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梦浮华》 第一章 巫蛊之祸 征和二年,岁在庚寅,七月庚寅日。 纤尘纷飞,郡邸狱的空气令人无法呼吸。一道婀娜的人影于烟雾之中缓缓走了过来,落魄却不失美丽,就像是林中于白色烟雾里现身的幽灵。 她赤着足,纤柔的莲足似是连寒冷都已感受不到,行尸走肉一般任由人推搡着进了牢房。 面容更是苍白,那双灵活而妩媚的大眼睛,似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竟已像是有些痴呆。 昨日,有人告诉她一个噩耗:“太子兵败!” 她紧咬着下唇,光洁的贝齿留下细密的牙印,樱口已泛白。从前几日的恐惧,终于已彻底变成了绝望。她这个小小的史皇孙姬妾,也注定了被牵连致死的结局。 身体很疼,钻心的疼。刚刚生下孩子三个月,就在牢中受这份苦,身子早已垮了。 对了,孩子! 她忽然睁大了双眼,空洞的看着四周的一切,阴暗的角落里有吱吱作响的啮齿动物和满墙的潮虫在爬动,而她的孩子,只三个月大的小男婴发出了响亮的啼哭声。 她的眼睛忽而放出光彩,踉跄着跑过去抱起孩子,紧紧地搂在怀中一刻也不愿撒手。 “王翁媭!”一道沙哑的语声传来:“你是想勒死他吗!”此言如一道霹雳,使她猛然惊醒,吓到松开了孩子。 可怜的小男孩被母亲的怀抱憋得小脸通红,终于爆发了嘹亮的哭声。婴儿的啼哭响彻在寂静的郡邸狱,胸口的那一小面身毒国宝镜也在月光下闪现出妖冶的光芒。 这一切,于闷热的夏夜,化成了一种令铁石人也要心碎的声音。 “王翁媭。”一道厉声打破悲凉,“出来!” 她紧紧地拥着自己的小孩子,美丽的眼睛显出惶恐的神情。奈何奈何,这班人都是铁石心肠,硬生生分开了这对可怜的母子。少妇悲惨的狂叫,婴儿响亮的啼哭,丝毫不能打动他们半分。 她是被摔在那个小黄门面前的,女子孱弱的似一缕轻烟,面色惨白,轻飘飘如纸人。 “太子府史皇孙刘进之家人子王翁媭?”黄门尖着嗓子再一次确认。 王翁媭自知反抗是徒劳的,终于安静了下来,吐字极轻:“诺。” 那人竟面露微笑,仿佛绽开奇异的花朵:“很好。”转而整张脸阴沉了下去,换上铁青的颜色:“乱臣贼子还指望做天子吗!卫太子已死了!陛下废了皇后,卫皇后自缢,‘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的卫家,彻底完了!” “蹦!”的一声,王翁媭脑子中原本紧绷得弦彻底断掉了。她只觉得全身的力气被抽光,完全透不过气来,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天昏地暗。她的眼睛彻底失了焦,熄灭了最后一丝希望的光火。 小黄门乜了她一眼,玄即流露出不屑与轻蔑。从袖口中掏出三尺白绫,扔在了她的面前:“你自行了断!” 她看着面前的白绫,良久,最后竟然笑了。笑的凄楚悲惨,一双眸子是泪水闪过的晶亮。 恬静的微笑原本该是很美,但面对此情此景只让人惊恐到了极点,感到无比渗人。 恍惚之中,她好像看到了昔日在太子府邸,与丈夫相依相伴的幸福光景。那时,她很受宠,总是在月光下伴着史皇孙的击筑之声翩翩起舞,常有琼花蹁跹。 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将男婴交给了身边的女囚。缓缓拾起白绫,王翁媭忽然很认命:“殿下,贱妾来生再与您击筑跳舞!” 白绫垂下,踢翻木桩,曾经鲜活美丽的生命就此香消玉殒。 婴儿的哭闹之声还在继续,女囚喃喃:“这是卫太子的孙子,怎么办呢?” 黄门抬手抚了抚孩子的额头,月光透过竹牖洒在婴儿白嫩的小脸上,他的哭声渐渐小了,似是累了。此刻不哭闹,倒是睡得香甜,讨人喜欢。 这孩子生得浓眉大眼,真心是很漂亮,日后定然是位翩翩佳公子,只可惜错生帝王家。 黄门也有些不忍心,轻声叹息:“算了,回头请示陛下。毕竟是嫡亲的皇曾孙,就算诛杀余党,又何必对一个小儿赶尽杀绝,先交给廷狱监。” 几个小黄门照办后,就一起离开了。郡邸狱中的人目睹这一幕,却是连半点反应都没有。 被连坐的人太多,廷尉诏狱早已是人满为患,王翁媭才会来这郡邸狱权且暂时收押,如今竟是魂断于此。 这些人纵然心中百感交集,最后也只化作一声谓然长叹。最初无边的恐惧,既已化作彻底的绝望便不再畏惧生死了,只望能保留一个全尸。 未几,一位正气凛然的青年人走了进来,正是廷狱监邴吉。看着吊死的尸体,长叹一声,对手下吩咐道:“安葬了。” 小吏们应声道:“诺。”便飞快处理好了尸体。 现在孩子又醒了,眨着大眼睛却不哭闹,女囚也有一个孩子,只可惜夭折了。如今,见了这命运多舛的漂亮男婴自然也是心疼不已,满心的母爱全倾注在了他身上。 她是认得邴吉的,小步快走行至他面前,将怀中的孩子抱给他看:“廷狱监,这是陛下的嫡亲皇曾孙啊!” 男子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听了“皇曾孙”三个字,竟有了微弱的颤动。邴吉激动不已,抚摸向婴儿柔嫩面颊的手指都有些微微的发抖:“皇曾孙。” 他抬起头,看了看面前的女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渭城的胡组,对。” 胡组福身行礼:“诺。贱妾正是胡组。” 邴吉点点头,忽而瞧见了婴儿衣襟中存放的身毒国宝镜。一面小小的身毒国宝镜仅八铢钱大小、以合采婉转丝绳缠绕,静静躺在小男婴的怀里。 邴吉看到它,目光中竟闪现了泪花! 这是太子殿下于孙儿满月之时、端午之日亲自系在皇曾孙腕上的啊!如今再次看到自然是百感交集,竟不觉流下热泪来。 这一刻,他已决定,无论如何,要保住太子血脉,保护皇曾孙! 征和三年,壶关三老和田千秋等人上书讼太子冤,武帝终于醒悟,彻查卫太子谋反一案。夷江充三族,烧死苏文。又修建“思子宫”,于太子被害处作“归来望思之台”,以志哀思。此事件牵连者达数万人,史称巫蛊之祸。 皇曾孙年龄幼小,但身份特殊依旧收系于郡邸狱。幸得廷狱监邴吉私给衣食,知遇甚有恩,为其找来渭城人胡组、淮阳人郭征卿作为奶妈,才得在监牢中一天天长大。 之后,皇曾孙有了名字——病已。平凡的名字,却成就了不凡的人生。 从此,大汉王朝的命运被彻底改写! 第二章 幼龙潜渊 “病已,慢一些,小心摔着。”一位白面无须的长者提着裾裳正吃力追赶一位六七岁的小孩童,他已是满头大汗,少年却欢快的似脱缰野马。 “啊!”像是撞上了一堵墙,刘病已揉揉额头,“好痛。” 邴吉弯下腰,抱起了孩子。稚童看清了人,低下头,绕着手指打圈圈,声若蚊呐:“廷狱监叔叔。” 男子点点头,对着少年身后的宦者道:“这孩子才入宗籍,不宜久留。我联系了鲁国史家,他的曾外祖母可收养此子。” 张贺听罢,大喜过望,连忙下拜:“如此,多谢廷狱监。您可真是皇曾孙的大恩人啊!” 小孩子听不懂他们的话,自顾自摆弄手指游戏,全然不理会他那多舛的命运与今日这一道小小的宗籍会为他的未来带来什么,会为大汉王朝的未来带来什么。 时光荏苒,当初那个受过整整五年牢狱之灾的孩童已成长为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他要拜别史家,去长安。 去那个在他一出生就带来灾难的地方,那个在未来会带给他无上荣光的地方。 褪去鞋履,先是入了掖庭,拜见张公。 “病已见过掖庭令。”少年俯身而拜,却惊得端坐席位的老者突而迹起,慌忙上前全然不顾礼节了。 跑得过急,几乎是跌撞在少年面前“王曾孙!”眼泪霎时夺眶而出,无数心酸苦楚不足言道。 刘病已慌忙扶起老人,“张公快起,折煞病已了。” 张贺慌忙揩去眼泪,神情动人:“老臣,老臣实在是等的太久了!卫太子的恩德,是臣终身不得报偿的。如今,天可见怜啊,皇曾孙入宗籍,回长安。便是太子血脉尚存,前世殷德啊!” 刘病已一时语塞,看着面前的老人:“我的祖父?”张贺点点头。拉着刘病已的手入席。 “巫蛊之祸已过去这么多年,如今再提只是徒劳。”张贺耐心的同刘病已一一道来,“皇曾孙在这里安心住下便是,我会给你安排宿舍。你只需好好研《诗》便可。”张贺轻轻拍了拍病已的手,就像是自家亲生的子侄一般照拂。 刘病已莞尔,伏身拜道:“多谢张公。” “较之卫太子恩德,此等小事何足道哉。”张贺摆摆手:“对了,你的老师是东海复中翁?” 刘病已道:“诺。家师正是复中翁。” 张贺点点头:“他的鲁诗极佳,虽不及萧望之那等大鸿儒正派的齐诗,但以你如今的年岁,随他研习《诗经》已算神童。”笑容一点点加深,“宗亲血脉,汉室正统,果然不差。哈哈,老夫甚是欣慰。” 刘病已谦虚:“小子天资愚钝,并不出彩,尚需多加用功研习才是。”却下拜见礼之后,轻轻掸去了衣袖上的灰尘,满身自信的神采。 “嗯”张贺推开门,“不恃才而骄,难得。” 刘病已向门内悄悄张望,随张贺脱下鞋袜入了内室,却见一位同他年岁相仿的少年正在案上斗蛐蛐。 “胡闹!”张贺怫然大怒,一脚踢翻了书案,“不思勤学,竟顽劣至此!” 少年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当即跪下恭敬地行了稽首大礼:“大人息怒,彭祖知错了。” 张贺气急,刘病已赶忙上前,“张公勿怒,仔细身体。公子只是一时贪玩,他已知错。” 张贺看着刘病已,强压怒火,厉声对张彭祖言道:“今日,皇曾孙照拂与你,不施体罚。命你与皇曾孙同席研书,静思己过!” 说罢,拂袖而去,留下两位少年面面相觑。可待到张贺走远后,少年们却是相视一笑,开怀不已。 “你真够意思,难得大人不体罚。”张彭祖自来熟的搭上了刘病已的肩膀,“我叫张彭祖,日后若有需要,只管开口!” 刘病已斜睨着他,嘴角忽而一笑,流光溢彩:“你还真蠢。连个蛐蛐都藏不住。” “哎,你这竖子。”张彭祖忽而被嘲,一时气结,“我真心感谢你,你却奚落于我!” 刘病已不理会他,自顾自行至案前,端正跪坐好。张彭祖脸皮厚的上前,趴在书案上一脸好奇:“你是王曾孙?我总听大人提起你,你的面子可真大,竟能劝动大人不打我。” 刘病已乜了他一眼:“大人?张公是黄门,怎么会有儿子?” “哦”张彭祖不在意的摆摆手,跛倚斜栽,“我是右将军过继给伯父的。我本来是富平侯的三儿子,最小的幺子。早年伯父受巫蛊之祸连累,处以宫刑。本来伯父有儿子的,可前两个月堂哥忽然得了疾病暴毙了,就只留下一个十岁的孙女归荑和身怀六甲的儿媳。 家父怜惜伯父膝下无子,就将我过继给了掖庭令。不过也不是什么正式的过继,没办过手续的。我还是光禄勋家的三公子,可见了伯父还是要叫大人,为着叫他心安些。 王曾孙,你知道吗,自从堂哥过世,今日是我第一次见他笑。他看到你,就像见到自己亲生的子孙一样。这可是头一次正在气头上的掖庭令,会给人面子不施体罚。你还真是不一般。” 刘病已目光闪烁,心中五味杂陈:“原是这样。张公高义,竟毫不记恨还待我这般好。” 张彭祖笑笑,不以为然:“大人一直都是老好人,他始终不忘做门客时卫太子的恩情,纵是连累受刑,也只悔恨自己无力救主。” 刘病已点点头,忽而从袖口取出小盒。趋织声,清晰可闻。 “哇”张彭祖的眼睛都亮了,“这般漂亮的将军虫你从何处寻来!” 刘病已对他这副没见识的模样颇为不屑:“你先前那只油葫芦哪比得过我这上好的白牙青,还险些因它受罚?真是不值当!” 张彭祖听了倒也不恼,赶忙陪笑:“哪里知皇曾孙有这等好物什,我先前也确实不值当。不知,公子可否也送只好秋虫与我?” 刘病已大笑:“哈哈,你这小子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高明,小心被写进佞幸传里去!” 张彭祖也笑:“若能青史留名,倒还真算是造化。” 刘病已拉过他的手,将装有蛐蛐的小盒递过去:“如今,我们算是朋友。这只促织还没输过,算是见面礼送你。” 张彭祖接过蛐蛐,大喜过望,赶忙起身行礼拜见:“多谢皇曾孙。” 刘病已摆手:“不必见外,叫我病已就好。” “病已?”张彭祖思索,“这名字不同寻常,何处得来?” 刘病已捧起桌上的案牍,细细默读,答道:“谁取的我还真不知,但听张公说出自《七发》: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张彭祖道:“枚乘的赋作。取名之人定是位博学士子,绝非凡俗。” 刘病已若有所思:“不管是谁,我只希望日后能找到他。张公说过,他是我的恩人。” 第三章 一眼万年 美丽的天空晴朗而安静,万里无云宁静的好像有催眠的力量仿佛只要盯着这如碧玉的天空一刻,就会安静的进入梦乡。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热闹繁华的长安街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坊、街、市、场均热闹非凡,这才是天子脚下,才是真正的都市! 人群中,有个小小的女孩儿格外引人瞩目。简单的发髻插着寻常木簪,相配起来却是那样甜美娇俏。 一身亚麻直裾,饶缠着桃花的纹饰又显以娇小的身材,当真是甜美可人的。 一张可爱的苹果脸,谁看到了都会有想上去轻咬一口的冲动,笑起来脸颊两侧浅浅的梨涡也让人心驰神往,只消长大后迷人非常。 而许平君对于他人的目光却毫不理睬,她只心心念念父亲交代的事。 “咬它!咬它!快咬!”一阵喧闹声传进许平君的耳朵里,不由得引起了她的注意。 循声望去,只见一群人围在角落里,看戏叫好,好不热闹!禁不住诱惑,平君不顾大人嘱托挤进拥挤的人群去看。 可人实在太多,娇小的她在人群中被左推右搡,好不容易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才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走进了,才看清这原来是一场精彩的斗鸡比赛。一只瘦弱的秃鸡对战比它个头大一些、羽毛俏丽的肥鸡。 看来像是场毫无疑问的比赛了,因为那只可怜的秃鸡已经被咬的节节失利、进退维谷。 周围的人一片叫好声,希望肥鸡快些赢,显然那只肥鸡身上寄托了他们的希望和钱财。 比赛的人物是一位老者和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年。老者鹤发童颜很精神,可当许平君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的时候,她感觉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好生俊俏的少年!年纪似乎与她相仿又或略长几岁,乌黑油亮的青丝被松松绾起,勉强算是束发却并未加冠,反而显出成熟迷人的味道。 虽只是本色的亚麻直裾,但配以他白皙却健康的身材却显出尊贵的意味,好似哪家的贵公子一般。 高高的身形长身玉立,剑眉星目甚是俊美,神情倒却十分快活甚至嘴角边微带冷嘲。他正和身旁的长者说着些什么,低沉的声音极悦耳,轻笑带得那说话满是快活的神情。 见这情状,许平君不免疑心了转头问身边的人:“大哥,那人是这肥鸡的主吗?好生的自信。” 那汉子见来问的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神情语气倒也都和缓了些:“不是的,他是那秃鸡的主,输定了。” 许平君低头思索:“唉,看样子他真是输定了。奉光叔可是斗鸡行家。” 少年似是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忽而转头。细密的睫毛轻扇,棱角分明的面上线条精致无暇,深邃的眼眸如漩涡一般令人沉醉。 霎时间,平君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一般,好生娇媚可爱。羞赧的说不出话,呆呆立在那,薄汗青衫透,已是湿了脊背。 然而少年却很快就收起了打量的目光,又被比赛紧张热烈的气氛所感染了。 还有一人目光依旧停留在许平君身上,那就是正在斗鸡的王奉光。 他快步走来,笑着对许平君说:“君儿,今日怎么有空来观赏斗鸡。” 许平君低眉颔首,俯身行礼道:“是大人叫我来找长者得空前去寒舍,饮酒叙话。” “哦。”王奉光笑笑,“只顾和病已嬉戏游乐,竟忘了许公的邀约!端的是该罚啊。” 话音刚落,人群竟变得混乱了,原来是局势发生了逆转!那只瘦鸡突然绝地反攻,狠狠地咬住肥鸡不给其以喘息的机会。 肥鸡连逃跑都来不及反应,就被叨晕了,等到它慌忙逃窜的时候早已败下阵来,秃鸡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这令所有人都惊讶不已,只有刘病已一个人冷静的笑着收银子。英姿丰伟、俊朗超凡的少年,言行举止间自有一股风流。 “谋哥。”王奉光苦笑着走过去,把手中的肥鸡送与他:“喏,这算是送与你回去做汤补身子了。” 刘病已笑了笑:“算了,奉光叔。倒不妨您留着自己尝尝鲜,也给意姐姐补补身子。” 王奉光倒也笑了,打趣道:“你小子未免谦谨过甚!还是瞧上我家那丫头了?” 刘病已客气笑笑:“礼数总是不嫌多,也差不了的。至于王意,谋可不敢妄想,莫说关内侯,许了婚的高家都能把我揍个半死!” 又见许平君与王奉光是旧识,拱手见过:“小娘子见笑,烦请原谅则个,小生见过女郎。在下刘病已,乳字谋。” 平君还礼,盈盈一拜。王奉光笑着引荐:“这是宦者丞许广汉的女儿,小字平君。” 刘病已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小美人,很是喜欢,惊喜道:“原来是许公的女儿!这倒真是有缘,在掖庭,我同你家大人住同一宿舍!” “原来。”许平君看着刘病已,神情更是羞赧,“原来阁下便是王曾孙。失敬。” 刘病已挠挠头,虽在笑,却有几分心酸苦涩:“落魄王孙罢了,谋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 王奉光笑道:“许小娘子还不带路,今日美酒肥鸡兼备,岂有不痛饮之理!” 平君垂额颔首:“诺。” 王奉光自顾自走在前,少年心性的少年少女却在后头咬耳朵。 许平君像个好奇宝宝问个不停:“未曾想你同王公竟会是忘年交。对了,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刘病已笑道:“说。”眼睛却是一刻不停的在许平君身上,他心里盘算着:张归荑,王意,张妙,杜君宁,张敬漂亮高贵,温柔可人,聪慧明丽的女孩子也算见过不少。怎么这个小丫头就这么讨人喜欢,叫我一见了就想着亲近? 许平君似全然没有理会少年痴恋的目光,自顾自道:“那只秃鸡那样瘦弱,你又是怎么预知它一定会赢得呢?” 刘病已轻笑,耐心解释道:“其实很简单。那只鸡又秃又瘦是因为它‘久经沙场’把自己变成那样子的,这也说明它凶狠,咬住敌人后绝不放松,一定会让自己获得最终的胜利。而那只肥鸡,显然也是只好苗子,可惜它经验不足又没有秃鸡那样敢于拼搏的精神,最后被做成鸡汤的命运也是在所难免的。” 许平君很惊奇:“天啊,真没想到竟是这样有趣!我母亲整日里教导我怎么做个贤妻良母,什么都不叫我涉猎。” 刘病已停顿了一下,一种血腥弥漫的苦涩蔓延心头、充斥口腔:“贤妻良母?你已订婚。” 许平君轻眨一下眼睛,俏皮一笑说:“对啊,是内谒者令家的欧侯公子,母亲可高兴了,说是算得上高攀了。” 刘病已无奈笑笑,觉得心口一阵收缩一般的疼痛,呼吸一窒:“那你呢,对这亲事可满意?” 许平君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他,哪里谈得上什么情谊。但母亲不容易的。 大人当年侍从昌邑哀王刘髆时拿错了马鞍,无辜下了蚕室做了宦者丞。自此,母亲便是守了活寡。 她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希望全在我身,我又怎么能反对惹她伤心。” 刘病已心疼不已,暗恼自己竟还不及一个小姑娘明事理:“苦了你了,日后若是在欧侯家受欺负,便来找我。我会为你出气。” “呵呵”平君轻笑,“你倒是会托大,将自己真当了我的兄长不成?” 一句玩笑,两人倒是都开怀。幸福的味道蔓延开来,相视一笑。 只这一眼,便是万年。 第四章 暗潮涌动 街市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常。忽然,一队奢华无比的车辇闯入了人们的视线。 这一队车马由38匹马、1头牛、一辆斧车、4辆轺车、3辆辇车、2辆小车、3辆大车、1辆牛车组成。整整17个手持矛戟的武士开道和28个奴婢跟随。 气势宏大,装饰精美,实是说不尽的官宦风流,富贵荣华。此派景象引得坊市上无数人为之侧目,其中就包括了一双狭长精明,流光溢彩的凤目! 不远处,一位打扮得十分规整的小厮正垂手躬身,立于一辆装饰并非华丽却足显富贵的马车旁,恭敬声起:”公子,我已察探过那一队那是大将军夫人的仪仗。” 一双布满薄茧却修长干净的手正于车中细细把玩着拇指上别致漂亮的虎骨韘,俊颜上浮现一丝不屑却邪魅风流的笑:“我当是半个上官皇后省亲呢!” 此言虽轻,却硬是惊出了小厮一身的冷汗:这哪里是半副皇后的仪仗,分明已将自己当作了国母,宫中只怕都出不起这种规模! 未曾理会那快被吓死的小厮,韩增依旧注视着扳指,轻轻摩挲,似是自言自语道:”看来也是该好好提醒下大司马了。”未几,吩咐道:”瞧他人的仪仗有何意思?走,去拜访一下老夏侯。” 小厮迟疑:“夏侯博士这”小厮欲言又止,偷偷抬眼瞟了眼主子,显得万分为难的样子。 “呵呵”韩增邪肆一笑,“夏侯胜那张臭嘴,是能把人气个半死。但是,他有说过错话吗?光禄大夫每次谏言,直陈痛处,自然令人不高兴。可忠言逆耳,他的话比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强太多了。” “诺。”小厮颔首,“小人明白了。” “前将军韩增到!”小厮高声通报,侍女颔首迎接,井然有序。韩增微笑,进了博士的府邸。他是个朝堂上有名的“乖乖牌”,就算三公九卿乃至大将军府上都与他关系密切、私交甚笃也绝不会有人疑心六世王侯的韩增会结党营私。 白玉般的面宛如春风拂过,好看得叫服侍引路的侍女都分了心。神情温和,眉宇之间却藏着铁屑的戾气。这是个绝对腹黑危险的人物,你要真以为这生于罗绮、长在军旅的少年将军如表面一样温和可亲,才是大错特错! 韩增有些头疼,最近不太平,长安的麻烦事从来都不会少。 刚刚改元,而此时却是安阳侯上官桀与大将军霍光势同水火之时,这个元凤元年,注定被这对亲家闹得不太平。 “难得啊。氐人起事,朝廷平叛。这才在战场上立了功,朝中新贵数你最抢眼,怎么从武都回了长安,倒先来看我这把老骨头?” “夏侯博士少揶揄我了。”韩增揉了揉发涨的额角,心想这老头的嘴还真不是一般的臭。 正色问对案端坐的夏侯胜,虚心请教,“小可到底该选谁呢?上官桀之子上官安受罚、为鄂邑长公主的男宠丁外人求官职失败等事已经让上官桀与霍光关系变得水火不容。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我又该怎么办?” 夏侯胜端坐听着,面带冷笑:“你是六世王侯,再富贵也不可能做大将军,再透明朝中各员也不可能无视。更何况你才替陛下立了大功,这种事情,就算想隔岸观火,只怕都难。但,又有谁拿刀架在你脖子上相胁迫了?” 明明是西汉朝今文尚书学“大夏侯学”的开创者。如此鸿儒,却总是这么神神叨叨,跟个妖人似的。 夏侯胜不慌不忙的呷了一口浆酪,眸子里闪着睿智的光,从容不迫。眼神却像是将对面的人看穿,旁人在他眼里无所遁形、一眼看透所有人的心事。 看着对面的老狐狸,韩增心里更是无语:老夏侯啊老夏侯,有什么话就不能直说。你这张臭嘴,还怕得罪什么人?半壁朝臣都被你的耿直给得罪干净了好吗!还有那超恐怖的预知能力,真怀疑你这光禄大夫是个兼职,算命才是你夏侯长公的本职! 突然,青年秀逸的将军忽而一笑,将球踢给了夏侯胜:“不知博士会如何决断?” 夏侯胜奉起耳杯,饮下一爵:“我是皇后娘娘的老师,该做的,自然是研习《尚书》,教导皇后娘娘。” 听了此话,韩增的眼睛忽然光亮起来,直身而拜,“晚辈受教!”说罢,二人一齐笑了起来,极尽欢颜。 等出了门,小厮早已恭候一旁,抬好方箱:“公子,上官安的夫人霍敬送来拜帖,说是想要问候老夫人。”小厮拱手呈递绢帛,恭谨谦逊,不敢多言。 韩增却根本没有接,甚至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半点没有理会。 “给我回了,以后也不用再拿给我看了。”韩增毫不客气,冷冷开口,“从今日起,那对亲家的政斗跟我没有关系。不管是上官士族还是霍光一党,任何拜帖都不许应,对外称病,谢客。” 韩增气定神闲,继续把玩着手中的扳指,端方英俊的脸,眉梢微扬,犹带笑意,“放出风声去:上官霍氏外戚党争,韩增永远保持中立。我不会被任何人拉拢,也决计不会投靠任何势力。两家外戚,无论谁得势韩增不沾光,不管谁失败龙雒侯也不会受牵连。增六世王侯,决然不会卷进这种亲戚撕破脸的政斗,给自己找麻烦!” 小厮点点头,俯身而拜:“诺。” “做好本职?”韩增笑的极富深意,“长公啊长公,你这神棍的话永远是至理名言!” “都给我滚出去!”哗啦,酒爵耳杯洒落一地,惊得几个小侍婢张皇失措,连忙收拾,逃窜。女子怒火极盛,无人敢来招惹。 未几,一位面如傅粉,姿貌英伟的男子走了进来,轻轻从身后环抱住了蛾眉倒蹙,凤眼圆睁的女子。又在其耳边呵气,极尽撩拨之能事:“又是谁惹恼了我的长公主?” 鄂邑公主听见自己面首的声音,火气顿时消去了大半。轻轻转身,将头靠在丁外人的胸膛,似嗔似怨:“还不是为你这竖子。” 抬头,眼波流转,欲怒还羞:“咱们将凤儿立作皇后时便跟上官桀商议好了,事成之后,便封你个一官半职。日后,你若得了个侯爵,咱们也能名正言顺的在一起。 可那霍光却忘恩负义,自己外孙女做了皇后,他拿的好处不少,却不肯分我们一杯羹。说什么都不许你官职,这叫我怎能不气?!” “有这等事?”丁外人听了也是不高兴的,他为人面首便是指望着有朝一日爬着公主的衣襟,从裙下之臣到大富大贵。 如今,霍光阻拦他封侯,他的恼怒较之盖长公主有过之无不及,“哼!还不是上官家同霍家的斗法,籍由我来做借口!” 鄂邑盖长公主也是懊恼非常:“早知如此,便要媚儿做皇后了。罪臣之女最是好控制,左右是安插傀儡,提线的如今竟是霍光!” “不妨事,霍光找了我们的不痛快,也惹了上官桀这个大麻烦。如今朝堂早已分做两派,何不拼一把?” 丁外人的眼中闪着阴狠,“这个傀儡提线的是霍光,不妨换一个由我们操控的木偶接着唱这出戏!” 听了此言,鄂邑公主大惊。忽而离开丁外人的怀抱,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情人,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要废了陛下,另立新主?!” 丁外人见公主犹豫,赶忙握紧她的手,死命的盯着她的眼睛,坚定地说道:“孝武皇帝三子燕王刘旦,早与我唔面。言及当今天子乃是钩弋夫人怀胎十四个月所生,根本不是皇家嫡系血脉,汉室宗亲。 如果我们可以拥立他为新主,再联系上官一族和桑弘羊,又何愁大业不成?到那时,封侯拜相,你我厮守终身岂不快哉!” 丁外人的语声温柔动听,可流进长公主的耳朵里却犹如平地惊起了一道炸雷。 她慌忙的抽回手,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陛下他是我从八岁带到大的啊!他自幼丧母,我照顾了他整整六年。名为大姐,实则养恩,叫我如何如何对他下此狠手啊!”说罢,极尽悲伤,嘤嘤哭泣。 丁外人轻轻抚慰哭泣的公主,柔声劝道:“公主,我并没有说要陛下的性命啊!待我们助燕王登位后,大可对其封王,到了封地他既不会对我们形成威胁又可安度余年。公主若是思念胞弟,也可常去看望啊。” 鄂邑公主拭了拭眼泪,问:“真的吗?燕王真的不杀弗陵?” 丁外人将公主揽入怀中,心里却好笑怀中女人的天真单纯:“那是自然,我们是燕王登位的大功臣。公主的要求,他自然是听的。” 公主听了他的话稍有安心,可是满心沉醉柔情蜜意的她却未曾发觉,丁外人那双眸子里透出来的残忍和嫌恶。 第五章 金屋藏娇 次日清晨,丁外人离了公主府,便神色匆匆的赶往崇尚里。 妸君在等他,她已一夜未眠。 早早准备了起了茶茗、点心。虽然现在也没有什么心了,但还是仔细的煎煮了壶香片,等着丁外人来。 轻轻的摇着扇子,看着在炉火小灶上渐渐沸腾的茶水心里更加烦躁。 茉莉的香味一点点的出来,那时还没有兴起茶道,倒有齐备的茶具只细细煎就好了。 半晌,煮好的水甘甜微黄,飘散着浓浓的茉莉花香,刚倒了一杯,门外就响起了清朗的声音:“妸君,开门。是我,少君。” 停下了手中的摇扇,女子语音娇媚,轻声道:“快进来。”丁外人褪去鞋履,轻轻进了门。 茶香四溢,丁外人跪坐在了席子上瞧着对面的妸君认真煎茶。 妸君笑笑,奉了刚煮的茶:“才煎好的香片,是茉莉的。”丁 外人接过:“特意为我备下的?真是世间最难得的荼。” 妸君神色有些悲伤,倒也开玩笑:“只一杯荼就收买了,未免也太好打发。” 丁外人笑笑:“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妸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顿,欲言又止:“少君,你打算何时同我回豫章郡?” 丁外人不解道:“我们就这样在长安享一世富贵不好吗?” 妸君突然很害怕,心乔意怯:“你,就这般舍不得荣华富贵吗?还是说你对长公主是真心的?” 丁外人摇头头,喝了口香片,满眼的嫌恶之色:“那个年近五十、鹤发鸡皮的老女人,我恶心还来不及呢!要不是她有权有势,谁愿做她的面首!”转眼竟换上来一副深情的面孔,拉着妸君的手,“等到我功成名就,拜相封侯,便杀了她。与你相守一世,许白头之约。” 可妸君却不这样想,她只盘旋着一个心思:他冒险去做的这件事情究竟会不会成功! 整个晌午,妸君都心绪不宁的同丁少君品着茗,丁外人却是满心的幻想,陷入权欲不可自拔。 清晨,安阳侯府也并不平静。 上官安小步急趋来到父亲上官桀的房间侍候梳洗,神色忧忡。 见他如此,上官桀不解:“子发,何事让你忧心啊?” 上官安拱手见礼,道:“丁外人前日来找过我,献上一计。孩儿觉得太过冒险,想请大人决议。” 上官桀行至书案前跪坐好后,不疾不徐的开口:“说来听听。” 上官安席前恭候,答道:“如今上官家和霍家已经势同水火,这阻碍了丁外人封侯。他便想连同上官家、长公主府和御史大夫桑弘羊一起废黜陛下,拥立燕王刘旦为帝,铲除霍家!” “啪!”上官桀气愤的拍案而起,惊得上官安一身冷汗,“一个小小的面首,竟然想要谋朝篡位!” 上官安连忙起身,行稽首大礼:“大人息怒。丁外人所想固然牵连甚广,可也不无道理,大人难道甘心一辈子屈居霍光之下吗!” 上官桀乜了儿子一眼,内心天人交战面上却不动声色:“你先起来。” “诺。”上官安见事有缓和,连忙起身,循循善诱,“当初,儿子娶了霍敬为妻,两家结为姻亲,关系密切,霍光每当休假外出时,大人经常代替他处理国家大事。如今,他霍子孟做了大将军,便不顾亲家的利益。 想我那外祖宠爱的太医监只不过犯下小小罪过他便要杀,若不是长公主以二十匹马赎回充国,便是给了上官家一个狠狠地耳光啊! 他明知我们感念公主恩德,怨恨与他,竟还几次阻拦孩儿上书为丁外人封侯之请。这不是很明显,早晚要将上官家一网打尽吗!” 上官安越说越激动:“大人。霍光已对我们不仁,我们又何须对他有义?不如趁此时机,先下手为强。我们不是要谋朝篡位,而是清君侧。” 上官桀动容:“清君侧?” “对!”上官安坚定道:“霍光是乱臣贼子,我们只是在清除陛下身边的奸佞小人。至于燕王”上官安冷冷一笑,“任用奸佞的天子又有何颜面统领大汉王朝,做万民表率呢?!自然要选拔正统汉室宗亲,而不是那个赵婕妤怀了十四个月、来历不明的顽童。” 上官桀心下一惊,他是痛恨霍光,可另立新主,风险实在太大,他承担不起失败的结果。 踱步了几个来回,顿住,转身问到:“丁外人不过一个面首,有何可信。” “他可不是个简单的面首。”上官安冷笑,“丁外人,字少君。资貌英伟,多才多艺,兼通书史,可惜身在奴籍不能察举为官。可他的风神让包养他的长公主也常常觉得自惭形秽,这个年过五十的老女人,对他的迷恋早已不可自拔。” 上官安道:“长公主有权有势,又情欲勃发,经历过的男宠自然不在少数。可到了丁外人,就俨然以夫妻一样地对待他。 长安城里都知道他是公主的外夫,甚至皇帝也允许丁外人出入宫禁,侍奉公主。可见公主对丁外人,是动了真情的,甚至还为他生了个儿子。 与其说丁外人是鄂邑的宠物,不妨说公主在他面前是低姿态的。虽然她手里的权力,让这个男人表面上对她百般逢迎,但是她心里还是为了自己的年老色衰惭愧。 所以,公主给他钱财,一天之内,只要不超过十万钱,可以随意支取;也给他“名分”,长安城个个都知道他和公主的关系,对他礼敬有加。她不但让他富,还要让他贵,一心想要让他封侯,为了达成心愿,公主不惜一切。” 上官桀对这样的人自是不屑,冷笑:“你的意思是只要拉拢了丁外人,公主的权利就会为我们所用?” 上官安伏身拜道:“大人明断。丁少君明白众人对他的轻视,所以骄矜地分外;他也明白这种富贵的不牢靠,所以挥霍地恣意;他更明白女人们贪图他的色相,所以他也欺骗地安心。可是,这样的小人可以结盟,却未必长远。” 上官桀忽而想到什么,一怔:“莫非,他有把柄在你手里?” 上官安笑道,目光阴冷,权欲熏心:“他是河间人,却在豫章郡,认识了一个美貌多才的女子,名叫妸君。不曾想,两人竟然动了真情,而妸君也愿意为其隐忍。 丁外人,是个顶自私的人。舍不得长公主的荣华富贵,也抛不下妸君的柔情蜜意,所以他冒险带妸君回长安,企图瞒天过海,也日日祈祷长公主早日死去,自己可以重回自由。 说到底,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机分子。而这样的人,得过且过,只要他金屋藏娇的秘密情人瞒得住,他什么事都愿意做。我们既不必担心他日后相协,又可肆意利用。” 上官桀也笑了,这一次他笑容真实了许多。 他轻轻敲打着桌案之上的蓝田玉棋子,作响之声有如鼓点一下一下敲在心头,应和着心跳声:“一个油头粉面、趋炎附势、贪得无厌的男宠。果然是枚好棋子!” 大汉王朝就这样笼罩在阴谋之下,迎来了孝昭朝的第一次大危机。 第六章 五陵英少 一辆华丽的軿车驶入尚冠里,俊郎的少年亲自驾车,神情快活非常。 相貌堂堂,形貌昳丽的少年郎跳下马车,亲自端来方箱,请来佳人尊驾。 一双犹如凝脂的柔夷轻挑帷幔,轻提曲裾款款下车,身上是寻常人家绝穿不起的绮。这大热的天,丝绸穿几次就坏了,当真是暴殄天物。 张彭祖细心的正了正淑女的玉佩以压好裙角:“小心脚下。” 张归荑笑笑:“怎么不见你整日里念叨的那位皇曾孙?” “他啊,可比我疯!”张彭祖撇撇嘴,却是满眼的笑意,“自从有了长剑,骏马,一伙人一个月只有半个月在学堂里读书,还有半月长安城边乱跑,什么终南山,咸阳,渭水,有时一去五六天还好,有时十来天不见人影,深更半夜一身的风尘的回来。有好几次,差点宵禁!” 张彭祖眼睛更加光亮,似在说着极骄傲之事:“这其中玩的最疯的,恰恰是学问最好的病已,连夫子都拿他没辙。更大的收获,是我们结识了两个游侠朋友,斗鸡走马,他们可是行家中的行家!” “噗嗤”张归荑禁不住笑了,薄嗔,“不务正业竟也说的这般自豪,真是不知羞。” “彭祖!彭祖!”忽而听到两道低沉沙哑的男声穿来,惊到了相谈甚欢的少男少女。 “独会佳人,彭祖好福气啊!”戴长乐故意打趣,手搭着陈隧眼放光芒,“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咚!”张彭祖气恼地打了一下戴长乐的头,“你这轻浮的竖子!” 张归荑也是面有愠色,乜了戴长乐一眼,冷嘲:“小叔叔,这就是你在杜县和雩县结识的游侠?呵,不过如此。” 一听这话,戴长乐也知是自己轻浮,得罪了朋友的侄女,登时懊恼不已。 陈隧见气氛微妙,忙出来打圆场,对着张妙见礼:“在下陈隧,字长子。见过张小娘子。这位是戴长乐,固鸿塬有名的游侠。我的朋友确有失礼之处,还望小娘子见谅,原谅这竖子的无礼。” 听了这话,张归荑倒是气消了些,万福回礼:“小女子归荑,见过公子。家祖是掖庭令,日后若有所需,烦请通报。” 陈隧点头微笑,戴长乐自知唐突了佳人,赶忙赔罪:“小子冒犯了姑娘,还请原谅。”张归荑却傲娇了起来,转过头去。张彭祖和陈隧一旁笑着看好戏。 戴长乐握了握拳,笑着道:“《国风·卫风·木瓜》怎么配得起小娘子,该当是《硕人》才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张归荑转身,笑了:“算你嘴甜,如此,我便不计较。”戴长乐当即俯身而拜:“多谢张娘子。”惹得众人齐声大笑。 “聊什么呢?这么高兴。”一位玉树临风,潇洒恣意的翩翩美少年正驾车缓缓驰来。 行至众人前,跳下马车,轻挑帷幔。他的神情温柔,动作仔细,仿佛对待一件稀世奇珍一般呵护。 芙蓉面,堕马髻,本色直裾随步轻摇,对着少年莞尔一笑,甜甜的酒窝甚是醉人:“多谢病已哥哥。” 见是平君和病已来了,张彭祖高兴非常:“如此人齐了,咱们今次去莲勺县玩去!” “哎,且慢。”刘病已抬手,从马车中请下又一位佳人,“谁说人已齐的?” 那车上下来的女子,倒是好脾气,端庄大方知书识礼:“彭祖也是急着游玩,忘却我这一个,不碍事。” 见是王意,张彭祖也是赶忙赔罪:“对不住,意姐姐,小生不是有意的。” “呵呵”张归荑清丽的笑声穿来,引得众人侧目,“今日哪里是出游,倒成了赔罪的日子!” 张彭祖挠挠头,赶忙上前道:“我来引荐。”之后一一介绍众人认识,“宦者丞许公(许广汉)的女儿,小字平君。关内侯王公(王奉光)家的三小姐,王意。皇曾孙,刘病已。和长安游侠陈隧、戴长乐。”众人一一见过,自此结下深情厚谊。 一队车马到达了莲勺县,驾车的是几位气宇不凡,掷果潘安的逸群之才。 这些风流潇洒的少年郎,细心的驾着马车,生怕颠簸了佳人。刘病已的手心都沁出了细汗,虽然他御术奇佳,这么远的路实在是令人担忧两位軿车中的娇娇小姐。 车队缓缓停下,看到了城门,少年们长舒口气,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一行人纷纷跳下马车,为车中的丽人掀开车帘,摆好方箱。一双双红酥手搭在少年们布满薄茧的大手上,下了马车。 明眸善睐,蕙质兰心的长安女郎,成了直城门前一道最亮丽的风景。 众人忙着放起了风琴,大家的风筝一个个地飞了起来,独独张归荑的,怎么也飞不起来。 那只精巧的大雁,在空中转了个弯又直直的掉了下来,急的她满头大汗,一双翦水秋瞳也沾染了些许雾气。 刘病已注意到一旁失神的小女孩,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将自己那只做工精致的大蝙蝠递在她手里:“我陪你一起放。” 张归荑揉了揉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刘病已扶起了她,握着她的小手教她将那只蝙蝠风筝一点点放了起来。 张归荑终于破涕为笑,扬起小脸仔细的盯着,生怕下一秒那蝙蝠就真的长翅膀飞走了。刘病已看着小女孩单纯的笑脸,心中生出了许多柔情。 一辆轺车急驶,将道路的荒草,都辗得倒下去,就好像那为少年着迷的少女腰肢。 健马长嘶,车一直行至放竹鸢众人面前才匆匆停下,惹得尘土飞扬。 驾车的同样是一位小小的少年郎,他瞧见刘病已和张彭祖便高喊:“好没良心的两个小子!同别人放鸢,竟忘了蹴鞠之约!” 说罢,抬手扔了球过来,狠狠砸中刘病已的肚子。 猝不及防,刘病已一个踉跄栽倒。平君心疼,赶忙上前扶起他,杏眼圆睁狠狠瞪了马车上的少年一眼。 张彭祖也有些不满:“是我忘了蹴鞠之约,同病已没干系,干什么砸他!” 杜佗见刘病已摔倒,也知道自己一时冲动做错了事,但强充面子,呆立着瞪眼,不知做什么。 “孟子言:不以规矩,无以成方圆。若不是公子们违约背信在先,我家小弟又怎会失手伤人?”车厢中一道甜美而温柔的语声传来,一只白生生的,纤柔、毫无瑕疵的玉手轻轻挑起帷幔,亭亭玉立在軿车前。少女柔声轻叹,“到底难为了你们还是儒生,竟连亚圣的教诲都做不到。” “姐姐。”杜佗赶忙扶杜君宁下车,低头不语。 这一下着实不轻,平君看着病已额上忍痛的汗,很是生气:“是彭祖哥哥忘了告知病已杜佗早前来相约蹴鞠,杜佗伤人就是是无理取闹,我们怎么能平白受这份委屈!” 第七章 盐池困辱 陈隧见杜君宁未搭话,倒是火上浇油,叫道“平君,要我说,立马叫人把这小子锁了去就好!” 杜君宁哼了一声,杏眼圆睁:“敢锁我弟弟?我祖父当年不知锁了多少人,如今你敢来锁!” 张彭祖见真惹怒了她,忙拱手陪笑:“杜周,杜长孺的大名谁人不知啊,我们这小小儒生哪里敢啊。”却忽而又邪魅一笑:“不过。”站直身子,目光灼灼,“我爷爷手里也不知死过多少人,你比得过吗?” 杜君宁低着头,气不过却也得罪不起:“家祖是张汤的下属,自是比不过。” 杜佗自知有错,在一旁不敢言语。刘病已的疼痛倒是缓解了许多,笑道:“不妨事,左右不过一场误会。连日阴雨,今天难得艳阳高照,何苦为小事扫兴。这样,即刻开辟场地出来,公子踢蹴鞠,女郎放风琴!” 大家齐声应好,各自忙碌。只有许平君仍是担忧之色不减,小声道:“病已哥哥,你没事?” 刘病已感动不已,看着眼前懂事的小姑娘,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傻丫头。”抬手揉揉她细软的秀发,“我身子康健的很,无碍的。” 杜佗给病已赔罪,杜君宁剜了他一眼,把这孩子吓得噤若寒蝉。 陈隧一旁苦笑:“你这姐姐做的未免严厉,日后若做了谁家的执帚,如何消受得起!” 杜君宁柳眉倒竖,瞪着他:“若不是你在一旁煽风点火,我犯得着同张彭祖吵吗?就算他过继给了掖庭令,可右将军(张安世)才是他的生父,是我能得罪的起的吗。万一给大人惹了麻烦,就糟了。” 陈隧见她这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好奇问到:“不知令尊是?” 杜君宁乜了他一眼,撇撇嘴:“家父任谏大夫。” 陈隧听后,伏身而拜,“失敬,原来是杜公(杜延年)的千金。” 杜君宁好奇“你识得家父?” “哈哈”陈隧爽朗一笑,别忘了,“你那三弟杜钦可是典型的游侠性子啊!” “呵呵”杜君宁倒也开怀,“我倒是忘了那个小坎头!”二人相谈甚欢,倒是忘了方才的不快。 只是,佳人一笑倾城,陈隧不知不觉已经怔住了。 长安,美景如画,美人更如画。 盛夏临近黄昏,褪去燥热,天气也温和可人了起来。玩够了的少年少女整装出发,打算返回尚冠里。 可这歌舞升平、太平盛世无非是一种错觉。在这繁华之中,暗藏着数不清的见不得人的勾当。 突然,前方一阵骚动,阻拦了少年们的去路,大家都深感不安,心悬了起来。 庞大的侠盗帮派秘密控制着各个市区,九大市区好比各自的封地,地方官员常常与游侠头目勾结,这些帮派俨然成为真正的市区主人,他们也经常为了争夺地盘而大打出手。 而现在,众人前方正是两伙侠盗团伙在火拼! 刘病已当机立断:“快!绕道躲过去!这种事,京畿三辅之地每日都会发生,一旦招惹便不好处理,明哲保身要紧!” 杜佗跟张彭祖也是不敢怠慢,连忙驾车疾驰,慌不择路的逃了。可屋漏偏逢连阴雨,刘病已所驾的马车,竟在半路折断了车轴! 这一动静震动了前方正在激战的匪徒。刘病已慌忙牵起张归荑和许平君的手,夺路而逃。杀红了眼的黑帮势力哪管那许多,遇见跑路之人正是应了墨菲定律,一路追杀而来。 情势危急,正跟着逃跑的许平君不幸被裾裳绊倒,被甩在了半路。 刘病已顾不得许多,一把将张归荑推到了戴长乐的怀里:“照顾好她!” 然后,慌忙折返,去救平君! “病已哥哥!”张归荑想冲出去,她自己也说不上是不想见刘病已为许平君犯险,还是想陪着他一起承担。 可话还未及出口,就被戴长乐伸手堵住了樱口。 刚想挣扎,戴长乐在她耳边轻言却厉声道:“别出声!”说罢,带着她躲了起来。张归荑这才意识到害怕,躲在戴长乐怀中不住颤抖,高高的杂草遮住了两人的身躯。 刘病已冲上前,以身躯紧紧护住了许平君。不一会儿,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围住了刘病已。 这几个打手倒也不着急,就像围捕猎物一样,慢慢的形成一个包围圈,向刘病已收拢,并用恶毒的语言来羞辱他们:“哟,快瞧啊!这小娃娃还充汉子呢!娶则妻,奔则妾,这女娃子怕是酒家女啊!哈哈!” 刘病已轻轻在她耳边说:“君儿,闭上眼睛。” 纵使万分害怕,可他的声音,却叫人万分安心。见许平君乖乖的闭上了眼睛,刘病已轻轻抬手捂住了她的耳朵,他不想叫这些污言秽语玷污了平君。 和平君一起缓缓站起来,少年郎挺直了上身。 虽然他也很怕,他的双腿也在微微打颤,可他明白,此刻,有一个需要他保护的人,他必须勇敢面对:“是我御术不佳,无意间闯入众位游侠的领地,小生在此赔罪。可这一切与这位姑娘无关,望各位高抬贵手,放过她!” “呵。我们可是打家劫舍的。”为首的那人一脸不屑,“你这儒生说两句话便要我们放过这位美娇娘,天下间哪来的这种好事!” 刘病已心下一惊,紧紧的抱住了许平君,犹如一只困兽,警惕的盯着周遭之人,目光阴冷狠绝。 见刘病已和许平君被围困,众人心下也是焦急不已。 杜佗要冲上前去,被杜君宁死命的拉了回来,厉声呵斥:“你年纪最小,又剑术不精,贸然前去送死吗!” 说罢将他拽上马车,摁在座位上:“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回府搬救兵,切勿耍小孩子脾气!”又取出几只长剑,奉在陈隧进前:“长子兄,贱妾恳求,务必将病已和平君安全带回!” 瞧着眼泛泪光的佳人和寒光凛凛的长剑,陈隧心中百感交集,坚定道:“杜娘子放心,在下就算拼却性命也要救回他们!” 戴长乐悄悄和张归荑趁歹人不备,赶来与杜君宁一行汇合。 戴长乐将张袭樱交给王意:“意姐姐,我和长子去救人,烦请姐姐看护女郎们。” 说罢,同陈隧提剑杀入人群,前来相救。 张彭祖刚想去,却被王意和杜君宁一起拦住:“彭祖,留下。这里只有女孩子,需得位公子留下保护。” “这”张彭祖焦急不已,却不得不留下。只是他未曾注意,杜君宁的眼睛里有着另一层深意。 两人一来,局势立刻混乱起来。刘病已见势,登时将许平君推出人群,叫她逃命。许平君自知自己在那只会是累赘,呜咽不语,泪流满面而逃。 三位十几岁的少年对战近十个彪形大汉,注定了这是一场不公平的乱斗。 不仅是人数上的差异,年龄上的差距也让三人十分吃亏。索性几人的膂力剑法还都不错,倒可支撑几个回合。 可渐渐优劣之势便已显现,三个人早已浑身是伤,边打边退。 终于,退无可退,几人被逼到了盐池边。 为首之人笑道:“英雄救美?好!那就让你这英雄变成落汤鸡!”说着吩咐手下人,“去!将那个身量最高的给我丢下盐池!” 夏日阳光直射,盐湖的水因藻类繁衍而泛红,温度已近40c。刘病已已身负重伤,若是被丢下盐池,只怕凶多吉少。 陈隧和戴长乐的体力早已消耗殆尽,终是拦截无效,“扑通”一声,刘病已落了水。 两人正想搭救,一道人影却更快闪过,飞身入水。 万幸,刘病已深谙水性,咸腥苦辣呛了满口,倒也慌忙开始回游。忽而感到有人在用力的拖拽自己,终是体力不支,昏厥过去。 救下刘病已的是杜佗。 上苍保佑,他终于及时赶到,搬来了救兵! 一阵厮杀过后,空气中的血腥味历久不散,弥漫在众人心头的是压抑和苦涩。 第八章 桑弧蓬矢 谏大夫府的私卫自然很快解决了这一伙乌合之众,可眼前满地的尸身和血迹,到底还是惊得众人一身冷汗。 张归荑和许平君年纪小,已经快要吓哭了。王意虽在一旁安慰,也是不忍去看。杜佗感到胃里一阵收缩,似是要呕吐。 倒是杜君宁强撑自己,镇定自若,引得陈隧为之侧目:“将尸体处理好,上报谏大夫。侠盗罢了,真正像这般动手的也无非是些走狗。就说是双方聚众闹事,两败俱伤,私卫只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而已。” 说完,转身想要回軿车,却脚下一软,险些摔倒。一只手却及时抓住了她,将自己的身体作为倚靠,让杜君宁平定心神。 扶住她的是陈隧。美人在侧,这小子的眼角眉梢皆是藏不住的笑意:“杜小娘子不该是铁打的吗?” 知道他打趣自己,杜君宁狠狠地在他扶住自己的那只手上掐了一下,娇嗔:“有谁会是铁打的?” 看着眼前的少年,杜君宁低垂臻首,倒难得有几分害羞,“你还真厉害,为救我们强撑了那么久。看来,你这游侠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陈隧笑笑:“该做的,算不得功劳。我倒是十分佩服阁下。” “佩服我?”君宁莞尔,“我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好佩服的。” 陈隧揶揄:“佩服阁下私心和高义兼备啊!” 杜君宁听出他的揶揄讽刺之意,气恼地捶在了他的胸口。却不想,被陈隧想都不想地用大手包住,紧握不放。 霎时间,佳人面颊上飞来两朵红云,低头不敢看人。声若蚊呐:“你,你放手。” 陈隧开怀,嘴角上扬:“我一辈子都不想放了。” “快来啊!快来看看谋哥!”张归荑的高声呼喊,打破了短暂的甜蜜。 杜君宁恍然回神,抽回手,慌忙跑过去,逃的甚是狼狈。 陈隧看着张煌远去的背影,嘴角的弧度渐大,满心的志在必得。 刘病已这一遭可是受苦不少,幸好搭救及时,性命无忧。可看着被折磨成这副模样的皇曾孙,许平君已经哭成泪人了。 几个少年都一身是伤,狼狈不堪,等回到尚冠里早已是黄昏了。 许平君守在刘病已的床前,许夫人在一旁絮叨:“君儿啊,你说你同他来往过甚,端的是不该啊。他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是个身份敏感、永无出息的没落王孙。你说说,你今日同他出游可曾讨到半分好处?这直裾也摔破了,小脸也弄脏了,他自己又被打了个半死。什么皇曾孙,他以后会不会因为父辈被治罪都说不上!你都是许了人家的了,以后少跟他来往!我看啊” “够了!”许平君再也听不进去母亲的言论,抬手擦擦眼泪“今日是病已哥哥救了我!若没有他,女儿只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皇曾孙是咱们家的恩人,母亲以后别再说这种话。” 许夫人被女儿呵斥了一番,满肚子的火气:“你这不争气的丫头!” “去做点秫米饭,多加肉糜。”许广汉也是更亲近刘病已些,帮着皇曾孙说话,“谋哥若是醒来,也该饿了。” 许夫人瞧着丈夫和女儿都统一战线了,自己在这也是自讨没趣,就乖乖下去做饭了。 等到刘病已醒来,看到的就是双眼肿的像个桃儿似的,捧着肉粥的许平君。 “君儿。嘶~”刘病已倒抽了一口凉气,未曾想这帮人下手这么重,连说句话都是钻心的疼。 许平君的眼泪又下来了,忙帮刘病已掖好被角,服侍他饮食:“病已哥哥,别乱动也别说话。先吃点东西,养养力气。” 喝完了粥,许平君小心翼翼的为刘病已处理伤口。 看着盐渍在伤口上的可怖模样,许平君心都碎了,嘤嘤而泣:“这帮杀千刀的贼。怎生,怎生下这样的狠手啊。” 刘病已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嗯,光洁细软柔滑,犹如黑色的锦缎。 “别哭了,眼睛肿的我都看不到了。更丑了。”刘病已跟她开玩笑道。 “噗嗤”许平君破涕为笑,睨了他一眼,薄嗔,“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揶揄我,真是讨打的贱骨头。” 刘病已将手背在脑后,看着房梁若有所思:“反正我命硬,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死的。” 许平君慌忙抬手堵住他的嘴:“别总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是儒生,更须知要避讳。” 软玉温香忽然近身,刘病已一愣。怔怔的盯着许平君,人已呆了。 半晌,回过神来,自觉失礼,许平君却念及他是病号,并未责怪。“往后小心些,这世道也不算太平。”满满的担忧之情,倒叫刘病已心疼不已。 “小心?”刘病已冷笑,“这些游侠帮派有的是豪强凭借雄厚财力组建起来的,有的则是因为贫穷纠集在一起的暴徒。 中央对于这些隐藏的恶势力听之任之,无心过问,地方官员更是狼狈为奸,为虎作伥。他们的势力,早已渗透在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如何小心?如何躲?” “更有甚者勾结京畿官员揽才聚宝,杀人越货,横霸一方。有些帮派甚至还叫嚣着与汉王朝分庭抗礼。 他们为势力范围争斗而大打出手是常事,最可气的是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偷得发着自己的财。朝廷对于这些隐藏的恶势力更是鞭长莫及,听之任之。长安,不过是在粉饰太平。” “病已。”许平君有些害怕,这般见解独到的言论是她从未听过的。可她虽然不懂,却也知自己眼前的少年有着经天纬地之才,注定不会平凡。 “此生,我都不会忘记今日所受的屈辱。”少年虽然斜倚在榻上,可眼睛里却蕴藏着星辰大海,那光芒叫人移不开眼,自觉沉沦,“伪卫风波才过去没多久,益州再次反叛。虽说都挑不起什么大风浪,可如今的大汉也已是内忧外患。孝武皇帝穷兵黩武,府库消耗一空。而朝中的托孤大臣却势力交错倾轧,连童谣都是在讽刺霍光和上官桀亲家变仇人。呵呵,这哪里算什么太平盛世。” 看着神色复杂的平君,少年笑了。最温和的语气却说出最具野心的抱负:“若是我有朝一日得到宦达,能令这赖以儒教的大汉王朝得到改变,则不负此生。” 第九章 少年帝后 “陛下,奉车都尉到。”小黄门急趋觐见,低声通报。 年少的帝王放下手中的竹简,抬头微笑:“宣进来。” “诺。”黄门连忙退下,前去宣人。 书案前的少年有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面相却太过阴柔。明明是剑眉星目,倒有些像个女孩子,可那周身的贵气却不容忽视,英俊的脸庞更是叫少女心驰神往。 未几,脚步声渐进,少年的嘴角上扬,却是转瞬即逝。 “臣参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金赏向前见礼。一双眸子很是明亮,也是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刘弗抬手,轻轻召唤少年到自己的进前:“赏,你过来看。”说着微笑着递过手中的竹简,眼中却闪过寒芒。 金赏接过竹简,细细看了起来。上面所书,皆是上官安骄奢淫逸之事:炫耀所得的服饰,派人拿回家里,打算自己燔烧供品祭神。喝醉了酒,就光着身子在内宅行走,和他的继母以及父亲的姬妾侍婢淫乱。他的儿子病死了,就仰面怒骂上天 未及看完,金赏将其弃置一旁,笑道:“上官桀当初也是以才力着称,获信封侯。未曾想,儿子这般不争气!” 刘弗冷笑:“利令智昏。上官安的事知道最清楚的不是朕的斥侯,而是上官桀。可这家伙,却变着法的为丁外人求官职。 呵呵,一个面首能随意进出宫廷服侍长公主,我已经够给大姐面子了。连李广将军终其一生都未尝封侯,他一个男宠,何德何能!” “如今霍光跟上官桀相争之势已愈演愈烈,不知陛下如何筹谋?”金赏正色道,将耳杯中的浆酪斟满,奉在天子面前。 刘弗接过耳杯,轻轻饮了一口:“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是个好机会,既然都是外戚,那就先借一个来铲除另一个。” 金赏有些担忧:“可上官一族虽骄奢淫逸,却尚知根底。那霍光才是只真正的老狐狸,他已隐忍了二十多年,若一朝得势,决然不会比上官桀好对付。” “所以,还要再给一次机会。”少年天子微微一笑,仰面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不妨联手一个有原则的忠臣,去对付一个不堪重任的小人。不管是对江山社稷还是朕,眼下都是有好处的。至于是用是弃,就看明日的宴会了。” 金赏恍然,直身而拜:“如此,臣已明了。” 见金赏下去准备,年少的帝王仔细把玩着蓝田玉的棋子,眼中闪过寒芒:“骄奢淫逸的小人尚可利用,若是不识时务,终成弃子!” “周阳姐姐!”步摇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犹如泉水叮咚。翘头履踏在复道上,脚步轻快。 忽而一抹轻云动若脱兔,扑到少女的身上,抱了个满怀。险些被扑倒的女子,小心接过,紧紧抱住,生怕摔倒了小小的人儿。 长长的鱼尾曲裾散落成牡丹盛开在地面。俏丽的少女巧笑倩兮,抱她转了几圈:“娘娘小心啊。” 鱼尾曲裾不适合跳舞,但转圈圈确实美极了。下摆开出更加炫目的花朵文饰,艳丽尤如罂粟,殷红好似芍药。 怀中的小女孩探出头来,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人儿,却梳着及笄少女的发髻,端的有些奇怪。 圆圆的脸庞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十分有灵气,是个叫人看一眼就忍不住亲近的漂亮丫头。 可天底下真正敢亲近她的却没几个,原因无他,这个小小的、小小的女子正是这大汉天下的女主人,当朝皇后——上官凤儿! 身着绕襟曲裾的女子,轻轻将小女孩放下,细心的整理她额前被汗水染透的细碎绒发。 女子神情温柔,像是对待自己珍爱的宝物。美目流转,明眸善睐,肌若凝脂气若幽兰。 周阳媚端的是人如其名——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娘娘来找贱妾有事吗?”用绣帕一点点拭去上官凤儿的汗渍,周阳媚柔声说道。 “这个。。。”上官凤儿用食指打着圈圈,双脚互踩,说不出的娇憨可爱,“是金建说的,他说周阳姐姐有份私藏的竹简,谁都不给看,可宝贝了!” 呵呵,周阳媚抚唇轻笑:“堂堂的驸马都尉,竟这般好奇别人的私事。到底是少年心性,没长大的小孩子!” 上官凤儿嘟起了嘴:“哎呀,姐姐就别打哑谜了。凤儿真的很想看看那书简上写的是什么嘛。” 周阳媚轻轻牵起她的手,一边带她回椒房殿,一边呢喃软语:“娘娘还是先梳洗打扮,那竹简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贱妾会奉给娘娘浏览的。” 对镜傅粉,米粉打在脸上越发白皙娇艳。上官凤儿痴痴的看着镜中的小人儿笑:“姐姐,予标致吗?” “标致极了,我的皇后娘娘是长安城里最漂亮的小姑娘!”周阳媚勾起一抹笑容,含俏含妖。轻轻拿起眉笔,认真装扮面前的小人儿。 “咦?媚姐姐。”上官凤儿不解道,“为什么你总是画翠眉,而不用石黛呢?” 周阳媚瞧她可爱的样子,轻轻笑了:“这叫做远山眉,司马相如的妻子卓文君所创。眉色青翠,双眉望去弯弯青青,犹如远山般秀丽。长安名媛和宫妃都喜欢这远山眉呢。” 上官凤儿点点头,未等周阳媚动手,就自己先拈起一小片金花燕支置于手心。轻轻贴在酒窝上,用毛笔蘸清水润湿,小心点搽。 周阳媚瞧着胭脂涂好,笑靥如花:“几时学会了搽燕支的?” 上官凤儿笑道:“宫女天天为予搽涂,看也看会了。” 周阳媚从跪坐的席子上起身:“娘娘可真聪明。” 上官凤儿见周阳媚转身,紧张地抓住她的手道:“姐姐,予,予不想戴假髻好不好。它太过沉重了。” 周阳媚身形一顿,忽而一阵心酸苦楚,旋即黯然:“这,只怕不行。” 上官凤儿眸子里的星火瞬间灭了下去,垂首无语。 周阳媚解开她发量不足的黪发,轻梳。加适量假发,结鬟于顶,反绾青丝,未几,端庄美丽却沉重不堪的垂云髻便已梳好。 一个只八岁的孩子,终日梳着如此沉重的发髻,还要坠以步摇金钗,周阳媚也有些心疼。 未央宫的每个人都是朝堂争斗的傀儡和弃子,自然也包括这对少年帝后。 他们身上的担子是不情愿负担的,却沉重的足以摧毁一个人。 第十章 天子智谋 周阳媚双手捧着紫玉托盘,里面的石榴颗粒饱满,在阳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犹如一颗颗艳丽的红宝石。 “见过美人。”金建作揖行礼,本是在宣室殿外等候哥哥,不想与前来送水果的周阳媚不期而遇。 周阳媚上下打量着他:“奉车都尉在里面?” 金建颔首:“诺。” 周阳媚笑语嫣然,妖媚诱人:“你们这两个侍中。一个不顾风言风语,整日同陛下密谈。另一个呢,就闲不住,打听别人的私密小事。”叹了口气,嘴角微翘,“一介儒生,端的是没礼数。” 金建挠挠头,自知羞愧:“在下知错,美人就饶过我。” 周阳媚乜了他一眼,勾起一抹笑容,动人心魄:“等你哥哥出来,你就帮我把这个呈送陛下。切记,凤儿虽小,也是皇后。少从她身上探消息。” 说着将玉盘送到了金建的手里,转身就走,鱼尾曲裾在地上绕了个圈。 金建忙拦:“周阳美人别急啊,这替您奉呈果品赔罪是应当的。可,你总该说说那竹简上写的是什么,解我疑虑。” 周阳媚侧身,眨眼俏皮一笑:“那你还是接着猜!” 看着周阳媚纁裳委地,袅袅聘婷的背影,金建有几分不悦。暗自吐槽:“你这没入掖廷的官俾,能什么要紧事?!” 翌日清晨,清凉殿的宫人可就忙开了。 净水扫街,一尘不染,远远望去,自沧池到石渠阁,清凉殿前的每一条街道都干净的像镜面一样,能照出人影。 殿内更是忙做一团。小宫女已不知擦了多少遍玉石席,确保纤尘不染。 在进出口的地方,皆挂有紫琉璃帐,将强烈的太阳光线挡住,以消夏日酷热的暑气。 碗筷刻有龙纹,玉晶石的盘子四周放上冰块,冰晶玉洁再缀以花瓣摆盘,炫彩夺目,叫人不忍心食用。 宫殿四角的冰块一天之内已换了好多次,各桌案后为宾客们摇扇的侍女也已准备就绪。 盛夏的酷热,一进这清凉殿,炎热之暑气已全消。 “唔。”才被周阳媚哄睡的上官凤儿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发觉天色渐暗,“周阳姐姐?周阳姐姐?” 不满的嘟嘴,询问正在服侍她换衣的宫女:“周阳姐姐几时走的?” 宫女颔首:“殿下和周阳美人相谈甚欢,渐渐累了。美人见您阖了眼睛,就服侍您休息了。” “哎呀。”上官凤儿满心的懊悔,“跟媚姐姐说了这许久的话,竟然忘了问那竹简的内容!” 宫女含笑:“娘娘还是换正装要紧,今晚的宴会您还要同陛下一起出席。” “那,周阳姐姐也去吗?”上官凤儿仰起脸,长长的睫毛如蝶翼,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一脸天真。 “这。”小宫女一时语塞,“今日宴请的是娘娘的祖父和外祖,皆为股肱之臣。就算是婕妤也没有资格参加,更遑论,周阳姬不过是美人的封号。” “哼!”上官凤儿不满,“股肱之臣和刀笔小吏皆为臣子;皇后、婕妤和美人也都是这未央三千颜色。偏生要分出尊卑来,连喜欢的人都不能亲近。” 小宫女噤声,不再搭话,只默默捧了广袖流仙裙奉前。 上官凤儿看着眼前的皂色曲裾,忽而问道:“陛下在宣室殿还是建章宫?” 小宫女答:“陛下现正在函德殿与奉车都尉博弈。” 听闻此言,上官凤儿眉眼弯弯,笑靥如花:“未央长乐宫果然是天下最没趣的所在,怪不得陛下将建章宫作为皇宫,常年居住。走,我们去找陛下!” “娘娘。”宫女为难,“你应该先换正装再去清凉殿赴宴啊。” 上官凤儿乜了她一眼,撇撇嘴:“你就不能捧着它,去陛下那再换吗?” 说着转身,急急走了,小宫女无奈垂首,急趋跟随。 上官凤儿阻拦了通报,悄悄地进了函德殿。 “猜猜我是谁?”一双白嫩嫩的小手蒙住了少年的眼睛。少年紧蹙的剑眉忽而舒展,嘴角边流光溢彩的微笑就连华年都失了光彩。 伸出大手将身后的小人儿抱了个满怀:“梓潼的脚步可真轻,朕都没听到。” 怀里的小女孩咯咯笑着,推着腰间不安分的大手:“啊啊啊,妾错了,好痒啊。” 金赏见闹得正欢的帝后,不疾不徐的起身,作揖行礼:“参见皇后,愿殿下长乐未央。” 刘弗停了手,将怀中的小女孩整理好衣饰,端正的抱在怀中。 上官凤儿眨眨眼,看着眼前的棋局:“成枭而牟,呼五白些。陛下怎么不对弈围棋,赌起六博了?” 刘弗抬手,抚着上官凤儿的秀发,神情慵懒:“怎么,你看得懂?” 上官凤儿点点头,“云霓姑姑教过。她的围棋、六博可厉害了,连哥哥们都不是对手。” “哟。”刘弗笑笑,“你这个姑姑可是不输男儿啊。”说着行了最后一步,轻松拿下对方的枭棋。 少年细细摩挲手中的棋子,轻吐浊气:“我就不信,如此绝境,他们能投的出五白!” 上官父子被黄门引至清凉殿时,帝后已端坐上方,静候多时了。齐齐跪下,恭敬的行稽首大礼:“臣参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入座不多时,只见黄门急趋通报,唱赞:“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霍光到!”引得众人咸向殿外张望。 未几,一位身高七尺三寸,皮肤白皙,眉目疏朗的美髯公行至殿中,伏身而拜:“臣参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刘弗点点头,抬手微笑请臣子们入座。 上官安最先按捺不住,故事重提:“陛下,臣启奏。” 躬身行礼上拜,道:“子路的姐姐死了,一周年后他还不脱掉丧服,孔子批评他。子路就说:‘我不幸,没有兄弟,因此不忍心脱掉为姐姐穿的丧服。’所以说‘看人的过失,可以知道他仁与不仁。''现在陛下只有长公主一位姐姐,陛下隆恩让丁外人侍奉公主。故此,丁外人应当封赏爵号,以昭陛下孝悌之心。” 刘弗闻言脸色阴沉,眸中似有血海翻滚。金赏看着眼前的好戏在一旁腹诽:看来这弃子已经定了。此等蠢人,陛下还要再给一次机会,真是多此一举了。 果然,陛下微微一笑,把球踢给了霍光:“不知大司马有何高见?” 霍光闻言,起身行礼,道:“据臣所知,丁外人品行恶劣,平日里胡作非为,不堪为官。早前曾有射杀京兆尹之事,还是公主为其出面平息。这样的人若是封侯,只怕会寒了天下朝臣士子的心。” 针锋相对,好不热闹。刘弗赞许的点点头,如今情势明了,他已知道该铲除谁,又该保护谁了。 第十一章 鸿门夜宴 桑弘羊一旁微笑,只顾自饮。 上官桀看不懂他,只能当个和事老:“今日宴饮,并非朝堂。子发,大司马是你的长者,息事宁人。陛下,自会定夺。” 刘弗默然不做声,上官安也是自讨了没趣,悻悻回席。气氛有些微妙。 桑弘羊伏在桌案上,似已沉醉。明明他也是上官氏一党,却表现得像个局外人,叫人摸不清头脑。 金赏起身,伏身而拜:“谨祝陛下长乐未央,大汉国祚万年!” “好。”刘弗笑容真实了许多,“朕愿与诸君共勉!釂!”说罢,仰面饮下一爵。 众位臣子连忙起身,奉卮酒为寿:“釂!” 筵宴齐备,侍婢敲着编钟,是一首宛转悠扬的《上灵》曲。 一旁的帷帐被渐渐拉开一位俊朗非凡的少年跪坐于席上击筑,竹尺击之,声音悲壮却不失韵味,正是那绝美的《上灵》。 前奏结束,绾尽青丝飘扬水袖的舞姬出场,略施粉黛却难掩娇容,叫人不免恍惚戚夫人重生在世!开场便甩了水袖,水袖抛出,令席间的人赞叹不已,似已浑然忘却方才的不快。 随后串翻身、水袖组花及轻灵婉转的《上灵》曲,更赢得了最热烈的掌声。甩动长袖折腰而舞,甩袖和折腰这两个动作都有相当的技巧,而且花样繁复,婀娜多姿的舞姿着实是费了一番辛苦。 振袖而舞,飘逸非常,令人置身梦境一般。“翘袖折腰之舞”舞姿形式多样,而歌舞伎身韵灵动,衣袖舞动腰肢如柳,侧身折腰时,三千如云青丝倾泻而下遮挡住少女们半张精致面容,美好似仙子一般。 直正身子,高抬双臂,灵动轻盈的水袖舞出炫美的袖花,容貌上表情不知是喜是悲。编钟的震动渐渐减弱,击筑声也不似高潮时那般明朗,舞姬下腰身子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轻振水袖宛如汪洋。 渐渐的《上灵》曲消失了,那跳舞的少女也没了动作宛如小家碧玉一般稽首行礼,刚刚的一切好像是一场梦。 又饮下一卮,刘弗命黄门令宣旨:“梓潼上官氏于宫尽事,克尽敬慎,敬上小心恭谨,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 朕心甚慰,感念陇西上邽上官一族教导之功。今封皇后之父为桑乐侯,封邑一千五百户,拜车骑将军。 皇后母亲霍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教导有功,特封敬夫人,赐食邑。” 诏书宣读完毕,上官一族自然感恩戴德,欣然领受赏赐。 只有霍光几不可闻的轻声嗤笑,自顾饮酒,眼中的光芒更加自信。 宴会结束,上官安已经醉的直不起身:“酒呢?怎么不许带刀剑,还无酒吗!”宾客连忙扶起他,搀扶其上马车。 上官安醉眼乜斜,突又笑了笑:“和我的女婿一起喝酒,真快活!” 听了这话,搀扶之人出了一身的冷汗,忙道:“车骑将军慎言啊。” 这一切都被于轺车中端坐的金赏看在了眼里,他更加不屑,心下思忖:桑乐侯?只怕你消受不起! 金建并未回府,而是转道去了宣室殿,他哥哥太惹眼,就由他和年轻的帝王商讨下一步。 未及将上官安骄横淫逸的情状汇报完毕,刘弗打断了他。 “这些朕大体都已明了,现在还有件更要紧的事。”说着递过了一旁的竹简,“你先看看这份上书。” 金建疑惑,接过阅读:“霍光出都总领郎官、羽林军,道上称跸,太官先置。苏武前使匈奴,拘留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而大将军长史杨敞无功而升为搜粟都尉,又擅调益莫府校尉。 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臣刘旦愿归符玺,入宿卫,察奸臣变。” 阅罢,大惊:“这里面居然还有燕王!” 刘弗冷笑:“这下,水可是搅得更浑了。” “不过。”金建正色道,“燕王虽然同刘胥一样早有觊觎帝位之心,可这封密函却明显出自上官氏之手。如此吃相,未免太过难看。” “这般陈书霍光的过失,明眼人都知道是朕的岳父在报私仇。”刘弗的眼睛透着冰冷,“只是未曾想,刘旦会成为帮凶。刺杀隽不疑的事跟他脱不了干系,朕顾念亲情才并未声张。如今看来,端的是中山狼!” 一只骨节分明又十分干净的手随意推散了棋局上原本错落有致的六根竹片和几枚棋子。 颤抖的双手,显示了少年天子不平静的内心:“最后,鸿运当头,投出五白之人一定是朕!” 金建作揖行礼,伏身而拜:“陛下是真命天子,定会创出较尧帝更甚的伟业宏图!”忽而身形一顿,“只是今日,有一个人臣却始终看不懂。” 刘弗侧目,轻笑:“桑弘羊?” 金建点点头:“不错,他也算是霍光的政敌。敌人的敌人自然是朋友,上官父子拉拢他,这并不奇怪。可他却作壁上观,不做态度,端的奇怪。” 刘弗看着眼前乱成一团的六博,眼中闪过寒芒:“他现在的心思不在朝堂。政局浑乱,派系林立,不到最后他不会表态。他不是个好政客,却一门心思扑在经济上。” 金建道:“陛下说的是——盐铁会议!” 刘弗点点头,轻吐了一口浊气:“所以,我们要等。等到盐铁会议开完,经济稳定,那些个躲在阴暗角落的跳梁小丑一个个的跳出来。”嘴角冷嘲的笑,到叫人有几分心疼,“你怎么知道这盘棋局里没有长公主,桑弘羊甚至是广陵王呢?” 如此沉稳淡然的语气,却说着至亲可能谋反作乱的事。金建心口一窒,呆望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最后,少年恭敬下拜,行稽首大礼:“臣愿同陛下慷慨共赴,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刘弗慌忙起身,扶起他:“朕与你和赏自幼一同长大,如今政局动荡,也唯信你们二人。金公(金日磾)的儿子,忠心从不疑。” 金建眼泛泪花:“先考、先考未竟之业,建与家兄必当全力以赴!” 入夜,未央宫笼罩在一片璀璨之中,却独不见月亮。 这一场鸿门宴,名虽升官,实为夺命。 第十二章 情深缘浅 乌衣巷,长安最尊贵的所在。 今日是下九,女眷集会的日子。名媛望族汇聚,赏花饮酒,对诗抚琴,一派风雅之景。 红酥手,玉搔头,雪肤花貌的深闺丽人难得出行。满头珠翠,遍身绫罗,繁复耀眼。自是数不尽的富贵风流,盛世荣恩。 一双白嫩娇美的柔夷轻轻将浆酪斟满耳杯,恭谨奉在对案的女子面前:“意姐姐,听说你们在莲勺遇险了?” 王意抬眸,轻饮酒水:“归荑同你说的?” 少女摇摇头:“不是,是季叔。归荑被吓坏了,回去一个劲的掉眼泪,别人说什么她都不应声。” 王意叹道:“你和敬儿同她关系最亲近,多照拂些。自小随着张公在掖庭长大,哪里见过这许多的人间险恶。” 张妙点点头,忽而抬手轻笑,媚态怜人:“我去看归荑自是没问题,不过我那标致的堂姐你可就指望不上了。” “你这个妙丫头,别猜谜了。”王意瞧着她那鬼精灵的样子,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张敬今日为何没来?” “姐姐还记得霍山吗?”张妙笑问。 “霍山?”王意仔细思索了片刻,“哦,霍家旁族,冠军侯霍去病的孙儿!” “对。”张妙点点头:“就是他!上次敬姐姐和他在槐市巧遇,他们都喜欢研习《诗经》,相谈甚欢,相约踏青。一来二去,两个人倒也相互喜欢成了一桩好事。”张妙撇撇嘴,“只是最近,情海生波,闹得不太平。” “为何?”王意疑惑,“敬儿是右将军长子中郎将千秋的女儿,就算是霍家也是得以相配的,更何况张公和霍光在朝中也是共事好友。” “哎。”张妙叹道,“谁说不是呢。可奇怪的是,霍山的母亲不同意。我听彭祖说,霍山曾带敬姐姐拜见过霍夫人。可霍夫人却对敬姐姐冷嘲热讽,嫌弃非常。那天晚上回家,她哭了整整一夜呢。” “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王意也是感叹,“如今霍夫人不同意,这有情人怕是要散了。”说着,又饮了一口浆酪。 “侍中。您不能进,厅室中皆为女眷!”忽而传来一阵嘈杂混乱之声,打破了佳人们谈话的氛围。 “碰!”可怜的木门几乎要被一双粗砺的大手给震碎,吱嘎作响。 女眷们惊做一团,惶恐看着来人。少年却不理会这许多,一双剑眉紧蹙,目光灼灼扫视着在场的女子。 “哪里来的竖子,好生无礼!”王意拍案而起,杏眼圆睁,怒视来人。 霍山自知唐突,作揖而拜:“在下不是有意惊扰姑娘,只是来寻人。” 张妙悄悄拉了拉王意的衣袖,在她耳边悄声道:“他就是奉车都尉侍中——霍山。” 王意不露声色,细细打量着他。男儿身高七尺,相貌堂堂,眉目间却有些不符年龄的深沉,叫人看不懂。 “寻人?”王意冷笑,“张敬不在这里。” 霍山颔首,行礼:“那敢问张小娘子可知你堂姐的下落。” 张妙转身不理他:“哼。敬姐姐是为了你的事被气走的,你要找她也别惊扰他人。她自己外出散心,人家不说我也不该问,你跑来诘问什么!” “看来她真的不在。”霍山苦笑,眼里的落寞令人心疼,“如此,是在下得罪,告辞。” 转身离去。望着那几分怅然萧索的背影,王意喃喃道:“不想竟还是个痴情种。” 张妙偷笑,搭着王意的肩膀在她耳边呵气:“不知比起高家次子,又当如何啊?” 王意转身甩下她的手,乜了她一眼:“不过是问了名的未婚夫而已,我见都没见过他,何来的比较。你这丫头早晚要找个夫君收收性子!”说着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惹得张妙哎呦嘤咛。 张敬在杜君宁这里。 杜君宁拿出燧石,打出火光,煮热了一壶米酒。张敬伏在案上,神色忧伤,瞧着跳动的火苗,翦水秋瞳亦是忽明忽灭。 杜君宁看着她,摇头巧笑,斟了一卮米酒,轻轻递过酒爵:“你不会是要躲他一辈子?” 张敬抬眸,白了她一眼:“找你是谈心,不是听挖苦的。” 杜君宁叹气:“这死局是你们自己结下的,我不过是冷眼旁观。霍山对你有情义,明眼人都知道。可霍夫人不喜欢你,又能怎么办呢?自古忠孝难两全,要这样一个世族子弟为了儿女情长违背高堂,实在难办。” “哎呀。”张敬直起身,气恼不已,“本来都好好的,谁知道他母亲在想什么。难不成还望着自己的儿子,娶郡君甚至公主不成!” “说也怪。”杜君宁疑惑道,“他母亲为何不喜欢你?”张敬颔首:“我哪里知道。那日去戚里拜访,走台阶时裾裳被树枝勾住,我只是未免曲裾破损,折断了树枝。她就忽然变了脸色。” “她是长辈,自有计较。”杜君宁饮下一卮,“只是你和霍山,只怕无缘。” 张敬目光黯然:“我不知怎么办,一直躲着他,也不是办法。可是,他已找了我许久,再躲下去,怕会生乱。” 杜君宁放下酒爵,轻笑:“那就去找他。” 张敬吃惊:“去找他?” 杜君宁点头笑道:“对,去找他。既然躲不过,就同他坐下来好好的谈一谈。是聚是散,由你们自己定。” 见张敬低头不搭话,杜君宁叹道:“等一下陈隧会来接你回张家。” 张敬忽而抬头:“回去?” 杜君宁道:“你整日烦心费神,彭祖和袭樱、妙儿不知有多担心。陈隧受了彭祖之托,自然要好好的把他大哥的女儿送回家了。” “敬知道了。”张敬垂手,撇撇嘴,满是不开心,“不劳那游侠,张家的小姐怎会连尚冠里的路都不识。” 杜君宁抬手掩唇,笑靥如花:“你啊,牙尖嘴利得很!” 等备好轺车,送别了张敬,陈隧果然来到。“见过杜娘子。”陈隧伏身拜礼,“不知中郎将侍中家的敬姑娘可曾来过?” 杜君宁瞟了他一眼,侧身:“你来晚了,她已回去了。” 陈隧忙拦住她:“杜公家就是这样待客的吗?我颠簸了许久,可否进去讨杯水喝?” 杜君宁望向他的眼睛,深邃明亮似黑曜石一般,忽而心脏狠狠地跳了一下,像是要冲出胸膛。 慌忙收回目光,手指微微却有些颤抖。抬起莲藕一般的玉臂,做出邀请:“阁下请。” 第十三章 情窦初开 杜君宁恭谨奉了浆酪近前,酒爵高举齐眉,卮中酒水尚温。陈隧接过,轻笑:“看来是讨了张家小娘子的巧。” 杜君宁轻蹙蛾眉:“你是故意的,迟了一步,等张敬走了再盘问我。” 陈隧不理微愠的佳人,自顾自饮下一卮。 “看来我算的不差。”陈隧一脸的玩世不恭,“张敬不被接受自是有原因,而只有君宁姑娘这般的妙人才看得出。” “哎”君宁叹气,“如果我是霍夫人只怕也很难愿张敬做儿媳妇。” “怎么说?”陈隧倒是绕有趣味。 “张敬虽然聪明可人,可太过爱憎分明。她若深爱还好,可如果霍山甚至是至亲之人有负于她,她也会将事情做绝。霍夫人又怎能不担心?”杜君宁怀着淡淡的哀伤,饮下一卮浆酪。 “你呢?”陈隧的眸子里闪着光,“你是敢爱敢恨还是精明过人?” 杜君宁白了他一眼:“让你在莲勺涉了险是我不对,可你犯得着这般不依不饶吗?” “我并没有怪你。”陈隧正色,“你做得对,如果我是你我也会那么做,甚至可能还没你做得好。” “可是。”杜君宁颔首,眸中满是羞愧,“我对不起谋哥。” “看着我的眼睛。”陈隧难得的严肃认真,“病已他早已知晓你的计较,但是他并没有怪你。” “他也清楚,是自己先去犯险,不管是谁救他,最后吃亏最多的都是自己。”陈隧顿了一下,“而你的安排虽然私心过重,倒也不失为良策。 总要有人去搬救兵和保护女眷,而自己的亲弟弟和右将军家的三公子可以不至损伤过重也是省去了日后的麻烦。” “我和长乐本就是游侠,同皇曾孙情谊也是不浅,出手相救本义不容辞,杜小娘子又何必菲薄。” 陈隧忽而一笑,眼中闪烁着星星:“更何况,病已何等聪明怎会看不出这许多。他不计较,还不是为着平君。” “你是说,”杜君宁舌桥不下,“病已心悦平君!” 陈隧点点头,笑着饮下浆酪:“没有哪个男人会为了自己不喜欢的人,连性命都拼上的。” “可”杜君宁担忧,“君儿妹妹已定亲了啊。” 陈隧耸肩:“那就是他们的事了,我们可操心不来。” “你啊。”杜君宁嗔怪,“天塌下来的大事都不管!” “谁说的。”陈隧傲娇,嘴角掩不住的笑意,“杜娘子若是肯入我家做执帚,在下决然是最上心的那个!” “你!”杜君宁又羞又恼,惊喜薄嗔,“你这无礼的竖子,端的是讨打!” “哎”陈隧抬手阻拦,嬉皮笑脸,“小娘子可别恼,隧可决然不想娶悍妇的!” 一番话,算是彻底惹恼了杜君宁,提起曲裾想用竹简砸陈隧,却不想绊倒了桌案,直直栽了下去。 幸而陈隧及时出手相救,揽过柳腰,温香软玉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杜君宁才没有磕伤。 可这却也引得杜君宁怫然不悦,杏目圆睁:“登徒子!” “没伤着。”陈隧神情温柔的盯着她,双手紧紧的抱住杜君宁,连掌心都沁出了汗。 他的目光太醉人,像是蕴藏着星辰大海,让人溺毙其中而不自觉;他的怀抱太温暖,可又太紧张,竟是生生的将杜君宁勒的有些疼。 “你,放手。”少女颔首低眉,脸色红的已能滴出血来。 陈隧却像是没有听到怀中人的低语,目光深情而真挚:“你可愿做我的新娘?” 一阵光芒灼伤了杜君宁的眼睛,是玉佩在阳光下闪烁的美丽:“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杜君宁盯着这块小小的玉珩,心中一阵感动:“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你真的想与我结璃?” 陈隧忽而笑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国风·周南·桃夭》?”杜君宁忽而眨眨眼,俏皮一笑,“怕是《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说着推开他怀抱起身,徒留少年一人恍然失神。 “你真的要我做那求而不得的樵夫吗?”陈隧眼中有几分痛楚闪过。 杜君宁偷瞟他一眼,表面不动声色,心里乐开了花:“执子之手,子执斧资。” 听了这一句,陈隧的眼睛忽而迸发了光彩:“真的?!”喜出望外,抚掌大笑,“如此,十里红妆可期!”忽而抱住她转了个圈,少女怦然心动,含羞带怯不敢看他。 陈隧的声音低沉而滚烫:“明年,等你及笄,陈家便来问名!” 少女含笑,娇嗔:“不许赖皮。”手中的玉珩却是被攥的紧紧的。 长安是五方交错、郡国辐辏,一共有九个商业市区,分别是东市、西市、柳市、直市、交门市、孝里市、交道亭市、高市和方市。结构复杂,阡陌交通,纵横杂错。周边城市都成为它的陪衬,环环相围,众星拱月一般捧起大汉王朝的首都。 鳞次栉比的商铺看得人眼花缭乱,忙碌的人们来来往往,街道热闹非凡。买卖书籍的“槐市”,专为军队提供消费的“军市”,造酒中心的“酒市”,以及提供生活用品的“剪市”。 附近也聚集了许多的斗鸡场、赌场和妓院酒楼,以供富家子弟纵情声色。歌舞升平,声色犬马的长安是才真正的人间天堂。 许平君紧张的跟在刘病已身后,担忧道:“病已哥哥,你大病初愈,还是不要饮酒了。” 病已笑笑,抬手轻刮她的鼻头:“你当我是要去酒市?” 平君捂着鼻子,小声嘟囔:“回回出来先沽恬酒,谁知道这次你转了性啊。” 牵过她的小手,刘病已道:“这次是要买肉干回去。我的老师复中翁要从东海来长安了,我拜师时年纪尚小,礼数不周,束修并未备齐。如今他来了,怎么说也要补过才好。” 又逗了逗许平君,“君儿妹子倒是提醒了我,沽他几两恬酒回去与许公痛饮也是快事哉!” 平君羞恼,轻轻捶他的手臂:“你这竖子,整日里尽是欺负我!” 刘病已开怀不已,笑着与许平君同游西市。 第十四章 蓼蓼者莪 备齐束修六礼,刘病已恭敬等候澓中翁。未几,老师前来,刘病已恭谨拜见过,连忙请其上座。 穿着儒衫的学生郎一旁静候,等待夫子考题。 鹤发童颜的长者轻抚胡须,微笑的看着一旁长身玉立的清俊少年:“老夫记得教你的第一篇《诗经》便是那《小雅·蓼莪》。如今你已长大,想必有许多新的感悟。” “病已姑且说之,老师姑妄听之。”刘病已俯身而拜,行了全礼,“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一篇《寥莪》被少年低沉的嗓音吟诵的洋洋盈耳,只是感情真挚而悲伤,令人听了不禁心头一酸,淡淡哀伤萦绕,澓中翁眼眶一热,已是湿润。 朗诵罢,刘病已作揖行礼:“恕学生斗胆妄言‘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刘病已忽而身形一顿,哀伤道:“我连父母的面都未曾见过,他们没有养育过我,我也不知他们的音容笑貌,学生又该是怎样的‘欲报之德’呢?” 一席话问住了澓中翁,他的心如坠冰窖。一如回到了十一年前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 孝武皇帝晚年的过错竟持续数年之久,从京师、三辅到地方郡、国,株连所及,上至皇后、太子、公主,下及兵丁、百姓。如今面前的少年也是无辜可怜,他又该作何解释? 澓中翁心潮澎湃,双手不住打战。他强撑住自己,不想失态,可出口的却已是颤音:“你的父母你的父母不是不想养育你啊!”一时说不下去,竟是快留下泪来。 “先生切勿激动。”刘病已拍抚着老先生的脊背,却像是丝毫不放在心上,轻松一笑,“我都知道的。孝武皇帝是我的曾祖,我没有资格去评说他的对错。‘子欲养而亲不待’固然可悲,可病已习孔孟之道,知道自己该做的是什么。” “我是在鲁国史家长大的,外曾祖母贞君不顾年老体衰亲自照料我的生活。如今回到长安,重入宗籍,是掖庭令与宦者丞两位长者养我育我。 还有老师,是您教我研习《诗经》传授做人的道理,不计较酬金。师道之重,不亚于双亲父母!” 刘病已俯身而拜,神色郑重:“这些恩情,病已不会忘。你们都可算病已的大人,堪比父母之劬劳,自然日后图报,奉养终卒!” 澓中翁深为震撼,猝然起身,快步行至刘病已面前,紧握住他的双肩:“好一个有悟性、尊孝道的孩子!不愧于大汉列位先帝,不愧于汉室血脉!日后,日后定当大有可为!” 送别了老师,刘病已独自在掖廷刻写简牍。许平君轻手轻脚的来到他身后想要吓他,却被少年猝不及防的拉入怀中,吓得怛然失色。 “呜呜”惊魂甫定的许平君扑在他的怀里呜咽,“你真坏,吓死我了。” 刘病已见怀中少女犹如惊弓之鸟栗栗危惧,面如土色且樱口泛白,自知是吓坏了她。 轻轻怕打她的背,柔声劝慰:“没事了。都是我不好,不怕了。” 许平君渐渐定下了心,猫在他怀里,抬头:“我脚步放的那样轻,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刘病已揉了揉她的秀发,将漂亮的垂髫分肖髻拨弄散乱,他神情专注的看着小脸微愠的许平君,仿佛对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已完全满意。 然后他笑了,笑容像一线阳光,温暖而迷人。他的声音低沉而轻柔,是那样的动听。 “当你心里装着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的时候,她的音容笑貌,容止姿仪甚至是走步时的轻重缓急都会深深地烙在你的心上。忘不掉,也不想忘。” 他的眼睛剔透似琥珀,蕴藏着星辰大海。一如醇酒,饮而不自醉,许平君的心早已沉溺其中:“君儿之于我,就是烙在心上的人。” “病已哥哥。”许平君眼睛酸涩,竟是听他说的情话入迷,忘记了眨。轻轻眨眼,泪水便如断线的珍珠顺着面颊滚落了下来。 刘病已伸手拭去她的泪水,笑着说:“怎么还是个哭包?” 许平君不理会,伸手揽住他的脖颈,整张脸埋入少年的颈窝,任由两行清泪肆意流淌,打湿少年的衣领。 她哭的隐忍而哀伤,没有一点儿的哭声,只任凭泪水濡湿少年的儒衫。 强烈的感情如泰山压顶般地袭来,她的手脚麻木,血液将要凝固,心脏也快要窒息了。好像有一把尖锐的刀直刺进她的心里,五脏六腑都已破裂! 她甚至发不出任何声响,连呻吟一声都来不及。 刘病已紧紧的抱住她,似要将怀中的人儿融入骨血。他的全身都在微微的颤动,他知道的,他知道许平君在害怕什么,在逃避什么,那同样也是他所担忧的。 半晌,许平君渐渐停止了哭泣,少年的儒衫衣领已完全湿透。 “你会告知许夫人吗?”刘病已苦涩开口,声音沙哑的像是好多天都没有喝水一样。 许平君没有回答,也没有流泪,只是那神情比流泪还要悲伤。刘病已的心沉了下去,因为他知道了答案,虽然他已早有准备。 许平君从他的怀抱中起身,一双纤纤素手轻轻整理他的裾裳,神情认真而仔细。指尖染了些许水汽,是她的泪。 将书案上未及完成的狭长竹片递给他,《诗·小雅·蓼莪》就是她的答案。刘病已握紧了竹牍,刮刻的五棱形上端划伤了手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 不禁苦笑连连:“亲结其缡者竟令你这般痛苦!” 许平君转身,垂眸:“病已哥哥和母亲都烙在我心里,你们对君儿来说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只是,孔子言:‘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 第十五章 情定南园 “我知道的。”刘病已轻轻抱住她,下颌抵在她的肩头,“再等两年,等你及笄。我相信,事情会有转机。” 许平君转身,怔怔的望着他的眼睛:“会有转机吗?我怕,怕最后是死局。” 叮咚!水漏满溢的声音打破了空气的缄默。 