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师尊他命里犯剑》 第1章 复生 他死了。 或者说,它死了。 没错,它是一把跟着主人南征北战的佩剑,而它的主人三月暮是玄门第一门派坤卯派的掌门继承人,它随三月暮斩过妖兽,杀过鬼怪,无数恶灵死于它的利刃之下,那飒飒银光,是何等威风。 可谁又能想到,它这么一把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剑,竟在一次大战中,不幸身陨了。 那次,战场混乱,三月暮不知为何骤然间力竭灵气衰尽,眼见就要被数十修士一剑穿心,它奋不顾身地帮主人挡下,可主人力竭,没人把控它的灵气,再名贵的剑也不过是一块玄铁,和有人把控的剑相碰,当时就被撞了粉碎。 有点可惜,它好不容易养出了灵识,就快可以化形了。 没办法,总不能看着主人死掉。 没关系,为主人战死,它也算是可以名流千古了。 “鸳鸯!” 它在碎裂的瞬间,听到了三月暮的声音,他撕心裂肺地喊着它的名字。 真难听,它模模糊糊地想,当初,它这个主人怎么就给它起了一个这么难听的名字,这写进玄门史册让后生瞧见了多丢人,要是等它化成人,它一定…… 一定什么呢? 它来不及想了。 —— “咚!咚!咚!” 它在一阵沉稳的鼓声中惊醒。 凝云鼓震星辰动,这声音它再熟悉不过,是坤卯派开山的鼓响,每三年坤卯派都会开山收一次徒,但是它明明记得上一次的开山收徒是在一年前,那现在是已经过了两年,五年,还是更久? 它睁开眼,看着头顶蓝得过分的天空,阳光不是很刺眼,有几只麻雀飞入他的视野,它们的喙尖尖小小,矮圆的身体棕褐做底色,灰白与黑相称,它们叽叽喳喳地绕着对方转了一圈,又飞走了。 它的视线一直追着它们,直到再看不见。 它这一觉,好像真的睡了很久。 它眨了眨眼,等下—— 它又眨眨眼,不是,它为什么可以眨眼? 它被吓得一个打挺坐起来,然后发现自己竟然还能做到“坐起来”这个高难度动作。 他低头瞧着自己的手,那双手骨节匀称,指节修长,精致好看——是少年人的手。 所以,它是死一次变成人了? 它运转了一番体内的灵气,还好,是灵气而非灵力。在玄门,剑一类仙器淬炼久了,产生的叫做灵气,修士修炼出来的则叫做灵力,看来他不是变成人了,而是化形了。 “干什么呀?吓死人了!”一个原本站在他身边的小姑娘被他忽然坐起吓了一跳。 “抱歉。”他微微颔首。 小姑娘对着他的脸卡顿两秒,什么火气都没有了,她默默转回去,慢慢红了脸。 山上。 “掌门师兄!今日开山,不管你愿不愿,都必须带剑!”程鸢严厉道,秀气的眉毛都蹙到了一处。 “师妹放心。”三月暮微笑说。 “放心、放心,哪次你真带了?”程鸢动了气,“鸳鸯已经碎了五年了,你还真打算以后再不佩剑不成?” 三月暮依旧微笑,笑容却不再和煦了,他移开视线道:“是失踪了,不是碎了。” 一缕阳光不偏不倚地照进来,在屋子里扯出一条金色的线,由窗户边一直延伸到一把银蓝色的剑鞘上,剑鞘花纹并不复杂,却很精致,一对儿小巧的鸳鸯在阳光下栩栩如生, 程鸢的目光从它上面划过,道:“当日——” “师姐!”应淮匆匆跑来,阻止了一场一触即发的恶战,“要到你上场了。” 程鸢狠狠剜了应淮一眼,“哼”的一声离开了。 三人皆知开山大典尚未开始,还远不到程鸢上场的时候。 “掌门师兄,应淮小心翼翼地说,“师姐她也是为你好。” “我听得出。”三月暮回答。 “其实师姐说得不无道理,”应淮谨慎措着辞,“鸳鸯已经失踪多年,何时能找回还是个未知数,没找回来的时间里,你总不能一直不佩剑。” 三月暮指尖轻点,淡然道:“有何不可?” “在门派里当然可以,但出去呢?就算你武功高强,无需用剑,那出行呢?所有人都御剑,你坐马车吗?”应淮说完就后悔了,连珠炮似的说了这么一大堆,掌门师兄一定又不听了。 果然,三月暮已闭上眼,手支着头拄在桌上,太阳移动了一点,阳光的尾巴掉在了他白色的衣摆上。 应淮叹了口气,他这个师兄平日里是最亲和的,但一提到那把碎掉的鸳鸯剑,他就不理人了。 其实也可以理解,他们一派修习的是剑法,日日剑不离身,甚至睡觉剑都会放于床榻上,师兄从三岁便用这把鸳鸯剑,一用就是十五年,就算是没有灵气的东西也该陪伴出感情了,更何况剑有灵。 “去。”三月暮闭眼说。 “去哪?”应淮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家师兄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程鸢下来就到你了。” 应淮:“开山大典还没开始呢,程鸢师姐——” 三声沉闷的鼓响响彻山门。 “……靠!”应淮爆了一个字又捂住嘴,偷瞟了三月暮一眼,“掌门师兄……开山大典呢?” 按照流程,应该先是开山大典,然后鸣鼓三声以示庆贺与威信,再之后是比剑收徒。 这开山大典还没开始,怎么就先鸣鼓了? “不过是些俗礼罢了,不必拘泥。”三月暮说话时眼睛都不曾睁开。 应淮:“……” 要说整个门派谁最温和知礼,非三月暮莫属,此刻这句“不必拘泥”轻飘飘地打在应淮的天灵盖上,震得他三观晃了三晃。 “师兄,”他颤颤巍巍地说,“你不会被人夺舍了?” 三月暮终于睁开眼睛,就是看他的眼神有点凉。 应淮忙不迭地跑出去了,他怎么就忘了这茬,上次开山大典上,最后一项“掌门藏剑”原该由三月暮迎风执剑,破开山门禁制,引想入派的子弟进山,而后藏剑入鞘。 坤卯一派常年隐于山内,山门禁制只可由内劈开,而破禁制的人灵力越高,禁制破开程度越大,原本这“掌门藏剑”会是个一展坤卯派实力的好机会,顺便威慑一下其他门派,让他们知道坤卯虽与世交流甚少,但实力只增不减。 第2章 比剑 可坏就坏在三月暮他偏不碰其他剑,任凭其他几位仙尊如何讲大道理,权衡利弊,他自岿然不动。 上次眼见开山大典要结束了,门派里却找不见三月暮,最后兵荒马乱之下让程鸢开的禁制。 这还不算完,你说你跑就跑,有人替你做,你别出声就好了,偏偏到了比剑收徒的环节,三月暮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山门外溜溜达达地回来了,这下是想瞒也瞒不住,任谁都知道了刚刚的禁制非他所开。 于是自那天起,三月暮就成了一众仙门中心照不宣的草包掌门——想是在两年前的大战受了重伤,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如今空有一张好看的脸。 所以今年……掌门师兄是直接把开山大典取消了,随便找人开山吗? 应淮心中哀叹:造孽啊…… —— 他混在上山的队伍里,瘪嘴看着破开的禁制,他一路上打听了几个人,原来他离开的不是两年,而是整整五年。 没想到当年那个软糯爱笑的小主人如今竟成了掌门,话里话外貌似也不太被人看好,他不在几年怎么就混成了这样? 还有这禁制,也不知道这是他用哪个剑劈的,要是他来,肯定不会只劈开这么大点。 “名字。”前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一个弟子捧着一个极厚的名册,正在用灵力查询。 名字?坏了,入山参加比剑是需要提前一个月来记名的,但他连名字都得现编,更别说提前记名了。 不及再想,负责核对的弟子走到了他身边,“名字?” “池上暝。”他学着记忆中三月暮的模样笑眯眯地说。 然而他内心想的却是这派内弟子效率怎么比之前快这么多? 没办法,只能坑他的那位小主人了。 核对弟子手覆在名册上,感受了一会并没有感受到这个名字,正要开口,就听耳边炸响道:“别出声,我是掌门内定的徒弟。” 那弟子瞳孔肉眼可见地扩大了一倍。 传音术便是内门弟子学,想要融会贯通也要学上小半年,而且听这个叫池上暝的人的传音术,分明是灵气十足,若是参与比剑,前三甲也许还会有他一席之位。 “怎么证明?”核对弟子也传音回去,面上不动声色,一副还在查找的姿态。 “看我腰带。”池上暝传音道。 弟子依言眸光扫过去,瞳孔瞪得比原先更大了。 池上暝腰间系的不算是腰带,而是一条银蓝色的带子,带子上镶嵌缀着一个圆形的白玉八卦牌,牌的边缘上端印着两个小字:坤卯,下端印着三个小字:三月暮。 微风一吹,垂下来的几根银蓝色的细线飘飘摇摇,和同样银蓝色的衣服格外相衬。 这是当年系在名盛一时的鸳鸯剑尾的剑穗,修真界的人,就算没见过,也听说过。 核对的弟子压在名册上的手指一抖,当时就相信了池上暝的胡言乱语,连忙挥手询问下一个。 池上暝毫不心虚地穿过禁制缺口,脚步轻快,他当年为了三月暮碎得连剑身都找不到了,如今借个三月暮的名头和他系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混进来,也不为过。 比剑台上剑风飒然作响,光影相接碰撞,一招一式或灵活或笨拙,都是极其认真,台下,还没到池上暝上场,他向看台上东张西望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中间的掌门位置空空如也,两旁各列着两个座位,左边坐的是三月暮的二师弟君玟,三师弟墨凡,右边坐的是四师妹程鸢和小师弟应淮,每人手边的木案上都摆着几碟精美的小点心,色泽温和,图案规整,一看便知好滋味,应是坤卯派的饭堂莲花堂的师傅做的。 那么,三月暮呢? “池上暝!” 直到场上念到了他的名字,他这才把精力分了一点给比剑台。 灵剑修成人形,非常人能比,若真去十成十的打,怕是要将这些初出茅庐的孩子打残。 池上暝一边游刃有余地打着,一边留意着看台。 灵剑的五感都来源于灵气,故而看台上的声音尽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池上暝?”三月暮一字一句地念道,“鸳鸯吗?”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 这池上暝,可不就是鸳鸯吗? 程鸢和应淮对视一眼,这孩子真不会起名,怎么就和鸳鸯扯上关系了呢? 池上暝心一慌,三月暮怎么回来得这么巧?还有,他这名字没那么明显?他还想多玩几天再回三月暮那里的,可别现在就穿帮。 他想想又否认了,灵剑修成人的千百年来也是屈指可数,而且历时极久,几乎是刚修成人,主人就寿终正寝,它们也就跟着不知所踪。 更何况它当初可是碎在三月暮面前,何来穿帮?充其量也就是听名字有几分似曾相识罢了。 毫无意外地跻身前三甲,池上暝又开始思考,第一风头太盛,第三太丢脸,第二的话……等以后身份暴露不好和三月暮解释啊……堂堂掌门前任佩剑,化了人形在最初级的比剑里,第一都拿不上? 没等他思考出结论,好胜心占了上风,他已经麻利地收拾了仅存的两位。 对上三月暮探究的目光,池上暝:……我手怎么就这么欠呢? 坤卯派比剑的前三甲历来有自主择师权,也就是说,看台上的五位仙尊,他们可拜其中任意一位为师,没有意外的话,被选中的仙尊也是不会拒绝的。 “今年没什么好苗子啊。”应淮用折扇挡着嘴,侧身和程鸢低语。 程鸢也轻声道:“第一那名叫池上暝应该是实力有所保留,或许能不错。” 三月暮听着众人嘁嘁喳喳,并不做声,面上是一成不变的温和。 “比剑第三名,时研——”应淮起身道,“请自主择师,三月暮掌门,墨凡仙尊,君玟仙尊,程鸢仙尊,我……应淮仙尊。” 时研一撩衣摆要跪下回话,却被一股灵气托住,池上暝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我们一派,不兴跪拜的。” 他说这话完全是下意识行为,等到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合时宜,原先三月暮还不是掌门,在比剑收徒时是站在下面的,每到拜师的环节都会有人要跪下,三月暮就用鸳鸯的灵气将这种人托起来,说:我们一派,不兴跪拜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人不该他托,话更不该他说。 第3章 重逢 “不错,”应淮赞同点头,“这位小公子知道的很多嘛。” 池上暝内心扶额,三月暮的这位应淮师弟还真是和当年一样心直口快。 时研向前迈了一步,拱手道:“弟子崇敬墨凡仙尊已久,望能拜墨凡仙尊为师。” 在场众人面上皆是毫不意外的神色,只有池上暝一怔,有点惊讶他竟不选三月暮为师。 “好,”墨凡道,“以后你就是我墨凡座下第二弟子,时研。” 应淮:“第二名,时白,请自主择师。” 也姓时?池上暝扫了眼第二名的人,惭愧,刚刚比试的时候心不在焉,留在场上的那么一点注意力全放在对方的招式上了,现在一看脸才发现,这第二第三原来是对双胞胎,不过,两人使的剑招倒是截然不同的。 “弟子想拜程鸢仙尊为师。”时白声若洪钟道。 池上暝倒吸一口冷气给自己呛了一下。 第一个择师的弟子不选三月暮也就罢了,为何,第二人选的师尊也不是三月暮?台上一众仙尊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说不通啊,三月暮是掌门,就算不被人看好,各方面也是最卓越出众的啊!为何连续两人都不选他?莫不是……当真如那些人所说,他受了伤,剑用得没有原先好了? 程鸢颔首,“即日起,你便是我程鸢座下首席大弟子。” “本次比试第一名,池上暝,”应淮向他友好地笑了一下,“请自主择师。” 池上暝毫不犹豫拱手道:“我想拜掌门仙尊为师。” 四周一片寂静,众人的表情说不出的怪异。 三月暮未像前两者一样直接应下,他从一边的桌子上拿下把扇子,一折一折展开扇面,露出上面画的鸳鸯戏水图,素白的手指一点一点拂过纹理。 “为何,拜我?”三月暮问。 池上暝不明就里,反问道:“那又为何不拜您呢?” “这原因可就多了,”三月暮啪一声合上扇子,一副如数家珍的模样,“比如我灵力不支,连山门禁制都劈不开,比如我在五年前那场大战受了重伤,现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再比如——” 三月暮不说了,因为场上那位想拜他为师的少年不但没有后悔的表情,而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那些复杂里好像还有一点心疼,但转瞬即逝。 应淮和程鸢在旁边都要急死了,一个疯狂给三月暮使眼色,一个在下面踢他的腿,两人的想法是一模一样的——好不容易有一个愿意拜他们这个倒霉师兄为师,还是个好苗子,他们是真怕再被三月暮自己作没了。 池上暝温和道:“没关系。” 言下之意是你一无是处也没关系,我不在意。 语气之爱怜,让从来笑容不变的三月暮唇角也抽了下。 其余四位仙尊憋笑都快憋出内伤了,还要苦于礼数形象硬撑着。 “那你便拜我为师。”三月暮破罐子破摔似的将扇子掷回桌上。 剩余的流程没什么值得看的,三月暮起身离开了看台,池上暝见了,立即趁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讲话的应淮身上,后退几步躲进人群,没几分钟的工夫也溜了出来。 弟子和仙尊长老们都去看新晋弟子比剑了,他在派内闲逛了半天,除了几只不知从哪个池里跑出来的仙鹤,没遇到一个人影。 等到他停下脚步,他已经站在一方寝殿的门前了。 灵剑就是这点不好,太认主,哪怕有了自己的神志和思想,也会不由自主地向那人身边走。 他抬头看了会儿牌匾,牌匾上的字清逸俊秀,和某人的模样很是相配。 这么多年过去,映月轩还是老样子,一方寝殿,殿外一湾莲池,池子里稀稀落落几支荷花和莲蓬,就是阳光照下来,荷叶上的水珠反射出的微光,也似乎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 他驻足片刻便要转身离开,鸳鸯是掌门的佩剑,对坤卯派内自是了如指掌,但池上暝只是一个刚拜过师的内门弟子,现在山前的仪式还未结束,他一个人跑进来还精准找到了掌门的寝殿,要旁人看见,说他无不轨之心怕都没人信。 然而池上暝这一转身,下颌就结结实实磕到了一个硬物上,麻痛感霎时从被撞的地方传至全身,竟是连眼泪都给撞了出来,呼吸中都带着疼。 池上暝捂着下颌,红着眼睛看向碰到自己的事物。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池上暝不用看都知道这人是谁了,昼夜相伴十余载,三月暮就是只哼一声他都认得出来。 “我乱走的。”池上暝放下手道,下颌泛红的地方开始隐隐发热。 “乱走?”三月暮微笑着歪了下头,“我的寝殿在最里面,外面还设有重重结界,那么,告诉为师,”三月暮向池上暝倾了倾身,“你是怎么‘乱走’进来的?” 池上暝脚掌划过地面向后撤了一些,和三月暮拉开距离,他咽了口唾沫,这发展,好像不太对? 就是说,火药味有点重啊。 好不容易又见面了,三月暮这家伙不牢牢抱着自己,诉苦这些年有多不容易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剑拔弩张呢? 池上暝想着就一撇嘴—— “唔——”池上暝这嘴还没撇完,下半张脸就被三月暮一手捏住了,疏淡的眉目和挺秀的鼻梁都被包在了那只有力的手中,配上他迷茫又乖巧的模样,三月暮眼眸暗了暗。 池上暝被捏着脸,却依旧紧张不起来,甚至还仔细端详起这位多年不见的小主人来。 不错不错,剑眉星目,鼻梁饱满,唇形完美,合在一起看更是美不胜收,还好还好,没长歪—— “唔——” 三月暮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被人把着命脉,还敢走神,也不知道该说他自大、还是太过自信。 “池上暝?”三月暮一字一句道,唇角弧度仍在,话语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用这样一个名字考进来,入前三甲投我门下,知道坤卯派的规矩,熟悉这里的地形,”三月暮一件一件地数着,末了,将手伸进池上暝衣服里,近乎粗暴地扯开,食指一挑勾出他藏进腰封里的剑穗腰带,“还带着鸳鸯的剑穗。” 第4章 相认 池上暝终于不神游了,风吹过他裸露的肌肤,他不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它的小主人果然是长大了,这么多细微之处都注意到了。 “师尊怀疑我?”池上暝反问道。 “我不该怀疑你吗?”三月暮终于松开手,池上暝踉跄退开,白皙的面容上多了几道明显的红指印。 “拿来,”三月暮伸手,话音像暴风雨前的平静,“别让我说第二遍。” 这下轮到池上暝疑惑了,“拿什么?”他问。 不安感忽然充斥了他的全身,刚才他一直以为三月暮是在怀疑他就是鸳鸯剑,但听三月暮所言,他可能……在怀疑是他拿了鸳鸯剑? 进山门之前他就看过了,他现在这身体确实是鸳鸯剑修成的人形,但不知道是不是刚化形的原因,他的形态并不受自己控制,就像现在他只能是人形。 如果三月暮真在怀疑……池上暝对上他冰冷的眼神,那自己怕是要完蛋! 池上暝大脑转得飞快,迎着三月暮的眼神他根本不敢后退,此刻后退除了证明自己心虚别无用处,想糊弄过去是不可能的了,咬死不承认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直接承认说自己是鸳鸯,还证明不了,但也没其他办法了。 池上暝向三月暮迈了一步,直视他道:“还给你。” “什么?” 池上暝又靠近了一步,“鸳鸯,”他说,“还给你。” 三月暮漂亮的眉毛动了动,眼中错愕有之,惊喜有之,不信亦有之。 “你拿什么证明?” “我也不知道,我还不能自由控制形态。”池上暝也很苦恼。 三月暮笑容可亲,道:“和我去墓台山住一天,或许你就知道了。” 池上暝真慌了,墓台山群尸遍地,妖物横生,一个时辰就能去人半条命,住一天怕是连玄铁渣子都不剩了。 他的小主人竟然要把他放到那种地方去! “不去不去。”池上暝连退三步。 三月暮岂容他拒绝,蓦然出手扣住他的手腕,就要强行带他离开,池上暝眼见挣脱不开、阻止不及,危急时刻,他福至心灵,大声道:“你六岁的时候去一个小山村帮人除邪祟,半夜追邪祟出去被牛踩了一脚!你七岁的时候在练功台,掌门有事离开,你把掌门带来的酒当茶喝了,还要面子和谁都没说,结果一整个下午头都是红的!你八岁——唔——” “可以了。”三月暮再次手动闭麦,这次是结结实实捂上了池上暝的嘴。 这些小时候的糗事,除了三月暮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但如果是随身携带的佩剑知道,那就说得过去了。 “唔唔。”池上暝用没被人扣着的手拍拍覆在他唇上的手,想让他松开,却忽然顿住了,三月暮的手在抖,不止是手,他浑身都在颤抖。 池上暝一瞬间不知所措了,这双手从来没抖过,力竭时拿剑都没抖过,现在却抖得一塌糊涂。 他笨拙地拍着三月暮的背,可他手笨嘴也笨,一下一下地拍着,唇舌鼓动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三月暮忽然抽手,抓住池上暝还举在空中的手,将他的两只手都背到身后,牢牢地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并不温柔,用力到池上暝有些痛了,但三月暮还是紧紧抱着他,恨不能再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三月暮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或许他一直在等的不只是年少时的一把鸳鸯佩剑,还是一个会完完全全属于他、也只为他而来的人,他可以和这个人说任何话,做任何事,无论好坏对错、善恶是非。 他想有这样一个人。 于是他等了五年,终于等到了。 远处的风遇到山脊,转了个弯吹向这里,撩动两人的发丝,柔软的发尾在风中纠缠在一处,又落下来,落入了旧日的时光里。 池上暝的目光从惊讶到温柔,银蓝色的衣摆飘过去碰到了雪白的衣袍。 就是嘛,本来就该这样的。 重逢,原就是这世上最令人动容的词语。 “这回不用去墓台山了?”池上暝被他紧箍着,问道。 池上暝先前还想,重逢之后他们间的每句话大概都该是仔细思忖过、再认认真真道出的,至少会先道一句,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久别重逢的人,最渴望听到的,也不过一句别来无恙,可到底,有的人话出了口,就成了物是人非、人不如故。 若是曾经一同去过的包子铺成了卖起了胭脂,曾经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已为荒山野地,那便是人非物也非。 他们很幸运,真正重逢了和曾经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不过就是三月暮年岁长了些,他化成了人,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墓台山,还是要去的。”三月暮松开他,替他理好弄乱的衣摆,“只是不是现在。” “掌门师兄!”一道白色的传音痕迹闪过,应淮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三月暮耳边,“大事不好了!” 三月暮问:“怎么了?” “池上暝不见了!”应淮急得都用上了喊。 三月暮被应淮的嗓门震得头皮发麻,他揉揉耳朵道,“他和我在一起。” “原来是和你……”应淮音调更高了,“和你在一起?” 三月暮果断地掐了传音术。 他迎上池上暝询问的目光,说:“你还得回山前一趟。” “哦。”池上暝乖乖点头。 然而他走了两步发现三月暮还跟在他身边,于是问道:“你也要去?” “叫师尊,”三月暮不知什么时候又拿了把折扇在手里,袍摆扫过和风,他敲了下池上暝的肩膀,才悠悠道,“我不能去吗?” “你不是嫌没意思才溜出来的,师尊?”池上暝生硬地在句末补上了这两个字。 “是啊。”三月暮手里的折扇一摇一摇,心情很好的样子。 “那你?” “但是现在有意思了。” 池上暝自认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三月暮,但他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个“有意思”是怎样一个有意思的方式。 “脸处理一下。”三月暮五指捏着一个浅青色印着兰花的药瓶,递过来。 “不用,灵剑恢复得快。”池上暝说着搓了搓脸,那些红痕果然就淡去了。 第5章 偏护 等到两人一同出现在山前仪式的看台上,眼尖如程鸢,她走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对池上暝说的,“他把你打了?” 三月暮一挑眉,又看了眼池上暝——印记已经淡得看不出来了。 他这才含笑道:“没有的事,师妹莫不是在讲笑话。” 程鸢懒得和他争辩,便说:“你就这么一个徒弟,好好教,别总欺负人家。” 三月暮愉悦地点头说好。 虽说三月暮脸上历来挂着微笑,但是……几位仙尊互相对视一眼,此刻三月暮好像有点太开心了?那么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直不动声色的君玟仙尊眼神在池上暝的脸和三月暮的笑容间来回转了几次,而后瞳孔一缩,原来他们的掌门大师兄竟然还有这种癖好……真是人不可貌相! 池上暝正规规矩矩地站着,忽觉后颈一凉,回头看了眼规矩坐着、目不斜视的君玟,奇怪……他捂着后颈又转回来。 三月暮:“你们找他什么事?”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显然是已经把池上暝当成自己的徒弟了。 “也没什么要紧事,”应淮干咳一下,“只是池上暝你既然已是掌门师兄的首席大弟子,这之后的一些事宜便应该交由你打理。” 应淮掏出一本书册,还没递给池上暝,就被三月暮半路截了去。 三月暮随手翻了两个页码,里面记载的有组织大型除邪祟事宜,也有日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事无巨细,能想到的事情这册子上都有。 作为掌门大弟子也确实就应该大小事情皆能处理得当,但是—— 池上暝不止是他的徒弟。 “这些,这些,”三月暮点着那些日常琐事的页码,对应淮说,“这些还是你去办,或者你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办,剩下的开山大典这类事情交给池上暝。”末了,他还谦逊有礼地加了句:“行吗?” 应淮:“啊?” 他倒不在乎自己接着管这些事,但让池上暝只接手大事,小事一概置之不顾,恐怕未来他会难以服众。 到时候外面传的,就是一事无成的草包师尊和仗势欺人的草包徒弟了。 “他时间不够。”三月暮解释了一句。 “有什么不够的,”程鸢说,“当年你也是一边打理这些事一边学的剑术功法,也没见你忙不过来,反而是在闲暇的时候就打理完了。” 三月暮:“他不同。” 程鸢:“有何不同?” 三月暮:“他闲暇时间也是有事的。” 程鸢锲而不舍:“什么事?” 三月暮没答,一直不动声色的君玟出声道:“掌门师兄说池上暝闲暇时有事,那自然是有闲暇时候该做的事,师妹又何必一再追问?” 程鸢生怕自家师兄好不容易等来的一个宝贝徒弟成为众矢之的,但也确实不好一再追问,只得作罢。 池上暝打量着刚发完言又开始一声不吭的君玟和从始至终都没张过嘴的墨凡,总感觉哪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那就这么说定了,麻烦你了,”三月暮向应淮一笑,随后对池上暝说:“去忙。” 池上暝作剑的时候跟着三月暮参加过几次开山大典,现在拿着应淮给的小册子做得很是得心应手,他在自己于人群中穿梭的间隙看向看台,三月暮果然坐在那,执着扇,笑意盎然地望着他。 池上暝收回视线。 还好,他还怕自己好好一把剑化成个人回来,三月暮一时片刻接受不了,现在看来,他接受得还挺好的。 “池上暝!” 池上暝闻声望去,叫他的是方才核对姓名的弟子。 “我就知道没信错你。”他想拍池上暝的肩膀,被池上暝一偏身子躲开了,他也不尴尬,摸摸鼻子说,“不错嘛小师弟,刚刚在台上那几招,帅呆了!” 池上暝礼貌一笑,刚才在台上他用的都是基本招式,一点剑法都不敢用,他的剑法走势和三月暮如出一辙,用了,三月暮必然看得出——虽然现在已经掉马了。 “我说真的!”那人怕他不信又重复道,“别看只是基本招式,我就没见过谁能把基本招式使得这么出神入化的!” “鸳鸯。”熟悉的称呼让池上暝一阵恶寒,幸好这一声只是传音,“忙完了?” “差不多了。” “那就走。” 池上暝闻言就向还在绞尽脑汁憋漂亮话的人道,“师尊叫我,我先走了。” “啊?哦,好。”他下意识看了眼看台,三月暮果然正望着他们,笑眯眯的让他想起一个词——笑里藏刀,他当即落荒而逃。 —— “你认识他?”三月暮问。 三月暮和池上暝正并肩走在回寝殿的路上。 “不认识,”池上暝实话实说,“进山门的时候我没记名,他给我放行的。” “没记名,你靠什么让他给你放行的?” 池上暝被这么一提醒,立刻想起来,他伸手就向三月暮衣服里摸。 三月暮猝不及防被摸个正着,他浑身一僵,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犹豫半天不去捉池上暝作乱的手。 微凉的指尖拨开遮挡的衣物,三月暮拢在最外层的薄纱不断在池上暝露出来的手腕上滑动,今天的阳光怕是闲得发慌,也跟着凑热闹,那缎纱滑到哪,它就也照到哪,映得那截手臂白生生的。 三月暮盯了片刻,最后伸手握住了薄纱,池上暝全然不知自己在三月暮眼中正是什么模样,专心致志地翻找着。 “找到了,”池上暝抽出那条镶着白玉八卦牌的银蓝色带子,双手离开三月暮的衣袍,将带子往腰上一环,长出去的一点塞进三月暮手里,一点没有自己是徒弟的自觉,理所当然道:“帮我系上。” 三月暮嘴唇翕动几次,最终还是没有说话,而是手法生疏地替这个反了天的逆徒扎上腰带。 一抹银蓝色随着瓷白的手指起伏,给他打好结,三月暮才说:“怎么说现在也有个人样了,注意着点。” 池上暝困惑道:“注意什么?” 虽说池上暝模样成了人,但作剑的时候他被三月暮拿惯了,对他而言,三月暮给他系腰带和给他系剑穗根本没什么区别,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三月暮在这一瞬间忽然体会到了不同物种间的交流障碍。 第6章 委托 “你也说了,我现在有人样了,”池上暝语调满是控诉,“你能不能别叫我鸳鸯了?” “为什么?”三月暮笑问。 池上暝咕哝:“不为什么。” 三月暮摆弄着打好的结,“我只在私下这样叫你,怎么样?”他拖着长音说:“小、鸳、鸯?” 池上暝:“哦。” 三月暮手指绕着银蓝色带子打着圈,然而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某人给它夺回去。 是了,三月暮捏住带子,池上暝是他的剑,断然不会有不让他碰的道理。 这样想着,三月暮笑意更真诚了,他手摩挲着带子,道:“要是我不还你这剑穗,你又该如何?” 池上暝怔了片刻,接着低下头,睫羽挡住了眼中的神色,他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大狗,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都耷拉下来。 池上暝:“那就不还了,还能如何。” “开玩笑的,既然已经送你了,哪里还有收回的道理。”三月暮逗自己的灵剑也是点到为止。 池上暝眼神又亮了,他摸了摸腰间的白玉八卦牌,露出的笑容让人看着心底暖洋洋的,很想去摸他的脑袋。 三月暮想着这是自己的剑,便一点不控制自己,如何想就如何去做,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两人回到映月轩时,阳光给满池的荷花镀上了一层金边,院子里是一地毛茸茸的影子。 三月暮摘了朵莲蓬下来,想剥几颗莲子。 “主人。” 三月暮一抖,差点把手里新摘的莲蓬撅了。 真是个要命的称呼。 三月暮呼了口气,直接把莲蓬递给池上暝,“你既拜了我,就叫我师尊便好。” 池上暝:“为什么?” 三月暮:“因为我爱听。” 池上暝醒悟了,见面几个时辰,他终于明白了三月暮的想法。 想来是三月暮当仙尊当了这么多年,还坐上了掌门的位子,却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徒弟,虽然他嘴上不说,心里定然也是很不好受的。 他越想越绝对就是如此,内心就越发心疼了。 池上暝打定主意道:“好的,师尊。” 三月暮哪里能想到自己一句话能让他联想这么多,他们又说了些话,你一言,我一语,大多都是些没有意义的家常话,但是家常话有了“家常”二字,就再不会没有意义。 水珠顺着荷叶的纹路滚落,两人绕着莲花池边走着,和曾经三月暮在外忙完一天,回来带着佩剑绕池散步一样,有虫鸣,有荷花,有湿漉漉的空气。 池上暝:“师尊。” 不一样。 三月暮侧头看他。 那把为他生、为他死的灵剑修成人形,站到了他身边。 他不是一个人了。 “给你,师尊。”池上暝掬着一捧剥好的莲子。 新采的莲子清新甘甜,入口是熟悉的味道。 三月暮忽然觉得如果悠然一生都这样度过,倒也不错。 回到寝间时,已经很迟了,三月暮看着池上暝无比自然地蹬下鞋,爬上他的床榻,一个头有两个大。 “师尊?”池上暝躺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所触皆是熟悉的感觉,“你不睡觉吗?” 三月暮:“……睡。” 池上暝在榻上东蹭蹭,西蹭蹭,找到了一个喜欢的位置,就不再移动了,穿着白色袜子的脚晃了晃,似乎对这个住所很满意。 三月暮低头,那双被主人随意丢下的鞋子一只倒在他脚边,另一只压着他的脚,像两只不大规矩的小兽,翻着肚皮讨主人的欢心,其中一只甚至还大着胆子伏到了他的脚背上。 “回你自己寝间去睡,”三月暮弯腰给他摆正了鞋子说,“寝间给你收拾好了。” 池上暝坐起来,头发被他自己弄得更乱了,高马尾有点歪了,右脸脸侧还有一缕翘了起来,他十分警惕地问:“我为什么不能和你睡在一起?你有别的剑了?” “……没有。”三月暮眉心直跳。 这说的是什么话?果然是太惯着他了。 “那是为什么?” “于礼不合。” 池上暝手指扣了扣床,最后还是耷拉着脑袋走了,走时怀里抱着从剑架上取下来的剑鞘,那剑鞘和曾经一样干净漂亮,连花纹的缝隙都没有一丁点污垢。 映月轩又安静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刚刚还很热闹,骤然静下来,竟仿佛比之前还要冷清。 人似乎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自己独处的岁月久了,偶尔有风有雪,偶尔冰霜撞进衣襟,寒凉也不放在心上,但是一旦到热乎的暖阳下走上一遭,再淋上一点毛毛雨,都分外在意,他也是这样,他觉得今夜,天,格外冷了。 三月暮睁眼和衣躺在榻上,灯火隐熄,万籁俱寂,他却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讨厌这些繁文缛节。 清晨,三月暮拉开门,就看到池上暝抱着剑鞘站在门外,边上立着个磕磕巴巴的应淮。 应淮:“掌……掌门……师兄。” 三月暮:“说。” 应淮:“鸳……鸳鸯……” 三月暮:“别磕巴。” 应淮调整好气息,道:“那个,鸳鸯的剑鞘,是您让池上暝拿着的?” 三月暮:“嗯。” 嗯……嗯? 应淮觉得自己大脑不够用了,谁知道他的师兄到底怎么了啊?! 三月暮问:“你来就是来问我这个?” “啊?哦,不是。”应淮回过神,“山下一个小城近日有邪祟出没,已经伤了十余人,掌门师兄你要不要带池上暝去看看?再好的教学也肯定比不上亲身实战嘛,你看池上暝天赋也不错,要是——” 三月暮:“好。” “师兄你先别急着拒绝,你——”应淮张张嘴,“啥?” 三月暮微微一笑,“反悔了?” “没有没有没有,”应淮赶紧将委托书塞到身旁池上暝手里,边跑还不忘了说:“师兄一路顺风!” 池上暝抓住三月暮的手,将委托书揣进他衣袖的袋子里,“走吗?” 三月暮低笑道:“走。” 第7章 小镜城 委托书里所说的小城是坤卯派若山山脚下的小镜城,小镜城地处云东,云东一域高山屏峙,山谷众多,又常有大风,寻常人家不会到此处来,更不会到此处定居,所以小镜城原本并不富裕,人人最多称一句勉强养家糊口。 但自若山有了坤卯派,人们就一群接着一群跋山涉水来到这里,想修仙得道飞升的,想除魔卫道的,想修得长生的,就是手里有点钱的普通人也想搬到这来沾沾仙气。 而但凡想上若山的,都得到小镜城落脚,自此,小镜城背靠仙家的日子过得是水涨船高。 两人一银蓝、一雪白,行至城门前,小镜城原先因为资金不足,名字就刻在一块石头上,后来资金充足了,人们也看习惯了,于是就换了一个上好用料的石头。 但现在这块昭示着小镜城新生的石头结满了蛛网,只能勉强能看出上面写的是“小镜城”三个字,应是许久没人清理了,无字的空白处被人用血红色的漆笔乱花了涂鸦,张牙舞爪,也不知画的是什么。 有风顺着道路吹来,带着腐臭的味道,二人用手臂挡住脸,还没进城,二人就感觉,这必然是个魑魅魍魉的盛行之地。 通往城里的道路虽平,小石子瓦砾却遍地,池上暝视线一直留意着三月暮脚下。 三月暮道:“这路倒是难走,看来这几日这座城确实发生了不少事。” “起雾了。”池上暝看向道路的尽头,那里已是一片白茫,估计没有几分钟雾就会扩散到这里。 雾里最容易出事,一旦看不清人,很容易就找不见了,找不见还算是好的,如果是不知不觉间身边换了人,那才是凶险。 池上暝伸手抓住了三月暮的手指,三月暮指尖颤了一下,却并没有抽出来。 池上暝道:“手怎么这么凉?” “血液循环不好,”三月暮说,“不是什么大事。” 池上暝攥紧了他的手指,当年分别的时候,他分明很健康的,不过离开了五年而已,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雾漫过来了,再向内走,挡路的事物从小石子逐渐变成了砖头和大一些的石块,城内家家户户铺门紧闭,门可罗雀,几棵半枯的老树拢在雾里,像极了驻在路旁的凶杀恶鬼。 树下倒扣着一个鸟窝,许是被风吹掉的,几只狗瘦骨嶙峋,不知是家养犬还是野犬,看见生人吠了两声,又没力气地趴下,四周便恢复了死寂。 此间无声无人,总之是看不出一点富饶的样子。 三月暮和池上暝一同去敲了几家店铺的门,门内皆是无人应声,正疑惑间,竹竿扣地的声音由模糊到清晰,咯哒咯哒,空荡荡的街道上隐约有一个瘦小的身影由远及近。 两人皆不动声色地屏息凝神。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妪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晃地走到他们面前,她的声音干涩暗哑,“二位仙师是来驱鬼的?请随我来。” 她的脸看起来苍老过了头,牙也脱落得没剩几颗,瞳仁几乎扩满了整个眼睛,看不见眼白,且脚跛了一只,腿细得出奇,想来走到这里也是费了不少力气。 池上暝心说,为何不换一个腿脚好些的人来接他们呢?难道城里其他人都已重伤不能动不成? “这些铺子里的人呢?”三月暮问。 老妪扫了眼这些空房,说:“仙师说这些铺子啊,这几个月城里频繁有诡异的事发生,有人说是闹了鬼,起先我们还不信,想着我们在灵山脚下,就是真要闹鬼也轮不到我们这里,可是这几日,事情越来越不对,还有不少人因此受伤丧命,我们这才不得不信是真闹了鬼,我们害怕啊,不敢待在屋子里,就聚到城中心的空地上,人多,也好壮胆。” 三月暮:“是谁提议把所有人聚在一起的?” “是我,”老妪说,“仙师,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池上暝开口道,“若你们城里真有东西作祟,你把他们聚在一起,生气聚集,那些东西马上就会过去,到时候一个人都跑不掉。” 三月暮捏了下他的手,温文尔雅地制止道:“池上暝。” 池上暝乖乖住了嘴。 三月暮,“先带我们过去。” “好,好。”她忙不迭地点头,拐杖把地面叩得哒哒响,她尽自己所能地加快回去的速度。 “啊啊!救命啊!”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谁看见我儿子了?” “仙师呢?仙师怎么还没来?” 果然,没走出几步,某个地方就传来了这样的叫喊。 三月暮和池上暝立即掠身过去,果不其然,那传来喊声的位置上空黑气弥漫,在满城的白色中十分醒目。 有人看到他们,张口欲求救,但还没说出一个字就被一道极厚的黑气缠住,他眼珠爆出,呲目俱裂,不到一秒钟就被吞噬殆尽了。 两人见状,手中掐了个诀就纵身跃下,池上暝落进黑气里,只觉手中一空,四周的触感像坠入了湖中,又沉又缓,双脚落地时周遭已变了景象,黑气散了,本该鬼魅遍布的地方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为眼熟的道路,唯一不同的是这个道路充满了烟火气,叫卖声、小儿打闹声、年轻男女的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姑娘,这盒胭脂是怎么卖的呀?” “左边这种的三十文,右边这种更好一些,要四十文一盒……” “前面的!前面的让一让!让我过一下!” “相公,你看这铜镜……” 这就是这座小城,或者说这是这座小城原本该有的样子。 池上暝在里面走了很久,他化得一副好皮相,路过的年轻女子都愿意多看他两眼,可他偏又冷着张脸,以是纵使有女子存些旖旎心思,也只敢在心中想想。 池上暝边走边瞧,路边推车的摊子热闹非凡,街上亦是行人不断,有挑担赶路的,有赶牛车送货的,还有骑驴闲逛的,他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这座小城安居乐业,除了镜子太过随处可见。 第8章 阿尧 小镜城本就是一座无名小城,因为住在这里的人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善于做镜子,才得了“小镜城”这个名字,起先小镜城是特产各种各样的铜镜和红漆镜,后来人们渐渐富庶,就又有了几面银镜和玉镜等少数名贵的镜子。 不过据说小镜城曾消失过一段时间,想来这里买镜子或者借路的人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可没过几年,它就又一次出现了,还是那般热闹非凡,人群熙攘。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城忽然消失又出现呢?肯定是那些人看错了、或是没找对路,人们这样想。最开始那些没找到小镜城的人一直坚持说就是消失了,可时间久了,小镜城仍然伫立在那,和原先别无二致,甚至更繁华、银镜更多了,也就没人信他们的话了,就连他们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是否真的没找对路。 这种谣言真假参半,池上暝想,倒是有一个细节是重点——小镜城再次出现后,银镜更多了。 池上暝迈步到一家店铺立在门口的一面铜镜前,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着,两天了,直到来到这片虚妄的地方,他竟才知道自己的真实相貌。 镜子里的人身形高挑,一双狭长的凤目微微上挑,眸光深处是全然的漫不经心,剑眉眉梢稍扬,薄唇微抿,整个人像冬日积雪反照的光,淡漠疏离。 他照着镜子咧了下嘴,瞬间,冰消雪融。 不错不错,池上暝欣慰地想,很像很像。 “仙师是要买镜子吗?”一个素色衣服的小姑娘撩开门帘,从铺子里出来,她乌黑的头发扎了两个髻,用浅黄色的丝带绑着,走路时发髻随着步幅轻微摇动,像两只灵动的小兔。 “你这里有什么镜子?”池上暝从铜镜边走开。 不出意外的话,这里的古怪应该就出在这些镜子里。 “铜镜,红漆镜,玉镜,银镜,我们店里都有。”小姑娘骄傲地一仰头,发髻跟着向后甩了一下,“玉镜和银镜可不是哪家店里都能有的。” “铜镜我看过了,能让我看看另外三种吗?”池上暝直白道,完全忽视了她的小得意。 就是说,这种时候若是换成三月暮站在这里,必然会顺着对方的话说几句,最好把对方哄得心花怒放,把知道的都抖出来才好,怎奈池上暝天生缺根弦,也可能因为池上暝离开的时候三月暮还不是这副模样,总之这些人情世故和处世之道,池上暝是一点不懂。 幸而这小姑娘也不在意这些,似乎自己说完就已经很开心了。 “当然,快进来看。”小姑娘欢脱地跑进屋里。 池上暝素白的靴子越过门槛,屋子内很素净,没有几件家具,也没有过多的装扮,两个竹椅、一张纯色的案几和几面镜子就是所有。 这些镜子有的已有斑驳,应是放了许久,有的精雕细琢,没有一点尘埃,兴许是才刚做完。 池上暝从三种镜子前走过,前两种一一浮现了他的身影,直到第三种,他走过去时那面镜子中一派安静,没有一点变化。 正是一面银镜。 这面银镜便是这众多镜子中最为干净的一个。 他伸手要触上镜面。 “阿尧!”一个粗犷的声音跟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门口而来,打断了他的动作,“不是和你说了我不在家别让客人进来吗?” 池上暝循声望去,那人一身粗衣,一脸凶相,唇上的胡须向外翻,手里还拖着一个麻袋,麻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 “爹!”被叫阿尧的姑娘一嘟嘴,不服气地小声嚷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明年就成亲了,怎么就不能替家里管管生意了?” “说不行就是不行,”男人瞪了她一眼,将麻袋丢到地上,又向池上暝歉意一笑,“抱歉仙师,小女给您添麻烦了。” 小姑娘气鼓鼓的,连带着发髻似乎也要跳起来抗议。 “无事。”池上暝接着看那面银镜,银镜边缘花纹繁杂细致,镜面极其光滑,品质手法都是极其上乘,不似凡品。 不错,不似凡品。 “仙师!”男人又叫他。 池上暝淡淡瞥向他。 “仙师,”男人额间有冷汗冒出,他拣着干净的衣袖擦了,微微哈腰道,“这面银镜已经订出去了,不卖的。” 池上暝又把目光移回镜上,“嗯。” “仙,仙师?” 池上暝:“何事?” 男人又擦擦头上的汗,“仙师,这镜子已经——” “我知道。” 池上暝看准银镜上的一个点,手腕一翻,猛地点上去,镜面立刻像被惊扰的水面一般,自这一点向外,一圈一圈泛起涟漪,镜中的像随着涟漪颤动,等到停下来时,像发生了一些微小的变化。 还是这间屋子,和同样的简单摆设,依旧没有人映在镜中,唯一的不同是镜子内的屋子更脏更破,是很久没人打扫过了。 池上暝眯眼,镜子里的案几上结了一张蛛网,蛛网在微微晃动——是风。 那边也是真实的世界,也就是说,他现在在镜中的幻像里。 “仙师!”男人急道,“订银镜的客人说了,任何人都不能碰这面镜子!” 池上暝指尖向后一点,男人便被定在原地,连着舌头也不能再动。 阿尧抿着唇没有任何动作,她有一个直觉,虽然,这位仙师话少,瞧起来分外不近人情,但她还是感觉,这位仙师他不是坏人。 像是不同空间的重合,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案几上有一只蜘蛛慢慢吐出银丝,开始织网。 没人再吵,池上暝扣了扣镜面,将它敲得水光潋滟,“师尊?” 镜子中传来袍摆轻扫的声音,可镜中依旧未见人影,池上暝正疑惑间,一种奇怪的感觉从脊背渗透至胸前,仿佛有一个很熟悉的东西,流进了他的体内,有些凉、又有些暖,有些难受,又有些奇妙,他抑制不住地轻颤,不禁闭眸,竟是腿软了。 第9章 变故 “池上暝。”三月暮的声音传来,池上暝睁眼看去,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镜子里,和他一样的位置上,不知是不是水波的影响,他的瞳仁看起来很潮湿,浅粉色的唇也泛着水光。 池上暝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人虽然不颤抖了,眼尾却是红的,刚睁开的眼睛中全是迷茫。 咚。 池上暝忽然感觉胸腔里重重颤了一下。 咚咚——咚咚—— 杂乱无章。 没有人的心跳可以乱成这副模样,也没有人的心跳可以快至如此,除非,这是两个人的心跳叠在一起。 咚咚——咚咚—— 像春夜突如其来的暴雨,是猝不及防,也是有些事物在破土而出。 谁都没有说话。 咚咚——咚咚—— 像是催促,像是引诱。 咚——咚——咚——咚—— 两颗心的律动终于重合,声音也更加清晰。 池上暝罕见的在三月暮面前局促了。 三月暮率先打破沉默,说道:“你那边……”他轻咳一声,“你那边并不全然是幻像,这银镜原是仙器,有人将一些别的东西捉了,幻成人形放进去,做成了和现实世界一样的小镜城,原本我还没找到这两个空间的联系,但现在我找到了。” 池上暝说:“联系就是这面银镜。” “是,也不是,”三月暮道,“银镜确实是媒介,可以看到对面空间的景象,但真正的联系是两个空间的‘人’。” 池上暝:“人?” 三月暮:“当两侧同根同源的物品或人,站在同样的位置,他们就可以互相看见,也可以替换。” 池上暝想起方才异样的感受,原来是这样,他是三月暮的剑,体内的灵气和他的灵力自然是同根同源的,三月暮和他走到同一个位置,彼此就是可以互换位置的,也就是说,这两个空间在他们这个“点”上,是重合的,三月暮走过来,就相当于走到了他身体里。 “那师尊,接下来怎么办?”池上暝问。 三月暮一边分析一边说道:“只要这两个空间的联系存在,这座城就不会安全,你那边时空的怪物随时会替换这边的人,有人已经被替换了,所以不能直接切断联系,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幕后之人。” “过来,”三月暮将手按到镜面上,镜面再次现出波澜,只不过这次的波澜是从另一端传来的,“手给我。”他说。 池上暝依言也将手放上,镜面竟像真的水面一样,池上暝的手直接穿透过去,指尖相触的瞬间,三月暮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拉,池上暝就跌了进去,水滴微寒,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面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他穿过了一个拥抱。 宛若一个错位的时空中,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深处,两个灵魂相遇,相纠缠,又相离,温热的气息从耳边吹过,池上暝双脚又落了地。 “师尊?”他回头。 三月暮站到了池上暝原先站的位置上,“我去那边看看,你先在这个空间稳定局势。” 池上暝没出声。 灵剑认主、护主,永远只听一人的命令,这不是空话,先认主、护主,然后才是听其令,而现在三月暮所处的空间才是更为危险的。 他得护他。 “不要。”他说。 三月暮眼底闪过诧异,没想到这小家伙竟然会和他说“不”。 这可真是,不像话。 三月暮很轻地笑了一声,“听话,不会有事的。” 说完,三月暮不再管池上暝的抗拒,移开了步子,抽离感蔓延了池上暝全身,那寒凉的孤寂感和单薄的心跳一点也不好受。 像是刚刚进了温泉,暖流才流遍全身,就被人强行拖出来,风吹着水珠,刺骨的凉。 任凭池上暝在另一边如何挪动、如何叫三月暮,镜中都再未有一丝波动。 池上暝不动了,他安静地伫立在现实空间的银镜前,眼睫低垂,隐匿了所有情绪,“主人啊,”他低喃,“你怎么,总是把自己放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三月暮来到街上,那个叫阿尧的姑娘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三月暮:“你不去照顾你父亲,跟着我做什么?” 阿尧嗫嚅着,刚刚触碰镜子的分明不是他,是另一位仙师,为什么碰完镜子就变成了他?之前的那位仙师又去了哪里?还是他只是换了个样貌? 可是……要怎么问?问错了话,他会不会杀了自己? 或者干脆一走了之,她想,反正这些本来和她也没什么关系,这人是好是坏也不关她的事。 她偷偷瞄了瞄三月暮,三月暮弯起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情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明明这个人这么危险,但是…… “你,你是仙师,能帮我换个容貌吗?我,我有些事要去做……”小姑娘越说声越小。 “什么事?”三月暮问。 “我……” 三月暮又换上了他那温和儒雅的微笑皮相,“你看到了,对?” 小姑娘面容一片苍白,“看,看到什么啊……” 池上暝不语,还是温和地笑。 她转身欲跑,三月暮一个符打在她身上,她四肢猛然一收,结结实实和身体粘在一起,宛若一个实心木头,重重栽了下去。 “原来是你啊……”三月暮弯下腰,俯视着她,“藏木于林,真是好手段,不过你比自己想象中的笨了一点点。” 小姑娘眼中仍是一片惊慌。 三月暮声音很轻很轻,“你把你的灵识放在这了,记忆,又放到哪里去了呢?” “不对,”他又道,“不会是你自己做的,那又会是谁呢?” 呼—— 小城深处烧了起来,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赤焰如同山洪席卷,自一处崩出,浩浩荡荡奔向四方—— 店铺,屋舍,围墙,门前的老树…… 一瞬之间,万千事物被淹于火海。 三月暮直起身,“看来,有人等不及了。” 他施了一个悬浮咒,让小姑娘跟在自己身后,便向城中心走去。 火海蔓延,却不能伤他分毫,偶尔有红焰擦过他的衣袖,也是温温柔柔的。 第10章 大火 三月暮看着身边乖顺异常的小火苗,心道,这火,竟不伤人吗? “啊!”三月暮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好烫!” 三月暮扭过头,阿尧的衣摆已经着起了火,又迫于三月暮的符咒动弹不得,不能去扑灭那越烧越烈的火。 三月暮手一扬灭了她身上的火,将她包进一层透明的结界里,原本还凶神恶煞一副要毁灭一切模样的小火苗,一触上结界,就变了态度,它们腻腻歪歪地跟在结界后面,偶尔还用焰梢撞一撞。 结界连着三月暮的灵力,他捻了下拇指和食指的指尖,这点触碰,与其说是撞,还不如说像在……撒娇。 “能和我讲讲你的故事吗?”三月暮边走边说。 阿尧起初浮在空中时,心里怕得要死,但过了一会也没见什么变故,又被三月暮护在结界里,防备卸下大半,便颤声问:“故……故事?” “对,”三月暮说,“你的故事,你从小到大的经历。” 阿尧虽被束缚着,但也逐渐意识到三月暮并没有伤害她的心思,心中稍定,她说:“我,我出生在小镜城,和其他在小镜城长大的女孩子经历都差不多的,小时候和其他年龄差不多的孩子聚在一起玩,长大点了就和家里大人学学女红什么的,偶尔上街逛一逛,后来定了亲,我就帮家里打点打点铺子,一直到现在。” “就这些?” “就这些呀,只不过有时候我总会觉得我身边好像还应该有一个人。” 三月暮问:“那你开心吗?” 阿尧对这个问题很是奇怪,但还是说:“很开心呀!” “是吗……” “对啦,你和刚刚那个来买镜子的仙师是什么关系呀?为什么他一碰镜子就变成你了呀?”阿尧生性活泼,加上历来心大,才几分钟就把几分钟前发生了什么扔到了脑后,兴致勃勃地和三月暮聊了起来。 三月暮:“他是我的……” 还没想好说灵剑还是徒弟,阿尧就接了下去:“他是你的?” 小姑娘一脸匪夷所思。 “对。”三月暮顺着她的话应下来,反正他的徒弟、他的灵剑都是他的。 反正,是他的。 “火好大,”阿尧看着城里,明明是她从小生活长大的地方,遭此劫难,她却毫无缘由地没有一点伤悲,她说:“仙师不跑快一点,或者御剑过去,灭火救人吗?” 神仙,不都是悲天悯人,拯救黎民的吗? “都是要死的,”三月暮的声音轻得像一片欲坠不坠的叶子,“又何必救呢?” 阿尧不解:“什么叫……都是要死的?” 三月暮没有再回答。 “救火啊!快救火!” “这边又烧起来了,快快!这里!” “不行,这房子别救了——小心!” 火海里,人们有的在用手边的工具盛水灭火,有的在四处逃窜,人人流离失所。 一道身影不知从哪窜出来,速度极快地扑向三月暮,三月暮没动,倒是移开了空中的阿尧,果然下一秒黑影就出现在了阿尧移开前的位置上。 三月暮不慌不乱。 “还给我!”黑影抢人失败,停在空中,于是两人瞧清了他的样貌。 他样貌清秀,浑身上下透着书生气,一袭青衣,唯一突兀的是手中仗剑。 “景青!”阿尧欣喜叫到,眉眼都洋溢着少女独有的神采。 “你认识他?”三月暮问。 “认识啊,”阿尧语气含着骄傲和羞涩,“他是我未来夫婿,陈景青。” 他们去年定的亲,是陈景青向她父亲求了好久,才求来的,等到明年,她就要嫁与他了,她都想好了,到时候,她要穿最红最漂亮的嫁衣嫁给他,她和他以后的每一年都要平安、顺遂,他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一定会,一直在一起的,她到佛前求过了。 陈景青凝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了。 “夫婿?”三月暮端详着陈景青道,“模样不错,就是可惜了。” 陈景青转头怒视着他,厉声问:“可惜什么?” “可惜你苦心孤诣,经营多年,造的,也不过是两个幻境。” “幻境?”陈景青笑了一下,“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真真假假,那你告诉我,孰为真孰为假?你又怎么知道外面的真实不是另一个更大的幻境呢?” 陈景青笑意慢慢敛了,他说:“就算是幻境,那幻境又如何呢,我在这幻境里,那么于我而言,这幻境就是真实的。” 三月暮说:“但于她不是。” “怎么不是呢?”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你过来的时候不也问过她了吗?她很开心。” 三月暮:“那是因为她不知道真相,不记得过去,你若将一切告诉她,将记忆还与她,若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是一场冗长沉睡中的梦,她还会开心吗?” 陈景青不答,接着自己的话继续道:“如果你不来到这,不放这场火,她会更开心。” “火不是你放的吗?”三月暮皱眉。 骤然一声轰响,火冲得更高了,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足以穿透人的耳膜,火光照出陈景青惨白如死灰的面容。 幻境,终究支撑不住了。 咔嗒—— 他心中,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许久,陈景青才缓缓道:“你也说了是我苦心孤诣造的幻境,怎么可能自己放火去烧?” 三月暮眉头紧锁,陈景青说的不错,他确实没有理由自己毁了这里,就算是想赶他和池上暝离开,也绝不会用这样损己的手段。 不是陈景青,不是阿尧,也不是他,那还能是——池上暝。 不是说让他管好城里就行吗?怎么偏偏到这种事情上不听话了呢? “是啊,”陈景青咧咧嘴,眼中却极尽凄苦,“三月暮仙尊的灵剑真是好生厉害,在另一个空间都能牢牢护住你。” 三月暮:“他……做了什么?” “烧了,”陈景青说,“都烧了,活的,死的,真的,假的,都烧了。” 三月暮怔住了,都……烧了? 第11章 过往一 所有人和房屋都在大火中腐蚀成了灰,包括路边的鸡犬。 “池上暝……”三月暮喃喃,“为什么……” “为什么?”陈景青哼笑,“你看不出来吗?他在保护你,如果他没烧了这两个幻境,你猜你还能不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三月暮看不出来吗?他当然看得出来,只是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 池上暝是灵剑,所以即使修成了人形,即使所作所为都和人一样,也依旧不是人。 他对世界的认知皆来源于三月暮,曾经的十五年,他感他之所感,想他之所想,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甚至可能还是好事一桩。 但,同感同想仅限于他还是灵剑的时候,修成了人形,那便彻底不同了。 修成人形意味着他有三月暮的三观、逻辑观念和手段,但做选择做决定的人却从三月暮变成了他自己。 不是说拥有一模一样的经历就会成长为完全相同的人,人的选择终会有所不同的。灵剑没有感情,也可以说,灵剑全部的感情都给了一人,除了这个人,众生如草芥。 在它的世界里只有对错,和是否对三月暮好。 再没有其他。 所以他做出来的事也只能用“对”和“忠心护主”来形容。 可世上多的是不能分出对错的事情,就像陈景青,三月暮看着他从心口的位置化出一团光,温温柔柔团在手中,光中,是一个人一生的记忆。 他就知道,池上暝想,陈景青是一定不会把阿尧的记忆放到别的东西里的,就像他永远不会随便找一个杂物柜放鸳鸯的剑鞘。 陈景青望着光影,说不清是不舍还是痛恨,不过不重要了,他手掌一托,光便向阿尧飘去。 三月暮解开符咒,将阿尧放下来。 光和阿尧额头相抵的瞬间,光忽然放大了,它愈来愈耀眼,愈来愈夺目,顷刻便将所有人的视野都困在一片白茫之中,在这片白茫里,她的人生如同走马观花—— “哇哇——”嘹亮的哭喊昭示着她人生的开始。 “生了生了!” “男孩还是女孩?” “是女孩!瓷娃娃似的!” “真的诶!以后谁娶了这丫头可有福了!” “孩子他爹,恭喜了啊!母子平安!” 男人粗声粗气地道着谢,向来凶狠的眼睛里尽是喜悦,他的嘴角不断扬起又被自己强压下,乱糟糟的胡须翻得更向外了,他招呼产婆将孩子抱进去,道:“劳大家惦记,等孩子满月,我请大家吃酒!” “好!” “好啊!吃酒!老沙请客!”人们跟着起哄。 “喝他个八大海碗!” “给他喝到破产!” “去你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先散了,先散了,”老沙喜气洋洋地说,“我进去看看我娘子和闺女!” “快去快去,给柳娘子吃点好的补补!” 襁褓里的婴儿咿呀咿呀,肉乎乎的小手握着爹娘的手指,老沙和妻子被逗得直笑。 “这小丫头,像我!”没了外人,老沙的嘴角几乎要扬到天上去。 “哪里像你了,咱们姑娘可漂亮着呢!”妻子嗔怪道。 老沙听了就要去捉妻子的胳肢窝,妻子也嬉笑着抱着女儿向一旁躲,小婴儿还攥着娘亲的一根手指,瞪着大眼睛看着他们。 时间匆匆,一恍,小婴儿就长成了垂髫稚童,在街头巷口和年岁相仿的孩子们高举竹蜻蜓,绕圈疯跑。 “阿尧,跑慢一点!你的纸鸢要飞走啦!”年幼的陈景青紧紧跟在小姑娘身后,生怕她跑摔了跟头。 天上有和风,地上有欢笑,蝴蝶纸鸢在风中飘飘荡荡。 女孩的声音脆如黄鹂,娇俏地露出了小得意,“是景青哥哥太慢啦!” 陈景青闻言笑了,配合地放慢了些脚步,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小姑娘身后,时不时说上一句:“等等景青哥哥。” 纸鸢掉了,陈景青去捡,阿尧趁着人群遮挡,倏地钻进一个小饭馆里。 “阿瑠!”她唤道。 “阿尧?”饭馆门口正在摆弄一个老虎布偶的女孩惊喜抬头,“你来啦!” 这个小姑娘看起来也是只有六七岁,睫毛生得又长又密,弯弯翘翘的,衬着一双灵气十足的眼睛,粉雕玉砌,阳光透过门缝洒下来,落在她的小酒窝上,甜美可爱,虽然年纪小,但能看出来她以后必然也是个美人胚子。 “快快快!快把我藏起来!”阿尧急急跑到她身边。 阿瑠一看就是惯犯了,立即拽着她的手,一同跑进伙房,阿瑠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道:“藏在这,他肯定找不到你。” “找不到谁呀?”阿瑠的娘亲走进伙房,含笑地看着两个小姑娘。 “王夫人好!”阿尧一摇小手。 王夫人温婉地笑了,“去玩,小心别磕碰到。” 两个小姑娘立正道“遵命!”然后嘻嘻哈哈地躲到了一旁的米缸后面。 “嘘!”阿尧将还有婴儿肥的食指压在唇上,两人安静下来,只剩下交错急促的呼吸声。 “王夫人好。”男孩的声音出现在外面,两个小姑娘捂住嘴,紧张又兴奋。 王夫人说:“是景青啊,有什么事吗?” “我来寻阿尧,夫人看到她了吗?” “阿尧吗?没看到呢!”王夫人边说边若有若无地向米缸那边瞟。 “那我再到别处找找。”陈景青拱手致谢。 “呼,还好还好,”阿瑠说,“还好娘没出卖咱们。” “没出卖谁呀?”陈景青的声音出现在米缸上方。 “诶呀!”阿尧惊异道,“景青哥哥!” “娘!”阿瑠责怪道。 “好啦,”王夫人掀开一个锅盖,瞬间,肉香四溢,“快来吃点东西!” “好!”小孩子忘性就是快,一闻到香味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 “我要两碗!” “我能吃三碗!” “那我要四碗!” 王夫人看着两个争强好胜的小姑娘,笑着摇摇头,陈景青舀了一勺肉汤放进口中,唇微微勾起。 肉汤应该是熬了很久的,入口,是很温馨的味道。 第12章 过往二 放下碗筷,阿尧在两人的陪伴下,向外跑去。 跑着跑着,稚童又成了豆蔻少女,穿着鹅黄衣裙,和娘亲在房间里一针一线地绣着荷包。 “这个花样好看,”少女眉眼弯弯,“我要做三个,给我、阿瑠和景青哥哥。” “做两个就好,”母亲说,“景青出门游学,也不知道几年能回来。” “那我就先给他留着嘛。”阿尧浑不在意地说。 母亲无奈地摇头。 “娘子,闺女,”老沙拎着大包小裹走进门,“今天来了个大单子,有人订了一面银镜,定金都付完了,今晚给你们改善伙食!” “我来做,”柳娘子将花样置在案上,又为他斟了一杯茶,“都忙一天了,坐下来歇歇。” “有人订了银镜,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挣好多好多钱呀?”阿尧欢欢喜喜地问,“那我是不是可以去把昨天没买的那盒胭脂买了呀?” 还没看到银子,她已经开始想象自己涂上那胭脂的模样了。 老沙放下包裹,到凳子上坐下来,拿起花样看了看,指着其中一个对女儿说:“闺女,你要是给我做一个这个,那这次的银子你想买啥就买啥。” 阿尧拄着腮帮凑过去看着那个花样,问道:“爹你一个大男人,要荷包做什么?” 老沙不服地放下花样,模样更凶了,他说:“陈景青要得,我怎么就要不得了?” 然而一家人在一起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脾性?她这个爹爹也只是看着凶罢了。 阿尧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换来了父亲一个很轻很轻的弹额头。 柳娘子蹲在地上拆着包裹,笑道:“你怎么总是和景青这孩子过不去?” 老沙用鼻子“哼”了一声,一脸的不情愿。 “爹,你是不是有景青哥哥的消息了?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小姑娘的预感向来很准。 老沙又是“哼”了一声。 “怎么了这是?”柳娘子问。 老沙喝了口茶,重重放下杯子,“陈景青被一个什么太守看中,说要给他举荐入仕。” 柳娘子:“那不是很好吗?” 阿尧:“就是就是!” “然后那小子给我来了信,说想和阿尧定亲,等阿尧及笄了,就回来娶她。” 柳娘子站起来,“那不是更好吗?你回信没?” “还没有,这不是刚回来。”老沙盯着女儿,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问她说:“闺女,你和爹说实话,你到底想不想嫁他?” 可惜阿尧一点没注意到父亲的表情,她娇羞地点点头,给老沙点得一口老血塞住了喉咙。 老沙郁闷地将杯盏中的茶一饮而尽。 陈景青这厮从小就跟在阿尧身边,他要是阿瑠那样的女孩子也就罢了,他一个男孩天天和别人家姑娘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好不容易把这小子盼走了,结果在外面也不消停,还三天两头往家里寄信,搅得阿尧天天记挂他,现在竟然还敢提亲,想霸占阿尧一辈子!真是不可饶恕! 老沙越想越气,茶杯空了,他拿过茶壶就往嘴里倒。 阿尧:“爹?” “我去回信。”老沙拎着茶壶,嘟嘟囔囔地朝屋子里走。 阿尧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难过地问母亲:“娘,我爹他是很讨厌景青哥哥吗?” 她以后还要嫁给他呢,她可一点也不希望父亲和景青哥哥的关系太僵。 柳娘子笑道:“他哪里是讨厌你景青哥哥,他那是舍不得你。” 陈景青一向对老沙和柳娘子礼貌有加,为人谦和知礼,对阿尧又极为照顾,老沙原本还是挺喜欢这个孩子的,但自从今天下午接到了陈景青的来信,他就开始郁闷,脑子里天人交战: 他凭什么喜欢自己的女儿? 不对,阿尧那么好,他不喜欢才奇怪。 那他凭什么想娶自己的女儿? 也不对,他确实很有前途…… 那阿尧凭什么喜欢他? 但是,阿尧就是喜欢他了。 老沙更郁闷了。 回家之前,老沙想着要用最好的姿态见妻女,现调整出笑脸,才推开家门,结果前脚还没迈进去,就听到了他那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儿的声音,他听着女儿一副小女儿娇态地记挂陈景青,自己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没有当场疯掉。 然而此刻,他坐在桌前,笨拙地翻着书写信,他好不容易捋顺了一支毛笔,蘸上墨,可毛笔在他的手中总是不听使唤,一撇一捺似乎都有自己的想法,他写废了一张又一张纸,却没有一丝不耐,嘴里还念叨着:“那臭小子到底有什么好!竟然这么招人惦念!也不知道他以后能不能对阿尧好,应该会……”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老沙出去谈生意了,柳娘子和王夫人到一个茶馆里听戏,阿尧一如往常地在屋子里做着女红。 “不好了!不好了!”邻居李大妈呼哧带喘地跑进来。 阿尧赶忙撂下手里的活,起身问:“怎么了李大妈?” “你,你快去看看阿瑠!有个官——”李大妈跑得急,一句话喘了好几回,“有个不知道什么官看中了她,想,想把她带走做小,她不同意,这孩子自小没了爹,王夫人又没在——” “什么?!”阿尧霍然起身,未绣好的荷包掉在了地上,她提着裙摆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诶——阿尧——”李大妈着急地在后面喊,“你个小姑娘去了能干啥啊?赶紧去找点人!” 阿尧稳了稳心神,她说得没错,可找人?她能找谁?谁又愿意为了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女人,去和一个官员起冲突?她咬了咬唇,独自一人飞快地向阿瑠家的饭馆跑去。 “阿瑠!”阿尧跑进屋时,那个官员打扮的人正指使着两个小厮将阿瑠向外拖。 阿瑠仰躺在地上,四肢不断拍打着地面,头发彻底披散下来,被那两个小厮扯着,她撕心裂肺地喊着,嗓子已然喊得沙哑。 “你们放开她,”阿尧冷静地说,“我已经报官了,现在全城都知道你在做什么,如果你敢把她带走——” “你又能把我怎样?”那个官一脸不屑,“这种小城的官,还敢管我不成?” 阿尧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着衣服,尽力硬撑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第13章 过往三 “小城的官敢不敢管你我不知道,但我的未来夫婿是太守的人,阿瑠是我和他的朋友,你要是敢碰阿瑠,他绝对不会让你好过。” “未来夫婿?”那人摸摸下巴,一脸不信,“小丫头,我看你也不错啊,别要什么未来夫婿了,跟我走怎么样?” 阿尧嫌恶地看着他,口中蹦出一个字:“滚。” 那人脸色骤然变了,他向小厮挥挥手道:“这个也带回去。” 阿尧谨慎地向后退去,门却咔嗒一声合上了,那人说:“动手。” 那天,小镜城少了一家镜子铺和一家饭馆,而走的人马车上绑了两个还在不断扭动的麻袋。 “对不起啊,”阿瑠低声说,“连累你了。” 阿尧没有说没关系,毕竟,不可能真的没关系,不但搭上了自己,她的爹爹和娘亲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但这件事,说到底,也不能怪阿瑠,阿瑠也不想如此,她的母亲也不知所踪,同样是天降横祸。 半晌,她闷闷的声音才从一个麻袋传到另一个麻袋,“两个人逃跑总比一个人逃跑成功的几率要大。” “可是真的逃得掉吗?”阿瑠轻声说。 阿尧道:“逃不掉也得逃啊,难不成你打算在这,和一堆女人一起,和这个男人过一辈子吗?” 阿瑠没做声,许久,麻袋里传来一声抽泣。 说到底,要说不怕,必然是假的,十几岁的小姑娘遇到这种事情,没有当时就哭出来已经很难得了。 庭院幽深,后宅之地,两人被送到这里的第一夜,除了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官爷,谁都没睡,阿尧和阿瑠是害怕的不敢睡,其他后宅的妻妾却是听说老爷又带了人回来,又妒又气得睡不着。 话说回来,没想到这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官竟然真是个官爷,只看这成群妻妾便知,这人必然也是一个有钱的祸害。 第一天晚上,严防死守,她们没有找到一点出去的机会。 第二天晚上,圆月高悬,四方寂静,她们趁着并不过亮的月光潜了出去。 这两天的时间,她们在后院走了三四遍,大体地形也算是熟记于心,大路一直有人盯着,小路也有暗哨,没有办法,她们只能拣着草丛灌木走,稍有不慎,枝条便刺破衣裳,挑伤肌肤。 她们一步一步走得很慢,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把人引来,走了一个时辰,才潜出了一半的路程,阿瑠许是有些心急了,略微加快了脚步,不及阿尧制止,就听得两声嗖嗖的破风声。 原本阿瑠是走在前面的,一听到声音,她立刻就地蹲下。 “啪——啪——” 两记飞镖都打在了阿尧身上,阿尧嘴唇抖了一下,没有出声,眼睛却睁大了,她死死盯着阿瑠,阿瑠也看着她,两人皆惨白着脸,只不过一个是失血过多,一个是受惊过度。 “找到了!人在这里!”远处传来一声叫喊,刹那,身旁的一切似乎都飒然作响。 草木皆兵。 阿尧没被伤到要害,两记飞镖一个打在她肩上,一个打在她腿上,走,是走不了了,她迈不开腿,且这血迹,就算傻子都能跟着找过来。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落入两人耳中,阿尧说:“你走。” “什么?” 她说:“你走,现在就走。” “走。” “逃出去一个总比两个都没逃出去强。” “快点走。” 阿瑠一咬牙,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过头,她们在草丛中走得太久了,发丝已经被露水打湿,她转头的时候有几缕粘到脖子上,分外冷冽。 “嗷呜——” 然而她还未走出多远,就听见一声低沉的狼嚎,她登时定在原地。 那狼嚎离她不远或者说,就在她身边。 她缓缓转过头,对上了一双黄色的眼睛,这双眼睛黄得几近褐色,还渗着幽幽的绿光。 她脑中一片空白,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慢慢半蹲下去,手在地上乱摸着,抓到一颗石子,她藏在手里,接着她用余光看好方位,石子弹出,落到草丛中,扰起了一片血腥气。 狼果然被吸引了,他向那个血腥气最重的方向望了望,然后又看看她,最后它向她呲了下嘴,露出一口黄牙,然后向另一边奔去。 那匹狼一离开,阿瑠就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刚刚捡石子太着急了,划破了手心,她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 她都做了什么? 她捂住嘴泣不成声。 她都做了什么?! 用最好朋友的命去引狼! “林思瑠!!!” 那是一声天崩地裂的嘶吼。 “你——” 林思瑠跪在地上,不敢回头去看。 她什么?她什么?她什么!!! 为什么不说了…… 说话啊…… 【走,现在就走。】 【走。】 【逃出去一个总比两个都没逃出去强。】 【快点走。】 快点走。 快点走…… 快点走! 她跑了起来,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下去,不知是汗,是泪,还是刚刚手上的血。 快点走。 快点走。 泪水飘到草丛里,有树枝划伤了她的手臂,她哭着,跑着,一刻不敢停,她跑出了后宅,跑上了街道,跑过了拿着锣的打更人。 还是不停。 好像不停下来,有些过于可怕的东西就不能追上她,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可是,没法当做没发生过了。 她终于停下来。 没法当做没发生过了……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月光碎了一地,她嚎啕大哭,泪水落在地上,染了手上的鲜红。 她终究害了她。 “阿……阿尧。” “阿尧!” “对不起……” 如果,她想,如果阿尧不认识她就好了…… “阿……瑠?是阿瑠吗?” 她抬起头,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穿着青色衣服的人影。 泪水盈满双眼,让她不能看清,她却不敢去擦掉。 那是景青哥哥的声音,但只要她看不清,只要她没看清,那就不是陈景青,她就不用面对他…… 她自我欺骗着。 “阿瑠,阿尧呢?” 她呜咽了一声。 第14章 过往四 陈景青急红了眼,“我问你,阿尧呢?!” “……” “说话!” “死了。”林思瑠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说完这句话,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她死了,”她重复着,“被我害死的。” “是我出事才将她引来。” “是我躲开了飞镖,让她受伤到不能走路。” “是我将狼引到她那里,让她死于非命。” “都是我。” “是我不好。” “她原本不用死的。” “是我错了。” “是我不配做她的朋友……”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说着自己的罪名,骂着自己的卑劣无耻。 如果再来一次…… 如果再来一次又能怎样呢?林思瑠想,不用阿尧去引狼?自己以身饲狼?不可能的,她确是在意识恍惚下才将石子掷向了阿尧,可是如果意识清醒,她就不会那样做了吗? 她不会的,她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 “没法子啊……”她坐在街上掩面痛哭。 她真的,真的很在意这个朋友的,那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是,她真的,真的很想活下去,她想活下去啊…… 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 【快快,阿瑠,可不能让景青哥哥发现了。】 【看我——嗝——我还是比你喝得多。】 【你不会做纸鸢吗?我会,我来教阿瑠。】 【我新学了一个花样,等我给阿瑠绣一个荷包。】 都回不去了…… 所有的,都回不去了…… 风,带不走眼泪了,她像一个苟延残喘的乞儿,跪着,哭着,求着,却不知自己所求为何。 陈景青什么也听不见了,那一句“死了”,挑断了他所有的神经。 阿尧怎么了? 谁死了? 什么死了? 什么叫死? 死了是什么意思…… 谁来告诉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阿尧牢牢盯着那些记忆碎片,她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眼里好像有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的没有—— 空如死物。 原本那时她已经死了,这些事情是不会知道的,但应是心有不甘,死后,她的灵识也依旧跟着林思瑠,这才看到了林思瑠的崩溃和陈景青的爆发。 场景变了,没人知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可能因为那时她刚死,灵识还没有那么稳,看到的东西也是断断续续的,不过,那个官大抵是死了,阿瑠也再没出现过。 “那头狼是哪来的?”她看到陈景青站在自己家铺子的位置上,一众城民被几面银镜映射的灵力困于他面前的街道上。 铺子现在已经被夷为平地了,连可以用来缅怀一下的废墟都没有留下。 没人说话。 他自己道:“是你们找来的。” 那匹狼,他看过了,和小镜城中为数不多的猎户擅于捕到的狼一样,这个品种的狼不是哪里都有的,只有小镜城附近的山上能捕到。 他又问:“你们当时,知道他要用这头狼做什么吗?” “不知道。”立即有人否认。 “对,不知道,我们要是知道了哪还能这么做。” “对对,我们不知道。” 陈景青注视着他们的眼睛,“撒谎,”他说,“你们知道。” “知道又能如何呢?”又有人说,“如果不帮那个人抓来,我们都会死。” “所以,你们就让她替你们死?” “……没法子啊,这不就是,死一个人,和死一城人的选择吗?” 要么死一个人,要么死一城人,能选哪个?选死一个人,对这个人是不公平的,选死一城人,对这座城亦是不公平的,怎么选都是错,这个选择根本就没有正确的答案。 陈景青冷冷地看着他们,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不过是因为他们自己是那“一城人”中的一个罢了。 事实上哪有什么死的人少比死的人多好?哪个人的命不是命?你又凭什么去决定别人的生死? 没有对错,大家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 有的人抓了狼,有的人没抓,但没抓又怎样呢?还不是袖手旁观了?阿尧被麻袋装走的时候不还是没有人去拦吗?还不是让那辆奢华的马车风风光光地离开了? 所以,他将一城的人都杀了。 除了被救回来的老沙,他把剩下的人都杀了。 他学了仙术,屠城也做得不声不响,他将小镜城变成了荒城,然后隐匿起来,又将阿尧的尸身恢复原样,葬在棺中,不腐不烂,他为她刻了碑:亡妻阿尧之墓。 又过了几年他将棺木又挖了出来,他找回了阿尧的灵识,抽出记忆后,将其注入了尸身里,而后制造了两个幻境,一个放在外面,一个隐于镜中,外面的幻境只是为了支撑银镜和迷惑路人,而里面的幻境才是真正为阿尧塑造的世界。 这些幻境里被做成人样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不过是些山鸡野兔,变了形态,受控于陈景青。 陈景青和老沙陪着阿尧长久地留在镜子里,而阿瑠被陈景青杀死了,但灵识和记忆皆在,她被陈景青困在镜外一个跛脚老妪的身体里,不灭,也无法解脱。 阿尧没了记忆,灵魂也散了,一抹灵识在幻境过着她曾经喜欢的生活,一切都和曾经是一样的,只是这个幻境不会有阿瑠,也不会有什么不知名的官吏,陈景青也没有再出门游学。 光慢慢融入她的胸膛,她脸上早已挂满了泪,原来她已经死过一次了,灵魂不在,她连活人都不算,可哪怕只有一点灵识,她还是会难过的。 幻境彻彻底底碎掉了,三月暮、阿尧、陈景青、和依旧被池上暝定在那的老沙回到了现实。 现实,依旧是一片大火,三月暮看完了阿尧的一生,面上也没有过多情绪起伏,他只沉静了须臾,便走向那片大火。 他要找的人在那里。 “池上暝。”他轻唤一声。 着火的人群里,一个身影闻声动了一下,火光照亮了他,他浑身染血,眼眸赤红。 他刚将一把剑从一个人身上拔出,上面还滴着血,然后他缓缓转过头,黑色的瞳仁安静寂寥,他的声音比三月暮还要轻,“师尊,”他说,“你没事啊。” 第15章 荒唐 三月暮不语,只是看着他手上的剑。 他顺着三月暮的目光看去,“啊”了一声,他微抬起剑,“师尊说这个吗?它们都不是人,我也没有杀它们,只是将它们的联系和陈景青的切断了。” 三月暮仔细瞧着那把剑,果然,剑的前端是透明的,只是虚影,火是灵火,也按池上暝的意思,未伤人,只烧毁了建筑。 那他身上的血?! 池上暝原本也只是靠着一口气死撑,如今看到未伤一毫的三月暮,他终于身体一歪,倒了下去。 三月暮一个瞬移到了他身边,接他入怀。 “既知不是人,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它们?”三月暮问。 “你不是,不喜欢吗……”话未说完,池上暝就消失在他怀中,一柄银蓝色长剑坠在地上。 三月暮眼睫慢慢地垂下去,他沉默地捡起来,用干净的衣摆擦去上面的血迹,抱进怀里。 灵剑不伤主,所以他抱得很紧。 五年前,他理当不喜欢无辜生命丧命,无论是人还是牲畜,但那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想法,毕竟仙门之事,繁琐颇多,遇上些什么,总需要用活物试探,不用牲畜总不能用人,以是他虽不喜,却也从未提过,提了,反倒显得矫情。 后来师尊猝然仙逝,他作为首徒,理所当然地成了掌门,杀生之事只多不少,他早已不在乎了。 直到此刻被池上暝提起,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他不是不在乎了,只是,忘记了自己还在乎罢了。 原来他自己都忘记了的事情,还有人在记得。 “林思瑠!” 三月暮回过头,陈景青掐着一个老妪的脖子——就是带他们入村的老妪。 三月暮扬手一击,迫使他松手。 陈景青捂着手腕倒退几步,眼珠却依旧瞪着她:“林思瑠!你到底还要害她多少回!你为什么要叫仙门的人来?你就让她好好呆在这里不好吗?” 火自己熄灭了,空中尽是烧焦的泥土味道。 林思瑠苍老的面容上泪痕交错,“你就让她走,放了她,放了她……” 陈景青嘴唇抖了一下,“什么放了她,我让她呆在小镜城,她喜欢这里,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林思瑠用力摇头,话音带着哭腔:“她早就不喜欢了,是这里的人抓的狼……她又怎么可能喜欢这里?” “我将她的记忆拿走,她不记得,照样可以快乐地生活。” “可不记得就是没发生过吗?”林思瑠一直在哭,“那你有没有想过,等到有一天她知道一切了又该多么悲痛欲绝?” “你还说!”陈景青眼睛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骇人可怖,“如果不是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是最没资格评价她的人!我当初就不该把你的灵识找回来!” 林思瑠低下头,她苦笑了一下,“对,我没资格,”她又说:“可是陈景青,你放了她,我说真的,是我错了,你把我抓在这里,抓就抓,可阿尧是无辜的,你放了她的灵识,让她转生。” “什么转生,”陈景青呢喃了一下,“她灵识还在这呢,她还没有死——” “她已经死了!”林思瑠喊完自己也抖了一下,似乎这句话也伤到了自己。 “她的灵识……” “只是灵识而已,那不是她,”林思瑠咬牙接着说下去,“放了她,也放过你自己,我们早就该离开了,你也该向前去。” 陈景青死咬着唇,阿尧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望着已成废墟的小镜城,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三月暮对他们的事情并不好奇,他抱着鸳鸯剑,一边走一边收拾残局。 遍地的“人”逐渐现出了原形,果然只是众多受了轻伤的牲畜。 他走到一些尸体前,那些尸体看起来像是死去很久了,身上都是焦痕,他们躺在地上,一直没有变化。 三月暮认出其中一个,那个人和跑去阿尧家通风报信的李大妈长着一模一样的面容。 这些都是死尸,是陈景青把他们制成傀儡,守护这里。 三月暮又紧了紧手中的剑,所以池上暝身上的血,是来自这些死尸在他身上划出的伤。死尸制成傀儡,动作迟缓,并没有什么杀伤力,往往是用来吓人的,但整整一座城的死尸都被制成傀儡,而池上暝只有一人,双拳难敌四手,不可能不被重伤。 “仙师,”阿尧走到三月暮身边,“我想走了。” 三月暮说:“好。” 陈景青:“阿尧?” 阿尧看向他,眼中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神色,三月暮右手食指在左手手心画出一个印,然后拍到她背上,她被拍得向前走了半步。 神佛什么的……原来从来都是骗人的…… “好啦,”她弯起眉眼,像曾经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一样,语调活泼地说,“我走啦……” 白色的光从她的胸口涌出,散作了满天的云烟,陈景青伸手去抓,只抓到了风。 “为什么……”他哀恸地跪进尘埃里,十指在地上抓出了血迹,“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啪——” 三月暮正要将林思瑠的灵识也放出来,听声一怔。 陈景青竟是自爆了灵识,倒在了阿尧的身体旁边,手与她紧紧扣在一起。 灵识消散,魂魄转世之后也只能生生世世做一个痴傻之人。 何必呢? 三月暮叹了口气,送走了林思瑠,他将他们三个的遗体放在了一个墓碑下。 就这样。 原本他应带陈景青回去处置的,屠城,修炼死尸傀儡,强留别人的灵识于世界,都是有罪的,可还没等他将他带回去,他就自爆灵识自杀了。 一座小城,无数笔命案,竟是两厢幻境,一纸荒唐。 第16章 归家 坤卯派,若山。 三月暮抱着勉强化回人形的池上暝匆匆掠进山门,守山的弟子只觉一阵大风吹过,有什么东西飞了过去,定睛再看,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弟子挠了挠头,确认自己是眼花,又接着守山门。 “掌门师兄!”应淮叫住行色匆匆的三月暮,看见他怀里的人时目光一滞,“这是怎么了?你这身上?” 三月暮素来爱干净,衣不染尘,可此刻,雪白的衣袍沾满了血迹,衣袖的一块血迹更像是擦过什么东西。 “他受伤了。”三月暮健步如飞,衣摆带起了一阵一阵的风。 应淮在后面追着,话也不停:“这是怎么搞的啊?他第一次只是下去历练,你不会让他冲在前面了?你还没教他什么呢,这样不行——” 三月暮径直走进映月轩,一道禁制将包括应淮在内的所有人拦在外面。 应淮撞得险些仰过去,刚揉揉头,就听见映月轩深处遥遥传来三月暮的声音:“抱歉,但是映月轩先封闭几个时辰,外面的事就交给你了。” 应淮赶紧道:“放心掌门师兄!” 映月轩内,三月暮将池上暝置于床上,池上暝挨到熟悉的床褥,立时缩成了一小团。 他冷白如玉的面容更加苍白,衣服残破得有些大了,一道道血红的伤口从破了的衣服中露出来,断线般的血珠从一处再次裂开的伤口滑下,将银蓝色的衣带浸成了深紫色,他的身影更淡了,整个人若隐若现。 三月暮一声轻叹,右手修长的五指伸进三月暮发中,理顺了他的头发,然后将他的头扶到自己膝上。 “忍一忍啊。”他轻声说。 他左手向内一拢,食指和中指伸直,其余三只手指握在手心,他快速地画了一个符咒,指尖燃出淡金色的光焰。 光焰触上池上暝苍白的嘴唇,他痛得一抖,下意识地咬住了三月暮的两指,他眉心蹙了蹙,似有所感,又松开了嘴。 三月暮看着自己手指上两记浅浅的牙印,圆润的指甲从被咬的泛白慢慢变回很淡很淡的粉色,眸光闪烁了片刻。 他的灵力和池上暝的灵气同根同源,将灵力燃为灵气再输给他,是最好的治疗方式,只是,灵气输入只能自口而入。 淡金色的气流源源不断地流入池上暝口中,三月暮指尖轻轻触着他的唇,目光却移向了别处。 人类通过感觉器官从外界获得的信息中,有百分之九十是由眼睛来完成,而眼睛一旦不投入使用,那么其他感官就会分外敏感。 三月暮目光游移,只觉得指尖的触感格外柔软。 他偏着脸,又用右手触了触自己的嘴唇,更加认为自己的唇没有池上暝软。 他如此想着,左手就向下按了一下,池上暝本就不适,被按得“嗯”了一声。 三月暮干咳,赶紧放轻了动作,心中暗想,这可真是太不应该了。 不过……他又想,也没什么该不该的,池上暝本来就是他的。 这么一想,他仅有的那么一点点愧疚也没了,他放肆地看着池上暝,只是顾忌着池上暝难受,他到底没有再按两下。 “师尊。”池上暝醒过来,唇磨蹭过三月暮的手指,温热的气息也喷洒在上面。 三月暮收回手,“嗯。” “师尊,你刚刚是真以为我杀了它们,是吗?”池上暝问。 三月暮动了动唇,却终究吐不出来一个“是”,陈景青说他将死的活的都杀了时,他是信的,他想过重逢之后,他们都会和曾经有所不同,想过或许池上暝的性子不像曾经受控于他是那样和顺,却未料到,原来别来无恙是真的—— 故人依旧,别来无恙。 三月暮说:“我不会怪你的。”就算你真的将它们都杀了,我也不会怪你。 池上暝说:“我不会让你不开心的。”我杀它们会让你不开心,而我永远不会让你不开心。 三月暮收回手,可能因为烧了太久的灵力,指尖烧得有些烫,他用拇指轻轻搓捻。 他抚着池上暝的发丝,眼神很温柔,“好。” 池上暝枕在三月暮腿上的头向上抬了下,黑色的眼睛中有一种极度认真的情感,他注视着他,说道:“我回来了,就不会有任何事,让你不开心了。” 温暖的阳光砸碎了昔日冰冷的梦,一个信徒为了一个无人敬仰的神邸,保护了一众生命,落得遍体鳞伤,而后神邸又将信徒拉起,抹去了他所有的伤痛。 三月暮将池上暝落在脸上的一缕发丝捋到旁边,眼角微微扬起,“那你可要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让我开心啊。” 池上暝看着自己被攥住的那缕发丝。 “好。” 三月暮:“这个月的晨修不必去了,你就在这好生养着。” “好。” 灵剑和人总是有区别的,池上暝耗损的灵气补了回来,身上的伤便已然痊愈,不过三月暮让他留在这里养着,那他就在这养着。 “在这吗?”池上暝又问。 三月暮:“嗯。” 住在这里要比住在他自己房间方便照顾些,尽管池上暝并不需要照顾。 池上暝已无大碍,三月暮挥手撤了结界,君玟和墨凡走进屋。 君玟:“我听应淮说掌门师兄的徒弟受了——” 二人一进屋就看到池上暝躺在三月暮腿上的样子,君玟舌头打了结,墨凡冷若冰霜的面孔罕见有了一丝凝滞。 墨凡斟酌开口,声音清冷却恰到好处地透着疑惑的意味,“师兄,你们这是?” 三月暮见了来人也没说让池上暝起身,他一手仍覆在池上暝发间,向二人略一点头,他道:“无事,刚疗完伤。” 墨凡皱眉:“疗伤也不必如此——” “诶呀,墨凡,你不是说来给我们的小师侄送药吗?药呢?快拿出来。”君玟抓上他的衣袖说。 “放手。”墨凡盯着自己被弄皱的袖子道。 “好嘛好嘛,”君玟放开手,又小声说了一句,“你怎么比掌门师兄还讲究。” 墨凡正在整理袖子,动作顿了一下,放下手,他从另一边的衣袖口袋中取出一瓶药,上前递给三月暮,“师兄。” 三月暮接过来道,“多谢。” 墨凡道:“师侄身上的伤,是否用我看看?” “不劳烦师弟了,”三月暮收起药,“我自己来就好。” 第17章 枯萎 等二人离开,池上暝方从三月暮身上起来,就听见远处君玟的说话声—— “墨凡师弟,你这是怎么啦?不会生气了?” “诶呀,我不就是说了句你比掌门师兄讲究嘛,再说讲究又不是什么缺点。” “墨凡师弟,你理理我呀……” 又是淋霜染雪的两个字:“闭嘴。” “哦……” 傍晚时分,日薄西山。 一众弟子成群结队地去莲花堂用膳,不过两天的时间,这些新来的弟子们就热络熟食了,一阵阵欢声笑语让若山也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 三月暮原先很喜欢这些烟火气,喜欢这些热闹的喧哗,但五年的岁月,是可以磨平一个人的,这些年来,太多太多的担子都压在了他的肩上,门派事、人间事,有纷争、有祸乱,让他不得喘息。他开始喜欢独来独往,喜欢在人烟稀少的时候到外面散步,或者干脆只待在映月轩里看看荷花,出门喂喂仙鹤。 他觉得自己这样也像个隐士,潇洒自由。 若山是座篁山,夕阳斜照时,漫山都是翠竹的影子,等到莲花堂中弟子徐徐散去了,竹间的小径才并肩走下了两个人,其中一人素白衣炮,拢着仙鹤刺绣的薄纱,另一人一身银蓝色的劲装,袖口用深蓝色的绸带扎紧,正是三月暮和池上暝。 