边还安慰妖猿,“你也别太难过了,主人只是借你的千年灵芝一用,又不是要你的命。” 妖猿偷偷瞟了兰隐一眼,低声哭诉道:“你说得轻松,那可是千年的灵芝啊,为了得到它,俺当初多不容易啊,如今竟然拿来救一只修为浅薄的兔子,敢情不是你的东西,你不心痛啊?” 玄耳嘿嘿笑道:“我才不会心痛,只要主人想要,就是我的命都随便取,你可真小气。” 妖猿被噎住了,死死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兰隐走到近前,停住脚步淡淡道:“不过一些灵芝粉,别舍不得了,你若是能将她救回来,我送你一朵更好的。” 妖猿闻言眼睛顿时一亮,“此话当真?”兰隐转身看向他,“现在当真,一会儿兔妖死了,你和你的灵芝就都得陪葬了。” 妖猿浑身一抖,连忙上前掏出一朵闪烁着奇异紫光的大灵芝。 这朵灵芝足有磨盘大小,伞盖荧光流转,温润如玉,看得众妖大为惊奇。 妖猿咬咬牙,化出利爪小心翼翼往下刮粉,每多刮一点,他的神色就肉痛一分,这样半天下来,也就刮出些许紫沫,风一吹就轻飘飘散没了。 玄耳看得着急,嘴里大喊一声:“让我来!”随后冲上前“唰唰”几爪子挠在灵芝伞盖上,粉末顿时洋洋洒洒掉落一地。 妖猿惊呼出声,“你这该死的遭瘟猫!下爪怎么那么狠呐?俺的宝贝灵芝啊——!!” 玄耳嘿嘿一笑,抢过灵芝就往兔妖伤口上抖,一边抖一边笑道:“谁让你这么抠抠搜搜的?主人都说了,会再送你一朵,你怎么还舍不得?跟聚宝盆一样吝啬。” 说着,眼见兔妖的伤口在灵芝粉的滋养下缓慢好转,他又“啪嗒”一声掰下小半块伞盖,“这个给她煮汤喝,那个谁,你们跟我走,咱们去捡些柴火,再找口锅给她熬药喝。” 说着,玄耳就带着几只小妖离开了,只剩下妖猿抱着残缺的灵芝哭得一脸肉痛,“俺滴宝贝啊!俺最爱滴宝贝啊!你死得好惨啊,好惨啊!” 兰隐嘴角抽搐,捂住耳朵转头就走,常辛也想躲出去,但看看昏迷不醒的兔妖和嚎啕大哭的妖猿,又顿住了。 “猿兄弟,你就别伤心了,不如我们一起出去,你跟我说说烦心事,我开导开导你。” 常辛苦口婆心劝道。 猿妖狠狠瞪了他一眼,泪眼婆娑,“烦心事?你说俺有什么烦心事?那只天杀的黑白猫,他不是只好猫啊!他毁了俺最爱滴宝贝!俺滴个心啊,痛,痛得很呐!啊呜呜……” 常辛:…… 他再次尝试劝阻,“猿兄弟,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我们能不能去外面哭?这里还有伤患……” 妖猿再次瞪他,“俺也是伤患!俺的心被伤得狠嘞!” 常辛:“……要不,你吃口灵芝试试?” 就在妖猿怒极要骂他的时候,兰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淡淡的,很轻,但让妖猿瞬间一激灵。 “再嚎,你的灵芝就没了。” 妖猿瞬间收敛哭相抹了把脸,若无其事笑嘻嘻往外走去,“这位兄弟,你说得对,不能打扰伤患休息嘞,俺们出去说,出去说。” …… 没过多久,玄耳他们就抱回来一堆木柴,又不知从哪里捡了个破陶罐,清洗干净后打算给兔妖熬药喝,妖猿看过后,又让他们加进去几味药材,至于那小半块灵芝,他阻止了玄耳全部丢进去的举动。 “她都快死了,就剩一口气了,可不能用这么多嘞,每次加一点点就够了。” 这次玄耳很听话,只掰了一小块加进去。 将药熬好给兔妖灌下去后,妖猿又检查了一遍她的伤势,“这小兔子伤得很深嘞,可能要昏迷一段日子。” 兰隐问他:“大概昏迷多久?”猿妖挠挠头,“这个俺可说不好,这灵芝只能吊住她的命,伤势还有得调养嘞,最少也要小半个月。” 兰隐皱眉,“这么久?”她想了想,“既然如此,兔妖就交给你了,你照顾好她,等她醒了第一时间传信给我。” 猿妖吓了一跳,“给俺啊?可是比起救命,俺更喜欢毒——”“她要是死了,”兰隐打断他的话,淡淡道:“你就得到地府去钻研你的毒了。” 妖猿敢怒不敢言,只好丧气道:“俺知道啦,俺会把她救回来的。” 兰隐满意笑道:“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我回去后会给你送灵芝和一些药材过来,我想,你应该用得上。” 妖猿听了这才开心起来,他拍着胸脯保证道:“大仙你放心,俺一定能把她看好嘞!” 事情交待得差不多,眼看天色不早,兰隐就打算回去吃午饭。 玄耳看看兔妖,还是觉得很愧疚,于是吞吞吐吐道:“主人,不如……不如让玄耳留下来照顾兔子,要不是因为玄耳,兔子就不会因为看不清路掉进陷阱里,玄耳有愧于她,就这么回去,实在是不放心。” 兰隐蹲下身来,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你既有这份心,我自然应允,不过你现在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先和我回去,等取到灵芝后再同药材一起带回来,这样她也能好得更快一些。” 玄耳想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就先和他们一起回了伏县。 几人回到隐古时,阿淮已经将午饭做好,兰隐把杜云娘放出来,又给她点了柱香,这才开始吃午饭。 第198章 花灯 吃完饭后,她看向玄耳,“我记得武夷山盛产灵芝,我们现在就出发,走玄生门过去,运气好的话,明日就能回来了。” 玄耳点头应下,又疑惑道:“主人,你也要去吗?我自己去也可以的。” 兰隐笑道:“我亲自去,也能快些找到,更何况几百年没去过武夷山了,这次正好顺道去看看,那里有没有出现什么新的天才地宝。” 两人离开前,兰隐叮嘱常辛,“我们走后,你要看好门,若是花花那边有什么消息,就让他等我回来再说。” 见常辛应下后,她又看向杜云娘,“杜娘子是客人,本不该多言,但你如今已非阳间之人,我们不在,希望娘子万事三思而行,莫要冲动才是。” 杜云娘笑道:“姑娘安心,奴不会乱跑给姑娘添麻烦的。” 兰隐笑笑,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见他们准备离开,常辛不由神往道:“原来玄生门这么厉害,去哪里都可以吗?那岂不是一日就能行遍万里河山?” 兰隐顿住步伐,侧头笑道:“你想得也太好了些,玄生门能通三界,但要通往人间其他地方,可是需要耗费很多力量的,在里面多往来几次,可能连命都要没了,玄耳就算要自己去,也得我来给他开门。” 常辛这才恍然。 兰隐说完后,意味深长地瞥了飘在旁边的杜云娘一眼,这才带着玄耳没入玄生门。 门上光芒闪过,又随着两人身影消失而熄灭。 常辛还在出神,就听一旁杜云娘幽幽道:“姑娘想是把奴当成自己人了,先前还托辞只是会些道术,如今竟连往来三界都不避讳着奴了。” 常辛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一时嘴快道:“或许她是觉得你去投胎后,这一切都会忘记,就懒得遮掩了。” 杜云娘:…… “唉,奴知道了,公子不必困扰,奴也不是那等追根究底之人,姑娘既答应为奴找到凶手,如今见识到姑娘的能耐,奴也就放心了。” 看着她飘走的身影,常辛也不禁叹了口气。 那神秘的凶手,还不知到底在何方呢。 “常公子。”阿淮突然出声叫他,怯怯问道:“我算着日子,可是快要到中秋了?” 常辛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啊……明日是中秋呢。” 早上进城时他们还在路边看到卖花灯的摊贩,糕点铺里似乎也多出许多月团。 阿淮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那你一会儿可以去买些食材回来吗?明日我给你们做月团,再多做几道菜,我们一起过节。” 常辛被她感染,心情也愉悦起来,“好,那我这就去买,阿淮姑娘,你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吗?” 阿淮想了想,报出几样名字来。 常辛一一记下,就去厨房取了菜篮,打算马上出发,杜云娘见了请求道:“常公子,能把奴也带上吗?奴想多出去走走,看能不能打听到凶手的消息。” 常辛虽有些迟疑,但架不住她哀求,也就答应了。 东西买得差不多后,常辛打算回隐古,一转身却发现杜云娘正愣愣盯着路边摊位上的一盏兔子花灯,他心中好奇,走上前去刚想询问,杜云娘却已经若无其事飘走,只背影突然间多出几分落寞。 常辛想想后,掏钱将那盏花灯买了,一路提着跟在杜云娘身后,直到无人处才快步上前将花灯递给她,“杜娘子,送给你。” 杜云娘愣了愣,“常公子,你……” “娘子莫要太过伤心,总有一日,我们会找到那个凶手,为娘子申冤,到时候,娘子就能去往地府投胎转世,重新做人了。” 杜云娘怔怔盯了他许久,才忽然自嘲一笑,“常公子,你现在的模样真像梁少郎君,心怀坦荡,一片赤诚,最后却只是奴困于凡俗情爱无法脱身……想必,你已经在梦中见过梁少郎君了?” 常辛愣了下,下意识点点头,脑中浮现出那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 杜云娘感激笑笑,转身往前飘去,“你和梁少郎君一样,都是好人。谢谢你,常公子,只是奴一缕游魂,实在无法提灯。” 常辛叹了口气,举步跟上,“回去后,我烧给娘子。” “……好。” 这天晚上,常辛一个人在后院吃晚饭,杜云娘提着他烧的那盏灯飘在旁边,看起来很开心,“从前中秋佳节时,奴也能在楼里分到月团,赴宴回去时,偶尔也能在路边买到兔子花灯,但那些灯看着都不如这一盏。” “奴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这么漂亮的灯,不是自己买的,也不是楼里分到的,可惜奴已身死,再不能好好过一个中秋了……” 杜云娘说着,突然又难过起来。常辛刚想安慰她,却见她忽然提着灯往外飘去,“常公子,奴今晚想出去走走散散心,就不回来了,公子且安心,奴就在附近转转,不会走太远,也不会给姑娘惹祸的。” 望着她的背影,常辛叹了口气,又不禁想起眼下应该在武夷山的兰隐。 不知道她收到花灯会不会那么开心?要不,明日给隐古里的人都买一盏? 这晚,常辛辗转反侧到很晚才睡下,也没再梦到杜云娘的过往,或许是她不在隐古的缘故。 第二天,时逢中秋。 常辛醒得很早,洗漱过后又飞奔去市场买些不易保存的食材,回来时,又鬼使神差在路边买了五盏花灯。 他提着菜篮走进后院,竟意外地发现阿淮正在厨房里忙碌,看到他后也没躲避,反而略带羞涩地问他:“常公子,我有些忙不过来了,你能搭把手吗?” 常辛很高兴,连忙放下菜篮,想想后又取过一盏花灯递给她,“阿淮姑娘,这是我在路边买回来的,送给你。” 阿淮惊喜地擦了擦手,将灯接过去左看右看,十分喜欢,“谢谢你常公子,晚上点燃一定很好看。” 她看了许久,才放下灯继续忙碌。 就在两人热火朝天的时候,外面陡然传来玄耳的高喊声,“常辛,阿淮快出来!我们回来了!路上主人想起今日是中秋,还特意给你们带了礼物,快来看啊!” 第199章 中秋礼 常辛听了连忙擦干净手跑出去,就见兰隐两手空空、步履轻盈地走在前面,玄耳背着两个大包袱跟在后面。 看到他们,玄耳很高兴,“快来快来,好多礼物!” 他来到后院放下包袱,第一个包袱打开后常辛才发现,里面是很多乱七八糟的药草树根、野兽皮毛、野果山货、茶叶虫尸以及……一大包泥土? 常辛看着那包土,满头黑线问道:“这是什么?”兰隐还没说话,玄耳就抢先道:“主人说你没去很可惜,想着你们人类远离故土的时候都喜欢带一捧土,反过来应该也一样,所以就给你带回来一大包土,让你睹土思武夷!” 常辛听得目瞪口呆,“我……我都没去过,怎么思?” “也对噢。”玄耳挠挠头,看向兰隐,“主人,我就说不应该带土回来的。” 常辛正要点头,就又听他道:“应该拔棵树带回来,看到树,就相当于看到山了。” 常辛:…… 兰隐在石桌边坐下,以袖扇风笑道:“带都带了,好歹是心意,你就收下。” 常辛叹了口气,收拾好心绪真诚道谢。 玄耳又兴奋地打开第二个大包袱,里面竟然是一整头野鹿。 他满脸得意,语气急切地向常辛炫耀道:“怎么样怎么样?我打的!”脸上写满了“快夸我”,常辛不禁笑着称赞道:“竟然能打到这么大一头野鹿,你真厉害!” 谁想玄耳挠挠头,突然有些尴尬起来,“其实……山上很多野鹿,还有野鸡野兔野山羊什么的,我本来想多打几只,主人说太多了拿不下,也吃不完,回来放放就坏了,所以才只带了头鹿回来。” 兰隐在一旁笑道:“滥杀为虐,够吃就行。”说着,她转头指向第一个大包袱对阿淮道:“你看看那里面有什么你想要的,尽管挑出来,等你和常辛挑完,剩下的再归置一下存放起来。” 阿淮很开心,当即跑到包袱边挑礼物去了。 兰隐让玄耳和常辛把易坏的食物先放到一旁,又翻出两个簸箕将要晾干的药材虫尸皮毛等全都装了,这才收拾起剩下的东西来。 他们才刚收拾到一半,玄耳就竖起耳朵道:“外面有敲门声。” 常辛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跑出去开门,仔细一看,外面竟是两个熟人——青袖和现在已经叫明珠的阿弃,她手里还抱着懒洋洋的小八。 “恩人,好久不见!”明珠开心地拉起小八的爪子朝他挥了挥,“我们来给仙女姐姐送节礼啦!” 常辛朝两人身后看去,果然跟了一辆牛车,他连忙让出路来,“明珠小姐请,青袖姑娘请。” 明珠撅起嘴,有些不高兴,“恩人快别叫我小姐啦,叫我明珠就好。”常辛不敢托大,只好笑笑将她们迎进去。 两名家仆将礼物搬进来后就要退出去,兰隐叫住他们,让常辛取来赏钱,又对青袖笑道:“两位今日来得巧,这里有一头新打来的野鹿,两位带些回去给吴娘子,一来作为答谢,二来权作中秋节礼。” 由于阿淮怕生又躲回池塘去了,兰隐只好让玄耳切了一大块鹿肉,又翻出些其他东西并作礼物让她们带回去。 明珠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后,青袖就轻声提醒她离开,又笑着对兰隐解释道:“今晚要祭月,娘子让婢子早些带小姐回去准备呢。” 兰隐表示理解,并让常辛将几人送出去。 常辛才刚送到门外,远远就看到巷子口有辆牛车朝这边驶来,待走近一看,竟是程惠娘和冯丽娘,显然,她们也是来送节礼的。 常辛将人迎进去,兰隐少不得又是一番招待回礼,前脚才刚将她们送走,就又有人来送礼,这次是孟宅的家仆,领路的是孟高义。 他斜眼看着常辛,“本公子是来送节礼的,你这恶奴还不快去给本公子通传?” 常辛生气道:“孟公子张口就是恶奴,也太无礼了!”孟高义嗤笑了一声,“恶奴还骂人?本公子告诉你,今日是过节,本公子不跟你计较,这若是平时,本公子早就让人将你打得满——” 对上常辛愈发危险的目光,本来十分嚣张的孟高义气势逐渐弱下来,“满……满月团圆!今日是个顶好的日子,本公子节礼已经送到,就不多留了,本公子告辞!” 他说着就想走,见此常辛连忙叫住他,“孟公子留步!”他飞奔回后院,不一会儿又拎着块鹿肉、抱着几个盒子跑回来。 他将东西递给孟高义,看在过节的份上,心里的气也消了大半,“孟公子,这是回礼,今日新打的鹿肉,还有主家给孟公的节礼,还请笑纳。” 孟高义哼了一声,用扇子挡住半边脸瓮声道:“既然是兰娘子一片心意,本公子就收下了。” 他让家仆接过礼物,又虚张声势地放出几句狠话,这才逃也似地带着家仆匆匆离开了。 几人收拾完东西后,眼看天色不早,连忙赶着吃了顿午饭,然后继续帮阿淮一起做月团,准备祭月的用品。 玄耳一边收拾鹿肉一边偷偷对常辛道:“往年我们是从不祭月的,但今年多了你,主人说你可能会想拜拜月亮祈福,虽然我觉得你拜月亮还不如拜主人有用,但主人说这是你们人类的信仰,要尊重,所以我们也勉强陪你拜一下。” 常辛诧异地看了眼还在外面翻药材的兰隐,心里有些感动,也有些尴尬,“其实,我以前一直在外面流浪,每年中秋也就看看月亮,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和阿叔阿伯们,运气好还剩有银钱的话就买几个月团应应景,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其他活动了。” 玄耳有些惊讶,“你们也不拜月亮吗?”常辛想了想,“拜过一两次,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拜了,就是跟着阿叔阿伯们跪下磕了两个头。” 玄耳笑道:“那就是拜的,放心,今年我们多准备些祭品,正好许多年没见过嫦娥仙子了,主人说要给她送些节礼上去。” 第200章 引月 常辛顿时惊奇,“怎么送?”玄耳卖关子道:“怎么送,你晚上就知道了。” 兰隐在外面翻完药材后,走进厨房奇怪地问常辛,“今天怎么没见到杜娘子?” 常辛愣了下,这才想起来杜云娘昨晚提着灯离开后就一直没回来,他连忙将事情对兰隐讲述了一遍,末了从角落里取来三盏花灯,两盏分别送给兰隐和玄耳,剩下一盏提在手中。 他有些尴尬地道:“我给那位没见过的金琅兄弟也买了一盏,你们能不能代为转交一下?” 兰隐正对着手上的嫦娥奔月图案花灯左看右看,闻言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这盏灯给我,我替你转交给他。” 提着灯往外走时,她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虽然他可能看不上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不过这句话她说得很小声,常辛并没有听见。 倒是玄耳听见后,忍不住抱怨道:“你给那聚宝盆买做什么?他天性只爱珍惜之物,不会喜欢这些的。” 常辛有些失望,“我想着大家都有,怎么也该给他带一盏……没关系,下次我一定投其所好,送些他喜欢的东西。” 玄耳嗤笑道:“他喜欢的东西你都买不起,这世上除了主人,也就皇帝养得起他了。” 常辛既惊又奇,还想再问,兰隐已经笑着从门外走进来,丢给他一颗小拇指大小的金珠,“金琅让我给你的回礼。” 常辛手忙脚乱接过小金珠,生怕弄丢了,玄耳则撇嘴道:“果然是吝啬鬼,给这么小气的回礼。” 兰隐笑道:“能有回礼,已经是对常辛的一种认同了,要懂得知足。”常辛连连点头,“替我谢谢金琅兄弟的回礼,我很感激。” 玄耳生气道:“我明明在帮你说话!不想理你了!”说完就径自跑到一旁狠狠剁起鹿肉,那把刀似乎是剁在常辛身上。 常辛不由打了个寒颤,连忙上去安慰他,兰隐懒得理会两人,转身往前院去了。 她本打算出去看看花花在不在,拜托他帮忙找找杜云娘,谁想才刚踏上长廊就见杜云娘拎着一盏熄灭的兔子灯飘回来了。 她顿住脚步,笑着问道:“娘子这是去了何处?” 杜云娘见到她,连忙恭敬地行了个礼,笑道:“奴见这花灯十分喜人,就拎出去转了一夜。天明后,奴本打算早些回来,但路上遇到一个人,奴觉得那人颇为眼熟,就跟着他走了一段,可奴从早上跟到刚才,都没能想起他是谁,眼看天色不早,奴害怕常公子担忧,就先赶回来了。” 兰隐有些意外,“是什么人?”杜云娘应道:“看他穿着,应是孟家的家仆,奴跟了他一个上午,他都在外面办差,一直没回去。” 兰隐若有所思,“家仆……”思索片刻后,她笑道:“今日中秋,先不提这个了,娘子是客人,合该好生招待,娘子今日便先同我们一起好好过个节,凶手的事,咱们明日再议如何?” 杜娘子自然笑着应下。 出乎常辛意料的,这天阿淮没再躲避杜云娘,而是当着她的面现出身形来。 常辛觉得奇怪,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偷偷问阿淮,“阿淮姑娘,你不怕杜娘子了吗?” 阿淮愣了下,“常公子,我没怕过她呀。” 这下,常辛也愣了。 阿淮反应片刻后才明白过来,一时不由笑道:“常公子,你误会了,我虽然胆小,但也不是不能见人,我只是不喜欢见人,后来到了隐古,长久待在这里,数百年少见生人,就愈发不喜现身了。” “若是换作早上那几位,我确实不想出来,不过这位娘子是魂体,我就觉得还好啦,虽然有些不自在,但比起这个,我更想和大家一起过节!”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期待的光芒,见此,常辛不由夸赞道:“原来阿淮姑娘很勇敢,是我误会了。” 谁料听到这话,阿淮瞬间呆住了,“常公子,你是在夸我吗?” 常辛不明所以地点头,却见阿淮忽然抬袖捂住脸,下一刻,伴随“乓当”一声巨响,她手里的菜刀重重砸落到地上,寒光闪闪的刀刃就贴在常辛脚边几寸处,顿时吓得他脸色煞白。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阿淮捂脸羞涩道:“哎呀,常公子快别夸了,其实人家也没有那么好啦。” …… 将近晚饭时分,隐古众人终于忙得差不多。 他们从杂物间里搬出一张大供桌,先是坐在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晚饭,这才撤掉残羹冷炙准备祭月。 常辛觉得这个顺序有哪里不对,但仔细想想,兰隐就是神,她先吃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他一边纠结一边动作不停,很快就将贡品摆好,这时天色渐暗,月亮也渐明,兰隐从屋内取出一个木盒,放到桌案上。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炷看起来很普通的香,还有一个巴掌大精致小巧的香炉。 她将香炉摆好,往里面倒入面粉,将大半个香炉填满后,她取出那炷香,在手中一个翻转,待插到炉中时,那香已无火自燃。 烟雾袅袅上升,却并没有拐弯,而是一路直上,渐渐高到看不见。 常辛仰起头,吃惊地张大嘴,“这是升到天上去了吗?” 兰隐也在仰头看着烟雾,闻言笑道:“是啊,这是嫦娥仙子送的引月香,在中秋月圆之际点燃的话,烟雾可以直达云霄,让身在月宫的她知晓。” “除了传信外,嫦娥仙子还可以借今日天时之便,通过引月香打开月之门,与凡间互通往来,如此,就不必费力走玄生门了。” 常辛想到兰隐昨日的话,不由好奇问道:“其他两界通过玄生门来隐古,也需要耗费许多力量吗?” 兰隐还没说话,玄耳就抢先解释道:“没有没有,那不一样,玄生门内的通道是主人当初废了很大力气搭出来的,他们最多找到入口比较费劲,这之后就简单多了。” 兰隐也笑道:“这和往来人间不一样,一个是他们自己找到来时路,我为他们提供出口,人间则是要搭出一条路,相较之下,自然是往来人间费劲。” “更何况相比起天廷地府,只有人间灵气最为匮乏,能借用的力量也最为稀薄,所以你想要在人间往来,还是多费些力气,自己走动。” 常辛叹了口气,很是失望。 第201章 第三个梦 杜云娘飘在一旁幽幽道:“姑娘真是位神通广大的奇人。” 阿淮坐在桌边托腮望着袅袅的烟雾,十分向往,“月宫中应该很美?嫦娥仙子也一定很美?” 玄耳抢先答道:“月宫中确实很美,但是太冷清了,我呆不住;嫦娥仙子也确实很美,但是在我眼里,主人是三界最美的!” 兰隐突然目光一凝,看着天际笑道:“月之门打开了。” 几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一道月光如水流般顺着烟雾上升的痕迹倾泻而下,最后柔柔飘洒在桌面上。 月光自月心而始,一路散发出明亮的黄光,将半个天际连同后院尽数照亮;明月周围,那圈星星似乎活了过来,正遵循着神秘的规律围绕月亮旋转,闪烁着瑰丽的星芒。 常辛张大嘴愣愣看着这一切,只觉如处梦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反应过来,不由担心道:“这样大的动静,怕是会招来麻烦?” 兰隐笑道:“不必担忧,出了隐古,外面所见的月亮还是和寻常一样的。”常辛这才放下心来。 杜云娘幽幽感叹道:“生平得此一见,奴也算不枉此生了。” 兰隐吩咐常辛和玄耳取来准备送给嫦娥仙子的节礼,放入月光之中。 由于月宫奇珍药材众多,兰隐就没再送药材,而是准备了一些新奇的人间吃食、玩物,还装了一盒阿淮做的月团。 看着东西顺月光轨迹升上天际,阿淮既开心又忐忑,“也不知我做的月团能不能入仙子的眼。” 兰隐安慰道:“你的手艺很好,与嫦娥仙子不相上下呢。” 此话一出,众人又就着阿淮的手艺闲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兰隐才看着光柱之内笑道:“嫦娥仙子的回礼来了。” 一个流光溢彩的包袱从天上掉下来,轻飘飘落在桌案之上。 她取出包袱打开,里面是许多奇珍异草,一匹彩光流转的轻薄锦缎,以及一盒十分精致的月饼。 她看到锦缎后很是高兴,“啊哈,又可以做两件新衣裳了。” 杜云娘凑上前看了看,惊叹道:“奴也见过许多名贵的布料,但都不如这一匹美丽,姑娘,这是什么啊?” 兰隐心情愉悦地解释道:“这是用月光织就,需要耗费数日功夫才能得一匹,嫦娥仙子真是送了我一份大礼啊。” 天上数日,便是人间数年。 常辛反应过来,顿时惊叹地看着锦缎,而一旁的阿淮早已眼巴巴望着那盒月饼,“阿隐,我能尝一个吗?”兰隐笑着将盒子推到她面前,“尝,我也许多年没吃过嫦娥仙子做的月饼了,大家都尝一个。” 杜云娘是魂魄,无法吃东西,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一边吃一边发出惊艳的赞叹声。 “常公子,你能不能给奴讲讲,这月饼是什么味道?”杜云娘凑到比较熟悉的常辛身边,偷偷问他。 常辛想了许久,绞尽脑汁笨拙地给她描述起来。 众人又坐在一起赏了许久的月,直到常辛开始犯困时,玄耳才起身向兰隐道:“主人,今晚我就不睡在这里了,我想去城外看看兔子,后面一段时日也待在城外照看她,就暂时先不回来啦。” 兰隐点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问道:“今日怎么没见花花?” 平日负责给他送吃食的常辛应道:“早上他就没回来吃饭了,不过我记得他以前说过,猫群长期和人类一起生活,会沾染很多人类的习性,有时也和他们一起过节,我想,花花是去过中秋了。” 兰隐笑道:“既如此,等他回来了,再送他些月团,也让他带去给伙伴们分一分。” 常辛点头应下。 玄耳找来一块布,打包了许多干粮,装上一盒阿淮做的月团,又带上兰隐答应给妖猿的灵芝和药材,还用食盒拎了些饭菜,打算明早热一热当早饭吃。 他又拎又背,带着一堆东西出门后,几个跳跃就消失在房顶上。 其他人在后院继续赏月,但随着夜色渐深,几人也都慢慢撑不住,于是互道晚安后就各自回去睡觉。 杜云娘是魂魄,不用睡觉,只好如往常那般在隐古内游荡,于是这一晚,常辛再次做了一个梦。 此时距离赵卓说要来赎人似乎没过去几日,杜云娘坐在房间里,满面愁容,唉声叹气。 妈妈来劝她,“云娘,你也别太忧心了,赵郎君虽不如梁少郎君才情高,性子也有些古怪,但他既想要为你赎身,应当会好好对待你的。” 为防赵卓迁怒,给春风楼带来灾祸,也为了保全自己几分体面,因此昔日他对自己的折辱,杜云娘是半分没有向别人透露过的。 眼下听妈妈这样说,杜云娘心中愤恨又无奈,忍不住带着几分埋怨道:“妈妈应当知道赵郎君不止是性子古怪,他这人喜怒无常,从不将我等贱奴放在眼里,儿若跟了他,那今后还能有好日子过吗?妈妈这是将儿往火坑里推啊!” 妈妈也怒了,“话是这样说,可若他真来赎人,妈妈我还能不放吗?云娘啊,你怎么还在犯糊涂?他是司马家的郎君,妈妈是什么?是只可以随意捏死的蚂蚁!这楼里还养着一大帮人,你难道要让妈妈为了你同赵郎君对抗吗?让这整个楼里的人都跟着你陪葬?你当自己是天皇贵胄还是金枝玉叶?醒醒云娘,咱们根本反抗不了啊!” 见妈妈满脸怒容地瞪着她,那愤怒中还夹杂着几丝担忧,她只好压下心中万般思绪起身行了个礼,强笑道:“妈妈教训得是,云娘糊涂了。妈妈放心,若是赵郎君真来赎人,云娘……云娘跟他走便是。” 妈妈目光复杂地望了她许久,才长叹口气,上前拉住她的手安抚道:“云娘啊,这就是咱们这些人的命,比起其他人,你已经算是好命了,你啊,日后出了这楼里,凡事也该为自己多想想,至于梁少郎君,你可千万别再惦记了。” 杜云娘顺从应下,心中却苦涩难言,无法平静。 梁少郎君……梁少郎君怕是早就投胎转世了?这世上记得他们过往的,也只她一人了。 第202章 离别 几日后,赵卓当真带着一箱赎金来到春风楼,要将杜云娘带走。 他看向杜云娘的目光诡谲莫测,面上却笑意盈盈道:“云娘子是个难得的丽人,这身价自然不是其他庸脂俗粉可比,听闻前任花魁娘子惊雀姑娘的赎金是五百两金,今日本郎君带来八百两为云娘子赎身,绝不会辱没娘子半分。” 对上他含笑的目光,杜云娘却只觉浑身发冷,她知道,这些钱回头赵卓一定会从她身上讨回来,但楼里的其他人不知道,妈妈也不知道。 此时她正笑得跟朵花儿一样,一边抚摸那些金锭,一边喜滋滋对杜云娘道:“云娘啊,依妈妈看,赵郎君对你可谓是用情至深,看到你能觅得赵郎君这样的佳婿,妈妈也就放心了,妈妈可真是打心底里为你高兴啊!” 杜云娘扯了扯嘴角,脸色发白,怎么都笑不出来。 但谁又在意她的想法呢?此刻她就只是一件美丽的货物,买主交了钱,卖主自然会毫不犹豫把她交出去,以求个钱货两清。 至于货物本身,并不需要灵魂。 交完赎金后,赵卓本打算立刻将杜云娘带走,但杜云娘心中不愿,百般推辞,终于为自己赢来最后一晚待在楼里的时光。 赵卓临走前面上仍带着笑意,但看向她的目光透着森森寒意,“既然云娘子如此舍不得春风楼,本郎君也不是那等不讲情面之人,娘子就好好享受这最后一晚,明日一早,本郎君就来接娘子回府。” 这天晚上,杜云娘睁大眼睛躺在床上,久久无眠。 随着夜色愈深,楼中也渐渐安静下来。 她心中烦闷,索性披了衣裳,起身独自到院中赏月。 今晚的月光很明亮,明亮到当她见到突兀出现在阴暗处的那抹身影时,竟只觉如处梦中。 那人脸上带着熟悉而温和的笑意,看向她的目光真诚而坦荡,带着一如往日的怜惜和欣赏。 霎那间,她不由睁大眼睛,泪水奔涌而出,大颗大颗砸落到地上。 两人静静对视着,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杜云娘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一时不由喃喃道:“少郎君,你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吗?还是知道云娘一直深深地思念着你,这才想着回来看看云娘?” 梁煜自屋檐下走出,月光倾泻在他身上,形成一道光影。 听到杜云娘的话,他有些诧异,但很快反应过来,不由轻声笑道:“娘子误会了,某没有死,某在京城为家父申辩成功,此次是偷偷折返回来的,没有惊动旁人。” 杜云娘闻言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少郎君……没死?” “是啊,某没死成。”梁煜环顾四下一周,又默默退回到阴影里,见此,杜云娘瞬间反应过来,连忙请他进屋。 他倒也没推辞,进屋坐下后,他沉吟着问杜云娘,“某遇山贼身死的消息,是赵三郎君告诉娘子的?” 见杜云娘点头,他叹息道:“某本以为他虽对某不喜,但心中尚存几分良知,可家父之事让某明白,他是想让某,让梁家灭亡,从此消失。” “娘子和赵三郎君的事,某都听说了,按照他往日行事,此番要将娘子赎回去定然不安好心,此事说来,还是某连累了娘子。” 见杜云娘只深深望着他摇头不语,他又叹息道:“娘子才情、容貌、品性皆为上乘,乃某平生仅见,若不是身处风尘中,定然能有一番作为。某从第一次见到娘子,就为娘子感到遗憾,如今娘子为某所累,落到这般境地,某心中有愧,实在难安。”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放到杜云娘面前,”某思来想去,只有为娘子脱奴籍,放娘子离开这一个法子,所幸家父在这明阳还有些忠心的旧属,此事虽有些难办,到底让某赶在今日办成了。” 杜云娘震惊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少郎君……为云娘脱了籍?!” 梁煜含笑点头,“正是,从今日起,娘子就是自由身了。” 杜云娘颤抖着双手拿起文书看了又看,眼眶渐渐泛红,一时间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梁煜,神色复杂难言,有感激,有喜悦,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见此,梁煜又道:“如今娘子虽已脱籍从良,恢复自由身,但以娘子的容貌才情,今后难免会招惹祸事。” “某能力微薄,只能送娘子到这里,今后的路,还望娘子平流缓行,好自珍重。” 杜云娘深深望着他,一时间泪如雨下。 她的眼中盛满了莫名的情愫,几欲翻涌而出。 梁煜若有所觉般多看了她几眼,忽然轻声笑道:“对了,某此去京城,还有一件喜事,如今娘子既要远行,某想了想,还是该将这个好消息提前告知娘子。” 在杜云娘怔愣的神色中,他温和笑道:“待此番事了,某就要成亲了。” “呲啦”一声轻响,杜云娘手中的文书被撕扯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她慌忙低头将文书拼凑好,这一低,就再也没抬起来过。 梁煜似乎没看到她微微颤抖的双手,依旧温和道:“家父素日最是担忧某的终身大事,此番去往京城,某有幸得遇良缘,想必家父知晓后,也能心安了。” 杜云娘深深埋着头,有眼泪一滴滴掉落在文书上,将纸张晕湿一片,她又慌忙抬袖去擦,末了小心翼翼折好文书捏在手中,闷声强笑道:“恭喜少郎君,可惜云娘福薄,怕是没那个荣幸喝上少郎君的喜酒了。” 梁煜看了她许久,终是没再多说什么,只叹息着起身道:“时候不早,娘子还是快些收拾东西罢,这楼中某已打点好,马车就在角门等候,某先行一步,待娘子收拾妥当了,某就送娘子离开。” 杜云娘再抬头时,只来得及看到门缝中那一闪而逝的身影,她怔怔望着那两扇紧闭的房门,心中万般苦涩难言,终是趴在桌上无声痛哭起来。 第203章 梦醒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无尽岁月缓缓流逝,但其实灯台上的蜡烛都还没短上几寸,她终于回过些神来,缓缓擦去脸颊上的泪,又随意收拾了些衣物首饰,金银细软,这才背着不大的包袱悄声离开。 才往前走出几步,她就在檐下阴影里见到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平日里总是堆满笑意,而此时却正复杂难言地望着她,一时间,她不由顿住脚步,轻唤了一声,“妈妈。” 妈妈往前几步,半张脸暴露在月光中。她望着杜云娘,沉默良久,终是一声叹息,她的语气也难得的低沉,带着不知缘由的感怀和淡淡的悲伤。 “你且安心去,梁少郎君答应我,会保下春风楼。”说着,她沉默片刻,忽又自嘲地笑了,“云娘,不得不说,你看人的眼光很好,至少要比妈妈好得多。” “你能有今日的自由,皆是你自己的福报,这次去了,就再也别惦念春风楼了,你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去,云娘,安心去。” 她说着,就自顾自转身往回走去,嘴里还轻声哼起一首不知名的小曲,“郎呀离家去,妾呀留故居,故居大风起,送妾浮萍身,一去几千里……” 杜云娘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一时间竟泪流满面。 角门马车外,梁煜长身玉立,望向她的目光温和而坦然,“云娘子,车上有个包袱,里面是一些盘缠和你的过所,出了明阳以后,娘子就需自寻去处了。” 杜云娘朝他深深一拜,再抬眼时,神色已然恢复平静。 她谢过梁煜后,登上乌篷马车,连夜来到城门处,天亮后,她混迹在第一批出城的人群中,顺利离开了明阳。 在这之后,杜云娘辗转过许多地方,也断断续续从旁人口中听到了明阳之事的后续。 众人都说,邛州梁刺史的公子是位惊才绝艳的少年奇才,为替父申冤,他孤身一人去往京城,又得贵人相助,以一篇文采奇绝的《陈情赋》入了太后的眼,兼之其呈上司马府罪证若干,太后大怒,当即下旨彻查。 后来,赵司马因偷窃贡茶、诬陷上官、结党营私、纵子行凶等多项罪状被查办抄家,赵卓也因身负人命案被处死。 除此之外,京城中也先后查办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官员,至于赵司马身后所谓的靠山下场如何,有无获罪,杜云娘也无从得知。 倒是梁煜,太后爱惜其才华,亲自给他授官赐婚,这件事被传遍明阳,杜云娘得闻时心中苦涩,沉默良久,终也只是一笑而过。 一年多后,杜云娘途经一城,无意中在琴行内看到一张熟悉的琴,那琴上的弦竟是她昔日所赠,不过被替换了两根。 她心中震惊且茫然,四处打听许久才知道,城中一富户人家曾抬出过一具女尸,这张琴就被丢弃在女尸身旁,琴弦断裂。 丢弃女尸的家仆觉得可惜,后又偷偷折返将琴捡回去换掉断弦,隐瞒其来历卖了出去。 这张琴辗转数次,才出现在琴行之中。 虽然是名家所斫,但那人获罪身死,听闻过的人都觉得不吉利,因此尽管价格一降再降,还是没人肯入手。 杜云娘将琴买回去,又打听到那具女尸被丢弃的地方,一路寻找过去。 那是一座乱葬岗,遍地都是白骨荒坟,她找不到惊雀的尸骨,只好挖个坑将雀尾葬下,权当为惊雀筑了坟。 再后来,杜云娘彻底失去故人的消息,自那以后她所经之处,甚少再见到熟悉的身影,但她遇到过几位曾经的客人,她的过往也从那些人口中流出,逐渐化作半真半假的传闻。 常辛醒过来时,天色尚早,他愣了许久的神才起身,打开房门的第一眼,他就见到了飘在池边的杜云娘。 听到开门声,杜云娘没有回头,只是幽幽问道:“常公子醒了?可曾看完云娘的生平?” 常辛有些尴尬,更多的是心虚,虽然入梦并不是他本意,但这样偷窥别人过往,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抱歉……”他才刚说了两个字,杜云娘就转身笑道:“公子不必觉得愧疚,云娘既已身死,生前之事,便都作浮云散。” “实不相瞒,若不是被束缚在桥上,困于人间无法往生,云娘其实已经不想再追寻凶手的下落了,平生能有幸得识兰姑娘,见识到人间的另一面,云娘已别无所求。” 常辛心有戚戚,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好言安慰了她几句。 这天吃早饭时,花花精神抖擞地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好消息。 “大仙,那个球的事我打听过了,城南的伙伴们都说见到过一两次,但是它行踪十分诡秘,很难寻到踪迹,似乎隐身术法极强。” “他们也只见过,从没有猫跟它说过话,更别说知道他的来历了。” “噢?”兰隐饶有兴味地笑了,“隐身术法极强?巧了,隐古内也有个隐身术法极强的,却不知他们谁能更胜一筹呢?” 常辛欲言又止,兰隐却一锤定音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去一探究竟。” 花花走时,带走一包月团,他打算先将月团分给伙伴们,再按照兰隐的吩咐给梦梦送信,让她今晚别睡觉,偷偷溜出来给几人带路。 “万一那东西跑了,就需要梦梦带我们去找了。” 这天晚上,兰隐带上常辛和阿淮前往城南,她不想乘车,于是再次剪出两只纸鸟,打算一人乘一只直接飞过去。 常辛手脚发软地抱着鸟头,颤颤巍巍问兰隐:“杜娘子和阿淮姑娘去也就罢了,你为何还要带上我?” 杜云娘被收入瓶中,阿淮藏身在水草里,她们一个在兰隐袖中,一个在兰隐腕间,只有常辛自己一人乘一只鸟,被下方漆黑的夜色和足够把人摔成肉泥的高度吓得心惊肉跳。 兰隐笑道:“漫漫长夜,睡觉多无趣?你跟着来,也能长长见识,日后出门,也不至于丢了隐古的脸面。” 第204章 双抛桥的传说 常辛苦涩难言,又不敢再开口说话,免得再灌一口凉风,只好抱紧鸟脖子,内心不断祈祷快些抵达目的地。 幸好城南离得不远,没过多久他们就落了地。 常辛长舒一口气,转眼就对上一双幽幽金眸,顿时又被吓了一跳。 他张张嘴,然后眼睁睁看着一只熟悉的橘猫从黑暗中走出来,乖巧地坐在几人身前,“大仙,你们来啦。” 兰隐点点头,笑道:“既然来齐了,就走。” 两人一猫在去往仇郎桥的路上,梦梦向他们解释道:“近日伙伴们很少见到那个球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它每次出现都是在桥附近,所以我们推断它可能无法离开桥太远。” 兰隐若有所思,忽又问道:“阿淮,你可以吗?”从她腕间的水草中,传来一道羞涩而激动的声音,“我可以的!虽然好多年没跟人打过架了,但是有阿隐在,我就不怕!” 兰隐笑道:“放心,你只需找出他的行踪,不必打架。”说着她又头痛道:“可惜玄耳不在,又得自己动手了,真是麻烦……” 常辛默默跟在一旁,不敢说话。 今晚的仇郎桥格外寂静,两人一猫远远望着那座在月色下愈发阴森诡异的桥,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奇怪,今夜这桥看着怎么那么古怪?”梦梦疑惑道。 常辛心中发紧,沉闷压抑的感觉萦绕在心底,挥之不去。 兰隐淡淡道:“是鬼气,很重的鬼气,看来这次月圆之夜,它的实力又增进不少。” “那个红球吗?”常辛轻声问道。 兰隐道:“说不好,先过去看看。” 他们来到桥前,兰隐问阿淮,“可有看出什么端倪?”水草倏而从她腕间脱落,迅速绕桥飞了一圈,又回到她手上。 “这里没有东西。” 兰隐看向四周,“看来,它不在,那就四处找找。” 在梦梦的带领下,他们沿着桥四周的隐蔽处找了一整圈,却没发现半点踪影。 最后两人一猫停在桥上,梦梦疑惑道:“难道是我们猜错了,它其实可以离开桥很远?” 兰隐皱眉沉默不语,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喜抛抛,乐抛抛,抛完阿郎抛娇娇;走桥桥,过桥桥,桥上痴痴桥下谣。” “阿郎啊,望高高,女娘啊,静悄悄,要问他们往哪里,往那天上云飘飘,往那地底水潇潇,往天往地,不往人间走一遭。” 望着令人发悚的桥身,不知为何,常辛忽然想起在周娘子梦中听到过的这首民谣,但他记不全词,只依稀记得调。 他想了想,问一旁的梦梦有没有听过这首民谣,梦梦应道:“倒是听过,好像这里很多人类都会唱。” 但她也只是听过,平日除了看热闹外,她从不过多关注这些人类的东西,所以再具体的,她也说不出来了。 常辛又低声问兰隐:“能把杜娘子放出来吗?我还想问问她。” 兰隐看了他一眼,将杜云娘从瓶中放出。 常辛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末了还捡了两句自己记得的词念出来。 杜云娘听后迟疑道:“奴倒是听过,这首民谣在伏县还挺有名的,很多人都会唱。常公子,这有什么问题吗?” 常辛问道:“娘子可还知道关于双抛桥的其他事情?” 先前他们一个劲打听仇郎的消息,倒是忽略了这座桥的另一个名字。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激动道:“奴还知道一个关于双抛桥的传说。” “奴曾听这里的人提起过,双抛桥上曾死过好几对有情人,双抛之名也是由此得来。这些人死后,化作桥灵留在桥上,从那以后,这座桥就有了考验真情的能力。” “除了一起从桥上走过或是在桥上许下誓言外,还可以通过特定的仪式请出桥灵。” “若是有人被辜负真心,可以在深夜子时来到桥上,摆一碗清酒,烧三柱香,将这首民谣唱三遍,再将自己的血滴到酒中,就能叩请桥灵查验真伪。” “若确是真心,桥灵会助其惩罚背叛之人;反之,桥灵会将其杀死在桥上,作为谎言欺骗的下场。” 兰隐沉吟片刻后果断道:“既如此,我们也来请一次桥灵!” 常辛吓了一跳,“现在这个时辰,去哪里找酒和香?” 梦梦歪头道:“我知道哪里有,我带你们去。” 在梦梦的带领下,两人来到一个香烛铺,他们站在铺子外面面相觑,一旁地上,梦梦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无辜地仰头望着他们。 “所以,这要怎么拿?”许久过后,常辛打破宁静。 兰隐看看大门,叹气道:“事急从权,就不惊动主人了,直接拿。” 说着,她走上前去,将手贴在门上,随着一道微光闪过,门无声开启。 见她走进去,常辛连忙跟在后面。 她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取走一把香,又问常辛:“带银子了吗?”常辛摸摸身上,掏出一小块碎银来。 她将碎银往柜台上一丢,拿着香朝外走去,又问梦梦:“哪里有酒铺?” 常辛忍不住跟上去小声提醒道:“我已经没银子了。” 兰隐随意道:“来日再补。” 两人一猫走出一段路后,兰隐的目光忽然停在路边某一处,片刻后她笑道:“不必去酒铺了,这不就有现成的?” 常辛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就见不远处赫然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庙里正供着两坛酒。 梦梦见后有些惊讶,“竟然又有新的贡品了?这次也不知道谁能抢到。” 常辛听了不由冷汗,“你们……竟然跟土地神抢贡品?!” 梦梦有些尴尬地解释道:“不是的常公子,我们没有抢,这些都是无主之物,可以随意拿走的。” 常辛不解,兰隐将手里的香递给他,径直走过去拎起一坛酒,一边又望着庙里的塑像叹息道:“若是这里真有土地神就好了,也能为咱们省些事,或许就不用大半夜在这奔波劳累了。” 常辛闻言不由奇道:“这里竟没有土地神吗?” 第205章 请灵 兰隐将酒也递给他,两手空空往前走,闻言应道:“是啊,人间还是有不少土地神的,但在许多地方,这个神位都空缺着。” “相较于其他神位,土地神有些特殊,他们有的是应天道诞生,这一类没有来处,一出现就归地方神位,并且永远只能任此神位。” “还有一类是应势而生,比如一些名望极高的人类,死去后可能会成为土地神,或者当地有大作为的妖灵,也能得到这个神位,而这一部分是可以升任的。” “若是这两条路都没能产生一位土地神,那这个神位就会空缺,就像这里一样。” 常辛和杜云娘听了都很是惊叹。 “原来是这样。” “奴真是长见识了。” 他们带着香和酒来到桥上,又按照杜云娘所说于桥正中摆放好。 兰隐问常辛:“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常辛看看天色,迟疑道:“差不多子时了?” 兰隐笑道:“既如此,就开始请桥灵。” 由于他们都不会双抛桥的民谣,杜云娘又说只能请灵的人唱,于是在兰隐的要求下,常辛只好一句一句跟着她学。 杜云娘不愧是花魁,不仅舞艺绝佳,就连歌喉也婉转动听,一首普普通通的民谣被她唱得悠扬空灵,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硬生生将常辛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勉强将民谣学会,到了滴血阶段,常辛又开始推三阻四,“反正是假的,不一定非要用我的血?都一样的。” 兰隐笑道:“这大半夜的,上哪去弄其他血?就几滴而已,你歌都唱了,就顺道再滴点血。” 常辛又期待地看向梦梦,结果才刚张嘴说了一个“你”字,梦梦已飞奔到桥尾,远远看着他们。 常辛:…… 无奈,他只好划破手指往酒里滴了几滴血。 最后一步,是要说几句请灵的话,在报名字的时候,他再次犯了难,“我要查和谁的真情?” 说着,他的目光不由瞟向兰隐,兰隐看看四周,目光落到杜云娘身上,“云娘子——” 常辛顿时大窘,“你不要损坏云娘子的声誉!” 杜云娘倒是看得开,“奴已身死,早就无声誉可言,公子自便就是。” 兰隐却叹气道:“罢了,娘子是客人,如此,就报我的。” “反正,不过一个化名。”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轻,轻到离她不远的常辛都没听清。 他心里正弥漫着古怪的喜悦感,尽管知道是假的,还是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报出两人的名字,末了又按照杜云娘所教将请灵的话说完。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两人抬头一看,桥上空荡安静,同先前并无任何区别。 常辛迟疑道:“这……算是没成吗?” 兰隐也有些不确定,“难道是我们哪一步做错了?” 杜云娘幽幽道:“或许,这真的只是个传说罢了。” 梦梦回到两人身旁,缩在兰隐脚边。 一片寂静中,兰隐忽然目光一凝,低头看向手腕处。 水草动了动,悄悄指向一个方向,下一刻,一道光刃自兰隐手中疾射而出,又似乎撞上什么东西,猛地顿在半空。 以光刃为中心,一道若隐若现的红影渐渐清晰,是那日见到的红球,它身前有个流动的红色气团,正与兰隐的光刃无声对抗着。 见此,兰隐挑眉一笑,“终于出现了,看来,还是个应念灵。” 常辛刚想问什么是应念灵,红球却蓦然抬眼朝他望过来。 在对上那双若隐若现的眼睛时,他眼前忽然一阵晕眩,下一刻,重重叠叠的影子朝他卷来,随着耳旁一声轰鸣,他两眼翻黑,直直往黑暗中坠去。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许多痴男怨女,他们从桥上走过,在桥上立誓,或是夜半在桥上举行仪式请出桥灵,而那样多的画面,最后都以悲剧收场。 男男女女,样貌各异的人在不同的朝代,以相似的模样撞死在桥上,血流将桥染成红色,黑气将桥包围吞噬,晃眼间一切却又归于平静。 不知何时起,他眼前的画面一点点变得熟悉起来,仔细一看,竟是在隐古内。 他仿若游魂般飘行其中,身边不断有影子出现,那是进入隐古后的他,有时在池塘边,有时在后院,而这些走马观花的画面里,每一个都有兰隐的身影。 恍惚间他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回忆,从进入隐古到当下的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影子如烟雾散尽,四周陡然一片漆黑。 黑暗中缓缓浮现出一道熟悉的桥影。 最后的画面里,兰隐正站在桥中间,望着下面幽暗如兽的水流;她的脚边,是一坛被打翻在地的酒,酒痕暗红如血,在地面蜿蜒爬行。 三炷香缓缓燃烧殆尽,她惨然一笑,迎风张开双臂,哼着民谣如一具破败木偶般从桥上坠落下去…… “别跳!!”他吓得浑身冷汗,猛然睁开眼睛,正对上兰隐幽深莫测的目光,“醒了?” 他愣了片刻,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桥上,连忙撑着桥栏爬起来,一边颤颤巍巍问道:“我怎么昏过去了?” 兰隐叹了口气,“这事怪我,不应该让你滴血,应念灵能以你的血作为媒介,将你拉入梦境,寻找事情真相。说到这个,你梦到什么了?” 她话头转得太快,常辛差点没反应过来,“什么?噢……我梦到……” 他将梦里零零散散的画面讲了一遍,兰隐思索道:“看来你又被拉入一些不属于自己的梦境里了,虽然散乱,但也不算全无收获。” “真奇怪,为什么会是我跳河?就算你当真对我一片真心,我们也没约定终身,这样算来是你欺骗了它,要跳也该你跳啊?” 听到她的话,常辛不由窘迫道:“你别胡说!谁?谁一片真心了?” 兰隐回过神来,笑道:“我就随口一说,不必在意。” 莫名地,他又有些失落。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连忙问道:“那个桥灵呢?又跑了吗?” 第206章 死者 兰隐示意他看向半空,他抬头看去,这才发现那个红球被困在缠绕锁链的气团内,而此时气团正漂浮在河流上空。 “抓住了?” 兰隐点头,“是啊,你昏迷的时候,它还想隐身跑,阿淮追了它好久呢。” 阿淮的声音也怯怯传来,“它隐身术法很高明,不过不像是后天学的,像是天性如此。” 兰隐解释道:“这确实是应念灵的特性,这种灵体聚念力而生,也只有在感应到念力所求时才会现身,它们平日散在众生之念中,无形无影,很难被察觉,这也是世人很少见过它们的原因。” 说着,她又看向半空的红球,“这个应念灵是聚桥上死去男女的念力和相信双抛桥传说之人的念力而生,每多一个人在桥上许愿、应誓或请灵,它的实力就会增强一分,看它如今的模样,这桥上怕是死过不少人。” 常辛想到梦中的情形,那些死在桥上的男男女女,看服饰怕是能往前追溯好几个朝代,思及此处,他不禁赞同地点头道:“确实死过许多人。” 杜娘子在一旁幽幽问道:“姑娘,如今既然已经抓住它,那是否就能问出杀害奴的凶手是谁了?” 兰隐闻言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片刻后却只是叹气道:“此事没那么简单,还是先将它带回去再说。” 常辛奇怪道:“之前梦梦不是说它无法离开桥太远吗?” 兰隐还没答话,梦梦就乖巧道:“常公子,那只是我们的推测,当不得真的。” 兰隐笑道:“它并不是不能离开桥,只是出生在这里,它的力量也主要来源于这座桥,所以它会下意识守在附近,不会离开太远。” 常辛这才恍然。 兰隐将红球连同困住它的气团一起收入瓶中,就准备回去睡觉。 梦梦在路边跟他们告别,“大仙,常公子,那我也回去休息啦。” 兰隐向她道谢,又邀请她改日到隐古做客,她一一应下,甩着尾巴离开了。 两人再次乘鸟回到隐古,兰隐打着哈欠往后院走去,没走几步却又想到什么似的转头问杜云娘,“之前娘子说曾在街上见到一个熟悉的人,看穿着是孟家家仆?” 见杜云娘点头,她笑道:“既如此,明日我们就去孟宅认人,顺道看看孟宅如今情况如何。” 谁料第二天一早,兰隐接到县令府传来的消息,说先前所托之事已办妥,他们现在可以去县衙查卷宗了。 常辛这才想起来还有这档子事,一时不由感慨道:“原来才过去五六日吗?我怎么觉得发生了好多事情?” 兰隐闻言笑道:“这些日子确实发生了许多事,一时混淆时间也是有的。既如此,我们就先去县衙。” 由于官府重地,有金光护佑,杜云娘不便行动,兰隐就照旧将她收入瓶中带在身上。 两人抵达县衙时,周少府正候在门外,见到他们便迎上来。 兰隐与他见了礼,笑问道:“今日怎是少府亲自在此?” 周少府十分客气,“娘子吩咐,让在下陪同姑娘,在下已命人将卷宗找出,这就带姑娘过去。” “有劳了。” 他们跟随周少府来到一间屋内,周少府将兰隐迎到桌案前,“这就是两年前杜云娘案件的卷宗,姑娘请过目。” 兰隐拿起卷宗,一边又状似不经意问道:“不知周少府与这杜云娘可相识?” 周少府愣了下,“倒是有过数面之缘。杜娘子孤身一人在此,容貌又盛,极易招惹是非,在下为她处理过几次麻烦事,还给她留过住址,只是她出事时在下正好不在伏县,等回来已经晚了。” 说到这里,他神色有些惋惜。 这些话倒是与杜云娘所言无二,兰隐点点头,也没再问,专心翻看起卷宗来。 周少府见此也没再打扰她,静静侍立在一旁。 看着看着,兰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不知这些年仇郎桥上可还有其他死者?” 周少府想了想,“倒是有几人,最近的是城西长风巷朱勇,姑娘也想要查看他们的卷宗吗?” 说完见兰隐点头,他应道:“那在下这就吩咐人去找。” 周少府走到门外,对守在外面的人说着些什么,趁此机会,常辛偷偷问兰隐,“可曾看出什么来?” 兰隐摇摇头,“还不确定,得先看过其他人的卷宗,才好下结论。”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有人抱进来一叠卷宗,“回少府,都找齐了,这三年里,死在仇郎桥的共有九人,他们的卷宗全在这里了。” 周少府点点头,让他将东西放下。 他退出去后,周少府才介绍道:“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这九人中有三名女子,六名男子,其中五人死在桥上,四人是从桥上跳河自尽。” “桥上五人中除了杜云娘外,其余皆为男子,他们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死去的。” “他们的死法也不尽相同,一人是好端端走在桥上,忽然犯病抽死过去;另一人是不慎摔倒,脑袋重重磕在桥栏上,当场毙命;还有一人则是被其妻持刀砍死在桥上,这也是这九宗案件里,唯一能够确定的凶杀案。” “不过奇怪的是,他的妻子在杀他后不久也死了,她在狱中无端断了气,仵作查验许久都没能发现死因,最后只好称是暴病身亡。” “至于最后一人,就是撞死在桥上的朱勇,那日在下见姑娘也在人群中,想来都看见了。” “他的死法与杜云娘有些相似,或许其中有何关联,但在下无能,直到如今都没能查出端倪来。” “至于跳桥的两男两女,其中两人是互生情愫,家中不同意,他们就约定好一起跳河;另外两人相互之间并不认识,死亡时间也并不相同。” “其中男子是因为心上人被迫嫁人,接受不了事实所以跳河,女子则是朱勇之妻周玉,据调查,她长年被婆母打骂,在下猜测,这也是她求死的原因。” 第207章 查找 兰隐正翻看着那些卷宗,听完后笑道:“周少府倒是记得很清楚。” 周少府叹气,“职责所在罢了。当初这些人死后,在下带人仔细搜查过现场,可惜最后也没能查出什么来。” “旁的且不说,杜云娘死得那样蹊跷,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尽,可在下无能,无法查出真相,还她一个公道,在下真是愧对这身官服。” 兰隐安慰道:“少府也不必太过自责,真相早晚有一天会浮出水面的。对了少府,为何只有近三年的卷宗?之前的呢?” 周少府愣了下,“明府上任就是在三年前,在下也是那时候来此地任职的……在这之前的,倒也有,但还需些时日查找。” 兰隐想想后笑道:“那恐怕要麻烦少府,将近十年仇郎桥的死者名单列出一份,对了,尤其要注明他们的死因。” 周少府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虽然不知道姑娘要做什么,但娘子吩咐过,竭尽全力应姑娘所求,既是娘子之命,在下自然遵从。” “三年前的卷宗找起来可能需要费些时日,不过姑娘放心,最多半月,这份名单一定能送到姑娘府上。” 兰隐摇头道:“半月太久了。”常辛没忍住问道:“这些卷宗,刚才不是找得很快吗?” 周少府看了他一眼,解释道:“不瞒二位,近日因为朱勇的案子,在下觉得有些古怪,所以这几日就将近年的相关卷宗都翻了出来,底下人才会这么快找齐。” 兰隐听后思索片刻道:“少府能带我去存放卷宗的地方看看吗?” 周少府迟疑片刻后还是点点头,“可以,两位请跟在下来。” 几人出门后不久,就在半路遇到了邓元,他看起来比初见时颓丧了些,脸色也不太好。 见到两人,他倒也不意外,冲他们微微点头打过招呼后,他就径直往后堂去了。 兰隐多看了他的背影两眼,若有所思道:“明府似乎身体欠佳啊。” 周少府闻言淡淡道:“自从那场大病后,明府身体就一直不太好。” 兰隐闻言唇角勾起,但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周少府的带领下,几人走进一间放满卷宗的屋子。 屋内有一张居中的书案,除此之外,就是架子上密密麻麻的卷宗,只看过一眼,兰隐就头痛地皱起眉来。 “怎么会这么多?伏县出过这么多事吗?” 周少府有些尴尬,“这个……说来荒唐,这都是历任县令留下来的烂摊子。” “按理来说,一些无关紧要的案件几笔就能记完,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位县令特别……尽心竭力,他在任期间,无论大小案件,都记录得十分详尽,从苦主到犯人,不仅生平,就连亲属关系、性格习惯、前因后果等案件相关全都一一记录在册,听说还得到过上官的称赞。” “为此,当时许多地方官争相模仿,但后来发现这样做有诸多不便,就放弃了,只有伏县就这样断断续续传承了很久……” “明府上任后,不愿如此麻烦,所以近三年的记录要简单许多。” 常辛听后竟有些敬佩那位尽心竭力的县令,若是所有案件都能记载得如此详细,能让后人有据可查,有因可溯,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这样做又确实繁琐不便,或许未来某一日,能有大才之人解决这个难题也说不定。 兰隐长叹口气,举步朝案边走去,“少府可否命人取些白纸来?对了,还需要三把剪刀,笔——噢,这里有笔,那就再取一盒朱砂来。” 周少府虽不解,但还是一一照办了。 常辛一听这些要求就知道她要剪纸人,果不其然,东西一送到,她就让常辛把门关上,然后坐在案边开始剪纸人。 她剪得很认真,对纸人的比例、弧度、头身大小、手脚长短都把握得很好,最终剪出了一个十分完美的纸人。 她心情愉悦地对着纸人欣赏了片刻,这才开始剪第二个。 两个纸人剪好后,她招呼常辛,“愣着干嘛?过来一起剪。”然后她又对周少府笑道:“少府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大家一起,剪得也快些。” 周少府想说自己并不闲,他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但不知为何,对上兰隐的眼睛后,他的推托之词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加入剪纸队伍中。 兰隐将纸人给他们一人分了一个,让他们比对着剪。 常辛倒还好,之前在隐古剪多了,眼下倒也十分熟练,但周少府是个粗人,一会功夫下来不仅纸人没剪出几个,还将兰隐的样子给剪坏了。 兰隐一看顿时不悦起来,可还没等她说话,周少府就识趣地起身道:“姑娘见谅,在下做不来这精细活,不过在下可以去找些人手来帮忙。” 兰隐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既如此,就劳烦少府了。” 周少府很快就找来三个帮手,这三人剪纸还算过得去,虽然不如兰隐的作品那么精细完美,但也勉强凑合。 在几人的合力下,案上很快就多出百来个纸人。 看得出来,兰隐对三人的成品不甚满意,但她也没多说什么,将几人打发走后就开始往纸人身上画符文。 这次她画得很草率,而且并没有全部画完,只十来个就停了笔。 她让常辛将门窗关好,又让屋内两人将纸人分成数量均等的十份,每份上面放一个带符文的纸人。 她提笔写下“仇郎桥”三个字,将字条夹在指间。 字条无火自燃,没有化作灰烬,而是化为点点火光飘散到符文纸人身上,又隐入符文之中。 很快,在周少府的目瞪口呆中,桌上纸人都动了起来。 他们分成十个队伍,每队由一名符文纸人带领,落地之后,纸人们身形猛涨到半人高,然后井然有序地在屋内忙碌起来。 每过一段时间,它们就会抬着一份卷宗放到书案上,周少府随手拿起几份翻看,惊奇地发现这些竟全是和仇郎桥有关的卷宗。 第208章 孟忠 一时间,他看向兰隐的目光愈发敬畏起来,“姑娘竟有如此神通,真是让在下大开眼界。” 兰隐正看着纸人们干活,闻言轻笑道:“谈不上手段,只是些小把戏罢了。” 周少府显然不信,神色依然十分敬畏。 将至午饭时分,纸人们总算停止忙碌,它们爬回案上一个个变小躺好,很快又恢复最初的模样。 兰隐让常辛将纸人收好,这才对周少府笑道:“所有与仇郎桥有关的卷宗都在这里了,接下来的事,就麻烦少府了。” 周少府连忙应下。“明日在下一定将名册呈上。” 两人走出县衙时已过午,兰隐将杜云娘等人的卷宗一一仔细看过后,就一直在沉思些什么。 两人出门后,常辛低声问道:“可有发现什么?” 兰隐闻言不答反问:“你在梦中见到的所有死在仇郎桥上的人,都是撞死的?” 常辛仔细想了想,“是的,但是我并没有看见许多人,也就几个一闪而过的画面。” 兰隐点点头,神色轻松起来,“罢了,这件事回头再说。啊,时候不早,走,去孟宅吃午饭。” 常辛默默提醒道:“现在怕是没有午饭吃了。” 兰隐笑道:“吃不上饭我就没力气,没力气就无法解决任何事情,若是孟宅没饭吃,那就只能回去睡觉了。” 常辛:…… 既已出县衙,兰隐就将杜云娘放了出来。她飘在一旁,跟着两人一同前往孟家。 这天孟弘光没有出门,听到兰隐拜访,他十分高兴,连忙带人迎到门外,“兰娘子今日怎么得闲过来?快快里面请。” 兰隐同他见过礼后笑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是有件要事……” 她托辞自己查到些线索,需要见见孟宅的家仆,孟弘光听后满口应下,“娘子放心,老朽这就命人将他们叫来。” 两人在孟宅蹭完午饭后,陈管事进来回话,说家仆们已经在外等候,兰隐看了旁边的杜云娘一眼,见她点点头,这才让陈管事分批将人叫进来。 可一连见了好几拨,都没能找出那个人,最后实在没人可见了,兰隐才想起一件事,“今日怎么没见孟公子?” 孟弘光闻言笑道:“三郎在祖宅那边呢,前两日中秋佳节,虽说牌位都移过来了,但到底是祖宅,大家还是都过去了一趟,老朽尚有要事,过完节就先回来了,三郎主动要留下善后,这孩子真是懂事了不少啊。” 兰隐不置可否地笑笑,起身道:“既如此,孟公今日可得闲一同过去一趟?” 孟弘光满口应下,“自然。” 他们还没到孟家祖宅,就在街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孟高义带着几名家仆站在路边,将一名貌美女子拦住。 孟高义轻浮的话语从不远处传来,“娘子这是要往哪里去?看娘子花容月貌,不如与本公子同游一番,莫要辜负这大好风光——” “孽障!!”孟弘光脸色铁青,几步冲下马车兜头给了他一巴掌,“一个没看住你就造孽!看我不打死你!” “祖父!您怎么来了?”孟高义被这一巴掌打醒,慌忙躲避,一边跑一边喊道:“祖父您听孙儿解释!不是您想的那样!” “还敢跑?你给我站住!今日不好好收拾你,老朽愧对列祖列宗!” 那名女子见脱了困,松下口气连忙跑走,路边的行人看见这阵仗,顿时放缓脚步看起热闹来。 兰隐也正看得起劲,杜云娘忽然幽幽道:“姑娘,那日奴在街上见到的,正是那人。” 顺着她所指,两人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名家仆身上。 那是个身量中等,有些驼背的男人,看着三十来岁,容貌普通,嘴角边有颗不大不小的痦子,神色举止与旁边的家仆们并无二致。 “此人我们上次见过吗?”兰隐问常辛。 常辛想了想,“见过的,当时这人站在后排,倒是没什么异常。” 兰隐点点头,笑着上前劝阻,“孟公别动怒,有什么事,不如回去再说。” 孟弘光脸色难看地停下来,身体一阵晃悠,还好随行的陈管事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孟高义见此也不敢再跑了,在不远处小心翼翼问道:“祖父,您没事?” 孟弘光一听这话又怒了,“你这孽障!滚过来!” 孟高义身体一颤,犹豫片刻后还是乖乖往前走了两步。 “祖父,您别生气,孙儿也没做什么,就是跟娘子说说话……哎祖父祖父!孙儿知错了!孙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眼见孟弘光气得再次扬起巴掌,孟高义连忙护住头脸求饶道。 孟弘光看看周围的人,放下手重重哼了一声,“回去再跟你算账!” 几人继续往祖宅行去,孟弘光不让孟高义坐马车,他只能蔫蔫地跟在旁边,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众人抵达孟宅后,孟弘光又将孟高义收拾了一顿,兰隐在一旁悠闲看着,等他们消停下来才问起刚才那名家仆的消息。 孟高义只看过一眼就应道:“那是孟忠,他很老实,也很忠心,人如其名,在我们家很多年了。” 孟弘光重重哼道:“你身边这些人哪个是老实的?若不是祖父之前将那几个最为奸猾的发卖掉,你早就被他们撺掇着闹翻天了!” 孟高义心有不服,但又不敢反驳,只好垂着头小声嘟囔抱怨,“分明是我自己的决定,哪有人撺掇嘛……” 孟弘光听见后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顿时吓得一个哆嗦,不敢再讲话。 兰隐看了杜云娘一眼,“两年前杜娘子死的那段日子,此人可有什么异常?” 孟高义闻言想了许久,最后摇头道:“好像没什么异常……” 倒是孟弘光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娘子的意思是,杜云娘的死和孟忠有关系?” 兰隐笑道:“我可没有这么说,只是随口问问,孟公不必思虑太多。” 孟弘光显然不信,但也没再多言。 兰隐继续对孟高义道:“此事十分紧要,还请孟公子再好好想一想。” 第209章 桥灵 孟高义皱眉思索许久,才迟疑道:“要非说有什么异常,那段日子,孟忠好像特别累,每天都很没精神的样子……” 兰隐问道:“他经常会出去吗?”孟高义点头,“他手脚麻利又忠心,本公子许多事都会交给他办,出去是常有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兰隐笑笑,“确实有些问题,孟公子想不想亲眼看看是何问题?” 孟高义一脸莫名,“这要怎么看?”兰隐笑笑,摸出一个熟悉的瓶子,正是昨晚装桥灵那个。 她让孟高义将除了孟忠外的家仆都遣散出去,又让常辛关上院门,一时间,院中除了她二人外,只留下孟弘光、孟高义祖孙,孟忠,以及几人看不见的杜云娘。 孟忠似乎十分困惑,满脸忐忑不安,他颤声问道:“阿郎,少郎君,这是做什么?可是小人犯了何事?” 孟家祖孙也不知道他犯了何事,于是只好将目光落在兰隐身上。 兰隐打开瓶子,将被困的桥灵放出来,一边问他:“孟忠,你可还记得杜云娘是怎么死的?” 一听这话,孟忠顿时脸色巨变,仿佛听到了什么禁忌的事情。 他这样不寻常的反应自然没有逃过孟高义的眼睛,一时间,他不由震惊道:“孟忠,难不成杜云娘是你杀的?!” 孟忠嘴唇嗫嚅了几下,“不,小人没有杀她,少郎君,您在说什么?” 孟高义还想再问,兰隐却已经朝半空的桥灵开口道:“我知道你能听得懂人言,你也不必想着逃走,桥在那里,你就算逃百次千次,我一样能把你抓回来。” 孟弘光惊疑地看向她目光所在之处,那里空空如也。一时间,孟弘光不由惊疑道:“兰娘子,你在和谁说话?” 兰隐没有答他,只是一脸平静地盯着桥灵,“我也知道你有过往死于桥上之人的记忆,现在,调出关于此人的所有记忆,听懂了吗?” 孟家祖孙面面相觑,孟忠则脸色难看地死死盯着兰隐,一旁的杜云娘面露激动,目光复杂地看着桥灵。 桥灵在困住它的光团中扭动了几下,见此,兰隐将光团打散,可还没等她再次开口,桥灵就如离弦的箭般往门外射去。 常辛张了张嘴,呆滞道:“兰……它跑了……”兰隐笑道:“你再看看?” 常辛连忙跑到门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它正贴在外面院门上,小手小脚正死命推着什么,可惜无论它如何用力,都无法推动。 孟高义也跟着他跑出来往外看,一边看一边不停问道:“在看什么在看什么?哪里有东西哪里有东西?本公子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啊?恶奴你说话啊!” 常辛心中气恼,幸好孟弘光及时喝止了他,“三郎!不许无礼!” 孟高义撇撇嘴,不敢再说话。 兰隐坐在堂上,远远望着桥灵。 它似乎十分丧气,但很快就眼珠一转将自己的手脚团起来,可下一刻,兰隐却蓦然出声道:“你也不必想着再次隐身,至少在这院子里,你逃不掉。” 说着,兰隐端起桌上的茶,淡淡道:“现在,我给你三息时间,是乖乖交出记忆,还是——” 她抿了口茶,“让我动手。” 桥灵一听顿时蔫了,它垂着四肢,脸朝下缓缓从门外飘进来,又抬脸看了兰隐许久,才不情不愿地伸出两只小手,开始从自己嘴里——抽丝? 常辛一脸愕然地盯着它,就见它从嘴里抽出密密麻麻的一把半透明红丝,然后四肢并用开始翻找。 常辛:…… 这画面,多少有点诡异。 兰隐心情似乎也很复杂,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它。 至于孟家祖孙,他们似乎已经麻木了,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待。 孟忠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杜云娘望着孟忠出神,神情变幻莫测。 不知过了多久,桥灵终于抽出其中一条线,又将其他的都吞了回去。 它飘到近前,将线递给兰隐。 兰隐放下茶盏,却没有接过那条线,而是看向孟忠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可还记得杜云娘是如何死的?” 孟忠抬起头来,神色依旧忐忑不安,“小人实在听不懂娘子在说什么,杜娘子的死真的与小人无关。” “好。” 兰隐笑了笑,“既如此,那我们就来一起看看真相。” 说着,她颇为嫌弃地看了眼那条红线,没有自己动手,而是让桥灵将所有人带入梦中。 桥灵一听心思又活了,它眼珠一转,忙不迭地开始施术。 常辛见了有些担忧,忍不住偷偷问兰隐:“它不会动什么手脚把我们都困死在里面?” 兰隐瞥了他一眼,笑道:“没关系,若是真被困在里面,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河里抓鱼了。” 常辛冷汗,“那若是我们不在同一个梦境里呢?” 兰隐看着自桥灵手中逐渐生长蔓延的红丝,笑道:“那就只能自己抓鱼玩了,噢,若是实在无趣,还可以在桥上看看风景,唱唱歌,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常辛:…… 红丝如有灵性般,往几人所在之处游去,先是没入满脸茫然的孟家祖孙眉心,又悄无声息缠上孟忠。 杜云娘看着朝自己游来的红线,神色激动,她甚至主动飘上前朝红线迎去。 常辛心里发悚,但看看兰隐,还是忍着抗拒任由红线施为。 红线没入眉心后,常辛只觉眼前的一切慢慢模糊起来,他的意识逐渐混沌,眼前闪过许多白影,但都看不清晰。 眼见众人都陷入浑噩,桥灵似乎十分满意,它看向屋内最后一个还清醒着的人——兰隐,一条红丝同样朝她眉心游去,可这次,却出了点意外。 红线才刚接触到兰隐眉心的竖纹,就被一团突然冒出的火焰点燃,那火焰十分凶猛,眨眼间便沿着红线烧向桥灵。 桥灵大惊失色,想要躲避,可不知为何,火焰威压极强,将它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它无法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光朝自己席卷而来,带着凶猛欲要摧毁一切的暴虐气息,在它眼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第210章 回忆中的过往 “哎呀,真是抱歉。” 关键时刻,火焰忽然停在它面前十几寸处,兰隐与它四目相对,笑得十分无奈,“它感受到危险,所以才会戒备反击。” 兰隐笑意盈盈,右手两指点上自己眉心,看向桥灵的目光却极冷,“你很不老实,看来,你是真的很想从这个世上消失。” 说着,那团火又继续朝前逼近,桥灵吓得浑身发抖,好不容易感受到身上禁锢消失,连忙举起双手朝兰隐磕起头来。 “既然你这么想让我们进去,想来里面是个好地方,这样,你同我一起进去,如此,我也能放心了。” 兰隐说着,忽然站起身来,她的周身陡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气势,与此同时,火焰化作一条金色绳索将桥灵绑缚,并直直朝她拖去。 在桥灵惊恐的目光中,红线化作漫天巨网,将两人笼罩其中,兰隐冲着近在咫尺的它微微一笑,“走,送我进去。” 桥灵瑟瑟发抖,但又不敢反抗,只好伸出小手抓住其中一条红线,淡淡的光芒顺着巨网四下散开,兰隐眼前的场景也终于一点点变化起来。 两年前,伏县,孟高义从众人口中听闻了杜云娘的美名,于是带着一众家仆第一次将她堵在路上,那也是孟忠第一次见到杜云娘。 面对孟高义的调戏,杜云娘完全不惧,当街掐腰怒骂于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如此一番下来,反倒是孟高义先退缩了,他虚张声势放了几句狠话,就带着家仆们匆匆离开。 孟忠跟在他身后,回头看向杜云娘,她正愣愣望着众人的背影出神,方才的强势仿佛只是昙花一现,现下的她,身影多出几分脆弱与无助,让人心生怜惜。 不自觉地,孟忠的心猛然跳动了几下。 在那之后,孟高义时常带着他们去堵杜云娘,孟忠与她见面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其他家仆们一心向着孟高义,只要他发话,就会附和讨好他,调戏贬低杜云娘。 每逢这个时候,孟忠总是默默站在人群后,他不敢反抗孟高义,只好让自己保持沉默。 有时被杜云娘骂急了,孟高义也会气急让人吓唬她,这时候,孟忠总是冲在第一个,他看似帮忙,其实暗地里拦住其他人的手脚,将杜云娘严密地护在身后。 时间久了,杜云娘也看出些端倪,于是在一次他落单时,杜云娘拦住了他。 “为什么帮我?” 面对杜云娘的质问,他嗫喏道:“我……我不想看你受欺负,我想保护你。” 杜云娘愣了下,他却终于鼓足勇气抬头认真道:“我虽然我没什么用,畏畏缩缩不像个男人,但是我想保护你,少郎君他不是好人,我不想你被他伤害。” 杜云娘望着他,神色渐渐复杂。 见此,他慌忙将手里的一包东西塞给杜云娘,转身跑走了。 回去后他才发现,那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晚饭,一时间他不由懊悔不已。 他怎么会送一包蒸饼给杜云娘?未免太过失礼了些。 但与此同时,他的心里有种叫喜悦的情愫莫名漫开,填满了所有的空虚。 从那以后,他时常会去杜云娘的住所周围转悠,给她送些东西,有时是吃食,有时是小玩意。 他将自己所有的工钱都花在了杜云娘身上,时间久了,杜云娘也被他感动,慢慢地会给他些回应。 她也会送他绣帕,给他塞自己做的糕点,为他做护腕和鞋。 每当收到这些仿佛还带着杜云娘体温的东西,他都感动得无以复加,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拼尽全力保护她,为她遮风挡雨。 这之后,孟高义渐渐为杜云娘的反抗而气恼,于是决定给她点教训,如此一来,孟忠更是能每天都陪伴在杜云娘身侧。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们眉眼传情,互送秋波,那些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情愫,藏在每个神情、每个动作、每一句话中,隐秘的互动让两人的感情愈发甜蜜和浓烈。 可就在孟忠打算放下一切跟杜云娘私奔的时候,杜云娘变了。 她变得冷漠无情,不再接受孟忠的示好,也不愿承认他们的过往。 在无人的巷子里,他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杜云娘前所未有地愤怒,她仿佛从未认识过孟忠一般,大吼着让他滚。 那些尖锐的话语一字一句,刺伤了孟忠脆弱而敏感的自尊心。 他眼眶通红地瞪了杜云娘许久,才脚步蹒跚地离开。 后来的一段日子,孟忠一直浑浑噩噩,他每天无心做事,脑子里一直在回忆他与杜云娘的过往,那样真实鲜活的一幕幕不受控制般从脑海里划过,他痛苦得不能自已,也曾绝望地想着,算了,就这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从今往后好好过日子,也挺好。 可就在他决定放弃的时候,杜云娘又再次找到他,说要和他私奔。 他欣喜若狂,确认了一遍又一遍,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顿时将先前所有的痛苦煎熬都抛到脑后,一心为两人的未来打算起来。 一天清晨,他趁着天还没亮收拾好东西偷偷摸摸找到杜云娘,打算随第一批出城的人离开,他甚至都想好了,两人可以先在附近的县城停留,再商议今后的打算。 可就在他满心欢喜的时候,杜云娘却再次翻脸无情,她冷漠而鄙夷地望着他,说出的话如利剑般伤人,“就你?想带我走,你也配?” “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其貌不扬,身无长物,还是个奴仆,你拿什么给我幸福?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真心实意跟你在一起?” “滚,带上你那点少得可怜的银子,滚回去继续当你的奴仆,别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孟忠听着这些话,浑身颤抖,铺天盖地的愤怒摧毁了他的理智,激起他埋藏在心底的滔天恨意。 他死死盯了杜云娘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许久,才背着包袱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第211章 古怪的记忆 又过了几天,杜云娘再次找到他,为先前的话同他道歉,并再次提出与他私奔,这次,他笑着答应了,并将时间约在午夜子时,地点在仇郎桥上。 他提前抵达桥上,通过仪式请出桥灵,并顺利通过桥灵的考验。 午夜时分,杜云娘背着包裹如约而至,这次,她似乎是真心想要随他离开,但他的感情早就被一次次的欺辱中伤和背叛毁约所摧毁,这次,是他不愿了。 画面一转,两人再次在桥上起了争执,正互相对峙的时候,杜云娘不知为何,忽然两眼一闭昏倒过去。 孟忠有些意外,他走上前去探过杜云娘的鼻息,确认她只是晕过去。当目光滑过那张娇艳的脸时,一股强大的愤恨自心底喷薄而出。 若不是因为她有这张过分漂亮的脸,她根本没有戏耍自己的底气;若不是她仗着自己的姿色朝秦暮楚,想要骑驴找马,自己也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这样想着,他的手不自觉伸向杜云娘头上的发簪,尖锐的发簪又不自觉伸向杜云娘的脸…… 等她反应过来时,那张漂亮的脸已经被划得惨不忍睹。 他心中一惊,却很快反应过来,目光又落到地面的包裹上。 可就在他的手缓缓朝包裹伸去的时候,昏迷的杜云娘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吓了一跳,不自觉缩回手警惕地看着她,却见她目光空洞麻木,撑着桥栏起身后就愣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作。 “砰!” 孟忠正惊疑不定之际,那道身影却突然跪倒在地上,重重将头往桥栏上磕去。 一下,两下……很快,血迹就在桥上蔓延开来。 他被这一幕吓住了,不自觉往后退去,很快就退到桥尾,远远望着桥上那道不停撞头的黑影。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影子终于软倒在地,彻底没了动静。 他小心翼翼往前走去,却又在看到地上血迹后停下脚步。 那个包裹泡在血里,若是现在去拿,难保不会在地面留下痕迹,回头若是被官府查到…… 想到这里,孟忠咬咬牙,放弃了拿走包裹的念头。 他最后看了一眼桥上的尸体,很快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寂静的深夜,原本平静的仇郎桥似乎在一瞬间发生了某种变化。 那座阴森的桥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将正在抽取杜云娘死前记忆的桥灵吓了一跳。 它看看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但它心底似乎有些不安,于是在迅速抽取完记忆后,就原地散去灵体,再次藏匿回众生之念中。 几乎就在它身影刚消失的那一瞬间,一阵浓烈的黑雾平地而起,下一瞬,眼前的所有画面消失无踪,但屋内众人却并没有醒来。 深夜,仇郎桥上。 孟家祖孙愣愣站在桥上,震惊地看着飘在一旁的杜云娘。 “你……”孟高义很快反应过来,惊叫道:“杜云娘?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在这?” 杜云娘冲她鬼魅一笑,缓缓飘近,“孟郎君,奴舍不得你,想要带你一起走呢~” “啊!!祖父!祖父救我!!”孟高义吓得双腿打颤,迅速躲到孟弘光身后大声求救。 孟弘光捂住被震得轰鸣的双耳,脸色铁青地喝道:“闭嘴!你这孽障是想让祖父当个聋子吗?!” 孟高义顿时噤声不敢再多言。 孟弘光看向杜云娘,恳求道:“杜娘子,老朽这孙儿虽顽劣了些,但本性是好的,他做错了事老朽也不偏袒,只求杜娘子能高抬贵手,留他一条狗命,老朽定会为娘子焚香供奉,感念娘子大恩大德啊!” 孟高义闻言小声道:“祖父,您这样说就不对了,孙儿是狗命,那您岂不是老狗——” “畜生!”孟弘光抬手重重扇了他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再敢胡言乱语,就扒了你的皮!” 常辛默默看着这一切,庆幸玄耳不在,不然听到这些话,他又该生气了。 杜云娘看向脸色阴沉的孟忠,低声喃喃道:“不对,这不对……” “哪里不对?” 不知为何,兰隐并没有出现在桥上,而是从街边阴影里走出来,在她旁边,还飘着被困住的桥灵。 杜云娘见到她,顿时松了口气。 她飘上前去迎兰隐,一边激动道:“兰姑娘,这不对,奴从不认识他,更别提与他互生情意,约定私奔了!” 兰隐还没说话,孟忠闻言就惨笑道:“是啊,我们没有过往,高贵的杜娘子怎么会跟我这等卑微贱奴扯上关系?杜娘子既全忘了,那就罢了。” 杜云娘神色一滞,似乎有些茫然,但很快她又坚定道:“奴不可能记错,绝对不可能!奴平生所遇之人,所行之事不说历历在目,可也都有迹可循,唯独这件事,奴没有半分印象!” 兰隐看看杜云娘又看看桥灵,笑道:“此事真假且先不提,方才的画面中,你抽取了杜娘子死前的记忆,想必你经常做这种事?虽说被惩罚的人也算死有余辜,但你是灵,有着与生俱来规避灾祸的本能,抽取掉他们临死的记忆,可以确保他们不会回来报复你,我说得对吗?” 桥灵面朝下垂着四肢,仿佛死去般一动不动。 见此,兰隐笑意渐冷,“你不想回答没有关系,但现在,立刻将杜云娘的记忆归还,否则,我就抽出你的灵智,让你被附近妖鬼分食——” 桥灵忙不迭爬起来,乖乖从嘴里抽出一把红线开始翻找起来。 兰隐若有所思地看看仇郎桥又看看孟忠,眉头逐渐皱起,“到底是哪里不对……” 不知过了多久,桥灵终于将那根红线翻出来。 红线没入杜云娘眉心后,她神色逐渐痛苦,五官都拧在一起,嘴里还发出低低的嘶气声。 她捂住脑袋,长发无风自起,在空中飞舞;她的眼睛一点点染上血色,望向众人的目光怨怒而愤恨,“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不好!” 兰隐迅速闪身上前,想要制住她,但她动作极快,等兰隐赶到时,杜云娘一只鬼爪已经没入距离最近的孟忠胸前。 第212章 假与真 孟家祖孙被这一变故吓得惊呆了,不自觉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常辛也十分惊惧,他默默往后退去,而就这几步功夫,兰隐已跟杜云娘缠斗在一处。 准确来说,兰隐并没有攻击杜云娘,她只是不停地躲避,一边躲一边头痛地盯着杜云娘叹气。 “真麻烦……” 她突然停下来,猛地转身,衣袂飞扬间,一道光晕自她扬起的掌心扩散,照亮桥上半边天。 她看着光芒之后那张狰狞的脸,收掌为指,凌空几笔画下符文。 那符文被打入杜云娘眉心,她的周身散发出浓重的黑气,又如水般流入兰隐掌心,最后凝聚缩小成一颗拇指大小的墨珠。 杜云娘缓缓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看向兰隐,“姑娘,奴方才是不是又失态了?” 兰隐收起珠子,望向倒地的孟忠。 她上前探过他的鼻息后松了口气,“还没死。”随着她的举动,杜云娘也看到了孟忠,“这是……奴下的手?” 兰隐起身,“趁着他还有口气,说说,你是如何死的?” 杜云娘沉默片刻后,将事情娓娓道来。 她死去时的情形与先前众人所见并没有太大出入,但在她的叙述中,她与孟忠并没有旁的交集,只在他跟着孟高义蹲堵自己时打过照面。 “老实说,奴那时候并未仔细瞧过他们的模样,每次见到他们,心中都只觉厌烦。奴死后,虽时常忆起生前事,但多是孟郎君那副丑恶嘴脸。” “如今距奴身死已过去两年,记忆更是模糊……” 所以中秋那日杜云娘在街上遇到孟忠,才没有认出来,只是觉得面熟。 听到杜云娘说自己嘴脸丑恶,孟高义顿时不乐意了,他鼓起勇气反驳道:“本公子相貌堂堂,英武不凡,哪里丑恶了?你这恶鬼真是血口喷人——哎哟!” 孟公放下巴掌,虽然没说什么,但脸上的怒色和那双瞪着他的眼睛让他瞬间闭了嘴。 兰隐没有管他们,只是看着杜云娘问道:“那日你为何深夜来这仇郎桥?” 一听这话,杜云娘顿时愤恨地望向孟高义,“那是因为孟郎君遣人给奴送了信,让奴子时带上所有钱财到仇郎桥来交付给他,若奴照办了,从今往后,他就不再纠缠奴。” “奴虽觉得不解,他堂堂孟三郎君为何还要惦记奴这点钱财,奴也犹豫了许久,但那段日子实在太难熬,奴受不住了。” “奴那时候想着,与其整日浑浑噩噩,不如冒险一试,若真被逼急了,大不了就从桥上跳下去,一了百了,也算清净。” 旁听的常辛这才恍然,所以那一晚,杜云娘其实是存着死志去的,她在赌那一丝连自己都不愿相信的希望。 孟高义一听这话顿时急了,“你这恶妇休要胡言!本公子家财万贯——祖父,孙儿不是那个意思,孙儿的意思是,咱们孟家虽然算不得富甲一方,但好歹也是有头有脸,孙儿怎会自降身段图她那几两散碎银子?” 孟弘光冷哼一声,“再敢胡言,就打断你的腿,将你关在祠堂内每日向列祖列宗请罪!” 孟高义撇撇嘴,低头小声嘟囔了一句,“要图也是图色嘛……” 孟弘光大怒,抬腿就是一脚,“孽障!” 孟高义倒在地上,捂着腿“哎哟”叫唤,一边还没忘记关切问道:“祖父您老悠着点,您腿没事?可别再像之前一样折了!” 常辛无语望天,这对祖孙真够有趣的。 听完杜云娘的话后,兰隐看向地面的孟忠,他仍旧静悄悄躺着,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所以,是他送的信?” 杜云娘还未开口,孟高义就已经跳起来叫道:“没错!肯定是这恶奴!本公子那时候就觉得他不对劲,每天都无精打采的样子,肯定是趁本公子回去休息的时候偷偷跟杜云娘相会了——” “谁跟他相会?孟郎君,你休要空口白牙地诬赖人!” 杜云娘急了,迅速飘到他面前,吓得他连连后退跌倒在地,嘴里却仍旧不服输道:“若是你没跟他私会,那我们先前看到的记忆是怎么回事?” 说罢见杜云娘沉默不语,他顿时有了底气,爬起来指着桥灵继续道:“本公子算是看明白了,这东西就是传说中仇郎桥上那个能鉴真情的桥灵,它都判定是你辜负了这恶奴的真心,你还敢谎言欺骗我们?” “不……不!奴没有谎言欺瞒!奴真的不认得此人!奴没有与他互许终生,更没有想要同他私奔!你胡说!” 眼见杜云娘情绪不稳,隐隐又有要化作厉鬼的趋势,兰隐连忙闪身上前,一边安抚杜云娘,一边警告地看了孟高义一眼。 “杜娘子若真与他有私情,他也不必用孟公子的名义将人叫出来。” 在孟忠的记忆中,那晚桥上见面是杜云娘给他送的信,要约他私奔,但按照杜云娘的叙述,她是收到孟高义的信才来赴约的,这显然对不上。 桥灵只验过孟忠的记忆便断定辜负真心的人是杜云娘显然十分草率,可孟忠能通过桥灵的考验这事就更匪夷所思。 要知道,应念灵这种东西,是存在于人的念力之中的,换句话说,它们能触到人最真实的灵魂。 “除非……”兰隐说着说着,忽然住了嘴,她有些震惊地看向孟忠,“那都是真的。” “兰姑娘……”杜云娘一听顿时急了,刚想开口辩驳,兰隐就先说道:“娘子别急,我的意思是,除非那些记忆对于他来说,都是真的。” 此话一出,众人都愣了,“什么意思?” 兰隐望向孟忠的神色有些复杂,语气难掩惊叹,“当人的念力强到一定地步的时候,他们心中所想之事就会在某种程度上化为真实。” “这份真实只存在于他们的灵魂中,旁人无法得知,但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那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 “执念过深、沉于幻境中的人类并不少,但能做到将幻想凝实、甚至骗过应念灵的人寥寥无几,这也是我迟迟没想起这个可能的原因。” 第213章 了结 此话一出,众人都惊了。 “姑娘,你的意思是……这些事情其实没发生过,但他沉迷幻想太深,觉得这些都是真的?!”杜云娘缓了许久才不敢置信地问道。 兰隐点点头,“是这个意思。当他自己都认为这一切真实发生过的时候,自然就能骗过应念灵了。” 杜云娘愣了片刻后,忽然捂脸痛苦失声。 “若真是这样,那奴死得也太冤了……” 孟高义傻傻看看杜云娘又看看孟忠,满脸恍惚道:“本公子以为自己够自恋的了,没想到还有比本公子更自恋的,他怎么敢想杜娘子会看上他的啊?” 孟弘光脸色难看,迁怒道:“都是你这孽障造的孽!若不是你整日带着他们胡混,也不会闯出这等祸事,我孟家祖宅也不会出事!” 孟高义闻言不服,但还没等他辩驳,兰隐就笑道:“孟公这话说得过早,你孟家祖宅之事还不一定与此事有关呢。” 孟弘光傻眼了,“兰娘子此话何意?”兰隐却顾左右而言他道:“啊,已在此地耽误许久了,还是先把眼下的事解决。” 说着,她看向悄无声息的孟忠,“我知道你醒了,不打算说些什么?” 低沉的笑声蓦然响起,孟忠捂着胸口缓缓爬起来。 刚才杜云娘的鬼爪穿透了他的胸膛,这里是梦境中,他并没有立即死去,而是还留下一口气。 他摇摇晃晃站在桥上,阴沉的目光一一扫过周围每一个人。 “你们是一伙的,都偏帮着她。” 血从他嘴角流下,但他浑然不觉,神色癫狂仿佛疯魔,“是她辜负了我!是她背叛我们的感情!她既不愿嫁我,为何还要回应我的示好,送我那许多东西?又为何要与我互诉衷情,约定私奔?” 杜云娘急了,“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姑娘都说了,那全是你的望向,奴根本不认识你,又何谈与你有情?” “你们都欺瞒我!都在骗我!我有证人,我有!那几个被发卖走的,他们见过我与云娘私会!就是因为他们发现了我的秘密,我才会告发他们,我不能让他们毁了我和云娘的未来!” “可是我没想到,到头来背叛我的人竟会是你!”他恶狠狠瞪着杜云娘,模样看起来比她还像厉鬼,“是你负了我!是你辜负我的真心!” 杜云娘还想解释,“你醒醒——”兰隐打断了她。 “他现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意接受现实,你叫不醒他的。” 兰隐说着,忽然将目光落到桥灵身上,唇角缓缓上扬。 她带着桥灵走到一旁,低声交待着什么。 常辛左看看右看看,站在原地唉声叹气。 倒是孟高义听见孟忠的话后很是气愤,“本公子就说那次祖父怎么会突然出现?原来是你这恶奴干的好事!” 他说着就撸袖子准备上去揍人,可惜他还没打到孟忠,旁边的孟弘光就先狠狠照他头上来了一下,“你给我站好!不许乱动!” 孟高义顿时偃旗息鼓,抱着脑袋委屈道:“祖父,您又打我!您今天都打我好多回了!” 孟弘光哼道:“那是因为你该打!” 孟高义想了想,讨好笑道:“那祖父,您今天打了我,明天——不,这之后一个月就不能再打我了?” 孟弘光瞪着他,喘息逐渐加重,下一刻…… “嗷——!!祖父孙儿错了!孙儿真错了!别别别!孙儿错大了还不成嘛?!” …… 兰隐交待完后,桥灵蔫蔫地飘到孟忠头顶,而此时的孟忠早就因没力气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桥灵落到他头上,两只小手在发间找了许久,最后从他头顶拔出一根黑色的线。 它四肢齐动,抽线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很快就团出一个小小的线球来。 随着黑线被抽离,孟忠的神色逐渐空洞,眼神也逐渐涣散。 当线的另一端被彻底抽离他的身体后,他瞬间就失去生息,栽倒在地,再也没能爬起来。 常辛见了心中惊惧,忍不住问兰隐:“这是在做什么?” 兰隐低声应道:“他在梦境外已经死了,刚才不过些许残留的神智。他一直憋着那口气,沉于自己的幻想中不愿离开。” “他若不抽离出来,离开这里后怕是会因为这股执念化作厉鬼,徒增麻烦,所以我让桥灵将他最后的记忆取走,等地府那两兄弟来了再还回去。” “原来如此。”常辛恍然,又奇怪道:“那这根线怎么是黑色的?” 兰隐解释道:“这里是梦中,黑色是怨戾之色,它抽出来的记忆本身是没有颜色的,你看到的那些红丝,上面沾染的是血。” 常辛不由一阵发寒。 孟忠彻底断气的一瞬间,杜云娘神色一变,整个人似乎都松快许多。 她有些疑惑地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询问兰隐,“姑娘,刚才……” 兰隐笑着点头,“出去再说。” 她最后看了眼仇郎桥,目中暗芒涌动,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孟家祖宅,屋内。 孟家祖孙才刚睁眼,就对上一双充满不甘和怨恨的眼睛,那是死不瞑目的孟忠。 孟高义吓得鬼哭狼嚎,死死抱住孟弘光不肯撒手。 孟弘光倒是见过大世面的,很快就镇定下来,一边安抚地拍着孟高义的肩膀一边问兰隐,“兰娘子,方才在梦境中您说孟家祖宅之事不一定与此事有关,这是何意?” 兰隐随口应道:“此事尚有些疑惑之处,还请孟公莫要心急,先将眼前的事解决再说其他。” 本朝奴婢律比畜产,虽有价可估,能随意买卖,但主家不得无故打杀奴婢。 高官贵族也就罢了,随意寻个由头,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孟家没有从仕之人,孟公平日又是个极守法的,所以眼下孟忠一死,他立刻就让人报了官。 由于孟家祖孙都知道孟忠的死因,也知道真话说出来只能招惹麻烦,因此当官府来人后,他们一致声称孟忠是突发急病死亡。 第214章 背景 这次来的人还是周少府,他虽然狐疑,但看到兰隐在场,也没再多说什么,按照惯例让人检查过后就将尸体抬走了。 周少府落在众人身后,临走前偷偷对兰隐道:“姑娘走后,在下去见了娘子,娘子让在下问问姑娘,此事了结后可否将事情始末与娘子说说?” 兰隐笑道:“自然,只是此事还需些时日,怕是得劳烦娘子耐心等等了。” 周少府离开时天色已暗,兰隐望着屋外,眉心紧蹙。 见此,孟弘光连忙问道:“兰娘子这是怎么了?可是发现了什么异常?” 兰隐叹了口气,沉重道:“确实有一件事。” 孟弘光追问道:“是何要事?” 兰隐神色有些痛苦地坐下来,有气无力道:“折腾这许久,都还没吃上一口饭,我快饿死了……” 一旁的常辛也叹了口气,果然是因为这个。 孟弘光顿时尴尬道:“是老朽疏忽了,老朽这就让人备饭。” 晚饭过后,兰隐又去祠堂看了眼,这才谢绝孟家祖孙的留宿,趁着夜色带常辛和杜云娘赶回隐古。 他们没有乘马车,一路徒步,在经过仇郎桥时,兰隐顿住脚步,将桥灵放出来。 她有些为难地盯着桥灵,迟迟拿不定主意。 常辛轻声问道:“你是在想要不要放了它吗?” 兰隐叹气道:“是啊。它是应念灵,必须要以这种方式生存,可就像杜娘子的事一样,有时候它连记忆的真假都无法准确判别。” “就算能够判别,裁定生死也不该由它来做,我若是就这样放了它,这仇郎桥上还不知会添多少亡魂。” 这种事常辛无法多言,只好保持沉默。 一旁的杜云娘听了,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有些悲伤地问道:“姑娘,奴如今是不是可以去往生了?” 兰隐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笑道:“自然。” 她难过地垂下头来,“可奴还想在这人世多停留一段时日,遇到姑娘以后,奴突然觉得这辈子还没活够呢。” 她说着就露出些淡淡的笑意来,神色却怅然若失,“奴不想忘了姑娘。” “实不相瞒,这段日子奴其实都在偷偷祈祷姑娘不要那么快找到凶手,这样奴就能在隐古多留一段时日,可姑娘太厉害了,这么快就找到孟忠,查出真相……” “姑娘,今晚您是不是就要送奴离开了?” 兰隐神色有些古怪,但还是点点头。 见此,杜云娘怅然道:“奴明白了。姑娘,您能再容奴多留几日吗?奴还有些心愿未了。” 兰隐问道:“什么心愿?” 她想了想,“奴还想知道为何奴刚从桥上脱身,孟家祖宅就出事了。姑娘先前也说过,奴的力量不太对劲,奴想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兰隐闻言多看了她几眼,为难道:“按理来说娘子是客人,本不该推辞,但就在刚才我已给地府勾魂使传了信,今晚他们会来接娘子。” “勾魂使是什么样的存在娘子也知道,我虽有些微薄神通,但到底也不敢得罪地府正经的鬼差……所以娘子,很抱歉,你的请求我无法答应。” 杜云娘闻言十分失望,但仍是理解地笑道:“是奴强人所难了。姑娘不必为难,奴其实也不是非要知道这些真相,姑娘既开了口,奴自去轮回便是。” “还要多谢姑娘相送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希望来生奴还能见到姑娘,到时——罢了,到时奴也不记得了。” 她叹息一声,默默望了兰隐许久,忽然双眼噙泪道:“姑娘,奴真的舍不得你……” 兰隐别过头去,随手将桥灵收回,笑道:“我也舍不得娘子,可世间相聚终有一别,娘子不必伤怀,还是早些放下前尘往事轮回去。” …… 从听到兰隐说不敢得罪勾魂使开始,常辛就神色古怪。 很显然这是兰隐的托辞,但她为什么不能多留杜云娘几日,非要今晚就把她送走?存着这样的疑问,后面的路常辛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跟着。 倒是杜云娘,一路都在倾诉自己有多不舍,可无论她怎么说,兰隐都不肯松口,无奈之下,她只好沮丧地接受这个事实。 这天晚上,玄耳不在,所以兰隐嘱咐常辛留意外面的动静,黑白无常到后,就将他们带到后院去。 常辛独自待在屋内,想着待会儿要见到黑白无常,一时不由激动又紧张,还有些刻在骨子里的惧怕。 今日孟忠死后,他并没有见到魂魄,对此兰隐的解释是,一般人死后魂魄是不会外溢的,而是藏在身体里,直到黑白无常将他们勾走,这也是勾魂使之名的由来。 但随着人间世界的发展,人类也在不停地变化,他们掌握了更多的知识,也修出许多新的道。 这些修行之人在与妖鬼灵邪打交道的过程中,逐渐了解了新的地府是如何运作,于是其中心怀鬼胎之人时常会抢在勾魂使之前劫走灵魂用作他途,这也是地府为什么会有失踪名册和一堆理不清烂账的原因。 这样的事情多了,轮回时就会出现些问题,比如有时候转世为人的灵魂缺失过多,地府就会将那些游离于人间和畜生两道边缘的灵魂判到人间道。 如此一来,这部分魂魄无法与肉身紧密结合,死后魂魄就会自行溢出,这样的变化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们只需要再轮回一世就能恢复正常,于是时间久了,这样的事也变作寻常。 “即便如此,劫走灵魂、扰乱轮回还是有损自身命数的事,修行越深的人类,越是知晓遵循天道的重要性,他们也会去约束自己的后代传承,这样长久下来,盗取灵魂的修行者就被世人视为邪魔外道。” “人类自己约束自己,自然就减轻了地府的负担,他们对此乐见其成,相应的也会给人类留一些余地,不过这种余地大多体现在修行者及其身边人身上,或者如冯生这般与强大妖灵邂逅、受其庇护之人。” “至于那些因各种原因被束缚在人间无法往生之人,比如杜娘子,则不在此列,他们只能等有缘人为自己解困,或是遇到强大妖灵,灰飞烟灭。” 最后,兰隐这样道。 第215章 第一次相见 常辛又询问兰隐为何不能多留杜云娘几日,兰隐神色古怪道:“我觉得她也想留在这里,但是隐古不能养那么多闲人,她留下我就得每日给她点香,太麻烦了。” 常辛噎了下,“其实,也可以不点香的?” 兰隐果断道:“不行,那不是待客之道,我还是很知礼的。” 常辛:…… 这天晚上,常辛直守到深夜才听到外面传来隐约的敲门声。 常辛屏息凝神仔细听了好一会儿,确认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这才整顿衣冠打算去接待这对特殊的客人。 然而还没等他打开门,那敲门声已在他房外响起,还伴随着范无咎暴躁的问询声,“里面的人类,今天那只看门狗怎么不在?他去哪里了?” 常辛顿时呼吸一滞,强压在心底的惧意再次涌出,一时间,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两位鬼差大人,玄耳他……有些事,出城去了,还需些时日才能回来呢。” “原来如此,那你能不能进去向神王大人通传一声,就说我兄弟二人到了?”谢必安客气道。 常辛深吸口气,鼓起勇气一把拉开房门,就见门外正并排站着一黑一白两只鬼。 白鬼又高又瘦,面白而带笑,长发披散,头顶戴着高高的帽子,帽子上写着四个大字:“一见生财”。 黑鬼又矮又胖,面黑而凶煞,他同样散着黑发,头顶高帽上书“天下太平”。 他们手中都抱着一根哭丧棒,臂上挽着锁链,走动起来发出嚓嚓的声响,但不知为何,刚才他们过来时,常辛并没听到半点动静。 见他开门,两鬼目光齐齐落到他身上,发出高低长短不一的惊叹声。 “此人当真生得甚好!” “此人看起来面目温和,比那看门狗要顺眼些。” 常辛本来还在紧张,但真见到两鬼后,反而又平静了下来。 他恭敬地朝二鬼行礼,“两位大人总算来了,小人这就去通报。” 说着,他就想绕过两鬼往后院去,可白无常哭丧棒一横,将他拦在原地。 “不急,不急。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常辛,艰辛的辛。”他老实道。 谢必安眼珠一转,笑盈盈道:“常辛小兄弟,你在这隐古也待了不少日子了,觉得神王大人如何?” 常辛的目光正被他臂上那道锁链吸引,闻言下意识道:“兰隐很好,待人很好,也从不苛待仆人,是位宅心仁厚的主家。” 一听这话,两只鬼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他们对视一眼,依旧是谢必安笑眯眯开口道:“看来小兄弟颇得神王喜爱,既如此,你待会儿能不能替我们兄弟俩求求情?我们今日遇到些麻烦事,耽搁之下来迟了,小兄弟应该能体谅我们的,对?” 常辛想说他当然能体谅,但兰隐体不体谅就不知道了。 可不知为何,他一抬头对上白无常那张笑脸,就觉得心底一阵凉意,于是不自觉点头道:“自然,自然。” 两鬼这才满意,跟在他后面往后院方向飘去。 他们停在屋外,常辛独自上去敲门。 听到两鬼到了,兰隐将门打开,淡淡扫了他们一眼,“进来。” 她语气冷淡,黑白无常都有些忐忑,路过常辛身边时,谢必安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他瞬间会意,连忙点头。 然而就在他想跟着进去时,兰隐却横了他一眼,“回屋待着去。” 他脚步一顿,颇为同情地看了眼两道鬼影,听话地退出去了。 这不是他不帮忙,是实在没有帮忙的机会,希望一会儿两位鬼差大人不要把受的气撒到他身上…… 黑白无常这一停留就将近半个时辰,常辛等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听到外面有动静,出门一看,却是垂头丧气的两兄弟。 一时间,他不禁想要出口安慰,“两位——”谁料一听到他的声音,两人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迅速钻进门里没影了。 常辛微张着嘴,愣愣盯着木门,直到兰隐的声音忽然从廊下传来,“别看了。” 他转过头去,就见兰隐正靠在廊柱上目光莫测地望着他,嘴里哼道:“我跟他们说,再敢跟你搭话,撺掇你来求情,我就把他们丢忘川河里喂鱼。” 常辛大为惊奇,“你怎么知道他们让我求情了?” 兰隐冷笑一声没有回答,转头径自往后院去了。 一阵凉风从水面吹过,送来阿淮怯怯的声音,“常公子,是我告诉阿隐的,我见那两个鬼差胁迫你求情,所以偷偷给阿隐传了信。” 常辛这才恍然,一时又有些感动,“多谢阿淮姑娘。” 阿淮羞涩道:“不必言谢,常公子是好人,可不能被他们欺负了去。” 常辛再次道谢,见天色太晚,困意也袭上心头,于是同阿淮告别后就自去睡觉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后,周少府亲自上门,送来一份整理好的名册。 “在下已经校对过了,绝对没有差错。在下公务在身,就不多停留了,这名册还要劳烦常兄弟代为交付,回头兰姑娘若是还有什么疑惑之处,常兄弟可来县衙寻在下。” 周少府似乎真的很忙,将名册交给常辛后就匆匆离开了。 常辛带着名册来到后院,正好兰隐吃完午饭后没有回房,此时正颇有闲情地亲自在给菜地浇水。 他将名册呈上后,兰隐放下木勺回到石桌边坐下,当即翻看起来。 看了一会儿后,她忽然招呼常辛,“你也一起来看看,这些记录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常辛依言走过去,兰隐将名册摊放在他面前。 这份名册整理得很清晰,按照兰隐的要求,不仅标注了死者的姓名、性别、年龄等基本信息,还详细记录了其死因。 在这数十桩命案里,只有近两成同朱勇、杜云娘一样,是撞死在桥上,其余大部分是跳桥或因各种各样的意外横死,余下少部分有的是凶杀,有的是住得离仇郎桥近,被纸人误找出来的无关紧要的案子。 第216章 迷路 这些案子看起来很多,但分布到漫长的岁月里就被隐藏了大部分凶芒。 百姓们或许会惊恐、会猜疑,但他们对仇郎的信仰和桥本身的依赖却深深刻在骨子里,因此,哪怕这里发生过命案,他们一样相信青天白日、邪不胜正,供奉的仇郎牌位会在以仇郎命名的桥上庇护他们。 他们更相信,在仇郎桥上惨死的人都背负业债,那是仇郎在向他们讨债,是那对相约跳河的有情人在惩罚负心人,只要他们安分守己,恪守本分,就不会遭遇祸事。 两人将名册大致看完后,兰隐问常辛,“可有什么发现?” 常辛老实道:“没什么发现,除了几个撞死的,其他的看起来都很普通,就是这么多命案地点全都集中在桥上,未免太巧合了些。” “是啊。”兰隐召出桥灵,目光诡异地望着它,话却是对常辛说的,“你说我要强行把它的记忆取出,它会变成傻子吗?” 常辛一头冷汗,桥灵惊恐万分。 它挥舞着四肢吱哇怪叫,看起来十分慌张。 兰隐一边朝它伸出手去一边笑道:“听不懂,不过看你这么激动,应该是在高兴?那我就不客气了。” 常辛:…… 桥灵急了,一边使劲挣扎一边掏出大把红丝抱到她面前,又一边拼命磕头,看起来十分可怜。 常辛忍不住劝道:“它都把记忆献出来了,你就别吓它了?” 兰隐诡笑道:“谁说我在吓它?我怎么敢确定它没有藏私?还是直接全部取出来省事。” 桥灵眼泪汪汪,想想后果断将四肢一缩,团成一个球。 就在常辛以为它是要逃跑时,它突然一个扭动,把自己从里到外翻转了过来…… 常辛愣愣看着它像个荷包一样把自己的内部翻到外面,一边还左右摇晃,像是在告诉兰隐,它肚子里已经空了,它没有骗人…… 兰隐静静看着它的动作,终于停下手来,笑道:“看来是真的没有了,既如此,我就不动手了。” 桥灵松了口气,连忙将自己翻回来,并再次将红丝捧到她面前。 她看了眼,手中一缕光芒凌空将红丝抓住,她闭上眼睛感受许久,末了一声叹息,“那桥上应该还有东西。” 常辛问道:“什么意思?”她收回自己的力量,任由桥灵将红丝塞回去,对常辛解释道:“它的力量不太对。” “它从前朝刚建立时就出生在桥上了,也就是说,它已经活了三百多年。” “这么长的时间,想也知道桥上死过多少人,若它真是唯一的桥灵,它的力量不该这么弱,我想,那桥上定然还有东西。” “那东西分走了它大部分的力量,昨日在梦中,我也看到桥上——”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片刻后又喃喃道:“对啊,应念灵生于双抛桥的传说,起源于前朝,可仇郎桥已经存在不止两朝了,那另一个……” 她说着说着,忽然就问常辛,“玄耳去了几日了?” 常辛愣了下,“这是第三日了。” “兔子也该醒了?”兰隐说着,忽然站起身来,“今日无事,我们也去看看。” 白日不便飞行,于是他们到街上租了辆马车赶往城外,可走着走着,两人就迷路了。 马车被停在道旁,兰隐手搭凉棚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埋怨常辛,“这才过去多久?你怎么就不记得路了?” 常辛觉得很冤枉,“这树林里到处都是树,长得都差不多,我哪能分得清嘛?” 兰隐叫来附近的妖灵,向他们打听玄耳的下落,可他们全都摇头表示不知道,“我们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他了。” 将他们打发走后,兰隐头痛道:“这可如何是好?我们总不能把林子翻一遍?” 常辛想了想,试探道:“要不,咱们飞上去看看?在地上认不出来,说不定飞上去就能找到了。” 兰隐觉得有些道理,于是随手在路边摘了朵千里光的花,花朵落地后化作簸箕大小,她招呼常辛站上去,驱使花朵往天空飞去。 随着距离地面愈高,常辛又开始手脚发软,于是只好坐下来,探个头从花瓣间隙往下张望。 见此,兰隐笑道:“你不是习武之人吗?怎么还怕高?” 常辛苦着脸道:“习武之人也是会怕高的,况且我只会些简单的拳脚,又不是什么高手。” “就算是高手,从这里摔下去也是会死的?” 兰隐也跟着他坐下来,笑道:“那必然是会死的,我以前见过你们人类中能飞檐走壁的高手,我记得那是一个有名的大盗。” “他偷了京中一位大人的宝贝,当时不良人正在追捕他,他见逃无可逃,就闯进了隐古。” “那时候隐古内有一只做客的重明鸟,见大盗慌慌张张地闯进来,还四处走动查看,似乎在找什么,就好心开口询问。” “大盗听见它说话很吃惊,犹豫好久才告诉它外面有人在追自己,他在找安全的出口。” “那重明鸟也是个热心肠的,当即就要送大盗离开。它驮着大盗飞起来,打算从空中将人送走。” “但才飞到一半,它背上的大盗就起了歹心,他见重明鸟不仅生得奇异,还能口吐人言,就想着等到了地方,把它抓起来卖掉大赚一笔。” “重明鸟察觉到他的心思后很生气,也不肯驼他了,把他往下一丢就自己飞回隐古了。” “那个大盗从半空中掉下来,据说摔得很惨,血肉模糊的,不良人找到尸体后还辨认了很久呢。” 常辛听得惊奇不已,忍不住问道:“那你当时在干嘛?” 兰隐想了想,“唔……我当时在看戏,重明鸟将他驼走后我就回去睡觉了,后面的事都是它回来后告诉我的。” 一时间,常辛看向下方的神色更为惊恐了,“那我要是不小心掉下去了……” 兰隐安慰道:“没事,就算你不小心摔死了,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我也会为你收尸,将你厚葬的。” 第217章 树洞之内 “对了,你喜欢土葬、水葬还是火葬?我还见过有人将尸体放在野外,让鸟兽啄食,名为天葬;还有放在树上的,名为树葬,或是将棺椁吊在悬崖上,名为悬棺葬,是崖葬的一种,你喜欢哪种方式?” 常辛欲哭无泪,悲愤道:“就不能不让我掉下去吗?!”兰隐笑笑,顾左右而言他,“啊,都看半天了,你怎么还没找到地方?” 常辛眯着眼仔细辨认了许久,才指着一个方向道:“好像是那边。” 两人飞过去后,按照记忆终于找到那天的树洞,他们在洞外守了半个时辰,才见到一只熟悉的蜘蛛妖爬出来。 见到他们,蜘蛛妖愣了下,“大仙?常公子?你们怎么在这里?”常辛刚要说他们迷路了,兰隐就抢先笑道:“我们来找玄耳,这也是刚到,劳烦带个路。” 常辛默默闭嘴,不敢拆穿她。 在蜘蛛妖的带领下,几人来到树洞中。妖猿在洞内架了锅,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堆石皿,乱七八糟放在墙根,里面装着些辨不清模样的东西。 兔妖躺在角落里,身下多出块柔软的草垫,它安静地躺在上面,似乎是睡着了。 玄耳化作猫形,正两只爪子抓着石杵捣药;他不知从哪里扯了块布条绑在头上,看起来有些滑稽。 见到两人出现,玄耳很高兴,“主人,常辛,你们怎么来啦?” 兰隐走上前去,“来看看兔子,她怎么样了?” 玄耳挠挠头道:“还好,今天早上已经醒了,这会儿又睡过去了。还得是主人的药材管用,否则按照这猴子的说法,她还要再躺十来天才能醒呢。” 妖猿闻言不高兴道:“说了多少次了?俺是猿,不是猴,你这蠢猫怎么就是要瞎叫?” 玄耳也很不高兴,“说了多少回了?我是天狗,不是猫!你不也瞎叫?” 妖猿上下打量了它几眼,哼道:“你明明就是猫,还非要充天狗,天狗可是能吞月亮的,怎么可能长成你这瘦猫样?你是不是有癔症?这样,俺大发善心,给你开几副药好好治治……” 玄耳怒极,拎起石杵就要揍他,还好兰隐及时制止,“别闹了,先说正事。她醒了多久?有没有说出那位树爷爷的下落?” 玄耳呆了呆,尴尬道:“这个……她醒后就要喝水,要吃东西,要这要那,吃饱喝足就又睡了,我还没来得及问……” 兰隐叹了口气,“既如此,那我们在这等等。” 她走到墙角坐下,随手拿起旁边的野果吃了起来,还丢给常辛一个。 他们在树洞中不知坐了多久,期间玄耳和妖猿一直在低声吵架,但兔妖睡得很沉,从头到尾都没被吵醒。 天色渐暗后,几只小妖带来野果给他们当晚饭,常辛惊恐地看着蜘蛛妖用两只长腿把果子送到自己面前,迟迟不敢去接。 蜘蛛妖见了恍然笑道:“常公子不要怕,这果子已经洗干净了,我的腿也洗干净了,不脏,也没有毒。” 在它殷切的注视下,常辛不好拒绝,只能咬牙接过,顺着它腿没碰到的地方小口咬着。 蜘蛛妖见他吃了很开心,转头又去拿其他果子了。 他松下口气,趁蜘蛛妖看不见胡乱用袖子擦了下果皮,见此兰隐不由低声笑道:“它若知道自己被你如此嫌弃,怕是要伤心了。” 常辛慌忙解释道:“我不是嫌弃,我是害怕……我以前流浪时还被蜘蛛咬过,手上又红又肿,疼了好久呢……” 兰隐安慰道:“不要怕,它若是想咬你,你可能还没感觉到痛就死了。” 常辛:…… 他心中气闷,于是也不接话,只低头继续啃手里的野果。 见此,兰隐笑道:“别生气,你若继续生气,我就告诉它,你嫌弃它碰过的东西,让它咬你。” 常辛:…… 就在他们胡乱闲聊时,兔妖闻到野果的香味,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看向那堆果子,双眼发亮,虚弱道:“能给我一个吗?” 玄耳很高兴,抓起几个果子就冲上前去,“你醒了?饿了?快吃快吃!吃饱了好告诉主人树爷爷在哪!” 兔妖愣了下,看向旁边的兰隐,“您是……?”兰隐自我介绍完后,她恍然道:“我听过您的事,没想到今天竟亲自见到了。” 说着,她又有些迟疑,“您找树爷爷,真的只是为了仇郎的传说吗?” 兰隐走上前去,温柔地抚摸她的头,“放心,我只想知道仇郎的事迹,绝对不会伤害树爷爷。” 兔妖歪头看着她,许久后才虚弱道:“您看起来是个好人,我相信您。树爷爷住得有些偏僻,那地方不太好找,今晚您能在此等等吗?等明天我好些了,就带你们过去。” 兰隐笑着点头,又安慰了她几句,这才站起身来。 他招呼常辛和两只小妖一起出去,常辛虽有些莫名,但还是跟着她往外走。 出树洞后,她吩咐常辛和小妖,“你们去附近采些花来,再找几片大些的叶子,芋叶、蕉叶、秋田蕗叶都可以,差不多大小就行。” 常辛虽疑惑,但还是跟着两只小妖离开了。 小妖们带着他穿梭在树林里,时不时开口提醒,“常公子,别碰那棵树,那树干上全是毒虫呢。” “常公子,离那株花远一点,那花会吃人的。” “常公子,别踩那根枯枝,那是?(xiu1),吵醒了它,它会咬你的。” 常辛一路心惊胆战,好不容易采了一捧野花,又摘到几片蕉叶,他顿时松下口气,连忙催促两只小妖回去。 他们将东西带回树洞,常辛见到悠闲坐在角落里吃花生的兰隐,忍不住发出疑问:“哪来的花生?” 那一大包干果旁边,正坐着两只乖巧的小妖,他们在给兰隐剥果实,两只小妖努力地剥,才勉强赶上兰隐吃的速度。 兰隐心情似乎很好,见他们回来,还招呼他坐下一起剥壳,“附近的小妖们知道我来了,特意送过来的。” 第218章 树爷爷 说着,她看了眼常辛几人的战果,“啊,干得不错,赏你一把果子好了。” 她抓起一大把干果塞到常辛手里,一边笑眯眯道:“快剥,等着吃呢。” 常辛无奈,只好一边剥壳一边问她:“为什么要让我去采啊?我觉得他们去就够了。” 兰隐闻言笑道:“这不是想着今晚夜色很美,特意让你出去走走看看吗?如何?外面是不是挺有趣的?” 常辛苦兮兮道:“是挺有趣的,到处都是妖怪,很热闹。” 兰隐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中之意,语气愉悦道:“啊,你玩得开心就好。” 说完也不等常辛反应,她就放下干果,拍拍手拿过那捧野花挑拣起来。 她挑得很认真,将花开得好的、长得漂亮的放在面前,将花瓣残缺的、受了伤的和长得不太好看的放到另一边。 将花挑完后,她就捡了几根花枝开始编起东西来。 见她在这里忙碌,小妖们心生好奇,于是齐齐凑过来看她的动作,就连玄耳和妖猿也一个抱着杵臼、一个端着药碗凑到她跟前来。 “主人,你在做什么?”玄耳看了半天后,好奇问道。 兰隐一边手指如飞一边应他,“在编花车。” “编花车做什么?” “明日要去找树爷爷,需要带上兔子,她受了重伤,不宜颠簸,所以编个花车,坐起来平稳些,也舒适些。” 此时兔子已经喝完药又睡了过去,没有听到她这番话,倒是小妖们听完后十分感动,“呜呜,大仙真善良。” “大仙对我等小妖也太好了。” “是啊是啊,我好感动,呜呜呜,好感动啊!” “从今往后,我蛛大长就是大仙最忠实的追随者!” …… 兰隐停下手中动作,惊讶地看向蜘蛛妖,“你说你叫什么?” 蜘蛛妖有些莫名,“蛛大长啊,大仙您看我长得多大,多威武!您再看我的腿,多长,多健硕!这个名字和我多配!简直就是为我而生!” 兰隐手抖了抖,一根花枝被掰断。她看看旁边憋得脸色通红的常辛和浑身颤抖的玄耳,若无其事将那根花枝丢到一旁,又换上新的。 “嗯……是个好名字,很……很配你。”说着,她迅速将最后一截花枝穿过缝隙固定好,然后笑道:“好了,盖编完了,现在来做底。” 她又取过那几片蕉叶,开始忙碌起来。 她将每张蕉叶分成大小均等的几块叠起来,一连叠了八层,又在叠好的蕉叶周围竖起四壁,同样叠了好几层。 将壁和底都固定好后,再覆上盖,舆的部分就完成了,兰隐捡了些剩余的花枝,又继续做辕、轭等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精致小巧的花车终于完成。兰隐看着自己的作品,显然十分满意,而围观的小妖们更是十分捧场地发出阵阵惊叹声。 “哇!大仙好厉害!这车真漂亮!” “哇!大仙手真巧!我等再学几百年都望尘莫及!” “哇!大仙这车明日能不能给我们也坐坐?想想能坐上这么精致美丽的花车,我都要幸福死了!” 兰隐十分受用,心情愉悦道:“既如此,那大家就一起去,正好路上需要你们帮忙照看兔子。对了,记得多带些吃食。” 小妖们高兴地应下后,眼见天色不早,大家就各自歇下了。 第二天一早,兰隐让常辛抓来两只蚱蜢,她将这两只蚱蜢化作两匹马,又取出花车变大,装上各类野果后,就准备出发去寻老树妖。 诚如小妖们所夸,这辆花车不仅空间很大,还十分精致漂亮,车厢内浮动着宜人的花香。 兰隐用蕉叶做了张小小的软榻,小妖们小心将兔子抬到榻上后,便席地而坐,守护在她身旁。 玄耳趴在柔软的蕉叶上,舒服地喟叹道:“要是咱们平日出行也能坐上这样的车就好了。” 兰隐在一旁斜睨了他一眼,“可以,你来编。” 玄耳想想后丧气道:“算了,太麻烦了……要不——”他的目光落到常辛身上,常辛连忙神色一肃,端正坐到车前,“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出发。” 两只蚱蜢化作的两匹马生着绿油油的毛发,看得常辛心里发怵。 它们跑起来倒是很快,虽然坐在外面有些颠簸,但车厢内十分平稳,兔子强打起精神眼皮半抬,时不时开口指明方向。 本来林中草木茂盛没有路,但不知为何,他们坐在马车上,四周的草木忽然稀疏了很多,视野也宽敞不少,行过一辆马车完全没问题。 他们穿过一片密林,又趟过两条河、翻越一座山后,这才来到兔妖口中树爷爷的所在地。 这是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相比起县郊,这里的草木更为茂盛,也更显生机。 在兔妖的指示下,常辛将马车停在一处空地上。 他们下了车,由小妖们抬着兔子,一起往里步行。 没走多久,几人就看到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据兔妖所说,这棵槐树已经存活了上千年。 “到了,树爷爷就在这里。” 兔妖看见大槐树很高兴,可她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兰隐神色就蓦然一凛,下一刻,结界自她周身瞬发扩散,激起满地尘土,将众人护在其中。 与此同时,漫天枝条如利箭般射下,重重撞击在结界上,发出金戈之声。 小妖们都吓坏了,常辛脸色也有些发白,玄耳倒是丝毫不惧,相反他看起来还很兴奋,要不是兰隐用眼神制止了他,他怕是当场就要冲出去和树妖干架。 “我等初次拜访,您这是何意?”兰隐静静望着大槐树,语气平静道。 树中传出一道压抑着怒火的声音,苍老而缥缈,“你们重伤了阿知,还敢抬着她找到这里,真当老夫是块朽木不成?!” 众人一听顿时明白过来,兔子连忙虚弱地解释道:“树爷爷,他们没有伤害阿知,阿知是不小心掉进陷阱里了,这几位大仙救了阿知的命。他们想要打听仇神医的消息,阿知就带他们过来了。” 第219章 仇冬 大槐树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当真?” 兔子有气无力地点头,“真的,为了救阿知的命,大仙们四处奔波,劳心劳力地照顾阿知,他们都是好人和好妖,树爷爷,您别误会他们。” 大槐树长叹了口气,向众人道歉,“是老夫莽撞了,还请各位见谅。老夫在此隐居太久,少见生人,阿知又这般模样出现,老夫一时情急,这才……” 兰隐笑道:“都是误会,您不必自责。我们的来意方才阿知也说了,您既知道仇郎的消息,不知可否告诉我们?” 大槐树却不答反问:“今为何年?” 听到兰隐的回答后,他沉默了许久,才叹息道:“竟已过去五百余年了吗?” 小妖们将兔子放下,又摆出用树叶包好的野果,这才围坐在她身旁。 兰隐也寻了块干净地方坐下,大有要与槐树长谈的架势。 “仇郎是五百多年前的人吗?”兰隐随手拿了个野果,一边咬一边问槐树。 树干上灵力流转,现出一张苍老的人脸来。 他将在场所有人和妖都看了遍,再次问道:“你们为何要打听这些?” 兰隐看向常辛,于是常辛连忙站起来,将伏县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槐树听完后惊叹不已,“那座桥后来竟发生了这许多事吗?等等,不对……你们是说,那桥现在名为仇郎桥?” 常辛点点头,好奇问道:“这名字有何不妥吗?” 槐树沉默半晌,忽然悲叹道:“不对,这不对,那座桥不该是这个名字啊!看来阿绒当初的苦心终究没有白费,你们能找到这里,她的苦心就没有白费啊!” 兰隐追问他事情真相,他长叹道:“个中因由,老夫这里存有一缕残魂,一份记忆,老夫想,你们会在里面找到答案的。” 兰隐问道:“是谁的残魂,谁的记忆?” 老槐树的枝叶忽然无风自舞,一团柔和的绿光缓缓从树干中浮出,他望着这团绿光,神色悲凉,“是仇女郎的残魂和记忆。”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震惊。 “仇郎……是位女郎?!” “是啊。”槐树沧桑的声音如云烟般散落在空中,与此同时,那团绿光也陡然扩散,将众人众妖笼罩其中,带他们走进一段尘封数百年的往事。 东靖,长德郡下辖的安陵县内,有个水云来村,仇冬就在这里长大。 她自小父母双亡,被村里的吴阿伯捡回去收养。 吴阿伯年轻时是个游医,后来年纪大了,就回到家乡打算安度晚年。 他孤身一人,膝下没有子女,于是将仇冬视为亲孙女,教她医药之术。 可医者不同于其他营生,时常要接触病患,其中不乏男子,于女子名声不益,也因此,世间女医者寥寥无几,更别提在这偏僻的小村庄里,更会让人诟病。 哪怕是风气前所未有开放的本朝,从医者也大多是男子,更别提当年的云水来村。 吴阿伯虽与村中人想法不同,但一开始,他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他只是想着让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今后能有个一技之长,有口饭吃。 但随着时间流逝,他发现仇冬于医道上极有天赋,不论他教什么,仇冬都能很快学会,到十岁以后,她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对于一些疑难杂症,她的思路新奇而精准,用药大胆却有效,接连几次破解难题,这让吴阿伯欣慰自豪之余却又忍不住担忧。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仇冬是女子,她的名声越响,传得越远,对她而言就越危险。 吴阿伯年纪已经大了,不知还能活几年,他唯一的牵挂就是仇冬。 他也不是没想过给仇冬找个诚心如意的夫婿,可一来大家都听闻过仇冬的名声,从小到大,找她看过病的乡邻不说全部,也得有八九成; 二来仇冬自己不愿嫁人,她一心扑在医药之道上,立誓要做个悬壶济世的仁医,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她还时常会乔装去镇上县里拜访当时有名的医者,向他们讨教医术。 吴阿伯看着心里发愁,倒也劝过她许多次,但每次她都笑着安慰吴阿伯,“师父,您老就别操心这些琐事了,您有那闲工夫,不如帮着把徒儿今日刚采回来的草药晒了,徒儿还要去村西头看诊,忙不过来呢。” 吴阿伯收起忧愁,笑骂道:“小丫头片子长能耐了?指使起师父来了?” 仇冬冲他嘻嘻一笑,拎起药箱就出了门,“师父快别骂了,您一点都不凶,我才不怕您!” 仇冬容貌不算出众,但气质温婉,双目动人,看人时目中带着种与生俱来的慈悲,让人不自觉感到宁静与安心。 望着仇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吴阿伯收起笑意,满面愁容。 就这丫头没心没肺的样子,若是哪天他不在了……这可如何放心得下? 村西头有户姓李的人家,主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他良人今年年初刚生产完,从那以后身子骨就一直不太好。 他虽然看不惯自己良人那病怏怏的模样,但想到年幼的儿子,他还是会不时请仇冬过去为他良人看诊。 此人奸猾,爱贪便宜,见仇冬是女子,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又是长辈,事后总要找借口赖掉一部分诊金,看在病榻上的可怜妇人份上,仇冬也懒得同他计较。 于是他愈发张狂起来,到后面竟直接不付诊金了,随意塞些不值钱的瓜果菜蔬就算了事。 这次也是一样,仇冬看完诊后,他从灶房拿出两捆藜藿,一边塞给仇冬,一边假脸笑道:“仇女郎费心了,还劳烦你特意跑一趟,这是今日刚采回来的新鲜野菜,你带回去和吴阿伯一起尝尝鲜。” 仇冬低头看向怀里的藜藿。 这都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菜,也是饥荒之年百姓充饥的食物,村里人虽然不时也会采些回家做菜,但那都是为了节省粮食自家人吃,如今李福却用来送人,未免也太寒碜了。 第220章 李福 仇冬垂着眸子,想起屋内病榻上的妇人。 她与李福成亲已经二十多年,他们算是老来得子。 由于迟迟怀不上身孕,她的前半生都在李福的打骂中度过,如今好不容易生下儿子,却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就半只脚踏进了棺材。 她若现在发难,回头遭殃的还是那个妇人…… 想到这里,她也没再多说什么,神色淡淡地抱着藜藿就离开了。 这件事被吴阿伯知道后,他气得直跳脚,“你这死丫头听不懂好赖话?人家就差指着你鼻子骂你蠢了!” 说着,他将那两捆菜往地上一丢,怒气冲冲骂道:“这李福就是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你都白给李家娘看过多少回诊了?他真当老夫的徒弟好欺负不成?” 他越说越气,干脆操起旁边的扫帚就往外冲,“不行,老夫今日一定要去讨个说法!” 仇冬连忙拦住他,好言劝阻道:“师父,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他这种人一般见识了,他在您这里受了气,回过头指不定怎么折腾病人呢,您就当可怜可怜李家阿婶,别跟他计较了,消消气,消消气~怒伤肝呢。” 吴阿伯气乐了,“长本事了,了不起了啊,还知道怒伤肝呢?师父我这五脏六腑都快被你伤尽了!” 仇冬观察着他的脸色,笑嘻嘻道:“这话从何说起?徒儿向来孝顺,从不惹师父生气,徒儿观师父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怕是能再活一百岁呢!” “去去去!那不成老妖怪了?”吴阿伯笑着骂了一句,但到底还是没再继续追究下去。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这天傍晚,李福又神色匆匆地来找她,求她救自己良人,“今日早上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脸越来越白,我想着是不是没睡好,就没放在心上,让她在家好好休息,就去地里干活了。” “谁想刚才回来一看,她倒在床边上一动不动的,我上去一摸,都快没气了!吴阿伯,仇女郎,你们快去救救她!” 吴阿伯虽然看不上李福平日的行径,但事关人命,他也没再多言,拿起药箱就要出门。 仇冬拦他,“师父,您就在家里歇着,我去就好。” 他瞥了李福一眼,果断道:“不成!要去就一起去!” 仇冬还想再拦,他却已经绕过两人出了门,无奈,仇冬只好跟在后面,三人匆匆赶往村西头。 妇人的情况确实很不妙,她身体早亏,生产之后李福虽然没再打她,但长年辱骂惯了,哪怕是现在,也免不得让她受气。 仇冬看过妇人的情况后,质问他先前还发生了什么,他支支吾吾好半天才不甘愿地告诉二人,昨天后半夜孩子被饿醒,哭着要吃奶,可妇人实在没有奶水,他一时气急,就将她拖下床打了一顿…… “我没下重手,就轻轻地教训了她几下,谁知道会这样……”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却又理直气壮道:“要不是她,我儿子也不会挨饿,我打她两下怎么了?这都是我自家的事,你们问那么多干嘛?就说能不能治!” 吴阿伯气得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晕死过去,“她都这样了,你还对她动手?阿福啊,你可真是个畜生啊!” 李福不乐意了,“吴阿伯,我敬您年迈叫您一声阿伯,您可别太过了!” 眼看两人一言不合就要操家伙,仇冬害怕师父吃亏,连忙制止他们,“阿婶现在的情况十分凶险,李阿叔,您还是先出去,这里有我和师父就够了。” 李福冷哼一声,虽有些不情愿,但到底还是转身离开了。 仇冬和吴阿伯两人齐上阵,直折腾到半夜才勉强保住妇人的命。 李福得知后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张口就问她还要这样在床上躺多久,得到一个他不愿听到的答案后,他脸色瞬间黑了,“你们是说,她以后都要躺在床上了?!” 吴阿伯脸色同样阴沉,“你自己下了多重的手不清楚?她身子本来就极度亏损,又被你这样一顿打……你还将她自己放在家里一整天,她没死都是命大啊!” 李福恼羞成怒,“我怎么知道她这么没用?这不是去给她请大夫了吗?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吴阿伯闻言气急,操起旁边的木棍就朝他身上招呼,“畜生!竟然说出这种话!那可是你孩子的亲娘啊!” 李福也很生气,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怒声道:“孩子亲娘怎么了?这样没用的娘,活着也是给他丢脸,还不如死了干净!” 吴阿伯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脸色发青,他抬起一只手指向李福,可那手颤抖得厉害,他嘴唇张张合合,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仇冬被这一变故吓坏了,连忙上前扶起吴阿伯,“师父,您怎么样了?” 她搭上吴阿伯的脉,想要确认他的情况,可她太过慌张,摸了半天都只能听到自己一阵胜过一阵剧烈的心跳声。 她看着脸色越来越差的吴阿伯,一时间竟急得落下泪来。 “师父,您不要吓我……” 见到这一幕,李福终于冷静下来,他有些心虚,于是赶忙上前想要帮着把吴阿伯扶起来,仇冬却厉声制止了他。 “你别动!”她怒瞪着李福,“你还想做什么?真要杀了我师父不成?” 李福害怕真的闹出人命,只好好言安抚道:“仇女郎,你别动怒,我也不是成心的……你还是先给吴阿伯看看。” 仇冬也知道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于是连忙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并再次搭上了吴阿伯的脉。 这次,她终于摸清了脉象,一时不由面色难看。 她将吴阿伯放平,然后深吸口气,开始给他扎针。 这时候,被刚才动静惊醒的邻居们终于赶到了。 在了解到事情经过后,他们全都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地指责起李福来。 “你怎么能这样对吴阿叔?真是畜生不如啊!” “吴阿爷都多大年纪了?李阿叔,您再怎么样也不能跟他老人家动手啊!” “阿福,你这……唉,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第221章 出诊 村里人虽然对仇冬的女子身份颇有微词,但对吴阿伯却十分尊敬,如今见到他这副模样,自然都将心里的火气发泄在罪魁祸首身上。 在一声声的指责议论中,李福将头低低垂下,他身体异常僵硬,双拳也不自觉握紧,晦暗的夜色中,没人看清他的神色,但他心里那团火却越烧越旺,最终将理智摧毁殆尽。 在仇冬的努力下,吴阿伯终于缓过神来,他神色复杂地握住仇冬的手,静静盯着她眸光闪烁,却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见到此景,仇冬只好向在场众人求助,请他们帮忙将吴阿伯送回去。 众人自然没什么异议,很快就走出几名年轻力壮的男子,帮着将吴阿伯抬回家安置好,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天色已微明。 众人白天还要下地干活,就都各自回去休息了。 仇冬不顾吴阿伯的劝阻,当即就出去为他抓药,又到灶上熬好,端到他床边。 吴阿伯喝完药后沉沉睡去,直到傍晚才醒过来。 吃晚饭时,他看着仇冬长吁短叹,“真没想到啊,阿福他……唉,李家娘昨日那副模样,怕是熬不了多久了,你啊,也听师父一句劝,今后看到阿福,就避着些,他这性子,迟早要闯祸的,就是怕祸事连累到你,一想到这,师父就无法安心啊!” 仇冬心里难受,却还是好言安抚道:“师父放心,昨夜闹成那样,想必他也不会再上门来了,至于李阿婶……师父,我心疼她,真心疼她。” 吴阿伯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道:“师父知道,眼看着病人受苦却无法救治,你心里不好过,也怪师父,从小教你治病救人,教你济世向善,可这世间有许多的恶,咱们也无能为力啊。” “现在师父还在,你还有个依靠,可若是哪天师父走了……你可怎么办啊?” 仇冬心里恐慌,忍不住强笑道:“师父,您怎么都开始说胡话了?什么走啊走的,您老这身子骨硬朗得很,想来还能再活个几十年呢!” 吴阿伯却只是望着她叹气,没有再说话。 民间都说当人老迈后,对于死亡会生出敏锐的感应,他们能够意识到自己会何时离开人世,所以许多老人会在生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见自己想见的人。 后来仇冬才明白,那一天,吴阿伯是在给她交代遗言。 自从被李福狠踹了一脚后,吴阿伯的身体就像是突然打开了泄洪的闸门,一日不如一日。 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差,疲惫而苍老,没几天下来,竟隐隐透出令人心惊的死败之色。 仇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日也很少再出诊,成天围着吴阿伯打转,药方子开了一副又一副。 身为医者,她比谁都清楚一个年迈的老人有多脆弱,村子里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旧例。 就在一年前,村中有位张姓阿爷,本来人好好的,可在田里摔了一跤后,回来没躺几天就去了。 如今相似的事情发生在吴阿伯身上,仇冬完全没法冷静下来,她急得半宿半宿睡不着觉,每天早上醒来,枕边的落发一抓一大把。 见她这副模样,吴阿伯倒是看得开,还有闲心安慰她,“都说医者不自医,你如今乱了心神,再给师父我治病,很容易开错方子送师父归天啊。” 仇冬很生气,“您都这样了,就别再说这种话了!” 彼时吴阿伯乏力无法久站,于是席地靠坐在屋檐下,远远望着她笑,“徒儿啊,你还是太年轻了,你这样重情的性子,很容易吃亏啊。” 仇冬不禁气道:“徒弟照顾师父天经地义,怎么就容易吃亏了?您就非要让我对您不管不顾才是好的?” 吴阿伯连连叹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舒服些,“你这孩子……说不过你。师父我啊觉得乏了,先进屋歇着了,你快些做饭,好了叫师父一声啊。” 说着,吴阿伯就扶着墙站起来缓缓往屋里去。 忙碌的仇冬回头看了眼他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连忙揉揉眼睛,重新将心思放回筐中的草药上。 日子就这样过了几天,村里的刘阿婶忽然急匆匆找上门来,请仇冬去救救她的儿子。 刘阿婶平时为人和善,她儿子是村里的猎户,每次仇冬看完诊,除了诊金以外,她都会多给仇冬一小块肉,在这个并不富裕的村子里,一块肉算是较重的谢礼了。 眼下听到刘阿婶儿子出了事,她连忙拿起药箱随她出门,路上,刘阿婶向她讲述了事情经过。 原来,刘阿婶的儿子今天打猎时不小心将树枝踩断,从树上摔了下来,他的手臂被断枝划出一道长口子,血流不止。 回家后,刘阿婶吓得脸都白了,这才匆忙来找仇冬。 刘阿婶家住在村西头,和李福家隔得不远。 仇冬跟着刘阿婶赶回家后,忙活了许久,才将她儿子的伤势处理好。 她松下口气,眼看天色不早,就打算赶回去给师父做晚饭。 临走前,刘阿婶照旧塞给她小半只兔子,愧疚道:“让你忙活这大半天,本该留你吃顿饭的,可今日太过匆忙,都还没来得及做饭呢,你也还要赶回去照顾你师父?这肉你拿着,回去做了和你师父一起吃。” “你也别再推辞了,这是给你师父的,不是给你的,再推就是瞧不上阿婶了。” 仇冬不好拒绝,只能收下。她又认真交待了些注意事宜,末了说道:“今天有些晚了,等明日一早,我再给您送些药来。” 刘阿婶自然十分感激,她将仇冬送出门去,仇冬背着药箱拎着兔肉,正打算回家,却见不远处李福急匆匆跑过来拦住她的去路。 李福假笑着向她问好,“仇女郎,多日不见,吴阿伯身体可大好了?” 仇冬一见他心里就来气,于是也不搭理,想要绕过他继续赶路,可他再次将仇冬堵住,“仇女郎,上次的事是阿叔错了,阿叔在这里给你赔不是。” “这不,你阿婶身子又不好了,你这来都来了,不如再去给她瞧瞧!” 第222章 争执 仇冬想到那个可怜的妇人,心中有些犹豫,但一抬头看见李福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她又狠下心来,“您整日那样对阿婶,阿婶能好起来才怪了!我不去,我要回去给师父做饭了,烦劳您让一让。” 李福却怎么都不肯让路,两人说着说着,他竟突然双腿一软跪下来,将仇冬吓了一跳。 “仇女郎,阿叔知道上次的事是阿叔混账了些,可这人命关天的,你就去瞧瞧!是阿叔对不起你和吴阿伯,可这跟你阿婶没关系啊!” 他这一闹,附近的邻居们也纷纷出门来看热闹。 仇冬见了心里着急,只好妥协道:“您先起来,我去给阿婶瞧还不行吗?” 她想着,左右大家离得近,若是李福再做出什么荒唐事,她大声喊一嗓子,应该会有人来帮忙的。 就这样,她跟着李福去到他家,在床边将东西放好后,这才转头去看床上的妇人。 这一看,她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妇人形销骨立,模样比起先前所见更加骇人。 她探过妇人鼻息,发现竟已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了。 不知何时,李福抱了儿子来到她身后,突如其来的询问声将她吓了一跳。 “仇女郎,我良人如何了?” 仇冬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向他,却见他嘴角一弯,露出个诡异的笑来。 “您快给她看看,她怕是快断气了。” 仇冬忍下心中惊惧,垂头望向妇人。 她迟疑地再次去探鼻息,这回,就连出气都没了。 “如何?可是断气了?”见她的手僵在半空许久未动,李福又问道。 她颤抖着收回手,冷声问道:“你做了什么?” 李福一边拍着襁褓一边沉沉笑道:“我哪里做过什么,她不是仇女郎治死的吗?” 仇冬猛然抬头,目光惊惧,可李福已经神色一变,抱着儿子朝门外冲去,“杀人啦!仇女郎治死人啦!大家快来看看啊!仇女郎把我良人治死了啊!” 李福这一嗓子,将附近的邻居全都叫了出来。 他们围在李家门外,探头探脑往里看。 “阿福,怎么回事?” “李家娘死了?” “真是仇女郎治死的?” “不可能!”最后这声来自刘阿婶,她拿着木勺从人群里挤出来,急道:“李家的,你可不要血口喷人!仇女郎刚才还在救我儿子,她医术高明,不可能治死人!” “你平日是如何对你良人的大家都清楚,谁知道是不是你害死她,要栽赃嫁祸给仇女郎!” 眼见众人听了这话神色都带上怀疑,李福膝盖一软,突然朝人群中的一名妇人跪了下来。 “他们不清楚,张阿婶,您是知道的,前不久您不是刚来看过我良人吗?她那时候还是好好的啊!” 那名阿婆虽然迟疑,但还是点头道:“没错,我下午是去看过李家娘,她虽然起不来床,但还是能跟我老婆子说几句话的。” 刘阿婶将眼一瞪,怒道:“张家阿婶,您都说是下午去的了,您走之后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说起这个,我就奇了怪了,李家的,仇女郎是我请来的,给我儿子看完伤本来人家就要回去了,是你非要把人请回去,怎么这么巧,人一去你良人就死了?” “我看这事古怪得很,咱们断不了,不如报官!” 此话一出,村子里的人都犹豫起来。 “不好?这要传出去了,咱们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 “是啊,刘家嫂子,咱们村的事就咱们自己解决,报什么官啊!” “依我看,李家娘平日就病怏怏的,这次说不定是碰巧病死了呢?” “也说不好真是仇女郎治死的,她一个女郎行医,出错也是在所难免的。” …… 眼见众人七嘴八舌将事情带偏,只有刘阿婶和少数几个人在为自己说话,仇冬站在檐下脸色发白。 就在这时,李福怀里的孩子突然被惊醒,哇哇大哭起来。 他一哭,李福也跟着哭,“我这可怜的儿子,才刚出生不久就没了亲娘,现在饿成这样,想要吃口奶却是再也不能了……”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急着请仇女郎来给她看诊呢?我明日去给吴阿伯多磕几个头,请他来瞧,说不定我良人就不会死了!” 这样一番话伴随着孩子的哭声说出来,众人无不心酸怜悯,就连刚才帮着仇冬说话的那几个人也纷纷迟疑起来。 仇冬深吸口气,虽脸色苍白,但说出的话掷地有声,“人不是我害死的,我进门时她就已经快没气了——” “你胡说!”李福红着眼睛打断她的话,怒声道:“你进门的时候,我良人明明还好好的!我就转身抱个孩子的功夫,也不知你做了什么,她突然就没气了!” “对了,你是不是给她扎针了?我听人说过,针扎错了是会马上死人的!一定是你趁我不注意给她扎针了!是你害死了我良人!” 仇冬还要张口说话,李福却又咚咚咚给众人磕起头来,“各位邻里,我平日虽混账了些,但良人她刚为我产下儿子,我怎么可能狠心将她害死啊?” “大家也都是知道的,这半年来我时常会去请吴阿伯和仇女郎为她看诊,我要真想她死,怎么还会给她看病啊?” “更别说我们的儿子还这么小,她死了,我一个人如何能养得大?各位邻里将心比心,我如何能害她啊?” 此话一出,众人看向仇冬的神色再次怀疑起来。 就在众人辨不清真相僵持之际,忽然有人匆忙赶过来,一脸着急地对仇冬道:“不好了仇女郎!吴阿伯见天色太晚出来寻你,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你快回去瞧瞧!” 仇冬一听这话顿时着急起来,她回屋拿了东西就要往回走,可李福却突然扑上来死死拽住她的衣摆,“你不能走!我良人死了,你得给我个交代!” 仇冬心急如焚,忍不住厉声斥道:“你没听见吗?我师父摔了,我要回去瞧他!你松开!” 李福不依不饶,“吴阿伯只是摔了,我良人可是死了啊!你这黑心肝的女郎,害死了人还想一走了之不成?” 第223章 天灾 这次,邻里们开始为仇冬说话了,“吴阿伯都出事了,你就放她回去瞧瞧!” “就是啊,你想为你良人讨公道也不急在这一时?” “吴阿伯这些时日身子本来就不太好,这下又摔一跤,还不知如何了呢,阿福啊,你良人的事就先搁一搁!” “呜哇——!” 这当口,李福怀里的孩子再次大哭起来。 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死死拽住仇冬不撒手,“不成!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 邻里们见了,想上前帮忙,可他怀里抱着孩子,他们不敢有太大动作,怕伤到孩子,只能一边劝慰一边虚拦。 就这样拉拉扯扯许久,眼看时间越来越晚,仇冬心急如焚,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哭着跪倒在地,求大家帮忙,“就让我回去看看师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得摔啊!求求大家了,让李阿叔放我回去看看师父!” 见到此景,邻里们想起平日吴阿伯对他们的恩情,于是终于狠下心来。 几名年轻力壮的男子上前强行夺走李福怀里的孩子,又将他制住拉到一旁。 仇冬好不容易得了自由,连忙擦干眼泪往回跑去,将刚才送信之人远远甩在身后。 可她才跑到家门外,就见一位阿婶急匆匆出来,见到她后面露不忍,“仇女郎啊,你师父他……没能撑住,刚走,你节哀啊。” 仇冬如遭雷劈,不自觉顿在原地。 “阿婶,您说什么呢?” 见她一副失了神的模样,阿婶叹息着上前拉住她的手,“你也别太伤心了——”话才说到一半,她突然抽出手往里冲去。 屋内,仇冬放下药箱,神色麻木地看向床上的人。 他静静躺着,没有一点生息,不再像往日一样笑着骂她打扰自己休息,也不再睁眼看她。 她颤抖着手指去探老人的鼻息,平静,死寂,没有丝毫变化,一如不久前病榻上的那名妇人。 眼泪一颗颗砸落在老人犹有余温的手上,但她知道,这次,那只手再也不会抬起来为她擦泪了。 见此情形,站在一旁的阿婶也忍不住跟着落泪,“真是造孽啊……谁能想到吴阿叔那一摔,头正好就磕在石头上了呢?” “阿婶。”仇冬怔怔望着老人的脸,轻声问道:“师父是什么时候断气的?” “就在刚才,我见吴阿叔不好了,刚想去叫你回来……对了,我先头让良人去给你送信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仇冬愣愣听着这几句话,只觉心被刺得生疼。 是啊,她怎么现在才回来?若是早一些,再早一些…… 那天晚上,仇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 屋内似乎前后来过许多人,但那些嘈杂的声音全都模糊而遥远。 她只是静静坐在床边,不让任何人碰师父的尸体。 这一夜格外寒冷而漫长,她一次又一次去探老人的鼻息,把着他的脉不肯撒手,希望察觉到哪怕一丝微弱的回应。 可老人的身体越来越凉,那凉意从她指尖窜到心底,刺得人剧痛。 漫漫长夜终是一点点消逝,而她的最后一丝期望,也随着零星灯火在天明时燃尽。 吴阿伯的死在村里算是件大事,因他生前治病救人,广结善缘,不少乡邻赶来奔丧,村里人也自发操持起他的丧事来。 而仇冬如同一具木偶,整日浑浑噩噩,不言不语,麻木地跟着众人忙碌。 刘阿婶见了心疼不已,“真是可怜呐,你也不过是个才刚及笄的小女郎,却要遭遇这种事……那李家的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仇冬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是啊,她今年不过十六,师父虽然嘴上念叨着要为她说门亲事,可到底舍不得她,未尝没有将她在身边多留几年的想法,所以从来都只是说,也没见他真有多热衷此事。 如今人一死,就更没人为她操心这些事了…… 这样一想,仇冬又默默落下泪来。 刘阿婶连连叹气,却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好将她搂进怀里柔声安慰道:“不哭啊,不哭,阿婶还在呢,以后阿婶会帮衬着你的。” 或许是连日的紧绷和悲痛将她压得太狠,如今陡然放松些许,她的意识竟慢慢模糊起来。 最后,仇冬就这样靠在她怀里,不知不觉沉沉睡了过去。 吴阿伯的丧事才刚办完,当天夜里,天灾降临了。 强烈的地动将人们从睡梦中惊醒,猝不及防倒塌的房屋掩埋掉一个又一个没来得及跑出来的人。 漆黑的夜色里,爆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和此起彼伏的哭喊声。 仇冬慌乱穿好衣裳抱着药箱跑出门来,外面已是满目疮痍。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将村庄摧毁,也葬送了许多村民的性命,其中就有前不久还抱着仇冬安慰她、说今后会帮衬她的刘阿婶。 刘阿婶没能从屋子里跑出来,被房梁砸中头部,村民们找到她时,她已经没了气息。 她的儿子跪在一旁,眼神是仇冬熟悉的空洞和麻木,那是失去至亲之人后的心死如灰。 这场地动的受灾范围很广,波及了大半个长德郡,官府救援不及,村民们只好自救。 在村长的带领下,他们搭建起临时居住的简易房屋,又将剩余的食物规整在一起,每日按度取用。 由于仇冬是村里唯一的大夫,她不得不四处奔走为伤员看诊,她无暇再沉浸于悲痛中,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可就在情况稍微好转一些后,瘟疫出现了。 “仇女郎!不好了不好了!”一名中年男子匆匆找到仇冬,慌张道:“陈家女郎也染上瘟病了!” 彼时仇冬正为一名病人上药,闻言心里一惊,朝旁边的村民交待几句后,就连忙提着药箱跟男人离开。 陈家小女郎今年不过五岁,原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可一场地动不仅让她失去了父母,还让她染上了能要人命的瘟病。 仇冬见到她时,她的小脸已经被烧得通红,整个人昏迷不醒地躺在草堆上,旁边一位阿婶正在照顾她。 第224章 求救 “仇女郎!你可来了!快来看看这孩子,真是……真是……”那阿婶说着说着便哽咽难言,只好以袖掩面背过身去低低哭泣。 仇冬安慰了她几句,为小女孩看过诊后,眉头不自觉皱紧。 陈小女郎的情况很不妙…… 水云来村小孩子不少,陈杏儿算是其中最喜欢仇冬的一个,从会说话起,她就喜欢跟在仇冬身后跑。 村里人从老到少,都唤仇冬仇女郎,只有她会甜甜地叫阿姊。 她喜欢吃干枣,每次阿爹阿娘给她晒了枣,她都会装上一小兜跑来送给仇冬。 “仇阿姊,杏儿替你尝过啦,可甜可甜!”她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月牙,十分可爱,“阿姊吃了这个,药就不苦啦!” 她看过几次仇冬熬药,年幼的她分不清,只以为那些药都是仇冬自己喝的。 她也喝过几次药,味道很怪,很苦,比阿父做的饼还难吃。 她觉得仇冬时常喝苦药很可怜,所以每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分享给仇冬。 可就是这样一个鲜活可爱的小女郎,如今正小脸紧皱地躺在那里,凶多吉少…… 仇冬想起连日来因瘟疫死去的村民们,心中愈发难受起来。 若不是因为缺少药材,或许就不会死那么多人…… 想到这里,她匆忙为陈杏儿简单施治后就离开了。 路上,她遇到进山采药回来的村民们。 疫病出现后,村中没有药材,仇冬只好找了几个识得些草药的村民,教给他们些简单的医药之术,让他们帮着采药煎药。 如今见到她,村民们纷纷打招呼,“仇女郎,这些都是新采回来的,你快来看看!” 仇冬看过后,从里面挑拣出一小部分来。 “这些带毒,得小心些,其他的照常分置就好。” 说完后,她犹豫了下,“我今日想上山一趟,这里就先拜托大家了。” 众人听后倒也不觉得诧异,天灾之前,仇冬就时常上山采药,这些日子为了照顾伤员,她从未离开过村子,今日想要进山一趟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一位阿叔问道:“要不我和你一起去?现在这时候不太平,多个人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是啊,听说其他地方都有人抢东西了,各地土匪也多了起来,你一个人,我们也不放心啊。” 仇冬想了想,“那这样,我先去山坡那边看看,等大家都来了再一起进山。”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能看到一大片山坡,上面有个什么动静,村子里一眼就能瞧见。 见大家都应下来,她这才与众人告别,回去放好东西后,又取了个空药篓、一把药锄,这才独自往山上去。 “咔嚓!” 仇冬正在山坡上一边四处寻药一边等待其他村民,突然就听见上面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 她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只灰兔子正缩在草丛里远远望着她,兔子的鼻头上方有一个黑点。 “是你!”仇冬很惊喜,她随手将手里的草往背篓中一丢,快步走上前去,“你怎么来了?快回去,一会儿要来人呢,被他们看见,你就要被抓走熬汤了。” 几年前,她在山上采药的时候遇到这只兔子,它当时腿受了伤,是仇冬将她救下。 后来仇冬再上山,它开始频繁出现在她周围,给她送各种各样的小礼物,有时候是果子,有时候是草药,有时候是漂亮的野花。 它似乎通人性,知道仇冬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直在报答她。 后来,仇冬也习惯了这只兔子的存在,有时候,她甚至能看到兔子带着其他小动物来找自己治伤,有地上跑的,也有天上飞的,仇冬医者仁心,也全都一一救下。 再后来,围在她身边的小动物愈发多了,她不敢让村里人发现,只好每次上山都尽量避开旁人。 这次看到兔子,她难免担忧,虽然知道兔子可能听不懂,但她还是继续说道:“你快走,躲远些,千万别被发现了,等这场天灾过去,我会再来看你们的。” 兔子歪头打量着她,片刻后忽然转身跑走,可没跑两步又停下来看她,似乎在示意她跟上。 见此,她有些犹豫,若是她跟兔子走了,一会儿村里人来了找不见人,怕是要担心的。 这样想着,她对兔子交待了一句,“你等等我!”然后跑下坡去喊住最近的一个村民,请他帮忙带个话,这才安心离开。 兔子带着她七拐八绕进入密林,最后停在一块巨石边。 她跟过去后,被巨石后的景象吓了一跳。 一头壮硕的野牛躺倒在地上,它腹上中了一箭,伤得挺重,此时正哼哧哼哧喘着粗气。 从前兔子带给仇冬的病患都只是些小的鸟兽,这么大体型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野牛见了她,倒也没太大反应,只是一边斜眼瞧她一边继续喘气。 她见野牛情况不太好,连忙从药篓里翻出几根止血的草药,嚼碎了就要往它伤口上敷。 可这时候,野牛却突然嫌弃地开口了,“你为什么不能捣碎?这样怪恶心的。” 仇冬吓了一大跳,呆若木鸡地望着他,没留意被嘴里的草药汁狠狠呛了一口,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做什么做什么?你看起来很惊讶的样子。咦?阿绒,她难道不知道你会说话吗?” 野牛见情况不对,连忙问旁边的灰兔。 灰兔沉默地望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呃……那是俺多嘴了。”说着,他立刻就闭了嘴假装自己不会说话,想想后又要死不活地朝仇冬“哞哞”了两声。 仇冬:…… 他不会以为,自己现在还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她还是没多说什么。将药吐出来后,她报复性地拍在野牛伤口上,一边糊匀一边发狠地想:让你嫌我恶心,就涂!就涂! 野牛嘶了一声,忍不住哀嚎道:“轻点轻点!你这人类真是小气!俺不就多嘴说了你一句嘛?下恁重的蹄!” 第225章 质疑 仇冬轻哼一声,没有说话,手上力度倒是放轻了些。 敷完药后,仇冬看看天色就准备离开,“我要回去了,不然大家会担心的。” 野牛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闻言甩甩尾巴虚弱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对了,谢谢你,人类,你明日还会来给俺敷药吗?” 仇冬正收拾东西,闻言果断拒绝道:“来不了。” 野牛听了连忙哀求,“别呀,你看俺这伤得多重,阿绒说你心肠极好,大家受伤都是找你治,咋到俺这里就不治了呢?” “这样,俺老牛给你道歉行不行?你别不管俺啊!” 仇冬哼道:“我才没那么小气!村里事多,实在抽不开身。这样,我告诉你们要用哪些药,你们明天自己采了捣碎敷上如何?” 野牛想想后有气无力地应道:“那也成,俺受着重伤,浑身痛得很,就不起来送你了,等俺好了,俺送你份谢礼!” 仇冬一时好奇,不由问道:“什么谢礼?” 野牛顿时打起精神来,“是俺最喜欢吃的那片草!比其他地方的草都要嫩!俺发誓,你一定没尝过这样的美味!” 说完见仇冬沉默地望着他,他顿时急道:“俺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问阿绒,她也很喜欢吃!” 随着仇冬的目光落到灰兔身上,她沉默一瞬后,突然转身就跳走,一道清脆稚嫩的嗓音随之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气恼,“阿飞,你真讨厌,再也不跟你玩了!” “哎怎么了嘛?俺又说错什么了?又骂俺又骂俺,俺这心里真委屈。” …… 仇冬连忙背上药篓跟紧兔子,她们一前一后走了很长一段路,双方都没有开口。 直到前方能隐隐听到人声,兔子才停下脚步来。 