取下箭壶,许平君喃喃自语:“已是申时了。”火光打在平静美好的面容上,不知喜悲。 刘病已忽而自书案前跽起,衣袖顺势甩过,微弱的火苗已熄灭。 光亮消失,平君看不清面前的昏暗,也看不清少年的心。 叮咚!叮咚!水漏还在滴答,她的心跳却愈发快了——刘病已牵起了她冰冷的手。 “我要带你去杜县。”一句很没头脑的话,很无理的要求。 许平君却像是被下了蛊,美丽的眼睛忽而焕发了光彩,点点头,吐字极轻:“好。” 黄昏时分,斜阳余晖返照山光水色,交织成一幅飘动着的画面,瑰丽无比。一辆轺车急急行驶,出了城门。驾车少年的绝代风华,却紧抽马鞭,一刻不停。 七月,夕阳如火,烈日的余威仍在,人和马,都闷得透不过气来。 道路的荒草,已被碾平,宛如翘袖折腰的舞蹈。 健马长嘶,车缓缓停下。“到了吗?”车中传出甜美温柔的人语。 少年抹了把汗,他在夕阳下笑着,却似连夕阳都失去了颜色:“到了。” 红酥手伸出帷幔,少年轻轻接过。未及准备方箱,刘病已将许平君小心地抱下了车。 美丽的杜县郊南,荒草在夕阳下就像是金丝织成的毡子一样。 夕阳暗淡了下来,暮风中方自透出新凉。 渐渐的,蛙声蝉鸣四起,刘病已取了斗篷将小小的人儿兜头罩住。等到一轮明月嵌在碧空,已是宵禁了。 “一起喂喂蚊子。”刘病已玩世不恭地笑着,看着许平君眼睛却满是晶莹。少年少女躺下来,枕着柔软的荒草,只见满天的繁星。 夏夜总是醉人的,漆黑的天穹里布满了点点生辉的星,显得格外耀眼。 淡淡的月光像轻薄的纱,飘飘洒洒的,映在河面上,撒上了一层碎银,晶亮闪光。 晚风徐徐吹来,格外清新、凉爽而青蛙树蝉却愈加放肆,鼓唱不停。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刘病已侧身,目光柔和,周身撒过银辉。 许平君仰面,看着苍穹和恋人,嘴角弯弯:“你真大方,许了一夜星辰与我。”许平君将白生生的柔夷轻轻放在他的掌心,交织紧握。 刘病已的笑愈发明朗,眼角眉梢满是喜悦,十指相扣,放不开。 “星星真美。”许平君叹道。夏夜,星和月转,云与风前,宁静而又深远。远处传来“汪汪”两声犬吠,好似一名醉汉突然插进一句醉话,虽打破了甜蜜的缄默,却意外又惊奇。 “你喜欢看星星?”刘病已目光遣眷。晚风吹拂,将怀中的佳人搂紧,仔细裹了披风。 许平君将头靠在他的心口,听着少年沉稳而有力地心跳声,自己心却是漏了一拍。 许平君点点头,天上的星星映在她的眼睛里,光亮点点,晶莹似琥珀。 刘病已看着她,问:“你会看吗?” 许平君摇摇头。 刘病已笑了,嘴角上扬的弧度很可爱:“我来教你。”望着苍穹,侃侃而谈,“‘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今来曰宙’。遥望苍茫,逝者如斯,尸子的话果然有几分道理。” 仰面倒下,指点满天繁星:“天上的星星分为四大天野,在东、南、西、北四方各有一位守护神,分别是青龙、朱雀、白虎和玄武。” “春秋时又将四象细分成了角、亢、氐、房、心等二十八宿。”说着指给许平君看,“你看,西方那形如白虎的,便是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 “参宿?”许平君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 “对。”刘病已赞许的笑,“那是形容苏武和李陵的。说的是这对兄弟原本如鸳鸯一样形影不分,如今却像是居于西方的辰星与居于东方的商星彼此出没不相逢。” 许平君疑惑:“他们是那样要好的朋友,为何如今不相往来?” “因为这对朋友的追求不同。李陵求性命,苏武求气节。”刘病已叹道,“李陵虽然是无奈受降,可他毕竟背叛了大汉。而典属国北海牧羊十九年的高节大义,却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许平君靠在他的怀里,笑意吟吟:“那我不要和你做鸳鸯,也不要和你做参商。”仰起头看着他,笑靥如花,“我们做燕子,雌雄颉颃,飞则相随。好不好?” 刘病已笑着拥她入怀,语气温柔宠溺:“好。” 今晚的月色真美。神秘、凄凉,又令人心碎。繁星萤火,就像暗夜的精灵,似鬼魅,神秘且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就像爱情。 爱情是最美丽而神秘的情感,你永远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生。却就在那样的时刻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这种奇妙的感情,没有人能控制得了。 他不像友情,友情可以由积累而深厚,可爱情却是突然发生。 而且,来的是那样猛烈。 排山倒海之势刹那间就可以将你淹没,这种奇妙的情感,没人能够了解,只有你亲身去经历。 今天晚上,夜很黑,星星却很亮。很安静,却不是一片死寂。 奇妙的情感却在流淌。 你看不到他,可是他就在身边,你知道的。 这样的夜晚是很美丽的,比平时更美。更深露重,心却是暖的。 爱情是一种奇异的花朵,它不需要阳光,也不需要雨露,在黑暗中,它反而开放得更美丽。 黑夜无论多么长,总有天亮的时候。天边渐渐发白,长夜终于已将逝去。 刘病已望着曙色,而小姑娘靠在他的肩上,正睡得香甜。 刘病已轻轻笑了,他知道,他赢了。 黑暗无论多么深沉,光明迟早要到来的。睡眠无论多么甜蜜,也迟早有清醒的时候。 许平君已醒了。 揉揉眼睛,许平君看着他,目光坚定:“及笄之年,我会同母亲说的。” 第十六章 盐铁会议 霍光经过精心的筹备,在杜延年、张安世等众多大臣的协助下,终于可以向桑弘羊发动总攻。 元凤元年,大汉开朝以来,首次高层辩论会缓缓拉开了序幕。 孝武一朝,打击匈奴,穷兵黩武。府库消耗一空,人口减少一半,经济崩溃。为筹备军费,汉武帝听从桑弘羊的建议,决定实行盐铁官营。 在桑弘羊的主持下,先后推行算缗、告缗、盐铁官营、均输、平准、币制改革、酒榷等一系列经济政策,这些措施大幅度增加了政府的经济收入,为武帝继续推行文治武功事业奠定了雄厚的物质基础。 但这种与民争利的刺激性经济措施有着巨大的副作用,官府虽能在短时间内聚集大量财富,但久而久之,就会拉大贫富差距,导致百万人破产。 更严重的是,官府下级官员为谋一己之私,故意制造次品盐和铁,再以高价售出,靠吃差价来收刮百姓的剩余财富。 长此以往,国家犹如服了慢性的兴奋毒药,表面上看到国库充盈,实际上国家经济的根已经在腐烂,一旦经济命脉坏死,国家也会崩于一夕之间。 在这种情况下,盐铁之议自始元六年的二月开始一直持续到元凤元年的七月。从新春进入盛夏,朝堂上两种声音便一直争执不休。 霍光掌权后,为了缓解统治集团内部的压力,想对国家垄断的工商业稍微放松一些,不要管的太死,而桑弘羊则坚决主张严管,他推行的一系列官营政策,使国家几乎完全控制了生产销售和市场。 二人的经济理念存在明显分歧。 霍光为首的政党,主张推举贤良、询问民情、免除田租,即“恤民政策”;桑弘羊为首则坚持再开屯田、增强国力,所谓“富国强兵”政策。 二者不但性质相反,而且渊源极深,前者为武帝末年《轮台罪己诏》中“此后务在禁绝苛暴,不得擅兴赋役,应致力农耕”政策的继续,更意合于标榜德治的儒家思想;后者则是武帝中期的积极政策,以增强国家权力为优先考虑,与法家的政治思想合拍。 这同时也是大汉首次“霸道”与“王道”的交锋。 桑弘羊是经济学家。他很清楚继续盐铁专营虽然充裕了国家财政,却使一部分财富逐步集中于大官僚、大地主及大商人手中,而剥夺了中小阶层的利益,农民的负担会愈来愈重。 而且,依靠盐铁官营等政策所聚敛的财货,无法维持战争的长期消耗,最终“海内虚耗,户口减半”。 可他毕竟也是个人是人就会有私心。 不仅是上官桀父子、鄂邑长公主与霍光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桑弘羊为子弟谋官也屡屡被霍光拒绝。 就在不久前,他的门客冒充御史,住进茂陵传舍,而且态度蛮横,以县丞的迟拜见为由,捆绑县丞。 不过是手下人犯了事,可竟被那新上任的茂陵令按律处以死刑。虽然那小子该死,可陛下却对茂陵令魏相大加赞赏,都说其不畏强权。 强权?堂堂辅政大臣在新帝眼中竟成了豪强,桑弘羊自然气不过。他和霍光不仅是公仇还有私怨。 而如今一旦盐铁官营被取消,武帝时代的国策被改变,他瞬间就会变得无足轻重,那么他的政治生涯也就走到头了,桑弘羊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的出现。 于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这个夏天,迅速进入白热化。 霍光显然比桑弘羊高明的多。他自知,若论辩才,不学无术的他远不及桑弘羊这种前朝做几十年大司农的老狐狸。 早在始元五年六月,杜延年就向霍光建议行文帝时期“提倡节俭、对民宽和”的政策,霍光采纳后,诏令三辅、太常各举“贤良”二人,各郡国察举“文学”一人。 所以,他的发言人六十多个贤良方正。 “贤良方正”即“贤良文学”。贤良是已经取得功名的儒生,文学是在某种学问上有一定成就的名士,他们都不是国家的官吏,而属于民间的知名人士。换言之一种更通俗的说法,这是一群愤青。 “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型的儒生是武帝朝用世儒生的主流。 这些酸腐并没有促成儒家学说在政治领域的统领地位。而这些儒生饱读圣人之言,胸怀平治天下之大志,又耳闻目睹武帝各项政治活动长期持续所造成的民生苦难。心中渐渐积累强烈的政治批判意识,一旦机缘巧合,满腔愤怒必将喷涌而发。 霍光给了这些满怀理想、空谈治国的腐儒一个机会,不得不说,这一招借力打力实在是漂亮。 在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与桑弘羊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他们对桑坚持的外事征伐、内兴聚敛、严刑峻法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批评,并由此广泛论及武帝朝民生、吏治、社会风俗诸多乱象。 这使得这场辩论赛,御史大夫桑弘羊无疑处于下风。 叹了口气,田千秋整理了发冠和朝服,坐着小车缓缓步入会场。与其说他是这场会议的主持人,倒不如说是和事佬。 这场历时整整五个多月的会议他很少发言,只是在双方辩论激烈的时候,讲一些折中调解的话。 他为人朴实敦厚却真的是年老,早已没了当年替卫太子上书诉冤的满腔刚直热血。 其实,车千秋是赞同霍光的。他很清楚大汉经不起折腾,与民生息为重,却也实在被那帮子贤良方正吵的头疼,还是做个中间方,由着他们闹腾。 “小生见过车丞相。”一位弱冠之年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伏身行了拜礼。 青年眉目舒朗,身段修长笔直,干净帅气,端的是一表人才。 田千秋赞许的点了点头:“茂陵令有礼。” 青年莞尔,阳光温暖,侧过身为老者推车。 富平侯田千秋本姓田,因为他年老,皇帝善待他,朝见的时候允许他坐小车进宫殿。所以被尊称做“车丞相”,后来连名字都被人叫做是“车千秋”了。 将车千秋推至会场,霍光早已在一旁静候。他穿着崭新的朝服,不急不躁的安排会议,显得有条不紊,自信非常。 魏相扶着田千秋在席上跪坐好后,向霍光作揖见礼:“小生拜见大将军。” 霍光点点头,他对魏相的印象并不深。只看过会议初期他身为贤良所献的对策,只知道这是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 看着魏相缓缓入座的背影,霍光喃喃:“魏相,字弱翁。二月初这儒生还不过是被推举的贤良,如今竟做了茂陵令了?” 田千秋看着霍光笑了笑:“这儒生可不是普通人。早年就研究《易经》,曾为郡卒史,后被举为贤良,因以对策的高明而被陛下任为茂陵令。却不曾想,初来长安这小子就惩办了御史大夫桑弘羊的门客。一时县中震动,治安大定。”眼中闪过欣赏,喂然叹曰,“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儒生?”霍光对此不置可否,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腐儒本性大抵如此。诸儒生多窭人子,远客饥寒,喜妄说狂言,不避忌讳。他们自以为以德治国,仁义之材,却不过阅历尚浅,天真的可怜。光可不赞同丞相所言。” 车千秋不予回复,只摇头轻笑。心忖:愤青、酸儒误国不假,可舆论有些时候才是最可怕的。子孟为桑、霍之争利用儒生却不予重用,只怕日后会有苦头吃。 第十七章 舌战群儒 “御史大夫桑弘羊到!” 一声黄门的唱赞传入,本来还悄声交谈的众人忽而噤声,齐齐向门口望去。 桑弘羊今年刚好七十岁,他是被人抬进会场的。这是最后一次会议,他很重视,但也感到有些无能为力。 他已年老,而霍光这个后起之秀经过二十年的蛰伏,早已羽翼丰满,随时可给其以致命一击。 被侍女搀扶,缓缓入座。桑弘羊握紧了拳头,他不想输!他不想就这样黯淡无光的退出政治舞台,像战国时的张仪晚年那样落魄! 桑弘羊的到来令会场的气氛有些微妙,贤良方正那边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味道。 车千秋神情有几分复杂,轻咳,朗声道:“盐铁之议第二次朝会正式开始!请方正们各抒己见,御史大夫予以解答。” 贤良方正绝不是善茬,他们开门见山,一点废话都没有,直接就从垄断下手。 茂陵县的唐生最先问道:“治理和发展国家,要以德治国,抑制追逐利益的社会风气,弘扬仁义,社会风气才能好转。而现在,各地盐、铁、酒,都被国家垄断专营,这就是与民争利。 把忠厚的社会风气给败坏了,让整个社会都充斥了贪婪之心。这使得老实本分的百姓少了,想着发横财的投机分子多了。本末倒置,本分的人少,花哨的人倒多了,花哨的人和事多了。社会本质开始败坏,人心奢侈下劣,就会有发生饥寒灾祸的可能。 只有本分人和诚实朴素的人就多了,农业就兴旺,财用就富足。所以,应该废除垄断,抑制工商业,促进农业的发展。” 桑弘羊冷笑,从国家的角度,予以猛烈而严谨的还击,舌战群儒! “匈奴跟我们的外交关系破裂了,多次侵扰大汉边境。如果边疆长期驻军,将士们辛苦不说,军属也很不容易,付出很多。若不驻军战备,匈奴又频频骚扰,侵犯我大汉的领土尊严和主权。 孝武皇帝就是为了不再让边境的黎民百姓被匈奴欺压迫害,所以在边境建造大量的军事设施,保家卫国。休整烽火台,屯田驻军,进行战略防御等。 可是,国防开支非常庞大,没有办法,才将盐、铁和酒类由国家专卖,采用了平准法和均输法,以增加国家的财政收入,用于国防。 而如今,若是废除这个政策,一则会让国库空虚,二则会使边境防御资金短缺。都说儒家仁义为本,你们忍心让那些守卫边疆的将士们挨冻受饿吗?” 要知道贤良方正可都不是善茬,正常来说一年全国推六人。这概率,后世考几个状元都绰绰有余了。 他们中有是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有精研《易经》的隐士,还有社会贤良。这些人见过世面,智慧非同寻常,哪里会因为被扣了不爱国的帽子就会嘴软。 第二个出场的贤良文学是来自鲁国的万生。他很聪明,先引经据典,引的是圣人孔子的话:“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桑弘羊有些头疼,王道的理想主义往往在于此。明明有些不切实际,可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大汉,这道理却是无懈可击。 万生身姿优雅挺拔,嘴角微带冷嘲:“所以,国家领导者不谈论财富的多和少,管理者不谈论利害得失,而是都去继续仁义去教化广大人民群众。“以德治国”,才能使人民愿意亲近,心甘情愿地执行各项政策,被感化而心悦诚服。 只要政府在政治上开明温和,道德提升,执政能力提高,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享有和平和尊严,哪里需要什么钱呢?” 他的话比较玄,理论上滴水不漏。但是,真正的执政者面临的却是具体而实际的问题。跟匈奴谈仁义道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桑弘羊气结,拍案而起!“你们这些人,自己没有投笔从戎、披铠甲、持枪去北方抗击匈奴报效国家的勇气,反而在这里争吵,扬言废除盐铁专营,影响军费和补给供应,破坏国防事业,损害国家的战备。 丝毫不忧虑边境的安危,反而满口家国天下,仁义道德。端的是腐儒误国!” 万生结舌,有些愧怍。 汝南的朱子伯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始发挥,继续辩:“古时候崇尚以德服人而鄙视武力。孔子曾言,‘如果那些离我们远,日子过的又不好的人做乱,我们只需埋头苦干治理好自己的国家就行。政治开明,经济发展,法制健全,社会道德高尚之时,他们自然会被吸引而来。他们若来,则和平相处,共同繁荣。这不是很好的事吗? 而现在,如果我们把这些政策废弃了,出兵去攻打他们,屯田驻军去防备他们,常年陈兵在荒郊野外,将士们在边关受苦,老百姓勒紧裤腰带备战。国家为了找钱,断百姓的财路,搞垄断,专门又设置了垄断的机构和官员,这样长期下去,怎么能行!” “彩!”贤良方正们齐声喝彩,这是较之桑弘羊更加高深的治国之策。 亘古以来,是战是和,这个理路,涉及到人类思想的问题。这番话不光是对一个国家的领导人讲的,更是对整个人类社会讲的道理。 朱子伯得意非常,嘴角上扬,神情倨傲。 贤良们务虚,官员们务实。理想再丰满,在骨感的现实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先进的思想,若是和落后的社会生产力脱轨,结局可想而知。可抱残守旧,人民的日益发展需要与落后社会生产脱节,毁灭同样是灾难性的。 桑弘羊也不是吃素的,他开始偷换概念。桑弘羊自小陪侍孝武皇帝,也是博学之士,同样引经据典:“《易经》上说,‘通其变,使民不倦。’商品流通了,老百姓就可以努力生产。” 他避开垄断经营的问题,而是直接讲到市场经济、自由贸易对国家和民众的重要性:“既然,连《易经》里都说了,市场经济和自由贸易是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和国家发展经济的重要手段。 实行垄断官营的政策,正是为了流通积压的货物,促进市场经济和自由贸易,怎么可以废除呢?” 贤良方正们并没有注意到桑弘羊偷换了概念的问题,他们没有在垄断经营上死缠烂打,甚至立论直接拔到一个普通人难以摸到的高度。引老子的话,提出了下一议题“贫国若有余”! 闻此,魏相的眉头一皱,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默然不语。 第十八章 平步青云 火药味有些浓,车千秋忙出来打圆场:“本次议会是要议论国策得失,修改国策中的弊政。应针对民间疾苦开展议题,而不应过分深究对匈奴是战是和。大家辩论了一日也都累了,先请休息用餐。” 整整辩论了一天,也到了中场休息吃饭的时间。 社会贤良提出的形而上的的问题被桑弘羊引《管子》的话,巧妙回避。且十分有技巧,无懈可击。 魏相有些乏了。本来是“问民间疾苦”的,现在从垄断讲起,讲到治国方法,讲到道德人心。讲到发展经济的适度性。社会贤良们跑题了。 可偏偏桑弘羊死扣主题不撒嘴,不断强调垄断经营的好处。 这场壮观的大辩论持续了五个月,整整六十个议题,真心令人头疼。 从会场出来,众人一道外出用餐,早有导官和汤官备好粮食和饼饵果实供官员和士子们享用。 魏相刚走出门,就被田千秋叫住:“弱翁留步。” 魏相回首,转身恭谨行过拜礼:“见过丞相。”又向长者身后的青年点头致意,“公子。” 田千秋微微颔首,邀魏相同行。 魏相陪着车丞相一道在复道上行走。为丞相推车的青年是他的儿子雒阳武库令。 车千秋指着自己的儿子,对魏相笑道:“我这个不肖子仰仗着孝武皇帝和当今陛下的恩德才得封去洛阳做武库令。看在我的面子上,底下人也许不敢上报他为政的过失。非要有个似弱翁你这般治郡严厉的长官去河南管管他才好!” 武库令听到自家大人的说话,愧怍的低下头,不敢言语。 魏相则受宠若惊,伏身而拜:“丞相谬赞,公子克己守法必不会有负陛下和丞相所托。相不过小小的茂陵令,又岂敢指责公子?车丞相说笑了。” 车千秋摆摆手,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弱翁不必过谦。我今日就是想叮嘱你看好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我已年老,能再活个几年都不知道,就只对这个小儿子放心不下。” 谈论生死之事,田千秋却神色淡然,毫不避讳。魏相恍惚间觉得面前的老者才是真正参透道学之人,而并非单纯的儒生。 田千秋不疾不徐的开口:“你的政绩是有目共睹的,上次桑弘羊的门客冒充御史的事你处理的很好。老夫觉得,若无差错,年终‘会政致事’之后你则升迁有望。” “‘三年大比’过后,你就是新任的河南太守。”随后乜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再过三四年,茂陵令可就成了你的直属上司。人家不过廿几的年华,便身怀经世之才,平步青云。你这竖子,白白虚长弱翁几岁!” 又转头微笑对魏相道:“如此,小儿还有望茂陵令多加提携了。” 魏相连忙作揖拜礼:“丞相折煞小子了,日后公子若共事相需,相必定竭尽全力。” 车千秋满意的点点头,武库令却因父亲的话对魏相存了深深的忌惮之心。 他早知魏相惩治豪强的风光伟绩,深深惧怕若是日后魏相做了河南太守,自己会有过失被整治。可转念一想,父亲尚在,还有人为自己撑腰。惧怕之心倒是稍减,面色缓和了些。 用餐过后,有太官递送果品。 魏相偷偷留了两个苹果,笑的温柔,眼中满是柔情与宠溺,而这一切都落在了对案席上的大将军长史邴吉的眼中。 会议尚在继续,休息后众人的关系有些缓和,不再是要吵起来的地步了。 所谓辩论场,驳斥对方,并无法真正使得己方胜出。胜出,都是基于自身逻辑的完善,能自圆其说。一方所谓错的再离谱,都无法证明另一方是所谓正确的。 而这一场辩论之精彩程度,纵使张仪苏秦重生再世只怕也不遑多让了。 这使得角落里抱着竹简偷偷记录的恒宽兴奋不已、奋笔疾书。他决定,即使今日所谈事涉国家机密,也定然要记录编撰成书,多年后传至后世! 到了最后,桑弘羊和贤良方正们都累了。 这是大汉开国以来历时最长的朝会,从辰时到戌时,有关货币、官体、文化、礼仪、农业等几十个议题在这五个月内被拿到台面上由两派针尖对麦芒展开精彩讥讽和机智的反唇相讥。 当御史大夫讥“文学裒衣博带,窃周公之服”时,贤良文学当即反讥“文学窃周公之服,有司窃周公之位。”这使得这场辩论不仅有思想的交锋,还显得分外生动。 虽然,到了最后也没有得到一个最明确的结果。但是大家都很清楚,桑弘羊年已古稀,他一个人对战这股六十位贤良文学集结的年轻力量,早已力不从心。 争论不出输赢,只能将两方的意见综合,定一个最合理的治理方案。而现实是,孝昭一朝再也不是先朝时的光景了,穷兵黩武不及休养生息。 中山的刘子雍作为贤良文学代表,也做了最后的陈词:“现在天下统一,成了一家。为什么还去与民争利、盐铁专营?政府上下都在人民身上打主意,逐利找钱,盐铁专营,酒类专卖。现如今国家要倡导社会道德,不与民争利,最终做到“藏富于民”。这才是真正的盛世永昌。” 桑弘羊摆摆手,强打精神做最后总结,叹道:“辩论国家政事,探讨执政得失,老朽是不会藏有私心的。议题说到最后,也都与盐铁专营有关,但专营实在难罢,也不该罢。听之于否,在于诸位。老朽告辞。” 贤良文学全部起身,躬身行拜礼恭送桑弘羊。 来自九江的祝生回应桑弘羊:“鄙人固陋,希涉大庭,狂妄多不称言。以逆执事,竭尽身死。御史大夫苦口婆心,忠言逆耳,在下谨记。” 闻此,桑弘羊苦笑,缓缓被人抬了出去,望着他落魄而苍凉的背影,魏相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弱翁。” 听见有人叫自己,魏相回首,却见是邴吉和萧望之。 躬身行了拜礼:“学生见过老师,萧公。” 邴吉微笑:“你的学问不差,怎么未见发言?初荐你做贤良时,可是因对策优秀担任的茂陵县令。” 魏相知是老师揶揄自己,笑着回应:“连长倩先生这般的大鸿儒都不曾多言,小子又怎好班门弄斧呢?本是已经注定的结局,多说也无益,只要最后得出利国利民的结果就好。” “哈哈,老夫算是服了。”邴吉开怀,侧身对萧望之说,“长倩,我没说错,这是个聪明有才的小子!” 萧望之一身傲气放荡不羁,却也对魏相青眼有加:“用在下做挡箭牌?聪慧机敏,果然不错。少卿、弱翁,赏光去寒舍痛饮如何?” “好啊!”邴吉拍手称快,“兰陵美酒有幸一尝,快哉!” 三人聊的投机,却忽而听闻墙角传来裾裳绊倒之声,不禁纷纷侧目。 “喵~喵~” 猫叫声传来,萧望之道:“该是野猫在捉老鼠,不妨事。” 魏相的嘴角却上扬了一个非常愉快的弧度,他转身对两人行礼:“在下尚有些私事,恕不能陪二位先生开怀痛饮,改日定当登门赔罪。” 邴吉看了看魏相,又将目光转向墙角,几不可闻的轻声一笑:“如此,我便独享这兰陵萧氏祖传佳酿了!”说着,携萧望之离开。 萧长倩有些看不懂:“邴公,走的这么急做什么?” 邴吉朗声大笑:“哈哈,急?只怕那多情的女郎嫌我们走得慢呢!” “哈?”萧望之有些哭笑不得,“果然是少年风流啊,邴公倒时可要叫上我去喝喜酒!” 邴吉笑道:“等那竖子成婚之日,定要灌得他酩酊大醉,报偿今日之约!” 第十九章 娇女阿蛮 长身玉立风流倜傥的儒生在阳光下轻笑,对墙角侧目,语气满是揶揄宠溺:“出来,小野猫。” 未几,一位二八年华的少女自角落缓缓彳亍。 她的容貌不算是倾国倾城,却也娇俏可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着如蝶翼般浓密修长的睫毛,目光略带幽怨,缓缓落在对面俊逸的男子身上。 一身艾青的曲裾,黹着月白的纹饰,一双翘头履却是妃色。玄色的压延轻轻互踩,一双食指也在绕着圈,就像做错事的小孩子。 贝齿轻咬樱口,想开口说些什么,见了心上人却忽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了。 “过来。”魏相语气无奈而宠溺,笑容如冬日般的阳光一样温暖。 他向着少女张开双臂,神色温和,宽大的袍袖自然垂落,潇洒俊逸。 少女的眼睛忽而光亮,双眼弯成月牙的弧度,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提着曲裾,小跑过去,一下子扑到了儒生的怀里。魏相也小心接过,紧紧抱住,宛如捧着稀世奇珍。 甜蜜的爱情,也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少女双手揽着他的脖颈,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魏相抚着她柔顺的秀发,心中一阵温暖。 未曾想,少女忽而使坏,轻轻咬在他的肩膀上。 魏相有些吃惊的看着怀中的女郎,却见佳人巧笑倩兮,冲着他眨眼吐舌:“阿蛮才不是小野猫!” 魏相一怔,后笑得开怀。抬手捏了下她小巧的鼻头,轻轻咬牙:“会咬人的,是只小野狗!” “哼!”少女撒娇,“我思念你才来看你,你却揶揄我。” 魏相对她的小脾气只是包容宠溺,轻轻在少女的耳边呵气,惹得女孩娇俏的容颜染了胭脂:“阿蛮,我亦思念你。” 阿蛮的嘴角上扬起美丽的弧度,犹如三月桃花绽放,眼角眉梢都溢着满足的愉悦。 轻轻离开男子温暖的怀抱,牵过他的手,踮起脚尖,飞快的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看男子发怔的模样,抬袖掩唇轻笑。 魏相已是彻底呆住了,忽而心中似有羽毛在撩拨,丝丝痒痒,一阵过电般的酥麻。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忽而说不出话来,只是内心越发柔软。 阿蛮笑,拉过他,携手同行:“呆子,我饿坏了。大老远从茂陵县赶过来,你怎么连一豆羹都不予?” 魏相忽而反应了过来,从袖口中取出苹果:“知道你喜欢,特意为了你偷拿的!” 阿蛮把玩着手中鲜红的苹果,轻笑带得那问话满是调侃:“你这儒生,如今成了偷果子的竖子了?” 魏相笑:“牙尖嘴利的小丫头!”说着就将打横阿蛮抱了起来。 少女反应不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定神转了转眼珠,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正牢牢被他抱在怀里。 他的怀抱宽敞而温暖,相衬起来的自己是那样的娇小。阿蛮嘟嘴,嗫嚅道:“弱翁哥哥。” 魏相看着怀中少女一副受惊的小兔子模样,起了逗弄的心思。坏笑:“叫夫郎。” 霎时间,阿蛮羞得将头埋在他怀里当起了鸵鸟,脸颊发烫。 魏相开怀,就这么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将小女孩一路抱上了軿车。 “会议如何?”到了车厢,阿蛮发烧的脸才敢抬起来,问道,“今次能否回茂陵了?” 魏相点点头,揽过阿蛮的肩头,叫她轻轻靠在自己怀里。低沉的声音极悦耳:“结束了。六十议题都辩完了,虽说结果没摆在明面上,但大家都明白,这场仗,大司马赢了,御史大夫输了。”又轻叹了一口气,“虽说我站在贤良方正的一方,却不免有些心疼御史大夫。” “你居然对一个男人心疼!”阿蛮笑容灿烂,不禁捧腹。 “你这小脑袋瓜里一天天的在想什么!”魏相抬手赏了她一个爆栗,瞧着她嘟唇揉着被敲的额头的可爱模样,微笑道:“君子间惺惺相惜之情,你这女孩子怎么会懂。 战国时代,犀首和张子,一个横强扫六合一个合纵锁函谷。他们既是对手又是一生的知音。 只要有才华,政见不同也值得尊重。” 阿蛮环住了他的腰,钻到魏相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窝了下来:“小女子自是不懂。” 一双小手在男子胸膛上打着圈圈,俏眼半斜流露出的妩媚妖娆令魏相险些把持不住。 风情万种,含俏含妖,恍惚间魏相以为自己见到了志怪中才有的狐仙精怪:“可你这翩翩君子不也做了阿蛮的裙下之臣吗?若娶不到阿蛮为妇,你这君子怕不只是心疼而是情伤了。” 握住了女孩不安分的小手,魏相喘着粗气:“别闹!我可是想娶妻,而非纳妾!” 一句话,吓住了阿蛮,她瞬间就红了脸,明白自己玩的过火了。 虽说阿蛮和魏相是已经纳采问名行过婚前礼的,可未及正婚礼成,断不可有越轨之举。婚前私通,纵使已有婚约也只能降级为妾。 瞬间抽回了手,逃也似的离开他的怀抱,端正在一旁坐好,芙蓉面尤在发烫。 不满地瞟了一眼身旁的男子,嗫嚅:“登徒子。” 魏相抬手,抚了抚她的秀发,却惊得女孩一阵瑟缩。 公子失笑:“别怕,你不故意撩拨,我还是有分寸的。” 阿蛮抬眸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半分的威慑力,撇撇嘴:“你之前可是得罪过那个御史大夫的,又心疼个什么。” 魏相靠在车厢上,仰头想事出神:“三分心疼,七分担忧。桑弘羊一生致力经济,当面对那么多对国家政策责难时,他的尴尬与不平可想而知。因为,如果否定了这一切,就等于否定了他的一生,否定了他引以为骄傲的人生成就,而这一切正是他毕生的追求,是他的光荣和梦想。 而如今,他输得这样悲哀,输给了一个阅历才辩都不及他的霍子孟,心情可以想见。一个古稀之年的老者遭受如此打击,实在是有些心疼。” 目光之中担忧之色不减:“他纵横捭阖一生,怎么会允许自己晚年光景如此悲凉?穷则生变,如今那些托孤大臣都在暗暗较劲,此番过后,桑弘羊必然加入上官一党。”叹了口气,“入秋之后,朝廷怕是不太平了。” 阿蛮握住了他的手,魏相抬头,入眼的是一脸担忧之色的佳人:“弱翁哥哥,我们早些结缡,回茂陵太平长乐,不理会这许多好不好?” 魏相心中一片柔软,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小手,感动:“不急。等过两年,我带你去河南,咱们在洛阳成婚如何?” “雒阳?”阿蛮疑惑,“好端端的看洛河去?” “哈哈”魏相轻笑,拥她入怀,“是我要调任了。托了桑大夫的福,车丞相说惩办假御史的事在我政绩里添了一笔。若无意外,‘三年大比’后,这河南太守之位就是我魏相的囊中之物!” 瞧着眼前意气风发、精神矍铄的儒生郎,阿蛮轻笑:“你啊,少得意。不畏强权固然百姓爱戴、政绩斐然,可也容易得罪人。若是被打压,你这惊世之才岂不是被埋没?” 轻刮了下小姑娘的鼻头,魏相笑道:“还说我呢,若做太守夫人,你这娇蛮的性子也该改改了。平日里受不的半点委屈,需得被人娇宠一生才养得!” 阿蛮眉眼弯弯,吃准了他:“你当然得娇宠我一生。我的丈夫身怀经世之才却非狂狷之士,不许让我受半分委屈,还要平步青云,叫我做丞相夫人!” “好!”魏相紧紧搂着她,笑得开怀。却是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的手,“二十年,直消二十年。我定会不依靠裙带、爵位,仅凭才华位列三公九卿之首!” 第二十章 蒹葭之思 张归荑正对着一株鲁桑发愁,她的叔父张彭祖在一旁也是爱莫能助,垂手而立。 少女的额头沁出了薄汗,仰头望着一树繁茂的桑叶。 斑驳的阳光撒下,落在女孩一身黛蓝打底配檀色暗纹的曲裾上,如繁星点点于苍茫夜空中闪烁。 双眸似星,如一汪秋水,却是目光灼灼,紧盯桑树。贝齿轻咬,樱口已泛白,满眼的焦虑紧张,粉面之上全是担忧之色。 “喵~喵呜~”几声猫叫自树梢处传来,一只通体雪白的纯种波斯猫正蹲伏在那脆弱的桑枝上。 千钧一发之刻,张归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那已被压弯的树枝忽而断了,摔坏了可爱的猫咪。 “快想想办法啊!”女孩面带愠色,怒视身旁的男子,“整日同那班游侠玩乐,竟是爬树都不会,什么都指望不上你!” 张彭祖满心的无奈:“归荑,哪里是我不想帮。实在是,实在是小生惧高啊。” “我不管,祖父明日休沐回府。若是见叔祖送我的猫儿有了丝毫损伤,我便都赖在你身上!” 张彭祖一时无语:“这。你这也太过不讲理了。等,等下嫂嫂回来了,我也要告状!” “哼!”张归荑生了气,转过身不理他。 “彭祖,你这小子又怎么惹着了掖庭令家的小娘子啊?”刘病已一身本色的亚麻直裾,衣袂翩翩,潇洒俊逸。正不疾不徐,款款走来。 少年稚气的面庞十分英俊,长剑一样的眉,霜星一般的眸,那举手投足间温文尔雅的贵胄之气更是令少女心驰神往。 见着这般俊逸似谪仙的人物,张归荑的心都跳漏了一拍。 刘病已对二人见礼,他不过是来张贺家找彭祖玩,未想正好撞见这叔侄吵架。 “还说呢。”张归荑不满地嘟嘴,“还不是那猫儿闹得。不知怎的就窜上了树,如今自己下不来,我们也不知如何搭救。” 刘病已听见喵呜之声,仰面张望,见那漂亮雪白的猫儿,失笑:“归荑,你这可是为难彭祖了。他自幼恐高,猫儿救不到,反而会伤了自己!”旋即摆手吩咐到,“劳烦张娘子给我拿张梯子来。” 张归荑见救猫有望,眉开眼笑,行万福回礼,脆生道:“诺!” 少女欢快地跑去搬梯子,临走前还不忘冲着张彭祖吐舌扮鬼脸。 看着女孩动若脱兔的背影,张彭祖苦笑:“我这个做叔父的全无半分威严,风头都叫你小子抢光了!” “别在那吃干醋了。”刘病已笑着招呼,“还不快来搭把手!” 刘病已抱着那只好不容易救下、受惊过度的猫儿,一手轻轻抚摸着它的背,如此安抚几下,猫儿渐渐活泼,又从他怀里跳走,欢欢喜喜跑到张归荑的怀里。 而此时,张彭祖和刘病已靠在桑树下,却满身是汗,一通折腾可是累坏了。 “前日大人得着个西域产的波斯小猫,就送了这丫头做生辰贺礼。”张彭祖看着天真无邪、尽情玩耍的少女,目光遣眷温柔,“归荑一见了就抱着不撒手,硬是要和这只猫同寝同食,宝贝的不行。今日要不是你解围,我非被伯父念死。” “我当你整日只知斗鸡走马呢,竟也是这般怜惜女郎。”刘病已揶揄道,“日后看上了哪家姑娘,我可要好好知会于她:‘看好张彭祖,说不定哪天偷了别家女儿的心!’” 张彭祖撞了下他的肩膀:“你这讨打的小子,下次定要同夫子说,叫他多罚你抄几遍书!” 刘病已侧目,乜了他一眼,不屑:“你整日就知道斗鸡、耍蟋蟀。我与你同席研书,次次听了孔孟之道你就要睡过去,有时甚至口水都流到我裾裳上去了!你说,夫子是信你还是信我?” 张彭祖一时语塞,转头靠在鲁桑上,满心后悔自己的交友不慎。 半晌,张彭祖忽而问:“病已,你有蒹葭之思吗?” 刘病已被问的怔了一下,旋即想到了温柔可人的许平君,眼角眉梢都染了幸福的愉悦:“有。” 张彭祖转头瞥了他一眼,又仰面倒下去,双手枕着头,倚靠斜栽桑树,叹气道:“哎,羡慕。我曾发誓,正妻之位定然要是此生真心爱恋的女郎,却到现在都未曾遇见教我心悦的佳人。” “怎么?你动了心思?”刘病已看着他,霜星的眼睛里闪着晶亮。 “还是说说你的心上人是谁。”张彭祖乜了他一眼,打趣道,“君宁?妙儿?意姐姐?还是我那不懂事的小侄女?” 刘病已抬手打算敲他的头,笑道:“都不是!” 张彭祖连忙起身躲过去,笑嘻嘻道:“王曾孙气恼什么,关内侯家的小姐不喜欢,该不是寻了酒家女子!啧啧,皇室贵胄还是顾及体面为好!” 刘病已气结,伸手揪过他的衣领,将他压在了桑树下,喘着粗气,抬手就要打。 张彭祖吓坏了,他从未见过平日里儒雅潇洒的刘病已这般盛怒的模样。 逃!却不想少年手劲极大,他的儒衫都被拽的松散。 “病已,我错了。”张彭祖苦笑求饶,“我只是开玩笑,不是故意轻辱你心上人的。” 刘病已冷笑,眼中闪过寒芒,眸底尽是冰冷:“宦者丞家的女儿你也轻辱为酒家女。如此,同莲勺的那伙匪盗有何区别!今日是替许公教训你!” 张彭祖听的愣住,结舌:“竟是平君。” 刘病已不理会少年的震惊,今日张彭祖的言语让他不免与日前盐池所受的困辱联系,一时恼怒非常,全无半分理智。 儒生的拳头高举,转眼间便要落下。 “住手!”张归荑连忙赶来,娇声呵斥。一张小脸染了愠色,上前推开了刘病已,“无故私斗,按律当罚!你们这少年儒生好大的威风啊,不披甲上阵杀敌,却在掖庭令的府邸逞威风!” 索性张归荑及时赶来,刘病已才没有犯错。他看着眼前杏眼圆睁的少女,又将目光转向自己的手。 拳头收紧又松开,最后无奈垂落,神色愧怍,低头轻言:“对,对不住。” 张彭祖起身,正了正衣冠,拂去了身上的尘土。 他拉住张归荑,轻声道:“算了,是我有错在先。” 又向刘病已见了礼:“在下冒犯,烦请王曾孙代彭祖向许公和许娘子赔罪。” 张归荑看不懂他们唱的这是哪一出,就被张彭祖赶回了内室。 张彭祖看着刘病已,有些无奈,开口道:“同席研书,同驾御车。病已,我们是朋友的。” 刘病已恍然,忽而间眸子里染了雾气,鼻头一酸,却将眼泪忍下,星目一片晶莹。 是啊,他为何会因一句话如此迁怒张彭祖?因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因为他无法接受轻薄他心上人的话出自他最好的朋友之口。 少年缓缓走到了张彭祖近前,抱住他的肩膀,神色动容的开口:“更是兄弟!” 张彭祖也紧紧抱住了他,眼眶蓄着泪水:“一辈子的好兄弟!” 第二十一章 汉宫往事 上官凤儿忘不掉竹简的事,偷偷跑来了漪澜殿。 小宫女很是担心,嗫嚅:“殿下。” 凤儿一身妃色绕襟鱼尾曲裾,足下踏着皂色牙延的翘头履。美丽的大眼睛忽闪着,犹如暗夜的精灵。 樱桃小口勾起可爱的弧度,笑的是那样的甜:“你不许出声,站在门口给予报信,若是周阳姐姐来了,予就躲起来,你不许知会她。” 小宫女为难:“这” 上官凤儿瞪着她,叉着腰故意板起小脸:“你若不应我,就打发你去永巷!” 闻言,小宫女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永巷,那可是曾囚禁过戚夫人的地方啊!那个可悲的女人被吕后活活做成了人彘后,那地方自此便闹了鬼,除了犯错被罚的宫女后妃无人敢踏足半步! 心底忽而升起了一阵刻骨的寒凉,连忙对着眼前九岁的小女孩行稽首大礼。 小宫女的身子抖成筛糠、双腿不住打颤,甚至就连牙齿都在打战,说话的声音都已颤抖:“我,我这就去为皇后娘娘望风!”说罢,落荒而逃,苍凉狼狈。 上官凤儿看着小宫女张皇无措的背影,巧笑嫣嫣:“嘻嘻,予不过是吓吓她,就成了这副模样。”又回过神来,“诶呀,不理会她。找周阳姐姐私藏的竹简才好!” 小小的女孩正在翻箱倒柜,却不想殿外传来了一声唱赞:“天子幸漪澜殿!” 小女孩登时慌了神,忙将竹简重新往箧里装:“遭了,陛下怎么来了。” 藏无可藏,小姑娘的大眼睛转了几转,在刘弗入内殿之前猫进了书简装的半满的箱子里。 刘弗带了几分怒火来到内室,小宫女们紧张的为他脱去了厚重的朝服。 少年的身上早已被捂了一身的汗,心情烦躁不堪,服侍的宫女连大气都不敢出。 小步急趋,一直跟在皇帝身后的周阳媚吩咐了洗沐,等待时亲自煎了茶茗。 等刘弗换了常服从浴室出来,看到的就是一副美人煮茶图。 女子一身绾色鱼尾曲裾,缠绕着竹青的纹饰,垂云髻散落肩侧,未插珠翠只簪了珠花却已是华美的叫人移不开眼。 女子是那样的美丽,她的容貌不是小家碧玉的含蓄,而是祸国妖姬的狂狷。少女姿容美好、可爱、妖娆多姿,举止神态具有极度的美丽和吸引力。 釜中香气缭绕,是熟悉的桂花味道。 釜中的茶水第一次沸腾时女子轻轻用竹制的揭从鹾簋舀出少许盐花加入小釜,又投了些许葱叶和姜片。盐入茶茗,苦涩之味已减。待到茶水第二次沸腾时,一双红酥手又将浆酪和果酒倾倒其中,茶汤乳白,芳香四溢。 刘弗坐到了桌案对面时,周阳媚已经恭谨的奉了耳杯近前。茶汤乳白之色,馥郁清芳,一如倪云林的“清泉白石茶”。 刘弗有了片刻的恍神,面前的美人明眸皓齿,娇媚入骨。虽则周阳媚的性子温和恬静、与世无争,可那如花的容貌绝非牡丹而是罂粟。 她非洛神一般明眸善睐、灵气透人之姿,却更像是妺喜、妲己之流重生再世!美艳的眉眼,勾人的眼波,永远嫣红的唇色,跟那温和淡薄的性子实在是形成了难以言表的反差萌。 可就算如此,刘弗却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一个和周阳媚容貌相去甚远,却同样淡泊温柔的美妇人——他的母亲钩弋夫人。 一杯香荼,刘弗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那时,他的母亲还在,他在外疯玩惹了一身汗渍。母亲没有怪罪,温和的为他换洗过后,也是于一个温暖的午后,为他煎煮了这样一釜乳白色的桂茶。 他至今还记得,母亲的丝帕上绣着三角梅花,那是她家乡的花。 自从嫁入未央宫做了父皇的宠妃,她就再没有回去过,到死都没有。 幼时,母亲总喜欢抱着他,轻哼歌谣哄他入睡。母亲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温暖到他至今回忆起来都会有忍不住落泪的冲动。 母亲总是给他讲家乡的事,她说河间盛产多种粮棉瓜果,尤以金丝小枣、天津鸭梨最为着名。她河间的家中有一株亲手栽种的三角梅,颜色鲜粉,煞是好看。 年幼的他不明白,明明是愉悦轻快的语气,为什么母亲的眸底却透着悲伤? 他还记得,母亲的衣袖藏着鸢尾花的香气。她最喜欢用香料熏衣,尧母宫总是烟斜雾横、椒兰萦绕。 那样温婉美好的女子,最后竟是如此悲凉的死在了云阳宫。而凶手,居然是他最敬爱的父皇! 八岁那年的噩梦一如昨日,他好像听到了那个贤淑娇弱的美妇人凄厉的惨叫:“不!不!我不想死!弗陵!弗陵!弗陵救我!” “陛下!”周阳媚的手都端酸了,低声唤回了出神的少年。刘弗看着眼前娇媚可人的少女,轻抿一口茶水。 “梅酒。”肩头有些微微的颤抖,又惊又喜:“你可喜食酸梅?!” “贱妾不喜欢食酸。”周阳媚摇摇头,“是漪澜殿后的那株梅树去年打了果子下来。贱妾口味不偏好酸食,就都酿了梅子酒,平日加在茶饮中。” “原来如此。”少年的目光旋即黯淡下来略有些失望,轻声呢喃,“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他的母亲赵婕妤最喜欢食酸,听宫中的老人讲,钩弋夫人怀他时吃了整整十四个月的酸梅。周阳媚是淡薄温婉的女子,但她不是母亲的替身。 刘弗轻轻拉过她的手,行至榻前,促膝而谈:“听说你原本是姓赵的。” “诺。”周阳媚颔首,贝齿轻咬下细密的牙印,樱口已泛白,“先考本姓赵氏,后祖父以淮南厉王刘长舅父的身份而被封为周阳侯,遂改姓周阳氏。” “你不必怕。”少年轻轻拍了拍她的柔夷,柔声劝慰,“周阳由虽然因在河东郡做都尉时与太守申屠公争权,相互告发,而被治罪。可他已被处以弃市之刑,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抬手轻拢女子鬓边细碎的秀发,目光遣眷:“我问你这件事,只是因为朕的母亲也姓赵。” 周阳媚好奇:“肃宁皇太后?”可一望着少年蕴藏星野的眼眸就羞赧了起来,低下头不敢言语。 刘弗轻笑,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说的就该是这周阳媚了。现在的她,活像只受了惊却又被递了根胡萝卜的小兔子。轻轻将女子拥入怀中,突然感觉很熟悉。 明明怀中女子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海狸香气,可刘弗不知怎的就忆起了莺尾花。明明她是个媚骨天成的女人,可偏偏刘弗就生出了知音相亲的心,想和她说说心里话。 “媚儿,你知道我的母亲是个怎样的女子吗?”他们做了两年多的夫妻,却是第一次这样畅谈心事。 “小妾听说过的。”周阳媚点点头,“相传孝武皇帝巡狩,路过河间国时,观天相、占卜吉凶的望气者对他说此地有奇女。未几,下属就找到了一个天生双手握成拳状,不能伸开的妙龄少女。可孝武皇帝伸出双手将这女子手轻轻一掰,少女的手便被分开,在手掌心里还紧紧地握着一只小玉钩。随后,孝武皇帝就命人将这名姓赵的女子扶入随行的轺车,将其带回皇宫,封做婕妤。众人听闻此事,都称其为拳夫人。” “不错,那个手握玉钩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刘弗轻轻微笑,抬起周阳媚的一只红酥手细细摩挲,“皇考让母亲随侍在甘泉宫,赐了勾弋殿做她的寝宫,所以大家又叫她钩弋夫人。” 第二十二章 黄鹄恋歌 “孝武皇帝一定非常宠爱肃宁太后的。”周阳媚垂着头微笑,犹如沐雨的桃花。 刘弗抱着她,心里有些疼痛,沙哑着开口:“只有宠没有爱,孝武皇帝一生不会真心爱恋任何女人。” “那,”周阳媚抬头,轻蹙蛾眉,“孝武皇后李夫人呢?先帝以王太后之礼为其入葬,死后还念念不忘。大将军更是追封了皇后,这不是因为爱吗?” “媚儿,你太天真了。”刘弗冷笑,眼底透着悲凉,“霍光依照皇考平素意愿追封孝武皇后只是要告诉朕,他所效忠的大汉是孝武皇帝打下的那片基业,而不是朕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 “世人皆知皇考最喜欢李夫人,甚至曾为其招魂。可仔细想想,如果孝武皇帝真的爱那个女人,又怎会丝毫不顾忌她的临终所托将李氏一门阖族尽诛!倾国倾城、绝代佳人、还魂草、玉搔头,现在想来,不过是笑话,只有色衰爱弛才是真的!” “她将最美的一面留给皇考,让他永远也忘不了,这才是最高明的。若是她有着卫皇后一般的寿命,只怕也是年老色衰、恩宠不再!”刘弗轻笑,只是这笑容是这样的苦涩惨凉。 周阳媚为这个少年心疼不已,思忖:是啊,孝武皇帝哪里算是爱拳夫人的?如果他爱过,又怎么会杀母立子,不顾及丝毫往日的情分! “陛下。”周阳媚轻言,“较之《佳人曲》贱妾更爱《黄鹄歌》。” 刘弗听得心惊,手有些颤抖的搭在她的肩膀上:“《黄鹄歌》?你还记得《黄鹄歌》!” 周阳媚颔首,起身将偷偷藏在枕边的一卷竹简打开,正是上官凤儿苦寻多时的那份竹简子。 未曾想,其上所书,不过是人尽皆知、天下传唱的《黄鹄歌》! 刘弗很是感动,心底一阵温暖:“朕八岁所作的童谣,哪里值得你如此珍藏?” “始元元年,家里突遭变故。先考被弃市,贱妾也没为宫婢”周阳媚很平静,明明是自己痛苦的往事,她却神色淡然,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那时候觉得一切都都没有指望了,别人劝慰的话都是你父所犯不是谋逆大罪,你不必做宫妓。” “可是,忽然有一天,陛下的黄鹄歌在整个建章宫传唱,那时候妾觉得日子好像突然有了一点希望。”少女柔媚的嗓音清幽婉转,一曲黄鹄歌娓娓动听,“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 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周阳媚状似幸福的回忆,让刘弗的心里一片柔软:“始元元年,黄鹄下掖池的盛景,贱妾也有幸亲睹。 汉尚土德,如此祥瑞,大家都很高兴。当时的我觉得陛下年仅八岁,却有鸿鹄之志。 黄鹄翱翔天宇,陛下也要一展宏图,使得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做一个贤明君主。” “如此欣喜,却依旧心系苍生、满怀踌躇的陛下,贱妾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周阳媚笑的很甜,面若桃花,“未央宫的苦楚不算什么,贱妾知道,自己可以活下去。因为贤明的陛下不会因先考的过失而连坐小妾的。” “难为你珍藏,是朕辜负了你的真情。”刘弗轻轻搂着她,眼底有几分哀伤,“十二岁的时候大姐领了你来宣室殿,我知道的,她是选了个好操控的家人子做御幸之女。开始,朕真的不喜欢你。” 周阳媚靠在他的心口,听着少年有力的心跳,分外安心:“妾知道的,但是妾见到陛下的第一眼,清如山河、温润如玉,甚倾之。 只可惜,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因为黄鹄歌?”刘弗笑着问,少男少女的眼睛里皆满是晶莹。 周阳媚抬眸,如精灵般狡黠一笑:“陛下猜啊。”说着自少年怀中起身,逃向一旁。 刘弗开怀,起步追赶,抬手就将逃跑的佳人拉入怀中,滚向了床榻。 怀中的人儿发髻松散,落在鬓旁却为这妩媚的容貌平添了几分风情。 她的呼吸有几分紊乱,呵气如兰,好似一根羽毛在心底里挠痒痒,直教人全身酥麻。 刘弗忽然忆起了那一篇《登徒子好色赋》里的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如今在他眼中,周阳媚就是这般风华绝代的佳人。他轻笑,笑宋玉这伪君子的不解风情,如此美人竟当做女鬼! 周阳媚看着少年霜星一样的眼,面若桃花、霞飞双颊,低声嗫嚅:“陛、陛下。” “媚儿。”刘弗轻轻为她拢了拢黪发,用滚烫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说,“朕心悦你。” 周阳媚又惊又喜,心底开出了灿烂的烟花,眼前却是前所未有的一片澄明! 忽而酸涩,一眨,落了泪下来。刘弗有些慌了神,忙抬袖帮她去擦。 泪水有些止不住,周阳媚索性也不叫他擦了,环住少年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口。 轻轻啜泣,语不成声:“贱,贱妾等了两年!呜呜。” 刘弗轻抚她的背,柔声劝慰:“是朕不对,忽略了你的好,朕以后一定好好待你,真心疼爱。” 周阳媚闻言止了哭泣,仰面看着他,撒娇道:“陛下可要说话算话。” 刘弗轻刮了下她的鼻头,笑道:“都已是二八年华,怎生还像个小孩子!” 周阳媚靠在他的心口,嘴角弯弯:“妾不管,我们拉钩。” 看着她递过来的食指,刘弗失笑:“好!” 牵过她的手,带她行至梳妆镜前。按着肩头要她在席子上跪坐好,解开少女的黪发,轻梳。 周阳媚刚想说些什么,少年轻声喝道:“别动!”少女也不再敢言语。 未几,结发已成,刘弗用一支精巧的玉簪固定。 然后满意点头,示意女子自蟠螭纹铜镜中看看自己的容色。 “这、这是”周阳媚结舌。 “玉搔头,朕要为你补一次笄礼。”刘弗从身后轻轻环抱她,笑道:“我要给你和李夫人同等的宠爱,还有真心。” “真心。”这个词太过美好,周阳媚竟不自觉落下泪来。帝王如此情话,世间哪个女子会不动容? “真是个哭包。”刘弗捧起她的臻首,轻轻用拇指拭去她面颊上的泪珠,温热的手指在细嫩的皮肤上留下一阵酥麻。 轻轻俯身,一点点的吻去她的泪水,轻啄她的眼角、唇瓣。温柔的亲吻那两片沁凉的薄唇,那感觉一如旧年的温暖,嘴唇辗转,在缄默的空气中,两颗心在沦陷。 未几,刘弗抱起她,滚上了床榻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在少年少女都未曾注意的角落有一口大箱子,小小的人儿将一室旖旎尽收眼底。 第二十三章 知慕少艾 今晚是金赏当值,取了长信宫灯自宣室殿外出。 好黑啊!金赏心下思忖、暗自心惊,未央宫笼在一片阴暗之中,乌云挡住了月亮,只有手中的宫灯跳动着微弱的火苗。 金赏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步伐有些凌乱。饶是他不信鬼神,也是不敢在未央长乐宫造次的。天知道这西汉帝国的大朝正殿里,埋葬了多少冤魂! 夜风呼呼吹过,掀动了少年的衣袂。金赏紧了紧右衽,刚才冷风灌进衣领,惹得他一阵瑟缩。 呜呜呜~ 前方一团黑影竟隐隐传来啜泣之声,月黑风高阴森的气氛真是怕人的紧。 那影子身量极小,不似妙龄女子,离远看去倒像只大猫咪蹲伏在宣室殿前的台阶上。 都已是二更天了,偌大的宫殿夜间呜咽声起,实在是叫人不寒而栗。 金赏壮起胆子,缓缓地步入近前,冷气袭身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轻声呼唤:“你是何人?” 小小的影子缓缓抬起了头,长信宫灯的烛火照清了她容止,原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可金赏见了这漂亮女孩子却是舌桥不下:“皇、皇后娘娘!” “哇呜。”上官凤儿的哭声更大了,抽噎着道:“赏,为什么?为什么?呜呜呜。”她已是哭了许久,说话都被噎住,不断打嗝。 金赏瞧见她一张蜜色的小脸染上了灰尘脏污,满是泪痕的模样,心疼不已:“娘娘,别怕。臣在这里。” 抬手轻轻拭去她面颊的泪水,柔声宽慰,粗砺的薄茧惹得小女孩娇嫩的肌肤一阵酥麻。 上官凤儿抓住金赏的袖口,扑进他的怀里。金赏连忙接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为其顺气。 两个人一起窝在宣室殿前的台阶上,空气一阵缄默。 金赏不住地轻抚她的背安慰,良久,上官凤儿止住了抽泣,悄声问道:“金赏,何谓倾慕?何谓心悦?” 金赏怔住了,抚背的手也停了下来,整个人似已呆住。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这样的问题会从上官凤儿的口中听到。 未几,少年笑了,轻声道:“皇后娘娘长大了。” 金赏道:“亚圣孟子言:‘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娘娘知道问思慕之情,便是知好色。 知男女之情,喜爱年轻漂亮的人,就是长大了。殿下如今已不再是只知倾慕父母的小孩子了。” “长大?”上官凤儿低下头,并不开心:“夏侯博士说过,孟子的下一句是‘有妻子则慕妻子’。陛下没有孩子,却有未央三千佳丽。可予并不觉得陛下思慕予。” 金赏心惊,这个单纯可爱的小女郎竟在这未央长乐宫里寻不到半分快乐! 心疼而无奈,叹气道:“娘娘怎么会这样想?” 上官皇后泪水无声的划过面颊,滴落在金赏的手上,那温度,烫的他心里似受了炮烙一般痛楚。 “你娶妻了吗?”上官凤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娶的人一定是你爱的吗?” 金赏语塞,半晌,垂下头低声道:“臣尚未娶妻,至于日后的妻子臣是否真心倾慕。”金赏一顿,苦笑,“臣也尚未可知。” “你们都是骗子!天下的男子都是骗子!”上官凤儿突然恼怒,推开金赏,站起身来。 金赏反应不及,被推的一个踉跄,手肘磕在台阶上,红了一片。 上官凤儿仍是在气头上,赌气转身不理他。 金赏揉着手肘,狼狈起身,苦笑:“娘娘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上官凤儿一双大大的眼湿漉漉地睛望着金赏,半晌,两行清泪渗了出来:“我今日发觉,陛下原来是倾心周阳姐姐的。” 金赏有些慌张,他不想让这个小女孩知道残忍的真相:“陛、陛下对娘娘也是很好的,他一直都很宠爱您。” 上官凤儿摇摇头,神色是不符年龄的哀伤。金赏本想辩解些什么,见了女孩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竟是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只感到左胸口的某个地方倏地疼了一下。 “予今日才发现陛下对予就和斯、吉二位兄长甚至是云霓姑姑对予一样的疼宠,他、他不过是将予当做一个小妹妹!”上官凤儿一顿,哀伤开口,“他一直叫予‘梓潼’,我以为他对诸姬都是一样的。可是,予听到了,予听到陛下叫周阳姐姐‘媚儿’而不是‘周阳姬’!” 她的语气万分激动,像是歇斯底里后的崩溃:“他说他爱她!我的丈夫说他心悦的是另一个女子!”上官凤儿早已是泪如雨下,“皇帝不该爱皇后的吗?他从没有对予诉说过倾慕之情,从没有那样轻执予手、许白头之约。他也从没有那样的抱过予,没有亲吻过予。甚至,从没有解下过予的衣裙。” 金赏听得心惊,慌忙跑到上官凤儿面前,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娘娘如何得知这些?!” 上官凤儿微微侧过身,面上羞红一片,宫绦系者玉佩,因她的小动作而环佩叮当:“予、予不是故意偷窥的。” “臣说的不是这个!”金赏激动不已,忽而控制不住发了脾气,紧紧握住她的肩膀,“殿下除了臣,可有对他人提及这些事!” “好痛!”他捏的太用力,上官凤儿吃痛,小脸扭在了一起,叫苦不迭,“你、你放手!予只对你一人说过。” 金赏自知失礼,却是松了一口气,满身的虚汗。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抬手抹了一把汗,长身一揖,正色道,“娘娘请答应臣,不许对任何人提及您在漪澜殿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您没有去过漪澜殿,也不曾见过臣。您一整天都在椒房殿里好端端的,从未外出!” 上官凤儿似是被他骇人的神色给吓住了,怯怯地问:“为何?” “为何?”金赏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如果殿下不想替周阳姬收尸的话,最好照臣说的去做!” 上官凤儿吓坏了,却是不解:“周阳姐姐会死?不会的,陛下喜欢她,她怎么会死?” “最难消受帝王恩。”金赏叹了口气,“等你长大,自然就明白了。” 上官凤儿嘟嘟嘴,不满道:“哼,先前才说予已长大,转眼就说予还小!你也是个骗子!” 金赏笑了,身份再怎么尊贵,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娘娘别气了,臣送您回椒房殿。” 上官凤儿今天哭的也有些累了,牵过他的手,想过金马门回椒房殿去。 却不想,金赏因她的举动而愣住了。 碰触到手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人轻轻的敲碎了琉璃盏,清脆声响异常的好听,阳光撒落在碎片上闪烁着特别美丽又柔和的光芒。可是,心里是那样的忐忑不安,编钟齐鸣大作,震得心脏都要跳出胸膛。 小女孩的身上氤氲着灵猫香的馥郁香气,金赏闻着就醉了,晕乎乎的好像站都站不稳。 他突然就想起了《国风·邶风·击鼓》中的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明明是首战争诗的,他竟生出了想和这个不过九岁的小女孩携手白头的心。 “喂,你这呆子怎么不走了。”上官凤儿回首,见他呆立不动,在那出神,眉眼都染上了几分愠色。 金赏却是如梦初醒,看着眼前凤眼圆睁的小女孩,暗骂:金赏你这竖子,在想什么! 整理好了情绪,牵着女孩细软的小手:“殿下,我们走。臣送您回椒房殿。” 第二十四章 山雨欲来 七月流火,天气渐渐转凉,已是快入秋了。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穿过窗牖射进了西厢,引得纤尘飞舞。 温暖的阳光穿梭于微隙的气息。舒倘,漫长。紫檀的香味,弥漫在室内,似是已把天地间一切空虚盈满。 阳光下,是一道纤绝的尘陌,呢喃着天真,充盈着那抹孤清而飘逸的倩影。 少女不过刚刚及笄的年岁,却已是位地道的美人:乌发如漆,肌肤如玉,美目流盼,一颦一笑之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风韵。 她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美而不娇,艳而不俗,艳美高雅,无与伦比。 西厢中的佳人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席子上专心绣着花。她绣的是朵牡丹,精致至极的黑牡丹。 平、齐、绣、密、和、光、匀,种种技法在那对纤细又毫无杂质的玉手下展现的淋漓尽致。 她绣的那样专心,目光虔诚,就好像春心己动,坐在闺房里赶制她的嫁衣一样。 可她绣的却不是嫁衣而是冬袄,小孩子穿的冬袄。她不是孕妇,甚至尚未出阁,竟这样专心的赶制孩童的衣物。 未几,轻叩门扉之声响起。 “姑姑,吉儿前来求见。”门外传来一道语音,听来是位总角少年。 上官云霓闻声轻笑,迷人的笑好漂亮啊,美妙的眼睛眼波流动:“快进来,入秋风大,仔细着凉。” 少年入了厢房,早有侍女为其解下外衣,褪去鞋履。 上官吉整理好衣冠,伏身拜见:“吉给姑姑请安。” 上官云霓停下针线,朝他招招手,忙放了席子给他坐:“你哥哥怎么没来?” 上官吉恭谨坐好,撇撇嘴道:“他整日里同父亲商议事情,不知密谋些个什么,好几天不见人影了。” 上官云霓心下一惊,绣花针扎了手,血滴落到黑色的牡丹之上,开出玄色的花蕊。 “姑姑!”上官吉担忧。上官云霓却对他微笑示意,柔声道:“无碍,该是我多想了。” 上官吉不解:“姑姑近日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是在思虑些什么?” 上官云霓正色道:“最近朝堂上可有什么动静?” 上官吉摇摇头:“盐铁之议结束后,朝廷仅仅罢去了郡国酒榷和关内铁官,其他各项政策仍维持不变。 但桑弘羊在政治上受到一定的挫折,霍光借助贤良文学,赢得了比较广泛的舆论支持,经济上也使得官营政策有所收缩。” 稍一顿后,“对了,桑弘羊虽然不得志,但他和燕王刘旦最近总忘咱们家跑。整日和父兄密谈,也不知说些什么。” “遭了!”上官云霓紧促蛾眉、神色焦急,“我担心哥哥会出事。如今之势,表面平静却是山雨欲来。朝臣结党还可说门生故友的相交,可若牵扯皇族,被有心之人利用,可就是引火上身,惹下大麻烦了。” 上官吉无所谓:“姑姑多虑了。上官家如此大士族,谁敢招惹?更何况,凤儿是当今的皇后,外戚也算是皇族,同燕王结交又有何不可?” “可是。”上官云霓欲言又止,却被上官吉打断。 “诶,姑姑。”少年摸索着稚童的冬袄,这衣裳针脚细密,做工精巧,绣工精湛,袖口处更是用金线黹着娟秀的小篆“上官”二字。 面料华贵舒适,上官吉爱不释手,“你给未出世的弟弟做的冬袄可真漂亮。都是姑姑的侄儿,不能偏心,明年吉向姑姑讨一身直裾如何?” “你这小砍头。”上官云霓掩唇轻笑,“嫂嫂的孩儿尚未出世,你就学了卖乖争宠!”甜甜一笑,她的牙齿象那瓠瓜的籽,整齐洁白让人心醉:“放心,明年秋日我一定也为你赶一身直裾。” “拉钩!”少年孩子气的直起身子,抬起了手臂,轻勾食指,渴慕的看着她。 “好。”少女失笑,纤细、柔嫩的手臂沉没在她淡红色宽衣的皱襞里。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寒玉一般的美手轻轻勾住少年的食指,“姑姑今日就效仿季布,一诺千金!” 云霓起身,回头睨着他,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似一泓清泉盈盈流动。她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走,一道去看你母亲。” 上官云霓抱着冬袄去看望霍敬。 敬夫人正卧在榻上,一双藕臂自狐裘中伸出轻轻搭在腹部。白狐裘隆起了一个小鼓包,寓意着榻上的美妇人已是身怀六甲。 她的身旁有一席位,正恭谨跪坐着一位少年,为其诵读诗经:“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羔羊之革,素丝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 上官云霓静静地看着敬夫人的侧脸,明明灭灭的阳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耳朵上被染成了暖金色的细小绒毛,鼻息间萦绕着的也是她身上的龙涎香味。 敬夫人微微动了动,选了舒服的姿势窝在榻上。低眉颔首,经不住睡意,已是听得频频点头。 上官云霓的薄唇略勾起笑,在她的印象中敬夫人一直都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女,却不想也有这般孩子气的一面。 忽而心中一阵温暖,孕妇总是嗜睡的,光线在她身上勾勒起的是母性的光辉。 听见脚步声,上官斯放下了手中的书简,微微侧过俊颜,纯黑双瞳中映入的是位娇媚可人的淑女。 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连忙起身,白皙修长的手放下竹简子,向前拜礼,伏身一揖:“斯儿见过姑姑。” 上官云霓点点头,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来到敬夫人的榻前。 上官云霓静静凝视着她的睡颜,抬眸问:“《国风·召南·羔羊》,你总是为嫂嫂读《诗》吗?” 上官斯点点头:“母亲闹胎多日,夜里总是睡不安稳,我就每日读《诗》哄她入睡。” 上官云霓目光赞赏:“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抬手唤了上官吉过来,将其手中的衣物奉在他面前,“这是给未出世的孩子预备的冬袄,你母亲早就同我说过,今日才送来,端的有些迟了。” 上官斯端正接过,笑道:“一点也不晚,云霓姑姑的手艺就是长安最好的绣娘也是比不过的!” 上官云霓笑靥如花:“你还真是会哄人开心!” 敬夫人动了动,羽睫轻扇,眼睛缓缓睁开,眸中漂浮着慵懒睡意。 待瞧清了眼前人是云霓后,喜上眉梢,低低唤道:“云霓,你来了。” 风起云涌的动荡前总是平静,就像漩涡之下的海水,毫无波澜。 殊不知,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二十五章 天定良缘 “嫂嫂。”上官云霓挨近了敬夫人跪坐,蝶翼轻扇般的呼吸扑到她身上,“我要听听宝宝的胎动。” 柔软的娇躯悄然倚靠在榻旁,臻首缓缓近前,轻轻靠在敬夫人的腹部。 时光仿佛在此刻定格,敬夫人眼底掠过光芒,她伸出手抚着她柔顺的秀发。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安静地感受彼此的心跳与呼吸。腹中的胎儿似是睡饱了,抻着小懒腰,小拳头轻轻打在妈妈的肚子上。 “啊!”上官云霓惊喜不已,“他在练功夫呢!以后定然膂力极佳,长于骑射。” 敬夫人轻笑,神情却是安心又疲倦:“都快及笄了,还像个小孩子。我倒觉得自己近日愈发懒散,怕是个女娃子。” 两人正说着体己话,未几,有小厮来叫门:“夫人,郎主有请斯、吉二位公子。” 上官斯收好冬袄,长身而立。冷艳无暇的面容如细心雕刻而成,却无半点情绪。只是那双眼睛闪烁着几分野心的光芒,看得叫人心惊:“母亲,姑姑。斯儿告辞。” 俯身而拜,携着上官吉离开。 上官云霓望着兄弟俩的背影轻叹:“哥哥的这两个儿子还真是不一样:斯儿成熟稳重却有些贪心,吉儿机灵可爱却又不谙世事。真不知这兄弟俩日后许个什么官位合适。” 敬夫人唇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斯儿自幼丧母,虽为庶出长子,我却养之如亲生。可那孩子心思沉、思量重,总是急于表现自己,贪心他父亲的肯定和表扬。 吉儿虽然也不是我亲生的,但他和我那夭折的亲生孩儿一般年纪,我自然更加疼惜于他。却也因此自小娇惯,虽天真烂漫机智灵巧,却改不了少年心性,总是给我惹祸。 哎,这两个竖子,我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上官云霓点点头:“可不是,吉儿那小子淘得很,前日听说在上林苑为了匹大宛骏马跟个羽林郎争执,结果被人家狠狠教训了一番,揍了个鼻青脸肿的!” 上官云霓抬手掩笑,青葱玉指干净漂亮,指甲修剪得整齐,好似柔夷。 “他也该得教训,怕被我训斥可是躲了两天呢!”敬夫人也笑得开怀,惹得行在复道上的上官吉喷嚏连连。 敬夫人渐渐止了笑意,略有些伤感:“只可惜,膝下唯一亲生的女儿只六岁就离了我身边,真是思念她。” 上官云霓光洁白皙的手轻轻握住她,柔声劝慰:“嫂嫂别伤心,明日我就去未央宫看望凤儿。等嫂嫂诞下麟儿,云霓一定陪你一道拜谒皇后娘娘。” 敬夫人点点头。 忽而眉眼弯弯,将上官云霓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问道:“妹妹冬日再过生辰,便该是十五及笄之时了。” 上官云霓被她的目光弄得极不自在,乖巧应声:“诺。” 敬夫人点点头,接着便要下榻起身,上官云霓忙上前搀扶。 敬夫人从书案上的竹筒里取出一张绢帛,上面是一幅画像。 画像上是一位身着盔甲的少年将军,一张俊脸方正,眉飞入鬓,双瞳纯黑,挺鼻薄唇,略勾起笑,棱角分明的面上精致无暇的线条,及深邃如漩涡般的眼眸皆是令人沉醉。 绢帛旁附一行小篆字“龙雒侯韩增”。 “韩增?”上官云霓喃喃,“朝中新晋的前将军?” 敬夫人点点头:“正是。韩王信玄孙、按道侯韩说之子、韩嫣之侄,当朝唯一的六世王侯。韩增少为郎官,历诸曹、侍中、光禄大夫,如今官至前将军。刚改元时,更是平定叛乱,战功赫赫,端的是青云直上,风头无量。” 上官云霓心下一惊,悄然涌动着挣扎、矛盾的复杂情感。 转过身去,波澜无惊,但细细颤动的手臂,却似暴露了她的心思:“他的显贵与我何干?” 敬夫人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泽,心下了然,笑道:“若他成了你的夫君,可就是有了大关系。贵族子弟和世家娘子,端的是天定良缘。” “这、这是父兄的意思?”上官云霓面上泛了淡淡的红。 敬夫人点点头:“不错。昨日夫君同我商定,想叫这韩增做妹婿。” 上官云霓面色哀伤,秀眉轻蹙,几分沧然:“嫂嫂不会看不出的。这是大人想拉拢韩增的势力,对抗大将军。姻亲的联盟总是较为牢靠的,就像父兄顾及嫂嫂,如今还尚未与霍光撕破脸。” 敬夫人苦笑:“我哪里会不知。”手臂无力地垂着,沉没在她的淡红色宽衣的皱襞里,一双纤柔细嫩的手轻抚腹部,“郎主从未爱过我,他纳了那么多的妾甚至和自己的庶母私通,何曾考虑过我会是怎样的隐忍与难堪。 可,如今我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他们是上官家的子嗣,我必须为夫家的利益做出牺牲!” 上官云霓叹道:“女子本柔,为母则刚!虽然嫂嫂尽力撮合,为我和韩增做媒。但依云霓看来,这门婚事怕是成不了。” 敬夫人不解:“为何?” “霍家与上官家两大士族如今已势同水火。虽然父兄拉拢了桑弘羊,可霍光宦海沉浮二十载,半壁朝臣都是他的故友。 上官一党若贸然出击、拉帮结派,只会引起结党营私的非议,让霍光抓到把柄。”上官云霓侃侃而谈,冷艳无暇的面容如白玉雕刻而成,明艳动人,“韩增虽出身名门,却可保六世富贵,实为当世人杰。 如此英才,情势未明之时断不会轻易被拉拢。只怕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都只是作壁上观。 拒绝一门亲事,稍稍得罪安阳侯,总比日后两家政斗,他受牵连的好。” “惜哉。”敬夫人眼中闪过欣赏敬叹之情,“云霓若非女儿身,定当位极人臣、锋铓毕露!” 上官云霓淡淡一笑,正色道:“当务之急,是请父兄暂停请婚。缓和与大司马的政斗,小心斡旋,日后再做图谋。 还要烦请嫂嫂从中周旋,尽力缓和两大士族的关系。” 敬夫人摇摇头,为难道:“大人和郎主是不会听我的话的。凤儿可算是两大士族送给陛下最完美的礼物,若是联姻有用,大人和左将军如今又怎会变得水火不容?” 上官云霓蹙眉,苦身焦思:“我总是担心父兄,进来与一些朝臣关系太过密切。虽然大将军并非捕风捉影、设计陷害的小人,可暗箭难防,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上官家危矣!” 敬夫人听了她的话也是忧心不已:“朝堂之争妇人无权过问,但我一定会规劝郎主,不要急于向韩府请婚。” 敬夫人温柔的替云霓整理鬓发,抬眸瞧着发挽乌云、雪肤花貌的美人,重重的叹了口气,“本是天定良缘,奈何世事!” 第二十六章 图谋不轨 “吉,你快一些,大人和宾客可都在等着呢!”上官斯拽着弟弟,急于赶路,催促连连。 他的脚步有些凌乱,神情激动,握拳赶步似是连心脏都已因过于兴奋而跳出胸膛。 上官吉叫苦不迭:“长兄,这么着急干嘛。右将军王莽亡故离世,丞相田千秋抱恙休沐,朝中除了霍光我们再无顾忌!事情若成,这天下还不都是我上官家的!” “嘘!”上官斯脚步停顿,示意弟弟噤声,“隔墙有耳,你这竖子说话小心些。” 上官吉不满的撇撇嘴,上官斯可不理会他的情绪,问道:“姑姑知晓此事吗?” 上官吉咧嘴笑了,神情倨傲:“如此大事,我可是连云霓姑姑那般聪慧之人都骗过了呢!她全然不知晓我们的计划,只当近来祖父他们同朝臣私交过密而已。” 上官斯宠溺的敲了下他的头,笑道:“你还真厉害!事后,姑姑肯定怨你!” 上官吉揉揉脑袋,笑嘻嘻道:“不怕,姑姑都许我明年秋日的裾裳了,断然不会赖账!” 上官斯笑着牵过他的手,语气宠溺薄嗔:“小滑头。” 隔墙有耳,此话不假。 今日上官府宴请桑弘羊、鄂邑长公主、燕王刘旦等人,密谋协商。 上官家二位公子玩闹私语之言,竟是一字不落的落到了一旁正抱着从上官府取来的竹简,打算去大司农府汇报工作的代稻田使者燕苍的耳中! 燕苍听兄弟二人的谈话似乎不太寻常,心底有几分心惊,却是不动声色藏起书简,暗暗跟了上去。 而这时,犹在闲谈的斯、吉两兄弟却全然不知自己的无心之语,日后带给他们乃至整个上官一党的,是怎样的一场浩劫。 偏室内,光线晦明不清,照不清每个人面上的悲喜,更窥不见其内心的思绪万千。 上官桀、桑弘羊、刘旦和长公主会聚在一起也无非是为了一己私利。 燕王刘旦审视着在坐众人,骄傲自满:“寡人已向陛下上书,告发霍光的罪状并请求入长安守卫。虽然陛下尚未回复,但也会因此起疑疏远霍光。如今朝中势力交错,但右将军已死、车丞相病重,这正是寡人与诸君图谋大业之时啊!” 桑弘羊并不是很喜欢刘旦,早在孝武一朝,他就希图太子之位,上书要求进京宿卫,反被武帝下诏申斥并削去了三个县的封地。 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俨然以未来皇帝自居,出入僭用天子仪仗,左右近臣皆称侍中(皇帝侍从),皇帝顾念亲情才并未追究,他却丝毫不知收敛。 桑弘羊冷笑,眼睛里闪着几分嘲讽:“听说燕王的郎中多次劝谏您不要僭越,几番阻止。”一顿,继续道,“殿下自己的臣子尚且与您心不齐,又如何与我等图谋大事?” 燕王摆摆手,不以为然:“你是说韩义那竖子?嗨,寡人已将他们十五个人尽数诛杀了!” 他说的是那样轻飘飘,面上的神采就好似那十五条人命不过是捏死几只在耳边聒噪的蚊子而已,骇得满座都有些变色。 还是上官桀最先回复了镇静,他挂着假意的微笑道:“早闻燕王殿下能言善辩、广有谋略,只是招揽游侠武士不过兴趣,万望殿下尽纳忠言切勿再诛杀韩义这种忠臣士子,叫儒生心寒啊。” “少叔,那都是刘泽谋反时的事了,虽牵连到我但陛下不予追究,就是不关我的事。他却总是不停进言,忒不识趣。 今次我偷潜入长安,我那丞相也是几番劝阻,本想回去叫他与韩义作伴,今日听了少叔你的话,便饶过那竖子了!不过,本王不能逗留太久,今夜便会回燕国静候佳音。”燕王堆笑,自得意满更甚,“始元五年,不过一个伪卫太子现身,北公车司马门就有数万百姓群起涌动,民心欢悦,以至于霍光惧怕得动用军队镇压。 想那刘据不过一个死去多年的可怜太子,尚能博得如此拥趸,寡人这个现存于世的先帝‘长子’,岂不比一个傀儡的小皇帝更得人心?” 这话说的极端自负,连鄂邑长公主也蹙起了眉头。不过,燕王曾先后派遣十多批人,携带大批金银珠宝,贿赂于她。 而她的私心也很简单,无非是替自己的情夫搏前程,倒也不理会太多:“不知我等助燕王登位,可获得什么好处?” “哈哈。”闻言,刘旦爽朗大笑,“长姐放心,你们都是旦的股肱之臣,必已厚礼图报!若寡人做了天子,丁少君的侯爵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到时,我封安阳侯做大将军,上官子发为大司马,御史大夫大可继续盐铁专营一展抱负! 旦保证,诸君皆可显达长乐、享万世富贵!” 刘旦的大方让众人欣悦,虽为空头支票可却恰恰也是每个人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上官安更是早已按捺不住,跽起,满脸的兴奋神色:“如此,臣之身家性命尽托燕王!我们还是尽早筹谋,如何铲除霍家,废少主,立新帝!” 众人密谋许久,就连站在门外偷听的代稻田使者燕苍都已站的有些腿部酸麻。 正当燕苍腰酸背痛,想要抬手轻轻捶打身体之时,偏室内的众人却已商议完毕,上官安一一送客,作揖见礼。 刚想返回室内,上官安被一位参与谋划的公主府舍人叫住。这位舍人来头不小,他是大名鼎鼎的民族英雄苏武的儿子,名叫苏元。 “桑乐侯。”苏元显出几分踌躇之意,似要说什么却是如鲠在喉,终是握拳砸下下定决心,伏身而拜,见礼道:“皇后可怎么办呢?” 上官桀乜了他一眼,冷笑:“追逐麋的猎狗,还顾得上小兔子吗?况且依靠皇后得到尊位,一旦皇上变了主意,那就想做平民都不可能了,无论什么朝代都是这样的。 凤儿不过是拉拢皇族和霍家的棋子,如今这局棋弈到此步,她早已不是棋子,而是弃子! 而且,你以为我真的要助燕王登位吗?置酒请霍子孟,然后伏兵格杀不过是第一步棋。等到燕王坐不住了,擅自离开封地到长安,我就用孝武皇帝诛杀卫太子的法子,送他到黄泉路上和兄长见面!刘旦跟刘泽一样蠢,我要的是自己做皇帝,怎么可能真心帮他!” 说罢,拂袖而去。徒留可怜的苏元呆若木鸡,立于原地。 此言之诛心,就连躲在一旁的燕苍都已忘记了捶身,突而一阵刻骨的寒意袭身,较之三九的烈风更甚。 士族无情!悲夫帝后! 第二十七章 波谲云诡 元凤元年九月,秋高气爽,大司农杨敞府邸。 “子幼,行装收拾好了吗?” 一位气质绝佳的美妇自厢房走出,淡扫蛾眉恬静如水,虽有些上了年纪,可那举手投足间绝代的风华,已是令无数的长安名媛自惭形秽。 少年闻声转身,伏身恭谨而拜,见礼道:“回禀母亲,皆已收拾妥当,即刻就可出发。” 这是位高高瘦瘦、眼眸清冷如星的公子,干净利落的鬓发,一张棱角分明帅气的脸,精致的儒衫包裹着他修长却不失阳刚的身段。 只是那双眼睛过于凌厉,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看起来桀骜不驯、万分张狂。 司马英点点头,忽而一件大氅落在身上,暖意直达心田。 为她披衣的男子动作轻柔,满眼的爱意,司马英轻轻握住男子的手,感动道:“郎君。” 杨敞细心的为她系好宫绦,环佩叮当,压着裙角,甚是悦耳:“夫人,七月流火,仔细受风。” 司马英轻笑,细细叮嘱:“忠儿陪儿媳回门了,我和恽儿也要回华阴整理先考的书稿。子明你独自处理政务,要小心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杨敞点头应承:“夫人放心,君平都记下了。” 杨恽见父母秀恩爱,轻咳两声,偷笑道:“母亲,该出发了。” 司马夫人乜了杨恽一眼,意味薄嗔,杨恽却转过头张望,充作没看见。这下,倒叫杨敞夫妇一齐笑了起来。 与丈夫作别后,司马英也踏上了方箱,准备上軿车。 却又被杨敞叫住:“妹娟,你自幼体弱,路上万望小心。” 司马英心下一片温暖,回眸一笑:“诺。” 待目送着马车绝尘而去,杨敞回返室内办公。 “妹娟?”軿车之上,杨恽却开怀捧腹,桀骜不羁,嘴角边勾起流光溢彩的弧度:“啧啧,父亲母亲相伴多年,竟依旧称呼乳字,端的是羡煞旁人。” 司马夫人乜着自己的次子,薄嗔:“若思娶妻,你这桀骜的性子也该改改了。日后为官,朝堂之上狂狷之士可是会吃大亏的,切忌恃才傲物。” 杨恽却不屑她的话,端正坐好,振袖,正色道:“恽若入仕,必当效法外祖,铁骨铮铮,一身正气,冒死直谏!” 司马英面上吃惊,眼中却闪过赞许之色:“我儿不凡,轻财重义,他日定当封侯!” 杨敞正在誊写卷宗,忽而有小厮来报,代稻田使者燕苍前来向大司农汇报工作。杨敞传命了他进来,可燕苍只是将竹简奉上后就垂立一旁,神色纠结。 杨敞半晌也未听到下属的工作汇报,疑惑的抬起了头。不想,却见燕苍“扑通”一声跪倒,高呼:“左将军连同鄂邑公主、御史大夫、燕王等人,意图谋反啊!” 此言之惊,之重,饶是宦海沉浮多年,见惯朝堂波谲云诡的杨敞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毛笔掉落在地,声音清晰可闻。 “大司农?”燕苍悄悄抬了头,却见杨敞已是吓得瘫在了坐席之上,全然呆住。 “啊”闻言,杨敞方如梦初醒,脊背都已被汗湿透薄衫。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不住颤抖,强装镇定,却是连声音都有些变了:“燕、燕苍啊。你如何得知上官士族密谋造反之事?” 燕苍沉着应对,俯首正色道:“臣在安阳侯府亲耳听到的。上官桀父子谋划着让长公主宴请霍光,在宴中埋下伏兵将霍光格杀。后已长公主和先帝所命托孤大臣之名义,颁布诏书废帝,拥立燕王刘旦!” 燕苍言之凿凿,有理有据,杨敞已相信他所言属实。 杨敞心下思忖:如今夫人和孩子们都不在府上,如今我连个亲近商量的人都没有!此等大事,叫我叫我如何是好啊!真希望,自己从不知道这般烦心之事。哎?不知道。对啊,就当自己不知道,从未听燕苍说过! 心下主意已定,甩甩袖:“燕苍,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先回去,老夫自己会看着办的!” 燕苍惯会察言观色,见杨敞思索对策之时就觉得他的神情不对,如今这番言语更是察觉不妙。 暗暗思索,忽然明白杨敞心中所想,暗自握拳,恼怒杨敞是只顾私利的小人,全然不理会汉室兴亡,无人臣之德! 甩袖起身,恨恨抱拳,离去。 杨敞看出他的不甘心,却是偷偷的松了一口气。连忙上书,告假称病,打算回弘农郡华阴老家假装养病暂避风头。 燕苍出了大司农府,心中愤恨不满,恚怒难平。一旁侍候他上轺车的小厮也不敢多言。 恭谨搬来方箱,轻言问道:“使者可是要回府?” “不,去谏大夫的府上!” “哈哈,哈哈”谏大夫的府上一派莺声燕语,秋千绳摇荡飘曳,杜君宁身轻如燕,连连催促为其推背的杜缓,“缓哥哥,快一些,再快一些!” 一位清秀的少年郎长身玉立,挽起袖子推着妹妹荡秋千,满眼尽是疼惜宠溺。 未几,一位小厮近前,作揖来报:“大公子,有位自称是代稻田使者的前来求见谏大夫。” 杜缓停了手,君宁闻言也有些疑惑。 杜缓暗自思索片刻后,吩咐道:“叫他去书房等候,备好几案、香茗,我去请大人,你陪女郎接着玩。” 小厮垂身而立,作揖见礼:“诺。” 燕苍见到了杜延年,详尽陈述了自己在桑乐侯府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的直属上司怕事不作为,才不得不越级上报谏大夫之事。 杜延年素来为人正直,嫉恶如仇听了杨敞所为,拍案而起。 宽厚忠义的他气愤不已,咬牙恨恨道:“他杨敞以前是大将军府长史,靠着博陆侯提拔才一路高升。先前我只当他为人谨慎,却不想竟是这般胆小怕事、贪生怕死的鼠辈! 大将军赏识他的谨言慎行,却不曾想竟就是这等懦夫险些害死他!”说罢,吩咐道:“如今陛下正在云陵,拜谒肃宁赵太后,怕是上报不及。 来,我们即刻启程去面见大将军,请他早做准备,铲除奸佞,匡扶汉室! 燕苍,乱臣若除,你当记头功!” 燕苍应好,两人急忙备车,终是在宵禁之前赶到了霍光第。 波谲云诡的大汉朝堂,即将要迎来一场血雨腥风。 第二十八章 上官谋反 霍光第是另一番景象,欢声笑语,大宴宾客。邴吉、张安世、田延年等重臣皆被邀请入列。 众人饮酒正酣,觥筹交错,侍女伏在臣工膝上击筑劝酒,就连平日克己奉公的霍光都已微醺。 田延年军人出身号称“勇士”,更是席间大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博陆侯,臣为您舞剑助兴如何!” 他瞪着眼睛,似是要喷火,好像霍光若是不让他卖弄剑艺,他就会当场自刎一样。 “好!”霍光笑了,醉眼乜斜,赞道:“子宾之膂力、剑法,当世无双。得幸与诸君亲赌,亦属快哉!” 又转头对身旁侍酒的面首冯殷道,“子都,你来为长史喝歌。” “诺。”应声的是一位唇红齿白的美少年。他拥有着令人窒息的俊美容颜,却让人有一种雾中看花的不真实感。 一双略微狭长的桃花眼里含着深褐色的瞳孔,像一汪沉静的海洋,波光粼粼,华丽璀璨。冠玉的容颜上挂着假意的微笑,让人觉得遍体生寒,藏着算计与野心。 以冯殷的姿貌,绝不会甘心一辈子做霍光的男宠的。 少年极富才华,击筑之声起,铮铮,浩气磅礴然。独特的少年音唱赞的竟是高祖皇帝雄浑有力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田延年手中的龙渊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时而轻盈如燕。 点剑而起,剑若霜雪,周身银辉。一曲终了,男子停下了舞剑却似最安谧的一湖水,清风拂过的刹那,却只是愈发的清姿卓然,风月静好。 曲舞皆是绝佳,引得众人掌声不断,叫好连连。 未几,忽而有小厮近前同霍光耳语几句,递来一章拜帖。 霍光疑惑接过,看过绢帛竟是登时酒意全消,眼中一片澄明闪过阴冷。 他看了看在坐众人,内心波涛汹涌表面却不动声色,对小厮吩咐道:“去请大公子来主持宴饮,招待宾客。” 接着,长身一揖,面带歉意:“实在抱歉,老夫有些急务需得处理,烦请诸君切勿扫兴,犬子代为作陪。” 霍禹代替父亲向宾客寒暄,霍光则对张安世和邴吉道:“子孺、少卿,你们随我来。” 宾客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被弄得糊涂,一脸迷惑:如今都已宵禁了,大将军他们还去哪里办公务呢? 马车晃荡,霍光却心中窝火,他紧紧的攥着那张绢帛,手心的汗水都沁了进去。 绢帛上不过四字,却已是触了霍光的逆鳞,叫他下定决心铲除上官一党。 其上书只四字——上官谋反! 见是大将军的车驾,巡夜的小吏也不敢阻拦,只得乖乖放行,而此时车丞相却早已休息,丞相府一片寂静。 待接客时,车丞相尤在病中,惊闻此事,竟是垂死病中惊坐起,拍着床榻大喝:“上官父子这等乱臣贼子,一定会不得好死的!” 