三月暮问:“想吃什么?” 池上暝说:“听师尊的。” 三月暮笑道:“师尊想吃你想吃的。” 池上暝努力回想了一下记忆中的莲花堂,他那时又不是人,哪里知道什么好吃,只知道三月暮常喜欢点一道百鸟朝凤和一碗鱼头豆腐汤。 “百鸟朝凤和鱼头豆腐汤。”他说。 山间的晚风吹到身上总是很舒服,三月暮偏头,目光顺着长长的睫毛落到池上暝身上,“好。” 几分钟后,两人皆端着一道百鸟朝凤、一碗鱼头豆腐汤和一碗米饭在莲花堂的一处位置坐下。 其实三月暮已经有几年没吃过这两道菜了,他这个人有一个小毛病,觉着一道菜好吃就会顿顿去吃,直到再不想吃了,再去寻找下一样入得了眼的菜,鸳鸯碎了不久,他就吃腻了这两道菜。 三月暮舀了一勺莹白的汤,放入口中,汤的味道很鲜美,许久未吃过了,如今竟只觉香而不腻,是记忆中的样子。 他撩起眼帘,看向对面喝口汤快要把自己埋进碗里的人,那人的睫毛上漫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汽,黑黑的瞳仁是认认真真的神态,里面似乎只容得下那碗鱼汤,他看着,薄唇不禁微微上扬。 其实,一个人太冷清,一群人太喧闹,两个人才是最好。 此间二人,他就算坐在了一片热闹的人间里。 回去的林阴小径上,竹影摇曳,三月暮走的很慢,池上暝也跟着慢下来,安静地走在他旁边。 人生嘛,哪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条路,两个人,吃完了晚饭在竹林中散散步,这才是生活。 三月暮摘了片竹叶放至唇边,轻轻吹动。 竹音悠扬,与晚风相和,他靠在一根碧色的竹子上,随意披散下的青丝和衣上白纱顺着风的方向飘动着,一截衣带飘得稍远了,被池上暝抓在手里。 池上暝听见他问:“你觉得这里和原先比,怎么样?” 这里原本竹子并没有这么多,稀稀落落的几棵,还有一些兔子和仙鹤,后来忘了因为什么原因,反正是将兔子送走了,仙鹤送到了原本就养着一些仙鹤的仙尊那里,这里种上了更多的竹子,四季常青。 “很好,”池上暝说,“原先有原先的好,现在有现在的好。反正你在这里,就都是好的。” 池上暝只是一把灵剑而已,他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抱负,于他而言,三月暮在的地方就是最好的。 三月暮抿着竹叶,原来做隐士,也是两个人才好。 “当年为什么会忽然灵气衰尽,你查清楚了吗?”池上暝问。 三月暮摇摇头。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池上暝忽然又道,“是真的吗?” “你说呢?”三月暮言笑晏晏。 “我不知道。”池上暝实话实说,“我觉得你现在很容易就可以骗到我。” 三月暮被他说的一噎,“哈哈,是吗?” 池上暝:“是。” 三月暮:“……” 池上暝显然没意识到自己气到了自己的师尊,还在坚持发问:“是真的吗?” “你不是不信吗,还问我做什么。”三月暮欲哭无泪。 池上暝只是看着他,未有言语,但眼神却是既坚定又倔强的。 三月暮在这份坚定里败下阵来,“……不至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他说,“不过确实受了点伤。” 池上暝依旧紧紧盯着他,他可不信能让三月暮在五年之内如此性情大变的伤会是“点伤”。 “鸳鸯啊,”三月暮换了个称呼,无奈地说,“你给你师尊留点脸面。” 池上暝忽然上前,一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节夹下三月暮唇边的竹叶,三月暮诧异望过去,他忽然看见池上暝眉间皱起的很深,而池上暝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 “掌门师兄!” 三月暮瞬间也同样皱起眉头,“你怎么又来了?” 池上暝心底也冒出四个字—— 阴魂不散。 “我也不想啊掌门师兄,”应淮哭丧个脸,“是真的有急事嘛!” 三月暮:“什么事?” “我院子里的柳树整个都枯了!”应淮煞有介事地说,“枯得彻彻底底,从根到叶——” “好了,”三月暮捏着眉心,“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但是!”应淮像是生怕三月暮一巴掌将自己打出去,赶紧补充道,“但是真的很奇怪,它像是被什么东西侵染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全枯了!” 三月暮终于将正眼留给了应淮,“你自己查看过了吗?” “没有啊,”应淮无辜地说,“我这不是一看见就来找你了吗?” 三月暮:“……” 乖巧旁听的池上暝:“……” 第18章 闲话 “走,去看看。”三月暮说。 池上暝:“嗯。” “那个……掌门师兄?”应淮弱弱地问,“他也去吗?” 池上暝又跟着三月暮走了几步,才意识到应淮在说自己,三月暮在路前面走着,只觉得背后两道目光盯得他脊背发毛。 “这不是也要让他历练历练吗?”三月暮打着哈哈说。 池上暝走起路来也没有声音,他加快几步和三月暮并排,应淮被二人甩在后面。 其实这并不合礼数,但池上暝心底还认为自己是那把三月暮随身携带的剑,而三月暮又不说介意,应淮也不敢说话,于是三人就以这种神奇的排列方式走上通往应淮寝殿永念轩的路。 “给你。”池上暝向三月暮伸出握着的一只手。 “什么?”三月暮问着接过。 池上暝:“你的竹叶。” 池上暝的手离开三月暮的掌心,白皙的手掌中间静静地卧着一片青翠的叶子。 三月暮不解,复望去,可池上暝已经收回眼神目视前方,并未看他。 永念轩的布局和映月轩很像,或者与其说像,不如说一样没太多值得让人驻足欣赏的事物,映月轩是一殿一池,池中有莲花,永念轩是一殿一柳,柳下有仙鹤。 两轩主人,自得其趣。 池上暝走近那棵柳树,确如应淮所言,这棵树已经彻底枯死了,柳叶枯黄落尽,枝条干硬,树干脱水到了极致。 “小师侄有看出什么吗?”应淮也摸着树干,很是可惜的样子。 池上暝歪头无声询问三月暮,三月暮点点头,既然说是带他来历练的,人家问也是理所当然。 “如应淮师叔所言,这棵柳树从刚开始枯萎到彻底枯死,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时辰,不是自然死亡,更不会是仙术所致,仙术虽多是良善救人之术,但也的确存有少数旁门左道可令植物迅速枯死,不过时间却不能如此短,更不会从根部向外开始枯萎。”池上暝条理清晰地分析着,“如果是仙术,那么不同部位的枯萎时间也当是相同的,所以这既不是自然死亡,又不是仙术致死,那就只能是魔息了。” “哇!”应淮由衷赞叹,“小师侄相当博学多识了!而且这说话方式,”他看向三月暮,语气怀念道,“和掌门师兄年少时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师尊现在也是年少时。”池上暝说。 他离开的时候三月暮十八岁,如今也才不过二十三岁,仍是意气风发时。 应淮表情错愕了一瞬,似乎感觉年少这个词没来由的和三月暮不搭,但没错啊,这个被外界骂是草包,却永远能安排好派中一切,只要他在就能让所有人心安的人,真的还很年少。 三月暮也有些恍然,原来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仅仅过去了五年吗? “师尊?”池上暝唤他,“怎么了?” 一节柳枝被吹至他们中间,三月暮隔着柳枝看他,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没事,”三月暮轻轻抿了下唇,“你说得不错,这树的枯死的确是魔息所致。” “可若山之内怎会有魔息?”应淮问。 三月暮道:“不知。” “要查吗?”池上暝问。 “查。”三月暮说,“从外门弟子开始,一个一个查。” 应淮扶着树干,神情很是失落,不知在想什么。 三月暮道:“明天,我叫人再给你寻一株年份差不多的柳树来便是。” 应淮弯起眉眼,终于现了笑颜,“那便多谢掌门师兄了。” “这几日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三月暮说,“这人能无声无息地潜入你的院子不被你发现,若想伤害于你恐怕也是轻而易举。” “放心掌门师兄,”应淮灿烂地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真有什么事,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接下来的几日里,池上暝和三月暮将若山翻了个底朝天,外门弟子中无人查出存有魔息,应淮提议继续查查内门弟子,内门弟子若是还没有,就查亲传弟子,兹事体大,作乱之人是非查出来不可。 但忙了半月有余,最后亲传弟子也查完了,依旧是没有半点线索,反倒闹得人心惶惶。 “咱们若山山门平日向来是有禁制的,除了咱们几个没人可以随意出入,这几日看管又严,更是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这人难道还能凭空消失不成?”应淮愁眉苦脸地说。 三月暮许多天没睡好了,他倚在映月轩中一个铺着白色丝绒的木质长椅上,眼下一片乌青,他用食指关节压着太阳穴道:“再查。” “杂役,厨子,管事,但凡是个人就都查一遍。” 池上暝坐在他身边的梨花木凳子上,待应淮离开,问道:“几位仙尊用查吗?” 三月暮真的很累了,他闭上眼,用手支住额角,“不用。” “你就这么信他们?” “我信,”他道,“师尊说过,若是有一天,连我们几人也要相互猜忌了,那这世上,便没有谁值得相信了。” 池上暝道:“你师尊说的不对。” 三月暮第一次听到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他师尊的不对,一时没想起来做反应。 池上暝接着道:“你还可以相信我。” 原来是这个。 三月暮抿唇而笑,“对,信你。” 窗外阳光依旧,风却越吹越大了,连满池的荷花都乱了芳菲,池上暝起身关上窗,将寒风隔绝在外面。 三月暮姿势未变,却早已睡着,长长的睫毛帘子似的搭在眼上,安静平和,池上暝把一床薄被抱来,动作轻缓地盖到他身上,三月暮睫毛颤了下,又接着睡去了。 应淮离开映月轩,顺手揪了一棵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回去的路上,他听到有几个外门弟子聚在一起,切切察察。 一个弟子道:“凭什么池上暝不用晨修啊?不就是受了点伤吗?” 另一个道:“就是啊,我看他天天跟在掌门后面,马屁得很,哪有一点儿重伤的样子?” “人家可是掌门首徒,那叫唯一的弟子,”又一个人阴阳怪气地说,“哪是咱们能比的啊?” 有一个小弟子年岁大概是比其他几人小一些,身高比旁人要矮,体型也比别人瘦小些,他小声道:“但是掌门这么做肯定有掌门的道理啊,也许池师兄受了什么内伤,或者需要休养……” “什么需要休养啊?你到底是谁那边的人?你没看人家天天跟在掌门身后,马屁得紧吗?” “咳咳——”应淮五指成拳虚握在嘴边。 第19章 往昔一 “这是在讨论什么呢?”应淮把狗尾巴草捏到手里,“讨论得这么热闹。” 几位仙尊中,数应淮平日里最能和弟子们打成一片,灵力也不高,有事情就只会找三月暮,总而言之就是最不像仙尊的仙尊。 几位弟子见是这位仙尊,原本悬着的心又落下来,“应淮仙尊。”几人拱手。 应淮点点头。 一个胆子大一点的弟子开口道:“我们也没讨论什么要紧事,就是在说晨修的事。” “晨修?晨修怎么了?”应淮好奇地问。 几人互相看看,仍是那个弟子说:“就是这几日池上——池师兄没来上晨修,我们在讨论,他是不是伤得很重。” “是啊,”应淮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池上暝当时回来的时候浑身浴血,伤口多得不计其数,本来该好好休息的,”应淮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是最近山里的事情太多了,连掌门师兄都已经好几夜未睡了,身边又没有如意的帮手,小师侄只好托着重伤的身体起来帮忙,我们说那就让他再少去几个月的晨修,多歇一歇,他还偏不用,说怕其余弟子认为他仗着掌门撑腰,不守规矩,肆意妄为,唉……” 应淮添油加醋地说完,点到为止,他拍拍最开始为池上暝说话的那个弟子肩膀,然后一边薅着狗尾巴草一边摇头离开了。 “这帮弟子可真喜欢背后嚼别人舌根。”应淮心中嘀咕,继续向程鸢的紫鸢轩走去。 映月轩。 池上暝不在,屋中只有三月暮一人。 而现在,盖在三月暮身上的薄被已然滑落,他眉间皱起极深,眼睛紧闭,浑身是冷汗,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抓着衣袖,指甲隔着布料几乎浸进肉里。 “师尊……”他毫无血色的双唇很轻地翕动。 “师尊,我们修习剑法,可是为了除妖降魔?”年幼的三月暮举着鸳鸯剑,稚气未脱的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生机延绵的若山上方飘起了朝霞,训练场内盈满了少年的热血和朝气。 “谁说修习剑法就是为了除妖降魔?”苏戎抚着小三月暮的头顶,“修习剑法是为了惩恶扬善,扶弱救民。” “可是这不就是除妖降魔的意思吗?”小三月暮问,他仰着头,一双大眼睛瞳孔的颜色极深,挺翘精致的小鼻梁下面是一张小巧的嘴巴,看起来很是惹人喜爱。 “除妖降魔未必就是在救民,也不是只有除妖降魔才能救民。”苏戎道。 那时的三月暮尚且年幼,对这句话的理解也不通透,只记得师尊最爱和他们师兄弟几人唠叨,说什么仙有好有坏,妖魔也不都是坏的,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做下终身无法挽回的事。 可能因为实在唠叨了太多遍,再加上那时候应淮也太小,不大懂事,有几回竟然在师尊还在说话时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据说因此挨了师尊的一记手板,向来乖顺听话的小豆丁愣是连着一个星期都没搭理师尊。 “不只有除妖降魔,那还有什么呢?”小三月暮抱住鸳鸯剑很是苦恼,他实在想不出剑除了除妖降魔还能做什么。 “很多啊,”苏戎笑说,“比如遇到一场山洪,或是一场大火,你御剑将受灾的百姓带出;秋收时谁家只有女眷,男子不在家,你可以去帮忙割割麦子,再或者有小孩子吃椰子砍不动,你帮忙砍一砍——” “师尊!”小三月暮瞪大眼睛抱紧了鸳鸯剑,惊恐地说,“这可是灵剑,不是镰刀,更不是菜刀!” “灵剑灵剑嘛,干什么都灵,你要知道学以致用……” 小三月暮鼓着腮帮子盯着他,无声控诉。 苏戎被他逗笑了,说:“当然,你也可以用镰刀和菜刀去帮别人嘛,我们修习剑法,又不是说做什么都只能用剑。” 小三月暮这才松开了点怀中的鸳鸯剑,不过看着苏戎的眼神仍充满警惕。 “师兄!”君玟远远跑来,身后拉着个一脸不情愿的墨凡。 墨凡的冷脸是天生的,不过小时候的他远不像长大以后那般生人勿进,冷漠的小表情摆在一张甚为可爱的脸上,只会让人想伸手怼一怼。 “手撒开。”墨凡说着试图抢回自己的袖子。 可惜君玟跑得欢脱,风又大,那点声音很快消失在空气中。 “师尊。”三月暮向苏戎行了一礼。 苏戎看着一帮性格迥异的弟子们,墨般的青丝撩过他温润如玉的面庞,他的神色很是温柔,“去。” 三月暮小孩子心性,得了令,立刻转身向两个师弟跑去,边跑边问:“怎么啦?” 君玟极有兴致地说:“墨凡说山后的竹林里又多了几只仙鹤,特别能吃,有一只差点给自己噎死,还是墨凡他——” 墨凡冷冰冰道:“不是我说的。” “啊?”君玟回头看他,“明明就是你说的,你这小冰块怎么还不承认?” 君玟在墨凡逐渐阴冷的气场下咽了口唾沫,“我说的,我看见的还不行吗?” 墨凡哼一声拽出袖子,撇过脸去。 君玟松了口气,问三月暮道:“师兄要一起去看看吗?” 三月暮:“好啊。” 翠竹笔直,竹叶微晃,林中传来阵阵急促的羽毛拍打声。 “师姐,师姐,快松手,它要被你掐死了!”应淮焦急的声音从竹林深处传来,似乎为了应和他的话,同时传来几声鹤唳。 三月暮率先冲了过去,只见程鸢掐着一只仙鹤的脖子,正气急败坏地疯狂甩动。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程鸢的注意力全用在和仙鹤较劲和生气上了,完全分不出心思回答三月暮的问题,应淮抹了下脸解释道:“这仙鹤把师姐要送给师尊的生辰贺礼吃了……” 三月暮:“……” 君玟:“……” 墨凡:“……” 三月暮问:“墨凡,这是你说的那个特别能吃,差点把自己噎死的那个仙鹤吗?” 墨凡一脸木然地回答:“……是。” 第20章 往昔二 君玟说:“我觉得它更有可能会被小师妹掐死。” “好了师妹,这仙鹤贪吃得紧,你就是把它掐死了,它也不会把自己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的,”三月暮作为大师兄总不能让她如此下去,便道:“而且,你再让它叫几声,就把师尊招来了。” 程鸢终于撒了手,一张小脸涨得红红的,是真被气得够呛。 她喘着粗气站在原地,她不动,三月暮他们不动,那只歪倒在地的仙鹤也不敢动,程鸢瞪了半天,越想越气不过,刚又向它迈出一步,那仙鹤就又凄厉地叫了起来,还拼命蹬着细长的两条腿,看起来好不慌张。 “嚯,”君玟道,“这仙鹤好通灵性啊!” 墨凡斜了他一眼:“闭嘴你。” 君玟捂住嘴,偷瞄了瞄程鸢,“哦……” “啊,那个,对了,二师兄,”应淮赶紧救场,“你们到这里是来做什么的呀?” “这个嘛……”君玟挠挠脸,“你就当我们是来散步的……” 您可真会挑问题问。 等程鸢气冲冲地离了这片竹林,那只蔫了唧的仙鹤瞬间满血复活,抖抖翅膀,挺胸抬头、气宇轩昂地悠哉游哉迈步离开。 三月暮问应淮:“所以,那鹤吃了的生辰贺礼到底是什么东西?” 应淮:“好像是一块上好的玄铁。” 几人:“……” 几人:??? 这鹤什么都吃,真的没事吗? 四人互相看看,然后默契地点了点头,迈着小方步的仙鹤忽然觉得脖子一紧,双脚就离了地,它刚要故技重施张嘴尖叫,一只手就伸进它嘴里揪住了它的舌头。 仙鹤:??? 君玟嫌恶地看着自己的手,表情有点狰狞,“你们谁快点啊!” 应淮手忙脚乱地问:“怎么弄,怎么弄?扣嗓子眼吗?” 仙鹤不断扑棱着翅膀,可惜这四个人即便年幼,也到底是仙童,几个人将它按得死死的。 三月暮对应淮说:“我没干过这事,我也不知道,要不你先扣扣看?” 应淮和仙鹤大眼小眼对视片刻,然后长长吸了一口气,“好!” 然后他一脸大义赴死地伸出手。 “没有,师兄。”应淮过了片刻说。 君玟坚持着拽舌头的姿势,手指发酸,“是‘没有玄铁,师兄。’”他又说:“那你换个方式试试?” 应淮:“什么方式?” 墨凡不声不响地塞了什么东西到仙鹤嘴里。 三月暮:“你塞了什么?” 墨凡:“催吐药。” 手已经麻了的君玟:“……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 墨凡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给他扫关了机,才道:“因为这是人用的,我也不知道仙鹤能不能用,万一吃死了……” “万一吃死了怎么办?”君玟紧张地问。 墨凡抬了下眼皮:“埋了。” 仙鹤:…… 我、是、灵、山、的、仙、鹤、我、能、听、懂! “万一不好使呢?”君玟又问。 墨凡:“我还有很多种,都试试。” “啪嗒——” 一块深黑色的玄铁掉到了地上。 几人松开按着的手,君玟松开了它的舌头,仙鹤哆哆嗦嗦地哀叫着飞走了。 “墨凡,牛啊!”君玟拍了下他的肩膀,墨凡的脸色瞬间臭了。 君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刚刚,好像刚薅完仙鹤的舌头。 君玟:“那个,墨凡,我不是故意的——” “滚!!!” 小君玟小时候也是个千娇万宠的主,被人这样一骂当场脸色就变了,原本道歉的话被他吞进肚里,他沉着脸,一声不吭地走了。 墨凡从未被君玟扔下过,本来自己正在生气,乍见他走了,也难得的愣住了。 “君玟不会放在心上的,”三月暮说,“衣服回去洗洗就好了。” “我知道的,师兄。”墨凡说。 几人看着地上的玄铁。 三月暮:“这个,洗洗。” 应淮点头赞同,“谁洗?” 他对上两人的目光,心中慌了一慌,“你们……看我干什么啊……” 等到两人夹着哭丧个脸的应淮来到程鸢的紫鸢轩时,已经过去很久了。 “师妹。”三月暮轻扣雕刻有精细鸢尾花的殿门。 程鸢一打开门,还未看清来人,就被一个东西塞了个满怀。 程鸢眼睛一亮:“玄铁?” 而后她又问:“你们……给它拿出来的?” 程鸢的表情中除了感动还略微有那么一点点复杂,三月暮和墨凡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点复杂。 三月暮:“是君玟拿出来的。” 墨凡:“嗯。” 程鸢向三人身后探了探头,“那他人呢?” 三月暮说:“自闭了。” 程鸢低头看了看用布包着的玄铁,扑哧一声笑了,终于见到了小姑娘的笑容,三个男孩子可算放松下来。 小孩子脾气大,忘性也快,饶是仙童也逃不掉像市井孩童般——因为对方一句所谓伤自尊的话大动肝火,发誓再也不理他,结果只要对方稍微显露那么一点点和好的意味,就立即用傲娇掩盖迫切,急不可耐地和他重归于好。 君玟回殿半天也不见墨凡来找自己,脑中俩小人打了半天架,他还是转转悠悠地又踱步到了紫鸢轩。 他像个鬼魂似的,在紫鸢轩外晃来晃去,停停走走,又故作坦然,如此这般就算有人看见他也只会觉得他是恰巧路过。 屋内四人看了半晌窗户纸透出的熟悉人影,不约而同地笑了。 墨凡也抿了下唇角,开口说:“君玟,你有什么急事吗?没有的话不如一起进来坐坐?” 君玟终于等到这句话,当即摆出一副傲娇的模样,一脸不情不愿地走了进来。 “喏,新的。”君玟将一件干净的外衣递给墨凡,又觉得显得自己不够硬气,在墨凡接过去后又补了一句,“我……我穿小,给你了。” 墨凡将外衣换上,笑容很浅:“谢谢。” 一点面子没丢,君玟一吸鼻子,抬了抬下巴。 三月暮看着师弟师妹们其乐融融的样子,心中也尽是满足,他开口要说话,一切却忽然不见了。 第21章 往昔三 狂风呼啸,哀嚎遍野,仙魔混杂,他茫然地站在一片战场上。 “嘀嗒——” 他低下头,是手中鸳鸯剑上的血滴落到了地上。 “嘀嗒——嘀嗒——” 很快鲜血就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这是……哪里? “师兄!小心后面!” 三月暮猛然回头,数十把剑齐齐向他劈来,他举剑去挡,却发现身体里竟调不动一丝一毫的灵力。 数道剑光照亮了他惨白的面容,骤然间,鸳鸯剑脱手,铿然横在他身前。 “咔——” 银蓝色的剑身出现了一道裂缝,数十魔族修士也被挡了下来。 “等一下,等一下!”三月暮急得口不择言,慌张地去抓自己的剑,可鸳鸯微微一动,就避开了。 “咔——” 裂缝更大了,魔族修士们也被逼得退了一步。 “鸳鸯,快回来!”三月暮全然不顾形象,不断蹦起试图抓住它。 “咔嚓——” 那道银蓝色的光终是被震得粉碎,化成了漫天银蓝色的粉,飘然落下。 它爆发出来的强烈灵气将三月暮身边所有魔族修士纷纷击倒在地,再不能爬起。 “鸳鸯!!!”三月暮肝胆俱裂。 “呜——”远方一声低沉长久的号角,所有的魔族修士都停下了攻击,撤出了战场。 三月暮木头似的定在原地,身上的银蓝色粉末又被风吹去,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师尊!!!” 三月暮被这一声破碎的喊声唤回了意识。 师尊? 他趔趄了一下。 师尊? 他向大殿跑去,却半天也调整不好步子,跑得又慢又难看。 师尊! 然后他跌进大殿,看到苏戎躺在地上,玉冠被扔在一旁,如画的眉眼被发丝遮挡了大半,其他的看不清了…… 三月暮三两下抹掉眼泪,双腿颤着走到苏戎身边,他跪下来,两指慢慢地探向苏戎的鼻息。 死寂…… 假的,他想。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一点也不可能。 他手也不抖了,安静地放在苏戎鼻下,耐心地等着。 他等啊等,等啊等,香炉中的香熄了,苏戎的手凉了,他还是在那里跪着。 空旷冰冷的大殿里,他将自己跪成了一尊泥塑,一块顽石。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息片刻,他头脑昏沉,耳中嗡鸣作响,不知什么才是真实。 墨凡和君玟红着眼睛,将哭晕在大殿中的应淮抬回永念轩,程鸢坐在殿外,一身是血,望着挂上天际的月亮,脸颊上的泪痕被风吹干,又很快被新的泪水取代。 “师兄,”回来的墨凡跪到他身边,“让师尊走。” 他身上的银蓝色碎片还没有散尽,手上触着再也不会醒来的师尊。 “师兄,”墨凡道,“师尊已经走了。” 三月暮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师尊?”他努力聚焦起眼神,嘴唇干裂出血,嗓子沙哑得不成样子,“地上脏,还凉,别躺了。” 苏戎当然不会理他。 “师尊,你发冠掉了,要不要我帮你捡起来束上?” “……” “师尊……” “师兄!”墨凡像在叫醒他,也在叫醒自己。 他强硬地将三月暮搀起,强作严厉道:“从现在起,你就是坤卯派的掌门,师尊走了,坤卯派,你得撑起来。” 三月暮压下一口腥甜,他笑了一下,竟是和苏戎曾经那般温润如玉,“我知道的,师弟。” 银蓝色的碎片散尽了,他走到苏戎掉落的玉冠旁,拾起来,重新为苏戎束好发,然后直起身,极夜般的瞳仁像是大雪后的荒原,夜幕已经落下来了,冷风从大殿未关的门吹进来,寒意入骨。 “入殓。”他说。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没有一声歇斯底里。 他飞速地成长起来,在没有师尊庇护的大殿里。 他跪下时还是一只小小的鸟雀,再起身而立时,却已成了那棵为所有鸟雀遮风挡雨的参天树木。 —— 一身单薄的三月暮躺在榻上,咬着没有一点红润的唇,紧闭的双眼上睫毛瑟瑟抖动,他蜷起身,然后被人盖上了一床暖和的被子。 池上暝刚回到映月轩,一身凉气,也不敢用手碰三月暮,只见他嘴唇开合好像在说什么,便跪在床边侧耳去听。 “师尊……我好累啊……我真的好累……”三月暮话音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却一直是这一句话。 池上暝给他掖好被子,又拿毛巾帮他擦了额头,将他汗湿粘在脸上的发丝移开,他忙忙活活地在屋中打转,却除了一遍一遍地换水,根本不知道还能为三月暮做什么。 “师尊。” 三月暮皱眉,他仿佛置身于一片白雾之中,轻霭乳白,不闻风声,意识模糊间忽然听到有人在说这两个字,而且越来越清晰。 “师尊。” “师尊?” “师尊!” 他寻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可声音似乎越来越远,他连忙伸手去抓,伸手—— 然后抓到了。 他忽地睁眼,浑身上下冷汗淋漓,他迅速扭头看向被自己抓在手里的事物。 是一片银蓝色的衣角。 池上暝跪坐在他床边的地上,也未垫蒲团,双臂叠放在他的床上,下颌抵在手臂上面,黑色的瞳仁里只映着他。 他抓的是池上暝的袖子。 “师尊,”池上暝下颌从手臂上抬起,黑色的瞳仁亮了一下,“你醒了。” “嗯。”三月暮垂下眼睫。 池上暝瞳仁又暗了下来,很是自责,他情绪低落地说:“我看不出来你是什么病。” “老毛病了,没事。”三月暮在池上暝的搀扶下坐起身,被子从身上滑落,露出雪白的中衣。 三月暮无意瞥见,差点再躺下去。 三月暮:“谁给我换的衣服?” “我啊,”池上暝理所当然道,“你衣服都汗湿了,再不换会感冒的。” 领口系的不严,三月暮低头看下去——里衣也换了。 三月暮:“……” 三月暮用力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呼出来,并不试图和一把剑讲道理,大概也讲不通,池上暝估计不会觉得帮自己主人换衣服有什么需要避嫌的。 第22章 风雨 “刚刚有旁人来过吗?”三月暮努力忘记衣服的事。 池上暝:“没有。” 他虽探不出三月暮到底是什么病,但能探出确实是陈年旧疾,而且每一次发作似乎都是自己压制下去的,想来三月暮的师弟师妹应该并不知道此事,所以即便心焦,他也没叫他们来瞧。 但是……池上暝不明白,三月暮说过他相信他的师弟师妹,那又为何不告诉他们? “他们若是知道,必会担心,”三月暮掩唇咳了一声,“担心我,担心坤卯派,现在我既还撑得住,就还没到他们来撑门派事情的时候。” 仙尊和掌门是不同的,仙尊平日里不过是教教弟子,或者出门除个妖降个魔,即便偶尔帮忙处理些门派事,也不过是哪里有了个别非自然的灾祸,他们去救助灾民、平息事端。 可掌门不同,掌门要面对的,还有不同门派私下的勾心斗角,有心之人对门派的明枪暗箭,被推上高位之后不得不做出的违心抉择,掌门要面对的,还有太多太多。 他私心想让自己这些师弟师妹们,再多一些快活的日子,哪怕不能很久,总归是多一天是一天。 那场大战,确实让三月暮落下了病根,他自知不可能瞒住师弟师妹,便告与他们说,要对外宣称自己受了重创。 那时苏戎刚走,坤卯派内也伤亡惨重,各家仙门说是同仇敌忾,但真看到玄门第一门派衰落,谁不想来分一杯羹?冠冕堂皇的面具下,谁又会真的施以援手? 这个时候,一个重伤的掌门远比一个实力强悍、手腕铁血的掌门听起来更易让人掉以轻心。 于是三月暮就借着这个机会,一举两得,对师弟师妹们谎称改变了自己的脉象,让仙门百家减少防备,也不让师弟师妹起疑。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能瞒到自己撑不住那天。 “掌门师兄?”程鸢敲了敲门。 三月暮立刻下床,蹬上鞋袜,池上暝及时地拿来外衣替他披上。 “怎么了,师妹?”三月暮衣冠整齐地打开门。 “出了点岔子,”程鸢严肃道,“魔族异动。” 她拖了张椅子坐下,就将一张皮质地图展到桌上。 三月暮说:“先喝口茶。” 程鸢看也不看,将桌上的茶杯摸过来一饮而尽,这几日几位仙尊也没有休息,三月暮处理魔息的事,其他公务就由他们接手了一部分。 三月暮的目光在程鸢带来的地图上游移。 他挑给他们的公务一般都是以往不会出现纰漏的,只需批阅查看即可,魔族自那一战之后也一直循规蹈矩,再未有什么新动作,所以他才交给了程鸢,为何这几日之内却出现了异动? “南川、北川,”程鸢搁下茶杯,用手指点着地图上环着魔族地域的两条河道,“这两条河道附近的村民反映,进来河中总有不明生物游过,它们不伤害渔船,也不袭击人类,但是河道内的大小鱼类都不见了。” “我们本来以为只是些水中精怪作乱,但因为环着魔族地界,以防万一,还是让应淮去了一趟,”程鸢说,“是魔族。” 三月暮背着手问:“水中生物是魔族放的?” “不,”程鸢道,“水中的那些生物,就是魔族,应淮刚和我描述过,那里的情形和妖邪的模样,必定是魔族无疑。” 三月暮垂着眼帘,轻颦,似在对着地图思考,手却已经攥得不能更紧。 眼前的景物似乎被黑暗笼罩了,黑色自视野四周向中心慢慢扩散,他头脑昏昏沉沉,脚死死踩着地面,是用了全部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倒下。 池上暝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后,衣袍遮挡下抓住他捏紧的手,打开了他的手指。 充沛的灵力自指尖流入,三月暮眼前的地图这才清晰起来,顾不得思考其他,三月暮立刻用一切如常的语气说道:“不必忧心,明日我带池上暝去看看。” “这不是寻常的妖邪,”程鸢注意力并未在三月暮身上,没觉察出他的异样,“池上暝入门不久,我和你同去。” 三月暮:“无事,我护得住他。” 所幸程鸢还有要事要做,事情商量完就起身离开了,三月暮送到门口,殿门关上的瞬间,他终于脱力坠了下去,池上暝本就站在他身后,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雪白的纱衣跌进了银蓝,带起一阵微风,三月暮的发带挠过池上暝的鼻尖,余下很淡很淡的木质香。 池上暝赶忙坐到地上,让三月暮倚着他,头靠在他肩上。 “疼吗?”三月暮问。 池上暝道:“不疼,你不重。” 三月暮笑了一下,可能因为实在没有力气了,这次的笑容显得十分勉强,他重新问道:“输出灵气的时候,疼吗?” 仙器就是这点不好,无论是被注入灵力燃成的灵气,还是输出灵气凝聚为灵力,痛的都是仙器。 池上暝实话实说:“疼。” 三月暮听了,很想弹一下他的脑袋,可举手太累了,他便就近扯了下池上暝高马尾的发梢,“知道疼还给我传灵力。” 池上暝眼神跟着被人拽来拽去的发丝,道:“你不是不想让程鸢他们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吗?” “对。”三月暮自在地窝在池上暝怀里,他觉得这样很舒服,就把玩着池上暝的一缕头发不起来了。 反正映月轩再无旁人,他就是做出点什么不合礼法的事,也不会有谁知道。 池上暝任他闹了一会,开口道:“师尊,地上脏,还凉,别躺了。” 发丝自三月暮指间滑下,他怔然抬起头,池上暝也正低头注视着他,那双眼睛里依旧只有他一人。 梦中记忆里的少年依稀还在眼前,还跪在苏戎身边,红着眼睛,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池上暝唇角颤了一下,他蓦然不想笑了,他原本也不是多爱笑的,只是逢场作戏的多了,笑就成了习惯,高兴的笑,无奈地笑,客气地笑,疏离的笑,他总是在笑的。 可他现在看着池上暝的眼睛,他忽然觉得好累,他就想躺在这里,哪也不去。 仙山庭院,竹林荷塘,都敌不上这一个拥抱让他心安。 于是他说:“不要,我就想靠着你。” 人间纷扰,万事忧喜,他想靠着他一起过。 映月轩太冷了,他想靠着他,熬过所有沁着风雨的黎明。 第23章 依偎 池上暝点头说:“好。” 然后他一手勾住三月暮的膝弯,一手揽着他的肩,将他抱离了地面,云雾似的纱衣垂在空中,他把他抱到榻上。 池上暝也脱下鞋子上了榻,让三月暮还如在地上时一般靠着自己。 三月暮闭上眼,额头抵在池上暝颈间。 地上的确很脏,也很凉…… 他枕在池上暝身上,没有再梦到苏戎故去之后的事情。 他梦到和师弟师妹们五人一起,上一节临时加在中午的理论课,应淮年纪小,定力也差,正午太阳温暖,他便睡了过去,接着在师尊发现他的前一秒,被君玟用纸团砸醒。 “应淮,我刚刚讲什么了?”苏戎一脸怀疑地盯着他。 突然被点名的应淮从椅子上弹起来,“啊……讲,讲了,那个,讲了……” “如何评判一个妖邪是否该杀。”三月暮偷偷给他传音。 应淮睡得有点懵,回头看三月暮:“什么?” 三月暮:“……” 苏戎手中的戒尺敲在桌上,“啪”的一声脆响。 “三月暮!” 三月暮立刻起身,站得规规矩矩,应道:“师尊!” 苏戎厉声道:“他刚刚为什么看你?我教你们传音术是这么用的吗?” “不是的师尊,”应淮彻底清醒了,“是我、我,我想问一下师兄,您刚刚说什么了,我……我睡着了……”应淮越说声音越小。 苏戎对弟子们向来温和,但谈及剑法学业,却是尤为严厉,他道:“应淮顶着剑到后面站着去,三月暮,你举着剑听。” 应淮:“是,师尊。” 惨遭飞来横祸的三月暮:“哦……” 终于挨到下学,五个人无精打采地向回走,路边的仙鹤蜷着一条腿,头埋在翅膀下小憩,连鸟雀都有气无力地呼扇着翅膀,他们边走边抱怨着。 君玟说:“师尊做什么把课加在中午啊,这谁都得睡着啊,你看,仙鹤都听睡着了。” 程鸢打了个哈欠。 应淮哭丧个脸,“就是啊……” 三月暮瞪他,“你还说!” 应淮可怜巴巴的,“我睡迷糊了嘛,师兄。” 师兄翻了个白眼,并不吃他这一套。 几人迷迷糊糊地道了别,回到各自寝间,把佩剑放在枕边,倒头就睡。 龙涎香氤氲。 三月暮一觉醒来,就对上池上暝的眼睛。 池上暝道:“师尊?你醒了。” 三月暮捏捏眉心,等到恍然如梦的往事渐渐淡去,他放下手。 “几时了?”三月暮问。 “戌时了。”池上暝答。 应淮是辰时来的,程鸢是午时来的,现下竟已是戌时,他竟睡睡醒醒了一天! “有人来过吗?”三月暮坐起来才发现,整整一个下午,他居然一直靠在池上暝怀里。 池上暝:“没有。” 见三月暮起身,池上暝也活动了两下被压麻的肩膀和脖子。 池上暝面上很少有表情,很多事情都是理所当然,哪怕被三月暮当枕头枕了一下午,他也没想过三月暮会不会感动,会不会想些什么“被偏爱、被在乎”之类过于复杂的词语。 三月暮说想靠着他,那他就让他靠着。 莲花堂的晚膳早已结束,两人除了起床之后用了些许早点,一直空腹到现在。 池上暝问:“想吃什么?” 三月暮笑问:“你要去小厨房给我做吗?” “嗯。” “你什么时候学的做饭?” “前几天。” “为什么学?” “因为你总不按时吃饭,要做给你吃。” 三月暮早就预料到了池上暝会如何实话实说地回答,但他就是还想听他再说一遍。 “你会做什么菜?”三月暮又歪回池上暝身上。 池上暝本打算起身,感觉到三月暮想再靠回来,他又立刻坐下了。 池上暝道:“莲花堂的菜式,你常吃的我都学了。” 三月暮笑眯眯的,点菜道:“那就,还来一碗鱼头豆腐汤。” 毫无缘由的,曾经早就吃腻吃厌的汤,今时今日,他竟总是想念。 池上暝:“好。” 三月暮不动,池上暝又在榻上坐了一会,月光将清辉洒满若山,还有一部分从窗户流了进来,流到了三月暮广袖上银丝绣成的仙鹤羽翼上,和池上暝银蓝色腰带的尾端,他开口问:“师尊要起来吗?” 三月暮又向后歪了歪:“不要。” 池上暝:“那还要鱼汤吗?” 三月暮:“要。” 池上暝神色有一秒的空白,恰好被三月暮捕捉到,他嘴角抑制不住地勾出了笑。 不再为难这个什么都只知道依着他的人,三月暮起身下了床,“旧疾”的症状已彻底消失,他坐到桌边,说:“去。” 池上暝就听话地去了。 不到半个时辰,三月暮面前便摆好了一碗色泽明亮的鱼汤,汤碗上雕着一幅活灵活现的鸳鸯戏水图,多色的羽毛生动精细。 三月暮:“这么快?” 池上暝答道:“用了灵气。” 鱼汤入口,是和莲花堂一样的味道,但比莲花堂的要淡,也更让人有食欲,鲜香在唇舌间化开,一缕温热从口腔暖到胃里,在有些冷的夜里,总是让人很感动。 三月暮咬了一口软嫩的豆腐,他顺着碗边沿蒸腾的热气看过去,对面的池上暝正专心致志地挑着鱼刺,长长的睫毛被熏得雾蒙蒙的,让他想起清晨沾染露水的荷叶。 他将勺中余下的半块豆腐放入口中,一块干净白嫩没有刺的鱼肉就被放入了他的碗里。 三月暮本想对池上暝说:你把自己的鱼给了我,你吃什么?但还没说出口,池上暝又把筷子伸到他碗里,夹走了他碗里的鱼,自己吃了起来。 三月暮忽然觉得有点好笑,然后他就笑了,他突发奇想,问池上暝说:“鸳鸯,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听?” 池上暝抬起双眸,雾气在眼睛中漫成墨色的汪洋。 “不是。”他说。 三月暮晃着手里的勺子,在汤中打着圈,乳白色的气流沿着他的动作缓缓上升,“那什么情况下,你不会听我的话?” 池上暝道:“你让我做伤害你自己的事情时。” 在眼前,他当时是想着把危险留给自己的,可没想到换来的是池上暝更大的牺牲。 “下次不会了。”三月暮轻声说,像是承诺。 “会也无所谓,”池上暝抿了口汤,并不抬头,“我不会听的。” 三月暮被汤噎住了,他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同时既让人高兴又让人恼火? 第24章 南川北川 喝完汤,池上暝拣走碗筷。 “你今晚还回来吗?”三月暮托着腮坐在那里,眉眼含笑。 池上暝已走到了门口,月光刚好从门缝钻进来,照在碗壁戏水的鸳鸯身上,他停下脚步说:“师尊不是要睡了吗?我就不回来了。” 他本身就是灵剑,并不需要睡眠,只是晚上夜深人静,他无事可做,通常是在榻上闭目养神。这几日他从三月暮那里接来的公务多,忙里忙外,他索性不睡了,怕吵到三月暮,就又搬回了自己的寝间。 三月暮和自己的灵剑学会了直白,他说:“池上暝,我发现一件事。” 池上暝:“什么?” “你不在我身边,我睡觉会做噩梦。” 池上暝:“那我搬回来?” 三月暮眼睛一弯:“好啊。” 于是搬出去不到半个月,池上暝就又抱着被子搬了回来。 白日里睡得多了,到了晚上便睡不着,三月暮披上外袍,接着在长椅上翻阅起公务来,池上暝被迫又开始充当人形靠枕。 “六阴观和拂云观最近也不太平,”三月暮在他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明天走之前和君玟墨凡说一声,让他俩去看看。” 池上暝:“好。” “要出事啊,鸳鸯,”三月暮又往他怀里委了委,语气却没有半点担心的意味,“先是南川北川,后是六阴观拂云观,魔族看来是坐不住了。” “仙门各派如今尚能一用的,也就只有震申派和坎未派。”池上暝说话时下巴擦过三月暮的发顶,“这两个门派与坤卯派已经多年没有交集,它们和我们一样,闭山不出,任由其余的五大仙们争斗,但据我了解,他们这些年来也算是行得端坐得正,他们的弟子品行如何尚且不知,但应该是掂得清大是大非的。” “谁又能完全知道别人的品行如何呢?”三月暮说,“掂得清大是大非,大战之时,擂的,便是同一面战鼓。” 第一次,三月暮在看公务时可以随意和人表达自己的观点,不用思考哪句话合不合适自己说,不用顾虑他听到某句话会不会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也不想他会不会嫌自己话多吵闹。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样就怎样,于是自然而然的,他的话就多了起来。 甚至连一只山鸡成精作祟都能说上一两句,池上暝答或不答,总归是一直认真听着的。 “睡师尊,”池上暝说,“子时了。” 三月暮放下写满文字的纸张,揉了揉眼睛,也有了困意,“好。”他说。 一室星光月色,一夜安枕无梦。 —— 魔族地界谓之守龙州,守龙州南水势滔天,波涛迭起。 “不过一天,怎会闹得如此厉害?”三月暮眉宇郁结不散。 “你们到底能不能行?”河边的一个村民大声嚷嚷着,“昨天就有一个仙尊模样的人来了,我们以为他能帮我们平息水患,结果他哪哪都看了一遍,然后啥也没干就跑了!如今我们这里都成了这样!村落被毁,牲畜亡命!你们竟然还只是派了个草包掌门来!” “那我们现在就走如何?”池上暝皮笑肉不笑说,那模样当真和三月暮毫无差别。 “你们枉为仙尊!”那人脸气得通红。 也不怪他口不择言,他就住在南川边,昨夜睡觉时还是好的,今日晨起,就发现自己躺在水里,屋子被水浪毁了个干干净净,猪狗鸡鸭也不翼而飞。他千盼万盼能来一个仙尊把水患平了,最好能再挥挥手让他的房子重新立起来,可没想到来的竟是坤卯派的草包掌门!他当然气坏了! “草包掌门也是掌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仙尊也是仙尊,”三月暮看上去并不以为意,“再怎么说我也比你靠谱点,所以你到后面躲着去,一会还要有大风浪。” 那人把自己憋得脸红脖子粗,可三月暮不急不怒,还让他躲避,他不好再说什么难听的话,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又后怕地向后看了眼,疾步离开了。 “皱眉做什么?”三月暮终于把人弄走了,转回头就看到池上暝眉心紧锁。 池上暝怔忪,他用食指触碰眉心,发现确实是皱着的,“我也不知。”他抚平道。 三月暮既没有不开心,池上暝按道理也不会,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心里很闷,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心口,不上不下。 “水里有东西。”池上暝向南川中瞥去,“我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绝对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 他感受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夹杂着万鬼哭嚎,蛇吐信子和瑟瑟爬动的窸窣。 声音越来越大,三月暮也听到了,他说:“来了。” 南川底部忽然暴起强悍的灵流,水面的波涛却渐渐歇了,静得如一潭死水,少时,水面接二连三地冒出气泡又炸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秒钟的工夫,整个南川都沸腾了。 池上暝旋身变作剑身,飞入三月暮手中,三月暮手掌一张,稳稳接住,那是和曾经一样的微凉却不寒冷。 银蓝色剑光在三月暮周身流动,似冰冷的火,映在水面上,又照进他眼中,黑色的瞳仁又冷又烈。 一只恶鬼骤然从水面窜出,五指成爪,向三月暮脸上抓来,那鬼手呈青黑色,皮肤皲裂,指甲漆黑尖锐,然而还未触及三月暮分毫,银蓝色的剑光就将这只手碎成了灰。 “乖。”三月暮说,“我来。” 方涨起一大截的灵气又平息下去,平和地铺在三月暮身边,有几丝留在他身上,很是亲昵。 明明现在将面对的是很可怕的东西,但三月暮还是在不正当的时机想起了小镜城的幻境里,那些绕着他转的小火苗,也是同样的讨人喜欢。 第25章 放手 又是几声水面乍开的声响,几只恶鬼一同袭来,三月暮右手执剑,劈空一斩,恶鬼便被劈得粉碎。 脚下,百只虫蛇游上了岸,亦如离弦之箭向三月暮飞刺而来。 三月暮广袖一翻,翻出一个没有花纹的纯白色屏障,将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隔在了外面。 五年未拿剑,三月暮虽说也常虚握手掌,不执一物,练习剑法,但和真正实实在在握着鸳鸯剑还是不同的,以是三月暮的动作也会偶有滞涩,但池上暝也不比以前,全靠三月暮的控制才能驱动灵气,如今,只要三月暮哪里有了丁点疏漏,池上暝就补将上去,竟是比原先配合的还要浑然一体、天衣无缝。 三月暮手腕翻转,鸳鸯剑滴血不沾,黑色的血珠和液体从剑刃滚下来,染脏了南川边的花草。 南川之上,刀光剑影,衣袂翩飞,蓦然升起缠绕着黑色雾气的水柱,被三月暮一剑拦了下去。 刹那间,水柱碎成了漫天黑雨,淅淅沥沥落在南川河畔。 他看不清水下到底是什么,水面又平静下来,与之前不同的是整个水面都变成了黑色,分不清到底是水里掺杂了其他东西,还是仅仅被黑气掩盖。 剑光破开了黑雾,一道黑影俶尔游远,三月暮将剑掷去,只刺穿了一团更重的雾。 三月暮掠身追过去,经过鸳鸯剑旁,它自己将自己拔出来,抖了抖钻回三月暮手里。 南川和北川皆环着守龙州,在河底连通,那东西顺着河道潜了过去。 北川内的妖邪显然更为可怖,三月暮剑尖刚探过去,水面就汇成一股,飞速地缠了过来。 三月暮见状,立即撤去鸳鸯剑,一掌击出,拍散了它。 这还没完,北川之上陡然垒起层层水墙,将三月暮包在里面,三月暮抬头,头顶的天空越来越小,不到半秒,水墙相融,彻底将他与外界隔开,水面涟漪再次散去,远远看来,就像一个巨大的水球飘在北川水面上,不惊不扰。 但水球之内显然不是如此,水球不断下压,试图将三月暮带进水中,三月暮持剑顶着水墙顶部,里面邪祟横冲直撞,在三月暮肩上、手臂上擦出一道道血痕。 脚下的水面传来异响,三月暮低头,那个被他追了一路的东西终于现了本貌,一个人不人鱼不鱼的东西从水面钻了出来。 那不是魔族的鱼精,更不是什么小孩子读的故事里的美人鱼,而是上身被强行改造成人样的鱼,下身依旧是金色的鱼尾。 三月暮没拿剑的手向下一推,那鱼只觉脑袋一重,它没有人的脑子,性子却倔的很,它记得自己原先不是这个模样,有一个叫“人”的生物把它抓去,做了什么,后来它的身体每天都特别痛苦, 他想,他一定要报复这个叫“人”的生物,察觉三月暮要将他按下去,它就死死撑在水球的底部,半点不下沉。 岂料这正中三月暮下怀,三月暮一手撑着下面,一手执剑顶着上面,两手齐齐发力,水球轰然炸裂。 那鱼呆呆的,只觉头上一轻,又抬起头。 头上的压力不见了,它原地转了两圈,发现水墙也没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酿成了大祸。 它张嘴动了两下,却学不会和人一样发声,于是愤怒地一甩鱼尾,猛地向三月暮扑来。 三月暮早有准备,他手腕发力,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长剑刺出,一剑封喉。 三月暮被风灌着的袖子又垂下,它倒了下去,金色的鱼尾坠在水面上,混着腥甜的血,将黑色的水面染出了几缕赤金,鳞片散落,星星点点地落在北川中。 若朝霞与星空共存。 又是一道水柱窜起,直奔鸳鸯剑而去。 三月暮瞬间抽剑,但还是慢了半步,固化的水面紧紧扯住了鸳鸯剑银蓝色的剑刃,三月暮灵力震过去,那东西在碰触灵力的一瞬幻回了水,又在灵力击过之后变回原样。 三月暮不断尝试着将剑抽出,或者召回袖内,却都无法成功,他和鸳鸯剑一起,被扯得一个踉跄。 三月暮由单手执剑变为双手握剑,剑柄的花纹深深嵌进掌心,浑身的灵力都燃烧起来,他咬着牙,绝不松手。 “松手,师尊。”池上暝传音道。 “我、不!”三月暮唇角渗出血迹,一字一顿道:“我、不、松!!!” 他绝不会再松手了。 再也不会。 再也不能。 他不想再看着鸳鸯剑碎在他面前了。 他只有他,他不能再失去他了。 不然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铮——” 他的虎口被鸳鸯剑的灵气震得发麻。 “池上暝!”三月暮怒吼,“你他妈敢震开我试试!” 鸳鸯剑像是被三月暮猝不及防的怒骂震住了,停顿了几秒,然后忽然又震了起来,更用力,更决绝。 “池上暝!你他妈——我操你大爷的!!!” 三月暮哭了,他所有的涵养和礼节在这一刻全都消失殆尽,他红着眼睛,眼睫上挂了一滴混杂着血的水滴,他握着剑柄,像是坠崖的人拽着唯一一块凸起的岩石。 三月暮眼睫上的泪落了下来,他说:“我讨厌你,池上暝。” 你凭什么总是自作主张?你明明是我的灵剑,为何总是不听我的话? 真的很讨厌你,一直都讨厌你。 你凭什么五年前用命换我? 凭什么好不容易重逢了又想离开? 你把我当成什么? 凭什么总是你保护我? 你真的,好讨厌…… 红色的血丝漫上三月暮的双眼,泪水不停地滚落,他咬着唇,死死拽着池上暝,虎口淌下一串又一串的鲜血。 不知是在和池上暝较劲,还是在和曾经的自己较劲。 池上暝静了须臾,“讨厌我就松手啊。” “我不松,”泪水滴入赤金色的河流,消失不见,他说:“你是我的,我不松。” 池上暝:“好。” 三月暮还没明白这句好是何意,手腕便是一麻,他猛然意识到什么,想用力攥紧鸳鸯剑,可他的手指竟自己松开了。 第26章 奔赴 “不要……”他呢喃了一下。 “不要!!!!!”他嘶声大喊。 “池上暝!!!!!” 鸳鸯剑沉入河流之前,剑柄散了一道蓝光,将三月暮甩到了远处岸上。 三月暮在地上摔得滚了几圈,白色的衣襟沾满了尘土血渍,他仓皇爬起,却只看到最后一点银蓝色的剑穗没入水中。 而后,再也不见。 再也不见…… 三月暮木然地坐在地上,他将颤抖的手缓缓举到眼前,方才没有留心,给了池上暝可乘之机,这个逆徒,竟敢以下犯上,用灵气封他穴道,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第二次了,第二次了! 这是第二次他强制自己扔下他了! “啪——啪——啪——”三月暮呕出一口血。 冲开了穴道,他拼命地向北川挪去,先是爬了两下,然后双手撑地站起来,他又开始跑,跑时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外衣被树枝刮坏了,他不理不睬,枯枝石块绊倒了他,摔下时手背被石头擦出了血,他无知无觉。 他看不到池上暝,水里看不到,黑气里看不到,他找不到他。 他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他甚至有一刹那不想救这一方百姓了,旁人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想带池上暝回家。 “池上暝……”他又一次摔到地上,这一次,他怎么爬都爬不起来了。 他早在扯着鸳鸯剑不松的时候就燃了大部分灵力,剩下那么一点微末灵力,他又用来冲开了穴道,他已经灵力散尽了。 “池上暝……”他揪着地上的草,一点一点向北川爬去,鲜血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深痕,染红的草被不断揪折,再扔下,泪水流进土壤里,很快消失不见。 很快的,很快的,他想,爬到了,他就带他回家。 他们哪也不去了,不除邪祟,不管魔族,天下纷扰、人间疾苦和他有什么关系?和池上暝又有什么关系?他只要池上暝。 “池上暝……”视线模糊不清了,他努力睁开眼,向北川的方向爬,可眨眼时闭眼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不行,不能晕,池上暝还在……等…… —— 池上暝在被卷入水中的那一刻是好一番天旋地转,待能看见一点景象时,他已幻回了人形,他伸手抓向自己原本被缠着的地方,却只碰到了水。 水,到处都是水。 池上暝仰头,他看不到水面之上的蓝天,只能看到无尽的水,水中,没有一点光亮。 他甚至不知哪个方向才应该是天,也不知自己此刻在水中到底是怎样的方向,每个方向都似有无数双手压着他、扯着他。 好重。 他想,如果一直这样坠下去—— 【池上暝……】 三月暮的哭腔传入他的耳朵,他原本要闭合的眼睛瞬间睁开。 不可以,不可以坠下去。 如果他又把自己弄丢了,三月暮一定会生气的,一定会不开心的。 可他悬在这片水中,如在深渊,他找不到方向,间或有黑气撞来,他连自己都看不清。 【池上暝……】 他听到了。 就在上面。 有光的地方,就在深渊之上。 他拨开黑气,向上游着,一直不停,一直不停。 有什么和水融为一体的东西过来了,把池上暝掀得翻了几个跟头,池上暝将灵气汇于手心,打向四周。 爆炸声响成一片,这片水域里似乎有很多能融于水的东西。 他艰难地向上游,又有一个什么东西撞过来,咬住了他的手掌,他反手甩开,还是晚了,手心的伤口在水中拉出弯曲的血线。 这还没完,许是血味吸引了邪祟,几个东西同时咬在了他的身上。 脚腕,肩膀,手臂,腰侧,都开始流出大量的鲜血,在水中散出妖冶的红,池上暝的面色在一时间变得煞白,疼痛使他不由自主地想将自己蜷起来,他奋力挣扎,那些东西却拼命咬着他将他向不同方向撕扯,几乎要把他碎掉。 他感觉到自己正在不断地撕扯中下沉,离水面越来越远。 不可以。 他用力抽身,肩膀和手臂被撕扯下大片的皮肉,他用力一蹬,拧断脚骨,终于脱身,他踩水向上,可后背又被什么劈中,他在水中滚出去很远,脊椎仿佛都要碎掉了。 【池上暝……】 血色的水中,他又一次找到方向。 已经很近了。 他用身体还能动的部分,向上奋力够着,够着,然后摸到了一双手——一双他无比熟悉的手,就在刚刚还死命抓着他不放的手。 而此刻,手的主人闭眼躺在北川边,头歪在胳膊上,白衣破烂不堪,如果不说,没人看得出这是一位高居神坛的仙尊。 他更像是一个抢夺最后一口吃食的乞丐,满脸血污,一身肮脏。 ——被驱赶,被嫌弃,被看不起,却从来只是想要那么一点吃食而已。 而已。 可到头来,连一碗温热的鱼汤,一个依靠的胸膛,都是奢侈。 这双手在池上暝摸到的一瞬收紧了,他拉着他,于是他再也坠不下去。 池上暝握着这双手,终于破开水面,他摇晃着拖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爬上岸,一身血水地倒在三月暮身边。 “别哭,师尊。”他想抹去三月暮紧闭的睫毛下闪烁的泪珠,伸手却只见自己满手的血色。 他挑挑拣拣,竟在身上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 他的灵气也殆尽了,很快就要陷入沉睡。 “别生气,师尊,”他的右手握着三月暮的左手,他的左手搭在三月暮肩上,强撑着在他颈侧耳语,“这次,我回来了。” 三月暮本还在挣扎着醒来,耳畔温热的呼吸擦过,他的心忽然就落下来了。 他不知道是谁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但是,他想,敢如此胆大包天,牵他的手,又趴在他耳边说话的,不会有旁人。 流浪多年的小乞丐抢到了一碗热汤,他紧紧抓着,再不放手。 妖邪遍布的魔族之外,赤金色的北川之畔,白衣仙尊衣衫褴褛,和一个同样狼狈的人,他们五指相扣,安静睡去。 第27章 众嫌 “他们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啊,咱们这是巽寅派的地界,哪能留别派掌门在这。” “真是的,自己技不如人,还连累我们,也不知道这玄门第一门派的称呼是怎么来的。” “不见得是坤卯派不行,”另一个人说,“可能只是掌门不行。” “要真只是掌门不行,他那些师弟师妹们不把他赶下来,还让他占着位子那么久?我看剩下的人啊,肯定也强不到哪去。” 三月暮睫羽颤了颤,他刚有了意识,还难以动弹,就听到身边有人在对话。 他们?所以池上暝确实是回来了的。 他只顾着这个,那些贬低他的话,他竟是一点没走心。 有人问;“咱们这是巽寅派的地界,为什么没有巽寅派的仙尊过来?” “人家巽寅派可都是大忙人,哪有工夫管我们这些小地方?别看坤卯派还占着玄门第一的名头,我看啊,八成是巽寅派一说,他们就屁颠屁颠过来了。” “对嘛,肯定是好解决,还能攒点好名声,巽寅派才不屑这么做呢!” “就是就是!” “那他怎么办?扔出去?那万一他以后来报复我们怎么办?” “我——” 三月暮忽觉手中一空。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破风声划出,斩碎了所有人的话语,“滚!都给我滚!” 池上暝的灵体握着鸳鸯剑的剑柄,剑尖的锋芒对着说话人的脖子。 三月暮知道这破风声陌生在何处了。 鸳鸯剑出鞘,剑剑凌厉,几时有过颤抖? “唉。”三月暮在心中叹息,他不过骂了一次人,这孩子怎么就全学了去? “杀人啦!杀人啦!”那些乌合之众立时作鸟兽散,刚才还七吵乱嚷的地方安静得连声鸟叫都没有。 “师尊,你醒了。”等人都散去了,池上暝说,他已经将断掉的脚腕接好,看不出来断过了。 三月暮睁开眼,他撑了一下身子,却没能撑起来,池上暝稳稳地接住他,将他扶到自己身上靠好。 三月暮:“水里的东西……” “我比你醒得早,已经将其除了。”池上暝说。 三月暮:“嗯。” 气氛又安静下来。 他们之前在一起待着的时候也不是总有话说,有时候两人没有言语,坐在那,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从未有过丝毫隔阂,但此刻安静了不到半炷香,三月暮却觉得分外难熬。 他想起一个话头,可是,说什么呢?他才刚言语无状地骂完他,又毫无形象地痛哭流涕,更何况……他一点不想原谅池上暝…… “对不起,师尊。”池上暝率先打破寂静。 “不用对不起,”三月暮看着自己衣服上的一处残破豁口,“下回遇到这样的事,听我的。” 池上暝:“不行。” “你!”三月暮气结,刚平息的火气又窜了上来。 和这家伙真是无法沟通! 气死他了! 他怒气冲冲地抬头想要把他说上一说,却又对上了池上暝的眼神——无比认真,无比决绝。 三月暮忽然不知道说他什么才好,他用力推开池上暝,不用他扶,自己拄着地站起来,磕磕绊绊地往回走。 池上暝:“师尊。” 三月暮不理睬。 池上暝:“师尊,我载你?” 三月暮不说话。 池上暝:“师尊,御剑?能快些。” 三月暮可能聋了。 池上暝向前几步追过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三月暮走一步,他走一步,三月暮停,他也停。 池上暝只是一把剑,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三月暮高兴,只能跟着他。 “别跟着我。”三月暮停下来说。 三月暮说完又走了几步,身后的脚步声果然没有了,他忽然有些委屈,没来由的委屈,虽然明明是他让池上暝不要跟着他。 三月暮不走了,他念了一句:“池上暝?” 没人应答。 他转过头,身后除了废墟就是草地,根本没有那个银蓝色的身影。 “池上暝?”他有些心慌,“你在哪?” 只有风声。 风大,迷眼了,他忽然听到一声:“师尊?” 他匆忙回首。 池上暝牵着一匹马站在他前面的路上,表情很茫然。 “师尊,你又生气了吗?”池上暝无措地说,“我没跟着你,我换了条路走的,我到路口没看见你,这才过来看看——” 三月暮不等他说完,扑过去牢牢抱住了他。 罢了,就这样,有什么好气的呢?下回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他多留意些便是。 “牵马做什么?”三月暮头埋在池上暝颈间问。 “你不是不想御剑吗?我给你找了马,你灵力不足,不能这样走回去。”池上暝认真回答。 三月暮说:“先不回去了,弄成这副样子,回去太丢脸了。” 怎么说他也是一代仙尊,弄得和乞丐一样,回去像什么样子。 池上暝问:“那去哪里?” “找家客栈,”三月暮说,“休息一晚再回去。” 池上暝:“好,那我传书回去。” 一炷香后,巽寅派地界的某家客栈。 店小二托着半边脸在柜台后,头一点一点的。 “小二,”池上暝敲了敲柜台,“要一间房。” 三月暮和刚清醒的小二同时看向他。 三月暮问池上暝:“他们家的房间不够吗?” 小二:“我们——” 池上暝:“够的。” 小二和三月暮继续盯着他,前者是不理解为什么这个客人知道他们家的店还有房间,后者是觉得两人虽然平日里住一间房,但出门在外也是如此,怕会遭人诟病。 “师尊需要药浴。”池上暝说。 当然,药浴根本不是只要一间房的原因,但池上暝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说,想是有外人在,三月暮也没强问。 池上暝早给二人身上施了障眼法,这种低阶的障眼法在若山众仙尊眼皮子低下肯定是行不通,不过像小二这样的寻常人见到他们是看不出他们的狼狈的。 小二暗自思忖,两位道骨仙风的仙师要一间房,肯定有他们的道理,当即不加犹豫地给他们去柜子里拿了钥匙,“好嘞,仙师,二楼您请——” 第28章 客栈 待小二带上房间的门走出去,三月暮这才问:“为什么只要一间房?” 池上暝说:“因为我们没有钱了,师尊。” 三月暮:“……” 今早走得急,确实忘带钱了。 三月暮问:“那这间房?” 池上暝答道:“我带的钱够一间房。” 说到钱,三月暮有点心虚,按照坤卯派的规矩弟子们每个月都会有月例银子的,且亲传弟子的月例银子最多,但是……这个月应淮发月例银子那天,池上暝不在,银子就发到了他这里,等池上暝回来再给他,然后,他忘了。 …… 这孩子自己也不知道提。 “你的月例银子还在我这里,”三月暮清了下嗓子,“等回去了再给你。” 池上暝:“好。” 药浴确实是要泡的,小二着人送来了热水,池上暝从乾坤袖中取出药材丢入水中。 三月暮手指已经探向腰带,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对上了池上暝认真的眼神。 怎么说呢?要让他就这么在池上暝面前宽衣解带,他是真的不太能放下脸面,但要说让池上暝出去,就很奇怪,年少时他沐浴泡澡的时候,鸳鸯剑一直都是在旁边放着的,现在人家不过是修成了人形,他就赶人家出去,这多少有点不厚道。 就怎么说呢?三月暮看着池上暝,池上暝也看着三月暮,胳膊上还搭着一条浴巾,一副要在这里留到他沐浴完的架势。 “池上暝,我饿了。”三月暮说,“浴巾放着,你帮我去做碗面。” 池上暝点头,“好。” 池上暝出去了,三月暮坐在浴桶中,整个身子都埋进水里,他闭上眼,水珠顺着发丝滑进水中,体内的灵力在药浴的作用下逐渐充沛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三月暮的灵力已经恢复了五成,药浴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他徐徐呼出一口气,还没呼完,门口就传来咔嗒一声,池上暝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进来了。 还没来得及出去的三月暮:“……” 池上暝泰然自若地把面搁在桌上,而后转过来,三月暮眼看着这人越走越近,直至走到桶边,接着将手伸进水中,撩了撩。 池上暝诚实地说:“师尊,时间到了。” 三月暮:“嗯……” 池上暝见三月暮半天也没有动静,问:“师尊?用我扶你吗?” 三月暮:“不用。” 最后他还是厚着脸皮在池上暝的注视下,从浴桶里站起来,他想着自己都要出来了,池上暝毕竟化的人形,好歹会避一避,至少会移开视线,但事实并没有。 池上暝直直地立在桶边,大大方方地打量着他。 三月暮:“……” 他觉得自己的剑在耍流氓,但他没有证据。 三月暮脑中是一团浆糊,因此一迈出来就踩在了池上暝的衣摆上,池上暝反应极快,三月暮刚晃了一下,就被扶住了。 但这样一来,三月暮被池上暝包在浴巾中,稳当地站着,勉强能算得体,可是池上暝的外衣被踩得滑到了臂弯,中衣和里衣也被带下去不少,露出大片里面的皮肤,竟算是衣衫不整。 三月暮干咳,他自己拢上浴巾,挪开脚,放开了池上暝的衣摆。 “你——” 他话卡在了嗓子里。 一大片血色映入他的眼帘,池上暝银蓝色的里衣下方是大面积的创面,即便在一点一点愈合,那模样也是令人心惊。 三月暮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忘了,他把着池上暝的肩膀,足尖抵着足尖,一步一步后退,一寸一寸紧逼,直到将他抵在墙上。 池上暝:“师尊?” 三月暮不睬,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池上暝的里衣,撕裂的伤和还在外渗的血充斥着他的眼睛,他从醒来到现在一直都闻得到一股浓重的血味,但他还以为是他们两个在北川中沾上的血水,并未放在心上,没想到…… 三月暮指尖都颤抖了,“……你怎么,你怎么不说呢?” 池上暝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刚刚泡药浴时应当还是热的。 “我说过,灵剑恢复得快。”池上暝说。 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不久就会恢复了。 “根本不是一回事……” 三月暮不和他废话,将浴巾随意围了两圈,就把池上暝拦腰抱起。 池上暝双脚离地的瞬间茫然了一下,他扶住三月暮的脖子,高马尾扫过三月暮露出的脖颈,然后说:“师尊不是饿了吗?面好了。” 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在桌上散发着香味,几撮葱绿均匀地点在上面,一看就让人食欲大开。 但三月暮现在哪还有吃面的心思,他听见这话只想锤池上暝,但看见他脖子以下、露出的地方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时,他又只剩下心疼了。 他把池上暝放在榻上,他以前自己出门必然是带药的,但是和池上暝出门往往什么都不带,乾坤袖里唯一的一样东西还是出门前池上暝塞给他的传音符,若是没了灵力,靠着这个也能联系。 他把手伸进池上暝的乾坤袖,果然摸出了一堆药材,可他翻了两遍都没看到一个灵剑能用的药——都是给他用的。 池上暝:“师尊——” “你闭嘴。”三月暮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把他压到床上,谁知道这个家伙又会语出惊人地说出什么气死人的话来? 池上暝不反抗,三月暮三下五除二就顺利脱下了他的衣服。 障眼法失效了,血污的衣服落了一地。 三月暮看着他身上的伤,心都揪到了一起,那哪里是受伤啊,那是被连肉带皮撕扯下去的啊!怎么能忍到现在都不吭声?自己刚醒之时还靠在他身上,他都不疼的吗? 没有药,三月暮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等他自己愈合,他两指快速地画了一个符,向池上暝唇间探去。 池上暝避开了。 “师尊,你的灵力才回来五成,不要给我,我自己恢复也很快的。”池上暝说,“明早我就能恢复得差不多了。” 灵剑受伤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看着严重罢了,灵剑的人形仅仅是一种形态,之所以会受伤也只是因为灵气有损,只要灵气恢复,他身上的伤自然也就恢复了。 第29章 破茧 三月暮放下手,他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早就没法只把池上暝当作一把剑了。 从池上暝回来的那一天开始,他想的只是自己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但人都是贪心的,不知道从哪个时刻起,他开始贪恋池上暝无休无止的纵容,池上暝温暖舒适的怀抱,他开始理所当然地恃宠而骄,开始有小脾气和小情绪。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把池上暝当成了什么,但是,绝对不仅仅是灵剑。 可他到底什么都做不了,他将自己灵力燃给池上暝,甚至未必有池上暝自愈来得快,还要让他多受些皮肉苦。 三月暮落寞地站直身体,突然上身一阵寒凉,他低下头,浴巾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滑了下去,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 所以,他刚刚就是这个样子一直压在池上暝身上的吗?! 三月暮有点想去世。 “……浴巾掉了,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三月暮转身拉好浴巾,问池上暝。 池上暝坐起来,眼神一点不避让地在三月暮未及拉拢掩盖的肌肤上看着,他无辜地说:“师尊不是要我闭嘴的吗?” 三月暮:“……” “师尊,面要坨了。”池上暝说。 三月暮放弃了这个无故被连坐的浴巾,破罐子破摔地扯下它,又胡乱从池上暝袖子中拽出一件干净的衣服套上,郁沉沉地坐到桌边往嘴里扒面。 吃了两口又停下来,看了眼另一碗面,“你也来吃。” 池上暝:“哦。” 草草吃完了面,池上暝也换了件衣服,他想将两人换下的衣服洗了,却被三月暮严词制止,并胁迫他立刻休息—— 三月暮说:“我要睡了,你来陪我。” 池上暝:“哦。” 池上暝爬上床,自觉地靠内侧躺下,和在映月轩一样。 可今天晚上,三月暮却一点睡不着,他对着客栈木质的天花板,脑中思绪万千。 他到底把池上暝当成什么?灵剑?徒弟?还是……别的什么? 聪慧过人的第一门派掌门仙尊遇到了一直以来最大的难题,他睡不着,心里还记挂着池上暝,他百无聊赖,面朝天花板开始思索他和池上暝的相处方式。 是什么呢? 师徒的话,好像远没有这么亲密,亲密到同榻而眠,同寝而居,虽然……每次都有很正当的理由……好,也没有那么正当。 三月暮翻了个身,面朝着房间的门。 而且如果只是师徒,他也不该在差点失去池上暝的时候,哭得那样狼狈,像天塌下来了似的。 师徒……太浅了,好像有什么很炙热的东西被缚在这两个字中,一丝一丝,缚成了茧。 他就像一个围着茧转的傻子,东戳戳,西碰碰,却不敢帮里面的蝴蝶出来,怕影响它羽化,怕它因此再也无法展翅,所以只能等啊等,等啊等,用饱含着热切和紧张的目光,等一只蝴蝶的翩飞。 他知道里面大抵是一种很热烈的感情,一个足以烧遍人全身的感情,他想,所以,到底是什么? 只是主人对灵剑的感情吗?灵剑和主人多亲厚想来也不为过,但这样说又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好像……少了些更沉重的事物。 那种事物,该让人狂热,让人痴迷,让人执迷不悟,让人浑身战栗着却不愿放下。 是什么? 得到很少的人,往往不会去思考很多,好不容易有了一处心安的地方,就想什么都一股脑地递过去,脾气、情绪、该有的感情、不该有的感情…… 不该有的感情—— 茧破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无人察觉。 他想,池上暝又是怎么看他的呢?师尊?主人? 他边想着边转过身。 池上暝累了,即便无需睡觉此刻也已呼吸绵长,他面朝着三月暮,长长的睫羽遮在眼上,银蓝色的发带未解,和发丝缠在一处,垂在交叠的衣领处。 三月暮伸手解了他的发带。 这人真是,将他照顾得那样妥帖,自己却一点照顾不好。 不过……三月暮凑近看他。 白日里这人醒着的时候,总是冻着张脸,又偏偏极听他的话,让他忍不住去逗,现在静下来,轮廓也变得柔和了,若说他醒着时是冷然让人不敢近观的俊朗,那他睡着时就是让人心安意适的温润。 他点了一下池上暝的睫毛。 你又是怎么看我的呢? 我的灵剑,我的……小徒弟。 三月暮一夜未睡,寅时才渐渐入眠,这可难为了按时按点起床的池上暝。 池上暝看着睡得正沉的三月暮,内心纠结,他昨夜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身侧的人一直在翻身,定然是没有睡好,他想让他再睡一会,但是若再不回去,若山那边怕会以为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就白隐瞒了。 一炷香后,临近若山的上空,三月暮悠悠转醒,就见脚下是白茫茫的云。 三月暮:“……池上暝。” 池上暝:“师尊?” 三月暮:“放我下来。” 池上暝:“下面是河,师尊。” 三月暮:“我让你把我放剑上!” 此刻池上暝的本体在他下方飘着,而灵体正抱着他稳稳当当地站在上面,脚下山河绵延,身旁白云翻涌。 一切都很好,如果三月暮没被抱着的话。 怎么说他也是一代仙尊,一任掌门,当年也曾白衣执剑,挥袖平乱。就算被宠得有点四体不勤了,他也不是残疾了,让人抱着算怎么一回事?他不要面子的吗? 三月暮:“快点。” 池上暝:“哦。” “身体怎么样了?”三月暮惦记着池上暝的身体,脚尖落在鸳鸯剑上就问他。 池上暝说:“好的差不多了。” 三月暮点头,池上暝应是不会对他说谎,他说差不多那就是差不多了。 “师尊。”池上暝又唤他。 三月暮:“何事?” “你昨晚是不舒服吗?” 三月暮:“没有。” “那是客栈的床不舒服?” 三月暮:“不是。” “那师尊为什么一直翻身?” 三月暮:“……” 他之前怎么没发现池上暝这么能刨根问底? 池上暝还在歪着头看他。 三月暮想抓着他的头把他转过去。 说什么?说我在思考咱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吗?让人知道他天天脑子里都是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他堂堂掌门仙尊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第30章 收徒 三月暮这般想着,摆出一副忧心的姿态来,说道:“我在担心魔族的事,魔族已沉寂多年,此次南川和北川之事事出突然,又凶险非常,却未必是魔族搞的鬼,有人想引起人族和魔族间的硝烟,必然不会只在魔族一边动手,我们不得不防。” 池上暝点头:“我会看着的。” 池上暝在山前就收起了本体,防止别人问起鸳鸯剑,三月暮还特意理了理衣袍,摆出一副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模样。 “掌门师兄!”远远看见他们,应淮就迎了上来,“怎么今天才回来?” “路途遥远,”三月暮笑说,“坐马车耽搁了些时间。” 应淮疑惑地看看池上暝又看看三月暮,“小师侄没学御剑吗?怎么不让他载你?” 三月暮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刚学,技术还不够,载不了两个人。” 池上暝在一旁点头。 应淮哦了一声,深信不疑,“回来就好,那边情况严重吗?” 三月暮眉心轧下一记印痕,“比想象中的严重,你前一天去,就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我那天去看到水里好像有些人首鱼身的东西,但我灵力不强,没敢追上去。”应淮摸摸鼻子。 两人和应淮一同向山内走去,那天程鸢过来说那水中的东西是魔族,应该也是听到应淮说的人首鱼身,毕竟谁能想到还有人强行将鱼的上身改造成人?真是丧心病狂。 “不是魔族,”三月暮说,“比魔族严重,南川北川的事情严重,却不伤人,看样子就是为了引我们过去的。” 应淮:“啊?那掌门师兄你和小师侄没事?” 三月暮:“没事。” “也对,”应淮得意扬扬地说,“掌门师兄无所不能!” “掌门师兄……”应淮拍完马屁笑嘻嘻地说:“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三月暮瞄他一眼,“说。” “我也想收个徒弟,”应淮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我灵力是差了点,但是我看师兄师姐都有徒弟了,好像还挺有意思的,所以……” 三月暮笑笑,“想收就收,有个徒弟有人陪你,也挺好的。” 应淮见三月暮心情似乎不错,说话也大胆了点,他打趣说:“掌门师兄是嫌我天天找你,烦了吗?” 三月暮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其实,我看中了一个外门弟子,”应淮说,“苗子还不错。” 三月暮说:“外门弟子?” 三月暮不是看不起外门弟子,只是这外门弟子、内门弟子和亲传弟子原就是按照实力排的,外门弟子是最差的。 “你若是想收,收一个天资高的内门弟子便是。” “诶呀,掌门师兄,”应淮大大咧咧地说,“就我这资质,教谁家孩子不都是耽误人家嘛,我寻思收个资质差一点的,我俩共同进步,也好做个伴。” 三月暮叹息道:“随你。” 对这个小师弟,三月暮一直都很疼爱,一个原因是他年纪小,还有一个原因是天资,这孩子从小天资就差,和几个师兄师姐在一起,做什么都是最后一名,连功课都是几人帮衬才堪堪及格,若只是天资差,倒也没什么,天下可怜人多了,偏偏这孩子性子还单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给师兄弟分享,这么一个对他们好的傻弟弟,他们自是能护着就护着一点。 应淮所说看中的外门弟子不是旁人,正是那天他遇到的为池上暝说话的小弟子,名叫宋知勉,征得了三月暮的同意,应淮当天下午就准备了个简易的拜师礼,将人带了回去。 当然,说简易也不过是形式上简易了些,五位仙尊是一位都没有缺席的。 “我还是那句话,”程鸢拍拍师弟的肩膀,“收了人家为徒,就好好教,不管最后教成什么样子,尽心就好。” 应淮应道:“放心,师姐。” 君玟说:“小师弟这回有玩伴了,可以天天跑出去玩了。” 墨凡冷淡地说:“应淮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哪里会天天玩。” 君玟勾着他肩膀晃来晃去,“诶呀我就是说说嘛~” “手拿开。” “哦。” 三月暮对应淮说:“教徒弟,最重要的是教好他的心性,他可以灵力不高,剑法不精,但心性不能坏。” “我知道的,掌门师兄。”应淮对几人的嘱托一一应下。 好不容易忙完,三月暮和池上暝回到映月轩,还没坐下,应淮就带着新收的徒弟宋知勉跑了进来。 应淮:“掌门师兄,有巽寅派的传书!” 巽寅派? 三月暮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南川和北川就是巽寅派的地界,此事很难和他们一点关系没有,如今又找来是做什么? 他问:“什么事?” 应淮让宋知勉退了出去,关上门,才说:“说是池上暝擅自到巽寅派地界,杀死了巽寅派掌门叶言卿的灵宠。” 三月暮气笑了,“叶言卿还真是,什么都敢认成灵宠,也不怕自己受不住。” “然后呢?”三月暮问,“他们想怎么办?” 应淮:“他们……让咱们把小师侄交出去。” 三月暮走到桌前,抽了张信纸,池上暝配合地研好墨。 三月暮执笔,洋洋洒洒在信纸上留下八个大字: 汝以球形,四海为家。 一个字简括: 滚! 应淮瞠目结舌地看着,手里的传书都掉在了地上。 三月暮自继任掌门以来,一直行事低调,忍让为主,偶有不开眼的,他也是私下不知用什么方法解决的,这么高调地表示对某个门派的厌恶,还是头一次。 应淮偷偷瞅向池上暝,看来,三月暮是真的很在乎池上暝。 三月暮将写好的传书递给应淮,又想起什么,抽回来在信封上用小楷写上了几个字:“叶掌门亲启,三月暮敬上”。 应淮:……这是要气死谁?叶言卿收到信不会直接杀过来? 第31章 虎皮尖椒 三月暮把完善过的传书重新递给他,“去。” 应淮:“好,好的。” 他心想,以后可千万不能让哪个不长眼的来找池上暝的麻烦。 不过……也才一个月?师兄为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这么在乎他了?这小子是有什么魔力吗?应淮一脸探究地盯着池上暝。 三月暮清了清嗓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应淮:“啊?啊,没有,掌门师兄的回信真精辟!”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应淮:“……” 被盯半天的池上暝:“……” 三月暮从容笑道:“是吗?我也觉得。” “哈,哈哈。”应淮感觉今天的映月轩气氛异常的诡异,尤其是他盯着池上暝看之后,好像有什么人一直在他后颈上吹凉风。 应淮:“啊,那个,也没什么别的事情了,掌门师兄,那,我就先走啦?” 三月暮笑着:“不送。” 应淮直到出了映月轩神情都是恍惚的,宋知勉跟在他身后,试探着问自己新拜的师尊:“刚刚映月轩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师尊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大事,”应淮摇摇头,魂还是没回来,“我就是对池上暝有了一个全新的定义。” 宋知勉好奇道:“什么定义?” 应淮声音幽幽的:“宁可去惹掌门师兄,也不要惹池上暝。” 宋知勉:? 这位师兄这么可怕吗? 人都走了,映月轩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池上暝搬来浴桶,熟练地把药按比例倒进去,又用手试了试水温,温度刚好,他道:“师尊,药浴还要再泡一天。” 三月暮无奈道:“好,你再去给我煮碗面——多煮一会。” 他补充完后半句就有点后悔,他本意是想把池上暝支走,又想起在客栈的尴尬,他这才加上后一句延长点时间,但是,面煮久了又软又易断,并不好吃。 池上暝说:“可是师尊,面煮久了不健康。” 这话说得正合三月暮心意,他道:“那你就把面晾凉了再进来。” 池上暝:“哦。” 三月暮:“自然晾凉,不要用灵气。” 池上暝:“哦。” 他把三月暮的浴巾找出放好,这才离开。 但怎么说呢?有些话就是不经说,有些事也就是不经想,应淮刚想着不能让人惹到池上暝,后脚就看到池上暝和一个弟子在厨房……吵架? 说是吵架,是因为应淮想不出一个更贴切的词语。其实厨房里只有那个弟子在吵,而池上暝在一旁认认真真地做着什么,偶尔回复那人一两句,那人就又能自己骂上半天。 弟子:“这不是最近风头正盛的首徒大弟子吗?怎么跑到厨房这种地方来了?不会是掌门想吃什么东西了?” 池上暝听得出他话语中的讽刺,但出于三月暮言传身教的礼貌,他还是回了一个字:“嗯。” 谁知那人听了更加不客气:“诶呦,这掌门想吃什么你就来做什么,咱们莲花堂是没有厨子了吗?还是说,咱们首席大弟子剑术学不下去了,想去当厨子了?” 水烧开了,池上暝将面条放进去,又将佐料逐一倒入,“师尊要我来的。” 那人翻了个白眼,明显不信,“掌门让你来的?咱们掌门那样善解人意的人会指使自己的徒弟来煮面?” 池上暝专心致志地在桌板上切火腿。 “还掌门让的,掌门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呗?” 池上暝一片一片地把火腿倒进锅里,“嗯。” “不是你这人到底——” “吵什么呢?”应淮理着衣袖走进门,神情自若地站到池上暝身边,衣带飘飘若谪仙,谪仙心里在骂娘——天知道他为了赶这几步路,有多少次差点踩在自己衣摆上。 “……没什么。”那弟子见应淮来了,便止住了话头,“见过应淮仙尊。” 应淮觉得这人有点眼熟,眯眼看了片刻,忽然想起这不就是他第一次见到宋知勉那日,编排池上暝编排最凶的那人吗? 应淮蹙起眉:“怎么又是你?你有完没完?” 那人忙道:“不是的应淮仙尊——” 应淮打断他道:“再有下次,逐出若山。” 应淮平日里确实很好说话,但是再好说话的人也是有底线的,应淮的底线就是他的师兄师姐,掌门师兄在意他的小徒弟,那他也定然要护着。 那弟子显然也没想到一向宽厚的应淮仙尊会如此不留情面,立即改口:“不会有下次了,仙尊恕罪!” “哐——哐——哐——” 应淮和那弟子同时扭头看去。 吵架话题的主角正举着一把菜刀剁肉,极其认真,半点眼神都没留给他们。 应淮咳嗽一声差点把自己咳呛了,他故作淡定地对那个弟子说:“嗯,你先出去,这里没你事了。” “弟子告退。” 等到人走了,应淮才满脸复杂神色地问池上暝:“小师侄,你这是做什么呢?” 池上暝头也不抬地回答:“师尊晚上要吃虎皮尖椒,我先准备点肉沫。” “小师侄啊,”应淮委婉地说,“虎皮尖椒莲花堂没有,但肉沫的话还是有的。” “我知道,但是师尊想吃我做的。” 应淮:“……” 应淮:“那你慢慢做,我先走了。” 他新收的小徒弟呢?他也要吃虎皮尖椒! 等到池上暝端着两碗面回去时,三月暮果然已经洗完了,暮春时节,风很温柔,他仅着中衣,外面严实地裹着一件雪白浴袍,他倚在长椅上,湿漉的头发散在浴袍后面,并未束起,修长的手指执着卷宗,批阅翻看。 池上暝将面放在桌上,三月暮接过来,一边吃一边看着,好不自在。 第32章 六阴观 六阴观。 墙塌屋陷,阴云蔽日。 “师弟,你这一掌好生厉害!”君玟在一身黑衣的墨凡旁边遛遛达达,脚不消停,嘴也不消停。 墨凡:“这观本就要塌了。” 君玟桃花眼睁得极圆:“哇!师弟!你连这个都看得出来!” 墨凡颦着瞟了他一眼,这人有病吗? 君玟清清嗓子,手往他肩上一搭,耳语道:“师弟啊,不是我说你,你瞧你这一副好皮相,却天天冻着张脸,哪家姑娘就是喜欢上你,都不敢叫你知道呢~” 墨凡拍开他的手,“你要死吗?” “我可不想死,”君玟被拍开的手垫到脑袋后面,“我还有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没做呢!” 墨凡侧眸:“什么?” “结亲啊!”君玟满目惊讶,“不然人生大事还能有什么?” 墨凡脸黑了下来,一撩袖摆就向观中走去,语调也不像平时那么冷淡,竟是愤怒居多:“目光短浅,胸无大志。” “诶?我怎么就目光短浅了?怎么就胸无大志了?”君玟放下手臂追上去,“谁都要结婚,要找人过一辈子的嘛,这还不是人生大事吗?怎么又说上我了呢?” 荒草被二人踩在脚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墨凡伸出胳膊拦住他,君玟浅绿色的衣带擦过他的手,两人停下来,但沙沙声并没有停歇,两人的目光迅速追声音而去,一片荒草立即停止晃动。 一片被风吹得轻晃的荒草中,有一小块忽然静止不动才更为显眼。 一道带着灵力的飞镖自墨凡手中掷出,就见一头大,身体极小的生物倏地自那里窜出,飞镖击空,二人立即飞身追去。 “看清是什么了吗?”君玟问。 墨凡:“看不清,速度太快了。” 君玟这时候也不忘贫嘴,“这世上,竟然还有墨凡仙尊看不清的速度!” 墨凡:“快闭嘴找。” 君玟应道:“遵命,仙尊~” 一团毛茸茸的白光冲来,君玟拨开墨凡,一手将其抓在手里, “墨凡,你快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呀?” 君玟用捆妖索捆得它现了形,丢在地上,两人看去,那似乎曾经是一个兔子,只是如今长出了人的耳朵、鼻子和嘴,体型也比普通的兔子大了些。 “是强行改造的,掌门师兄说的没错。”君玟说。 不过强行改造按理说也改不成这副模样,现在这兔子的模样,让人脑中浮现三个字:失败品。 “到底是谁在做这样的事?”墨凡冷冽地说。 “就是,到底是谁啊,让我们墨凡仙尊这么生气~”君玟向他胳膊上一撞,“仙尊一定要查出来哦~” 墨凡不知道被触了哪根弦,瞪着君玟,极不高兴道:“这是我不高兴的问题吗?如果让这种事情继续下去,为祸世间,还不知道会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师弟说的是,师弟说的是。”君玟赶紧顺毛,“是我说话不经大脑思考了。” 墨凡不搭理他,折了根枯枝翻面查看那只兔子。 失败品的生命很是脆弱,墨凡不过轻轻碰了它,它就哀嚎一声,看样子是碰断了腿。 墨凡停下手,小心抱起它,将它收进乾坤袖。 闭嘴半天的君玟忍不住再次开口:“墨凡,你这乾坤袖里,都装了些什么啊?” 墨凡:“什么都有。” “比如呢?” “比如要是你再多说几句,我可以把你也装进去。” “哦。”君玟还真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道:“也行。” 墨凡:“……” “我进去和那兔子做个伴。” 墨凡动动嘴唇,几乎就要凝成一个“滚”字,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一个并不凌厉的词,“起开。” “得嘞!”君玟像模像样地给墨凡鞠了一礼,也胡闹够了,他头向六阴观一歪道,“我去观里看看。” 墨凡:“小心。” 君玟已经走出去一段了,闻言挥挥手。 离开了墨凡的视线,君玟的表情逐渐冷淡下来,他拎着长剑在六阴观的废墟中行走,剑锋划过的地方溅出一道道危险的寒芒。 一块木板轻轻歪了一下。 君玟停下脚步,恶劣地笑了:“别躲着了呀,出来玩嘛,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木板一动也不动。 君玟抬起脚直接踩到了木板上,他笑嘻嘻地说:“还不出来呀?” 木板不断颤抖,底下传来一阵阵“出来!我出来!”的叫喊。 君玟并不抬脚,慢悠悠地说:“那你出来呀~” “君玟,”墨凡的声音随着灵力从远处传来,“我这边没有,你那边找到了吗?” 君玟将脚放下来,理好衣摆,对着声音的方向又是一脸灿烂,“找到啦,你快来!” 墨凡迈过凌乱的木板瓦片,看着那个抖如筛糠的木板问:“下面是什么?” “不知道呀,”君玟向墨凡的方向迈了一步,“我有点害怕,正犹豫要不要掀开呢,仙尊您就来了。”君玟说得一点没诚意。 墨凡像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用眼神说:你害怕个屁,然后一剑挑开了木板。 “叶承宇?”墨凡漂亮的眉尖微蹙。 木板下压着的是一个人,他面容秀气,但身材却略矮略胖了,他穿的衣服虽然已经脏破,面料却是极好的,一看就是一个极有背景的人,要么是显赫家族,要么是仙门子弟。 “诶?师弟?你认识他啊?”君玟从一旁冒出头。 墨凡:“……巽寅派掌门的儿子,你也认识。” “啊,是吗?”君玟大大咧咧地打个哈欠道,“记不清了,小门小派的太多,名又怪像的。” 叶承宇好不容易坐起来,听见君玟的话脸气得一阵红一阵白,“你们敢这么对我,就不怕我爹来收拾你们吗?” 君玟欠揍地说:“你爹?诶呦,我好怕怕——” “行了。”墨凡把他扯到一边。 君玟噘噘嘴,不忿地鼓着腮帮,墨凡没理他,问叶承宇道:“巽寅派勾结乱党,祸乱人间,意欲何为?” 刚还在为自己被强行闭嘴忿忿不平的君玟听见这话差点笑出声。 勾结乱党,祸乱人间。 估计巽寅派都不知道自己啥时候勾结的乱党,又是啥时候祸乱的人间,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可别给这小孩扣傻了。 “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叶承宇的脸色果然被吓白了,“我们什么时候勾结乱党,祸乱人间了?你这是污蔑!” 第33章 逼供 墨凡淡淡的:“那你为什么把那几个兔子放到这里来?” 君玟秒懂墨凡的用意,目光刀子似的甩向叶承宇,叶承宇吓得腿软了,更加站不起来。 叶承宇:“我,那是,那不是我放的。” “撒谎,”墨凡声线依旧冷然,“方圆几里内除了我们两个已经没有人了,这兔子不是你放的,还能是谁放的?” 叶承宇:“那,那就不能,它……它本来就在这里的吗?” “附近的草都荒了,”君玟弯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你是兔子你住这?” “它们,它们又不是兔子!”叶承宇急了,“嘴都改造成人的嘴了,怎么可能还吃草!” “哦~”君玟拖着长声说,“你怎么知道它是被改造成人的?” “嗯?”君玟凑近叶承宇。 墨凡啧一声,“你离他远点。” “好的呀~”君玟站直身体,“都听师弟的~” 墨凡说:“人带走,看看这附近还有没有什么被改造过的动物,有也一并带走。” 君玟:“等等,” 墨凡侧头:“怎么了?” “你这是要把他装进乾坤袖里吗?”君玟的表情一言难尽。 “嗯,”墨凡怕他不放心,又补充道,“捆上装。” 君玟一个脑袋两个大,“还是我来,我看着他,你去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动物。” 墨凡什么时候能改了什么都往乾坤袖里装的毛病? “君玟仙尊……”叶承宇仍不死心,试图靠卖惨逃过一劫,“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追着那只兔子跑来的,我以为它是魔族,然后我刚发现它是被改造的兔子,二位仙尊就来了,我怕惹你们怀疑,就先躲起来了……” 君玟看着墨凡走远,这才将视线扔到下面,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冰冰凉凉,看得叶承宇汗毛倒立。 君玟语气满是厌烦和不耐,他说:“我心烦,没工夫和你废话,你最好闭好了鼻子下面那个坑。” 叶承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也忘了害怕,说道:“坤卯派的仙尊就是这般教养吗?” “打住啊,”君玟踹了他一脚,让他脸朝地摔在了地上,“第一,我自己的行为不要上升到我们坤卯派,第二,我师尊把我教育得很好,坤卯派向来最恨谋害旁人之人,对待你这种人,用这样的态度,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态度?”墨凡已经绕着六阴观转了一圈,又回到这边。 君玟见到他,欢欣又跃上了眉眼,他从叶承宇身上迈过去,站到墨凡身前,笑嘻嘻地对他道:“我说啊,要是我遇到墨凡仙尊这样的人,那我的态度肯定不一般。” 墨凡:“不一般?” 君玟肯定地点点头,“非常不一般。” 墨凡用目光对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然后“哦”了一下。 君玟急了,扯上他的袖子,“仙尊哥哥,我说真的呢,你怎么对我这般冷淡~” 墨凡拽回衣袖,“那你想让我如何?” 君玟被问住了,思考半天竟是更觉得墨凡应该淡淡扫他一眼,然后不搭理他。 君玟垂头丧气的,“不如何。” 他还在一脸了无生趣,就听前面传来很轻很轻的一声笑,君玟猛地抬头道:“你笑了!” 墨凡本来就没扬起多少的嘴角又落了下去,他平静淡漠地看着君玟。 君玟才不管墨凡理不理自己,他一把勾住墨凡的肩膀,根本不给他躲闪的机会,道:“你就是笑了!我都看到了!你笑了!你笑了!” 墨凡把在自己肩上乱晃的手巴拉下去,却并未生气,还“嗯”地应了一声。 这可把君玟得意得又是拉着他一顿乱晃。 “墨凡……墨凡仙尊——”叶承宇终于把脸从地上抬了起来,刚说四个字就又被君玟一脚踹了回去。 君玟说:“我马上回来。” 然后他就拎着叶承宇的脖领把他拖到了一旁的树桩边,用捆仙绳给他捆到了上面。 “这附近没有遗漏了?”君玟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回墨凡那里。 墨凡道:“有几个,我已经收起来了。” “仙尊哥哥真快!”君玟肯定他说。 墨凡斜睨他一眼,“你也不慢。” 君玟:“啊?” 墨凡和君玟一派纯澈的眼睛对视片刻,略含心虚地看向别处,“我说你绑他绑得很快。” 