她没有转身,只是突然问道:“你已经知道我是妖了,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仇冬愣了下,随即笑道:“当然,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那,我还能带小伙伴来找你看伤吗?”兔子小心翼翼问道。 仇冬点头,但想到她看不见,又开口应道:“当然可以,我们是朋友呀,朋友之间互相帮助本就应该,更何况治病救人一直是我心所向。” 想想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救你们也一样。” 兔子转过身来看向她,双眼亮晶晶的,“那我可记下啦!”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我会再来找你的!” 由于有村民正朝这边来,兔子跟仇冬告别后,很快就消失在树林深处。 仇冬背着药篓往外走,没多久就遇到上山的村民。 面对大伙的询问,她没有多言,只说自己不小心走深了,这才刚出来,众人也没怀疑。 仇冬这次上山,是为了亲自找几味药,如今药找到了,当天傍晚她就将方子煎好端到陈杏儿面前。 她已经醒了,但整个人精神极差,脸颊依然烧得通红。 看到仇冬,她很开心,“仇阿姊,你来看杏儿啦!” 仇冬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嗯……不怎么烧了呢,等喝完药,咱们杏儿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看得出来,陈杏儿很讨厌喝药,但有仇冬哄着,她还是皱起小脸将一碗药都喝完了。 仇冬放下药碗,变戏法似的摸出两颗干枣递到她面前,“看,这是什么?” “哇!”杏儿顿时有了精神,“仇阿姊,你从哪里变出来的?你好厉害!” 仇冬看了眼旁边正笑看着这一切的阿婶,凑到陈杏儿耳边偷偷说道:“告诉杏儿一个秘密,阿姊身边啊有位神仙,只有阿姊看得见。” “她见杏儿乖乖喝了药,很高兴,所以变出这两颗枣来奖励杏儿呢!杏儿以后也要乖乖喝药,这样就能一直得到神仙的奖励了。” 陈杏儿听得双眼发亮,十分激动,“好!杏儿一定乖乖喝药!” “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杏儿不可以告诉别人噢,不然神仙知道了会生气,就不给杏儿变枣了。” “嗯嗯,好!杏儿谁都不说,这是秘密!” 陈杏儿没兴奋多久就在药力作用下沉沉睡去,仇冬望着她不自觉皱紧的小脸,面上笑意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担忧。 “阿婶,怕是要劳烦您夜里多看着些了,若是有什么异常,您就去叫我。” 见阿婶应下后,她又去将其他病人都看过一遍,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去睡下。 仇冬没想到,一觉醒来,门前就被人围住了。 见她出来,外面的村民们齐齐抬头看过来,望向她的目光各异,但都带着一致的怀疑。 “这是怎么了?”她看看天色,此时天已大亮,她这一觉睡得沉,竟比平日要晚上许多。 “可是出什么事了?” 听她这样问,众人互看一眼,终于有位阿叔领头问道:“仇女郎,你跟大家说实话,你昨日上山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仇冬闻言心里一惊,怀疑他们是不是知道了兔子的事,但她面上仍是笑道:“阿叔,瞧您这话问得,我上山不是采药去了嘛?昨日大家一同回来的,也都看见了。” “是看见了。”另一位阿伯冷哼一声道:“大家伙都看见你亲自熬了碗药给陈家小女郎喝了。” 仇冬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先前的阿叔就不满道:“仇女郎,你这样就不好了?同是患了瘟疫,你就只给陈家那小女郎吃好药,我儿子也还小,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凭什么就给她一个人喂好药喝啊?” “我阿母年纪大了,身子骨弱得很,要有好药也该分我阿母一碗啊!” “我女儿同陈小女郎一般大小,也染上了病,仇女郎为何只给她药喝,不给我女儿?” “我家良人平日没少帮衬着大家,现在人染上病了,却连一碗像样的药都喝不上,我们命苦啊!” …… 仇冬听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于是连忙解释道:“各位听我说,我没有偷偷留好药给杏儿喝,只是她病得凶险,我这才上山去采几味药保她的命。” 第226章 分裂 “这位阿叔,您说我亲自熬药给她,这平日村里熬药我也时常在的,并没有只给她一人熬,这厚此薄彼是从何说起啊?” 听到仇冬的解释,众人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但他们的目光中仍带着几分怀疑,“你当真没有偷偷把好药留给陈家小女郎?” “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咱们可都清楚,这山上的药材咱们也认不全,就仇女郎你懂得这些,你想藏私咱们也发现不了啊。” “是啊,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不想为难你,可现在这情形,村里就指着我们主事了。” “这天灾之下,咱们更是要把力往一处使,若是大家都藏私,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仇冬心里沉甸甸地,仿佛压着块大石头,堵得她喘不过气来,但面上她也只能强笑着向大家保证自己一定会对所有病人都一视同仁,众人这才满意离开。 后来,仇冬才从别人口中得知,村民们之所以会找上门来,是因为头一天晚上,李福到处跟人说她亲自给陈杏儿熬药肯定有问题,保不准是偷偷把好药都熬给陈杏儿了,只留给他们药效不好的残次品。 那场地动带走了很多老弱之人的性命,但年轻力壮的大多活了下来,其中就包括李福。 自从瘟疫蔓延开后,他就十分紧张自己的儿子,每天抱在怀里不肯撒手,看谁都像要将瘟病传染给他儿子的歹人。 突如其来的天灾打断了先前李福诬陷她害死自己良人的事,惨重的伤亡也让众人无心再凑别人的热闹,更何况遍地的伤患还需要仇冬诊治,如此一来,他们更是不会再提及此事。 李福自然也知道这些缘由,但他心里仍旧不甘心。 村子就这么大,房屋倒塌后,没有门墙遮挡的视野更是开阔,这段日子以来,仇冬也见过李福数次,每次他都假笑着同仇冬打招呼,但仇冬能看得见他眼里的阴鸷和怨毒。 仇冬其实想不明白李福为什么会对他们师徒有如此大的恨意,就只是因为师父骂了他几句吗? 可一个人为什么能仅仅因为几句骂,就要致人于死命?更何况那几句话骂得也没错。 是啊,骂得也没错。 恍然间她似乎有些明白了,有些人的恶,根本不需要理由。 “仇女郎。”她正恍恍惚惚地分拣着草药时,有人突然叫了她一声,她抬头一看,是刘阿婶的儿子,张子实。 “阿兄有何事?” 张子实看了看四周的人,低声道:“你跟我来,我有几句话想说。” 仇冬跟着他走到偏僻处,他才稍松口气,认真道:“近日你最好提防些李福,昨夜我看到他在放药材的地方转悠,也不知道心里憋着什么坏呢。” 仇冬心里一惊,又听他道:“此人向来睚眦必报,你和吴阿爷得罪了他,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若是这时候药出了问题,村里人怕是会把账都算在你身上,你……” “我晓得了,谢谢你,阿兄。对了,你的伤势如何了?”她说着,就看向张子实的胳膊。 他笑了笑,“已经没有大碍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各自离开。 张子实这番提醒让仇冬起了疑心,当天下午,她就将所有药物全都检查了一遍,但并没有发现问题。 她心中仍是不安,却只能强压下来,又去看望陈杏儿。 陈杏儿今日的情况仍旧不好,两碗药只能堪堪吊住她的命,并没能让她好转起来。 仇冬看着心里着急,但没有药材,她也只能尽力先让陈杏儿活着,再想其他的事。 第二天,村里又死了两个人,一个是位年迈的阿爷,还有一个是比陈杏儿大两岁的李家小郎,仇冬看着他的尸体被人抬走,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不久后的陈杏儿…… 不行,这样不行! 她猛地转头看向山上,她得再上山一次。 可第二天一早,仇冬没能起得来床,她染上瘟疫了。 发现这件事后,村里人都很绝望。 仇冬是唯一的大夫,若是连她都出了事,那他们这些人,还有什么指望? 在这样的想法驱使下,村里人心浮动,不到一天就分成了两拨人,一拨觉得所剩不多的药应该先紧着仇冬来,她好起来,其他人才有指望;另一波觉得若是药都给她喝了,就算到时候她好起来,剩下的人都死光了,也没什么用。 仇冬躺在冰凉的木板上,昏昏沉沉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吵闹声,心里沉得仿佛坠了秤砣。 她强撑着坐起,给自己扎了几针,拖着病体走出门去。 “仇女郎出来了!”见到她,众人立刻停止争吵,目光齐刷刷朝她望过来。 有人将事情跟她说了一遍,问她:“仇女郎,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有人满脸无奈,“仇女郎,不是大家伙不想救你,现在山上能采到的药越来越少了,村里还有这么些人都病着,我们也不能把药都用在你身上不是?” “当然,咱这些人也不是要忘恩负义,每天按照份例分你一碗还是有的,再多可就不能够了。” 由于缺少药材,村里病着的人每天都只能分到一碗药,勉强吊着口气,这些日子就连药汤都开始稀淡,他们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你放什么屁?若不是仇女郎,我阿母早死了,你家那小崽子也早就见阎王去了!” “现在仇女郎病了,你倒好,连点药都不愿意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想省下来给你家那小崽子喝吗?若仇女郎出了什么事,你家崽子早晚也要跟着陪葬!” “你这腌臜老畜!敢骂我儿子,我打死你!” …… 仇冬被眼前的一切吵得头痛,她扶着一旁的柱子浑身酸痛发软,脑袋昏昏沉沉。 眼看那边已经动起手来,她有心想要劝慰几句,可出口的话虚软无力,在一种高声辱骂中轻飘飘就碎了,根本没人听得到。 她叹了口气,也懒得再管,又扶着墙慢慢走回去躺下了。 第227章 这是一个标题 这天夜里,她睡得很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只觉呼吸困难,浑身发疼。 天将明时,她终于被疼得清醒过来。 望着外面蒙蒙的天色,她心中焦急且无奈,以她现在的情况,就连多走动几步都是件难事,更别提上山,可若上不了山,又谈何找药? 难道,她真的只能就这样躺在床上,慢慢熬着等死吗? 想到这里,她不禁无声落下泪来。 要是师父还在,就好了…… 这天白天,村里人吵得更厉害了,有人趁着不备偷偷给仇冬多端来一碗药,可她看得出来,大家其实并没抱太大希望她能好起来。 若是这药当真如此管用,村里就不会还躺着那么多病患了。 照顾陈杏儿的阿婶来看过仇冬一回,告诉她陈杏儿现在的情况还好,说是还好,但其实就是同其他人一样靠碗药吊着气,就这样一天天地煎熬下去,直到死亡。 不过短短两天,仇冬却从未觉得日子这么难熬过。 原来,病人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时,就是承受着这样大的痛苦。 他们哪里都不能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想过去,担忧未来,就这样绝望而迷茫地消磨掉最后一段宝贵时光。 不自觉的,仇冬想起从前师父教导自己的话,“这治病救人呐,贵在一颗仁心,凡病人所受疾苦,与我无异,这就叫仁心。” “可这道理说起来易,却实在艰难呐,不是亲身所受,又如何能与我无异?” 是啊,她如今这般痛苦,想来老弱之人比她更痛苦。 没有哪一刻,仇冬如此渴望自己能早日痊愈,救治更多身处苦病之中的可怜人,可这长夜漫漫,她竟连自己脚下的路都看不清。 这一晚,仇冬的状况愈发的差,直到后半夜才勉强安稳睡去。 第二天早上,她还是被吵醒的,但这次,她听到了众人的欢呼之声。 官府救援的人终于到了,他们带来了食物、药材等赈灾之物,虽然不多,但总算让村民们看到一丝曙光。 由于村里有瘟疫,他们封了村子,只让进不让出,还带来一名大夫为大家看诊。 老大夫在听说村里还有位女子懂医术后,第一时间赶到仇冬病床前。 他为仇冬看过诊,又将带来的药煎好给她服用,再加上仇冬胆子大,什么有风险的法子都敢往自己身上试,这样折腾了一段日子,她竟真慢慢好转起来。 仇冬的恢复让村里人看到了希望,也招来不少闲言碎语,毕竟这么久以来,她是第一个好转的人,有人不满老大夫先救她,也有人怀疑是她藏私,故意不好好医治其他人。 对于这些话,她只当作听不见。 能够走动后,她就第一时间去给老大夫帮忙,老大夫见她医术高明,于医药之道又颇有见解,顿时起了爱才之心,可念及她的女子身份,又忍不住惋惜。 若他是名男子就好了,将来自己的衣钵也算有人继承,可她是女子,女子从医,为人所诟病,到时怕是连自己都要抬不起头来…… 更何况,女子总归要嫁人的。 罢了,罢了。 最后,老大夫还是歇了收她为徒的心。 封村的这段日子,众人从老大夫口中得知,附近的村子伤亡都很惨重,有的甚至人去村空,只留下遍地尸体,彻底变成了死村。 外面到处都是逃荒的灾民,饿殍遍野,满目疮痍。 说到最后,老大夫感叹道:“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大灾了?听他们说,有个县衙都震塌了呢,县官们都被埋在里面,全死了,唉……” 仇冬静静听着,心下沉重无比。 地动只是开端,由地动带来的瘟疫和饥荒才是百姓们真正的苦痛所在,这场灾祸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他们这些人,也不知何时才能安定下来,回归平静的生活。 在仇冬和老大夫的共同努力下,村里的瘟疫慢慢被控制住,陈杏儿也活了下来,但她年纪太小,身体虚弱,又得不到好的补养,因此大部分时候还是躺在病床上。 由于药材又开始紧缺,仇冬不得不每日跟着上山,尽可能寻找更多的草药,而老大夫则留在村里照看病人。 村民们仿佛已经忘了先前的争执,哪怕是不同意多给仇冬药的那群人,现在看到她也还像从前一样客气地打招呼。 有时候仇冬还有些羡慕他们,他们能轻易戴上那一层假面,好像只要不提起,就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她心底,总归是压上了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坠得人发闷发疼。 她也会偶尔避过其他村民偷偷和灰兔见面,见她不开心,灰兔就想尽各种办法逗她开心,还给她讲山里精怪们的趣事。 仇冬很喜欢听这些事,每每都能听得忘记时间,直到灰兔提醒她才会恋恋不舍地离开。 仇冬很向往灰兔口中的精怪世界、山里生活,可听到她这样说时,灰兔却认真道:“我给你说的尽是好处,其实山里也很凶险的,一不小心就会受伤甚至死去。” “这场地动,山里也死伤了很多族类,天灾之下,无论是人类还是我们都逃不过的。” 仇冬怅然道:“就连妖都无法避祸吗?” 听她这样问,灰兔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只是个修为浅薄的小妖啦,没什么大能耐,这山里的大家也都和我一样,平日我们连人类的追捕都要小心躲避,又哪里能逃得过天灾呢?” 仇冬疑惑道:“可是我听村里老人们说,深山里有很多凶恶的大妖怪,猎人们平日上山打猎都不敢走得太深,怕被妖怪抓走呢。” 灰兔看着她歪歪脑袋,似乎在思索什么,好一会儿才迟疑道:“我倒是没见过什么大妖怪,都是像我这样的小妖……”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认识一个大妖怪,他是树妖,已经活了好几百年了。” “我记得他跟我说过,这里以前也有不少大妖怪的,但后来发生了一场很大的天灾,山火吞噬一切,将大妖们都烧死了。” 第228章 法子 “他那时候还曾亲眼目睹过山火来袭的景象,很可怕,漫天都是火光,就像猛兽一样,根本反抗不了。” “后来山火退去,他侥幸存活下来,可是大家都死了,只剩他孤零零一个。我认识他的时候,他都没有朋友,只能自己待在深山里,很可怜呢。” 仇冬知道这场灾难,那是百年以前的事了。 山火蔓延到村庄,给百姓们造成了很大的伤亡,大批灾民流离失所,被迫离乡。 原本,这里并没有村落,那场天灾过后,幸存的人们聚集在此形成村落,这才有了现在的水云来村,所以村中姓氏众多,并非一姓相承。 吴阿伯的祖上就是那时候流离至此,在这里安家。 吴阿伯说起这些事时还很怀念,他想念给他讲故事的阿翁,想念那时候还在世的亲人们。 他的阿翁曾亲身经历过那场天灾,但同他讲起时,或许是怕吓着他,在阿翁口中,那山火就是头不禁吓的猛兽,一看人多,它就害怕退走了。 后来他长大后才知道,那是场多可怕的天灾,而他的阿翁,经历天灾时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收养仇冬后,这个故事又被吴阿伯讲给她听,而她听到的故事里,有着相同的一只猛兽。 仇冬想起往事,不禁有些低沉。 灰兔见了,只以为她在为树妖难过,于是安慰道:“你别不开心啦,他现在已经有朋友了,我阿绒就是他的朋友!我经常会去看他呢!”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带你一起去,说不定我们都会成为好朋友呢!” 仇冬听后不禁笑了出来,她收拾好心绪用力点头,“嗯!等这场天灾过去,我一定和你一起去!” 这段日子以来,仇冬没再见到过那头野牛,听灰兔说,他的伤已经好很多了,由于不方便出来,怕被人发现,他平日都只待在深山里,没办法来见仇冬。 不止是他,就连平日时常来找仇冬玩的其他小动物也都很少见了,如今四处闹饥荒,不少灾民会到山里寻找食物,为了避免被人抓走当口粮,它们大多都躲到深山里避祸去了。 仇冬想起村里同样所剩不多的粮食,不禁叹了口气,虽然舍不得,但她还是劝灰兔,“你也去深山里躲躲,别再出来了,等这场天灾过去,咱们再一起玩。” 灰兔嘴角微弯,像是在笑,“没关系啦,我跑得很快的,不会轻易被抓住。” “我看你和他们相处得很奇怪,你们不像是朋友,你看起来每天都很累、不太开心的样子,我要是也走了,你就没有朋友啦。” 仇冬愣了下,随即眼圈有些发热,为了掩饰,她故作轻松地笑道:“只是让你暂时去躲躲,又不是以后都不见了,我怎么就没有朋友了?就算离得再远,我们也还是好朋友啊。” 灰兔歪头想了想,恍然道:“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啊,不过我阿绒向来讲义气,不可能丢下你自己跑去避祸的!你放心,我会小心躲避人类,不会被他们抓走的。” 仇冬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心底一阵松快平静。 若是灾祸能早日过去该多好?她很喜欢这样同灰兔闲话的日子,真希望从今往后都能是这样的日子。 一段时间后,官府来人询问村中情况,在得知瘟疫被控制住后,他们召走了老大夫,“这里既然已经有一位大夫了,那您老就先跟我们去别处,前些日子又发现一个遭瘟疫的村子呢。” 无奈之下,老大夫只好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他十分舍不得仇冬,临行前还拉着她说了好些话,话里话外都在惋惜她的女儿身,仇冬静静听着,心中除了不舍外并没有太大波澜。 从小到大,这样的话她已经听过许多,在这世上,除了师父,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女郎不该行医,可如今天灾,她也同男医一样治病救人,她并不觉得自己差在哪里,又错在哪里。 闲言碎语无法阻她,世俗偏见无法拦她,终此一生,她都会坚守自己的道,纵死无悔。 老大夫走后,村里又恢复了从前的日子。 官府的人依旧把守着村口,在瘟疫没有完全消失之前,他们都不会离开这里。 每隔一段时日,他们会送来少量的赈灾物资,虽然少得可怜,倒也聊胜于无。 眼看随着药物一点点减少,村民的病症又有加重迹象,仇冬心一横,干脆找到几个胆子大的患病村民,在他们身上尝试了当初她给自己用的一些凶险法子。 得知此事后,村中部分人在暗地里偷偷议论指责她,说她黑了心肠,想要害死大家,但他们不敢当面说,仇冬也权当不知道,毕竟那些人都是自愿的。 在经过一段时日的尝试后,她终于找到一个较为稳妥的办法,成功将几个村民治愈。 有了好的开头,后面就简单许多,她如法炮制,一一为其他病患施针熬药,这样一段日子下来,大家的情况都好了许多。 守村的人见了,连忙将此地的事情上报给官府,很快,官府再次来人,这次,他们是来取经的。 仇冬没有藏私,将自己的法子尽数教给来人,村中人见后心思各异,没过两天,仇冬又听到一些闲言碎语,有说她身为女郎还出风头的,也有说她马上就要飞黄腾达当贵人的。 对于这些话,仇冬没有放在心上。 村民们只是好转,在没有完全治愈之前,她不敢掉以轻心。 这之后没多久,仇冬将瘟疫病人治愈的事情忽然传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四面八方涌入村中的灾民。 他们先前分散在各处,其中不乏染了病却没被官府知晓的人,如今听说这里有人能治病,立刻就赶了过来,守村的几个人根本拦不住他们,只能任由他们闯入。 村中人对此十分恐慌,他们才刚要摆脱瘟疫的折磨,如今再来上这么些染病的人,村中既没粮又没药,还要提防这些外来人抢夺物资闹事,简直是场灾难。 第229章 何为仁 一时间,他们都开始责怪起仇冬来,尤其是一直对她心存不满的那些人,更是纷纷指责她,“若不是仇女郎非要出这风头,将法子传出去,咱们也不会遇到这种事!” “就是就是!咱们自己好了不就得了,仇女郎非要管这闲事,如今倒好,招来这许多祸患!” “好不容易咱们要躲过这场瘟疫了,现在倒好,仇女郎又招来这许多瘟人!” “谁说不是呢?都怪她非要把法子交出去,照我说女郎真不该行医,没个分寸的。” …… 仇冬无法对这些言论充耳不闻,村中缺粮少药是事实,这样一群人的出现确实为他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可看着那些形容消瘦满脸痛苦的病人,对上他们期待的目光,她无法说服自己袖手旁观。 她想救人,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这群人的安置问题。 水云来村临河而建,河对面是大片荒地,从前村里人想要将那些地开垦出来作田地,于是就在河上架了简易的绳索桥。 可后来他们发现那片土地十分贫瘠,不知为何,明明临着河岸,却种不出任何东西,就连杂草都要稀疏很多,于是他们放弃了这个想法,对面也就这样一直荒置着。 如今涌来这一群病人,自然不能让他们同刚刚开始好转的大家居于一处,于是仇冬找到村长商量,想让村里人帮着他们在河对岸安置下来。 村长摸着自己的白胡子沉吟许久后才说道:“帮着安置自然没什么问题,大家也都不容易,可这药和粮食……” 仇冬瞬间明白过来,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应道:“您放心,我会同他们说的。” 仇冬答应会为大家治病,但他们需要住到河对岸去,村里也没办法为他们提供食物,他们得自己进山寻找吃食。 来人们面面相觑,似乎有些不高兴,但最后还是答应了。 在村里人的帮助下,他们加固了绳索桥,到河对岸搭建起简易房屋,暂时在此安置下来。 夜晚,仇冬站在河岸边,对面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她的心中忽然涌上一阵巨大的无力感。 这就是乱世之下吗?以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救助这许多人,她空有一颗救人之心,却对现实无能为力。 不知何时,一道人影来到她身旁,张子实同她并排而立,望向对面。 “仇女郎,您在想什么?” 仇冬心绪低沉,“阿兄,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将他们留下?” 张子实转头看向他,神色在夜色之中晦暗不清,但他的眼睛明亮如同星火,“就算你不让他们留下,他们会走吗?” 仇冬沉默了。 他们远道而来,带着生的希望,这份希望太过沉重,他们不可能放弃,更不可能离开。 所以,哪怕她拒绝,这些人还是会留下。 “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张子实的声音有些发闷,但足够坚定,让她不知为何忽然静下许多,“况且你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受病痛之苦死去,你和吴阿爷都是心善之人,正因为有像你们这样的仁医,苦病之人才有盼头。” 仇冬神色发怔,“我也是仁医吗?” “当然!”张子实笑道:“你和吴阿爷都是仁医,那样多穷苦之人前来看病,明知他们付不起诊金,你们也从不拒医,这样不仁,那还要如何才能称得上仁?” “可一颗仁心做不了什么,或许他们说得对,我不该自不量力。”仇冬低落道。 张子实偏头看着她,认真道:“人只要活着,难免会招来非议。他们如今只想着自保,可若天灾之下人人自保,您也不行医不救人,或许他们早就死了。” “我只是个粗人,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但至少对我而言,若我是远道而来的病人,您肯给我一丝活下去的盼头,那我会很感激您。” 仇冬垂头笑了笑,心中却仍是苦涩,“谢谢你,阿兄。” “仇女郎,无论旁人如何议论你,我都会站在你这边,若是阿母还活着,相信她也同我一样。” “你是位好大夫,也是个良善的好人,你和他们不一样,莫要受他们的话所困,无论今后如何,至少当下,你没有任何过错。” 这一晚,仇冬在岸边站了很久,张子实默默陪伴在一旁,夜风微寒,将对面的影子吹散,却始终吹不尽仇冬心底阴霾。 由于多了这许多病人,后面几日,仇冬愈发繁忙起来,她每日往来于河岸两侧,身心俱疲。 药物不足,村里的两拨人再次爆发矛盾,一拨不愿将采回来的药分给对岸,一拨偷偷藏药交给仇冬,让她带过去。 但这么长时间下来,其实山上他们能识得的草药都已经采得差不多了,每日能带回来的药也越来越少。 所幸这时村里病人的情况都已经转好,她得了些许闲暇,便每日背上药篓上山去,一边尽可能将更多草药教给村民们,一边寻找替代之物。 灰兔知道后,偷偷将她采的药都记了下来,等她再去时,山中小妖们已经为她寻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杂草。 它们不敢现身,怕被人抓走,只让鸟雀们将药草全都堆放在一处,再由灰兔将仇冬带过去。 仇冬见后十分感动,但她看着地上那堆东西,还是忍不住指向一处问道:“那是什么?” 灰兔瞧了眼叶子上那一团团黏糊糊的绿色物体,嫌弃道:“那是阿飞他们干的,他到处跟其他伙伴说人类敷药时要先将药嚼碎,他们一听,都十分热情地帮着嚼,我们实在拦不住……” 仇冬嘴角微抽,但还是笑道:“没关系,他们也是好意,还要劳烦你替我谢谢他们了。” 灰兔哼道:“不用谢他们,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笨蛋。” 小妖们采的杂草中确实有许多能用的药,仇冬全都挑拣出来带了回去。 她分出大半送到对岸,只留下一部分给村里的病人,那群人见了,又开始聚在一起说闲话。 第230章 救或不救 仇冬整日疲惫不堪,实在提不起精神同他们争辩,倒是张子实在路过的时候脚下一个不稳,手里那盆脏水尽数泼在众人身上。 面对众人的怒目而视,他端着盆嘿嘿傻笑,“几位阿叔阿伯阿婶,真是对不住,这不知怎么的,手就打滑了,许是今日刮的妖风太大,吹得人站不稳呢。” 仇冬远远瞧见,忍不住会心一笑,就连这一整日的疲劳仿佛都减轻了许多。 河对岸的病人还没安置两日,村里先出事了,被李福严密保护那么久的儿子,突然染上了瘟疫。 一大清早,李福就跪在外面,求仇冬救命,“仇女郎,从前的事都是阿叔不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小儿!他才不到两岁啊!” 仇冬静静看着他,“李阿叔,您不必如此,你我往日恩怨与阿弟无关,人我会救,可阿弟太过年幼,我不敢许诺您一定能救活他。” 村里并没有多少婴儿,其他的要么地动时死了,要么瘟疫时没熬过去,李福为了护住自己儿子,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从发现疫病开始,他就没让孩子出现在众人面前过,可也正因为这样,孩子一直不见光,又吃不上母乳,只能靠稀薄的米汤面糊续命,身体如何可想而知,如今再染上瘟病,怕是凶多吉少。 一想到这里,仇冬就觉得忧心。 她救不了那个可怜妇人,难道如今竟连她的一丝血脉都保不住吗? 听她这样说,李福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但还是强笑道:“阿叔相信你,那么多人你都治好了,只要你出手,就一定能救我儿子的!” 得知此事后,张子实劝她:“要不你还是别管这事,先前李家阿婶的事你忘了?回头那孩子出了什么事,他还要赖到你头上。” 仇冬苦笑道:“我不管他就不会记恨我了吗?” 张子实沉默了。 仇冬望着虚空,轻声道:“阿兄,那不仅是他的孩子,也是阿婶的孩子,他还那么小,才不到一岁……” “阿婶从前虽过得不好,可每次见了我也是笑脸相迎,平日也会偷偷给我塞些吃食,她是个好人。” “我知道这孩子可能活不下来,但总得尽力一试,至少也要去看上一眼,若真的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任他死去,我今后还如何能活得安稳?” 张子实叹了口气,“是啊,李家阿婶是个苦命人……你别怕,若回头李阿叔真的找你麻烦,阿兄会护着你!” 仇冬感激地望着他,“谢谢你,阿兄。” “不必言谢。”张子实侧过头去,不敢看她。 时隔日久,仇冬终于再次见到这个孩子,他看起来瘦弱而苍白,像一只病猫。 仇冬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活不了了。 “阿叔。”她有心想劝两句,可念及往事,还是忍住没有多言,但她也没再给孩子看诊,而是直接转身离开。 见此,李福急了,“仇女郎,你这是作何?说好救我儿子的,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仇冬深吸口气,转过身来看着他,“阿叔,他活不过今晚了,现在为他施治也无济于事,您还是——” “你胡说!”李福急红了眼,“我儿子可以活的!只要你救一救,只要你救他,他肯定能活!” 仇冬摇头,“我救不了他。” 李福突然跪下,砰砰给她磕起头来,“仇女郎,往日多有得罪,是我对不住你,可我儿子是无辜的啊!您不能见死不救!我求求你了,救救他!” 他上次下跪,是为了陷害仇冬,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还能真心实意给仇冬跪一回? 这番动静将村民们都吸引过来,仇冬无奈避让到一旁,再次当着大家的面解释了一遍,可李福已经完全陷入疯狂,他听不进一句话,只管砰砰磕头,到最后竟将额头磕得一片血红。 村民们见了,有人心生不忍,“仇女郎,他往日是得罪过你,可孩子是无辜的啊!” “就是啊,那么点孩子,他懂什么?你就发发善心,救救他!成不成的总得试过才知道啊!” 仇冬望向说话之人,“那您可愿为我作保?只要我施救,无论最后孩子是死是活,这责任都由您来担。” 男人神色一滞,悻悻别过头去,“我就是瞧着他们父子可怜,忍不住多劝一句,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大夫,我如何能担责?” 仇冬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李福还在自顾自磕头,砰砰的声音重重砸在心底,一时间众人不由神色各异。 仇冬暗自叹气,终于下定决心往里走去,“阿叔,您别磕了,我这就为他施针。” 她知道,只要她还活着,还在这里,无论是救,还是不救,这孩子的命,李福终归是要算在她身上的。 她躲不过。 张子实赶到的时候,仇冬刚为孩子施完针,他瘦弱的身躯上扎满了细长的银针,看得人心里发麻。 只一眼,他就挪开视线看向仇冬。 仇冬收拾好针囊,也没再理会一旁神色癫狂的李福,打算出去透透气。 张子实见状连忙跟在一旁,见她神色郁郁,忍不住解释道:“我方才去搬柴火了,不知道这边出了事,你不要紧?” 仇冬摇头,却没有说话,见此,张子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跟在一旁。 良久过后,仇冬才突然开口道:“阿兄,你说,这场天灾还能过去吗?” 她举目四望,神色茫然,“我怎么觉得,过不去了?” 他们被困在这里,疫病,缺粮缺物,废墟里所有还能用的东西都已经被翻出来,山里也渐渐寻不到草药和吃食。 他们仿佛陷入了一座牢笼,里面不仅有艰难的环境,还有诡谲的人心。 张子实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一遍遍重复道:“会好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日子确实是看不到多少希望的。 “无事,就当我在胡言乱语。” 不知相对沉默了多久,仇冬终于状似轻松地笑起来,她转身往回走去,“我先去拔针了,阿兄,你也忙去。” 第231章 受困 诚如仇冬先前所说,当天夜里,孩子还是没能熬过去,半夜就没了气息。 恍惚间,她想起她和师父为妇人施救的那天晚上,妇人面如死灰,神色空洞,只有在转头看到不远处的孩子时,她眼中才会出现一丝微光。 她问仇冬,“仇女郎,我这是昏过去多久了?我儿可是饿了?” 仇冬轻声安慰她:“阿婶,您放心,阿叔已经喂过他了。” 谁知妇人一听这话,顿时落下泪来,“是我无用,让我儿连口奶都吃不上,他不该投生到我肚里,我对不住他啊……” 吴阿伯正在为她施针,闻言不禁叹息,“你且宽宽心,你活下来,才能顾孩子,若是人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她默默垂泪,没再言语,可几番将要挺不住时,她都会多看一眼孩子,仿佛只要见着孩子,她就有了力气与阎王争命。 那一晚,她活下来了,可最后那条命还是丧于枕边之人。 她的一生仿佛一块粗布,被抓在手心里,擦过桌椅灶台,沾上尘污,又被放入水中清洗。 终有一日污垢满身,无法洗净,最初的模样或许就连自己都已记不清,她被投入炉中,在生命消陨的最后一刻泯然于尘。 如今,这个孩子同样随她而去,带走她与这世界的最后一丝羁绊。 或许这样也好,诸般苦痛终随生命的消散得清净,年幼的孩子也不必继续煎熬在这人间炼狱。 苦厄无度,唯心念矣。 孩子的死似乎并没有在村里掀起多少波澜,村民们已经在天灾之下看惯了死亡,村中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是熟识或亲人。 他们只能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在沉闷死寂中寻到一个发泄口,借以舒缓那颗因千疮百孔而痛到麻木的心。 “女郎果真气量小,那孩子真是可怜见的。” “可不是嘛,指定心里还记恨着呢,故意不肯救。” “唉,要是吴阿伯还在就好了,那可是活生生一条命啊。” …… 仇冬听不到这些糟心话,她正在河对岸为寻到此处的病人们看诊施治,一些未染病的家属跟在她旁边帮忙。 这里的条件比村子里还要艰苦,可以说除了一块栖身之地什么都没有。 仇冬的目光划过空地上那一小堆乱七八糟的野菜草根和几大块树皮,心中不住发沉发闷。 她挪开视线,却正对上一双浑浊而沧桑的眼睛。 年迈的老人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见她回头,便颤颤巍巍将手里两个鸟蛋偷偷塞过来,“大夫,这个给你吃。” 仇冬看着这两枚不过拇指大小的鸟蛋,不知为何,喉头突然有些发哽。 她低声问道:“您这是哪里得来的?” 老人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黑黄的烂牙。 他指向几步外一个年轻儿郎,“我儿在山上找到的,他谁都没说,偷偷藏起来带给老朽了。” “大夫,你吃,你吃饱了,咱们这些人才有指望。” 仇冬心中酸涩难言,险些落下泪来。 她连忙收拾好心绪笑着将鸟蛋塞回去,“阿爷,我吃得饱,我们村子里还有些余粮呢,您自己留着。” 见老人还要再塞,她连忙退后两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阿爷,您放心,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一定会竭尽所能救你们。” 她知晓老人心里的不安,他们从来到这里时起,就无时无刻不处于被放弃的恐慌之中。 谁又敢在这样的世道下,还相信人心呢? 老人闻言愣住,怔怔看了她许久,才眼泛泪花道:“好,好……老朽信你,你真是位好大夫,是个好女郎。” 说着,他仍旧强硬地将鸟蛋塞到仇冬手里,“拿着,拿着,你不吃,老朽也吃不下了。” 仇冬握着鸟蛋,淡淡的余温从她手里暖到心里,经久不散。 这天,仇冬忙得有些晚。 天色暗下来时,她才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谁料还没走两步,就听岸边有人惊呼道:“不好了!仇大夫,不好了!桥烧起来了!哎呀!桥断了!断了!” 仇冬心里大惊,连忙随众人一起跑过去看,果然,她来时的绳索桥已经沉没到河中,而对面河岸人影攒动,隐隐还能听到些惊呼声。 “仇大夫,这是怎么回事?这桥怎么突然就烧断了?”有人慌张地问她。 她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仔细听着河对岸的动静。 那边似乎产生了很大的争执,有高高低低的叫喊声和骂声随风飘过来,但声音太过模糊,怎么都听不清。 仇冬心中隐隐猜到是怎么回事,但眼下她回不去,也没其他办法,只能先在此安顿下来。 当初村里架这座绳索桥就颇费了一番功夫,那还是在村中较为富余的情况下,如今这种形势,能活命已是大幸,又何谈再架一座桥? 村里人的病情只是稳定转好,还没有彻底痊愈,如今她被困在这里,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回去,如此一来,村里的病人们…… 想到这里,仇冬心急如焚。 众人见了,连忙安慰她:“仇大夫,你别急,明日咱们就一起想想办法,一定能让你回去。” “对啊对啊,这河道虽长,但总有个头,咱们明日顺着河道走下去,定能找到路的。” “大夫您就先安心住下,不必担忧,您对我们有大恩,我们一定不会让您饿着的。” “对对对!大家伙今晚都住一头去,把地方给空出来,别将身上的病传给仇大夫了。” …… 仇冬听着周围人的话语,心里终于宁静了些。 河对岸的吵闹声还在持续,仇冬暗自叹气,转身找了个地方靠着休息。 这之后几日,她都在专心给众人诊治,没有染病的十来个人留了一半下来帮忙,另一半去寻找食物草药,顺便找路。 几天后的深夜,万籁俱寂,仇冬忽然被什么东西啄醒,她睁眼一看,却是一只漆黑的小雀,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 她认得这只黑雀,还曾给它治过腿伤,如今骤然见它出现,一时不由惊喜。 第232章 命苦 她看看四周,见大家都睡熟了,这才轻手轻脚起身,跟着小雀来到隐蔽处。 小雀飞到一根与她齐高的树枝上,口吐人言道:“阿绒从那些人口中听说你被困在这里了,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们,我们不放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仇冬有些惊疑,“你们?” “是呀。” 小雀说着,示意她望向四周,随即一阵扑腾声响起,她这才发现周围的树影里还藏着许多鸟雀。 “谢谢你们,我没事。”她心下感动,“也请你们让阿绒放心,等我能够回去了,我一定会去看她的。” 黑雀扑腾了下翅膀,“我会把话带到的。对了,我们怕你没东西吃,给你带了些果子,都放在这边了。” 它说着,飞到一棵大树后,仇冬跟过去,就见地上有一小堆乱七八糟的野果,小的只有豆粒大,大的如同婴儿拳头,有的果子上还带着小洞。 见她捡起一个带洞的果子,一只小雀不好意思道:“我实在衔不住,就戳进去了……你不会嫌弃?” 仇冬连忙道:“不嫌弃不嫌弃,你们能给我带吃的来,我已经很感激了!” 小雀很开心,“你喜欢就好,现在山里果子也不多,我们再回去找找,等过几天,我们还来给你送!” 仇冬低头望着手里的果子,心中情绪翻涌,但还是强忍下劝道:“你们不必如此冒险,别再送了,就留在山里避祸。” 黑雀摇头,“不行呀,就算我们答应,阿绒也不答应,她很讲义气的,我们也都不是忘恩负义的鸟!你放心,我们会小心的。” 鸟雀们又叽叽喳喳同她说了一会儿话后,就打算离开。她目送大家朝河对岸飞去,这才抱着那堆果子往回走。 快要抵达时,她停下脚步,有些犯难。 就这样带回去,怕是会惹人怀疑…… 思索片刻后,她干脆将果子丢在偏僻处,又若无其事回去睡下。 第二天,上山的人果然发现了那包果子,他兴高采烈地带回来向众人炫耀,“不知从哪里来的,看着还很新鲜呢!” 大家都很高兴,果子虽然不多,但一人也能分到两口解解馋。 他们将最大的一个果子送到仇冬面前,“大夫,这个给你吃!” 面对一双双热切的目光,仇冬也没多客气,笑着接过了。 这包果子的出现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鼓舞,不少人都觉得这是神仙显灵,想来日子马上就会好起来了。 绝境之中,这样一丝微弱的信念更显得难能可贵,这之后一连好几天,哪怕没再发现神迹,他们也依然很振奋。 在众人的努力下,断掉的绳索已经被从河里捞上来,但另一头被烧焦了一大截,哪怕现在他们能将绳索送回去,这桥也是架不起来了。 事已至此,仇冬也只好留在此岸。 日子就这样缓缓流逝,转眼间仇冬已经被困在这里大半月。 众人吃不饱饭,每日也走不出多远,河岸两侧蜿蜒崎岖,他们开辟了那么久的路,都还没看到尽头。 在这期间,鸟雀们又给仇冬送过两次东西,还给她带来一些消息。 它们告诉仇冬,李福因为砍烧绳索桥的事,被大家绑了起来,这次就连那些平日对仇冬心存不满的人,都难得放下成见一致对外,因为病人之中还有他们的父母亲人、或是儿女。 他们将李福丢在角落里不闻不问,平日连口吃食都是隔三岔五地给,这样一段时日下来,李福已经被折磨得没个人形了。 饶是如此,他仍时常癫狂大笑着,用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我儿子没了,是你们,都是你们害他染上瘟疫!是仇冬,仇冬不肯救他,你们也都害他……这里的人都该死,都该死!哈哈哈……” “都别救了,都别活了,我让你们全都给我儿子陪葬!” 后来,他死在一个寂静的深夜里,一双眼睛睁得很大,脸上僵留的不甘和怨恨令人心惊。 没了仇冬,村里的病人们情况又开始反复,他们十分着急,想方设法在找通向对岸的路,可村口有官府的人守着,他们出不去,也不敢硬闯。 自从上次瘟疫病人闯村事件发生后,官府害怕他们之后活不下去再往外闯,于是加固了防守,打算将人困死在这里,也能阻断一部分瘟疫病源。 为了接回仇冬,众人尝试着做木筏,但条件所限,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最险的一次木筏入了水,可还没划出多远就突然散开,幸好筏上之人熟识水性,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游回来,这才没丧命在河中。 由于食物渐少,他们整日吃不饱,也没有力气再进山,幸好后面官府来送过一次物资,有人惦记河对岸的仇冬,向官府的人借船。 他们听说能够治愈瘟疫的大夫被困,倒是挺上心,虽然没能找来船只,但给村里送来一些刀具木头和绳索等物,经过几日努力,他们终于做出一条木筏来。 时隔将近一月,仇冬再次回到村里时,竟已物是人非。 一些村民病情反复,比之前更加凶猛,又得不到医治,最后没能熬住,痛苦死去,其中就有陈杏儿。 仇冬没能见到她的尸体,但听说她临死前还紧紧抓着阿婶的衣袖,问她:“仇阿姊在哪?她都好久没来看杏儿了,她怎么还不回来?” 陈杏儿的意识已经模糊,但她仍然记得仇冬说过,会每日来看她,只要她乖乖扎针吃药,作为奖励,神仙就会给她变枣吃。 说到最后,阿婶不禁潸然泪下,“这孩子命苦,命苦啊!” 她递给仇冬一小颗发黑的干枣,哽咽道:“这是杏儿留给你的,她说你去了那么久,听说对面什么吃的都没有,她怕你受饿,就想给你留着,等你回来吃。” “这个傻孩子,明明自己馋得很,每天都要拿出来看一看,闻一闻,却愣是舍不得吃,非要给你留着啊!可惜她留了这么久,还是没能等到你回来……” 仇冬安静地听着,不知为何,心里竟没什么波动,直到她回屋躺在床上,泪水才突然如决堤般倾泻而出,她浑身颤抖地咬紧牙关,却怎么也止不住心口剧痛。 第233章 转好 经过此事,村中人数越发少了起来,放眼望去,皆面黄肌瘦,满面病容。 原本的病人死了一半,又有几人新染上病,仇冬看着心中折磨,再想到河对岸还在等她回去的众人,一时更觉精疲力竭。 就在她倍感无力时,官府来人了。 “你们村中何人主事?” 村长早已染上瘟疫多日,此次见官府来人,众人便推了仇冬出来应付。 在听闻她的名字后,官差有些惊讶。 “你就是仇女郎?”为首的官差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正色道:“是这样的,数月以来,县里积聚了大批灾民,县长大人欲遣他们返乡重建……” 县长,即县令,因辖户不足,故称县长。 官差的话总结下来就是灾民们来处甚众,许多地方也都已荒废,不好遣返,所以县长打算将这些灾民分散到各现存村庄中,一来规整人口,二来方便重建,三来也将灾民从县里遣散,防止积聚日久产生祸患。 说到最后,官差又道:“你们这个村子瘟疫未绝,许多人不愿意来此……县长大人思虑再三,才想起仇女郎还在这里。” “治一个也是治,治一群也是治,他们虽还染着病,但治好了也都是人手……” “仇女郎放心,县长大人也不是那等无情恶官,该给你们的谷帛钱资一样都不会少,你们留在这里,除了不能自由出入外,皆与旁村一般无二。” 仇冬这才听懂,这是又要往村里塞一堆病人。 见她沉默不语,官差又让至一旁,指着远处路口让她看,“仇女郎你瞧,我等此次前来,不仅带了人,还带了许多赈灾物资。” “这些人也不全是染病的,还有他们的家属呢,若你能将病人全都治愈,你们村也算得上人丁兴旺了。” 官差的话听着像是在同她商量,但她知道,人都带来了,她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 她想了想,问官差,“官爷,我能求您一件事吗?” 官差神色一肃,若有所指道:“推辞的话仇女郎就不必说了,这人和物资既都已带到,我们也不可能再带回去。” 仇冬浅浅笑道:“官爷误会了,我只是想请官爷帮忙带些绳索……” 她将桥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官差听后想了想,“这事倒也不难,大人这些日子正为人口之事忧心呢,你们村这地形很是不错,若能将病人与未染病之人隔开,也能少死些人。” “这样,此事也不必劳烦大人了,等过几日,我为你们送绳索来,不过这钱得你们自己出。” 仇冬听后,回去同众人商量。 他们倒是没什么异议,经此一事,大家都看开了许多,左右赈灾银还没发到他们手中,就算发到了,他们出不去,也暂时没地方花,如今用来造座桥,大家均摊一下,倒也费不了几个子。 见众人都应下来,仇冬很是高兴,连忙将消息带给官差,官差痛快应下,又将灾民和物资送进村后,这才带人离开。 几日后,官差果然送来一大捆绳索,并一些长长短短的木板。 有了物资,众人吃饱饭后,一起动手重新将桥架起,仇冬也不用再每日木筏往来。 他们重新将人分置在两岸,仇冬每日留在众病人中,忙得脚不沾地,被治愈的村民们也自发帮忙,至于其他人,则投入到村子的重建之中。 官府倒也派了人来,不过他们怕染病,哪怕村民跟他们解释病人都在河对岸,他们也不敢进村,在外面磨蹭了好几日,最后还是之前帮忙带绳索的官差赶到,严厉训斥了一番,他们才捂住口鼻不情不愿地进村来。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村里的情况都还算稳定。 据官差们说,外面的情况也在转好,各个县的县城都已重建得差不多,县衙也恢复了运转。 朝廷十分重视此次的人口损失,责令各地尽可能保住更多百姓的命。 时隔数月,大批药材终于被下发到各地,听闻期间还查办了许多贪官,被贪墨的物资和银钱数量很是惊人。 官差们提起这些事时都十分感慨,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他们也算与村民们熟识起来,不再像刚来时那样严肃谨慎。 “若是没有这些贪官,这日子说不定早就好起来了,那么多物资和赈灾银啊……但凡早些到咱们手里,也不至于死这许多人。” “是啊,之前村里没粮没药,这山都要被挖空了,若不是仇女郎,大家伙也撑不了这么久。” “本来可以再多活些人的,若不是李家那祸根……罢了,不提了。” 说着说着,众人的话题就转到仇冬身上。 官差们都兴致盎然,“你们村这仇女郎倒是个有本事的,听说那治瘟疫的法子还是她献上去的呢!真没想到,一个女郎还能救这许多人的命。” 听到这话,又有人心里不服气了,“不过误打误撞罢了,她一个女郎,哪有这么大本事?定是吴阿伯教得好……对!若不是吴阿伯,她早就死了!” 官差们面面相觑,很快就不约而同转移了话题,“啊,再过段日子,你们村就重建得差不多了,咱们也可以回去复命了。” “是啊是啊,这么久没见,我阿父阿母肯定想我了。” “真希望能早点回去啊。” …… 尽管有了足够的药材,村里染病的人还是有一部分没能挺过去。 这年深秋,山上多出一片新坟,唯一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在初冬第一场雪落下前,村里的最后一个病人被治愈。 瘟疫的消失为村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喜悦和希望,可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忧心。 他们才刚从天灾下存活,就要面对凛冽的寒冬。 官府发放的赈灾银并不足以让他们度过这个严寒的冬天,他们没有任何余粮,新建的房屋也十分简陋,根本无法抵御那无孔不入的严寒。 第一场大雪过后,村里不少人就生起病来。 仇冬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要继续在两岸奔走。 第234章 召见 不知从何时起,大家对她的称呼从“仇女郎”、“仇大夫”变成了“仇神医”。 “仇神医,小儿没事?”一名阿婶小心翼翼问她。 她从孩子头上收回手,笑着安抚道:“阿婶,没事,就是着了凉,喝些药就好了。” 阿婶松了口气,才刚过去的瘟疫给大家都留下了严重的阴影,如今但凡有个头疼脑热,肚痛腹泻,他们都要怀疑是又染上疫病了。 “那就好那就好。唉……这日子真是难,才刚好些,怎么就入冬了?” 从屋内出来后,仇冬抬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也忍不住叹气。 是啊,怎么就入冬了呢?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不由落到山上。 她已经许久没上过山了,自从村里人多起来,小妖们也很久没再露过面了。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入了冬,大家就没办法出来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低落起来。 真希望这个冬天早点过去,她有些想念阿绒和小妖们了。 不过短短一月,村中众人的日子就开始艰难起来。 发放的赈灾银子一点点花光,食物也将要消耗殆尽,更致命的是,天气严寒,他们没有柴火厚衣裳取暖,只能裹着单薄的被子缩在家中不敢出门。 饶是如此,也会不时有人被冻病。 仇冬奔走在寒风里,想到村子如今的情况,心中止不住发愁。 就在她为此忧心,整夜睡不着觉的时候,官府又来人了,这次,他们是来请她的。 “仇女郎,县长大人有请。” 仇冬虽觉得莫名,但还是在众人的目送中登上了接她的马车。 这一晚,她第一次见到本县县长。 是个长须的中年男子,相貌威严,气质儒雅,见到她的第一眼,面上就露出些失望来。 但他为官日久,很快就调整好神色客气地请仇冬坐下。 “久闻仇女郎神医之名,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仇冬不敢多言,只能恭敬应道:“大人谬赞了,实在当不得这二字。” “仇女郎不必过谦,你那治瘟疫的法子十分有用,若不是你献上良方,这安陵县的疫病也不会这么快被控制住。” “我将这法子献到上官处,还得了太守大人的嘉奖,这可都是仇女郎的功劳啊。” 仇冬听闻此话,心里瞬间明白过来,县长这是拿她的法子去请了功了。 她心念斗转,却还是没明白此次县长将她请来是要做什么,因此没有立即答话,而是等待他的下文。 果然,见她不应,县长又继续笑问道:“不知仇女郎今年芳龄几何?可曾婚配?” 听完仇冬的答话后,他微微眯眼,抚着长须叹道:“女郎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医术,真是难能可贵啊!” “只是这女郎行医,终归为人所诟病,不如早日寻觅良人,相夫教子,方为正事。” “这样,我为女郎做主指一门好亲事,如何?” 仇冬闻言,心中顿时一沉,但她仍是笑问道:“不知县长大人想为我指谁为婚?” 县长笑眯眯望着她,“女郎之才,自然非官身不可配,我这府中只一妻一妾,倒也不算辱没了女郎。” 仇冬一听这话,顿时浑身发冷,如置冰窟。 县长竟想纳她为妾?! 见她脸色难看,县长也有些不悦起来,但他面上还是笑道:“此事倒也不急,女郎可回去好生想想再做答复。” “如今寒冬,我知道你们日子都不好过,只要女郎应下,我在此许诺,水云来村众人都能过个好年。” 仇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门,只知道被外面的寒风一吹,身体竟还不如心冷。 回去时,送她的是之前为他们买绳索的那名官差。 她问官差,“功曹大人,您可知县长此次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官差愣了下,将其他人遣退到后面,独自跟在她身旁。 “仇女郎,你……还是想开些。” 这么说来,他是知道的了。 仇冬自嘲一笑,却仍是不甘问道:“为何是我?” 官差犹豫片刻后,低声道:“仇女郎怕是还不知道,前不久朝廷传来消息,就在几个月前,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了。” 仇冬愣愣望着他,“这同我有何关联?” 官差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县长大人得到消息,新帝即位后,为显皇家恩德,安抚民心,派遣了巡抚四处体察民情,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要查到此处了。” “仇女郎你声名在外,大家都知道这治瘟疫的法子是你献上的,可这上官他不知道啊!若到时巡抚大人来了,四处这么一打听,事情不就……?” 仇冬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一时不由着急道:“我没想和大人抢功,若不是这次出来,我都不知晓此事,大人为何还要……还要……” 她有些说不出口。 一阵寒风刮过,官差搓搓手,叹了口气,“女郎虽无心揽功,可此事已然这样了,为今之计,只有让女郎嫁过去,如此一来,那法子就是大人的家眷所献,大人也就能安然无虞了。” 仇冬怔住,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此,官差低声安慰道:“仇女郎,你也别太想不开了,事已至此,且放宽心。我是因为敬重你才告诉你这些,你可不能跟别人乱说啊!被大人知道了,咱两可都要倒霉的。” 仇冬苦笑一声,低低道:“功曹大人放心,此事我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就算她提了,也没什么用。 回到村中时夜已深沉。 仇冬站在寒风中,望着漆黑一片的村庄,心中只觉凄凉。 一盏孤灯从远处缓缓飘来,灯光中露出张子实担忧的脸。 “仇女郎,你终于回来了?没事?” 灌了几口寒风后,仇冬清醒许多。 她收拾好心绪,对张子实浅笑道:“我无事,多谢阿兄惦念。” 眼前骤然一片黑暗,是张子实一个不察,手里的油灯被风吹灭了。 他沉默良久,才低声应道:“无事就好。” 黑暗里,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神色,但难言的寂静在风中弥漫,将仇冬压得喘不过气来。 第235章 安慰 这天晚上,仇冬辗转难眠,天将明时,她才终于下定决心,顶着两只乌黑的眼睛摸向山上。 近日没有下雪,先前的雪也早已融化,山路还算好走,但天气实在严寒,她才爬到半山,人就快冻僵了。 她朝手上哈了几口气,咬咬牙继续往上爬。 这么冷的天,小妖们应该不会出来了,但她还是想到山上来,哪怕自己安静地待一会儿也好。 天色大亮时,她终于来到山顶。 四周绿意消散大半,只有零星草木依然在凛冬里艰难生存。 她找了个背风的地方,靠在树上望着山脚下的村庄发呆。 明明村子就在那里,可不知为何,她的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 “真冷啊。” 脚边的枯叶打着转飞远,她浑身一颤,忍不住抱紧自己喃喃道。 “是啊,真冷啊。” 十分突兀的,不远处响起一道回声。 她愣了下,没敢转头,好半晌才低声问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出来了?” 灰兔跳到近前蹭了蹭她,声音带笑道:“我每天都在这里看你,你过桥的时候,这里就能看见。” 仇冬闻言朝山下望去,可距离太远,她只隐约见到一道桥形,旁的什么也看不清。 “对不起。”莫名的,她心里有些愧疚,“我都没有闲暇来找你说话,每日让你空等。” 灰兔蹲坐在地上,耳朵从她手背上蹭过,毛茸茸的,有些发痒。 “没关系呀,现在冬天,大家都怕冷,你们人类不长厚厚的毛,也没有羽毛,肯定更怕冷,你不用到山上来,我能瞧见你就好。” “你怎么不去过冬?”仇冬心里有些暖意,柔声问道:“兔子需要冬眠吗?” 灰兔否认道:“不用呀,我们怕热,倒是没那么怕冷。” 仇冬“嗯”了声,又不知想到什么,一时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见此,灰兔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看起来不太开心。” 仇冬想了想,将事情原原本本对她说了,她听后气得耳朵直抖,“那县长怎么能这样?抢你的功劳,还要强迫你和他交媾(gou4),他可真是个大恶人!” 仇冬被她的用词惊住了,嘴唇张张合合,好半晌才艰难道:“这……这话不能就这么说出来……” 灰兔虚心求教,“什么话?” 仇冬欲言又止,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半晌后只能颓然道:“没事了。” 灰兔还在生气,“不行,你不能和他交——”仇冬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慌忙转移话题,“就……就只有你出来了吗?他们呢?” 灰兔挣脱她的手,抱怨道:“你做什么打断我?我还没说完呢。他们啊?他们都没来,不过他们让我盯着些,若是有什么事,就回去传信。” 仇冬见她不再提交媾之事,心中松了口气,连忙顺着她的话说道:“那你岂不是很辛苦?” 灰兔摇摇头,“不会呀,我觉得能出来走走挺好的,不过这天确实越来越冷了,唉……真是让兔忧心。” 说完见仇冬不自觉又开始发呆,她想了想,安慰道:“你别怕,只要你不同意,那什么县官应该不能直接抢人?” 仇冬叹了口气,勉强笑道:“我没怕,就是有些烦心……” 灰兔想了想,“那我给你讲讲近日山里的事,我记得你最喜欢听这些了,等听我讲完,你就不会再烦心了。” 仇冬目光温柔地望着她,含笑点头。 灰兔缩起四只脚,将自己蜷成一团卧在她旁边,开始讲述山中的趣事。 往日这个时候,仇冬都听得十分入迷,可这次不知为何,她总是静不下心来。 灰兔讲了许久,她却一句没听进去,只是愣愣望着虚空发呆。 到后面就连灰兔都察觉出不对劲,她的声音也一点点弱下来,直至彻底噤声。 “这世上既有妖,人定也有来生?”不知安静了多久,仇冬忽然轻声问道。 灰兔吓了一跳,连忙伸爪扒拉她,“喂,你在说什么胡话?怪吓兔子的,人死了魂魄就会入地府,等喝过孟婆汤,就什么都不记得啦,连我也不记得啦!我不许你死!” 仇冬回过神来,不由笑道:“你别多想,我就随口一问,没其他意思。” 说着,她又有些怅然道:“只是觉得,若有来生,或许就不用活得如此……” 她顿住,许久都没再继续说下去。 灰兔有些不知所措,想想后站起来抱住她的胳膊,将头搭在她臂弯处哄道:“听说你们人类难过的时候喜欢抱在一起,我现在抱抱你,你就别不开心啦。” 仇冬哭笑不得,“你从哪里听说的?” 它歪了歪头,“黑鸟告诉我的,它以前时常飞出去看人,后来有一次差点被人打下去,从那以后它就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人前飞了。” 仇冬看着她那张认真的兔脸,心下感动不已,“谢谢你,我觉得好多了。” 兔子听了很是开心,“这招可真管用,我以后会经常抱抱你的。” 仇冬也不禁笑了起来。 一人一兔又闲话片刻后,仇冬看看天色,对灰兔道:“不早了,我该回去啦。” 灰兔有些不舍,“又要走了吗?” 仇冬抬手摸摸她的脑袋,笑道:“是呀,被他们发现我不在就不好了。” 灰兔愣了愣,忽然别扭地跳开两步,“你……干嘛摸我头?” 仇冬张了张嘴,还没答话,她却已经转身跑走,“哎呀你这人类真讨厌!不和你说话了!我先走啦!” 望着她消失的背影,仇冬只觉哭笑不得。 她这是害羞了?还真是头一回见呢。 县长没说要仇冬多久给答复,她也权当作事情没发生,只将日子照常过下去,可每每见到村中受冻之人,她都觉得心里难受。 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张子实劝她:“你不必思虑太多,冬天总会过去的,等到来年开春,日子就好了。” 她虽笑着,心中却叹道:是啊,可这个冬天,又有多少人熬不到来年开春呢? 第236章 变化 几日后,官差再次来到村子,这次,他们是来要仇冬的答复。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她走到官差面前,声音轻柔却坚定,“劳烦功曹大人转告县长大人,我仇冬虽是一介女郎,但心中亦有悬壶之志,我生于乡野,自该归于乡野,故无法应承县长大人美意,还望大人恕罪。” 官差钦佩且担忧地望着她,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看看她身后的村民,又将话尽数吞回,只得一句:“知晓了,我会将话传到的。” 官差走后,村民们纷纷围上来,问她怎么回事,她随意应付了几句,也没细说。 谁想又过了几天,村口突然被官府的人围住,他们不许村中之人离开,传话说是仇冬何时应下,人手就何时撤离。 此事一出,村民们顿时慌了,他们将仇冬堵住,追问她事情缘由,仇冬无奈,只好将官差的话瞒下,只说县长求娶,她不答应,所以才会发生围村的事。 村民们听完后心思各异,有人义愤填膺,“仇神医拒得好!这狗官竟对神医心怀不轨,可不能应他!” 有人心思活络,旁敲侧击,“依我看,此事倒也不是坏事……仇神医嫁过去可就是官夫人了,说不定咱们也跟着沾光呢!” 先头的人骂他,“放你娘的屁!没有仇神医,咱们这些人早就死干净了!现在保住条狗命,就想把仇神医卖了?你是什么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此话一出,那人不乐意了,他毫不示弱地叉腰骂回去,其他村民见了也各帮各的理,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张子实挤到仇冬身边,语气坚定地安慰她:“仇女郎,你别担心,只要你不想嫁,有我在一日,就定会护你一日!” 仇冬感激地谢过他,心里却终是阴郁。 官差说过,巡抚要不了多久就会查到此处,而县长定会在这之前想办法将事情瞒下去,若她抵死不松口,那下场怕是…… 她想了许久,却始终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 婚事她绝不可能应下,这样大一个把柄被她抓在手里,若真应了,等巡抚离开,她怕是就要殒命。 可若不应,村中众人又该如何?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自己所累? 心念百转间,她甚至想逃到山里去,哪怕冻死在山中,也好过留在这里。 可下一瞬,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若她真逃上山,为了抓捕她,官府的人定要寻进去,到时一个不慎,就会为小妖们带去灭顶之灾。 夜里,凉意一阵阵钻进被中,渗透入皮内骨内,她裹紧薄被,心中只觉阵阵凄寒。 为何躲过了天灾,却躲不过人心? 她平生只想行医救人,可救人者却无能自救,她的针最终化作利刃,架到了自己脖颈间。 自从仇冬说出事情真相后,村中的气氛开始变得古怪,村民们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 对于这一切,她权当看不见,每日依旧往来于河两岸,为生病的人看诊。 张子实背地里找到她,提醒她留心,“我见有几个人趁人不备偷偷和守村的官差说话,不知他们在谋划些什么,你可得当心点,还不知道这些人能做出什么事来。” 仇冬谢过他,想想后问道:“阿兄可听他们提起过功曹大人的下落?这些日子好像都没看到他。” 自从上次来向她询问过答复后,那名官差就再没出现过。 张子实想了想,“听他们说,功曹大人好像被县长派去别处办差了。” 仇冬的心凉了半截,沉默着没再言语。 见此,张子实暗自叹气,又多宽慰了几句,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仇冬想起官差那日的话,心中不免担忧他是否被人发现,说是外派,又是否只是个借口? 可她被困在村里,哪里都去不得,也无从打探消息,所幸县长像是心存顾忌,除了围村外暂时还没有其他动作。 可这样的日子,又能持续多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仇冬发现村里人看她的眼神变了。 原本只有少数人在背地里议论指责她,可渐渐地,那样的目光越来越多。 有时她走在路上,都能听到有人故意低唾道:“放着好好的官夫人不做,赖在这里害我们一起受困,叫一声神医,还真摆起架子了!我呸!什么东西?” 仇冬脚下一顿,转身看向那名妇人,“你想当官夫人?” 那人愣了下,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她讽刺一笑,“你若想当,你可以去,可惜了,县长瞧不上你。” 说罢,她也不再理会妇人的叫骂,径自往河对岸走去。 随着天气渐寒,生病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的人当面与仇冬不对付,哪怕生了病也死撑着不肯求她看诊;有的人依然站在仇冬这边,但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仇冬将一切看在眼里,整个人日渐沉默。 后来,村里每日找她看诊的人少了,她也乐得清闲,成天地缩在屋里,抱着被子发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顽抗多久,更不知道县长还能容忍她多久,若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将自己裹起来,昏昏沉沉陷入睡梦中。 第二日,天色阴沉,似要下雪。 仇冬将近中午才醒,外面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是有人在敲门。 她将门打开,一位老人端着碗粥站在外面,见到她就咧开嘴笑,露出几颗黑黄的烂牙。 是之前送过她鸟蛋的老人,他和他儿子如今就住在离仇冬不远处。 “仇神医,吃早饭了。”老人颤颤巍巍将碗递到她面前,她连忙一边接过一边对老人无奈笑道:“我家中尚有余粮呢,您老真不用给我送饭吃。” 老人乐呵呵望着她,“仇神医是个好女郎,不必在意那些忘恩负义的东西,他是县长又如何?这么好的女郎,可不能糟蹋在他手里!” “他要敢来硬的,我就让我家那小子去告官,告上面的大官!横竖不能让他欺负了仇神医去!” 第237章 无悔 仇冬心里一颤,眼眶不自觉开始发热,她连忙别过脸去,却见张子实正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笑。 陡然对上她的目光,张子实神色慌乱,匆匆低下头去不敢看她,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了。 仇冬收回视线,嘴角微弯。 或许,这日子也没有那么难捱,不是吗? 午后,天空开始下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满地,带来阵阵愈发刺骨的寒意。 她闲来无事,索性裹了被子继续躺着,没躺一会儿意识就开始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一阵隐隐的吵闹声,但很快,那声音就弱了下去。 她瞬间惊醒过来,心中涌上些不好的预感。 不会出什么事了? 就在她心中担忧,想要出门查看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焦急的喊叫声,仔细一听,原来是有人寻她看诊。 她甩甩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步走过去打开门,就见门外是住在河对岸的一名女郎,她是同染病的母亲一同来到村里,又在此处安家的。 印象中,她们母女平日很安静,甚少与人说话。 “仇神医,求您快些,我阿母都烧得开始说胡话了!”见她开门,女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哀求道。 她连忙安抚女郎,“你别急,我马上同你过去。” 可就在她转身拿药箱的功夫,女郎已经焦急地往回跑去,她只好赶忙关上门跟在后面。 风雪愈发的大,女郎跑得很快,她才刚上桥,那头人已经抵达桥尾。 见她如此匆忙,仇冬担忧妇人的身体状况,不自觉加快了步伐。 可还没等她走出多远,身后就突然传来一声呼唤,“仇女郎。” 她顿住脚步,缓缓转过身去。 头发花白的村长正站在桥边望着她,目光沉沉,“都过去这么些天了,你还是不愿答应县长大人的求娶吗?” “你难道真要让我们所有人都同你一起被困死在这里?” 仇冬静静与他对视,良久后忽然微微一笑,“村长。” 她的声音有些轻,带着一种难言的悲伤,“您今日是要逼我答应吗?” 村长叹了口气,“仇女郎,大家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若有得选择,自然没人逼你,可这天灾刚过去,村里什么情况你也清楚,若一直这样下去,大家都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仇冬安静地听着,“所以您打算如何?” 村长招招手,一群村民从他身后的房屋中、转角处涌出来,他们手中提着寒芒闪烁的锋利刀具,站在岸边同仇冬对峙。 “若你执意不肯,按照大人的意思,我们会把你的尸首送过去。” 仇冬心中一片寒意,但她面上却仍平静问道:“县长大人许诺你们,只要将我送出去,你们就能安稳地度过这个冬天?” 村长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不自觉地,她低声笑了出来,笑声中却是止也止不住的苦涩。 “村长。”她抬头望向天空,阴沉的天幕下白雪纷飞,落在面上眼中,冰寒如针,刺得她生疼。 “你们的命都是我救下的,我仇冬从未亏欠过你们任何人。” 村长眼神闪烁了下,但很快又坚定道:“你的确救了我们,但你现在又连累了我们,如此也算扯平了。” 仇冬讽刺一笑,又听他继续道:“我与你师父同辈,也是你的长辈,从小看着你长大,看在多年情分上,我也劝你一句,只要应下这桩婚事,你今日就能安然无恙地从桥上走下来,大家也依旧敬你为神医,否则……”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见仇冬沉默不语,旁边一位阿婶劝道:“仇女郎,这桩婚事到底有何不好?女郎总要嫁人的,你如今能嫁入官门当夫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像咱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得积多少德才能求到这样一桩婚事啊?” “就是,你这样推三阻四,不是摆明了要拉着我们一起陪葬吗?” “你只要嫁了,不但自己能锦衣玉食,咱们村也都能过上好日子,两全其美的事,你有何不甘愿的?” “你向来慈悲心肠,这次却为何不肯救大家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嫁了,我儿还那么小,他可受不住冻啊!” “我阿爷都八十了,他还能享几年福啊?你就发发慈悲,救他老人家一命!” …… 仇冬静静听着这些言论,仿佛一把把刀刃插进心口,可不知为何,她却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见她一直沉默,村长也再次劝道:“仇女郎,只要你应下,老夫在此许诺,定会集全村之力,以丰厚的嫁妆送你出村。” 仇冬握住药箱绳子的手捏得泛白,她冷冷扫视了岸边众人几圈,最后目光落到村长身上。 “他们人呢?” 这没头没脑的一问,村长却听懂了,“他们都是村里的人,老夫不会伤害他们,只是让人将他们绑了起来,以免添乱。” 仇冬缓缓转身望向河对岸,那里不知何时也多出一群人,他们手中同样持着利刃,晦暗不明的目光尽数落到自己身上。 她孤身一人站在桥中央,举目四望,竟皆刀兵。 她知道,自己今天是走不下这座桥了。 “原来,医者可医人,却无法医心……” 寒风呼啸而过,河岸两旁的人都不自觉裹紧衣物,她却仿佛毫无知觉般,只平静地取下肩上药箱抱在怀中,盯着那泛黑木面上的落雪怔怔出神。 “师父,徒儿错了吗?病人所受疾苦,与我无异,可徒儿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她喃喃着,一圈又一圈将药箱的绳子缠绕在手臂上,又勒紧绑死。 村长看得心头直跳,忍不住开口劝道:“仇女郎,你还是再想想,这样一桩好婚事,你为何就是不肯从命,非要闹到这步田地呢?” “你是女郎又不是男儿,难不成还真能一辈子行医?还是嫁了。” “不。” 她突然出声打断了村长的话,像是在应他,又像是在回答自己,“我没错,我所行的每一步都是心之所向,我不后悔交出治瘟疫的法子,不后悔救治这许多病人,不后悔拒婚,更不后悔落到今日的下场……” “我行我道,虽死无悔。” 第238章 抢人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两岸之人,神色平静,最后落定在远处的山上,嘴角缓缓露出一抹笑意。 她伸手攀上绳索,有细碎的积雪从她肩上发上坠落,她的身影如一只脆弱的蝶,与木桥一同在寒风中摇曳。 “师父,徒儿无悔。” 她转过身抱紧药箱,在一阵惊呼声中往后倒去,那道身影重重砸入河中,激起大片水花和涟漪。 十六岁的仇冬,躲过了天灾,却没有躲过人心,这座曾连接两岸病人生的希望的桥,最终葬送了她的生命。 远处山顶上,有一道灰色的影子飞奔而下,撞落丛丛雪花。 村长看着涟漪阵阵的水面,发出一声叹息,他招呼众人收起刀具,准备等仇冬死后,再下水打捞尸体。 可没过多久,就有人指着水面惊呼道:“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连忙循声望去,就见河面突然缓缓生长出一株青莲幻影来。 伴随着阵阵微光,那株青莲花苞在水面随风摇曳,白雪纷纷落于其上,又穿过幻影溶入水中。 有人结结巴巴开口,“异……异象!有异象!” 这一声仿佛水进油锅,顿时炸起一片议论声,他们纷纷猜测异象的起因。 有人直言是巧合,异象也不一定就和仇冬有关;有人心中有愧,觉得这是上天给他们的警告;更有人猜测仇冬是神仙转世,眼下即将归位,而他们这些害死她的人都要受到惩罚,要倒大霉了。 在一声高过一声的激烈争论中,村长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喝止住众人,立即让村民去给外面的官差报信。 他想让人下河去捞仇冬的尸身,但一来天气严寒,根本没人愿意下去,二来异象突显,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因此推搡半天都没一个人敢站出来。 村长无奈,只好让村民们轮流守在河边,打算等官府回复再作处置。 当晚,一户村民家中,关着十来个被绑缚手脚、塞住嘴的人。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村长带着几个村民将饭菜端进屋摆到桌上,又取出他们嘴里的破布。 张子实双眼通红,瞪着他们目眦欲裂。 “仇女郎呢?你们把她如何了?” 村长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她已经死了。” “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皆神色巨变,很快就传出低低的啜泣声。 曾照顾过陈杏儿的阿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这些畜生啊!仇女郎可是救过大家的命,你们怎么敢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啊?!” 送鸟蛋的老人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当下晕死过去。 旁边的年轻儿郎见了,连忙挪到他身边急声呼喊,“阿父!阿父您没事?您别吓儿!” 村长让两名村民上去查看情况,一边叹道:“你们也不必如此反应,眼下人已经死了,等官府的赏赐下来,大家都能过个好年。” “仇女郎的恩德我们也都记在心里,我向你们许诺,等明年开春后,村里一定为她建功德碑,将她的事迹传承下去。” “她一个女郎,能得建碑传名,也是她的造化了。” 张子实怒极,突然跃起身狠狠撞向村长,猝不及防之下,村长被他撞了一个趔趄,幸好身后之人及时将他扶住。 他捂着心口手臂颤抖地指向张子实,“你……你……” 张子实双眼猩红,“你们这些杀人凶手!早知如此,就该让你们全都死在那场瘟疫里!一群忘恩负义的畜生!你们如何对得起她?如何对得起吴阿爷往日的恩情?!” “你们最好能一直绑着我,否则若是让我脱了困,我定要送你们下地狱去,为她的死赎罪!” 村长揉着生疼的胸口,瞪着他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丢下一句:“看好他们!在官府来人之前,都不许给他们松绑!”随即便匆匆离去。 是夜,狂风呼号,暴雪封门。 灰兔跌跌撞撞跑回深山,惊起一片悲鸣之声。 “她死了!被那些恶人逼死了!呜呜呜……” “她是个好人,不能就这样泡在河里啊!” “不行!抢回来!得把她的尸体抢回来!” “快去叫醒大家,咱们准备准备,一起去抢人!把她的尸体捞出来!” “抢人!抢人!” …… 河中的青莲幻象持续了整整两日,那株花苞也一点点绽放开来。 村民们每日看着,心中既忧且惧。 两日后,官府来人,领头的是一名宽衣广袖的术士,他披着一袭鹤氅,看起来仙风道骨。 “异象在何处?” 才刚进村,他就急切地张口问道。 村民们连忙将他领到河边,只朝河中看过一眼,他就脸色大变。 “竟有此神异之事……”见他有些犹豫,旁边一名官差沉声提醒道:“道长可别忘了来时县长大人说过的话,此女死后竟生出如此异象,她的魂魄可不能留。” 术士犹豫片刻后咬牙应道:“不必多言,贫道省得。” 他命人将带来的家伙摆开,在河边开坛。 官差们才摆到一半,忽然听到村民的惊呼声,“那是什么?!” 他们顺着村民所指朝山上望去,就见一片乌鸦鸦的黑色气势汹汹而来。 村民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几名官差见了,脸色也很难看,他们一边催促术士,一边命令村民们前去查看。 那片黑色冲到一半时,道士的术法已经开始往青莲幻影之上砸去。 那株青莲已经快要绽放到极致,周围的光芒也一点点变得明亮。 术士见了心急如焚,可他的攻击尽数被挡在光芒之外。 眼看事情不妙,他狠狠心朝村民们大喊道:“去取些腌臜之物来,朝那莲花上倒!快!” 慌惧之下,村民们动作很快,随着一瓢瓢秽物泼下去,莲花的光芒也肉眼可见变得暗淡。 术士一鼓作气,咬破舌尖将精血喷于剑上,剑芒破空而去,将青莲周身光芒震碎。 这一会儿功夫,那片黑影已经冲进村来。 只见打头的是一头体型壮硕的凶恶野牛,中间是大群鼠鸡狐兔混杂几只鹿羊,后面跟着少量野猴,天上还盘桓着成群的鸟雀。 第239章 牺牲 村民们见到这阵仗顿时大惊失色,“这寒冬腊月的,哪来这许多山畜?” 也有人蠢蠢欲动,“送上门的猎物啊!多打上几只,这个冬天就不愁了!赶紧操家伙啊!” 灰兔蹲在野牛头上,见到术士还在继续攻击青莲,顿时急得大喊:“阿飞快过去!不能让他再砸了!” 这一嗓子喊出来,不止是村民,就连术士都震惊地回过头来。 “妖……妖怪!” “是山妖!山妖来了!” 有村民凶恶喊道:“管它是畜是妖!杀了一样可以果腹!大家伙上啊!打死他们,今晚就能有荤腥下锅了!” 村民与小妖们碰撞到一处,刹那间爆发出激烈的打斗。 野牛驮着灰兔横冲直撞,将周围人全部顶翻,很快就来到河边。 这时术士已经将莲花打散,光芒渐灭,一缕幽魂自花心散出,漂浮在河流之上,雪色之中。 术士见了大喜,连忙抬手欲将魂魄摄入掌心,灰兔十分着急,跳下牛头上前狠狠一口咬在术士腿间。 “哪里来的孽畜?竟敢伤人!”术士气急,反手一剑朝灰兔刺去。 就在剑身即将没入灰兔体内时,野牛冲上前来,一角顶向术士胸前,想要将他撞进河中,可术士眼疾手快抓住桥绳,一个跃身稳稳站在桥上。 他脸色阴沉地盯着灰兔和野牛,“尔等小妖修行不易,为何要来此自毁前程?” 灰兔气得耳朵直抖,张嘴就骂,“你这死牛鼻子善恶不分,好人不帮帮坏人,她人都死了,你们还要散她的魂,你修的什么邪魔外道?还说我们是妖,你才是最大的恶人!” 术士神色动摇了一瞬,但很快又坚定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贫道也只是奉命行事,你们最好不要插手,否则贫道绝不手下留情。” “我绝不许你伤害她!” 灰兔说着,再次冲上前去,可她修为浅薄,根本不是术士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倒在地。 野牛戒备地盯着周围蠢蠢欲动的官差和村民们,不许他们上前来。 天上的鸟雀见灰兔受伤,纷纷发出悲鸣声,它们前仆后继俯冲向术士,有的被砍死砍伤掉落湖中,有的拖着受伤的翅膀不要命般继续冲击。 术士看得心惊,心中也难免生出悔意。 可事已至此,他没有回头路可走,若今日就这样放弃,不仅会失去唾手可得的荣华,等县长追究下来,他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想到这里,他狠下心来,一边摆脱鸟雀们的纠缠,一边找准机会狠狠一剑劈向半空的魂魄。 灰兔瞧见这一幕,顿时惊骇失色,“不要——!!” 她飞扑向半空的魂魄,却只来得及抓住一缕未消散的残魂。 她紧紧握住那缕残魂坠入湖中,双目通红地瞪着术士,眼中的恨意触目惊心。 术士心下发寒,一时间竟忘了反击,被黑雀抓住机会啄瞎了右眼。 他惨叫一声,一边挥着剑一边跌跌撞撞朝岸边跑去。 灰兔拼命游上岸,跳到野牛头顶,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悲怆和不甘,但还是嘶声喊道:“阿飞,快走!咱们快回去!” 野牛得了令,四蹄一蹬就撞翻人群,冲出重围往外跑去。 天上的黑雀见了,连忙带着剩下的鸟雀们一边招呼伙伴跑路一边找机会攻击受伤的村民。 见他们要跑,村民们顿时发了狠,他们一路追赶拦截,野牛冲了半天,竟没能跑出多远。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突然高喊了一句:“那牛头上的兔子是领头的!打那只兔子!” 此话一出,大量攻击瞬间朝兔牛招呼而来。 野牛再一次撞开几个村民后,身上又多出几道血淋淋的伤口。 它目光凶狠地盯着众人,找准机会重重将边缘处两个村民顶翻在地,他牛头一甩,将灰兔甩出到空地上,冲她大喊了一声,“快走!” 灰兔对上他的目光,很快就下定决心撒腿朝山上狂奔。 野牛且战且退,为她将所有攻击挡在身后。 灰兔拼命爬上山顶,耳边忽闻一声痛苦的嘶鸣,她转头望去,就见那道壮硕的身影正缓缓倒地,而在他身旁,围了七八个手持刀棍的村民。 天上的黑雀带领鸟群们一次又一次俯冲而下,地上逐渐多出大大小小的尸体,有妖也有人。 灰兔远远望着,不禁泪流满面。 风雪呼啸而过,将脑中一片浑噩的她吹醒。 她看看自己紧握的兔爪,拉下耳朵擦干眼泪,带着一身伤痕步履蹒跚地朝深山里跑去。 这一天,水云来村横尸遍野,血色满地,小妖们几乎死伤殆尽,仅剩的几个村民也身体残缺,变成废人。 术士从雪地尸堆中爬起来,捂着瞎掉的右眼跌跌撞撞跑出村去,两名见势不对早早躲起来的官差连忙现身扶住他,“孟道长,您还好?” 他挥挥手遣退他们,转身望向村中的惨烈之景,许久后忽然悲咽出声,“神异……妖灵助……贫道助纣为虐,造下大孽,必将祸及后世子孙……” “贫道修行未修心,命里当有此劫,往后合该身下地狱,魂归畜生……” “哈哈……该下地狱,此身应弃,此道无存……贫道悟之晚矣,悟之晚矣啊!” 茫茫大雪之中,留下一道蜿蜒血迹,术士自此消失在长德郡,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二天,村中。 几名官差匆匆赶来,看到遍地人畜尸体,不由大惊失色。 为首的官差小心翼翼在村里四处查探,最后从雪地里翻出几个还有气息但已经变成废人的村民,又在屋内发现十数个被绑起来的人。 他们给这些人松了绑,张子实第一个冲出屋子,又因腿脚僵麻狠狠栽倒在地。 他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四周,最后目光落定在河中,忽然捂住脸痛哭失声。 哭了一会儿后,他腿脚终于缓过来,连忙踉踉跄跄朝河边跑去。 刚脱困的其他人见了,也陆陆续续跟在他身后。 他们在河边站了很久很久,死一般的寂静中,张子实突然咬着牙愤恨出声,“我要去告官!郡里告不了,我就去州里,去皇城!哪怕豁出这条命去,我也要让这狗官偿命!” 第240章 身后事 老人连连点头,将一旁的年轻儿郎推出来,老泪纵横道:“去!让我儿陪你一同去!仇神医救了那样多人的性命,不能蒙受如此冤屈!” 余下之人也纷纷附和,“一定要去告!张家阿兄,我也陪你一同去!” “阿婶虽是妇人,但仇女郎尚可救治一方百姓,阿婶又为何不能以妇人之身替她申冤?” “我们一同去!就算一个人死在路上,也还有其他人!总有一日,我们能告倒这狗官,为仇神医正名!” 一旁的官差听后连声叹息,“我这些日子被县长遣去准备迎接上官的诸项事宜,没曾想村里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仇神医是位难得的仁医,是有大功德之人,不该如此含冤死去……这样,我为你们指条明路……” 此人正是那名姓赵的功曹,他将先前对仇冬说的话同样告知村民们,末了叮嘱道:“你们此行一定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我会为你们掩护,等巡抚大人抵达之日,你们就去申冤。” “我听闻这位巡抚大人是个好官,只要你们能将状纸递上去,为仇女郎正名之事就有望了。” 村民们听后纷纷欣喜,在赵功曹的带领下,他们收拾了东西暂时离开村庄,潜入县中等候。 半月后,巡抚来到此处,其仪仗还未抵达县衙,就被十余名自称来自水云来村的村民拦轿告状。 仇冬的事被他们详细记录于状纸之上,字字泣血,句句痛心。 巡抚看后大为震怒,当即命人彻查此事,人证物证俱全之下,县长被按律查办,此事也被巡抚整理成册,带回京去上报朝廷。 后来,仇冬死后的神异之象及妖灵们拼死相救的悲壮之景被文人墨客编成志怪奇闻,传颂于长德郡。 一时间,民间自发供奉起仇冬的牌位,将她奉为当地医神,不久后,又有朝廷派人嘉奖,为其正名。 也正因此,不少人慕名前来,在水云来村定居,张子实带领大家重新整顿村庄,并成为新一任的村长。 时隔日久,河道绵延,仇冬的尸体已无从寻觅,他们便为仇冬和死去的小妖们竖起两座功德碑,以纪念这段可歌可泣的传奇。 新的县长到任后,听闻仇冬事迹,感念其仁慈救世之心、宁死不屈之志,遂命人为村中铺路修桥,并将那座桥以仇冬名号命名,是为“仇女郎桥”。 时光流逝,岁月变迁,新的奇人轶事层出不穷,渐渐地,仇冬的名字一点点被人们淡忘,供奉她的人也从长德郡缩减到昔日的水云来村附近。 几个朝代的更替,让仇神医的故事逐渐发生变动,两块功德碑也在战火中被损坏,成为无用残碑,经久石裂,又碾碎作尘。 至此,曾经的真相被尘封入岁月里,而那个人们交口相传的故事,和故事中为人称道的仇郎,其实早已面目全非。 从记忆中出来时,常辛恍惚了很久。 见他一直望着虚空发愣,玄耳忍不住跳起来一爪子拍在他肩上,扇得他火辣辣的疼,也因此回过神来。 他抹了把湿凉一片的脸,再望向四周时,发现几个小妖也陆续清醒过来,此时正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呜呜呜……兔子太感妖了!太感妖了啊!” “大野牛也好感妖!他怎么就死了啊?哭死我了!真是哭死我了!” “大家都很讲义气!我要把他们的事迹讲给其他伙伴听!人类记不住他们,咱们要记住他们!” “对对对!等回去就讲!咱们一起讲!” “呜呜呜不行,太伤心了,伤心得我都讲不出话来了,让我哭一会儿。” “那,我也自己哭一会儿。” …… 常辛看向一旁的兰隐,却见她的目光正落在大槐树身上。 她起身上前,静静与大槐树对视。 良久后,她忽然微微一笑,“这些记忆很有意思,不仅有仇女郎的生前事,还有她的身后事。” 大槐树叹道:“这里面有阿绒的记忆,也有当初从村子里幸存下来的妖灵们的记忆,还有他们后来去打听得来的记忆。” “阿绒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在陆续打探外面的消息,再带回到老夫这里。” “后来的数百年间,人世战火天灾,朝代数次更替,山中也岁月变迁,当初活下来的小妖们走的走死的死,碑毁之后,老夫就再也无从得知外界的消息了。” “兜兜转转,这里又只剩下老夫一个,独自守着阿绒的遗愿和这缕残魂。” “若是你们不出现,老夫或许会就这样一直守下去,直到生命终结,残躯腐尽。” 兰隐静静听完,忽然问道:“阿绒是怎么死的?” 槐树一声长叹,“当日她逃回这里时,已是身负重伤,她将这缕残魂托付给老夫,求老夫守住它,老夫应下后没多久,她就在这里断了气……” 灰兔本就身受重伤,又在雪中奔逃许久,抵达此处时,早已支撑不住。 她将大槐树唤出,哭着哀求他:“阿玉,求你帮帮我!我们说好等天灾过去还要一起玩,她不能就这样没了阿!” 大槐树显出人形来,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悲叹,“她现在只剩一缕残魂,早晚有一天,她的魂力也会消散,到那时她还是会消失,如此,空留下去又有何用呢?” 灰兔倒在树下,目光温柔而哀伤地望着那缕残魂,“有用的,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不该被忘记,更不该消失。” “如果人类记不住她,那就让天地记住,哪怕只是十年百年,只要能多留她一刻,我也开心。” 泪水打湿灰兔的毛发,她想要去扯耳朵,但实在没力气,最后也只好抬爪擦了擦脸。 她朝大槐树愧疚地笑,气息逐渐微弱,声音也轻缈如风,“阿玉,对不起,我撑不住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的魂魄散作一缕妖力,守护在残魂之外,至此,世间再无阿绒,只有槐树妖阿玉,带着这场陈年旧梦在漫长岁月里踽踽独行。 第241章 神象 或许阿绒从未想到过,世人记住了仇冬之名,可随着仇女郎桥几番重建,桥上的名字也悄然发生改变,以至于数百年后人们再提起仇郎时,纷纷断定其为男子。 可怜隔世遥相望,不知仇郎是女郎。 听完槐树的回忆后,才刚缓过来的小妖们再次哭成一团,“兔子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啊!” “呜呜呜哭就哭,你别把你的腿搭我身上啊!” “呜呜呜没办法,我腿长,一不小心就搭上去了!” “呜呜呜你好烦!真想把你这蠢蛛腿打断!” …… 玄耳蔫蔫地坐在地上,看起来很是伤心。 妖猿在一旁长吁短叹,“可惜了,要是这人类还在的话,还能跟她讨教下医术。” 玄耳耷拉着耳朵瞥了他一眼,“你一只用毒的猴子,需要讨教什么医术?” 妖猿很生气,“你这瘦猫不要瞎叫,俺是猿不是猴!用毒怎么了?俗话说医毒是一家,俺用毒不一样把这只兔子救活了?” 玄耳不服气,“那是因为主人的药材好,又不全是你这野猴子的功劳。” 妖猿气得甩着手就要冲上去和他干架,还好兰隐及时拦住他们,“架可以回头再打,先看看阿知。” 兔妖本来就重伤未愈,刚才又听了这样一个悲惨的故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此时眼看着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昏过去。 玄耳和妖猿见后都吓了一跳,连忙放下争执上前查看。 这么会功夫,常辛的情绪平复了许多。 他看向兰隐,就见兰隐正仰头望着仍浮在半空的绿色光团,一时不由好奇问道:“你在看什么?” 兰隐随口应道:“在看神迹。”说着,她朝光团招了招手,那光团顿时如有灵智般飘到她的掌心。 见到此景,老槐树十分惊讶,“这不是一缕残魂吗?难道……仇女郎的意识还在?!” 听到这话,其他人也都激动起来,但兰隐很快打碎了他们的希望,“不,仇女郎已经不在了。” “那这是……?” 兰隐望着光团,开口却是在问众人,“你们可知她死后,河中的青莲异象是什么?” 大家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兰隐叹了口气,“那是土地封神之象。” 此话一出,惊呼声顿时此起彼伏。 “土地神?也就是说,若没有那个可恶的术士,仇女郎当初是能封神的?” “太可惜了!术士太可恶了!” “那可是土地神啊!虽然职位不高,但好歹是个神啊!” 也有小妖质疑道:“不对呀,我听族中长辈说起过土地封神之象,不是莲花啊。” 兰隐解释道:“每个土地神的封神之象都不一样的,封神的时间也不一样,有的可以很快归神位,有的需要一段时间请示天地,就像仇女郎这样。” “后者在此期间若被打断,则封神失败,他们的魂魄会照常入轮回,继续修来世功德。” 小妖们听罢不由一阵悲叹,常辛心中也暗自惋惜。 兰隐问老槐树,“这缕残魂可以给我吗?” 老槐树有些迟疑,“你要这残魂做什么?” 兰隐叹道:“与其让她留在这深山之中被时间消磨殆尽,不如让我带回去为她正名。” 老槐树闻言有些激动,“你能为她正名?” 兰隐浅笑道:“姑且一试,虽然往后岁月漫长,真相有可能会被再次埋没,但至少能得一时清明,好过让她永远蒙尘。” 老槐树深深望着她,眸中有泪光闪烁。 真相既已寻到,兰隐本打算离开,但老槐树挽留他们道:“眼下天色已晚,几位不如在此将就一夜,等明日再走不迟。” 他们来到这里时将近中午,眼下都已黄昏了。 兰隐想了想,“如此也好,夜间赶路可不太方便。” 常辛想起头一晚所见,顿时深有同感地连连点头。 见她答应留下,槐树很开心,“老夫独居于此,甚少待客,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些什么……啊对了,老夫先给各位准备安歇之处。” 他说着,枝条全都动了起来,没过多久,一座宽敞的树屋就出现在空地上。 “老夫没见过人类的房子,只听阿绒说起过,也不知搭得好不好……各位看看,可有哪里不合心意的?” 兰隐打量了几眼树屋,笑着道谢,“搭得很好,没什么不合心意的,费心了。” 这座树屋只有外形,里面空空荡荡,但总好过露宿在外面。 小妖们将兔子抬进去后,兰隐又吩咐他们回车上去取药和吃食。 常辛有些担忧,“我们离开了这么久,车不会被人偷走了?” 兰隐瞥了他一眼,还没答话,玄耳就抢先道:“放心,下车的时候我看到主人留了印记,没人偷得走的。” 常辛这才放下心来。 兔子重伤在身,没什么精神,吃过晚饭后就睡下了。 小妖们本想出去玩,但他们对这里不熟悉,害怕遇到危险,于是撺掇着玄耳一同去。 玄耳见兔子有妖猿照看着,便愉快地答应了,还招呼常辛一起。 常辛吓得连连摆手,“你们去,我有些累了,想留下休息。” 玄耳听后倒也没再劝,带着小妖们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妖猿有些不高兴,他委屈地问常辛,“他们为什么不带俺玩?连叫都不叫俺一声。” 常辛不知该如何回答,正支支吾吾的时候,兰隐笑着站起身来,“他们不带你,我带你,走,我们也出去转转。” 妖猿顿时惊喜,“大仙要带俺去哪里?”兰隐笑道:“难得来一趟,自然不能空手回去,这深山之中,想必有不少天材地宝……” 妖猿听后眼睛发亮,连忙丢下手里的药草跟在兰隐身后,“大仙所言有理,那俺们现在就出发!” 兰隐看向常辛,“愣着干嘛?跟上。”常辛苦着脸,“我能不能不去?” 兰隐笑道:“那怎么行?主人出去奔波,仆人在此休息,天底下哪有这等美事?” 常辛哑口无言,只好垂头丧气地缀在后面。 第242章 收获 夜晚的深山之中十分热闹,这种热闹不是喧嚣之声,而是无数潜伏在黑暗中的妖灵们的无声狂欢。 这一晚,常辛见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山中世界,木魅山鬼飘摇过眼,巨鼠妖蛇窸窣巡行。 石壁之上,栖息着尾羽如刀的双头怪鸟;树影之中,潜伏着翅生寒芒的怪奇螫(shi)虫。 常辛行于其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兰隐和妖猿却很兴奋。 他们配合得极好,妖猿负责认药,兰隐负责解决麻烦,安全之后妖猿再上去采摘,最后丢给常辛。 常辛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满脸木然,耳边是兰隐兴致盎然的声音,“没想到你竟认识这么多宝贝,若不是有你在,我可就全错过了。” 妖猿骄傲又谦卑,“这全仰赖大仙修为高深,若不是大仙带着俺,俺也没办法在这山里随意走动。” “大仙不仅实力强大,还如此平易近妖,俺能认识大仙,真是上辈子积了大德了!” 常辛:…… 这一晚,兰隐和妖猿满载而归。 他们回到树屋时已是深夜,玄耳和小妖们还在外面玩耍没有回来。 老槐树怕他们迷路,特意抓了些萤火虫困在身边,夜色之中,他就如一盏巨大的灯笼般耀眼。 这附近没什么大妖怪,此举倒不会引来强敌,但许多小妖被吸引过来,他们惧于槐树妖的威慑不敢靠近,只能在远处徘徊。 兰隐带着常辛和妖猿回来时,小妖们已经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无奈之下,他们只能从中间挤过。 常辛一路行来,早已惊惧到麻木,因此眼下反倒平静,他奔波半宿,早就累得不行,才刚回屋躺下就沉沉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了。 玄耳和小妖们不知是何时回来的,他们看起来玩得很开心,还带回来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山货,有石头,有木棒,还有奇形怪状的尸体。 吃过早饭后,兰隐就打算回城。 老槐树望向兔妖,神色有些恍惚,他温声唤道:“阿知,你就留在这里养伤,树爷爷会护着你,咱们也好说说话。” 兔妖听后很开心,“好啊好啊,那阿知就在这里陪着树爷爷,不跟大家回去啦。” 见她要留下,妖猿想想后道:“那俺也在这里留一段时间,等兔子的伤好了俺再离开。” 玄耳见后不甘示弱,连忙向兰隐请求道:“主人,玄耳也想留下照顾兔子。” 兰隐瞟了眼他们带回来的那堆东西,笑道:“既如此,那你就留下,等阿知伤势痊愈了,你再回隐古。” 玄耳很开心,倒是妖猿不乐意了,“你什么都不会,留下来干嘛?” 玄耳不服气,“我哪里什么都不会了?这几天兔子的药可都是我捣的!” 妖猿嗤之以鼻,“捣药谁不会?那不是长手就能做的事?” 玄耳看向几只奇形怪状的小妖,没忍住嘿嘿直乐,“你瞧瞧他们几个,谁长手了?” 妖猿:…… 由于昨夜战果颇丰,出发前,兰隐便叫上小妖们帮忙把东西抬到停车处。 玄耳见后,也想把他们的战果一起装上,但兰隐不肯,“你既要留在此处,那这些东西就一起留下,也省得你在此处待着无趣。” 玄耳扯着她的裙摆哀求她,“主人,您就帮玄耳带回去,玄耳可以在这里找新的玩具。” 兰隐不愿松口,“山货也就罢了,这些尸体和随处可见的木石带回去也是占地方,不能带。” 玄耳连忙扑过去抱住一根笔直的木棍,可怜兮兮望着她,“主人,你看这根棍子多直,多漂亮,玄耳看着就喜欢,您就帮玄耳带回去,求求您了。” 兰隐还是不肯答应,常辛看不下去了,帮忙劝道:“就一根棍子,顺手的事,拿回去放到他的房里也不占地方,就带上。” 玄耳拼命点头。 兰隐瞥了他一眼,终于松口道:“带可以,不能这么多,你自己挑挑,只能带些石头和木棍,这堆尸体你一个都别想。” 玄耳听后十分高兴,它绕着那堆木石转了好几圈,挑出一大半来。 兰隐很不满意,命令他继续挑,最后直到出发前,他才忍痛舍弃其他的,只拣了五根木棍、三块石头并一条修长漂亮的藤蔓。 兰隐将昨夜带回来的宝贝分了一小部分给妖猿,妖猿感激涕零,“大仙真是慈悲心肠,慷慨大方,能同大仙生活在一个地方,真是俺的福分呐!” 常辛无言望天,玄耳不高兴了,“你这野猴子怎么老拍主人马屁?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妖猿嘿嘿笑道:“那是俺之前有眼无珠,不知道大仙如此神通广大,出手如此阔绰,俺现在见识到了,是打心底里景仰着大仙啊!” 玄耳很生气,“主人不用你景仰!” 妖猿朝他撅嘴扮鬼脸,“俺这是发自肺腑,你管不着!俺就说,就说!” 兰隐和常辛离开时,一猫一猿正在打架,玄耳亮出爪子,将妖猿挠得满身血痕,妖猿也不甘示弱,甩着手啪啪扇玄耳巴掌。 常辛看得嘴角抽搐,忍不住问兰隐,“你不阻止他们吗?” 兰隐一听,脚下走得更快了,“啊,劝架这种事吃力不讨好,还容易被误伤到,可不能干,快走,他们打累了自然就不打了。” 常辛颇为同情地望了玄耳一眼,抱着一堆东西跟在兰隐后面。 由于过去了一天,花车已经有些蔫了,小妖们将东西装上车时,车身还晃动了好几下,看得常辛一阵心惊肉跳。 兰隐让他再去抓两只蚱蜢,他在附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只好抓了一只天牛一只独角仙替代。 万事俱备后,兰隐和小妖们都坐了进去,常辛在外面赶车。 花车行起来后更不稳定,一路左摇右晃,晃得他提心吊胆,生怕下一刻车就散架了。 幸好这一路有惊无险,他们回到县郊树林后,小妖们就同两人告别离开,还热情地招呼他们,“大仙,常公子,有空再来玩啊!” 兰隐同样将车上的东西分了他们一些,作为这些日子他们帮忙照顾兔妖的酬谢,小妖们都很高兴。 第243章 罪孽 他们走后,常辛继续将车赶到城门外僻静处才停下,他望着车上的东西有些犯愁,“这要怎么拿回去?我一个人也拿不了这许多东西啊。” 兰隐看向天牛和独角仙变的马,“唔”了一声,“你说,若是将它们赶进城去……” 常辛吓了一跳,连忙阻止,“别?它们这副模样,进去会被人当成妖怪的!” 这两匹马一匹头顶长着长长的触须,一匹额间和颈后生着角,这要是被人瞧见,定会引起骚乱。 兰隐想想后也放弃了,“将它们赶回去还要再带出来放生,太麻烦了……这样,你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城去租辆车来。” 说着,她抬脚便往城门走去,没走两步见路边桂花开得很好,芬芳扑鼻,还让常辛爬上去折了几枝,打算带回去插瓶。 常辛独自守着一堆东西在城外等了很久,才见花花赶着一辆牛车出来,见到他后高兴地和他打招呼,“常公子,久等了?我来了!” 常辛看看他身后,奇道:“兰隐呢?”花花理所当然道:“大仙回去了啊,她给了我银子,让我租辆车来接你。” 常辛听后满脸无奈,果然,他不该妄想兰隐会亲自再跑一趟。 花花帮着他将东西装上车后,他看了看两匹马,愁道:“它们怎么办?” 花花笑道:“常公子放心,大仙说了,幻术维持不了多久,再过些时候它们就能恢复了。” 他话音才刚落,两匹马连同花车就瞬间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常辛害怕天牛和独角仙被路人发现踩死,就将它们往里面送了一段距离。 花车已经蔫得不成形,他觉得很可惜,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将它挂到一截树枝上。 两人回到隐古时已是下午,常辛和花花将车停在门外,一趟趟往里搬东西。 他们进后院时,兰隐已经换了新衣,正神清气爽地坐在桌边吃糕点喝茶,桌上还放着一个插着桂花的白瓷瓶,整个后院都浮动着沁人的花香。 兰隐这次带回来的东西不算多,也就装了大半车,两人很快搬完,之后花花去还车,常辛则留下归置东西。 他将玄耳的玩具放回他房间,又将各类山货搬进厨房,最后取了一个大簸箕,把新鲜药草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摊开放在院中晾晒。 兰隐坐在一旁看他忙碌,笑言道:“你倒是很勤劳。” 常辛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见此,兰隐笑着转移了话题,“啊,明日还得去趟孟宅,仇郎桥也得去看看,这忙碌的日子,真是让人发愁。” 常辛一边整理东西一边问道:“你打算如何为仇女郎正名?” 兰隐应道:“此事不必急于一时,还是先去趟孟宅。” “孟家……”她想了想,“在那些记忆里,唯一出现过姓孟的人,就是那个术士。” “所以,现在的孟家是他的后代?”常辛问道,兰隐却一口否决,“不可能。” “为什么?”常辛不解。 兰隐取了枝桂花在手里把玩,“你可知,打断封神是种什么样的罪过?” “天道之下,因果循环,无论人神妖灵,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纳入考量,土地封神虽微不足道,但他以一介凡身担此业,是为泰山压卵,因此自他之后,传承不会过三代。” “不止是他,当初那些参与此事的村民,都要背负罪孽。” 常辛这才恍然,可随即又陷入迷惑,“那孟家和仇女郎还能有什么关联?还是说咱们想错了,其实这两件事并没有关系,孟家祠堂的事只是凑巧?” 兰隐摇摇头,“不像凑巧,杜娘子出来后去了朱家,也就是说那股力量是直奔孟家去的,然后仇郎牌位就碎裂了……” 她说着说着就陷入了沉思。 常辛猜测道:“会不会是当初那些小妖的怨气?” 兰隐将那支桂花插回瓶中,拍拍手站起身来,“是或不是,去看看就知道了。今晚先好好休息,等养足了精神,明日再出发。” 她抱起桌上的花瓶,施施然回了房。 常辛将东西规整得差不多后,眼看天色不早,就打算去买菜。 他从厨房取了菜篮出来,才刚走到长廊处,阿淮就叫住了他。 “常公子一路辛劳,还是歇着,我见你和阿隐带了许多山货回来,用来做晚饭足够了。” 常辛听后连忙道谢,他将菜篮放回去,又取了干净衣物来到后院,打算烧水沐浴。 隐古中原本需要沐浴的就兰隐一人,她的房间离厨房近,也很方便。 常辛来后住得太远,取水很麻烦,所以在征求过兰隐和阿淮的意见后,他会挑厨房空闲的时间沐浴,这样就能将浴桶放在厨房,不用来来回回地提热水。 他才刚从杂物间取出自己的浴桶,阿淮的声音就突兀响起,“常公子,锅里还剩有些热水,是方才给阿隐烧的,你可以自行取用。” 说着,她顿了顿,又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常辛顿时大窘,连忙拒绝道:“多谢阿淮姑娘好意,不必了不必了。” 阿淮这才羞涩道:“那我就去玩啦,等常公子沐浴完,我再做晚饭。” 常辛走进厨房,果然就见锅里还剩有小半锅热水,灶膛里的火也还没熄。 他一边舀水一边忍不住再次想起那个古怪的问题:这隐古内都不是人,各个神通广大,如此一来,他沐浴的时候其他人岂不是想看就能看? …… 从厨房出来后,常辛将浴桶放回去,又打了水在井边洗衣裳。 衣裳洗到一半,阿淮出现了,她是来做晚饭的。 她走进厨房将火重新生起来,一边忙碌一边同常辛说话。 听完仇冬的故事后,她十分感动,又深有同感地回忆道:“那时候确实有许多天灾,不光是人类,就连我们这些妖灵日子都不好过呢。” “若不是后来遇到阿隐,我或许还在四处漂泊,已经不在人世了也说不定。” 常辛也忍不住叹息,他问阿淮:“那阿淮姑娘是如何遇到兰隐的呢?” 第244章 牌位 阿淮应道:“那年水灾,阿隐去洛河寻神女,受神女之邀小住了一段日子。” “我那时候正在洛河附近修行,水灾过后当地百姓重建,有好多活可以干,我就伪装成灾民同他们一起干活。” “我记得阿隐那次是为了寻找夫诸的下落,她与神女结伴出行,见我混迹在人群里,她说我干活很卖力,夸我勤劳,要给我一个能长期干活的地方,管吃管住还不用见人,我一听可高兴啦,就跟她走了。” 夫诸,是一种传说中的神兽。 《山海经·中次三经》记载,“萯(bèi)山之首,曰敖岸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 夫诸长得像鹿,生有四只角,它出现的地方,必有水灾。 “后来在神女的帮助下,阿隐找到了那只夫诸,可是它跑得很快,阿隐没能得到它的角,为此还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呢。” “回到隐古以后,阿隐给我开凿了一个大池塘让我住下,我发现这里真像她说的一样,有活干也不用见人,我待得特别舒心,所以就这样一直住下来了。” 常辛听得入迷,手上力道也一下比一下重,最后还是阿淮提醒他,“常公子,你衣裳搓破了。” 他连忙停下动作往盆里看去,果然就见衣服上破了个洞,一时间,他不由手忙脚乱起来。 “没关系的常公子。”阿淮安慰道:“等衣裳晾干了,我给你补一补。” 常辛刚想道谢,就听“吱呀”一声门响,兰隐手里拿着只纸鹤出来了,一边还问道:“补什么?” 他将事情说出后,兰隐瞥了眼那件衣裳,“破了就别要了,明日去做两件新的。” 常辛看看她又看看衣裳,小声道:“其实补补就好了——”兰隐一边将手中纸鹤放飞一边道:“有碍观瞻。” 常辛:…… 阿淮从厨房窗户里探出个头来,好奇地望向飞走的纸鹤,“阿隐,你在做什么?” 兰隐应道:“送信。我才想起刚来这里时听本地妖灵提起过,这里曾有一位土地神,后来升迁了,去州里当了城隍。” “虽是几朝前的事,但这数百年来邛州的倚郭县一直是明阳,所以我送信到明阳问一问,看看能不能有所收获。” 送完信后,兰隐就回房去了,常辛也洗完了衣裳,他将衣裳晾好后,又想去帮阿淮,但阿淮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常公子,请不要耽误我修行。” 常辛无奈,只好放弃。 这天晚上,他睡得很好,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兰隐就叫上他前往孟宅。得知他们上门后,孟弘光很快迎出来,“不知兰娘子要来,老朽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兰隐客气地还了礼,并向孟弘光说明来意,“贵宅之事已经有了些眉目,今日前来,是想再去看看屋中牌位,也好确认一二。” 孟弘光听后连忙为两人带路,路上兰隐向他询问起孟家先祖的事,可并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线索。 说话间他们来到存放牌位的屋子,自从兰隐的符贴上后,这间屋子就再没人敢动过。 屋中仍清晰可见水痕,但那些牌位没再继续开裂。 兰隐站在外面看了会儿,忽然问孟弘光,“那最高处的牌位是何人?” 孟弘光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孟家祠堂往上供奉至孟弘光高祖,但在高祖之上,还有一块牌位,不同于其他牌位的写法,这块牌位上只有“孟晷(gu?)之位”四字。 孟弘光解释道:“那是一位先祖的牌位,具体情况老朽也不甚清楚,但先父曾对老朽千叮咛万嘱咐,让老朽务必将此牌位供奉下去,据先父所言,先祖父也曾这样叮嘱过他,想是孟家世代传承至此。” 兰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伸手将那块牌位摄入了手中。 此举让孟弘光大惊失色,“兰娘子——”兰隐却神色自若地一边翻看牌位一边问他:“这块牌位是何时所制?” 孟弘光胆战心惊地看着她的动作,一时间说话都有些磕绊起来,“应……应是先祖父时所制。” 兰隐翻看片刻后,让他将下人遣散出去。 待人都离开后,她才将牌位交给孟弘光,孟弘光僵硬地接过捧在手中,就见她摊开手掌,一团绿色光芒自其掌心缓缓浮现。 “兰娘子,这是?”孟弘光被转移了注意力,惊奇地望着光团。 兰隐刚要答话,却忽听“砰”一声响,伴随孟弘光一声惨叫,他手中的牌位忽然炸裂成了碎片。 木屑划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一块碎木扎进他的右眼,霎时间血流如注。 常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兰隐也愣了下,她定定看着孟弘光,一时没有动作。 外面的家仆听见动静,连忙跑进来查看,这一看之下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他慌忙上前扶住孟弘光,一边焦急询问:“阿郎这是怎么了?” 孟弘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似是痛极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家仆领了命,唤来另一人扶住他后,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孟弘光告了声罪,由家仆扶着离开,兰隐弯腰捡起一块碎片看了看,神色有些凝重。 常辛在一旁看着,小心道:“刚才这牌位……” “你看到是如何炸开的了?”兰隐问道。 他点点头,刚才从这光团之中探出一缕光线,当光线触及到牌位时,上面的裂缝陡然扩散开,接着整个牌位就炸裂了。 兰隐丢掉碎片,想想后又从屋内取出一块牌位,她将牌位拿在手中许久,这次光团却没什么反应。 “看来,这孟晷十有八九就是那名术士了。”她让常辛将牌位放回祠堂,如此说道。 “当年术士打断封神,又打散了仇女郎的魂魄,她的残魂中留有对术士的怨恨,应当不会认错。” 常辛疑惑问道:“可你不是说自他起传承不会过三代吗?这都五百多年了……” 第245章 取个标题真难 兰隐也很不解,“此事实在古怪。”她思索片刻后没有头绪,便收起光团往外走去,“还是先去看看孟公。” 大夫来得很快,两人前脚刚到,大夫后脚就来了。 他为孟弘光拔掉碎木后,又忙碌地处理伤口。 孟弘光脸色惨白,神色有些恍惚,他静静坐着,任由大夫施治,全程都没太大反应。 大夫处理完伤口,又交代了一番注意事宜,这才收拾东西离开。 孟弘光回过神来,他看向兰隐,勉强镇定地开口问道:“兰娘子,方才这事……?” 兰隐应道:“是孟家祖上积的孽。不知关于孟晷,孟公知道多少?” 孟弘光摇头叹息,“除了一个名字,更多的老朽实在是不知道了。” 就在兰隐面露失望的时候,他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不过祖宗墓地里有座无名坟,据说是很久以前传下来的,兰娘子可要去看看?” 兰隐一下来了精神,“墓地在何处?” 孟弘光应道:“就在城外,老朽如今不便出行,兰娘子稍等片刻,待老朽命人将三郎找回来,让他带你们前往。” 兰隐点头应下,随后语带深意道:“孟公今日遭此祸事,倒是十分看得开。” 孟弘光用仅剩的一只眼睛回望着她,苦笑道:“事已至此,老朽再是哭天抢地也无用。既是祖上造的孽,老朽身为后代子孙,能以此残躯为先祖赎些罪,也算是得其所了。” 说着,他又顿了顿,“只是不知到底是何种罪孽?兰娘子可否告知一二?” 兰隐想了想,“此事不急,还是先看过墓地再说。” 孟高义回来得十分匆忙,人还没进门就先听到了他的哭喊声,“祖父!祖父您怎么了啊?听他们说您的眼睛都瞎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祖父?”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也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穿着身耀眼的绿袍,发髻有些凌乱,脸上还带着几个十分醒目的红唇印。 一见到孟弘光,他就扑通跪了下来,望着他脸上裹的细布,神色惊慌又悲痛,“我的祖父啊!您这是怎么搞的?怎么就伤成这样了啊?您这是在拿刀戳孙儿的心窝子啊!” 孟弘光死死盯着他脸上的唇印,脸色青白不定,十分难看。 他拿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伴随着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吓得孟高义连忙抬袖挡脸。 “你这孽障!又去烟花之地鬼混!你是要气死祖父啊!” 孟弘光指着他,气得手指都在颤抖。 孟高义缩了缩脖子,嘴犟道:“祖父,孙儿没去烟花之地,祖父何出此言呐?孙儿本来在与几位昔日同窗饮酒赋诗,这不,听到祖父出事了,孙儿就慌忙赶回来了,祖父,您可不能听信旁人妄言啊!” 常辛看着那几个唇印,神色古怪。 兰隐满脸兴味,目光在祖孙俩身上来回打转。 孟弘光见他睁着眼说瞎话,霎时间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你……” 孟高义犹自不知,还在担忧地问道:“祖父,您这是怎么了啊?您还没告诉孙儿是如何伤成这样的呢?祖父您别光顾着生气,您倒是快说话啊!” 一旁扶着孟弘光的家仆看不下去了,压低声音咳了几声,又指指自己的脸朝孟高义示意。 孟高义愣了下,伸手往脸上一抹,抹下一片红来,他顿时僵住,抬眼小心翼翼去打量孟弘光的脸色,讪讪唤了声:“祖父……” “别叫我祖父!” 孟弘光气急,又扯到脸上身上的伤口,一时痛得面目扭曲,“同窗饮酒?那烟花之地的女子是你同窗对?我孟家真是家门不幸,才会出你这么个孽障!” 这话才刚出口,他忽又想起兰隐先前所言,于是愈发痛心疾首起来,“这真是造了大孽啊!” 兰隐唇角微勾,笑得意味深长;常辛以袖拭汗,不敢多言。 “祖父,您别生气了,您这还伤着呢,孙儿知错了,孙儿以后再也不敢了……”孟高义跪行上前,小心翼翼扯住孟弘光的衣摆道歉。 孟弘光依旧怒不可遏,“从今日起,你就给我老实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你给我好好反思!” 兰隐适时提醒道:“孟公,墓地之事……” 孟弘光这才想起来,他勉强找回些理智,但仍狠狠瞪了孟高义一眼,“那就等回来之后再禁足!” 孟高义一听,连忙追问道:“墓地?什么墓地?谁的墓地?” “祖父啊!您老只是伤了,又不是仙去了,何必急于身后事啊?” “小畜生闭嘴!”孟弘光气急,起身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再敢胡言乱语,就把你嘴缝上!” 孟高义捂住红肿的脸神色委屈,不敢再吭声。 孟弘光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又将孟高义单独叫进里间叮嘱许久,这才放他出来。 离开孟家的这一路,孟高义都耷拉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直到出门乘上马车后,他才勉强提起些精神,有气无力地问兰隐和常辛,“你们去我家的祖宗墓地做什么?” 兰隐冲他微微一笑,语出惊人,“刨坟。” 孟高义:…… 常辛:…… 看着两人一言难尽的神色,兰隐似乎犹嫌不够,继续道:“我乃柔弱女子,干不得这种粗活,所以刨坟之事还要劳烦孟公子、府上家仆连同我这名仆人一起动手,人多挖起来也快些。” 孟高义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开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本公子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干不出刨自家祖坟这种缺德事!” “本公子告诉你,只要有本公子在一天,你们就休想刨——休想强迫本公子亲自刨坟!” 对上兰隐危险的目光,他将到嘴边的话生生转了个弯,“家仆便也罢了,本公子宁死不屈!” 兰隐眯了眯眼,笑道:“既然孟公子如此刚烈,那我就不勉强了。我想了想,孟公子自小娇生惯养,确实不宜干这些粗活,如此,便让底下家仆来。” 第246章 挖坟 孟高义松了口气,但仍嘴硬道:“本公子也不会允许底下人帮你干这种缺德事的!刨人祖坟,小心遭天打雷劈!” 兰隐抬了抬手,他顿时吓得双手抱头,警惕道:“你要做什么?!” 兰隐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一边屈指整理鬓边发丝一边笑道:“我不做什么,孟公子尽管放心。至于天打雷劈——” “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孟家的人没有保护好祖坟,要劈也是劈你们,与我有何相干?” “可是挖坟的人是你!”孟高义争辩道。 兰隐含笑应道:“谁说是我?挖坟的分明是你孟家家仆。”说着见他还要再反驳,兰隐又继续道:“当然,若是孟公子想要代劳,那再好不过。” “你……”孟高义说不过她,又不敢骂她,只好气闷地将自己缩在角落里装死。 马车行到主街时,兰隐让常辛去路边铺子里买了几把铁锹,花的还是从孟高义身上抢来的钱。 孟高义看向她的眼神十分惊恐,但他欲言又止许久,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接下来的一路倒还算平静,经过一路颠簸,他们终于在午后抵达城外的孟家墓地。 孟家在当地举足轻重,其家族墓地也已经传承数代,可放眼望去,墓地中却只有稀稀拉拉十数座坟墓。 常辛觉得奇怪,不自觉就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孟高义听后嗤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孟家三代单传,听祖父说,他的祖父也是单传,所以这墓地中坟少也很正常?” 出嫁之女不入本家墓地,如此算来,孟家能葬入这片墓地的人确实不多。 兰隐打量四周,“那座无名坟在何处?” 孟高义朝一个方向走去,“这边。” 孤坟处于墓地边角处,与其他坟墓间隔较远,坟头没有立碑立牌,若不是孟高义指出,常辛甚至都以为那只是一个小土堆。 “这座坟在这里多久了?”兰隐一边打量孤坟一边问道。 孟高义摇头,“不清楚,听祖父说,这坟从他的祖父时起就在这了。” “你们就这样容忍一座无名孤坟在自家墓地里?就没想过把它迁出去?” 孟高义苦恼道:“老实说,本公子确实这么想过,不过才刚说出口,就被祖父痛打了一顿,从那以后本公子就再也不敢多言了。” 兰隐沉思片刻后,忽然笑道:“既如此,还等什么?” 她的目光落到跟来的四个家仆身上,语气平静得仿佛是在谈论什么无关紧要的琐事,“开始挖。” 家仆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动手。 孟高义得意一笑,“我孟家的仆人,岂是外人可以驱使的?” 兰隐恍然笑道:“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想使唤他们,得先让孟公子动手。” 孟高义闻言顿时警惕起来,“你要做什么?” 兰隐冲他微微一笑,“自然是让孟公子活动活动筋骨。” 话音刚落,孟高义的身体就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动了起来。 他手脚僵硬地走到马车一旁,捡起一把铁锹,又怪模怪样地拖着铁锹朝无名坟走去。 他急了,“你使的什么妖术?快放开本公子!” 兰隐恍若未闻,朝几名家仆笑盈盈道:“瞧见没有?你们郎君都亲自动手了,你们还等什么?” 说着,她的语气逐渐危险起来,“还是说,你们也在等我动手?” 家仆们瞬间吓得一激灵,慌忙争先恐后地跑过去拿家伙。 常辛买了五把铁锹,眼下孟高义拿了一把,四名家仆一人一把,他没得拿,只好站在一旁。 孟高义见了十分不悦,“你这刁奴好不懂事,没见着本公子在这辛苦地挖土?赶紧过来接手啊!” 说话间,他已经被那股不知名的力量带着刨起土来。 常辛心中不悦,索性站着不动,“我看公子挖得挺好的,动作优雅,力道也足,活像做惯了粗活似的,不如公子先挖着,等您累了挖不动了,我就替您。” 话是这么说,可大家心里都清楚,只要兰隐不想让他停下来,他就不可能挖不动。 孟高义急了,“兰娘子,先前明明说好了让家仆来挖,本公子就不用动手了,你怎么还出尔反尔呢?” 兰隐悠闲地走到一旁,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何时说好的?孟公子说的分明是:不会允许底下人帮我干这种缺德事。” “我寻思着孟公子这话的意思分明是:不允许底下人干,这毕竟是你家的墓地,所以你要亲自来干。” 孟高义欲哭无泪…… 好在挖了一段时间后,兰隐嫌太累,不愿继续耗费灵力控制他,他这才解脱出来,忙不迭把铁锹丢给常辛,自己跑到一旁瘫着喘粗气去了。 兰隐闲坐着无趣,后来就走到旁边看他们挖,可几人挖了许久,眼见坑越来越大,里面却什么东西都没有。 兰隐缓缓皱眉,将众人叫停。她看着深坑陷入沉思,“倒是忘了,过去这么久,就是有些什么,应该也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此话一出,刚跟过来的孟高义顿时炸了毛,“那我们岂不是白挖这么久?” 兰隐瞟了他一眼,“也不算白挖。”说着,她看向四周,从土里捏出一条蚯蚓来,“就让它帮着找找。” 她让众人从坑里退出去,自己则将蚯蚓托在掌心,同它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又将它丢回坑中。 孟高义见后嘲笑道:“娘子这是在做什么?莫不是指望这东西能听懂你说话?虽说你是有些神通,可这也太荒谬了。” “哎哎哎!你们瞧,它都跑了!哈哈哈这下看你还——” 他的话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只见那条钻入土中的蚯蚓不知什么时候又钻了出来,紧接着,一条,两条……无数条蚯蚓相继从土里冒头,密密麻麻的虫子聚在一处,十分有冲击力,孟高义只看过一眼就转头“哇”一声吐了出来。 常辛也有些犯恶心,他偏过头去看兰隐,却见她笑得不怀好意,“哎呀,孟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第247章 罪己书 孟高义背着身不敢看坑里,有气无力地挥着手冲家仆们道:“快!快盖上!” 兰隐笑问道:“盖什么?” 孟高义气得大吼:“虫子!好多虫子!” 兰隐笑道:“哪有虫子?想是孟公子看错了?” 常辛连忙转头,果然,坑里不知什么时候干干净净,刚才那些蚯蚓全都消失了。 孟高义却不信,怎么都不肯转过身来,“你们休想骗本公子!” 直到几名家仆壮着胆子看过后,才将他劝好。 他心有余悸地离坑八尺远,说什么都不肯再靠近。 常辛偷偷问兰隐,“想让蚯蚓帮忙找东西,它钻进去就好了,大家可以在地底碰面,为什么还要冒出来?” 兰隐笑道:“本来是可以不用再出来的,这不是孟公子不相信嘛,总得让它们出来给孟公子瞧一眼,令他安心。” 常辛默默擦汗,说到底,就是为了恶心孟高义,可为什么连他也一起恶心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哀怨地看着兰隐。 兰隐恍若未觉,转移话题道:“啊,它们都找了这么久了,也该找到了?怎么还不出来?” 常辛蹲在坑边往里看,一条蚯蚓正好从边缘处钻出来,他的视线落到那滑溜溜的皮上,心里顿时有些翻涌。 他连忙抬头唤兰隐,“这里!” 兰隐也蹲下身来,朝蚯蚓伸出手。 蚯蚓爬上她的掌心,她竖耳聆听了好一会儿后才笑道:“找到了。” 说着,她将蚯蚓放下,招呼几名家仆,“跟我走。” 她带着众人朝墓地外走去,没走多远就指着一处地面道:“就是这里,往下挖。” “又挖?”后面跟来的孟高义一声哀嚎,“这次你休想再让本公子动手!” 说着,他抢过一名家仆手里的铁锹,当头就给了自己一下。 “梆!” 一声重响过后,他两眼一翻晕死过去,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常辛仰头望天…… 兰隐低头扶额,她问几个家奴,“我有说过要让他动手吗?” 家奴们连忙摇头。 “那他这是?” 一名家奴小心翼翼道:“或许,郎君他是累了,想早些入睡,赶紧歇歇?” 兰隐恍然点头,笑道:“原来如此,那就不关我事了。你们把他搬到旁边去,不要留在这里碍手碍脚。” 家奴们连忙动起来,两个人将孟高义抬到一旁,两个人往手里吐口唾沫,再次热火朝天地挖起土来。 这一挖就挖到了傍晚,天色渐暗时,他们终于从土里挖出一个陶罐来。 由于挖到后面大家都没了力气,也没了耐心,家奴一个不注意,直接将罐子砸碎了,他吓了一跳,慌忙叫来兰隐。 兰隐蹲下身,从一堆碎片中翻出几块……银片? 那些被打造得如同纸张的银片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兰隐伸手拂过表面,原本发黑的银片顿时锃亮起来。 她细细看了会儿,突然就笑了,“有意思,今日能得到这些,也算不虚此行。” 很显然,余下几人都十分好奇上面写了什么,就连刚醒不久的孟高义都凑上前来。 但兰隐很快将东西拢入袖中,站起身来望向远处,“啊,时候不早了,把坑填一填,咱们该回城了。” 众人回到伏县时天色已晚,孟高义招呼都没打一声,很快带着家仆离开,兰隐则带着常辛打算步行回隐古。 路上,常辛问起银片的事,兰隐将东西取出,“这个啊,是孟家先祖留下的罪己书。” “啊?”常辛有些惊讶,“就是那个打断封神的术士吗?” 兰隐一边翻看银片一边应道:“不,不止是他,还有其后代,这里共有六片罪己书,一共三代人。” “你先前说,孟家传承不会超过三代。”常辛轻声问道:“那现在的孟家不是术士的后代?” “他们是。” 兰隐目光落在银片之上,说出来的话让常辛大为震惊,“这三代人用了一种十分惨烈的方法为术士赎罪,以此换取孟家一丝血脉传承,但这样的方法并不足以抵消罪孽,所以我猜孟家先祖日子过得并不好,直到近百年才有所好转。” “什么方法?”常辛连忙追问。 兰隐将其中一块银片递给他,“你自己看。” 常辛将银片拿在手里,努力看了许久,最后颓然道:“太黑了,看不清。” 晚上的街道灯光昏暗,银片上字又小,他瞧了半天也只看清几个模糊的字,根本不知道上面说的是什么。 兰隐闻言又将东西从他手中抽走,“啊,既然如此,那改日再看。奔波一天累死了,得赶紧回去休息呢。” 常辛无奈,只好加快步伐。 两人回到隐古后,常辛又想问她讨要银片细看,她想想后递出其中一片,并指向角落处,“我急着回房睡觉,你直接看这段。” 常辛连忙走到廊下,就着灯光看向兰隐所指之处。 “……天道苍苍,朴下济以垠古,余身渺渺,竟不知为蛮触……余犯此不韪,明道难存,故痛定修来,弥延子孙……” “今以罪身残躯,筑梁为桥,伏承万世践踏,央浼(?)见恕……” 他的目光落定在“筑梁为桥”四字上,忍不住惊呼出声,“这……术士的尸体被砌在桥里了?!” 兰隐沉默片刻,“倒也不一定是尸体……” “白骨?”常辛小心翼翼猜测道。 兰隐叹了口气,“我不清楚,但孟家能够延续至今,这三代人必然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说着,她从常辛身边走过,顺便抽走了他手中的银片,“夜深了,这些事明日再说,今晚还是早些休息。” 常辛独自站在长廊下,心绪复杂难言。 接下来的几天,兰隐没再出门,倒是孟家派人来探过几次口风,但都被兰隐三言两语打发了。 几日后的一天早上,隐古内飞进来一只模样怪异的兽,它猴面人身,背生双翅,手中持一把金刚杵。 常辛见它落地后就静静站在石桌上不动,一时间擦脸的手都慢了下来。 第248章 赎罪 就在他满面狐疑的时候,“吱呀”一声,兰隐推门出来了。 “咦?终于来了。”她说着,朝猴面兽招了招手,兽就飞到她手中,朝她叽里咕噜一阵乱叫。 常辛听不懂猴面兽在说什么,但见兰隐听得认真,他也不敢贸然开口打扰,只好继续洗脸。 等他洗完脸,又将水倒掉后,那边终于说完了,兰隐笑着道谢,又带着猴面兽回了房,没过多久,它就自己飞出来朝天边去了。 见兰隐随后走出,常辛连忙上前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应道:“这是明阳的城隍给我传消息回来呢,如今事情总算弄清楚了。” 常辛又继续追问,她却笑道:“现在告诉你了,回头还要对孟家讲一次,太累,还是等去了孟家再一起说。” 常辛无言以对。 兰隐往外走去,“正好你也在,我们现在就出发。” “去孟家?” “对。” 常辛无奈,只好跟上。 两人抵达孟家时,孟公和孟高义正在吃早饭,兰隐少不得又蹭上一顿。 吃完饭后,兰隐优雅地擦拭了嘴角,这才说起来意。 “孟家祖上之事,如今已完全明了了,我现在就将个中原委讲与二位听。” 水云来村的那场战斗中,术士被啄瞎右眼,也因此幡然醒悟,可惨剧已然酿成,他无法挽回,只好逃避。 他带着妻子离开安陵县,自此隐藏术士身份,胆战心惊地度过了二十余年。 这二十余年中,他们的生活很不如意,没了术士收入,他不得不想尽办法赚取银钱养家,为此也从事过不少行当。 可自从右眼被啄瞎后,他的气运似乎也一点点流失殆尽,无论他做什么,都会无比坎坷艰难。 不仅如此,他的妻子也都诸事不顺,妻因一场意外长年缠绵病榻,子一路长来所遇凶险无数,半只脚踏在地府,他整日提心吊胆,还要照顾病妻、费心谋生,日子万般难熬。 二十余年后,他的妻因病重去世,而他也在五十知天命这年开始模模糊糊地触摸到一些东西。 他本就极具天资,又曾正统修行过,哪怕后来弃于半途,随着年龄愈长,他对天道的感知也与日俱增。 他渐渐意识到,自己那时一念之差所铸的大错,其后果或许比他预想的还要可怕。 这样的认知让他十分恐慌,为了更接近真相,他重拾旧业,再度修行,耗费近十年时间,才隐隐感知到那个结果:他扰乱天道,后世或将不存。 一时间,他如遭雷劈。 望着好不容易长大成人的儿子,他暗自下定决心,定要扭转这个结局。 为了寻到一丝生路,他可谓殚思极虑,直到行将就木时,才有了些头绪。 眼见自己时日无多,他再顾不上其他,只想在最后的日子里拼命抓住那一丝渺茫的机会。 他带着儿子重返安陵县,又耗费一段时日疏通官府的关系,以他术士之能,没过多久就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在成功促成官府修缮仇女郎桥后,他留下一份罪己书,又叮嘱其子待他死后不必立坟,只需将罪己书妥善保存,传承后世,以为警戒。 在那之后没几天的一个深夜里,他朝自己身上倒了油,将自己活活烧死在院中空地上。 他死后,其子将骨灰收敛,按照他的遗嘱于仇女郎桥修缮之际将他的骨灰掺入糯米灰浆之中,再借由工匠之手融入桥身,自此受人践踏,以乞赎罪。 可这样的办法并不足以消弭罪孽,于是往后百年间,其子、其孙承其术士之业,相继以同样的办法赎罪。 当第四世子孙出生后,三世之孙知道,他们孟家这一脉算是保住了,所以在赴死之前,他叮嘱第四世子孙,将装有三代罪己书的罐子葬入地底,且从他那一代始,孟家后世之人不得再入道门,更不许修行。 他死后,四世子孙不仅遵照遗愿处理了他的身后事,还自发为他立牌供奉,由于他不许立碑,四世子孙便筑起那座无名坟。 在这之后,诚如兰隐所言,孟家虽然保住了一丝血脉,却代代艰难。 所幸孟家后人皆行善积德,他们改行从事其他营生,一点点消赎罪孽,如此数代之后,日子才慢慢好起来。 其中一代子孙买下了孤坟所在的那片墓地,将所有有迹可循的先祖坟墓迁入其中,并自此传承下来,直至如今。 可此举虽将孟家传承下来,却也埋下了祸端。 因孟家先祖的举动,这座桥被阴气浸透,极易引来阴邪,偏冥冥之中,当年背负罪孽之人的后代及一些无关之人在因果轮回中死于桥上,更是加重了桥本身的阴性。 那些死去之人的怨气被桥束缚聚而不散,直到杜云娘身死。 “不知是何缘故,她死后,那些怨气与她产生了某种神秘的联系,后来她借周娘子肉身脱困,怨气也随她挣脱束缚,并循着血脉指引出现在孟家祠堂。” “这股力量由孟家先祖的阴气与无数死于桥上之人的怨气聚成,阴气与仇郎牌位相冲,怨气使先祖牌位生裂,兼之聚戾化阴,更是凶猛,家宅不宁只是开始,若长此以往……” 兰隐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未尽之意。 也因此,孟弘光脸色十分难看。 兰隐继续道:“你们当初在孟宅中看到的女鬼,准确来说并不是鬼,只是一些残念,她们都是曾死于桥上、或住在附近之人,她们的死或许与孟家无关,但随着这股力量来到孟家,孟宅中人不可避免会受到影响。” 常辛没太明白,“那为什么都是女鬼?” 兰隐解释道:“不全是女鬼,只是女鬼更容易被看见罢了,等再拖一段时日,就什么鬼都能见着了。” “太久远的残念已被消磨殆尽,所以孟宅中人见到的,都是近年死去之人。” 常辛还是没太明白,“杜娘子有何特别之处吗?为何她一脱困,这股力量就一起脱困了?” 第249章 闲话 兰隐摇头道:“此事尚不清楚,不过人能与非人力量建立联系,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想来她死时占了其一。” 常辛努力回想了下杜云娘身死时的场景,却没什么头绪。 这时,孟弘光开口了,“原来竟是这么回事。祖宗之事,老朽不好多言,老朽只有一个请求,请娘子还孟家家宅安宁,老朽在此感激不尽。” 兰隐应道:“自然。此事既寻到了源头,想要解决其实很简单,只需将仇郎桥拆掉重建便可。” 孟弘光有些为难,“这……仇郎桥是当地百姓的信仰,此事怕是不好办呐。” 兰隐笑道:“无妨,我有办法,但孟公方才也说了,仇郎桥乃此地百姓的信仰,无故重建确实有些困难……” 孟弘光瞬间明白过来,“事成之后,再给娘子加一百金。” “成交。”兰隐愉快地答应了下来。 离开孟家后,兰隐想起头一天还没来得及去做新衣,又带着常辛去了布庄。 布庄老板早就认识二人,见他们出现,瞬间笑眯了眼,“兰娘子又来了,今日要买些什么?布庄最近新到了一批料子,娘子可要挑挑?” “那就挑挑。”她跟着掌柜去看布料,没看几眼就大手一挥拿下半数,掌柜见状笑得更欢了,不住夸赞她眼光好。 常辛站得远些,就听见旁边两名妇人嘀嘀咕咕道:“就是她就是她,听说还没嫁人,平日也不怎么出门,都不知道哪来这许多钱。” “莫不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 “可拉倒,谁家千金大小姐整日不着家,身边还养着两个俊俏郎君?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就是富贵人家养的外室?” “哎?你还真别说,外室不好在外多走动,如此就说得通了。怕是那夫郎常年不来看她,她不甘寂寞,所以才养这两个面首呢。” “是了是了,不然一个年轻貌美的娘子,还孤身一人,怎么可能有这许多钱财?那银子,活像花不完一样。” “听说那两个面首平日出门也是一掷千金,她背后怕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高枝呢!” “再高的枝那也只是个外室,仗着些好颜色暂时得宠罢了,等日后被夫郎厌弃了,你再瞧她的。” …… 常辛越听越不对,最后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到了还在挑布料的兰隐,心中不由气愤。 他故意挪到两人身后站着不动,两人说着说着觉得不对,一抬头就对上他带笑的脸,顿时吓了一个激灵。 “两位阿婶,你们是在说我吗?” 两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讪讪道:“哪里的话?我们就随便闲聊几句,没说你们呢。” “什么?”常辛的声音陡然拔高,“两位阿婶,布庄这价格你们还觉得太黑心?我看他们家分明很公道啊!” 眼见随着这一声喊,店中众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两人急了,一边一个慌忙想要拉扯住他,“这位小哥,你可不要信口胡说!我们根本就没说过这话。” 常辛面露委屈,“可我方才分明听到你们嫌价格贵,说这里是黑店……” “两位阿婶,不是我多管闲事,我主家也算这里的老主顾了,每次来掌柜的都很厚道,从来不胡乱抬价宰客,你们说这里是黑店,实在有些丧良心了。” 两人闻言更急了,她们还待争辩,掌柜的已经朝这边走过来。 他认得常辛,兰隐又是店里的大主顾,因此听到常辛的话后,他面露不悦地朝二人道:“既然两位觉得小店心黑,那还请上别处去买布,从今往后店里也不会再做两位的生意了。” 伏县就这么大,这家布庄又是当地最大的布庄,百姓们平日里几乎都是从这里买布。 如今陡然听到这话,两人顿时着急起来,慌忙想要再解释,可掌柜的已经黑着脸让小二送客,“今后再见到这二人,不许放进店来。” 小二们得了令,推推搡搡地将两人往门外赶去。 她们非常气愤,一边被推着往外走一边骂人,一会儿骂常辛胡说八道,一会儿骂掌柜黑白不分,一会儿又骂几个小二粗手重脚,不是好东西。 店里的客人都停下手中动作,围观着这场闹剧。 两人被推到门边时,许是光顾着骂人没注意脚下,齐齐被门槛绊了一个大马趴,见此,店中众人皆哄笑起来。 她们慌忙爬起身,羞怒地一边拍衣裳一边奔逃而去,生怕晚一步就会被人指点。 见此,常辛总算解气了些。他转过头,正对上兰隐含笑的双眸,“你倒是挺机灵。” 他知道自己的小把戏瞒不过兰隐,也没想着隐瞒,只是气道:“谁让她们胡乱编排人。” 兰隐笑笑没有说话,她跟掌柜的确定好布料和衣裳款式,又付了定金,这才带着常辛离开。 路上,常辛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兰隐却神色平静,甚至还有闲心安慰他:“既已经报复过了,就不必再生闲气了。” 谁料常辛听后愈发不高兴起来,“她们竟然说你是被人养的外室,以色侍人,今后必遭夫郎厌弃,没有好下场,这你都能忍?” 兰隐闻言似笑非笑看向他,“你是在气这个?”常辛愣了下,“不然呢?” 兰隐打趣道:“我还以为你是在气她们将你说成面首。” 此话一出,常辛顿时尴尬,“原来你都听见了?” 兰隐回过头望向前路,淡淡笑道:“不过一些流言蜚语,不必在意。” “可——”常辛还想再争辩,但思索片刻后又颓然放弃。 这时街边走过一群人,身着锦袍的男子被几名仆从簇拥着招摇过市,路边可以听到百姓的议论声。 “那是陈家的五郎,听说在外面发了财了,看这行头,这排场,啧啧,真是让人羡慕啊!” “陈家?是那个卖豆腐的陈家吗?” “可不是嘛?如今这陈五郎不知在外面做了什么大买卖,出息了,有钱得很!现在那陈老头再也不用辛苦卖豆腐了,就等着享清福喽!” 第250章 公道 “有这样光宗耀祖的儿子,陈老头真是有福气啊!唉,不像我家里,就只有个赔钱货闺女,一想到这里,我就发愁啊!” …… 常辛静静听着,神色怔愣。 又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忽然呢喃出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兰隐。 “为什么女子有钱,就是外室,攀高枝,男子有钱,就是做了大买卖,有出息呢?” 兰隐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口应道:“现在的人间以男子为尊,女子连生存都尚且不易,更别提这些身外名。” “可不该是这样。”常辛闷闷道:“男子女子都是人,同样活在这世间,不该只因为身为女子,就要遭受如此不公。” 兰隐静静望着他,一时没有言语。 他似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中,犹自继续道:“就因为身为女子,仇女郎就要因行医遭人诟病,最后还被村民逼着嫁人求全,还有周娘子,杜娘子……她们什么都没做错,最后却都不得善终,这世道为何要对女子如此苛责?” 兰隐收起笑容,叹了口气,“是啊,对于现在的人类而言,似乎身为女子本就是一种错,无论她们这一生如何活。” “如仇女郎一般出众,如杜娘子一般刚烈,如周娘子一般顺从,最后却都没有好下场。” “他们承认仇女郎的功绩,却又抹去她的性别,想要将这些功绩据为己有。” “他们分明知道那一字之差会造成什么样的假象,却仍故布迷障将真相埋藏起来。” “强权之下,那些零星而微弱的力量实在不堪一击,那些曾为仇女郎正过名、发过声的人也只能隐没在历史中,除了这天地,再没人能记得他们。” 常辛垂着头,心中沉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很有趣。”突然,他听到兰隐说了这样一句话。 “什么?”他闷声问道。 “你身为男子,是这世道之下的受益者,却为何要为女子鸣不平?” “我不只是在为女子鸣不平,还为公道二字。” 他苦涩道:“她们所求与我昔日所求皆为寻常,可恶意贪婪不尽,平凡自在难求。” “她们身为女子是错,我身为男子却长了张像妖精的脸也是错,你与陈家五郎的处境分明如此相似,可被编排的却只有你一人。” “他们似乎打心底里认为好看的皮囊就该拿去换些什么,女子如此,男子也如此……” “我并不想当什么受益者,我只想要个公道。” “公道啊。”兰隐有些讽刺地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公道?实力与权利掌握在谁手中,谁就是公道。” “我能让布庄得益,布庄掌柜就会偏袒我,哪怕知道那二人没说过那番话,他一样会为了留住我这个客人而装糊涂。” “千百年来人世的权利都掌握在男子手中,为了更长久地拥有权利,他们自然会偏袒男子。” “说到底,不过人心人性罢了,哪怕是神,也无法做到完全的公允。” “昔日女娲造人,尚且部分抟土,部分引绳于泥呢,虽说此举出于无奈,并无私心,但对于那些被造出的人类而言,同样是不公允的。” “公道实为虚妄,偏颇才是常态。” “世人皆敬神明,可天廷那些所谓的神明,一样分着上下,他们与人类最大的区别就是力量,因为力量太过强大,造成的后果太过严重,所以他们不会轻易争斗,小心翼翼维持着表面和平,这就是最大的公道。” “你现在觉得不公,是因为权利没有握在自己手中。世间掌权者多为男子,所以对女子不公;你手中无权亦无实力,所以世道对你不公。” 说着,她冲常辛微微一笑,神色虽温和,语气却漠然,“但于我而言不是这样,哪怕我现在身处人世,我也有绝对的实力获得想要的公道。” 常辛愣愣看着她,她就那样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平静地说着这些惊世骇俗的话,周围行人来来往往,却仿佛没有一双眼睛注意到他们,没有一个人听到她这番言论。 “傻了?”静静与他对视片刻后,兰隐忽然笑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一晃仿佛打破了某种屏障般,周围嘈杂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思绪也一点点从恍惚中回归真实。 兰隐目光落在路边的摊位上,又随口安慰道:“虽说你很弱小,但就像你说过的那样,人活着总有自己的意义,就算无法扭转这样的局面,也总能做些什么。” 说着,她就朝那个摊位走去,常辛见了连忙跟上。 这是一个卖木雕的小摊,她看了一圈后,朝小贩突兀问道:“你会雕龙吗?” 小贩吓了一跳,慌忙望向四周,他压低声音急道:“这位娘子,话可不能乱说,那龙岂是我等小民可以随意雕刻的?您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嘛?” 兰隐这才想起来,于是又改口道:“那你会雕押鱼吗?” 小贩疑惑道:“什么鱼?” 兰隐笑道:“这样,我说,你来雕,无论最后雕得如何,这些钱都是你的。”说着,她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摊位上。 小贩一见,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连忙收起银子,热情道:“娘子放心,小的雕工那可是数一数二的,保管能让娘子满意!” 说着,他就翻出一块木头,按照兰隐的描述雕刻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下刻刀,又将手中木雕清理干净,这才递给兰隐,“娘子看看,可还合心意?” 兰隐将木雕接在手中,但见是一只前生二爪的鱼身异兽,小贩手艺绝佳,将这异兽雕得栩栩如生。 兰隐十分满意,于是又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摊位上,小贩见了有些迟疑,“这……娘子先前付的银子已经足够了……” 兰隐将木雕递给常辛,笑道:“无妨,这东西能为我省许多事,就当是赏钱了,安心收着。” 小贩这才喜笑颜开地将银子收起来。 兰隐又在摊位上挑了些其他东西,这才带着常辛离开。 第251章 化雨 路上,常辛问她这东西有什么用,她应道:“我需要借助它的力量,在这里降一场雨。” 常辛仍是不解,“降雨做什么?”这次,兰隐却没再回答。 她挑出一只小雀递给常辛,“这个送你,算作谢礼。” 常辛接过,有些疑惑,“什么谢礼?” 兰隐笑道:“自然是谢你在布庄中为我讨公道。” 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目光,常辛有些不自在地低头去看手中木雕,“我是你的仆人,为主人分忧本就是分内之事。” “唔,说得有理,那,东西还我?” “给都给了,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那好,拿着也累。” 兰隐说着,索性将手里的东西全都递给了他。 他一边接过一边问道:“这些又是做什么的?”除了那只小雀外,兰隐还挑了一只小兔、一条狗和一只猫。 兰隐答道:“兔子给阿淮,狗给玄耳,猫给明珠。” 常辛有些惊讶,“明珠小姐?”他这才发现,他们走的路不是回隐古的,而是去县令府的。 兰隐笑道:“是啊,想要解决孟家之事,为仇女郎正名,可少不得吴娘子呢。” 两人来到县令府后,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在后院见到了吴娘子。 她十分惊喜,“姑娘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兰隐笑着与她见了礼,“冒昧登门,乃是有一事相求。” “瞧姑娘说的,什么求不求?能帮上姑娘的忙,是妾的荣幸。” 吴娘子一边说着,一边招呼两人坐下,又吩咐青袖看茶。 兰隐左右看了一圈,“明珠小姐不在吗?”吴娘子笑道:“先生在授课呢。姑娘要见她吗?妾这就命人去唤她回来。” 说着,她就要叫人,兰隐忙制止了她,“倒也没什么要紧事。” 她让常辛将带来的木雕小猫奉上,“只是在路边见到些小玩意,就顺道给明珠小姐带了一只。” 吴娘子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很是欢喜,“多谢姑娘惦记,她一定会喜欢的。” 闲话完毕,兰隐才说起正事来。 她此行的目的很简单,“今夜伏县会下一场雨,等这场雨过去,希望娘子能促成仇郎桥重建之事。” 吴娘子十分不解,“姑娘想重建仇郎桥?这事怕是有些难办,那桥虽年代久远,却依旧完好,这无缘无故要重建,百姓们恐怕不会答应。” 兰隐笑得神秘,“等今夜过后,自然会有契机。” 吴娘子虽仍有疑惑,但还是答应下来。 兰隐没有在县令府多待,很快就告辞离开。 他们回到隐古时已是下午,兰隐将礼物送给阿淮,她十分高兴,坐在假山上瞧了好半天。 常辛随兰隐一起进入后院收衣裳,见那件被自己搓破的衣裳已经补好,心中不由感动。 兰隐见后倒也没多说什么,叮嘱他将玄耳的礼物放回房后,就自带着押鱼木雕回屋了。 这天深夜,天空果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常辛被雨声惊醒后,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索性开了窗往外看。 长廊上依旧亮着灯,借着昏黄的灯光,可以看到有细密断线连绵不绝落入池中,在水面跳跃。 风朝他脸上吹来几丝雨水,冰凉而粘腻,他抹到手上一瞧,竟见那雨水中含有一丝淡淡的绿光。 他心念一转,很快有了个猜想。 所以说,今晚这场雨会将仇女郎的过往带入百姓们的梦境? 可…… 他想起当初那些村民,心中不由担忧。 百姓们就算知道真相,就真的能站在仇女郎这边吗? 或许他们会代入那些过冬艰难的村民,或许他们会怨恨仇女郎明知村里没有食物,还要保护一群可以果腹的牲畜;又或许,他们会觉得仇女郎誓死不从是在害人,会同那些村民一样,觉得女郎就不该行医。 站在窗边胡思乱想许久,一阵寒风忽然刮过,将常辛拉回神来。 他叹了口气,甩甩头强迫自己不要再瞎想,便又回去睡下了。 后半夜时,他终于迷迷糊糊进入了梦境,但这个梦境与他在槐树下所见不尽相同。 梦中的仇冬尽心尽力医治感染瘟疫的百姓,可有一天,县长大人命人将她传唤过去,要纳她为妾,她誓死不从,最后抱着药箱从那座桥上跳了下去。 她死后,天降神异,村里又来了位术士,在官差的怂恿之下,术士将青莲打散,不少村民也因此遇害。 后来,侥幸存活的村民们为仇冬申冤,替她平反,新上任的县长帮助村子修桥铺路,并以仇冬之名,将桥命名为“仇女郎桥”。 画面最后,是术士三代留下的罪己书,历数术士助纣为虐、摧毁神异之大罪,及其幡然醒悟,以身铸桥的忏悔之辞。 常辛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愣了下,慌忙起身去后院洗漱,正巧碰到兰隐开门出来。 他想起昨夜梦中所见,不由感叹道:“这新故事倒与本地先前的仇郎传说有些相似,相信大家也更容易接受。” 兰隐朝井边走来,一边笑道:“我就是按照先前的传说来融入记忆的。” 常辛将一桶水拎上来,兰隐便顺手接过往自己盆里倒,“啊,这化雨行梦之术太耗费灵力了,我得好好休息一阵子补回来才行。” “等仇女郎桥重建之后,还得再去一趟孟家善后。对了,还有个应念灵呢!杜娘子之事也还没弄清楚,真是让人头疼……” 常辛想起那几份罪己书,心中好奇,于是想问兰隐借来仔细一观。 兰隐才刚应下,院中忽然响起阿淮怯怯的声音,“我也想知道,常公子,你能念给我听听吗?” 常辛虽惊讶,但还是应了。 见此兰隐笑道:“那就在这院里念,你们等等,我这就去取。” 她将罪己书取来后,常辛坐在桌边,将几块银片上的内容一一念出。 待他念完后,阿淮忍不住疑惑道:“为何?” 常辛愣了下,“什么?” 阿淮似乎十分不解,“这术士为何要费尽心思延续所谓的血脉啊?还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血脉有什么用吗?” 第252章 仇郎桥尾声 常辛被问住了,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兰隐随手拿起一块银片笑道:“人类十分看重血脉传承,或许是因为寿命太短,将后代视为自己生命的延续。” “又或许是为了更好地活着,毕竟人类喜欢聚群而居,相比毫无关系的生人,血亲显然更可靠,也能凝聚得更牢固,这股力量越强大,他们能获得的益处自然就越多。” “当然,也可能是人性使然,不想百年之后让自己的身外之物落入外人手中。” “人心复杂,看重血脉的原因也有许多,术士此举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阿淮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忽然问道:“那常公子,你是人类,你也很看重血脉吗?” 常辛有些无措,“啊,这个,血脉……月老不是说我没有姻缘?既连姻缘都没有,就更别谈血脉了。” 兰隐却道:“谁说没有姻缘就不能有血脉?这两件事又没有必然联系。” 常辛大惊失色,“那更不可!血脉之事,倒也不必如此执着,没有便罢了,若真要强求,像术士一般让自己的后代过得如此凄苦,就为了传承下去,我觉得还不如断掉干净。” 兰隐神色不明地望着他,阿淮也没再说话。 就在他觉得奇怪的时候,两人却又岔开了话题。 “原来孟晷是第三代子孙,是最后一个以身筑桥之人,我还以为是当初的术士。” 听兰隐这样说,常辛又想起此事,不由抱怨道:“孟家先祖也太可怕了,用自己的骨灰浇筑在桥上,他们倒是赎罪了,那些曾从桥上走过的人若是知道,肯定会吓死。” 兰隐似笑非笑道:“他们虽不知全貌,却也知道了以身筑桥之事,他们不清楚是如何筑的桥,自然会同意官府重建,只有全部推掉了,才能安心呐。” 这一天,伏县掀起了轩然大波。 昨夜的梦境在街头巷尾引起热烈讨论,百姓们纷纷惊叹仇郎竟是女郎之事,也有人提出质疑:为何会这么巧?所有人一夜之间突然就做了同一个梦? 可随着官府迅速贴出告示,说此事乃真神显灵,为了顺应神旨,官府决定将仇郎桥拆除重建,那些人也就默默消了声。 建桥还需要一段时日,兰隐得了清闲,便往地府送去一封信,想要查杜云娘的事,可地府回信却让她大为恼火,回信之人变成了与她不对付的阎王,信中还就此事开出一个天价。 兰隐看后冷笑连连,当场就从玄生门杀到了地府,半日后她回来了,脸上带着愉悦的笑意,看得常辛惊惶不已。 “你……不会同阎王打起来了?”若是到时地府来人报复,他就住在门外,会不会死得很惨? 兰隐斜了他一眼,“放心,没打起来,他近日事务繁忙,我避开他直接去问了旁人,问完就回来了。” 常辛好奇道:“那,问出什么了?” 兰隐随口道:“其实也没什么,杜娘子的生时颇为难得,或许还有应念灵错判之故,冥冥之中她的魂魄就与桥上怨气产生了联系。” 常辛这才恍然。 兰隐还是将应念灵放出去了,没了桥的束缚,他获得自由,平日散在人群中,以另一种方式获得力量,倒也解决了一个难题。 又过了几日,玄耳回来了,手拎肩扛带回一大堆东西。 “主人,兔子的伤恢复了许多,我在那待着也无趣,心里又十分想念主人和常辛,就先回来啦。” 话是这么说,可两人看看他那满身满脸的伤,心里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怕是天天跟妖猿打架,实在受不了了,又不能真把妖猿打跑,就只能自己躲回来。 兰隐若无其事笑道:“回来就好,先好好休息。” 玄耳叫上常辛一起将东西归置好后,就想回房休息,可没过多久,他就抽抽嗒嗒哭着跑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两样东西。 “呜呜呜主人,我的藤枯了……”原来,先前常辛给他带回来的那条非常漂亮的藤蔓,经过这么多天早就不复当初的生机,变得干枯而普通。 兰隐瞟了一眼,安慰他:“没关系,日后再找就是。”他想想后丢掉藤蔓,继续眼泪汪汪看着兰隐,“主人,这是你送给玄耳的礼物吗?” 他手里赫然是那只木雕小狗。 兰隐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刚想否认,常辛已经应道:“对对没错,这是兰隐特意给你挑的,她说你肯定很喜欢。” 兰隐嘴角一抽,还没来得及说话,玄耳已经泪奔着朝她扑过去,“呜呜呜玄耳太喜欢了!主人你真好!” 兰隐:…… 常辛见状不对,默默朝门外退去。 兰隐见了一手挡住玄耳,一边笑道:“其实这是常辛挑的,他说这么多木雕里第一眼就看中这个,非要买回来送给你,我拦都拦不住……” 常辛傻了,然后眼睁睁看着玄耳热泪盈眶朝自己扑过来,“呜呜呜你真好!我在外受了这么多天委屈,这下终于回家了!还是家里好!你和主人都对我太好了,太好了啊呜呜呜!” 常辛欲哭无泪…… 玄耳回来后很是闹腾了一阵子,也不知这阵子到底和妖猿打了多少架,他身上全是伤,常辛只好一边给他敷药一边忍受他的哭哭唧唧。 他似乎有些理解兰隐的感受了,这搁谁谁不烦啊? 筑桥期间,兰隐终于想起先前花花给她画小像之事,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将花花叫到隐古。 那天下午,花花含泪画了一百幅自己的小像,并在玄耳的监督下分发给了城中的猫猫狗狗,据说当天晚上,他泪流满面地对着猫群发誓自己要苦练画技,总有一天他会画出让兰隐满意的像来,兰隐知道后表示十分无语。 