燕苍忙上前为其顺气,杜延年拱手拜礼道:“丞相,我们切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当务之急是尽快上报陛下,取得支持和信任,在伺机而动,将奸佞小人一网打尽!” 霍光看着杜延年,眼中闪过赞许,轻抚胡须:“幼公言之有理。上官桀他们预计九月初一宴请老夫,再谋杀作乱。 我们不妨将计就计,先与陛下取得联系,讨要诛除乱党的诏书。 再先下手为强,以车丞相名义于他们动手的前一天宴请桑弘羊等人,同时派人去其谋划作乱的地方搜集证据。 如此,奸臣尽除!” 众人听后齐声应好,皆唱赞:“霍公高义!” 从淳化县城向北翻过一条沟后,远远就可以望见一座汉冢,此乃钩弋夫人的阳陵。 可此时的刘弗却没了最早来云阳见到思合墓时的悲痛伤感,他的眸子里在喷火。 一旁随侍的金赏暗暗叹了口气,伏身拜礼:“陛下。” “回长安。”刘弗一字一顿道,他的每一个吐音都是从咬牙从齿缝中溢出的。 宽大的袖袍下,掩盖着少年气的发抖的身体攥紧的拳头,他的指节都已发白。 金赏是知道刘弗的盛怒的,霍光六百里加急的密函刚刚送到女陵,尤在案上,那般刺眼。 陛下的恼怒是可以想见的,他已做了六年的天子,可托孤重臣却要趁他拜谒母亲之时密谋造反,天子威严何存? 他知道他的不甘和急切回去的心情,可光是密函就整整用了两天,累死一匹骏马才送达,天子銮驾是无论如何无法再九月一日之前赶回长安的。 金赏的头垂的更低,长身一揖,向前拱手拜礼,态度更加虔诚恭敬:“陛下应当给大将军赐诏,命其全权处理上官父子的谋反案。” 啪!刘弗拍案而起,甩袖,盛怒:“你要朕将所有的权柄亲自递到霍光的手里?!” 金赏苦笑,心中弥漫酸涩:“可我们无法在上官谋反之前赶回长安,信任霍光总好过江山易主。” 刘弗怔住了,忽而眼角有几分酸涩,双手无力垂下,神情落寞:“连上官桀都要造朕的反,霍光可信?” 金赏再拜:“臣不知。” “罢了。”刘弗侧身,落座时身体忽而踉跄,惊到了金赏。 金赏忙跑过去想要搀扶,刘弗却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苦笑:“朕以大汉国祚为筹,注朕之一生,赌他霍子孟忠心大汉、江山万年!” “陛下!”金赏哀恸,已是快落下泪来。 刘弗却笑了,笑得凄惨而心酸:“赏。你去下两道诏书,头一道命大将军和车丞相小心周旋,将作乱的上官一党尽数铲除。第二道下给那些乱臣贼子,只诛头目余者可免死。至于燕王” 略一思索,一顿,道:“传令下去,燕国大赦,独燕王刘旦罪无可恕,命其自裁!” “诺。”金赏领命,俯首下跪,行稽首大礼:“陛下明断,陛下长乐未央,大汉国祚无忧!” 刘弗的眼睛都已失了神采,自嘲:“呵。如今,霍光终于障碍尽除,独揽朝纲了!” 眼前的影像渐渐模糊,他好像尤在梦中。 后元元年,那时他八岁。父皇亲自下令处死了他的生母,只因父皇要将江山交给他。 记得那天,汉武帝命宫廷画师画了一幅画赐给了霍光,那副画的名字叫做《周公辅成王朝诸侯图》。 他那时并不懂父皇的意思,可他知道霍光是懂的,因为尚在幼年的他看到了霍光的眼睛里闪过了兴奋,可是他不明白的是霍光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父皇的意思。 直到后元二年的春天,父皇病重,他偷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才知道原来那个眉目舒朗的美男子是孝武皇帝为他任命的托孤大臣。 第二天父皇就驾崩了,汤泉宫所有的人都在哭,他也难过,可是他却茫然。 这时,一个男人行至他面前,是昨天在父皇面前叩首流泪的漂亮叔叔。 他在他的面前跪下,恭敬谦谨地行稽首大礼:“臣霍光,字子孟。愿终身侍奉陛下,护佑大汉百年!谨祝陛下长乐未央、否泰无极!” 第二十九章 元凤政变 元凤元年九月,原本计划于上官桀办公之所宴请霍光并伺机诛杀他的上官安却提前收到了一张拜帖,一张来自正在请病假的丞相田千秋的拜帖。 上官父子受宠若惊,田千秋两朝元老、威望极高,而且是丞相府的少史王寿亲自登门来请,并未思虑太多就前去赴宴了。 等到了田丞相的家里,才发觉事情有几分不对劲。原因无他,田丞相宴请的人竟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丞相犹在病中,招待他们的是田千秋那担任函谷关都尉的弟弟和身为雒阳武库令的儿子。 这叔侄俩只是安排了众人入座,之后就说要推着小车去请丞相,可过了好半天都不见回来。 上官桀察觉不对,借口更衣想要离开。可刚行至复道,却与丞相府征事任宫不期而至。 任宫笑着问,可手里竟拿着麻绳:“安阳侯这是要去哪啊?” 上官桀惊恐,知道事情不对,转身想逃。任宫立刻扑过去,捆住他的手脚,擒之。 等狼狈的被任宫推搡入了内室,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儿子上官安和他一样,早已被丞相府少史王寿擒获,受缚在堂前听审。 主位之上,则是称病的田延年。他的身体还是不太好,却精神矍铄,睁圆了眼睛,死命地盯着他们。 上官安笑了,他自知事败,心如死灰:“抱病设宴,丞相好计谋。” 田千秋扶了扶胡须,眼角的皱纹似乎都有所舒展:“安阳侯过奖了。百密一疏,精明一世的上官少叔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谋朝篡位的计划竟会被一个小小的代稻田使者听到,并上告到老夫这。 你想谋令长公主置酒请子孟,然后伏兵格杀,甚至谋划诱征燕王至而诛之,最终废帝自立? 此等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上官父子自知事无挽回,垂首,默然不语。 很快,上官父子伏诛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安,桑弘羊和长公主的府邸早已被羽林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就在这个越发萧瑟寒冷的九月,陛下的銮驾从云陵回到了长安。 长公主府。 鄂邑长公主大发雷霆,见什么摔什么,室内一片狼藉:“丁外人呢?丁少君呢!他在哪!为什么,为什么这种时候他不在!” 金赏入了门,见到的就是这个乱喊一通、几近癫狂的女人。 金赏对她既可怜又嫌恶,只是感叹她的痴缠:“长公主不必再喊了,丁外人这时候该是带着他的小情人跑路了。不过公主放心,我们会替你把这个负心汉抓回来的。” 金赏的笑是那样的刺眼,长公主有一种被扒光了衣服当街凌辱的羞耻之感。 她怔怔道:“情人?你是说,丁外人,他负了我?!” 鄂邑的声音几近崩溃,金赏却毫不介意再次补刀:“啧啧,陛下待长公主多好。就在今年春天,还特别增加了蓝田县作为您的汤沐邑。未曾想,你竟是为了丁少君那种薄幸郎想要密谋造反?端的不值!” “不!不!”长公主音色哽咽,瑟瑟发抖,“你说谎,少君、少君他怎么会背叛我?他一心想封候就是为了和我在一起啊,大汉有祖训,公主不能嫁平民只能嫁列侯。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金赏轻轻摇头,既好笑又同情。忽而门外有羽林近前禀报,金赏眼睛一亮。 “连你的盟友上官父子都知道公主被那负心汉子骗得好惨,你却还在为其辩解? 也罢,就让你看看你心心念念的面首的真面目!”说完,拍拍手,“带进来!” 被扔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他们原本华贵的丝绸衣物换成了本色的粗布短褐,面容狼狈还染了些许尘土,显然一副私奔未遂的模样。 待长公主看清了那男子的面容时,整个人都快疯了,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打他:“丁外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妸君见状慌忙护在丁外人身前,丁外人却是迅速抱住了她,用自己的背承受公主的进攻。 看到这一幕,鄂邑愣住了,她呆了两秒,随即竟是大笑。 她笑得是那样凄楚与刻意,好像见到了世间最有趣的笑话,已经捧腹,甚至眼角都沁了泪。 而最悲哀的,是这个笑话就是她自己。 一个为爱而活着的女人,如果那个男人背叛了她,打击与后果都是毁灭性的。 未及金赏反应过来,他的佩剑已经被鄂邑盖公主抽走了,直接刺穿了丁外人和妸君。 丁外人和妸君更是什么都意识不到,就已气绝,做了一对同命冤鬼。 金赏被惊呆了,流入耳畔的,是长公主更加悲惨与恣睢的狂笑,犹如暗夜的鬼哭,瘆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金赏搓了搓手臂,望着已经癫狂的长公主,伏身而拜,叹道:“公主,随臣去未央宫见陛下。” 公主摇头,泪水划过面颊,哀凄:“不,我没有脸面去见弗陵。妾,对不起他。请侍中代我转告陛下,鄂邑求他照顾好文信。” 说罢,自刎。 金赏看着面前的三具尸首,感叹:“不过是可怜人。” 上官斯和上官吉被羽林包围办公的公馆时,内心也是很崩溃的。 他们刚刚谋划好埋伏兵丁的地点,准备好用来捆人的绳子,黄门令等一众少府属官就来了。 黄门令是宦者丞许广汉的顶头上司,擒获上官兄弟后,许广汉只能乖乖听从上司的吩咐去找逆贼藏匿的用来捆人的麻绳。 许广汉办事糊涂,黄门令等了许久也不见他从上官父子的执事殿庐里出来,都已是等不耐烦了才瞄到有人影晃了出来。 许广汉从殿中出来,却是魂都要没了,他两手空空,脸上的表情如丧考妣。 “扑通”!一声就跪倒在黄门令跟前,哭丧着脸道:“黄、黄门令。属下、属下已找了许久,确实未曾见到有麻绳啊!” “什么!”黄门令也是急了,找不到麻绳就没有直接的证据。如此谋反大案,若无法坐实判罪,他们这些人怕是都得死! “没用的东西!”一脚踹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许广汉,又指使了别的下属,“你去找!找不到绳子,大伙都别想活!” 说也奇怪,等别人去找的时候偏生这几千只绳索一搜便出。如今就用几只箧装的齐齐整整,端正的摆在上官桀平日里处理政务的殿中。 看到麻绳,不止是上官兄弟,就连许广汉都已是面如死灰。 “很好。”黄门令慢慢走上前,握起绳子,逐渐展开笑容,“你这家伙平日里办事迷糊些也就罢了,如今这等事也出纰漏可是没道理。 来人,许广汉犯包庇之罪,视作同谋连坐。给我下入掖庭狱!” 一席话教许广汉犹如五雷轰顶,彻底瘫倒在地上,被两个羽林给架了出去。 大汉之风云变幻,犹如笼罩在未央宫上方的乌云,久久不散,未见长乐! 第三十章 免祸匿成 说的也巧,九月初一这天上官府的男子皆已伏法,可内眷却都安然无恙。 霍敬是霍光亲生的女儿,更是他故去发妻东闾夫人唯一的女儿。如今还怀着身孕,不管怎么说,霍光也狠不下心肠对她下毒手。 霍光还是叫人在上官家出事之前偷偷地把霍敬接了回来,名义上是回娘家养胎,实则是为了避祸。 上官云霓则纯粹是运气好,出事当日,她正在椒房殿陪皇后娘娘。 “姑姑,你看,这是予为小弟弟准备的!”上官凤儿一脸的兴奋,举着拨浪鼓对着上官云霓摇啊摇。 上官云霓掩唇轻笑,收下拨浪鼓:“娘娘是一国之母,要端庄稳重些,切不可再耍小孩子的脾气了。” 上官凤儿一听这话,马上就嘟起了红艳艳的小嘴,可爱又滑稽:“你们整日里尽是跟予说这些,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皇后又不是予情愿当的,若是周阳姐姐做皇后,予做婕妤,不是大家都太平长乐吗?” 上官云霓一听这话,连忙捂上了凤儿没遮拦的小嘴:“我的娘娘,此言是宫闱大忌,万不可再言啊!” 上官凤儿的小手掰下了她的柔夷,气鼓鼓道:“你和金赏一样,惯会教予规矩。” 上官云霓苦涩笑笑:“规行矩步才是未央宫生存之本啊,皇后。” 上官凤儿挨近了她,小手环住她的腰,臻首在上官云霓的胸口蹭来蹭去的:“姑姑,不走了,陪予在这住几天,反正陛下也不会来。” “陛下不来椒房殿?”上官云霓有些吃惊。上官凤儿却点点头,不以为然:“陛下喜欢去周阳姐姐的漪澜殿,他们感情那么好,予干嘛要添乱啊。 虽然,我很喜欢陛下晚上的时候抱着予讲故事,可也希望周阳姐姐陪着陛下,让他开心。” 上官云霓望着凤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有些哭笑不得,神色复杂道:“陛下留宿椒房殿只是给你讲故事?” 上官凤儿点点头:“是啊,他给我讲《山海经》里的神话。造人的女娲、追日的夸父还有填海的精卫,可有趣了!” 上官云霓无奈的撇撇嘴,摇头巧笑:“陛下这是要效仿孝惠皇帝,将您当做张后了呀!” 笑归笑,上官云霓旋即又正色道:“娘娘,您该提醒陛下,不要过分宠爱周阳姬。帝王的宠爱,也许,会为她带来祸事。” 上官凤儿窝在她怀里,小声嘟囔:“金赏也是这样说的。” “娘娘在说什么?”上官云霓没有听清。 “啊,没什么。没什么。”上官凤儿连忙摇头笑笑,“对了,云霓姑姑。你在这里留几日,我已经遣了宫人回府,取你的衣物用品去了。” 上官云霓失笑,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头:“你这个鬼精灵。” 话音刚落,忽见一位宫女神色慌张,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上官凤儿连忙站起身,面带愠色:“你怎么了?我不是叫你去取云霓姑姑的衣物吗?” 小宫女慌忙跪下,顿首:“娘娘,不好了。适才我路过未央宫官署,看到有许多羽林军将安阳侯的值宿殿庐团团围住。 我打听后才知,安阳侯与桑乐侯谋反被捕,就连斯、吉二位公子都已被治罪了啊!” “什么!”上官凤儿已是彻底惊骇,上官云霓更是一个踉跄栽了下去。 上官云霓握紧了凤儿的手,转瞬间已是满面泪痕:“吉儿骗了我!如此,可是害惨了上官家啊!” 上官凤儿也是泪流满面:“如果,如果父兄出了事,那母亲呢?那母亲和未出世的弟弟呢?!” 上官云霓抬手为凤儿拭去了泪痕,强打精神,镇静道:“殿下放心,无论如何,云霓一定会找到嫂嫂,保存上官家最后的血脉! 凤儿,当务之急是逃!桑乐侯府是无论如何不能在回去了,我需的尽快逃离长安,等嫂嫂生下孩子,带着侄儿避祸才行!” “逃?!”上官凤儿蓦然睁大了眼眸,忽而想起什么,拉着上官云霓的手就跑,“姑姑,快!椒房殿下有密道,你可从此处走离开未央长乐宫。 出去后有小道,沿着一直走,相信可以回陇西上邽。到了故里,外祖再想抓你就不容易了!” “娘娘呢?若是那霍光心狠,废黜您的后位怎么办!”上官云霓震惊不已,她忽然有些心疼,眼前的这个只九岁的小女孩早已不是个孩子了。 “我已经管不了那许多了!”上官凤儿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哭的很凶,“姑姑,我求你保护好弟弟。他,他已是上官士族最后的一点血脉了!” 站在密道口,上官云霓百感交集,不过一刻钟,她就失去了一切。 “期。”上官凤儿呢喃。 “凤儿,你说什么?”上官云霓不解而震惊。 “期!我说上官期!”上官凤儿突然高声道,“弟弟要叫上官期! 不管日后事态如何,予一定要找到那可怜的孩子。期,予全部的期望。” 上官云霓早已是泪流满面,她跪了下来,向这个小小的女孩行下稽首大礼:“我记住了!上官家的遗孤名为期!” 然后,决绝转身,消失在密道里。 上官凤儿看着那抹消逝的倩影,突然瘫坐在地上,像是被抽光全部的力气。抱着那个报信的小宫女放声嚎啕起来。 她是那样的悲伤,泪水打透了宫女的曲裾,这种伤感,纵使是铁石人也会心碎。 九岁,又是九岁。上官皇后和他的丈夫一样,只九岁就失去了双亲,从此以后,她再也见不到父族的任何亲人! 奸臣伏诛,京师震动。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由于是自己的亲家,霍光不好出面,一直称病休朝。可实际上所有人都很清楚,上官一党是霍光亲手剪除的,那一车车运往霍光第的卷宗和有关朝廷要员就是最好的证据。 霍光办事雷厉风行、很有效率,等陛下的銮驾回到长安之时,他已经拿着提前下发的圣旨将上官父子、桑弘羊、刘旦等全部诛除。 至于长公主,毕竟是皇帝的亲姐姐,还是给了小皇帝几分面子,等他回来再下诏命其自裁。 今日事务繁忙,霍光揉了揉发涨的额角,从案牍里面抬起头来:“桑迁的下落找到了吗?” 正在汇报工作的是杜延年,这次的谋反案他居首功。 杜延年伏身而拜,回答道:“御史大夫桑弘羊之子桑迁逃跑,留宿于父亲旧下属侯史吴家中。现已将桑迁和侯史吴缉拿归案,桑迁判令秋后处决,侯史吴下了狱。” 霍光点点头,赞许道:“幼公你有忠节之名,这次的事情处理的非常不错,我有意提拔你为太仆。陛下也向老夫透露,属意赏你爵位。” 杜延年大喜过望,恭敬拜礼:“臣定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誓死报效大汉!” 第三十一章 无妄之灾 刘病已提了礼盒,想去许家拜访,不曾想入了门却见的是许家母女相对而泣、抱头痛哭的场景。 许母不喜欢病已,见了他,拭去眼泪,转身就进了门,也不说招待。 平君有些尴尬,轻提曲裾,行至刘病已的身边。接过礼盒,小声嗫嚅道:“病已哥哥。” 刘病已并没有将许母的无礼放在心上,他微笑的看着面前的人儿。 小小的女孩似是经历了巨大的打击,明明是神痛情痴却装出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端的教人心疼。 本来刘病已难得看望她,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圈儿,汪汪地滚下泪来。 刘病已心疼不已,轻柔的将心上人搂在怀里,听着她的呜咽之声:“君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闻言,许平君哭得更凶,泪水早已打湿了刘病已的直裾:“是、是大人。” 许平君抽抽噎噎哭个不住,却还是把话说清了,“大人奉命,在未央宫官署的上官父子值宿殿庐中搜缴罪证,因他,没能搜出藏匿于殿内的数千条、缚人用的绳索,而被认为有包庇之罪,视作同谋,连坐。现在,人已下了掖庭狱,生死未明! 一听这话,刘病已也有些急了:“竟有这等事!”转念一想,又问道,“去找张公问过吗?” 许平君揩揩眼泪,摇摇头道:“传报的黄门才走不久,我和母亲一时惊骇,还未来得及思索对策。” 刘病已闻言,心里也有了底,他轻轻的拍抚平君的背:“好妹子,你放心,我这就回未央宫问情况。许公只不过办事糊涂些,要说他与反贼有勾结,这断无可能!” 许平君乖巧的点点头。不知为什么,刘病已身上有一种非常令人信赖的力量,好像他不管说什么都是值得相信的。本来还慌神的许平君,听了他的话却安静了下来并坚信父亲一定会没事的。 看着渐渐离去的马车消失在行往司马门的路上,她忽然很向往,向往那座漂亮的乌衣巷会是怎样的风景。 到了掖廷,刘病已并没有急着去找张贺,而是直直赶赴掖廷狱。 长身一揖,向看守的黄门见了礼:“敢问长者,宦者丞许广汉现被关押何处?” 黄门见是刘病已,回了礼:“皇曾孙。这、不是我不予通融,实在是现在上官氏族的谋反案尚未发落。现在风声正紧,许广汉又正好撞上,不许探监啊。” “谁说我是来探监的?”刘病已笑了,俊朗无俦的笑容令那个黄门一头雾水,“在下只不过奉掖庭令张公之令,给犯错的下属送食物罢了。” 说着还提起了食盒示意。 黄门点点头,心知他不过是为探监找个名目。有心通融,倒也没赶人,例行检查食物。 当看到食盒下层那块金灿灿、沉甸甸的铜块时,眼睛都直了,整个人愣住了:“这” 刘病已笑容加深,弯下腰附在他耳边轻道:“这是长者的遗落的,在下无非是物归原主罢了。” 黄门抬头瞧他,眼珠转了几转,心下了然。 悄悄将金饼收进袖子,点点头:“嗯,已经查验过了,没有问题。许公就关在最里左转那间囹圄,公子慢走,记得早些出来。” 刘病已轻勾嘴角,唇畔间满是绝彩华然,见礼:“有劳长者。” 穿过阴暗的长廊,忽而有几阵阴风袭来,惹得刘病已不住瑟缩。牢房阴暗潮湿,空气中浮动的是潮凉湿热,墙角处甚至有老鼠吱吱作响。 刘病已入内,提了胆子,朗声问道:“广汉叔?广汉叔你在哪?” 忽而有窸窣作响之声起,慢慢自阴暗角落走出一个中年男子:“病已?王曾孙,是你吗!” 刘病已赶忙向前,应声道:“诶,是我,病已。”快步走过去,递了食盒,“许公可还安好?” 许广汉接过食盒,面带几分失落,叹气:“入了囹圄,还求什么安好?病已,君儿和你伯母怎么样了?” 刘病已有些黯然:“她们还好,就是整日哭泣,很是担心你。”虽有几分为难和不忍心,但还是忍不住开口,“许公,上官一党的谋反案闹得很大,长安近来街头巷议的都是这件事。 谋很清楚,你绝不可能和反贼勾结。此事可大可小,就看大司马会不会为了专政赶尽杀绝了。” 许广汉掩面而泣:“老夫对不住妻女啊!我死不要紧,她们以后的日子可怎么活啊!” 刘病已拍拍他的肩,正色道:“许公安心,我想大将军最近一定忙的焦头烂额,没空管我们这种芝麻小事。 我去找张公,他的弟弟张安世以辅佐功封了富平侯,同霍光关系甚笃。只要能求的上情,想来许公你不会以反贼论处,只是办事不力的小错而已。” 许广汉不住点头,这时掖廷狱外却传来黄门的催促:“王曾孙快些,黄门令快到时来提审了!” 刘病已有些无奈,长身一揖:“许公,病已告辞。” 许广汉点头回礼:“谋哥慢走。” 这段日子,官署算是忙翻了。上官士族的谋反案牵连甚广,虽然主要头领都已伏诛,可从者的处罚却一直争议不断。 一直到元凤元年冬天十月,陛下才下了诏书: 左将军安阳侯上官桀、骠骑将军桑乐侯上官安、御史大夫桑弘羊有邪恶想法,多次干扰辅政,大将军不采纳他们的意见,他们怀恨在心,与燕王刘旦密谋串联,通过驿站传递信息。燕王刘旦派遣寿西长、孙综之等人贿赂收买长公主、丁外人、谒者杜延年、大将军幕府长史公孙遗等人,秘密串联,通信联系,阴谋在长公主家设置酒宴,而后用伏兵刺杀大将军霍光,再拥立燕王刘旦为天子,大逆不道。原稻田使者燕苍首先发觉他们的阴谋,向大司农杨敞报告,杨敞向谏议大夫杜延年报告,杜延年将此事迅速报告给皇帝。丞相的下属任宫迅速采取行动,亲自抓住上官桀,将其斩杀,丞相府少史王寿诱使上官安进入府门,将其捕获。谋反者已经全部被诛杀,朝廷百姓得以安宁。封杜延年、燕苍、任宫、王寿为列侯。 燕王刘旦,误入歧途,此前与齐王的儿子刘泽等人叛逆,朝廷没有追究秘而不宣,希望燕王刘旦知罪能改,改邪归正,现在又与长公主、左将军上官桀等人阴谋危害宗庙。燕王刘旦和长公主现在已经伏法。赦免燕王太子刘建、长公主的儿子丁文信。宗室子弟中与燕王刘旦、上官桀谋反有牵连的,株连到父母和兄弟姊妹的,将他们贬为庶人。受上官桀案牵连的官吏,罪行还没有暴露的,不在追究。 案子暂时有了了结,可风雨飘摇的大汉王朝,政斗却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第三十二章 杜府家事 虽然封了侯爵,可杜延年却并不高兴。他是个虽然不太会做人却正义勤劳的老实人,可最近侯史吴的事情却让他分外窝火。 桑弘羊的儿子桑迁逃跑到他父亲昔日下属侯史吴家中避难,后来桑迁被捕处死,侯史吴下狱。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偏巧,陛下十月颁布处理上官谋反案的诏书,为安抚民心而大赦天下。侯史吴出了狱,却不曾想此等小事竟引起一场风波。 杜延年面色不佳,抱着卷宗随意扔在书案上,一堆案牍都因他的动作哗啦啦一片声响,堆诿在案上。 长子杜缓知道父亲尚在气头,也不敢言语,默默伺候大人梳洗换衣。 半晌,待杜延年稍稍气消后,杜缓恭敬的递了一张拜帖近前。 杜延年疑惑接过,其上尽是陈隧的寒暄问候之语,奇怪道:“固鸿原的游侠?他怎么要来拜访老夫?” 杜缓偷笑,暗暗提醒道:“大人,小妹君宁就快及笄了。” “呵。”杜延年也笑了,将拜帖随意扔在了书案上,“老夫都糊涂了,如今君宁也大了,是该找婆家了。只是,这陈隧人品如何?” 杜佗躬身行下拜礼,揖手,恭谨答道:“缓听说佗弟与其交好,大人不妨问问他。” 杜延年轻抚胡须,点点头,吩咐小厮道:“去请二公子。” 小厮作了个揖,应声:“诺。” 飞快去请了杜佗来。 未几,杜佗近了暖阁,褪去鞋履。“大人,长兄。”向杜延年和杜缓一一见礼,伏身而拜。 杜延年缓缓开口:“听闻你和固鸿原一个名为陈隧的人私交甚笃,给老夫说说他的品貌如何。” “诺。”杜佗心中有几分疑惑,却还是恭谨答道:“陈遂,字长子,杜县人。家财丰厚,素有侠名,固鸿原的人都称赞其人有朱家郭解之风。 为人重义守信,身高八尺,相貌端正且风趣幽默,确实可算是位俊杰茂才。” 杜延年抚着胡须,神情很高兴,眼角都起了皱纹:“你这么夸他可是收了好处?” “大人说笑了。”杜佗笑,拱手见礼,“若真要计较什么好处,这陈长子对孩儿可是还不清的救命之恩。 上次莲勺遇险,若非长子、病已和长乐拼死力战,只怕我和长姐都会有性命之虞啊。” “你这么一说,老夫倒想起来了。之前你还为此事调动了府里的私卫。” 杜延年对陈遂观感不错,很是欣赏,“佗儿,难得你如此夸赞一个人。不过,他可有什么缺点?” “啊,赌!”杜佗皱眉细细思索了一番,忽然抬头答道,“他最好六博,喜爱与人围棋。弈术尚算不错,可若是遇到病已那般颖悟绝伦的少年天才,就是节节败退了。” “嗜赌成性?”杜延年的眸子了突然藏了几分寒冷,一抹精光闪过。 杜佗摇摇头:“不。他虽喜欢六博围棋,却也没有赌瘾。他跟我说过,赌棋博弈之中,有智者较量之趣味。” 杜延年闻此,面色稍缓,笑道:“如此,老夫已明了,你下去。” 杜佗心中好奇不已,却也不敢多言,端正的行过拜礼:“诺。孩儿告退。” 出了门,寒风有些紧,杜佗下意识裹住裾裳。行至后园,却正巧见杜君宁正在踢毽子。 少女提着曲裾,于晚风中袖袂翻飞、语笑嫣然。眉心一点朱砂闪烁流华,顾盼之间倾尽天下,神情快活明朗还有环佩叮当相伴。 忽而,杜佗被一抹光彩闪了眼睛。他快步走了向前:“长姐!” “啊!”杜君宁被吓到,断掉了计数,不满地嘟嘴,“杜佗,你干什么!” 杜佗不理会她,直直盯着她的腰间:“君宁姐姐的玉佩是哪里来的?!” “你说这个啊。”杜君宁垂首,轻提宫绦,一双纤纤素手把玩着玉佩。细细抚摸过每一个文刻细节,羞红了脸,微笑甜蜜,“是长子兄送的。” “果然。”杜佗了然笑,抒气,不住点头。杜君宁却是不解:“怎么了,佗弟。” “玉有五德,仁义礼智信,此谓君子品行。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杜佗笑,却也是有几分无奈,“原来长姐同陈遂早已定情,怪不得大人忽而问我长子兄的德行操守,想来是那混小子早已呈递了拜帖。” “真的吗?”杜君宁面容忽而多了几分焦急忧虑,明眸善睐的眼睛也染个些许雾气,“你是怎么答的?大人作何反应?” 杜君宁紧张不已,又是害羞高兴,又是急切担心,紧紧攥着杜佗的手臂。 “啧啧”杜佗面带调侃之色,拂去她掐的发疼的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君宁姐姐还没做那陈长子的内子,心倒是彻底归了人家了。” “哼!”杜君宁自知失态,却也骄矜,侧身嘟囔着,“我、我是杜家的女儿,如今有人属意,事涉自身,自然焦急。你这竖子,居然还敢取笑长姐!” 杜佗偷笑,拱手拜礼,“小子失礼,长姐勿怪。”说罢,却是哈哈大笑,怎么也止不住。 见他捧腹的模样,杜君宁羞恼不堪,却也不知如何反驳,跺跺脚,脸上的红胭脂颜色愈发艳丽。恼羞成怒的推了他一把,跑开:“不理你这小砍头!” 杜佗看着地上遗留的毽子,笑意更甚。捡起,扬手,故意朗声道:“君宁姐姐,你的毽子!” “不要了!”杜君宁更是羞恼,捂着耳朵跑远了。 见那抹仓皇逃窜的狼狈倩影,杜佗为之绝倒,笑得直不起身来。 杜缓帮父亲整理好了案牍,恭敬奉上时,踌躇。 他小心而又谨慎,却还是忍不住好奇,试探性的问道:“大人如何处理陈长子的邀约?” 杜延年收起了手里的竹简,脸上慢慢绽开笑颜:“我知道你们兄妹几个在想什么。” 杜缓额上出了汗,行揖:“大人。” 杜延年摆摆手:“陈遂是个不错的后生,看你们这么维护他,老夫对君宁的心意也是心里有数。 女儿大了,也是由不得父亲的。可是,缓儿,还是需得你帮我回绝陈遂这次的拜礼。” “大人。”杜缓有些心急,拱手再拜:“缓愿作保,陈遂绝非嗜赌纵情的声色犬马之徒!” 杜延年笑,轻轻整理好面前的卷宗,将它们端正地摆放在一旁,动作不疾不徐。 他慢条斯理道:“缓儿,我知道你最是呵护你那对双生弟弟。杜佗和杜钦都和陈遂交好,你有心助他我也了解。 可我暂时并不打算见他,一来公务繁忙,侯史吴的案子,朝中争论不休,就连车丞相的女婿都卷入其中,无法收场。 君宁年纪还小,再留两年也没关系,老夫在这个时候是没有心情见女婿的。” “再者,陈遂的品行我没有什么疑虑的。只是他是游侠,只富不贵。 陛下隆恩,记了我的首功,封为建平侯。老夫虽然不是贪慕虚荣、趋炎附势之辈,却也希望女儿嫁个家世相当、有爵位的人家。 哎,此事容后再议。缓儿,备车,老夫需的再去拜访一趟少府。” “诺。”杜缓点点头,心下了然。行了拜礼,恭敬退下,备车去了。 第三十三章 外戚专权 适逢大赦,侯史吴出监狱。 廷尉王平与少府徐仁审理反叛案件时,都认为桑迁因父谋反受牵连,而侯史吴只是留宿桑迁不是藏匿反叛者,而是藏匿随从,即以赦令免侯史吴罪。 谁知后来侍御史查验,因为桑迁通晓经术,认为他知道父亲谋反而不谏争,与反者无异;而且侯史吴原本是食禄三百石的官吏,首匿桑迁,不应与庶人匿随从者相等,因此侯史吴不得赦免。 情势逆转,变成了侍御史奏请覆审,举劾廷尉、少府放纵谋反者之罪。 杜延年是个烂好人,他觉得霍光会对这事不放,无非是想排除异己,杀一儆百。 同时,也觉得王平和徐仁甚是无辜,就来劝徐仁跟霍光服个软。 却不想,少府徐仁是块硬骨头,坚持己见,认为侯史吴罪不至死。 事情成了僵局,如今就算是杜延年再跑一趟徐府,都已是回天乏术。 “徐兄,你家中尚有娇妻幼子。听我一句劝,不要再为侯史吴免罪了。”离开徐府时,杜延年满心的无奈。 他明知如今的情势已很难挽回,却还是不死心。 他抚着徐仁的背,劝道,“你还年轻,前途光明,却又为何要为了一个不想干的侯史吴,把自己和廷尉的命都陪进去?” 徐仁苦笑几分,看的杜延年有心底里生出一阵哀凉。 男子素袍青衫、长身玉立,眉眼间却满是正气,耿直而坚定:“幼公兄,仁知道的。此番,我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可是,我没有做错,就不会认,不会向权势低头。” 杜延年看着眼前这个英姿出众、优雅挺拔的男子,忽然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有一声重重的叹息,转身离开,消失在驶往尚冠里的夜幕中。 徐仁转身回来房间,却意外的发现本意该休息的夫人正端正的坐在桌案前,直直的盯着他。 她的眼睛圈儿红了,里面噙着泪。徐仁低着头走过去,他不敢看妻子的眼睛,也许他这辈子都会忘不掉这一双忧郁的眼睛。 徐仁行至对案,坐下。良久,寂静无话。 田夫人一直在盯着自己的外子,只是她的神情是那般的哀戚悲恸,好像下一秒就会汪汪滚下泪来,哭个不住。 “夫人。”徐仁沙哑开口,终是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缄默空气。 田夫人没有说话,她起身,轻轻的走过去抱住了自己的丈夫。她的头埋在徐仁的脊背上,泪水濡湿大片衣料。 徐仁也心痛,他轻轻握住了妻子的手,愧疚道:“对不起。” 田夫人摇了摇头,哽咽道:“不要道歉,妾只求你,求良人不要再管这个案子了。我们、我们向大将军服软好吗?” 徐仁听了妻子的话,忽而僵直了脊背,田夫人自然也感受到了。 可是她没办法,她只想要自己的丈夫活着,“本月下九的时候,我见到了太史公司马迁的女儿司马英。如今,她已是大司农夫人了。” “妾为大人的事忧虑,想请教学富五车的司马夫人。 她告诉妾,只要适时表态就好。她的丈夫大司农杨敞胆小怕事,隐瞒了上官士族谋反的情报。霍光很生气,所以陛下的诏书虽然掩饰了杨敞的过失,却没有对其封侯。” 故事听到这,徐仁却来了好奇心:“这么说来,杨敞可是差一点害死霍光,为何霍光虽然责怪杨敞可如今却依然对他信赖有加呢?” 田夫人的手环住他的腰,缓缓道:“是司马夫人拉着大司农去了一趟霍光第。” 徐仁惊异:“什么,太史公的女儿竟也会奴颜婢膝!” “不。”田夫人摇了摇头,“司马夫人只是带着自己的外子,去承认隐瞒情报的错。若说表忠心,也并不是对霍光,而是大汉、是天子。” “呵”徐仁笑了,他心中悲凉,却因妻子的爱而一阵温暖,“我明白了,你要效仿司马英,规劝我承认这案子我判错了。” 亮晶晶的泪珠在田夫人眼睛里滚动,然后,大大的、圆圆的、一颗颗闪闪发亮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下来:“大人也在为夫君打点,你是丞相的女婿,大人他几次为你解说、多方奔走,夫君又怎能辜负他的心意?” 徐仁叹气,抬手轻抚她的秀发。对视,眼中流露出款款深情。 月光肆意挥洒,两人的剪影绵绵地交织在一起。 半晌,他悲哀道:“夫人,仁已下定决心,慨然赴死,又何苦要连累车丞相呢? 你知道吗,大将军如今的权势,是不会因为岳父的求情而改变初衷的。我甚至很担心,若是岳父为我说情惹恼了他,也许会连累丞相,教仁于心何安啊。” “不、不会的。”田夫人的脸色忽而变了,嘴唇都已发白,恐惧自心底蔓延全身,她很慌乱,“大人是两朝元老,他恐怕霍光不听,召了中二千石、博士会集于公车门,议论侯史吴当如何处理。 会议就在明日,夫君只要改口认错,相信罪不至死啊。” “夫人,你太天真了。”摇摇头,颇惋惜,“且不说霍光会不会放过我,我如此固执只是为了向他抗议。” “什么?!”田夫人惊恐的睁大了眼眸。 徐仁苦笑:“霍光是功臣、忠臣,这自然不假。但,他也是权臣。 没有人可以抗拒权利的诱惑,霍子孟也不例外。他只是想借这个案子打击异己,利用我杀一儆百。 会议开不开都没有什么意义,他的门生故友遍布朝堂,作壁上观者更是大有人在,不会有人敢于直言。 可怜丞相,甚至会被我这个不肖的女婿牵连。” “夫郎,妾、妾不想你死。”田夫人的泪水似掉了线的珍珠,“我们认错好吗?” “夫人,仁舍不得你,但我心中更重要的是大义。”徐仁目光灼灼,眸子里闪过的是田夫人看不懂的坚毅光芒,“我要用自己的血告诉霍子孟,他没有操控所有人。会有人反对他,会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看着哭成泪人的妻子,徐仁轻轻拭去她的眼泪。 讽刺的笑,却那般光彩耀眼:“夫人,过强的外戚会架空皇权,不妨赌一把。 今日霍光专政,王平和徐仁可以输、可以死,但终有一天,霍家必衰、必败!” 第三十四章 论议持平 果然不出徐仁所料,公车会议上,议者都知道霍光的意旨并惧怕他的权势,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坚持认为侯史吴违法。 可是,田丞相还是不死心。 次日,车千秋上报众议,霍光不胜其烦。 于是让田千秋召集中二千石以下的官员开会议事,朝廷内外皆坚持原判,将廷尉王平、少府徐仁下了狱。 车千秋为了女婿耗尽心力,却依旧免不了爱婿身陷囹圄的结局,直接一病不起了。 可偏偏事情没有完。 侯史吴死了,他不过是个小人物,却气坏了霍光。 “子孺,我已够给千秋面子了。上两千石、中两千石的官员连着召开两次会议,他的女婿连侯史吴的案子都判错,还有什么好解说的!” 霍光恼怒不已,不停在官署踱步,对张安世道,“如今他竟是病了,可我也没办法。 你知道的,光有心效周公、伊尹之流,秉公办案。老夫并不想和千秋交恶,却也不想就此饶过王平和徐仁。” “哈哈”张安世却笑了,他抚了抚胡须,看着霍光:“子孟兄,我看你是气糊涂了。” 霍光停下脚步,觑着张安世:“子孺,如今你也来揶揄老夫?” 张安世笑着摆手:“哈哈,我可不敢。子孟兄忘记了一件事。 如今之局势,王平、徐仁已注定死刑。可朝臣们关心的却不是他们两个,而是田千秋。 田丞相劳苦功高、颇具威望,臣工都不愿看到他牵涉其中、受到株连。” 霍光不解,摊手无奈:“车丞相不过是为女婿奔走,想召开会议重新商讨案情。老夫又怎么会牵连无辜,伤了与他廿几年的同僚之谊?” 霍光觉得好笑,可张安世却笑不出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张安世上前行礼,正色道:“大将军,您对陛下的忠心老臣很清楚,可满朝的公卿大臣却并非都是如此想法。 一个小小的桑迁可以牵连侯史吴,而侯史吴一个已经退休的小吏可以拉着廷尉和少府陪葬。 上官桀案闹得这么大,又怎能不让人怀疑,因为徐仁的过失,两朝元老的车丞相也会性命不保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霍光心中的气愤忽而转为了彻骨的悲凉。 他半晌都没有说话,忽然道:“他们太小看老夫了!我铲除上官家固然有私心,但光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上官父子想要让无才无德、毫无功劳的人封侯,想要为了铲除政敌而密谋造反?这怎么可以!” “霍光纵使不学无术、厌憎腐儒,也断然不会将孝武陛下的江山断送! 子孟此生,只想守护好这一片大汉的疆土,只想报偿孝武皇帝提拔托孤的恩德。 我不是滥杀无辜之人,桑迁与父谋反、侯史吴藏匿反贼、徐仁和王平此等错判,这些人若不诛除,日后的大汉还会冒出多少乱臣贼子?还会有多少冤假错案!” 这样的老臣苦心教张安世都不禁红了眼眶,而霍光更是连声音都已带了颤抖:“他们以为霍光只会专权乱政,他们哪里知道光苦苦支撑。 他们以为我要做摄政王,可老夫想的不过是让这刘汉的江山千秋万代!我不想做皇帝,只想做忠臣。 因为我知道,先帝和哥哥都在天上看着我呢!” 张安世感动不已,握住霍光的手,连连感叹:“霍公之高义,足可媲美周公、伊尹! 张安世又道:“子孟兄不必难过,你既然并没有怪罪丞相的意思,又必须杀了他的女婿。倒不妨找个台阶下,让大家都安心。” 霍光不解:“子孺要给我上书,论议持平吗?你身居高位,又是老夫的至交好友,若由你提出,只怕要惹来非议。” “臣自然是知道要避嫌的。”张安世笑了,眼角出了细纹。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恭谨奉上,“杜延年早已为大将军找好了台阶下。” 霍光疑惑接过,展开奏疏: “官吏放纵罪人,有常法为据,今改为诬指侯史吴为大逆不道,恐怕过于严重。丞相车千秋一向无所守持,而对下吏常说好话,一向行为即是如此。至于说擅召中二千石,无甚根据。 杜延年愚钝,认为丞相居位已久,又曾在先帝时任职,非有大变故,不可抛弃。近来百姓多言治狱深苛,狱吏严厉凶狠,今丞相所议又是狱事,如果这事也连及丞相,恐不合众心。 群下哗然,庶人私相议论,流言四起,杜延年担心将军会因此事丧失名誉于天下!” “这杜延年还真是不懂得做人!”霍光嘲笑这份上书,却又流露出些许赞赏之意,“早闻杜幼公通宵法律、有忠节之名,却不想是个耿直的愣头青。 好啊,不因自身在上官谋反案中得了好处就不再说话,也不因老夫亲自提拔他升任太仆、右曹、给事中而不敢上书。 耿直却可爱,难得、难得。” 张安世也抚须而笑:“他这道上书,别人看来是大大的得罪了博陆侯,可实际上却是帮了咱们的大忙。” 霍光笑,合拢竹简:“如此就给他挣个名声。这人倒忠直善良还有些小才,踏实肯干又认真勤恳。 此事过后,杜延年一定会被朝臣称道,赞扬他论议持平使朝廷和谐,我们更可以籍此拉拢。 好,一举多得。” 张安世也高兴非常,见霍光愉悦,他伏身又拜:“大将军,臣受兄长所托,求大将军网开一面。 宦者丞许广汉只是办事糊涂,断不可能事涉谋反,霍公既然可以不连及车丞相。那对子孺兄长的下属,该是也可通融的。” “哈哈”霍光将他扶起,抚着他的背,亲切道,“怪不得子孺今日特意扣下了杜延年的奏疏,原是想讨个巧来跟老夫卖乖啊。” 相视一笑,二人皆欢。 很快,最后的判决也下达了:霍光以廷尉、少府弄法轻重,皆判处弃市死刑,而不连及车千秋,无所贬黜。而许广汉也成功免除死罪,只是从宦者丞降级贬黜为暴室啬夫。 事情有了意料之中的结果,上官桀案至此尘埃落定。除了还在称病的车丞相和承受丧夫之痛的田夫人,大家都对事情的结局尚算满意。 大汉又一次恢复了平静,百姓安居乐业,朝堂步入正轨。似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三十五章 智者交锋 许广汉虽说受了些牢狱之苦,可总算是平安无事。他如今被贬为暴室啬夫就必须常年居住在掖廷,再也无法在休沐时回家去看望妻女。 暴室啬夫干得是鬼薪一类的活,终日苦力十分辛劳,可只要他还活着,这些也都只是小事情了。 如今是元凤元年的十月,天气日趋寒冷。一阵冷风吹过,树枝上的秋叶也已是所剩无几,满目萧条景色。 可却有一个小小的人儿,倔强的站在寒风中受凉,满目泪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是快要滚下泪来。 她紧紧地抱着一个大包袱,冻的通红的小手死命的攥出褶皱,唇色发白,似是下一秒就会倒下去。 冷风呼啸,似是巨大的野兽吞噬苍茫大地,也淹没了那个弱不禁风的小人儿。 张贺心疼不已,叹了口气,为快要冻僵的小女孩裹上了大氅:“君儿,回去。你父亲犯了错事,在作室服役,是不许探望的。” “张公。”许平君带着哭腔,不住哀求,“听说大人整日都要砍柴采薪,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做。平君、平君只是想看看他。 乌鸟亦知反哺,那里的环境差,让我进去给他送些药品衣物也好啊。”不自觉垂下泪来,楚楚可怜,看得人心碎。 张贺叹气,抬手轻轻抚着许平君的头。 他的面容忧愁,时光荏苒,眼角的皱纹愈发明显:“回,君儿。上官氏的案子虽然结了,可牵连甚广。 老夫虽然替你父亲求情,得幸免死,却不能逾越太多,连累弟弟。 东西给我,老夫可代为转送。” 许平君幽怨的盯着张贺身后那道宦者署的大门,知道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父亲了。 她明白张贺已经尽力,颤抖着将包袱递到了张贺的手里,声音清冽伤楚:“多谢张公。”伏身拜礼,趋步敬褪。 张贺看了看手中的衣物,心中一阵酸楚,感叹许家命运多舛。 许平君亦步亦趋的行在复道上,天色渐渐暗了,远处都已是一片火红的光彩。 她低着头,翘头履趿着地面,裙裾摇曳。一阵寒风起,吹拂着她苍白的脸庞,一双哭红的眼睛不住掉眼泪。 她紧了紧大氅,弱弱的抱紧瘦小的自己。许平君顾怜垂泪,犹自在走,却意外跌入了一个万分温暖而又宽广的怀抱里。 呆呆抬首,却只见皂色曲裾纁裳所黹着暗纹金线的玄色右衽衣襟。 衣裳似是刚刚熏香不久,好闻的龙涎香灌进她的整个鼻腔,熟悉的香味经久,馥郁又安心。 寒风犹自在吹,许平君却觉得没有那么冷了,他的胸膛是那么温暖,好像一辈子都可以依靠,而这个男人,就是她此生的避风港。 未央宫的月桂刚结过果子,可香甜的气味却好像还浮在空气中,醉人的甜蜜。 许平君将臻首埋在他的胸口,吸吸鼻子,瓮声瓮气道:“病已哥哥。” 少年听了她的话,为她正过大氅,理好鬓角的碎发,又整了整仪容。 然后,他将女孩拥到了自己的心口,像是呵护着易碎的珍宝。 她的腰是那样纤细,少年心下赞叹:楚腰纤细掌中轻。 他看着女孩哭红的眼睛,心疼:“怎么了?得空来乌衣巷却还哭鼻子?” 许平君闻言,又忍不住心中悲伤,啜泣:“张、张令不许我见大人。” 刘病已轻轻笑了,他的笑如冬日的阳光一般温暖,闪烁着迷人的光彩。 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将漂亮的垂髫分髾髻都拨弄散乱:“傻丫头,别哭了。许公被罚作三年鬼薪兼领暴室啬夫一职,不许你探望是掖庭令职责所在,我们不该苛求张公的。” “没良心的小丫头!”又笑,抬手赏了她额头一弹,惹得许平君也不哭了,气鼓鼓的瞪圆了眼睛盯着他,他却继续嬉皮笑脸:“求见许公也不知变通,入了掖廷也不想着找我。 想去宦者署,谁又能比我这个自小在未央宫长大的更熟路?” 许平君似带埋怨的乜了他一眼,薄嗔:“你这竖子可别是连累了张公。” 刘病已大笑,牵过少女的柔夷,大手包住小手,快步行走:“我偷偷带你去作室见许公,若出了事我担着!” 他样貌俊雅,英姿秀逸,开怀之情更是潇洒风流非常。许平君仰头悄悄觑他,就将少年的美颜盛世尽刻心底。 她抿唇偷笑,嗫嚅道:“病已哥哥,我等着你来娶我。”说着脸红起来,娇怯可爱。 此言虽轻,刘病已却是听清了。八尺的少年郎竟也害羞起来,他红着脸,平日辩才独步长安的他竟是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的手心都沁出了汗,却是不愿放开,交织紧握。 渐渐地,连原本金灿灿的阳光都变为了橙黄色,开始变得柔和,妩媚动人。 就像是初恋的情人,美好而又甜蜜。 忽然,一抹红色的倩影闪过,引起了刘病已的警觉。 “你是何人?我怎么从未在未央宫见过你!” 刘病已的一双眸子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的绝色美女,却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一身赤色曲裾的女子身材高挑,体态丰盈,言行举止端方娴雅。乌发如漆,肌肤如玉,美目流盼,一颦一笑之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风韵。 她就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美而不娇,艳而不俗,千娇百媚,无与伦比。 少女年将及笄却也不敢轻视眼前这个小她几岁的少年,她细细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刘病已,心下思忖:好厉害的少年!未央的宫女数不胜数,他竟能过目不忘,怀疑我的身份? 若非皇室贵胄和随属官吏,男子是不能随意出入未央宫的,更何况是这宦者署? 陛下已经是先帝的幺儿,这男孩看上去却比陛下还小,也不该是孝武皇帝的孩子。 最近,又没有听说有哪个蕃王入京叙职,所以也不会是那些王爷的孩子。 这般聪慧颖悟的少年,会是谁呢? 忽而想到了什么,眉眼弯弯,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轻轻拜礼:“阁下可是王曾孙?” 刘病已心惊,不自觉将许平君护在身后,警惕的盯着红衣女子。少女掩唇轻笑,一双清莹秀澈的大眼睛,仿佛一泓清泉盈盈流动,随着秋风吹拂泛起阵阵雪亮的涟漪。 她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魅力,仿佛一眼就能洞穿他全部的秘密。 “你先回答我,你是何人!”女子的目光太过犀利,刘病已感到有些无可适从。壮起胆子,朗声问。 女子心下好笑:这男孩虽说颖悟绝伦,却是年岁太轻,不懂得隐藏情绪意愿,只怕日后会因此吃亏。 想要学会隐忍,只怕要得一番惨痛的教训才行。 女子收敛了情绪,她心知若是谎称自己原本就在会被发觉造假,思索片刻后,盈盈再拜:“妾是新进宫的家人子,正要前往宦者署登记。” 刘病已神色怀疑却也不动声色,狐疑地打量着她。 他轻轻牵过许平君的手,紧紧护住,对着红衣女子点点头就快步离开了。 他的面上像是被热气吹拂,泛起了淡淡的红,而衣裳也已经被汗水湿透。 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智者交锋,至此,就此覆灭。 刘病已和那个女子都没有回头,因为他们知道:这种时候,若是不声张对大家都有好处。 第三十六章 博赌较弈 “好生标致的小姐姐!”待走近作室,许平君轻叹,眼睛里是藏不住的艳羡。 不住赞叹,双眸撒过晶亮,“只是家人子可有些委屈,见到陛下的机会不多。” 晚风飒沓,枯木残留的枝叶正在作响。渐渐阴沉的天色和刘病已的心一样,晦暗不明。 “家人子?”他轻笑,那是一种嘲讽的神情。抬手轻轻揉了揉许平君的头,眼里藏了柔情与宠溺,“她可不是个小小的家人子那么简单。” “按祖制,家人子是要经选官严格挑选,自西司马门入未央宫的。 该是经石渠阁直抵后宫十四殿,怎么会有女子掉队过石桥,不去天禄阁和承明卢,竟走到宦者署来了?”刘病已的嘴角挂着冷嘲,对那个绝色女子拙劣的谎话嗤之以鼻。 “病已哥哥,你的意思是”许平君水灵灵的大眼睛转了几转,忽而惊异道,“她在说谎?!” 转而又低下头去,一张娇俏的蜜色小脸上写满了疑惑:“可是,她为什么谎称是家人子。若说是宫女,不是更容易?” 刘病已摇头巧笑,心道天真:“她可比你聪明的多。” 天色渐暗,刘病已看着远方一抹火烧云的艳丽光彩。 刘病已心中感叹,翦水秋瞳映出复杂晦明的光影:“她一定很快就看出我的身份并且明白我自小生活在这,知道所有宫女的样子。” “她不甚了解宫规,才会有所疏漏,可实在是个锦口绣心、巧捷万端的女子。 如果我没有猜错,她犯了罪却又不能现在逃,暴室里关着她不能不见的人。” 许平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她握住刘病已的手:“病已哥哥~” 刘病已看着她一副受惊的小兔子模样,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此番博赌较弈并无输赢。 这是小道,少有人来,我们违背规制偷偷去见许公,她也一定不干净。 此局虽然只弈一半,尚算不透,但结果乃是平局。” 忽而轻抚下颌,眸子中闪过阴冷,眼中似有万顷波涛翻滚。轻声呢喃:“也许,她姓上官!” “什么?”许平君瞧他出了神,扯了扯他的衣袖,“谋哥,你刚刚在嘀咕些什么呢?” 刘病已冲她笑了笑,搪塞:“没什么,天快黑了,咱们要抓紧时间去看许公。” 说着拉起许平君跑远,夕阳辉映,少男少女的剪影被拉的长长的,留下一片金黄寂静的未央长乐宫。 刘病已没有猜错,她姓上官,名云霓,小字被看。 她的父族也的确犯了罪,因为她是上官桀的女儿,上官安的妹妹。 她是个聪明而美丽的女人,更是个胆子不小的女人,竟然敢在这个风口浪尖,孤身一人来到暴室。 空气中氤氲着几分微凉,夜色笼罩下的未央宫只有巡夜的宫灯在跳跃着烛火。 高大的回廊,四周相连,双重的楼房间,阁道曲折相连。绘花的屋椽子和璧玉装饰的瓦珰都隐藏在这一片漆黑的静谧中。 黑夜,是可以孕育万物的精灵,是最神秘而浪漫的美人儿,好似宓妃。可惜,这里是长安,而非洛阳。 倒是有一位宓妃似的美人,正在未央宫的静谧中晦暗不明。那绝美的容颜令人倾倒的同时,暗含着天生的高傲,冰山一般令人望而生寒。 宛如一枝绝美的海棠,悄然绽放枝头。却独自顾怜,不想做斗雪傲梅的情状。 “嫂嫂可在织室?” 她的神情几分忧虑,流星闪过宫门,弯曲的光影横挂在窗板与栏杆之上。 而她的心,就像自竹牖洒进的月光。 “不曾在。敬夫人早在上官家倾覆之前就被大将军接回了霍光第,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该生产了。” 上官云霓的神情有了片刻的恍惚,定下神来,眼中闪过一道无法遏制的怒火。 “霍光。”贝齿狠咬,作响声可问,月光肆意挥洒,朦胧中映出了那张杏目圆睁的绝美容颜,“原来,你早就知晓如今的一切!” 掩在袖下的粉拳紧握,指骨泛白,银白色的狐皮斗篷覆盖下的肩膀已经是在颤抖。 水漏滴答,时光正在流逝。 半晌,她平复了心境,缓缓吐了口气道:“给嫂嫂报个信,说等孩子出生后我会在昆吾亭等。自今日起,每天的卯时,我都会在那。” “诺。” 婉丽的背影徐徐离开,行至一半却忽而回眸,泪盈于睫。 她未笑,却依然百媚丛生:“告诉嫂嫂,她的孩子叫期,期望的期。” 说罢,转身,婉转低回的倩影消失在未央宫的如墨的夜色中。只点点泪痕,隐在月色深处。 青虬蜿蜒在东厢,大象拉的车子行走在清静的西厢。众神休息在清闲的馆舍,偓佺类的仙人在南檐下沐浴阳光。这是司马相如瑰丽的遐想。 未央宫并无太多神迹,却依旧是那般美丽,依旧是天下最尊贵的所在。 椒房殿的宫女黄门全部被赶跑了,只有年芳九岁的上官皇后独自在空旷的殿中听着沙漏流沙的细碎声响。 小小的她,这段日子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从前那个爱说爱笑、天真乖巧的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循规蹈矩、有礼有节却形容憔悴的皇后。 金赏很心疼,他看着心中悲痛却强颜欢笑的上官凤儿,心中无限悲凉怜惜。 女孩一双小小的手轻轻拨弄细沙,整个人似是已被抽走灵魂的空壳。 香料犹自在焚,烟斜雾横之中走来的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素袍青衫、长身玉立,于清风中袖袂翻飞。那双漂亮的棕色瞳孔却染了晦暗的神色,似是心疼、难过,甚至懊悔。 “娘娘,陛下近来微恙,怕是不能常常陪伴殿下。而陛下也特意嘱咐,娘娘不必侍疾,差臣告知是希望您不用多心。”金赏尽量将语气放的轻柔和缓,他像是害怕一句重话、一阵微风就能将眼前这个小小的人儿击垮、吹走一般。 上官凤儿却是连眼眸都未曾抬起,手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沙土。 神态优雅,却没有灵魂。 她苍白的面庞在海狸香和椒墙的作用下也没有任何回暖,吐字极轻,音色有些沙哑:“大将军和富平侯该上书废后了。” 金赏感到声音自耳中流入,就像是在脑海中惊起一道炸雷。 登时震恐,快步上前,全然忘记礼仪,少年已彻底失态。 他的骨节很细,指骨却极硬。金赏捏住了皇后的双肩,疼的凤儿原本平静的面容都已皱眉:“不会的,殿下。请您相信,陛下永远都不会废黜皇后的!” 上官凤儿紧促娥眉,费了番力气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拽下来。 一双水水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他,而金赏也全然不顾,神情忧虑可心里却更多的是紧张害怕,对视。 片刻,上官凤儿笑了,笑的苍凉而凄楚:“金赏,现在的你,凭什么对我好?” 凭什么对我好?凭什么?凭什么?皇后的话在金赏的头脑里回想,梦魇一般。 是啊,他是知道上官谋反的,甚至亲自去抓捕了鄂邑长公主,又有什么资格来面对凤儿? 原来,到了最后关头,他选择的还是陛下,而非皇后。他对不起凤儿。 金赏,已彻底呆住。 第三十七章 玉簪香粉 入冬了,天上竟是纷纷扬扬卷下场薄薄的小雪来。虽说雪花落了地就化了,却是撩拨无数心弦,叫人盼望日久,欣喜非常。 一架华丽的轺车缓缓驶入了戚里。肃风拂拭着上面的羽饰车盖,沙沙作响煞是好听,若有若无恍若天界的乐章。 陆陆声如雷惊,队式整齐浩大有雷霆之势。前排执戟的官兵整肃开道,列队两旁甚是威严。车驾高举旌节,旗帜迎风飘扬彰显着官家繁华,尊荣富贵。 至于步驾、车驾,随从、婢女更是不计其数。一行人自燕国驶入长安,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只符节飘扬叫围观百姓竟想起典属国故事来。 如此华丽而浩大的队驾引得黎庶纷纷侧目,却都心知肚明,放眼长安除了霍家又有谁能如此滔天权势? 可霍家人却不在乎。 此刻,那个享受着无数人艳羡目光的公子哥正舒舒服服地倒在车里睡大觉。 他带着高冠,华服之上黹这鲜艳华丽的暗纹,玄色打底金线勾勒。分外飘逸的长佩带系在腰上,玉佩摇曳清脆作响。五彩的配饰,阵阵香气馥郁芬芳。 衣裳底料是一匹万钱的绮罗绸缎,却暴殄天物任由阳光肆意挥洒进宽敞的可以放下整张睡榻的轺车。 有小厮早早利于门前招呼,语气谄媚:“云公子,大将军命您直接回霍光第,说是备好酒宴,打算为您接风洗尘。” 又哈下腰去,恭敬的将霍云请下车来,“夫人和公子山都已经去了霍光第了,公子您可以先行洗沐,待到戌时再赶过去不迟。” 霍云抬手抻了抻筋骨,坐了不少时日的车,端的是有些累了。 他出身高贵,名义上是冠军侯霍去病的孙子,却是实际上大将军霍光的儿子,他和孪生弟弟霍山都只是过继到霍去病名下的。 霍云生于绮罗,长在妇手,典型的纨绔膏粱做派,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终日吃喝玩乐、不务正业。 霍云身长七尺相貌堂堂,容貌与霍山有八分相似,一双眼睛却总是透出几分狠绝与贪欲。 桃花眼乜斜,丝毫不予理会,徒留小厮一个人呆立。 振袖,细细地掸了掸华服之上的灰尘,然后慢条斯理的开口道:“回霍光第?怜儿在吗?” 小厮拱手回礼,一板一眼的答道:“怜姑娘今日陪显夫人去了下九集会,该是一道入席家宴的。” “哦”霍云漂亮斜长的桃花眼上调,显然心情很好,“怜儿在就好。” 说着自袖口掏出一个精巧的小银盒,上头镌着细致灵巧的百合花纹,“这个给怜姑娘送去,就说北地没能讨车胭脂给她,香粉倒是极佳!” 车辇缓缓停在了霍光第,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和一位二八年华的少女缓缓落步。妇人极富威严,虽年华已逝却容貌绝佳姿容艳丽。 她的美自负而张扬,藏着深入骨髓的傲气,睥睨之下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宛如黑夜中绽放的罂粟,一双凤目启张便是毒已入骨不觉自醉。 她的衣饰之华美张扬较之霍云有过之而无不及。周身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她穿的是最流行的小重衣,却续衽钩边,配着紫白缥绀的印绶,紫绶以上还加着玉环和鐍。 明明是皂色为底的深衣,却华贵张扬到叫人移不开眼。 丝毫不知收敛,竟是连素纱襌衣也不愿意外罩。就连木屐都画着彩画,系上五彩的带子。 反观那个娇美可人的小女孩则是素雅的多。她的身份不低,绣衣丝履。 穿的是月白色的流仙裙,纤袿为饰,褶皱不多却干净内敛。 女孩外罩了一件曲裾的素纱襌衣,梳的是简单的百合髻配着珠花。眼波流转,只甜甜一笑就叫人心动。 显夫人细细的打量着霍怜,耳畔响起今日下九之会上金赏母亲的话:“霍夫人家的六娘子还真是漂亮,都说一个女孩子若是笑的可爱,心地总是不会太差的。 你瞧啊,这怜姑娘笑的多甜,夫人好福气啊。” “主母。”霍怜被她看的有些羞赧,却心底暗自生出一阵寒气。万福行礼,嗫嚅道,“主母有何吩咐?” “怜儿。”霍显收了目光,转瞬之间精明便化为笑意,亲切的拉着霍怜的手拉起家常:“哟,这手怎生这么冰啊! 你虽不是我亲生,可我对你和你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是一样疼爱的。叫一声主母,我便当你是亲闺女,不要见外了。” 霍怜有些不知所措,听着这暖心的话早已是泪盈于睫,几分哽咽:“主母。” 显夫人轻轻安抚她的背,拍了拍她细嫩的小手,道:“好姑娘,告诉我,你对那金夫人可有印象?” 霍怜仔细回想了一番,怯生生的开口:“已故敬侯金日磾的夫人?” 显夫人笑的意味深长,她轻轻点了点头:“不错,正是那金翁叔的遗孀。她可是很喜欢你呢,向我夸赞你生的标致。” 霍怜垂首,谦虚道:“是金夫人谬赞了。” 显夫人却显露出几分好笑与不屑的神态,可表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她不疾不徐的开口道:“想那金公不过是外国人,却和大将军私交不错。甚至陛下初登大宝时,郎主还想过与他谦让辅佐之权。 死后更是哀荣备至:陛下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赐安葬器具和坟地。用轻车军士为他送葬,军队排列甚至直到茂陵。” “孝武皇帝留遗诏要他做秺侯,陛下钦赐谥号为敬侯。金家以忠孝显名,数十年而不衰。 如此显贵大族,怜儿讨了他家主母的欢心,也是不错的。” 闻言,霍怜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主母~”已经是略带啜泣的颤音。 显夫人瞟了她一眼,转身离去,步步生莲。最后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叫霍怜的后脊端的是一阵凉:“霍六娘子,好福气啊~” 显夫人是笑着走的,可霍怜却犹如见到了地狱中的恶鬼。 那个美艳有手段又心肠歹毒的女人终是将她也作为了换去利益荣华的筹码。 到底是自己太天真了,霍家的女儿,怎么可能因为年纪还小就躲过政治交换的结局呢? “呵呵”霍怜怔在原地半晌,终是不争气的将泪水划过脸庞,苦笑,“不过是棋子,十二岁和十五岁又有什么区别? 说起来,还是凤儿更可怜,六岁就算作礼物打包进了未央宫。呵呵呵呵” “怜姑娘。”忽而有小厮见礼上前,拱手作揖。 惊得霍怜连忙转过身去,慌张的揩揩眼泪,佯装镇定道:“什么事?” 小厮恭敬的将粉盒献上,小小的银盒在月光下闪着温和精亮的光芒,更妙的是还有阵阵幽香传来。 “这是公子云托小人给六娘子带的,自燕国来。” 瞧着这漂亮的粉盒,霍怜心下一片温暖。她轻轻打开粉盒,嗅到一阵分外好闻的玉簪花香。 这香粉轻白红香,不似寻常铅粉青重涩滞,是用磨碎的紫茉莉种加花露填在玉簪花里的,竟是连胭脂也无需涂,端的是上品。 霍怜笑了,今日因显夫人的一番话而笼罩心头的阴霾忽而全都消散了。 我见犹怜,柔声言道:“替我多谢你家公子了。” 第三十八章 可笑多情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霍云觉得无趣,借口更衣,离开透气。 屋外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怒吼着的狂风席卷着飞扬的雪花,天地被一片黑暗笼罩融合却是繁星点点,犹自一番景象。 霍云本想自赏雪景,却不想有人更是早他一步。 霍怜很不喜欢和那些人一起吃饭,繁文缛节遵守起来实在是太累了,出来透气正巧下着一场大雪。 先前在屋子里实在闷热身上已全都是汗,额头上汗珠渗出自己却不太注意,只顾欣赏这一派奇妙的夜间雪景。 倒是侍婢怕她染了风寒特地拿了件斗篷出来,是她最喜欢的狐皮斗篷,颜色火红火红的似是一团烈火在烧。 霍云出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位怔怔看着风雪的美人:“怎么?隔着风雪也看得清星星?” 霍怜转过身,一阵风从她耳畔吹过撩拨起三千青丝和那精致的红斗篷。 好美!女子肤白如雪,发黑如夜而那双眼睛犹如天上的星星一般明亮,特别的是这样一件斗篷,与这样小巧的佳人相配显得突兀可又像是霍怜的个性:一派逆来顺受、柔柔弱弱的景象中藏着几分自有的傲气。 霍云看痴了,霍怜却并未注意这许多:“是你啊,怎么不去应酬?这一场可是你惩处燕王立功的洗尘宴,若得大人欢心说不定可以升官。” 霍云不置与否,摇头笑笑,挨在她身边一起凭栏眺望:“霍家是当今第一外戚,如今这个郎官无非是个晋升的台阶,我没有必要去讨好大将军求官职。 更何况,那种场合既不适合你也不适合我。” 霍怜嫣然一笑:“你可真是个小气鬼。我小时与你玩笑,听闻北地燕国盛产胭脂、价比黄金,便央你去讨一车予我。 你这竖子倒好,只一盒香粉就打发了。” 霍山道:“诶呦,我说怜丫头,这你可就冤枉我了。天知道为这盒香粉我找了有多久吗? 此为玉簪粉,花粉所制特混了珍珠粉进去。不仅不似寻常铅粉一般白中泛青必须搽胭脂才用得,还有滋润养颜的功效。 这小小一盒花了我两车金,你说是不是强过一车的北地胭脂!” 霍怜偷笑,暗自白了他一眼,语气娇嗔:“你还真当我埋怨你啊?不过是打趣你玩,瞧你慌的。成什么样子了。” 霍云竟是叹气:“欸,你总算是真心的笑了。” 霍怜一怔,旋即苦笑,面色几分苍白:“那么明显的吗?” 霍云乜了她一眼,语气几分不屑:“你强颜欢笑却凄楚伤感的样子,真的好丑! 若是笑的不仅不甜还要那么惨的话,那我劝天底下漂亮的小姑娘都不要再这么笑了。” 霍怜都要被他的话给气笑了,娇嗔着打在他的胸口:“你这竖子!” 不想,却被他拽住手腕。 少年目光灼灼,紧紧盯着女孩的眼睛。 一字一句吐字坚定,不疾不徐地轻声说道:“你有心事。” 霍怜低下了头,半晌,轻声叹气道:“我很难过,好心疼大姐。” “敬夫人还是吃不好也睡不着吗?”一提起霍敬,气氛忽然沉默了几分,霍云感到空气里隐着几分压抑,“你和她交好,需得多加劝慰才是。” “就是劝过我才更难过。”霍怜将漂亮的小脸埋在曲裾广袖里,只露了一双如墨玉棋子一般闪亮的眸子:“长姐推脱怀孕,说嘴里发苦,吃不下去东西。 可我知道,她哪里是舌头苦,分明是心里苦!” “我真是怒其不争,那上官安是全长安都知道的纨绔子弟。他的私生活极为不检点,酗酒纵凶也就罢了,家中娇妻美妾如云却还和自己的庶母私通。 侍女、媵妾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父亲的女人,只要是稍稍有些姿色的他都要染指。 这样的玉面狼,哪里值得长姐到现在还对他念念不忘!” “这么丧气干嘛?”霍云笑了,“这种事你不过是心疼,我却根本就不懂。” 霍怜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笑容却尽是揶揄讽刺:“难不成,公子云对女人还有些奇特见闻不成?” 霍云乜了她一眼,不理会她的嘲讽,自顾自道:“陛下其实是下了两道诏书处置燕王的,第一道控告燕王谋立事发,朝廷诏令,大赦燕国,独不赦燕王。 刘旦心中忧愤,就在万载宫置酒,纵情宴饮,大会宾客。 席间,刘旦自歌,曰:‘归空城兮狗不吠,鸡不鸣;横术何广广兮,固知国中之无人!’ 而这时,他最宠爱的侍妾华容夫人正为其伴舞。 等他唱完,华容夫人应和他,也续了一首:‘发纷纷兮渠,骨籍籍兮无居。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裴回两渠间兮,君子独安居!’ 歌词空虚凄婉,满座皆泣。” 霍怜听故事有些听愣了,哀叹:“燕王虽罪有应得,死时倒也慷慨悲歌。” 霍云:“说真的,当时负责传达汉廷诏书的我看到这一幕,呆在宫殿门口怔了很久。 恍惚间,我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西楚霸王和虞姬! 但没办法,和当年的高祖皇帝一样,就算项羽是英雄也必须要杀。 时隔不久,第二道诏书下达,要求燕王自裁。刘旦用自己私刻的帝王印绶悬梁自尽、自缢而死。 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不仅仅是华阳,他的王后、夫人随其自杀者竟有二十多人。 我是真的不明白,陛下都已经下了赦免的诏书,可为什么这些女人却还是心甘情愿的陪着那个废物去死?” 霍怜苦笑,心痛:“你不明白吗?女子重情啊!” 她叹气,“男子心宽,虽则有情,却既慕荣利,又贪美色,还结知己……凡此种种,何曾将一颗心尽放在女子身上? 女子重情,爱则献身心、动性命,不管不顾,尽付柔情。华阳如此,长姐亦是如此。 如果长姐不是身怀六甲,只怕也会随上官家一同赴难的。” 霍云几分沉默,道:“女子如此多情,岂不可笑?” “可笑?”霍怜叹息,觉得更是心苦,“女子多情重义才是你们这些男人的幸事。 红颜祸水、哲妇倾城,若是遇到漂亮又聪明的女人,你们也许会死的比上官安和刘旦更凄惨。” 霍云一时语塞:“这,这。” 霍怜摆摆手,苦笑:“没事的,千百年来都无人解说的问题又何苦难为你呢? 诶,方才席间的曲子是《上灵》?” 霍云点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霍怜却不以为意,犹自在笑:“那《上灵》曲要笛子来配筑才好,编钟勉为其难。随我来,我用笛子吹给你听。” 霍云点点头,和霍怜来到暖阁,脱掉鞋袜霍云跪坐在席子上,霍怜找来了竹笛。 宛转悠扬的《上灵》曲透着几分苦涩的味道,两个人各怀心事。 终是藏了自己的心,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倒是越发肆意张狂。 第三十九章 政治联姻 “想什么呢!”霍云突然挨近了,吓了霍怜一跳。 霍怜原是倚着兰亭休息,被他惊起就白了他一眼,起身轻轻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她穿的是一件檀色的绕襟曲裾,缠着妃色的桔梗花纹饰。忽而耳珰松散,忙起手整理,宛如梳妆情状。 霍怜的每一个五官都平平,但是凑在一起就很好看。面部整体线条柔和,五官比例恰当、搭配和谐。 她给人的感觉总是很舒服,是典型温婉可人的古典美人。一张圆圆的苹果脸总是笑吟吟的,虽少些大气,却也属圆润耐看的小家碧玉。 只可惜,现在的她在蹙眉。 西子捧心、一顾颦颦美则美矣,却不免伤感:“被你一吓,想些什么也浑都忘了。”说着又是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不理会。 “霍家的六娘子哪里能这般小家子气?!”霍云失笑,撩了袍子起身,轻声劝慰:“好妹妹,你心里藏着事总要说出来。 你又不是三姑娘,自小跟着敬夫人一块长大情谊匪浅。连她都未曾心伤到要回府见姐姐,你又怎么会为了霍敬难过成这样?” “你这鬼灵精。”霍怜抬眸瞟了他一眼,不满的嘟嘴,几声埋怨嗔娇:“这么明显的吗?” 霍云爽朗一笑,眉宇舒畅,像是刚才她的举动令他无比开怀。阳光仿佛都被他的笑容收敛再一起释放,耀眼而美好。 少年微微弯腰,打趣揶揄:“你的演技实在拙劣。我昨日见你心情实在不好才没有揭穿,鬼才信你会为了霍敬寝食难安。 你那三姐姐可比你更关心敬夫人和她的孩子,你和长姐的关系还不到如此亲厚的地步。” “你这人该去破案才对,只怕郅都、张汤在世,都会觉得遇到对手了才对!”被人戳破心事,霍怜恼羞成怒,红着脸跟他怄气。 霍云却依旧自顾自不理会她,薄薄的唇微微勾起,漾出好看的弧度,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闪过柔柔的光。 他振袖,掸了掸上衣的灰尘,轻轻撩了撩下装,极重仪容,一副纨绔情状。 霍云的情态不慌不忙,动作不疾不徐,神态不紧不慢,像是要打持久战跟霍怜耗到底,等着她开口。 霍怜瞧他这副样子,气急,跺脚咬牙:“你若真是张汤,可断得了我的案子?” “哦?”霍云来了兴趣,却又像是逗弄老鼠的猫咪,好笑的看着小女孩气急败坏的模样,“昔日张汤审鼠,今日让我霍云断你心事?” 霍怜听出了他话中之意,提了曲裾就想打他:“你这竖子,敢笑我是老鼠!” 白白嫩嫩的小粉拳想要锤他,却被少年侧身一闪、灵巧躲过,还对着女郎嬉皮笑脸:“小娘子别恼啊,不管怎样我都不可能对你这般标致的女郎动用磔刑的!” 追打疯闹一阵,霍怜累了,在复道上喘着粗气。 一张小脸变成了淡淡的红色,眼睛也是水汪汪的:“坏坯子!” 瞧着都快把她气哭了,霍云也自知失分寸,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认错:“好妹妹,是我错。别气了,我也是怕你把事情都闷在心里,会生病。” 霍怜白了他一眼,佯装还在气,转过身去不理他。 却是暗自偷笑,小女儿情状根本藏不住。 霍云拱拱手,柔声劝礼:“怜儿,别恼了,是我错。就罚日后和那张汤一样,教我问罪自刎!” 此言一出,吓得霍怜急忙转身,掩住他的口:“不管怎样都不能拿性命赌咒啊!你快收回去!” 霍云却握住她的手,眼里似笑非笑、一片晶莹:“你不生我气了?” “噗嗤”霍怜心中一阵无语,最后竟是气笑了,“你呀,倒教我成了倒眉相!” 霍云拉着她的手,到廊椅坐好:“你啊,心情好才会透露一点点小心思,回回都自己藏事,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只怕我还没长大倒先嫁人了。”霍怜有些郁闷,小声嗫嚅。 “什么?”霍云没有听清。 “没有啊,我什么也没说。”霍怜搪塞,仰面笑着问,“公子云可知已故敬侯金日磾?” “金日磾?让我想想。”霍云起身,思索片刻,“哦,想起来了。” “金日磾,字翁叔,孝武旧臣。原本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孝武皇帝因获休屠王祭天金人故赐其姓为金,和大将军、上官桀和桑弘羊同为托孤大臣。 早年和大人的关系很好,大将军曾想要将辅政之权谦让给他。金日磾却说自己是外国人,如果辅政会让匈奴轻视汉朝,于是就只是做了大将军的助手而已。” “他为人笃厚谨慎,是个忠臣。可是早在始元元年就已经死了,你的心事又怎么可能和他有什么关系?” “唉”霍怜叹气,“他是死了,可他的儿子还好端端的活在世上。” “哈哈”霍云开怀,笑容自信而张扬,“我当是什么呢!不过政治联姻而已。只是” 霍云侧目,细细打量了霍怜一番,“你今年芳龄不过二六,早了些。” 霍怜无奈,摊手耸肩,说不出的俏皮可爱:“谁知道了。我也以为,自己要在十五及笄之时才论及婚嫁,哪成想主母倒是给了声当头棒喝。” “显夫人?”霍云疑惑,微风吹拂倒叫人看不清景色,“她亲自做媒?” 霍怜摇头:“她只是给我提了个醒,说金翁叔的遗孀觉得我聪慧可爱,很是喜欢。” “秃童阏氏早亡,如今的金夫人是续弦。如果她属意联姻的话”霍云抱肘,细细摩挲下颌思考,青青的胡茬和完美的下颌曲线倒很是吸引人,转瞬打了个极富魅力的响指,“你应该会嫁给金赏。” “金日磾有三子。嫡长子金傅是孝武皇帝非常喜爱的弄儿,因与宫中侍女有染被金翁叔亲手斩杀。今朝存世的有两子:金赏和金建,而金家如今就只有金赏一个人承袭了爵位。” “他们俩现在都是侍中,跟陛下略同年。三人自小一起长大,关系极好,食则同器、寝则同床。” “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不过才八九岁,因为金日磾死了便要把爵位传给金赏。 等到金赏赐嗣侯、佩两绶的时候,陛下却对大司马说:‘金氏兄弟两个人不能都加佩两绶吗?’” “大将军回答:‘按照规制,只有现存于世的嫡长子金赏可以嗣侯爵、佩两绶。’” “陛下笑了,说:‘侯爵不全凭我和大将军的一句话吗?’ 可大司马却始终坚持:‘按照先帝遗留下的规定,有功劳的人才可以封侯。’” “大将军是个很正直的人,就像他拒绝为丁外人封侯一样,他也拒绝了为金建封侯。” 霍怜点点头:“听你这么说,我嫁过去不仅可以做秺侯夫人,还能深得陛下信赖。” “未必。”霍云忽然正色道,“陛下并不一定会高兴霍家的女儿嫁给金赏。” 第四十章 包藏祸心 “难道我还会是金家的累赘不成?”霍怜疑惑的大眼睛眨了几眨,苦恼道,“其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偏生是金家。” “若论私交,张安世、邴吉和新晋太仆杜延年才是大人的心腹和同僚好友。金日磾虽然和大人早年有些交情,可他都已经死了,两个儿子不过是娃娃怎么可能和大人扯关系。 但为什么政治联姻却选择将我嫁给金赏呢?” “怕是为了拉拢衣冠望族。”霍云叹道,“大将军虽说是忠臣,可难免没有私心。 他的女儿,除了最疼宠的幺女成君,其余一概都用作联姻。 不是提拔朝中有能力的新贵,就是用来拉拢门阀势力。 你显然属于后者。” “至于为什么是金赏,可能是他和陛下的私交太好了。”霍云侃侃而谈,却将霍怜说的心里彻底没了底,“近来霍家成为当朝第一外戚,半壁朝堂都是大将军的门生故吏。 可门阀世族不止一家,陛下也不会甘心永远生活在大将军的羽翼之下,所以还是要靠联姻来尽力拉拢,这样才稳妥牢靠?” “呵”霍怜冷笑,却眼角眉梢都写满哀伤,似是转眼间就要泪如雨下愣是叫她生生忍住了,“不过是自欺欺人,联姻若真的有用的话,长姐又怎会是如今这般境遇。” 霍云听的有些心疼,轻轻拍拍她的手:“放心,那竖子若是敢对你不好,我就手提三尺青锋,去为你出气!” “哈哈”霍怜捧腹,白了他一眼,“你这是打算要我守寡啊!” 霍云见她笑的开怀,终是放下心来:“那就不杀,他若负你我就打他个半死!” 霍怜推了他一把,娇嗔:“你少胡来!” 金赏在暖阁,盯着一副画像很久很久。少年身长八尺,剑眉星目却是棕色的瞳孔。 这遗传自他的父亲,他的身上流淌着一半匈奴的血液。 他就站在那里,静静的盯着,好像不只是那张帛画,他似是连墙壁都想要看穿。 “二哥,这是谁?”金建就在他的身旁,哥哥盯着这张少女的画像很久了。 画中的女子很美,温婉美好如百合绽放,清芳怡人。可奇怪的是,他没有在兄长的眼中看到丝毫的爱慕之情,反而是无尽的悲伤。 半晌,金赏回过了神。他轻轻吸一口气,转过身抚了抚弟弟的头,微微地笑。 “霍光的六女儿,霍怜。”他的眼安静地弯起,偏着头,发丝间闪过凝水的光。 他叹气,语气却很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像吃饭一样稀松平常的小事:“也是我未来的妻子,你的嫂子。” “什么?!”金建睁大了双眼,满脸震惊,“霍光想让你做霍家的女婿!这不是包藏祸心吗!” “哥,大人过世之后,咱们和霍家的关系并不算亲厚。如今,他想让你娶他的女儿,不光是要制衡庙堂,更是想要让你和陛下生出嫌隙来。 如今,陛下对大将军自上官桀谋反案之后独揽朝纲、大权在握,已经是非常不满了。你若是做了他的女婿,陛下又怎么会像从前一样,彻底信任咱们啊!” “建儿,你还是太年轻。”金赏苦笑,静静地抿了抿唇,带着一身的宁静专注地看着他,安静却情感悲凉。 金建看到哥哥这样的目光,觉得心很疼:“真的无法拒绝?” 金赏叹了口气,缓缓道:“只有隽不疑那样的傻瓜,才会拒绝做霍家的女婿。” “他不是因病辞官的吗?”金建一脸天真,内心却隐隐感到不安。 金赏看着他,有点心累,有一种被他的无邪给打败了的感觉:“伪卫太子一事,隽不疑在朝中名声大振,朝廷官吏们都自愧不如。 如此俊才,却因为霍光想要把女儿嫁给他时坚决推辞,不肯接受而再无建树。 他最后只得称病辞官,死在了家里。” “隽不疑是可以察觉刘泽密谋反叛、识破伪卫太子之人。 这样的大才,官至京兆尹尚且因为拒绝做霍家的女婿而被打压的永无出头之日,最后病逝家中。” “我金赏无才无德,不过是靠着父辈的荫封得到个侯爵,哪里能拒绝大将军的请婚?” 金建难过,袖子擦了擦眼泪,整个眼睛圈儿都红了。 他抬头,看了看画像,女孩笑的灿烂就像盛夏百合绽放。心口一窒,道:“其实霍六娘子也和哥哥一样无辜,政治联姻哪里有什么真情可言! 说到底,还是大将军最善制衡,端的是时时掣肘陛下,一刻也不曾放松!” “皇后娘娘曾问过我一个问题:若是娶妻,会否是真心所爱之人?”金赏还在盯着那副画像,思绪却已飘远。 他在出神,想着陛下也想着凤儿,最后只剩苦笑。 好像有一道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像是拢了一层纱,怎么也看不清的样子。 她走远了,转身离去时,他却只能看着,一直目送。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才猛然发觉,面前不过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的画像。 金赏叹气,似是怀念,似是追忆:“从前我不知道,现在我可以回答她了:我永远,都娶不到自己心仪的女郎了。” 夜风在吹,可时间总是一分一秒的流逝。 在黎明的曙光里,一片美丽的晨曦中的森林,听得到潺潺的溪水流淌,拥抱了清晨第一缕清风。 迷人的尚冠里,总是在清晨的一片朦胧中就开始忙碌的。 杜缓正在为自家大人洗漱,侍候换衣。杜延年整理了一下皮弁,杜缓整细心的为他穿上衬以告缘领袖的中衣,并仔细检查朝服是否有误。 杜延年看着侍女呈递过来的笏板,忽然说了句没什么头脑的话:“把陈隧的拜帖找出来,好好回复,写信相邀做客。” 此言一出,杜缓整理父亲右衽的手都停了下来,有些愣住了:“父亲不是并不满意、长子他、是个游侠吗?” “哎”杜延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种很沉重的疲惫忽然袭来。 那一瞬间的老态,让杜缓晃了神。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的长者并不是位列九卿的侯爷,而不过是一位疼爱女儿的父亲。 杜延年拾起玉笏,别在腰迹:“游侠又怎样? 老夫不过是不希望独生的女儿做下一个田夫人罢了。” 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杜缓的心中百感交集。 侯史吴的案子带给父亲的打击太沉重了,少府如何、丞相又如何? 就算是丞相的女儿都一样逃不脱政治,田夫人如花的年纪却还是要承受丧夫之痛,余生都在守寡。 政治联姻哪里有什么幸福可言,柔弱的女郎无非是牺牲品。 也许,嫁给陈隧,小妹才真的能幸福一世。 第四十一章 纨绔膏粱 满室凌乱,一派旖旎。 一个高大欣长的男子随意的窝在榻上,好梦正酣。他的胸膛上有一只手,白生生、俏丽丽、粉嫩而毫无瑕疵的女儿手。 身旁的女子如一摊春水,柔柔弱弱的倚靠在他身上,丝丝娇媚绕指柔。 她的头发就像乌木一样黑,三千青丝倾泻而下敷在面上,叫人看不清面容,只朱唇点点,虽则未涂口脂却依旧艳似玫瑰。 一双明目启张,带着几丝血色和宿醉之意。 头疼!这是霍禹醒来后的第一个反应,他下意识的揉着眉头,敲打自己的头。 宿醉,疼痛甚剧,前夜的疯狂与荒唐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忘了,少女没忘。 莲藕一般白嫩、可爱的手臂未及霍禹反应过来就环抱上了他的腰身:“中郎~” 声音如黄莺啼谷、娇媚动听,只要是男子听了这声音定会毫不犹豫的将女子拥入怀中好好疼爱。 霍禹转过头去,修长干净的手指挑起美人的下颌,在她耳边轻轻呵气。 情状暧昧,就像是自香炉中散发而氤氲在整间暖室的麝香。女子的神情魅惑而迷离,似是享受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勾引。 青涩少女身上偶尔出现这些媚态的确非常勾人,只是那点使尽浑身解数想要勾引权贵,然后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小心思被男子瞧了个彻底。 霍禹对这种空有美貌的壳子,当然是不屑。 他低低的笑了,多情又邪魅。英俊的外表,两片薄唇邪邪地勾起,肆意地看着她,致命的诱惑。 那个满心天真的小女孩见了这般风流人物早已是心生荡漾,勾引不成反沉沦在他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里。 霍禹的嗓音浑厚而低沉,却又带着几分轻佻的意味,叫人听了耳朵怀孕:“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热气尤在耳畔,少女的心都要醉了,竟是连说话都有些语气不稳:“妾、妾无字。” “哦”长安没有名字的女人多了,霍禹永远不会把这种女人放在心上。 不过,看着这个不知名的小丫头在自己的逗弄之下双颊绯红、气息不稳、呼吸凌乱的样子,霍禹有一种非常得意的心态,心里尽是满足感。 他捏着少女的面颊,看到这张年不过及笄却妖冶多情的脸庞和红艳妖异的红唇也是万分欢喜的。 霍禹怀抱住他的娇躯,轻轻吮吸少女的樱口。一呼一吸之间充斥着野性而迷人的味道,独属于成熟男性的魅力几欲让人口干舌燥,双腿发软。 女孩的心乱了,只是本能的回应,却根本不敌情场纵横多年的霍禹。她早已丢盔弃甲,彻底融化在他的怀抱和甜蜜的吻里了。 少女情动,她情不自禁的伸手揽住了男子的脖颈。 突然,纤细手腕却被牢牢抓住,温热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皓腕,少女被正在亲吻她的男子一把拽过来,再狠狠地推了出去,丢在了床榻的一角。 一切都是猝不及防。 女孩整个人都吓懵了,她不住的战栗,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榻角,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金主的不高兴。 霍禹却满不在乎、神情倨傲,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好像昨夜也不曾存在过一样。 他的神色转瞬间变得漠然,看向少女的几丝余光就像是对待一个没有任何气息的死物。 少女一张桃色的小脸“唰”的就白了,她紧紧咬着下唇,已经知道眼前的男子根本没有把她当回事。 霍禹脱下中衣,随意的丢弃在一旁,有如敝履。 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还在笑,只是这一次少女再也不敢相信他的笑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昨日和邴显去饮酒,将头伏在我膝上的酒家女。” “诺。”少女嗫嚅,现在的她再不敢多说一句,多行一事。 霍禹又笑了,笑容自信而张扬却较之前真实了许多。 他唤来仆人为自己洗漱换衣,对着少女漫不经心道:“邴显那竖子,竟然会让我把你带进府?! 你自己去找冯殷取一升珍珠,就说是公子禹的赏赐。速速离开,切莫叫大人察觉。” 穿戴好衣冠后,掸了掸衣袖,振去灰尘。 霍禹不满的开口抱怨:“这个邴显,惯会给我找麻烦,看我怎么收拾他!” “郎主!”少女羞忿难堪,不顾仪态,扑过去抱住男子的大腿,“妾虽出身倡家,可侍奉中郎将之前还是完璧,求您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我见犹怜,一滴滴晶莹的珍珠自眼角滑落,掉在地上,少女尤在啜泣。这样一幅梨花带雨的情状,绕是谁见了都要心碎的,可霍禹却对此嗤之以鼻。 霍禹根本就不想过多的理会她,他神色淡然的整理着自己的衣裳。好在今日是休沐的日子不必任职、出迟到的纰漏惹父亲不悦。 他鸦黑长发如瀑,散在前后,端方英俊的脸,眉梢微扬,犹带笑意,眼里却是冷嘲:“你不过是出身倡家的商女,竟希图我能留你?” “郎主~”少女的眼睛里充满悲伤又有着刻骨的绝望,眼前的膏粱子弟经历过的女人不在少数,怎么会将自己这个小小的酒家女放在眼里。 哭的不能自已,有些受不住,最后竟是一面大口喘气,一面咳嗽,半晌才缓过来,可受伤、失落、疲惫之感也纷至沓来。 见她实在哭的可怜,霍禹俯下身去,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女孩感受到手指粗粝生硬地滑过细腻的肌肤的触感,可他的眼睛却全无半分波澜令人畏惧,女孩不觉勾起阵阵战栗。 霍禹很平静,甚至觉得好笑:“我可是长安排名第一的纨绔膏粱,真当我会去怜惜你的眼泪吗?在我的眼里,你不过值一升珍珠而已。 对于女人,我只会睡,不会爱!” 霍禹狠狠的将少女推开,然后毫不留情的离开,徒留下一抹高大狠绝的残忍背影。 少女目送他离开,她瘫倒在地上,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唏嘘,仿佛是从她灵魂的深处艰难地一丝丝地抽出来,散布在屋里,织出一幅暗蓝的悲哀。日光也变得朦胧浅淡了。 终于,她撑不住了。 突然,她双手捂着脸将自己埋进痛苦的深渊,那瘦弱的脊背,猛烈地抽搐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流下。 纨绔公子,膏粱子弟,哪里去讨什么喜欢呢? 第四十二章 行之无悔 霍敬在赏梅,时值隆冬,她的精神还是不大好,一派病西施的景象。 细细的雪花飘落,压在一簇簇交错的梅枝上,几分风雪照不清前路,却独自风味,美不胜收。 冬景如画,雪景瑰丽,美人却是惆怅。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妇人,一身黛蓝的曲裾,留仙裙样式,檀色延边,黹着贵气的暗纹饰。她的衽襟上绣着木棉花的图案,轻轻浅笑,抬手轻触,迎接几丝雪花。 淡然之境,却是自眸底倾泻悲伤。梅花折了,就是死了。她的命运,注定同这梅花一样:开一时,转瞬败。 披风之下是隆起的鼓包,孩子的月份已经很大了。