君玟笑意盈盈地说:“是嘛~” 墨凡在他的注视下,脸颊慢慢透出些粉色,这人最开始就是故意的,还弄出一副是他想多了,思想有问题的样子,最后还笑话他。 墨凡表情更加能冻死人了,“起开。” “仙尊哥哥是在说我嘛~”君玟厚着脸皮凑过来,“仙尊哥哥要我起到哪里去呀~” 墨凡目视天空强忍着才没有翻个白眼,要不是因为……他是真想骂他一句滚! “仙尊哥哥,你是不是想骂我了~”君玟放肆地把头歪到墨凡身上。 墨凡拨开他乱拱的脑袋,额头青筋直跳,“不是!” 君玟:“唔。” 再玩怕就要过火了,君玟乖乖站好,向墨凡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墨凡不理他,直接转身走人。 君玟踢踢踏踏地跟在他身后,看着墨凡系头发的黑色发带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不知又动了什么心思,悄悄勾起唇角。 “墨凡,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呀?”君玟在后面问道。 “六阴观的废墟下面有一个密道,”墨凡说,“刚刚听到你这边有动静,就没下去看。” 君玟:“师弟这么担心我呀?” 墨凡忽然站住身,君玟险些撞到他身上。 墨凡:“就是这了。” “好。”君玟退后两步,腹诽着,师弟可真是记仇,这要是真撞到他身上了,怕是要被好一顿奚落。 “躲什么?怕了?”墨凡瞄他一眼。 君玟:“没有。” 墨凡哼的一声率先走进密道。 君玟唇角挽起,果然,即便没撞上,墨凡也要找个缘由说说他,不然就会觉得自己吃了亏。 真是……幼稚又可爱得紧。 第34章 真假 密道内是深灰色的石壁,壁上凹凸不平,触感粗粝,没有一点缝隙,也没有光。 “下面好黑。”君玟说。 墨凡托了团小小的火苗在掌心,声音缓和了许多,他道:“你走我后面。” 君玟眼睛眯起,“好呀,谢谢仙尊哥哥~” 看,这不是稍稍示示弱,就把人哄好了? “轰——” 密道深处传来一声炸响,墨凡将佩剑化了出来,君玟也执剑走过去。 墨凡:“到我后面去。” 君玟说:“我虽然比不上仙尊哥哥厉害,但也是能帮上忙的,如果一会打起来,仙尊哥哥多护着点我就好啦~” 墨凡将剑挡在君玟身前,继续向密道中走去,算是默许。 路难行,密道越走越窄,从可容两人并肩通过,到一个人走也有些勉强,还好君玟和墨凡体型都很高挑匀称,换成外面树桩上绑着那个,估计就卡在这了。 “轰——” 又是一声炸响,声源比上次更近了。 君玟耳朵动动,他转头,手中也托着一团火,身后的路空荡荡,并无不妥,但刚刚有一瞬,确实有震感传来。 “你感觉到了吗?”君玟驻足问。 墨凡也停下道:“什么?炸响吗?自然感觉到了。” “不是,是震感,”君玟说,“从后面传来的。” 墨凡:“没有。” 君玟又晃了一下,这次墨凡都看出了他的摇动。 两人托着焰,回身望向幽深的来路,白皙的面庞在火焰的光晕下染成了暖色调,睫羽泛着微光。 “咔——” 这回声音是自脚下响起的,两人将火焰放下来,只见细细密密的裂缝自来时的路上漫延过来,马上就要漫到君玟脚下。 墨凡握住他的手腕,将他迅速拉到自己怀中,可密道狭窄,这样一来,就成了两人面对面挤在这片深灰色中。 有裂缝的地方不到一息就碎成了无数小石块和沙尘,不知坠向了多深的地底。 等到危机暂时解除,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目光相接的一刻俱是顿了一下。 太近了。 他们的鼻尖几乎相抵,火光下,连面颊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只要谁乱动一下,就会剐蹭到对方的脸或是……唇,他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颈部和耳根皆浸在温热的气息中。 但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站着,君玟心中呼了口气,他快速地将头转向密道深处的方向,可墨凡大抵抱着同样的想法,竟在同时也转了头——向另一边。 于是,转过去的瞬间,君玟唇瓣将触未触过一个很软的事物,未及思考便错开了,两人同时僵住,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君玟其实并不确定和自己嘴唇相碰的是墨凡的哪里,但是没法张口问,问了,墨凡怕也不会说。 两人手里的火焰在他们的呼吸中轻晃,君玟抿了抿唇,侧身移开,“接着走。” “……嗯。” 墨凡的声音压得很低,君玟听不出其中的情绪,或是情感。 接下来的路君玟走在了前面,墨凡在后面一直没有说话。 他们走路落地无声,君玟不得不好几次偏头用余光去确定墨凡是否还在。 墨凡:“好好看路。” “哦。”然而哦不到两秒,君玟就怔了。他……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好好看路?自己侧头的幅度很小,除非……他一直在看他。 君玟忍不住再次轻轻偏头,这一偏,两人视线再次相交,君玟好好一仙尊差点自己左脚踩右脚摔倒。 墨凡什么时候走得和自己这么近了? 这密道果然不是条死路,当他们走到一个人通过困难的路段时,前方忽然豁然开朗。 他们沿着岩壁,挤过石缝,进到一片被炸开的洞里。 洞中,君玟手指滑过石壁仔细观察,这些痕迹确实由爆炸所致,却不是任何一种他们所熟悉的炸开方式,没有仙术的使用痕迹,也不曾被工具碰撞,更像是—— “墨凡,这些门派中,有哪个善于用毒用药吗?”君玟问。 墨凡:“不曾有。” “那真是怪了,”君玟抚着一道深痕,“这明显是被什么腐蚀所致。” 墨凡用衣袖垫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因为掉在地上,所以和地面相贴的一面沾过的液体未干尽,还微微湿润,他说:“应淮学过这些,回去问问他,或许能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 君玟:“如果这些墙壁是被药腐蚀,那炸响声是从哪传来的呢?” 两人对视,墨凡面色微变,他迅速收起石头道:“走!” 随着墨凡话音落下,整条密道都剧烈地晃动起来,墙壁中发出炸响,大小石块从墙壁上滚下来,来时的那条狭窄缝隙瞬间被堵死。 君玟的剑曰青野,剑如其名,青色的剑光很是野性难驯。此刻青野一剑冲向山洞顶部,青色的火花四溅,洞顶就破开,露出了外面碧蓝的天空。 两人一前一后跃了出去。 他们双脚还没落到地面,山洞连着密道就轰然坍塌,扬起漫天的尘土。 君玟:“嘶——” “怎么了?”墨凡抓住他的手臂。 “无事,”君玟一手按着眼睛道,“眼中进了沙土。” 墨凡:“我看看。” 君玟下意识抬起头,桃花对上丹凤,他们向彼此靠近的动作都停了一息,密道中的景象还如在眼前。 “我好了。”君玟匆忙眨了几下眼道。 “嗯,”墨凡退后一步,“我去看看坍塌有没有影响到树桩,叶承宇还在不在。” 君玟说:“好。” 其实密道并没有那么危险,这六阴观倒是比想象中的平静呢…… “墨凡。”强烈的不安感让君玟叫住了他,“你之前去的那边,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没有,”墨凡不悦道:“你不信?”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君玟赶忙解释,“你不觉得,六阴观这里咱们解决得太容易了吗?来之前掌门师兄特意强调这里事态严峻,让我们一起行动,但是现在却连稍大一点的意外都没发生。” 像是中了什么圈套一样。 圈套…… 和风卷着枯草,在阳光下摇晃,墨凡仰起头,“君玟,我们到六阴观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酉时刚到。”君玟也抬头,“但是现在……却是申时末了……” 第35章 将离 时间不会倒流,所以,是幻境吗?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和掌门师兄他们在小镜城遇到的一样吗?这里……都有什么是假的?兔子?叶承宇?还是……墨凡?或者是,他自己? 师尊说过,幻境是有承受范围的,一个幻境一段时间内只能进入一人,所以,他们中,最多只有一人是真的…… “墨凡啊,”君玟吊儿郎当地说,“你觉得自己是真的还是假的?” 墨凡道:“不知。” “那我换个问法,”君玟凑近,鼻尖几乎要触到他的面颊,“你觉得,咱们两个,谁是假的?” 墨凡向后退了半步:“不知。” 君玟瞧上去有些可惜,他叹了一声道:“我也不知。”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难受,他们知道自己和对方有一人是假的,可他们不知道是谁,因为无论真假,此时的心是一样的。 如果把一具空壳,灌入一个人所有的记忆经历,包括感情,那么这个空壳和这个人的区别又在哪里? 他不知道。 墨凡也不知道。 君玟在荒草地上坐下来,“墨凡,如果你发现我是假的,你会怎么样?” 墨凡:“杀了你。” “这么绝情啊,”君玟抬头看着没有一点时间变化的蓝天,“那如果你是假的呢?” 墨凡:“自杀。” 君玟躺下来,用手臂垫着头,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你怎么对谁都这么绝情。” 墨凡说:“因为这个世界上断没有两个你我存在的道理,另一个幻境的我,也一定会这样做,无论他是真是假。” “好好!”君玟苦恼地用一只手挡住照到脸上的阳光,声音闷闷的,“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其实他想的是,让真实的他们回坤卯派去,假的就留在这里,对人间没什么影响,倒也不必赶尽杀绝。 真真假假的,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而且……假有假的好处,他想,如果他们都不是真实存在的话,那无论做什么,都不用顾忌门派,也不用顾忌世俗,那有些一直没能说出口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在这方虚假的幻境中宣之于口? 可惜了,到底一真一假,说不了什么天长地久。 “墨凡。”他的手仍旧挡着眼睛,他说,“你陪我躺一会,就一会,好不好?” 墨凡没有回答,他在君玟身边躺下,和他躺在同一片草地上,望着同一片天空。 “你说,我们不是真实的话,会是什么?”君玟平时一见到墨凡话就多,现在在幻境里,更是像有无尽的话要说。 “动物,”墨凡忽然变得很有耐心,君玟问的每个问题,他都认真去答,“掌门师兄不是和我们讲过吗?应该是山鸡野兔一类。” “那我以后可再不敢吃鸡肉和兔肉了,”君玟在地上翻了个身,面朝着墨凡道,“以防万一,咱们出不去幻境这几天,就吃素。” 墨凡说:“好。”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君玟将一本从墨凡袖子里找出来的书举到面前,挡着直射的阳光,“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书啦?你怎么还带着?” 君玟又说:“想不到我们墨凡仙尊还是个如此念旧的人呢。” 他刚念的是他们上的第一堂课,苏戎和他们讲的第一段话。 他记得那时也是在一片草地上,他们年纪还很小,墨凡将衣服不轻不重地扔到他脸上,正好盖去了刺眼的阳光。 已过经年,如今墨凡在他身边,抬起手,灵力逸散,这片荒草地就变成了君玟记忆中生机勃勃的模样。 墨凡看了他一眼:“想起来了?” “对啊,”君玟说,“我记性也不错的,仙尊哥哥~” 墨凡转过头,君玟明媚的笑照进了他的眼底,他忽然起身,向君玟一掌袭去,君玟捉着他的手腕接下这一掌,而后借着他手上的力也站起来,发带在风中划出一道浅绿色的弧线。 他轻轻撞上墨凡的肩膀,发丝也撩到了墨凡的额鬓,他道:“仙尊哥哥是想和我切磋一下吗?” 墨凡哼了一声,抽回手,又一掌劈去,却不是全力,君玟侧身躲开,边向后掠,边抽下自己的两发条带,发丝在风中翩飞,他将一条发带衔在唇间,一条将左臂宽大的袖子绑起来,方便打斗。 “啧。”许是嫌他麻烦,墨凡甩袖,趁着君玟躲闪,抢去了他唇间的那条浅绿发带,拢进袖中。 “仙尊哥哥,你不厚道~”君玟右手袖子散着,于是左手结印向墨凡冲去,他足尖点地,擦着草尖,“君子可不会趁人之危。” 墨凡向后倾身,倒退掠去,墨色的靴子擦起一阵阵青草的气味,让人忆起年少时刚落过雨的后山。 他退到一棵柳树前,退无可退,旋身转过,压下君玟的手臂,君玟转了一个腕花,收手,两人齐齐倒在了草地上。 “我赢了,仙尊哥哥~”君玟笑眯眯的,“是我把你带倒的。” 墨凡压着他,瞳仁很暗。 他开口欲言,君玟却忽地把手伸到他头发后面,君玟手指一动,墨凡的瞳孔蓦然张大了。 墨般的发丝撒下,穿过了两人间缓缓流动的空气。 空气忽然变得急促了。 君玟两指捻着一截黑色的发带,到墨凡面前挥了挥,道:“仙尊哥哥抢了我的发带,我总是要还回来的?” 墨凡不语,发丝还在微风中浅浅拂动,柳枝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还有阳光顺着柳枝间的缝隙,攀上了他们的衣摆。 君玟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容颜,忽然就愣住了,他觉得自己现在似乎该说些什么,但他历来聪明的头脑在此刻却偏偏不会转了。 这次是墨凡先移开视线,起了身,“起来,”他说,“你赢了。” 第36章 虚妄 太阳未落,但算算时辰,该是到了亥时,六阴观的废墟修补修补也还能住人,两人用灵力简单修补了一下,搭出了一个能囫囵睡一觉的地方。 君玟只找到一床还算干净的褥子,铺在地上道:“地方小了点,委屈仙尊和我挤挤啦。” 墨凡倚在门边看了他一会,转开头,“你睡,我不困。” “矫情。”君玟咕哝着。 明明之前外出也没少和自己挤一张床。 这样想着,他还是将褥子让给他,自己又找了一床不那么干净的来对付着盖。 “墨凡,”他望向在门边一动未动的人道,“晚安。” 墨凡沉默了许久,就在君玟以为今夜不能再听到墨凡的声音时,那人很轻地开口道:“晚安。” 他满足地笑了,蜷在脏兮兮的褥子中,真真假假好像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了。 —— “我不行的,掌门师兄。”应淮可怜巴巴地说,“你让程鸢师姐留下,我一个人守山,出事了怎么办啊!” 刚刚三月暮就得到的消息来看,六阴观和拂云观的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而且似乎和小镜城也有些联系,他们怕君玟和墨凡应付不过来,以防万一,还是决定去看看,三月暮吸取上次的经验教训,带上程鸢一起,总不至于再出现像上次那样的事了。 三月暮到柜子中找了些灵剑用的药出来,对应淮道:“那你就别让它出事。” “师兄——”应淮急得连“掌门”两字都没了。 “好了应淮,”程鸢说,“我们就出去几天,快的话可能就几个时辰,又不是不回来了,哭丧个脸做什么?” 应淮委委屈屈地杵在那,这真不怪他,平时什么跑腿的活或者杂事琐事他都是抢着帮忙做的,但让他守山是真的不行,他灵力不高,要真出了什么事他撑都撑不了一会。 三月暮对程鸢道:“走了,师妹。” “加油!”三月暮拍拍应淮的肩膀,然后当着他的面和程鸢、池上暝走出了大殿。 “掌门师兄,”应淮说,“你连池上暝都不给我留下吗?” 说真的,他是真的没天赋,连才入山一个多月的池上暝都比他灵力高。 三月暮扬唇一笑,道:“我相信你。” 应淮独自在大殿中萧索:我不相信我自己啊喂! “其实池上暝可以给他留下。”走出去后,程鸢说。 三月暮:“不太可以,我现在离不开他。”他们修剑术的,向来剑不离身,之前的几年是例外。 旁边,程鸢被自家师兄的一句“我离不开他”轰得寒毛都站了起来,她用一种见了鬼了的表情盯着另外两人,然而两人毫无反应。 “师兄,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之前就认识他?”程鸢严肃地问。 三月暮也不藏着掖着,“算是。” 程鸢:“算是?” 三月暮:“他是鸳鸯剑化的人形。” 程鸢:…… 程鸢:???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开山大典的时候?你怎么知道的?你之前见过他?你为什么没和我们说?”大概是被三月暮一个多月的隐瞒气疯了,程鸢连抛五个问题。 三月暮早已预料到了师妹的反应,慢条斯理地逐一回答:“开山大典那天知道的,池上暝自己告诉我的,之前没见过,我没说因为你也没问。” 如果不是顾及三月暮作为掌门的面子,程鸢可能此刻巴掌落到他身上了,“我不问你就不说?!” 三月暮没敢吭声,但其实是这样的没错。 程鸢把三月暮说熄了火,又用挑剔的目光扫了扫池上暝,勉为其难评价了一句:“气质还真是像。” 三月暮:“像什么?” “你的鸳鸯啊,”程鸢说,“都冷冰冰的。” 池上暝闻言向三月暮看过去,眼神有点无辜。 三月暮笑了,伸手戳了下池上暝的脸,池上暝侧头,对上三月暮的视线,三月暮说:“不冷。” 程鸢眉心又团了起来。 三月暮和自己的佩剑亲密倒也无可厚非,但为什么她看这俩人还是觉得恶寒呢? 尤其是—— “池上暝,你能把灵体收回去吗?”程鸢觉得自己要瞎了。 这俩人站在鸳鸯剑上,一前一后,挨得近不说,搂搂抱抱的做什么?池上暝不抱着三月暮,三月暮还能从剑上掉下去吗?!而且她一点也不理解,灵剑的灵体一定要出来吗?! 三月暮倚着池上暝道:“我累了,靠一会,你做什么让他回去?” 他如此说着,同时在心底默默吐槽了一下自己不争气的身体,最近怎么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不过,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旧疾突发的时候,他自己硬撑也能撑过来,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有了池上暝,他就觉得靠自己撑不过来。 程鸢心累了,干脆一路目视前方,再不斜视。 —— 君玟一觉醒来就看见墨凡站在他身边。 “我再睡一会儿……”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 墨凡看着他,并未说话,只是俯身轻轻给他掖了掖被子。 一滴泪水从墨凡的面颊上滑过,滴到君玟的发丝上,他又用指腹抹去了。 君玟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全部精力都在做两件事,一件是让自己的呼吸听起来均匀和缓,一件是紧紧闭着眼睛,不让眼中的泪水流出。 “君玟,”墨凡说,“我们该走了。” 泪水滑了出来。 果然在墨凡面前,他无论怎么努力地伪装,墨凡都是能看出来的。 他们都在逃避,早在草地上躺着的时候,他们就知道了真相,什么幻境只有一人是真的?他们如果真是一真一假,又缘何会彼此心动?他们都是假的,原身都不一定是什么东西。 这里的确和小镜城的幻境相似,六阴观的一切都不过是拂云观的倒影,他们的一切也不过是一场水月镜花。 但水中月也好,镜中花也罢,该看不破的,到底看不破。 他们都不说,像往常一样在外打地铺,像往常一样聊天,然后互道晚安。 可到底是“像”往常一样,他们和往日,到底是不一样了。 他们只是不想道别罢了。 但是,早晚要道别的。 可为什么不能再迟一点,再迟一点!一点就好…… 可是再迟,就真的舍不得了…… 第37章 撮合 墨凡擦去君玟脸上的泪痕:“君玟……” 君玟睁开眼,眼中爬上了血丝,他忽然发狠,将墨凡狠狠地拉下来,压到自己身上,褥子上的灰尘也脏了墨凡的衣角。 他紧紧地抱着他,牙齿隔着黑色的衣服咬在墨凡肩上。 他在哭。 “为什么……”他含糊不清地说。 墨凡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膀,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他现在是墨凡,所以,他会选择这样去做。 火光冲天,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六阴观的无数尘埃都在这场滔天大火中消匿,再也不见。 拂云观中,一个穿着同样黑色衣袍的人抬起头,看向天边,刚刚……心脏骤缩了一下。 “怎么啦,仙尊哥哥~”君玟笑嘻嘻地玩着他的袖子。 墨凡扯回袖子,“无事。” “这镜子是怎么回事?”君玟的脚下踩到了一个银白色的事物。 墨凡说:“不知道,可能是谁落在这里的。” “这里有两只小狗诶!”君玟从银镜旁的草丛中抱出一黑一白的两只小狗,它们都睡得很沉,却紧紧抱在一起。 “感情真好呢。”君玟说。 墨凡道:“带走,留在这里,他们活不久的。” “遵命~”君玟兴致勃勃地抓住墨凡的手腕,将它们往他的乾坤袖里塞。 墨凡:“不要什么都往我这里塞。” 君玟避开他阻拦的手,将一黑一白都塞了进去,“诶呀,你自己不也塞过——” 君玟停了一下,塞过什么? 想不起来。 他摇摇头,错觉。 “墨凡,君玟。”三月暮三人收了剑,从云端落下。 程鸢问:“有什么发现吗?” 君玟笑着抓了抓墨凡的袖子,“都在这里呢。” 三月暮:“是什么?” “两个很可爱的小狗。”君玟一本正经地说。 “狗?是你硬塞的,”程鸢说,“也就墨凡师兄受得了你。” 君玟道:“师妹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可是很讨人喜欢的。” 程鸢一点不给他面子:“就你?可算了!” 墨凡问三月暮:“掌门师兄和程鸢师妹怎么来了?” “我们刚查明,六阴观和拂云观情况也和小镜城类似,怕出什么意外,所以来看看。”三月暮解释道。 “师兄是说这镜子吗?”君玟将之前那面银镜拿出来。 “不错,”三月暮接过,旋即又皱眉,“怎么碎了?” 银白色的镜子从边缘碎至中心,被细密的裂痕爬满。 一直没说话的池上暝忽然开口道:“如今六阴观已毁,从此世上只有拂云观。” 他在这面银镜上感觉到了一场和他在小镜城时一模一样的大火,大火过后,除了纵火者内心想保护的人,谁都没留下。 “毁了?”君玟问,“谁毁的?” 池上暝奇怪道:“火是君玟和墨凡仙尊放的,不是吗?” 君玟和墨凡对视一眼,墨凡说:“我们一直在拂云观,没离开过。” 不是他们,那附近的活物只有—— “狗呢?之前,这里既没有银镜,也没有狗。”君玟抓住重点。 墨凡一抖衣袖,一黑一白两个团子就滚到了草地上,滴流滴流转了几圈,短短的绒毛在阳光下蓬松地散开。 那个白团子最先醒过来,晃晃悠悠地在地上转了两圈,然后慌不择路地歪到墨凡脚上,不起来了。 墨凡哪里想到会是这种发展,一时间抽脚也不是不抽也不是,只得求助地看向君玟。 君玟噗嗤笑出声,弯腰去抱那只小白狗,可他一动,小白狗就像知道他要做什么,它先是绕着墨凡的脚爬了一圈避开君玟,然后就顺着墨凡的腿往上爬。 “诶?”君玟抓了个空,又锲而不舍地把手伸向墨凡的腿。 感觉到君玟的手在自己腿上游走,墨凡脸一白,整个人一动不敢动。 小狗崽到处乱爬,君玟也跟着到处乱抓,等君玟把那四条小短腿乱蹬的小狗崽抓在手里,墨凡已经整个人都涨成了粉色,他咬着下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月暮打开折扇盖住小半张脸,眼睛在扇子边缘上看向别处,池上暝看看三月暮,而后也学着转开头。 程鸢则是蹙蹙眉,看看他们俩,又看看三月暮和池上暝,表情是说不上来的古怪。 三月暮:“咳,你俩要不审审这两个小东西?” 小黑狗闻言抖了抖身上的毛,站起来,小短腿在草地上踩出两行清瘦好看的字来: 巽寅派,叶承宇 六阴观,密道,药 君玟道:“墨凡,这狗说话方式和你挺像啊。” 墨凡一点也不想理他。 “等回去了,我们再跑一趟巽寅派,”程鸢赶忙救场道,“眼下先解决这里的事,既然是镜面,六阴观有密道,拂云观也应该有,分头找找看?” 话被程鸢抢了,三月暮不觉丝毫不妥,在折扇后道:“好。” 小黑狗叫了一声,几人看过去,只见它又在地上走了两个字出来——放手。 意思再好懂不过。 君玟挑挑眉,“行。” 他放下小白团,顺手在小黑团上面捋了一把,小黑团也僵住了,和墨凡现在的样子如出一辙。 刚四脚着地的小白团不乐意了,狠狠用脑袋撞开君玟的手。 君玟被撞得莫名其妙,拍了下它的脑门把它拍得爬到地上。 “这狗崽子,也不知道像了谁。”君玟说。 三月暮等他们闹完了,礼貌地收起扇子,道:“君玟,它像你。” 君玟“哈”了一声道:“像我?” 三月暮:“嗯,这两只狗崽大概是六阴观幻境里的你们。” 池上暝若有所思地接话道:“那么毁掉六阴观的大火就说得通了。” 君玟看看气哄哄盯着他的小白团,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小黑团,他想和墨凡说点什么,墨凡却非但不理他,连头都扭了过去,不给他一点说话的机会。 君玟瞄到墨凡掩藏不了的粉色耳垂,突然茅塞顿开,原来刚才这小白狗崽子…… 小白狗艰辛地站起来,气愤地吠了一声,君玟对它说:“谢谢啦。” 它傲娇地别过头,然后爬到一旁的小黑狗背上,得意扬扬地冲君玟甩了下尾巴。 君玟:“……” 谢谢说早了。 他被一条狗鄙视了。 第38章 惩戒 一双漂亮且眼熟的手闯入君玟的视线,扼住了一白一黑的后颈,粗暴地再次塞回袖中。 墨凡做完这一切神情自若地拢回手,恢复了往常的清冷模样。 程鸢要被这几个弄窒息了,她问:“还找不找密道了?” “找。”君玟忙道。 “已经没有了。”池上暝说。 程鸢刚迈出一步,转头:“什么没有了?” 池上暝:“密道,已经被人炸了,六阴观的幻境只是拂云观的残影,叶承宇也是在之前来过的,早就离开了。” 墨凡脸上的粉色终于褪下去,他紧紧盯着池上暝,警惕道:“刚刚我就想问了,六阴观的事,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是鸳——鸯——”程鸢抱着胳膊,拖着长音,昭示着自己强烈的不满。 君玟:“鸳鸯?鸳鸯剑?” 灵剑的确能对很多东西做到基本感知,一些较大的动静、远处的声音、未消散的气息什么的,灵剑都可以感知一二。 墨凡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三月暮温文尔雅地笑着点点头。 有点欠揍。 “你笑什么啊师兄!鸳鸯都回来多久了还没告诉我们,一个多月了!”君玟埋怨说。 墨凡:“师兄,这件事,你做得确实有些过分了。” 三月暮:“……这么严重的吗?” 竟然让墨凡把“过分”两个字都请出来了。 “嗯,”墨凡说,“回去再和掌门师兄好好算账。”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三月暮扇子一合敲在手上,他错了还不行吗? 君玟活学活用,问池上暝道:“那这里还有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吗?” 池上暝:“有。” 君玟:“在哪里?” “你脚边的那块石头是它们拼命带出幻境的。”池上暝回答。 石头被一点微末仙术罩着,上面的药物痕迹清晰可见。 君玟加固了石头上的屏障,收进怀里,道:“还有吗?” 池上暝:“没有。” 君玟:“那我们就走。” 三月暮觉得自己的灵剑可以当个探测仪。 回去的路上,君玟站在青野上,拿着剑鞘,在手中转圈,“墨凡,你说青野什么时候能修成人形啊?” 墨凡摇头,“不知,不是每把剑都能修成人形。” “说得也是,”君玟不无遗憾道,“掌门师兄真是好福气啊。” 程鸢说:“你们两个的剑就不用修成人形了?” 君玟:“为什么?” 程鸢:“都修成人形也行,也没落单。”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了,君玟留意着墨凡的表情,墨凡垂着眼睫,脸色更加苍白了,和之前微泛红晕的模样截然不同。 君玟睫羽抖了一下,他笑笑说:“什么落不落单的,我的剑修成人形也是跟着我,有什么好落单的。” 青野配合地发出两声嗡鸣。 君玟被嗡得头都大了,他心说,怪不得有的剑能修成人形,有的不能,比如现在,他是一点不需要青野配合。 君玟这么说,只会让墨凡觉得自己是因为他的介意而隐藏情谊,从而不好说什么重话,或许还能趁机赚点墨凡的愧疚,让他内心动摇。 但——妈的,青野配合地一嚷嚷,只会让墨凡觉得自己是真不想和他…… 君玟心中叹息,果然,在听到青野嗡鸣的一刹那,墨凡脸上失去了全部的颜色。 很多事情,很多话,君玟和墨凡一直心照不宣,在墨凡心中,君玟一直是不一样的,是比朋友、比师兄弟还要亲密的,但因为墨凡幼时不知见过什么,对两个男人在一起极为反感,心中无法打破这层隔阂,两人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亲密却不越界,从不捅破窗户纸。 这么多年,在君玟单方面努力下,他们总算是越走越近,君玟想,只要一直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娘的,他要掰了自己的剑,谁也别拦他! 三月暮把一切看在眼里,用压低后刚好可以被那二人听到的音量,对池上暝说:“看来,也不是所有剑都按主人的意愿行事。” 池上暝用同样的音量道:“都按的。” 然后他在三月暮的眼神下又说了一句:“但不是所有的剑都能正确理解主人的意愿。” 墨凡脸色缓和了一些,君玟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 果然,有的剑干啥啥不行,捣乱第一名,有的剑主人一个眼神就明白什么意思。 …… 剑和剑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程鸢一一看过神情不同、心思各异的四个人,这几个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她是彻底没法明白了。 —— “听说小、师、侄做饭很好吃,”程鸢说,“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有这个口福啊?” 一回到若山,三人叫来正心惊胆战守山的应淮,就开始对三月暮进行处决。 映月轩中,三月暮坐在首位,池上暝站在他身边,四人位于下首,不过也只是一种形式——站着的池上暝抱着手臂,其余四人在下面或坐或仰,歪着身子喝茶。 池上暝默默把目光投向唯一见过他做饭的应淮。 应淮心虚地摸摸嘴。 三月暮倚着扶手道:“莲花堂又没缺了你们的饭,做什么偏要吃池上暝做的。” 君玟闻言,自是秒懂三月暮心中顾虑,三月暮无非是只想让池上暝做饭给自己吃,加上不愿因自己的隐瞒,而指使池上暝去做饭,毕竟剑修成了人形,就有了自己的人生,也不能总指使来指使去的,这不公平。 不过这次委实是君玟想多了,三月暮只是单纯的不想让池上暝给别人做饭,什么指使不指使,泾渭分明的东西他是一点没想。 君玟说:“或者罚师兄喝一碗鱼头豆腐汤,如何?” 他们只知道三月暮在苏戎走后不久就喝腻了这汤,连它的味道都不愿再闻到,却不知自池上暝归来后,这汤就又成了他每顿饭中必不可少的一味。 其实人的口味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改变的从来都是人的心境,无依无靠的人习惯了谨小慎微,习惯了把事情剖开揉碎看到本质,自然接受不了一碗浅淡的鱼汤,但当人有了依靠,有了心安的地方,就会觉得那些淡淡的味道,细品起来也是有趣。 第39章 不够 三月暮笑说:“好说,你们别反悔就是。” 四人互相看看,心道这有什么好反悔的,惩罚轻是轻了些,但本来也只是为了让三月暮长长记性,以免下次再有什么不告诉他们,又不是真要他吃什么亏才罢休。 不过这个想法只持续了一炷香,当池上暝端着一碗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鱼汤走进来时,四人就开始后悔了,尤其是君玟和墨凡,他们从昨天傍晚忙到现在,两顿饭没吃,饿得前胸贴后背,看着三月暮一口接着一口地吃,受罚的好像是他们自己。 墨凡冷飕飕地说:“馊主意。” 君玟按住咕咕叫的肚子说:“一会带你去莲花堂还不行嘛。” 墨凡:“谁要你带。” “我我我,我要你带着,”君玟连忙说,“我饿晕了,找不到路。” 应淮听得笑出声,又在君玟瞄过来时,赶紧收回笑容。 “走了走了,”程鸢起身理好裙子说,“忙这么久,先吃饭去了。” 这话说得正和众人心意,另外三人当即也纷纷起身,和三月暮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映月轩。 三月暮放下碗说:“看来他们的心理素质还是要提升啊。” 池上暝赞同地点点头,拣下碗筷。 “赶公务,”三月暮向后伸了个懒腰道,“你陪我。” 池上暝:“好。” “鸳鸯啊,”三月暮撩了下池上暝高马尾的发梢说,“你要不要这么乖啊……” 映月轩寝间外,君玟小跑着跟上墨凡,浅绿的衣尾被吹在身后。 “仙尊哥哥,你走慢一点~”程鸢和应淮走远了,君玟就又开始犯贱。 墨凡这次没有不理睬他,而是直接站定了,君玟这次也没刹住脚,直接撞上了墨凡的后背。 君玟扶着他的肩站稳,“你——” “君玟。”墨凡转过身,他的心很乱,说完这一句就又闭上了嘴,唇抿得很紧。 君玟从他复杂的眼神中明白了什么,手从他肩上拿下来,后退一步,笑容也渐渐收敛了。 风扰乱了一池的荷花。 墨凡没看他,望着他的身后说:“君玟,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一个明确的关系。” 君玟打量着他的神情,须臾道:“有什么好明确的嘛,就现在这种关系呗。” 墨凡依旧不看他,黑色的发带被吹至耳畔,他说:“君玟,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没有哪个师兄弟是我们这般……没有哪个师兄弟和我们一样。” 君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自然——” “君玟。”墨凡道。 风停下来,发带也落回了发丝间。 君玟不吭声了,他知道,有些东西今天到底是要有个了结—— 不,是要有个结果,不是了结。 君玟盯着他,眸中深沉,他向他逼近一步,道:“那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墨凡的目光垂下来,他的声音很轻,“我觉得,师兄弟就很好了。” “不好,”君玟又前进了一步,逼得墨凡后退,他说,“不好,不够。” 哪里够呢?他等了十几年,一个人向对方走了十几年,最后等来一句“师兄弟就很好了”,他怎么可能觉得够? “墨凡,我说,不够。” 君玟一步一步向前,墨凡一步一步后退。 这里没有和幻境中一样让人退无可退的柳树,君玟就踩住墨凡的衣摆,让他避无可避。 墨凡看着君玟素色的鞋尖,手指紧紧拽着衣服,想从他脚下抽出来。 君玟不抬脚,他向前倾身,发丝勾上墨凡的衣衫,他的气息吐在墨凡耳畔,“仙尊哥哥,再扯,衣服就要破了~” 墨凡的唇被自己咬得发白,他视线不动,说:“你松开。” 君玟的神色被墨凡耳边的几缕发丝遮挡在阴影里,只能看见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君玟的右手从墨凡身后环到他左肩上,左手掐住墨凡的下颚,拇指和食指的指缝若即若离贴着他的唇。 “怎么办呢,仙尊哥哥~”君玟侧枕在墨凡右肩上,温热的气流尽数洒在他耳垂上,“我没力气,起不来了~” 墨凡颤抖着,声音从嗓子中挤出:“放、手!” “仙尊哥哥,你好凶啊~”君玟搭在墨凡肩上的手指打着圈。 墨凡像个柱子似的立在那,指节捏得发出几声脆响。 他原本不想把关系弄的太僵的,毕竟这么多年了,抛去那些不为人知的感情不说,就是纯粹的师兄弟,关系情谊也早非常人能比。 只是君玟正在用行动告诉他,他们做不回他想要的纯粹且情同手足的师兄弟了,留给墨凡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前进,要么后退。 他不想和君玟生分,一点也不想,后退是深渊,可前进呢?就不是了吗? 换一处想,就算他愿意,也总要为坤卯派想一想,他们两个仙尊搞到一起,传出去,坤卯派和掌门师兄的脸面又该怎么办? 墨凡心乱如麻,后悔了自己的一时冲动,君玟的手指点在他身上,每一下都让他战栗。 “去吃饭。”他说,他试图挽回,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 君玟却没动,走到这一步,让他再像曾经那样,和墨凡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暧昧关系已经是不可能了。 君玟张嘴含住了墨凡的耳垂,牙尖擦过他的耳廓,君玟轻声细语地说:“仙尊哥哥,我可以等,等多久都可以,但我不可能放弃。” 墨凡脑中的一根弦“啪”的崩断了,他的耳朵忽然变得敏感,甚至能感受到被某人留下的每一寸齿痕,他一把抓住君玟的双臂就要反制。 君玟却不许,他疾走几步将人按在了映月轩内的莲池上。 他咬着墨凡的耳朵说:“仙尊哥哥~别的事情都依你,但是体位可是要依我的~” 墨凡脸蓦地熟透了,他伸手去推君玟,却被君玟反扣手腕压在身后莲池的围栏上,君玟放开被自己咬得红到可怜的耳朵,蹭到他脸颊旁,“仙尊哥哥,你还急着吃饭吗?” 墨凡喉结滑动了一下,他微闭双眼又睁开,眼底水波流转,再也做不到坐怀不乱,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第40章 苏戎 “我——”墨凡剩下的话被某人衔住了,湿软的事物覆上他的双唇,轻柔吮吸,同时有一只手托住了墨凡的后颈,拇指磨蹭着他的喉结。 冷汗忽然浸透了他,他闭上眼,年少时不美好的记忆冲入脑海,他的面色一瞬变得惨白。 墨凡:“不要……” “墨凡,”墨凡听见有人唤他,“你睁眼。” 然后他就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君玟没有一点戏谑的眼眸,里面映着他,和一池摇曳的四季常开的荷花。 是了,正在吻他的人,是君玟。 墨凡主动向前靠了靠,挡住了那些深浅不一的荷花,让君玟眼中只有他。 君玟一手揽着墨凡的腰,一手扶着微微拉低他的头,很轻地吻上他的眼睛。 再向下,到脸颊,到鼻尖,到唇,俱温软。 直到分开,银丝微垂,君玟都是浅尝辄止,没有更进一步。 “仙尊哥哥,”君玟拇指抹去墨凡唇上的水光,“要去吃饭吗?” 墨凡看起来呆呆的,血色又慢慢从脖子上漫回了脸上,他迟钝地用手触上发烫的唇,然后倏地收回,像是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墨凡显得更恍惚了,“吃,吃饭……” 君玟像一只餍足了的狼犬,征得了墨凡的肯定回答,他牵住墨凡的手,和他十指相扣道:“走,仙尊哥哥!” 他的师弟心中对这些事情有阴影,他得循序渐进,反正已经是他的了,他等得起…… 屋中,三月暮看完一个信笺,余光瞥见刚想出门先把碗筷送回厨房的池上暝——他站在门边,整个人都像被定住了。 三月暮:“怎么了?” 池上暝罕见地没回答他。 三月暮好奇心起,起身走到门边,然后看到刚刚分开的两人。 三月暮:“……” 他伸手盖住池上暝的眼睛,然后将池上暝拖回屋中,腹诽道,这两人也太不分场合了,是真没把他当外人啊…… 翌日卯时,三月暮自榻上醒来,池上暝不在屋中。 他踩上靴子,一边披上白色外衣,一边推开寝殿的大门,风雪扑面,外衣也向后飘扬着。 一只清瘦好看的手伸过来,抓住衣服,给三月暮披好。 “师尊怎么出来了?”池上暝问。 三月暮未答,他说:“仲春初至,缘何会有雪?” 饶是春寒料峭,也不至于如此寒凉。 “师尊,”池上暝说,“是尊戎轩。” 池上暝拢衣的动作顿了一下,而后又恢复如常,“应淮去了?” 池上暝:“去了。” 三月暮理好衣襟,池上暝在他身后撑着一把浅蓝的纸伞,雪落在伞上,洇湿了伞面的花瓣纹理。 尊戎轩是苏戎生前的寝殿,也是如今停放他的冰棺的地方,每月的第一天,应淮都会去看他。 应淮和三月暮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六七岁因各种原因自愿上山,只有应淮,他是被苏戎从马车下面拉回了一条命,带回的山上。 他无父无母,更没有家人,没有苏戎,他早就不会还活在这个世上。 苏戎走时,也是应淮哭得最凶,三天的时间,人就瘦了十几斤,还是程鸢硬给他灌的饭,才让他不至于把自己活活饿死。 他对苏戎,与师姐师兄相比,历来是不同的。 两人走到尊戎轩时,君玟和墨凡已经到了,应淮跪在苏戎的冰棺旁,整间寝殿都结出了冰花。 几人对着苏戎的冰棺恭恭敬敬地拜了。 “这是怎么回事?”三月暮问,“以往没有过这么大的寒气。” 墨凡摇头:“不知。” 应淮站起身,走出殿内,面朝着几位师兄。 “冰棺裂了,”应淮说,他很少有现在这般面无表情的时候,“师尊死因有隐情。” 冰棺是从内向外裂开的,苏戎用的这等冰棺用料极为坚固,是他的五位亲传弟子亲自寻来的,如果不是苏戎本身心存怨气,冲破了冰棺,冰棺不会裂。 可当年苏戎离世后,三月暮彻查多次他的死因,但结果均为自杀,且不存在被人操纵的痕迹。 苏戎死前一直镇守大殿,加固着若山全山的禁制,而大殿本身的禁制除他们五人根本无人能破,可莫说他们不可能去害苏戎,那时他们五人中除了应淮皆战于前线,虽然应淮灵力差些,替苏戎守着大殿的禁制,但三月暮进殿之前看过了,大殿禁制是完好无损的。 这说明应淮发现苏戎出事,喊的那一声师尊,皆是在大殿之外,并不曾进去过,禁制隔绝一切灵力声音,如果不进去,对苏戎什么都做不了,而设下这个禁制的方法只有苏戎才会,也就不存在有人破了禁制又重新设下的可能。 但是—— “再查。”三月暮说。 师尊不会无缘无故自杀,他的死必然有隐情,而如今冰棺裂缝,定然也有其他线索显露出来,顺藤摸瓜,早晚能查清。 苏戎的死,一直是几人心中的一根长刺,扎入的时候很痛很痛,扎久了又渐渐习惯,慢慢忽视,可一旦去触碰,那必然又是绞着血肉和骨髓的痛彻心扉。 三月暮补上裂缝,止了若山的大雪,程鸢也来了,几人向弟子晨修的练剑场走去,一路无言。 练剑场上,众弟子一招一式认真练着剑法,两个池上暝看着眼熟且相似的身影穿梭其中。 “掌门师兄,我教得怎么样,还不错?”说话的人是程鸢。 程鸢一开口,池上暝才想起这两人到底是哪里眼熟,是开山大典的第二名第三名、拜在程鸢和墨凡座下的时白和时研。 他不在,监督弟子们晨修的人就变成了他们。 “不错,”三月暮笑道,“但比池上暝还差了点。” 程鸢一个白眼,“是是是,谁能和你的宝贝鸳鸯比啊——” 三月暮心虚地用指节刮了下鼻子。 一旁君玟正小声和墨凡说着话。 君玟:“仙尊哥哥,我觉得你教的徒弟最好~” 墨凡:“嗯。” 耳朵很好使的一众仙尊:“……” 应淮左边看看说悄悄话的君玟和墨凡,右边看看认真看戏的三月暮和池上暝,最后看看似乎想打人的程鸢,他表情有点懵。 为什么他的师兄师姐和小师侄一个比一个奇怪? 第41章 旧梦 “胳膊这里是要抬高的——”时研道。 “我们剑法修的就是人剑合一,应该怎么顺手怎么来——”时白反驳。 “但是顺手就激发不出灵剑的全部潜力!” 六人还没过去,刚刚被表扬的两个小弟子就围着一个无措的外门弟子吵了起来,音量大得很多弟子都闻声观望,两位优秀弟子的师尊表情瘫了一下。 几位仙尊不好参与弟子内部的私事,三月暮便示意池上暝过去看看。 池上暝走进弟子们中间,“在吵什么?”他过来就对两人开门见山道。 远处的五位仙尊灵力高,再加上池上暝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他的话语几人听得清清楚楚。 君玟立即听出端倪,道:“看来小师侄不愿意管这两个师弟啊。” 不错,池上暝并不想管这两兄弟,或者说,他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两个,其实时研和时白没什么大的缺点和不足,但池上暝一想到他们在开山大典上都没选三月暮为师就很介怀。 虽然三月暮总是一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也不在乎被不被认可的模样,但池上暝就是认为他其实是在意的,只是从来不说,也从来不表现出来。 池上暝认为他们曾让三月暮不舒心,因此不喜欢他们,但旁观的三月暮不知池上暝内心想法,想了半天也没想出道理来,池上暝平日和其他弟子交集不多,性情也寡淡,怎么会这么不喜欢两个亲传弟子呢? 君玟瞄了三月暮半天,看不下去了,他咂了咂嘴,这多容易明白啊?他一个旁观者都看出来了,他的师兄是木头吗? 这样想着,君玟悄声问墨凡:“墨凡,你看出来怎么回事没?” 墨凡正色道:“时研修行谨慎,一招一式都没有疏漏,但容易照本宣科,按图索骥,不懂变通;时白修行随性,思维活络,但稍有不慎就会出现差池,自身有损。两人都需要磨砺直至融会贯通。” 君玟沉默着听完墨凡的认真分析,“哦”了一声。 怎么墨凡也不往这方面想呢?难不成是他大脑构造出了问题? 时研和时白见了池上暝,就一个两个知错了的模样耷拉下脑袋,池上暝也没什么可多说的,简单嘱咐了几句就又走回来。 “走,”君玟说,“咱们也去看看。” 几人纷纷下到练剑场上,指导着弟子们的动作和技巧。 三月暮站着未动,脚却忽然踩空了一下,心也向下一坠,周遭的景物都模糊了,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出去。 “师尊!”池上暝急切却有意压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心安理得地向声源位置倒了过去。 池上暝抓住了他的手,接他入怀。 三月暮靠在池上暝身上想,他好像……总能抓住自己。 “鸳鸯啊……”三月暮轻轻念着,他头脑昏沉,看不清四周,只感觉似乎有什么松软的事物罩在了他的身上。 “我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灵剑和主人存在某种联系,池上暝的声音很清晰地响在了三月暮空茫的世界里。 “他们看不见你。”他们本就距练剑场有些距离,银蓝色的伞撑在身后,池上暝转身背对着所有人,刚好将矮下去些的三月暮挡在身前,他脱下原本穿在自己身上的白色斗篷,裹住三月暮,上面的鸳鸯暗纹若隐若现。 他问三月暮道:“要回去吗?” “嗯……”三月暮闭上眼睛。 “掌门师兄呢?”应淮四处张望了一圈问,“刚刚还在这里。” 君玟一手勾着墨凡的肩膀说:“可能有事先走了呗,掌门师兄忙,你也不是不知道。” 墨凡侧眸看了看搭在自己肩上一晃一晃的手,不语。 避开了人群,池上暝隐去两人的身形,抱起了三月暮。若山的雪停了,但地上积雪未清,他在上面踩出薄薄的脚印。 他抱着三月暮,撑不了伞,风依旧大,三月暮陷在暖融融的斗篷中间,手倚着池上暝的胸膛,斗篷边缘的白色绒毛围住了他的脖子,不让一点风吹进来,他半睡半醒地向唯一的热源贴去,池上暝衣衫单薄,却将他抱得更紧。 映月轩里,池上暝将三月暮置于榻上,他燃起火盆,又将手炉放进三月暮怀中,压上被子。 做完这些,池上暝站在床榻边,蹙眉看着榻上闭眸熟睡的人,他有一种预感,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自他回到坤卯派起,他见到的就是三月暮一天差过一天的身体,虽然三月暮服药和药浴一直未断,但他就是觉得,三月暮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机械地努力延长某样工具的使用期限一样。 三月暮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做,而服药和药浴也只是因为这个——他想在身体彻底垮掉之前做完这件事。 池上暝不想让三月暮如此,他想让三月暮无病无痛,无灾无难,想让他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可是三月暮不想。 三月暮想要的东西有很多,他想要查明苏戎的死因,想要坤卯派屹立不倒,想要师弟师妹永远不被俗事所扰,想要人间万世太平,却独独没想过自己。 池上暝知道,三月暮的选择就是三月暮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 也正因如此,他才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阻止他还是该和他站在一起。 他的衣服也被炭火烤热了,他坐在榻侧,替三月暮掖了掖被子。 他想,希望三月暮活着的人有很多,希望他死的人也有很多,但永远愿意和他站在一起的人却是没有的。 而他,或许,可以成为这个人。 三月暮睡梦中翻了身,发顶的头冠被压得歪了,池上暝小心地摘下他头冠中间的发簪,抬起的小臂上绑着护腕的丝带垂下去,尾端撩动了三月暮的眼睫,他赶忙用手抓住丝带,别进护腕中。 第42章 开窍难 “师尊……” 呓语的人是三月暮,他浅粉的嘴唇一开一合,不断辗转着这两个字。 他念着苏戎,念着他再也回不去的少时年岁。 池上暝将金色的发冠放于床边的柜上,然后将三月暮轻轻扶起,靠近自己怀里,三月暮盖住脸颊的发丝被他挽到耳后。 池上暝看着三月暮缓缓舒展的眉宇,眼神很安静。 他说过,自己不在,是会做噩梦的。 池上暝将三月暮未处理完的公务召到自己手中,他一手揽着三月暮,一手翻阅着。 睡梦中的人靠着一片银蓝,手中攥着池上暝刚塞进护腕中的带子,他睫羽渐湿,似乎知道,自己所念着的,是怀念,更是悼念;也知道,自己所攥着的,是他如今唯一能拥有的,唯一能抓住的人。 池上暝用指尖蘸去了水光,一下一下轻缓地拍着他的脊背。 三月暮已经醒了,只是仍闭着眼,池上暝想自己总该说点什么的,可是说什么呢?他嘴笨,更不会安慰人。 他见过受了委屈的小朋友,大人总是摸着他们的头说:“没事了,都过去了。” 可是,这句话对三月暮并不适用。 就是因为都过去了,所以离开的也再不会回来。 他又想起应淮小时候摔破了膝盖,蹲在地上掉金豆子,程鸢就和他说:“好了好了,别哭了。” 可是,池上暝是想让三月暮哭出来的,三月暮在高处坐了那么久,那么多事情,好的,坏的,能解决的,解决不了的,他都一个人担着,他一个人笑着挡下了这世间所有对坤卯派、对师兄师妹和对自己的恶意,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偷偷哭泣的地方。 池上暝想让他藏在自己怀里,偷偷哭一会。 池上暝抱着他,他什么都不想说了,其实他也不需要说什么,安静的陪伴,对三月暮来说,就足够了。 窗外,雪压得荷花在池中翻了一圈。 —— 三月暮十分雷厉风行,当天下午就开始再次彻查当年的往事。 “目前看来,师尊是自杀无疑,”三月暮倚着池上暝的胸膛,头靠着他的肩膀,他翻着池上暝从一摞又一摞的古籍中递过来的书册说,“但自杀总要有个原因,师尊他不会无缘无故自杀。” “自杀要么是自愿,要么是被迫。”池上暝说,“我更趋向前一种。” 三月暮:“为什么?” “苏戎仙尊实力不俗,就算在加固禁制,也不太可能让别人有可乘之机,更何况还有应淮守在外面,”池上暝认真讲述着自己的分析,“而且被迫自杀无外乎被控制或者被威胁,你和其他几位仙尊查过了,苏戎仙尊身上没有被控制的痕迹,至于被威胁,我不知道苏戎仙尊有没有可以被旁人威胁的事,但是如果有,也是需要媒介去威胁的,你说苏戎仙尊他此前神态无异,就说明这个‘威胁’发生在大殿之内,而大殿禁制未破,法术和声音皆传不进来,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威胁’本身就在大殿之内。” 三月暮点头表示赞同,又说:“但是我们事后仔细检查过大殿,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 “检查的人除了你们五个,还有旁人吗?”池上暝问。 三月暮:“没有,所以我现在怀疑……” 池上暝又拿了一本新的古籍递给他,道:“所以你现在怀疑,有什么不需要法术也不需要声音的东西可以远程控制旁人?” 三月暮:“或者有什么术法的控制是可以不留痕迹的。” 池上暝在一众古籍中挑选出与这两点相关的书,放到三月暮手边,三月暮看完一本就会接着拿来看下一本。 暮色将至的时候,池上暝去小厨房给他做饭,君玟在此刻掐着时间走进来。 三月暮一目十行地扫着书目,头也不抬一下,他道:“不在墨凡那弃往轩待着,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君玟在下首随便找个座位坐了,屈起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道:“这不是墨凡刚开窍,不敢逼太狠了嘛。” 三月暮:“墨凡把你撵出来了?” 君玟:“……”师兄你和师弟说话不知道需要委婉一点吗? 三月暮从书堆中抬起头来,问:“你对他做什么了?” 君玟无害地笑笑:“……没做什么呀。”不就是亲的时候手有点不老实吗…… “墨凡以前……”三月暮皱了下眉,又自知君玟肯定顾念着这件事,就没继续说,“你注意点分寸就行。” 君玟:“放心,师兄。” 三月暮道:“所以你到我这里,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君玟就算被撵出来也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实在不行回自己寝殿去就是了,到他这里,肯定不只是因为这个。 只听君玟道:“掌门师兄,你看我们都成双成对了,你年纪也可以了,不打算找个仙侣作伴吗?” 没错,君玟今天就是来撮合三月暮和池上暝的,那天这两人在从拂云观回去的路上,从发了羊癫疯的青野下救回了他的清白,这点人情他可是一直想着要还呢,而且看他师兄这样子,分明是早就喜欢上人家了,自己还没意识到。 果然,就听三月暮一副与世无争的口气道:“我现在还没有那个心思。” 君玟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亮,他道:“你是没有,但是别人有啊,前几天我出门遇到好几个女修,她们可都有那种心思呢。” 三月暮继续翻着书,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你帮我拒绝了。” “什么叫帮你拒绝了,”君玟特意重读了“你”,道:“人家看上的又不是你。” “看上的不是我,你找我来说做什么?”三月暮将看完的书放到一旁,又去身边摸下一本,却摸了个空——池上暝给他找的书他看完了。 他只好起身自己弯腰到另一边找书,边找边说道:“她们看上谁你就找谁说去,你来我这映月轩——” 三月暮福灵心至,他站直身体,正色道:“他们看上的是谁?” 君玟向门口努努嘴,池上暝刚好端着餐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三菜一汤和两碗米饭。 第43章 太平 他看看君玟又看看三月暮,问:“君玟仙尊也在这里吃吗?” 君玟笑着眯起眼睛:“我——” “他不在这吃,”三月暮直截了当地抢过话头,“他回去和墨凡吃。” 君玟:“……对,我和墨凡吃。” 掌门师兄这个没良心的!克扣他的饭食!亏他还惦记着帮忙撮合! 君玟出了映月轩,合上门,就听见里面三月暮说:“鸳鸯,你过来。” 他满意一笑,信步踏出了映月轩。 殿内,池上暝将饭菜在一边的空桌子上放好,然后听话地走过去,“怎么了,师尊?” 三月暮思考着措辞,就听池上暝又道:“你不开心?” 三月暮一怔,“我没有——有吗?” 他没什么值得不开心的事,但他好像……确实不太开心。 “师尊因为什么不开心呢?”池上暝问。 “你出门遇见过哪个女修吗?”三月暮坐到饭桌前,不答反问。 池上暝也坐过去,想了想回答:“可能遇见过。” 他出门遇见修士是常事,这些修士中,应该也是有女修的。 三月暮:“你和她们说过话?” 池上暝:“没有?” 三月暮怨气重重地扒了一大口饭,没说过话就有这么多人喜欢上他了?不就是个剑灵嘛,有什么讨人喜欢的…… 三月暮瞄了他一眼,就见他一双内勾外翘的丹凤眼仍在认真地看着自己,三月暮咬到了筷子。 咳,虽然,是长得好看了点…… 但如果因为一张脸就喜欢上了,那也太肤浅了! 三月暮脑中思绪乱飞,他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饭,连菜都忘了吃。 池上暝端着碗看着对面怨气越来越重的三月暮,脑海中飘过一万个不理解。 他是说错话了吗?还是菜做得不合三月暮口味? 他每个菜都夹了一筷放进口中。 挺好吃的啊? “池上暝,”三月暮终于火速地吃完一碗饭,他放下碗筷,专注地将视线投到池上暝身上,他问,“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池上暝困惑地吃了口菜,也放下筷子,道:“从未有过。” “哦。”三月暮放下心来。 池上暝道:“师尊为什么这么问?” 三月暮和池上暝在一起的时候,说话总是不深思熟虑,他说:“因为习惯你和我在一起了,要是你哪天有了喜欢的女孩子,我倒是不习惯了。” 三月暮说完话就后悔了,他立刻补充道:“不过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也是好事,我——” “我不会和别人走的,”池上暝紧紧地盯着他说,“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师尊。” 丹凤眼生的清冷,总是让人感觉凌厉不容亲近,但当这样一双眼睛中写满坦然的赤诚,三月暮的心脏狠狠跳动了一下。 一直和他在一起…… 君玟说得不对,三月暮想,谁说一定要找仙侣共度一生?若是能一辈子和池上暝待在一起,于他而言,就是再好不过了。 他伸出手,向池上暝道:“手给我。” 池上暝就把手放到他手中。 三月暮缓缓收拢手指,拇指搭在池上暝手背上,握紧了他的手。 能握紧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很好。 池上暝看着他的眼睛,然后看到了一些他从未在三月暮眼中见过的东西,但他在君玟眼中看见过。 是什么? 他努力回想着那天所见,君玟和墨凡是在…… 可三月暮似乎也没说要? 池上暝看着交叠的双手歪歪头,师尊的心思好难懂。 “我不会再松手了。”三月暮在心底说,“不会再有第三次。” 池上暝读懂了他心中所想,半晌,他说:“师尊,你握得太紧了。” 三月暮放开手,“吃完饭,和我去一趟巽寅派。” 那只黑狗应该不会骗他们,六阴观的密道已经毁了,药也给应淮拿去检查了,还未有结果,眼下只有“巽寅派,叶承宇”还未查清。 两人带着生无可恋的程鸢一路西下,以往在有三月暮出行的时候,都是坐马车的,现在池上暝回来了,自然也就不再有这个必要,高处的风景三月暮很久没有仔细看过了,若山和拂云观那两次,他心中有事,被思虑所困,大好风光也尽数忽略了。 如今他牵挂的事情依旧存在,却不会再将他困扰了。 人若是终日惶恐,立在云端时,看见的便是风急天高,人有心安处,看见的才是万顷河山。 此刻他站在剑上,看见林中有鸟雀,湖中有游鱼,山有山巅,水有源头。 人间,万顷太平。 巽寅派位处正西,水多山少,人们大多伴水而居,极通水性。 巽寅派内不宜御剑,太过乍眼,所以他们只御剑到了边境一个没有名字的水乡。 已是日薄西山,水乡人来人往,他们在黄昏的光影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弯曲的河道和水中映着的白墙黛瓦、绿树房屋。 池上暝没来过这里,但他走在这里,踩着湿润的石板路,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没来过这里,可能不知道,”程鸢为池上暝讲着,“这水乡虽在巽寅派边境,却是巽寅派最看重的地方之一。” 池上暝道:“怎么说?” “你也知道,巽寅派地界多水,而水总会有一个最终汇入的地方,巽寅派的水绝大多数都经由这个水乡,最后百川归海,流进天虞。” “天虞。”池上暝念着这两个字,觉得没来由地熟悉。 “你后来去过天虞吗?”池上暝问三月暮道,“在我碎之后。” 三月暮:“去过一次,那里有过一场小水患,不过也只是普通的水患,很快就平息了,而且那场水患距现在也快一年了,应当是与此事无关的。” 池上暝:“嗯。” 他想问的不是水患,也不是与此事有无关系,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第44章 相护 “诶呀,小仙君,好久没见过你了,你又来了啊?”一个在家门口洗衣服的大娘看着三人说。 池上暝对上她的视线怔愣了一下,不确定地问:“请问,您说的是我吗?” “可不就是你嘛,还能有谁?”大娘将洗好的衣服拧干放到脚边的木盆里。 他们停下脚步,三月暮问:“大娘,您认识他?那您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唔,大半年前。” 三月暮蹙眉,大半年前,池上暝还没有回到坤卯派。 “我醒来就来找你了,”池上暝赶忙道,“她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那大娘耳朵好使,听到后连连摆手道:“小仙君,就你这相貌,我哪能认错人呐?况且,可是你帮我们平定的水患,这份恩情大家可是一直都记得呐。” “是啊小仙君,”又一个大娘倚在自家门边说,“我女儿对您可是一直念念不忘,天天吵着非你不嫁。” 猝不及防被桃花砸个正着的池上暝:? 三月暮:“……” 程鸢问池上暝:“他们说的,你都不记得了?” 池上暝摇头,“不记得。” 这个水乡的人本就好客,再加上池上暝于他们有恩,一时之间三人身边好不热闹,送水果的送水果,送特产的送特产,总之是不想让三人空着任何一只手。 池上暝完全不会应对这些热情,一边摆手一边向三月暮身边退,三月暮注意到他的无措,好笑得把他拉到身后,言行得当地一一拒绝了众人的好意,就像曾经他和苏戎一起下山平乱时,苏戎的言辞有礼一般。 等到人声渐渐散去,三人才得以脱身,最开始同他们搭话的洗衣大娘开的是一家民宿,三人就在那里落脚,明日再继续赶路。 是夜,三月暮在榻上辗转反侧,不得入眠,不知是因为池上暝没有睡在他身边,还是自己到底对白日里的事太过介怀。 反正睡也睡不着,干脆出去走走,他想着就披衣起身,溜达到了池上暝房外。 虽然池上暝本身就是一把灵剑,休息也只是躺着,不存在吵不吵醒的,但他还是觉得这样贸然进去似有不妥。 算了,管那么多呢?他想,反正无论他怎么做,池上暝都不会说什么的。 想着他就把手放到门上,刚要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三月暮立刻收手,向门边靠了靠,侧耳去听。 屋内,正是池上暝和洗衣大娘。 池上暝说:“麻烦您了,这么晚还要到我房间来,只是白天人多耳杂,实在不便。” 大娘坐下来道:“仙君说的这是什么话,您当初可是救过我的命,您就是自己不记得了,大娘我也不会忘的,小仙君想让我帮什么忙,尽管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池上暝说,“只是出于一些原因,我记忆缺失了一些,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所以能否劳烦您和我讲讲,当年这里发生了什么?” “不劳烦不劳烦,仙君是想听和你自己有关的部分?让我想想啊,”大娘思考片刻道,“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你们刚刚走的那条路上,你一个人,在路上转来转去,有时还会忽然拉住某个过路人。” 池上暝:“拉住过路人?” “对,当时我也不明白,还以为你是迷路了,就走过去问你,你说,你在找人。” 池上暝:“找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问你在找谁,你说你在找你的主人,我以为你是哪家的家仆,出来迷了路,就问你主人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府上的,你却说你不记得了,我想哪有家仆会不记得自家主人名字的,就知道肯定是自己想错了。” 池上暝:“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每天出来洗衣服,都能看到你,就在这条路上,还是在找,大概找了几个月,直到那场水患,水患来得突然,一夜之间淹了整个河道和房屋,我们都躲到了房顶上,你别看我现在这房子看起来挺高的,这都是后来搭的,之前我房子很低,我站在上面,眼看水就要没过脖子,是你把我拉出来放到高处的一棵树上,然后独自冲进波涛里。具体水患是怎么平息的,我们也没看清,又是水又是剑光的,反正最后水慢慢落下去了,你也从里面爬上了岸,唉,你当时浑身是血的,等我们从高处爬下来,你却又不见了,我们当时怕你那一身伤再出事了,还找了你几个月,但一直没找到,还好你没事。” “这水患的时间是大半年前?”池上暝问。 大娘点头,“对,到现在差不多快有一年了。” 屋外,三月暮攥紧了手指,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原来天虞的那场水患平息的那样迅速,自己又没受一点伤,是因为有池上暝在另一边,护着他。 浑身是血。 已过经年,而今旁人口中轻飘飘的一句含着惋惜的话,一声可有可无的唏嘘,当时,在池上暝身上,又该是怎样的鲜血淋漓? 他想起池上暝在北川的样子,心口撕裂般的疼痛。 真的很痛。 不知是不是什么旧疾的并发症,他的心脏刀割般疼痛。 池上暝明明都已经不记得了,却还是,护着他…… 浑身是血的……护着他…… 所以说,作灵剑果然是最吃亏的了,主人是谁都不记得了,却还是要用命去护着。 他自己说,不会让这种事情出现第三次了,可原来,早就有过第三次了。 第三次…… 三月暮踉跄着向房间跑。 他忽然想起很多事,那些过去从未放在心上的,从未重视过的事,他想起了这五年来无数次的化险为夷,甚至有的祸乱,他还没有到达,就已然平息。 他一直以为,是劫难已过,海晏河清,却不曾想是有人在替他,守着这山河。 第三次…… 他绊了一下,他扶着墙才稳住身体。 说什么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原来池上暝早就用生命,护过他无数次了。 那么多次。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想起他…… “傻子……”他喃喃道。 不记得他,做什么还要护他…… 做了那么多,他又不知道,如果池上暝没有回来,如果他们没有来到这里,如果他没有半夜起来听到这些对话,那么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做这么多……又有什么用…… 第45章 得知 “师尊?”池上暝从后面扶住他,“你又难受了吗?是我不好,今夜不该分房睡的。” 他刚刚忽觉某种联系下的心悸,便知三月暮定是心中不适,果然,他一出门就看到三月暮扶墙立在这里。 三月暮声音沙哑:“不是,你的错……” 他为他做了那么多,又哪里会是他的错…… 三月暮忽然转身狠狠地抱住了他,头深深埋进池上暝颈窝,池上暝不知所以,只能任他抱着,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一遍一遍地说:“没事了,师尊,没事了。” 三月暮用力地抱着他,像是要把他拥进骨血里。 泪水落入池上暝发间,他动了一下,“师尊?你哭了?” “……没有。” “可是——”池上暝就要推开他。 “别动!”三月暮低吼。 池上暝不动了。 三月暮喊得焦急又委屈,他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明明那些次受伤的都是池上暝。 “你凭什么呢?”三月暮低声说,“我又没允许。” 池上暝垂下眼,三月暮听到了刚刚的对话,早知道,就换个时间问了,还惹得他这样难过。 凭什么吗? “凭我是你的灵剑。”他说。 三月暮:“可你不记得我了。” “我不记得你,但我记得要护着你。”池上暝声音很低、很重,横亘了光阴,穿破五年的匆匆。 三月暮将池上暝的衣服攥进指缝。 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三月暮,一个意气风发、桀骜少年,一个沉着冷静,万事权衡。三月暮厌恶着第二个自己,却又不得不在师尊走后,高坐殿堂,成为着第二个自己。 整整五年。 后来池上暝回来,他以为自己独自苦熬的日子过去了,开始想变回第一个自己,可是,流年似水湍急,他再也想不起来原先的那个自己,到底该是什么模样。 年少的时候叼着草叶粲然一笑,而今他对着镜子,却无论如何也摆不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笑。 虚伪。 做作。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厌恶至极。 他找不到能将这两个自己连接在一起的平衡点,他像一只挂在湍急瀑布边缘的蜉蝣,拼命向上游着,不想坠下去,可是水太急,无所依,他只能挣扎在分界线上,一年又一年。 他连自己都不再认识自己,看着镜子,他只觉得可怕。 他见到池上暝回来,以为之前独自熬过的五年岁月不过是浮生一场大梦,如今梦醒了,即便无法回到曾经的模样,也是故人归家,别来无恙;可他今日才知,原来山遥海阔,故人从未远去。 他找到了属于他的平衡点,他找到了自己从始至终都未丢下的,从来不曾远去的,那是他的灵剑,也是全部的他的模样。 他在池上暝这里,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年少轻狂,也可以机关算尽。 他无需再去找寻什么,无需想自己到底是何模样。 总之,怎样都好。 “池上暝……”三月暮哭着,哭得无声,却很放肆,“你别走……” 池上暝回抱着他,“不走。” “再也别走了……” “再也不走了。” 他们相拥在水乡的白墙下,就像他们曾经在深夜中无数次的相拥。 许久,三月暮沉沉地闷笑了一声道:“看来我们的任务又多了一个。” 池上暝:“什么?” “查清楚你的事情啊,”三月暮捏了下池上暝的耳垂,嗓音在夜色中依旧很哑,“你碎了之后是如何重现的,如何修成的人形,为什么曾经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现在的记忆缺了五年。” “我的事情不着急。”池上暝道。 “着急的。”三月暮说。 他真的忽略池上暝太久太久了,他不能、也不愿再让他等了。 落雨了,不大,疏落三两滴,点在地上,又溅起更小的水花,落在鞋面上,将白色布艺的图案添上了深浅。 他们踏进雨中,未撑伞,三月暮扣着池上暝的手腕,向自己的房间走,池上暝落后一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有水珠挂在三月暮的发尾,又被池上暝轻轻捏去了。 木质的台阶年岁有点久了,或许还被水浸过,踩上去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一场路过旧时光的梦。 他们走回三月暮的房间,池上暝关上门,两人耳中最后的一点风雨声也消失殆尽。 三月暮从他身后抱住他,下巴枕在他的肩上,长发擦着他的耳朵。 “很晚了,师尊,”池上暝微微偏过头,伸手撩开一缕挡在三月暮眼前的头发,“快睡。” 三月暮抱得更紧了,用鼻音“嗯”了一声。 池上暝扬起唇角,第一次有了如此清晰的愉悦表情,他说:“我留下来陪你,快上床睡,师尊。” 三月暮这才不情不愿地挪开脑袋,撒开环着池上暝腰的手,改成牵着他,一副生怕他跑了的模样,扯着他向床上带。 池上暝依着他躺到内侧,三月暮躺在外面,将池上暝整个人圈在怀里,一只手臂垫在池上暝颈部,另一只揽着他的腰。 三月暮抱得那样紧,又那样轻,他紧紧箍着池上暝,不让他离开分毫,但碰到池上暝的小臂却不用一点力气,似乎池上暝是什么易碎的稀世之珍。 池上暝察觉了身边人的颤抖,他轻轻向三月暮怀中蹭了下,道:“晚安,师尊。” 三月暮说:“晚安。” 月光皎洁,在被子上映出窗棂的影子,池上暝缩在三月暮怀中,一起依偎在这片小小的微光之下。 两人睡得晚,第二天三月暮醒得也就晚了,以是当清晨的露水味顺着风从窗户飘进来时,池上暝正被他紧扣在臂肘下,睁着眼睛对着发潮的天花板发呆。 “师兄?掌门师兄?”程鸢扣响房门,“三月暮!” 三月暮被最后这一声喊醒了,他动了下胳膊,发现被压住了,于是他低下头,视线就落进了池上暝静谧的眸子里。 “三月暮!你在不在?”程鸢快把人家民宿的门拍塌了。 第46章 网 三月暮回过神,赶紧从床上坐起,穿好外衣,边穿边问池上暝:“什么时辰了?” “辰时了。”池上暝也系好自己的衣带。 程鸢在门外:“三月暮!” 三月暮连忙去开门。 “你今日为何起得这样晚?”程鸢踏进屋,鲜红的裙摆扬在后面,腰间一柄白色长剑剑鞘镂着金花,杏眼凌厉,不施粉黛已是绝色佳人,然而此刻绝色佳人的秀眉皱在了一起,她盯着坐在床边的池上暝,表情十分诡异。 程鸢刚刚敲门时还在想,三月暮自继任掌门后,便再未如年少时一般赖床,即便最冷的冬日也不会寒恋重衾,今日卯时已过仍未起,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适…… 她又扫了这两人一眼。 她是脑子有泡才会来关心三月暮? “咳,”三月暮掩饰了一下尴尬,若无其事道,“那我们现在出发?” 程鸢似笑非笑地说:“那不然你俩再睡一会儿?” “睡够了睡够了,”三月暮识时务地回答,“现在就走。” 一炷香后,程鸢抱着肩膀冷冷地盯着认真撑船的池上暝,和望着池上暝笑容满面的三月暮。 “方向错了,”程鸢冷漠地说,“这条路是往水乡深处去的。” “没有错,”三月暮解释道:“我想先去看看深处的河道,看看那年天虞的水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程鸢何其聪明,池上暝出现在水乡的时间和天虞水患时间相同,最后天虞水患平息,池上暝不知所踪,如今三月暮要去看河道,定是怀疑二者有关联。 程鸢说:“你想去看我不拦你,但是你要知道咱们如果闹得动静大了,巽寅派的人找过来,这事可能就没法善了了。” 三月暮一改往日的和善,道:“本来也没想要善了。” 程鸢很久没见过三月暮任性鲜活的模样了,如今再见,恍如隔世。 她暴躁了一个早上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其实能有池上暝陪着三月暮,也未尝不好,至少,他把曾经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找了回来。 池上暝划着桨,向河流更深处漫朔,昔日有过水患作乱的河水,如今映着红日,依着小楼,还有杨柳低垂,柳枝拂过河面,一派岁月悠长。 船行至开阔水面,房屋被隔在遥遥的两端,三人各自施上避水诀,隔开水,跃入河中。 在水中下坠的感觉并不好,会让池上暝想起被困于北川之中的时候,他被撕扯着,在暗无天日的水中,寒意刺骨,他像一只被渔网所擒的濒死的鱼,所有的挣扎都是可笑的徒劳—— “池上暝。”三月暮的声音穿过层层水幕,唤得他回过神来。 池上暝下坠得很快,三月暮翻身下游,纯白的飘带在水中划出弧线,接着就和在北川时一样,他抓住了池上暝的手。 “池上暝。”三月暮念着他的名字,三月暮身边有结界,结界内有空气,所以声音很清晰地传入池上暝的耳中。 池上暝抬起头,这片水域有光,有游鱼,两个交握的手指间,很明亮。 一股酸痛涌入鼻腔,然后他被裹入了一个干爽的怀抱。 池上暝方才意识恍惚,等到反应过来时,身上的避水诀已经消失了,他刚呛了一口水,就被三月暮拉入了自己避水诀的结界内。 “怎么了?”三月暮问。 池上暝身上的水打湿了三月暮的衣服,他推开三月暮说:“无事,走神了。” 三月暮抓着他的手却没有松开,他说:“我一会灵力未必会够,你拉着我。” 池上暝果然不推他了,默默地靠回去。 刚刚已经说服了自己的程鸢在远处隔着水看天,嗯,天很蓝,水很清,鱼的种类也挺多。 河远比几人想象得要深,等他们的脚触到实地时,周遭已经没有一点光亮。 池上暝悄悄握紧了三月暮的手。 三人掌心托起火焰,照亮了河底。 河底与之前所见过的景象不同,没有生物,也没有任何石块和凹凸不平,地面平整得绝非自然可及。 可偏偏,他们在水下走了很久,既没有什么发现,也没遇到什么危险,风平浪静到匪夷所思。 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有过水患的水底本就不太可能有什么生物,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有线索也早就冲没了。 “我的事情不急,”池上暝又一次说道,“先去巽寅派。” 三月暮驻在水中,望着状似深不见底的脚下,也知再找多久都只会是徒劳,最终妥协:“好。” 未及出水,一个闪着电光的大网从天而降,盖向整片水面,池上暝瞬间挣开三月暮的手,将他用力扯到身后,几道电光在池上暝手臂上留下血痕,血迹流进水中,很快消失不见。 程鸢原本就走在两人身后,却也被震碎了衣袖,她匆忙按住手臂向上看去。 “呦,这不是草包掌门和程鸢美人,啊不,程、鸢、仙、尊吗?这是来水乡幽会来了?”叶承宇站在岸边,拽着网的另一端,得意地望着水中的三人,他身边站着一众水乡的乡民,“二位来此有何贵干啊?不会是,三掌门在派内呆久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忘了这水乡是我巽寅派的地界了?” 三月暮没理叶承宇,他紧紧盯着池上暝手臂上的伤痕,此刻那里被水流冲刷得连肉都翻了出来。 “你他么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讲话?”三月暮眼皮一掀,“让你爹滚过来。” 三月暮眼中戾气横生,即便隔着一层水面和一张仙网,也骇得叶承宇后退了半步。 意识到自己竟然被一个落在自己手中的草包掌门吓到了,叶承宇怒不可遏地前进数步,道:“都已经落到我的手里了,还以为自己是玄门第一门派的掌门呢?我是什么东西,你三月暮又是个什么东西?” 叶承宇一掌击出到网上,数道电光应声向三月暮袭去,池上暝立刻拉着他游向远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远处的网也急转而下,向两人袭来,电光随着三月暮的方位亦步亦趋。 第47章 口角 三月暮当机立断将池上暝挥开,池上暝却就着这股力道直接化回鸳鸯剑,横到三月暮身前截去了所有来势汹汹的电光。 一道银蓝色的光划出,击穿了水面上的仙网,而后光芒散去,鸳鸯剑剑身也渐渐黯淡,像是失去了支撑,整个坠下去。 三月暮冲过去接住了他,白色外衣在水中浮动,仿佛也要包裹住这抹银蓝。 岸上,叶承宇见仙网被破开,大惊失色,踩上剑就要跑。 三月暮抱着鸳鸯剑破水而出,一脚将叶承宇从剑上踹了下来。 三月暮踩到他的脸上,鞋底碾着他的鼻梁,弯下腰俯视着他说:“叶承宇,你他么找死。” 程鸢刚落到岸上,“咔嚓——”一声骨头被踩碎的声音听得她头皮一麻。 “你放过我,我错了,草包——啊不不不,三月暮掌门,我错了,求求你,你放过我,”叶承宇性命被别人攥在手里,什么脸面都顾不上了,又是哀求又是威胁,“你要是敢再这样对我,我爹肯定——” “肯定怎么样?”三月暮声音沉缓,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你要是想说叶言卿肯定不会放过我,那巧了,我也不会放过他。” “为……为什么?我爹……事情是我做的,和我爹又没有关系。”叶承宇嘴被踩了一半,吐字也不甚清晰。 叶承宇这么说可不是因为什么孝敬父亲,敬爱长辈,而是叶言卿心狠手辣,他从小到大见过叶言卿对付坏自己事的人,手段不下千百种,每一种都比让人死了还难受,总归三月暮不敢杀了他,既然三月暮已经不会放过他了,那他又何苦为自己再多揽一份罪受。 “因为我这人无情无义,有恩未必会报,有仇却是一定会还的。”三月暮一双狐狸眼眯起来,总是给人一种笑意盈盈的感觉,可真正和这双眼睛对视的人才知道,这双眼睛中没有一点温度,有的尽是凉薄。 三月暮没有说错,他这个人确实是无情无义的,他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他不是苏戎,做不到以德报怨,能让他永远不管不顾护着的人,只有那么几个,至于天下苍生,他虽然也护在身后,但其中一旦有谁伤了他在乎的人,那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其踢出自己的保护圈,甚至再亲自补上几刀。 年少的时候他便是如此,还曾将试图调戏程鸢的一个富家子弟打得半身瘫痪,苏戎那次气得不轻,说若是修了仙,还像他一样如此心性,那便是无情无义。 而那时三月暮说,他有感情,也讲道义,怎么就算无情无义了?如果这也算无情无义,那他就无情无义好了,修仙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在乎的人,然后才是天下苍生,若是修了仙,反倒护不住他们,那这仙还修得有何意趣? 苏戎很在意自己的徒弟,但是面对普通百姓,他更多只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人试图调戏程鸢,既没得手,那他也不过是训斥一番而已,三月暮却觉得远远不够,想调戏他的师妹,那这人只要留口气就好了。 其实苏戎的做法不无道理,三月暮最初这么做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解气,觉得理当如此,觉得是苏戎师尊不近人情,可日子久了,他们未免也开始觉得三月暮太过残暴不容人,太过无情无义——那些人做错了,小惩大戒就好了,总不能仗着会仙术就欺负人。 有一次程鸢终于忍不住和三月暮说了,那天,三月暮怔怔地抱着鸳鸯剑站了很久,他大概从未想过有一天师弟师妹也会这样想自己。 从那以后,他不再睚眦必报了,变得和苏戎一样,护着他们也是克制有礼,从不逾矩,他没有变,但他把那个自己藏了起来,谁也看不出一点痕迹。 但在池上暝这里,他不想装什么宽宏大度的君子,谁动了池上暝,那他就是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反正池上暝又不在乎他的心性。 “我爹和你有什么仇?!”叶承宇的鼻子已经失去了知觉,怕是彻底废掉了,眼下他只盼着叶言卿能看在这个份上减轻点对他的惩罚。 “挺多的,”三月暮说,“比如你爹前几天管不好你家的小宠物,放它出来伤了我的人,今日又管不好自己儿子,也放他出来乱吠伤人,几次三番,我若还能放过他,岂不显得我很软弱无能?” 要是放在以往,叶承宇一定要说一句“你难道不是吗?”,但眼下他半个身子都被踩进了地里,他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三月暮甩出捆仙绳,将叶承宇三两下绑成一个粽子,又把他踢回他自己的剑上,“带路。” 程鸢走到街边租马的棚子,马棚主人似乎自知是水乡的人理亏,也不敢说什么,默默给他们备了两匹快马。 三月暮当然不会再御剑了,他抱着鸳鸯剑,和程鸢两人骑着两匹快马,一路向西而去。 巽寅派看门的两个弟子远远看到两个人骑着马疾驰过来,刚要动手拦下,又发现其中一匹马边上忽上忽下的灵剑上绑着的是自家少主,一时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还在犹豫的空档,马身已经擦着他们呼啸而过。 两匹马横冲直撞,引得无数弟子连连躲避,马的嘶鸣声和弟子吵嚷声混作一团,终于,在即将撞上主殿的前一刻,一股强悍的灵力劈了过来,两人及时拉住缰绳,前面的地面留下一道深痕。 “叶掌门这是何意?”三月暮先发制人道。 “我还想问三月暮掌门您呢,”叶承宇施施然从屋顶落下,他眼尾下耷,天生一副睡不醒的模样,“您带着程鸢师妹,在我们玄门内不顾及脸面地纵马飞奔,怕是不合适?” “是吗?”三月暮笑眯眯的,“我看您儿子比起我们,那是有过之无不及,我还以为,这种行为,是你们巽寅派的独门礼数呢。” 第48章 反转 “那怎么能一样呢?”叶言卿看见儿子受制于人,也是不急不慌,“三月暮掌门要是不乱闯巽寅派,想必小儿也不会对您横加阻拦。” “有道理,”三月暮点头附和,也不生气,“我这里也是同样的道理,你巽寅派要是没惹到我,我也不会来这里生事。” 叶言卿没有完全抬起头,眼珠却盯向三月暮,那样子活像一个吊死鬼,他说:“巽寅派到底做了何事,引得三月暮掌门您如此不快,让您连脸面都不顾?” 三月暮嗤笑一声,“滚”的信都已经回了,叶承宇也和他们动过手了,现在装作不知,惺惺作态给谁看? 叶言卿见三月暮不答话,又道:“可是为了北川一事?我想三月暮掌门怕是误会我了,那条鱼不过是犬子闲来无事研究的一个小玩意,不小心给放了出去,但也不伤人,就是把水搅得混了些,我们原本也是要过几天派个弟子把它捉回来的,没想到这事竟然这么得三月暮掌门看重,还亲自出面,听说还不小心让您新收的大弟子受了伤。” 叶言卿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玄门门口已经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而看门的弟子却只是装模作样地驱赶了两下。 叶言卿收回目光,续续道:“我一听说这件事,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想着掌门您好不容易收了一个弟子,竟被犬子的一个小玩意误伤了,就想着把人请来,我向他道个歉,以免掌门您因此事和弟子产生隔阂,或者对巽寅派生怨,但我没想到,掌门竟然误会了我的好意,竟还让我,让我——” 叶言卿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似是因那话不堪入耳,而难以说出口。 “坤卯派怎么这样啊,幸亏我们这里不是他们的地界。” “就是就是,要摊上这样的门派,咱们恐怕就没什么安分日子可过了。” “我才刚出来去秀玉坊买点糕点,就看这两个人骑着马从街上跑过去,也不怕撞到人,堂堂掌门这点规矩都没有。” “我也看到了,我还以为他们这么着急,是哪里出了什么大事,没想到……” “就这还是玄门第一门派,我看和巽寅派比起来可差得远了!” “谁说不是呢……” 人们的议论声传入他们耳中,三月暮出了笑容更大了一点,表情没什么变化,倒是程鸢被气得受不住了,“住口,你们懂什么!”她大声喊道。 可没人住口,他们换了一个话头继续议论纷纷。 “这就是坤卯派唯一的女仙尊啊?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就是,还披着个男人的衣服,肯定是那个什么掌门的,两人结伴出来,估计关系也是不清不楚。” “坤卯派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唉……” 程鸢气得发抖,她万万没想到三月暮为了帮她遮挡手臂,让她披在身上的一件衣服也能成为烫手山芋,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说得差不多了?”三月暮道,“那叶掌门不如来听我说说?” 他继任掌门后,明枪暗箭的行为、绵里藏针的话语,他早就遇到过、听到过不知多少,如今叶言卿这种把戏在他这里已是毫无新意的家常便饭。 但程鸢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三月暮从来不让师弟师妹们知道,历来都是单枪匹马地面对,本来,这次来动身之前他也是没想彻底撕破脸面的,毕竟是两大玄门,僵持也比敌对要好。 不过这一路走来,三月暮也看明白了,这脸面,是非撕破不可了,否则非但池上暝受的伤讨不回来,以后整个坤卯派怕是都要被人压一头。现在他唯一后悔的就是把程鸢也扯了进来。 “北川的鱼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鱼,它是魔族。”三月暮说,“令郎好端端地把一个魔族放到人间和魔族交界的河里,作乱数日都不干涉,如今还在这里信口雌黄,我不免怀疑,叶掌门和魔族,是否有什么勾当。” 外面人们的话也开始摇摆了。 “魔族?真的假的?” “如果这是真的,那坤卯派因为这件事找来一点也不过分。” “但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三月暮没说鱼是改造的,叶言卿当然也不会说,毕竟研究魔族仿制品,可比有可能和魔族有交涉严重多了,况且他原先打的就是这个算盘,改造鱼的事出于各种考虑三月暮是绝对不会说的,而如果把那鱼说成是其他的东西,那就是分分钟可破的假话了。 “魔族?”叶言卿惊讶道,“掌门您怕是……嗯……看错了,小儿确实把那金鱼弄得有些变异了,但离魔族差的可不是一点啊。” 他说得委婉,似乎是怕让三月暮太过难堪。 然而三月暮等的就是叶言卿这一句否定的话,他没有感情地笑了一下,道:“叶掌门未免太过相信令郎了,他为祸四方的时候,您不会不知道?” “一年前的天虞水患,就是令郎所为?”三月暮道。 “若不是坤卯派弟子将其压制,整个水乡都难逃此祸,今日我携弟子前来查询,令郎还试图杀人灭口,不过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三月暮笑说,“拿一个神器就想捉我们,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说罢,他就将那被鸳鸯剑捅了个窟窿的网扔在地上。 “神器?”有略通些玄门知识的人讶然道,“他竟然能从神器下活下来,还毁了神器!” “神器特别厉害吗?” “那当然,”又一人说,“据说当年苏戎仙尊为收服一个无主的灵气,也是受了重创的!” “这位叶少主竟然用神器去残害别派掌门,人家找上门来也是情理之中。” “我说为什么一开始这叶少主就被堵着嘴、绑在剑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看来这三月暮也不怎么草包嘛……” “何止不草包,能和苏戎仙尊比肩,啊不——他看起来也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怕是已经远超苏戎仙尊了!” “是啊,这叶掌门还颠倒黑白,让我们去冤枉坤卯派——” 第49章 畅快 “嘘,你不要命啦!咱们这可是巽寅派地界,要是被他们听见了,就依他们杀人灭口还相互包庇的架势,咱们都得完蛋!” 人群安静下来,不过这心照不宣的安静可是比刚才的众口铄金更能代表一切。 三月暮的狐狸眼又眯起来,满脸的和善。 人的关注点总是会在最能大谈特谈的事情上,那鱼不是魔族,三月暮也并没有天虞水患的证据,但人们的关注点都落在这毁掉的神器和巽寅派想杀人灭口的事情上,其余的事有没有证据就并不重要了,而且此时如果叶言卿矢口否认水患,而不提神器,那反倒像是心虚自怯。 叶言卿嘴角抽搐了一下,接着及时调整好面部表情道:“这里想来是有什么误会,犬子是不会用神器去伤掌门您的。” “伤了他们的就是叶承宇!”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出。 不光是叶言卿,连三月暮也跟着转过头去。 说话的是水乡的民宿大娘。 “没错,就是叶承宇,我们都看到了!” “对,我们都看到了!” “我也看见了!” “我、我看见他用一个好大的会放电的网抓小哥哥小姐姐!”小孩子也举起手来。 水乡的人终于赶过来,纷纷为三月暮他们说话。 “这又是何苦呢?”三月暮轻声说。 如此,等三月暮一行人离开,叶言卿必不会放过他们了。 大娘道:“当年的水患若不是您和那位仙师,水乡早就不复存在了,你们好不容易再到水乡,我们不但没能让你们好好看看焕然一新的水乡,还让你们在这里受此欺侮……” “欺侮就言重了,”三月暮微笑说,“受人胁迫,人之常情。” 他们早就知道水乡一事定不是乡民们内心所愿,只是谁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谁都不能孑然一身地去帮他们,但是如今—— 三月暮看向乡民们毅然决然的面容,无奈地笑了,他们做仙尊的,谁还不是为了几个心存良善的人,才毫不犹豫地去选择让自己一次又一次身陷重围,面对世间的诸多恶意? “叶掌门,大家都看到了,”三月暮说,“您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吗?没有的话,我们就好好算算账,如何?” “罢了,你们人多势众,叶某总不能为了口舌之争,伤及无辜百姓,掌门请说,这账,你想怎么算?”叶言卿自知无力回天,只能想尽办法减少损失。 “好说。”三月暮弯起眼眉道,“我徒弟受了多重的伤,在你身上也讨回来就成。” 叶言卿额头青筋暴起,他压着火气道:“掌门徒弟的伤不是已在犬子身上讨回了吗?” “讨回?”三月暮一歪头说,“没有啊,令郎身上的伤是和我打斗时,我伤的,是他技不如人,真不是我有心报复。” “另外叶掌门的儿子说来也是无辜,明明是受父亲指使杀人灭口,失败了,还要替父受过,”三月暮咂咂舌道,“当叶掌门的儿子,也真是可怜。” “所以,今天这事,掌门您是不愿善罢甘休了?”叶言卿问。 三月暮大大方方点头承认道:“不错。” 而后他又补充说:“当然如果叶掌门愿意答应我刚刚的条件,那我绝不多说,看完您自残,我立刻带着师妹掉头就走。” 人们的议论声又逐渐起来了。 “叶言卿怎么可能同意嘛……” “估计一会是要打起来,会不会伤到我们啊?要不先跑。” 叶言卿一个眼刀递过去,看门弟子立即开始撵人——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玄门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随意靠近!” 三月暮扑哧笑出了声,“叶掌门这是恼羞成怒了?” 叶言卿抬起头,他的眼尾看起来摇摇欲坠,瞳仁却死死盯着三月暮。 “多说无益,”他道,“要打便打。”说着他就祭出了灵剑。 鸳鸯剑此前就被收于乾坤袖中,三月暮双手不执一物,于马鞍上慢条斯理地说:“既是叶掌门想打,那我奉陪到底便是。” 两人相对,静默伫立,散在空中的发丝被风扰动。 须臾,叶言卿忽然暴起,运起一掌灵力灌入剑柄,飞身向三月暮冲去,三月暮从马身掠起,一脚踢上马背,一个翻身落到地面,躲开了这一掌。 三月暮多年不佩剑,早已习惯了这种打斗方式,赤手空拳对上对方灵剑,更是常态。 三月暮一边躲避一边打,剑锋在他身侧的空气划出火星,他浑然不惧。 他捡着叶言卿的一个漏洞,瞬移到剑旁,一手击出,打在剑脊上,强悍的灵流自剑身而上,贯在叶言卿虎口上,震得他瞬间松手。 “哐啷——” 灵剑脱手,在地上弹了两次才不动,剑落的瞬间叶言卿立即合拢五指为拳,向三月暮胸口挥去。 三月暮抬臂格挡,后退数步。 两人分开片刻,叶言卿冷笑:“草包掌门?三月暮你可真能装啊。” 三月暮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叶掌门过奖了,我们,彼此彼此。” 巽寅派的弟子们眼见掌门不能轻易取胜,互相望了望,接着一同执剑攻过来。 三月暮稀奇地看着,道:“叶掌门,您教出来的弟子,都这么不要脸的吗?” 在一旁静默已久的程鸢见状,向一众弟子迎去,原先三月暮和叶言卿交战,她不插手,那是出于玄门道义,可既然叶言卿先以多欺少,她自然没有不还回去的道理。 再度交手,三月暮和叶言卿从地面打至屋顶,又从屋顶撞回地面,二人出手极快,看不清招式,只能听得阵阵划破空气的响声。 主殿前,刀光剑影,程鸢红衣翩跹,三月暮的白斗篷被她随意地系在肩上,随着动作旋出一道道白色的影子。 “程鸢!”三月暮高声喊她,“撑得住吗?” 程鸢许久没这样和人搏斗过了,她成了仙尊,也要守规矩,要做表面功夫,那些恣意妄为、不计后果地与人起争执已是很远的事了。 她此刻正打得尽兴,眼中泛着兴奋的猩红,道:“师兄!畅快!” 三月暮掌风扫到屋檐,掀起一排瓦片,他亦笑得乖张。 