后来吴娘子请兰隐过府,兰隐还是将事情真相告诉了她,她听完后十分感慨,并表示自己今后会更多地关怀所遇生灵,以求修个善果。 桥筑成后,官府还是用了最初的名字,是为仇女郎桥,但据说桥一改名,走那条道的人就少了许多,不少百姓还将家中牌位偷偷烧了不再供奉。 兰隐听闻此事后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常辛虽觉不平,到底也没什么办法。 诚如兰隐所言,这世间公道属于手中握有权利与实力之人,遭受不公的也不仅是女子,而是所有弱者,他无力改变这样的现状,就只能尽力而为,然后心怀希望等待下去,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从孟家善后完出来,兰隐看向一旁还在为仇冬之事闷闷不乐的常辛,想想后突然对他道:“快入冬了,等天冷下来,就没法出去玩了。” 常辛茫然抬头,有些莫名。 兰隐笑道:“不如趁现在我带你和玄耳再出去玩一趟,顺便叫上花花他们,人多热闹。” 常辛懵道:“去哪玩?” 兰隐想了想,“前几日吴娘子邀我去赴宴,听说是特意从长安请来的大厨,应该会有许多美味佳肴。” “赴什么宴?” “吴娘子的生辰宴。” “咦?吴娘子要过生辰了吗?” “是啊,还得挑些礼物呢,现在就去。” “可就算天冷下来,也能出门赴宴的?” “唔,我掐指一算,等天冷后,我会生病,无法赴宴。” “神还会生病?” “是啊,冬乏也是种病。” …… 秋日渐逝,快入冬了。 第253章 番外:半生(一) 深秋,天寒。 常辛清晨买菜回来时,在路边见到了花花,他化作猫形,正围在一名僧人的脚边喵喵叫。 常辛看得惊奇,花花是猫妖,如今竟同一名僧人如此亲近,实在是件奇事。 由于此景难得一见,不知不觉地,他站在路边看了许久,直到不小心被人撞到,他才发现天色不早,于是赶紧拎着菜篮回隐古去了。 这天午饭时,花花没有回来,常辛倒也没在意。 花花不是每天都会来隐古拿吃食,有时他也会自己在外面吃饭,用他的话来说:“我也是能自己觅食的!” 午后常辛闲来无事,便坐在窗边读传奇。 阿淮见后请求道:“常公子,你能念给我听听吗?”玄耳本来在池边玩耍,闻言附和道:“你就念念,我也听听。” 于是,常辛便给他们念了其中一个故事。 说是前朝有位秀才独自去考试,可去了没几天又回家了,家里人见后十分惊讶,当问起他时才知道,原来他在半路丢了盘缠,实在无法继续赶路,只好原道返回。 家里人知道后倒也没责备他,只是关切地让他好好休息,为下次考试做准备。 谁想这秀才回家之后一反常态,也不温书了,每日只顾着帮老父母干活,对他们嘘寒问暖,好不贴心。 此举让其父母十分诧异,可当他们问起时,秀才只说见二老辛苦,便想多为二老做些事。 父母欣慰之余,想着距离下次考试还有很长一段时日,就也随了他。 如此一段时日过去后,有一天,家里忽然来了几个官差,说是秀才在赶考路上遇害了。 他们将尸体带回县衙,可是一天晚上尸体忽然不见了,他们苦寻许久无果,便想着先来告知死者家里人。 秀才父母一听就傻眼了,秀才分明已经回了家,怎么就遇害了呢? 惊慌失措之下,他们连忙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讲给官差听,官差们一听也都傻了,连忙追问秀才的下落。 这日秀才说自己不舒服,要留在家里休息,二老自然无不应允,因此眼下秀才就在屋内。 官差们跟在二老身后,踹开了秀才所住的屋子,这一看之下,众人大惊失色。 只见屋内床上正躺着一具心脏被刺穿的尸体,官差们上前一看,正是死去的秀才。 他的模样同在山道上被发现时一模一样,这么久过去,他的尸体也没有腐烂,依旧鲜活如初。 二老悲痛之下,险些哭晕过去。 他们向官差询问事情始末,据官差说,秀才为了赶路,没有走官道,而是走小路抄近道,谁想遇上劫道的山匪,就被残忍杀害了。 后来他的尸身被人发现,官府来人将尸体抬走,他们才刚查到死者身份,尸体就忽然不见了,谁都没有想到,这消失的尸体竟会出现在自己家里。 秀才父母听后哭得死去活来,直道这是儿子遇害后放心不下二老,这才特意回来尽最后的孝道,见到此景,官差们也都十分动容。 后来,他们回到县衙,将事情上报,惊动了地方官,地方官亲自前来看过后,对秀才的孝心大加赞赏,还承诺会替他供养父母,此事一时传为美谈。 常辛将故事念完后,阿淮和玄耳都十分惊叹。 阿淮被秀才的孝心深深感动,“这位公子真是至情至孝之人。” 玄耳也佩服道:“这人死了都还能拖着尸体回家孝顺父母,真是厉害!说到这个,我想起从前跟主人去给一户人家驱邪的事了。” 常辛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让他仔细说说。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时间有点久了,详细的我也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那次是一个大户人家找到主人,说他家小姐突然中了邪,怎么都醒不过来。” “他家里请了很多和尚道士,都说是魂丢了,但丢哪儿了他们也不知道,招魂也都招不回来。” “后来主人费了好大劲才弄清楚,原来这小姐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可小姐的父亲嫌他没有前途,不愿将小姐嫁给他,就带着小姐搬家了。” “谁知这小姐与那恋人感情特别深,思念之下,她的魂魄离体去寻到了那位恋人,与他成了亲,还生了两个孩子。” “主人说出真相后,小姐的父母十分震惊,他们按照主人说的找过去,果然就见到小姐和那恋人正带着孩子在院里玩耍呢!” “事已至此,小姐的父母也没了其他办法,只好将他们接回去。” “小姐一回到家,就跟病床上的身体合二为一,她醒来后哭着拜过父母,她的父母也不想看到女儿一直躺在床上,更何况还有两个孩子呢,所以就替他们操办了婚事。” “不过听说后来那恋人挺争气的,当了官,也没辜负小姐,他们好像生活得还挺好。” 常辛听后赞叹不已,“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奇事!” 阿淮也感叹道:“人类的情感真神奇,能让死去的人回家尽孝,也能让生魂奔赴千里之外的恋人。” 玄耳却道:“人类有情感,妖鬼也有啊,我对主人的感情也很深,若是有一天我被困住了,相信我的魂魄也可以飞回来找主人的!” 想想后他又补充道:“若是我死了,也定能拖着尸体回来找你们!到时候常辛要记得给我开门啊!阿淮也要给我洗澡,走那么远,我的尸体肯定都发臭了。” …… 一阵沉默后,阿淮和常辛不约而同转移了话题。 “啊,天色不早了,我该去准备做晚饭了。” “天色确实不早了,我该去买菜了。” 玄耳撇撇嘴,生气道:“这么早买什么菜做什么晚饭?好,都不理我,我也不要再理你们了!” 常辛听后刚想安慰他,他却已经抱着玩具跑回房,“砰”一声关上了门。 常辛愣愣张着嘴,半晌后叹了口气。 阿淮愁道:“我没有不理他,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常辛也自顾自解释了一句,“我也没有不理他,只是……”他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好颓然放弃。 第254章 番外:半生(二) 吃晚饭时,玄耳还在生气,兰隐见后询问原因,常辛便将午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兰隐听后神色古怪,似是想笑,但看看玄耳后,她又忍住了。 思索片刻后,她对玄耳道:“别生气了,我相信你可以回来找我们。” “真的吗真的吗?”玄耳顿时喜笑颜开,“还是主人对我好!”说着,他又瞪了常辛一眼。 常辛有些无奈,明明下午他也在门外说过类似的话,但是玄耳没有理他。 这时,兰隐却又继续笑道:“不过拖着尸体回来就不必了……都发臭了,还是丢了,带回来容易招苍蝇。” 常辛刚夹了一片蒸肉,闻言不由冷汗,再看向碗里的肉时突然就没那么香了。 玄耳却认真考虑道:“主人说得有理,那味道确实不好闻,到时候一堆苍蝇绕着飞,也不太好走路——” 常辛忍不下去了,转移话题道:“说起来,那小姐对恋人真是情深似海啊,生魂竟能奔赴千里去寻他。” 兰隐笑道:“无论人还是妖灵,情感都是很有力量的,很多时候强烈的情感可以冲破壁障,产生奇迹,但那毕竟只是少数,所以才会被世人称道,奉为传奇。” 常辛深感赞同。 玄耳听后陷入了沉思。 就在快要吃完饭时,玄耳忽然坚定道:“我决定了,我要出城去!” 此话一出,兰隐和常辛都惊讶地看向他。 “你出城做什么去?”兰隐问道。 玄耳满脸认真,“我出城去试试,能不能靠我对主人强烈而深厚的感情让我的魂魄飞回来!” 兰隐:…… 常辛:…… 半晌后,兰隐缓缓道:“这倒也不必……” 常辛也劝道:“好端端的,实在没必要做这种事……” 可玄耳却很坚决,“你们不用劝我了,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出发!” 说着,他丢下碗筷就往外跑,常辛连阻拦都来不及。 他无助地看向兰隐,兰隐叹了口气,“随他,等折腾一段时日发现没用,他自己就回来了。” 常辛也没其他办法,只好听之任之。 这天晚上,玄耳出城去了,而花花依旧没回来。 第二天一早,常辛打开门,就见花花正卧在房顶上,见到他后笑着招呼道:“常公子,早啊!”他应了一声,又想起头天早上的事,不由好奇询问。 花花解释道:“他是个游方僧人,在妙法寺挂单,他对城中的妖灵都很友好,看到我们还会打招呼呢!” 常辛这才明白昨日花花为何会同他那么亲近。 午饭时,花花叼了块肉又离开了,“我去找小伙伴玩啦!” 吃过午饭,常辛继续看昨天的传奇,还没看多久,就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他连忙放下书本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名年轻的缁衣僧人,他眉目温和,气质可亲,看到常辛的脸后也没像其他人一样露出什么异样神色,而是缓声道了句佛号。 “阿弥陀佛,施主有礼。” 常辛连忙还礼,“大师有何贵干?” 僧人应道:“贫僧听县里的猫妖说起,这里住了位神通广大的施主,贫僧此来,是有一事相求。” 常辛听后连忙将他迎进门,“大师请进来等候,我这就去告诉主人。” 他将僧人迎到会客厅,又奉了茶,这才去敲兰隐的门。 兰隐听后有些意外,“僧人?这倒是不常见。” 她略微整理了下妆容,这才去往会客厅。 僧人见到她,起身见了礼。 她双手合十一边还礼一边笑问道:“不知大师登门,所为何事?” 僧人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悲伤,“贫僧是为一棵梧桐而来。” 兰隐有些意外,请他坐下细说,常辛心中好奇,便站在兰隐身后旁听。 原来,僧人法号净石,是一名行脚僧,他从十余岁起就离开本寺,云游四方,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和妖鬼,也见识过红尘百态。 他生性良善,无论是对人还是妖鬼都有一颗慈悲之心,每每见到他们处于困境之中,他都会施以援手,这次也不例外。 上个月,他在城中见到一只刚生出灵智不久的小妖,是棵梧桐树。 这棵梧桐长在路边的灯柱下,每日与那盏灯笼里的烛灵相伴。 灯笼只偶尔会在夜间被点亮,烛灵也只会在夜间出现,每当夜幕降临,就是梧桐最期待的时刻。 每次烛灵出现,梧桐都会跟它说起白天在街上的所见所闻,同它讲自己见到过的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妖鬼,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趣事。 烛灵出没于夜晚,晚上行人很少,它从未见过那样热闹的景象,每每听梧桐说起,它都十分向往。 梧桐见了有些难过,但它没什么相熟的妖鬼,也无法将灯点燃,更何况点燃灯笼会消耗烛灵的生命,相较之下,它宁愿每次都由自己将这些事讲给烛灵听,这样它就能活得更久些。 可尽管如此,随着灯笼一次次被点亮,烛灵的生命还是以缓慢的速度一点点流逝。 它们上次相见时,烛灵告诉它,自己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烛灵说这话时很难过,它知道自己的生命短暂,可它与梧桐从夏天相伴到秋天,它们之间早已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眼下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它最舍不得的就是梧桐。 偏这时候已是深秋,梧桐的叶子早就开始枯萎凋落,等过些时候入了冬,最后一片枯叶落下时,它就会陷入沉睡,直到来年春天才会醒来。 可那时候烛灵怕是早已经消失,换句话说,它们如今的每次相见,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正因为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一点,每次灯笼再被点燃时,梧桐都觉得很难过。 它问烛灵可有什么心愿,烛灵想了很久,最后却只告诉它:“我没什么心愿,只是很舍不得你,如果能一直陪着你就好了。” 可它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烛灵一生的宿命就是燃烧,若不点燃灯笼,烛灵无法出现,那它就是一件死物,与消失也没什么分别。 第255章 番外:半生(三) 眼看自己的叶子掉落得越来越多,梧桐十分悲伤,它害怕自己某一天睡过去后就无法再醒来,更害怕哪天睡醒发现烛灵已经离去,只留下自己孤独一个。 在烛灵沉睡的每一个白天,它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妖鬼,却再也没有往日的兴致与期待。 它想了很久,忽然想起从前烛灵说过,它很怀念与自己初识的时光,那时还是夏天,自己枝叶繁茂,而它也才获新生,它们都是最好的模样。 若是……它们能回到那时候就好了,哪怕只是片刻,它想,烛灵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个念头也越来越强烈,可它只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妖,根本无法实现这样的心愿。 净石来到城中后,四处与妖灵为善,梧桐树也与之结识。 它见净石十分慈悲,便生起寻他帮忙的念头,可净石虽有些修行,但如此逆天之事,他也无法做到。 这些日子,他都在因为此事感到苦恼,他十分想帮助梧桐树,为此多方求助,也曾先后拜访过妙法寺的主持和白云观的观主,但他们都表示无能为力。 就在他为此感到失望和惋惜的时候,花花告诉他,隐古里住着位神通广大的大仙,其能上通天廷下达地府,无论是什么困难,只要她应下了,就都能办成。 净石听后虽心存怀疑,但眼看梧桐树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少,烛灵的寿命也一天比一天短,他心中焦急之余,知道这是最后的希望,所以才会在今日找上门来,请求兰隐相助。 兰隐听完后沉吟着问道:“所以,梧桐树妖的请求是想要恢复自己盛夏时的模样?” 净石应道:“正是,它想以自己最好的模样再与烛灵相见一次,也能让它们在最后的时光里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贫僧虽有心相助,奈何修行浅薄,实在无能为力,故此求助女施主,望施主出手相助,贫僧定当感激不尽。” 兰隐想了想,“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它想要恢复盛夏时的模样倒不是没有办法,可就像大师所言,这是逆天之举,它必将要付出代价,如此,它可还愿意?” 净石迟疑了片刻,“施主可否告知,是什么样的代价?” 兰隐严肃道:“若是修行日久的妖灵,只需损耗些修为或是寿命即可,但大师方才也说了,这梧桐树妖才刚生出灵智来,如此,它要付出的,怕是生命的代价。” 此话一出,常辛和净石都大吃一惊。 常辛有心想劝,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劝,净石则沉默下来,许久都没再说话。 见此,兰隐平静道:“大师还是先去问问那树妖,说到底,这是它的生命,要如何选择,也该在它。” 净石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开,“如此,叨扰施主了,贫僧告辞。” “大师且慢。”兰隐随他站起身来笑道:“还有一件事。” 净石面露不解,她继续道:“若那树妖仍要坚持,此事我便接下,可我替人办事是需要酬劳的,如此逆天之事,这酬金自然不菲,大师怕是没有足够的钱财可以付与我?” 常辛听后望向她的眼神不由奇怪起来,净石也有些沉默,片刻后他问道:“不知施主需要多少酬劳?” 兰隐笑道:“一百金。” 净石皱眉不语。 常辛欲言又止。 半晌后,净石应道:“酬金之事,贫僧会想办法,待树妖做出决定后,贫僧再上门叨扰。” 兰隐神色意味不明地看着他,“大师既慈悲为怀,为何不劝树妖珍惜性命,反而要助它实现心愿?佛家有句话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妖也一样,大师难道不想成此功德吗?” 净石神色平静,目光澄澈,“贫僧认为,渡人先渡心,妖亦如此,它有所求,贫僧应所求,是为渡心。” 兰隐缓缓笑了,“大师见解独特,倒是难得一见。” 净石又行礼道了一声佛号,这才离开。 他走后,常辛忍不住疑惑道:“你这次为什么要这么多报酬?他一个出家人,哪有这许多钱财?” 兰隐瞥了他一眼,抬脚往门外走去,“没有就不必相帮了。” 常辛思索片刻后,追在她身后恍然道:“我懂了,你是不想让梧桐树妖没命,所以故意开价这么高的?” 兰隐嗤道:“你想太多了,我没有这种慈悲心,只是能生出灵智实属不易,若能活着,实在没必要枉送性命。” 常辛笑道:“那不还是这个意思?你就是不想让它消失。” 兰隐沉默了片刻,没有继续否认,“无论是人还是妖灵,死去都很寻常,可若是灰飞烟灭,自此消亡,无论是迫不得已,还是自己选择,都是件很悲哀的事。” 她的话语十分沉重,似乎陷入了什么悲伤的回忆中,常辛有心想问,但才刚张口,她就神色一变笑道:“你若实在闲得慌,不如去帮阿淮给她的同族刷壳,阿淮刚跟我说,她的同族在池塘里生活太久,壳上全是青苔,它们又没办法自己刷,她又要给它们刷壳又要干活,有些吃力——” 常辛沉默…… “田螺,还需要刷壳??” 兰隐笑道:“普通田螺自是不用的,但阿淮跟玄耳学得很爱干净,她又勤快,没事就给自己的壳刷得干干净净,如今见到这些不太干净的同族,自然看不下去……” 常辛哑口无言,只好垂着脑袋来到前院。 阿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愧疚,“本不想麻烦常公子的,可阿隐就这样说出来了,常公子若还有其他事,就先去忙,我可以自己来。” 常辛连忙道:“我没有其他事,还是帮着阿淮姑娘一起刷。” 阿淮很开心,“那,多谢常公子了,我这就让它们浮出来,常公子,你在那边空地上给它们清理就好。” 常辛依言取了把小刷子去到靠近大门的空地上,果然就见到许多田螺浮出来飘到他面前,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任命地一一捡起来刷洗。 第256章 番外:半生(四) 就在他刷得认真的时候,花花回来了。 屋檐上跃下,见常辛正蹲在池塘边,不由惊讶问道:“常公子,你在这做什么?咦?你们今晚要吃田螺吗?” …… 常辛的手顿住,有些慌张地看向他,“别胡说,我们不吃田螺,就只是刷刷壳。” 眼见花花面露不解还要再说,他连忙转移话题道:“你这是有什么事吗?” 花花这才想起来,“噢,是有点事,我一个去城外办事的小伙伴遇到了玄耳,玄耳托我那小伙伴给他带句话回隐古,所以我就来了。” 常辛问道:“什么话?” 花花神色一整严肃道:“玄耳说,他已经掌握让魂魄离体的办法了,就是还控制不好,老是乱飞,他让你们再等等,等再过段时间,他一定能飞回来。” 常辛满脸无言地看着他,就见他说完话后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好了说完了,就这几句。” 常辛欲言又止许久,最后却只说出一句:“要不,你再去给兰隐说一遍?” 花花听后便脚步轻盈地往后院走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后,阿淮愁道:“他也太胡来了,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常辛叹气道:“不是说快了吗?他也是想证明自己对兰隐的深厚感情。” 阿淮解释道:“常公子你不明白,魂魄离体是件很危险的事,相比起身魂合一,魂魄单独在外面是很脆弱的,一个不好就会灰飞烟灭,他这样是在拿自己的命胡闹啊。” 常辛吓了一跳,慌乱道:“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还是去请兰隐把他带回来?”阿淮也赞同他的提议。 两人正打算去后院找兰隐,她已经带着花花出来了。 她眉头紧皱,脸上隐隐还有些怒色,见到常辛,她交待道:“你好好看门,我去城外一趟。” 常辛顿时明白她是要去找玄耳,于是忙不迭点头应下。 兰隐带着花花离开后,常辛和阿淮终于放下心来。 常辛蹲在池塘边继续刷壳,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阿淮说话。 “阿淮姑娘,它们有意识吗?” “常公子这话问得,它们当然有意识呀。” “我的意思是,它们有灵智吗?” “啊,这个暂时还没有,它们都只是普通田螺,还不知道能不能生出灵智来呢。” “那要多久才能知道呢?” “这可不好说,若是机缘到了,说不定一夜之间就生出来了,否则就是再活个千百年,也还是普通田螺。” “唔,可是普通田螺好像活不了那么久?” “唉……是啊,普通同族寿命很短的,要不了几年就死了。” “阿淮姑娘,你也别太难过了。” “啊?常公子你在说什么?我没有难过啊,它们又还没死。” “呃……是我多言了。” “没关系的常公子,我都活了这么久了,生死之事早就看淡啦,等它们死后,我就把它们送到城外的青云湖里,让它们沉眠在湖底,到时还要劳烦常公子帮忙呢。” “好,没问题。” …… 兰隐是华灯初上时才回来的,她的手里还拎着一只不停挣扎的黑身白头的猫。 那猫嘴里不断发出呜咽声,间杂断断续续的哀求声,“主人,您放我下来,我再也不敢了!” “主人您就放了我,我再也不学那劳什子的小姐了!” “主人您就原谅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随意让魂魄离体了呜呜呜……” 兰隐充耳不闻,神色冷漠地走到池边,并将他往池中丢去。 “噗通”一声,玄耳重重砸进水里,又很快冒出个头来,一边四只脚不停扒拉一边可怜兮兮望着兰隐哀求道:“主人,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就原谅我呜呜呜……” 兰隐冷冷道:“清醒了吗?还要证明你对我深厚的感情吗?” 玄耳哭道:“清醒了,我对主人的感情天地可鉴,不用证明了……” 兰隐一声冷笑,盯着他没有言语。 见此,他只好将目光落到闻声出来看热闹的常辛身上,满脸写着“快帮我求求情”。 常辛看看他又看看浑身冒着冷意的兰隐,斟酌许久才鼓足勇气想要开口求情,可他才刚说了一句“我看玄耳是真的知错了——”兰隐就冷声打断了他,“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也丢进去陪他。” 常辛当机立断闭上嘴,别过头去不再理会玄耳可怜兮兮的目光。 “喜欢离魂是?” 兰隐冷笑道:“既如此,你现在就在这水里施展你的离魂之术,若成功,你溺进去淹死;若不成功,我亲自把你的魂魄抽出来让你溺进去淹死。” “呜——”玄耳可怜巴巴望着她,“我死了,就没人帮主人看门了。” 常辛默默举起手来,却被玄耳瞪了一眼。 他继续呜咽道:“常辛是个人类,比纸糊的还脆弱,一不小心就死了,我比他厉害很多,也不容易死,主人,您还是留下我!” 常辛无语望天,求情就求情,干嘛要言语攻击他? “而且我死在池塘里,会吓到阿淮的,阿淮那么胆小,说不定就吓死了,这样一来,主人就要同时失去我和阿淮了。” 有那么一瞬间,池塘水面凝滞了,哪怕玄耳仍在拼命扑腾,四周也没能溅起水花来。 他似乎无知无觉,仍在继续哭诉道:“我若是死了,就没人帮主人骂聚宝盆了,我知道很多时候主人也很想骂——” “够了。”兰隐冷着脸打断了他,“你再敢多说一句,我现在就把你淹死。” 玄耳连忙闭嘴,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仍在可怜巴巴望着她。 她深吸了口气,“今晚你就在这池中思过,若是敢偷偷上岸——”她眼睛微眯,冷笑一声,意思不言而喻。 玄耳忙不迭应下,“好的主人,知道了主人,我保证不会偷偷上岸,今晚我就泡在水里好好反省,从今往后,我一定努力改过,洗心革面,重新做妖,再也不惹主人生气了!” 兰隐哼了一声,神色冷漠地朝后院走去,一边交待道:“阿淮,帮我看着他。” 阿淮十分认真地应下了。 第257章 番外:半生(五) 兰隐走后,玄耳忙不迭想要求情,可他才刚开口叫了一句“阿淮”,阿淮就打断了他,生气道:“你不用说了,今晚我会一直盯着你,你别想偷懒!” 玄耳见装可怜无用,只好委屈地住了嘴。 这天晚上,玄耳在池子里扑腾到半夜,后来实在扑腾不动了,索性装死躺平,让自己飘在水里浮浮沉沉。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如蒙大赦般从池里飞扑出来,在这之后好多天,他都安安分分,再也不敢闹腾。 将近半月后的一天,隐古的门再次被敲响,常辛打开门一看,是上次的僧人净石,他的手里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 “阿弥陀佛,施主有礼。”见到常辛,他口中道了声佛号,又问道:“不知兰施主可在?贫僧今日还是为梧桐树妖而来。” 常辛连忙将他迎进门,“在的,我这就去为大师通传。” 两人说话间,玄耳从旁边探出个头来往外张望,他的目光落到僧人身上,神色有些好奇。 常辛将人带到会客厅,又去敲了兰隐的门。 兰隐见到净石的第一眼,目光就落在包裹上,她声音有些轻,语气却笃定,“看来,树妖已经做出选择了,大师也已经凑齐酬金了。” “施主慧眼,正是。”净石与她见了礼,语气有些悲伤,“酬金我已带到,还请施主相助,贫僧今日路过时,它的枯叶已经快要落尽,烛灵也时日无多了。” 兰隐垂眸看了那个包裹许久,忽然问道:“不知大师可否告知,这些酬金从何而来?” 净石倒也没隐瞒,“乃贫僧讲经所获施财。” 兰隐淡淡一笑,“如此,这事我便接下了,请大师带我去看看这棵梧桐。” 净石站起身来,深深朝她弯下腰去,“多谢施主。” 兰隐回了半礼,“大师不必言谢,收受酬金替人做事乃理所当然。” 在净石的带领下,兰隐和常辛跟他出了隐古,一路往磐石巷走去,据净石所言,那棵梧桐就在磐石巷外。 磐石巷位于城西,但位置有些偏僻,周围住的都是平头百姓。 当再次转过一个街角后,净石停了下来,他看向前方,对两人道:“那边的就是梧桐树妖,烛灵就在它旁边的灯柱内。” 两人依言望过去,就见路边生长着一棵叶片枯黄的梧桐树,它看起来年龄不大,只与灯柱差不多高;它的枯叶已经所剩无几,在深秋的寒风中显得分外凄凉。 净石走上前去,同它说着什么,它的枝叶微微颤抖,似乎十分激动。 兰隐远远望着这一切,并没有上前。 常辛轻声问她:“不过去吗?”兰隐摇头,“不必了,我只是想来看一眼。” 常辛默默望着她没有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兰隐对树妖的选择有些生气,但为什么生气,他也不敢问。 净石同树妖说完话后,又回到两人身旁。他问兰隐:“不知施主何时为它实现心愿?” 说着,他看了梧桐树一眼,“最多不出十日,它就要陷入沉睡了。” 兰隐语气淡淡道:“五日,五日后,我助它恢复盛夏时的模样,但在那之后,它会消失。” 净石叹息一声,口中轻诵佛号,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天下午,兰隐走进玄生门,不知做什么去了,直到晚饭时都没回来。 饭桌上,玄耳询问常辛下午的事,常辛便一一跟他说了,他听后想了想,“那主人可能是去找能让梧桐树恢复生机的东西了。” 常辛觉得也是,就没再多说什么,吃完饭后就回屋看书去了。 谁想这之后一连两天,兰隐都没回来,常辛有些担忧,忍不住问玄耳:“兰隐不会出什么事了?” 玄耳却淡定道:“放心,主人出不了什么事,她若出事了,三界都要遭殃。” 常辛有些不解,玄耳解释道:“狱府印是融在主人神魂里的,主人若出了事,狱府印会失控,到时候府门大开,那些俘虏全部脱困,说不定又要爆发一次天地大战了,天廷和地府那些神仙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所以他们虽然对主人的态度很奇怪,但全都不希望主人出事,在他们心里,主人能永远活着才好呢。” 常辛这才明白过来,也稍微放心了些。 三日后的一天中午,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常辛开门一看,却是神色焦急的净石。 “不知兰施主可在?”才刚见到常辛,净石就急切地问道。 常辛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如实相告。 净石听后满脸失望,连拿着念珠的手都垂了下来,他颓然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常辛见此连忙询问发生了什么,见过这许多次,净石一直都是从容淡然的,从未见过他如此情绪外露的模样。 净石叹了口气,也没其他办法,便站在门外将事情与他一一道来。 原来,他今日正走在街上,忽然听到旁边有人提起今早磐石巷口发生了一起斗殴事件。 两名摊贩因平日积怨,其中一人打听到另一人住在磐石巷,就将他堵在巷口想要教训他。 此人自然不甘示弱,操起路边的石头就与他厮打起来,打到后面两人都头破血流,最后还是有人偷偷报了官,他们才一起被官差带走。 本来这件事跟树妖也没什么关系,可这二人十分凶狠,打斗中不小心将梧桐树砸断,它仅剩的枯叶也哗啦啦往下掉落,净石赶过去查看时,那树上就只剩零星几片叶子了。 两人被官府带走后,有好心的围观百姓将树扶起来,还给它绑上了木板让它直立,可大家都清楚,它的树干断成那样,怕是无法存活了。 树妖本就才刚生出灵智,如今遭此一劫,眼看就要消散,它十分难过和遗憾,于是悲伤地问净石,自己能不能提前以最好的模样再见烛灵最后一面,“我怕是活不到两日后了,大师,您能不能帮我去求求那位大仙?” 第258章 番外:半生(六) 看着它性命垂危的样子,净石觉得很难过,他安慰了树妖几句,就忙不迭赶来隐古,可偏偏兰隐还没回来,而眼下距离五日之期还剩两日。 说到最后,净石又悲伤道:“它怕是活不过今晚了,施主可否想想办法尽快找到兰施主?若再晚两日,它就没命了。” 常辛听后也十分焦急,可玄生门后通三界,他又是个凡人,从未进去过,更别说找到兰隐。 慌乱之下,他想到隔壁的玄耳,抬眼看去时正好见到玄耳从窗户里探出个头往外张望,于是连忙上前求助。 可玄耳也一脸茫然,“我不知道主人去哪里了呀,这怎么可能找得到?” 常辛无奈地去看净石,就在他们四目相对,两两悲忧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玄耳惊喜的呼叫声,“主人回来了!” 常辛连忙循声望去,果然就见玄生门正无声开启,门上有光芒熠熠,兰隐的身影自门后出现,带着满身疲惫。 她本打算直接回房休息,但在见到他们后又停了下来。 “你们在做什么?大师怎么也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常辛刚要答话,玄耳已经劈里啪啦将事情经过讲完,兰隐听后眉头皱起,“你们是说,它快死了?这就麻烦了。” 说着,她脚下一转,直接朝几人所在处走来,“事不宜迟,现在就去看看。” 玄耳听后忙乖巧道:“主人,你们去,我留下看门。” 兰隐点点头,步履匆匆地往门外走,常辛见后连忙跟上,净石则缀在后面。 他们抵达磐石巷后,远远就见到了那棵性命垂危的梧桐树。 它的树干从半腰断裂开来,又被人扶起绑在木板上固定,一条深深的裂痕横亘其间,令人触目惊心。 比起上次相见,它的叶片愈发稀疏,常辛暗自在心里数了数,只剩下统共不过七片枯叶。 一只狸花猫正蹲在树下,抬头望向它的目光里闪烁着难言的触动和物伤其类的悲哀。 见到几人出现,花花连忙迎上来,但如今是白天,巷口又临着街道,往来行人有些多,所以它暂时没说话。 兰隐走上前去,将手贴在梧桐树干上,神色叹息,“就只剩一口气了啊。” 净石口诵佛号问道:“施主可能相助?” 兰隐摇头,“生死大事,我也无能为力,与烛灵相见既是它最后的心愿,今夜便让他们见一面,可……” 她犹豫了下,“原本我确实能助它短暂回到盛夏时的模样,可它现在只有一息尚存,此事怕是不成了……” “我现在只能助它恢复平时的模样,再多却是不能够了。” 说着,她放下手来,“先回去,等晚些时候再来。花花,你继续守着,若有什么异常,就让人给我传信。” 花花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净石担忧树妖的情况,便同花花一起留在了磐石巷。 路上,常辛低声问兰隐去了哪里,她应道:“去了趟西海,取回一样东西。” 常辛继续追问,兰隐瞥他一眼,从袖中摸出一个细长的木盒来。 “就是这个。” “这是什么?” 兰隐没有打开盒子给他看,而是又收了起来。 “反魂树枝。” “反魂树枝是什么?” “就是反魂树的树枝。” “……” 见他被噎住,兰隐笑道:“反魂树长在人鸟山上,它的枝叶奇香,木根还可以制成起死回生的香料,我此去带回一段枝叶,本想着用来助梧桐恢复到盛时足够了,可如今……” 她顿了顿,叹道:“听天由命罢。” 常辛闻言,心中也不由沉重。 这天晚上,华灯初上时,兰隐便要带着常辛出门,玄耳见后也想同行,于是三人便一起出发了。 他们来到磐石巷时,路上已经没有行人,黑暗的夜色中,梧桐身旁那盏灯还没有被点亮。 净石和花花早已等候多时,见到兰隐出现,连忙迎上前来。 兰隐看了眼梧桐树,眉头皱起,“它的情况不妙,事不宜迟,现在就开始。” 说着,她再次取出那个木盒,打开后,一股奇异的香味顿时蔓延开来。 常辛原本还担心如此奇香会引来附近百姓的注意,但见兰隐神色从容,便知她早已做好准备,这才放下心来。 兰隐从木盒中取出一物,那东西入手后迅速变大,没多久就长出一根树枝的模样。 这树枝有些像枫树,其上叶片也如秋枫般火红耀眼。 树枝自兰隐手中浮起,又化作红光融入梧桐体内,很快,那条深深的裂痕便愈合无踪,梧桐树也焕发出几分生机,但它的叶子依然稀少,下午又掉了四片,如今只剩下三片枯叶。 梧桐树枝轻微抖了抖,似乎在诉说些什么。 兰隐叹息一声道:“这已经是你能恢复的最好的模样了,能最后再见一面,总好过悄无声息的离别,不是吗?” 梧桐沉寂下来,许久都没再有动静。 见此,兰隐递给玄耳一个火折子,吩咐道:“去把灯点燃。” 她带着其余人退到黑暗里,众人一起静静看着那盏灯在玄耳手中一点点亮起光芒。 玄耳完成任务后,也退到众人身边。 当灯被点燃的一瞬间,常辛看到两道透明的影子分别从灯上和梧桐树上浮现。 明明那就只是两道虚幻无形的白影,可不知为何,在见到它们缓缓依偎到一起时,常辛还是不自觉湿了眼眶。 它们之间的结局,似乎怎么都逃不过一个悲剧。 就算梧桐树妖不死,已经历过一个夏天和秋天的烛灵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梧桐树妖本来可以活很久,可它为了送烛灵最后一程,甘愿燃烧生命,换取烛灵消失前一段美好的回忆。 而如今,就连这最后的心愿都变成了奢望,梧桐树妖死去时,该有多难过,多遗憾? 就在他兀自悲伤的时候,却听闻身旁玄耳一声低呼,“变了变了!你们快看!” 常辛心中一惊,连忙定睛望去,就见到一副十分奇异的景象。 第259章 番外:半生(七) 昏黄的灯光之下,被光照耀的半边梧桐树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绿叶来。 层层叠叠的绿叶在灯光中舞动舒展,那分明是半树绿意,可在这一瞬间,却如繁花般绚烂。 常辛、玄耳和花花都看呆了,净石双手合十,神色悲悯地道了声佛号。 兰隐惊讶地望着那半树绿叶,语气赞叹道:“无论人还是妖,情感都是很有力量的东西,有时候,深厚的情感可以冲破壁障,产生奇迹,就像它们之间,就像眼前之景。” 濒死的梧桐树妖在见烛灵最后一面时,爆发出了极其强烈的情感,它对烛灵的不舍和深深的遗憾化作神奇的力量,助它在寒冷的季节,于烛灵光芒之中生出绿叶,而那也是它第一次与烛灵相见时,自己最好的模样。 “呜呜呜……”不自觉地,玄耳看得泪如雨下。 他脚步微挪,似乎想要走上前去,可还没等他走出两步,眼前骤然一片黑暗。 常辛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灯灭了。 黑暗之中,半树绿意如烟散去,断裂的梧桐树重重砸在地上,发出“砰”一声响,而灯笼里的最后一丝火光也在此时燃尽。 它们共同带着一段美好的回忆,送了彼此最后一程。 从今往后,这磐石巷口,再也没有两只相依相伴的小妖了。 几日后,天晴。 净石如约来到隐古,手中握着一根梧桐木做的禅杖。 他坐在会客厅中,面露疑惑地望着桌上的包裹。 “施主这是何意?” 兰隐应道:“此次我没有完成梧桐树妖的心愿,它能生出绿叶皆因自己的情感,既然事情没办成,这酬金自然该退还。” 净石望向禅杖,神色有些悲伤,“阿弥陀佛,施主为此奔波数日,这酬金是施主应得的。” 兰隐却摇头道:“这是隐古的规矩,大师不必再多言。” 净石倒也没再推辞,他拄着禅杖站起身来,对兰隐施了一礼,“贫僧今日便要离开此地了。” 兰隐有些意外,“大师不在此多留些时日吗?” 净石摇头,“贫僧在妙法寺挂单日久,也该离开了,尘世广阔,贫僧却只有数十年,自该多行脚下路,方可多问心中禅。” 兰隐深深望了他一眼,还礼应道:“如此,愿大师早日修成正果,早登极乐。”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净石离开了,带着那根梧桐禅杖和一个包袱,踏上了新的旅程。 最近几日,玄耳都很沉默,常辛见了不由好奇询问,他目光幽怨,却始终不发一言。 直到这天晚饭时分,他见到桌上的绿叶菜,突然就崩溃了。 他抓住兰隐的衣摆,嘴一瘪开始哭哭唧唧,“主人,为什么?为什么树妖对烛灵的感情就能在冬天长出绿叶来?为什么玄耳对主人的感情这么深,却什么奇迹都没发生?” 兰隐夹菜的手顿住,脸色渐渐黑下来。 玄耳犹自不觉,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玄耳怎么都想不通,凭我对主人两千多年的感情,按理来说应该早就生出好多奇迹来了,可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常辛看了眼兰隐逐渐危险的目光,在桌下偷偷扯玄耳的衣裳。 他擦了把脸,泪眼朦胧看向常辛,“你做什么一直拽我?有话你就直说啊!” 眼看兰隐的视线随着这句话落到他身上,他在心底叹了口气,默默低下头去扒饭,“没事,看你衣服脏了,给你掸掸。” 玄耳奇怪地低头看向自己,“哪里脏了?” 常辛小声接了一句:“很快就要脏了。” 果然,下一刻,一条光绳突然拦腰锁住玄耳,并将他吊了起来。 兰隐没有起身,但光绳如有灵智般拖着玄耳飞出后院,很快,外面池塘里就传来“噗通”一声,伴随着玄耳哭泣的声音,“主人,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妄想奇迹了……” 常辛拿筷子的手抖了抖,兰隐额角微抽。 半晌后,她叹了口气,思索道:“或许,我该给玄耳找些活干,转移他的注意力。” 常辛问道:“什么活?” 她想了想,“阿淮的同族——”常辛飞快接道:“我已经全刷干净了。” 她又继续道:“城外青云湖里应该还有很多她的同族——” 常辛噎住了,捂着胸口猛咳起来。 兰隐望着他幽幽叹气,“总不能就让他这样闹下去,哭哭啼啼的,实在惹人心烦,再这样下去,我还活不活了?” 常辛思索片刻后,小心翼翼提议道:“要不,我给他念些其他传奇故事?或许他听完,就不会执着于证明他对你的深厚感情了。” 兰隐头痛道:“也好,但愿这招有用。” 接下来几天,常辛都致力于给玄耳讲故事,果然,这个方法十分有效,玄耳被其他故事情节所吸引,再也没提起过证明感情的事。 可就在兰隐刚感到一丝欣慰的时候,玄耳又开始折腾了,一天夜里,他收拾了自己的玩具和吃食,连夜跑到城外青云湖去了。 后来阿淮告诉他们,“玄耳说青云湖里肯定有很多宝物,那些故事里都写了,穷苦的渔民在打渔的时候捞上来一条锦鲤或者一个大贝壳,锦鲤和贝壳就会给渔民很多珍宝,求他放自己回去。” “他打算去青云湖捞鱼和贝壳,然后让它们用珍宝来换命,等把他们放回去后再捞起来,这样又能换一次,等一段时间过后,他就能给阿隐带很多珍宝回来了……” 兰隐瞬间沉了脸,“他知不知道青云湖里有多少大妖?那还是在水里,他们的地盘?” 阿淮小心翼翼道:“他知道的……所以他说自己只在水浅的地方捞,绝对不会惊动他们。” 闻言兰隐的脸色才好看了些,她深吸口气,转身回屋,“那就随他去,我倒要看看,他能换出些什么东西来。” 一段时间后,玄耳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去之前,他本来满心欢喜地畅想过自己献宝被夸的场面,为此还准备了一大块布,打算到时候将东西都打包带回来。 可他在青云湖捞了这么久的鱼和贝壳,换来的不是珍珠就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石头、水草和壳,那些珍珠成色也都不好。 玄耳问起时,被捕捞的鱼和贝壳都哭着说自己只是妖力微薄的小妖,实在没有能力得到什么珍贵的宝贝,玄耳又不敢去惹湖底的大妖,最后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 这件事似乎让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从那天起,他再也不听常辛念故事了,每次阿淮想听,他就塞住耳朵把自己关在房里,常辛见后十分无奈,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好每日宽慰他,给他带些玩具,希望他能早日想通。 天气渐渐严寒,入冬后,绿意愈发稀少,每每见到,常辛都会想起烛灵和梧桐树妖。 此身何足恋,长伴入云间。 或许,它们能在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里相伴很久,同行很远罢。 第260章 番外:琴师(一) 初冬,天寒。 清晨常辛正准备出门,就被屋檐上的花花叫住。 “常公子。”花花四脚蜷缩,神色有些犹豫地望着他,“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常辛应道:“当然可以,帮什么忙?” 他期期艾艾道:“就是,我有个小伙伴,他的朋友突然不见了,他很着急,到处都找不到,所以我想请你问问大仙,能不能帮他找找朋友?” “啊?”常辛有些错愕,“你们这么多猫都找不到吗?” 花花摇头,“我们把城里城外都找遍了,没发现他的踪迹,所以我才想来请大仙帮忙的。” 常辛疑惑道:“你为什么不自己跟兰隐说?”它不好意思道:“这个……我们没什么钱……常公子你说的话,看在你的面子上,大仙可能会给我们便宜点……” 常辛恍然笑道:“原来如此,那等我回来就去跟兰隐说,虽然我也没什么面子……不过你放心,我还有些银子,若是不够,我给你们补上。” “那真是太谢谢常公子了!”花花十分高兴,甩着尾巴目送他离开。 午饭时,常辛果然就在饭桌上说起此事,兰隐听后没应可或不可,而是先问他:“你存了多少银子?”常辛愣了下,“三十两……” “那就三十两,此事我接下了。”兰隐随口道。 常辛愣了下,“啊?”兰隐笑道:“不是你说这钱由你来出吗?” 常辛反应过来,不由苦着脸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不够就由我来补——” “差不多了。”兰隐夹了只虾,笑盈盈道:“无论他们能出多少,我都往上加三十两。” 常辛瞬间泄气,“那好。” “一会儿你把银子送来,再把花花叫来,我要仔细问问。” 见他应下,兰隐随口问道:“你攒了那么久的银子,眼下全都用来给花花帮忙,你真舍得?” 他戳着碗里的饭沮丧道:“其实有些舍不得,不过转念想想,我平日也花不了多少银子,放着也是放着,花花这是急用,不一样的。” 兰隐听后笑道:“难得你如此仗义,既然这样——”“那银子就不要了?”常辛满怀希望问道。 下一刻,兰隐却无情地打断了他的希望,“不,一个铜板都不能少。” 常辛重重叹了口气。 果然,他的面子毫不值钱。 吃完饭后,常辛先回屋取了银子给兰隐,这才出门去找花花。 平日里,花花都在外面的屋顶上,没有特殊情况,他不会擅自进入隐古。 听到兰隐应下此事后,花花很开心,又问常辛需要多少酬金,常辛斟酌了下,告诉他:“一文钱。” 花花很惊讶,“只要一文?”常辛点头,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就是一文。” 花花十分高兴,满脸感激地望着他,“常公子,谢谢你,你肯定帮忙说了不少好话,你的面子真值钱。” 常辛:“……那个,兰隐说让你进去,将你朋友的情况细说一番。” 花花想了想,“其实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这样常公子,我现在就去找他,劳烦你跟大仙说一声,等我找到他,就把他带过来,让他亲自说。” 常辛应下后,他才开心地甩着尾巴离开了。 下午,花花果然带来一只灰色的猫,这只猫长得很胖,圆滚滚像个球,他的眼睛明亮滚圆,看起来十分纯真可爱;他的耳朵灰中透粉,爪子是黑色。 见到常辛后,他乖巧有礼地招呼道:“常公子安好,我叫慢慢。” 据花花所说,慢慢是只男猫。 兰隐在后院接见了慢慢,她让常辛去厨房取来一盘阿淮做的鱼鲊招待两只猫,慢慢有礼貌地道过谢后,又将爪子伸到兰隐面前,他的爪子里赫然抓着一枚铜板。 慢慢不好意思道:“听花花说大仙只收我一文钱,我心中又感激又愧疚,多谢大仙慈悲,体谅我等小妖的不易,也多谢常公子为我说好话,这份恩情我一定铭记于心。” 兰隐闻言,目光不由瞥向常辛,常辛别过头去,耳根微红。 兰隐从慢慢爪中接过铜板,笑道:“既是花花的朋友,你我也算有缘,不必如此客气。这酬金我先收下了,跟我讲讲你朋友的情况。” 于是,慢慢一边吃鱼鲊,一边将事情娓娓道来。 慢慢住在城东济仁堂,他的主人是医馆里的一名女大夫。 济仁堂是女大夫祖上的产业,传到她这一代没了男丁,父亲过世后,她便担起了医馆的重任。 她心地善良,有一颗仁慈之心,不仅是对病人,就连生病的猫猫狗狗也都一视同仁,也因此,许多猫狗会在受伤后跑到济仁堂去找她看病。 慢慢就是她从街边捡回来的,那时候慢慢才两个月大,是她一点点将慢慢喂成球,把他的毛养得油光水滑。 由于她帮助过不少猫狗,为了报答她,平日里猫狗们也会往她的医馆里领病人,其中自然包括慢慢。 三个月前,慢慢在街上闲逛,遇到一名受伤的年轻男子,他身上背着一张断了弦的古琴,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面也有许多伤痕。 听路人说,此人是名琴师,今日去大户人家献艺时出了差错,被人卸下手臂,还被狠狠打了一顿。 慢慢见他一直站在街边发呆,像是还没回过神来,便走上前去,像往常一样绕在他脚边打转,以此来引起他的注意。 以往每当慢慢这样做,无外乎几种结果,一种是病人果真被他吸引,跟着他去济仁堂;一种是病人不理他,兀自离开;还有一种是病人嫌他烦,出口骂他或追着他打。 可这次不同,无论他怎么绕,此人都没有反应,像是完全失了神一般。 慢慢觉得奇怪,不由停下来静静观望,这一看之下他才发现,此人双目无神,竟是个瞎子。 他的目光落到街边,果然就见到一根盲杖被扔在不远处,路边人来人往,硬是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 第261章 番外:琴师(二) 慢慢看不下去了,他同情心顿起,于是喵喵叫着去扒拉琴师的衣摆,终于成功将他唤回神来。 “……有猫?”他迟疑地低喃了一句,蹲下身伸手四处摸索,很快就在脚边摸到毛茸茸的一团。 他似乎是想抱抱慢慢,可一只手臂被卸,实在无力,只好颓然放弃。 慢慢咬住他的衣摆,将他往一个方向拖,他察觉到后低声问了一句,“你想带我去哪里呢?”可惜没人回答他。 见他不动,慢慢没有气馁,而是继续使劲,半晌后他叹了口气,“也罢,猫哪有人可怕?” 他小心翼翼地跟随慢慢所指示的方向挪动,没过多久就踢到了那根盲杖。 他摸到后十分惊喜,满脸感激地跟慢慢道谢。 慢慢喵叫两声,又咬住衣角将他往另一个方向拖,这次他没再犹豫,一手拿着盲杖探路,缓缓跟在了后面。 就这样,慢慢成功将他带到济仁堂,女大夫见到他后有些吃惊,慌忙招呼他坐下,为他看诊。 问诊期间,他同女大夫说起慢慢带自己前来求医的事,话语中满是惊叹,由于先前经历过类似的事,女大夫倒是比较平静。 当她问起受伤的事时,琴师重重叹气,告诉她是因为自己今日不小心弹断了弦,偏那又是个寿宴,家主觉得不吉利,所以才会大发雷霆将他痛揍一顿。 女大夫有些不平,琴师倒是淡然,伤势处理好后,他向女大夫道过谢,又在桌上放了诊金,这才离开。 那天之后,琴师时常会来医馆,给慢慢带些吃食,说是感谢他那日的相助之恩。 慢慢为此十分自豪,同琴师的关系也日渐亲昵。 时间久了,慢慢发现琴师住得离济仁堂并不远,于是偶尔也会过去看望他。 琴师没什么亲朋好友,孤身一人住在一条无名小巷里,他的院子不大,且因为无人打理,院中荒草丛生。 由于眼睛看不见,他的生活诸多不便,平日磕磕碰碰也是常有的事,但他不常就医,一般的小伤忍忍就过去了。 慢慢认得路后,每次去看望他时会偷偷带些药膏,被女大夫撞见过几次,她也只当没瞧见。 平日没活时,琴师会在院子里练琴,他的琴声十分动听,秋日里能引来成群的小雀。 慢慢虽然听不懂,但也觉得好听,每次小雀们来,他就埋伏在一旁,等听完琴再趁小雀们不备扑上去抓个一两只,日子过得美滋滋。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就遇到了阻碍,大半个月后,院中多出一只三花猫来。 三花猫十分阴险,仗着琴师看不见,光明正大地同他说话,三花猫告诉琴师:“我是从别处逃难来的,眼下实在无处可去,公子可否收留我些时日?等我找到新的落脚处,就马上搬走,绝不让公子为难。” 三花猫虽是只女猫,但她声音低沉粗厚,听起来像男子,琴师没能辨认出来,又可怜她同自己一样无依无靠,于是很快应下此事,就这样,三花猫光明正大地住了下来。 她告诉琴师,自己白日要出去找活干,吃饭也在外面,只晚上会回来睡觉,让他不必过多挂念,只当自己不存在就好。 琴师虽觉得此人有些奇怪,但还是一一应下。 自从三花猫住进来后,慢慢感觉自己遇到了劲敌。 三花猫十分霸道,俨然将琴师家当成了自己的地盘,每次慢慢再来,只要碰上她,两猫必定会打起来。 慢慢脾气好,性子温和,打架时也很少还爪,如此一段时日后,三花猫觉得无趣,也懒得再理会他。 两猫井水不犯河水地相处了一段时日,三花猫见慢慢会给琴师带药膏,觉得自己既然住进来了,也该给琴师一些报酬,于是她不甘示弱,开始同慢慢较起劲来。 慢慢带药膏,她就带吃食,从某一天开始,琴师时常会在门外、厨房里、水井边摸到些奇怪的猎物,有老鼠、虫子、还有别人吃剩的半个包子。 琴师对此十分苦恼,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他也尝试过问三花猫,但三花猫十分骄傲,不愿让他知道是自己在默默照顾他,所以每次都装作不知。 找不到来源,琴师也只好作罢,当院中再出现不明之物时,他便习以为常地将东西丢掉。 本来白天三花猫都在外面,食物带回后她又会出门继续觅食,所以也没发现过这件事,直到有一天,她因为和慢慢打架耽搁了时间,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才刚带回来的猎物就那样被琴师毫不留情地丢弃到外面,她瞬间如遭雷劈,就连举起的爪子都忘了挠下去。 她非常伤心,连自己和慢慢的恩怨都忘了,只哭着问他:“为什么?他为什么要丢掉我送的东西?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寻回来的食物,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全给他了,可他就那样丢了!丢了!!” 慢慢叹了口气,无比同情地告诉她:“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了,人类不吃老鼠,也不吃虫子,除了特别穷的人,他们也不吃别人丢弃的食物。” 三花猫大受打击,哭了半晌后突然反应过来,顿时怒道:“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慢慢觉得很委屈,“你平日也不听我说话啊……” 三花猫十分生气,话才听到半句又忍不住扑上去和他打了一架。 从那天起,三花猫再也不给琴师带食物了,每次见到琴师,她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让琴师很是莫名。 他数次趁着三花猫在的时候想要问他缘由,可惜三花猫不愿搭理他,他觉得有些委屈,但也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日,三花猫无意中听到琴师弹琴,她顿时来了精神,也不同琴师生气了,开心地问他:“我以后能经常听你弹琴吗?” 自己的技艺被人欣赏,琴师也很开心,他痛快应道:“当然,只要兄台想听,在下定当倾力弹奏。” 第262章 番外:琴师(三) 三花猫听不懂兄台是何意,只知道这是琴师用来称呼她的,想来是人类的什么敬语,她也没在意,见他答应,便高高兴兴地甩着尾巴离开了。 从那天起,三花猫白天也会经常留在家里,她和慢慢并肩坐成一排,安静地听琴师弹琴。 慢慢觉得不解,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听琴,虽然琴师确实弹得很好听,但他觉得比起听琴,还是后面抓小雀的环节更让猫兴奋。 三花猫对此十分鄙视,觉得他不懂欣赏,他也不在意,依旧乐呵呵地期待着小雀出现,能让他饱餐一顿。 可惜随着天气愈寒,小雀们都飞走了,听琴师弹琴的渐渐只剩下他们两个。 慢慢对此十分失望,“为什么它们要迁走啊?这里的冬天倒也没有那么寒冷……” 三花猫嘲笑道:“不迁走等着被咱们抓了吃掉吗?我要是它们,我夏天就走,看你怎么吃?” 慢慢哼道:“说得像你不吃一样。”三花猫抓着草丛里的枯叶玩,一边应道:“我可以找到其他吃的啊,又不像你天天惦记着它们。” 慢慢脱口而出,“我有主人喂啊!也不用靠它们填饱肚子。”可话才刚出口,他就察觉不对。 果然,三花猫的动作停了下来,神情有些落寞。 她沉默片刻后,忽然起身就走,几个跳跃就消失在墙后,只留下慢慢懊恼地站在原地。 从那天起,三花猫就很少跟他说话了,偶尔白天听琴时,她也远远蹲在墙上,不再跟慢慢并肩而坐。 每次慢慢想上去跟她道歉,她都转身就跑,根本不给慢慢解释的机会。 慢慢觉得很难过,渐渐地也不往琴师家里跑了,他觉得自己的出现给三花猫带来了很大的烦恼,他明明有家,还要去抢三花猫的家,这让他十分愧疚。 由于心情郁闷,很长一段时间慢慢都没什么食欲,女大夫给他喂饭时,他没吃两口就会想起自己那天的话。 一想到那句话会对流浪的三花猫造成怎样的伤害,他都恨不得挠自己两爪子。 渐渐的,慢慢消瘦下来,这让女大夫十分忧心。 她将慢慢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最后断定慢慢应该是心情不好。 她不知道原因,想了很久才记起慢慢这些日子都没再去找琴师玩了,她担心慢慢是在琴师家里受了什么欺负,就想要带慢慢上门去问问。 可慢慢一发现路线不对,就挣扎着跳走,如此一来,她更是笃定琴师欺负了慢慢,于是怒上心头,拎着药杵就打上门去,要为慢慢讨个公道。 琴师听完事情经过后一头雾水,一边拼命解释自己没有欺负慢慢,一边冥思苦想,可无论他怎么想,都记不起慢慢最后一次来时发生了什么。 无奈之下,他只好求助院中另一个“人”。 他告诉女大夫,自己院子里还住有别人,等她回来,自己一定将事情问清楚,“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你且莫要着急,要不你先坐坐,她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女大夫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应下,可她从中午等到晚上,都没能等来琴师口中所谓的住客。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怒气,琴师又解释道:“她今日应该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要不改日再问?” 女大夫十分生气,用药杵敲着桌子大声道:“我看他就是心虚不敢回来!慢慢肯定就是被他欺负了!” 琴师有心想帮忙解释,但女大夫已经气冲冲地出了门,走到门口时,她在屋檐下看到一只三花猫,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当目光落到三花猫肚子上时,她的怒气消散了许多。 她小心翼翼一边呼唤三花猫一边走上前去,但三花猫很警惕,看她两眼后转身就跑了,她没能追上,不由有些丧气。 琴师听到动静后,出门来询问,女大夫问他:“你养了一只猫吗?” 琴师摇摇头,“这院中确实经常能听到猫叫,但在下没有养猫,或许是附近的流浪猫。” 女大夫没有说话,她想起刚才的三花猫,它肚子凸起,显然是怀孕了。 流浪猫生产不易,眼下天气又寒冷,小猫生下来得不到照料,可能会死,一想到这里,她就十分忧心。 更何况,这院中还住着一个可能欺负过慢慢的人,说不定他不喜欢猫,若是这只三花猫被他发现…… 女大夫越想越担忧,她有心让琴师帮忙留意,可在对上他的眼睛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站在原地思索许久,她才下定决心般道:“我先回去了,明日我再来拜访。” 从那天起,女大夫得了闲就会往琴师家里跑,可一连几天,她都没能遇到那个住客,三花猫倒是见过几次,但它实在警觉,也近不了身。 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女大夫发现这只三花猫好像就住在琴师家里,有几次她故意走得晚些,都看见三花猫跳进同一间屋子。 她向琴师打听那间屋子是做什么的,谁料琴师答道:“那是客人住的地方。” 她觉得奇怪,从窗户往里张望过几次,但见屋内空空荡荡,并无活人居住过的痕迹,一时间,她不由害怕起来。 莫非是琴师见了鬼?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顿时又急又怕,有心想提醒琴师,但转念一想,或许是她想太多了,那人偷偷搬走了也说不定。 之后几天,天气骤寒,医馆病人愈发多了起来,女大夫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也没时间再去琴师家里。 就这样过了小半个月,慢慢愈发消瘦起来,原本圆滚滚的肚子眼下瘪得跟漏气一样。 女大夫见了十分心疼,于是趁着一天病人少再次来到琴师家中,却听琴师高兴地告诉她:“我问过客人了,他说他没有欺负慢慢,慢慢是因为最近天冷,鸟雀少了,他抓不到鸟雀,这才不高兴的。” 女大夫望向那间屋子,从半开的窗户中可以看见屋内依然同先前一样,没有任何活人居住的痕迹,一时间,她看着琴师欲言又止。 第263章 番外:琴师(四) 琴师犹自不觉,还在安慰她:“你也别太忧心了,左右我最近无事,要不我多去跟慢慢说说话?” 女大夫吞吞吐吐,“这个……此事不急,我觉得……你还是先顾好家里……” 琴师疑惑道:“什么家里?我家里没什么要紧事啊。” 女大夫旁敲侧击问他客人的事,从琴师口中,她得知客人是在她没来的第二天出现的,一时间,她愈发肯定了心中猜想。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客人不太对劲?”女大夫看了琴师许久后小心问道。 他面露疑惑之色,“什么不太对劲?” “就是……”女大夫犹豫再三,还是提醒道:“这位客人,可能……不是人。” 琴师十分惊讶,她便将自己的发现一一跟他说了。 琴师听后沉思许久,忽然笑道:“没关系,住在这里这么久,他也没有伤害过我,或许,他是真的遇到了难处,不得已才在此落脚,左右我一人住着也孤寂,能有个伴倒也是件幸事。” 听他这样说,女大夫也不再劝,又叮嘱几句后就怀着心事离开了。 女大夫走后,琴师站在原地,一道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低沉而意味不明,“你真的不介意我不是人?” 琴师一惊,很快回过神来。 他转身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轻笑道:“无论你是什么,我们都彼此陪伴了许久,若是不介意,你可以在此一直住下去,直到你想离开的那一天。” 三花猫沉默了,许久才涩声道:“你是个好人,谢谢你。” 琴师双目无神地朝向他的方向,好奇问他:“兄台可否告诉我,你是什么?” 三花猫定定望着他,以猫叫代替了回答。 他恍然笑道:“原来是位猫兄,怪不得……”怪不得女大夫会问他是不是养了猫。 不知为何,他蓦然记起先前在家里发现的那些不明之物,眼下联系起来一想,他瞬间明白过来,“所以那些东西是猫兄所赠?” 三花猫哼了一声,闷闷不乐道:“可是你全都丢了。” 琴师抱歉道:“在下实在是不知……若早知那些东西是猫兄一番好意,在下定当——” 三花猫竖起耳朵,“定当如何?你会吃吗?” 琴师沉默了片刻,转移话题笑道:“还没谢过猫兄的盛情馈赠,在下感激不尽。” 三花猫顿时失落,“果然,就算知道是送你的,你也不会吃。” 琴师有些无措,刚想安慰她几句,她却已经轻松道:“没关系啦,我已经知道人类不吃这些食物了,我以后自己留着吃就是,不会再给你送了。” 琴师很是愧疚,“实在抱歉——”“你不用道歉。”三花猫哼道:“你不吃也好,这些食物我还留着有其他用处呢。” 琴师有些疑惑,但想到眼下天寒,怕是不好觅食,于是体贴道:“猫兄不必担忧,以后在下会每日给你备些吃食,这样你就不用辛苦在外面受冻了。” 三花猫闻言没有应声,她安静地看了琴师一会儿,忽然问道:“那你以后还会弹琴给我听吗?” 琴师有些惊讶,但还是认真应道:“自然,猫兄能欣赏在下的琴音,在下倍感荣幸。” 三花猫很开心,想想后小心上前在他脚边蹭了蹭,“谢谢你。” 琴师愣住,片刻后唇角缓缓弯起。 这初冬的天气,似乎也没有那么严寒,不是吗? 自从被琴师发现身份后,三花猫再也不用掩藏自己,她每日愈发光明正大地翻墙跳窗,偶尔还会跑过去挠琴师的门,问他讨食吃。 她的出现让琴师原本孤寂的日子里平添几分暖意,每次再去赴宴弹琴时,他会特意跟主家讨要些肉食,带回去给三花猫吃;偶尔他也会用所剩不多的余钱给三花猫买鱼干。 三花猫开心地吃着肉和鱼干,望向他的目光也一日胜一日温暖。 另一边,女大夫回去后,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琴师,于是后面的日子,她总会抽空过来看望。 琴师没有告诉她三花猫的身份,只说自己和那位住客相处得很好,女大夫见他一切如常,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她向琴师打听三花猫的事,琴师心中警觉,问她缘由,在听到三花猫怀孕后,他十分惊讶,一时间竟忘了遮掩,脱口问道:“怀孕?他不是位猫兄吗?!” 女大夫心念斗转,望向他的目光不由古怪起来。 很快,他也察觉到自己失言,慌忙想要找补,但女大夫已经若无其事转过话头道:“若你再见到她,烦请告诉她,在外不易时,可以到济仁堂来。” 琴师愣愣点头应下,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叹了口气,转身便离开了。 这之后一连数日,三花猫都没再回来。 一开始,琴师还以为她是在外耽搁了,可他左等右等,每日对着虚空说话,都没有回音。 日子久了,他开始担心三花猫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毕竟在这城中,不喜欢猫猫狗狗的人有许多,平日里在街边踢猫踹狗的也不少。 他越想越心忧,最后终于忍不住找到济仁堂去,想请女大夫帮着找找三花猫。 女大夫听完后还没给出回应,旁边消沉许久的慢慢先坐不住了,跳起身就一溜烟往外跑去。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内心一直饱受煎熬,脑子里也反复回荡着自己那句伤猫的话,眼下听到三花猫不见,他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话对她造成的伤害太大,这才会让她伤心离开。 慢慢越想越难受,一路直直朝琴师家中狂奔而去,将追出来的女大夫远远甩在了后面。 慢慢来到琴师家中,在院内来回转悠了好几圈,都没看到三花猫的身影,他又循着三花猫的气味一路找去,最后停在一处河道边。 他望着桥下的流水,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该不是三花猫受的打击太大,一个想不开跳河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顿时吓得魂都飞了,当下就要不管不顾地跳下去找三花猫,还好路过的一只白猫及时将他扑倒在地,这才救下一条猫命。 第264章 番外:琴师(五) 听他哭着讲完事情经过后,白猫也有些担心,但还是安慰他道:“你先别急,我就住在这附近,最近没听说有同族死去,要不这样,你先回去等着,我再四处打听打听,等有了消息我就去告诉你。” 慢慢虽然心急,到底还是听进去了,他给那只猫留下地址后就回了济仁堂,每日也不再消沉,而是大街小巷地转悠,寻找三花猫的踪迹。 由于体力消耗巨大,它每顿饭能吃两大碗,没过多久,他的体型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圆胖起来,甚至比先前还要肥上几分。 在他寻找三花猫的日子里,女大夫和琴师也都没闲着,每日女大夫都会从病人口中打听三花猫的下落,琴师也会在各种宴会上询问家仆们可否见过三花猫;平日没活时,他还会亲自上街去找。 可他们找了很久,都没有发现三花猫的踪迹。 琴师十分难过,他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暴露了三花猫的身份,她才会对自己产生芥蒂,不愿再回来。 女大夫忧心三花猫遇到了危险,毕竟一只怀孕的母猫孤身在外,很容易被人抓去取乐。 慢慢还在纠结自己那句伤猫的话,一心认定三花猫的消失和他有关。 每日休息的空当,两人一猫会并排坐在济仁堂外,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妖灵唉声叹气。 如此又过了几日,先前那只白猫找到济仁堂来,他告诉慢慢:“这些日子我托认识的伙伴们打听过了,大家都没看见那只三花猫。”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也没有猫发现她的尸体,她应该还活着呢。” 慢慢听后还是十分沮丧,白猫想了想,又告诉他:“我听说城西有个老大叫花花,他认识一位无所不能的大仙,要不我给你找找关系,托猫介绍你们认识,你再去拜托一下他,请那位大仙帮帮忙?” 慢慢听后终于打起精神来,在白猫的引荐下,他先后拜访了城东、城西的两只领头猫,这才在城西领头猫的带领下叼着一包鱼干去见了花花。 花花听完事情经过后一边把鱼干往自己面前扒拉一边痛快应道:“这件事你就放心,我可是大仙跟前最得力的猫,此事有我出马,大仙一定会帮你的!” 慢慢听后十分感激,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花花并没有第一时间来隐古,而是先让自己的伙伴们去找了一圈。 按照他的想法,那只三花猫可能出城去了,若是他能自己把猫找回来,就证明他很有能耐,这会让他在猫群里的威信大涨。 可惜众猫找了两天,都一无所获,花花十分丧气,但也没有办法,最后还是来到隐古找常辛帮忙。 这次他没敢再把功劳全往自己身上揽,在带慢慢来隐古前,他在慢慢面前大肆吹嘘了兰隐的能耐,又卖力夸赞了常辛的功劳,最后顺带自夸了一波,直将慢慢说得感激涕零,转头又送给他一包鱼干。 慢慢本打算给兰隐和常辛也带些礼物,但他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仅有的两包鱼干也全都送给花花了。 他没见过兰隐,怕自己贸然送礼会弄巧成拙,就像三花猫给琴师送吃食一样,于是纠结许久,最后还是只带了一枚铜板。 听完事情经过后,兰隐第一个开了口,话却是对着花花说的,“看来,你在外面收受了不少贿赂啊。” 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目光,花花冷汗直冒,连忙解释道:“大仙,小的没有收受很多贿赂……这不是大家礼尚往来嘛,每次小的收到东西,也给他们回礼了呀!小的真心冤枉……” 兰隐挪开目光笑道:“你紧张什么?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们猫之间的事,我又不会插手。” 花花松了口气,连忙讨好道:“请大仙放心,小的是良猫,绝不会顶着大仙的名头在外面胡作非为干坏事!” 说完见兰隐笑而不语,他又自觉反省道:“小的知道错了,小的不该收鱼干,更不该自称大仙跟前最得力的猫,这个名号应该是玄耳——咦?玄耳呢?” 他左右看看,没发现玄耳的踪迹,不由好奇问道。 常辛回答他:“玄耳这几天去城外探望朋友了,不在隐古。” 由于先前频繁和妖猿打架,玄耳实在受不了,所以没等阿知伤好就回来了。 后来他一直想去探望阿知,但阿知似乎在老槐树那里住得很开心,他隔三岔五托妖打听,每次得到的消息却都是一样的:阿知还没回来。 他左等右等等了那么久,前几天好不容易听说阿知搬回来了,连忙欢天喜地收拾东西带着礼物去了城外,说是要在城外玩几天,让他们不用惦记。 当时兰隐还对常辛笑道:“自从你来了隐古,玄耳的假期都变多了,现在就跟脱缰的野马一样,三天两头的不着家。” 常辛下意识应她:“这个比喻不太恰当。” 兰隐想了想,“唔,那脱缰的野狗?” 此话一出,两人齐齐陷入了沉默。 半晌后,常辛才弱弱道:“这似乎也不太好听……” 兰隐则顾左右而言他,“啊,小孩子嘛,玩心重也正常,反正还有你看着门,就让他玩去。” 就这样,玄耳一去好几天,到现在都没回来。 得知他不在,花花顿时又精神起来,他抖抖毛自信道:“既然如此,那我现在还是大仙跟前最得力的猫!” 兰隐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慢慢在一旁忧心地问兰隐,“大仙,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她啊?” 和三花猫认识几个月,慢慢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兰隐想了想,“既然你们城里城外都已经找过,也没见到她的踪影,想来她所在的位置十分隐蔽……” “这样,你让我准备一下,等吃过晚饭,我随你一同回去,你带我到琴师家中看看。” 慢慢乖巧应下,见兰隐转身回房,便同花花在后院草地上玩耍,但因为忧心三花猫,他有些心不在焉,说话时更是没两句就会出神。 第265章 番外:琴师(六) 花花见了安慰他,“你也别太担忧了,大仙既然答应帮你找猫,就一定会找到的。” 慢慢还是高兴不起来,愁眉苦脸地趴在地上叹气。 花花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趴他旁边一起叹气,他还招呼常辛,“常公子,你要不要也和我们一起?” 常辛连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我这么大个人,趴着也不雅……” 客人在这里,他不好离开,只能坐在桌边陪他们发呆。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流逝,直到阿淮要出来做饭,常辛才在兰隐的授意下将慢慢哄到前院去。 吃过晚饭后,他们就打算前往城东。 为了省时,兰隐还是化出两只纸鸟来,由她和常辛一人抱只猫各乘一鸟。 常辛恐高,不敢再抱猫,顿时迟疑起来。 花花见后自告奋勇,“就由我来和常公子同乘,我可以顾好自己,这样常公子就不用顾我了!” 常辛一听顿时松了口气,感激道:“那就多谢你了。” 可等他们出发后,花花一改方才的威武自信,整只猫都扒拉在常辛身上。 他四脚并用死死抓住常辛的衣襟,缩在他身前瑟瑟发抖,“好可怕,常公子,脚不着地的感觉真的好可怕!” “喵喵喵喵!啊啊啊啊!” …… 常辛默默圈住鸟脖子,在心里泪流满面。 出发前到底是谁信誓旦旦地说,不用顾着他的啊?! 相较起他们,兰隐和慢慢就显得平静许多,兰隐稳稳当当坐在鸟背上,而慢慢就乖巧地趴在她跟前,也不乱嚎乱叫,静得像只鹌鹑。 常辛胆战心惊之余瞧见这一幕,顿时更悲伤了。 原来,有时候熟猫也不是那么靠谱…… 好不容易熬到抵达城东,他连忙手软脚软地从纸鸟上爬下来,而花花还惊魂未定地扒拉着他,爪子用力得在他衣裳上勾出好几个洞。 他们降落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据慢慢所说,琴师家就在这附近。 兰隐收好纸鸟后,花花终于缓过些神来,他轻巧跳到地上,有些尴尬地朝常辛道歉,“真是对不住啊常公子,我方才有些失态了……” 话没说两句他又看到了常辛衣襟上的小洞,顿时更尴尬了,“那个,常公子,你的衣裳……” 常辛晃晃还有些晕的脑袋,理解地笑道:“没关系,你也不是故意的,衣裳就不用赔了。” 花花“啊”了一声,迷茫道:“常公子,我没想赔,我也没钱……我的意思是,不小心弄坏了你的衣裳,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常辛:…… “要不,我赔公子一包鱼干?”花花看了看他情绪交错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 常辛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兰隐已经在一旁笑道:“鱼干你还是留着自己吃,衣裳他补补就好了,左不过多一件打补丁的衣裳。” 先前那件破掉的衣服被阿淮补好后,他没有按照兰隐的意思丢掉,依然留着换穿,兰隐看见后面上虽嫌弃,但也没再强迫他。 眼下听到这话,常辛顿时有些心虚起来,兰隐却已经扭过头去,让慢慢带路。 在慢慢的带领下,他们很快来到琴师家。 琴师所住的巷子有些偏僻,据慢慢所言,这座院子是琴师父母留下来的,父母过世后,他就独自一人守在这里。 在兰隐的示意下,常辛上前敲响院门。 没过多久,里面就传来问询声:“谁啊?”常辛看了眼慢慢,慢慢低声道:“常公子,就说是我带你们过来的。” 于是,常辛按照慢慢的说法应答了琴师。 院门很快被打开,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的脸。 他双目无神,手里还拿着一根盲杖,他耳朵微动,将脸朝向几人所在的方向。 慢慢上前去蹭了蹭他的腿,他蹲下身一摸,顿时露出笑容来,“慢慢,你怎么来了?” 兰隐站在一旁看着,闻言笑道:“这猫将我们带到此处,想是有什么缘由,不知公子可否让我们进去说话?” 琴师迟疑了片刻,但还是让出身来,“几位请进。” 兰隐率先走进去,常辛跟在他后面,花花在经过琴师脚边时,冲他“喵”了一声。 几人进院后,琴师有些局促,“家中许久没来过客人,这也没什么准备,真是怠慢二位了。你们先进屋坐,我去给你们沏茶。” 说着,他就往灶房走去,常辛见后连忙跟上去帮忙。 趁着沏茶的功夫,兰隐在院中转了一圈,又朝三花猫住过的那间屋子里张望了几眼,最后皱着眉头回到原地。 她看了眼还在灶房内忙碌的两人,低声问慢慢:“你说她的气味最后消失在一处河道边,是哪处河道?” 慢慢想了想,给出一个答案。 兰隐眉头微松,见两人已经将茶端出来,便没再多言。 喝过茶后不久,她就客气地起身告辞,琴师将他们送到门外,直到再听不见脚步声才将院门关上。 出巷子后,他们便往河道走去。 经过数朝改建填埋,伏县的河道已经不复仇女郎时宽阔。 在慢慢的带领下,他们一路来到三花猫气味消失的地方,两人两猫站在岸边,望着流淌的河水陷入沉思。 “若它真淹死在这里,都过去这么久了,尸体也早就冲到城外去了?”安静许久后,花花提出疑问。 县中河道连通城外青云湖,中途还有数条分支河流,若真如花花所言,找起来可谓十分艰难。 慢慢闻言顿时急了,“怎么就淹死了?她没死!她肯定还活着!” 花花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尴尬地解释道:“你别急,我没说她一定是死了,我就那么猜测一下……” 兰隐头痛地望向四周,却很快眼睛一亮,顺着她的目光,常辛看见了路旁墙上的一幅石浮雕画。 两人走近后常辛才看清,那画上是草木鸟兽之景。 兰隐屈指在墙边轻敲了三下,画中离得最近的一只小兽忽然睁开眼睛朝两人望来。 常辛吓了一跳,兰隐却客气地朝它询问起三花猫的事情来。 第266章 番外:琴师(七) 小兽张开嘴,呜呜哇哇不知说了些什么,兰隐听后面露惊异,待小兽说完后,她笑着道了谢,这才转身回河道边。 常辛跟在她身后好奇询问,她轻笑道:“这里曾来过一位特殊的客人呢,三花猫就是跟它走了。” “什么客人?” “什么客人,得找到了才知道。” 这一晚,他们沿着城中的河道转了一圈,却一无所获,最后兰隐猜测三花猫应该是出城去了。 眼下天色已晚,不好赶路,于是他们约定好第二天一早在东城门会合后,就各自回去休息了。 临走前,兰隐将慢慢叫到一旁,低声朝他交待了几句什么,他听得很认真,最后郑重点头应下。 同慢慢分别后,常辛向兰隐问起此事,她倒也没隐瞒,“我让慢慢明早将琴师带上,我们一起去找三花猫。” 常辛觉得不解,“为什么要带上琴师?”兰隐笑道:“因为,想找到那位客人,还得靠他呢。” 常辛还是不明白,但兰隐也不再解释,她放出纸鸟就打算回隐古,这次,常辛吸取了教训,没再跟花花同乘。 花花不敢扒拉兰隐,只好自己脚底下拼命抓牢,于是回去路上,常辛再次见到了一只静如鹌鹑的猫。 也是这时候他才恍然明白过来,或许慢慢并没有他看上去那么平静…… 这天晚上,常辛睡得很沉。 第二天一早,他就被阿淮敲窗叫了起来,“常公子,阿隐让你早些起身,出去租辆马车回来。” 大白天的,他们不好再乘鸟,只能坐马车赶路。 常辛睡意朦胧,脑子也有些转不动,他迷迷糊糊起身洗漱,直到冰凉的井水浇在脸上才清醒过来。 他看向兰隐的房门,紧闭而安静,看来还在睡。 他叹了口气,哈欠连天地出门租车去了。 兰隐醒得很准时,他才刚将车赶回来,兰隐就穿戴整齐出了门,同行的还有花花。 他们一路来到城东,先去接了琴师和慢慢,马车才往城外驶去。 路上,琴师抱着自己的琴,有些忐忑不安,他似是想问什么,但犹豫了一路都没能问出来。 出城后,兰隐就让常辛将马车沿着河道赶,每行到分岔处时还会让他停一停。 常辛看着兰隐四处张望的模样,心中有些疑惑,“你在找什么?” “找引路人。”她一边随口回应一边继续张望,很快就锁定目标朝一棵高大的树走去。 她敲敲树干,上面缓缓浮现出一张脸来,她朝大树问了些什么,随后回到车边,指向其中一条支流,“这边。” 就这样,他们一路走一路问,最后停在某处湖边。 “就是这里了。” 常辛越看这湖越眼熟,当目光触及到湖对岸一棵系着彩绳的大树时,他才恍然大悟,“这不是青云湖嘛?” 眼下天寒,湖边倒是没什么人。 “正是。”兰隐笑着走上前来,“看来,那位客人将三花猫带到青云湖来了。” “我们要怎么找他们?”常辛一边四处张望一边问道。 兰隐问他:“你会折纸船吗?”常辛愣了下,“不会。” 兰隐叹了口气,“那还是我来。”说着,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纸,站在原地折起船来。 这时,琴师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位姑娘,不知在下能帮上什么忙?” 兰隐一边手指翻飞一边笑道:“很简单,等我们将船划到湖中,你在船上演奏几曲便是。” 琴师愣了下,神色十分疑惑。 兰隐也没再多解释,她很快将纸船折好,当船被放入水中后,瞬间变成了正常大小。 她让常辛上去试试,常辛胆战心惊走上去,却发现船意外的平稳。 兰隐见后十分满意,又在路旁随意捡了两根枯枝劈开,稍作修理充当船桨。 等众人全都上船后,他们却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没人划船。 兰隐有些头痛,她的目光落到常辛身上,常辛连连摆手,“我不会,真的不会。” 琴师自然也是指望不上的,剩下的就只有两只猫了。 慢慢将自己缩成一团,眨巴着眼睛无辜地望着兰隐,花花倒是十分兴奋,自告奋勇道:“大仙,让我来让我来!这应该不难,就和平时浮水差不多的!” 花花这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眼下突然开口,倒将琴师吓了一跳,“原来还有一位兄台吗?在下都未曾察觉,真是失礼了。” 花花嘻嘻笑道:“不要紧不要紧。”他化作人形,接过树枝所化的船桨,像模像样开始划船。 见船在他的操作下很快离开岸边往湖中驶去,兰隐和常辛都很惊讶。 兰隐笑着夸赞道:“你倒是挺厉害的。”花花自信一笑,刚要答话,下一刻身下的船只却突兀一个转弯,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偏离去。 …… 花花手忙脚乱一边拼命划水一边还不忘解释,“这是意外,真是意外,大仙你相信我,我真的会划船!” 兰隐:…… 琴师眼睛看不见,只好死死一手抱琴一手死死抓住船沿,可这船是纸折的,禁不得力道,于是只听“哗啦”一声,他硬生生将折船的纸撕下一片来。 他惊呆了,常辛也惊呆了。 兰隐捂住额头,不忍直视。 半晌后,琴师才颤颤巍巍问道:“刚才这是……?” 兰隐向常辛使了个眼色,他连忙将那纸从琴师手中抢过来,一边解释道:“这是船上的饰物……被公子不小心扯下来了,不要紧的,我这就重新装上去。” 琴师听后松了口气,“那就好。” 常辛随手将那片纸丢在一旁,怕他再不小心撕扯船纸,连忙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扶好。 花花还在手忙脚乱地尝试控制方向,兰隐重重叹了口气,下一刻,本来四处乱拐的船忽然平稳下来,并稳当地朝湖心驶去。 花花见了十分高兴,丢下船桨手舞足蹈道:“看大仙,我就说我可以!” 说完对上两道平静的目光,他呆愣片刻后忽然回过神来,默默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和仍在前行的船只。 第267章 番外:琴师(八) 花花自闭了,重新变回狸花猫,在船尾缩成一团。 慢慢见后忙过去安慰他,他完全听不进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大仙一定嫌弃我了,大仙一定觉得我是只没用的废物猫了,太丢脸了,真的太丢脸了……” 船就这么大,低低的声音顺着风飘进几人耳中,琴师忍不住面露惊疑。 但很快,兰隐就打断了他的思绪,“公子,到地方了。” 他想起兰隐先前的话,于是连忙一边将琴摆正,一边问兰隐,“不知姑娘想听什么?” 兰隐笑道:“不是我想听什么,是那位客人想听什么……公子先随意奏着,但切记,须得十分用心才是。” 琴师有些不解,但还是依言缓缓演奏起来。 悠扬的琴声随风随水飘散向四周,阵阵涟漪之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些灵动的鱼影,他们绕在纸船周围一圈圈畅游,欢快无忧,常辛甚至能听到从水中传来的阵阵若有似无的嬉笑声。 他沉醉在美妙的琴声中,心里不自觉感慨,难怪能引来鸟雀,此等佳音,实在难得一闻。 就在他闭眼陶醉的时候,耳边却传来兰隐的轻笑声,“来了。” 他连忙睁眼顺着兰隐的视线望去,却被眼前之景震惊得不能自已。 纸船之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黑纹黄鱼,这条鱼身形十分庞大,让常辛蓦然想起北冥之鲲;它游动时优美如鹤,嘴尖似喙,嘴里还发出阵阵婉转的呦鸣。 鱼影缓缓游动在船下,却并未激起波浪,常辛察觉不对,连忙扒着船沿往水里看,这一看之下才发现,这大鱼竟不似实物,而像一道虚影。 “这是什么?”诧异之下,他脱口问道。 兰隐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目光也随之落在水中。 “沉鱼。” “沉鱼是什么?” “沉鱼是一些特殊的生灵死后化作的鱼,人类对此也有许多记载,鲧(gun)、颛顼、后稷等人在人类的传说中都曾化作鱼身,虽然半真半假,但化鱼之事确实存在,这些由其他生灵所化之鱼有一个共同的称呼,就是沉鱼。” “它们大多没有实体,只是一道幻影,但又能在水中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继续生存下去,直到消亡。不过这种存在并不多,没想到竟会在这青云湖中出现。” 常辛和两只猫一起扒拉在船沿上,一边听一边满脸惊叹地朝水里张望。 琴师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听兰隐所述,也觉十分新奇,“这世上竟还有此等奇事,敢问几位,这鱼长得什么模样?” 于是,常辛便将这条鱼的样貌跟他描述了一番。 由于琴师走神,琴声骤断,水中的鱼影似乎有些躁动,见它不停晃动身躯,兰隐忙让琴师继续弹奏。 果然,随着琴声再次响起,它又重新安静下来,鱼尾轻摆,悠然自得;在它庞大的幻影之中,可见鱼群轻盈游动。 “咱们不是来找三花猫的吗?怎么没看到猫在哪里?”常辛凑到兰隐身旁,低声问道。 兰隐看着水中沉鱼,“她应该是被这条沉鱼的歌声吸引来的,至于她现在在哪,我也不清楚……且先听完这曲再说。” 很快,一曲结束,沉鱼再次躁动,兰隐让琴师继续弹奏,与此同时,身下的纸船忽然动了起来,以一种平稳的速度缓缓朝岸边驶去。 船靠岸后,兰隐示意两只猫先下船,待琴师又一曲结束,她让常辛将人带到岸边,自己则孤身一人留在了船上。 水中,那条没了琴声安抚的沉鱼看起来十分狂躁,随着它翻腾得越来越剧烈,常辛惊讶地发现原本平静的水面竟开始泛起涟漪来,很快,那涟漪又被浪花激散。 纸船随浪飘飘摇摇,一点点远离岸边,常辛有些担忧,但花花抓住他的衣摆拼命将他往后拖,“常公子,事情不妙,咱们还是后退些。”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上前就是给兰隐拖后腿,于是忙搀着琴师随两只猫退到了树林中,一人两猫三双眼睛透过树丛缝隙远远望着湖上的情形。 滔天巨浪陡然自湖面掀起,庞大的鱼影纵身跃过半空,带起千万朵水花。 鱼影之间,有一人凌空而立,她的衣摆随风飞扬,身形灵活如蛇,几个闪身就出现在鱼头前。 她一指点上大鱼眉心,刹那间仿佛时空静止,大鱼的身躯停止了摆动,激起的浪花也停滞在半空。 但这种感觉不过一瞬间,很快,巨浪朝岸边汹涌而来,直扑向两人两猫的藏身之处。 花花大惊失色,一边往后飞奔一边招呼常辛,“常公子,快跑!” 慢慢虽然肥胖,动作却很灵活,几个跳跃就超过花花跑在了最前面。 常辛搀扶着琴师,躲闪不及,被凶猛的浪头生生拍倒在地。 他替琴师掩住了口鼻,自己却呛进两大口水,倒地后就一直捂着胸口不停咳嗽,直将飞奔回来的花花吓得猫脸失色。 “常公子,你没事?”花花化作人形,一边替他拍背一边不停追问。 他手劲很大,常辛被拍得气息紊乱,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制止道:“别……别拍了!咳咳我没事……没事……” 见花花停下动作,又去看一旁的琴师,慢慢已经先一步去到他身边,正绕在他脸颊旁喵喵叫唤。 “你们没事?” 不知何时,兰隐已经上了岸,此时正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们。 常辛说不出话,琴师仍在发愣,于是由花花代为应了一句,“大仙,我们都还好,没什么大碍。” 兰隐转过身去,不知在看些什么,“没事的话,都过来。” 常辛摆摆手,示意花花去搀扶琴师,几人相互支撑着来到岸边,就见近岸的水中正漂浮着一条半尺来长的黑纹黄鱼,此刻它那双棕色的鱼眼正透过湖水静静注释着岸上之人。 “你是什么?”对视片刻后,兰隐出声问道。 一道清脆动听的声音随之响起,婉转如空谷悠铃,“我是一只鸧鹒(cānggēng),我叫崔鹒。” 第268章 番外:琴师(九) 兰隐又问道:“你为何在此?” 闻言,那双鱼眼中出现了片刻的迷茫,“我……忘了,好像很久以前,我死在这片湖中,死后魂魄便一直留在此处,直到您将我唤醒。” “什么唤醒?”常辛好奇问道。 兰隐解释道:“部分沉鱼化鱼后会失去生前的记忆,浑浑噩噩以鱼的形态生活下去,它们的鱼形没有智力,只保留一部分生前的本能。” “就像这只鸧鹒,哪怕化作了鱼,它也依然善歌,三花猫应该就是被它的歌声吸引到此的。” 说着,她朝鸧鹒问道:“你可还记得一只从城内跟随你来到此处的三花猫?” 鸧鹒想了许久才摇头,“不记得了……” 兰隐又问:“那你可还记得你曾去过县城内?” 鸧鹒想了想,“似乎有些印象……当时我听到一阵十分悠扬的琴声,不自觉被吸引,所以顺着河朝琴声传来的方向游去。” “浑浑噩噩中好像确实曾听到过嘈杂的人声,周围的河道也越来越窄……” “后来琴声和人声都消失了,我又朝着河道宽阔处游,最后回到此处,就再没离开过。” “噢?”兰隐来了些精神,“什么样的琴声?”鸧鹒应道:“就同方才听到的一样。” 兰隐陷入了沉思。 花花和慢慢并排坐在一起,歪着头打量鸧鹒。 常辛神色惊讶,“这青云湖离城中那么远,总不至于你在这都能听到弹琴?” “倒也没什么不可能的。”兰隐回过神来,闻言随口应道:“许多东西都能将声音传出很远,像阿淮还能短暂地留存住声音呢。” “许是他弹琴时被河道中的什么东西听到,那东西又将琴声传回了青云湖,偏巧它还是条鸧鹒所化的沉鱼,天生对音律敏感,这才会被吸引过去。” 这时一直旁听的琴师也开口道:“她失踪的那段时日,在下确实曾参加过一场在河边酒楼内举办的宴会,在下记得那日演奏了数十支乐曲,最后将手指都磨破了,主家才作罢。” “原来如此。”兰隐笑道:“看来正是因为乐曲奏得如此之多,才会被连续不断传到青云湖来。” 鸧鹒望向琴师的目光十分钦慕,“原来,那琴音是你所弹,真是太美妙了。” 琴师谦虚道:“谬赞了,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鸧鹒有些迷茫,“什么虫?什么齿?我虽然现在是鱼,但我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吃虫的。” 琴师:“……” 慢慢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忍不住举爪道:“那个……夸奖的话可以回头再说,咱们能不能先找猫?” 几人这才回过神来。 兰隐思索片刻后道:“既然三花猫是被鸧鹒的歌声吸引来的,那让它再唱几曲便是,咱们也别闲着,我去对岸,你们就沿着岸边走,大家分头找。” 鸧鹒听后问道:“我便在此处唱吗?” 兰隐看了眼湖面,先前的纸船已被巨浪击碎,灵力消失后,船身就会变回原来的大小,那么一丁点纸,眼下早就被冲得渣都不剩了。 她摸摸身上,没找到新的纸张,只好作罢,“你们就在这里演奏唱曲,这湖中应该有不少传声之物……” 事情交待完毕,兰隐就打算去往河对岸,可还没等她动身,远远就听见河对岸有道熟悉的声音兴奋喊道:“主人!主人!” 兰隐愣了下,手搭凉棚朝对岸望去,却见玄耳、兔妖阿知并几只小妖正在岸边同样朝他们这里张望着,玄耳还激动地冲他们拼命挥着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们怎么在这里?”兰隐才刚低声喃喃了一句,那边已经下水了。 他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葫芦,那葫芦被劈成两半,入水后半边葫芦被玄耳化作船的大小。 几只小妖跳进去后,蜘蛛妖八条腿并用,葫芦顿时四平八稳地朝这边驶来。 兰隐见后,默默朝花花飞来几把眼刀。 花花神色一凛,满脸认真道:“大仙,您信我,我真的会——可以学会划船!” 兰隐叹了口气,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他顿时大受打击,心里暗暗发誓回去后一定苦练划船技艺,争取成为伏县最会划船的第一猫。 没过多久,葫芦就靠了岸,玄耳率先跳下来,兴高采烈跑到兰隐身边问道:“主人,你们怎么在这里?” 兰隐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挠了挠头,“我们本来打算到这泛舟游玩的,走到一半看见这边好像打起来了,主人你也知道,我看到打架就激动,所以招呼他们走快些,想过来凑凑热闹——” 说着说着,他突然反应过来,不由讪讪道:“刚才在这里打架的,不会就是主人?” 兰隐斜他一眼,当目光落到小妖们身上时,她忽然笑了起来,“正好,大家来都来了,一起帮着找找。” 此话一出,几个小妖顿时兴奋地冲上前将她团团围住,“大仙,找什么?” “大仙,找谁?” “大仙,您还记得我吗?我是蛛大长啊!您的忠实追随者!您放心,不管要找什么,我都帮您找!” …… 就这样,他们重新分成两拨,玄耳带着小妖们上对岸,兰隐留在此地,当歌乐声响起后,他们便顺着两岸朝四个方向寻过去。 鸧鹒的歌声十分动听,悠扬婉转,空灵如仙,常辛一时出神,没能跟上兰隐和两只猫的脚步。 花花最先发现了这件事,他顿住步伐,转身招呼常辛,“常公子,快来呀!” 常辛回过神来,正想跟上,余光却瞥见水里有什么动静,他连忙转头望去,却见湖心骤现一个小小的漩涡,他精神一振,聚精会神盯向那处。 漩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像一只缓缓睁开的巨眼……不,那就是一只眼睛,睁开后,它环顾四周一圈,最后突然朝常辛所在处看来。 常辛吓了一大跳,却听一道低沉飘渺的声音响起,“你是何人?来此地所为何事?” 这话,是对兰隐说的。 第269章 番外:琴师(十) 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了鸧鹒的歌声,琴师也不明所以停下来竖耳倾听。 兰隐微笑着说明了来意,漩涡听后恍然道:“原来,你们是来找那只猫的。” 兰隐目光微凝,“你见过她?”漩涡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她就在我这里。” 此话一出,人和猫都惊讶起来。 慢慢上前几步,急切问道:“她在哪里?能不能让我们见见她?” 琴师也请求道:“求您让我们见她一面,她消失这么久,我们都很担心她。” 漩涡犹豫片刻后望向兰隐,“我可以把她还给你们,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慢慢和琴师异口同声地紧张问道:“什么心理准备?” “就是……我也不知该如何说,你们自己看。” 它说着,漩涡突然扩大些许,紧接着,一枚方桌大小的贝壳自其中显现,又缓缓漂浮到岸边。 漩涡中再次传出声音,“她就在这里面。” 兰隐看着贝壳,神色有些惊讶:“她为何在这里面?”于是,漩涡跟他们讲起此事的缘由来。 原来,那日三花猫被鸧鹒的歌声吸引,一路跟着它顺河道出城,来到青云湖后,鸧鹒游入湖心,三花猫听得入迷,竟直直随它走入湖中。 湖水淹没她的身躯和口鼻,她浑然不觉,整只猫都沉醉在歌声中。 就在她即将被淹死时,是漩涡发现了她,并及时将她护在贝壳内,她这才幸免遇难。 在那之后,漩涡本打算将她送上岸,可她那日呛水昏迷过去后,不知为何一直没有醒,初冬这严寒的天,若真将她丢在岸上,怕是用不了几日,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了。 漩涡无奈,只好一直让她待在贝壳内,每日喂她些湖中的食物,并一边托湖里河里的生灵们寻找认识她的人和妖,可这些生灵一直在城外找,又哪里能找得到? 漩涡奈何不得将她引到此的鸧鹒,又实在狠不下心眼睁睁看她死,于是只能就这样认命地养着她,并希望她能早日醒来。 直到今天,它发现了湖上的动静,在见到鸧鹒被兰隐唤醒神智后,它终于忍不住现身相见,这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兰隐一边听一边打量着贝壳,听到最后,她让漩涡将贝壳打开,漩涡也依言照做。 贝壳打开之后,里面果然躺着一只腹部隆起的三花猫,她静静蜷缩成一团,看起来睡得十分安稳。 兰隐伸手抚摸向她的头,片刻后收回手笑道:“无事,她这是醉梦了。” “什么是醉梦?”常辛好奇问道。 “醉酒醉茶知道吗?和这些差不多。” 兰隐解释道:“崔鹒的歌声本来就能够触及灵魂,她这是陷入歌声所营造的世界中太深了,所以才会迟迟醒不过来。” “那要如何才能让她醒来?”琴师有些焦急地问道,慢慢也满怀希冀地仰头望着她。 她应道:“很简单,只要能再造出另一个更令她向往的世界,她就能从这个世界中挣脱出来了。” “那要如何造?”花花问道。 兰隐想了想,“今日天气宜人,大家来都来了,不如就举办一场乐宴。” 她说着,这才忽然想起,“方才是不是忘记叫住玄耳他们了?” 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河对岸,那边空空荡荡,早已失去玄耳和小妖们的身影。 …… 半晌后,兰隐若无其事从旁边扯下几片叶子,“现在叫也不迟。” 她手中的叶子上萦绕起一团薄光,随后,叶子往河对岸飞去,很快就消失不见,想来是寻人去了。 她拍拍手望向四周,“这里地方还算宽敞,就在这。” 说着,她让花花变成人形,和常辛一起为乐宴做准备,说是准备,其实就是将地方清理一下。 慢慢还不会变人,但他也不好意思闲着,于是跟在两人身后,用爪子往外扒拉小碎石。 湖中的漩涡见了,开口问道:“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兰隐正沉思着什么,闻言抬头笑道:“自然有,这湖中哪些妖灵擅音律你应该知晓,还要劳烦你将它们请出来参加乐宴呢。” 漩涡应声后便失去了动静,但那只眼睛依然浮在水面上。 将空地清理干净后,兰隐望向常辛,“我记得你会吹笛子。”见常辛点头,她笑道:“如此甚好,那也算上你一个节目。” 说着,她从旁边折下一截枯枝,枯枝入手后化作一支竹笛,她将竹笛递给常辛,“你先准备片刻,我再去寻些宾客来。” 说着,她朝林中走去,花花见了连忙跟在后面。 慢慢没有跟去,他坐在琴师身边,一脸担忧地望着贝壳中沉睡的三花猫。 常辛愣愣望向手里的笛子,片刻后送到嘴边一吹,竟真能发出声来。 他站在原地开始冥思苦想自己要吹些什么,昔日他同流浪阿伯学的都是些民间小调,且因为买不起笛子,多是用树叶吹奏,如今突然要表演节目,一时间他竟有些无措。 想想后,他将目光落到有些迷茫的琴师身上,走过去向他请教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林中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正练习曲目的常辛抬头一看,就见兰隐和花花从林中走出,身后还跟着一群小妖。 小妖们抵达后,十分开心地在岸边找了自己喜欢的位置,成群地聊起天来。 又过了一会儿,玄耳他们终于赶回来了,他们乘着葫芦从河对岸过来,才刚上岸就同兰隐叫来的小妖们融成一片,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交情。 常辛混在一群妖中,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同族之情,他现在看琴师,竟比之前生生亲近许多。 琴师虽看不见,但从小妖们的话语中也能听出这些都不是人类,他紧紧抱着自己的琴,面色有些发白。 见此,常辛好心想要安慰他,可还没张口,小妖们就忽然哄闹起来。 “快看快看!滚起来了滚起来了!” 什么滚起来了?常辛有些莫名地转头一看,原来是湖水滚起来了。 第270章 番外:琴师(十一) 湖中冒出许许多多的身影,翻腾的水将各式各样的鱼、虾、贝、龟送往岸边,它们停在距岸不远的水中,无数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岸上。 常辛被这些密密麻麻的眼睛盯得有些头皮发麻,倒是兰隐高兴笑道:“好了,都到齐了,那宴会就开始。” 小妖们听后十分乖巧地排序坐下,将靠岸的一片地方空出来,兰隐目光落到常辛身上,见他不明所以,遂提醒道:“开始呀。” 常辛懵了,“我……我第一个?!” “当然。”兰隐望着他笑得趣味十足,“总要先抛砖,才能引玉。” 这话常辛听懂了,这是说他的音律造诣在这里最差,放后面会被比得很惨,所以要放在第一个。 他虽有些丧气,但想想也是,便不再推脱,将笛子凑到嘴边缓缓吹起一首小调来。 一曲毕,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小妖们十分捧场,一边鼓掌一边毫不吝啬地称赞常辛,“常公子吹得真好听!” “常公子真厉害!简直天籁之音!” 常辛被夸得有些脸红,连忙转身退下了。 接下来,就轮到小妖们,它们井然有序地表演着,有的自己又唱又跳,有的成群。 它们唱奏的音律并不全是人类定义的音律,在他们的世界里,一些特殊的鸣叫声、打击声同样是动听的音乐。 随着表演进行,大家兴致越来越高涨,欢呼笑闹声不绝于耳,可三花猫依然静静睡在贝壳里,没什么反应。 慢慢守在她旁边,琴师也隔一会就摸摸她,看得出来,他们都很担心。 玄耳十分兴奋,在妖群里转来转去,跟大家一起伴着歌声曲声跳舞玩耍,兰隐坐在一旁,面上虽笑着,却会隔三岔五瞟一眼三花猫所在的方向。 眼看连湖中小妖们都表演完一轮后,三花猫还是没有反应,兰隐叫住大家,看向琴师和鸧鹒。 “接下来,该两位了。” 她说着,自己起身走到贝壳旁,常辛连忙上前将琴师搀扶到空地上,他盘膝坐下,将琴放好,认真道:“在下准备好了。” 随着琴音响起,鸧鹒应声而歌,小妖们全部安静下来,它们被美妙的音乐带入一个奇异的世界,身体不自觉随着乐声摇摆起来。 岸上,兔子松鼠绕在琴师身边蹦蹦跳跳;湖中,鱼群贝壳绕着鸧鹒悠然游行。 一排小乌龟跟在大龟身后,探着个脑袋左右摇摆,四只小脚按照韵律整齐划动着,看起来十分陶醉。 蜘蛛妖激动得八条腿乱甩,嗷嗷叫着也想冲上去和琴师蹭蹭,常辛见了吓得脸色发白,兔妖阿知连忙拦在他面前。 他大受打击,蔫蔫地垂下脑袋,看起来很丧气。 常辛见了心中不忍,于是上去好言安慰他,可他还是不高兴,毕竟常辛说话的时候同样离得很远不敢靠近。 玄耳无意中瞥见这一幕,于是走上前来,乐呵呵伸手去拍蜘蛛的头,他丝毫不怕,仿佛是在拍块普通石头,“快来快来,一起玩啊!” 蜘蛛愣愣看着他,片刻后忽然“嗷”一声叫,两条腿搭在他肩上激动得热泪盈眶,“呜呜呜你真好!还是你好啊!”说着,他又幽怨地瞟了常辛一眼。 常辛心里发苦,重重叹了口气。 蜘蛛和玄耳勾肩搭背地离开了,兰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笑着安慰道:“你也别太难过了,胆子小不是你的错。” 常辛幽幽问道:“那是谁的错?” 兰隐顿了下,“是胆的错。” …… 好冷。 就在他们闲话的时候,一声欢呼突然从身后响起,“醒了醒了!”两人连忙转头看去,果然,贝壳之中,三花猫正缓缓睁开眼睛。 她茫然地望向四周,“我好像做了场很长的梦……” 兰隐和常辛闻言相视一笑,“是啊,真是场很长的梦呢。” 随着时间流逝,乐宴逐渐接近尾声。 岸上小妖们三三两两地散了,漩涡也同湖中小妖一起隐没入水,从始至终,他们都不知道那只眼睛的真身。 眼看天色不早,众人带着三花猫准备回城。 玄耳将那枚方桌大的贝壳丢回水中,兰隐走到一旁,踢散了岸边的几堆碎石。 常辛问她在做什么,她笑道:“虽说此地无人,但开乐宴动静还是太大了,总得遮掩一二,也为它们免去可能降临的灾祸。” 常辛这才知道,原来她早就在此布下阵法,为小妖们掩藏行踪。 将所有痕迹清理干净后,众人就准备回城。 玄耳还打算再玩几天,于是依依不舍地跟他们告了别,同几只等候在旁的小妖一起乘葫芦离开了。 几人回到马车上,常辛依然坐在外面赶车,花花没有进去,而是蹲在他脚边。 车厢里,三花猫趴在琴师怀里,默默注视着他,许久后才问道:“回去后,我还能住在你家吗?” 琴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当然,若你愿意,今后可以一直住在我家。” 三花猫别扭地躲过,磨蹭半晌又低声道:“可是,我还有孩子,三个呢。” 琴师愣了下,“没关系,我会努力弹琴挣钱,养你们母子的。” 三花猫不说话了,她安静地趴在琴师怀中,嘴角缓缓向上弯起。 一旁的慢慢甩着尾巴静静看着他们,似乎很开心。 半月后。 常辛早上打开大门,墙头房顶上都没看到花花的身影。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花花已经不在房顶上睡觉了,他另寻了其他住处,只经常会过来取吃食。 就在他仰头出神的时候,两只猫结伴从巷口走来。 “常公子。”待走到近前,花花开口招呼他。 他回过神来,惊喜地看向他们,“花花,慢慢也来了?” 慢慢坐在地上,礼貌地朝他问好,又示意他取下自己背上的包袱,常辛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曲谱。 “这是?” “那个琴师送你的礼物。”花花抢先答道:“他说是家传的,自己用不上,就给你当谢礼了。” 慢慢连忙解释道:“他没有把不要的东西给常公子的意思,只是想向公子表达谢意。他也没钱置办太多像样的谢礼给大仙,现在他要养四只猫,挺难的……” 常辛笑道:“我明白的,请替我谢谢他。对了,弦音还好吗?” 弦音,是琴师给三花猫取的名字,他希望三花猫能同他的琴一样永远陪着他。 “她很好,多谢常公子惦念。”慢慢开心道。 花花也笑道:“常公子就放心,那三个小的也好着呢,现在经常坐成一排听琴师弹琴,还摇头晃脑的,看着可精神了。” 常辛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顿觉可爱得不行,他暗自下定决心,等过几天兰隐发了钱,就去看望它们。 当提起琴师时,慢慢说他最近很忙,他正在努力攒钱,打算回头置办份像样的谢礼送给兰隐。 女大夫最近也很忙,冬天生病的人多,医馆里还新来了个小药童,和慢慢一样长得圆滚滚的,他很喜欢慢慢,闲时经常抱着他在外面晒太阳。 又闲话许久后,慢慢和花花才结伴离开了。 常辛进门时,玄耳还在呼呼大睡。 他望向池中干枯的荷叶,入目是一片萧瑟之景。 冬天真的来了啊。 第271章 番外:游梦(一) 夏日,天气炎热。 常辛和兰隐玄耳坐在后院吃午饭,他看起来很没精神,整个人都蔫蔫的。 玄耳见了觉得奇怪:“你怎么热成这样?晚上不是有冰块吗?” 常辛有气无力道:“倒也不全是热的。” “那是怎么了?”玄耳继续追问。 常辛看了眼兰隐,欲言又止,“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老是做很多梦,一整个晚上我感觉都在做梦,醒来又不记得梦到了些什么,只感觉整个人很累,很乏……” 兰隐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常辛说完话后,她随口就问道:“那你都梦到什么了?” “……”常辛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重复道:“我醒来后就不记得了,只觉得很累,很乏。” 她回过神来,回想了一下刚才常辛的话,笑着问道:“那你想知道自己梦到了什么吗?” 常辛点点头,“想。”她笑道:“那简单,我等会去配些丸药,你下次入睡前服一丸,醒来后就会记得了。” 常辛有些忐忑地应了。 午后,兰隐从杂物间取出一些器具,又翻找出些乱七八糟的药材,就回屋配药去了。 玄耳闲着无事,在池塘边纳凉,常辛坐在他身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这天可真热啊。” “是啊,真羡慕阿淮,可以待在水里,水里肯定没这么热。” 阿淮的声音突然响起,“要不,你们也住在水里?我可以把壳借给你们住。” 玄耳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不行啊,水里太闷了,我还是喜欢外面,地方宽敞。” 阿淮有些愧疚,“都怪我修为不够……你再等等我,等我修炼得更厉害了,就能把壳变大了。” 玄耳开心而期待地点头。 常辛在一旁微笑听着,心里有些失落。 他寿命短暂,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就在他暗自神伤的时候,玄耳突然目光一肃,朝旁边转过头去。 常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玄生门正无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名彩衣玉冠的美妇人。 妇人手里端着一个玉盘,上覆七彩流霞缎,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 在看到玄耳后,她原本威严的脸上绽放出一丝和蔼的笑容,“小玄耳,你家主人在吗?” 玄耳连忙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恭敬应道:“在的,大人。” 常辛虽不知妇人身份,但见玄耳如此恭敬,便也有样学样跟在后面行了个礼。 妇人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些惊讶,“这是?” 玄耳连忙解释道:“回大人话,这是主人新收的仆人,是个人类,名唤常辛。” 妇人诧异道:“她竟还收了个人类作仆?倒是件新鲜事。” 说着,她又仔细将常辛打量了一番,然后笑着点点头道:“模样甚好,确实像她的性子。” 还没等常辛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已经将目光从常辛身上挪开,一边往后院走一边对玄耳道:“既然她在,那我先去找她了。” 玄耳恭恭敬敬目送她离开,这才长呼口气重新坐下。 常辛跟着她坐下,低声问道:“这是谁?” 以往哪怕是从玄生门中进来的客人,也需要先到会客厅等待,除了风阿以外,这还是常辛第一次看到有人直接往后院走。 玄耳朝后院看了一眼,同样压低声音,“这是西王母,你应该听说过。” 常辛愣住了。 西王母?那何止是听说过?简直如雷贯耳啊! 由于太过震惊,霎时间他连话都说不太利索了,“西……西王母?她怎么会来隐古?!” 玄耳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来找主人叙旧的,听主人说她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我跟着主人这些年,她来过好几次隐古呢,每次都是来找主人叙旧,顺便送些东西的,这次应该也一样。” 常辛兴奋得满脸通红,不停回想起刚才看到的美妇人,难怪他刚才会觉得这名美妇人高贵难言,原来竟是传说中的西王母! 想到刚才玄耳对她的称呼,常辛又好奇问道:“你为何唤她大人?她不是王母娘娘吗?” 玄耳挠挠耳朵应道:“这两个称呼都有,娘娘你们人间叫得比较多,我看天上那些神仙对上官大多尊称大人,反正我最开始认识西王母的时候就是叫的大人,这么多年也没人让我改呀。” 常辛恍然,只觉内心激动澎湃难以自抑。 西王母的到来让他整个人心思都飞到了后院里,他非常好奇兰隐和西王母在说些什么,但又不能去后院打扰,只能继续跟玄耳坐在池塘边发呆,脑子里不停闪过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这一整个下午,后院都没什么动静,后来玄耳觉得实在无趣,就回房抱出一筐玩具央着常辛陪他玩耍。 常辛左手一个球,右手一根木棍,在玄耳殷切的目光下,他心不在焉地用木棍戳了戳球,然后将球往池塘里一丢。 “噗通!”球落水后几个浮沉,最后慢悠悠飘在水面,随风轻轻摇晃。 常辛转过头,就对上玄耳欲哭无泪的脸,“你在做什么啊?!” 常辛傻傻应道:“不是你让我使棍子和扔球的吗?” 玄耳一把抓住他的肩死命摇晃起来,“我让你耍棍子扔球,没让你用棍子戳球,再把球扔池塘里去!” 他望向塘中漂浮的球,欲哭无泪地继续摇晃,“你把我的球都弄湿了!你赔我球!!” “我……”常辛想说自己赔,但他被玄耳晃得头昏脑胀,胃里翻涌,眼看就要恶心得吐出来,他连忙一把抓住玄耳的手,用尽所有力气应声道:“我赔我赔!你先放开我,我快吐了……” 玄耳看他脸色不好,这才哭丧着脸松开手,又心痛地去看自己的球,“你这人好讨厌!呜呜呜我的球……” 水波一阵翻涌,将木球送到岸边,阿淮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她安慰玄耳道:“你别难过啦,现在天气热,晾一晾很快就会干啦!” 玄耳这才擦把眼泪,委屈地将自己的球从水里捞出来。 第272章 番外:游梦(二) 经此事后,常辛终于冷静了些,他看看独自坐在一旁瘪着嘴擦球的玄耳,过去认真跟他道了歉,玄耳见他很有诚意,还承诺再送自己一个球,也就擦干眼泪原谅了他。 两人在湖边玩了一会儿后,阿淮说要去做饭了,就再也没了声音。 常辛还在池塘边陪玄耳玩耍,这次他不敢再走神,老老实实在一旁舞棍子,他将木棍当作武器,舞得虎虎生风,玄耳看得很高兴,就连先前的不愉快都忘记了。 就在他舞罢一个收势站定后,前方忽然传来掌声,他抬头一看,就见兰隐和西王母不知何时出现在月洞门外,此时正面带微笑远远望着他。 他顿时大窘,尴尬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攥着根棍子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兰隐和西王母从长廊尽头走过来,西王母行在前,兰隐行在后。 她们来到近前,西王母对兰隐笑道:“你这仆人倒十分赏心悦目,许久未见,也不知此人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兰隐笑着应道:“无意中与他相遇,觉得有缘,便带回来了。” 西王母又看了常辛一眼,突然打趣道:“真是因为这个?难道不是因为他生得好看?” 兰隐笑而不语,西王母却似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中,感怀道:“想当年,你就总喜欢追在师夷身后跑,若不是……罢了,不提了。” 她叹息一声,收拾起情绪笑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昆仑还有许多事务等着我处理呢。” 兰隐笑着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慢走。” “何必如此客气……” 西王母说话间,玄生门已经打开,她最后看向兰隐,沉默片刻后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无声没入门中,不知为何,她的背影在那一瞬间看起来有些孤寂。 西王母离开后,兰隐瞟了两人一眼,“别玩了,来吃饭。” 玄耳连忙从常辛手里夺过棍子装入他的玩具筐,又抱着筐朝房中走去。 两人去到后院时,饭菜已经摆好,兰隐也已经入了座。 吃饭途中,常辛想起西王母刚才的话,几度想要询问,但见兰隐神色淡淡,似乎兴致不高,他便将所有疑问都吞了回去。 吃完饭后,兰隐叫住他,从房中取出一个木盒,他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十余枚拇指大小的棕黑色丸药。 “记住,每日只能吃一颗,多了容易出事。”兰隐这样嘱咐道。 他认真点头应下,见兰隐再无其他交代,便带着木盒回了前院。 晚上临睡前,他取出一枚药丸用水送服,这才躺下准备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 这一晚,他依然做了很多梦,后半夜时,梦里的景象忽然一闪,他看见天地一片苍茫之景。 但很快,眼前之景变幻,天地逐渐清明,许多晃动的身影出现在大地上,他们从本能地寻觅食物、藏身隐蔽处,到有意识地聚族而居,逐渐发展成一个个部落。 常辛的视角十分奇怪,他似乎能看到天地间所有存在,又似乎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个部落。 部落依山傍水而建,大群外貌带着动物特征的人形生物居住在石壁上的山洞中,他们用土石垒砌墙壁,在洞外搭起草棚,又分工干起其他活来。 一群用草裙掩体的女“人”聚在一起捆绑着武器,她们速度很快,没过多久,身边就堆起数十只石矛。 为首的女人龙角虎爪,蛇尾人身,一双眼睛是清透的浅蓝色。 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常辛就感到莫名触动,这个女人的龙角和眼睛都让他觉得十分熟悉,与他曾在兰隐头上看到过的龙角和她化猫时的眼睛一模一样,但他可以肯定,此人不是兰隐。 这样想着,他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仔细一听,正是这群人在说话,但很可惜,她们的语言他完全听不懂…… 就在他努力想要通过众人的神色判断她们在说些什么时,眼前陡然一阵黑暗,他如坠悬崖,猛地从床上坐起,微弱的亮光透过窗户照进房中,他往外一看,天已经蒙蒙亮了。 外面一片寂静,只有隐隐约约的水声。 他对着昏暗的房间愣了许久的神,才迟钝地下床打算去洗漱。 路上,他回想起梦中见到的那个女人,思绪又开始纷飞。 冰凉的井水浇到脸上后,他总算彻底清醒过来。 兰隐的药果然十分有用,他现在能清晰地记得自己上半夜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梦,最重要的是,他记得最后那个古怪的,但他直觉判断与兰隐有关的梦。 想到这里,他不由望向兰隐的房间,两扇房门紧闭,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睡着。 又在井边愣了许久的神后,他才失魂落魄般往前院走去。 真是奇怪,就算这个梦真的与兰隐有关,可为什么他能梦到? 这天午饭时分,兰隐才姗姗走出房门。 饭桌上,她问常辛,“如何?那药可有用?” 常辛想起那些梦境,点头道:“很有用,我果真记得很清楚。” 兰隐夹了块生鱼片,闻言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都梦见什么了?” 下意识的,常辛并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最后那个梦,于是他隐瞒了这一段,只与她说起其他梦境来。 “我看见各种各样的人和妖灵,有些看着挺眼熟,有些完全不认识,梦里的画面也很杂很乱,他们处在不同的环境中,做着不同的事……” 听他大致讲完后,兰隐若有所思,“这可真有意思……这药你继续吃着,等明天你再跟我讲讲自己还梦到些什么。” 常辛点头应下,不自觉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脸。 虽然她的外貌带着很明显的动物特征,脸也不完全像现在的人类,但他总觉得若那个女人化成人形,应该与兰隐长得十分相似。 想到这里,他不由暗暗期待起来,不知道今晚,他还能不能梦到这些?若这真与兰隐的过往有关,他希望能知道得详细一些,再详细一些。 第273章 番外:游梦(三) 因为有心事,兼之天气炎热、梦境累人等各种原因,常辛这一天依旧蔫得像摊烂泥,兰隐和常辛见了,也只当他是受梦境困扰,没有过多怀疑。 晚饭时,兰隐在饭桌上将一盒香推到他面前,“安神的,先用着。” 说完还没等他感动多久,兰隐就愁道:“再这样下去,你怕是连菜都买不得了,那和供祖宗有什么区别?不行,这绝对不行,隐古里的祖宗只能有我一个。” 常辛:…… 这天晚上,常辛依然服药入睡。 上半夜,纷扰的梦境如潮水般涌来,迷迷糊糊中,他似乎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阿淮穿着身粗布衣裳,和一群服饰相似的人在热火朝天地搬麻袋堵住洪水,转眼间,她又出现在隐古里,高高兴兴刷洗自己的壳。 玄耳身形大如猛虎,浑身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他在云端之上呼嚎打滚,对面白衣飘飘的兰隐正满脸无奈看着他。 可转眼间,这些景象又全都消失不见,他再次见到昨夜那熟悉的部落,但此时的部落已经变化了许多。 人们身上的服饰开始多出各种各样的兽皮,头上脖子上也多出些骨头和贝壳装饰。 在水源旁边,他又看见了那个拖着蛇尾的女人,不同的是,这次女人身旁多出一个同人类三四岁孩子一般大的小兽人。 小兽人长得同女人十分相似,龙角虎爪,蛇尾人身,一双眼睛是清透的浅蓝色。 她的头上和脖子上戴着由几块玉石缀成的饰物,身上裹着遍布扭曲花纹的棕黄色兽皮,她摆动着小小的蛇尾跟在女人身后,看她用石具在河中汲水。 她似乎想帮忙,于是也捡起一块石头,虎爪一挥,却只在上面挠出几条浅浅的抓痕。 她有些茫然地看看石头又看看自己的爪子,还想再次尝试时,女人转过头来看到了这一幕。 女人笑得很温柔,她从小兽人爪中将石头取走,又给她示范该如何挖出一个能盛水的石器,小兽人很聪明,一学就会,很快,她的爪子里也多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石碗来。 她十分高兴地拿着小碗到河边舀起半碗水,仰头咕噜噜喝了起来,女人在一旁笑看着,满目慈爱。 眼前画面忽然一转,小兽人出现在山脚下,顺着她的目光,常辛看到半山腰正站着一道龙爪鹰眼的身影,从他的装扮来看,应该是名少年。 少年看起来年纪不大,身后同样拖着蛇尾,他容貌奇异,气势迫人,明明身上只围一块兽皮,打眼望去,却带着种难以言喻的诡丽之势。 他一爪抓着山腰的树,一边低头去看还在奋力往上爬的小兽人。 小兽人仰头望着他,目光兴奋而激动,她使出吃奶的劲,好不容易爬到少年身边,连忙伸爪想要抓住他,可他却一个闪身,继续朝上爬去。 小兽人呆滞片刻,骤然叉腰甩尾生起气来,但她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继续追赶少年的脚步,少年远远回头望见这一幕,顿时满脸恶趣味地笑了起来。 晚霞绚烂的天空之下,小兽人和一群差不多年纪的兽人聚在空地上,他们开心地跳着舞,或是拍爪唱着常辛听不懂的歌,他们的脸上带着同样明媚的笑,火堆熊熊燃烧,驱散席卷而来的昏暗。 但很快,随着天色愈发黑沉,大人们陆续将他们带走,并将外面的火堆熄灭,用巨石堵住洞口,周围陡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若隐若现的野兽嘶吼声。 树林之中,湖沼之内,不知名的黑影窸窣而行;远方的黑暗中,传来震天厮杀声,那是两个遥远的妖族部落趁着夜色发起战争,这一晚,此起彼伏的咆哮持续至天明。 第二天一早,部落中的人就相继起身,他们忙忙碌碌地搬运器具,准备食物,昨夜那场相隔遥远的战争并没有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 他们似乎是要举办什么宴会或者仪式,头天晚上还很简陋的石洞和草棚经过大半天的忙活,被他们装饰得焕然一新。 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装饰品,棚上的草也被换成了新的,火上烤着奇形怪状的肉,空地上堆满野果和水。 太阳高高升起时,小兽人醒了。 她今天穿得格外隆重,身上裹着新的兽皮,头上颈上戴着更加漂亮的饰物,脸上也涂了些不知是什么的彩色粉末,就连头顶的龙角上,都挂着两个玉环。 她被看起来像是部落首领的女人牵着爪,笑得十分开心。 两人一出现,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她们身上。 女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伴随着一阵欢呼,兽人们将烤好的肉取下盛在石器上,又将肉摆放在野果和水前面。 这时女人已走到旁边的空地上,在她的带领下,兽人们站成几排,他们举起双爪,齐齐望向天空,口中整齐吟唱着古老的歌谣,一边唱,一边跪地伏拜,神色虔诚。 拜完天和地后,他们又绕着食物围成一圈,同样在女人的带领下,朝大堆食物参拜起来。 小兽人跪在女人旁边,满脸好奇地眨着眼,她趁人不备偷偷从最近的地方摸了一个果子,一转头却正对上女人无奈的目光。 她吐吐舌头,又将果子放回去,诚心诚意地随众人继续参拜。 在这之后,仪式似乎就完成了,兽人们就着刚才跪拜的地方坐下,女人又说了几句话后,他们才满脸雀跃地取用起水食来。 有兽人站起身,扭动着身躯跳舞,与昨日小兽人们所跳的舞不同,他们的舞蹈热烈而狂野,带着壮年独有的力量和强劲,同熊熊燃烧的火堆交相辉映。 小兽人跑进人堆里,四处寻找着什么,很快她就眼睛一亮,朝一个方向跑去,常辛定睛一看,那里正站着昨日见过的少年。 小兽人跑到他身边,伸爪想要拉他,可惜再次被他躲过,他斜了小兽人一眼,嘴里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小兽人又生气了,重重哼了一声,撅嘴瞪着他。 第274章 番外:游梦(四) 他无奈地抬爪摸摸她的头,取过一个果子递到她面前。 她瞬间开心得双眼放光,见此,一旁同样生着龙角,长着双鹿耳的女兽人笑着捏住她的脸,几句话就将她说得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 常辛望着这些画面,直急得心里发痒,他很想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可他真的,真的一句都听不懂啊! 就在他抓耳挠腮的时候,眼前陡然一阵白光,他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再睁开时,屋外的天已经大亮了。 他愣了下,慌忙从床上爬起来。 去后院的路上,他同昨日一样回想着梦中所见。 这个部落里有许多拖着蛇尾的兽人,这让他联想到传说中的女娲和伏羲,他们也是蛇尾人身,只是不知道这个部落同他们之间有没有联系。 还有那个小兽人,他总觉得那就是兰隐,小时候的兰隐,就是不知道她一直追着跑的少年是谁。 突然间,他想起先前西王母的话,“想当年,你就总喜欢追在师夷身后跑……” 师夷。 所以,那个少年会是西王母口中的师夷吗? 由于想得太过入神,他没有留意到兰隐的房门正缓缓打开,兰隐满脸困倦地打着哈欠走出来,在见到他的瞬间,兰隐愣了愣。 “想什么呢?”几颗水珠被甩在常辛脸上,他回过神来,就见兰隐正举着湿漉漉的手满脸探究地看着他。 他连忙摇头,“没想什么,就是在回忆昨晚的梦境,对了……”他犹豫片刻后还是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听懂很久以前的语言啊?” 此话一出,兰隐顿时目光微凝,“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你梦到很久以前的事了?” 常辛点点头,小声道:“我梦见阿淮姑娘和玄耳了……但是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所以……” 兰隐有些惊讶,“这倒是新奇,你仔细说说,都梦到什么了?” 于是,常辛便将关于阿淮和玄耳的片段讲了一遍。 兰隐听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就在他心生忐忑的时候,兰隐却笑道:“其实很简单,就算见到的是旁人的过往,但归根究底,那还是你的梦境,在梦境之中,你拥有主宰的权力,所以只要你想,就能听懂。” 常辛回忆片刻后觉得疑惑,“不对啊,我先前梦到自己见鬼、坠崖什么的,我拼命想要逃脱,但都没有用啊!” “那是因为你的念力不够强大,无法稳定掌控自己的梦境。”兰隐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他再打桶水上来。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你梦中所见是远超自己的存在,当对方力量太过强大时,你也无法主宰自己的梦境。” “若是沉溺太深,还可能会打开梦与现实连接的通道,若被梦中强大的存在察觉到外界的窥视,那观者就会被梦境反噬,轻则昏迷,重则殒命。” 兰隐说着说着,神色逐渐严肃起来,“尤其是人类,你们的灵魂太过脆弱,人心又奇诡多变,很容易被梦中景象吸引沉沦,体弱之人尤甚。” “总之,梦是一种很复杂玄妙的存在,莫说是你,就连神仙都会受其所困呢。” 常辛正在回想兰隐方才所言,却听她又笑道:“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忧,一般而言,人类就算能短暂建立起通道,也会因为力量微弱很快断裂,所以只要不是有心而为或濒死之人,就不会有太大危险。” “那,我梦到阿淮姑娘和玄耳的过往,会不会不妥当?”常辛试探问道。 兰隐没察觉出异常,笑着宽慰道:“没什么不妥,正好,你多梦些,替我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说到最后,她逐渐咬牙切齿,“我记得从前玄耳老喜欢藏骨头,有一段时间,隐古内到处都是他偷偷刨出来的坑,有些被我发现了,有些藏得太好,我到现在都没找到,估计连他自己都忘了。” “你若是梦到了就告诉我,我非得挖出来看着他吃下去不可。” 常辛不由冷汗……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既然兰隐觉得没什么不妥,那想来她也不介意自己梦到她的过往……? 这天午饭时,玄耳问起常辛梦境的事,常辛偷瞄了眼兰隐,正想开口,兰隐已经拍桌正色道:“食不言寝不语,好好吃饭莫要说话。” 玄耳举着筷子,张大嘴望着她,脸上难掩惊讶。 “主人,这些都是人类的礼仪规矩,玄耳又不是人类——”兰隐严肃道:“你现在既是人形,自然算人类,有些礼仪规矩还是要守。” 玄耳不服,辩驳道:“可是按照人类的礼仪,直呼其名也是很不礼貌的事,咱们平日都是直呼其名,已经很无礼啦,所以玄耳觉得再无礼些也没什么。” 兰隐沉默…… 常辛被呛了一口,连忙一边顺气一边转移话题,“那个,昨晚我梦到……”他挑了些无关紧要的梦境讲给玄耳听,果然很快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听完后,玄耳感叹道:“你的梦好神奇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梦到我们?” 才刚顺过气来的常辛一听这话又被呛住了。 玄耳犹自不觉,继续兴奋道:“我也想做这么精彩的梦,要是能梦到小时候的主人就更好了,我好想知道没有我之前,主人是什么样子啊!” 兰隐和常辛的脸色同时变了,兰隐黑着张脸朝他飞眼刀,常辛则心虚地低下了头。 眼看玄耳还要遐想下去,兰隐忙往他碗里夹了片蒸肉,“快吃饭,菜凉了。” 玄耳果然瞬间止住话头,眼泪汪汪看着她,“呜呜主人你对我真好~” 兰隐正要微笑,却听他继续哭道:“都怪玄耳没能早些出生,不然就能跟着小时候的主人了。” …… 不得不说,有时候玄耳真的很执着。 这天晚上,常辛按照兰隐所说,不停去想自己可以听懂部落中人说的话。 由于想得太过投入,就连眼前之景几番变幻他都没察觉,直到他听到一声熟悉的语言,“师夷!”他才惊觉,自己好像……成功了? 第275章 番外:游梦(五) 想到这里,他连忙定睛看去。 巨大的山石边,长大些的小兽人一把抓住少年的衣摆,眼睛亮晶晶地仰头看着他,“我抓住你啦!” 少年嗤了一声,“你干嘛整天跟着我?就不能自己玩吗?” “因为你好看呀!”小兽人兴奋地盯着他的脸,“我要一直看着你!” 少年的目光同她对上,却又很快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口中嘟囔道:“小孩子真是烦死了!” “是谁嫌我们羲女烦?”一道女声忽然从巨石后响起,两人转头望过去,就连从后面探出一张笑盈盈的脸,是那日常辛见过的,龙角鹿耳的女兽人。 “兰约!”一见到她,羲女顿时激动起来,她放开少年的衣摆,过去牵兰约的手,“你怎么来了?我都好久没见你啦!” 兰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些日子部落里来了许多新神,我要帮着你阿母安置他们呢。” 羲女眨眨眼,疑惑道:“为什么最近这么多新神来我们部落?” 此话一出,兰约脸上的笑就淡了下来,她看看两人,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笑着打岔道:“你们在外面也玩了许久了,该回去了?” 羲女有些不乐意,但她似乎很听兰约的话,见她这样说了,也就没再反驳。 她扯住师夷的衣摆就准备回去,谁料师夷站在原地不动,“你拽我干嘛?我不回去,我和帝乾约好了要去打猎呢!” 羲女撅嘴看着他,“那为什么不带我?”师夷嗤笑道:“因为你太弱了,带着你只会拖后腿,你还是赶紧跟兰约回去!” 眼看羲女眼眶一红就要掉眼泪,兰约连忙哄道:“我们不跟他玩,我带你去看新来的那些神可好?里面还有好多长得好看的呢。” 她这才高兴起来,毫不犹豫松开师夷用力点头道:“好!” 兰约带着羲女离开了,独留下师夷在后面扯着草愤愤嘟囔道:“我才不信有神能比我好看!” 元羲部落中。 此时的部落已经不再是常辛上次见到的模样,他们寻到一块更加宽阔的石壁,壁上开出许多山洞,外面的空地还搭建着大片木屋,许多兽人穿梭其中。 兰约带着羲女来到最里面的一个山洞,山洞里,女首领和十余个兽人正在说话。 兰约没再上前,就侯在山洞外。她看看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羲女,见她正好奇地四处张望,遂笑眯眯指向一个方向,“新来的神都住在那边呢。” 羲女眼睛一亮就要冲出去,还好兰约及时扯住了她,“别急,等见过你阿母再去,你出来得太久,她很担心你呢。” 她只好乖乖等在原地,但眼睛还在四处乱瞟,面上满是兴奋。 没过多久,兽人们就说完话三三两两地散了,有人出来时看见她们,还笑着取下些东西,当作礼物挂到她们身上。 人都离开后,兰约带着羲女走了进去,一看到她们,女首领神色瞬间就柔和起来。 她抬爪冲羲女招了招,将她唤到近前,“又出去疯玩了?”羲女乖巧应道:“没有疯玩,是去找师夷啦。” 女首领温柔摸摸她的脑袋,“没事就好。” 羲女仰头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最近阿母格外担忧她的安全,往常就算她在外面玩一天阿母都不会管她,可现在她出去超过半日,阿母就要派人去寻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女首领看向兰约,兰约顿时心领神会,将她哄了出去,“你先去看新来的神好不好?我和你阿母说说话,等会再去找你。” 羲女听话地离开山洞,但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等等兰约,于是没走出多远就折了回去。 她站在山洞外,能听到里面隐隐的说话声,阿母的语气有些沉重,“……这些日子,冲突越来越多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引发战争。” 兰约哼道:“他们不是一直在打吗?若不是战争中死去的人类和妖族,又怎会新增那许多鬼魂?” “这些所谓的鬼魂比当初女娲大神造出的人类还要麻烦,他们没有身体,武器伤不到他们,他们却可以轻易用那种古怪的力量伤害我们。” “人和妖死后都能变成鬼,他们的部落中都有鬼魂依附,可我们没有,神死了就会彻底消失,若真要打起来,我们也太吃亏了。” 女首领叹息道:“是啊,可我们也无法阻止鬼魂的出现,而且人类和一些妖族数量增长得太快了,唯有我们神族繁衍艰难,若是卷入战争中,数量只会越来越少……” “这些日子,已经有一些小的神族部落被卷入其中了,照这样下去,战斗早晚会波及到我们。” 兰约很是焦急,“那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吗?” 女首领的目光落在虚空某处,沉声道:“如今的形势,就算风兖(y?n)部落还在,那些大神们也未必有办法,除非传说中的天道神现身……” “可你我都清楚,天道神行踪诡秘,我们唯一知晓的也只有大人族,且不说要到哪里去寻他们,就算真能寻到踪迹,天道神也不可能理会这等小事。” “我们于天道神而言,与人族和妖族并无分别。” 兰约自然清楚这些,她垂着头,鹿耳耷拉下来,“若是女娲大神和伏羲大神能回来就好了……他们真的去往天道了吗?” 女首领道:“或许,他们是天道神的孩子,华胥大神死后,天道神将他们接回去也很正常。” 兰约怔怔出神,一时没有说话。 女首领叹了口气,“如今人类在迅速繁衍,妖族的数量也不断增长,这片土地就这么大,早晚有一天会容不下我们,现在的战乱就是先兆……” “人族和妖族虽然顾忌着女娲大神曾经的恩德,暂时还没与我们正面交战,可女娲大神终归离开太久了,他们的力量又在不断变强,又怎么可能永远敬畏神族?” “那些被卷入战争的部落已经说明了这一点,或许不久的将来,大战就要爆发了。” 第276章 番外:游梦(六) 兰约浑身一颤,面上难掩忧心,“若真到那天,我们会战死吗?若我们战死了,那他们几个小的怎么办?羲女怎么办?” 提到羲女,首领的脸色瞬间变化,她沉重地低喃道:“是啊,我的羲女还那么小……还有师夷,帝乾……” “不,我不能坐以待毙!”她蓦然坚定道:“我要与昆泽部落结盟。” “砰!”一声巨响忽然在耳畔炸开,常辛猛地坐起,惊魂未定看向窗外。 由于天气炎热,夜间他只是半掩了窗户,眼下可以从缝隙中看见外面似乎倒着什么东西。 他连忙爬起来推开窗户,就见池塘边的空地上,正倒着一棵水桶粗的桃树,玄耳不知是从哪里回来,浑身脏兮兮的,白发上还挂着几片树叶。 常辛站在窗边,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嘿嘿,你醒啦?”玄耳转头看见他后,嘿嘿笑道。 他下意识点点头,“你……这是在做什么?”玄耳神色一震,眉飞色舞道:“我打算刻几把桃木剑,再做些桃木的摆件!” 常辛疑惑道:“你做这些干什么?”玄耳嘿嘿笑道:“你不是睡不好嘛?老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桃木可以安神辟邪,我打算给你刻把桃木剑,让你挂着安神。” 常辛愣了下,心中不由感动,“多谢你,不过兰隐已经给了我安神香了,你不用这么麻烦——” “最重要的是,”玄耳迅速打断了他,“我老早就想要一个桃木的球了!这次好不容易找到这么好一棵树,我要做两个——不,十个球!” …… “对了,应该还能再雕几个木偶,我看看我看看。”他说着,就绕树丈量起来。 常辛默默看了会儿,终于醒过神来,打算先去后院洗漱。 兰隐的安神香很好用,他今天觉得比昨天精神多了,回想起梦中所见时,脑子转得也快了许多。 听梦中对话,那时候的神似乎只是一个种族,还没有现在这样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们与人和妖共同生活在大地上,又和人、妖都不相同。 人妖两族死后能变鬼,他们不能,而当时的鬼是一种比较强大的存在;人妖两族繁衍迅速,但他们很慢,仔细想想,他确实没在部落里见到几个小孩子。 女首领提起天道神,那似乎是他们之上的存在,而大人族就是天道神之一…… 他想起古书上记载,华胥氏履大人迹生子,想来这就是他们将大人族奉为天道神的原因。 他们以自己的种族名字为更高的存在命名,或许还根据不同的神迹猜测除了大人族以外,还有其他天道神,很显然,这些传说中的天道神连他们都没有见过。 前人记载纷杂,他无法判断孰真孰假,只能随意猜测。 女首领和兰约的对话让他隐隐明白,兰隐提到过的天地大战应该很快就要爆发了。 那个小兽人就是兰隐,她的真名叫羲女。 想到另一个名为师夷的少年,常辛不觉心中郁闷。 原来她从小时候开始就喜欢追着长得好看的人跑…… 这天中午的饭桌上,兰隐再次询问起常辛昨夜的梦境,他依旧隐去了关于兰隐的那段,将其他的讲给他们听。 昨夜他没有梦到阿淮,但是梦到了玄耳,彼时的玄耳看起来只有几个月大,他甩着尾巴在岸边玩球,不远处的海面上,一道白影正和巨大的黑龙战斗。 没过多久,黑龙发出一声哀嚎,重重砸进水中,白影手里抓着一把龙鬃,神色淡淡地飘回岸上将他抱起,“走了。” 他拼命挣扎,一边叫唤一边伸爪去够地上被啃挠得坑坑洼洼的木球,兰隐看了眼球,嫌弃道:“不要了,给你买新的。” 玄耳顿时安分下来,拼命往她怀里蹭,又伸爪抓向她手里的龙鬃,她将龙鬃拿远了些,“这可不是给你玩的。” 说着,她反手将龙鬃收起,又摸摸他的头,“你什么时候能学会说话?你怎么那么笨?我看别的神兽都很聪明的。” 玄耳不高兴了,冲她连连叫唤,她只好安抚道:“好了好了,你不笨。” 然而没等玄耳高兴多久,她又补充道:“就是有点傻。” ……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常辛没敢当着玄耳的面说得太详细,只好含糊地说自己梦见了他,他听后很高兴,“真的吗真的吗?你梦到我什么了?我看起来是不是特别威武霸气?” 常辛想起他在海边抱球打滚的模样,一滴冷汗悄悄滑落额头,“嗯……很霸气。” 玄耳更高兴了,“那你多梦一些,虽然你没能亲眼见到我当年的风采,但能在梦里看看也是好的!” 常辛点头,默默扒饭。 兰隐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唇边的笑颇有些意味深长。 午饭后,玄耳继续去折腾那棵桃树了,常辛在屋里翻书,想要找到更多关于远古的记载,可惜他翻了一下午,也没什么有用信息。 晚饭时,玄耳已经将自己的木球做出来,他十分高兴地抱着球上了饭桌,每吃两口饭,就要摸一摸怀里的球,看起来爱不释手。 兰隐神色难言,欲言又止,最后却还是没多说什么,吃完饭后就捏着眉心回屋了。 一道回前院的路上,常辛看着玄耳那咧到耳朵根的嘴,忍不住问道:“不是说要给我刻桃木剑吗?” 玄耳脚下顿了顿,“啊,桃木剑比较难刻……你再等等,还需要几天时间呢。” 说话间两人走下长廊,常辛又瞟了眼池塘边的空地,上面是大大小小的木块。 其中几个球和木偶已经成型,至于其他的,就那样杂乱地堆在一旁,甚至连上面的枝叶都还没剔干净。 他嘴角一抽,但还是应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玄耳喜滋滋抱着球摸来摸去,“只要能让你睡个好觉,我什么都愿意做。” 常辛:“……” 这一晚,常辛照旧点香服药入睡,但不知为什么,他没再梦到兰隐,而是大量与玄耳有关的片段,有时在天上,有时在地府,大部分时候在人间。 第277章 番外:游梦(七) 他在梦中亲眼见到那只小天狗一点点长大,又学会了说话,他每日绕在兰隐身边,唤她主人,带着深深的依赖和喜爱。 黑身白头猫亦步亦趋跟在兰隐脚边,一边扑腾着四只短腿一边仰头问她,“主人,我们去哪里呀?玄耳跑累啦,我们能不能歇歇?” 兰隐垂头瞥他一眼,嘴角含笑,“累了呀,那你歇着,我先走了。” 嘴上虽这么说着,可没走两步她又返回来将正焦急追赶的小猫捞进怀里,嫌弃道:“笨死了,吃那么多还跑不动。” 云层之上,半大的玄耳爪子里抓着一把羽毛,正怒气冲冲瞪着不远处的喜鹊,喜鹊十分生气,捂着光秃秃的屁股就要冲上前扇他,却见不远处兰隐正朝这边走来。 一见到兰隐,玄耳顿时满脸委屈丢下羽毛跑过去扯她的裙摆告状,“主人,那只鸟好讨厌,背后骂主人,说主人是野路子神,玄耳把它的毛都拔了!” 兰隐蹲下身摸摸他的头,余光瞟向喜鹊,却见它顾不得遮挡自己的屁股,正仓惶转身飞走。 热闹的城池中,玄耳窝在兰隐怀里,两只爪子不停挥舞着指向路边,“主人,玄耳可以买个玩具吗?那个肉饼玄耳也想吃!好香啊~哎嘿嘿……” 破败的草屋外,玄耳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兰隐,眼睛亮晶晶的像在发光,“主人,你回来的时候会给玄耳带好吃的吗?听说蓬莱有很多美味的仙果,主人能不能给玄耳摘几个尝尝呀?” 茂密丛林之中,玄耳抓着一只拨浪鼓坐在树干上,乖巧地望着下方气势凌厉的兰隐,“主人,你打快些啊,玄耳在这里等你。” 而在她面前,是一只长着人面的双头异兽,它獠牙锋利,黑雾缭绕,利爪如刀锋般森寒。 常辛就这样走马观花般,不知不觉看到梦醒。 最后的画面里,兰隐抱着浑身是伤的玄耳走在夕阳下,落日余晖为一人一猫的身影镀上温暖的金黄。 玄耳在她怀里哼哼唧唧地拱着,声音中满是喜悦和依赖,“玄耳就知道主人会来,所以一点都不怕!主人对玄耳真好,三界中玄耳最最最喜欢主人啦!” 兰隐笑着抚摸他的头,“知道了,主人也最喜欢玄耳。睡,等醒过来,我们就到家了。” 在他们身后,那道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天色微明时,窗外传来一阵凿木声,常辛起床将窗户推开,就见玄耳正聚精会神地打磨着一个小木偶。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冲他扬了扬手中的木偶,“快看!我刚磨好的!” 常辛开门出去,在他旁边坐下来。 他将木偶塞到常辛手里示意他看,一边又随手捡起另一个已经成型的木偶仔细雕刻。 常辛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想起梦中所见,心中不禁有些羡慕。 玄耳似乎一直很快乐,他从不会说话起就跟着兰隐,在他的世界里,似乎除了好吃的好玩的就是兰隐。 这样简单的快乐,让他想起自己父母还在世的时候,可那段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嘿!发什么呆呢?”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忽然在他面前晃了晃,玄耳凑上前来一脸好奇盯着他看,“你在想什么?” 他摇摇头笑道:“没事,在想怎么夸你,你的手艺真不错。” 玄耳一听这话就高兴起来,“是是?你放心,明天我一定能把桃木剑给你刻出来!” 常辛笑着点头,目光飘向后院,心里有些低落。 他还能再梦到兰隐的过往吗?会不会以后都梦不到了? 这天午饭时,兰隐看起来很没精神,她也没再问起常辛梦境的事,而是一直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常辛见了心中疑惑,玄耳则直接问了出来,“主人,你怎么啦?你不开心吗?” 兰隐叹了口气,“昨夜参悟一些东西入了神,一夜没睡,现在我觉得很困,很乏……” “那主人快回去睡觉!”玄耳贴心道,兰隐却摇摇头,“先不睡了,我还没悟透呢,吃完饭还要继续。” 玄耳好奇道:“主人在参悟些什么?”兰隐喝了口鸡汤,笑道:“悟梦。” 不自觉的,常辛心里一突。 “什么叫悟梦?”玄耳继续问道。 兰隐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思考梦境的存在。” 玄耳还是不明白,但她也没再多说,迅速吃完饭后就回屋了。 一起回前院的路上,玄耳问常辛,“梦有什么好思考的?做梦不是很正常的事嘛?我就经常梦到主人,昨晚我还梦到了好多以前和主人的开心事呢!” 常辛默默瞥了他一眼,没敢多说话,只含糊应了两句就赶紧溜走了。 他现在有些明白了,这些日子他看到的都是别人的梦,昨晚兰隐没睡,所以他没能梦到兰隐;玄耳梦到很多往事,于是他也看到了很多往事。 他觉得自己这样偷窥别人的梦境好像不太好,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入的梦,又为什么能入梦,而且私心里,他真的很想知道兰隐的往事。 想到这里,他将装药丸的盒子取出来看了眼,里面还有八枚药丸。 既然如此,那就等八天之后再说…… 这一晚,他再次见到了那片熟悉的天地,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耳畔已响起震天的厮杀声。 他吓了一跳,连忙定睛看去,这才发现原来是不远处两个部落正在起冲突,他们一方是人形,一方是各种奇形怪状的妖兽。 这些人与现在的人类长得几乎没什么区别,不同的是他们身躯要高大许多,力量也很强大,他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人挥舞巨斧将一只猛虎脑袋劈下大半,但没过多久,这只猛虎身上就溢出一道透明的魂魄,并再次凶猛地朝他飞扑过来。 那人不慌不忙退后数步,身后一道肌肉虬结的白影则飘身迎上。 看来,这是人类部落中的鬼魂,他们生前是部落中人,死后魂魄便依附于部落,继续为之战斗。 这场战争一直持续到天黑,才以人类部落的胜利告终。 第278章 番外:游梦(八) 他们收拾好残局,草草处理完伤口,就地点燃篝火,开起了庆功会。 这个规模并不小的部落已经不再害怕火光和声音会引来落单的野兽,他们面上满是兴奋,这场酣畅淋漓的战斗让他们热血沸腾。 人群之外,视线开阔处,站着两名健壮的男子,一名手握巨大石斧,正是劈下猛虎脑袋之人;另一名身体透明,肌肉虬结,是那个后迎上去的鬼魂。 “前方就是元羲部落了。”鬼魂望着远处的山峦说道。 男子将石斧杵在地面,一时没有说话。 “元羲部落的首领元羲是个很强大的神,他们与昆泽部落相距不远,据说早已结成联盟,咱们这样过去恐怕讨不了好。”鬼魂又道。 男子自然清楚这一点,他将目光从山峦上收回,望向身侧的鬼魂,“那几个大的妖族部落应该也快到了?” “是的,他们已经在往此处来了。”鬼魂应道:“不久之后,人、妖、神族的大部落都将在这里聚齐。” ”所以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冲动行事。“男子朝他笑了笑,径自在旁边坐下,“就算要开战,也得等所有人到齐。” “你还有多久?”沉默片刻后,男子这样问道。 鬼魂低头看向他,“已过去二十年了,按照以往鬼魂的寿命,还剩不到十年。” 男子听后,望向他的目光悲伤难言,“若是你能再活久一些就好了。” 鬼魂笑着安慰他,“我们这样的存在本就是偷来的命,能多活几十年已是幸事。我们是亲兄弟,你放心,这十年之内,我一定会尽心助你,直到我魂体消散的那一天。” 男子摇摇头,“此次各大部落聚集,必定会开战,我只希望你能活下来,至少不要死在战争中。” 鬼魂笑了笑,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会的,一定会的。” 三族千万年来摩擦不断,积攒下来的矛盾和怨气再也无法压制,这片大地早已承受不住战争的洗礼。 当三族大部落齐聚之日,就是烽火点燃之时。 元羲部落内。 看起来十余岁模样的羲女正同一群年轻兽人站在一起,在他们对面,是另一群身后长尾的兽人,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得知,这些兽人都属于昆泽部落。 “既如此,我先带各位四处走走。”兰约行在前面,为众人带路。 羲女落后一段距离,与一名豹尾虎齿的女兽人说着话。 “我认得你,你叫青回,上次去你们部落的时候,你给我送过一个花环。” 青回很高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对了,今日怎么就你一个?我记得上次还有两个呢。” 听到这话,羲女忍不住哼道:“他们又撇下我偷偷跑去玩了。” 青回想了想,“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神,是叫师夷?他旁边那个看起来有点凶的叫什么?” “你说帝乾吗?”羲女笑道:“他就是长得凶,其实没那么吓人啦。” “他们去哪里玩了啊?” 羲女摇头,表示不知道。 青回往旁边看了一眼,拉住她偷偷道:“来之前我听阿母说,最近外面又多出好多人族和妖族的部落,元羲首领都没提醒你们不要到处乱跑吗?” 羲女沉默片刻后笑道:“无事,他们就在附近,不会走很远的。” 青回见后也没再多言,她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些其他琐事,但看得出来,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山顶之上,师夷和另一名豹眼少年并肩而立,他们远远望着树丛中一个若隐若现的部落,神色都很凝重。 “看来要不了多久,就要打架了。”一片寂静中,师夷这样道。 帝乾缓缓点头,应声道:“是啊,可咱们还小,元羲首领怕是不会让咱们上战场。” “这场架应该要打很久?”师夷道:“这么多大部落聚在一起,一两日可打不完,等到明年,咱们就成年了。” “到时候部落里就只剩羲女一个小孩子了。”帝乾说着,忽然笑道:“这样也好,她不用去战斗,就能安全地待在部落里,哪怕……她也能活到最后。” 师夷拍了他一下,“怎么说这么丧气的话?咱们可是最大的几个神族部落之一,元羲首领可是很强大的神!咱们才不会输!” 看着他面上意气风发的自信,帝乾也被感染,坚定点头道:“嗯!咱们一定能赢!等打赢了,大家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师夷好奇地用肩肘撞了他一下,“喂,你想做什么?” 帝乾笑看着他,却没回答,只道:“以后告诉你。” “小气。”师夷也没再追问,他看看天色,转身准备离开,“走了,天快黑了。” 帝乾跟在他身后,一路走一路摘野花,他见了不甘示弱,也抢着摘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干嘛,我也会编花环!” 帝乾尾巴一甩,突然加速将他爪子即将碰到的一丛花束折断游走,一边回头大笑道:“那也必然是我先将花环戴到她头上。” 师夷慢了一步,顿时懊恼地追赶上去,“你把花还我!” “别那么小气,一束花而已……” 两人的声音远远散去,远方的部落之中厮杀声又起,这场大战已经自无数小部落中拉开帷幕,今夜不知又要添多少亡魂。 是夜墨色深沉,在看不见的无数场战斗之下,大地隐隐颤动,但因为太过微弱,并没有被任何部族留意。 晃眼数月过去,三族各大部落早已聚齐,但他们都还在观望,没有任何一个部落肯率先挑起战争。 妖族部落内。 巨大的白虎伏在地面,一双充满杀意的眼睛正静静望着盘卧在树上的一条背生双翅的巨蛇,“我们何时发起进攻?” 巨蛇抬眼,用猩红的眸子懒懒扫了它一眼,“我知道你想报仇,可现在大家都不动,我们若动了,恐怕会被围攻,还是再等等。” 白虎十分愤怒,仰天长啸,惊得林中鸟雀纷飞。 一只浑身燃烧着火焰的三足鸟远远飞来,盘旋在天上不悦地口吐人言:“你这大虫能不能安静些?吵得我们首领心烦。” 第279章 番外:游梦(九) 白虎杀气腾腾盯着它,前身伏低作势欲扑上去,却被巨蛇止住。 “知道了。”巨蛇仰头望着三足鸟,“这是我族部落,你最好立刻离开。” 三足鸟翅膀一挥,带起两团巨大的火光,“这地面是你族部落,天上可不一定,你们部落有几个会飞的?方才我一路过来,竟没遇到任何阻拦,依我看,这土地之上,就该是我们的地盘。” 巨蛇那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它,身体不自觉立起,“既不想走——” “谁说不想走?”三足鸟纵身往上一段距离,大笑道:“随口一说,何必那么小气?我这就走,大虫,咱们战场上见。” 一团火光自它飞走处落下,朝部落方向重重砸来,巨蛇双翅一挥,罡风席卷而过,将火光打散。 白虎声音低沉而气愤,“它这是在挑衅我们。”巨蛇冷笑一声,重新盘卧回树间,“不必心急,要不了多久,吾必让它为今日言行付出代价。” 这一晚,远方战火依然在持续,唯有各大部落所在之处,维持着诡异的平静。 晃眼不知几日,昼夜变幻如梭,部落中身影晃动,部落外暗流汹涌。 长着人面的野马和头生双角的猪兽在部落之外斗得激烈,身材高大的人类和飘忽不定的白影翻越游走在山峦之间,天空还不时掠过模样各异的怪鸟。 人、妖两族蠢蠢欲动,缓缓朝神族部落领地逼近;群山之内,兽人们依然没有动作,但三族都知道,这份脆弱的平静早已布满裂痕,很快就要破碎。 深夜,元羲部落内。 低低的说话声从最大的山洞内传出,早该睡下的羲女无声伏在洞外,垂着眼眸细听里面的动静,面上没什么表情。 “如何了?” “已经全部安排妥当了,除了一些年迈的神和羲女他们三个,部落内其他神随时可以参战。” “这些日子,让大家都警觉些,昨夜那只飞进来的锦鸡死得太快,还不知是哪个部落的试探。” “我明白。” “师夷和帝乾也别让他们再出去了,他们实力虽不弱,到底还没成年。” “我已经叮嘱过他们了。” “羲女……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惜长在这种时候,希望这场战乱能够放过她,让她平安长大。” “一定会的,我会一直守护她,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兰约,多谢你。”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 遥远的天际下,大大小小的战斗惊醒沉睡的大地,阵阵微弱颤动自战火中朝四方天地蔓延,直至各大部落栖息之地。 山洞之中,那两道身影不约而同止住声音,惊疑不定地望向地面。 “兰约,你察觉到了吗?” 兰约点头,“察觉到了,方才大地在颤动。” 元羲神色凝重,蛇尾无意识地在身后甩来甩去,“情况不太妙……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什么预感?”兰约轻声问道。 元羲望向她,目光比夜色还要深沉,“你还记得吗?关于女娲大神补天的传说。” “天柱倾折,大地陷裂……”兰约喃喃道:“可眼下天地如常,并没有——”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脸色骤变,话音也戛然而止。 两人相对沉默半晌后,她才惊疑道:“不能?或许只是普通的地动,这千百年来也不是头一回了。” 元羲缓缓摇头,“以往地动,我从未觉得如此不安,可这次……”她顿了顿,“希望是我想太多。” 话虽如此,可她们心里都很清楚,神族之人,从不会无缘无故生出凶念,更何况是像元羲这样强大的神。 “很晚了,回去睡。”不知过了多久,元羲才这样道。 兰约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往洞外行来。 羲女的身影一闪而逝,待兰约出山洞时,只看到地上一道浅淡的痕迹。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痕迹方向,久久伫立无言。 天色大亮时,常辛从梦中醒来,望着虚空发呆。 以往关于兰隐的梦境结束后,他就会清醒,但这次醒来之前,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的身边全是各种奇珍异宝,他随意伸手,就能摸到大块金砖和光芒莹润的斗大东珠,一个盒子随着他的动作被送到手边,他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紫光莹莹的兽尾状奇草。 他处在一望无际的宝物之中,心里充满了难言的喜悦和满足。 “咚咚咚!”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敲击声,他转头一看,就见玄耳正将半掩的窗推开。 对上他的视线后,玄耳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快看,我把桃木剑刻好了!”他说着,就将一把剑从窗户伸进来。 常辛连忙起身接过他手里的剑,正仔细打量着,忽然察觉到一道强烈的视线,抬头一看,玄耳正满脸期待盯着他。 他愣了下,恍然笑赞道:“你手艺也太好了,这剑真不错,是我见过最完美的桃木剑。” 玄耳果然心满意足,乐呵呵拍着他的肩高兴道:“喜欢就好,你挂在床头,一定能辟邪安神,保你平安。” 常辛谢过他,并当着他的面将桃木剑放到了自己床头。 那棵桃树已经被玄耳物尽其用,连边边角角都雕成了小摆件。 除了自己的两个球、五个小木偶外,他还做了两把桃木剑、十来个大大小小的摆件。 他在饭桌上将自己雕的摆件送给兰隐,兰隐很喜欢,还夸赞了他,他非常高兴,连午饭都多吃了两碗。 这一天,隐古内所有人都收到了玄耳的礼物,就连花花都拿到一只木雕的小猫。 花花挺开心,吃过饭后就要叼着猫离开,“我拿去给小伙伴们都看看。” 玄耳一听连忙叫住了他,他忍痛又挑出几个小东西,用块布装起来让花花带去分给大家,“我剩得也不多了,等下次,下次我一定多做些。” 花花很高兴,道过谢后,甩着尾巴顺屋顶离开了。 一日很快过去,常辛惦记着头一晚未尽的梦,晚上便早早点香服药,迫不及待地躺下入睡。 第280章 番外:游梦(十) 群山之中,吼声震天,常辛才刚入梦,就吓了一大跳。 他想着站高一些,很快,视角果然变得广阔起来,他这才看清山野之中,正发生一场混战。 数个大部落从四面八方汇集于旷野之上,鸟兽铺天,人神陈地,满目可见血腥,呐喊响彻云端,强大的力量撞击声此起彼伏,四方树木噼啪断裂,重重砸落在地,激起大片烟尘。 