少妇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低头歉然,满目晶莹。 “值此良辰,雪中美景,敬夫人又何必叹气?”来人是霍山。一双眼睛闪着几分算计与打量,负手而来,自信张狂却暗昧。 “大人不杀我,可我的孩子呢?侍中别忘了,他姓上官。”敬夫人抬眸,决绝而不屈,对战少年的目光。 霍山玩味更胜,刀削斧凿的俊脸棱角分明,眉眼深邃。他盯着霍敬,神请专注,像是在鉴赏什么上好的艺术品,视线带着穿透肌肤的质感。 “就为了上官子发那种人?他负了你,你却还要保上官安的遗腹子吗?”霍山嗤笑,不屑鄙夷与嘲讽全都写在了脸上。 “若心爱还计较得失、值当与否,便失了趣味。”闻言,霍敬眼神微黯,微微侧过脸。 忽又反问,“你不是也爱上了一个名为敬的女子,做了不值当的事情吗?” “你说张敬。你觉得我心悦她是不值得?”看似波澜无惊,可那双眼睛却藏着浅浅的笑意,眼底泛的柔情似一泓清泉,盛着甜蜜的爱意,“值不值得我说了算,我觉得爱她会令自己心中欢喜,便是值得。” “我很羡慕她。”霍敬叹气,轻轻摩挲自己的小腹,光洁白皙的柔夷就像梅花一样美丽。 她的眼睛有羡慕,有落寞,更多的却是哀伤,一种刻入骨髓的哀伤,“看得出,你是真心悦爱张敬的,她真是个幸运的女子。” “你的丈夫不爱你,又何必做到如此。”霍山有些心疼,凤起,他轻轻站到霍敬身边为她用大氅遮住了风雪,“敬,我虽是霍嬗的继子,可你是我亲姐姐。你无悔,我却替你不值。” 霍敬轻笑,细细抚去了发间的融雪,抬眸:“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张敬哄回来,又怎么跟你母亲交代。” 风停了,霍山轻笑,抖落大氅之上的雪花,簌簌落了一片。少年双瞳纯黑,挺鼻薄唇,略勾起笑,漾开温情:“她已答应见我,也许我还有机会抱得美人归。” 霍敬讥讽:“切莫高兴的太早。女子见情郎,未必海誓山盟、吟咏《上邪》,说不定是要道一句:‘妾欲与君绝。’” 闻言,霍山哭笑不得,拱手见礼:“敬夫人莫咒小子啊!” 霍敬掩唇轻笑,直到此刻,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欣悦之情:“奉车都尉侍中也会被小女子骇住吗?日后,可不要讨个惧内的名头啊。” 霍山轻笑,风度翩翩的少年闪烁流华,笑容华光璀璨:“如此,借敬夫人吉言,正婚之日,一定请饮。” 霍敬没有回答,转身,外氅严严照在了肚子上,小心孩子受凉。垂首,细细思索着什么,却已是没了半分情绪。小小的孕妇,只一点点迈步,在雪地上留一串脚印,摇摇而去,徒留背影。 霍山想搀扶她回厢房,不想,却叫她决然地拂去了手:“山,回去,我想和孩子单独待一会。” 霍山的手停在半空,虚握一下,终是无力垂落。他很怅然,似是丢了什么东西,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袭来,心口倏地在疼。 霍山望着敬夫人单薄的背影,无语,终是再未言及任何事,对着消失的倩影一揖,行过礼,缓缓退下。 他不知道,霍敬转身后,就已垂泪。她轻轻开口,嗫嚅之声是霍山绝听不到的:“也许,我见不到你成婚了。” 敬夫人的心也在疼,满是不舍,本还在犹豫的,抱着一丝霍光不会对付亲外孙的侥幸。可今日,霍山的话彻底点醒了她,这个孩子姓上官,也许注定与她无缘。 雪下的愈发恣意浓烈,压在了一枝枝交错的梅花上,簇簇抖落,到底还是压折一枝腊梅,花枝已落。花落,人亡,终是两不知! 回到内室,有侍女偷偷通报:“上官娘子已承诺,夫人生产之后可以带走小公子。她差遣我来问您一句,是打算继续留在霍家还是和云霓姑娘一起走。” “云霓那么聪明,应该明白,不管是我留在霍家还是和她走,都很危险。”霍敬语气平静,眼神空洞,心如死灰,“她何必冒险,我不想给她添麻烦。” “如果她只带走孩子,我以后一定很是思念,时常探望。也许,要不了多久,这秘密就瞒不住了。” “可要是我也一起走了,又以何种借口?炸死,连尸身都没有的侯府娘子,又能瞒多久?” “大人宦海沉浮二十载,可以因为我是他的亲生女儿网开一面。可他是权倾朝野大将军,又有什么理由去留下政敌的遗孤呢?” 侍女吃惊,舌桥不下:“夫人、夫人是要” 霍敬叹气:“你去买一点鹤顶红,我不想死的太痛苦。” “不要啊,夫人!”侍女抱住霍敬,哭的梨花带雨,“上官姑娘知道的话,也不会让您用性命成全夫家的!夫人,小公子不能一出生就没了娘,做无父无母的孤儿啊!” 霍敬也已是泪如雨下,眼泪滴落在手背上,有些烫人的温度:“不要告诉云霓,就说我是难产而亡。云霓是最聪慧果敢、智计无双的丽人,我相信她会照顾好期儿,会对他视如己出。” “夫人”侍女早已是泣不成声,她虽然心里明白,这是最好的办法,却还是心疼悲痛,一阵的苦涩酸痛,“这,值得吗?” “值得。”敬夫人满眼爱怜的抚摸自己的腹部,虽则泪花犹在,却是一抹亮彩的笑容,露出光洁如贝的八颗牙齿,“行之,则无悔!” 第四十三章 阴暗政局 少妇端坐镜前,神色忧然,似是担心却局促不安,只自蟠螭纹铜镜中见愁容月色。纤纤素手轻扑铅粉,却不自敷。淡扫蛾眉,容色自思量,郁结心头。 她想的入神,未曾注意良人已悄然置于身后。那是位丰神俊朗的青年将军,容貌刚毅,骁勇非常。温厚而宽大的手掌搭在妻子的肩上,声音雄浑有力却带了铁血柔情的温和:“夫人在思虑些什么?” 铜镜映照出伉俪模糊的倩影,年轻有为的秀逸少将,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见了范明友和霍珊这一对,才知何谓宝剑赠英雄,将军配美人。 霍珊轻轻抚上丈夫的手,将头缓缓靠上去。看着镜子里两人模糊的身影,阖眼轻轻蹭蹭他,情态娇媚。范明友失笑,略略伏身。下颌枕在她的肩头,状似玩笑,眼角眉梢几分戏弄的意味,却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对妻子的宠爱与珍惜。好听的低音炮叫人心里酥酥痒痒,语声低沉却慵懒:“撒娇献媚对我这武将可是无用的。” 霍珊转过头,贴着他的鼻尖:“真的?”范明友笑开了,一双剑眉下是盛满爱意、灿若星辰的眸子。忽然起身,转身之间就将妻子抱在了怀里,滚到榻上。 “如果是霍家的三娘子,就考虑一下咯~”范明友满眼的笑意,薄唇贴在少妇的耳畔,“珊儿,给我生个儿子。” 霍珊闻言,霎时间羞红了脸。如同滴血一般的面颊飞上两朵不自然的红云,被他围困在胸膛之间,听着雄浑有力的心跳声竟是自己的心都乱了半拍。柔夷慢慢爬上男子的胸膛,直接一推,翻身滚下榻,巧笑嫣然。 霍珊的力道并不大,可范明友知道,妻子是有事要同他说的,不可再嬉笑唐突了。温香软玉失怀,范明友倒也不恼,索性顺势倒在榻上,悠然自得,等着小娇妻开口。 霍珊轻轻整理曲裾,系好宫绦,以玉佩压裙角。抬首,却见外子失礼情态,箕踞模样,心道好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胻不差而足不跌,视平衡曰经坐。箕踞仰倒,粗鄙失礼!” 范明友闻言起身,却见娇妻巧笑倩兮、笑语嫣然,知她不过玩笑。却还是掸了外衫,对妻子拱手陪笑,正襟危坐,于席上正坐后,轻轻将浆酪加入对坐霍珊的耳杯之中:“什么时候也有空看贾谊的东西了?” 霍珊双手捧起耳杯,细嗅酒香:“志色之经讲容礼,倒是还不错。”范明友摇头:“《容经》这么无趣的东西你竟然还悟出几分道理,可见近来心思倒是重。说,有何心事?我宠你疼你,什么事咱们夫妻不能商量啊。” 霍珊心下感动,眼睛起了层雾气。轻轻放下耳杯,甜甜微笑,声音却是轻颤:“我、我想去看长姐。”闻此,范明友也微微皱了眉头:“霍敬?哎,她倒是个麻烦事。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到也没什么,接回来做霍家娘子,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再嫁。可如今她身怀六甲,还是上官安的遗腹子,大将军不可能不忌惮,我们想帮也插不了手。” “犯错的是她的夫族,又不是她。女子何辜?稚童何辜?”霍珊攥紧了粉拳,面带愠色,就连身体都已气的发抖,“男人在朝堂上的糊涂账到头来竟要牺牲女人和孩子!” “世上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决无有公平。”范明友冷笑,细细品了口微凉的酒水,心却比这三九天更寒,“我问你,今年发生的第一件大事是什么?” 霍珊细细思索,略一沉吟:“武都氐人起事叛乱。” “对!”范明友的眼睛里闪着明锐的光芒,“前往击讨的将军是谁?平乱的军队又是哪家的部曲!” “这”霍珊突然感到一阵心寒,声音颤抖,似是惊惧,“执金吾马适建、龙雊侯韩增、大鸿胪田广明等率领三辅、太常免刑囚徒前往平叛!你是说” “咱们的小皇帝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范明友冷笑,“马适建和韩增都不是霍光的人。而田广明表面上是你父亲的属臣,为人却暗昧留私。他从来不肯直接站队,而是处处耍心机,大将军早就不怎么信任他了。” “而我们的陛下,放着常备军不用而派囚犯去打仗?看起来滑天下之大稽,实则无奈之举。中央军、地方军和边防军的将领就算不是霍光的心腹也是他的属臣。皇帝如果用了他们,平叛的功劳都是大将军的,而他这个傀儡皇帝只会听凭摆布。” 霍珊内心寒冷,就算香炉暖烟袅袅都已是驱散不了她心中半分凉意了:“所以,陛下宁可任用囚徒也不肯动用正规军队。就算郎主你跟随王平和田广明平定益州羌人的叛乱、战功卓着,他也不会用霍家的女婿!” “小皇帝和大将军表面上是仁君贤臣,暗地里却是一环又一环的明争暗斗。小皇帝因为武都起事所建立的那点少的可怜的部曲,因为大将军借助桑弘羊等人谋反案的打击已经可以彻底忽略了。”范明友将杯中的冷酒都吃尽了,轻叹,“我一个武将都看得明白霍光才是无冕之王,大汉王朝真正的皇帝,陛下会不知道?只是他反抗,却输的彻底,大将军智计无双,而小皇帝这个傀儡怕是要当一辈子了。” 霍珊看着自己的丈夫,突然觉得他很陌生:“所以,你想告诉我的是什么?” “夫人,我希望你不要管霍敬的事。”范明友盯着她,目光灼灼,却叫霍珊的心彻底没了底,“孝武皇帝对大将军的恩情山高海深一般,却已经下狠手,将武帝托孤的小皇子狠狠欺负。霍敬就算是他亲生的女儿又如何?也许他现在念着东闾夫人当年结发的情义,为他的儿子难产而死的恩情,不为难霍敬。可是别忘了,你姐姐肚子里那个姓上官。” “珊儿,你的长姐和外甥只能活一个!” 第四十四章 永生不悔 渭城,茂陵。 “今日怎么得空来见我?”长身玉立的少年郎捧着案牍,轻掸衣袂,笑问,“我险些当你这小没良心的中山狼,把未婚夫给忘了呢!” “我要搬离小筑了。”佳人没心情听他揶揄调笑,语气淡然,“夫人要我陪她去一趟华山,问名之期怕是要延后了。” “什么!”魏相一惊,“司马夫人不是答应我,可以赶在赴任河南之前办昏礼的吗?” “谁知道了。”阿蛮摊手耸肩,神色无奈,“夫人说她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情,需要我回去帮忙。” “哎。”魏相放下案牍,叹气,“你来茂陵之后,因我公务繁忙,咱们见面机会也很少。如今,你要去华阴那么远的地方,我都不能送行,要你亲自来我的官属说。” 魏相轻轻握住佳人的纤纤玉手,小心捧起放在心口:“弱翁答应过要娇宠你一生,如今还没过门,便教你受了委屈,不能时时陪伴。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阿蛮轻笑,尽态极妍:“白地书生,我选你便是因你一腔热血、满怀抱负又才华横溢。只知为淑女佳人辗转反侧,不思进取的庸才,阿蛮才真的是看不上眼!” “哈哈”魏相开怀,“不求百般宠爱,不求厮守缠绵。只愿郎君天纵英才,平步青云?你这哪里是择婿?分明是皇帝挑丞相!” 看着阿蛮掩唇低笑,梨涡浅浅,魏相轻轻叹气:“要去多久?” “还不知道。”阿蛮看着他的眼睛,晶亮如星子,“婚前礼拖了这么久,怕是青庐合卺之时,你都做太守了。” “等这段时间忙完,我就去拜访杨公。正式问名、请婚,你等我。”魏相语气满满的尽是不舍。 阿蛮点点头,笑言:“那你可要挑个子幼哥哥不在的时候来,他对你可是颇有微词的。” 魏相也笑,将少女的眉眼一点点描摹刻画进心底:“那看来我应当去勤学剑法,与那杨子幼打上一架,才能抱得美人归了?” 阿蛮眼波流转,狡黠:“杨家的公子恽可是自小便一派游侠的不羁行径,你同他比文采尚有胜算,竟还敢轻言拼较武力?” 魏相嘴角扬起:“为了你,我愿意付出一切。君子重诺,相若得阿蛮为妇,自当恩爱不疑,白首不离。” 阿蛮:“读书人的话才最不可信,求爱时的甜言蜜语,也不过书生意气。” 魏相饶有趣味:“那你说,要如何才肯信?” 阿蛮暗忖思索:“此生此世,唯我一人。富贵显达,不离不弃。” 魏相:“好!此生唯爱阿蛮,千金高位不换。” 闻此,阿蛮笑逐颜开,一对小情侣说了会话,便依依惜别而去了。 “什么?”杨恽惊起,“母亲答应了魏家的纳采?小妹才多大!” 司马夫人神色淡然,轻轻端起耳杯,饮下一卮茶饮:“魏相答应了我,他可以等到阿蛮及笄。” 杨恽:“他只是一介布衣。” “阿蛮喜欢他。”司马夫人目光灼灼,“而且,弱翁是个端方有礼的孩子。” “他的出身”杨恽一顿,“他的确有才华有能力,可”杨恽叹气,“他配不上阿蛮。” “世家大族的纨绔子弟就配得上我的女儿了吗?”司马英蛾眉轻蹙,耳杯中的香茗微微泛起涟漪,“虽然阿蛮只是我的养女,但我对她却是比起你们兄弟二人更加疼惜。 恽儿,你想为妹妹择选衣冠望族的饱学之士,这没什么错。可若一味计较家世,便是一叶障目!” “呵。”杨恽不屑的轻笑,回首,“那母亲又凭何断定,他魏弱翁会是泰山?” “恽儿,为人、为臣,忌心傲、勿骄矜。”司马夫人轻声叹息,“这是阿蛮的终身,我看得比你更重、更远。” “母亲当真清识若此,可预见荆山璞玉?”杨恽负手,“阿蛮跟魏相是一样的人,他们都受不得半点委屈。小妹嫁给他,日后那小子若变心,依照阿蛮的性子只会是玉石俱焚,终成怨侣。 儿子为什么那么在意出身?便是唯有高贵之士族公子,才自幼习书,谦逊有礼,可以忍让阿蛮的任性娇贵。 魏相那个人,我太了解了。他绝非池中之物,又心高气傲,仕途坦荡。他现在可以甜言蜜语,许此生不负。可日后,若阿蛮年老色衰,他们会否兰因絮果,亦未可知。” 听了杨恽的话,司马夫人低音沉思,喃喃:“你的顾虑不无道理。只是,我想相信我的孩子一次。” “母亲!子幼哥哥!我回来了!”杨恽刚想说些什么,却忽而被一道清丽的女声打破。转身回首,与司马夫人一齐向门口望去。 只见阿蛮褪去鞋履,急趋进见。向司马英和杨恽微微福身拜礼:“阿蛮见过夫人,兄长。” 司马英看到阿蛮,眉开眼笑,忙招呼她近前来坐:“快,几个月没见你了,让我好好看看。” 杨恽见她们母女在说体己话,就拱手俯身拜退了。 司马英细细抚着阿蛮的秀发,仔细端详这眼前的小丽人:“我家的阿蛮,就是漂亮。这长安城里,再也找不出几个似我女儿这般标致的人物了!” 阿蛮轻轻环住她的腰,将头靠在司马夫人的肩头,轻蹭:“母亲,我好想你。想你,想大人,想公子忠和公子恽。”阿蛮轻声低诉,却教两个人的眼里都起了雾气,闪着泪花,“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不嫁了。就这么陪着你和大人,一辈子也不分开。” 司马夫人慈爱的摸着她的头,语重心长:“你还小,要知道,女子这一生,能遇到一个倾心相爱的人,有多不易。 我遇到了子明,而你遇到了弱翁。这是我们拼尽了一生的勇气和幸运才能修到的福分。我看得出来,魏相看你的眼睛闪烁着心悦的光芒。 他的人品和才学都不错的,是难得的君子。我希望你们能恩爱白头,余生幸福。” 阿蛮窝在她的怀里,甜甜微笑,却已是泪盈于睫:“嗯。”她轻轻的点点头,“我相信我选的不会错,永生不悔。” 第四十五章 初见论政 “为什么非他不嫁?”杨恽看着雪花压在一簇簇交错的梅枝上,思绪却已放远。满心的无奈,全因身侧的小丫头。 “我爱他的才华。”阿蛮轻点脚尖,在雪地上碾了半圈,笑的明媚。那神采比冬日的阳光更加耀眼,曲裾轻扫一道美丽的弧线,扬起的雪尘炫彩卓然。 阿蛮的笑可爱、狡黠、灵动,就像一只刚得了猎物的小狐狸,餍足快活的神情叫人欢喜的不行,“说起来,这还要感谢你。” “我?”杨恽不解。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一起来华阴整理太史公遗留的书稿,是什么时候吗?”阿蛮的脚尖轻踢积雪,翘头履已脏。 “两年前。”杨恽觑着她,有些无奈,“我记得那个时候是我第一次带你出门。” “就在那一天,我遇到了魏相。”阿蛮陷入回忆,嘴角挂着甜美的微笑,“就像夫人说的,那个冤家,会是一生的劫数。” 阿蛮的思绪飘远,冬日的暖阳打在她圆圆的笑脸上,冁然而笑。 始元五年,春,青山如笑,苍翠欲滴。远处,伴随着莺歌燕舞一道缓缓驶来的,还有轺车中少女甜美的歌声。 “阿蛮,赶了半天路,累坏了。”杨恽在河边停下,转身对马车上的少女语音关切,爱护之情可以想见。 “这是到了哪里?”一张蜜色的小圆脸自马车中探出。 “已经在华山了。”杨恽轻轻接过女孩的手,细心的替她揽裾,像是呵护着易碎的珍宝。 “我想去找少翁公子。”阿蛮撒娇道:“子幼哥哥就放小妹半天假好不好?” “玄成公子?”杨恽疑惑,“怎么,韦家那小子也来了华阴?” “是。”阿蛮笑语嫣然,“他奉父命要接待全国各地推举而来的贤良方正,如今一行人就到了华山。听说今年的选拔极为严格,只有六人被举为孝廉。” “这是霍公的意思。他最近几年都在谋划有关盐铁会议的事情,各地推举的俊秀茂才都要先答辩策论,皇帝、左将军和大将军满意之后才能有机会来长安面圣,封为郎官。如此优中选优,自然人少。”杨恽轻叹一口气,笑容却更显俊朗,“不过,你这小丫头到底是女大不中留。来了华山只想着去见那韦玄成,看来这蒹葭之思,是拳拳在念啊~” “哼,我才不是去私会公子玄成的呢!你少轻浮到我身上来!”阿蛮一张小脸染上了愠色,凤目圆睁,气鼓鼓的面颊好似鲜肉包子,叫人忍俊不禁,“是夫人事忙,无暇分身,教我给韦公送拜帖和果品,我才去找少翁的!” “哈哈哈!原是如此。”杨恽神情快活,丝毫不见被呵斥的恼怒,似乎戳破了小妹的心思,“你哪里是要去帮妈妈拜访韦公,分明小孩心性,贪玩得紧!” 一句话,让阿蛮气势瞬时软了下来,小猫咪收起利爪:“好二哥,我就晚回来一会会。”说着还眨眼睛,比了比手势,说不出的娇俏讨喜,“就一会会~” 呵!~杨恽哑然失笑,轻柔的抚了抚少女的秀发,“罢了,有少翁陪着,我也不怕你被拐跑了。早点回来,别让夫人担心。” 杨恽没有料到的是,他心爱的小妹妹没有被韦少翁拐跑,却让魏弱翁给偷走了心。 当阿蛮赶到华山的驿馆时,正巧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辩论会。而论战的双方正是大鸿胪韦贤的次子韦玄成和这一届孝廉方正中最杰出的代表魏相。 韦玄成言辞优秀,文才甚至远超其父,侃侃而谈,镇定自若:“文章,包罗万象,自成气派。实不朽之传奇,鸣百家之绝唱。 当今之世,经学典籍,尤甚尊崇。言孔孟,鸣教化,则儒学为修身之本。若此以为根本,为官做人修身齐家,自当造福于民,泽被万世。” “非也!”魏相侧身轻笑,风流倜傥,意气风发,“文章词句,古文经义,于生活而言,不过讨喜。书中大义,所求不过明是非,辨曲直,何须字字学究? 经书典籍浩如烟海,不知何年方得通透。若都似少翁兄这般,只听古人云,只求圣人言,则后世如何出圣人?如何明新理?研书,莫若求实!” 阿蛮听他们高谈阔论,只觉得两方都有道理,细细思索不知谁说的更对,小眉头皱的紧紧的。 韦玄成也不恼,从容应对:“弱翁兄说求实?那何谓实?物也!黄金,锦缎,美人,稻粟这些,便是今之学子渴求之物吗?不!国家举得是秀才!是孝廉!秀才者,清秀茂才也。孝廉者,孝悌洁士也。 每当读《楚辞》言:子‘颠簸流离,游说列国,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可终日’时,吾心痛剧! 孔夫子的弟子是子贡,富商巨贾。若孔子所求不过美色钱财,与其而言,唾手可得。然,孔子何以为圣人?便是其醉心者非外物,乃仁!此先哲圣言,自当以书中所得,方有裨益。” “此皆为实。”魏相正色,眼中闪过光芒,那是一种骑士一样的精神,是遇到观念不和却理想同样崇高的对手才会有的欣赏之色,“自书中明道理,感孔子大义微言,所得于己身,付实践,亦是求实!求实非仅限物质之实,精神之富足同等重要!” “好!”韦玄成的眼中闪过同样赞许的神情,“精神之富足何求?理想之精魂何求?教化二字!何为?王道德化!公子相欲求实,求物质,求精神,求富足。从何求?皆自求知始! 从经史子集中,可以得知识,得财富,得理想之崇高,得精神之富足。而区区物质之财富又能带来什么呢?正所谓:遗黄金满籝,不如教子一经!” “教子一经?”魏相一身本色麻衣,长身玉立。虽不是锦绣华服,却有着通身教人难以忽略的气派。书生清高,弱翁眉宇间却满是英气,好一旷达士子!“孔子曰因材施教,庄子道言传身教。教育大业,非书籍可达根本,治国之道,非前人已结完备。耳提面命,三令五申与总角孩童强调圣贤之道,并无甚益处。 前言可贵,亦应诸多借鉴。然今世之士,当多思己身,己家,己国。方是真正明明德,可平天下!入仕途需察举之径,察举何人?一看德,二看才。 国家应走正途选拔人才,而非亲朋党友根据于朝廷,引家族,天下之祸端!”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如今之朝堂,当属上官、霍氏为大,魏相这句话,可是得罪了整个外戚权臣!就连韦玄成都有些急了,不复之前淡然神态,忙道:“弱翁兄慎言啊!” 众生哗然,却又暗自心惊,觉得魏相的话不无道理。这其中内心最受震动的就是阿蛮了,她从小长在诗礼簪缨之家,心中自是极认同韦玄成所言的儒学大义。可如今听了魏相这一番言论,却第一次对自己曾经的信仰产生了怀疑——也许经学真的不能代表一切。 “少翁不必焦虑,儒生,就该针砭时弊!”魏相的眸子里闪着星星,那是阿蛮从没有看见过的光芒,比萤火更美丽,小丫头已经彻底呆住了,“若一家大权独揽,世族的朋党亲戚占据了朝廷。其家子弟心腹,要是尚有理政之才倒也罢了,若懦弱无能,尸位素餐,甚至纨绔子弟,祸乱百姓,岂非苦天下! 相言求实,便是要求办实事、兴百姓之官员,如此才能使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而这些,非书本可教,可及,可悟。” 韦玄成也笑了,看着魏相,神色有些无奈。长身一揖:“惟求天下安。” 魏相回礼,互拜:“愿得明君见治世。” 一场精彩的辩论就此落下帷幕,然而大汉王朝的齿轮却是永不停歇的向前滚动。。。。。。 “哦?这么说,你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喜欢上了?”杨恽随手递给阿蛮一个苹果,“那一番辩论,你当真明晓其大意吗?” 阿蛮咬了一口苹果,酸酸甜甜的,沁凉直达心田:“当然不是,我第一次见他,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杨恽吃惊,可阿蛮却神色快活的像只偷腥的猫,咬着苹果大快朵颐,露出小小的虎牙,笑的得逞! 一阵风吹过,将梅花上的落雪卷了下来,纷纷扬扬,好似最美丽的初恋,张扬,酸甜又纯净。 第四十六章 杨府旧事 辩论结束,所有人都在感慨方才韦、魏二人学识之渊博,论答之精彩。阿蛮见人散了,提着果篮笑意盈盈的向他们走去。 韦、魏两人相互拜礼,虽政见不同却都是有识之士,彼此欣赏,相谈甚欢。韦玄成道:“刚刚弱翁兄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魏相的笑自信而骄矜:“那少翁兄觉得小生嘲讽了谁呢?” “你这狂生,傲骨与傲气并存,当心日后吃亏。”韦玄成微笑,眼中尽是赞许之色,“我知道你为典属国抱不平。可上官公前朝有功,霍公今世维稳,桑公更是充盈了国库。他们都是忠心社稷的肱股之臣,你不应如此含沙射影。” “苏公出使匈奴二十年不肯降。但回到汉朝后,只为典属国。然而霍子孟的属下、长史杨敞并无功劳,却被升为搜粟都尉。霍光如此专权放肆,难道不是亲戚朋党根据于朝廷吗?”魏相说到此处有些激动,“似苏武这般的民族英雄未曾得到优待,而杨敞这样懦弱无能、尸位素餐之人居然身居高位” “彭!”魏相没等把话说完,忽然觉得胸口一震,就听到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低头一看,方才竟是个红彤彤的大苹果砸来,摔在地上时磕坏了一角,露出白色的果肉。 魏相拾起苹果,看了看,疑惑喃喃:“柰子?”一转头,却见是位蛾眉倒蹙,杏目圆睁的小姑娘正愠怒,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狠狠地盯着他。 魏相被她的美貌吸引了。曲眉丰颊,明眸皓齿,暗香盈袖。少年郎的心脏忽然猛烈的跳动起来,刹那间,他只觉得自己从前的书都白读了,竟无以言眼前丽人十分之一的娇俏玲珑。 她提着一个大果篮,上面的方巾掀开一半,露出鲜红色的果品。红得就像她此刻恚怒的面色,而绯色的衣袖下却掩盖不住微微发抖的手指,她的指尖是冰冷的。 阿蛮娇艳欲滴的粉唇抿成了一线,看起来十分平静,甚至没有一丝表情。可就是这样的平静,却让韦玄成不禁打了个哆嗦——天知道阿蛮是个多么爱笑的女孩! 瞧清了她的神采,魏相却忽然心口“倏”的疼了一下,不是被苹果砸中的痛楚,而是自心底泛起了一阵寒意。魏相看着眼前这个消失了甜美酒窝的女孩,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胸口闷的喘不过气来。 阿蛮摇摇走到魏相面前,丹唇轻启:“无知竖子,你敢说杨公懦弱无能,尸位素餐?” “好不客气啊。”魏相掸了掸衣袂,看着眼前的小美人突然起了兴致。而阿蛮拿苹果砸他的举动引得一众士子围观,他更是不想丢了面子。 “此等上好紫柰,是用来吃的,可不是砸人的。”魏相掂了掂手上的苹果,又放回篮中,负袖而立,满是不屑与轻蔑:“小姑娘这般容止,失礼得紧。” 阿蛮闻言,眼中怒意更盛。韦玄成觉得情势微妙,忙打圆场:“阿蛮,算了。弱翁有口无心。” “玄成哥哥,我知你为难。但辱及家人,是绝不能轻易饶过的。”阿蛮冷冷开口,转而又对魏相道,“公子方才辩论精彩,不知小女子可否讨教一二?” “小娘子请讲,在下一定奉陪到底!”魏相饶有趣味的盯着她,专注的目光却使旁侧围观的韦玄成暗暗叫苦,心道:真是对冤家! “你说杨公是权臣心腹,所以属于亲戚朋党之流。你说杨公懦弱无能,所以是无功受禄之辈。”阿蛮侃侃而谈,清丽的姿貌,不俗的谈吐都令魏相为之眼前一亮,“可杨公早在孝武一朝便出仕做了军司马,食朝廷俸禄,何曾是一个人的私臣? 更何况,就算他在本朝发迹,是隶属大将军府的属官,却也只是属臣,不是奴才!哪里来的朋党赏职!” 魏相眼中光芒更盛,赞许:“姑娘若为男子,定当位列朝堂啊!” “杨公一直是大将军的幕僚,因为人谨言慎行,所以在孝武皇帝托孤之后受到赏识,得以提拔。 他是赤泉侯杨喜的曾孙,太史令司马迁之婿。出身显贵,名门之后。做博陆侯的长史倒也无妨,可治粟都尉是专司军粮筹措的要职,以他谨小慎微的个性,若是下面上报了什么灾祸,他会不会为了业绩好看,充耳不闻,牺牲将士性命也未可知啊。” “杨公绝不是这样的人!”阿蛮袖下攥紧了拳头,极力争辩,“杨公为人轻财重义,清正廉洁。为官多年,从未贪污。其人严谨认真,办事一丝不苟,军粮筹措,与他而言,不过是能力可及的小事罢了。” “可是他并没有突出的业绩,没有为朝廷立过大功,我甚至听说,霍公有意明年让其位列九卿。升迁速度如此之快,岂不寒了人心?小妹妹,别忘了苏武牧羊之艰辛,李广难封之委屈啊! 他现在就可以在短短四年间,连升三级。那以后的高官厚禄,甚至封侯拜相,难道不全靠霍光提拔吗?” “这。。。”阿蛮一时语塞,不知所措。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清楚,义父办事只是中规中矩,做官和普通人一样的在熬资历。真要说什么功劳和才华,那真是远远不及苏武、李广的。 “可他绝不是懦夫,你不能有辱长者的尊严。”阿蛮忽然抬眸,目光灼灼。那坚定的神情,看得魏相的心都跳露了一拍,不知不觉已被眼前这个娇俏的小人儿吸引。 “你说杨公软弱无能。可他不懦弱,更非无能!”阿蛮字字铿锵有力,不遗余力的去维护家人,“杨公是高门子弟,不输傲骨。他从未向权贵折腰,你怎能轻言仁懦?” 阿蛮的眼眶渐渐湿润,竟缓缓打开了一件尘封多年的往事:“当年,太史公替投降匈奴的李陵辩护,受审入狱之时,他的女儿英深感大祸临头,于是就劝母亲和两个哥哥立即逃离京城,以防不测。这时,司马公的夫人随清娱自然想要带着儿女一起逃走,可英出于对未婚夫敞的思念,决定留在京城,去杨府避难。 这时,杨家的公子敞面临两个选择。其一,交出身为罪臣之女的未婚妻,讨好皇帝和外戚。其二,倾杨氏世代侯门将相之家的赫赫声威,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 后面的故事,我想公子已经猜到了。故事里那个名英的女子,便是如今搜粟都尉杨敞的夫人司马英。 当年尚无官职,赋闲在家的杨公尚可以连李广利兄弟的面子都不给,如今又哪里会是你口中的仁懦之徒?” “这。。。”这次轮到魏相说不出话来,此等秘辛是他绝不可能听闻的,若早知道这个故事又怎会嘲讽杨敞,只怕敬佩他是个绝世好男人还来不及呢! 魏相心中愧怍,倒也坦荡。忽然正色,垂袖一揖,拜到:“是我失言,向小娘子和杨公赔罪。” 阿蛮微微一笑,小孩心性却是改不了,微微上翘的嘴角早已暴露了一切。故意转过身不理他,将果篮递给韦玄成:“这是夫人教我转交给韦公的拜帖和礼物,下个月就能去府上叨扰,请教经学了。”一边说还一边特意拿出了那个砸过魏相的苹果,神情俏皮可爱,“这个磕坏的,我就拿走了。” 韦玄成失笑:“你啊,真是太过顽皮了。孝廉第一的士子在你面前,都煞尽了威风!” “呵呵”阿蛮掩唇轻笑,悄悄抬眸瞟了一眼魏相,又转瞬垂首,轻轻道:“那竖子活该!”说罢,粉面含春万福行礼,笑着转身离开。 魏相看着女孩的背影,觉得心仿佛也跟着走了。他恍惚片刻,回过神后问到:“她是谁?怎么对杨家的事这么了解?司马夫人何时生过女儿?” 韦玄成侧身笑道:“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啊!认识你这么久,我可是第一次见到辩才独步的魏弱翁,也有哑口无言的一天啊!” “少恭维我了!论辩才,天下谁人会是萧望之的对手?你我都不过蝼蚁尔~”魏相倒是丝毫不受他调侃影响,“那姑娘到底是谁啊?” “杨家的养女,阿蛮。无名无姓,只有一个司马夫人取的小字,蛮。”韦玄成轻笑,“司马夫人生次子时伤了身体,无法再育。杨公夫妻恩爱,府上没有其他姬妾。为成全夫人儿女双全的夙愿,也不知是从哪里抱来的小丫头! 阿蛮身世凄苦,是个无父无母、无名无姓的弃婴。杨公本想让她姓杨,夫人却一直想为她找到亲生父母。这才迟迟没有取名,只有一个乳字。却不曾想一叫十余年,不仅是杨家的两位公子对小姑娘爱若珍宝,就连我们这些世交的哥哥,也都是极宠这个小妹妹的。” “蛮。哈哈,人如其名,性子还真是又娇又蛮啊~”魏相看着阿蛮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虽娇蛮,却可爱。更重要的,是聪明!” 第四十七章 为臣之道 “从那之后,魏相就经常来追求我。一边赔不是,一边玩一些庸俗浪漫的小桥段。”阿蛮的眼睛里闪过星辰,“渐渐的,我就不气了,反而对他的才华很是欣赏。” “此等狂生,出言不逊,辱及家父。”杨恽双眸闪烁着寒星,轻勾嘴角,却也是难掩不快,“小妹你只拿果子砸,未免太轻。若是当时我在场,只怕早就提剑冲上去了!” “我当时的恼怒丝毫不逊于你,可现在,我却再没有了手提三尺青锋,一剑刺上去的底气了。”阿蛮听着哥哥的豪言壮语,却忽然闪现了暗淡的神情,眸子中的闪光一下子就熄灭了。 杨恽奇怪道:“底气?而不是,勇气?” “对,底气。”阿蛮好看的眼睛中忽然起了雾气,难得见这般乐天的小人儿会有这样难过的神情,“阿蛮维护家人,从来不会缺少勇气。 两年前的我,敢在一众贤良方正面前据理力争,为保杨公的名誉和魏弱翁强辩。可如今的我,却连面对这件事的底气,都荡然无存了。” 杨恽的眸子也暗了下来,他年少聪慧,很快就明白了妹妹的心思:“因为上官家的案子?” 阿蛮点点头:“明知有人谋反,危害社稷和君主,却称病归家,落荒而逃。这样的事,阿蛮瞧不起。可做这种事的人,却是我最敬爱的父亲。子幼哥哥,今日的阿蛮又哪里有底气去和魏弱翁争辩,说我的大人不懦弱?” “父亲的做法我也不认同,但我不觉得为人臣者,应该忠君至身灭,侍主不顾家。”杨恽侃侃而谈,眼睛里是最炫目的光芒,“我从不愿尽信《礼记》‘为人臣者,杀其身有益于君则为之。’的话,也不愿死守老子所说‘为人臣者,勿以有己。’的名言。 在我看来,为臣之道还是荀子悟的好——‘从道不从君’!父亲大人所为,我觉得,他不从君没什么不对,但他错在不从道。” 阿蛮疑惑:“那,何为从君?何为从道?” “从君者,以身侍君,忠至身灭。从道者,舍生取义,以身殉道。”杨恽高谈阔论,仿若天地皆在其袍袖间,周遭沉寂,“为主尽忠而死的荆轲、豫让之流是‘从君不从道’,而纵横捭阖的商鞅、张仪,则是典型的‘从道不从君’。 至于父亲,既不从道,也不从君,他只从己。大人只会去保护想保护的人,只去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所以大人成不了圣人,他也不想做圣人。” 阿蛮低头细细思索哥哥的话,忽而抬眸:“那,你呢?子幼哥哥是从君还是从道?” “父亲想做庸臣,而我只是狂生。圣人的名号,唯有孔孟做得到。至于君子,太累了,留给邴少卿和苏子卿更合适。”杨恽似乎并不记着回答小妹的问题,他抬手轻轻抚过阿蛮耳畔的鬓发:“我且问你,何为‘道’?”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阿蛮眨着漂亮的大眼睛,回答着《道德经》上最标准的名言。 “‘道法自然’。”杨恽摇头笑笑,这可不是他期待的回答:“道是没有标准的,每个人心中认为道是何物、何状,他便是怎样。” “啊!我明白了。”阿蛮忽然眼睛亮了起来,像鱼儿欢快的冒泡泡一样高兴,“这么说来,从君也是从道的一种,只是从君的人将君主视为自己心中‘道’的标准。杨公从己,是因为他把自己的安全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超过君主和道德。” “孺子可教也!”杨恽笑着点头,活像个老学究。 “那子幼哥哥的道是什么?”阿蛮继续追问,笑容比墙角那一簇正在悄然绽放的梅花更绚丽。 “我当然要从自己的道不从君了。我的道,要由我制定规则,还吏治清明,太平盛世!”杨恽目光坚毅,轻狂浪漫,“皇帝是谁都无所谓,只要能让我施展才华、实现抱负,我就会帮他。如果他不懂赏识我,那就是十足十的昏君!” “二哥你太自负了!我只知道汉律有规定:妄论国事者,诛族。随声附和者,连坐。不尊天子者,株连妻族!”阿蛮娇嗔,“你的话只能私下里跟我说说,被有心人听去就完了。你这狂徒,早晚祸从口出。哼!不理你了,我去找妈妈。” 司马英正在整理竹简,阿蛮却突然一头扎在她怀里。惊魂甫定的司马夫人待瞧清了来人,笑着嗔怪:“都定亲了,还这么冒失。” “子幼狂娟无形,夫人你要管管了。”阿蛮在司马英怀里窝了个舒服的姿势,闻着她身上好闻的龙涎香。 “他说了什么大话,把你气到了?”司马英抚着养女的背,柔声道。 “他啊,吹牛皮,跟我大谈什么为臣之道!”阿蛮扬起笑脸,灿若玫瑰。 “是吗?”司马英也笑了,轻轻抚过阿蛮的秀发,“你啊,不必理他。年岁尚轻,未封官职,那里懂什么臣子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所谓臣道,也不过利益相交,救人有时也是在救己。” 阿蛮疑惑:“母亲要救谁啊?” “苏武。”司马夫人轻轻合上书简。语气淡然。 “什么!”阿蛮却闻言心惊,一下子从司马英的怀中跽起,恭谨的坐到对案去,“典属国出事了?” 司马英点点头:“他的儿子苏元是长公主府的舍人,直接参与了上官桀的谋反案,必死无疑。” “那苏典属国也会受到牵连吗?”阿蛮担忧之色全写在了脸上。 司马夫人轻品耳杯中的香茗,平静的语声却吐露出令人胆寒的话:“别忘了大汉律:头一条,弑君谋社稷,夷三族。” “所以,母亲急招我来,不是为了太史公书,而是帮忙营救苏公。”阿蛮倒吸一口凉气,旋而美目流盼,聪慧狡黠,“不知女儿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司马英将竹简卷好后正在封蜡,微弱的火光下,乌发如漆,肌肤如玉的美妇人更添光辉。她将密函缓缓交过阿蛮的手上,叮嘱道:“此信交与邴公,路上小心,顺道莫忘了给师父敬一杯媳妇茶。” 本来当做千斤重的任务,却被司马英的一句调笑,羞得阿蛮登时两朵红云染上了双颊,低下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薄嗔意味明显,瞟了眼对案的夫人转而又低首,不得语。 司马夫人轻笑开怀,好整以暇地盯着不禁逗的小人儿满身粉红的颜色,心叹尤物。见小姑娘面皮薄,倒也不与她打趣:“现在就启程,再晚就走不了了。” 阿蛮听了如释重负,慌忙起身拜礼,后退急趋告辞。未成想,转身时,竟没看路,冲撞了又一位兄长。 杨忠揉揉发疼的心口,吸吸气咬牙道:“这是怎么了?这般冒失。” 阿蛮见是大哥,也不顾额角发涨,连忙福身抱歉,转而就走了,那身影足可谓落荒而逃。 杨忠看不懂,向母亲一揖:“小妹这是怎么了?” 司马英眼角眉梢沾满了喜悦,对大儿子调侃道:“临近好事,小姑娘面子倒是挂不住,知羞了。” 杨忠听后,了然一笑。他向怀中摸索一阵后,请出一张帛书:“这是廷尉的上书,他们要求逮捕苏武。东西传到大人那,他也没什么主意,想让我来找您商量一下。母亲,您觉得霍公会放过苏典属国吗?” 司马英将帛书展开,仔细端详了一阵,抬眸:“这封奏章,可以押在你父亲那多久?” 杨忠答道:“五日,时间太长,大人也没法跟大将军交待。” “应该足够了。”司马英思索一阵,喃喃自语。转而又吩咐道,“忠儿,这件事你让子明放心。我想等到奏章交到霍公手上的时候,他自己会主动搁置的。 毕竟,霍光是一个那么爱面子的人。” 第四十八章 神秘来客 一辆很是低调的轺车停在了大将军长史邴吉的门前。 未几,自马车下来一人。她带着帷帽,瞧不清面容,不过从身形步姿来看,该是位窈窕淑女。 门子引了这位姑娘进门,邴公会客,竟是一直交谈到日头西沉。而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邴吉竟然亲自送她离开。只见他眉眼含笑,抚须赞叹连连。眼底的欣赏似要溢出一般,仿若自己面前不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而是即将被举孝廉入仕的才子。 阿蛮是在邴吉送别了客人之后才匆匆赶到的,她轻提曲裾小步快走,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十分看重此次母亲交代的任务。 进了书房,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只见邴吉神色悠然,正写着什么东西,似是书信。阿蛮不敢打扰,缓缓行了拜礼,恭敬的垂手一旁。 屋子一时静谧,安静的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阿蛮更是紧握手中的竹筒,连大气都不敢出。 索性没过多久,邴吉已经结尾收笔,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轻轻吹了吹绢帛上的墨痕,嘱咐小厮即刻封存送出,不得有误,才转过头来有时间招待阿蛮。 “小阿蛮,你可是难得来看我这把老骨头哟~”邴吉笑着捶捶腰,阿蛮不敢造次,连忙扶他入席。安顿好邴吉之后,才敢在对面恭谨坐下,斟茶递水。 “邴公请用。”邴吉看着阿蛮这双端着玉爵的红酥手,笑容更深,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阿蛮则被瞧得不好意思,面上飞来两朵红云,头埋得更低。 “你和魏相纳彩问名了吗?”邴吉接过玉爵,饶有趣味的看着阿蛮。 阿蛮早已连耳根都红透,嗫嚅:“快了。诶呀,邴公别再打趣我了。阿蛮此来是受夫人所托,有要事相商。”说着便拿出司马英交给自己的信函,恭谨发双手奉上。 不曾想,邴吉却摆摆手:“不必拿出来了,司马夫人嘱托老夫的事情,刚刚就已办妥。” 阿蛮闻言吃惊,忽而抬起头来。却见邴吉神色淡然,不疾不徐的笑着品茶,道:“你刚进门时我写的那封信,就是送去大将军府上,给苏武苏典属国求情的。” 阿蛮惊喜,疑惑问道:“邴公如何神机妙算,知道母亲为此事求您?” “哈哈哈,老夫不是夏侯长公,并不能未卜先知。”邴吉抚须,展颜大笑,“今日有个很特别很神秘的女孩子,来到我家里,陈述其中利弊得失,说动了老夫出面为典属国求情。” 阿蛮道:“她是谁?哪家的贵女或者夫人?” 邴吉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很漂亮,举止得体、落落大方,应该出身很好。” 阿蛮道:“她为什么会来找您?为什么要救苏公?您又怎么知道我是为何事而来?” 邴吉道:“因为她来找老夫做这件事,是为了向你母亲递投名状的。她有事需要投靠司马夫人,而她又恰好猜到,你母亲现在正为了苏武的案子奔波。” 阿蛮眼睛里闪过赞叹:“好聪明的人!不仅谋划得当而且料事如神,我一来,她的话更是得到了佐证。” 邴吉也是不住点头:“而且思辨口才也是极好的。若不信,不妨打开你母亲的密函一观。” 阿蛮将信将疑的展开绢帛细细浏览,邴吉道:“想要救苏武,必须有大将军点头。霍光是个连走路都不敢有半分偏差的人,他最爱惜自己的名声,只要拿捏住他好面子的弱点,苏武就能活。” “只要我们对苏武北海牧羊十九载的事迹大加吹嘘,赞颂他的爱国精神,让民族英雄的光环加重。大将军自然会掂量一下,杀他会否让自己失了民心。” “接下来的事就更好办了。老夫是霍公身边的人,再联合朝中多位同僚一起给苏武求情。似大将军那样爱惜羽毛又好面子的人,一定会主动搁置要求处决苏武的公文。” “到那时,再让百姓上一道书,自然事半功倍,苏武得救。有幸相救这样一位了不起的民族英雄,老夫也算是功德无量。” 阿蛮道:“这。。。和母亲在密函里提出的方案如出一辙啊。” 邴吉道:“这是那位神秘的姑娘告诉老夫的,她也猜到了司马夫人会这样劝告我。道理其实不难,只是老夫之前是一直在为苏元苦恼,竟没有转过弯来。” 阿蛮道:“母亲也说过,苏元救不了,只能救苏武一人。只是可惜,苏家要绝嗣了。” 邴吉道:“哎,总比满门抄斩的好!我信大将军宽仁,但,霍公也是有原则的。我们想救人也不能太贪心,否则只怕不仅苏元救不到,连苏武都会因为惹毛了霍公而性命不保。” 阿蛮起身行拜礼告辞:“有些事做一半留一半,给自己一条后路,日后也更好办事。多谢邴公,阿蛮受教了。” 邴吉笑道:“孺子可教也。现在的小丫头们是越来越聪慧了,丝毫不输男儿!” 阿蛮道:“邴公这么说,是想让我将那位神秘来客向母亲引荐。不行,您老人家偏心眼!” “哈哈哈”邴吉开怀,“实在是一颗玲珑心,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阿蛮也笑:“我说笑的,这般聪慧的妙人,推荐给母亲也一定是对杨家有利无害的。” 一老一少笑得开怀,夕阳撒如尚冠里,一片最美丽的金色。 其实阿蛮不需要给那位姑娘背书,司马夫人送走她以后就有人快马加鞭送来消息,说近日有客来访。 接到消息的司马英眸中闪过欢喜,却在下一秒被忧虑覆盖。这是只有她一个知道的客人,而且比起贵客临门蓬荜生辉的喜悦,这位神秘的来客带来的也许更多是麻烦和灾祸。 夜间下雪了,司马英难得睡了一个安稳觉。明面上她为救苏武尽心尽力,暗地里却一直在为另一个朝中要犯担忧,而如今两件事都有了着落,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了。 一夜好眠,梦境中却恍若隔世,她在一派朦胧的烟雨中见到了一个温柔美丽的妇人。那个女子,是十五岁时的她心中最温暖的光。 第四十九章 少年多情 一只骨节分明手,随意拨散了桌面上的六博棋局:“在下投箸认输了!”他的食指靠近手掌第一节的左侧面以及虎口都有一层薄茧,显然是常年练剑所致。 刘病已笑吟吟的将棋和箸收入梮中,合上木盖。少年浓眉入鬓,星目灼灼,鼻子英挺。连赢数局,轻勾唇角,显然心情极佳。 陈遂瞧见他得意,却是无奈,苦笑道:“我说公子谋,可否赐教几招,让我不要每次都输的这么狼狈。” 正在收棋具的少年闻言抬头,他的侧脸棱角分明,煞是好看。眼睛带着几分淡笑,语声轻快:“如此说来,在下也该请公子遂,不要次次都往那’恶道’上走了!”低沉的声音极悦耳,轻笑带得那说话满是调侃。 陈遂的眉骨高而平直有英气,眼窝很深,此刻却意外带了一丝无奈与调侃:“看来病已兄是打定主意,要把我这点家底赢个精光咯!” 刘病已收拾好东西,站直,又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他年纪尚小,却身量极高,临近八尺的俊俏儿郎看得陈遂心叹:好个怀珠韫玉的翩翩佳公子! 刘病已近前,跪坐在他的对案,二人面前的耳杯香茗正温热:“得钱的好处多捞点也不为过。长子兄倒是提醒了我,等以后有机会讨要赌债,一定得当面写信对质才是!” “哈哈哈”闻此,陈遂倒也笑得开怀,瘦削刚毅的面旁宛如春风拂过,“若真是如此,阁下端的是把我这游侠的威风扫尽了。” 刘病已的唇角不时流露的淡淡笑意:“不与你调笑了,我且问你,杜公相邀做客的结果如何?” 陈遂得意,极愉快道:“陈家虽不是显赫望族,却也非庸碌小门。杜公不过是依靠大将军才封了侯爵,我自然不会奴颜婢膝,觉得高攀不上。” 刘病已瞟了这得意忘形的小子一眼,没做声,慢悠悠的捧起耳杯品茗。待热茶下腹,通身渐渐起了暖意之后,轻叹:“如此,杜家娘子你是志在必得了?” “那是自然!杜公对我印象不错!”陈遂的眼睛都亮了。 “呵呵,少得意。”刘病已轻吹一口气,耳杯中的香茗泛起阵阵涟漪,“若你真做了杜家的女婿,我日后的追债信就直接写给君宁。” 陈遂叫苦不迭:“皇曾孙,我是哪里得罪了你,竟出此等狠招!” 刘病已却是哈哈大笑,为之绝倒:“傻小子,逗你的!” 忽又正色,满心为朋友真的欢喜:“君宁是个聪慧明丽的姑娘,长子兄若得此贤妻,定然是天作之合,一对贤伉俪。” 陈遂刚想举起香茗饮下,却忽而思索,询问病已:“你是真心喜欢平君的吗?” “当然。”刘病已神色悠然,“非常非常喜欢。” 看着对案少年眼中明亮的光彩,陈遂忽然悻悻:“其实,我不明白。平君不算最漂亮,也不算最聪明,而你从小到大除了身世一直很优秀很完美,人中龙凤。为何,会对一个阉官的女儿一见钟情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这样爱她。”刘病已忽然放松下来,倚倒在案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膝盖,思绪似乎已经放得很远,“我第一眼看到她,不是惊艳,而是温暖。” “那种感觉我以前从未体验过。就是认定了,这个女孩应该和我在一起。她应该,是我的家人才对。” 病已的嘴角挂着浅笑,陈遂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张彭祖急匆匆的赶来:“不好了!归荑不见了!” 刘病已闻言惊起,陈遂更是上前焦急询问道:“是不是贪玩跑出去忘了归家?” 张彭祖满心的着急,似热锅上的蚂蚁:“不会,她是带着霸儿跑掉了!” 刘病已闻言知道事情不对劲,上去安抚:“彭祖,你先别急,告诉我们事情的前因后果,才好帮忙找人。张公那边派人去寻了吗?” 张彭祖点点头:“伯父和大人都发动了不少仆役找人,我来找你们是帮忙想想这丫头最有可能去哪。” “哎。”张彭祖无奈叹气,“她会走,是因为偷听到了大人们的谈话。堂嫂她,要改嫁了。” “改嫁?!”陈遂吃惊,“张家的嫂夫人不是前不久刚生了孩子吗?这么快就要改嫁?!” “还不是过继的事给闹得。”张彭祖无奈,垂手缓缓落座,慢慢道来,“去年我堂哥因病过世,留下了女儿归荑和身怀六甲的妻子,大人可怜伯父孤苦,就想把我过继到伯父名下。伯父很高兴,虽然没正式办手续,却已经把我当成儿子看了。” “前段日子,府里为上官家的案子忙晕了头,偏巧这时,堂嫂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张霸。按礼法,我该抚养这孩子。最妥帖的办法便是娶了嫂嫂。” “可我娘不干。她想为我择娶名门闺秀,而不是年纪可以做我母亲的堂嫂。于是,她和大人商量,想着给嫂嫂另找一户姓张的人家改嫁,孩子留在富平侯府。” “不知道归荑从哪听说了她母亲要改嫁的事情,误会自己被抛弃,抱着弟弟离开,没了踪影。” 刘病已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你别急,她一个弱女子,这么短的时间内出不了城,我们分头去找。” 张彭祖点点头,几人相顾无言,匆匆出门了。 陈遂回家去找游侠朋友帮忙,张彭祖本想邀请刘病已一起坐辎车,病已却表示自己骑马走得更快。彭祖没说什么,叫小厮带着自己离开了。 刘病已刚想上马,却听到一阵熟悉喵呜声。循声望去,惊喜不已——归荑最喜欢的那只波斯小猫! 猫咪见了人要逃,刘病已眼疾手快,翻身上前捉住了它,重新骑到马上。 “乖猫儿,你别闹。”刘病已提起小猫的脖颈,眯着眼睛与它对视,“带我去找你家主人如何?”说着放开了手,猫儿一跑就没了踪影,刘病已当即快马追上。 未几,来到一片树林。前日刚结过霜,枝头皆是银白,在阳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刘病已寻着小道,心情忽而愉悦。 猫儿窜进木屋,里面香案床榻具备,暖炭烧的正旺。摇篮里的小婴儿咿咿呀呀,笑得正欢,少女亲煮羹汤,釜内牛奶温热正在咕噜噜冒着泡泡。 喵呜~闻言少女回头,伸出双臂,猫儿扑进女孩怀里,一副餍足深情:“你跑到哪去了?”张归荑挠挠小猫的头,轻笑。 “这地方倒是真不错。”低沉悦耳的男声流入耳畔却似炸起一道惊雷,张归荑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戒备的望着来人。 刘病已却不理会,环顾四周,品评神情。少年收回目光,灼灼盯着面前的小人儿:“归荑,你该回家了。” 第五十章 忘年之交 “这么小的孩子不能喝牛奶,会拉肚子。”刘病已一边替换锅釜重新烧开一壶热水,一边耐心教导,“有米吗?” 张归荑抱了柴放下,起身打下手,道:“有,我去拿。” 过了一会,一锅温热的米糊煮好,刘病已盛了一些出来被归荑接过盌。少女细心用汤匙碾碎米粒,轻轻吹起,小心翼翼的将米汤喂婴儿喝下。 张归荑心下敬佩:“谋哥,你怎么懂这么多啊,若是我来只怕照顾不周。” “不过是浅薄经验,算不得学问。”刘病已满不在乎的神情,眼睛里却闪过落寞,“我自小没娘,就是这米汤喂大的。你不懂,是福气。” 张归荑听到这话却忽然泪盈于睫,声音都沾染了哭腔:“如今,我和弟弟也要成为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傻丫头。聚散有期,世事无常。”刘病已失笑,起身揉揉她的头,“你伤感于母亲再嫁,殊不知世间无人能陪你走到最后。你娘亲改嫁,才是对所有人都好的结局。” “富平侯不会亏待了侄媳妇,他为你母亲安排了家世清白的富户。没有官身,不会给张家惹麻烦,白丁能取官宦门庭的嫠妇,也自然优待。” “彭祖过继给了张公,他就有了照顾你们姐弟的责任,和嫂夫人的关系会很尴尬。如今你母亲再嫁,不必庭前凄苦招惹是非,也可以时常回来探望你,岂不两全其美?” “跟我回去,张公年岁大了,你怎么忍心让翁翁为你担忧呢?” 归荑其实早已经后悔,心知刘病已说的在理,便也不再辩驳什么,转身抱起弟弟,裹紧了襁褓,就要出门。 “等等。”病已叫住了她,说着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轻轻披在她身上,“外面风大,一会骑马颠簸,记得裹紧了。” 两人是同乘一骑回家的,刘病已将她紧紧的护在了怀里。这般暖心的举动,让张归荑的心似灌进蜜糖一样的甜。有如蝶翼的睫毛轻颤,藏住了一点怀春的小心思,却是连耳根都已红透。 往后靠的时候能听到咚咚的心跳声,沉稳安心。却不知为何自己的心跟着加快,等到后来,已分不清这心跳声是少年的还是自己的了。 边城,寒风,沙尘。一片苍茫的草原,无际,天边已落雪。 赵充国脱下了靴子,本已蓄满鞋底的沙子簌簌落了下来,黄沙混着尘土,呛起的灰叫人嫌恶忍不住咳嗽。 赵充国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的样子,洗脚水已经准备好,足够舒缓巡夜的疲惫。 热水泡过脚面,他舒服地叹了口气,眼角都已眯起,然后自角落中摸出了个酒囊,大口大口地畅饮起来。 帐篷的貂皮布帘忽然被人挑起,赵充国虽然注意到了门口的响动,却丝毫没有停下喝酒、出门迎客的觉悟。他一刻不停的往喉咙里灌酒,似乎这酒是直接倒进胃里的,连口腔都没有经过。 这样的喝法自然极快,没一会,酒囊已经空了。酒没了,他就拿起把小刀,一点一点,缓慢而认真地修着脚。他的脚又粗又大,和主人一样布满老茧,饱经风霜。 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早已不再年轻。多年戎马生涯让他的眼角、额头、手掌全都布满了皱纹,那是自孝武年间而起的荣耀。可独独一双专注的眸子,却闪烁着明亮而璀璨的光芒,那神采年轻人也不能及。他倔强、坚定而冷漠,坚毅的好像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他的人就像是铁打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令他屈服。 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屈服! 被怠慢的客人看到这一切,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露出一种很愉快的神情,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的老人。他眼中流露的欣赏毫无遮掩,仿佛自己面前的是一位绝色美人,而非华发丛生的老头子。 青年人的眼睛是温和的,却藏着看透世事的狡黠:“匈奴发左、右部两万骑,分四队,并犯汉边。汉出兵反击,斩杀、俘虏匈奴九千人。赵公,您还真是宝刀未老啊!” 先报军情,再唠家常,这是韩增的习惯。 “你是被令堂烦得受不了,才来陪我这把老骨头吹冷风的!”赵充国不论对谁,一律先开启嘲讽模式。 韩增倒也没恼,他的笑如同春风吹拂过碧潭:“老将军,看破不说破,日后才有退路。” 说着快步走过去他身边坐下,倒在软垫上,舒服的陷下去。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闲适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瓯脱王捉住了吗?” 赵充国道:“还没,不过快了,他跑不远。” 韩增道:“杀不杀?” “当然不杀!”赵充国又补充道,“不仅不能杀,还要好生招待,奉若上宾。” 韩增不解:“千辛万苦俘获,既不带回长安邀功,又不杀了请赏。好吃好喝养着一个俘虏做什么?” “再说,我以前和瓯脱王交过手,他是个硬茬。这种难啃的骨头又贪心又会谈价钱还不好拉拢,你要是想收买他,日后再反水怎么办?” 赵充国道:“能拉拢就拉拢,谈不和就关着他。就算他没反叛,匈奴人可不一定这么想。” “汉军跟匈奴对战,吃亏在不识路。打仗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找敌人上。如果瓯脱王能给咱们当向导,自然有望能够擒贼擒王。如果他不当也没关系,战场消息闭塞,匈奴得不到有关情报,就会担心他反水,自然投鼠忌器,赶紧跑路。” “妙哉!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韩增闻言,一脸兴奋,“老赵,好计!” “哈哈哈哈”赵充国开怀大笑,“谋划朝堂,布局人心我可能不如你,但打仗的事,你呀还得跟我慢慢学着!” 韩增失笑:“小子浅薄,赵公不吝赐教!” “少跟我这酸!”赵充国瞧他的腐儒做派好笑,转而却又叹了口气,“要我说,信儿也是个好姑娘,照顾你饮食起居不比谨儿差,怎么你这小子就不开窍,不知道给人个名分呢?” 韩增道:“我这大老远从长安跑过来陪你打匈奴,就是图个耳根清净。你居然还念叨这事,不厚道。” 赵充国叹气:“你母亲与我也算是故交,她急着抱孙子的心情我可以理解。瑾儿死了十年了,你还放不下?” 韩增道:“不是放不下瑾娘,是没遇到可以和她相比的女子。至于信娘,哎,我总觉得这个姑娘很危险,看不透。” 赵充国不以为然:“信儿心眼是多了点,但她们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知根知底错不了。娥皇女英都成就佳话了,姐妹共侍一夫又算得了什么?” 韩增不置可否,只是摇摇头,岔开话题:“我带了坛好酒,一起喝!” “好!”赵充国有酒就行,才不去操心小辈们的情情爱爱。 只是他不知道,他在外浴血奋战之时,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也从未消停。 第五十一章 稚子何辜 元凤元年,左将军上官桀、骠骑将军上官安父子与御史大夫桑弘羊、燕王刘旦、鄂邑公主谋反,苏武之子苏元因参与其中,而被处死。 苏武与上官桀、桑弘羊是旧交,燕王因苏武功高却官小而数次上书,其子又参与谋反。这一桩桩一件件地数落下来,廷尉直接向霍光上书,请求逮捕苏武。 就在朝野人心惶惶的时刻,霍光却将这份奏章搁置起来,只把苏武免官。 田延年不解:“苏元谋反是夷三族的大罪!大将军为何要放过苏武!” 霍光收起竹简,抬头:“苏元谋反该杀,苏武北海牧羊十九年不曾辱节,又会否是可以免祸的大功?” 田延年一愣。 霍光轻笑:“田千秋、苏武这样的人,除非犯死罪的是他们本人,否则任何人杀了他们都会变成千古罪人。子宾,你信不信,如果老夫真的判处苏武秋后问斩,长安送葬的人会排满整条街道,哭声震天,犹如国葬?” 田延年轻叹一声,口气酸溜溜道:“霍公还是太爱面子了。” 霍光不置可否:“河东缺个太守,老夫已经将你的名字上报出去了。” “大将军!”田延年有些着急,“我若不在您身边,又有谁可以贴身保护呢!” 霍光微笑着摆摆手:“你难不成想一辈子就做个小小的长史,留在我身边当助手?你乐意,老夫还不愿意呢! 出任河东太守,是个好机会。那里豪强虽多,老夫却可以替你撑腰,做出些成绩来,别让我失望。等到老夫真有什么事要你帮忙,自然会调你回京。到时候同朝为臣,保你前途无量。” 田延年红了眼眶,单膝下跪,顿首:“谢大将军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 “哈哈哈”霍光抚须而笑,眼里闪过赞赏。 极目望去,尽是一片苍莽浑厚的黄,长沙绞风,卷舞直上。 天空有鸿雁飞过。 韩增想起今年九月,在东海等地有人上报说是见到了“凤凰”,于是陛下改了年号为“元凤”。 听着就知道是假,但百姓上报祥瑞,寓意国泰民安,朝廷还是喜欢听的。 祥瑞?真的吉祥吗?刚刚改元,发生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孝武皇帝的托孤重臣谋朝篡位,何等讽刺。 他刚刚收到一封快信,六百里的急报。打开上面的蜡封,竹简上只写了短短的一行文字——谋反案已结,苏武性命得存。 也算是好消息。 忽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韩增连忙收起竹简。 赵充国眉开眼笑:“这次斩杀、俘虏了匈奴将近九千人,瓯脱王也被擒获,可以班师回朝了。” 韩增轻笑:“匈奴退兵了?” 赵充国抚着胡须,心情大好:“不错,匈奴担心瓯脱王为汉军作向导,于是远走西北,不敢再南逐水草。” 韩增一拜:“还是老将军计策高明,如此一来,今后大汉就可以在瓯脱屯田了。” “谁说不是呢。”赵充国喟叹道,“真希望今后这西域能尽归大汉,匈奴不再扰边。如此,我这把老骨头,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韩增正色:“老将军身体强健,会长命百岁的!莫说这种丧气话!咱们回长安领了赏之后,您老还要继续带兵打仗,光耀门楣,子孙满堂呢!” 赵充国觑着他,若有所思:“你怎么又想回长安了?我记得前几日,你还说要再留段日子担心匈奴卷土重来,怎么这会又改主意急着班师了?” 韩增有些羞赧,不好意思道:“老将军,我若说了您别生气。” 赵充国道:“说!” 韩增将手中的密函递了过去,赵充国接过,脸上的表情由震惊变为愤怒。 他将竹简狠狠摔在地上,厉声道:“好你个小兔崽子,上官桀谋反这么大的事都敢瞒着我!还有那霍子孟,啊,这竖子帮大汉当了十几年的家就长能耐了?居然连苏公都敢动!真当老夫是吃素的吗!” 韩增心下庆幸赵充国没有在谋反案发生时留在长安,否则就这个暴脾气,指不定还要出什么乱子。 他上前拍着赵充国的背,安抚道:“苏元参与谋反,罪不容赦。博陆侯没有因此牵连苏公,已经是念其对大汉的忠心,以功覆过了。如今只是被免去了职位,幸事。” 赵充国面色稍缓,却还是有些不高兴:“如此,苏家岂非无后?” 韩增继续安慰道:“苏武还有一个弟弟苏贤生有儿子,想来过继也不算什么难事。” 赵充国这下彻底安心了,白了韩增一眼:“你小子是早就算计好了的,瞒着老夫!” 韩增莞尔,算作默认。能帮这样一位忠勇正直的老将军规避政治风险,他这一趟远上大漠的辛苦也值得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霍敬临盆的时刻。 这一日,天降暴雪。怒吼着的狂风席卷着飞扬的雪花,天地肃杀,一片银白。 上官云霓早早等在了昆吾亭,陪在她身边的竟然是司马夫人。 云霓坐立不安,司马英轻轻牵过她的手:“会没事的。” 上官云霓泪盈于睫:“夫人,这次真的是多谢您了。” 司马英微笑:“无需言谢。当年家父出事的时候,我和你一样,身为罪臣家属不知如何出城。幸好你母亲路过,将我藏在她的辎车里才躲过了城卫的搜查,得以去找未婚夫婿避难。 那个时候你还未出生,如今连我的女儿也和你差不多大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啊。今日还是我要感谢你,让我有了报恩的机会。” 上官云霓的热泪滚滚而下,扑在她怀中,动情道:“夫人!” 司马英爱怜地抚摸她的头发,却见一位婢女裹着厚重的冬装,来到了昆吾亭。 亭子四周挂了屏障阻挡风雪,她甫一进来,只觉得寒气逼人。 婢女怀抱里是个襁褓,上官云霓急忙上前想要抱过来,却突然又停住了脚步。 一阵寒意自脚底直升到心头,她颤声道:“嫂、嫂嫂呢?” 婢女跪下,早已是泪流满面:“敬夫人难产血崩,已经去了!” 上官云霓听闻这个噩耗,直接踉跄了一下,司马夫人急忙扶住她。 司马英对婢女吩咐道:“将小公子抱过来,下去领赏。回去置办些田地,永远不要再回长安。” 婢女点点头,泪水涟涟:“诺。” 上官云霓望着怀中婴儿可爱的睡颜,心酸不已:“嫂嫂她,何苦啊!” 司马夫人喃喃道:“稚子何辜。” 同样生育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她心里清楚,在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往往会比第一个要容易些。可敬夫人却难产,甚至血崩,只怕是自己选的路。 霍光第。 霍珊握紧了霍敬的手,泪水早已濡湿衣袖。霍敬就这样平静地躺在塌上,面色苍白,了无生气。 范明友在身后轻抚她的背,柔声道:“夫人,节哀。” 霍珊将脸颊贴在霍敬冰冷的手上,亲昵地蹭了蹭。 忽然,她发现长姐的指缝中有异样,是一些粉末。 范明友也看到了,他捂住了妻子想要发声的嘴。 范明友贴在霍珊耳畔,道:“这是敬夫人自己选的路,莫拂了她的意。” 霍珊止住眼泪,点点头。她的目光中忽然迸发光彩,她激动的好像心脏都要跳出胸膛。 待丈夫的手掌离去后,霍珊压低声线,贴在他耳边悄声问:“如此说来,那孩子” 范明友点点头:“能让敬夫人做到如此地步的,只有这一种可能。” 霍珊泪水犹在面上,却又浮现出凄然的笑容:“太好了,太好了,这是她想要的,我们该帮她把这个秘密永远保守下去。” 第五十二章 仕途受挫 夜深了,霍光正在执宿殿庐里办公。 “子宾,去把邴吉的推荐信拿过来。”他对着身侧的田延年请吩咐道。 田延年颔首:“诺。” 霍光揉了揉发涨的额角,神情疲惫。他本想将女儿接回来,那个孩子生下来之后不管是偷偷养着还是送出去都能安稳活着,放在眼皮底下长大他也安心不怕日后报复。 可谁成想这难道就是天命? 他正在思虑,已有侍女上前为他的耳杯中斟好浆酪。 就在拿起杯子的片刻,一道银光闪过他的眼睛! 侍女的匕首扑空了,田延年快步走来一剑隔开了凶器,地上是散落的案牍。 霍光大惊,连忙跽起,落荒而逃。 田延年上前,迅速制服了见行刺不成,准备自尽的女子。 田延年迫使女子抬起头,待看清她的面容后,霍光震惊道:“田夫人!” 原来,这刺客不是旁人,正是丞相车千秋的女儿,少府徐仁的妻子田夫人! 她先花了半个月的工夫将霍光的生活环境、工作习惯、左右随从,甚至连每天的一举一动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又花了一个月混入他办公的地方,做随侍的婢女。然后,再花一个半月的工夫去等待,等待一个田延年离开,能够行刺的机会。 可惜,功败垂成。 田夫人仰起脸,满目凄楚:“霍光,你还我夫君命来!” 那声音犹如鬼魅,前来索命,霍光已吓得魂飞魄散!他欠下的人命数不胜数,这辈子也还不完! 勉强整理心神,霍光甩袖:“拖出去,交给廷尉处置!” 待田夫人被架走后,霍光已满头汗涔涔,险些跌坐在地上。 田延年扶住他:“霍公!” 霍光惊魂甫定,摆摆手,道:“传令下去,从今以后,凡是有官民进见老夫,都要露体、搜身、摘去兵器,再派两个侍卫挟持看护。” 田延年沉声:“诺!” 元凤二年开春,柳条抽芽,勃勃生机。 一众儒生站在太常殿外等候大将军霍光的召见。 上官谋反案过后,霍光架空皇权独揽朝纲,而从前的助手田延年等人却都外放出去担任了地方职务。 如今的他急需人手,这些等候的儒生们正是受人推荐,前来求职的。 王仲翁碰了碰身侧的儒生,问:“那人也是长史推荐,前来求职的?” 儒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位芝兰玉树的公子正被一众士子簇拥求教,有如怀揣日月一般,光彩照人。 “不错。”儒生道,“他和你一样,受邴公推荐,前来向大将军求职。” “哼!”王仲翁轻哼,“既如此,傲气个什么劲儿!你瞧他那样!” “诶,你别恼。”儒生劝解道,“他啊,还真不屑来。要不是和邴公交好,给人家面子,他只怕是不愿意来见大将军的。” 王仲翁疑惑:“他凭什么这么狂?” 儒生轻笑:“这你就不懂了,此人名叫萧望之。你别看萧家世代务农,以田为业。这可不是因为人家穷,恰恰相反,他家田地广袤,又会酿酒,兰陵萧氏也是赫赫有名的望族。 他家祖上是汉初三杰之一的萧何,到他这里,其祖、父皆隐德不仕,只有他自幼好学,研究齐诗。不仅到太常受业,还从当朝博士夏侯胜问《论语》、《礼服》。 就人家那四篇赋写的,是这个!”说着还比了一个大拇指,“京师的儒生们交口称赞,直言这是继夏侯胜之后我朝又出了个大鸿儒啊!” 王仲翁面上不以为然,心底却弥漫起酸涩的嫉妒:“真这么厉害?哼!如今是大将军执政,那也要看人家待不待见他!” 萧望之看到前去进见霍光的士子都要露体被搜身,摘去兵器,由两个侍卫挟持,出入都加以戒备,十分不满,皱起了眉头。 转身刚想离去,却被无礼的侍卫拉住衣袖:“你还没受召见,不许走!” 萧望之皱眉,拂去他拉扯的手:“望之自动出阁,不愿见。” 说着正要走,却又被拉住:“大将军岂是你想见想见,不想见就不见的!” 侍卫对他叫嚷乱扯,不依不饶,说话间便要搜身。萧望之儒生气节不亏,宁死不屈,竭力反抗。 门外聚集的人不少,此刻因为此事闹哄哄一片,声音竟传到了霍光的耳朵里。 “门外在吵什么?”霍光问。 立刻有黄门上前禀报:“是位儒生闹事,不愿搜身见大将军,被侍卫拉住了。” 霍光好奇:“哦,是谁啊?” 黄门道:“是萧望之。” “哈!”霍光轻笑,“邴少卿跟我提过此人。学问大,脾气更大。” 说着摆摆手:“算了,告诉侍卫别乱扯了,把他带进来见我。” 黄门:“诺。” 萧望之整理了被扯的松散的儒衫,振袖向霍光一拜,卓然。 霍光眯起眼睛打量他,道:“听说你不愿被搜身?” 萧望之再拜,冷笑:“将军您用功德辅佐幼主,如需人才,则要能让崇高的教化流传天下。如今您这般对待士子,只怕是做不成周公的。” “呵”霍光有些恼怒,“老夫早就听说你学问高脾气大,如今看来,这胆子也是不小啊!” 萧望之不卑不亢:“学生只说自己想说的,该说的。” 霍光冷笑:“如此,你下去!” 一场面试不欢而散,到场的士子儒生唯独只有萧望之没有被授职,而王仲翁等人则都补为大将军史,众生哗然。 薄暮轻垂,月色朦胧在湖面的水气之上,夹杂着嫩柳的清香。 萧望之赏着明月,思绪却不知飘到了哪里。邴吉带来了美酒,找他对饮。 萧望之落座,干下一杯:“釂!” 邴吉动了动嘴唇,最后什么话都没说,却也没有喝酒。 萧望之放下耳杯,叹气:“邴公,我知道自己辜负了您的举荐之恩,但我并不后悔。” 邴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本心想要入仕。只是如今得罪了大将军,这以后的路怕是不好走了。可有打算?” “有。”萧望之轻勾嘴角,“我想去参加射策。” “策射?”邴吉微微放心,“也好。自孝武皇帝立五经博士,设科射策以来,已有五十余年。考试取士,乃是正途。” 萧望之与他敬酒:“学生正有此意。” 邴吉这才饮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眸子里闪过赞赏。 第五十三章 蓄意勾引 骄阳朗照,透过绿荫层层洒下来,春风袭来,影枝绰绰。 几辆辎车停在树林的小道上,从车辙印的深度看,里面装运的东西不轻。 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来到轺车边,献宝似的将手心摊开给一位美丽的姑娘看。 “被看姐姐,你累了吗?要不要吃果子?” 阿蛮捧了一把青梅,递到了上官云霓眼前。她眯着眼打量这个自称“被看”的女子。 只见她乌发如漆,肌肤如玉,美目流盼,一颦一笑之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风韵。 阿蛮是喜欢美人的,更何况在得知她就是那个去邴吉府上递投名状的神秘女子时,心下更是赞叹其智计无双,才貌双绝。 上官云霓,哦,不,被看。从她欢欣的目光旁看去,却见青梅树上果子沉重得已经连枝头都被压弯了。 被看摇摇头,轻笑:“这不能吃,一定酸得倒牙。” 阿蛮疑惑:“你还没吃,怎么知道?” 被看起了几分逗弄她的心思,道:“不信,你尝尝看?” 阿蛮咬下一口便扔掉了全部,直吐舌头:“这也太酸了!” 见被看偷笑,阿蛮很是不服气:“被看姐姐一定是偷吃过,故意害我!” 被看笑得开怀,声如银铃:“这里是官道,过路行人不会少。如果青梅甘甜可口,一定会被采摘得所剩无几。可你瞧瞧,这一树却是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可见果子并不好吃。” 阿蛮惊叹:“被看姐姐好聪明呀!” “盘置青梅,一樽煮酒,女郎们不妨一试。”一道低沉的语声忽然传来,引得被看阿蛮纷纷侧目。 骏马长嘶,墨色黑袍的男子翻身而下,向两位姑娘见礼。 一张俊脸方正,眉飞入鬓,双瞳纯黑,挺鼻薄唇,略勾起笑。他神情温和,眉宇间却藏着铁屑的戾气,令人怦然心动。 被看却在看到这翩翩公子的第一眼时就变了脸色。她想起了当初绢帛旁附的一行小篆字——龙雒侯韩增! 衣袖下是紧握的粉拳,被看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偶遇差一点就要成为自己夫婿的男人,她已紧张得连鼻头都沁出了汗珠。 韩增察觉到了少女的拘谨,心里有些奇怪,却又对这聪慧美丽的女子更感兴趣。 阿蛮警惕地将被看护在身后,目光隐隐有敌意:“你是何人?” 韩增轻笑:“在下颍川韩增,敢问姑娘芳名。” “阿蛮,华阴人。”阿蛮的眉头缓缓舒展,轻笑:“我听父兄提起过你。龙雒侯韩增,历高、惠、文、景、武,乃是当朝唯一的六世王侯!” 见他们言笑晏晏,被看自心底弥漫起一股酸涩。是啊,六世王侯。若非此等家世,父兄也不会打算亲自为自己请婚。可如今如今的他依旧那么耀眼夺目,自己却要隐姓埋名,方能度过此生。 他们,云泥之别。 被看身形袅袅,自轺车而下,抬头看了眼日头,对阿蛮道:“抓紧赶路,我们必须在宵禁之前抵达华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了。” 不知为何,韩增觉得她的眼睛里竟然藏着几分伤感,更奇怪的是,她伤感震惊的情绪似乎都是因自己而起的。 身旁的战马亲昵地蹭蹭他,韩增显出些柔和的神情。他轻轻抚着骏马的头,像是对待挚友,开口的声音低沉悦耳:“我这匹马脚力不错,不若用它送姑娘们归乡。” “不了。”被看假装镇定,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出卖了她此刻不平静的内心,“此为大宛名驹,像这样的汗血宝马得用精饲料才能日行千里。我们不仅没有合适的饲料,行李还十分沉重,就不劳您费心了。” 韩增微笑:“是我思虑不周。” 被看盈盈一拜:“就此告辞,将军保重。” 韩增拱手,拜礼:“娘子们路上小心。” 夜初静,人已寐。几星萤火忽明忽灭,到处是一片安宁。 “还没睡呀。” 被看回头,见是阿蛮俏生生站在自己身后,笑意盈盈。 阿蛮上前为被看仔细地系好大氅,叮嘱道:“夜深了,小心着凉。” “多谢。”被看握了下她的手,轻声道。 阿蛮望着她的脸庞,眸子里笑意更盛:“好像自从偶遇了韩增你就整日魂不守舍的,怎么,喜欢他?” 被看没有理会她的揶揄,摇摇头。 阿蛮牵过她的手,在廊下并排而坐:“你那日为什么不让他送我们去华阴,已经没有多远的路,他的马明明完全不需要再次补给精饲料了。” 被看微笑:“太史公的书稿,任何人都不可以发现。尤其,是朝廷中人。” 阿蛮不解:“为何?我们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将太史公的书稿整理成册,不就是为了献给国家吗?如今却干嘛要遮遮掩掩,东躲西藏?” 被看叹气:“是要交上去,但不是现在。” 阿蛮望着她如水般的眼眸,心一点点沉落下去。 “其实,我也能猜到原因。”阿蛮轻轻叹了口气,道:“孝武皇帝虽然崩了,但霍光还在。他是前朝旧臣,圣恩浩荡。连孝武皇帝生前宠爱的李夫人都追封了皇后,又怎能容忍似《太史公书》这般直陈皇家秘辛的史书存世呢?” “不错。”被看点点头,道:“所以我们要等。等霍光死去,甚至要等一个尊文重儒的明君出来整肃朝纲。唯有天下真正安稳了,《太史公书》才可以重现于世。” 阿蛮点点头:“如果真的能有那么一天,那我们如今藏之名山,夙夜整理的辛苦,也都不算什么了。” 春雨洗浴青山,鲜草青翠欲滴。红衣少女来到尚在吃草的马儿旁边,摸摸它的头。 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被看站在马儿的右侧,右脚踩着马镫,手拉住缰绳,再往上一跳,跨了上去。坐稳后,少女长舒了一口气。 抬脚轻轻踢了踢马腹,马开始一摇一晃地走动,马尾偶尔甩过少女的小腿,惹得她一阵战栗。 韩增很早就看到了她,却没有上前打扰。踏花归去马蹄香,盈盈过,浅黛风流。她可真美。 韩增正在欣赏美人美景,不料,忽然不知自哪里窜出了一只兔子,惊到了被看的马。 健马长嘶,前蹄高抬,双眼上翻。不仅连声哼叫打着颤音,还险些将佳人掀翻在地。 前蹄回落,受惊的马忽然蹿走,狂奔而去。韩增见状不妙,连忙策马追赶,一路狂奔。 被看吓得整张脸都白了,紧攥住缰绳没有放手。韩增终于追赶上了她,握紧她手中的缰绳,纵身一跃,落在了被看的马背上。 他将被看紧紧护在怀里,控住缰绳往回狠命一拉。马儿因他猛力往后拉的这股力量而导致头部歪曲,想要快跑却看不清前路,行动受限,一段时间后,竟然慢慢安静下来。 终于,受惊的马被成功安抚,韩增被看也齐齐舒了一口气。险些从马上飞下的惊险过后,被看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一个男人紧紧抱在怀里已经很久了。面上突然飞来两朵红云迟迟不散,心思却是百转千回。 韩增察觉到她的羞赧,翻身下马,长身一拜:“得罪了。”说着将手心伸了过去。 被看耳根发烫,不敢抬头,嚅声道:“多、多谢。”她将柔荑轻轻放在韩增布满薄茧的掌心,羞红了脸,被男子从马上抱了下来。 韩增牵过骏马的挽具,被辔头束缚住的马儿阵阵嘶鸣,拉回了被看飘远的思绪。 “真是巧。”韩增微笑,“还没有请教芳名?” 少女低着头,一身红衣艳丽如火:“被看。” “被看,这名字很好听。”韩增笑意渐渐加深,“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被看点点头,笑得很开心——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第五十四章 先斩后奏 被看在树叶间漏下来的柔亮的阳光里露出略带调皮的微笑,专心抚摸着马背,美的惊人。 韩增望着她鬓角簪着的那朵海棠出神,察觉到自己的心动。 韩增语气有些自己都没发现的不舍:“被看姑娘,就此别过了。” 被看盈盈一拜:“将军慢走。” 推门而出,入眼是个十分干净的小院子,不大,却温馨整洁。门前有草坪,窗边栽鲜花,诗书酒茶齐备,十分清幽的住处。 走过一条小廊,上转,被看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缓步踏入,进内室,果然不出所料。 阿蛮倚栽在书案旁,正在阅读《诗经?召南·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依我看,挑逗之人并非吉士,而是怀春的少女。”说着,放下书简,抬头,“你说呢?被看姐姐。” 被看与她对视,暗潮在眸间涌动。最后,两人竟是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被看上前,在对案落座,纤纤素手为耳杯中斟满浆酪:“你都看到了?” 阿蛮的瞳色隐隐有些发红:“我只看到了韩增送你回来。” 被看轻声道:“我的马忽然受惊,是他路过救了我。” 阿蛮嘲讽一笑:“以你的骑术,还需要人救吗?” “我就知道。”被看叹气,“你是聪明人,早晚瞒不过的。” 阿蛮心口忽然发闷:“为什么?你明明不喜欢他,却为何非要这么做?” 被看收敛心神,望着她的眼睛,道:“等回了长安,我和司马夫人会将所有事情清清楚楚,完完本本地告知你。但现在,不论我做什么,都只希望你不要阻拦。” 阿蛮蹙眉:“此事会否对杨家有害?如果真的有损杨家,只怕我留不得你。” 被看摇头:“放心,我本人就是最大的祸害。这件事若成,只会让我离开杨家,而不是留下惹祸。” 阿蛮和被看正在整理行装,准备返回长安。 百余斤重的竹简全部码在了华山脚下,整理抄录好后,又化作了一张张洁白的绢帛。 被看目光爱怜地抚过装有帛书的木箱,感慨道:“如此煌煌史册,天下奇书,若有朝一日得见天颜,只怕会震动天下。” 阿蛮甜笑:“那是自然。听闻前秦丞相吕不韦颁布《吕氏春秋》时曾言,若能增删一字,赏千金。 增一字不容,减一字不能。太史公的这部着作,只怕也已达到此等臻境。” 门前忽然传来了阵阵嘶鸣声,一位有些面善的小厮前来通报:“见过二位娘子。奉龙雒侯钧令,前来护送娘子们返回长安。” 被看问道:“你家将军呢?” 小厮低头垂手:“将军尚有军务在身,已先行回去了。” 被看轻轻点了点头。 阿蛮用手肘微微撞了她一下:“看来,鱼儿咬钩了,他对你很是上心啊。” 被看偷乜了她一眼:“还早着呢。” 等回到杨府,被看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被侍女通知司马夫人有请。正巧,被看也有很多话想跟她说。 端出微笑,标标准准地行了隆重的拜礼,无愧世家女儿的风范:“被看见过夫人。” 司马英拉过被看的手,关切道:“快来,试试。” 侍女捧来一件华美的降色曲裾,上面用金线黹着海棠的纹饰,料子一匹万钱。 忽然收到如此贵重的礼物,被看有些懵:“夫人,这是?” 司马英轻笑:“你先换上,给我看看。” 侍女为被看换装,袖口领口等边角的地方针脚细密,妥帖舒适。降色艳丽如火,宛如海棠花含苞待放。曲裾美,人更美。 司马夫人满意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挥退所有仆人:“冬日里忙着安顿上官期,连生日也没能好好庆祝。这身衣裳是恭祝你及笄。” 司马英牵起被看的手,带她来到梳妆镜前,挽起少女乌黑的长发,用一支玉搔头固定:“笄礼已成。” 被看望着镜中结发的女子,就这样怔怔落下泪珠来,连眼睛都没有眨。 司马英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微笑道:“结发,用笄贯之。早前就该这样做了,竟是拖到现在才有机会。被看,做我的女儿,就和阿蛮一样。你该拥有全新的生活了。” 被看握住她的手,泪水涟涟滴落,烫在司马英对手背上,心都被灼热。 “夫人,对不起。”被看用面颊轻轻蹭了蹭司马英的手背,“我在华阴偶遇了韩增。” 司马英的心沉落了下去,眼神黯淡:“所以,你是来求我帮忙的。” 她的语气很肯定,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被看点点头:“求夫人将我送给他。” 司马英深吸一口气,颤声道:“韩增此人,虽是英俊潇洒风流不羁的贵公子,却这么多年从没听说他为哪个女子折过腰。 这人有些邪气,坦荡与心机杂糅在一起,向来中立很少站队。他很危险,你不一定摸得透。更难说,要让他帮你灭霍,复仇!” “夫人。”被看笑容凄楚,“我并没有让韩增帮我灭霍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想等霍光死了以后,霍家后继无人,以他六世王侯的身份,可以帮我为父兄平反。” “平反?!”司马夫人震惊了,“板上钉钉的事情,如何平反?” 被看嘴角拉起一个古怪的笑容:“只要等霍光死了,他的功劳自然要被皇权打击。陛下如今年岁还轻,霍光却已经老了,他熬不过的。拥立之功不会抹,那平乱呢? 我想当今陛下既然可以在八岁作《黄鹄歌》,十四岁依靠霍光打击上官家。如此聪慧的少年,如果能大权在握,一定可以帮我重振上官士族!” 司马英的内心翻涌起惊涛骇浪,她缓缓吐了一口气,道:“你这是在赌博。” “不错。”被看自嘲一笑,“一场压下身家性命的豪赌。” “糊涂!你怎么赌都是输!”司马英目光满是担忧之色,“他若肯帮你,这段经历会成为你这一生最不堪的阴影。他若不肯帮你,你这辈子就毁了!当我的女儿不好吗?何必要去做一个供人玩乐之物!” 被看的泪水自面颊滚滚滑落,司马夫人的话让她想起了已逝的父亲。那个男人曾经对她说过:“无论为你请婚哪一户人家,都可惜了我的女儿。” 被看目光坚定,缓缓道:“夫人,这笔生意不是这样算的。我这一生,不能选择婚姻,但可以选择交易。他若肯帮我,期儿就能认祖归宗甚至封侯,如此,我上官家香火不绝。他若不肯帮我,期儿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而我也可以不留在杨家给你们带来危险。不管怎么算,都还是我赚啊!” 司马英望着她眼中的光彩,泪珠簌簌而下:“可是云霓,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呢!” 被看扶起不住啜泣的司马夫人,眸中一片晶莹。她望向自己华美的曲裾,坚定道:“不是穿上华服就是贵族,贵族意味着流血牺牲,意味着责任。生于世家,就有保卫家族的责任。我知道,自己只要抛弃倔强,就可以像阿蛮一样做您的义女,坐享荣华。可是在云霓心中,信念比生命更重要!” “更何况,您现在不同意也不行了。”在司马夫人疑惑震惊的目光中,被看缓缓推开了夹间的门。 门背后俏生生站在那的赫然是阿蛮! “阿母!”阿蛮缓缓步入内室,目光灼灼,“上官云霓不能留在杨家,窝藏逃犯是夷三族的大罪,我们不能拿阖府上下的性命冒险!” “好啊!”司马英如遭雷击,身形踉跄,“被看,你竟然算计我。” 被看跪在了司马英面前,伏首而拜:“被看愿以性命复兴家族,求夫人恩典!” “阿母。”阿蛮同样下跪,拱手一拜:“若妈妈答应被看姐姐的请求,阿蛮保证,会不遗余力襄助于她。若有朝一日,被看姐姐想要重获自由,阿蛮也会倾尽所有帮她逃离韩增!请阿母成全!” 司马夫人的心里弥漫起深深的无力感。她多么希望被看可以放下仇恨,可如今她却是先斩后奏,自己断绝了后路。 她们一个要自己成全,一个要自己恩典,可哪儿还有别的路可走? 阿蛮知晓了被看的真实身份,绝不会允许一个如此危险的人物留在杨家。被看已经招惹了韩增,以韩增的心性,若是真的想要什么是没有得不到的。 自己担心被看的安危,可被看自己却毫不在意,而阿蛮向她保证会好好保护被看,自己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司马英苦笑:“你们一个个的都来逼我,哪里还轮得到我不同意呢?” 第五十五章 事缓则圆 下九,女眷集会。 杨府大厅布置豪华,混合着上等脂粉的香气,韩增心情愉快。 送母亲来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位待字闺中的娘子躲在廊后偷偷张望。他却目光沉静、步伐平稳,视线没有一丝的偏移。 如此家世,如此样貌,韩增有傲气的资本。而他这样的人,哪怕是傲气一点,也只会更迷人。 韩增走在青石路上,繁花深处一条清溪蜿蜒流过,溪旁俏生生坐着个人影。 她垂头坐在那里,似在沉思。漆黑的长发披散肩头,衬着有如美玉的白皙面庞,一袭红衣却艳烈如火。 被看听到脚步声,刚抬起头就转了过去,眼皮中带着淡淡一丝惊讶,仿佛在嗔怪来人怎么如此无礼,就这样闯进了人家的花园。 见他不走,被看的脸颊因恼怒有些微微泛红:“春色满园,将军为何在此停留?” 韩增轻笑,望着她娇媚的花容轻轻开口:“我随香气而来,果然看到了盛开的花朵。” 被看冷笑:“流连花丛,定然是乱采芬芳的蝴蝶。” 韩增听出她口气中的嘲讽,倒也不恼:“花香自然引蝶。只是” 被看灵动的眼睛里有了些疑惑:“只是什么?” 韩增面色如常,深深望了她一眼:“我从前以为,这世上最美的是花。直到,我看到了比花更美的人。” 被看收敛心神,冷笑开口:“越香的花越多刺,越美的女人越危险。总会有花是不愿意的被蝴蝶采的,蝴蝶最好不要到处乱飞。” “蝴蝶是被花的香气吸引而来。真正走出的第一步的,是花,不是蝶。”韩增走近前,嘴角侵上她的耳畔,笑容逐渐加深,“姑娘,既然下定决心引蝶,就千万莫要反悔。” 望着眼前韩增逐渐加深的笑容,被看心中一颤。 这个男人就像一朵游戏人间的富贵花,又美又飒,却极度危险。 韩增不再逗她,转身离去。只有被看自己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攥紧袖下的粉拳。 韩增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平静之下却是暗潮涌动。