第50章 心火 “嘭——” 程鸢和围在她身边的弟子向声源处望去,只见叶言卿摔在地上,三月暮从空中落到他身边,衣不沾尘地背回手,又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看到自家掌门败了,巽寅派的弟子们面面相觑,纷纷退到了叶言卿身后,留叶言卿一人在空地上趴着。 “养不熟的东西。”叶言卿低声咒骂。 三月暮有点惋惜,今日以后,他怕是再也不能过回之前被人不屑一顾的清闲日子了。 程鸢收剑入鞘,她一身红衣稳稳坐于马上,立在三月暮身后,风吹着衣摆飒然作响。 她原先还对三月暮的身体有所怀疑,现在看来—— 程鸢腹诽,他是真的能装。 三月暮背在身后的拳头捏紧了,强忍阵阵眩晕,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果然,以后还是少出手为妙。 不实际上无论是程鸢还是其他人,都想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三月暮的实力和他是否有疾根本毫无关系,三月暮是真的身体不好,却不是真的草包。 “现在怎么办?”程鸢问三月暮。 明明事情已经闹大了,可看程鸢的样子,却没有一点焦急担忧,眸子里还有隐隐闪烁的兴奋。 “不怎么办,”三月暮说,“该他还的也让他还了,他没有一两个月下不了床,我们走。” “走?”程鸢一怔。 三月暮神情自若地笑道:“不走,你留在这吗?” 程鸢看着他,心中被某种情绪填满了,不知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不过也没错,他们都不再是有师尊庇护的小弟子了,做事要讲求后果,将叶言卿打伤可以说是为了复仇,但要是真将人打死了,或是再做点别的什么事,那他们今日所为,就没办法放到台面上谈论了。 “把他带走,”三月暮向叶承宇的方向瞥了一眼道,“叶承宇有勾结魔族的嫌疑,我有权将其带回审问。” 程鸢了然一笑,“是!掌门师兄。” 规矩是要守的,但具体怎么守,还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 那边的灵剑上,叶承宇嘴被塞得紧紧的,他疯狂挣扎也不能离开剑分毫。 两人捣了巽寅派的地方,又同来时一样,策马扬鞭地飞驰出去。 自此刻起,坤卯派玄门第一门派的名头又重新名正言顺了。 回到若山,三月暮将叶承宇交给程鸢,简单交代了几句就独自回了映月轩。 三月暮走在山间,步履生风,速度快得连路过的弟子都频频回头。他风尘仆仆地推开殿门,从乾坤袖中取出鸳鸯剑,未换衣袍,他将鸳鸯剑置于床上,注入灵力,让它幻回了人形。 映月轩中有三月的温度,不凉也不温暖,池上暝面无血色地躺在榻上,浑身冷如霜雪。 三月暮燃起炭火,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他想抱着池上暝,就像池上暝抱自己时一样,可当三月暮扶住他的肩膀时,他却躲开了。 池上暝半睁开眼睛,睫毛上拢了一层寒凉的水雾,有的还结成了冰晶,他说:“师尊,我身上凉。” “我知道,”三月暮再次把他拥进自己怀里,然后用被子裹紧了他,“但我已经抱了。” 又冷又疲惫,池上暝没有力气再说什么,闭上眼在三月暮怀中沉沉睡去。 他们就像两个相互依偎的小兽,总是为了在意的人变得伤痕累累,然后偷偷跑回并不温暖的巢穴里,紧紧抱在一起。 他们都曾破碎不堪,都曾在泥淖中苟延残喘,最后又都被彼此的温暖治愈。 三月暮闭眸吻上池上暝冰冷的额头。 世人总说悲喜自渡,说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可是,他就是喜欢和池上暝窝在一起。是否能感同身受并不重要,当你难过的时候,有人陪你一起难过,当你受伤的时候,有人比你还要心痛,这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他的手在被子下和池上暝紧紧相扣。 他在策马回程时就想通了,他对池上暝根本就不是主人对灵剑的感情,也不是师尊对徒弟的感情。 他那样在意池上暝,那样不愿让那双丹凤眼看向旁人,更看不得池上暝受一点伤,不惜多年经营的局面也要替他将伤讨回来,其实他早就该明白了—— 他喜欢他,想要他,想和他在一起,很久很久地在一起。 交握的十指贴合得更紧。 旖旎的心思在三月暮时生根、发芽。 鸳鸯剑作为灵剑,只是一把仙器,仙器毁了神器,必然会受反噬。 三月暮想,好在反噬虽重,却不会落下病根,只要好好调理便好。 —— 日落时分,池上暝睁开了眼睛,灵剑的自愈能力当真是出奇的快,一觉醒来,他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大概再过几天就能痊愈。 君玟来送过一回药了,也和三月暮说了一些话——当然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无非是调侃三月暮这么久才明白自己的心思,顺便告诉他要循序渐进。 不过循序渐进显然是没有必要了,池上暝又不是墨凡,他对三月暮是百依百顺得很。 如此,三月暮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再看池上暝时自然也会想些别的事情,加上灵剑真正睡着时并不老实,不是向这里蹭一下,就是向那里拱一下,愣是给三月暮惹了一身的邪火,而始作俑者偏偏还睡得香甜,对一切毫不知情。 于是乎池上暝在他怀里睡了多久,他内心也就煎熬了多久。 因此池上暝一醒来,看到的就是一个怨气重重,面色发青的三月暮,“师尊?你怎么了?是受凉了吗?” 三月暮沉默地摇摇头,他不是受凉了,他是人快烧了。 “师尊,你不舒服吗?”池上暝坐起身转头问他,十分认真。 “没有,”三月暮被他过于专注的眼神看得有点心虚,他轻咳一声转开头,轻轻拍拍池上暝催促道,“起来吃饭了。” 第51章 悬崖勒马 莲花堂过了吃饭的时间,只有零星几个人,池上暝坐在饭桌前,越吃越觉得不自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对面一直在盯着他看的三月暮有点跃跃欲试。 他身上有什么可让三月暮跃跃欲试的吗? 吃完饭,三月暮就把人连拉带拽地回到映月轩,三月暮不是一个心急的人,但在有些事上,他偏偏一刻都不愿多等。 这其实也不能怨他,他能抓住的东西太少了,少到只有这么一个,所以当然是越早握在手中,才越安心。 回到屋中,三月暮锁上房门,他转过身,对着池上暝,许是刚刚走得急了,心跳比往常要快上许多。 池上暝还是那副清冷的眉眼,那副不喜不怒的模样,但三月暮心中有情,所以池上暝的一切落在他眼中,都与以往再不相同。 他走近池上暝,整理着他没有一点凌乱的衣领,指尖顺着衣领边缘划过,触着他的肌肤。 “鸳鸯,”三月暮唇贴着他的耳朵说,“是不是我对你做什么都可以?” “是,”池上暝任由他摆弄着自己的衣服和耳垂,轻声道,“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你知道我要对你做什么吗?”三月暮捏着他的耳垂问,呼出的气息让那里变作绯红。 池上暝顿了一下,而后道:“知道。” 三月暮的视线落在池上暝凸起的喉结上,他缓缓道:“知道,你的回答也不变?” 池上暝说:“不变。” 三月暮听见他的话轻“啧”了一声,右手按住他的后颈,左手捉住了他的手腕,让他无法后退躲闪。 其实三月暮根本没有牵制池上暝的必要,池上暝本来也不会躲闪。 三月暮拥着他步步后退,退至床边,池上暝小腿撞在床沿,然后整个人被推到了榻上。 池上暝躺在柔软的被子上,银蓝色的衣带散落在褶皱中,青丝微乱,雾气朦胧的眼睛依旧紧盯着三月暮,他感受到三月暮很开心,于是也跟着浅浅地笑了。 三月暮几时见他这样笑过?被这一笑笑得三魂险些丢了一魂。 他轻掐住池上暝的脖子,两指抵着他的下颚,迫使他仰起头。 “师尊……”池上暝压抑着念了一声。 三月暮一只手覆住他的唇,然后抬头隔着手吻上去,“别这样叫我……”他低声说。 他松开手,池上暝又说:“主人。” “不对。” “掌门——”池上暝不说话了,咬着唇不语。 三月暮轻轻笑了,不再逗他,“叫我的名字。”他说。 于是池上暝轻轻缓缓地说:“三月暮……” 明明他连说话声音都很冷清,可一字一句地念着名字却是出奇的勾人。 三月暮喉结滑动,他埋头。 屋内屋外,春色满园…… 衣带散落。 三月暮看过去,竟是池上暝自己动的手。 三月暮低笑:“这么主动?” 池上暝理了下三月暮的鬓角,温和道:“你不是想要吗?” 丹凤眼中满是动情的水色,却很平静,三月暮看着这双眼睛,如同一刹回到了最冷的冬日,心也逐渐冷静下来, 池上暝不会拒绝他,无论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抗拒,都会心甘情愿地受着,但总不能仗着这一点,他就对池上暝胡作非为。 池上暝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感情,有的只是纵容。 他不该这样对池上暝的。 池上暝抬手抚了下眼前人的面颊,道:“三月暮?” “还是叫我师尊。”三月暮垂着眼眸说。 池上暝“哦”了一声道:“师尊。” 师尊是……不想要了? 池上暝分析了半天三月暮的心理,只觉晦涩难懂。 师尊刚刚还很想要来的,现在又不想要了,好像还……有点不开心?所以,是他做错什么了吗?因为他自己动手解了衣服吗?师尊想亲手解?可师尊刚刚还认为他主动,很愉悦的。莫非是因为他说的那句“师尊不是想要吗”?可这句话说了也没什么啊,本来师尊就是想要啊…… 池上暝苦恼地看着三月暮,百思不得其解。 三月暮没有言语,兀自将池上暝拉起,给他穿好衣服,系好腰带。 “师尊,”池上暝拉住三月暮的袖子,打定主意要问清,“你是哪里不满意吗?” 三月暮被问得一噎,只感觉刚压下去的火气又涌了上来。 三月暮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坐在池上暝身边手指玩着他腰间的剑穗。 今日提问多次,都被无情忽略的池上暝十分不理解,他本着以后不能再犯相同错误的想法,抓着他的胳膊,打破砂锅问到底:“师尊,你有哪里不满意?你告诉我,我会改的。” “没有不满意,只是太早了。”三月暮说着,抓住池上暝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拿下去。 “师尊!”池上暝急道,他手腕一转,反握住三月暮的手。 三月暮被这一抓抓得心痒,连忙甩开池上暝的手。 池上暝从回来到现在都没有被三月暮这么生硬地甩开过,他神色滞了片刻,手无意识地虚握了一下,而后收回。 “对不起。”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三月暮赶紧说道。 可这声对不起还不如不说,池上暝这回看上去是真的伤心了。 “不用对不起的,”池上暝低声说,“我本来就是你的,你怎样对我都可以。” 三月暮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作答。 如果只有肉体上的欲望,那么百依百顺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但他是真心想和池上暝在一起的,一辈子的那种。他想和池上暝拥抱亲吻,想和他在一起,想和他在床榻之上整日不起,但他更想被爱。 “主人,”池上暝已经变了称呼,他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声音却是颤抖的,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不要我了吗?” 他只是灵剑,再通人性也到底不是人,哪能明白三月暮百转千回的心思?他只知道主人因为他不开心了,而且还和他生分了,他很害怕,如果有一天三月暮真的不要他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池上暝在哪里都冷冷清清,万千防备,除了在三月暮面前。他不懂感情,却比谁都重视感情。 其实池上暝哪里又不喜欢三月暮呢?灵剑护主也是有限度的,一般灵剑,只是会尽力护着主人的性命,他却是一点伤都不愿让三月暮受。 只是池上暝不明白什么叫喜欢,也不知道胸腔里那种炙热的感情根本不是忠诚,而是爱。 三月暮也不知道,他不知道池上暝也爱他,爱了很久很久,无论是什么样的形态,无论是否记得。 我总是爱你的,无论我是完整还是残破。 第52章 山洪 “没有不要你。”三月暮没想到自己的一句道谢竟会让池上暝这样想,他想继续安抚道。 可池上暝已经不看他了,他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承宇审问出结果了吗?”池上暝转移了话题。 三月暮:“……审出了一些。” “一些?”池上暝问。 三月暮回答:“程鸢说天虞的事情审出来了,改造动物的还没有。” 程鸢提取别人记忆的手段可谓出神入化,且对被提取记忆之人的伤害很小。但这等手段不便让其他门派知道,毕竟谁都有秘密,尤其是一些做贼心虚之人,若是他们知道程鸢竟然有如此能力,必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程鸢平日不用,五人也不提,但每到需要审问的时候,他们都会心照不宣地将事情扔给程鸢。 “天虞……”池上暝轻声念着,然后他侧首问,“审出的内容……能告诉我吗?” “……当然能。”三月暮也被这一个问句问住了,他只是不想强迫池上暝,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合适的切入口,想等到池上暝也对自己动心。 但他绝对没想和他疏远过,从来没有。 “我没告诉你是因为具体内容我也还不知道,”三月暮轻声说,“我们现在一起去听。” 池上暝:“好。” 牢房内,叶承宇被铁链牢牢绑在木架上,他看上去昏倒不久,血还在顺着手指向下滴着。 “伤不重,”三月暮问坐在一边的程鸢道,“他怎么晕的?” 程鸢:“被我强取了记忆。” “你折磨他了?”三月暮又问。 过往至今,程鸢取记忆最多也就让人眩晕须臾,但这可是第一次,程鸢审完人把人审成这样。 三月暮打量着叶承宇,这人都昏这么久了,很难让他相信程鸢什么都没做。 “我没那么闲,”程鸢翻了个白眼说,“刚刚审他天虞的事,发现很多曾经的祸乱,都和他有关,就一并提取了。” 三月暮:“提取了多少?” 程鸢:“五年内所有相关记忆。” 三月暮眼前恍了一瞬。 五年……和池上暝离开的时间相同,这些祸乱里,应该也会有池上暝的影子? “把记忆放出来,”三月暮说,“总是要看的。” 另外三人也被叫来了,程鸢在牢中圈出一片空地,将叶承宇的记忆投入圈中,一时间,圈住的空地上掀起层层白雾,袅袅雾气蜿蜒上升。 待到白雾散去,一切映入眼中。 那是一片绿色的山坳,山间是松柏,山顶是落日,山下是炊烟袅袅的市井人家,而叶承宇正躲在山坳后面的一棵矮树后,六人的虚影就立在叶承宇身边。 程鸢:“现在是第一年的记忆,那么这里是?” “容山山洪。”三月暮回答。 那年一场暴雨,许多山脉发生山洪,负责这一带的是坤卯派,早在山洪发生的数月之前墨凡就卜算到了暴雨,让有可能受灾的村落都搬离了住处,因此暴雨虽严重,却并未对人民造成伤亡,唯独容山是例外。 易发生山洪的山一般都是地势起伏、沟壑纵横,而容山上满是松柏,而且只有一处山坳,所以五人没有认为这里会有山洪,当接到容山山洪的消息时,五人急急赶到,水已淹没了整座山庄。 可奇怪的是,他们下到水里去看,却没看到一具尸体,甚至连猫狗都没有,打听了一番得知是村民临时搬到了附近的一处小城躲避。 他们起初还以为是这个村子的村民见别的村子搬离,也心中害怕,跟着搬走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们只是在叶承宇的记忆中,叶承宇看不到他们,此刻叶承宇偷偷从袖中拿出一尾赤色的鱼,放入山坳间的一个小小的水沟中。 这鱼和北川的鱼有相似之处,都是有半个身子改成了人样,只是这条鱼看起来制作更加粗糙,完全没有后来制作精良,看来这五年叶承宇或者说他背后的人应该做了不少类似的实验。 山洪时想要制止除非有排山倒海之能,但想引发山洪,却是再简单不过,就和乱天下易,守苍生难是一个道理。 鱼落入水中,在狭小的水面上撞来撞去,溅起一珠珠水花,少顷,乌云聚在容山附近,天上坠下的雨滴皆在半空中改了方向,奔着容山而来。 鱼儿顺着水流汩汩流下山,山上奔涌的雨水越来越多,迅速地成为山洪,叶承宇御剑悄然离去,三月暮还想接着看容山的状况,但很显然,在叶承宇的记忆中,他们只能跟着他。 “少主,果然还是您厉害,这样一来神不知鬼不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坤卯派的卜算出了问题,白白葬送这么多人命。”远处等待的叶家弟子看到叶承宇,急忙御剑飞来。 “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吗?”叶承宇减慢了速度,洋洋得意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发现不了那是他们自己蠢,我看这件事过去,坤卯派和那个什么三月暮怎么在玄门里抬起头!” “咦?那是什么东西?”叶家的弟子指着下方容山上的一处问。 叶承宇和三月暮他们闻声看去—— 那是一个微小的银蓝色光点,在湍急的洪水里被冲得厉害,不断被抛出又狠狠砸进水里,偶尔还撞在凸起的岩石和松柏的树干上,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彻底散掉。 第53章 喜欢 三月暮心颤了一下。 那是—— 他猛地握住池上暝的手。 池上暝瞥向两人交握的手,犹豫片刻,还是轻轻回握过去。 容山山体平整,三月暮此刻却觉得每一寸山石都格外凹凸不平。在不知道第多少次撞上岩石,光点终于被挂住了,它一点一点地挪到岩石之上,抖落了身上的水珠。 三月暮紧紧抓着池上暝的手,怔然地看着岩石上的它。 它旋转了一圈,看起来就像也抬起头,和他对视一样。 叶承宇:“那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应该不会对我们做的事有什么影响?”那弟子问道。 滔天水势向山下呼啸而去,像一只即将吞噬所有的血盆大口。 银蓝的光点颤了颤,一记水浪扑过去,遮挡了众人的视线,待水退下去,岩石上的光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银蓝衣服的小孩子蜷缩在上面,那张稚嫩的面容赫然是缩小版的池上暝。 看起来不满五岁的池上暝用小手揉着眼睛,慢慢从岩石上坐起来,白嫩的小脚没穿鞋袜,踩着湿漉漉的岩石表面。 他抬头望着天上的叶承宇,问:“你刚刚说,坤卯派,三月暮?”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绵软,三月暮抓着身旁人的手,更紧了。 叶承宇眯眼盯着这个忽然出现的小孩,“是又如何?” 小小的池上暝方才被水冲得有点晕了,他缓缓晃晃脑袋。 “你做的事,对他不利。”他肯定地说。 叶承宇嗤了一声,完全没把这个反应迟钝的小孩看在眼里,他说:“是又如何?” 只有一米多点的小小池上暝没有回答,他撑着石头,缓缓站起来,又弯下腰,手伸进水中撩了撩。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不知道斯时是否只是一场虚无的梦。他只是隐约记得那个叫三月暮的人,似乎,是对他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谁都不能欺负他,就算是梦里也不行。 小小的池上暝打定主意要阻止这洪水,但他灵气低微,用尽浑身解数,眉毛都绞成了一团,他也只在手心凝聚出了一小缕微弱的银蓝光芒。 洪水要到山下了,小小池上暝知道,他拦不住这场洪水了。 那该怎么办呢?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好像曾在一个去过无数次的大殿里,听到一个人讲过,他说关键时刻灵剑是可以献祭自己,化成阵眼的,只是这样一来,灵剑的灵识怕是会彻底消失。 而那个坐在下面听讲的弟子道:“师尊,真的有人会用献祭灵剑来苟且偷生吗?连随身佩剑都能随意献祭,那这样的人,该有多无情无义?” 才不是苟且偷生呢,小池上暝想,也不是无情无义。 不过……真的会消失吗? 小池上暝歪歪头,他现在也不算存在?那消失又是怎样呢?会很疼吗?他还能见到那个人吗? 他想着,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他按照记忆中那人的话语结了印,他才刚醒,对灵气的使用还不熟练,试了好几次才成功。 但好在成功了。 看着结好的印记,他松了口气,手指一点,银蓝色的印飞速地向山下冲去,冲到洪水的前面,罩在整个村庄之上,随着阵法旋转开启,印记上的光一闪一闪,村子里的人和牲畜都不见了,小小池上暝的身影也在慢慢消失。 阵法每亮一分,他就黯淡一分。 在彻底消失前,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仰起头,看向红着眼眶的三月暮,弯了下眼,而后彻底消失在了激流中。 三月暮眼中都是血丝,他伸手想到下面捉住那个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小孩子,踉跄着要跳下去,却被身边的人拦住了。 “主人,你不能离叶承宇太远。”池上暝抱着他的一只手臂说。 三月暮僵着脖子一点一点转过头,眼神慢慢聚焦在池上暝身上。 一切发生的太快,三月暮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那个小小的银蓝光电就碎成了无数银蓝色的粉末,再也找不见了。 明明这只是一段记忆,这里的池上暝不可能看见三月暮,但三月暮想,那个小小的池上暝在最后一刻一定看见他了。 其实并没有,只是有一瞬,小池上暝在那空无一人的蓝天上感受到了令人心安的熟悉气息,他想或许他们真的还能再见,于是开心地笑了。 三月暮定定地看着抓着自己的池上暝,他还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三月暮没来由的愤怒。 池上暝又不欠他的,他是他的灵剑,但也只是他的灵剑而已,认过主,就要为了他一次一次去死吗? 凭什么? 他三月暮多娇贵、多碰不得啊?凭什么让池上暝为了自己一次一次地付出,一次一次地受伤,一次一次地碎了又碎? 三月暮死死抓住池上暝的手腕,他想说些什么,但对着那双波澜不惊的丹凤眼,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池上暝,除了知道他是自己的灵剑,永远忠于自己之外,他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池上暝喜欢吃什么,不知道池上暝是否畏寒怕疼,连池上暝是否受伤都不能第一时间知道,也不像池上暝了解自己一样知道他在想什么。 三月暮嗤嘲,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有脸说喜欢他。 多廉价啊。 他抓不住池上暝,甚至随时会让他以保护自己的缘由离去,再也不回来。 “你别这样……”三月暮说。 其他四人不约而同地别开脸,望向别处。 池上暝问:“别怎么样?” 三月暮没法说。 说不要总是为了我伤害自己,甚至不惜丢掉性命吗?他说了,池上暝也不会听。 三月暮攥着池上暝的手,是那样的慌张,那样的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对,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池上暝留下来。 人最怕的不是不曾拥有,而是拥有过,然后失去。 第54章 不离 三月暮闭上眼,任由自己狠狠撞进池上暝怀中,下巴搁在池上暝肩上,他说:“池上暝,我怕……” 池上暝不知道他说的怕,是怕什么,只能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 “我会保护主人的。”他说。 “不要了,”三月暮低头将脸埋进池上暝的衣服里说,“不要了……” 池上暝:“不要什么了?” “什么都不要了,”三月暮喃喃,“剑穗给你,剑鞘给你,床榻给你,映月轩给你,什么都给你,我也给你,所以你再也别走了,好不好……” 真的……不要再走了…… 池上暝未回来时,三月暮得过且过,可池上暝回来了,从此人间山水皆是他,三月暮曾经没意识到的,或者可以忍受的,如今他都忍受不了,他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子,怕冷,怕疼,还挑嘴,他喜欢被池上暝抱着,或者抱着池上暝。 他不想池上暝为他受伤、为他一碎再碎,他就是想和池上暝一直在一起,仅此而已。 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白雾扰乱了记忆,容山、洪水、山村和银蓝色的碎屑都成为了这段记忆中慢慢淡去的残影。 风雪扑面,抱了满怀寒霜。 池上暝替三月暮拂去落在肩上的雪,又从乾坤袖中掏出一件斗篷,披在他身上,斗篷也是白色的,毛茸茸的领子围在颈间,似要将三月暮与茫茫雪原融作一体。 此时他们站在雪原的一处窄小的山洞边,叶承宇和一匹雪狼挤着坐在山洞中,环着一个篝火取暖,这处雪原坐落在极北边境,是最冷、也是最干净的雪原。 “这天也太——啊——啊啾——太他妈冷了!”叶承宇咕哝着,向火堆靠了靠,“要不是那个姓三的天天到处瞎溜达,我才不跑这来呢……” 三月暮眼角抽搐了一下,明明谁都知道他不姓三,他却听到各式各样的说法不止一回两回了,怎么就这么多人愿意拿他的名字调侃呢? 三月暮的名字是苏戎给起的,三月暮本只是若山脚下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凭着几本捡来的书习了一些字,认了些药材,每天跑到若山上摘草药再到市场卖掉,也能赚够自己的吃穿钱,后来日子过得无趣,他就上山拜了苏戎为师,他没有姓,苏戎也没让他跟自己的姓,因为他是三月将尽的时候上的山,就给他起做三月暮。 估计当年起名的时候,苏戎和三月暮也没想到将来这一个名字也能成为他人嚼舌根的原因。 雪下得大了,虽是记忆,几人也或多或少能觉出冷暖,而这个时候,有斗篷的三月暮就显得格外让人眼红。 君玟在墨凡冷飕飕的视线下,问道:“要不,我外衣给你?” 墨凡冷冷的:“不要。” 墨凡心道,这人没智商?外衣给他,自己冻死吗? “那边!”程鸢指着远处的冰川。 流动的固体冰间,有一尾一尾改造后的鱼在不停跳跃,显然是受不住这样低的温度。 “他竟然在这实验。”墨凡轻颦。 “未必,”三月暮拢着斗篷道,“师妹不是说改造动物的事情没查出来吗?” 程鸢说:“不错,这些改造过的鱼不是叶承宇弄的,叶承宇来时它们就已经在这里了。” 君玟问:“那是谁放的?就算不是叶承宇,叶承宇也应该知道是谁做的?否则他怎么知道这里有?” “但这个人在他的记忆中没出现过,”程鸢也不解,“而且他的记忆没有断层,一点都没有,别说被人施咒遗忘,就是被人换了一段记忆都不可能做到这样毫无痕迹。” “真是的,他怎么想的啊?让我把这批鱼往若山那边的河放,还一定要这些鱼准确无误地在抵达时死亡,被那五个人发现不就废了吗?”叶承宇一手拿着根树枝巴拉着篝火,面上阴云不散。 “啊!”叶承宇一拍大腿,给旁边昏昏欲睡的雪狼吓得一抖,“原来是要栽赃啊!” 三月暮:“……他背后那人是怎么选中他的呢?” 脑子也太不好使了一点。 程鸢:“可能,选替死鬼不能选太聪明的……” 六人靠着山洞,一时无言,三月暮望着山洞外走神,等着叶承宇有下一步行动。雪依旧下,他忽然看见了几点银蓝,就藏在层层雪幕之后。 他疾走数步,想追去细看,斗篷被风吹在身后,灌着严寒,他穿过雪幕,环顾四周,却怎么都找不见它。 “你们看见了吗?”三月暮转回身,匆忙问道。 他的面颊被风吹红了,神色慌乱,斗篷也没有系紧,从肩上滑下来,池上暝弯腰接住,重新披到三月暮肩上系好。 他们呼出的白雾在空中交错,氤氲进彼此的体温。 “主人,”池上暝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说的,都不要了,不好的情绪,都不要了。” 三月暮也看着他,须臾,笑了一下,三月暮眼中上了哈气,变得雾蒙蒙的。 他道:“对,我说的。” 两人的眼睫和发丝盛了几片雪花,还有一些落在斗篷绵白的毛领上。 三月暮说:“下回……” 池上暝没听到后半句话,问:“什么?” 三月暮笑着摇头,“没事。” 他原想说,下回记得给自己也带一件斗篷,但话到嘴边他又想,以后他给池上暝带着不就好了吗? “叶承宇出来了,”君玟一脸饶有兴趣的模样走过来说,“你俩先关注一下这边?” 三月暮目光移到君玟身上,他温和地点点头,笑容可以杀死一只君玟。 冰川边,叶言卿将鱼从水中捞出来,放到一个大鱼缸中,再一起放到乾坤袖里,他晃了晃袖子,鱼缸中的水没有洒出来,他松了口气,吹口哨唤来雪狼。 他一步跨到它身上,将好好一匹英气俊秀的雪狼硬是坐矮了一半。 叶承宇拍了下雪狼的屁股,说:“走。” 雪狼不情不愿地甩了下尾巴,慢悠悠地迈开脚。 它能听懂人话,而且它既不是马,也不是牛,这傻子手乱拍什么? 第55章 雪狼 几人都跟着叶承宇,没人注意到平整的雪地上猝然鼓起一个小包,追着那匹一步三晃的雪狼全速冲去。 “啪——” 小包撞到雪狼的后腿上,撞得它一颠,差点给叶承宇颠下来。 叶承宇抓着雪狼后颈的几缕长毛,头向下探过去查看—— 一只雪白的手破开冰雪,从雪地中伸出,死死抓住了雪狼的腿,将叶承宇吓得直接从狼背上折了下来。 雪狼“嗷”地叫了,用力蹬着腿,试图甩掉这只诡异苍白的手,但那只手攥得死死的,没有被它甩开分毫。 雪狼又惊又怕,转头狠狠咬住那只手。 霎时,殷红的血洒到了洁白的雪原上,触目惊心。 雪狼后方的雪簌簌动着,很快又一只手从雪地中伸出,那只手扶住积雪下的冰层,用力一按,一个少年的身影破冰而出。 他浑身湿透,左手还被狼咬着,流出的血蜿蜒流到了小臂。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三月暮心还是颤了一下。 记忆里的池上暝右手卡住狼的牙关,想强行撬开,拖出左手,可雪狼是叶言卿亲自驯养的,和他一样阴狠毒辣,哪会轻易松口? 等到池上暝运起灵气拍到它身上,将它击飞时,左臂已被扯下了大片皮肉,左手不知断了几根指骨,已是破碎不堪。 池上暝走到被拍得奄奄一息的雪狼旁边,歪头看了看,而后伸手,“咔”一声扭断了它的脖子。 “你想栽赃陷害我主人。”池上暝做完这一切,站起身,纯黑的瞳仁盯着吓瘫在地上的叶承宇。 “不,不是我……”叶承宇哆哆嗦嗦的,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你,你不能动我,不然我爹肯定不会放过你!”哪怕是几年前,叶承宇在受到威胁时也只会说这一句话。 池上暝对他的威胁不做理会,一脚将他踹倒,踩住他的胸口,没流血的那只手抓住他的外衣袖子,想要扯下来。 叶承宇察觉出池上暝的动机,大惊失色,死死把袖子压在雪地上,不让他扯下。 那人交给他的任务没做成事小,但要是这改造鱼传出去,那事情可就大了。 叶承宇手缩回袖子中,用力一掀,鱼缸被翻扣在地,里面的鱼跳得到处都是。 现下离得近,六人终于看清了他们。 除了三月暮,另外五人的注意力在那些鱼的面目上,人面和真人相差无几,只是它不像北川的金鱼那般上身为人,下身为鱼尾,而是直接简单粗暴地把人头嫁接在鱼身上,看着令人极度不适。 所有人都在观察改造鱼,只有三月暮紧盯着少年模样的池上暝,记忆中的他和现在容貌几乎相同,看起来也就年轻了三四岁,连装束也是极为相似的,一身银蓝,腰间挂着剑穗。 这段记忆里的池上暝记得他。 可是…… 三月暮余光看向池上暝,山洪之时,它不是彻底碎掉了吗?从微光碎成粉末,连握在手中都不能够…… 他还在皱眉思考,那些鱼突然像是被下达了某些指令,一个接着一个跃进冰川,向东而去——东方只有云东若山。 池上暝撒开叶承宇,也纵身跃进了冰川中。 冰川不是温度低一些的川流,其中固态的浮冰太多,用不了避水诀,池上暝只能在极寒的水中追着那些鱼,浮冰的棱角划开他的衣袖,银蓝不断在水中荡出弧线,伴着几丝赤红的鲜血,在澄澈的冰与水间沉浮。 被改造过的鱼在水中窜得极快,所幸它们还不是最终的成品,虽然速度快,但生命力和攻击力都极低,追出去几里后,池上暝终于将其杀了个干净。 各色的鱼鳞翻在水面上,大片的红色在水上晕开,最干净的川流埋葬了最深重的罪恶。 池上暝在水中厮杀时,叶承宇在岸上一动不动,三月暮一直站在岸边紧张地看着,很怕再出现池上暝为他受伤的情景,直到看见池上暝跃出水面落在地上,他才彻底放下心。 池上暝甩掉身上的水珠,湿透的发丝沾在面颊上,左手还在向下淌血,他看着遥遥的东方,目光灼灼。 他向云东的方向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弯腰抓了一把雪,洒在自己受伤的左臂和手上,将血迹洗刷干净,而后托起灵气烘干着自己的衣袍和头发。 他要去见三月暮了。他想,总不能用这副不得体的模样去见。 等到将自己打理得纤尘不染,池上暝走回最初的地方,下将叶承宇绑了,然后灵体踩上自己的剑身,向云东而去。 六人跟着叶承宇,也就跟着这个记忆中的池上暝,一路上三月暮一直看着他隐在衣袖中的左手,想伸手触碰,又怕碰疼他,只好慢慢缩回手指,放下手。 少年池上暝目视前方,手里提着叶承宇远离自己的本体,他眼中的神采怕是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更全然不知几年后的三月暮正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心如刀绞。 三月暮怕极了,他宁愿现在看到池上暝忽然忘记自己,忽然往回走。 五年都没有怕过什么、恐惧过什么的掌门如今竟会在一段记忆中畏畏缩缩。 这才是第二年,五年了,三月暮从未在坤卯派看见过池上暝,可池上暝去了,所以,一定是路上…… 一道金光打了过来,鸳鸯剑及时躲开,停在空中。 众人向光的来源处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高空中,只有疾风流云。 池上暝警惕地盯着那片天,抓紧了叶承宇的衣领。 一个稚童的声音于更高的天幕响起,含着很深的困惑,问池上暝道:“你是什么人?” 池上暝看了看若山的方向,而后浅浅偏头道:“归人。” “归人?”那个声音重复道,他似乎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幼儿。 他说:“你要带叶承宇回若山吗?那可不行。诶?不对啊,你不是应该已经碎掉了吗?” 池上暝不应声,那个声音又自己碎碎念着:“你两年前就该碎掉了啊,怎么又出现了?是我记错了吗?诶,这怎么能记错呢?诶呀不管了,那你再碎一回好了。” 第56章 断联 池上暝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刚要开口询问,忽然,他浑身震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击中了,瞳孔瞬间睁得很大,冷流从他的头顶一直灌到脚底,劈开了他全部的经脉。 他眼神空洞地缓缓低下头,茫然地握住腰间的剑穗,拇指在上面摩擦片刻,然后撒开手,从下方的树林中招了一片树叶上来,他并拢手指,运着灵气在上面画出一个小小的鸳鸯,而后五指一推,树叶就向若山飘去。 他知道自己又要碎掉了,而且碎得毫无道理,他甚至不知道是谁对自己动的手,又是怎样动的手,可哪怕马上就要再次碎成万千光点,他也还是舍不得用这剑穗,只好用叶子隐晦地提醒三月暮,留意叶家。 “啪——” 他的身影消失了,鸳鸯剑碎成了一场银蓝色的雪,飘飘悠悠地洒向了离若山很远的人间。 原来,那片树叶,是他…… 三月暮的唇瓣被自己咬出了血,又被一只温热的手撬开,手指抹去了他唇上的血迹。 那年三月暮确实收到过一片树叶,只是鸳鸯剑已再次破碎,灵气消散,叶子上面画的鸳鸯也没有了,他没能领会池上暝的意思,只在树叶上感受到了一点熟悉的气息,所以小心地将它夹进了书页中。 此刻,他们和叶承宇离了鸳鸯剑,一起向下坠着,三月暮颤着手试图捏住一片雪,却被一只手握住了,然后另一只手挡住了三月暮的眼睛,他听到那人在他耳畔说:“好了师尊,都过去了。” 三月暮的呼吸乱了,可其他人还在,他不能让自己落泪,他闭眼抵着那只手,压下了所有想要外泄的情绪,是难过,也是心疼。 记忆中的鸳鸯剑碎了,用来绑叶承宇的绳索也就失了力道,叶承宇急急忙忙挣开,什么仙器都向下面扔,终于在落地的前一秒停住了自己。 三月暮六人没有落在地上,黄沙迷眼,又是另一段记忆涌来。 剩下的两年记忆中没有池上暝,却有银蓝色的粉末,每当叶承宇做出什么对三月暮不利的事情时,总会有许许多多的银蓝自各方汇聚而来,最终拦下。 三月暮徘徊在这些记忆中,看见那些银蓝,从粉末,变成光点,又变成小小的碎片,他看着它们一点点聚成一个完整的他。 三月暮再也忍不住,也不管其他几人会怎么看自己,他转身抱住池上暝,低低地说:“你到底……是靠什么撑下去的啊……” 池上暝也回抱着他。 世人都道坚持很难,但其实人只要有一个念着的事物,那么即使世界崩塌,也会想为了那个事物,再努力一把,池上暝就是靠着那么一点希冀,走到了现在。 谁都知道池上暝是为了三月暮一次一次地重塑,又一次一次破碎,可是,如果不是听到了三月暮有难,他又怎会强迫自己醒来?如果没有三月暮,他早就彻底破碎,永远消失在风中了。 第五年的时候,他终于拼好了自己,顺着流水,他被冲到了水乡。 一切都和他们知道的一样,水患是叶承宇放的鱼引起的,池上暝为了不让水患伤到天虞的三月暮,受了一身的伤,爬出水面时,他已是强弩之末。 多次被人阻止的叶承宇气到发狂,他冲到池上暝身边想要对他出手,却被一袭白纱轻飘飘地挥开了。 白纱后,只有池上暝一人,和一道空灵的女声。 “我至今从未见过似你这般,碎过无数次还能重新聚拢的灵剑,竟还只是仙器。”白纱晃动着,里面的一切景象都不能看清。 池上暝撑着身子,并不答话。 “你这个样子,留在此间也做不了什么了,不如和我离开。” 池上暝说:“不要。” “为什么?你还有想去的地方?你一个灵剑,第一次破碎之后,连和主人有联系的那么一点印记都没有了?你还能去哪?” “若山。” “去若山做什么?” “找人。” “找谁?” 池上暝咳了一口血,怔了一瞬,而后道:“我也不知。” 白纱被风吹动着,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吵嚷,许久,那个声音长叹:“罢了,我且送你去,只是这五年来,你有不少灵识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等你再醒过来,这五年的事情,你怕是一点也不会记得。” “没关系,”池上暝轻声说,“谢谢你。” 女声似有所感,很轻地说:“不用谢,反正……早晚会再见的……” 池上暝身影消失的同时,强烈的抽离感传来,六人的灵识离开记忆回到牢中,恍如隔世,他们都歪斜或踉跄了一下。 三月暮一站稳就去抓池上暝,池上暝本来要扶他的,手就恰巧和他碰在了一起。 池上暝想起到牢里之前的事,抿了下唇,又收回手。 可还没完全收回去,三月暮就将他抓住了。 “印记……真的没有了吗?”三月暮问。 如果池上暝和他之间的印记——作为灵剑和主人的印记,都没有了,那池上暝是不是随时都可以离开自己? “没有了。”池上暝回答。 “能……”三月暮嗓子有点涩,他不确定地问,“能再认一次主吗?” 君玟一听就觉不妙,要出声阻止,却被墨凡一手捂住了嘴。 “随他们去,”墨凡说,“各自有各自的造化。” 君玟握住墨凡的手,无奈地叹气。 没有印记池上暝都能为他坚持这么久,除了爱,还能是什么?他这反应慢半拍的师兄非要再把两人弄回灵剑和主人的关系,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啊…… 旁边,三月暮不错眼珠地凝视着池上暝,生怕他口中说出一个“不”字。 池上暝说:“好。” 君玟在旁边一扶额,两个木头啊…… “我们就先走了,”三月暮向师弟师妹们微笑道,“这里就先交给你们了。” 应淮连连点头:“好的,掌门师兄。” 程鸢:“嗯。” “唉——”君玟大声对着被刚刚关上的大门说,“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第57章 烛火 墨凡斜了他一眼道:“君王?” 君玟说:“不然呢?难不成是妖妃?” 他想起掌门师兄整日病歪歪的模样,又想想池上暝那双冰冷的丹凤眼。 ……不会? 刚出门的两人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口中的“妖妃”和“君王”,各怀心事地走上回映月轩的路。 其实如果人和剑都心甘情愿的话,灵剑认主很简单,只要人用灵力引着剑的灵气在体内融合转上一圈,再引一滴舌尖血入剑,就算完成了。 回到映月轩,三月暮将手放在幻回剑身的池上暝身上,引着他的灵气在体内运转,熟悉的灵气涌入身体,和多年前一样,是恰到好处的微凉。 三月暮咬破舌尖,将血点在鸳鸯剑剑柄上,可等了半柱香,也没等到任何印记出现的征兆——连一点浅浅的痕迹都没有。 三月暮咬着唇,脸色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变白。 他不吭声,一滴又一滴地向剑柄滴血,舌尖一次又一次地流不出血,再咬破,最后他跪在地上,衣摆染血铺了满地,他抱着剑,唇挨着微凉的银蓝剑柄,满口的鲜血—— 像是一头狼狈至极的困兽,陷于囚笼,囿于城邑,不得解脱。 “为什么连不上……”三月暮佝偻着身体,头磕在剑的护手上,像是要跌进尘埃里,“明明,都没有做错的……” 池上暝幻回灵体,想要抱住他,却被他狠狠推开了。 三月暮眼眶通红,他吼道:“为什么连不上?为什么连不上!是不是你——” 三月暮住口了,他看到池上暝怔着,被推坐在地上,茫然又慌乱地看着自己。 三月暮将脸埋进手心中。 “对不起……”他说,“我就是,我就是太着急了,不会是你的问题,肯定是刚刚有哪里不对……” 怎么会是池上暝的问题呢?他为了回来找他,付出了多少?他竟然会觉得是他不真心……果真是糊涂了。 糊涂了。 “没有印记,那便算了……”三月暮看着地面说。 还能怎么办呢? 可是连这个也算了,他还拥有什么呢? 连这个都算了,他什么也没有了。 池上暝没有再靠近三月暮,他抓着腰间的剑穗,很小声地说:“会有印记的,主人。” —— 程鸢还是把叶承宇关在牢房中,坤卯派又暂时恢复了原先的平静日子,三月暮在映月轩中深居简出,整合着各方搜罗来的和苏戎死因有关的资料,分派着门派和人间的大小事宜,其他四位仙尊徘徊于各地,或除祟救民,或观察叶家动向。 一切都和原先相同,相同到——一样都找不见池上暝。 三月暮坐在映月轩的长椅上,拿着一支笔走神。 他没怀疑过池上暝身上已没有印记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池上暝总是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现在想来,或许只是因为他们曾在一起太久,过于了解了。 也怪他,最初见到池上暝时都没感到灵力的共鸣,他就该知道,印记已经消失了。 三月暮用笔的尾端一下一下怼着腮帮。 但他现在想见池上暝,非常非常想见,想见好几个时辰了,所以,怎么还没看见人影呢? 他坐在那里等着,一会理理资料,一会翻翻公务,可直到晚饭,池上暝也没回来。 三月暮没去吃饭,桌前还有一堆信件,他也看不下去了,他坐在那喝着凉了的茶,生着闷气。 大有池上暝再不回来,他就一直喝下去的架势。 实际上之前的几年,三月暮忙得久了,忘记吃饭也是常事,如果愿意动他就自己随便找点糕点对付一口,如果不愿意动,就干脆不吃了。 不过池上暝回来之后他就再没这样做过,也不是刻意,只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一日三餐少了一顿都不像样子。 酉时已过半晌,池上暝这才姗姗来迟地推开映月轩的门。 映月轩中没有点灯,已经在爆炸边缘的三月暮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道:“呦,还知道回来啊。” 外人往往看不出三月暮是否生了气,是因为他生不生气脸上都挂着丝浅笑,但是三月暮对池上暝生气时可不是冷笑。 他一脸的面无表情,放茶杯的动作都重了,作为一个称职的主人情绪勘测仪,如果此刻池上暝都感觉不出三月暮生气,那就是见了鬼了。 池上暝局促地站在门口,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不敢进门。 三月暮问:“你干什么去了?” 池上暝老老实实回答:“找重新认主的办法……” 原本还在盘算怎么教训池上暝一番的三月暮闻言一顿。 “那你找到了吗?”他点上蜡烛,将自己身边照亮了些。 “找到了,”池上暝说,“但是,化出人形的灵剑和普通灵剑认主方法不太一样……” 烛光微晃,朦胧地照着三月暮的五官。 他问:“怎么不一样了?” 池上暝终于挪步到三月暮的桌子旁边,他将一本一看就是坤卯派藏书阁的书放到桌上。 三月暮也一直惦念着这件事,冷漠的神情装不下去了,他匆忙接过书翻看,结果越翻表情越不对。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池上暝。 池上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书上说,修成人形的灵剑无需认任何人为主,如果两方一定要坚持认主的话,那就不能只是灵力与灵气融合,需要更加亲密。 三月暮抓着这页纸张,半天才翻到下一页—— 需要灵修才可以。 三月暮:“……” 就有点突然。 灵修之所以叫灵修,就是指剑灵与人双修,普通道侣也不过是肉体上的双修,灵修……是会生生世世在剑灵的魂魄上留下印记的。 三月暮当初坚持想等到池上暝接受自己,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他觉得这对池上暝不公平,自己念他一世,他却要记着自己到永远。 池上暝站在桌边已经开始捏袖子了,他直勾勾地盯着三月暮,心里想的却不是什么生生世世印记的事情。 他想,三月暮上次要和自己……的时候,就忽然停下了,但好像也不是因为不愿意,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三月暮攥着书,没有说话,火光渐暗,外面的天也彻底黑下来,蜡烛的影子倒影在书上,散发着由浅到深的红晕。 第58章 烫伤 池上暝摸不透三月暮的心思了,也不敢出声询问,怕惹得三月暮又不开心,只好乖乖站着。 烛火燃久了,蜡油滑了下来,池上暝弯腰拨开三月暮的袖子。 三月暮终于抬头,他对上池上暝的眼睛,问:“你想吗?” 池上暝眼中盛满了烛火的红。 “主人不是想要重新认主吗?”池上暝说,“我怎样都可以。” “不是的,”三月暮搁下书,“我问的是你想不想,你愿不愿意,不是我。” 池上暝斟酌开口:“我是都可以的,我以为我们之间的联系从来都不只是因为这一点印记。” 他说完话,映月轩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又过了许久,久到烛火又黯淡了一度,三月暮才开口对池上暝说:“莲花堂的饭点过了,能给我做顿饭吗?” “你还没吃饭?”池上暝问,他又碰了下桌上的茶壶说,“茶也是冷的。” 三月暮笑了一下,“这不是没有时间换吗?” 池上暝拿起茶壶,又把茶杯一并端走了,“我去给你换,杯里的也先别喝了,凉的伤胃。” 他走到门口,侧了下身问三月暮:“主人,要点灯吗?” 三月暮看了看桌上的蜡烛,而后重新拿起一份信笺,“一个蜡烛就够了,油灯太多、太亮了。” “好。” 池上暝走出去,合上殿门,他拿着茶壶,背靠在门上,满是懊恼。 真是的……又说错话,让主人不开心了…… 殿中,三月暮看着信笺上,内容却一点都没有看进去,他单手扶住额头,闭上眼。 池上暝到底是喜不喜欢……他完全没开窍啊…… 那如果自己对池上暝说喜欢呢?他又会有什么反应?依旧不明白什么是喜欢?还是以后和他相处都束手束脚? 如果是后一种,那他宁愿永远和池上暝保持现在的关系。 他开始努力将心思投到信笺上,但目光却又总是不由自主地向大门那边跑,他索性将信笺放在桌面上,低头去看。 可低下头,他又觉得自己耳朵比平时要灵敏上许多倍,窗外的鸟鸣草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只要池上暝走到近处他就能立刻察觉—— 他丧气地向长椅椅背上一靠,闭上眼,彻底放弃了挣扎。 门又打开了,三月暮睁开眼,燃了太久的蜡烛终于支撑不住,渐渐熄灭,外面月亮被云遮蔽,屋中一片黑暗。 池上暝道:“主人?” 三月暮勉强回过神,他起身说:“你拿着茶先别动,我去找蜡烛。” 池上暝:“好。” 心乱的人脑子也跟着一起乱了,两人竟都没想起来用灵力或者灵气凝个火球照明。 黑暗中,三月暮碰掉了书本,池上暝听到声音向前迈了一步,“蜡烛在哪里?我去拿。” 三月暮的声音在近处响起:“就在门口,你别动就行,我拿——” 话没说完,三月暮就踩到了池上暝的鞋子上,他一歪身子,下意识伸手去扶,却碰到了池上暝端着的茶壶。 茶壶坠向地面,池上暝立即撒手,连同手里的托盘一起扔下,然后空出的双手将三月暮猛地扯进怀中,半个身子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 “啪——”茶壶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热腾的茶水扬到了池上暝的衣摆上。 三月暮听到紫砂壶碎裂的脆响,意识瞬间回笼,什么心思也没了,他抓着池上暝的手臂问:“烫伤了吗?我看看,油灯呢?点亮一点。” 池上暝捉住三月暮的手拉到怀中,“主人啊,”他无奈地说,“你别动了,下面都是碎片。” 三月暮不动了,他终于想起来凝了个火球在手中,然后他扔了几团小火苗到煤油灯中,将整间屋子照亮。 池上暝放开他,蹲下身想将碎片捡走,被三月暮拦住了。 “叫人来收拾,”三月暮将他拉起来,“到这边椅子上,我看看腿。” “没事,”池上暝说,“灵剑恢复得快。” 三月暮已经学会了自动忽略池上暝的这句话,他把人横抱起来,放到刚刚自己坐着的长椅上,就蹲着去脱池上暝的鞋。 池上暝鞋袜上只有几滴茶渍,脚并未烫伤,三月暮将他的左脚放到自己腿上,然后捏住他的裤腿一叠一叠地挽上去。 池上暝白皙的小腿后面烫得泛红,不重,但在池上暝肤色的映衬下过分显眼,三月暮手按在上面,用灵力替他抚着。 “其实,不用浪费灵力,”池上暝说,“过几个时辰也就好了。” “一个时辰也不行。”三月暮说。 窗外,鸟鸣啾啾。 两人对话时还好,一旦静下来,三月暮就感觉分外难熬,要知道池上暝左脚的足心正抵着他的小腹,小腿也毫不设防地挨着他的手。 映月轩中无风无月,他却做不到心无风月。 三月暮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清心寡欲到池上暝这里,真是一丁点用处也没有。 这可真是—— 三月暮强迫自己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真是一点都不想做一个正人君子,他想把池上暝就按在这个长椅上,然后欺身而上—— 不行。 三月暮死咬着牙想,总是要等到池上暝愿意去喜欢他的时候。 “池上暝,”三月暮缓了口气,找了个话题问,“以后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池上暝回答:“以后想和你一起过日子。” 灵剑的感情总是简单而直白的,直白到会让人觉得是自己理解得不对。 “想和我一起过日子啊,”三月暮的眼神很柔和,他说,“那你想和我一起过多久啊?” 池上暝:“很久很久,一直过下去的那么久。” 三月暮听着池上暝说话,忽然就不确定了。 “池上暝,你是不是——”他及时停住了自己的冲动。 第59章 人间 他仰头与池上暝对视着。 你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喜欢我呢?你之前就说过,会一直和我在一起…… “是不是什么?”池上暝问。 三月暮落下眼睫,“你是不是在藏书阁找书找到现在,也没有吃饭。” 池上暝不知他心中所念,只点头道:“我做了饭就在厨房,现在温度应该也能入口了,我去端来。”他说着就要抽回脚下地。 “你别动了,”三月暮将他按回座位上说,“我去端来就好。” “主人!”三月暮要走出门时,池上暝忽然喊住他。 “下次,我会早点回来的。”他无比认真地说。 三月暮轻笑:“好。” —— 四月末尾的一天,三月暮难得没有公务,清晨他在若山的小道间无所事事地走着,遇到了迎面而来的君玟。 “掌门师兄怎么出来闲逛了?没有公务吗?”君玟双手背到身后,摆出一副视察的模样。 三月暮说:“偶得一天空闲。” “空闲啊……”君玟勾起唇角,计上心来,“那要不,掌门师兄去人间转转?” 三月暮疑惑道:“去人间做什么?” 君玟伸了个懒腰,慵懒道:“人间烟火,好啊!去看看呗。” 三月暮摇头,“若是我不在山上,派内有什么事——” “诶呀能有什么事,”君玟说着就把三月暮往通往山下的小路推,“再说我们四个不是还在山上呢吗?什么都非得你一个人扛吗?快去,快去!” 三月暮被推着走了几步,还欲开口,就被君玟打断:“对了,池上暝回来这么久,也没去人间逛过,带他一起去逛逛,锦云城就很不错,那儿什么都有,热闹得紧。” 三月暮又闭上了嘴。 和池上暝一起到人间走走,不为降妖,不为除祟,也确实不错。 君玟看着三月暮远去的背影,心想,这才对嘛,就算是掌门也不能天天在埋在公务堆里啊,别说这样下去对身体不好,但凡是个人,天天如此不疯也得病?正好,池上暝那孩子貌似还没开窍,到人间转转,晚上逛逛热闹街巷,暖融融的灯笼一照,氛围到位,这感情不就升华了? 君玟对自己的主意很是满意,春风得意地去找墨凡邀功去了。 三月暮的意愿,池上暝当然不会拒绝,换了身常服,未至午时,两人就抵达了君玟说的锦云城。 不过两人并未如君玟所想选择在华灯初上的时候游玩,日头还高着,他们就已然走在了这喧哗的路上。 这一次,三月暮早有准备地带上了钱袋。 城中果然热闹,卖糖葫芦的卖糖葫芦,追风筝的追风筝,赠香包的赠香包—— 是和小镜城不同的,真实的热闹。 “池上暝,”三月暮说,“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穿梭于街头巷尾,路边的树影都被拉得很长很长。 “什么?”池上暝侧首问,阳光在他的眼下投出睫毛的影子。 三月暮向路边歪了下头说:“比如糖葫芦,比如糖人,或者你想要一个香囊?” 池上暝说:“我不饿的,主人。” 三月暮叹气。 他走到卖糖葫芦的摊位前,挑了一串品相最好的,将钱递给小贩。 “拿着。”三月暮把糖葫芦塞到池上暝手里。 池上暝:“哦。” 然后他又走到卖糖人的小推车前,拿了一个鸳鸯图样的。 三月暮照旧递给池上暝:“拿着。” 池上暝又乖乖拿着。 走到卖香囊的小姑娘面前,小姑娘看着三月暮眼睛都直了。 “公、公子要买香囊吗?” 三月暮得体地笑说:“对,买来送人。” 小姑娘眼中充满了艳羡,道:“那收到公子香囊的人一定很幸福。” 三月暮轻声说:“那就再好不过。” 他说完转头望了望池上暝,池上暝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糖人,正安静地等着他。 “要这个。”三月暮勾下一个浅蓝色的香囊,上面用银线绣了一对鸳鸯。 “五文钱,”小姑娘有点嫉妒地吸了下鼻子,但还是说,“那就祝公子和心上人百年好合了。” 三月暮微笑,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了:“谢谢。” 三月暮付了钱,走到池上暝面前,蹲下身,将香囊仔细地系在了他腰间剑穗的带子上。 小姑娘在后面看傻了。 “喜欢吗?”系好了,三月暮抬头问。 池上暝点头说:“喜欢。” “喜欢就好,”三月暮又说,“怎么不吃?一会上面的糖就化了。” 池上暝眨了下眼睛,“给我买的吗?” 三月暮还是笑,只是笑里更多的是无奈,他说:“不然呢?” 池上暝黑色的瞳孔亮了一下,他小心地咬了一口糖葫芦,酸酸甜甜带着糖浆,味道流进了心里。 “好吃吗?”三月暮问。 池上暝点头,“好吃。” 说着他就把糖葫芦送到了三月暮嘴边,三月暮眼睫颤了下,眼中泛起了一池涟漪,他就着池上暝的手咬了一口。 两个咬痕隔得很近,只是藕断丝连着一点糖浆,若即若离。 “确实很好吃。”三月暮说。 以前他总是觉得逛人间的巷道,买几文钱一个的小玩意,都太俗气、太无趣了,而今他站在这里,却觉得店铺门旁挂的灯笼都是那样好看。 也不知道是因为有所念人在身边,所以一切都是最好,还是因为是和所念人一起走在人间烟火里,他才第一次看清这片简单的温暖。 “不尝尝糖人吗?”三月暮问。 池上暝说:“尝。” 但他看着这只完整的鸳鸯,一时竟找不到下口的地方。 还没等池上暝决定好位置,三月暮就把那鸳鸯糖人接了过去。 他走回糖人的推车前,在满车糖人上一个个看着,却没看到自己想要的。 “能现做一个吗?”三月暮问。 小贩知道三月暮刚从自己这里买完一个,也愿意再给他忙活忙活,便说:“当然可以!” “客官想要什么样的?”小贩拿起装糖浆的托盘。 三月暮说:“能画字吗?写个三月就好。” “三月?”小贩大着胆子提议道,“那客官不如来枝迎春?迎春开在三月,模样也俏。” 三月暮道:“也好。” 第60章 烟火 等到糖浆略微干了,小贩将糖画和板面分离,三月暮接过来,给了池上暝。 池上暝看看晶莹剔透的迎春,又看看三月暮,张嘴咬了一大口,浅色的唇瓣包住了整朵迎春。 三月暮轻咳一声,眼神移向一旁。 他向小贩付钱道了谢,拿着鸳鸯糖人,拉着池上暝离开了。 他看着前面的路,余光却不断瞟着手中的糖人,然后第一口就咬在了那只鸳鸯的喙上。 很甜。 和那天的吻一样甜。 “嘎吱——” 三月暮瞧向声音的源头—— 池上暝刚好把迎春花的最后一点糖渣放进嘴里,感受到三月暮的注视,他问道:“怎么了,主人?” 三月暮:“……没事。” 吃得挺快、挺果断,显得他倒像是惺惺作态。 三月暮继续吃着,他说:“你喜欢的话,我们下次还来吃。” 池上暝又是点头:“好。” “娘,我想要这个!”他们身前不远处,一个盘着两个小丸子头的小女孩指着路边商贩的竹筐,竹筐中放着很多竹制的小孩子喜欢的玩具。 牵着小女孩的妇人翻了翻荷包,又掰手指头算了算,而后道:“只能买一个。” “好诶!”小女孩撒开娘亲的手,跑到路边,兴高采烈地拿起那个早就瞄了很久的竹蜻蜓。 “竹蜻蜓咱们家不是已经有很多了吗?”妇人也走到商贩的竹筐边。 “诶呀!不一样,不一样!”小女孩晃着母亲的衣袖撒娇,“这个更大一点嘛!” 正在拿着小刀刻另一个竹制蝴蝶的商贩抬起头,笑着对妇人说:“孩子喜欢就拿着嘛。” 妇人认命般地叹了口气,从荷包中摸了钱币递过去。 小女孩高举着竹蜻蜓,迈着小短腿跑远了,妇人见状赶紧追过去,一边追一边还喊着让女儿别跑。 “真好。”三月暮看着渐行渐远的母女俩说,“真好……” 池上暝说:“当然好了,不然主人又何必费尽心思地护着呢?” 费尽心思地……护着? 烟火气终于拂动了三月暮的白衣,将他缓缓包裹。 是啊,这才是他费尽心思、甚至不择手段守护的人间。 简单,纯粹,虽然人人都有些自己不为人知的小心思,却依然很幸福。 早在最开始,三月暮从苏戎手中接下这个担子时,他就该懂得它的意义了——为了人间万顷太平,从来不只是说说而已。 三月暮本就生在这片纯粹里,早在十几年前,他就在其中驻足很久了,只是那时,他从未发觉这种简单的纯粹有多么难得,可能如今那些每日为生计奔波的人依旧也不会觉得这里有多幸福,但至少,每个人,都不必忧虑安危,只需要认真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三月暮牵上池上暝的手,继续朝前走着,偶尔碰一下花灯,动一动雕刻得滑稽可爱的胖娃娃,什么都再常见不过,什么也都再好不过。 就连面馆最便宜的白水煮面,只要上面撒点葱叶,都是好的。 三月暮看着脚边一对追来跑去的小猫,话却是对身后的池上暝说的,他说:“等到……等到很久很久以后,等到我已迟暮,我们就到这里来,点一户灯火,慢悠悠地过完一生,好不好?” “好。”池上暝应道。 三月暮听到了他的回答,忽然就开始担心百年之后,他若是先行离开,池上暝又该怎么办?不过,那也是百年之后的事了,至少现在,他们还会有很久很久的日子能在一起。 三月暮想着就笑了,他握着身后人的手,回身看去。 池上暝一手任他牵着,另一只手却同时抱着和拎着许多东西——几乎是三月暮留意过的每一样东西。 三月暮接了一些过来,好笑问:“你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池上暝提着一盏花灯说:“主人不是喜欢吗?今日银子带够了的。” 人群熙攘,三月暮望着池上暝,他的心跳好似在这一刻慢了半拍,而后又在胸腔中疯狂跃动起来。 他拥住了池上暝,抱得不紧,让开了花灯的空隙。 池上暝把人间买给了他,让他和烟火抱了个满怀。 午时了,两人找了家人多但未坐满的食肆坐下,池上暝将买来的小东西整齐地堆在桌子里侧,小二肩上搭着一条抹布,满脸笑意地走过来,“客官想吃点什么?” 三月暮说:“你们店可有什么特色或者招牌?” “特色菜当然有,木板上画着的都是。”小二说着指了指柜台上方挂着的几个木牌。 “不过我还是推荐我们家的招牌汤圆,毕竟有些特色菜味道独特,可能二位吃不惯——喏,你们看我家店名就知道了。”他说。 店内也有牌匾,两人看去,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鸳鸯汤圆。 鸳鸯……汤圆? 三月暮微怔,这是什么汤圆?不是,这是什么店名? 小二见两人不说话,就自顾自解释起来:“鸳鸯醉是我们店的招牌酒酿,汤圆嘛也是我们店的招牌,虽然这两个搭配在一起是有点奇怪,但是我们家鸳鸯醉是真的很好喝!汤圆也是真的很好吃!来过的客人都这样说!” 小二使尽浑身解数推荐的模样惹得三月暮一笑,他问:“鸳鸯醉,醉人吗?” 问完,三月暮就觉得自己像在磕磕巴巴地问“鸳鸯”醉不醉人。 “米酒不醉人,”小二答道,“不过我们店的这个鸳鸯醉确实要比正常米酒要厉害些。” “那就,来一瓶鸳鸯醉,一叠小菜,两碗——一碗汤圆,”三月暮问池上暝,“你吃汤圆还是吃其他什么?” 池上暝:“我和主人吃一样的。” 三月暮说:“那就两碗汤圆。” 两人早上吃得多了些,几颗汤圆应该足够饱腹。 听到“主人”两字的小二眼睛都瞪大了,一脸的不可置信,想问又不敢问。 三月暮还要说什么,看到小二这副神情,才意识到缘由,住了嘴。 他第一次觉得“主人”这个称呼这么奇怪,赶忙挥挥手,把小二赶去准备了。 第61章 酒醉 这家店的汤圆不愧是招牌,一碗八颗汤圆,每一个都圆圆滚滚、白白胖胖,在青花小碗的透明汤水中缓缓起伏,舀一颗放入口中,香甜的黑芝麻味便在口中溢开。 “喝酒吗,鸳鸯?”三月暮拿着酒坛向对面的人摇了摇,一语双关。 池上暝说:“好。” 接过酒坛,池上暝想了想又问道:“我该喝多少?” 他总是听话得过分。 “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三月暮道,“不够再叫他拿。” 池上暝没喝过酒,犹豫地举着酒坛看。 三月暮被逗笑了,道:“先尝一口,尝尝味道。” 池上暝依言尝了一口,瞬间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三月暮问,“不好喝吗?” 池上暝放下酒坛道:“没有不好喝,酸甜带点微糯,只是太淡了,不合我的口味。” 三月暮接过酒坛也尝了一口,酒坛的坛口贴到嘴上,他才想起来池上暝已经这样对着喝过了,他立刻从嘴边拿下,岂料动作急了些,惯性下竟呛了一口酒到嘴里。 “咳咳咳——” 三月暮呛得有点脸红,也可能是被自己蠢到了,堂堂一玄门掌门竟然喝酒喝呛了,说出去不是要被人笑死。 池上暝把酒坛放到一边,站起身隔着桌子轻拍他的背,“怎么了,主人?” 三月暮赶紧摆手让他坐下,以免更多的人看过来,他道:“无事,酒太冲了。” 池上暝一歪头。 三月暮也觉得有点丢脸,但是掌门被酒辣到,总比掌门喝酒呛到了要好听。 反正也已经碰到了,三月暮索性又从池上暝手中拿过酒坛,喝了一大口。 “不淡啊,”三月暮转移池上暝的注意力道,“我喝还挺好喝的,你怕是没喝惯酒?” “不知道,”池上暝摇头,成功忘记了三月暮适才丢脸的呛咳,“我觉得不够酸也不够甜,不如程鸢仙尊做的杨梅汁好喝。” 三月暮听着池上暝细致诚实的评价哭笑不得,谁家把酒和果汁放在一起做比较? “那我喝,你吃汤圆。”他说。 池上暝点头,乖乖巧巧地一颗接一颗向口中放汤圆。 一颗。 两颗。 三颗。 四颗—— 三月暮立时觉出不对,他压住池上暝的臂弯,试探问:“池上暝?你醉了吗?” 池上暝抬头,黑黑的瞳仁一动不动地望着三月暮,两腮被塞得满满的,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怎么一口米酒就醉了,”三月暮放下碗和勺道,“还真是鸳鸯醉醉鸳鸯。” 接着,三月暮在小二“这还能醉”的惊讶目光下要了碗醒酒汤,放到池上暝面前,池上暝端起来就要喝,被三月暮伸手挡住了。 三月暮:“汤圆先咽下去。” 池上暝动动嘴,似乎才想起来自己嘴里有东西,鼓着腮,一嚼一嚼的,半天才咽下去。 池上暝吃完了汤圆,看看被三月暮按着的醒酒汤,又看看三月暮,一歪头。 三月暮心中一动,立即松手,池上暝双手没了压制,捧起碗,仰头将汤一口一口喝了。 等他放下碗,三月暮问:“怎么样?” 池上暝道:“酸辣。” 三月暮:“我问你感觉怎么样。” 池上暝:“不是很好喝。” 三月暮:“……” “你家醒酒汤貌似不太管用。”三月暮对小二说。 “不会啊,我们自己酒醉了都喝呢,很有用的。”小二也是摸不着头脑。 “要不,您给这位公子点刺激试试?”小二提议道。 三月暮眼中了无生趣。 他做什么池上暝都能接受良好,从回来到现在,他就从没见池上暝不平静过,他真想不出自己怎么样才能刺激到他。 “池上暝。”三月暮伸手过去抬了下他的下巴。 池上暝乖顺地仰头,露出流畅的下颚线。 三月暮说:“自己想想,怎么醒酒。” 池上暝呆了一阵,“刷”地站起身,弯腰凑到了三月暮面前,长马尾从肩膀滑下来,垂向桌面,被三月暮及时接住,远离了桌上装汤圆的碗。 三月暮抓着他的发梢想批评他几句,额头却被他的睫毛轻轻扫了一下,接着就感受到了他呼出的带着鸳鸯醉甜糯的气息。 三月暮不自然道:“你干什么?” 三月暮腰弯得更低了,丹凤眼干净纯澈,与三月暮对视,他道:“醒酒。” 小店的吵嚷声慢慢落下去,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向这边看着。 三月暮何时因为这种事受关注过?他刚要说话,却被池上暝打断了。 池上暝声音很小,似乎有点怯懦,但两人离得近,三月暮还是听到了。 他听到他问:“我能抱你吗?主人。” 三月暮的话忽然哽在了喉咙里。 市井人语,遮盖了多少词不达意,两人说不出口的、或是从未察觉的心意在白日天光中无法流露出一分。 三月暮心脏蜷缩了一下。 从什么时候开始,池上暝对自己要这样小心翼翼了? 他是不是……那次不该推开他? 他只是想等到他也喜欢自己的,他真的,不是不想要他。 三月暮伸出双臂,隔着桌子抱住了池上暝的肩膀,让他埋在自己颈窝中。 有人看就有人看,总不能让池上暝再次失望。 明明池上暝的心思很简单,三月暮却总是猜不到,但他知道,如果再推开他一次,那池上暝怕是真的会和自己疏远了。 他不想看到池上暝和自己克制有礼,不想看他偷偷保护自己,然后再躲起来。 他紧紧抱着池上暝时想,他该抱他的,不是因为感动,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情绪,他应该去抱他,只是因为想抱他。 池上暝靠着三月暮的颈部,额头叩在三月暮肩上,双手紧紧抓着他背后的衣服,将整洁的衣服拉出了一道道褶痕。 第62章 和解 “池上暝?”三月暮抱了池上暝好一会,也没见他有反应,不得不唤他。 但肩上的人依旧无比安静。 三月暮在这安静里明白了什么,他无奈地笑笑,扶住池上暝的肩膀防止他倒下,接着绕过桌子,一整个抱起了他。 三月暮留下一锭银子在桌上,也没再管貌似还有话说的小二,抱着池上暝扬长而去。 他的衣袖随着动作滑落至臂肘,池上暝腰间的剑穗和池上暝一样不知某人的人心险恶,频繁扫过他裸露的小臂。 不过三月暮还是极有涵养地将其别进了池上暝腰间的绳子里。 当然,三月暮完全可以把池上暝幻回剑身,收进袖里的,只是他觉得池上暝不会喜欢,他也不愿总把池上暝只当作灵剑。 市井街巷,他们从头走到了尾,虽然三月暮并不介意再走一遍,但是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还是要再去些别的地方。 可三月暮以前没仔细在人间走过,如果走得仔细了,那么一定不是斩妖就是除祟,所以他现在是并不知道人间到底有哪些地方适合他们两人闲逛,于是他抱着池上暝,提着池上暝买给自己的一堆东西,转悠了半天,还是决定先找家客栈等池上暝清醒。 “两间房吗?”客栈的掌柜问。 三月暮忽然觉得一切似曾相识,于是道:“一间就好。” 进了房间,三月暮把池上暝放到床上,一路口渴,他想起身给自己倒一杯茶,却被池上暝拉住了袖子。 三月暮:“醒了?” 池上暝又慢慢松开手:“嗯。” 三月暮:“有哪里不舒服吗?” 池上暝:“没有。” 三月暮撩起他额前碎发,覆上他的额头。 “主人,”池上暝问,“你刚刚为什么抱我?因为想要我酒醒吗?” “当然不是——我是说,不全是因为这个,”三月暮焦急,答话也不像往日处之泰然。 池上暝说:“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想抱你。”三月暮拇指擦过池上暝的脸颊。 池上暝眼睛亮了一下,他定定地看着三月暮,问:“那么为什么那天,主人不高兴了?” 话题又绕了回去,三月暮依旧不知如何作答。 直接说喜欢他,而且是那种喜欢,池上暝不会懂的,而且如果现在就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虽然池上暝那天没有一点不情愿,但他真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吗?换而言之,他真的能接受两个男人在一起吗…… 池上暝没等到答案,眼中的光就像将熄火柴上的一点火星,闪过一下,又灭了,他又垂下了视线。 “滴答——”水珠落在屋檐上,两人却浑然未觉。 风顺着未关的窗户吹进来,卷着一季的冷。 “等等。”三月暮将池上暝的一切反应都看在眼里,又哪能不知他的情绪? 三月暮不希望他们之间有一点误会隔阂,进退有度这个词更是不该和他们两人相关,于是连忙喊住了他,三月暮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天的事,现在也没有办法去解释,但我不开心不是因为你,和你没有关系,你也不要因为这件事——因为这件事疏远我。” 池上暝的唇微微张开,又合上,慢慢勾出了一个弧度,他眉眼含笑:“嗯。” 三月暮实际上并没有说什么,推开他的原因也没有告诉他,但这都不重要,池上暝知道三月暮没有不想要自己,与自己还和曾经一样就足够了。 “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们还能逛一会。”三月暮见他露了笑,心也终于放下来。 池上暝坐起来,道:“哪里都可以。” 雨声淅沥,掸落窗棂的薄灰,他们这才意识到雨落。 三月暮起身关窗,只见外面皆是行色匆匆收拾摊子收拾推车的人。 “看来今日下午不宜出行。”三月暮笑着说。 池上暝道:“那就晚上再出去,下午待在客栈。” 三月暮关好窗户,走回床边坐下,池上暝忽然自后面环住他的腰,把三月暮紧紧抱在了怀里。 温热的体温隔着轻薄的衣料贴在一起,三月暮浑身一僵。 池上暝从他肩膀上方歪过头,下颚贴着他的发丝,他看着他问:“主人不喜欢我抱吗?” 三月暮感觉自己的呼吸都灼热了,都是身后这人给闹的,可偏偏闹事的人自己毫不知情。 三月暮仰在池上暝肩上,放弃挣扎:“喜欢啊,喜欢得紧,所以鸳鸯多抱抱我。” 池上暝说:“好。” 雨依旧下,在地面蓄起一个个小小的水洼,可想而知,不久之后,这水洼必是孩子们的天堂,往来行人的噩梦。 “鸳鸯啊,”三月暮依着他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池上暝:“什么?” “你回来之后,没发现我已与曾经不同了吗?就算你不会因为这点不同,就待我不如原先好,但是,你总归还是喜欢原来的那个我?”三月暮问得轻松,因着他觉得无论得到怎样的回答,他都可以接受,反正池上暝总归是要陪着他的。 可池上暝并没有说出他想象的、很诚实、也很复杂的回答。 “没有,”池上暝说,“我没想过。” 三月暮:“没想过?” 池上暝:“我就是想回来找你,我想回到有你的地方,想陪你,抱你,只是这样。” “我没想过你会是什么样子,和曾经是否相同。” “我要的只是你。” 三月暮闭上眼睛。 再问下去,他就要溺死在池上暝的言语中了。 三月暮用力向后一仰,然而池上暝撑着他,分毫不动。 三月暮枕着池上暝的肩膀,侧头瞄了他一眼,池上暝秒懂,立刻向后倒在了床上,连同三月暮也倒在了自己身上。 三月暮一个翻身将人搂进怀中,兀自哀叹,这样的日子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雨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架势,三月暮打算圈着人睡个午觉,便对池上暝说:“酉时叫我,据说这里晚上与白天很不一样,我们出去走走。” 池上暝:“好。” 三月暮闭上眼,人间的雨不急不缓,落得像一场悠然长梦。 梦里有若山,有五个玩闹切磋的少年,有苏戎。 后来,三月暮在池上暝的声音中醒来,仅有的那一点梦醒的怅然若失,也就随之淡去不见了。 第63章 河灯 “主人,我们去放河灯。”池上暝说。 三月暮:“放河灯?” 池上暝枕在他臂弯上的脑袋点了点,蹭到了三月暮的衣衫。 “雨停了,我听到外面有很多人在放,还在祈愿。” 三月暮看看从进屋起就被自己放在桌上的东西,里面有一个小小的莲花河灯,他一笑:“你能听到他们的祈愿?” 池上暝说:“念出来的能听到。” 池上暝身高与三月暮相仿,此刻他蜷着身子被三月暮抱着,不敢过分抬头,长腿也伸不直,交叠着弯曲挤在三月暮和被子间的空隙里,看上去着实有些委屈,可他偏又不声不响,安安静静。 这份安静配上池上暝清冷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气质,像是一种光明正大的宣告——我只对你如此。 三月暮不由自主地伸手过来,想抚一下池上暝的面颊,但最终还是只为他理了头发。 “走。”三月暮说。 锦云城的傍晚和白天果真是不同的,暮色初至,灯笼挂在门廊上,尚未点亮,刚刚因下雨跑回铺子里的人又推着车重新走出来,大大小小的水坑边,果然有小孩子在趁着爹娘不留意,偷偷把鞋探到水面上踩一踩,应该有个别孩子被爹娘发现了,他们听到几句无奈的埋怨。 “在哪里放河灯?”三月暮拉上池上暝的手问。 池上暝说:“前面有一条河,在那里。” 三月暮:“那就走——” “公子!” 三月暮和池上暝双双回头,原来是上午卖香囊的小姑娘。 “公子,”小姑娘说,“你们不是本地人?我们这里放河灯可是有讲究的,日落之前放灯,那是求桃花,希望河神能赐一良缘,这天黑之后才是求长久的,不求长富贵,但求长相守,二位怕是晚上去才合适。” “对了,”小姑娘神秘地眨眨眼说,“河神只给每人实现三个愿望哦!” “多谢姑娘告知了,”三月暮笑说,“那姑娘可还知附近有什么有意思的去处?” “有意思的去处……”那姑娘想了片刻,然后道,“啊,有的,在前面那个巷口右拐,走到头,那边有好大一片鱼塘,都是各种各样的漂亮的鱼,咱们这里的年轻男女都喜欢去那里,要是富足一点的,还会买几条带回家里。” 三月暮:“富足一点的?鱼还会很贵吗?” “那是当然!”小姑娘一脸骄傲,“那里可是咱们锦云城独有的鱼种,个个都极美呢!” “多谢相告。”三月暮再次道谢。 巷子的尽头果然有许多鱼塘,鱼塘中的鱼颜色各异,鱼尾飘逸,在鱼塘中欢脱打转。 三月暮将食指点在水面上,瞬间招来了许多漂亮的鱼,围着那根手指游来游去,时不时用鱼嘴碰碰,扩散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池上暝也看着鱼塘,只是心思却不在鱼上,他盯着三月暮浸在水中的一截白皙手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月暮在水中晃着手指,他手指划到哪里,鱼就跟到哪里,你来我往,相得益彰。 池上暝低头揪起了三月暮另一只手的食指。 三月暮诧异回头。 如果不是知道池上暝对自己没有那方面的心思,他差点就以为池上暝是在和这些鱼吃醋。 三月暮笑着屈起手指,挠了挠池上暝的手心,问:“在干什么?” 池上暝实话实说:“在想主人喜欢这些鱼是不是因为它们漂亮。” 三月暮勾着他的一根手指道:“鸳鸯更漂亮。” 池上暝问:“那主人为何不这样对我呢?” “怎样对你?”三月暮狐狸眼微眯,从池上暝手心抽出手指,轻挠了挠池上暝白皙的下颌。 池上暝不言语,也不动,任他逗弄着自己,少顷,三月暮撤开手,却被池上暝攥了回来。 三月暮笑着:“你——” 他没“你”出来,“你”怎么样他也忘了,他怔怔地看着池上暝把自己食指放到嘴边,然后轻轻咬了一下。 “我什么?”池上暝问。 三月暮没有回答,注意力仍放在自己露在外面的大半截手指和池上暝浅粉色的唇瓣上。 池上暝又咬了一次,问道:“主人,我什么?” 三月暮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开始发热了,他想抽手,又怕再让池上暝误会,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道:“没什么。” 他看着池上暝,只觉得每一秒钟都极其的难熬,终于等到池上暝放开了手,三月暮竭力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手垂回身侧。 放手也是一门学问,放快了像在嫌弃,放慢了又很僵硬,需得不急不缓地自然下垂,才叫人看不出纰漏。 三月暮自认为自然地放下手,而后转回身面朝着一个鱼塘,弯下腰装作聚精会神地盯着其中的鱼,其实他的思维早就被漫无边际的空白占领了。 卖鱼的小贩瞧见了,紧忙走过来,他的目光飘过三月暮,又飘过池上暝,然后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问池上暝说道:“您家这位公子看起来很是喜欢这的鱼呢,要不要买一条送给他?千金难博美人一笑嘛!” “美人”看过来,表情凉凉的。 但若忽略“美人”凉凉的表情,他青丝如瀑散在肩上,拢着雪白斗篷,上面绣着金丝暗纹,衣摆垂在鞋面,好似落雪,他站在一边,若是唇角再微含笑意,那看上去真就像一个被万千呵护的富家公子。 三月暮:“这位……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误解?” 小贩笑呵呵地摆摆手:“没有没有。”不就是断袖嘛,他又不是没遇到过,没什么好稀奇的,就算稀奇,也不影响他什么,只要看起来有钱,能买他的鱼,那就都是大爷。 三月暮:“……” 我说你误会的好像也不是这件事。 池上暝倒是对两人这些暗戳戳的心思恍然未觉,他问:“主人喜欢哪条?” “主人——?”小贩一个惊呼,又手动按住了嘴。 现在的断袖都玩这么大吗? 第64章 星空 三月暮……三月暮放弃了,他索性将错就错,指着一条银蓝色尾巴的鱼道:“我要这个。”又点点另一个白色半透明的说:“还有这个。”一副被宠惯了的样子。 池上暝递去银子道:“就这两条。” “得嘞!”小贩一天没开张了,一开张就卖出去两条鱼,高兴得对两人又是好一顿吹捧,什么“郎财郎貌”啊,什么“早收贵子”的,也幸亏三月暮这几年被磨得没什么脾气了,才能容忍这人的胡言乱语。 小贩将两条鱼装进陶瓷鱼缸,说:“二位住在哪?我给您送去?二位好继续逛,我们这里啊晚上才有意思。” “不必。”池上暝接过鱼缸。 一白一蓝两尾鱼在水中游得欢快,青色的陶瓷鱼缸中激起一串一串的水花。 水花渐渐泛起橙红色,原来是各家的灯笼亮了,映进了水波里。 池上暝将鱼缸连同暖色的光晕一起拢进袖中。 “主人,你想要孩子吗?”池上暝问。 三月暮被这句问话惊到了,不答反问道:“你问这种事做什么?” 总不能是…… “我想说,主人如果真的很想要孩子,是可以收养一个的。” 三月暮问:“收养一个?我收,你养吗?” 池上暝点头:“好。” 三月暮被“好”得哑口无言。 “主人,”池上暝又说,“天黑了。” 三月暮也不再纠结池上暝的话,权当他是无意识行为,应道:“那便走。” 河边的人比白天多了许多,年轻男女双手合十,对着河中顺水流飘飘悠悠向远处而去的河灯。 “好俗气。”三月暮低声说,好像无论哪座城、哪处人间,他都见过这样的痴情男女,都见过这样飘着许多河灯的河。 “主人。” 三月暮闻声回头,就见池上暝双手捧着一盏已经点亮的莲花灯,眼中也被灯照得璀璨,他看着自己,说:“我们放灯了。” 河边站着的是在默默祈求长久的痴儿,不远的河对岸是和这边一样的热闹街巷。 他们身处其中,并无不同。 “嗯,”三月暮应道,“放灯了。” 俗气,就是世俗气啊,普通,常见,却百看不厌。 池上暝把灯放到三月暮手上,“主人,许个愿。” 三月暮问:“你不许吗?” “我不信这个的。” “不信这个,你还提议来这里做什么?” 池上暝道:“我不信鬼神,但如果有他们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存在,那我希望他们可以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三月暮说:“那你没有愿望吗?” “有的,”池上暝说,“我的愿望就是主人所有的期盼都能实现,所以,只要主人一个人许愿就够了。” 三月暮握紧了莲花灯。 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为什么,可以如此珍重。 他只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只不过蒙天眷顾,有了池上暝做灵剑。 他不配的。 不配池上暝对自己这样好。 “主人,”池上暝握住他的双手道,“放松一些,灯捏坏了,许愿该不灵了。” “你在想什么呢,主人?你从来都是最好的,不需要任何人相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是你配不上的。” “如果有,那一定是他的错。” 三月暮用没拿莲花灯的手刮了下池上暝的鼻尖。 他听到这些话,说不感动是假的,但更多还是心动。 为什么这人总是要说一些让自己多心的话?如果他不是他的灵剑,如果说这句话的人不是池上暝,那么他一定确定这个人喜欢自己。 可他就是池上暝。 所以三月暮只能频频心动,再频频压下。 真是不公平,他想。 单向喜欢一个人一点都不公平,没有任何道理,也没有一点退路。 要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池上暝还日日说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做那些撩人而不自知的举动。 三月暮缓了口气。 没关系,又不是第一次忍了,以后肯定还要忍很多次,他已经看开了,看开了,他心中默念着。 “主人。”池上暝拉了下他的袖子。 妈的,三月暮心中低骂一声,看开个什么啊?能忍得住才怪! 他拽出袖子,压住了池上暝的手,单手掐着池上暝的下巴,用力地吻了上去,最初他吻得很凶,有横冲直撞的发泄的意味,但渐渐地,他这一吻仅剩温柔,不再有任何欲望,只是一个单纯的缱绻的吻。 “主人?”被放开双唇的池上暝还没回过神,更没想明白为什么三月暮会突然捏着他吻他。 “我不能亲吗?”三月暮先声夺人道。 池上暝开合了两下泛红的双唇,“能的。” 三月暮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背过身去,不给他再次发问的机会。 三月暮一手扶着袖子,一手将莲花灯放入河中,河灯顺着汩汩流动的水流晃晃悠悠地奔向远方。 他也闭上眼,和岸边的普通人一样,双手合十握在胸前,晚风拂过,将他的发丝与衣袖都向后吹动着,白纱衣带在夜色中微扬。 池上暝能听到念出来的祈愿,无论声音有多小,所以三月暮只在心中静静祈祷—— 【一愿池上暝、君玟、墨凡、程鸢、应淮此生安宁,愿我所爱之人,皆能一生一世,平安喜乐,无痛无灾。 二愿师尊亡故之因终得明了。 三愿……】 他停了许久,风还在吹,他也没动,似在做一个难以抉择的决定。 【罢了。 三愿人间万世太平。 如果还可以再许一个愿望的话,如果我也可以偷偷地,不那么无私地许愿,可以满足一次自己的私心,那我希望,我爱的人也可以喜欢我,我们可以,长久地在一起。】 三月暮咬了下唇,又一点一点松开。 【如果不可以,那就……算了。】 三月暮睁开眼,璀璨似星河的水面重新映入眼帘,河上的莲花灯像是莹莹之火,微芒之光,在刚刚到来的、兴许会持续很久的漫漫长夜中,渺小却醒目。 池上暝问:“主人许了什么愿?” “凭你,还猜不到吗?”三月暮打趣他道。 “主人不止许了一个愿望,”池上暝说,“许了三个?” “不错,”三月暮道,“你要不要猜猜我许了什么愿?猜对了,也没有奖励。” 第65章 将战 池上暝自不会扫三月暮的兴,他一个一个数着说:“主人想坤卯派的所有弟子都不被卷入纷争,想四位仙尊永远不被俗事所扰;主人还想要查清苏戎仙尊的死因,想要人间太平。” “还有呢?”三月暮问,“我们可是特意在天黑之后来的这里,可是要求长久的。” “还有,就是四个了。”池上暝说。 “啊,”三月暮不慎在意地啊了一声,“那就是四个,你猜,还有哪个?” 三月暮不错眼珠地看着池上暝,一丝一毫的表情都不放过,可池上暝那双丹凤眼还是极深的黑色,和极淡的情绪。 “主人有心上人了?”池上暝问。 三月暮仍然盯着他,道:“是啊。” 池上暝问:“是谁?” “你猜是谁?”三月暮反问他。 “我不知道,”池上暝垂下睫羽,挡住了原本也看不出情绪的眼睛,“我猜不到。” 池上暝不知道,猜不到,也不想猜。 他觉得自己今日很奇怪,若是换做往常,他一定会努力地去猜三月暮的心思,而后尽可能地帮他达成所愿。 可他就是,一点也不想知道三月暮喜欢谁,不想帮三月暮,更不想让三月暮和那个“心上人”长长久久,他甚至后悔在天黑后才来放河灯,万一,祈愿真的有用呢? 这么想是不对的,池上暝在心中告诉自己,他应该去问三月暮,应该帮他,等那个“心上人”过了门,他也该好好对她。 或许他们还会有孩子,如果是亲生的孩子,那大概也不会用他来养。 …… “主人的心上人是谁呢?”池上暝问。 话问出口的时候胸口有点痛,他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却将呼吸都夹杂上了丝丝痛意。 三月暮道:“等他也喜欢上我那天,我就告诉你。” “好。” 戌时将过,他们也该离开了。 虽然中午吃得也不正式,还意外灌醉了池上暝,但是他们也不是什么很讲究的人,也不是一天一定要有一顿吃得多么饱腹。 吃得开心,也没饿到就行。 他们吃了两碗面,回客栈退了房间,在掌柜疑惑的注视下离开了。 掌柜疑惑也属正常,毕竟,可能也没见过两个谪仙似的男人到客栈住一间房,还只住了一下午就离开的。 三月暮和池上暝在夜色中御剑而去,面前是极美的星空。 星空中央是一道深蓝色亮着光的细线,细线周围是疏落散乱的星星,两人飞得近了,才发现原来那细线竟也是由万千星辰组成的,只是更密、更亮、更醒目。 若山夜晚也有星空,只是总会被山遮挡住一半,或是只能在竹间窥得一星半点,总也看不完整。 不过那半遮半掩的景,别处也同样看不到。 “回家了。”三月暮说。 —— “掌门师兄——”应淮哀叫着跑进映月轩,“救命啊——” 三月暮原本还想借着氛围还未散尽,再对池上暝说点什么,或许也能让池上暝对自己有一点感觉,结果应淮这一嗓子生生嚎没了所有气氛,和三月暮的那一点风花雪月的心思。 应淮对上三月暮阴晦的表情,猛地一个急刹车,差点把自己掀过去。 应淮:“掌、掌门师兄?” “什么事?”三月暮压着火气,勉强让语气听起来平和一些。 “震申派和坎未派的人来了。”应淮说。 “他们可说了所为何事?”三月暮收心正色问。 “没有,只说一定要等掌门师兄你回来。” 三月暮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从乾坤袖中将他们在山下买的七零八碎的小玩意拿了出来,摆到桌上。 应淮:? “掌门师兄,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啊?” “我喜欢。”三月暮说。 应淮“哦”了一声。 三月暮穿回来的斗篷有点凉了,池上暝到柜子里又找了一件绣着鸳鸯的银丝斗篷出来,给三月暮搭在肩上。 “走。”三月暮说。 若山山前,大殿金漆雕龙,檐角盘兽,木质的殿门开着,从门前看进去,可以看到里面的玉质云屏。 震申派掌门鹿和胜、坎未派掌门晏昭坐在左侧,君玟、墨凡和程鸢坐在右侧,中间的主座位置空悬。 三月暮脚迈进大殿:“晏兄,鹿兄。” “三月兄。”两派掌门分别起身示意。 “不知二位深夜拜访,有何要事?”三月暮于主位落座,池上暝站到他身侧,应淮坐到右边程鸢旁边的位置上。 鹿和胜瞥向对面的四人,又看向池上暝,最后看着三月暮。 三月暮知礼地点点头,两位掌门相视一眼,由晏昭说道:“既然三月兄相信几位,那我和鹿兄也就快人快语了。” 三月暮颔首。 晏昭又继续说道:“最近月余,各地异象,相信三月兄一定也察觉到了。此事和谁有关,相信各位心里也心知肚明,若是普通小祸乱也就罢了,过往数年,我们三派为防挑起更大的灾祸,轻易不会干预那些小门小派的争斗,但此次之事,绝非小事,魔族已沉寂多年,人类和魔族也逐渐达到了互不侵犯的平衡,如果当真因为这些所谓的‘门派之争’,毁了我们多年来苦心维系的关系,那可绝对是得不偿失了。” “晏兄言之有理,”鹿和胜说,“且我以为不止巽寅派,那些尽不到玄门应尽职责的门派,也早就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我们总是为防大灾难,而忽视小祸乱,可再这样下去,小祸乱也终将酿成大祸。我们三派何不就此结盟,将这些毒害人间的门派连同他们的背后势力一网打尽?” 三月暮从池上暝手中接过茶盅,细细地吹着,等到指尖触着的温度差不多了,他轻啜一口,这才道:“在我这大殿内,二位自是可以畅所欲言,但若出了这里,二位,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鹿和胜哈哈大笑道:“三月兄前日不是刚捣了叶家吗?怎么如今还这样畏手畏脚的?” 第66章 结盟 “鹿掌门有所不知,”君玟道,“叶家没有这样大的实力,他们若是想做成这些事,背后少不了有人帮衬,所以,保险起见,不要在外面提起,两位掌门选择在这种时候孤身前来,想必,也是顾忌了这些的。” 鹿和胜认可地点头说:“不错不错,君玟仙尊所言极是。” “原本我们二位没有决定好是否要与三月兄一路的,毕竟三月兄你居于高位,一言一行恐怕身不由己,不过今日得见,”晏昭环视了一圈说,“坤卯派内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和谐。” 三月暮也寒暄道:“震申派和坎未派也不差,如今这种鱼龙混杂、寸土必争的局面,能做到独善其身的门派,已经不多了。” “为今之计,三月兄打算如何?”晏昭问。 三月暮:“静观其变。” 鹿和胜喝了口茶,重重放下茶杯,道:“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三月暮道:“可坤卯派不是树,是山,除非天塌地陷,否则,山不移。” “三月兄既然已有决断,那我们二人就不劝了,告辞。”鹿和胜站起身,掸掸衣服,也没有再看三月暮,信步自大门走出。 “失礼了,三月兄。”晏昭向三月暮微微欠身。 三月暮:“不必放在心上。” 晏昭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茶盖朝上放进茶碗,也起身离去。 “这鹿和胜,脾气可真冲啊。”君玟咂了咂嘴。 “鹿兄!”大殿外,晏昭追了上去,“三月兄他也是有自己的考虑,” 鹿和胜说:“我知道,但他终究还是太软弱了,这样的人当掌门还行,当我们的盟友,不行。” “盟友就是为了互补,总不能每一个都和鹿兄一样,随心所欲、疾恶如仇。” “随心所欲不行吗?疾恶如仇不对吗?”鹿和胜反问,“我最讨厌他那种有一堆弯弯绕绕心思的人,幸好他心性不坏,不然——” “好了好了,”晏昭赶忙打断他,“这还在若山呢,快走快走。” 鹿和胜一边被晏昭推着,一边还在说:“三月暮人本来就这样,还不让人说吗——” 殿内,池上暝捂住了三月暮的耳朵。 “怎么,他们说什么了吗?”三月暮笑着说,“我又不是鸳鸯,我听不到的。” 池上暝“嗯”了一声并不放手。 “掌门师兄为何不答应他们?”应淮不解地问,“他们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答应他们什么?答应他们和一众门派为敌吗?”三月暮说,“坤卯派受不起。” “坤卯派一直在风口浪尖上,”程鸢向应淮解释道,“坤卯派管辖地最大,本就容易被人觊觎,加上那场仙魔大战又伤了根基,掌门师兄好不容易才稳到今日。” 池上暝又紧了紧三月暮的斗篷。 如果那些年,他有陪着他就好了。 “想什么呢?”三月暮搭上他的手,小声问。 这家伙,不是在自责? 真是……这有什么好自责的?要不是池上暝一直在背后护着他,他早就失手无数回了,更不可能这么久还没有被人发现身体的状况,不可能还坐在这个位置之上。 三月暮捏了一下他的手,道:“别乱想。” 池上暝说:“没有乱想。” 三月暮用食指轻轻敲了下他的额头,“我怎么没看出来。” “咳咳——”君玟在下面清了清嗓子。 三月暮瞄了他一眼,和煦的笑容不见了,用脸骂出了一个“滚”字。 君玟从善如流地拽着墨凡从大门滚了,程鸢一副“我看不见,我瞎了”的模样也从大门离开,应淮看三人都走了,也一脸懵地跟了出去。 “闲杂人等都走了。”三月暮把池上暝拽得离自己更近,方便枕着他。 “主人有什么事要做吗?”池上暝顺从地问。 “有,”三月暮拉着池上暝的衣领让他弯下腰,耳语道,“你去追上晏昭他们两个,告诉他们,我和他们结盟,只是我,不是坤卯派。” 池上暝领命而去。 “二位掌门留步。”池上暝御剑追至二人身后,又在二人回头前收起了鸳鸯剑。 “是你,”晏昭说,“可是你师尊有什么事?” 池上暝道:“正是,师尊命我告知二位掌门,坤卯派不会参与结盟肃清玄门一事,但师尊和我两人想以个人身份与震申派和坎未派结盟,不知二位掌门可愿?” 鹿和胜原本见池上暝过来以为是三月暮反悔,没想到是要只身加入,不肯门派承担任何风险,登时怒火中烧,脸黑如锅底:“他这算盘打得倒好,把坤卯派全全摘出去了,我们两个可是带着整个门派冒险,你们坤卯派凭什么独善其身?” 池上暝并不着急,等鹿和胜气急败坏地说完,才慢慢地条分缕析地说,那模样竟和三月暮有几分神似:“坤卯派是山,却是座篁山,风不止,树则不静,可竹子却是会折断的。鹿掌门觉得,如果此事事发,我师尊身为一派掌门,坤卯派当真能独善其身吗?” 鹿和胜面上阴云稍霁,又问:“既知无可幸免,又为何还要将他们与此事剥离个干净?” 池上暝不答反问:“您说呢?” 鹿和胜:…… 他怎么知道?! 可池上暝问得那样平静,那样理所应当,一时间鹿和胜怕再说出什么显得自己愚钝的话,也不敢随意作答。 “那二位就以个人身份加入,”晏昭说完又问鹿和胜,“鹿掌门可同意?” 鹿和胜:“……嗯。” 等到池上暝回去了,鹿和胜终于忍不住,他问晏昭道:“他刚刚说的……是为什么啊?” “不知道,”晏昭说,“那孩子明显是不想告诉我们。” 