元羲带领部落众神从来时方向迎战,她的身躯比起在部落中时大上许多,她一爪握斧,一爪持枪,蛇尾横扫而过,将围攻的人族和妖族掀翻在地。 她神色肃杀,与往日所见截然不同,当那杆长枪刺入一头咆哮着迎面扑来的飞虎额间时,伴随着头骨碎裂之声,那一瞬间,常辛仿佛看到了古书上的远古战神。 长枪随飞虎头骨四分五裂,元羲丢弃掉残柄,反身夺下一人手中巨锤,下一刻,巨锤当空直下,将他砸进地面。 在元羲不远处,兰约也一改往日模样,化身凶猛战将,横扫一片。 常辛见元羲部落众神战得酣畅,似乎也没什么危险,便短暂分神去看了看其他地方的战斗。 先前见过的一人一魂两兄弟配合默契,同样人兽难敌,但他们似乎有意避开神族部落的人,每每将要与兽人对上,他们便朝旁边避去。 背生双翅的巨蛇在天空与一只三足火鸟对峙,这只三足鸟比起先前所见要大上一圈,周身火焰的颜色也更深些。 在他们周围,是两个部落的其他妖兽,他们早已厮杀在一处,三足鸟的火焰十分凶猛,却也有双翅带风的九头怪鸟和口喷寒气的龙头豹身兽相克。 这场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天黑之后,各大部落偃旗息鼓,退回驻地休养生息。 元羲带着众神回到部落,迎面而来是等候许久的师夷和帝乾,这些日子,他们一直留守在部落中,帮着处理各类事务。 将受伤的众神安置好后,大家才各自散去。 元羲独自返回山洞,远远就见到外面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行至近前,朝正默默注视着她的羲女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等很久了?” 羲女摇摇头,低声道:“不久,刚从前面过来,想着阿母回来后会累,就先将洞内收拾了。” 元羲上前抱了抱她,又与她擦肩而过朝洞内行去,“很晚了,快去睡。” 她望着元羲的背影,沉默着没有说话。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元羲忽然回过头来,远远对她笑道:“放心,阿母还要看着你长大呢,哪怕不是为了你,阿母也会为这个部落活下去。” 羲女回以一笑,却又在她看不见的下个瞬间神色暗淡。 她望向逐渐寂静下来的部落,孤身行于黑暗中,落寞难言。 “还不睡吗?”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惊醒,她抬起头,就见不远处师夷正静静望着她,语气是难得一见的平静。 “你呢?”她反问道。 师夷笑了笑,上前将一样东西挂到她脖子上,她仔细一看,是两颗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兽齿。 “之前就想送你的,这不是突然打起来了,就给拖到了现在。”他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这样说道,目光却一直在观察着羲女的神色。 羲女勉强笑了笑,“难得你这么正经送我份礼物。” “这是什么话?”他夸张地低声怪叫道:“我送过你许多礼物?” “可你每次都要先把我惹生气。”羲女哼了声,又重重强调道:“每次。” “那这次就当破例了。”师夷笑嘻嘻望着她,“毕竟难得看到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是在担心我们会战败吗?” 羲女摇头,坚定道:“不,我们不会败。” “那你在担心什么?”师夷静静望着她,“我总觉得,你心里藏着什么秘密,可是小孩子不该有那么多秘密。” “你不也是小孩子?” “不,明年我就成年了。”他说着,又嬉笑道:“到时候,部落里就只剩你一个小孩子了。” “是啊。”她喃喃着,有些失神。 见此,师夷上前轻拍了下她的头,“别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兰约说了,小孩子就该快快乐乐地长大,所以你不要藏那么多烦心事,实在不行,你就跟我说说,我可以勉强听一听。” 羲女张了张嘴,半晌却只得一句恼怒的话,“不要拍我头!阿母说了,拍头会长不高的!” 师夷“噢”了一声,却又趁她不备一爪拍了上去,嘴里嬉笑道:“就不让你长高!长那么高做什么?天塌下来也该我们顶着,你就乖乖听兰约的话,快快乐乐地活着不好吗?” 羲女闻言却突然沉默下来,许久都没再说话。 师夷有些莫名,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若是……有一日天真的塌了,我们能做些什么呢?”良久过后,她忽然轻声这样问道。 师夷心下一跳,陡然升起些不好的预感来,但他还是强笑道:“说什么胡话?好端端的,天怎么会塌?” 羲女扯了扯嘴角,“是啊,好端端的,天确实不会塌……”她没再说下去,只低低道了一声“我回去了”,便转身没入黑暗之中。 师夷怔怔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伫立在原地久久无言。 深夜,大地再次颤动,比起先前,这次震感要强烈许多,甚至将一些浅眠的神惊醒,他们聚到空地上,神色慌乱地低声议论着。 元羲从远处行来,神色严肃,她一边安抚众神,一边对上兰约忧心的目光,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兰约便也收敛情绪,帮着将大家劝回。 这次颤动持续了一段时间,但终归没造成什么影响,只在众神看不见的地方,兰约满脸担忧地问元羲:“真是预兆?” 元羲点点头,“先前还不确定,可这次我能感觉到,一场巨大的浩劫正潜伏在地底,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冲破大地现世,若昔日女娲大神所立天柱为此倾折……” 第281章 番外:游梦(十一) 兰约明白她话中未尽之意,也因此心急如焚,“我们能阻止这场浩劫吗?” 元羲摇摇头,“我想,从三族战争开始的那一天起,祸根就已经埋下了,这千万年来大地上战乱不断,到如今已是无力回天,更可况我们仍在不断发起战争,地母如何能不怒?” “也就是说,为时已晚了。”兰约满脸苦涩,却仍是不死心问道:“或许我们现在停战,还能拖延一段时日呢?” 元羲不语,只定定望着她,那样沉重的目光让她明白,事情早已无力回天,事到如今,她们也无法再停战。 “很晚了,回去睡,明日还要再战呢。”最后,元羲只这样道。 是啊,明日还要再战呢。 兰约垂下鹿耳,缓慢往回行去。 岁月匆匆逝去,不过恍惚之间,世上已过数年。 常辛从睡梦中醒来,恍恍惚惚飘到后院,当撞见开门出来的兰隐后,他下意识问道:“今为何年?” 兰隐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睡傻了?什么何年?” 他刚想问这场战争持续了几年,可在对上兰隐探究打量的目光后,他瞬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摇头道:“没事没事,方才还没清醒呢。” “那现在醒了吗?”兰隐照旧指挥他去打水,自己则懒懒靠到桌边以手撑头,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目光望着他。 “看来,你最近的梦境很有趣啊。”冷不丁的,她来了这么一句。 常辛手一抖,才刚提起来的水桶又掉回井里。 “真是睡傻了,连个水都打不好。”兰隐叹了口气,上前接过井绳自己动起手来。 常辛不敢反驳,神色恍惚地站在一旁。 兰隐打完水就施施然离开了,他又在井边不知愣了多久的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下意识洗漱完毕了。 这天买菜的时候,他在路边看到有人叫卖一盆叶片宽长的植物,他心中好奇,过去询问。 小贩热情笑道:“小的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见长得奇特,就想挖来卖几个钱,看公子衣着,想必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不如公子买回去养养,说不准能长出什么珍惜的花儿果儿的呢?” 常辛看看植株,心动了。 就算养不出什么,摆在房里观赏好像也不错。 于是,他迷迷糊糊地花二十文将这盆不知名绿植买下了,抱着回隐古的路上,他才逐渐清醒过来,看看菜篮又看看花盆,一时间竟有些欲哭无泪。 怎么回事?那可是二十文啊!连这东西是什么都不清楚,他怎么就稀里糊涂花出去了? 看来兰隐说得没错,他果然是睡傻了。 才刚垂头丧气进门,池塘边的玄耳就叫住了他,“你这是怎么了?咦?你买了盆什么东西?” 玄耳问着,好奇地凑上前来左看右看。 他丧气地垂着头,将事情经过解释了一遍,玄耳一边听一边接过花盆,看了半晌后忽然惊奇道:“这好像是昙花啊!” 常辛闻言顿时惊讶,“昙花?”他一直听闻昙花盛放时极美,却从来没见过。 珍奇花草本就是富贵人家的消遣之物,更何况昙花美名在外,他虽不知道具体价值,但应该不止二十文,想来那小贩也是因为不认得,这才随意便出手了。 “我瞧着像,但许多年没见过了,我也不确定,要不你还是问问主人?主人以前参加过许多赏花宴,应该比我见得多。” 于是常辛匆匆抱着花盆朝后院去了,他本想敲兰隐的门,可因为早上的事,他有些心虚,想想后还是将花盆放到了桌边,想着午饭时再顺道问问。 这天的饭桌上,兰隐果然留意到了这盆植株,她看过后笑道:“确实是昙花呢,大叶昙,你倒是会买。” “这株昙花看起来还没到花期,你好生养着,回头咱们可以一起赏花。”兰隐兴致勃勃,看到这花,倒让我想起一段往事来。” 听到这话,两人顿时来了兴趣,连忙追问。 兰隐笑道:“那是十余年前的事了,那次一位尊贵的客人邀请我去赏花,里面就有几株珍贵的昙花,可昙花在晚上盛放,她便让我陪她一起等待。” “我们从白天等到黑夜,昙花却迟迟未开,等到最后她有些生气了,便出言威胁,道那花再不开放,她便命人将所有昙花都拔掉烧毁,让它自此灭绝。” 听到这话,玄耳激动道:“我想起来了!那次我也在!本来都快要等睡着了,她发了好大的火,把我都给吵醒了。” 常辛好奇问道:“她是谁啊?” 玄耳看看兰隐,兰隐避而不答,继续道:“这时神奇的事发生了,那花听见她的话,竟真枝叶颤动,很快盛放开来。” “哇!”常辛不由惊叹,“竟还有这等奇事!” “那些昙花本就是极其珍贵的品种,齐齐怒放自是美不胜收,她既惊异于此等异象,又因为找回了面子,非常高兴,便将当时伺候的下人都赏赐了一番,我临走前,她还送了我一株珍贵的昙花。” “我将那昙花带回来,让玄耳养着,可玄耳太笨,没过多久就把那花养死了,为此我还苦恼了好一阵子。” “再去参加宴会的时候,她问起那株昙花,我都不敢据实以告,只好骗她花养得很好,就是养着养着生出了灵智,又趁我不注意自己跑了,也不知跑到了何处。” “她倒也没怀疑,还赞叹我果然是能人,就连养的花都能那么快成精。” “我觉得有些心虚,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去赴她的宴会,现在想起来,倒是有些心疼那株花了,都怪玄耳太笨。” 说着,她不禁瞪了玄耳一眼。 玄耳觉得很委屈,“主人,这事真不是玄耳的错,玄耳很少侍弄这些花花草草,哪知道那花这么金贵?” “而且玄耳已经很用心在养它了,明明每天都有给它浇水,还给晒太阳,它却不给玄耳面子,这么想来,让它灭绝了也好,省得娇弱难活还招人烦。” 第282章 番外:游梦(十二) 兰隐又瞪了他一眼,“分明就是你没养好,还狡辩,这次让常辛养,他连菜都能种活,养花也一定没问题。” 常辛闻言不由冷汗,“种菜和养花是两回事……” 兰隐却坚定道:“差不多了,不都是绿叶子长在土里?”常辛无言以对,只好沉默应下。 下午,他便将花搬到了菜地旁的空处,打算以后每天给菜地浇水时顺道浇花,兰隐见后说道:“你该把它放到阴凉的地方去,昙花喜阴喜湿,这天太热了,放外面就晒死了。” 常辛连忙过去搬花盆,一边奇怪道:“你既知道这些,为何还让玄耳将花给养死了?” 她倚门叹气,“就是因为他把花养死,我才会知道这些。” 常辛顿时哑然…… 前院不好浇水,他便在杂物间内清出一块地方,将花盆搬了进去。 回前院时阿淮问他:“常公子,要不这株花让我来照料?” 常辛诧异之余不由松了口气,他刚想道谢,却听玄耳在池边道:“你可别给阿淮照顾,她太上心了,有段时间我请她帮忙照看一下,她一天能浇十遍水,我怀疑那花其实是被淹死的,但主人一直坚持是我晒死的,我也不确定到底怎么死的,就一直没敢说……” 常辛默默抬袖拭汗,阿淮不好意思道:“我很少养花,没什么经验,不过只要多养两次,我肯定能行的,还请常公子相信我。” 常辛不好不应,只能含糊地请她每天将花搬出来晒一小会太阳,她高兴地答应了。 为了防止屋内温度太高,常辛还装了半盆冰块放在里面。 这一天就这样忙忙碌碌而过,晚上常辛照旧点香服药,才刚入睡就被震天的轰隆声吓了一大跳,他连忙定睛望去,这一望之下顿时被惊得瞪大了眼。 苍穹之上,有巨大的黑云如漩涡般盘旋流转;黑压压的天幕之下山峦倾塌,鸟兽惊飞。 半空中漂浮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黑影,暗淡的光线让他看不清远处的景象,但他能看清自己不远处那头壮硕无比的黑白巨熊。 巨熊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身上挂满各种各样的妖兽,仔细一看,都是些不会飞的小兽。 它的脚下有一条延伸到天边的可怖裂缝,深如渊谷,将大地撕裂。 它双脚踩在裂缝两岸,带着满身小兽往未陷裂的地方行走,每走一步,都能引起强烈的颤动。 好像,浩劫已经降临了。 想到这里,常辛慌忙想要去寻找元羲部落的人,可天上乌云太厚,那个巨大的漩涡也越来越大,黑沉如恶兽之眼,正静静窥视着这片大地上的猎物,昏沉的光线之下,他根本无法辨清四散的身影。 四处都是嘈杂的轰隆声和吼叫声,一排排巨鸟越过天际,朝着尚未倾陷的高山之巅飞去。 在遥远的山顶上,常辛恍惚看见了一道蛇尾人身的幻影。 他连忙在心里想着朝那边靠近,没过多久,他的视角就穿过大大小小的妖兽和人,出现在高山前。 靠近后他才看见,山脚下竟已密密麻麻被挤满,有人,有妖,也有他所熟悉的神。 元羲部落众神聚在一处,但常辛并没有在其中看到元羲。 兰约成为主心骨,正满脸镇定地安抚着众神,只有在背过身时,常辛才从她眼中捕捉到深深的忧心。 靠近山壁的地方,师夷和帝乾站在一处,他们的模样同上次所见不太一样,此时的他们不仅换上了同其他成年神一样的装扮,就连手中都多出两柄武器。 看来,他们已经成年了,却不知此时离上次相见过去了多久。 羲女靠在角落里,仰头怔怔望着天空,常辛靠到她身旁,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不知为何,那个漩涡看着有些奇怪,似乎比刚才亮了些,也大了些。 他正在发愣,忽然听到有人在唤羲女的名字,转头一看,是师夷。 “你在想什么呢?”师夷走到她身边,故作轻松地问她。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 见此,师夷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忧了,既是女娲大神现世,有她的庇佑,咱们一定会没事的。” 常辛听到这话后不由惊讶,所以,他方才在山顶看到的蛇尾幻影,竟是女娲?! 羲女苦涩一笑,“可部落就只剩我们这些神了。” 常辛愣住,没想到当初那个数百兽人的大部落竟只剩这百来人了。 师夷沉默下来,片刻后强笑着抬爪摸了摸她的头,“没关系,只要能活下来,部落还可以再建,总有一天,我们能恢复往日的辉煌。” 羲女抬头看向他,神色有些悲伤,她的声音很轻,但说出来的话极沉,一时竟将师夷和常辛都压得喘不过气来。 “当初风兖部落众神,会不会也说过同样的话?” 师夷愣愣望着她,好半晌没能回应。 她却忽然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面上已是一片轻松,“你说得对,能活下来就已是大幸,女娲大神一定会庇佑我们的。” 师夷默不作声,看向她的目光复杂而深沉。 “阿母上去很久了。”羲女望着天空轻声道:“她在上面做什么呢?”像是在问师夷,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常辛听后动了心思,想去山顶一探究竟,可不知为何,这次无论他怎么努力去默念,都无法抵达山顶。 想来,是因为女娲大神的出现?兰隐说过,当梦里的存在太过强大时,他将无法主宰自己的梦境。 可…… 他看向四周,觉得十分奇怪,这放眼望去,哪个不是比他强大许多的存在?但先前他尝试着去听懂语言、转换视角,却都成功了。 冥思苦想许久无果,他也只好放弃。 山顶上不去,他便留在山下,同元羲部落众神待在一起。 四周的轰隆声仍不绝于耳,远处昏暗之中,可见到奇形怪状的影子直至朝下跌落,被塌陷的大地吞没。 地面之下是一片黑暗,深不见底,常辛只看过一眼就觉头晕眼花,灵魂震荡,他慌忙退回到地上,一只半人高的猫面兽从他面前走过,獠牙森森寒如刀锋,令人心惧。 第283章 番外:游梦(十三) “轰隆隆!”一声巨响突然传来,众人惊惧抬头,却见漩涡之内雷霆隐现,道道紫雷随着黑云缓缓流动,与此同时,漩涡中心也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那是什么?”很快,此起彼伏的惊呼响起,只见光芒之中,缓缓扩散出一个漆黑的洞口,常辛多看了两眼,只觉那洞口与地面之下的黑暗一般令人目眩,遂慌忙挪开目光,可随即,眼前骤然陷入黑暗。 一片漆黑之中,他看到许多双幽幽的眼睛,那是聚在山脚的妖兽们,它们夜能视物,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并没有对它们产生太大影响。 就在常辛为此恐慌的时候,一声高昂的鸟鸣陡然划破天际,遮天蔽日的大鸟扇动着羽翼飞向漩涡,大鸟背上,可见一道人首蛇身的巨大幻影。 “那是女娲大神?”山脚下,存活的人妖鬼神们为之沸腾,“难道天真的又要塌了?” “一定是的,那么大一个洞,定是塌了,女娲大神是要再补一次天吗?” “不,那不是女娲大神,那好像是元羲部落的首领!” 随着这道震惊的声音响起,众人才看清那幻影龙角虎爪,分明熟悉至极! “她在做什么?” 大鸟飞到漩涡之下,停驻黑洞之前。 幻影弯下腰去,自鸟背上捡起一柄巨斧,昏暗之中,他们看不清这柄巨斧的模样,只见到幻影将它高高举起,又猝不及防用力朝洞沿劈去! 下一刻,天地为之颤动,山脚下的人妖鬼神在剧烈震动中一边四散逃命,一边惊恐地望向天际那道身影。 常辛虽是以一种奇特的形态存在,但在这一刻,他仿佛切身感受到了周围的剧变。 他跟在羲女身旁,见她正用力抓住山石,力道之大竟连爪子都嵌入其中。 有暗红血液自石壁流淌而下,她犹自不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天空的幻影;她将眼睛睁得很大,泪水如断珠般滚落,神色中带着深切的哀伤和绝望。 随着巨斧一次次砍下,密密麻麻的裂缝自黑洞四周扩散向无穷天幕,与此同时,大地再次剧烈颤动,越来越多的人妖鬼神借助各种力量爬上高山,飞向天空。 羲女跟着众神往上攀爬,师夷和帝乾行于她左右,时而忧心地看向她。 到半山腰时,她回头望去,那只巨鸟正仰头发出长鸣,鸣叫声化作劲风刮往四面八方,带起道道波纹,天空和山上的不少黑影被风吹落,绝望地嘶吼着朝黑暗中坠去。 高山之巅,突然响起一道沉沉的叹息,下一瞬,赤黑大地绽放万丈柔光,光芒化作轻纱将坠落的黑影托起,并漂浮在半空之中。 他们惊慌且茫然地举目四望,却见那道人首蛇身的幻影正一点点被黑洞吞噬,巨鸟凄厉哀嚎,卷翅冲向洞中。 当最后一抹颜色消失之际,伴随“轰”一声巨响,天空碎裂了。 常辛眼前陡然一片刺目的白,耳畔所有声音也都消失无踪,那一瞬间,天地寂静如死,他迷茫行于其间,只觉浑浑噩噩,如化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在混沌中瞥见一抹浓色,他顿时大喜过望,朝那处奔去,及至近前才看清,那是一个闪烁着七彩光芒的洞口。 犹豫不过片刻,他便迈入其中,漫长的黑暗过后,他出现在一片混乱的战场,正对上黑白巨熊杀气腾腾的双眼。 一只黑色熊掌兜头劈落,他下意识想要伸手挡,可转眼之间,他已出现在其他地方。 也是这时,他才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头顶的天空没了往日所见模样,倒是与他先前所行混沌的白十分相似;脚下也没有土地,而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他们处在虚空之中,茫茫无所依附。 画面消散之前,他似乎看到了羲女一闪而过的身影,可还没等他看清,梦中的自己与现实的自己便同时睁眼,他转头望去,外面早已天明。 这天早上,常辛很没精神,可等他上了饭桌才发现,兰隐难得顶着两个黑眼圈,看起来比他还没精神。 玄耳左看看又看看,忍不住好奇道:“你们这是怎么了?看起来像一夜没睡,主人,你睡不着吗?” 兰隐叹了口气,“没有,只是梦到些往事,醒来便觉得很累,很乏。” 玄耳见她心情不好,也没敢多问,于是转头就将目光锁定到常辛身上,“你又是怎么回事?” 常辛怏怏道:“我也做了些不好的梦,所以很累,很乏。” 玄耳顿时来了兴趣,连声追问,常辛只好将其他梦境拎几个出来讲给他听,可他实在太累了,讲得前言不搭后语,玄耳越听越郁闷,终于被气走了。 饭桌前,常辛和兰隐继续愣神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兰隐才率先回过神来。 她瞥了常辛一眼,眉头皱起,“你这些日子觉得如何?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常辛还沉浸在思绪中,闻言讷讷应道:“没什么不适……就是睡不好,有些乏力。” 兰隐点点头后也没多问,她魂不守舍地吃完饭,又魂不守舍地起身准备回房,“困死了,我再睡会儿去。” 常辛怔怔点头,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刚才听到了什么,他顿时从座上弹跳起来,本打算立即回房,可想想后还是忍着困意先给菜地和昙花都浇了水,又清理掉地里的杂草,往杂物间内续上冰块,这才哈欠连天地回去睡下。 他很是疲倦,才刚沾到枕头意识就开始模糊,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你们要做什么?!” 耳畔一声惊雷震耳欲聋,常辛慌忙四处张望,这才发现自己正处在熟悉的环境中,头顶是混沌的白,脚下是无尽的黑,不同的是四周不再混乱。 虚空之中,元羲部落众神凌空而立,他们以一种神秘的位序分布四方,而在他们面前,正漂浮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囚笼,囚笼上布满繁复诡秘的图案,缭绕的黑云中,隐约可见幢幢身影,可闻怒号之声。 第284章 番外:游梦(十四) 羲女浮在远处,被几道身影死死拽住,有人魂两兄弟,有背生双翅的巨蛇,还有一头硕大的黑白巨熊。 她想要挣扎,可在这么多力量面前,她的身影显得那样渺小而微不足道。 她双目充血死死盯着众神,却始终无法寸进一步。 兰约回过头来,哀伤地朝她望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常辛才发现在羲女和几个首领身后,那片乌压压的黑。 那哪是一片漆黑?分明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无数道身影!而此刻,他们正以一种沉痛难言的目光,望着虚空的众神。 “羲女。”兰约轻声唤她,也让她短暂地安静了下来,“还记得你阿母说过的话吗?” “我们神族既生于天地,当效仿女娲大神,为天地生。” “你阿母已为重塑天地而去,我们自当追随于她,还三族和平。” “兰约!”她死死盯着兰约和众神,愤怒异常,“你们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我不要独自留下!你们既要舍生,为什么不带着我?为什么独留我一个?!” “你还小。”兰约一声叹息,柔声安抚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仍会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你,护你自在周全。” “我不要独自留下,不要……带我一起,求求你们,带我一起!”她挣扎着哭泣不止,接连不断的哀求让三族众人都面露不忍,可他们无法改变这样的局面,只能沉默着任她陷入绝望。 “时间不多了。”有神轻声提醒,那黑色的囚笼颤动已愈发剧烈,仿佛下一刻,里面的东西就会脱困而出。 兰约闭了闭眼,最后深深朝她望去,“羲女,好好活着,带我们一起。” 话音落下,众神相视一眼,齐齐开始结印,道道光芒冲天而起,羲女的哭喊声也在巨响中一点点微弱下去。 她怔怔望着那些身影,他们的肉体在金光中逐渐消亡,她神色也随之灰败死寂。 “帝乾!”突如其来的怒吼声将她惊醒,她缓缓聚拢视线,就见一道被击飞的黑影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疾退而来。 身旁的巨熊连忙上前将她接住,仔细一看,却是脸色煞白的兰约,她震惊而愤怒地望向前方,却只看到帝乾最后那抹释然的笑容。 “筑狱只需九九之数,兰约,我骗了你,我若早告诉你,你定会不顾一切将我推出去。” “羲女最是听你的话,让她独自活着,你如何能放心?” “再陪她一段路,我要先走一步,去寻师夷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微不可寻。 “你们!”兰约气急怒极,还想再冲上去,巨熊和大蛇慌忙将她缠住,“别去了,来不及了。” 金光之中,肉身消亡的众神随光芒一起化作锁链,层层叠叠将囚笼围困,漫天神秘的符文围绕在外,锁链寸寸融入其中,直至彻底将囚笼包裹覆盖。 符文半数融入笼体,半数化作金芒以迅雷之势没入兰隐眉心,下一瞬,她的身上蓦然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将身边所有人击退。 她紧闭双眸,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朝囚笼飞去,并消失在笼中,最后随着那团巨大的金光一同沉入黑暗。 常辛眼中的景象转眼变幻,天空沁蓝,大地染黄,白云随风飘来,绿意顺水流去。 天地间多出许多晃动的身影,却再也寻不到蛇尾之人。 后来,人类的寿命与力量随着一场场战争逐渐减少,人间也多出了神的传说,不少人类和妖灵慕名求神,修炼登仙,自此代代传承,就这样延续至今。 画面一转,常辛又看到了站在高山之巅的兰约,她的身边,是化为人身的羲女,她的眉心多出一道金红色竖纹,一身广袖长裙,婀娜雅致,风流难言。 “这里变化很大。”兰约的声音很轻,她看起来苍白瘦弱了许多,面上也不复往日笑容。 她望着脚下的山川河流,语气沧桑,“他们见了,应该会喜欢。” 羲女轻声笑道:“师夷定会很高兴,他最喜欢爬山打猎,如今的猎物可比咱们那时候多。” “可是现在的猎物太弱小,他或许会觉得没意思。” “也是。”羲女目光落在远处,久久无言。 “当初帝乾跟我说,筑狱需要百神。”不知过了多久,兰约忽然苦涩道:“若当时天道选中的是我,他就不会死。” “现在想来,他早就算好了几个部落的长尾神数,九十九外,只余你我。” “可他还那么小,还有很长的寿命,不该换我这副残躯……” “你痛苦吗?”羲女突然问道。 她愣了愣,双目逐渐泛红,却没能答出话来。 见此,羲女轻笑道:“活下来的,将承受漫长岁月里的无尽苦痛,他去了也是解脱,好过你我如今这般煎熬。” 兰约转头怔怔望着她,半晌后苦涩道:“你恨我。” 她却摇摇头,“不,我从未恨过你,就像阿母说过的,我们长出与女娲大神相同的长尾,便该承其志,为天地生,事实证明天道神确实尤其眷顾我们……” 她顿了顿,“阿母是这样,帝乾也是这样。我确实怪过你们,怪你们都照顾我年纪小,事事让着我,到最后竟连活着的机会都要让我。” “可我知道,你们都希望我好,阿母,帝乾,你,还有部落中五十八位比我年长的神,你们甘愿用自己的命换我存活,我想,若是师夷没有死在战场上,他也定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她神色逐渐恍惚,“所以,我如何能恨你?我只是有时无法面对这一切,无法接受他们的离开,总想着有朝一日梦醒,大家都还在,可这道印记告诉我,他们已经永远离开了。” 她伸指抚上眉心竖纹,脸颊滑落两行清泪,“师夷战死前不久还在笑话我,小孩子无法上战场,我那时还想,等我长大后,一定要将这些话都反击回去。” “可如今,我将地底翻遍,都找不到他的尸首,所有反击的话也只能留在心里,同往日的回忆一起永远封存下去。” 第285章 番外:游梦(十五) “兰约,我很庆幸,至少现在还有你,在这三界之中,我的心还有个归处。” “若是连你都不在了,我怕我会在漫长的岁月里忘记元羲部落,忘记你们的模样,到那时,我又该凭借什么支撑自己活下去?” “羲女……” 兰约似是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我知道,狱府是我的责任,我会永远守着它,直到里面所有俘虏离开或是死去,可是兰约,活下去与活着并不相同,我总得让自己存些慰藉(jiè)”。 山风猎猎,将寂静吹散,兰约忽然长呼了一口气,笑着问她:“你在人间待得可好?” 她也笑,“自然好,天道对我还是仁慈的,监守人间,总好过永困地底,这样我也能时常来看看你。” 兰约冲她笑了笑,面上却有些她看不懂的悲伤,“是啊……人间很好,现在人类的居处也很好,可我还是更想待在这故地,虽然这里也早已不是故地……” “只要心还在这里,这里就是故地。”羲女静静看着她,“兰约,我会永远记得元羲部落,记得你们。” 兰约朝她微微一笑,泪水滚落洇湿大地。 “你长大了,羲女。” “砰砰砰!” 敲门声突然响起,将常辛惊醒,他猛地坐起身一看,玄耳正在窗边探着个脑袋皱眉瞧他,“你怎么回事?下午就睡觉,时候不早了,快起来买菜去呀。” 他看看天色,连忙爬起身来,结果才刚下地,眼前就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他连忙扶住床沿,站在原地缓神。 玄耳见了有些担忧,“你没事?” 眼前的景象一点点重新浮现,他撑着床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没事,就是有点晕。” 玄耳有些无语地看着他,片刻后颓然道:“算了,你歇着,我去买菜。” 常辛刚想说话,他却已经转身离开,“唉……这么热的天,真不想出门,可这人半死不活的,万一晕在路上怎么办?还得扛回来,太麻烦了,简直太麻烦了……” 常辛常辛叹了口气,看着盒子里为数不多的药发愁。 这些日子,他觉得越来越累了,安神香都已经不顶用,想来是连日入梦的缘故,所幸他看到的梦境已近尾声,很快这些药也能吃完了。 想到这里,他将盒子收起,打算去后院看看菜和花。 他又给菜浇了一遍水,正想浇花的时候,忽然想起玄耳先前的话,一时不由迟疑。 他凑到盆边看了看,觉得那土像是已经干了,又像是还有湿痕,就在他刚捞起一把土准备察看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开门声。 他探头出去看,就见兰隐正打着哈欠走出来,看到他后,兰隐有些惊讶,“你这是做什么呢?” 顺着她的目光,常辛看到了自己抓着土的手,连忙解释道:“我想看看要不要浇水。” 兰隐走过来,摸了摸昙花的叶子,“天这么热,再浇一些,感觉有点蔫了。”常辛便依言又浇了点水。 兰隐靠在一旁,望着植株发愁,“它怎么还不开花啊?”常辛闻言不由冷汗,“这才刚养没两天……” “是吗?”兰隐恍惚道:“我还以为过去许多天了。”常辛也有些恍惚,他在梦中似乎过了很久,眼下脑袋还昏昏沉沉的。 “对了,你怎么还没去买菜?”兰隐忽然想起来问道。他解释道:“玄耳见我精神不好,就自己去了。” 兰隐叹了口气,“还想让你再买些花回来呢。” “你想买什么花?” “唔……暂时也想不起来,随意。”常辛刚应下,又听她道:“等过两日我带你们出门去。” “去哪里?”常辛好奇。她瞟了昙花一眼,转身离开,“山里,我想去采些野花,对了,你明天去买些东西,我们一起登高,顺道打猎。” 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常辛愣了下。 登高,打猎,她这是……想念部落,想念师夷了吗? 由于这天是玄耳买菜,毫无意外的,他带回来一篮大肉骨。 晚饭时,他吃得很开心,常辛和兰隐却都没什么胃口,一人半碗饭就停下了。 兰隐将碗一推就要回去睡觉,“困死了,你们慢慢吃,我先去休息了。” 常辛一听,连忙跟着站起身来,匆匆就往前院跑,玄耳左看看右看看,一脸莫名,“这都怎么了?这么香的肉骨头都不吃,真是奇怪。” 阿淮的声音突兀响起,“现在天太热啦,可能吃肉比较腻,阿隐和常公子精神又不好,不乐意吃。” 玄耳一听这话就急了,“这可不行,主人得多吃饭,才能有精神。阿淮,你觉得主人会想吃什么?我明天去买。” 阿淮想了想,“我熬些薄荷粥,再煮一锅酸梅汤,你看看还有没有其他食材,都买回来,我看着做。” “好!我一定能让主人胃口大开,多吃东西!”玄耳摩拳擦掌,斗志满满。 前院,常辛已经完全忘记前人教诲,也不顾自己刚吃完饭,点香服药后躺下就睡。 这次,他见到了很多零散的画面。 羲女还小的时候,部落里没有那么多神,但大家都很宠她,每每在外面得到什么新奇的东西,都会带回来送给她玩,小小的她抱着堆得比头顶还高的东西,笑得很开心。 兰约对她十分溺爱,每次她被师夷和帝乾气着了,兰约都会带着她杀过去,将两人好一通骂,两人也丝毫不惧跟她们对骂,最后往往会变成兰约仗着年龄和实力压制将两人修理一顿,羲女在旁边拍着爪笑,“兰约,你就是我的守护神!” 师夷和帝乾虽平日总嫌弃羲女是小孩子,不乐意带她玩,可每次偷摸约着出去打猎,回来时都会给她带礼物,有时是难得的兽皮和爪齿,有时也会故意带些吓人的尸体,可惜她从小胆大,丝毫不惧。 比起崇尚武力的师夷,帝乾更喜欢跟着部落里一位年长的神钻研天道,那位神痴迷传说中的天道神及其神迹,并将自己毕生精力都投入其中。 第286章 番外:游梦(十六) 帝乾跟着他感悟天道,日子久了,倒也像模像样,可惜好景不长,那位神在帝乾还没长大的时候就去世了,后来,他继承其遗物,走上了独自钻研的道路。 师夷时常笑话他,“天道神只是传说,说不定当初的女娲大神和伏羲大神并不是什么天道的孩子,只是他们特别强大,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传言,你就别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费心思了,若真有天道神,为何我们从未见过?” 帝乾认真道:“没见过又不能说明天道神不存在,你看那些人类最开始发现我们时,不也很震惊?天道神一定存在,元羲首领和兰约都是这样说的,只是我们没见过。” 师夷不好质疑元羲和兰约,只好哼道:“我看你就是傻了,要不是这部落里只有我们三个小孩子,我才不跟你玩!” 说完,他就生气地走了,只留下帝乾独自茫然。 大战开始后,羲女越来越沉默,与从前鲜活的模样相去甚远,师夷见了心中担忧,每每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她虽面上笑着,可师夷总觉得,她心里藏了许多秘密。 “真奇怪,她能有什么秘密呢?”师夷想不通,便跑去找帝乾,帝乾看看他又看看元羲山洞所在的方向,沉沉叹气,“或许,她在为部落的未来忧心呢。” 师夷沉默片刻后嗤道:“部落的未来是我们这些成年神的事,她就会瞎想。” 说着,他又转身准备离开,“我去看看她,这日子过得太难了,上完战场还要哄她,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帝乾忍不住嘴角上扬,他放下手里的蓍(shi)草追了上去,“我和你一起!” 无天无地的虚空之中,帝乾持长枪将背后扑向师夷的一只怪鸟挑落,师夷挡下黑豹一击,回头看了眼,原本肃杀的神色带上些笑意,“谢了,希望没有机会还回去。” 可最后,他真就为了替帝乾挡住那柄石斧,生生被劈得身首分离。 或许从他坠落黑暗的那刻起,帝乾就已经想着随他而去,他们自小一起长大,他又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可他不能丧失斗志,元羲部落的神只能战死,他的身后,还有许许多多的族人,还有年幼的羲女,那也同样是他一起长大的伙伴,他怎么忍心就这样丢弃? 壮大的部落之内,大家聚在一起欢迎新神,羲女和师夷、帝乾坐在一处,难得没有闹起来,她们高兴地吃着烤肉,和新来的众神一起围着火堆唱歌跳舞。 他们脸上带着快乐的笑容,那一刻,羲女忘记了自己听到的话,忘记了所有沉重的秘密,她仿佛回到了更小的时候。 那时候,她就是这样自在无忧地活着,阿母、兰约、师夷、帝乾和部落里年长的众神也都在身边,虽然他们时常要为了获取食物和水而艰辛跋涉,但日子总归是幸福的。 可不过顷刻之间,天崩地裂,所有的一切都离她远去,她随着狱府坠入地底,那片比地府更深的黑暗之地,她将永生守着这座巨大的牢笼,带着所有痛苦回忆孤独地活下去。 转眼沧海桑田,岁月变迁,她再次来到兰约所在的旧地,这次,她是来为兰约送行。 那场大战和后来的变故让兰约伤了神魂,她本不该这么早逝去,可她的生命已然走到尽头。 山壁之上,被开凿出一个熟悉的山洞,自从来到人间后,她就一直住在这里。 洞中的布置十分熟悉,哪怕羲女已经来过很多次,心中仍不免触动。 她在最里面看到了兰约,她靠坐在草堆中,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是明显的枯败之色。 “羲女。”听到动静,她疲惫地抬起眼来,望向羲女的目光带着令人熟悉的暖意,和化不开的悲伤。 “真高兴能再最后见你一面。” 羲女微微勾唇,声音很轻,“总要来送送你。” “我以前总是害怕这一天,可真到了眼下,心里反而平静了。” 她深深望着羲女,似悲似叹,“你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可以照顾好自己,如此,我也能走得安心些。” 羲女扯着嘴角,“我早就长大了。” “可在我眼里,你一直是那个小小的羲女。” “帝乾说得对,让你独自活着,我不放心,可这段路太短,不知不觉就到了尽头,我也没办法再陪你走下去了。” 羲女敛下眸子,轻笑道:“我现在都是神王了,有什么不放心的?三界畏我惧我,都不想我出事,我总归是死不了的。” 不知为何,兰约听见这话,泪水却突然滚落下来,她红着眼默默看着羲女,半晌却只得一句:“对不起。” 羲女摇头,“你我之间,不必道歉,我早就说过,我不恨你,你也从未对不起我,有你在的这些年,我很高兴。” “兰约,谢谢你多陪我走了这段路,你已经为我、为部落付出太多,我知道,你早就累了。” “安心睡,从前都是你守着我入睡,这次,换我守你。” 兰约望着她笑,又轻声唤她:“羲女,你过来。” 她依言走过去,就见兰约从草堆里捧出团什么东西递给她,“这个给你。” 她接过,见是一只比拳头略大的小猫,黑身白头,十分可爱,它此刻无知无觉睡得正香,被抱住后,还下意识往羲女怀里蹭了蹭。 “这是?” “我找了许久,才找到这只小天狗。”兰约看向天狗的目光温柔而希冀,“天狗的寿命很长,它可以活很久,从今往后,就让它替我陪着你。” 羲女摸了摸天狗脑袋,苦涩笑道:“这么小,还要养很久才能长大呢。” 兰约柔声笑道:“这样,它就能多陪你些时候了,只是养小孩子辛苦,希望你不要嫌烦才是。” 羲女也笑,“才不会,我会好好将它养大,让它快快乐乐地活着……”说着,她的神色不由恍惚。 见此,兰约眼神逐渐暗淡下去,然后再也没能亮起来。 寂静的山洞中,只余一道落寞身影久久伫立。 第287章 番外:游梦(十七) 夜幕降临时,洞中忽然燃起大火,将一切都烧毁殆尽,羲女掠出山洞,身后响起巨大的爆炸声。 她回头望着高山坍塌,那一瞬间,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落。 她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极苦极悲的笑,有轻飘飘的话语随风而散,也带走了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份牵念,“兰约,好走。” 后来,她带着那只小天狗走过许多地方,为他取名玄耳,并用心将他一点点养大。 她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小天狗过得很快乐,无忧无虑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的羲女,她想,或许这样的日子也很好,从此三界纷争再与她无关,她只要带着玄耳平静地将日子过下去就好。 随着人类繁衍愈多,在辗转各处时,人们开始问起她的名字,她沉默许久,笑着告诉众人,“吾名兰隐,兰草之兰,隐约之隐。” 在文字尚未诞生的元羲部落,她并不知道兰约的名字是哪两个字,但她想,那二字定然极美,是文字也无法道尽的美。 只漫长岁月远逝,故人隐约难寻,便总想在这世间留下她的痕迹,留下一些难言的念想,仿佛这样他们便能永远陪着自己,至少经年前行,不会那么孤寂。 梦境最后,兰隐身处茫茫大海之中,鲸背岛屿之上,玄耳正在她脚边跳来跳去地抓石子和枯枝玩。 她走到岸边,与海面一只异兽四目相对。 异兽长得颇为熟悉,它龙头虎身,肋生双翅,头上有只似金似玉的独角,脚下踏着波浪。 它瞪圆一双眼睛看着兰隐,半晌后才口吐人言,声如洪钟,“你这次是来带吾走的吗?” 兰隐笑着点点头,“自然。”异兽有些怀疑,“不会是在诓吾?你已经欺骗吾很多回了。” 兰隐保证道:“这次是真的,我们赶紧离开,否则一会儿龙宫的人找来,你就走不了了。” 异兽听后十分开心,当即跳上岸来,站在她面前兴奋地问:“那我们现在就走!” 兰隐却道:“不急,你先告诉我,你是真心想跟着我,还是一时兴起,等过段时日发现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便要偷跑回龙宫来?” 异兽坚定道:“吾是真心想跟随于你,绝无虚言。况且这话你已经问过许多回了,是因为吾答得不够好,你才三番五次欺骗吾,不肯带吾离开的吗?” 兰隐顿了顿,“倒也不是,主要是怕麻烦……这些都不重要,你既已下定决心跟着我,那我们快些走,晚了怕是就脱不了身了。” 异兽连连点头,又瞟了地上的玄耳一眼,有些嫌弃,“他好弱,你为何要养这弱小而毫无用处的天狗?” 玄耳一听顿时怒了,张牙舞爪就朝它扑去,可他们体型差距太大,哪怕它拼尽全力都无法伤到异兽半分。 就在兰隐想要开口劝阻的时候,水面忽然掀起滔天巨浪,兰隐脸色一变,也顾不上劝架,捞起玄耳就想要逃走,可惜已经晚了。 无数虾兵蟹将从海中冒出头来,一道低沉厚重的声音也随之响起,“神王,就这样将它带走,怕是不妥?” 兰隐顿在原地,转身望向浮出水面的金色巨龙,“这点小事,龙王怎么亲自上来了?” 巨龙冷哼一声,如雷鸣般震耳,“你要带走吾的贵客,如何能算小事?” 兰隐笑道:“龙王既说了它是客,那去留自该随它,如今这般阵仗又是做何?难道龙王还想将它强留下来不成?” 巨龙望向异兽,异兽吓得浑身一颤,连忙躲到兰隐身后,可它体型有些大,遮头不遮尾,看得巨龙又是一声冷哼,“它既一心想要跟着神王,吾自然不会强留,可它带走了吾龙宫之中半数的珍宝,吾实在无法坐视不理,还是说,它此举是神王授意?” 兰隐愣了下,目光复杂地看向异兽,异兽连忙讨好地低声道:“吾这不是想着给你带些见面礼,谁知道被发现了……”说到最后,它自己都有些心虚起来。 兰隐叹了口气,对金龙笑道:“龙王明察,这绝对不是我的意思,您也知道,它天性如此,想来不是有心之举,要不让它将珍宝尽数归还,这件事便就此揭过,不知龙王意下如何?” 金龙还没说话,异兽就一声哀嚎,“不要啊!那么多宝贝你让吾归还,那不是要吾的命吗?” 金龙听后冷笑道:“神王也听见了,它并不想归还——” “既然如此,龙王还是将它带回去,实不相瞒,我今日只是路过,想着顺道捎上它,如今一看,这道似乎不太顺,还是就这样罢了。” “不能罢了!”异兽一听就急了,慌忙阻止道。它神色扭曲地挣扎了很久才咬牙下定决心,“好,你们且接着,吾这就归还!” 说罢它就要张嘴,金龙却制止道:“既是从龙宫中带出来的,自然该归还到原处,岂有让吾自己搬回去的道理?” 异兽听后眼珠一转,面上却痛惜道:“吾知道了,吾这就随你回去还宝。” 说着,它从兰隐身后走出来,踏上浪潮跟着金龙和一干虾兵蟹将沉入水中。 望着恢复平静的水面,玄耳生气道:“这聚宝盆也太麻烦了,主人,要不我们趁现在赶紧离开?别带它玩了。” 兰隐笑着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它虽麻烦,但能聚财,还是带着,如今的人间可不比当年,处处都要花钱呢。” “咱们可以自己去挖矿铸钱币!”玄耳挥舞着爪子振奋道:“这样主人就是最富有的神了!” 兰隐失笑,“私铸钱币违反人间规则,金银虽可取些应急,但欲望是无限的,一旦开了这个头,往后就难以抑制了,还是老老实实按照人间的规则挣钱。” 玄耳虽还是生气,但见兰隐都这样说了,它也没再反对,只是爪下不停地刨地泄愤。 见此,兰隐将它抱起柔声安抚道:“别气了,等离开后,我带你去买好吃的肉饼可好?” 第288章 番外:游梦(十八) “真的吗真的吗?”玄耳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一颗猫头使劲在兰隐怀里蹭来蹭去,“主人最好啦!这世上玄耳最喜欢主人!” 兰隐正陪着它在岸边玩耍,忽然一道水波冲天而起,异兽匆匆从水里奔出,一边招呼她一边往远处跑,“快走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兰隐目光一扫,无动于衷,“海面这么广,你打算走上岸?” 它顿住,“说得有理,那该如何是好?” 兰隐未答,但岛下鲸鱼忽而发出一声长鸣,与此同时,鲸岛以箭离弦的速度朝前驶去。 异兽吓了一跳,但很快大笑道:“不愧是纵游三界的神王,这下看那些蠢货还怎么抓吾回去!” “吞了多少宝物?”兰隐平静问道。 他嘿嘿一笑,“不多不多,还了一大半呢,这些年吾在海中为他广纳珍宝,临别前带些报酬不过分?依吾看这龙王就是小气,还是跟着你好,这下三界的宝物都能吞入吾腹了!哈哈哈哈~” 兰隐唇角微扬,若无其事般开口道:“忘了告诉你,我在人间置办了住处,往后不出意外,咱们大部分时候都要留在人间了。” 异兽笑声骤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不是一直往来三界的吗?” 兰隐笑道:“那是兴之所起,偶尔为之,我是人间的监管者,怎好常年在外?” 异兽傻眼了,“也就是说,吾不能尽情吞遍三界珍宝了?”兰隐含笑点头。 他愣了片刻,忽然转身就想跑,却被一道光绳束缚在地,“要到哪里去?” 他欲哭无泪,“吾不想跟着你了,吾这就回去找龙王……” “想都别想。”兰隐笑眯眯走上前,手中光芒乍现,将一道印记打入他体内,“问了你那么多回,你都要跟着我,现在想反悔,来不及了。” 异兽呆呆地望着她,不禁泪流满面,“吾太蠢了,太蠢了啊!” 茫茫大海中,他的哭诉声不绝于耳,兰隐充耳不闻,鲸岛很快就消失在海面。 后来,他们定居人间,辗转各处,异兽也从一开始的哭天抢地慢慢认命,老老实实在隐古住了下来。 而且他发现事情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兰隐虽然常年居于人间,但每次去往异界总会带着他寻宝,她身份特殊,实力强大,能够助他得到许多珍贵的异宝,这让他感到些许安慰。 虽然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但有了期待,余下的日子也不算太难熬。 “算你还有些良心,没有完全欺骗于吾。”再次吞下一堆宝物后,异兽甩着尾巴心满意足道。 兰隐随手摘了根仙草,闻言笑道:“我何时欺骗于你?我从未说过会带你寻遍三界至宝,是你自己想岔了。” 异兽不服,“可当初是你去龙宫做客时,总有意无意在吾面前提起游历三界之事,吾是被你误导,才会踏入歧途!” 兰隐眼眸微眯,笑容逐渐森寒,“歧途?”他反应过来,慌忙改口,“正途,坦途,只要你能让吾吞到珍宝,你就是吾之归途。” 兰隐哼笑道:“人类的语言学得不错。”他像是没听出讽刺之意,将头一仰自豪道:“必然,吾乃神兽!” 玄耳在一旁嘲笑他,“架都打不过还想要宝贝,没用的神兽。” 异兽怒了,“吾能聚财纳宝!三界都抢着请吾作客!” “得了,谁不知道被你们吞下去的东西想再拿出来有多费劲,要不是主人厉害,你指定就全部私吞了。” “你污蔑吾尊贵的神魂!” “嘁~谁还没有尊贵的神魂了?我也是神兽!” 云雾之中,兰隐带着吵闹的两兽逐渐远去。 又是许多零散画面从眼前一晃而过,常辛迷迷糊糊看了个大概,当再没有新的场景出现后,他从梦中醒来。 此时天还没亮,外面一片漆黑,可他闭眼躺了许久都无法再入睡,只能对着黑暗发呆。 那只异兽,就是金琅?原来,他是只貔貅。 玄耳一直说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兰隐,却没想到会那么小,更没想到的是,他竟是兰约给兰隐最后的留念。 不过玄耳倒也没说错,从前的兰隐看起来真的很喜欢他,可惜后来…… 他想到兰隐一次次把玄耳挂树上丢水里的场景,不由叹了口气。 他现在的状态很差,明明身体疲惫不堪,意识也昏昏沉沉,可头脑又异样的清醒。 他脑子里不断闪过连日以来的梦境,并就这些梦境内容或是串线,或是展开联想,思绪纷杂如麻,头痛欲裂。 有种濒死却死不掉的痛苦感。 他揉着太阳穴,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些,察觉到意识有些模糊,他便闭上眼默念清静经,不知念了多久,他再次迷迷糊糊陷入梦境。 这次,他有些看不清梦里都是些什么,只觉天地一片虚无,识海一片混沌。 恍惚间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但只有只言片语,怎么都无法听清。 他于混沌中浮浮沉沉,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到头顶出现一丝亮光,他顿时被吸引,不自觉追逐亮光而去。 光芒像是在有意引导着他,将他朝一个方向带,他不知疲倦地追在后面,终于,光芒停了下来,并兜头朝他砸下,将他包裹其中。 一股暖意让他昏沉的意识逐渐清醒,他也一点点听清了耳边的声音。 玄耳在担忧地询问:“他怎么还不醒?”兰隐安抚道:“无事,魂魄已经找回,过些时候就会醒了。” 玄耳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这也太吓人了。” 兰隐叹气道:“还好时间不久,否则我也不一定能把他带回来。这一遭太耗费力气了,我先回去休息,你守着他,醒了再叫我。” “好的主人。” 常辛睁眼时,天已经黑了,屋内没有点灯,只有些从外面长廊透进来的微光。 他茫然地望着房顶,好半晌才聚拢视线,转头就看到了守在一旁的玄耳,他似乎守了很久,眼下正趴在床边呼呼大睡。 第289章 番外:游梦(十九) 常辛没有叫他,觉得有些口渴,便想起身去倒杯水,可他浑身发软,才刚抬起头又无力地倒了回去。 玄耳被这动静惊醒,看到他后很是开心,“你终于醒啦?怎么样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常辛想问自己这是怎么了,可张口后发现喉咙干涩,兼之乏力,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玄耳见了连忙跑到桌边给他倒了杯水,“快喝快喝,主人说昏迷很久以后是会讲不出话来的。” 常辛喝完一杯水才觉得稍好些,“我睡了多久?”玄耳歪头道:“五天了。” 常辛心里一惊,“都这么久了?”他迷迷糊糊中听兰隐说过些时候,还以为要不了多久。 “是啊。”玄耳苦恼道:“你昏睡的这些日子,我可忙了,又要买菜,又要照顾你,又要照顾菜地,都没时间玩了,还好现在你醒了!对了,主人还不知道呢,我现在就去告诉主人!” 说着,他就往外跑去,常辛阻拦不及,只好躺着休息。 他现在身体很虚,说这几句话都觉得气短乏力。 玄耳去了好半天都没回来,他左等右等,意识逐渐模糊,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这次,他似乎还是做了很多梦,但因没有服药,醒来后那些梦境都已经模糊,也因此,他的精神反倒好了许多。 窗外一片昏暗,像是快要天亮,又像是即将天黑。 他有些分不清眼下是什么时候,转头看向床边时,发现玄耳也不在。 躺了这许多天,他现在浑身酸软,只想好好活动活动,奈何多日未进食,没什么力气,于是只好撑着床起身,走到桌边坐下。 他才刚给自己倒了杯水,就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玄耳端着盘子进来,看到他后笑道:“你又醒了?来吃饭。” 常辛问他:“我这是又睡了多久?” 他将盘子放下,一边应道:“没多久,你昨天凌晨醒的,我去叫主人,主人嫌我吵他睡觉,很生气,就把我吊起来了。” “我没办法,只好让阿淮告诉你一声,可是阿淮说她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她又不好打扰你休息,就走了。” “我在后院吊到了早上,主人起床后才把我放下来,我来看过你,见你睡得熟,就没再管了。” “我们今天吃饭比较晚,主人说你可能醒了,让我给你送些吃的来,我这不就来送饭了?你果然已经醒了,快吃,还热着呢。” 说着,他又将盘子往前推了推。 常辛听完后不由冷汗,他看了眼盘子,里面是一碗粥和一碟水煮秋葵。 “主人说你刚醒,不能吃太油腻,所以特意给你准备了点清淡的,你先吃着,我去告诉主人一声!”说着,他就往门外跑去。 常辛粥才喝了半碗,兰隐就到了。 她推门进来,见常辛半死不活的样子,不由笑道:“终于醒了?看着精神还不错啊,都有力气喝粥了。” “咳咳——”这暗含讽刺的话让常辛呛了一口,他慌忙放下碗勺拍着胸猛咳嗽,玄耳见了连忙体贴地上前给他拍背,可玄耳手劲太大了,几巴掌下来,他险些背过气去。 就在他眼前发黑的时候,兰隐终于开口制止道:“别拍了,再拍下去,我就要找个新的仆人了。” 他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有些心虚地抬眼去看兰隐,却见她正笑盈盈盯着自己,“说说,怎么回事?好端端的,魂魄就陷入混沌之境了?” 常辛张了张嘴,一时哑然,这让他从何说起?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半晌后,他才迟疑道:“我就是一觉醒来,觉得头很痛,很乏……” 他将自己昏睡前的状态描述了一遍,兰隐听后若有所思,“看来是药吃多了,对身体产生了影响。” 常辛连忙解释道:“我没多吃,按照你的嘱咐,每天都只吃一颗。” “我知道。”兰隐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这药一天一颗,也多了,后面这些天,你的身体状况应该都不太好?” 说着,她又转头看了眼旁边的香炉,“安神香应该也不顶用了。” 常辛还没说话,玄耳就抢先道:“主人你忘了?后面这几天他跟你一样,都是半死不活的——不是主人,我没有说您半死不活的意思,就是你们看起来差不多,都很没精神。” 兰隐重新将视线挪到常辛身上,眉头微微皱起,“看来,还是不能给人类胡乱用药……不对啊!” 她突然反应过来,“这些药只是帮助你记忆梦境内容,按理来说就算服用过多,你也该是魂魄游离或直接死去,怎么会陷入到混沌之境去?” “你都梦到什么了?”猝不及防地,她这样问道。 常辛心里一突,不自在地偏头避开她的视线,“就是……梦到一些很久远的事情……” “比如?” “比如……”他斟酌道:“玄耳的往事……” “什么?你梦到我的往事了?”玄耳一声惊叫,瞪大了眼看着他,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你都梦到什么了?不会是我小时候的事?!” 常辛默默低头,不敢答话。 见此,玄耳瞬间明白过来,不由哀嚎道:“见鬼了你为什么能梦到我小时候的事?我还要不要面子了?你快点忘掉,全都忘掉!” 常辛沉默…… 兰隐却仍目光沉沉盯着他,“除了玄耳,还有谁?” “还有阿淮姑娘……” “还有呢?” “金琅兄弟也梦到了……” 他本来没想这样答,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对上兰隐的眼睛,他就不由自主说了实话。 兰隐深吸口气,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还有呢?” “还有……你……” “啪!”兰隐手底下的桌子,在一瞬间裂了。 “砰砰!”常辛还没反应过来,玄耳已经将他拖起,下一刻,桌子四分五裂,碎成几块砸在地上。 常辛和玄耳都吓傻了,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地看着兰隐。 兰隐缓缓抬头望向他们,神色有些扭曲,“你们那是什么眼神?我能吃了你们?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松开!” 第290章 番外:游梦(二十) 两人慌忙撒开手,规规矩矩站成一排,垂着头等候发落。 兰隐的目光从常辛身上扫过,将玄耳望定,“又不关你事,你怕什么?” 玄耳这才反应过来,呆滞道:“对噢,我怕什么?”他同情地拍拍常辛的肩,然后往旁边跨了一大步,跟常辛拉开距离。 常辛:…… 兰隐视线又落回他身上,咬牙切齿问道:“都梦到我什么了?” 他支支吾吾,“就是……从小到大……” 兰隐的脸唰一下,黑了个彻底。 玄耳却激动道:“什么?你梦到主人小时候了?快给我讲讲,主人小时候什么样?是不是特别可爱?!” 他还想再问,但触及兰隐锅底一样的脸色后,声音便戛然而止,安静地垂头站在一旁不敢讲话。 兰隐默默看了常辛半晌,忽然一言不发起身就离开,玄耳见后顿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主人没有迁怒于我,我可不想再被吊一夜。” 常辛抖着身体颤颤巍巍问道:“我是不是死定了?” 玄耳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后安慰道:“你也别太悲观,说不定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呢?你又不是故意梦到的,况且主人也没当场发作,说不定过两天就把这事忘了,你就能逃过一劫了。” 说罢,他像是怕常辛再说下去,慌忙道:“啊,天色不早,我先回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啊。” 说完,他就逃也似地飞奔出门,只留下常辛虚弱地站在原地欲哭无泪。 这之后好多天,兰隐都没再出过房门,一日三餐全是阿淮给她送屋里,她似乎是生气了。 每天吃饭的时候,常辛和玄耳坐在外面看着她的房门,简直望眼欲穿,但他们都不敢去打扰。 常辛偷偷问阿淮兰隐的状态如何,是不是暴怒无比,准备出来以后就把他杀了,再给他魂魄打散,让他灰飞烟灭。说这话的时候,他脸色煞白,身体发颤,看着凄惨无比。 阿淮愣了下,“常公子,你怎么会这么想?”常辛哭丧着脸欲言又止,阿淮连忙安慰道:“阿隐看起来还好,没有很生气,常公子就放心,她不是那样的人。” 说完见常辛还是惊魂未定,她又继续道:“阿隐应该只是心情不好,想自己待几天,她从前心情不好的时候都是这样将自己关在房里的,况且梦境的事谁都无法控制,这怪不得常公子。” 常辛这才缓和了些,但每日仍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如此过了十来天后,兰隐终于出门了。 彼时常辛正在给菜地浇水,听见开门声,他回头一看,水瓢“啪嗒”就掉在了地上。 兰隐似乎心情不错,精神也很好,看到这一幕后还白了他一眼,“水都浇不好,才几日未见,做什么一副见鬼的表情?” 常辛打量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你不生气了?”兰隐愣了下,“我生什么气?” 这下,常辛傻眼了。 兰隐想想后恍然道:“你是说梦境的事?说到这个,我正想仔细问问你。” 她神色一整,严肃道:“你之前究竟梦到什么了?你把你梦中所见全都跟我讲一遍,不可有丝毫遗漏。” 常辛见她认真,也不敢再隐瞒,便同她坐到石桌边,老老实实将梦中的场景从头道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讲完,才刚舒了口气,却见兰隐皱眉道:“不对。”霎时间,他的心又提了起来,“什么不对?” 兰隐应道:“你说你第一晚见到我阿母了,可按照你的描述,那时候我都还没出生,而且你的其他梦境和我先前所梦也不尽相同,所以你见到的并不全是我的梦境。” “你这种情况,怕不是单纯的入梦那么简单。” 常辛呆呆地望着她,只觉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无法思考,“那是怎么回事?” 兰隐眉头越皱越紧,“这段日子我一直在参悟梦理,顺道拜访了几位旧友,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可现在……” 常辛的关注点却完全跑偏,他奇道:“你什么时候拜访的旧友?”明明这些天都没见她出过门。 兰隐顿了顿,“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可以确定一点,你能入别人的梦,是因为一种玄妙的能力。” “什么能力?”常辛连忙问道。 “游梦。” “这是种什么能力?”常辛从未听过这个词。 “简单来说,就是可以畅游别人的梦境,见别人梦中所见,但这只是一种传闻中的境界。” “其实很多人类和妖灵都有这种能力,但能力强弱因人而异,有的人或许一辈子只能使用数次,有的人可以使用很多次,但他们包括你在内,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你们无法主动去使用这种能力,只在一些特殊的时刻、处于特殊地点、或是有特殊际遇时才会触发,至于你是哪种,暂时还不清楚。” “三界之中,倒是有一些比较了解这个能力的存在,他们掌握了一定的规则,可以主动游梦,但也仍需要一定的媒介,并不能随心所欲。” 常辛只觉大开眼界,忍不住问道:“你也会吗?” 兰隐笑道:“从前处理一些事情的时候,需要进入别人的梦境,算是用过,但先前并不知道它的名字。” 常辛有些惊叹,“看来,我的能力很强,能做那么多梦,要是我也能掌握这种能力就好了。” 兰隐却神色一肃,“这对你来说,并不是好事。” “你只是个凡人,心智与力量都很弱,频繁的梦境只会消耗你的元气,更何况游梦是件很危险的事,一个不察就会陷入其中无法脱身,直至困死在梦境之内。” “若是困于你自己的梦境还好,可若是身陷别处,想要寻回魂魄就比较麻烦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压制住这种能力,待寻到合适的时机,再图其他。” “你先前说,是从某一段时间才开始频繁发梦的?”说着说着,兰隐忽然问道。 第291章 番外:游梦(二十一) 见常辛点头,她又道:“你仔细想想,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段时间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常辛思索许久后,迟疑道:“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天热以后梦就多了……对了!” 他忽然想起来,“我那段时间看了许多传奇,这算特别之处吗?” 兰隐居然真的认真思考了下,“也说不准,人类确实容易因为奇特的想象被引入梦中,可我还是觉得不太对。” 她想了许久,也没什么头绪,便道:“罢了,你再好好回忆一下,若是想起什么,再告诉我。” 常辛点头应下,又突然想起先前的事,便问她:“什么是混沌之境?” 听他提起这个,兰隐顿觉头痛,“混沌之境,也叫虚无之境,那是个很特殊的地方,我不便细说,你只需要知道,一般情况下,没人能抵达那里,所以你的魂魄出现在那,让我十分意外。” 说着,她看向常辛的目光不由幽深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过去的,但把你弄回来,可是废了我不少功夫,光是查你的去向我就想了许多办法——” 随着她的话出口,常辛将头埋得越来越低,就差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这时,兰隐却突然话锋一转,“在此期间,由于你的昏迷,菜地和昙花都没人照料,阿淮虽然想抢着干,但鉴于她太勤快,总觉得一刻不浇水,花就要死了,我看她一天往那屋里跑八趟后,就再也不敢让她沾手,不得已之下,这些活只能交给玄耳。” “玄耳浇水倒是正常,但为了向我证明那株花是被阿淮淹死的,而不是他养死的,他全然不顾我的劝阻,一意孤行按照从前的方法养花,果不其然,没几天花又枯死了。” “这次他倒是没什么话说,可终归,这花是赏不成了。” 常辛早就知道昙花已经枯死,却不知道竟是这样枯死的。 他醒来后的头几天身体还虚,玄耳便自告奋勇继续包揽所有活,所以直到几天后,他恢复了精神打算接手时,玄耳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昙花枯死了。 他一听,慌忙就往杂物间跑,进去后果然见到一盆干枯的枝叶,与先前生机勃勃的模样大相径庭。 想到自己的二十文钱,他顿觉心痛不已,不死心地将花盆搬出去又仔细瞧了许久,可那植株没有丝毫绿意,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玄耳在一旁期期艾艾道:“我也不是故意养死的,就不知怎么的,养着养着,它就死了……”最后,他还认真地跟常辛道了歉。 常辛见他态度诚恳,也就没再计较,谁知今日听兰隐这样说,一时间,他不由郁闷起来。 兰隐见后笑道:“你也不必如此心痛,昙花又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你若实在想观赏一番,再养一株便是。” 常辛这才好受了些。 先前因为害怕兰隐生气,得知花死后,他虽难过了大半天,但很快又被惶恐不安取代,也没心思处理后事。 现在经提醒,他才想到那盆花还在杂物间里,便跟兰隐说了一声,打算立即去处理掉。 他将花盆抱出门后,兰隐也起身走到近前,她看着枯萎的枝叶,幽幽道:“看,玄耳就是不会养花,都跟他说了昙花喜阴,他还觉得一定是阿淮浇死的,非要天天抱出去晒太阳。” “这下好了,花没赏成,只能将就看看枯叶了。” 说着,她蹲下身来,细看几眼枯植后,忽然惊讶地捏着一片枯叶问道:“这是什么?” 常辛听后连忙凑近,只见那枯叶之上有些奇怪的纹路,细看时像是数只蝴蝶栖于叶茎,这些蝴蝶纹理分明,竟隐有翩飞之势。 常辛也十分惊讶,“我先前都没留意到,这叶子长得好神奇啊!” 兰隐又细看了会儿,指尖骤然亮起一道光芒,光芒顺着叶片游走,像是触到了什么机关,下一刻,叶子轻微地颤动起来。 她放开手,起身退后两步远远看着,常辛见后也连忙跟在一旁。 枯叶颤动愈发剧烈,突然间叶片崩解,碎屑纷落,几只蝴蝶翩跹而起。 随着翅膀挥舞,它们的颜色也愈发斑斓,像是拭去尘埃的珍宝般光芒绽放;它们在空中拖起道道七彩长尾,如虹似霞,绚烂难言。 常辛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面上是止不住的惊艳,“这是什么?” 那些蝴蝶并没有飞走,而是一直在院中转圈,兰隐抬起手,一只蝴蝶飞过来,停留在她的指尖。 隔得近了,常辛才发现蝴蝶浑身萦绕着一层七彩的光芒,将整只蝶衬得如梦似幻。 兰隐看了许久,才缓缓笑道:“有意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些应该是传说中的幻梦蝶。” “幻梦蝶是什么?” “是一种很特殊的存在,应该算是灵体。”兰隐望着指尖的蝴蝶,它正缓缓扇动着翅膀,带起阵阵柔光。 眼下是白天,光芒看起来不太明显,若是到了晚上,它们飞舞起来,那一定是幅绝美的画卷。 “庄周梦蝶的故事,你应该听过。” 常辛点点头,“庄周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快乐地四处飞舞,醒来后觉得迷惘,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自己,可这个故事跟幻梦蝶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因为幻梦蝶最初就生于庄周之梦。” 兰隐此话一出,常辛顿觉惊讶,不由连连追问,“这话怎么说?” 兰隐放飞蝴蝶,望着空中蝶影笑道:“简单来说,它们就同张僧繇的画龙一般,是一种生于人类至境的灵体。” “自庄周之后,幻梦蝶诞生,这也算是天道造物的一种途径。当然,生于庄周之梦的也只有那一只幻梦蝶,就像女娲造人,被造出的其实只有最开始那一批人类,后来,人类自己找到了繁衍之法,而那只幻梦蝶,也找到了让其他同类诞生的方法。” “它发现美妙的梦境可以为许多妖灵提供力量,也在梦中寻到了能够种下蝶卵的可能性,自此,幻梦蝶生于各种奇异美妙之梦。” 第292章 番外:游梦(二十二) “它们的宿主可以是人类、妖灵,甚至神仙,当蝶卵化蛹化蝶之后,它们会四处飞舞,累时择地而栖,还会像其他生灵一样休眠,这几只幻梦蝶想是先前就栖息在这株昙花中。” “昙花枯萎后,它们被困在其中,便只能一直沉睡着,若是今日没有将它们唤醒,假以时日,当这株枯昙腐烂后,它们就会彻底消散了。” 常辛听得后怕不已,还好他将这盆花忘在了杂物间,否则眼下这枯植怕是早化成泥了。 “它们为什么一直在院子里飞?是因为知道是你救了它们吗?”常辛看着一直打转的幻梦蝶问道。 兰隐微微一笑,满脸兴味,“当然不是,是因为我没赏到花,总得赏些其他的,待我看腻了,自然会放了它们。” 常辛顿时哑然…… “我有一件事还是想不明白。”赏了许久蝴蝶后,兰隐突然道:“若你真是因为游梦之能见到我们的过往,那为何你的梦境能连续数日不断?按理来说,被触发的能力是无法选择梦境的。” 诧异于她话题转变得如此之快的同时,常辛也认真想了想,“或许,是因为我每天都盼着梦到后面的事?” 兰隐思索片刻,“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当人类念力强到一定程度时,确实能够影响梦境,可你这持续的时日也太久了……” 她想不通,于是也没了赏蝶的心思,转身就要回房,临走前还再次嘱咐常辛,“若想起什么,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常辛应下后,她便回房了,那几只幻梦蝶还是无法离开,只能在院中打着转飞舞。 玄耳知道兰隐出门后很是高兴,“一定是我连日精心准备吃食,主人终于被打动了,这才肯消气,你可得好好谢我!” 这些日子,玄耳担心兰隐气坏身体,每天都变着法的想食谱,有时还耗时耗力亲自跑到外地去买食材,再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交给阿淮,最累的时候饭都来不及吃就躺倒在床呼呼大睡,常辛见了,感动之余不由愧疚。 如今兰隐总算出了门,玄耳别提有多开心,还没到晚饭时间就跑到后院守着,他不敢敲门打扰兰隐,只好坐在外面眼巴巴地看。 看着看着,他一个晃眼忽然发现了半空中的蝴蝶,不由好奇询问陪坐在一旁的常辛,“这些是什么?” 于是,常辛便将兰隐先前的解释跟他说了一遍,他听后大为惊奇,“庄周我见过,他居然还能生蝴蝶啊?” 常辛觉得这话听着很怪异,但比起这个,他更关心另一件事,“你见过庄周?他长什么模样?” 玄耳想了许久才摇头道:“过去太久了,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特别洒脱,特别豁达,主人挺喜欢他的,还曾邀请他来做客呢。” 常辛震惊不已,“庄子来过隐古?!”玄耳却迟疑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来过,来了一半。” 常辛一脸纠结地看着他,“什么叫来了一半?”总不能是半边身子在外面,半边身子在里面? 谁料,玄耳的回答竟与他的猜想有些相似,“他拒绝了主人的邀约,说主人一孤身女子,他上门做客多有不便,主人也没再强求,谁想一段时间后,他的魂魄离体遨游,竟自己飘到隐古来了。” 说到这里,玄耳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竟突然捧腹大笑不止,“哈哈哈~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看到主人时的神情,五光十色的,乐死我了!” 常辛不由沉默,五光十色是这么用的吗? “那时候我和主人住的还不是宅院,是一座位于城外的木屋,那天晚上,主人刚寻回几具尸骨,打算连夜制成傀儡,他来的时候,主人正指挥那些骷髅下水。” “他看到一排骷髅自己跳水里洗澡,主人就站在岸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当时那脸色,别提有多精彩了!” “不过这人确实很神奇,普通人见到这样的景象,吓都吓死了,他却很快恢复过来,还饶有兴致地飘到跟前看,不仅不害怕,反倒很激动。” “那天晚上,他跟主人谈天说地,聊得很开心,天都要亮了还不肯走,是主人强行将他送走的,后来他改变主意,想来拜访主人,但我们因为有事离开了,就没见到。” “再后来,我们去楚国的途中又遇到了他,他在跟一个骷髅说话,不停地问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问完还把那骷髅当枕头睡过去了,主人看得有趣,就多停留了一段时间。” “半夜时,那个骷髅出现,跟他论生死之道,他们聊得尽兴,主人听得也很开心,天亮后骷髅走了,主人也带着我走了。” “我问主人为什么不现身见他,主人说要事在身,不便停留,但我觉得主人是怕被他缠上,徒增麻烦,这才赶紧跑路的。” 常辛听得向往,恨不能早生千年,亲自去看看这样的场景。 就在他心中惋惜的时候,玄耳又道:“我记得那时候主人说过,这人很奇特,他的魂魄与天地契合,似乎已经达到了一种什么境界,能时常离体四处遨游,他还去北冥看过鲲呢!我都没去看过,想想就心酸……” 常辛惊讶道:“你居然没见过鲲吗?”玄耳纠正他,“不是没见过,是没去北冥看过,主人说那地方太危险,不能带我去。” “唉……都怪我太弱小,要是我能再强大些,主人就能去哪都带着我了……” 真正弱小的常辛默默坐在旁边,一句话不敢多说。 由于兰隐一直没再出来,玄耳枯等无聊之下,又在常辛的询问中讲了许多从前的趣事。 好不容易熬到晚饭时间,伴随着兰隐房门打开的声音,玄耳欣喜若狂地扑了上去,“主人!你终于出门了!玄耳好想你!呜呜呜主人——”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兰隐闪身至一旁,将他定在原地,一脸头痛地看着他,“说了多少次了?人形的时候别往我身上扑。” 第293章 番外:游梦(二十三) 想想后她又补充道:“猫形的时候也别扑,你已经长大了,怎么能动不动就要抱?” 玄耳拼命眨着眼,不知是想表达什么。见此,她重申道:“别乱扑人,我就给你解开。” 玄耳又拼命眨眼,她一边随意抬手一边往石桌处走,被解开的玄耳不敢再乱动,只好委屈巴巴地跟在后面,“主人,玄耳都好久没见你了,玄耳好想你啊。” 兰隐瞥了眼他,片刻后还是夸赞道:“你的食谱不错,那些菜肴都很好吃,辛苦你了。” 玄耳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顿时喜笑颜开,“主人喜欢就好!我以后天天去给主人买食材!” 虽然兰隐立即阻止了他,但他还是很开心,就连晚饭都多吃了两碗。 吃过饭后,天色渐暗,院中的幻梦蝶看起来也愈发美丽梦幻。 兰隐来了兴致,索性让常辛取出糕果茶水摆在院中,打算一起赏蝶。 玄耳仍不死心,化回猫形一直求抱抱,兰隐虽嫌弃,最后还是让他如了愿。 他趴在兰隐怀中快乐地甩尾巴,只觉今晚的夜色格外美好。 赏着赏着,兰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这么多天没见,花花可还好?” 一听这话,常辛顿时愁苦道:“我也许久没见过花花了,不知他去了哪里。” 他这段日子精神萎靡,自顾不暇,再加上花花先前也不是每天都来,他就没过多留意。 玄耳甩着尾巴抢答道:“我知道我知道,花花去外地访友了,他说要待一段时间才回来呢。” 兰隐恍然,也没再多问。 又赏了许久蝶后,天色渐晚,兰隐觉得困倦,便打算回房休息。 常辛问起几只蝴蝶时,她摆摆手随口道:“这城中人多眼杂,现在放出去怕是会招惹麻烦,还是等回头进山,再一起带去。” 常辛想想也是,便没再管它们,和玄耳一起收拾完残局后,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这天晚上,常辛又做了个梦,但与先前的梦不同,这次的梦生机勃勃,充满愉悦。 梦中,他化作万物,快乐地遨游于天地。有时,他是天空翱翔的鸟雀;有时,他是水里悠闲的鱼儿;有时,他又是一只快乐的小松鼠,抱着松果于林中穿梭。 似是一瞬,又似千年万年,他也曾当过草木山石,也曾经历风吹雨打,但无论什么样的一生,他都觉得无比舒适自然,仿佛他与这世间万物本为一体,天地即他,他即天地。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外面天光大亮,他伸了个懒腰,只觉疲劳扫空,精力充沛。 他容光焕发地去后院洗漱,正碰上难得早起的兰隐。见到他后,兰隐有些惊讶,“你今日看起来精神很好啊。” 常辛深有同感,但他此时早已忘记自己梦中所见,只记得昨夜做了个美梦,因此眼下听兰隐这样说,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小声道:“或许是知道你没生气,高兴的。” 兰隐耳力极好,听清他的话后,不由笑道:“难道不是因为保住了小命,所以才高兴?” 常辛愣了下,突然想起多日前自己偷偷询问阿淮的事,再对上兰隐戏谑的笑容,他顿觉大窘,“我那是小人之心胡乱揣度,当不得真……” 兰隐轻笑一声,也没再逗他,而是转移了话题,“我看今日天气不错,我们吃过早饭就进山。” 常辛闻言有些惊讶,“今天就去?可是我东西还没买……” 先前兰隐让他第二天去买些东西做准备,可他转头就昏迷了,醒来后兰隐又开始闭门不出,忧心之下,这件事早被抛到九霄云外,要不是兰隐现在提起,他都想不起来。 “我现在就去买!” 见兰隐笑看着他不发一言,他顿时反应过来,连忙跑进厨房去取钱,等他再出来时,外面空无一人,兰隐已经回屋了。 到前院时,常辛想到东西有些多,一个人拿不过来,就敲响了玄耳的窗户,打算叫他一起。 一听说兰隐要带两人出门,他当即兴奋得差点跳起来,都不用常辛再催,他就忙不迭穿戴整齐出了门。 两人买齐东西回到隐古时,正好赶上早饭。 阿淮煮了消暑的绿豆粥,还做了几样配粥的小菜,兰隐一边吃一边对常辛道:“方才忘了交待你租辆车回来,吃完饭你再跑一趟。” 常辛还没说话,玄耳已经嘿嘿笑道:“主人,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租好了,想着若是主人另有安排用不上,便再去退掉,现在看来,还好玄耳有先见之明。” 说着,他就期待地看着兰隐,兰隐手中一顿,但还是开口夸奖了他几句,他很高兴,一个人将剩下的绿豆粥全都喝完了。 早饭吃完,他们就收拾东西准备出城,这时阿淮突然羞涩地问兰隐,“阿隐,这次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 兰隐有些诧异,但见阿淮好不容易想出门了,她自然一口应下。 这时,那间向来安静的屋子里也陡然传出一道声音,“吾也要去,带吾一起。” “啪嗒!”常辛手里的包袱掉到了地上,他赶忙捡起来拍掉泥土,心中十分惊讶,这还是他进隐古这么久,第一次听到金琅说话。 兰隐望向紧闭的屋门,缓缓笑了,“既然大家都这么有兴致,那就一起去,不过你不能以原身出现,是要化形,还是化人,你自己看着办。” 那道声音哼了一声,“吾就要兽形,大不了吾变小一些,不引人注目就是了。” “也可。” 阿淮和金琅的临时加入虽然令人意外,但并没造成什么麻烦,阿淮依旧藏身在水草里,缠绕于兰隐腕间,至于金琅…… “吾要他抱着。”龙头虎身的独角异兽出门后,高傲地昂着头颅,用那只角指向常辛,目光灼灼地说道。 听闻此言,兰隐和玄耳的动作都顿了顿,常辛吓得手一抖,刚准备放桌上的包裹又掉了。 他战战兢兢指着自己问金琅,“我……我抱着您?” 第294章 番外:游梦(二十四) 金琅哼声道:“对,就是你。” 他想问为什么,可又不敢,只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兰隐。 兰隐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常辛笑道:“他既都开口了,你便应下,貔貅纳财,其他人想抱还抱不到呢,你抱他一段路,说不定回来就要发财了。” 常辛看了看金琅尖锐的利爪,和他盯着自己时那诡异的目光,只觉心中发苦,可兰隐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好拒绝,于是只能颤颤巍巍走上前,准备将金琅抱起来。 谁想金琅反应迅速地闪身避开,“你做什么?吾是说登车之后,不是现在!” 常辛小心翼翼道:“可是一会儿我要赶车,得坐在外面,恐怕不太方便……” 谁想金琅突然愣了下,“噢,原来车厢内坐得下吾,那没事了,吾不用你抱了,吾可以自己乘车。” 常辛:…… 玄耳忍不住道:“就算他在,车厢里也能坐得下你,你趴地上就好了。” 金琅瞪着他怒道:“吾乃神兽!出行乘车不说华盖玉辇,也该有个正经位置,怎可如此不雅趴在地上?” 玄耳嘲笑他:“你被打趴在地上的时候还少了?也不差这一次。” 金琅十分生气,当即就要冲上去顶他,还好兰隐及时制止,“行了别闹了,时候不早,赶紧出发。” 玄耳哼了一声,抱起几个大包裹就往外走,兰隐空手紧随其后,常辛拎着两个包裹和金琅落在最后。 走着走着,金琅忽然开口道:“你这人类很是奇特,竟能在梦中见到吾之过往。” 常辛看了他一眼,犹豫道:“或许,那是兰隐的过往……” 只是正巧金琅身处其中。 金琅想了想,竟赞同道:“也对,吾乃神兽!你一凡人,怎么可能窥视吾之生平?” 常辛无语望天…… “不对啊。”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兰隐不也是神?她还比我年老许多,如此看来,你这人类还是邪门。” 常辛:…… 走在前面的兰隐听到这话,脚步微顿,转头面带微笑地看向金琅,眼神森寒如刀,金琅见后不敢再多言,只好闭嘴将头偏向一侧,佯装无事发生。 临出门前,金琅按照兰隐的吩咐将体型化作羊羔大小,常辛在一旁看着,终于反应过来他刚才为什么会语出惊人。 原来,他觉得车厢内只能坐三个人,玄耳自然不会化作兽形将就他,那他就只能选一个人抱着自己,兰隐他不敢选,玄耳又与他不对付,于是这个抱貔貅的机会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想通以后,他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有没有一种可能,抱完貔貅后,他真的可以发大财? …… 这次登高,兰隐早就选好了县郊的一座山,他们将马车停在空地,兰隐又拜托附近的妖灵帮忙照看后,众人这才带着东西徒步上山。 如今天气炎热,山中清凉,因此来登高纳凉的游客和附近采集山货的村民都不少,人多眼杂之下,金琅不得不隐去自己的兽形,化作一名年轻男子。 男子身着灰白色长袍,龙眉凤目,气势非凡,他的神色十分高傲,就差把“吾乃神兽”四个字刻在脑门上,他望向众人的目光中,带着难掩的骄傲和自豪。 玄耳看不惯他这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忍不住出言嘲讽,他自然不甘示弱,于是没多久,两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架来。 兰隐觉得头痛,也懒得理会他们,自行绕到一旁采花观景,常辛不敢劝架,便也跟在兰隐身边。 他低声问兰隐:“他们这样吵闹,不会有事?”他已经看到附近许多眼睛朝这边望过来了。 兰隐无所谓道:“大不了被人打一顿,我会封住他们的力量,不让他们还手的。” 常辛不由冷汗…… 兰隐采了一大束花,兴致勃勃走到一旁坐下,打算编花环,常辛见了,便也拿起一枝学着她的样子编起来。 兰隐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就编出一个漂亮的花环,可她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最后却只是长叹口气,将花环放到一旁。 常辛隐隐猜出她为什么突然情绪低落,这花环编得再好看,终究不是梦中之人所赠。 不知不觉地,他也沉默下来,手中动作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着,他有心开口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种时候,说什么好像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两人相对沉默的时候,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骚动,他们循声望去,原来是一名富态的中年男子突然倒地昏迷不醒。 从旁人的议论中,他们知道了这名男子方才与村民起了些争执,盛怒之下,他将村民们放在路边供奉山神的两坛酒踢翻了,村民们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谁想才刚到此处歇脚不久,他就突然出事,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此时,众人正聚在那处围观,有凑热闹的游客,也有满脸快意的村民。 兰隐站起身来,但没有上前,她在看人群外的一道白影,顺着她的目光,常辛也看到了那道白影。 白影衣着奇特,看起来像是某种制式官服,他相貌周正,气势威严,此时正静静盯着某处,常辛好奇望去,只见远处玄耳和金琅对此间骚动无知无觉,依旧沉浸在激烈的争吵中。 常辛不由嘴角微抽,他们吵了这么久,都不累的吗? 就在他走神的时候,那道白影却突然察觉到什么似的,猛地转头朝两人所在的方向看来。 那一瞬间,常辛只觉头脑空白,眼前唯余那双压迫感十足的黑眸,仿佛一把巨大的铡刀正悬于脖颈,森寒刀芒让他不自觉冷汗涔涔,如置公堂。 但很快,一道温暖的力量冲破幻象,将他拉回现实,他回过神一看,就见兰隐正将手从他肩上挪开。 她的目光并没有望向自己,而是一直看着那道白影,她嘴角带笑,但常辛看得出,她的心情并不怎么好。 见到这一幕后,白影似乎十分吃惊,望向她的目光也不由凝重起来。 第295章 番外:游梦(二十五) 两人隔空对视许久,兰隐才忽然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常辛不敢留在原地,连忙跟上她的脚步。 显然,她在往人烟稀少处走,待四下无人时,她才停下身来。 白影随她顿住,神情严肃而警惕。 她转过身,冲白影微微一笑,“那人昏迷是你做的?”虽是问句,语气却肯定。 白影哼道:“他冒犯此间山神,理当受罚。”常辛听后有些吃惊,他还以为这白影就是山神,如今听他的语气,却只是在为山神出头,那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兰隐平静道:“惩处之事自有法度,小惩倒也无妨,可你抽走他的半魂,致他昏迷不醒,下手如此之重,怕是不妥?” 白影冷笑道:“不敬神明,自该严惩,何来不妥?” 兰隐抬手,他顿时满脸警觉,却见她只是揉了揉眉心,颇为头痛道:“又是一个固执的家伙。” 白影似是觉得被耍,有些生气,“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兰隐放下手看向他,微微笑道:“自然是来游玩。” “从何处来?” “居于城中。” 可他却不信,“吾在此日久,从未见过你。” “未见过,不代表没有。”兰隐笑道:“我平日不喜出门,而你是此间日游神,我们会错过实属正常。” 日游神?常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不由惊讶看向白影,他就是传说中的日游神? 见兰隐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他愈发惊疑,“你到底是何人?” 兰隐淡笑道:“我来自隐古,不过人间一寻常过客罢了。” “隐古?”他大惊失色,望向兰隐的目光顿时染上恭敬,“您是狱府神王。” 阴凉的大树下,常辛正百无聊赖等候着,不远处,兰隐和日游神正在叙话。 知道兰隐的身份后,日游神就收敛了许多,兰隐说自己有事要和他谈,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常辛身上,常辛很有眼色,便退到一旁等待。 明明离得不远,但他们在说什么,常辛完全听不见,所以,他开始浮想联翩。 就在他思绪飞到九霄云外的时候,两人的谈话终于结束了,兰隐面上带笑走回来,看起来心情不错。 日游神朝她行了一礼,“如此,吾先去将那人类的魂魄归还,神王若有需要,可随时传唤吾。” 兰隐点头,目送他离开。 “今晚我们不回去了,就在这山里住一晚。”他走后,兰隐突然道。 常辛有些诧异,忍不住问道:“为何?” 她缓步往回走去,笑道:“看看夜间是否有奇遇,能不能见到想等的人。” “要等谁?” “等或许能解答我心中疑惑之人——不,神。” 两人回去时,玄耳和金琅还在吵架。兰隐远远看着他们,满面愁容地问常辛,“我是不是不该答应金琅出来?” 常辛不好多言,只能安慰道:“还好他们只是吵架,都没动手——”话音未落,就听“啪”一声响,玄耳满脸气愤地抬手甩在金琅脸上,金琅大怒,当即一头朝他撞去,很快,两人就在地上扭打起来。 常辛:“……” 他错了,他就不该多这个嘴。 兰隐嘴角微抽,脸色逐渐黑沉,下一刻,她已经闪身出现在两兽面前。 只听“哎哟”几声叫唤,两道身影各自朝后飞去,重重砸落在地上,这般动静引来周围人的注目,兰隐气定神闲站在草地上,动作优雅地理了理自己的披帛,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飞出去的玄耳和金琅各自爬起身来,捂住痛处一瘸一拐地回到兰隐跟前,他们垂着头乖乖站成一排准备听训。 兰隐余光瞟了眼四周,倒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将东西收拾好,该吃饭了。” 他们刚才的打斗将原先铺好的地毯及摆放在上面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兰隐只看过一眼就挪开了目光,怕再看下去她会忍不住动手。 两兽一听,忙不迭开始收拾,玄耳又讨好地请兰隐坐下,金琅见了嘲笑道:“瞧你这怂样,哪还有点神兽的尊严?” 兰隐目光一冷,一记眼刀过去,他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别过头去心虚地嘴硬道:“吾只是实话实说,同是神兽,吾就很有尊严——” “把那边的糕点端过来。”兰隐淡淡打断了他。 他重哼一声,大步走过去,“吾绝不可能听从你的命令,吾就要将糕点和水囊一起拿上!” 兰隐:…… 常辛默默擦汗,这只神兽的原形又不是鸭子,怎么嘴这么硬? 此时已是下午,不少人已经开始准备离开,兰隐见天色尚早,本想再去打猎,但才走到一半,不知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她随手将弓箭丢给常辛,神色倦怠地往回走去,“罢了,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回去编花环。” 看着她落寞的背影,常辛有些难受,但很快他又深吸口气,拿着弓箭跟上了兰隐的脚步。 这之后的时间,兰隐一直在编花环,但与先前不同,她这次编的花环很小,像是给小孩子戴的。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恍惚,手中动作却没停,花枝不够时,还让常辛再去采,至于玄耳和金琅,一言不合又吵起来了。 这次他们吸取教训,特意找了个背着兰隐的地方解决恩怨,兰隐眼不见心不烦,倒也懒得去管。 天色渐暗后,山上已经没什么人,阿淮终于现身出来,坐在一旁满脸兴味地观看兰隐的动作,还捡起花枝学着她的样子编织,但她编得稍大些,成型后便戴在自己头上,又召出一面水镜左瞧右瞧,看起来十分欢喜。 直到天黑前,兰隐才放下最后一个花环。 由于这次是临时决定住在山里,他们没有带照明之物,兰隐便让常辛去寻回几株灯笼草,她将草拿在手中,小灯笼内便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借着这光,她让常辛和自己一起清点了花环的数目,不多不少正好十六个。 “行了,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找附近有没有夜莺。” 第296章 番外:游梦(二十六) 常辛想问她为什么要找夜莺,但她走得很快,到了嘴边的话也没来得及问出来。 山上夜间风大,难得能在这炎炎夏日感受到一丝凉意,常辛独自举着灯笼草守在树下,不远处偶有黑影幽幽飘过,他浑身一颤,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玄耳和金琅不知还在哪里吵架打架,阿淮被兰隐带走了,这里只剩他一个人…… 就在他心生害怕的时候,两双发光的眼睛缓缓从远处朝他靠近,他心头一跳,想起身上树,又怕贸然动作引来野兽的猛烈袭击。 眼看那两双眼睛越来越近,他终于下定决心猛地站起身来,可还没等他爬到树上,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还带着些委屈,“常辛!主人呢?” 他定睛一看,那两只兽原来是玄耳和金琅,此时金琅已经恢复兽形,维持在羊羔大小,满脸疲惫和不服。 他跟玄耳身上都带着许多伤痕,看得出来,他们打得很激烈,他的胡须少了几根,玄耳的毛发也乱糟糟的,活像刚被蹂躏过。 常辛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心里却悄悄松了口气,“兰隐去找夜莺了。” “夜莺?找那个做什么?”玄耳走到树下趴成一滩烂泥,一边有气无力问道。 常辛摇摇头,“不知道。”他也没再多问,闭目养神起来。 金琅见后哼了一声,还想出言嘲讽,幸好这时灯光中飘进一道熟悉的人影,是兰隐回来了。 玄耳听到动静立即爬起来,满脸委屈就要告状,“主人——”兰隐却毫不留情打断了他。 她的目光在两只兽身上来来回回地扫视,许久后不禁冷笑道:“看来你们很尽兴啊,这么尽兴,怎么还有力气说话呢?” 玄耳嘴一瘪,低下头去不敢再说。金琅却很头铁,“就这点小伤,能奈我何?若不是这只天狗太弱,吾还能大战三百回合!” 兰隐似笑非笑盯着他,“噢?既如此,那来,今日我心情好,便陪你再战三百回合。” 金琅脸色一僵,龙须颤抖,他避开兰隐的视线,自言自语般道:“啊,天色不早了,往日这个时辰,吾早该歇下了,吾现在觉得好累,好乏……” 说着说着,他就走到树背面,将自己蜷缩起来不发一言,似乎是睡着了,但他露在外面的龙尾仍在轻微摆动,暴露了他此刻的状态。 兰隐也懒得再理会他,她抬头望向天空,今夜星河灿烂,无数细碎星光缀于苍穹,入目极美。 她缓缓笑了,“天时已具备,地利也算勉强,就差人和了。” 她朝林中招招手,一只夜莺自黑暗里飞出,落入她的掌心。 她叫了声阿淮,阿淮显出身形来,怀里抱着个硕大的田螺壳,这壳足有一人高,外表泛着玉样的光泽,整体通透莹润,十分干净漂亮。 她将壳仰面放在地上后,便退到一旁。 兰隐手中的夜莺飞起,如识途般落入田螺壳中。她以指为笔,指尖凝聚微芒,在壳外写下两串神秘的符文。 这番动静吸引了假装入睡的金琅,他偷偷从树后探出半个脑袋瞧着这边,在不经意与玄耳对上视线后,他又倏然合眼,假装自己从来没醒过。 玄耳轻哼一声,倒也没心思笑话他,只绕在兰隐脚边打转,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 可惜兰隐没空理他,符文画好后,她起身又朝天空望了一眼,这才对夜莺道:“开始。” 夜莺听后,张开嘴唱起歌来,但很奇怪,常辛就站在旁边,分明离得这样近,他却只能看到夜莺的嘴一张一合,而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心中疑惑,不由看向另外两人,却见兰隐和阿淮都聚精会神望着夜空,瞧不出什么不对劲。 他又低头去看玄耳,玄耳正静静坐在兰隐脚边,同样仰头望着夜空,那双猫耳时不时抖动一下;他的背影线条优美,脑袋毛茸圆润,看起来十分可爱。 常辛盯着那颗猫头,有种想上去揉一把的冲动。 就在他抑制不住将手缓缓伸向玄耳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惊喜的声音,“来了来了!阿隐你快看那儿!” 常辛手一抖,慌忙收回,他偷偷瞄了玄耳一眼,见他似乎没发现,心里顿时松了口气,他强装镇定,若无其事地抬头顺着她们的视线望去。 天空之上,星河之下,出现了一排小小的身影,他们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很近,不过几个眨眼间,常辛已经能隐隐看清他们的模样。 那是十来个手挽手的小人,他们看起来与四五岁孩童差不多大,但脸颊很小;他们身上穿着样式怪异而色彩鲜艳的衣裳,露出红红的肩膀;他们一边走一边快乐地唱着歌,曲调悠扬而空灵,与寂静的夜晚极为相衬。 常辛呆呆地望着这排小人,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小人们走到兰隐面前,漂浮在半空神色好奇地打量着她,兰隐也没说话,只面带微笑地静静同他们对视。 良久后,其中一个小人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清脆稚嫩,带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是你用歌声将我们引来的?” 兰隐点头,“正是。” 另一个小人问道:“你是谁?” 兰隐笑着应他,“吾乃狱府神王,隐古主人。” “哇!”此话一出,小人们哇声一片,兴奋地上前将她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 “你就是传闻中的狱府神王?” “你看起来好像个人类啊!” “你个笨蛋!这肯定不是她的原形呀!” “对哦,那神王的原形是什么样啊?” “听说你现在监管人间,人间是不是很好玩?” “肯定好玩,你们看她的衣裳,还有身上戴的这些东西,好新奇,我都没见过!” “听说现在的人类特别聪明,发明了好多有趣的物什呢!你在人间一定都见识过了?好羡慕你啊!” “听说你的狱府很厉害,可惜大家都找不到在哪,你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呀?” “听说你能在三界畅行无阻,大家都不敢得罪你呢,你好强大,好自由,真羡慕啊,太羡慕了!” “听说……” 兰隐被他们围在中间,嘴角的笑在吵闹声中逐渐僵硬。 第297章 番外:游梦(二十七) “咦?这是什么?”突然,有个小人发现了地上的玄耳,顿时满脸新奇地飞到近处盯着他看,“这好像是只野猫哎。” 玄耳胡须一抖,弱弱开口道:“我是天狗……” “哇!天狗!活的天狗!大家快来看啊!”小人一声惊呼,余下小人顿时舍弃兰隐呼啦啦朝玄耳围了过来。 “这就是天狗啊!现在好少见的,我们都只听过没见过呢!” “为什么这只天狗长得像野猫啊?哎,是只有你长得像猫,还是你们天狗都像猫啊?” “我想起来了!他们说狱府神王身边是有一只天狗的,原来就是你啊!第一次见,好新奇!” “你长得很可爱哎!但为什么只有头是白的?” “你的毛摸起来真软!” “你们天狗都是怎么叫的?能不能叫两声听听呀?” “你怎么啦?怎么都不说话?” …… 玄耳满脸呆滞地坐在地上遭受蹂躏,像是失去灵魂。 见此,兰隐轻咳一声道:“各位,今日请你们前来,是有些事想要请教,还请各位先冷静下,闲话回头再叙也不迟。” 听到这话后,小人们才相继停下来,其中一人问道:“不知神王想问些什么?” 她没有直接问,而是先请小人们落座,大家也就围着空地坐成了一圈。 有人眼尖发现树后假寐的金琅,顿时又兴奋起来,吵着要和他坐一起,他不好再装死,只能耷拉着脑袋加入其中。 最后,他们一人身边围坐三两个小人,就着灯笼草的光芒,开始这场夜话。 “诸位乃游夜之神,对于夜晚之事想必知之甚广,吾有些关于梦境的困惑,想请诸位解惑。” 兰隐说着,便将先前发生的事详细描述了一遍,小人们一边听,一边用好奇惊异的目光打量着常辛。 待听完后,他们互相交换眼神,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兰隐倒也不急,只静静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人脆声道:“您的疑惑,我们只能解答一半。” 兰隐来了兴致,“不知是哪一半?” 小人应道:“您也是神,想来很清楚人间的昼夜之分,昼承天廷,夜接地府,所以人间生阴阳,而阴阳滋长,又为三界所用,此乃化道。” 他起头后,其他小人顿时像是打开了话匣,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起来。 “人间的夜晚阴盛阳衰,在黑夜中,他们的魂魄挣脱肉身束缚,借助阴力,能更轻易连接与天地万物、三界鬼神交流的通道,自然也能连接与旁人梦境之间的通道,此即游梦。” “但同样是人类,游梦也有很大的差别,有人终其一生无法都连接一次通道,有人能主动寻到通道,进入别人的梦境。” “昼夜游梦同样有差别,昼承天廷,借阳力,所以多为美梦,夜则反之,易生凶恶。” “除此之外,人类自身的七情六欲也会影响梦境和游梦,这些太复杂了,我们也参不透,就不多言啦。” “梦境之事太过玄妙,纵观三界,都找不到一个正经能掌梦的神仙,否则神王也不会问到我们这里,不过很可惜,我们也不清楚梦境的起源。” “我们只能确定,他一定拥有很强的游梦之能,不然他一介人魂,根本无法闯入神王梦中。” “至于他为何能如此频繁游梦,若无外力辅助,想来,是他自身的缘故,他的能力应该是突然增强了许多,但他无法控制,所以才会陷入混乱的梦境中。” “你仔细想想,那段日子可有什么特别之处?你自身可有什么变化?”有个小人这样问常辛,但无论怎么想,他都没有头绪,最后只好摇头。 兰隐望着他若有所思,许久后突然问道:“我记得,你今年十八了?” 常辛愣了下,点头。 “你的生辰是何时?”兰隐又问。 这下,他终于想起来了,“正……正是多梦前不久。” 父母去世后,他就再没过过生辰,进了隐古,这里又全都不是人类,更没人在意这种事情,以至于这么久过去,他都没能记起那个特殊的日子。 据兰隐从前所言,神仙妖灵的生辰一般都过整,活得短的取百数,活得长的取千数万数,他这短短百年寿命,根本熬不到见证之时。 听到他这话,小人恍然道:“那应该就是这个缘故了,人类每长一岁,力量就会增强一分,有时还会突然发生些神奇的变化,你们管这叫什么来着?” 常辛试探道:“开窍?顿悟?” 他拍手笑道:“原来如此,我学会了!” 兰隐陷入沉思中,片刻后又问:“那为何他能看到梦境之外我的过往?” 小人们再次交换眼神,然后其中一个小人应道:“这就是我们无法解答的另一半,不过我们有些猜测,可以说与您听。” “昔日我们跟随黄帝,曾在一个部落中见过一位巫女,她是个十分神奇的人类,有一颗纯粹善良的心,但您也知道,那时候生存艰难,斗争残酷,一个至善之人是无法生存的。” “尽管部落中的其他人类将她保护得很好,但她深受自己的善良所困,活得十分痛苦折磨。” “她有一种能力,每当见到死去的人类或是妖灵,她都能在梦中看见他们惨死的场景,当部落中人打猎回来,分发食物,只要见过肉块,她必要有一场噩梦。” “终于,在她成年后不久,她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折磨,在祭天时割破喉咙放干鲜血,将自己当作人牲献祭。” “那时有位大巫说,她之所以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是因为她的良善让她拥有极强的通情之能。” “她会对所有苦难感同身受,苦难也因此亲她近她,将自己所历与她共享,却不知这样反而害死了她。” “虽然这个人类的情况与她不甚相同,但也颇有些共通之处,而且比起她,我们觉得这个人类更为神奇。” “如您所言,他梦中之景首尾完整,不像偶然得见,倒像是心有所想,那些过往便被吸引汇聚入他梦中,供他观看。” 第298章 番外:游梦(二十八) 兰隐听完后若有所思,“所以,是因为他心里有着强烈的渴望想知道我的过往,他才会梦到那些往事?” 说着,她的目光不由落到常辛身上。 常辛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正想开口解释,小人却点头道:“他应该也有着很强的通情能力,或是与通情相似的能力,您的往事才会被他吸引,入他梦中。” “不过我们还是想不通,您是古神,他是人类,按理来说,他不该能入您的梦,更不该能窥见您的过往。” “您说他后来还陷入了混沌之境,这更是匪夷所思。” “我们只是游夜之神,不是掌梦之神,此事恕我们无法为您解惑。” “若有朝一日您找到答案了,还请务必来信告知我们。” 十六个小人站起身来,郑重地朝她行了一礼。 她眉头紧锁,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绪中,一时没有答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见到齐刷刷望着她的小人们,忽而释然笑道:“罢了,纵有再多奇异难解之处,至少眼下,他还是人类常辛。” “人类的一生如此短暂,不该将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解谜上,还是活得快乐些,至于百年之后……”她顿了顿,“人都没了,自不必再过多探究。” 说着,她就对小人们道:“今夜辛苦诸位跑一趟,我虽不会去寻找答案,但若有朝一日机缘巧合得以解惑,我定会去拜访诸位。” 听她这样说,小人们也很开心,又围着她叽叽喳喳说起其他话来。 这一夜,他们玩得很尽兴,在兰隐将花环送给他们时,他们更是高兴得挽着手跳起舞来。 兰隐将先前的夜莺唤出,同他们一起唱歌,这次,常辛终于听到了夜莺的歌声。 阿淮有些不适应这样热闹的场面,便收起自己的壳又躲回水草中去了。 玄耳倒是挺兴奋,用猫形跟着他们一起唱歌跳舞,还撺掇他们将金琅也拉上。 金琅不愿损坏自己的神兽威严,奈何架不住这么多小人拉扯,最后只好别扭地跳了只舞。 他的舞跳得很滑稽怪异,连兰隐都被他逗笑了,他一见此景,顿时恼羞成怒,将头一埋,飞奔回树后继续装死。 常辛没什么心情玩乐,独自一人坐在旁边看着眼前之景发呆。 兰隐途中转头看过他几次,但并没有上前打扰他。 将要天亮时,小人们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开。他们手挽着手,头戴兰隐送的花环,唱着歌与天上繁星一同隐去。 玄耳昨晚打架本就疲惫,又兴奋地跳了一夜,此时后劲上来,累得站都站不起来。 金琅见后嘲笑他,“让你害吾出丑,这就叫报应!” 玄耳十分生气,还想爬起来打他,幸好兰隐及时阻止,“再敢吵架打架,就把你们通通吊后院去!” 他们浑身一颤,齐齐噤声。 兰隐看向呆坐一夜的常辛,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他,“还没想明白呢?” 常辛回过神来,抬头看了她一眼,摇头道:“我没有在想那些了,我只是在想,若我一直无法控制这样的能力,我岂不是每天都要做许多梦,每天都要这么累?” 兰隐笑道:“这个简单,上次青回给我带了些?草,我回头做些药丸给你服用,可以助你安神。”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你的魂魄一直在自保,所以你每次醒来都不记得梦中所见。” “此番许是天气太热,又恰逢你生辰,这才会突然失控,待过些时日,想必就会稳定下来了。” “你从前应该也有突然多梦的时候?” 听兰隐这样问,常辛仔细回忆片刻后点点头,“倒是有过许多次。” “这就是了。”兰隐笑着安慰他,“那么多次都没死,想来这次也死不了的。” “就是真死了也没事,你还可以选择是让我葬了你,还是把你的魂魄要回来养着,亦或是把你炼成活尸也不错。” “对了,我听说在遥远的国度里,可以把人的尸体风干做成干尸,可保千年不朽,到时候再把你的魂魄封进去,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你也算得长生了。” “比起旁人,你的身后事要丰富得多呢。” 常辛:…… 他默默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转移话题道:“青回是西王母吗?” 兰隐点头,笑问道:“如何?是不是认不出来了?” 常辛回想起梦里那名虎齿豹尾的女子,再想想先前见到的美妇人,不禁感慨点头。 见此,兰隐笑道:“神仙也是要与时协行的。” 常辛呼出口气,站起身来,又想到什么似的连忙道:“对了,那几只幻梦蝶还没放生呢!” 兰隐转身往树下走去,“早放了,昨夜去找夜莺时就将它们送走了。” “送到何处?” “深山,这里平日太多游人,不适合它们居住。” “原来如此。” 回去前,兰隐在山里又寻到一株昙花,打算挖回去让常辛独自养着,玄耳见后有些郁闷,为了向兰隐证明他也能养好花,他不顾兰隐的劝阻,独自跑出去找植株了。 兰隐也懒得再管他,见东西已经收拾好,就准备带着大家回城。 可他们来到山下却发现,昨日来时的马车不见了。 兰隐眼神凌厉地望向四周,马上有小妖哭哭啼啼跑出来告状,“大仙,不是我们不尽心,是那些人类太凶狠,大白天的,我们也不敢现身,怕被他们追打,再抓起来送去给道士炼丹……我们心里真是委屈啊!” 兰隐眯起眸子,冷声问道:“是什么人?” 小妖哭诉道:“是一伙路过的人类,听他们说,是外地来此的商贩,正准备回去呢,途经这里时见到您的马车无人看守,就顺道赶走了……” “也就是说,这车追不回来了?”兰隐一听顿时生气,又强压住怒火问道:“他们走了多久了?” 小妖瑟缩了下,低声道:“昨夜就走了……” “那你们为何不去告诉我?” 小妖面露委屈,“我们想去来着,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上不去,我们挨个试了好久,实在是没办法,这才放弃的……” 第299章 番外:游梦(二十九) 兰隐突然想起来,昨晚为了不打扰山上的妖灵,夜游神们抵达后,她就在山上布了个结界,没想到正好就将这些小妖拦在外面了。 顿时,她头痛地捂住额头,“真是麻烦……” 她又向小妖们问了那群人的样貌特征,以及他们的去处,可惜小妖们并不知道他们要去往哪里,样貌倒是还记得,便跟兰隐仔细描述了一番。 兰隐一一记下后,就吩咐常辛去附近找些合适的花草来,打算将就着化辆马车代步。 常辛才刚应下,却听阿淮道:“不必那么麻烦,大家到我的壳里来,咱们走河道。” 兰隐有些意外,但很快就笑道:“也好,河道平稳,也能快些。” 他们步行到一条支流旁,阿淮召出自己的壳变大,招呼大家进去。 常辛看着螺壳有些犯难,虽然洞口挺大,但也就够他迈进一步,再多却不能了。 阿淮见后笑道:“常公子不必担忧,且先进去试试。”常辛也就依言踏了进去,谁想不过一步,却像进入另一个世界。 这是个被装饰得十分漂亮的空间,空间挺大,四周壁上挂了许多精致的饰物,有贝壳、珍珠、玉石、还有来自人间的新奇玩意。 室内并没有太多摆件,只正中一张似玉石雕成的圆桌,桌面刻着一整个螺纹,其间隐有光芒流转,瞧着十分稀罕。 周围墙壁也是螺纹形,旋转延伸至头顶,看来上面就是壳的顶端,但很奇怪,若真如此,那他们脚下应该是空的才对。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金琅和兰隐也相继进来了。 金琅一看四周空空荡荡,顿时有些不高兴道:“阿淮,你莫不是在防着吾?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咱们几百年的交情了,吾怎么可能贪图你的藏宝?你不必如此提防于吾。” 行在后面的兰隐听到这话,忍不住嗤笑出声。 阿淮最后进来,不好意思地跟他道歉,“我没有在提防你啦,这里是我从前模仿人类布置的会客厅,但我平日没什么客人,已经闲置许久了,今日才用来招待你们,不是故意如此空荡的。” 听她这样说,金琅也不好再多言,只能闷闷不乐地坐到圆桌旁,盯着桌子两眼放光。 常辛好奇问道:“阿淮姑娘平时不住在这里吗?”阿淮羞涩道:“我的壳里有许多房间呢,这只是其中一间,平日我都住在卧房内,常公子可有兴趣前往一观?” 常辛慌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阿淮姑娘的闺房,我不好踏足,我还是就待在这里。” 阿淮听后松了口气,“那常公子先在此休息,我去给你们取些果品来。” 说着,她就没入来时的光门消失了踪影。 兰隐走上前,狠狠敲了下金琅的头,“别看了,这是阿淮的东西,你可不许动歪心思。” 金琅很委屈,“吾就看看,又没真的要吞入腹中,你为何敲打吾的头颅?” 兰隐横了他一眼,他毫不示弱地瞪回去,满脸写着不服气。 兰隐也懒得再同他争辩,走到一旁坐下,以手撑头假寐。见此,本来心有疑惑的常辛也没再开口,室内一时寂静下来。 没过多久,阿淮就端了两盘水果回来,常辛一看,正是他昨日去买的葡萄和绿李,这些应该是阿淮分藏的,看起来比他们带的要新鲜完整些。 在阿淮摆放果盘的时候,常辛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阿淮解释道:“那是我为你们化出的入口啦,这么多房间,其实就一个门是真实的,其他的门都是我变幻出来的。” 这时,本来在假寐的兰隐也睁开眼睛笑道:“阿淮的壳可是很大的呢,还很方便,随时都能带在身边,真是让人羡慕。” 阿淮低下头羞涩道:“也没有阿隐夸的那么好啦,房间太多,打扫起来还蛮累的。” 她在桌边坐下,一边跟两人闲话一边分神操控螺壳,至于金琅,从头到尾都在盯着圆桌流口水。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转头看向门外笑道:“到啦!”常辛听后连忙起身,跟着兰隐走出螺壳。 一片白光刺眼,他抬手挡了挡,待看清眼前景象时,他有些惊讶,没想到几人竟直接出现在了池塘边的空地上。 “原来,这塘中竟是活水?”他心念一转,不由诧异地看向池塘。 兰隐含笑瞥了他一眼,“你竟现在才发现吗?” 常辛有些尴尬,“这如何能发现……” 她盯着常辛,目光诡异地笑道:“看来我应该把你也丢进去,多丢几次,说不准你就能发现了。” 常辛顿时冷汗:“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就不必再做这种事了?! 兰隐含笑不语。 阿淮连忙替他解围,“常公子,我们一起将东西归置下,时候不早,我也该做午饭了。” 金琅听后,兴致欠缺地甩了甩头,“吾先回去了。”他绕过兰隐,自行往后院走去。 兰隐没走两步,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常辛交待道:“这次的昙花你自己养,好好养,千万别再死了。” 见常辛应下后,她才满意离开。 帮着常辛将东西拿到后院后,阿淮就去翻找食材准备做饭了。 常辛一个人归置完,又将先前花盆里的土翻松,把新带回来的昙花种了进去。 这天傍晚时,玄耳才独自从山里回来,他带回五株各色花草,脸上身上还沾着泥巴,但他浑然不觉,只高兴地对常辛道:“这次我养五盆花,一定能活一盆!” 常辛不忍心打击他,只好鼓励了几句。 因为花盆不够,玄耳又趁着天还没黑跑出去买盆。 他将几株花同常辛那盆昙花摆放在一起,尽管常辛苦口婆心告诉他,每种花的生长习性不一样,昙花喜阴,其他的花还是要晒太阳的,可玄耳全然不听,每日将几盆花遮得严严实实,生怕再晒死。 如此一段时日下来后,不出预料的,几盆花全养废了。 看得出来,这件事对玄耳的打击很大,他呆滞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当场哭嚎着飞奔而去,这之后几天,他都蔫头耷脑,半死不活。 但没过多久,他就想通了,“不会养花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这两千多年没养花,不也活得好好的?大不了以后都不养了。” 见他恢复过来,常辛松了口气,愈发精心地照顾起昙花来。 这期间,兰隐又给他一盒用?草制成的药丸,他服用后果然睡得安稳许多,后来也不再做那么多梦,又或许是梦了但想不起来。 无论哪种,至少他的日子恢复了平静,他也无心再深究其他。 就像兰隐所言,人类的一生太过短暂,许多事情不必非得寻个答案,让自己活得快乐些,未尝不是件好事。 一个月后,功夫不负有心人,常辛照料日久的昙花终于要开花了。 那天晚上,常辛很激动,他和兰隐玄耳等到半夜,才看到花苞盛开,果然如传说中一样惊艳梦幻,似月下飞仙。 花赏到一半,玄耳已经撑不住化出猫形,卧在草地上睡着了。 花开尽后,常辛困意来袭,本打算回房睡觉,兰隐却叫住了他。 她回屋取出四个盒子塞到他怀里,笑道:“这些你拿着,是大家送你的生辰礼。” 常辛诧异之余不由感动,可惜还没等他多说什么,兰隐已经打着哈欠往回走去,还不忘低声抱怨道:“人类也太麻烦了,每年都要过生辰,为什么不能十年过一次?下回还是装作不知……” 看着关闭的房门,常辛忍不住唇角上扬。 他将盒子用衣襟兜了,又将玄耳抱起送回房间,这才回去看自己的生辰礼。 玉雕的黑身白头猫一看就出自玄耳之手;光彩夺目的大珍珠应该是阿淮送的;拇指大小的金貔貅显然来自金琅,最后是一支束发的玉簪。 他看着这支玉簪,心跳忽然快了些许,但以他对兰隐的了解,送这东西绝对是贪图省事,没有任何其他意思,毕竟从永安巷出去,离得最近的就是一间首饰铺…… 想到这里,他不由叹了口气,但心底总归是高兴和感动的。 这还是他自父母离世后,第一次收到生辰礼。 这一晚,常辛将近天明才睡下。 梦中,他似乎回到了很小的时候,那时父母还在,每年生辰,他们会去给自己买新衣裳,新玩具,还有好吃的糖果。 可过去太久,他早已记不清父母的模样,只记得曾有那样两个真心疼爱着自己的人,渐渐地,那些久远的记忆又被隐古内的画面覆盖接替。 是夜美梦,难得安宁,这场夏日纷扰,终于过去了。 第300章 传书【将军泪】 京都,长安。 “报——!!”一封加急奏折被送入宫中,呈报到太后面前。 太后如今已年过六十,但因其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四十余岁。 她穿着华丽而精致的宫装,气势凌厉,不怒自威,殿中侍立的宫人皆恭敬垂首,秩序俨然。 太后坐在案边,打开奏折,越看脸色越难看,最后竟连握住奏折的手都颤抖起来。 一旁的女官容宁见了,不由问道:“太后这是怎么了?” 太后看了她一眼,脸色阴沉道:“彦州刺史来报,连月来城中频发命案,凡月圆之夜行于街上之人,皆死于非命,无一生还。” 容宁脸色微变,却仍镇静问道:“那巡城守军……?” 太后叹了口气,“同样如此。当地刺史查探许久,却毫无头绪,那些死者的尸体还被悬于城楼之上,引得百姓恐慌,他见事情不妙,这才上书急报,请朝廷相助。” “他虽未明言,但此等诡事,怕非人力所能为。彦州城现在每逢月圆就无人巡城守城,长此以往,怕是不妙啊。” 容宁犹豫道:“这……此等怪力乱神之事,本该交予太史局,可如今太史及其底下得力之人皆在洛阳,怕是无法前往彦州……” “要不,先传旨太史,命他暂缓洛阳之事?或是张榜招募奇人异士?” 太后沉吟片刻后,忽然沉声道:“不,不必如此麻烦,还有一人,可解此事。” 容宁思索片刻后恍然道:“对啊,那人本领通天,此等小事自然手到擒来。” 太后重新拿起奏折,又仔细看了看,“她现在何处?”容宁应道:“邛州境内,一个叫伏县的地方,她已在那个地方停留许多年了。” “你这就让人传书,将此事托付与她。”说着,太后递出手中折子,“连同这封奏折一同送去,再取使者令,允她在彦州境内便宜行事。” 容宁应下,又提醒道:“传信往来尚需些时日,那人的规矩太后也知道,每次开价皆不菲,还非要见到定金才会行事……” 太后捏了捏眉心,颇为头痛,“邛州……是梁英所辖的那个邛州?” 见容宁应是,她思索片刻后,缓缓道:“那就再传道旨意给梁英……” 容宁一一记下,这才退去遣人传信。 当晚,太史局内,一只仙鹤驮着小小的包袱冲上天际,朝邛州方向飞去。 伏县,隐古。 天气转凉后,兰隐愈发不愿动弹,每日缩在屋内,指使常辛外出买这买那。 这日,常辛拎着刚买回来的糕点和书本,才刚走进后院,就见院里站着一只仙鹤。 兰隐正坐在石桌旁,她手边有一个赭黄色的包裹,此时她正翻看着包裹里的东西。 乍见这个颜色,常辛吓了一跳。 赭黄是皇室专属,本朝律令,严禁臣民服,更不能使用任何赭黄色的东西,如今这个颜色竟然出现在隐古内,这让常辛如何能不吃惊? “兰……兰隐……” 由于惊惧,他说话都有些不利索起来,“你这……这是何物?从哪里得来的?!” 听到他的声音,兰隐抬头笑着招呼他,“想知道就过来看看。” 他依言走过去,小心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包裹旁边,一边又忍不住拿眼去瞟,就见里面是一本册子、一封信、一块折叠起来的赭黄色绸缎,而兰隐手中,正把玩着一块金令牌。 “这些都是什么?”常辛虽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兰隐示意他拿起那本册子,“你看看里面写了什么?” 常辛拿起来翻开,才刚看完第一行字,就惊疑地叫出声来,“这……这不会是?” “彦州刺史呈给太后的奏折。”兰隐随口应道。 一时间,常辛觉得手里的奏折十分烫手。 他虽进了隐古,见识过许多不同寻常的世面,但他十余年来甚少接触达官贵人,更别说如今竟直接看到了传闻中的奏折。 他一边提心吊胆地看,一边忍不住手抖,“朝廷的奏折怎么会在这里?还有这包裹,这令牌……” 兰隐看着他胆战心惊的模样,不由好笑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这是太后给我传的信,她有求于我呢。” 常辛张了张嘴,总觉得这个“求”字很不合适,但仔细想想似乎又没毛病,于是他只能转移话题道:“太后想让你去彦州?” 兰隐随手将令牌丢回包裹里,“是啊,彦州的事你也看到了,能影响到一整座城池,显然是个大麻烦,太后这是想让我去解决这个大麻烦呢。” “朝中没有其他人能解决此事吗?”常辛问道。 兰隐随口应道:“倒也有,太史局中能人颇多,不过上次收到长安的传信,说是太后打算改朝称帝,建都洛阳,我想,现在那些人怕是正在洛阳抽不开身呢。” 常辛又被吓了一跳,“太后改朝称帝?女帝?!” 兰隐笑看着他,“女帝怎么了?” 常辛心里发紧,艰难道:“可是,自古以来都没有过女帝……” “过去没有,现在就不能有吗?” 常辛哑然,“那倒也不是……” “说起来,我也勉强算是位帝王,我的人身不就是女子吗?” “咦?为什么是勉强?” “因为准确来说,我是王,不是帝,但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王是被册封的,可整个狱府就我最大,并没有人册封我。” “狱府游离于三界之外,我也不归属天廷,这样算来,我又是至高无上的。” 说到这里,她不由扶额头痛道:“所以说,我的地位比较尴尬,按理来说,我和酆都大帝、玉帝这些存在平级,但从名号上来讲,我和阎王那老不死的才是平级。” “我想了这许多年,或许这就是他一直给我找不痛快的原因,他看不惯我和他平级却这么自在,还没有上官压着我,他这是嫉妒。” 常辛:…… “其实,女帝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仔细想了想,你说得对,以前没有,以后未必不能有,是我狭隘了。”常辛惭愧道。 第301章 变通 兰隐以手撑头笑看着他,“你很有趣,这样惊世骇俗的事,你竟这么快就接受了。” 常辛放下手里的奏折,认真道:“没有旧例,也可以开创新例,否则哪会有前朝本朝之分?高祖开创本朝,不就是新例吗?这样算来,太后称帝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不该因为太后是女子,就对她心怀偏见。” 说到最后,常辛忍不住心虚道:“这样说好像是大不敬……你不会偷偷给太后告状?!” 兰隐眼珠一转,笑道:“那可说不准……” 常辛想想后却又释然道:“也没关系,左不过一死,人死后还能变鬼呢,大不了投胎转世,从头再来。” 兰隐笑盈盈道:“那可不一定,万一太后盛怒之下,让太史局那些人将你的魂魄拘了,加以折磨……” 一时间常辛不由冷汗,“不至于……你又吓唬我!太后不可能这么小气!” “谁说太后小气?”玄耳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将常辛吓了一个激灵。 “主人,你们怎么突然说起太后来了?” 听常辛解释完事情经过后,玄耳顿时眼睛一亮,“主人,你要去彦州吗?你会带玄耳一起去吗?” 兰隐笑着点头,“自然,你和常辛都去。” 常辛惊讶道:“我也去?可是大家都走了,隐古怎么办?” 兰隐随口道:“有金琅和阿淮在呢,不过他们没一个能接待客人的,所以这段时间若有人找上门,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常辛还没答话,玄耳就提出了问题,“可是主人,带上他的话,去彦州要多耽搁许多时日,太后不是很急嘛?” 兰隐沉吟片刻后道:“无妨,事急从权,就带他走一次玄生门,等回来的时候,我们再慢慢走人间道。” 常辛听了不禁忐忑又期待,他竟然也能走一次玄生门吗? “可是你先前说,用玄生门往来人间很费力气……” 兰隐思索片刻后笑道“其实倒也没那么费力,只需要变通一下即可。” 常辛好奇道:“如何变通?”兰隐却笑而不语。 由于几人要去往彦州,时间又紧迫,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不得不加紧时间为这趟行程做准备。 收到传信的第二天,兰隐进了趟玄生门,回来时身后跟着好几个抬木箱的白衣仆从,将木箱放到后院后,白衣仆从又全部化回纸人。 常辛好奇地跟玄耳一起围上去,看向那几口紧闭的箱子,“这里面是什么?”兰隐还没回答,玄耳就兴奋道:“应该是太后给的定金。” “定金?”常辛有些激动,“我能看看吗?” “自然。”兰隐笑道:“不仅能看,还能摸呢,你们将数量清点一下,仔细些,别疏漏了。” 玄耳迫不及待将封条摘掉,掀开盖子,里面闪出的金光顿时晃花了常辛的眼。 看着箱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黄金,他倒吸了口凉气,“这这……” “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玄耳嫌弃道:“这才只是定金呢,等到时候主人办完事拿到剩下的钱,你还不得吓晕过去?” 常辛抹了把汗,惭愧道:“我一介平民……实在没什么见识……” 兰隐笑道:“奴仆,可算不得平民。” 常辛噎住了。 “好了,赶紧清点,清点完交给金琅,我们就要准备出发了。” 常辛看着几口木箱,还是没忍住问道:“你这是从哪里抬回来的?长安吗?” 兰隐摇头,“长安太远了,从这里开条路过去我得休息好久,这是从明阳抬回来的,太后给梁刺史传了旨意,让他先将定金给我,朝廷再把这笔钱送过去。” 常辛有些不解,“那为何不直接将钱送到隐古来?”兰隐没说话,玄耳飞快答道:“因为从长安送钱来太远了,多拖一段时间,彦州城就要多死一些人。” 常辛刚要张嘴,玄耳又继续道:“主人给太后办事的规矩是得先见到定金,太后也清楚不能拖太久,所以才想了这个法子,让主人能早些拿到钱,早些动身去解决麻烦。” 常辛这才明白过来,对于兰隐和太后之间的交易他不好评价,于是很快将心思转移到那几箱黄金上,他和玄耳一起动手,在箱子边清点起来。 据兰隐所言,他们这次的彦州之行太后给出的酬金是十万两黄金,定金收两成,所以箱子里是两万两。 他们数了一个下午才算清点完毕,兰隐正准备将箱子交给金琅,想想又从里面取出十根金条来。 她将金条摆在桌上,对常辛和玄耳道:“这就是我们这趟的花费了,你们要收好,切不可弄丢了。” 此话一出,常辛和玄耳顿时互相推脱起来。 “你拿着,你比较细心。” “不不不我是人类,很容易被抢的,还是你拿着,你比较厉害。” “你拿。” “你拿你拿。” 兰隐静静看着他们,眼睛逐渐眯起,面上却笑道:“要不我拿?” 此话一出,两人顿时安静下来,玄耳找准机会将金条一拢,全部塞进了常辛怀里,“好好拿着啊,别丢了。” 常辛:…… 两日后,他们准备完毕,将所有东西打包成两个包袱,玄耳和常辛一人一个。 吃过早饭,他们来到玄生门前准备出发,而常辛肩上多出一个包裹,那是阿淮给他们打包的饭食。 据兰隐所言,此地与彦州相隔甚远,所以哪怕是走玄生门,也得好几日才能到。 常辛背着两个包袱站在一旁,有些忐忑,他还不知道兰隐打算怎么将自己带过去。 兰隐走到门外,示意他将包裹递给玄耳,他依言照做后,兰隐又取出一个小玉瓶,随后朝他微微一笑。 他正觉奇怪,意识却突然模糊起来。 很快,他的身体就往一旁倒去,玄耳眼疾手快,丢下包裹就将他扶住,与此同时,一缕魂魄自他体内抽离,没入玉瓶之内。 她将瓶子盖好,满意地收起,“就像这样变通,如此,就能走玄生门了。” 第302章 进城 玄耳将他背在背上,又想去拎包袱,但他只有两只手,又要扶着常辛的身体防止他掉下来,又要拿三个包裹,未免有些不够用。 他将求救的目光落到兰隐身上,兰隐随手拎起一个包袱掂了掂,然后皱眉,“怎么这么重?” 玄耳有些心虚,“可能是我东西装太多了……” “你装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一些玩具,还有吃食……” “我们是去办正事的,你带什么玩具?” “办完正事就有时间玩了嘛~” “阿淮不是给咱们备了吃食吗?” “想着多带一些……” 兰隐心下了然,必定是又装肉骨头了,难怪能隐隐闻到肉味。 她眼珠一转,将包袱拿在手上,“这个我拿着,你背其他两个。” 见她没有责怪,玄耳松了口气,忙不迭将剩下两个包袱拎起来。 兰隐让开路,“你先进。” 见玄耳果真听话进去后,她满意一笑,反手又将包裹丢在了地上,还不忘嘱咐阿淮,“你一会儿将里面的吃食取出来,别放坏了。” 阿淮应下后,她这才施施然步入门中。 随着木门无声合上,阿淮从池塘现身,将包袱拿起来,她打开一看,却愣住了。 里面并没有什么食物,而是又几个小包袱,她解开最小的一个,顿时被金光晃花了眼。 “哎呀!坏了!”阿淮面色一变,焦急地看向木门,“阿隐他们把盘缠落下了!” 说着她又翻了下,发现不仅是盘缠,他们的过所、太后送来的旨意和令牌等重要凭证全都落下了。 她心急如焚,想要取追,可玄生门一旦踏入,便是瞬息万变,她现在哪怕追进去,也找不到兰隐几人了。 她想了想,慌忙拎着包袱去到后院,想找金琅求助,可她敲了许久的门都没回应,待推门进去一看,屋内空空如也。 显然,兰隐前脚刚走,金琅后脚也溜了。 阿淮垂头丧气地在院中坐下,双手撑头看着包袱发起愁来。 以她的实力,连走一趟玄生门都费劲,更别说从中开出条人间路来,那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赶紧送信给兰隐,告诉她这件事。 至于将东西带去,她这么多年都封闭在隐古内,也没什么朋友,一时间根本想不到可以拜托的人或妖灵。 又或者……她自己带去? 想到这里,她顿时眼睛一亮,虽然很久没独自出门,她有些害怕,但这些东西十分紧要,交给别人她也不放心。 思来想去,阿淮愈发坚定了这个念头。 她花了一天时间将隐古内的事情打理好,又给花花留信拜托他照看隐古,这才背着包袱踏上了前往彦州的路。 几日后,彦州城外。 兰隐、玄耳和已经身魂合一的常辛一同站在城门外,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发愁。 玄耳觉得很委屈,“主人,你为什么要丢下玄耳的包袱?”兰隐瞪了他一眼,“我没有!你的包袱不是好好在这里吗?!” 玄耳哭道:“可那是因为主人弄错了,你原本想丢下的就是玄耳的包袱……” 兰隐不禁气闷,“谁让你们要用一样的包袱布?若是不一样,我就不会丢错了!” 玄耳呜呜哭泣,“果然,主人你就是想丢掉玄耳的包袱……” 兰隐又瞪他一眼,“你平日不是吃得挺多的吗?赶路这几日你为什么不吃?” 玄耳更委屈了,“我吃了,可我们这几日吃的都是阿淮备下的食物,我想着我带的都是骨头,放得久,可以等到了以后再吃……” 常辛忍不住问道:“少了一个包袱,你们怎么都没发现?” 此话一出,两人顿时消声。 兰隐不自在地转过头去,玄耳则哭道:“主人骗我说包袱拿着太累,她用术法收起来了,我虽然觉得奇怪,但很相信主人,就没多想……” 常辛神色复杂地看向兰隐,兰隐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往城门望去,“这些都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没有过所,我们该如何进城?” 常辛弱弱问道:“不能回去取吗?”兰隐神色一变,“你在说什么胡话?这一来一回又是两趟,这不是要我命吗?” 他想想也是,又转而建议道:“那要不,你们用些法术?” 兰隐叹了口气,“这里不比伏县,还不知城中都有些什么存在,咱们初来乍到,不宜贸然行事,还是先低调些。” 想想后她又补充道:“先看看有没有机会,若实在不行,等天黑后,咱们再趁着夜色潜进去。” 玄耳闻言不由愁道:“那岂不是要在这干站一下午?” 他们今天刚抵达,此时正是中午,原本还想着能进去吃顿午饭。 常辛又叹了口气,“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就在他们相对发愁的时候,远处行来一队商队,兰隐看着那支队伍,眼睛突然一亮,“有了!” 她招呼两人走到隐蔽处,仿照商队中人的模样变化了形貌,这才带着他们偷偷靠近,打算混在商队里进城。 常辛觉得此举有些冒险,“人数对不上?”兰隐神秘一笑,“略施小术即可。” 他们缀在车队末尾,随着人群缓慢前行。 就在将要查到车队的时候,前面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守城的护卫军抓住一名满脸胡须的男子厉声道:“你就是那名江洋大盗!” 男子见自己被拆穿,也不再伪装,一掌将守军击退就要进城,其他守军见此纷纷上前抓贼,兰隐瞅准机会,招呼两人趁乱混入了城中。 直到走出老远,她才到隐蔽处恢复真容,转头见到玄耳那一头白发,又忍不住皱眉,“这样会不会太显眼了?咱们现在没有身份凭证,被发现了会很麻烦的。” 玄耳觉得很有道理,“那我变个发色?” 兰隐想想后,还是摇头道:“算了,那要一直维持着,太耗费灵力了,这城中还不知是什么情况,且先省点力气。” 他们从隐蔽处出来,沿着主街边走边看。 彦州与邛州不同,它有独立的主城,就是脚下这座彦州城,这里的刺史姓方,名为方文卓。 第303章 千金 兰隐本打算抵达后,先去找刺史了解情况,可如今没有身份凭证,他们这样过去,肯定会被人赶出来,无奈,兰隐只好决定先在城中住下,自行查访一段时日。 可住店就要花钱,他们的路费全在包袱里,三个人凑了半天,也才凑出二两银子,这还是常辛买东西时留在身上的。 三人看着这二两银子,齐齐陷入沉思。 “这点银子,能干嘛?”半晌后,玄耳发出疑问。 兰隐脸色苍白,“这点银子,一天都活不下去。” 常辛比较乐观,“省着点花,还是能活一段时日的。” “不行!”兰隐坚决道:“我要住上房!”常辛张了张嘴,“这……” “我们这就去赚钱。”兰隐说着,拿起银子就走,两人见此连忙跟上。 “主人,咱们去哪赚钱啊?”玄耳亦步亦趋地问道。 兰隐看向道旁,“人间能最快赚钱的地方是哪里?”玄耳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常辛默默答道:“赌坊。” “没错!”兰隐赞赏地看向他,“想要最快钱生钱,就只能去赌坊,你们去问问,这附近哪里的赌坊最近。” 几人在路边跟人打听消息,很轻易就问到了路,他们沿着行人所指的方向,没过多久就看到一个巨大的招牌——千金赌坊。 据本地人说,这里是城中最大的赌坊。 兰隐望着招牌勾唇一笑,“千金散尽还复来,今日我们没有千金可散,但有千金可来,走,准备搬银子了。” 几人走进赌坊,未见其人,迎面先闻一阵喧闹声。 作为城中最大的赌坊,这里各色玩法自然应有尽有,入目就可见樗(chu)蒲双陆叶子戏,兰隐站在其中,一时有些犯难。 一旁玄耳低声问她:“主人,我们要玩什么?”她左看右看,最后往人最多的牌桌走去,“饿了,还是玩个最简单的。” 最简单的,自然是骰子,兰隐走到猜大小的牌桌旁,并没有第一时间下注,而是先站在一旁观看。 庄家是名穿黑衣的中年男子,面上虽带着笑,但整个人透出种难言的阴冷。 他目光扫过众人,手中骰盅摇得哗哗作响,赌徒们满脸兴奋,目光紧随他的动作,发出阵阵吆喝声。 随着一声重响尘埃落定,众人纷纷开始下注,“我买大!” “小!一定是小!” “爷押一百两!豹子!” …… 黑衣男子目光扫过台面,嘴角笑意渐深,待众人买定离手后,他掀开骰盅,顿时引来一片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怎么又是大?” “见鬼了,这都是第七把大了!” “再来!我就不信了!” 兰隐笑容古怪,低声问两人,“看出什么门道了吗?”两人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玄耳不解道:“主人,他虽然不是人,但我方才一直盯着他,没见到他做什么手脚啊?” 常辛也看出这黑衣男子不是人,他的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妖气,不止是他,这赌坊中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妖怪,刚从他旁边走过的,就是一名生着鼠耳的矮小男人。 兰隐看着他俩叹了口气,也没多说什么,见那边又开了下一把,她挤开人群走上前去,将二两银子押在了“小”上。 黑衣男子抬头看她一眼,脸色微变,但他仍十分镇定,见众人押注完毕,就要开骰盅,手放上去前,他还特意多看了兰隐一眼,但她只笑眯眯瞧着,并没有丝毫阻止的打算。 男子犹豫片刻后才掀开骰盅,这次,人群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小!是小!” “终于开小了!” 男子无动于衷,只按照下注金额分彩,轮到兰隐时,他看着那二两银子,神情有些古怪,但兰隐恍若未觉,将刚分得的银子连同本金又押在了“小”上。 在这之后,这张赌桌上一连开了七把小,坐庄男子也从一开始的镇定自若,到后面明显的心浮气躁。 他几次三番看向兰隐,但兰隐的本钱并不多,哪怕连赢八把,在其他赌徒的衬托下也是不够看的。 兰隐目光与他对上,冲他微微一笑,这次,在骰盅落定之后,她将所有银子都推到了豹子上。 虽然方才连胜的并不止她一个人,但她以女子装扮出现在这里本就显眼,更何况她从刚才到现在从未输过,眼下这番动作被周围赌徒瞧见了,不少胆大的便开始跟着她下注。 眼看桌上堆的银子越来越多,男子脸色也逐渐阴沉,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见众人全都落定,正要去掀骰盅,兰隐却阻止了他,“慢。” 他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兰隐,目光暗藏阴冷。 兰隐笑道:“先生坐了这么久的庄,想必也累了,不如这局我替先生开?” 男子神色一沉,“这位姑娘,在下才是庄家,由你来开,恐怕不妥。” 出乎意料的,兰隐没同他继续争辩,而是从善如流道:“我也是好意相助,既然先生都这样说了,那您自己来。” 说着,她便收回手,笑盈盈旁观。 男子面上闪过一抹坚决之色,抬手就掀了骰盅,刹那间,周围爆发出一阵欢呼。 “中了中了!豹子中了!” 男子的神色僵在脸上,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盅内,入目全是整整齐齐的六点。 他蓦然抬眼望向兰隐,脸上有狠意转瞬即逝。 但很快,他又压下所有情绪重新笑开,“恭喜各位。”他一一为众人发彩,没再看兰隐一眼。 兰隐却丝毫没有收敛,在这之后,她每押三局大小,就会押一局豹子,每每出手,百押百中,到最后,黑衣男子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最后一把豹子被开出来后,他蓦然放下骰盅,朝楼上使了个眼色,很快,坊中就有人出来清场,“诸位,今天就先到这里,大家明日请早。”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要算账了,他们面上虽同情兰隐,但没一个人敢出头,很快,赌坊内就安静下来,只余兰隐三人和以黑衣男子为首的坊中众人对峙。 第304章 妃音 “这位姑娘,在下看你也是同道,这才敬你几分,可你如此不给面子砸人招牌,怕是不太好?” 常辛被这阵仗吓得大气不敢喘,男子的神色仿佛淬了毒的利刃,让人看得心里发寒。 玄耳却很兴奋,两眼冒光摩拳擦掌,只待兰隐一声令下,他就要冲上去打架。 兰隐用眼神示意常辛搬了张胡床过来,动作优雅地落座,“我如何不给面子了?不过赢了区区几百万两银子,这么大个赌坊,不至于这点钱都要赖账?” 男子冷笑道:“若是寻常赢得,在下自然无话可说,可姑娘靠非人手段出千,这不是摆明了要砸场子?” 兰隐似笑非笑看着他,“要说出千,这里谁及得上先生?” 男子闻言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在下何时出千了?” “先生莫不是以为自己动作快,我就看不出来?”兰隐歪着头看他,嘴角带笑,语气却淡淡,“我从不主动寻事,先生出几次千,我就还回去几次,这很公平。” “每次押豹子前,我都给了先生机会,可惜先生不珍惜,既如此,我只好费些力气取走自己该得的那份,这似乎没什么不妥?” 男子面色骤沉,眼中杀气腾腾,可还没等他说什么,楼上就传来一阵掌声,伴随着一道妖娆妩媚的声音,“姑娘说得不错,方才是天龙失礼了。” “区区几百万两银子,我千金赌坊还不至于赖账,今日之事就当交个朋友,姑娘大人大量,不必与他这等小妖计较。” 众人回过头去,只见一名婀娜的红衣女子正从楼上袅袅而来。 女子穿着身大红色石榴裙,绿色披帛长长拖曳在地;她梳着堕马髻,鬓边一朵粉色芙蓉,眉心花钿如露,衬得那张艳如桃李的脸愈发娇媚。 这是名风情万种而不染风尘的绝色美人,但很显然,她不是人。 兰隐赞叹地望着她,毫不掩饰惊艳之色,但她口中说出的话却没那么委婉,“我不与他计较,他却想要与我计较。” “姑娘也看到了,他这阵仗,分明是想将我强留下来,不仅要谋我的财,说不准还要图我的色,这我如何能放过他?” 红衣女子闻言笑容微僵,嘴角抽搐,神情一时间复杂难言。 倒是黑衣男子十分愤怒,“休要胡言乱语!谁想图你的色?要论颜色,妃音娘子不比你貌美得多?” 可此话刚一出口,对上兰隐似笑非笑的目光,他顿觉不对,果然,下一刻,红衣女子面色就冷了下来。 他顿时冷汗涔涔,连忙低头请罪,“在下一时口不择言,求娘子宽恕。” 妃音娘子淡淡睨了他一眼,当着几人的面,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向兰隐笑道:“姑娘来此,想必是急需用钱,这么大笔银子,也不方便带在身边,不如这样。” 她手腕一翻,将一块青玉令牌递给兰隐,“这是通和柜坊的凭证,姑娘出门随意打听便知,通和柜坊在多地都有分号,姑娘凭此信物,可随时取银。” “奴家做主为姑娘再添十万两,就当为今日之事向姑娘赔罪,不知您意下如何?” 兰隐接过信物,在手中把玩了一番,笑道:“娘子真是大气,出手便是十万,看来千金赌坊真是日进斗金啊。” 妃音娘子笑着客套了几句,不动声色将话题转移,兰隐也从善如流,没再提起方才的事。 事情解决完毕,她便准备离开,临行前,她忽然转头,朝面色阴沉的黑衣男子微微一笑,“这位先生,我观你印堂发黑,近日须得谨言慎行,否则恐有大难临头啊,还望先生好自珍重才是。” 说罢,也不再理会他愈发难看的脸色,带着玄耳和常辛扬长而去。 常辛不知道那名黑衣男子如何了,但观离开前的情形,怕是免不了一场重罚。 看着前方满脸愉悦把玩令牌的兰隐,他欲言又止地纠结了许久,才小心问道:“咱们就这样走了吗?” 兰隐还没说话,玄耳就疑惑道:“不然呢?咱们钱也到手了,他也受罚了,没其他事了啊。” 兰隐笑道:“或许,他还想留下蹭顿饭呢。” 常辛连忙摇头,“没有的事!我只是觉得,咱们走了,他们日后定还会继续出千,那位妃音娘子分明是知道此事的,想来这是他们一贯的手段。” “那又如何?”兰隐转头望向他,笑问道:“你觉得我们能如何?” 常辛想了想,一时竟有些语塞,见此,兰隐轻笑道:“赌场这种地方,进去前就应该想到后果,若没有他们的贪念,又怎会遭遇这样的祸事?” “没有节制的欲望本就是种灾祸,这是他们自己种下的因,就该自己承担后果,赌徒们如此,那只千足蜈蚣亦是如此。” “就算我们能揭穿真相,没了一个千金赌坊,还会出现千千万万的赌坊,这些赌坊里,还有无数的千足蜈蚣,而造就他们的,正是这些看起来遭受不公的人类和妖灵。” “我虽是神,却没有普度众生的慈悲心,赌徒的欲望无穷无尽,我帮不了他们。” 常辛想想也是,不禁有些颓然。 玄耳见后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想那么多干嘛?西天的佛祖尚且不能度所有人呢,何况是你。他们这次被主人教训了,应该会安分一段时间,至于再后面的事,就不是咱们能管的了。” 常辛本就只是一时迷惘,眼下想通后也没再继续纠结,反而关注起了另一件事,“方才那位庄家,是只千足蜈蚣吗?” 兰隐笑应道:“是啊,所以他才敢这样光明正大的出千,否则赌坊内那么多妖灵,早被看出端倪了。” 玄耳恍然道:“难怪我盯了他那么久,都没发现异常,还是主人厉害,一眼就看破了。” 兰隐将令牌在指间转了一圈,笑道:“倒也不止一眼……这些都不重要,折腾这么久,我早就饿了,还是赶紧拿了钱去吃饭。” 他们找到通和柜坊,兰隐却只让二人去取了一百两银子,玄耳对此十分不解,“主人,咱们为什么只取一百两?” 第305章 冲突 兰隐笑道:“因为,去掉出千的局数,咱们就只压中这么多,这还是凑了个整,事实上咱们连一百两都没有。” 玄耳愣了下,疑惑道:“那咱们就没有压错的时候吗?” 兰隐随手将令牌丢给他,笑道:“也有,压错的一律按二两本金算,我已经扣除了。” 玄耳恍然抚掌夸赞道:“还是主人聪明!这样就不会全部输光了!” 常辛默默跟在一旁,神色难言,见此,兰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别发呆了,找个地方先吃饭,再饿下去,都想当街啃人了。” 望着她愉悦的背影,常辛有些出神。 似乎自从他梦到兰隐的往事后,她整个人就发生了些改变,从前的她平日虽也说笑,但于他而言始终是疏离的,仿佛隔着层朦胧却坚韧的薄纱,让人无法靠近。 可现在的她放松了许多,虽仍是远在云端,遥不可及,却愈发鲜活起来。 换而言之,如今的兰隐,更像个活人了。 他收回思绪,在玄耳的催促声中倏而扬唇,快步跟上。 或许这样更好,不是吗? 在当地百姓的指引下,三人一路来到彦州城最大的酒楼——鱼羊鲜。 看着那块低调奢华由大家所题的牌匾,听着楼中嘈杂的喧闹声,兰隐满意勾唇一笑,“不错,今日的午饭,就在这里用了。” 说是午饭,其实已经快要到晚饭时辰。 三人进楼后,兰隐在大堂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又让店小二推荐了几样招牌菜。 在等待上菜的过程中,他们听到隔壁桌的客人正低声讨论着什么,隐含有“命案”、“尸体”、“邪门”等字眼。 常辛竖起耳朵,可大堂内太吵,他听不清,于是,他低声询问一旁的玄耳。 玄耳摸摸耳朵,愁苦道:“刚才进来时我嫌太吵,就把耳朵封住了,现在三步外的声音我都听不到,你想知道的话,直接过去问呗。” 常辛想想也是,便起身去了隔壁桌。 兰隐端着茶杯,目光时不时瞟一眼窗外,见此,玄耳不由好奇问道:“主人,你在看什么?” 兰隐转头看向他,笑道:“这城中似乎很有趣呢。”玄耳不明所以,“虽然这里比伏县繁华许多,但远不及长安,哪里有趣了?” 兰隐抿了口茶,“现在还不好说,且再看看。” 隔壁桌,常辛已经跟几位客人相谈甚欢。玄耳见后忍不住道:“这人往日在隐古闷不做声的,如今一出来,倒是十分健谈。” 兰隐把玩着茶杯笑道:“他何时闷不做声了?只是心有顾忌,行事谨慎些罢了。” 玄耳有些不高兴,“我们对他不好嘛?干嘛要顾忌我们?” 兰隐笑着安慰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人畏惧鬼神,就像弱小的生灵畏惧人,天性如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玄耳还是闷闷不乐,但随着一盘盘美味的菜肴被端上桌,他那点郁闷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羊皮花丝,乃切成尺长细丝的羊肚; 箸头春,筷头大小的炙鹌鹑肉丁,箸触即烂,观之食之如春意盎然; 同心生结脯,将生肉片成长索,打同心结,风干而成的肉脯; 逡(n)巡酱鱼,由鱼羊肉相制而成,鲜美异常; 白龙臛,即鳜鱼肉羹; 御皇王母饭,“编缕卵脂,盖饭表面,杂味”,即饭面浇盖肉丝与蛋,加以调味而成。 玄耳看着这一桌美食,口水哗啦,兰隐将茶杯推到一旁,“去将他叫回来。” 玄耳过去时,常辛还在兴致勃勃跟几人说话。 “……听说那尸体看着可吓人了,血淋淋的,像是被活活咬死的!” “可不是嘛,郎君你是没见到啊,当时官府来了好多人呢,那阵仗,啧啧~” “照我说,要是不干这缺德事,哪会遭报应呢?他们还抓了一大批人入狱,说是要严查凶手,哪有什么凶手啊?分明是被冤魂索命了!” “可怜了那些无辜受牵连的人,大家都只是平头百姓,也没什么办法。我一位远房亲戚家的老父,今年都六十多了,也被抓了进去,非说他有嫌疑,你们说可不可笑?” “唉,这些当官的,真是没人性……” 眼见常辛神色郁郁,玄耳好奇地拍了他一下,“哎,你们在聊什么呢?”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一桌人都吓了一跳,他们神色警惕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常辛见此连忙解释道:“各位兄台,他是与我一道从外地来的,跟本地官府没什么牵连,大家尽管放心。” 听到他这话,众人脸色才好了些。 常辛与他们告别后,才返身回桌。兰隐还没动筷,此时正意味深长地笑看着他,“看来,你们聊得不错啊。” 常辛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是啊,他们跟我说了此地的一些事情,这里的地方官听着可不像是好官。” 兰隐没再多说什么,她提起筷子道:“先吃饭,等吃完了饭,再说其他的。” 鱼羊鲜不愧是当地最大的酒楼,饭菜十分美味,常辛很快被食物吸引,暂时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同玄耳一起大快朵颐。 吃完饭后,兰隐结了帐,几人才刚走出酒楼,就见外面跑过一队官兵,他们似乎正四处寻找着什么,动作野蛮而粗鲁,还撞翻了好几个路边的行人。 兰隐走在最前面,一名官兵从她侧方跑来,在将要撞上她时,身体忽然一偏,重重摔倒在她面前。 “怎么回事?”其他人闻声连忙围过来,官兵借力起身,晕头转向地扫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定在几人身上。 他气愤地指向他们,“就是这几个人故意挡道,害我摔倒!” “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妨碍官府办案!”其余官兵一听,神色顿时凌厉,他们正要有所动作,远处却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抓住了抓住了!” 众人转头望去,就见一名官兵正朝这里跑来,他手中还拎着一只看起来不过几个月大的黄色小狗。 小狗似乎察觉到危险,正拼命嚎叫挣扎,却被官兵死死捏住后脖颈。 第306章 老妇 “就是这个小畜生,还挺能跑,追了这么久才抓到!”官兵一边骂着,一边看向头领,就听头领冷冷道:“既然抓住了,就赶紧杀了。” 常辛听得一惊,忍不住质问道:“你们凭什么杀它?”头领转头看向他,冷笑道:“因为它是只畜生,会咬人,为了百姓的安全着想,就该杀掉,以免后患。” 常辛还没说话,玄耳先怒了,“它看起来才几个月大,能咬死你还是怎地?依我看,你比他还像畜生!” 官兵闻言大怒,“你们不仅妨碍官府办案,竟还敢出口辱骂官差!我现在怀疑你们与长史被害案有关,来啊,统统抓回去仔细审问!” 兰隐见势不妙,往后退去几步,她看着愤怒迎上的玄耳,和加入战斗的常辛,忍不住头痛扶额,“完了,这下住不成上房了……” 拎狗的官兵忙于迎战,将小狗随手往旁边丢去,兰隐眼疾手快捞入怀中,远远见街角又过来一队官兵,她连忙招呼二人,“快走,一会儿就走不了了!” 说着,她率先往人群中钻去,两人对视一眼,紧随其后,不知跑了多久,他们才在一个偏僻的街角停下。 常辛扶着墙,累得直喘气,“应该不会追来了?”相较起来,玄耳倒是神色如常,他探头朝外看了眼,“后面没人,看来是甩掉了。” 听到这话,常辛顿时松了口气,兰隐却有些发愁,“我掐指一算,咱们很快就要被官府通缉,今晚也没办法住客栈,只能找个隐蔽的地方凑合了。” 玄耳满不在乎道:“通缉就通缉,惹急了我把他们通通杀掉,看他们还怎么找麻烦!” 常辛不禁冷汗。 兰隐叹气道:“先别说这些了,还是想想今晚住哪,我可不想睡大街。” 这时,兰隐怀中的小狗突然叫了两声,见三双眼睛齐齐看向它,它挣脱下地,朝一个方向跑去,没跑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他们。 “它好像要带我们去哪儿。”玄耳歪头道。 兰隐率先举步跟上,“走,说不定是要带我们找地方住呢。” 他们跟着小狗一路七拐八绕,最后来到一条偏僻的巷子里。 小狗在一户人家门外站定,它摇着尾巴,转头冲几人汪汪直叫。 兰隐示意常辛上前敲门,过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谁啊?” 不多时,院门被打开,露出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 妇人看起来已有七八十岁,但精神不错,她穿戴得十分齐整,白发被一丝不乱梳起,鬓边还簪着秋海棠。 见到几人,她有些吃惊,“几位是?” 他们还没答话,小狗就朝老妇人汪汪叫了起来。 老妇人这才发现它,慌忙将它抱起,“二黄,你怎么又偷跑出去了?知不知道外面很危险?” 说着,她再次看向兰隐三人,面露感激道:“是几位将二黄送回来的?真是多谢你们,如今城中不太平,它若是出了什么事,老身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兰隐笑问道:“这位阿婆,我等今日刚到城中,不知此地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方才竟见到官兵追捕二黄?” 老妇人闻言脸色大变,“二黄遇到官兵了?”她看看小狗又看看三人,“此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几位远来是客,请先进屋歇会儿,喝杯茶。” 她将几人迎入院中,又栓紧大门,这才稍松了口气。 “几位先进屋坐,老身这就去沏茶。” 她说着,便朝灶房走去。 兰隐没有进屋,而是站在外面打量起院子来。 这是座不大的小院,院子虽有些破旧,却收拾得十分干净,看得出老妇人是个很勤快的人。 院中没有太多东西,只墙角处有座小木屋,木屋里卧着一条大黄狗,这条大黄狗似乎上了年纪,也没什么精神,只在小狗跑过去时才勉强抬起头,有一下没一下替它舔着毛。 兰隐定定看着大黄狗,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有些出神。 玄耳跑上前去,蹲在近处低声同他说话,常辛见了也靠过去,就听见大黄狗疲惫的声音,“……我叫来福,今年十五岁了,你呢?” 玄耳歪头想了很久才应道:“我记不清今年多少岁了,我叫玄耳,这是我的主人,叫兰隐,这是个人类,叫常辛,我们住在隐古,是个很有名的地方,不过你应该没听过。” 听他这样说,大黄狗便抬头朝两人望过来,常辛连忙跟它见礼。 它扯扯嘴角,朝两人友好地笑了笑,又勉强摇了摇尾巴,这才有气无力道:“我年纪大了,站起来有些费力,只能这样跟你们说话,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看着它这副模样,玄耳有些悲伤,“你快死了。” 来福将头放在爪子上,静静看着他,目光十分温和,“不必为我难过,用人类的话来说,生老病死,都是常态,我能为主人留下二黄,已经是幸事了,以后二黄可以替我陪着主人,这样她也不会太过孤独。” 兰隐轻声问道:“你应该还有其他孩子?它们呢?” 来福闻言眸色一暗,沉默许久后才应道:“它们都死了。” 此话一出,常辛顿觉心中发沉。 玄耳看着仅剩的二黄,闷声问道:“怎么死的?” 来福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那天它们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主人找了很久,回来时天都黑了,我能听到她在屋子里偷偷哭,我想,孩子们应该是死了,她怕我难过,就没告诉我。” “从那天起,她就将二黄看得很紧,也不许它再出门玩,可它今天还是偷偷钻洞溜出去了。” “我年纪大了,每天大部分时候都昏睡着,也没法管它,你们能不能受累,帮我找找那个洞在哪。” 玄耳起身朝一个方向走去,很快就在墙角发现了那个狗洞,他从旁边薅下几把野草,混着碎石将洞堵死,这才满意地拍拍手,结果一转头,正对上老妇人复杂的目光。 第307章 传说 她已经沏好了茶,出来就见到这一幕,不过她也没多说什么,很快就笑着招呼几人进屋,又为他们倒了茶,这才敛衣入座。 她的动作优雅而规矩,看着不似寻常妇人,兰隐不由问道:“观您气度高雅,想是出身大户之家?” 老妇人应道:“老身年少时,家父确是在朝为官,只后来家中遭了变故,这才辗转到此。” 说着,她的神色逐渐恍惚。 兰隐静静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半晌后,还是她自己回过神来,抱歉笑道:“老身适才想起些旧事,不自觉入了神,怠慢之处,还望见谅。” 兰隐摇摇头,又问道:“您方才说如今城中不太平,这是怎么回事?” 老妇人闻言,笑意渐隐,沉默许久后,她才长叹口气,“说起来,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啊……” 据老妇人所言,上个月,彦州城发生了一起伤人案件,一条野狗将在路边玩耍的孩童咬伤,后被巡城守军杀死。 本来这样的案件在偌大的彦州城中掀不起什么风浪,可半月前,官府突然下令捕杀全城野狗,理由是野狗伤人,该杜绝后患。 据说官府本来还打算强行捕杀百姓们家养的狗,可突然有一天,一位大官死了,死状很凄惨,全身都是咬伤,其他官员见后心中恐惧,怕像他一样遭到报应,所以没敢把事情做得太绝。 可也正因这位大官的死,官兵们四处捉拿疑犯,将一大批无辜百姓下狱,直到近几日才消停了些。 “这半个月以来,他们将外面的狗全都捕尽屠尽,就连来福的几个孩子也……” “老身找到它们的时候,它们都已经惨死,大黄的头都被砍下来踩烂了……它们平时很听话的,家里来人也从不乱吼乱叫,这么点大的小狗,能伤什么人啊?” “老身不敢当着来福的面说这件事,它很聪明,通人性,若是知道自己的孩子死得这么惨,该有多伤心……” “唉……是老身无能,没能护它们周全,希望下辈子,它们都能投个好胎,再也别当狗了。” 说到最后,老妇人不禁潸然泪下。 尽管先前已从那几位客人口中得知城中在捕杀野狗,但老妇人这番话说出,常辛心中还是十分震惊悲痛。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就听玄耳怒道:“如此罔顾性命,肆意屠杀,活该遭报应!光死一个哪够?我这就去——呜呜呜!”兰隐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用眼神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玄耳虽觉委屈,但到底不敢违抗兰隐,只好耷拉着脑袋乖乖站在一旁。 兰隐叹息一声,宽慰老妇人道:“您也莫要太过悲伤,相信这件事很快就能解决,或许明日,官府就会收回成命了呢?” 老妇人虽勉强笑了笑,但到底没有当真。 兰隐也没再多言,而是又问起另一件事来,“听说这城中还有件邪门的事,每逢月圆之夜,就不能出门,否则会横死街头,不知传闻可是真的?” 老妇人闻言面色巨变,她蓦然看向兰隐,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是真的,月圆之夜,绝对不能出门。” 兰隐静静同她对视,“若是出了门,会发生何事?” 