这种端庄与激情相互杂糅出来的魅力就像罂粟一般让人难以自持。 被看突然有些心慌,她貌似遇到了真正难缠的对手。 她回过头,却见阿蛮就在身后,不知偷听了多久。 被看有些头疼,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终是垂下眼眸。 阿蛮目光灼灼:“我见你没去参加集会就出来找人,没成想多此一举,这场集会原来也只是为了韩增。” 被看抬起头,微笑:“你当我是为了韩老夫人吗?” 阿蛮道:“最开始我的确这么想,可到现在我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放弃一个这么好的结交韩老夫人的机会,转而讨好韩增。” 被看勾起嘴角:“韩老夫人身边已经有人了,不需要我去凑热闹。” 阿蛮怔了一下,恍然道:“信姑娘。” “不错。”被看点点头,“她今天一直陪在韩老夫人身边,任何人都不会有机会的。” 阿蛮笑了:“如此一来,你不是也没机会了。” 被看含媚俏笑:“我又不打算做韩增的正室夫人,何须讨好尊长?” 阿蛮叹气:“只怕没那么简单。信娘想做龙雒侯夫人,日后你越受宠,日子越难过。” 被看笑出声来:“放心,她不会为难我太多的。” 阿蛮疑惑:“为何?” 被看:“因为她根本不爱韩增。” “什么?”阿蛮有些吃惊,“长安城任谁都知道信姑娘一直未嫁,全心全意照顾龙雒侯和他母亲是为了能做续弦,你却说她心里没有韩增?” 被看道:“若她真的心属韩增,会任由他来花园私会我吗?” 阿蛮思索一阵,点点头:“你说的不错。若是魏相在此,我也会一直陪在他身边,不会由着他去见别的女人,就算是无意间遇到的也不行。” “只是。”阿蛮一顿,“她不喜欢韩增,却又要讨好韩老夫人。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名分吗?若得韩老夫人举荐,她想嫁给谁不都很轻易?何必非要当续弦?” 被看唇边泛起笑意:“看来,韩府要比我想象中更复杂,也更有趣。” 阿蛮叹了口气,拉着被看的手:“你啊,千万小心,那个人可不是好惹的。” 被看回握住她,轻轻拍了拍阿蛮的手背:“放心,我比他,更不好惹。” 韩增没能离开杨家,被杨敞硬拉着喝酒。耳杯中的佳酿下腹,他隐隐有预感,今日这场宴会,是冲着自己来的。 “铮铮” 忽然,一阵悦耳的丝竹声传来。音色格外好,能隐约听到乐曲背后那一点无奈萧索之意。 韩增皱眉,杨府怎会有如此哀伤的曲子出现在宴会之上呢? 那份哀凄藏的很深,却又有种惑人的魔力,叫人忍不住想去追寻,舍不得她的远去。可惜,琴音渐止,拨弦的人也已离开。 韩增强忍下了想追出去的心。杨敞还在叫他饮酒,韩增却已尝不出味道了。 “杨公。”韩增细细品了一口酒,道,“抚琴的女子是谁?” “哈哈,这你要去问我家夫人了。”杨敞展颜而笑,心情大好,“府上的女眷都是她在打理,老夫从不过问的。” 韩增一噎,有些尴尬。他心知杨敞这是揶揄自己看上了他府中歌伎。 可又如何解释呢?难道直言他听曲音有些熟悉,想知道是不是有过数面之缘的那个红衣少女吗?只怕更会被当做登徒浪子。 韩增自嘲笑笑,继续饮酒,没有搭话。 已近黄昏,车轮滚滚而过,碾在了青石路上。 躲在廊后偷窥的少女却满心不解:“他对你那样好奇,你又为何不想见?” 被看回过头,灿然一笑:“他会回来的。韩增很清楚我在勾引他,但他明知我不怀好意,却还是忍不住好奇我为何这样做。” 望着阿蛮疑惑不解的神情,被看继续解释道:“若想达成目的,不能自己说出口,要由对方提出。这样就不是你要的,而是他给的。先说出口的人,就输了,日后将把柄捏在了人家手里,做什么都受限制。” 阿蛮皱眉:“变数太大,未免有些赌了。” 被看舒了口气,有些释然:“事缓则圆。我已经没什么可以输的了,只要赢一次,就是大赚。” 几日后,韩增的拜帖果然递到了杨府。 这一次,被看赌赢了。 第五十六章 胜天半子 铮!铮!铮琮!铮琮! 琴音忽起,有如情人亲昵的呼吸。缥缈,虚无,过眼的云烟。 琴音一奏三章。三章之后,还有三章。直到九章奏毕,始休。 一位年轻的公子行至门前,轻挑起珠帘:“九转流云,一奏三章,复三章。《列子·汤问》有云:既去而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女郎琴艺,已是举世无双。” 少女的皮肤雪白粉嫩,身着暗红色曲裾,恍若神妃仙子。 “你来了?”声音很冷。 公子一顿,叹息道:“早就想来,我有很多话问你。” 被看幽幽道:“我这人最不喜拖泥带水,所以,还是开门见山。” 公子叹了口气:“我现在该如何称呼你?” “被看。”她微笑道。 公子又道:“你想用我的人来买消息?用什么买?” 被看拍了拍手,则有两个小厮抬着个沉重的木箱走进来。 待人退下后,被看起身打开木箱,里面是堆叠整齐的马蹄金。 “千金之数,文信公子不妨点点看。” 丁文信的目光里闪过震惊之色:“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被看神色淡然:“这你不需要管,我只问你:这些够不够把你留在长安,够不够让你动用人脉帮我搜集消息?” 丁文信喟叹:“足够。” “很好。”被看吩咐婢女为二人的耳杯中斟满浆酪,“公子请。” 丁文信颔首,跪坐好后,饮下一卮。 他轻笑,眼睛却不老实地在她的身上移动,看着最不该看的地方。 她实在是个地地道道的美人,性格冷的像冰偏又可以媚态丛生,雪肤花貌,宛如海棠盛放。 丁文信的眼睛开始移动。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脚,又从她的脚看到她的脸。——这正是标准的色鬼的看法。 他忽然心存疑惑,语气轻浮,目光中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这些钱足够你安稳度过下半辈子,为什么要拿来冒险?事情一旦败露,我可以凭借陛下对先母的承诺而保全自身,你可就注定活不成了。倒不如充做嫁妆,早前上官桀想为你请婚韩增。如今看来,将军夫人只怕是不可能了,但以你的样貌和这箱千金,做个良妾还是绰绰有余的。” 被看的眼睛里流露出讥诮,冷笑:“果然只是男宠所出的私生子,眼界竟如此浅薄。你这种人注定苟活一世。” “上官云霓!” 丁文信拍桌而起。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紧紧抿着嘴,颊边带出一道锋利的线条,显然正藏着怒气。 被看慵懒地抬起眼皮,冰冷,语气甚是不悦:“要靠卖细作赚钱活下去,出了事也只能求先妣的庇佑的废物,少摆出一副居高临下可怜我的神情,你不配!” “鄂邑长公主的临终遗言只为你求来了陛下法外开恩饶你性命。可公主府的家财都已被查抄,只靠陛下那点微薄的赏赐,你这样奢靡成性的纨绔子弟是根本无法在长安立足的。除了我,谁还会给你的足够的钱去挥霍呢?这笔生意,到最后是还不是要看着我的脸色来求着我跟你做!” 丁文信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愤然甩袖:“哼,你就不怕我去霍光那告发你吗?” 被看笑了,那讥讽的神色仿若在看白痴:“你觉得如果我们谈不拢,你今天还能走出这道门吗?” 丁文信面色大变,心下一惊。 被看冷笑:“莫要忘了,千金之赏不仅可以用来买消息,也可以雇刺客。” 丁文信一愣,随后拍掌:“好!恩威并施,不愧是上官桀的女儿。比起你那个草包哥哥,倒是更有乃父之风。” 被看的嘴角勾出一丝笑意:“不妨说说你会安插什么样的人进霍府?” “此人名叫张章,长安人氏。我会安排他进霍光第做探子。”丁文信重新坐了下来,耳杯中又重新斟上了浆酪。 被看来了兴趣,嫣然道:“这人有何特别之处?” 丁文信微微一笑:“他是李竟的同乡。” “李竟?”被看蹙眉,低头细细思索了一阵,“这名字有些耳熟,我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丁文信继续道:“李竟是冠军侯长孙霍云的舅舅。而霍云霍山两兄弟虽然名义上是霍去病的孙儿,实际上却是霍光的亲生儿子!冠军侯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所以终身未曾娶妻。可他虽未成婚,却和婢女生有一个儿子,取名霍嬗。可惜,霍嬗十岁时从孝武皇帝登泰山封禅后不久便忽然暴毙了。” “霍光怜惜哥哥绝嗣,与霍嬗生母诞下了一对双生子过继到了霍嬗名下,正是霍云霍山两兄弟。虽然实际上算是侄子,但过到冠军侯那便是长子嫡孙。而李竟,就是这个婢女的哥哥,霍云的亲舅舅。有这样亲近的关系引荐,张章想要卧底在霍家,轻而易举。” 被看幽幽道:“他借助李竟岂不是更容易攀附霍家,又何必要给你去当间谍。” “哈哈”丁文信朗声而笑,“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张章绝不会攀附李竟或者霍家的。” “李竟与张赦是至交好友,而张赦跟张章却有私仇。张赦是霍光的心腹下属,李竟又如何去攀附呢?” 被看悠然一笑:“原来你的探子比你更想报仇。” 丁文信忽然顿了一下,笑容逐渐消失。他听出了被看在嘲讽他苟且偷生,丝毫不想去扳倒霍家为父母报仇。 丁文信奇怪:“上官家连一个男子都不剩,活下来的除了你只有当今皇后。而你名义上也不过已经是个死人,这个仇,有什么必要去报?” 被看心下好笑,她所做的一切当然都是为了侄儿上官期,只是这个秘密在上官士族平反之前,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被看表面不动声色,眼波流转,讥诮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你这面首所生的私生子,永远都无法体会身为世家嫡女的责任。春秋有豫让三击衣’士为知己者死’的气节传世,今日我自然也能为了上官家冒死平反。若我成功,大可以挑选聪慧伶俐的孩子过继到我父兄名下,我上官家就又是可以传承百年的士族了。而若失败,不过死我一个。凤儿是霍光的外孙女不会被牵连,而只要陛下活着就会保你周全,与我相关的人都无亏,怎么算我也不输。上官家的人,有脸活,更有脸死。” 丁文信的心一点点沉落了下去:“我现在,倒真有些佩服你了。扪心自问,我没有为了死人豁出自己性命去的勇气。你身为女子,却比很多男人更豪杰。” 她自嘲一笑:“我这一生,不能选择婚姻,但可以选择伴侣;不能选择自由,但可以选择归处;不能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死亡。” “既然世道不公,女子不可以堂堂正正入朝为官,光耀门楣。那就不妨另辟蹊径,买间谍、附权贵、结高官、借力打力,照样振兴我上官世族!就算开局不利,也要胜天半子,女子也可以比男子更强!” “如此,俯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上官家风,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第五十七章 大贵之命 一大早,张贺就赶来弟弟的府邸,跟他商量皇曾孙的婚事:“子儒,病已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高材好学,聪明远识。你别看他现在还未受到宗室重视” “大哥!”张安世听不下去了,“汉室君主在上,怎好在他人面前称颂曾孙?我知道大哥喜欢那孩子,但这样的身份莫说富贵显达,就是做个普通人都算造化,你竟然还想将孙女嫁给他?我坚决不同意!” “子儒,卫太子是冤枉的你心知肚明。”张贺难过道,“如今连他的遗孤也要避之不及吗!” “哎。我心里若真没有大哥的话,又怎会让你抚养他这么多年?”张安世叹了口气,“只是照顾那孩子容易,结亲不易。大哥,我如今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我们兄弟俩,还有整个张家。您真的想拿彭祖、敬儿和归荑的命去赌一个刘病已吗?” 张贺怔了半晌,无力地垂下身体:“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但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 张归荑和刘病已的婚约就这么在当事双方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告吹了。等张贺回到掖庭的时候,却到处都找不到许广汉。 张贺随手问了个小黄门:“宦者丞呢?” “被他夫人叫回家了。”黄门道,“说是欧侯公子突然落水,今天早上咽气了。许夫人担心沾染晦气,要许公找个懂相术的帮女儿算算命。” 张贺闻言眼睛一亮:“你是说,许平君的未婚夫死了!” 内者令忙着儿子的葬礼,悲痛不已,许家也送些礼品慰问了一下。 回到家,许母唉声叹气:“我怎么生了你这般的女儿啊,和那王意一样命中克夫吗?再过几月就要成婚了,你怎么就,就能婚前丧夫呢?” 许平君其实心里是高兴的,可毕竟一条鲜活的生命就那样从这世上消失也很不舒服,安慰母亲:“母亲,别伤心了,是女儿与欧侯家没有缘分,到时母亲一定能找到心目中的乘龙快婿的!”心里想:自然就是病已哥哥了。 许夫人看看女儿,心中无限伤感,这本来自己就是守了活寡,唯一的女儿要也是克夫命的话,她后半辈子可怎么活啊。许母扶了扶平君的长发:“女儿家婚前丧夫是很不吉利的,也该看看。过段时日,欧侯家的丧事办过了,你父找个占卜师傅来看看,别推辞,命格是大事。” 见母亲忧心的模样,许平君乖巧的点点头,应了下来。 安慰了母亲,许平君来掖廷找刘病已:“病已哥哥,我有事跟你说。” 刘病已不以为然的摆摆手:“别忘了内者令是阉官,我又跟广汉叔住同一宿舍,欧侯公子的事早知道了。” 许平君撇撇嘴:“就知道什么事在掖廷绝对传得开,倒是自讨了没趣。” 刘病已见她这副可爱的样子笑笑:“算了,不打击你了。这对你我来说是好事啊,等找到机会我就去你家提亲。” 许平君转转眼睛:“那你不怕我命里克夫啊。” “怕什么!”刘病已笑道:“你敢嫁,才是不嫌弃我克亲呢!” “你家里的事其实我也不太懂,为什么父母亲人都没了,张公却让你别管,只好好活着就行?”许平君挨在他身边坐下,说着体己话。 刘病已将她抱在怀里,听自己的心跳:“不用懂也不用管。现在我只知道有很多人爱我对我好,我一定也要对这些人好,就够了。” 许母生拉硬拽总算是把女儿带去看相了,未曾想,相面的一见到许平君那基本上是惊为天人,直言此女大贵之命,以后别说满门富贵就是母仪天下都行!欧侯公子婚前暴毙,那完全是他没福气,承担不起这样的大贵人。 许母虽说不真的指望女儿做皇后,但能大富大贵也是很开心的。许平君却不以为然:皇后命?这年头的神棍吹牛皮还真是不打草稿。 入夜,星辰满天。屋舍内飘出酒香,绵延数里。觥筹交错间,张贺瞧着许广汉醉眼乜斜、醺然自得的模样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张令啊,这酒你藏了少说十年,从前我找你要你都舍不得。”许广汉打了个酒嗝,道,“今夜如此,所为何事啊?” “听说你家的女公子,还没找到好女婿;我不自量力,愿意做个媒,礼聘女公子。”张贺见老许已经被灌醉了,又倒下一卮,趁热打铁:“欧侯家的儿子没福气,娶不到平君。你看,病已如何啊?” “皇曾孙?”许广汉的脑子有些浆糊,“张公想为病已求娶平君?” “病已现在虽未受到宗室重视,将来却也有望拜个关内侯。”张贺道,“这孩子是咱们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这么好的女婿,我都没舍得留给我孙女,便宜你啦!” “如此。”许广汉心中浮现起刘病已的笑脸,也是很喜欢,“张公,一言为定!” “哈哈哈!”张贺大喜,“放心,皇曾孙成婚,聘礼都由我来出,我不会亏待了你们许家的!” 许广汉回到家把这事一说,没等许平君惊喜,许母却先发了疯:“我不同意!刘病已连读书都是张贺跟史家掏钱,一个造反太子的后人,再聪慧将来都很难有出息。我们家平君就算不能做皇后,可大富大贵的命怎么能嫁给一个落魄皇孙呢?” 这一次居然是一向软弱的许广汉难得硬气了起来:“我已经找人说媒把事情定下来了,这事就这么决定好,不许改了!” 许母崩溃:“他出得起聘礼吗!” 许广汉:“掖庭令给他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剑拔弩张的氛围把许平君的喜悦之心都冲了个一干二净,她连忙拽过母亲的衣袖:“阿母,我愿意的。” “平君,你说什么?”许夫人震惊得仿佛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女儿,“难不成,你真的喜欢那个没落王孙?” “嗯!”许平君前所未有的坚定,“其实,早在欧侯公子还在世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定情了。本想着等我及笄同母亲说的,没想到欧侯公子出了意外张公更是性急。但,女儿很愿意。” “那孩子是聪明伶俐,可身份太敏感,你跟着他以后也许会受苦的。”许夫人语气软了下来。 “不怕!”许平君道,“我有父母、有张公撑腰,刘病已不敢欺负我!” 许夫人破涕为笑:“真拿你没办法!” 许广汉一听大喜过望:“夫人这是同意了?” 许母白了他一眼:“你们父女俩一个比一个愿意结这门亲,还有我不同意的份吗?” 许平君扑进母亲怀里:“我就知道,阿母对我最好了!” 许夫人拍她的背笑着叹气:“上辈子欠了你的哟!” 张公回到掖庭,整个人已经醉倒站不起来了,却还在傻笑:“病已啊!” “张公!”刘病已放下手中的竹简,连忙赶过去从小黄门手里接过扶住他,“怎生喝得这样醉!” “我高兴!我今天太高兴了!”张贺握紧了他的手,“皇曾孙啊,我为你找了一门好亲事!” “亲事?”刘病已心下一惊,“张公!我,我已经有心上人了!您这不打商量就为我求亲,日后别耽误了人家啊!” “哼!你小子的心思我还不知道吗?”张贺甩开他,摸到了榻上坐下,“放心,广汉老儿已经答应我,要把平君嫁给你了!” “平君?”刘病已震惊到舌桥不下,“张公,张公早就知道了!” “哼,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心思哪瞒得过老人。”张贺笑,“我知道,归荑喜欢你,你喜欢平君。可是平君已经许人了,所以我就想把归荑嫁给你。” “谁知道,这世上的事竟然这么巧。平君死了未婚夫,弟弟又阻止我称赞皇曾孙,不让你娶张家的女儿。如今倒好,成全了你和许丫头这对小鸳鸯了!” “我的事您都知道。”刘病已眼含热泪,伏倒在张贺膝前,“张公,您的恩情,病已以后一定会报答的!以后我和平君会一起孝敬您!” “你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张贺描摹着刘病已的轮廓,“这眉眼,多像你祖父啊!如今,卫太子就剩下你这一支血脉了,日后传承继嗣,就靠你们夫妻啦!” 刘病已伏身而拜,稽首:“病已,一定不会辜负张公的期望!” 第五十八章 威震海内 “明日,你就入韩府了。”阿蛮为被看梳妆,伤感不已。 被看笑:“我离开杨家是好事,你怎么不高兴?” 阿蛮的眼睛一瞬落寞下去:“你不爱韩增,却还要委身于他。世家女子,责任高于爱情,未免太悲凉。” 被看拍拍她的手:“可我没得选。如我不思进取,苟活于世,就不配姓上官。你也不必太担心,最起码,是韩增亲自上门来跟夫人求我的,我在他那,还算受重视。” “太危险了!”阿蛮放下梳子,转过身掉泪,“趁现在还来得及,走。只要不留在杨家,你去哪我都可以帮你置办房屋田舍,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有。” 被看站起身,缓缓抱住了她:“很早以前我就该是个死人了。别难过,我不会拖累你,也不会拖累韩增。有朝一日,若被他发觉,事情不成便用我的命去还他家的命。总算是我利用人家栖身,该做的事。” 阿曼擦擦眼泪:“你若真出事了,我就打进韩府把你抢回来!” 被看噗嗤一笑,刮她的鼻头:“都成婚了,还没长大!” 阿蛮垂眸:“魏相升官做太守了,过段日子我陪他去河南。你在长安,万事小心,记得给我去信。” 被看点点头:“好。” 忽而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停在门前,未几,侍女进内室通报:“河南太守与郎主商谈事毕,现已在外等候蛮娘子回家。” 被看低声轻笑,抬眼见阿蛮整张蜜色小脸都红透了,揶揄道:“走,我的太守夫人,别让人家等急了。” 阿蛮白了门口一眼,嘟囔:“难得回门跟你说体己话呢。” 被看知她的心思,还是行过告别礼,放阿蛮出门去寻丈夫了。魏相早已等候多时,见她出来,喜不自禁。连忙握住她的手,服侍妻子登舆车。 被看见魏相满心满眼全是阿蛮,根本无暇顾及旁人的模样,有些羡慕。伉俪情深,这对小夫妻最平淡的日常只怕都是她一辈子也体会不到奢求了。 阿蛮在车里安顿好后问到:“听闻邴公给你递了信,说些什么?” 魏相道:“没什么,只是让我到了河南多关注一下洛阳武库令。他是前丞相田千秋的儿子,跟朝中不少人物有交,若得罪就麻烦了。” 阿蛮环住他的腰,笑:“邴公还真是慈父心肠。这个老师对你好到,可算再生父母了。” 魏相摸摸她的秀发:“邴公是道德完人,对谁都好。” 阿蛮察觉出不对,抬头看他:“你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 魏相叹了口气:“田丞相,病重了,我担心还没等我到河南,他就” 阿蛮道:“你和前丞相很有交情吗?” “不是。”魏相叹气,“我是怕没机会见到武库令。有人藏匿侯史吴都牵连田丞相的女婿被判刑了,要是田丞相的儿子再出事,可能会怪罪到我身上。老师这封信,就是在提醒我,别让武库令做什么出格的事。若我在河南还好,可要是赶回去之前田丞相死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阿蛮窝在他怀里舒服地钻了钻:“你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魏相搂着怀中娇妻,终是没忍心说实话。魏相怕的不是田千秋也不是雒阳武库令,而是霍光。 先前,匈奴骑兵三千余人侵入五原,汉朝边郡的烽火防报严密,匈奴扰边也没遭受什么损失。 后归降的匈奴人说乌桓人曾与匈奴单于有怨,正派出二万骑兵袭击乌桓。霍光打算发兵迎击匈奴军队,赵充国不同意无端生事。 中郎将范明友却认为可以迎击,于是霍光拜三女婿为度辽将军,征辽东。范明友乌桓斩杀六千余人,取得乌桓三名首领的人头。匈奴从此大为惊恐,不能再向汉朝出兵。 范明友一战成名,霍光有了军功傍身在朝堂上的地位也更加稳固。从小吏之子到威震海内,这条路,霍光走了四十年。同时,小皇帝也成了霍光的人形印章。 元凤四年春,正月丁亥,帝加元服,举行冠礼。 朝堂上所有眼睛都在盯着霍光,等他归政。可霍光却像是没看到一样,皇帝成年了也依旧是傀儡,只要大将军不开口提归政,就没人敢触他的逆鳞。 魏相在怕,霍光会因为田千秋的事情牵连无辜,找他秋后算账。田千秋的女婿之前得罪了霍光死于非命,如今他的儿子在他手底下,一旦有什么动作,霍光会第一个拿他这位新任太守开刀。 可魏相不知道的是,陛下和大将军的争锋,不止在朝堂,也在后宫。 当太医令、丞传报周阳姬有喜的时候,霍光差点没背过气去。 “郎主,何不早做决断?”显夫人侃侃而谈,“如果陛下庶出的长子日后登基称帝,您能保证他不会成为第二个前少帝吗?” 一番话,说得霍光心惊肉跳。刘恭是孝惠皇帝帝刘盈与宫人所出的庶长子,谎称是皇后张嫣所生。高后四年,前少帝知道自己并非是张嫣的亲生儿子,且生母已被害,于是口出怨言,扬言长大之后要复仇。吕雉害怕前少帝会作乱,于是不久后将其废黜并暗中杀害。 如果这个孩子长大后也和刘恭一样憎恨他和上官皇后怎么办? 可还没等他决定好要不要除去周阳媚和她腹中的孩子,就又有周阳姬新的消息传进了大司马府——她,流产了! “媚儿,你怎么样?”刘弗陵紧紧握着少女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是不是霍光?是不是大将军不许你生朕的孩子!” 周阳媚吃力地睁开眼睛,摇摇头,苍白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倒下去:“不,是妾自己偷服堕胎药。只是误信了庸医,剂量不对,才会如此。”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刘弗陵的心都快碎了。 周阳媚用手刻画他的轮廓,指尖抚平他的眉头:“陛下,大将军不会放过我的孩子,与其在这未央宫受苦,不如当他从未来过。” “若我只是一个妃子,可以陪您终老。但如果我生了皇子,下场只会比钩弋夫人更凄惨。陛下啊,妾有私心,想永远陪着您,所以舍了孩儿。可现世报来得太快,孩子恨我这个狠心的母亲,要拖我一起下地狱呢。” “不!不是你的错!该遭报应的是朕!”刘弗陵悲痛欲绝,“是朕无能,竟连自己的妻儿都保不住!” “陛下”周阳媚躺在他怀里气息一点点微弱下去,口中不知在喃喃什么。 刘弗陵将耳朵凑近她的嘴唇,却忽然浑身僵硬。 “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 唼喋荷荇,出入蒹葭。 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周阳姬殁后,刘弗陵就一病不起了。于是,国家政事更加顺理成章全部由霍光一个人决定。 这一次,霍光为了防止出现同样不可控的意外,不仅全面掌控了东西两宫的禁卫,还将手伸进了皇帝的后宫。 霍光为了让上官凤儿生太子,以陛下身体抱恙不宜纵欲为由,给后宫除皇后外所有女人都穿一种前后有裆的缚带袴。此物名为穷袴,系着固密,再搭以曲裾深衣就更难行周公之礼了。这招一出,众人哗然。从古至今,能管到皇帝床笫事上的,权臣无过于霍光者。 未央宫的主人们一个比一个可怜,霍光的权势却一日盛过一日。很快,在他的治理下,大汉就迎来了一颗计斩楼兰王的新将星。 第五十九章 亲结其缡 陈遂和君宁的婚礼刚结束没几个月,刘病已跟平君就也将婚事提上了日程。一群少男少女连着喝两顿喜酒,大家伙都喜气洋洋的。 日暮,黄昏。美丽的晚霞染透了尚冠里。 绾发假髻结了三环,一身纯衣纁袡曲裾的许平君正对着蟠虺纹镜在唇上点下樱桃大小的嫣红。随后起身,赤色牙延的翘头履上纁色衣缘深衣叠了褶皱。行至东房门前面向南方而立,焦急等待着日幕笼罩下昏黄一片的宣明里带来的惊喜。 发间的步摇窸窣作响,车队碾着辙痕在众人的高声道喜中,鱼贯而入尚冠里。 三辆马车为首的是墨车,刘病已一身缁衪纁裳正端坐在里面。他很紧张,时不时整理头上的爵弁再缨结颔下,可嘴角洋溢着微笑。 许夫人红了眼睛,为许平君结上佩巾,喃喃道:“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许广汉则对她语重心长的做最后关照:“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许平君动情万分,哽咽道:“喏。” 小童早早的在闾里门前等候,瞧见了刘病已的车队便飞奔回了许家。许广汉无子,打发了戴长乐去接人。 车队的声响入了街是越发近了,许夫人听见声响对女儿叮嘱道:“去,天黑了路不好走。再晚,就宵禁了。” 许平君强忍泪水对着父母行了拜别礼,随后亲迎进门,张彭祖瞧见来接人的是戴长乐,咧着嘴笑了:“你倒成了平君的兄长,是想不给礼金。” 戴长乐乜了他一眼:“礼金当然会给,只是你自小跟病已在一起,得给双份。” 张彭祖提醒道:“张公已经为皇曾孙取字了,以后不能直呼其名,得叫次卿了。” 张归荑怀抱着弟弟,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替他高兴。张霸刚学会说话没多久,奶声奶气地问:“姐姐,取字是不是就可以娶媳妇了?” 张归荑捏捏他可爱的小脸,笑:“是啊,取字就是大人,可以成家了。” 陈遂携妻入座,见张归荑在那边孤零零逗弟弟,不禁好奇,“归荑今天怎么送了两份礼金?” 君宁低声道:“还有一份是张夫人的,她改了嫁就算别人家的媳妇,不能跟女儿写同一个礼单了。” “哦。”陈遂点点头,“那张夫人怎么没来?” 君宁道,“她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所以让归荑代劳。” “也是个可怜女儿。”陈遂叹了口气,耐心叮嘱,“你今天要少喝点,不易贪杯。” 君宁抬手赏他一个暴栗,“大喜的日子,少管我!” 众人笑闹作一团,刘病已倒不理会他们,跟着戴长乐进门,站于前堂阶下。许广汉夫妇俩送许平君出阁,他不由自主地去瞧容光艳丽的许平君。 戴长乐朗声道:“进雁!”刘病已才如梦初醒,将准备好的雁子放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向许广汉夫妇行了稽首大礼。 随后笑着将手中的缡带另一端递到许平君手上,许平君恋恋不舍地回首看了眼父母,之后上了第二辆马车。许夫人为女儿亲自披上早早缝制好的襌衣,又叮嘱几句车帷才缓缓落下。 刘病已对许夫人道:“母亲放心,我定会竭尽全力爱护平君!” 许夫人含泪点点头,从前那个斗鸡走马的少年游侠忽然端正了许多。刘病已亲自为爱妻驾车,足足绕够了三圈,他的御术可比陈遂好太多了,许平君坐着自然稳当。可不知怎么,今日这执缰绳的手竟沁出了丝丝汗珠。随后将车交与张彭祖,自己又上了主车。 天色已黑,车前随从燃起火把引路。就连从小玩世不恭的张彭祖都紧张地驾车,怕颠簸了新妇子。 火光中,车队缓缓行至宣明里,这住处是史曾花钱租下的。喜帖书函发到鲁国史家后,贞君不顾年老体衰特意来看曾外孙的婚礼,连他小时候经常欺负的表弟史丹也来凑热闹了。 不过史丹都快哭了,表哥结缡了没空搭理他,可张彭祖却在欺负他。捏着他可爱胖嘟嘟的小脸蛋,嬉笑不已:“刘次卿外祖母家的表弟还真是可爱。”随后又提溜着他的耳朵提醒:“别管闹,今个是大日子!” 史丹气的小脸涨红,伸手推开他:“你不过才比我大个一两岁,干什么教训我!”惹得看热闹的众人一齐笑出来。 被刘病已请下了车,许平君红着脸迈进了刘家的门槛,从此她可真就是刘家妇了。六只豆器同另四尊敦器早已摆好,门外也叫人抬进了三只鼎来,迎面是那扑鼻的酒香混着肉香,早叫忙了一天的许平君饥肠辘辘。总算打开器具上的方巾了,诱人的食物被整齐的摆放上了新人的案前。 到了沃盥礼,侍女端来清水先让刘病已净手洁面随后斟酒,许平君也是如此。唯有沃盥礼之后,夫妻才能同席吃饭。 新人对席而坐,男西女东。仆妇端放好食物后行下大礼:“新人请用。”随即,刘病已一些食物盛出算是祭奠先人。过后潇洒起身,端起盌来向天举了举,仍是未完的祭祀。 许平君瞧来的都是史家的人,也不敢逾越,只是跟着刘病已有样学样——他祭奠的可是大汉的历代先帝啊!总算是结束了,刘病已瞧许平君饿的样子,笑着咬起了肉片给她做示范。可两个人没吃几口,仆妇就端走了盛有麦饭的盌,惹了两人满心的无奈。 四只爵中的酒水一如之前一样高举祭祀先祖,过后夫妻才一同饮酒。爵被拿走,之后才取出真正的重头戏合卺。一枚小巧的葫芦一切两半成了装酒的器皿,尾端再以红线系好。甘酒入其中染上了苦涩的味道,如喉时许平君才真正明白母亲所说的“苦尽甘来”之意。 侍女递来剪刀,刘病已看着妻子笑着剪下一缕头发,许平君也同样剪下自己的青丝。剪刀收走后,许平君拿过红绳,将头发扎在一起,寓意永结同心。结缨结发礼算是完成。 新人在侍女的照拂下起身,许平君害羞的伸出自己的柔荑,手心向下。刘病已摊开手掌,缓缓向上小心接过,紧握。 戴长乐高兴不已,贺上祝词:“贺尔婚姻,已得天作,已得地合。先祖已知,父母顺意,亲朋共鉴。尔其珍之惜之,终生共此美情。康哉!福哉!” 刘病已牵过许平君,夫妻执手早已不需要缡带,向着史贞君拜下三拜。拜后,刘病已与许平君执手离开,餕余设衽。总算正婚礼成。 夜色落下帷幕,已是宵禁了。刘病已仔细端详着他的小新娘,许平君的美丽令他窒息、晕迷,他甚至可以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缕缕甜香。 叹息着,喃喃道:“平君,我的君儿,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妻子了。” 绣帐不知何时垂下,许平君“嘤咛”了一声。 两个人脸的距离太近,她缩了缩脖子,腰后的手掌却辗转收紧——刘病已解开了她的衣带。 很快,她就已浑身赤裸。 手掌扣住许平君的头发,低头吻住她。许平君扶着刘病已的手臂,她不由自主的后退,直到抵在床头。 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凌乱又灼热的呼吸。 离开她的唇瓣,刘病已及时抱住她向下滑落的身子,坏笑道:“别急,我们还有一整晚的时间。” “次次卿。”许平君有些怕,带着哭腔的颤声却刚好取悦了他。 刘病已抬了抬眉骨,笑,低头去舔舐她的脖颈,发丝蹭着她的侧脸,痒。 刘病已愣了愣,居然笑了。他的发梢沾着汗,贴在白皙的皮肤上。烛光柔和,照着他脸上的轮廓。 许平君看得莫名悸动了一下。 刘病已转头看她,许平君害羞地别过了脸。她双颊微微泛红,粉红色的肌肤上是深深浅浅的痕迹。 刘病已瞧得发怔。 许平君脸红得就像是个刚摘下来的熟苹果:“你……你……你想干什么?” 刘病已道:“我想咬你一口。” 第六十章 教子无方 刘弗将周阳媚埋在平陵,封土建成,撑完最后一口气之后便倒了下去。太医令丞亲自诊脉、会诊开方——陛下高热不止乃是阴寒肾虚之症。霍光于是就凭着这份论断,给宫女全部系上穷袴。 待刘弗病情转好一点,下了榻,行至桌前直接将耳杯中的冷酒吃尽,尽数灌了进去。 上官凤儿来侍疾,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不爱惜身体,强饮烈酒的场面。她扑上去夺酒杯,却被高出自己一个头的男人狠狠甩在地上。刘弗停下来,仔细端详那双早哭红了的大眼睛。他看到皇后,想到霍光、想到周阳媚,忽然一口气上不来,喉头腥甜:“咳咳!” 见刘弗吐血,上官凤儿登时慌了神,慌忙起身扶住少年:“陛下!” 刘弗拂袖擦净嘴角的血丝,眼中却透着比嘴角更加可怖的神采。他忽然发了狠,眸中起了恨意,毫无怜惜拽起上官凤儿的衣领,任她如何挣扎也逃脱不过。 罗带轻解,衣衫飞扬,落地时轻柔无声。刘弗扒掉她最后一层曲裾深衣,忽然笑了。 “哈哈哈哈!”帝王冰冷的眸子,令她不住战栗,遍体生寒:“为了你这个外孙女,他还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说是不让朕亲近女色,可到头来整个皇宫只有你一个女人不用穿穷袴!” “媚儿已经死了,还不满足。无非是怕重蹈少帝的覆辙吗?好,朕成全你!”甩手将她摔到榻上,酒精的催眠、汹涌的恨意,让他不再对这个女人有丝毫怜悯。 上官凤儿在床榻上撞得头晕眼花,她顾不得许多,只用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无助的望着他,那双眼睛布满绝望亦如同他。 年少的帝王心中恼火,他不明白为什么看到这样一双眼睛会这般难受和恼怒。狠狠地闭着眼深呼吸一次,才有勇气再睁开对视少女那双眸子。下一刻,他毫不犹疑,动手褪去了自己的衣衫。 看着面前目露精光的男子,上官凤儿神情呆怔,流下了无声的眼泪。 刘弗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了榻上的佳人,俯下身贴近她的耳畔:“不就是朕的子嗣吗?”突然邪肆,少年带着最危险的气息在她耳边又一次道:“朕成全你。” 娇小的身躯怕得打颤,却被身边的男子轻轻挑起了下颌,冷冷一笑,随即是一个冰冷到彻骨的吻。吻一点点加深,带着彻骨的冰凉混合着浓烈的酒气,待最后刘弗感受到了她瑟瑟发抖的身体和来自双方的绝望。明明都是那样的悲伤,大汉的天子和皇后却只有互相伤害! 轻易解掉她的束腰带,刘弗身下的小女孩却仿佛一个失掉灵魂的木偶,眼中没有了一丝的光彩。 原本指节泛白紧握床褥的手突然松开,似是失掉了那最后一丝的勇气。 怎么会这样?曾经的这里,住着陛下最爱的周阳媚,可如今却只剩下悲伤的怨偶。曾经的漪澜殿、曾经的刘弗、曾经的周阳媚、曾经的上官凤儿如今的她、如今的陛下、如今的未央宫最后,上官凤儿的眼中一片清明,只剩下了——痛! 真的好疼,这疼在她身上,也在彼此的心里。 翌日,椒房殿侍女传言:皇后病了且拒绝就医。 金赏听说后急得不行,带了太医令直闯椒房殿,侍女没有拦住。 “滚出去!”床榻上的小人儿气若游丝。 金赏不为所动,将太医请进内室:“臣是奉陛下诏命而来!” 气氛太过微妙,太医令低着头不敢看这些大贵人,一边为上官凤儿诊脉,一边轻捻胡须:“殿下心火郁结、脉弱体虚。老臣这就开一些滋补的汤药慢慢养着,相信调理一段日子,娘娘就能恢复健康了。” 金赏放下心来,向太医道谢。上官凤儿隔着帷幔看到他模糊的背影,忽然一阵鼻酸。 太医令开药方时多用了一剂安神汤,喃喃叮嘱要注意休息,切勿受惊,金赏都一一应下。 “陛下呢?”上官凤儿望着金赏送太医令离开的背影,眼睛起了雾气。 金赏身形一僵:“陛下,他他很好。” “很好?”上官凤儿苦笑,“失去挚爱和孩子,他怎么会好?” 金赏叹了口气,转过身,望着床幔中那道小小的模糊身影:“娘娘放心,陛下是个坚强的孩子,他会振作。” “那你呢?”上官凤儿道,“你打算如何对待新娶的霍六娘子?” “她很好。”金赏平静道。 上官凤儿低下头:“你爱她吗?你会像陛下爱周阳媚一样爱她吗?” “臣不知道。”金赏眼底闪过落寞,伏身而拜,“娘娘注意休息,臣告退了。” 霍光邀请同僚在霍光第的后园赏花,百花争艳、馥郁芬芳,让这个严谨端肃的男人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温和。 霍光身长七尺三寸,皮肤白皙,胡须很美。虽然个子稍矮,却样貌英俊,颇具威仪。张安世和长子张千秋、霍光的儿子霍禹和女婿度辽将军范明友全都陪侍在列,小心翼翼。 霍光心情极好,忽然对张安世道:“子儒,禹儿和千秋都担任中郎将,又一起领兵跟随度辽将军攻打乌桓国得胜回朝。不如咱们来问问孩子们前线战况如何?” 张千秋闻言,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描画了半晌。 霍光刚想出声询问,张千秋已经画完了交战的地形及驻军分布情况。 张千秋奏道:“臣等从辽东出塞,匈奴军已经向北逃去。霍禹中郎将率大队人马追赶,臣独领骑兵绕到居延海,截住敌人的退路。度辽将军率领骑兵二万出雁门关,迎击匈奴军。乌桓当时刚刚受到匈奴军的打击,范明友将军思虑到既然没能追上匈奴,便决定趁乌桓疲惫之机发动攻击。乌桓不备,于十七日与我军猝然相遇,度辽将军分兵八路,包围之,敌军慌张逃散,被我军斩首六千级。取得乌桓三名首领的人头后,我军直追到大漠边缘,再无乌桓踪迹,臣等只得班师,昨日方回到长安。” 一番话山川形势,对答如流,所述皆无所失。霍光心里十分敬佩大为赞赏,就连平日里小心谨慎、深藏不露的张安世都不免喜怒形于色,神态自豪。 霍光于是转身看向霍禹,开始期待儿子的表现:“禹儿,来说说看你三姐夫为何会出兵乌桓?” 霍禹突然被提问,却汗流浃背,支支吾吾地一问三不知。张千秋见状替他解围:“大将军出征前曾告诫范将军‘大军不可空手而还,如落在匈奴军队后面,便袭击乌桓’。” 霍光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这个美男子此刻的表情出现一丝皲裂。他抚住心口,定了定神,对张家父子笑道:“千秋如此贤能,张家日后定能长久兴旺的!” 送别了张安世和张千秋,霍光转过身大怒:“明友,把霍禹给我拖过来!” “泰山大人!”范明友一怔,有些情急。 “拿他上来!”霍光艴然不悦早已是气急了,大喝道,“今日谁来说情都不好使!” 根本未曾理会自己此时的失态。霍禹就这样被几个小厮摔在了父亲面前,耳畔响起振聋发聩的声响:“来人,拿家法!今日若再有人劝,连并着他一起受罚,逐出大将军府!”一声令下,所有的人都噤了声,就连显夫人也不得不将刚张开要说点什么的嘴巴重新闭好。看来霍禹的这一顿打是免不了了! 显夫人偷偷溜了出去,拦住取来长棍的小厮,小声说道:“到时下手轻些,若真打坏了公子你也吃罪不起。禹儿是郎主的长子,如今郎主正在气头上,等过了气自会关心的。” 小厮顿时心领神会,忙念到:“夫人放心。” 显夫人点点头,又悄悄回到正堂。 过了一会,小厮带了长棍来,霍光喝道:“给我着实狠打一番,打!” 那声喝听的小厮头皮发麻直冒冷汗,公子禹从小娇生惯养,如何挨得起狠打?可霍光着实是动怒了,哪敢违拗,只得将霍禹按下,举起长棍打了个十来下,看似好象打得很重的样子,其实只是高高的举轻轻地落,为出声响长棍大多打在霍光身下的垫子上。 可霍禹身体底子差,又要受这样的家法早已是额头布满了细汗,嘴唇被牙齿咬得发白就是不吭声。 霍光犹嫌不够,见霍禹不吭声小厮又这般敷衍了事更是气得面如金纸,一把抢过小厮手里的长棍抡起来狠命地打。霍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的只是霍光的一棍就早已令霍禹吃不消--锦袍下当即出现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可未等霍禹这下疼够,霍光就又咬着牙狠命的打了几十下,只打的霍禹大汗淋漓,皮开肉绽,面若死灰,嘴角直咬的都渗出了血丝。 张千秋服侍父亲上车,忍不住问:“大司马是不是会迁怒霍中郎将?” “千秋!”张安世轻声呵斥儿子,“《诗经·小雅》中有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是形容有的人行事极为谨慎,对所处的环境总是存有戒心,就像走在薄冰上一样,又像脚下时时面临着可怕的深渊,战战兢兢,不敢恣意妄为。因为一旦放肆,随时会发生致命的危险。” “不该看的事情别看,不该管的事情别管,不该想的事情也别想。这是明哲保身,也是为官之道。大将军是中郎将的父亲,他怎么教训儿子,是夸是打全由他自己心情决定。子不言父过,子不教,父之过!不要以为他今天夸了你就是看重你,日后要给我夹起尾巴做人,有功相让有赏莫贪。不是你聪明我们张家才能长久,而是你谨慎我们张家才不会衰败!” 片刻,哀嚎声起,是霍光在打霍禹,他终是受不住刑叫出来。张千秋听得心下一惊,对父亲长身一揖:“儿子受教了!” 待霍光打够气消了,见霍禹狼狈不堪、衣服和伤口都粘连在一起的的可怜模样,也不免心疼起来。吩咐人照顾定要小心调养,人们这才松了口气忙抬着被打重了的霍禹回房,这闹剧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显夫人不住抹眼泪,霍光将她抱在怀里。显夫人却耍起了小性子,转头板着脸不理他。 霍光心底一阵寒凉,叹气道:“是我教子无方,张家会兴旺,而霍家要衰败了!” 第六十一章 计斩楼兰 魏相和阿蛮在去洛阳赴任的路上,有小厮传报富民侯田千秋去世。这个消息惊得魏相一身冷汗,他将阿蛮安置好后,连夜轻装快马赶赴河南。 “姑娘,咱们接下来”侍女小声询问。 “回长安!”阿蛮道,“给被看姐姐去信,快!” 侍女有些为难:“不等姑爷了吗?” 阿蛮轻笑:“魏相能将我留在半路,就说明这件事棘手到即使是他也难以解决。这时候去河南只会成为弱翁的软肋,授人以柄。倒不如请教被看姐姐,没准能帮忙。” 如此,侍女明了,飞身下去准备:“诺!” 魏相到了雒阳,没等下属接待,就直闯殿庐将主簿揪了出来:“武库令呢?我问你,雒阳武库令在哪!” 主簿连忙伏身跪拜:“秉太守,田丞相死后,其子任雒阳的武库令。见您治郡严厉,担心时间长了会受罪责,已经自己辞官而去了!” “什么?”魏相大惊,一记窝心脚踹了过去,主簿登时倒地,狼狈不堪,“没用的东西!” 魏相呼吸加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转身问手下的使掾:“武库令走了多久?” 使掾道:“已有两个时辰。” 魏相定下心来:“他辞官要走文书上报,回长安又需准备行李,这时辰应该还未走远,你快去追!务必追到,绑也要绑回来!” 魏相在太守府等了整整一日,从艳阳高照等到日落西山,却见派派出去的使掾气喘吁吁赶来回报:“属下追赶想喊他回来,但他自己不肯。路上起了争执,正巧碰到大将军府的属官询问情况,小人不敢惊动霍大将军,只能由他被带回长安了。” “完了!”魏相闻讯猛然瘫坐在席子上,遗憾地说:“大将军听到这个长官辞职,一定会认为我因为丞相已死而不能礼遇他的儿子。也会使那些当世的权贵们责备我,危险啊!” 楼兰国王去世,匈奴最先听到这一消息,便将在匈奴充当人质的楼兰国王子安归护送回国,安归得以当上楼兰国王。汉朝派使臣前往楼兰国传达汉天子的诏令,命新即位的楼兰王来长安朝见,楼兰王推辞不来。 “楼兰王为什么会拒绝来长安朝见呢?”霍光捧着案宗,疑惑不已。 “因为匈奴。”韩增奉上新的竹简,奏道,“这是刚刚归降的楼兰王安归的弟弟尉屠耆录下的口供,上述了许多楼兰与汉朝交恶的内情。” “楼兰国位于西域的最东部,靠近大汉,中间隔着白龙堆沙漠,此地缺乏水源、牧草。以往楼兰国经常负责派出向导,命人背水担粮,迎送汉朝派往西域各国的使者。因此常在边境与汉朝的官吏和兵卒产生纠纷,逐渐戒惧。后来,又受了匈奴的离间,多次拦杀汉朝使臣。积怨日久,便不想来往了。” 霍光合上案宗,轻捻胡须:“看来,当务之急是要派人出使大宛,顺路去责问楼兰、龟兹两国了。” 韩增点点头:“大将军所言,一点不错。” 于是,担任骏马监的北地人傅介子就这样来到了楼兰和龟兹,责问两国国王为何背叛汉朝,两国都表示道歉服罪。傅介子从大宛回来,又到龟兹,正好匈奴使臣从乌孙返回,正在龟兹,于是傅介子率其随从官兵一同将匈奴使臣杀死。回国后,傅介子向朝廷报告了此事,刘弗诏封傅介子为中郎,改任平乐监。 傅介子对大将军霍光说:“楼兰、龟兹两国多次反复,不诛杀,就无所惩戒。我经过龟兹时,发现龟兹王接近外人,对付他容易得手。我愿意去刺杀他,以此向西域各国显示汉朝之威。” 霍光反复思索后道:“龟兹路远,且先到楼兰去试试。” 入夜,霍光来到承明殿求见刘弗:“老臣请求派傅介子前去刺杀楼兰国王。” 刘弗的神色很不好,他听完前因后果后,点点头:“可。大将军若是觉得这样最好,那便这样去做。” 霍光大喜过望:“老臣谢陛下恩典!” “大将军。”刘弗望着霍光的背影,忽然叫住他,“听闻您秉性端正,每次进出宫廷和下殿出门时,停步和行进的地方都有一定的位置,郎官和仆射曾暗中记下查看,不差分毫。” 面色白皙,眉目清秀的美髯公心下一惊:“宫中的郎官多事,臣只是做自己该做的。” “该做的?”刘弗面色苍白,目光却很敏锐,“朕很好奇,大将军真的可以做到一辈子都不行差踏错一步吗?朕很想知道,大将军如果做错事了,会是怎样的下场。” 霍光皱眉,表面却不露声色,冷冷道:“陛下您近来操劳过重,该早些休息,老臣不打扰了,告退。” 说是告退,实际上霍光却按着剑柄大踏步离开了。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这是他的特权。 刘弗疲惫的仰倒在坐具上,揉了揉发涨的眉心:“媚儿,也许朕很快就能去陪你。” 被看陪韩增去赵府拜会,却吃了老将军的闭门羹。 “三番五次被拒之门外,却又锲而不舍前来求见,将军真是好耐性。”云霓为韩增奉茶,玉杯中添上香茗。 韩增饮下一杯,笑:“他很快就会来见我的。” “你到底要烦老夫多少次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被看心中暗笑,老将军还真是个性情中人。 韩增放下杯子,起身拜礼,微笑:“将军什么时候不再称病,小可就什么时候不再叨扰。” 赵充国皱着眉,盯着眼前的青年和少女,没好气道:“你明知我请假不是因为你,干嘛蹚这趟浑水?” 话虽如此,却还是在落在席子上,坐到了韩增对面。被看见状连忙上前布置,抹案侍奉:“护军都尉消消气,我家郎主是为了让您不再怄气才来。您是卫国柱石,此举利国利民,怎能算与他无尤?” 赵充国饮茶的手忽然顿了一下,抬眼正色瞅了一下被看,对韩增道:“你新纳入府的?” “不错。”韩增微笑点头,“小可新纳的歌伎,被看。” 赵充国赞许的点点头:“被看添香?好福气啊!” 韩增不置可否,正色道:“大将军打算发兵迎击匈奴之前,便询问过您的意见。您认为:乌桓连续几次进犯边塞,如今匈奴袭击他们,对我们很有利。再者匈奴很少前来侵扰,我国北部边疆所幸无事。蛮夷之族自相攻击,而我们却发兵迎战,招他们前来生事,这不是好计策!” “可惜,霍大司马没有听进去您的话,还是派女婿去击乌桓,虽然得胜,却有违您的初衷。” 赵充国叹气:“不错。” 韩增继续道:“后来傅介子出使,又斩杀匈奴使臣。您是怕双方继续结怨,而大将军却不听谏言,才生气称病的。” 赵充国白了他一眼:“你都知道,还来劝我?你该劝的明明是霍大将军!” 韩增失笑,他本就英俊,这一笑更是令夕阳都是失了色彩,连被看都有片刻失神。 韩增道:“我来不是劝你,也不是劝大将军,是要告诉你一件事:陛下已经同意霍光派傅介子去刺杀楼兰王的请求了!” “什么?”赵充国大惊,“这太危险了!” 韩增:“所以赵将军还打算继续在家闭门谢客吗?大将军心里还是有将军的,视您为亲信。傅介子只是一个毛遂自荐的小人物,此举成败全在他一个。赢,则名垂青史;败,则丢掉性命。赢,日后也不会重用;败,于霍光也无损伤。所以您又何必同大将军怄气呢?” 赵充国思索片刻:“如此,老夫就先回朝,拭目以待了!” 韩增笑容加深:“将军高见。” 傅介子率领卫士,携带金银财物,宣称要赏赐外国,借此名义来到楼兰。 楼兰王不愿亲近傅介子,傅介子便假装离去,到达楼兰西部边界时,让翻译人员对楼兰国王说:“汉朝使者携带黄金、绸缎等一路对各国进行赏赐,大王如不来接受,我就离开这里到西边国家去了。”随即拿出黄金、财宝等给翻译看。 翻译回去向楼兰王报告,楼兰王贪图汉朝财物,便前来面见汉使。傅介子与其共坐饮酒,故意将金宝等陈列显示。 一直喝到大家都醉了,傅介子对楼兰王说:“汉朝天子让我秘密报告大王。”于是楼兰王起身随傅介子进入后帐,屏退侍从人员密谈。 突然,两名壮士从背后刺向楼兰王,利刃穿胸相交,楼兰王立即死亡。楼兰国的贵族大臣、侍从人员等四散逃亡。 傅介子宣告楼兰王背叛汉朝之罪,说道:“天子派我诛杀楼兰王,应改立在汉朝的王弟尉屠耆为王。汉军立即就到,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将自己招来灭国之祸!” 傅介子于是将楼兰王安归的人头割下,用驿马快速送到皇宫,悬于未央宫北门之外。 傅介子计斩楼兰王,震动朝野。至此,楼兰改国名为鄯善,汉朝派兵屯田,以镇抚鄯善国。 霍光借傅介子的大功,权势更上一层楼。秋季,七月乙巳,皇帝下诏封范明友为平陵侯,傅介子为义阳侯。 虽然给傅介子封了侯,日后却并没有继续重用,令其以后再无建树。不仅是冷落傅介子,还继续大肆任用本族子弟和裙带亲信:霍光的儿子霍禹与侄孙霍云均被任命为中郎将,霍云的弟弟霍山是奉车都尉,侍奉宫中,率领胡、越归附的军队。霍光的两个女婿都是东西两宫卫尉。霍光兄弟辈的女婿、外孙都能奉朝请,并担任各官署的大夫、骑都尉、给事中。霍氏亲党与子弟在朝廷占据要职,根深蒂固。 可以说,此时的朝廷是姓霍的。 第六十二章 潜龙在渊 “次卿,张公说了会来吗?”许平君来找刘病已,看到人的瞬间扑进了他怀里。 “没。”刘病已将人稳稳抱住,抚了抚她的发丝,“张公刚递信说他要跟少内啬夫去核实一下内廷府藏,今晚就不过去吃饭了。” 许平君有些不满地撇撇嘴:“父亲的好酒都白沽了!” 刘病已失笑:“那就由我来陪岳父喝!” 许平君更生气了,闹了张小红脸:“找打是!” “诶,夫人别恼。”刘病已抓住她的柔荑,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左右张公今晚不来,时间还早,我陪你去买胭脂如何?” 许平君闻言高兴了,笑着应下来,拉他出门。 “姑娘您是要哪支珠钗呀?” “就这支,拿给我看看。” “好嘞!” 许平君在这边挑头面,刘病已的目光却望向了街对面。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那个在酒肆里喝到酩酊大醉的酒鬼,就是最近一剑破楼兰,风头正盛的义阳侯。 “郑兄,你说,你说这是为什么?”傅介子的身体栽了下去,似已沉醉,“我奉命出使,计斩楼兰王,就连龟兹也向我俯首!却为何?为何大将军不肯再重用我了呢?” “你都一战封侯了还不满足?”郑吉笑着揶揄他,“就大街上这随便拽个男人问问,大汉有谁不想封侯的?你还不知足!” 傅介子怒道:“你懂什么!大丈夫生于世,自当建功立业、一展豪情!可大司马却只知任用亲信和女婿,想让霍家这棵大树枝繁叶茂,好使霍家那群纨绔的不肖子翱翔九霄。这对我等行伍出身的小士卒何其不公?不公啊!” 呜呜呜。他说到伤心处,竟借着酒劲落了泪。 郑吉看不下去了,冷笑:“够了!你少得便宜卖乖。真以为你杀楼兰王是什么好事吗?也不想想前段日子赵充国为何要称病谢客,他老人家的《孙子兵法》读得可比你熟!” 傅介子一懵,怔了怔:“你说什么?” 不只是他,听到这话,楼下看戏的刘病已也来了兴趣,正直了身体。 郑吉将耳杯中的浆酪一饮到底,侃侃而谈:“圣明的君王,对待戎狄外族的态度应当是:如果背叛,就发兵征讨;如果臣服,就不再追究。如今楼兰王既已服罪,却又加以诛杀,则以后再有背叛者,就不能使他们归附了。如果认为楼兰王有罪,一定要征讨,也应堂堂正正地派遣军队,公开地施行惩罚。” “可你呢?竟被派去用金宝财物进行引诱,然后乘机将其杀死,以后再有奉命出使各国的使者,还能再让人信任吗!况且以大汉朝的强盛,竟然用盗贼的诡计来对付蛮夷外族,实在令人羞耻!” “你真的以为那些赞美你傅介子立下奇功一件的人是为你的荣耀添彩吗?未免太天真了。人家是在捧杀你!霍光今后定然不会再用你,但赵老将军归朝后,却花甲之年照样可以领兵出征、百战不殆,你又拿什么跟人家比?一个小小的义阳侯吗?” “什么?”傅介子有些崩溃,“难道我毛遂自荐,换来的只是成为弃子吗!” 郑吉拍拍他的肩膀:“知足,你好歹封侯了。光宗耀祖,名垂青史,这是旁人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 “郑兄。”傅介子握住他的手,“那你呢?你不想封侯吗?为什么会不认可我的作为?” “我当然想!”郑吉道,“我何止想封侯,我甚至想建立和当年冠军侯在河西走廊纳降匈奴浑邪王一样的丰功伟绩!” “但我和你不同,我要兴的,是仁义之师。我不要征伐统一,而是保疆卫国,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次卿,我们走啦。次卿?次卿!”许平君拽他的衣袖。 “啊?”刘病已如梦初醒,对许平君道,“怎么了?买完啦,咱回家。” 许平君生气的样子煞是好看,掐腰皱眉道:“你怎么回事?干愣神不吱声,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刘病已将她被微风拂乱的发丝拨到耳后,目光温柔,笑意盈盈:“在想大将军霍光,是个怎样的人?在想河东霍家,是个怎样的家族?” 许平君笑了:“你又不认识他,怎么能知道人家里的事?” 刘病已接过珠钗,戴在妻子头上,认真欣赏了一阵:“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现在这个弃用傅介子的大将军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放了泰山大人一马的博陆侯了。钻营谋私的人,只讲权术不讲情面,只懂得自利不懂得互惠。这种人,迟早是要陷入绝境的。我还知道,一个家族如果尊盛日久、内不能善,迟早是要灭亡的。” “彩!”鼓掌声响起,是郑吉。不知何时,他已从酒肆出来,站到了刘病已和许平君的面前。 “你们认识吗?”许平君望着眼前这个身长八尺、容貌端正,皮肤却黝黑粗糙,看起来是个军人模样的年轻人正笑意盈盈地赞扬自己的丈夫,满脸懵。 刘病已抬头看了一眼酒肆中已经沉睡的傅介子,摇头轻笑。安抚了下许平君的肩膀,拱手道:“在下刘病已,字次卿,又字谋。你也可以叫我谋哥,幸会。” “原来是皇曾孙!”郑吉大喜过望,“在下郑吉,会稽郡山阴县人,以卒伍从军。” “懂兵法,懂政治,懂爱民。”刘病已目光灼灼,“阁下日后一定会比你的朋友成就更高。” “公孙病已立。”郑吉长身一揖,赞叹道,“皇曾孙潜龙在渊,其志在天,腾,必九天!” 两人寒暄了两句后,郑吉还要回去照顾傅介子。许平君则拉着丈夫看她戴新珠钗。 “次卿,好看吗?”许平君摸着头发,满心满眼全是期盼。 “好看。”刘病已艳若桃李、眉目含笑,“珠钗好看。” 许平君生气:“你说什么啊!” “哦。”刘病已捧着她的脸,轻哄,“人更好看!” 嘻嘻,许平君这才高兴,挽着他的手一块回家。 “归荑母亲改嫁后又给她添了个弟弟呢。” “是吗?那估计她以后也会多少帮扶一点的。” “张公下次休沐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也快了,他说忙完了这阵就带我去看看祖父” 第六十三章 民心所向 田千秋的儿子往西到了长安,大将军霍光果然因此责备魏相说:“幼君刚刚继位,认为函谷关是保卫京师的坚固之地,兵器库是精兵聚集的地方,所以任命丞相的弟弟做函谷关都尉,任命他的儿子做武库令。现在河南太守不深切考虑国家大计,只是看到丞相死了就斥逐他的儿子,这是多么浅薄的举动啊!” 随即下达钧令,将魏相从河南调回了长安。 魏相得罪权贵,平日里又因为打击豪强、爱民如子结了不少仇。就有小人趁机上告魏相滥杀无罪的人,事情下到了主管官署。 魏相被捕,河南的百姓坐不住了。河南有几千人在长安担任戍卒都官,于是他们决定上访,替魏相陈冤。 霍光自府邸出门,还没过一条街,就被乌压压的人群给拦住了。这些百姓自发聚集到大将军的轺车前,齐齐下跪。有的神情肃穆,有的则抑制不住低泣,甚至还有的嚎啕大哭!——整整几千人,全都是跪着来给魏相求情的啊! 霍光知道民心不可违,于是没有回避和镇压,而是派遣掾吏去接见和安抚。民意代表见大将军相召,也十分高兴,上前来行了稽首大礼:“霍大将军,我们听说河南太守魏相被判贼杀不辜,现已调回长安收监。他是个好官,这其中想必一定有什么误会。希望大将军能饶恕他,如果魏太守可以被释放,我们甘愿再多服一年兵役,替他赎罪。” 闻此,惊得霍光一身冷汗:小看魏相了! 本来他只当魏相是个不知变通得罪权贵的普通儒生,却不想此人竟积攒了如此强大的民心力量! 于是霍光上前,柔声对百姓道:“老夫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诉求,放心,这件事会得到处理,给你们一个交代。” 百姓们放心离去,霍光却望着人群疏散的背影叹息着摇头,重回轺车上朝理政去了。 一旁观戏的许平君拉了拉刘病已的衣袖:“哇,这位河南太守可真得民心呀!一定是个好官!” 刘病已抚了抚她的脸庞,温柔地笑了:“只怕得民心反而会害了他。” “为什么?”许平君不解。 “因为霍大将军也曾是这样民心所向的人。”刘病已拉着她的手,行走在回尚冠里的路上,“相传霍光身长七尺三寸,面色白皙、眉目清秀、胡须美观。当今天子刚即位时年少,政令都由霍光来出,所以全天下都想一睹他的风采。” “难怪。”许平君笑意盈盈,“这几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一个又英俊又能干的大将军,的确是应该深得百姓爱戴的。那你又为什么说得民心会害了魏相?” 刘病已摸摸她的头发:“因为现在的霍光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孝武皇帝身边的小秘书了。从前的他连走路都不敢出错一步,现在的他却让亲戚党羽遍布朝廷。他用相权架空了皇权,让汉天子沦为傀儡,自然希望这个局面能长期存续下去。没有任何一个当权者,会允许另一个得民心的群众领袖,存在于他的权力领导之下的。” “啊?”许平君不由有些担忧,“那魏相会死吗?他可是个好官啊!要是就这么被霍光杀了,也太可惜了!” “不会的。”刘病已轻笑,“魏相举贤良方正时因为策论取得很高的名次,被陛下赏识,才出任茂陵令。而他的策论是为韩义请功,所以拔得头筹。韩义反对燕王谋反,刘旦正是霍光的死对头,可以说魏相最开始还是霍光提拔的呢。” 许平君稍稍放下心来:“那他会在监狱里关多久啊?” “这就不知道了。”刘病已揽着许平君的肩膀在他耳边呵气,“看大将军心情!” 许平君白了他一眼:“你这家伙,不光闾里的作奸犯科甚至连官吏的贪污舞弊也都知道,当游侠真是屈才了!” 刘病已失笑:“我小时候能活下来都算福大命大了,你还真指望我帮你实现那相士信口胡诌的大贵之命吗?” “诶,你还别说。”许平君笑道,“他可不光说我是大贵人的命格,还说我是皇后命呢!” 刘病已搂着妻子的肩膀逗她。道:“我要是皇帝的话,你肯定是最幸福的皇后!” 许平君一脸嫌弃地乜了他一眼,笑道:“你少臭美了!” 刘病已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诶,最近怎么没见意姐姐?” 许平君神情有些落寞:“她的未婚夫又在婚前暴毙了,估计正伤心,不愿意出来。” 刘病已叹道:“真真是薄命女儿!这是第几个了?” “不记得了,反正意姐姐每当要出嫁时,男方就突然去世,所以一直没有嫁出去。”许平君叮嘱,“你这段日子多找奉光叔去斗鸡,让他开心一点。” 刘病已笑:“好。” “还有,君宁怕陈遂输钱还不起,你少去跟他赌六博。”许平君继续絮叨,“下围棋也不行!” 刘病已满心无奈却又宠溺一笑:“知道啦,夫人。” “你少跟我卖乖!” 少年夫妻的影子被阳光逐渐拉长,绵绵地交织在尚冠里的街道上。 魏相入狱,阿蛮送了许多钱财疏通都石沉大海,她心焦到不行。 “这件事,我也帮不了你。”被看叹了口气,耳杯中水还未喝就已放下。 阿蛮气不过:“那武库令自己跑了,却还要连累魏相吗?” 被看摇头:“这跟武库令无关,而是田丞相。田千秋之前因为女儿女婿得罪了霍光,杜延年虽然上书主持公正,霍光却没有放过藏匿相关逃犯的人。如今田千秋才刚死,他的儿子就因为畏惧长官逃回长安。霍光要名声也要清扫政敌,自然不会放过魏相。” 阿蛮心凉了半截:“此事无解?” 被看叹气:“要是魏相之前能在河南追回武库令还好,现在只怕难了。” 阿蛮道:“为何?” 被看道:“我听说河南的卒戍中任都官的有二三千人,阻拦霍光,自言愿意多在军队服役一年来赎河南太守的罪。河南的老弱者有万余人守着函谷关想要进去给皇帝上书,函谷关的官吏把这件事报告了上级。” “霍光因为武库长官辞职的事,本就把魏相交给廷尉治罪。如今若是认定了他煽动百姓,只怕情况更糟。” 阿蛮泪盈于睫,起身想冲出门外:“难道我的丈夫要在监狱里关一辈子吗?不行,我要去救他!” “阿蛮!”被看抱住她,劝慰道,“冷静!我们先去看看他在监狱里什么情况,然后找夫人商量对策。” “呜呜呜。”阿蛮转身抱住被看,“被看姐姐,我好害怕!我,我爱他,我不能失去他!呜呜呜。” “我明白的。”被看搂着她,拍肩膀劝慰,“我都明白。” 第六十四章 身陷囹圄 阿蛮回到杨府,未曾想,不见司马夫人却是杨恽备了桌案和席位等着她。 “子幼哥哥,阿母呢?”阿蛮疑惑。 庭院深处门窗紧闭,橘黄色的阳光从窗纸处透出,倒是减弱了几分萧瑟。 杨恽抬眸,不急不忙为她煮好了一釜香茗:“来,先坐下。有什么事,慢慢说。” 阿蛮攥紧手指,望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埋怨:“为何不让我见阿母?” 杨恽嘴角勾起笑意,起身,抬手轻轻将阿蛮耳边的一缕发丝理好,阿蛮愣了一下,随后乖顺听凭摆弄:“杨家的女儿,自该礼数周全,莫失了仪态。” 阿蛮蹙眉:“你在打什么机锋?” 杨恽也不恼,只是将案上早已写好了的丝绢轻移至她面前,轻轻点了几下。 阿蛮疑惑接过,随机瞪圆了眼睛。拍案而起,娇呵:“杨恽!你居然要我跟魏相和离!你还是不是我哥?居然这么对我!” 杨恽叹气:“我当你是妹妹,可没当他魏弱翁是妹婿!” 阿蛮怒道:“我的丈夫如今身陷囹圄、生死未卜,你却为我写和离书?弘农杨氏就是这样无情无义、抛夫弃子的家风吗!” “抛夫弃子?”杨恽的神态终于有了一丝松动,“阿蛮,你有身孕了!” “不错!”阿蛮抬手擦了擦眼泪,满目戚然与倔强,“我本想等到了河南给他一个惊喜,却不想如今,我的孩儿只怕连他爹的面都见不到了!” 杨恽叹气:“唉,这下可难办了。母亲那边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 阿蛮眸中闪过光亮:“你是说,这东西是你私下准备的,阿母不知道?” “不错。”杨恽叹气,“大人陪阿母回华阴了,杨家现在还不好违拗大将军,所以我跟大哥思来想后,还是决定让你和离最为妥当。未曾想你有了魏家的骨肉,这下,莫说阿母,只怕大哥也会不同意了。” “呵。”阿蛮破涕为笑,“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杨恽无奈:“我只是不想你受牵连,也是为杨家好。” “如果杨家不能出面的话,还有谁能救魏相呢?”阿蛮忽然泄气,“霍大将军已经关他好久了,没说放也没说杀,不知在想什么。” “如果你不想和离的话,还有一人可求。”杨恽收起和离书,点燃烛火烧掉,“邴吉任车骑将军市令,升任大将军长史,近来十分受大将军霍光的器重。听说他是魏相的老师,学生有难,以他仁义君子的性子,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邴公?”大蛮大喜过望,“对啊!我怎么把他忘了?多谢子幼哥哥!” “诶,慢点跑,当心孩子!”杨恽望着她飞跑出去的背影,额角发涨。 咕噜噜的声响自门口传来,跟着有一只蹴鞠滚到了地面中央。 门扉旁探出了一张可爱娇俏的小脸,赫然是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娃! 小娃娃看到杨恽,兴奋地跑过去,张开藕节般的小手臂:“二叔,抱!” 见到白胖胖的小侄子,杨恽的眉眼瞬间温柔了起来。他轻轻抱起娃娃,逗弄他咯咯的笑:“谭儿怎么过来了?”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声线温和:“这孩子跟你倒是亲。” 杨恽怜爱地摸摸侄子的头:“去找爹爹。” 杨忠将儿子交给小厮:“带下去。”小厮接过孩子,恭顺地领了小公子出去玩球。 杨忠瞟了一眼未烧尽的灰烬,沉吟片刻:“阿蛮不签和离书,你又怎么跟魏相交代?” 杨恽含笑:“那就负荆请罪去呗!得,备车,郡邸狱走一趟。” 杨恽转身想走,杨忠拽住他的胳膊:“这怎么回事?” 杨恽道:“等我回来再跟你说。” 杨忠皱眉,虽困惑却还是放行了。行至门口的杨恽忽然回头,一脸坏笑:“诶,莫忘了请医者上门,给蛮丫头开几剂保胎药!” 这下杨忠总算明白了,顺手抄了个书简砸去,被杨恽轻松躲过,“你这竖子!” 长安,郡邸狱。 杨恽穿过阴暗的长廊,往上再转个弯,进门就看到了魏相关押的地方,这里关的全都是政治犯。 前日刚下过几场大雨,空气阴暗潮湿,狱中阴寒却湿热,魏相在这么个地方待了这么久,显然已受过不少苦。 杨恽来探监,试探着问问道:“魏相?魏弱翁?是你吗?” 窸窣之声响起,自阴暗角落里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子幼!阿蛮怎么没来?以她的性子,看到我亲笔写的和离书,定会跑来当面质问才对。” 杨恽叹息:“她不相信那是你写的,而我也没说。” “为什么?”魏相不解,“你不是一直不看好我们,如今我不想连累她,你却拦下了?” “唉,你当我不想你们和离吗?”杨恽深深叹了一口气,“那丫头怀了你的孩子,我又怎么忍心跟她说,她的丈夫不要她了!” “什么!”魏相又惊又喜,“你是说,她有身孕了!我要当爹了!” “放心。”杨恽拍拍他的手,“我没敢告诉她和离书是你写的,只说是我和大哥想拆散你们。你这媳妇孩子啊,都还保得住。” 话说到这,魏相也笑了,是啊,要是阿蛮知道自己坐了牢想休弃她,指不定要怎么闹得气坏身子呢。于是长身一揖,向杨恽行大礼:“多谢!” 杨恽向前,关切道:“可还安好?” 魏相点点头:“其实一切都好,只是不知大将军要关我到何时。放心,我不会牵连杨家的。若有人想借题发挥,我就在狱中自尽明志!” “莫说这种话。你别灰心,大将军刚稳定西域南道,改楼兰为鄯善,是不会在这种外交不稳的关头给自己起内政纠纷的。”杨恽分析道,“自从家父隐瞒上报上官父子谋反一事后,虽求得了原谅,但杨家也在大将军那边递不上什么话了。可阿蛮今日去央邴公了,我想,你的老师一定会出手相助的。” “我已不奢求那许多了。”魏相摇摇头,“子幼兄,弱翁只央杨家能帮我照顾好阿蛮。” “嗯。”杨恽点点头:“一定。” 入夜,窗外的大雨混合着腥甜,飘进潮湿的牢房。魏相透过小窗望向天边,耳畔响起磅礴的雨声。 雨声渐息,苍凉的光芒透过石缝照射进来。惨白的月光下,地面被雨水冲刷成了另一种触目惊心的凄凉。 魏相倚靠在石墙边,轻抬下颌,闭目养神,喃喃细语:“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未几,少年诵读《孟子》的声音渐渐停下来,魏相缓缓睁开眼睛,嘴角却带了一丝笑意:“霍光,你送的这份委屈,我可是会记一辈子的。” 第六十五章 劫后余生 长安,邴府。 细细的雪花飘落,被微风飞扬而起,悄悄压在梅花怒放的枝头。 冬景如画,雪景瑰丽,今宵是个暖冬呢。 “阿蛮恭贺邴长史荣升光禄大夫。”少女圆润的脸庞笑意盈盈,由侍女搀扶着上前行礼,抬手召小厮抬了几个箱子进来,“知您不喜黄白之物,这些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古籍善本。妾专门清点打理过,保证邴公满意。” “你如今身怀六甲、行动不便,这些小事何必亲自去做!”邴吉看着她曲裾之下隆起的鼓包,心惊不已,连忙扶起小妇人,招待对方落座,“老夫跟霍公求了很多次情,可大将军对弱翁的态度却十分微妙,没说杀也没说放。” “说来感慨,当年陛下向魏相问策,老夫还在场呢。魏相认为燕王刘旦罪大恶极,而他第一次谋反时是韩义舍命规劝、报国而死,所以应该褒奖韩义的儿子韩延寿来表彰韩义有如比干一样的忠义气节。大将军表示认可,于是提拔韩延寿为谏大夫。可以说,魏相当初能去茂陵做县令正式走上仕途,还全亏了大将军的提拔。谁承想”续了一口香茗,邴吉叹气道,“如今冬日将尽,大将军对魏相的处决态度依旧暧昧不明,看来暂时也没什么出狱的希望了。” 阿蛮点点头,感动道:“邴公高义,您费心了。” 几个侍女捧来了不少皮草和几只箱箧,打开全是竹简木牍。阿蛮回眸一笑:“这是为弱翁备下的过冬衣物和一些经史子集。我怕他在狱中寂寞,之前都是我去送,可这几天我身体愈发沉重,怕是受不起郡狱里的湿寒,就只好劳烦邴公走一趟了。” 邴吉点点头,轻抚胡须:“有心了。” 魏相在监狱关了很久,一直到过了冬天,正巧赶上春夏之交陛下的病情再次加重,霍光决定大赦天下为皇帝祈福。 于是邴吉趁机花了一番心血上下打点,才最终说动霍光同意让魏相大赦出狱后打回原形继续担任茂陵县令。 元凤六年,岁在丙午。 夏,赦天下。 迈出郡邸狱大门的那天是个晴日,魏相忍不住抬手挡住刺目的阳光,幸福的泪水从英俊的颌线滑落。 “弱翁!”猛然回头,只见小妇人捧着大肚子的小跑过去,一下子扑到了儒生的怀里。 他张开双臂,小心接住她,宛如捧着稀世奇珍。莽撞得一如当年盐铁会议结束后,撞进他怀里的少女。 “都快当娘了,还这么冒失。”年轻人嗔怪她,却神色温和、满眼爱意。 “呜呜呜。”他感到肩膀一阵濡湿,心疼如针扎:“我以为,差一点就再见不到你了!” “相又何尝不是呢?”他紧紧将妻子搂在怀里,“劫后余生,大幸!” 魏相的茂陵令并未做太久,朝廷就又有诏命迁他为扬州刺史。正赶上阿蛮生麟儿,双喜临门。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魏相查阅《论语》,望向床榻,妻子正怀抱儿子在阳光下温和地笑着。 魏相道:“弘,发扬、广大也。就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叫魏弘!” “弘,弘儿。”阿蛮闻言欣喜,逗弄着怀中的小娃娃,“哦,你有名字啦!魏弘,弘儿。喜不喜欢啊?” 魏相望着他们母子享尽天伦的情景,忽然鬼使神差问了一句:“阿蛮,你想做丞相夫人吗?” “嗯?”阿蛮哄着怀中哭闹的宝宝,分不出神,“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他来到妻子身边,坐下,搂着她。伸出手,抚了抚儿子光洁饱满的额头,微笑道,“等你出了月子,咱们就去扬州。” 阿蛮转头,正对上他眼睛里的满目深情,忽然怔了一下。未几,扬起漂亮的笑脸。 “好。”阿蛮将头靠在他的心口,“以后你去哪,我和儿子就陪你去哪。要是有一天你累了,不想做这个官了,我和弘儿也一定会毫不留恋地随你而去。” “不会太久的。”魏相摸了摸魏弘的头,“再过个两三年我也许就能回长安了,那时候就不走了,让你们娘俩也安顿下来,不必总跟着我来回外放。” “弱翁,那封和离书,是你写的。”妻子的话打了魏相一个措手不及,他的怀抱瞬间僵住了,“你的字啊,就算是烧成灰我也认识。”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阿蛮听着他加速的心跳,眸中笑意更盛,“愿妻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伏愿阿蛮千秋万岁。” 她竟将放妻书背了下来!魏相大惊,心如擂鼓。 “对,对不起。我当时糊涂。”魏相低下头,神色愧怍。 “阿保,带小公子下去休息。”阿蛮坐直身体,将怀中熟睡的孩子抱给保姆。 “诺。”对方察觉气氛不对,连忙应声退了下去。 阿蛮起床,稍整仪容,转过身正视自己的丈夫:“你是不是以为我嫁给你,只是希望你平步青云做杨公那样高官,我好享尽爵位荣华?” “我,我没有那样想。”魏相起身,不敢看她的眼睛,“我知道你喜欢我满怀抱负、王佐之资,也知道你不在乎我现在官卑职小。否则你大可选家世更好的侯爵公子,而不是下嫁我这样一个贤良方正。” “但那个时候,我在郡狱里,真的怕了。”魏相叹气,道,“这场无中生有的浩劫,是人祸,是被大将军和田丞相的政斗牵连进来的。我没有力量去和霍光对抗。” “权臣的力量太恐怖了:他欣赏你时,你可以从一无所有的布衣书生到策论高第、出幽升高;他厌弃你时,也可以让你从云端跌落到泥潭,身陷囹圄、苦苦挣扎。我死不足惜,但不能连累你,更不能让霍光迁怒杨家。” 阿蛮呼吸悠长,泪盈于睫:“所以你选择放弃我们的爱情,放弃我?” “不。”魏相摇头,“我放弃的是我自己。” “那段日子,我仿佛陷在了黑暗里,看不到阳光,也看不到希望。我甚至想过要不要了结自己,以死明志。可是我没有等到你签下和离书,反而等到了杨恽。公子恽告诉我:你怀孕了。我本做好打算,与你离婚后就自尽,那一刻,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在郡邸狱的时候,我每天都在读你送进去的《太史公书》,每天都在反复翻看《范睢传》,然后猛然惊醒:原来我也是这样睚眦必报的人。” “我不知该如何向你复述,当时心里的滋味。但我知道,那种感觉,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要变得强大。我为什么要死?凭什么那个去死的人不能是霍光?我明明无罪,又为什么要被权臣害到差点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不够强大。” “那我就要变得强大!我要做高官、享厚禄,我要拜九卿、列三公!我要做令霍光忌惮的国之重臣,我要有朝一日连霍家也要畏惧我的权势!只有这样,我才能出这口恶气,也才能保自己妻儿的平安。” 阿蛮震惊到瞪大了眼睛:“你要和霍光结仇?” 魏相点点头,走上前将她抱在怀里,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不妨试试看。你猜最后是我被大将军打压到永无出头之日,还是魏弱翁把霍公给掘坟鞭尸了呢?” 第六十六章 弄璋之喜 许平君近日总是头昏脑涨、呕吐不止,刘病已担心她生病,连忙请了医者上门。 刘病已关切道:“您快给看看,她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别再晃了。”医者一边诊脉一边轻捻胡须,白了急得团团转的刘病已一眼,“老夫眼晕!” 见丈夫失态,许平君笑意盈盈:“你先歇着,我可能只是最近有点累了。” “没什么事。”医者收回手,“多休息就好了。” 刘病已着急了,忙上前问:“都吐成这样了还没事啊?” “要是害喜严重的话,就多吃山楂,老夫再给你们开点保胎药。”医者眼含笑意地对他拱手,“恭喜啊,令正日月入怀,梦熊有兆。” “你是说,我要当爹了!”刘病已又惊又喜。 “次卿!”许平君也高兴地蹦起来扑进他怀里,“我们有孩子了!” 刘病已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转了一圈:“太好了!平君,我太高兴了!” “哎哎哎,小心点!”医者被他们俩吓了一跳,连忙叮嘱。 “好好好。”刘病已将许平君放下,妥帖安置在床上后,恭敬地请医者行至门口,“拙荆日后还要劳烦阁下多费心了。” “好说好说。”医者对这样的情形也是司空见惯了,临走前叮嘱了一些怀孕的注意事项,刘病已都一一记下。 送别医者,步入内室。刘病已走到许平君身边忽然近乡情怯,有点不敢碰她了。 “次卿。”许平君水汪汪的大眼睛在阳光下忽闪着,“你怎么了?” 刘病已摇摇头,挨在她身边坐下,将妻子抱在怀里:“我只是,觉得你今天特别美。” 许平君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以后,家里要多一个人了。” 刘病已失笑,搂得更紧,耳鬓厮磨:“平君,遇见你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元凤六年,冬,十一月乙丑。田千秋死后,陛下任命杨敞为丞相,少府、河内人蔡义为御史大夫。 田千秋、杨敞、蔡义全都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人了,完全处理不了政务。此举很明显是霍光不允许有年富力强的丞相来分走他的权力。 至此,霍光不仅成功架空了皇权,也令相权形同虚设。 二月,霍光决定将七岁至十四岁百姓交纳的口赋减少十分之三,也是想给缠绵病榻的皇帝祈福。大汉百姓不在乎谁做皇帝,也不在乎谁做权臣,但是霍光在乎。最起码他得等刘弗给他生下太子,有了可以继任的新傀儡后才敢让他驾崩,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借爱护陛下身体为由,给那些宫女穿穷袴的根本原因。 很快,朝廷改元元平,希望新年号能带来好气象。 “来,给我听听。”刘病已伏在妻子的高高隆起的腹部。 许平君笑他:“次卿,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啊?” “男孩女孩有什么关系?”刘病已抬起头,目光温柔,“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孩子要平安。” “啊!”许平君忽然捧腹皱眉。 “怎么了夫人?”刘病已小心翼翼地安抚她。 许平君粲然一笑:“这孩子太不乖了,踢了我好几脚。” “诶呀。”刘病已轻抚她的肚子失笑,叹气道,“从小就会拳脚相向踢他娘,看来是个儿子。”说着轻轻在许平君的肚子上亲了一口。 “次卿!平君!”张归荑慌慌张张跑进来,打破了少年夫妻的甜蜜,“不好了!伯父他” 听到张贺出事,刘病已的笑容瞬间消失,突然疯了一样突然冲出家门。 天气一点点转暖,可张贺却没能撑过这个春天。 “伯父病来得突然,临走前还一直念着你。”张彭祖安慰道,强忍泪水拍拍刘病已的肩膀。 刘病已独自守在灵堂,不说话不睡觉,脑海中一直回荡着张贺的音容笑貌。 “张公!我今日跟奉光叔斗鸡赢了好多钱!你看,这只肥鸡就是买给您补身子的!” “好,皇曾孙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 “张公!彭祖找我去赛马,今天不回来吃饭了!” “谋哥啊,慢点跑,老夫跟不上了。” “张公!呀!太好了,您今天能起床了!看!陈遂赌六博又输给我了,这次是他夫人君宁作的见证!” “咳咳,好。次卿,你的钱该攒起来养家了。” “张公!您醒醒!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病已” 张彭祖望着好友形销骨立的背影,心中泛起酸楚。 未几,门外出现两只柔美的身影,拉长在灯火里绵绵地交织在一起。 许平君挺着大肚子,由张归荑搀扶着缓缓来到他身边。正要跪坐下去,却被刘病已一把托住,搀了起来。 “地上凉。”声音哑的像是好多天没喝水了。 许平君垂眸,眼睛染了雾气,哭腔很重:“我想来给张公尽份心。” “他知道的。”刘病已低头,伸手覆在妻子的肚子,那里安静地躺着个小生命,“他都知道。” 见刘病已终于肯动肯说话,张彭祖长吁一口气。 刘病已为张贺素服斋戒,守灵,跪在棺椁前一动不动。张彭祖差点怀疑,他最后会被抬出来,害别人以为死的是他。 窗外树阴照水、林影绰绰。刘病已与许平君互相搀扶着,一点点行走在回尚冠里的路上。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刘病已柔声对妻子道,“从前我不懂,觉得自己父母亲人都死光了,根本不会知道什么是‘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可如今我懂了,却痛彻心扉到连气都喘不上来。” 许平君紧握丈夫的手:“张公,会在天上一直保佑你的。” 刘病已苦涩一笑,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放在妻子高高隆起的腹部:“他从前说,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我平平安安长大成人,替卫太子传承继嗣。” “从前我不信鬼神之说。”泪水一大颗一大颗地掉落,刘病已却连眼睛也没有眨,“但现在我希望,如果有来生,张公喝完孟婆汤能来咱们家看看。” “会的。” 元平元年,春,许平君诞下麟儿。 “男孩!张公在天有灵,贺我弄璋之喜!”刘病已怀抱婴儿,乐不可支地望向许平君,“你看这个孩子,哭得这么大声!将来一定要做将军!” 许平君幸福地笑着:“给孩子想好名字了吗?” “嗯,想好了,就叫刘奭!取光明而盛大之意!”他将早已准备好的丝绢展开到妻子面前,上书一个“奭”字。 “未免,太生僻了。”许平君目露担忧之色。 “你看这个字形,一个房子底下住了两百个人。”刘病已耐心为妻子讲解,手指在绢布上摹画,“是希望咱们的长子能够代代昌盛、绵延不绝。” “子孙兴旺,代代昌盛。”许平君了然一笑,“这也是张公对你的期望。” “不错。”刘病已点点头,忽而目光温柔,吻上她的额头,“平君,谢谢你。奭儿出生以前,我在这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但现在,你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 刘奭满月酒当日,张彭祖,戴长乐他们不依不饶硬拉着刘病已拼酒,一派热闹的景象。 许平君却抱着儿子发愁:”这小家伙生得这么胖,怕是难养啊。“ 刘病已来到他们母子身边,逗弄儿子:”昨天咱家的户例下来了,我才见过宗正的。明日,我就和彭祖去里魁那领缗钱,说是每户补贴六丈粗布。你啊,就别操心了,好好养身体。” 张彭祖叫苦:“次次都拉上我,结果尽是吃力不讨好。怎么说,我也是右将军家的三公子,竟回回被你当马夫使唤!” 刘病已勾过他的肩膀,坏笑:“怎么,你这三公子还大得过我这新上任的父亲吗?你小子敢不去,我就把你这竖子的蛐蛐交给归荑!” 帐篷组登时变了张苦瓜脸,忙作揖行礼:“好次卿,我明日定然拿出最好的御术陪你去取缗钱!” 这番话再配上这逗笑的表情,一时间大家都不禁捧腹,笑声回荡在尚冠里久久不散。 落叶飘零,新荷绽放。生活总是要往前走,莫回头。 第六十七章 驭龙归西 就在尚冠里喜气洋洋庆贺新生命的诞生时,未央宫却是一片悲凉。 自从刘弗卧病,霍光就征召天下名医,派遣杜延年主管方药。 可这病拖到现在,哪怕刘弗才二十一岁,也已油尽灯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但现在,他还不打算叫那一班老臣。既是不想见那些迂腐掌权的老蛮子,也是不想自己这般落魄憔悴落到他们眼里去。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却怀着憧憬:“朕希望看到明年的春光。” 上官凤儿就伏在他身边,长长的头发披在他的膝上,像是她曾赋予这位少年天子的万缕柔丝:“会的,陛下今日的气色很好,一定能再见春景。到那时,妾陪您到建章宫去,看黄鹄还会不会再飞来一次。” 刘弗倚着向阳的暖榻,一层朦胧的柔光打在他和上官凤儿的身上,如梦如画。 “梓潼。”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些许神采,抬起温和的手掌抚了抚上官凤儿的三千青丝,“辛苦你了,这几日衣不解带地照顾朕,连梳洗都顾不上。” 上官凤儿含泪摇摇头,轻声道:“陛下,能叫声我的名字吗?求您了。” 刘弗笑笑:“凤儿。” 上官凤儿泪如雨下,扑入他怀里嘤嘤而泣。颤抖,刘弗瘦弱的身躯感受到了她孱弱的颤抖,一种恐惧与激动共同萦绕的颤抖。他叹了口气,他明白上官凤儿恐惧的是什么,因为自己也在恐惧。而她的激动,却令他愧疚。渐渐地,皇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停止了哭泣。拭去眼泪,整理了一下衣襟,又恢复了往日矜持的样子。 刘弗却笑了,笑容苦涩:“朕第一次见梓潼的时候,你就是这般的拘谨。” 上官凤儿抬头,眼角泛红,眸子却闪过惊喜:“陛下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啊。” 刘弗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下颌摩挲着她的头发:“当然记得,一个五岁就行了笄礼的小姑娘。” 笄礼,上官凤儿的心沉落了下去。她回想起出嫁那日,敬夫人哭成了泪人,抖着手将她的长发挽起。父亲站在门口,搓着手焦急地来回踱步。 后来,父母爆发了争吵。敬夫人说她太小,上官安却叫她别挡自己的路再后来的事情她也记不清了,浑浑噩噩入未央宫来到凤凰殿,后来又是椒房殿。 这么多年过去,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进门跟她说别怕的情形一闪而过。 上官凤儿颤声道:“妾想母亲。” 刘弗一阵心酸:“对不起,朕一直很无能。莫说上官家,连自己都是保不住。对不起。” 这对可怜的帝后紧紧相拥,依靠取暖,纵使不尽然是真爱,却也是相濡以沫令人动容的感情! 夏季,四月癸未,刘弗在未央宫驾崩。在位十三年,享年二十一岁,无嗣,谥号孝昭皇帝。 由于昭帝没有儿子,大臣们就需要重新从旁支里再选一个人来当皇帝。 当时,孝武帝的儿子只有广陵王刘胥还在,大将军霍光与群臣商议立谁为新皇帝,大家都认为应当立广陵王。 霍光心中感到不安:广陵王素来因行为不合礼法,孝武皇帝不喜。而我的是孝武帝钦点的托孤大臣,如今若是让这样为先帝所厌弃的儿子登基,将来又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孝武皇帝呢? 