鹿和胜:“……” “那你刚刚为什么答应?!我还以为他这话是有什么深意!” 晏昭平和地说:“公不公平的,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你也说了,三月兄心性不坏。” 鹿和胜大怒:“根本就是坏透了!还有那个什么池上暝,和三月暮真是——一丘之貉!” 晏昭干笑两声,“也不至于……” 第67章 病发 若山的日子再次恢复了平静,叶言卿受了重创,这几日也一直没有新的动静,鹿和胜与晏昭暂时还没找三月暮二人,反倒是有一些自乱阵脚的小门派寻到坤卯派来,想寻得长久的庇护。 此刻午时已过,三月暮扶额坐在主座上。 从一清早到现在,他不知第多少遍在一堆人的七嘴八舌中见缝插针道:“我那天赢了叶言卿真的只是凑巧,是侥幸,外人太过夸大其词了,唉,我连坤卯派都是勉强撑着,真的不能再收附属门派了。” 三月暮话说得诚恳,那些小门派的掌门却没有一个相信。 一人道:“三月暮掌门,你看你这话说的,再凑巧,再侥幸,那位可是叶言卿!您能重伤他,绝对是有真功夫在的!” 三月暮:“我没有——” 另一人帮腔着:“我知道了,掌门这些年是在藏拙!就是为了杀巽寅派一个措手不及!” 三月暮:“我不是——” “掌门有这等手段,又何必等到今日呢?” 三月暮:“我——” “对啊掌门要是早点出手,玄门也不会乱成如今这样。” 有人看到话题跑偏,怕三月暮生气,赶紧往回带:“掌门如此做定然是有自己的苦衷,只是我等今日也当真需要一个庇护之所,望掌门垂怜。” “是啊,掌门,我们聚在一起,人多力量大,坤卯派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也一定义不容辞的!” “掌门需要什么灵丹妙药吗?我派修习丹术,丹药那可是远近闻名,” “我派符咒之术极好!大战绝对能够帮上忙!” “我派略懂岐黄之术,若是大战之时有人受伤——” “我们!我派略懂御兽!大战也可以增加人力之外的战力!” “略懂有个什么用?招来小猫小狗吗?我派可是精通御兽——” “我们、我们门派盛产美女!” “你们那小破地方能有什么美女?还是我们这里,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要什么有什么!” 话题越跑越偏,坤卯派众人表情越来越瘫。 “掌门?三月暮掌门意下如何?” 三月暮:“……” 三月暮满脸的疲惫,撩起眼皮看下面的人一眼,又垂了回去。 池上暝挡到三月暮面前,对众人道:“今日便到这里,各位掌门可到偏殿休息,还有什么要事的话,明日再议。” “可是——” 池上暝毫无温度地扯了下唇角:“谢掌门还有什么异议吗?” “……没,那就明日再议。” 三月暮终于开口,极为吝啬地吐了两个字出来:“不送。” 等到人流散去,大殿恢复了以往的安静,坤卯派的几位仙尊也打着哈欠离开,三月暮无奈地笑了一下,问池上暝道:“你也站累了?” “没有,”池上暝说,“但是主人累了,我会让他们今晚就离开的。” 三月暮道:“不行,虽然都是小门派,但我们和他们的关系也不能僵持。” 池上暝道:“我知道。” 三月暮对上他专注的眼神,明白了他想做什么,嘴唇翕合,但最后只是道:“注意分寸。” 池上暝:“主人放心。” 是夜,几位掌门在不同的偏殿相继就寝,池上暝罕见地换上了一件深蓝色的劲装,潜入了其中一个寝殿。 几秒钟后,殿内传来一声尖叫,白天那个说“如果三月暮早点出手,玄门不会乱成这样”的人“哐”的一声撞开门,从偏殿冲出,他神色慌张,叫上带来的自家弟子,连夜离开了若山。 又过了一会,那个最先说要给三月暮送美人的掌门也连滚带爬地摔出门,狼狈不堪地带着人跑了。 不久,其他寝殿的门也悄悄打开了,各派掌门、弟子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很快所有的偏殿就都空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三月暮踏着雾气步入大殿。 “人呢?”他问。 应淮神色尴尬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早各派来信,都说昨晚接到派内紧急传书,先行离开了。” 三月暮惋惜道:“我原本还犹豫要不要收留他们呢……” 应淮一听就急了:“啊?掌门师兄,我们可不能收留他们,这麻烦很大的。” 君玟笑嘻嘻的:“应淮师弟言之有理。” 墨凡斜视着君玟,表情只有四个字——给你闲的。 程鸢道:“应淮,中午吃点猪脑……” 应淮:“我又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四人留在这也没什么事情可做,陆陆续续离开了,三月暮在大殿坐了一会,也起身回去,池上暝跟在他身后。 三月暮问他:“昨晚你做什么了?” 池上暝道:“扮成巽寅派的杀手吓唬吓唬他们。” 三月暮感兴趣地说:“怎么扮的?” “变个模样,说两句话恐吓,”池上暝说,“反正巽寅派也是用剑的。” “鸳鸯剑?”三月暮问。 “换了模样。”池上暝回答。 三月暮笑着在池上暝头发上揉了一下。 这行为是不要脸了点,但,也的确管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自从池上暝回来,棘手的事情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曾经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也再没用过了。 前路漫漫长,三月正浓时。 行走在山间,满目皆是翠色,脚踏着坚实的地面,头顶是碧蓝蓝的天空。 一切都是恰到好处。 三月暮说:“等哪天再闲下来,再去趟人间。” 池上暝应道:“好。” 可是这趟人间,到底是没有去成—— 三月暮病发了。 第68章 独行一 一日晨修,三月暮和过往一样,在练剑场上指导弟子,指导的话还未说出口,他就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是真正的毫无征兆,他甚至连晕的时间都没有,也没有硬撑的机会,忽然就失去了意识。 这场病来势汹汹,让所有人都应对不及,三月暮的旧疾再也隐瞒不住。 等他醒来时已经临近傍晚了,他一睁眼就看到四个人在他床前围着,一个比一个脸色差。 “拖到现在才说,啊?你把我们当成什么?!”程鸢脸都气红了,音调高得让病床上的三月暮按了下耳朵。 “你以为你在做多伟大的事吗?英雄就义啊!我们是死的吗?用你做这种事?” “实在不行就把掌门位置让出来,我们四个哪个坐不行?”程鸢气到口不择言,但这次,却没有人出声阻止。 其他三人包括应淮在内都沉着脸,神色阴郁。 三月暮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被发现这天肯定会这样,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他有点想池上暝了,为什么这种时候他不在。 还没等三月暮多想一会,池上暝就回来了,他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过来,挡在了三月暮窗前,道:“四位仙尊,主人现在需要休息。” 程鸢死蹬着池上暝,又狠狠地剜了一眼三月暮,说:“这几日公务什么的你就别想碰了,一点点都别想碰!” 说完,她就走到三月暮的桌子前,搬起一大半公文信笺,气冲冲地走了。 应淮拿过池上暝端着的药碗,凑过去嗅了嗅,说:“小师侄你过来,这副药见效太慢,我再给你写个药方,以后你就按这个给师兄熬药,哦,还有药浴的配药,也一并给你写了。” 池上暝回头看三月暮,见他颔首,这才跟着应淮走出去。 等两人出门,墨凡冷冰冰地对三月暮说:“派内派外的事就交给我们,你少操点心。” 三月暮说:“师尊的死因——” 墨凡:“我们会查。” 三月暮识趣地住了嘴。 君玟一直没说话,更是鲜少地冻着脸,他抱上剩下的公务文书,不吭一声地离开了,墨凡一甩袖子紧随其后。 刚刚还吵闹不停的寝间,骤然间便一个人都没有了,三月暮躺在床上苦笑了一下。 这回惹上大麻烦了,他想,没有一两个月,这四个人的气是不可能消了。 不过这回,三月暮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四人迈出映月轩的大门,却根本没有离开,一个两个神情严肃地将刚才出来的池上暝围在中间。 君玟:“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墨凡:“什么时候发现的?” 应淮:“掌门师兄具体是什么病?” 程鸢:“你是他的灵剑,你能感觉到他现在到底有多严重吗?” “我们联系断了,没有续上,”池上暝逐一回答,“我感觉不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 “那你回来之后跟着他几个月,有看出他哪些异样吗?”程鸢问。 池上暝没有回答,只道:“应淮仙尊说的药方,是什么?” 三月暮的身体状况他虽然不全知道,但猜也能猜出个十之八九,只是,三月暮定然不想让师弟师妹知道,也不想骗他们,池上暝只好缄默不语。 问不出更多,四人也没法为难他,应淮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跟我来。” 一炷香多的时间,池上暝捧着一碗全新的药回了映月轩,三月暮已经坐了起来,他靠在床头,向池上暝招招手。 池上暝走过去把药递给他,他接在手里,却没着急喝。 三月暮说:“你去他们几个那里,把原先摆在我桌子最右侧的那一摞信笺拿回来。” “好,”池上暝道,“主人先喝药。” 三月暮端着药问:“你知道被谁拿去了吗?” “知道,”池上暝依旧道,“主人先喝药。” 三月暮只得仰起头,几口将药喝了下去。 深色的药汁顺着碗口流入三月暮的口中,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不断滑动。 药有点苦,但温度却是刚好的。 “快去,”三月暮又催促道,“别让他们发现了。” 那几封信是他近日与晏昭、鹿和胜的传书,商讨的是巽寅派和另几个门派的事,三月暮不能让师弟师妹知道自己独自应下了结盟,否则,他们不止会生气,且必然也会搅进这滩浑水里。 等到池上暝再次出门,做完这一切的三月暮再次闭上眼睛。 三月要到尽头了,风都柔和了许多。 五年前的那一战重伤了三月暮的根基,毁了他全部的筋脉愈合能力,也就是说皮外伤可以痊愈,但所有筋脉上的伤,却是谁都修复不了,无论是三月暮自己还是他人。 如果他想要长久平安无恙,就不能再动用灵力与人相斗,更不能再被灵力所伤。 三月暮发现自己愈合不了筋脉损伤的时候,他才十八岁,他曾经是玄门最有资质的小辈,是师尊最得意的弟子,最风光无限的首徒。 可现在让他知道,他再也不能与别人交战,甚至切磋比试都不能。 没人能感同身受,他在得知这一切的那一刻,到底有多绝望。 骨头被人用锥子一点一点敲碎都不会更痛。 可他谁都依靠不了。 他才刚继任掌门,各方势力对坤卯派虎视眈眈,前有豺狼,后有虎豹,而那时苏戎走了,鸳鸯剑碎了,程鸢萎靡不振,应淮神情恍惚,君玟和墨凡受的伤也不轻,那日将应淮搬回去,两人就病倒了。 他甚至连这件事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他只能学着师尊的模样,硬撑着,一点一点撑起坤卯派的每一项事宜,最初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暗地里的势力涌动,明面上的打压排挤,都逼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跌跌撞撞的,在黑暗的巷子里看不到一点光亮,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成为他哪怕只是临时的避风港。 他其实没有多坚强的,至少,没有别人想象的那样坚强,许许多多的事情,他也只是勉强挺下来,他也有焦虑不安的时候,也有筋疲力尽的时候,也有万念俱灰的时候。 枷锁,太重了。 甚至,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这沉重的锁链之下。 甚至,他觉得有不计其数个瞬间,他的心脏想停下来,再也不动。 甚至,他心怀恶念地希望能够发生一场意外,一场毁掉一切的意外,让所有的事情都在其中消匿。 太累了。 责任、大义,他都不想要了。 他想休息了。 第69章 独行二 可不能够。 他还是放不下。 放不下朋友,放不下门派,放不下天下黎民。 他什么都放不下。 于是他又独自撑过了一些时日。 可是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焦虑不安不再会被人发现,筋疲力尽也不会有人替他承担一点,万念俱灰了也不会有人来关心安慰。 他甚至连崩溃都选择不到一个合适的时间,流泪都怕留下红肿被人察觉。 没有人知道,在很冷很冷的夜晚,他被压得喘不上气时,他蜷缩在映月轩冰冷的床上想要哭泣,却又只能生生憋回,一遍又一遍,最后只剩眼圈翻红,牙关紧闭。 谁都看不到他的苦痛。 他好像天生就该坐上这个位置,天生就该背着这个担子,没人还记得那个意气风发的十八岁少年,所有人记得的,都是那个少年老成的坤卯派掌门。 少年被永远留在了记忆里。 他又想放手了。 但每天清晨醒来,他看到坤卯派依旧,虽然残破,但这里的弟子,仍有家可还,他又不得不再坐到那个高高的位置上,努力继续维系着一切。 后来,他已不再是硬撑了,坤卯派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大战带来的伤害依旧存在,不过这里的弟子不必再担心哪一日,其他玄门一时兴起,将坤卯派吞并。 这时三月暮终于决定歇一歇了,谁都惜命,谁都想活着,他想把掌门这个位置传给谁,然后功成身退,不再耗费灵力。 但他坐在高位上,看着被自己保护得心性从未变过的师弟师妹,他又动摇了。 掌门的位置,他能传给谁呢? 世人听到“坤卯派掌门”这几个字,只会觉得威风极了,可只有他知道,从坐上这个座位的那一刻起,你就失去了参与一切的资格,你身边的人可以年少轻狂、恣意妄为,不小心捅个篓子出来,及时补救就行了,若是补救得没那么及时,也没什么,旁人说上几天,也就忘了。 但他不可以了。 永远都不可以了。 他能做的,只有替自己在意的人收拾残局,摆平一切,然后笑着对他们说:没事,我在。 可是,他一点也不喜欢。 那年他才二十岁。 没有哪个曾经桀骜不羁的人,能心甘情愿丢掉自己身为少年的资格。 他还是,还是想像曾经一般,坐在高殿下面的位置上,直白地说出自己所有的想法。 想开心的时候可以笑得肆无忌惮,不开心的时候也不用强颜欢笑。 他想回到曾经。 他不喜欢那个又高又冷的位置。 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所以,没必要让他爱的他们也走上这条路。 他想,就算他们注定最后也会如此,也可以尽量晚一些,至少,他可以让他们在年少的时候,依旧做最开始那个少年。 于是,他从最开始的被迫坐于高台,到习惯了高处不胜寒,可即便成为了习惯,极少的时候,他还是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好累好累。 但是—— 再熬一熬,三月过去,真正的春天就要来了。 “主人?” 熟悉的声音唤得他回过神来。 池上暝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他将信递给三月暮道:“都拿回来了。” 三月暮笑了下,“好。” “主人。”池上暝又叫他。 三月暮:“怎么了?” “你该有你的年少,你该有你的张扬,”池上暝又轻又缓地说,“请不要让尘世纷扰带走你意气风发的模样。” 三月暮怔怔的,漂亮的狐狸眼扩大了一点。 “联系不是……断了吗?”过了许久他才说。 池上暝道:“断了。” 三月暮看着这双平静柔和的眼睛,他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最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一切结束,我们就离开,”池上暝先开口道,“去人间,去看最高的山,走最热闹的巷道,放最亮的河灯。” “这里的一切都交给别人。” “我们去做你曾经想做的,所有的事,你该为你自己活一次。” “斩妖除祟,挥袖平乱,皆由你心。” “若你想快意江湖,我便陪你横剑纵马;若你想归于凡俗,我便陪你柴米油盐酱醋茶;若你想隐居山林,我便陪你看庭前落花。” “好吗?” 三月暮嘴唇颤抖着,却不敢说出一个“好”字。 等一切都结束? 他不知道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他这残破身子,还能不能动…… 不过也没什么所谓,就算是不能动了,池上暝也能养活他,他们找一处小院,烹茶煮酒,余生亦安然。 “好。”他说,“等师尊的死因查明,玄门肃清,背后之人铲除,等一切结束了,你就陪我离开。” 一支箭矢从打开的窗子射入,扎在雕花石柱上,箭矢的尾羽旁挂着一个印花信纸。 池上暝把箭拔下来,拆下信,递到三月暮手里。 “叶家开始有动作了,今晚我就得走,”三月暮一目十行地看完信道,“你留在这,扮成我的样子,装上一装。” 池上暝:“不要。” 三月暮捏了捏他的手说:“听话。” 池上暝摇头,“我和你去,我是你的灵剑。” “那这边怎么办?”三月暮说,“我没有其他能信任的人了。” “咳咳——” 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君玟撇着嘴迈步进来,“掌门师兄,我你也不信呗?” 三月暮坐直身体:“你——” 君玟说:“对,我。” “我说掌门师兄啊,你真以为你做那点事瞒得过我吗?”君玟吊儿郎当地坐上三月暮的床沿。 三月暮皱起眉,“你知道什么了?” “也没什么,”君玟道,“就是知道有个师兄前一刻说不和别人合作,下一刻就指使自己的灵剑去和人家商议独自与其合作。” 三月暮:“没有了?” “还能有什么?”君玟不悦地说,“鹿掌门的箭每次都射得这样准。” 三月暮又问:“你知道我与坎未派、震申派结盟,那他们呢?他们可知道?” “程鸢和应淮应该不知道,程鸢现在还在因为你隐瞒旧疾的事气得发狂。”君玟说。 三月暮轻咳一声:“可以想象。” 第70章 兵法 “我没和墨凡说过,”君玟又道,“但他应该是看出来了一些。” “诶?”君玟惊奇地看着三月暮手里的一打信笺说,“这信不是该在我那里吗?池上暝,你可以啊,我都不知道有人潜进去过。” 池上暝:“我是剑。” 君玟:“咳,噗——” 三月暮替他补全道:“你是灵剑。” 君玟笑得乐不可支,他拍着床道:“师兄,我可知道你为什么喜欢鸳鸯了,它可太可爱了。” 君玟当然知道池上暝偷拿信纸时必然是剑身形态,灵剑只要压制住内部的灵气流动,不碰出声响,那么潜入哪里都不会被人发觉,但这世上真能明白主人意思,完全按照主人意愿行事的灵剑实在少之又少,或者说千百年来就没有哪个灵剑替主人偷偷做什么成功过,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去刻意防灵剑。不过池上暝是个例外。 他是一个哪怕断联都知道主人在想什么的灵剑。 君玟煞有介事地说:“看来我以后得多加留心了。” 三月暮道:“留心什么?你是藏多少违禁品了,还是偷藏反贼了?” “我?”君玟幽幽道,“我金屋藏娇啊!” 弃往轩,墨凡打了个喷嚏,他指节碰了下鼻尖,起身关上了窗户。 池上暝从听到君玟说“喜欢”二字开始,视线立马就黏到了三月暮身上,没有听到三月暮出言否认,他的欢喜几乎要从眼中溢出来。 可惜三月暮没有注意到,他还在惦念晚上的安全撤离,对君玟道:“今晚你留在我这里,帮我搪塞一下。” 君玟嘟嘟囔囔地说:“掌门师兄,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你这样不太好……” 三月暮不接他的话,向池上暝招招手让他弯下腰,三月暮继续说:“然后你帮我扣着点池上暝。” 他话音未落,就按住池上暝的风池穴,灵力一转锁住了池上暝所有的灵气。 池上暝察觉的瞬间,立刻拉下三月暮的手,但还是晚了一步,他眼中满是惊愕,不可思议地看着三月暮,“主人?” 三月暮理了下眼前人的高马尾,说:“听话,你也留在这。” 君玟摇摇头对池上暝说:“小师侄啊,以后可得长点心,你对你师尊也太不设防了,没办法啦,今晚留下来陪你师叔。” 池上暝不理他,视线仍然牢牢粘在三月暮身上,依旧是满眼的不可置信。 他从来没有想过三月暮会丢开他自己去做什么事,哪怕三月暮方才手都按到了他的风池穴上,他都没有向那个方面想。 他可是三月暮的灵剑啊,理所应当一直陪着他的,三月暮怎么会把他划到另一边呢? 这怎么可能呢? 三月暮离开了,没了灵气的池上暝拦不住他,就坐在映月轩里,看着地面发呆,君玟叫他,他也不说话。 君玟:“小师侄?小师侄?池上暝?鸳鸯!” 池上暝自闭了。 君玟嘀咕着走近他道:“不就是封了个灵气吗?怎么感觉把嘴也给封了?” 池上暝豁然站起身,倒是把君玟吓得坐了下去。 君玟:“你干什么?” 池上暝:“我要去找他。” “找谁?掌门师兄吗?”君玟诶呦一声道,“你找他干什么?你灵气都被锁了。” 池上暝:“我要去找他。” 君玟道:“你怎么找他啊?你之前强行冲开过穴道,他这次可是锁得严丝合缝。” 池上暝没冲开过,三月暮根本就没锁过他,不过,在北川的时候,三月暮倒是冲破过…… 不得不说他们在某些方面真的很像,如果三月暮方才的动作稍有疏漏,池上暝现在肯定已经强行冲开穴道,跟着他跑了。 池上暝锲而不舍:“我要去找他。” 君玟要抓狂了:“你怎么找他啊?!” “你肯定有办法的,君玟仙尊。”池上暝说。 君玟要崩溃了,他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有办法啊?他给你锁上的,我上哪里给你解开去?” 池上暝盯着他。 “没事啊,”君玟叹了口气,又安慰他道,“你不在的那些年他自己不也可以吗?不至于没了灵剑就出什么事情,而且今晚他去也就是跟二位掌门面对面商量点事情,不会有危险的。” 池上暝问:“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啊,”君玟说,“他如果真感觉自己此行危险,就不会如此一口咬定地让我们替他蒙混过关了——他很快就会回来。” 池上暝不解道:“但如果没有危险,他又为什么不让我去?” “因为他不想把你搅进去。”君玟说。 池上暝失落地低下头。 什么叫“搅进去”啊…… 池上暝很聪明,原本他也以为三月暮只是去谈个事情的,只是一看自己被丢下了,这才慌慌张张着了急、失了分寸。 眼下池上暝知道了三月暮不会有什么危险,便收拾好情绪乖乖待在映月轩里。 可哪怕没有危险,池上暝的担心也总是免不了,毕竟三月暮白日刚旧疾复发,也不知道路上会不会出事,希望能一切顺遂…… 另一边,三月暮到达了约定地点,震申派边界的一处小岛上。 他停好小舟,独步下船,白色短绒毛的斗篷遮着晚风,柔顺的发丝撩至斗篷外,仿若哪家的翩翩贵公子游山玩水途经此地,又或是避世已久的隐客云游至此。 月色在微波粼粼的水面上折着浮动的亮光,岛上桃树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树林中央是一处亭子,亭内一方石桌,四个石凳,桌上置着一场正厮杀酣畅的棋局。 “三月兄,”晏昭坐在一个石凳上,他捻起一翠色茶杯放到身边的空座前,一手扶着衣袖,替三月暮斟好茶道,“棋局已备好,差君一盏茶。” 三月暮坐下身,又紧紧斗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手被杯盏捂热了一点,他道:“好茶,但,却不是好棋。” 晏昭虚心求教道:“那三月兄觉得如何才算好棋呢?” 第71章 暗涌 “棋局不是越复杂越有意思,”三月暮说,“一方执白子,一方执黑子,先占据了位置未必得胜,占了,还守得住,那才算赢。” “别说那些文绉绉的,”鹿和胜坐在晏昭对面道,“我们传信与你,说两日后直取巽寅派老巢,你说不可,究竟为何不可?叶言卿伤势未愈,我们两派加你联手,拿下巽寅派定不在话下。” 三月暮道:“叶家根深,附属门派将近百余门,你赢了他,抢了他仙府,那都不叫拿下巽寅派,叶言卿伤的是身子,不是脑袋,他一旦察觉,我们到达时看到的只会是人去楼空,而他根基仍在,行迹却未必能再让你我三人知晓,一旦伤愈卷土重来,则是更大的隐患。” 晏昭道:“话虽如此,但我们占了他的仙府,他们就算有处落脚,也必然心中不振,若真如三月兄所言,他们闻风而逃,那么我们不废一兵一卒攻下巽寅派,又有何不可?就算叶言卿卷土重来,我们养精蓄锐,再战一次也不成问题。” “非也,”三月暮说,“巽寅派的仙府位置你们也知道,四面都是依附于他的小门小派,巽寅派在时,那是山环水抱、气聚龙脉,但若仙府内的人换成我们,那则是四面楚歌、腹背受敌。若往后巽寅派分散隐于这些小门派中,待东山再起,我们就如同这盘棋——” 三月暮落下一颗黑子,与附近黑子一起,将白子死死困在了里面,他道:“守不住。” 晏昭说:“所以三月兄以为,我们应该先逐步瓦解他的附属小派?” 三月暮道:“不错。” 鹿和胜重重放下茶杯:“难道还要我们看他继续逍遥?” 晏昭赶忙接过话,对三月暮道:“三月兄的想法,我和鹿兄最开始也讨论过,只是,叶家为非作歹,如日中天,若再拖下去,只怕会有更多无辜百姓受累,就算我们分头行事,牵制住巽寅派,让他们无暇祸乱百姓,叶言卿机敏,也骗不了他多久,很快他就能看破我们的目的。” 三月暮点头,放下茶杯,“晏兄言之有理,所以我这次来正是为此,虽说叶言卿机敏,但也不能次次料事如神,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我们,声东击西、无中生有、暗度陈仓。” 最后三句,三月暮说得又缓又重。 “声东击西……无中生有……暗度陈仓……”晏昭重复着,“原来如此,三月兄不愧为人中龙凤。” 三月暮温雅笑道:“晏兄过誉。” 鹿和胜也跟着念了几遍这三个词,念到第三遍,鹿和胜抓狂了,他道:“不是,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呢?” 三月暮笑着喝了口茶。 晏昭向他耐心解释道:“三月兄是说我们可以先扮作巽寅派弟子模样,偷袭附属门派,然后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撤离,不用扮得多像,让他们意识到是有人假扮巽寅派偷袭他们就好。” 鹿和胜:“啊?” 晏昭接着说:“此时我们虽然撤离,但他们已经起了戒心,我们再立刻掉头攻打巽寅派,巽寅派遁走,我们的人提前留下一些在那些小门派附近,到时候混进去,那些门派见了定将巽寅派的人仍认作我们从而不敢开门,巽寅派无处可去,只能四散而逃,我们再逐一攻克收复附属门派,这时军心才算散了,日后巽寅派想东山再起,怕是只能再一点一点召集人马,而我们,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了。” 鹿和胜听懂了,他又问:“你这说的确实是个妙计,但这和那什么——声东击西、暗度陈仓,还有那什么……无中生有!对,无中生有,这和这几个词有什么关系啊?” “当然有关系,”晏昭细细解释道,“我们扮作巽寅派模样,但又让他们能看出是假扮,在巽寅派向附属门派逃去时我们又混迹其中,运用假象,却不弄假到底,使真相变假象,假象为真相,‘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少阴,太阴,太阳。’此为无中生有。” “我们先攻附属门派,其实是为让巽寅派走投无路,‘乱志乱萃,不虞坤下兑上之象,利其不自主而取之。’此为声东击西。” “我们攻击完附属门派后撤离,给他们充分的时间固守,便于巽寅派无法进入,‘示之以动,利其静而有主。’此为暗度陈仓。” 鹿和胜呆愣地听完,半晌道:“文化人也有文化人的优点啊。” 他赞许地看着三月暮。 三月暮得体地笑笑。 该商议的俱商议完了,亭中的氛围也松散下来,鹿和胜看了眼三月暮身后问:“怎么就你自己?你那个小徒弟呢?” 三月暮道:“池上暝?他怎么了?” “他不是说,是你们两个一起参与此事吗?” 三月暮顿了片刻,笑道:“他来做什么?半大的弟子,做什么惹祸上身。” “对啊,”鹿和胜道,“我之前以为是你让的,还和晏兄说呢,这也太没人性了。” 晏昭“哈哈”干笑两声。 这就大可不提了。 “三月兄,那我们何时行动?”鹿和胜一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模样。 三月暮掩唇咳了咳道:“我今日身体不大好,是以——” “你身体还不好?”鹿和胜大大咧咧地拍到三月暮肩上,“你得了你,和我们你就别装了!” 三月暮从容地笑笑,不着痕迹地扶开压着自己的手。 “用不着你出手,”鹿和胜挥挥手说,“你这狐狸脑袋,就做我们的军师就成。” 能不出手当然再好不过,三月暮完全不介意鹿和胜的说辞,立即不客气地说了声“好”。 又闲聊了一盏茶的工夫,三月暮茶盖向上置于茶碗内,起身告辞。 三月暮背影欣长,纯白的斗篷在月光下透着微弱的银光,浅粉色的花瓣飘飘转转落在鸳鸯纹路上,似仙似幻,凛然不可侵犯。 晏昭目送三月暮离去,放下茶杯转回身,问鹿和胜:“鹿兄,要小酌一杯吗?” 第72章 偷梁换柱 映月轩内,池上暝屏息凝神地听着附近的响动,君玟在一旁嗑瓜子。 君玟:“听到什么了?” 池上暝:“墨凡仙尊向这边来了。” “墨凡?”君玟重复了一遍,大大咧咧一挥手,“没事没事,他交给我,好糊弄。” 池上暝从上到下不信任地扫了君玟一遍,不予置评地扭过头。 君玟被池上暝不动声色的蔑视刺激到了,立时急着为自己辨明道:“我说的是实话诶,我骗他这么多年才把他骗到手,你觉得我还能不了解他?” 池上暝看都不看他:“你骗他这么多年才把他骗到手,你还能了解他?” 君玟静了两秒道:“你这么说话,掌门师兄知道吗?” 池上暝大大方方地回答:“知道。” 君玟:“那你还——” 池上暝:“我看主人也是这样和你说话的。” 君玟抓着一把瓜子无能狂怒:“不是,走了一个就换一个来欺负我是?” 池上暝毫无情绪波澜:“墨凡仙尊过来了。” 君玟一秒收敛,问:“你说的没错,我不了解他,那现在怎么办?” 池上暝不言语,眼看墨凡的影子已经投到殿门上了,池上暝一挥衣袖,“刷”地挥灭了屋中煤油灯内的火苗。 君玟不敢嗑瓜子了。 灯火已熄,两人就着月光看去,墨凡要抬起的要敲门的手果然顿住了。 停顿少顷,墨凡轻扣了扣门扉,问:“掌门师兄?你睡下了吗?” 池上暝看向君玟。 君玟做口型道:“你看我做什么?” 池上暝依旧看他。 君玟面如死水,他按了按嗓子,换成了一种和三月暮声音沙哑下来后相似的音色,说:“刚睡下,师弟有什么事吗?” 墨凡道:“我有要事与池师侄相商,师侄可在屋内?” 君玟挑了下眉。 心道:该说不说,仙尊哥哥可真是警惕,知道三月暮出门必带池上暝,只是这次,仙尊哥哥失算了~ 池上暝掀了下床褥,做出起床的窸窣声音,而后踱步到门前,君玟在门开的前一刻闪身躲进了阴影里。 池上暝从容不迫地跨过门槛,又转身掩上殿门。 “墨凡仙尊是有什么要事?”池上暝语气和往常别无二致。 墨凡的视线掠过殿门中央的缝隙,“今日新接手掌门师兄的公务,有几件事找你核对一下。” 墨凡说着竟真在乾坤袖中抽出几张信笺来。 “这第一,”墨凡晃了晃手中的信笺问,“掌门师兄可有自己与震申派和坎未派联络?” 池上暝说:“不曾。不过,墨凡仙尊,我主人和他们联没联络与这封信有什么关系吗?” 他确信每一封和另外两派的通信都已经被自己拿回来了,所以神色并不慌张。 “没有,”墨凡未找到疏漏,便低下目光,“这信是另一桩事。” 池上暝:“什么事?” 墨凡说:“你的事。” 池上暝:“我的?” “南部的一些小派让掌门师兄将你交出去,交予众玄门审问。”墨凡说,“此事你和掌门师兄还并不知情?” 池上暝不能理解道:“我是做了什么事吗?” 墨凡摇头。 “那就是前几天主人在巽寅派重伤叶言卿的事。”池上暝说。 “不错,”墨凡道,“具体原因你应当也知道了,掌门师兄近日身子不好,此事就不必告知他了,你自己出山行走时注意些,南部单方面对你贴了通缉令。” “等等,”池上暝叫住墨凡,“具体原因我并不知晓,他们是凭借何种原因通缉我呢?” 墨凡:“具体原因你不知情?你方才不是说他们通缉你与掌门师兄在巽寅派闹的那一场有关吗?” 池上暝:“主人是因为那天的事,才被人发现他武功灵力依旧,而我和众位仙尊是他的左膀右臂,我虽然是他的大弟子,但毕竟刚拜入主人门下,感情不深、修为不高,按道理讲,那些人自然首先想卸掉我,且我这种不高不低的位置,是挑起争斗最好的引子。” 墨凡道:“分析得不错,但你不知那日之事的起因,是掌门师兄执意要为你报仇吗?” 池上暝当时早就因伤势过重幻回剑身,没有意识了,对此事是自然不知,他道:“为我报仇?” “掌门师兄在外行事谨慎,从不主动去招惹谁,就算麻烦找上来,也会尽量将场面控制得风平浪静,再在私下解决,虽然他原本就要带走叶承宇的,但如果不是为了替你报仇,他不会伤叶言卿,也不会将事情闹得这么大。” 池上暝从墨凡手中拿过信笺,打开来看。 “所以他们觉得我是肇事者,想抓我?”池上暝问。 墨凡怕他自责,回答说:“你该知道,这只是他们的借口,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们既然有这份心思,就一定也会找别的借口制造争端。” “我知道,”池上暝十分淡定且自信,“但主人是不会将我交出去的。” 池上暝可不会自责苦恼自己给三月暮带来了麻烦,即便他没回来,三月暮也终有一天会暴露,情况未必比现在要好,而且他若是不在,那矛头对准的也同样会是三月暮身边的人。 “南部的目的是什么?”池上暝问。 墨凡:“尚且不知,南部与我们关系虽一般,但也一直相安无事,此次行事,极为奇怪。” 池上暝点头,看来有人的手伸得过长了。 送走了墨凡,池上暝刚回到屋中,就感觉到房顶轻轻落下一人。 池上暝再次看向坐回来的君玟,指指房顶。 君玟表情有点麻木。 玄门之人,纵使睡觉也不失警惕,他如果再不出声,那就有问题了。 君玟深吸一口气,压着嗓子说:“师妹,更深露重,檐角风寒。” 程鸢被戳穿也没有一点偷爬师兄屋顶的害臊,她一跃而下,轻盈落地,说道:“还不是怕你不老实,半夜三更再跑出去。” 君玟咳了一声说:“不会的师妹,我可是惜命得紧。” 第73章 长安 “没看出来。”程鸢呛了他一句又问,“你现在怎么样?” “我很好,你若是也赶紧回去睡觉就更好了。”君玟抓着衣服,脸都憋得红了,再说几句话,他可就真装不下去了。 程鸢一撇嘴,“行,那你好好休息。” 说完,程鸢扬长而去。 “呼——”君玟松了口气说,“就差应淮了,这小子应该好对付,说不定他不会像那两个人似的搞半夜偷袭。” 话音未落地,就听见一个叫魂般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掌——门——师——兄——” 应淮用气音唤着。 窗外被惊醒的鸟雀也跟着“啾啾”地叫了两声。 君玟:“……要不你直接去把他赶走?” 池上暝说:“行。” 于是这个委屈巴巴大半夜来探望师兄的小可怜,就这样被池上暝以“主人需要休息”的由头无情地撵走了。 三月暮回山时已是丑时,君玟眼皮打架,坐在桌前一点一点着脑袋,池上暝则拿着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菜谱,正在研究新菜式。 “诶呦掌门师兄,”君玟从椅子上弹起来,“你可回来了。” “辛苦了。”三月暮颔首。 池上暝放下菜谱,到三月暮身后解下他的斗篷,就开始到处乱碰。 三月暮急忙抓住他的手腕,眼皮直跳:“你做什么?” 池上暝:“看看主人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三月暮感觉到池上暝还想抽手,立即说,“别乱动。” “咳——”君玟站起身,装模作样地抖了抖衣服,眼神却在二人身上飘忽不定,“掌门师兄,那我就先走了?” 三月暮眼神移向他,其中的意思再好懂不过——快点! 君玟无视了自家师兄的目光驱赶,懒懒散散地伸了个懒腰,又遛遛达达一点不着急地向外晃。 等到他终于晃了出去,身后的殿门被“呯”地合上,边缘险之又险地擦过君玟的衣角。 君玟紧急向前迈了一大步。 “掌门师兄,你不厚道,”君玟在门外说,“用完就扔,完事就拒之门外,你——” “去找你家墨凡去,”三月暮打断他的输出,“你猜墨凡今晚找你不见,是会还在急得团团转,还是明日与你算账?” 门外欠揍的声音消失了,只留下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 三月暮这口气还没松下来,就感到有一只手抚到了自己背上。 “池上暝!”三月暮整个后背都绷住了,他转身,扣着池上暝的两只手,背到他身后。 “你别闹了。”三月暮说。 池上暝手被压制在身后也不急,只是认真地盯着他。 “我没闹,”池上暝说,“你让我检查检查。” 三月暮试图和自己的灵剑讲道理:“我就出去谈个事情,没动手,哪里来的伤?” 池上暝问:“你没受伤你为什么不让我摸。” 三月暮:“……” 池上暝:“你让我摸摸。” 三月暮:“……” 自三月暮继任掌门以来,第一次被人仅靠几句话,就逼得发疯。 他气急败坏地到池上暝唇上啃了一口,赌气道:“不让。” 真让摸了,不出事才怪! 池上暝被咬懵了,等到手被松开,他摸摸自己的嘴,不知道在想什么,竟也没再提要摸三月暮的事。 三月暮赌气上床睡觉去了,池上暝刚坐到床边,就被三月暮捞进怀里。 池上暝:“主人?” 三月暮:“睡!觉!” 池上暝:“哦。” 映月轩里没安静半柱香,池上暝又开口道:“主人,现在形势很严峻。” “姑且在掌控范围内,”三月暮说,“快睡。” 池上暝却不闭眼,他拉着三月暮的衣领问:“主人今日为何不让我去?” 三月暮凝眉,“今日——” 池上暝:“你不想我和你一起。” 三月暮想也不想就说:“没有!” 池上暝没做声。 三月暮在沉默中渐渐心虚了,他想替自己解释,说因为危险,因为怕他再受伤,可他发现,无论说什么,都像是一种牵强的辩白。 “我没有不想和你一起,”他说,“你要是和我一起走了,墨凡一定会发现端倪。” 池上暝扣着三月暮的衣领,几乎要戳破他轻薄的里衣。 “下回会带你的。”三月暮说。 池上暝这才“嗯”了一声。 “好了,快睡。”三月暮扯下他的手攥在手里。 天色微朦,深蓝色的夜空变浅了些,池上暝说:“晚安,主人。” “晚安。” 星星在逐渐亮起的天空逐渐隐去,像一盘让人看得不甚清晰的棋局。 “小殿下,您还年纪尚浅,不知其中利弊,不可如此。” 天宫内,一个金发白眸的小孩子坐在一张棋盘前,拖着腮苦思冥想,棋盘对面是一位衣着名贵却不华丽的年轻女子,是同样的金色发丝与纯白瞳仁,二人面容都极为精致。 若仔细听便会发现,这女子的声音与几年前水乡河畔白纱后,与池上暝说话的那人声音相同。 “姐姐,我不小了。”小孩子白色的眸子紧盯着桌前的棋局,眉心褶皱渐深。 “你不小了,那你就更不该胡闹,”女子说,“父王走前交代过,你只需做好你该做的事情便好。” “可是姐姐,”小孩子并不抬头,“凡间有句古话,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因为战场形势朝夕变化,远在异地的君王并不得知。父王离开此间已久,凡间沧海桑田来回变换,与千百年前早已不同,若还守着父王的那一套,岂不是不知变通、墨守成规吗?” 女子说:“别说是千年百年,就算是上万年上亿年,这世界上都有一个道理永远不会变,那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你想构建的天下一统的太平盛世,根本就没有长久存在的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小孩子于棋局间落下一颗白子,“我们是神啊。” “可神不是无所不能的。” 小孩子固执地看着棋盘,不回答姐姐的话。 女子离开了座位,向外走去。 天宫无昼夜,所以,也不会有阳光落在这里。 女子白色的睫羽盖在眼上,面容因久不见光苍白如纸。 神佛插手红尘事,却阖了慈悲眼,从此日升月沉,不见长安。 第74章 渡我 玄门的事情,就没有哪一件能瞒住三月暮,第二天上午,三月暮还是知道了南部通缉池上暝的事,虽然这次是应淮说漏了嘴。 接着,就在君玟暴击应淮的时候,三月暮带着池上暝神情自若地回了映月轩。 “听过借尸还魂吗?”三月暮问池上暝。 池上暝说:“死后灵魂借用别人的尸体而复活?这本就是无稽之谈,这种邪术,世上只有夺舍,而夺舍借的也是活身,而非尸体。” 三月暮道:“我所言是三十六计。” “有用者不可借,不能用者,求借,借不能用者而用之,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池上暝念着多年前与三月暮一起听学时所念道,“有用之人不用,因为不能掌控,不能利用的却要去用,因为可以完全控制,主人,可是此意?” “不错,那背后之人用叶承宇,使的就是这一计,但他只成功了一半,叶承宇愚笨,不知其中真假利弊,所以我们无论如何也从他口中套不出真相,因为他所知道的本就未必是真相,但同样的,让此等愚笨之人做事,总是做不成事的。” 池上暝说:“所以,他该换棋了。” “就看他能不能找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好棋了,”三月暮说,“叶承宇帮他做不成事,但到我们这里,可是一步好棋,毕竟,总要有一颗棋子,要身先士卒,而我不会定义这颗棋子必须是将帅。” “你想把他放去南部。”池上暝肯定地说。 “封了他的口,将他送去。”三月暮道。 “让他受点看起来重的皮肉伤,”池上暝接过话道,“然后南部的人见了他,定然会认为我们是故意放去的,将叶承宇说的一切都认作一个局,而我们可以利用他们这一想法,设一个局中局。” “是的。”三月暮将全域地图在桌上展开。 而今天下,东有坤卯,西有巽寅,北有震申和坎未,南部却没有一个能撑门面的玄门,南部自知如此,所以一众玄门早早就建起了坚不可摧的联盟,且不许外人无故出入。 只是这种明面上的联盟,到底有多么坚不可摧,谁也不能下定论。 “南部并非尽是叶言卿一类的货色,大部分自私自利却也做不出为祸天下的事来,起码在他们发展壮大之前不会,毕竟这种事情,一旦被发现,人人得而诛之,但他们对人间的祸乱见而不作为,甚至对百姓强抢豪夺,无数百姓因此丧命,这种门派不能留存于世。”三月暮手指勾勒着玄门百家的边界,划过每一寸土地,“东南部的一些小门派可以留下,这些门派并不欺压百姓,也不为祸一方,只是四面皆是敌,它们对其他门派下的指令不敢不从,就像通缉你这一事件,它们的地界虽然也张贴了你的通缉令,却并未有几个人真正出动捉人,等南部平乱,可将整个南部分予他们掌控。” “眼下只有两个问题,”三月暮继续说道,“南部如此行径的目的我们不得而知,而等一切结束,南部那些门派的人我也尚且不知该如何处置,他们不配掌一处仙府,但不是其中每个人都罪责当死。” 玄门弟子哪里有多大的罪,除去一些飞扬跋扈、视人命如草芥之人,其余的不过是听掌门令,行门派事罢了。 “主人有想法为何不直接说?”池上暝问。 三月暮停顿一刹。 为何不直接说?可能是怕池上暝觉得自己太过残忍。 想自己本无情无义,又杀人无数,不择手段,此刻竟也会有这种想法,真是荒唐,三月暮摇摇头。 “我没什么想法,”三月暮眼中的光很暗,“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该交战的时候只能交战,最多尽量减少双方死伤,等战争结束,剩下的人收押还是怎样处置,一切就都好说了。” “主人,”池上暝说,“你为何觉得自己无情无义?” 三月暮错开眼神并不看池上暝,“不择手段,以杀止杀,我又哪里算得上有情有义?” 他可以想象到,当号角的声音划过沉寂多年的天幕,厮杀开始,刀光剑影后,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生离。 死别。 被抛于野的尸骨。 无名的荒冢。 届时世间再不会是如此状似安逸的模样。 他做的……真的对吗? 池上暝说:“那是因为你在这个位置上,是你选择了自己站在这个位置上,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做得和你一样好。” “鸳鸯,”三月暮说,“可我在杀人。” 池上暝道:“战争就是要死人的,而没有战争就会死更多的人,只不过一个死因与你有关,一个无关,一个你看得到,一个你看不到。” “可是主人,”池上暝又说,“如果你不挑起战争,那些死去的人看似死因不在你,但你真的这样认为吗?你真的不会想,这是因为自己不作为而致使一众百姓亡命吗?就算你看不到一个接着一个的生命,因为南部对邪祟置之不理而逝去,可你真的能当作没发生过吗?” “你做不到视而不见。” “不破不立,”池上暝看着三月暮,句句真心,“玄门久病难医,而今需要一个新的秩序,总要有人破了这世道,再立新规,主人,你在怕什么呢?你不曾有错,也无需悔过,若有亡魂找你索命,那这世间,河山万顷皆当渡你。” “我不要什么河山万顷,”三月暮的声音那样轻又那样重,“要是这世上真有‘渡’这一字,那你渡我可好?” “好,”池上暝一字千钧,“我渡你,生生世世,每一次都渡你。” 三月暮抓着地图,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大战在即,说些情情爱爱的话,太过不合时宜。 第75章 计谋 “局中局……主人如何打算的?”池上暝认真研究着地图。 三月暮敛下心神,将心绪拨回正轨,“放叶承宇走,路上安排点障碍,让他只能向南去,再让他‘无意间听见’,我打算带众弟子攻去南部,巽寅派叶言卿重伤,不足为惧,还有,记得安排狱卒今晚给他一个馒头。” 池上暝:“馒头?” “馒头怎么了,南部那些国家连馒头都要吃不起了。”三月暮说。 池上暝了然,又问:“可南部收成不好,主人又是如何得知?” “晏昭说的,他的一座下弟子路经南部所见。” 池上暝问:“南部既对此守口如瓶,为何那弟子有机会瞧见?” 三月暮道,“那弟子是晏昭之前派去的一个很精明的卧底。” 晏昭原话是在给三月暮斟茶时说的,他说的是:“我那弟子不愿招摇,出门除祟从不穿弟子服,结果被妖邪劈进了河里,顺水流漂到了南部,南部的人以为他死了,将他捞出来,但一出水他就睁了眼,人家看他活着,以为是本地人不小心落了水,就带回了家,他也是精明得很,寻思都阴差阳错混进南部来了,总得做出点什么才行,以是旁敲侧击一顿打探,可惜南部内的事情,普通百姓也不得而知,他最后也没能问出什么,就这个收成不好,还是他在那呆着的那几天亲眼所见。” 不过三月暮当然不信晏昭的胡扯,南部妖邪作祟不管,人间祸患不管,独独对进出一切人和物品的检查极为严格,一具无名尸体是不可能被放进来的。 晏昭无非是不愿说出知道的其他的情报罢了。 不过三月暮也不在意,谁都有私心,他只要知道这一件事,够他把控南部就好。 当天晚上,叶承宇吃完狱卒送来的牢饭,就趁着狱卒忘记锁门的空挡偷跑了出去。 三月暮和池上暝远远看着他一路向南而去,池上暝问三月暮:“如果他没按我们想的那样做呢?” “他很愚笨,但愚笨且生在高处的人总是喜欢自作聪明,”三月暮说,“他将这些告诉南部时,一定会有自己的心思,且看他笨到什么程度。” 他如果真的笨得没救了,那就是把听到的打算攻打南部的事情全告诉他们,狱卒说的话根本没注意,南部不会信,最多加强一些防御,那么这一步棋就算下废了。 但,“南部馒头都吃不起”,按常理说,这句话听完谁都会在心中多少留下一点印象,毕竟有那么多门派在,竟然还会出这样的事,多少会让人震惊的,所以只要叶承宇没笨得如此严重,那么三月暮都能将这步棋下到正确的位置上。 三月暮将自己的打算一点一点理给池上暝听,即便池上暝多半已经猜到,“如果叶承宇注意到了狱卒的话,那他必然觉得南部至少一派内有我们的人,他要么告诉整个南部,要么告诉南部其中一派,要么和谁都不说。我倾向于后两种,直接告诉南部有奸细,南部未必相信,且奸细自己也会知道,叶承宇再笨应该也不至于想不明白这一点。” “他若是告诉其中一派,那就是坦白投靠,他回不去巽寅派,就暂时投靠南部的一派,那么他为了取信于他们,自会将如何得知也一并说出,那一派十有八九会相信,相信了,那就会对南部的其他门派升起戒心,而有了戒心必不会毫无行动,其他门派定会有所察觉,届时南部的联盟土崩瓦解,我们坐收其成。” “他若是谁都没告诉,那就是自大到觉得自己能掌控局面,那么对巽寅派来讲,最好的局面就是让南部先稳住,牵涉我们,那么叶承宇就会自己去查出这个奸细的所在,他查不出来,反倒会惊动各个门派,那么各个门派只要稍作调查就能得知缘由,结果还会是人人自危。” “如果他们不信呢?”池上暝问。 三月暮道:“南部门派如此之多,不会一个都不相信,况且就算不信,他们的内心也已经动摇了,再有需合力之时,他们则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多方试探,而换做你为南部一员,当你试探对方的时候发现对方也在试探你,那你会认为对方是在怀疑你,还是正在以卧底的身份刺探情报?门派间的结盟是最不稳定的,如同有一个小小破洞的布料,反复在破洞处摩擦,终会彻底断裂。” “主人言之有理。”池上暝配合说。 “所以主人现下该回去休息了,你昨日刚旧疾发作,晚上又睡得晚,这样下去不可以的。” 叶承宇走得还不算远,三月暮说:“不再看看——” “不看了,”池上暝坚定地说,“回去睡觉休息。” 于是身为主人的三月暮被自家灵剑强制性带回了映月轩。 “我又不是养尊处优的娇弱大小姐,”三月暮被人扯着袖子往回拉时说,“我好歹也是一派掌门啊……” “那主人就做富家公子,”池上暝走在前面,拉着身后的人不曾回头,“我帮你撑着坤卯派,你累了随时都可以休息。” “那怎么行,”三月暮笑着说,“派内派外的人知道了,该怎么说?”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池上暝道,“我只想要你不累,想要你开心。” “好了。”三月暮败给了他,“我回去睡觉还不行吗?” 两人迈步进映月轩,殿门在身后合上,将尘世的喧嚣隔绝在外。 不远处的弃往轩。 “仙尊哥哥——你别不理我啊~我昨晚是真的有事出去了,我又不是偷情去了——”君玟半截身子挂在弃往轩的窗户上,头探进屋内说,“你都已经一整天没有理我啦~仙——尊——哥——哥——” 墨凡目光不离书本,将灵力聚于指尖,弹到君玟额头上,将他毫不费力地掀翻到屋外,而后墨凡再一摆手,窗户就“啪”的一声落了回去。 第76章 认错 “仙尊哥哥~你谋杀亲夫啦——”君玟一点不要脸面地在弃往轩的寝殿外喊。 果然,下一秒墨凡就黑着脸打开了房门。 君玟看准时机立刻挂到人身上去,脚边一黑一白两个毛球,黑球抖抖毛,伫在门边,一派矜持,白球和君玟一个德行,连翻带滚地顺着墨凡的衣服向上爬。 墨凡:“……下去。” 君玟:“你让它先下去。” 白球:“汪呜汪呜——汪汪汪——” 墨凡感觉到有不少脚步声在向弃往轩聚拢,即使知道那些好奇的弟子进不来,极其看重脸面的墨凡还是怒不可遏道:“你们两个都给我下去!” 君玟:“……哦。” 白球:“……汪呜。” 君玟身子下来了,手却不松,攀着人的脖子道:“仙尊哥哥,你好无情~” 白球坐在墨凡衣角上:“汪呜汪呜,汪呜呜呜呜~” 墨凡受不了了,本着丢人不能丢在外面的想法,他扯着君玟的耳朵就把他向殿内拉,君玟当然相当配合。 墨凡“呯”地关上殿门,成功混入的君玟见计谋得逞,欢欢喜喜地松开墨凡的脖子,伸手去拉他。 白球:“汪呜——” 君玟感觉有点硌脚,低头去看——小白球的尾巴被他踩在脚下,它小小一只乱蹬着四肢,很是可怜。 君玟抬起脚,拎起它,将门打开条缝,把小可怜顺着门缝推着滑了出去。 小白球坐在地上滑动向前,在地上转了两圈,刚好停在黑球面前,黑球担心地抬起小爪子碰碰它。 “嗷汪?” 你没事? 小白球立刻像个找到了脊柱的废狗,“汪呜”一声就瘫到了黑球身上。 弃往轩外有多温馨,殿内就有多僵持。 “仙尊哥哥~我错了~”君玟做出一个发誓的手势道,“我保证!下回要去哪里肯定提前告诉你!” 墨凡才不吃他这一套,拨开他的手,坐回桌前,“你愿意去哪就去哪,没有义务告诉我。” 君玟连忙接住话:“有义务的,有的有的。” 墨凡:“你也不用和我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 “用的用的,”君玟极其乖觉,“做错了做错了。” 墨凡懒得和他辩驳了,翻开一个从三月暮那里拿来的信就开始看。 君玟一点一点挪蹭过去:“仙尊哥哥,我帮你,我处理得可快了。” “看出来了。”墨凡说。 君玟突然被夸,虽然不理解,但仍然开心:“对呀,所以仙尊哥哥把这些交给我处理就好啦。” 墨凡见这人没听出自己的深意,又说道:“看出来了,就知道对付了事。” 君玟急了:“我没有!!!” 墨凡从信笺上方抬起头。 君玟立马在嘴边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姿势。 墨凡又低回头。 殿内安静,殿外偶尔传来两只小狗的哼唧声,君玟更觉自己悲惨。 君玟又闭嘴了几分钟,可外面的声音一点不停,他终于哭丧个脸道:“仙尊哥哥,你得管管啊——门外那两只狗都欺负我——” 墨凡头也不抬:“两只?” 君玟:“一只!白的那只!” “嗷汪汪汪汪!”犬类的听力极好,小白球听到马上不愿意了。 自己刚刚那么卖力地帮忙撮合他们,帮君玟死皮赖脸地缠墨凡进屋,这人竟然现在就翻脸不认人! 墨凡被这两个活宝逗笑了,虽然只是偏了下嘴角,但就这半秒还是被君玟捕捉到了。 君玟哪里会放过这得之不易的漏洞,立刻将这笑当做示好的标志,他坐到墨凡身边,试探着一只手圈住墨凡的腰,墨凡僵了一下,并未反抗,君玟当即就把下颚也塞到墨凡颈窝上,得寸进尺地蹭了蹭。 墨凡:“你差不多可以了。” 君玟装傻充愣:“什么差不多啊?” 墨凡点着他的额头把他点到一边,“桌上还有那么多信笺呢,你要是没事就自己翻着看去。” 君玟进退有度,收回手道:“得嘞!” 若山的五座寝殿里,两处温馨;一处因殿主人跑到别人的寝殿而冷清无人;一处正有一位红衣女子埋在信纸堆里,皱着眉头批阅;一处有一位拿着一封信、焦头烂额得看不出一点仙尊模样的仙尊。 —— 南部议事殿。 “有线人来报,叶承宇逃向咱们这边了。” “哈?逃向咱们这边?”一位黄袍掌门道,“坤卯派是故意的?” “应该是的,他们的人早早就在后面追了,正常来讲早该追上了,而不是将他逼得无路可走,直奔咱们这里。” “哼,”那黄袍冷笑一声,“散步假消息吗?三月暮是觉得我们有多蠢啊?” “未必,”坐在他对面的青袍说,“也有可能是一个局中局,他未必算不出我们能知道他是刻意为之。” 黄袍问:“那这局中局,又是怎样的一个局?” “尚且不知,”青袍回答,“且等叶承宇来了再说。” “要我说你们就是太高看他了,”一个蓝袍坐在青袍身边,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口面前的糕点,“嗯,这桃花酥不错,你们也来一块?” 众人尴尬笑了几声。 “不必了。” “晚间吃多了。” “饱了。” “沈掌门自己吃好就成。” “一点也不懂得享受生活,”蓝袍的沈兴又咬了一口浅粉色的桃花酥说,“我看你们就是被三月暮重伤叶言卿给吓到了,我不否认三月暮武力强、灵力高,但这不代表他脑子也聪明,他要是真聪明,怎么会在这么个时刻去找巽寅派的麻烦?” “他如果不聪明,坤卯派是怎么在苏戎死之后撑到现在的?”黄袍瞟了他一眼,满脸蔑视,“是你太轻敌了,沈兴。” “他能撑到现在是因为我们没人真对他动手。”沈兴撇嘴。 黄袍:“那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不对他动手呢?” 沈兴:“因为你们胆小怕事嘛——” “你——” “好了好了,”一直在旁观的绿袍做了和事佬,出言停止了争论,“不要轻敌,也不要把敌人想得太蠢,大家都换位思考一下嘛。” 第77章 鸳鸯罐 “等叶承宇来了,一切不就都好说了嘛。”又一掌门也附和道。 议事殿一根柱子后方的阴影里,有一个人影缩了回去,如果不是他缩回去时有了动作,他站在那里,根本看不出一点破绽。 “不做处理就是最好的处理。” 一个声音在青袍脑海中浮现。 是谁? 谁在告诉他? 不对,没有人,这不是传音,这就是——这就是他的想法。 不错,不做处理就是最好的处理。 “等叶承宇到了就把他好生照顾着,别让他接近我们就成,”青袍说,“这样无论是不是计谋,是三月暮做的局,还是局中局,他都拿我们没办法。” 一众掌门纷纷同意,包括沈兴都没有吭一声,议事殿又恢复了觥筹交错、共聚欢愉的模样。 第二天清晨,叶承宇灰头土脸地赶到了,南部众人确如青袍所言,虽然对他待遇极好,但几位掌门和心腹却是一次都没见他。 “你们掌门呢?”叶承宇不知道第多少次问给自己送饭来的仙童。 仙童不答话,他从木制食盒中取出精细的饭食,替叶承宇布在桌上,就要离开。 叶承宇急了,连忙抓住他的手臂,强迫他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叶承宇又问了一遍:“你们掌门呢?” 仙童摇摇头,指指自己的耳朵和舌头——他的口中并没有舌头。 叶承宇这才意识到他是一个聋哑人。 叶承宇不气馁,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字问他,可他仍然只是摆手。 叶承宇气到了,他说:“你摆手是几个意思?” 那仙童看着叶承宇一开一合的嘴,仍是摆手指耳朵。 叶承宇狂怒,可再生气着急也没有办法,他气得破口大骂几句之后也只好再取张纸来,展开纸一个字一个字在上面写。 他将纸递给仙童,又是一顿比画,仙童终于点点头拿着纸离开了,也不知道他理解的和叶承宇想表达的到底是不是一个意思。 “搞什么啊,”叶承宇在仙童走后仍在嘀咕,“这到底是待客还是软禁啊?” —— 天宫内,桌上的香炉中燃着檀香,烟雾缭绕,拢着棋局。 棋桌旁,空无一人。 —— 四月天了,原该是人间好时节,只是三月暮的病愈发严重了。 这些年池上暝虽然一直在暗中护着他,可也不是每一次他与人、与邪祟争斗时,池上暝都能恰好在的,三月暮筋脉上的伤太多了,多到池上暝在他体内探不到一处超过半寸的完好筋脉。 三月暮最开始还坚信自己没有大碍,但随着一次次莫名其妙地晕倒在池上暝身上,他终于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的身体可能真的已经到极限了。 “鸳鸯,”三月暮坐在床上搭着被子,喝完今天的第三种药后说道,“我都要被你灌成药罐了。” 他只是单纯一句吐槽,但池上暝接过药碗竟是认真思忖了片刻,接着在袖子中摸索半天,拿出了一个什么,塞进三月暮嘴里。 三月暮还在想池上暝今天竟然没有穿劲装、扎袖口,没来得及看清被塞进嘴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就感到一阵甜香在口中散开。 “糖?”三月暮问。 “是糖,”池上暝说,“药罐太苦了,主人也可以做糖罐。” 三月暮笑了,他说:“但是我想做鸳鸯罐。” “鸳鸯罐?”池上暝问。 “拥有一个鸳鸯的罐子。”三月暮总是喜欢揪池上暝高马尾的发梢。 “那你已经是了,主人。”池上暝歪着头,将头发垂得更低,让三月暮抓得更方便。 阳光是暖的,在身上照久了,心里也是暖融融的。 三月暮将他的头发一圈一圈盘在指节上,又一圈一圈散开,灵剑的头发和常人到底不一样,被三月暮盘玩捏弄了这样久,也没有一点弯曲的弧度,被放开后依旧直直地垂在身后。 “还不是呢,”三月暮说,“但是快了。” 池上暝想,三月暮说的肯定是还没有完成认主的事,他立刻点头道:“对,快了。” 没有公务在手,三月暮鲜少不知该做什么,玩完了池上暝的头发,又开始玩他的手指。 他摆弄着池上暝的手指,先是一根一根抓住他的手指,又整个托起他的手,放到眼前细看。 三月暮用眼神细细描摹着他修长手指的边缘,口中含着糖,舌头时不时轻轻搅动一下,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鸳鸯,”三月暮问池上暝说,“这糖,是什么形状的?” “鸳鸯的形状,”池上暝说,“我做的,第一次做,不是很像。” “很像了。”三月暮回答。 至少他含在嘴中都能感受出轮廓。 “所以你刚刚说已经是了,是指这个吗?”他问。 “是”池上暝说,“但鸳鸯的眼睛做得不好,太小了,下回做得会更好的。” 三月暮听着他的话,舌尖不由自主地向鸳鸯糖的眼睛上探去,等到他的舌尖在口中绕着那小小的凸起转了一圈,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三月暮慌忙闭上嘴,舌头僵直,仿佛含着的是一个烫嘴鸳鸯。 “主人,你还觉得哪里不像吗?”池上暝虚心询问。 三月暮不想觉得。 这颗糖和糖画已经不是一个性质了,糖画是很大一幅画,他一点一点慢慢拆开吃掉,但这颗鸳鸯糖,此刻可是完完全全被他包在口中的。 他能明确地感受到每一处。 头颈、羽毛、眼、喙…… 整颗糖果就像池上暝一样,都会让人在心中想到毛茸茸这个词语。 “下回你可以弄一个缩小的你。”三月暮说。 三月暮只是随便说说,想绕过这个话题,但显然,他选错了话,只听池上暝回答道:“好。” 三月暮觉得有点窒息。 别“好”了,大版的池上暝他到现在都还没吃进嘴呢,要是再出来一个缩小版的池上暝,天天让他含着…… 也不是不行。 饮鸩止渴总好过望梅止渴。 他看着池上暝想,反正,他总有吃到解药的那一天。 外面的糖浆化开了,被裹在里面的酸甜内芯流了出来,充斥着三月暮的口腔。 三月暮唇抿得愈发紧了,他将汁水吞咽下,盯着池上暝。 池上暝全然不知危险,弯腰问床上的人:“怎么了,主人?” 主人拽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拉下来,接了一个酸酸甜甜的吻。 池上暝:“主人?” 三月暮问他:“好吃吗?” 池上暝舔了舔唇,仔细感受了一下,然后说:“还挺好吃的。” 原来是想让他也尝一尝啊。 第78章 棋子 三月暮拽着池上暝的手仍然不动,他伸出另一只手擦了下池上暝的唇,将上面的糖渍拭去,防止池上暝自己再用舌尖舔舐,扰人清修。 “好吃,所以我都要。”三月暮按着他的唇说。 池上暝:“什么?” “你袖中,应该还有糖?”三月暮问。 “有的。”池上暝维持着半弯腰的姿势,从袖中拿出了十几只形状不一的、裹着糖纸的鸳鸯糖。 “都是主人的,”池上暝将它们全都倒进三月暮手中后又说,“但这些做得不好看。” 三月暮捏了下他的鼻子:“好看的。” 池上暝说:“下回会做得更好的。” “吃什么呢?”君玟背着手晃进来,“有我的份不?” 三月暮将糖全部揣回袖里,“没有。” 君玟震惊写了满脸,“师兄,没有你这个样子的,怎么能见了师弟就把好吃的收起来呢?不行不行,快给我看看。” “不、给。”三月暮说。 池上暝木着脸看向君玟。 君玟:“……” 二对一,他觉得自己被针对了。 “师兄,你已经二十多岁了,得学会爱护师弟了。”君玟决定肩负起教育师兄的重要责任。 三月暮:“你不要让有些信笺公务到他们三个手里。” 奈何师兄心中只有一把剑和一打公务。 君玟:“所以到我手里就可以了吗,师兄?” 君玟感觉自己被中伤了。 三月暮:“你也可以给我。” 池上暝的眼刀狠狠扎向君玟。 君玟:“……” 他敢给吗他?不要仗着人多势众啊,你们两个。 “师妹问你到底想怎样,”君玟说,“叶承宇跑得也太假了。” “什么想怎么样?”三月暮捻着池上暝的衣服,“罚狱卒一天的银元。” 君玟:“掌门师兄,你还能再敷衍一点不?” “罚半天,”三月暮说,“叶承宇跑的时间加起来也就半天。” 君玟:“……” 三月暮说笑够了,道:“你自己找借口和程鸢说,我相信你,毕竟你在这方面很有优势。” 君玟:“哪方面?” 三月暮:“骗人方面。” 君玟:? 三月暮:“不然墨凡怎么这么快就被你哄好了,还没问出来你那天晚上做什么去了?” 君玟气炸了:“你还说呢,掌门师兄!你知道我哄多久才把人哄好吗?” 三月暮心平气和:“好了,快去。” “你就不怕我把实话告诉他们?”君玟问。 三月暮:“那你会吗?” 君玟:“……不会。” 三月暮满意点头,“去。” 君玟:“……” —— “姐姐,你一定要和我过不去吗?”天宫内被称作小殿下的人开口问道。 棋盘上,并不起眼的角落里多了一颗黑子,却颠覆了整个棋盘的形式。 “那你呢,小殿下?你一定要和这天下过不去吗?”女子缓声问。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说,“我只看你是管中窥豹、不知全貌。” 女子分毫不让:“那小殿下你又怎知,自己不是尺泽之鲵、井底之蛙呢?” “我能俯眼看到这整个人间,如何能是尺泽之鲵、井底之蛙?”他自认有理有据地回应。 女子说:“但你看不到人心。” “你此刻在下一局围棋,以为棋子不动,局中尽是执棋人在算计,却不知人心却如象棋,步步无定数,下一步何子落于何处皆不可预测。” “被你视为蝼蚁的他们就像是你巨大棋盘中有思想的棋子,位置和立场皆由你决定,但走的路径却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就像一个车立志要保护己方的将,就算身为执棋人的你将他一次又一次摆到更远的位置,或是逼入绝境,他都会坚定不移地走回原先那条路上,走到尽头,绝不回头。而同样也有一个象,永远在他的位置止步不前,你推他一步,他走一步,不推了便一步也不走。” “我说的这两颗棋子,你知道是谁?他们已经毁掉你的局无数次了,你还没有明白吗?” “这只是我局中的两个变数而已,”他不以为意道,“如果我真能顺顺利利完成我的计划,完全不受任何阻挠,那人类、也未免太让我失望了。” 女子闭口不言。 她于人间长大,见过的事情太多,可她的弟弟是生在天宫,被规矩、书卷堆积长大的,到底没有办法像她一样,对人类的感情领会入心。 实际上在她弟弟下的这盘棋中,没有必定的变数,只是三月暮所言为真—— 他不会用人。 他将最不该用的两个人划分成了棋子。 他太自大了,只知人心无常是世间常态,却不知这世上,一定会有人为了另一个人,反反复复,由完整到破碎,由破碎到完整,一遍又一遍,无怨无悔。 你可以让他受伤,让他碎裂,让他忘记一切,但只要你没有办法让他彻底地消匿于世,那么他就一定会为了另一个人回来。 这是书本中不会写到的事物,不是灵剑和主人的联系,不是友情,似乎也不只是喜欢,当一种感情与生命相连时,任何可以用语言说出的词语都太浅薄了。 为了一个人去死,并没有很难,或许很痛,却只是一瞬间,但愿意为了一个人重新活过来,太难,也太痛了,那种浸到骨子里的漫长的痛苦,会蔓延持续他整整一生。 而池上暝为他死过,也为他重新活过。 所以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个词语去形容他们,那这个词当和情爱有关,和坚定有关,和灵魂纠缠有关,和命运羁绊有关,和世上一切美好且热烈的词语都有关。 第79章 夜探 “爱情而已,”他说,“说得再高贵,也只是一种感情,一种关系,任何感情和关系都是需要回报的,而鸳鸯剑得不到回报的,它的主人在乎的东西太多了,等到他把所谓的放不下的事情都处理完,他还能有多少的心力去陪伴鸳鸯剑?他可以等,一年可以,五年可以,十年呢?二十年呢?他们坚持不到永远,人都是自私的,当他发现自己的付出永远比回报多时,他就不会再付出了,这是一成不变的定律。” “能让人向死而生的爱,早就与付出回报无关了,”女子说,“你不明白。” 那是永远的非他不可,不需要回报,或者说,他们之间的爱和“回报”这个字眼本就毫无关联。 他们希望对方好,只是因为他们希望对方好。 他们希望对方开心,只是因为他们希望对方开心。 从来不是因为想要什么来作为报答。 女子还欲说什么,可小殿下自己琢磨着棋局,不再理会姐姐的说教。 女子叹息。 他不明白也好,这样,自己也可以在池上暝这颗棋子,与另一颗棋子上多做些工夫,或许这天下,还有得救的可能。 —— “叶承宇?”黄袍拿着那张纸说,“南部有内鬼?他是如何得知的?” 黄袍身边站着的正是不久前给叶承宇送饭的仙童,只是如今这仙童不仅识字,而且能言能听。 “不知。”仙童躬身回答。 “你不知?你既不知又为何要将这张纸带给我,不是已经说好了,我们谁都不接触叶承宇吗?你现在把信带出来,又算什么?”黄袍看起来极不高兴,完全没有知道了别人不知道信息的窃喜。 “你将这信带给我,等到被别派掌门知道了,我就是有口难辩。”他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仙童的额头,将他戳得一个踉跄。 黄袍气愤地将信向桌上一丢,往凳子上一坐,道:“说,为什么带来给我?” “我也不知,”仙童腰弯得更低了,他说,“我今日从进了叶承宇的房间开始就浑浑噩噩的,一直到快走回这里我才清醒,而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手中就拿着这张纸。” 他是真的冤枉死了,他只是去送个饭的,哪里会想到还能遇到这样离奇的事? “那屋子中发生了什么,你还有印象吗?”黄袍问。 他说:“只隐约记得这纸是叶承宇递给我的。” 黄袍立刻认真起来,扰乱仙童的记忆,却偏偏让他记得最重要的事情,这一系列行为说明,要么叶承宇背后有人,要么叶承宇根本不简单。 如果是前者,那这背后之人对南部究竟是何居心?对他的门派又是否有非分之想?如果是后者,那叶承宇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目的又是什么? “今日之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黄袍忧心忡忡地嘱咐仙童说。 仙童自知闯祸,听到此言忙连连点头。 事情总要查清的,即便并不是他想惹上这件事,于是当晚,黄袍就换上了一身黑袍潜进了叶承宇的院子。 “孟掌门,你可来了。”叶承宇一见着来人立刻迎上来,倒是把穿上黑袍的孟屿吓得后退几步。 “孟掌门莫不是怀疑我是坤卯派派来的奸细?”叶承宇停下脚步问,“诶呦我真不是,我真是千辛万苦才逃出来的,你看,受了一身的伤呢。” 他说着一卷袖子,果然露出了伤痕累累的手臂。 要是换做一天前,孟屿必然会认为这些伤是三月暮故意做出来的,但此时他不得不多想,是不是叶承宇真的在藏拙,这伤真的是他逃跑时躲闪不及才被伤到的,又或者是叶承宇故意划伤自己,让他认为是三月暮刻意为之。 如果真是如此,那叶承宇来到南部,就有可能是坤卯派的无奈之举——他们抓不住叶承宇,所以只好把他逼到这里,扰乱南部的内部。 或者更糟——是叶承宇自己跑来南部的。 为防更多祸患,孟屿绝口不提他事,不给叶承宇一点套近乎的机会。 “你——”孟屿谨慎地问,“你为什么说南部有内奸?” “我若是告诉掌门了,掌门可否收我为客卿?”叶承宇反问。 孟屿心中警铃大作。 收叶承宇为客卿,就相当于帮他打入了南部内部,那自己不是叛徒是什么? “不行,”孟屿说,“你是巽寅派的人,不能入我派。” “所以我只是要做客卿嘛,”叶承宇辩白道,“不算入了贵派。” 孟屿:“更不行。” 都不入他们门派,只来做个客卿,想走随时能走,这野心,不是昭然若揭吗? 叶承宇以为难的会是让孟屿相信南部有内奸,没想到竟然在这就碰到了钉子。 “那你想如何?”叶承宇有点放不下脸了,“入也不行,不入也不行。” “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信不信还要另说呢。”孟屿万分警惕。 叶承宇自然不愿意,可孟屿的意思也很明确,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便罢了,想到我这里来,绝无可能。 叶承宇知道这件事既然已经和孟屿的人说过了,孟屿也知道了,就不能再拿到别的门派当投名状了,只好将那狱卒说的话细细说了。 孟屿听完问:“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了。”叶承宇道。 孟屿眯起眼。 叶承宇没有把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但如果叶承宇是故意让他看出未说出全部的话,那目的就是想让自己再继续发问,他好借此机会再提出要加入门派。 好算计! 然而实际上孟屿的百转心思叶承宇统统不知,他只是认为自己投靠孟屿无望,想留着点信息投靠其他掌门,而留着的那点信息也是毫无用处、道听途说的——三月暮打算带众弟子攻去南部,巽寅派叶言卿重伤,不足为惧。 第80章 心虚 孟屿自以为自己晚上的行事密不透风,岂知暗处早有无数个探子看到了他,待他裹着黑袍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他们也纷纷回到各家汇报。 南部不同门派的掌门寝殿,今夜皆是灯火通明。 “他们真是如此说的?孟掌门为何如此小心?莫不是此事另有玄机?” “馒头都吃不起了?三月暮简直胡说八道!” “三月暮竟然知道我们收成不好,难不成……真有内奸?” “这到底是三月暮说的,还是叶承宇自己查到的……就是为了让他们离心吗?” 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每人的反应不尽相同,不过冷静过后,他们想的都成了同样的问题—— 第一,孟屿为什么会趁着半夜偷偷来询问叶承宇?是谁和他说了什么?还是叶承宇通过什么方式联系到了他? 第二,就算孟屿没有答应叶承宇任何事情,他也已经违背了他们那日的商议结果,与叶承宇见了面。 需要公开审问孟屿,他们不约而同地想。 三月暮手下的探子遍布四方,南部的消息很快也传回了东方的坤卯派。 “我们背后有人。”三月暮于病榻上皱眉道,“是两个人,或者说是两伙人。” “他们在用我们相斗。”三月暮再次铺开全域地图,放在床褥上。 其余四人连同池上暝围到他床边。 应淮问:“何以见得?” 池上暝替三月暮回答道:“对于叶承宇逃窜过去,这‘不做处理’的办法不像是南部的人能够想出来的,否则他们也不会混成如今这个只能靠联盟的样子,就算真的有人能想出,按理也不会轻易说出口,所以这背后一定是有一个人的。” 应淮:“那还有一伙我就知道了,是仙童背后的人?” 池上暝点头道:“差不多,叶承宇没有藏拙,是有人助了他一臂之力,但那人未必是仙童背后的人,可能只是借了仙童的手也未可知。” “那这个人借仙童的手传了信也是帮了我们啊,否则叶承宇就白被放过去了。”应淮问,“所以掌门师兄为何还是如此忧虑?虽然又发现了两大势力,但这其中一个势力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也算是有了盟友。” 三月暮摇摇头。 程鸢说:“盟友?你连人家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这次的事情很不对,”三月暮说,“这俩个势力并非来自玄门。” 三月暮:“是有别的东西入局了,而且,我们不能确定到底是他们入了局,还是说我们这一切本就是他们布的局。” “所以这两个势力我们都不能判断是敌是友。”池上暝说。 —— 天宫内,女子为小殿下斟了盏茶。 小殿下说:“姐姐,我们被发现了。” 女子并不意外地“嗯”了一声。 “池上暝、三月暮。”他缓慢地嚼着这两个名字。 薄纱帷幔随着他的话轻轻拂动,纱幔边缘的银坠挂饰晃动着碰在一起,发出微小却清脆的声音。 女子说:“你不要乱来。” “放心,”他喝了口茶说,“我不会强行改变任何一个人的命格,我会将一切,都诱导为必然结果。” 他见女子的表情很难看,不解道:“姐姐,你不也是如此吗?又为什么独独对我不满意呢?” “我与你不同,”她说,“等一切结束,我自会请罪。” “为什么要请罪呢?因为插手人间事吗?” “不,”她否认道,“因为我们将所有人做成了局。” 小殿下放下茶杯,茶盏与桌面碰出不轻不重的响声,他不以为意道:“世上那么多生灵,人类而已,百年之后这人间都未必是人类主宰,只有我们居于天宫,恒久不变,所以我们为何不能将他们做成局?” “不是这样的,收手,殿下,”女子说,“你算不透他们。” 若山大殿,三月暮道:“没关系,他们总不能事事算透我们。” “是啊,”君玟坐在茶桌前说,“我们掌门师兄的脑子可是最大的变数。” “掌门师兄,”墨凡说,“我们已经把你的通讯信笺都拿走了,为何你还是能第一时间知道所有发生的事情?” 程鸢的目光瞬间射到三月暮身上。 三月暮默默地往池上暝身后躲去,池上暝便配合地将他挡在身后。 墨凡:“师兄,你躲也无用。” 三月暮:“那我也得躲啊,不然师妹的眼神怕是要把我刀死。” “现在知道躲了,”程鸢说,“之前早干什么去了?放叶承宇走的时候想什么呢?让君玟来骗我的时候你又想什么去了?” 君玟给自己灌了一盏茶,当做听不见。 他是躺着也中枪。 三月暮躲在池上暝身后,只从他身侧伸出两根手指指天,三月暮道:“我保证,之后肯定好好休息,不乱操心,也保证再做决定肯定和你们商量。” 程鸢:“你可得了,现在从你嘴里冒出来的话,我是一个字都不信。” “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呢?”应淮弯腰看着地图,思考得十分认真,脸几乎要叩到上面,完全没注意到这边形势的剑拔弩张。 “下一步怎么走,师兄?”程鸢压下火气问。 她虽然不愿三月暮受累,但真到需要做决定的时候,没有经三月暮之手,谁都不敢自作主张,怕哪里有一点疏漏。 同样,这也是为什么三月暮永远也没办法放手。 并不是他当真能把每件事想得多么面面俱到,只是他们已经习惯了依靠他,下意识地认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有三月暮在出谋划策就很安心。 “我们在南部下的第一颗棋子,虽然出现了差错,但最后结果和预期相同,南部开始有分歧的苗头,他们的联盟即将分崩离析,”三月暮说,“如果没有横空出现的两个势力,那么下一步,就是等,等他们人心散乱,我们一举攻下。” “等一下,”程鸢打断他的话,“掌门师兄,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要攻南部?” 三月暮一心虚不小心咬了舌头。 完了,话说多了,在这几个人面前他总也提不起警惕心,竟然忘了这屋子里还有三个人不知道他和砍未派、震申派结盟。 第81章 离间 程鸢的问话还在继续:“所以掌门师兄故意放走叶承宇,就是为了让南部分裂?我还以为你是有什么其他计划没同我们讲——师兄,你不会自己联系晏掌门和鹿掌门了?” 三月暮:“怎么会?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坤卯派不参与的。” 程鸢:“那你为何还要攻下南部?” 三月暮说:“因为他们想通缉池上暝啊。” 专心致志做挡箭牌的池上暝再次中箭。 君玟偷偷向墨凡传音道:“仙尊哥哥,你看他们两个,多温馨,多幸福。” 墨凡传音回去:“你也想拿我做挡箭牌?” 君玟:“啊?我不是。” 墨凡:“你骗我这件事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君玟看着仍然乖乖挡着三月暮的池上暝,欲哭无泪。 果然人和人之间,到底是有所不同的,有人可以天天温香软玉在怀,哪怕这香、玉并未开窍;有人只能天天转转摸摸地拉拉小手,蹭蹭小脸。 池上暝的衣摆一直被身后的人拉着,忽然间,他觉察出了一点异样——抓着他的那只手,有点不对劲。 “主人到时间休息了,”池上暝毫不含糊地说,“各位仙尊先请回,有什么事情容后再议。” 突如其来的逐客令十分奇怪,但想到池上暝是剑灵,他放在心上的大概只有三月暮的身体,一到时间就赶他们走,也不是没有不能理解。 众人见三月暮未出声挽留,便依言纷纷离开了映月轩,临走时程鸢还嘱咐池上暝一定要好好照顾好三月暮,虽然她说不说池上暝都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殿门合上的瞬间,池上暝匆匆转回身:“主人你——”不舒服吗? 话未说一半,三月暮呕了一大口血出来,幸亏他自己及时推走了地图,才未沾染上。 池上暝看到一大片殷红在被子上晕开,脸刹那间比三月暮还要白。 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侧耳贴到三月暮的胸前。 三月暮咳着:“我——” 池上暝食指压住了他的唇,“嘘,别说话,我在听。” 三月暮的心跳隔着衣料传来,有力却并不规律。 “药有问题。”池上暝喃喃,“抱歉主人,是我没有看顾好。” 三月暮咳嗽声渐渐弱了,他一手环住池上暝的头颈,一手抚着他的头顶,将跪在地上的他揽于怀中。 “不怪你,”他说,“别自责。” 池上暝想给三月暮渡些灵气,但被他抱着,动作也不方便,于是直接将唇吻到了三月暮的心口上,隔着薄薄的衣布将转为灵力的灵气渡过去。 饶是断了联系,池上暝的灵气最初来源也依旧是三月暮,如今仍能和三月暮的灵力互相转化。 三月暮被池上暝贴得一抖,连咳嗽都忘记了,他什么都感受不到,只能感受到胸口上一个软软的、温热的事物。 三月暮僵着身子支在那里,感觉过了有一个世纪那样长,池上暝终于从他怀中抬起头,狭长清冷的丹凤眼很亮,“还难受吗,主人?” 三月暮低头和怀中的他对视:“……不难受了。” 但是被你触碰的那一处却似要烧起来了。 “那主人先休息,我去查药的事情。”池上暝说。 “嗯。” 三月暮嘴上应着,行动上却并未松手。 池上暝问:“主人是还想抱一会吗?” 三月暮将他抱得更紧了,“是。” 池上暝乖顺地环住了三月暮的腰,重新将脸颊贴到三月暮的胸膛上,那听话的模样让三月暮想把他揉进骨子里。 “你有怀疑的对象吗?”三月暮下颚抵着他发顶问。 池上暝摇摇头,碎发拂过三月暮的颈肩,宛若一只在主人怀中撒娇的毛茸茸小兽,可这小兽又偏偏长了副拒人千里的面容和一双清冷眉眼。 “你有,”三月暮说,“你怀疑的是谁,和我也不能说吗?” 池上暝眼神躲闪,他轻轻地说:“能的。” “可以接触到药的只有我和四位仙尊,如果不是我们当中的人,那就是药方本身有问题,但——”池上暝说,“但是你的心跳我每天都在听,只有今天不寻常。” “所以不会是药方的问题。” 三月暮的重点被带偏了,“我的心跳你每天都在听?” 池上暝:“是。” 三月暮的心脏忽然快速跳动了几下。 剑灵多么细微的声音都能听到,每天都能在听他的心跳再正常不过,但不知为何,他听见这句话从池上暝口中说出,意思仿佛就完全不一样了。 池上暝都能听到,那是不是……自己什么时候心跳加速了他也知道? 他一定知道。 可他却没问过自己。 是因为不明白,还是不喜欢? 应该是不明白?他总感觉池上暝每天和自己相处,怎么看都不像不喜欢的样子,虽然,可能也还不是喜欢。 “确定除了你们,没人能接触到药吗?”三月暮问。 池上暝:“确定。” 三月暮的任何事情他都亲力亲为,如果厨房熬着药,他又恰巧不在,那他一定全神贯注地听着厨房的动静,如果听到的是几位仙尊的脚步声便罢了,若是有别人走近,他必然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日日熬药皆是如此,他不会连有没有旁人接近这个问题都弄错。 “那便不用查了,”三月暮说,“有人照猫画虎,想如南部一般,挑拨我们间的关系。若继续查下去,要么什么都查不出来,好让我怀疑他们四个;要么查出来一些凭空出现的伪证,明确地指向他们中的某个。” “或是我。”池上暝说。 三月暮笑道:“如果这个人想陷害的对象真的是你,那这人也太蠢了。” 池上暝赞同点头。 “总之,别查了。”三月暮玩着他的高马尾说。 池上暝:“好,不查。” “只是主人,”他又问,“那这个人又是如何接近放在厨房的药呢?我不曾听到任何人的声音,没有脚步声,没有御剑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就连什么东西掉进药碗中的声音都没有。” 三月暮回答:“他非玄门人,所用亦不是玄门手段,所以他用的究竟是何种方法,我也不知。” 第82章 爱情导师 三月暮注意到池上暝虽然被自己抱着,但腿还是跪在地上的姿势,赶忙将人拉起来。 池上暝站直身道:“主人,我去换床被子。” 三月暮:“好。” 等到池上暝抱着被子离开,三月暮的表情才黯淡下来,他没有不喜欢池上暝照顾自己,只是他真的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要这样狼狈——躺在病榻上呕血,染了血污的被子还要让旁人拿去洗。 真的,好狼狈。 他好像走了很久的路,有的路走对了,有的路走错了,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步的走错,让如今的自己如此狼狈不堪。 太狼狈了。 像个废物一样。 苟延残喘。 “主人,我不是旁人。”池上暝又拿着一床松软的新被子回来了,他把被小心地盖在三月暮身上,为他掖好被角,“没有旁人看到,所以你也没有狼狈,你只是生病了,谁都会生病的。” 池上暝给他盖好了被子,刚要起身,却被三月暮反手抓住了手腕。 池上暝的安慰特别有效,有效到三月暮的注意力全都放到了他身上,想不起来一点“狼狈”之类的东西。 三月暮将离开没一会的他又拽到床上,重新放回自己怀里。 “池上暝,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三月暮与他十指相扣问,“我说的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也不是亲人之间的喜欢,我说的,是爱人之间的喜欢。” 三月暮算是看出来了,一点一点慢慢等,他是注定等不到池上暝开窍了。 他决定履行一下身为主人的义务,亲力亲为帮助自己的灵剑开窍。 池上暝靠着三月暮,身子被三月暮裹进暖和的被子里,他老老实实地说:“我知道有这种喜欢,但我不懂。” 他问:“主人有喜欢的人,主人应该懂?” 三月暮说:“我也不太懂,我只知道,我喜欢了一个人,就想郑重其事地牵他的手。” 三月暮说着将池上暝的手扣得更紧。 “想拥抱他很多很多次,甚至想亲吻他,想和他有很多很多的肢体上的接触。” 三月暮拥抱着他,很紧很紧。 “之前没有他的时候,我习惯于自己一个人,后来有他了,只要他不在,我就总是在找他。我想让他一直待在我身边,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去想以后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他话说得很慢,给足了池上暝反应的时间。 “主人,”池上暝说,“你是不是想要别的灵剑了?” 三月暮:“……” 他方才说这段话的时候一直牵着池上暝的手,抱着他,就是希望他能或多或少明白一点自己的暗示。 可他没有。 不但没有,还认为自己要换灵剑。 三月暮看着池上暝历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惊惧的表情,又是气恼又是心疼,他恨铁不成钢地捏了下池上暝的脸道:“没有,这辈子都不换灵剑,死也不换。” 池上暝的表情这才放松下来。 他想,主人现在就喜欢亲吻他,喜欢抱他,而主人说是对喜欢的人这样,那就说明—— 只有被主人喜欢了,才能长久地做他的灵剑。 他又想,那怎么才能让主人喜欢自己呢? 池上暝揣着这个问题,当天下午就去请教了君玟。 “稀客啊。”君玟歪着身子坐在弃往轩内的凳子上,而弃往轩真正的主人此刻正不知所踪。 “小师侄找我,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君玟问。 池上暝说:“我想知道,怎么才能让主人喜欢上我,是爱人之间的喜欢。” 君玟刚要吃一口桌上的点心,听了他的话,又默默地放了下去。 他觉得今天这场谈话,随时有让他呛住的风险。 “你想让掌门师兄喜欢上你?”君玟一脸的一言难尽。 池上暝十分肯定地点点头,瞧见君玟的表情,他会错了意,问道:“很难吗?” 他问完又说:“难也没事的。” 君玟沉默了。 不是难。 是太简单了。 你的主人现在好像就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所以你是怎么想着到我这里来问这个问题呢?欺负我还没修成正果吗? 君玟觉得人间对他未免太残忍了点。 “你觉得你主人现在不喜欢你吗?”君玟问他道。 池上暝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那你喜欢你主人吗?”君玟又问。 池上暝又想了一会,依旧道:“不知道。” 君玟对他的问题也是真想回答不知道。 唉,君玟叹了口气,师兄这么多年了,终于等到一个能一直陪着他的人,就勉强帮帮他们。 君玟心想,他可真是个不计前嫌的大好人。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主人可能本来就很喜欢你吗?”君玟问。 池上暝迟疑道:“主人喜欢我……吗?” 他是真的不明白,主人对自己的各种亲密行为他也思考过,主人说有喜欢的人时他也努力想过到底什么是喜欢,但他始终没有办法将这些行为和这句话联系起来。 不过也是正常的,他如今再像人,内在也依旧是个剑灵,你让他领略什么剑法,或是记住些条条框框的东西,那对他而言不在话下,但你要是试图让他理解感情——这种复杂到人类有时都无法完全明白的事物,那就太强人所难了。 君玟说:“对啊,掌门师兄当着我们的面都控制不住想和你有点什么亲密接触,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为什么当着你们的面,想和我有亲密接触就是喜欢呢?”池上暝问。 “这还不是喜欢吗?只有真正喜欢一个人,才会总想去触碰他,无论什么场合,看见他就想抱他。”君玟细细地和这位没开窍的小剑灵解说着,末了又加上一句,“我对墨凡就是这样。” “那喜欢,是可以同时喜欢几个人的吗?”池上暝又一次发问,他专心致志地,完完全全忽略了君玟的最后一句话。 君玟:“什么?” 第83章 取而代之 君玟欲哭无泪,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怎么又说道喜欢几个人了?掌门师兄到底都和这孩子说了些什么?让这孩子有了这种误解! “可能,会有人同时喜欢很多人,”君玟看起来依旧镇定自若,他严谨地回答说,“但掌门师兄绝对不会,他要是喜欢你,肯定只喜欢你一个,他不是朝秦暮楚的人。” 池上暝明白了什么,难过地问:“所以他现在喜欢的不是我,那就肯定不会喜欢我了,对吗?” 君玟:? “等一下,”君玟有气无力地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你认为你主人现在有一个喜欢的人,然后你想取而代之,是这个意思吗?” 池上暝说:“是。” 反正那个人也还没有喜欢主人,他也不算夺人所爱。 池上暝又想,如果他是在夺人所爱的话,那和主人喜欢的人相比,主人心中又会更偏向谁呢? 君玟被池上暝的“是”震了一下。 虽然这池上暝并不是在夺人所爱,他自己就是那个被爱之人,但他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思,看来内心也不是多纯良,还好他喜欢掌门师兄,甘愿为了他,给自己套上枷锁,不然,也不知道这样一个剑灵独自飘荡在人间,会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君玟问:“你为什么认为你主人喜欢别人?” “主人告诉我的,”池上暝说,“他说他有一个喜欢的人,但那个人还没有喜欢他。” 君玟:“……那有没有可能这个人就是你呢?” 池上暝呆住了。 半晌他才说:“主人……喜欢我?” 君玟极其肯定地点头。 池上暝还想说可是,但他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也想不出可是什么来。 难道,主人真的喜欢他?是对爱人的那种喜欢? 但是,为什么呢? 他的缺点那么多,在感情上反应那样迟钝,不会说好听的话,也不会哄主人开心,在床上都能把主人气得停下来。 他也没有什么优点,他什么都不会,只会保护主人,替他忙忙公务,给他做饭熬药,给他洗衣换被,还会一些别人不知道的、藏在鸳鸯剑中的剑法,其他的,他什么都不会。 他浑身上下只有一个长相还算好。 那主人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主人那样好,主人什么都会。 池上暝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 君玟震惊问:“你对掌门师兄是有什么误解?他会什么?过去的那些年他天天都在忙公务!” 池上暝说:“他会处理公务,这就已经很多了,应淮仙尊连公务都处理不好。” 君玟嘴角一抽,眼皮一跳。 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那他很好,你也很好,这不是很般配吗?”君玟顺着他的话说。 “可我不好啊,”池上暝失落地说,“不般配的。” 君玟:“你很好的——” 池上暝:“我不好……” “诶呀你管你自己好不好的呢?”君玟暴躁地打断他说,“你就知道掌门师兄他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你,非你不可的喜欢。” 看见池上暝点头,君玟催促道:“去去去!” 池上暝问:“去做什么?” “去和你主人表白啊。”君玟努力帮他们推着进度,“你主人喜欢你,那肯定也是希望你喜欢他,你去和他说自己喜欢他,他肯定很开心,去去。” 池上暝似懂非懂地去了,君玟坐直身体望着门口,听着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映月轩里。找不见自家灵剑的三月暮正在胡思乱想。 他刚刚吓到他了?不太可能,他就是给池上暝压床上,池上暝都吓不着,这样的剑灵又怎么可能会被自己的几句话吓到? 难道是池上暝要开窍了?自己躲起来思考去了?这倒是有可能。 又或者其实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池上暝只是临时有事去忙了?那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回来…… 三月暮在床上翻了个身。 “主人。” 三月暮正思绪万千着,让他思绪万千的人就回来了。 三月暮问:“做什么去了?” 池上暝回答:“去找君玟仙尊了。” “嗯,”三月暮说,“公务有什么问题?” 池上暝:“没有。” “那你找他做什么?” “问问君玟仙尊,怎么才能让主人喜欢我。”池上暝这孩子在三月暮面前藏不住一点事,分分钟将君玟抖了个彻彻底底。 三月暮一呛,不确定道:“你问他什么?怎么才能让我喜欢你?” 池上暝老实承认:“嗯。” 三月暮试探问道:“那他说什么?” “君玟仙尊说主人本来就喜欢我,特别特别喜欢我,是非我不可的喜欢。”池上暝原模原样地重复完又问他道,“是这样吗?主人?” 池上暝说话时视线半点不躲闪,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倒是把三月暮看得急忙接住话,防止再出现短暂的安静,让自己更尴尬。 “那我要是回答鸳鸯了,鸳鸯能不能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呢?”三月暮故作泰然问。 池上暝诚实地说:“你不回答我,我也会回答你的,主人。” 那听话的模样讨人喜欢极了,要是君玟在这里,一定要说这孩子不会把握机会,连被表白的机会都抓不住。 三月暮把人招到床前,拉住他的手,仗着他的纵容率先提问:“那,鸳鸯先回答我的问题,鸳鸯为什么想要我的喜欢呢?” 池上暝说:“因为想一直做主人的灵剑。” 三月暮有些失望,但又并不意外,“这样啊……” “还有,主人,”池上暝说,“我喜欢你。” 风有点大,吹得殿外荷花摇曳声都那样明显。 第84章 我喜欢你 一句“我喜欢你”那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三月暮心里,撞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平稳。 “什么?”