老妇人收回目光,摇摇头道:“老身不知,但每逢月圆之夜,总有外地来客和不信邪之人冒夜而行,第二天,他们的尸体也都会悬于城楼之上,无一生还。” 兰隐若有所思,“那您可曾听过,这月圆之夜有什么传说?” 老妇人想了想,“倒是听过一些,每逢月圆,天上的月亮总会消失一段时间,大家都说,那是被天狗吃了。” “天狗还会杀死所有看到它食月的人,所以后来别说出门,天一黑,大家连窗户都不敢开,生怕被发现,丢了性命呢。” …… “既然所有看到天狗食月的人都被杀了,那这个消息是如何传出来的?” 兰隐示意常辛将勃然大怒的玄耳拖出去,继续问老妇人道。 老妇人看着两人的背影,觉得奇怪,“这位小郎君是怎么了?” 兰隐神色不变,“噢,他很善良,一想到那么多人无辜枉死,他就生气。” 老妇人恍然叹道:“小郎君真是个心善的好人呐。” 兰隐扯了扯嘴角,没有言语。 “这只是大家的胡乱猜测罢了,事实上老身也曾亲眼看到过月亮消失,一样好好活到了现在,想来,那些人的死定有其他缘由。” 兰隐饶有兴趣问道:“您曾亲眼见到过?不知可否仔细说说,那月亮是如何消失的?” 老妇人想了很久才迟疑道:“也是怪了,老身竟有些记不起来,只记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将月亮挡住了,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老身也不清楚。” 兰隐陷入沉思,半晌后才喃喃道:“离月圆还有三日呢……” 谁料老妇人听后又道:“也不是每个月都能见到月圆,上月天气不好,那天晚上乌云密布,别说月亮了,就连一丝光都见不着呢。” “噢?那可还有人死去?” “从前是没有的,但上个月……”老妇人叹了口气,“好在只要避开那两日,就能平安无事了。” 兰隐点点头,起身笑道:“多谢阿婆解惑,如今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还得去寻个下榻之处呢。” 老妇人连忙挽留,“几位救了二黄,就是老身的恩人,不如今夜就在此歇下,这院中尚有两间空房,姑娘请稍坐,老身这就去收拾出来。” 说罢也不待兰隐反应,便匆匆离开了。 兰隐随后走出房门,就见玄耳正蹲在木屋旁抱着二黄哭,常辛站在旁边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老妇人见到此景,脚下顿了顿,小心问道:“这位小郎君,你没事?” 玄耳哭道:“没事,不就是被人骂,被冤枉杀人嘛,我能有什么事?” 老妇人神色惊讶,“什么被冤枉杀人?” 玄耳刚想继续说,常辛就抢先一步道:“阿婆,是这样的,我们今日进城,那些官兵非说我们是什么凶手,要拿去问罪,他正为这事难受呢。” 第308章 万妖通 老妇人这才恍然,“想是他们又胡乱拿人了,唉……小郎君你也别太难过,你们就先在老身这里避几日风头,他们找不到人,自然就作罢了。” 说完见玄耳还是很伤心,她又安慰了几句,这才转身进屋。 兰隐走到跟前,看他将二黄当帕子用,鼻涕眼泪全往它身上蹭,二黄小声呜咽着,又反抗不了,只能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委屈巴巴看着来福。 来福别过脸去,全当没见着。 兰隐走上前,轻声安慰了一句,“你也别太难过了。” 玄耳才刚抬起头,就听她继续道:“实在想哭,你就等过两天月圆时去天上哭,人类听了心里一害怕,说不定就不敢再编排你了。” 玄耳的抽泣声戛然而止,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常辛嘴角一抽,低声对兰隐道:“我刚才闻到包袱有些发臭,玄耳的骨头怕是放坏了。” 兰隐瞟了眼陷入想象,时而皱眉时而怪笑的玄耳,同样压低声音道:“你拿出去丢了,他若是问起,就说逃跑的时候不小心遗失了。” 常辛点点头,默默往后退去。 这天晚上因为有客,老妇人特意取了块腊肉出来做菜,是她往年自己用松枝熏制而成,色泽鲜艳,味美咸香,还未上桌就勾得人食指大动。 玄耳一扫先前的不快,举箸如飞,吃得十分高兴。 常辛还在因为扔了他的骨头而心虚,见他喜欢吃肉,就没敢多夹;兰隐不知在想些什么,也没夹几块。 老妇人见玄耳吃得香,很是欣慰,一个劲往他碗里堆菜,等兰隐回过神来时,大半的菜都被玄耳扫空了。 她看了眼空盘,放下筷子笑道:“今日赶路有些乏了,想先去休息片刻,不知今晚我住哪间房?” 老妇人听后想要带路,却被兰隐止住,她问了地方,又告过罪后,这才起身离开。 晚饭过后,玄耳又跑去跟来福说话了,常辛帮着老妇人收拾了灶房,这才困意来袭,准备回屋歇下。 院中只能腾出两间空房,所以今晚他要和玄耳住一间。 他们来时的两个包袱中,阿淮准备的吃食已经耗光,就只剩下张包袱皮;玄耳的包里除了骨头就是玩具,也没什么东西。 按照兰隐的打算,他们现在应该舒舒服服住在刺史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殴打官兵被迫逃窜…… 不过按照今日所见所闻,这彦州城的官府不像个太平地方,或许他们没住进去也是好事…… 就在他浮想联翩的时候,窗户忽然被敲响,他心中一惊,连忙坐起身来,但还没等他下床,那窗就悄无声息自己打开了,而兰隐正站在外面朝他招手,“出来,去办正事了。” 他走出房门,就顺着兰隐的目光见到墙根下停着两大团阴影,不禁低声问道:“那是什么?” 兰隐一边朝那处走一边随口答道:“今夜出行的坐骑。” 靠近后常辛才发现,那竟是两只和人差不多高的大黑鸟,它们长得很凶猛,有些像鹰,却又不是鹰。 “你和玄耳乘一只。”兰隐说着,率先翻身上了鸟背。 常辛见玄耳怀里还抱着二黄,忍不住问道:“你要带它一起去吗?”玄耳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将二黄放下,但二黄不愿意放他们离开,张嘴就咬住了玄耳的裤腿。 见此,兰隐笑道:“既然它也想去,就带上,玄耳,你看好它,别弄丢了。” 于是,玄耳抱着二黄,和常辛一同乘上了另一只大鸟。 这次有玄耳同乘,常辛没那么畏高了,他甚至还有闲心询问兰隐,“这是什么鸟?” 兰隐笑笑还没答话,就听身下大鸟忽然出声道:“我们乃是雕。” 常辛被吓了一跳,险些从半空跌落下去,还好玄耳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又想起刚才听到的话,不由惊讶道:“竟是雕吗?我都没见过!你们刚才一直没说话,我还以为你们不会说话呢。” 大鸟义正词严道:“接活途中,没有客人的允许,不能多言,这是我们的规矩。” “接活?”常辛愣了下。 兰隐笑道:“是啊,它们是我今日雇来的呢。” 常辛想想觉得不对,“你什么时候雇的?我都没见你单独离开过。” “妖灵之间的交易,有时候并不需要到特定的地点,有时候在路边,就能找到它们。” 常辛这才恍然道:“你是托其他妖灵传的信吗?” “是啊,还好这城中有万妖通的分号,省了我许多事呢。” “万妖通是什么?”常辛面露好奇。 兰隐看了大鸟一眼,“简单来说,就是许多妖灵结成的组织,他们中有完全属于万妖通的成员,也有各地临时挂名的妖灵,大部分都是鸟雀,毕竟有翅膀会飞,传递消息、运送货物也方便些。” “当然,他们能接的活远不止这些,就像我今日雇的这两只雕,还能当坐骑呢。” “不过他们的分号不多,且都在较大的城池之内,像伏县那样的小地方是没有的。” 常辛恍然想起什么,连忙问道:“那之前将司南运来伏县的白鸽也是万妖通的?” “什么白鸽?”兰隐并不知道这件事,直到听完常辛的描述后她才笑道:“应该是,从长安到伏县距离遥远,况且那座司南十分珍贵,清风观应该也不敢把这种事托付给散妖。” 常辛正觉惊叹,却听身下的大雕忽然羡慕道:“那个道士真好啊,还给赏钱,要是我们每次接活都能收到客人的打赏就好了。” 说着,它的鸟眼就不自觉往兰隐身上瞟。 兰隐别过头去,“今夜风真大啊,夜色真不错。” 大雕有些沮丧,但还是振奋道:“没关系,虽然没有打赏,但是客人也付过银子了,我们兄弟一定会尽心为客人效劳的,绝不会偷懒懈怠!” “啊,不知客人回头能不能给我们兄弟送花呢?若是能收到几位客人的花,我们兄弟此行就圆满了,鸟生也无憾了!” 第309章 狗狗祟祟 “……送花又是什么?” 大鸟偏头看向兰隐,见她没有阻止,便继续说道:“凡是来万妖通的客人,都会拿到一朵花,等咱们办完事后,若是客人觉得满意,可以将花和凭证一同送回去,这样咱们回头就能多分些银子。” “若是客人不满意,也可以拿着凭证到万妖通找管事说明情况,万妖通核实后,就会扣咱们的银子了。” 常辛好奇问道:“那若是不将凭证送回去呢?” 大雕应道:“那就没什么影响啦,咱们还是按照结契时约定的份额拿钱,不过客人送回凭证的话,就能在万妖通累积信誉,这样下次再找咱们办事能减价呢。” 常辛听得惊叹不已,想想后又忍不住问道:“那若是客人不愿意给花,办事的妖会不会强抢?或是自己偷拿几朵花代替?” 大雕笑道:“您就安心,这些万妖通都考虑到啦,详细的规矩全写在契约里呢,不过没法给您看,这是咱们的机密。” 玄耳也说道:“万妖通都存在上千年了,这些体制早就已经完善,你就别瞎操心了。” 常辛有些尴尬,“我这不是第一次听说嘛,就没忍住多问问。” 兰隐唇角扬起,“不要紧,等以后跟着隐古多搬几回,去的地方多了,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两只雕已经飞到州衙上空,刺史方文卓和遇害的长史也都在这里。 州衙有守护金光,大雕不敢靠太近,便寻了个僻静处将几人放下。 兰隐付的是往返的银子,等办完事,它们还要将三人送回去。 两只大雕对视一眼,其中一只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客人,冒昧问一句,你们这趟办事需要多久?若是时间久的话,我们能不能先去接些其他活,晚点再回来送你们?” 兰隐理解地笑道:“那你们就一个时辰后再回来。” 两只大雕听了很开心,为了表示对客人的尊重和感激,它们临走前,还一起朝三人鞠了个躬。 常辛望着那两团飞走的黑影,心情微妙。 怎么说呢?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很想当一只妖。 从墙角出来后,常辛问兰隐打算如何进去,兰隐望着远处大门外的守军,又抬手敲了敲身旁的墙壁,最后看向玄耳。 她笑道:“猫爬墙应该很方便?” “主人,玄耳不是猫。”玄耳委屈重申道。 常辛倒是有些激动,“又要变猫了吗?”兰隐看了眼二黄,“算了,这次不变猫了,咱们变狗,钻狗洞进去。” 常辛:…… 这体验,可真新奇。 兰隐让玄耳将二黄放下来,又摸着它的头不知说了些什么,二黄就跑到一旁,找了块土质比较松软的地方刨起洞来。 几人等待片刻后,兰隐不耐烦了,让玄耳变回原形帮着一起刨洞,这次玄耳倒是答应得很痛快。 在他和二黄的努力下,墙根处很快多出一个洞来。 兰隐看过后十分满意,她转头看向常辛,在与她对视的那一瞬间,常辛只觉浑身一轻,视角极速下降,很快,他就对上一双懵懂而好奇的圆眼,仔细一看,正是二黄。 二黄似乎对他很好奇,颠颠跑上前就朝他伸出舌头来,他吓了一跳,慌忙想要后退,可不协调的四肢让他歪歪扭扭几步后,啪嗒就摔倒在地。 “哈哈哈哈~”玄耳忍不住大笑出声,又在兰隐的瞪视中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兰隐优雅地一个转身,变成了一条蓝眼小白狗,她招呼一声后,率先从洞里钻了进去。 有过一次变猫的经验,在最初的慌乱后,常辛很快适应了四只脚走路,他跟在玄耳身后,也成功钻了进去。 三狗一猫站在墙角,望着不远处的房屋,有些发愁,“接下来,该往哪里走呢?” 常辛低声问兰隐,“咱们这是要干嘛?”兰隐道:“自然是要去看看那位被害长史的尸体。” 但显然,来之前她并不知道尸体放在哪,州衙之内,也找不到问路的小妖。 “先四处看看。”最终,兰隐这样道,她又嘱咐玄耳,“你看着点二黄,别弄丢了,也别被人发现了。” 常辛这才想起,他们现在是狗,而彦州城内,正在捕杀狗。 这一瞬间,危机感后知后觉涌了上来,他立即警觉地往兰隐身边靠去,亦步亦趋跟着她前行。 兰隐带着他们从州衙的前院转到后院,由于他们变的是小狗,虽然四只脚着地,跑起来还是没那么快,再加上沿途还要躲避守卫,这样提心吊胆的一圈下来,常辛只觉身心俱疲。 好在他们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眼下,他们就发现了刺史方文卓的住处,透过窗纸,可以看到屋内还站着另一个人,应该是来跟他汇报公务的下属。 “……使君,如此罔顾性命之事,实在不宜继续了!”一道激愤的声音突然拔高,将窗外偷听的三狗一猫都吓了一跳。 “还有那些无辜下狱的百姓,刘长史的死跟他们能有什么关系?你纵着曹参军这般肆意妄为,弄得城中流言四起,再这样下去,等太后的使者到来,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陈司马,稍安勿躁。” 另一道声音冷静安抚道:“正因为太后的使者即将到来,这城中才不能留那等伤人的畜生,否则若是惊了使者,咱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至于那些百姓,待曹参军一一审问过,确认他们与刘长史之死无关,自会放了他们,陈司马且耐心等待些时日,不必如此心急。” “可——” “太后的使者即将到来,若在使者抵达之前还没抓到凶手,那场面怕是不好看,陈司马也不想见到这种事发生?” “那也不能如此随意抓捕百姓!” “瞧你这话说得,先前抓的那都是有嫌疑之人,这些日子不也没再抓了嘛?我方才也说了,待曹参军审问过,自会放他们离开。” “行了,如今天色已晚,我该歇下了,陈司马若无其他事,就先回去。” 第310章 齐聚 “哼!”人影怒气冲冲拂袖离开,很快,常辛就在门外见到了刚才说话的人。 是一名三十来岁的长须男子,相貌周正,气质端方,但此刻一脸怒色,神情扭曲,显然被气得不轻。 兰隐和玄耳动作很快,一溜烟就往柱子后躲;常辛愣神没注意,在男子转头望过来时,和他打了个照面。 男子惊讶地“咦”了一声,又很快反应过来,他警惕地左右看看,快步朝常辛走来。 常辛愣愣看着他伸手将自己抱起,正要离开时,却见兰隐带着玄耳和二黄也出来了。 男子一扫先前怒容,面色愈发诧异,但他手上动作没停,猫狗太多抱不下,他索性用衣襟将三狗一猫兜了,还低声安抚他们,“莫要出声,我带你们离开。” 眼看兰隐的狗鼻离自己只有几寸远,常辛终于回过神来,不自觉红了脸,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是一条狗,否则这场面一定很尴尬。 屋中之人似乎被这番动静吸引,想要出门查看,男子发现后快步往外走去,可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身后传来“砰”一声巨响,伴随着一声熟悉的惨叫由远及近。 他脚下一滞,转身看去,就见房门不知何故突然炸裂开来,而一道黑影正摔在阶梯下,此时正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唤。 头顶忽然响起轻笑声,与此同时,强大的威压自上方汹涌袭来,几欲让他当场跪倒。 耳畔的轰鸣声中,不知混杂了谁的一句“看上面”,他咬牙站起身来,猛地抬头,却被屋顶的一幕骇得脸色大变。 一只巨大的纯白色狐狸正站在屋顶,它眉心有一道银色弯月纹,九条尾巴在身后迎风招展。 它一双瞳孔呈淡灰色,此时正目光如炬朝男子所在的方向望来。 周围光线昏暗,只有零星几盏昏黄的灯火,但九尾狐周身笼罩着一层莹润的白光,这让它仿如神明降世,高贵圣洁难言。 被那双灰眸盯着,男子吓得浑身僵硬不敢动弹,但握住衣襟的手捏得死紧,并没有将几只猫狗摔下来。 常辛扒拉在衣襟边缘,探出个头望着狐狸,口中不自觉惊叹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九尾狐?好漂亮!” 此话一出,男子顿时惊骇低头,他看着几只猫狗,只觉自己今晚怕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开始出现幻觉了,否则怎么会先见异狐,后闻狗语? 就在他目光闪烁惊疑不定的时候,兰隐率先挤开两狗一猫跳到地上,她摇着尾巴,姿态优雅地走到台阶下的黑影跟前,绕着他转了一圈,这才松口气道:“还好,没死。” 这下,男子的手彻底松开,几只猫狗也因此跌落,玄耳反应很快,一个跳跃稳稳落地,常辛和二黄就比较惨,在地上摔成一团。 常辛觉得浑身发疼,但二黄犹自不觉,还在拼命扒拉常辛,又高兴地伸出舌头要给他舔毛,玄耳见了,连忙上前阻止。 就在两狗一猫拉拉扯扯的时候,屋顶的狐狸动了。 一条长尾破空而下袭向地面,却被只狗爪挡住,兰隐抓着狐尾,还使劲揉了两把,自言自语般道:“摸起来没有玄耳软和。” 狐狸的脸唰一下,黑如锅底。 它一把扯回自己的尾巴,几个跳跃灵巧落地。 它死死盯着兰隐,从喉咙里发出句低沉的男音,咬牙切齿问道:“你说什么?” 兰隐抬爪指向黑身白头猫,“喏,那就是玄耳。” 随着狐狸的目光望过来,两狗一猫终于消停。 常辛往后缩了缩,二黄好奇地冲它摇尾巴,玄耳则毫不示弱瞪了回去,“看什么看?想打架啊?” 狐狸静静盯了他们一会儿,蓦然弯起嘴角笑了。 “今夜,我不是来和你们打架的。”说着,它转头看向地上的方文卓,眸色深沉道:“我是来取他性命的。” “离得这么近,外面的护卫却没什么动静,想是你布了结界?”兰隐站在一旁问道。 它瞥了兰隐一眼,“是又如何?你要阻止我?” 兰隐摇摇头,慢悠悠朝常辛几人所在之处走去,“我不阻止你,你也杀不了他。” “噢?”狐狸轻声笑了,“那可未必。” 话音未落,它的爪子已经逼近方文卓心口处,但电光火石间,一串硕大的佛珠凌空而至,生生将它击退数步。 它缓缓放下爪子,抬头望向某处,神色平静至冷漠。 常辛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没见到什么人。他正暗自奇怪,就听一道稚嫩的声音从墙根处传来,“阿弥陀佛,今夜这里可真热闹,小僧来晚啦!” 这句话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一处,只见一只小手从阴影中伸出,将硕大的佛珠抓在掌心,随即,另一只小手也伸了出来,那两只手将珠串抻开,往头上套去。 随着他的动作,众人也算看清了来人。 出乎常辛意料的,这竟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小和尚,他长得十分圆润可爱,肉嘟嘟的脸颊,粉嫩如年画娃娃;他的眉心有一颗红痣,双眸尤为醒目,那双瞳孔竟是淡金色。 他脖子上挂着串硕大的佛珠,每颗珠子都如鸡蛋大小,看着有些笨重,但他行动间灵活自如,似乎并没受到任何影响。 随着他一步步朝众人走来,他的眼睛也一点点敛尽金光变回正常的棕黑色。 他在几步远外站定,朝众人施了个佛礼,“阿弥陀佛,小僧见过众位施主。” 分明还是个孩童,说话语气却如老僧般沉稳,这让常辛觉得十分违和。 他忍不住看向兰隐,却见她已经趴在了地上,此时正懒懒地仰头望着小和尚,尾巴还在身后一甩一甩,悠闲得像在自家后院。 他不仅冷汗,靠过去偷偷问兰隐,“你怎么躺下了?” 兰隐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啊,我觉得这样趴着很轻松,很快乐,当狗真好啊,你要不要也试试?” 常辛闻言,虽然心里有些别扭,但不知为何,他像着了魔一样,真就学着兰隐的样子趴了下来。 第311章 道理 在贴地的一瞬间,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一股莫名的愉悦从心底升起,他眯着眼睛,忍不住赞叹道:“果然很舒服!” “是是?我跟二黄学的。” 常辛顺着她笑眯眯的目光,看到了一旁摇着尾巴的二黄,见他在看自己,二黄还冲他“汪汪”了两声,似乎很高兴。 玄耳瞥了眼从头到尾呆若木鸡的男子,嘀咕道:“这位陈司马好像傻掉了。” 陈司马听到这话,下意识反驳道:“我没有傻掉,我只是不敢言语。” 显然,不敢言语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倒在地上默不作声的方文卓。 从小和尚出现开始,九尾狐就没再理会他,它紧紧盯着小和尚,语气有些严肃,“这位小师父因何到此?” 小和尚朝它弯眼一笑,天真无邪道:“小僧来此,是为救命。” “救谁的命?”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兰隐几人身上,“救这城中该救之命。” 九尾狐也看向他们,随即恍然,“原来,你也是为它们而来,既如此,你为何不让我杀了这狗官?” 小和尚道了声佛号,“这位施主的命,也是命。” 九尾狐闻言冷笑,“出家人果真慈悲,无论善恶都想要度一度,只可惜我是妖,没有这种慈悲心,今日此人我是非杀不可,小和尚,你若拦我,大不了就同你战一场!” 小和尚闻言连连摆手,“小僧还小,不喜欢打架,不如小僧先跟你讲讲道理——” “我可不想讲什么道理。”九尾狐打断他冷笑道:“此人下令屠狗,害死了我义弟的幼子,我义弟得知消息后气急攻心,被仇敌趁机杀死,如此血仇,焉能不报?” “今日任你天花乱坠,我也要取他的性命,为我义弟和年幼的侄子报仇雪恨!” 常辛这才明白九尾狐到此的目的。 小和尚听后老成地深叹口气,“你说得很有道理,但小僧还是想跟你讲讲小僧的道理——” “你的道理,留着给他超度时讲!” 九尾狐说着,九条尾巴已冲天而起,化作利刃齐齐朝小和尚攻去,小和尚又叹口气,不慌不忙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等再睁开时,常辛又看见了刚才的金瞳。 “你既不想听道理,小僧只好先将你打服,再与你讲道理了。” 说罢,小和尚脚下蓦然绽放出万道金光,金光照亮整个院落,却又在上空某处如被斩断般生生顿住。 常辛看着天空的圆形光罩,低声问兰隐,“这就是九尾狐布的结界吗?” 兰隐应道:“准确来说,是他以自身力量张开了一层阻隔院内与院外的力量薄罩。” 常辛来了兴趣,“那和结界有什么区别?” 兰隐懒懒道:“噢,区别不大,只是我看他不太喜欢这个小和尚,而结界是佛门的说法,他应该不想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术,所以我换了种说法。” 常辛:“……” 两狗说话间,那些金光已收敛幻化出一朵半开的金莲来。 金莲自小和尚足下而起,呈半拢状将他包裹其中,也将九尾狐的攻击隔绝在外。 他收起方才的笑脸,稚嫩的脸上现出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庄严之相来。 他开口问九尾狐,声如洪钟,“你真要同小僧战一场吗?” 九尾狐看着金莲,神色有些迟疑,它的九条尾巴在身后胡乱甩动,显然,他并没有下定决心。 “立地莲华,蕊香隐现,这小和尚的境界真是令人惊叹啊。” 兰隐说着,蓦然站起身来,下一刻,蓝眸小白狗消失不见,兰隐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裙,冲一人一狐笑道:“既然两位战不起来,不如先听我一言。” 九尾狐转头看向她,冷声道:“你也有道理要同我讲?” 兰隐笑道:“也不是什么道理,只是这人你真的杀不得,若今日你杀了他,刺史遇害,下属定要严查,到时不仅你义弟和侄子的同族会被赶尽杀绝,这城中还会徒添许多冤魂。” “事情闹大后,必将引来众多强大的人类,我猜,这不是你想看到的?” 眼见九尾狐因这番话愈发迟疑,兰隐微微一笑,继续道:“你想为你义弟和侄子报仇,也不必急于这一时,不如等这位小师父将救命之事解决后,再说其他,如何?” 小和尚闻言正要开口,兰隐却又转头朝他问道:“对了,敢问小师父,你是何时到这城中的?” 小和尚狐疑地看着她,“今日刚到。” “这就是了。” 兰隐笑得意味深长,“小师父可能还不知道?这城中需要救命的不止是狗,还有人呢。” “这里的长史被害,官府抓捕了一大批无辜百姓,要将他们屈打成招,小师父慈悲为怀,不如一并救了,他们定会很感激你的恩德,到时再对他们宣扬佛法,可是事半功倍呢。” 常辛听后心下了然,兰隐这是准备把麻烦丢出去了。 可小和尚却有些警觉,“你为何要告诉小僧这些?你今晚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兰隐顿了顿,“说这些,是为了成就小师父的功德,至于我为何在这里——” 她转头看向二黄,“今夜出来散步,这小家伙路过此地时,沿着墙角的狗洞就钻进来了,我等正是追着他过来的。” 小和尚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小僧是小孩子,又不是小傻子,你既有这样的神通,刚进来那会儿就能将它带走了,又何必追到这里来?” 兰隐掩唇一笑,“哎呀,被小师父发现了。好,实不相瞒,我等今夜到此,是来寻陈司马的呢。” 突然被点名的陈司马听到这话顿时吓得一个激灵,他看着兰隐,不确定地指向自己磕磕巴巴问道:“寻……寻我?” “正是。”兰隐笑着将常辛拎到陈司马面前,不过眨眼间,他已然恢复人样。 兰隐从他后脖颈处收回手,指着他对陈司马道:“您可还记得他?他是您的远房侄儿常辛,此番特意从邛州赶来寻亲的,如今可算是见着您了。” 第312章 前事 说着,她暗暗瞥了常辛一眼,常辛顿时心领神会,长长作揖道:“从叔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他并没有专门学过世家礼仪,只能回忆从前所见照葫芦画瓢,但兰隐都说了是远房侄儿,那他落魄些,不懂礼仪也没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常辛瞬间底气足了,面对陈司马惊疑不定的目光,他将腰杆一挺,泰然自若,“从叔为何这般看着侄儿?可是有什么疑惑之处?” 陈司马将牙一咬,颤声道:“没有,只是多年未见,没想到侄儿都长这般大了,你小时候……” 他顿了顿,迟疑开口,“从叔还……抱过你呢?” “噗嗤。”玄耳没忍住,乐了。 兰隐以袖掩唇,“亲人相聚,真是感动至深呢。” “哼!”九尾狐冷笑一声,看向小和尚,“他们如此愚弄于你,你也能忍得下去?” 小和尚道了句佛号,“几位施主之事,与小僧无关,小僧此来,只为救命。” “好好好。”九尾狐深深看了他一眼,蓦地几个灵巧跳跃落到房顶上,“既如此,今日我先留他一命,小和尚,咱们后会有期。” 九尾狐离开后,结界也消失了。 兰隐看了眼院外,守卫们暂时还没发现这里的情况。 “他晕了。”小和尚走到方文卓面前,伸出小手抓了把他的脸。 兰隐见后笑道:“大师既是来救命的,便留在这里等方刺史醒来,与他讲讲道理,我等既已找到陈司马,这便随他离开了。” 兰隐说着,又将自己连同常辛化回小狗模样。 在陈司马带他们离开前,她转头对小和尚笑道:“对了,此事小师父还需快些才好呢,否则天一亮,这城中又要平添许多冤魂了。” 小和尚站在方文卓旁边,静静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神色复杂。 临出门前,陈司马依旧用衣襟将他们兜了,以免被守卫看见。 待到无人时,他才轻声问道:“不知几位冒作章明亲戚,是何用意?” 兰隐笑道:“陈司马如何就断言我们是假冒的?说不准,还真是您的远房亲戚呢?” 陈司马苦笑一声,“您就别开玩笑了,章明只是一介凡身,几位这等神通,怎可能是我的亲戚?” 兰隐仍旧笑道:“我与这只猫确实不是您的亲戚,可常辛同样是凡人,万一你们之间真有什么关联呢?” 陈司马闻言,竟真思索起来。 常辛苦着脸道:“你就别胡说了,我家就没有亲戚。” “这不是你从叔吗?”兰隐笑道:“如今你都找到从叔了,还是一州司马,你还不赶快申冤?” 陈司马愣了下,“申什么冤?” 常辛很快反应过来,连忙道:“是这样的从叔……”他将昨日之事大致讲了一遍,末了按照兰隐的眼色,提出想去看看刘长史的尸体。 陈司马犹豫道:“几位怕是不知道,我虽挂着司马的虚职,但并无实权,刘长史的案子都是曹参军在查办,我们又一向不对付……就算我想带几位去,只怕他们也不肯放人。” 兰隐笑道:“无妨,陈司马只需为我们指个路就行。” 陈司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应下,“既如此,我先带几位过去……” 路上,兰隐又趁机向陈司马询问了州衙及刘长史的情况。 据陈司马所言,他在此地任职已有两年,平日里就住在州衙的内衙之中,同样住在这里的,还有刘长史等几位佐贰官员,方文卓虽也偶尔留宿,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住在官邸。 刘长史比他来到此地的时间早些,与方文卓的关系也更为亲近。 由于本朝司马多是虚职,平日其他官员都不太重视他,其中自然也包括这个刘长史。 两人同住州衙,自然免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时间久了,积怨颇深。 他们最近的一次冲突是半月前,方文卓突然下令捕杀全城的狗,理由是上个月的野狗伤人事件。 他初听时只觉荒谬,且不说那件事都过去半个多月了,就因一条野狗伤了人,就要捕杀所有的狗,这属实皂白不分,蛮横至极。 他跑去找方文卓理论,却正撞见他和几个同僚在议事,得知自己的来意后,他们一致对外,不肯让步,“此事我们已商议落定,陈司马就不必再多言了!” 刘长史还毫不客气地出言嘲讽,“陈司马倒是良善得很,连这些伤人的畜生都要袒护,不愧是父母官,真让我等钦佩!” 陈司马大怒,当场就和他扭打起来,后面还是被其他同僚拉开的。 见他闹得太厉害,方文卓也十分头痛,不得已之下只好告诉他,“前几日刚收到消息,太后派遣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不日就要抵达彦州,若不早日将这些伤人的畜生处理掉,届时使者抵达受了惊,咱们可都担待不起!” 他仍是不服,但方文卓已然下定决心,哪怕这之后他一连劝阻数日,都没能让方文卓收回成命。 就在他因屠狗之事焦急难过的时候,刘长史出事了。 十日前的一天晚上,刘长史去方文卓的官邸找他议事,回来时死在路上,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看起来像是被什么野兽咬伤,现场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司兵参军曹阳辉得到消息后赶赴现场,不仅将尸体带走,还现场抓捕了一批看热闹的百姓,说是怀疑他们与刘长史之死有关。 这之后数日,他更是变本加厉,在方文卓的默许下将住在附近的百姓审的审关的关,弄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陈司马得知此事后又去劝阻,可他手中没有实权,说的话也毫无分量,曹阳辉同样懒得理会他,还斥责他阻碍自己办案,“若是耽误了抓捕凶犯,陈司马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陈司马无奈,只好转道去找方文卓,但显然并没有什么用,否则今晚他也不会再次出现在方文卓房中。 “这些日子,听说使者快到了,他们才收敛了些,没敢再四处抓人,可也正因为这样,曹参军变本加厉地拷问那些入狱的百姓,想赶在使者抵达之前抓出所谓的凶手……” 第313章 回程之前 “他们都只是普通百姓,哪有什么凶手?他分明是想屈打成招,找几个替罪羊顶罪!” 说到最后,陈司马愤怒得双眼发红。 兰隐的关注点却很奇怪,“他们从哪里听到的消息,说使者快到了?” 陈司马愣了下,迟疑道:“许是按日子推算的,又或许使者来的路上,有人给他们传递了消息,这有何不妥吗?” 兰隐笑得古怪,“确实有些不妥。” 他们走的分明不是人间道,谁能路上看见,还到此通风报信?除非有人一开始就知道来的是她,还曾听闻过她的事。 这样的话,事情就有趣起来了。 陈司马愈发疑惑,还待再问,但他们已经抵达尸体放置之处,远远见到门外守卫,他便噤了声。 “就在那里面。”待又走近些后,他才低声对几人道。 外面的守卫并不多,玄耳窜出去不过片刻,所有人就都倒了下来。 他们进入房间,里面摆放着数具尸体,在陈司马的带领下,他们找到了面目全非的刘长史。 此时距离他身死已经过去十日,虽有妥善保存,但他的尸身伤口太多,腐坏也尤为严重。 屋内浮着一股很难闻的味道,兰隐化回人形掩住口鼻,疑惑道:“都过去这么久了,这尸身为何还没下葬?” 这件事是常辛在那桌客人口中听说的,兰隐知道后便动了心思,想要前来一探。 “曹参军说,尸体上或许还能找到线索,所以一日未将凶犯抓捕,这尸体就一日不能下葬。”陈司马无奈道。 兰隐若有所思点点头,没再多言,她走上前去,仔细观察起尸体来。 玄耳嗅觉强大,待在这屋中如同凌迟,他抱着二黄退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呼吸新鲜空气。 兰隐忘了把常辛变回人形,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不是很想看见一具全身是伤还腐烂的尸体,就没提醒兰隐,而是跑到玄耳脚边,央他把自己也抱起来。 玄耳抱着两只狗在窗边站了许久,兰隐才放下白布,她没有过多停留,很快就化回小狗离开。 四下无人的拐角处,陈司马低声对他们道:“虽不知几位身份,但我能感觉得到,几位并无恶意,明日使君醒来,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还望几位好自珍重。” “若有用得到章明之处,尽管开口,章明定会鼎力相助。” 兰隐笑着谢过他后,就准备告辞离开。 临行前他问道:“真的不需要我送你们出去吗?” 兰隐摇头,“今夜之事多谢陈司马,接下来的路就不劳烦司马了,若是被人瞧见,怕会为您惹来麻烦,我等原路返回即可。” 陈司马便没再多言,目送他们离开后,他才自行回去休息。 兰隐他们一路避过守卫,又顺着先前的狗洞钻出去,走到与两只大雕分别的墙角时,却没看到他们。 兰隐没有化回原形,而是直接趴到了地上,经过刚才的尝试后,她似乎爱上了这种感觉。 “还没到约定好的时辰呢,咱们就在这休息片刻,等等它们。” 兰隐说着,又忧愁道:“若是能见到刘长史的魂魄就好了,就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了,可现在没了玄生门,想联系上黑白那两兄弟还有些费事呢。” 常辛忍不住道:“我看传奇里那些高人想召来地府阴差,只需要念几句咒语,或是烧张符就好了啊。” 兰隐白了他一眼,“那是在给地府传信,传信的前提是有信可传,所以咱们要等天亮后先去买些东西,才能给他们送信。” 说着说着,她却忽然眼睛一亮,“对了,这里是主城,定有城隍,咱们去找城隍不就行了?” “那这里有土地神吗?”常辛问道。 兰隐摇头道:“不清楚,等一会儿那两只雕到了,问问他们。” 这时玄耳突然疑惑道:“主人,咱们为什么要查这位刘长史的死因?他是怎么死的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呀。” 兰隐这才恍然,“你说得也有道理啊。”但很快她又笑道:“尸体都看过了,就顺道查查,说不定能顺着他的死因,摸到些月圆之夜的线索呢。” “那尸体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常辛问道。 兰隐毫不迟疑,“有,特别丑。” 常辛:“……” “除此之外,他的伤口也很有意思,那伤看着不像是有实体的兽所咬,倒像是灵体造成的。” “那会不会是那些被杀的狗化作冤魂去找他复仇了?” “这就不清楚了,等一会儿问问。” 他们一边闲聊,一边等待两只大雕,可他们从明月当空等到凸月西沉,都没见到它们的踪影。 等到后来,兰隐终于不耐烦了,她化回人形,望着夜空冷笑连连,“还想要花?我拔光它们的毛做成花!” 常辛见她气得直揉太阳穴,忍不住小心劝慰了几句,她长呼一口气,“罢了,不等了,今日天色已晚,这城中路又不熟悉,咱们还是等天亮后再去寻城隍庙。” 玄耳同样小心地问道:“那主人,咱们该怎么回去?” 兰隐看向四周,“你们找找附近有什么能代步的。” 他们沿着街道走了好一会儿,只看到许多幽幽游荡的妖鬼,却没发现适合代步的东西。 就在兰隐盯着一只路过的鼠妖,思考拿它当坐骑的可能性时,常辛一转眼,在树下发现一只蟾蜍。 他纠结半晌,才颤颤巍巍指着蟾蜍问兰隐,“这个如何?”兰隐只看过一眼就嫌弃道:“好丑!” 谁想那只蟾蜍听到这话,忽然呜呜哭泣起来,倒将两人吓了一跳。 常辛小心翼翼凑近看着它,发现它并不会说话,但它似乎听得懂人言,于是他忍不住低声安慰道:“你别介意,兰隐不是在骂你,她是……是……” 常辛想了许久,都没想到合适的话,但见蟾蜍鼓着双眼睛期待地看着他,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是觉得你长得比较……惊险,乍一看有些丑,仔细一看也挺……特别的。” 第314章 是只好蟾蜍 蟾蜍听不懂他话里的弯弯绕绕,只觉得他像在夸奖自己,顿时开心起来。 它站起身,用两只前爪拼命比划着,常辛看了许久都不解其意,于是转头询问兰隐。 兰隐嘴角抽搐,神色古怪,“它应该是想感谢你夸它,所以愿意当你的坐骑载你一程。” 常辛闻言猛地低头看向蟾蜍,见它果真高兴点头,整个人一下子就懵了。 他是好心安慰,可不是为了骑一只蟾蜍回去啊! 见此,兰隐憋笑道:“它也是一片好心,依我看你就应了。好了,你和玄耳的坐骑解决了,我自己再去那边找找。” 说罢,她一扫先前烦闷,愉悦地转身离开了,只留下眸光晶亮的蟾蜍和欲哭无泪的常辛大眼瞪小眼。 没过多久,兰隐就带着走远的玄耳一起回来了,一见到常辛,玄耳就兴奋道:“听说你给咱俩找了只很惊险的坐骑?哪呢哪呢?让我看看!” 常辛颤颤巍巍指向地面,玄耳一低头,正对上蟾蜍水汪汪的大眼睛。 他愣了下,随即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还用力拍了两下常辛的肩膀,险些将他按土里去,“这个坐骑好啊!这个坐骑真好!你太有眼光了啊哈哈哈!” 常辛捂住火辣辣的肩膀,面如死灰。 玄耳兴奋地围着蟾蜍转,还对怀里小狗笑道:“二黄,带你骑大蛤蟆喽!不过这么小,怎么骑啊?” 兰隐笑眯眯抬手,下一刻,蛤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到牛犊大小。 常辛绝望地看着这一切,偏玄耳自己跳上去后,还转头不停招呼他,“快来快来,咱们准备出发了!” 常辛无法,只好将牙一咬,半闭着眼睛同手同脚地爬了上去,他死死拽住玄耳的胳膊,脸上带着种看破红尘的麻木感。 兰隐别过脸去,摸出一只缺条腿的小木马来,断腿处绑着根木棍。她将小马变大,小马低低嘶鸣一声,走了两步,看起来很平稳,与健全的马并无二致。 “走,玄耳,让二黄指个路。”兰隐翻身上马,笑眯眯道。 玄耳兴奋应下,他们便踏上了回程,但很快…… “哇——!”常辛和二黄一起蹲在街边,吐得昏天黑地,玄耳满脸忧愁看着他们,兰隐则掩面笑道:“哎呀,真可怜啊~” 为了走快些,这一路上蟾蜍都在奋力地跳,他们在背上一颠一颠,除玄耳外,都被颠得五脏六腑翻涌。 直到刚才,常辛终于忍不住了,叫停后连忙手脚发软地爬下坐骑,然后就发生了眼前这一幕。 蟾蜍觉得很难过,它眼泪汪汪看着兰隐,再次抬爪比划,兰隐看后笑道:“它应是在说不跳了,这次爬着走。” 蟾蜍拼命点头,又可怜兮兮看向常辛。 常辛抬起苍白的脸,勉强笑道:“那就劳烦了。” 可蟾蜍爬起来很慢,真的很慢……小半个时辰过去,他们才走出一条街…… “啊,我们到了!”在又转过一个街角后,兰隐忽然勒马出声道。 她翻身下来,随手往旁边一指,“我们就住在这里,今夜多谢你了。”说着,她摸出一块碎银,放在蟾蜍脚边。 常辛和玄耳下来后,它就变回了原来的大小。它抓起那块碎银,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兰隐。 兰隐笑着冲它挥挥手,“快回去,藏好了别被人发现,好好修行,日后有缘,定还能再见的。” 它点点头,带着银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常辛松了口气,心里有些愧疚,“它是只好蟾蜍,可惜实在不能当坐骑。” 兰隐转头看向他,笑道:“那你就快去找找能当坐骑的,咱们耽误太久了,我好困,好想回去睡觉。” 常辛正在发愁,耳边却忽闻一阵细微的鸣叫声,他顿时心下一动,问兰隐:“蛐蛐行不行?” 兰隐随意地摆摆手,“只要能代步,都可以。” 于是,常辛便在路边抓了只蛐蛐,兰隐将它化作一只模样怪异的猛兽,他们骑上蛐蛐兽后再次出发。 走到半路时,二黄迷失了方向,它太小,城中的路还没能认全,幸而可以询问沿路的妖鬼,就这样,他们一路问一路走,终于在天快亮时成功回到老妇人的小院。 兰隐没有力气再多言,收起坐骑就回屋睡觉去了,玄耳将二黄放回狗屋后,也和常辛一起回去睡下。 第二天,他们起得很迟,老妇人将饭菜热了又热,几人还在呼呼大睡。 她看看天色,叹了口气,最后将饭菜放在锅里,又对来福交待了两句,这才关门离开。 兰隐起床时已是午后,她哈欠连天地出门,没过多久,常辛和玄耳也相继起身。 在来福的提醒下,他们去灶房热了饭,吃完后就准备去寻城隍庙。 现在是白天,出行多有不便,他们在外面转了许久,才在沿途妖灵的指引下来到一家车马行,可才刚租车上路不久,就在路口遇到官兵搜查。 远远地,兰隐掀帘看向路口处。常辛眯眼辨认了半晌,才迟疑地指着那边问兰隐:“他们拿的,好像是我们的画像?” 那醒目的白发少年和一男一女身上的衣裳,跟他们一模一样。 兰隐果断放下车帘,“往回走,咱们绕路。” 他们一路躲着官兵,偶有几次来不及避让,也都让兰隐用幻术遮掩了过去,但也正因为这样,常辛有些发愁,“好像很多人在抓我们。” 兰隐也有些发愁,“这也太麻烦了,到处都是官兵,咱们回头还怎么办事?” 只有玄耳丝毫不惧,“怕什么?大不了把他们都揍一顿!” 兰隐眼珠一转,竟真附和道:“有道理,等今晚咱们就去会会那位曹参军,把他揍一顿。” 常辛额角冒汗,不敢多言。 好在最后他们顺利来到城隍庙,常辛将马车停好后,兰隐又将三人的外貌和衣着都变化了一番,他们这才混在人群中,骗过驻守的官兵进入庙内。 “这么多人,咱们怎么去找城隍啊?”常辛低声问道。 第315章 小包 兰隐看向大殿内的城隍塑像,“确实,咱们应该晚上来的……算了,来都来了,你们在这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说罢,她敛起披帛,独自往里走去。 这座城隍庙修建得十分气派,常辛看着梁柱上精美繁复的花纹,不自觉入了神,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的玄耳不见了。 他顿时紧张起来,慌忙四下寻找,许久才在偏殿角落里发现玄耳的踪迹。 他化回了猫形,在跟几只流浪猫一起玩耍说话。 “真的吗?那也太可怕了!”常辛进门时,他们正不知说着什么,玄耳听得十分激动,双眼都在发亮。 见常辛出现,玄耳连忙抬起爪子招呼他,“快来快来!他们在讲故事呢!” “什么故事?”常辛好奇地走上前去,在猫群旁边坐下。 这间偏殿人不多,他们所处的位置又隐蔽,只要不大声喧闹,就不会被外面的人发现。 一只白斑黄猫好奇地歪头打量着他,“你是人类,为什么能听懂我们说话?” 常辛才刚张口,玄耳就热情地解释道:“他跟其他人类不一样,他能看见妖鬼呢!” 众猫一听,惊叹声顿时此起彼伏。 “哇,那你好厉害!” “你是和尚还是道士?你是来抓我们的吗?” 常辛再次张口,却又被玄耳抢先道:“他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就是个普通人,对大家无害的啦。” 众猫一听,再次惊叹连连。 “普通人耶!普通人能听懂我们说话!” “好神奇的人类!我们以后没饭吃了,可以去找你讨吃食吗?” “哎呀你太直白啦,学学我。” 说着,白猫清了清嗓子,娇声问道:“人类,若是像我这样弱小可爱又亲人的小猫请你帮忙,你会帮吗?” 常辛愣愣点头,它见后一声欢呼,又娇柔地问道:“那,你会给人家买好吃的羊肉毕罗吗?” 眼见数双圆滚滚的眼睛期待地望着自己,常辛不自觉恍惚点头,“买,都买。” “耶!太好啦!”猫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玄耳走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喂,你身上还有钱吗?” 常辛这才回神,并惊觉银子都在兰隐身上,他现在一分钱都没有…… “呃……”他傻眼了。 玄耳见后小声道:“没事,等主人出来,咱们就开溜,彦州城这么大,它们找不到咱们的。” 说完,他还安抚地拍了拍常辛的手背。 常辛颇为感动,但还是低声道:“我觉得言而无信不太好,要不还是买。” 玄耳瞪了他一眼,有些生气,“不识好天狗心!不跟你说了!” 他连忙转移话题,“对了,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白猫娇声道:“我们在说昨晚看到的妖怪,很吓人呢!” 常辛顿时来了兴趣,“什么妖怪?” 于是,白猫将事情经过又讲了一遍。 白猫名为小包,是只流浪猫,平日就住在这城隍庙中,它有一位好友,名为阿仙,是只漂亮的狸花猫。 阿仙以前也住在这里,但一年前被城中的小姐看上,将她带了回去,自此变成一只养尊处优的家猫。 虽然生活变好了,但阿仙从那以后就很少能单独出门。 她是只恋旧的猫,十分想念昔日的小伙伴们,尤其是自己的好朋友小包,虽然不能同大家见面,但她现在颇有些积蓄,于是时常托万妖通给大家送东西。 半月前开始,城中突然四处捕狗,而这城隍庙中,就住着好几条狗,其中还包括阿仙的恩公大旺。 大旺是条大黑狗,最开始的时候,大家不对付,经常猫狗打架,阿仙也不喜欢这些狗,直到一次出去玩时,她被附近的孩童抓住。 那几个孩童揪她的耳朵拔她的毛,还想用树枝扎她的眼睛,她吓得喵喵乱叫,可她太过年幼弱小,根本无法反抗这些小人类,是大旺冲出来对着他们狂吠,将几人吓走。 从那以后,阿仙就将大旺视为救命恩公,哪怕大旺还是同众狗一起跟它们打架,也没少追咬她,但在她心里,大旺就是全世界最好最威武的狗。 也因此,听闻捕狗的事后,她十分忧心,便托万妖通给小包送信,想让它去劝大旺躲一躲,可大旺不愿意退让,“我们从未伤人,凭什么捕杀我们?” 他不肯换地方,还在官兵前来捉拿的时候冲着他们龇牙咆哮,想要将他们吓退。 可它们几条狗,哪里敌得过一群手持兵刃的壮年男子? 眼看众狗一个个死在刀锋之下,就连大旺也危在旦夕,小包急了。 阿仙是它最好的朋友,如今好朋友不在,它怎么也要替她护住恩公。 于是在一名官兵的刀即将砍到大旺脖子上时,小包抓了把香灰朝他的眼睛扬去,并大喊着让大旺快逃。 这次,大旺没再坚持,他用怨恨得发红的双眼深深看了眼死去的同伴们,然后迅速转身逃离了。 小包躲得很快,没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的举动,救下大旺后,它就一溜烟上了房顶,假装无事发生。 官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吓到,觉得是城隍爷在警告他们,顿时心生害怕,也顾不得去追大旺,很快就退走了。 从那天起,小包就再也没见过大旺。 它在附近找了很久,也问过许多朋友,都没发现大旺的踪迹。 它不好隐瞒阿仙,就将实情告诉了她,阿仙得知后十分着急,于是又拜托万妖通帮忙寻找,可找狗需要更多银子,而她的积蓄有限,没几天就被耗光了。 她没有办法,只好跟小包哭诉,小包实在看不得好友难过,冲动之下,便答应帮她找狗。 它不敢走太远,也觉得既然城中在捕狗,那大旺应该不会去人多的地方,便只在庙附近转悠。 它还发动了小伙伴们一起找,可这么多天下来,还是一无所获,其他猫见它整日闷闷不乐,就想着带它出去玩玩,散散心。 昨天,它们结伴去附近的山上玩耍,回来时有些晚了,就打算走小路抄近道。 第316章 殿中 所谓的小路,要通过一座废弃许久的荒寺,那座寺庙十分邪门,听说经常有妖灵在那里失踪,所以平日若非必要,它们绝不会靠近那个地方。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小包觉得害怕,忍不住劝道:“要不我们还是别走这边了,万一遇到什么强大的妖鬼,我们的猫命就要搭在这里了。” 白斑黄猫名为阿虎,平日里他胆子最大,但此时远远望着那座阴森的寺庙,心里也不由发怵。 听见小包这样说,又看到其他猫都面露怯色,阿虎咬咬牙,还是转身准备离开,“那我们换条道,路上小心些,应该也不会遇到什么强大的妖鬼。” 众猫一听,顿时松了口气,它们跟在阿虎身后,也准备离开,可这时,庙中忽然飘来一阵凄婉的乐声,那乐声十分空灵诡异,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将它们紧紧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包十分恐惧,但又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连同众猫被这乐声操控着朝庙中走去。 入庙后它们才听清,这乐声是从后殿传出来的。在经过大殿后门的时候,小包看到门边横着一根断裂的木杆。 她顿时大喜,招呼着大家用尽全力抓住了那根木杆,在过门时,木杆卡在门框上,成功阻止了它们前进的脚步。 几只猫不敢松懈,它们双爪死死勾住木杆,两只后脚抵住门槛,就这样不知坚持了多久,乐声终于停了。 它们如蒙大赦,齐齐松了口气。 将木杆轻轻放在地上后,大家正准备溜走,小包一个不经意的回头,却瞧见数道熟悉的身影,它顿觉心惊,慌忙低声对其他猫道:“你们先走,我进去看看。” 众猫一听,不乐意了,“哪能把你独自留在这里?”它们十分坚持要和小包共进退,小包拗不过,只好应下。 几只猫轻手轻脚朝后殿靠去,它们爬上屋顶,偷偷朝殿中望去,这一望,顿时大吃一惊。 只见空旷的大殿中,立着数十道形态各异的身影,而先前被官兵杀死的几条狗尸赫然在列。 经过这么多天,它们的尸体已然开始腐坏,但此时它们正直直站在殿中,一双双无神的眼睛直视前方,看着十分骇猫。 除了它们以外,殿中还立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尸体和少数活着的妖灵。 它们看着都很弱小,有的似是被吓傻了,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有的正在想办法逃离,但无论他们怎么打转,都无法离开大殿,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壁障将它们困在其中,无法脱身。 就在小包它们暗自奇怪的时候,一阵尖厉的笑声忽然响起,紧接着,殿中的佛像后出现一道庞大的黑影。 它们看不见黑影的模样,只听一道声音大笑道:“今夜倒是多了一些,不错不错,看来这段日子没有白等。” 随即另一道声音不满道:“这些都太弱了,没什么大用处。” “别急,这只是开始,等再过一段时日——”他们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后面的话几只猫都没听清。 说完话后,他们就开始处理殿中的妖灵,活着的全被捆起来丢到佛像后面,尸体随后也排着队走进佛像后面,那明明只是方寸大小的地,却仿佛无底洞般将一切吞噬。 在殿中所有妖灵尸体都清空后,两道声音也安静下来,但那团庞大的黑影还在,它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过了多久,在它们将脚都蹲麻后,殿内终于有动静了。 一只相貌丑陋怪异的大鸟从黑影中走出,它头被细绒,颈后无毛,眼神凶恶阴鸷,令猫胆寒。 “务必将信安全送到。” 听到这句话后,它微微点头,然后走到窗边,振翅飞走,再之后,黑影消失,大殿中彻底寂静下来。 众猫不敢冒险,又在房顶上蹲了许久,确保真的没有危险后,这才偷偷离开。 回来路上,猫群很激动,它们既庆幸自己能死里逃生,也难过于没能救下那些妖灵。 小包还在想那些狗的事,它们死后,尸体被人丢弃在荒僻处,众猫怕看见伤心,平时也从不往那边走,没想到今晚竟看见这一幕。 它们不知道黑影是谁,召走那么多尸体和妖灵是要做什么,也没有那样的实力去管,就打算只当件奇事藏在心里。 可刚才遇到玄耳,又与他相谈甚欢,它们怕玄耳晚上不小心去到那附近,再着了黑影的道,便将这件事从头到尾跟他说了一遍。 常辛听完后大为惊异,他看向玄耳,却见玄耳正摩拳擦掌,眼冒精光,眼看就打算冲到荒寺去大干一场。 他刚想制止,却听玄耳自言自语道:“不行,现在是白天,怕是找不到他们,不如先劝主人留下来,等天黑了再去……嘿嘿,嘿嘿嘿!” 常辛沉默下来,想想还是没再多言。 众猫又聊了许久,兰隐才出现在殿外,她眉头紧锁,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她将玄耳从猫群里拎起来,平视着他语气危险道:“谁让你乱跑的?” 玄耳顿时怂了,耷拉着四肢和耳朵,小心讨好道:“主人,我没乱跑,我是来打听消息的,它们刚才告诉我一件很有趣的事呢!” “噢?”兰隐顿时来了精神,“什么事?” 玄耳看向小包,于是,小包不得不又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兰隐听后面露沉思,“这倒是有趣……”玄耳趁机劝道:“主人,不如我们今晚就留下来,去看看那寺里究竟有什么。” 兰隐点点头,“也好,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常辛不禁问道:“你见到城隍爷了吗?”此话一出,兰隐脸色顿时黑了,“见到了,但他说只管阴司事,不管阳间事,没法帮我。” 常辛奇道:“刘长史的魂魄不就是阴司事吗?”兰隐冷笑道:“他说刘长史生前是活人,那就是阳间事,死后魂拘入地府,那就是地府事,他只管地面上的阴司事。” “……”常辛沉默了,玄耳则气道:“他这不摆明了不想帮主人吗?” 第317章 天意 兰隐冷哼一声,“不过一个阴魂的下落,他却如此遮遮掩掩,这背后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 玄耳想想后大惊失色,“这人不会是他杀的?” 兰隐愣了下,竟真认真思索起来,半晌后才沉吟道:“事情未弄清楚,还是先别急着胡乱猜测。” “现在是白天,我不好跟他动手,且先忍耐着,等天黑后——”她顿了顿,没再继续,但话中之意十分明显。 默默地,常辛为城隍捏了把汗。 他还念着刚才答应小包给它们买毕罗的事,本来想问兰隐拿点银子,但看眼下这情况,他还是先憋着的好。 兰隐本想再问几只猫一些事情,可还没等她说两句话,外面就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仔细一听,似乎是官府的人。 “人在哪里?” “刚才还在这呢,官爷,小的真看到了,就是那画像上的人!”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离去!你们守在门外,不要将人放跑了,你们,进去搜!” 听着这番动静,常辛压低声音道:“好像是来抓我们的。” 兰隐面色更沉了,玄耳则伏低身体看向外面,“主人,要打架吗?” 白猫见后低声问他们:“你们也在被官府抓捕吗?”见常辛点头,它急道:“那你们快从后门走,我知道在哪里,我带你们去。” 说着它就要领路,却听兰隐冷笑道:“走什么走?我今日心情欠佳,正好将这些人收拾了,出出这口恶气。” 她话音未落,身影就朝门外掠去,玄耳反应极快,几乎是同一时间跟着她离开。 等常辛和几只猫出门时,大门已经关闭,官兵们也已经倒了一地,他们看向兰隐的神情满是惊恐,如同见了恶鬼。 兰隐走上前去,捡起一把掉落的横刀,她将刀抽出来,刀鞘随手往旁边一丢,左手指尖划过刃口,带起一阵金戈之声。 “被刀刃砍在身上,是什么感觉?”突兀地,她这样问道。 官兵们面面相觑,满是惊疑。 她忽而一笑,两指夹住刀身一用力,横刀便寸寸断裂落地。 “这么锋利的兵器,用来砍杀无辜,委实是可惜了。”她将刀柄扔掉,拍了拍自己的手,轻描淡写道。 见此,倒地的官兵们全都白了脸色。 玄耳却很兴奋,他嗷呜一声冲上前去,将所有官兵的佩刀都抢了,又十分认真地按照兰隐的方法全部捏成碎片,末了双眼发亮看向兰隐,等着她表扬。 “……你做得很好。”兰隐随口敷衍了一句,便不再理会嘴角咧到耳后根的玄耳,只看向脸色惨白的官兵们,“现在,回答我的问题,答得好,就放你们离开,若是答不好……” 她瞥向那些刀刃碎片,冷笑一声,意思不言而喻。 当即就有官兵吓得跪地开始磕头,“这位神仙娘子,小人无意冒犯,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人,您尽管问,小人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他带头,其他人也如梦初醒,纷纷磕起头来。 她止住众人,一连问了他们好些问题,直到问无可问,她才停下来陷入沉思。 从官兵们的话中,常辛知道了他们被通缉的原因,不出所料正是昨日那件事。 被殴打的几名官兵回去后将此事添油加醋上报,曹参军大为震怒,当即下令全城搜捕他们,但因这几日临近月圆,晚上他们不敢太过张扬,便今早才开始寻人。 本来他们今天还要继续捕杀街上的狗,但不知为何,方刺史一大早就下达命令,说是即日起停止捕狗,并命曹参军将先前抓捕的百姓全都释放。 曹参军对此十分疑惑和不满,但方刺史不愿多言,他也不敢细问,只在回去后发了好大脾气,或许是为了转移怒火,他让底下人严查兰隐三人的去向,一副不抓住他们誓不罢休的模样。 “他们会不会找到那位阿婆家里去啊?”常辛听后有些担忧,不由低声问兰隐。 兰隐应道:“放心,进出都掩了踪迹,就算他们能追查到附近,也不会知道具体位置的。” 常辛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兰隐思索许久后,又问了官兵们几个问题,这才挥手让他们离开,但临行前,她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们,并恶趣味地笑道:“回去告诉你们曹参军,今晚,我将上门拜访,希望曹参军做好准备。” 官兵们一听,脸色又白了几分,但见兰隐正盯着他们,他们也不敢不从,只好胡乱应下后匆忙逃离。 倒是玄耳听见她这话后有些不开心,“主人,今晚我们不去那座寺庙了吗?” 她愣了下,“倒是忘了……这样。”见玄耳委屈地看着她,她改口道:“咱们看天意。” 说着,她摸出一枚铜钱,“你选一面。”玄耳想了想,“字。” 兰隐将铜钱往上一抛,说道:“那就字去寺庙,反面去拜访曹参军。” 此话一出,玄耳目光顿时盯住下落的铜钱。 待铜钱落地后,他第一个冲了上去,又瞬间喜笑颜开,“主人!是字!” 兰隐也走上前去,她看了眼地面后笑道:“既如此,那就先去寺庙,若是时间来得及,再去拜访曹参军。” 玄耳很高兴,转头见到呆愣的众猫,还招呼它们,“今晚要不要一起去啊?我保护你们!” 众猫听了跃跃欲试,但还没等它们开口,玄耳又自己反悔道:“算了算了,还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妖怪呢,你们就先别去啦,万一回头打起来,我也顾不上你们,还是等我和主人先去探过路,再带你们一起。” 猫们有些失望,但还是乖巧地答应下来。 常辛瞄了眼不知在思考什么的兰隐,想跟她拿些银子的心再次蠢蠢欲动,可还没等他开口,兰隐已经回过神来。 她转身看向城隍塑像,淡淡道:“看了这么久的热闹,还不打算现身吗?” 常辛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就见塑像之上,正缓缓浮出一道虚渺的身影。 第318章 六十年前 是一名留着长须的中年男子,他满面威严,头上戴着官帽,身上穿着红黄相间的官服,望向兰隐的眼神有些复杂。 “如何?这出戏可好看?”兰隐语气淡淡地笑问道。 城隍沉声开口:“神王为何一定要寻刘鸣之魂?” “自然是为了弄清楚事情真相。” “知晓真相后又当如何?” “不当如何,知晓了,也就不必再好奇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城隍沉默了。 “可想清楚了?”兰隐走上前,仰视着塑像淡淡问道。 城隍长叹了口气,“神王不必去寻刘鸣的魂魄了,吾可为您解惑。” 话音落下,殿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兰隐抬手挡在眼前,透过指缝看见光芒之中,翻涌着许多看不清面目的白影。 倏而白影消逝,光芒散尽,众人耳边也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这便是杀害刘鸣的真凶。” 兰隐定定望着他,眸光闪烁,“你插手了?” “吾未曾插手,只是将它们留在此地。” 兰隐扯了扯嘴角,知道他没说实话,却也没再追问,“身为城隍,不该过问人间事。” “神王这是在怪罪于吾?” “不,我只是提醒你一句。” “那神王如今又在做何?” 兰隐沉默一会后,忽然笑了,“说得有理,那也提醒我自己。” “吾以为,神王来此是为刘鸣追凶。” “吾以为,你与阎王是旧交,故意为难于吾。” 两人对视片刻,忽而相视一笑,“今日之事,我不曾知晓,但还望帮我带个信给黑白无常,我还是想见见刘鸣的魂魄。” 城隍疑惑道:“为何?” 兰隐应道:“为城中月圆之事,或许,能从他的记忆里寻到些线索。” 城隍了然叹道:“那您晚来一步,刘鸣的魂魄已经进入轮回了。” 兰隐面色一黑,盯着他没有说话。 “吾与几位判官颇有交情,将刘鸣的魂魄送下去时,吾特意多言了几句……如今十日过去,他的魂魄早已转生,您便是找到也无用了。” “不过这月圆之事,吾倒略知一二。” “哦?”兰隐来了兴致,“细说。” “那是一股很强大的怨气,但现在仍被封印着,只在月圆之夜泄露些气息,这股怨气从何而来,吾不得而知,但吾有个猜测,可说与神王听。” “六十年前,这座城曾被外敌攻破,遭遇屠城,虽然破城不过数日便被收复,但当时城中死去之人不知凡几,或许神王可从这件事查起。” “原来如此……”兰隐沉吟问道:“关于屠城之事,你可还知道些什么?” 城隍叹息,“神王也知道,人间每逢战争,居于城中者,无论神明妖灵皆会退避,那样多的人命,一旦沾染因果,必将万劫不复。” “当年开战后,我等便按照旧规退走,城中只留下少数不愿离开的妖灵,若神王想知晓当年之事,怕是要去寻它们。” 兰隐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对了,你可知山中那座荒寺是何来历?” 城隍应道:“六十年前,那是座香火鼎盛的寺庙,破城之后,寺就空了,后来城池收复,也没能再兴盛起来,就这样一直荒废到现在。” “那如今寺中住着谁,你可知晓?” “吾只管阴司事,人间之事若非大难,吾一概不问。” “我还有个疑惑,它们若要复仇,为何不杀方刺史,却找上刘长史?” “方文卓身边有股强大的力量守护,它们无法得手。” “噢?”这下,兰隐真有些惊讶了,“可昨日我们去往州衙,并未发现他身边有何力量。” “如此,吾便不知了。” 兰隐又道:“再问一句,本方可有土地?” 城隍应道:“有,神王若想寻他,可去东城土地庙,他常年居于庙中。” 兰隐点点头,笑道:“多谢解惑。” 小包见他们说完话,连忙上前怯生生问道:“这位大仙,能不能帮帮我们?” 兰隐低头看向它,见它们的目光落在断裂的兵刃上,神色皆有忐忑,顿时恍然。 她又转头问城隍,“若回头官府来人,不知可否劳你庇护它们一二?” 城隍痛快应下,“若他们闯入此地,你们躲到我的塑像之后便可。” 众猫闻言顿时松了口气,齐齐谢过二人。 见兰隐心情颇好,常辛又趁机跟她提起买毕罗之事,她闻言不由横了常辛一眼,但还是掏出块碎银放到众猫面前,“我们还有要事,暂时无法去往城中,毕罗你们就自己去买。” 众猫都很开心,高高兴兴拿着银子离开了。 诸事完毕,天色已暗,兰隐觉得腹中饥饿,又懒得去往别处,索性直接坐在殿中,拿起城隍像前的贡品吃了起来。 她还招呼玄耳跟常辛一起,“不必拘谨,想吃什么自己拿就是。” 常辛偷偷瞥了城隍一眼,见他面色平静,似乎没什么意见,这才小心翼翼拿过一个供果小口啃了起来。 “吾今日初见神王,倒是与传闻中不太相同。” “传闻中我是什么样?”兰隐咬了口梨,颇为好奇。 “传闻中您随心所欲,亦正亦邪,还……”他看了眼兰隐的脸色,斟酌道:“喜欢以武服人。” 话中之意,是她一言不合就会动手。 兰隐想想后笑眯眯道:“那倒还挺中肯。” 城隍见她没生气,于是鼓足勇气又问道:“他们还说您与天廷许多位男神仙都有旧情,不知可是真的?” “咔!”兰隐手里抱着的瓷盘,裂了。 兰隐的脸色,黑了。 城隍蓦然闭嘴,丢下一句“吾还有事,先行告辞”,便匆匆隐去身形。 兰隐举着吃了一半的供桃冷笑,“若让我知道是谁在背后造谣——”她手中一用力,本来只是碎裂的瓷盘瞬间化作飞灰。 常辛只觉后背一凉,默默垂头不敢多言。 倒是玄耳气得吹胡子瞪眼,“那胆敢编排主人的宵小之辈若是被我抓住了,定要撕碎他们!” 第319章 庇佑 兰隐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扬起。她看看天色,起身准备离开,“这么久还没来人,看来不必再等了,咱们直接上山。” 他们不认得去寺庙的路,于是小包自告奋勇要为他们带路。 庙门打开后,外面或坐或站着五个道士,是先前兰隐收拾那些官兵时顺手丢出来的,官兵们逃走后,他们也不敢擅自进庙,只好守在门外。 眼下见到兰隐,他们顿时紧张起来,连忙起身小心打量她的脸色。 她冲几人微微一笑,“先前多有冒犯,还望几位道长莫要怪罪。” 几人连称不敢,神色皆含惊惧。 小包看不下去,偷偷对兰隐道:“大仙,几位道长人很好的,之前那些人来杀狗,道长们一直在劝阻,但敌不过他们人多势众,还把大刀架人脖子上,看着可吓猫了!” “几位道长平时还会给我们喂东西吃呢,他们都是好人!” 兰隐瞥它一眼,笑着向几人打听城中和荒寺之事,但他们修行都很浅薄,又常年居于庙中,对于城中之事可以说一无所知,至于荒寺—— “那里有妖怪!”一名较年轻的小道士惊恐道:“我亲眼见过,里面有个双头巨人,长得很可怕!” “噢?”兰隐瞬间来了兴趣,又细问了好几个问题,但小道士只是路过时偶然瞧见一眼,当时就吓傻了,慌不择路地往回跑,再多的他也说不出来。 兰隐见问不出什么,只好作罢,临行前,她向几个道士叮嘱,“若是回头来人,只说我们已经离开便可。”道士们也都应下,他们站在大门外,目送两人离开。 玄耳没有恢复人形,他跟小包并排走在前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常辛见了,忍不住调侃道:“你们看着倒像是一对呢。” 谁料小包一听这话,就羞恼道:“常公子可别瞎说,人家是男猫。” 此话一出,常辛惊了,兰隐也惊了。 “啊??” 小包扭着身体娇声问他:“人家看着不像男的嘛?” 常辛:“……” 兰隐别过脸去,若无其事般扇了扇风,“啊,天色越来越暗了,咱们走快些。” 他们爬到半山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山下有一队人马正朝城隍庙靠近,应是从城中赶来的官兵。 兰隐轻笑了声,“真慢。” 她随手从旁边扯下一株喇叭花,花入手后化作一盏灯笼,里面紫光明灭。 她将灯递给常辛,示意他提着照明。 常辛接过灯,又看了眼山下的城隍庙,想到不久前城隍所言,他顿觉心绪复杂。 “想什么呢?”兰隐看了他一眼,问道。 他颇为沉重地开口,“为什么人类供奉的神仙,在人类遇到战争时却要退避呢?他们不该庇佑人类吗?” “如何庇佑?”兰隐问他。 他思绪凝滞,一时竟无言。 “帮助人类杀死他们的敌人,助他们取得胜利?还是保护他们不被敌人所伤?可他们的敌人同样有自己信奉的神明。” 常辛其实很清楚这些,可他心里仍是觉得难受,不知是在难受战争的残酷,还是难受被人类敬奉的神在灾难时却弃他们而去。 “神明不插手人间事,对人类而言,利大于弊。” 兰隐淡淡一笑,“毕竟神明同样有情感,而情感就意味着他们在处事时难免偏颇,很多时候,他们的判断也未尝是正确的,或者按照你的说法,他们未尝能做到公允二字。” “人类的战争太多太频繁,神明该如何判断哪一方为正义?哪一方为邪恶?发动战争的是上位者,受苦受难的是百姓,可他们信奉的,往往是同样的神明,你说,神明该帮谁?” “无论帮谁,他们的结局都是覆灭。” “人类判断失误,造成的后果总有限度,可若一位神明判断失误,可能会祸及整个人间。” “我知道弱小的生灵总是渴望在自己遭难时能有强大的力量出现守护自己,为自己带来奇迹,可若有一天那样的力量真的降临了,他们带来的,就一定是奇迹吗?” “谁能保证,那股力量帮助的一定是正义之人?” “有没有可能,那对祈求者而言,会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 兰隐说着,手中折断一截野草,“人类于神明,就像这根草于人类,你是否能判断它是正义,还是邪恶?在折断他时,可会去细想它该不该死亡?” 说罢,她将那截断草随意往旁边弃去,“这就是强大力量插手时,人类的下场。” “若你是脚下的那些野草,你会希望我们降临吗?还是希望从未见过我们?” 常辛抬起脚,见到地上被自己踩踏碾压的大片野草,它们有的还勉强支撑着,有的整株都已经破碎入泥,无法再存活。 他又看向四周,一些拦路的树枝被他顺手清理丢在路边,其下场也显而易见。 而正是因为他们要去荒寺,要从这里走过,这些本该安然生长的草木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或许在这之前,它们也曾祈祷神迹降临,狂风骤雨中,它们也曾希望有人类能来庇护自己,可最终它们等来的不是庇护,是人类下意识的忽视轻贱,是人类肆意利己的践踏铲除。 这样的忽视来源于过大的力量差距,被深深刻在骨子里,草木于人如此,人于神同样如此。 人类自以为强烈的喜怒哀乐,对于除己身外的同类尚且淡薄,更何况强大的神明。 这一瞬间,常辛忽觉灵台清明,他长呼口气,轻松道:“是我想岔了,敬奉神明是人类自己的行为,人类在供奉时,未尝不是抱着功利之心,他们也没问过神明愿不愿意被供奉,又如何能强求神明的庇佑?” 兰隐笑道:“这可就从一条岔道拐到另一条岔道去了,功利二字本是常态,只要不是疯魔于此,没什么好诟病的。” “另一点你也说得不准确,神明当然愿意被供奉,许多神明正因人类的供奉,才能称神,他们还需要靠信念之力增强修为呢,人间的信念于他们而言,既是力量来源,也是一种寄托。” “至于庇佑……神明能因这份供奉不插手人间事,已是他们最大的庇佑。” 第320章 寺中 常辛沉默地看着她,神色十分复杂,半晌后才释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无论是神还是人,都不该太过沉迷虚幻的念想,无论苦难还是喜乐,都该自持己身,自渡己心。” “没错。”兰隐笑道:“神明可助小劫,所以人间才会有那么多神迹传奇;神明也可解大难,所以各族生灵都有自己的创世救世神。” “但他们不能插手人类的争斗,不能介入历史的演变,那样会再次造成三界混乱,甚至重演当初的天地大战。” “无意的扰乱可被天道循环修补,但若刻意干扰,终会付出惨痛的代价,神明与人如此,人与草木生灵同样如此。” 常辛点头叹道:“受教了,我现在思绪有些混乱,待我回去再好好想想。” 兰隐倏而止步,看向他认真笑道:“我可不是在教你什么,只是告诉你我作为神的立场,或许也夹杂了些我居于人间多年的所见所闻所感,但你不必受我的话影响,你是人类,可以有自己属于人类的立场。” 常辛愣住了,他怔怔看着兰隐,心中情绪一阵翻涌,带着种难言的感动。 他也曾无数次幻想过传说中各种神明的模样,但在这一刻,他想,他已经见到了自己心中的神明。 崎岖山路在说话间不知不觉行尽,他们站在一块巨石旁,望着不远处那座荒寺。 寺庙坐落在山腰,尽管已经荒废许久,仍能从颓垣断壁中窥得几分昔日旺盛景象。 经过这一路的交谈,玄耳已然同小包熟识了许多,此刻望着寺门,他不由疑惑问道:“这里看起来很寻常啊,里面真的有妖怪吗?” 小包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很可怕的!进去以后,你会保护人家?” 玄耳将头一昂,骄傲道:“自然!我打架可厉害了!待会儿你就跟在我后面,保管你一根毛都不会伤到!” 小包喜形于色,看向他的目光满是崇拜,“你真是只强大的好猫!” 玄耳笑容一僵,欲言又止,半晌后还是认命般垂耳道:“罢了,猫就猫,我且先当一晚猫好了。” 小包歪头看着他,神色满是疑惑。 这时,观察许久的兰隐终于开口了,“直接进去,是妖是魔,看看就知道了。” 玄耳疑惑道:“主人,为什么不能是鬼?”兰隐黑着脸瞪了他一眼,“闭嘴。” 他只好委屈地跟在后面,常辛见后不由暗自叹气。 事实证明,有时候太较真是会招人嫌的。 在小包的指引下,他们穿屋过舍,一路往后殿而去,路上还看到了小包口中的那根断杆。 与大殿不同,越往后走,常辛越能察觉到一股难言的森冷。 初时他只以为是天寒所致,直到不经意抬头,他才见到漆黑的夜空上正飘着一片隐约的薄云,仔细一看,那并不是云,而是自后殿中升起的黑雾。 “扑扑——”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常辛循声望去,就见一团黑影正从远处飞来,看形状应该是只大鸟。 兰隐反应极快,拉着常辛闪身到檐下柱后的阴影里,两只猫也一前一后隐入黑暗。 大鸟很快飞入寺中,落在空地之上,借着月光,常辛勉强看清了它的样子,正像众猫所描述的那样,头被细绒,颈后无毛。 它朝四周扫视了一圈,眼神凶恶阴鸷,吓得常辛心中一突,但好在它没发现柱后的人和猫,见没有异常后就径直往殿内走去。 待得它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兰隐才从阴影中出来,她看看对面的屋顶,低声问小包,“你们昨晚就是在上面看到的一切?” 见小包点头,她便伸手拍了拍常辛的肩,下一刻,常辛只觉身体一阵下坠,待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熟悉的粉爪白猫。 兰隐也摇身一变化作猫形,“既如此,咱们今晚也先上去观察一番。” 常辛回过神来,有些傻眼,“这么高,我爬不上去?” 小包安慰他:“很简单的,我教你。” 说罢,他认真教导起常辛如何登高来。 在他的努力下,加上有猫形的加持,常辛很快学会了爬柱子,但他爬得不好,没有小包和玄耳灵活,相较之下,兰隐就好很多。 见他实在艰难,兰隐便让玄耳帮衬着些,而玄耳帮忙的方式也很简单,他一爪拎起常辛,三只脚行走如飞,很快就落在了后殿屋顶上。 见常辛惊叹而崇拜地看着他,他满脸骄傲地挺胸昂头,正要自我吹嘘一番,却被兰隐一爪子拍在脑袋上示意他安静,因为这会儿,殿内正传来说话声。 “信可带到了?”一道尖厉的声音在几只猫耳旁响起。 从屋顶的缝隙中,他们可以看见一团庞大的黑影正从佛像后缓缓现身,而这句话正是在问先前飞来的那只怪鸟。 怪鸟低垂着头,声音如它的眼神一般阴鸷,“带到了,他让我们谨慎行事,说那人神通广大,走的应该不是人间道,他没有查到一点踪迹,若是到时此人不走城门,恐怕人进了城我们都不知道。” 黑影听完后沉默了片刻,“知道了,我们会小心的。” 另一道低沉的声音问道:“近日城中可有什么消息?” 尖厉声音答道:“今日全城都在搜捕三名殴打官兵的犯人,真不知他们又在折腾什么。” “什么犯人?” “不太清楚,他们不是每天都在抓人?听说前些日子还在抓捕江洋大盗呢。” “可有什么与那人有关的消息?” “暂时没有。” “知道了。” 说完这话后,低沉声音就安静下来。 尖厉的声音又问怪鸟:“对于那人,他可还有什么交代?” 怪鸟阴声道:“没有,那人太过神秘,除了太后,没人知道她到底是谁,又是何来历,但此人十分强大,不可小觑,须慎之又慎,绝不能掉以轻心。” “这些话我们早就听腻了,他说来说去,只有此人如何强大,是名女子,除此之外容貌不明,特征不明,这每日进城的貌美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们如何能识得?” 第321章 庙中 “他也只见过那人一次,说是眉心贴着花钿,容貌极美,身边带只黑身白头的猫。” “可这都过去二十多年了,那只猫想是早就死了,即便仍活着,此次路途遥远,她也不一定还带着猫,除此之外实在没什么能辨认的特征了。” “真是麻烦,既如此,这段日子咱们不离开此地就是,她再是神通广大,无人指路还能凭空找到这里不成?” “您说的是。” “行了,你先下去休息,我们还有事要谈。” 怪鸟闻言,很快走入佛像后消失无踪。 大殿之内,那团黑影没有动作,但两道声音先后响了起来。 低沉声音问道:“我们到底还要这样多久?” 尖厉声音答道:“快了,最迟明年,我们就不必躲在黑暗中了。” “明年,我们就能重见天日了吗?” “是的,他承诺过我们,就必须要做到。” “若是他反悔呢?” “那就杀了他!杀了他!” 殿中安静片刻后,一道庞大的身影从佛像后走出,缓缓朝殿外挪去。 “今晚的月亮真美啊。” “那我们一起看。” 随着黑影出现在月光下,几只猫也终于看清,这竟是一个几乎与屋顶齐高的双头巨人。 巨人长相凶恶,青发獠牙,浑身肌肉虬结,许是因为身形太过巨大,他走起路来有些僵硬笨拙,还接连撞到柱子和殿门。 好不容易来到殿外坐下,他长呼口气,两个头先后抬起望向空中凸月,几只猫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语气,他现在很快乐。 “若是能这样一起看看太阳,那该多好啊。” 尖厉声音安慰他,“裴二,你别心急,只要咱们事成,今后能看到太阳的日子还长呢。” 低沉声音闷闷道:“我知道,裴大,谢谢你。” “你我兄弟,不必言谢。” 他们一起坐在殿外台阶上,说着闲话,场面看起来还颇有些温馨,只可怜了几只猫,蹲在屋顶上一动不敢动,生怕惊动他们。 好不容易等到后半夜,月色暗淡时,巨人才笨拙地起身朝殿内走去。 黑影敛入佛像之后,许久都没再有动静,看起来,他已经离开了。 常辛这才敢挪动自己早已麻木的四肢,小包看起来也十分疲倦。 玄耳低声问道:“主人,咱们为什么不直接拿下他?” 兰隐起身应道:“听起来,他背后还有主谋,现在不宜打草惊蛇,还是等弄清楚事情真相再说。” 他们爬下屋顶,相携往回走去。 “那个主谋认识主人,还知道太后。”回想片刻后,玄耳说道。 兰隐轻笑一声,“我本以为是妖鬼作祟,现在一看,这城中情况颇为复杂啊,要不趁现在给长安传个信,让太后加钱?” “好主意!我们明早就去传信吗?”玄耳兴奋道。 常辛不禁冷汗,“我们已经在被全彦州通缉了,若是再敲诈太后,会被全天下通缉的?!” 兰隐这才想起此事,不由头痛道:“得想办法撤了这通缉令,否则束手束脚,实在令人心烦。” 玄耳提议道:“咱们去找那个什么司马?让他帮帮我们。” 兰隐觉得不妥,“听他的意思,司马空有个名头,什么都做不了,恐怕没法替咱们排忧解难。” “那谁能替咱们排忧解难呢?”玄耳苦思道。 兰隐瞥了他一眼,“自然是想要抓捕咱们的人。” “曹参军!”玄耳和常辛异口同声道。 三只猫对视一眼,面上同时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一旁的小包见了,不由后背发凉。 “大仙,您就是刚才那怪物口中的神秘高人吗?”小包看看玄耳又看看兰隐,小心翼翼问道。 兰隐朝它笑了笑,微微点头,玄耳则激动道:“那当然!普天之下,谁能比主人更强大?这些没见识的妖魔鬼怪,还敢咒我死了,若不是看在主人的面子上,我早就下去将他们打得满地找牙了!” 小包这只妖魔鬼怪之一缩了缩脖子,没敢吱声。 “这里得找人盯着,万妖通又要花钱——”兰隐说着,忽然眼睛一亮,“对了!还有一人可以帮我们,等天亮我们就去找她。” 常辛有些好奇是谁,但兰隐没再多说,她看看天色,打了个哈欠,“啊,今天太晚了,就先不去拜访曹参军了,等明晚再去。” 接下来的路,兰隐都没恢复人形,她似是觉得猫形十分好用,不仅轻巧灵活,赶起路来还比人形要快得多,于是,常辛不得不跟着他们继续当只猫。 几只猫回到城隍庙时已经很晚,兰隐打算今晚先在此歇下,明天再回城。 在小包的带领下,他们翻墙进入城隍庙,跟猫群睡在一处。 常辛觉得这样的体验很新奇,他卧在一只猫的肚皮上,意识不知不觉模糊过去,等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道士们吃早饭时,给猫群也端来两盘食物,众猫十分热情地招呼他们一起吃,但被兰隐笑着婉拒了,“我们有地方吃饭,就不跟大家分食了,也省得你们食物少了吃不饱。” 猫群听后都很感动,眼泪汪汪看着她,“大仙真是好人呐!” “大仙如此为我们着想,简直哭死猫了!” …… 兰隐僵着嘴角,带着玄耳和常辛仓皇逃离。 他们所谓的早饭,就是继续霸占城隍的贡品,今日一早,有人上供了只鸡,玄耳见后十分高兴,趁人不备毫不客气将盘子拖走了。 道士们发现后面面相觑,又在见到玄耳时齐齐噤声。他们默默挪动贡品将缺口处补齐,佯装无事发生。 “主人,玄耳真喜欢这里,咱们以后都住在这里!”玄耳吃着鸡肉,高兴地建议道。 兰隐一听,竟真凝神思索起来,但很快她又摇头,“这里离城中太远,不便行事,还是住回去。” 玄耳听后虽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想到什么,重新高兴起来,“没关系,我还带了骨头呢,吃那个也一样。” 兰隐和常辛对视一眼,均心虚地别过头去。 第322章 回城后 吃完早饭后,兰隐就打算回城。他们跟小包告别,又以猫形大摇大摆走出城隍庙,去往昨日停车的地方,但很不幸,他们的马车又没了。 兰隐看着空荡荡的地面,气得头痛,“若是让我抓到谁偷的车——”它爪下一用力,几颗石子被捏得粉碎。 玄耳宽慰她,“主人,消消气,您看这里这么多马车,不如咱们就在这等着,一会看谁要回城,咱们搭个顺风车就是了。” 兰隐顿时眼睛一亮,“好主意,那就先等等。” 他们并没等多久,就有一名妇人携着一位年轻娘子出来,两人身后还跟着婢女,看起来出自大户人家。 “……娘,您说祖父回去了吗?”女子低声问妇人。 妇人叹道:“不清楚呢,你祖父也是个执拗的,都已经致仕了,还想着管这些闲事,这个月他都托人往州衙里送了多少信了?也没见那位方刺史搭理他。” 女子不平道:“此事分明是刺史做得不对——”“慎言!”妇人喝住她,又谨慎地往四周看了看,才低声严肃道:“官家之事,你一个女儿家,怎可胡乱置喙?回去后抄十遍《女戒》。” 女子面上满是不服,但见妇人态度坚决,只好软下声道:“知道啦娘,我会好好抄书的。” 妇人听后满意地笑了,她拍着女子的手,与她相携走向马车,“咱们家不比其他高门大户,你祖父在朝时就非重臣,更别提如今,你平日定要谨言慎行,切不可招惹祸事。” 女子垂着头,看起来很是低落,“是,女儿谨记。”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马车附近,等候的车夫连忙上前相迎,“娘子,可是要回去了?” 妇人点点头,正要上车,余光却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扑到自己脚下,她吓了一跳,慌忙退避,幸得年轻女子搀扶才没有摔倒。 她满脸怒容看向地面,却见那是一只黑身白头的猫,此刻那只猫正蹲在地上仰头看着她,一双滚圆的眼睛里满是天真无辜。 “好可爱的猫!”女子十分惊喜,就要蹲身去抱,却被妇人止住,“玥儿,莫动!”她警惕地看着猫,“当心被它伤到。” 谁知猫一听这话,顿时委屈地瘪了嘴,它抬起爪子扒拉了两下马车,又歪头看向母女二人,面上写满了期待。 见此,女子不由惊讶道:“娘,它似乎是想搭咱们的车呢!”妇人刚要反驳,却见那猫听到这话后竟真满脸喜色地点了点头,一时间,妇人也止不住神色诧异。 “娘,它听得懂咱们说话!”女子惊喜地看着猫,又转头哀求妇人,“就带上它,一只猫而已,又不占地方,娘~” 见女子撒娇,妇人也有些动容,她看看女子又看看猫,终是下定决心点头道:“那就带上。” 等到了城中,若查明它无主,带回去给女儿做个伴也不错。 妇人正这样想着,却见那猫咧着嘴,转身将爪子一挥,下一刻,又有两只猫从树后出来,走到近前与它坐成一排,三颗猫头齐齐抬起,目露期待地看向母女二人, …… 回去路上,妇人将脚边的三只猫看了又看,还是忍不住低声问女子,“玥儿,这是不是太古怪了些?” 但女子显然已经被猫吸引,听到这话,也只是开心地应道:“娘,几只猫而已,能有什么古怪?啊它们都好可爱,特别是这只,娘你看,它的爪子还是粉色的呢!” 常辛:…… 兰隐和玄耳乖巧蹲在一旁,看着他偷笑。 显然,他们的计划很成功,在决定谁出来装可爱时,玄耳第一个推出常辛,“他,他看起来很好看,那年轻娘子一定喜欢。” 常辛不肯,“我不是猫,装的哪有真的像?还是玄耳来,他当了两千多年的猫,肯定比我有经验。” 玄耳不服还要再推脱,但兰隐已经一锤定音,“就玄耳了,快去,回城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玄耳无奈,只好站出来,于是就发生了先前那一幕。 虽然机会是玄耳骗回来的,但显然,女子对常辛更感兴趣,一路上,她都在盯着常辛看,还数次伸手摸它的毛。 常辛艰难忍着,直到女子想抱他时,他终于忍不住了,迅速起身躲到了兰隐身后,女子见了也没强求,只是失落道:“它不愿意让我抱。” 妇人安慰她,“许是有主人的,或是街头的野猫,不太亲人也属正常。” 后面的路,女子没再动手,只一双眼睛仍黏在常辛身上,看得他毛发炸起。 好不容易抵达城中,他顿时长舒口气,第一个窜下马车,兰隐和玄耳见了,也紧随其后。 他们走远时,还能听到身后女子的惊呼声,“哎呀!娘,猫全跑了!” 妇人的安慰被淹没在周遭的嘈杂声中,再听不见。 常辛以猫形走在街头,觉得十分新奇,它学着街头其他猫的样子顺墙根而行,那猫发现后,转头冲他龇牙,他吓了一跳,连忙去寻兰隐和玄耳。 他们就跟在身后,此时兰隐正在辨路,但片刻后她放弃了,随口问前面的猫,“去千金赌坊怎么走?” 那猫愣了愣,嗤笑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们?”兰隐望着他眯眼微笑,片刻后—— “我说我说!别打了!”黄猫抱着头,连声讨饶道:“我带你们去还不成嘛?同是天涯沦落猫,相逢何必上爪挠啊?!” 兰隐盯着它,神色古怪,“你从哪学的这些歪诗?”黄猫跃起身得意道:“我自创的!怎么样?厉害?” 兰隐当头又给了它一爪,“少废话,带路!” 黄猫不敢再胡言乱语,乖乖垂着头走在前面。 常辛偷偷问兰隐:“去千金赌坊做什么?”难道还要去再赌一次?兰隐低声笑道:“自然是去寻找帮手。” 在黄猫的带领下,他们很快来到千金赌坊,兰隐心情不错,没再过多为难,挥挥爪子示意黄猫可以走了。 但他显然不服气,临走前鼓起勇气转头冲几只猫吼了一声,“你们别得意!待我赵初一卷土重来,定要把这几爪挠回来!” 说完像是怕兰隐再打它,它飞速转身一溜烟跑走了。 第323章 九尾 常辛和玄耳面面相觑,兰隐则轻笑一声收回视线道:“走。” 三只猫的到来并没有引起赌坊内众人的注意,果然像常辛先前所猜想的那样,黑衣男子仍在坐庄,他看向众赌徒的目光带着熟悉的阴冷笑意,却不知又有多少人将成为他的猎物。 兰隐环顾四周一圈,并没看到想找的人,于是她跳上赌桌,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与黑衣男子对视着,片刻后,黑衣男子脸色一变,强笑着安抚众人,“无事,这是主人的猫。” 说着,他招手叫来一人,低声嘱咐了几句,那人应下后,恭恭敬敬将兰隐请下桌,又带着他们朝楼上走去。 “娘子今日赴宴去了,尚未归来,几位请稍坐片刻。”将三只猫带到一间雅间后,那人便恭敬地垂首退走,没过多久又端来几盏香茶。 兰隐恢复人身,带着两人在屋内等了小半个时辰,那日的红衣女子才姗姗来迟。 她今日着一身胭脂色绣宝相纹舞衣,梳着半翻髻,画着飞霞妆,看起来艳若桃花,令人神迷。 “贵客到访,奴家却来迟了,真是该罚。”女子才刚进门便盈盈行了一礼,面上满是歉意,“姑娘可是等久了?” 兰隐起身浅笑摇头,“我等未递拜帖便冒昧登门,还望娘子莫要怪罪才是。” “姑娘哪里的话?”妃音娘子笑着请她落座。 看着她这身装扮,兰隐似是好奇般问道:“不知娘子这是从哪里回来?” 妃音娘子端茶的手微顿了顿,娇媚笑道:“奴家平日在极乐坊落牌,时常需要赴宴,今日便是从宴会上赶回。” 极乐坊,是彦州城最大的声色犬马之地,坊内坐落大大小小数十座秦楼楚馆,而妃音娘子口中的落牌,即在楼中挂花牌。 兰隐了然一笑,没再多问。 “不知姑娘今日到访有何贵干?”妃音娘子浅浅抿了口茶,这才问道。 兰隐没有多废话,直截了当道:“想向你借几个人。” 妃音娘子有些惊讶,“什么人?” “自然是可用之人。”兰隐轻笑道:“我需要人手帮我盯着一个地方,娘子既然掌管赌坊,底下的人自然精通此道,相信这么点小事,他们应该手到擒来?” 妃音娘子闻言十分意外,“姑娘想跟奴家借人?奴家与姑娘不过一面之缘,姑娘如何信得过奴家?” 兰隐从容笑道:“我自然信不过你,所以,我们乃是利益交换。”说着,她掏出那块青玉令牌,“娘子将人手借我,事后我将这东西还给娘子,如何?” 说罢见妃音娘子陷入沉思,她缓声笑道:“听说通和柜坊只认凭证不认人,这东西放在我这里,娘子怕是也难安寝,不如借着这个机会收回去,娘子以为如何?” 妃音娘子垂眸看着那块令牌,片刻后突然笑问道:“听闻姑娘这两日只取走一百两银子?” 兰隐只微笑看着她,没有说话。 半晌后,她才将那块玉牌拿起,娇笑道:“贵客开口,自然无有不从。不知姑娘想盯着哪里?又需要多少人手?” 兰隐只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末了与她约定好会定时过来取消息,这才带着玄耳和常辛离开。 他们在走出千金赌坊前恢复猫形,出门后,玄耳疑惑道:“主人,我们为什么要找她帮忙?您觉得她会真心帮我们吗?” 兰隐应道:“真不真心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城中我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若非要找一个,那就是她背后的主人。” 玄耳好奇问道:“她背后的主人是谁?”兰隐顿住步伐,转头望向一个地方,“看那。” 顺着她的目光,常辛看到了千金赌坊的招牌,在题字下面,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银色弯月纹。 “有点眼熟……”玄耳歪头想了想,恍然道:“那晚的九尾狐!” “可是主人,你为什么相信那只狐狸?” 兰隐弯了弯嘴角,继续往前走去,“你可知他是什么样的存在?” “九尾狐的数量其实不算少,青丘涂山纯狐有苏,人间的九尾狐虽说不上随处可见,但也不稀奇,除了这只——” “他出自何处我不清楚,但他身上带着天运,那是一般九尾狐所没有的东西。” “人类曾言‘德至鸟兽,则狐九尾’,但其实天运九尾狐出世的时间比他们料想的要早,它们出世后,会遵循本能寻找天命所归之人,大多是帝王,然后跟在身侧,以修其运。” “当然,它们也不是所有的帝王都跟,若帝王的运不足以供它们修行,它们便会将其舍弃,继续等待下一个天命之人。” “这只九尾狐出世,自然是冲着长安那位来的。” “前夜相见,我闻到他尾巴上沾染了极淡的降真香味,那是太后喜燃的香,他必是已经进宫见过太后,自然也能察觉到太后身上的气运。” “既如此,他就绝不会跟荒寺有牵扯,做些自毁修行之事。” “什么自毁修行之事?”玄耳疑惑道。 常辛忍不住低声答道:“听寺中那双头巨人的话,他背后的人怕是要——”她谨慎地往四周看了一眼,才低声继续道:“谋反。” 玄耳愣住了,他思考半天才恍然道:“对啊!他见过主人,又知道太后,还背地里干些不敢让主人发现的勾当,显然没安好心啊!” “最主要的是,他话中提到明年,你们想想,明年会发生什么事?”兰隐问道。 常辛和玄耳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兰隐“唔”了声,“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按照现在洛阳的进度,明年,那位就能登上高位了。” “怪不得!”玄耳恍然大悟,“他们想要成事,就得在太后登基之前,否则到时候天命归位,再想篡位就难了。” “正是如此,所以我今日才到这来。” “那主人,我们现在去哪?” 兰隐想了想,“回那位阿婆的院子去,感觉许久未见二黄了,还怪想它的。” 第324章 群架 玄耳不高兴了,“也就一天没见……主人,隐古已经没有空余房间给二黄住了。” 兰隐愣了下,正要说话,忽闻一道熟悉的声音大喝道:“就是他们!” 几人转头一看,就见刚才离开的黄猫又出现了,它身边还跟着五六只猫,可谓摆足了排场。 它走到三只猫跟前,抬着下巴睨视他们,“想不到?我赵初一又回来了!” 三只猫:…… “那个谁,你!”它抬爪指向兰隐,“你个丑八怪不就是仗着猫多欺负我猫少嘛?这下我兄弟们都来了,我看你能奈我何!” 兰隐眼眸微眯,“丑八怪说谁?” “丑八怪说你!”它满脸得意地大声道。 兰隐嘴角上扬,默默看着它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一时不由气急,“好啊你,敢给我挖坑!今天不把你们打得满地乱爬,我就不叫赵初一!” 玄耳好奇道:“那你打算叫什么?” “我跟你姓!”这句话被顺口吼出来后,反应过来的赵初一更生气了,他不敢再多言,干脆直接挥舞着爪子招呼身后众猫,“兄弟们,上!打到他们怀疑猫生!” 看着气势汹汹的众猫,玄耳激动得双眼发亮,常辛也跃跃欲试,虽然他从没用猫形打过架,但想来应该都差不多。 兰隐看到这情形,默默往后退去,很快,他们就和赵初一为首的猫群战成一团。 这边众猫打架的奇观吸引了许多行人,他们围成个半圈,一边兴致勃勃地观看一边热切讨论。 “有趣,太有趣了!” “精彩,太精彩了!” “你们快看那只白脑袋的猫!它打架好凶,好厉害!” “哈哈哈那只白猫看起来好笨,怎么还给自己绊倒了?” “黄猫在干嘛?怎么打得有气无力的?” “他在看那只蓝眼睛的白猫呢!那猫怎么不一起打架?它也在看热闹吗?哎哎哎!黄猫过去了过去了!” 兰隐看着怒气冲冲朝自己奔来的赵初一,颇为无语地抬头望了眼天,下一刻—— “啪!”被一巴掌拍飞的赵初一甩着脑袋晕乎乎想要爬起来,可很快又被一只爪子按了回去。 兰隐踩着它的脸,凑到它面前笑眯眯问它:“你刚才说,要把谁打得满地乱爬,怀疑猫生?” 赵初一眼冒金星,哭丧着脸哀求道:“丑八怪——不是,姑奶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猫蠢眼瞎,你就放过我!” 兰隐瞟了眼战局,玄耳已经凭一己之力把几只猫都揍趴下了,至于常辛,他还没适应用猫形打架,全程都在凑数。 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兰隐当机立断收爪招呼两只猫,“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赵初一得了自由,慌忙连滚带爬地回到猫群中间。 临走前,玄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朝它笑道:“对了,我没有姓,不过主人有姓,你以后就跟着主人姓,改叫兰初一!” 眼见三只猫相继翻墙离开,呆愣的赵初一终于回过神来,冲他们的背影大吼道:“见鬼的兰初一!你们等着,我还会卷土重来的!” 可惜周围人声嘈杂,三只猫又已经走远,根本没听清它的话。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直接用猫形一路打听着回到了老妇人的院子。 此时已是下午,老妇人没有在家,许是怕二黄再跑出去,她将院门落了锁。 三只猫翻墙而入,就见出不了门的二黄正无聊地在空地上追着自己尾巴啃。 见到他们出现,二黄很高兴,嗷呜叫着就朝他们冲过来,兰隐和玄耳躲得快,只有常辛被二黄扑倒在地一顿狂舔。 在他的艰难求救下,兰隐终于大发慈悲将他拽出来,而这会功夫,玄耳已经化回人形激动地往房间冲去,“饿死了饿死了!嘿嘿,大骨头大骨头!” 兰隐和常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捂住耳朵,果然,下一刻,房中就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哀嚎声,将原本昏昏欲睡的来福都吓了一激灵。 “我的骨头呢?我的骨头哪去了?!啊?啊啊啊!” 玄耳抱着包袱冲出来,扯住兰隐的衣摆哭诉道:“主人,玄耳的骨头不见了,全都没了!” 兰隐轻咳一声,看向常辛,常辛会意,连忙按照兰隐先前的嘱咐将借口说了一遍。 果然,玄耳听后没有丝毫怀疑,而是咬牙切齿怒道:“这些该死的混蛋害我丢了骨头,我要咬死他们!” 说着,他就要往外去,兰隐连忙拉住他,“不急,左右今晚要去拜访曹参军,到时正好顺路。” 玄耳这才愤愤作罢。 奔波了大半天,兰隐觉得腹中饥饿,见天色不早,就将常辛的衣着样貌变化了一番,让他出门去买些吃食回来。 常辛拎着食物回到巷子时,却见兰隐和玄耳都站在门外。 “你们这是?” 兰隐看了眼院门,低声道:“那位阿婆回来了,我们就先出来了,正好,你去敲门。” 阿婆见到他们后有些惊讶,“老身还以为,你们已经离开了。”兰隐笑着随便扯了个借口,老妇人也没有起疑。 她本来还打算做点好菜,但被兰隐制止,于是这顿晚饭,他们吃的是常辛买回来的熟食。 晚饭过后,众人各自回屋休息,直到夜深人静时,兰隐才将两人叫出来。 “今天没在万妖通定坐骑,我们乘纸鹤。”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一只纸鹤来,一边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冷笑道:“倒是忘了,那两只雕害我等到半夜,我还没去万妖通找它们算账呢!” “等天亮我就去。”打定主意后,她才将纸鹤变大,准备出发。 由于这次只有一只纸鹤,实在坐不下那么多人,玄耳只好化回原形,让常辛抱在怀里。 二黄还想跟他们一起,但考虑到待会可能要打架,实在顾不上它,兰隐就没答应。 见二黄一双湿漉漉的圆眼可怜巴巴看着他们,玄耳安慰它,“明天,明天一定带你出去玩!”二黄这才高兴起来,摇着尾巴目送他们离开。 第325章 官邸 常辛第一次跟兰隐同乘,十分紧张,为了缓解这种情绪,他下意识伸手抚摸玄耳的头,玄耳被摸得一愣,下一刻,他炸毛了,“你干什么?别摸我头!我的头只能主人摸!” 常辛张了张嘴,正要解释,却见旁边一道黑影闪过,他连忙定睛望去,这一看,顿时吓得头皮发麻。 只见一条巨大的多足蜈蚣正飞舞在纸鹤旁,似是察觉到常辛的注视,它突然转头朝这边望过来,两条长长的触角就近在眼前。 常辛倒吸一口冷气,僵着脖子强迫自己偏头,就听兰隐淡淡问道:“这是要往哪里去?” 蜈蚣顿了下,低声应她:“寻仇。” “什么仇?” “断手之仇。” 原来,昨天下午,曹阳辉在城中四处搜捕兰隐三人时,带人闯进了赌坊。 他问起三人的下落,不少赌徒都说见过,蜈蚣天龙不想惹事,也说见过,他又细问几人的去向,这回天龙是真不知道,就实言相告了。 但其他赌徒将他们头一天的冲突全都说了出来,这下,曹阳辉压根不相信他的说辞,当即抽出剑非要逼他把人交出来。 他的脾气自然不可能忍让,几句话下来就要跟曹阳辉动手,偏偏当时妃音娘子在,她竭力制止了这场冲突,但曹阳辉不愿罢休,非说天龙冲撞了他,要将他的手砍下来。 妃音娘子劝阻许久,他才缓和了语气,带着人准备离开,谁料临出门前,他突然反悔拔刀,那把刀是其家传,据说乃先帝所赐,威力不可小觑,当下就将天龙的手臂斩了下来,他这才大笑着扬长而去。 天龙痛狠了,立刻就要追出门去取他的命,是妃音娘子将他拦下,淡淡告诉他,“报仇不急于这一时,先将伤养一养,等夜深人静时再去,切不可被人发现惹出麻烦来。” 天龙是千足蜈蚣,断条手臂倒不算什么大事,修养几个月也就能痊愈了。 他堪堪养了一天,见伤处愈合,便再忍耐不住,想着今晚就来报这断臂之仇,谁料走到半路,正好遇到兰隐三人。 “原来如此。”兰隐听完后恍然道:“这样说来,倒是我们连累了你。” 他们走后妃音娘子不知跟这只蜈蚣妖说了些什么,眼下他的态度与先前大不相同,面对兰隐时竟还带了些恭敬,“不敢,是那人类蛮横无礼,与您无关。” 兰隐似笑非笑多看了他两眼,便没再说话。 接下来这一路,双方相安无事。 曹阳辉租住在官邸,地方倒是不难找,本来若只有兰隐三人,怕是还要多绕一会儿,但眼下有天龙带路,他们没费什么功夫就来到了目的地。 才刚靠近官邸,他们就听见驻守官兵低低的说话声。 “你们说今晚那人会来吗?” “不会,她说的是昨天晚上来,最后不也没来?想是根本不敢,白日里故意放狠话呢。” “也说不准是故意吊着咱们参军,想折磨人呢。” “那为什么苦的是咱们?” “嘘!敢说这种话,不要命了?好生守着,万一真来了,咱们就装装样子,放她进去得了。” 兰隐听后微微一笑,“看来,这位曹参军底下的人也不怎么跟他齐心呢。” 天龙嗤笑一声,“那正好,今晚就取了他的狗命!” 玄耳怒了,“不许骂狗!” 天龙愣住,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没再多言。 他掠过驻守的官兵,径直往里飞去,兰隐紧随其后,他们很快在后院中找到正在练剑的曹阳辉。 天龙一声冷笑就要动手,却被兰隐拦住。 “您做什么?”天龙看向她的目光带了不善。她微笑道:“取他的命太容易了,不如换一种寻仇方式?” “什么方式?” “他如何对你,你便如何对他,让他活着体会痛苦,不比死去一了百了要解气?” 天龙若有所思,“您说得对。”说着,他又要动手,却再次被兰隐拦住。 “报仇什么时候都可以,但现在,我与曹参军还有些恩怨要解决,不知可否让我先跟他说两句话?” 天龙虽不耐烦,到底还是应下了。 兰隐猝不及防的出现将曹阳辉吓了一跳,但很快,随着一阵淡淡的香味蔓延,他的目光也开始迷离。 最后的画面里,常辛看见兰隐走到了曹阳辉面前,接着,他的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疼痛将他唤醒,他回过神时,正见一只猫爪狠狠朝他脸上扇来。 “啪!” 他下意识抬手捂住脸,玄耳也因这个举动掉到了地上。 “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 两句质问几乎同时响起,玄耳飞快抢答道:“我看你迷糊了,好心叫醒你,做什么摔我?” 常辛看向四周,曹阳辉双目无神,兰隐正站在不远处心疼地看着他,蜈蚣还飘在天上伺机而动。 兰隐快步上前,瞪了玄耳一眼,“都说了不要打他的脸,打坏了怎么办?”玄耳乖乖低头认错,“主人,我忘了,我下次一定记住。” 常辛疑惑道:“我这是怎么了?”兰隐反手摸出一截黑色的香,“醒言香,能让他说实话。” 天上,蜈蚣迫不及待问道:“您问完了吗?在下可否动手了?” 兰隐瞥了他一眼,召出纸鹤准备离开,“你自便。” 他们还没走远,就听见一声划破长空的惨叫,紧接着,是驻守官兵慌张的跑动声,至于后事如何,就与他们无关了。 兰隐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转道又去往旁边的官邸。 常辛好奇问她:“我们这是去哪?” 兰隐应道:“去找方刺史,趁着醒言香还剩半截,给他也用用。” “这香是哪里得来的?” “昨天托人去寻,今晚刚拿到手,不过时间太紧,这点香只够用两次。” “原来如此。” 方文卓的官邸与曹阳辉离得不远,借着月光,兰隐很快找到地方。 她抬头望向夜空,“明晚就是月圆之夜了。”可他们现在也只有六十年前一条线索。 “那是什么?”常辛忽然问道。 第326章 钥匙 顺着他所指方向,玄耳看了一眼就答道:“是个人。” 夜色下,一道黑影正飞檐走壁,仔细一看,他所往的方向正是方文卓的官邸。 “去看看。”兰隐说着催动纸鹤,朝那道人影追去。 人影很快翻过围墙摸向后院,离得近后借着月光,他们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 他着一身夜行衣,蒙着面,身手矫捷,那双露在外的眼睛依稀有些眼熟,但几人都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他来到方文卓房门外,仔细窃听了一会儿,确认人已经睡下,这才摸出一管香朝屋内吹去。 等待片刻后,他轻手轻脚推开门,兰隐唤了声玄耳,玄耳会意,如一道闪电般跟他一起消失在门后。 两人在外等了许久,黑衣人才出来,他眉头紧锁,似乎十分苦恼。 玄耳回到兰隐身边,低声道:“他在找东西,但是没找到。” 兰隐若有所思地看着黑衣人,见他又往另一间房摸去,便让玄耳跟着他,自己则准备给方文卓用醒言香。 黑衣人进屋后,她落在院中,上前正要开门,可手才刚碰到房门,又缓缓收了回来。 “里面有东西。” 她说着,示意常辛藏好,自己周身则缓缓浮出一道半透明的光罩,下一刻,她整个人悄无声息坠入地底。 常辛躲在暗处静静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兰隐没回来,黑衣人倒先出来了,看着想是还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忽然间,他猛地抬头朝常辛所在的方向望来,常辛心下一惊,没想到此人如此敏锐,还没等他多想,那人已经飞身上前,掌风呼啸着往他身上招呼。 他闪身避过,怕这般动静惊动房间里的人,只好将黑衣人往远处引。 显然,黑衣人功夫极好,没过多久他就有些招架不住,见他快要落败,玄耳终于出手,一只猫爪横在黑衣人脖颈边,压低声音威胁道:“别动,安静点。” 黑衣人果真被吓住,没敢再多动弹。他勉强镇定地问道:“你是何妖物?”玄耳哼了一声,不答反问:“你又是谁?” 黑衣人顿了顿,没有作答,他的目光落在常辛身上,“你们也是为钥匙而来?” “什么钥匙?”玄耳疑惑道。 黑衣人似乎很惊讶,“不是为钥匙?那你们为何而来?”常辛含糊道:“找方刺史有点事。” 显然,黑衣人并不相信,但也没再追问,他用余光瞥了自己脖子上的猫爪一眼,“既然目标不同,不如两位先放了我,咱们有话好好说。” “你说的什么钥匙?”玄耳不死心地追问道。 黑衣人顿了顿,“我说出来,两位就放了我?” 常辛还没开口,玄耳就痛快应道:“当然,反正抓你也没什么用,你看起来又大个,想带走太麻烦了,还是丢了的好。” 黑衣人:…… 在玄耳的要挟下,他还是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他是名江洋大盗,一个月前,他受人所托,要来彦州城刺史府盗一把钥匙。 他并不知道这把钥匙是做什么用的,雇主也没多透露什么,只说这把钥匙至关重要,让他务必尽快得手。 谁料抵达彦州城的第一天,不知道是谁走漏的消息,他被官兵认了出来,这两日,他一直东躲西藏,眼看藏不下去,就打算先来找寻一趟,万一得手,便可即日离开此地。 听到最后,常辛忽然想起进城那日,他们曾目睹的那名满脸胡须的男子,也正是因为他引起动乱,几人才趁机混进城中。 “原来是你!”玄耳恍然道。 黑衣人顿时警惕起来,“你们见过我?”于是,常辛便将那日的事情说了一遍。 黑衣人听完后颇为感慨,但眼下显然不是感慨的时候,他定定看着常辛,“我已经将事情都说了,现在可以放了我?” 常辛想想后问道“那把钥匙长什么样子?”黑衣人不太愿意说,但锋利的爪子在脖子上闪着寒光,他实在惜命,只好老实告诉了他们。 玄耳听完后,也就放开他跳到地上,“你走。” 黑衣人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先低头看了他一眼,见只是一只猫,他眼珠一转,忽然再次朝常辛袭去,常辛没有防备,被他一掌击在前胸,踉跄着退后数步。 玄耳大怒,跳起身狠狠一巴掌拍在他头顶,将他半截身体生生砸进地里。 这般动静吸引了守夜的仆人,兰隐也从屋内闪身出来,黑着脸命玄耳出去将人击晕,与此同时,她的目光落在黑衣人身上。 “这是谁?” 听完常辛的解释后,她脸色稍好了些,“方文卓身边守了只难缠的东西,还将我的醒言香给毁了,想要处理掉它动静会有些大,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地。” 说着,她命玄耳将黑衣人带上,又将常辛变成猫,乘着纸鹤离开了官邸。 路上,黑衣人一直在昏迷,常辛问起兰隐提到的东西,兰隐苦恼道:“是只沉睡的梦魇,就藏在方文卓体内,这东西不死不灭,普通的办法根本奈何不了它,一般的动静也无法将它惊醒,但我方才想要使用醒言香,这东西触及灵魂,它就出现了。” “说起来,这只梦魇有些奇怪,不像是清醒的状态,倒像是……”她皱起眉头,“被人驱使的傀儡。” 玄耳十分惊讶,“谁能驱使这种东西?”兰隐摇头,“不清楚,我们来这的头一天晚上,这东西分明不在——” “对!既然它当时不在,说明它也不是一直跟着方文卓。”说着说着,兰隐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缓缓笑了,“这东西这么麻烦,还是丢给别人处理比较好。” “现在,我们还是来问问钥匙的事。”她的目光落在黑衣人身上,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找了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将他放下来。 他醒来后见到几人,十分惊恐,在兰隐的威逼利诱下,他终于坦言,“我从前见过会说话的妖怪,除了说话也没什么厉害的,我还以为……” 他看了玄耳一眼,不敢再多言。 第327章 图腾 “那把钥匙,我不清楚具体是做什么用的,只隐隐听说,拿到那把钥匙后,可以打开一扇门,获得强大的力量,所以雇主才让我来偷钥匙。” “你的雇主是谁?” “我们行走江湖之人,最重要的就是信誉,雇主的信息,岂可向外人透露?” 黑衣人的大义凛然,随着一把灵力所化光刃逐渐逼近脖颈而消失无踪,“姑娘姑娘,当心着点喂!” “我真的不清楚,我们这样跑江湖的,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哪有明目张胆干的?雇主都是托中间人给我们传消息送钱,对面也怕被我们卖了啊!” 兰隐收回术法,继续询问钥匙的细节,这次,他倒是如实交代了,还从怀里掏出张图给他们看,“这是雇主给的。” 几人凑在一起,黑衣人还兴致勃勃给他们讲解,“你们看这个图案,据说是个古老而神秘的咒文,对应着那扇门后的东西,只要得到了那东西,就能天下无敌!” “不过我觉得应该没那么邪乎,什么东西能让人一下子就天下无敌了啊?要真有,那也是邪物,说不定还要付出性命作代价呢!这样的东西可不能沾啊,绝对不能沾!” 黑衣人说着说着,竟开始语重心长地劝起两人来。 常辛没怎么听进去,他仔细看了那个图案许久,只隐隐辨出其中似有一条模样怪异的长蛇。 他转过头,却见兰隐正眉头紧锁地盯着那个图案,忍不住问道:“是哪里不妥吗?” 兰隐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严肃道:“若真有那扇门,门后真有东西,那确实不妥,不——是非常不妥。” “你们可知道这是什么?” 常辛和黑衣人齐齐摇头,倒是玄耳迟疑道:“我好像见过这个图案……对了!这是夏的图腾!” 常辛惊道:“什么夏?哪个夏?” 玄耳白了他一眼,“还能哪个夏?就是你们人类的夏朝啊!我见过这个图腾,那时候你们打仗,主人还带我去战场捡过东西呢!” 常辛迅速看向兰隐,兰隐轻咳一声转过头去,“我那是去寻人,不是专门去捡宝贝的……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图腾。” “什么战场?什么那时候?你们在说什么?”黑衣人在一旁惊疑不定地问道。 兰隐笑着应他,“我们胡说八道的,我们经常这样胡说,日子太无趣了,找点乐子嘛。” 黑衣人将信将疑,但兰隐却很快转移了话题,她看着图案严肃道:“我们必须找到这把钥匙,确认它是否真的能打开一扇门,若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事情可就有些麻烦了。” 黑衣人张了张嘴,本想反驳说自己绝无虚言,但见两人一猫皆神色凝重,他也没敢再多言,只是小心问道:“你们也要找钥匙?” 兰隐回过神来,恢复笑意看向他,“你有何想法?”黑衣人噎了下,“我没有想法,你们找到后能不能给我看一眼?” 兰隐随口道:“光看一眼哪够?不如这样,我直接借给你,你拿去做一把假的给雇主交差?” 黑衣人眼睛一亮,“这办法甚好,就这样决定了!那你们什么时候去找?” 兰隐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你确定这东西就在方刺史手中?” 他摇头坦然道:“我不知道啊,反正雇主说在,那我就只在刺史府上找,就算找不到,我也不会去其他地方的,那是另外的价钱!” 兰隐颇为无语,“知道了。” 黑衣人又追问:“那你们什么时候去找啊?” 兰隐起身,准备离开,“过两日。” “别啊!”他一听急了,还想再劝,却被兰隐随手击退,他阻拦无果,只好眼睁睁看着两人一猫乘上纸鸟离开。 路上,常辛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兰隐:“那扇门后可能会有什么?” 兰隐摇头,“夏时的妖鬼异物太多,我无从得知,但我现在仔细一想,觉得那应该不是什么门的钥匙。” “为何?” “就算真有什么门,里面若藏着东西,绝不可能仅靠一道锁就能封印住,况且这把钥匙还是普通样式,若真能用来开门,那门里的东西也不会强到哪里去,方才是我一时想岔了。” “那我们真要去找钥匙吗?” “自然要去,不过那把钥匙可能已经不在方文卓手中了。“ 常辛惊讶道:“这从何说起?” “你可知为何咬人事件过去半个多月,城中才开始屠狗?” 见常辛摇头,兰隐继续道:“因为,他们在找东西。” 常辛想起她刚才的话,不由惊讶道:“该不会就是那把钥匙?” 兰隐应道:“按照方才曹阳辉所言,是方文卓告诉他,有一把很重要的钥匙不慎被野狗吞食了,随后,曹阳辉便向他献上屠狗的法子。” “随着所杀的狗越来越多,却始终一无所获,他们觉得或许那把钥匙已经重见天日了,于是一边借着搜捕狗的名头四处寻找,一边继续捕杀城中野狗,希望能在其肚中有所发现,这才是这场屠杀的真相。” 常辛跟曹阳辉一同被醒言香带入混沌中,因此并不知道兰隐都问了些什么,眼下乍听见这番话,震惊难过之余,竟生生激出一身冷汗。 “就为了……这个?” 玄耳耷拉着耳朵道:“我刚才追问那人是什么钥匙,就是因为听到了主人和那曹参军的话,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说着,他又不禁气愤道:“他们也太不是东西了!就为了找把钥匙,就要枉杀那么多无辜的狗!” 兰隐叹了口气,“此事我也没有想到。方文卓只说找钥匙,并没有告诉曹阳辉那把钥匙长什么样子,但按照方才这人所言,我总觉得,他们找的就是同一把钥匙。” “也就是说,这把钥匙现在下落不明,可能还在狗肚子里,也可能被那条狗不知排到何处去了。”常辛轻声道。 “没错,所以若想找到这把钥匙,光靠我们怕是不行。” 第328章 分号 “那该怎么办?” “自然要让精通寻物的妖灵去找,彦州城太大,想找到这么小一把钥匙,需要很多妖灵同时出动呢。” “万妖通!” “正是。”兰隐笑道:“等天亮后,我们去一趟万妖通,将这件事托付给他们即可。” 说着,她又开始咬牙切齿,“顺道将那两只不守信的雕揪出来教训一顿,否则难解我心头之恨!” 好消息,由于昨晚兰隐借香施力,天亮后曹阳辉就下令撤了对三人的通缉;坏消息,由于莫名其妙断了条手臂,他满城寻找凶手,以致全城戒严,行动比先前更艰难了。 稳妥起见,三人只能再次化作猫形前往万妖通。 玄耳本来答应要带二黄出门,但看这情况,二黄出现在街道上免不了一个开膛破肚的结局,玄耳只好将它劝住,并再次承诺第二天一定带它玩。 在二黄依依不舍的目光中,他们离开了老妇人的院子。 万妖通在彦州城的分号,表面上是个茶摊,这跟常辛所想的大不相同。 他愣愣抬头看着面前小小的茶摊,里面只有老板并伙计二人。 老板是名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他身形微胖,一脸和善的笑,未语先增三分好感;他身上的衣袍有些奇怪,袖子十分宽大,不似本朝寻常款式。 伙计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看起来有些憨傻,脸上跟老板一样,挂着乐呵呵的笑,此时茶摊上正有几名客人,他拎着茶壶往来穿梭,动作十分麻利,倒与他的相貌不太相符。 常辛盯着两人看了许久,老板他辨不出是什么,但小伙计像是只壶妖,他头上还顶着个壶盖子。 见到他们,老板顿了顿,惊呼道;“哟,好可爱的猫!”他懒洋洋坐在摊位后,笑眯眯地招呼几只猫,“来来来,快到这来,给你们喝水!” 说着,他倒了碗水放在地上,兰隐便带着他们朝那边走去。 摊位三面环木,底下形成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面却并没有放置太多器具。 几只猫走入被遮挡的区域后,老板便没再管他们。 他以手撑头靠在摊位后,似是很快就睡着了,他另一只手落在膝上,宽大的袖子顺着衣摆垂下,露出空荡荡的一个口。 在常辛惊讶的目光中,兰隐带着他们朝袖中走去,几只猫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看似寻常的袖口中。 隐隐地,常辛还能听到外面客人的声音,“哎,小伙计,你主家怎么天天都在睡觉,就让你一个人忙活?” 小伙计的声音十分认真,“主家雇我来就是干活的,主家给我付工钱,图个清闲也属应当,我一定得好好干,才能报答主家的恩情。” …… 袖中世界最初是一片漆黑,但没走多久,眼前就隐隐浮出一道暖色的光,常辛定睛一看,那是许多点燃的灯烛,再往后看去,他顿时震惊地长大了嘴。 一座灯火通明的七层高楼拔地而起,楼外漂浮着高高低低的明灯;高楼之上,黑暗之中,悬着一道璀璨的星河;高楼之下,无尽水面,一轮明月随波荡漾,如梦似幻。 兰隐恢复人形,带着他们走到水边。 一艘小船等候在岸,见到他们,船身浮现出一张脸,带笑的声音恭敬道:“欢迎几位贵客,请问需要更换船型吗?” 兰隐随意道:“不必了。”它便没再多问,而是继续恭敬道:“那请几位贵客上船,水流危险,请当心脚下。” 兰隐和常辛坐在船上,玄耳没有恢复人形,此时正快乐地满船打滚。 常辛偷偷问兰隐:“怎么更换船型?”他没在水面见到其他船。 兰隐笑了笑,身下的船突然出声道:“贵客想要换什么样的船型,只需告诉小妖便可,无论是渔船画舫,还是贵客想象中的模样,小妖都能幻化出来。” 常辛还没来得及动心,兰隐就补了一句,“要付银子的。” 一瞬间,他的心思就熄了。 身下的船好心安慰道:“没关系的,就算贵客只乘最普通的船,小妖也会尽心载客,绝不会怠慢任何客人的。” 常辛有些感动,朝它道谢,兰隐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座高楼看起来离得并不远,但不知为何,他们在水面行驶许久才靠岸。 落地后,小船又恭敬地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慢悠悠驶离。 常辛感慨道:“这水真神奇,看起来不远,竟走了这么久。” 兰隐哼笑道:“那是因为没加钱。” 常辛:…… 玄耳补充道:“加银子换船型,就可以自己选择走快还是走慢了,不加银子,就是最慢的速度。” 常辛:…… 兰隐转身朝楼中走去,“去找管事。” 这座高楼从外面看仿如天阙,走进里面,却似寻常的茶楼酒馆,许多客人正坐在大堂内推杯换盏,笑闹声不绝于耳,如果忽略这些客人奇异的外貌,这里与人类世界倒并无二致。 又多看了几眼后,常辛才发现另一个怪异之处,这里的柜台很多,绕着大堂一圈全是柜台,每个台后都坐着一人,男女皆有。 兰隐带着他们,走到一名女子面前,将一块令牌拍在台面上,“你们的妖接活到一半就没影了,管事打算如何赔偿我?” 女子看起来三十余岁,穿着一身黑衣,头上插着两根羽毛。 她似乎正在思考些什么,倚在柜台后愣愣出神,兰隐的举动将她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看清眼前的情况后,她面上立即堆满了笑,“原来是兰隐大人,您先别生气,我这正有件事想跟您说呢。” 兰隐好奇道:“噢?那你先说。” 女子收起笑脸,严肃道:“前两日接您单子的那两只雕不见了。” 兰隐一愣,“不见了?” “正是,它们从那天晚上起就再没回来过,因为它们还有几个活没完成,这两日我已经陆续收到那些客人的赔偿要求了。” “本来一开始,我们也没太在意这件事,这些临时挂名的妖灵,出现这种问题也并不少见,但客人催得紧,我便遣派了小妖去寻,谁知它们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我们几乎将整座城都寻遍了,也没发现它们的踪迹。” 第329章 好兄弟 “在您来之前,我正愁怎么跟您说这件事呢,您没留下固定的住址,行踪又颇为隐秘,我们也找不到您,就只能等您来找我们。” “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也很无奈,许是那两只雕在路上出了什么事,这才没办法按时完活,您看您想让我们如何赔偿您?” 兰隐没有犹豫,直接说出了寻钥匙的事,女子听后却有些为难,“这个……兰隐大人,不是我不肯应您,只是这两件事酬金差异巨大,恐怕……” 兰隐冲她微微一笑,“今日出来得匆忙,没有带够银两,不如这样,事情管事先帮我办着,明日我便将银子送来,如何?” 管事稍微犹豫了下,就痛快应道:“您的信誉我们是知晓的,您放心,我这就给您传信。” 商定好要补足的银钱数量后,兰隐便不再耽搁,带着两人离开了袖中。 他们才刚走出来,茶摊老板就醒了。 此时摊上已经换了批客人,他们临走前,一名生着鼠尾的女子走到茶摊边跟老板说话。 几句话后,女子在台面放下些碎银便离开了,老板将银子收入袖中,又继续懒洋洋趴了回去。 玄耳见常辛一直盯着茶摊的动静,走得很慢,忍不住解释道:“来这里的客人若是人形,只需将银子和所托之事交待给守门人就好,若是其他模样,要么化形后前来,要么寻找其他隐蔽的地点,比如一些铺面内,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常辛疑惑道:“这里的分号有很多吗?” 他们顺着人少的地方往前走,兰隐一边低声解释道:“不,准确来说只有方才所见的高楼才是分号,但通往那里的入口有很多。” “这些入口被分散在城中各处,变化成不同的模样,有些是门、有些是井,还有一些比较特殊的,比如像方才这位放在袖中。” “入口处对应的守门人也会伪装成各种各样的生意人。” “他们可以是街边摊贩、酒楼掌柜,也可以是温柔之乡的老鸨、走街串巷的货郎,甚至可能是道旁卖菜的老农,你在这城中所见的每一个行人,都有可能是万妖通分号的守门人。” 常辛听后大为惊叹,“好神奇!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激动呢。” “先别激动了,咱们还是先想想该怎么去往东城,还有答应好明天送到万妖通的银子,现在还没着落呢。”兰隐愁道。 她想去东城,必是去见土地,可他们现在行动不便,若以猫形走过去,腿都要断掉。 就在几只猫站在路边发愁的时候,一只熟悉的猫突然出现了。 “好啊,终于找到你们了!”赵初一神色倨傲地走过来,“我告诉你们,我又新找了几个好兄弟,这次保管能将你们打成猪头!你们敢不敢再次应战?” 玄耳十分生气,就要冲上去揍他,却被兰隐拦下。她笑着问道:“噢?不知你都找了什么好兄弟?怎么没瞧见他们呢?” 赵初一闻言,脸上闪过几丝阴霾,但很快又哼道:“他们现在不方便露面,你们敢不敢跟我走?我带你们过去。” 玄耳嘲笑他:“你当我们傻啊?上赶着找揍!”赵初一讥讽道:“就知道你们不敢,既然如此,咱们扯平了,上次的话不作数,我以后还叫赵初一!” 玄耳正要反驳,兰隐却笑眯眯道:“好啊,那你带我们去,我还真想见见你所谓的好兄弟们呢。” 赵初一见计谋得逞,于是强压住嘴角的笑意在前面带路,兰隐则缓步跟在后面,玄耳和常辛见了,也只好跟上。 在赵初一的带领下,他们越走越偏,不知过了多久,才来到一处偏僻之地,赵初一在杂草中站定,转身大笑道:“来了这里,你们可就别想完好无缺地离开了!” 说罢,他转头冲着野草深处喊道:“出来彪哥,我把他们带来了!” 几只猫齐刷刷望向草丛,只见里面气势汹汹走出七八条大狗,旁边还跟着四条看起来不过几个月大的小狗。 为首的大黑狗面相凶恶,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身后也只剩半截尾巴,它凶狠的目光盯住三只猫,语气不善道:“就是你们欺负我初一兄弟?” 兰隐挑眉,饶有兴味地笑了,“这就是你的好兄弟们?还真是有些意外呢。” 大黑狗见她无视自己,不高兴道:“喂,小丑猫,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是不是你们欺负我兄弟?我虎彪在这一带也算鼎鼎大名,你们居然如此不给我面子,找揍呢啊?” 玄耳受不得这种气,当即就朝几条狗冲上去,这次兰隐没再阻拦他,她笑看着玄耳以一敌八,没过多久就将狗群揍趴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赵初一看得目瞪口呆,许久都没能缓过神来,直到对上兰隐笑眯眯的眼神,他才如梦初醒般吓得浑身一抖。 偏兰隐这时候突然开口问他,“怎么说?你还有其他的好兄弟吗?不如一起叫来,咱们一次性把账算清楚。” 赵初一嗫喏道:“有……不,没有,没有好兄弟,我,你,我……” 在兰隐的注视下,他眼神躲避,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时,已经爬起来的狗群凑在一起不知嘀嘀咕咕了些什么,最后那条大黑狗突然冲到兰隐面前,在玄耳的爪子即将挠上它前,它忽然双腿弯曲朝兰隐跪了下来。 “是我虎彪有眼不识神猫,冒犯了几位,我在这里给你们磕头赔罪!几位神猫这么厉害,能不能帮帮我们?” 兰隐敛起笑意,定定看着他,“你想让我如何帮你们?” 丧彪眼中燃起怒火,咬牙切齿道:“我们想报仇!想让那些杀死我们同类的人偿命!” 常辛心中一惊,随即有复杂的情绪蔓延开来,他默默看着大黑狗,一时没有说话。 沉默片刻后,兰隐忽然问道:“你们如何知道是哪些人类在屠杀你们的同族?” 闻言,狗群七嘴八舌地回答起来。 第330章 赵初一 “我记得的,那人嘴唇下有一颗黑痣,他用刀划开了我弟弟的肚子,我亲眼看到的!” “还有我爹,那个鼻头很大的人砍掉了我爹的舌头,还剁了他的尾巴,我死都不会忘记他的样子!” “还有我姐姐,杀她的是个长得很凶恶的人,他把姐姐踩在脚底下,活生生剥了她的皮!” “还有还有……” 他们在说这些时,愤怒又悲伤,绝望又无奈。 大黑狗这时也开口了,它抬头看向兰隐,目露恳求,“我们都记得仇人的样子,几位神猫这么厉害,能不能教教我们如何才能变得更强,强到能杀死他们?” 兰隐似乎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拜托我替你们报仇。” 大黑狗摇头,“对于你们来说,人类还是太危险了,他们有刀,可以很轻易杀死你们,报仇是我们的事,不能把你们牵扯进来。” 兰隐神色平静地看着它,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常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还躲在这里?城中不是已经不杀狗了吗?” 大黑狗看向他道:“我们暂时还不敢出去,他们说,还是有人类在背地里捕狗杀掉,它们还太小,我们不敢冒险。” 说着,它的目光落到几只小狗身上。 兰隐问他,“它们是?”大黑狗目光温柔了些,“是我们在路上捡来的,它们太小了,不带走的话肯定活不了的。” 兰隐望着他的眼睛,缓缓笑道:“放心,你们都会好好活下去的,至于变强——”她顿了顿,“我无法帮你们,不过,我可以给你们指条路。” 在众狗欣喜的目光中,她低声对大黑狗说了几句话,又伸爪搭上他的额头,待挪开时,常辛看到一个淡淡的弯月在他眉心一闪即逝。 解决了狗群的事,兰隐再次将目光落到赵初一身上,“你——” “我错了我错了!”他突然急切出声,趴在地上可怜兮兮看着兰隐,“我没真想把你们怎么样,我只是不想改姓……” 玄耳奇道:“你为何不想改姓?”他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这是主人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你的主人呢?”兰隐静静望着他。 他将头埋进爪子里,声音愈发的低,“死了,前不久,她被官府的人抓走,被抬回来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那个把他从街上捡回去,曾抱着他笑言“以后你就是我的家人啦,我姓赵,所以你叫赵初一”的女子,她没有亲人,是隔壁阿叔看她可怜,出钱为她买了一口薄棺。 女子下葬后,赵初一又变成了流浪猫,夜深人静时,他也会偷偷哭着想念自己的主人,但天一亮,他就会擦干眼泪告诉自己,他要当一只绝不会被人欺负的猫,因为他叫赵初一。 主人说过的,他是最厉害的赵初一。 听到这番话,几只猫和狗群都安静下来。 “那个……对不起。”最后还是玄耳率先打破了寂静,他走到赵初一身边,抬爪拍了拍他的头,“我没真想让你改姓,就是逗你玩的,你别在意,赵初一这名字很好听。” 赵初一愣了下,突然猛地向后窜去,声音拔高道:“你干嘛拍我的头?!”玄耳被吓了一跳,傻傻道:“因为我很喜欢主人拍我的头,主人每次拍头安慰我,我都很开心啊。” “你又不是我主人!”赵初一一边哀嚎一边舔爪子,又拼命去洗自己的头,嘴里还不住哭道:“完蛋了,我不干净了,呜呜呜主人,初一对不起你!” 玄耳:“……我错了啦,你别哭了……” “呜呜呜……快洗干净,洗干净……” 玄耳:“……” “行了,既然这里没什么事,我们赶紧上路,还要想办法赶去城东呢。” 兰隐开口叫过玄耳就准备离开,却见大黑狗眼睛一亮凑上前来,“你们要去城东吗?我知道一条近路,我带你们去啊!” 兰隐停下来,转头看向他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这条近路过去需要多久?” 大黑狗想了想,“跑过去的话,半日。” 兰隐愁容满面,“那么久,腿都要跑断了……” “那,我带你们走暗道!还能再快些。” “什么暗道?”玄耳有些好奇。 “地底下有好多条暗道,是我们兄弟无意中发现的,不过走里面要小心些,可能会碰到人类。” 兰隐挑眉,一锤定音,“好,那就走暗道。” 大黑狗嘱咐其他狗看好几个幼崽,这才带着他们朝一个方向走去,赵初一见了,也默默跟在后面。 他跟常辛并排,偷偷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听到常辛后,他惊讶道:“你名字好像个人类啊,看来你的主人也很喜欢你。” 常辛沉默了下,不知该如何作答。 玄耳凑上前笑嘻嘻道:“是的是的,我和主人都挺喜欢他。” 赵初一有些茫然,“你的主人是谁?”见玄耳指向前面的兰隐,他更懵了,“你认一只猫当主人?” 玄耳歪头想了想,“硬要算的话,主人应该是条蛇。” “玄耳。”兰隐暗含警告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玄耳立刻乖顺地闭了嘴,只余赵初一满面茫然。 暗道的入口是个十分隐蔽的洞,看得出来,这应该是狗洞。 大黑狗给他们解释,“下面的暗道是兄弟们刨洞时无意中发现的,里面岔道不少,碰到人类也可以躲,所以我们没事就会下去探路,现在对下面可熟悉了,保证能把你们安全带到城东!” 三只猫跟在他身后走入地底,随着眼前愈暗,四周也愈发空荡。 不知何时,外面忽然有了些光,他们转过一个拐角,眼前赫然出现一条宽阔可行车的暗道,道旁墙上还嵌着鹅蛋大小的夜明珠,这就是光芒的来源。 常辛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玄耳十分兴奋,嗷呜一声就要冲上去扒珠子,却被兰隐制止。 她嘴角缓缓勾起,目中却透着冷意,“看来,这就是他们平时偷运的暗道。” 第331章 大壮 常辛疑惑道:“什么偷运?”兰隐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玄耳偷偷解释道:“昨晚那个曹参军交代,方刺史经常会让他偷偷运东西,有时候走明道,紧要的走暗道,主人还问了入口,但他说的入口都在其他地方,想来这些暗道跟万妖通一样,有很多入口呢。” “他们在偷运什么?” “金银、器物、矿石、粮草,能运的都运。” 兰隐淡淡道:“不过他们发现不仅月圆之夜的地上危险,夜晚的地下也很危险,死过几次人之后,就不敢多活动了,所以今晚这里面不会有人,我们可以再来看看。” “你们在说什么?”虎彪和赵初一面面相觑,两脸茫然。 兰隐恢复笑意,“没什么,在说人类很有意思。” 虎彪冷哼道:“人类有什么意思?一群凶恶歹毒的东西!我这身伤就是被他们砍的,我死都不会忘记!” 赵初一似乎想反驳,但看看它的刀疤和断尾,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沉默走了许久后,它忽然又低声道:“不过有的人类也挺好的,我还小的时候,有个阿婆每次看到我都给我喂食吃,我很喜欢她,后来她死了,我再去的时候她家里人赶我走,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还有我四处流浪的时候,有小孩子拿石头砸我,路过的大人看到了也会制止……” “嗯,是那些捕杀我们的人类凶恶歹毒,我不能像他们一样,觉得所有的人类都不是好人。” 兰隐叹了口气,安慰道:“别难过了,虽然你长得丑,但你是条好狗。” …… 常辛不由冷汗,兰隐这是不是在报复虎彪之前叫她小丑猫? 虎彪有些生气,但看看玄耳,还是没敢发作。他憋着一口气,加大步子往前冲,不愿再跟几只猫说话。 由于路上太过无聊,兰隐逼着几只猫唱曲给她听,赵初一打死不开口,常辛装傻学猫叫,只有玄耳唯命是从,认真给她唱歌,但玄耳唱得太无趣,她根本听不下去。 虎彪兴致勃勃,虽然兰隐没让它唱,但它非要抢着唱,它唱的曲豪气干云,竟意外有些好听。 兰隐惊奇地多看了它几眼,嘀咕道:“它若是化了形,或许会被那只九尾狐送到极乐坊去。” 赵初一听不懂,但玄耳和常辛听懂了,它们神色古怪地看着大黑狗,憋得面色扭曲。 不知走了多久,虎彪忽然招呼他们,“到了!”它们顺着出口离开,见外面同样是一片荒地。 虎彪解释道:“我们不敢走人类的出口,怕被发现,就自己刨了洞。” 兰隐看看四周,问他:“这些地道能通往城外吗?”昨晚时间紧迫,关于地道的事她问得并不详细,曹阳辉答得也含糊。 虎彪点头,“能的,不过通往城外的道目前只发现一条。” “目前?”兰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是的,这地底下到底有多少条路我们也不完全清楚,前不久还发现了一条新的呢。” 兰隐点点头,沉思片刻后忽然问道:“若是我能把全城的流浪狗都聚集起来,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能把下面的路全部探清吗?” 此话一出,四双眼睛全都惊异地望向她。 还是虎彪最先反应过来,他浑身一抖,激动问道:“管饭吗?!”兰隐笑着点头。 见此,他顿时情绪高昂,“没问题!我们一定能带好路,把所有路都找出来!” “好。”兰隐没再多言,转而问起土地庙的事。虎彪想了想,“这边的路我不太熟悉,不过我在这有一个朋友,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 在虎彪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一处荒弃的破屋,虎彪走到砖瓦掩蔽的深处,却只听闻一声惊呼,“大壮!你怎么了?” 几只猫听后连忙跟过去,就见砖瓦深处,躺着一条浑身是血的大黄狗,它的腹部有道深深的伤口,周围的血早已凝固,看起来受伤许久了。 此时它正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听到虎彪的呼唤声,它眼睛一亮,勉强抬头望向他们,“阿虎,你怎么来啦?” 虎彪飞奔上前,小心嗅了嗅它,“你怎么伤成这样?什么时候的事?” 它虚弱道:“昨天下午,有个人抓住我,想要拿刀划开我的肚子,我拼死逃了回来,还在路上吃了几颗止血的草……阿虎,你能来太好了,我现在走不动,你能再去帮我找几根草回来吗?” 虎彪听后就要离开,兰隐蓦然化出人形走上前去,将两条狗和赵初一都吓了一跳。 “你……” 兰隐来不及多说什么,一边查看黄狗的情况一边吩咐道:“玄耳,你和他一起去。” 她抬手抚过黄狗的伤口,一阵暖流划过它发寒的身体,它不禁抬头感激地看了兰隐一眼。 玄耳应下后也化出人形,将看得目瞪狗呆的虎彪强行扛了起来,“别看了,快走,再晚他就要去见阎王了。” 虎彪如梦初醒,不禁羞怒,“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赵初一凑到唯一还是猫形的常辛身边,低声问他:“那个……你不会也是大妖?” 常辛愣了下,连连摇头,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羞愧,“我……我是个人类。” 赵初一睁大了眼,失声道:“人类?!” 此话一出,大黄狗的目光又被吸引过来,常辛脸上一阵发热,垂头不敢看它,“我是人类……对不起!” 说着,他将头深深埋进爪子里,等待可能出现的谩骂。 大黄狗张张嘴,半晌才愣愣道:“啊,没关系的,伤我的人又不是你,你不用道歉……” 常辛愈发羞愧,只觉身为人类,他很丢脸。 兰隐安慰道:“不必想太多,每一个种族都有好有坏,你与肆意捕杀之人、它们与无故伤人之狗皆是如此,你看它就不会因为那些恶狗烦心。” 常辛心下感动,正要答话,大黄狗却虚弱道:“不是的,其实我们也觉得很烦……”兰隐一个眼刀过去,它立即闭了嘴。 第332章 安宅 玄耳和虎彪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带回一堆乱七八糟的草,在虎彪和大黄狗的指导下,兰隐挑出其中一部分用在了伤口上,加之她的力量辅助,没过多久大黄狗就恢复了些精神。 兰隐松下口气,“还好没有伤到内脏,否则我也救不回来。你好好休息一段时日,就能慢慢恢复了。” 虎彪听后连连道谢,它想留在这里照顾大黄狗,又担心其他兄弟们,还有那几只幼崽,于是拜托兰隐几人回去时给它带个信。 兰隐才刚要张嘴,玄耳已经一口答应下来,“放心,一定帮你带到!” 虎彪很高兴,又保证道:“你们放心,我照顾大壮的这段时间,其他兄弟还是可以去探路的,等他们过来以后,我也能去帮忙,绝不会白吃你们饭的!” 兰隐笑着点头,又向大壮询问了去土地庙的路,这才准备离开。 赵初一左看右看,还是决定留下,“等你们回去时,我再跟你们一起。” 兰隐变回猫,按照大黄狗的指示一路来到土地庙,相比起城隍庙,这里小而简陋,冷清许多。 兰隐走上前,一道光芒骤然从土地像上浮出,在空中显现出两行字,“欲知前事,极乐瑶池。” 兰隐眼眸一眯,挥爪打散了这些字迹,“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出门了吗?”玄耳上前好奇问道。 兰隐冷笑,“不,他这是怕见到我,跑了。” 玄耳惊讶道:“他为什么怕见到主人?”兰隐摇头,“之前忘了问城隍,此方土地是哪位神仙,不过他既然留了消息,见不见也没什么要紧。” 常辛思索道:“极乐瑶池,说的是极乐坊吗?那瑶池是什么?” 兰隐道:“不清楚,可能是个人,也可能是楼名,去看看就知道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爪子无意识挠着地面,显然,她心情不太好。 既然已经得到线索,它们就打算离开,谁知这时,不远处有辆颇为眼熟的马车缓缓驶来,几只猫对视一眼,藏到树后掩去身形。 马车在不远处停下,从上面下来两道熟悉的身影,赫然是先前见过的母女二人。 女子扶着妇人,神色有些郁闷,“娘,您说祖父这些日子是怎么了?让我们把城中大大小小的神佛都拜了个遍,连土地庙都不放过。” 妇人轻斥道:“你祖父这样吩咐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是小辈,不可妄议。” 女子虽不服,但还是住了嘴。 随行的仆从取出祭品在土地像前摆好,母女二人点了香,恭恭敬敬祭拜过,这才长舒口气。 兰隐远远望见这一幕,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她缓缓笑了。 “主人,你在笑什么?”玄耳好奇问道。 “欠万妖通的银子,和那些狗的饭食都有着落了,我能不笑嘛?” 常辛也看向那对母女,“跟她们拿钱吗?要怎么拿?” 兰隐转头看向他,“自然是再蹭一趟车了。” 常辛愣了下,“可是赵初一还在出口那边等我们。” 兰隐想了想,“唔,那就玄耳和他一起回去,顺便给那些狗带信好了。” 玄耳惊讶张嘴,“我自己回去吗?” “对,你脚程快些,最重要的是,”她的目光落到年轻女子身上,“比起你,她更喜欢常辛啊。” 玄耳噎住了,“那,好。” “天黑以后,我们在鱼羊鲜外会合,今晚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交代完后,玄耳便顺着原路返回,两只猫则走到马车前,在仆人们惊讶的目光中再次坐成一排,满脸期待地看着母女二人。 “娘!是昨天的猫!咦?好像少了一只。” 相比起女子的兴奋,妇人神色却有些古怪,她扯住女子,低声问道:“玥儿,这会不会太奇怪了些?它们昨天还在城隍庙,怎么今天就到这里来了?这么远……” “哎呀娘,这都过去一天了,它们能走到这里也不稀奇呀。” “可是怎么会这么巧又碰到?不会是什么妖物?” “娘,您就是太杞人忧天了,这分明是两只小猫,哪像妖物呀?”说着,她看向常辛的目光愈发炽热起来。 常辛吓得浑身一抖,默默往兰隐身后挪去。 “可——”妇人还想再说,女子却拉着她的袖子撒娇道:“娘,看它们的样子,是想再搭咱们的车呢,您就发发善心,带上它们。” 妇人神色犹豫,但见女子实在喜欢,最后还是没多说什么,默许了她的话。 回去路上,女子依旧两眼发光地盯了常辛一路,常辛默默垂下头,不停告诉自己,再忍忍,等到了就好了。 可这次母女俩的马车抵达后,兰隐却没有下车的意思,她稳稳卧在车上,还冲女子娇声娇气地喵了一声,听得常辛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娘!它们好像想跟我回家!”女子见到这一幕却乐坏了,要不是对上妇人警告的视线,她怕是能当场蹦起来。 妇人还是心存怀疑,举棋不定,但架不住女子一直哀求,只好勉强松口答应她先带回去养几天,若确定没有异常再留下。 女子高兴地答应了,她拦住婢女,亲自将两只猫抱起,满脸开心地朝一座宅子走去,常辛抬头,看到牌匾上写了两个字,“安宅。” 两人进门后,妇人让她将猫交给婢女,先随自己去拜见祖父,但女子坚持要带上小猫,“娘,祖父平日最是喜爱这些猫猫狗狗,说不定见到这两只小猫一高兴,病就好了呢?” 妇人说不过她,只好叹口气随她去了。 她们一路来到书房外,妇人叩门,待听到回应后,才带着女子走入房中,朝坐在案后的人见礼。 “你们回来了?”那人放下笔,抬头朝两人望过来。 是一名头发胡子花白的老人,看起来已经七八十岁,他气质出尘,一派仙风道骨,但他的面容十分憔悴,脸色苍白,眼下青黑,似乎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 “可有仔细拜过本方土地?” 妇人垂首恭敬道:“拜了。” “那可有见到什么特别的人?” “没有,那地方空无一人。” 第333章 安行山 闻言,他似乎很失望,嘴里不停呢喃着:“怎会没有?怎会没有呢?” “祖父,应该有什么呀?”女子听清了他的话,不由好奇问道。他回过神来,笑着摇头,“没什么。” 这时,他才注意到女子怀中的两只猫,不由惊讶道:“哪里来的小猫?” 于是,女子便不顾妇人阻拦,兴奋地跑上前去,将这两天的事情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 老人认真听着,望向两只猫的目光充满惊异,“竟有如此奇事!” 他沉吟片刻,让妇人在多宝阁取过一个小木盒,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三枚铜钱。 他用三枚铜钱卜了一卦,再抬头时,神色惊疑不定,“怎会如此?”说着,他的目光不由落到两只猫身上。 见此,母女二人面面相觑,满是疑惑。 “祖父,怎么了?”女子小心翼翼问道。 老人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玥儿,你与你母亲奔波半日,累了?你们先回去休息。” 女子应了一声就要离开,却被他叫住,“这两只猫,就先留在祖父这里可好?” 女子“啊”了一声,虽舍不得,但还是乖乖将猫放下后,才与妇人一同离开。 寂静的书房内,老人看着卦象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兰贵人?”半晌后,他看向蓝眼白猫,试探问道。 常辛心里一惊,兰隐却轻巧跳到桌案上,跟他对视,“你认识我。”她的语气很确定,不是疑问。 老人蓦然激动起来,“真的是兰贵人?怪不得会有此卦象,老夫这段日子没有白费功夫!” “你是谁?” 老人撑住扶手,似乎是想站起来,但片刻后又颓然垂下手去,“老夫乃前太卜令安行山,二十七年前,您受皇后邀约进宫参加术宴,老夫曾有幸见过您一面。” 兰隐回忆片刻后恍然道:“原来是那场宴会……我记得你,当时皇后让你为她卜一命卦,你没有说实话。” 安行山全身一颤,眼前又不禁浮现出那令人胆战心惊的一幕,盛装的皇后坐在上首垂眸看他,那目光中带着沉如泰山的威压,几欲让他喘不过气来。 “太卜令所言,本宫当顺遂高寿,长伴陛下左右,可为真?” 他想到卦象所显,吓得浑身冷汗,明明皇后眉眼带笑,语气亲和,但他总觉得,皇后有些不满,似乎她想听到的,并不是这样的答案。 但在宴会如此大庭广众的场合,他只能这样说,皇后也只能这样听,哪怕皇后看出他在撒谎,也不可能拆穿他,毕竟那时候,圣人还活着。 他不知自己胡乱回了些什么,只眼前的宫毯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兰隐那双清透的蓝眸,此时正静静望着他,“太卜令,你没事?” 安行山一个激灵,抬手以袖拭汗,“老夫没事,想到些往事罢了。贵人不必再唤老夫太卜令,老夫早已致仕,如今不过一寻常百姓罢了。” “果然,安公早就知道了。” 兰隐朝他弯了弯唇,“后来皇后曾问过我,是否觉得你所算之卦有问题,我告诉她,以你的天资,无法窥视皇运,所以只能说些好听话奉承于她,她觉得你不堪重用,便没再留意过你,你可怨我?” 安行山惊讶看向她,神色复杂,既苦涩又感激,“多谢贵人救老夫一命,老夫能在太卜署安然致仕,全仰仗贵人昔日善言。” 兰隐平静道:“我没做什么,不必言谢。方才随行时,听闻这些日子娘子和安小姐四处祭拜神佛,是你的吩咐?” 安行山苦笑道:“是啊。老夫不良于行,只能让她们母女代行。” 一直旁听的常辛这才恍然,原来,这位前太卜令不是不想站起来,而是站不起来了。 “你以凡人之躯窥探天机,却未折寿数,只损形骸,已是极大的幸事了,看来,你累世福泽颇深。” 安行山闻言笑道:“皇天后土之恩,老夫定铭感五内,没世不忘。” “为何要让她们去拜神佛?” 安行山笑意微敛,深深叹道:“贵人既出现在此,想必也听闻了城中之事,他们如此肆意滥杀,屠戮无辜弱小,还随意抓捕百姓,草菅人命,简直枉为朝廷命官!” “老夫有心相助,却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方刺史及其底下一众官员见老夫从前只是个八品太卜令,如今又已致仕,根本不听老夫劝阻,去得多了还让人将老夫赶出来,简直岂有此理!” “老夫虽只八品,昔日在朝中也有好几位说得上话的故旧,若不是离得远……” 说着说着,他便住了嘴,脸上显出些落寞来,“老夫本打算致仕后再也不碰卜物,可这次形势所迫,老夫便破例卜了一卦,就是在这一卦中,老夫看到了希望。” 说着,他不由深深看了兰隐一眼,“本来,老夫并不知道这份希望出自贵人,又实难在家中坐以待毙,只好按照卦象所指,让她们母女代老夫遍祭神佛,如此方有可能遇到卦中之人,果然,老夫今日就见到了贵人!” 不自觉地,他又激动起来,“有贵人在此,老夫也能安心了。” 兰隐有些疑惑,“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他笑着抚上自己的眼睛,“贵人怕是忘了,那时您在宴上引得真龙降世,回头望向圣人和皇后时,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老夫离殿门近,虽然您恢复得快,但老夫还是看了个真切。” 兰隐恍然道:“原来如此,那你又为何会突然想到我?”她的目光落到桌面那三枚铜钱上,因为她刚才上桌的动作,铜钱已经被打乱了,“是这卦象?” “正是。” “卦象所指为何?” “今日有贵客上门,可解老夫心中所困。” 兰隐若有所思地看着几枚铜钱,片刻后却忽然道:“不,这卦中所指之人,不可能是我。” 安行山不解,“为何?”兰隐看了常辛一眼,“因为,这世上无人能窥吾命道,只有——” 第334章 月夜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但在她的注视下,常辛还是心虚地垂下了头。 安行山的目光在两只猫之间来回转动,他心中十分疑惑,却也不好多问,只能喃喃道:“既如此,那此人是谁呢?” 眼看天色不早,兰隐便转移话题,与他说起银子的事来,安兴山答应得很痛快,“只要能帮到贵人,老夫做什么都行。” 待他们敲定好喂狗的细节后,门外有仆人禀报:“阿郎,门口有位小师父来化缘。”安兴山奇道:“什么小师父?” 仆人答了什么常辛没听清,因为兰隐在一旁低声笑道:“看来,卦象所指之人到了呢。” 安兴山一听,慌忙让仆从将人请进来。 此时天色已渐暗,要不了多久就会天黑,而今晚,正是月圆之夜。 小和尚进来后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趴在桌面的兰隐,和坐在地上的常辛。 他略顿了顿,朝安兴山施佛礼,“阿弥陀佛,小僧见过施主。” 安兴山惊讶地看着这个五六岁的小和尚,半晌才反应过来,“噢噢,小师父不必客气,老夫不良于行,不便起身相迎,还望小师父恕罪。” 兰隐笑道:“这倒是稀奇事,小师父今日怎么会到这里来?” 见她光明正大开口,小和尚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小僧进城日久,盘缠都花光了,听闻住在这里的安公乐善好施,是个好人,所以小僧此来,是为化缘。” 这下,轮到他们傻眼了,没想到小和尚真是来化缘的。 安行山很快反应过来,连忙吩咐仆人准备饭食,一边又朝几人告罪。 听到他的话,常辛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一天没吃饭了,肚子也适时叫了起来。 兰隐却似没察觉到饿,此时她正静静盯着小和尚,嘴角逐渐上扬,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 仆人们动作很快,他们来到厅内时,饭菜已经摆上桌,兰隐化回人形,安行山见后十分惊讶,半晌才敬畏道:“多年未见,贵人却还如初见时那般容颜不老,真是令人惊叹。” 兰隐冲他微微一笑,“幻象罢了,其实我的真面目是活了很多年的老阿婆。” 安行山不信,常辛却听得一头冷汗。 吃过饭后,天已经黑了,安行山看看窗外,神色严肃。兰隐问他:“这所谓的月圆之夜不能出行,是指走在外面,还是不能走出房门?” 安行山应道:“不能出现在外面,但安全起见,天黑以后,大家便都不再出房门。” 难怪外面的仆人已经全都不见了。 兰隐又看向小和尚,“对于这件事,小师父有何见解?”小和尚摇头,“小僧来此,只是为了追寻一件东西的下落。” 兰隐来了兴趣,“什么东西?”小和尚严肃道:“一个盾牌,可能还有长戈。” 兰隐愣了下,“什么盾牌?” 小和尚摇头,“小僧不清楚那东西的来历,但那上面带着很重的魔气,小僧辗转许久,才得知那东西被偷偷运到了彦州城,小僧来此,就是为了将它带回去。” 兰隐若有所思,“那小师父可查到它的下落了?” 小和尚再次摇头,“小僧那晚在州衙问了一圈,他们都说没见过,小僧自幼修习琉璃心引,他们不可能说谎。” 常辛偷偷问兰隐,“什么是琉璃心引?”兰隐解释道:“一门很强大的法术,简单来说,就是能洞察别人的心思,不过不是谁都能修,需得心如琉璃,澄澈无瑕。” 说着,她不由赞叹地看了小和尚一眼。 “小僧这几日四处打听,可惜一无所获,还将仅剩的钱财全都耗尽了……” 兰隐目光幽深,缓缓笑道:“不如我为小师父指条路?那晚我们重见方刺史时,发现他体内多了只梦魇,我拜访过本地城隍,他说方刺史身边一直有股强大的力量守护,想来就是这只梦魇。” “小师父不如再去探探,说不定能顺着这只梦魇查到那东西的下落呢?” 小和尚眼睛一亮,但很快又狐疑道:“你怎么笑得如此古怪?你不会是想诓骗小僧?” 兰隐神色一整,笑道:“那哪能呢?小师父自己也说了,你只是小,又不是傻,怎会如此轻易受骗?我也是好心提醒,却被人如此猜忌,唉,罢了,小师父若实在不信,就算了。” 一番话下来,小和尚不禁愧疚道:“施主莫怪,是小僧多虑了,小僧今晚,不,明晚就去看看。” “咦?那你今晚打算做何?” “自然是看月亮啊。” …… 眼见两人聊得开心,常辛不由扯扯兰隐的衣摆低声道:“玄耳还在鱼羊鲜等我们——” “坏了!”兰隐这才想起,连忙起身告辞,“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安公,明日我再来取银子。” 安行山应下后,又有些担忧,“贵人要今夜出行?这……” “无事,若我死了,烦请安公往长安送信一封,让太后将我风光下葬,也算全了体面。” 面对两人古怪的目光,常辛只觉冷汗滑落额头,慌忙拽着兰隐仓皇逃离。 谁料他们还没走多远,小和尚就追了上来,“两位施主,小僧今晚与你们同行。” “为何?”兰隐问道。 他朝兰隐咧齿一笑,“小僧觉得与施主投缘。” 兰隐看看天色,也没再多说什么,带着两人就直奔鱼羊鲜。 今晚的街道空荡安静,透着种难言的森冷,不仅没人,就连平时夜行能见到的妖鬼也全都没了踪影。 幸运的是他们这一路并没遇到任何怪事,很顺利就来到了鱼羊鲜,但不幸的是,外面同样一片空荡,玄耳并不在这里。 “会不会是出事了?”常辛担忧道。 兰隐沉思片刻后缓缓摇头,“不该,他好歹也修行了那么久,自保的实力还是有的,咱们再等等。” 可他们等了近一个时辰,玄耳还是没出现,这下,就连兰隐都有些忧心起来,“不会真出什么事了?” 她看看天色,果断道:“先不等了,我们去找个高处。” 第335章 塔顶 城中最高的地方,莫过于星辰塔,彦州是越王生母楚太妃的祖籍地,楚太妃过世后,越王悲痛万分,上奏朝廷请求在彦州为母亲建塔祈福。 彼时圣人还在世,念及从前与幼弟的兄弟情谊,便应允了他。 星辰塔建于佛人寺,与寺中原有的百喻塔呈双塔之势。 由于佛人寺距离遥远,他们不得不寻找代步之物。 幸好鱼羊鲜开在繁华的主街,路边随处可见小型石狮,兰隐借走两个,本来没打算分给小和尚,但他非常自觉,狮子刚活过来就主动爬到了常辛背后,笑嘻嘻抱住他的腰,“有劳施主了。” 常辛一转头,正对上兰隐幽深的目光,但很快,她又别过头,若无其事般道:“走。” 这两头狮子不会飞,只能走陆路。常辛看向道旁,他们走了这许久,都没见到任何妖鬼。 似是察觉到他心中所想,兰隐淡淡道:“今夜的东西怕是十分强大,他们怕丢掉性命,所以不敢在外面逗留。” 身后,小和尚突然好奇问道:“方才与两位施主重逢太过高兴,都忘记问了,你们为何会在安家?今晚又是准备要做什么?” 此话一出,兰隐和常辛双双陷入沉默。 他却犹自不知,继续问道:“还有那天晚上的事,小僧想了许久,还是觉得不对劲,既是认亲,完全可以走正门,为何非要变化形貌?而且当时都那么晚了,你们为何不白天去?” 两人对视一眼,兰隐笑着岔开了话题,“啊,突然想起来,其实我们可以找城中的妖鬼问问月圆之事,虽然他们也不敢出来,但好歹有些修为,说不定能知道得比人类多些。” “对了,那两只石狮子去哪里游玩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谁知道呢?它们在外面也好,如今的隐古用不着镇宅石狮,回来了也是占地方,还多两张嘴吃饭,太麻烦了。” “啊?它们还需要吃饭吗?” “当然,不过它们很少吃人间的食物,多食一些带有灵气,对修行有益的东西。” “原来如此!” 听他们一言一语的,小和尚不高兴了,“哎,两位施主,你们有没有在听小僧说话?” 兰隐笑道:“听着呢,小师父刚才好像说,要把今后得到的钱财全都转赠于我?哎呀,这如何使得?” 小和尚愣住,小和尚震惊,“施主,你在说些什么?” 兰隐也很惊讶,“难道小师父刚才没有说过话吗?那想必是我听岔了,瞧我,定是这几日太过劳累,都出现幻觉了。” 小和尚的嘴张了又闭,最后气愤道:“你欺负小孩子!” 兰隐笑眯眯回过头,“你可算不得小孩子。” 他们来到佛人寺时,夜已深沉,寺中十分安静,只有灯火在黑暗中明灭摇曳。 兰隐将石狮停在隐蔽处,抬头望向两座高塔,“没时间爬塔了,直接上去。”说着,她拎起常辛的衣领,纵身朝塔顶飘去。 月光之下,她衣袂飞扬,仿佛九天仙人,端的一幅绝美画面,但小和尚见后只觉生气,“为什么把小僧一个人丢下面?” 说完,他却又幡然醒悟般口称佛号懊悔道:“罪过罪过,不可犯戒,不可犯戒。” 他抬脚一跺,一朵盆口大小的金莲便自脚底绽放开来,他乘着金莲,朝塔顶两人追去。 三人在塔顶站定后,常辛蓦然回神,看清眼下的处境,他的脸色不自觉开始发白。 刚才被兰隐拎着,他还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被塔顶的风一吹,他只觉整个人摇摇欲坠,手不自觉便抱紧了那根尖角。 兰隐和小和尚并排而立,一起看向塔下的城池。 今夜月色极美,城中却只有零星灯火,放眼望去,仿佛一座死城。 “似乎没什么异常。”恍恍惚惚间,常辛听到小和尚这样道。他鼓起勇气看了眼,只见到一片黑影。 这么远的距离,他们竟也能看得清楚? 兰隐抬头望向月亮,“再等等,今晚的月亮,还没消失呢。” 常辛脑子一片混沌,只觉度日如年。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闻一声惊呼,“来了!” 他刚想循声望去,眼前却骤然暗下来。他对着黑暗发了会儿呆,才如梦初醒般仰头去看那轮月亮。 入眼是一片漆黑。 天空如染墨般,见不到丝毫光亮,仿佛不久前的那轮明月只是幻象。 寂静使黑暗愈发可怕,常辛抱紧塔尖,不知煎熬了多久,眼前景象才缓缓浮现。 他顾不得其他,连忙抬头望去,借着月色,他看到乌压压的云层遮蔽了大半夜空,这些乌云黑沉厚重,仿佛蕴藏着可怕的暴风雨,可明明他们上塔时,天空还纤云未染。 所以,刚才月亮是被乌云挡住了吗? 可这些乌云,是从哪里来的? 就在他思索愣神间,小和尚突然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声音竟有些颤抖,“那边……”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已经从塔顶纵身跃下。 常辛心中一惊,转眼却见兰隐上前重新将他拎起,“走了,我们也过去。” 他们没再乘石狮,兰隐嫌拎着个大活人累,索性重新把他变成了猫,她一边飞跃屋顶一边揪住他后脖颈满意笑道:“还是这样方便。” 常辛犹豫再三,还是小心建议道:“要不,你找个地方把我放下,自己过去?我躲好一些,等天亮了再去找你也是一样的,你这样带着我,也是拖累……” 最重要的是,这么危险,他一个弱小的人类,很容易就会死的啊!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兰隐轻笑道:“不行,这样震撼的场面,得让你一起看看,一想到你看不见,我就抓心挠肺的难受。” 什么震撼的场面? 他正疑惑着,兰隐却突然在一座高楼的楼顶停了下来。 她将常辛变回人形,指着下方对他道:“快看,多么悲壮。”她的目光中充满悲叹,还带着些复杂难明的东西,“原来,这就是月圆夜行之景,遇上这种场面,他们想不死也难呐。” 第336章 亡灵 常辛依言看望去,顿时被惊得头皮发麻。 宽阔的街道尽头,一片黑影正缓缓往前挪动,仔细看去时才发现,那哪是什么黑影?分明是黑压压的大队人马! 借着月色,能看清他们身上穿着铠甲,腰间挎着横刀,俨然本朝军队装扮,但他们脸色青紫,浑身血污,脚下飘然无声,分明已经死去许久! 从他们所在的楼顶,可以看见附近数条街道,而每条街道上,都游荡着这样大片的黑影,想来在看不见的地方同样如此。 这座城池如此之大,城中到底藏着多少这样的亡灵? 一想到这里,常辛就惊得浑身冷汗,兰隐虽仍带着笑意,但眼神也渐渐凝重起来。 “兰——”常辛刚想说话,兰隐一根手指就竖在了他唇前,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她保持着抬手的姿势,侧耳不知在听些什么,常辛也没敢再出声。 片刻后,她才放下手,低声道:“我们去找小和尚。” 她带着常辛跃过大片黑影,在隔壁几条街的一处楼顶找到了人。 对于他们的出现,小和尚并没有太大反应,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下方的亡灵,神色是常辛从未见过的严肃。 兰隐在他身边坐下,一时没有言语。 “这城中为何会有如此多的亡魂?”不知过了多久,小和尚才低声问道。 于是,兰隐两句话将先前城隍所言转述了一遍。 小和尚听后神色顿时悲悯,“如此说来,他们是受困于此,小僧要助他们。” 兰隐定定看着他,“如何相助?” “自然是超度他们。” “你有这个能力,超度一整座城的亡灵?” 小和尚哑然,半晌才迟疑道:“小僧应该……没有?”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兰隐身上。 兰隐看懂了他无声的询问,摇头道:“我能将他们全部打散,却无法超度他们,想要让他们解脱,只能借助外力,但我现在手中空无一物,实在做不到。” 小和尚有些失望,但想想后又不甘心道:“或许,小僧可以一试。” “你这副身躯,一试就没了,还是再想想其他办法。”兰隐淡淡道。 小和尚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便也没再多言。 兰隐却仍看着下方,喃喃道:“他们虽无辜,却依旧要背负那些枉死之人的因果,还真是可悲啊……” 黑暗夜色中,踽踽独行的亡灵们双目空洞,神色浑噩麻木,他们早已失去意识,只存留着生前本能,无知无觉地游荡、杀戮,这样恐怖的一股力量,难怪连城中妖鬼都要退避。 