这时,有一位郎官站了出来,他上书朝廷道:“周太王废弃年长的儿子太伯,立太伯的弟弟王季为继承人;周文王舍弃年长的儿子伯邑考,立伯邑考的弟弟周武王为继承人。这两个事例说明,只要适合继承皇位,即使是废长立幼也完全可以。广陵王不能继位。” 这道奏章的内容正合霍光的心意,于是霍光将奏章拿给丞相杨敞等人观看,并提升这位郎官作了九江太守。 入夜,长乐宫,长信殿。 “臣等衡量当今的局势,可推举昌邑王刘贺继位。”霍光端坐在席子上,目光灼灼,“他的祖母是孝昭朝被追封为皇后的李夫人,如今帝位无嗣,由他来继任最合适不过了。” 上官凤儿一袭素服,鬓边点着朵白花,静静地端坐在那里。她眼角泛红,显然这几天已哭过很多次了。 “外祖父若是觉得这样最好。”上官凤儿微笑,转头对霍光道,“那便这样去做。” 霍光起身:“烦请皇后以太后的名义下旨,迎昌邑王入长安。” 上官凤儿点头到:“可。” 当日,由上官皇后颁下诏书,派代理大鸿胪职务的少府乐成、宗正刘德、光禄大夫丙吉、中郎将利汉用七辆驿车将昌邑王刘贺迎接到长安的昌邑王官邸。霍光又禀明皇后,调右将军张安世为车骑将军。 “子儒。”霍光走出西门,回到执宿殿庐,见张安世正在掖门前相侯。 “霍公。”张安世迎面而拜,“迎送昌邑王的礼官和驿车已准备妥当。” “当今天下。”霍光轻捋胡须,抚着张安世的背笑道,“君当与我共富贵!” 张安世闻言一惊,神色更加恭谨,将身体伏得更低。 当日,由上官皇后颁下诏书,派代理大鸿胪职务的少府乐成、宗正刘德、光禄大夫丙吉、中郎将利汉用七辆驿车将昌邑王刘贺迎接到长安的昌邑王官邸。霍光又禀明皇后,调右将军张安世为车骑将军。 被看望着满天密布的乌云,心中闷着一口气。 “怎么起来了?”韩增来到身边,为她披上外衫,“在想什么?” 被看覆上他的手,亲昵地蹭了蹭:“将军不是也没睡吗?在想哪个美人吗?” “哈哈。”韩增被她反将一局倒也不恼,拥她入怀,笑道,“不是在想女人,而是男人。” 闻此,被看也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难不成将军转了性子,也想效仿大将军,在府上养一只子都吗?” 她说的是霍光的面首冯殷。春秋时郑国的公孙子都是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冯殷因为长得太好看,故时人也为其取字子都,世称冯子都。 韩增摇头笑笑,搂着她进内室,掀开帷幔:“我在想昌邑王刘贺,是个怎样的人?” “新皇帝?”被看的眸子水润光泽。 “孝武六子,昭、齐亡嗣。燕王谋逆,广陵难堪。昌邑短命,太子不幸。”韩增轻轻捧起她的脸,粗砺的手指擦过,“现如今,皇位由一个霍光并不了解的藩王继承,实属兵行险招。我很好奇,咱们这位新陛下,会给朝廷带来怎样的变数?” 被看笑了,恍惚中,韩增心神荡漾。 当青年温热的唇落下时,被看才注意到昏暗的天边那只一闪而过的信鸽。 第六十八章 荒唐王爷 雾气迷漫,洛水河边。 垂阳下,一艘画舫里居然还亮着灯火,从敞开着的窗子瞧进去,舱里铜灯高燃,竟已摆好了一桌酒菜。 被看走进船舱,船夫将长篙一点,画舫便荡入涟漪,四面水雾,如烟如雨。画舫随波荡漾,无边静寂的天地中,充满一种神秘而浪漫的气息,令人不住沉醉。 被看在船舱中最舒服的席位上坐下,未几,便等来了阿蛮。 小妇人刚出月子,身上还带着奶香味,她轻提曲裾,巧笑嫣然地坐到案几对面,凝注着被看:“好久不见啊,被看姐姐。” 被看按下她往耳杯中斟浆酪的手,微笑道:“为弘儿想,莫贪杯。” “怎么如今你也来管我?”阿蛮悻悻坐回去,见被看换了玉杯为她添水,撇嘴道,“魏相平日里管着我也就罢了,如今连你这都不能偷闲?” 被看摇头巧笑,换了只玉杯递过去,轻轻道,“小心烫。” 阿蛮小心接过,手心暖洋洋的:“张章给我来信了,是有关昌邑王的。” “我知道。”被看瞟了她一眼,语气嗔怪,“丁文信的鸽子差点飞到韩府,你也太不小心了。” 阿蛮白了一眼,撒娇:“我这又要当妈,又要给你当细作,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就不能哄哄我嘛。” 被看失笑,沉思着不理会她,轻轻道:“说说看刘贺的事。” 阿蛮正色道:“刘贺为昌邑哀王刘髆之子,他在封国中一向狂妄放纵,所作所为毫无节制。” “荒唐王爷?”被看眸光一闪,“有趣,继续。” 阿蛮道:“孝武帝丧期中,刘贺依旧出外巡游狩猎不止。他曾经出游方与县,不到半天时间就驰骋了二百里远。” 被看掩唇笑:“这速度都能跟冠军侯去打闪击战了。” “谁说不是呢。”阿蛮也笑,“他身边不少人都曾劝谏过他,可刘贺却我行我素,依旧死性不改。” 被看来了兴趣,问道:“都有谁劝谏过他?” “中尉、琅邪人王吉上书劝说道:‘大王不喜欢研读经书,却专爱游玩逸乐,驾驭着马车不停地驰骋,嘴因吆喝而疲倦,手因握缰挥鞭而疼痛,身体因马车颠簸而劳苦,清晨冒着露水雾气,白昼顶着风沙尘土,夏季忍受着炎炎烈日的烤晒,冬天被刺骨寒风吹得抬不起头来,大王总是以自己柔软脆弱的玉体,去承受疲劳痛苦的熬煎,这不能保全宝贵的寿命,也不能促进高尚的仁义品德。 在宽敞的殿堂之中,细软的毛毡之上,在明师的指导下背诵、研读经书,讨论上至尧、舜之时,下至商、周之世的兴盛,考察仁义圣贤的风范,学习治国安邦的道理,欣欣然发奋忘食,使自己的品德修养每天都有新的提高,这种快乐,难道是驰骋游猎所能享受到的吗?休息的时候,作些俯仰屈伸的动作以利于形体,用散步、小跑等运动来充实下肢;吸进新鲜空气,吐出腹中浊气以锻炼五脏;专心专意,积聚精力,以调和心神。用这样的方法进行养生,怎能不长寿呢! 大王如果留心于此道,心中就会产生尧、舜的志向,身体也能像伯乔、赤松子一般长寿,美名远扬,让朝廷闻知,大王就会福禄一齐得到,封国就安稳了。 当今皇上仁孝圣明,至今思念先帝不已,对于修建宫殿别馆、园林池塘或享受巡游狩猎等事一件未做,大王应日夜想到这一点,以符合皇上的心意。在诸侯王中,大王与皇上的血缘关系最近,论亲属关系,大王就如同是皇上的儿子,论地位,大王是皇上的臣僚,一人兼有两种身分的责任。 因此,大王施恩行义,如有一点不周全,被皇上知道,都不是国家之福。’” 被看叹道:“果然是忠直之臣。” “忠直又有何用?臣贤而君不明啊!”阿蛮却笑,“你知道刘贺接下来怎么做的吗?” “他阅读之后,下令说:‘我的所作所为确有懈怠之处,中尉甚为忠诚,多次弥补我的过失。’于是命负责宾客事务的侍从千秋前去赏赐中尉王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干肉五捆。” “然而,刘贺后来依旧放纵如故!” “哈哈哈哈。”被看大笑道,“此人是虚心认错,坚决不改啊!” “还有一个人也曾劝谏过,同样无功而返。”阿蛮又拿出下一份密函,朗读道,“郎中令山阳人龚遂忠厚刚毅,一向坚持原则,一方面不断规劝刘贺,另一方面责备封国丞相、太傅没有尽到责任。他引经据典、陈述利害,时常说到声泪俱下,不断地冒犯刘贺,当面指责他的过失。” “啧啧,比干再世啊!”被看喟叹,继续追问,“刘贺又是怎么做的呢?” “他这次知羞了。”阿蛮笑道,“刘贺甚至捂着耳朵起身离去,说道,‘郎中令专门揭人短处!’” “哈哈哈。”被看笑叹,“果然荒唐!” “这样一个人继位,霍光可有苦头吃了。”阿蛮道,“只是,我们看错了一次孝昭帝,这个昌邑王,恐怕更不堪用。” 提起刘弗,被看的笑容渐渐消失:“我本来想就算孝昭皇帝打不过霍光,最起码熬也能熬死他。谁承想,才二十出头的少年竟然熬不过六十岁的老头子!” “被看姐姐。”阿蛮担忧道,“刘贺不可靠,霍光权势又正盛。当前我们只能等,等刘贺霍光撕他个两败俱伤,又或者,等霍光被其他人熬死。” “这次多谢你了。”被看点点头,笑意盈盈地揶揄她,“听闻弱翁又升职从扬州刺史被调回朝中做谏议大夫,直属上司还是他的老师光禄大夫邴吉。你怎么约我来河南?就为了看洛水吗?” 阿蛮得意道:“还不是邴公对他太好了,一个劲向大将军说他好话,总算劝动霍光,同意让魏相官复原职,继续回河南当太守了!” “真的?恭喜啊!”被看替好友高兴,叹道,“魏、邴真乃当世人杰。早听闻邴吉非常欣赏魏相,将毕生官场经验倾囊相授。邴吉把魏相视为至交好友,魏相将邴吉看做授课恩师。二人敦睦交谊,魏邴之交,足称佳话。” “谁说不是呢。”阿蛮无奈一笑,“若无邴公,魏相很难熬到今日,那不仅是他的恩师,也是再生父母。” 被看点点头,眸中闪过赞许。 第六十九章 桀纣再世 昌邑,王宫。 一个身长体瘠的年轻人正着短衣、戴武冠,头上插笔,手中持简,蹒跚着跑出来冲进正在奏乐跳舞的歌姬中,大吼大叫、嬉笑戏骂。 车夫和厨师在一起长时间地游戏娱乐,全都伏在案上,也不知是醉是醒,又伸出手在桌上摸索着,喃喃道:“酒呢?” 怀中搂着歌伎的年轻人笑道:“本王这地方从来只能找得着刀剑,却从来也找不着酒的。“ 原来,这荒淫无度的年轻人,正是昌邑王刘贺。 刘贺放下美人,与车夫、厨师一起大吃大喝,又毫无节制地赏赐。 龚遂听说后,急忙入宫去拜见。还没到门口,就直直跪到地上,大喊:“殿下!” 龚遂哭着用双膝走到昌邑王面前,刘贺的左右侍从被吓了一跳,连忙去扶,龚遂却将搀住自己胳臂的侍从推倒,双膝跪地,一路磕着头来到刘贺面前。龚遂花甲之年,胡须、眉毛、头发全白了,这样忠信仁义的老人家膝行到此,以命劝谏,刘贺的侍从们也全都感动得流下眼泪。 刘贺大惊,连忙跑上前扶起他,问道:“郎中令为什么哭?” 龚遂叩首:“我为社稷的危亡而痛心!希望您赐给我一个单独的机会,老臣将详细陈说我的看法!” 刘贺遂挥手,命左右之人全部退出,龚遂道:“大王可知道胶西王刘端为什么会因大逆不道罪而灭亡吗?” 刘贺道:“不知道。” 龚遂道:“我听说胶西王有一个专会阿谀奉承的臣子名叫侯得,胶西王的所作所为像夏桀、商纣一样暴虐,而侯得却说是像尧、舜一样贤明。胶西王对侯得的阿谀谄媚非常欣赏,经常与他住在一起。正是因为胶西王只听信侯得的奸邪之言,以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而今大王亲近奸佞小人,已经逐步沾染恶习,这是存亡的关键,不能不慎重对待!我请求挑选通晓经书、品行端正的郎官与大王一起生活,坐则诵读《诗经》、《尚书》,立则练习礼仪举止,对大王是会有益处的。” 刘贺见不答应龚遂就要一头碰死在这的架势,只好硬着头皮应允。 于是龚遂大喜过望,立刻选择郎中张安等十人侍奉刘贺。 可是没过几天,张安等就全被刘贺赶走了。 龚遂听说后又立刻赶去王宫,却见刘贺正抱着美人嬉戏。龚遂一来,刘贺将怀中的美人放下,又把正歌舞奏乐的歌姬们全部赶走。 “龚郎中令,你来得正好!”刘贺上前拉住他,龚遂一脸茫然地被他拉着行至门外。刘贺道,“备车!本王要与郎中令去考察考察民情!” 车行至半路,刘贺见到一只白色大狗,脖颈以下长得与人相似,头戴一顶跳舞的人戴的方山冠,没有尾巴。 刘贺为此事向龚遂询问:“郎中令,你说怎么会有狗长这么怪的?” 龚遂道:“这是上天的警告,说您左右的亲信之人都是戴着冠帽的狗,赶走他们就能生存,不赶走他们就会灭亡!” 刘贺冷笑:“郎中令真是迂腐!” 后来,刘贺回到王宫,又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叫喊:“熊!” 刘贺一看,果然见到一只大熊,可左右侍从却谁也没看见。 刘贺又向龚遂询问:“郎中令,本王怎么会在宫里见到熊,而其他人都看不到呢?” 龚遂道:“熊是山野中的野兽,竟来到王宫之中,又只有大王一人看到,这是上天警告大王,恐怕王宫将要空虚,是危亡的征兆!” 刘贺仰天长叹,道:“不祥之兆为何接连到来!” 龚遂脱下帽子,叩头道:“忠心使我不敢隐瞒真相,所以几次提到危亡的警告,使大王感到不快。然而国之存亡,又岂是我的话所能决定的!希望大王自己好好想想。大王诵读《诗经》三百零五篇,其中说道,只有‘人事’恰当,‘王道’才能周备。大王的所作所为,与《诗经》的哪一篇相符合呢!大王身为诸侯王,行事却比平民百姓污浊,想要生存困难,想要灭亡却是容易的,希望大王深思!” 刘贺长叹:“郎中令果然忠直啊!” 有过几天,刘贺发现自己的王座上出现血污,遂再问:“这一次,您说又是怎么回事呢?” 龚遂大声号叫道:“妖异之兆不断出现,王宫空虚就在眼前!血为阴暗中的凶险之象,大王应有所畏惧,谨慎反省!” “哈哈哈哈哈!”刘贺仰面大笑,“郎中令可真有趣!天灾异象皆因本王品行不端?弗知而言为不智,知而不言为不忠。郎中令利国直言,果然当世无双!” 刘贺笑声灌入龚遂脑海,愈发刺耳。见刘贺的品行始终不改,多说无益,龚遂气得拂袖离去。 “大王何不惩处王吉、龚遂等人呢?”侍从为刘贺奉上水果,问道。 刘贺抬手揪过他的衣领,笑容看得人心惊:“竖子!你想让我遗臭万年吗?” 侍从吓坏了,连忙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磕头:“臣失言,万望大王恕罪!” 青色的绸缎盖住了刘贺的双腿,少年起身,竟是打着赤脚,手边有一盘晶莹剔透的紫葡萄。 他修长干净的手提起一串葡萄茎,高高抬起,像孩子一样搁到空中。抬头、启唇、合齿,缓缓咬下一颗,闭着眼睛细嚼慢咽,喉结蠕动。 “我若不杀他们,就只是一个品行不端的藩王。”刘贺的眼睛缓缓睁开,嘴角拉出一道古怪的笑,“我若让他们死在我手里,可就真成殷纣在世了!” “报!”忽然有侍从冲入王宫,将驿报送上,“朝廷有令,命昌邑王贺即刻入长安,即皇帝位!现长安派来递信的礼官和驿车都已等候在宫门外,恭请殿下进京!” 刘贺大惊,慌忙从席位上跽起,一跃而下,跳到侍从面前夺过诏书。正值初夜,刘贺在火烛下打开诏书,仔仔细细确认了上面的每一个字,大喜过望:“哈哈哈哈哈!我刘贺要做皇帝了!哈哈哈!我!昌邑王贺!就是真龙天子!哈哈哈哈哈哈!” 说罢大踏步离开,高喊:“备马!整装!明日正午,所有昌邑官员随本王进发长安!” 望着刘贺癫狂离去的背影,王吉自角落中缓步而出,他拾起诏书,叹了口气:“让他做了皇帝,才真是桀纣再世呢!” 第七十章 昏暴之君 征召刘贺继承皇位的诏书到来后,他初夜接令,第二日中午,就动身出发前往长安。 黄昏时到定陶,走了一百三十五里,沿途不断有随从人员的马匹累死。 王吉见状连忙劝戒道:“我听说商高宗武丁在居丧期间,三年没有说话。如今大王因丧事而受征召,应当日夜哭泣悲哀而已,千万不可发号施令!” “大将军仁爱、智勇、忠信的品德,天下无人不知。他侍奉孝武皇帝二十余年,从未有过过失。孝武皇帝抛弃群臣而离开人世时,将天下和幼弱孤儿托付给大将军。大将军扶持尚在襁褓中的幼主,发布政令,教化万民,使国家得以平安无事,即使是周公、伊尹也不能超过他。” “而今皇上去世,没有儿子,大将军思考可以继承皇位的人,最终选拔了大王,其仁义忠厚的胸怀岂有限量!我希望大王能依靠大将军,尊敬大将军,国家政事全都听从大将军的安排,大王自己则只是垂衣拱手地坐在皇帝宝座上而已。希望大王注意,常常想到我这番话!” 刘贺却不以为然,打发了王吉走:“如今本王为天子,汝等不也一起享福吗?莫再说这种丧气话!” 刘贺行至济阳,派人索求长鸣鸡,并在途中购买用竹子合制而成的积竹杖。 经过弘农时,一名叫作善的大奴赶来了一辆用有帘幕遮闭的车献与刘贺。刘贺眼前一亮,跳下轺车,善奴将帘幕拉开,里面赫然是几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善奴道:“殿下,这一路上所遇最漂亮的美女都在这了,特意运载随行献给您过目。” “干得好!”刘贺勾起一抹笑意,挑起其中一个女子的下巴,细细端详,:“今晚,就由你来陪本王!” “不!”少女拼命挣扎,哭喊道,“求求你放我走!我想阿母!呜呜呜。” “哎。”刘贺凑近怕到瑟瑟发抖的少女,深吸一口气,“好香啊~” 然后笑道:“本王就快登基做天子了,陪王伴驾、富贵满门,你不想要吗?” “不!”少女拽住他的衣袖,泪水自脸庞滑落,“我求求你!放了我!我想回家!” 刘贺面色一沉,怫然不悦,甩袖拂去她的手,冷冷道:“这可由不得你!” 他肆意地狞笑着,擒着少女拥入怀中,凑近她的脸,不住亲吻。 刘贺将她抛到朝廷的驿车上,软缎白纱一截截在眼前抛起、落下。 “救命!”少女惊恐地尖叫,“放开我!畜生!你不得好死!” 乌发高挽的鬓角冷汗涔涔,天旋地转间,身体被撕裂。 她绝望地挣扎、惨烈的叫喊。 狼藉、啃咬、酥骨、低吼。 殷红的鲜血流淌下来,刘贺大喜赞道:“好善奴!” 来到湖县,有朝廷派来的使者准备迎接,可他们并未等到刘贺,却只见一位少女跌跌撞撞闯入当地执政的前堂:“救!救我!” 少女衣衫褴褛,裾裳被撕扯成碎布,更触目惊心的是——她裙底还布着血迹! “昌邑王不遵法度,强抢民女。”少女扑倒在堂前大哭,“求使者为小女子做主啊!” 即将登基的准天子当街抢人,强暴良家?这可是件大案子!朝廷派来迎接的使者迅速传达召令,以此事责备昌邑国相安乐。 安乐转告龚遂,龚遂进见刘贺询问此事。 刘贺却抵赖:“没有的事。” 龚遂恼怒,厉声道:“如果并无此事,大王又何必为了庇护一个奴仆而破坏礼仪呢!请将善逮捕,交付有关官员惩处,以洗清大王的名声。” 于是龚遂杀鸡儆猴,立即将善抓起来,交卫士长处死。 “呸!龚遂你这油滑小人。”临刑前善奴高叫:“大王要我为他找美女,你不敢动主子,却拿我祭刀!” “哼!”龚遂冷笑,“自古君主昏庸,文死谏、武死战!你身为近侍宠臣,不思劝谏反而助纣为虐,死有余辜!” 未及善奴再想说些什么,卫士长立刻上前,斩善奴。 刘贺抵达霸上,朝廷派大鸿胪到郊外迎接,侍奉刘贺换乘皇帝乘坐的御车。刘贺命昌邑国太仆寿成驾车,郎中令龚遂相陪。 即将到达广明、东都门时,龚遂道:“按照礼仪,奔丧的人看到国都,便应痛哭。前面就是长安外郭的东门了。” 刘贺却撇了撇嘴:“我咽喉疼痛,不能哭。” 来到城门之前,龚遂再次提醒他。 刘贺继续推诿道:“城门与郭门一样。” 将至未央宫东阙,龚遂眼瞅着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着急道:“昌邑国吊丧的帐幕在阙外御用大道的北边,帐前有一条南北通道,马匹走不了几步,大王应当下车,朝着门阙,面向西方,伏地痛哭,极尽哀痛之情,方才停止。” 刘贺思量片刻,答应了:“好。” 于是步行上前,依照礼仪哭拜。 至此,龚遂才总算是放下心来。 迎送刘贺的大鸿儒韦贤目睹了整场闹剧,望着伏地哭拜的刘贺对霍光道:“总算没傻透。” 霍光的目光却不在刘贺身上,他紧盯着那随行的两百多个昌邑官员,直皱眉头:如此失礼,可堪大任吗? 六月丙寅,刘贺接受皇帝玉玺,承袭帝位,尊上官皇后为皇太后。 壬申,将孝昭帝安葬于平陵。 昌邑王刘贺作了皇帝后,淫乱荒唐没有节制。还经常拉着随行的昌邑官员乔装外出,欺男霸女。 “七姑娘,咱们为什么要亲自出来呀?”侍女跟在一个漂亮的绯衣小姑娘身后,询问道,“采灵芝这等小事,交给奴婢们去办不就好了吗?” “你懂什么?”大眼睛苹果脸的小女孩娇俏一笑,“大哥跟随三姐夫出征乌桓却让张千秋给比了下去受到责备,如今大人正在气头上,想让他高兴自然得亲力亲为,不能假他人之手。” 原来这姑娘是霍光最小的女儿霍成君。 “原来如此。”婢女点点头:“还是七娘子思虑妥当。” 忽然,一阵热闹的叫喊声传来,引霍成君停下了脚步。 “诶,前头怎么回事?这么热闹?”刘贺的轺车将要出行,却被前方熙攘的人群拦住了道路。 侍从探路后回禀:“启禀公子,前方是长安西斗鸡翁家的南面,想来是开辟了场地正在斗鸡。” “斗鸡?有意思。”刘贺眼前一亮,来了兴致,“走!咱看看去!” 走近了,霍成君才看清这原来是一场精彩的斗鸡比赛。一只瘦弱的秃鸡对战比他个头大一些羽毛俏丽的肥鸡。 看来像是场毫无疑问的比赛了,因为那只可怜的秃鸡已经被咬的节节失利。周围的人一片叫好声,看来那两只斗鸡身上寄托了他们的希望和钱财。 比赛的人物是一位老者和一位少年。老者鹤发童颜很精神,可当霍成君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的时候,她感觉自己都快要窒息了——好生俊俏的小郎君! 年纪似乎略长她几岁,乌黑油亮的青丝被松松绾起,束发布冠,稚嫩和成熟混在一起味道,分外迷人。 虽只是本色的亚麻直裾,但配以他健康的身材却显尊贵,好似哪家的贵公子一般。目测身长八尺有余,长身玉立,剑眉星目甚是俊美。更何况这少年神情快活,甚至嘴角边微带冷嘲,专心致志的样子叫人移不开眼睛。 霍成君感叹:“他好生自信啊!” 这句话却吸引了刘贺的注意,他转过头,一眼就相中了人群里漂亮的小姑娘。 “等一会,把那个小姑娘给我带过来。”刘贺嘱咐完侍从,眼睛开始移动。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脚,又从她的脚看到她的脸。 这正是标准的色鬼的看法。 霍成君被热闹感染,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一般,好生娇媚可爱。 正在斗鸡的刘病已目光却既不在紧张刺激的斗鸡比赛上,也不在娇俏可人的霍成君身上,而是紧紧盯着图谋不轨的刘贺。 霍成君没察觉到的危险,他察觉到了。 刘病已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如墨的眼中尽是霍成君看不懂的深意。 他快步走来,笑着对霍成君道:“姑娘第一次来吗?要不要赌两把。” “我不会玩,看看就好。”霍成君低眉颔首,脸色更加红润,嗔怪道:“你,你这人老盯着我看干嘛?” “哦?”刘病已挠挠头“有吗?那,小生冒犯了。”说着还拱手作揖起来,“姑娘天人之姿,在下情不自禁多看了两眼。” “油嘴滑舌。”刘病已逗得霍成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到底难为了你还是读书人!” 刘病已道:“姑娘押一些,在下保证你不会输。” “那就玩一次。”霍成君也来了兴趣,“哪只是你的鸡?” 刘病已接过她递来的五铢钱,笑道:“那只秃鸡。” 眼睛却一眨不眨地透过她盯着刘贺。 话音刚落,人群竟变得混乱了,原来是局势发生了逆转!那只瘦鸡突然绝地反攻,狠狠地咬住肥鸡不给其以喘息的机会。肥鸡连逃跑都来不及反应,就被叨晕了,等到它慌忙逃窜的时候早已败下阵来,秃鸡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这令所有人都惊讶不已,只有刘病已一个人冷静地笑着收赌金。那位同他一起斗鸡的老者也走了过来,把手中的肥鸡送与他:“喏,这算是送你回去做汤给平君补身子了。” 刘病已笑了笑:“算了,奉光叔。倒不妨拿回去给伯母和意姐姐尝尝鲜。” 王奉光倒也笑了,打趣道:“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和王奉光分手后,刘病已将手放到霍成君光滑细腻的手心中,温热退去后留下的是几枚五铢钱:“给,这是你应得的。” “我算看出来了。”刘贺见散场后,刘病已半天都没离开霍成君一步,着急了,“你这竖子想坏我好事?” “那又如何?”刘病已冷冷笑道,“天子脚下,你敢当街强抢民女!” “哈哈哈。”刘贺大笑,“天子?朕就是天子!” “上!”说着挥手让侍从一哄而上,“抓住那个小姑娘!带回未央宫!” 霍成君惊惧不已,握住刘病已的衣袖:“公子,原来他想对我不轨啊!” “呵。”刘病已被她的天真逗笑了,“傻丫头,就你一个没看出来!” “那怎么办?”霍成君欲哭无泪,“我这次出门没带侍卫的!” “能怎么办?”刘病已紧握住他的手,“跑啊!” 刘病已拔出随身的长剑,且战且退,拉起霍成君拔腿就跑。 “你怎么还在笑啊?”刘病已喘着粗气,回头望向霍成君。 霍成君心里甜腻腻的,像灌进了蜜糖,扬起漂亮的笑脸道:“几个小喽啰有什么好怕的?反倒是你,少年游侠英雄救美,到最后落了个逃之夭夭,才真真好笑!” 刘病已无奈一笑:“好姑娘,你没听那人吹牛说自己是天子吗?” “天子?”霍成君不屑道,“他若为天子,也定然是昏暴之君!” “哈哈。”刘病已开怀,“说得对!” 第七十一章 阳善阴德 两人气喘吁吁跑了一阵,幸亏刘病已对长安街坊地形熟悉,东躲西藏的才甩掉追兵。 两个人逃至山林溪边,都累到走不动路了。 “呀!”霍成君望向岩石上一截枯木,惊喜道,“原来你在这!” 刘病已闻言寻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腐朽的树根上长有一株灵芝。 “你是出来采药的?”刘病已跳上去,帮她将灵芝采下,“医女吗?” 霍成君接过灵芝,摇摇头,“我是想哄大人开心才来找它的。” 刘病已点点头,盯着她的手腕:“红玛瑙、紫水晶,你这小丫头倒是非富即贵。” 霍成君低下头,看到腕间的珠串,笑道:“你这少年游侠眼睛倒贼。” 未几,却忽然有大批家奴将两人围了起来。 “成君!”霍禹不满道,“你知不知道侍女来报和你走散,家里人有多着急!” 随后乜了刘病已一眼:“你却跑来跟这竖子厮混?” “大哥!”霍成君不满,“人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许你对他无礼!” 刘病已自嘲笑笑,对霍成君道,“既然你的家人来接,我也就放心了。姑娘,就此告辞。” “诶,别啊!”霍成君拉住他的衣袖,“烦请恩公留下姓名。” “凡为善而人知之,则为阳善;为善而人不知,则为阴德。”刘病已笑着拂去她的手,“《淮南子》有云:有阴德者必有阳报,有阴行者必有昭名。” “如今我救你是为良知而非私利,也就不图报答。若真有什么福报,倒不如应在我妻儿身上,让我的子孙代代昌盛、享尽荣华。” “你已经”霍成君松开了他的衣袖,内心如坠冰窖,“娶妻生子了?” “不错。”刘病已拍拍她的肩膀,道,“拙荆还在家里等我吃饭,请恕在下失礼。” 霍成君怕他就这么走了,慌忙拽他的衣袖,却无意间将刘病已腕上一枚小小的身毒国宝镜露了出来。 刘病已见到这枚小镜子,也愣了一下。 这是他满月之时,祖母史良娣用自己亲手编织的彩色图案的宛转丝绳系在他身上的。一直到他年幼被收系在郡邸狱时,胳臂上都还佩戴着这枚镜子。 这枚来自身毒国的宝镜,像八株钱那么大。传说能照见妖魔鬼怪,佩戴它的人会得到天神的祝福,因此皇曾孙才从危难中得到了解救。 “这镜子?”纵使霍成君见惯珍宝,也一眼就认出此物不凡。 刘病已将宝镜收回去,淡淡道:“家中长辈讨个吉利给的,七姑娘,在下告辞。” “皇曾孙!”霍成君跑上前高叫,“父亲跟我说过,身毒国进贡的宝镜是孝武皇帝赏赐卫太子之物。那么普天之下,能有这枚镜子的,就只有他的孙儿!皇曾孙刘病已!” “我叫成君!霍成君!”霍成君冲刘病已的背影道,“皇曾孙,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恩德的!” 刘病已无奈望向霍禹,霍禹心领神会,拦住想上前的霍成君,对刘病已微笑点头,心照不宣地将他放行。 霍成君呆愣地望着刘病已远去的背影,眼睛竟不自觉起了雾气。 他用一个时辰让她喜欢他,又用一个时辰让她彻底失去他。 “刘贺将原昌邑国官吏全部征召到长安,很多人得到破格提拔。昌邑国相安乐被任命为长乐卫尉。”阿蛮侃侃而谈,为被看斟满玉杯,“龚遂见到安乐,哭着对他说:‘大王被立为天子之后,日益骄纵,规劝他也不再听从。如今仍在居丧期间,他却每天与亲信饮酒作乐,观看虎豹搏斗,又传召悬挂着天子旌旗的虎皮轿车,坐在上面东奔西跑,所作所为违背了正道。古代制度宽厚,大臣可以辞职隐退,如今想走走不得,想伪装疯狂,又怕被人识破,死后还要遭人唾骂,教我如何是好?您是陛下原来的丞相,应当极力规劝才是。’” 被看拿起玉杯,轻嗅,微笑道:“真是老臣苦心。” “我倒觉得,他是怕惹祸上身。”阿蛮嗤笑,“早先刘贺命亲近的大奴搜刮美女供他享乐,龚遂却不问罪刘贺,只将善奴斩首。这样精明油滑的人,与其说是保刘贺,倒不如说是在借劝谏刘贺保自己。” “你觉得霍光会动手?”被看放下玉杯。 阿蛮道:“我不好说。但刘贺胡乱给昌邑官员安插官职,已经触犯到霍光的根本利益了。骄奢淫逸并不是什么大罪,朝廷里私德比他更败坏的官员一抓一大把。但刘贺不仅不能保证有拥立之功的朝廷旧臣利益,反而大肆封赏自己人。朝廷里职位总共就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昌邑的人占一个老臣就少一个。这一下,刘贺得罪的可不只是一个霍光啊。” 被看冷笑:“看来刘贺是想跟霍光争权。” 阿蛮蹙眉:“你觉得霍光会被他逼反吗?” 被看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问:“你觉得谁会赢?” “霍光。”阿蛮斩钉截铁道,“大将军纵横朝堂十余载,斩楼兰、击乌桓、开盐铁会议、四夷宾服、天下充实。刘贺想让皇位坐得安稳,把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却直面霍光动其根基,无异于蜉蝣撼树!” 被看饮下一杯,道:“既然霍光稳赢,那我们不妨推他一把。” “你希望霍光废黜刘贺?”阿蛮沉思道,“自古人臣废君有违天伦。刘贺就是再荒唐,也很难让霍光倒行逆施下决心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啊!” “但只要他做了,就一辈子也洗不清,不是吗?”被看笑道,“司马夫人最近给我的书信上说,她在华阴遇到很多惶恐焦急、四处寻女的父母,说是当今天子还在做昌邑王时曾指派大奴四处搜寻美女,将他们的女儿藏在随行的车里运往长安。霍光既然爱面子,能容忍新皇这样的不法之事吗?” “更何况,纵然霍大将军再爱面子,又敌得过他爱权力吗?一个废立皇帝的权臣,会是什么样的下场?我可是非常期待这出好戏的!” 刘贺梦见在殿堂西阶的东侧,堆积着绿头苍蝇的粪便,约有五六石之多,上面盖着大片的屋瓦。 于是找来龚遂询问,龚遂道:“陛下所读的《诗经》中说:‘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陛下左侧奸佞之人很多,就像陛下在梦中见到的苍蝇粪便一样。因此,应该选拔先帝大臣的子孙,作为陛下身边的亲信侍从。如若总是不忍抛开昌邑国的故旧,信任并重用那些进谗阿谀之人,必有祸事。希望陛下能反祸为福,将这些人全部逐出朝廷。我应当第一个走。” “你果然想逃了!”刘贺拒不接受龚遂的劝告,勃然大怒,“做什么?看着朕众叛亲离吗!朕告诉你,这皇位要想坐得安稳,就必须把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朕就是要逼霍光放权,让汉室江山重回我刘家正统!” 河东人张敞此时担任太仆丞,正准备向刘贺上书,见状立刻冲上前将龚遂护在身后,劝告道:“孝昭皇帝早逝,没有儿子,朝中大臣忧虑惶恐,选择贤能圣明的人承继帝位,到东方迎接圣驾之时,唯恐跟随您的从车行进迟缓。如今陛下正当盛年,初即帝位,天下人无不擦亮眼睛,侧着耳朵,盼望看到和听到陛下实施善政。然而,辅国的重臣尚未得到褒奖,而昌邑国拉车的小吏却先获得升迁,这是个大过错。” 刘贺不听:“朕可不是刘弗!甘心一辈子活在霍光的阴影下,做个傀儡皇帝!” 咣!刘贺将酒器摔在地上,杯爵四处飞溅。 “滚!”刘贺动怒将他们全部赶出了承明殿,嘶吼道,“张敞、龚遂、王吉是吗?都给朕滚!朕不需要你们!你们想做比干,可无奈朕不是纣王!” 见刘贺动怒,宫人跪倒了一片,一位小宫女默默来到他脚边收拾起狼藉。 刘贺突然来了兴致,勾起她的下巴:“姿色不错啊,你叫什么名字。” “陛下饶过妾!”小宫女吓到一个瑟缩打翻玉杯,伏地不起,“妾字蒙,乃是孝昭皇帝的宫女!” 她这话是表明自己从前被先帝宠幸过,刘贺不能碰她。 刘贺却不管这些:“拿死人施压?朕为天子!什么女人不行?” 说着将她抱起来,大踏步走入内室。 蒙攥着他的衣领瑟瑟发抖:“陛下,不可啊!彤史会记录的!” “原来你怕这个?”刘贺邪性地笑,“来人!下诏给掖庭令:有敢泄漏此事者腰斩!” 说着便不再理会怀中人的挣扎,大踏步抱着人离去。 未几,内室,春色旖旎。 第七十二章 自作自受 “陛下近日行事愈发乖张了,这些都是找到长安来的父母上书朝廷的罪状。”张安世捧着案牍放在了霍光面前,道,“人家丢了闺女,从弘农一路追到长安。如今申冤到了未央宫门口,陛下却还想让大将军和车骑将军帮忙赶人?真是不像话!” 霍光揉了揉发涨的眉心:“何止,杨丞相的夫人是太史公司马迁的女儿,回弘农探亲的路上遇到哭诉丢了女儿之人,直接就写了上书告到我这来了!” 霍光冷冷将竹简甩在地上,张安世拾起,叹气道:“司马氏与杨氏世代诗书传家,这史官的春秋之笔可是不好受的,大将军如今还要再忍吗?” 未及霍光说些什么,忽然有黄门闯入,慌张高喊:“不好了!大将军!长乐宫,长信殿!陛下,陛下他正拉着太后” 霍光闻言一惊,立刻从席位上跳了起来,飞速赶往长乐宫! 长乐宫,长信殿,复道。 “皇帝,你是疯了吗!”上官凤儿惊恐地大叫,刘贺用太后专用的小马车拉着她在长乐宫的复道上一路狂奔。 “驾!驾!”官奴仆挥舞鞭子,狠命抽着马匹,从长信殿出发,绕了大厦殿一圈,转头直奔临华殿的方向而去。 眼看就要控制不住,撞上临华殿了!忽然冲出一班禁卫,硬生生拦住了刘贺的去路。 “吁——”健马长嘶,官奴仆稳住缰绳。刘贺拽着太后,对霍光冷笑道:“哟,今日这是什么阵仗啊?” 霍光上前道:“陛下擅自调用皇太后乘坐的小马车,命官奴仆骑乘,在后宫中游戏。实非人君所为!” 见马车好不容易停下,上官凤儿果断甩开刘贺,跳下马车,奔跑着扑向霍光的怀里:“外祖父!” 她的额头布满细汗,素纱襌衣松弛,发髻也有些散乱了。霍光看着眼前目露哀求之色的少女,又愧又恼:“太后娘娘!” 上官凤儿留着泪道:“陛下初到长安,谒见皇太后之后,本已被立为皇太子。如今登基称帝,却对孤失礼不敬、忤逆犯上,求大将军为孤做主啊!” “老臣明白。”霍光将上官凤儿扶起,吩咐宫人道,“送太后回长信殿休息!” “诺!”宫人应声,手忙脚乱收拾了这场闹剧。 如今,长长的宫廷复道上,就只有霍光跟刘贺站在前方对峙。 “听闻陛下在温室殿设下隆重的九宾大礼,于夜晚单独接见您的姐夫昌邑关内侯。尚未举行祭祀宗庙的大礼,就颁发正式诏书,派使者携带皇帝符节,以三牛、三羊、三猪的祭祀大礼前往祭祀其父昌邑哀王的陵庙,还自称‘嗣子皇帝’。”霍光质问道,“可有此事?” “那又如何?”刘贺上前,挑衅道,“朕还取朝廷赐予诸侯王、列侯、二千石官员的绶带及黑色、黄色绶带,赏给昌邑国郎官及被免除奴仆身分的人佩带呢!怎么?你霍大将军可以大肆分封儿子女婿,朕却连昌邑旧人都用不得吗?” 霍光冷笑道:“看来陛下,是铁了心想老臣让权给您的旧部了。” 刘贺目光加深,声调拉高:“大将军莫忘了,汉室江山,姓刘!” 霍光长身一拜:“臣自不会忘,也多谢,陛下今日赐教!” 说罢转身就走,连个告别礼都没有! 刘贺气到炸毛,望着他走下复道的背影直跺脚:“霍光!你这老匹夫!半截身子要进棺材的人了!朕还年轻!朕迟早得让你俯首称臣!” 夜,尚冠里,龙頟侯府。 韩增将耳杯中的浆酪一饮而尽,叹道:“陛下终究还是年少轻狂了啊!没想到,霍大司马居然还能碰上块难啃的硬骨头。” “自作自受!”赵充国冷哼,“老霍当初为了不让孝昭皇帝追尊生母为皇后,故抢先追封李夫人为孝武皇后。如今,却是这个亲自从礼法上确立的嫡皇孙,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韩增笑:“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若是大将军真与陛下闹了个不死不休,你我又当如何自处?”赵充国皱眉道。 韩增闻言,轻快地挑了挑眉毛:“想不到,老将军有一天也会过问朝堂啊?” “臭小子!”赵充国冲韩增摔杯子,“少揶揄我!” “将军放心。”被看将耳杯换下,笑着为赵充国斟酒,“您老从前入朝担任水衡都尉就是在霍大司马手下。大将军对自己人啊,一向护犊子。” 赵充国开怀大笑:“还是你这小丫头对我胃口!” 随即乜了韩增一眼,神色上却也是真的稍稍放下心来。 韩增正色道:“小可此来,是想叮嘱将军。纵然您不问政事、醉心沙场,可朝廷里该站的队还是要站的。今后,不论陛下和大将军僵持到哪一步,我都希望您可以作壁上观、全身而退。” 赵充国心里感动,面上却嗔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未免太啰嗦了!这样,以后你站哪边我就跟着你下注。再不成就把卬儿也一起带上,你总该放心了。” “您这不光是将我作明灯,还连儿子也给卖了呀!”韩增哑然失笑,“好!小可就算赌上身家性命,也定然不会辜负赵老将军!” 华灯初上,月入林稍。 韩增坐着轺车一路闭目养神,可被看却盯着他看。 “怎么?我脸上有花吗?”韩增一双漂亮凤眼睁开,光芒勾魂夺命。 被看仔仔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位青年秀逸的将军,叹道:“妾只是觉得,将军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韩增玩世不恭,“人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吗?还能生出三头六臂来?” 被看扑哧一笑:“将军跟长安所有的世家子弟,都不一样。” “说说看。”韩增伸长双腿,将手臂枕在脑后,怡然自得地望着她。 被看道:“您的祖辈,是随太祖高皇帝打天下的列侯。曾祖是为孝景皇帝平定七国之乱的大功臣。父亲是孝武皇帝亲近重用的武将,甚至就连伯父都是近侍宠臣。” “您虽然是嫡次子,不能承袭家业,却也因此没有诸多限制、备受宠爱。可命运似乎偏偏更疼您,大哥因巫蛊之祸死于非命,孝武皇帝怜惜韩家,于是封了您做第一等的龙頟侯。” “门荫入仕,起家郎官。历任诸曹、侍中、光禄大夫,一直到孝昭皇帝即位,授前将军。这样一份家世履历,可以说全长安的姑娘,最想自荐枕席的人就是您了。” “但最有趣的是,您这样一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本该是十足十的纨绔子弟,却偏偏谨言慎行、爱护前辈。韩府的信姑娘那么喜欢您,晚晚送汤、时时关爱,您却不屑一顾,日日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家跑,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韩增牵过她的手,摩挲着:“你是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来信娘并不喜欢我。” “但是她想嫁给你,想做将军夫人。”红色笑意盈盈望着他。 韩增被噎了一下,叹气道:“其实,我纳你入府,就是想让她死心的。” “为何?”被看不解。 韩增道:“信娘可以向我施压,让母亲和赵老将军做说客。但这些长辈,却管不了我宠幸谁。” “原来妾只是个靶子啊!”被看娇嗔,不满道。 韩增刮了一下她嘟起的嘴,笑道:“咱们不是各取所需吗?你当初可是主动勾引我的。” “妾后悔了不成吗?”被看勾起嘴角,坐直身体,将手交叠在膝上,“妾只是想找个宠我的夫郎,你却让信姑娘她来欺负我,我不要你这样的郎主了。大不了回杨府,给司马夫人弹一辈子琴去!” 韩增开怀大笑,拥她入怀,捏着她的下巴,耳鬓厮磨:“你撒娇的模样才是最漂亮的!” 被看不禁好奇:“信姑娘为什么非君不嫁?” 韩增没有回答,只亲了亲她的鬓角:“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第七十三章 夏侯先知 “陛下在孝昭皇帝灵柩之前接受皇帝的印玺,回到住处,打开印玺后就不再封存。派侍从官更手持皇帝符节前去召引昌邑国的侍从官、车马官、官奴仆等二百余人,与他们一起居住在宫禁之内,肆意游戏娱乐。”张安世正手持案牍,汇报刘贺的荒唐行径,“陛下曾经写信给侍中君卿,特派中御府令高昌携带黄金千斤,赐君卿娶十个妻子。” “十个?”霍光冷笑,拍案而起,“功成受封,得备八妾。卿大夫一妻二妾,庶人则一夫一妇。如今他竟然想给自己的亲信远超列侯的封赏?这哪里是给小侍中的床上塞女人,分明是在打我等公卿大臣的脸!” 张安世叹了口气:“不止如此,孝昭皇帝的灵柩还停在前殿,陛下竟搬来乐府乐器,让昌邑国善于歌舞的艺人入宫击鼓,歌唱欢弹,演戏取乐;又调来泰一祭坛和宗庙的歌舞艺人,遍奏各种乐曲。驾着天子车驾,在北宫、桂宫等处往来奔驰,并玩猪、斗虎不说,还” “他还想怎样?”霍光皱眉。 “还打开了皇家仓库!”张安世道,“将里面中的金钱、刀剑、玉器、彩色丝织品等全赏给了与其一起游戏的人。自己则与侍从官、奴仆们彻夜狂饮,酒醉沉迷” “够了!”霍光喝止,叹气道,“不必那么麻烦了,你只需说,陛下自即位以来,向四面八方派出使者、持皇帝符节、向各官署征求调发所用诏令,共计多少?” 张安世合起竹简,放下,垂袖,拱手而拜,叹道:“共一千一百二十七次。” 听到这个数,霍光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霍光所亲信的旧部、大司农田延年见大将军忧愁烦恼的情景,坐不住了,他将手按在宝剑上,大踏步上前高声道:“霍大将军还不肯早做决断吗?难道要等陛下犯下两千件过错,才肯制止危害吗!” 霍光一惊,踱步沉思了一阵,挥退左右,单独召田延年询问对策。 田延年道:“将军身为国家柱石,既然认为此人不行,何不禀告太后,改选贤明的人来拥立呢?” 霍光叹道:“我如今正想如此,古代曾否有人这样做过吗?” 田延年道:“当年伊尹在商朝为相,为了国家的安定将太甲废黜,后人因此称颂伊尹忠心为国。如今将军若能这样做,也就成为汉朝的伊尹。” 听到田延年亲口说出来这话,霍光抚须而笑,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伊尹废太甲之事他当然知道,但有些东西,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可就跟他没有关系了。亦如同当年孝武皇帝托孤之时,钦命太子与托孤大臣人选的是先帝本人,而不是手握周公辅成王图的他毛遂自荐。 于是霍光命田延年兼任给事中,与车骑将军张安世秘密谋划废黜刘贺。 可就在霍光下定决心、尚未动手之时,一件突发的意外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刘贺外出巡游,刚出前殿至南司马门,却见以为鹤发老者着急忙慌跑过来,拦住了天子御辇。 “来者何人?”黄门厉声喝问。 老者站直身体,昂首挺胸,道:“光禄大夫,鲁国人夏侯胜,前来拜见!” “夏侯博士?”刘贺笑了,“你这么大学问不好好治你的经书,跑来拦什么车驾?” 夏侯胜依旧挡在车驾前劝阻道:“天气久阴不下雨,预示臣下有不利于皇上的阴谋。陛下出宫,要到哪里去?” “妖言惑众!”刘贺大怒,“朕贵为天子,坐拥四海,你竟敢说臣下作乱!朝中皆为我昌邑旧人,还轮不到你这老匹夫问罪!来人啊!夏侯胜口出妖言,给朕捆绑起来,交官吏治罪!” 负责处理此事的官员向霍光报告时,霍光登时吓得冷汗涔涔,遂将上书搁置,不对夏侯胜处以刑罚。 霍光以为是张安世将计划泄漏,便立刻找来他责问:“子儒!你差点坏了我等大事!” 但张安世实际上并未泄漏,于是辩解:“臣冤枉啊!子儒愿以身家性命担保,绝没有将您的想法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大将军不妨找夏侯胜与臣当面对质,以证清白!” 霍光冷静下来,认为张安世言之有理,于是召夏侯胜前来询问。 夏侯胜回答道:“《鸿范传》上说:‘皇之不极,厥罚常阴,时则有下人伐上者。’我不敢明言,只好说是‘臣下有不利于皇上的阴谋’。” 霍光、张安世闻言大惊,但转瞬,也放下心来,知道无人泄密。 霍光遂赞叹道:“夏侯公真乃当世先知啊!如此忠心为国、以忧社稷,实乃我汉室之幸!” 他将夏侯胜搀起,轻抚他的背道:“当今天下亲小远贤,委屈您啦。来人,送夏侯公回府休息!” “诺。”黄门领命,恭敬地将夏侯胜请出执宿殿庐。 “子儒。”望着夏侯胜远去的背影,霍光叹道:“看来这次,我等需提早做准备,以防节外生枝!” 张安世点头道:“霍公,我们以后也应更加重视精通经书的儒士了!” 刘贺将龚遂王吉赶走后,心情舒畅不少,他怀抱着蒙,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我为天子,你就是婕妤了!喜欢哪?凤凰殿还是朝阳殿?” 在蒙一片咯咯的娇笑声中,侍中傅嘉用朱漆耳杯将加热后的美酒呈上,劝谏道:“陛下,不可啊!蒙是先帝的宫婢,如今陪伴在陛下左右,已是忤逆不孝之事,又如何能封位进爵、入主掖庭啊!” 刘贺今日被轮番扫兴,也恼了:“傅侍中,朕记得你也劝说过不止一次了,怎么还这么没眼力见?既如此,那就去陪陪老夏侯!” 于是刘贺也将他绑了起来,这一次他学聪明了,没有将副本留存到大司马府过问,而是亲自将人关进了关进监狱。 “陛下。”蒙贴在刘贺的心口,柔声道,“岂不闻周公诛管蔡之事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望早早决计。” “你的意思是,用霍光祭刀?”刘贺挑起她的下巴,“可现在,朕只想在皇位上享乐,倒还不能跟霍光撕破脸。” “陛下。”蒙劝谏道,“自古夺权者,哪有不杀政敌的道理?他霍子孟可以拿亲家开刀,您又为何不能诛权臣?” “张敞、龚遂、王吉、傅嘉,这些人本来是您的亲侍属臣,如今却倒戈相向投入了霍光怀抱。甚至还还对您避之不及,想辞官返乡,似乎在拿您当做洪水猛兽。既如此,何不趁早下手,做出样子给天下人看看,这汉室终究是刘家天下呀!” 刘贺眯起眼,上下打量着蒙,挑眉道:“你比朕想象中有野心多了。” 蒙一噎,又佯装笑意:“妾可都是为了陛下您好啊!不再受制于人,独掌大权、君临天下!” 蒙想靠过来贴在他怀里,却被刘贺一手推开:“你不是为朕,而是自己想当皇后!” 他站起身,正了正衣冠。小黄门心领神会,上前将他的玉冠扶正,又系紧垂緌,扣好腰间的金带扣。 刘贺在宫婢的跪送下走出温室,道:“朕是想不受拘束,但还没到为了绝对皇权跟霍光撕破脸的地步。若朕真的杀了他,一旦失败,第一个死的就是朕!” 日销星落,长安、未央宫、执宿殿庐。 “不好了!大将军,傅嘉被陛下关进了监狱!”田延年按着剑柄急趋拜见,霍光闻言大惊。 霍光是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领尚书事。原本的尚书是内朝首席,所有上书都要保存副本由他来甄别过目然后呈送陛下。 如今,刘贺为图清净,直接架空尚书权力抽走了原本应该递送到大司马府的副本让傅嘉锒铛入狱。 却不想,正是这一举动,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一次,刘贺才是真正彻底得罪霍光,让他下决心对皇帝本人动了手。 第七十四章 司马智妇 咣!霍光气极,将黄门刚刚呈送的公文全摔在地上,拍案而起,大怒道:“好你个昌邑王!我抬举你做皇帝,你却将我的人擅自下狱,还越过了尚书的副本制度!” 田延年见状,问道:“大将军还不早作决断吗?” “是啊,如今连夏侯胜都已未卜先知。”张安世整理好书案上的竹简,道,“我们最好提前行事,以防节外生枝。” 霍光思忖了一阵,沉声道:“既然要做,则需万无一失。” 随即吩咐道:“子宾,丞相家里你最好提前走一趟,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政敌好。” 田延年心领神会,即刻领命:“诺!” 霍光、张安世计议已定,便派田延年前去报知丞相杨敞。 杨敞此时正与刚从华阴老家回长安的妻子说话:“傅嘉无罪入狱,这次终究是陛下年少轻狂了。” “郎主还需早做决断。”司马英则顾虑到更多,“大将军可能会对陛下动手,到时候,您身为丞相,是无法置身事外的。” 杨敞疑惑:“刘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小的昌邑王了,纵然霍光权倾朝野,又如何能动摇皇位呢?” “别忘了,霍大司马听说昌邑王来长安这一路上欺男霸女、鸡飞狗跳,可没有允许他去谒见高庙的。” 杨敞闻言心惊:“夫人的意思是,大司马留了一手?” 司马英点头,道:“不错。他霍光既然能把刘贺推上那个位置,自然也能把他拉下来!” 杨敞一时语塞,正巧,田延年登门求见,司马夫人于是退避到东厢房,偷听他们的谈话。 田延年要求杨敞挥退左右,然后开门见山道:“当今圣上荒淫无道,人所共知。先帝托孤于大司马,十几年来霍公戒慎恐惧、如履薄冰,而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如果这大汉江山就此断送,我等不都成了千古罪人,又有何面目见历代先帝于地下?现如今,大将军摧锋于正锐,挽澜于极危,想要匡扶汉室、罢黜皇帝,遂特派我来求教丞相。此事若成,丞相可记首功!” 杨敞闻言又惊又怕,不知该说什么好,汗流浃背,只是唯唯诺诺而已。 田延年见状,心下明了,倒也不催他,起身去换衣服。 司马英见他走远,急忙从东厢房出来对杨敞道:“夫郎糊涂啊!霍大将军派遣大司农这样的九卿高官来向您问计,这不是商讨,而是通知!此等国家大事,如今计议已定,若您不赶快答应,表示与大将军同心,却犹豫不决,只怕废掉刘贺之前先被诛杀的就是你弘农杨氏了!” “妹娟!”杨敞被吓坏了,恍然大悟,一把攥紧司马英的手:“我杨家几世福泽,修来如此贤妻!子明此生之幸,便是得遇夫人!” 田延年换衣返回,见司马英避退不及,笑了:“原来夫人一直都在呀?” 随即转过身,似是要向前踏一步,道:“若是杨丞相还没有考虑好,那在下也不跟你们耗了,这就回去向霍大司马复命。” “大司农请留步!”司马英对着田延年的背影高喊,道,“此事,我家郎主答应了!” “哦?”田延年转回头,来了兴趣,“这事,嫂子能做主?” “能!”司马英镇定自若,侃侃而谈,“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今霍大将军乃汉之伊尹,妾虽女流之辈,却也当追随大将军讨逆,岂敢怠慢!” “哈哈哈哈。”田延年心情大好,笑道:“可现在,我想听丞相亲口跟我说。” 司马英急忙推杨敞:“夫郎你快说句话呀!” 杨敞冷汗涔涔,当即表示同意霍光的计划,伏身而拜,拱手道:“一切听大将军吩咐!” “哈哈哈哈哈。”田延年开怀大笑,“如此,今晚子宾可就叨扰相府,相商要事了!” 田延年大踏步行至主位,坐下,望着下方低首的两口子,还不忘揶揄:“杨子明,你的夫人可比你聪慧勇敢多了!司马夫人真不愧为太史公的女儿,如此智妇,当世无双!” 夏月,夜半,龙頟侯府。 青年秀逸的将军总爱让更年轻的侍妾替他挽发。那乌亮、柔滑的青丝握在掌心,以白玉篦子梳顺了,便在指缝中流走,却似总也抓不住。 被看伸手捧起韩增垂在肩头的发丝,拢冠缠绕起,盘束在发顶,而后起身为他簪上玉搔头。她低顺着眉眼,将服侍的差事做得细致妥帖,鬓角的每一绺发丝都掖得齐整,衣摆的每一丝褶皱都抚得熨帖。 俊采神驰的将军穿戴整齐后转身就看到了首跪在地上的侍从官,走向他:“你就是皇宫侍从官董忠?” “诺。”年轻的侍从官伏下身子,将头埋得更低。 “好,备车。”韩增眼中盛放光芒,微微一笑,“水衡都尉府!” “你是说,皇宫的探子来报,田延年去找了杨敞?”赵充国望着风尘仆仆,却穿了一身礼服赶过来的韩增直皱眉,“还有,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赵公,好戏岂容错过!”韩增一把拉过来他的手,吩咐奴仆道:“去!把你家大公子也请来!” “韩增!”赵充国不满,“卬儿是我最疼爱器重的长子,就连出征打仗也都是要带在身边的,你不可以让他有闪失!” 韩增失笑:“老将军放心,我请中郎将,是助他建功封侯、光耀门楣的!” 子夜,杨府。 “你是说,韩增听说田延年去找大人之后,就径直去了赵都尉那?”阿蛮搂着儿子轻哄,小孩子因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从睡梦中惊醒,正在打嗝,“哦哦哦,弘儿不哭,不哭了。” 被看望着满身奶香的母子俩,满心无奈:“你不是该在河南做你的太守夫人吗?怎么又回长安了。” “魏相安排的,说是怕小孩子来回颠簸,让我先住在长安照顾儿子,他过几年肯定能调回来做官的。”阿蛮好不容易哄睡了魏弘,将他轻轻放进摇篮。 被看从内室退出,领着阿蛮在案几前坐下,为她的耳杯中添上浆酪。 被看笑,轻声道:“这么自信?” 阿蛮望了一眼隔着道珠帘的摇篮,压低声音道:“他魏弱翁的本事你还不了解吗?” “也对。”被看点点头,“以魏相之才,莫说京官,便是丞相也做得。” “别管他了,说说你。”阿蛮饮下耳杯中的甘美,笑道:“韩增对你的身份起疑了吗?” “暂时还没有。”被看自嘲一笑,道,“我本来是想通知司马夫人一定要劝丞相答应霍光,未成想,人家直接去跟田延年面谈,根本没空接待我。” “怎么,我连儿子都不顾,亲自起身相迎,还不够给你面子吗?”阿蛮不忿,嗔怪道,“阿母可是一等一的智妇,咱们两个加起来都没她一个聪明,就别添乱了。” “岂敢。”被看拍拍她的手,“辛苦你啦,等到魏相回长安跟你团聚,你们夫妻就算苦尽甘来了!” “哼!”阿蛮咬着牙道,“我和魏相受这几多波折,全拜霍光所赐!等他打败刘贺,甚至换了个新皇帝,我们也可以重新考虑朝中局势了。现在可不仅仅是你要复姓复家,还有我阿蛮要报夫仇!” 第七十五章 废黜皇帝 癸巳这天一大早,霍光就召集了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在未央宫开会。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霍大司马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为皇上此时并不在未央宫,天子御辇昨日出上林苑狩猎,至今未归。连刘贺这个名义上的一把手都不在,大臣们又上什么朝、开什么会呢? 霍光望向一头雾水的群臣,神情肃穆、声音清朗:“昌邑王行为昏乱,恐怕会危害国家,怎么办?” 群臣闻言全都大惊失色:昌邑王?大司马怎么连陛下也不叫了!他要做什么! 韩增站在人群中,目光所及之处谁也不敢发言,只唯唯诺诺而已。见群臣如此,韩增勾起嘴角——好戏开锣了! 田延年见状,离开席位,走到群臣前面,手按剑柄道:“先帝将幼弱弧儿托付将军,并把国家大事交与将军作主,是因为相信将军忠义贤明,能够保全刘氏的江山。如今朝廷被一群奸佞小人搞得乌烟瘴气,国家危亡;况且我大汉历代皇帝的谥号都有一个‘孝’字,为的就是江山永存,使宗庙祭祀不断。如果汉家祭祀断绝,将军即使死去,又有何脸面见先帝于地下呢?今日的会议,必须立即作出决断,群臣中最后响应的,我请求用剑将他斩首!” 霍光登时心领神会,点头认错,道:“大司农对我的责备很对!国家不安宁,我应当受处罚。” 宝剑出鞘,威胁的不是霍光,而是群臣。霍光的亲信用剑胁迫大将军废帝?这话说出去鬼才信! 群臣明白此刻该表忠心了,于是参加会议的人都叩头道:“万民的命运,都掌握在将军手中,一切听从大将军的命令!” 霍光点点头,露出满意的微笑:“既如此,大伙随老夫一道去见太后!” 霍光与群臣一同晋见太后,上官凤儿此刻正身披用珠缀串而成的短衣,盛装打扮,坐在武帐之中。数百名侍卫全部手握兵器,与持戟的期门武士排列于殿下。 见这架势,韩增也笑了,他小声对赵充国揶揄道:“太后已经等候外祖父多时了。” 赵充国心领神会:“这出戏大家伙只消陪霍大司马唱好就够了。” 韩增颔首:“小可没有欺骗赵公?从太后而废帝,封侯之功就在今日!” 霍光等向太后禀告,陈述昌邑王刘贺不能承继皇位的情状。于是皇太后乘车驾前往未央宫承明殿,下诏命皇宫各门不许放昌邑国群臣入内。 刘贺本来刚从外面游玩回来,准备朝见太后之后,乘车返回温室殿,禁宫宦者却通禀说太后在未央宫前殿等他。 刘贺来到未央宫,准备过南司马门去见太后。小黄门将他请入掖门,可他刚一进去,禁宫宦者们就分别抓住门扇,将门关闭。昌邑国群臣就这样被留在了掖门之外,不能入内。 刘贺疑惑道:“这是干什么?”转回身,却见霍光早已朝服以待,等候多时了。 大将军霍光跪地,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行事入朝不趋的特权,对刘贺回答道:“皇太后有诏,不许昌邑国群臣入宫。” 刘贺察觉到不对,佯装镇静:“慢慢吩咐就是了,为什么竟如此吓人!” 霍光命人将昌邑国群臣全部驱赶到金马门之外。车骑将军张安世率领羽林军将被赶出来的昌邑国群臣二百余人逮捕,全部押送廷尉所属的诏狱。 霍光对身边的一个小黄门问道:“你曾经孝昭帝身边担任过侍中?” “诺。”黄门回答。 “好,那么就由你来看守昌邑王。”霍光轻捋胡须,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命令手下人道:“一定要严加守护!如果他突然死去或自杀,就会让我对不起天下人,背上杀主的恶名。” 此时刘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废黜,询问身边之人道:“我以前的群臣、从属犯了什么罪?大将军为什么将他们全部关押起来呢?” 不久,皇太后下诏召刘贺入见。刘贺听说太后召见,感到害怕,道:“我犯了什么错?太后为什么召我?” 太后文武群臣按照品位高低依次上殿,然后召昌邑王上前伏于地下,听候宣读诏书。 霍光与群臣连名奏劾昌邑王,由尚书令宣读奏章:“丞相杨敞等冒死上奏皇太后陛下:孝昭皇帝过早地抛弃天下而去,朝廷派使者征召昌邑王前来,主持丧葬之礼。而昌邑王身穿丧服,并无悲哀之心,废弃礼义,在路上不肯吃素,还派随从官员掳掠女子,用有帘幕遮蔽的车来运载,在沿途驿站陪宿。……” “停下!”一千多条罪状长篇累牍数落下来,先把上官凤儿给听烦了,“作臣子的,竟会如此悖逆荒乱吗!” 刘贺离开席位,伏地请罪。 尚书令继续读道:“……即位以来二十七天,向四面八方派出使者,持皇帝符节,用诏令向各官署征求调发,共一千一百二十七次。荒淫昏乱,失去了帝王的礼义,败坏了大汉的制度。杨敞等多次规劝,但并无改正,反而日益加甚,恐怕这样下去将危害国家,使天下不安。我们与博士官商议,一致认为:‘当今陛下继承孝昭皇帝的帝位,行为淫邪不轨。《孝经》上说:‘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昔日周襄王不孝顺母亲,所以《春秋》上说他:‘天王出居于郑’。因其不孝,所以出居郑国,被迫抛弃天下。 宗庙要比君王重要得多,陛下既然不能承受天命,侍奉宗庙,爱民如子,就应当废黜!因此,臣请求太后命有关部门用一牛、一羊、一猪的祭祀大礼,祭告于高祖皇帝的祭庙。” 上官凤儿当即批准,下诏说:“可以。” 于是霍光命刘贺站起来,拜受皇太后诏书。 刘贺眼见大势已去,负隅顽抗道:“闻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 霍光一噎,道:“皇太后已经下诏将你废黜,岂能自称天子!” 随即抓住刘贺的手,将他身上佩戴的玉玺绶带解下,献给皇太后,然后扶着刘贺下殿,从金马门走出皇宫。 昌邑国臣此时才等到刘贺,可眼前的主子却一瞬之间从天子变成了废帝。 霍光带领文武百官跟随在刘贺身后相送。刘贺出宫后,面向西方叩拜道:“我太愚蠢,不能担当汉家大事!” 然后起身,登上御驾的副车,由大将军霍光送到长安昌邑王官邸。 霍光向他道歉:“大王的行为是自绝于上天,我宁愿对不起大王,不敢对不起社稷!希望大王自爱,我不能再常侍奉于大王的左右了。” 说完洒泪而去。 “自古权臣废帝,闻所未闻,霍公千古第一人啊!”赵卬感叹道,“以后这大汉莫不是要姓霍了?” “不学无术!”目睹这一切的韩增哂笑道,“绝无这种可能。” 他虽音量极轻,却还是被赵卬听到了:“将军何出此言呢?” “刘贺引用的是《孝经》上的话: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韩增转回头眯着眼睛,含笑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天子只要有七位耿直敢言的大臣在身边,即使无道,也不会失去天下。刘贺是想说,纵使他荒淫无道,可满朝的公卿大臣却找不出七位争臣,才让他如今失去天下。 他是在骂纵然自己不堪大用,可霍光又算什么忠臣?他不行,这满朝文武也都一样烂!刘贺引用《孝经》,大将军却没能很好地回应,甚至动手抢夺绶带,当廷失仪。说明论经学修养,霍光甚至还不如废帝。这样的大将军,岂非是不学无术?” 赵卬恍然大悟:“怪不得刘德和隽不疑都拒绝做霍家的女婿!” “齐大非偶,他得罪的文臣可不止这些。”韩增嘴角轻勾,“萧望之是开国功臣萧何的后人,都能被他打压得补不上郎官要去参加射策。魏相天纵英才,却无辜入狱打回原形做茂陵令。这些人,可都是经学高士。” “武强文弱,儒生不附。”赵卬倒吸一口凉气,“看来,纵使霍大司马用六十个贤良方正对战桑弘羊召开盐铁会议,也终究只能废帝、不能称帝啊!” 第七十六章 事后清算 皇帝被废,有些事情就该清算了。 文武群臣上奏太后:“古时候,被废黜之人,要放逐到远方去,使其不能再参与政事。请将昌邑王刘贺迁徙到汉中房陵县。” 上官凤儿微笑道:“他毕竟做过皇帝,何必赶尽杀绝呢?他的皇位是你们奉迎的,如今又是孤废黜的,怎好再贬为庶人?还是打回原形!” 于是太后下诏,命刘贺回昌邑居住,赐给他二千户人家作为汤沐邑,他当昌邑王时的家财也全部发还给他,其姐妹四人,各赐一千户人家作为汤沐邑;撤销昌邑国,改为山阳郡。 月明星稀,入夜,霍光第。 “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 “!”霍光自梦中猛然惊醒,这几日,刘贺的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郎主,怎么了?”显夫人被他突然的动静骇住,也从睡梦中悠悠转醒,睡眼惺忪。 霍光望向妻子,整个人都忽然放松了下来,目光温柔。 这个女人曾经是他原配夫人东闾氏的陪嫁,给他做了媵妾,东闾夫人病逝后又因为生了长子抬作正室夫人。 她很美,那种男人第一眼见到就会魂萦梦牵的美。纵使如今年华老去,也依旧感情深厚。他们许下百年之约,从垂髫、豆蔻、弱冠到耄耋,都要一起共度。他不信李夫人所讲的色衰爱弛,他们从青葱到年迈,哪怕年过四十也都诞下了小女儿成君,他们会生死相依的。 “一些朝中之事罢了。”霍光揽过显夫人的肩膀,“昌邑王被废前说他身边如果有直言敢谏的大臣,就不会落得如此境地。此人虽混账,这话却也不无道理。老夫决定不动刘贺,但要严惩他身边的人!” 显夫人见他不是在想其他女人,威胁不到自己的地位,长舒口气,稍稍放下心来。随即白了他一眼,娇嗔道:“你这心里只有朝政,一点家里的事也不顾!” “哈哈哈!”霍光开怀,大笑着将她搂在怀里,哄道:“家中一切由夫人掌管府内中馈,老夫何虑之有啊?” “你倒是没有后顾之忧,我这个当娘的可是时时刻刻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显夫人被他哄得会心一笑,眼神娇媚:“成君近几日总是望着手串发呆,这丫头涉世未深,我怕她被哪个浪子游侠给骗了!” 霍光心下思忖,道:“你的意思是?想给成君定门亲。” 显夫人点点头:“成君虽然现在年纪不大,可也该是订婚的年纪,等过几年就当出嫁了。” 想起霍成君,霍光脑海中浮现起一张圆润可爱的苹果脸,心底一阵温暖。那是他最小的女儿,排行第七。她出生没多久,父亲就被孝武皇帝选为托孤大臣,成了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就连霍光也觉得,是这个女儿为他带来了好运,因此宠冠诸姐妹。 霍成君生得标致可爱,全长安都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漂亮的小姑娘。于是渐渐传出风声,说:山中神,水中仙,这霍家七姑娘就是水中仙子,倒也因此落了个水仙的小字。 霍光点点头,柔声道:“等老夫忙完国家大事,会帮忙留心的。” 晨起,未央宫,执宿殿庐。 “该杀的杀,该留的留。”霍光抱着卷宗仔细审核,“傅嘉、张敞、龚遂、王吉都曾当面劝谏过昌邑王,甚至因此受到惩处。这些人身居要职且没有谋反作乱的心思,可以免除死罪。至于其他人,有帮他搜刮美女的佞幸,也有助其夺权的宠臣,虽然刘贺本人并没有真的想和我等撕破脸,但这些人也将会成为犯上作乱的祸根,必须诛除!” “诺。”张安世清点好刑决名单后,恭谨退下。 原昌邑国群臣都被指控在封国时不能举奏刘贺的罪过,使朝廷不了解真实情况,又不能加以辅佐、引导,使刘贺陷于罪恶,一律逮捕下狱,诛杀二百余人;只有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因忠正耿直,多次规劝刘贺,被免除死罪,剃去头发,罚以“城旦”之刑,白天守城,夜晚作苦工。 刘贺的老师王式也被逮捕下狱,罪应处死,审案官员责问王式道:“你作为昌邑王的老师,为什么没有上述规劝?” 王式回答道:“我每天早晚都为昌邑王讲授《诗经》三百零五篇,遇到涉及忠臣、孝子的内容,未曾不为其反复诵读、讲解;遇到关于无道之君使国家危亡的篇章,也未曾不流泪为他详细陈说。我是用《诗经》三百零五篇来规劝昌邑王,所以没有专门上书规劝。” 审案官员将王式这番话奏闻朝廷,霍光认为经学之士应当予以重视,遂免除了王式的死罪。 “经学,儒生。”霍光合上了王式案的相关卷宗,笑道,“从前我当书生都是不达时宜的腐儒,可如今夏侯胜、王式等人在废帝一事中的表现倒令人刮目相看。看来,老夫也应当重新考虑朝中文武之道的平衡了。” 哺时,长乐宫,长信殿。 “当今朝廷,皇帝已被废黜,群龙无首。国家大事都由群臣上奏于东宫,由太后省察决定。老臣认为,太后应通晓儒家经书,才能更好地治国理政。”霍光想上官凤儿禀明自己的想法,“所以,老臣有个不情之请,想为太后挑选精通儒学经术的大鸿儒,聘请为您的老师。” “可。”上官凤儿点点头,“外祖父所计都是为了孤好,为江山社稷着想。” 霍光得到诏命,于是令夏侯胜为太后讲授《尚书》,并调夏侯胜担任长信少府,赐其关内侯爵位。 秋后,日正,菜市口。 羽林军接到的诏命是杀无赦,面对往日在皇宫里陪着刘贺作威作福的昌邑属臣,并没有手软。昌邑国陪王伴驾的官员和内侍,无论男女老幼,两百余人一个不少,全都捆上被拖到了菜市口。 整个长安沸腾了,几乎所有人都涌上了街头。 刽子手们从日出开始,一刻不停,整整砍了一个上午,才将这些人全部杀光。 蒙亲眼目睹了所有人的垂死挣扎,那些昌邑的官员们哭喊着、嘶叫着,临死之前还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在他们的眼神里看到绝望、怨恨和不解,现在,她的眼睛里也充满了这些。 清脆的刀声破风而出在耳畔呼啸,蒙怕到不行,低着头恨不能将脑袋缩进脖子里,却又忍不住时而抬头看这些曾经温热而鲜活的生命最后一眼。 终于轮到了她,这个无辜被卷入政斗却又因野心而败亡的女人一会放声大哭、一会仰天大笑,哭得寸断肝肠、笑得撕心裂肺。泪水、汗水、血水混在一起,让这张曾经美丽动人的面庞变得阴森可怖。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又想起了《黄帝四经》里的那句话,这也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啊!”许平君望着满地脑袋和溪流般的血水,吓得扑进了刘病已怀里。 刘病已搂着她,轻哄,眼睛却冰冷地盯着被鲜血覆盖的地面,望着那些身首异处的尸体。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权力,第一次被素未谋面的霍大将军上了人生中关于政治的第一堂课。 一个二十七天就被废掉的皇帝,两百个二十七天就从飞黄腾达到死于非命的臣子。 朝堂上,杀戮从来都是没有底线的。权臣的无情和权力的锋利在最后的哀嚎里,他深切感受到了。 第七十七章 病已当立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孩子,如今也长这么大了。”邴吉饮下耳杯中的浆酪,隔着酒肆二楼的窗牖,望向人头攒动的菜市口。 他的目光并未触及刽子手和死刑犯分毫,却紧紧盯着正专注于哄怀中娇妻的刘病已。 张安世抬眸,试探性问:“邴公也认识皇曾孙?” 邴吉点点头,神色自若:“他小时候关的那间郡邸狱,我是廷尉监。说起来,一晃也十多年了。” 张安世为他添杯,微笑道:“出身高贵、生逢巫蛊、流落民间,放眼整个汉室,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身世更传奇的王孙公子了。” 脚步声起,有侍女通传:“回禀光禄大夫,河南太守求见。” 邴吉饮下一口浆酪,道:“传。” “诺。”侍女告退。 张安世目光充满好奇,打量起眼前的长者:“魏弱翁做谏议大夫的时候你居然不把学生放在身边,反而外放他继续回河南郡当太守?” 邴吉微笑:“小兽总跟在母兽身边,是永远也学不会捕猎的。不如放手一搏,助他披荆斩棘。” “邴公心气倒是高啊!”张安世揶揄。 邴吉不置可否:“我还有更高的。” 未几,楼梯传来脚步声,魏相抱着公文求见:“魏相拜见老师、右将军。” “来,弱翁。”邴吉招呼他坐下,“我领你见一个人。” 魏相放下案牍,从窗口看向街面,一眼就望见了人群中鹤立鸡群的刘病已。毕竟,放眼整个长安,身长超过八尺的男子也不多了。 刘病已安抚好了平君,整理她如瀑的发丝。魏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自己,他想念阿蛮了,已许久未见她同弘儿。 魏相收回目光,拱手道:“老师,方才所见是何人啊?” 邴吉好整以暇:“卫氏遗孤,孝武曾孙,刘病已。” 魏相倒吸一口气:“可是,‘公孙病已立’的病已?” 邴吉颔首:“正是。” 他说的是元凤三年发生的两件奇异事件。 一是泰山、莱芜山之南发出了像是有几千人在一起的喧闹声。百姓去看,只见有块大石自己竖了起来,此石有一丈五尺高,四十八人合围那么粗,入地有八尺深,另有三块石头作为大石的脚。大石竖起后,有几千只白色的乌鸦飞下来聚集在它旁边。 当时人说,这是要有神人诞生了。果然,没过多久,就出了更明显的神示。 昌邑社庙中已经枯死倒地的树活了过来。无独有偶,上林苑管理园林的官员发现,一株枯了许多年的柳树复起,更为奇特的是,这树上的虫儿,居然能把树叶吞食出文字形状,且读之成句:“公孙病已立”。 符节令眭弘因曾经师从董仲舒,颇学了些经术,有弟子百余人。 他推衍《春秋》大意,认为:“石头和柳树都是阴物,象征着处在下层的老百姓,而泰山是群山之首,是改朝换代以后皇帝祭天以报功的地方。如今大石自立,枯柳复生,它们并非人力所为,这就说明要有普通老百姓成为天子了。社庙中已死的树木复生,这就表示以前被废的公孙氏一族要复兴了。” 眭弘也不知道这公孙氏所在何处,就说:“我的先师董仲舒曾经说过,即使有即皇帝位并且遵守文德的君主,也不会妨碍圣人受命于天。汉家是尧的后代,有传国给他姓的运势,汉帝应该普告天下,征求贤能的人,把帝位禅让给他,而自己退位封得百里之地,就像殷周二王的后代那样,以顺从天命。” 眭弘请他的担任内官长的朋友赐替他奏上此书。 当时,孝昭皇帝还很年幼,由大将军霍光管理朝政,霍光很讨厌此事,就把眭弘的奏书交给廷尉。霍光上奏赐和眭弘妖言惑众,大逆不道,两人都判处死刑。 “现在看来,这重点并不在公孙,而是病已,公孙不过是他的身份。”魏相的心膨胀得想要跳出来,他已隐隐猜测到老师的用意了。 “从龙之功。”张安世捋须轻笑,“邴公心气果然更高。” 魏相笑:“小可不妨为二位尊者卜一卦?” 邴吉眼中放出光亮:“好啊!” 魏相是易经大师,领命后自然不敢懈怠。 《易经》有六十四卦,每卦有六爻,爻又分为阴爻和阳爻,阴爻用“六”来表示,阳爻用“九”来表示。每一卦的六爻从下往上分别用初、二、三、四、五和上来表示。所以乾卦的六爻分别是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和上九。 “爻位初始,潜龙勿用。”他算出了乾卦的第一爻也就是初九爻爻辞,“用在刘病已的身上,一个字——吉!” “哈哈哈!”邴吉大悦,“如此可就不是最传奇的王孙公子,而是真命天子!” “有些小聪明,但终归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街市上人群汹涌,热闹地谈论着那仅在位二十七天就被废掉的皇帝,“如何能与权臣大将军硬碰硬!” 立了二十七天就废了的皇帝,这是多么大的事情!无论公卿还是平民都难免热切讨论,他们点评着每一个细节,慷慨激昂,唾沫飞溅。虽然与自己无关,但又觉得换了自己一定可以比刘贺做得更好。 许广汉平素总是很喜欢热闹,这次却平静地穿过街道,沽了二两恬酒回家。 他走到女儿在尚冠里的家中,平静地坐下来,一言不发。 刚出生的小外孙刚睡着,就挨在他身边。许广汉将酒递给女儿,许平君为他取来耳杯。 许广汉望向摇篮,轻声道:“取名了吗?” 刘病已见他来了,笑着和他对坐:“取了,叫刘奭。” 许广汉点点头。倒了一杯酒给许平君,一杯给刘病已,一杯给自己。 他举起杯,对刘病已道,“来,与我婿饮!“ 刘病已神色一变,心头微动——上官父子,就是因为这句话而丧命的! 许广汉笑起来,道:“上官安的女婿是天子,是昭皇帝,他因此被诛。“ 刘病已端起耳杯一饮而尽,笑:“还好,我不是。“ 许广汉眼神迷醉,似要倒下去。刘病已却没有扶,他知道岳父今天的失态所为何事。 “对呀!我婿不是,多好的事!”许广汉猛灌下一口酒,整个人都漂浮起了嫣红的颜色。 “釂!”刘病已想到街面上淋漓的鲜血,继续与他碰杯。 长安,宣明里,建平侯府。 “佗儿,皇曾孙近来如何呀?”杜延年正在写上书,忽然问道。 “次卿新得弄璋之喜。”杜佗道,“只是,张公离世,对他打击很大。” “爱善而德美。”杜延年缓缓点头,神色满意:“好啊,皇曾孙是个重情重义、有孝心的孩子!” 杜佗心下一惊:“父亲,您这个时候问起病已,莫非” 杜延年笑而不语,缓缓吹干了竹简上的墨迹。 未央宫,宣室殿,正殿。 昌邑王刘贺被废黜之后,霍光与张安世及各位大臣商议重新确定皇位继承人,但一时未能决定。 丙吉上书霍光道:“当年将军曾侍奉孝武皇帝,孝武皇帝临终前,将襁褓中的孤儿和整个国家都托付给了将军。孝昭皇帝又过早去世,没有留下后嗣,全国上下都非常忧愁恐惧,急切盼望听到新主继位。给孝昭皇帝发丧的时候,将军以大义为其选立后嗣,后发现所立之人不当,又以大义将其废黜,天下人无不敬服。如今,社稷、宗庙、百姓的命运全部系于将军的一举一动之中。 我曾听百姓们议论,了解到民间对现在身为诸侯或居于高位的皇族成员,都没有好评。而奉遗诏养育在掖庭及其外曾祖史家的孝武皇帝曾孙刘病已,我以前在郡邸狱时,见他年纪幼小,如今已有十八九岁了,通晓儒家经术,很有才干,举止安详,性格平和。 希望将军对刘病已的主要方面详加考察,再参考占卜的结果,看让他承继帝位是否合适。可先让他入宫侍奉太后,以显示对他的褒扬,使天下人都知道他,然后再决定大计。若能如此,天下人就太幸运了。” 杜延年因中子杜佗与刘病已相善,也知道皇曾孙刘病已品德美好,于是同邴吉一起劝霍光、张安世立他为皇位继承人。 霍光笑:“幼公,你这次算是与少卿想到一块去了!” 子夜,长安,霍光第。 “皇曾孙,刘病已。”霍光望着跳跃的灯火,思绪飘远,最后笑了,“一个没裙带、没爵位、父母双亡的落魄王孙,不才是我执政掌权借以发号施令最合适的人选吗!” 秋季,七月,朝会。 霍光坐在庭中,召集丞相及以下大臣共同议定皇位继承人,将邴吉的上书发给群臣讨论。 会议结束后,霍光再次会同丞相杨敞等上奏皇太后:“孝武皇帝曾孙刘病已,年十八岁,从师学习《诗经》、《论语》、《孝经》,行为节俭,仁慈爱人,可以作为孝昭皇帝的继承人,侍奉宗庙,治理天下百姓。我等冒死奏明太后!” 上官凤儿下诏:“可。” 第七十八章 塞翁失马 “次卿,皇曾孙。”许广汉醉眼惺忪,喃喃道,“我年轻时是昌邑王的郎官,跟在藩王身后,出行骑的都是高头大马,神气到不行!“ 刘病已眉眼都眯起来,笑道:“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许广汉人都醉得伏在案上,转而抬起头,“酒呢?怎么还不快摆酒上来。” 刘病已饮一口酒,却将他的耳杯收了起来:“我小时候在史家住过一段时间,鲁国离昌邑很近。“ 摸不到酒,许广汉也不恼,眼神迷离起来:“那时候我是昌邑王郎,张贺是太子舍人。昌邑王的舅父想让昌邑王争太子,张贺忠心护主受蛊巫牵连,还是他弟弟张安世去跟孝武帝求情才将死罪改为宫刑。 那时候,我们分属不同的政党,各自为营。可居然有一天,我也会因为从行而盗受宫刑成了张公的下属,和卫太子的孙儿结亲!这事,还是掖庭令先与我说的,要将平君嫁给你。 兜兜转转一大圈,太子、昌邑王都输了,继位的是小儿子孝昭帝。可是孝昭皇帝没儿子,做了大将军一辈子的傀儡,同样也没有赢。“ “是很神奇。“刘病已点评,“卫太子、昌邑王、孝昭帝都输了,甚至连刘贺也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退了场。” “二十七日的天子!多可笑!”许广汉醉酒大笑,絮絮叨叨的继续道,“霍大将军收拾了上官桀他们。我没有找到麻绳,就从宦者丞被罚去掖庭做鬼薪,后来又升了暴室啬夫。然后我就遇到了你,我的女婿。那时候你还那么小,住在掖庭宿舍里,跟随东海澓中翁学习诗三百。” 刘病已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岳父,你会恨吗?孝武帝和大将军,他们让你受宫刑、做鬼薪,你恨吗?” “今天之前,我会恨。”许广汉遍寻不着耳杯,索性放弃了,“现在不会了。” 刘病已将自己的耳杯也收了起来,揽着岳父的胳膊,把他扶到榻上。许平君在父亲发酒疯之前就被丈夫安排抱了儿子下去,如今床榻很是宽敞,刘病已在上面早就铺好了柔软的被褥。 许广汉握着他的手:“病已,我曾经无时无刻不在想,如果我没有拿错别人的马鞍,如今会是什么样?” 刘病已不再说话,轻轻帮他掖好被角。 “我今天终于知道了!我会死的!死很惨!“许广汉又道,“菜市口,在杀人!杀的是昌邑旧臣,两百多个,全都是我曾经做过的昌邑王郎!一地血淋淋啊! 原来,受宫刑、罚鬼薪、做暴室啬夫,这些都不算苦难,而是在帮我避祸!拿错马鞍,不是我的不幸,原来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我继续做郎官,一定会在昌邑哀王死后追随刘贺,也一定会成为今日菜市口屠刀下那两百多条亡魂之一。可现在,我还能跟你喝酒,还能抱抱我的小外孙奭儿,何恨之有?” 许广汉大笑起来,刘病已没有笑:“原是我浅薄,岳父豁达,你说得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许广汉倒了下去,门口却传来熙攘的声响。 “你们找谁?”许平君抱着儿子,看到自家门口乌压压站了一堆人,疑惑道。 未几,一位精神矍铄的青年站了出来,身着曲裾深衣、腰佩绶带,道:“在下宗正刘德,特来尚冠里接皇曾孙的。” 许平君问道:“你们找他做什么?” 刘德含笑道:“大将军霍光特派我等来接皇曾孙入未央宫去的!” “平君,出什么事了?”刘病已服侍许广汉睡下,出门伸了个懒腰,却被门口的景象给镇住了。 尚冠里小夫妻的门前停了一整队车马,车饰华美,乾猎轻车为主,后还有两辆从车,皆是双马驾辕,装饰奢华。 车前车后侍从足有百人,将大门外的道路都堵了个水泄不通。 刘病已皱眉,望向刘德:“刘宗正?” 他在宗室们公卿朝会的时候曾见过他。 刘德见正主出来眉开眼笑:“皇曾孙别来无恙啊。” “次卿。”许平君轻轻拽刘病已的衣袖,“他说要接你进宫!” “!”刘病已心下一惊,随即恢复了镇定:,“曾叔父光临寒舍,多有怠慢,请上座。” 刘德眼中闪过赞许,同身旁的两位长者点点头,随即进入内室。 登堂入室,刘德为他介绍起自己身边的人:“这位是光禄大夫邴吉,这位是太仆杜延年。” 刘病已见过杜佗的父亲,却看邴吉面善,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随即连忙招待,为他们的耳杯中添上香茗:“见过邴大夫、杜太仆。寒舍简陋,招待不周多有见谅。” 刘病已举止端正,谈吐有礼,给三人心里加了不少印象分。 刘德并未饮水,开门见山道:“请皇曾孙沐浴更衣,随臣等入宫觐见太后!” 一只匣盒被打开,御衣就这样静静躺在里面。刘病已认出了那是什么,瞳孔都瑟缩了一下。 他望向宗正,刘德肃穆地重重点了点头,刘病已一颗心突然狂跳了起来。 “与我婿饮,幸好你不是天子。” 刘病已忽然回想起刚刚和许广汉的对话,只觉得天旋地转、恍然如梦——衣裳士冠、御府特制,刘据、刘髆、刘弗、刘贺都输了,现在换他赢了? 他一阵瑟缩,不敢触碰。却又忽然下定了决心,目光坚毅地接过匣盒。 宗正刘德来到尚冠里刘病已家中,侍奉其洗浴,更换太后所赐御衣,由太仆用轻便车辆将刘病已迎接到宗正府进行斋戒。 骏马飞驰,刘病已坐在车上,新潮一阵澎湃。从刘贺被废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七天,这二十七天里国家没有皇帝。 他猜到了某种可能,却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当初,卫太子刘据纳姓史的鲁国女子为良娣,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刘进,号称史皇孙。史皇孙娶涿郡女子王夫人,生一子名叫刘病已,号称皇曾孙。王翁媭生下孩子几个月,就赶上巫蛊之祸,卫太子刘据及其三子一女连同他的诸妻妾全部被害,只剩下刘病已一人,也因连坐被关入大鸿胪所属的郡邸狱。 曾经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死在监狱里,却不知为何平安健康地长到了五岁还被人送去了鲁国。 曾经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当一辈子落魄王孙,就连许母最开始也因为相士所言的大贵人之命而不愿将平君嫁给他。 可现在不同了,他生逢巫蛊、流落民间,却有机会重回皇宫甚至荣登九五。 他知道霍光为什么扶持他,一个身份尊贵却毫无背景的皇曾孙,也许会成为比孝昭皇帝更好控制的傀儡。 他没有势力,也就没有人会重蹈刘贺那两百多个昌邑国官员的覆辙。 子夜,长安,宗正府。 刘病已在看琐碎又麻烦的登基流程,邴吉为他掌灯,眼中闪过赞许。 “邴大夫。”刘病已忽然叫住他。 邴吉回首:“皇曾孙有何吩咐?” “我看您面善。”刘病已微笑,“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邴吉抚须而笑:“这世间相像之人很多,我想皇曾孙是认错人了。早些休息,明日白天,还有两个时辰可以学习礼仪呢。” 刘病已点点头:“多谢邴公。” 子夜,长安,尚冠里。 许广汉在床上滚了个身,嘟嘟囔囔说着梦话:“与我婿饮,贺汝为天子!” 第七十九章 如芒在背 白玉篦子束起乌黑光亮的青丝,小侍中为少年穿好皂缘深衣,外罩襌袍。刘病已望向手中的玉具剑,昂首阔步走出殿门。黄门宫娥匍匐了一地,跪送俊采神驰的少年走向宣室。 刘病已进入未央宫,上官凤儿早已等候多时。 黄门令宣读诏书:“先帝嫡长曾孙刘病已,受掖庭养视十余载。高材好学、仁慈节俭,今特封为阳武侯!” 刘病已伏身而拜,随即,由群臣奉上皇帝的玉玺、绶带。 小黄门为他扶正冠冕,将垂缕系紧,结红缨于颌下。玉带钩扣住腰带,縌系着玉环垂下,是为绶。 十二旒冕垂下的白玉珠琳琅作响,刘病已嘴角泛起微笑:这一切都是我的,全天下都是我的了。 刘病已和群臣花了两个时辰不停地排练登基流程,最后将礼仪全部完成,一气呵成。 舞象之年的天子接受群臣的朝拜,然后坚定地走向他心中那个恍若遥远得决然不可及,又好似近到就在眼底的天下。 年轻的天子如朝阳,光照腐朽的帝国。 韩增站在下首,目光灼灼,似乎看到了大汉王朝未来的主人。 “此子非常器也。”他喟叹。 赵卬疑惑不解:“先前大将军废立皇帝,您都不屑一顾,认为其不学无术。而今新帝刚刚即位,龙頟侯为何作此叹?” “你还记得高祖践祚时的情形吗?”韩增笑道,“登基仪式繁琐复杂,光喜礼和丧礼的转化就超过三四次,祭祀和衣服换来换去,稍有不慎便晕头转向。故而太祖高皇帝登基前还特意问一句难不难学,和开国功臣们不停排练。如今,新帝初来乍到,却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学会了全部的礼仪,过程顺利,不出一点差错。岂非天才?” “对啊!”赵卬恍然大悟,“我说哪里不对劲呢!原来是太顺了!顺利到不可思议!刘贺自昌邑来长安,一路上出了那么多岔子。可如今这位,却教人丝毫挑不出半分毛病,心智冷静异于常人。莫非,他真的是天命之子?” 韩增的目光转向霍光那身绣着山龙九章的玄燻衣裳,盯着他蔽膝旁垂落的赤绶:“这一次,大将军为自己挑到了真正的对手!” 刘病已正式即皇帝位,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然后,该去拜谒汉高祖祭庙了,这是登基大典的最后一个步骤。 天子御辇一路亲至太庙,微风抚开帘毡时掩不住明眸中一抹可窥的亮色。好似白登的风雪,又好像史册上仆仆狂作的灰尘。 拜谒高庙,需上大驾,由大将军骖乘,此为祖制。 现在,霍光坐到了刘病已的身边。 舞象之年的汉天子,犹如一张未经事的素绢,却散发着新生的力量,足以换掉朽气的楠木。 此刻,素绢还没有力量对抗楠木。 刘病已瞥见了霍光玄色的曲裾深衣,却不敢正视大将军,将目光投在霍大司马长长的高冠撒在车轼的阴影上。然后,他的心一点点沉落下去:今日,我究竟是得到了这一切,还是失去了这一切? 霍光神态安静,举止从容,仿佛一位饱读经书的儒者。刘病已坐在宽敞的车舆里,突然感到喘不上气来。从未央宫去高庙的路并不长,可对他来说却漫长得仿佛等不到尽头。他的一颗心突突直跳,犹如芒刺在背,浑身透着强烈的不适。 初登帝位的年轻人,此刻才真正感受到权臣迫人的威慑力。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穿了一身公侯礼服坐在他身边,刘病已就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权臣的锋芒,令天子畏惧。 霍光心细如发,将刘病已的不适和拘谨都看在眼里:“陛下哪里不舒服吗?” 刘病已微笑:“仿佛有细小的芒刺扎在背上,坐立难安。想来是穿不惯齐地的布料,朕初登大宝,失礼之处以后还请大将军多多指点。” 霍光心下一惊,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他看出了他的畏惧,却低估了对方的聪慧。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过于少年老成,论城府,不输任何一位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老狐狸,也包括自己。 他很满意刘病已的得体,所以决定投桃报李,对他高抬贵手。待拜谒完高庙后,霍光没再随车舆骏乘返回,而是让张安世作陪,自己另外坐车回宫。 看到张安世,刘病已的神情瞬间放松了许多。他和张家人太熟了,虽然张安世并不高兴张贺对他关爱有加,但始终没有阻拦过张贺和张彭祖同自己亲近,他对张安世好感度很高。 “掖庭令生前曾数次称赞朕,将军制止,是对的。”刘病已眼底带着笑意,“那时孝昭皇帝富于春秋,张公此举,对他、对朕、对张家都好。” 张安世闻言,愈加恭谨:“老臣目光短浅,未能远谋,望陛下海涵。” 刘病已继续和他拉家常:“听说,您将张敬嫁给了霍山?他是冠军侯的孙儿,博陆侯的侄孙。” “诺。”张安世低下头。 “富平侯何必拘谨?这是好事啊!”刘病已扶起他的胳臂,抚着对方的背道,“朕在民间时便已听妙儿和彭祖说张敬希望将来能嫁给列侯,如今霍山张敬终成眷属,显然是霍大将军保证过会重用霍山。