三月暮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喜欢你,主人。”池上暝又重复了一遍。 风止,荷花依旧摇曳,水珠从花瓣上滚落下去,碎进池水中,碎成了一池的涟漪。 “为什么……喜欢我?”三月暮抓着池上暝的手有些颤抖。 池上暝回答:“因为喜欢主人,主人会开心。” 三月暮追问道:“只是这样吗?那实际上呢?实际上,如果你喜欢我和我开不开心无关,那你还会喜欢我吗?” 他太急于知道答案了,眼尾都急得泛红了,他扯着池上暝的袖子,扯得那样紧。 池上暝扶住他,苦恼道:“我不知道,主人。” “那你又为什么想让我开心呢……”三月暮刚浮起来的心又落了下去,他垂下眼帘,连着手也松开了。 “因为主人开心我就开心啊。”池上暝握住三月暮想要放下的手,很认真地回答。 “可我想要你发自内心地喜欢我,”三月暮看着自己的手说,“不是因为想要我开心才喜欢我。” “发自内心的……喜欢?”池上暝说,“我是发自内心地想要主人开心,很希望、很希望主人开心,所以才喜欢主人的。” “不一样,”三月暮说,“不一样的……” 池上暝问:“什么不一样?” 三月暮却说:“算了。” 池上暝问不出答案,便又问最开始的问题:“那主人喜欢我吗?特别特别喜欢我,是非我不可的喜欢?” 三月暮半天没有说话。 池上暝:“主人?” 难道,他猜错了吗? “对,”三月暮还是回答了,他说,“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是非你不可的喜欢。” 所以,我这样喜欢你,你能不能,也喜欢我一下?发自内心地喜欢我一下? “我也喜欢你的,主人,”灵剑知他心之所想,连忙道,“我也只会让你做我的主人。” 他的重音落在“你”字上。 可三月暮想的却是“主人”二字。 池上暝是不是只愿意让自己做他的主人呢? 一个二十几岁的人和一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灵剑,此刻就像两个互相承诺的小朋友。 一个早熟的小朋友说:“我喜欢你。” 另一个单纯的小朋友说:“我也喜欢你。” 都很真心,但意思却是截然不同的。 —— “孟掌门,就没有什么话要说吗?”南部议事殿内,沈兴率先发问。 没有铺垫,没有前言,一句话就让孟屿知道,夜探叶承宇的事情被发现了。 所有掌门都在若有若无地看他,有的端着茶杯,却并未入口;有的执着折扇,摆弄着扇子尾端的穗子;有的干脆什么都没拿,完完全全盯着他。 “我无话可说,”孟屿道,“虽然我也是被人陷害,不得不去,但,我确实违背了承诺,我无话可说。” “什么陷害?”青袍道,“详细说来。” 孟屿将仙童不知为何接了叶承宇的信、自己为了弄清缘由又不引人怀疑只好夜探,一五一十地说了。 “可你夜探更容易让人怀疑。”青袍说。 “那我不夜探就没人怀疑我了吗?”孟屿看似悲观,实则看得极为明白,“从那仙童拿着信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躲不过了。” “我若对此事置之不理,信也不予理会,对仙童动手脚的人不日定会用这信说事,将其作为我与他暗通消息的罪证,我将信烧了也无用,他能做出这件事,就必然能证明,到时我更不清白。而我去查,或许能查清,还我自己一个公道。” “但你只要去了,你就已经不清白了,孟掌门。”又一人说,“我们谁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呢?” “可不是吗,我无论怎么做都不能清白了,”孟屿惨笑道,“你倒是说说,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你的仙府上,你又该怎么做,才能保得住自己清白?” “你一接到信就告知我们,不就没有嫌疑了吗?”那人说。 “是吗?你们如果怀疑这也是我和叶承宇的计谋呢?毕竟叶承宇既然能联系上我一次,那么曾经也可能联系过。”孟屿问,“你们若如此说了,我又如何为能自己申冤呢?” 那人反问:“为何他偏偏找上你呢?说到底,还是你的问题。” “我的问题?命不好吗?”孟屿说,“罢了,你们想如何处置?” “这——” “是啊,这如何处置啊,孟掌门到底是一派掌门……” “唉,这可如何是好……” “关起来,”沈兴的声音最为突兀,“关起来,就一了百了了。” “沈掌门这说的是什么话?”青袍道,“孟掌门贵为掌门,我们怎能仅靠怀疑就如此行事?” “对啊,沈掌门太冒失了,怎能如此行事!” “怎么不能?”沈兴不屑反问道,“我们南部历来以自保为首要任务,通缉池上暝的那件事也是无奈之举,而今为了整个南部的清净,牺牲孟掌门一人的自由又有何不可?从昨晚到现在孟掌门并未接触外人?将他和那仙童都关起来,这件事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可这信的内容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叶承宇昨晚说了什么你们也知道了,如何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孟屿不忿地说,“你们不过在自欺欺人。” “并不是在自欺欺人,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和大家都不知道没有区别。”沈兴说,“南部玄门互相之间不该有秘密,而如今唯一可能有秘密的人只有你,孟掌门。” 沈兴:“如果没有你,南部就不会有隔阂。” 众人被这一席话说得动摇了。 没错的,他们南部从来只想自保,与其他玄门更是不争寸土,他们实力不强,领地意识却极重,他们不插手别人门派的事,也绝不许任何玄门插手自己门派的事,哪怕代价是民不聊生。这样的玄门联盟,为了自保,舍弃一个掌门,多么正常不过? 于是议事殿内不再有人言,而孟屿很快就在一众掌门的默许中,被沈兴家的几个弟子合力押了下去。 “你们这帮胆小怕事的懦夫!”孟屿被带出门时大喊。 如此喊话当然有损南部脸面,可全场竟无一人反驳,也无人去堵他的嘴。 也是,懦夫就懦夫嘛,反正这南部还是归他们管的,属于他们的玄门也还是属于他们的,除了被骂一句,他们没有吃一点亏。 第85章 花开映月 “这南部……这么胆小怕事吗?”应淮对这一帮人处理不了就打包关起来的操作实在理解不了。 “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墨凡道,“今日牺牲的人是孟屿,明日人人都可以是孟屿,南部人人自危,则南部如散沙,危矣。” 三月暮坐在床上,盖着被,赞同点头,又在墨凡冰冻的冷脸下败下阵来。 三月暮:“我又没说话,还不让人表示赞同吗……” 墨凡一勾唇,把几年没见过他笑的三月暮惊出了一身恶寒:“我不赞同了还不行吗?师弟你可别笑了,我还以为你下一秒要把我砍了。” 墨凡:“……” 墨凡黑着脸转回了头。 君玟十分会来事地传音过去道:“仙尊哥哥别听掌门师兄胡说,仙尊哥哥笑起来最好看了~” 仙尊哥哥觉得他的语气有点欠揍,故而并不想理他。 “掌门师兄以为,他们此事会这样平息吗?”程鸢还是愿意征询三月暮的意见。 “这件事,到这里就平息了,”三月暮十指交叉放在被上说,“但是南部的内乱才刚刚开始,那些小门派的掌门会一点不相信孟屿的话吗?他们其实知道孟屿说的是实话,只是他们害怕,他们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而叶承宇既然能找到孟屿,那自然也能找到别的掌门,他们哪里还能心安?” “如今他们看到了孟屿的结局,就该知道,如果叶承宇也选中了他们,那这也将是他们的结局。” 程鸢怀疑地问:“所以掌门师兄,你这样做的目的,当真只是为了给小师侄报仇?” 三月暮煞有介事地点头道:“不行吗?还是你觉得为他一人,不至于如此?” 程鸢:“当然不是,只是……” 只是掌门师兄这样对战乱能避则避的人,真的会为了一个通缉令,对那么多门派动手吗?不是说池上暝不值得,只是……确实不至于。 “多方面考虑,”三月暮说,“南部腐朽,我猜坎未派和震申派也要对它们予以处理,我们顺路帮帮忙,放心,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个阵营的,只是顺路帮忙,毕竟,南部的确也该整治了,而且以后我们或许还要有求于那两派。” 三月暮知道仅凭为池上暝报仇这一个理由,糊弄程鸢和墨凡定然糊弄不了多久,于是刻意将这件事半真半假地说了。 很多话真假参半地说出口,常人是察觉不出何为真何为假的。 尤其是三月暮这种日常坑蒙拐骗各大玄门的人,做起这种事来更是得心应手。 南部内乱只会愈演愈烈,三月暮决定认真作几天病号,给自己放放假,将里里外外的事交给池上暝和其他四人,反正池上暝知道哪些公务该给谁看,会把一切都安排明白。 但果然,人就不能忽然做什么决定—— “原来大师兄是鸳鸯剑啊!怪不得我总觉得他有点不近人情,是我误会他了。” “是啊,难怪他天天跟着掌门呢!” “我说掌门之前怎么从来不佩剑,原来是在等之前的剑灵啊!” “掌门好厉害,竟然能让自己的灵剑化出灵体!” “谁说不是呢!” 太阳刚刚隐匿的黄昏,休息了不到一天的三月暮又站在大殿里,满脸的风雨欲来。 三月暮:“消息是谁传出去的?” 池上暝是鸳鸯剑剑灵这件事,除了他的几个师弟师妹和看到了的叶承宇,谁都不知道,叶承宇现在虽然跑了,但已经被程鸢施咒忘了这件事。 莫不是……水乡乡民? 他们也看到了池上暝化为鸳鸯剑,只是,他们不该认识鸳鸯剑的啊…… 世上能化出剑灵的灵剑屈指可数,且大多已隐匿多年,没有人知道他们藏身于何处,现如今,现世的,只有鸳鸯剑。 此消息一出,恐怕各大门派甚至是名不见经传的散修都会开始蠢蠢欲动,尤其——凡是有心之人都可以知道,修成人形的灵剑无需认主。 无主之剑,人人争相夺之。 三月暮抓住身后人的手。 他可能……等不到池上暝真心喜欢上自己了。 “主人?”池上暝疑惑问。 三月暮说:“最近怎么不叫我师尊了?” 真的好久都没听到他叫自己师尊了,好像……从上次推开他开始,他对自己的全部称呼就都变成了主人。 “因为你更想做我的主人。”池上暝回答。 而且,我怕你不要我。 “今天晚上认主,好吗?”三月暮手心出了汗,似乎要抓不住池上暝,他一直没有回头看他。 池上暝握紧了三月暮的手说:“好。” 三月暮如果回了头,就能看到,其实池上暝的神情在刚刚三月暮询问他的那一瞬间,生动了许多。 可惜那一点转瞬即逝的爱意流露,到底没有被任何人看见。 天没有完全黑下来,三月暮在大殿给君玟交代完事情就往回走,推开门,就见池上暝板板正正地坐在床上。 “主人?你回来了,”池上暝听见门响抬起头,“要开始吗?” 长马尾由于他抬头的动作从肩上滑下。 “……嗯……” 三月暮尽量不去看池上暝,他像往日一样脱下斗篷,可今日池上暝接过去时手指碰到他的后背,他却无法镇定自持。 三月暮喉结动了动,后背被碰的位置有如火烧。 “主人,衣服用我帮你脱吗?”池上暝从他身后探过头,小心询问。 发丝扫过三月暮的肩头。 三月暮感觉气血上涌,他道:“不用。” 池上暝“哦”了一声,又问:“那我的衣服呢?” 三月暮:“……” 三月暮有点后悔了,他不该提前问池上暝认不认主的,直接把人推倒,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三月暮转身,将池上暝拉进怀里,压着他的后颈用力地吻了上去。 池上暝的高马尾被碰乱了,发钗也顺理成章地被人取下来。 池上暝散发和束发时的模样完全不同,他乖乖地躺在那里,漂亮的丹凤眼只看着他,唇角泛红,脚趾还在不自知地抓着床单。 三月暮忽然很佩服那天可以突然停下的自己。 鼻息和唇齿间都是池上暝的味道,榻边的香炉点着龙涎香,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两人的身影。 花开映月,搅乱了龙涎的味道。 “主人。”池上暝叫他。 三月暮“嗯”地应了一声。 “主人要我趴着还是躺着?” 三月暮空出了嘴说:“你闭嘴!” 池上暝:“哦。” 道侣在这种事情上太听话就很奇妙。 池上暝很软,很紧,但是—— 软土深掘。 第86章 日常 第二天清晨的晨修,三月暮神清气爽地坐在高台上,应淮好奇问道:“掌门师兄,池上暝呢?” 三月暮笑眯眯的:“刚认完主,他状态不是很稳定,先让他休息了。” 应淮一听就紧张了:“啊?为什么认完主他会状态不稳定啊?很要紧吗?” 三月暮道:“灵气消耗有点大,不要紧。” 应淮更迷惑了,通常认主消耗的不该是主人的灵力吗?为什么到掌门师兄这里消耗的成了鸳鸯剑的灵气? 君玟咳嗽着吸引墨凡的注意力,向他做口型说:“君——王——” 墨凡瞄他一眼,没搭理他。 反倒是被他吵到的程鸢突然开口说:“君玟你又发什么疯?” “咳,”君玟被吓得一抖,立刻换上个得体的笑容,“没有没有,就是嗓子有点不舒服。” 说完,君玟友好地向三月暮笑笑,三月暮友好地冲他翻了个白眼。 君玟:“……” 掌门师兄欺负人!明明是他助攻的! 弟子们练剑练得有一会了,其余四人都下到看台下面去纠正弟子的挥剑姿势,只有三月暮还坐在看台上。 也不能怪他不负责任,只是他现在看弟子握剑,想的是池上暝细白的手指抓着自己的衣带;看弟子的剑被挑开坠到地上,想的是池上暝凌乱的发丝撒在床上;看弟子叫君玟他们“仙尊”,想的是昨晚池上暝念的那一声又一声的“主人”。 三月暮拍了下自己的脸。 他好像中毒有点深。 他原以为自己会因为池上暝的“不明白”“只是灵剑对主人的感情”“只是为了让主人开心所以喜欢”而郁郁寡欢,但实际上并没有,取而代之的是难得的神清气爽,诸多烦心事都暂且抛到了脑后。 他现在只想快点结束晨修回去看池上暝。 然而没等到他去看池上暝,池上暝自己端着早点来找他了。 三月暮:? 早上看他的时候,他还灵气不稳来着,浑身上下可怜兮兮的,整个人缩在自己怀里。 三月暮想起池上暝之前说的灵剑恢复得快,一时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反正,昨天是太节制了。 让别人看到他这样神清气爽地来找自己,真的很没有面子的。 “诶呦,小师侄!起得这么早啊?”果然,池上暝一出现,君玟就像个嗅到猎物的犬类,溜达着过来了,语调惊讶得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物。 但谁都能听出来这惊讶有多刻意,用他掌门师兄的话来说就是两个字——欠揍。 三月暮面色阴沉地看着正在欠揍的君玟,而君玟毫无自知之明地还在越走越近。 池上暝见状,立刻明白了君玟在暗示自己起得晚,并借机嘲笑三月暮——虽然他不知道到底在嘲笑什么。 但池上暝本着不能让三月暮被人压一头的想法,他说:“墨凡仙尊起得更早。” 君玟:“……” 君玟的笑容消失了。 三月暮扑哧一声笑了。 君玟受的打击有点大。 凭什么啊? 明明这两人都跟个木头似的,凭啥三月暮一个多月就能抱得美人归,他都熬十几年了,还没被允许和墨凡睡一个床榻? 十多年呐! 不公平! 太不公平了! 君玟越想越郁闷,于是也开始打算找别人的郁闷,他吊儿郎当地往练剑场走,边走边拖着长音喊:“墨——凡——师——弟——” 墨凡正在给一个内门弟子摆正确的姿势,被这一嗓门喊得差点把那弟子的剑拍掉。 君玟的声音有点过大了,整个练剑场都在回响着: “师——弟——” “师弟——弟——弟——” 应淮被君玟这一声吓得一激灵,程鸢正在装聋,而年幼的弟子们则都在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位奇怪的仙尊。 墨凡被气到了,他的耳朵染上了红晕,猛然回身:“你要死啊!” 君玟被凶了也不闹,一边向他靠近一边传音道:“是啊~仙尊哥哥再不来陪陪我,我就要被掌门师兄欺负死了~” 墨凡:……那你就被欺负死。 墨凡不回话,君玟也毫不气馁,继续传音:“仙~尊~哥~哥~” 墨凡:“……” 仙尊哥哥想杀人。 看台上,三月暮向池上暝招招手,“过来。” 池上暝将早点放到桌上,依言把手递过去。 三月暮捏着他的手,灵力探进去,细细感受着。 早上来看弟子晨修走得急,他竟然忘了看池上暝灵体上是否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柔和的灵力在池上暝体内游走着,像是一种更深的触碰,带着丝丝凉凉的痒,一直在他的骨血中探索,池上暝的呼吸逐渐急促了,他轻咬唇瓣,任三月暮带来的酥麻传遍全身。 三月暮不知池上暝所感,全神贯注地探到他心口的位置,果然感受到了一个小小的鸳鸯印记。 三月暮不由得笑了,灵剑上的印记往往是主人内心的写照,但三月暮内心惦记着的就是他,所以印记也成了鸳鸯。 鸳鸯剑上印鸳鸯,倒也是阴差阳错,合适得紧。 有了印记,三月暮也算是心安了,他拽着池上暝的手将他和自己拉得更近,头向池上暝腰身上一倚,柔顺的发丝就与他银蓝色的衣襟混在了一起。 三月暮的眼神看过早点,又看看池上暝,池上暝立刻会意,躬身端起碟子,两指拿起一块梨酥,送入三月暮口中。 同样没吃早饭的君玟见状,当即继续磨人:“仙~尊~哥~哥~,我~也~要~喂~饭~” 第87章 包庇 君玟走得近了,墨凡也懒得继续传音,直接说道:“你是残了还是废了?还得人喂饭?” 君玟“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你内涵掌门师兄!” 墨凡:“……我在内涵你,让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我这发癫。” 君玟:“可我不想走嘛~仙尊哥哥~~” 墨凡本来还对这个因自己原因,一直没能和自己有亲密接触的人抱着一丝愧疚自责,但,最后一点自责也在君玟的“仙尊哥哥~~”中磨没了。 墨凡:“你要是不在意脸面,我帮你走也行。” 君玟麻溜地滚了:“仙尊哥哥再见!” —— 认完主,事情就好办多了,原本三月暮还担心如何才能让外界相信池上暝已认自己为主,毕竟总不能把玄门百家都叫来,当着他们的面将池上暝体内的印记探出来。 不只是这行为不合适,而且这样做太刻意了,反倒会让众人心存疑虑,怀疑消息真假,或者更糟,觉得坤卯派急于强调此事,是因为实力大减,怕有敌袭。 不过三月暮没想到的是,池上暝化出了人身,虽然依旧是仙器,但到底与寻常仙器不同了,他认主的当夜,坤卯派地界天降异象,一整晚夜空亮如白昼,饶是三月暮脸皮厚,在第二天从师弟师妹口中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略觉尴尬了—— 虽然旁人不知这“认主”是怎样的方式,但他们四个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而且……这种事情被公之于众,于情于理当事人都不可能没有一点反应。 得知异象,玄门百家的耳朵立得更高了,以为坤卯派又出了什么神器,而三月暮也就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解释了此事。 寄向四方的信件是这样写的: 昨夜鸳鸯剑剑灵强行要与我派掌门认主,掌门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不曾想竟让天现异象,惊扰了众仙君好梦,我派在这里向各位赔个不是。 去寄信的池上暝拿着信,对着“强行”两字陷入了沉思。 三月暮拍拍他的肩道:“好啦,快去,不要那么抠字眼,这信都是写给外人看的。” 池上暝却问道:“主人喜欢我‘强行’吗?” 三月暮:“?没有。” 池上暝继续道:“主人喜欢的话我可以尝试,但我没有尝试过,或许做的不好。” 三月暮:“……真的不用。” 他确信自己没有奇怪的癖好。 “那个……打断一下二位,”君玟从门口冒出头,“我真不是有意偷听的。” 三月暮对这位师弟的忍耐力终于到了极限,他的不耐也终于摆到了脸上:“为什么每次你都在?” “我也不知道你们在调情啊,掌门师兄,”君玟咬着“调情”两个字说,“我只是来报备的。” 三月暮:“报备什么?” “最近咱们边境也不太平,”君玟说,“我和墨凡寻思去看看。” 三月暮吝啬地丢出四个字:“注意安全。” “还有呢?”君玟问,“掌门师兄,你不嘱咐我点什么?也不问问我那边到底是怎么了?” 三月暮:“所以那边怎么了?” 君玟:“唔,挺严重呢——嗯……是——有个小山妖在那作乱,还偷了不少人家的吃食家畜。” 三月暮:“……快!去!” “现在嫌我碍事了是,掌门师兄?”君玟佯怒道,“当初你们俩我可没少助攻啊。” 三月暮说:“少贫了,找你的墨凡师弟去。” 君玟挑眉走了。 三月暮撇过去,刚好有一阵风吹过,君玟的衣摆被吹动了,背影显得不甚清晰。 他未做多想,要继续和池上暝说点什么,应淮的传音就来了。 只听应淮急迫道:“掌门师兄!师尊的事有线索了!” 三月暮瞬间所有的心思都没有了,忙传音回去:“你在哪里,线索是什么?” “我在尊戎轩呢,”应淮说,“咦?这冰棺好像不太对……” “别乱动!”三月暮说,“等我去。” 应淮:“哦哦好的,师兄。” 撞开了一路的仆仆风尘,三月暮疾步迈入大殿。 “掌门师兄,你有计算过大殿禁制的时长吗?”三月暮赶到尊戎轩时,程鸢已经在了。 “没有。”三月暮说,“禁制时长……有什么问题吗?” “应淮不说,我还没意识到,”程鸢道,“大殿的禁制时长最多保持不过两个时辰,但我们从大战开始到掌门师兄你破开结界,时间该有三个时辰不止。” 三月暮道:“不错,所以师尊他应该是重新施加过禁制。” “可是掌门师兄,你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有双重禁制的痕迹,第一层禁制消失后,就算再次布下,曾经的那一层也该是有痕迹的。” 三月暮在自己说完师尊重新施加过禁制时就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了,那一刹,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三月暮的意识深处急速下坠,他的心口一片寒凉冷意。 别人是做不到消除禁制痕迹的。 是师尊自己消除了痕迹。 为什么? 不可能是随手的行为,消除得那样彻底,必然是有意为之。 可大战情况如此紧急,他却还要去消除一个微不足道的痕迹。 为什么? 他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个痕迹? 他是…… 他…… 是因为这个痕迹会为他们带来干扰吗?还是这个举动有一些别的目的? 三月暮大口地吸了一口气,可气流冲入肺部,针扎一样疼痛。 不是的,都不是的。 他就是在保护、在包庇那个人。 苏戎。 坤卯派掌门。 他的师尊。 到底……是在包庇谁? 是谁…… 能让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要保护着,不让他们这些弟子查出来的人……是谁?! 为什么…… 其实没有痕迹这件事很容易被发觉,只是他们太相信苏戎了,太相信了,相信到确认了这道禁制为苏戎所为无疑,所有的怀疑就都落到了是否有人能够越过禁制对他动手上。 他们查阅古籍,排查弟子。 却再没有人怀疑过那禁制。 可是……为什么…… 三月暮嘴唇哆嗦着问出声:“为什么……为什么要包庇他?为什么……要保护那个杀了你的人?” 第88章 荒诞 “主人?” “主人?” “主人!!!” 池上暝在后方双手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扣进自己怀里,池上暝的眉毛蹙得很紧,“你怎么了?” 三月暮面色惨白,喉咙干涩得发紧,瞳仁有一瞬的扩张。 他的异样算不上明显,但池上暝感觉到了,他用力按着三月暮的肩膀:“主人!” “我不知道,”三月暮终于回过神来,已是出了一身的汗,连衣袍都浸透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只是……” 只是…… 只是什么? 他也不知道。 一切都是那样的荒谬,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为苏戎找出凶手,想要将其绳之以法。 他为了这个奔走了整整五年。 现在告诉他,一切都错了。 原来苏戎、他的师尊——是不想让他找出凶手的。 甚至是在包庇袒护凶手的。 真是荒诞。 是的,荒诞,像一场独角的哑剧。 “继续查,”三月暮有点耳鸣,他压制住想弯腰的欲望,按着耳朵说,“继!续!去!查!不管是谁横加阻拦,都不行。” 哪怕是师尊自己,也不可以。 这件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三月暮那一瞬的心悸不只是因为苏戎,还有后怕。 这个凶手被苏戎保下,此刻或许已经在坤卯派内,五年多了,还和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那他们的一举一动是否也全部在他的眼下? 坤卯派……不安全了。 不,是坤卯派从来就没有安全过。 没有什么能比这一认知更让三月暮胆寒。 如果这个人想对他、池上暝、还有师弟师妹们动手,他们甚至都不知防备! 应淮挑了个最容易点着人怒火的时机,喏喏地开口了:“师尊这样保护这个人,可能是怕被暴露后,他会伤害更多人?或者,怕伤了弟子们的心——” “行了,没人怀疑你,你也少说两句,”程鸢打断他时看起来脸色也分外不好,“没看掌门师兄正在气头上呢吗?” 应淮当时在大殿外没错,如果苏戎是为了保护他那么一切都很说得过去,但应淮第一没有这样做的动机,第二,如果真是他所为,他又何苦提出禁制时间的事情?生怕不被发现吗? 他们知道,应淮只是怕师兄师姐不信任自己而已。 不过眼下没人有心思安慰他。 “冰棺,”三月暮缓了口气说,“应淮方才传音不是说冰棺有问题吗?什么问题?” 五年的高位不是白坐的,三月暮收敛情绪的功夫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 “又裂了,”程鸢说,“又裂开了一处。” 三月暮疾行——或者说小跑更为贴切,他小跑到冰棺前,单膝跪在地上,仔细地查看着。 “师尊……”三月暮将手放在冰棺的裂痕上,指尖划过时如同描摹。 苏戎温润的、再不会有一丝表情的面孔与自己仅隔着一层冰棺,他安安静静,一如往昔。 他已经这副模样躺在这里许久了,但自己却早已被光阴磨得变了模样。 三月暮心口有点痛。 旧时光里的所有都不会再回来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不会再回来。 只是五年而已。 曾几何时,他和师弟师妹们也在尊戎轩的这个位置,只不过是他们坐着,苏戎站着,苏戎拿着书本温和地、自上而下看着他们,他们学得认真,坐姿却不端正,或歪或仰,半点不在意形象。 岁月如潮,将记忆冲刷得有些褪色了,他不再能记起那堂课上苏戎到底讲了什么内容,君玟偷偷给自己传的纸条上是写了什么还是画了什么,应淮睡着被师尊抓住是怎样批评的。 但他还记得苏戎那副认真专注的神情,在那张永远温润如白玉的面容上,永远那样让人心安,还记得君玟纸条扔来时不怀好意的笑,墨凡的无奈摇头,和程鸢的视作无物,也记得应淮被抓住瞌睡时是怎样的慌乱。 他好像忘记了。 又没有全然忘记。 师尊。 三月暮想。 如果您当年知道,此刻的坤卯派、此刻聚在您棺木前的弟子们会是这般景象,您还是否会包庇那位害死您的罪人呢? 师尊。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君玟和墨凡呢?”程鸢问。 她除了叫三月暮掌门师兄,叫其他几位她从不加上师兄二字,他们也早就习以为常。 三月暮疲惫道:“去边界除妖了,师尊的事等他们回来再告诉他们。” “这冰棺又是怎么回事?”三月暮又问,他揉了揉眉心,睫毛遮在眼上也依旧遮不住那些不堪重负。 “我今早来看师尊,冰棺就已经是这样了,”应淮说,“可今日外面是没有下雪的。” “师尊……”三月暮抚着冰棺轻喃,“你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冰棺一点也不凉,也没有让触碰到它的人遍体生寒,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程鸢也看出了三月暮的疲惫,示意池上暝扶起他,道:“掌门师兄,这件事交给我和应淮,没问题的,叫你来只是不想有事情瞒着你,没想让你跟着着急,眼下你先把身体调养好。” 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三月暮年复一年的熬,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三月暮没用池上暝搀扶,缄默着站起,向回走,除了面上太过没有表情外,与过往并无差别。 可池上暝明显能感觉到他的状况不对,不用程鸢提醒,牢牢跟在了他身后。 “鸳鸯,”三月暮嗓子没有哑,只是含着些鼻音,“你说,师尊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苏戎仙尊,应该有他自己的原因,”池上暝说,“但总归不会是想害你们。” “有什么话摊开说不好吗?”三月暮在映月轩殿门前站定了脚步,“为什么不相信别人也是有能力将这些处理好的呢?为什么不相信我们?为什么不让我们查?我最讨厌这种以保护为名的伤害……” 第89章 难两全 池上暝不会安慰人,只好握住三月暮的手。 三月暮没有说,其实他自己就不是如此吗?他自己就不是在一次又一次地隐瞒他的师弟师妹们吗?说到底,他讨厌的到底是谁?让他心中如此不平静的又是什么? 太多了。 三月暮自己大概也说不清。 可能有一点对师尊的怨,还有对自己的厌恶,对这五年未查出有内鬼的疏漏自责,对师弟师妹的歉疚,还有对坤卯派的忧心。 不过这些混杂的情绪中,占比最多的大概就是忧心和对自己的厌恶。 三月暮总是很讨厌自己,控制不住地讨厌自己。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虚伪可恶的伪君子,满口门派大局的懦夫。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套了人皮空壳的怪物,在真正的人群中不伦不类。 他想,或许真正的人们济济一堂的时候,他本就该缩回他那冰冷的巢穴里,好好的塞住洞口,以免吓到路过的人。 “师尊说的不对,”三月暮轻声说,“年幼时掌门们总觉得我们不计后果的仗义行侠是无知莽撞,是懵懂的自负,我那时候说……说明明是他们胆小怕事,是拿着‘大局’‘集体利益’一类的词当借口的懦夫,师尊说等我继任掌门,就不会这样想了。” “……鸳鸯,我已经坐在这个位置上五年多了,但现在我再回想这段话,我还是觉得我一点都没有说错。” “我现在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了,而少年时的孤勇无畏才是最难能可贵的,不是无知莽撞,也不是懵懂自负。” 说完这些,三月暮没有给池上暝安慰自己的时间,他似乎只是想说出口,说完了,就能好受一些,他接着道:“师尊的事情交给程鸢他们查,你去看着点,有什么信息第一时间告诉我,另外,有什么事情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清楚?” 池上暝点头,“主人放心。” 又过了一天,池上暝在派中忙碌,三月暮还在病榻上整理公务,分析线索,观察南部。 他突然抬头,问守在殿外的仙童:“君玟他们还没有回来吗?” 仙童恭敬回答道:“没有。” “不是说只是小山妖吗?按理最多几个时辰也就回来了,”三月暮合上信纸道,“怎么去了一天多还没有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多心,三月暮心中涌现出不好的预感。 “边境,山妖……”三月暮自语,“可坤卯派边境哪里有山?山妖这种妖物领地意识极强,怎么会跑到边界去?” 三月暮放下手中的纸张。 那么如果不是山妖的话,又会是什么?会不会是什么人特意引他们过去呢?南部?巽寅派?还是……背后的那两个人,又或者,是藏在坤卯派内的那个人? 三月暮联系不上他们,边界太远,传音传不过去,君玟和墨凡又没有随身携带传音符。 三月暮如今已是草木皆兵,宁可空跑一趟,也好过他们真出了什么事情,当下就把事情原委告与程鸢,潦草地嘱咐了几句,然后就翻出君玟去边界之前所看的几封信笺揣进乾坤袖,召回池上暝就远赴边界而去。 风急天高。 三月暮站在剑上,逐一看着手中的信,信纸是普通的信纸,内容也大同小异,都是求助仙门除妖的事情,可直觉告诉三月暮他并不是在多心。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他又一封一封信再次翻阅着: “最近小城频频有山妖作祟,希望仙尊能出面平乱……” “前日山妖抢走了王姨婆家的母鸡,昨天傍晚又偷了我家的南瓜,仙尊可否派人来……” “山妖昨日吓哭了我家囡囡,请仙尊……” 不对,三月暮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鸳鸯,”他问,“这几封边界来信是你交给君玟的吗?” “是的,”池上暝的灵体也站在剑身上,他回答说,“边界确实不太平,但我记得收到的那几封信上似乎不止提了山妖,还有其他的邪祟,我怕应淮仙尊应对不了,因此没有给他。” 三月暮心律似乎失常了片刻,冷汗瞬间爬遍全身,手中的信笺上瞬间多出了重重的手指压痕。 交给师弟师妹的所有信笺都是经池上暝手检查过的,此类琐事按理池上暝应该是交到应淮手里的,不该被君玟拿去看见,而君玟也恰恰知道这一点,所以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以为事情没有信上说的那样简单,是池上暝特意交给自己的,所以他专程到映月轩以报备的名头晃了一圈,见自己和池上暝均无异样,就认为只是事情比普通山妖更棘手一些,没有其他深意。 但事实却是,池上暝和自己根本不知道这几封信被掉了包,君玟去问的时候池上暝虽觉得奇怪,但信中确实提到有山妖,所以也没认为有什么问题。 “如果只是调包了信笺倒没有什么,”池上暝冷静地说,“原本的信中虽然不只提到山妖,但提到的其他邪祟也不是什么大凶之物,现在只怕不止信掉了包,边界真正等着他们的东西也根本不是普通邪祟。” 三月暮从乾坤袖中取出传音符,捏了个诀将其点燃,道:“程鸢,去查池上暝将今天的公务送到君玟房间内后,还有谁进去过他的房间。” 一张传音符可以燃一炷香,但直到传音符焚烧殆尽,他都没有收到回音。 从离开若山开始,三月暮脑中一直在努力将所得信息分析归类,可传音符燃尽,他脑中理好的部分就又乱作了一团,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离开,不过是别人所设计环环相扣的局中一环。 他匆忙又抽了一张传音符出来:“程鸢?” 结果是一样的,没有回音。 三月暮只觉心脏中有什么东西“啪”地碎掉了,哪怕此刻从剑上跌下去,穿过呼啸的风直直坠下去,也不会让他受到更大的冲击,寒意如同蚀骨毒药一点一点渗透进他每一寸皮肤中,刺得他浑身发麻。 “往回走……”三月暮说。 风刮过面颊,是那样疼痛。 “往回走!!!” 第90章 鱼和熊掌 鸳鸯剑在天上拐了个弯,全速向坤卯派冲去。 一切都始料未及,一切都等不到再准备什么万全之法。 三月暮没有选择。 这不是调虎离山。 这是有人揣着满满恶意,俯在他耳畔说:“掌门,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会怎么选呢……” 罄竹难书的罪裹挟在扑面的风和空气中,仿佛要贯穿他漫长的一生。 怎么选? 谁来告诉他怎么选? 泪水决堤,又被风呼啸着吹到身后,洒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世上没有两全法,得失全在一念间。 他要么选择君玟和墨凡,要么选择程鸢、应淮和整个坤卯派。 他是掌门,他没得选。 他跪在鸳鸯剑上,牙死死咬着嘴唇,将苍白的唇咬出血迹,头发和洁白的衣摆凌乱地混在一处,向来平静到古水无波的眼眸已经攀上了血丝,甚是可怖。 君玟离开时被风吹起衣袖,和被衣袖挡住了半边的身影还在他眼前,却被泪水模糊得更加不清晰。 浅绿的影子隐在风里,宛如索命鬼魅,在对轻易放弃自己的师兄无声问责。 是啊,他们永远不会对他说出怪罪的话,但是,这种无声的、如同包容一般的苛责,还不如将他狠狠地打骂一顿。 也好让他的自责有一线发泄之地,而不是现在这样,连道歉都不能够。 你们倒是回来,回来骂我、打我一顿啊…… 回来啊…… 你们,在哪? “对不起……”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那样苍白无力,“对不起……” “主人,别怕,”池上暝也跪下来,轻轻抱着他说,“别怕……” “别看我……”三月暮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好恶心……” 穿着人皮的怪物终于在阳光下,原形毕露,他却还妄图躲藏。 真的好恶心。 恶心极了。 肮脏极了。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情无义的懦夫。 为了所谓的门派安危,连师弟都可以抛弃的懦夫。 他凭什么?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决定别人的处境呢? 自以为是。 污秽不堪。 他就是一个混迹人间的鬼,以冠冕堂皇之名,轻而易举地将无辜者、将他爱的人逼入绝路。 他真是脏到骨子里,烂透了。 …… “师兄,墨凡说山后的竹林里又多了几只仙鹤,特别能吃,有一只差点给自己噎死,还是墨凡他……” “或者罚师兄喝一碗鱼头豆腐汤,如何?” “掌门师兄,你看我们都成双成对了,你年纪也可以了,不打算找个仙侣做伴吗?” “掌门师兄?” “我说掌门师兄啊,你真以为你做那点事瞒得过我吗?” 各种模样的君玟在他眼前一一浮现,而最最清晰的,还是君玟最后离开前,说的每一句话。 明明是与以往无异的话语,此时此刻他却又记得那样清晰。 “我也不知道你们在调情啊,掌门师兄,我只是来报备的。” “最近咱们边境也不太平,我和墨凡寻思去看看。” “还有呢?掌门师兄,你不嘱咐我点什么?也不问问我那边到底是怎么了?” “唔,挺严重呢——嗯……是——有个小山妖在那作乱,还偷了不少人家的吃食家畜。” “现在嫌我碍事了是,掌门师兄?当初你们俩我可没少助攻啊……” 还有…… 还有墨凡,永远冰冷的模样,永远在关心着他。 “因为这是人用的,我也不知道仙鹤能不能用,万一吃死了……” “师侄身上的伤,是否用我看看?” “派内派外的事就交给我们,你少操点心。” “掌门师兄,我们已经把你的通讯信笺都拿走了,为何你还是能第一时间知道所有发生的事情?” 他们的面孔他再熟悉不过,可此刻,三月暮只觉周身魑魅横行,魍魉流窜。 他在黑暗里,看不到一点光亮。 然后,一双微凉的手温柔地托住了他处于其中的丑恶嘴脸,他的目光一点一点聚焦,终于,他透过朦胧水雾,看到了漫漫黑暗长路上的光。 他眨了下眼,眨掉了遮挡视线的泪滴,于是模糊的光点渐渐变成了清晰的景物。 那是池上暝眼眸深处,他的影子。 “主人,看着我,”池上暝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捧起他满是泪水的脸。 “看着我,”他说,“别怕。” 三月暮怔然地望着他,眼泪沾湿了池上暝覆着他面颊的拇指。 他的发冠歪了,被池上暝认真扶正。 三月暮嘴唇颤了很久,他想些说什么,又不知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 池上暝用指骨擦去他睫羽上的泪珠,“主人,你太累了,靠我身上休息一会。” 他真的太累了,也太苦了。 纵马踏花的万般自在,他尽数给了别人,留给自己的,只有一个满是创伤的影子—— 他自己的、残破不堪的影子。 如果可以,池上暝真的想让三月暮再也不在意任何事,只想让他睡一个好觉。 可他是掌门,是师兄,是仙尊。 池上暝想,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就好了。 三月暮将额头抵在池上暝的颈窝上,一动不动地抵着。 忽然,他卸下了全部的伪装,用力抱住了池上暝,他哭得毫无形象,“鸳鸯……我该怎么办啊……” 怎么做才是对的呢? 怎么做都是错的。 池上暝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却同样给不出任何一个答案。 坤卯派到了。 三月暮在到达的那一刻就放开了池上暝,他胡乱地抹了两下脸,整理出一个稀松平常的表情。 若山静悄悄的,没有鸟雀的鸣叫,没有风吹竹叶响,只有个别弟子在派内小径上走着。 为什么人这样少? 三月暮从剑上跳下来,茫然地四处奔走。 他找寻不到他们,他找不到程鸢,也找不到应淮。 永念轩没有,紫鸢轩没有,尊戎轩没有…… 哪里都没有。 不只是他们,整座若山在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一大半的弟子都不见了。 第91章 怀疑 三月暮头脑有点昏沉,大约是身体还没有养好。他慌慌张张地抓住一个路过的弟子,问道:“程鸢仙尊和应淮仙尊呢?” 三月暮已经极力掩饰住心绪的波动了,只是面色的苍白终究无法遮盖。 “二位仙尊方才带着一大批弟子下山去了,”弟子说,“掌门您不知情吗?” 三月暮出门向来不与弟子言说,只有他的师弟师妹知晓,所以弟子如此问也是正常的。 三月暮没有回答,追问他道:“他们做什么去了?” 弟子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但也感觉到不是什么小事,他被三月暮逼问得怕了,瑟缩了一下回答:“我,我不知道啊,仙尊们去做什么,哪里是我们能知情的。” 三月暮问:“那他们为什么要带弟子走?!” “主人。”池上暝不知何时回来了,他将一封信递给三月暮,摆手示意那个被三月暮抓住问话的的弟子离开。 “尊戎轩找到的。”他说。 三月暮急忙展开信纸,纸张上是程鸢清秀工整的字迹。 【掌门师兄,我和师弟接到了君玟和墨凡的传音符,他们不在边界,在巽寅派附近,情况很紧急,似乎又出现了那种改造生物,我和师弟先去支援。】 “援”的最后一笔撇过了头,他们走的时候应该很是匆忙。 “是圈套……”三月暮说,“君玟和墨凡根本没有带传音符!” 是因为自己没来得及告诉她,所以才出了事吗? “主人,我去巽寅派看看。”池上暝说,“你好好守着这里。” 三月暮抓紧他的衣袖,又慢慢松开,眼神中是已经好多年没有出现过的无助,他说:“你一定,一定要回来。” 千万,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池上暝平静地说:“好,我一定回来。” 池上暝也走了,三月暮一步一步走回到大殿,关上殿门,颓然摔在地上。 像五年前一样,猝不及防的,一瞬间,他什么都没有了。 那年他弄丢了师尊和鸳鸯剑,而今他弄丢了所有的师弟师妹。 是他弄丢的吗?还是,他从来都不曾拥有过呢? 那些他念念不忘的、割舍不下的人和过往,是否只是他一个人,一个孤独恶鬼臆想出来的,为他自己捏造的美梦呢? 是否,都是假象? 他看不清了,连记忆似乎都将成为梦魇,再不肯放过他。 不能认输。 三月暮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还没算结束。 只有被无数苦楚打磨过的人,才会有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快速冷静思考的极致理智。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集中精力分析现有的一切。 程鸢不是会轻信于人的人,所以是什么让她确信那一边的人就是君玟和墨凡呢?他们五人确实有特有的传音符,但是有了昨天的事情,他们知道坤卯派内有内鬼,程鸢不可能只凭借一张传音符就确定是他们。 程鸢的留信只透露了几个信息: 走得匆忙、带了大半数弟子、去的是巽寅派附近。 前两个信息大概是真,最后一个却未必是真的,但提到巽寅派应也不是乱说,至少,这件事应该和巽寅派脱不了关系。 程鸢很聪明,那么或许她根本就知道那传音符不是来自君玟和墨凡,而是叶言卿——叶言卿抓了君玟他们。 可就算如此,程鸢也完全可以等他回来再做打算,再不济,为什么不使用传音符询问他? 是因为,那个内鬼在附近? 三月暮一字一字地将程鸢的留信仔细看过。 师弟?三月暮默念。 程鸢什么时候还规规矩矩地叫应淮师弟了? 她是想提醒自己……应淮? 应……淮? 什么意思? 程鸢是说……应淮怎么了吗? 这不对。 可是他翻来覆去地看这信纸,也再找不出任何问题。 程鸢不是有话不直说的人,可这封信却什么都没告诉他,写出的那几个信息也是半真半假。 为什么? 是……应淮? 可怎么可能呢? 应淮如果想害他们,他们绝对活不到现在。 师尊…… 他又想起那天大殿外只有应淮一人…… 不对,如果真的是应淮,那他昨天又是何必…… 因为他们不会怀疑他吗?他的询问又是否只是试探呢? 不,师尊的事情先放一放,现在最重要的是活着的人。 三月暮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如果是应淮将君玟手中的信做了调包,那么他确实是可以做到的,想来君玟也不会防备应淮进自己的寝殿,可是也不能因为他能做到就怀疑他,凡事都要讲究证据。 但坤卯派内,能让程鸢防备着留下隐晦信息的,除了应淮还能有谁…… 都是巧合吗? 每一次,都是巧合吗? “轰——” 三月暮扶住桌子,远处的花盆被巨大的声响震落,“呯”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 若山禁制前。 “喂,三月暮!”叶言卿脚踩着墨凡的脊背,甚是得意,而墨凡却只是一声不吭地咬着牙盯着前方—— 君玟躺在不远处的地上,眼睛紧闭,浅绿色的衣服浸在血中,不知生死。 “三月暮掌门再不出来的话,你这两位师弟,就得下去等你啦!” 三月暮仓皇赶到山门口,甚至来不及理顺不整的衣襟,他在禁制的另一侧看着眼前的一切,脸色几乎可以用雪白来形容。 怎么回事?怎么就这样了呢?不过才一天不见,为什么君玟和墨凡就成了这样?池上暝不是去找他们了吗?他们在这里,那池上暝人呢?程鸢呢?应……应淮呢?其他弟子在哪里?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应淮。”墨凡的传音刺入三月暮的心脏,痛得他一个趔趄。 应淮?真的是应淮?怎么会…… 那是他们从小护到大的小师弟啊…… 第92章 再次断联 “诶呦,还传音呐。”叶言卿用力一踩,只听得一声沉闷的、骨头碎裂的声响。 墨凡呕出一口血,却又死死咬着唇不肯出一声,他微仰起头,远远看着三月暮,眼中是道不明的情绪。 “别动他!”三月暮顾不得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但他决计、他务必不能让君玟和墨凡再出事。 “不动他?可以啊,”叶言卿阴阳怪气地说,“三月暮掌门,你是聪明人,你知道我要什么。” 他计谋得了逞,自得必然是有的,不过自己来此的目的是什么,他也断不会忘。 三月暮飞速镇静下来,冷冷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叶言卿好脾气道,“好说,打开山门禁制,让我们进去就成。” “师兄,不可!”墨凡说完又被踩得吐出一口血,殷红顺着嘴角流下,淌进衣领中。 “别,你别说话。”三月暮急着说。 墨凡的模样穿什么都显得干净整洁,而他又素来偏爱黑色,如今染上鲜血也不甚明显,可那凌乱的、沾满凝结血块的发丝又衬得他那样…… 再也不是不染尘埃。 他苟延残喘地趴在地上,一身的零落血色,沾了一地的泥沙尘土,被人践踏,被人踩断骨骼。 曾经的耀眼光辉跌入泥潭,他的尊严与孤高碎了一地,再也捡不起。 三月暮恨极,却只能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被叶言卿牵着鼻子走。 他深吸一口气问叶言卿:“所以,你是想造反吗,叶掌门?” “怎么能是我想造反呢?”叶言卿大抵觉得胜券在握了,笑容堆了满脸,显得那张眼尾下坠的脸更加难看,“是三月暮掌门先捉走犬子的,如果三月暮掌门愿用犬子来换这两人,我也是愿意的。” “叶掌门明知令郎在南部。”三月暮冷言道。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叶言卿问,“重要的是三月暮掌门此刻交不出来犬子,不是吗?退一万步讲,就算三月暮掌门能将犬子变出来,那么之前您在我派造成的伤害又怎么算?我派可是有无数弟子被您和程鸢仙尊所伤。” 三月暮知道今日叶言卿必然是要从他手中讨点什么了,他开门见山地问:“你想如何?” 此刻任何话术都是没有用的,他们都是聪明人,君玟和墨凡在叶言卿手中,三月暮根本就没有周旋的余地。 “我说过了,三月暮掌门,”叶言卿笑容愈来愈大,“我只要你开禁制。” 三月暮唇线抿成了直线。 开禁制?好让叶言卿带人杀进来吗?用坤卯派剩余弟子的命,换他的两个师弟吗? 他……他不能这样做…… 他不止是他们的师兄,还是……坤卯派的掌门。 虽然派内弟子走了大部分,但是剩下的,也不可以。 可是,可是他的师弟,又该怎么办? 因为他不公平的选择,他们就要遭受这些?就要再回不了家吗…… 叶言卿继续道:“本来不想劳烦掌门您的,只是您也看出来了,您这两位师弟不太配合,不太愿意为我开这禁制,所以,我只好麻烦一下您了。” 叶言卿话音未落,一道银蓝色的光横空划过,瞬间割断了十几位巽寅派弟子的喉管,叶言卿一脚将墨凡卷到身后,自己连退数步。 银蓝的光险之又险地擦过他的脖子,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血珠顺着伤口流下,叶言卿满不在乎地抹了一下,狂热的视线聚在那道光影上。 池上暝幻出灵体,抓住叶言卿来不及带走的、还在重度昏迷的君玟,将他甩进禁制。 三月暮立刻将人接住。 墨凡之前被踩断了肋骨,方才又无力躲闪,被叶言卿蕴含灵力的一脚踢断了腿,他痛苦地趴在地上,咳着血,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即便此时叶言卿没有踩着他,他也再起不来了。 池上暝挡在三月暮身前,目光扫过墨凡,扫过一众害怕后退的弟子,最后定在叶言卿身上。 “你看,三月暮掌门,”叶言卿完全不怕池上暝,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说,“您这灵剑……又杀了这么多我派弟子啊,上次您杀去我巽寅派,也是为了他?果真是个祸害啊……” 池上暝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我们做个交换怎么样?”叶言卿笑容逐渐扩大,“我将墨凡仙尊还给你,你将这灵剑给我。” 虽然是临时起意,和他最初的目的不同,但若是得了鸳鸯剑在手,将坤卯派甚至坎未派、震申派收入囊中,也必然指日可待。 这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三月暮怒道:“你想都别想。” 墨凡再次被叶言卿一掌打在胸前,终于不堪忍受,彻底晕倒过去。 “好。”池上暝果断地说。 叶言卿开怀大笑,也道:“好!” “那么,你先认我为主,我再放过他。”叶言卿笑容褪去,警惕地说。 化成人形的灵剑实力到底有多强,他并不知晓,但,能斩碎神器,实力定然不容小觑,更遑论这灵剑现在的主人还是三月暮,如果临时反了水,他带来的人加一起都未必凑得够他砍的人头。 “可是现在不合适,”池上暝忽然柔柔一笑,醉人心弦,“叶掌门知道这认主是什么方式吗?是灵修。” “池上暝!你敢!”三月暮大吼道,“你敢!” 他愤怒地驱动灵力,试图将池上暝召回。 可池上暝即便感受到了灵魂深处的拉扯,也分毫不动。 “我将自己与三月暮的联系断掉,再将本体给您,您就放了墨凡仙尊,然后我和您走,如何?”池上暝笑起来极美,连叶言卿这种从不贪恋美色的人眼神都闪烁了一瞬。 “好啊。”叶言卿笑着说。 三月暮再忍不下去,他知道池上暝并不是在拖延时间——池上暝是真的动了离开的念头。 他小心将君玟放在地上,走出结界想要阻拦池上暝,却被池上暝一个转身点住了额头。 池上暝眼眸中的黑很纯粹,可三月暮看不懂其中的意思了。 “主人,我永远是你的灵剑。”三月暮听到池上暝的声音响在心底,似从灵魂深处传来。 这是池上暝在借着联系尚未断开,不通过言语,不通过传音,而是靠着任何人窥探不到的隐秘联系,与他的承诺:“相信我,我说过的,我们的联系从来不只是这个。” 第93章 一个人 三月暮没有作声,他是一个贪心的人,得到过的,他就不想再失去了。 他曾失去的太多了,而真正有过失而复得的,只有池上暝。 他不知道这一次的离别,这一次的失去,还能不能复得。 禁制前的风好冷啊,他想,风吹到这里之前,应该已经路过了这世上所有的极寒之地。 风再冷,到底也没有池上暝触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指冷,他感受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池上暝的指尖流出,钻回了他的体内。 池上暝心口的鸳鸯印记不见了。 “别这样,鸳鸯,”三月暮被定在原地,池上暝想做什么他都再也无法阻拦,只能红着眼睛苦苦哀求着他,“别走,你说过,一定会回来的,求求你,不要认别人为主,求求你……” 他苦求至极,也卑微至极。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主人,对自己的灵剑用“求”这个字。 可无论他怎样恳求,池上暝都不答话。 三月暮不明白,明明之前,池上暝是最在乎自己的感受的,连让自己不开心都不舍得,为什么现在又舍得让他这样难过? 池上暝收回手,凑上前含住了三月暮的唇。 他哪里舍得呢?他舍不得让三月暮委屈流泪,更舍不得留他一人。 但他想保护他,也想保护他在乎的一切,所以,他得走了。 他轻轻吻着他,又很快分开。 吻有点咸,三月暮在哭。 唇上留下的水渍也不知是唾液还是泪水。 这是第一次,池上暝没有安慰他,也没有擦去他的眼泪,池上暝解下了腰间的剑穗,放到三月暮手中,又帮他一根一根攥紧手指。 安静又决绝。 其实这一吻和这些动作,都是池上暝不该做的,只会增加叶言卿对他的怀疑,于他之后想做的事情无益。 但他真的舍不得啊。 “主人,帮我好好保管。”池上暝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主人了。” “不要……”本该坐在最高处的掌门把自己低到了尘埃中,再次成为了那个奢求温暖的乞儿,“求求你,池上暝……不要认别人为主,鸳鸯,你别走……求你……” 池上暝按住他的唇,不让他继续哀求。 再求,他就舍不得走了。 “照顾好自己,保重。”池上暝留恋地握了一下三月暮的手,而后将他一掌推回禁制内,向他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灿烂笑容,接着再不犹豫地转头走向叶言卿。 三月暮目眦欲裂地在禁制后看着,看着池上暝幻出本体,交到叶言卿手上,道:“叶掌门该信守承诺了,不然,我也不会配合的。” 三月暮还在勉强支撑的心脏一瞬间千疮百孔,手中的剑穗如同寒冰,冷意沿着他的掌心席卷而上。 叶言卿握住剑柄,在手中掂了掂,瞥见三月暮的神色,他哼笑一声,冲一旁的弟子抬抬下颚,几个弟子就架着失去意识的墨凡走到禁制前,用力地推了进去。 三月暮没有去接墨凡,他仍旧动弹不得。 他死死盯着叶言卿拿着鸳鸯剑的手,剑柄在他手中散发着幽幽的银蓝色光芒,刺得三月暮浑身布满了浓重的杀意。 杀了他,三月暮想。 必须杀了他。 杀了叶言卿! 那是他的灵剑。 是他的鸳鸯!他的! 怎么可以,让别人触碰?! “那么,叶掌门,我们可以走了?”池上暝问道。 他的声音总是很平静,平静到三月暮在其中听不出一丝离别的伤感与不舍。 他害怕了。 他知道池上暝离开是为了深入巽寅派,池上暝不与他说是因为叶言卿在后面看着,但是—— 断了联系,去了印记,连本体都被别人拿走了,池上暝……还会在意他吗? 果然,他最讨厌这种以保护为名的伤害了。 师尊是,池上暝也是。 叶言卿对池上暝略像发号施令的语气并不满意,但碍于没有认主,他也不太敢违背池上暝的话,“走。” 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浮光流动的禁制前恢复了平静,巽寅派的人走了,池上暝也走了,三月暮身上的咒术也解开了。 他弯下腰,一左一右搀起两个师弟,没有再回头看池上暝离开时走的路。 他是掌门,不能意气用事的。 他不能去抢池上暝,也不能追出去对叶言卿喊打喊杀。 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坤卯派。 他应该知道,用池上暝将墨凡换回,再让池上暝深入巽寅派内才是最好的选择。 舍不得这种自私的情绪,更不是掌门该有的。 不能舍不得,那就,祝他平安。 去了别人那里,不要受伤,不要受委屈。 风更大了,天上飘起了细雨,绵绵不断。 三月暮将斗篷脱下来,盖在君玟身上,乾坤袖中有一把伞,是池上暝之前放在他袖中的,他取出来倾斜向墨凡打着。 风雨落了他一肩。 他找不到那个为他撑伞的人了。 回家的路真的好远,他搀着他们在打湿的阶梯上走了很久,久到鞋子都被溅起的水珠染湿了大半,才看到大殿的一角。 没关系,他想,他不过是从一个人,又回到了一个人而已。 第94章 我就想留在你身边 三月暮将两人安置在弃往轩,替他们清洗了伤口,换上干净的衣物,然后接上墨凡断了的肋骨和腿骨,还有君玟体内数十处的筋脉损伤。 程鸢和应淮都不在,其他人三月暮也无法相信,他一个人做完这些后,只好凝聚起自己本就不多的灵力,为两人疗伤。 灵力汩汩流出,三月暮额间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师兄,”墨凡率先醒来,按住三月暮还在向自己输送灵力的手说,“可以了,不用浪费灵力了,剩下的伤,我们可以慢慢养好。” 三月暮松开手没有再坚持,因为他刚养回的灵力也所剩无几了。 他迟疑开口:“君玟他……” “君玟护着我,受的伤更重,但也可以养好。”墨凡回答。 “能养好就好。”三月暮没有心力再安慰他了,而且对于爱人重伤的墨凡来说,再多的安慰恐怕也是无用的。 没有更多的时间给他们感时伤怀,为了他们现在还有机会找回的人、和一切的真相,三月暮问墨凡道:“刚刚在禁制外,你为什么说是应淮?” “因为一天前,是他点燃传音符,说自己有难,让我们转路去巽寅派支援,”墨凡说,“而且,他现在不在派中,不是吗?” 三月暮说:“但是,你为什么不怀疑是别人冒充他给你们送的信呢?为什么你这样确信是他想要害你们?你和君玟不在,我们查出师尊的死因是因为坤卯派中有内鬼,如果你们也是——” 墨凡出声打断他道:“因为应淮在巽寅派。” “什么?”三月暮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又不得不接着询问,“那程鸢呢?你看到她了吗?” 墨凡一愣,“她不在若山吗?” “她不在,连同大半弟子,都不在。”三月暮说。 墨凡他们也没见过程鸢和那些失踪的弟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程鸢是和应淮一起失踪的,为什么应淮在巽寅派,她却不知所踪?还有那些弟子,又去了哪里? 一个一个的谜团接踵而至,而他们为了深爱的人们,只能在旋涡中越陷越深。 “既然你见到应淮了,”三月暮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墨凡:“就在我和君玟即将到达巽寅派的时候,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就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我们躺在巽寅派地界内,灵力都被锁住了,就是这个时候我遇到了应淮。” 墨凡沉默了一会又继续说:“我问他到底是不是他给我和君玟传的信,他说是,我让他重复一遍信的内容,他重复得一字不差。” “还有呢?你们还说了什么?”三月暮问。 “没有后来了,”墨凡闭上眼,似乎不愿再回想,“再后来,叶言卿就来了,他就走了。” 应淮一定是还有什么其他目的的,不然何必到他面前来只为承认这件事? 三月暮抓住了重点,“他和叶言卿没有照面?” “没有。” 三月暮半晌无言。 应淮和叶言卿有可能并不是联手,师尊的事情也还没找到证据,可能也不是他,但那又怎样呢?他到底害了他的两位师兄。 真的没想到,竟然会是应淮。 三月暮垂着眼。 他怀疑过所有人,却唯独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师弟师妹。 他甚至到现在还在想应淮是否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可是什么样的苦衷能够让他亲手将两位一起长大的师兄送入虎口呢? 他想不出。 他没有办法给小师弟找到一个完美的、没有漏洞的理由了。 任何理由,都不是可以伤害他们的理由。 墨凡和君玟还需要静养,三月暮不愿再将负面情绪带给他,他拍了拍墨凡说:“先好生休息,我去给你们熬药。” 三月暮走了出去,他关上弃往轩的殿门时不合时宜地想,如今,倒是什么都要亲力亲为了呢。 不过还好,还好一切都还没到末路的时候,还好君玟和墨凡都还活着,活着回家了。 墨凡看着殿门合上,他忍痛撑起身体,看向床榻里面的爱人。 君玟面色应是因三月暮用灵力给他疗了伤,有了些许好转,但呼吸依旧微弱。 墨凡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 他们在巽寅派的那几个时辰,他和君玟被分开了,他被关在地牢里中没有灵力根本无法反抗,君玟不知道被带去了哪里。 他被捆住四肢扔在地上,叶言卿不知给他施了什么咒术,能够让他一遍又一遍地经历人生中最害怕的事情。 很老套的办法,但是,真的很可怕。 他看到那些丑陋的男人饿虎扑食一般扑向自己,恶臭的嘴离他越来越近,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能力;他看到师尊倒在大殿里,再也没有呼吸。 但是—— “墨凡。” 那个熟悉得几乎刻进魂魄里的声音穿破了年幼的不堪记忆,将他从师尊冰冷的身体前拉开。 瞬间,黑暗如落潮般褪去,只有那人的呼吸与体温在他身边愈发清晰。 他听到君玟在叫他。 是真的在叫他。 他猝然清醒过来,惊出了一身的汗水,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看到把他护在身下的君玟被叶言卿沾了毒的鞭子狠狠抽中。 血腥气在空气中晕开,充斥在墨凡的呼吸里。 “别,你,你走开。”墨凡手被绑住了,只能用头去顶他。 君玟伤口被碰到了,闷哼一声。 汗水顺着君玟的额鬓流下,滴在墨凡黑色的衣服里,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别乱动了,仙尊哥哥,都碰疼我了。” “那你放手啊。”墨凡想推他又怕碰到他的伤口。 又一鞭落下来,抽得君玟咳出了血,他偏开头,免得血溅在墨凡衣上。 他的仙尊哥哥什么时候都应该一身皎洁。 叶言卿一直在说什么,大概是让他们交代什么东西,但墨凡听不到了,他眼中是大片的血色,耳中是君玟急促的呼吸声,他骤然发力,将君玟撞到一边:“滚啊!” 君玟摔到地上,疼得抽气,他面朝着墨凡惨兮兮地笑了一下,道:“仙尊哥哥,你怎么又让我滚啊。” 年少的记忆纷至沓来,在那次不愉快之后,墨凡没有再对君玟说过一次重话。 “……滚。”墨凡听见自己说。 “不行啊,仙尊哥哥,”君玟一边向他爬,一边说着,“我多喜欢你啊。” 叶言卿又一鞭抽来,被君玟抬手抓住了,紫红的血顺着手掌中间的纹路流下,又沿着他的手臂滴在地上,他看着叶言卿,但墨凡知道他在对自己说话,他说:“我没有掌门师兄和鹿掌门、晏掌门那样那样远大的抱负,他们想救民水火,想拯救苍生……” 他被重重地甩飞出去,砸在地上,满身狼藉。 “可我啊……我就想,就想留在你身边……咳咳……和你逗趣,让你……让你不再为过去所困,不再孤单……”他说着,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挡到墨凡身前,“我是个庸俗且自私的人,我只想和你一起认真走过,活着的每一天。” 第95章 陌路? 叶言卿貌似也不执着于让鞭子抽在墨凡身上,看着君玟为了墨凡一次次倒下再爬起,他觉得很是有趣。 让受审之人亲眼看着所爱之人为自己受折磨,是叶言卿最常用的方法了,苏戎还在的时候,他们几个弟子私下讨论过,觉得真是又残忍、又和让人回忆痛苦经历一样老套。 但是发生在他们身上时,墨凡才感同身受,原来,不只是残忍老套,还是这样痛。 好痛。 墨凡抓着君玟的手,放到唇边落下深深的一吻,另一只手替他理顺了头发,而后抱着他重新躺下。 喜欢上自己,可真是苦了他了。 要包容他偶尔莫名其妙的脾气,要一忍再忍不跨过雷池,要千方百计猜他的心思,还要替他受皮肉之苦。 真是一个亏本的买卖。 墨凡环着他的腰,头靠在他身侧,不敢枕上他有伤的手臂。 所以,你为什么还要喜欢我呢,君玟? 真是太蠢了。 三月暮将熬好的药给两人端去,又和墨凡一起,替昏迷不醒的君玟喂了药,等到回到映月轩时已经是晚上。 他将所有的忧虑和牵挂,连同足以将他吞噬的偏执爱恨锁进心底,随后借着月光,理着纷繁思绪。 应淮,程鸢,墨凡,君玟,还有他。 应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吱呀—— 最小的孩子推开高高的金色殿门,躲避什么似的向后看了一眼,又飞快地跑进大殿,他面上虽有慌张,但还是兴奋居多。 “师尊!师尊!”小孩子扑到坐在大殿主位上、执着书卷一页一页翻看的人身上,“师尊,快把我藏起来!” 苏戎将盛着热茶的茶杯推远了,然后低下头,温和地勾出唇角的弧度,他放下书本,揉了揉小孩子毛茸茸的头发,“应淮想藏到哪里呀?” “藏到君玟师兄找不到的地方!”小应淮兴奋极了,他想着只要师尊出手,自己就赢定了。 “你们啊……”苏戎无奈地说着,却还是捏了一个诀,点到小应淮身上,小应淮的身影立刻消失不见。 “咦?”小应淮伸出手,却看不到自己。 他兴奋地抓着苏戎的袖子摇晃,“师尊师尊!这是隐身诀吗?我要是学会了,以后捉迷藏师兄师姐是不是都找不到我啦!” 苏戎的袖子被扯来扯去,他也不恼,和小应淮说:“这种隐身诀只对比自己灵力低的人有用,下回玩的时候,你再来找师尊就好。” 小应淮高兴地蹦了几下:“好诶!” “好~诶~”君玟从苏戎身后的一个雕龙的柱子后面转了出来,一字一顿地模仿着应淮,“我说小师弟,你躲进来之前,都不检查一下这大殿里有没有别人吗?” 小应淮被吓得“啊”了一声,接着气愤地摇摇苏戎的袖子道:“师尊!你怎么不告诉我君玟师兄在这里!我都被发现了!” 苏戎笑着说:“你也没问啊。” 小应淮气得直跺脚,道:“不理师尊了!” “好啦,”君玟也到应淮的头上胡乱揉了一把,“那你和我一起去找师兄师姐怎么样?” 刚刚还是个气呼呼小包子的应淮瞬间喜上眉梢,将对师尊的不满完全忘到了脑后,乐颠颠地跟着君玟往外走,“好呀,好呀!” 苏戎含笑看着两个弟子越跑越远,重新拿起被应淮不留神碰落在地上的书卷。 躲在大殿外不远处柳树上的三月暮幻着新学成的水波纹镜面,正看着他们。 “奇怪,”君玟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师兄是不是在哪里看着咱们呢?” 那时候的他们都还小,书本上的知识还不太会用于实践,君玟只觉得好像有人盯着自己,却想不到是三月暮在偷用灵力偷窥他们。 “师兄,你这样是在赖皮。” 墨凡的声音突然在三月暮耳边响起,把他吓得差点从树上跌下去,他赶紧在君玟和应淮看上来前,用灵力扶稳了晃动的枝丫。 “你在哪?”三月暮传音回去。 墨凡当然不会暴露自己,毫不让人意外地选择了沉默。 三月暮又问:“你也在赖皮?不然为什么知道我在哪?” 墨凡依旧保持沉默。 “抓到啦!” 三月暮蓦然感到一股强力的拉扯,还没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人就从树上被拉了下去。 应淮兴冲冲地揪着三月暮的衣摆,“师兄师兄,抓到你了!” “你们怎么发现的?”三月暮边问边想,不应该啊…… 按理来说他应该藏得很好。 君玟欠揍道:“可能因为我们有外援。” 三月暮:“……” 藏在房顶的墨凡:“……” 三月暮怒气将被点燃:“墨凡!!!” 墨凡轻盈地跳下来,冷冰冰的脸上罕见地露了心虚。 君玟见势不妙,当即挡到墨凡身前,向三月暮嘻嘻一笑,“师兄,游戏而已嘛。” 三月暮自然不会真的和他们较真,翻了个白眼,切了一声。 “看到程鸢了吗?”君玟随口一问。 三月暮手往远处指:“哦,在那边,我刚刚看见了。” 认真躲藏的程鸢:“……” “三月暮!!!” 三月暮眼见小师妹一身赤红,带着满身怒火越走越近,他转身就向大殿里跑。 大殿中苏戎刚刚重新开始认真看书,手中的书本就再次被撞掉,三月暮跑到他身后,紧张地说:“师尊救我啊,师妹要谋杀了!” 苏戎被迫二度卷入弟子间的争斗,只得努力平息程鸢的怒火,“好了程鸢,游戏而已,你就放过你师兄。” 三月暮配合地点头。 程鸢见对付不了这一大一小,转出大殿就去迁怒了,三月暮在殿中,只听见殿外一阵鸡飞狗跳。 他抱歉地叹了口气,虽然没有多大诚意就是了。 三月暮手背挡在额头上,也叹了口气。 虽然时光匆匆,每个人都在成长,都在变化,但他真的曾以为,他们之间可以一直这样,哪怕师尊仙逝,哪怕人间沧海桑田。 他们都可以一如往昔。 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 可原来,到底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第96章 暗夜 程鸢尚且不知所踪,池上暝也情况未知,三月暮再难入睡,他踩上靴子下了床,在桌上铺开一张宣纸,提笔勾画已知的和不知的一切。 南部的探子回信,一切正按照他所预想的发展:联盟内部正在飞快土崩瓦解,叶承宇仍未被放出,由各派轮流看守。 巽寅派的探子从昨日起就再未有回信,大约已凶多吉少,不过池上暝已经去了。 震申派和坎未派来信问了情况,他有的据实情说了,有的没说。晏昭和鹿和胜收到信后表示自己门派也出了乱子,暂时无法施以援手……不知是真是假。 至于当下的坤卯派—— 三月暮先在纸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挨着自己的名字写了“鸳鸯”,又在上下左右四个方位写上师弟师妹的名字。 他在“鸳鸯”“程鸢”和“应淮”三个名字上画上圈,拿着笔的手顿了顿,又在“应淮”旁打了一个问号。 他已经派人去找应淮和程鸢了,还没有消息,而池上暝…… “咚咚——” 有人敲门。 三月暮放下笔,走到门前,他用灵力探查过去,确认了门外只是时研、时白两人,这才推开门。 三月暮:“何事?” 时白也是个坑弟弟的所在,他在开门的瞬间一把将时研推到了三月暮面前。 时研没怎么和三月暮正面说过话,一直以来都跟着师尊墨凡,偶尔和君玟能搭上几句,此刻见到掌门,脸都要涨红了。 可三月暮正看着他,他只能硬着头皮说:“掌、掌门,弟子们在大殿前吵起来了,我们实在是……压不下去了。” 三月暮问:“几个人?” 时研:“啊。啊?” 三月暮又问了一遍:“几个人吵起来了?” 时研的脸更红了,他磕磕巴巴的:“全,全部。” 三月暮没有烦躁或是不悦的表情,说得更准确一点,他根本就没有表情。 他回屋取了斗篷披在身上,将刚刚写字的纸在蜡烛的外焰中点燃,待纸张全部燃成了灰,他拍去手上的浮尘,一边向外走一边问一对双胞胎:“因为什么吵起来?” 墨凡和君玟的大弟子都被三月暮派出去做探子了,平时忙的事情最多的池上暝也不在,眼下他们几人的亲传弟子中只有时白和时研还在派内,所以一时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落到了这两人身上,他们能撑过一天已经是不容易。 “因为他们觉得坤卯派不安全……”时研越说声音越小。 他暗自愤愤地想,坤卯派庇护着一众弟子,还教他们剑法仙术,这些人不懂得感恩也就算了,竟然还没半点良知!而今还没确定是不是有什么危险,这些人就巴不得立刻远离,可真是—— 既无情义,又厚颜无耻。 三月暮却好像并没有多大所谓,从语气中也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的应了句:“是吗。” 甚至是陈述的语气。 确实是无所谓的,他带着浑身是伤的君玟和墨凡从一众弟子面前走过时,就已经预料到这种事情早晚会发生,人都自私,在任何事情面前更在意的大多都是自己,贪生怕死亦不过人之常情。 只不过他以为这些人至少能坚持几天。 没想到一晚上都坚持不了。 “你师尊走之前,就没给你留下什么话吗?”三月暮问时白。 时白神色有些古怪,他说:“师尊没给我留话,但是应淮仙尊倒是和我说了一句话。” 三月暮微偏过头问:“什么话?” “让我们看顾好坤卯派,不要让任何弟子离开。”时白回答,“我们想这应该是掌门您下的指令,就照做了,但现在我们实在是压不住了,所以才在大晚上麻烦您……” 三月暮眉头蹙得很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个银蓝色的剑穗。 他刚刚费尽心力说服自己,姑且暂时认为是应淮背叛了坤卯派,结果转头就又知道这样一个消息。 时白应该没有骗他,若他是为了给应淮洗白,大可说一句更有意义的话,但应淮为什么要留这句话呢?为了扰乱他的心绪吗?还是当真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让任何弟子离开。” 这句话怎么看都不可能对坤卯派有什么害处,那么换一个思维,假设应淮真的心向坤卯派,那么他想防止离开的人又是谁? 将行至大殿,人声喧哗吵嚷,三月暮的步子又慢了下来。 他信步走到殿前,不急不躁地理着衣袖,也不言语,等到乱七八糟的声音终于沉了下去,才问了一句:“大半夜不睡觉,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语调带着微弱的恰到好处的懒散,让人感觉是被吵醒后不得不端起掌门的派头来这里组织纪律。 还能睡得好,说明派中没什么危险? 弟子们面面相觑,又不确定了,他们面对着掌门,谁也不愿做那个出头鸟。 “不是说咱们派内不安全了吗?”终于有一个外门弟子忍不住了,率先开口,“程鸢仙尊和应淮仙尊都带着大部分弟子躲出去了,为什么我们就得冒着风险留在这里?” 有一个人开了口,其他弟子也跟着响应起来。 “对啊,为什么要我们冒险在这里呆着?我们是来学艺的,不是来卖命的!” “巽寅派今天都找上门了,说不定明天就打过来了,这里哪里还能呆?” “对啊,凭什么要我们当活靶子?” “不公平,我们要回家!” “我们也要走!” “凭什么让我们守山?!” 三月暮没有回答任何人的话,他大致扫过每个弟子义愤填膺的脸,心中还在思考应淮的话。 不对—— 三月暮猛然想起了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你们是听了谁的挑拨,才会有这种想法,程鸢和应淮只是带着弟子出门除祟去了,不日便会归来,我竟不知我们派内有何不安全?如果当真不安全,我自不会把任何弟子留在这里。” 第97章 棋子河洛 有人道:“君玟仙尊和墨凡仙尊受了那么重的伤,哪里还安全?” 三月暮讽刺反问:“君玟和墨凡不是在派内受的伤,是受了伤才被带回派中,所以,你们得出的结论是坤卯派不安全?” “就算现在安全,你连鸳鸯剑都丢了,他们再打过来不也是随时随地的事?” “对啊——” “行了!”三月暮厉声怼了回去,“一个个的都消停点。只要你们不自相残杀,坤卯派不会有任何危险,何况你们上山学艺,就该担得起应有的风险,一点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这种胆量,还学什么剑法?!” 三月暮不给任何人反驳的机会,挥了挥手说:“都回去。” 说完,他带着时研和时白穿过人群,向永念轩走去。 时研和时白说得不对,不是所有弟子都在这里了,有一个人不在—— 宋知勉。 应淮收宋知勉为徒后,他们想宋知勉本身灵力也不高,主要任务也是陪着应淮,因此都没有给他安排什么事务,让他安心和应淮学剑法就好。 但这也造成了他在坤卯派存在感并不高,以是应淮走后,三月暮回了坤卯派竟也没想起有这么一个人。 他匆匆赶到永念轩,然而轩中除了一颗柳树和几个仙鹤,再没有活物。 “宋师弟今日早上想要出山,”三月暮腿长迈的步子也大,时白在后面小跑过来说道,“我们没有同意,但刚刚殿前大乱,他有可能趁乱跑出去了。” “你们继续留在派中找,我去——”三月暮停顿须臾,并未表现出焦灼,他从乾坤袖中取出几个传音符递给时白和时研,道:“你们两个去追他,务必将他追回来,传音符拿着,必要的时候与我传音。” 君玟和墨凡还在这里,他不能离开,既然应淮选择把事情吩咐给他们,那所谓的“不要让任何弟子离开”也就应该不包含他们,时至今日,他已无人可用,只能权且先信任他们。 时研和时白接过传音符,向前一拱手,御剑而去。 —— 天宫,小殿下气恼地盯着棋盘。 “他到底在做什么?”他不悦地说。 “早和你说过了,”女子也看着棋盘,毫不惊讶,“你只能决定他们的位置和立场,决定他们曾经的经历,但他们走的路径是自己选择的,这两颗棋子,永远不会在你掌控之下。” “而这一颗,”女子素白的指尖点了点一颗白子说,“只会是你推一步,他才走一步,你但凡松手,他便一步不走。” 这一次,小殿下终于认真将女子的话听入了心,他斟了盏茶递到女子手边,虚心询问:“那么,姐姐,为什么会这样呢?其余棋子皆在按照我所布之局发展,为什么独独这两颗棋子不在我的掌控之内?” “因为人类的感情有时候很复杂,有时候很简单,”女子接过茶却没有喝,置在一旁说,“你猜不透的。” 小殿下没有因姐姐说自己猜不透就停止猜测,他道:“怎么会猜不透?三月暮会因为担心君玟和墨凡离开坤卯派,这才有程鸢、应淮失踪的契机。三月暮会用鸳鸯剑换回君玟和墨凡,所以鸳鸯剑才会彻底失望,事实证明,这些,我都已经猜对了。” “不,不对,”女子否认道,“池上暝是自己离开的,不是三月暮用来交换的筹码,而且他也不会对三月暮失望。” “有什么区别吗?三月暮定身咒解开后不也没有去找它吗?”小殿下道,“无论它是主动离开还是被迫离开,它都应该知道三月暮没有办法保护它,当发生什么的时候第一个舍弃的也会是它,如此,它还不会心灰意冷吗?” “三月暮不会舍弃池上暝,就算会,池上暝也永远不会放弃三月暮。”女子不再试图和他讲道理,只是清楚地摆明了她所认定的真相。 小殿下也不与姐姐争辩,转回原来的话题道:“你说的感情复杂是指应淮,感情简单是指那把剑,对吗?” 女子望着自己的弟弟,她的眼中是绵延万顷的山河人间,而她的弟弟眼中是黑白分明的棋子河洛。 这根本不是天下。 “那就算是。”女子顺着他回答。 感情的复杂和简单怎能分得那样清楚?谁不是偶尔简单,偶尔复杂?人心多变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像他这样不择手段、一意孤行的人,永远改变不了天下。 “就因为感情简单所以才易被伤害,”小殿下兴趣盎然地看着棋盘,“姐姐且看着,看看鸳鸯剑到底会怎么选择。” —— “身体怎么样了?” 一到巽寅派,池上暝就以刚与三月暮断开联系,灵气有损为由,找间空的偏殿就自我疗伤去了。 叶言卿岂会看不出池上暝在拖延时间?但到底不敢和他撕破脸,只得暂时迁就了他。 迁就也不敢迁就太久,毕竟修成人形的灵剑叶言卿从未见过,而池上暝的心思又明显不在他这里,他生怕再出什么岔子,刚至亥时,他就打着关心的旗号推开了池上暝所在偏殿的门。 殿内没有点燃烛火,池上暝背对着他席地而坐,略转过一点视线时,原本搭在肩上的马尾扫落至身后,连带着银蓝色的发带也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如同将隐于黑暗的绮丽。 叶言卿吞咽了一口唾液,问:“怎么不点灯呢?” 说着,他就挥亮了油灯。 池上暝被光晃得眨了下眼。 油灯太多、太亮了,照不暖他清冷如寒霜的面容。 池上暝理顺衣摆,站起来,却只是侧眸看了叶言卿一眼,他明知故问道:“叶掌门来此所为何事?” 叶言卿下耷的厚重眼皮盖住了一半的瞳孔,他注视着池上暝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来关心一下我的灵剑,顺便问问何时才能认主。” 池上暝将发带勾到手指上,一圈一圈绕着,“我还不是你的灵剑呢,叶掌门,话不要乱讲。” 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冷语,叶言卿却有着十足的耐心,他好脾气地说:“不是便不是,那我叫你什么?鸳鸯?” 池上暝表情更冷了,他放下发带道:“池上暝。” 第98章 等你伤好 “好,池上暝,”叶言卿说,“依你之见,何时才可以认主呢?” 池上暝道:“叶掌门没有自己的灵剑吗?我可不愿与其他灵剑共居于一主手中。” 池上暝身姿太过修长俊秀了,银蓝色与他又是那样适配,包括未抚平的褶皱都仿佛是刻意的精雕细琢,让人矛盾地想起深海人鱼泛着银光的鱼尾,和蓝天下草地间,偶然落雨凡间的访世仙客鬓发上落的叶子。 可再仔细看去,那双凌厉的丹凤眼中又分明是刻薄和不近人情。 他与叶言卿说话时转身只转过一半,落在叶言卿视线里的侧脸也是恰到好处。 叶言卿道:“等你认了主,我自会将我和原本灵剑的联系断开。” 否则等联系断开,我手无寸铁之力,你又不认账怎么办? “那不行啊,叶掌门,”池上暝语速很慢,说出的话却不容拒绝,“我离开五年,三月暮都不曾碰过任何一把灵剑,就算今日我后退一步,你可以有过别的灵剑,那你也总该断干净再来找我,是这么个道理,叶掌门?” 叶言卿眯起眼睛,他们面对面站着,他竟有种和三月暮针锋相对时的错觉。 “你的本体还在我手上,”叶言卿不再故作斯文,“就算你不同意,我也总会有办法。” 池上暝露出了一个和三月暮极像的笑容说:“那么,叶掌门可以试试看。” —— “奇怪……”小殿下略带婴儿肥的小手托着肉肉的腮帮,看着棋盘,“为什么鸳鸯剑不答应?他方才把自己关起来那么久,还没放下三月暮吗?” 女子说:“奇怪的是你,殿下,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如此笃定池上暝会与三月暮离心,你方才所说的根本完全错误。” 小殿下冥顽不灵地固执看着棋局。 夜深了,漫天星辰伴着月亮,看着辗转难眠的人们。 君玟醒时,看到墨凡蜷在自己身边,低着头,辨不出是否在睡着。 “墨凡?”他试探地唤了他一声。 久未饮水,君玟的嗓音干涩沙哑。 “你醒了,”墨凡一直未睡着,闻声立即撑起身子,“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哪里疼?” “哪里都不疼,”君玟还是那个没正行的样子,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仙尊哥哥怎么愿意和我同床共枕了?” 他说完笑嘻嘻的,等着墨凡翻个白眼起身,或是仍然不放弃问他的身体状况。 但都没有。 墨凡俯下身,一手抚着君玟的发丝,另一只手轻轻托起他的下颚,温柔地吻住了他。 双唇相接的时候君玟怔了片刻,然后他迅速反应,抬起手压住墨凡的后颈,让原本蜻蜓点水的吻变得缠绵又长久。 分开时两人喘息有些乱,墨凡不自在地躲开君玟灼热的目光,道:“你怎么这么急?” “能不急吗?”君玟半真半假地叹气道,“仙尊哥哥可让我这些年等得好苦~” “那就别等了。”墨凡道。 君玟心尖一颤,睫羽一点一点向上抬起,直到墨凡的身影完全映在漆黑的瞳仁中,他小心翼翼地问:“仙尊哥哥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那就别等了,”墨凡一边说一边又凑到君玟唇边,贴着他的唇道,“我会来爱你。” 温暖的气息洒在君玟唇畔,似碰非碰的留恋竟比方才的吻还要旖旎。 君玟的心又落了回来,然后是随之而来的疯狂心动。 君玟伸出舌头舔过对方的唇缝,将所有旖旎都浸润上了潮湿的欲。 墨凡原想抬头躲开,却生生忍住了。 “仙尊哥哥这是要以身相许了吗?”君玟打趣说。 墨凡这一次不躲不闪地对上了君玟笑意盎然的眼睛,他说:“等你伤好。” 这回换君玟呆住了,他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但还是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墨凡到底面皮薄,那些话不可能如君玟一般云淡风轻地说出口,再重复时只道,“我说,你伤还没好。” “那伤好了呢?”君玟不依不饶地问。 “伤好了再说伤好之后的事。”墨凡手拄在枕头上就要起来。 “不行,现在就得说清楚,”君玟抓住墨凡拄着的手臂,墨凡没有防备,险些摔到他身上。 墨凡被他的动作吓出一身冷汗,立时不满道:“你急什么?说是你的还能跑了不成?不知道自己身子现在什么样吗?还拉我,撞到你怎么办?” 君玟完全无视了墨凡的不悦,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似的沾沾自喜,拉着墨凡的手一晃一晃的,“对,说了是我的。” 墨凡看着他的幼稚举动内心发笑,又被爱人灼灼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他匆忙挣开手臂,下床去给君玟拿茶水的背影多少带了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君玟视线一直追随着墨凡,他盯着墨凡泛红的后颈,计上心来。 于是,等到墨凡端着茶水回到床榻边,他就一副重伤、生活不能自理的模样,张开了嘴。 墨凡完全不吃他这一套,道:“掌门师兄已经给你断了的骨头接好了。” 君玟被揭穿了也丝毫不害臊:“但还是会痛啊,仙尊哥哥~” 仙尊哥哥难得地没再说什么,依着他的意思把他扶起,靠在自己身上,喂着他将水喝了。 君玟喝水也不好好喝,一小口,一小口的,将一个简单的事情无限拖长。 在一盏茶喝了二十几口,还没喝下去一半后,墨凡终于忍不下去了,他道:“你是伤到嘴了吗?又不是小姑娘,这么斯文做什么?” “小姑娘也不都是小口小口喝水的,你看程鸢师妹就从来都是一口一碗。”君玟煞有介事地为自己解释,“只有小姑娘在喜欢的人面前在意自己形象时,才好像我方才那般斯文秀气。” 第99章 独守空闺~ 墨凡一点不想和君玟讨论小姑娘该怎么喝水,按住他的头,一点不心慈手软地把剩下的茶水给他灌了下去。 灌完了人,墨凡将茶杯放回桌上,君玟满脸夸张的震惊:“仙尊哥哥,你竟然这样对自己的亲夫,就不怕一不小心以后都要独守空闺吗?” 墨凡走回床边:“我是给你喝毒药了吗?” “不是毒死,也会呛死的呀~” 墨凡木然地看着君玟写满“你是负心汉”这几个大字的脸,道:“你一个仙尊还能喝茶喝呛?” 君玟:“怎么不能呢?仙尊哥哥不能歧视仙尊!” 墨凡:“嗯。” “仙尊哥哥,你怎么我说什么是什么?”君玟用没有伤的一侧肩膀轻碰了一下刚坐下来的墨凡,慢悠悠地说,“让我猜猜啊……” “提了程鸢师妹你就不对劲,程鸢师妹和你闹矛盾了?” 墨凡还没想好怎么与君玟说程鸢的事情,听到君玟的问话他犹豫再三还是实话实说了。 他说的时候并没有发表自己的观点,只是说明了程鸢与应淮和一众弟子一同离开若山,但据他们所知巽寅派只有应淮—— 如果程鸢也在巽寅派的话,叶言卿没有道理一直绝口不提,多一个仙尊和一众弟子在手做人质,他绝对能威胁掌门师兄真正打开禁制。 君玟安静听完,有一阵没说话。 房间内方才的暧昧氛围褪下去了,夜晚的冷意也渐渐明晰。 君玟问墨凡:“你怎么看?” “咱们收到的传音符要么是应淮送的,要么是有人在应淮默许的情况下送的,这两者差别不大,应淮……应该是有难处,”墨凡说,“虽然但他不是叶言卿,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他应该不会伤害我们,也不会伤害程鸢,所以程鸢的事情我更偏向于——” 君玟等了一会没等到墨凡接下来的话,便问:“偏向于什么?” “我不知道。”墨凡回答。 应淮既然能如此对他们,只要有人威胁,那也定然能这样对程鸢,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想为应淮找理由。 像是在长久的时间里沉淀下来的一种难以改正的习惯。 如果没有人威胁,他更偏向于,应淮会将程鸢送走,让她不再牵涉到这些事情中来。 这一切也只是他的看法,具体情况到底如何仍然不知。 这个他看了十几年的小师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看不透了,但他还是相信,如果可以,应淮一定不想伤害他们。 “你怎么看?”墨凡问。 “我?不能看我怎么看啊,得看应淮他怎么看。”君玟说了和没说完全没有区别。 “池上暝去巽寅派了。”墨凡换了个事情说。 君玟道:“当线人去了?” 墨凡点头,“掌门师兄心里不好受。” 当然不会好受,叶言卿怎么行事他们都知道,池上暝去了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是谁又知道他到底会经历什么…… 映月轩中,三月暮在等时研和时白追踪的结果,没有入眠,也就理所当然地听着殿前弟子散去后的闲言蜚语,“草包掌门”的称号又回来了,在纷纷扰扰的话语中异常刺耳。 三月暮蜷进被子里。 其实他们说的没错,毕竟连自己的灵剑都护不住,不是草包是什么? 我把你都弄丢了,活该一败涂地,众叛亲离。 以前这些嘲讽的话他听过很多,但他不放在心上,而且,很少有坤卯派的弟子会这样说。 可如今的他被池上暝在乎过,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他现在听着那些难听的话,觉得极为委屈。 就像那日晏昭和鹿和胜离开时说的话,他是能听到的,他不是剑灵,但到底也是个仙尊,何况他们没有压低声音,他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 直到池上暝捂住他的耳朵,为他挡住那些言语,他才知道,其实他是在意的。 原来只有被人放在心上,才知道自己会痛。 可池上暝不在他身边了,所以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两个字:“算了。” 一阵急促又熟悉的脚步声传过来,三月暮立刻摒除杂念,披衣起身推开门,就看到时研和时白扣着宋知勉的脖子给他推到地上。 宋知勉双手被绑在身后,身上却只有一些尘土,应该是没有和两人产生激烈冲突。 “掌门!幸不辱命!”时白兴高采烈地说,“人我们带回来了!” 他们俩因为才入坤卯派不到两个月,灵力不高,也没什么经验,所以外出所行的任务,尚未交给他们过,今晚是他们第一次收到了掌门的委托,还顺利完成了,心中不知有多高兴,时研性子沉稳些,只是脸上挂着明显笑意,时白性子跳脱,早已喜形于色。 三月暮温和地笑笑,算是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做得不错。”他并不吝惜褒奖。 时研和时白的笑意更明显了,时白自告奋勇道:“需要把他关到地牢里吗,掌门?我们可以代劳!” 时研觉得这话有些逾越了,连忙撞了下哥哥,让他住了口。 “不必了,”三月暮并未批评兴致过高的两人,只是简单拒绝了,他伸手拍在宋知勉肩上锁了他的灵力,道:“把他留在我这就可以,此事不要向旁人提起。” “放心掌门,”时白说,“我们回来的时候弟子们已经散了,没人看见我们。” 三月暮挥了挥手,两人识趣地退下了。 宋知勉坐在地上,他歪头看着两兄弟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然后自动自觉地站起身,走进了映月轩,仿佛自己才是轩主人,三月暮挑了下眉,也跟进去,并带上了殿门。 其实殿内只有他们两人,多少是不太安全的,三月暮身体状况不好,灵力也多用来给君玟和墨凡疗伤了,就算宋知勉现在被绑着,灵力也锁住了,但若是忽然暴起,也搞不好会出事情。 不过宋知勉也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单纯不愿意站着,一进映月轩,他酒又像刚刚在门口一样坐在了地上,看似毫无杀伤力。 第100章 审问 三月暮仔细看过宋知勉绑着手的锁链,确认他挣脱不开,这才开始审问。 “你是自己交代还是我帮你开口?”三月暮语气冰冷,看着宋知勉坐的那一块地面,似乎觉得是他弄脏了自己的寝殿。 “交代什么?”宋知勉眼中一片漠然的寂寥,和往日全然不同,“交代我不应该擅自离开吗?” 三月暮说:“交代你为什么离开。” “为什么离开?”宋知勉语调中的疑惑恰到好处,像是掐算好的情绪一般,但表情却分毫未变,“我以为你知道的,方才大殿前,不也有很多弟子要离开吗?我与他们并无不同。” “怎么?”三月暮问,“你想说自己也是认为坤卯派不安全,所以才半夜逃离的?” 宋知勉:“不错,就是如此,怎么?他们说得,我就说不得吗?还是因为,三月暮你对‘亲、传、弟、子’格外严苛?” 三月暮从容笑道:“怎么会是格外严苛呢?我虽然草包了点,但对威胁门派安危的人,还是要肃清的。” “威胁门派安危?”宋知勉问,“在说我吗?” “不然呢?”三月暮反问,“顺着你的心思,说池上暝吗?” 宋知勉深深叹了口气说:“我是真的很不理解你,把自己逼到这种绝路上,图什么呢?你看那些人对你也毫不领情,你还护着他们做什么?” 不屑的嘲讽言论好似还在耳畔,三月暮笑容敛去说,“不做什么,职责所在。” 宋知勉一偏嘴没说什么,不过显然,他并不赞成三月暮的话。 三月暮不理会他的态度,接着问道:“应淮和程鸢离开的真实经过,你知情?” 宋知勉的眼仁颜色有些浅,他缓声问:“为什么你认为我会知道呢?” “正面回答。”三月暮并不愿和他周旋。 “我知情,”宋知勉说,“你想问什么?” 三月暮没想到他会配合回答,甚至不趁机提出什么条件,但无论原因是什么,他都要继续问的:“应淮为什么离开?还有程鸢和其余弟子去了哪里?” “应淮离开自然是因为他被迫伤害了君玟和墨凡,”宋知勉慢条斯理地说,“程鸢和那些弟子自然也是被他藏起来了。” “他是你师尊。” “嗯?”宋知勉显然没料到三月暮听完这么多,第一句话会说这个,“什么?” “他是你师尊,”三月暮又说了一遍,“于情于理,你该唤他师尊。” 宋知勉困惑地问:“从进门开始,我也没叫过你掌门,这你怎么不提?” “没什么可提的,”三月暮声线寡淡,“为什么说应淮是被迫?谁强迫的他?他为什么会被强迫?是有什么把柄在那人手中吗?” 宋知勉回答:“被迫就是被迫,至于是被谁所迫,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被强迫……那谁又说得准呢?可能是为了保护你们,把柄肯定是有的,不然,他为什么会如此做?” 宋知勉的回答含糊其辞,三月暮从中听出了端倪,“你既然知道他是被迫,又怎会不知道是谁被迫的他?就算不知道那人是谁,原因你总该知道的。” 宋知勉:“说了原因是为了保护你们。” “说具体。”审问旁人时三月暮一向很有耐心,但今夜他只能算是强打精神,不想和宋知勉再来一次口舌之争。 “具体原因就是如果他不把君玟和墨凡引到巽寅派,那个人就会采取更极端的手段,后果更严重。”宋知勉说,“再具体的是什么后果,我也不得而知,就算你用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也是问不出来的。” 三月暮探究地审视着应淮这唯一的弟子。 审问到现在,他的表现和话语有自相矛盾之处,如果他真的是因为认为坤卯派不安全而逃跑,那么此刻被抓回来,应该至少有些慌张,想再逃跑,或者为自己解释,但他太过镇定了,镇定到还有闲情逸致调侃三月暮对池上暝的无情和遇事不择手段。 