可他们却只能在月圆之夜出现,也就是说,有什么东西一直压制着他们…… 兰隐思索间,小和尚突然动了,他转身似是要离开,兰隐回过神来,不由问了一句,“做什么去?” 小和尚身形微顿,“我想去看看其他地方,确认这城中到底有多少亡魂。” “一起。” 兰隐将常辛重新变成猫,正准备追上小和尚的步伐,却见底下亡灵忽然若有所感般,齐齐抬头朝他们望过来。 小和尚僵在原地,扭头对上兰隐和常辛的目光,欲哭无泪道:“小僧太过震惊,忘记掩去身形了。” 兰隐一脸无言,但显然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她瞟了眼底下的情形,果断道:“快跑!” 话音未落,她已经拎着常辛掠出八丈远。小和尚愣了下,但还是很快追了上去。 他们逃跑的速度并不慢,但奈何大街小巷亡灵太多,走到哪都会被围堵。 最后兰隐跑累了,她抬头看看天色,圆月西沉,已是后半夜。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小和尚道:“我们打算去一个地方避避,小师父可要同行?” 小和尚才五六岁大,这么久的奔逃早就累得不行,因此眼下一听这话,他没有丝毫迟疑,连连点头道:“去去去,有劳施主带路。” 兰隐带着他们一路来到先前的狗洞,她嘴角勾起一抹古怪而兴奋的笑,对小和尚抱歉道:“小师父,我只知道这处入口,所以可能要委屈小师父变化一番形貌了。” 常辛闻言默默在心里擦汗反驳道:不是的,先前玄耳说过,曹阳辉分明告诉过她其他的入口。 小和尚看着眼前的狗洞,神色一言难尽,但追兵在后,他也顾不得其他,只好咬牙点头道:“行!那就有劳施主了。” 兰隐一边道歉一边笑嘻嘻将他变成了一只小灰猫,它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缩小的佛珠,仿佛戴了个项圈,而且,这只小灰猫,头上没长毛…… 兰隐依旧化作蓝眼小白猫,三只猫先后钻进暗道,这才长舒口气。 缓过神来后,常辛一个转头,目光就落在灰猫光秃秃的头顶上。 他呆愣片刻后,忽然很想笑,但他不敢当着面嘲笑小和尚,只能将脸色憋得通红,幸好他现在是猫形,就算脸红也看不清。 但兰隐却没这么多顾忌,她全程笑眯眯盯着灰猫的头顶看,灰猫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问道:“施主为何这样看着小僧?” 兰隐摇头笑道:“没什么,走,都进来了,正好探探路。”说着,她率先往前走去。 小和尚几步追上她,“施主,既然都进来了,小僧看这里地方也不小,不如施主先将小僧恢复人形?” 兰隐笑道:“小师父此言差矣,人形目标太大,也不便逃跑,猫形就轻巧灵便多了,所以咱们还是用猫形,方便省事。” “可……” “哎呀,方才逃了那么久,我的力气都耗空了,小师父让我休息片刻,等我恢复过来,一定第一个将你变回人形。” 小和尚生气地瞪着她,却也没有办法,只好鼓着腮帮子跟在后面。 地下暗道岔路太多,兰隐一开始还记得那条路,可没走多久就转晕了,她问常辛可还记得路,但常辛认路的本事比她还差,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四处乱走,期待能发现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还是相似的景象,小和尚早已忘记生气,取而代之的是止不住的忧愁,“我们不会被困死在这里?” 第337章 地底 常辛也很担忧,倒是兰隐一脸淡定,“没事,若实在出不去,我们可以下去找阎王聊聊天,也许久未见他了,还怪想的。” 常辛沉默…… 小和尚唉声叹气地往前走,却在拐弯时与什么东西狠狠撞上,霎时间三声叫唤同时响起,“哎哟!” “干什么干什么?怎么突然停下来?疼死我了!” “我怎么知道撞到了什么?你还怪我?要不是你瞎带路,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吗?” “我没有怪你,我就问问。” “你语气不好,你就是在怪我!” 两道熟悉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一只黑身白头的猫和一只黄猫先后走出,在看清他们的一刹那,两只猫都惊呆了。 “主人?!” 下一刻,玄耳哭着奔到兰隐面前,抬爪指向赵初一声泪俱下地控诉道:“主人,玄耳失约了,都怪这个赵初一!” “出发前,他信誓旦旦说自己认路,结果没走多远就把玄耳带迷路了,所以玄耳才没能去赴约,也不知道外面过去多久了,主人一定等急了?” 兰隐听到一半便抬爪掩面,无奈至极,常辛则神色复杂地看着赵初一。 难怪他们等那么久不见人,原来两只猫是被困在地道里了。 见几双眼睛都落在他身上,赵初一连忙后退两步,“我……我真的记得路,就是不小心迷路了……等我再转一会儿,肯定能找到出口的。” 玄耳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又转头眼泪汪汪看着兰隐,“主人,你是来救玄耳出去的吗?呜呜呜就知道这世上只有主人对玄耳最好了!我们快离开这里,玄耳现在看到地道就犯恶心。” 兰隐抬爪摸摸他的头,语重心长道:“玄耳啊,你不能这样,咱们是来找线索的,要克服恐惧和不适,这底下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你要努力把它找出来。” 玄耳愣愣看着她,一时忘了继续哭,“可是主人,玄耳一天没吃饭了,好饿……要不咱们先出去吃个饭?” 兰隐轻咳一声,别过了头,“实不相瞒,我们也找不到出去的路了,所以,你还是再忍耐一下。” …… “主人,你们不是来接玄耳出去的吗?” “啊,那颗夜明珠好大,好亮!” …… 好消息,他们会合了;坏消息,还是出不去。 常辛偷偷问玄耳,“狗一般不是能闻到残留的气味吗?要不你仔细闻闻?” 玄耳瞪他一眼,有气无力道:“我不是狗!而且我现在饿得头晕眼花,总觉得鼻间有大肉骨头的香味,其他气味闻不到一点……” 常辛不由冷汗。 赵初一走在一旁,偷偷问常辛,“常公子,妖仙大人神通广大,为何会迷路?” 常辛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只好含糊其辞地混过去,幸好赵初一也就随口一问,很快就被小和尚所化的灰猫吸引了注意力。 他神色古怪地盯着灰猫那颗秃头,又偷偷问常辛,“常公子,这是什么猫?他头上为何不长毛?” 这话被小和尚听见了,他开口道:“阿弥陀佛,这位猫施主,小僧不是猫,是人,小僧自幼剃度,所以没有头发。” 赵初一还在晃神,没有听全他的话,只留意到最后两句,“噢噢,原来是只想当和尚的猫,可是人类不会收一只猫当和尚的呀,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说着,他安慰般抬爪拍了拍灰猫的秃头。 小和尚:“……” 另一边,听到灰猫说话的玄耳也在偷偷问兰隐,“主人,这小和尚怎么也在?” 兰隐简单把事情经过跟他讲了一遍,他才恍然兴奋道:“这么说,外面到处都是亡魂?” 兰隐看穿他的心思,抬爪拍了他一掌,“你一个可打不过那么多亡魂,消停些,别老想着打架。” “噢,知道啦。” 又不知转了多久,他们仍然没找到任何一个出口,倒是周围的路越来越陌生。 就在兰隐面色不耐打算强破出去时,他们一个转弯,又见到了生面孔——一只满脸茫然的白鸽。 见到几只猫,白鸽有些惊慌,转身就要逃跑,却被玄耳迅速拦住了去路。 “跑什么?” 听到他说话,白鸽有些惊讶,“你们也是妖?” 说完这句话,它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更惊慌了,“别吃我,我只是只弱小可怜的小妖,长得又瘦,不好吃的。” 玄耳颇为怀疑地看着它肥美的体型,一时没有说话。 兰隐在一旁问道:“你是鸟类,为什么会在地道里?” 白鸽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哭丧着脸道:“糟了,超过送货的时辰,客人肯定会去上报,我要被扣银子了!” 兰隐一听,瞬间就明白过来,“你是万妖通的?” “正是。”鸽子垂着鸟头,唉声叹气,“早知道,我就不接这单了。” 兰隐好奇心起,追问事情经过,白鸽颇为警惕地多看了她两眼,但见他们没打算捕杀自己,犹豫许久后还是将前有后果大致讲了一遍。 原来,这只白鸽名叫咕咕,今天下午,它接了一个送货的单子,谁料飞到半路,一颗石子破空而至,将毫无防备的它从半空打了下来。 它的身体直直往下跌落,掉到一口枯井里,正准备飞上去的时候,外面响起一道声音,“咦?我的鸽子呢?不会掉井里去了?” 它知道那是刚才将自己击落的人,害怕被他发现后再丢下什么东西砸死自己,它十分慌张,想要躲避,转头时正好见到旁边有个幽深的洞口,它想也不想就往里钻,打算先躲一会儿,等人走了再出去。 谁料没过多久,外面就响起“噗通”一声,还伴随着男子夸张的叫声,“好深的井!” 它吓傻了,完全不敢动,一阵窸窣声过后,男子又怪笑了起来,“谁丢在井里的铜钱?白白便宜了我,嘿嘿,嘿嘿……” 又是一阵窸窣声过后,男子似是准备离开,可下一瞬,他突然惊喜道:“咦?还有一个洞口?井底秘宝?还是武功秘籍?不管了,里面肯定有好东西!” 第338章 困境 说着,他就往洞中钻来,白鸽一听,吓得夺路而逃,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再无动静,它才停下来,可一看之下,它就傻眼了。 周围是好几条岔道,它左瞧右瞧,但无论怎么看,这些道都长得一样,它哪还能分清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白鸽十分惊慌,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四处乱转,祈祷自己能撞大运找到出口,结果越转越乱,就在它两眼茫然的时候,几只猫出现了。 常辛听后忍不住奇道:“鸽子也会迷路吗?”白鸽眼泪汪汪看向他,“你看我的嘴。” 常辛仔细盯着看了会儿,这才发现它的嘴受伤了,再回想起它刚才的话,想是从半空跌落时摔的。 兰隐却突然问起另一件事,“你是说,还有个人类也进了地道?” 白鸽点点头,“不过被我甩掉以后,就再没碰到过他。” 兰隐又问道:“你要去哪里送货?又是送什么货?” 这次,白鸽没有回答,它严肃道:“我们有规矩,不能透露和客人有关的信息。” 兰隐自然清楚这一点,也就随口一问,见它不答,便没再多言。 她想到曹阳辉曾说过的话,一时不由眉头紧皱,“夜晚的地下也很危险,会死人,可我们走了这么久,也没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听到这话,常辛憋在心里许久的疑惑再次冒了出来,他看看白鸽和几只猫,忍不住低声道:“我觉得不太对劲。” 兰隐闻言转头看向他,“哪里不对劲?” 他迟疑了片刻,才试探问道:“你们觉不觉得,这地底的岔道有些太多了?” 他这样一说,大家都陷入了沉思,最后是白鸽先开口道:“确实很多,走不了几步就要拐弯,一拐弯就会遇到分岔口,有时候还是好几条,人类也太可怕了,挖这么复杂的暗道。” 此话一出,几只猫的目光都落到了常辛身上,常辛犹豫道:“这很奇怪,若真有这么多岔道,那整座彦州城的地底怕是都挖空了,这未免也太骇人了些。” 见兰隐陷入沉思,他又补充道:“而且我们走了这么久,每条路上都嵌着夜明珠,这得耗费多少钱财才能办到啊?” 他虽然不知道一座城池能有多富,但这里的珠子,实在多到令人心惊的地步。 兰隐听后,赞同地点头道:“确实,这世上除了我,应该没人拥有这么多财富。” 常辛一听,顿时瞠目结舌,也就是说,她还真能拿出这么多夜明珠?! “阿弥陀佛,看来此间所见,皆为虚幻。”灰猫说着,便再次请兰隐将他恢复人形,这次,兰隐没再拒绝。 不光是小和尚,她自己也化回了人形,但没有带上常辛。 小和尚摸着脖子上的佛珠,目光落在四周,话却是对着他们说的,“几位施主,还请堵上耳朵。” 常辛觉得莫名,见玄耳和赵初一都能将耳朵折下来,他试了半天无果,又见白鸽抬起翅膀,也想跟它学,于是他用两只前爪捂住耳朵,将自己团成了球。 兰隐转头看见这一幕,不禁唇角微弯。 小和尚结跏趺坐,双手合十,一层金光自他周身泛起,渐渐地,金光化作云雾般轻渺的烟,他神色肃穆,低声吟诵起经文来。 他的声音分明不高,却让人听得格外清晰,哪怕常辛捂着耳朵,念经的声音还是在脑海里萦绕不去。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间,无数金色梵文随着轻烟朝四方暗道涌去,它们仿佛有灵智般嬉闹跳跃着前行,金色的烟雾将暗道充斥,又一点点散入四壁。 兰隐没有捂耳朵,她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切,神情幽深莫测。 待金光散尽,吟诵停止时,他们身边的景象已经发生了改变。 一片漆黑。 常辛有些慌,幸好耳边响起白鸽的惊呼声,“怎么突然变黑了?” “是幻象消失了,这条道上,本没有夜明珠。”兰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语气平静。 玄耳松了口气,“幸好我还看得见。” 常辛在心里默默叫苦,不会大家都能夜视,只有他要当瞎子? 黑暗中,他听到小和尚有气无力道:“暗道太多,小僧无法驱除全部幻象,只净化了一小部分,希望我们能在其中找到出口。” 一只手突然揪住常辛的后脖颈将他拎起,兰隐在他头顶应道:“先找找,实在不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常辛被拎着在黑暗中缓缓前行,虽然脚不着地,但他心里却安心了许多。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现出一丝光亮,他们顺着光亮,来到一条嵌着夜明珠的暗道。 赵初一看过几眼后,突然惊喜叫道:“我认得这里!我知道怎么出去了!” 玄耳使劲嗅了嗅,点头赞同道:“这里确实有些熟悉的气息。” 赵初一为了证明自己真的认路,自告奋勇走在前面,可越走,他们越觉得不对劲。 “你确定是这条路?我怎么觉得我们在上坡?”玄耳终于忍不住提出疑惑。 赵初一虽然心虚,但面上仍是坚决道:“不会错的,肯定是这条路!” 玄耳不相信,又使劲嗅了嗅,但很快,他就陷入陶醉道:“又只有肉骨头味了,好香啊~” 白鸽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显然,它觉得玄耳是只疯猫。 大家虽然怀疑,但赵初一走得坚定,他们也只好跟在后面,所幸没过多久,他们竟真看到了白光。 顺着白光出来后他们才发现,这里不是先前的狗洞,而是一处颇为熟悉的地方。 “这是……城隍庙后山?” 兰隐望着山下的城隍庙,陷入了沉思。 此时天光已大亮,显然,他们在暗道里被困了很久。 白鸽朝山下看过一眼后,突然欣喜若狂道:“太好了!我的客人就在这里,各位,我先去送货啦!” 望着它飞离的身影,兰隐奇道:“城隍庙里的客人?难道是来找小包它们的?” 玄耳眨巴着眼睛看向兰隐,“主人,来都来了,我也想去看看大家。” 第339章 意外收获 “那就一起去看看。”兰隐说着看向小和尚,“小师父可要去?” 小和尚想了想,点头道:“去,小僧既路过此地,也该去拜会城隍。” “如此,那走。” 他们抵达城隍庙时,外面已经换了批守卫。 虽然通缉令已经撤了,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化作猫形,只小和尚一人坚决不肯再变猫,兰隐便也随他去了。 守卫见一个小和尚带着四只猫出现在这里,不由面色古怪,他们一路目送小和尚进门,转头就窃窃私语起来。 对此小和尚并不在意,他看看四周,就准备进正殿,兰隐则跟他打了声招呼,带着其他三只猫去偏殿找小包一行。 他们找到猫群时,大家正围着什么东西兴高采烈地说着话。 玄耳叫了一声后,它们才发现几只猫的到来,连忙高兴地上前打招呼。 玄耳将赵初一介绍给大家,又好奇地问他们:“你们在做什么?” 猫群一听,顿时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我们在看阿仙带的礼物。” “阿仙已经好久没给我们带过礼物了。” “阿仙还要找大旺呢,哪有那么多钱?” “没关系啦,我会努力攒银子帮阿仙的。” 兰隐走上前看向那堆礼物,是一个不大的布包,里面乱七八糟装着些小物件,珠子、线球、流苏、玉环,甚至还有头花。 看得出来,这些东西大部分是人类丢弃的配饰,但对于阿仙和猫群来说,这都是新奇有趣的玩具。 不知为何,看到小包它们这么开心,常辛突然觉得有些心酸。 兰隐本来在笑,但当看到包中某物时,她目光一凝,迅速将那东西抓到了爪子里。 “这也是阿仙带给你们的?” 常辛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她拿的是一把钥匙,那钥匙长得还颇为眼熟,仔细一看,不正和那晚大盗给他们看的图纸一模一样? “是呀,我们才刚打开,还没动过呢,怎么了吗?”小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 玄耳也认出了这把钥匙,惊讶道:“怎么会在这里?” 兰隐问小包,“你之前说阿仙被城中的小姐带回去了,你们可知道那位小姐是谁,住在哪里?” 小包想了想,“我们不知道那位小姐是谁,不过阿仙告诉我们,她住在极乐坊,我们平时给她回礼都是送到极乐坊的。” 极乐坊? 兰隐沉思片刻后,才笑着问众猫,“这把钥匙我有些用处,可否送给我?作为回报,等回去后,我再给你们送些其他玩具来。” 众猫互看一眼,小包上前乖巧道:“大仙哪里的话?能帮到您,我们开心还来不及呢,您需要的话尽管拿去便是。” 兰隐将钥匙收好,又细问了阿仙的住址,这才准备离开。 他们在正殿找到小和尚时,他已经被人围住了。 “好可爱的小师父!” “小师父,你师父呢?怎么没看到其他大师?” “小僧是一人到此。” “啊?小师父你才多大?怎么会一个人到这儿来?” “小师父,你是不是迷路了啊?你在哪座寺庙修行?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小僧正在云游。” “啊?啊?小师父你这么点大,一个人云游?别闹了,你定是走丢了,不如跟某一起回去,某请舅父帮忙打听,将你送回寺中去。” “是了是了,你太小了,可不能一个人待在外面,会被牙郎拐走的。” 牙郎,即牙侩,贩卖人口之商人。 兰隐远远看着小和尚由镇定到无措,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又观赏了好一会儿后,她才将常辛恢复人形,让他上前解围。 看着小和尚涨红的脸,兰隐笑道:“看,果然还是变猫更方便些。” 这次,小和尚没再反驳她。 出了庙门,他们正发愁要怎么回去,刚才围着小和尚的其中一人就出来了,正是那个担忧他被牙郎拐走的中年男子。 男子着一身黑色锦袍,留着长须,面色白净,长得慈眉善目。 见到小和尚,他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小师父这是在等人吗?”小和尚施佛礼道:“阿弥陀佛,小僧正准备回城。” “是在等方才那位年轻郎君吗?怎么没见到他?” 小和尚犹豫了下,“他已经先行离开了。” 男子了然笑道:“那小师父想必是在发愁该如何回去?在下的马车就停在那边,小师父不如与在下同行。” 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空地。 小和尚有些不好意思,“这会不会太麻烦施主了?” 男子十分热情,“小师父不必客气,正好顺道,举手之劳罢了。” 在男子的盛情邀请下,小和尚带着四只猫乘上了他的马车。 男子似乎对小和尚很感兴趣,一路都在打听他的消息,小和尚偶尔应答两句,大多数时候只口称佛号避而不答,男子也不勉强,依旧是满脸笑意。 不知不觉间,马车驶向了一条偏僻的巷子,等小和尚发觉时已经晚了。 他跳下车,看着从院中涌出的几个打手,和正笑看着他的男子,不解道:“施主这是何意?” 一名褐衣戴花的中年妇人一边照镜子一边走出来,在看到小和尚的一瞬间,她双眼发亮,连忙收起镜子拉住他的胳膊打量起来,一边不住点头道:“这小孩生得好,等养养把头发长出来,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听到这里,小和尚终于明白过来,不由惊讶道:“你们是牙人?”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这小和尚真是傻得可爱。” “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还要去梳妆呢。”妇人说着,便转身离开,男子则笑眯眯看着他,“小师父,你是自己进去,还是让他们请你进去?” 小和尚十分气愤,“你们拐卖良民,是犯法的!” 男子依旧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小师父这话说得,只要把你卖了,这事谁能知道?没人知道那就是没发生过,在下又何曾犯法啊?” 小和尚被这番无耻言论惊住了,好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望去,然后就见四只猫此刻正在墙头蹲成一排,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第340章 开工 他生气问道:“你们在干什么?”几只猫瞬间挪开目光,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男子狐疑地瞟了众猫一眼,对小和尚笑道:“小师父莫不是指望这些畜生能救你?在下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对了,你们两个,把这些猫也抓起来,回头还能多卖几个钱呢。” 此话一出,本来还在旁观的几只猫全都生气了,其中最气的莫过于玄耳。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出去,唰唰几下就将所有打手放倒,然后又在男子目瞪口呆的神色中,啪啪几巴掌甩过去,将他打得当场倒地昏迷。 兰隐跳下墙头,看向院内,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想是里面的人听到动静,赶来查看了。 她将常辛恢复成人形,让他去报官,自己则留在现场。 常辛不认路,好在有赵初一,他到下属官衙将事情一说,他们还挺重视,当即就派人前往,将那院内一干人等全都押了回去。 至于关在里面的人,自然也由官府处置。 此间事了,兰隐见天色不早,也顾不得吃饭,慌忙就要去安宅,“得快些取银子送到万妖通,让他们停单,否则晚一刻就要多付好多钱。” 小和尚没和他们一起,他还在为那两个牙人的事生气,非要跟去官府看着他们将人处置了才甘心。 几只猫去到安宅,安行山已经准备好银子和狗食,见只有他们几个,还颇为惊讶。 兰隐顾不得其他,拿完银子后,她又迅速给几只猫安排了事情。 赵初一和她一起去给城隍庙的猫们选玩具,正好顺路带到万妖通送走;此外,她还要托万妖通将探路之事宣传一番; 常辛带领安家的仆人将狗食送到荒地附近,为召集流浪狗做准备; 玄耳先去千金赌坊询问这两日的消息,再去找妖鬼打听月圆之事,最后到荒地跟常辛会合。 事情敲定后,他们便兵分三路各自离开。 常辛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带仆人们去往狗群的藏身之地,而是在附近将他们遣散,自己赶着车过去。 他在荒地等到天色渐暗时,才看到玄耳抱着二黄出现。 常辛有些惊讶,“你怎么把二黄带来了?”玄耳笑道:“答应好今天带它出来玩的,就回去了一趟。” 二黄一落地,就兴奋地朝几只小狗奔过去,它们很快滚成一团,看起来相处得还不错。 玄耳看看四周,“主人还没来吗?”见常辛摇头,他也没太在意,“那应该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说着,他将手里的纸包塞给常辛,“路上买的,饿了?快吃快吃。” 常辛打开,见是两个肉包子,他顿时感动道:“谢谢你,不过安公为我们准备了食物,我方才已经吃过了……” “那留着当宵夜。”玄耳摆摆手,跑过去跟狗群玩了。 常辛正要将包子揣进怀里,一只黑色小狗跑过来,一边冲他摇尾巴,一边眼巴巴盯着他手里的纸包。 他愣了下,试探性掰下一块包子递过去,小狗很开心,叼上就跑了。 其他小狗见了,也全都围上来,他无法,只好一只狗分了一块,最后,小狗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而他手里只剩下一张纸。 他将纸揉成一团,叹了口气,却听身后有人问他:“叹什么气呢?”他一转身,就见兰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边还跟着赵初一。 “主人!”玄耳飞奔过来,“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兰隐笑道:“回来路上实在犯困,就在安宅小睡了片刻。” 说着,她问起玄耳那边的情况,但他什么都没打听到,荒寺无异动,妖鬼们也是一问三不知。 “对了!我在街边听到件怪事,今早城中一户人家丢了两尊石狮,后来有人去佛人寺烧香,发现那两尊石狮竟出现在寺中,大家都说这是佛祖显灵,是吉兆呢!” 兰隐和常辛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别过头去。 他们后来忙着逃跑,都忘了这件事了…… 这天晚上,他们没有离开,直接在荒地凑合着过了一晚。 截至第二天中午,荒地上已经聚集了数十只流浪狗,它们见这里果真有饭吃,全都很高兴,兰隐也很满意,等它们都吃饱后,又交待了一番便准备开工。 以对暗道比较熟悉的几只大狗为首,它们分成了好几个小队,又专门选出几只会画图的狗记录路线,这才前后进入暗道。 兰隐将玄耳留下监工,自己则带着常辛离开了。 路上常辛问她:“我们要去哪里?”她一边左右张望一边随口道:“极乐坊。” 常辛吓了一跳,颇为纠结地看着她,她却似没察觉一般,很快眼睛一亮,朝街边一家成衣铺走去,再出来时,她已经换上一身男式胡服,并隐去了眉心竖纹。 她不知从哪里得来一把折扇,一边轻摇一边对常辛笑道:“走,带你去长长见识。” 常辛默默问道:“你不冷吗?”眼下天气严寒,街边路过的男子也少有持折扇的,她这般动作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兰隐丝毫不在意,将另一只手里的包裹丢给他道:“有时候为了风雅,也是可以忍受寒冷的。衣服拿好,别弄丢了。” 常辛只好拎着包袱跟在后面。 他们进入极乐坊后,兰隐直奔一座名为玉琼阁的小楼,她让常辛上前敲门,常辛敲了好半天,才有个杂役一脸困倦地将门打开,“谁啊?这大白天的。” 见到两人,他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扬起笑脸道:“两位客人有何贵干?” 常辛看向兰隐,兰隐笑问道:“你觉得我们有何贵干?” 杂役甩甩脑袋,客气赔笑道:“客人,现在时候尚早,姑娘们都在休息呢,要不两位晚些时候再来?” 兰隐笑道:“不要紧,我们可以进去等,这样若有姑娘醒来,我们就能第一时间见到了。” 常辛听得一头冷汗,杂役也愣了下,但兰隐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好赶客,只能恭恭敬敬将两人迎进去。 第341章 阿仙 诚如杂役所言,现在是白天,楼里十分安静,他将两人迎到雅间,又上了茶,就准备去外面候着。 兰隐叫住他,“你们这楼里都有哪些姑娘?”杂役愣了下,“这个得问妈妈,小的也不是很清楚。” “可有叫瑶池的?” “没听过。” “那这极乐坊内,可有名为瑶池的地方?” 杂役想了想,再次摇头,“小的平日不常出门,这里门头众多,许是小的没听过。” 兰隐点点头,便放他离开了。 不久后,房门被敲响,一名暗紫色衣衫的妇人推门而入,还未见人便已先扬起笑脸。 她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两位郎君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怎么如此之早?” 兰隐将折扇一合,笑道:“我们虽是第一次来,却久闻玉琼阁美名,尤其是云琴娘子,不知今日可有幸一见?” 说着,她摸出一个银元宝推到妇人面前。 妇人一看到银子,面上笑容更灿烂了,“瞧郎君说的,你们远道而来,哪有不让见的道理?只是云琴昨晚赴宴,将近天明才归,这才刚歇下不久……” 兰隐善解人意道:“没关系,我们可以等,只是枯坐无趣,不知可否在这楼中逛逛?” 妇人笑道:“自然,奴为二位郎君带路。” 玉琼阁内的布置雅致有余,旖旎不足,不似青楼,倒像是书香门阁。 他们一路从前厅来到后院,眼下入冬,院中草木已凋零,空地之上,三两只狸奴正在嬉戏玩耍。 妇人介绍道:“那是楼里的姑娘养着解闷的,平日开门时都不敢放出来,怕惊扰了客人,只在歇业后才随意些。” 兰隐了然点头,目光落在其中唯一一只狸花猫身上,那应该就是阿仙了。 她看向妇人,“我们就在这里跟几只狸奴玩耍一会,妈妈请自便。”说着,她又递出一个元宝。 这次,妇人却有些犹豫,“这……只恐狸奴野性未训,若伤了两位郎君……” “无事,我二人绝不会让妈妈为难。” 得了保证,妇人便收下银子痛快地离开了。 兰隐走上前,轻唤了一声,“阿仙。”狸花猫身体一顿,但并没有应她,只是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蹲下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狸花猫眼睛瞬间亮起来,顾不得再与同伴玩耍,开心地坐好仰头看着她。 常辛跟上前时,兰隐正拿出那把钥匙给她看,她回忆了片刻,应道:“这是我送给小包它们的礼物。” “你从哪里得来的?” 听到这个问题,阿仙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个……是我捡的。” “我的银子都用来找大旺了,没钱再给它们买礼物,可是我们之中就我日子过得最好,总不能一直让它们空等,所以我就在楼里捡了很多好玩的东西送给它们……” “不过我不会一直送这些的!等找到大旺了,我就把所有银子都给它们买礼物!” 最后,阿仙像是怕她不相信一般,连忙保证道。 兰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真是只好猫。” 阿仙愣了下,突然害羞起来,“倒也没有那么好啦。” “那你可还记得,这东西是在哪里捡的?”兰隐又问道。 阿仙想了想,“好像就在这院子里……对!我想起来了,就是从土里刨出来的。” 兰隐有些意外,又仔细问了当时的情况,但并没什么特殊的。 “可能是哪位客人落下的?这楼里时常有客人丢东西的,我前前后后捡了许多碎银子和铜板呢。” 见她许久不说话,阿仙又这样道。 一旁的常辛听到这话不由惊讶,所以,这就是她钱财的来处吗?还挺随缘的…… 兰隐回过神来,又问她捡到钥匙前的事情,可有见到什么人来这后院,但楼中开门时,它们都被关在姑娘们各自的房中,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 兰隐见再问不出什么,便笑着谢过了她,又摸出些碎银子给它当作答谢。 他们在后院中闲逛不久,妇人就再次出现,告诉他们,云琴娘子已经醒了,眼下可以接客了。 两人来到先前的雅间时,一名女子已经等候在内。 是名看起来不到二十的年轻女子,气质优雅娴静,怀抱一张古琴,见到两人后,浅笑着行了个礼,“劳二位郎君久等,云琴在此赔罪了。” 兰隐请她入座,并没有第一时间说正事,而是等上了酒菜,云琴弹过数曲后,见气氛正好,她才漫不经心般问起其他事来。 这楼中的酒不算烈,但十分醉人,常辛才饮了三杯就觉得脸颊发热,便不敢再饮,只有一筷没一筷地夹着菜。 “……听闻娘子琴艺无双,就连刺史大人都时常来此听曲,不知可是真的?” 乍听这话,本来有些恍惚的常辛瞬间清醒过来,耳朵也不自觉竖起。 “云琴承蒙刺史错爱,不甚感激,若没有刺史大人与诸位郎君的抬举,就没有云琴的今日,云琴在此拜谢。” 她这话,就是承认方文卓确实经常来这里听曲。 常辛看着盈盈下拜的云琴,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荒谬的想法,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浑身发凉。 兰隐目光幽深,又状似无意地问了些其他事情,这才安静下来听曲。 又是一曲毕,她笑着起身告辞,妇人热情地把他们送到门口,并邀他们下次再来。 一阵冷风吹过,常辛冻得一激灵。 此时天色已暗,坊中的秦楼楚馆已经陆续开门,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两人走在路上,不知沉默多久,见周围人少时,常辛才低声问道:“其实根本没有野狗吞食钥匙,对吗?” 兰隐没有说话。 “是方刺史自己逛花楼时把钥匙弄丢了,或许是为了找借口,又或许是他误会了什么,这才下令屠狗。” 阿仙说过,这楼里防范森严,不可能有野狗出没,云琴也说过,她确实曾数次陪方文卓在后院饮酒赏月。 这把钥匙那么重要,连曹阳辉都没见过,想来此前就只有方文卓知晓其下落,如此一来,将钥匙弄丢的,就只能是方文卓。 第342章 瑶池 见常辛脸色难看,兰隐安慰他,“先不必想太多,咱们还是先去找找所谓的瑶池是什么,早点查清真相,也能早日还这座城安宁。” 时间紧迫,他们先是在路边向人打听了瑶池之名,可惜问过的所有人都说,这里既没有叫瑶池的姑娘,也没有叫瑶池的馆楼。 问到最后,兰隐开始不耐烦了,她数次望着地面冷笑,“若是让我逮到这该死的土地,我定要让他知道跟我兜圈子的代价。” 常辛小心翼翼道:“会不会是我们想岔了?其实不是瑶池,而是跟瑶池有关的地名人名,比如天山,西王母?” 兰隐神色古怪,“你觉得哪位姑娘会用西王母取花名?” 也是…… “罢了,先顺着这个思路打听。”最后,兰隐无奈叹道。 不久后,他们站在路边,面前是一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此刻,他正眉飞色舞地跟二人说着话。 “众所周知,这群芳台可是极乐坊的圣境,里面有十二位天姿国色的美人,能见其一就已不枉此生,若是能见到位列群芳之首的妃音娘子,那真是死而无憾呐!” 乍听到妃音之名,常辛有些惊讶,他下意识看向兰隐,却见兰隐兴致盎然,一副迫不及待想亲睹芳容的模样。 “那肯定很多人想见这位妃音娘子?” 公子哥激动道:“当然!不过妃音娘子可不是谁都能见的,就连我都只听过她的名字,从未见过,唉……” 兰隐兴致勃勃,“既如此,我们一起去看看,说不定今晚就能见到呢?” 公子哥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但他家教良好,憋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什么打击人的话。 三人结伴进入群芳台,公子哥已经兴奋得脸色通红,不停给他们介绍楼中的情况,“这里是姑娘们平日献艺的地方,那边挂着花牌,姑娘们的名字都在上面,这边是……” 兰隐没有听完他的话,她目光落定在某处,随即快步朝那边走去,常辛见了连忙紧随其后。 一众木牌之上,并列着十二块玉牌,其中妃音的名字居于第一,而在这十二玉牌之中,常辛注意到一个名字——瑶台。 “瑶台?瑶池?”常辛看向兰隐,“这会不会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兰隐哼道:“是与不是,见了就知道了。”说着,她指向那块玉牌问公子哥,“若我们想见那位瑶台姑娘,需要什么条件?” 公子哥顺着望过去,吃惊道:“这位娘子比较特殊,想见她的话,须得妃音娘子首肯。” “噢?” 公子哥看看四周,凑近低声道:“我听坊间传闻,这位瑶台娘子是妃音娘子的妹妹,她身体不太好,平日也甚少人能见到,就连本州刺史都碰过钉子呢!” “想见她的唯一办法就是得到妃音娘子的首肯,除此之外无论是谁出面,都讨不到好,你们还是死了这条心。” 兰隐思索片刻后,对公子哥笑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今日一定要见到她,可否请你带我们去找这里的妈妈?” 公子哥欲言又止许久,还是没多说什么,依言为他们带路。 听到他们要见瑶台,这里的老鸨——一名五十来岁身着绿衣的妇人有些惊讶,“倒是许久没人提出要见她了呢,规矩两位可都知晓了?” 见兰隐点头,她便命人取来纸笔,“如此,两位请。” 兰隐愣了下,“请什么?”妈妈应道:“自然是写下缘由啊。从前时常有那心思灵巧的客人,打着见瑶台的幌子,实际是为了见妃音,这也是无奈之举,还请两位郎君见谅。” 兰隐思索片刻,指尖拂过白纸,老鸨和公子哥都一脸莫名,但常辛看到,她在纸上落下了一个弯月痕迹。 “好了。” 老鸨看看白纸又看看她,神色古怪至极,“郎君这是?” 她笑道:“便将这张纸送到妃音娘子面前,她自会知晓。” 老鸨犹豫片刻后,还是依言照做了。 不久后,传信的人回来,语气激动道:“娘子同意见他们了!” 老鸨和公子哥都十分惊讶,兰隐却神色自若地往楼上走去,“跟上。” 常辛正要举步,公子哥却一把扯住他的胳膊,一边对老鸨笑道:“我们一起的!” 老鸨没怀疑,兰隐也没阻止,就这样,他们三人一同上了楼。 屋内,妃音娘子正在梳妆。她今日着了身晚霞色长裙,梳着堕马髻,簪着凌霄花,美得令人挪不开眼。 她甚至还未转身,公子哥就已看得双眼发直。 “果然是你们。”妃音娘子对镜簪上最后一根玉簪,回眸浅浅一笑,将本就神色痴醉的公子哥看得五迷三道,一时失了言语,只会嘿嘿傻笑。 “这又是谁?”他的异常模样终于引起妃音娘子的注意,她一眼瞟过去,还没等两人说话,公子哥就浑身一激灵,慌忙上前行礼道:“小可见过妃音娘子,小可名安阳,仰慕娘子许久,今日可算是见着了。嘿嘿……嘿嘿……” 说到最后,他又开始傻笑。 常辛别过脸去,兰隐以扇掩面,“我们不认识他。” “无妨,来者是客,都请坐。”妃音娘子了然一笑,起身袅袅娜娜行至桌前,为几人添茶。 客套话说完,她终于进入正题,“听闻您想见瑶台?不知所为何事?” 兰隐看了眼安阳,他十分自觉地拿着茶盏起身,“我到外面赏赏月,你们聊,你们聊。” 他离开后,兰隐才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恕我冒昧,想先问问娘子,瑶台姑娘可是曾经历过六十年前的屠城惨事?” 一听这话,妃音娘子脸色就变了,就连看向两人的目光都带了几分不善,“若你们此来是为当年之事,恕我不能让你们见她。” “为何?” 她神色几番变化,却什么都不肯说,只起身想要送客,“两位还是请回,此事我绝不会答应的。” 兰隐静静看着她,许久后突然问道:“听闻瑶台姑娘身体欠佳,可是当年遭遇了什么不测?” 第343章 瑶台 妃音娘子身形顿住,但仍是没说话。 “不如这样,娘子让我们与她见一面,或许,我可以将她治好。” 她闻言顿时眼睛一亮,“此话当真?”兰隐笑道:“可尽力一试。” 她犹豫许久后,终于下定决心,“如此,请您随我来。” 两人随她出门时,在外面见到了安阳,他还捧着那盏茶嘿嘿傻乐,见几人出来,他愣了下,慌忙想要同行,却被妃音娘子止住。 她朝安阳微微一笑,“安郎君且在屋内稍坐片刻,我们去去就来。” 安阳一看到她的笑容,脑子就转不动了,只会傻乐着不停点头,“好好好,那小可在此等候娘子。” 妃音娘子将他们带到另一间房外,她先是敲了敲门,见没人应,便直接推门进去。 屋内玉石奇多,墙上、桌面、多宝阁内都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玉石。 妃音娘子带着他们绕过屏风,直接去到里间。 眼前是一张由整块玉石打造的床,床上放着一座玉台,上雕仙山之景,隐隐可见奇花异草,鸟兽云纹。 常辛仔细观察了片刻,发现上面那些残留的缺口像是被人生生掰断什么东西后留下的。 他正思索着,就见妃音娘子走上前去,轻声唤道:“瑶台,我带了两位客人来看你,他们说,或许可以治好你的病。” 常辛这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瑶台娘子,竟是这座玉台。 一个晃眼间,床上的玉台不见了,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位剔透如玉的病弱美人。 她眼下有一滴红色泪痣,睁眼望向两人时,目中带着深沉的悲哀,那一瞬间,常辛只觉心头猛颤,险些落下泪来。 “贵客临门,不胜荣幸,妾身体抱恙,若有怠慢之处,还望两位贵客勿怪。” 兰隐望着她,眉头渐渐皱起,“你这是修行前便受的伤?” 她苦笑道:“正是,妾伤在魂魄,恐怕这辈子都无法治愈,所以您不必多费心思了。” “何人伤的你?” “妾的主人。” “为何伤你?” “为了救命。” 她顿了顿,“救无辜之人的性命。” 妃音娘子听闻此言,忽然愤怒道:“他们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他凭什么牺牲你去救别人?” 瑶台轻轻摇头,没有言语。 兰隐缓缓吐出口气,“我可以想办法修复你的魂魄,但无法回到最完美的状态,你本体上的伤也仍会一直残留,如此,你可有怨言?” 妃音娘子面色一喜,瑶台却很平静,“妾能活着已是幸事,不敢奢求太多。” 兰隐所说的办法,需要回到隐古后,走玄生门去异界取宝,所以眼下无法立即为她修补魂魄。 对此瑶台并不在意,在兰隐问起她的伤和六十年前的旧事时,她也只是神色黯然了一瞬,便平静地讲述起来。 她的伤是很早以前的事,那时四处闹饥荒,流民暴动,主人失去了所有财物,只有它被小心翼翼藏匿着,这才幸免于难。 可饥荒之年,粮食价高,普通百姓根本买不起,他又无法眼睁睁看着几个孩童饿死,便掰下她身上所雕的玉仙人,救了他们的命。 那时主人心疼地抚摸着断口处跟她道歉,“等城里太平了,我一定把你送去匠人那里修复。” 可他不知道,彼时的玉台早已生出灵智,损坏身体的同时,也损伤了她的魂魄; 他更不知道,就因为那几个小玉人,消息泄露后,他被来抢玉台的人生生打死,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浸润了埋藏她的土地。 直到身死,他都没说出玉台的下落,而她就这样隔着泥土,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腐坏,化作枯骨,又经历风吹雨打,烈日暴晒。 终于有一天,那具枯骨也碾作尘泥,待她修得化形破土而出时,世间早已没了那人的痕迹。 她的双手所做第一件事,就是捧起一抔土,从前总是那人爱惜地抚摸着她,如今她也想试试那是何种感觉,可惜她再也触碰不到那人,他的骨肉融在土里,鲜血流进她的心里。 她想,自己是恨他的,这位所谓的主人,毁了她的一生,从今往后,她都要以这副残躯活着,再不能同其他妖灵一般自在。 可他又曾那样真切地珍惜爱护过她,若不是他拼死相护,她无法安心在地下修行这许多年,或许流落他处,落得个玉碎魂消的下场,又或许如同他所言那般,被送去修复,然后辗转于他人之手,不得安宁。 她想不透,也理不清这样复杂的感情,最后索性不再去想。 时隔百年,她第一次离开地底,重新见到这人间。 此时的城池早已安稳下来,繁华尤甚往昔。 她不喜这般纷扰,只想找个清幽之地好好修炼,可她本体特殊,不仅人类惦记,许多妖鬼也同样觊觎,最后兜兜转转,竟来到本方土地庙。 妖鬼们忌惮土地,不敢前来招惹,土地也没有赶她走,还为她挡过几次袭击,自此,她便在庙中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数十年。 在此期间,她从未见过土地真容,他们之间也从未有过半句交流,但就像约定好一般,每次有妖鬼打她的主意,土地就会出手,而她也会在修炼之余采回新鲜花果供奉在神像前。 冬日大雪时找不到供奉之物,她便趁无人将自己化回原形放在地上撑场面。 每当这时,她总能听到一声轻笑,但风雪太大,那笑声也并不真切,她便只当是幻觉。 直到六十年前,城中战乱,忽有一天,她听到一道声音问自己:“城快破了,未免沾上因果,按照旧规,人间每逢战争,居于城中的神明妖灵皆会退避,你可要随我一起走?” 她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道声音来自何处,等回味过来话中之意时,她迟疑了。 从生出灵智起,她就没离开过这座城,如今,她真的要走吗? 空气不知寂静了多久,最后她听到自己缓缓答道:“我不走了,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第344章 旧事 那道声音沉默下来,就在她以为对方已经离开的时候,耳边才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好,那你自己保重。” 城破的那一天,她回到了主人身死的地方,不知为何,过了这么久,她再次出现在这里,心中那些复杂的情感还是没能舒缓半分。 她独自坐在这荒凉之地,想起从前第一眼见到主人时,他望着自己的那专注到近乎狂热的眼神,那是他对玉器如飞蛾扑火般的极致热爱。 他那时总是遗憾,为何传奇志怪中的死物能生魂,他的玉器们却不能,还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够诚心。 但其实那座玉台一直想告诉他,他做到了,只是初生的器灵无法言语,而他们之间,隔着至少百年的距离。 若是他能活到现在,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该作何感想?是惊,是喜,还是悔? 她想了很久,恍惚后又坚定地告诉自己,他定会后悔难过的?毕竟,他从前是那样珍视所藏玉器的一个人。 耳边是震天的厮杀声和哭喊声,那是攻入城中的敌军在屠杀守城军队和无辜百姓。 不自觉地,她走出荒地,远处地面上,是两具尸体,头发斑白的老人身下,鲜血流了一地,他手中死死抓着一名四五岁的孩童,孩童的头被砍下,身首分离。 她挪开视线,顺着道路往前走,目之所及,都是尸体,可想而知先前曾发生过怎样的屠杀。 一名落单的士兵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见到她后双眼一亮,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就举刀朝她冲过来,她恍惚地夺下那把刀,等回过神来时,士兵已倒在血泊之中。 鲜血顺着刀刃滴落,那一瞬间,她察觉到自己心口一悸,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为何?”不知不觉间,她这样问了出来。 四下寂静,无人应答。 她自嘲一笑,顺着道路往前走去。 敌军进城第一日,她沿途斩杀十余人,在最后几人手中救下一名柔弱少女。 少女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唤她姐姐,大大的眼睛里溢满了害怕的泪水。 她将少女带到荒地,度过了第一晚。 敌军进城第二日,大批队伍全城搜索她的踪迹,她没有再出去,但少女饿得狠了,趁着夜色跑到外面想找些吃的,却被人发现抓住。 无论他们如何威逼利诱,少女都没说出她的下落,最后,他们将人吊在城楼上,并命人在城中大肆宣扬,想要引诱她出去,而她也确实如他们所期望的那般去了。 当她举刀站在城楼下,望着将自己团团围住的军队时,她终于明白了土地临走前那番话。 人间每逢战争,神明妖灵必将退避,不是因为他们留下就会沾染因果,而是因为他们的情感和怜悯,会推动他们搅乱局势,背负人命,就像少女于她,就像当下。 敌军占城第三日,她在城门处从天明厮杀至日暮,直到妖力耗尽,残魂不稳,也没能救回那名女子。 她死了,早在她去往城楼之前,就因伤势过重活活耗死在城墙之上,其死状难睹,是她从未见过的另一种惨烈。 傍晚时分,远处马蹄声震天,本朝的大批援军,终于来了。 趁着敌军慌乱之际,她找准机会离开,无人再在意她的下落,她于暗处隐蔽至天明。 不过短短一夜,城门再次被攻破,她趁乱将少女的尸身带走,埋葬在主人陨骨之地。 城池收复后不久,大批神明妖灵回到旧地,她去往土地庙时,那座神像已被摧毁,恍惚中她听到一声叹息,是分别不过半月的土地,此刻再见,却恍如隔世。 她又在土地庙中逗留了小半年,亲眼看着神像重新被塑起,这才拜别离开。 后来,她辗转来到千金坊,认识了妃音,妃音告诉她,他们在战乱初起时就已退出城中,她恍然想起庇护她许久的土地,他离开时,已是城破前夕。 那场战乱让她伤上加伤,群芳台重建之后,妃音便将她留了下来,至此,她在这里一度数十年。 “这便是当年妾所经历的一切,不知可对贵客有所帮助?” 兰隐静静望着她,神色有些复杂,许久才问道:“你可知城中月圆之事,同当年那场战争有什么牵连?” 瑶台想了想,“妾对此事所知甚少,但当年城池收复之后,听闻援军并未在城中找到任何守城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噢?”兰隐目光微动,“消失了?” “正是。坊间传言,他们倒是找到了当时镇守此地的将军,但那位将军一看到援军至,便引剑自刎了。” “那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传言?” “据说先前守城军的尸体,被他们藏在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也有人说,或许是被他们用于祭祀,当然,这些传言都没有任何根据。” “后来官府颁布禁令,严禁知情人再讨论此事,渐渐地,这些旧闻就再也没人提起了。” “你可知那位将军姓甚名谁?” 她摇头,“那时身受重伤,无暇留意这些。” “那,城破之前的事,你还知晓多少?” 她再次摇头,“妾从前久居土地庙,不与外界通,若不是土地神大人提起,妾都不知城快破了。” “贵客若想知道前事,或可去询问土地神大人。” 兰隐闻言一声冷笑,但对上她疑惑的目光后,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收拾好情绪笑着朝她道谢。 又问过一些琐碎细节后,兰隐才起身准备离开,“待此间事了,我会尽快取回宝物助你修补残魂。” 临行前,她再次承诺道,瑶台浅笑着谢过她,便支撑不住再次变回本体,比起先前所见,玉台之上又平添许多大大小小的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兰隐若有所觉般回头,将数缕灵力打入她体内,半空飘来一道虚弱的声音,“多谢贵客。” 她摇摇头,缓步离开房间。 妃音娘子在旁边目睹这一切,才刚出门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已苦修数十年,为何还是不见好转?” 第345章 过渡ing “伤及魂魄,非苦修能恢复,娘子也不必太过忧心,她虽体弱,性命却是无碍的。” 妃音娘子听后感激地向她道谢,看得出来,她跟瑶台的关系很好。 回去路上,兰隐又请她帮忙打听城中还有哪些妖灵知晓六十年前的旧事,她也痛快应下了。 他们回去时,安阳还傻傻地捧着盏茶在外面等,兰隐没打算再久留,当即就要告辞离开。 安阳见了十分心急,但他本就是跟着两人上来的,又不好死皮赖脸地不走,于是只能捏着茶盏急得团团转。 妃音娘子见后轻笑一声,出言邀请道:“这位郎君不如再进去坐坐?奴家今日无事,倒是可与郎君说说话。” 常辛默默瞥了眼楼下攒动的人影,那其中不知有多少是来见她的,她却说今日无事…… 安阳一听这话,顿时被天降的馅饼砸傻了,一时只会嘿嘿傻笑点头,“好,好,能与娘子说话,是小可的荣幸!娘子请喝茶,喝茶!” 他乐得神志不清,将手里那盏空杯都递了出去。 两人实在看不下去,便偷偷离开了现场。 走出群芳台后,兰隐看看天色,打算去荒地寻玄耳。 他们避到无人处,兰隐取出刚才向妃音娘子讨要的白纸,纸张在空中不断变幻,待到落地时,已经变成一只白鹤。 他们乘鹤抵达荒地时,四周全是入睡的狗,而玄耳正抱着二黄靠在一条大狗身上昏昏欲睡。 听到兰隐的声音,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跳起身开心道:“主人,你们回来啦?” 兰隐点头,“路探得如何了?” 他使劲点头,“进展顺利,大家都很认真呢!” 兰隐很满意,笑着夸奖了他,他听后更开心了,一旁的常辛却一脸古怪地盯着他怀中的二黄,“你……带二黄出来的时候那位阿婆知道吗?” 玄耳愣了下,“当时阿婆没在家,我就直接带出来了。” “那你这么晚都不把它送回去?”常辛发出疑问。 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慌忙抱着二黄离开,“我现在就送它回家!” 不约而同地,常辛和兰隐齐齐叹了口气。 兰隐不打算再睡在荒郊野岭,此地离安宅很近,她便带着常辛过去借宿。 路上常辛问她:“我们不等玄耳吗?”兰隐随口道:“他来回奔波也挺麻烦的,就住在那儿也好,反正他是兽,在哪都能睡。” 默默地,常辛在心里对玄耳表示同情。 第二天,兰隐睡到中午才醒,等他们吃过午饭赶到荒地时,狗群已经又开工了。 由于探路需要一段时日,为了方便,兰隐打算这段日子都借住在安宅,常辛觉得不辞而别有些无礼,兰隐便打发他和玄耳回去向阿婆辞行。 他们当面谢过阿婆的收留之恩,又按照兰隐的意思偷偷给她留下些钱财,这才准备离开。 二黄十分不舍得玄耳,死死咬住他的裤腿不肯松口,显然他也舍不得二黄,便询问阿婆能不能时常来接它出去玩,阿婆欣然应允,玄耳也很高兴。 由于要住在安宅,安行山便正式将他们介绍给了家里人。 他儿子早逝,宅中只留下安玥母女,安玥上面还有位兄长,刚参加完秋闱,之后非说自己读书都快读傻了,要好好放松一段时日,这一松就是数月,如今还在外头闲逛着,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在听到这位兄长的名字后,兰隐和常辛神色都有些复杂。 安阳,那不就是他们昨晚在极乐坊遇到的公子哥吗? 也不知他后来如何了,看在兰隐的面子上,妃音娘子应该不会为难他? …… 接下来的数日,还算风平浪静。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狗群聚集,兰隐在附近布了几个简单的阵法遮掩,加之有玄耳看守,倒也没出过什么问题,唯一的意外就是三日后,狗群在暗道里发现了一个昏死的人类。 他们将此事告诉玄耳,玄耳进去一看,这不是那名江洋大盗又是谁? 他将人带出来,给他喂了些水食便没再管他,直到深夜,大盗才幽幽转醒。 见到一地的狗,他吓傻了,“嗷”一声将大家都从睡梦中吵醒,要不是玄耳及时制止,他非得被狗群活撕了不可。 大盗醒后,众人才得知那日将白鸽打落的正是他,与兰隐几人分别后,他才惊觉自己连人家住在哪里,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又如何去打听消息? 郁闷之下,他每日在城中四处乱转,一边期待能跟几人偶遇,一边吃喝玩乐,好不自在。 那天下午,他正在屋顶乘凉,见到一只白鸽飞过,一时手痒就将鸽子打落,想烤了加顿餐,谁料一路被引到暗道中,还困死在里面,若不是意外被狗群发现,再过几日,他这条小命就没了。 见救自己的正是兰隐几人,他也不慌了,还理所当然地留在了空地上,每日与狗群同吃同睡,看起来适应得非常之好。 玄耳问起时,他理所当然道:“你们这么厉害,我干嘛想不开跟你们抢东西?” “什么雇主?老子管他呢,大不了赔钱,我回头去那方刺史家中走一趟,就有银子赔给人家了。” 玄耳无言以对…… 不过两日后,他待不住想出去买些好酒好菜打打牙祭,结果再回来时被阵法所迷,怎么都找不到玄耳和狗群。 他在外面守了大半日,才等来送吃食的常辛,又没事人一样乐颠颠跟着他进去。 常辛跟兰隐提起此事时,她不在意道:“此人气息虽杂,却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随他去。” 常辛便也就随他去了。 探路之事进行得还算顺利,但不知为何,这段日子他们从未在地下见到过偷运之人。 安阳一直没回家,倒是常辛每日外出,打听到许多零散的消息。 由于久寻不到真凶,刘长史遇害案变成了一桩悬案,其家人不忍让他的尸身继续停放在州衙遭罪,便自带回去安葬了。 曹阳辉一直在寻找断他臂膀之人,但一直没找到,他很生气,又想按照先前的办法将可疑人员全部抓回去严刑拷打,却被方文卓制止。 第346章 尸傀 不知为何,方文卓突然安分了许多,九尾狐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兰隐好奇州衙的情况,便让常辛打着探亲的名义去了一趟,常辛回来时,脸上的神情一言难尽。 “那位小师父在州衙住下来了,他每日跟着方刺史,只要他一空闲,小师父就给他讲经,简直让他烦不胜烦。” “按照陈司马所言,这段日子,方刺史怕是都不会再有闲暇理会其他事情了。” 兰隐十分感兴趣,“他为何会住在那里?” 常辛看看四周,低声道:“我见了小师父一面,他说方刺史体内那只梦魇很古怪,他打算再观察一段时日,本来还愁要用什么借口留下,谁料前几天晚上,那只九尾狐又去州衙了,见到他在才离开,这下方刺史哪还敢让他离身?便忍受着念经的折磨将他留下了。” 兰隐听后满意笑道:“如此也好,他们既能互相牵制,咱们这边行事也方便些。” 常辛犹豫片刻后又道:“赌坊那边说,近几日荒寺附近有些古怪的东西出没,像是活尸,他们怕打草惊蛇,就没敢轻举妄动。” 兰隐却并不意外,“看来,他们手中的东西快炼成了,不出所料的话,应该是尸傀。” 常辛好奇问道:“什么是尸傀?傀儡吗?” “差不多,若炼得好,尸傀会更厉害一些,毕竟是死去的生物,自带阴邪之气。” 常辛听后不由紧张,“你不打算制止吗?”兰隐不答反问,“除了这件事,可还有其他消息?” 常辛应道:“有,他们跟着那只送信的秃鹫,看到它朝东南方飞去了。” “东南方?”兰隐看向天际,缓缓笑了,“那可真是个好方向啊。” “东南方有什么?” 兰隐收回视线,目光与他对上,平静道:“长安。” “会不会是那个方向的其他地方?” “是与不是,很快就会知道了。” 见常辛不解,她解释道:“我先前往长安送了信,请太后命人留意那只秃鹫,如今它既再次出现,算算日子,回信也快到了。” 常辛听后十分惊讶,“你早就知道那人在长安了?” 兰隐摇头,“只是按照本朝规矩,皇室宗亲大多留住长安,比起零零散散的外派之人,自然是盯着长安更方便些。” “那谋反之人,是反对太后称帝的皇室宗亲吗?” “八九不离十,待我亲眼见到那些活尸,就能确定了。” “啊?” “说起来,皇室中还封藏着一个炼制尸傀的秘法,与普通方法不同的是,按照那个法子所炼的尸傀,是活的。” “它们会产生自己的思想,拥有自己的情感,除了一副日渐腐烂破败的身体,它们将与寻常生灵无异,直到某一日枯骨败尽,才会彻底死亡。” “而这个过程是十分痛苦的,所以在这途中,它们必将会反噬主人,偏偏它们的性命与主人相连,一旦主人身死,它们同样会消亡,也就是说,这是个十分邪恶又两败俱伤的秘法。” “但这秘法的危害并没有记录在册,看过的人只会知道,依照此法所炼尸傀,将拥有强大的力量,可以摧毁城池,甚至颠覆王朝的力量。” 常辛听得心惊肉跳,“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兰隐朝他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因为,这秘法最初就是出自我手。” “不过我原本的法子并不是为了炼尸,而是为了炼制傀儡,那时的隐古还是座城池,虽为空城,却也需要人打理,我便想做些傀儡。” “可普通的傀儡太笨,需要时刻分神控制着,十分麻烦,我便想起从前部落中所传的女娲造人之法,虽然我们已经无法再造人,但造出有思想的傀儡还是可以的。” “事实证明,我的方法很成功,那些傀儡非常聪明,将城池打理得井井有条,不需要时,它们也能像普通傀儡一样恢复成死物,没有任何危险可言。” “但后来,城中来了几位客人,他们趁我不备偷走了一具傀儡,他们从那具傀儡身上悟出了炼尸之法,并让那些被炼制出的尸傀拥有了思想,至此,秘法才开始变得可怕。” “后来这秘法引发了一场灾难,又兜兜转转流入皇家,被皇室封存,不知为何,他们并没有毁掉这个东西,或许是还想从中得到些什么。” 常辛震惊之余,想起她刚才的话,忍不住担忧道:“这样你不会背负因果吗?” 兰隐轻笑道:“我在自己的地盘炼制傀儡,没有妨碍任何人或妖灵,也没有扰乱天道,是他们闯入我的地方,偷走我的东西,弄出这害人害己的活尸来,这因果自然由他们来背,与我何干?” 常辛想了想,觉得好像很有道理,便没再多言,转而道:“这么说来,若荒寺那些东西真是活尸,那就说明谋反之人必是能看到这秘法的皇室宗亲了。” “真聪明,不愧是我的仆人。”兰隐夸赞道。 常辛有些不好意思,“那还是你聪明些,那么早就发现了。” 兰隐笑着往外走去,“不,我并没有发现,只是听小包说起那些尸体的模样,联想到尸傀,便大胆猜测一番罢了,传个信的事,也费不了什么功夫。” 常辛连忙追上她,“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现在去荒地,晚上去瞧瞧那些古怪的东西。” 荒地那边,经过连日的摸索,地下暗道已经被狗群了解得七七八八了,按照这个进度,不出两日,兰隐就能得到一张完整的地形图。 他们抵达荒地时,正好是午饭时间,往日这个时候,狗群都在快乐吃饭休息,但今天,他们围在一处,正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玄耳也在其中,他听着众狗的话,神色渐渐严肃;狗群旁边,听不懂他们说话的大盗只觉吵闹,他双手堵住耳朵,神色颇为忧伤。 见到兰隐和常辛出现,玄耳眼睛一亮,飞奔到两人面前,“主人,他们在下面发现了个奇怪的地方!” 第347章 壁画 兰隐来了兴趣,“什么地方?” “我让他们自己跟主人说!”玄耳一声招呼,众狗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给兰隐讲述起来。 原来今天早上,它们去探最后几个地方的时候,误打误撞在地上刨出一截铁链,它们顺着铁链走向一路寻过去,最后抵达一面封闭的墙,墙上还有许多奇怪的壁画。 它们看不懂那些图案,便将地道里其他同类都叫了过去,可惜最后也没能讨论出什么结果,于是,它们决定先出来告诉玄耳。 玄耳正准备进去瞧瞧时,兰隐二人就出现了。 他让其他狗自去吃饭休息,他们则由最先发现那地方的一条狗带着进入地道,大盗见后也想跟他们一起,兰隐瞟了他一眼,没有阻止。 带路的是条黄黑白杂色大狗,它看起来很兴奋,一路走一路介绍,“大仙好,常公子好,我叫常福,来自城北,这次是特意赶过来做工的。” “那个链子是我刨出来的,老粗了!当时我就觉得那地方踩着不对,没想到还真埋有东西!依我看,那墙后面说不定藏着什么可怕的大妖怪呢!” …… 它后面的话,常辛一句没听清,因为它才刚说出自己的名字,玄耳就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低声问道:“哎,你叫常辛,他叫常福,你们莫不是兄弟?” 常辛无言地看着他,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我阿爹阿娘都是人类,应该没有狗兄弟。” “异父异母就不能是兄弟了吗?”玄耳理所当然道:“你看那两个黑白鬼,他们父母不同,也一样是好兄弟啊。” 常辛噎住了。 前方不远处,兰隐回过头来,见到嘀嘀咕咕的两人,嘴角不由泛起笑意。 一段路后,大狗跑到靠墙的位置对兰隐道:“大仙您看,就是这个铁链。” 地下的许多暗道都没有夜明珠,所以进来之前,兰隐特意给常辛捡了块石头照明,据她所言:“这里面还残留着些许日光,勉强凑合一下也能用。” 石头的光芒有些暗,常辛走到很近才看清那节闪着微光的东西,足有手臂粗,看着十分骇人。 “这东西不会是用来锁什么的?”玄耳吓了一跳,跑上去拿起铁链掂了掂,“还挺沉的。” 兰隐定定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平静道:“走,去前面看看。” 这次他们没再走多久,很快大狗就停下来激动道:“大仙,我们到了!就是这里!” 那条粗铁链顺着墙角没入墙面,不知通往何处。 常辛举起石头凑上前,借着微弱的光芒看清了壁画的内容。 说是壁画,其实就是被人用尖锐物划出来的痕迹,整面墙上一共三幅画面。 第一幅画里,两拨衣着原始的人类正在一座山前打仗,他们似乎打得很激烈,地上到处都是尸体; 第二幅画里,一方战败,一名首领模样的人类被砍下头颅,尸体倒在地上,而另一方越过他们长驱直入; 第三幅画里,那名死去的首领站了起来,他手持戈盾往外奔去,无头之身竟隐隐透出几分仓惶之意。 “这些画是什么意思?”大盗凑上前左看右看,好奇发问。 玄耳白了他一眼,“这你都看不懂?我看懂了,这个人类被砍了头,但是又复活了。”说话间,他手指向最后一副画里的人。 大盗有些生气,“我当然知道他复活了,我是问这些画能说明什么?” 玄耳丝毫不心虚,坦然道:“那不清楚,人类从古至今都在打仗,被砍头的也多了去了,谁知道这画里的是谁?” 常辛看了眼兰隐,她正望着壁画陷入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低声道:“这些画倒是让我联想到一个传说。” “什么传说?”玄耳和大盗齐齐问道。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那位战神刑天,就是手执斧盾,没有头颅的。” 玄耳闻言又盯着壁画看了两眼,指着那人道:“你看,他拿的是长戈和盾,不是斧头,所以他应该不是刑天。” 常辛应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他,传说中他失了首级后,以自身双乳作眼、肚脐为嘴,这画上的尸身也没有眼睛和嘴,定然不是那位战神了。” 玄耳叹了口气,“我也没见过刑天,不过主人应该见过,不如让主人来认认?”说着,他希冀的目光便落到了兰隐身上。 兰隐回过神来,笑着上前,“这不是刑天,你们看他手中的盾牌,上面有图腾,你们难道不觉得,这个图腾很眼熟吗?” 几人闻言连忙朝壁画看去,果然,盾牌上的图案,和那把钥匙上的十分相似。 “夏的图腾?”玄耳挠了挠头,“那时候很多战争啊,谁知道这人是谁啊?” 兰隐伸手抚摸着那些划痕,“这壁画十分粗糙,看得出来,刻下它的人很随意,但他还特意将盾上的图腾画了出来,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东西很重要!”大盗抢答道。 兰隐点头,“没错,这既是身份的象征,也是为了辨认画中之人。” 说着,她忽然顿了顿,“我记得之前那位小师父说过,他是追着一个魔气很重的盾牌来到此地的?” 常辛反应很快,不由惊讶道:“难道就是画里这人手中的盾牌?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当时说可能还有长戈,这……” 几人神色各异,目光齐齐落在墙上。 “想要知道这人是谁其实很简单。”兰隐垂头看向地面的铁链,“这应该是个指引,如此,墙后恐怕另有乾坤,咱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大盗闻言双眼一亮,激动问道:“怎么进去?穿墙吗?”看得出来,他很想体会一下所谓的穿墙之术。 兰隐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抬手按在墙上,下一刻,她手下的泥土无声瓦解,“就这么进。”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墙塌后,里面竟露出了一扇厚重的石门,门上交叉缠绕着两条硕大的铁链,而引领他们来到此处的就是其中一条。 第348章 禁制 门上没有锁孔,但有一个繁复的圆形图案,四条长蛇围绕着一只似鱼似鳄的奇怪生物,四周刻满古老而神秘的符文,远远望去,像是发光的太阳。 “这是?”几人惊讶地看着石门,一时忘了反应。 兰隐走上前去,将手贴在门上,但很快又收了回来。 “是个禁制,还挺复杂,需要花些时间才能破解。” 玄耳不解道:“不能直接打破吗?”兰隐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痛,“倒是也能强破,但这样的话,这里可能会塌掉。” “那把钥匙,会不会就是开这扇门的?”常辛提出疑问。 大盗一听,顿时眼睛一亮,“什么钥匙?你们已经找到钥匙了?”他还不知道这事。 见几人都看着他不说话,他也没在意,犹自兴奋道:“那看来这就是传说中藏有强大力量的那扇门了!可是这也没有锁孔啊,钥匙该往哪里用呢?” 说着,他不死心地上前寻找起来。 兰隐懒得理会他,兀自沉思道:“这把钥匙看来另有其他用途,还有这禁制,门后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 “玄耳,你出去后告诉它们,别再靠近这里,以免发生意外,还有,让它们四处找找,还有没有这样的壁画,或是其他异常之处。” 玄耳点头应下。 她又看向常辛,“你和他们先去外面等着,天黑后,我们再前往荒寺。” 看样子,她是打算留在这里破解禁制了。 大盗的眼睛还黏在门上不舍得离开,最后是玄耳生拉硬拽把他拖走了。 这一整个下午,兰隐都没从地道里出来,直到天色渐暗,她才一脸疲惫地现身,“真麻烦。” 玄耳关切地凑上前问道:“主人,你没事?”她摇摇头,“可惜今日是看不到那门后的东西了。” “什么禁制这么强,连主人都解不开吗?” 兰隐叹了口气,“不,这禁制本身并不强,只是十分精妙,简单来说,它就像一团乱麻,想要破坏掉很容易,但想要理清,就得花费大量的时间。” “那要多久?”玄耳好奇问道。 兰隐想了想,“至少五日,毕竟我也不能整天待在这里。” 说着,她抬头看看天色,“都这么晚了?那得快些出发才行。” 她随手摸了两个饼,就叫上常辛离开,玄耳则继续守在这里。 大盗见后几步跑上前,提出想要跟他们一起去,常辛有些惊讶,但见兰隐没有反对,便也没多说什么。 离开阵法范围后,兰隐放出两只纸鹤,她自己乘一只,常辛和大盗共乘一只。 随着纸鹤离地越来越远,常辛的畏高症状又出现了,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主动跟大盗搭话。 “你不觉得害怕吗?” 大盗兴奋道:“这有什么好害怕的?我的轻功在江湖上那可是独一无二,飞檐走壁更是家常便饭,只是从来不曾飞这么高!当神仙真好啊!” 两人说话间,兰隐突然转头看了他们一眼。 常辛死死抱住鸟脖子,又颤声问道:“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兄台叫什么名字呢?” 此话一出,大盗愣住了,“我没说过自己的名字吗?” “啊!我好像真的没说过,忘了忘了!咳,实不相瞒,在下正是江湖人称顺风游的方云辰。” 见他一脸自得,常辛不好意思说自己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只好笑着点头,敷衍地夸赞了几句,大盗也没听出来,看着还挺高兴。 在大盗自报家门的时候,兰隐又转头看了他一眼,但很快便漫不经心地别过头去。 三人抵达荒寺时,天已经黑了,他们才刚在附近落下,就有千金坊的妖上前见礼。 是一只漆黑的麻雀,据它所言,附近还隐藏着其他同伴。 兰隐问起寺中的情况,麻雀妖回道:“我们一直随身带着防物,但这段日子都没见他们施展那召妖引尸的术法。” 兰隐点点头,又向它询问了活尸出没的地点,这才带着两人离开。 他们走到靠近荒寺的地方,兰隐将一个纸人交给常辛,“以防万一,你带着这个,若是有危险,还能救你一命。” 常辛连忙谢过她,小心将纸人收了起来。 大盗见后也凑上前追问道:“我的呢我的呢?” 兰隐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啊,真是抱歉,我就只有这一个纸人,你可能得自己当心些了,不过我听你方才说,你的名号叫什么顺风游?那想必是相当厉害的,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大盗噎了下,想要反驳,但兰隐却突然目光一凝,面上笑意也很快消散殆尽。 她身形一闪,从两人面前出现在不远处,下一瞬,一股强劲的罡风骤然袭来,将毫无准备的两人掀翻在地。 常辛慌忙撑起身体,就见半空浮着一个半人高的光球,里面一团黑影正吱哇怪叫,而兰隐就站在光球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哎哟!摔死老子了!”大盗的痛呼声将常辛惊醒,他连忙爬起身朝那边走去。 离得近了才看清,那竟是一条面目全非的狗,它的皮肉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身上露出大片白骨,但它并没有死去。 此时,它正冲着两人咆哮,可发出来的声音却不像狗,而是怪如鸮(xiāo)啼鬼叫,十分瘆人。 常辛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忍不住一点点朝兰隐身边挪去。 兰隐沉默许久后,突然叹了口气,“事情还是朝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一听这话常辛顿时明白,看来这只狗就是以她所说的秘法炼制而成的尸傀。 想到这里,常辛忍不住又朝光球内看了一眼。 它的眼睛早已腐坏到看不见,零星的残肉挂在白骨上,看着触目惊心,它的声音如此古怪,想来也是因为身体腐坏的缘故,可就是这样一副惨不忍睹的躯体,它却是活的。 这般有情感、有思想地活着。 常辛不忍再看,闭眼别过了头。 兰隐长叹一声,光球忽然化作火焰,不过须臾,便将那团黑影烧成了灰烬。 快到它还来不及发出惨叫声。 第349章 麻雀 “看来是等不得了。”她转头望向不远处的荒寺,“这里的暗道还没探清楚,一会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们留在外面,我自己进去。” 说着不等常辛和大盗反应,她的身影已经掠出数丈远。 常辛和大盗面面相觑,片刻后大盗率先开口,“你留在这里?我也去看看。” 常辛才刚张嘴,眼前就一花,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没了。 他孤身站在原地,一阵寒风吹过,他不由打了个冷战。 怎么办?要跟过去吗?可是兰隐说让他们在外面等,进去了可能也是拖后腿…… 打定主意后,他看看四周,找了个隐蔽地方躲起来,打算等兰隐出来。 麻雀妖见他一个人无聊,飞下来跟他聊天。 “这位公子,你也是大仙吗?” 常辛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只是个普通人。” “这样呀,没关系,仆也是普通小妖,我们都一样啦。” “千金坊也有很多鸟雀妖吗?我只知道万妖通有。” “倒也不多啦,我们主要是负责打探消息的,仆平日没事的时候,也会在万妖通挂名接活的。” “那你好厉害,做两份工。” “生活所迫嘛,仆想多赚些银子,买个宅子住。” “……啊??” “仆想有个自己的院子,这样就不用担心住在外面被人类抓捕了,有了宅子,仆就能想筑多少窝就筑多少窝了。” “唔……我相信你,你一定能有自己的宅子!” “谢谢你公子,你是个好人。对了,你吃东西吗?仆还剩些零嘴,可以分你一些。” 说着,麻雀用翅膀递给他一小包东西,他好奇地接过打开一看,顿时吓得差点把自己甩出去。 树叶包里那密密麻麻蠕动着的,赫然是一堆虫子。 见他脸色僵硬,麻雀不解道:“公子,你怎么不吃?这可是仆最喜欢的食物了,这包是仆白日刚抓的,还新鲜着呢。” 常辛强忍着把这包虫子丢出去的冲动,浑身僵硬地将小叶包还给它,“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爱吃这个,你守在这里辛苦了,多吃一些。” 麻雀遗憾又高兴地将虫包收好,“那仆留着自己吃。对了公子,你喜欢吃什么?” 常辛想了想,“唔,我喜欢吃的东西很多,一下子也说不完呢。” “说说看嘛。” “比如……” 一人一雀正聊得开心,忽然,从寺中传出一阵凄婉空灵的乐声,那乐声仿佛一把无形的钩子,生生将人朝寺内拉扯去。 见自己的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常辛吓了一跳,他想要抵抗这股力量,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麻雀妖身上带着防护之物,因此没受乐声影响。 它见常辛被控制,很是心急,想也不想地飞上前用嘴扯住他的衣领拼命往回拖,可它体轻鸟微,根本拖不动。 一段距离后,它便脱了力,累得栽倒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常辛的身影消失在荒寺里。 寺中,后殿。 常辛浑身僵硬地站在殿内,他的周围,是零零散散的动物尸体和少数活着的小妖,常辛一个人类身处其中,十分突兀和显眼。 他左看右看,既没见兰隐也没见大盗方云辰,不禁心下疑惑。 他们已经进来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这里什么动静都没有? 佛像后,一道庞大的黑影悄然浮现,他似乎也发现了常辛,不由惊讶道:“怎么还有个活人?” 常辛还记得这道尖厉的声音,他记得上次,另一个头叫他裴大。 低沉声音随之响起,“是在附近迷路的人,我记得附近山挺多的。” 裴大语气怀疑道:“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我总觉得不太对劲,难保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此话一出,裴二顿时警惕起来,“若真是这样,那此人留不得了,得赶紧杀了他。” “怕就怕他已经将消息传出去了。” “那,我们把他的魂魄抽出来看看?” “说得有理,那就看看。” 眼见裴大裴二三言两语就想要他的命,常辛急了,“你们先别杀我,我不是冲你们来的。” 黑影顿了下,裴大冷声问道:“那你为何在此?” 常辛心念急转,“我是……路过此地,来借宿的。” “当真?”裴二问道。 常辛肯定点头,“当真。” 裴二松了口气,“裴大,应该是我们想多了,这些年在此借宿的人虽不多,但也是有的。” 可裴大却冷笑道:“就算他真是借宿的,如今发现了咱们的秘密,也不能让他离开这里。” 常辛叫苦不迭,但裴二看起来很听裴大的话,见他这样说,当即便决定将常辛也带走。 他们将所有活着的妖灵以及常辛全都捆起来往佛像后丢,常辛排在后面,越过体型低矮的小妖们,可以看到前方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他心里发怵,却又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拎起来扔进洞内。 下坠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就摔倒在地上。 耳边响起小妖们的惊呼声,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忙抬头朝四周看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密室,四个角落里点着长明灯,周围墙壁上挂有不少奇形怪状的尸体;在入口对面的墙上,有两扇紧闭的石门,石门上画着古怪的符箓,不知有什么用途。 除此之外,密室中还摆放着桌椅床柜及一些生活用具,但这些东西看着有些奇怪,比普通的尺寸要小上许多。 在他观察密室的时候,外面的尸体也陆续进来了,小妖们不愿跟尸体靠太近,便缩到了角落里。 常辛看着头顶那狭小的洞口,忍不住思考身形巨大的双头怪人该如何进来,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一个缩小版的巨人从洞中跃下,他看看四周,满意点头,穿过他们朝对面的石门走去。 他打开其中一扇石门,尸体们便排着队往里走,待他们全都进去后,他又打开了另一扇门。 “到你们了。” 小妖们不如尸体听话,大家都磨磨蹭蹭,不敢第一个进,见此情景,怪人不禁冷哼。 第350章 熟悉的声音 他扫视一圈后,将目光落定在常辛身上,“你,进去。”常辛默默看了他一眼,顺从地朝门内走去。 见他如此识相,怪人很是满意,“看在你听话的份上,就多留你一段时日。” 裴二听后提醒道:“他是人类,留着他就要每天给饭吃给水喝,不然他会渴死饿死的。” 裴大听后不高兴了,“真麻烦,算了,不留了,明晚就用他来试药。” 常辛:…… “磨蹭什么呢?快进去!”见他站在门口不动,怪人呵斥道。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往里走。 石门后的光线很暗,空气中还浮动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几欲令人作呕。 他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只能掩住口鼻摸索着行进,可还没走出多远,脚边就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他吓了一跳,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片刻后,外面的小妖也全都被赶进来了,随着石门关闭,最后一缕光线也彻底消失。 一片黑暗中,常辛听到许多嘈杂的声音。 听起来,他周围的小妖不少,有的正在低声哀嚎,有的只能虚弱地喘气。 这些小妖中,有不少都能夜视,所以他们自然也看清了刚进来的常辛,并为此低声议论起来。 “有人类哎。” “这次居然还抓了个人类。” “他为什么一直站在那里不动?” “这里太黑了,人类看不清东西啦。” “原来是这样,唉……真可怜。” “你快别说了,他哪有咱们可怜?咱们可是被关了不知道多久了。” “你说得有道理,那还是咱们比较可怜。” “都已经这样了,就不用比谁更可怜了?” “那能怎么办嘛?又出不去,这些日子我们比了谁的腿长,谁的毛多,谁的眼睛大,能比的都比过了,谁更可怜还是第一次比呀。” “唉,也是,之前跟那只兔子比谁先死,我赢了呢,可是我一点都不想赢……” “呜呜呜你别说了,本来就没力气,一哭就更累了!” …… 常辛听着小妖们七嘴八舌的话语,心里很不是滋味。 听得出来,他们中的一些已经被关了很久,还曾多次亲眼目睹同伴的死亡,身与心都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有的刚被抓不久,精神状态还比较好,但身处这样的地方,他们也十分惊慌无助,只能想尽办法互相安慰鼓励,在苦中寻一点乐。 除了小妖们,这里似乎还有些灵智未开的普通生灵,但按照小妖们的说法,他们会死得比较快。 常辛想起刚才怪人的话,看来正是因为他们跟自己一样,需要每日吃饭喝水,被嫌麻烦了。 只是不知那怪人抓这么多活物做什么,他们刚才说要拿自己试药,也不知试的什么药。 听小妖们的意思,每次有妖从这里被带出去,不久后就会死去,这么说来,若是没人救他,他就只有一天可活了。 想到这里,常辛不由忧伤。 “客人?是你吗?”就在他愁苦出神的时候,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一时没想起来这声音是在哪听过,愣神之下,竟忘了答话。 “不是吗?可是看着真的很像,难道是我饿太久了,眼睛也不好使了?” “看来我真的要交待在这里了,唉……真难过啊,客人的活都还没跑完,他们一定去找管事告我们兄弟的状了。” “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兄弟俩受了多大的苦?如今更是只剩我一个了,呜呜呜……我们兄弟俩的命也太苦了!太苦了啊!” 一听到管事、告状这些词,常辛顿时想起来为何会觉得这声音熟悉了,这分明是他们刚来彦州那天晚上,兰隐雇来当坐骑的其中一只雕的声音! 想到这里,常辛连忙试探着唤了声,“雕兄?” 哭声离得很近,那只雕应该就在他旁边不远处,他一出声,耳边的哭泣就停止了,紧接着,一大团东西凑到了他身旁。 “客人,真的是你!”黑暗里,大雕的声音惊喜万分,“我还以为我认错了!呜呜呜客人,你怎么也被抓到这里了?” 常辛重重叹了口气,“一言难尽……雕兄,你这是?你们不会就是那天晚上被抓的?” 大雕哭道:“可不是嘛?我们接了个活,来这附近送东西,结果就听到一阵古怪的声音,那声音一钻进耳朵里,我们的身体就不受控制了,然后就被抓到这关起来了。” “呜呜呜客人,我们不是故意不去接你们的,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们兄弟命苦啊,只不过是想多挣两个钱,就落到这种下场,我那兄长更是被怪人害死了!” “他还带走了兄长的尸体,不知道拿去做什么了,可怜我兄长这样一只好雕,临了竟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啊!呜呜呜呜呜……” 常辛想起隔壁那扇石门,心中已有了定论,但听大雕哭得伤心,他也不好多言其他,只能好声安慰着。 大雕哭了一会儿后,总算平复下来。他扯着常辛的袖子低声问他:“客人,另两位客人呢?他们怎么没来?” 常辛被问住了,他也不知道兰隐眼下到底在什么地方,可大雕已经问了,他只好含糊其辞道:“他们……有其他事要办,就没和我一起。” 大雕听后十分失望,“那两位客人都不在,咱们岂不是死定了?那我兄长的仇岂不是永远都没机会报了?” 说着说着,他又哭了起来,常辛只好继续安慰它。 好不容易再次平复下来,它忽然哽咽着问了一句,“客人,你们后来是不是去万妖通告状了?我们是不是要被扣银子了?” 常辛想到兰隐当时生气的样子,再看看大雕现在伤心难过的样子,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见他沉默,大雕顿时明白过来,不由悲伤道:“果然,我们被抓时还有好几趟活没跑完,其他客人应该也都很生气,就算这次能从这里逃出去,外面也还有好多麻烦事等着我们……” “兄长临走前还说等过段日子,我们就一起歇歇,拿着攒下来的银子出去好好玩一玩,可是现在银子要拿去赔偿了,兄长也没了……” “呜呜呜客人,一想到这里,我就好难过,还不如死了算了……” 说到最后,大雕张开翅膀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 第351章 试药 它被关了太久,身上沾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常辛觉得胃里有些翻涌,但又不好推开他,只能忍着难受一边轻拍它的后背一边安慰道:“你也别……哕!别太难过了,咱们肯定能……哕!能从这里逃出去,你兄长的仇也一定……哕!一定能报的!” 大雕十分感动,“呜呜呜客人,你真是个大好人!不过你是身体不舒服吗?为什么一直干呕?” 常辛只觉欲哭无泪…… “我没有身体不舒服,我就是觉得你们太可怜了,这怪人太可恶了!” “呜呜呜客人,你真是我的知音啊,兄长要是还活着,一定也会很喜欢你的!” 见它哭得伤心,常辛也很难受,身心双重的难受。 他暗自叹了口气,等大雕哭累了,便由它领着找了个地方靠坐下来休息。 在这样的环境里,有只认识的妖让他心里稍微安定了些,这一放松,他的意识也不知不觉开始模糊,最后靠着大雕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四周还是一片黑暗。 嘈杂的声音小了许多,妖群应该都睡了,常辛摸摸身旁,大雕还在,他心里稍安,又忍不住有些出神。 许是在这里待了太久,已经习惯那股臭味,他现在没有睡前那么不适,也有了更多的精力去思考眼下的处境。 可还没想多久,肚子就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咕咕声,思绪被打断后,他无奈地捂紧肚子,强迫自己再次睡去。 这次,他似乎昏昏沉沉睡了很久,直到一阵大力将他摇醒,耳边是大雕颤抖的声音,“客人!” 他还没完全清醒,就只觉一股力量抓着他朝门外飞去,很快,他就被挂到墙上,而在他的左右两边,还各有一具尸体。 面前的空地上多出一张半高的方桌,桌面摆放着许多瓶瓶罐罐,还有奇怪的符箓和诡物,怪人正围着方桌忙活,一会儿闻闻瓶罐,一会儿摆弄符箓。 见他一直盯着桌面看,怪人转过身,两个头齐齐冲他露出笑容,“别急,药很快就熬好了。” 顺着他的手指,常辛看到墙角里放着一个火炉,火炉上的一罐东西正在咕噜咕噜冒着泡,也是这时他才闻见,空气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草药,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腥臭味。 他忍不住颤声问道:“那不会是给我喝的?” 怪人一边忙活一边笑道:“正是,不过喝药前,还得做些其他准备呢。” “什么准备?” 怪人指指桌面,“喏,等药熬好了,还得调配一番呢。” 他的手中拿着一个舂(chong)桶,正在往里加东西,亲眼看着他将一条蜈蚣丢进去后,常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这个药……是做什么的?” 怪人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这人真是奇怪,那些妖被挂在这里的时候只知道哭喊求饶,你倒还有心情问东问西的,你不怕吗?” 常辛哭丧着脸道:“就是因为怕,才要先问清楚,也好做个心理准备啊。” 怪人想了想,笑道:“也罢,许久没跟人说过话了,告诉你也没什么。” “这药是用来使你的身体不腐烂的。” 常辛愣了下,“啊?为什么要让身体不腐烂?”想想他又觉得不对,“我是活人,身体本来就不会腐烂啊。” 怪人冲他诡异一笑,“等喝完药,你就会变成死人了。” 常辛浑身一颤,惊呼道:“这药有毒?!” “不,这药无毒,毒药会破坏你的身体,不能使用,但等你喝完药后,我们还是会杀死你。” “为什么?” “因为只有你死了,我们才能知道这药有没有效果。” “我还是不明白。” 怪人有些不耐烦了,“你这人问题真多。” 常辛弱弱道:“我都要死了,就劳烦你们说清楚些,让我死个明白。”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裴二突然出声道:“裴大,咱们就跟他说说,这么久的成果没人知道,也怪可惜的。” 裴大想想后笑道:“也好,那我就说说。” “你可知抓你们回来是做什么的?”他问常辛,常辛颤声道:“不是试药吗?” 他愣了下,“噢,对,那你可知这是什么药?”见常辛摇头,他神秘地笑道:“这可是好东西,长生秘药。” “长生?” “正是。”似乎是常辛不敢置信的模样取悦了怪人,他愉悦笑道:“喝了这药,你就能拥有永远不会腐坏的身体,到时再经我们炼制成尸傀,你就会重新拥有思想、情感,获得新生!” “那我岂不是会变成另一个人?”常辛鼓足勇气提出疑问,“那样的话就算我的身体能活下去,我也没获得长生啊。” “别急,我还没说完呢。”怪人又往舂桶里加了一块黑中带紫的东西,像是什么东西的皮,“让你身体不腐只是那锅药的效果,可加上这些东西后就不一样了。” “它们能在你成为尸傀后唤醒你生前的记忆和情感,虽然现在的药效还很微弱,但相信很快,我们就能达到完美的效果。” “到时,我们所炼制的尸傀将拥有不腐的尸体和生前的情感记忆。” “也就是说,它们将获得长生!” 常辛被他的话惊住了,忍不住质疑道:“可这样一来,他们就没了灵魂,会彻底变成怪物,这算哪门子的长生?” “灵魂?”怪人嗤笑道:“灵魂有什么用?尸傀没有灵魂,却同样有思想和情感,同样活在这世上,甚至比起活物,他们还拥有不腐的身体,它们能比活物存在得更久!” “你告诉我,这如何算不得长生?” 常辛下意识想要反驳,可张开嘴后,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忽然间他觉得有些茫然,若尸傀当真拥有了不腐的身体和生前的思想情感,那它们还能算作是死了吗? 若是不算,那有没有灵魂,真的还重要吗? 见他沉默下来,怪人得意笑道:“看来,你也认同我们的想法,如此,你就安心为我们试药。” 第352章 出现 “放心,就算这药最后没起效果,你的身体也能不腐,看在你认同我们的份上,等我们研制出完美的药,一定会给你用上。” 怪人说着,手里的东西似乎已经研磨好了,他放下舂桶,转身去到墙角端药罐。 或许是因害怕打碎而过度小心,他的动作有些奇怪的僵硬,好不容易将罐子放到桌面,他长长松了口气,又将舂桶里的粉末倒出来,并拿起一张符箓。 常辛看着他的动作,突然问道:“这药既然能让身体不腐,为何不给外面那些活尸用?” 怪人顿了顿,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你见到了?” “这药只对活物起作用,一旦身死,哪怕是刚刚咽气,也没什么用了。” “你为何要把它们放出去?” 怪人将符点燃,灰烬掺进粉末里,“不放出去,如何知道它们的威力?这些日子,它们可带回来不少尸体呢。” “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问题后,怪人突然抬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的问题太多了。” 常辛紧张地握紧拳头,强自镇定道:“反正我都要死了,临死前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呗,说不定我一配合,你们的药还能更快见效呢?” 怪人歪头看着他,片刻后迟疑道:“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裴二也出声问道:“我们告诉你,你就真的会配合我们乖乖喝药吗?” 常辛瞥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点头道:“真的,我这人不怕死,就怕死得不明不白,我一个普通人,也不可能从你们手里逃走不是?” 裴二赞同道:“他说得对,裴大,告诉他也无妨。” 裴大点点头,沉声道:“我们在这里已经五年了。” 常辛心里一惊,“这么久?” 看着桌上的药罐,他的神色忽然变得十分痛苦,“是啊,整整五年,我们在这里受尽煎熬,活得像两只阴暗的老鼠,这样的日子……” “不过很快,我们就能熬出头了!只要等到明年……”说到这里,他忽然住了嘴。 常辛追问道:“明年如何?”怪人瞟了他一眼,“明年,我们一定能研制出完美的长生秘药。” “然后呢?” 怪人愣了下,“什么然后?” “秘药成功之后,你们打算如何?” 怪人诡笑道:“自然是炼制更多完美的尸傀!有这样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手,我们就再也不用躲在这阴暗的地下了。” “那出去之后呢?你们要去哪里?” “当然是长安!”怪人语气激动,“届时,整座长安城都会是我们的天下!那些昔日看不起我们,侮辱我们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你们来自长安?”常辛十分惊讶,“那为何会沦落到这种地方?” 这次,怪人没再回答他,因为药已经配好了。 他将罐中的药倒出来,又加进粉末,搅匀之后端到常辛面前,“我们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该你乖乖喝药了。” 常辛看着这碗黑紫色的粘稠汁液,闻到那股混着药草的腥味,胃里顿时一阵翻涌。 他再也忍不住,偏头干呕起来。 怪人冷哼一声,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就要将药灌进他嘴里,“看来还是得我亲自动手。” 眼看药碗越凑越近,常辛吓傻了,慌忙大声喊道:“兰隐快救我!” 话音未落,一抹白影突然从他胸前窜出,纸人气势汹汹伸出双手按在那碗药上…… 结果没推动。 它似乎不信邪,双腿蹬在常辛胸前,将药碗使劲往外推,但它力气太小,无论怎么用力,那碗都纹丝不动。 常辛看得一头冷汗,至于怪人,他已经从最开始的惊讶回过神来,毫不留情抓住纸人,并揉成一团往外丢去,“哪里来的脏东西?” 说着,他又要继续给常辛灌药,但很快,一道蓝光闪过,药碗被击落在地摔得粉碎,兰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你才是脏东西!” 怪人吓了一跳,慌忙退后几步看向四周,却没发现任何身影。 他的两颗头皆面露惊疑,“谁?” 兰隐嘻嘻笑道:“就你们也想研制什么长生秘药?还永远不会腐坏的身体,你们敢不敢看着先前喝过这药的那些妖尸说话?” 此话一出,怪人突然愤怒至极,他将两颗头转向两个方向,不停扫视着整间密室,“你到底是谁?滚出来!” “本事不大,声音不小。”兰隐轻笑一声,“出来就出来,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 话音未落,常辛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轰响,他连忙转头看去,就见那扇关着尸体的石门,它炸了…… 下一刻,无数黑影从其中闪出,扑向大惊失色的双头怪人。 常辛吓得脸色发白,眼看一具熊尸缓缓转头,用两个漆黑的眼眶对准自己,他险些当场晕过去,幸好兰隐不知从哪出现,及时拎起他往外窜去。 他松了口气,欲哭无泪道:“你下次能不能早点出来?这也太吓人了!” 兰隐笑道:“里面情况比较复杂,就多花了点时间,不是用纸人给你传消息了嘛?我看你做得挺好的。” 常辛被挂到墙上后不久,就听到兰隐在他耳边说,让他拖延时间,他这才绞尽脑汁哄骗怪人回答自己的问题。 刚才形势所逼,他虽紧张害怕,但还能勉强保持镇静,可现在兰隐一出现,他心里那根弦瞬间松下来,一时只觉浑身发软,险些栽倒在地。 兰隐眼疾手快又将他拎起,目光却一直落在洞中。 他们现在已经身处后殿内,而密室之中,密密麻麻挤满了黑影,怪人数次想要出来,都被兰隐打了回去。 他十分生气,在下面发出阵阵怒吼,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拼命自保,但架不住尸傀太多,空间又小,没过多久,他就已经身负重伤。 眼看他快要丧命,兰隐才终于离开洞口,他瞬间看到希望,也没多想,一鼓作气冲了出来,随后便重重栽倒在地。 此时常辛已经缓过来,他看向怪人,却瞬间被其伤口吸引了注意力。 第353章 灵魂的作用 他的伤口看起来很奇怪,上半身鲜血淋漓,可下半身却只见皮肉翻卷,不见任何血痕。 疑惑之下,他抬头去寻兰隐,想要问问她是怎么回事,却见兰隐又回到了洞口处,此时正聚精会神看着什么。 他心生好奇,忍不住凑上前去,就见密室之内一片漆黑,那些被放出来的尸傀早已将烛火打翻熄灭,此时只能听到黑暗中传来的阵阵诡叫声。 “你在看什么?”常辛心里有些发怵,忍不住问道。 兰隐叹了口气,“我在想该如何处置它们,是一把火烧了,还是再想其他办法。” 常辛想起另一间石室,连忙提醒道:“不能放火,里面还有很多活着的妖呢。” 兰隐瞟了他一眼,“我知道,就算要放火,我也会先把他们救出来的。” 常辛松了口气,又想起地上的巨人,忍不住发出疑问。 兰隐听后转头看向那具庞大的身体,回到后殿中后,他就恢复了第一次见时的体型,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伤口的怪异之处尤为明显。 兰隐只看过一眼就挪开目光,“他们的事先不急,这下面还关着许多尸傀,我放出来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还得想想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他们都在这里五年了,那得炼了多少活尸啊。”常辛十分忧愁。 兰隐若有所思道:“说到这个,是有些奇怪,里面的尸傀数量并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多,就算那炼尸之法需要尝试,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应该只有这些……” 想不通的事,她也没再多想,“等他醒了,问问就知道了。”她说的是地上重伤昏迷的巨人。 “现在,还是先考虑下其他问题,那只秃鹫应该快回来了,我得在这里做些准备,不能让它逃脱了。” “还有石室里关的小妖们,唉,真是让人头痛,我不该那么早把这些东西放出来的。” “对了!”常辛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道:“之前没去接咱们的那两只雕就是被抓到这里了,其中一只已经被他们害死了。” “我知道。”兰隐叹了口气,“我在里面看到了那只雕的尸体,所谓的能让尸身不腐,其实就是将尸体中的血和水抽离,使其变成干尸。” “他们应该是在杀死那些小妖的瞬间,使用某种秘术来达成这一目的,而那秘药就是为了让身体僵化,这样哪怕失去了血和水,尸体也不至于变形得太严重。” 常辛听得一阵心寒,这和行尸有什么区别? “世上并没有所谓的长生,神佛也不过相对活得久一些,想要逆天而行哪能不付出代价?只不过,他们选择了让别人来付出这个代价。” 兰隐说着走到佛像前,荒废许久的供桌上满是灰尘,她将翻倒的香炉扶正,下面是一小堆陈年香灰。 “你最喜欢什么鸟?”她问常辛。 常辛虽然莫名,但还是认真想了想,“麻雀。” “为什么是麻雀?”兰隐奇道。 他想起守在外面的那只黑麻雀,“唔,因为麻雀很可爱。” “那就麻雀。”她说着,手中捏了个诀,香灰便缓缓化作一只麻雀,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麻雀便振翅往外飞去。 “它去做什么了?”常辛好奇问道。 兰隐转身离开,“去传信了,这里的情况,需要找些帮手。” 接下来的时间,常辛又看着兰隐在殿内殿外忙碌地转来转去,据她所言,这是在布置阵法等待那只秃鹫回来。 “你好像很精通阵法。”常辛帮不上忙,只能站在一旁观看,一边又忍不住出言感慨。 兰隐一边忙活一边笑应道:“不,我只会最基础的阵法,但有时候阵法的威力并不取决于阵本身,还取决于用它的人。” “说到底,人类所谓的毁天灭地之阵,也只是与天借力罢了,我不必与天借力,我自己就是天。” 常辛震撼了一瞬,又问道:“天道的天吗?” 兰隐手中顿了顿,“那倒也不是……我应该更贴近你们人类所说的天,在你们的世界里,天与神的概念似乎是混淆的,很多时候,人类会将神仙当作是天。” 常辛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借助阵法?是因为省力吗?” “聪明。”兰隐笑着赞了一句。 常辛静静站了一会儿,又想起先前怪人的话,于是问兰隐,“灵魂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听到这个问题,兰隐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是在想刚才密室里那番话?” “嗯……若真能像他说的那样,身体不灭,或是像寻常一样缓慢老去,同时还能有思想情感,那有没有灵魂,还有区别吗?” “自然有。”兰隐将最后一块小石子放好,起身看着他认真道:“灵魂是成就生灵的根本,而那些被造出来的尸傀,他们的思想情感,与普通生灵并不相同。” “他们的行动和反应都是麻木的,说到底,就是在模仿真正的活物,他们会哭会笑,会悲伤也会高兴,看起来与寻常生灵无异,但这些都不是出自他们本身。” “没有灵魂,它们就无法真正拥有喜怒哀乐,思想模仿外界,情感取于旁人,相当于活的傀儡,没有自我,所以他们很容易受到影响,尤其是一些强烈的感情,比如仇恨、悲伤、愤怒、绝望……” “换句话说,它们可悲又危险,存在这世上,本身就是一种残忍。” 常辛听得心生哀意,不禁连连叹息。 兰隐见后安慰道:“你也别想太多,其实很多人类同样如此,没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人云亦云,一生都活在世俗阴影下,愚昧懵懂,这样一想,他们和这些尸傀也没什么分别。” “但出自我手的傀儡不一样,它们都很乖顺听话,还爱笑,每天都活得很快乐呢。” 常辛想了想,问道:“它们的快乐,是跟玄耳学的吗?” 兰隐笑道:“或许,毕竟它们每天见到最多的就是玄耳。” 第354章 真面目 解了心中疑惑,常辛一下松懈下来,但他之前睡了太久,眼下没什么困意,就只好待在殿中发呆。 看得出来,兰隐也没什么困意,她走到巨人身边,绕着他转了两圈,嘴角便勾勒出一抹神秘的笑容来。 常辛见后好奇道:“你发现什么了?”兰隐蹲下身看着巨人的两个头颅,“他们很有意思。” 常辛思索道:“我从来没听说过两个头的巨人,书上也没有记载。”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这具身体很有意思。” 常辛闻言仔细看了会儿地上的巨人,“这身体怎么了?” “你没发现,他们之前行动时都很僵硬吗?” 常辛回忆了下,“确实有些僵硬……许是身体太大了,比较笨重?” 兰隐摇摇头,“不,那是因为,这不是他们原来的身体。” “啊?”常辛惊讶地睁大了眼。 兰隐站起身来,手中抖出一道光索,将巨人拎起挂到墙上,“事情真相如何,还是让他们自己说。” 说着,那光索骤然勒紧,巨人痛得两颗头都面目扭曲,终于闷哼一声清醒过来。 在对上兰隐带笑的目光后,他瞬间变了脸色,整个人也清醒过来。 “你你你……” “我我我怎么了?” 巨人两颗头面面相觑,并同时哭丧道:“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你们完了,但这件事还没完呢。”兰隐靠在柱子上,偏头看着他们,“说。” “说……说什么?”裴大尖声问她。 她笑道:“自然是说些我想听的话,若是说不出来——”她将掌心虚虚一握,那道光索便朝巨人伤口处勒进去,顿时将他痛得龇牙咧嘴。 “我说我说!”裴二受不得这种痛,很快开口道:“我叫裴二,他叫裴大,我们在这里已经五年了——” “我不想听这些废话。”兰隐打断了他,“直接说你们是受何人指使在这里炼制尸傀谋反,又为何要以这副假躯体示人?” 这两句话一出,巨人瞬间瞪圆了眼睛,裴大更是失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远不止这些。” 兰隐突然敛起笑容,冷漠道:“这是你们唯一活命的机会,若是你们所说的话与我知道的事实出现偏差,我便将你们炼成尸傀。” “不过我炼的尸傀,可能与你们的不太一样。” “我会直接将你们的魂魄抽出来,强行封印在身体内,不过我没有保尸身不腐的秘药,所以你们可能会遭些罪,等到日子长了,你们就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尸体腐烂,一点点剥离血肉变成骷髅。” “这个过程会很痛苦,不过没关系,等化骨后就好多了,到时你们就不会再感受到痛苦,而是以骷髅的模样活着,但是可能会有些冷,尤其是冬天,寒风一刮,全身都透风。” “当然,区区寒冷也不必太害怕,等风吹雨打一段时日后骨头变脆,那才叫绝望,你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碎裂——” “你别说了!”裴大终于忍无可忍,嘶吼着打断了她。 见他眼睛发红,口鼻剧烈地喘息着,却仍是没开口,兰隐又笑盈盈继续道:“这还不是终点呢,白骨会碎裂化尘,但你们的魂魄还在,我可以把魂魄抽出来,找具新的尸体再封进去——” “够了!”这次出声的是裴二,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颤抖的哭腔,“裴大,咱们就交待了,那个人的许诺还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现在要是不说,我们就彻底完了啊!” 裴大还想挣扎一下,“裴二,你先别慌,她这是在诈我们,她要真能抽走我们的魂魄做这么多事,为什么不直接搜魂寻找真相?她可能根本就做不到这些,只是说出来吓唬我们的!” 然而还没等裴二应答,兰隐就恍然大悟道:“对啊,我可以直接搜魂,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忘了。” 裴大:“……” “多谢你了,放心,我会尽量控制好力道,争取给你们留个完整的魂魄去入轮回的。”兰隐说着,便笑盈盈往前走去。 眼看她越来越近,手中的力量也一点点聚集,裴大终于慌了,在她抬起手时闭上眼睛大喊了一声,“你别动手!我说我说!” 兰隐哼了一声,手上动作却并没有停下,她手掌虚握,一柄白色光剑自掌心化出,她一剑挥下,伴随着两声惨叫,巨大的身体被左右劈裂,重重砸落在地上。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常辛还没来得及震惊,就被其中露出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那是两个身高不到三尺的“小”人,他们的容貌虽然有些怪异,脸颊凹陷,下巴很尖,也没有胡须,但可以看出是五十岁左右的成年男子; 他们的身上血迹斑斑,那是先前在密室中所受的伤,或许也正因为这样,他们的面色发白,看起来尤显苍老憔悴。 常辛看着他们,傻眼了,他们看着对方,也傻眼了。 只有兰隐镇定如常,“原来,这才是你们的真面目。” 两个小人回过神来,顿时齐齐哭丧了脸。 “裴大,我们彻底暴露了。”说话的是右边的小人,他的下巴上比左边小人多一颗小黑痣。 “裴二,我们遇到厉害人物了,看来今天是躲不过去了。” “知道躲不过去就快些说,我赶时间。”兰隐看看天色,有些不耐烦了。 两个小人对视一眼,齐齐垂下头去,最后是裴大开口,将整件事从头道来。 裴大和裴二出身于一户普通农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小时候,两人生活得还算幸福,父母很疼爱他们,邻里也十分羡慕他们家有一对双生子,可随着两人日渐长大,一切都变了。 三岁以后,他们的身体就再也没长大过,起初,爹娘只以为是因为家里穷,没给他们吃什么好东西,所以他们才一直不长身体。 为此,父亲每日干活更加卖力,一心想着多挣些钱,给他们买肉吃,好叫他们快快长大。 第355章 两人的过去 可随着两人年龄越来越大,也渐渐懂事,惟独身体没有丝毫变化,父母和邻里这才察觉出不对劲。 很快,村子里就传出流言,母亲被那些言语伤了心,加之生产他们时早早埋下病根,自此一病不起,这让本就贫穷的家里愈发雪上加霜。 父亲没有怨言,依旧每日勤劳地干活,挣些微薄的钱财养家,兄弟俩也很懂事,干不了重活,他们就在家里照顾母亲,兼做些力所能及的家事,日子虽难,倒也还能过下去。 直到两人九岁那年,同村的一位阿婶来家里做客时,因话中提及两兄弟,与母亲发生了些口角,她愤怒之下,破口大骂两兄弟是怪胎、废物,与其养着这样无用的废物,还不如小时候就摔死了强。 母亲被气急了,激动之下,喷了好几口血,当场昏死过去,阿婶见后吓傻了,慌不择路地逃离,只留下闻声而来的两兄弟焦急地呼唤母亲。 当天晚上,父亲回到家里,知道此事后十分着急,去请了村里一位会看病的阿爷,可阿爷来后没多久,又叹着气离开了。 在他身后,两兄弟看到了脸色难看的父亲,见到他们后,父亲勉强打起些精神将他们叫过去,可欲言又止半晌,却只得一句,“有什么想说的话,就去跟你们阿娘说说。” 两兄弟懂事得早,一听这话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心中无助而绝望,却只能强忍着悲痛进去同母亲说话。 母亲虚弱地靠在床边,看到他们时,脸上露出苍白的笑容,她亲切地呼唤他们的名字,又拉着两人的手絮絮叨叨交待了许多话,说着说着,便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们家里穷,平时为了省钱,总是很早就熄灯,可那天夜里,油灯整整燃了半夜。 父亲趁着夜色将家里仅剩的一只老母鸡宰了,炖成一锅鸡汤端到母亲床前。 “喝,喝点。”面对双眼含泪的母亲,父亲微微侧过了头,“吃了那么多苦药,你早就腻了?今天咱们换换口,你瞧这汤,多香。” 母亲靠坐在床上,微垂着头,眼泪混着汤水一起吞入腹中,她强撑着喝下小半碗,便摆摆手又虚弱地躺了回去。 父亲把汤端走后,她又歪头看向兄弟俩,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她拉着两只小手,目光温柔而悲伤,两兄弟就趴在她床边悲痛地哭泣,可泪水无法挽回将死之人,天将明时,母亲留下最后一句话,便合上眼与世长辞。 后来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时常想起那句话,那时母亲曾对他们说:“你们是阿娘辛苦怀胎生下来的宝贝,有阿爹阿娘,你们就是人,堂堂正正的人。” 母亲去世后,原本还很坚强的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下来,他的颓丧换来的是无数病痛的汹涌而至,距离母亲离开不过短短两月,父亲便也于一天深夜悄然逝去。 接连失去父母双亲,对兄弟俩而言是个沉痛的打击,充斥在耳边的风言风语更是让他们无法安生,无奈之下,他们选择变卖家产,南上谋生。 可由于太过扎眼的外形,他们遭受了数不清的苦难,辗转数年,才被一名心善的道长收入门下,带回道观中。 道长只以为他们是普通孩童,便将他们和其他道童安排在一处授课。 两兄弟早已过了不知世事的年纪,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学起道法来格外刻苦,将其他孩子远远甩在身后。 这让道长十分惊喜,他以为两人天赋异禀,更是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就这样,他们在道观里度过了父母死后人生中最快乐无忧的五年。 五年间,其他孩子都在慢慢长大,只有兄弟俩依旧如初,这让观中众人皆产生了怀疑,就连道长都时常用古怪的眼神望着他们。 察觉到这一切后,他们知道,是时候该离开了,于是一天夜里,他们留下拜别信,偷偷离开了师门,继续一路往南。 又经过数年的辗转,他们最后来到了天子脚下,西京长安。 这一年,两人已过及冠之年。 成年男子的相貌和矮小的身材让他们无论走到何处都十分惹人注目,而京师这样的地方,四处都是耳目,也因此,他们进京没多久,就被人送进了教坊司,成为两名俳优。 教坊司的日子并不好过,这里有许多跟他们一样的侏儒,因他二人相貌最为端正,教坊使十分看好他们,特命底下人对其严格训练,也因此,两人挨了无数的打,最初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是带着一身伤入睡。 后来日子久了,他们也学会了歌舞模仿,表演礼仪,学会了如何逗趣。 终于在一次宫宴时,教坊使让他们登了台,而就是那次宴会,他们被当时的皇后看中留在了宫中,每日给圣人逗乐解闷,也算是得了条明路。 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们就因得罪皇后身边的红人而被降罪,起因是那人在看到他们时低声骂了一句,“两个晦气的怪胎。” 这句话让裴二一下暴怒,当即就冲上去和那人扭打起来,虽然他几乎全程都在挨打,但架不住他们人微言轻,很快,皇后就得知了此事。 被两个卑贱的俳优打了脸面,皇后自然心生不悦,眼看兄弟二人就要获罪,裴大急中生智,想起他们曾在道观中学的东西,于是大着胆子请求为圣人烦忧之事卜上一卦。 那时长安已阴雨许久,裴大卜的这一卦,是为放晴,许是上苍眷顾,在他卜完卦后不到一个时辰,天空竟真如他所言般晴朗起来。 圣人见后大为赞叹,亲口赦免了他们的罪,又深感将他们留在教坊司是埋没人才,二人便自此进入太常寺太卜署,成为两名卜生。 这本也是件幸事,可二人在太卜署的日子同样难熬,甚至还及不上在圣人身边当俳优时。 人的偏见是一道道枷锁,只因模样生得奇特,他们便受尽冷嘲热讽,遍见异样目光,并受困其中无法解脱。 第356章 指使 那时候在太卜署,唯一对他们好的就是当时的太卜令安行山,他是个心善坦荡之人,从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也不会因他们不同寻常的外形而心生芥蒂。 在安行山的庇护下,他们的日子倒也不算太艰难。 除了太卜署的活,空闲时他们也会继续修行道术,这样经年累月下来,两人的修为越发精进,但他们始终无法大展拳脚,只能被困在太卜署的方寸之地,晃眼便是十余年。 安行山的年纪越来越大,转眼便到了古稀之年,他当了数十年的太卜令,终其一生也没能再进一步。 致仕那年,兄弟俩没能去送他,后来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他临走前还在四处拜托同僚关照他们。 可世间之事,总是人走茶凉,没了安行山的庇佑,新上任的太卜令并不喜欢二人,昔日不敢发作的那些人便像得了令箭,一夕之间,他们的处境跌落深渊。 这样苦熬不过半年,他们便因遭到诬陷获了罪,本该处死,是那时的越王救了他们。 但越王救他们并不是出于善心,而是看中他们的道术。 他将两人养在暗室,为他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几年时间,两人也确实先后帮过他许多次,并借此保住了性命。 五年前,太后废帝为王,这让越王嗅到了危险,他与当时被废的陵王素来要好,此事一出,他心里顿生反叛之意。 从那时起,他便将两人送到自己生母楚太妃的祖籍地——彦州,又从宫中偷拿出炼制尸傀之法,命二人留在此地钻研。 他们花费了近三年的时间,终于试验成功,这让他们欣喜之余不由深思。 若这样的法子能用在一具不腐的尸身上,若他们能找到办法唤醒尸身生前的记忆,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不是获得了长生? 他们为这样的猜想而兴奋疯狂,又正好越王那边迟迟没有传来新的命令,他们便将大量的时间投入了秘药研制中。 经过一年的时间,他们终于有了些头绪,从那以后,他们便不再只引尸,无数被乐声摄来的生灵皆成了他们试药的实验品,直到今晚遇到兰隐。 听完他们的话后,常辛心绪十分复杂,他没想到两人的过往如此坎坷,更没想到两人竟还认识安行山。 而兰隐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所以,你们是受越王指使?” 裴大丧气地垂着头,“正是,他许诺我们,事成之后,让我们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下,到那时,没有任何人再敢看不起我们。” “这件事陵王知道吗?” 裴大摇头,“我们不清楚,从头到尾给我们传递消息的只有越王。” “通过那只秃鹫吗?” 一听这话,两人均惊讶地睁大了眼,“您怎么知道?” 兰隐微微一笑,“我说过,我知道的比你们想的要多得多。” “越王既让你们在此炼制尸傀,两年前你们就已经成功了,那为何现在密室里只有这些?难不成,你们将大量的尸傀藏在了其他地方?” 裴大连忙摇头,“这些年我们炼制的所有尸傀都在这里了。虽然我们是两年前成功的,但因为有私心,直到去年,我们才往长安传了信。” “越王收到信后并没有下一步的指示,只让我们在此地待命。” “今年夏天,越王给我们送了消息,说届时会有大量尸体运送到此,让我们做好准备,可我们等了数月,都没有看到所谓的尸体。” “我们去信询问,越王却让我们稍安勿躁,最多两月,尸体就会送到,只要我们将这批尸体炼制成尸傀,等到明年,我们就能重见天日了。” 裴二苦涩道:“这些年为了不暴露行踪,我们白日从不敢出现在外面,只有天黑以后,夜深人静时,才敢出来看看月亮。” 裴大也十分难过,“这样的日子可真难熬啊,我们分明是人,却活得像两只阴暗的老鼠。” “我倒是没什么,可裴二不该过这样的日子,我的弟弟,他应该活得堂堂正正,而不是躲在黑暗里受如此折磨!” “裴大……” 见他们兄弟情深,兰隐却不为所动,而是继续问道:“那些尸体从何而来?” 两人均摇头道:“不清楚,这件事越王并没有告诉我们。” “除了这些,你们还知道什么?” 裴大想想后道:“没了。” 兰隐危险地眯起眼睛,“真没了?我劝你们再仔细想想,他还给你们交待过些什么?” 裴二忽然精神一振,“我想起来了,他还说近两月朝廷会派一位很厉害的人物来此,让我们这段时间谨慎行事。” “据他所言,那人是名女子,容貌极美,他从前见到时眉心贴着花钿,身边还带只黑身白头的猫——” 他说着说着就察觉不对住了嘴,眼神不住往兰隐身上瞟,尤其多看了她眉心那道竖纹几眼。 裴大也终于反应过来,一时脸色有些难看,“您不会就是那位……” 兰隐微笑道:“正是,如何,可还惊喜?” 两人:…… “说起来,我还见过你们呢。” 似乎犹嫌不够,兰隐又慢悠悠抛出一个惊雷,“在二十七年前那场宴会上,噢,也就是你们第一次登台时,那会我也在呢。” 两人愣愣看着她,一时没有反应。 他们是身份卑贱的俳优,按照规矩,无令不得直视贵人,因此他们并不知道当时参加宴会的都有哪些人。 一旁的常辛听到这话,忽然想起先前偷听时,两人曾提起,他们幕后之人也只见过兰隐一次,现在想想,越王见到兰隐,怕不是也在这场宴会上。 见两人愣神,兰隐唇角笑意渐深,“既然如此有缘,如今重逢,正该好好叙叙旧才是。” 两人闻言双双沉默,他们之间好像并没有什么旧可叙…… “我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好好想想要说的话,现在,把越王给你们的炼尸之法交出来。” 裴二看向裴大,裴大苦着脸,从衣襟内摸出一个沾血的卷轴来。 第357章 消失的人 兰隐接过后打开看了眼,笑道:“这样残缺的秘法,你们都能成功炼出尸傀,看来果真是天赋异禀。” 两人闻言均愣了下,“残缺的秘法?” 兰隐将卷轴收起,“宫中的秘法本就是残缺不全的,经越王之手后,又缺了一部分,你们拿到的这份,是被人刻意删减过的。” “这秘法,是不是会反噬主人?”裴大突然问道。 兰隐点头,“你倒也不算太笨。” 他苦笑了下,“我们在炼制尸傀的途中就察觉到了,炼制成功的尸傀经过一段时日后,就会变得狂躁凶狠,还会攻击我们,幸好它们的实力不算太强,我二人才能一直无事。” “越王给你们的这份秘法中,删减了一段勿要轻易尝试的劝诫之语,或许是怕你们看到后心生疑虑,不肯尽心。” 说完这句话后,兰隐便没再多言,而是转身往外走去,“你们先好生回忆着,一炷香后,我再回来。” 常辛也想跟去,却被兰隐叫住,“你留下看着他们。”他只好停下脚步,站在殿中看着两人发呆。 裴大见了,小心翼翼问他:“这位郎君,你该不会就是那只猫所化?” 常辛愣了下,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人类。” 两人听后松了口气,看到他的脸时,又忍不住羡慕,“你长得真俊美,若是太后见了,一定会喜欢。” 常辛被这话吓了一跳,连说话都有些磕巴起来,“你……你在说什么胡话?” 裴大认真解释道:“郎君你别不信啊,自从圣人驾崩后,太后就偏宠一些容貌俊美的俏郎君,以郎君你的容貌,定能获得荣宠,加官进爵不在话下啊。” 常辛吓傻了,好半晌才慌乱道:“我……我不想加官进爵,不对……我不想进宫,你们别胡说!” 两人面面相觑,很是不解,“世人皆慕高官厚禄,郎君为何反倒要拒绝?” 常辛张嘴想要解释,却又有些拿不准他们说的跟他想的到底是不是一个意思。 犹豫半晌后,他才斟酌着道:“皇宫和朝堂规矩森严,我还是更喜欢自在些,况且我只是个平民百姓,给我官爵我也承受不起,高官厚禄自有能人相配,我就当个普通人也挺好的。” 裴大听后十分失望,“你这郎君怎么如此没志气?” 裴二却难得反驳道:“我倒觉得他很聪明,他现在跟着方才那位大人物,可比进宫强多了。” 裴大想了想,也叹气道:“是啊,真羡慕你,不像我们,现在暴露了行踪,还被抓住了,肯定没有好下场……” 说着,两兄弟就忍不住相对落下泪来。 常辛见后颇有些同情,但想想他们为了试药残害的那些无辜妖灵,又觉得心情复杂。 或许在他们眼里,那些妖灵跟普通的牲畜没什么两样,但它们通灵智,能人语,对他而言,已经能与人命等同。 这两兄弟固然可怜,可被他们害死兄长的大雕、以及那些关在密室中不见天日的小妖们又何尝不可怜? 险些被他们灌下药的自己,又何尝不可怜? 心绪低落之下,他也没了继续说话的兴致,一时间,殿中只剩兄弟二人断断续续的哀叹啜泣声。 兰隐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她脚步微顿,继而走到两人面前,“我在此地还有些未了之事,所以接下来,我会将你们送到一个地方安置,等我办完事情,再谈处置之事。” “这段日子,你们最好安分守己,若再敢生事——”她话音未落,两人已经点头如捣蒜般接连保证道:“您放心,我们绝对安分,万不敢再生事端。” 她点点头,将两人放下来,“走,接你们的人已经在外面了。” 裴二看看她的脸色,小心问道:“那您刚才说的一炷香……”兰隐恍然道:“险些忘了,那就说说,都记起什么了?” 暗暗地,裴大瞪了裴二一眼。 但事已至此,他们只好垂头丧气地将这些年能想到的事情全都交待了一遍。 常辛跟在几人身后往外走,抬眼就见到空地上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黑衣男子天龙,也就是千足蜈蚣。 “把他们送到安宅。” 听到兰隐的话,常辛有些惊讶,两兄弟倒是没什么反应,他们并不知道所谓的安宅就是安行山家中,却不知待会见到安行山后,他们会作何反应。 天龙点点头,一手拎起一个,又恭敬地问兰隐,“贵客还有什么吩咐?” 兰隐想了想,又请他代为传几句话,他听完后郑重点头,这才带着两人离开。 常辛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也没什么心情理会,他还沉浸在那复杂而苦闷的情绪中,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 兰隐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通情能力太强,你会活得很不快乐。” “有的事情不能深想,想得太深便会化作心魔困死自己,他们的结局如何自有定数,你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那个消失的人去哪里了。” 听到她这话,常辛才恍然察觉,跟他们一起来的大盗方云辰已经消失许久了。 他提起些精神,奇怪问道:“他不是跟着你一起进来的吗?你没看到他?” 兰隐摇摇头,“进来后我就一直在等机会随他们下密室,你被抓以后,这个机会就来了,从头到尾,我都没见到过他。” 常辛想了想,不禁迟疑道:“他不会是自己偷偷跑了?”兰隐倒是不怎么在意,“随他,眼下救妖要紧,他的事可以先放一放。” 常辛问道:“你打算怎么救他们?” 兰隐走向洞口处,“我跟千金坊借了些人手,他们会挖条地道进去,等小妖们都离开了,就可以一把火把它们烧干净了。” 常辛听后愣了下,望向洞口的目光不由复杂。 兰隐轻叹道:“留着它们,就要承受更多的痛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常辛自然清楚这些,但心情还是不由沉重。 第358章 土地是谁 见此,兰隐转移话题道:“啊,既然都到这里了,不如顺路去问问城隍,本方土地到底是哪位神仙?” 常辛一听,顿时有了些精神,“现在去吗?”兰隐笑道:“自然,趁现在天还没亮,况且他们挖地道还需要些时候呢,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干等。” 于是,两人便动身前往城隍庙,但常辛已经饿了一天多,之前又经历一场惊吓,加之情绪起伏,这会儿整个人又困又饿。 还没走到一半,他就开始气喘吁吁,兰隐见后从路边捡了根树枝递给他,他拿到手里,就变成了一根拐杖。 他神色古怪地看着拐杖,总觉得兰隐刚才那一眼是在笑话他,但有总比没有好,他便没再多想,拄着拐半死不活地跟在后面。 城隍庙外的守军已经撤走,兰隐上前叩门,给他们开门的是其中一名年轻小道士,见到他们后有些惊讶,但还是恭敬地将人请了进去。 兰隐将小道士打发走,径直走进主殿,常辛进去时,她已经拿起贡品吃上了,见他进门,还顺手丢给他一个。 城隍出现在神像上,颇为无奈地看着他们,“神王这是从哪里来?” “荒寺。”兰隐随口答了一句,“此来是有件事想问问你,此方土地不知是哪位神仙?” 城隍有些惊讶,“神王没见到他吗?”兰隐顿了顿,“没有,我去时他不在。” 城隍了然笑道:“想是正好错过了,说起来,他也很不容易,原本好好的在天上做着仙君,却因为犯错被贬下来了。” 兰隐听后有些惊讶,“被贬的仙君?那怎么会变成土地?” 城隍叹道:“一番因果所致。当年,本方土地升迁,这神位本该被空出来,可升迁当日,碰巧这位仙君在云上喝酒,一个酒葫芦就给他砸回来了。” “这一砸导致引仙路断裂,他又在人间苦熬了数年才得以升任。抵达天廷后,他越想越气,就去告了这位仙君一状。” “断引仙路算是大错,所以这位仙君就被贬到此地当了土地,还不知要熬多少年才能回去呢。” 常辛听得一头冷汗,这事也太离奇了些。 兰隐却是满脸兴味,“这倒有趣,不知被贬的是哪位仙君?”城隍答道:“群星列宿,玉辰仙君。” 一听到这个名字,兰隐脸色就变了。她咬着牙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不敢见我,哼!” 常辛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们之间怕是有故事,显然,城隍也十分好奇,他壮着胆子问道:“神王与玉辰仙君是故交吗?” 兰隐冷笑道:“可不就是故交?”她将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听得人不寒而栗。 城隍不敢再问,尬笑着转移话题,“啊,吾还有些公事要处理,若神王没有其他吩咐,吾便先告退了。” 说罢见兰隐没有拦他,他便迅速隐去身形开溜了。 常辛看着浑身冒冷气的兰隐,忍不住偷偷往后退了两步。 这种情况,虽然他心里好奇得要死,但打死他也不敢开口询问。 还好没过多久,兰隐就恢复如常,她神色平静地往外走去,“回去,地道应该挖得差不多了。” 常辛正要跟上,想想又转身对着城隍像拜了两拜,然后迅速从供桌上抓起两个果子跑路。 一直偷偷观察着外面的城隍:“……” 这人类,跟着神王学坏了。 他们回去时,天已经亮了。 一路上,兰隐都没再说话,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回忆里,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冷笑连连,看得常辛汗毛倒竖。 好不容易抵达荒寺,他终于松了口气。 兰隐带着他转到另一间偏殿内,常辛这才发现地道竟是从此处挖的,此时,殿中已经多出许多脏兮兮的小妖,有的身边还带着自己的普通同族。 兰隐向一只领头的穿山甲询问进度,穿山甲轻松笑道:“已经全部救出来了,就等您清点了。” 兰隐点点头,略微安抚了小妖们几句,就让常辛帮着它们疏散,她则独自一人去了后殿。 常辛知道她是去处理那些尸傀了,心里虽然难受,但也没再深想。 一些小妖情况很不好,被关了太久,它们早就奄奄一息,幸好其他小妖见了,都纷纷自发帮起忙来,有的找药有的觅食,加上兰隐及时出现,场面倒也不算太乱。 见常辛看着他们满脸感慨,兰隐轻笑道:“你也不必太感动,那两兄弟抓妖可不会特意挑选种族,但你看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天敌,想必那一部分早就互相残杀死干净了,所以你才能看到这样互帮互助其乐融融的场面。” 常辛:…… 不得不说,破坏气氛,兰隐是很有一套的。 小妖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后,大雕走到两人面前,先是愧疚地跟兰隐道了歉,又满怀希望地询问她:“客人,不知我兄长的尸体现在何处?我想把它带走,葬到它生前最喜欢的地方。” 此话一出,原本还在旁边小心观望的几只小妖也围了上来,齐刷刷看着兰隐。 兰隐身形微顿,而后抬手摸了摸大雕的头,“你兄长已经归尘归土,不必再另行安葬了,你们今后好好生活好好修炼,这样逝去的亲友也能安心些。” 小妖们听后都很失望和难过,但很快,大雕就重重点头,“我知道了客人,谢谢您,我一定会努力的!” 兰隐朝他们微微一笑,便转身吩咐挖洞的妖把地道重新给填上,至于密室,她没再多管。 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他们就打算离开,千金坊原本在附近盯梢的妖并没有全部撤离,临走前,兰隐跟它们交待了些什么,它们连连点头,郑重应下。 常辛问起时,兰隐解释道:“那只秃鹫还没回来,我让它们盯着些,可不能把它放跑了。” 说着,她又在附近布了个结界,这才准备回城。 大雕还没离开,见他们犯愁,便打起精神主动道:“客人,不如我载你们一程。” 第359章 这是一个章 名称 兰隐转头看向它,“你还有力气载人?”它噎住了。 被关了这么久,它现在连飞回去都不一定有力气。 见此兰隐笑道:“你还是好好休息,我们再另想办法回去。” 大雕听后也没坚持,它现在还要想想先前那些没干完的活回去后该怎么交待,就算万妖通不追究,雇主那边也需要它去解释。 离开荒寺后,常辛见兰隐的方向不对,不禁疑惑道:“我们不下山吗?” 兰隐应道:“我们去那条通往这里的暗道入口。” “要走暗道回去吗?”常辛有些担忧,“可是我不记得里面的路。” 兰隐笑道:“不要紧,我给玄耳送了信,算算时间,他们也该过来了。” 果然,他们抵达入口没多久,玄耳就带着几条狗钻了出来,看到两人,他很高兴地飞奔到兰隐面前,“主人,你们还顺利吗?” 见兰隐点头,他又将两个纸包塞给他们,“我特意带过来的早饭,还是热的呢!主人你快吃!” 兰隐打开,里面是一张饼,两个肉包子。 她笑着夸了玄耳两句,玄耳很高兴,走路都是轻飘飘的。 临走前,常辛想起消失的大盗,不由低声询问兰隐,兰隐听后随意应道:“不必找他,他既不在寺中,想必是去往别处了,等他想出现时自然会出现。” 常辛便也没再纠结此事。 他们回到城中时已将近中午,兰隐觉得疲惫,就打算先回安宅稍作休息,下午再继续解禁制。 常辛本来也想跟去,但碰巧安宅送饭食的人到了,他就落在后面帮忙,等他回去时,兰隐已经歇下了。 他没见到裴家两兄弟和安行山,倒是出门时撞见了正回府的安玥。 见到他,安玥双颊飞红,羞涩地行了个礼,“常公子安好。”常辛连忙回礼,“安小姐好。” 她娇羞问道:“常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常辛有礼地应道:“去为主家办事。” 听到这话,安玥有些失望,她数次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半晌,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见此,常辛不敢再多留,客套两句便迅速离开了。 在她身后,安玥着急又无措,身边的婢女见了,连忙安慰道:“小姐,您别急,今日是常公子有事,待他无事了小姐再邀约,他一定能答应的。” 安玥听后高兴又忐忑,她叹了口气,低声呢喃道:“他答应了又如何?母亲若是知道,恐怕又要罚我抄《女戒》了……” 她的声音很轻,就连身边的婢女都没能听见。 走远的常辛并不知道这些,他出门是因为兰隐临走前交待他,让他去找妃音娘子取消息,她先前曾经拜托妃音娘子帮忙打听,城中还有哪些妖灵知道六十年前的旧事。 常辛觉得现在是白天,妃音娘子应该不在群芳台,就先去了千金坊,今日坐庄的仍有天龙,见到常辛后,他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走到常辛身边,将一个竹筒交给他。 常辛将竹筒收起,又看了赌桌一眼,天龙扫视四周,笑容阴沉,手中的骰盅被他摇出残影,这让赌徒们情绪愈发激动高昂,哄闹声不绝于耳。 常辛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赌坊。 兰隐醒来时已是下午,看过常辛带回来的消息后,她眉头紧锁,“妃音娘子说,六十年前留在城中的妖并不多,且都是些小妖,这些年死的死走的走,到现在已经一个都找不到了。” 常辛听后愁道:“那岂不是断了线索?” 她将竹筒捏碎,揉着太阳穴往外走去,“她说会继续帮忙留意的,现在还是先去解禁制。” 这天下午,兰隐依旧待在暗道中,直到天黑才出来;与此同时,狗群又发现了两面带壁画的墙,墙后同样是两扇缠绕铁链的石门。 兰隐得知后,神色又凝重了几分,晚饭时她一直没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吃完饭后,她并没回安宅,而是一头又扎进了暗道中。 “还是早些将禁制解掉,不然总觉得不安心。” 常辛本想也留在空地,但眼下天气越来越冷,他不像玄耳和狗群那么扛冻,只能一个人回安宅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就匆匆赶往空地,没见到兰隐,倒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你怎么在这?”常辛看着再次出现的大盗,觉得十分惊讶。 大盗满脸尴尬地看着他,“那天晚上我跟进寺后突然觉得肚子疼,就去找了个隐蔽处方便,结果起身的时候不小心踩到碎石,从山上摔了下去,当场就给我摔晕了……” 常辛听得满脸无言,见此,大盗愈发尴尬起来,“我也是刚才才从这位玄耳兄弟口中得知,这都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 “今早醒的时候,我看天还没亮,还以为自己只昏迷了一两个时辰呢……” 玄耳则一副看笑话的模样,“我看他在外面转来转去,就好心给他放进来了。” 说着,他还转头笑呵呵问大盗:“你刚才怎么没说这段?是因为觉得丢脸吗?” 大盗面红耳赤,索性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最初的惊讶过后,常辛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兰隐还没出来吗?” 玄耳摇头,“许是地道黑暗,主人忘了时间,再等等,若是主人中午还没出来,我就进去看看。” 听他这样说,常辛也只能忐忑不安地在外面等待。 所幸中午时,兰隐出来了。 她的脸色十分疲惫,但吃完午饭后,她又回到了暗道里,看样子是打算一鼓作气将禁制解了,毕竟刚才狗群禀报说,它们又发现了一扇门,而这已经是第四扇门了。 常辛今日无事,索性就留在荒地等待。狗群已经陆续开工了,外面只留下几只小狗和常辛三人。 他跟玄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大盗则愁眉苦脸地独自坐在一旁,看得出来,这段经历对他的打击很大。 就在常辛问起玄耳今天怎么没去接二黄时,入口处突然传来动静,他们转头一看,狗群竟陆陆续续出来了。 第360章 通缉令 “怎么回事?”玄耳连忙上前询问。 领头的常福心有余悸地解释道:“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里面突然又有人走动了,我们差点迎面撞上,还好跑得快。” 说着,他又担忧道:“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我看那些人数量还不少,得有好几十个呢!要是被发现了,说不定会没命的!” 玄耳一听也有些担心,丢下一句“我进去看看”便匆匆进了暗道,常辛不敢进去添乱,只好留在外面等。 随着时间流逝,玄耳一直没出来,倒是一些剩下的狗陆续回到了空地上。 据他们所说,那群人是押着许多马车,走的最宽阔的那条暗道,也因此,他们躲在岔道中,并没被发现。 又不知等了多久,一条狗突然出来传玄耳的话,“那些人已经都离开了,老大说让大家抓紧时间,争取天黑前把剩下的路探完。” 狗群听后又陆陆续续进入暗道,常辛几步上前叫住那条狗,向他询问玄耳的下落,他回道:“大仙好像有任务交给老大,老大跟着那群人走了。” 常辛听后松了口气,想想又疑惑道:“玄耳什么时候成你们老大了?” 黄狗将头一抬,骄傲道:“因为老大很厉害,所以我们都认他当老大,这样我们出去就是有靠山的狗了!” 常辛不禁神色复杂…… 黄狗没再多留,很快就跟上了其他同族。 常辛无奈,只好在外面跟大盗坐成一排各自叹气。 天黑前,兰隐出现了,她揉着眉心,眼下有些青黑。她左右看看,问常辛道:“玄耳还没回来吗?” 常辛摇头,她也没多在意,“许是有什么特殊情况,被绊住了。” 迅速吃过饭后,她又要进去,常辛连忙问她那禁制还有多久才能解开,她回头笑道:“快了,今晚。” 常辛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玄耳回来的时候,夜已开始深了,此时大盗已经离开,不知去了何处。 他狼吞虎咽地将晚饭吃完,才缓过气来跟常辛说起这半日的经历。 “那是个商队,我跟着他们一路到了州衙附近,他们出去以后,是那个方文卓亲自接待的,但他们没讲两句,方文卓就生气了,命人把他们全都抓了起来。” “我看情况不对,就偷偷隐身跟着他们,下狱以后,他们一直在叫苦喊冤,听他们的意思,是这次押送的货物里有件重要的东西丢了。” “他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本来想着到了以后先看看情况,实在不行就赔偿,谁知道这次的接货人竟然是刺史,还直接让他们遭了牢狱之灾,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哭天喊地地辩解呢。” “据他们所说,那个偷走他们货物的是名半路跟队的女子,他们看她可怜就把她带上了,谁知快到彦州的时候,那女子突然就在夜里偷了东西跑了。” “他们正要跟狱卒描述那女子的相貌呢,我的隐身就快失效了,没办法,我只好先回来了。” 常辛觉得奇怪,“若真是十分要紧的东西,怎么会委托商队运送?还有,他们接这活的时候,竟然都不问清楚是要送到谁手里吗?” 玄耳答道:“第一个问题我不清楚,第二个问题我知道。” “这支商队向来是与外商往来,从不接这种私人委托的,但这次雇主给的酬金太丰厚了,他们实在无法拒绝,就破例了一次,谁知道就出事了呢?” “雇主只让他们将货物送到指定地点,也就是城外的一处暗道入口,他们事先根本就不知道东西最后是要送到州衙的,要是早知道,他们肯定不敢接。” “照我说,这都是他们贪心惹的祸,要不是贪图那笔丰厚的酬金,他们就不会惹上方文卓了。” 常辛听后也在心里叹了口气。 事情一说完,玄耳就开始犯困,他化回猫形蜷成一团,很快就睡着了。 常辛见天色已晚,连忙赶回安宅,幸好门房还没睡死,打着哈欠给他开了门。 他愧疚地道过谢,又表达了歉意,这才回去睡下。 第二天,常辛一大早就出了门,他想着之前玄耳给他带过早饭,就打算也去买些吃食,可走到路口时,却遇到了官兵搜查。 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昨日刚发布了一张通缉令,是名盗走州衙机密文件的女子。 从昨晚开始,城里就在严密搜捕此人,昨天常辛回去得晚,又正巧避过了巡城守军,这才不清楚此事。 因为相貌问题,他被官兵堵住盘问了许久,看那官兵怀疑的眼神,显然已经认出他就是前不久的通缉犯。 但他的通缉令已经撤掉,兼之性别完全对不上,官兵也不好过多为难,所以耽误了好一会儿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放他离开。 他正准备走,没几步却又忽然顿住,猛地转头看向官兵手里的通缉令。 他终于想起来那画像上的女子为什么会如此眼熟了,女子的容貌竟长得与阿淮的人形有七八分相似! 他很少见到阿淮的人形,兼之换了衣裳发型,刚才看那么半天,他愣是没记起来! 难道阿淮也来了?昨晚玄耳说那女子是半路跟的商队,会不会是阿淮发现了他们落下的东西,所以自己送过来了? 想到这里,他顿时心急如焚,连忙撒腿往荒地跑去。 狗群昨天已经把剩下的路探得差不多了,所以今早就没全部进去,一部分留在外面完善地形图。 常辛慌慌张张找到玄耳,把他拉到旁边说了通缉令的事,他一听也急了,“要真是这样,得赶紧告诉主人!” 说着,他转头就进了暗道,着急之下,常辛也没多想,迅速跟在了后面。 进入暗道后,没走多远四周就失去光亮,玄耳见他一个人在后面摸索,实在看不下去了,索性拎起他往前狂奔。 没过多久,前方就出现一抹光亮,随着距离拉近,常辛看清了那扇石门,而此时门已经大开,光亮就是从里面透出来的。 第361章 石门之后 玄耳走到门边没有进去,而是先在外面喊了两声,门内是一片昏黄暖光,那光朦胧至极,仿佛隔着厚厚的屏风,完全看不清其中景象。 两人没等多久,就听见里面传来兰隐的声音,“进来,当心脚下。” 常辛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两人穿过光幕后,他便朝四周看去,只一眼,就被震惊得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深坑,坑底堆着密密麻麻的尸体。 那些尸体看起来依旧鲜活,他们穿着本朝制式的盔甲,腰间挎着横刀,满身血污,脸色青紫,神色皆惊恐而绝望,赫然与月圆之夜在城中所见亡灵一模一样! 联想到他们之前打听的消息,这些应该就是六十年前城破后失踪的守城军,但不知为何,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们的尸身仍未化骨。 坑中有个高出尸堆的圆台,台上放着一口硕大的石棺,棺材四角点着长明灯,那灯不知是用什么制成,燃烧数十年竟还没有熄灭; 棺材上缠绕着数条粗壮的铁链,每两条通向一处石门,而放眼望去,四周共有五扇相同的石门。 每扇石门前都有一个方寸大小的平台,铁链便从台侧穿过,又没入身后石门之上。 常辛这才知道刚才兰隐为什么要让他们当心脚下,他现在就站在平台边缘处,但凡再多走两步,就要掉到坑底的尸堆之中。 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冷汗涔涔。 周围的光芒来自一些神秘的符文,它们就漂浮游走在石门、铁链和棺材之上,而兰隐此时正站在石棺旁边,微微仰头望着他们。 一旁的玄耳十分兴奋,“主人,那是什么?”兰隐摇摇头,“暂时还不清楚,我在想要不要打开看看。” “若要打开,就得把这些压制它的东西全拆了,可若里面是什么强大而危险的存在,拆掉这些可能会造成一场无可挽回的灾难,所以我在犹豫。” 看这阵仗,里面的东西应该很有来头。 玄耳想了想,化回猫形踩着铁链跳到石台上,又绕着棺材转了两圈。 “这棺材真大,里面不会装着什么异兽?” 见它双眼发亮,兰隐不禁摇头,“别老想着打架,动静太大了,不到万不得已,咱们还是得低调行事。” 常辛一个人站在上面,颇有些无助,“那个,阿淮姑娘的事……” 兰隐很惊讶,“阿淮怎么了?” 玄耳这才想起来,“对对,主人,事情是这样的……”他迅速将常辛的话转述了一遍。 兰隐听后眉头一挑,笑道:“若真是这样,那可帮了大忙了,这棺材的事容我再考虑考虑,你们先去打听一下阿淮的下落。” 玄耳听后,便又顺着铁链爬回平台,跟常辛一起离开了。 考虑到狗群还在这里,玄耳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找阿淮,他打算留到狗群画完图收工,再加入寻人队伍。 于是,常辛独自出去找了一个上午,可惜一无所获。 由于耽误了些时间,等他抵达荒地时,狗群已经将地形图完善好,并交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兰隐手中。 见到他出现,兰隐询问了两句,得知结果后,她笑着安慰道:“别急,阿淮想要藏起来,就很难找得到,你该想想办法,让她来找我们才是。” 常辛听后觉得有理,遂陷入了沉思。 兰隐没再多言,吃过午饭后又一头钻进暗道里,至于玄耳,正在旁边给完工的狗群激情讲话。 讲到一半时,他转头看到常辛还在思索,于是对他道:“别想了,我有个好办法。” 常辛回过神来,好奇问道:“什么办法?” 玄耳抬手指向狗群,“它们来自城中各个地方,现在活已经干完,也都要回去了,不如就让它们四处宣扬一番,这样阿淮听到消息后,就会来找我们了。” 常辛刚才就有这个想法,但见玄耳情绪亢奋,就没敢打断,眼下他主动提出来,常辛自然无有不从。 “就用你的名字,你是人类,行事比较方便,我跟主人的名号容易被认出来。” 就这样,玄耳拜托狗群回去后四处宣扬,说是常辛就住在安宅,若是阿淮听到消息,便可以到安宅来寻他。 这一整天,大盗都没出现,两人也没管他,在问过兰隐后,他们决定先回安宅等消息。 下午,常辛又去了一趟州衙,还是打着探亲的名义,却从陈司马口中得知,小和尚从前几日开始就不见踪影了。 他心事重重地离开,回安宅时又迎面撞上了正准备出门的玄耳。 玄耳告诉他,刚才千金坊送来了消息,那只从长安回来的秃鹫已经被困住了。 “你留下继续等阿淮,我自己去告诉主人。” 说完这句话后,玄耳便匆匆离开了。 常辛回客房途中,意外在园子里听见安宅的仆人说话。 “也不知那间屋子里究竟住了什么客人,神神秘秘的,真是奇怪。” “谁说不是呢?可阿郎吩咐了,不让咱们多问,咱们就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就行了。” “我就是好奇嘛,最近客人可真多,前脚才住进来三位,现在又有,听说不久前还有小和尚慕名前来化缘呢。” “谁让咱们阿郎乐善好施呢?你没听厨房那边说,阿郎还吩咐他们每天准备好多狗食,想是又拿去做善事呢。” “阿郎可真是位大善人!” …… 等两人离开后,常辛才从拐角处现身。 他知道两人口中的神秘客人应该就是裴家两兄弟,自从被送来安宅,他还没见过这二人,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犹豫片刻后,他还是没去找安行山,而是直接回了客房。 这天晚上,兰隐和玄耳都没回来。 一夜平静。 第二天中午,两人还是没回来,倒是午后有安宅的仆人匆匆来报,“郎君,外面有位姑娘找您,说是与您相识。” 不知为何,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色有些古怪。 常辛见了虽然疑惑,但终究是阿淮来寻的喜悦大过其他,他也没再多想,连忙跟着仆人往外走去。 第362章 阿淮的经历 等在门外见到阿淮时,他终于知道仆人的神色为什么那么古怪了。 只见面前的女子穿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头发乱成一团,脸颊好多黑印子,看起来仿佛一个落魄乞丐,只有一双眼睛灵动水润依旧,但此刻,那双眼里盛满了忐忑不安,看得出来,她有些害怕。 她的手上肩上挂着好几个破布包袱,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常辛刚才远远看见时,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拾荒者。 震惊之下,他开口时语气都不由带了几分迟疑,“阿……阿淮姑娘?” “常公子!” 一见到他,阿淮瞬间激动起来,看她的眼神,常辛丝毫不怀疑,要不是身上挂了那么多包袱,她怕是已经扑上来扯自己衣摆了。 “我终于见到你们了!你不知道,这一路过来我有多不容易,呜呜呜……” 或许是这段路途确实艰难,以至于从前胆小害羞的阿淮现在已经能毫不畏惧地当着仆人面朝他哭诉了。 “常公子,这……?”一旁的家仆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 常辛回过神来,连忙跟他好一番解释,最后,他才在常辛的请求下似懂非懂地跑去禀报安兴山了。 没过多久,他又再次跑回来传安兴山的话,“阿郎说,既是公子的同伴,尽管住下便是,还命小的好生招待,切不可怠慢了贵客。”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满脸复杂地多看了阿淮一眼。 阿淮歪了歪头,避过他的目光,又偷偷问常辛,“怎么没见阿隐和玄耳?” 常辛连忙低声解释了两句,阿淮听后有些失落地点点头,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因阿淮是女眷,安兴山还特意让安钥的母亲赵氏来迎。 看得出来,赵氏见到阿淮的第一眼相当震惊,但她涵养极好,最初的失态过后,便很快恢复如常。 她笑着将阿淮迎进去,并遣婢女去吩咐厨房烧水给她沐浴,阿淮一听就高兴起来,连眼睛都在发亮。 由于常辛不便进入后宅,她又不好带着一堆东西去沐浴,索性将包袱全部塞给了常辛,还偷偷将其中一个指给他。 显然,他们落下的东西都在里面。 常辛将包袱全部拎回去,首先打开了阿淮所指的那个,果然,里面凭证、过所、盘缠等重要物件一应俱全。 他松了口气,又看向剩下的包袱,但犹豫许久后还是没有打开。 在等待阿淮沐浴的途中,兰隐和玄耳回来了,看得出来,他们心情还不错。 常辛迎出去,问起秃鹫的事时,兰隐笑道:“已经让千金坊的妖带回去帮忙看管了,等此间事了,再交给太后处置。” 常辛听后松了口气,他不知道兰隐有没有收到长安的回信,但眼下他们已经确定了背后主谋是越王,那回信也就无用了。 至于陵王有没有参与其中,想必太后自会详查的。 见兰隐没说几句就准备回去休息,常辛连忙叫住她,并告知了阿淮的事。 兰隐听后不禁神色复杂,“阿淮已经将近百年没独自出过远门,这次真是辛苦她了。” 玄耳则对她带来的包袱很感兴趣,“在哪呢在哪呢?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常辛还来不及阻止,他就已经朝屋里冲去。 兰隐进门时,他正在翻看那些包袱,这一看之下,三人都惊了。 包袱里装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破瓦罐、碎布头、旧水囊、空木盒…… 还有些发蔫的野果蔬菜和奇形怪状的石头贝壳…… 面对这堆东西,三人齐齐陷入沉默。 半晌后,还是玄耳先开口,“阿淮这一路得吃了多少苦啊?捡了这么多没人要的东西……”说着说着,他就想哭。 想起刚才见到阿淮时的样子,常辛心情也十分复杂。 兰隐觉得不对,“阿淮不是有壳吗?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惜在座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他们只好继续相顾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婢女带着阿淮回来了,她已经洗干净换了身新衣,眼睛依旧亮亮的,尤其在看到几人后,更是快要冒出星星来。 “阿隐!”她飞奔上前,开心地扯住兰隐的袖子,“我终于见到你们了!我把东西都保护得很好,一样都没弄丢噢!” 兰隐笑着夸了她,又关切地问起她路上的经历来。 一听这个,她就丧气地耷拉下脸,犹豫好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我……我不小心把壳弄丢啦,所以才……” 此话一出,几人顿时大惊失色。 “壳丢了?” “怎么回事?” “如何丢的?” 阿淮垂着头,半晌没敢说话,最后在大家的追问下,她才一点点将事情从头道来。 原来,离开隐古后,阿淮便一路跟妖灵们打听通往彦州的路,她一开始走的是河道,后来没河了,不得已只能化成人形赶路。 在出邛州地界后,她遇到了一只修行千年的大妖,那妖看上了她的壳,跟她好一番争抢,最后她不敌落败,只能拼死抢走包袱离开。 壳没了,她就没了盘缠,她不敢在路上多费时间干活挣钱,又不敢花包里的金条,只能一路走一路捡破烂…… 后来,她遇到了一支商队,那商队也是要来彦州,大喜过望之下,她鼓足勇气请求跟车。 一开始,商队的领头人看她那副模样,根本不想答应,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又应下了,于是,她就这样跟着商队前行了一段路程。 直到即将抵达彦州的时候,她不小心偷听到商队的人说话,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发现了自己包里的金条,想要占为己有。 而眼下已经快到彦州,再不动手,等进了城就来不及了。 她听后十分生气,想到他们运送的货物,报复心一下就生了出来。 她还记得那个领头人说过,其中有个箱子里的东西尤为重要,所以在他们打算动手的前一天夜里,她抢先偷走箱子里的东西溜之大吉。 第363章 木盒 来到彦州城外后,她不敢使用包袱里的凭证进城,只好趁夜偷偷爬墙,爬了半夜才翻过高墙来到城中。 她四处打听三人的消息,但运气实在不好,遇到的大小妖灵都说没见过,更糟糕的是,没过两天,城中就四处发布了她的通缉令。 实在没办法,她只好一边隐身躲避官兵的追捕,一边继续寻找几人。 好在今日一早,她听到有狗提起常辛的名字和安宅,这才一路找过来见到几人。 听完她的经历后,三人心情都很复杂。 常辛出言安慰,兰隐沉默不语,玄耳则非常生气,“那个抢你壳的大妖是谁?我一定要去把它狠狠地揍一顿给你出气!” 阿淮有些委屈,“是无肠公子,他说想换个新家,看上了我的壳,就给抢走啦。” “我们现在就去抢回来!” 玄耳说着就要往外冲,幸好兰隐及时开口制止,“你先别冲动,我记得以前送过阿淮不少防护之物,她的壳应该没那么容易打开才是。” 阿淮听后连忙点头,“这次出来之前,我把所有东西都用上啦,就是怕出现意外。他虽然抢走了我的壳,但想要打开还需费些功夫呢。” “这里的事也快结束了,等回去时我们再找他算账。”最后,兰隐这样道。 “对了,阿淮,你从商队拿了什么东西?” 阿淮在几个包袱里翻了一会儿,掏出一个木盒来,“就是这个。” 盒身带着锁,那锁被嵌在盒上,只露出一个钥匙孔。 兰隐拿在手里片刻后便轻笑道:“这锁挺有意思,里面有个很小的禁制,强行破坏会将盒子一起毁掉。” “这么大费周章地保护,里面的东西应该很重要。” 玄耳趴在桌上看着木盒,“主人,那我们该怎么把它打开?” 兰隐想了想,笑道:“不是有一把钥匙嘛?试试看。”说着,她将那把带夏图腾的钥匙取出。 也是这时常辛才发现,盒子底部雕刻着一道不起眼的,跟钥匙相同的图腾。 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很顺利地,盒盖被掀开,几人齐齐探头看去,就见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张,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 兰隐随意翻看了一下,神色逐渐认真,“这些东西确实很重要,若我没猜错的话,之前应该是封藏在宫中,此次怕是越王费尽心思偷取出来的。” 说着,她抽出其中几张纸放在桌面,“这上面记载着那些守城军当年的葬身之地,但这么多年朝廷都没发现,可见他们并没有找到钥匙,这把钥匙应该是从其他地方得来的。” 常辛好奇地拿起看了看,可上面的文字十分陌生,他一个都不认得。 “这是外邦文字,想是当年来犯之人所留。”见他一脸茫然,兰隐解释道。 看着她手中剩余的纸张,玄耳歪了歪头,“那主人,这些又是什么?” 兰隐将其中一张放到他面前,指着上面的图腾道:“这是夏时一个巫觋(xi)部落的图腾,这个部落中,有一种神秘的巫术,而这个巫术就是导致当年守城军消失死亡的原因。” “是献祭?”玄耳问道。 兰隐笑着夸赞了他,“真聪明,就是献祭。夏时祭祀众多,牺牲和人牲都不少见,这些守城军就是被当作人牲了。” “他们献祭这么多人,是要求什么呢?”玄耳又问道。 兰隐取出另一张纸,“求这个。”纸上画着一个无头之人,他手持戈盾,盾牌上刻着夏的图腾。 “他们想将此人复活,借他的力量发动战争,攻城掠地。” “这是谁?”常辛看向他身旁那几行字,可惜一个都看不懂。 “是夏桀的部将,成汤伐桀时被斩于章山,后变成活尸逃入巫山中,却不知是如何被他们得到,还带入了彦州城中。” “人类对他的事也有记载,在《山海经》中,他被称为夏耕尸。” 听到这三个字,常辛终于有了些印象,也因此,他觉得十分震惊,“那……那棺材里的莫不就是?” “正是。”兰隐说着,又将最后几张纸放下,“不过他们当年带入城中的夏耕尸,并没有长戈和盾牌,这两样东西应该是流落他处了。” “那小和尚说自己是追着盾牌来的,十有八九是方文卓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还将东西给找到了,不然不会这么巧,偏偏被运送到彦州来。” “越王也想复活夏耕尸吗?”想到这里,常辛不由惊惧。 兰隐将纸张全部收好放回盒中,“不一定,或许他只是想得到那些守城军的尸体,你忘了?裴家兄弟说过,越王曾告诉他们,会有大量尸体送达。” “也许早在很久以前他们就开始寻找尸体的下落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所以越王才冒险将这盒子偷出来。” “他不敢让驿站来送,怕走明路被发现,这才委托商队代劳。” 玄耳想想后觉得不对,“既然钥匙在这里,他都没办法打开这个盒子,怎么就敢直接送过来了?他就不怕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兰隐沉思道:“或许,他有办法能确保方文卓绝对忠诚。” “那只梦魇?”常辛试探问道。 “对,若那梦魇是被人操控,背后之人应当就是他。” “主人,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兰隐想了想,“今晚去趟州衙。” “以使者的身份去吗?” 兰隐摇头,“不,我们偷偷去。” 阿淮带来的东西解决了许多问题,兰隐用那些金条还上了安家这段时间花费的钱财,还分别去千金坊和万妖通走了一趟。 由于眼下全城都在通缉阿淮,她不便露面,安家的婢女家仆虽然不多,但难保不会有人为了赏金将她的消息传出去。 当天晚上,兰隐并没有带上常辛,用她的话说:“这次需要速战速决,你就留在这里等消息就好。” 阿淮奔波劳累,很早就去睡了,于是,常辛只能一个人守着孤灯等待,可他等到眼皮打架,都没见两人回来,最后他实在撑不住,只好先行睡下。 