女孙得遇良人,朕还要向张公您贺喜呢!今后,有您和大将军共同辅政、勠力同心,朕便可高枕无忧了。” “陛下。”张安世抬起头,刚想说些什么,却正对刘病已如海般深邃的眸子,一时语塞。 刘病已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喜欢张安世的谨慎,不对他表忠心也就不会对霍光表忠心。 “朕会封赏您的儿子们,也希望富平侯府世代显贵,莫忘皇恩。”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多一个盟友,而是少一个政敌。 张安世感到不安,随后,又一次垂眸:“诺。” 刘病已的目光望向远处的高庙,那里供奉着他的祖先刘邦,一个提三尺剑仅几年时间便击败项羽问鼎天下的男人。他也想成为那样的男人,一个布衣天子,一个真正的皇帝。 “朝堂之上,济济如云,山呼万岁,叩拜如仪。可是又有谁,是真心把朕当天子来拥戴?” 刘病已的喃喃低语传入张安世耳中,他听到自己此生最猛烈的心跳声自胸膛传出。 第八十章 祸萌骖乘 刘病已即位后,仍由霍光辅政。 他吸取刘贺的教训,上台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大封功臣,满足孝昭朝一班旧臣的核心利益。 先是根据霍光的“定策”之功,下诏把河北、东武阳的一万七千户加封给他,使其所享食邑达二万户。又前后共赏赐他黄金七千斤、钱六千万、杂色绸帛三万匹、奴婢一百七十人、马二千匹、住宅一所。 加封张安世一万零六百户,他的三个儿子张千秋、张延寿、张彭祖,都做了中郎将、侍中。 韩增增加食封一千户。 邴吉赐爵关内侯。 赵充国册封为营平侯。 “陛下这是大方得过头了。”韩增与赵卬对弈,若有所思,“霍大司马在朝为官数十年,辅佐昭帝十三年,也不过食邑三千户。如今新皇一登基,就直接给他加封一万七千户,凑了个两万整。好大的手笔!” 赵卬落下一子,微笑:“也许,陛下是被昌邑王的前车之鉴给吓到了,希望勿蹈覆辙。” “没那么简单。”韩增皱眉,紧盯棋盘,“据说新帝即位时,前往高帝庙祭拜,霍光同车陪乘,陛下心中十分畏惧,有如芒刺在背,很不舒服。后改由车骑将军张安世陪乘,才觉得轻松从容。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而是灾祸!” “你是说。”赵卬倒吸一口凉气,“霍家的灾祸早在霍光陪同陛下乘车时就已萌芽了?” “芒刺在背,祸萌骖乘。”韩增沉思半晌,“霍光连皇帝都敢废,他才是国家的实际掌权人,权势滔天。而霍家的强势已经引起天子的恐惧,只怕,会为未来霍家的命运走向埋下伏笔。” “新帝即位后,一次性赏给霍大将军的金、钱相当于他一百八十年的俸禄,恩宠过重。”赵卬叹道,“如此赏赐,谁知霍家命格又是不是能压得住?” 韩增没有回应,而是落下一子、舒展眉头:“我赢了!” 赵卬一愣,随后展颜而笑,将两颗棋子放在了棋盘右下角:“投子认负!还是龙頟侯技高一筹啊!” 长安,尚冠里,车骑将军府。 张彭祖为父亲取来支踵,服侍他坐好,却在看到他面前桌案上的棋具时,满怀疑惑:“大人不是说玩人丧德,玩物丧志。故平日里最不喜围棋六博一类的游戏,怎么今日会想起把玩赌具?” 张安世轻抚胡须,拈起在阳光下闪烁光芒的竹箸,细细端详,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我不喜欢没关系,当今陛下喜欢就可以了。老夫了解霍光,却不了解天子,我知道霍光不会动我,却不知当今陛下心性几何。所以我要试着去了解他,玩他所喜,去看明白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大人多虑了。”张彭祖笑道,“皇曾孙,啊,不,是陛下。他最重情重义,又与儿子自小一起长大,情谊匪浅。他决然不会对付张家,对付您的。” “彭祖,你太天真了。”张安世将竹箸放在案上,叹道,“《说难》写成了名篇,韩非自己却成了罪囚;吕不韦为得到秦国大权而代价昂贵,本人最终却身败名裂。自古富贵皆无定数,把自己的身家绑在别人身上,指望人家大发善心顾及年少时的情意?呵,愚蠢!” 张彭祖不解:“我们兄弟三人都因您的扶立之功而萌父荫封官,大人又何必对陛下如此忌惮呢?” “你忘记你祖父是怎么死的了吗?忘记你的伯父又如何被牵连受宫刑了吗?”张安世冷笑,“老刘家的天子,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忌刻!” 张彭祖的心沉落了下去,他的祖父和伯父都是在孝武皇帝手里受难的:元鼎二年,张汤自尽;征和二年,张贺下蚕室。 表面上看,张汤是因被朱买臣、王朝、边通等人合谋陷害,自杀而死。但实际上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天下第一的酷吏是被皇帝利用殆尽后抛弃,甚至人死了以后武皇帝都还要假惺惺地表演惋惜,晋升他儿子张安世的官职。 征和二年,巫蛊爆发,身为卫太子属臣的张贺本也要连坐。是父亲替身而出,向武帝求情,才最终获得宫刑替死的恩典。 人人都道张安世谨小慎微、明哲保身,殊不知他也曾拥有过年少轻狂的恣意人生。是父亲和兄长用鲜血告诉他皇权的残酷,让他认清了在官场的生存之道,才会封心锁爱,再没投靠过任何当权者。 武帝、昭帝、霍光、刘病已,大汉朝廷风起云涌,张安世始终站在权力最中心看着这些实际或名义上的国家领导人你方唱罢我登场,乱哄哄。不是他张安世天生性格冷血,而是权力是世间最容易上瘾的毒药,他不能随这些人一起饮鸩止渴。 见张彭祖怔住,张安世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骖乘之事,所有人都只看到了陛下面对大将军时如芒在背,和老夫谈笑风生。却不知,这正是当今天子想让世人看到的本意啊!” 张彭祖垂手,拜礼:“大人赐教。” “拜谒高庙的路上,陛下对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另有深意的。”张安世抚着张彭祖的背,轻叹,“他表扬我曾经阻止你伯父称赞他的行为,是为了让我安心。暗示当初虽然我有眼不识泰山,可如今他纵使飞黄腾达、位尊九五,却也不会怪罪张家。这不仅是在感念掖庭令的养育之恩,更是在向我施恩。” 张彭祖点点头:“大人顾虑得对,既然施恩,必会图报!” “不止。”张安世却摇摇头,“我将张敬嫁给了霍山,他却道喜。其实是为了警告我,他可以容忍我和霍光结亲家,却不可以结盟。他提拔张家的子孙,是在向我示威。” “恩威并施,不愧是他!”张彭祖也笑了,“您在下车时与陛下谈笑风生,想来已经将此事妥善解决了。” 张安世点点头:“不错。老夫表现得胆小谨慎,虽然没有跟陛下表忠心,却也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彻底投靠霍光。陛下如今根基未稳,需要的不是拉拢盟友而是不能重蹈刘贺覆辙为自己树敌,所以陛下很满意。” “唯唯诺诺,恰恰是最好的表现。”张彭祖再拜,“小子受教!父亲和陛下都是政治英才,能得如此指点,胜过闭门苦读十年!” 第八十一章 各从其志 长安,未央宫,执宿殿庐。 杜延年抱了一卷公文送到霍光案前,道:“这是今年射策甲科的名单,按规矩都已入职郎官,就等大将军您发话,给他们安排职务了。” 霍光点点头,在烛火下打开案牍。却在看到第一排名字时被刺了眼,皱紧眉头嫌恶道:“萧望之?这竖子竟然是射策甲等吗!” 杜延年劝慰道:“萧望之出身好,又是夏侯胜的学生,京师的儒生们对他的四篇赋也都很称赞。大将军如今刚立新主,正是需要用人之际,不妨一笑泯恩仇,施恩与他,也不辜负邴吉当初推荐时的一番心血。” 咣当!霍光随手将竹简甩在案上,冷笑:“学问大,脾气更大!这样的人,我可不敢用!” 杜延年被吓了一跳,忽然噤声。他知道霍光在气什么:当初霍光杀了上官桀后出入都加强了戒备,萧望之不肯搜身不说还指责他“恐非周公相成王躬吐握之礼,致白屋之意。” 要知道,霍光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名声,自比周公伊尹在世。如今被天下读书人的表率这样指责,自是怨恨难平,心中一口怒气始终未出。 望向噤若寒蝉的杜延年,霍光冷冷道:“邴吉推荐的人又不止他一个,老夫也不是非这竖子不可!” 杜延年缓缓整理好公文案牍,试探性问:“那,大将军有何高见?” 霍光嘴角拉起一抹古怪的微笑:“王仲翁早前曾补大将军史,如今官至光禄大夫给事中。萧望之以射策甲科为郎,那就,分配去看守小苑东门!” 这杜延年心下一惊,萧望之射策拔得头筹,本应以甲科入职郎官进入内朝或外朝做京官的。未曾想,霍光居然如此小气,此前独不授职萧望之也就罢了,如今竟还打发这样的大鸿儒去看大门?这个仇结深了啊!天下儒生又怎么会依附呢? 他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霍光怒气正盛,遂心生怯意不敢再劝。只恭顺拜礼,道:“诺。” 从霍光执政,长史邴吉推举儒生,到萧望之落选,王仲翁发达,已历三年。 三年间,王仲翁出入,次次排场惊人。他与萧望之同时参选,却学问家世都不如对方,于是因妒生恨,一朝小人得志,便故意想找萧望之的难堪。 王仲翁又一次来到小苑东门,前呼后拥,趾高气扬,对萧望之道:“不肯循常作为,怎么做了看门人呢!” 萧望之不理会他,抱着竹简继续苦读,淡淡道:“人各有志,各从其志。” 王仲翁笑了,甩开衣袖彰显自己给事中的印玺绶带,蔑视道:“学问高、家世好又怎样?还是个看大门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仲翁放肆的笑声远传,身边人也跟着一哄而笑。 萧望之忍受着凌辱,阖眸,表面不动声色,手中却紧紧攥着书简。 那是《孟子》的名篇: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未几,他缓缓睁开眼:“邴公,你将我陷入此等境地。日后,莫怪在下不敬!” 长安,安平侯府,哀戚四起。 “阿母!”阿蛮伏在榻前哭泣,紧紧握住司马英的手,“你睁开眼睛看看女儿啊!我和孟兰、子幼二位兄长还没有同您尽孝、承欢膝下,您怎么可以先我们而去呢?” 司马英缓缓睁开眼睛,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好孩子,人各有命数,如今我能看到你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已是上苍待之不薄。” “阿母!”阿蛮已经哭成了泪人,魏相在一旁扶住她,只怕稍一撒手,妻子就会倒下去。 “被看,你过来。”司马英颤抖地伸出手。 “诶。”被看擦擦眼泪,跪坐在她的榻前。 司马夫人抚着少女柔顺的秀发,轻咳:“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阿蛮替我帮你。从前你和我说有一座高山想去攀登,急需一个天梯。我信韩增足够成为你的天梯,也信我的女儿们不会让我失望。” “夫人。”被看连声音都在颤抖,“您的意思是?” 司马英嗔怪:“还叫夫人?” “阿母!”被看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司马英也搂着她直掉泪,心肝宝贝地叫着。 阿蛮的泪水染湿魏相衣襟,青年的心倏地在疼。 “夫人!”杨忠搀扶着杨敞走进内室,他的身体也很不好,但还是坚持赶过来看妻子最后一面。 “夫郎。”司马英伸出手,抚摸丈夫苍老的面庞,“可惜,妹娟无法陪您走到最后了。” 杨敞摇摇头:“老夫也已经是油尽灯枯,也许再过不久,就可以去那边陪你了。到时我们夫妻共赴黄泉,你可不要提前喝忘川水,把我给忘了呀。” “不。”司马英动情道,“夫郎会长命百岁的!妾当初撑着最后一口气帮您支持霍光废帝,想来他不会再为难杨家了。如今孩子们都已长大,是时候为自己打算了。” “来。”她冲杨恽招手,有气无力道,“子幼,你过来。” “阿母。”杨恽强忍着泪水,满目晶莹,一点点膝行到母亲身侧。 杨恽扶住司马英的头,她强撑着坐起来靠在丈夫的怀里,抖着手从玉枕中抽出夹层,里面是一张素绢。 “这是新妇的生辰八字。”司马英开始交代最后的遗言,“我走后,替你父亲操办好和她的婚事。新妇子进门,来冲喜的,是我们杨家对不住人家。” “妹娟!”杨敞着急了,却被司马英制止。 “郎主,听我说完。”司马英缓缓道,“她是个新寡,家财万贯怕人觊觎,遂与我达成交易。待我死后,夫郎便娶她进门。你们要把她当成亲娘侍奉,知道吗?” 杨恽点点头:“诺。”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司马英抚摸着杨恽的头,“我知你学富五车、轻财好义,却也知你年少轻狂、桀骜不驯。可惜,我没有时间教你了。你记住,后母的这份钱,是我专门想留给你傍身的,你一定要好好孝顺她。忠儿会继承爵位,这我不担心。但是,子幼,你一定要承继家财,才可保平安富贵,知道吗?不要妄想一步登天,更不要贪图封侯拜相!” 杨恽早已是泪流满面,点点头道:“诺。儿子记住了。” 司马英缓缓阖上了双眼,手自杨恽的发旁垂落。 “夫人——” “阿母——” 奴仆婢女乌压压跪倒了一地。司马夫人,这位天下第一的智妇,终是没能亲眼见证自己的儿子立功封侯,没能等到被看复姓复家,没能看见阿蛮找到自己的亲人 就这样,带着无尽的遗憾,她在家人的不舍与怀念中,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第八十二章 弹劾风波 深夜,未央宫,鸳鸯殿。 宫人换下新的烛台,明明灭灭,微弱的光线打在小妇人身上,黄门取来支踵服侍。此刻,许平君就这样安静地坐在烛光里,逗弄着摇篮中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奭,奭儿。”她亲吻儿子的小手小脚,“哦哦哦。不哭不哭啊,爹爹很快就回来了,爹爹很快就回来了。” 刘病已踏进殿门,却阻拦了黄门的通报,他缓步来到她身后,目光缱绻地落在妻子身上。 他不知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是何模样,但此刻,他知道,自己见到了这辈子所遇最美的女子。 他绕到小妇人身后,从背后环住她。许平君先是一惊,随后莞尔一笑:“饿了,我去传膳。” “不必麻烦了。”刘病已摇摇头,耳鬓厮磨,闭起眼嗅她身上的香气,“让朕抱一会。” 许平君会心一笑,眼含宠溺,轻握着他的手:“这几天,真就像做梦一样。” “是啊。”刘病已放缓了呼吸,将她抱得更紧,“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朕总觉得好像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内心不安。” 许平君笑:“你都做天子了,还能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大?” 刘病已摇摇头:“不知道。即位以来,朕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直到今日,接你进宫封了婕妤,朕这心里才算是真的踏实了一点。这么久以来,朕厚赏功臣、翻查名册,一刻也没有放松过。直到现在,将你结结实实抱在了怀里,才第一次感觉到,真的乏了。” “陛下辛苦,该休息了。”许平君将头靠在他的脸庞。 刘病已撒娇,蹭她的鼻尖道:“朕好累啊!” 许平君笑,轻点他的鼻尖:“陛下是天子,要有威仪。” “不。”刘病已摇头,轻吻她的面颊,“朕不是什么天子,不是什么皇帝,只是你一个人的刘病已。” 他将许平君抱起来,叹道:“只有见着你,才真正感觉自己活了。” 许平君小声道:“陛下轻一点,莫吵醒了奭儿。” “带小皇子下去。”刘病已吩咐宫人照顾刘奭,随即对妻子表达了不满,“你现在心里只有小的没有大的,哎,我的命好苦。” 许平君环住他的脖颈,轻轻在他耳边呵气:“那妾今日就舍小的陪大的!” 刘病已骨头一酥,大喜:“那就多谢夫人了。” 他低头吻住妻子的樱口,一步步走向床榻。 光滑的背,漂亮的蝴蝶骨,细腻的手感。刘病已抚摸着她,心潮澎湃。 他忽然明白了何为色令智昏,从前他不懂妺喜亡夏、妲己祸国的故事,但此刻,他突然理解了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的色欲熏心。 姬宫湦爱褒姒,他也爱许平君。他爱她入骨、入血,甚至也想以天下为聘给予心爱之人祸国殃民的权力。 “我们会白头偕老,至死不渝。”恍惚间,男子欺上少女的背,在她耳畔轻喘。 翌日,未央宫,宣室殿。 刘病已坐在正位,望向下首的大臣们,微笑道:“这里有一份侍御史严延年弹劾霍大司马的上书,就由少府属官来念一下。” “诺。”黄门令接过上书,朗读道,“侍御史严延年劾奏:大将军光擅废立主,无人臣礼,不道。” 宣读完毕,满朝哗然! “上书说:霍大将军独断专权,废立皇帝,无人臣之节,大逆不道!”刘病已嘴角泛起笑意,玉旒串轻轻碰触发出清脆的声响,“这竖子太不会做人,好不容易送走了荒淫无道的昌邑王,他却上来扫兴,指责霍大司马的过错。岂不是不给皇帝和功臣面子?” 他望向噤若寒蝉的群臣,随后将目光投放在霍光身上:“大将军,朕认为,此奏章虽然以下犯上,却是一件很勇敢的事情。相信朝廷群臣也都会对严延年的勇气肃然敬畏。大将军,您老人家是拥立朕的功臣,此举关乎您的名声,朕自然是要全权交由您处理的。” 霍光面对先把自己摘出去的刘病已,愈发欣赏这聪明乖巧的新皇帝:“老臣不敢居功,既然有人提出异议,不妨就下给丞相和御史府讨论。” 刘病已点点头:“将军豁达。” 日沉,未央宫,执宿殿庐。 “这怎么办?”杜延年急得团团转,“丞相和御史大夫都称病,大将军,您这可就成自己审自己了啊。” 霍光他并没有理会杜延年,而是心平气和对身旁的邴吉道:“少卿,去请一趟夏侯博士。” 邴吉心下了然:“诺。” 夏侯胜来到霍光面前,听清事情原委后笑了:“大将军就为了这等小事来找老夫吗?老夫还赶着要去椒房殿给太皇太后上课呢。” 霍光知他话外之音,遂含笑道:“哦,不知夏侯博士打算给太皇太后教授些什么道理?老夫洗耳恭听。” “臣打算为太后娘娘讲述《孝经》”夏侯胜侃侃而谈,“《纪孝行章》讲:事亲者,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丑不争,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丑而争,则兵。” “意思是身居高位者不应骄傲蛮横,身居下层不应为非作乱,同僚相处间不应争斗。” “如今大将军身居高位,何必还要理会低位者的为非作歹呢?不妨放下争斗,与同僚和顺睦好。” 霍光抚须而笑:“如此,老夫明了。子儒,送夏侯博士去椒房殿为太皇太后授课。” 张安世领命:“诺。” 出金马门,张安世送夏侯胜途径天禄阁和石渠阁,来到了长秋门。 张安世道:“当初霍大司马计划诛上官父子,长公也是这样劝龙頟侯韩增的。” 夏侯胜抚须而笑:“最起码他们都很听劝,不是吗?” 张安世叹了口气:“但严延年是酷吏,他不一定会甘心做苏武,忍受家里蒙难。” “你知道严延年上疏弹劾的原因?”夏侯胜来了兴趣。 “他是为刘贺。”张安世道,“刘贺的夫人小字罗紨,是严长孙的女儿。” “严延年,字长孙。”夏侯胜叹道,“怪不得!女婿做不成皇帝,他当然会怨恨霍光。既然不能对新帝下手,那便拿权臣开刀。” 张安世点点头:“所以老夫不想管这些事,本质来说,这只是一个酷吏在报私仇,却被推到不畏权臣、勇于反抗的道德高度,太虚伪了!” 夏侯胜笑:“可就如陛下所说,朝中人只会对严延年愈加肃然忌惮,而霍大司马又只能狼狈地捞名声了。” 张安世叹道:“有夏侯博士在,大司马或许会有好名声。” 霍光果然把严延年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将奏章搁置了起来。此举赢得满朝赞誉。但朝廷内的大小官员却也都对严延年肃然忌惮、敬而远之了。 这场弹劾风波就这样被平息了下来,这件事也让朝臣们看明白了,霍光才是真正独一无二的天下之主。 哪怕是有人不要命去弹劾,霍光也自巍然不动。可以说,你想螳臂当车,人家却压根都懒得搭理你。 但很快,就有他不得不搭理的糟心事了。 第八十二章 弹劾风波 深夜,未央宫,鸳鸯殿。 宫人换下新的烛台,明明灭灭,微弱的光线打在小妇人身上,黄门取来支踵服侍。此刻,许平君就这样安静地坐在烛光里,逗弄着摇篮中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奭,奭儿。”她亲吻儿子的小手小脚,“哦哦哦。不哭不哭啊,爹爹很快就回来了,爹爹很快就回来了。” 刘病已踏进殿门,却阻拦了黄门的通报,他缓步来到她身后,目光缱绻地落在妻子身上。 他不知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是何模样,但此刻,他知道,自己见到了这辈子所遇最美的女子。 他绕到小妇人身后,从背后环住她。许平君先是一惊,随后莞尔一笑:“饿了,我去传膳。” “不必麻烦了。”刘病已摇摇头,耳鬓厮磨,闭起眼嗅她身上的香气,“让朕抱一会。” 许平君会心一笑,眼含宠溺,轻握着他的手:“这几天,真就像做梦一样。” “是啊。”刘病已放缓了呼吸,将她抱得更紧,“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朕总觉得好像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内心不安。” 许平君笑:“你都做天子了,还能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大?” 刘病已摇摇头:“不知道。即位以来,朕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直到今日,接你进宫封了婕妤,朕这心里才算是真的踏实了一点。这么久以来,朕厚赏功臣、翻查名册,一刻也没有放松过。直到现在,将你结结实实抱在了怀里,才第一次感觉到,真的乏了。” “陛下辛苦,该休息了。”许平君将头靠在他的脸庞。 刘病已撒娇,蹭她的鼻尖道:“朕好累啊!” 许平君笑,轻点他的鼻尖:“陛下是天子,要有威仪。” “不。”刘病已摇头,轻吻她的面颊,“朕不是什么天子,不是什么皇帝,只是你一个人的刘病已。” 他将许平君抱起来,叹道:“只有见着你,才真正感觉自己活了。” 许平君小声道:“陛下轻一点,莫吵醒了奭儿。” “带小皇子下去。”刘病已吩咐宫人照顾刘奭,随即对妻子表达了不满,“你现在心里只有小的没有大的,哎,我的命好苦。” 许平君环住他的脖颈,轻轻在他耳边呵气:“那妾今日就舍小的陪大的!” 刘病已骨头一酥,大喜:“那就多谢夫人了。” 他低头吻住妻子的樱口,一步步走向床榻。 光滑的背,漂亮的蝴蝶骨,细腻的手感。刘病已抚摸着她,心潮澎湃。 他忽然明白了何为色令智昏,从前他不懂妺喜亡夏、妲己祸国的故事,但此刻,他突然理解了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的色欲熏心。 姬宫湦爱褒姒,他也爱许平君。他爱她入骨、入血,甚至也想以天下为聘给予心爱之人祸国殃民的权力。 “我们会白头偕老,至死不渝。”恍惚间,男子欺上少女的背,在她耳畔轻喘。 翌日,未央宫,宣室殿。 刘病已坐在正位,望向下首的大臣们,微笑道:“这里有一份侍御史严延年弹劾霍大司马的上书,就由少府属官来念一下。” “诺。”黄门令接过上书,朗读道,“侍御史严延年劾奏:大将军光擅废立主,无人臣礼,不道。” 宣读完毕,满朝哗然! “上书说:霍大将军独断专权,废立皇帝,无人臣之节,大逆不道!”刘病已嘴角泛起笑意,玉旒串轻轻碰触发出清脆的声响,“这竖子太不会做人,好不容易送走了荒淫无道的昌邑王,他却上来扫兴,指责霍大司马的过错。岂不是不给皇帝和功臣面子?” 他望向噤若寒蝉的群臣,随后将目光投放在霍光身上:“大将军,朕认为,此奏章虽然以下犯上,却是一件很勇敢的事情。相信朝廷群臣也都会对严延年的勇气肃然敬畏。大将军,您老人家是拥立朕的功臣,此举关乎您的名声,朕自然是要全权交由您处理的。” 霍光面对先把自己摘出去的刘病已,愈发欣赏这聪明乖巧的新皇帝:“老臣不敢居功,既然有人提出异议,不妨就下给丞相和御史府讨论。” 刘病已点点头:“将军豁达。” 日沉,未央宫,执宿殿庐。 “这怎么办?”杜延年急得团团转,“丞相和御史大夫都称病,大将军,您这可就成自己审自己了啊。” 霍光他并没有理会杜延年,而是心平气和对身旁的邴吉道:“少卿,去请一趟夏侯博士。” 邴吉心下了然:“诺。” 夏侯胜来到霍光面前,听清事情原委后笑了:“大将军就为了这等小事来找老夫吗?老夫还赶着要去椒房殿给太皇太后上课呢。” 霍光知他话外之音,遂含笑道:“哦,不知夏侯博士打算给太皇太后教授些什么道理?老夫洗耳恭听。” “臣打算为太后娘娘讲述《孝经》”夏侯胜侃侃而谈,“《纪孝行章》讲:事亲者,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丑不争,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丑而争,则兵。” “意思是身居高位者不应骄傲蛮横,身居下层不应为非作乱,同僚相处间不应争斗。” “如今大将军身居高位,何必还要理会低位者的为非作歹呢?不妨放下争斗,与同僚和顺睦好。” 霍光抚须而笑:“如此,老夫明了。子儒,送夏侯博士去椒房殿为太皇太后授课。” 张安世领命:“诺。” 出金马门,张安世送夏侯胜途径天禄阁和石渠阁,来到了长秋门。 张安世道:“当初霍大司马计划诛上官父子,长公也是这样劝龙頟侯韩增的。” 夏侯胜抚须而笑:“最起码他们都很听劝,不是吗?” 张安世叹了口气:“但严延年是酷吏,他不一定会甘心做苏武,忍受家里蒙难。” “你知道严延年上疏弹劾的原因?”夏侯胜来了兴趣。 “他是为刘贺。”张安世道,“刘贺的夫人小字罗紨,是严长孙的女儿。” “严延年,字长孙。”夏侯胜叹道,“怪不得!女婿做不成皇帝,他当然会怨恨霍光。既然不能对新帝下手,那便拿权臣开刀。” 张安世点点头:“所以老夫不想管这些事,本质来说,这只是一个酷吏在报私仇,却被推到不畏权臣、勇于反抗的道德高度,太虚伪了!” 夏侯胜笑:“可就如陛下所说,朝中人只会对严延年愈加肃然忌惮,而霍大司马又只能狼狈地捞名声了。” 张安世叹道:“有夏侯博士在,大司马或许会有好名声。” 霍光果然把严延年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将奏章搁置了起来。此举赢得满朝赞誉。但朝廷内的大小官员却也都对严延年肃然忌惮、敬而远之了。 这场弹劾风波就这样被平息了下来,这件事也让朝臣们看明白了,霍光才是真正独一无二的天下之主。 哪怕是有人不要命去弹劾,霍光也自巍然不动。可以说,你想螳臂当车,人家却压根都懒得搭理你。 但很快,就有他不得不搭理的糟心事了。 第八十三章 许氏婕妤 长安,未央宫,椒房殿。 今天是上官凤儿乔迁的日子,即日起,太皇太后就要回到长乐宫居住了。当初,霍光没有允许刘贺去拜谒高庙,刘病已去了;没有让上官太后迁宫,如今也迁了。可见是认可了刘病已这段日子的表现,准备让他坐稳皇位。霍光选他做皇帝,只是看准了对方无依无靠好控制。如今见刘病已这么上道,一直乖巧听话、厚赏功臣,霍光自然也不介意投桃报李,让上官凤儿将椒房殿空出来。 椒房无主、中宫旷位。唯有如此,刘病已才能为许平君入主椒房的计划筹谋下一步。于是,刘病已特意为上官凤儿在未央宫最后一次设宴,款待宾客,以尽孝道。 朝中命妇、贵女们济济一堂,自然也包括霍光的妻子和女儿们。 霍成君第一眼见到刘病已时,非常意外。他们上一次见面,他还是皇曾孙,可如今不过短短一月,便苍黄翻覆,少年游侠成了真龙天子。 霍成君心下感叹:从一个不起眼的宗室子,到如今的九五之尊,他可真不简单啊! “釂!”刘病已举杯,“祝太皇太后长寿安康!” “祝太皇太后长寿安康!釂!”众人一起跟随举杯,为上官凤儿祝寿。 上官凤儿饮下一卮清酒,丝绢轻拭嘴角,微笑道:“孤也祝陛下长乐未央,愿你和许婕妤恩爱和美。” 许平君害羞地低下头,刘病已却牵起她的手,满目温柔:“去为太皇太后祝寿!” 许平君点点头,放下便面,从支踵上起身,小步急趋来到上官太后面前,捧起玉杯:“平君祝叔祖母身常健、岁无忧,长乐无极!” 上官凤儿笑着接过,饮下。许平君将空杯安置好,宫人呈上菜品时她也没有离开,而是亲自布菜、抹案侍奉。 “许婕妤真是贤惠又孝顺啊!”霍珊感叹。 “她和陛下的感情也很好呢!”霍怜羡慕。 阿蛮打量着许平君,好奇道:“她就是许婕妤,陛下在民间时的结发妻子?” “不错。”蔺氏微笑道,“以今日情景来看,陛下办这场宴会,不只是祝贺太后乔迁之喜那么简单,而是想将许婕妤介绍给我们。椒房殿如今空出来,陛下想让谁再住进去,意思很明显了。” 阿蛮会心:“帝王深情,千古罕见。” 蔺氏打趣她:“魏相对你也不遑多让啊。” “哼,我现在心里只有弘儿那个小砍头,谁管他啊!”阿蛮傲娇。提起魏弘,她随后疑惑道,“嫂嫂为何同意过继长子呢?虽说后来你们也生了论儿,可谭儿一出生就被抱走,这当娘的心里怎么会好受啊!” “不好受又能如何?”蔺氏黯然道,“这是婆婆生前的意思,连郎主都不好违拗。” “母亲?”阿蛮震惊。 蔺氏点点头,道:“大哥他,没有生育能力。可安平侯的爵位不能断,所以,从我怀孕开始,公婆们就已商量好了,要是男孩便直接过继。” 阿蛮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被一阵丝竹之声打断。 未几,乐舞百戏登场,刘病已命人取来酒令铜钱和酒令铜骰等御酒之物,安排众人投壶看戏。 向陛下道过谢后,满堂宾客、宫人左右,都再次为太后祝酒祭地,愿她长寿。众人欢聚一堂,不亦乐乎。 霍成君望着眼前的左殽右胾,听着耳畔人们对许平君的恭维赞美,一顿饭却吃得食不知味。 她为那个男人魂萦梦牵,如今再次邂逅,却见他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妻子。嫉妒的火焰在心中升腾,泛起酸楚,一杯又一杯灌酒。 显夫人察觉到女儿的不对,按住她举杯的手,提醒道:“醇醒纯度较高、酒力较强,饮三升清酒即有醉意,不足一斗醇醒则醉卧不起。你年纪还小,不宜贪杯。” 霍成君被阻止,倒也不恼,听话地放下酒杯,憨笑。她忽然抬起头,红着脸醉眼惺忪地问:“母亲,我美吗?” “当然。”显夫人展开笑颜,轻抚她的秀发,“我的女儿是整个长安最漂亮的小姑娘!” “那,您说。”霍成君的目光飘开,又落在许平君身上,“她美吗?” 显夫人心下一惊,顺着女儿的目光望向了许平君,随后了然:“哼,一个暴室啬夫的女儿,如何同大将军的千金相提并论?” 霍成君得意一笑,醉意又增了三分。随后目光却黯淡了下来:“可她现在是婕妤,仅次于皇后的高位。” 显夫人看看女儿,又将目光转到了上首正用铜骰行酒令的刘病已和许平君身上,嘴角拉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她只是婕妤,还不是皇后。” “霍成君,或成郡君。”霍成君喃喃,斟满美酒的玉杯在烛光下散发璀璨的光芒,“君,在大汉不是公主的女人可以得到的最高等级。可是阿母,您真的甘心我一辈子最多只是个郡君,输给那个阉官的女儿吗?” 她不停絮叨,声音越来越低,苦笑道:“身为霍家的女儿,我知道,终身大事,并非私心喜欢就成。可我是真的好喜欢啊!他是游侠也好,皇帝也罢,我喜欢的都只是他啊!从我第一眼看到他起,我就喜欢他;从我喜欢上他,我就逃不掉了” 她倒了下去,伏在案上,似已沉醉,眼角带泪。 “七娘子!”侍女们大惊,慌忙扶住她。 “送霍娘子回府。”显夫人吩咐下去,眼睛却没有看女儿,而是冷冷盯着笑靥如花的许平君。 显夫人腹诽:如果我的女儿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摘给她。如果霍家的女儿不能得宠后宫,那么全天下的女人都休想有活路! 丝竹管乐渐弱,宴席到了散场的时候。 刘病已醉得直不起身,眼睛都眯了起来,他高兴得倒在许平君身上,惹来妻子的嗔怪:“陛下今日失态了。” 刘病已的素纱襌衣都被蹭乱了,他双颊泛红、似有醉意,笑:“你今天表现得很好。” 他的妻子举止优秀,赢得了好名声,他的计划才能更有底气去实施。他迫切想让今日大宴宾客的椒房殿,换一个主人。 许平君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被叫住。 “婕妤留步!贱妾有几句话想对您说。”阿蛮摇摇走来,还带着些许酒香。 “送陛下回寝宫休息。”许平君将丈夫交给宫人,转过身招待她。 “我记得你,故司马夫人的养女,河南太守的夫人。”许平君吩咐宫娥为她取来支踵,巧笑嫣然:“你叫阿蛮,对吗?” “诺。贱妾正是阿蛮。”阿蛮轻笑,随即掏出一块玉佩递到了许平君面前,“不知此物,可是婕妤所有?” “呀!”许平君下意识摸了一下腰间,果然扑空。随即将桌案上的玉佩捧起来,惊喜道,“我竟不知自己将它遗失了!多谢夫人了!” “婕妤不必客气,叫我阿蛮就好。”阿蛮鼓足勇气,问出心中所想,“不知此物,可是婕妤家传?” “正是。”许平君将玉佩贴身收好,“你在哪里捡到的?” 阿蛮道:“贱妾只是途中顺路。自要出北司马门等车时,没等到北门就看到了它,遂特留残步回来找婕妤。” 许平君笑:“那应当是我从鸳鸯殿出来经过兰林殿到椒房殿的路上遗失的,多谢你了。如今天色已晚想来也快宵禁了,不如你就留在鸳鸯殿与我共卧一晚?” “不了。”阿蛮婉拒,“家中幼子黏人得紧,贱妾还要回去照看。只是,妾还有一事想问。” 许平君道:“你说。” 阿蛮鼓足勇气,道:“不知婕妤家中,是否每个女儿都有这样一个玉佩?” 许平君点点头:“正是,此物为许氏家传。无论大喜小喜,都会以玉为贵器佩戴在孩子身上,图个吉利。” 阿蛮眸光一亮:“那不知,婕妤家中可有年纪相仿的堂姐妹?她们也都会有一块相同的玉佩吗?” 许平君摇摇头:“我的叔伯兄弟是多,姐妹反而少。我叔父许嘉近日倒新添了个女儿许谒,虽说是我的堂妹,可她年纪比我儿子还小,尚在襁褓呢!” “那,婕妤家里可还有一些远房亲戚?多年未联系的?又或者有没有因为动乱或其他事情失散的女儿?”阿蛮的心沉落了下去。 “哈哈哈。”许平君粲然一笑,“你这人可真有意思,世人皆知我父犯错后受刑,膝下只我一个独生女儿,哪来的其他姐妹啊?” 闻言,阿蛮垂眸,悻悻道:“如此,阿蛮明了。” 她站起身拜礼,苦笑:“贱妾不打扰您休息了。” 许平君点点头,吩咐宫人:“天黑路险,通知黄门令派专车送蛮夫人回家。” “诺。”在一众宫人的跪送中,阿蛮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未央宫。 漫漫长夜,长安寂寥,凄苦未央,难见长乐。 第八十三章 许氏婕妤 长安,未央宫,椒房殿。 今天是上官凤儿乔迁的日子,即日起,太皇太后就要回到长乐宫居住了。当初,霍光没有允许刘贺去拜谒高庙,刘病已去了;没有让上官太后迁宫,如今也迁了。可见是认可了刘病已这段日子的表现,准备让他坐稳皇位。霍光选他做皇帝,只是看准了对方无依无靠好控制。如今见刘病已这么上道,一直乖巧听话、厚赏功臣,霍光自然也不介意投桃报李,让上官凤儿将椒房殿空出来。 椒房无主、中宫旷位。唯有如此,刘病已才能为许平君入主椒房的计划筹谋下一步。于是,刘病已特意为上官凤儿在未央宫最后一次设宴,款待宾客,以尽孝道。 朝中命妇、贵女们济济一堂,自然也包括霍光的妻子和女儿们。 霍成君第一眼见到刘病已时,非常意外。他们上一次见面,他还是皇曾孙,可如今不过短短一月,便苍黄翻覆,少年游侠成了真龙天子。 霍成君心下感叹:从一个不起眼的宗室子,到如今的九五之尊,他可真不简单啊! “釂!”刘病已举杯,“祝太皇太后长寿安康!” “祝太皇太后长寿安康!釂!”众人一起跟随举杯,为上官凤儿祝寿。 上官凤儿饮下一卮清酒,丝绢轻拭嘴角,微笑道:“孤也祝陛下长乐未央,愿你和许婕妤恩爱和美。” 许平君害羞地低下头,刘病已却牵起她的手,满目温柔:“去为太皇太后祝寿!” 许平君点点头,放下便面,从支踵上起身,小步急趋来到上官太后面前,捧起玉杯:“平君祝叔祖母身常健、岁无忧,长乐无极!” 上官凤儿笑着接过,饮下。许平君将空杯安置好,宫人呈上菜品时她也没有离开,而是亲自布菜、抹案侍奉。 “许婕妤真是贤惠又孝顺啊!”霍珊感叹。 “她和陛下的感情也很好呢!”霍怜羡慕。 阿蛮打量着许平君,好奇道:“她就是许婕妤,陛下在民间时的结发妻子?” “不错。”蔺氏微笑道,“以今日情景来看,陛下办这场宴会,不只是祝贺太后乔迁之喜那么简单,而是想将许婕妤介绍给我们。椒房殿如今空出来,陛下想让谁再住进去,意思很明显了。” 阿蛮会心:“帝王深情,千古罕见。” 蔺氏打趣她:“魏相对你也不遑多让啊。” “哼,我现在心里只有弘儿那个小砍头,谁管他啊!”阿蛮傲娇。提起魏弘,她随后疑惑道,“嫂嫂为何同意过继长子呢?虽说后来你们也生了论儿,可谭儿一出生就被抱走,这当娘的心里怎么会好受啊!” “不好受又能如何?”蔺氏黯然道,“这是婆婆生前的意思,连郎主都不好违拗。” “母亲?”阿蛮震惊。 蔺氏点点头,道:“大哥他,没有生育能力。可安平侯的爵位不能断,所以,从我怀孕开始,公婆们就已商量好了,要是男孩便直接过继。” 阿蛮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被一阵丝竹之声打断。 未几,乐舞百戏登场,刘病已命人取来酒令铜钱和酒令铜骰等御酒之物,安排众人投壶看戏。 向陛下道过谢后,满堂宾客、宫人左右,都再次为太后祝酒祭地,愿她长寿。众人欢聚一堂,不亦乐乎。 霍成君望着眼前的左殽右胾,听着耳畔人们对许平君的恭维赞美,一顿饭却吃得食不知味。 她为那个男人魂萦梦牵,如今再次邂逅,却见他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妻子。嫉妒的火焰在心中升腾,泛起酸楚,一杯又一杯灌酒。 显夫人察觉到女儿的不对,按住她举杯的手,提醒道:“醇醒纯度较高、酒力较强,饮三升清酒即有醉意,不足一斗醇醒则醉卧不起。你年纪还小,不宜贪杯。” 霍成君被阻止,倒也不恼,听话地放下酒杯,憨笑。她忽然抬起头,红着脸醉眼惺忪地问:“母亲,我美吗?” “当然。”显夫人展开笑颜,轻抚她的秀发,“我的女儿是整个长安最漂亮的小姑娘!” “那,您说。”霍成君的目光飘开,又落在许平君身上,“她美吗?” 显夫人心下一惊,顺着女儿的目光望向了许平君,随后了然:“哼,一个暴室啬夫的女儿,如何同大将军的千金相提并论?” 霍成君得意一笑,醉意又增了三分。随后目光却黯淡了下来:“可她现在是婕妤,仅次于皇后的高位。” 显夫人看看女儿,又将目光转到了上首正用铜骰行酒令的刘病已和许平君身上,嘴角拉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她只是婕妤,还不是皇后。” “霍成君,或成郡君。”霍成君喃喃,斟满美酒的玉杯在烛光下散发璀璨的光芒,“君,在大汉不是公主的女人可以得到的最高等级。可是阿母,您真的甘心我一辈子最多只是个郡君,输给那个阉官的女儿吗?” 她不停絮叨,声音越来越低,苦笑道:“身为霍家的女儿,我知道,终身大事,并非私心喜欢就成。可我是真的好喜欢啊!他是游侠也好,皇帝也罢,我喜欢的都只是他啊!从我第一眼看到他起,我就喜欢他;从我喜欢上他,我就逃不掉了” 她倒了下去,伏在案上,似已沉醉,眼角带泪。 “七娘子!”侍女们大惊,慌忙扶住她。 “送霍娘子回府。”显夫人吩咐下去,眼睛却没有看女儿,而是冷冷盯着笑靥如花的许平君。 显夫人腹诽:如果我的女儿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摘给她。如果霍家的女儿不能得宠后宫,那么全天下的女人都休想有活路! 丝竹管乐渐弱,宴席到了散场的时候。 刘病已醉得直不起身,眼睛都眯了起来,他高兴得倒在许平君身上,惹来妻子的嗔怪:“陛下今日失态了。” 刘病已的素纱襌衣都被蹭乱了,他双颊泛红、似有醉意,笑:“你今天表现得很好。” 他的妻子举止优秀,赢得了好名声,他的计划才能更有底气去实施。他迫切想让今日大宴宾客的椒房殿,换一个主人。 许平君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被叫住。 “婕妤留步!贱妾有几句话想对您说。”阿蛮摇摇走来,还带着些许酒香。 “送陛下回寝宫休息。”许平君将丈夫交给宫人,转过身招待她。 “我记得你,故司马夫人的养女,河南太守的夫人。”许平君吩咐宫娥为她取来支踵,巧笑嫣然:“你叫阿蛮,对吗?” “诺。贱妾正是阿蛮。”阿蛮轻笑,随即掏出一块玉佩递到了许平君面前,“不知此物,可是婕妤所有?” “呀!”许平君下意识摸了一下腰间,果然扑空。随即将桌案上的玉佩捧起来,惊喜道,“我竟不知自己将它遗失了!多谢夫人了!” “婕妤不必客气,叫我阿蛮就好。”阿蛮鼓足勇气,问出心中所想,“不知此物,可是婕妤家传?” “正是。”许平君将玉佩贴身收好,“你在哪里捡到的?” 阿蛮道:“贱妾只是途中顺路。自要出北司马门等车时,没等到北门就看到了它,遂特留残步回来找婕妤。” 许平君笑:“那应当是我从鸳鸯殿出来经过兰林殿到椒房殿的路上遗失的,多谢你了。如今天色已晚想来也快宵禁了,不如你就留在鸳鸯殿与我共卧一晚?” “不了。”阿蛮婉拒,“家中幼子黏人得紧,贱妾还要回去照看。只是,妾还有一事想问。” 许平君道:“你说。” 阿蛮鼓足勇气,道:“不知婕妤家中,是否每个女儿都有这样一个玉佩?” 许平君点点头:“正是,此物为许氏家传。无论大喜小喜,都会以玉为贵器佩戴在孩子身上,图个吉利。” 阿蛮眸光一亮:“那不知,婕妤家中可有年纪相仿的堂姐妹?她们也都会有一块相同的玉佩吗?” 许平君摇摇头:“我的叔伯兄弟是多,姐妹反而少。我叔父许嘉近日倒新添了个女儿许谒,虽说是我的堂妹,可她年纪比我儿子还小,尚在襁褓呢!” “那,婕妤家里可还有一些远房亲戚?多年未联系的?又或者有没有因为动乱或其他事情失散的女儿?”阿蛮的心沉落了下去。 “哈哈哈。”许平君粲然一笑,“你这人可真有意思,世人皆知我父犯错后受刑,膝下只我一个独生女儿,哪来的其他姐妹啊?” 闻言,阿蛮垂眸,悻悻道:“如此,阿蛮明了。” 她站起身拜礼,苦笑:“贱妾不打扰您休息了。” 许平君点点头,吩咐宫人:“天黑路险,通知黄门令派专车送蛮夫人回家。” “诺。”在一众宫人的跪送中,阿蛮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未央宫。 漫漫长夜,长安寂寥,凄苦未央,难见长乐。 第八十四章 归政不受 日铺,长安,霍光第。 霍光今日休沐,侍女捧来水盆,用发酵好的糯米水为他清洗头发。 显夫人取来布巾,轻轻擦拭:“郎主又添白发了,近日要注意休息,以免操劳。” “嗯,还是显儿侍候最合我心意。”霍光舒服地眯起眼,喟叹,“老夫已年过花甲,岂有不老之理?只要天下太平、家宅安宁,此生便无憾了。” 白玉蓖梳拢好头发,束起,婢女奉上,显夫人取来切云冠,以玉搔头贯之:“郎主哪里话,您还是当年那个政由己出、天下想闻其风采的大将军呢!” 霍光会心一笑。的确,他皮肤白皙、眉目疏朗,虽华发已生,但风华不减。再加上权势滔天,权倾朝野,着实叫人见了既羡慕又畏惧。 他正起身,在婢女的服侍下穿戴好曲裾深衣,外罩素纱襌衣。汉人喜楚服,霍光穿上这常服,也是一派风流的潇洒之意。 待婢女退下,显夫人微笑道:“成君的婚事,郎主可有打算?” “之前是有考虑过几户人家,但老夫总觉得无论哪一户,都舍不得。”霍光坐到了妻子对面,婢女早已适时为他们取来耳杯,填上浆酪。 “既然都舍不得,那便是都配不上。”显夫人抬起耳杯,向霍光敬酒,“不妨由显儿为您提议一门亲事,如何?” “哦?”霍光接过耳杯,来了兴趣,“你又看上了谁呀?” 显夫人甜笑道:“此人姓刘,受郎主恩惠一朝飞天,乃是当今圣上!” 霍光听后一惊,随即展颜:“你想让成君做皇后?” “正是!”显夫人斩钉截铁道,“前日,贱妾携府内女眷去未央宫贺太皇太后乔迁之喜。妾敢断定,成君爱慕陛下!” 霍光饮下浆酪,思忖:“若成君为后,将来对霍家也算助力。只是,目前尚不知陛下心意,容老夫再考虑一下。” 本始元年正月,霍光提出归政。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司马居然还在试探陛下! 自刘病已登基以来,方方面面表现都尤为出色。不仅聪明好学还厚荫功臣,可以说是最完美的傀儡帝王。而霍光在这个当口突然提出归政,显然是还不够信任,害怕他重蹈刘贺的覆辙有心与其争权。 面对霍光的上书,刘病已微微一笑,将球踢了回去:“霍大司马劳苦功高,而朕功德浅薄尚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是要麻烦您继续代理朝政,我大汉江山才能永享太平啊!” 由于刘病已谦让不接受,于是朝廷事务的决策仍先经过霍光过问再禀报天子。 霍光和满朝文武都放下心来,看来当今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相信他们以后都会有好日子过的。 霍光回到家,一派喜气:“夫人放心,陛下拒绝归政是在卖老夫面子。如此,成君为后之事则大有可为了!” “真的?”显夫人登时喜笑颜开,一拍手,“哎呀!一个少年天子,一个高门贵女,实乃天赐良缘!” 可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刘病已给霍光甜枣,是为了打板子。他给了大司马面子,日后,霍大将军自然也要还皇帝一个面子。 八月己巳(初五),安平侯杨敞去世。 “吃一点。”杨恽端着漆碗,言辞恳切。 后母摇了摇头,转身合衣卧下。杨恽也不强求,叮嘱了侍女几句便退出屋室。一出门就撞见了回府奔丧的阿蛮。 一身奶香味的小妇人身着素纱襌衣,披麻戴孝,鬓边是一朵小小的白花。 兄妹俩相视一笑,拜祭过后,并肩在后花园漫步。 阿蛮忍不住赞叹:“杨公过世,后母无子。子幼哥哥侍之如亲娘,孝敬有加,真是仁义无双!” 杨恽不置可否,沉声道:“她和父亲一道患了暑热,怕是也熬不过这个夏天。” “我会留到最后。”阿蛮宽慰他。 “孝哉!”杨恽叹了口气,“其实你就算回洛阳去陪魏相,杨氏宗亲也不会怪罪。” 阿蛮神情落寞了片刻:“阿母生前最放不下你,做妹妹的总要帮衬。” 杨恽含笑点头。 几日后,后母去世,留下财产数百万,特意叮嘱杨恽继承。 可丧期一过,杨恽就将后母留下的大笔财产分给了她的几位亲戚。 “你一点都不给自己留吗?”阿蛮看着正在清点财产的杨恽,疑惑道。 杨恽将金帛交给小厮,道:“最后一份了。” 打理完毕后,招待阿蛮落座:“来,尝尝玄成兄今年新酿的梅酒。” “为什么?”阿蛮没有心情同他畅饮,“杨公去世,你从父亲那里分得五百万财物,却将其全部用来救济宗亲;后母过世,临终前特意叮嘱由你继承,你也全部给了她的弟弟们。你为官清廉,本就身无长物,怎么不留点银钱傍身?” 杨恽轻笑:“人家是来冲喜的,既然咱们杨家对不起,我怎么好意思再要她的钱?” 阿蛮皱眉:“你仗义疏财,就不想想妻儿吗?” 杨恽挑眉:“从她嫁给我那天起,就应当预料到了。” “杨子幼!”阿蛮拍案而起,气极,“你当自己轻财好义、廉洁无私?依我看,不过是伐其行治、刻薄自私!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你怎么可以不顾身边人的死活,只想着成全自己的名声!” 杨恽冷笑:“那又如何?我这一世,只随心而活。” 阿蛮叹气,担忧道:“你早晚啊,要将身边人给得罪死。阿母的话,怎么就听不进心里去呢?” “谁说我没听阿母的?”他轻抚阿蛮的发丝,“我若不听她话,你怎么可能嫁给魏弱翁!” 阿蛮扑哧一笑,白了他一眼,薄嗔:“你呀,没个正经!” 九月,刘病已大赦天下。 戊寅,蔡义被任为丞相。 长安,未央宫,承明殿。 “又一个老到走不动的丞相。”刘病已感叹。 陈遂轻笑:“陛下不是早有所料。” 刘病已道:“丞相朕是给不了,但其他的,霍大将军应该也管不了那么多。” 陈遂好奇道:“不知陛下有何谋算?” 刘病已抬眸,转身拿出一份诏书,显然心情极好:“自己看。” 陈遂打开有印章封记的文书,原是一份太原太守的委任状。 皇帝下诏太原太守:官尊禄厚,可以偿还之前下棋时输给我的了。你的妻子君宁当时作中人,知道下棋输时的情状。 刘病已连任命自己为太守都要拿赌债做借口,陈遂哭笑不得。 于是起身拜谢,道:“这已经是元平元年赦令之前的事了,感谢陛下厚待。” 刘病已扶陈遂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还赌债什么的,不过是迷惑政敌的烟雾弹。朕对你,另有安排。” 陈遂当即拱手,正色道:“听凭陛下差遣!” 刘病已道:“太原离河东很近,你要盯好一个人。” 陈遂恍然大悟:“河东太守——田延年!” “不错。”刘病已露出欣慰的笑容,“朕早在民间,便听说河东霍家是一个尊盛日久、内部能善的家族。所以河东的太守,一定是霍光的心腹。朕要你盯好他,揪他的小辫子,将所有他在河东见过的人、做过的事都告诉朕。切记,不必经过尚书副本。” 陈遂了然,伏身二拜,叩首:“诺!” 第八十四章 归政不受 日铺,长安,霍光第。 霍光今日休沐,侍女捧来水盆,用发酵好的糯米水为他清洗头发。 显夫人取来布巾,轻轻擦拭:“郎主又添白发了,近日要注意休息,以免操劳。” “嗯,还是显儿侍候最合我心意。”霍光舒服地眯起眼,喟叹,“老夫已年过花甲,岂有不老之理?只要天下太平、家宅安宁,此生便无憾了。” 白玉蓖梳拢好头发,束起,婢女奉上,显夫人取来切云冠,以玉搔头贯之:“郎主哪里话,您还是当年那个政由己出、天下想闻其风采的大将军呢!” 霍光会心一笑。的确,他皮肤白皙、眉目疏朗,虽华发已生,但风华不减。再加上权势滔天,权倾朝野,着实叫人见了既羡慕又畏惧。 他正起身,在婢女的服侍下穿戴好曲裾深衣,外罩素纱襌衣。汉人喜楚服,霍光穿上这常服,也是一派风流的潇洒之意。 待婢女退下,显夫人微笑道:“成君的婚事,郎主可有打算?” “之前是有考虑过几户人家,但老夫总觉得无论哪一户,都舍不得。”霍光坐到了妻子对面,婢女早已适时为他们取来耳杯,填上浆酪。 “既然都舍不得,那便是都配不上。”显夫人抬起耳杯,向霍光敬酒,“不妨由显儿为您提议一门亲事,如何?” “哦?”霍光接过耳杯,来了兴趣,“你又看上了谁呀?” 显夫人甜笑道:“此人姓刘,受郎主恩惠一朝飞天,乃是当今圣上!” 霍光听后一惊,随即展颜:“你想让成君做皇后?” “正是!”显夫人斩钉截铁道,“前日,贱妾携府内女眷去未央宫贺太皇太后乔迁之喜。妾敢断定,成君爱慕陛下!” 霍光饮下浆酪,思忖:“若成君为后,将来对霍家也算助力。只是,目前尚不知陛下心意,容老夫再考虑一下。” 本始元年正月,霍光提出归政。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司马居然还在试探陛下! 自刘病已登基以来,方方面面表现都尤为出色。不仅聪明好学还厚荫功臣,可以说是最完美的傀儡帝王。而霍光在这个当口突然提出归政,显然是还不够信任,害怕他重蹈刘贺的覆辙有心与其争权。 面对霍光的上书,刘病已微微一笑,将球踢了回去:“霍大司马劳苦功高,而朕功德浅薄尚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是要麻烦您继续代理朝政,我大汉江山才能永享太平啊!” 由于刘病已谦让不接受,于是朝廷事务的决策仍先经过霍光过问再禀报天子。 霍光和满朝文武都放下心来,看来当今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相信他们以后都会有好日子过的。 霍光回到家,一派喜气:“夫人放心,陛下拒绝归政是在卖老夫面子。如此,成君为后之事则大有可为了!” “真的?”显夫人登时喜笑颜开,一拍手,“哎呀!一个少年天子,一个高门贵女,实乃天赐良缘!” 可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刘病已给霍光甜枣,是为了打板子。他给了大司马面子,日后,霍大将军自然也要还皇帝一个面子。 八月己巳(初五),安平侯杨敞去世。 “吃一点。”杨恽端着漆碗,言辞恳切。 后母摇了摇头,转身合衣卧下。杨恽也不强求,叮嘱了侍女几句便退出屋室。一出门就撞见了回府奔丧的阿蛮。 一身奶香味的小妇人身着素纱襌衣,披麻戴孝,鬓边是一朵小小的白花。 兄妹俩相视一笑,拜祭过后,并肩在后花园漫步。 阿蛮忍不住赞叹:“杨公过世,后母无子。子幼哥哥侍之如亲娘,孝敬有加,真是仁义无双!” 杨恽不置可否,沉声道:“她和父亲一道患了暑热,怕是也熬不过这个夏天。” “我会留到最后。”阿蛮宽慰他。 “孝哉!”杨恽叹了口气,“其实你就算回洛阳去陪魏相,杨氏宗亲也不会怪罪。” 阿蛮神情落寞了片刻:“阿母生前最放不下你,做妹妹的总要帮衬。” 杨恽含笑点头。 几日后,后母去世,留下财产数百万,特意叮嘱杨恽继承。 可丧期一过,杨恽就将后母留下的大笔财产分给了她的几位亲戚。 “你一点都不给自己留吗?”阿蛮看着正在清点财产的杨恽,疑惑道。 杨恽将金帛交给小厮,道:“最后一份了。” 打理完毕后,招待阿蛮落座:“来,尝尝玄成兄今年新酿的梅酒。” “为什么?”阿蛮没有心情同他畅饮,“杨公去世,你从父亲那里分得五百万财物,却将其全部用来救济宗亲;后母过世,临终前特意叮嘱由你继承,你也全部给了她的弟弟们。你为官清廉,本就身无长物,怎么不留点银钱傍身?” 杨恽轻笑:“人家是来冲喜的,既然咱们杨家对不起,我怎么好意思再要她的钱?” 阿蛮皱眉:“你仗义疏财,就不想想妻儿吗?” 杨恽挑眉:“从她嫁给我那天起,就应当预料到了。” “杨子幼!”阿蛮拍案而起,气极,“你当自己轻财好义、廉洁无私?依我看,不过是伐其行治、刻薄自私!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你怎么可以不顾身边人的死活,只想着成全自己的名声!” 杨恽冷笑:“那又如何?我这一世,只随心而活。” 阿蛮叹气,担忧道:“你早晚啊,要将身边人给得罪死。阿母的话,怎么就听不进心里去呢?” “谁说我没听阿母的?”他轻抚阿蛮的发丝,“我若不听她话,你怎么可能嫁给魏弱翁!” 阿蛮扑哧一笑,白了他一眼,薄嗔:“你呀,没个正经!” 九月,刘病已大赦天下。 戊寅,蔡义被任为丞相。 长安,未央宫,承明殿。 “又一个老到走不动的丞相。”刘病已感叹。 陈遂轻笑:“陛下不是早有所料。” 刘病已道:“丞相朕是给不了,但其他的,霍大将军应该也管不了那么多。” 陈遂好奇道:“不知陛下有何谋算?” 刘病已抬眸,转身拿出一份诏书,显然心情极好:“自己看。” 陈遂打开有印章封记的文书,原是一份太原太守的委任状。 皇帝下诏太原太守:官尊禄厚,可以偿还之前下棋时输给我的了。你的妻子君宁当时作中人,知道下棋输时的情状。 刘病已连任命自己为太守都要拿赌债做借口,陈遂哭笑不得。 于是起身拜谢,道:“这已经是元平元年赦令之前的事了,感谢陛下厚待。” 刘病已扶陈遂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还赌债什么的,不过是迷惑政敌的烟雾弹。朕对你,另有安排。” 陈遂当即拱手,正色道:“听凭陛下差遣!” 刘病已道:“太原离河东很近,你要盯好一个人。” 陈遂恍然大悟:“河东太守——田延年!” “不错。”刘病已露出欣慰的笑容,“朕早在民间,便听说河东霍家是一个尊盛日久、内部能善的家族。所以河东的太守,一定是霍光的心腹。朕要你盯好他,揪他的小辫子,将所有他在河东见过的人、做过的事都告诉朕。切记,不必经过尚书副本。” 陈遂了然,伏身二拜,叩首:“诺!” 第八十五章 纳妾封妃 韦玄成正仔细摆弄着一只填满泥土的陶盆。先是将陶盆中的泥土刨松,挑去石子,而后浇上清水,把一包东西洒进去,再敷上一层泥土。十指上满是泥污,也并不介意。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随后展开笑颜:“阿蛮!” 怀抱着婴儿的小妇人甜甜一笑:“少翁哥哥别来无恙。” “这是魏弘?眼睛长得跟你更像。”韦玄成站起身,净过手后来到她身前逗弄宝宝,笑:“子幼兄最喜欢的那盆兰花,前段日子又结了新花籽。我已经种了两盆,剩下的种子都在这里,你回去可以带给他。” 阿蛮白了他一眼:“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干!” 韦玄成有些意外:“这是怎么了?” 阿蛮道:“他将大人后母留的遗产都给了别人,我生气。” 虽是嗔怒的语气,但见她眼角眉梢的柔媚风情,又哪里是真的生气呢? 韦玄成心下了然,柔声劝慰道:“那家伙的性子你还不了解?恃才傲物又轻财好义,不妨顺着点。” 阿蛮轻叹:“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只是委屈了嫂嫂。我知子幼哥哥心眼好,但,怕他吃亏。” 韦玄成笑道:“嫂夫人有你帮衬亏不了,至于杨恽,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哈哈哈。”听他用自己说过的话揶揄,阿蛮忍不住开怀大笑,阴郁一扫而光。 二人在梅园中散步,一路说说笑笑。 韦玄成满目温柔:“小时候我们总在一处玩耍,杨子幼抢了司马夫人送给你的竹马,我记得你边哭边打追了他两条街,硬是把玩具给抢回来了!” 阿蛮瞟了他一眼:“你在说我泼辣?” 韦玄成失笑:“辣一点,才有滋味。” 随即叹气,道:“想不到,当年跟在我身后的小丫头,如今也已为人母了。魏弱翁上辈子也不知积了什么德!” 阿蛮无奈:“不是,都这么多年了,还放不下输给我夫郎?” “我生气的不是自己输了,是他想追你。”韦玄成摇头,“当年魏相与我斗棋,连打数劫,场均一条龙,杀了个片甲不留。技不如人,就算他想要我的梅园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他却看上了那株万里无一的红牡丹,惦记着讨你欢心,我焉能不气?” 阿蛮苦笑:“你和杨恽还真像。他那时也天天念叨着:我妹子谁都配不上,怎么能便宜一个身无侯爵的贤良方正。可就因为你们这些人,魏相后来才那么努力去证明自己,进监狱的时候差点绝望到想自杀。高官厚禄、封侯拜相,长安所有的权贵子弟满脑子就只有这些事!你们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家人?” 韦玄成仰望蔚蓝色的天空,思绪逐渐拉远:“长安提及美人,首选四大世家:河东霍氏、陇西上官、京兆杜氏、弘农杨氏。上官云霓随父兄坐诛,杜氏君宁嫁太原太守陈遂,魏相则娶了杨府阿蛮。唯有霍光的小女儿成君,待字闺中。朝中重臣因其与上官太后有亲属关系,因此属意她为新一任皇后。阿蛮,凭你的容貌,若没有魏相,便是入选天子后宫为嫔为妃也可以了!我也好、自幼也罢,都只是希望你能过更显贵的生活。” “你说什么?”阿蛮无暇理会韦玄成的哀婉,已经被另一个消息震惊,“朝臣们属意霍成君为后!” “不错。”韦玄成点点头,“公卿大臣商议立皇后,心中都认为应立霍光的女儿。此事虽未明说,但大家都想顺水推舟讨好霍大将军。” 想起温柔可亲的许平君,阿蛮忽然慌神了:“可陛下已有结发的妻子了啊!” “皇帝纳妾封妃,要征服的不只是美人,还有其背后的权力。”韦玄成失笑,“暴室啬夫的女儿如何与高门贵女相比呢?” 阿蛮冷笑:“如果你这样想,那不如我们来赌一把,看皇后是姓许还是姓霍?” 韦玄成疑惑道:“你真的相信会有男人飞黄腾达也不弃糟糠吗?又或者说,你觉得刻薄寡恩的老刘家能出情种?” 阿蛮坦然自若:“我只相信我的眼睛。太皇太后移宫之宴上,陛下将许婕妤介绍给长安所有的命妇贵女。如果不是想让发妻做皇后,他大可不必如此费心。” “有意思。”韦玄成笑容加深,“这皇帝和权臣心中属意的皇后人选不一样,怕不是注定要打起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了?” “那我们就静等好戏开锣。”阿蛮轻哄怀中的婴儿,道:“不是说要请我炙肉吗?不妨在梅园架炉!” 韦玄成应声:“诺!” 玉佩在烛光下晶莹剔透,散发温润却夺目的光彩。阿蛮将它拿在手心里,细细把玩,惹得被看轻笑:“带在身上这么多年,还没看腻吗?” 阿蛮吩咐侍女为她去来支踵和凭几,将玉佩放在案上,摇摇头:“这不是我的。” 被看疑惑,拾起玉佩仔细端详。 阿蛮道:“这是许婕妤的东西,我那块在她那。” 被看心下一惊,看得更加仔细:“你是说,你和许婕妤有一模一样的玉佩!” “不错。”跳跃的烛光映照着阿蛮,神色晦暗不明,“我怀疑,自己是许家的女儿!” 被看将玉佩重新放回她的手心,正色道:“你放心,此事我定会为你查个水落石出!” “身世倒是不急。”阿蛮反握住她的手,“我想让你去告诉韩增一件事。” 未央宫,鸳鸯殿。 “以后你们由两班倒改为四班倒,熬长夜太辛苦了。”许平君道。 宫人们惊喜,乌压压跪了一地:“谢娘娘体谅!” 刘病已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感恩戴德的场面,不由失笑:“听说你连车马服饰都不用金银装饰,干嘛这么节俭?” 许平君见到是他,绽开笑颜:“陛下!” 宫人们颇识眼色,行过礼后连忙告退,如今偌大的鸳鸯殿只剩下他们二人。 刘病已上前,将她揽在怀里:“朕今日见过奉光叔了,意姐姐很快就会进宫。” 许平君窝在他胸口听着有力的心跳声,分外安心:“太好了,这下又能多个人在一处说话。” 刘病已抚摸她的发丝,叹道:“你怎么都不吃醋啊?” 许平君低下头害羞地笑:“齐相晏婴的御者之妻有内助之贤,贱妾有心效仿。” 刘病已哭笑不得:“可朕醋了,觉得你只想做个贤内助,并不在乎我。” 许平君白了他一眼,道:“纳妾封妃,不过是想帮关内侯的忙。我干嘛要嫉妒?” “有些时候,大可不必如此懂事。”刘病已放开怀抱,牵起妻子的手,深情道,“平君啊,你想不想做皇后?” 第八十五章 纳妾封妃 韦玄成正仔细摆弄着一只填满泥土的陶盆。先是将陶盆中的泥土刨松,挑去石子,而后浇上清水,把一包东西洒进去,再敷上一层泥土。十指上满是泥污,也并不介意。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随后展开笑颜:“阿蛮!” 怀抱着婴儿的小妇人甜甜一笑:“少翁哥哥别来无恙。” “这是魏弘?眼睛长得跟你更像。”韦玄成站起身,净过手后来到她身前逗弄宝宝,笑:“子幼兄最喜欢的那盆兰花,前段日子又结了新花籽。我已经种了两盆,剩下的种子都在这里,你回去可以带给他。” 阿蛮白了他一眼:“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干!” 韦玄成有些意外:“这是怎么了?” 阿蛮道:“他将大人后母留的遗产都给了别人,我生气。” 虽是嗔怒的语气,但见她眼角眉梢的柔媚风情,又哪里是真的生气呢? 韦玄成心下了然,柔声劝慰道:“那家伙的性子你还不了解?恃才傲物又轻财好义,不妨顺着点。” 阿蛮轻叹:“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只是委屈了嫂嫂。我知子幼哥哥心眼好,但,怕他吃亏。” 韦玄成笑道:“嫂夫人有你帮衬亏不了,至于杨恽,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哈哈哈。”听他用自己说过的话揶揄,阿蛮忍不住开怀大笑,阴郁一扫而光。 二人在梅园中散步,一路说说笑笑。 韦玄成满目温柔:“小时候我们总在一处玩耍,杨子幼抢了司马夫人送给你的竹马,我记得你边哭边打追了他两条街,硬是把玩具给抢回来了!” 阿蛮瞟了他一眼:“你在说我泼辣?” 韦玄成失笑:“辣一点,才有滋味。” 随即叹气,道:“想不到,当年跟在我身后的小丫头,如今也已为人母了。魏弱翁上辈子也不知积了什么德!” 阿蛮无奈:“不是,都这么多年了,还放不下输给我夫郎?” “我生气的不是自己输了,是他想追你。”韦玄成摇头,“当年魏相与我斗棋,连打数劫,场均一条龙,杀了个片甲不留。技不如人,就算他想要我的梅园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他却看上了那株万里无一的红牡丹,惦记着讨你欢心,我焉能不气?” 阿蛮苦笑:“你和杨恽还真像。他那时也天天念叨着:我妹子谁都配不上,怎么能便宜一个身无侯爵的贤良方正。可就因为你们这些人,魏相后来才那么努力去证明自己,进监狱的时候差点绝望到想自杀。高官厚禄、封侯拜相,长安所有的权贵子弟满脑子就只有这些事!你们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家人?” 韦玄成仰望蔚蓝色的天空,思绪逐渐拉远:“长安提及美人,首选四大世家:河东霍氏、陇西上官、京兆杜氏、弘农杨氏。上官云霓随父兄坐诛,杜氏君宁嫁太原太守陈遂,魏相则娶了杨府阿蛮。唯有霍光的小女儿成君,待字闺中。朝中重臣因其与上官太后有亲属关系,因此属意她为新一任皇后。阿蛮,凭你的容貌,若没有魏相,便是入选天子后宫为嫔为妃也可以了!我也好、自幼也罢,都只是希望你能过更显贵的生活。” “你说什么?”阿蛮无暇理会韦玄成的哀婉,已经被另一个消息震惊,“朝臣们属意霍成君为后!” “不错。”韦玄成点点头,“公卿大臣商议立皇后,心中都认为应立霍光的女儿。此事虽未明说,但大家都想顺水推舟讨好霍大将军。” 想起温柔可亲的许平君,阿蛮忽然慌神了:“可陛下已有结发的妻子了啊!” “皇帝纳妾封妃,要征服的不只是美人,还有其背后的权力。”韦玄成失笑,“暴室啬夫的女儿如何与高门贵女相比呢?” 阿蛮冷笑:“如果你这样想,那不如我们来赌一把,看皇后是姓许还是姓霍?” 韦玄成疑惑道:“你真的相信会有男人飞黄腾达也不弃糟糠吗?又或者说,你觉得刻薄寡恩的老刘家能出情种?” 阿蛮坦然自若:“我只相信我的眼睛。太皇太后移宫之宴上,陛下将许婕妤介绍给长安所有的命妇贵女。如果不是想让发妻做皇后,他大可不必如此费心。” “有意思。”韦玄成笑容加深,“这皇帝和权臣心中属意的皇后人选不一样,怕不是注定要打起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了?” “那我们就静等好戏开锣。”阿蛮轻哄怀中的婴儿,道:“不是说要请我炙肉吗?不妨在梅园架炉!” 韦玄成应声:“诺!” 玉佩在烛光下晶莹剔透,散发温润却夺目的光彩。阿蛮将它拿在手心里,细细把玩,惹得被看轻笑:“带在身上这么多年,还没看腻吗?” 阿蛮吩咐侍女为她去来支踵和凭几,将玉佩放在案上,摇摇头:“这不是我的。” 被看疑惑,拾起玉佩仔细端详。 阿蛮道:“这是许婕妤的东西,我那块在她那。” 被看心下一惊,看得更加仔细:“你是说,你和许婕妤有一模一样的玉佩!” “不错。”跳跃的烛光映照着阿蛮,神色晦暗不明,“我怀疑,自己是许家的女儿!” 被看将玉佩重新放回她的手心,正色道:“你放心,此事我定会为你查个水落石出!” “身世倒是不急。”阿蛮反握住她的手,“我想让你去告诉韩增一件事。” 未央宫,鸳鸯殿。 “以后你们由两班倒改为四班倒,熬长夜太辛苦了。”许平君道。 宫人们惊喜,乌压压跪了一地:“谢娘娘体谅!” 刘病已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感恩戴德的场面,不由失笑:“听说你连车马服饰都不用金银装饰,干嘛这么节俭?” 许平君见到是他,绽开笑颜:“陛下!” 宫人们颇识眼色,行过礼后连忙告退,如今偌大的鸳鸯殿只剩下他们二人。 刘病已上前,将她揽在怀里:“朕今日见过奉光叔了,意姐姐很快就会进宫。” 许平君窝在他胸口听着有力的心跳声,分外安心:“太好了,这下又能多个人在一处说话。” 刘病已抚摸她的发丝,叹道:“你怎么都不吃醋啊?” 许平君低下头害羞地笑:“齐相晏婴的御者之妻有内助之贤,贱妾有心效仿。” 刘病已哭笑不得:“可朕醋了,觉得你只想做个贤内助,并不在乎我。” 许平君白了他一眼,道:“纳妾封妃,不过是想帮关内侯的忙。我干嘛要嫉妒?” “有些时候,大可不必如此懂事。”刘病已放开怀抱,牵起妻子的手,深情道,“平君啊,你想不想做皇后?” 第八十六章 完璧归赵 “你听说了吗?关内侯家小女儿的未婚夫又在婚前暴毙了!” “真真是薄命女儿!这是第几个了?” “记不得了。反正这姑娘,每当要出嫁时,男方就突然去世,所以一直没有嫁出去。” “依我看,她啊,就是克夫命!整个长安,以后再没人敢娶了!” 忽然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横亘在女人的脖颈上,少年郎侧目:“长舌妇,再乱吠我割了你的舌头!” 两个妇人一见这游侠做派,吓得诶哟大叫一声,落荒而逃。 “多谢长子兄。”王意掀开帘布缓缓向陈遂道谢。 “跟他客气个什么!”君宁高兴地拉过她的手,“那两个妇人背后嚼舌根,就该惩处。没能真钩了她们的舌头,反而是憾事。” 王意蓦然一笑,不语。 陈遂听见她们说话,忙上了马车,来到君宁身边:“夫人,你没事。” 君宁摸摸隆起的肚子:“没事。我们和孩子都很好。” 王意望着他们鹣鲽情深,忽然想起什么,对陈遂道:“听说陛下封你为太原太守,是想高官厚禄要你还欠他的赌债?” 君宁在一边搭腔:“可不是嘛,皇曾孙当年数算一流,我夫郎累计输了上万钱。人家不着急找他还,如今发达做了皇帝,竟然故意下圣旨开玩笑要债。难为当今天子如此重情义,还记得我当时作中人。” “那已经是元平元年赦令以前的事了。”陈遂有些不好意思,“感念陛下优待我家,如今要快些去太原赴任。” “君宁。”王意将手腕上的玉镯退下,塞到她手里,“下个月,我就进宫了。你们乔迁生子的大喜怕是赶不上,这镯子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不似寻常俗物,一点心意。” 君宁忽而鼻酸,眼含热泪:“意姐姐也代我们向平君问个好。” 未央宫,凤凰殿。 新婚夜,王意跪在丈夫身前,稽首:“谢陛下隆恩!” 刘病已摇头笑笑,将她扶起来:“怎么你们父女俩一个样?朕之前跟王公说要把你接进宫,他也是这般德行。” 王意轻咬下唇,柔声道:“陛下不嫌弃贱妾命中克夫,已是感激不尽。” “意姐姐。”刘病已目光灼灼,“不是你克夫,是那些男人没福气,配不上你的大贵之命。朕是天子,可以给你命中应有的富贵。” 王意望着他,眼泪终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自及笄起,所有人都在骂天煞孤星,说关内侯要养一辈子的老姑娘,心道王娘子注定守一辈子活寡。第一次,有人说她不是命中克夫,而是要大富大贵,那些人配不起。 这些年所承受的流言蜚语、心酸苦楚,只因这一句话,冰雪全部消融,化作流不尽的泪水。 刘病已为她拭泪,柔顺的发丝也已濡湿。王意亲昵地蹭蹭他的手,忽而抬头,眸子晶亮:“贱妾有礼物送您。” 刘病已望着她翻箱倒柜的背影,却在见到她捧着木匣走过来后,目光由疑惑转变为惊喜。 “这是?”刘病已声音都在发抖,“毛贵剑!” 王意笑意盈盈,跪着双手奉上剑匣,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毛”“贵”二剑:“完璧归赵!” 早年他在民间时,颇多异象。什么足下有毛,居卧数有光耀,甚至光顾过的饼铺都会生意兴隆。张贺那时候很担心又是一起类似伪卫太子的风波,所以为他打了两柄剑防身。以足下有毛,故为之。名字一个叫“毛”一个叫“贵”,皆小篆书刻在剑柄,可算是他的故剑。 刘病已失笑:“朕本以为自上次莲勺遇险后,这两把旧剑都丢盐池子里去了!” 他细细抚摸着剑身的每一个细节,虽然在笑,目光却已盛满泪水。 王意也不禁感动,柔声道:“张公留给您的东西,这些年我一直小心保管,方不曾有失。” “来。”刘病已拉过王意的手,席间入座,将桌案上的耳杯填满,递给她,“陪朕喝一杯。” 王意抖着手将耳杯中的佳酿一饮而尽。 “朕真不知该怎样谢你。”刘病已目露感激。 深夜,烛火明明灭灭跳跃个不停,少女羞赧得连耳根都红了。 第二日,陪嫁的侍女大喜:“恭贺王姬,陛下已经下旨,要晋封您为婕妤了!这可是仅次于皇后的高位,咱们家啊,日后定然荣宠更胜。” 正在梳妆的少女望着铜镜,眼前的女子并非天人之姿,也没有什么好名声。婕妤?不过是陛下重情重义,不想让朋友养一辈子老姑娘,省的砸关内侯手里罢了。反正都是注定了守一辈子活寡,在宫里守还能给家族添点光。 “你错了,他不会再来。”王意合上妆奁,“这些首饰都收起来,打扮得再妖艳,没人看又有什么用?” 果然王意不出所料,自那以后,她与陛下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 未央宫,鸳鸯殿。 “其实我很清楚,陛下心里只有你一个。接我进宫,封完婕妤,也算是对得起我父亲,所以他不愿再宠幸我了。”王意为许平君斟满了浆酪。 许平君眼里闪过一丝哀伤:“意姐姐,你会怪我吗?让你嫁了人,却得不到夫郎的宠爱。” “怎么会。”王意拍拍她的手,“我感谢你们还来不及呢。从今以后,再没人敢在背后乱嚼舌根,我的父亲也能抬得起头了。” 许平君放下心来,温柔地笑:“快到用膳的时辰了,我们一道去看望太皇太后!” 王意点点头,应声:“好。” 长乐宫,长信殿。 许平君带着王意前来朝拜太后,又亲自布菜、抹案侍奉。 上官凤儿漂亮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道:“这些事情吩咐宫人去做就好了,何必亲自来。” 许平君奉上菜品,嫣然道:“能亲力亲为侍奉太后是贱妾的荣幸。” 上官凤儿满意地点点头,忽而抬手召王意上前:“听说你是新入宫的,与陛下和许婕妤自幼一处长大,上来给孤瞧瞧。” 王意乖顺地跪坐在上官凤儿的凭几旁,感受少女的手自鬓发抚过,抬起她的脸。 “真标致!”上官凤儿见美心喜。 王意羞红了脸,谨慎回答:“贱妾谢太皇太后赐爱。” 上官凤儿收回手,神色满意:“是个聪明的姑娘。” 许平君上前为她奉上果品,上官凤儿忽然拉过她的手:“孤知道你心眼好,做这些不是为了讨好,而是怕我寂寞。” 许平君嫣然一笑:“孙媳妇孝敬祖婆婆,这是应该的。” “我记得你,王家的女儿。”上官凤儿转头笑意盈盈看向王意,“听说你家先祖在太祖高皇帝开国时立下战功而赐封关内侯,从沛郡迁到长陵居住,爵位传到你的父亲王奉光。” 王意低下头:“诺。” “平君来看我出自本心,你来看我是她想将你介绍给孤。”上官贴近她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个情孤要领的。投桃报李,嗯?” 王意心下一惊,抬起头见上官凤儿又恢复了从前那般端庄守礼的笑容。 她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前朝后宫党戚相连,早听说霍光有一小女儿,与上官太后有亲属关系。所以公卿大臣商议立皇后,心中都认为应立霍光的女儿,但也没有明说。 如今太皇太后说会承许平君的情照拂她,连自己这样一个外人都能受能因许婕妤受惠,更何况平君本人?看来上官凤儿是真的很喜欢许平君,不仅将她与许平君的利益绑在一起,还不会因亲属关系撺掇陛下另立霍氏。没了孝道这座大山,许平君为后的阻碍也就少了一重。 这真是天大的恩情啊!王意看向上官凤儿的眼神忽然由尊敬转为了感激,她继续恭谨地拜了下去,将额头牢牢贴在交叠的手背上。 上官凤儿对王意的表现很满意,伸手抚过她头顶的发丝,笑容逐渐加深:“就说你是聪明人。” 第八十六章 完璧归赵 “你听说了吗?关内侯家小女儿的未婚夫又在婚前暴毙了!” “真真是薄命女儿!这是第几个了?” “记不得了。反正这姑娘,每当要出嫁时,男方就突然去世,所以一直没有嫁出去。” “依我看,她啊,就是克夫命!整个长安,以后再没人敢娶了!” 忽然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横亘在女人的脖颈上,少年郎侧目:“长舌妇,再乱吠我割了你的舌头!” 两个妇人一见这游侠做派,吓得诶哟大叫一声,落荒而逃。 “多谢长子兄。”王意掀开帘布缓缓向陈遂道谢。 “跟他客气个什么!”君宁高兴地拉过她的手,“那两个妇人背后嚼舌根,就该惩处。没能真钩了她们的舌头,反而是憾事。” 王意蓦然一笑,不语。 陈遂听见她们说话,忙上了马车,来到君宁身边:“夫人,你没事。” 君宁摸摸隆起的肚子:“没事。我们和孩子都很好。” 王意望着他们鹣鲽情深,忽然想起什么,对陈遂道:“听说陛下封你为太原太守,是想高官厚禄要你还欠他的赌债?” 君宁在一边搭腔:“可不是嘛,皇曾孙当年数算一流,我夫郎累计输了上万钱。人家不着急找他还,如今发达做了皇帝,竟然故意下圣旨开玩笑要债。难为当今天子如此重情义,还记得我当时作中人。” “那已经是元平元年赦令以前的事了。”陈遂有些不好意思,“感念陛下优待我家,如今要快些去太原赴任。” “君宁。”王意将手腕上的玉镯退下,塞到她手里,“下个月,我就进宫了。你们乔迁生子的大喜怕是赶不上,这镯子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不似寻常俗物,一点心意。” 君宁忽而鼻酸,眼含热泪:“意姐姐也代我们向平君问个好。” 未央宫,凤凰殿。 新婚夜,王意跪在丈夫身前,稽首:“谢陛下隆恩!” 刘病已摇头笑笑,将她扶起来:“怎么你们父女俩一个样?朕之前跟王公说要把你接进宫,他也是这般德行。” 王意轻咬下唇,柔声道:“陛下不嫌弃贱妾命中克夫,已是感激不尽。” “意姐姐。”刘病已目光灼灼,“不是你克夫,是那些男人没福气,配不上你的大贵之命。朕是天子,可以给你命中应有的富贵。” 王意望着他,眼泪终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自及笄起,所有人都在骂天煞孤星,说关内侯要养一辈子的老姑娘,心道王娘子注定守一辈子活寡。第一次,有人说她不是命中克夫,而是要大富大贵,那些人配不起。 这些年所承受的流言蜚语、心酸苦楚,只因这一句话,冰雪全部消融,化作流不尽的泪水。 刘病已为她拭泪,柔顺的发丝也已濡湿。王意亲昵地蹭蹭他的手,忽而抬头,眸子晶亮:“贱妾有礼物送您。” 刘病已望着她翻箱倒柜的背影,却在见到她捧着木匣走过来后,目光由疑惑转变为惊喜。 “这是?”刘病已声音都在发抖,“毛贵剑!” 王意笑意盈盈,跪着双手奉上剑匣,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毛”“贵”二剑:“完璧归赵!” 早年他在民间时,颇多异象。什么足下有毛,居卧数有光耀,甚至光顾过的饼铺都会生意兴隆。张贺那时候很担心又是一起类似伪卫太子的风波,所以为他打了两柄剑防身。以足下有毛,故为之。名字一个叫“毛”一个叫“贵”,皆小篆书刻在剑柄,可算是他的故剑。 刘病已失笑:“朕本以为自上次莲勺遇险后,这两把旧剑都丢盐池子里去了!” 他细细抚摸着剑身的每一个细节,虽然在笑,目光却已盛满泪水。 王意也不禁感动,柔声道:“张公留给您的东西,这些年我一直小心保管,方不曾有失。” “来。”刘病已拉过王意的手,席间入座,将桌案上的耳杯填满,递给她,“陪朕喝一杯。” 王意抖着手将耳杯中的佳酿一饮而尽。 “朕真不知该怎样谢你。”刘病已目露感激。 深夜,烛火明明灭灭跳跃个不停,少女羞赧得连耳根都红了。 第二日,陪嫁的侍女大喜:“恭贺王姬,陛下已经下旨,要晋封您为婕妤了!这可是仅次于皇后的高位,咱们家啊,日后定然荣宠更胜。” 正在梳妆的少女望着铜镜,眼前的女子并非天人之姿,也没有什么好名声。婕妤?不过是陛下重情重义,不想让朋友养一辈子老姑娘,省的砸关内侯手里罢了。反正都是注定了守一辈子活寡,在宫里守还能给家族添点光。 “你错了,他不会再来。”王意合上妆奁,“这些首饰都收起来,打扮得再妖艳,没人看又有什么用?” 果然王意不出所料,自那以后,她与陛下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 未央宫,鸳鸯殿。 “其实我很清楚,陛下心里只有你一个。接我进宫,封完婕妤,也算是对得起我父亲,所以他不愿再宠幸我了。”王意为许平君斟满了浆酪。 许平君眼里闪过一丝哀伤:“意姐姐,你会怪我吗?让你嫁了人,却得不到夫郎的宠爱。” “怎么会。”王意拍拍她的手,“我感谢你们还来不及呢。从今以后,再没人敢在背后乱嚼舌根,我的父亲也能抬得起头了。” 许平君放下心来,温柔地笑:“快到用膳的时辰了,我们一道去看望太皇太后!” 王意点点头,应声:“好。” 长乐宫,长信殿。 许平君带着王意前来朝拜太后,又亲自布菜、抹案侍奉。 上官凤儿漂亮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道:“这些事情吩咐宫人去做就好了,何必亲自来。” 许平君奉上菜品,嫣然道:“能亲力亲为侍奉太后是贱妾的荣幸。” 上官凤儿满意地点点头,忽而抬手召王意上前:“听说你是新入宫的,与陛下和许婕妤自幼一处长大,上来给孤瞧瞧。” 王意乖顺地跪坐在上官凤儿的凭几旁,感受少女的手自鬓发抚过,抬起她的脸。 “真标致!”上官凤儿见美心喜。 王意羞红了脸,谨慎回答:“贱妾谢太皇太后赐爱。” 上官凤儿收回手,神色满意:“是个聪明的姑娘。” 许平君上前为她奉上果品,上官凤儿忽然拉过她的手:“孤知道你心眼好,做这些不是为了讨好,而是怕我寂寞。” 许平君嫣然一笑:“孙媳妇孝敬祖婆婆,这是应该的。” “我记得你,王家的女儿。”上官凤儿转头笑意盈盈看向王意,“听说你家先祖在太祖高皇帝开国时立下战功而赐封关内侯,从沛郡迁到长陵居住,爵位传到你的父亲王奉光。” 王意低下头:“诺。” “平君来看我出自本心,你来看我是她想将你介绍给孤。”上官贴近她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个情孤要领的。投桃报李,嗯?” 王意心下一惊,抬起头见上官凤儿又恢复了从前那般端庄守礼的笑容。 她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前朝后宫党戚相连,早听说霍光有一小女儿,与上官太后有亲属关系。所以公卿大臣商议立皇后,心中都认为应立霍光的女儿,但也没有明说。 如今太皇太后说会承许平君的情照拂她,连自己这样一个外人都能受能因许婕妤受惠,更何况平君本人?看来上官凤儿是真的很喜欢许平君,不仅将她与许平君的利益绑在一起,还不会因亲属关系撺掇陛下另立霍氏。没了孝道这座大山,许平君为后的阻碍也就少了一重。 这真是天大的恩情啊!王意看向上官凤儿的眼神忽然由尊敬转为了感激,她继续恭谨地拜了下去,将额头牢牢贴在交叠的手背上。 上官凤儿对王意的表现很满意,伸手抚过她头顶的发丝,笑容逐渐加深:“就说你是聪明人。” 第八十七章 诏寻故剑 长安,日暮,龙頟侯府。 韩增休沐,被看正在为他擦拭头发:“听说新帝是在长安的郡狱里长大的,一个人的童年为什么会在牢里度过呢?” 韩增舒服得眯起眼:“皇曾孙出生几个月就遭遇了巫蛊之祸,五年后才赶上大赦出狱,父母亲人都死光了。” 被看疑惑:“那之后是谁照顾他?” “史良娣的兄长史恭,他的曾外祖母贞君更是不顾年老体衰亲自照料皇曾孙的饮食起居。”韩增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长大后来长安求学,读书娶亲就都是掖庭令在操持了。” “张家跟他又有什么关系?”用布巾抹净发尾最后一点水渍,被看妥帖地服侍青年更衣。 韩增含笑觑着她:“张贺是卫太子曾经的属臣,无辜受牵连才罚做掖庭令的。娶亲的聘礼也是他出,婚后小两口就住在尚冠里,由许史掏生活费。” 被看为他佩戴好玉带钩,抬眸,眼波流转:“调查得这么清楚,将军似乎另有打算?” 韩增牵起她的手:“我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所以想问问你。” “大将军霍光的女儿霍成君,是上官太后的姨母,公卿相议另立皇后,都倾向于霍光之女,但未明言。”他牵着她落座,早有侍女取来支踵和凭几:“这许家对陛下有义,霍光又对他有恩,你觉得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被看的嘴角拉出一抹愉悦的弧度:“将军同贱妾倒还心有灵犀,我想对您说的正是此事。” 韩增来了兴趣:“哦?” 被看侃侃而谈:“贱妾出身杨府,同魏相的夫人有旧。早前上官太后迁宫之时,曾邀长安的贵女命妇前去道贺,阿蛮也在列。她同我说,席间陛下待许婕妤很是温柔,执意将她介绍给在场的所有人。而太皇太后似乎也对这个孝顺的侄孙媳妇,颇为满意。” “你是说?”韩增的眼睛放出光亮,“权臣和皇帝,心中属意的皇后人选不一样!” 被看掩唇而笑,媚眼如丝:“贫交犹不弃,何况糟糠妻?” “妙哉!”韩增高兴得拍手,“若陛下能这样想,事情便大有可为了!” “将军的意思是,想支持许氏为后?”被看皱眉,“可您一向不过问朝堂的呀,怎么会想向新帝投诚?” 韩增笑意加深,眼睛里却闪着被看看不懂的晶亮:“我且问你,本将军的龙頟侯何处得来?” 被看倒吸一口凉气——巫蛊之祸! 征和二年,韩增的父亲按道侯韩说搜查东宫,挖出巫蛊,被戾太子刘据所杀。韩说长子韩兴,本已继承按道侯爵位,却因巫蛊被诛。 后武帝醒悟,追查当初参与谋害刘据的人,牵连甚广。又因韩家世代忠臣勋贵,遂令嫡次子韩增承袭父爵。孝武皇帝心中怜惜,不仅恢复了韩家的侯爵,还加封韩增为父亲酎金失侯前的一等列侯龙頟侯。 韩增道:“孝武帝出游甘泉宫,许广汉是随驾人员之一,误取别人的马鞍放到自己的马背上。事情发觉,执法者将其定为盗窃,下蚕室处以宫刑。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是从行而盗,两个人的马鞍都错了,为什么只有他受罚?” 被看声音发抖:“他拿的是?” “不错,他替我兄韩兴顶了罪。”思及过往,韩增目光渐冷:“这个皇后是我韩家欠他们的!” 元平元年,许平君被接进皇宫封为婕妤。 如今皇帝确立了,皇后也应该要有个着落才对。 “许婕妤是原配还生了儿子,又贤良淑德,同陛下感情燕好。按理来说,她不做皇后谁做呢?”阿蛮赤裸着身体窝在魏相怀里,闷声问道。 “感情思维和政治思维不一样。”魏相试了水温,将她抱进浴桶里:“烫不烫?” 阿蛮摇摇头,任由男人拿着布巾,给自己擦拭。 昨晚欢爱的痕迹还未消,玉体光润如脂,红白争妍,无不可意。 魏相轻笑:“我们都知道霍光才是真正的无冕之王,所以满朝公卿心里盘算的都是霍家有个最小的七姑娘,闺名成君。如果让霍成君做皇后,大将军一定高兴,记着他们的好。” “哈!那这下热闹了,有名无实的皇帝和有实无名的权臣心中属意的皇后人选不一样。”阿蛮仰着头,“他们会打起来吗?” 魏相刮了一下妻子的鼻头:“肯定有争斗的。” “听说在这么敏感的时刻,霍光上了一道奏折,请求归政。他是想试探皇上的底线吗?”阿蛮氤氲在水汽里,整个人都雾蒙蒙的。 魏相将她抱在怀里走向床榻:“但陛下做的更绝,不仅驳回了霍光退休的请求,还下了一道圣旨彻底放权。世袭万户侯不说,还把霍光所有子弟亲属全都升了一遍官。公开将所有决策权委任给了大将军,并赐予其处置中两千石以下官员不必事先请旨、内朝招募属员不必考核及汇报两项大权,并声明一切奏章可等大司马大将军批阅后再送交自己盖章发行。放权之彻底,基本上已经自己做甩手掌柜,霍光才是就差衮服和冕冠的皇帝了。” 阿蛮接过魏相递来的布巾,惬意地绞着头发:“不过,陛下的权不能白给。他不要了皇帝对臣子的一切特权,只怕换的就是发妻一个皇后之位。” 魏相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群臣以为霍光和陛下是千古君臣典范,但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这较量才刚刚开始。” 