第364章 洞中 第二天醒来时已近中午,他慌忙起身,却被家仆告知两人还是没回来。 无奈,他只好继续留在安家等待。 谁知这一等又是一天,直到晚饭时分,两人才带着一身疲惫出现。 “我们去追九尾狐了。”咕噜噜灌下一壶水后,玄耳才在常辛期盼的目光中开口道。 按照他的说法,昨夜他们抵达州衙后,并没有见到方文卓,倒是找到了陈司马,据他所言,方文卓已经一天不见人影了。 两人觉得不太对,又去了官邸,这一看之下,就在现场发现了九尾狐残存的气息。 他们顺着气息一路追踪,最后在城外一处山洞找到了九尾狐和被抓的方文卓,但很奇怪,他只是将方文卓抓走,却并没有伤害他。 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他体内的梦魇。 “他是为了救小和尚,才把人带走的。” 一听这话,常辛顿觉惊讶,连忙问道:“那位小师父怎么了?” 兰隐叹了口气,“他昏迷了,应该是着了那只梦魇的道,九尾狐把人带走后,发现怎么都无法唤醒他,这才对方文卓出手。” 常辛不知道九尾狐和小和尚之间什么时候有了感情,但眼下显然不是关注这些的时候,他又问道:“那小师父现在?” “还睡着呢,我看过了,他没什么事,但不知为何一直醒不过来。” 这一天的时间里,九尾狐已经将各种办法都用了个遍,确认小和尚的昏迷就是梦魇所致。 方文卓虽是始作俑者,但他也不清楚该如何让人醒过来,无奈之下,九尾狐只能将他困在洞中,另想他法。 “距离下个月圆之夜没剩几天了,他们的事先放放,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解决那些亡灵。” 兰隐疲惫地撑着头,“平时有禁制困着,他们无法离开地底,只能在月圆之夜借助天时短暂脱困。” “想要送走他们,就得趁着那片刻功夫,否则一旦让他们回到地底,要么等下一个月圆之夜,要么就得破掉禁制将他们放出,可是这样一来,夏耕尸很可能也会破棺而出。” “我不清楚当年的献祭究竟有没有成功,若是他已经复活,事情就会很麻烦,所以若非必要,那棺材还是不要动的好。” 说到最后,她似乎累极,简单吃过饭后便回房休息了,玄耳和常辛也各自歇下,这一夜风平浪静。 第二天,常辛没有看到阿淮,他问起时,兰隐神秘笑道:“我让她去做一件重要的事了。” 见她不肯多言,常辛也没再追问。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兰隐依旧没有显露自己的使者身份,她每日都会出门,有时带着玄耳,有时独自离开。 常辛好奇问起时,她随口应道:“在准备一些超度亡灵的东西,时间太紧,又比较麻烦,只能我亲自多跑几趟了。” 常辛帮不上忙,便只干些取消息跑腿的活。 由于方文卓无故失踪,全城开始戒严,据说曹阳辉怀疑这件事是阿淮干的,因为她的通缉令一出,方文卓就出事了。 这导致常辛每日出门都要面对重重关卡,简直苦不堪言。 得知此事后,兰隐安慰他:“再忍忍,快结束了。”说着她顿了顿,又重复道:“咱们在这耽搁太久了,也该结束了。” 两天后的晚上,兰隐带着常辛出了趟门。 他们乘着纸鹤离开,常辛眼看城门从下方掠过,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兰隐目视前方,随口应道:“去九尾狐所在的山洞,马上就是月圆之夜,得想办法在那之前把小和尚唤醒,想要送走那些亡灵还得靠他呢。” “要如何才能唤醒他?” 兰隐转头看了他一眼,“这就得看你的了。” 常辛有些莫名,“我?我能做什么?” “他是因陷入梦魇才昏迷不醒,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进入他的梦中。” 他这才恍然,“游梦之能吗?可是我不会用。” 兰隐笑道:“不要紧,我会助你。” 常辛想想觉得不对,“你不是也会吗?为什么你不自己进去?” 兰隐别过头,“这个嘛,我若是进去了,不小心和那梦魇打起来,可能会害死小和尚,所以还是你去。” “可是我很容易死……” “放心,不会的。” 常辛虽然怀疑,但到底没再多言。 九尾狐的山洞在城外一座密林中,入口十分隐蔽,两人进去后又走了一段羊肠小道,眼前才豁然开朗。 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山洞,洞中也没什么东西,只壁上嵌着几颗发光的圆珠,但不是夜明珠。 见常辛一直盯着那些珠子看,兰隐解释道:“那是妖丹,对于普通妖灵来说很宝贵,只有九尾狐这种财大气粗的存在才会用来照明。” “哪比得上你财大气粗?”一道男声突然响起,白色狐狸走上前,九条尾巴在身后摇曳。 “就是他?”他的目光落在常辛身上,带着探究和打量。 兰隐点点头,“他是人类,梦魇应该不会阻拦。” 通过两人的对话,常辛这才知道,原来不是他们不肯入梦,而是梦魇宁可带着小和尚同归于尽,也不愿给他们放行。 无奈之下,兰隐才将他找来。 “拿着这个。”兰隐不知从哪里取出一盏青灯递给他,他接过后,灯忽然无火自燃,将他吓了一跳。 兰隐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抹在他眉心,口中交待道:“进去后,你要提好这盏灯,切不可离手,凡灯影外所见,皆为幻象,切不可轻信。记住了吗?” 常辛点点头,她这才转头对九尾狐道:“开始。” 九尾狐走到小和尚身前,九条尾巴蓦然变大,化作白色牢笼将他罩在其中,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常辛举起朝笼中拉扯去。 他紧紧握住青灯,余光瞥见一团缭绕的黑雾自小和尚眉心溢出,他撞进雾中,仿佛坠入深渊,眼前是一片黑暗,耳边传来隐约风声,夹杂奇怪而微弱的呢喃声。 他心头一紧,猛地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向自己手中,还好,那盏青灯仍在,此时正散发着幽幽微光。 第365章 雨 无边夜色中,漂浮有点点昏黄,他拎着灯朝那处靠过去,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寺庙,名为:大自在寺。 低沉的诵经声自寺中传出,他循着声音走近,在殿内见到一众念经的和尚,他们的神色庄重肃穆,最前方,一名老僧正缓缓敲着木鱼。 本该是宁静祥和的场景,常辛却看见佛像之上萦绕着一层黑雾,众僧眉心也隐隐发黑。 他越看越觉得心惊,不自觉便停下了步伐,直到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狂风呼啸声,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在大殿之上。 随着一阵剧烈的颤动,众僧无法再继续诵经,他们神色惊慌地站起,聚在一处往外看去。 常辛好不容易扶着柱子稳住身形,转头就见一张血盆大口近在咫尺,他顿时一阵恶寒,慌忙后退了好几步。 所幸那张嘴只在殿外,一双通红的眼睛透过震塌的房梁一角窥伺着屋内,怪物口中的利齿森寒,口水滴滴答答落下,微弱的声音在因恐惧而安静的环境中格外清晰。 众僧紧紧站在一处,老和尚叹息一声,将木鱼拿起走到最前方。 他苍老的声音响起,像是来自遥远的天际,模糊而不真切,“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木鱼敲击声一下下响起,却止不住门外的怪物,终于,伴随着“轰隆”一声,大殿倒塌,咆哮震耳,常辛与众僧同被巨口吞没,眼前骤然失色。 他惊出一身冷汗,猛地睁开眼睛,却见方才的一切都已消失无踪。 此刻,他正提着灯站在一棵茂盛的大树下,在他不远处,有一名熟悉的老僧,是先前在殿中所见之人。 他正仰头看着大树,目中透出难言的悲哀。 “诸余罪中,杀业最重……施主不该啊!”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树上传来,“吾行至此,别无选择。大师,若身下地狱,吾必当先,诸般罪孽,尽在吾身,不得辞,吾不辞……” “阿弥陀佛,诸行无常……寂灭为乐……” 忽如一阵狂风刮过,树上簌簌作响,但常辛并没察觉到有风,他小心走上前举灯看去,这才发现那繁茂之处非花非叶,竟是无数拇指大小的小人! 这些人眉目俱全,相貌服饰各不相同,像是活生生的人被串在枝上,聚成一颗人果之树。 常辛大惊失色,手中灯柄险些没握住,他接连后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等再看过去时,人已逝,树已枯,寂夜之中空空荡荡,黑得不见半点光亮。 他有些茫然,却又不敢继续留在此处,只好提着灯漫无目的地游走。 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一切逐渐变化,大雾四起,前方再次出现一间大殿,但不知为何,他无法走进殿中,只能透过萦绕的雾气隐隐看到里面站着一老一少两道身影。 “师父,佛祖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心诚则灵。” “可是我们那么诚心地敬奉佛祖,也没见他来救我们。” “都说佛渡苦厄,可现世这么苦,佛祖又在哪呢?” “唉……灵宝,你还小,修行尚浅,不可妄言。” “我虽小,却也知道众生正在受难,可是佛祖并未现身,他抛弃了我们。” “师父,我不想修佛了……” 一声厚重梵音突然响彻天际,仿佛光明划破黑暗穿透迷雾,常辛只觉一阵恍惚,等回过神来时,眼前之景再次变幻,这次,是在滂沱大雨中。 眼看雨水将手中青灯打湿,常辛慌忙避到一旁屋檐下,待松下口气后,他才察觉到身上传来阵阵刺痛。 他觉得奇怪,反应了半天才试探性将手伸出屋檐,接了几滴雨水。 熟悉的痛感再次传来,他慌忙收回手,心中难掩惊骇,这雨竟烫如滚水,怪不得四周雾气缭绕。 他举目望去,发现雨中站着一人,但雾气朦胧,他实在看不清,只好顺檐下往那边走。 那是谁?这样诡异的雨,谁会站在外面? 走到离人影最近的地方后,他将灯举起,但距离有些远,他辨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隐隐见到他颇为熟悉的身形。 似乎是那名老僧。 可他为什么会在雨中?还是说他所见的雨与自己所见不同? 就在常辛思绪纷飞的时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突然响起,他寻不到声音的来处,但那一句句“师父”中满是痛苦和绝望,瞬间竟生生将他埋藏许久的记忆勾起。 那年来到村中的官差,就那样满眼同情地看着他,嘴里说些年幼的他听不懂的话,“真可怜啊,这孩子以后怕是要遭罪了。” 说着,便将手里一个糖人递给他,还叹息着摸了摸他的头,“吃,这是你阿爹阿娘给你买的,他们临走前还好好护在怀里呢,一点泥都没沾上。” 常辛不明白他的话,于是懵懂问道:“阿叔,我阿爹阿娘去哪里了?他们怎么还没回家?” 那名官差偏过头去,半晌才低声道:“他们睡着了,要睡很久呢,等你长大,就能见到他们了。” 后来,他一点点长大,也终于知道,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阿爹阿娘了,可直到最后,他都没能好好为他们哭一场。 偏偏这样细弱无声泯灭的悲痛,最是令人绝望。 恍惚中,有两道温柔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那是遥远记忆里最令他感到温暖和安心的存在。 他们在叫他的名字,“阿辛,过来,到阿爹阿娘这里来。” 不自觉地,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一步,两步……不对! 他猛然回过神来,生生止住步伐,待看清眼下的处境时,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 只差几寸,他就要踏入雨中,而手中的青灯已被雨水打湿大半,灯笼纸的一角已经破裂。 他慌忙回到檐下,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他吓得呼吸一滞,差点当场昏死过去。 “你看到了吗?” 他转过头,是一道幼小的身影,借着微弱的灯光,常辛勉强看清了他的模样,正是小和尚。 第366章 真假 但跟之前见到的小和尚不同,他眉心少了一颗红痣,脖子上也没有那串大佛珠,而且他神色十分古怪,像是陷入了某种魔障中。 “你看到了吗?”见常辛不答,他又问了一遍,但并没有看常辛,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雨中。 常辛偷偷瞟了眼手中的灯笼,没敢说话。 他也没再继续问,而是自顾自道:“那是我师父。” “他在承受苦厄,身在人间,如处地狱。” “这场雨不该下,是众生害了他。” “师父他死了,你看见了吗?” 常辛心下一跳,慌忙转头看去,雾气不知何时稀薄了许多,而那崩解的瞬间就这样猝不及防撞入他眼中。 仿佛血肉簌簌腐落,他眼睁睁看着那道黑影转眼化作骷髅,又轰然碎裂坠地。 这样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他心中一阵不适,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不停翻涌,他强忍难受一手扶住旁边的柱子,又听小和尚平静道:“小僧该去了。” 去哪里? 常辛想要开口询问,却不知为何怎么都发不出声来,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和尚走入雨中。 雾气渐浓,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不见,不过转瞬,周围已是天翻地覆。 空旷无遮的天际,有一朵光芒万丈的金色莲花,光幕柔柔洒落,在四周筑起牢笼。 小和尚独自一人站在其中,他的眉心忽然多出一点红痕,仔细一看,那是一滴血,自莲花上滴落的血。 他抬头看向天空,双眸漆黑如墨,带着种与他年纪极不符的,深沉的伤怀。 牢笼之外,是无尽的灰黑雾气,雾气之中,隐约可见憧憧诡影,可闻呼号之声。 似风声,不是风声。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菩提萨埵(duo),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guà)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 小和尚结跏趺坐,口中一遍遍诵念《心经》,可越是诵经,他的神色就越是痴魔。 似乎这不是令人静心的经文,而是催人堕魔的咒语。 常辛看得十分不安,下意识想要做些什么,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身处梦中。 既是梦中,皆为虚妄。 想到这里,他慌忙意守灵台,保持理智。 “这不是虚妄。”不知何时,小和尚停止了诵念经文,目光灼灼朝他看来,“这不是幻象,这是记忆,小僧的记忆。” 他就那样定定看着常辛,语气带着种诡异的平静,“你可知这些记忆因何而起?” 常辛茫然摇头,就见他神色蓦然悲恸,眼中缓缓流下两行血泪。 “是战争,一场战争,大自在寺覆灭,小僧的师父、师兄,寺中的所有人都死了,整个大自在寺,就只剩下小僧一个人。” 什么战争?六十年前的彦州破城?也就是说,小和尚已经活了六十年?可为什么,他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大? 常辛数次张嘴想要开口询问,可他心里始终牢记着进来之前兰隐说过的话,凡灯影外所见,皆为幻象,不可轻信。 若眼前的小和尚也是幻象,那他贸然答话,会不会被拉入幻境中? 想到这里,他慌忙挪开视线。 只要不看,就不会陷进去了? “小僧并非幻象。”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常辛心头一跳,猛然抬头看向他,就见他擦掉脸上泪痕,朝自己微微一笑。 “小僧并非被梦魇困住,而是甘愿留在此处。” “为什么?”常辛忍不住开口问道,可话刚出口他就变了脸色,他小心翼翼看向小和尚,见他没什么特别反应,这才松了口气。 “小僧想再多看看,当年的大自在寺。” 他说着,语气有些怅然,“小僧这些年四处云游,每逢客寺挂单,皆倍感孤寂,小僧时常会想念大家,如今身在这梦中,倒是能时常相见,所以小僧不愿离开。” 随着他的话一句句出口,牢笼外的鬼哭之声愈发喧嚣。 心惊之下,常辛不由道:“可这些都是假的,留在这里,你就只能一遍遍看着他们离开,一遍遍重复死别之痛,这样有何意义?” “没有意义,但只要能再见到他们,小僧甘愿承受这份痛苦!”小和尚突然情绪激动地吼道。 他的双目染上赤红,眉心那滴血愈发鲜艳,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妖魅。 不知何时,四周的牢笼光芒开始暗淡,有丝丝黑雾顺着空隙处钻入,又朝小和尚所在之地游去。 莫非,这个牢笼就是小和尚心里最后的净土?随着他的理智逐渐丧失,这地方也开始失守,若不能阻止这一切,怕是过不了多久,他们就都要死在这里了。 抱着这样的猜测,常辛紧张地吞了口口水,鼓起勇气继续劝道:“他们肯定都希望你好好活着,而不是陷在回忆里无法脱身——”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想起不久前经历的幻象,情绪也不自觉低落下来,“若我们总是活在痛苦中,那和亲手拿起刀再杀他们一次有何区别?” “若我不能活着出去,就要带着他们一起死在这里,如此一来,这世上便再无人能记得他们。” “到那时,他们才是真的死了。” 小和尚愣愣看着他,忽然便失了言语。 牢笼再次发亮,金莲光芒愈盛,他眼中的赤红逐渐退去,化作浅淡的金,浑身也散发出阵阵金光,仿佛九天之上的佛陀。 他的身体凌空而起,再开口时,伴随着阵阵幽远梵音,“多谢施主点醒,吾心已净,此地难留,吾这便带施主离开,请施主站到金莲之下,随吾同行。” 常辛正要迈步,当余光瞟到手中青灯时,却又突然顿住。 凡灯影外所见,皆为幻象,那眼前化佛的小和尚,真的就是小和尚吗? 想到这里,他再次被惊出一身冷汗。 若一切不可信,又该如何求生? “施主,请速行。”见他不动,小和尚开口催促道。 他索性直接站定,弃了灯柄,将半破的灯笼提在手中,摇头道:“不,该醒的不是你,是我。” 第367章 醒来后 他取出仅剩的半寸蜡烛,毫不犹豫朝自己身上点去,火光瞬间顺衣摆燎上,将他整个人吞没。 浮动光影中,他看到天上的莲花被巨大的供台取代,台上,长着利齿的小鬼正在啃食贡品,那贡品鲜红一团,像是什么动物的肉。 小和尚被绑缚在莲花之上,紧闭双眼,生死尚未可知。 一团巨大的乌云飘在头顶上方,云中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他举起手看了看,虽然现在体表遍布火苗,但不知为何,他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涌入他的脑海,他仰起头,朝那双眼睛微微一笑,语气平静至极,“区区梦魇,你能奈我何?” 当他凌空而起的那一瞬,云中蓦然发出一阵尖锐的呼啸声,乌云化作细密丝线朝他袭来,却又在触碰到他周身火光后悄然湮灭。 他顺利来到台上,行至小和尚跟前。 他伸出手,火苗顺着指尖卷去,将那身僧衣点燃。 “小师父,该醒了。” 小和尚睁眼的一瞬间,他身上的火光也尽数熄灭。 他的身体穿过供台直直往下坠落,又在即将落地时被一朵巨大的金莲托起,与此同时,眉心荡开薄如蝉翼的微光,将他笼罩在内。 眼前是一片死寂的黑,他似乎在黑暗中浮沉了许久,漫无目的,不知朝夕。 他的身体轻如云烟,像是与黑暗融为一体,无数细碎的声响在他耳边回荡,仿佛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又像是雨打落地面的声音。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自在,甚至想就这样永远停留下去,但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个奇怪的念头,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常辛。”一道遥远的声音忽然响起,如一道惊雷,让他猛地睁开眼睛。 入眼是一条雪白的狐狸尾巴,他愣了好久,记忆才慢慢回笼。 他想起来了,他们是在山洞里,小和尚昏迷了,他进入了梦中,把他唤醒后,自己就晕了。 “醒了。”那条尾巴挪开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他慌忙爬起身,就见不远处兰隐正神色探究地望着他。 “小师父呢?”他朝四周看去,就见小和尚坐在角落里,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他比你醒得早些。”兰隐应道:“他以身犯险,虽不慎被困,却也没到绝地,就算我们不助他,再过些时日,他也能自己脱困。” “不过你还是帮了大忙,若不是你进入梦中,他不会这么早清醒。” 听到她的赞许,常辛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没做什么……对了,我在里面看到好多奇怪的景象!”说着,他将梦中所见一一道来。 兰隐听后沉思了片刻,“那些应该不是假象,而是他的过往。” 顺着她的目光,常辛看到了小和尚,也因此,他有些惊讶,“都是真的吗?”可那也太诡异了些。 兰隐摇头,“不一定是真实发生过的,但一定是他曾经最真实的感受。” “梦魇这种存在,一般会诱出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困住他的不是梦魇,是他的回忆。” 常辛想了想,“可我记得你说过,修习琉璃心引需要心如琉璃,澄澈无瑕,他为何还会被回忆所困?” 兰隐笑道:“再心如琉璃的人,也会有过往和回忆,澄澈无暇的是情感,并不是说他没有任何感情。” 常辛这才恍然。 小和尚既已清醒,他们就打算回城,临行前,兰隐本打算将那只梦魇从方文卓体内逼出,但尝试半天后又放弃了。 “这东西已经跟他的灵魂融为一体,分不开了。” “那不如直接将他们一起杀了,我为义弟报仇,你们也能少个麻烦!” 九尾狐说着就打算动手,却被兰隐制止,“在此之前,我还有些困惑需要他来解。” 说着,她的语气便诡异起来,“本来还在担心会失手,但如今这种情况,也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她将几人赶出山洞,独自留在里面,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才走出来。 她的神色轻松而愉悦,“好了,我们准备回去,这里就交给你了。”最后这句话,是跟九尾狐说的。 九尾狐听后微微垂首,“多谢,我就不远送了。” 他站在洞外,目送几人离开,这才满脸冷意地转身回去。 鹤背上的常辛回头远远见到这一幕,不由担忧道:“这样真的没什么问题吗?” 兰隐随口道:“放心,他是天命九尾狐,一只梦魇,还奈何不了他。” 常辛噎了下,想说自己问的不是这个,但犹豫许久后,他还是没再多言。 兰隐二人出发时是晚上,如今天都已经快亮了。 他们没走正门,各施手段进入城中。 兰隐看看天色,打算去吃早饭,小和尚自然跟他们一起。 路上,小和尚刻意落在后面,他看看常辛,忽然低声问他:“施主入梦时,可曾察觉到什么异常之处?” 常辛有些莫名,但还是如实答道:“我觉得小师父的梦境都很异常。” 小和尚噎了下,“那都是小僧幼时的噩梦,小僧说的不是这个。” “那小师父说的是什么?” 小和尚仰头看着他,欲言又止,“你可还记得当时上了那座供台以后,发生了什么?” 常辛想了想,奇怪道:“我什么时候上过供台?” 此话一出,不光是小和尚,就连走在前面的兰隐都回过头来。 小和尚张了好几次嘴,最后只问出一句:“那施主还记得什么?” 常辛又仔细回忆了片刻,“唔,我记得当时脑子里有个念头,把自己点燃,我就能出来了,后来我还看到小师父你睁开了眼睛。” “对了!天上有片很大的乌云,云里也有双眼睛,再后来,这一切都消失了,我应该是昏过去了?” 小和尚静静望着他,陷入了沉默。 他不明所以,“怎么了吗?难道我记错了?” 小和尚摇摇头,语气轻松起来,“施主没有记错,许是当时仍受困于梦魇,小僧记忆有些混乱了。” 第368章 破绽 望着他加快步伐的背影,常辛只觉莫名。 兰隐看着这一切,目光幽深莫测。 吃过早饭后,小和尚便离开了,临行前,他跟兰隐单独说了许久的话,不知在聊些什么。 回安宅的路上,依然随处可见阿淮的通缉令,且因为方文卓的无故失踪,这一天,城中的戒备更严了。 但听那些官兵的意思,他们也不确定阿淮到底有没有进城,毕竟商队说的是她打算来彦州,难保不会半路突然改变主意。 回去后,兰隐就没再出门,她一觉睡到傍晚,才起床吃饭。 玄耳一大早就离开了,晚饭时还没回来,常辛问起时,兰隐只随口道:“不必管他,你赶紧吃,吃完了我们还要出去一趟。” 常辛疑惑道:“去哪?” 她放下碗筷,“佛人寺。” 佛人寺,是星辰塔所在之地,而星辰塔,是越王为生母楚太妃祈福所建。 他们出门后,在路边见到了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矮的是小和尚,而高的,是多日未见的大盗。 “你怎么在这里?”兰隐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淡淡问道。 他嘿嘿一笑,“这不是来找你们的嘛?听这位小师父说你们要夜行,这种有趣的事怎么能少得了我?” 兰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但也没多说什么。 她只放出一只纸鹤,最多乘两个人,见大盗有些着急,小和尚体贴道:“施主不如与小僧同乘?” 他将佛珠放大,虽然看着不太安全,但带上大盗确实绰绰有余。 大盗左看右看,最后咬牙谢过他,颤颤巍巍坐了上去。 接下来的一路,大盗都异常安静,他死死抱着佛珠,满脸的视死如归。 常辛见了觉得奇怪,“你上次不是说你时常飞檐走壁,不畏高吗?”大盗看看纸鸟又看看两面空荡的佛珠,悲愤怒吼:“这能一样吗?!” 常辛默默擦汗,不敢再说,倒是兰隐忽然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些什么。 抵达佛人寺后,他们落在隐蔽处,常辛这才想起来问兰隐,“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兰隐应道:“来找盾牌,可能还有长戈。” 常辛有些惊讶,她解释道:“据方文卓所言,两个月前曾有一贴满符咒的铁箱被运送到此处,据说里面封印着至邪之物,曾导致一寺上下全部惨死,不得已之下,他们才将这东西运送到佛人寺来。” 小和尚也说道:“小僧察觉到魔气泄露,这才一路追过来,想是那东西并未彻底封印,若再次让它脱困,怕是会惹出大麻烦。” “确实会惹出大麻烦。” 兰隐叹道:“若我没猜错,那东西应该是来寻找主人的,若真让它脱了困,地底的禁制怕是再也压不住夏耕尸,到那时,我就该头痛了。” “施主,不知那魔物在寺中哪一处?” 兰隐抬头看向双塔,“在百喻塔中。” 箱子送到后,方文卓不敢放入星辰塔,怕被越王知道后怪罪,便封入旁边的百喻塔,寺中僧人虽颇有怨言,到底也没敢反对。 所幸这两个月来,那东西毫无动静,他们只当没什么危险,便随它去了。 “怪不得小僧进城后就再也寻不到魔气的踪迹,原来是被掩盖住了。”走到近处后,小和尚看着面前的高塔,颇为感慨。 兰隐重新放出纸鹤,“先进去再说。” 他们落到塔顶,顺着方文卓提供的线索往下走,可来来回回找了好多遍,都没看到那个箱子。 “会不会是看漏了?”小和尚疑惑道。 兰隐摇摇头,“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说着,她的目光落到塔外,漆黑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明月。 “今日不是十五?”不知为何,她突然这样问了一句。 常辛应道:“今日十四,明晚才是月圆之夜。” “不……不对……” 她目光一直盯着月亮,口中喃喃道:“十五月圆是亡灵夜行的日子,但并不只有这一日的月亮才能助他们脱困。” “那位阿婆也说过,前两个月阴云密布的时候,城中还是出事了……”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蓦然变化,“一直以来我们都忽视了一个问题,亡灵出现的真正原因,若不只是月圆,十五,那必然借了其他的力——” 说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身就往外走去,“不必再找了,我知道那东西去往何处了。” 他们赶到时,州衙上空已是魔气冲天。 这般动静吸引了不少妖灵,他们围在附近,看着异象窃窃私语。 兰隐只瞟过一眼就迅速给他们派了任务,她将一块令牌丢给常辛,让他拿着去找陈司马,将州衙内所有人撤离出来,常辛一看,正是太后给她的使者令牌。 他不敢耽搁,匆匆领命而去。 小和尚被留在外面守着,兰隐则带上大盗前往暗道。 大盗似乎有些莫名,“为什么要我一起去?我想留在外面。” 兰隐问道:“你留在外面做什么?” 他神色惊惧,“大晚上去那种鬼地方,我可没忘记自己就是从里面逃出来的!你这不是让我去送死吗?” 兰隐转头看向他,片刻后突然冷笑道:“装太久了,忘记自己是谁了?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 大盗莫名其妙地跟她对视,“你在说什么?什么谁?” 兰隐冷着脸道:“看来果真是太久不见,让你忘了以前的教训呢,不如我待会儿把你塞进棺材里清醒清醒?玉辰仙君。” 此话一出,大盗瞬间呆滞了。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刮过耳畔的呼呼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是怎么发现的?” 兰隐冲他弯了弯唇,眼底却不含笑意,“我好像从没告诉过你,我是神仙。”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想起上次去荒寺时顺口说出的那句话,一时间,他人都傻了,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就那一句话,你就发现了?” 兰隐冷笑道:“怪就怪你伪装得还不够完美,我没留意时还不觉得,一仔细留意,就发现你处处不对劲,处处透着古怪。” “你可知,你最大的破绽是什么?” 第369章 仙君 “是你的身份。我托万妖通查了下,你假扮的大盗确有其人,但他是平州人士,说话带有浓重的平州口音,至于你,呵……” 她一声嗤笑,意思不言而喻。 “我又让他们留意了下你的动向,从进城以后,除了跟我们同行时,没有一只妖发现过你的踪迹。” “当然,你可以说是因为万妖通的消息来源不够广,但我很好奇,从荒寺回来的途中,你是如何做到避开所有耳目的?” “毕竟那天晚上开始怀疑你之后,第二天一早我就让人留意你的去向,而按照你所说,你在那个地方昏迷了一天一夜?” “敢问你是昏迷,还是消失?怎么那么多双眼睛都没看到过你呢?” 面对她似笑非笑的神色,大盗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去,嘴硬道:“就算这些能证明我不是普通人,也不能说明我就是那个什么仙君啊!” 兰隐嘲笑道:“说得有理,你现在确实不是什么仙君了,土地神大人。” …… “想知道我是如何发现你的身份的?”兰隐问道。 见他点头,兰隐笑得古怪,“很简单,我之前还不确定,但现在看你的反应,若不是心虚,何至于如此遮遮掩掩?” “故意制造混乱放我们入城,又故意引导我去寻那把钥匙的下落,将白鸽赶入暗道中,或许是想让我们发现它身上的钥匙,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结果还是顺了你的意。” “我现在甚至怀疑常福能发现那道门都是你做的手脚,否则方文卓在此地上任多年,为何始终没有找到那些尸体的下落?” “今晚我们刚要去找盾牌,你就出现了,哪会有这么巧的事?除非你一直盯着我们,可是谁能在我察觉不到的情况下做这种事呢?” “那自然是你这位土地神大人,也只有你,敢如此戏耍于我,你说对吗?仙君?” 大盗听得脸色青白交错,半晌才不服地低声辩驳道:“我何时戏耍你了?我一直在帮你们好不好?” “噢?”兰隐冷笑道:“那请你解释一下,为何是极乐瑶池?” 他梗着脖子,心虚地义正言辞道:“因为瑶台不押韵啊!欲知前事,极乐瑶池,多押韵?瑶池在人间,不也称瑶台嘛……” 面对兰隐的眼刀,他说不下去了。 兰隐气极反笑,“押韵?好好好,真没想到,玉辰仙君被贬人间后,倒是风雅了许多,当年在背后造谣我们有一段过往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如此风雅?” 玉辰仙君瞬间仿佛被踩了尾巴般跳脚道:“你胡说!本仙君根本没造过这种谣!” 兰隐冷笑,“那敢问当年参加蟠桃宴时,他们口中的多情神王痴仙君说的是谁呢?” 玉辰仙君张了张嘴,弱弱解释道:“本仙君只是说与狱府神王相识一场,有些误会,其他的可什么都没说……” 兰隐面无表情,“没说什么?没说我翻脸不认人,还是没说你被伤透了心?” 说着,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冷哼道:“倒是险些忘了,本来流言蜚语是没那么多的,多亏仙君每日四处借酒消愁,逢人必提我的名号,这才会传出一段‘佳话’呢!” 这下,玉辰仙君彻底没话说了,他耷拉着脑袋,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那神王想如何?” 兰隐看向前方,此时他们离暗道入口处已经不远,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地面有道焦急的身影正不停走来走去。 她忽然笑盈盈道:“说起来,许久没见过玉辰仙君的真容了,不打算让我见见?” 玉辰仙君蔫头蔫脑地将手朝面上一抹,络腮胡便消失无踪。 他长着张清秀的脸,看起来约摸二十七八岁,额头有个白色星状印记,被贬前,那里曾嵌着一颗星星。 兰隐目光落在印记上,笑话之色溢于言表。 玉辰仙君恼羞成怒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纸鹤很快落到地面,玄耳面色一喜,快步冲上前来,“主人你终于来了!不好了下面出事了!” 说着,他余光瞥见一旁的玉辰仙君,面色突然一滞,随即暴跳而起,指着他对兰隐颤声道:“主人,见鬼了!天上那个杀千刀的仙君下凡来了!” 玉辰仙君闻言瞬间黑了脸,“你这蠢天狗骂谁杀千刀呢?” 玄耳愣了下,喃喃道:“完了完了,真不是幻觉,他还说话了!主人你听见了吗?他会说话!是活的!” 眼见玉辰仙君脸越来越黑,兰隐心情终于好转,她愉悦地转身朝入口处走去,“玄耳,先别管他了,说说底下是怎么回事。” 玄耳一听,连忙跟上她的步伐,“主人,是这样的……” 这一天,玄耳都按照兰隐的吩咐一直守在地底,白天时还没什么事,直到夜幕降临,明月初升时,棺材突然发出异动,所有铁链都哗哗作响。 他吓了一跳,想想还是从棺材边退到门前,远远看着那座石台。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声响忽然静止,他悬着颗心观察了好久,没见到什么异动,正要松口气,抬眼却见上空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大铁箱。 箱子上贴满了符箓封条,却止不住魔气泄露,那些黑气如水般倾泻而下,不断冲击着棺材上的禁制。 玄耳看得着急,想要出手,却发现那气息无法被打断,不知何时,铁箱与棺材之间似乎已经融为一体,而它们正在齐心协力想要冲破所有束缚,重见天日。 玄耳心中焦灼,又做不了什么,眼看动静越来越大,他再也承受不住魔气侵扰,只能退出地道等待兰隐出现。 听完这番话后,兰隐倒没觉得意外,“那本就是他的武器,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尸身是如何从巫山流落人间的,但如今武器找到了自己的主人,必是要助他脱身。” “一旦让他成功脱困,加上那数千亡灵,倒是真可以组建一支军队,直捣长安了,不过长安驻军数万人,还有太史局那些家伙在,真要打起来也不一定能赢……” 第370章 夏耕 跟在后面的玉辰仙君听到这番话,忍不住提醒道:“现在好像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兰隐转头瞪了他一眼,“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我苦中作乐一番有何不可?你若心急,你先请。” 玉辰仙君呵呵一笑,尴尬地转移话题,“啊,快到了快到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石门外。 兰隐瞟了眼旁边的铁链,那上面已经隐隐泛黑。 她叹了口气,率先进入门内。 圆台之上,石棺之中,有黑雾流淌而出,又顺着圆台流入坑中; 深坑上空,巨大的铁箱已经扭曲变形成一团水状物,只余一层铁皮和上面的符箓顽强支撑着。 “主人,怎么办?”玄耳在一旁焦急道。 兰隐看看坑底,又叹了口气,“原来是借他的势,真正吸收地阴之力的是他,看来当年的献祭仪式并没有失败。” “也就是说,他已经活过来了?”玉辰仙君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神色严肃道。 兰隐看向他,“怎么?仙君怕了?”他脸色一垮,“我现在只是个小小的土地神,能不怕吗?不对……你为什么还不动手阻止?!” “不急。”兰隐看向上空,“现在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不如就先让他出来,多年未见天日,或许,他还有些别的心愿呢?” 玉辰仙君顿时打起了精神,“你是说,我们可以跟他讲道理?” 眼见箱子已化作铁水滴滴答答落下,兰隐笑道:“我不过猜测一番,若是猜错了,仙君便当我没说过。” 玉辰仙君:“……”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铁水化尽,石棺上的禁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铁链也寸寸腐朽。 随着“砰”一声巨响,棺盖被一股大力掀飞,携雷霆之势朝几人所在的方向砸来。 兰隐目光一冷,挥掌将其击退,厚重的石盖将棺中那正起身的人影又狠狠砸了回去。 玉辰仙君看得嘴角抽搐,正想说些什么,就见棺盖再次被一点点掀起,显然,里面的人正在尝试第二次出棺。 可下一瞬,空中有大片黑影压下,重重砸于其上,“乓!”是一块黑气缭绕的巨大盾牌。 棺盖受力重新合上,一只手被卡在缝隙里,五根青黑色的手指曲曲直直,最后颓然垂落。 三人:…… “散了,这夏耕尸看起来威胁实在不大。”一段长久的沉默后,兰隐这样道。 玄耳疯狂点头赞同她的话,“这夏耕尸看起来好笨的样子。” 玉辰仙君神色古怪,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捂着脸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他们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棺盖开始挪动。 这次,他的动作十分小心,先是试探着摸索了一番盖上的东西,发现是自己的盾牌后,才小心将它放到一旁,推开棺盖坐起身来。 是一具庞大的无头尸体,皮肤呈青黑色,上半身没穿衣裳,脖子上挂着一串牙状骨饰,裸露的胸膛上可见大块肌肉; 下半身着一条黑色裙裳,迈出棺材后可见一双赤足。 他弯腰捡起那块盾牌一点点抚摸着,虽然没有头,但看得出来,他的动作十分怀念和爱惜。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将脖子转向几人所在的方向。 他无法言语,但问询之意显而易见。 玉辰仙君面露警惕,没敢率先开口;玄耳正好奇而兴奋地打量着他,也没开口,最后,是兰隐问道:“你可想回巫山?” 听到这句话,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见他久久不应,兰隐又问道:“或是章山?若你愿意回去,我可以送你一程。” 他歪了歪脖子,似乎正在思考,兰隐也没打断他,就这样安静地等待着。 玉辰仙君面色古怪地低声问她:“你确定他能听懂你说的话吗?”她应道:“他虽没了头颅,却也是夏时的活尸,感知力极强,定是能听懂的。” 玉辰仙君欲言又止,“不,我的意思是,你确定他能听懂现在的语言吗?” 兰隐:…… “噢,我忘了。”她面无表情地应道,转身又用古语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次,夏耕显然听懂了,他伸手在空中划拉了几下,以黑气写出一串文字来。 兰隐看后点头应道:“汝既愿归,便留待此处,此间事了,吾便送你回巫山。” 夏耕又写了一句话,她回道:“汝理智尚存,想必也留有生前记忆,应当听过吾之事迹,夏主开国时,曾奉吾为神女,吾名:兰隐。” 随着话音落下,她的双眸也一点点染上浅蓝,她用一双蓝眸静静盯着夏耕,面上无悲亦无喜。 而夏耕在听到这个名字后,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待到兰隐现出眸色,他更是即刻将盾牌立在身侧,朝她行了个跪拜大礼。 玉辰仙君见后神色复杂地偷偷感慨道:“看来,神王在人间威望颇高啊。” 兰隐神色一变,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玄耳则骄傲道:“那可不?主人只在夏开国前出现过几回,就让他们惦记了四百多年,主人就是三界外最厉害的神!” 玉辰仙君神色复杂,但看看兰隐后,还是没敢多言。 三界之外的神,也就狱府里那些,兰隐是狱府神王,这个名号除了她也没其他人选了…… 知道自己能回巫山,夏耕看起来很高兴,他朝石棺歪了歪脖子,又写下几句话,兰隐看后嘴角一抽,但还是应道:“可以。” 玄耳不认识那么多字,于是问兰隐他写了什么,兰隐古怪道:“他说这个棺材很好睡,问我能不能一起带回去。” 玄耳瞬间哑然…… 得到肯定答复后,夏耕将盾牌小心放入棺中,又好奇地四处打量。 顺着他脖子转动的方向,兰隐看到了坑中的尸堆,她目光一凝,突然喃喃道:“怎么会?他们的魂魄竟不在这里?” 显然,玉辰仙君也很惊讶,“不应该啊,我每次看他们都是消失在这附近。” 兰隐闻言疑惑问道:“你竟不知道他们的来处?” 第371章 十方超度 他摇头,“亡灵夜行开始的时间并不长,我虽是本方土地,但你也知道,这就和人间的州官一样,下面还有许多地方势力,我哪敢到处乱闯?” “这点时间也只能探个大概方位,我这不是还指望着你来查嘛。” 兰隐白了他一眼,再次将目光落入坑中,“想是在我们来之前就已脱困了,若不在这里,岂不是在——” 她脸色一变,下一瞬身形就消失无踪。 玄耳和玉辰仙君一看,忙匆匆追上去。 地面,州衙。 上空的魔气依然盘旋不散,魔气之下,是流转的金芒,将整个州衙笼罩其中。 大片人影被疏散在外,看得出来,他们都很不安,但所有人都没敢发出声音,四周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兰隐凭空出现在大门外,站在小和尚身边。 “施主,这是怎么回事?”小和尚一脸惊魂未定地问她:“怎会突如其来这么强大的一股阴气?” 原来,州衙内的人全部离开后不久,一股极阴极寒的气息就冒了出来,跟那晚亡灵夜行时十分相似。 他顿觉不妙,慌忙展开结界将州衙罩住,这才阻止了阴气外溢,但这样大范围的结界十分耗费力气,此时他已是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兰隐扶了他一把,看着州衙内的景象叹了口气,“想是那块盾牌的出现,将他们提前放出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小和尚十分忧愁,“小僧的结界怕是撑不了多久,若让气息外泄,这些人恐怕全都要死在这里。” “不知道毁一座州衙要赔多少银子。”兰隐突然来了一句。 小和尚有些懵,“施主在说什么?” “没什么。”兰隐叹了口气,“虽然提前了一日,眼下也没其他办法了,小师父,请你助我。” “我该怎么做?”小和尚严肃道。 兰隐并没立即回答,她看向追上来的玄耳和玉辰仙君,低声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两人齐齐点头,然后朝人群走去。 看着他们将人带离,又将所有道路封锁后,兰隐才松下口气。 她周身荡出一股强大的力量,整个人也缓缓浮空而起,“请小师父以此为坛,行十方超度。” 话音未落,城池四面八方陡然有光柱冲天而起,仔细看时才发现,那些光柱中有繁复的金色符文流转,仿佛星辰闪烁于银河。 周围的空气开始流动,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淡淡的光芒沿着神秘轨迹流转汇聚,以兰隐为中心,在其脚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生生照亮整片天空。 再遥遥望向小和尚时,她的双眸已染上浅蓝,“大阵已启,小师父,你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足够了。”小和尚微微一笑,摘下脖子上的佛珠,他手腕一翻,珠子便尽数散落漂浮在身边。 他飞身朝漩涡而去,落在州衙正上空,一百零八颗佛珠四下飘散,化作道道金光绕着他旋转。 他结跏趺坐,口中缓缓诵念梵文,分明是稚嫩的声音,却又浑厚如钟,仿佛汩汩清透水流,洗涤着周围的一切。 空气渐渐变得祥和而宁静,阵法与佛珠的光芒照映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耀眼的金光。 一朵巨大无比的莲花自他座下绽放,莲花中隐现一片无际之海,海上悬浮着重重佛刹,垒如法幢(chuáng),令人望而生叹。 金光融入阵中,照亮整片天地。 州衙之内,有道道白影飘浮而上,又随着光芒去往未知的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经文诵尽,幻影消散,金光渐渐微弱,小和尚睁开眼睛,虚弱地朝兰隐微微一笑,“施主,小僧可是做到了?” 兰隐神色莫测地看着他,半晌后才点头笑道:“小师父功德无量,假以时日,定能修成正果。” “借施主吉言。”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双眼一闭,身体直直往下坠去。 即将落地时,一道柔和的力量将他托起,兰隐飞身而下,开口唤不远处的玄耳,“你背着他。” 玄耳依言将小和尚背起,全程旁观的玉辰仙君这时才凑上前来赞叹道:“神王不愧是三界外最强大的神,这等小事动动手指就能解决,我等小仙真是望尘莫及。” 兰隐瞥了他一眼,随口问道:“三界内呢?”他愣了下,讪讪道:“这个,三界内……神王自然也是独一无二的。” 兰隐嗤笑一声,懒得再理会他。 她疲惫地揉揉太阳穴,转头看向州衙内,虽然阴兵散尽,但那里依然残留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气息。 她顿了顿,忽然问道:“常辛呢?”玄耳抢答道:“在外面,和那些人在一起呢。” “把他叫进来。” 常辛出现时,整个人还沉浸在震撼中无法自拔。 虽然大家都说没有看见,但他刚才可是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光芒耀眼的漩涡,那巨大的莲花和莲花上的幻影,以及那些飘散无踪的白影。 他知道,那些亡魂怕是已经被超度了。 “外面情况如何?”见他走近后,兰隐问道。 常辛低声应道:“官邸那边被惊动了,曹参军和一些其他官员都赶过来了,不过他们暂时还没什么动作。” “还有附近的百姓也惊动了不少,他们没敢出门,就躲在家里偷偷往外看,还不知道明天会怎么传这件事呢。” 兰隐有些头痛地叹了口气,“随他们,这里的事情都还没结束呢。” 常辛闻言心里一惊,“还有什么事?” 兰隐转身朝州衙内走去,“一起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正堂之中,公案之后,坐着一道高大的身影,他双手撑在案上,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明月从乌云后露出一角,借着月光,常辛看清了他的模样。 是名低垂着头的男子,他头发披散,身上穿一件破旧的战甲,甲胄上满是血污,隐约可见缺口划痕。 兰隐走到檐下,就那样静静看着他,见她止步,后面的三人也都停了下来。 四周很安静,如今天气严寒,就连虫鸣鸟叫声都已消失无踪。 第372章 时守 “那时还是春日,没有现在这么静,这么冷清。”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忽然嘶哑地开口,突如其来的声音倒将几人吓了一跳。 “吾名时守,开仪十年,封平远将军,镇守此地;开仪十六年,回目来袭,吾领五千将士困守城中半年,终兵败破城。”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似乎只是在述说一件很寻常的事,但他话中的内容却让几人都为之正色。 “方才吾察觉到他们离去,想是诸位所度?吾在此,替众将士谢过诸位。” 说着,他慢慢抬起头来,是一张坚毅而威严的面庞,但他的目光死寂如灰,眼底藏着深深的悲哀和绝望。 那样的情绪感染了常辛,不自觉地,他心里一阵发闷,慌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你为何还在这里?”兰隐开口问道。 她语气平静,与座上之人如出一辙,“若不是执念过深,你应该无法对抗超度之力,所以,你究竟还有何执念?” “吾的执念……”他喃喃着,目光逐渐涣散,嘴里仿佛疯魔般不停重复道:“吾还要赎罪,吾该赎罪,吾不能去轮回,吾还要赎罪……” “赎何种罪?” “当年,吾铸下大错,害了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此即吾罪。” 兰隐目光微动,继续问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座上之人忽然低低笑了起来,苦涩而绝望的笑,渐渐地,又化作仰天大笑,“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捐躯赴国难……何辞钟鼎为……” “那年此城尚名玉阳,初春正月十四,遇回目来犯……” 开仪十六年,回目大军一路势如破竹,连夺五城,来到玉阳城外,而彼时城中只有五千驻守军。 时守在得知敌方有五万大军时,当即决定防守等待援军。 一开始,将士们士气还算高昂,虽然双方人数差距大,但守城不比攻城,他们未必没有希望。 可随着时间流逝,问题开始一一显露,将士的疲乏,人心的浮动,百姓的恐慌,还有最为重要的——粮草不足。 困守城中第一个月,一切还算安稳; 困守城中第三个月,粮草见底,不得已,他们只能在城中征粮,靠着筹集的粮食,勉强支撑了一个多月; 困守城中的第五个月,粮食再次耗尽,这次,城中所有人都被饥饿笼罩,而这对于守城军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噩耗。 “城外有敌军虎视眈眈,城中众将士却无力再防守,若没有法子应对,不出十日,玉阳必将破城。” “所以,你们是如何应对的?” 听到这个问题,不知为何,常辛心下骤然一紧,一个可怕的想法从脑海里冒出,而很快,那道身影便吐出三个令他惊惧绝望的字来。 “两脚羊。” 两脚羊,即食人。 “当时城中还有不少百姓,我们……”他声音里不自觉带了哽咽,以至于没能再说下去。 四周忽然寂静下来,玄耳不自觉松了手,昏迷的小和尚险些从他背上栽倒下去,他连忙将他抓回,不敢再分神。 玉辰仙君神色复杂,常辛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兰隐看起来倒是挺平静,她只定定看着时守,沉默许久后才缓缓问道:“所以,那句‘何辞钟鼎为’,就是你们用来逼迫百姓,安慰自己的话吗?” 时守身体一僵,半晌才苦涩道:“是,国难当头,该捐躯赴死,不得辞,也不容辞。” 兰隐轻嗤一声,没有说话。 “那一个多月,城中动荡不安,每日都能听见哭喊声和惨叫声,一些将士无法接受,陆续绝食或自尽身亡。” “最后大家实在撑不下去,城还是破了。” “回目大军进城后屠杀百姓,让所有知情人都闭了嘴,这件事也自此被埋藏起来,没有任何人知晓。” 听到这里,常辛已是面色煞白,他突然想起先前在小和尚梦中所见,那食人的巨兽,长满人果的树,树下与老僧说话的人,应该就是这位将军。 后来寺中所下滚烫的雨水,还有雨中老僧瞬间崩解的身体……所有古怪的未解之谜,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那座荒废的寺庙,就是曾经的大自在寺,城隍说过,六十年前那曾是座香火鼎盛的寺庙,破城之后,他们归来时城就空了。 如今一想,寺中僧人怕不是被回目所杀,而是被当时守城的众军当作军粮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心疼起小和尚来,他当年不过五六岁,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又是如何死里逃生活下来的? 怪不得,他梦中之景如此诡异可怖,这果真如他所言,是一场噩梦。 时守的话让兰隐面露恍然之色,想想后她又问道:“那城破之后呢?你可知回目人在城中做了些什么?” 时守缓缓摇头,“他们在城中做了些什么,吾不清楚,吾被俘后一直受困于暗室中,再没见过其他人。” “后来援军抵达,将吾救出,他们说要带吾回长安去,可吾有愧城中百姓,哪还有颜面再苟活于世?所以……” “所以你就自尽了。” 他点点头,忽然掩面失声痛哭。 兰隐没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好不容易他情绪平复下来,兰隐才继续问道:“你后来应该见过那些将士的亡魂,他们没有告诉你些什么?” 时守摇头,“他们早已失去神智,吾无法与他们交流。” “那你可知,他们为何会在城中夜行?” 时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或许,他们还在守城。” 失去神智的大军脱困后,遵循着生前的本能在城中巡守,可时过境迁,已化作亡魂的他们,因此举再次为城中百姓带来一场灾难。 此时常辛也终于反应过来,那些死去的人尸体为何会被悬于城门之上,那是交战时对待被斩杀敌人的方式。 “那这六十年,你在何处?” 听到兰隐这个问题,时守有些出神,“吾……记不清了,只记得曾在梦中反复看见百姓被屠之景,吾心中万分痛苦,却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直到方才……” 第373章 很好 “将军方才说,不愿离去是想留下赎罪。”兰隐轻笑了声,“可将军就算留在此处,也做不了什么,不是吗?” 时守愣了下,没有说话。 “将军如今身为亡魂,留在人间,只能让百姓害怕不安,不仅无法赎罪,反而平添罪孽。” “您若真想赎罪,就该早日前往地府,您的功过,那里可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还是说,”她神色一冷,“其实将军不是想着赎罪,而是想逃避自己的所作所为?” 时守怔怔望着她,许久都没再言语。 “你在害怕?害怕去了地府,会因旧事下地狱,所以宁愿留在人间饱受折磨,也不愿随他们离开,宁愿对抗超度,也要留下来?” 时守下意识摇头,口中喃喃道:“不,不是的,吾没有逃避,更没有害怕……” “那就顺应轮回,毋要再滞留人间。” 时守面色颓丧,他重新垂下头去,又变回了初见时的模样。 “吾怕是已经无路可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声应了一句。 兰隐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此事将军不必担忧,这条路,我会为你铺。” 他苦笑一声,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一物,仔细一看,是半块玉玦。他摩挲着玉玦,神色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兰隐没再多问,只留下一句让他等待的话,就准备离开。 玄耳见了忙问道:“主人,我们不带他一起走吗?” 兰隐摇头,“我身上没有可用之物,就先让他留在这里,等通知过地府,直接让那两兄弟来接。” “可这样不会出问题吗?”常辛有些担忧,“外面那些人……” 兰隐冷哼了一声,“那些人也住不了几日了。” 常辛没太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但见她脸色不好,也没敢再多言。 玄耳想了想,突然懊悔道:“我们就不该这么奔波,主人也不用费神超度,直接让地府的鬼差来把他们带走不就好了?” 兰隐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以为地府不知道这里有数千亡魂?你想想他们为何这么久都不来带走?” “噢,也对,他们那堆烂账肯定谁都不想去理。” “所以,我们哪怕传了信,得到的也只能是推脱,尤其是阎王那个老不死的,若听到此事是我所求,恐怕当场就会撕毁消息当作没收到。” “至于那两兄弟,他们就算迫于我的威压想管,没有人手也处理不了这么多亡魂。” “唉……” “不过现在只剩一个,他们也没有理由推脱了。至于传信的事,玉辰仙君与城隍是旧交,相信能代劳?”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玉辰仙君愣了下,下意识点头道:“噢噢,没问题没问题。” “说起来,我记得瑶台娘子曾说过,你是城破前几日才离开的,这么看来,当年城中之事你是知晓的。” 玉辰仙君沉默了,许久才叹息道:“这样的事在人间并不少见,每逢战争,总会有许多无辜之人牺牲,我虽知晓,却也无法干预。” 兰隐忽而想起一事,恍然道:“如此说来,瑶台娘子当年在城中制造的动乱,还算拖延了回目大军的进程。” 玉辰仙君点点头,“或许,这也是她旧伤一直无法痊愈的原因。” “许是你想多了,她伤在魂魄,本就难以痊愈,至于因果之事,谁又能说得清呢?”难得地,兰隐安慰了他一句。 常辛看看玉辰仙君,面露疑惑。 从刚才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此人是谁。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玉辰仙君转头冲他微微一笑,“初次坦诚相见,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方云辰,曾是天上的玉辰仙君,如今也是本方土地。” 此话一出,常辛和玄耳都十分惊讶。 若不是还背着小和尚,玄耳险些跳起来,“你就是那个大盗?这么说你一直在骗我们?” 玉辰仙君尴尬地别过头去,“这怎么能说是骗呢?分明是以更友好的方式出现……” “休要狡辩!你就是故意欺瞒主人!” “你们又没问!” 见两人一言不合就吵起来,兰隐忍不住叹了口气。 常辛又看了玉辰仙君一眼,偷偷对兰隐道:“他好像很关心瑶台娘子。” 兰隐应道:“或许是因为,他的本体也是块玉。” 常辛很是惊讶,“原来如此。” “群星列宿中,就他一个人的本体是玉,许是太久没见过同族,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同族,多关照些也属常情。” 离开州衙后,兰隐让玄耳先将小和尚带回去休息,他们则往众人被遣退的街道走去。 由于莫名被困,众人已经十分不安,眼下见到他们出现,惊惶之色更是溢于言表。 兰隐十分困倦,也懒得多言,叮嘱他们不要靠近州衙正堂后就打算离开,谁料此时官兵突然发难,以曹阳辉为首的一众人将几人团团围住。 “尔等妖人假冒太后使者,还施展妖术将大家困在此地,究竟有何居心?” 见他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兰隐气笑了,她转头看向其他人,“你们怎么说?” 众人一听,默默往后退了几步,跟他划清界限。 兰隐满意点头,“很好。” 一刻钟后…… “回来!你们回来!”那群人被困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对着看不见的墙胡乱拍打,却怎么也无法离开。 这天晚上,他们不知道好不好,反正兰隐睡得很好。 第二天中午,有安宅的家仆匆匆来报,说阿淮回来了,兰隐正在吃午饭,听到后挺高兴,饭也不吃了,直接迎到了门外。 阿淮看起来精神抖擞,见到他们后愈发开心,“阿隐,人都到了。” 兰隐点点头,“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 常辛听后问道:“要去哪里?”她一边往门外走一边道:“去州衙,善后。” 小和尚昏迷了一夜,到现在还没醒,兰隐让玄耳留下照顾他,自己带着常辛和阿淮去了荒地。 那里站着几个身穿盔甲的人,见到阿淮后恭敬行了礼,“见过使者。” 第374章 常辛亦未寝 阿淮害羞地往兰隐身后缩去,“这才是使者,其实我只是个送信的啦。” 几人闻言不由惊讶地看向兰隐,兰隐也没多言,直接了当问道:“人还在里面吗?” 见为首的将领点头,她说道:“让他们都出来,我们直接去州衙。” 接下来,常辛眼睁睁看着地道内走出一队又一队人马…… 他忍不住偷偷问阿淮:“这是来了多少人啊?”阿淮想了想,“也没多少,进城的就几百人,其他的都在城外呢。” 城外还有?常辛一听不禁咂舌,看来这次越王在彦州的党羽是跑不掉了。 接下来的半日,这数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城中控制住,以曹阳辉为首的一众官员全部被捕。 由于此事牵涉到越王谋反案,他们要将这些人带回长安候审,至于彦州这边,暂时由来人接管,直到朝廷重新派遣官员上任。 人间的事初步解决后,就都是兰隐的事了。当天晚上,常辛久违地见到了黑白无常,玄耳不在,没人跟他们吵架,所以他们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大人,许久未见了。”谢必安恭敬地跟兰隐见过礼后,又笑眯眯朝常辛问好,常辛不敢托大,慌忙回礼。 “此次大人为地府解决了一桩大麻烦,来之前阎王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兄弟二人代为感谢呢。” 听他这样说,兰隐轻嗤道:“这倒是奇了,你确定他是感谢我,不是在背后骂我?” 谢必安赔笑着正想说话,范无咎已经急切解释道:“大人莫要误会了阎王大人,这次他是真的想感谢您!” “阎王大人说了,他在地府的日子太过悠闲,心有不安,若不是您,他现在也不会过得如此充实。” “趁着此次翻阅陈年旧卷,还能顺便将那些杂乱不堪的籍册理一理,此乃两全其美的大好事!我看阎王大人说这些话时,感激得都落泪了呢!” 谢必安:…… 兰隐众人:…… 眼见兰隐的脸色一点点黑下来,谢必安连忙偷偷掐了范无咎一把,却引得他怒目而视,“小安你掐我做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谢必安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快别说了!还嫌不够添乱呢?” 范无咎还想辩解,但见大家神色都不太对,便没敢再继续说下去。 兰隐深吸口气,微笑道:“很好,他的谢意我收到了,烦请你们帮忙带句话,往后日子还长,我会多给他准备些大礼的。” 谢必安垂下头去,不敢再看她;范无咎眨着眼睛,满脸茫然。 时守被带走时,背影十分悲凉。 常辛见了心情复杂难言,去往荒地的一路上,他都在沉默。 阿淮在跟兰隐说自己去搬救兵的事,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激动,这次出行让她见到了许多新的风景,也遇到了许多奇特的人和妖灵。 “不过我还是想自己待着,跟他们打交道太麻烦啦。”说到最后,阿淮忧愁地叹了口气。 兰隐笑道:“回去后,一切都会好的。” 地道之中,石室之内,夏耕还等在原处。 那块盾牌已收敛了魔气,或许是因为回到主人身边,它看起来异常乖巧安静,与先前所见大不相同。 几人抵达时,夏耕正坐在石台边,用自己的脖子对着坑底的尸体。 兰隐静静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已约好车马,过几日你就跟我们一起回去,我会按照约定将你送回巫山。” 夏耕抬起手,在空中写下一行字。 兰隐看过后脸色一黑,“你之前可没这么说。”他翻身站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还在发呆的常辛都给吓了一跳。 兰隐深吸口气,咬牙道:“可以,但是你得先跟我们一起回去。” 他麻利地爬起来,乖巧垂手,应该是答应了。 从石室离开后,阿淮才问起刚才的事,兰隐有些头痛,“他让我把他的长戈找回来。” “啊?”阿淮错愕道:“那怎么办?” 兰隐叹气,“先把他带回去再慢慢找,那副石棺加上他,这一趟光路费就赔进去许多,不行,我得找太后贴补一些。” “若太后不给呢?”阿淮弱弱问道。 兰隐冷哼道:“那她就永远无法知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她的好奇心,肯定撑不过一个月。” 阿淮顿时哑然。 这天晚上,常辛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脑海中一直反复回忆起时守的话,并想象着当年发生的一切。 或许他现在所处的安宅中那时就住着无辜的百姓,他们经历了不知多久的饥饿,生不如死之际,还被破门而入的守军带走,沦为刀俎下的鱼肉…… 他越想越难受,心理上的折磨逐渐带起身体的不适,就在他捂着阵阵发疼的胃在床上扭动时,窗户突然被敲响。 他侧耳听了好一会儿,确定没听错,这才勉强爬起来,等开窗一看,外面站着兰隐。 “出去走走。”丢下这句话后,她便转身离开,常辛慌忙穿衣穿鞋,等到出门时,外面阴暗处已经站了一只大雕。 “客人,好久不见。”见到他,大雕客气地开口招呼道。 “是你?”常辛有些惊讶,那日荒寺分别后,他都没想过还能再见。 大雕点点头,兰隐在旁边道:“走,我们去东城。” 常辛依然觉得不适,他反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道:“去那里做什么?看望仙君大人吗?” 兰隐微微一笑,“是啊,得好好看望一下他。”她的语气有些阴森,莫名地,常辛打了个冷战。 路上,大雕一改之前载客时的沉默,对着两人大吐苦水,从赔银子说到蛮横无理的客人,从他如何低三下四说到客人如何不讲情面,两人一路听着,连话都插不进去。 说到最后,大雕一边飞一边哭,身形忽上忽下,晃得本就不适的常辛愈发难受。 “两位客人,你们说,我和兄长的命是不是很苦?是不是很苦?” 常辛一张嘴,就灌了满口冷风,他虚弱地吐出几个字:“雕……雕兄,别太难过了……” 大雕完全听不进去,它哇哇大哭,猛然提速,险些将常辛甩下去,幸好兰隐眼疾手快将他拽住。 第375章 生气 “快到了快到了。”见他脸色难看,兰隐忙安慰道。 他惨白着脸,欲哭无泪。 好不容易熬到地方,他一下鸟背就跑到一旁呕吐去了,大雕似乎这时才回过神来,看着他的背影忧心道:“客人他没事?” 兰隐将目光落在一旁的土地庙上,答非所问,“现在没事,一会儿就有事了。” 大雕没听明白,跑过去关心常辛了,兰隐则朝土地庙走去。 “这大半夜的,神王来此有何贵干?” 玉辰仙君从神像上冒出个头,满脸惊恐地看着她,“不会是来拆土地庙的?神王莫要冲动,咱们之间肯定有误会!” 兰隐冲他微微一笑,柔声道:“没有误会,我仔细想了想,仙君长得也还算能入眼,收来当个男宠未尝不可。” “不如这样,从今日起,仙君就入赘我狱府,等回去我就传书天廷告知此事,不知仙君意下如何?” 玉辰仙君听到一半,吓得脸都白了,磕磕巴巴道:“可……可可……可是我觉得当土地挺好的,神王大可不必——” “那帮我办几件事。”兰隐直截了当道。 一听此话,玉辰仙君顿时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顺气道:“神王若有吩咐直言便是,何必如此吓唬人?” 兰隐微笑,“谁吓你了?我突然觉得在狱府建个后宫也不错,我可以每隔一段时间传召一人,没能获得传召的就全都丢进狱里跟那些俘虏关在一处,这样他们就会拼命争宠,想想似乎很有趣呢。” 玉辰仙君吓得脸色煞白,一时没敢接话。 “好了,说正事。”兰隐转头看了眼,见常辛缓得差不多了,这才正色道:“第一件事,我想让你帮忙找一条狗的下落。” 说着,她将特征描述了一遍,正是阿仙的恩公——黑狗大旺。 “你是土地神,找起来应该方便些。” 玉辰仙君迟疑道:“你确定它还活着吗?之前城中四处捕狗,若是它已经死了……” “无妨。”兰隐应道:“我已让黑白无常帮忙查证,你先找着,若它已死,我会传信告诉你。” 玉辰仙君这才应下来。 “第二件事,你务必如实告诉我,当年回目破城后所做之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玉辰仙君叹气道:“实不相瞒,我是真不知道,我虽回来得比他们都早些,那也是在城池收复之后。” “神王你也知道,城池被攻下,按照规矩,城中众神也会有调动,在没有确定城池归属之前,是没有神会活动的。” “那你可知城中的暗道是怎么回事?” 此时常辛和大雕已经走上前来,听到这话,便安静地站在一旁旁听。 “这个……好像很早以前就有了,人间改朝换代那么快,这里又是许多王的封地,说不定是哪个造反的王偷偷挖的呢?本朝封王不给地,他们都还能隔这么老远造反呢。” 兰隐听后竟觉得有几分道理,便也没再纠结。 她转头看向常辛,“第三件事——” “还有啊?”玉辰仙君哀嚎了一声,但很快被她一记眼刀吓得闭了嘴。 “我们马上要回去了,临行前十分舍不得你,所以想邀你一起夜游,你应当不会拒绝?时候不早,我们这就出发。” 玉辰仙君哪敢说不?只好不情不愿地从神像里出来,问道:“去哪里夜游?” 兰隐目光落在城外黑影之上,“那里。” 彦州城外,有一座地势很高的山峰,从峰顶不仅可以俯瞰整座城,还能依稀见到其后官道。 由于一只雕坐不下三个人,玉辰仙君只能自己飞上去。 他们抵达峰顶时,那里已经铺上波斯毯,摆好了吃食,见到他们,玄耳飞奔上前,高兴道:“主人,你们可算来啦!我都等好久了。” 常辛有些诧异,他还以为玄耳今晚没出来。 兰隐看看四周,“阿淮没来吗?”玄耳挠头道:“我叫她啦,她不太想出门,就留下照顾小和尚了。” 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小和尚却依然没醒。 兰隐点点头,一边招呼两人过去坐,“今夜月色甚美,咱们一起赏赏月。” 此时已是后半夜,山顶寒风瑟瑟,常辛被冻得浑身发抖,玄耳见了连忙将一块毛毯扔给他,“特意给你带的,果然就用上了。” 常辛将毯子披在身上,心中十分感动,“多谢你。” 玄耳笑道:“不必客气,主人说若是把你冻病了,还要多出一份药钱,这趟已经赔很多了,不能再赔了。” 常辛神色复杂地偏头去看兰隐,兰隐若无其事拿起一块芙蓉糕咬了一口,“啊,有些偏甜了,这不是兰芳斋的?下午不是让你去买了吗?” 兰芳斋,是彦州城名气最大的糕点铺。 玄耳笑容一收,面带怒色道:“说起这个我就生气!主人你是不知道,我下午买完糕点,在路边看到有人卖梅花,我想着主人应该喜欢,就打算买两枝。” “挑梅花的时候,我把三包糕点放在了旁边,等我挑好转头一看,身边空空如也,三大包糕点全都不见了!” “我一急,就放下梅花四处找,可周围往来的人和妖灵太多了,根本不知道是谁拿的,最后我花也没买成,糕点也没找到。” “再回去的时候,兰芳斋都已经卖完准备关门了,我没办法,只好换了一家买。” 兰隐听后也很生气,“若让我知道是谁拿的,我定要把它手剁下来!” 她又咬了一口偏甜的芙蓉糕,越吃越生气。见她闷闷不乐,玄耳出主意道:“主人,要不我们委托万妖通去查一查?” 她动作一顿,叹了口气,“也行,虽然它们不一定找得到……先试试看,明天你就去一趟。” 玄耳重重点头,看他摩拳擦掌的架势,若那偷糕点的贼被找到,估计逃不了一顿毒打。 一阵寒风刮过,常辛裹紧毯子,见兰隐面色仍是不豫,便转移话题颤声问道:“我们为何要大半夜到这山顶赏月?这里好冷,就在城中赏也是一样的?” 第376章 位置 兰隐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转变神色笑道:“因为这里风景好,可以看到整座彦州城。” “可是城里一片黑,什么都看不清。” “那是因为大家都还不相信城中已经安全了,百姓们没有亲眼看见亡灵离开,无法安心,就只能通过时间来证明。” 常辛望着那模糊的轮廓,不由叹气。 “这座城想要在月圆前后恢复如常,还需要一些时日呢。” 听兰隐这样说,玉辰仙君也有些感慨,“没想到六十年前的一场战争,还能在六十年后害人性命,人间的战争不仅频繁,还祸患无穷啊。” 兰隐似乎陷入了久远的记忆中,神色逐渐恍惚。 “无论在哪一界,战争所带来的伤害都是巨大的,人间的战争之所以频繁,是因为人类太过脆弱,在有限的生命中,总想要争得更多的权势利益。” “位高者欲壑难填,位卑者便只能承受苦难。” “而人心幽微,在战乱灾祸之中,人性会展现更多的阴暗面,无所倚仗,就只能沦为牺牲,充作‘伤亡’的一部分,至于如何伤亡,谁又能说得清呢。” 常辛愣愣望着虚空,不自觉喃喃道:“是啊,就像六十年前城中的那些百姓,谁又能知道,他们不是死在敌人手中,而是死在自己人的刀下呢?” 兰隐转头看他,半晌后突然问道:“你觉得时守将军是恶人吗?”他沉默了好久才茫然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那些百姓很可怜。” “是啊,百姓确实很可怜。”兰隐轻声重复了一句,将目光落在远处,不知看了多久,她才出声问道:“那几条官道通往哪里?” 玉辰仙君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在问自己,连忙答道:“玉阳城,也就是现在的彦州城地处彦州中部,后面是下属县,再后面是其他州城。” “离这里最近的是并川城,快马只需两日就能抵达。” 兰隐点点头,再次看向常辛,“你可知当年回目连破五城用了多久?” 常辛茫然摇头,就听她道:“三个月。” “据闻当年回目突然来袭,一路所攻皆是下州小城,直到最后止步玉阳。” “他们在玉阳耗时半年,也是这半年,为朝廷争取了充足的时间调兵,这才能在玉阳破城三日后便将其收复。” “这之后,朝廷没用多久又将其余五城收复,而这些曾被攻破的城池,全都遭遇了屠城。” 常辛怔怔听着,许久才反应过来她为何说这些,“所以,若不是时守将军在此坚守了半年,或许回目大军还会再破数城,屠杀数城的百姓?” “玉阳之后,多为中州,或许他们不能像之前那般连破五城,但再困死一两座城池,是完全有可能的。” 常辛垂下头去,沉默许久才苦涩道:“所以我不该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不该觉得他有罪?” 兰隐摇头,“不,你可以站在任何立场,为任何人而愤怒,那是你身为人类的自由,而任何生灵,都该有这样的自由。” “同为百姓,你为他们的遭遇感到难过,为他们鸣不平,这是人之常情,我无权置喙,也并不想干涉你的想法。”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或许你站在这个位置看不到、看不清的事情,好过连悲哀都是浑噩懵懂,拘于方寸之地。” “至于知晓全貌后你的想法和情感,那是你的选择,你可以自己做主。” 常辛愣愣看着他,手不自觉松开,毛毯从身上滑落,阵阵寒风呼啸而过,他却仿佛无知觉般一动不动。 玄耳见了连忙捡起毛毯搭回他身上,“快盖好快盖好,别再冻病了,很费银子的。” 被他这么一打岔,玉辰仙君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看兰隐又看看常辛,一时不由面色古怪。 他朝兰隐所在的位置挪了挪,低声调侃道:“神王好像对这个人类很特别啊,这大半夜跑到山顶吹冷风,就为了宽慰他?” 兰隐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无论什么,养久了都会有几分情谊,我不过劝慰几句我养的人类,就算特别?” “那仙君应该反省一下,我为何不对你特别?毕竟我向来宽于待苍生,与众神列仙为善,只有你……呵!” 她一声冷笑,听得玉辰仙君浑身一抖,又默默挪远了些。 他心中暗暗腹诽道:还与神仙为善,三界中谁不知道狱府神王最是心思莫测,朋友没几个,仇人一大堆,她是怎么好意思说这话的? 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自我疏解一番,毕竟以他如今的实力和地位,就是真被丢进狱府了也不会有神仙替他出头…… 几人又不知在山顶枯坐了多久,直到天将明时,兰隐才起身打着哈欠道:“困了,回去睡觉。” 此时常辛心情已经平缓了许多,他看看几人,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一时想不过来。” 玄耳拍拍他的肩,“我看到人类杀猫杀狗也生气,同类之情嘛,大家都有,我理解你!” 常辛很感动,又认真跟兰隐道谢,兰隐笑道:“能想明白就好,既然没事了,等睡醒应该就能干活了。” “你晚些时候先去千金坊传消息,让他们把那只秃鹫送过来,再去万妖通问问车马准备得如何,噢对了,记得去兰芳斋买糕点,我今日一定要吃到,还有还有……” 常辛听得一阵沉默,但不知为何,心里的郁结忽然舒缓了许多。 趁着天还没亮,他们回到城中,玉辰仙君落地后长舒了口气,迫不及待要跟几人告别。 兰隐见后眼珠一转,故作不舍地笑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想到这里,真是万分舍不得仙君。” “左右还要在城中留多几日,这些日子,我会每天都来看望仙君,同仙君叙旧的。” 玉辰仙君脚下一绊,险些栽倒在地。 见他一脸悲愤难言,兰隐心情大好,愉悦地挥手同他告别。 “仙君,等着我哟~” 第377章 临行前 第二天中午,常辛醒来后听说小和尚终于醒了,连忙跑过去看望。 小和尚看起来精神不错,常辛到时,他正在喝粥。 “小师父接下来有何打算?”兰隐站在窗外,手搭着窗台问他。 他放下空碗,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小僧打算继续云游,直到生命终结之日。” “那便在此祝小师父一路平安,早日得成正果。” “多谢施主。” 下午,隐古四人站在门外送小和尚,他打算今夜回一趟大自在寺,明日就启程离开,但到时几人无法送他,便只当今日是在送行。 虽然小和尚一直在推脱,但兰隐执意要赠他些盘缠,他推不过,便也笑纳了。 “来日若是有缘,定会去隐古拜访众位施主。”他行了一礼,背着小包袱朝远处的人群走去,他的身影很快就融入其中消失不见。 常辛收回目光,想起一直以来心中的疑惑,便询问兰隐。 兰隐简单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大自在寺的和尚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将他封印起来,以保护他的安全。” “但或许是封印得太久,又或许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等他醒来后,身体已经停止生长了,这辈子直到身死,他都只能是这副小儿模样。” 常辛想起他眉心那颗红痣,在梦中,那曾是一滴血,或许,那便是当年大自在寺众僧之血。 他的命是众僧之命所换,难怪他一直四处云游挂单,或许在他心里,大自在寺没了,他的家也早就没了。 这一天,玄耳要去万妖通挂找贼的单子,便顺道将常辛的活也揽了。 常辛从千金坊回来的路上去了趟兰芳斋,由于客人太多,他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兰隐想要的糕点,等抵达安宅时,发现外面多出两队人马。 他想要进去,还被拦住盘查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安宅的门房闻声出来将他放进去。 “他们是来找什么使者大人的,当时那阵仗,可吓死小的了!这位公子,你知道谁是使者大人吗?” 常辛连忙摇头装糊涂,“不清楚呢,没听过。” 门房十分疑惑,“真是奇了怪了,这里就住着你们几位客人,不是你们,那使者还能是谁?他们也没说找的是什么使者,难道是外邦人?” “对了!我记得阿郎还有位神秘客人来着……” 常辛默默听着,不敢接话。 虽路上隐有猜测,但直到见到兰隐,他才确定这些人是来带走裴家兄弟和那只秃鹫的。 “使者可要随我等一同进京?”一名将领模样的人问兰隐,兰隐摇头,“太后的旨意是传给你们的,我就不去了。” 将领也没敢再多劝。 兰隐将那只梦魇、秃鹫、连同裴家兄弟一并交给了他们,时隔半月,常辛终于再次见到两人,他们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哪怕此次是去伏罪,看起来也没有太沮丧。 倒是那只秃鹫垂着个脑袋,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裴家兄弟十分舍不得安行山,显然,安行山也是如此,他被家仆抬出来为兄弟俩送行,期间数次看向兰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兰隐见后笑着宽慰道:“安公不必太过担忧,此间诸事,我会修书一封送到长安,他二人之事,太后自会有决断。” 安行山满眼担忧地看着兄弟俩,长长叹了口气,兄弟俩倒是很看得开,一副从容赴死的模样。 “恩公,我们走了,您多保重,若有来世,我们希望能堂堂正正做您的学生。” 兄弟俩跪下给安行山磕了三个响头,才抹着眼泪被押出去。 两人的身影一消失,安行山就垮了下来。 他握住家仆小臂的手微微颤抖,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颤声吩咐道:“去,快去取些糕点来,给他们带着路上吃,多拿些蒸饼,能放久些……” 常辛在一旁听着,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世人总言善恶分明,但善恶从来都是相倚相依,就像如今,他甚至不知自己是该为那些枉死的小妖们悲哀,还是该为命途多舛的裴家兄弟悲哀。 晚饭时,玄耳回来了,他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它们已经去找那个贼了,车马的事我也问了,万妖通那边说它们已安排好,随时可以出发,它们让主人确定好日子后去个信就成。” 兰隐想了想,“今晚我去土地庙一趟,日子明天再定。” 常辛闻言不由冷汗,难不成,兰隐真打算离开前每天都去找玉辰仙君叙旧?但转念一想,或许她只是去打听大旺的消息了。 这天晚上,兰隐独自去了土地庙,一夜平静。 第二天中午,兰隐回来了,面色有些不悦,据她所言,她在土地庙等了一夜,都没看到玉辰仙君回来。 但他给兰隐留了消息,说是没找到大旺,他会继续努力,争取早日给她结果,也不知道是真去找狗了,还是又偷偷逃跑了。 又过一天后,玄耳去万妖通取消息,回来时满脸不高兴,显然,它们还没找到那个偷糕点的贼。 玉辰仙君那边也没什么动静,但兰隐却等不下去了。 特殊预定的车马每多停留一日,她就要多交一大笔滞留银子,而此时阿淮带来的十根金条已经七七八八花得差不多了,再不走,她又要开始欠钱。 于是一番衡量后,兰隐决定两日后出发。 第一天,他们先后去了极乐坊、千金坊和来时所住的阿婆家。 去极乐坊是为了跟瑶台娘子告别,顺便请她安心等待,他们本来想顺道见见妃音娘子,却被告之妃音娘子不在群芳台,跟安阳出去赏梅了。 安阳,即安行山之孙,也是安玥的亲兄长,一个痴迷妃音娘子的公子哥。 兰隐听到时很惊讶,瑶台倒是见怪不怪,“姐姐素来喜爱人类俏郎君,这位安郎君已经是今年的第十个了。” “不过贵客放心,看在您的面子上,就算姐姐回头腻了,也会给他留些情面的。” 兰隐神色古怪地笑道:“那倒也不必留什么情面,我跟他不熟。” 第378章 告别 瑶台闻言一愣,却听她又忽然改口道:“罢了,还是留些,毕竟还欠着安公的人情呢。” 瑶台虽疑惑,但还是笑着应是。 虽然瑶台那样说,但从群芳台出来后,他们还是去了趟千金坊,这次,他们在里面看到了几条熟悉的大狗,正是丧彪它们。 它们被赌坊的人牵着,正在巡场,几人见了面色各异,最后还是没去打扰它们,偷偷离开了。 路上,玄耳突然说想去看看来福和二黄,兰隐想了想,也觉得是该去跟那位好心的阿婆告别,于是他们在街边买了些礼物,一路去到阿婆所在的小院。 这天阿婆没出门,见到他们后,既惊讶又高兴,兰隐说明来意后,她连忙将几人迎进去,“难为你们还惦记着老身,快进来坐,老身去给你们沏茶。” 玄耳将东西全塞进常辛怀里,高高兴兴跑到木屋边,下一刻却愣在原地。 木屋内空空荡荡,不见了来福的身影。 他傻傻地转头问在厨房忙碌的阿婆,“来福去哪了?” “啪!”阿婆刚拿起的茶壶盖子又落了回去,她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叹息道:“来福它走了,都走好多天了。” 这段日子,他们一直忙于城中之事,到后来玄耳都没什么空闲再来接二黄,他没想到上次相见竟是最后一面,一时愣在原地没有反应。 兰隐见了,上前拍拍他的肩,权作无声安慰。 她问阿婆,“那二黄呢?它去哪里了?” 阿婆再次叹息,她走出灶房,指向院外一个方向,“老身将来福埋在了那边荒地里,二黄每天都会跑过去,眼下应当还在那呢。” 玄耳听后如一阵风般卷出了院子,兰隐一看,连忙跟阿婆打了声招呼,带着常辛追出去了。 两人抵达荒地时,正看到玄耳蹲在一个角落处一动不动,他们走过去,就见那里有个小小的土堆,土堆前立着一块木头,上书四字:来福之墓。 二黄正趴在土堆上呼呼大睡,它睡得很沉,几人的出现都没能惊动它。 一阵寒风刮过,它似乎是觉得冷,便下意识将头往土里埋,爪子也扒拉着周围的泥土,嘴里小声哼唧着,看起来十分心酸。 见玄耳神色难过,兰隐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普通狗的寿命并不长,来福十五岁才离世,也算寿终正寝了。” 玄耳沉默了好久才闷声问道:“以后我死了,主人也会给我立个坟吗?” 兰隐愣了下,嘴比脑子快,“立,一定给你立个大的,按人间帝王的规制操办。” 玄耳听后更难过了,“我还没死,主人已经想给我立坟了。” 兰隐:…… “我没事的主人。”他胡乱抹了把脸,稍微打起精神道:“就是太突然了,我没想到……现在好啦!” “主人,我们回去。”兰隐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笑着点头,“好,回去。” 路上,玄耳看着怀里的二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主人,你说来福下辈子会变成什么呀?它会投个好胎吗?” 兰隐柔声应道:“一定会的,若你实在放心不下,我回头找那两兄弟帮忙问问?” 玄耳想了想,还是丧气道:“算啦,都轮回了,问了也没意义,主人还要去求他们,太麻烦啦。” 兰隐轻哼一声,“求?你何时见我求过他们?”玄耳终于笑道:“那是,主人可是三界外最厉害的神!” “三界外总共也没多少神。”兰隐叹了口气,“不过人间确实有些憋屈了,凡事都要考虑,束手束脚,还不能动用太强的力量。” “可主人不是说,狱府很危险吗?” “是啊,所以相较之下,还是待在人间好一些,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嘛。”兰隐笑道。 玄耳却反驳道:“谁说不可兼得?等回去我就进山给主人猎熊!” “别,我不爱吃熊掌,还是不要杀生了。” “咦?主人吃过熊掌?什么时候的事?玄耳怎么不知道?” “唔,见过,脱毛后长得像人类的脚,看起来有些恶心,我就没尝。” “原来是这样啊,我也想看看呢。” “下次有机会一定带你。” “好!” …… 常辛默默跟在一旁,看着玄耳一点点露出笑容,心里也终于松下口气。 不自觉地,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兰隐其实是会安慰人的?她只是不愿意好好说些暖心的话,也不知是什么奇怪的恶趣味…… 几人回去时,阿婆已经将茶泡好了。 玄耳才刚坐下,二黄就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看到几人,它非常高兴,摇头摆尾地绕在他们脚边打转。 兰隐抿了口茶,抬头时看了阿婆一眼,忽然笑问道:“之前一直没问过,不知阿婆是何时到这玉阳城来的?” 阿婆听到这个名字后愣了下,神色逐渐恍惚,“玉阳……老身已经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老身来玉阳城时,才十八岁呢。” 听到这句话,兰隐有些惊讶,“那您岂不是曾亲历过六十年前的回目攻城之战?” 此话一出,阿婆瞬间变了脸色,她震惊而迟疑地看着兰隐,“姑娘怎知这些?” 兰隐随口扯道:“我家祖上曾居于这玉阳城中,是家里长辈告诉我的。” 阿婆倒也没怀疑,她长叹口气,面上忽然带了些淡淡的感伤。 “老身年少时,曾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后来他死在那场战争中,老身家中又遭了变故,一路辗转到此地,便留下了。” “那阿婆的家人呢?” 阿婆摇头,“他们都不在了。” 兰隐目光微闪,片刻后起身笑道:“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叨扰阿婆了,不日我们就要离开此地,还望阿婆保重身体,您是心善之人,定能如松如鹤,多寿多福。” 阿婆笑着谢过了她,又从灶房中拎出一块肉非要送给他们,兰隐推却不过,只好让常辛接了。 几人离开时,二黄似有所觉,它咬住玄耳的衣摆将他往回扯,玄耳一看就走不动道了,“主人,要不我们——” “这是阿婆的狗,你不能带走。”兰隐迅速打断了他,并示意常辛将他拖走,无奈,他只能落在后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第379章 抬棺 路上,常辛感慨阿婆的过往,兰隐却忽然问道:“你可知这位阿婆怀念的恋人是谁?” 常辛好奇道:“谁?” 兰隐似是答非所问,“阿婆脖子上一直戴着一样东西,我之前见过,那是半块玉玦。”常辛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惊讶道:“时守将军?!” “应该是的,阿婆也说过,她年少时,父亲曾在朝为官,如此,她与时守将军青梅竹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那我们不告诉她吗?” 兰隐应道:“这么多年过去,时间早已消磨掉大半的痛苦,又何必再提起故人惹阿婆伤心呢?” 常辛想想也是,时守已入地府,就算现在告诉阿婆,他们也见不到了,遂不再多言。 玄耳还在因为二黄的事不高兴,兰隐见后笑道:“别不高兴了,给你个任务,你到州衙去找陈司马,请他日后帮忙照顾下阿婆,不出所料的话,用不了多久,陈司马就该升迁了。” 玄耳一听又有了些精神,他人已经冲出去数丈远,保证的话还回荡在两人耳边,“主人,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好的!” 第二天,他们又去了趟城隍庙,这次,兰隐给猫群带来了大旺的消息。 “它已经死了,它的尸体应该在那些尸傀之中。”说这句话的时候,兰隐轻叹了一声,“你们是阿仙的好朋友,这个消息还是由你们来告诉她。” 众猫面面相觑,看起来都挺难过。最后还是小包勉强打起精神应道:“大仙您放心,我们会给阿仙传信的。” 兰隐没再多言,她将时间留给了玄耳和猫群,自己去正殿找城隍说话去了。 他们回城时已是下午,兰隐看看天色,又去了趟地道。 夏耕和石棺都要从地下运走,由于银子不充足,兰隐只从万妖通雇了一只力大的妖,她打算到时让那只妖跟玄耳一个抬一头,也算狗尽其用了。 跟夏耕交待完后,他们才回安宅住最后一晚。 第二天一早,几人去同安行山告别。 安行山看着兰隐,感慨而怅然,“此次一别,这辈子怕是无缘再与贵人相见了。” 他年岁已大,不知还能活几年,如此,这便是诀别。 相较之下,兰隐显得淡然许多,或许是漫长岁月让她对过客的生死早已麻木,她看向安行山的目光温和而平静,带着淡淡的安抚。 “缘分二字玄妙无比,或许有朝一日,我们还会再相见的。” 说着,她将一物放到书案上,“这个赠予安公,多谢您这段日子的款待。” 常辛定睛一看,却是个折成三角的符箓。 安行山十分感激地道谢,又说了好一番话,才不舍地放他们离开。 几人走到正门时,身后传来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几位请留步。”他们转身一看,来人竟是安玥。 她有些羞涩地看了眼常辛,又看向身边的婢女,那婢女便十分有眼色地上前将几个木盒递给他们,“听说几位客人要离开,娘子特意准备了些薄礼让小姐送来,还请几位客人笑纳。” 兰隐的目光在常辛和安玥身上转过一圈后,便也笑着纳了,“请代我谢过娘子。” 安玥并没多说什么,她用绣帕半遮住脸,施了一礼后,便带着婢女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几人出门后,步行前往荒地,阿淮今早不知从哪里找了根水草藏身,此时那草正缠绕在兰隐腕间。 路上,玄耳有些不高兴,“都要走了,还没找到那偷糕点的贼。”兰隐安慰他,“罢了,不过几包糕点,随它去。” 她看着玄耳身上的包袱,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来时带的那包玩具呢?” 此刻他身上背的都是他们这一个多月在城中积攒下来的家当,还有些去告别时收到的礼物,正好将三个大包袱塞得满满当当。 玄耳解释道:“我都送给二黄啦,它很喜欢呢!”兰隐笑着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们抵达荒地时,那里已经卧着一只……老虎。 常辛看着那团庞然大物,瞬间吓得脸色都白了。 见几人出现,老虎连忙站起身来,它嘴角一弯,露出个瘆人的笑来,“几位就是这次雇我的客人吗?” 兰隐惊讶地看着它,不答反问:“你就这样过来的?”它连忙摇头,“不是的客人,我是化人形过来的。” 兰隐了然笑道:“那你还是继续化人形,那东西有点沉,需要你和他一起抬。” 老虎瞟了玄耳一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它很快反应过来,在玄耳生气前垂头恭敬道:“好的客人,没问题客人,我这就变。” 说完,它摇身一变,成了一名肌肉虬结的……女娘。 常辛看着女娘那健硕的身形,和她称得上柔美的面庞,一时不由陷入沉默。 兰隐也有些意外,但她并没多说什么,只招呼众人一起进入地道。 “客人,我们要抬什么啊?”路上,女娘好奇询问。兰隐笑道:“抬一副石棺。” 女娘一听就来劲了,“棺材啊,这个我熟,我以前经常帮人抬棺材的,客人,其实我自己来就好,不用帮忙的,我力气很大,多重的棺材都抬得动。” 玄耳哼了一声,嘴里不知低声嘟囔着什么,女娘像是没听见,依然笑眯眯看着兰隐。 兰隐笑道:“还是先看过再说,这东西倒不是力气的问题……” 等几人进入石室看到那副巨大的石棺,以及躺在棺材里的夏耕尸后,女娘沉默了。 “这个……好像……确实不太好扛……” 兰隐笑道:“所以,才需要你们一起抬。” 玄耳飞身上前,将身上的包袱往棺材里一塞,也不管夏耕的反应,掀起棺材盖往上一扣,就招呼女娘过去一起抬棺。 它们将棺材挪到暗道内后,兰隐便一把火烧了坑里所有的尸体。 至于地底的暗道,兰隐没打算管,用她的话说,“这些既是人类留下来的,自然该人类处理。” 由于石棺太大,最大的一条能行车的暗道也只能勉强通过,所以他们走得很慢,等抵达城外时,已是下午了。 第380章 队伍 寂静的树林中,无人的空地上,停留着一列……送葬队伍。 巨大而诡异的马车后,拖着雕龙画凤的华丽车厢,车顶扎了一圈素麻,坠下长长的布条。 马车头长着一双如灯笼般大小的猩红眼睛,头顶是一朵巨大的白花,花心还趴着几只黑猫,黑猫脖子上,同样戴着小朵的白花。 马车旁,跟有两队手持灵幡的白猿,灵幡之上停留着数只乌鸦; 队伍中间杂各类纸扎物,打眼望去,只见童男童女脸色惨白,双颊通红,看着无比瘆人。 常辛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愣愣转头看向兰隐,却见她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倒是那猛虎化的女娘一瞧这场面就惊呼道:“哟~这排场!我抬了那么多次棺,从未见过哪位客人这么大手笔——” 她的话音在目光触及兰隐脸色后戛然而止。 “主人,这得多少钱啊?”玄耳探出个头,小心翼翼问道。 兰隐盯着那华丽繁复的马车,和两支长长的白猿队伍,咬牙切齿道:“怪不得每日交那么多银子,原来是给我安排了这么一出!” 队伍领头的是一只黑猿,看见几人出现,它连忙打起精神将车顶的一只乌鸦叫醒,“快起来!客人到了!” 乌鸦一听,甩甩头便振翅飞起,它的体型倏然变大,而后一双翅膀朝着队伍挥去,很快,布条和灵幡都在空中翻飞舞动。 与此同时,黑猫和乌鸦们齐声嚎叫起来,它们似乎事先排练过,叫声整齐划一,还遵循着某种诡异的韵律,听在耳中如哀乐齐鸣,一时竟让人心生悲戚。 这一番动作下来,兰隐的脸色更黑了。 待几人走近后,黑猿挂起恭敬而客气的笑容,几步迎上前来,“给客人问安,小妖是此次送葬队伍的管事,您可以唤某小黑。” “这是您预定的车马,此次行程从彦州城外树林——也就是此地,前往邛州下属县伏县外树林,全程预计半月,共一万三千六百五十八两,您是常客,又是贵客,给您抹个零头,收一万三千六百两。” “这是账单,您看看若没什么问题,我们便可以启程了。” 兰隐接过账单看了几眼,脸色青了又黑,“我不记得我预定的是这么华贵的马车。” 黑猿笑着解释道:“是这样的客人,您说按最低规制即可,但按照您所述的棺材尺寸,这便是最低规制了,再低怕是无法运送这么远的路程。” 兰隐又指向一堆附加的纸扎物清单和乌鸦嚎灵、黑猫压棺等条目,“那这些呢?” 黑猿依旧恭敬笑道:“这些都是赠送的,不花钱,您租了这么贵——不是,这么大的一辆车,万妖通感激您的照顾,特意为您安排了这份礼物,不知您可还满意?” 常辛闻言不由默默抬袖拭汗,说是,但一辆车就收一万多两,定是把这些小妖的工钱和杂七杂八的花费都算进去了。 显然,兰隐也知道这一点,她本来脸色很难看,但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深吸口气后,又一点点平复下来。 她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那就赶紧出发,时候不早了。” 黑猿一听,立刻笑开了花,它恭敬应着,不过转个身的功夫,面上已经换了一副悲戚的神色。 它招呼马车打开车厢,等石棺抬进去后,装棺材的那截车厢前便升起一块挡板,隔出靠近车头的一块空间。 它告诉兰隐,那是专门给几位客人准备的休息空间。 兰隐留在外面给女娘结银子,常辛和玄耳先上了马车。 绕过那朵白花后,便是两只近在咫尺的眼睛,常辛心里发怵,不敢多看,低着头匆匆走进车厢坐下,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玄耳拍拍挡板,它便又缩回去。他跑到石棺边将包袱取出来,坐下便开始翻东西。 没过多久,他就翻出一包肉饼,笑嘻嘻递给常辛一个,“饿了?快吃快吃。” 常辛才刚拿到手里,就见原本在车外的眼睛不知何时有一只跑到了车内,它盯着玄耳手里的油纸包,垂涎道:“客人,能分我一个吗?” 此话一出,不光是它,就连几只黑猫都齐齐转过头来。 玄耳哼了一声,将纸包抱紧,“可以啊,一两银子一个。” 马车和黑猫一听都生气了,但碍于玄耳是客,它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悻悻放弃。 谁料启程后,黑猫们仿佛蓄意报复,它们在外面大声嚎叫着之前的哀曲,玄耳实在受不了让它们停下,它们却说这是它们的职责,路上必须要唱。 就这样嚎了半个时辰,兰隐终于忍不下去了,一掌便将它们全部击下了马车。 彼时马车正行驶在高空之中,几只猫呜哇乱叫着往下坠落,又在即将落地时被一股力量拉回来。 经此教训,它们也不敢再作妖,之后一路都老老实实趴在外面,但它们每日还是会嚎三遍哀曲,据黑猿说,这是它们必须要做的事,若是不做,工钱就要减半。 因着不算太过分,兰隐也没过多理会,权当是无聊赶路途中的一点小乐子了。 在即将抵达邛州地界时,阿淮终于出声叫住了兰隐。 “那无肠公子就住在附近,我带你们去!”兰隐一听,便让送葬队伍找了个地方停下休息,她让常辛和玄耳留下,自己带着阿淮离开了。 一个时辰后,两人再次出现,阿淮化了人形,怀里抱着个壳,高高兴兴跟在一旁,兰隐手中则拿着两只如镰刀般大小的蟹钳,她把玩着钳子,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 “这东西不错,拿回去烤了吃。” 常辛听后默默挪远了些,虽然这两只蟹钳看起来确实很肥美,但他一想到这是出自一只能变人的螃蟹身上,他就不敢下口。 “不用等到回去,主人,我们今晚就给它烤了!”玄耳摩拳擦掌,十分兴奋。 兰隐听后也没反对,于是当天晚上,主仆二人吃上了烤钳肉,常辛头皮发麻,缩在一旁默默啃蒸饼,脑子里却不断浮现出两只人手被啃的画面…… 第381章 掰下来 阿淮见后好心安慰他:“常公子不必在意,这只无肠公子修为深厚,钳子还可以再长出来的。” 常辛心道他在意的不是这个,但见阿淮也是好意,他便没再多言,只强笑着向她道谢。 之后的一路还算平静,他们晚上赶路,白天休息,半个月后,成功抵达了伏县。 由于石棺太大,白天不方便进城,它们便在郊外等到了晚上。 入夜后,马车将石棺拉到隐古,放在了池塘边,在兰隐的强烈拒绝下,送葬队伍并没有跟来。 兰隐给黑猿结完账后,它便高高兴兴地乘着马车离开了。 时隔近两月,隐古内一切如旧,他们才刚到地方,阿淮就带着水草跳进池塘消失无踪。 常辛看着这熟悉的地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感。 他和玄耳就地将自己的东西分出来放回房间,又将剩下的全都归拢拎到后院。 这个过程中,夏耕从棺材里爬了出来,似是想要到处走走看看,但他体型太过庞大,无法穿过回廊,于是只能坐在棺材盖上,用脖子面对着池塘。 常辛从后院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这幅诡异的画面。 他心下不受控制地一突,觉得自己有些承受不了每天早上醒来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具无头尸体…… 想想他又觉得不对,玄生门这么小,石棺这么大,就算兰隐能找回夏耕的长戈,到时又要怎么把他送回巫山去? 带着这样的疑惑,第二天午饭时,常辛在饭桌上悄声询问了兰隐,兰隐应道:“这个倒不是问题,现在的问题是上哪去找他的长戈。” 她思索了一会儿,头痛道:“真麻烦,不如直接把他打晕了送回去。” 常辛冷汗道:“你都已经答应他了。” “可他并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相反我还为他回去这件事付出了整整一万三千六百两,噢,还不算抬棺的钱。” “这样算来,我并没有与他结缘,反倒是他亏欠于我。” 常辛无言以对,只好垂头默默扒饭。 “主人,我倒是有个好办法。”玄耳突然开口道。 兰隐满怀期待地望向他,“什么好办法?” 玄耳抹了把嘴,“主人你忘了?那些狐狸最擅长找东西了,咱们可以把他送到青丘或者涂山去,然后将这件事托付给狐狸们,这样就不用咱们奔波劳累了。” 兰隐想了想,点头赞同道:“你说得很有道理,那就把他送去涂山,青丘的狐狸太凶了,不太想跟它们打交道。” 就这样,夏耕的去处定了下来。 虽然第二天兰隐跟他提起时,他不太乐意,两只手一直在摆动,但兰隐视而不见,笑盈盈道:“看你这么高兴,我也为你感到开心,事不宜迟,今晚我就把你送过去。” 背过身时,常辛听到她低声嘀咕了一句,“留在这里也太占地方了,感觉隐古突然小了好多。” 常辛本来还在好奇兰隐要怎么把这副巨大的石棺塞门里,结果兰隐根本没塞。 在他的目瞪口呆中,玄耳上前直接将那扇玄生门整个掰了下来,兰隐再将门放大,朝石棺上一扣…… “这……这门还可以取下来?!”常辛觉得自己的认知受到了冲击,整个人都傻了。 玄耳将门装回去后,兰隐笑道:“不然你以为这门只能待在这面墙上吗?” 他愣愣点头,还是不敢置信,“可它不是一直都在这吗?!” “那是因为太过频繁的挪动会扰乱门内空间的稳定,这样短暂挪一下,倒也无伤大雅。” “而且将它装在墙上,也不会太占地方。” “最重要的是,我能知道客人会从哪里出来,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说到这里,兰隐不知想起了什么,头痛道:“若是在一些不太方便的时候来了客人,场面就会比较尴尬……” 常辛好奇心起,正想追问,她已经转移话题道:“啊,时候不早,得快些出发了,你留在隐古,我和玄耳去涂山几日,若是有客人上门,你就推掉。” 常辛应下后,他们便带着一个包袱离开了,据说那是准备付给涂山狐狸的报酬。 常辛没想到,两人这一去就是整整一个多月,他从一开始的不在意,到后来的担忧,再到寝食难安,再到心如止水,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这天清晨,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他正拎着菜篮搓着手准备出门,走到一半时,就在廊下看见对面的玄生门打开了。 他愣了下,等那两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后,他心中一喜,立刻飞奔过去。 “你们终于回来了!”兰隐换了身白色的衣裳,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她先是问了隐古的情况,又感慨了两句这场初雪,这才准备回去休息。 常辛见玄耳背着个大包袱,不禁出声询问。 玄耳解释道:“我们离开涂山后,主人想起答应过那位瑶台娘子要为她修补魂魄,就没第一时间回来。” “还好这趟挺顺利的,找齐东西后,主人念着剩下的酬金还没去取,就紧赶慢赶地回来了。” 常辛了然点头,想想又颇为期待地问道:“那,这里面有没有我们的礼物?” 玄耳愣了下,挠头迟疑道:“这个……我们倒是在路上捡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应该……也能算作礼物?” 常辛并没失望,反而很高兴,他心想,从各类仙山捡回来的东西,肯定都是宝贝,随便分到一件,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迅速出了门,准备回来后再看礼物。 现在是冬天,天气寒冷,不需要每日出门买菜,采购完几日所需的食材后,他又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隐古。 走进后院时,兰隐和玄耳正在厨房窗下整理包裹内的东西。 常辛放下菜篮,满怀希望地凑上前去,然后就傻眼了。 “这些……都是什么?”他指着包裹里一堆颜色形状都很诡异的物品,颤抖着声音问道。 玄耳倒是兴致勃勃地笑着解释:“这都是我们从地府和一些巫蛊部落里寻回来的好东西,对于魂魄修复很有用的。” 第382章 将军泪尾声 常辛默默收回手,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噢,是他的美梦碎了。 午后,雪还没停,兰隐突然来了兴致,将几人叫到厨房,打算围炉煮茶。 她去敲金琅的门,常辛这才知道金琅已经回来了,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整只兽都散发着愉悦的气息。 常辛有些疑惑,玄耳却撇撇嘴道:“我们离开的时候,他又出去吃好东西了呗。” 常辛闻言忍不住问道:“听说貔貅有进无出,只吃进肚子里,不用排泄,这是真的吗?” 彼时金琅正满足地趴在地上甩尾巴,闻言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一直吃还不往外拿,那不撑死了?” “那……” “吾只是腹中空间大些,能容之物多些罢了。” 兰隐从阿淮手中接过茶罐,闻言笑着解释道:“他们貔貅一族以宝气续命,简单来说,他们享受的是吞食宝物的感觉,所以他们会将大量的宝物留在腹中,再拿出来反复吞食。” “但就像人类总吃一样食物会腻,它们也会腻,于是只能不断寻找新的宝物,久而久之,就在人间传出了那样的流言。” “原来如此。”长见识的常辛不由赞叹道:“怪不得玄耳说金琅兄弟是聚宝盆。” 金琅一听,转头又瞪了玄耳一眼,玄耳朝他哼了一声,面上丝毫不惧。 “每逢冬日,人间的蔬果总是格外难得,想吃时还要到其他地方去找,真麻烦啊。”兰隐一边洗茶一边叹气道。 玄耳听了连忙凑上前去,“主人,玄耳不怕麻烦,玄耳可以去为主人采摘新鲜的蔬果!” 常辛好奇问道:“这时节哪里有新鲜的蔬果?天廷吗?” 兰隐笑道:“采鲜何须天廷去?人间那么大,换个地方就能寻到了。” 常辛转念一想也是,书中记载了那么多仙山福地,总有一个能在冬日长出夏植,不过兰隐那么懒,这大冷的天,估计是不会为了点新鲜蔬果出门的。 “这次我们谁都不去,会有人为我们送来的。” 常辛有些疑惑,但她没再多言,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啊,接下来估计会越来越冷,也不知道太后欠我的十三万两黄金送到哪里了……” “十三万?”常辛提出疑问,“不是八万吗?” 兰隐笑盈盈倒了杯茶放到他面前,“我不仅解决了月圆之困,还为太后查清了一桩谋反案,为她称帝之路扫除了一个障碍,还为此搭上许多时间精力钱财,这多出来的五万酬金,那都是我应得的。” 常辛哑口无言,只好低头去看茶盏。 茶汤颜色清透,芳香扑鼻,闻起来感觉很好喝。 他才刚把茶杯端起来,就见兰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反手取出一个卷轴,他仔细一看,正是裴家兄弟给她的那份秘法。 她随手一扔,卷轴便落入了灶膛内,“这种东西,还是毁掉的好。经此一事,宫里应该会加强戒备,今后这些皇室宗亲再想接触此等隐秘,怕是难上加难了。” 玄耳从火里掏出十来个栗子,一边剥一边道:“照我说,这种害人的东西就不该留着,不然以后还得被人翻出来作乱。” 兰隐抿了口茶,轻笑道:“人性如此,明知那是祸根,却又禁受不住诱惑,总想着为自己留一线,不到必不得已时,谁又能狠得下那个心呢?” 常辛也喝了口茶,虽然他不懂茶,但显然兰隐的手艺很好,入口清润柔和,比他从前喝过的所有茶味道都要好。 “主人,我有件事想不明白。”玄耳手中动作没停,歪着头疑惑问道:“他们都准备谋反了,为何还要传书朝廷求助?他们就不怕被发现吗?” 兰隐想了想,“这样的事,就算刺史不上书,也瞒不了多久,除非他封城,与其等着被人捅到太后跟前去,还不如先发制人。” “他们连地底的尸体都没找到,也没有完整的暗道图,偷运都只能顺着镶夜明珠的道走,哪会清楚祸事的起源?” “估计他们还想着等太史局的人将事情解决后,方便他们夜间行事呢。” 玄耳点点头,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激动道:“对了主人,那支商队,我当时看着眼熟,但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突然想起来了!” “您还记得我们之前去找夜游神的时候,第二天马车被人偷了吗?当时看马车的小妖们跟咱们说过那队人的模样特征,我瞧着好像就是他们!” 兰隐有些惊讶,但很快又不在意道:“随他们去,若是这场牢狱之灾还不足以让他们长记性,那下次恐怕就不会这么好运了。” 玄耳想想也是,便没再纠结,他将剥好的栗子盛在盘中奉到兰隐面前,兰隐高兴地夸奖了他,他瞬间笑得嘴咧到耳后根,看起来比兰隐还高兴。 阿淮不喝茶,便只在旁边帮忙,间或听他们说闲话,看起来也很开心,只有金琅百无聊赖地趴在地上扒拉一颗足有盆口大的珍珠。 兴致正浓时,常辛忽然想起了玉辰仙君,不由问道:“我们走的时候,是不是忘记告诉他,不用再找大旺了?” 兰隐吃了颗栗子,眯着眼漫不经心道:“让他多找几日也无妨,反正他总能从城隍那里得到消息的。” 如此一来,兰隐少不得又要被他记一笔了。 这样想着,常辛默默给自己剥了个栗子,心中对玉辰仙君表示同情。 悠闲的时光悄然而逝,初雪过后,天晴了两日,兰隐趁机将寻回的东西送往彦州,也是在这期间,常辛知道了她先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每隔一段时间,变小的夏耕就会往隐古送一次新鲜蔬果吃食,据说这是兰隐要求的报酬,否则就让他赔偿那一万三千六百两。 夏耕一具古尸,哪有银子赔?于是只能一边在涂山干活换取报酬,一边将报酬送到隐古还债…… 如此持续到开春时,涂山终于传来消息,长戈有下落了,夏耕也因此重获自由,他终于不用再干苦力,可以带着他的戈盾回巫山了。 这次,他不用再站着守山,因为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棺材。 许是冬日不好行路,那十三万两酬金直到开春后才送到隐古。 据押送的首领透露,越王和陵王都因为彦州城的事遭了殃,太后还杀鸡儆猴,借着清剿二王余党的机会狠狠敲打了一番其他皇室宗亲,现在那些人个个安分守己,生怕触了霉头,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兰隐对此倒没什么反应,隐古内的日子也依旧平静。 只是这个冬天,终归在慢慢流逝,而来年,或许将是浓墨重彩的,一段新的岁月。 第383章 微生(一) 半年前,盛夏时节。 常辛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名身穿褐色斗篷,看不清面貌的女子出现在他床前,她说话时像是在哭,颤抖而呜咽,“公子,你为何要杀我们?” 常辛只觉莫名而害怕,他尝试着解释,“我没有杀过人,这位姑娘,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可那人完全不听,只不断哭泣着重复这句话。 他心里恐惧极了,想要起身呼救,可既不能动,也不能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件褐色斗篷兜头朝自己罩来,捂得他险些窒息。 他拼命挣扎,最后终于睁开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吓得冷汗涔涔,浑身冰凉。 清醒之前,他似乎听见那人哭泣着说:“公子,奴家不得不走了,待到冬天时,奴家会再来找你的。” 那人是谁?为何会说是自己杀了她?他平生虽谈不上行善积德,但也从未做过恶,怎么就无故背上人命了?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怎么都想不通,意识又重新开始模糊,于是他决定先不想了,等睡醒再说。 可第二天醒来后,他就忘记了这个梦,这一忘,便从夏天来到冬天。 初冬的第一场雪过后,天气愈发寒凉,隐古内除了玄耳,都不怎么爱出门。 玄耳很喜欢玩雪,每天无事就盼着再下一场大雪,“我都和小伙伴们约好了,等雪下大了,我们就一起去堆雪人,打雪仗玩!” 他又认识了一些新朋友,它们都不用冬眠,便隔三差五约着一起玩耍。 这日吃午饭时,天空又下起了雪,玄耳很高兴,飞奔回房翻找玩具去了,“等地上的雪再厚些,我就出发!” 兰隐坐在窗边,看着他的背影发愁,“早知道他的话这么灵验,就该把他嘴堵上。” 常辛默默替玄耳辩解道:“天时之事,玄耳也无法左右的,这实在怪不得他。” 兰隐叹了口气,倒也没再执着于此,“碳快没了,你一会去买几车回来。” 常辛张了张嘴,迟疑问道:“……几车?”那得烧到什么时候去? 兰隐肯定地点头,“不差这点银子,照做便是。” 常辛只好应下。 午后,他带着银子出门,外面的墙上和屋檐上空空如也。 由于天气太冷,花花来隐古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和猫群找了个温暖的住处过冬,只不时过来讨些吃食。 由于头一年冬天的碳在他来隐古前就已经备足了,他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买碳,只能在街上询问路人。 顺着路人的指引,他寻到一位卖炭翁家中,才刚想敲门,余光却瞥见一抹褐色闪过。 他心中一惊,慌忙转头看去,果然见到巷尾站着一道身穿褐色斗篷的身影,她低垂着头,看不清容貌,但常辛总觉得,她在默默注视着自己。 想到这里,常辛不由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这道身影,看起来不太像人类。 一只不像人类的妖鬼盯上了自己,能有什么好事? 他不自觉握紧手中钱袋,深吸口气后,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跑。 可下一刻,身体忽然一轻,眼前景象骤然模糊苍白,他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能听到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应该是他的钱袋。 “公子,奴家来找你了。” 上空忽然传来一道悠远的女声,如泣如诉,“公子放心,奴家不会要你的命,等过段日子,若你还活着,奴家会再回来找你的。” 什么叫若他还活着?? 常辛被这句话吓傻了,他想开口询问解释,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 不知何时,女子的声音消失了,四周陡然寂静下来。 常辛回过神后,发现自己身处一片一望无际的白色中,而且他现在的状态很奇怪。 他看不见周围的景象,但能感觉得到,就像他知道周围是白色的雪,而他现在正六只脚站在雪地上。 等等……六只脚?! 他不敢置信地感觉了好几遍,没错,真的有六只脚,而且他头顶似乎多出两根触角,他试探性动了动,很灵活,仿佛天生就属于他。 这是……变成什么东西了? 寒风凛冽的冬天,一个普通的下午,常辛被一名神秘妖鬼化作了不知是什么的虫,他感受着广袤无垠的雪地,心中欲哭无泪。 怎么办?现在开始爬的话,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隐古,他会不会死在路上? 就算回去了,他该怎么向兰隐求助?他现在又不能说话,被兰隐看见了,会不会当成普通虫子一脚踩死他? 不……说他现在这么小,说不定兰隐根本就看不见他…… 不知在心里哭天喊地了多久,他才不得不沮丧地接受事实,并决定无论如何,都先爬回隐古去,至少回去了,还能看到希望。 打定主意后,他便立刻动身,没走多远就察觉到不远处有个庞然大物。 他心里一惊,试探许久才发现那是他掉落的钱袋,但他现在这个样子,也没办法捡起来,只能任它丢在这里,或是被人捡走,或是被大雪淹没。 由于雪一直下个不停,为了防止自己被淹没,他只能爬到墙上,顺着墙往回走,等他爬出巷子时,天都快黑了。 他“看”不见太远的东西,只能感觉到周围的光线正在一点点变暗。 许多巨大无比的黑影从旁边呼啸而过,他吓得往墙顶上爬,可下一瞬,一只毛茸茸的巨掌从天而降,只差几寸,他就会被踩得粉身碎骨。 六条腿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下,他慌忙避到另一侧,好不容易周围安静了些,他这才松下口气,重新辨认起路来。 由于赶路太过无聊,他的思绪开始纷飞。 也不知道其他人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不见,这么晚还没回去,他们应该会来找自己的? 运气好或许能捡到钱袋,这样他们还能知道自己是在哪失踪的;运气不好,那就只能希望兰隐有其他办法了。 要是他们一直找不到自己怎么办?难道真要一直维持现在这副模样,直到那名女子再回来? 亦或者等不到她来,自己就死了…… 第384章 微生(二) 常辛越想越难过,越想越绝望,再看到前方没有尽头的路,他甚至觉得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就在他心生颓意时,一道声音忽然从不远处响起,将他吓了一跳,“唉,又下雪了,这日子没法过了,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冻死了?” “我好想回洞里去啊,有食物,又温暖,想想就觉得好快乐……” 他转动着触角左看右看,还没找到是谁发出的声音,就听那声音突然惊喜道:“咦?同类?哎,你怎么也没回去?你也迷路了吗?” 他想要应答,但不知为何,怎么都说不出话来,只好急切地摆动头和触角,表达自己焦灼的心情。 “你怎么不说话?”那道声音又问:“难道你还不会说话?唉,看来是了,那你也挺可怜的,怪不得会回不去。” 常辛饶了一圈,终于在自己的可感范围内发现了目标——一只蚂蚁。 他愣在原地,想起刚才它说自己是同类,所以,他是被褐衣女子变成了一只蚂蚁? 这一刻,他的思绪又开始纷飞。 难道是自己什么时候不小心踩死了几只蚂蚁,所以其中一只化成鬼来找自己复仇了? 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女子说他杀了它们,好像还真不冤…… “唉,我的命好苦,好不容易遇到同类,还是个哑巴,还以为终于可以说说话了。” “哎,小哑巴,你听得懂我的话吗?听得懂的话,你抬抬脚。” 常辛慌忙抬脚,但他忘了自己现在有六只脚,于是只见六只脚乱七八糟地起起落落,还险些站立不稳跌落下去。 那只蚂蚁见此,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你好笨啊,不过还好,你能听懂哎,看来你也有修炼的资质呢。” “对了,你知道什么是修炼吗?我也是这些日子才听说的,原来只要努力修炼,就能获得很强大的力量呢!到时候,我们就能想做什么做什么了。” “他们说我能说这么多话,是有灵智的,有了灵智,就能修炼了!怪不得我迷路这么久,都还没被冻死,我身体里一定有股神奇的力量一直在保护我!” 听着它的自言自语,常辛不禁想笑,刚才的颓丧情绪也缓和了许多。 他想起平时在路边看到的蚂蚁们,试探性伸出触角去碰了碰它的,算是打招呼,果然,它很开心,“对了,还没告诉你,我叫兜兜,这是我给自己起的名字,好听吗?” 常辛点点头,它的声音听起来更高兴了,“现在都很晚了,我带你找个地方避一避,晚上很冷的,留在外面可能会冻死。” 常辛想了想,觉得自己就算爬一整晚,可能也到不了隐古,于是便答应了它的提议。 它爬在前面带路,一边不停地跟常辛说些自己新奇的发现。 有些巨物会变大变小,它们说自己是妖;有的没有身体,叫做灵;还有一种很可怕的怪物,它看不清他们长什么模样,但他们一个脚掌就很大,要是不小心被踩到,会死得很惨。 说到最后,兜兜郑重其事地嘱咐他,平时千万要小心,不能被那些怪物发现了。 常辛听得无奈又心虚,他无法言语,只能一路安静地聆听着。 不知爬了多久,兜兜忽然高兴地叫道:“到了到了!就是这里!” 常辛抬起头来,才发现这是一个墙角,地上有个小小的洞穴,不知是什么动物挖出来的还是自然形成的。 “我在这里住了有一段时间了,还存了些食物,可以分你一半。” 兜兜说着,高兴地带他往里爬去。 洞穴最里面,是一个温暖而舒适的小空间,四周果然堆着些蒸饼残渣、虫子尸体之类的东西。 它热情地拖过半只虫尸,邀请常辛进食,“饿了?快吃快吃,这个可好吃了!” 对上虫子那死白泛灰的眼睛,常辛吓得连连后退,任它再三催促,都不敢靠近一步。 “噢我知道了,你不爱吃这个。” 兜兜疑惑片刻后恍然大悟,它又让到一旁,“你看看喜欢吃什么,随便挑!不过我这里没什么好东西,要不是迷路了,我倒是可以带你回去,我们准备了好多食物过冬呢。” 常辛有些感动,也不好再拂它的美意,只能上去挑了一小块蒸饼碎渣。 他第一次当蚂蚁,不太会进食,有些脚忙脚乱,兜兜见后上前教他,一边教一边同情道:“你这么笨,不会是同族故意把你丢下的?” 常辛:…… “不过你放心,谁让你遇到了我呢?我以后可是要当大妖的!等我变强大了,就能保护你了,到时候别说同族,就是那些怪物都不能欺负我们!” 常辛小口啃着蒸饼,闻言心里非常感动。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变回去,如果可以,他一定会帮兜兜找到它们的巢穴,今后走路他也会小心留意脚下,再不乱踩地上的小虫了。 晚上睡觉时,兜兜靠在他旁边感慨,“这要是在以前,我们每天都要干活,哪能像这样睡一个完整的觉啊?” “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想回去和大家在一起,自己在外面好艰难,好无助……” “对了!我还没跟你讲我是怎么迷路的呢。” “那天我们最后一次出来寻找食物,大家分散到各处,我明明留了气味的,可是回去时发现气味断了,周围还到处都是沟。” “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回去的路,就这样跟大家失散了。” “唉!算了不说了,快睡觉!等睡醒我带你出去找更多食物,我们一定能撑过这个冬天的!” 常辛愣愣感知着周围的环境,不知不觉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时,四周很安静,兜兜好像出去了,没在洞里,他的身边有一小堆蒸饼残渣,应该是兜兜放的。 他想起自己还要回去求助,刚想离开,却又顿在原地。 兜兜那么热心,若是让它发现自己不见了,它会不会因为担心去寻找自己?还是,等它回来后,告个别再走。 第385章 微生(三) 这样想着,常辛便没离开,谁料这一等,就从白天等到了夜晚。 他在洞口朝外张望了不知多少次,可他的感知范围实在太小,根本见不着远处的情形。 而且在这途中,他还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他迷路了。 四周都是雪色,他又看不清远景,现在的他,已经不知道哪边才是回隐古的方向了…… “哎,你怎么在外面?” 不知是第几次朝外探头的时候,常辛终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兜兜拖着一团辨不清模样的东西从雪里爬回来了。 “外面冷,快进去。” 常辛摇摇头,想向他问路,但又无法言语,只能急得在原地团团转。 见此,兜兜了然笑道:“你也想一起去找食物吗?那你在这里等等,我很快出来。” 说完,也不等常辛反应,它就拖着东西往里爬去,常辛无奈,只好在原地等待。 没过多久,兜兜就回来了,“走,我一路留了气味,咱们顺着气味走,就不会迷路了。” 常辛跟在它身后,两只蚂蚁在雪中渐行渐远。 这一整天,对于常辛而言是新奇又危险的体验。 他们一起顺着墙壁爬上高高的房梁和屋顶,在上面吹着冷风,因看不见太远的风景而遗憾; 他们一起钻进雪里,在雪与地的缝隙中寻找食物,头顶像是盖了一床被子,柔软却寒冷; 他们一起躲避上墙的野猫、危险的人类和面目狰狞的大虫子,钻进各种缝隙里,看着它们在外面抓狂却又没有办法,然后一起开心得到处乱爬…… 夜幕降临时,街上妖鬼出没,但谁都不会留意两只小小的蚂蚁。 它们在隐蔽处看着面前大团大团的黑影游动,兜兜兴奋地告诉他:“总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像它们这么大!” 常辛暗自叹气,下一刻却听见头顶有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这都两天了,还是找不到,常公子到底去哪了呀?” 是阿大的声音! 常辛很激动,正要爬上去,又听见另一道声音愁苦道:“不知道啊,县里都找遍了,常公子怕不是遇上了什么妖鬼,被抓走藏起来了?” 还有花花! 这下,常辛更激动了。他再没多想,撒开六条腿就往上爬,而这途中,阿大和花花的对话还在继续。 “也可能是被妖鬼吃掉了。” “别胡说!要是被玄耳听见,他会揍你的!” “可是我们都找得这么仔细了,也没发现他的踪迹呀。” “唉……谁说不是呢?明天还不知道怎么跟大仙交待呢。” “老大,你说常公子要是真出事了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先别说这些丧气话了,继续找,希望今晚能找到些线索,不然我都不好意思去回话了。” 此时常辛已经爬到墙顶,他无法开口,又因体型太小、环境太暗无法引起两只猫的注意,一时急得团团转。 兜兜晚他几步爬上来,见到此景大惊失色,慌忙叫他:“危险快回来!别靠近它们!” 常辛见实在无法求救,无奈之下,只好不甘心地往回爬,谁料没走几步就听阿大“咦”了一声,“老大,这里有只蚂蚁!” 此话一出,花花也趴下身将头凑近细看,“真的哎,这都冬天了,居然还有蚂蚁。” 阿大舔了舔舌头,“老大,你吃不吃?不吃我就吃了啊。” “你怎么什么都吃?这么小一点,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嘿嘿,聊胜于无嘛。” 常辛吓得浑身发抖,眼睁睁看着阿大的舌头朝自己伸过来,在兜兜的惊呼声中,他突然急中生智,在舌头将自己卷走之前拼命朝花花脚边爬去。 “老大,它去你那了!” 随着阿大一声呼喊,花花低头朝自己的爪子看去,就见那只蚂蚁甩着六条腿在自己的毛发间狂奔,很快就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它愣了一瞬,忽然“嗷”一声叫着跳了起来,“阿大,它爬我身上了!快帮我找找!快快快!” 阿大遗憾地舔了舔嘴唇,安慰道:“老大你也别太在意了,不就一只蚂蚁?你多跑跑,说不定就掉下来了。” 花花一想好像也有道理,正要松口气,却听阿大又惊呼道:“不好了老大!又有一只蚂蚁爬你身上去了!” 花花:…… “真奇怪啊,这大冬天的,怎么这么多蚂蚁?” 阿大说着,见花花脸色不好,连忙安慰道:“老大你别慌,区区两只蚂蚁,你翻个身说不定就压死了。” 花花听后觉得有道理,于是他不再迟疑,躺下身就地一滚—— “喵啊啊啊啊!!” 阿大从墙上探出个头,想笑又不敢笑,“老大,你是想跟这两只蚂蚁同归于尽吗?” “闭嘴!”花花一个翻身跃起,生气道:“再多话,咬死你!” 阿大默默缩起爪子团成一团,开始转移话题,“啊,今晚风好大,老大,我们要到哪里去找常公子呢?” 刚刚躲过一劫的常辛听到这话,心中默默道:无论去哪里找,他们注定是找不到了。 “哎,小哑巴,你怎么回事?” 顺着他留下的气味,兜兜找到了他,上来就是一顿骂,“你知不知道刚才很危险?不对,我们现在也很危险!你怎么能爬到这怪物身上?要是被它找到,我们就死定了!” 常辛自觉理亏,只好默不作声地听着。 “唉,算了,刚才那种情况,不爬它身上你就死了,没关系,等他什么时候睡着了,我们再偷偷溜走。” “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又没有地方住了,也不知道它会把我们带到哪里,过去以后有没有东西吃……” 在兜兜的碎碎念中,花花和阿大结伴开始了找常辛之旅。 这一晚上,他们将大半座县城都翻了一遍,什么街道、民宅、破庙、枯井、就连路边的水缸和墙角的破瓦罐花花都翻开看了,可惜仍是一无所获。 天将明时,阿大熬不住了,“老大,我想回去睡觉,熬得我胡子都掉了。” 花花看看天色,叹了口气,“你去,我先去隐古一趟,给大仙回个话。” 第386章 微生(四) 常辛一听顿时精神起来,要去隐古了吗?他要见到兰隐了吗?兰隐能不能认出他? 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它们藏在花花的毛发中,跟着他翻墙跃顶,一路来到熟悉的大门外。 常辛虽然看不到全貌,但他能感觉得到周围熟悉的环境,一时间,他竟激动得想要落泪……如果蚂蚁会哭的话。 花花没有敲门,而是直接翻墙而入。 此时天已经亮了,隐古内却还很安静,经过玄耳房间时,花花侧耳听了听,嘴里嘀咕道:“居然不在,该不会昨晚都没回来?” 常辛听见这话,心里有些感动,玄耳竟然为了找他一夜未归,若他能恢复人形,一定要多买些玩具和肉骨头作为感谢。 花花一路来到后院,兰隐还在睡觉,他不敢打扰,只好在门外等。 常辛看看门缝,心里琢磨着他若是现在爬进去,被认出来的几率有多大,被兰隐当普通蚂蚁踩死的几率又有多大。 他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敢轻举妄动。 倒是兜兜在一旁不停转圈道:“它停下来了,趁它不注意,我们还是赶紧走!” 常辛想了想,觉得反正都要当蚂蚁,相比之下,隐古显然要安全许多,留下来还有机会变回去,总比去外面惊险刺激地逃生要好。 打定注意后,他便打算跟着兜兜爬走,谁料等得无聊的花花突然想起了他们,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开始舔毛,“也不知道那两只蚂蚁躲在哪,得把它们找出来,不然该咬我了……” 他这一动,两只蚂蚁险些被压死,迫不得已,他们只好拼命往上爬,好不容易从花花身下逃出来,兜兜长长松了口气。 “这太危险了,还是等他睡着的时候,我们再跑。” 常辛听了有些着急,花花睡觉是不在隐古的,若真等到那时候,他想再爬回来又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想到这里,趁花花还躺在地上,他尝试着一点点朝周围探路。 只要他能从花花身上离开,就能留在隐古;只要留在隐古,就有机会恢复…… 见他“着急”地四处乱转,兜兜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跟在他身后,一边苦口婆心地劝他,“你别急,现在真的不适合逃走,我们还是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比较安全,要是真被它找到,我们就死定了……” 常辛十分无奈,又无法告诉它自己的处境,只好充耳不闻地继续探路。 就在他和花花各自努力的时候,“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了。 兰隐平静的声音响起,“花花,如何了?” 花花连忙爬起身,发愁道:“大仙,我们都将县里找遍了,还是没发现常公子的踪迹,依我看,他怕是被什么妖鬼掳走了。” 兰隐应道:“继续找,妖鬼这边,我会打听的。对了,你从前院过来时,看到玄耳回来了吗?” 听到花花说没有,她似乎有些头痛,“常辛都失踪两天了,他还在外面玩,不是让你们去告诉他了吗?” 常辛听到这话,刚才的感动瞬间荡然无存。 所以,玄耳不是为了找他才一夜未归的,而是一直在外面玩耍?! 也是这时他才恍惚想起,那天午饭时玄耳确实说等雪再堆厚一点,他就去找小伙伴玩…… 花花闻言连忙解释道:“大仙,我们去城外找了,但是玄耳不知道去了哪里,这大雪的天,外面地方又大,不太好找猫……” 兰隐叹了口气,“罢了,都先找着,看到玄耳了就让他赶紧回来——不,也不用回来,让他带着他的伙伴们一起找,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 花花应下后,又小心翼翼问道:“大仙这边可有什么发现?” 兰隐顿了顿,“那里残留有一丝古怪的气息,以前没见过,不知道跟常辛的失踪有没有关系。” “对了,县里可有什么新来的妖鬼?” 花花想了想,“没听说呢,我回头再问问大家。” “嗯,若有消息,随时来告诉我。” “好的大仙。” 眼看一人一猫说完话,花花就要离开,常辛急了,他也没多想,低头狠狠一口咬了下去,才刚抬起脚的花花“嗷”一声跳起,惊魂未定地转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此时常辛已经在兜兜的催促下逃走了,花花伸爪子扒拉了半天,也没找到罪魁祸首。 见他举止异常,兰隐停下步伐开口询问,“怎么了?” 花花连忙将昨晚的事说了一遍,兰隐听后眉头一挑,饶有兴趣道:“这都冬天了,还有蚂蚁在外面爬?” 花花愁道:“是呢,我们也很纳闷。”兰隐想了想,冲他招招手,他的身体便漂浮起来,毛发也全都无风自动。 常辛本来正跟兜兜躲在一处,忽然察觉一股力量将他们生生拖离花花的身体,然后又被困在一个小小的气泡中,飞到兰隐掌心。 她将气泡托到眼前仔细看了几眼,“就是这两只蚂蚁?” 花花掉落在地上,慌忙点头应道:“正是,大仙真厉害!一出手就将它们抓住了!” 兰隐还没开口,兜兜忽然颤声哀嚎道:”完了完了,这下完了,我们被抓了!他们肯定会杀死我们的!” “我的命好苦,还没开始修炼就要死了,也不知道下辈子会变成什么,能不能当上大妖,哪怕稍微变大一点也行啊!” “不对不对,这样就见不到大家了……呜呜我不想死,我辛辛苦苦存的食物还没吃上几口呢,这是我在外面过的第一个冬天,我还没好好跟大家炫耀过呢!” “怎么办怎么办?这只怪物看起来好强大,它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它的脚好大,咦,怎么还分岔?” 兰隐听到这里,脸一下子黑了,对上花花莫名的目光,她深吸了口气,平静道:“你先去,这两只蚂蚁就交给我处理。” 花花虽然疑惑,但还是听话地应下了,他踩着雪渐行渐远,在地面留下一串梅花印。 第387章 微生(五) 兰隐带着小气泡进屋,找了个陶瓷小罐,将两只蚂蚁装在里面,她也不说话,盖好盖子就离开了。 常辛试着往上爬了爬,不知为何,罐壁非常的滑,他每爬一段就要往下滑一段,最后实在没力气了,只好放弃。 兜兜在一旁劝他,“你也别太着急,我看这怪物好像暂时没想杀我们,我们先待在这里,万一它回头大发慈悲,把我们给放生了呢?” 常辛颇为沉默,他想了半天,也无法判断兰隐到底有没有这种善心。 按照他平日所见,兰隐确实是个比较仁慈的神,但他们现在是两只蚂蚁啊,那可是对于人类而言都微不足道的存在…… 他们这一等,就是一上午,直到吃午饭时,兰隐才起身,她还是没打开罐子,而是一直在外面窸窸窣窣不知做些什么。 常辛十分好奇,使劲贴在壁上听,兜兜见了劝道:“别白费力气了,我们现在想跑也跑不掉,还是老实待着。” 说完似是太无聊,它便顺着罐壁往上爬,爬一段再滑下来,如此循环往复,似乎玩上了瘾。 常辛暗自叹气,也没其他办法,便安静待在底部不动。 不知何时,外面的声响没了,四周安静了好一会儿,忽然又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罐口猝不及防被打开,兰隐往里瞥了眼,丢进两小块蒸饼碎片。 兜兜看着眼前的食物,愣住了,半晌后才颤抖着声音对常辛激动道:“它在喂我们吃的?她是不是在喂我们?呜呜太好了,我们遇到好怪物了——” “哐!”盖子重重落在罐口,发出清脆的声响,兜兜吓得立刻噤声,又小心翼翼观察了许久才长松口气,“吓死我了,这怪物真奇怪,好端端的下脚这么重。” 常辛默默在心里捏了把汗,这下他总算察觉出不对劲了,兰隐好像也能听见兜兜的话,所以兜兜一直叫她怪物,她生气了…… 忐忑的同时,他也暗自松了口气。 能听见是好事,说明他们还有希望,就是不知道兰隐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 若是一直发现不了,他岂不是要永远当只蚂蚁? 这一整天,他们都被关在罐子里,兰隐偶尔会给它们投喂些食物和水,但一直没有多搭理他们。 兜兜从刚开始的一惊一乍到安心享受,只用了不到半天时间。 “虽然一直待在这里很无聊,但这只怪物没有伤害我们,还给我们东西吃,我觉得它是想养我们呢!我听其他妖说过,我们这种叫……对了!叫宠物!” 常辛沉默了。 怎么他当人的时候是宠物,当蚂蚁了还是宠物? 不对,兰隐怎么可能养两只蚂蚁当宠物? 且不论他如何想,兜兜倒是适应良好,直到晚间兰隐将罐子打开时,它还在壁边滑着玩耍。 兰隐看了一眼,嗤笑出声,“还挺自在。”她将盖子放在一旁,把两只蚂蚁取出,放到了一个素面琉璃罐中。 琉璃罐呈半透状,里面放了一个木雕的小屋,常辛觉得眼熟,仔细一想,正是从前玄耳送她的礼物。 她一边将木屋挪正一边仿佛自语般道:“养蚂蚁好像也挺有趣的,吃得少,又不吵,可比养人类简单多了。” “啊,要不就别找常辛了,改养蚂蚁,他的房间还能空出来,等开春了就改成杂物间,正好东西越来越多,一间房放不下了……” 常辛听后又惊又急,差点跳起来。 什么意思?怎么就突然不找他了?怎么就要把他的房间改成杂物间了?旁边的杂物间挤挤分明还能空出地来呢! 他急得团团乱转,却又说不出话来,六只脚都快擦冒烟了。 见此,兜兜十分不解,“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他也转了一圈,疑惑道:“没什么异常啊,你在激动什么?” 下一刻,它恍然笑道:“是因为这只怪物说要养我们,所以你才这么激动的?我懂,我都懂。” 他懂什么?常辛欲哭无泪,他的房间都要没了,他有什么好激动的? 不对,现在的重点不是他的房间,而是他都要没了啊!完蛋了,兰隐准备放弃找他了,他要当一辈子蚂蚁了! “不过你也别太高兴了,虽然留在这里有吃有喝,但我们从此就见不到同族了啊!再也不能每天跟大家一起从早到晚的干活了,也不能再到处搬家了,就连过冬都不能亲自挖洞藏食了。” “啊对了,外面那么多强大的怪物和刺激的危险也都要离我们而去了。” “一想到这些,我就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呢!” 常辛:…… 要不是蚂蚁没有嘴,此刻它唇角都要咧到耳后根了? 兜兜说话时,兰隐一直撑头看着他们,似乎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什么。 待兜兜话音落下,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道:“可是养蚂蚁好像没什么用,又不能给我干活,光进不出……算了,先养几天,等腻了再丢出去好了。” 这下,兜兜也沉默了。 她却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站起身来,“啊,都这么晚了,该休息了,明天再跟花花说。” 随着琉璃盖子落下,屋内烛火熄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常辛触碰着冰凉的琉璃壁,心里不禁丧气。 他爬到兜兜旁边,见它一动不动,心想它应该是觉得伤心,于是便伸出触角碰了碰它,可它却没什么反应,再仔细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它竟已经睡着了。 常辛暗暗叹了口气,一阵倦意涌上心头,他也不再多想,收起思绪挨着兜兜睡了过去。 第二天,常辛是被一阵说话声惊醒的,仔细一听,正是花花的声音,彼时兰隐正交待着些什么,但距离有些远,他们声音又低,常辛没能听清。 一人一猫说完话后,过了好一会儿兰隐才回来,她打开盖子,往罐内放了些东西,蒸饼碎片、水、蜂蜜、以及一小块生肉。 常辛默默往旁边爬去,想要离生肉远些,兜兜却很开心,撒开腿跑过去就抱着啃。 第388章 微生(六) 常辛看了半天,才磨磨蹭蹭凑过去吃了几口蜂蜜,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蜂蜜吃着格外美味,比他当人时吃到的还要美味。 由于太过陶醉,他没发现兜兜的靠近,等他反应过来时,兜兜已经将头伸进蜂蜜里吸食起来,而它刚刚才啃过生肉…… 那一瞬间,常辛忽然觉得甜甜的蜂蜜也不香了。他退到一旁,扒拉着旁边的蒸饼碎片。 今天的碎片有些大块,他搬不动,只能爬在上面小口吞食。 忽然,头顶响起一声轻笑,他抬起头,虽然看不清上方的景象,但他能想象得到,此时兰隐一定正观察着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们都吃饱后,兰隐又倒了一堆细沙在木屋内,然后她便盖上盖子没再理会。 吃饱喝足后,兜兜就爬上屋顶去了,常辛想想也跟着爬上去,见它正开心地摇头摆尾,心情也莫名愉悦起来。 他们一起在屋顶休息,兜兜跟他说起以前的生活,“……你平时是不是也要干很多活?唉,这样一想,我们都挺惨的,都没时间睡觉,只能干活途中抽空打个盹这样。” “不过我觉得出去找食物是件很快乐的事,若是哪一次找到的食物特别多,我就会很开心!” “记得迷路前几天,我刚找到一只大虫子!大家一起抬了好久才抬回去呢。” “那天晚上,大家都饱饱地吃了一顿,我们要干活的先吃,吃完了再去喂别的同族,最后还剩下一些呢!” 常辛想起从前见过的,蚂蚁好像是会嘴对嘴喂食……这一刻,他忽然无比庆幸之前进食时,兜兜没想到要喂他。 “那是我吃过最美味的虫子,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甜甜的蜜露!” “不知道你们养不养蚜虫?我也是听那些怪物和妖灵说起才知道它们叫蚜虫的,就是那种能给我们蜜露吃的虫子!你们肯定也有?谁会不喜欢好吃的蜜露呀?” 常辛又回忆了下自己见过的密密麻麻的小虫子,瞬间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如果他还是人的话。 “唉,你为什么不能说话呢?要是你能跟我聊聊天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修炼,以后说不定还能一起当大妖呢!嘻嘻……嘻嘻嘻……” 常辛听着它的傻笑,心中也跟着笑了起来。 若不是他还留有人类的记忆,其实当只蚂蚁,应该也很不错。 这天晚上,兜兜絮絮叨叨跟他说了很多话,直到后半夜撑不住了,才在木屋里找了个舒适的地方睡去。 常辛留在屋顶上,两只蚂蚁一夜好梦。 第二天一大早,常辛又被吵醒,仔细一听,是外面“咚咚咚”的敲门声,不知敲了多久,兰隐才怒气冲冲起床“哐”一声拉开房门。 还没等她说话,就传来玄耳熟悉的声音,他哭嚎道:“主人,听那些猫说,常辛没了?他怎么死的?尸体在哪?我怎么没找到?不会已经埋了?” “呜呜呜主人你快带我去看看,我们好歹相处了快两年,我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罐中的常辛听到这话,呆滞了,显然,兰隐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的语气里满是疑惑和不敢置信,“谁告诉你常辛死了?” 玄耳哭声一顿,惊讶道:“他没死吗?可是那些猫告诉我,他没了啊!没了不就是死了吗?” 兰隐:“……所以你以为他死了,还顺手在路上给他捡了块墓碑?!” 玄耳连忙解释道:“不是的主人,这不是捡的,这是我特意找回来的。” “昨天晚上那些猫找到我,告诉我这个噩耗,我一听伤心极了,想着好歹一起住了那么久,怎么也该表示一下。” “我找了一夜,好不容易发现这块上好的石料,我就想着先拿回来,趁下葬前亲自给他刻块碑,也算全了我们之间的情分了。” 常辛:…… 所以,他是该感动,还是该哭? “你能有这份心,也是好事。” 沉默半晌后,兰隐才艰难道:“但他还没死,只是失踪了,我让花花他们去找你,是想让你带着你的伙伴们一起找找——难道它们没告诉你吗?!” 玄耳似乎有些心虚,“这个……我听到它们说常辛没了,心里着急嘛,就先跑了……” “我本来是打算直接回来的!这不是跑到半路看见一片坟地,我想着常辛是人类,他都死了,总要给立座坟,就转道去找墓碑了……” 常辛听得哭笑不得,兰隐则长长叹了口气,“拿都拿回来了,不刻也是浪费,你就刻个石雕摆门口。” “啊?”玄耳愣了下,“刻什么?” “你看着来。”兰隐又叹了口气。 玄耳小心问道:“那主人,我是不是要先去找常辛?” 兰隐笑道:“还是先刻碑,找人的事让花花它们来,万一找到的是具尸体,正好你的碑就能派上用场了。” 常辛:…… “好的主人。不过主人,我真的不用去找吗?要不还是找找,他要是死了,就没人买菜了呀。” “他没来之前,不都是你买吗?” “可是……可是我不会种菜啊,我会把菜种死的!而且他不在,我会被那些卖菜的骗钱,他们卖给我的菜都好贵,我还不会讨价还价……” “更何况阿淮那么喜欢他,他要是死了,阿淮会很伤心的,所以主人,我们还是把他找回来?” 常辛听得眼泪汪汪,要不是现实不允许,他一定会抱着玄耳大哭一场,感谢他这份珍贵的情谊。 兰隐轻声笑了,她的语气也柔和了几分,“好,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们就把他找回来。” 玄耳明显地开心起来,“那主人,我们要去哪里找他啊?” 兰隐顿了顿,“唔,我会想办法的,你还是先去把碑——不是,把石雕刻了。” 玄耳开心地应下,抱着石料离开了。 兰隐将门一关,转身又去睡觉,“困死了,这大清早的,养会说话的宠物果然烦人,啊!还是再养几天蚂蚁。” 第389章 微生(七) 接下来的几日,隐古内一切平静,除了常辛对自己的蚂蚁生活颇为忧心,兜兜倒是适应良好。 兰隐中途出门了几日,将两只蚂蚁托付给阿淮代为照看,阿淮很细心,每天除了给他们送吃食,还将他们居住的琉璃罐打扫得干干净净。 比较令人惊喜的是,阿淮能听见兜兜说话,或许是她修为较深的缘故,也因此,兜兜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每天都跟她说很多话。 他们从兜兜的生活说到隐古内的情况,阿淮安慰它,“你不要太担心啦,阿隐是个好人,她不会伤害你们的。” “若是她回头不想养了,我就把你们要过来,等开春了,我请玄耳带你们去放生!” 兜兜听后吞吞吐吐问道:“那个,倒也不用放生……你不能养我们嘛?”阿淮有些迟疑,“啊,我喜欢自己住,不是很想养宠物……” 说完见兜兜有些失望,她连忙又补充道:“那要不我问问玄耳,看他想不想养?” 兜兜又高兴起来,它现在已经完全爱上了这种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用它的话来讲,“少活几年算什么?要是能一直这样快乐,明天就死了我都愿意!” 常辛对此无话可说。 阿淮也不是没问起过他,兜兜开口的第一天,她就好奇问过,“这只蚂蚁怎么一直不说话?是还不会说吗?” 兜兜替他答道:“是啊,它有些笨,连进食都不会,应该是被同族丢弃啦。” 阿淮同情心顿起,那天下午又多给它们喂了些糖,给兜兜乐得找不着北。 常辛默默叹气,事到如今,他也不指望谁能认出他了,只希望自己的蚂蚁生涯不要太坎坷,若是能熬到那名女子再来找他,说不定会被他们谁发现,将自己救下。 可他等了一天又一天,半个月都过去了,女子也没出现,倒是兰隐不知从哪里回来了,还带回一个更宽敞的琉璃缸…… 搬新家的那天,兜兜非常高兴,一整天都在哼着它不知从哪学来的不成调的小曲,常辛则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他现在度日如年,恍惚间竟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是一只蚂蚁,只是在梦中经历了一个叫常辛的人的一生。 新的琉璃缸很漂亮,比之前的罐子更加清透,里面放置了木雕和许多草石,俨然一个小世界。 兰隐还划分出专门的储食区、进食区和便所,她将琉璃缸就摆在桌面,每天没事便撑着头观赏,常辛几次爬在缸壁上,都看到她宽大的下巴和微微晃动的手指。 又过了不知几日,这天晚上,隐古有客来访,常辛听着声音熟悉,正是黑白无常两兄弟。 见过礼后,白无常谢必安率先开口,“大人,我们找到她了,不过她现在要事缠身,无法立即来见您,不知您可否宽限几日?” 兰隐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什么要事?” “是这样的,阎王大人派她去清理河道了,您也知道,这是件苦差事,很难找到人手,这次好不容易它们愿意去,阎王大人的意思是,等河道清理得差不多了,再让她来见您……” 兰隐沉默了片刻,问道:“几日?” “十日即可。”白无常连忙应道:“十日后,我们一定带她来见大人。” 兰隐没有回答,屋内一时陷入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黑无常有些忍不住了,小心翼翼问道:“大人,您意下如何?” 兰隐似是才回过神来,她笑道:“既如此,那就十日后。” 对于她难得一见的好说话,黑白无常都有些惊讶,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连忙欣喜道:“多谢大人体恤,那大人,我们就先告退了。” “且慢。”兰隐叫住他们,在两人莫名的目光中,她微笑道:“我与你们阎王大人也算多年老友了,此番他有困难,我也不好袖手旁观。” 白无常面色一变,强笑道:“大人,您这是何意?” 兰隐笑道:“别害怕,我是真心想帮忙,如今隐古也没什么客人,玄耳整天闲着,实在看得人心烦,你们回去时便将他也带上,正好帮着清理清理河道。” “可是大人——” “不必客气,他力气大,干起活来一个顶十个,有他帮忙,想必能事半功倍,看在都是熟人的份上,我只收一半工钱,如何?” “我们——” “若是阎王实在不好意思,你们再来告诉我,我亲自去跟他说。” 白无常懵了,脑子转了半天才试探道:“河道脏乱又危险,哪能让玄耳兄弟去干这种活?不如这样,我们兄弟回去再跟阎王大人说说,多调派些人手,争取早日将活干完?” “噢?能早几日呢?”兰隐笑着问道。 想到她刚才说的事半功倍,白无常迟疑道:“……五日?” “好,那就三日。”兰隐一锤定音,语气柔和,“三日后,若是你们没出现,我就亲自去问。” 不多时,两兄弟便愁眉苦脸地走了,兰隐转头笑着敲了敲琉璃缸,“该休息了,若是不听话,就把你们都送去清理河道哦。” 常辛打了个寒战,乖乖缩在角落里不动,倒是兜兜有些茫然,“什么河道?哪里的河道?谁要去修河道?” 常辛暗自叹了口气,没有接话。 接下来的三天,日子依然平静。 三日后的晚上,黑白无常又来了,这次,他们带来一名褐衣女子。 常辛一听到她的声音,顿时激动起来,他爬到壁上,使劲贴着缸壁,妄图引起女子的注意,但显然,女子并没看到她,她正低垂着头恭敬答话。 “……听两位大人说,您召奴家前来,是有要事。” “你可知是什么事?” “奴家不知。” “当真不知?” “……” “常辛的失踪,是你做的?我在那个地方发现了一丝古怪的气息,与你身上的一模一样。” “他们说你在地府辛苦干活,从夏天干到冬天,就为了换取一个回人间的机会,你回人间是为了做什么?” 第390章 微生(八) “奴家是想回来看看故友。” “噢?可据我所知,你一生未出洞穴,哪里来的故友?” “……” “你与常辛之间,究竟有何恩怨?” “恩怨?”女子重复了一遍,忽然苦涩道:“不,奴家与那位公子并无恩怨,只是他失信于奴家,奴家不甘心,这才回来寻他。” 兰隐来了兴趣,“他是如何失信于你?难道他负心薄幸,答应要娶你却没做到?” 女子:“……大人莫要开玩笑,奴家与他只是萍水相逢,并无半分情意——” 说着说着,她突然有些心虚起来,又下意识补充道:“但他承诺奴家却未做到,这是事实,所以奴家才想找他讨个说法。” “他承诺你什么了?” 女子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些难过地将事情从头道来,而随着她的话出口,常辛也一点点记起了那段久远的回忆。 盛夏时节,六月。 常辛去买菜的路上,在路边见到一群幼童,他们聚在一处,正兴奋地不知说着些什么。 炎热的天气让常辛每天都无精打采,眼下见到这种场面,他顿时生起几分兴致,于是好奇地凑上前去看了眼。 这一看之下才发现,他们正在挖一个蚂蚁窝,那蚂蚁窝本来藏在墙脚下,还挺隐蔽,不知是如何被他们发现的,常辛过去时,他们已经用小树枝刨了一半了。 见那些蚂蚁不停往树枝上爬,又不断被幼童们刮下去碾死,常辛觉得有些不忍,于是,他用几文钱将孩子们哄走,又把土盖了回去。 虽然明知道蚂蚁们听不懂,但他还是低声叮嘱道:“这里不安全,你们快搬走,去找个人少的地方安家。” 说完,他就一身轻松地离开了,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几日后,是六月初六,常辛出门时不知为何忽然记起,小时候阿爹阿娘告诉过他,六月初六是蚂蚁的生辰。 他想起上次那窝蚂蚁,就特意去看了眼,这一看之下,他惊奇地发现蚂蚁窝不知何时又被人翻开,里面空空如也,蚂蚁们全都消失不见了。 就在他心中担忧的时候,飘在墙头的一只年轻男鬼告诉他,蚂蚁们搬家了。 “它们是前几天晚上搬走的,我在这里看了一夜呢。” 常辛连忙追问:“那你可知它们搬去了何处?”男鬼摇头,说自己只顾着看它们搬走,没留意它们的去向。 至于这里的蚂蚁窝,是那几个孩童后面又来翻找的,因为没能找到蚂蚁,他们还难过地大哭了一场,互相责怪对方不该拿那几个铜板。 常辛听后虽然失望,但还是礼貌地谢过了男鬼。 他觉得蚂蚁们既然真的搬家了,看来是能听懂他的话,想必他们一定会去找一个安全的新家,这样他也不用再担心了。 于是,他一身轻松地去买了几个烤饼,掰成碎渣撒在街边墙角,权当为蚂蚁们过了生辰。 本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可他没想到,半个多月后,他忽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名大着肚子的褐衣女子朝他盈盈下拜,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最后,女子还邀请他第二天晚上去参加宴会。 “明日是奴家分娩之日,承公子大恩,奴家才能有此安宁,届时奴家会设下宴席,还望公子务必赏光,奴家会一直恭候到天明,天明之前,公子不到,宴席便不散。” 他虽有些恍惚,但见女子言辞恳切,也就不自觉点了头。 见此,褐衣女子十分高兴,她报出一个地址,又再次盈盈一拜,这才消失不见。 常辛醒来时是半夜,他想起梦中情形,只觉莫名其妙,但既然已经应下,他还是认真回想起女子所说的地址,打算第二天晚上叫上玄耳一起去看看,万一是什么图谋不轨的妖鬼,有玄耳在,他也能全身而退。 可谁料第二天醒来后,他就将这个梦连同地址全都忘了,于是那天晚上,他也自然没去赴宴。 褐衣女子早早备下宴席,等了又等,却始终没等到常辛,倒是等来一只强大的敌人。 褐衣女子惦记着对常辛的承诺,死死守着席面不肯逃离,其他蚂蚁见了,也不愿弃她而去,就这样,它们全都葬送在了敌人口中。 女子死后化作魂魄飘荡在外面,由于黑白无常久久不至,她便想去寻常辛,问问他为何不去赴宴。 她找到常辛时是白天,彼时常辛正在街边跟阿大说话,阿大兴致勃勃跟他聊起自己昨晚找到一个蚂蚁窝,吃了好多蚂蚁的事情。 常辛听后神色复杂,但碍于与阿大的旧交,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在一旁微笑,可这番景象落入女子眼中,又是另一层意思。 她自然认得阿大,见常辛与他谈笑甚欢,一时不由怒火中烧。 她想起昨夜之事,一会儿猜测是常辛不愿赴宴,故意告诉阿大地址,让他前往,一会儿觉得能跟阿大如此熟悉,他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女子觉得自己信错了人,既难过又委屈,她心中十分愤怒,想要找常辛报复,可偏巧这时,黑白无常找来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先离开,可因为太不甘心,她便进入常辛梦中,给他留下那句话,想让他担惊受怕地度过这半年。 她没想到的是,常辛一觉睡醒,又把梦中所见忘了,直到冬天来临,她用辛苦在地府干活的功劳换了个回人间的机会,这才再次找到常辛,将他变成蚂蚁,想让他也体会一番当蚂蚁的艰难。 听完整件事的经过后,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兜兜大呼精彩,又点头附和道:“那个失约的怪物真可恶,就该这样惩罚它,让它坏!” 常辛的心情一言难尽,经过这番提醒,他倒是恍惚有了点记忆,但那时他每天都做很多梦,哪能记得起来这些细节? 至于阿大,他出门时经常会遇到猫,跟它们聊天也是常有的事,猫的生活不是在玩耍就是在捕猎觅食的路上,他如何能想得到,那窝遭殃的蚂蚁居然还跟他有这种渊源? 第391章 微生(九) 显然,兰隐也有些意外,她欲言又止半晌,才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黑白无常一看顿觉不妙,连忙一边帮忙说好话,一边让褐衣女子赶紧把常辛找回来。 女子不太愿意,但扛不住三个大人物在场,磨蹭半天才准备找人。 兰隐却抬手制止了她,“不必找了,他现下就养在这呢。”说着,她抬手敲了敲桌上的琉璃缸。 女子听后十分惊讶,连忙凑到缸边查看,也是这时常辛才看清,她斗篷下掩盖的是一颗蚂蚁头。 于是,本就因兰隐的话而震惊的他彻底陷入了呆滞。 兜兜也傻眼了,它围着常辛转了好几圈,嘴里一直喃喃念叨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你也是怪物?啊!我居然把一只怪物当同伴!” 就在它想要凑上去咬常辛一口,看看是不是真的时,兰隐抢先一步出手将常辛拎了出来。 她让小气泡浮到女子跟前,开口道:“既然现在人齐了,你便先将他恢复人形,也好当面问问他为何没去赴约。” 女子见她颇为讲理,也暗自松了口气,她依言将常辛恢复,又如梦中般对他哭诉质问。 