果然不出魏相和阿蛮所料,就在刘病已给了霍光甜枣之后,一顿板子很快就打在了他的脸上。 刘病已下了一道中国历史上最浪漫的圣旨,一个王子对贫女的承诺,只属于他和许平君的海誓山盟。 宣室殿里,刘病已身着紫绮赤襦,高束正插的玳瑁簪还滟垂一绍白玉珠。梅苞未放,只有宫媵新替的瓦瓶兰尚还秀婉,弥升出清转幽发的香气,在大殿交错的俪灯里,逐渐悠远。 天子嘴角挂着微笑,温柔的眉宇在平和之下暗藏锋芒:“朕在贫寒之时曾丢失了一把心爱的宝剑,如今即位做了皇帝,对那柄旧剑很是怀念。诸位公卿若是能替朕寻回,必有重谢!” 这张感情牌着实打了霍光一个措手不及。寻剑是假,爱意为真。皇帝连一把旧时的破剑都恋恋不舍,自然念旧情不弃糟糠了。他几乎是在明牌告诉霍光,自己看不上他的小女儿,一心想立发妻为后。在他心里,世间其他女子,不过都是许平君脚下尘泥。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霍光目光正对上首的皇帝,冷笑道:“一柄旧剑,只怕无法再为陛下披荆斩棘。” “哎,大将军此言差矣。”韩增微笑着站出来,“陛下连故剑都不曾遗忘,如此重情的君主自然也不会亏待了臣子百姓,实乃社稷之福、黎民大幸!” 他在提醒霍光,陛下是念旧的。刘病已既然不忘故剑自然也不会忘记霍光的扶持之恩,如果他肯卖皇帝这个面子,就能得到新帝的感恩。 霍光思忖片刻,转而浮现出微笑:“寻剑?好啊,那就找!” 第八十七章 诏寻故剑 长安,日暮,龙頟侯府。 韩增休沐,被看正在为他擦拭头发:“听说新帝是在长安的郡狱里长大的,一个人的童年为什么会在牢里度过呢?” 韩增舒服得眯起眼:“皇曾孙出生几个月就遭遇了巫蛊之祸,五年后才赶上大赦出狱,父母亲人都死光了。” 被看疑惑:“那之后是谁照顾他?” “史良娣的兄长史恭,他的曾外祖母贞君更是不顾年老体衰亲自照料皇曾孙的饮食起居。”韩增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长大后来长安求学,读书娶亲就都是掖庭令在操持了。” “张家跟他又有什么关系?”用布巾抹净发尾最后一点水渍,被看妥帖地服侍青年更衣。 韩增含笑觑着她:“张贺是卫太子曾经的属臣,无辜受牵连才罚做掖庭令的。娶亲的聘礼也是他出,婚后小两口就住在尚冠里,由许史掏生活费。” 被看为他佩戴好玉带钩,抬眸,眼波流转:“调查得这么清楚,将军似乎另有打算?” 韩增牵起她的手:“我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所以想问问你。” “大将军霍光的女儿霍成君,是上官太后的姨母,公卿相议另立皇后,都倾向于霍光之女,但未明言。”他牵着她落座,早有侍女取来支踵和凭几:“这许家对陛下有义,霍光又对他有恩,你觉得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被看的嘴角拉出一抹愉悦的弧度:“将军同贱妾倒还心有灵犀,我想对您说的正是此事。” 韩增来了兴趣:“哦?” 被看侃侃而谈:“贱妾出身杨府,同魏相的夫人有旧。早前上官太后迁宫之时,曾邀长安的贵女命妇前去道贺,阿蛮也在列。她同我说,席间陛下待许婕妤很是温柔,执意将她介绍给在场的所有人。而太皇太后似乎也对这个孝顺的侄孙媳妇,颇为满意。” “你是说?”韩增的眼睛放出光亮,“权臣和皇帝,心中属意的皇后人选不一样!” 被看掩唇而笑,媚眼如丝:“贫交犹不弃,何况糟糠妻?” “妙哉!”韩增高兴得拍手,“若陛下能这样想,事情便大有可为了!” “将军的意思是,想支持许氏为后?”被看皱眉,“可您一向不过问朝堂的呀,怎么会想向新帝投诚?” 韩增笑意加深,眼睛里却闪着被看看不懂的晶亮:“我且问你,本将军的龙頟侯何处得来?” 被看倒吸一口凉气——巫蛊之祸! 征和二年,韩增的父亲按道侯韩说搜查东宫,挖出巫蛊,被戾太子刘据所杀。韩说长子韩兴,本已继承按道侯爵位,却因巫蛊被诛。 后武帝醒悟,追查当初参与谋害刘据的人,牵连甚广。又因韩家世代忠臣勋贵,遂令嫡次子韩增承袭父爵。孝武皇帝心中怜惜,不仅恢复了韩家的侯爵,还加封韩增为父亲酎金失侯前的一等列侯龙頟侯。 韩增道:“孝武帝出游甘泉宫,许广汉是随驾人员之一,误取别人的马鞍放到自己的马背上。事情发觉,执法者将其定为盗窃,下蚕室处以宫刑。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是从行而盗,两个人的马鞍都错了,为什么只有他受罚?” 被看声音发抖:“他拿的是?” “不错,他替我兄韩兴顶了罪。”思及过往,韩增目光渐冷:“这个皇后是我韩家欠他们的!” 元平元年,许平君被接进皇宫封为婕妤。 如今皇帝确立了,皇后也应该要有个着落才对。 “许婕妤是原配还生了儿子,又贤良淑德,同陛下感情燕好。按理来说,她不做皇后谁做呢?”阿蛮赤裸着身体窝在魏相怀里,闷声问道。 “感情思维和政治思维不一样。”魏相试了水温,将她抱进浴桶里:“烫不烫?” 阿蛮摇摇头,任由男人拿着布巾,给自己擦拭。 昨晚欢爱的痕迹还未消,玉体光润如脂,红白争妍,无不可意。 魏相轻笑:“我们都知道霍光才是真正的无冕之王,所以满朝公卿心里盘算的都是霍家有个最小的七姑娘,闺名成君。如果让霍成君做皇后,大将军一定高兴,记着他们的好。” “哈!那这下热闹了,有名无实的皇帝和有实无名的权臣心中属意的皇后人选不一样。”阿蛮仰着头,“他们会打起来吗?” 魏相刮了一下妻子的鼻头:“肯定有争斗的。” “听说在这么敏感的时刻,霍光上了一道奏折,请求归政。他是想试探皇上的底线吗?”阿蛮氤氲在水汽里,整个人都雾蒙蒙的。 魏相将她抱在怀里走向床榻:“但陛下做的更绝,不仅驳回了霍光退休的请求,还下了一道圣旨彻底放权。世袭万户侯不说,还把霍光所有子弟亲属全都升了一遍官。公开将所有决策权委任给了大将军,并赐予其处置中两千石以下官员不必事先请旨、内朝招募属员不必考核及汇报两项大权,并声明一切奏章可等大司马大将军批阅后再送交自己盖章发行。放权之彻底,基本上已经自己做甩手掌柜,霍光才是就差衮服和冕冠的皇帝了。” 阿蛮接过魏相递来的布巾,惬意地绞着头发:“不过,陛下的权不能白给。他不要了皇帝对臣子的一切特权,只怕换的就是发妻一个皇后之位。” 魏相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群臣以为霍光和陛下是千古君臣典范,但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这较量才刚刚开始。” 果然不出魏相和阿蛮所料,就在刘病已给了霍光甜枣之后,一顿板子很快就打在了他的脸上。 刘病已下了一道中国历史上最浪漫的圣旨,一个王子对贫女的承诺,只属于他和许平君的海誓山盟。 宣室殿里,刘病已身着紫绮赤襦,高束正插的玳瑁簪还滟垂一绍白玉珠。梅苞未放,只有宫媵新替的瓦瓶兰尚还秀婉,弥升出清转幽发的香气,在大殿交错的俪灯里,逐渐悠远。 天子嘴角挂着微笑,温柔的眉宇在平和之下暗藏锋芒:“朕在贫寒之时曾丢失了一把心爱的宝剑,如今即位做了皇帝,对那柄旧剑很是怀念。诸位公卿若是能替朕寻回,必有重谢!” 这张感情牌着实打了霍光一个措手不及。寻剑是假,爱意为真。皇帝连一把旧时的破剑都恋恋不舍,自然念旧情不弃糟糠了。他几乎是在明牌告诉霍光,自己看不上他的小女儿,一心想立发妻为后。在他心里,世间其他女子,不过都是许平君脚下尘泥。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霍光目光正对上首的皇帝,冷笑道:“一柄旧剑,只怕无法再为陛下披荆斩棘。” “哎,大将军此言差矣。”韩增微笑着站出来,“陛下连故剑都不曾遗忘,如此重情的君主自然也不会亏待了臣子百姓,实乃社稷之福、黎民大幸!” 他在提醒霍光,陛下是念旧的。刘病已既然不忘故剑自然也不会忘记霍光的扶持之恩,如果他肯卖皇帝这个面子,就能得到新帝的感恩。 霍光思忖片刻,转而浮现出微笑:“寻剑?好啊,那就找!” 第八十八章 故剑情深 “陛下还是太年轻了!霍大将军不是他给完甜枣就能打板子的人。”散朝后,邴吉望着霍光的背影,若有所思。 “邴公想做什么?”邴吉忽觉身侧一暖,原是韩增靠过来。 邴吉讶然:“龙頟侯一向不过问朝堂,今日怎么会偏帮陛下?” “大将军为什么扶持陛下,我就为什么扶持许婕妤。”韩增坦然以对。 邴吉低下头去,细细思索:霍光扶持傀儡皇帝是看重了对方无权无势好控制,韩增照本宣科去扶持一个光杆皇后似乎也没什么不可。 “少年人只知热血,哪懂世故?”邴吉叹了口气,“你和陛下都太急性了些。” “不急不行啊!”韩增温良的眉眼染上了情绪,“你可知,长安现在是如何评说许婕妤的?” 邴吉疑惑地皱眉。 韩增叹了口气,复述从坊间听来的童谣:“许氏女,刘家妇。旧时燕,今朝凤。说破天,一民妇!” 邴吉大吃一惊:“是谁编排了这样的歌!大将军?” “不,是显夫人。”韩增摇头,“她听说张安世的哥哥曾经为皇上宠幸的许婕妤保媒后,便开始给自己的女儿造势,逼迫张安世退出这场争斗,不许他支持许氏。如今,连贬低发妻的童谣都已传出,陛下如何能忍这样的羞辱?自然针锋相对。根本就没有丢过什么故剑,皇上是在向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暗示自己是个念旧的人,打算立许婕妤为皇后。” “糊涂啊!”邴吉痛心疾首,“本来就应该事先透出些口风,一切都好商量。如今一道故剑令,把声势造得过大,让所有人都知道皇上铁了心的想要原配糟糠而不稀罕大将军的掌上明珠,这让霍公面子上怎么下得来!” 韩增不置可否:“小郎君的爱天真、热血、感人,就像鬼魂,相信的人多,看见的人少。而十八岁的青春少年,比起久历风霜的老人,更加愿意用满腔热血执着地追寻爱情。在陛下心里,他自己可以受委屈,却绝不能让陪他一起度过困苦的妻儿受委屈。” 邴吉哭笑不得:“他是求得圆满,可苦了我们!” 韩增挑眉:“哦?邴公也想站皇帝?” 邴吉微笑:“虽然他自己不知道,但这孩子是我从小看到大的,甚至连当皇帝都是我向大将军上书奏请议立,焉有不帮之礼?” 韩增肃然起敬,伏身而拜:“邴公高义!” 霍光行走在未央宫,每一步都毫无差别。大将军数十年来一贯如此,只是,现在已经没有哪个宫人敢大着胆子去丈量距离了。 他来到承明殿面见天子,这是刘病已私下召见臣民的地方,上一次来的人还是他的发小陈遂。霍光熟练地在殿门前脱下鞋履,解掉佩剑——没有人能在见天子时带着刀剑。 年轻的黄门忽然走到他身边,耳语道:“陛下说,霍大将军功高,四海叹服,当如萧相国故事,特许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霍光面上没有丝毫波澜,他略加思索后带着随身的佩剑,踏入承明正殿,只是这脚步声多了几分慎重。 年轻的皇帝兴致极高,一见到他就亲切地上前拉手,全然不见两人初遇时的芒刺在背:“大将军扶立幼主、铲除奸佞,是我汉室的周公,何必拘泥于脱履解剑的俗礼?朕在民间时早听闻霍公风采,今日终于得见一二。“ 两人对面跪坐,霍光按向身侧的长剑,刘病已正盯着他握紧剑柄的手。 “听闻将军有一柄宝剑从不离身,不知朕可否有幸观之?“刘病已微笑,目光带着期许。 霍光解下随身佩剑恭敬地递予年轻的皇帝。少年将剑从剑鞘中拔出,细看光洁如镜的利剑身上交织缠绕的纹路。 刘病已赞叹:“寒光凌冽、直射星斗,不愧是孝武皇帝御赐!“ 霍光沉声道:“倘若陛下喜欢,臣绝不吝惜。就算想要臣的小女为您执帚扫尘,老夫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此言一出,刘病已皱眉了。 他将佩剑还给霍光:“不必了,请大将军放心,朕绝无意夺人所好。天子之剑,乃天授,非人力能及也。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霍光露出满意的神情:“高皇帝昔为布衣,执剑斩白蛇,方有汉家天下。汉兴百年,孝武皇帝执天子剑,奋武四海,征服四夷。今陛下之志,无负高祖、不输孝武。“ 刘病已道:“天子剑,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有大将军在,朕暂时承不起。但,我亦有剑,想请大将军一观。” 霍光的手不自觉按上了剑柄,但很快又转为从容。他本以为两侧帐内会有刀斧手埋伏,不曾想,未见武士,却有婵娟。 “朕想请大将军见一见我妻,朕之故剑。“原来,这才是皇帝私下召见霍光的真正目的。 刘病已制造了一顶宝帐,在里面放了一些珠宝玩物、珍奇稀品,又让许平君穿上皇后的衣服,坐在宝帐里。满头珠翠、遍身绫罗,就连霍光都觉得此刻的她妩媚漂亮。 刘病已站起身,轻轻握住许平君的手,道:“大将军,如果这样的女子不能入主椒房,天下间还有谁能做皇后呢?” 望着眼前常服高冠的天子,霍光思绪逐渐飘远。他想起长乐宫那条长长的复道,曾经也有一位年岁相仿的帝王和他对峙。 刘贺要他莫忘了汉室江山姓刘,说自己这个老匹夫迟早要跪倒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可如今,这位年轻的皇帝却在拜他:“我夫妻二人,全仰仗大将军。若您能帮朕找回故剑,他日为帝为后,政事听凭大将军吩咐!“ 霍光受不起这样的礼拜,他将天子搀扶起来:“陛下如此念旧,故剑情深,实在是一则佳话!” 霍大将军不是给了甜枣就可以打板子的人,但你可以打完之后再给一颗。 未央宫,黄昏,鸳鸯殿。 “他跟我想象中很不一样。”许平君天真地笑。 刘病已揽着她的肩膀,拈起妻子的发梢:“哪里不一样?” 许平君笑着躲他扫向自己鼻头的发梢:“霍光的兄长霍去病是封狼居胥的少年将军,他又以谋反罪诛杀了上官家。我本以为他会是个凶狠威猛的人,但霍光并不是这副形容。他不高大,反而瘦小。他不穿铠甲,只着深色的朝服,冠上是黑貂。他面容很白,眉目舒朗,谨慎又沉默。我本以为自己会害怕,可现在看来,他还蛮好说话。” “你觉得霍光好相处?”刘病已开怀,笑出声来。 许平君点点头,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刘病已叹了口气,他环抱妻子,将她搂进怀里:“孝武皇帝刚驾崩时,侍中王忽怀疑武帝遗诏是霍光伪造的,就四处张扬说陛下驾崩时他一直在近前侍奉,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遗诏。霍光于是找到王忽的父亲,责备他的儿子乱说话,卫尉王莽一听吓得立马回家把王忽给毒死了。” “你是说,霍光逼一位父亲杀了自己的儿子!”许平君面露惊恐之色。 刘病已点点头:“一个周密到连走路都符合规矩的人,自然也不会说错话。而不说错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但如果因为沉默就忽视他的存在,认为他不可怕,那就大错特错了。” 许平君咬着唇,握住他的手:“我明白了,今后任何人说的话我都不信,我只信你。” “我知道你现在还有很多顾虑,我也不能保证什么。我只答一句,你放心。”刘病已将她搂得更紧:“你要等我,我一定会成长到可以更好保护你的那一天。” 许平君用力点了点头。 第八十八章 故剑情深 “陛下还是太年轻了!霍大将军不是他给完甜枣就能打板子的人。”散朝后,邴吉望着霍光的背影,若有所思。 “邴公想做什么?”邴吉忽觉身侧一暖,原是韩增靠过来。 邴吉讶然:“龙頟侯一向不过问朝堂,今日怎么会偏帮陛下?” “大将军为什么扶持陛下,我就为什么扶持许婕妤。”韩增坦然以对。 邴吉低下头去,细细思索:霍光扶持傀儡皇帝是看重了对方无权无势好控制,韩增照本宣科去扶持一个光杆皇后似乎也没什么不可。 “少年人只知热血,哪懂世故?”邴吉叹了口气,“你和陛下都太急性了些。” “不急不行啊!”韩增温良的眉眼染上了情绪,“你可知,长安现在是如何评说许婕妤的?” 邴吉疑惑地皱眉。 韩增叹了口气,复述从坊间听来的童谣:“许氏女,刘家妇。旧时燕,今朝凤。说破天,一民妇!” 邴吉大吃一惊:“是谁编排了这样的歌!大将军?” “不,是显夫人。”韩增摇头,“她听说张安世的哥哥曾经为皇上宠幸的许婕妤保媒后,便开始给自己的女儿造势,逼迫张安世退出这场争斗,不许他支持许氏。如今,连贬低发妻的童谣都已传出,陛下如何能忍这样的羞辱?自然针锋相对。根本就没有丢过什么故剑,皇上是在向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暗示自己是个念旧的人,打算立许婕妤为皇后。” “糊涂啊!”邴吉痛心疾首,“本来就应该事先透出些口风,一切都好商量。如今一道故剑令,把声势造得过大,让所有人都知道皇上铁了心的想要原配糟糠而不稀罕大将军的掌上明珠,这让霍公面子上怎么下得来!” 韩增不置可否:“小郎君的爱天真、热血、感人,就像鬼魂,相信的人多,看见的人少。而十八岁的青春少年,比起久历风霜的老人,更加愿意用满腔热血执着地追寻爱情。在陛下心里,他自己可以受委屈,却绝不能让陪他一起度过困苦的妻儿受委屈。” 邴吉哭笑不得:“他是求得圆满,可苦了我们!” 韩增挑眉:“哦?邴公也想站皇帝?” 邴吉微笑:“虽然他自己不知道,但这孩子是我从小看到大的,甚至连当皇帝都是我向大将军上书奏请议立,焉有不帮之礼?” 韩增肃然起敬,伏身而拜:“邴公高义!” 霍光行走在未央宫,每一步都毫无差别。大将军数十年来一贯如此,只是,现在已经没有哪个宫人敢大着胆子去丈量距离了。 他来到承明殿面见天子,这是刘病已私下召见臣民的地方,上一次来的人还是他的发小陈遂。霍光熟练地在殿门前脱下鞋履,解掉佩剑——没有人能在见天子时带着刀剑。 年轻的黄门忽然走到他身边,耳语道:“陛下说,霍大将军功高,四海叹服,当如萧相国故事,特许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霍光面上没有丝毫波澜,他略加思索后带着随身的佩剑,踏入承明正殿,只是这脚步声多了几分慎重。 年轻的皇帝兴致极高,一见到他就亲切地上前拉手,全然不见两人初遇时的芒刺在背:“大将军扶立幼主、铲除奸佞,是我汉室的周公,何必拘泥于脱履解剑的俗礼?朕在民间时早听闻霍公风采,今日终于得见一二。“ 两人对面跪坐,霍光按向身侧的长剑,刘病已正盯着他握紧剑柄的手。 “听闻将军有一柄宝剑从不离身,不知朕可否有幸观之?“刘病已微笑,目光带着期许。 霍光解下随身佩剑恭敬地递予年轻的皇帝。少年将剑从剑鞘中拔出,细看光洁如镜的利剑身上交织缠绕的纹路。 刘病已赞叹:“寒光凌冽、直射星斗,不愧是孝武皇帝御赐!“ 霍光沉声道:“倘若陛下喜欢,臣绝不吝惜。就算想要臣的小女为您执帚扫尘,老夫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此言一出,刘病已皱眉了。 他将佩剑还给霍光:“不必了,请大将军放心,朕绝无意夺人所好。天子之剑,乃天授,非人力能及也。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霍光露出满意的神情:“高皇帝昔为布衣,执剑斩白蛇,方有汉家天下。汉兴百年,孝武皇帝执天子剑,奋武四海,征服四夷。今陛下之志,无负高祖、不输孝武。“ 刘病已道:“天子剑,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有大将军在,朕暂时承不起。但,我亦有剑,想请大将军一观。” 霍光的手不自觉按上了剑柄,但很快又转为从容。他本以为两侧帐内会有刀斧手埋伏,不曾想,未见武士,却有婵娟。 “朕想请大将军见一见我妻,朕之故剑。“原来,这才是皇帝私下召见霍光的真正目的。 刘病已制造了一顶宝帐,在里面放了一些珠宝玩物、珍奇稀品,又让许平君穿上皇后的衣服,坐在宝帐里。满头珠翠、遍身绫罗,就连霍光都觉得此刻的她妩媚漂亮。 刘病已站起身,轻轻握住许平君的手,道:“大将军,如果这样的女子不能入主椒房,天下间还有谁能做皇后呢?” 望着眼前常服高冠的天子,霍光思绪逐渐飘远。他想起长乐宫那条长长的复道,曾经也有一位年岁相仿的帝王和他对峙。 刘贺要他莫忘了汉室江山姓刘,说自己这个老匹夫迟早要跪倒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可如今,这位年轻的皇帝却在拜他:“我夫妻二人,全仰仗大将军。若您能帮朕找回故剑,他日为帝为后,政事听凭大将军吩咐!“ 霍光受不起这样的礼拜,他将天子搀扶起来:“陛下如此念旧,故剑情深,实在是一则佳话!” 霍大将军不是给了甜枣就可以打板子的人,但你可以打完之后再给一颗。 未央宫,黄昏,鸳鸯殿。 “他跟我想象中很不一样。”许平君天真地笑。 刘病已揽着她的肩膀,拈起妻子的发梢:“哪里不一样?” 许平君笑着躲他扫向自己鼻头的发梢:“霍光的兄长霍去病是封狼居胥的少年将军,他又以谋反罪诛杀了上官家。我本以为他会是个凶狠威猛的人,但霍光并不是这副形容。他不高大,反而瘦小。他不穿铠甲,只着深色的朝服,冠上是黑貂。他面容很白,眉目舒朗,谨慎又沉默。我本以为自己会害怕,可现在看来,他还蛮好说话。” “你觉得霍光好相处?”刘病已开怀,笑出声来。 许平君点点头,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刘病已叹了口气,他环抱妻子,将她搂进怀里:“孝武皇帝刚驾崩时,侍中王忽怀疑武帝遗诏是霍光伪造的,就四处张扬说陛下驾崩时他一直在近前侍奉,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遗诏。霍光于是找到王忽的父亲,责备他的儿子乱说话,卫尉王莽一听吓得立马回家把王忽给毒死了。” “你是说,霍光逼一位父亲杀了自己的儿子!”许平君面露惊恐之色。 刘病已点点头:“一个周密到连走路都符合规矩的人,自然也不会说错话。而不说错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但如果因为沉默就忽视他的存在,认为他不可怕,那就大错特错了。” 许平君咬着唇,握住他的手:“我明白了,今后任何人说的话我都不信,我只信你。” “我知道你现在还有很多顾虑,我也不能保证什么。我只答一句,你放心。”刘病已将她搂得更紧:“你要等我,我一定会成长到可以更好保护你的那一天。” 许平君用力点了点头。 第八十九章 许后新立 长安,隅中,霍光第。 邴吉拽着夏侯胜前来拜会霍光,苦口婆心地规劝:“我知道大将军要的是面子,事情闹成这样非把女儿嫁过去也不好。一个身份高贵的皇后,一个明媒正娶的宠妃,想想陈娇的前车之鉴就够胆寒了。皇帝不过是想让心爱的女人做皇后,咱们同意,但是让皇帝还将军几分面子,不就好了?” 霍光轻捋胡须,神色平静。他没有理会焦躁不安的邴吉,而是将目光转向迟迟未曾开口的夏侯胜:“长公有何高见呢?” 夏侯胜微微一笑:“敢问,霍七娘子芳名?” 霍光并未觉得冒犯:“小女成君。” “霍成君?”夏侯胜来回踱步,慢条斯理道:“或成郡君,大将军爱女之情可以想见。只是,霍家已然富贵到顶,宫中尚有太后,大将军又何必为了一个后位,惹得君臣生隙呢?” 霍光颔首:“愿闻高见。” “早闻成君姑娘乃是长安第一美人。庄子道:西子捧心,愈增其妍。若因病无缘参选皇后,倒也不失博陆侯府的体面。” “好主意啊!”邴吉叹道,“接下来就看陛下会给什么了。” 霍光也觉得有道理,遂下定了决心。 朔风又起,一阵萧瑟中邴吉和夏侯胜正行走在官道上。 夏侯胜感叹:“不想此行这么顺利。” 邴吉笑道:“感谢韩增,是他以士族之力撑着许婕妤这个小吏淑媛上位,霍大司马才没有撕破脸。” “真想不到,他竟然愿意蹚这趟浑水。”夏侯胜颇为意外。 邴吉不置可否。 就在寻故剑诏发出后不久,大将军终于松口了。坊间的歌谣渐渐平息,人们都说霍成君害了风寒,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也就无缘参与今次的选秀。而许平君成婚前,曾被批大贵之命,不久便嫁给了当今天子,正是做皇后的上上之选。 “早前不是还说满朝公卿更属意霍家姑娘吗?” “嗐!大臣满意,可陛下不满意啊!先前说的故剑,其实是顾贱,人家不愿抛弃糟糠!” “这个做法倒是罕见。这朝臣也都有家室妻儿,推己及人,难免不动容呢!” 有了这些舆论支持,刘病已的仗好打了许多。很快,中朝尚书收到了不下十份奏书,皆是奏请立许婕妤为后。翌日又收,其中竟也有了丞相、御史大夫等明牌的霍党上书。 刘病已望着奏章,喜不自禁——他终于可以给挚爱一个名分了! 次日,未央宫,宣室殿。 群臣上奏,大将军小女成君不幸罹患病痛,无法参与选秀,遂提议立许平君为后。刘病已表示认可,并下诏封霍成君为郡君,同时表彰她的母亲养了一个好女儿,给予爵位和三百户封邑。 从许平君入宫做婕妤再到封后,已历三月,刘病已终于让她成为了皇后。 十一月壬子,封后大典在未央宫前殿举行。 许皇后发绾假髻、头顶步摇,一袭绀皂色的曲裾深衣向她的丈夫款款走来。 她回想起仪式开始前丈夫挽着自己手所说的话。 “平君,不要紧张。这一切你都受得起,你都值得。” “……好。” 刘病已坐在御座上,端庄秀丽的妻子从大司马手里接过皇后之印玺时,他心头一阵狂喜。 霍光望着眼前垂首的少女,轻叹了口气,由衷之言:“愿皇后殿下,母仪天下。” 许平君惊喜地抬头,她从未奢望能得到霍光的祝福,如今却在大司马的眼睛里看到了诚意。压下心中的喜悦,如云的乌发结环在头顶,平君笑容甜美:“谢大将军。” 封后大典忙了一上午,晚上又有夜宴。几个小郎官一旁吃酒耍乐,众人笑闹作一团。忽然主事报告说有郎官醉酒小便于殿上,应该按法处理。 张安世瞥了一眼宴酣之乐的天子和百官,道:“怎么知道不是反水浆造成的呢?怎么能拿小过来治罪!”遂遮掩了过去。 无人注意的角落,王意漫步在枫林中,红如胭脂的衫与枫林融为了一色。她随手取下一片叶子,把玩着茎梗:“无原则掩人过失,伪君子。” 杜佗为她披好鹤氅裘:“方才席间不见婕妤饮酒,原是跑来看戏。” 王意抿唇而笑,语气轻快:“光禄勋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满而不溢、谨慎圆滑,天生当臣子的料!”杜佗目光转向席间觥筹交错的众人,勾起嘴角,“我奉皇后令出来寻人,王婕妤该给她道喜。” “意姐姐变成王婕妤,你到底跟我生分了!”王意的眼睛弯成月牙,揶揄他。 “哈哈哈哈。”话音未落,二人一齐笑出声来。 刘病已心情大好,他牵起平君的手,给霍光敬酒:“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谢谢你。朕的宝剑找到了,是你帮朕找到的。” 霍光没有说什么,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算是默认。三百户食邑,就换自个老婆扶正,陛下这笔买卖做得太值了! 秋天的枫叶转红了,众人出未央宫时仆人都拿来了大氅,裹好后才出门。帝后携手同行,韩增也牵着被看准备回家。 “龙頟侯留步!”刘病已叫住了韩增。 他将新立的皇后交给了宫女,说自己很快就回去椒房殿找她,却将韩增独自留在承明殿,私下接见。 上一个来到这的人是他的发小陈遂,韩增并未与民间时的天子有旧。 “平君此次封后,龙頟侯也出了很多力,朕要多谢你。”他为韩增的耳杯里斟满美酒,语气诚恳。 韩增受宠若惊,伏身而拜:“臣并未做什么,全仰赖陛下远谋!若不是您坚持发布故剑诏,臣亦无能为力。应该说,正是凭着这股子执着,陛下才在这一局里斗赢了霍大司马。” “欸,韩将军何必自谦!”他扶起韩增,“无论是你,还是邴少卿和夏侯长公,都曾帮朕立后,我自当知恩图报。” “臣万不敢当!”此言一出,韩增心惊不已——小皇帝是怎么知道他们这些臣子背后谋划的! 刘病已看出了他的顾虑,上前安抚道:“未央宫有很多耳目,有些是大将军的,有些是后宫的,也有些应当属于皇帝,将军以为如何?” 韩增稍稍放下心来,原来陛下只是做了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应该做的事情,并不是针对他。 韩增谦虚道:“臣不过和陛下一样,知恩图报,这不算什么。” 刘病已直起身,正色道:“你这次帮了朕的岳丈和妻子,日后会否投诚于朕呢?” 韩增了然,再拜:“臣全家受汉天子恩惠,自当效忠汉室,万死不辞!” 刘病已满意地点点头,他喜欢韩增和张安世这样的臣子,谨慎、忠心又不贪婪,不被自己拉拢也不会为政敌所用,可以放心。 送走韩增后,大殿角落自阴影里走出一个人,穿着皇宫侍从官的衣裳,恭敬地跪在刘病已面前。 “董忠,让你调查的事情怎么样了?”刘病已道。 原来,他就是那个帮助霍光控制刘贺动向的董忠,如今却成了刘病已的耳目。 董忠道:“童谣是霍夫人传出来为小女儿造势的,与大将军无关。而且,在陛下发布故剑诏以后,霍光还斥责了妻子,并下令让坊间有关许皇后的不利谣言都消失了。” 刘病已思忖片刻:“你的意思是,这全都是霍光夫人的意思,与大司马无关,也与整个霍家无关?” “正是。”董忠点点头,“霍家人虽然希望长久富贵,但并不想与陛下正面冲突。只有显夫人,才真正迫切希望自己的女儿当上皇后。” “显夫人。”刘病已细细咀嚼这个名字,“她什么来头,就这么想当朕的岳母,不惜造谣生事?” “呵!一个下贱婢子,能有什么格局?”董忠嗤之以鼻,“她不过是霍光原配发妻东闾夫人的陪嫁丫鬟,小姐嫁到霍家也就跟了主子姓,叫霍显。又因为不甘心一辈子当个丫鬟,于是爬上了自家姑爷的床。后来东闾氏病逝,她也就从姨娘被抬作了正头夫人。” 闻此,刘病已失笑,嘲讽道:“那看来这霍大将军也是个情种啊!权倾朝野后续弦,居然没有另择名门闺秀,反而将通房丫鬟的侍妾升作正室夫人。想必,十分喜欢呐!” 董忠同样嗤笑:“谁说不是呢?” “朕倒是有些理解她的苦心。”刘病已侃侃而谈,“霍光可以不在乎做不做朕的岳父,显夫人却不行。宫中太后是东闾夫人的外孙女,并不她的。大司马年过花甲,这显夫人自当好好为自己的将来谋算。” 刘病已回到椒房殿的时候,阻拦了宫人们的通秉。摇篮里的刘奭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冲他笑。 刘病已为儿子掖好了被褥,蹑手蹑脚地走到妻子身边,缓缓抱住她。 “你回来啦。”许平君察觉到响动,睁开眼睛。 刘病已将她搂得更紧,下颌埋在她的颈窝:“你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饿了,我去传膳。”她刚想起身,却被丈夫拉了回来。 “不必了,让我抱一会。”刘病已深吸了一口气,疲惫不堪。 许平君握住他的手:“辛苦啦。” 刘病已摇摇头,笑道:“我们苦尽甘来了。” 许平君在他怀里温柔地笑,刘病已印上她的唇角,吻逐渐加深。 “平君,你不觉得这宫里只有奭儿一个,太冷清了吗?”刘病已的手不老实地攀上妻子的腰身。 他脱下她的衣服,直接抱进了内室。 床榻之上铺满锦被,五六层纱帘如烟雾垂下。 第八十九章 许后新立 长安,隅中,霍光第。 邴吉拽着夏侯胜前来拜会霍光,苦口婆心地规劝:“我知道大将军要的是面子,事情闹成这样非把女儿嫁过去也不好。一个身份高贵的皇后,一个明媒正娶的宠妃,想想陈娇的前车之鉴就够胆寒了。皇帝不过是想让心爱的女人做皇后,咱们同意,但是让皇帝还将军几分面子,不就好了?” 霍光轻捋胡须,神色平静。他没有理会焦躁不安的邴吉,而是将目光转向迟迟未曾开口的夏侯胜:“长公有何高见呢?” 夏侯胜微微一笑:“敢问,霍七娘子芳名?” 霍光并未觉得冒犯:“小女成君。” “霍成君?”夏侯胜来回踱步,慢条斯理道:“或成郡君,大将军爱女之情可以想见。只是,霍家已然富贵到顶,宫中尚有太后,大将军又何必为了一个后位,惹得君臣生隙呢?” 霍光颔首:“愿闻高见。” “早闻成君姑娘乃是长安第一美人。庄子道:西子捧心,愈增其妍。若因病无缘参选皇后,倒也不失博陆侯府的体面。” “好主意啊!”邴吉叹道,“接下来就看陛下会给什么了。” 霍光也觉得有道理,遂下定了决心。 朔风又起,一阵萧瑟中邴吉和夏侯胜正行走在官道上。 夏侯胜感叹:“不想此行这么顺利。” 邴吉笑道:“感谢韩增,是他以士族之力撑着许婕妤这个小吏淑媛上位,霍大司马才没有撕破脸。” “真想不到,他竟然愿意蹚这趟浑水。”夏侯胜颇为意外。 邴吉不置可否。 就在寻故剑诏发出后不久,大将军终于松口了。坊间的歌谣渐渐平息,人们都说霍成君害了风寒,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也就无缘参与今次的选秀。而许平君成婚前,曾被批大贵之命,不久便嫁给了当今天子,正是做皇后的上上之选。 “早前不是还说满朝公卿更属意霍家姑娘吗?” “嗐!大臣满意,可陛下不满意啊!先前说的故剑,其实是顾贱,人家不愿抛弃糟糠!” “这个做法倒是罕见。这朝臣也都有家室妻儿,推己及人,难免不动容呢!” 有了这些舆论支持,刘病已的仗好打了许多。很快,中朝尚书收到了不下十份奏书,皆是奏请立许婕妤为后。翌日又收,其中竟也有了丞相、御史大夫等明牌的霍党上书。 刘病已望着奏章,喜不自禁——他终于可以给挚爱一个名分了! 次日,未央宫,宣室殿。 群臣上奏,大将军小女成君不幸罹患病痛,无法参与选秀,遂提议立许平君为后。刘病已表示认可,并下诏封霍成君为郡君,同时表彰她的母亲养了一个好女儿,给予爵位和三百户封邑。 从许平君入宫做婕妤再到封后,已历三月,刘病已终于让她成为了皇后。 十一月壬子,封后大典在未央宫前殿举行。 许皇后发绾假髻、头顶步摇,一袭绀皂色的曲裾深衣向她的丈夫款款走来。 她回想起仪式开始前丈夫挽着自己手所说的话。 “平君,不要紧张。这一切你都受得起,你都值得。” “……好。” 刘病已坐在御座上,端庄秀丽的妻子从大司马手里接过皇后之印玺时,他心头一阵狂喜。 霍光望着眼前垂首的少女,轻叹了口气,由衷之言:“愿皇后殿下,母仪天下。” 许平君惊喜地抬头,她从未奢望能得到霍光的祝福,如今却在大司马的眼睛里看到了诚意。压下心中的喜悦,如云的乌发结环在头顶,平君笑容甜美:“谢大将军。” 封后大典忙了一上午,晚上又有夜宴。几个小郎官一旁吃酒耍乐,众人笑闹作一团。忽然主事报告说有郎官醉酒小便于殿上,应该按法处理。 张安世瞥了一眼宴酣之乐的天子和百官,道:“怎么知道不是反水浆造成的呢?怎么能拿小过来治罪!”遂遮掩了过去。 无人注意的角落,王意漫步在枫林中,红如胭脂的衫与枫林融为了一色。她随手取下一片叶子,把玩着茎梗:“无原则掩人过失,伪君子。” 杜佗为她披好鹤氅裘:“方才席间不见婕妤饮酒,原是跑来看戏。” 王意抿唇而笑,语气轻快:“光禄勋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满而不溢、谨慎圆滑,天生当臣子的料!”杜佗目光转向席间觥筹交错的众人,勾起嘴角,“我奉皇后令出来寻人,王婕妤该给她道喜。” “意姐姐变成王婕妤,你到底跟我生分了!”王意的眼睛弯成月牙,揶揄他。 “哈哈哈哈。”话音未落,二人一齐笑出声来。 刘病已心情大好,他牵起平君的手,给霍光敬酒:“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谢谢你。朕的宝剑找到了,是你帮朕找到的。” 霍光没有说什么,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算是默认。三百户食邑,就换自个老婆扶正,陛下这笔买卖做得太值了! 秋天的枫叶转红了,众人出未央宫时仆人都拿来了大氅,裹好后才出门。帝后携手同行,韩增也牵着被看准备回家。 “龙頟侯留步!”刘病已叫住了韩增。 他将新立的皇后交给了宫女,说自己很快就回去椒房殿找她,却将韩增独自留在承明殿,私下接见。 上一个来到这的人是他的发小陈遂,韩增并未与民间时的天子有旧。 “平君此次封后,龙頟侯也出了很多力,朕要多谢你。”他为韩增的耳杯里斟满美酒,语气诚恳。 韩增受宠若惊,伏身而拜:“臣并未做什么,全仰赖陛下远谋!若不是您坚持发布故剑诏,臣亦无能为力。应该说,正是凭着这股子执着,陛下才在这一局里斗赢了霍大司马。” “欸,韩将军何必自谦!”他扶起韩增,“无论是你,还是邴少卿和夏侯长公,都曾帮朕立后,我自当知恩图报。” “臣万不敢当!”此言一出,韩增心惊不已——小皇帝是怎么知道他们这些臣子背后谋划的! 刘病已看出了他的顾虑,上前安抚道:“未央宫有很多耳目,有些是大将军的,有些是后宫的,也有些应当属于皇帝,将军以为如何?” 韩增稍稍放下心来,原来陛下只是做了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应该做的事情,并不是针对他。 韩增谦虚道:“臣不过和陛下一样,知恩图报,这不算什么。” 刘病已直起身,正色道:“你这次帮了朕的岳丈和妻子,日后会否投诚于朕呢?” 韩增了然,再拜:“臣全家受汉天子恩惠,自当效忠汉室,万死不辞!” 刘病已满意地点点头,他喜欢韩增和张安世这样的臣子,谨慎、忠心又不贪婪,不被自己拉拢也不会为政敌所用,可以放心。 送走韩增后,大殿角落自阴影里走出一个人,穿着皇宫侍从官的衣裳,恭敬地跪在刘病已面前。 “董忠,让你调查的事情怎么样了?”刘病已道。 原来,他就是那个帮助霍光控制刘贺动向的董忠,如今却成了刘病已的耳目。 董忠道:“童谣是霍夫人传出来为小女儿造势的,与大将军无关。而且,在陛下发布故剑诏以后,霍光还斥责了妻子,并下令让坊间有关许皇后的不利谣言都消失了。” 刘病已思忖片刻:“你的意思是,这全都是霍光夫人的意思,与大司马无关,也与整个霍家无关?” “正是。”董忠点点头,“霍家人虽然希望长久富贵,但并不想与陛下正面冲突。只有显夫人,才真正迫切希望自己的女儿当上皇后。” “显夫人。”刘病已细细咀嚼这个名字,“她什么来头,就这么想当朕的岳母,不惜造谣生事?” “呵!一个下贱婢子,能有什么格局?”董忠嗤之以鼻,“她不过是霍光原配发妻东闾夫人的陪嫁丫鬟,小姐嫁到霍家也就跟了主子姓,叫霍显。又因为不甘心一辈子当个丫鬟,于是爬上了自家姑爷的床。后来东闾氏病逝,她也就从姨娘被抬作了正头夫人。” 闻此,刘病已失笑,嘲讽道:“那看来这霍大将军也是个情种啊!权倾朝野后续弦,居然没有另择名门闺秀,反而将通房丫鬟的侍妾升作正室夫人。想必,十分喜欢呐!” 董忠同样嗤笑:“谁说不是呢?” “朕倒是有些理解她的苦心。”刘病已侃侃而谈,“霍光可以不在乎做不做朕的岳父,显夫人却不行。宫中太后是东闾夫人的外孙女,并不她的。大司马年过花甲,这显夫人自当好好为自己的将来谋算。” 刘病已回到椒房殿的时候,阻拦了宫人们的通秉。摇篮里的刘奭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冲他笑。 刘病已为儿子掖好了被褥,蹑手蹑脚地走到妻子身边,缓缓抱住她。 “你回来啦。”许平君察觉到响动,睁开眼睛。 刘病已将她搂得更紧,下颌埋在她的颈窝:“你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饿了,我去传膳。”她刚想起身,却被丈夫拉了回来。 “不必了,让我抱一会。”刘病已深吸了一口气,疲惫不堪。 许平君握住他的手:“辛苦啦。” 刘病已摇摇头,笑道:“我们苦尽甘来了。” 许平君在他怀里温柔地笑,刘病已印上她的唇角,吻逐渐加深。 “平君,你不觉得这宫里只有奭儿一个,太冷清了吗?”刘病已的手不老实地攀上妻子的腰身。 他脱下她的衣服,直接抱进了内室。 床榻之上铺满锦被,五六层纱帘如烟雾垂下。 第九十章 刑余之人 “妾许平君,拜见太皇太后。愿殿下长乐未央。”许平君穿着礼服,在上官凤儿下方稽首。 上官凤儿为她赐座,笑意盈盈:“如今椒房殿留给你了,住的可还习惯?” 许平君低下头:“谢太后关怀,妾身一切都好。” 随后黄门在皇后的示意下呈上来一个盒子,花纹朴素却不失精美,上官凤儿狐疑着打开:“这是?” 许平君道:“这是妾亲手做的木筷,希望殿下不要嫌弃。” 上官凤儿的目光流露出惊喜,她高兴地将盒子接过来,爱不释手:“早听说寻常百姓家会自己做木筷,这回啊,孤自己也有一双了!” 许平君放下心来:“殿下喜欢就好。” 上官凤儿朝她招手:“你过来。” 许平君小步趋近,在她身前跪下,感受到上官太后细小的手掌拂过自己的发丝。 “多大了?” “十七。” 上官凤儿莞尔:“比孤还要大一岁呢!你说这多奇妙,孤比你小,却是你的祖婆婆。” 许平君抬起头,眸子亮晶晶的:“殿下是心慈之人,得您爱护实乃晚辈之幸。” 上官凤儿流露出满意之色,她亲切地拉起平君的手:“听说你和陛下自幼在民间一起长大,有什么好玩的故事,能说与孤听听吗?” “民间啊……”许平君思绪飘远,“那好玩的可就多了。我们和意姐姐、杜公还有张公家的孩子们经常一道去鄠县踏青。鄠县紧靠终南山,县内又有渼陂湖,历代都认为这里是关中山水最佳处。” “山水啊。”上官凤儿感叹,“孤六岁入宫,还不知外面的湖光山色是何模样呢。” 许平君拍拍她的手,宽慰道:“那等下一次陛下去上林苑狩猎,也求他带我们一道透透气如何?” “你倒鬼灵精!”上官凤儿道,“你们成婚后是不是就很少出去了?” “我们去杜县度蜜月,后来又搬回了尚冠里,就是在那有了奭儿。”许平君继续道,“陛下做了父亲,也依旧是少年心性,时常同鸿固原的旧友们斗鸡围棋。有一次他和陈遂赌六博,还叫君宁姐姐做中人呢!” “啊!此事孤也听说过。”上官凤儿开怀,“他封发小做太原太守,还下诏明言说是高官厚禄可以还赌债呢!” 哈哈哈!此言一出,两个小姑娘一齐笑了出来,长信殿一片欢声笑语。 长安美人如云,最美莫过霍将军女。可如今,成君并未做皇后。 “一个阉人的女儿竟然也配做皇后?那堂堂大将军的女儿又为何不能!”霍成君跑到母亲怀里哭诉,她不明白为何皇帝对一个女人的深情,就是对她的绝情。 她的父亲将她软禁在府中,对外称病,直到新皇后的人选落下帷幕,有人欢喜有人愁。 “母亲知道你委屈。”显夫人伏下身,轻抚,“凡事,总会有法子的。成君,你要忍耐。” 霍成君不解,她疑惑地抬头。显夫人长眉轻挑,默然不语。 长安,夕食,霍光第。 “夫人,您多少进一点!”侍女捧案跪在显夫人的卧房门前,把托盘举过头顶,微微颤抖。 霍光站在门口,踟蹰不前。 “父亲,这朝堂不是一向您说了算吗?”霍禹知道母亲为何绝食,道,“陛下也不想想,要不是您的辅佐,他哪能当上这个皇帝?这也太不把咱们霍家放在眼里了!” “混账!你怎么总是这么毛躁?”霍光怒目而视,吓得霍禹一个激灵,连忙跪地乞饶,“祸从口出,万一把柄落入有心人之手,难保不惹祸上身。” 说完,他没有理会儿子,而是亲自端起侍女手上的托盘,径直走入妻子的卧室。 他将食案放下,缓缓叹了口气。他的妻子坐在床榻上,身着彩衣、头戴雀冠。她还是那么美,此刻却面色不虞。 “未央宫,太美,也太凶险了。也许,并不适合成君。”霍光柔声安慰。 显夫人直视夫郎的目光,嘴角竟勾起一抹笑意:“看来郎主准备另择新婿了?” 霍光没有搭话,他不能责怪夫人使小性子,因为这件事就连他自己也心中有气。刘病已平时乖得跟个小猫似的,正事一点不含糊,伸出手挠他一爪子是真疼啊。 “郎主啊。”显夫人站起身,她看出了丈夫的不满,并有意添一把火,“如果霍大将军的女儿不能成为皇后,那么全天下任何女子登上后位都不可以出身侯门。” 霍光心下一惊,他望向妻子,眼中突然泛起光亮!这正是他所思所想的事情,他可以松口成全皇帝的爱情,却不能容忍新的外戚分担权力。他的目光忽然充满感激,他感谢显夫人的理解与支持。 霍光紧紧抱住了妻子:“这世上只有你最懂我。” 显夫人缓缓回抱住他,内心却升腾起一个残忍的念头:如果我霍显的女儿不能成为皇后,那么全天下的女子连活路都休想有! 在大汉,皇后的父亲和公主的丈夫都是要封侯的,而霍光却站出来坚决反对许广汉做列侯。 他给出的理由很简单:“许广汉从行而盗,犯下死罪。虽侥幸下了蚕室,却已是刑余之人,实在不易国君。” 龙位之上的刘病已握紧了拳头,霍光羞辱的不仅是许广汉,还有张公和他。他们都曾背负着罪人的身份在掖庭里受苦,如今,霍光却要当着天子的面挑露伤疤。 刘病已无法继续一意孤行,因为他已经把霍光惹毛了。许平君能当上皇后就已是万幸,他这个傀儡皇帝,又如何要求妻子不是光杆皇后? 忍,这是新皇登基后必修的第一课。 刘病已松开了拳头:“大将军言之有理,朕初登帝位,如何能离得开大将军呢?往后,还都要仰仗您呢!” 夜半,承明殿迎来了新客。 “贱妾参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貌美如花的少妇跪在地上,恭谨地行稽首大礼。 刘病已好整以暇,托着下巴细细打量她:“朕该如何称呼你?被看姑娘,亦或,上官云霓!” 第九十章 刑余之人 “妾许平君,拜见太皇太后。愿殿下长乐未央。”许平君穿着礼服,在上官凤儿下方稽首。 上官凤儿为她赐座,笑意盈盈:“如今椒房殿留给你了,住的可还习惯?” 许平君低下头:“谢太后关怀,妾身一切都好。” 随后黄门在皇后的示意下呈上来一个盒子,花纹朴素却不失精美,上官凤儿狐疑着打开:“这是?” 许平君道:“这是妾亲手做的木筷,希望殿下不要嫌弃。” 上官凤儿的目光流露出惊喜,她高兴地将盒子接过来,爱不释手:“早听说寻常百姓家会自己做木筷,这回啊,孤自己也有一双了!” 许平君放下心来:“殿下喜欢就好。” 上官凤儿朝她招手:“你过来。” 许平君小步趋近,在她身前跪下,感受到上官太后细小的手掌拂过自己的发丝。 “多大了?” “十七。” 上官凤儿莞尔:“比孤还要大一岁呢!你说这多奇妙,孤比你小,却是你的祖婆婆。” 许平君抬起头,眸子亮晶晶的:“殿下是心慈之人,得您爱护实乃晚辈之幸。” 上官凤儿流露出满意之色,她亲切地拉起平君的手:“听说你和陛下自幼在民间一起长大,有什么好玩的故事,能说与孤听听吗?” “民间啊……”许平君思绪飘远,“那好玩的可就多了。我们和意姐姐、杜公还有张公家的孩子们经常一道去鄠县踏青。鄠县紧靠终南山,县内又有渼陂湖,历代都认为这里是关中山水最佳处。” “山水啊。”上官凤儿感叹,“孤六岁入宫,还不知外面的湖光山色是何模样呢。” 许平君拍拍她的手,宽慰道:“那等下一次陛下去上林苑狩猎,也求他带我们一道透透气如何?” “你倒鬼灵精!”上官凤儿道,“你们成婚后是不是就很少出去了?” “我们去杜县度蜜月,后来又搬回了尚冠里,就是在那有了奭儿。”许平君继续道,“陛下做了父亲,也依旧是少年心性,时常同鸿固原的旧友们斗鸡围棋。有一次他和陈遂赌六博,还叫君宁姐姐做中人呢!” “啊!此事孤也听说过。”上官凤儿开怀,“他封发小做太原太守,还下诏明言说是高官厚禄可以还赌债呢!” 哈哈哈!此言一出,两个小姑娘一齐笑了出来,长信殿一片欢声笑语。 长安美人如云,最美莫过霍将军女。可如今,成君并未做皇后。 “一个阉人的女儿竟然也配做皇后?那堂堂大将军的女儿又为何不能!”霍成君跑到母亲怀里哭诉,她不明白为何皇帝对一个女人的深情,就是对她的绝情。 她的父亲将她软禁在府中,对外称病,直到新皇后的人选落下帷幕,有人欢喜有人愁。 “母亲知道你委屈。”显夫人伏下身,轻抚,“凡事,总会有法子的。成君,你要忍耐。” 霍成君不解,她疑惑地抬头。显夫人长眉轻挑,默然不语。 长安,夕食,霍光第。 “夫人,您多少进一点!”侍女捧案跪在显夫人的卧房门前,把托盘举过头顶,微微颤抖。 霍光站在门口,踟蹰不前。 “父亲,这朝堂不是一向您说了算吗?”霍禹知道母亲为何绝食,道,“陛下也不想想,要不是您的辅佐,他哪能当上这个皇帝?这也太不把咱们霍家放在眼里了!” “混账!你怎么总是这么毛躁?”霍光怒目而视,吓得霍禹一个激灵,连忙跪地乞饶,“祸从口出,万一把柄落入有心人之手,难保不惹祸上身。” 说完,他没有理会儿子,而是亲自端起侍女手上的托盘,径直走入妻子的卧室。 他将食案放下,缓缓叹了口气。他的妻子坐在床榻上,身着彩衣、头戴雀冠。她还是那么美,此刻却面色不虞。 “未央宫,太美,也太凶险了。也许,并不适合成君。”霍光柔声安慰。 显夫人直视夫郎的目光,嘴角竟勾起一抹笑意:“看来郎主准备另择新婿了?” 霍光没有搭话,他不能责怪夫人使小性子,因为这件事就连他自己也心中有气。刘病已平时乖得跟个小猫似的,正事一点不含糊,伸出手挠他一爪子是真疼啊。 “郎主啊。”显夫人站起身,她看出了丈夫的不满,并有意添一把火,“如果霍大将军的女儿不能成为皇后,那么全天下任何女子登上后位都不可以出身侯门。” 霍光心下一惊,他望向妻子,眼中突然泛起光亮!这正是他所思所想的事情,他可以松口成全皇帝的爱情,却不能容忍新的外戚分担权力。他的目光忽然充满感激,他感谢显夫人的理解与支持。 霍光紧紧抱住了妻子:“这世上只有你最懂我。” 显夫人缓缓回抱住他,内心却升腾起一个残忍的念头:如果我霍显的女儿不能成为皇后,那么全天下的女子连活路都休想有! 在大汉,皇后的父亲和公主的丈夫都是要封侯的,而霍光却站出来坚决反对许广汉做列侯。 他给出的理由很简单:“许广汉从行而盗,犯下死罪。虽侥幸下了蚕室,却已是刑余之人,实在不易国君。” 龙位之上的刘病已握紧了拳头,霍光羞辱的不仅是许广汉,还有张公和他。他们都曾背负着罪人的身份在掖庭里受苦,如今,霍光却要当着天子的面挑露伤疤。 刘病已无法继续一意孤行,因为他已经把霍光惹毛了。许平君能当上皇后就已是万幸,他这个傀儡皇帝,又如何要求妻子不是光杆皇后? 忍,这是新皇登基后必修的第一课。 刘病已松开了拳头:“大将军言之有理,朕初登帝位,如何能离得开大将军呢?往后,还都要仰仗您呢!” 夜半,承明殿迎来了新客。 “贱妾参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貌美如花的少妇跪在地上,恭谨地行稽首大礼。 刘病已好整以暇,托着下巴细细打量她:“朕该如何称呼你?被看姑娘,亦或,上官云霓!” 第九十一章 培植势力 “妾是为您带来好消息的。”被看俏生生站在那里,并没有正面回答刘病已的问题。 “哦?说来听听。”刘病已正起身,来了兴趣。 被看微笑:“霍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亲信党羽遍布朝堂。可陛下若想培植自己的势力,也并非无处下手。” “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天子。”刘病已眯起眼睛,“你凭什么认为,朕会和霍大将军翻脸?” 被看正对他探究的目光,笑意盈盈:“若陛下心中全无盘算,又怎会在皇后娘娘的晚宴上认出贱妾后,不仅没有声张反而容许了我私下面见的请求呢?您既然不想将我卖给霍光做人情,自然是因为想要成为真正的天子。” 刘病已眼角眉梢染上愉悦,他朝被看招了招手:“你上前来。” 美人从善如流,到天子近前坐下。 刘病已这才注意到她的容貌,芙蓉面、堕马髻、红曲裾,不由一叹:“韩增好福气!” 被看面上一羞,垂首:“霍光掌权期间的丞相,如王?、杨敞、蔡义、韦贤,不是年高,就是懦弱,只能对霍光唯唯诺诺。他又重用酷吏,如田广明、田延年、严延年等人。故而眼下正是培植循吏,与他们分庭抗礼的好时机。” “你似乎知道些什么?”刘病已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被看道:“您任命发小为太原太守,却根据他的举荐提拔了田延年曾欣赏过的尹翁归。妾就知道,当今天子聪明远识,其智犹在文帝之上!” 被看说的田延年做河东太守时期的事,刘病已外放陈遂本意是让他盯好离得很近的河东霍家。却不想陈遂意外发现,田延年一介武夫却政绩出众,全仰赖一位叫尹翁归的下属。 有一次田延年巡行各县,到平阳后,要面见县中文武官吏。他让文吏站在东面,武吏站在西面。五、六十个官吏都起身就位,唯独尹翁归仍然跪着不起,说:“翁归文武皆备,愿听驱使。”田延年左右的从吏认为尹翁归过于傲慢,可是田延年却不以为然,叫尹翁归起来,提出问题让他回答。尹翁归应对如流,田延年暗暗称奇,当即任命他为卒史,带回府舍。 后来见他处理问题精明强干,诛锄豪强有胆略,对他更加敬重,甚至觉得自己粗人一个,才能不及尹翁归,便提升尹翁归担任督邮职务。当时河东郡二十八县分为汾北、汾南两部。尹翁归督察汾南。他执法无私,对属县中一些犯了法的官吏都严加惩处。那些受到惩处的官吏自知是罪有应得,也没有怨言。 此人不仅惊到了田延年,也被陈遂记在心里报给了刘病已。所以后来田延年被选入朝中担任大司农后,尹翁归也随之提升为都内令和弘农都尉。 “其智过于文帝”这顶高帽戴得舒服,刘病已很高兴:“不错,朕是要他做了监视权臣亲信的耳目。但你一介女流,又能帮朕什么?” “霍家的势力咄咄逼人,刘贺之所以惨淡收场,就是因为跟霍家硬碰硬。”被看侃侃而谈,“陛下的势力现在尚未成气候,所以只能表面上迎合他们,好让他们对您不设防。这就是为什么故剑情深之后,您会对许后父亲的侯爵做出让步。但陛下的野心,不止于此?” 刘病已满意地点点头:“既然上天把朕放到了这个位置上,朕便会承担起自己的使命,为天下百姓创造出一个太平盛世。” “得君如此,社稷之福!”被看赞叹,“妾有二人可荐,陛下不妨给他们一个机会?” 刘病已莞尔:“愿闻其详。” 被看道:“刘贺被废黜后,张敞因切谏而显名,被擢为豫州刺史。后来他多次上书言事,忠心耿耿,陛下何不继续提拔?” “朕跟你想到一块去了。擢他为太中大夫的任命书,如今已经交付东曹了。”刘病已笑意加深:“还有一人呢?” “于定国!”被看眼睛一亮,“陛下在民间时,应当对他的父亲有所耳闻!” 刘病已思索片刻:“为东海孝妇申冤的于公?” 被看点点头:“不错,于公如此家风,他的儿子岂会有失?” 刘病已对她的话表示赞可。 于定国的父亲于公曾任县狱史、郡决曹等官职,判案公平。东海郡有个孝妇,年轻守寡,又无子女,很恭谨地奉养着婆婆,婆婆想让她改嫁,她始终不答应。后来老太太为了不再拖累媳妇竟自缢身亡,老太太的女儿却上告县官。孝妇辩解说不是自己杀害了婆婆。但在县吏的严刑逼供下,孝妇最后竟屈打成招。 此案上报到郡曹府,于公认为这个妇人奉养婆母十多年,以孝顺闻名乡里,一定不会是她杀害了其婆母。太守不同意于公的分析,于公竭力争辩,最终也未能说服太守,于是他抱着判决书在郡曹府上大哭,并借口有病。太守最终还是以谋杀婆母之罪将孝妇处以死刑。孝妇冤死以后,郡中大旱了三年。后来新太守上任,占卜大旱的原因,于公说:“那位孝妇不该死,前任太守一意孤行强行决断,灾祸恐怕是由此而生。”于是太守杀了一头牛,亲自前往孝妇的坟前祭奠,并为她立了墓碑,以表彰她的孝行,天上果然立即降下大雨,当年该郡五谷丰收。郡中人由此更加敬重于公。 被看道:“于定国从小就跟随他的父亲学习法律,刘贺继位后也曾与张敞一起上书规谏,二人感情甚笃。陛下若能一力提拔,事半功倍!”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连官员们的私交都清楚。”刘病已满意道,“很好。那朕就征张敞为太中大夫,于定国为光禄大夫,二人并平尚书事,与霍光分庭抗礼。” 被看大喜,盈盈一拜:“陛下圣明!” “那你呢?”刘病已有些看不透她,“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如果你愿意,朕可以为你改名换姓,甚至赐婚韩增,做龙頟侯的正室夫人。” 被看摇摇头:“妾不想嫁韩增,只希望陛下能满足一个愿望。” 刘病已道:“你说。” 被看道:“现在还不能说,但一定不会叫您为难。” 刘病已笑了,点点头。 被看再拜,头重重磕到地上:“那就请陛下允我功成之日,再来讨赏!” 元平元年,夏四月,诏内郡国举文学高第各一人。 刘病已的一步步棋,终于引起了霍光心思的惊变。他突然意识到,当今天子似乎并不只是为了爱情一时冲动的毛头小子,他正剑指自己最爱的权力! 第一个被开刀的是张敞,他守正不阿,却因此得罪了霍光,受到排斥,被派去主持节减军兴用度之事。 诏命下达以后,刚出承明殿的张敞没有着急去换官印,而是在路上挑了一盒最时兴的螺黛回家。 “夫人你看,这可是商贩今天新进的!”张敞向妻子献宝,兴致很高。 薛氏嗔怪他一眼,欣喜收下,放在梳妆台上。 “买来不用,放着落灰就可惜了。来,我帮你画。”他拉着妻子的手坐下,口中念念有词,“浅螺黛,淡燕脂,怎敌我妻桃花面?” “你呀!没个正经!”薛氏嗔怪了他一眼,心里却灌满蜜糖。 张敞的夫人小时候受过伤,眉梢缺了一角,所以张敞心情好的时候总喜欢给夫人画画眉毛。 只是今日遭遇贬官,他却依旧有此闲情,令人费解:“你不是说,陛下私下诏你去承明殿,是因为大将军针对你,他也没办法吗?怎么看起来却心情很好的样子?” 张敞仔细为夫人画眉:“陛下说大将军准备将我调出,担任函谷关都尉。” 薛氏眉头一蹙:“那不是又贬!” “夫人莫动!”张敞险些画歪,连忙调整。 待一边眉毛画完,张敞露出欣赏之色:“大将军看不上我,陛下却看上了呀!” “怎么说?”薛氏不解。 张敞笑容爽朗:“陛下提拔我是为了对付大将军,如今霍光看我不顺眼,说明陛下打蛇打到七寸了。摸清了底线,日后才好办事。经此一遭,我也能彻底成为当今天子的嫡系亲信啦!” 薛氏目露担忧之色:“朝堂之上的事我不懂,我只担心你。” “放心,天子喜欢我。”张敞吻上她的额头,“你跟儿子就等着追随我飞黄腾达!” 第九十一章 培植势力 “妾是为您带来好消息的。”被看俏生生站在那里,并没有正面回答刘病已的问题。 “哦?说来听听。”刘病已正起身,来了兴趣。 被看微笑:“霍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亲信党羽遍布朝堂。可陛下若想培植自己的势力,也并非无处下手。” “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天子。”刘病已眯起眼睛,“你凭什么认为,朕会和霍大将军翻脸?” 被看正对他探究的目光,笑意盈盈:“若陛下心中全无盘算,又怎会在皇后娘娘的晚宴上认出贱妾后,不仅没有声张反而容许了我私下面见的请求呢?您既然不想将我卖给霍光做人情,自然是因为想要成为真正的天子。” 刘病已眼角眉梢染上愉悦,他朝被看招了招手:“你上前来。” 美人从善如流,到天子近前坐下。 刘病已这才注意到她的容貌,芙蓉面、堕马髻、红曲裾,不由一叹:“韩增好福气!” 被看面上一羞,垂首:“霍光掌权期间的丞相,如王?、杨敞、蔡义、韦贤,不是年高,就是懦弱,只能对霍光唯唯诺诺。他又重用酷吏,如田广明、田延年、严延年等人。故而眼下正是培植循吏,与他们分庭抗礼的好时机。” “你似乎知道些什么?”刘病已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被看道:“您任命发小为太原太守,却根据他的举荐提拔了田延年曾欣赏过的尹翁归。妾就知道,当今天子聪明远识,其智犹在文帝之上!” 被看说的田延年做河东太守时期的事,刘病已外放陈遂本意是让他盯好离得很近的河东霍家。却不想陈遂意外发现,田延年一介武夫却政绩出众,全仰赖一位叫尹翁归的下属。 有一次田延年巡行各县,到平阳后,要面见县中文武官吏。他让文吏站在东面,武吏站在西面。五、六十个官吏都起身就位,唯独尹翁归仍然跪着不起,说:“翁归文武皆备,愿听驱使。”田延年左右的从吏认为尹翁归过于傲慢,可是田延年却不以为然,叫尹翁归起来,提出问题让他回答。尹翁归应对如流,田延年暗暗称奇,当即任命他为卒史,带回府舍。 后来见他处理问题精明强干,诛锄豪强有胆略,对他更加敬重,甚至觉得自己粗人一个,才能不及尹翁归,便提升尹翁归担任督邮职务。当时河东郡二十八县分为汾北、汾南两部。尹翁归督察汾南。他执法无私,对属县中一些犯了法的官吏都严加惩处。那些受到惩处的官吏自知是罪有应得,也没有怨言。 此人不仅惊到了田延年,也被陈遂记在心里报给了刘病已。所以后来田延年被选入朝中担任大司农后,尹翁归也随之提升为都内令和弘农都尉。 “其智过于文帝”这顶高帽戴得舒服,刘病已很高兴:“不错,朕是要他做了监视权臣亲信的耳目。但你一介女流,又能帮朕什么?” “霍家的势力咄咄逼人,刘贺之所以惨淡收场,就是因为跟霍家硬碰硬。”被看侃侃而谈,“陛下的势力现在尚未成气候,所以只能表面上迎合他们,好让他们对您不设防。这就是为什么故剑情深之后,您会对许后父亲的侯爵做出让步。但陛下的野心,不止于此?” 刘病已满意地点点头:“既然上天把朕放到了这个位置上,朕便会承担起自己的使命,为天下百姓创造出一个太平盛世。” “得君如此,社稷之福!”被看赞叹,“妾有二人可荐,陛下不妨给他们一个机会?” 刘病已莞尔:“愿闻其详。” 被看道:“刘贺被废黜后,张敞因切谏而显名,被擢为豫州刺史。后来他多次上书言事,忠心耿耿,陛下何不继续提拔?” “朕跟你想到一块去了。擢他为太中大夫的任命书,如今已经交付东曹了。”刘病已笑意加深:“还有一人呢?” “于定国!”被看眼睛一亮,“陛下在民间时,应当对他的父亲有所耳闻!” 刘病已思索片刻:“为东海孝妇申冤的于公?” 被看点点头:“不错,于公如此家风,他的儿子岂会有失?” 刘病已对她的话表示赞可。 于定国的父亲于公曾任县狱史、郡决曹等官职,判案公平。东海郡有个孝妇,年轻守寡,又无子女,很恭谨地奉养着婆婆,婆婆想让她改嫁,她始终不答应。后来老太太为了不再拖累媳妇竟自缢身亡,老太太的女儿却上告县官。孝妇辩解说不是自己杀害了婆婆。但在县吏的严刑逼供下,孝妇最后竟屈打成招。 此案上报到郡曹府,于公认为这个妇人奉养婆母十多年,以孝顺闻名乡里,一定不会是她杀害了其婆母。太守不同意于公的分析,于公竭力争辩,最终也未能说服太守,于是他抱着判决书在郡曹府上大哭,并借口有病。太守最终还是以谋杀婆母之罪将孝妇处以死刑。孝妇冤死以后,郡中大旱了三年。后来新太守上任,占卜大旱的原因,于公说:“那位孝妇不该死,前任太守一意孤行强行决断,灾祸恐怕是由此而生。”于是太守杀了一头牛,亲自前往孝妇的坟前祭奠,并为她立了墓碑,以表彰她的孝行,天上果然立即降下大雨,当年该郡五谷丰收。郡中人由此更加敬重于公。 被看道:“于定国从小就跟随他的父亲学习法律,刘贺继位后也曾与张敞一起上书规谏,二人感情甚笃。陛下若能一力提拔,事半功倍!”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连官员们的私交都清楚。”刘病已满意道,“很好。那朕就征张敞为太中大夫,于定国为光禄大夫,二人并平尚书事,与霍光分庭抗礼。” 被看大喜,盈盈一拜:“陛下圣明!” “那你呢?”刘病已有些看不透她,“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如果你愿意,朕可以为你改名换姓,甚至赐婚韩增,做龙頟侯的正室夫人。” 被看摇摇头:“妾不想嫁韩增,只希望陛下能满足一个愿望。” 刘病已道:“你说。” 被看道:“现在还不能说,但一定不会叫您为难。” 刘病已笑了,点点头。 被看再拜,头重重磕到地上:“那就请陛下允我功成之日,再来讨赏!” 元平元年,夏四月,诏内郡国举文学高第各一人。 刘病已的一步步棋,终于引起了霍光心思的惊变。他突然意识到,当今天子似乎并不只是为了爱情一时冲动的毛头小子,他正剑指自己最爱的权力! 第一个被开刀的是张敞,他守正不阿,却因此得罪了霍光,受到排斥,被派去主持节减军兴用度之事。 诏命下达以后,刚出承明殿的张敞没有着急去换官印,而是在路上挑了一盒最时兴的螺黛回家。 “夫人你看,这可是商贩今天新进的!”张敞向妻子献宝,兴致很高。 薛氏嗔怪他一眼,欣喜收下,放在梳妆台上。 “买来不用,放着落灰就可惜了。来,我帮你画。”他拉着妻子的手坐下,口中念念有词,“浅螺黛,淡燕脂,怎敌我妻桃花面?” “你呀!没个正经!”薛氏嗔怪了他一眼,心里却灌满蜜糖。 张敞的夫人小时候受过伤,眉梢缺了一角,所以张敞心情好的时候总喜欢给夫人画画眉毛。 只是今日遭遇贬官,他却依旧有此闲情,令人费解:“你不是说,陛下私下诏你去承明殿,是因为大将军针对你,他也没办法吗?怎么看起来却心情很好的样子?” 张敞仔细为夫人画眉:“陛下说大将军准备将我调出,担任函谷关都尉。” 薛氏眉头一蹙:“那不是又贬!” “夫人莫动!”张敞险些画歪,连忙调整。 待一边眉毛画完,张敞露出欣赏之色:“大将军看不上我,陛下却看上了呀!” “怎么说?”薛氏不解。 张敞笑容爽朗:“陛下提拔我是为了对付大将军,如今霍光看我不顺眼,说明陛下打蛇打到七寸了。摸清了底线,日后才好办事。经此一遭,我也能彻底成为当今天子的嫡系亲信啦!” 薛氏目露担忧之色:“朝堂之上的事我不懂,我只担心你。” “放心,天子喜欢我。”张敞吻上她的额头,“你跟儿子就等着追随我飞黄腾达!” 第九十二章 礼议之争 汉昭帝时,霍光的儿子霍禹和霍光兄长的孙子霍云都被任命为中郎将,霍云的兄弟霍山被任命为奉车都尉、侍中,统率由胡、越组成的军队,霍光的两个女婿分别担任东宫、西宫卫尉。霍光的兄弟、女婿、外孙全都参加朝会,担任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等职。霍氏家的亲戚骨肉结成一体,在朝廷盘根错节。 昌邑王被废黜以后,霍光的权势越发加重,每次朝见,刘病已总是以谦虚恭敬的态度对待他,甚至有些礼遇过分。 夏季,四月庚午(初十),发生地震,诏令中原郡国举文学高第各一人。 五月,发现有凤凰聚集于胶东、千乘。 刘病已下诏大赦天下,免收田赋。赏赐吏二千石、诸侯相、下至中都官、宦吏、六百石爵级,各有差等。从左更到五大夫。 赐天下人民爵位各一级,孝子二级,女子每百户赐牛肉及酒,租税免收。 未央宫,椒房殿。 “朕有话要跟你说。” “妾也有话要同陛下讲。” “要打仗了!” “我们又要有一个孩子了!” 匈奴多次侵犯边界,又西侵乌孙,乌孙王及嫁乌孙王的汉公主通过出使乌孙的汉朝使者向朝廷上书,说乌孙王希望朝廷派遣精兵反击匈奴,祈求天子哀怜乌孙饱受侵略的处境,出兵以救公主。 刘病已想要打仗,劳民伤财的赔本买卖,还需舆论支持。 六月,天子下诏:“已故皇太子在湖县去世,未有号谥。应按时祠祭,并议谥号,设置墓地园邑。” 很多时候,死人是为活人服务的。卫太子刘据,只是第一个。 “谋议安宗庙”的事情被交给了大鸿胪韦贤,他是孝昭帝的老师。要盖棺定论,就得用最地道的大鸿儒,最传统的师生情分。 礼官们讨论说要给史皇孙刘进一个悼字做谥,刘病已也同意了。偏偏是后面的称谓,让年轻气盛的皇帝和一帮老学究杠上,吵翻了天。 “朕要尊生父为皇考!”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刘进只是一个庶子,没有为朝廷做过任何贡献,他爹也没上位所以自己还没有皇族封号。大臣们都觉得公、侯、伯,子、男,能看他是陛下亲爹的面子给个侯爵就不错了,可刘病已却要让他直接和皇帝挂钩,从亲缘到礼法全部尊为皇帝父亲。 “这……于礼不合!”韦贤甩袖,他是个固执到底的老学究。 没有人同意皇考的说法,刘病已也坚决不同意悼侯的称呼。时间一点点流逝,宣室殿出奇安静,最后只得宣布散朝,留待下次开会重启议题。 谁都没想到,事情的转机会出现在两个女人身上。 “朕只是想给生父一个名分。”他将头埋在妻子的肚子上,闷哼出声。 许平君觉得孩子气的丈夫十分好笑,抚着他的头:“何必同他们计较呢?妾知陛下孝顺,咱们给公公婆婆修个豪华些的陵墓不就好了?” “修陵?”刘病已抬起头,“你的意思是,先修陵、后立庙?” “对,陛下还年轻,那班老学究熬不过你的。”许平君笑靥如花。 刘病已眼中闪过光亮:“谁教你的?” 他很清楚,他的妻子没有这么聪明。 “陛下真厉害,一猜就中!”许平君吩咐宫人抬了几个珠光宝气的大箱子上来,里面装着满满的金银宝石,“太皇太后和后宫姐妹一起为陛下安葬亡亲的事凑了点心意。” 太皇太后姓上官,刘病已已经猜到这是谁的主意了。 思及此,他笑了:“多少钱不重要,态度到了就可以。” 许平君含笑点头,忽然感到不适,皱眉:“哎呀!” 刘病已万分紧张:“怎么了?” 一抬头,却正撞见许平君的笑脸:“他又踢我!” 刘病已悬着的心落了地,失笑:“我的儿啊!再过几个月父皇就能见着你了,这么闹腾可不好。” 许平君白了他一眼:“陛下怎么知道生的是儿子啊?万一是女儿呢!” 刘病已环抱住她:“那好啊,你就给朕生一个和你一样漂亮的小公主!” 许平君疑惑:“为什么?” 刘病已开怀:“因为朕想看看你小时候长什么样子。” “陛下!你说什么呢!还有人在呢!” “怕什么!谁敢议论朕与梓潼的闺房之乐啊!” “你呀!” 第二次朝会,邴吉站了出来做和事佬:“既如此,那爵位就先放一放。《逸周书·谥法解》也从未说过,不能有谥无爵呀!” 这实在是个绝妙的主意,既然哪个爵位都不好,那便干脆放一放,不要爵位了。 双方各退了一步,刘进没有爵位在后头跟着,就叫一个悼字,合乎理法不和逻辑的政治产物。他的妻子王翁媭称悼后,合葬悼园。 年轻的皇帝跟老臣暗暗较劲,一时妥协不代表以后不会找机会把皇考称号加回来。韦贤或者霍光,刘病已都准备熬下去。 “朕还年轻。”他这样想。 卫子夫没什么好吵,大家同情她的遭遇,给了一个“思”的谥号。道德纯一曰思,外内思索曰思。 可到刘据这,又出岔子了。 有司奏请故皇太子谥曰戾。 戾,绝对的恶谥: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 这个字被批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懵圈了。 刘病已为什么坚持给生父一个皇考名分,不惜于礼不正。却又对刘据毫不留情,批下恶谥? 但这个做法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可,于是方案顺利通过。 邴吉来河南看望魏相,贺他弄璋之喜。师生酒兴正浓,硬拉着对弈。 “当朝大半官员的升迁履历表都绕不开卫太子,孙子想安葬他,却给了恶谥?有趣。”邴吉落下一子,细索出神。 魏相神色晦暗:“也许他是想告诉别人,千万别起兵。只要有动乱,不管你人缘多好,照样盖棺定论受诟病。” “未必。”邴吉打下一劫,“他是因为巫蛊之祸才会失去亲人,所以对刘据充满埋怨,可生父总归是怀恋的。” 魏相来了兴趣:“何以见得。” 邴吉泰然:“身毒国宝镜。” 刘病已年幼被收系在郡邸狱时,胳臂上还佩戴着祖母史良娣编织的彩色图案的宛转丝绳,上面系着来自身毒国的宝镜一枚,宝镜像八株钱那么大。传说这枚宝镜能照见妖魔鬼怪,能够佩戴它的人会得到天神的祝福,因此皇曾孙从危难中得到了解救。 刘病已即位后,每每拿起这枚宝镜长时间地感叹呜咽。他曾用琥珀装饰的竹筐装宝镜,用戚里出产的织成锦(又名斜文锦)包裹。 魏相点点头:“好可怜的故事,刘奭出生前他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老师言之有理。” 邴吉道:“朝廷还有场硬仗要打,是你的机会。” 魏相疑惑:“当今朝廷,似乎并没有什么空缺可以让我补上啊?我与大将军有仇隙,陛下也不了解我,如何将大军后勤交给我呢?” 邴吉意味深长地笑了:“交给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总比交给一个贪污腐败的政敌要好!” 第九十二章 礼议之争 汉昭帝时,霍光的儿子霍禹和霍光兄长的孙子霍云都被任命为中郎将,霍云的兄弟霍山被任命为奉车都尉、侍中,统率由胡、越组成的军队,霍光的两个女婿分别担任东宫、西宫卫尉。霍光的兄弟、女婿、外孙全都参加朝会,担任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等职。霍氏家的亲戚骨肉结成一体,在朝廷盘根错节。 昌邑王被废黜以后,霍光的权势越发加重,每次朝见,刘病已总是以谦虚恭敬的态度对待他,甚至有些礼遇过分。 夏季,四月庚午(初十),发生地震,诏令中原郡国举文学高第各一人。 五月,发现有凤凰聚集于胶东、千乘。 刘病已下诏大赦天下,免收田赋。赏赐吏二千石、诸侯相、下至中都官、宦吏、六百石爵级,各有差等。从左更到五大夫。 赐天下人民爵位各一级,孝子二级,女子每百户赐牛肉及酒,租税免收。 未央宫,椒房殿。 “朕有话要跟你说。” “妾也有话要同陛下讲。” “要打仗了!” “我们又要有一个孩子了!” 匈奴多次侵犯边界,又西侵乌孙,乌孙王及嫁乌孙王的汉公主通过出使乌孙的汉朝使者向朝廷上书,说乌孙王希望朝廷派遣精兵反击匈奴,祈求天子哀怜乌孙饱受侵略的处境,出兵以救公主。 刘病已想要打仗,劳民伤财的赔本买卖,还需舆论支持。 六月,天子下诏:“已故皇太子在湖县去世,未有号谥。应按时祠祭,并议谥号,设置墓地园邑。” 很多时候,死人是为活人服务的。卫太子刘据,只是第一个。 “谋议安宗庙”的事情被交给了大鸿胪韦贤,他是孝昭帝的老师。要盖棺定论,就得用最地道的大鸿儒,最传统的师生情分。 礼官们讨论说要给史皇孙刘进一个悼字做谥,刘病已也同意了。偏偏是后面的称谓,让年轻气盛的皇帝和一帮老学究杠上,吵翻了天。 “朕要尊生父为皇考!”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刘进只是一个庶子,没有为朝廷做过任何贡献,他爹也没上位所以自己还没有皇族封号。大臣们都觉得公、侯、伯,子、男,能看他是陛下亲爹的面子给个侯爵就不错了,可刘病已却要让他直接和皇帝挂钩,从亲缘到礼法全部尊为皇帝父亲。 “这……于礼不合!”韦贤甩袖,他是个固执到底的老学究。 没有人同意皇考的说法,刘病已也坚决不同意悼侯的称呼。时间一点点流逝,宣室殿出奇安静,最后只得宣布散朝,留待下次开会重启议题。 谁都没想到,事情的转机会出现在两个女人身上。 “朕只是想给生父一个名分。”他将头埋在妻子的肚子上,闷哼出声。 许平君觉得孩子气的丈夫十分好笑,抚着他的头:“何必同他们计较呢?妾知陛下孝顺,咱们给公公婆婆修个豪华些的陵墓不就好了?” “修陵?”刘病已抬起头,“你的意思是,先修陵、后立庙?” “对,陛下还年轻,那班老学究熬不过你的。”许平君笑靥如花。 刘病已眼中闪过光亮:“谁教你的?” 他很清楚,他的妻子没有这么聪明。 “陛下真厉害,一猜就中!”许平君吩咐宫人抬了几个珠光宝气的大箱子上来,里面装着满满的金银宝石,“太皇太后和后宫姐妹一起为陛下安葬亡亲的事凑了点心意。” 太皇太后姓上官,刘病已已经猜到这是谁的主意了。 思及此,他笑了:“多少钱不重要,态度到了就可以。” 许平君含笑点头,忽然感到不适,皱眉:“哎呀!” 刘病已万分紧张:“怎么了?” 一抬头,却正撞见许平君的笑脸:“他又踢我!” 刘病已悬着的心落了地,失笑:“我的儿啊!再过几个月父皇就能见着你了,这么闹腾可不好。” 许平君白了他一眼:“陛下怎么知道生的是儿子啊?万一是女儿呢!” 刘病已环抱住她:“那好啊,你就给朕生一个和你一样漂亮的小公主!” 许平君疑惑:“为什么?” 刘病已开怀:“因为朕想看看你小时候长什么样子。” “陛下!你说什么呢!还有人在呢!” “怕什么!谁敢议论朕与梓潼的闺房之乐啊!” “你呀!” 第二次朝会,邴吉站了出来做和事佬:“既如此,那爵位就先放一放。《逸周书·谥法解》也从未说过,不能有谥无爵呀!” 这实在是个绝妙的主意,既然哪个爵位都不好,那便干脆放一放,不要爵位了。 双方各退了一步,刘进没有爵位在后头跟着,就叫一个悼字,合乎理法不和逻辑的政治产物。他的妻子王翁媭称悼后,合葬悼园。 年轻的皇帝跟老臣暗暗较劲,一时妥协不代表以后不会找机会把皇考称号加回来。韦贤或者霍光,刘病已都准备熬下去。 “朕还年轻。”他这样想。 卫子夫没什么好吵,大家同情她的遭遇,给了一个“思”的谥号。道德纯一曰思,外内思索曰思。 可到刘据这,又出岔子了。 有司奏请故皇太子谥曰戾。 戾,绝对的恶谥: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 这个字被批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懵圈了。 刘病已为什么坚持给生父一个皇考名分,不惜于礼不正。却又对刘据毫不留情,批下恶谥? 但这个做法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可,于是方案顺利通过。 邴吉来河南看望魏相,贺他弄璋之喜。师生酒兴正浓,硬拉着对弈。 “当朝大半官员的升迁履历表都绕不开卫太子,孙子想安葬他,却给了恶谥?有趣。”邴吉落下一子,细索出神。 魏相神色晦暗:“也许他是想告诉别人,千万别起兵。只要有动乱,不管你人缘多好,照样盖棺定论受诟病。” “未必。”邴吉打下一劫,“他是因为巫蛊之祸才会失去亲人,所以对刘据充满埋怨,可生父总归是怀恋的。” 魏相来了兴趣:“何以见得。” 邴吉泰然:“身毒国宝镜。” 刘病已年幼被收系在郡邸狱时,胳臂上还佩戴着祖母史良娣编织的彩色图案的宛转丝绳,上面系着来自身毒国的宝镜一枚,宝镜像八株钱那么大。传说这枚宝镜能照见妖魔鬼怪,能够佩戴它的人会得到天神的祝福,因此皇曾孙从危难中得到了解救。 刘病已即位后,每每拿起这枚宝镜长时间地感叹呜咽。他曾用琥珀装饰的竹筐装宝镜,用戚里出产的织成锦(又名斜文锦)包裹。 魏相点点头:“好可怜的故事,刘奭出生前他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老师言之有理。” 邴吉道:“朝廷还有场硬仗要打,是你的机会。” 魏相疑惑:“当今朝廷,似乎并没有什么空缺可以让我补上啊?我与大将军有仇隙,陛下也不了解我,如何将大军后勤交给我呢?” 邴吉意味深长地笑了:“交给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总比交给一个贪污腐败的政敌要好!” 第九十三章 贪污弊案 贪污公款的人是田延年。 汉昭帝死的时候太年轻,很多东西都来不及准备。茂陵的富户焦氏、贾氏等商人收购了几千万钱的木炭、芦苇等物资,蓄积起来,想卖个高价。 替刘弗修建陵墓要用到大量的沙土,运输沙土又需要从民间租用大量的牛车。拉一车沙土要付给百姓一千钱的租金,田延年报虚账,一车沙土算两千钱,前后共拉了三万车沙土,在大司农府报销了六千万,其中三千万就装进了田延年自己的口袋。 这三千万的贪污属于国家重点工程项目,他得想办法把窟窿补上。于是田延年向皇帝上报,说焦氏、贾氏等商人蓄积建陵物资是非法的,应该全部没收。 “陛下同意了。”未及邴吉说完,魏相落下一子。 邴吉眼中噙笑:“说说你的见解。” “大司农掌管国家财政,至关重要。”魏相侃侃而谈,“陛下放手让霍光的心腹去搜刮豪强的财富,此一招高明。焦、贾两家揭发田延年贪污的举报信,应该在路上了?” 邴吉微笑:“不止,陛下埋了更早的一步棋。” “哦?”魏相眼神迸发出光亮,“愿闻其详。” “自武帝末年,施法严厉苛刻。后来昭皇帝即位,年幼,大将军霍光秉政,朝臣争权。霍光诛杀上官父子之后,继续遵循武帝时的法度,用刑罚严厉约束属下,因此平庸无能的官吏都崇尚严酷的刑罚,认为这是才能。唯有花钱买官却刻苦读书的黄霸因为用宽厚温和的政策进行治理而出名。碰上新帝即位,陛下在民间时深受小吏之苦,听说黄霸执法公平,就征召黄霸让他担任廷尉正,多次决断疑难官司,廷尉称赞黄霸公平。等到田延年被霍光从地方提拔上来做大司农之后,黄霸就被陛下安排进了丞相府担任长史。” “妙哉!”魏相赞叹,“田延年是酷吏,黄霸是循吏,本就不对付。韦丞相是昭皇帝的老师,陛下谋议宗庙,先人的事情都是要交给他。如果黄霸秉公执法发现错漏,又将官员在先帝爷坟头上揩油的事情呈报给韦贤,那可真是有好戏看了。” “还有一个人。” “谁?” “严延年!” 早前严延年见弹劾霍光没有任何动静,就又把目光瞄准了霍光的心腹,时任大司农的田延年。罪名是他手持兵器冲撞了皇帝车驾的附属车队。涉及威胁皇帝人身安全,于是刘病已把此事交由御史中丞查办。 按法律规定,如果弹劾官员,就应当同步把弹劾文书送一份给掌管宫门的官员,以禁止被弹劾人出入宫殿,否则让待罪之人随便出入宫门,会威胁到宫门内安全。 这次,严延年弹劾田延年,就忘了这道程序,结果被御史中丞扣上了“阑内罪人”的罪名。这是个死罪,严延年一见形势不妙,赶紧溜之大吉,亡命天涯。 魏相疑惑:“田延年真的手持兵器冲撞了皇帝车驾吗?我一直以为此事只是严延年想要报私仇,找霍光的不痛快罢了。” 邴吉摇头:“严延年想要报私仇不假,田延年冲撞帝王也不假。但大司农进宫不为皇帝,也不为他,为的是黄霸。” “哦!我明白了!”魏相恍然大悟,“田延年手持府兵进宫是去阻拦黄霸通报焦、贾两家的告密信!” “御史中丞有心偏帮,替田延年反咬一口,却上达天听正中皇帝下怀。”邴吉继续落子,“现在的情况变成了:有人弹劾大司农,御史中丞告弹劾者畏罪潜逃。陛下要查弹劾案原被告双方,自然会牵扯出黄霸。” “还是学生愚钝啊!”魏相投子认负,“现在韦丞相弹劾田延年的奏折都已经呈在了宣室殿案头,我却才知道这件事情……唉!” 邴吉笑着收棋子:“你身处地方,不了解这些京中的弯弯绕绕又有什么关系?我来,只是怕你起了跟风的心思,也想参田延年一本。” “为何?”魏相不解,“您之前不还说这是我的机会吗?”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邴吉正色道,“陛下现在需要的不是投诚,而是干净!不依附霍光,也不谄媚于他的正直之士,用起来才放心!” “相自诩算无遗策,终究棋逊一筹!”魏相认为他说的话很有道理,随即伏身而拜,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自拜师礼后行稽首大礼,这是第二次。 邴吉爱怜地扶起他,抚着他的背道:“朝廷已深知弱翁善于治理政事,将要重用你了。希望你办事稍谨慎些,不要锋芒毕露。” 长安,龙頟侯府。 被看手指抚着书案上的竹简:“在看《周易》?” “乾卦初爻,潜龙勿用。”韩增点点头,“文王诚不欺我。” “将军有何准备?”阿蛮转过身,正对上他的目光。 魏相摇头:“现在还不到我出手的时候,静观其变。” 步趋上前,禁步叮叮当当,一大串玉佩响动不停,十分悦耳:“之前朝廷考核郡国守相,很多人被贬官罢免。魏相听了邴吉的劝告才收敛威严,如今名声已经转好。您也认为邴公的话中肯,所以不掺和田延年的案子?” 韩增微笑,没有正面回答。单臂环抱住她的细腰,凑近耳边,呵气:“失道者,天不留。” 被看面上含春,俏丽又娇羞。这幅身子养的精致,胸脯鼓鼓,腰肢纤纤,红唇藕臂,一双猫儿眼泛着水光,看得韩增眼热。 一扫,榻上杂物尽除,扑簌簌落了一地。红绡帐内共缠绵,芙蓉榻,桃花身,人沉醉。 天生尤物,只要解了衣裳,天下没有哪个男子不喜欢。 管那劳什子的朝堂事做什么?不妨与美人共赴巫山云雨,作对鸳鸯。 他们可以不管田延年,但有些人必须紧紧盯着此事的一举一动。 长安,未央宫,执宿殿庐。 “丞相上奏,说你作为主持人窃取三千万,没有道德。”霍光召来田延年询问这件事。 霍光本意是想为他开脱,田延年却死要面子,拒绝道:“我出自将军手下,承蒙您的恩典得到这一爵位,没有这件事。” 霍光心下一惊,微眯,重新打量起眼前人。田延年当着他的面撒谎抵赖,这是不受控制的表现。 霍光变了脸色,道:“如果没有这件事,就应当让有关官吏彻底查处。” 第九十三章 贪污弊案 贪污公款的人是田延年。 汉昭帝死的时候太年轻,很多东西都来不及准备。茂陵的富户焦氏、贾氏等商人收购了几千万钱的木炭、芦苇等物资,蓄积起来,想卖个高价。 替刘弗修建陵墓要用到大量的沙土,运输沙土又需要从民间租用大量的牛车。拉一车沙土要付给百姓一千钱的租金,田延年报虚账,一车沙土算两千钱,前后共拉了三万车沙土,在大司农府报销了六千万,其中三千万就装进了田延年自己的口袋。 这三千万的贪污属于国家重点工程项目,他得想办法把窟窿补上。于是田延年向皇帝上报,说焦氏、贾氏等商人蓄积建陵物资是非法的,应该全部没收。 “陛下同意了。”未及邴吉说完,魏相落下一子。 邴吉眼中噙笑:“说说你的见解。” “大司农掌管国家财政,至关重要。”魏相侃侃而谈,“陛下放手让霍光的心腹去搜刮豪强的财富,此一招高明。焦、贾两家揭发田延年贪污的举报信,应该在路上了?” 邴吉微笑:“不止,陛下埋了更早的一步棋。” “哦?”魏相眼神迸发出光亮,“愿闻其详。” “自武帝末年,施法严厉苛刻。后来昭皇帝即位,年幼,大将军霍光秉政,朝臣争权。霍光诛杀上官父子之后,继续遵循武帝时的法度,用刑罚严厉约束属下,因此平庸无能的官吏都崇尚严酷的刑罚,认为这是才能。唯有花钱买官却刻苦读书的黄霸因为用宽厚温和的政策进行治理而出名。碰上新帝即位,陛下在民间时深受小吏之苦,听说黄霸执法公平,就征召黄霸让他担任廷尉正,多次决断疑难官司,廷尉称赞黄霸公平。等到田延年被霍光从地方提拔上来做大司农之后,黄霸就被陛下安排进了丞相府担任长史。” “妙哉!”魏相赞叹,“田延年是酷吏,黄霸是循吏,本就不对付。韦丞相是昭皇帝的老师,陛下谋议宗庙,先人的事情都是要交给他。如果黄霸秉公执法发现错漏,又将官员在先帝爷坟头上揩油的事情呈报给韦贤,那可真是有好戏看了。” “还有一个人。” “谁?” “严延年!” 早前严延年见弹劾霍光没有任何动静,就又把目光瞄准了霍光的心腹,时任大司农的田延年。罪名是他手持兵器冲撞了皇帝车驾的附属车队。涉及威胁皇帝人身安全,于是刘病已把此事交由御史中丞查办。 按法律规定,如果弹劾官员,就应当同步把弹劾文书送一份给掌管宫门的官员,以禁止被弹劾人出入宫殿,否则让待罪之人随便出入宫门,会威胁到宫门内安全。 这次,严延年弹劾田延年,就忘了这道程序,结果被御史中丞扣上了“阑内罪人”的罪名。这是个死罪,严延年一见形势不妙,赶紧溜之大吉,亡命天涯。 魏相疑惑:“田延年真的手持兵器冲撞了皇帝车驾吗?我一直以为此事只是严延年想要报私仇,找霍光的不痛快罢了。” 邴吉摇头:“严延年想要报私仇不假,田延年冲撞帝王也不假。但大司农进宫不为皇帝,也不为他,为的是黄霸。” “哦!我明白了!”魏相恍然大悟,“田延年手持府兵进宫是去阻拦黄霸通报焦、贾两家的告密信!” “御史中丞有心偏帮,替田延年反咬一口,却上达天听正中皇帝下怀。”邴吉继续落子,“现在的情况变成了:有人弹劾大司农,御史中丞告弹劾者畏罪潜逃。陛下要查弹劾案原被告双方,自然会牵扯出黄霸。” “还是学生愚钝啊!”魏相投子认负,“现在韦丞相弹劾田延年的奏折都已经呈在了宣室殿案头,我却才知道这件事情……唉!” 邴吉笑着收棋子:“你身处地方,不了解这些京中的弯弯绕绕又有什么关系?我来,只是怕你起了跟风的心思,也想参田延年一本。” “为何?”魏相不解,“您之前不还说这是我的机会吗?”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邴吉正色道,“陛下现在需要的不是投诚,而是干净!不依附霍光,也不谄媚于他的正直之士,用起来才放心!” “相自诩算无遗策,终究棋逊一筹!”魏相认为他说的话很有道理,随即伏身而拜,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自拜师礼后行稽首大礼,这是第二次。 邴吉爱怜地扶起他,抚着他的背道:“朝廷已深知弱翁善于治理政事,将要重用你了。希望你办事稍谨慎些,不要锋芒毕露。” 长安,龙頟侯府。 被看手指抚着书案上的竹简:“在看《周易》?” “乾卦初爻,潜龙勿用。”韩增点点头,“文王诚不欺我。” “将军有何准备?”阿蛮转过身,正对上他的目光。 魏相摇头:“现在还不到我出手的时候,静观其变。” 步趋上前,禁步叮叮当当,一大串玉佩响动不停,十分悦耳:“之前朝廷考核郡国守相,很多人被贬官罢免。魏相听了邴吉的劝告才收敛威严,如今名声已经转好。您也认为邴公的话中肯,所以不掺和田延年的案子?” 韩增微笑,没有正面回答。单臂环抱住她的细腰,凑近耳边,呵气:“失道者,天不留。” 被看面上含春,俏丽又娇羞。这幅身子养的精致,胸脯鼓鼓,腰肢纤纤,红唇藕臂,一双猫儿眼泛着水光,看得韩增眼热。 一扫,榻上杂物尽除,扑簌簌落了一地。红绡帐内共缠绵,芙蓉榻,桃花身,人沉醉。 天生尤物,只要解了衣裳,天下没有哪个男子不喜欢。 管那劳什子的朝堂事做什么?不妨与美人共赴巫山云雨,作对鸳鸯。 他们可以不管田延年,但有些人必须紧紧盯着此事的一举一动。 长安,未央宫,执宿殿庐。 “丞相上奏,说你作为主持人窃取三千万,没有道德。”霍光召来田延年询问这件事。 霍光本意是想为他开脱,田延年却死要面子,拒绝道:“我出自将军手下,承蒙您的恩典得到这一爵位,没有这件事。” 霍光心下一惊,微眯,重新打量起眼前人。田延年当着他的面撒谎抵赖,这是不受控制的表现。 霍光变了脸色,道:“如果没有这件事,就应当让有关官吏彻底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