常辛刚恢复人形,还有些恍惚,缓了半天才整理好思绪,将整件事情解释清楚,末了愧疚道:“我不是故意失约的,真的是忘记了,实在抱歉。” 女子还是很难过,却又不好再责备他什么,只能沉默地站着。 倒是黑无常听完后嘴快道:“你这蚂蚁还挺傻的,跟微生那家伙差不多,怪不得他能松口答应你留在地府干活。” 女子听后强打起精神疑惑道:“微生是谁?” “就是答应留下你的那家伙,他以前跟你一样,为了一个约定活活把自己淹死了,后来他在地府当了判官,一直当到现在都没挪窝呢。” 谢必安用哭丧棒打了他一下,低声道:“虽然是在外面,你也别乱说话,回头被他知道了,又有得掰扯。” 黑无常不服,“我说得不对吗?为了约定命都不要了,不是傻是什么?” 兰隐听后笑道:“对于一部分人而言确实是傻,但对于至情至性之人来说,这是成全自我,坚守本心,观念不同罢了,还是包容些。” 听她这样说,黑无常也没敢再辩驳,直到这时,常辛才敢小声提出疑问:“你们说的微生,不会是尾生抱柱的尾生?” 相传尾生与一女子有约,他等在桥下,女子却一直没有赴约,后来河道涨水,他惦记着约定不肯离去,便抱紧桥柱,将自己活活淹死在河里。 黑无常听后连声道:“对对对!就是他,他姓微生,名高,曾是孔子的弟子,我们兄弟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地府当阴差了。” 常辛非常惊讶,女子则感动道:“原来是判官大人的恩典,待回到地府,奴家一定要好生谢过大人。” 谢必安连忙低声阻拦道:“你可别去谢了,他这是属于动用私权,暗地里来就罢了,可不好闹到明面上,你们偷偷感谢就行,千万别张扬,知道没?” 女子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缓地点头。 事情到这里似乎已经结束了,听完常辛的解释,女子明显地轻松许多,临走前,她再次谢过常辛的救命之恩,又就变蚂蚁的事跟他道歉。 常辛心有愧疚,也不好多计较,只能跟她相对道歉,最后黑白无常看不下去了,赶紧带着女子离开。 兰隐也没阻拦,只是在他们进入玄生门后突然问常辛,“你当真就这样原谅了?她将你变成蚂蚁,那可是件很危险的事,若不是运气好,你现在已经死了。” 常辛叹了口气,“可这件事是我有错在先,若我没有答应赴宴,它们不用准备宴席,也不用因为承诺死守着席面不离开,它们还可以逃走,而且……”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我隐瞒了一件事。” “噢?”兰隐脚步一顿,“什么事?” 不知为何,常辛脸红了,他扭过头去,支支吾吾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最后兰隐等得不耐烦了,一番威逼加利诱,他才涨红着脸低声道:“我虽然没有告诉过阿大什么地址,但阿大会去找蚂蚁窝,可能真的跟我有点关系。” 原来,在那之前的一段时间,阿大曾在聊天时苦恼地告诉他,自己好像有些力不从心,常辛当时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哪种力不从心。 常辛震惊之余,阿大还在追问他人类对此有没有什么办法。 迷茫之际,他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以前流浪时听过的一个偏方,于是恍惚地告诉阿大:“听说吃蚂蚁可以补肾壮阳。” 阿大听完后十分激动,后来还专程叼了包鱼干来感谢他,就这样,阿大自此走上了食补的道路。 但常辛很少亲眼见到他吃蚂蚁,且因为太过别扭,他一直下意识忽略这件事,就这样不知不觉忘记了,若不是这次遭难,他恐怕都还没想起来。 说到最后,常辛尴尬得头都要低到地上去,兰隐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也陷入了沉默。 两人不知相对无言多久,兰隐才若无其事般往后院走,“啊,太晚了,我先去睡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常辛长呼了口气,他也没敢细想阿淮有没有听到这番话,垂着头匆匆忙忙跑回房去了。 因为心虚,他不敢告诉褐衣女子实情,可经此一遭,他心里属实愧疚,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整个人都蔫蔫的。 由于兰隐厌倦了养蚂蚁的生活,兜兜被送到他房里,不知为何,变成人后,他就听不见兜兜说话了,也因此,玄耳和阿淮成了他们的传话人。 兜兜还在生气,也不知道是气他的身份,还是气自己看走眼,常辛连着哄了半个月它才勉强消气。 也是在这期间,他惊讶地从阿淮口中知道,兜兜竟是雌蚁。 对此,阿淮解释道:“在它们族中,这很正常啦,干活的都是无法孕育后代的雌蚁,它们都很厉害呢。” 常辛连连点头,只觉自己又学到了新知识。 在兜兜的强烈请求和兰隐的默许下,常辛要将它养到来年开春,再放到隐古的角落里。 它打算在隐古安家,若是修炼得好,就能活很多年,若是修炼不好,离了巢穴,恐怕活不了太久了。 不过它对此并不在意,就像它之前所言,对他来说,过得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玄耳带回来的石料竟被他雕成了常辛的样子,他的解释是:“万一你死了,摆在坟边也不突兀,要是你没死,当个摆件也很不错。” 说到最后,他又得意道:“我可真是太聪明了!竟能想出这样两全其美的点子!” 常辛无言以对,只能趁他不备偷偷收进杂物间,他发现后很是不满,还好被常辛几件玩具就给哄住了,也没再提过摆出来的事。 因着这个寒冬的一段奇遇,常辛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但他心里很清楚,这个世界有太多奥妙之理,未解之事,他如今所悟不过浅表。 幸而他还有数十载岁月可以参悟,或许留在隐古的日子再久些,见识过更多更广的天地,那些他所迷茫的,想不明白的,终有一天能得到答案。 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 第392章 岁除(一) 腊月二十,距除日还有十天。 常辛一大早买菜回来后就垂头丧气,看着兴致不高。 玄耳见了好奇询问,他犹豫半晌还是没说什么,直到午饭时兰隐问起,他才迟疑道:“我看街上都已经张灯结彩了,我们什么时候才开始准备啊?” 兰隐愣了下,“准备什么?” “除日啊。” 兰隐恍然笑道:“倒是忘了,我们已经许多年没过除日了,每年也就是阿淮多做几个菜,一起吃顿团圆饭,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说罢见常辛面露失望,她又话锋一转,“不过今年你也在,那便按人间的习俗好好过一次除日,至于要准备什么,都由你来安排。” 常辛听后这才高兴起来,玄耳也很高兴,他凑近常辛低声道:“主人每次过年都嫌麻烦,我们上次按人间习俗来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还好这次有你在。” 去年冬日,他们正在为雪灵之事奔波,等常辛住进隐古时,年早就过完了,所以这是他在隐古正经过的第一个年。 眼下兰隐既发了话,他自然十分激动兴奋,当即铆足了劲暗下决心,一定要让这个除日十足的喜庆热闹。 可很快,他就陷入了迷茫。吃完午饭准备出门采买时,他才想起自己好像并不知道该如何做准备。 他六岁就变成孤儿,在此之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且不完整,眼下骤然挑起担子,他便成了无头苍蝇。 玄耳本来高高兴兴准备跟他一起出门,见他站在原地发呆,忍不住推了他一下,“你做什么呢?走啊。” 常辛甩甩头,一边应答一边想着:罢了,先上街去,一会儿看看别人买什么,他也跟着买什么不就好了? 打定主意后,两人正要出发,却听“吱呀”一声门响,转头一看,竟是住在隔壁的一对母女。 常辛来隐古的这一年里与她们碰过几次面,但不太熟悉。 母亲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娘家姓谢,常辛称她为谢娘子;女儿小名唤念念,过完年就五岁了。 小姑娘长得白净粉嫩,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还有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十分讨人喜欢。 虽然见得不多,但小姑娘记性很好,每次看见他,都会用软糯的声音唤他阿叔。 常辛一开始觉得有些别扭,毕竟他在村里辈分不大,跟念念同龄的孩子都是叫他哥哥,不过后来他也看开了,小姑娘再叫阿叔时,他已经能微笑应对。 眼下几人撞见,谢娘子先是愣了下,才笑着同他们见礼,“两位公子这是往哪里去?” 两人连忙跟她还了礼,常辛应道:“快到除日了,正要上街去看看呢。” 这会儿功夫,念念已经跑过来,眼睛亮晶晶地仰头盯着常辛的脸,“阿叔,你还记得可爱的念念吗?就是我呀!” 谢娘子一看不由尴尬,她将念念拖走,又朝两人说了些客气话,这才先一步离开。 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四人一起朝街上走去,中途常辛想起年货之事,便向谢娘子讨教。 谢娘子想了想,缓下几步与他细说起来,念念一看顿时来了精神,她挣脱谢娘子的手,再次跑到常辛身边,扯着他的衣摆亦步亦趋。 谢娘子一看再次羞怒,她想将念念拉回去,可念念不肯,一直绕着两人跑,谢娘子又不好追得太近,无奈之下,只能随她去了。 常辛一路认真记忆,倒是对需要采买的年货有了个大致规划。 走到主街后,他们就要分开行动,念念不太情愿,但在谢娘子的催促下,她还是乖乖跟着走了,“阿叔,念念一会再找你玩!” 常辛被她乖巧的模样戳中了心脏,傻笑着挥手跟她们告别。 两人走后,玄耳才突然道:“这母女俩很有意思。”常辛愣了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玄耳看看周围行人,凑近低声问道:“你没发现她们身上有股很古怪的气息吗?” 常辛茫然摇头,仔细回忆了很久,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见此,玄耳挠头道:“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又或许是她们出门时在哪里沾上的。” “是什么样的气息?”常辛有些担忧,连忙追问。 玄耳想了想,“唔,不好说,反正不正常。” 常辛听后十分忧心,他想要去找母女二人确认一下,玄耳却拉住了他,“她们应该没事,如今过年呢,到处都在驱灾祈福,妖鬼们不敢太张扬的,咱们还是先去买年货!” 常辛一想也是,况且母女俩住得近,就在隔壁,若是有什么事,他们应该能很快发现。 于是,他稍微安下心来,被玄耳拖着往街边的铺子去了。 按照谢娘子的指点,结合他们自己的需求,两人将街边大小铺子全都逛了个遍,没多时便一人抱了一大堆东西。 玄耳看起来尤其兴奋,他一边拼命往常辛怀里塞东西一边激动道:“你不知道,以前主人从来不肯带我上街玩,我只能自己出来玩。” “每次看到它们有主人陪着,我都好羡慕!我自己一个孤零零的,又凄惨又可怜,根本玩不开心,还好今年有了你啊!” “有你在,我觉得舒坦多了哈哈哈!我玄耳也是有人陪的了!” 常辛听后也不禁笑起来,想想他又觉得不对,“你的伙伴们呢?” 玄耳丧气道:“它们大部分住在城外,不过年呀,城中的要么有主人,要么都是流落在外的,我跟谁都不好,只能自己玩啦。” 常辛安慰他:“别难过了,今年我们可以一起玩。” “嗯嗯!”玄耳非常高兴,转身又朝旁边的小摊奔去,“快来快来!这个也要!” 这样半日下来,他们实在拿不动了,只好带着大包小包准备回去,所幸如今离除日还有十日,他们的时间还算充裕。 在又路过一个小摊时,玄耳突然从一堆包裹里伸出根指头戳了戳常辛,“我还要那个!” 顺着他的目光,常辛看到了街边一个卖各种布艺品的摊子。 第393章 岁除(二) 他苦着脸劝道:“别买了?真拿不下了,要不我们明天再买?”玄耳却很坚持,“就今天买,几个小玩意,拿得下的拿得下的。” 说着,他就将常辛往摊边拖,常辛无奈,只好跟过去。 “阿叔!”两人才刚走到摊边,身后就响起一道稚嫩而熟悉的声音,他们转头一看,正是谢娘子和念念。 “两位公子,好巧,我们又遇见了。”谢娘子有礼地朝他们笑了笑,念念则开心地把手里的琥珀饧(xg)分给他们。 琥珀饧虽然不算很贵,但也不是寻常百姓家会经常买的东西,只在逢年过节时会给家中幼童买些解馋,因此眼下看着念念手里的糖,常辛没好意思接。 谢娘子见了笑道:“念念的一番心意,两位公子若不嫌弃,便收下。” 听他这样说,两人也不好推辞,便收了。玄耳转身从摊位上拿了个布老虎塞给念念,“送你。” 念念下意识抱住老虎,有些茫然地看向谢娘子,谢娘子愣了下,刚要答话,玄耳便飞快用同样的理由堵了回去,“都是心意,收下收下。” 谢娘子不禁好笑,也没再推辞,谢过了他们的好意。 玄耳又从摊上挑了四个布老虎,打算带回去,常辛见了偷偷问道:“不给金琅兄弟带一个吗?” 玄耳嗤笑,“你在说什么傻话?带回去还要被他嘲笑,不带!” 说完,他便催促常辛付钱走人,常辛犹豫半晌,还是趁他不注意偷偷多拿了一个藏进其他包袱里。 两人带着大包小包回隐古时已是晚饭时辰了,他们便先将东西放到了会客厅,打算等吃完饭再整理。 饭桌上,玄耳建议明天雇辆车跟着,“我们还有好多东西没买呢,光咱俩又拿不了多少,要是有辆车就方便多了,还能少跑几趟!” 兰隐听后欲言又止,最后看看常辛,还是没多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罢了,过年嘛,现在天气冷,就算买多了应该也能存放一段时日……” 常辛今天坐得近,听见了这话,他左右看看,暗下决心一定会尽力拉住玄耳……如果他能拉得住的话。 “对了主人,我们今天遇到隔壁那对母女了!” 饭吃到一半,玄耳突然提到这件事,“玄耳觉得她们不太对劲,身上有股隐隐的血腥气,但那气息很奇怪。” “噢?”兰隐筷子一顿,饶有兴趣,“如何奇怪?” 玄耳夹了块葫芦鸡,一边蘸花椒盐一边苦恼道:“玄耳也不知道怎么说,就觉得不太像血腥气,还带着些阴冷。” “被杀戮重的阴魂缠上了?” 玄耳咬了口鸡肉,摇头应道:“也不像,玄耳见过那种阴魂,跟它们的感觉不一样。” 兰隐想了想,“我记得上个月还见过她们,当时并没什么异常,看来是最近的事了。” “那主人,你要去看看吗?” “不看。”兰隐也夹了筷葫芦鸡,“赶紧吃饭,都快凉了。” 玄耳听后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专心啃起骨头来。 吃完饭后,他们一起整理今天采买的东西,多是些小物件,还有部分吃食,没一会儿就分类存放了起来。 玄耳拿起一个最漂亮的布老虎,兴致勃勃送给兰隐,“主人你看,这是玄耳特意给你带的!” 兰隐接过,竟还挺喜欢,一直拿在手里把玩。 趁着玄耳去给阿淮送礼的空隙,常辛摸出偷藏的布老虎,凑到兰隐跟前偷偷请她帮忙送给金琅。 兰隐看了眼,倒也没推辞,只是笑道:“你倒颇为照顾他的情绪。” 常辛有些不好意思,“大家都有,就他没有,总觉得不太好。” 兰隐拿着两个布老虎往外走去,“放心,我会代为转交的。” 常辛松了口气,玄耳回来后,两人又一起将包袱布叠完放好,这才各自回去歇下。 这天晚上,常辛做了个梦。 昏暗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他独自往前走着,整个人浑浑噩噩,辨不清方向。 他记不起自己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只记得自己要去一个地方,去见很重要的人,可他迷路了,迷失在这座空城中。 四周是极致的安静,他游走过空荡的大街小巷,越走越是迷茫。 他要去哪?要去见谁?这又是哪?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天空之上,悬着一轮血色的月亮,月亮之下,这座黑暗的城仿佛一只猛兽,将他困于腹中不得脱身。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看见前方有一点微弱的光亮,那团微光吸引着他一步步往前,近了,更近了…… “砰砰砰!”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将他惊醒,外面是玄耳兴奋的呼喊,“起床了起床了!吃完饭再上街去啊!” 常辛茫然地揉揉眼睛,趁着记忆还没消散,他将那个古怪的梦从头到尾仔细回想了一遍。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真实而压抑,梦中的迷茫仿佛渗透进现实,他被玄耳拽着,如同一缕幽魂般飘到后院,直到冷水泼在脸上,他才清醒了些。 “想什么呢?”见他一边洗脸一边发呆,玄耳忍不住问道。 他甩甩头,说起昨晚的梦来,玄耳听后也没太在意,“你怎么老做这些奇奇怪怪的梦?待会跟主人讨点安神香用。” 常辛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玄耳催着他吃完早饭后,又兴冲冲要出门。他今天带了更多的银子,而且还特意租了辆车跟着,这样一天下来,两人整整拉回一大车东西,看得兰隐神色复杂。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第三天,第四天……每天玄耳都会带回一车年货。 而常辛不知为何,连日来一直做着相似的梦,每天夜里,他都会游荡在那座空城之中,天上是一轮血月,他心中满是死寂茫然,直到被微光吸引前行…… 最后骤然清醒。 没有一次,他看清过光芒后的景象。 第394章 岁除(三) 因受梦境所困,连日来他频频走神,也忘了阻拦玄耳的事。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玄耳终于消停了。 他开始拉着常辛布置隐古,挂灯挂彩,还特意求阿淮给他们留点活干,“人类过年前都要全家一起打扫屋子,那样才有年味嘛。” 阿淮想着左右一年也只一次,便依了他,于是接连几日,隐古内的活都是三人一起干的,兰隐有兴致时,也拿个鸡毛掸子帮忙掸灰。 这日一早,常辛想到忘了买拜年帖,玄耳便要拉着他上街,两人出门时,意外在门口看到了谢娘子母女。 念念手里抓着一把花生,正边走边剥壳。见到常辛,她眼睛一亮,两步跑上前扯起他的衣角,“阿叔,早上好!” 两人忙与谢娘子见礼,不知为何,谢娘子看起来神色有些怪异。 她笑着给两人回了礼,便要带念念离开,可没走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住步伐,转身迟疑地看向两人。 “两位公子,妾曾听闻,你们的主家兰娘子是位奇人,可解不寻常之事,不知可是真的?” 两人飞快对视一眼,玄耳抢先答道:“没错,主人特别厉害,你若有什么难事尽管来找主人,她都能帮你解决。” 谢娘子犹豫片刻,还是摇头笑道:“妾不过随口一问,倒是没什么难事……妾还要带念念上街去,如此,便先行一步了。” 说完,她便牵着念念往巷外走去。 常辛和玄耳落在后面,远远看着她们的背影。常辛觉得不解,“谢娘子分明是想求助兰隐,却又为何放弃了?” 玄耳也想不通,“应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人类很奇怪的,难言之隐总是特别多,像我就没有那么多不能说的秘密。” 常辛闻言转头看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提起它藏骨头的事来。 他们在街上买完拜年帖后,又零零散散添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才准备回隐古。 路上,常辛看到街边有人卖腊肉,又买了两块一起拎回去。 吃过午饭后,阿淮准备做些糕饼,于是几人一起在厨房帮忙生火和面,准备馅料。 阿淮看着一堆模具,有些苦恼,“应该拜托你们买些新模具的,这些都用旧了,寓意不好。” 玄耳一听顿时兴奋道:“这种事交给我啊!我房里还有些木料,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刻几个出来!” 阿淮一愣,刚要张嘴,他却已经一溜烟跑走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常辛提出疑问:“他知道要刻什么吗?”兰隐叹了口气,“没事,一会儿他就自己回来了。” 没过多久,玄耳果然回来了,不过不是来问模具的事的。 他怀里抱着一个大包裹,有些困惑地问兰隐,“主人,你买了新衣裳吗?这是布庄伙计刚送来的。” 兰隐一听眼睛就亮了,“做好了吗?给我瞧瞧。”她丢下和馅的筷子,几步上前接过包裹,打开条缝看了眼,笑容瞬间愉悦了几分。 “你们先忙着,我去试试衣裳。” 她离开后,玄耳凑上前问阿淮,“主人什么时候去做的衣裳?” 阿淮一边擀面一边应道:“你们出去的时候,阿隐说过年要有新衣裳,就自己去布庄了。” 玄耳点点头,又满怀期待地问道:“那有我们的吗?”阿淮笑道:“有呀,阿隐临走前还特意问了我想要什么款式和颜色呢。” 玄耳顿时开心了,转身跑到灶前,一边添柴一边快乐地哼着小曲。 哼到一半时,声音戛然而止。他侧耳听了听,忽然丢下火筴往外跑去,“有人敲门,我去开!” 常辛好奇是谁,便放下手里的活也跟了出去。 他站在月洞门下,远远看见玄耳将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迎进门,仔细一看,不是谢娘子母女又是谁? 他有些惊讶,但还是跑回厨房泡了两盏茶,打算端到前面去。 出门时,兰隐正巧打开房门,她身上还穿着先前的衣裳,见到常辛手中的托盘,她开口问道:“有客人?” 常辛点点头,迅速将今早的事说了一遍,她听后点点头,转身将门关上,“那我去看看。” 兰隐和常辛出现时,谢娘子正忐忑不安地在屋内坐着,念念倒是自在得很,她抓着把零嘴,站在池塘边看鱼,玄耳正陪在她旁边。 看到两人出现,玄耳松了口气,慌忙上前拉过常辛低声道:“我不会带孩子,你陪着她。” 常辛看看他又看看屋内的谢娘子,很想跟进去听听是什么事,但让念念一个人留在外面,他也确实不放心。 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念念自己跑过来了。她今天穿着身红色小袄,总角上簪着两朵红色的珠花,看起来可爱又喜庆。 她跑到兰隐面前,双眼发亮地看着她,“姐姐,你真好看!” 兰隐愣了下,又见她将一只小手伸到自己面前,手里是一把胶牙饧,“姐姐吃糖!” 兰隐笑着从她手里取过一颗胶牙饧,“谢谢你。”常辛在一旁站着,有些纠结。 为什么兰隐是姐姐,他是阿叔?按年龄来算,他才是隐古里最小的好?! 几人进屋后,常辛上前奉茶,谢娘子连忙站起身来,向兰隐见礼,“妾冒昧登门,叨扰娘子了。” 两家就住在隔壁,她们从前多少见过几面,只是兰隐不爱出门,没什么交情罢了。 眼下再见,兰隐似是有些意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渐渐幽深,但她面色依然平静,客气地请谢娘子落座。 “不知娘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谢娘子有些迟疑地看向念念,一时没有说话。兰隐见了吩咐常辛,“你带念念去厨房吃点心,让阿淮陪她玩会儿。” 说着,她又对谢娘子解释了阿淮的身份。 常辛虽然很好奇谢娘子为何而来,但兰隐都这样说了,他也只好带着念念往后厨去。 两人进厨房时,阿淮并没有隐身,想是听到了兰隐的话。她上前牵起念念的手,带她去捏面团,念念很开心,瞬间将常辛忘到脑后。 见此,常辛再次溜回前院,他不好闯进去,便站在外面偷听。 第395章 岁除(四) “……妾总觉得,它并没有恶意,可就这样放任不管,妾心中又实在不安。” “娘子可曾听它说过话?或是见到它?” “未曾。” “也就是说,除了帮娘子做些家事外,它再没有过其他异常?” “确是如此。” 兰隐想了想,问道:“恕我冒昧,敢问娘子家中可有什么近亲之人离世?” 谢娘子摇头,“妾娘家父母双亡,没什么近亲,夫家本有公婆,前几年相继过世了。” 兰隐又斟酌道:“这些年来,好像从未见过娘子的良人,冒昧问一句,他现在何处?” 谢娘子闻言,神色瞬间黯淡,“他在戍守边关,已许多年未归家了。” 此话一出,兰隐和屋外偷听的常辛都很惊讶。 “那,您是否能确定,他仍平安?” 听兰隐这样问,她愣了下,随即连忙点头,“能的。” “妾前不久刚收到他的家书,是上个月寄回的,妾家中怪事在那之前就已有了,所以断然不会是他。”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 兰隐安抚道:“既如此,想必此事另有缘由,娘子莫急,眼下无事,不如我先随娘子回去看看可好?” 谢娘子一听连忙道谢。 见她们起身,常辛慌忙顺墙溜走,又若无其事般进入厨房。 此时阿淮已经已经将糕饼做得差不多,就等着玄耳的模具了。 见常辛出现,她便顺口问了一句,常辛应道:“刚出去时听到他屋里有凿木头的声音,应该已经刻上了。” 阿淮有些忧愁,“他随意刻的吗?”那也太让人害怕了。 后面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显然,常辛也有些担忧,就在他们相对发愁的时候,兰隐带着谢娘子出现了。 不知为何,谢娘子看到隐古的后院时愣了下,神色有些奇怪,就在常辛心中疑惑时,兰隐开口了。 “我与谢娘子回家看看,你们好生待着,别乱跑。” 说到最后,她意味深长地瞥了常辛一眼。 常辛有些心虚,连忙垂下头去。 念念手里还抓着一小团面,见阿娘要走,她有些不舍,小跑上前扯住常辛的衣摆,上面顿时多出一个白色手印。 “阿叔,念念邀请你回家做客!” 常辛惊讶地看着她,又不知所措地看向谢娘子,谢娘子温婉笑道:“常公子若不弃,便一同前去。” 兰隐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唇角弧度渐深,她上前两步笑道:“既如此,那就一起去,阿淮,这里就先辛苦你了。” 阿淮松了口气,开心地点点头。 常辛只好洗干净手,跟着兰隐一起去往谢娘子家中。 来到大门时,兰隐脚下一转,到旁边敲了两下玄耳的窗户,很快,里面就探出一颗白色的脑袋,“主人,怎么啦?” 兰隐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又交待了两句关于模具的事,这才放心离开。 几人进到隔壁院后,常辛发现谢娘子家中布局与隐古大为不同,也是这时他才知道,刚才谢娘子的神色为什么那么奇怪。 同样是二进的宅子,谢娘子家中看起来要规整得多,前院较为狭窄,也没有池塘和长廊,只有几块菜地。 谢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家中平日没什么客人,这地方空着也是空着,妾便开出来种菜了……” 她将两人迎到厅堂后,便带着念念去泡茶了。 常辛站在门外,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他偷偷问兰隐,“我怎么觉得隐古比这里大好多?” 虽然他只能看到内院的一角风光,但足够目测出院子大小。 难怪刚才谢娘子看到隐古后院时神色那么奇怪,这里的前院和后院加起来,也就跟隐古一个前院差不多大,换句话说,隐古的后院像是凭空多出来的一样。 常辛在这里住了那么久,自然清楚这条街的宅子外面都是一样,除非里面被动了手脚。 兰隐看看二门,轻声笑道:“地方太小,不好建大池塘,就稍微扩了些,不是什么大事。” 常辛欲言又止,“你就不怕被人发现吗?” 兰隐笑道:“其一,普通客人不会进内院;其二,就算觉得不对劲,他们也只会认为是外面池塘太大,让他们产生了幻觉。” “毕竟,谁又会真的去丈量呢?” 常辛无言以对。 两人说话间,谢娘子端着两盏茶回来了。 “劳二位久等。”她奉上茶,请二人入座。 念念手里多出两个鲁班锁,她跑上前拉住常辛的衣角,央他陪自己玩,常辛只好起身到一旁陪她玩耍。 谢娘子向他表示了歉意,这才跟兰隐说起话来,常辛则一边拆锁一边分神听她们谈话。 不知不觉间,谢娘子跟兰隐说起了家中情况,“……夫君上头本还有位兄长,后来战死了,兄长生前挣了些军功,朝廷赐下的抚恤银,二老便购置了这座宅子……” “夫君未离家时,日子还较为富余,除了二老,尚有三两婢仆。” “夫君走后,二老身子渐渐不好,妾无力维系现状,只得将婢仆遣散,独自侍奉。” “后来,二老相继离世,便只剩妾母女二人,留在家中等候夫君归来。” 说到最后,她沉重而忧心地叹了口气,“若是夫君回来后知道二老已离世,不知是否会责怪妾。” 听到这话,常辛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复杂。 兰隐温声安慰了两句,便提出想去内院看看,谢娘子听后倒也没推辞,她站起身来,有些迟疑地看向常辛,常辛立刻主动提出留下。 她松了口气,唤过念念,带着兰隐一同去往后院。 常辛走出门,看着院中被薄雪覆盖的菜地,一时有些出神。 “这里真安宁啊。”一道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将他吓了一跳,他转头一看,竟在墙边看到一抹青色的身影。 是名身着青衫的男子,面色苍白,形容憔悴,他飘在不远处,正神情恍惚地望着天空。 第395章 岁除(四) “……妾总觉得,它并没有恶意,可就这样放任不管,妾心中又实在不安。” “娘子可曾听它说过话?或是见到它?” “未曾。” “也就是说,除了帮娘子做些家事外,它再没有过其他异常?” “确是如此。” 兰隐想了想,问道:“恕我冒昧,敢问娘子家中可有什么近亲之人离世?” 谢娘子摇头,“妾娘家父母双亡,没什么近亲,夫家本有公婆,前几年相继过世了。” 兰隐又斟酌道:“这些年来,好像从未见过娘子的良人,冒昧问一句,他现在何处?” 谢娘子闻言,神色瞬间黯淡,“他在戍守边关,已许多年未归家了。” 此话一出,兰隐和屋外偷听的常辛都很惊讶。 “那,您是否能确定,他仍平安?” 听兰隐这样问,她愣了下,随即连忙点头,“能的。” “妾前不久刚收到他的家书,是上个月寄回的,妾家中怪事在那之前就已有了,所以断然不会是他。”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 兰隐安抚道:“既如此,想必此事另有缘由,娘子莫急,眼下无事,不如我先随娘子回去看看可好?” 谢娘子一听连忙道谢。 见她们起身,常辛慌忙顺墙溜走,又若无其事般进入厨房。 此时阿淮已经已经将糕饼做得差不多,就等着玄耳的模具了。 见常辛出现,她便顺口问了一句,常辛应道:“刚出去时听到他屋里有凿木头的声音,应该已经刻上了。” 阿淮有些忧愁,“他随意刻的吗?”那也太让人害怕了。 后面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显然,常辛也有些担忧,就在他们相对发愁的时候,兰隐带着谢娘子出现了。 不知为何,谢娘子看到隐古的后院时愣了下,神色有些奇怪,就在常辛心中疑惑时,兰隐开口了。 “我与谢娘子回家看看,你们好生待着,别乱跑。” 说到最后,她意味深长地瞥了常辛一眼。 常辛有些心虚,连忙垂下头去。 念念手里还抓着一小团面,见阿娘要走,她有些不舍,小跑上前扯住常辛的衣摆,上面顿时多出一个白色手印。 “阿叔,念念邀请你回家做客!” 常辛惊讶地看着她,又不知所措地看向谢娘子,谢娘子温婉笑道:“常公子若不弃,便一同前去。” 兰隐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唇角弧度渐深,她上前两步笑道:“既如此,那就一起去,阿淮,这里就先辛苦你了。” 阿淮松了口气,开心地点点头。 常辛只好洗干净手,跟着兰隐一起去往谢娘子家中。 来到大门时,兰隐脚下一转,到旁边敲了两下玄耳的窗户,很快,里面就探出一颗白色的脑袋,“主人,怎么啦?” 兰隐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又交待了两句关于模具的事,这才放心离开。 几人进到隔壁院后,常辛发现谢娘子家中布局与隐古大为不同,也是这时他才知道,刚才谢娘子的神色为什么那么奇怪。 同样是二进的宅子,谢娘子家中看起来要规整得多,前院较为狭窄,也没有池塘和长廊,只有几块菜地。 谢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家中平日没什么客人,这地方空着也是空着,妾便开出来种菜了……” 她将两人迎到厅堂后,便带着念念去泡茶了。 常辛站在门外,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他偷偷问兰隐,“我怎么觉得隐古比这里大好多?” 虽然他只能看到内院的一角风光,但足够目测出院子大小。 难怪刚才谢娘子看到隐古后院时神色那么奇怪,这里的前院和后院加起来,也就跟隐古一个前院差不多大,换句话说,隐古的后院像是凭空多出来的一样。 常辛在这里住了那么久,自然清楚这条街的宅子外面都是一样,除非里面被动了手脚。 兰隐看看二门,轻声笑道:“地方太小,不好建大池塘,就稍微扩了些,不是什么大事。” 常辛欲言又止,“你就不怕被人发现吗?” 兰隐笑道:“其一,普通客人不会进内院;其二,就算觉得不对劲,他们也只会认为是外面池塘太大,让他们产生了幻觉。” “毕竟,谁又会真的去丈量呢?” 常辛无言以对。 两人说话间,谢娘子端着两盏茶回来了。 “劳二位久等。”她奉上茶,请二人入座。 念念手里多出两个鲁班锁,她跑上前拉住常辛的衣角,央他陪自己玩,常辛只好起身到一旁陪她玩耍。 谢娘子向他表示了歉意,这才跟兰隐说起话来,常辛则一边拆锁一边分神听她们谈话。 不知不觉间,谢娘子跟兰隐说起了家中情况,“……夫君上头本还有位兄长,后来战死了,兄长生前挣了些军功,朝廷赐下的抚恤银,二老便购置了这座宅子……” “夫君未离家时,日子还较为富余,除了二老,尚有三两婢仆。” “夫君走后,二老身子渐渐不好,妾无力维系现状,只得将婢仆遣散,独自侍奉。” “后来,二老相继离世,便只剩妾母女二人,留在家中等候夫君归来。” 说到最后,她沉重而忧心地叹了口气,“若是夫君回来后知道二老已离世,不知是否会责怪妾。” 听到这话,常辛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复杂。 兰隐温声安慰了两句,便提出想去内院看看,谢娘子听后倒也没推辞,她站起身来,有些迟疑地看向常辛,常辛立刻主动提出留下。 她松了口气,唤过念念,带着兰隐一同去往后院。 常辛走出门,看着院中被薄雪覆盖的菜地,一时有些出神。 “这里真安宁啊。”一道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将他吓了一跳,他转头一看,竟在墙边看到一抹青色的身影。 是名身着青衫的男子,面色苍白,形容憔悴,他飘在不远处,正神情恍惚地望着天空。 第396章 岁除(五) “只可惜没人能看得见我。”他叹了口气,似是想要搓搓双手,抬到半空却又放下了。 他遗憾地自言自语道:“要是有人能陪我说说话就好了。” 常辛闻言,立刻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他。 以前,也有孤魂野鬼在他面前这样说,可他一开口搭话,那些鬼就变了副面孔,变得贪婪而可怕,用阴森残忍的目光盯着他。 这只鬼他之前从未见过,对于这种不熟悉的鬼,装作没看到才是最好的选择。 男鬼似乎没发现他的异常,依旧迷茫地望着天际,“我是谁?为何要让我来这里?这是哪?天上的月亮哪去了?” “噢对,现在是白天,没有月亮……” 听到这里,常辛心下一跳,猛然转头望去。 月亮?什么月亮?莫不是他一直在做的那个梦? 若真如此,岂不是说那其实不是他的梦,而是这名男子的梦? 想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说的月亮,莫不是一轮血月?” 男子似是被他突如其来的话语吓到,满脸震惊茫然地看向他,“你……能看见我?” 常辛有些紧张地握紧拳头,他看看二门处,强自镇定道:“嗯,敢问这位兄台,你说的月亮长什么模样?” 男子沉默地同他对视,许久都没说话。 就在他心生忐忑的时候,二门后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说话声,与此同时,墙边的男子如一阵风般消散不见。 “……娘子不必太过忧心,明日我会再来一趟,想必到时能有所发现。”兰隐说着,两人的身影也出现在前院,念念却不见踪影。 见常辛在外面站着,谢娘子愣了愣,“公子怎么不进去坐?”常辛回过神来,忙应道:“坐久了,想着出来走动走动。” 谢娘子面带歉意,“是妾招待不周,还望公子见谅。”常辛忙道没有。 他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去看兰隐,对上他的目光,兰隐顿了顿,“不知为何,忽然有些饿了,可否向娘子讨些糕点果腹?” 谢娘子有些惊讶,但还是笑着应下,转身取糕点去了。 见此,常辛连忙上前,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兰隐听后若有所思,她走到墙边看了许久,忽然开口问道:“先前怎么没听你说过梦境的事?” 常辛这才想起来,他竟一直忘了跟兰隐说起此事,“这个……” “罢了,不重要。你说你在梦里见到一轮血月?” 见常辛点头,她沉吟道:“血月悬空,必有灾祸,看来,他是遇到了什么祸事。” 常辛心里一紧,“什么祸事?” “那就要看他到底是谁了。”兰隐意有所指道。 常辛也很快反应过来,一时不由沉默。 若此人真是谢娘子的夫君,那他的魂魄在这里,人岂不是已经……常辛不敢再想下去。 这时,谢娘子端着盘糕点再次出现,念念跟在她身边,双手也捧着个托盘。 “妾许久未待客,竟失了礼数,实在怠慢二位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再次请两人落座,念念左右看看,噔噔噔跑到常辛面前,将手里的糕点赛进他怀里,“阿叔,给你吃!” 常辛下意识接过托盘,一抬头就见谢娘子和兰隐正齐齐望着他,一时不由有些尴尬。 他正想说些什么,兰隐却已若无其事岔开话题,“啊,说起来,我有个不情之请,娘子不久前收到的那封家书,不知可否取来一观?” 谢娘子愣了下,犹豫片刻后还是点头应道:“那还请您稍等,妾去去就来。” 她离开后,兰隐笑盈盈将念念唤到近前,逗着她说了会儿话,才突然话锋一转问道:“阿娘平日有没有跟念念说起过阿爹呀?” 念念点头,脆生生道:“有,阿娘经常提起阿爹,不过念念从来没见过阿爹,阿娘说阿爹走的时候,念念还没出生呢。” 兰隐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那阿娘有没有说过,阿爹长什么模样呀?” 念念歪头想了想,不确定道:“阿娘说念念的眼睛很像阿爹,念念是个很乖的孩子,所以阿爹肯定也很乖。” 兰隐被她的话逗笑了,她又捏了捏小姑娘的脸,夸奖道:“念念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你阿爹若见到了,一定会很喜欢你。” 常辛则在一旁盯着念念的眼睛,这样仔细一看,刚才那只男鬼的眼睛确实跟她很像…… 想到这里,他不由心下一沉。 若那男鬼果真是念念的阿爹,谢娘子得知真相后,该有多难过? 他不敢细想下去,只能一边麻木地往嘴里塞糕点,一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半盘糕点下肚后,谢娘子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木盒。 她将木盒放到桌上,有些悲伤地对兰隐道:“这便是夫君上月托人带回来的家书。” 兰隐看向盒面,那里刻着两条鲤鱼。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兰隐口中吟出一句诗,一边伸手拿起盒子,“却不知这其中书信,可是以尺素所书?” 谢娘子有些莫名地看着她,“娘子在说什么?” 兰隐淡淡笑了笑,掀开盖子往里看去,眼前是一封寻常的家书,用的也是普通的信纸,而并非绢帛。 她并没有看信,只是向谢娘子询问了信中内容,听完后,她轻声叹道:“果真是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说罢,她重新合上盖子,将木盒推回到谢娘子面前。 “这书信上凝聚着深深的思念,娘子且好生收着。” 谢娘子有些不解,“您不打开看看吗?”兰隐摇头,“不必了,见到这封家书,足够解我心中困惑。” “什么?” 兰隐看了她几眼,忽然问道:“恕我冒昧,元二郎君这些年一次都没回来过吗?” 谢娘子的夫家姓元。 听她这样问,谢娘子神色黯然了一瞬,她摇头应道:“未曾。” 兰隐看了眼念念,一时没有说话。 念念马上五岁,她刚才说自己没出生前阿爹就走了,也就是说,元二郎君已经五年没回过家了。 “那,娘子今年可想同元二郎君一起过除日?”屋内不知安静了多久,兰隐忽然这样问道。 第396章 岁除(五) “只可惜没人能看得见我。”他叹了口气,似是想要搓搓双手,抬到半空却又放下了。 他遗憾地自言自语道:“要是有人能陪我说说话就好了。” 常辛闻言,立刻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他。 以前,也有孤魂野鬼在他面前这样说,可他一开口搭话,那些鬼就变了副面孔,变得贪婪而可怕,用阴森残忍的目光盯着他。 这只鬼他之前从未见过,对于这种不熟悉的鬼,装作没看到才是最好的选择。 男鬼似乎没发现他的异常,依旧迷茫地望着天际,“我是谁?为何要让我来这里?这是哪?天上的月亮哪去了?” “噢对,现在是白天,没有月亮……” 听到这里,常辛心下一跳,猛然转头望去。 月亮?什么月亮?莫不是他一直在做的那个梦? 若真如此,岂不是说那其实不是他的梦,而是这名男子的梦? 想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说的月亮,莫不是一轮血月?” 男子似是被他突如其来的话语吓到,满脸震惊茫然地看向他,“你……能看见我?” 常辛有些紧张地握紧拳头,他看看二门处,强自镇定道:“嗯,敢问这位兄台,你说的月亮长什么模样?” 男子沉默地同他对视,许久都没说话。 就在他心生忐忑的时候,二门后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说话声,与此同时,墙边的男子如一阵风般消散不见。 “……娘子不必太过忧心,明日我会再来一趟,想必到时能有所发现。”兰隐说着,两人的身影也出现在前院,念念却不见踪影。 见常辛在外面站着,谢娘子愣了愣,“公子怎么不进去坐?”常辛回过神来,忙应道:“坐久了,想着出来走动走动。” 谢娘子面带歉意,“是妾招待不周,还望公子见谅。”常辛忙道没有。 他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去看兰隐,对上他的目光,兰隐顿了顿,“不知为何,忽然有些饿了,可否向娘子讨些糕点果腹?” 谢娘子有些惊讶,但还是笑着应下,转身取糕点去了。 见此,常辛连忙上前,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兰隐听后若有所思,她走到墙边看了许久,忽然开口问道:“先前怎么没听你说过梦境的事?” 常辛这才想起来,他竟一直忘了跟兰隐说起此事,“这个……” “罢了,不重要。你说你在梦里见到一轮血月?” 见常辛点头,她沉吟道:“血月悬空,必有灾祸,看来,他是遇到了什么祸事。” 常辛心里一紧,“什么祸事?” “那就要看他到底是谁了。”兰隐意有所指道。 常辛也很快反应过来,一时不由沉默。 若此人真是谢娘子的夫君,那他的魂魄在这里,人岂不是已经……常辛不敢再想下去。 这时,谢娘子端着盘糕点再次出现,念念跟在她身边,双手也捧着个托盘。 “妾许久未待客,竟失了礼数,实在怠慢二位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再次请两人落座,念念左右看看,噔噔噔跑到常辛面前,将手里的糕点赛进他怀里,“阿叔,给你吃!” 常辛下意识接过托盘,一抬头就见谢娘子和兰隐正齐齐望着他,一时不由有些尴尬。 他正想说些什么,兰隐却已若无其事岔开话题,“啊,说起来,我有个不情之请,娘子不久前收到的那封家书,不知可否取来一观?” 谢娘子愣了下,犹豫片刻后还是点头应道:“那还请您稍等,妾去去就来。” 她离开后,兰隐笑盈盈将念念唤到近前,逗着她说了会儿话,才突然话锋一转问道:“阿娘平日有没有跟念念说起过阿爹呀?” 念念点头,脆生生道:“有,阿娘经常提起阿爹,不过念念从来没见过阿爹,阿娘说阿爹走的时候,念念还没出生呢。” 兰隐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那阿娘有没有说过,阿爹长什么模样呀?” 念念歪头想了想,不确定道:“阿娘说念念的眼睛很像阿爹,念念是个很乖的孩子,所以阿爹肯定也很乖。” 兰隐被她的话逗笑了,她又捏了捏小姑娘的脸,夸奖道:“念念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你阿爹若见到了,一定会很喜欢你。” 常辛则在一旁盯着念念的眼睛,这样仔细一看,刚才那只男鬼的眼睛确实跟她很像…… 想到这里,他不由心下一沉。 若那男鬼果真是念念的阿爹,谢娘子得知真相后,该有多难过? 他不敢细想下去,只能一边麻木地往嘴里塞糕点,一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半盘糕点下肚后,谢娘子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木盒。 她将木盒放到桌上,有些悲伤地对兰隐道:“这便是夫君上月托人带回来的家书。” 兰隐看向盒面,那里刻着两条鲤鱼。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兰隐口中吟出一句诗,一边伸手拿起盒子,“却不知这其中书信,可是以尺素所书?” 谢娘子有些莫名地看着她,“娘子在说什么?” 兰隐淡淡笑了笑,掀开盖子往里看去,眼前是一封寻常的家书,用的也是普通的信纸,而并非绢帛。 她并没有看信,只是向谢娘子询问了信中内容,听完后,她轻声叹道:“果真是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说罢,她重新合上盖子,将木盒推回到谢娘子面前。 “这书信上凝聚着深深的思念,娘子且好生收着。” 谢娘子有些不解,“您不打开看看吗?”兰隐摇头,“不必了,见到这封家书,足够解我心中困惑。” “什么?” 兰隐看了她几眼,忽然问道:“恕我冒昧,元二郎君这些年一次都没回来过吗?” 谢娘子的夫家姓元。 听她这样问,谢娘子神色黯然了一瞬,她摇头应道:“未曾。” 兰隐看了眼念念,一时没有说话。 念念马上五岁,她刚才说自己没出生前阿爹就走了,也就是说,元二郎君已经五年没回过家了。 “那,娘子今年可想同元二郎君一起过除日?”屋内不知安静了多久,兰隐忽然这样问道。 第397章 岁除(六) 乍听这话,谢娘子愣住了,许久才颤声问道:“您这话是何意?夫君远在边关,如何能同妾一起过除日?” 她心中生出许多不好的想法,却很快被兰隐打断。 她笑道:“娘子莫要多想,我只是会些占卜之术,若我没算错的话,元二郎君现正在归家路上呢。” “后天才是除日,娘子不妨先作准备,想必除日当天,元二郎君就能抵达了。” 谢娘子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好半晌才哽咽道:“您说的是真的吗?夫君他真的会回来过除日?可他为何没告诉妾?” 兰隐笑道:“想来一是路途遥远,传信不便,二是为了给娘子一个惊喜,若早早告诉了娘子,临了却无法回来,岂不让娘子空等?” 谢娘子面色变幻,似喜似悲,“好好,那,那妾明日便去买些夫君爱喝的酒,再添些菜品……” 见她情绪激动,常辛忍不住又多看了兰隐几眼。 她是打算让元二郎君的魂魄跟谢娘子相见吗?可亡魂终归与常人不同,到时谢娘子定会看出端倪的? 事情了解得差不多,见天色不早,兰隐便起身告辞。 念念很舍不得他们,亦步亦趋将他们送到门口。见此,兰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念念想不想见见阿爹?” 她听后神色忐忑又期待,“阿爹今年真的会回家吗?”兰隐肯定道:“一定会的,所以念念要好好吃饭睡觉,养足精神,到时候接阿爹回家。” “嗯嗯,我要穿那条最好看的裙子!阿娘还给我买了新的花花,也要戴上!那姐姐,我先回家啦,下次再找你玩!” 兰隐笑着朝她挥手,目送她与谢娘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这时常辛才敢问她,“你打算怎么让元二郎君回家?他现在都……” 兰隐瞟了他一眼,“这就要看你了。” “啊?” 隐古的大门虚掩着,她推开门往里走去,“他不愿出来见我,所以要靠你把他带过来。” 常辛跟在后面,不解道:“我怎么带?” “明日先做些准备,等天黑了,你就知道了。” 他们回到厨房时,阿淮已经将糕点蒸出两笼了。 见到兰隐,她顿时快步上前,有些委屈地低声道:“阿隐,这事真不怪我,你一会可千万别太生气。” 兰隐奇道:“发生什么事了?我为何要生气?” 阿淮转头看了眼玄耳,欲言又止。 见此,兰隐脸色微变,她快步上前看向蒸好的糕点,只一眼,就咬牙气道:“玄耳!你刻的什么模具?!” 常辛一听,心中十分好奇,也连忙凑上前去,只见那些出锅的糕点上,图形千奇百怪,有他们几人的画像,有骨头,还有歪七扭八的虫子和古怪的小人。 由于糕点不大,玄耳的人像只刻了个头,这些头颅突兀而显眼地冲他们笑着,衬上糕点本身的颜色,显得无比诡异渗人。 玄耳后退两步,有些心虚,“这个,主人,你不是让我刻些寻常喜庆的东西嘛,我都是按照你的吩咐来的啊,寻常有,喜庆也有,全都没落下……” “哪个是喜庆?”兰隐面无表情盯着他。 他小心翼翼凑上前,抬手指向一处,“这两个。” 兰隐定睛一看,一个是灯笼,一个是竹子。 “主人你看,灯笼和爆竹都有了,多喜庆啊!” 兰隐头痛地揉揉眉心,欲骂又止。 见此,阿淮连忙上前偷偷安慰道:“阿隐你别气,我用以前的模具还做了一些呢,就是还没上锅蒸,喏,在那边。” 兰隐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脸色这才好了些。 她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罢了,过年嘛,开心就好。” 但说这话的时候,她没忍住又瞟了眼那些古怪的人头,随后迅速移开目光。 “你们先忙着,我回房缓缓去……” 见她背影飘忽,玄耳心虚地朝两人道:“我刻的这些都是有寓意的,又没有乱刻,主人为什么这么生气?” 常辛闻言,指着虫子和小人问他,“这两个是什么?” 他解释道:“这是兜兜,这是我的人偶。” 常辛听后又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依稀辨认出来,“这也不像蚂蚁啊。” 玄耳有些委屈,“我也没仔细看过蚂蚁长什么样子啊,就刻了个大致模样,这么短的时间,我能刻出这么多模具,已经很厉害啦!” 常辛很想夸他,但看了眼自己的人头糕点,还是默默将夸奖的话换成了安慰。 吃过两块新出锅的糕后,玄耳很快开心起来,他们一起蒸完糕点,又帮着准备好晚饭,常辛这才去敲兰隐的门。 她出来时换了身新衣,许是心情好的缘故,她也没再提起糕点的事。 吃过晚饭后,她拎出先前的包裹,一人分了一套新衣,无一例外的大红色。 常辛捧着衣裳正要离开,却又兰隐被叫住,她将一页清单递出,“明天早上你和玄耳去将这些东西买回来,记住,早上就要买齐。” 常辛定睛一看,多是些丧葬用品,想必这就是她先前所说的准备,他也没多问,很快点头应下。 第二天是除日前最后一天,大街小巷都充盈着喜悦的气息,路边的幼童成群地嬉笑打闹,常辛和玄耳出巷子时,还被两个孩子撞了一下。 玄耳见各家各户都已将桃符挂上,便琢磨着一会儿也回去挂;常辛在路边看到几名乞丐,便上前给了他们些银子。 买完东西后,两人又绕道去了趟菜市场,明天除日,街上就没人做生意了,因此今天出摊和采买的人尤其多。 他们拎着东西回隐古时,兰隐正和阿淮在后院和泥,玄耳见后眼睛顿时亮了,他将东西一放,噔噔噔跑上去问道:“主人,你们在做什么?” 兰隐一边添水一边应道:“准备捏泥人。” “好耶!我也帮忙!” 常辛疑惑道:“为什么突然要捏泥人?” 第397章 岁除(六) 乍听这话,谢娘子愣住了,许久才颤声问道:“您这话是何意?夫君远在边关,如何能同妾一起过除日?” 她心中生出许多不好的想法,却很快被兰隐打断。 她笑道:“娘子莫要多想,我只是会些占卜之术,若我没算错的话,元二郎君现正在归家路上呢。” “后天才是除日,娘子不妨先作准备,想必除日当天,元二郎君就能抵达了。” 谢娘子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好半晌才哽咽道:“您说的是真的吗?夫君他真的会回来过除日?可他为何没告诉妾?” 兰隐笑道:“想来一是路途遥远,传信不便,二是为了给娘子一个惊喜,若早早告诉了娘子,临了却无法回来,岂不让娘子空等?” 谢娘子面色变幻,似喜似悲,“好好,那,那妾明日便去买些夫君爱喝的酒,再添些菜品……” 见她情绪激动,常辛忍不住又多看了兰隐几眼。 她是打算让元二郎君的魂魄跟谢娘子相见吗?可亡魂终归与常人不同,到时谢娘子定会看出端倪的? 事情了解得差不多,见天色不早,兰隐便起身告辞。 念念很舍不得他们,亦步亦趋将他们送到门口。见此,兰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念念想不想见见阿爹?” 她听后神色忐忑又期待,“阿爹今年真的会回家吗?”兰隐肯定道:“一定会的,所以念念要好好吃饭睡觉,养足精神,到时候接阿爹回家。” “嗯嗯,我要穿那条最好看的裙子!阿娘还给我买了新的花花,也要戴上!那姐姐,我先回家啦,下次再找你玩!” 兰隐笑着朝她挥手,目送她与谢娘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这时常辛才敢问她,“你打算怎么让元二郎君回家?他现在都……” 兰隐瞟了他一眼,“这就要看你了。” “啊?” 隐古的大门虚掩着,她推开门往里走去,“他不愿出来见我,所以要靠你把他带过来。” 常辛跟在后面,不解道:“我怎么带?” “明日先做些准备,等天黑了,你就知道了。” 他们回到厨房时,阿淮已经将糕点蒸出两笼了。 见到兰隐,她顿时快步上前,有些委屈地低声道:“阿隐,这事真不怪我,你一会可千万别太生气。” 兰隐奇道:“发生什么事了?我为何要生气?” 阿淮转头看了眼玄耳,欲言又止。 见此,兰隐脸色微变,她快步上前看向蒸好的糕点,只一眼,就咬牙气道:“玄耳!你刻的什么模具?!” 常辛一听,心中十分好奇,也连忙凑上前去,只见那些出锅的糕点上,图形千奇百怪,有他们几人的画像,有骨头,还有歪七扭八的虫子和古怪的小人。 由于糕点不大,玄耳的人像只刻了个头,这些头颅突兀而显眼地冲他们笑着,衬上糕点本身的颜色,显得无比诡异渗人。 玄耳后退两步,有些心虚,“这个,主人,你不是让我刻些寻常喜庆的东西嘛,我都是按照你的吩咐来的啊,寻常有,喜庆也有,全都没落下……” “哪个是喜庆?”兰隐面无表情盯着他。 他小心翼翼凑上前,抬手指向一处,“这两个。” 兰隐定睛一看,一个是灯笼,一个是竹子。 “主人你看,灯笼和爆竹都有了,多喜庆啊!” 兰隐头痛地揉揉眉心,欲骂又止。 见此,阿淮连忙上前偷偷安慰道:“阿隐你别气,我用以前的模具还做了一些呢,就是还没上锅蒸,喏,在那边。” 兰隐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脸色这才好了些。 她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罢了,过年嘛,开心就好。” 但说这话的时候,她没忍住又瞟了眼那些古怪的人头,随后迅速移开目光。 “你们先忙着,我回房缓缓去……” 见她背影飘忽,玄耳心虚地朝两人道:“我刻的这些都是有寓意的,又没有乱刻,主人为什么这么生气?” 常辛闻言,指着虫子和小人问他,“这两个是什么?” 他解释道:“这是兜兜,这是我的人偶。” 常辛听后又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依稀辨认出来,“这也不像蚂蚁啊。” 玄耳有些委屈,“我也没仔细看过蚂蚁长什么样子啊,就刻了个大致模样,这么短的时间,我能刻出这么多模具,已经很厉害啦!” 常辛很想夸他,但看了眼自己的人头糕点,还是默默将夸奖的话换成了安慰。 吃过两块新出锅的糕后,玄耳很快开心起来,他们一起蒸完糕点,又帮着准备好晚饭,常辛这才去敲兰隐的门。 她出来时换了身新衣,许是心情好的缘故,她也没再提起糕点的事。 吃过晚饭后,她拎出先前的包裹,一人分了一套新衣,无一例外的大红色。 常辛捧着衣裳正要离开,却又兰隐被叫住,她将一页清单递出,“明天早上你和玄耳去将这些东西买回来,记住,早上就要买齐。” 常辛定睛一看,多是些丧葬用品,想必这就是她先前所说的准备,他也没多问,很快点头应下。 第二天是除日前最后一天,大街小巷都充盈着喜悦的气息,路边的幼童成群地嬉笑打闹,常辛和玄耳出巷子时,还被两个孩子撞了一下。 玄耳见各家各户都已将桃符挂上,便琢磨着一会儿也回去挂;常辛在路边看到几名乞丐,便上前给了他们些银子。 买完东西后,两人又绕道去了趟菜市场,明天除日,街上就没人做生意了,因此今天出摊和采买的人尤其多。 他们拎着东西回隐古时,兰隐正和阿淮在后院和泥,玄耳见后眼睛顿时亮了,他将东西一放,噔噔噔跑上去问道:“主人,你们在做什么?” 兰隐一边添水一边应道:“准备捏泥人。” “好耶!我也帮忙!” 常辛疑惑道:“为什么突然要捏泥人?” 第398章 岁除(七) 兰隐笑道:“许久未尝试过造人之法了,趁着过年试试,万一我学会了,就给你捏两个孩子,这样你就能后继有人了。” 常辛闻言蓦然羞怒,“你在说什么胡话?” “哪里是胡话?月老都说你没有姻缘,自然也就无后,我这是为你着想。” 常辛脸色涨红,声音也拔高几分,“我还未及冠,不想养孩子!” 说着他又觉得不对,“就算及冠了,我也不想养孩子!” 兰隐奇道:“噢?为何?”他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我……我不会养,到时养不好,还会害了他,还不如不养。” 兰隐听后笑道:“其实很简单的,我也不会,但你看玄耳,被我养得多好。” 玄耳一听,连连附和,“没错没错!主人把我养得白白胖胖,主人就是最会养孩子的神!” 阿淮也赞同道:“养孩子应该跟养同族差不多,能让他们吃饱,再隔三差五刷洗干净就行。” 常辛无力辩解,只好转移话题,“这泥好像和得差不多了。”兰隐一看果然如此,便也没再继续逗他。 她一边挽起袖子一边笑道:“那就开始,咱们一人捏几个,看看谁捏得更好。” 由于外面太冷,他们将盆搬进了厨房,围在灶边捏泥人。 玄耳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他照着几人的模样分别捏了个泥人,又放在灶膛边上烤。 阿淮在捏一个大田螺,她取了根筷子一圈一圈画着纹路,看起来十分认真。 常辛不知道捏什么,一团泥在手里揉来揉去,最后搓成了一个球。 兰隐只捏了一个无脸的泥人,捏完后,她还让常辛取来朱砂,在泥人身上画了几个奇怪的符文。 常辛这才反应过来,“你是想为元二郎君塑个肉身吗?” 兰隐笑赞道:“真聪明,我思来想去,只有造人之法最简单,虽然不能长久保持,但让他撑过一个除日还是没问题的。” 常辛好奇问道:“传说中女娲娘娘后来捏泥人累了,于是用绳子蘸了泥水往地上一甩,溅出的泥点就变成许多小人,这是真的吗?” 兰隐应道:“我也不清楚,我都没见过女娲大神,我出生的时候,人类已经存在了,只不过那时候的人类比起现在的,更像另一个种族。” 常辛又问道:“那你能像传说里一样甩个泥点子就能变成小人吗?” 兰隐瞥了他一眼,笑道:“倒也不是不行。” 说着,她让玄耳去取根绳子,又让常辛兑了碗泥水,将绳子泡进去,待半截绳子彻底被泥水打湿后,又捞起往地上一甩。 在常辛睁圆的双眼中,大大小小的泥点子开始凸起变幻,没过多久,厨房里就多出一堆……会动的小泥球。 对上常辛疑惑不解的目光,兰隐若无其事将绳子扔回碗里,“啊,许久未练,生疏了。” 几个泥球顺着常辛的衣摆往他身上爬,他想要去抓,但这些泥球十分聪明,而且动作很快,他抓了半天一个都没逮住,索性放弃不再管它们。 一盆泥见底后,兰隐的泥人也烤干了,她打开门往外看了眼,转头对常辛和玄耳道:“一会儿你们两个把外面的雪清扫一下,这些东西先找个地方放着,等吃完饭再弄。” 两人应下后,她便回房去了。 玄耳将自己捏的泥人在窗边摆成一排,又跟常辛一起收拾残局,期间那些泥球一直在旁边上蹿下跳,虽然它们没有脸,但常辛总觉得,它们很开心。 阿淮做好午饭后,他们也将外面的雪扫干净了。 吃完饭,兰隐让两人将买回来的东西摆放好,她一手端着朱砂盒,在地上画些古怪的符文,画完后,又将一把小旗插在各处。 等他们忙完时,下午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她看看天色,笑道:“还好,比我预想的要快些。” 常辛小心避开地上的符文,问道:“这是什么?” “用来帮助他稳固肉身的阵。”兰隐说着,忽又想起一事,“你说他失去了记忆?” 常辛点头,无论是在梦中,还是昨日所见,那只男鬼显然都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这倒是奇了,按理来说,他不该没有记忆。” 常辛疑惑道:“有什么不对吗?我以前遇到的一些鬼也想不起来自己生前的事。” “他的情况不太一样。”兰隐说了这句话后,便没再多言,只是随口道:“晚上再看看。” 因着还没到晚饭时辰,兰隐又从屋内取出几盒颜料,她将泥球们召到身边,打算为它们上色,“过年嘛,也给它们穿件新衣裳。” 玄耳见后,也跟她讨了支笔要为自己捏的泥人上色。 兰隐让泥球们自己选择喜欢的颜色,它们按照喜好排成几队,一个个等着穿新衣,兰隐自己忙不过来,便让常辛帮忙。 泥球们在兰隐手底下十分乖巧,到了常辛这里就变得异常活泼,它们在地上跳来跳去,常辛追了半天也才涂完几个。 见此,兰隐语带威胁道:“再不听话,就把你们都拍扁。”泥球们不敢再造次,终于安静下来乖乖让常辛上色。 到晚饭前,两人终于将所有泥球涂完,兰隐看着自己的成果,满意一笑,“很好,很喜庆。” 常辛默默道:可不喜庆嘛,像多了一群五颜六色的小孩子…… 他现在只庆幸,还好它们不会说话,不然早就吵翻天了。 吃过晚饭后,兰隐将朱砂泥人摆在符文正中,她让常辛站到一个圈内,对他说了一个字,“睡。” 常辛顿了顿,不敢置信道:“你不会让我站着睡?这如何能睡着?”兰隐笑道:“看着我的眼睛。” 他依言望去,就见那双眼中似有两个小小的漩涡,他的注意力不自觉被漩涡吸引,周遭的景象也一点点变得模糊。 猛然一个倾身后,他发现自己出现在熟悉的城中,四周是一片昏暗,天上有一轮血月,散发着幽幽的红光。 与之前梦境不同的是,他这次清醒许多,还能意识到自己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第398章 岁除(七) 兰隐笑道:“许久未尝试过造人之法了,趁着过年试试,万一我学会了,就给你捏两个孩子,这样你就能后继有人了。” 常辛闻言蓦然羞怒,“你在说什么胡话?” “哪里是胡话?月老都说你没有姻缘,自然也就无后,我这是为你着想。” 常辛脸色涨红,声音也拔高几分,“我还未及冠,不想养孩子!” 说着他又觉得不对,“就算及冠了,我也不想养孩子!” 兰隐奇道:“噢?为何?”他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我……我不会养,到时养不好,还会害了他,还不如不养。” 兰隐听后笑道:“其实很简单的,我也不会,但你看玄耳,被我养得多好。” 玄耳一听,连连附和,“没错没错!主人把我养得白白胖胖,主人就是最会养孩子的神!” 阿淮也赞同道:“养孩子应该跟养同族差不多,能让他们吃饱,再隔三差五刷洗干净就行。” 常辛无力辩解,只好转移话题,“这泥好像和得差不多了。”兰隐一看果然如此,便也没再继续逗他。 她一边挽起袖子一边笑道:“那就开始,咱们一人捏几个,看看谁捏得更好。” 由于外面太冷,他们将盆搬进了厨房,围在灶边捏泥人。 玄耳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他照着几人的模样分别捏了个泥人,又放在灶膛边上烤。 阿淮在捏一个大田螺,她取了根筷子一圈一圈画着纹路,看起来十分认真。 常辛不知道捏什么,一团泥在手里揉来揉去,最后搓成了一个球。 兰隐只捏了一个无脸的泥人,捏完后,她还让常辛取来朱砂,在泥人身上画了几个奇怪的符文。 常辛这才反应过来,“你是想为元二郎君塑个肉身吗?” 兰隐笑赞道:“真聪明,我思来想去,只有造人之法最简单,虽然不能长久保持,但让他撑过一个除日还是没问题的。” 常辛好奇问道:“传说中女娲娘娘后来捏泥人累了,于是用绳子蘸了泥水往地上一甩,溅出的泥点就变成许多小人,这是真的吗?” 兰隐应道:“我也不清楚,我都没见过女娲大神,我出生的时候,人类已经存在了,只不过那时候的人类比起现在的,更像另一个种族。” 常辛又问道:“那你能像传说里一样甩个泥点子就能变成小人吗?” 兰隐瞥了他一眼,笑道:“倒也不是不行。” 说着,她让玄耳去取根绳子,又让常辛兑了碗泥水,将绳子泡进去,待半截绳子彻底被泥水打湿后,又捞起往地上一甩。 在常辛睁圆的双眼中,大大小小的泥点子开始凸起变幻,没过多久,厨房里就多出一堆……会动的小泥球。 对上常辛疑惑不解的目光,兰隐若无其事将绳子扔回碗里,“啊,许久未练,生疏了。” 几个泥球顺着常辛的衣摆往他身上爬,他想要去抓,但这些泥球十分聪明,而且动作很快,他抓了半天一个都没逮住,索性放弃不再管它们。 一盆泥见底后,兰隐的泥人也烤干了,她打开门往外看了眼,转头对常辛和玄耳道:“一会儿你们两个把外面的雪清扫一下,这些东西先找个地方放着,等吃完饭再弄。” 两人应下后,她便回房去了。 玄耳将自己捏的泥人在窗边摆成一排,又跟常辛一起收拾残局,期间那些泥球一直在旁边上蹿下跳,虽然它们没有脸,但常辛总觉得,它们很开心。 阿淮做好午饭后,他们也将外面的雪扫干净了。 吃完饭,兰隐让两人将买回来的东西摆放好,她一手端着朱砂盒,在地上画些古怪的符文,画完后,又将一把小旗插在各处。 等他们忙完时,下午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她看看天色,笑道:“还好,比我预想的要快些。” 常辛小心避开地上的符文,问道:“这是什么?” “用来帮助他稳固肉身的阵。”兰隐说着,忽又想起一事,“你说他失去了记忆?” 常辛点头,无论是在梦中,还是昨日所见,那只男鬼显然都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这倒是奇了,按理来说,他不该没有记忆。” 常辛疑惑道:“有什么不对吗?我以前遇到的一些鬼也想不起来自己生前的事。” “他的情况不太一样。”兰隐说了这句话后,便没再多言,只是随口道:“晚上再看看。” 因着还没到晚饭时辰,兰隐又从屋内取出几盒颜料,她将泥球们召到身边,打算为它们上色,“过年嘛,也给它们穿件新衣裳。” 玄耳见后,也跟她讨了支笔要为自己捏的泥人上色。 兰隐让泥球们自己选择喜欢的颜色,它们按照喜好排成几队,一个个等着穿新衣,兰隐自己忙不过来,便让常辛帮忙。 泥球们在兰隐手底下十分乖巧,到了常辛这里就变得异常活泼,它们在地上跳来跳去,常辛追了半天也才涂完几个。 见此,兰隐语带威胁道:“再不听话,就把你们都拍扁。”泥球们不敢再造次,终于安静下来乖乖让常辛上色。 到晚饭前,两人终于将所有泥球涂完,兰隐看着自己的成果,满意一笑,“很好,很喜庆。” 常辛默默道:可不喜庆嘛,像多了一群五颜六色的小孩子…… 他现在只庆幸,还好它们不会说话,不然早就吵翻天了。 吃过晚饭后,兰隐将朱砂泥人摆在符文正中,她让常辛站到一个圈内,对他说了一个字,“睡。” 常辛顿了顿,不敢置信道:“你不会让我站着睡?这如何能睡着?”兰隐笑道:“看着我的眼睛。” 他依言望去,就见那双眼中似有两个小小的漩涡,他的注意力不自觉被漩涡吸引,周遭的景象也一点点变得模糊。 猛然一个倾身后,他发现自己出现在熟悉的城中,四周是一片昏暗,天上有一轮血月,散发着幽幽的红光。 与之前梦境不同的是,他这次清醒许多,还能意识到自己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第399章 岁除(八) 一片寂静中,他听到一道熟悉而缥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去找出口。” 他正要下意识按照声音所说的去做,可才迈出一步,他便皱起眉来。 许是因为这次保留着自我意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如此沉重,仿佛背着千斤重物,每行一步,都伴随着沉甸甸的压迫感。 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在梦里是如何拖着这样沉重的身体前行的。 若非早已习惯,又怎会无知无觉? 见他不动,声音又催促了一遍,他只好收敛思绪艰难地往前走去。 走着走着他便察觉出不对劲,这座空城看起来十分眼熟,仔细一想,不正是伏县吗? 带着疑惑,他又转了半天,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梦中是如何出去的,后半段记忆不知为何模糊不清,他回忆良久无果,索性直接闭了眼,凭感觉前行。 这次,他走得很顺利,虽然缓慢,但双脚似有指引般一步未停。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那道声音再次响起,“睁眼。” 他依言睁开眼睛,就见面前是一片白光,他踏入光内,等看清眼前景象后,竟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是在谢娘子家里,就在他前方不远处,谢娘子正在洗衣,念念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玩耍。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移动,他看见自己走到念念跟前,伸出手似是想抚摸她的脸,可那只手穿过念念,徒劳地从半空垂落。 他呆愣在原地许久,又迟缓地转头去看谢娘子,看了许久,却没什么动作。 心里开始冒出些奇怪的想法,他觉得这座院子看起来很熟悉,可仔细一想,却又记不起来。 院中有个干枯的树桩,他觉得那里应该有棵桂花树,夏日时,树下会放一张胡床,床上的老人会摇着蒲扇纳凉,井里吊着一个滚圆的西瓜。 正房里不该那么安静,里面应该有老妇人纺布的声音,她一生勤劳,老了也闲不下来,家中分明买了婢仆帮手,她却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年轻妇人该在屋内绣花,但她身怀有孕,每日不能太操劳,所以绣一会儿就得歇息,如今怎么倒坐在那边洗衣? 他想上去询问,问她为何看起来憔悴许多,问她过得好不好,问那院中跑跑跳跳的小姑娘是谁,明明她腹中孩子才三个月大…… 可他碰不到眼前的人,他们之间隔着虚实,隔着记忆,或许还隔着生死。 他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这又是哪里?他为何会觉得如此熟悉? 这会是他的家吗?年轻女子和小姑娘,会是他的家眷吗?可他为何一点都记不起来? 他甚至连自己叫什么,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都记不起来。 屋内的铜镜和屋外的水盆都倒映不出他的身影,头顶的砖瓦和脚下的土地都触碰不到他的灵魂。 他想,自己该是死了。 年轻妇人洗完衣裳,揉着腰站起来,他想,自己应该帮着做点什么,可他碰不到任何东西,若是盆里的衣裳能直接飞到竹竿上晾起来,那该多好? 谁知下一刻,像是听到他的话一般,那些衣裳竟真自己飞起来了,吓得年轻妇人脸色煞白,扯过小姑娘连连后退。 他十分懊悔,却又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躲进房里,许久都没再出来。 他自然地想往房里去,可走到一半又觉得不妥,若里面的不是他的家眷,他此举岂不成了登徒子? 思虑再三后,他还是留在了外面。 日子悄然流逝,转眼不知几日,年轻妇人似是慢慢习惯了他的存在,他再帮着做家事时,妇人也没再像之前那么惊讶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到这里来,又为何一直滞留无法离去,但比起回到那座空城中,他宁愿徘徊于此,至少这里,还有两个活生生的人。 至少,在看到她们的笑容时,他会难得地感受到轻松和愉悦,而这一切都是他在空城中踽踽独行时,可望不可即的梦。 或许就这样留下,就留在这里,永远和她们在一起,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们,也很好…… “常辛。”一声呼唤如惊雷般将他劈醒,他猛然回神,再望向四周时,却发现环境变了。 他再次出现在那座昏暗的城中,不同的是,这次他在城中看到了许多飘忽的白影,男女老少,皆陌生而熟悉,他望着他们,恍如隔世。 脑海中有许多纷繁的记忆,可画面如走马观花,他什么都看不清,到最后,眼前只剩下一片昏黑。 耳边是震天的喊杀和呼啸的狂风,有断刃沿着脸颊划过,又似乎割断了自己的喉咙,他看见鲜血喷涌而出,为头顶的月染上一抹猩红。 那轮明月在眼中陡然颤动,又倏而远去,他的身体重重砸落在地,被马蹄踩踏入尘埃,周遭的喧嚣也逐渐模糊。 骤然再睁眼,他又出现在了马背上,这次,是一柄迎面而来的长枪刺穿他的胸膛,他被挂在枪上高高举起,红色月光洒落在他眼中,又顺着长枪滴落在地。 持枪之人将他甩进人群,他跌落在一把长刀之下,被那刀生生斩断双腿,他拖着两道血痕往前爬行,可没爬两步,脖颈便传来一阵剧痛。 那人用长刀砍下他的头颅拎在手中,迎着风纵马而去,洒落满地暗色。 恍惚之中,他像是经历了千百次死亡,渐渐地,所有的画面和感知都变得模糊,只有头顶那轮明月愈发鲜红。 他是谁?从哪里来?为何会在这里? 这又是哪? 他记得自己有个想去的地方,可走了好久好久都没有找到,前方的路总是一片黑暗,他辨不清方向,只能追着天上的月亮。 寒来暑往,长夜漫漫,他终于抵达一座空城,这里四下寂静,他不知该去往何处,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荡。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点微光,他心下大喜,连忙顺着光芒所在的方向前行,就这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第399章 岁除(八) 一片寂静中,他听到一道熟悉而缥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去找出口。” 他正要下意识按照声音所说的去做,可才迈出一步,他便皱起眉来。 许是因为这次保留着自我意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如此沉重,仿佛背着千斤重物,每行一步,都伴随着沉甸甸的压迫感。 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在梦里是如何拖着这样沉重的身体前行的。 若非早已习惯,又怎会无知无觉? 见他不动,声音又催促了一遍,他只好收敛思绪艰难地往前走去。 走着走着他便察觉出不对劲,这座空城看起来十分眼熟,仔细一想,不正是伏县吗? 带着疑惑,他又转了半天,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梦中是如何出去的,后半段记忆不知为何模糊不清,他回忆良久无果,索性直接闭了眼,凭感觉前行。 这次,他走得很顺利,虽然缓慢,但双脚似有指引般一步未停。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那道声音再次响起,“睁眼。” 他依言睁开眼睛,就见面前是一片白光,他踏入光内,等看清眼前景象后,竟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是在谢娘子家里,就在他前方不远处,谢娘子正在洗衣,念念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玩耍。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移动,他看见自己走到念念跟前,伸出手似是想抚摸她的脸,可那只手穿过念念,徒劳地从半空垂落。 他呆愣在原地许久,又迟缓地转头去看谢娘子,看了许久,却没什么动作。 心里开始冒出些奇怪的想法,他觉得这座院子看起来很熟悉,可仔细一想,却又记不起来。 院中有个干枯的树桩,他觉得那里应该有棵桂花树,夏日时,树下会放一张胡床,床上的老人会摇着蒲扇纳凉,井里吊着一个滚圆的西瓜。 正房里不该那么安静,里面应该有老妇人纺布的声音,她一生勤劳,老了也闲不下来,家中分明买了婢仆帮手,她却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年轻妇人该在屋内绣花,但她身怀有孕,每日不能太操劳,所以绣一会儿就得歇息,如今怎么倒坐在那边洗衣? 他想上去询问,问她为何看起来憔悴许多,问她过得好不好,问那院中跑跑跳跳的小姑娘是谁,明明她腹中孩子才三个月大…… 可他碰不到眼前的人,他们之间隔着虚实,隔着记忆,或许还隔着生死。 他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这又是哪里?他为何会觉得如此熟悉? 这会是他的家吗?年轻女子和小姑娘,会是他的家眷吗?可他为何一点都记不起来? 他甚至连自己叫什么,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都记不起来。 屋内的铜镜和屋外的水盆都倒映不出他的身影,头顶的砖瓦和脚下的土地都触碰不到他的灵魂。 他想,自己该是死了。 年轻妇人洗完衣裳,揉着腰站起来,他想,自己应该帮着做点什么,可他碰不到任何东西,若是盆里的衣裳能直接飞到竹竿上晾起来,那该多好? 谁知下一刻,像是听到他的话一般,那些衣裳竟真自己飞起来了,吓得年轻妇人脸色煞白,扯过小姑娘连连后退。 他十分懊悔,却又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躲进房里,许久都没再出来。 他自然地想往房里去,可走到一半又觉得不妥,若里面的不是他的家眷,他此举岂不成了登徒子? 思虑再三后,他还是留在了外面。 日子悄然流逝,转眼不知几日,年轻妇人似是慢慢习惯了他的存在,他再帮着做家事时,妇人也没再像之前那么惊讶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到这里来,又为何一直滞留无法离去,但比起回到那座空城中,他宁愿徘徊于此,至少这里,还有两个活生生的人。 至少,在看到她们的笑容时,他会难得地感受到轻松和愉悦,而这一切都是他在空城中踽踽独行时,可望不可即的梦。 或许就这样留下,就留在这里,永远和她们在一起,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们,也很好…… “常辛。”一声呼唤如惊雷般将他劈醒,他猛然回神,再望向四周时,却发现环境变了。 他再次出现在那座昏暗的城中,不同的是,这次他在城中看到了许多飘忽的白影,男女老少,皆陌生而熟悉,他望着他们,恍如隔世。 脑海中有许多纷繁的记忆,可画面如走马观花,他什么都看不清,到最后,眼前只剩下一片昏黑。 耳边是震天的喊杀和呼啸的狂风,有断刃沿着脸颊划过,又似乎割断了自己的喉咙,他看见鲜血喷涌而出,为头顶的月染上一抹猩红。 那轮明月在眼中陡然颤动,又倏而远去,他的身体重重砸落在地,被马蹄踩踏入尘埃,周遭的喧嚣也逐渐模糊。 骤然再睁眼,他又出现在了马背上,这次,是一柄迎面而来的长枪刺穿他的胸膛,他被挂在枪上高高举起,红色月光洒落在他眼中,又顺着长枪滴落在地。 持枪之人将他甩进人群,他跌落在一把长刀之下,被那刀生生斩断双腿,他拖着两道血痕往前爬行,可没爬两步,脖颈便传来一阵剧痛。 那人用长刀砍下他的头颅拎在手中,迎着风纵马而去,洒落满地暗色。 恍惚之中,他像是经历了千百次死亡,渐渐地,所有的画面和感知都变得模糊,只有头顶那轮明月愈发鲜红。 他是谁?从哪里来?为何会在这里? 这又是哪? 他记得自己有个想去的地方,可走了好久好久都没有找到,前方的路总是一片黑暗,他辨不清方向,只能追着天上的月亮。 寒来暑往,长夜漫漫,他终于抵达一座空城,这里四下寂静,他不知该去往何处,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荡。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点微光,他心下大喜,连忙顺着光芒所在的方向前行,就这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第400章 岁除(九) 就在他踏入光中的瞬间,一道门突兀出现,他躲避不及,直直撞入门内,等再睁眼时,就发现自己身处一座熟悉又陌生的院中,而眼前正有一名红衣女子定定望着自己。 “还记得你是谁吗?”一声询问将他唤回神来,他神色茫然地想了半天,才颓然摇头道:“不记得了。” 女子点头,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那我帮你想想。”语罢,四周蓦然天旋地转,他们突兀出现在一片黄沙之中。 入目是遍地尸体,场中有将士拖着疲惫的身躯艰难前行,他们神色麻木地清理着战场,一片死寂中,只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尸体摩擦过地面的声音。 天空有黑色禽鸟盘旋,它们死死盯着下方,等待一个能够俯下饱餐的可乘之机。 “还记得这是哪吗?”红衣女子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望着前方轻声问他。 他分明摇了头,口中却不自觉应道:“战场。” “什么战场?” “冬月初,南奴入侵,藏门关一战,死伤无数……” “那你呢?你在何处?” “我在……这里,就在这里。” “为何在这里?” “我……我应该是死了。” “如何死的?” “记不清了,我好像死了很多次。” “一个人为什么能反复死去?”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 “真的想不起来了吗?你看看这遍地的尸体,是不是每一个人,看着都很熟悉?” “是……我认得他们。” “认得其中几人也就罢了,为何你会认得他们所有人?” “……” “因为,你就是他们。” 随着红衣女子这句话出口,四周景象再次变幻,这次,他出现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中,四周似有流云涌动。 他仔细一看,那哪里是流云?分明是许许多多晃动的人影。 “这一路走来,很累?”女子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遥远却异常清晰,“知道你为何走得那样艰难吗?” “因为你背负着太多人的希望,那些死在战场上,永远都无法再重回家乡的亡魂。” “他们的思念化作依附的力量,跟着你离开藏门关,可这段路途太过遥远而艰辛,走到最后,你竟将自己也弄丢了。” 说到最后,女子沉沉叹了口气,“若不是你的执念将你带到这里,或许如今你已变成异乡的一抹无主孤魂。” “你回头看看自己身后,他们为何会在这里,你当真不记得?元二郎君。” 他怔怔转身,大片乌压压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一张张沾满血尘的面孔上,带着如出一辙的麻木和晦暗,只有在对上自己的目光时,他们眼中才会现出微弱的希冀。 原是万里同路,并非孤身前行,在那漫长的黑夜里,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他们的归途。 “现在,你想起来了吗?” 这一刻,被大量执念干扰而丢失的记忆突然如潮水般奔涌而来。 他终于记起自己名叫元凡,五年的戍边生涯,让他无比思念家中父母妻儿,可边境动荡难安,归途遥遥无期,最后一封家书还来不及寄出,他就被迫上了战场。 藏门关一战,正逢十五月圆,一柄长刀刺入他的身体,倒地的瞬间,他在天空看到了一轮血月。 后面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他只记得自己心中有个十分坚定的信念。 他要回家,看看自己的父母,看看自己的妻,还有那未出世的孩子,不知是男孩女孩,长什么模样,若见到自己,可会唤一声阿爹,像其他孩子一样,伸手讨糖吃…… “我……我好像已经回过家了。”不自觉地,他喃喃出声,“我看到了婉娘,还有我们的孩子,可是没见到爹娘,家中的婢仆也都不见了。” “他们已经过世了,婢仆也已遣散,如今你家中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女子说出的话如同一记惊雷,让他呆愣当场。 “爹娘都……过世了?” 女子抬了抬手,他只觉眼前一花,下一刻,自己便出现在熟悉的院中。 妻子正在灶房中忙碌,女儿坐在灶前,乖巧地往膛内塞干柴,这样温馨的场面,他却看得一阵心酸。 “那这些年,她们母女,该有多难?” 女子站在一旁静静望着他,片刻后忽然问道:“你可知明天是什么日子?” 他茫然摇头,就听女子笑道:“明天是除日,你可想同她们一起过?” 他愣了下,随即不敢置信道:“真的可以吗?” “自然。”女子面带微笑看着他,“若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他有些疑惑,“为何?” “因为,”女子伸出手,她的掌心躺着一颗胶牙饧,“有人替你付了报酬,作为交换,我自该实现她的心愿。” 话音未落,女子的声音便同她的身形一起变得模糊,四周再次寂静,这次,他看到前方出现了另一道门,一道散发着金光的门。 他一步步朝门中走去,等再次睁眼时,就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奇怪阵法中,而之前的红衣女子正站在他面前,笑盈盈看着他。 一旁有道身影闪过,惊呼声近在咫尺,“主人,常辛怎么晕了?”她摆摆手道:“不要紧,睡一觉就没事了,你先把他带回去,我还有话要与元二郎君说。” 玄耳背着常辛离开后,兰隐再次看向面前的元凡,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面色甚至比他的魂魄还要正常些。 “你只有两天的时间,初一晚上,你必须回到这里,记住了吗?” 他点点头,又迷茫道:“我能赶得及吗?” 兰隐笑着指了指隔壁,“自然,你的妻女就在隔壁,若你愿意,现在就可以过去。”说着,她将自己先前跟谢娘子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元凡听后连连道谢,很快便带着满脸激动脚步轻快地离开。 玄耳从前院回来,看着地上的符文,元凡离开后,阵中浮现出一大团流动的云雾。 “主人,这些都是亡魂吗?怎么和我以前看到的不一样?” 第400章 岁除(九) 就在他踏入光中的瞬间,一道门突兀出现,他躲避不及,直直撞入门内,等再睁眼时,就发现自己身处一座熟悉又陌生的院中,而眼前正有一名红衣女子定定望着自己。 “还记得你是谁吗?”一声询问将他唤回神来,他神色茫然地想了半天,才颓然摇头道:“不记得了。” 女子点头,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那我帮你想想。”语罢,四周蓦然天旋地转,他们突兀出现在一片黄沙之中。 入目是遍地尸体,场中有将士拖着疲惫的身躯艰难前行,他们神色麻木地清理着战场,一片死寂中,只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尸体摩擦过地面的声音。 天空有黑色禽鸟盘旋,它们死死盯着下方,等待一个能够俯下饱餐的可乘之机。 “还记得这是哪吗?”红衣女子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望着前方轻声问他。 他分明摇了头,口中却不自觉应道:“战场。” “什么战场?” “冬月初,南奴入侵,藏门关一战,死伤无数……” “那你呢?你在何处?” “我在……这里,就在这里。” “为何在这里?” “我……我应该是死了。” “如何死的?” “记不清了,我好像死了很多次。” “一个人为什么能反复死去?”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 “真的想不起来了吗?你看看这遍地的尸体,是不是每一个人,看着都很熟悉?” “是……我认得他们。” “认得其中几人也就罢了,为何你会认得他们所有人?” “……” “因为,你就是他们。” 随着红衣女子这句话出口,四周景象再次变幻,这次,他出现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中,四周似有流云涌动。 他仔细一看,那哪里是流云?分明是许许多多晃动的人影。 “这一路走来,很累?”女子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遥远却异常清晰,“知道你为何走得那样艰难吗?” “因为你背负着太多人的希望,那些死在战场上,永远都无法再重回家乡的亡魂。” “他们的思念化作依附的力量,跟着你离开藏门关,可这段路途太过遥远而艰辛,走到最后,你竟将自己也弄丢了。” 说到最后,女子沉沉叹了口气,“若不是你的执念将你带到这里,或许如今你已变成异乡的一抹无主孤魂。” “你回头看看自己身后,他们为何会在这里,你当真不记得?元二郎君。” 他怔怔转身,大片乌压压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一张张沾满血尘的面孔上,带着如出一辙的麻木和晦暗,只有在对上自己的目光时,他们眼中才会现出微弱的希冀。 原是万里同路,并非孤身前行,在那漫长的黑夜里,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他们的归途。 “现在,你想起来了吗?” 这一刻,被大量执念干扰而丢失的记忆突然如潮水般奔涌而来。 他终于记起自己名叫元凡,五年的戍边生涯,让他无比思念家中父母妻儿,可边境动荡难安,归途遥遥无期,最后一封家书还来不及寄出,他就被迫上了战场。 藏门关一战,正逢十五月圆,一柄长刀刺入他的身体,倒地的瞬间,他在天空看到了一轮血月。 后面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他只记得自己心中有个十分坚定的信念。 他要回家,看看自己的父母,看看自己的妻,还有那未出世的孩子,不知是男孩女孩,长什么模样,若见到自己,可会唤一声阿爹,像其他孩子一样,伸手讨糖吃…… “我……我好像已经回过家了。”不自觉地,他喃喃出声,“我看到了婉娘,还有我们的孩子,可是没见到爹娘,家中的婢仆也都不见了。” “他们已经过世了,婢仆也已遣散,如今你家中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女子说出的话如同一记惊雷,让他呆愣当场。 “爹娘都……过世了?” 女子抬了抬手,他只觉眼前一花,下一刻,自己便出现在熟悉的院中。 妻子正在灶房中忙碌,女儿坐在灶前,乖巧地往膛内塞干柴,这样温馨的场面,他却看得一阵心酸。 “那这些年,她们母女,该有多难?” 女子站在一旁静静望着他,片刻后忽然问道:“你可知明天是什么日子?” 他茫然摇头,就听女子笑道:“明天是除日,你可想同她们一起过?” 他愣了下,随即不敢置信道:“真的可以吗?” “自然。”女子面带微笑看着他,“若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他有些疑惑,“为何?” “因为,”女子伸出手,她的掌心躺着一颗胶牙饧,“有人替你付了报酬,作为交换,我自该实现她的心愿。” 话音未落,女子的声音便同她的身形一起变得模糊,四周再次寂静,这次,他看到前方出现了另一道门,一道散发着金光的门。 他一步步朝门中走去,等再次睁眼时,就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奇怪阵法中,而之前的红衣女子正站在他面前,笑盈盈看着他。 一旁有道身影闪过,惊呼声近在咫尺,“主人,常辛怎么晕了?”她摆摆手道:“不要紧,睡一觉就没事了,你先把他带回去,我还有话要与元二郎君说。” 玄耳背着常辛离开后,兰隐再次看向面前的元凡,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面色甚至比他的魂魄还要正常些。 “你只有两天的时间,初一晚上,你必须回到这里,记住了吗?” 他点点头,又迷茫道:“我能赶得及吗?” 兰隐笑着指了指隔壁,“自然,你的妻女就在隔壁,若你愿意,现在就可以过去。”说着,她将自己先前跟谢娘子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元凡听后连连道谢,很快便带着满脸激动脚步轻快地离开。 玄耳从前院回来,看着地上的符文,元凡离开后,阵中浮现出一大团流动的云雾。 “主人,这些都是亡魂吗?怎么和我以前看到的不一样?” 第401章 岁除(十) 兰隐摇头,“这并不是亡魂,只是他们最后的执念。” 玄耳歪了歪头,“那这些东西要怎么办?” 兰隐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送回他们的家乡,虽然无法让他们与亲人团聚,但总归能在梦中见上一面。” 梦境虽虚幻,这一份份思念却是真实地跨过千山万水,想要回到亲人身边。 她将符文打散,那团云雾顿时冲天而起,又在半空如繁花般绚烂绽放,最终没入夜幕消失不见。 这一晚,不知有多少人将在梦中经历一段生离死别。 “啊,时候不早了,该休息了,你也去睡,明天记得早些起来收拾院子。”兰隐交待完,便打着哈欠朝房中走去。 她一离开,泥球们就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围着玄耳蹦蹦跳跳。 他觉得有些烦,索性快步跑到前院,泥球们害怕大池塘,便没再跟上。 他松了口气,耳边传来隔壁院内压抑的哭泣声和低语声,他没兴趣细听,便自回去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常辛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他探头一看,就见玄耳正将一大捆竹子往里拖。 他打开门,好奇问道:“这大清早的,你从哪里得来的竹子?” 玄耳见他醒了,还挺开心,“我上城外砍的呀!明天就是初一了,咱们还没准备挂幡的竹竿,幸好我想起来了,一大早就往城外去,这不才刚回来。” 常辛的目光落到那大捆竹子上,“挂幡也用不着这么多竹子?” 玄耳笑嘻嘻道:“没关系,多的咱们烤干,留着上元时烧。” 常辛本想上前帮忙,他却挥挥手道:“你还是在这等我,我把竹子放好,我们一起出去挂桃符。” 常辛想起自己还没洗漱,便跟在了后面。 由于一路拖抱竹子,玄耳的衣裳被弄脏了,他飞奔回房,换上兰隐买的新衣,又跑到常辛面前期待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好看吗?” 常辛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穿除了黑色以外的衣裳,红衣白发的他,看起来倒比平日多出几分风流。 常辛点头真心称赞道:“好看!”他一听更开心了,又想起自己忘了拿桃符,便折回房中去取。 等他将桃符在门外挂好后,常辛惊了,好半晌才颤抖着声音问道:“你这刻的什么?” 玄耳非常自豪:“看不出来吗?这是你,这是我,我们俩就是隐古的门神啊!” 常辛嘴角一抽,不自觉看向隔壁,谢娘子家门外挂着的,是普通的桃符,两相对比之下,显得他们滑稽又愚蠢…… 他看着自己那块桃符,憋得脸色涨红,有心想劝玄耳换下来,可仔细一想,先前因为玄耳说要自己刻桃符,他们压根就没买…… 此刻他竟有些庆幸,玄耳现在才想起来挂上。 想到这里,他试探性问道:“明天的新桃符,也是一样的吗?” 玄耳奇道:“什么新桃符?”常辛张了张嘴,迟疑道:“过了子时,不是应该用新桃符把旧的换下来吗?” 玄耳挠挠头,“我没刻其他的啊,哎呀,那都是你们人类的规矩,我觉得挂旧的也没什么要紧,还是等明年再换。” 说完,他就快乐地进去了,徒留常辛在门外迎风落泪。 也就是说,他的画像还要在外面挂一整年?!这日子没法过了…… 可还没等他忧伤多久,里面玄耳就喊道:“愣着干嘛?快进来帮忙啊!”他只好长叹口气,心中不断安慰自己:过年不能郁闷,不然明年一整年都要郁闷。 他们忙了一个上午,将里里外外的院子都打扫干净,又将玄耳早上带回的竹子剔枝清洗,晾晒到厨房角落。 兰隐起床时已是午饭时辰,她今日着了新衣,戴了新的华胜,还特意画了个新的妆面,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她出门时,常辛和玄耳正蹲在菜地旁的墙角边,给兜兜掰糕点吃,常辛每掰一块,玄耳就给他转达一句兜兜的话。 “太大块了。” “太小块了。” “再碎一点。” “哎呀太碎了!” 常辛从一开始的嘴角带笑,到后面的脸色黑沉,只用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 可惜兜兜看不到太远的景象,也因此,它对常辛的脸色变化无知无觉,仍在不停碎碎念。 终于,常辛忍不下去了,他噌一下站起身来,黑着脸将剩下的半块糕点递给玄耳,“你来,我去帮阿淮姑娘。” 玄耳看看他又看看糕点,最后索性整块放到兜兜面前,“你慢慢吃啊,我也要去吃饭了。” 这下,换兜兜傻眼了,它在后面拼命叫喊:“哎!别走啊!这么大块,我要怎么搬回去啊?” 玄耳充耳未闻,他跑到兰隐跟前,眼睛发亮地问她,“主人,明天你会带玄耳上街去玩吗?” 兰隐看向厨房,想想后笑道:“去,难得过个年。”玄耳一声欢呼便冲向厨房,想要跟常辛和阿淮分享这个好消息。 兰隐走到兜兜面前捡起那块糕点,难得耐心地给它掰起来。 兜兜不敢跟她提要求,所以全程都很安分,她问什么答什么,末了还乖巧地跟她说了声谢谢。 兰隐拍拍手站起身来,笑道:“隐古内不养闲蚁,所以你要好好修炼,不然就把你送到地府修河道去。” 兜兜不敢吱声,缩在一块碎渣后装死,等它鼓起勇气再抬头时,兰隐已经离开了,它顿时松下口气,连忙一点点将糕往洞穴里搬。 下午,常辛又给兜兜送了几次食物,期间兜兜曾爬到他手指上,用触角轻碰他。 玄耳在一旁转述道:“它说你忘记了你们一起落难的情谊,连块糕都不给它掰,等它以后修炼变大了,就要咬死你。” 常辛:“……” 他黑着脸将兜兜抖落到地上,生气地拂袖而去,留下玄耳在墙角哈哈大笑。 第401章 岁除(十) 兰隐摇头,“这并不是亡魂,只是他们最后的执念。” 玄耳歪了歪头,“那这些东西要怎么办?” 兰隐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送回他们的家乡,虽然无法让他们与亲人团聚,但总归能在梦中见上一面。” 梦境虽虚幻,这一份份思念却是真实地跨过千山万水,想要回到亲人身边。 她将符文打散,那团云雾顿时冲天而起,又在半空如繁花般绚烂绽放,最终没入夜幕消失不见。 这一晚,不知有多少人将在梦中经历一段生离死别。 “啊,时候不早了,该休息了,你也去睡,明天记得早些起来收拾院子。”兰隐交待完,便打着哈欠朝房中走去。 她一离开,泥球们就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围着玄耳蹦蹦跳跳。 他觉得有些烦,索性快步跑到前院,泥球们害怕大池塘,便没再跟上。 他松了口气,耳边传来隔壁院内压抑的哭泣声和低语声,他没兴趣细听,便自回去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常辛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他探头一看,就见玄耳正将一大捆竹子往里拖。 他打开门,好奇问道:“这大清早的,你从哪里得来的竹子?” 玄耳见他醒了,还挺开心,“我上城外砍的呀!明天就是初一了,咱们还没准备挂幡的竹竿,幸好我想起来了,一大早就往城外去,这不才刚回来。” 常辛的目光落到那大捆竹子上,“挂幡也用不着这么多竹子?” 玄耳笑嘻嘻道:“没关系,多的咱们烤干,留着上元时烧。” 常辛本想上前帮忙,他却挥挥手道:“你还是在这等我,我把竹子放好,我们一起出去挂桃符。” 常辛想起自己还没洗漱,便跟在了后面。 由于一路拖抱竹子,玄耳的衣裳被弄脏了,他飞奔回房,换上兰隐买的新衣,又跑到常辛面前期待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好看吗?” 常辛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穿除了黑色以外的衣裳,红衣白发的他,看起来倒比平日多出几分风流。 常辛点头真心称赞道:“好看!”他一听更开心了,又想起自己忘了拿桃符,便折回房中去取。 等他将桃符在门外挂好后,常辛惊了,好半晌才颤抖着声音问道:“你这刻的什么?” 玄耳非常自豪:“看不出来吗?这是你,这是我,我们俩就是隐古的门神啊!” 常辛嘴角一抽,不自觉看向隔壁,谢娘子家门外挂着的,是普通的桃符,两相对比之下,显得他们滑稽又愚蠢…… 他看着自己那块桃符,憋得脸色涨红,有心想劝玄耳换下来,可仔细一想,先前因为玄耳说要自己刻桃符,他们压根就没买…… 此刻他竟有些庆幸,玄耳现在才想起来挂上。 想到这里,他试探性问道:“明天的新桃符,也是一样的吗?” 玄耳奇道:“什么新桃符?”常辛张了张嘴,迟疑道:“过了子时,不是应该用新桃符把旧的换下来吗?” 玄耳挠挠头,“我没刻其他的啊,哎呀,那都是你们人类的规矩,我觉得挂旧的也没什么要紧,还是等明年再换。” 说完,他就快乐地进去了,徒留常辛在门外迎风落泪。 也就是说,他的画像还要在外面挂一整年?!这日子没法过了…… 可还没等他忧伤多久,里面玄耳就喊道:“愣着干嘛?快进来帮忙啊!”他只好长叹口气,心中不断安慰自己:过年不能郁闷,不然明年一整年都要郁闷。 他们忙了一个上午,将里里外外的院子都打扫干净,又将玄耳早上带回的竹子剔枝清洗,晾晒到厨房角落。 兰隐起床时已是午饭时辰,她今日着了新衣,戴了新的华胜,还特意画了个新的妆面,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她出门时,常辛和玄耳正蹲在菜地旁的墙角边,给兜兜掰糕点吃,常辛每掰一块,玄耳就给他转达一句兜兜的话。 “太大块了。” “太小块了。” “再碎一点。” “哎呀太碎了!” 常辛从一开始的嘴角带笑,到后面的脸色黑沉,只用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 可惜兜兜看不到太远的景象,也因此,它对常辛的脸色变化无知无觉,仍在不停碎碎念。 终于,常辛忍不下去了,他噌一下站起身来,黑着脸将剩下的半块糕点递给玄耳,“你来,我去帮阿淮姑娘。” 玄耳看看他又看看糕点,最后索性整块放到兜兜面前,“你慢慢吃啊,我也要去吃饭了。” 这下,换兜兜傻眼了,它在后面拼命叫喊:“哎!别走啊!这么大块,我要怎么搬回去啊?” 玄耳充耳未闻,他跑到兰隐跟前,眼睛发亮地问她,“主人,明天你会带玄耳上街去玩吗?” 兰隐看向厨房,想想后笑道:“去,难得过个年。”玄耳一声欢呼便冲向厨房,想要跟常辛和阿淮分享这个好消息。 兰隐走到兜兜面前捡起那块糕点,难得耐心地给它掰起来。 兜兜不敢跟她提要求,所以全程都很安分,她问什么答什么,末了还乖巧地跟她说了声谢谢。 兰隐拍拍手站起身来,笑道:“隐古内不养闲蚁,所以你要好好修炼,不然就把你送到地府修河道去。” 兜兜不敢吱声,缩在一块碎渣后装死,等它鼓起勇气再抬头时,兰隐已经离开了,它顿时松下口气,连忙一点点将糕往洞穴里搬。 下午,常辛又给兜兜送了几次食物,期间兜兜曾爬到他手指上,用触角轻碰他。 玄耳在一旁转述道:“它说你忘记了你们一起落难的情谊,连块糕都不给它掰,等它以后修炼变大了,就要咬死你。” 常辛:“……” 他黑着脸将兜兜抖落到地上,生气地拂袖而去,留下玄耳在墙角哈哈大笑。 第402章 岁除(十一) 一下午的时间在忙碌中转瞬即逝,由于今年阿淮的菜单丰富了许多,她一个人忙不过来,玄耳和常辛不得不在厨房帮忙打下手。 兰隐闲着无事,便取了套茶具在一旁泡茶。 茶泡到一半,在外面玩雪的泥球们回来了,它们在桌旁上蹿下跳,兰隐被他们打扰,无法专心,索性撇了茶具去外面堆雪人。 由于昨天刚清理过地面,积雪只有薄薄一层,她拢了半天,发现实在无法堆大雪人,便专心捏起小雪球来。 待到三人将饭菜摆上桌时,窗外空地上已经列起两排巴掌大小的小雪人。 兰隐站起身拍拍手,望着两排小雪人,满意地点头笑道:“不愧是我的手艺。就这样吃饭也无趣,不如让它们奏个乐。” 她话音才刚落下,那两排小雪人便动了起来。 它们各自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双手翻飞,没过多久,雪团便被它们捏成了各式乐器。 它们拿着自己的乐器站好位置,就这样在窗外演奏起来。 常辛看得新奇不已,就连吃饭时都忍不住三番五次探出头去看。 小雪人们演奏的是一首恢宏大气的乐曲,常辛一开始听着还没觉得有什么,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终于,他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曲?”兰隐看了他一眼,笑道:“是一首破阵之曲,如何?是不是很好听?” 常辛有些纠结地戳着碗里的饭,“好听是好听,可你不觉得这首曲子不适合现在听吗?”兰隐奇道:“为何?” 他斟酌了半天,才小心翼翼道:“你不觉得这首曲子听起来有些凄凉吗?” 看得出来,这些小雪人演奏得很投入,它们的身体不停晃动,手中乐器几欲要擦出雪沫来。 兰隐夹了块葱醋鸡,随口道:“可是我只记得这一首合奏曲,将就着听。” 说罢见常辛面露不解,她又笑道:“你以为它们凭空便能演奏曲目吗?自然得我会,它们才能会。” 常辛这才明白过来。 玄耳一边扫荡菜品一边兴奋道:“我倒觉得这曲子很好听,让我想起当年跟主人大杀四方的时候,太威风了!” 常辛默默看向兰隐,兰隐解释道:“就是往来三界的时候,去的地方多了,免不了起些冲突,打架也是常有的事。” 今天除日,阿淮难得跟他们一起吃饭,闻言插话道:“玄耳经常会弄一身伤回来,不过也会带很多好玩的东西!” 玄耳嘿嘿一笑,非常得意,“那可都是我和主人的战利品,都是宝贝!” “对了!我们以前还带回过一群会唱曲的药灵,主人本来打算养着它们的,可它们嫌隐古简陋,打算跑到蓬莱去,结果半道被天上那个炼丹的老头抓走了,听说现在还在兜率宫干苦力呢。” 常辛本来正听得入迷,谁料窗外的乐曲一个急转,曲调蓦然高亢激昂起来,他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碗“砰”一下砸在桌面,幸好没有打翻。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自我安慰道:“仔细一听,这曲子也挺……热闹的。” 阿淮竟点头赞同,“我也觉得很热闹!感觉有好多人在跳舞呢!” 兰隐眼睛一亮,“对啊,有乐怎么能没有舞?不过我只捏了这些雪人——” 她的目光忽然落到院中的泥球上,下一刻便笑道:“不如将就一下,让它们跳。” 泥球们很听话,果真列好队乖乖跳起舞来,可…… “我感觉看到了一群虫子在飞。”半晌后,玄耳勇敢地率先说出感想。 阿淮拼命点头,“像好多糖球。” 常辛呛了一下,别过头去猛咳。 兰隐若无其事将它们挥退,“啊,菜都凉了,快吃饭。” 最后,几人还是伴随着悲壮肃杀的破阵之曲吃完了这顿晚饭。 晚饭过后,天色渐暗,他们便在院中燃起了庭燎。 玄耳很激动,他兴奋道:“我房中有许多坏掉的东西,还有一些破得不成样子的玩具,我这就拿来,全都烧掉!” 说罢,他就往前院跑去。 常辛想了想,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很破旧的东西,除了几件打补丁的衣裳,可他并不想烧掉这些衣裳,于是便站在一旁烤火。 兰隐转身朝房内走去,一边道:“我也去找找有没有什么能烧的。” 阿淮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大堆光秃秃的小刷子,一点点往火里丢。转头对上常辛的目光时,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都是以前留下来的啦,一直被我忘在角落里,前几日才找到呢。” 常辛了然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往杂物间跑去,他在里面翻了半天,才找出两把破旧的扫帚。 他拿着扫帚出门时,玄耳正好回来,他将自己的坏玩具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头碎片放在地上,又跑到厨房里拿干竹。 竹子被丢进火中,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泥球们围在火边跳来跳去,还在常辛头顶打滚,他一边伸手去拂,一边奇怪兰隐怎么还没出来。 下一刻,房门“吱呀”一声响,几人转头看去,却惊讶发现出门的竟是金琅。 “看什么看?吾不能偶尔出来走动走动吗?”他甩着头,将凑上前的泥球赶跑,一边哼道。 玄耳不高兴了,张嘴就要刺他几句,幸好兰隐及时现身。 她抱着一堆衣物,见到金琅时也没意外,只是笑道:“既出来了,今晚便一起守岁。” 金琅甩甩尾巴,昂起头朝火边走,“吾才懒得理会这些人间习俗,吾只是觉得屋里闷,出来透透气罢了。” 兰隐笑而不语,她将手里的衣物放到地上,一件件往火里丢,常辛不好阻止,只能在一旁暗自心痛。 见他神情扭曲,兰隐不由笑道:“我又没烧完好的衣裳,这些都是破损的,倒也不必那么心痛。” 说罢见常辛还是郁闷,她又笑道:“不如把你也丢进去?有你陪葬,想必它们也死而无憾了。” 常辛瞬间一个激灵,几步跑到玄耳旁边,帮着他把玩具和爆竹往火里扔,“大过年的,你不要说这些吓人的话。” 兰隐将最后一件衣服烧完,拍拍手遗憾道:“唉,可惜今年不在长安,不然咱们现在就能在宫里饮宴看戏了。” 常辛闻言好奇道:“看什么戏?” 第402章 岁除(十一) 一下午的时间在忙碌中转瞬即逝,由于今年阿淮的菜单丰富了许多,她一个人忙不过来,玄耳和常辛不得不在厨房帮忙打下手。 兰隐闲着无事,便取了套茶具在一旁泡茶。 茶泡到一半,在外面玩雪的泥球们回来了,它们在桌旁上蹿下跳,兰隐被他们打扰,无法专心,索性撇了茶具去外面堆雪人。 由于昨天刚清理过地面,积雪只有薄薄一层,她拢了半天,发现实在无法堆大雪人,便专心捏起小雪球来。 待到三人将饭菜摆上桌时,窗外空地上已经列起两排巴掌大小的小雪人。 兰隐站起身拍拍手,望着两排小雪人,满意地点头笑道:“不愧是我的手艺。就这样吃饭也无趣,不如让它们奏个乐。” 她话音才刚落下,那两排小雪人便动了起来。 它们各自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双手翻飞,没过多久,雪团便被它们捏成了各式乐器。 它们拿着自己的乐器站好位置,就这样在窗外演奏起来。 常辛看得新奇不已,就连吃饭时都忍不住三番五次探出头去看。 小雪人们演奏的是一首恢宏大气的乐曲,常辛一开始听着还没觉得有什么,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终于,他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曲?”兰隐看了他一眼,笑道:“是一首破阵之曲,如何?是不是很好听?” 常辛有些纠结地戳着碗里的饭,“好听是好听,可你不觉得这首曲子不适合现在听吗?”兰隐奇道:“为何?” 他斟酌了半天,才小心翼翼道:“你不觉得这首曲子听起来有些凄凉吗?” 看得出来,这些小雪人演奏得很投入,它们的身体不停晃动,手中乐器几欲要擦出雪沫来。 兰隐夹了块葱醋鸡,随口道:“可是我只记得这一首合奏曲,将就着听。” 说罢见常辛面露不解,她又笑道:“你以为它们凭空便能演奏曲目吗?自然得我会,它们才能会。” 常辛这才明白过来。 玄耳一边扫荡菜品一边兴奋道:“我倒觉得这曲子很好听,让我想起当年跟主人大杀四方的时候,太威风了!” 常辛默默看向兰隐,兰隐解释道:“就是往来三界的时候,去的地方多了,免不了起些冲突,打架也是常有的事。” 今天除日,阿淮难得跟他们一起吃饭,闻言插话道:“玄耳经常会弄一身伤回来,不过也会带很多好玩的东西!” 玄耳嘿嘿一笑,非常得意,“那可都是我和主人的战利品,都是宝贝!” “对了!我们以前还带回过一群会唱曲的药灵,主人本来打算养着它们的,可它们嫌隐古简陋,打算跑到蓬莱去,结果半道被天上那个炼丹的老头抓走了,听说现在还在兜率宫干苦力呢。” 常辛本来正听得入迷,谁料窗外的乐曲一个急转,曲调蓦然高亢激昂起来,他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碗“砰”一下砸在桌面,幸好没有打翻。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自我安慰道:“仔细一听,这曲子也挺……热闹的。” 阿淮竟点头赞同,“我也觉得很热闹!感觉有好多人在跳舞呢!” 兰隐眼睛一亮,“对啊,有乐怎么能没有舞?不过我只捏了这些雪人——” 她的目光忽然落到院中的泥球上,下一刻便笑道:“不如将就一下,让它们跳。” 泥球们很听话,果真列好队乖乖跳起舞来,可…… “我感觉看到了一群虫子在飞。”半晌后,玄耳勇敢地率先说出感想。 阿淮拼命点头,“像好多糖球。” 常辛呛了一下,别过头去猛咳。 兰隐若无其事将它们挥退,“啊,菜都凉了,快吃饭。” 最后,几人还是伴随着悲壮肃杀的破阵之曲吃完了这顿晚饭。 晚饭过后,天色渐暗,他们便在院中燃起了庭燎。 玄耳很激动,他兴奋道:“我房中有许多坏掉的东西,还有一些破得不成样子的玩具,我这就拿来,全都烧掉!” 说罢,他就往前院跑去。 常辛想了想,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很破旧的东西,除了几件打补丁的衣裳,可他并不想烧掉这些衣裳,于是便站在一旁烤火。 兰隐转身朝房内走去,一边道:“我也去找找有没有什么能烧的。” 阿淮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大堆光秃秃的小刷子,一点点往火里丢。转头对上常辛的目光时,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都是以前留下来的啦,一直被我忘在角落里,前几日才找到呢。” 常辛了然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往杂物间跑去,他在里面翻了半天,才找出两把破旧的扫帚。 他拿着扫帚出门时,玄耳正好回来,他将自己的坏玩具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头碎片放在地上,又跑到厨房里拿干竹。 竹子被丢进火中,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泥球们围在火边跳来跳去,还在常辛头顶打滚,他一边伸手去拂,一边奇怪兰隐怎么还没出来。 下一刻,房门“吱呀”一声响,几人转头看去,却惊讶发现出门的竟是金琅。 “看什么看?吾不能偶尔出来走动走动吗?”他甩着头,将凑上前的泥球赶跑,一边哼道。 玄耳不高兴了,张嘴就要刺他几句,幸好兰隐及时现身。 她抱着一堆衣物,见到金琅时也没意外,只是笑道:“既出来了,今晚便一起守岁。” 金琅甩甩尾巴,昂起头朝火边走,“吾才懒得理会这些人间习俗,吾只是觉得屋里闷,出来透透气罢了。” 兰隐笑而不语,她将手里的衣物放到地上,一件件往火里丢,常辛不好阻止,只能在一旁暗自心痛。 见他神情扭曲,兰隐不由笑道:“我又没烧完好的衣裳,这些都是破损的,倒也不必那么心痛。” 说罢见常辛还是郁闷,她又笑道:“不如把你也丢进去?有你陪葬,想必它们也死而无憾了。” 常辛瞬间一个激灵,几步跑到玄耳旁边,帮着他把玩具和爆竹往火里扔,“大过年的,你不要说这些吓人的话。” 兰隐将最后一件衣服烧完,拍拍手遗憾道:“唉,可惜今年不在长安,不然咱们现在就能在宫里饮宴看戏了。” 常辛闻言好奇道:“看什么戏?” 第403章 岁除(十二) “每年家宴,那些皇室宗亲之间暗流涌动,却又不得不维持着面上的和睦,那场面,简直比猴戏还精彩。” 玄耳插话道:“我们都管这叫人戏。” 常辛疑惑发问,“既是家宴,为什么你们会在?” 玄耳抢着答道:“因为宫里会给主人发请柬啊,主人有兴致时就会去赴宴。” “我跟你说,这宫里的宴会其实挺好玩的,好吃好喝还有好戏看,可惜全程都得端着,不能敞开了吃喝,一开始还行,次数多了就觉得乏味了。” 常辛听后既好奇又向往,他还挺想长长见识的,可宫里规矩应该很森严,他什么都不懂,进去估计会闯祸。 见他神色不断变化,兰隐笑道:“等什么时候我们去长安了,我带你进宫瞧瞧去。” 常辛还挺高兴,几人围着一堆爆竹,一边烧一边说起些和宫廷有关的趣事来。 爆竹烧完后,兰隐嫌外面太冷,他们便一起去厨房喝茶吃点心守岁。 期间话题不知怎么就偏到了隔壁谢娘子家,又从她家转回隐古的布局上。 “以前很多人说隐古风水不好呢。”玄耳搓着手回忆道:“一些登门的客人,尤其是人类客人说得比较多。” 常辛对这些知之甚少,就没插话。 兰隐正在喝椒酒,闻言笑道:“那是因为我确实没在意过风水,如何舒心便如何来了。” “不对不对。”玄耳开始护主,“那是因为主人在入住后会做许多改动,所以根本不会受到影响。” “影响还是有的。”兰隐道:“只是很微小,可以忽视罢了。” 常辛听后开始担心,“那我不会有事?” 对他们没影响,不代表对他也没影响啊。 兰隐笑道:“放心。” 可还没等他松口气,她又继续道:“以后给你择墓地时,我一定找个绝佳的风水宝地,棺木也选最好的。” “青回那儿有几棵不死树,我去讨一棵给你做棺材如何?” 常辛冷汗道:“西王母不会给你的?”那可是传说中的不死神树啊! 兰隐笑道:“没事,她不给我就去偷,我们好歹这么多年的交情,她总不至于为了一棵不死树跟我断交?” 常辛神色一言难尽,“可……既然都有不死树了,那我是不是就不会死了?我不死,也就用不着棺材了。” 兰隐摇头道:“你这个顺序不对,是你死了之后,我才会去偷不死树给你做棺材,你没死之前我是不会去的,毕竟师出无名嘛。” 所以横竖他都得死。 想到这里,常辛不由叹了口气,玄耳见后问道:“你叹什么气?是不喜欢不死树做的棺材吗?” 他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一时没有答话。 兰隐见后沉思道:“那可以换其他木料,让我想想,扶桑树不能砍,很多神仙盯着呢;枫木倒是好找,但人间也有,不够特别。” “帝屋不错,非常坚固,连妖鬼都不能侵害你的遗体;建木不行,太难找了,光做一扇玄生门的木料,我就找了好久——” 常辛听到这里,有些惊讶,“玄生门是建木做的吗?” 兰隐笑道:“是啊,你竟不知道吗?” 常辛:“……”她和玄耳不愧是主仆,又没人告诉过他,他上哪儿知道去。 “那块建木得来很艰难呢,不过确实很有效果,有了它,建起三界通道都省力许多。” 骤然听闻神木之名,常辛有些激动,恨不能立即奔去前院再好好看看。 见他满脸兴奋,金琅不屑道:“建木有什么稀奇的?吾这里有许多比建木还珍贵的宝贝,你若求求吾,吾便拿出来给你长长见识。” 常辛一听,立刻蹲到他面前满怀希望地请求起来。 玄耳觉得没眼看,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阿淮递给他一杯酒,他拿起来一饮而尽,下一刻便跳起身来惊呼道:“什么东西这么难喝?” 阿淮端起面前的酒杯饮了一口,疑惑道:“不难喝啊。” 他抓过旁边的茶壶咕噜噜灌了几大口才缓过来,这时,远方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和隐约喧嚣声,他愣了下,随即兴奋道:“子时了!” 新的一年终于到来了。 院中庭燎已经快要燃尽,就在玄耳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原本在窗外飞舞的泥球们瞬间失去生息,先后坠落入火中。 玄耳见后吓了一跳,兰隐转头看向窗外,轻声解释道:“它们的生命本来只有一日,能撑到现在已是极限了。” 正在观赏一株玉草的常辛听见这话后也朝窗外看去,却只见到一片空荡。 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悲伤,也没了再赏草的心思,他们依次道过吉祥话,又同饮了一杯椒酒后,便各自回去歇下了。 第二天是正月初一,元日。 一大早,常辛就被玄耳叫醒,“快起来准备准备,上街玩去了!” 常辛迷迷糊糊穿好衣裳打开门,就被他拖着往后院跑,“赶紧吃早饭去!” 他被拉扯得踉踉跄跄,不由问道:“兰隐醒了吗?” 玄耳兴奋道:“醒了醒了,我一大早就去拍门,把主人叫起来了!你不知道当时有多惊险,还好我跑得快,不然你现在就得去水里捞我了!” 常辛:…… 他们进厨房时,阿淮正在摆五辛盘。五辛,即大蒜、小蒜、韭菜、芸苔、胡荽,食以助发五脏之气。 兰隐满脸困倦地坐在桌边,见到玄耳后,她的神色瞬间不悦起来,但许是想到今天元日,她也没发作,而是将两人叫过去,一人给了一串龟蛇纹样的钱币。 “拿着,厌胜钱。” 常辛很久没有收到过厌胜钱了,不由惊奇而高兴地拿在手里反复把玩。 玄耳也很高兴,但相较起来,他更担心自己的安危,于是站得远远地小心翼翼试探道:“主人,你不生气了?” 兰隐瞪了他一眼,懒得回答,撑着头靠在桌边昏昏欲睡。 阿淮将五辛盘、假花果、糕点、鸡蛋和一壶酒摆上桌后,兰隐才清醒过来。 第403章 岁除(十二) “每年家宴,那些皇室宗亲之间暗流涌动,却又不得不维持着面上的和睦,那场面,简直比猴戏还精彩。” 玄耳插话道:“我们都管这叫人戏。” 常辛疑惑发问,“既是家宴,为什么你们会在?” 玄耳抢着答道:“因为宫里会给主人发请柬啊,主人有兴致时就会去赴宴。” “我跟你说,这宫里的宴会其实挺好玩的,好吃好喝还有好戏看,可惜全程都得端着,不能敞开了吃喝,一开始还行,次数多了就觉得乏味了。” 常辛听后既好奇又向往,他还挺想长长见识的,可宫里规矩应该很森严,他什么都不懂,进去估计会闯祸。 见他神色不断变化,兰隐笑道:“等什么时候我们去长安了,我带你进宫瞧瞧去。” 常辛还挺高兴,几人围着一堆爆竹,一边烧一边说起些和宫廷有关的趣事来。 爆竹烧完后,兰隐嫌外面太冷,他们便一起去厨房喝茶吃点心守岁。 期间话题不知怎么就偏到了隔壁谢娘子家,又从她家转回隐古的布局上。 “以前很多人说隐古风水不好呢。”玄耳搓着手回忆道:“一些登门的客人,尤其是人类客人说得比较多。” 常辛对这些知之甚少,就没插话。 兰隐正在喝椒酒,闻言笑道:“那是因为我确实没在意过风水,如何舒心便如何来了。” “不对不对。”玄耳开始护主,“那是因为主人在入住后会做许多改动,所以根本不会受到影响。” “影响还是有的。”兰隐道:“只是很微小,可以忽视罢了。” 常辛听后开始担心,“那我不会有事?” 对他们没影响,不代表对他也没影响啊。 兰隐笑道:“放心。” 可还没等他松口气,她又继续道:“以后给你择墓地时,我一定找个绝佳的风水宝地,棺木也选最好的。” “青回那儿有几棵不死树,我去讨一棵给你做棺材如何?” 常辛冷汗道:“西王母不会给你的?”那可是传说中的不死神树啊! 兰隐笑道:“没事,她不给我就去偷,我们好歹这么多年的交情,她总不至于为了一棵不死树跟我断交?” 常辛神色一言难尽,“可……既然都有不死树了,那我是不是就不会死了?我不死,也就用不着棺材了。” 兰隐摇头道:“你这个顺序不对,是你死了之后,我才会去偷不死树给你做棺材,你没死之前我是不会去的,毕竟师出无名嘛。” 所以横竖他都得死。 想到这里,常辛不由叹了口气,玄耳见后问道:“你叹什么气?是不喜欢不死树做的棺材吗?” 他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一时没有答话。 兰隐见后沉思道:“那可以换其他木料,让我想想,扶桑树不能砍,很多神仙盯着呢;枫木倒是好找,但人间也有,不够特别。” “帝屋不错,非常坚固,连妖鬼都不能侵害你的遗体;建木不行,太难找了,光做一扇玄生门的木料,我就找了好久——” 常辛听到这里,有些惊讶,“玄生门是建木做的吗?” 兰隐笑道:“是啊,你竟不知道吗?” 常辛:“……”她和玄耳不愧是主仆,又没人告诉过他,他上哪儿知道去。 “那块建木得来很艰难呢,不过确实很有效果,有了它,建起三界通道都省力许多。” 骤然听闻神木之名,常辛有些激动,恨不能立即奔去前院再好好看看。 见他满脸兴奋,金琅不屑道:“建木有什么稀奇的?吾这里有许多比建木还珍贵的宝贝,你若求求吾,吾便拿出来给你长长见识。” 常辛一听,立刻蹲到他面前满怀希望地请求起来。 玄耳觉得没眼看,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阿淮递给他一杯酒,他拿起来一饮而尽,下一刻便跳起身来惊呼道:“什么东西这么难喝?” 阿淮端起面前的酒杯饮了一口,疑惑道:“不难喝啊。” 他抓过旁边的茶壶咕噜噜灌了几大口才缓过来,这时,远方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和隐约喧嚣声,他愣了下,随即兴奋道:“子时了!” 新的一年终于到来了。 院中庭燎已经快要燃尽,就在玄耳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原本在窗外飞舞的泥球们瞬间失去生息,先后坠落入火中。 玄耳见后吓了一跳,兰隐转头看向窗外,轻声解释道:“它们的生命本来只有一日,能撑到现在已是极限了。” 正在观赏一株玉草的常辛听见这话后也朝窗外看去,却只见到一片空荡。 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悲伤,也没了再赏草的心思,他们依次道过吉祥话,又同饮了一杯椒酒后,便各自回去歇下了。 第二天是正月初一,元日。 一大早,常辛就被玄耳叫醒,“快起来准备准备,上街玩去了!” 常辛迷迷糊糊穿好衣裳打开门,就被他拖着往后院跑,“赶紧吃早饭去!” 他被拉扯得踉踉跄跄,不由问道:“兰隐醒了吗?” 玄耳兴奋道:“醒了醒了,我一大早就去拍门,把主人叫起来了!你不知道当时有多惊险,还好我跑得快,不然你现在就得去水里捞我了!” 常辛:…… 他们进厨房时,阿淮正在摆五辛盘。五辛,即大蒜、小蒜、韭菜、芸苔、胡荽,食以助发五脏之气。 兰隐满脸困倦地坐在桌边,见到玄耳后,她的神色瞬间不悦起来,但许是想到今天元日,她也没发作,而是将两人叫过去,一人给了一串龟蛇纹样的钱币。 “拿着,厌胜钱。” 常辛很久没有收到过厌胜钱了,不由惊奇而高兴地拿在手里反复把玩。 玄耳也很高兴,但相较起来,他更担心自己的安危,于是站得远远地小心翼翼试探道:“主人,你不生气了?” 兰隐瞪了他一眼,懒得回答,撑着头靠在桌边昏昏欲睡。 阿淮将五辛盘、假花果、糕点、鸡蛋和一壶酒摆上桌后,兰隐才清醒过来。 第404章 岁除(十三) 酒是屠苏酒,由大黄、白术、花椒、防风、桂枝等药材浸制而成,按照习俗,应从年幼者开始饮酒,常辛本来想先饮,但玄耳不乐意。 “我的体型比你小,应该我先喝才对。” 常辛尝试辩驳,“可是你已经活了两千多年了,我才活了十几年,我的年龄比你小,应该我先。” 玄耳不高兴了,他变回原形,跳上桌趴在酒杯旁边,“你这么大一只,我这么小,你让让我怎么啦?” 常辛被噎住,只好让他先喝。 他心满意足地喝完一杯酒,咂咂嘴道:“这酒比昨天那个还难喝,不过喝多了好像也还行。” 玄耳之后,常辛、兰隐、阿淮都先后饮了酒,就连金琅都跑出来凑了个热闹。 吃完早饭,他们一起去院中挂幡,幡子是阿淮用布条缝制的,许是见玄耳带回的竹子多,她昨晚连夜加制了好几条。 由于时间太赶,后面的幡都没有图案,便挂在了内院。 阿淮不太会绣花,所以先前幡上的图案是兰隐所画,除了瑞兽花草,还有星辰图腾。 最大的幡上画着女娲神像,但没有脸,飞扬的长发挡住了她的面孔,一条蛇尾在祥云中蜿蜒盘旋,若隐若现。 兰隐让他们将这面幡挂在进门的池塘边,她看着在风中飞扬的幡子,满意笑道:“不错,看起来很威风。” 玄耳见她心情好,连忙凑上前笑嘻嘻问道:“主人,那我们现在可以上街去玩了吗?” 兰隐瞥了他一眼,笑道:“那就准备出发。”他一声欢呼,朝后院飞奔而去,“我去拿面具!” 等他再回来时,身后跟了名熟悉而陌生的男子,常辛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金琅的人形。 “吾也要去玩!”他走到近前,昂着头大声道。 玄耳转身瞪了他一眼,“去就去,你吼什么?分你一个就是了!”说着,他将手中面具塞给金琅一个。 金琅看了眼,颇为嫌弃,“什么东西?” “驱傩面具都不知道,蠢货。”眼看两人一言不合又要吵起来,兰隐只好开口制止,“既然人都齐了,就出发,今天应该有傩戏,晚了就只能挤在后面了。” 玄耳这才放弃争辩,他将面具一人分了一个,阿淮难得没有藏身在水草里,她换了身新衣,打算跟大家一起出去玩。 临行前,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呼道:“哎呀!我早上好像忘了祭灶神了!” 兰隐听后不在意道:“忘了就忘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玄耳附和道:“就是就是,祭灶神不如祭主人。” 阿淮一听也有道理,便没再多想。 他们一群人高高兴兴出门时,隔壁念念听到动静,一溜烟跑出来,见到他们后眼睛一亮,“漂亮姐姐,阿叔!你们也要出去玩吗?” 说话间,她的目光落到金琅身上,顿时眼睛一亮,小跑上前想拉他的衣摆,却被他躲开。 念念也没气馁,继续往他跟前凑,“哥哥,你真好看!” 常辛听到这话后瞬间忧伤,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是阿叔?无论怎么看,金琅都比他大?! “念念,你阿爹阿娘呢?”兰隐笑着捏捏她的小脸问道。 她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慌忙往家里跑去,“阿爹阿娘说待会带我出去玩,我要先回家啦!” 金琅看着她的背影哼了一声,“人类的幼兽真弱小。”想想又补充道:“还烦人。” 兰隐斜了他一眼,“走,老实点。” 金琅不服,但还是没敢多说什么,只能落在后面低声跟玄耳吵架。 几人一路行来,街边随处可见燃烧的爆竹,孩童们拎着花灯抱着新玩具,大街小巷地疯跑。 玄耳见了蠢蠢欲动,他不再理会金琅,拉着常辛去买灯,金琅见了撇撇嘴,只好无趣跟在一旁。 主街上果然有傩戏和各种杂耍戏法,玄耳像鱼入了水,兴奋得到处乱窜,每每淘到好东西,就带回来送给兰隐,如此半圈下来,兰隐手中已经拿不下了。 可大年初一,她不好打击玄耳的热情,只能黑着脸一件件塞给阿淮,阿淮再趁人不备偷偷放进壳里。 “主人!阿淮!你们快来看傩戏啊!”兰隐才刚把一包果子递给阿淮,玄耳就远远挥舞着面具呼喊她们。 兰隐无奈叹气,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又不好装没听见,只好同阿淮一起过去。 她一出现,那些本来挤在人群中的妖鬼瞬间退避到两旁,一只熟悉的猫从旁边窜出来,大声冲她嚎道:“大仙!新年好!” 兰隐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阿大,她不由笑道:“新年好。就你自己在这吗?花花呢?” 周围十分吵闹,大家都忙着看傩戏,一人一猫离得又近,倒没引起别人的注意。 阿大大声道:“花花老大去那边看戏法了!这里就我和阿二!” “那阿二呢?” 阿大给她指了一个方向,她顺着看去,就见阿二正和一只猫蹲在屋顶上,两猫亲密地靠在一起,阿二还在给她舔毛。 兰隐十分惊讶,“那是谁?” 阿大大声喊道:“那是阿语!刚才看戏的时候认识的!阿二很喜欢她!” 兰隐神色一言难尽,半晌才说出一句,“挺好的,真是恭喜你们。” 阿大不解地喊道:“大仙,您在恭喜我什么?” 兰隐别过头去,“恭喜你又长大一岁,是只成熟的大猫了。” 阿大疑惑地仰头看着她,大声解释道:“大仙,我早就是只成年猫了!” 兰隐摇头叹气,拉着阿淮又往前面去了一点。 玄耳和常辛早一步挤到了最前排,见兰隐出现,玄耳连忙给她让位置。 一场傩戏看完后,人群三三两两朝其他地方散去,玄耳一把拉起常辛又要往其他地方跑,常辛无奈只能被拖着走。 阿淮低声问兰隐:“我们要去哪?”兰隐笑着反问她,“你想去哪?” 她朝周围看了看,指向一处人群兴奋道:“我想去看那个!” “那就去。” 第404章 岁除(十三) 酒是屠苏酒,由大黄、白术、花椒、防风、桂枝等药材浸制而成,按照习俗,应从年幼者开始饮酒,常辛本来想先饮,但玄耳不乐意。 “我的体型比你小,应该我先喝才对。” 常辛尝试辩驳,“可是你已经活了两千多年了,我才活了十几年,我的年龄比你小,应该我先。” 玄耳不高兴了,他变回原形,跳上桌趴在酒杯旁边,“你这么大一只,我这么小,你让让我怎么啦?” 常辛被噎住,只好让他先喝。 他心满意足地喝完一杯酒,咂咂嘴道:“这酒比昨天那个还难喝,不过喝多了好像也还行。” 玄耳之后,常辛、兰隐、阿淮都先后饮了酒,就连金琅都跑出来凑了个热闹。 吃完早饭,他们一起去院中挂幡,幡子是阿淮用布条缝制的,许是见玄耳带回的竹子多,她昨晚连夜加制了好几条。 由于时间太赶,后面的幡都没有图案,便挂在了内院。 阿淮不太会绣花,所以先前幡上的图案是兰隐所画,除了瑞兽花草,还有星辰图腾。 最大的幡上画着女娲神像,但没有脸,飞扬的长发挡住了她的面孔,一条蛇尾在祥云中蜿蜒盘旋,若隐若现。 兰隐让他们将这面幡挂在进门的池塘边,她看着在风中飞扬的幡子,满意笑道:“不错,看起来很威风。” 玄耳见她心情好,连忙凑上前笑嘻嘻问道:“主人,那我们现在可以上街去玩了吗?” 兰隐瞥了他一眼,笑道:“那就准备出发。”他一声欢呼,朝后院飞奔而去,“我去拿面具!” 等他再回来时,身后跟了名熟悉而陌生的男子,常辛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金琅的人形。 “吾也要去玩!”他走到近前,昂着头大声道。 玄耳转身瞪了他一眼,“去就去,你吼什么?分你一个就是了!”说着,他将手中面具塞给金琅一个。 金琅看了眼,颇为嫌弃,“什么东西?” “驱傩面具都不知道,蠢货。”眼看两人一言不合又要吵起来,兰隐只好开口制止,“既然人都齐了,就出发,今天应该有傩戏,晚了就只能挤在后面了。” 玄耳这才放弃争辩,他将面具一人分了一个,阿淮难得没有藏身在水草里,她换了身新衣,打算跟大家一起出去玩。 临行前,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呼道:“哎呀!我早上好像忘了祭灶神了!” 兰隐听后不在意道:“忘了就忘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玄耳附和道:“就是就是,祭灶神不如祭主人。” 阿淮一听也有道理,便没再多想。 他们一群人高高兴兴出门时,隔壁念念听到动静,一溜烟跑出来,见到他们后眼睛一亮,“漂亮姐姐,阿叔!你们也要出去玩吗?” 说话间,她的目光落到金琅身上,顿时眼睛一亮,小跑上前想拉他的衣摆,却被他躲开。 念念也没气馁,继续往他跟前凑,“哥哥,你真好看!” 常辛听到这话后瞬间忧伤,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是阿叔?无论怎么看,金琅都比他大?! “念念,你阿爹阿娘呢?”兰隐笑着捏捏她的小脸问道。 她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慌忙往家里跑去,“阿爹阿娘说待会带我出去玩,我要先回家啦!” 金琅看着她的背影哼了一声,“人类的幼兽真弱小。”想想又补充道:“还烦人。” 兰隐斜了他一眼,“走,老实点。” 金琅不服,但还是没敢多说什么,只能落在后面低声跟玄耳吵架。 几人一路行来,街边随处可见燃烧的爆竹,孩童们拎着花灯抱着新玩具,大街小巷地疯跑。 玄耳见了蠢蠢欲动,他不再理会金琅,拉着常辛去买灯,金琅见了撇撇嘴,只好无趣跟在一旁。 主街上果然有傩戏和各种杂耍戏法,玄耳像鱼入了水,兴奋得到处乱窜,每每淘到好东西,就带回来送给兰隐,如此半圈下来,兰隐手中已经拿不下了。 可大年初一,她不好打击玄耳的热情,只能黑着脸一件件塞给阿淮,阿淮再趁人不备偷偷放进壳里。 “主人!阿淮!你们快来看傩戏啊!”兰隐才刚把一包果子递给阿淮,玄耳就远远挥舞着面具呼喊她们。 兰隐无奈叹气,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又不好装没听见,只好同阿淮一起过去。 她一出现,那些本来挤在人群中的妖鬼瞬间退避到两旁,一只熟悉的猫从旁边窜出来,大声冲她嚎道:“大仙!新年好!” 兰隐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阿大,她不由笑道:“新年好。就你自己在这吗?花花呢?” 周围十分吵闹,大家都忙着看傩戏,一人一猫离得又近,倒没引起别人的注意。 阿大大声道:“花花老大去那边看戏法了!这里就我和阿二!” “那阿二呢?” 阿大给她指了一个方向,她顺着看去,就见阿二正和一只猫蹲在屋顶上,两猫亲密地靠在一起,阿二还在给她舔毛。 兰隐十分惊讶,“那是谁?” 阿大大声喊道:“那是阿语!刚才看戏的时候认识的!阿二很喜欢她!” 兰隐神色一言难尽,半晌才说出一句,“挺好的,真是恭喜你们。” 阿大不解地喊道:“大仙,您在恭喜我什么?” 兰隐别过头去,“恭喜你又长大一岁,是只成熟的大猫了。” 阿大疑惑地仰头看着她,大声解释道:“大仙,我早就是只成年猫了!” 兰隐摇头叹气,拉着阿淮又往前面去了一点。 玄耳和常辛早一步挤到了最前排,见兰隐出现,玄耳连忙给她让位置。 一场傩戏看完后,人群三三两两朝其他地方散去,玄耳一把拉起常辛又要往其他地方跑,常辛无奈只能被拖着走。 阿淮低声问兰隐:“我们要去哪?”兰隐笑着反问她,“你想去哪?” 她朝周围看了看,指向一处人群兴奋道:“我想去看那个!” “那就去。” 第405章 岁除(十四) 阿淮想看的是一个变戏法的艺人,她们过去时,那人正在表演引烟成字。 袅袅白烟在他双手挥动间化作各种各样的文字与图案,新日添福,瑞兽呈祥,看得围观百姓不住拍手叫好。 阿淮双眼发亮,觉得很神奇,“这是如何做到的?”兰隐低声笑道:“以枯荷叶脉入香,民间艺人的小把戏罢了。” 阿淮惊奇又兴奋地看着,在那艺人又一次准备引烟时,她忽然悄悄动了动手指,霎时间本该呈鱼形的烟雾忽然聚拢,缓缓绕出一个大田螺来。 艺人惊了,围观百姓惊了,兰隐也惊了。 她诧异地看向阿淮,阿淮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慌忙就要解释,兰隐一把拉过她,迅速挤出人群。 身后艺人终于反应过来,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找补,再次引来一片喝彩。 兰隐将阿淮拉出人群后长舒口气,笑道:“许久没逃跑过了,还有些紧张呢。” 阿淮见她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也松了口气,她刚想道歉,兰隐就将她拉往另一处,“啊,那边在表演口含火炭,好像很精彩,走,我们去看看!” 阿淮愣了下,随即偷偷抿着唇笑,任她拉着再次没入人群中。 而另一边,玄耳常辛正被一群小妖围着讨吃食。 他们看傩戏时,金琅嫌无趣,便自己离开了,看完戏后,玄耳和常辛又去围观变戏法。 他们看的是纸鱼游水,途中正巧遇到花花,玄耳还挺高兴,顺手就将刚买的饼分了他一个。 花花还挺开心,一边吃饼一边跟两人聊天,谁料饼香引来同样在看戏法的许多小妖,其中以猫最多。 几人一开始还没当回事,直到后面察觉不对,才匆匆退出人群。 可小妖们仗着新年讨吉利,对他们穷追不舍,玄耳将手中的饼全都分完后,他们还是不依不饶。 玄耳本来想动手,可念及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就忍住了,他又去买了几包饼,一一分给小妖们,众妖这才作罢。 玄耳松了口气,赶紧拉着常辛跑走,花花见状也跟在后面。 他有些苦恼,“我今年没攒下多少银子,没钱给大仙送年礼,怎么办?要不你们借我点?”说着,他的眼睛就往玄耳腰间钱袋子上瞟。 玄耳慌忙捂紧拒绝道:“我才不要借你,我之前借给你的银子,你从来没有还过。” 常辛听后也附和点头,小声道:“他借我的也没还过。” 花花有些尴尬,“哎呀,那我穷嘛,你们都知道的,我居无定所,全靠大仙赏口饭吃——” 他话没说完,玄耳就打断了他,“少来,我都听说了,那些猫经常给你送礼,求你找主人办事,里面就有好多有钱的猫。” 花花叹气道:“可是它们吃穿都是主人准备好的,也没存有多少银子啊。” “你是不知道啊,住在外面有多花钱,这要银子那要银子,兄弟要关照,宴会要送礼,逢年过节还要给伙伴们送节礼……我只是只贫穷又可怜的流浪猫呀,这日子过得太难了。” 明知他在卖惨,常辛还是有些不忍心,于是他摸摸自己身上,试探问道:“那要不我给你点,一两够吗?” 花花大喜,连连点头,“够了够了!谢谢常公子,你真是个善良的好人,祝你新年福寿无疆,万事如意!” 从常辛手里接过银子后,他便借口要去买礼物一溜烟跑了。 玄耳看得着急,不由气道:“你干嘛给他?他肯定又要不还了!" 常辛安抚道:”没事了,大过年的,我们也算有些交情,就当给他送年礼了。“ 玄耳还是不高兴,但听他这样说了,也没再多言,很快,他就被路边的小摊吸引,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这一整天,玄耳都玩得很开心,至于常辛,他被迫跟着到处跑,累得双腿都打颤。 傍晚他们是自己回去的,因为没在街上找到兰隐和阿淮,等两人抵达隐古后才发现,兰隐她们早回来了。 玄耳有些不高兴,“主人,你们怎么不等我们?” 兰隐一边朝桌上摆放香炉一边笑道:“今晚有客人,得早些回来做准备呢。” 她在后院放了一张供桌,上面摆着一只写满符文的素白风筝。 常辛好奇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兰隐取出三柱香,手腕翻转间把香点燃插上,“送魂。” 兰隐之前没告诉他们元二郎君的事,因此眼下骤然听闻,两人都很惊讶。 常辛看着风筝,觉得有些难过,可想想又不太对劲,他正要发问,玄耳却竖起耳朵道:“有客人来了,我去开门!” 等他再回来时,身后果然跟着元二郎君。 他背着个大包袱,看起来悲伤而释然,见到兰隐后,他恭敬地见礼,“多谢姑娘让我多留这两日,能再见到她们母女,与她们共度除日,我心愿已了,再无遗憾了。” 可说这话时,不自觉地,他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分别的场景。 他告诉妻子,自己马上就要起程回边关,妻子听完后没什么反应,只是温柔笑道:“夫君只管去,家里有我呢,我会照顾好念念的。” 可转过头去时,他分明看到两行清泪自她眼角滑落,晕湿了白天刚买的红灯笼。 临行前,妻子给他收拾了行囊,里面装着她亲手做的衣裳和护具,还有吃食、水囊,甚至碎银。 他偷偷将银子放回屋内,却不好推脱其他东西,只得背着出门。 出门时,念念不舍地扯住他的衣角,眼泪汪汪问他:“阿爹,你什么时候再回来看念念呀?” 他不敢承诺,更不敢抬头面对头顶那道满怀希望的目光,只得含糊劝慰道:“念念要乖乖听阿娘的话,阿爹一得空,就会回来看望你们的。” 可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幸得上天垂怜,贵人相助,他能在临走前见到自己的妻女,拜别过亡父亡母,已是平生最大幸事。 第405章 岁除(十四) 阿淮想看的是一个变戏法的艺人,她们过去时,那人正在表演引烟成字。 袅袅白烟在他双手挥动间化作各种各样的文字与图案,新日添福,瑞兽呈祥,看得围观百姓不住拍手叫好。 阿淮双眼发亮,觉得很神奇,“这是如何做到的?”兰隐低声笑道:“以枯荷叶脉入香,民间艺人的小把戏罢了。” 阿淮惊奇又兴奋地看着,在那艺人又一次准备引烟时,她忽然悄悄动了动手指,霎时间本该呈鱼形的烟雾忽然聚拢,缓缓绕出一个大田螺来。 艺人惊了,围观百姓惊了,兰隐也惊了。 她诧异地看向阿淮,阿淮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慌忙就要解释,兰隐一把拉过她,迅速挤出人群。 身后艺人终于反应过来,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找补,再次引来一片喝彩。 兰隐将阿淮拉出人群后长舒口气,笑道:“许久没逃跑过了,还有些紧张呢。” 阿淮见她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也松了口气,她刚想道歉,兰隐就将她拉往另一处,“啊,那边在表演口含火炭,好像很精彩,走,我们去看看!” 阿淮愣了下,随即偷偷抿着唇笑,任她拉着再次没入人群中。 而另一边,玄耳常辛正被一群小妖围着讨吃食。 他们看傩戏时,金琅嫌无趣,便自己离开了,看完戏后,玄耳和常辛又去围观变戏法。 他们看的是纸鱼游水,途中正巧遇到花花,玄耳还挺高兴,顺手就将刚买的饼分了他一个。 花花还挺开心,一边吃饼一边跟两人聊天,谁料饼香引来同样在看戏法的许多小妖,其中以猫最多。 几人一开始还没当回事,直到后面察觉不对,才匆匆退出人群。 可小妖们仗着新年讨吉利,对他们穷追不舍,玄耳将手中的饼全都分完后,他们还是不依不饶。 玄耳本来想动手,可念及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就忍住了,他又去买了几包饼,一一分给小妖们,众妖这才作罢。 玄耳松了口气,赶紧拉着常辛跑走,花花见状也跟在后面。 他有些苦恼,“我今年没攒下多少银子,没钱给大仙送年礼,怎么办?要不你们借我点?”说着,他的眼睛就往玄耳腰间钱袋子上瞟。 玄耳慌忙捂紧拒绝道:“我才不要借你,我之前借给你的银子,你从来没有还过。” 常辛听后也附和点头,小声道:“他借我的也没还过。” 花花有些尴尬,“哎呀,那我穷嘛,你们都知道的,我居无定所,全靠大仙赏口饭吃——” 他话没说完,玄耳就打断了他,“少来,我都听说了,那些猫经常给你送礼,求你找主人办事,里面就有好多有钱的猫。” 花花叹气道:“可是它们吃穿都是主人准备好的,也没存有多少银子啊。” “你是不知道啊,住在外面有多花钱,这要银子那要银子,兄弟要关照,宴会要送礼,逢年过节还要给伙伴们送节礼……我只是只贫穷又可怜的流浪猫呀,这日子过得太难了。” 明知他在卖惨,常辛还是有些不忍心,于是他摸摸自己身上,试探问道:“那要不我给你点,一两够吗?” 花花大喜,连连点头,“够了够了!谢谢常公子,你真是个善良的好人,祝你新年福寿无疆,万事如意!” 从常辛手里接过银子后,他便借口要去买礼物一溜烟跑了。 玄耳看得着急,不由气道:“你干嘛给他?他肯定又要不还了!" 常辛安抚道:”没事了,大过年的,我们也算有些交情,就当给他送年礼了。“ 玄耳还是不高兴,但听他这样说了,也没再多言,很快,他就被路边的小摊吸引,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这一整天,玄耳都玩得很开心,至于常辛,他被迫跟着到处跑,累得双腿都打颤。 傍晚他们是自己回去的,因为没在街上找到兰隐和阿淮,等两人抵达隐古后才发现,兰隐她们早回来了。 玄耳有些不高兴,“主人,你们怎么不等我们?” 兰隐一边朝桌上摆放香炉一边笑道:“今晚有客人,得早些回来做准备呢。” 她在后院放了一张供桌,上面摆着一只写满符文的素白风筝。 常辛好奇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兰隐取出三柱香,手腕翻转间把香点燃插上,“送魂。” 兰隐之前没告诉他们元二郎君的事,因此眼下骤然听闻,两人都很惊讶。 常辛看着风筝,觉得有些难过,可想想又不太对劲,他正要发问,玄耳却竖起耳朵道:“有客人来了,我去开门!” 等他再回来时,身后果然跟着元二郎君。 他背着个大包袱,看起来悲伤而释然,见到兰隐后,他恭敬地见礼,“多谢姑娘让我多留这两日,能再见到她们母女,与她们共度除日,我心愿已了,再无遗憾了。” 可说这话时,不自觉地,他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分别的场景。 他告诉妻子,自己马上就要起程回边关,妻子听完后没什么反应,只是温柔笑道:“夫君只管去,家里有我呢,我会照顾好念念的。” 可转过头去时,他分明看到两行清泪自她眼角滑落,晕湿了白天刚买的红灯笼。 临行前,妻子给他收拾了行囊,里面装着她亲手做的衣裳和护具,还有吃食、水囊,甚至碎银。 他偷偷将银子放回屋内,却不好推脱其他东西,只得背着出门。 出门时,念念不舍地扯住他的衣角,眼泪汪汪问他:“阿爹,你什么时候再回来看念念呀?” 他不敢承诺,更不敢抬头面对头顶那道满怀希望的目光,只得含糊劝慰道:“念念要乖乖听阿娘的话,阿爹一得空,就会回来看望你们的。” 可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幸得上天垂怜,贵人相助,他能在临走前见到自己的妻女,拜别过亡父亡母,已是平生最大幸事。 第406章 岁除(十五) 想到这里,他再次拜谢兰隐,又恳求道:“待我离开后,姑娘可否将这个包袱里的东西烧掉?” 他已无法在人世穿上妻子所做的衣裳,便希望到地底后能得偿所愿。 可面对他的请求,兰隐却摇头道:“这恐怕不行。” 他听后有些失望,但还是勉强笑着谢过,一时又不由失神喃喃道:“不知待我的死讯传回家中,她们又该如何自处……” 常辛听后难过又不忍,刚想劝慰两句,却听兰隐奇道:“谁说你死了?” 此话一出,几人皆惊。 玄耳反应最大,“主人,你是说他还没死?可他身上鬼气很重,不像生魂啊!” 兰隐解释道:“那是因为他背着无数阵亡将士的执念走了许久,受他们影响,才会变成这样。” 常辛惊讶又高兴,连忙仔细朝元二郎君看去,他此时已经傻了,呆滞半晌才迟疑道:“您是说,我还没死?可我现在……” “你现在是生魂,但你的生息很微弱,我猜你应该是受了重伤。谢娘子说你上个月就出现了,这样算来,你已经昏迷了近两个月。” “你现在的情况其实不太妙,但总归生息未绝,所以我会先把你送回去,至于回去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我不清楚你们军营中是如何处置昏迷过久的伤患,所以你回去后的处境也未可知,如此,你可愿搏一搏这条生路?” 话虽是这么问,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可能拒绝。 果然,他很快激动应道:“我愿意!就算最后无法活下来,我也要尽力一试!” 兰隐笑道:“如此,在你临走之前,我还有两个问题想问你。” “其一,谢娘子说家书是在你的魂魄到来之后寄的,这是怎么回事?” 元凡仍处在激动中,他深吸好几口气勉强平复下来,这才迟疑道:“我在军中有几个熟识的兄弟,或许是他们帮忙寄出的?” 兰隐了然,又问道:“其二,你可还记得那轮血月是何时出现的?你受伤后,还是受伤前?” 这次,元凡想了很久,“好像……那天晚上从一开始,月亮就有些异常的泛红,后面两军交锋以后,就越来越红了……” “对!是在之前,我记得出发前还听到有人说:‘今晚的月亮看着不太对劲啊’,我绝对没记错!” 兰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神色有些凝重,但很快,她就笑道:“我问完了,你若准备好,那便出发。” 元凡好奇道:“要如何出发?” 兰隐指向桌面的风筝,“它会带你回去。” 她将元凡的魂魄抽出,下一瞬,那具泥身便碎裂开来,散落一地。 风筝被投入一旁的火盆,燃尽后化作半透光状悬浮至半空,上面的符文隐隐闪烁着金光。 兰隐将他的魂魄固定在风筝上,又看向桌面的包裹,“这东西就先放在我这里,若你活下来了,日后便来取回,若没有,我会把它烧掉的。” “多谢姑娘,您的大恩大德,元凡来日必偿。” “还是等有来日时,再说。” 此时三柱香已经燃尽,话语间,她抬指将炉内香灰引出,香灰化作一层朦胧的薄雾,将元凡的魂魄连同风筝全部罩住。 “它会隐藏你的行踪,将你安全送回,至于后面的事,就要看你自己了,元二郎君,一路好走。” 在几人的目送下,那只风筝很快消失在天际。常辛看着夜空,不禁神色复杂道:“你早知道元二郎君没死,为何不告诉他?” 兰隐拿起香炉,随口回道:“他也没问我啊。” 常辛被噎住,想说些什么,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见此,兰隐笑道:“我只收了一颗糖,就又为他塑身,又送他回边关,已经很亏了,就不要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了。” 常辛叹了口气,默默跟玄耳一起抬供桌。 他们回来时就没见阿淮,应该是已经回池塘里了,至于金琅,他的房间一片安静,也看不出在没在。 两人将供桌抬回杂物间,出门时兰隐还没进屋,她正仰头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此,玄耳凑上前去问,她收回视线,笑道:“我在看月亮。” 玄耳不解,“今天的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咱们还是等月圆再看,反正人间经常能看到月亮。” 兰隐轻抚着手中香炉,“月亮确实很常见,但血月可不常见。” “什么意思?”常辛忍不住发问。 兰隐看了他一眼,解释道:“血月出现,必有灾祸,我不太确定这所谓的灾祸究竟只是藏门关那一场战争,还是会有其他战争,所以我想仔细看看。” 常辛一听连忙问道:“那可看出什么来了?” 兰隐摇头,“完全没有。” …… “罢了,这才刚过完年,还是别说这些了,早点休息,这两日应该会有人上门拜年呢。” 她进屋后,常辛和玄耳便也回前院各自歇下了。 他们虽然买了拜年帖,但兰隐完全不用,于是接下来几日,除了接待上门拜年送年礼的客人外,他们也出门分别拜访了一些熟识的人和妖鬼,比如教常辛赶车的师父,再比如玄耳的伙伴们。 期间花花也送来了给兰隐准备的年礼,但他们左看右看,那份路边几文一本的新历书,和那堆同样便宜的礼物,都不值一两银子。 面对他们的质疑,花花一顿插科打诨想要糊弄过去,最终还是敌不过玄耳的质问,灰溜溜落荒而逃了。 上元节后,隐古内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但在他们看不到的远方,因为太后称帝之事而掀起的战争正悄然进行着。 却不知在那些残酷的战争中,又会流多少血?战场上的一具具尸体,皆是跋涉的流云,是不幸的元凡,而他们的名字也终将被埋没,泯然于无情岁月。 常辛后来又见过几次谢娘子和念念,许是有了盼头,她们看着竟比以往还要精神些。 回望过去一年,常辛只觉恍然如梦,不过他很喜欢这样的日子,或许那些久远的记忆并不美好,但现在,他可以期待不是吗? 期待接下来的岁岁年年,今日常相见。 第406章 岁除(十五) 想到这里,他再次拜谢兰隐,又恳求道:“待我离开后,姑娘可否将这个包袱里的东西烧掉?” 他已无法在人世穿上妻子所做的衣裳,便希望到地底后能得偿所愿。 可面对他的请求,兰隐却摇头道:“这恐怕不行。” 他听后有些失望,但还是勉强笑着谢过,一时又不由失神喃喃道:“不知待我的死讯传回家中,她们又该如何自处……” 常辛听后难过又不忍,刚想劝慰两句,却听兰隐奇道:“谁说你死了?” 此话一出,几人皆惊。 玄耳反应最大,“主人,你是说他还没死?可他身上鬼气很重,不像生魂啊!” 兰隐解释道:“那是因为他背着无数阵亡将士的执念走了许久,受他们影响,才会变成这样。” 常辛惊讶又高兴,连忙仔细朝元二郎君看去,他此时已经傻了,呆滞半晌才迟疑道:“您是说,我还没死?可我现在……” “你现在是生魂,但你的生息很微弱,我猜你应该是受了重伤。谢娘子说你上个月就出现了,这样算来,你已经昏迷了近两个月。” “你现在的情况其实不太妙,但总归生息未绝,所以我会先把你送回去,至于回去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我不清楚你们军营中是如何处置昏迷过久的伤患,所以你回去后的处境也未可知,如此,你可愿搏一搏这条生路?” 话虽是这么问,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可能拒绝。 果然,他很快激动应道:“我愿意!就算最后无法活下来,我也要尽力一试!” 兰隐笑道:“如此,在你临走之前,我还有两个问题想问你。” “其一,谢娘子说家书是在你的魂魄到来之后寄的,这是怎么回事?” 元凡仍处在激动中,他深吸好几口气勉强平复下来,这才迟疑道:“我在军中有几个熟识的兄弟,或许是他们帮忙寄出的?” 兰隐了然,又问道:“其二,你可还记得那轮血月是何时出现的?你受伤后,还是受伤前?” 这次,元凡想了很久,“好像……那天晚上从一开始,月亮就有些异常的泛红,后面两军交锋以后,就越来越红了……” “对!是在之前,我记得出发前还听到有人说:‘今晚的月亮看着不太对劲啊’,我绝对没记错!” 兰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神色有些凝重,但很快,她就笑道:“我问完了,你若准备好,那便出发。” 元凡好奇道:“要如何出发?” 兰隐指向桌面的风筝,“它会带你回去。” 她将元凡的魂魄抽出,下一瞬,那具泥身便碎裂开来,散落一地。 风筝被投入一旁的火盆,燃尽后化作半透光状悬浮至半空,上面的符文隐隐闪烁着金光。 兰隐将他的魂魄固定在风筝上,又看向桌面的包裹,“这东西就先放在我这里,若你活下来了,日后便来取回,若没有,我会把它烧掉的。” “多谢姑娘,您的大恩大德,元凡来日必偿。” “还是等有来日时,再说。” 此时三柱香已经燃尽,话语间,她抬指将炉内香灰引出,香灰化作一层朦胧的薄雾,将元凡的魂魄连同风筝全部罩住。 “它会隐藏你的行踪,将你安全送回,至于后面的事,就要看你自己了,元二郎君,一路好走。” 在几人的目送下,那只风筝很快消失在天际。常辛看着夜空,不禁神色复杂道:“你早知道元二郎君没死,为何不告诉他?” 兰隐拿起香炉,随口回道:“他也没问我啊。” 常辛被噎住,想说些什么,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见此,兰隐笑道:“我只收了一颗糖,就又为他塑身,又送他回边关,已经很亏了,就不要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了。” 常辛叹了口气,默默跟玄耳一起抬供桌。 他们回来时就没见阿淮,应该是已经回池塘里了,至于金琅,他的房间一片安静,也看不出在没在。 两人将供桌抬回杂物间,出门时兰隐还没进屋,她正仰头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此,玄耳凑上前去问,她收回视线,笑道:“我在看月亮。” 玄耳不解,“今天的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咱们还是等月圆再看,反正人间经常能看到月亮。” 兰隐轻抚着手中香炉,“月亮确实很常见,但血月可不常见。” “什么意思?”常辛忍不住发问。 兰隐看了他一眼,解释道:“血月出现,必有灾祸,我不太确定这所谓的灾祸究竟只是藏门关那一场战争,还是会有其他战争,所以我想仔细看看。” 常辛一听连忙问道:“那可看出什么来了?” 兰隐摇头,“完全没有。” …… “罢了,这才刚过完年,还是别说这些了,早点休息,这两日应该会有人上门拜年呢。” 她进屋后,常辛和玄耳便也回前院各自歇下了。 他们虽然买了拜年帖,但兰隐完全不用,于是接下来几日,除了接待上门拜年送年礼的客人外,他们也出门分别拜访了一些熟识的人和妖鬼,比如教常辛赶车的师父,再比如玄耳的伙伴们。 期间花花也送来了给兰隐准备的年礼,但他们左看右看,那份路边几文一本的新历书,和那堆同样便宜的礼物,都不值一两银子。 面对他们的质疑,花花一顿插科打诨想要糊弄过去,最终还是敌不过玄耳的质问,灰溜溜落荒而逃了。 上元节后,隐古内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但在他们看不到的远方,因为太后称帝之事而掀起的战争正悄然进行着。 却不知在那些残酷的战争中,又会流多少血?战场上的一具具尸体,皆是跋涉的流云,是不幸的元凡,而他们的名字也终将被埋没,泯然于无情岁月。 常辛后来又见过几次谢娘子和念念,许是有了盼头,她们看着竟比以往还要精神些。 回望过去一年,常辛只觉恍然如梦,不过他很喜欢这样的日子,或许那些久远的记忆并不美好,但现在,他可以期待不是吗? 期待接下来的岁岁年年,今日常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