如果他本就不怕坤卯派有危险,那就根本不会逃跑;如果他是强压不安,连他都看不出假装的痕迹,那这人心思定是深沉到可怕,这样的人,绝不会因为一些风言风语就逃跑。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反倒更像是—— 是他为了离开而制造了这场言论的风雨。 他的离开另有所图,所以应淮才会给时白留下不要让任何弟子离开的嘱托。 三月暮连夜将宋知勉关进了地牢中,并用禁制锁死牢房,确认了万无一失。 他打算等君玟和墨凡好起来,再来二次审问。今夜听的都是宋知勉的一面之词,真假尚且不知,但绝对并非全为真实。 夜晚的明波暗流过去了,太阳升起的时候,若山一如往昔,竹叶听风响,朝露闻鹤唳。 前一天弟子刚开始吵嚷的时候,三月暮就早早给弃往轩施了隔音的禁制,里面的人安稳地休息到天明,不曾为外界所扰。 三月暮现在谁都不信,凡是和君玟墨凡有关的事情,他都要亲力亲为。他清晨为两人送去热粥时,将宋知勉的事与他们说了,然而等到墨凡搀着君玟,和三月暮一同来到地牢,看到的却是一个和昨晚截然不同、又和过往毫无差别的宋知勉。 宋知勉对昨晚的事情全然不记得,不止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更不记得自己逃跑过,他们再问起应淮和程鸢的事情,他也表示分毫不知情,他的性子和之前一样乖顺不争抢,虽然觉得自己被关进地牢是莫名其妙,但也本着对派中诸位仙尊的信赖没有多说什么。 如果不是三月暮亲眼所见,他甚至会认为昨晚的人根本不是宋知勉。 程鸢不在,他们提取不了宋知勉的记忆,只能将就着用些从程鸢那学来的细枝末节的咒术,勉强确认了此刻的宋知勉没有说谎。 可昨夜的事情确确实实是发生了,应淮牵扯出的一系列谜题尚未解开,一时又多了一个新的未解之谜。 第101章 源头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离开的人没有再回来,留下来的人不惜动用所有暗中势力,甚至被发现、被清理,也没有找到曾经的友人。 被投放到各地的改造生物越来越多,它们改造程度各异,思想能力不同,连坤卯派、坎未派和震申派管辖地内都有了泛滥的区域,而仙尊们派出去的弟子却迟迟找不到这些生物的来源。 它们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忽然就存于世了。 “如果再找不到源头……咳咳……”三月暮咳嗽着,许久才说出后半句话,“如果再找不出源头,整个人间面临的将是一场巨大的浩劫。” 墨凡眉宇间郁结不散,“弟子们经验太少,不然也不会到现在只收集到少许数据,到底还是要我们亲自去走一遭。” 君玟咧了下嘴,也不知在笑谁:“那我们这三个病号,谁去啊?” 他已经能行走自如了,但到底是差点死过的人,所以今天是三月暮过来,三人聚在弃往轩对近期的各方事项进行汇总。 还能谁去呢?君玟这个样子,真要遇到个厉害点的精怪,一爪子就能把他打倒;墨凡虽然腿骨被三月暮接得很好,但灵力恢复得还没有原来的三成;三月暮的灵力和他也大差不差,不过好歹身体状况要比两人好一些。 “我去,”三月暮说,“我现在就走,尽快回来,这期间,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等我回来。” “不要离开若山。”三月暮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 “放心,师兄,”君玟说,“就我们这个样子,想走也走不了的。” 三月暮离山不能为旁人知道,不然又传出什么闲话来事小,只怕被有心之人利用去,给坤卯派带来祸端。 他回到映月轩换了身银蓝色的衣服,接着随手幻了个人皮面具出来,他刚要带上,又觉得这面具和池上暝模样相似。 眼尾略上翘的丹凤眼,浅色的薄唇…… 他伸手仔细捏了捏面具的眉眼,想让那点相似消失,但愈捏却愈发像了。 他只好又修整了一会,可捏完的面具确实不像池上暝了,和他自己却又有了五分像。 三月暮叹了口气,干脆将这半成品揣进乾坤袖,重新幻了个面具来捏,半盏茶的时间,他总算捏出了一个不那么像池上暝,也不像自己的来。 他带上面具,顺着林间小路下了山。 按常理来说,投放的源头并不难找,哪里泛滥哪里就离源头相近。 三月暮按着搜查来的改造生物数量多少变化,一路追查到东北方。 他停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城中,沿途遇到了很多流浪街头的百姓,和食不果腹的孩童,他上前去询问原因,一老妇人说是那些生物踩毁了庄稼,又偷走了家中的米面菜食,他们想尽了办法,仍然怎么抓都抓不住,被偷的东西也拿不回来。 最开始人们没了吃的还能上街再买,但久了,卖菜商贩家里的菜也被偷干净了,仍有存粮的富贵人家派了众多护卫,没日没夜地看守,可也挡不住粮食日渐减少的架势。 钱币逐渐变得没有任何用处,几两银子都未必能换来一棵白菜。 三月暮听着老妇人的讲述,想拿出点什么帮她,可他忘了,池上暝不在,他出门是会记得自己带钱,但却不会像池上暝在时一样,怕自己饿再带些糕点。 别说他无法拿出吃食分给难民,就连他自己的饮食都成了问题。 人果然不能太过依赖旁人,三月暮这样想着,与老妇人道了谢,继续前行。 改造的生物们知道要躲避人类,白日里并不出现,就算是三月暮也寻不到他们的踪影。 对它们,引诱远比威逼有效,最好的办法就是守株待兔。 三月暮又向人打听到了当地最近的仍有存粮的人家住所,登门表明了来意。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较好的女人,她一听三月暮说自己是前来帮忙的坤卯派弟子,就立刻无限热情地将人请进了门。 三月暮走入小院,打算留在这里等着天黑—— 天黑之后,那些东西一定会来的,毕竟外面已经没有足够的吃食可以供他们饱腹了。 这户人家算不上富贵人家,但小小的院子里也算应有尽有,假山、流水,水中还有几尾活蹦乱跳的鲤鱼,一看主人就是有些能力且认真生活的。 “仙师一定可以抓住它们的?它们已经来过好几回了,每次都拿走些食物,我们就算把食物换地方,分散开藏起来,它们也能找到,”这家的主人不在,适才开门的正房夫人陈氏跟在三月暮身后絮絮叨叨,“我们家需要吃饭的嘴多,它们要是再来上几回,我们就真的只能像外面的流民一样,讨饭离开这座城了……” “会抓住的,”三月暮并未嫌她吵闹,温声道,“陈夫人放心。” 陈氏已为此事失眠多日,被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小仙师宽慰了一句,心竟然就这样放了下来。 她连忙表态说:“仙师若是替我们除了这些妖物,我们必有重谢。” 三月暮颔首,倒没有说不用,坤卯派仙尊弟子接委托出山除祟,若委托人穷苦清贫,便分文不取,若委托人是普通人家,便适度收取些银两,这是一代一代人留下的习惯,毕竟若山上下也是要吃饭的,不花钱买饭食,他们就得啃竹子了。 三月暮简单检查过存粮的地方,墙壁和门窗没有什么大面积破损,他略微用灵力修缮便可。 补好漏洞,他在米粮边设上一层看不见的禁制,之后只等夜晚到来。 第102章 重逢…… 入夜,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甚至有的人直接抱着仅剩的粮食一同入睡。 街景与黑暗融为一体,一切不安好似都在风平浪静之中沉淀下去。 直到戌时已过,一直安静的街道才出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三月暮隐去身形坐在放粮食的屋子里,等着它们到来,可是,房门被打开时,他看到的不是任何动物或者半人半兽的生物。 是一个人。 一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师弟。 “掌门师兄,你在这里?”应淮进了门也不着急,他半掩上房门,拽了一把凳子兀自坐下道,“我灵力低,看不见师兄,师兄也不愿意现身和我说说话吗?我一会就要走啦。” 应淮失踪数日,此时忽然出现在这间普通人家存放食物的屋子里,三月暮当然怀疑,但怀疑也不可能就不做应答,他还有很多话想要当面问他,他想知道应淮到底是有什么苦衷,才会这样做。 他解除了咒术,看着应淮,然而原本该铺天盖地的询问,在真正面对着应淮时,又变成了曾经模样、如同闲聊家常般的话。 三月暮说:“你来了。” “对啊,我来了,”应淮见到带着人皮面具的他也没有一点意外,回应道,“掌门师兄有什么想问的吗?” “那就说说你为什么要将君玟和墨凡引到巽寅派,还有程鸢他们在哪里。”三月暮说。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师兄。”应淮笑的时候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仿佛是和幼年一样的一派天真。 不等三月暮回答,应淮就自顾自讲了起来:“十六年前,小镜城旁边还有一座小城,因为城中心有一个湖,湖中的水是蓝色的,人们最开始想起名叫蓝湖,但又觉得叫蓝湖不好听,湖太小了,显得人心胸狭隘,大海宽阔无垠,所以那座小城就叫做蓝海。” 应淮像是坠入了很久很久之前的回忆中,诉说着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蓝海城中住的不是人类,是魔族,他们是魔族的一脉血脉不纯粹的旁支,原身不是高贵的半人半兽,是和人类无异的人身,因为百年前不愿意参与一场仙魔大战,所以大战结束后,就被当时魔族的掌权人逐出了族,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到人间圈出一小片地方,盖起城池。” “没有人知道这些他们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只在管辖此地的玄门——也就是坤卯派的告知下知道他们是魔族,是很危险的,大多数人认为他们是魔族派到人间的势力,为搅起下一场战争做准备,纷纷抱以敌视。而魔族既已将他们赶出,自然也不会出面解释。” “从此,他们一旦被认出是魔族,便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为了避祸,他们只好缩在小城中,与世隔绝,自给自足。人间的玄门百家也想过将这座随时可能对人间造成危害的小城铲除,但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蓝海的魔族太过小心了,偶尔出城也从来不和人类争执什么,发生了纠纷也一定是步步后退的那个,直到十六年前,”应淮停顿了一下,又平静地讲下去道,“十六年前,有个五岁的小孩子不听父母管教,偷偷跑出城,因为他听说外面的人间有很多蓝海没有的好吃的、好玩的,还有真正的海。” 应淮笑着说:“他想去看看。” 三月暮皱眉应该是要说什么,但应淮没有给他打断自己的机会,“小孩子年纪小,也不懂事,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东摸摸西碰碰,又没有钱买,很快就被人赶走了,他自己在外面找不到回家路了,走到很晚也没找到蓝海。” “他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担心他,出城找他,不留神和路人撞到一起,碰倒了路边的摊子,他们想赔钱,赔偿路人和摊子主人,可路人不依不饶,摊主也嫌钱少不肯放他们走,原本这也没什么,他们最多不过挨一顿打,可偏偏恰好有一位仙尊路过了这里。” “那位仙尊一眼就看出了他们身上的魔息,当场拆穿了他们的身份,看热闹的路人都围了过来,包括那个偷跑出去的孩子,也在吵闹声中找到了他的家人。仙尊来得晚,没有看到事情的原委,只听那些人空口白牙,说是几个魔族在街上生事,甚至还想滥杀无辜……” 应淮轻轻地说:“可他们怎么会滥杀无辜呢?他们只是魔族而已,又不是魔头,会些低级的法术也不是用来伤人的。” “他们只是想找到那个没回家的孩子,带他回家。” “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是吗?仙尊是人类的仙尊,自然要向着自己人,那个躲在人群中的小孩子啊,还没知晓发生了什么,就看着仙尊一剑割断了他所有家人的喉咙,母亲被割喉前的一瞬间看到了他,向他做的口型是快走,然后就再没了呼吸。仙尊斩完邪魔料理好,离开的时候说:‘蓝海果然还是不能留的,绝对不能再让魔族为祸人间。’可掌门师兄你说,他们怎么就为祸人间了呢?他们只不过是不想伤人,还想活下去而已,这也有错吗?” 应淮没有等三月暮回答,又说:“五岁的小孩子亲眼看见家人惨死,第一反应只有错愕和不可置信,他呆呆的,甚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出来走了一圈,他的家人就再也不能睁开双眼。明白了可能也没有用,他胆子太小了,再伤心再痛恨,他也不敢追着仙尊讨要父母兄长和阿姊的尸身。他也不敢回家,何况他也没有家了。他没有钱没有去处,只能在街上流浪,流浪的第五天,他听到大街小巷都在传一件事——坤卯派的苏戎掌门将蓝海铲除了!多么伟大!不愧是玄门第一门派的掌门!降魔除祟啊!呵~” 应淮嗤笑了一声。 “小孩子吓呆了,他不懂,为什么蓝海就这样没有了?为什么他的街坊邻里、好友玩伴就死掉了?他想,是他的错吗?因为他想到外面看一看?” 应淮拿过桌上陈氏为三月暮准备的茶壶,给自己斟了盏茶,喝完又继续说:“当然不会是他的错,明明就是那个叫苏戎的掌门的错不是吗?” “小孩子想复仇,他发誓一定要复仇,哪怕拼上性命,拼上一切,也在所不惜。” 第103章 苏戎之死 “没有想到的是,当天下午,这个小孩子正在被几只恶犬追着撕咬,就遇到了刚灭了蓝海的仙尊,仙尊白衣飘飘、意气风发,如同九天云霞般干净亮眼,他好像以为自己做了很正义凛然的事情,以为自己斩的是危害人间的宵小。” “仙尊赶走了恶犬,他看见了小孩子,但小孩子只有五岁,还未到身上出现魔息之时,以是仙尊看到的只是一个浑身脏兮兮还带着伤,食不果腹的小孩子。” “我们伟大的仙尊当然不可能让这个可怜的、没爹没娘的孩子继续流落街头,当天就把他带回了若山,收做了最小的弟子,而这个弟子到达若山最先自学的就是隐藏魔息。整整十一年,无一人发现他的身份,而今十六年了,除了已故的苏戎,依然没有人知道他是魔族。” 应淮讲完了,他笑着问三月暮:“掌门师兄,我这故事讲得,还好听吗?” 应淮进来时门没有关严,寒冷的夜风从门缝吹进来,将萦绕着应淮的空气吹至三月暮身边,应淮身上穿的衣服还是曾在若山时穿过的,片片衣角在风中浮动。 他们坐得不远,但中间的空地仿佛一道清晰的楚河汉界,将他们遥遥划开,再也无法走近。 三月暮觉得有些冷了,但他出门的时候没想起来给自己带一件斗篷,所以只好裹紧衣服,他问应淮道:“师尊的死,和你有关吗?” “什么是和我有关吗?”应淮笑着说,“掌门师兄何必如此含蓄,师尊的死,就是我一手策划的呀。” …… 禁制外,群魔乱舞,刀剑相撞,禁制内,面容雪白的仙尊苦苦支撑着、一遍又一遍修补着整座山的禁制。 应淮穿过大殿的禁制走进来,禁制破了一道裂口,自裂口处慢慢碎裂开。 苏戎运转着灵力,分出精力抬眸看向他:“怎么了?受伤了吗?” “没有。”应淮在苏戎面前蹲下来,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浑身是破绽,又完全不知道该防备的仙尊。 “师尊,你记得蓝海吗?”他平和地问道。 “……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应淮:“师尊只需回答我记不记得。” “记得的……”苏戎的灵力凌乱了一瞬,又被他快速调整好,“师尊……那是师尊这辈子犯过最大的错。” 年少心性太浮躁,也太看得起自己,彼时的他虽然谦虚,但骨子里是骄傲的,就是他的这份骄傲,错使他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残杀了那么多一心向善的魔族…… 他真的很后悔很后悔,他后来一直在赎罪,他尽力维系着人间和魔界的平衡,无论面对谁,是人还是魔,善恶是非他都看清了再下定论。 他没有以死谢罪只是因为他是掌门,他还有责任傍身,何况,做出一些弥补,总比一死了之要好,虽然,无论如何都是弥补不完的。 “那你知道,蓝海余孽,你没有全部杀尽吗?”应淮在他耳边低语。 苏戎手一颤,灵力完全乱了。 他知道应淮为何问他是否记得了,原来,他是蓝海遗孤。 “你想让若山成为下一个蓝海吗?”应淮皱眉抓住他的手,迫使他撑着禁制。 “我没有,我——”苏戎强稳住灵力。 他说:“对不起。” “你在和我说吗?”应淮道,“可一句对不起就算了吗?你做的那些,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算了吗?” “没有就这样算了……咳咳咳……”苏戎灵力没有调整好,有些反噬到了自己身上,他说,“只是我欠你一句对不起,我得还给你。” 应淮的心早就已经死了,死了十六年,再提及灭族之时,他没有一点撕心裂肺,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宁静,没有了任何情绪,只是麻木地为曾经的自己和爱过的人问当年的凶手:“可你拿什么还我们呢?你还不起。” 苏戎苦涩道:“是,我还不起,可我除了这条命,也没什么值钱的。” “如果你愿意等,等大战结束,我就把这条命还给你。” “我让魔族退兵,”应淮回答,“你自裁谢罪。” 苏戎猛然抬头,脸上尽是不可置信,连方才听应淮说到蓝海他都没有此刻震惊,“是你……是你让魔族来的……” “是我。”应淮镇定地应道。 苏戎开口想质问应淮,又找不到任何立场去质问他。 毕竟当年,也是他自己亲手屠了蓝海,也是同样的没有缘由,同样没给任何魔族解释的机会。 “你放过他们,放过坤卯派的其他弟子和你的师兄师姐,他们是无辜的……”所有的质问都变成了哀求。 当苏戎的哀求落进应淮耳中,卑微的模样被他看在眼里,他突然被点着了无名火,平静骤然消失不见:“他们是无辜的?那我的家人,我的父母兄长阿姊就不是无辜的吗?” 应淮字字泣血,“我阖族上下百十余口人就不无辜吗?!你不也没放过他们吗?事到如今,你又凭什么叫我放过你的门派?!凭什么跟我提无辜!” 字字句句,混杂着他的怨,和……看到苏戎低眉顺眼的怒气。 没有缘由,他看不得这个一辈子都温和儒雅的人对着自己低头。 “我知道,”昔日的仙尊坐在地上,狼狈极了,“我都知道,我是不配,可是他们……为师已经做出让自己后悔一生的事了,不希望你也重蹈我的覆辙……” “重蹈覆辙?”应淮冷笑一声,“什么叫重蹈覆辙?你是杀戮,我是复仇,哪里有相似之处了?” “你肯定知道的,为师从你们小时就和你们说过,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做下终身无法挽回的事——” “我不知道!”应淮吼道,“你也别和我提那两个字!师尊?你也配?虚伪!恶心!” 苏戎怔了一下,似乎从未想过应淮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垂下头,散乱的发丝让所有的情绪都再看不清楚,他道:“是我言错,为……我,我求你,放过他们,好吗?” 他跪了下来,对应淮说:“我求你,放过他们,也放过你自己,我知道我没有这个资格要求你放下,但是,放下,应淮,我会偿命,也请你,放下仇恨,好好生活。” 整座山的禁制颤动起来。 苏戎自裁了。 第104章 坦白 他用灵力把应淮推了出去,重新封上了大殿禁制,连上一次的禁制痕迹都清除得彻彻底底。 “你还有一辈子的人生要活。”应淮看到了苏戎的口型。 那一瞬间,许多东西在应淮眼前重合,他看见他的父母跪在苏戎面前苦苦哀求他放过他们,却被一剑封喉,再也没了声息;他看见那条幽闭的小路上,自己即将被恶狗分食,苏戎一剑卷走了恶狗,抱他回了若山;他看见自己一次一次的向苏戎露出杀意,却总是被他无奈地笑着化解;他看见自己从最初小孩子打闹似的屡战屡败到后来的运筹帷幄;他看见漫天飞雪中苏戎耐心地纠正他的挥剑姿势,自己也认真地听着…… 最后他看见苏戎,他的仇人,他的师尊,跪在他面前,说:我求求你…… 然后倒在他眼前。 这辈子,两次了,他在意的……和他有关的人因他而死,死在他眼前。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应淮眼中涌出,他诧异地抹了下。 明明仇人死了,他该高兴的,不是吗? 他……为什么哭了呢? 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教育之恩吗? 不可能的。 可是恨,却好像也没有办法再那样纯粹了。 再苦的药,放进糖罐子里十几年,也该粘上甜味了。 他忽然很羡慕那些可以放肆爱恨的人,无论是爱,还是恨,都是一种清晰的感情,而不是像他这般,犹豫的可笑。 他在犹豫什么呢?他想,明明就是这个人害了他至亲友人,害了他的族人,可为何看见这个人如此卑微进尘埃的样子,他却这样难过?为什么看到他自杀,难过得哭出来?为什么他开始后悔方才说的苏戎不配做自己师尊的话? 为什么? 凭什么?! …… “师兄是想欺骗自己,不敢相信是我做的吗?”应淮挥手关严了门说,“别白费力气了,就是我做的。” 他说得口渴,自己又倒了盏茶,从容不迫地喝了。 三月暮不再问他为什么把君玟和墨凡骗去了,他想害他们,自然是怎样伤得严重怎样做,而叶言卿的手段……人尽皆知。 “程鸢在哪?”三月暮牢牢盯着他。 “唔,这茶太淡了。”应淮迎上三月暮的视线才不紧不慢地说,“不知道,她有手有脚,也有灵力,想去哪里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三月暮眼神中不再有包容,他逼迫地直视着应淮道:“那你最后一次见到程鸢,是在什么时候? “怎么这样看我啊,师兄,”应淮错开了视线,遗憾地叹息道,“我还以为你在审讯犯人呢。” “不过说真的,师兄,这么久,这么多年,你就真的一点没发现我不对劲吗?”应淮惋惜地说,“我真的,早就不想继续复仇了。” “还记得永念轩中那棵枯死的柳树吗?你当时着人检验魔息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站着,你说外门弟子中没有,我说那就查内门弟子,还是没有,就查亲传弟子,”应淮低声哈了一下,也不知在嘲讽自己,还是嘲讽三月暮,“你在亲传弟子中也没查出来,然后呢?没有然后了,你甚至觉得是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都不来查一查我们几个,我都提示得那么明显了,你却是怎么都看不明白。” 应淮说:“我是真的很累啊,我不想继续了,我就盼着你发现我是魔族,是妖邪,将我逐出派,这一切就算结束了,可你怎么就不能怀疑一下我呢?” “为什么枯死的那棵树偏偏在我院子里?为什么师尊死的时候我恰好在场?”应淮闭上眼睛,像在隐忍将要爆发的情绪,原先跳脱又含着些天真的模样荡然无存,“你怎么就不想一想啊……” 做什么那么信任我啊…… 他的声音终于不再平静,他通红着眼睛看着三月暮,似乎要哭出来:“你后来把那年的事问我那么多回,你怎么就不问一句是不是我做的?那么多次,甚至我有几次都在想,你要是问我,我就承认了。” “可你一次都没问过。”应淮脸颊上有泪滑落。 “当年师尊走之后,我哭得那么伤心,不吃不喝,就是怕你们怀疑我啊,”应淮又哭又笑的,“可我最后发现,你们是真的没怀疑过我,哈,谁都没怀疑我,我连做戏的必要都没有……你们凭什么不怀疑我啊?当时只有我在场,你们不知道吗?!我多大的嫌疑呢?你们凭什么、不怀疑我!” 事到如今,应淮是真的不堪重负了,想杀苏戎是真的,为他的死伤心也是真的,有想过屠尽坤卯派是真的,但苏戎死后他做的所有选择也是真的…… 他是真的,很喜欢他的师兄师姐,他喜欢和他们在一起。 那些个天真,有些是装出来的,有些,真的只是因为他们在,所以自己可以肆意妄为,可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去思考。 他真的很喜欢坤卯派,像喜欢蓝海一样喜欢坤卯派。 “为什么世界上要有那么多复杂的感情?只有爱,只有恨,不好吗?” 这句话,还是那个人问他的,他说固然是好的,但是他做不到。 他重新平复好情绪,说道:“师兄,你就没有想过池上暝回来,为什么那么快全天下就都知道了吗?是我说的啊,我等着你发现,等你来问我,可最后你却下了一个多么荒谬的结论?水乡的人说的?水乡的人认识什么啊?他们哪里可能知道那是鸳鸯剑?” “还有北川改造过的鱼,那条重伤过你们的鱼,我灵力不足,那鱼速度之快连你都看不清,我又怎能看清?不过是我想引你去罢了。” 第105章 作别 三月暮听到现在已近恍然,应淮说的那些事情,他是真的从未怀疑过,他只以为是应淮逼死了苏戎,骗走了君玟墨凡,又带着程鸢不知所踪,其他事情,他是真的没想过…… 都是应淮。 应淮又问:“还记得你那碗药吗?那碗让你吐血的药。” 三月暮思绪很乱,说出的话也是未经思考、词不达意:“什、什么?什么药?” 应淮被三月暮的态度惹恼了,他怒道:“当时是我想给你下药的,很多次都想给你下药,不过前几次是一时糊涂,才会失手,你倒好,一点不查?你有病啊!你是傻的吗?被下药了不知道查查凶手?!” 他当然不会是失手,他有那么多次靠近过那个药罐,那么多那么多的动手机会,他只是有一点心慈手软。 每次,都有那么一点心慈手软而已。 三月暮的手心被汗水浸透了。 若山中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师尊的死因也明了了,他却没有一点开心,应淮的行为可以理解,但是到底是错的,是是非非理不清楚,只有一点已成定数——他到底要失去从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师弟了。 五年前的青葱岁月早已回不去了,而今日过后,就是连几日前的平静日子也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这是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四个字,也是最不得不接受的四个字。 就算应淮对他、对其余师兄师姐的所作所为,他们都原谅了,只凭应淮逼苏戎去死这一件事,也回不去了,哪怕,站在应淮的立场去看,这并没有错,但苏戎,是他们的师尊。 他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仙尊,但却是三月暮见过的、最好的师尊。 那是他的师尊。 “你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将你带回门派处理吗?”三月暮问。 “你不会的,”应淮恢复了那副无所谓的模样,“外面的那些生物现在受控于我,你必须放我走。” 三月暮侧耳去听,果然,应淮到来之前的那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已经没有了,估计是应淮让他们躲了起来。 “今日我就先走了,往后,我就不再是坤卯派的人了,”应淮扶住门,又转头一笑,“师兄,前路漫漫,望自珍重。” 三月暮在他最后这句话中感到了强烈的违和,但一时又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微张开嘴,挽留的话却也无法说出口。 他走了。 他开玩笑似的到自己面前转了一遭,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自己,然后走了。 三月暮看着他最后一片衣角也潇潇洒洒的离开,心空了一下。 应淮离开后,改造生物们涌来了,却一个个呆呆傻傻的,没有对三月暮发出一点攻击,三月暮也没有把它们就地诛杀,而是用捆仙绳绑起来,待回到坤卯派再做打算。 陈氏一直没有睡,她躲在屋子中听着外面的动静渐渐没有了,才把门推开条缝,结果一开门就看到满院奇形怪状的生物,她吓得差点又跌回去。 “仙……仙师?”陈氏战战兢兢地扒着门,瑟缩地探出头问,“这是,都抓起来了吗?都……绑好了吗?” 三月暮没有再隐去身形,他疲惫地坐在屋中,影子藏在月光下,脸深埋进掌心里,他听见声音才抬起头,“是的,以后你们不用担心了。” “仙师,你还好?”陈氏小心发问。 “哦,没事。”三月暮呼了一口气说,“有空屋子吗?能给我找一间吗?” “能能能,”陈氏连忙说,“仙师到这边来,没考虑到是我的疏忽,最近人心惶惶的,我这心里也不踏实,脑子就没那么好使……” 三月暮转过头,看向应淮离开时走的那条路—— 长路漫漫无尽,再看不到那个略显单薄的背影。 应淮走出很远后,慢慢停下了脚步,他回头望了望三月暮在的那户人家,只看到了灯火微弱,他又转身继续前行。 这是一个无风无雨夜。 “你没有按照我的意愿去做。”一个稚嫩却平直的声音在应淮脑海中出现。 “怎么没有呢?”应淮一边走一边反驳说,“你让我对三月暮的问话实话实说,但不暴露你的身份,还给了我暂时控制这些生物的能力,告诉我可以为了获取他的信任使用。” 应淮答话一点不客气:“今夜我都实话实说了,也动用了这种能力,不是吗?师尊就是我逼死的,那些事也就是我做,不是吗?你一次又一次逼迫我,我说我太累了,不想继续了,不对吗?我说我总在想让他们发现我心怀恶念,不对吗?” 那个声音对应淮一连串质问中的不满并无多大反应:“可你说的只是一部分实话,最后的结局与我的目的大相径庭,我要你靠实情和那些生物继续换取三月暮的信任,表示你自己是有苦衷的。” “换取信任,然后呢?”应淮冷嗤,“然后你以为师兄会因为这个重新信任我吗?” “没要他信任你,只要他在和你有关的事情上犹豫不决就可以了。只需你回到坤卯派,就能继续做我需要你做的事。” “那么抱歉,”应淮说得没有一点诚意,“我已经自逐出派了。” “……应淮,你毁了我的一步棋,早知道今夜我就该直接代替你的,在三月暮面前取代你必然会被发现,现在好了,我得重新找棋子了。”那个声音说,“你真的很讨厌。” “是吗?我也觉得我挺讨厌的,”应淮无所谓地说,“不止讨厌,还伪善。不过不是我说,小殿下,你也真够执着的,培养我培养整整五年,”应淮咂咂嘴说,“换我可没有你这么好的耐性。” “你杀苏戎等了十一年,报复你的师兄师姐等了十六年,这些不是更久吗?” “我要纠正你一点,”离开了三月暮能听到的范围,应淮说话就随意多了,“我没想报复他们,如果不是你,我还在坤卯派过得好好的。” “别自欺欺人了,”小殿下根本不信他的话,“苏戎灭了你全族,你怎么会不想报复他的门派?” 应淮道:“苏戎犯下的错,和旁人有什么关系?我一个玄门亲传弟子,遇事还玩连坐这套吗?” 第106章 任逍遥 离开的每一步,应淮都走得艰难,但他还是——不得不走下去。 他今夜与三月暮说的固然都是真相,但,是都是少了一部分前提的真相。 其实早在五年前,苏戎身死的那一瞬开始,他就已经停手了,他不能说已经放下了仇恨,但他认为,苏戎自杀,已经够了。 他喜欢坤卯派的生活,他想自私一点,留下来,不再复仇。 他真的想像苏戎说的那样,剩下的人生,放下从前种种,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样子过下去,毕竟,他还有一辈子的人生要活。 可小殿下的到来改变了一切,他逼迫应淮做有害于坤卯派的事,不做,他就控制他去做,就像南部那个被人控制的仙童一样,完全没有自己的意识。 应淮试图挣扎,试图反抗,直到明白自己无法摆脱这种控制,也无法告知师兄师姐后,他决定离开。 虽然他很想留下来,很想和他爱的人们一起,在年复一年的光阴里慢慢老去。 但他不能够,他不能为了一己私念,就害了他们。 可能他和他们到底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是光鲜亮丽的仙尊,而他只是披着仙尊皮囊的妖魔,到底,没有缘分。 可是小殿下不许应淮离开。 他自负地认为应淮一定会找机会灭了坤卯派,认为应淮一定放不下心中仇恨。 应淮为了减少坤卯派的损失,所有危机门派的事情,他都亲身上阵,只为留下那么一星半点的线索端倪,让三月暮他们怀疑自己,好赶他走。 可惜他们没怀疑过。 应淮每次看到他们完全信任的样子,心都痛得厉害,他真的想大声喊:是我做的!真的是我做的!快赶我走啊! 可小殿下不许他说出来。 但小殿下不许他说,不代表三月暮不能赶他走,于是他一次次地,为了被发现被赶走,想尽办法。 小殿下要求应淮让三月暮发现人间有魔族游荡,是想再次引起仙魔大战,但应淮直接将自己永念轩里的柳树染上魔息枯死,并在小殿下想好对策阻止他前快马加鞭地赶去告诉了三月暮,千方百计地往自己身上引,可三月暮太信任他了,根本都没明白他的深意。 他说北川事,谈及被改造的鱼,话里漏洞百出,依旧没有用处。 他发现小事小闹,引不起三月暮的怀疑,就开始动起重查苏戎死因的主意,原本他是想瞒师兄师姐一辈子的,不是他认为自己做得不对,是他明白,如果被他们知道,那所有的平静生活,都不会再有,他们再不能毫无隔阂地坐在一起。 他月月去苏戎那里,终于找到了让冰棺从内部裂开的办法,若山飞雪,他的师兄师姐终于以为师尊死因有隐情,可是,苏戎死都死了,却还不想让弟子们查明真相,还是……护着他…… 第二次的冰棺裂痕是真的,是苏戎在用最温和的方式告诉他们,收手别查。 应淮甚至还想过给三月暮下药,让他认为自己有害他的心思,但他找了半天药也没找到合适的,症状轻微的药不像害人的,说不通他这样做的目的,症状大的药对身体有损,三月暮身体又不好,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可是—— 妈的,小殿下那个奇葩竟然控制他给三月暮下了药,想坏了三月暮的身子。 小殿下终于发现只要应淮还在坤卯派,就说不准哪天会被发现,于是他果断地让应淮离开,并将君玟和墨凡引到巽寅派。 应淮只能照做,除了趁着小殿下的言语漏洞,将程鸢和大部分弟子带到远离纷争的地方,和寻着机会告知君玟墨凡此事是自己所为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没关系,他今日总算是离开了,小殿下没有阻拦他说出自逐出派的话,或许也知道他全部坦白后和自逐出派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他在三月暮问及为什么将君玟和墨凡引去,程鸢在哪里的时候转移了话题,因为这两件事一旦说出实话,三月暮就会知道他心中顾念他们了。 他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了,改造生物他也都尽数交到了三月暮手中。 应淮仰头看向深蓝色的天空,是是非非都被这片天空注视过,然后再寻不到踪迹。 无所谓了,他爱过的人,恨过的人,从此以后,都不会再和他重逢。 他低头理好被风吹乱的衣服,这衣服的样式还是曾经三月暮帮他挑选的,衣服的乾坤袖里揣着一块被暖得有些化开的糖,是君玟之前开着玩笑塞给他,说是和墨凡肯定办不了婚礼,算是提前给的喜糖。月光在他的头冠上折射出银色的光影,那是程鸢在一次出山除祟回程时买给他的。 哦,还有这一身剑术,是苏戎教的。 他迈着大步离开,内心从未如此平静和放松过。 人与人之间,总是要有离别的,与其留恋,不如祝愿,不如大大方方说声再见。 那就,再见! 祝他们,今日无恙,明日无忧,年年岁岁,肆意自在,不被任何事情所困,一如往昔不负年少。 往事走马观花过,他笑得张扬。 掌门师兄,你看,我们都是一样的,用自己的肩膀,扛起所有的责任与苦痛,我们的难过不为人知,也将永远不为人知。 但我们不会向任何人倾诉,因为不爱我们的人只会唏嘘,而爱我们的人会因此难过。 我们走到这条路上,也曾彷徨,也曾想这样做是否值得,但是,我们从来不曾停步。 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看到旭日冉冉,也不是所有挫折后都可以爬起来继续前行,每个人都想要幸福平安,想要不留遗憾,所以总要有人为此一战。 这一战,我们将赌上所有的荣光与功名。 而我会在遥遥远方,助我爱的你们,得偿所愿。 “且让往事携风去——”应淮快活地哼唱了一句,“无拘无束任逍遥!” 第107章 回家 巽寅派。 鸳鸯剑被玄铁制成的铁链拴在一间堆满仙器的屋子里,铁链上压着重重禁制,使其动弹不得。 池上暝坐在地上,手腕和脚腕处也有赤色的锁链印记若隐若现。 这是他被关在这里的第十四天了。 池上暝拨弄了一下铁链,心想,今夜得想个办法,传些消息出去。 叶言卿这个人心思太过缜密,自他拒绝认主之后,就一直把他锁在这里,用锁神器的锁链锁着他,又设下数道隔绝灵气灵力的禁制,连送饭都是叶言卿亲自来送,他因为不能和叶言卿撕破脸也未反抗。 只是—— 池上暝抖抖手腕,灵体上的锁链仅为印记,碰撞时发出很弱的声响。 只是剑灵感官极其敏锐,不是依靠灵气的,是天生的特性。 他坐在这间屋子里,听了十天巽寅派内的各种对话,尤其是叶言卿的。 他的基本计谋,池上暝已经知道了十之八九,只待觅得时机传出。 晚膳的时候,叶言卿来送饭,池上暝叫住了他。 “叶掌门,”池上暝说,“我可以认主,但我有一个要求。” 寻常的计谋必然骗不过叶言卿,若只说可以认主,叶言卿必然警铃大作。 果然,在池上暝说自己可以认主的瞬间,叶言卿眯了下眼睛,从眼皮缝隙流露出来的不是得逞的自满,而是十二分的警惕,而池上暝又说出自己有要求时,那警惕就换了一种含义。 “什么要求?”叶言卿问。 “我要与三月暮写封信,亲手送出去,”池上暝道,“信的内容你不可以知道。” 叶言卿伸舌头舔了下唇角,意味不明。 “好啊。”他回答。 叶言卿果真如池上暝所言允许他写了封信,也解开了他一只手的锁链,允许他亲自用灵气送走。 “你先回去,我晚上去找你。”叶言卿并不心急,又重新锁上了池上暝的手说。 待池上暝离开,一个亲信从剑上跃下,跳到叶言卿身边。 “掌门,信。” 叶言卿接过信,大致扫了一眼,上面写了些巽寅派内的事情,虽是不方便被其他门派知道的,但,也没有那么重要。 “果然。”叶言卿冷笑。 “掌门。”又一亲信跃至他身侧,弯腰拱手,递出另一张信纸。 叶言卿胸有成竹地将其展开。 方才他就想池上暝定然能预料到自己会截信,所以一定还准备了其他的信偷放出去。 果不出所料。 然而看着信,叶言卿的表情慢慢冻结了,“这些……他是怎么知道的?” 信中内容只有三条,但每一条都是机密。 可除了他自己,明明没人接触过池上暝,他为什么会知道?内鬼?可如果内鬼能破坏他的禁制不被发现,那何不直接给三月暮传信,还要通过池上暝? 不远处的草丛中,一个白鸽抬了下脚爪,脚环上拴着一个折得小小的信,它扇扇翅膀,穿过巽寅派最外层的禁制,向东而去。 “着人检查!”叶言卿一边走一边怒气冲冲地甩着信纸,“检查和我研讨这几件事时,同时在场的人!” “可是……”一个亲信犹豫着开口。 叶言卿:“想说什么就说,没什么是不能说的。” “如果您谈论信上最后这件事时,石仙尊在,那么这些事情都知道的,只有您和石仙尊,这最后一件事,连我们二人都不知道。” “石既……”叶言卿嚼着这个名字,语气平静得像是将有一场铺天盖地的海啸。 —— 傍晚时分,三月暮一推开窗,心心念念的人便翻窗而入。 他诧异着伸出手,将那人接了个满怀。 熟悉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不过半月未见,却似隔了半生的风雨。 “主人,”池上暝双脚落地,在他怀里抬起头说,“我回来了。”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衣袂发带缠绵,眸光撞入了眸光。 三月暮猝然将双臂收得很紧。 池上暝浅笑着,没有同他说什么感人肺腑的话,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但他却觉得,为了这个拥抱,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他抱着池上暝,不放手。 风在他们间流转,像是吹动了时间,这不是破镜重圆,也不只是久别重逢,这是他不自知的再一次心动。 虽然早知池上暝会回来,但他还是那样动容。 原来真的可以有人,愿意拼上一切,只为与他一次又一次,在这熙熙攘攘人世间重逢。 “你是,怎么回来的?”三月暮打破了寂静说,“你给我的信写得那样全面,我还以为你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写得详细是以防万一,”池上暝解释道,“我怕我回不来。” 池上暝用目光描摹着三月暮的眉眼。 半月未见,不知为何,竟比曾经不得见的五年更为惦念。 三月暮低下头,将头埋进池上暝的颈窝里。 “回来就好。”他说。 熟悉的灵气环绕着他,干净纯粹,让三月暮的心安稳下来。 “主人不信任我吗?”察觉到三月暮的情绪变化,池上暝轻声问。 “没有不信任你,”三月暮说,“只是没想到,你竟然都不曾让他接近你。” “不让的。”池上暝回答。 我是你的灵剑,哪有让别人接近的道理。 三月暮终于放开他,他想去握池上暝的指尖,却被池上暝躲开了。 “怎么了?”三月暮问。 刚刚自己抱他的时候,他也是,就只是站着,没有回抱。 池上暝:“……手之前断了,刚接上。”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学不会骗三月暮,让他不担心。 “什么?!”三月暮慌张地去托他的手腕,又怕碰伤了他。 “手怎么会折断?叶言卿做的?”三月暮手覆在他手腕上,焦灼地想帮他疗伤。 池上暝后退着抽回手,“别浪费灵力,主人,我恢复得快。” “怎么断的?”三月暮随着他的后退向前逼近,又问了一遍。 几个时辰之前—— 叶言卿解开池上暝一只手的锁链后,池上暝趁他不备,用这只手解了另一只手的锁,但不被锁链锁住的手,灵气充沛,必然会被发现,以是,他就自己下手折断了。 骨骼筋脉全断,自然不会再有灵气涌动。 这样一来,哪怕池上暝断手上的锁链只是虚搭着,叶言卿也发现不了端倪,等到他重新锁住池上暝的手时,只会将自己解开的锁链锁上,而不知另一只手也早已脱离控制。 池上暝等离开叶言卿的视线,便驱动灵气接好手骨,劈晕了带自己回去的人,悄然出了巽寅派。 第108章 瘟疫 池上暝一律如实说了,换来的,自然是三月暮更深的凝视。 “主人?”池上暝被盯得有些不明所以。 三月暮却只是捏了下他的发尾,什么都没说。 这到底是必然的事情,池上暝继续留在巽寅派,会遭遇什么更不可知,断手而归,竟是最妥当的办法。 “还是疗一下伤。”三月暮说。 “不用了主人,已经接回去了,只是还不大灵活,过一会就好了。”池上暝摇头道。 “主人只收到了一封信吗?”池上暝转移了话题。 “是。”三月暮眼睛依然盯着池上暝的手腕。 池上暝想转转手腕示意三月暮自己没事,却被三月暮眼疾手快地握住。 三月暮:“别乱动。” 池上暝:“哦。” 他就着这个手被抓着的姿势,将三封信的计谋与三月暮说了,然后道:“第二封信为了让叶言卿相信,我写的是几个真实消息,所以,这几个方面,他应该会有改动。” 三月暮:“我明白,不过叶言卿未必会改动。” 池上暝分析道:“因为他发现我回来后,就一定能猜到我会知道你没收到那封信,他必然认为我们猜不到他在被我们发现的情况下仍然选择用之前的计划。是吗,主人?” 三月暮说:“不错。” “另外,人间,是有瘟疫在扩散,是吗?这种瘟疫,会让人变得愚笨?” 在池上暝传来的书信里,而没有写在给叶言卿看的信上,有这样的内容。 “是。”池上暝回答。 三月暮:“可为何,我没有接到一点消息?” “可能因为还没有扩散到坤卯派地界内?”池上暝猜测道。 “怎么搞的……”三月暮头痛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似乎……”池上暝不确定地说,“似乎这次的瘟疫与改造生物有关,不过我也不确定,只是感觉叶言卿话里话外有这个意思,但具体的他一直没说过。” “掌门——” 时白的喊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夜晚山间,格外清晰高亢。 “不好了掌门!出大事了!”时白冲到映月轩门口,贴着门,一边敲一边喊。 三月暮眉头皱起,池上暝轻巧地隐入黑暗中。 巽寅派还未传出池上暝出逃的消息,所以他还不能随意在人前出现。 三月暮拉开房门,原本想训责时白几句,让他不要在派内大喊大叫,却在开口的一刻从时白慌里慌张的模样中,看到了一位故人。 只是,那位故人早就不能再和他们同行了。 “……出了什么事?”三月暮没有批评他。 时白回答:“禀掌门,巡视各地的弟子忽然来报,说是人间近日出现了很多嗯……不太正常的人。” 三月暮收拢心神:“什么叫做不太正常?” “就是各方面和常人无异,但就是感觉不对劲,行事作风透着一种死板,缺少了活力之类的东西,就很……奇怪。”时白说,“咱们回来的弟子就是这样描述的,具体是什么样的情况,弟子尚且不知。” “近日出现的,为何现在才一起来报?”三月暮厉声问。 时白语塞:“这……” “罢了,”三月暮自知不该和传话的时白计较,他说,“他们都在大殿吗?我去一趟。” 时白:“是的,都在大殿,是时研看管着。” 三月暮刚取来一个白色斗篷,闻言披斗篷的动作一顿,“看管着?” 时白尴尬地挠挠头道:“应淮仙尊不是说不许任何弟子离开嘛,所以时研就觉得这是包括所有山中的弟子,他们既然回来了,就不能再离开。” 三月暮没说时研做得是对还是不对,只是迈出映月轩关上殿门:“走。” 池上暝在窗口看着三月暮步履急促地向大殿的方向走去,修长的身形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白色的斗篷浮动着银色的丝线轮廓。 他觉得跟在那身影后面跑的人极其碍眼。 时白…… 池上暝想,这人几日不见,真是愈发讨厌了。 而且,他在山中这样无礼大喊,主人竟然都没管他! 讨厌!太讨厌了! 他试着动了动手腕,感觉大体无碍了,便撑着窗子和刚刚翻进来时一样地又翻回了外面,而后他跟在两人身后也向大殿移动过去。 大殿中,三月暮怒视着一众弟子。 时白想着这种有损三月暮温和形象的事情不便让其他弟子听去,小跑着要去关上殿门,却被三月暮制止了:“不用关。” 接着,他攒着眉心转回头,话语裹挟着强烈的不满:“听听你们说的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做以为不是什么大事?事关百姓,没有小事!第一堂课我是怎么教你们的?!我说我们一派修习剑术,不是为了除魔降妖的,而是为了惩恶扬善,扶弱救民!看你们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一定要有什么祸及四方的妖物出现,才算大事吗?!” 刚刚那个为自己辩解说“以为只是恰巧有一些百姓精神状态都不好,不是什么大事”的弟子嗫嚅着闭上嘴。 三月暮火气未消:“如果不是今天有百姓想上山来报,说是出了人命!你们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弟子们一个个像霜打了的茄子,耷拉着脑袋,不安地踩着脚下的地面,乖乖听着训话。 事情紧急,三月暮也没有更多时间训他们,他坐到主位上,说:“现在把你们知道的与此事有关的都汇报给我,事无巨细,不可有遗漏。” 众弟子忙道:“是!” 第109章 开窍 池上暝自三月暮留的门闪进来,跃到大殿主座正对着的房梁上,也低头听着下面弟子的汇报。 等到正在汇报的弟子说完,三月暮略抬手示意下一位弟子稍等,接着对时白道:“把殿门关上。” 时白:“啊?” 三月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时白一激灵:“哦,好的掌门!” 虽然时白很想知道为什么刚刚他要关殿门就不可以,现在又可以了,但是看看正在过分严肃听下一位弟子讲述的三月暮,他默默压下了自己这个想法。 等听完弟子的汇报,三月暮将该吩咐的事情安排好,就出了大殿,留下一殿还在惴惴不安的弟子。 “听起来,这些命案虽然奇怪,但确实像是普通纷争。” 回了映月轩,三月暮一边提取记录着弟子所述,一边向跟着他回来的池上暝说:“但是解决方式却比之前要简单直白太多。” “简单直白”说得很含蓄了,“残忍粗暴”才是更贴合的评价。 李田家的南瓜被邻村的张平偷了,李田发现后当时就拎着菜刀去了张平的家,把张平砍了。 一直以来和睦相处的两个糖葫芦摊的摊主,在一日清晨挥着竹签将对方划伤,似乎是因为抢了对方生意…… 刘家女儿原本羞涩内敛,但看上了王家大儿子后,大儿子却不喜欢刘家女,然后刘家女下药用强,致使大儿子终生不举…… 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事情千奇百怪。 三月暮感到一阵窒息。 这都是什么事啊? 感觉像是,每个人都变得更自私了,也更偏激了。 这就是此次的瘟疫吗? 这种瘟疫,当真是……太可怕了。 比任何一种疾病都要可怕。 没有理智和道德规则约束的人类,与野兽毫无区别,如果野兽成为了世界的统治者,那世界又会何去何从? 三月暮缓缓叹息:“人间……到底是沦陷了。” 他们要面临的,不再仅仅是门派争斗,还有那只看不见的、在操控全局、投下瘟疫的人。 池上暝握住三月暮按在纸张上的手,手指扣进他的指缝里。 他说:“人间已经沉沦,但不要怕,这沉沦的人世间,仍有我在爱你。” “啪嗒——” 三月暮手中的毛笔掉了,滚落在纸上,滚出了一道很长的墨痕。 “你说什么?”三月暮不确定地问。 “我说,我爱你,主人。”池上暝的手和他的手挨得那样紧,“很爱很爱你。”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想你所说的喜欢和爱到底是什么。”池上暝说,“我思考了很久。” “在巽寅派,我被关在一个封闭的屋子里,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窗户,可我从那窗户中看见什么都能想起你,我看到云,就能想起你纯白的衣服,阳光照下来的时候,像你衣服上的金线,夜晚的时候,那一点点星光,仿佛你眼中的微光。”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我不是在担心你,我是在想你。” “所以我想,主人,我对你,不只是灵剑对主人的情感,”他一字一句说的认真又直白,“我很爱你。” “也只爱你。” 四月末了,蝉鸣初起,鸳鸯泅渡,惊扰了枝头正盛的迎春。 池上暝在三月暮面前本就是一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更何况他觉得,爱这个字,出现了,就该说出来让对方知道,人的一生本就苦短,没必要把他爱的人的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猜测和含蓄上。 三月暮翻过手,和池上暝十指相扣。 他有太多话想说了,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 惊讶。 意外。 欣喜。 心动…… 太多的感情混杂在一起。 最后只剩一句很重很重的回答:“我也爱你。” 他不想要什么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爱情,那样的爱太累了,他就想要一个人能一直陪着他,再也不离开。 其实这个要求同样也是很高的,不过幸好,他真的可以拥有这样一个人。 他活了二十几年,也心无定所了二十几年,终于,所有流浪的情感,在这一刻,尘埃落定了。 他与池上暝隔着桌子的一角,接了一个绵长眷恋的吻。 一切未诉之于口的话,都在这个吻中没入彼此的感知。 将分未分的时候,池上暝突然拉住了三月暮的衣领。 “主人,”他说,“我不在的这些天,时白经常来吗?” 三月暮的唇被他似触非触地摩擦着,免不了心猿意马,他问:“什么?” “时白,”池上暝又问了一遍,“时白是不是这几日经常来?” “不错,”三月暮凝眉,“他有问题吗?” 池上暝的视线从三月暮的眼睛移到唇上,他松开手说:“没问题,就是太吵了。” 三月暮放松下来,旋即哭笑不得道:“他就这个性子,你若是不喜欢他,我以后少让他来便是。” 池上暝赞同道:“好。” 两人说着,又聊回了政务。 “目前还不知道这种瘟疫的传播途径,”三月暮道,“我已经让弟子们把已经染上瘟疫的人隔离了。” 池上暝:“传播途径和治疗方法,我会去查。” 三月暮犹豫道:“你……” “放心,”池上暝说,“剑灵不会染病的。” 三月暮的话被堵了回去,只得说:“休息一晚,明日再走。” 才刚再见面,他哪里舍得现在就放人走? 池上暝在三月暮的目光中无处躲藏,也不想躲藏,他凑近了一点,问三月暮道:“主人在看什么?” 三月暮说:“看你。” 池上暝:“看我什么?” 三月暮:“看你好看啊。” 池上暝回答:“主人也好看,主人比我好看。” “不好看的,”三月暮说,“十几岁的时候好看过,那时候,还有不少姑娘喜欢我。” “都说相由心生,而今我心无明镜台,面容自然也早就丑恶不堪了。” “好看的,”池上暝伸手托住他的脸侧说,“特别好看。” 三月暮盖上他放在自己面颊上的手,笑道:“你别哄我了,我现在也就算是——相貌平平、身无长处,也就只有你还能爱我。” “我会一直爱你。”池上暝说。 三月暮眼含笑意,“那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爱我。” 池上暝把三月暮的手移到唇边,郑重其事地印下一吻,然后抬眼看着他,丹凤眼中神色不明,他道:“遵命,主人。” 第110章 追查 三月暮到底不放心刚回到自己身边的灵剑只身前往瘟疫爆发的地区,他留下两个身体才刚逐步好转的病号守山,然后在君玟“重色轻友”的叫嚷声中和池上暝一起走了。 平措城的一条街道。 “第一个行为反常的人是在这里出现的。”三月暮与池上暝说着,敲响一户紧闭的房门。 咚咚—— 三月暮:“有人吗?” 无人应声。 咚咚咚—— 清晰的叩门声响过半晌,仍然没有人来开门。 不好的预感在心中渐渐成形,三月暮想询问附近的街坊邻里,可路过的人要么直接绕着这里走,要么看到他们就疾走着离开,一副避犹不及的样子。 只有一个挑着担子的大爷在旁边徘徊许久,和三月暮对视后也迟疑半天,才上前问:“两位仙师是想进去看看吗?” 三月暮面向他,颔首道:“是的,我们有事找他们夫妇。” 大爷的表情一下变得很古怪,显得苍老的面孔上皱纹更深,三月暮见此,问道:“他们家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个——”大爷搓着袖口,犹豫不决地踌躇着,随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既然二位是仙师,我就实话实说了。” 他放下担子,走到三月暮两人旁边,防什么人似的四处看看,接着他压着声音说:“王婶她家一周前不是出事了吗?女儿女婿都死了,本来够可怜的了,结果就在前天晚上,她家又出事了!” 三月暮:“又出什么事了?” “前天晚上具体是什么事我不知道,也没人知道,我们只听到他们家里一直是持续着可怕的声音,从亥时开始,丑时方歇,”大爷搓了搓手臂说,“什么声音都有,那时候夜深人静,所以我们都听得很清晰,撞门的声音,跑来跑去的声音,尖叫的声音,还有……还有……” 他吞了口唾沫,眼睛瞪得浑圆,像是受到了惊吓。 三月暮问:“还有什么?” “还有……”大爷乱瞟着说,“还有刀砍下去的声音。”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大爷像是说不下去了,摇着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三月暮叫住他,“既然听到了,为什么没人进门看看?” 大爷回头看了三月暮一眼,眼中近乎是惊悚,“我不知道,别问我!” 他连地上的担子都不顾,仓皇失措地跑远了。 池上暝看着因为跑得太快,险些绊倒自己的人,侧头问三月暮:“他怎么了?” “太害怕了……”三月暮轻声说。 谁知道呢?这人犹豫半天才来和他们说这些,又像惊弓之鸟一样,说了一半就跑了,可他要是真害怕,哪里又会过来? 拙劣的演技。 和当日被抓回的宋知勉如出一辙。 三月暮眯了下眼睛。 如出一辙…… 看来等回去以后,宋知勉的事得换个方向继续查了。 池上暝也只是随口问问三月暮的看法,他自然知道那人不对劲。 他的注意力还在这户人家上,他把手放在门上推了一下,门纹丝不动。 “有什么东西靠在门上了。”池上暝征询三月暮的意见道:“要打开吗?” 三月暮点头。 呯—— 门重重地砸在地上,又小幅度地弹起一次,扬起两阵混着血腥味的尘土,才在地上落稳。 三月暮指节抵了下鼻尖,皱了下鼻子,迈步跨过门槛。 被池上暝用灵气震开的门边倒着一男一女两个尸体,脸部划的都是伤痕,样貌模糊难辨,但从身形来看,应该就是王婶和她的丈夫。 三月暮蹲下身,用一旁捡来的断枝挑开两人破损的衣物。 “刀伤,”池上暝站在尸体旁边,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杂乱无章,毫无准头,不会是有武功或是玄门底子的人,应该是他们起了争执,互相捅的。” 三月暮想凑近男尸去瞧,被池上暝拉开了,池上暝道:“换做之前,什么深仇大恨也不能挺着如此多的刀伤,给对方捅成这样,所以,只能是他们得了瘟疫。这次瘟疫的传播方式尚且不知,但染病死亡的尸体是一定具有传染性的,你离远点。” 三月暮依言离远了些,口中却道:“来之前你不是已经给我做好防护措施了吗?还这样小心做什么?我没那么病弱。” 出发前,这一仙一剑像两个傻子,面对面站着,把能想到的防护咒术都给对方施上,又罩上同样施了一堆咒术的面纱,才算完。 此刻,三月暮的面纱也在他脸上好好带着,风吹过时除了小幅度的摆动,根本不会将其掀起。 这要是还能感染,那可真就是命该绝了。 池上暝继续拦着他不让他过来,不容拒绝地说:“防护也只是能防住绝大多数疫病,不排除有例外,主人还是应该小心。” 三月暮拗不过池上暝,也放心把事情交给他,加上池上暝不会染病,索性就随他去了,三月暮自己则进屋检查检查能否有什么投放瘟疫者线索什么的,虽然已经过去这么久,有也该早就被销毁了,不过万一呢? 没有万一。 能查的地方都查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从整洁的家具到还算充足的米面都在证明他们是突逢变故的。 屋外的池上暝也简单检查完了,他起身对三月暮道:“女人身上四十二处刀伤,有深有浅,最重的应该是胸口处的,不过也不算致命,死因应该是失血过多。男人身上明显的刀伤只有十九处,更多的是树枝划出的痕迹和指甲挠出的伤,不过心脏位置有一处很长很深的刀伤,应该是致命伤。” 第111章 不开心就不要笑 池上暝:“这两人身上除了伤口没有其他线索,看不出疫病来源,不过按道理讲,最先染上瘟疫的是他们的女儿女婿,那他们应该挨着染病才是,而不是邻里死了许多后才轮到他们。” 三月暮说:“那就想个法子把这两人带回去,应淮精通药理,让他——” 三月暮止住了话,他扯了下嘴角,笑道:“抱歉,记性不好,忘了。” 和药有关的事情历来交给应淮,这是多少年的习惯了,可如今已时过境迁。 是他忘了。 “不开心就不要笑。”池上暝说,“既然我在这里,笑和不笑就都是你的权利。” 三月暮不笑了,他唇线平直,站在院中不发一言。 “这两人的后事我替你传信回山,让弟子来处理了,”池上暝捏了下三月暮的手说:“走,去下一家。” 三月暮回握着他,这次是真的笑了。 “好。”他说。 第二家的遇难者是一对新婚的年轻夫妇,但还不能确定是否为瘟疫感染者。据说两人感情和睦,虽然日子过得穷苦,但也能苦中作乐,可就是这对恩爱夫妻却在前阵子双双出事,男子上山采药想换些钱财,改善两人生活,不幸被老虎拖走,女子知道后,提着刀在山上找了两天两夜,找到了老虎后与其厮杀,女子身亡,老虎被重伤,几日后也一命呼呜。 这桩复仇事件,原本没记在瘟疫可疑感染者的单子上,只是后来据弟子汇报,那女子原本性情温婉,足不出户,整日在家中绣花做衣裳,这样一个女子能做出和老虎同归于尽的事情,就太可疑了,以防万一,他们决定来看看。 三月暮和池上暝到的时候,他们家的房子没有上锁,搜寻了一圈,池上暝只在屋中找到了几张信纸残页,不过残页的内容只有些女儿家的生活琐事,从写信人娴熟随意的语气来看,姑且能猜到这位新婚妻子有一位十分亲近的闺中密友,其余的尚且不知。 手中的信息太少了,池上暝出门一连问了几个路过的人,想知道这女子和哪家的姑娘走得近,可他们都唯恐避犹不及的模样,没有一个人正面回答。 “他们怕引火上身,”三月暮走出来,习以为常地和池上暝说。 “我明白,”池上暝回答,“但我们必须知道和她有过书信往来的人是谁,才好确定瘟疫是通过人与人接触传播,还是这些人接触过某样相同的东西,或者是其他原因——” “救命啊——” 一声凄厉的呼救声打断了池上暝的话音,两人对视一眼,三月暮掠身而去,池上暝快速收好信纸,也向那方向掠去。 空旷的街道上,小贩和行人不知都躲到了哪里去,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奋力迈动着两条腿奔跑着,另一个略大一点的满脸凶狠的小男孩举着一根和他小臂一般粗细的树枝,追在小女孩身后跑。 小女孩跑得不比男孩快,听到身后的树枝会动时带起的风声,她吓得眼泪糊满了脸颊,张嘴大喘着气,眼中尽是绝望。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她惨白着脸,转头去看,风吹到她短短的鬓角上,她大脑一片空白,瞳孔只能看见那个棕黑色的粗枝自上而下打过来,离自己越来越近…… “咔——” 树枝被折断了。 小女孩立刻停下脚步,又由于惯性向前冲出几步,她站稳身子,错愕地偏头望向挡在自己身后的人。 救下她的人很高,背对着她让她看不见容貌,只能看到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握着树枝的顶端,阳光透过他衣上的薄纱洒下来,如隔云观日,不再晃得让人睁不开眼。 小女孩怯懦地出声:“谢谢大哥哥。” 三月暮要把树枝抢过来,余光瞥见小女孩仍站在自己身后,便道:“站开些,别伤到你。” 就这么一个不注意,男孩骤然松开树枝,扑到三月暮腿上,狠狠地咬了下去。 “嘶——” 刺痛感传来,三月暮抓着他脖领要把他拽开,却被另一只手抢了先。 池上暝也赶过来了。 他面色不太好,把那小男孩拎起来,盯着他在空中乱蹬的四肢,极力压下自己想把他狠狠丢出去的冲动。 三月暮在伤处施了个清洁咒,对池上暝安慰性地笑了笑说:“没事,你给我施了那么多咒术呢,况且疫病传播方式也未必是接触,我现在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不会有事的。” 池上暝“嗯”了一声,盯着小男孩说:“你问,主人。” 染上疫病的人虽然极具攻击性,但头脑似乎也更加简单了,盘问他们,再合适不过。 “为什么想杀她?”三月暮问。 “因为我恨她。”男孩恶狠狠地说,“我恨她,所以我要杀死她。” 他没有多大,说不出更多伤人的话,但那满满的恶意,只从这几个词中就能窥见。 多深的恨,才会想杀死一个人? 三月暮:“为什么恨她?” “她抢我的东西!”他伸出食指直指藏在三月暮身后的小女孩,“她抢我的东西,这也抢,那也抢,什么都要抢!我恨透她了!” 小女孩被他的语气吓到了,小手害怕地抓住三月暮的衣服。 “你抢他的东西了吗?”三月暮蹲下来,温和地摸摸小女孩的头说,“没事的,别怕。” “没有……”小女孩眼眶中有泪珠在打转,“没有抢哥哥的东西……” “怎么没有!你抢了!你就是抢了——你放开我!”男孩情绪异常激动,他把衣服挣破出一个口子,就想从池上暝手中逃出来,结果当然是被池上暝换了个姿势抓得更紧。 “他是你哥哥?”三月暮安抚地拍了拍又被吓得一抖的女孩,对男孩的撒泼充耳不闻。 “是……”小女孩哭得一抽一抽的,“是哥哥……” “你哥哥一直这样对你吗?”三月暮又问。 “不,不是……”她吸了吸红彤彤的鼻子说,“哥哥以前对我很好的……” 小孩子对感情是格外敏感的,尤其是长期相处在一起的人,他们总可以精准地判断出对方对自己到底是友善还是恶意。 所以,她的哥哥曾经应该是真的对她很好。 那么,这个瘟疫是会将人心中的善念变成恶念吗?还是会无限扩大恶念?可若真是如此,那对新婚夫妇就并不是感染了瘟疫,因为妻子和老虎同归于尽的行为仅有报复这一种解释,心中只存恶念的人,哪里会为别人复仇? 第112章 母亲 男孩还在吵闹,三月暮问他:“既然你说她抢你的东西,那她到底抢了你什么?” “很多!”男孩怒气冲冲地回答,“她抢我父母!抢我朋友!抢我喜欢的玩具!她什么都抢!明明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我的!!!” 他越说越气,眼中的恨意几乎要迸发出来。 小女孩不哭了,她红着眼圈,嘴唇微张,好似不敢相信。 “哥哥?”她怯生生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天天就知道抢我东西!你讨厌!你恶心!我巴不得你死掉!”男孩的话刀子一般捅进小女孩心中。 小女孩浑身都颤抖起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就宠她护她的哥哥,会突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萱萱,我的萱萱——”一个年轻的妇人小跑着过来,蹲下将女儿抱进怀中,她看看三月暮、池上暝和池上暝手中自己的儿子,低头问怀中的女儿:“这是怎么回事?” 萱萱摇摇头,没有回答。 她不想说出实话,也不想骗母亲,但她哥哥显然不是这样想,见到母亲后反而更激动了,他手指又指向了母亲:“还有你!你就知道偏心!偏心这个,这个——这个萱萱!从来都不顾及我的感受!” 他不会骂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更重的词语称呼妹妹。 即便如此,这话也太伤人心了,池上暝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但已经晚了,妇人瞠目结舌地大睁着眼睛,错愕得仿佛不认识自己儿子了一般。 “您别激动,您的儿子说的不会是真心话的,”三月暮说,“他只是患了一种特殊的病,只要治好就没事了。” “我知道,”她低下头,一遍一遍用手指捻着女儿的鬓角,她说,“我知道……已经很多人这样了……” 风很大,吹动路旁房顶的瓦片,一时没人说话,片刻前还吵嚷不休的地方只剩下被捂着嘴的男孩发出的“唔唔”声和瓦片轻微的碰撞声。 “仙师,你们会治好我儿子的,对吗?”女人猛然仰头,打破了寂静,她的眼神牢牢抓着三月暮。 三月暮没有把话说满,他道:“我们会尽力。” 岂料女人听后直接跌坐在地上,她喃喃自语着:“尽力……没希望了吗……” “不一定的,”三月暮也蹲下,将自己尽量和她低到同样的高度,“我们一定会尽力救他。” 女人不信他,她的手虚扣在女儿手腕上,眼睛没有聚焦,整个人像瞬间衰老了几十岁。 三月暮叹息了一声,道:“您的儿子我需要带走。” 女人紧紧抱着女儿,惊恐地看向三月暮:“你要干什么?!” “您的儿子得了病,需要带走隔离,你的女儿——”三月暮顿了下说,“您的女儿没受什么伤,但也不排除被感染的可能,还有您,和您的儿子此刻也有了近距离接触,你们母女留待观察,只需另行在家隔离。” “不要,我儿子不去!”女人说着就想到池上暝手中抢走自己的儿子,“我们要回家,我儿子也不用你们治了,我们要走!让我们走——” 三月暮抓住女人扑向池上暝的手臂:“您冷静一下。” “我不冷静!我怎么冷静?!你们这些仙师根本就不明白!”女人大力抽出手臂吼道,“你们根本就不懂!我得带他回去!” 三月暮:“你——” “进了那种地方,里面都是得了病的人,我儿子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女人吼着吼着,又和自己女儿一样哭了起来。 “我得让他活着回来……” 女人握住三月暮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毫无形象地哭着恳求道:“你不要把他带走好不好……我会看好他的,我不会让他出去伤人,求求你……求求你……” 三月暮为难地举着手,他不想拒绝一位母亲,可也不能由着她抢走感染者。 他理解,身为母亲,对关乎孩子的事情都是自私的,这很正常,但为了防止传染给更多的人,把感染者带走,这也是必须为之的事。 三月暮幻出鸳鸯剑本体,随后撤出被她攥着的手,和池上暝踩上剑,连同小男孩一起升到了女人够不到的地方。 女人手一空,踉跄了两下。 “抱歉,”三月暮说,“但是您的儿子我必须带走,您且先带着女儿回去。” “我不用你们治了,不用你们治了还不行吗?!”女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迎着刺眼的阳光,仰视着三月暮,涕泗横流,“求求你们了,把儿子还给我……” 三月暮:“……对不起。” 他转身不再看那位母亲,驱剑离开。 “我们会尽力的,”年轻的妇人听见残忍的仙师说,“我们一定尽力将您的儿子带回来。” 离开了平措城,萱萱不在男孩的视野范围内了,他挣扎的动作也渐渐消失了,安静地垂着头和四肢。 三月暮原本的询问被男孩母亲的突然到来打断了,现在他不再大喊大叫了,三月暮便开始重新循序渐进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周久。” “周久,你认识温入画吗?”池上暝插话问,却一点不含蓄。 温入画就是那位命丧虎口的新婚妻子的名字。 “认识。”幸好周久并不关注问他话的人的态度。 池上暝:“那你知道她有和谁走得近,或者是婚前有过什么好友吗?” “知道啊。” 池上暝:“是谁?” “王婶的女儿啊,大家都知道她们关系好。” 第113章 以身相许 周久有问必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忙问:“我都回答你们的问题了,你们也应该答应我点什么?” “哦?”三月暮问,“你想要我们答应你什么?” 周久半分不犹豫道:“放我回去,我要杀了他们。” 三月暮:“他们?为什么是他们?” 他恨的、想杀的,难道不是只有他的妹妹周萱吗? 可他眼中的恨意又半分做不得假。 “因为我思考了一下,我父母也从来不偏袒我,我也恨他们。”周久说,“他们只知道偏心周萱,从来看不见我!从来看不见我!糖葫芦我也想吃!竹蜻蜓我也想玩!他们从来不给我买!凭什么!!!” 三月暮:“那他们为什么不给你买?” “因为我不要他们买,”周久一点没意识到话里的逻辑问题,还在自顾自说着,“我不要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多少钱,但是他们怎么可以真的不给我买!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三月暮:“……” 周久他,曾经应该是一个呵护妹妹,照顾家里的好孩子。 只是被疫病变成了这副模样。 幸好那位母亲不在,不然,就算,她知道儿子的话不是真心的,怕也是免不了伤心。 三月暮发自心底地厌恶促成这一切的那个人,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都不能成为他伤害别人的理由。 池上暝开口回答了周久:“不行。” 一句“不行”,让他们再从周久嘴里问不出什么,周久梗着脖子,浑身上下透着“抵死不从”,剩下的问话就只能等之后再做打算。 因为带着周久,他们不得不当下便起程回了若山,平措城感染过瘟疫的人的居所重新交给还算信得过的弟子守着,防止有人去毁灭痕迹。 回山的路上,三月暮一直心不在焉,也幸亏鸳鸯剑稳还不用他凝心控制,自己就能飞,不然,他非跌下来不可。 “主人。” “主人?” “主人?” 池上暝唤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 “嗯,”三月暮应道,“怎么了?” 池上暝:“君玟仙尊和墨凡仙尊还在若山,我能感觉到的,你别担心。” 三月暮神色一缓,然后又想起什么,问他:“程鸢在哪你能感觉到吗?” “应该在很远的地方,近处我感受不到她的灵力波动,”池上暝说,“除非她的灵力被谁封住了。” “这样啊……”三月暮有些失望。 “对不起。”池上暝说。 “你道什么歉,”三月暮勾出笑意,捏了下池上暝的耳垂说,“快回山。” “脖子怎么红了?”三月暮注意到池上暝衣领上方的一小块皮肤染上了红晕,想压下他的衣领细看。 池上暝捉住他的手说:“没事。” 若山到了,三月暮再无心其他,他收回视线,抽出手,足尖点过鸳鸯剑剑身,落到地上。 他敲响弃往轩的殿门,里面传来细微的衣料摩擦声,脚步声从殿内响到门边,而后君玟一身怨气地打开了殿门。 他看了三月暮一眼,也不打招呼,含着气又走了进去。 殿中有些热,墨凡除了脸红点外,可比君玟知礼多了。 “掌门师兄,”他从椅子上起身,“你回来了。” 三月暮:“……嗯……” 君玟坐在桌边,连喝了三杯凉茶,才问:“师兄查出什么了吗?” 三月暮选了个最靠殿门的位置坐下,说:“查出点东西,还带回来个感染者,但这些零碎的线索还是连不起来。” 所有的所有都缺了一条线,一条把全部信息串起来的线。 三月暮:“只要我们见到幕后之人,知道他所作所为的目的,一切就都有解释了。” “其实,我们可能已经见过了,”墨凡说,“在叶承宇的记忆力。” “当初在池上暝回若山的路上——”墨凡见三月暮表情不变,才继续说,“碎掉他的那个人,还有在水乡把他送回若山的人,这两个人,很可能就是玄门身后的两个势力。” “刚刚我和君玟正在说这件事,”墨凡说完又特意强调了一下。 但他不强调还好,强调了,就总有一点欲盖弥彰的意味。 “池上暝呢?”墨凡僵硬地起了另一个话头。 “在映月轩,”三月暮说,“现下弟子们不知道他回来,他不方便过来露面。” 君玟恰如其分地插话道:“掌门师兄不去看看他吗?” 三月暮:“……好,我回去,你们继续。” 君玟:“好的。” 墨凡:“……” 等到三月暮出去了,墨凡才羞恼地质问君玟:“你乱说什么?” 君玟无辜道:“我乱说什么了?” 墨凡动动嘴,别过脸去。 君玟凑到他面前,笑问:“仙尊哥哥怎么还不理人了呢?” 仙尊哥哥不说话。 君玟好脾气地撩了下眼前人垂在颈侧的发丝,又唤了他一声:“仙尊哥哥,你看看我嘛~” 仙尊哥哥不情不愿地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呀~”君玟拽着他的发丝晃来晃去,“就是哄哄发脾气的仙尊哥哥嘛~” “你方才那表现,掌门师兄肯定以为我们已经,已经发展到那一步了。”墨凡早已对君玟的花言巧语免疫了。 君玟又凑近了一点,鼻尖碰着墨凡的鼻尖。 君玟:“仙尊哥哥不想要别人这样认为吗?” “也不是……”墨凡脸烧得发烫,他能免疫得了某人把话说得天花乱坠,却至今也免疫不了他的近距离接触。 墨凡慌乱地躲避着他的视线说:“只是我们明明还没发展到这一步……” 虽然刚刚确实差一点就…… 但确实是没有的。 只能说三月暮敲门敲得很是时候,也怪不得君玟怨气那么重。 “那我们就发展到这一步,好不好呀?”君玟眼中漫上水汽,唇擦着墨凡的耳垂说:“仙、尊、哥、哥?” 墨凡微微颤了一下,逐渐泛出的红在白皙的皮肤上极为惹眼。 君玟看着他越来越红的脸颊,嗓音带上了浓重的笑意:“仙尊哥哥现在就这么容易害羞,一会可怎么办啊~” 墨凡嘴唇翕动,声音很低:“没有一会,你走开。” 君玟一手揽住了墨凡的后颈,温热的气流在两人鼻息间流转,让墨凡面上的红越发深了。 墨凡下意识道:“不要。” 君玟拇指抚了抚他的脸,“还是不要吗?” 滚烫的面颊被一点凉意触上,墨凡一怔。 【仙尊哥哥这是要以身相许了吗?】 【等你伤好。】 【你说什么?】 【我说,你伤还没好。】 【那伤好了呢?】 【伤好了再说伤好之后的事。】 【不行,现在就得说清楚】 【你急什么?说是你的还能跑了不成?不知道自己身子现在什么样吗?还拉我,撞到你怎么办?】 【对,说了是我的。】 是了,都说了是他的,哪有一而再再而三拖延的道理? 总不能仗着他对自己情深,就这般说话不算话。 第114章 缱绻 “没有,没有不要。”墨凡嗫嚅着。 他的声音太小了,不过还好君玟听到了。 君玟没有再说撩墨凡的话来,他明白墨凡为什么总想后退,也知晓墨凡为什么此时不想后退。 他倾身轻啄墨凡的唇角说:“别怕。” 有我爱你呢,所以别怕。 他吻着他,把他的发丝拢到耳后。 任何人童年留下的阴影,都是真的需要漫长的一生去治愈,这与长大后是否有能力无关,哪怕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会再度遭遇那些,但是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改变了他。 童年是一个人身心逐渐长成的过程,而环境会不可避免影响他的成长。 有的孩子少时没得到过爱,所以一生都没体会过被爱的滋味,不是因为没有人爱他,而是少时的自卑已经长进了骨子里,即便他最后走到了很高的位置,也仍然甩不掉。对真心爱他的人,他会百般试探,折磨自己,也折磨爱自己的人,直到对方再也忍受不了,看着对方离开,他心中只会想:你看,我就说不会有人爱我这样的人。 也有的孩子少时并不幸运,但长大以后过得很幸福,可在某一瞬间,他还是会想起童年失去的东西,或是受过的伤害,继而无法释怀。 这很正常。 就像总被拿去与别人做比较的孩子,长大后会经常去和人较劲攀比,会异常在乎输赢;总被人贬低的孩子,会很容易悲观,会在事情发生时最先想到最坏的结局;没被人关照过的孩子,成年了也会习惯独来独往,遇到什么都不会麻烦别人…… 小时候发生过的事情,无论好坏,在人心中留下的痕迹都是最深的。 墨凡试探着回应他,瑟缩着向前。 浅浅的茶叶味在两人唇舌间扩散开,蔓延至整个口腔,明明是很热烈的事情,墨凡却在其中感受到了一丝静谧。 大概是因为正被人视若珍宝地对待着。 他被那人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护着头推倒。 人人都说羡慕有幸福家庭的人,羡慕累了难过了第一时间想回家、想拥抱父母的人,羡慕像长不大的小孩一样一有委屈就找妈妈的人。 他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是—— 他在难耐的喘息中想,他真的很想拥抱君玟。 很想很想。 于是,他顺从了自己的内心,双手拥抱住君玟的脊背,安心地把一切都交付给了他。 他没有幸福的童年,没有父母,但是他有一个永远能够无条件相信的人。 他不是相信君玟不会对他说谎,也不是相信君玟永远不会欺骗自己,他们都不是在师尊庇护下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了,人间的是是非非太多,他们也有太多自己想守护的人,没有人可以做到完完全全毫无保留。 他相信的是君玟对自己的爱,永远不存在欺骗。 无论这场在即将到来的人间劫难中发生什么,他确信,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抓着床单,细白的手指隔着薄薄的布料扎进掌心,又被另一只手轻轻打开,扣住。 紧贴的指缝有汗水,也有欢愉。 很痛,可他从未比此刻更心安过。 君玟怕他想起童年的记忆,总是在和他说话,但在纷乱的情潮欲海里,君玟又说不出什么其他话来。 于是他听见那个平时漂亮话不断的人,笨拙地一遍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说着爱他。 “我爱你。” 他听见那个人说。 “我非常、非常爱你。” 他其实想告诉那个人,不用再说了,我不会再推开你了,但他又自私地、想多听几遍那个人说的爱他。 哪怕早就听过千百次。 “我爱你。” 他闭上眼睛,漂亮的眼角挂着泪。 无家可归的小孩子因为长得漂亮,被人捉去养着,被关进窄小的笼子里,每天给点饭食,只等着长大卖个好价钱,总有嫖客路过笼子,把油腻的手伸进来,掐他的脸,摸他的腰,他无处躲藏。 有一天,一位仙尊隐藏身份到这里查案,发现了他,将他带走。 小孩子一路都被裹在仙尊松软的斗篷里,也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被放出来时,他第一个看到的就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 “师尊,他好漂亮啊。”他听见那个男孩子说。 用的,不是对货物、对宠物的语气。 那个男孩子给了怔愣的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转过头和仙尊说:“师尊,我喜欢他。” 满山竹林碧绿,阳光从云的缝隙中露出,照亮了不慎跌落的竹叶和男孩浅绿色的衣摆。 那个男孩子说了喜欢他,这一句喜欢,就是十几年。 十几年了。 喜欢和爱,他都听那个男孩说了太多遍了。 那就—— 他沙哑着嗓音说:“抱紧我。” 抱紧我。 我们都抱紧彼此,从十几年前,到几十年后。 被衾凌乱,银丝垂涎,斑驳的痕迹浸润了春色,添上浅淡的红。 桌子离床榻太近了,不知是谁衣上的纱扫落了桌上的茶盏,泼了一地的水渍。 “小心些,”他把君玟拉近自己说,“别沾上茶水。” 第115章 感染 “池上暝?” 推开映月轩的门,三月暮却没有在殿中看到心心念念的人。 不在吗? 他迈过门槛,穿过议事的外间,寝殿中,池上暝正坐在床上,专注地摆弄着刚从三月暮手里拿回来的剑穗。 三月暮浅笑:“怎么了?” 往常不都是听到自己回来的脚步声,就会到门口等自己吗? 池上暝抬起头,三月暮这才看到他之前脖子底部的红已经蔓延到了顶端,池上暝缓缓道:“主人回来了啊……” 他微张着唇,想说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三月暮一惊,疾步上前,拉开了池上暝的衣襟。 大片的红在他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三月暮声音都变了:“怎么弄的?” “没事,”池上暝摇头的动作很迟缓,“过一会就好了。” 三月暮:“我问你怎么弄的!” 池上暝眨眨眼说:“我染上疫病了,主人,你把我隔离。” 三月暮头脑中的一根弦啪地断了,眼前所见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他勉强聚焦了视线,脑中依旧嗡嗡作响。 三月暮:“你说什么?” “我说我染上疫病了,主人,”池上暝很有耐心地重复,“你该把我隔离了。” 三月暮茫然地问:“怎么会呢?我不是给你施了咒吗?而且你不是也说剑灵不会染病……我被咬了都没事,你怎么会染上疫病呢?” 池上暝反应很慢,没有答话。 三月暮:“……我为什么没事?池上暝,回答我。” 池上暝看了他好一会才说:“因为我施了咒。” 三月暮:“什么咒?” “移接咒,”池上暝回答,“如果其他咒术都挡不住这个疫病,移接咒可以直接将疫病转给我。” 三月暮:“……” “周久被我关进后面空着的殿里了,设了禁制,他出不来,他有传染性,我没叫人看守。”池上暝终于想起来他最先要和三月暮说什么。 “……” “隔离,”三月暮艰涩地开口说,“把我一起隔离。” 他身为掌门,不能因着一己私心就不隔离已经感染了的池上暝,这对若山的弟子是不负责任,但他身为主人也不能因为池上暝患上疫病就放手不管,尤其,这疫病还是替他受的。 “会有什么症状,你自己知道吗?”三月暮问。 “不行,”池上暝慢半拍地答话,“你是掌门,不能和我一起。” 三月暮:“没关系,君玟他还靠得住,况且,真有什么事情他也可以传音问我。” “主人,你说话可不可以慢一点,你刚刚问我什么?”池上暝意识很恍惚,丹凤眼中的光模糊朦胧,听到的话也不甚清晰。 他掐着那截剑穗,低声自语:“主人不能和我一起的,你不用管我,我过几天就好了。” 三月暮扶住在慢慢歪倒却不自知的人,让他靠着自己的腰身,柔软的长发贴在自己扶着他肩膀的手上。 三月暮理好他的马尾,掌心贴着他滚烫的脖颈,试图用这种方式为他缓解分毫。 “我一会传音给君玟——”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血色充斥着他的视线,攀上池上暝的下颚、脸颊…… 更重了。 池上暝感觉不到难受一般,他抬起一只手,覆在三月暮抚着自己颈部的手上,“主人,传播方式是肢体接触。” 池上暝说完仰头,看着三月暮,眼中有为他解决了难题后发自肺腑的开心,“我感觉到了。” 三月暮骤然抽出手,向远离他的方向后退了一步。 传播方式是肢体接触,而他接触池上暝,按理应该也染上疫病,但因为池上暝的咒术,所以又一并回到了池上暝身上,让他病得更重。 池上暝只觉身边一空,疑问歪头:“主人?” “你——”三月暮嘴唇开合半晌,却也说不出让他自己留在这里的话。 “你先休息,”三月暮想扶他又不得不收回手,“自己躺下休息一会,我、我先出去,我给你找药。” 直到三月暮合上殿门,池上暝才想起来自己该说不用药的,但三月暮已经走了。 他不会真的染上疫病,也不会有疫病的症状,但三月暮会,所以转到他身上就成了发热加反应慢一类的症状,他觉得这不算什么,反正他也能痊愈,而且也不会变得和周久一样六亲不认,伤到三月暮。 不过。 池上暝后知后觉地想,他烧得好像比自己想象的要重啊。 他倒在床上,闭着眼把自己埋进被褥间,默默忍受着越来越高的体温。 风顺着打开的窗子吹进来,却吹不走一点热意,屋外的蝉吵个不停,嚷得人心烦。 池上暝晕乎乎的也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殿门又一次被人打开了。 他吃力地抬起眼皮,又不能完全睁开,只能隐隐约约窥见似乎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向自己走来。 “主人……”他嗓子烧得哑了,自以为是在叫人,其实发出的声音只有很小一点。 但是声音多小,三月暮都能听到,他把药放在榻边的桌子上,手撑在床上,凑近他说:“我在。” “主人,你能不能……抱抱我。”池上暝看不清人了,他浑身滚烫,满脸通红,说出的话像是呓语。 三月暮满心满眼都是心疼,却不能去抱他。 “还能起来吗?”三月暮说,“喝个药,治发热的药,喝了聊胜于无。” 池上暝这句话听见了,他混沌着翻了个身,想支起身子,可胳膊却使不出一点力气。 三月暮环视了一圈也找不到能替自己扶他的趁手工具,池上暝挣扎着爬到床边,摸索着抓到药碗,一饮而尽,因为姿势不对,他呛咳了一声,三月暮却也无法拍拍他的后背。 他堂堂一个仙尊、坤卯派掌门,感到了多年未曾有过的挫败和无力,他甚至不能说让池上暝把自己的咒解了,解了咒,他就更不能靠近他了,万一不小心,变成周久那般,伤害池上暝,伤害君玟墨凡和一众弟子,又该怎么办? “掌门?”有人敲响殿门,“二位仙尊找您。” 三月暮隔着被子,将已然昏睡的池上暝推到床内侧。 “这就来。”他说。 第116章 偷腥 “你们又找我干什么?”三月暮惦念着映月轩里的人,心情本就差,再看这两人,明显是刚……的样子,火气更大了。 “掌门师兄怎么如此不高兴?池上暝出什么事了吗?”君玟心情正好,完全不和乱发脾气的师兄计较。 还别说,真让他给说中了。 三月暮头疼道:“先说你找我什么事。” “是这样的,”君玟道,“我和墨凡刚才想,染上疫病的人男女老少不定,症状不一,但却不是完全没有相同点——他们的思想都变得简单了。” 三月暮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再联系之前的改造生物,有的手法拙劣,有的手法精巧,像不像不同批次的试验品?” 三月暮说:“你是觉得他将人类也当作了试验品?” “这只是我——和墨凡的想法,除了这个,我们想不出能解释一切的说法,而且从行事风格来看,这次瘟疫和之前的改造生物明显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应淮。 三月暮脑海中首先浮现了这个名字,然后又被自己压了下去。 “若真是这样,他先用动物试验,再用人试验,那么目的是什么呢?”三月暮问。 君玟:“这个,我们还没想出来。” 三月暮说:“假设我们之前的所有推论都是正确的,那就是背后的两个人,一人破碎了池上暝,并且做了这两个试验,另一人将池上暝送回若山……” 另一人做的应该不止这些? “师兄确定是破碎池上暝的人做的两次试验,”墨凡问,“为什么?” “因为他那次不止是破碎了池上暝,目的还有阻止池上暝把叶承宇带回来,他怕暴露改造生物的事。”三月暮回答。 君玟道:“还有一事,掌门师兄以为,宋知勉的事,会是谁的手笔?” 三月暮摇头:“说不好。” 应淮是几人心里的一个结,而宋知勉又是他们在应淮提醒下捉回来的,但那晚的审问除了让他们的怀疑更深也并未带来什么线索。 “等等,”君玟眸光一立,“掌门师兄,你还记不记得,叶承宇被南部以照顾之名软禁后,有一个仙童替他传信的事?” 三月暮:“你是说……” 君玟:“没错。” 这两个人最大的相同点就是都在当时做出了反常行为,且事后均对发生的事情不记得。 “有可能,”墨凡也赞同说,“玄门和魔族没有可以控制旁人的咒术,甚至旁门左道都没有,但这两个人非仙非魔非人,也许真的可以控制谁也不好说。” 君玟:“所以,应淮是故意让我们留下被控制的宋知勉吗?” 三月暮和墨凡均没有接话。 全部的指向都在说是的,可三月暮又觉得并不是,应淮真想留下宋知勉,他完全可以有更好的措辞,更好的手段,而不是用这种万一他忘记询问时白,或者晚一会意识到宋知勉有问题就会错过的方式。 三月暮平心静气地分析道:“如果应淮是故意为之,第一种可能是他和控制宋知勉的人并非同党,他不想让那人控制宋知勉离开,所以让我们留下他;第二种可能是他和那人是同党,所做一切就是为了让我审问宋知勉,继而给出我们错误的引导……” 三月暮的分析渐渐停了下来,越说,他就越觉得自相矛盾,说实话,宋知勉对他们而言并无用处,也无害处,逃与不逃,追与不追没有太大的区别,何况不让宋知勉离开,也不是不让控制宋知勉的人离开,所以他们是同党的思路这说不通。而如果应淮是为了让宋知勉给他们错误的指导,那为什么,宋知勉那晚的话明里暗里说的都是应淮的所作所为是被强迫,是不得已而为之? 是应淮的矛盾心理吗? 是累了、想被他们发现从而收手,后来又不想被他们发现,然后继续自己的计划,所以才有了这一行为吗? 三月暮回想着陈氏家装粮食的屋子里,应淮的一言一行。 他好像,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掌门师兄?”君玟唤得他回过神来。 “应淮的事先放一放,”三月暮笑着调侃道,“不过你们怎么总能在一起的时候,想出来重点呢?” 墨凡舌头打了个结,原本要说的话瞬间忘了:“师兄!” “好了不说了,”三月暮抬了下手,“姑且按我们的设想行事,这两人的目的我们需要查明,还有他们绝对不止做了我们知道的这些事,尤其是把君玟送回若山的人。” 应淮在那间小屋子里和他说的话,他谁都没告诉,包括君玟和墨凡,也不是为了什么,也不是心存侥幸,就是……万一呢? 公务事告一段落,三月暮的心上人还在发烧,他简单和两人叙述了池上暝的状况,就急着回映月轩。 墨凡不放心地嘱咐:“掌门师兄,你照顾他小心点,别让他更严重了。” 三月暮放慢了一下脚步,表示自己知道了,继而快速迈步离开了。 墨凡的视线不放心地追着三月暮出去,君玟凑到他耳根舌尖舔舐过他的耳垂,“仙尊哥哥,别担心了~” 墨凡抖了一下,推开他:“别闹了,快去加派人手,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人出现被控制的情况,我们再去看看宋知勉。” 君玟没脸没皮,被推开了也再蹭回来说:“遵命。” 墨凡:“然后我们收拾收拾,等池上暝的身体稳定下来,掌门师兄能守着若山,我们出山,去平措城再看看,看看能不能找到解决瘟疫的办法,现在首要任务还是瘟疫,我们必须尽量避免有更多百姓受害。” 君玟:“遵命,仙、尊、哥、哥~” 说完他在墨凡唇边偷了个香,又轻掐了下对方白里透红的脸,接着像个偷了腥的猫一般,飞也似的跑去办墨凡说的事了。 第117章 高烧 已经被设下禁制的映月轩里,池上暝将自己缩成了小小一团,三月暮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池上暝满身是汗,衣服被他自己扯得七零八落,露出的肌肤是深浅不一的红,浅蓝色的里衣被汗水浸透了,沾在身上。 “主人……”池上暝神志不清,一只手往虚空抓着,又因为没力气,没抬起多久,再度落了下去,不轻不重地落在被子上。 “主人,主人……”池上暝喃喃说,“我好疼……” “哪里疼?”三月暮手臂压在榻边,俯身听着池上暝的梦呓,自己的头发因为着急赶回来有点散了,他也不做理会。 可这些话本就是池上暝无意识地呢喃,三月暮再问也只听到他一次一次地说:“我好疼,好疼……” 疼得浑身都缩起来。 池上暝被疼痛用力撕扯着,他什么都看不见,一片黑暗里,他只看得清自己。 他恍惚记得自己正在回若山的路上,可是,为什么这里这么黑?为什么他这么疼? 他想不起来了。 他感觉自己似乎在下坠,风在他耳边呼啸,把他的衣摆吹得翻飞,他看见自己正在一点一点碎掉,然后一点一点,散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好疼啊…… 他不是人,可是,他也会疼啊。 真的,好痛。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灵体,在不可控的外力下裂缝、碎开。 灵体的碎片被风吹散了,散在了无尽的黑暗里。 太痛了,比拿着小小的铁锤,一下一下敲碎骨头,用生锈了的钝刀挑开筋脉皮肉还要痛。 他竭力集中着意识,不让意识也一起碎掉。 他听见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问:既然这么痛,为什么不随风而逝呢?为什么还要坚持呢?走了,就再也不会疼了。 他看着自己灵体的手化成粉末,被风吹走,裂痕还在向上扩张,很快攀到了胸膛。 为什么吗? 因为有人在等他。 可,是谁在等他呢?他吃力地想。 想不起来了。 但他知道这个人对自己很重要很重要。 所以,他不能消失。 裂痕每向上延伸一寸,他就更痛一分,可这有什么? 他眼底一片血色,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固执又坚决地想,只要不是神魂俱灭,挫骨扬灰又何妨?他总归还能回来,回到心心念念的人身边。 裂痕终于覆盖了他的全身,深入灵魂的痛最后一次传来—— 他碎掉了。 黑暗也褪去了。 人间多了一场银蓝色的雪,茫茫人海再没有一个完整的他。 但他的意识还在。 他的意识似乎随着灵体的碎裂也分散到了很多地方,每个地方的他都只有一部分的记忆。 虽然残破,虽然疼痛仍在,但每个他都记得,自己有家可归。 “主人。”无数个疼痛难捱的日夜里,他一直念着这个想不起姓名的人。 五年的岁月,人间哪里都有他。 山川湖海,长街小巷。 无数个细小的银蓝色萤火,他淌过腐臭的阴沟,也流过最冷的冰川,他淋过很多场雨,也触碰过春天的第一朵迎春。 他见过人间许多好风景,却都不如他想不起来的那个人。 “主人。” 五年,他念了这个称呼千千万万次,也爱了他千千万万次。 后来,无论他记不记得这五年发生的所有,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念着:“主人……” “我在。” 池上暝眼皮颤了颤。 他梦回了自己在人间飘零的日子,他想起自己在痛得发抖时念他,在看到漂亮的人间景象时也念他。 他总在念他。 他念着他,就觉得很开心。 哪怕从来没得到过回应。 “主人……” “我在。” 温和熟悉的声音渐渐清晰,他诧异地想,这次,他好像听到回应了…… 他的意识不断沉浮,混沌中,他这样说着:“主人,我疼。” 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听到回应,所以又念了一次。 “哪里疼?” 他真的听到了。 “哪里都疼,好疼……”得到了回应的他像个小孩子,眼尾通红地和回应他的人诉说着,“主人,我好疼,好疼,我疼了好多年,我一直在找你……” 他永远可以为了三月暮义无反顾地忍下所有的疼痛,可以为了他活下去,但这不代表他不疼。 “我其实好怕疼的。”他说着平日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 人在发烧时总是格外脆弱,尤其是坚强惯了的人,只要听到可以依赖的人的声音,就会一瞬之间溃不成军。 他在冗长的梦境中听到了所念人的应答,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 “主人。” “主人。” “主人……” “我在。”那个声音回答。 “主人,我碎掉了,我都碎掉了,”他的嗓音带着破碎的沙哑,还有微不可察的哭腔,“我好疼啊……” 三月暮心中一颤,名为心疼的情绪扑山倒海而来,让他躲闪不及。 他想抱着他,把他揽进怀中安慰,可他不能。 “别怕,”他趴在床沿,轻轻哄着池上暝说,“都是梦,早就过去了,全都过去了。” 池上暝半梦半醒间重复着:“是梦……” 三月暮说:“对,是梦。” “那你在哪……” 三月暮温声说:“你醒来,就能看到我了。” 破碎的灵体在得到答案的刹那如潮汐涌动,无所畏惧地扑向同一处。 这是梦。 而他的所念人在梦境之外,正等着完整的他醒来。 他眼睫颤动半晌,慢慢睁开了。 第118章 道侣 池上暝怔怔地望了眼前人许久,才唤他:“主人。” “嗯,”三月暮放松下来应了一声,“做噩梦了?” 池上暝:“嗯。” “烧退一些了,”三月暮注视着他红晕降下的面容说,“还好剑灵痊愈得快。” 不然,真不知道他还要吃多少苦头。 池上暝撑着身子坐起来,他虽然头还是很晕,但意识已经清醒了,他问:“主人不用去处理瘟疫的事吗?” 三月暮没想到池上暝一醒来就是问这个,他伸手想碰碰他的脸,摸摸他的头,抬到一半又不得不收回手。 “一会就去处理,”三月暮回答完又问,“还疼吗?” 池上暝一怔:“什么?” 桃花眼多情,但池上暝从未见过,因为不论什么时候,三月暮看着他的含情眼都真挚而热烈,从他没意识到三月暮的爱意开始,或者更早,早到三月暮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心动,他就已经这样看着他很久了。 池上暝和这双眼对视着。 “不疼的,”他说,“很早就不疼了。” “那么,”三月暮询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再次拥抱你?” 池上暝指尖碰了下对方袖口的刺绣,说:“很快。” “我不太烧了,”池上暝道,“主人去忙。” 三月暮除了他们几个谁都不信,但池上暝听声音就知道,外面的弟子已是忙得团团转,接触不到核心事务的他们尚且如此,三月暮自然会有更多要紧事去做。 三月暮瞧起来却不急迫,他说:“换一个称呼,你现在把我当作你的什么?” “主人,”池上暝回答,“师尊。” 三月暮:“还有呢?” 池上暝疑惑问:“还有?” “还有道侣。”三月暮气息和他交织在一起,鼻尖和他近得只差毫厘。 三月暮:“记住了吗?” “记住了,”池上暝眼中映着他的影子,又问:“那我该唤道侣什么呢?” 三月暮自己说时没有察觉,但听到“道侣”这两个字被池上暝用仍含哑意的嗓音说出口,一颗心便如同被刚睡醒的奶猫毫无防备地蹭过来,又懒散地勾起爪子依着他伸了个懒腰。 他恍然心动。 殿中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下很慢很慢地下落,将时间也拖得很长很长。 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双眼,为什么可以让他一次又一次心动? 他想,大概因为人生无常、人心易变,所以总要有什么是可以一成不变的,所以,他才会一次又一次爱上面前这个人。 “你想如何唤我,便如何唤我。”他回答。 池上暝脸上的红消下去后,剩下淡淡的粉,他用刚可以做简单思考的大脑回忆着,君玟是唤墨凡仙尊哥哥,但墨凡只唤君玟全名,三月暮有时候唤他池上暝,有时候唤他鸳鸯,所以他该唤三月暮什么? “不着急,慢慢想,”三月暮说着摸出一打传音符放在榻边,“我先去处理些事情,你好好休息。” 池上暝说:“好。” 他看着三月暮走出去,拿起桌上的传音符,凑到鼻下嗅了嗅,所思所想尽是三月暮刚刚的言语。 道侣…… 他眼中溢出很干净的笑意。 传音符上只有符纸的味道,但他却觉得到处都是三月暮的味道。 很安心。 三月暮哄好了人,推开殿门,神情方变得凝重焦急,就看到了已经收拾妥当的两人。 两人仙气飘飘,完全看不出不就之前的狼狈模样。 三月暮皱眉:“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师兄留下来守山,”墨凡说,“平措城我们去就好。” 三月暮拒绝道:“不行,你们伤刚好。” “掌门师兄,你就别争了,好好守着你的小灵剑,”君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若山内的事情也不少,你之前差弟子寻的民间数一数二的医师刚已经被我们接进山了,在偏殿候着呢,师兄去看看。” 两人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三月暮只得妥协。 “万事小心,”他再三叮嘱后,又斩钉截铁地说,“就算什么都没查出来,人也必须回来,两个人,一个都不能少,知道吗?这是掌门令。” 君玟在三月暮严厉的注视下也收了懒散,点了下头:“掌门放心。” —— “你敢说咱们南部的瘟疫和你没关系?!”沈兴拍着案几,怒气冲冲道。 青袍也气得站了起来:“你凭什么说瘟疫和我有关系?我不能证明这与我无关,那你就能证明这和你无关了吗?证明不了就是罪人,那我们南部岂不人人都有罪?” “你还说他?前几天你私下去见叶承宇,以为我们不知道?”旁边的绿袍插嘴,面色也十分不善地看着沈兴。 青袍立刻帮腔:“就是!你还把锅推到孟掌门身上,我看这事和孟掌门根本毫无关系,都是你这厮在背后捣鬼!” 又一个掌门开了口,话语冲着青袍:“你也别说他了,你不也一样?半夜三更托人给叶承宇送信!又好到哪里去?” 青袍又慌又恼:“你监视我!” “不监视你,我能发现你心怀不轨吗?!” “别乱给我扣帽子!谁心怀不轨了!” …… 南部内的议事殿上,曾经外界传言坚不可摧的联盟吵得不可开交。 小殿下搁下茶杯,历来平淡到毫无表情的面容露出了一丝明显的不快。 “姐姐,你又做了什么?我不过离开了一阵子,你怎么就把南部弄成这样?”饶是生气,他的声音也不急躁,似乎只是带些轻微不满的谴责。 “没做什么,”女子在一旁逗弄着一只人间的鸟雀说,“我不过也离开了一阵子罢了。” “姐姐,我不希望你插手我的事。”他说。 “巧了,我也不希望你插手人间事。”女子寸步不让地回应。 黑白润玉的棋子被晃了一下,折射出了些许暖光。 “那是什么?”他问。 女子瞥了眼放在身边桌上的兔子花灯,她手边的鸟抖了抖羽毛,用头靠上她的手指。 “没什么,”她回答,“人间带回来的小玩意。” 小殿下困惑地问:“姐姐喜欢这些东西?” 女子伸出一根手指抚了抚鸟儿头顶的羽毛,“没见过,觉得新鲜而已。” “人类做的物件,有什么好新鲜的,”小殿下皱眉盯着跳到姐姐手上的鸟,“这是麻雀?” “是。” “姐姐喜欢养,为何不养个名贵漂亮些的?” “我觉得它很好看。”女子走出门把褐色的鸟放到门外的灵树上,也不怕它趁机飞走。 她走回房内,向弟弟笑了笑说:“而且,它知道怎么讨我喜欢。” 第119章 天宫往事 五百年前,天宫。 “姐姐,姐姐!陪我玩嘛!”小豆丁抱着个五光十色的小型琉璃塔,绕着女孩不停地转圈,腰间华丽的珠玉银铃响个不停。 “弟弟……”女孩心累地抹了把脸,“你别转了。” “那姐姐陪我玩吗?”小豆丁高高举起琉璃塔。 “玩玩玩!” 远处的妇人亭亭玉立,模样如同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般娇俏,她挎着丈夫的胳膊说:“咱们这儿子性格也不知道随了谁?这般跳脱。” “随了你呗,还能是谁。”少昊调侃道。 羲和撇撇嘴:“你赶紧教你儿子点什么,天天这样下去,北落要被他逼疯了。” 少昊听见妻子的话,轻声笑了笑,然后他提高音量叫自己的儿子:“十四。” 小豆丁闻声望过来。 少昊向他招了招手,“过来,到父亲这来。” “父亲!”轩辕十四蹦蹦跶跶地跑过来。 “十四啊,父亲给你讲讲课好不好啊?”少昊弯腰拉起轩辕十四的手,慢慢走远了。 羲和也挽起女儿的手说:“走啦,娘带你去人间转转,让你爹应付你弟去。” 北落师门点点头,牵上母亲的手,她听见远处父亲在和弟弟讲着他们名字的由来:“在这满天恒星里,除了七曜,还有四颗特别尊贵,被凡人称为四大王星,也就是你们兄弟姐妹四人名字的由来。” “那我年纪最小,为什么我叫轩辕十四,哥哥姐姐叫心宿二、北落师门和毕宿五呢?” “因为轩辕十四最尊贵啊,”少昊回答,“用凡间的概念来说就是,相当于国家君王之尊贵,它还象征着仁慈,悲悯万物苍生,你是下一任的天帝,将来,父亲希望你能怀天下心……” “愣什么神呢?”羲和在北落眼前挥了挥手,“走啦!” 北落跟着母亲向人间走去,她好奇发问:“娘,我们去人间做什么呀?” “不做什么,”羲和说,“在市井间逛逛,买点你喜欢的小物件。” “可人类做的物件,有什么好新鲜的呢?”她问。 羲和道:“多看看,或许就有你喜欢的了,凡人生凡心,做出来的小物件,也别有一番趣味。” …… 北落叹气,许久以来第一次用幼时的称呼唤他:“十四。” 轩辕十四对她的称呼却自始至终从未变过:“姐姐,你叹气做什么?” “没什么,”北落回答,“人类做的物件,你可以多看看,或许就有你喜欢的了,凡人生凡心,做出来的小物件,也别有一番趣味。” 轩辕十四依言看向桌上的花灯,小火苗在白色的纸张里透着橙色的光,在华丽却冰冷的天宫里显得格格不入。 “还记得爹说过的为什么你是轩辕十四吗?”北落重新坐下来,她托着腮,金色的发丝垂在脸侧,有几缕还勾在她手指间。 轩辕十四道:“因为我是下一任天帝。” “还因为他想要你能怀天下心,”北落说,“你生而为神,当心怀苍生。” “这我知道,我也知道姐姐到底想说什么,无非是因为我现在的所作所为伤了太多人,姐姐心有不忍了。可是姐姐,我为的难道不是从今往后,人间再无纷争吗?为了最后的盛世太平,总要有人牺牲的。”轩辕十四语气没有一点起伏,他无悲无喜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 “当初,该带你一起去凡间的。”北落道。 轩辕十四不赞成道:“我倒是觉得那时候姐姐应该和我一起留下来,神的所作所为是不该被感情左右的,姐姐在凡间停留了太久,也产生了太多不该有的感情,行事风格都与之前大为不同了。” “神的确是不该为感情左右,”北落白色的瞳仁与他对视着,试图让他理解自己的意思,“但不为其左右不代表不去试图理解,只有真正明白他们的感情,明白他们想要什么,理解他们的执念和纠结,他们的求不得放不下,我们才知道该如何去做。你所给的,不是他们想要的。” “我不需要理解,”轩辕十四回答,“我只知道这些太过复杂的感情,让他们很痛苦,所以我让他们的感情变得简单,变得纯粹,爱就是爱,恨就是恨,这不好吗?” 书中说,人有太多放不下的感情和欲望,也有太多无法化解的执念,当这些执着的感情欲望与别人的或者是自己的其他感情欲望发生冲突时,人就会痛苦,他想,如果让人类没有那样复杂的想法,就不会再这样痛苦了。 动物只知趋利避害,考虑温饱,它们最大的忧虑也是弱肉强食的生死存亡。人与人间不存在弱肉强食,如果情感又和思维变得和动物一样,那一定可以少去很多忧虑,所以他引了动物身上的一些东西出来,为了让这些东西更接近于他想要的,他先对动物进行了一系列改造,又将引出来的东西一组一组地进行试验,只要他试出正确的方法,他就可以拯救所有人! 虽然可能对于人类自己而言,他们一定不希望自己活得不明不白,庸庸碌碌,不知所求为何,也的确不想让他这样做,但他相信,当他们真的不再思考是是非非、不再被万般感情束缚的时候,他们一定比现在活得轻松快活。 他不在乎自己被世人唾骂,他是神,他生来就是要为他们付出一切的,只要最后的结局是正确的,那他怎样都可以。 他也知道他确实伤到了许多人,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是他选择的路,也是他认定的路,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会顺着这条路走到尽头,哪怕是他自己的命。 他要告诉所有人,告诉他的姐姐,告诉远在天涯的父母兄长,他是神,他没有错,他要创造一个更好的人间。 北落眉眼再不温和,她幻化出水镜,倒映出无数个地方,正因着轩辕十四的试验而自相残杀的人们。 北落道:“这就是你说的好,是吗?” “这只是失败品,”轩辕十四歉意地说,“确实是我的失误。” 可为了山河永固,万世太平,这点牺牲又算什么呢? 北落:“那你还不收手吗?” “不,”轩辕十四坚定道,“我会成功的。” “无情无义之人,拿什么救这人间!”北落重重置下一句话,拂袖离去,再不试图拦住弟弟的肆意妄为。 他不收手,那她出手便是。 人间事,就该是人间模样,换了样子,就不是人间了。 轩辕十四看着姐姐的背影心中慌乱。 无情无义?他何时无情无义了? 他向外追了两步,不死心地说:“姐姐,我会让你看到一个太平盛世的。” 北落嘴唇颤了颤,低声吐出两个字:“荒唐。” 第120章 屠杀(一) 疫病刚开始的时候,坤卯派就已经找了很多医师在山下研制解药,但因为那时已知的信息过少,所以一直也没什么进展。 现下三月暮把那几个找来的医师一一查过,摸清了底细,才将已知的信息交予他们,并委婉表明在研制出解药之前,他们均不能离开。 三月暮虽没去平措城,要忙的事也一点不少,汇总弟子报上来的各方染病数量和症状,新控制起来的人员安置,还要抽空去医师那边监督,要是中间有半盏茶的空闲,就再去看看池上暝,总之,整个人忙得像陀螺。 夜里,月明星稀,池上暝又烧了几回,他翻来覆去难受得厉害,寅时的时候又起来吐了一次,整整一晚,他时而昏迷,时而呓语,清醒的时候很少,三月暮却只能一直眼睁睁看着。 他守在池上暝身边,比他还要煎熬。 退烧的药草不管用了,看着爱人高烧不退,陷入梦魇,恶心呕吐,他却什么都做不了,连拥抱都不能。 没有什么比这更痛苦。 “你不是说,灵剑的自愈能力很快吗……”三月暮拽着他的衣角说,“一天一夜了,你怎么还不好……” 他听池上暝说过这句话,也见过池上暝伤口的快速愈合,所以就信了这说法。 可他哪里知道,池上暝所说的自愈能力快,根本不是每个灵剑都如此。是池上暝碎了太多次,又拼起来太多次,所以对寻常的皮肉伤而言,自愈能力便快了。 可这也只针对皮肉伤而已,疫病或者其他,他根本不能快速好起来,甚至,因为灵体碎过太多次,他会更虚弱,更难康复。 池上暝之前也不是有心骗他的,是他忘记自己曾碎过了,是他真的以为,灵剑都是如此。 直到月落日升,阳光重新落入殿中,池上暝才安静睡去。 君玟和墨凡一大早就回来了,他们带回来些新的线索,确认了王婶家的女儿确与温入画关系非常,且两人在王婶女儿出事前见过面。 瘟疫的传播方式,整个事情的经过,他们都知道了,除了背后人的目的尚且不知,一切似乎都已明朗,但众人依旧不敢松懈分毫,毕竟最重要的瘟疫的治疗药方仍未研制出来。 午时,一个惊雷般的消息再一次打破才刚得以喘息的坤卯派。 “什么?”三月暮心陡然一沉。 墨凡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君玟也第一次露出如此冷冽的表情。 “伤亡人数是多少?”三月暮站了起来,大殿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压迫着处于其中的所有人。 来报信的弟子道:“我往回走的时候,死亡人数一百三十一,受伤感染人数超过三百,师兄弟们还在救人,但,伤亡人数恐怕也只会更多,百姓都知道受伤就要被关起来,所以都隐瞒不报……” 君玟张口欲言,三月暮打断了他:“你们两个好好守山,我带弟子去,鸳——” 三月暮话音一停。 池上暝知他所想,此刻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三月暮摇头:“你刚退烧,回去休息,我自己去。” “没事的主人,我没有传染性,”池上暝说,“你也不用担心我,我封闭灵气,你把我当普通的剑用,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 瘟疫的事迫在眉睫,也没时间让三月暮再过多考虑:“……好。” 长乐镇,鲜血遍地,门庭零落。 弟子的话在三月暮耳边嗡嗡作响。 【有一批感染者此前没有异常症状,所以我们没有发现他们患了疫病,也没有控制他们的活动,但今日上午,他们不知为何忽然暴起,六亲不认,沿街伤人,出手十分狠辣,就像全世界都和他们有仇一样,而且被他们伤及的人也会立刻变得和他们一样,也开始杀人伤人,感染者越来越多,我们根本来不及救人……】 三月暮挥剑挡住一个病发的老人,那人瞳孔翻了上去,眼眶中只能看到眼白—— 是之前在王婶家门口遇到的大爷,他不知为何竟背井离乡地来到了这里。 “啊啊——”刚刚被他抓伤的小女孩叫了起来,瞳孔也缓缓向上翻去,已然是被感染了。 两人齐齐向三月暮扑来,五指成爪,狠狠抓向他,他后退着躲过他们的攻击,甩出捆仙绳锁住他们,然后蹲下身留神观察。 他们啊啊叫着,显然不能认人,上翻的黑色瞳仁正在逐渐扩散—— 已经,没救了。 “救命——啊——” 三月暮闻声回头。 一个感染者把一个男子扑在地上,重重地一拳打在脸上。 又一个人被感染了。 三月暮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他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洁白的衣摆被地上的血染脏了,泛着腥气。 一个内门弟子上前问:“掌门,我们现在怎么办?把他们控制起来吗?” 血腥味在这座小镇蔓延开,到处是失去理智的感染者,到处是死去的人,阳光一点不吝啬地照在这片被神遗弃的地方,所有的罪孽都在其中,无从遁逃。 三月暮落下视线,长长的眼睫垂在眼上,遮住了里面的神色:“……杀。” 那弟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杀,”三月暮重复了一遍说,“所有人。” 第121章 屠杀(二) “等等,”三月暮又喊住领命要离去的弟子说,“算了,你们尽快护送未感染者离开,感染者……你们就不用管了。” “是。” 这些人,救不活了,留下来,只会害死更多的人。可,仙,是要救人的,如何能去杀人呢? 三月暮用力握着鸳鸯剑,剑柄的纹路深深印进掌心。 他教过弟子们,就像苏戎教他的一样,修习剑法,是为了惩恶扬善、扶弱救民的,是不可以滥杀无辜的。 他做不到了。 但弟子们还小啊,都是些热血的,想要救民于水火的少年。 他怎么能让他们手染无辜之人的鲜血呢? 反正他什么骂名都担过,他是一事无成的草包掌门,是日日置弟子于险境的心狠手辣的仙尊,所以,再背上一条滥杀无辜百姓的罪,又有何妨? 总归不过……骂得更难听一点而已。 一个感染者冲了过来,三月暮手心很麻,殷红的血洒在眼前,他分不清到底是他挥剑杀的人,还是那人自己撞到了剑上。 应该,是他杀的…… 弟子们很听话,没有对这些感染者动手,只是捡着还未染病的人到自己剑上,一波又一波的御剑离开,把他们送到安全的位置,再返回来,如此重复。 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三月暮站在其中,就像一个活靶子,所有感染者都向他围拢过来。 …… 眼前的血越来越多,衣袍上,鸳鸯剑上,手上,哪里都是血,就连面颊旁也溅上了几滴。 上次在平措城和他说过话的大爷一点一点倒下去,他才缓慢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血色洇进了眼睛里。 远处有人在哭。 他好像杀了一个小姑娘,哭的人,是她的母亲吗? 年迈的身躯矮下去。 那位老人,他见到过满堂儿孙吗? 死在他剑下的小男孩,还没有他的腿高,现在该是多大了?五岁?四岁?地上掉的,是他的长命锁吗? 倒下的穿着新衣的男子,家里,是不是还有人,在等他回家呢…… 他这一生,杀过的恶人邪祟无数,却是第一次知道,剑砍在血肉上,发出的声音是那样令人战栗,拔剑的时候,剑刃划过骨骼的摩擦是那样让人头皮发麻。 剑音破空,银蓝色的光影下,皆是枉死的魂灵。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他只知道,当那些曾经鲜活存在过的人全都倒在他脚下时,天色已经晚了,寒风呼啸而过,如同哭嚎,长乐镇成了一个死城。 他拿着染了血的鸳鸯剑,茫然地站在蜿蜒着血水的地上。 滔天的杀孽重罪,他都尽数一个人担了。 少年干干净净,独他守不住一身白。 血珠沿着剑刃滑下,滴到地上。 他知道,他大概是走不出去了。 从今往后,每一个晚上,他注定都要被困缚在这片空城中,注定要在梦靥里,听万鬼哀恸,看血海蜿蜒,不得解脱。 长乐镇外,一个佩剑的仙尊站在那里,不发一言地望着镇门,剑刃划出的风声他再熟悉不过。 “竟然是我多此一举了。”轩辕十四的声音在应淮脑海中浮现。 “没想到……”轩辕十四说,“我以为,三月暮会放弃这座镇。” 应淮把剑收回袖中,仔仔细细地理好袖子,“镇里还有能救的人,师——三月暮不可能放弃他们。” “可惜了,”轩辕十四摇摇头说,“这件事传出去,坤卯派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三月暮也再没机会博得个好名声。” “好名声?”应淮冷笑道,“如今年岁,瘟疫肆虐,尸横遍野,总要有人拔剑平乱,救人间于水火,虽剑染血色、一身狼藉,却远胜真神。” “你说是也不是,小、殿、下?” “你何必这样讨厌我,”轩辕十四说,“程鸢的事情我也没有追问你。” “是我没有追问你?”应淮音调变高了,“还是你想说,师姐在哪里,你也不知道?!” 习惯很可怕,不知不觉间,它就已经随着记忆深入骨髓,若要连根拔除,必然要伤筋动根,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没有抗拒,没有埋怨,甚至是十分洒脱地向熟悉的一切挥挥手说再见。 但长进心里,连着血肉的习惯,到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根除的。对亲近之人的称谓,他叫了十几年,刻意想着的时候他能记着不叫错,心思一旦不在这里上面,就又叫回了师兄师姐。 轩辕十四说:“我本就不知道她在哪,你这问话又是什么意思?” 应淮:“没什么意思。” 轩辕十四为了让自己遵从他的话,撒过的谎,用过的手段不计其数,应淮又如何能信他口中说出来的不知道? 可这一次,轩辕十四是真的不知道了。 应淮把程鸢和弟子们带走之后,送去了坤卯派地界内最南侧的一个与若山相似的篁山里,留下了一点苏戎死因的蛛丝马迹,接着就离开了。 轩辕十四没有再留意程鸢的动向,他虽然是神,但神也不是万能的,他只有那么多精力,况且程鸢也不是一颗能用的棋子,有了应淮的前车之鉴,他知道用程鸢替自己做事,达到的效果也一定与自己所想南辕北辙。 而且应淮走时,程鸢已经开始查苏戎的事了,很快就会查出端倪,到时肯定只会满世界找应淮要说法,或者和应淮刀剑相向,总之,必然没时间没精力干扰他的计划。 没有用也没有威胁,他当然不会再注意。 毕竟他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终究不是什么无缘无故就杀人如麻之人,因而,他理所当然没去留意程鸢的行踪。 后来他又去那座山看过一眼,程鸢和一众弟子都不在那座山上了,他自然而然地认为是程鸢去寻找应淮了,或者是应淮暗中将他们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了。 但现在应淮忽然质问自己,如果他是真的怀疑是自己带走了程鸢,那是否可以说明,应淮也不知道程鸢在哪里? 如果是程鸢去找应淮了,一定是按着应淮透露出的一星半点踪迹走,应淮不可能不知道她在哪;如果是应淮转移的她,那就更不可能不知道。 应淮应该没有骗自己,他决计不想暴露程鸢的藏身之地,很明显,质问的话说出口,若非这一切真是自己做的,除了让自己也开始寻找程鸢外并无作用。 轩辕十四保持着沉默,认真思考着,如果不是应淮,那么带走程鸢的人又会是谁?所有有可能扰乱他的计划的人他都在监视着,没有人去过那座山,唯一的解释只有——是程鸢自己走的。 第122章 罄竹难书 “等时候到了,该回来的人自然会回来。”轩辕十四不动声色地说道。 看来他得留神一下程鸢了,可不能由于这个一直没放在心上的人,让整盘棋出现偏差。 “也对,”应淮说,“不该回来的人,也不该出现在他面前。” 应淮玩世不恭地笑着,竟当真没有什么悲伤的意味,他转身远走,轩辕十四问他:“你要去哪?” “若山。”应淮回答。 轩辕十四:“去若山干什么?你就不怕君玟和墨凡对你动手吗?” “你这说的是哪里话,”应淮伸了个懒腰,手臂交叠枕在脑后,“无缘无故的,他们对我动什么手。” “你杀了苏戎。” “他们又不知道,三月暮肯定没和他们说。” …… “主人。”池上暝扶着摇摇欲坠的他,眉宇间满是焦灼。 三月暮抽回手,避开他的触碰。 池上暝却不让他躲,伸手捏住他的指尖,把他拉近自己,“我没有大碍了,主人,你可以碰我。” 三月暮脚步踉跄,他缓缓抬起视线,看着池上暝,池上暝碰着自己的指尖,确实没出现什么异状,于是三月暮紧绷的身子终于松了下来,他向前拥抱住池上暝,头埋进他的颈窝里。 一片狼藉的衣服沾到了池上暝身上,却没有什么弄不弄脏另一人的说法。 因为此刻池上暝的身上和他一样,满是他人的血污。 其实池上暝完全没必要如此,沾过血的只是他的本体,而非灵体,他完全可以衣裳整洁地化形。 但,也许是懒了,嫌麻烦了,他就这样不干不净地出现在三月暮面前。 池上暝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哄着他:“主人,不怕。” 他不会哄人,他只知道三月暮在害怕,便这样安慰着。 “我没怕……”三月暮闷着声音说。 池上暝说:“好,没怕。” 肩膀上的人含糊地笑了一声,“你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哄小孩子。” “主人本就比我小。”池上暝回答。 三月暮侧过脸,额上的血渍蹭到了池上暝白皙的脖子上,“比你小多少啊?”他很疲惫,但对这个问题似乎有着很大的兴趣。 “小……”池上暝认真算了算说,“小几百岁。” “差这么多啊,”三月暮用拇指抹掉了他颈部的血渍。 池上暝以为他嫌自己年龄大了,刚想解释说灵剑的年纪和人的算法不同,但尚未开口,三月暮就凑到他耳边吻了下他的耳垂。 “小祖宗……”三月暮的声音压得很低。 池上暝被吻的地方又沾上了红。 三月暮唇齿在他泛红的地方留恋了一会,才开口:“不是说已经没事了吗?怎么碰了还是会红?” 池上暝手环上三月暮的腰,也不吭声。 下雨了,空中弥漫起更浓重的血腥气,满地尸骸中,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在黑夜里像两个影影绰绰的鬼。 三月暮用力地抱着他说:“你也不干净了。” 池上暝拢了拢三月暮的头发:“嗯,不干净了。” 身边似有亡灵哭泣,有厉鬼质问,但他们听不见了。 魑魅魍魉横行,他们拥吻着。 三月暮苍白的手指紧紧抓着池上暝的衣服,像是在抓着最后那么一点,能抓住的东西。 池上暝很认真地吻着他,吻中满是缱绻。 他竭力地安慰着他。 池上暝生来不分善恶,后来到了坤卯派听着一代一代掌门念咒似的一遍一遍讲着要向善,要除恶,他也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直到二十年前被苏戎送给三岁大的、尚未上山的小三月暮,又被小三月暮带回山上。他再看着曾经看过无数次的地方,听着听过无数次的理论概念,忽然觉得其实这里也不是那么无趣。 于是自那之后,小三月暮学什么,他就在一边跟着学什么,小三月暮怎么理解,他就也试着用同样的想法理解,慢慢地,也养成了和三月暮相似的想法。 如今,他看起来人畜无害,和仙尊们一样,惩恶扬善,但这一切的善恶对错,都是来源于三月暮的,如果有一天,三月暮不想这样了,或者不能这样了,那他便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再次和三月暮走到同一条路上。 就像现在,他不会幻化掉自己身上的血迹。 可能旁人看了,会觉得他没有主见,没有原则,但,他本就是一把灵剑,他的主见、他的原则,本就是三月暮。 “救下来的那些人,也一定恨极了我,”三月暮说,“我杀了他们的家人和朋友。” 池上暝吻着三月暮的脸侧,“不是你的错,”他说,“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身为掌门,没有人能够比你做得更好。 三月暮“嗯”了一声,没说其他。 现在,当然谁都知道他做的是对的,做出的选择是最好的,是他把伤亡人数降到了最低。但以后呢?他做出了这样的事,以后一旦发生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不就该是他三月暮吗?毕竟,面对无辜百姓都能毫不心慈手软地痛下杀手,这样的人,骨子里能是什么好人? 还有这里的人…… 三月暮痛苦地闭上眼睛。 被救出去的人临走时的悲痛欲绝,倒在他剑下的人死去时眼神的空茫,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一次一次,提示着他—— 他的罪,罄竹难书。 啊,也对,他迟钝地想,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第123章 埋葬 三月暮白色的鞋面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踩在殷红泥泞的地上,再抬脚时带起几滴血水。 他走到一个死去的孩子旁边,蹲下身,把他小心翼翼地抱进怀中,孩子毫无生气的脑袋从三月暮臂肘边耷拉下去,他动作轻柔地扶好。 他从乾坤袖中拿出一块干净的白布,仔细地为他擦净了脸。 对不起啊,他歉疚地想,你们被我所杀,枉死在这里,却只能由我这个恶人来安葬了。 池上暝要拿着自己的本体来帮忙挖土,却被三月暮制止了。 “我自己来。”他说。 池上暝让到一边,没有坚持。 三月暮独自一个人,不用灵力,不用工具,就用一双手,一下一下地挖出一个又一个土坑。 他挖了很久。 土坑里,沉睡着小小的孩子,年轻的男女,和垂暮的老人。 他一身或浅或深的红,和沁着血的土。 血海无边,他跪在地上,亲手埋葬了被他杀死的人们。 他给他们立了碑,但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所以碑上只有四个字。 晚安 好梦 他想写道歉的话,却觉得斯人已逝,他不该饶人清净,平白提醒他们自己的存在。 他想写祝福的话,又觉得自己明明不配。 所以在心中删删减减,改了又变,最后也只剩下这四个字。 对不起,他在心中默念,下辈子,请一定要幸福。 滔天灵力自三月暮身边奔涌而出,奔向天边,飞快地结成流光溢彩的屏障,将整个长乐镇笼在其中。 从今往后,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有任何邪祟能够进入这里。 他会一直为他们守着。 灵力耗尽了,三月暮向池上暝伸了下手,然后向前倾倒过去。 池上暝稳稳地接住了他。 池上暝托着三月暮的手,那双用来执剑平乱的手不再是干净的模样,指甲缝中布满了红色的泥土,指腹也磨破了,肉翻了出来,沾着的血不知是土里的,还是他自己的。 池上暝避开他细碎的伤口,用白布小心地擦拭着。 擦拭完一只手,他轻轻放下,又拉起他另一只手。 三月暮靠在池上暝肩头,看着他的动作,疲惫地说:“不用擦了,反正也擦不干净——” 池上暝欠身吻在了他血肉模糊的手指上。 三月暮的话哽在了喉咙里。 风过荒芜,暮色四合。 他认为自己应该缩回手的,但他贪恋了,他不想避开指尖那人的触碰,于是他微微启唇,也只是说:“很脏。” 池上暝移开唇,抬起头,墨色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 “不脏。” 他的主人从来都是最好的,就算杀了人,沾了血,也是最好的。 三月暮的手从池上暝掌心拿起,伤痕累累的食指和拇指捏住了池上暝的下颚,他探身吻了上去。 铁锈味混杂在唇舌间,又被池上暝的味道盖过去。 他焦躁不安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其实,就算全世界都将对他深恶痛绝又如何?总归有一个人是会一直陪着他的。 三月暮用干净的手背蹭了下池上暝的下颚,蹭去自己手指沾上去的血,“走。” 他不愿想是非对错了,他很累了,也不想动了,他在池上暝肩上蹭了蹭,说:“载我回去。” 今日之事,肯定会给坤卯派带去影响,但是,他也没办法。 总不能因为顾忌这些影响,就真的弃人命于不顾。 他站在剑上,又一次向若山而去,只是这一次,他看到的不是风急天高,也不是太平人间,只有空无一人的死城。 “等以后有机会,在这种点花。”三月暮说。 这个小镇,以后不可能再住人了,留着死去的人在这里,未免太寂寞了。 “好,”池上暝说,“主人想种什么花?菊花还是百合?” 他看凡人祭奠逝者,用得最多的就是这两种。 三月暮:“种风铃花。” 风铃花开,是远方的祝福,是放不下的惦念。 这样,也算有家人长伴左右了。 坤卯派中,君玟和墨凡还在等着他们,三月暮一落地,两人就迎了上来。 三月暮刚松下的神经又绷紧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墨凡急急赶来,却罕见地有话未直说,瞧他的神色也半点不像没事的样子。 君玟开口道:“我们收到一张药方。” 三月暮接过来,大致扫了一遍,“治疗瘟疫的?” “刚刚给那些医师看过了,他们说是。”墨凡道。 三月暮:“这字迹,是程鸢的?” 墨凡:“……嗯。” 三月暮摇头:“程鸢不通药理,不是她。” 墨凡:“这药方是被人用咱们几人的传音符送进来的。” 墨凡的话音落下去,一时谁也没说话。 会模仿程鸢笔迹,还有传音符的人会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按照药方,让那些医师去配药。”三月暮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自从应淮把君玟和墨凡骗走之后,他们一直对应淮的一切忌讳莫深,都不提,也都心知肚明,但终究还是被这一单药方戳破了。 墨凡:“他……没有叛出吗?” 那个潇洒离去的背影浮现在三月暮眼前。 【师兄是想欺骗自己,不敢相信是我做的吗?别白费力气了,就是我做的。】 【今日我就先走了,往后,我就不再是坤卯派的人了,师兄,前路漫漫,望自珍重。】 三月暮:“……” 墨凡看着三月暮的反应,蹙起了眉。 君玟:“掌门师兄?” “尚未,”三月暮说,“其他事真假不知,但这药方是可信的。” 坤卯派地界外,应淮步履轻快,心情看起来极好。 轩辕十四在他去坤卯派前就从他意识中撤出去了,他寻了处平坦的草地,十分舒适地躺下去。 这几日趁着轩辕十四不监视自己的时候研究解药,又想方设法给人骗走,偷偷送回去药方,可真是累死他了。 药方上他没有费心思隐藏身份,在几位师兄面前,他也不觉得自己瞒得住,弄巧成拙再让他们觉得自己居心叵测就不好了,换成程鸢的字迹也只是怕三月暮没法接受他的帮助,多了层模糊的遮掩,三月暮也就能顺理成章地用这药方了。 应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掏出件旧衣服盖在身上,入睡前,他的视线扫划过深蓝色的夜空。 这里的天幕,到底没有若山的好看啊。 第124章 调情 药方已经送往各派,几人总算不那样焦灼了,但他们依然不敢松懈,剩下的收尾工作不算复杂,但也决不能出错,每一剂药都是人命关天的。 他们要监督医师抓药,检查是否有纰漏,要统计感染人数,要分配药物,总之一切可能出现隐患的步骤他们都要亲力亲为,防止意外的发生,毕竟叶言卿这种人,完全做得出来为了毁坤卯派名声不顾百姓性命的事情来。 除了这些,他们还要分心留神蠢蠢欲动的巽寅派,跟进南部内部情况…… 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 “主人,这里我来监督,你去睡一会。”池上暝把三月暮堆积了几天的公务处理完,立刻过来替他看着医师分拣药材。 三月暮只着单衣,眼底一片乌青,他下意识要拒绝池上暝,还没开口,肩上就多了件斗篷。 “怎么又穿这么少,”池上暝一边仔细地替他绑好系带,嘴里一边说着,“虽然快要到夏天了,但你的身体情况不乐观,要是觉得冷还是得多穿的……” 三月暮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之前什么都自己担成了习惯,但仔细想想,他其实并没有理由拒绝池上暝的关心照顾,他可以信任池上暝,而且池上暝也无需睡眠,确实是可以让他替自己守着这里的。 三月暮自己裹紧了斗篷,凑到池上暝唇角亲了一下:“交给你,你别累到了。” 三月暮话说完了要依言回映月轩,池上暝却不放心地拉住了他,嘱咐道:“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冷了记得添衣,饿了渴了要及时吃饭喝水,困了就睡一会,别总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三月暮听见池上暝的话又走回来,他按住他的腰,压着他吻过去,算是堵住了池上暝的喋喋不休。 “这种话还是少说,”三月暮抹了下池上暝泛红的唇,每次看池上暝都会不自主带笑的眼睛中难得正色起来,“听起来像是你一会就要离开我一样。” “我不会离开你的,”池上暝说,“但主人你真的不能再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了——” 三月暮食指压在了池上暝唇上。 “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三月暮与他挨得很近,浅色的嘴唇和池上暝紧隔着一个食指,若即若离地碰着,他说,“鸳鸯有时间,不如想想该给我换个什么称呼?主人和师尊早就不够了……” 池上暝的后颈一点一点变红了,三月暮笑着伸手抹了一下。 “怎么每次害羞都只是红呢?”三月暮问,“要不是你长得白,我到哪里瞧得出你害羞来?” 开窍之前也是,他对池上暝干什么池上暝都不吭一声,抱他,吻他,或者做更过分的事,他都不躲不闪,要不是那时候他的脸和脖子也是红的,他还以为这人不会害羞呢。 当时三月暮认为池上暝不喜欢自己,也和这件事有很大的关系,他觉得不会有谁面对心爱之人的亲近可以完全没有反应,只是单纯生理上的脸红,不过现在事实证明,池上暝确实是有反应的,只是反应都藏进脸红和脖子耳垂红之中了。 池上暝说:“没害羞。” 三月暮“唔”了一下,又向池上暝身边凑了凑,唇挨着他的颈部问:“那这里为什么这么红?” 池上暝:“……” 几个月以来,终于看到池上暝答不上话,三月暮肉眼可见地喜上眉梢。 他亲了亲池上暝的脖子,又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牙印,然后说:“再红点,我爱看。” “我要去监督了。”池上暝说,他觉得自己有点受不住三月暮的“调戏”了,但三月暮还靠着他,所以他说了要走也不敢真的移动。 还好三月暮逗弄够了人,也没再抓着人不放,他又在池上暝唇边亲了亲就退开了。 三月暮整理着池上暝被自己弄乱的衣服道:“别只说我,你也顾着点你自己,剑灵就算精力充沛也不能一点不休息。” 池上暝被放开了,他匆匆点头,就奔着满是药味的偏殿里面去了。 三月暮笑着看他落荒而逃,驻足片刻,然后低头解了斗篷,收进乾坤袖里。 这斗篷他是真的不能披,放在以前,他一副病殃殃的样子,不了解玄门事的外人认为他身体不好,但其他自以为知道内情的玄门人士,认定三月暮是刻意摆出这幅样子的,他也就可以借着这个“刻意”的幌子原形毕露。 玄门第一门派的掌门,“心机”一点不是很正常吗? 别说披斗篷,就算大夏天拿暖炉也不会有人怀疑。 可自他带着程鸢闯入巽寅派,重伤叶言卿之后,他就不能再装下去了,他的实力已经暴露,还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是真糊涂了,之前去找晏昭和鹿和胜的时候他披了件斗篷,晏昭就已经有怀疑了。 所以,在有外人在的时候,他就得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再冷,他都不能加衣。 单薄的身子吹着春风也觉寒,三月暮到底没能顺利地回去休息,他走到一半就被特意等在路上的君玟拦了下来。 这对师兄弟在翠竹中间的山路上对立站着,那些未被言明的事情拉起了一根弦,横在了他们中间。 “掌门师兄,应淮的事,你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们?”君玟微眯着眼睛问,他站在路中间,很明显,如果不从三月暮口中问出些什么,他是不会让开的。 三月暮站定脚步,无奈地笑笑,“怎么忽然这么问?我能瞒你们什么,师弟是……觉得我轻易相信他送来的药方不妥吗?” 君玟盯着他不言语,静等着他的下文。 第125章 隐瞒 “他没必要千里迢迢送个假药方来,而且,”三月暮抿了一会唇才继续道,“而且这药方是救天下人的,我不认为从若山出去的亲传弟子,会因为任何原因谋害全天下的人,他或许会犯下小错,但一定不会出现原则问题。” “师兄啊,”君玟叹了口气说,“你就别用对付墨凡那一套对付我了,没有用的。应淮再怎么说也在我们身边呆了十几年,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送来的药方定然是真的,我问的是你到底瞒了我们什么。” 君玟全然不曾被三月暮的话语带偏,不去和他争辩应淮做下的伤害他们的事到底是“小错”还是“原则性问题”,君玟极度清醒且执拗地一定要一个清清楚楚的回答。 竹叶飒飒作响,若山,起雾了。 “你真的想知道吗?”三月暮问。 真相这两个字总是包含了太多东西,也往往,不是那么的讨人喜欢,人们都知道这个道理,但仍然是宁愿知道真相,也不愿装作不知或者听到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 人人如此,谁都不能免俗。 “自然,”君玟回答,“我不喜欢把事情弄得不明不白,师兄也不必考虑我能不能接受,事实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无论我会有什么情绪,我都想知道真相。” 他们两两相对,终究是三月暮妥协一步:“到我那里说,总不能在这里站着说。” 映月轩,池中的莲花依旧开着,却不知永念轩柳下的仙鹤何时能见到主人归来。 “现在可以说了吗?”君玟啜了口温热的茶。 殿中除了他们没有旁人,三月暮又披上了斗篷,他仔细地把扣子扣好,才开门见山道:“我去寻找改造生物源头的时候遇到了应淮,他和我说了一些事。” 君玟举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视线锁定到三月暮身上:“什么事?” 三月暮低下目光,他搓了搓手,为自己取暖,“很多,他说池上暝回来的事情是他传出去的,北川是他有意引我去的,还有之前我喝过一碗药,吐了血,我当时认为是有人想挑拨离间,所以没去查,他说是他想给我下药。” “我没和你们说是因为我也还没想明白,那天的应淮很奇怪,他态度坚决地承认一切,他一件接着一件坦白,让我当时没有太多时间思考真假,真的相信了,但后来再想,却发现他在逻辑上漏洞百出,他承认的事情没有一件说了细节,而且用词也是‘想下药’,他像是在刻意想让我去恨他,赶他走一样,就和你们在巽寅派见到应淮,应淮只是让你们知道了是他所为把你们害了那般。” “我想,他应该是有什么苦衷,或者有什么人在胁迫他,苦衷的确不是他做出这些事情的理由,但如果有人胁迫,那就得看胁迫他的人拿的是什么筹码了,不过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推断,没有切实证据,而且,你们也因为他受了不小的伤,所以,我一直没想好该如何与你们说。” 三月暮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把那割舍不掉的师兄弟间的情谊表现得淋漓尽致,谁都不会怀疑话里有什么问题。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师兄,”君玟放下茶杯说,“我们确实因为应淮吃了苦头,但我们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而且说到底,都是一家人,他要是真被谁用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胁迫,我们就是怪他了,还能真与他离心了不成?” 三月暮斟酌着开口:“今日之事,墨凡——” “我会告诉墨凡的,”君玟起身道,“他一定也想知道真相,哪怕是还不知原因的真相。” 三月暮手指摩挲着茶杯,目光和午后的阳光一起落进杯中。 “好。” 君玟出去继续奔波了,三月暮用应淮做的其他事做遮掩,到底没有说出应淮和苏戎的恩怨和当年的真相,也没有说出应淮的身世。 这些事情说出去,他们,就再回不去了…… 应淮对他们做的和对师尊做的,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前者,他们可以选择是否原谅,而后者,是无法原谅的。 三月暮明白,其实最后他们也是要知道一切的,就算最后应淮真的是被胁迫的,有师尊的死横在应淮和他们中间,三月暮就不可能让他们这样浑浑噩噩地、不明真相地原谅应淮。 但他就是,总还是想让他们晚一点知道,就好像晚一点知道就能改变什么一样。 他找来池上暝之前给他备好的暖手炉,抱进怀里,然后把自己挪到床上,盖上被子。 天色尚早,他应该还能睡上一个时辰。 …… 墨凡放茶杯时动作重了,杯沿磕在桌边,刚倒好的茶水洒出一些在指尖,瞬间把白皙的皮肤烫出了红。 …… 半梦半醒间,三月暮忽然觉得有人在动自己的被子。 他心念一动,梦里结了一背的冷汗霎时席卷全身。 是谁都走到自己身边了,自己都没发觉? 三月暮放缓似要加速的心跳,他眯着眼睛想看清来人,就对上一双无波无澜的丹凤眼。 来人弯腰看着他,高马尾的一缕从来人肩上滑下来,滑进了三月暮的视线里。 “主人醒了。”池上暝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视线。 三月暮心放下来,他又闭上眼睛,翻了个身面向池上暝,咕哝了一句:“醒过。” 池上暝闻言伸手替他掖紧了被子,“主人继续睡。” 他乖顺地坐在三月暮身边,不言不语。 三月暮闭眸片刻,复睁开眼,他的手从被子中拿出,捏了捏眉心,“不睡了。” 他撑着坐起来。 “医师把药都抓好了?”三月暮问。 “都抓好了,也都分下去了,”池上暝回答,“君玟仙尊和墨凡仙尊也去休息了。” “嗯。”三月暮抓着池上暝的胳膊,示意他上床,“你睡一会,剩下的交给我。” “没有剩下的了,”池上暝说,“我都做完了。” 三月暮“哦”地应了一声。 池上暝反握住三月暮的胳膊:“主人,你做噩梦了吗?你看起来……不太好。” 岂止是不太好,三月暮一张脸白得简直不像人。 而且他分明刚刚说过药抓好了也分好了,君玟和墨凡都去休息了,哪里来的剩下的事情?三月暮的注意力未免太不集中了。 第126章 噩梦 “是做了噩梦,”三月暮好似不放在心上地笑了笑说,“没事,梦已经醒了。” 但是梦醒了,不代表梦里的事情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池上暝把三月暮汗湿的头发拢到一边,学着他之前对自己做过的事,也凑到他颈边亲了亲他的耳垂。 池上暝不会安慰人,他只知道每次三月暮需要安慰的时候,都喜欢和自己亲近,所以他就照着三月暮做过的行为去做了。 可惜他是照着三月暮去做,三月暮却不是池上暝,他没有乖乖坐着任池上暝亲吻,而是按住池上暝的后颈,侧着头吻了上去。 映月轩内的温度逐渐升高,他们没有缠绵很久,分开的时候池上暝也没太反应过来,三月暮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子:“在想什么?” “在想以后我是不是也要像主人对我这样。”池上暝舔了下唇,诚实作答。 “不用,”三月暮又贴了一下他的唇瓣说,“你不用像我,也不用像任何人,我就喜欢你自己的样子。” 唇上触感温软熟悉,池上暝眨眨眼,却没明白。 三月暮说,不用他像任何人,就喜欢他自己的样子,可他自己是什么样子呢? 他不知道。 他的行为、他的认知、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三月暮那里学来的。 他哪里有自己的样子呢?—— 不对,不是所有。 数不尽的纷杂思绪在一瞬间凝成一点,落在池上暝心上,无着无落百年的灵魂在这一刻安定下来。 是的,不是所有,至少,他对三月暮的感情,不是从三月暮这里学来的。 早在三月暮爱自己之前,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爱三月暮千遍万遍了。 在他漫长的一生里,爱三月暮,是他心甘情愿地做过最久的事。 原来,无论是人、是剑灵,或者是任何一个存于世间的生灵,在学会让爱从心中长出来的刹那,就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灵魂。 无一例外。 “主人,你会一直爱我吗?”池上暝字字斟酌地问,“我自己的样子,可能和你所知道的、你所认为的完全不同。” 三月暮手指在池上暝的衣带上打着旋,搅着一片银蓝,他不躲不闪地迎着池上暝的目光,“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是如何看你的呢?你又如何知道,我为什么爱你呢?” 池上暝不知道,于是他开口问:“主人为什么爱我?” “因为想爱你。”三月暮回答。 因为看到你,我会心动,因为有你在,我能安心,因为太多了…… 我数不清。 我爱你,所以爱你。 我是一个背着很重很重的担子,走在独木桥上的人,为了不让担子里的东西掉出去,我不能回头,也不能停步,无论是谁在后方唤我,无论是谁挡在我面前,我都只能向前走,一直走。 我为了这个担子,杀了人,乱了天下。 从此以后,百姓怨我恨我怕我,其他玄门想抹黑我,师弟们忧虑我被旁人算计,而我只会越来越讨厌我自己,只有你,在担心我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因此梦魇。 你是跟在踽踽独行的我身后的人,一点一点的,把我担子里的我最不想面对的东西捡走,放到自己的担子里,然后还要提醒我—— 桥下多风浪。 你是让我所有的不堪有处安放的人,你要我怎么不爱你? 三月暮靠在池上暝肩上也问道:“那你又为什么爱我呢?” “因为我感觉到你在等我。”池上暝说。 所以,我就来爱你了。 三月暮其实觉得,他们两个人在这里说着爱来爱去的话,袒露着彼此的心迹,就像两个几岁大的小孩,揣着自以为不为人知的小心思,交换给对方自己认为最重要的竹蜻蜓和最好吃的糖果一样,幼稚且可笑,但他还是,愿意听池上暝说爱自己,也愿意和池上暝说爱他。 小孩子虽然幼稚,但也真心。 池上暝替他理着头发和衣服,“主人如果不睡了,就下床吃饭。” 若山人手不够,他们四人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连轴转了好几天,到现在时间才算是宽松下来,至少到了饭点可以坐下来认真吃顿饭,晚上能睡个好觉了。 “好,”三月暮一边弯腰穿鞋一边问,“这么快就做好了?做的什么?” 池上暝:“红烧牛肉、莲子红豆沙和鱼头豆腐汤。” 隐隐的饭菜香飘散过来,几天没好好吃饭的三月暮闻着不觉食欲大开。 “做这么多?”三月暮牵过池上暝的手走到桌边,“快陪我多吃点,你这几天的饭也是对付的?你看你都饿瘦了,手感都不好了。” 池上暝听着前半句还要为自己解释,说剑灵可以不吃饭,但听到后半句“手感不好”后他又闭上了嘴,坐到桌前闷声不响地吃了起来。 三月暮喝了一口汤,注意到对面人的反应,问道:“不开心了?” 池上暝惜字如金:“没有。” 三月暮笑道:“那怎么这样不愿意说话?” “少说话多吃饭,”池上暝回答,“手感就好了。” 三月暮先是怔了一下,下一秒就被池上暝这一句话笑得乐不可支,连狐狸眼中都显出了不加掩饰的笑意,他握住池上暝放在桌上的手,小幅度地晃了晃,“鸳鸯,你怎么这样讨人喜欢?” 池上暝嚼着一块牛肉,半懂不懂地抬头看他。 三月暮眉眼舒展,“夸你呢。” 池上暝:“哦。” 然后他又低头对自己的那碗红豆沙动起了勺。 秀色可餐,三月暮对这四个字特别感同身受,他一点也不着急动筷了,拄着脸看着对面的人说:“也别吃太多了,小心晚上睡觉不舒服。” 池上暝点点头。 第127章 风波稍歇 此刻,映月轩这边有多温馨,弃往轩里就有多压抑。 “睡,仙尊哥哥,你都几天没合眼了,看看你这眼下,青黑一片的,都不漂亮了。”君玟的手指在墨凡眼角划来划去。 墨凡拂开君玟作乱的手,语气生硬,“你别动,还睡什么觉?什么叫应淮可能是被胁迫的?应淮人现在在哪?师兄找到他了吗?” “还没有,”君玟放弃了继续逗人,和墨凡并排坐在床边,端着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事情总会真相大白的,你也不要操之过急,好好睡一觉,我们真的应该休息了。” “什么叫总会真相大白?多耽搁一刻,应淮那边就不好过一刻,他在那边情况不明,你要我睡觉?!”墨凡看着君玟不紧不慢的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诶——”君玟差点被墨凡一挥袖子扫到地上,赶紧稳住身形,“你别急啊,现在急也没有用,我们只能等,可我们也不能就在这干等着,把身体熬坏了不是?还是先养精蓄锐,等有了进展,我们也好立刻追查。” 大概因为看到了君玟刚刚险些坐到地上,墨凡感觉到自己情绪过激了,他没有再冲君玟发火,只是皱着眉,“我也不是着急,只是我总感觉,应淮的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一想起来,就心慌,还是应该快点知道真相。” “我明白。”君玟说着揽住了他,就在他以为君玟要说什么安慰人的话的时候,一只手放到了他脑袋上,揉乱了他一丝不苟的发型,始作俑者嘴里还念念有词:“摸摸毛,吓不着,仙尊哥哥不慌,仙尊哥哥不慌~” 墨凡抓住他的手腕,一寸一寸抬起眼帘,表情和善。 君玟没有一点危机意识,还笑眯眯地说:“你看,仙尊哥哥这不就不慌了?” 墨凡张嘴就要说人,君玟却找准时机,反扣住墨凡的手腕,翻身亲了上去,把他要说的话都给堵没了。 墨凡思绪和嘴唇都被人弄得乱七八糟,他暴躁地推开君玟:“你听见我说——” 君玟一挑眉,又堵了上去,明摆着是不想听。 “好了仙尊哥哥,饭也吃完了,快点睡觉,我们现在睡,睡到明天辰时,能睡上七八个时辰呢。”君玟亲完了也不给人再说话的机会,整个人都要压到墨凡身上,他自己的头发也滚得乱七八糟,还在墨凡身上胡乱蹭着。 墨凡:“你能不能不要在这种时候闹——” 君玟“唧”一口:“不能。” 墨凡:“……” 几次尝试说话失败后,墨凡是什么想法也没有了,也不再试图继续和这个不讲道理的家伙计较,他无奈地扒拉开身上树袋熊似的某人,躺到床上,打算睡觉。 君玟立马掀开被子,也跟着挤了进来,并把墨凡塞到了自己怀里。 君玟信誓旦旦地说:“放心,我就抱着你睡,保证不做别的。” 墨凡抓住他正在慢慢下滑的手,放回自己腰上:“嗯,行。” 君玟就势箍住他的腰,身体也紧密地贴了上去,他的呼吸洒在墨凡颈窝。 墨凡被他箍得紧,躲也躲不开,便把手向后伸,想要推开他,却刚伸出一半就被君玟抓住了手:“仙尊哥哥,别乱摸啊,乱摸了……我就不一定只是抱着了。” 墨凡:“……” 谁乱摸了?! 墨凡倏地收回手,脸黑得像锅底。 君玟紧箍着对方的腰,恨不能贴得更紧,嘴上还好似不知情地问:“仙尊哥哥怎么了?这么急着收手……” 墨凡:“第一次见着把不要脸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 君玟:“……” 好嘛,他又不是对谁都这样…… 墨凡又道:“贴这么紧,出事了自己解决去,别找我。” 已经开始有反应的君玟:“别啊,仙尊哥哥……” 墨凡:“你自己说的只是抱着。” “对啊只是抱着,”君玟在他后面哼哼唧着,一只手还玩着墨凡的头发,“仙尊哥哥同意我抱着了,那我抱着仙尊哥哥抱出了事,仙尊哥哥不得负责吗?” 仙尊哥哥:“……” 负个头的责,你还能更不要脸一点吗? 他偏头,对上君玟状似可怜兮兮的眼神,好像他再拒绝他一次,这人眼睛里就能渗出泪花来。 他懂了,这人绝对能更不要脸,这人在试图和他做这种事上根本就没有底线。 君玟委屈巴巴地:“仙尊哥哥——” 仙尊哥哥:“我困了,睡了。” 君玟难受极了,他委屈地动了一下,又不敢真的去蹭墨凡。 “仙尊哥哥……” 墨凡闭上眼睛,打定主意坚决不对身后的人心软。 然而半盏茶后。 墨凡:“快点,我还困着呢。” 君玟:“仙尊哥哥,我快不了的,而且你怎么能叫我快呢?你知不知道我要是快了以后你——” 墨凡:“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君玟:“仙尊哥哥这么快就开始厌烦我了吗?这才多久啊,我——” 墨凡:“你出去。” 君玟:“我错了,仙尊哥哥。” 第二日,日上三竿,刚刚起床的君玟神清气爽地推开殿门,余光瞥见正从弃往轩殿前经过的池上暝,立马叫住了他,春风得意地提起了某件陈年旧事:“这么早就起了?今天你墨凡师叔可还没起。” 池上暝:“这几天这么忙,你也不知道让墨凡仙尊好好歇歇。” 君玟有理有据地说:“我那是因为知道他心里有事,想让他忘一忘。” 不然依他的性子,肯定要记挂着应淮,一晚上不睡的,折腾累了,自然就睡着了。 池上暝:“借口。” 君玟:“……” “你存心和我过不去是不?”君玟隐隐觉着上次输掉的脸面依旧讨不回来了。 池上暝:“是。” 君玟心里一万个不明白:“为什么呢?” “因为你总和主人过不去,在这件事上。”池上暝回答。 君玟:“……男人之间争一争这种事不是很正常吗?” “幼稚。”池上暝评价完这两个字之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边走心里边想着:今天给主人做什么呢?之前研发的新菜,有的主人已经吃过两次了,看来得再研究一些了…… 君玟还想叫住他,证明自己,就听见弃往轩殿内,墨凡怒气冲冲地,连修养都不顾了:“君玟!你又在外面乱说什么!” “仙尊哥哥,仙尊哥哥,我错了我错了——”君玟也顾不上再和池上暝争执了,急急忙忙地跑回殿里,安抚他炸了毛的仙尊哥哥去了。 第128章 迎战! 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涧,红衣女子正站在一众弟子装扮的人面前,紧锣密鼓地安排着诸项事宜。 “你们去把叶言卿派去埋伏在若山附近的人解决。” “长乐镇的事,叶言卿绝对不会放过抹黑师兄的机会,你们盯紧点,一有谣言传出,就给我掐灭在巽寅派里。” “还有你们,在南部最近不用再做什么,只要小心不要暴露……” 当初,程鸢是被应淮迷晕后带到那座篁山的,而所谓的程鸢留给三月暮的信,也并非出自她之手,而是应淮仿着她的笔迹留的。 相处多年,他们五人谁模仿谁的笔迹都能模仿得一模一样,再加上当时三月暮拿到信时先入为主的思维,三月暮才下意识就认定了这信就是程鸢留下的。 那天,程鸢在篁山中醒来,身边是一众同样晕倒的弟子,却不见应淮的踪迹,她的确寻到了应淮留下的与师尊死因有关的蛛丝马迹,但她远比所有人想象的冷静得多,情绪崩溃过后,她没有去找应淮,相反,她开始摒弃没必要的情绪,认真思考应淮为什么要让自己知道真相,以及为什么现在让自己知道真相。 君玟和墨凡出事,他们在南部的秘密安排却并不受控,一切事情都在表明一件事——有人在监视他们。 或许,就是他们之前推断出的,在他们背后的两人。 所以应淮做这一切是为了让她带着这些弟子,离开监视吗?那么师尊的死到底是否和他有关呢? 一定有关。 她知道,应淮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的,这太残忍了。 那么应淮留下线索的意思,就是告诉她只要按照应淮留下的和师尊死因有关的线索追查下去,就能避开监视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但她不愿意。 她虽然知道应淮是好心的,他是不会因为师尊和自己的龃龉就连累她的。 但她不愿再接受应淮的帮助。 说她耍小性子也好,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也好,她就是不愿意。 但同时,她也知道,自己应该躲开所谓的监视去做些什么,帮助她的师兄们和坤卯派。 就在她不知到底该去往何处时,一个女声告诉她,这个山涧,无人知晓,她可以在这里做所有她想做的事情。 她听出了这个声音与叶承宇记忆中,和池上暝对话的女声相同,她便将信将疑地带着弟子们来了,在她几次暗中行动都达到目的后,她确信了这里确实是安全的,于是她就盘踞在这里,协助着师兄们的所有计划。 如果只有三月暮几人单打独斗,南部远不会分崩离析的这样快,巽寅派不会到现在都没传出池上暝回到若山的消息,叶言卿也不会这样消停得没找坤卯派麻烦。 坤卯派在明处,程鸢在暗处,她知道的信息远比三月暮他们知道的多,也知道瘟疫过去后,叶言卿那里就再也压不住。 巽寅派,要起兵了。 程鸢望着若山的方向,默念:“千万,别出事啊……” —— “都准备好了吗?”叶言卿慢条斯理地擦着并不会沾上灰尘的灵剑,眼里透着精光。 殿外的弟子们响亮地回答道:“当然!” 叶言卿收剑入鞘:“进军!” —— 衣袂缭乱,风声呼啸。 “小姑娘当前锋,三月暮手下没人可用了吗?”叶言卿携着弟子立于一柄极大的重剑之上,看着拦住自己去路的一众修士。 “您想多了,”为首的程鸢也站在己方的重剑剑柄上,剑边一圈一圈扩散着淡金色的光芒,她的红衣被风吹得翩飞,像是一朵艳丽的蔷薇,“我不是前锋。” “那你们是干什么的?粮草补给吗?”叶言卿笑道,后面的弟子也跟着七嘴八舌地笑了起来。 “女人作先锋,三月暮可真能耐,不愧是草包!” “这是要来个美人计吗?我看程鸢长得是真不错——” “诶,别这么说,君玟和墨凡前一阵都被咱们掌门伤成什么样了?三月暮又是个成不了事的,应淮一直都不是个东西,保不齐程鸢还真是最能打的呢!” “哈哈哈哈,有理有理!” 叶言卿当然不会因为程鸢是女人就轻敌,但他也没有制止身后弟子越来越放肆的议论,毕竟,他没有瞧不起女修,不代表程鸢不怕自己身为女修被人瞧不起,如果能让她情绪不稳,行动有疏漏,那就再好不过,如果没有影响,也无伤大雅。 程鸢面不改色地握住腰间佩剑的剑柄,发丝扬在风里,她的目光穿过凛冽的寒风,落在叶言卿身后的修士身上,“打还是不打?” 巽寅派的弟子还在叫嚣着—— “打什么打?快叫你的好师兄来——” 叶言卿挥手打断了弟子的话。 他牢牢盯着程鸢,下耷的眼皮盖不住眼中的算计,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打啊,怎么不打。” 天空中稀薄的云慢慢聚拢,搅在一起,成了大片的白,刺目的阳光被隔在云层之上,照不见这肃杀的景象。 两方修士立于剑上,悬停在空中,对峙着,谁也不率先拔剑。两柄重剑周围环绕着丝丝绕绕的灵力,将修士们的脸照得清晰。 空中风大,吹尽了叶言卿的耐心,他拔剑出鞘,直指高空:“杀!” 喊声传出的同时,两柄重剑的光影碰在一起,迸溅出金色的火星,成为了一大片相杀的战场,两方修士如饿狼猛虎,猝然相撞,撕咬着涌向对方的阵营。 第129章 决战! 程鸢带来的修士意不在打斗,他们一边用灵剑挡着敌方的进攻,一边飞快地向前奔去,很快,他们的队伍就在前进时分出了两翼,程鸢带着一路弟子稳居两翼中央,整体的队伍看上去就像一只大手,正在逐步将巽寅派的修士捏向手心。 “后面的人向回撤,前面的人向前冲!”叶言卿警觉地发现了端倪,用灵力扩大音量,在阵前喊道。 一旦让对方的两翼修士碰了头,他的人就会陷入包围,到时横冲直撞,哪怕原本有胜算,也会被突如其来的围攻吓得缩了士气,于是他随机应变打算采取另一阵型,让自己的队伍组成一柄修长的利剑,穿破程鸢的包围圈,将对方的修士拦腰斩成两队,没有程鸢在的一队必然人心不稳,到时便可逐个击破。 叶言卿的应变能力是极强的,可居于两翼的是程鸢特意找出的,胜在速度的修士,随着战线拉长,他们很快超越了巽寅派的人,两翼融成了并行的两条线。 “啧。”叶言卿不耐地咂了一声,执剑向前冲去,想先在阵前破开一个口子,稳住己方军心,但本来挡在他前方的弟子竟一一向两侧退开—— 他猝不及防地冲出了重围。 糟了。 叶言卿心一沉,意识到不妙,他暗骂一声,立刻停步向回杀,正对上提着剑、面沉如水的程鸢。 程鸢一剑挑开叶言卿的剑光,削弱了他的攻势,程鸢灵力虽不敌叶言卿,但双拳难敌四手,她和七八个弟子在同一时刻齐齐向叶言卿挥剑而去,剑影步步紧逼,叶言卿不得不屡屡后退。 另一边正在混战的人群里,剑光相碰,接二连三的金属摩擦声混着凌厉的破空声,炽热的灵力四处流窜,不知是谁在其中喊了一声:“叶言卿逃了!快追!” 白云下的战场凝固了一瞬,巽寅派的修士立刻闻声看过去,就看到了瞧上去像是想要逃跑、却被程鸢拦了下来的叶言卿。 霎时,军心大乱。 程鸢带来的修士们抓住了时机,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另一支队伍压了过去,原本略逊一筹的修士们瞬间占了上风。 “狡诈。”叶言卿硬接下了七八柄同时劈下来的剑,咬牙切齿地对程鸢说。 程鸢用力下压着灵剑,几乎将浑身灵力都施加在了剑上,冷言道:“彼此彼此。” 叶言卿手臂上的青筋暴起,他一寸一寸地上移着剑,而后一剑挥开,程鸢几人纷纷被扩散开的灵力逼得向后飞出一段距离。 叶言卿嗤笑道:“可惜,程鸢仙尊貌似忘了一个道理,修士间的切磋,靠的是灵力,不是兵法,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的计谋都是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叶言卿说完,也不知祭了个什么神器出来,使他手中的剑光大盛,他横剑劈出,撩动的气流猛烈撞向四方,将原本的包围圈轰然击溃。 看着一排刚刚还在耀武扬威的对手们被自家掌门毫不含糊地打散,从重剑之上坠下去,叶言卿带来的修士立时情绪高涨,举起灵剑喊道:“杀!!!” 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一般,原本正在奋勇迎战的坤卯派修士们不约而同地虚晃一剑,继而向后退去,四散而逃。 巽寅派修士斗志昂扬,跟在他们身后就打算乘胜追击。 叶言卿眯起眼睛。 坤卯派逃窜的弟子们看似是在胡乱奔跑逃命,但仔细看去,这杂乱无章中却有一种隐匿的规律——太过杂乱了。 人逃命时会慌不择路,会不清楚到底该逃向何方,但,这未免乱得太统一了,简直可以说是这帮人中就没有哪两个人跑的方向是完全相同的。 “别追了!”叶言卿一声令下,“阵型别乱,先攻坤卯派!” 众弟子正战意高涨,但听见自家掌门的话也不得不止住脚步。 “对,先攻下来坤卯派!” “没错,这才是最要紧的!” 有弟子积极响应着。 被坤卯派的修士引着分开了一瞬的巽寅派,在叶言卿的一句话下又训练有素地重新聚了回来。 叶言卿胸有成竹地笑了。 程鸢确实聪明,但到底经验不够丰富,手下弟子跑得太假,而且以为靠着兵败的幌子就能将他的队伍分散开。 还是天真了点。 程鸢和那么多弟子再摆出一副他们一追就能追上,完全可以唾手可得的样子,在叶言卿眼中,也没有坤卯派这块肥肉有价值。 前行没一会,剑与剑的撞击声忽而再次传来,最前端带队向前的叶言卿扭过头—— 程鸢带着队伍又回来了。 巽寅派的修士们方沉下去的兴致再次被激起,他们挥着剑追上去,但没交几次手,程鸢就又带着人跑了。 叶言卿还在向前驱着重剑,弟子们只好又一次放弃追逐。 可他们浮躁的心还没彻底平复下来,坤卯派的弟子们就第二次追了上来。 这回巽寅派在叶言卿的命令下打定主意不搭理他们,然而坤卯派的弟子显然不满遭到无视,追上对方队伍尾巴的弟子们拿着剑一顿乱舞,竟真给不少人伤得见了血,还把其中几个从重剑上打了下去。 巽寅派迫不得已,只得再次转头。 照例,没过几招,程鸢再度带着人跑了。 巽寅派被搅得心烦意乱,追又追不上,打,人家还不和你好好打,他们一边前进一边频繁回头查看,总怕一个不留神,就又被他们撵上来,捅上一剑。 最初斗志昂扬的队伍在程鸢处心积虑的策划下变得散散慢慢,稀稀落落地拉出去很长。 几次三番,叶言卿终于彻底停下了向前行进的重剑。 第130章 营救 此时谁都看明白程鸢到底打的什么心思了—— 程鸢带的弟子多是以速度为长处,虽然他们灵力不算很高,但是巽寅派一开始行进,他们很快就能追上,在他们后面捅着暗剑,巽寅派一停下来要反击,他们又能快速地逃之夭夭,他们确实对巽寅派不能造成什么大的损伤,但这般走走停停也足够消耗掉修士们的体力,让他们无法精力充沛地抵达若山。 程鸢的这支队伍,对叶言卿而言,就像泥鳅一样滑不沾手,抓不住,却又总绕着你打转,你一不留神就会被它绊倒。 叶言卿神色不愉,拓开声音向程鸢道:“三月暮那点不要脸和花花肠子倒是让你学了个彻底。” “的确,”程鸢赞同道,“我也觉得我学得很不错。” 没有人天生就什么都会,尤其是算计,程鸢不喜欢算计旁人,但她知道守护门派,保护苍生注定离不开各式各样的算计,所以她虽然不喜欢,但也从来未觉得师兄们的行为有什么错。 程鸢手指摩挲着剑柄。 只是以前师兄们在的时候,这些乱七八糟的算计和不能放到台面上的阴暗面,是从来不会让她知道、也不会让她参与的。 但,她曾经不参与算计,不代表她就不会算计,就猜不透交战时敌方的心思,她可是苏戎座下唯一一个女弟子,阵法计谋无一不通,她又怎会比旁人差? 如今没有人能护着她了,她照样能撑起一片天。 叶言卿遥遥地打量了她一遍,阴沉着脸道:“没想到,程鸢仙尊也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程鸢的手指顿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拂过剑柄:“你没想到的还多着呢。” 叶言卿调转重剑,果断下令:“追!” 坤卯派今天他是拿不下了,与其什么也得不到就打道回府,白费这一番功夫,还不如把程鸢和这一众弟子能杀的杀,能活捉的活捉,这一趟也算有所收获。 坤卯派的弟子跑得极快,巽寅派的弟子追在他们后面也没了阵型,叶言卿不管他们,只是牢牢地追在程鸢身后。 眼见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锋芒乍现,程鸢不得已回身格挡。 灌满灵力的两个灵剑相接,端的是光芒四溢。又是一记重击,程鸢和挡在身前的灵剑一起被击得后撤,她吐了一口血,却不敢恋战,只能就着受的这一击拉开些距离,御起自己的灵剑,继续向远离其他弟子的方向全速飞去。 “吭——” 两个玄铁利剑的剑刃相错,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程鸢在天上拐了个弯,她趁着拐弯向后瞥了一眼声源处。 这一瞥,就让她看到了此时此刻最不知如何面对的人。 “叶掌门和我过两招呢?”那人背对着她,接下了叶言卿向自己袭来的剑锋。 她怔怔地看着,却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旧衣的背影。 【看什么呢?赶紧带人走啊!】 熟悉的声音在程鸢脑海中炸开,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正驻足在空中望着厮杀起来的两人。 她不愿意接受应淮的帮助,但不代表她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到底是自己心里的坎重要,还是自己和这么多弟子的命重要,她是知道的。 她没有回答应淮的传音,转身御剑寻着其余弟子而去。 “呦,应淮仙尊。”叶言卿和应淮的两柄剑死死抵在一起,他沿着剑身的上端审视着这个忽然冲出来,打断他追击的人。 叶言卿的声音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阴阳怪气:“好一阵没见过你了,你是到哪里云游去了?” “没云游,”应淮散漫地说,“和坤卯派一刀两断去了。” “哦?”两人被灵力的波动震得后退开,叶言卿的话语尾音上扬,“既然一刀两断了,你还来救程鸢做什么?” 程鸢此时已经走远了,应淮慢慢翘起嘴角,握剑的手攀上黑气,顺着手指缠绕到剑身,再倾泻至剑刃。 叶言卿瞳孔皱缩,就听应淮懒懒散散地开口道:“一刀两断又不是我提的,是他们把我从门派除了名。” 应淮惋惜地抬起灌满魔息的剑,说:“虽然他们不仁,看不上我这一身鬼气森森的魔息,但我却不能不义,怎么说也在坤卯派白住了那么久,这点人情还是要还的。” 应淮灵剑刺破了吹来的风,没有任何技巧,势不可挡地直指叶言卿面门,剑尖扎在叶言卿挡在面前的灵剑剑身中央,发出一声细微却危险的碎裂声,应淮笑得恣意猖狂:“你说是,叶掌门?” 叶言卿脸色煞白,想收剑撤退,可应淮剑上漫出来的魔息已然裹缠住他的剑,让灵剑动弹不得,又是一声脆响,那把伴了叶言卿多年的灵剑彻底断成了两截。 脱离了剑身的桎梏,应淮手中的剑继续向前刺去。 “啊——” 一声尖利的惨叫差点刺穿应淮的耳膜。 应淮揉了揉耳朵,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让他跑了。 那个被叶言卿不知用什么办法和自己互换了位置的弟子,到死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大睁着眼睛,一点一点从空中倒了下去。 也是,叶言卿这个老狐狸,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魔息从应淮指尖钻出,把两段正在下坠的灵剑勾缠回来,他看着黯淡无光的剑,若有所思:“还好并非每把剑都像鸳鸯剑一样。” 忽听闻远处有御剑带起的风声,应淮收起断剑,前一刻还满不在乎的神情消失殆尽,他慌慌张张地敛去魔息,又不惜散出大量的灵力,将残余在空气中的魔息也盖了个干净,这才逃也似的御剑远遁了。 什么一刀两断、门派除名都是说给别人听的,为的是以免自己这一身魔息成为别人污蔑坤卯派和魔族勾结的借口,外人不在了,他可不想把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让程鸢知道。 程鸢把弟子们都聚齐了,避着旁人耳目送他们到藏身的山涧附近,又匆匆忙忙赶回来,却除了满天再熟识不过的灵力和吹得厉害的风,什么都没有找到。 她终是没能见上他一面。 巽寅派的弟子不是逃回了门派,就是被她杀了或者活捉了,这里不再有危险,她踩在剑上于这片蓝天中漫无目的地转着,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她不想见应淮,但是,她还是在这里打着转。 可能就是因为知道一定不会遇到,她才在这里停留的。 胸口一阵绞痛,程鸢用手按住,她弯下腰,明艳的面容一阵惨白。 叶言卿的那一击还是太重了。 程鸢下意识微启朱唇,可唇瓣翕动,她却忘了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之前出去解决委托或者处理什么事情,从来都是君玟和墨凡一起,她和应淮一起,应淮灵力总是差一点,遇到什么危险都是她冲在前面,应淮负责收尾,如果她意外受了伤出了血,只要一伸手,有时候甚至不用说话,应淮就十分会来事地把手帕递上来,嘴甜地说着:“师姐疼不疼?师姐辛苦了,师姐真厉害。”一类的话。 然后她会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来掩饰自己被夸得不自在的模样,或者干脆轻轻点一下应淮的脑袋。 …… 已经飞出坤卯派地界的应淮一点一点慢了下来。 他的乾坤袖里装着的手帕一直没有取出去,就在他从程鸢身边飞过,要替她拦下那一击时,他一闪而过地看到了程鸢嘴角的血迹,那一刻,他习惯性想把手帕递给程鸢,可他手一动,他意识到,自己手里拿的是剑,不是手帕。 他落在一棵应是刚刚枯死的柳树下,他的衣服有些旧了,他小心理好,才盘膝坐在地上。 他以为自己早就看开了,以为自己早就做好和师兄师姐殊途陌路的准备了,因为他当初在做决定之前,切切实实地想过自己和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会怎样,他想了一会,觉得也没什么,不就是开始一个全新的只有自己的生活吗?这样听起来似乎有些孤单可怜,但其实仔细想想,到时候他一个人喝喝小酒,种点瓜果蔬菜自给自足,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算是一种闲云野鹤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的。 光秃的柳枝被风吹着,划过他的脸侧。 他真的是这样想的。 他也真的以为自己已经释然了。 可就是适才这么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一个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习惯,他才忽然开始意识到自己到底告别了什么,自己的决定到底代表了什么。 是再也没有人一脸不耐烦却又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是遇到事情再也不能恃宠而骄地找师兄师姐解决,是夏天喝不到师姐做的杨梅汁,冬天不能拽着他们一起在大殿门口堆五个漂亮的雪人。 是以后年年岁岁每一个习惯了他们存在的角落,每一个想起他们的时刻,都再也不能看见他们。 再也不能。 第131章 分崩离析 十几年了,他以为可以潇潇洒洒地离开,孤身闯天涯,但是—— 他喝酒,难道真的不会觉得身边有四个人陪自己说说笑笑更好吗?他种菜,难道真的不会去想师兄师姐喜欢吃什么菜吗?他想去哪里……他又想去哪里呢?他拥有过两个家,但现在,一个没有了,一个不能回了,他无处可去,一个人漂泊在人间的大街小巷,在哪里都像无根的浮萍。 他终于明白,原来最开始的平静和潇洒是因为他反应实在是太迟钝了,他选择离开只是一瞬间的决定,可决定带来的后果,他却要用未来的一生去习惯。 师姐。 他想,曾经,轩辕十四怕我暴露,除了在柳树的那件事上短暂地解开了对我的压制,他一直锁着我的魔息,没有魔息的我只靠灵力根本什么都不是,只能靠师姐保护。 现在,我可以执剑保护师姐了,但是师姐受伤,我却不能再递给你一方手帕了。 …… 一个掐着隐身诀,披着夜行衣的人踏着屋檐掠过,飞快地潜入南部中心的一处小庭院。 “叶承宇,你快和我走!”那人一进屋,就除去了隐身诀,拉下罩着面的黑布,低声说。 漆黑的屋子中没有点烛火,床上传来阵阵鼾声。 来人也不敢点灯,怕惊动屋外的看守,他摸索着来到床边,手拍了拍被子。 被子鼓起一块,昭示着正在闷头大睡的人确实在里面。 “快起来了叶承宇!”他小声喊着。 鼾声骤然停止,有什么东西从床上滚落下来,坠地发出轻响。 “啪——” 房门被人从外打开,晃眼的亮光从门口映进来。 他蓦然转头看过去。 几十个位高权重的修士正站在门口,为首的人手心托着一簇火苗,得意洋洋地迈过门槛,他说:“还是叫我们抓到了!” 被发现的人立刻重新罩住面容,只露出两个眼睛,他快速扯开床上的被子—— 里面的人果然不是叶承宇。 床上这位完美完成任务的弟子对自己十分满意,他坐起身从床边垂下腿,打算下床回到对面自己的阵营。 “都别动!”那蒙着面的人迅速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对围成一圈的人道:“别追问我是哪门哪派,也别问我为什么要带叶承宇走,马上放我离开,不然——” 他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小弟子被抓得站了起来,双脚逐渐离地,他拼命抓着紧扣在自己喉咙上的手,大张着嘴喘气,脸几乎要被憋成绛紫色。 掌心的火焰微微晃动,映着一众各怀心思的面容,人群中的气氛不似刚刚那般轻松得意了,有人悄悄运起灵力,试图趁他不备救下他手中的弟子。 “别白费灵力了,”他精准地一一看过意欲暗中动手的人,“你们认为是自己出手快,还是我掐死他比较快?” 众人不知如何作答,也不敢乱说话,怕说错一句那小弟子就嘎嘣断了颈椎,为首之人只好率先开口:“你先放开他,你的事我们可以好好商量。” 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意思很明显—— 不可能。 把人放了,手里没了把柄,还不是你们怎么拿捏我怎么是? 一时屋中寂静,只有将要窒息的弟子的腿胡乱蹬踢,一下一下撞击着床侧。 “你——” “咔——” 刚要开口说话的为首者怔住了,就连掐着弟子脖子的蒙面人自己也怔住了。 刚刚还志得意满的弟子在不到一刻钟就没了呼吸,头耷拉下来,毫无生气地挂在脖子上。 “抓住他!”有人最先反应过来。 南部的一众掌门仙尊蜂拥而上,快速制服了来人。 他面上的黑布被人扯下来,丢在地上,一张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脸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沈掌门?!”有人惊呼。 “怎么是沈兴?” “我就说今天晚上怎么找不见沈掌门……” “沈掌门此举意在何为?”青袍从一众玄门修士中走出,“前几日污蔑我,说咱们南部的瘟疫和我有关,今日又私下来带叶承宇离开,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在南部做了这么多年的奸细?” “是谁……”沈兴咬牙切齿地说,根本不理会青袍小人得志的问话。 用人质做威胁,不小心掐断了人质的脖子?他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一定是有人在做手脚。 “沈掌门说什么呢?你还是老老实实交代自己的计划,说,带走叶承宇的目的是什么?” 沈兴被按在地上,他吃力地仰起头,看着环绕四周的、因为总算把奸细的帽子扣出去而松了口气的掌门们。 那一张张如释重负的面容在他眼中愚蠢得可笑。 南部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人人过度居安思危,人人忧思过重,在所有掌门心中,没有什么要比自己坐在自己那一小块区域的掌门位置上更重要,无论是百姓安危还是其他什么,只要不影响他们的位置,他们都可以弃之不顾,如果有百姓不满,群起而攻之,他们这些掌门就会联手予以镇压。他们不仅互帮互助,而且还不会为了领地大打出手,因为战争发生,他们就有失败的可能,就有坐不稳这个位置的可能,所以南部的不同门派之间分外和谐。 如今有内奸这个刺扎在所有人心上,南部整日人心惶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对他们而言,只要能找到一个人,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冠冕堂皇地把所有的罪名都加到他身上,那之前所有的事情他们就都可以自我欺骗,当作不曾发生,毕竟这样就能换得很久的平静。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沈兴说,“但很可惜,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换句话说,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 “当然,你们肯定是不信的,换成我我也不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他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方才房门忽然被打开,他的意识才瞬间回笼。 后续的用弟子性命威胁什么的确实是他清醒着做出来的,那是因为他知道从他们踏进这间屋子的一刻开始,他的罪名就已经成立了,就像当初的孟屿一样,他们所有的解释,在旁人眼中都只会是无力的辩白。 他不愿意像孟屿一样认命,他想给自己谋出一条生路,可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因果轮回,当初他为了一劳永逸,为了利落地斩掉所有麻烦,直接让人将关押了孟屿,今天轮到了自己,到底还是落得了一个同样的下场。 第132章 兔子花灯 天宫中,只有轩辕,不见北落。 “姐姐,你看,如果没有你插手,他们都会按着我的计划行进下去,就像这次一样,我只要随便把一个人推出去顶罪,他们就会顺水推舟,南部还会是之前那样密不可分。谁说我看不懂人心的?他们会怎么算计,我都能猜得一清二楚。”轩辕十四趴在棋桌边,有点肉肉的小脸枕在臂弯上,白嫩的手指抓着衣袖,他看着高大华丽的殿门,“姐姐,你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 天宫无昼夜,所以他们历来按照人间的作息生活,现在,人间已经是深夜了,可轩辕十四一点也睡不着。 他手拿到桌上,一戳一戳着棋盘。 神也会失眠吗? 一天前,这间天宫的大殿内剑拔弩张。 “姐姐!我已经算好了,只要叶言卿拿下坤卯派,其他门派就根本不算不上什么威胁,很快他就能势力扩展到整个人间,我对人类的改造也就可以扩展到全国了,你为什么把程鸢和应淮弄出来打乱我的计划!明明很快了!我很快就能成功了!” 北落重重地扇了他一个巴掌,她气急,瞳仁都似染了红,“你看看你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你好好看一看!你清醒一下!你的悲悯之心呢?你作为一个神该有的责任呢?什么叫做只要叶言卿拿下坤卯派?什么叫做势力扩展到整个人间?你知道这会死多少人吗?你真以为自己是神就做什么都是对的吗?你真以为为达目的就可以不择手段吗?醒醒,你现在和屠杀根本就毫无区别!甚至更为恶劣!” 北落下手很重,轩辕十四被打得连退数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姐姐,连回嘴都忘了。 从小到大没有人打过他,母亲和父亲都不曾对他动过手,更别提哥哥姐姐们。 北落的话还在继续:“……而且程鸢和应淮不是我派出去的,我只是给程鸢划了一块不会被你监视的地方驻扎,其他所有事情我都没有参与!早和你说了,你算不透你算不透的,你怎么就是不信?” “我不信。”轩辕十四可能是赌气,他撇过头回答。 北落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重话才能骂醒他了,她只能每一字每一句都说得万分用心,只希望能让自己这个偏执的弟弟醒悟过来:“收手,轩辕十四,继续下去除了会有更多人死亡,你不会看到任何你想看到的东西,你也不想最后只看到遍地血流成河,不是吗?” 轩辕十四捂着脸,眼睛瞪得大大的,似是依旧没接受姐姐对自己动手。 他不卑不亢道:“我没有错,我知道会有人死,也知道凡间的人类也不希望这样,但是这一次伤亡过后,会是千秋万代的太平!” 说教的话北落已经说过无数次了,这一次,她终于是彻底失望了。 “伤了未来储君,我自己会去领罚。”北落向他躬身一礼,然后说,“望小殿下以后做事,三思而行。” 轩辕十四害怕了,他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其他含义—— 告别的含义。 “不,不用,”轩辕茫然地伸出手,想抓住北落,“我没受伤的,姐姐,你别走……” 北落后退半步又是一礼,没有再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大门。 …… “我才没有错呢……”他用胳膊将自己整个包起来,蜷在桌上喃喃地说。 天宫富丽堂皇,但里面除了他和殿门口的灵树再没有一个活物,之前被放在灵树上的麻雀也被北落带走了,整个宫殿空旷得让人遍体生寒。 轩辕十四趴了一会觉得冷了,忽然想起来了北落带回来的那个兔子花灯。 点上灯,这个殿里是不是会暖和一些呢? 他这样想着,起身去寻找,兔子花灯摔在不远处的桌子后面,一只兔耳朵中间摔得有些凹陷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整个勾出来,又笨手笨脚地想将耳朵捏回原来的样子。 但是他手实在是太笨了,捏了半天,也只把凹陷捏得越来越严重。 他偏了下嘴,一挥手,金光划过,花灯又恢复如同崭新。 他嘀咕着:“所以说凡人的小玩意有什么好的嘛,一碰就坏,还修不好,最后还是要靠神力……” 他点燃了灯芯的蜡烛,火光透过兔子花灯的外壳,散发着暖黄色的光晕。 他伸手凑近花灯。 这也没有暖嘛…… 他不服气地想,一点温度都没有,也不知道姐姐到底喜欢它什么。 虽然腹诽着它的不好,可轩辕十四还是把灯拿起来,护在怀里避免磕碰地搬到了棋桌边,灯占了他原本的地方,他这回趴的位置向里挪了挪,他的脸压在胳膊上,脸上的婴儿肥被挤在一处,有些可爱。 他的目光隔着花灯盯着火苗。 蜡烛被点燃着,可散发出的热量太少了,他感觉不到暖意,但他在这片橙黄中,看到了温暖。 其实这个灯,还挺有意思的,怪不得姐姐喜欢呢…… 他闭上眼睛,就睡在这盏花灯旁边。 薄纱帷幔轻轻擦过他的衣角,银坠挂饰微微响动,成了这金玉辉煌的高殿中唯一的声音。 轩辕十四小小的身影在这么大的殿里实在是太不起眼了,桌边燃着的香向外盘旋着烟雾,拢得他那一点小小的身影也要看不清了。 如此繁华地,却好像从来不曾有人出现过一样。 姐姐,晚安。 第133章 掌门 “内奸是沈兴?”三月暮看着接到的弟子传信,“他们这是随便找了个人安的名头吗?” “恐怕不是,”墨凡拿着信的第二页,他把信递给三月暮说,“弟子报的是沈兴前天夜里想偷带叶承宇离开。” 这阵子南部严防死守,生怕被有心人暗算或者安插人手,导致三月暮他们收到的信息要比以往要慢上许多,幸好现在战乱未起,情况不算紧张,这若是放在战时,情况瞬息万变,慢上一天多的消息,让整个门派只折损大半都算是好的。 三月暮接过信只扫了一眼就又放下了。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那个背后人捣的鬼,想让南部重新回到曾经模样,只是碎过的东西就算粘起来又怎么可能和最初一样? 三月暮:“程鸢去哪了,还没查到吗?” “还没有线索。”来报的弟子答道。 三月暮觉得有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铁疙瘩似的堵得难受。 程鸢这一半路截杀,的确解了坤卯派的燃眉之急,但再次不知所踪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三月暮是一个把控全局惯了的人,什么东西都想要捏在手里,这不是什么上位者的心理,这是他这么多年被逼出来的习惯,捏不住的东西代表着变数,而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坤卯派都是经不起变数的。 如果程鸢只是在远处和他遥遥照应,那便没什么,他相信程鸢的能力,也相信她和自己的默契,可是程鸢的再次失踪在明晃晃地告诉他,背后两人的手伸得有多长,他们将会面对多少变数。 君玟和墨凡去送之前被关在这里的医师去了,前几日给医师们累得也不轻,虽然最后的解药和他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但这些人到底是三月暮他们请上来的,所以瘟疫的风波过去后,还是留他们在山上休息了几日才走。 大殿里就剩下师徒两人,池上暝为三月暮披了件斗篷。 “主人觉得程鸢怎么样?”他问。 池上暝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问得三月暮一怔:“什么?” 池上暝却没解释,只是看着三月暮。 千般心思轮转过,三月暮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了什么,他理了下池上暝的鬓发道:“之前说过的事,就先放放。” “为什么要放?”池上暝锲而不舍地追问。 三月暮叹了口气。 “因为当掌门的滋味挺不好受的。”三月暮回答,“没必要让旁人也体验一次。” 他罩着雪白的斗篷站在大殿中央,青丝如瀑被他拢到斗篷外,他的身上总是有一种自己察觉不到的气质,像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安静。他站在那,什么都不用说,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就会让盼他庇护的人心神安定,觉得什么都不用担心,让那些与他为敌或者道路相悖的人千防万防,他还什么都没做没说,就已经垒起层层高墙防备他。 池上暝:“没必要让旁人体验,你就可以了吗?你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吗?” 池上暝这番话有些重了,他其实没有疾言厉色,但这是三月暮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生气的神色,不由得稍觉心虚。 他当然不是无所不能的,他又不是神仙,何况神仙也未必无所不能,他有时候是真不理解,为什么人人都把他看得那么神通广大,甚至有时候他都快相信自己有多么厉害了。 三月暮接不下去池上暝的话了。 坤卯派于他,是责任,也是牢笼,他确实考虑过就此放手,但他也明白进到这个牢笼里,注定终生不得出,什么等一切结束就离开的话,他是再不敢想了。 幸而池上暝也没让他尴尬太久,他问:“主人最开始,是想把掌门这个位置交给程鸢的?” “……是,”三月暮回答,“程鸢心怀天下,聪慧过人,做事有时候比我还要思虑周全,是最好的选择。” “但她不喜欢这个位置。” “你也不喜欢。”池上暝不是什么无私的人,他对其他几位仙尊的感情也没有多深,在他心里,谁都没有三月暮重要。 可三月暮不是,他在乎的太多,想保全的东西太多,所以只能委屈自己。 三月暮浅笑起来让人感觉空气的流动都慢了,“我不喜欢也这么多年了,习惯了,也就没什么喜不喜欢了。” 池上暝隔着这缓缓流淌的空气看着三月暮,那次池上暝和他说过的话恍然就在耳边。 【等一切结束,我们就离开,去人间,去看最高的山,走最热闹的巷道,放最亮的河灯。】 【这里的一切都交给别人。】 【我们去做你曾经想做的,所有的事,你该为你自己活一次。】 【斩妖除祟,挥袖平乱,皆由你心。】 【若你想快意江湖,我便陪你横剑纵马;若你想归于凡俗,我便陪你柴米油盐酱醋茶;若你想隐居山林,我便陪你看庭前落花。】 【好吗?】 好吗…… 他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呢? 啊,他好像说了好。 那时候的氛围太好了,他心绪偏离了正轨,一时头脑发热就答应了。 他和池上暝说,等师尊的死因查明,玄门肃清,背后之人铲除,等一切结束了,就同他一起离开。 他还说要和池上暝有机会就再去人间走一走,但那次过后,就再没有过闲暇,明明没有很久,但现在想起人间的街巷与河灯,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抱歉啊,”三月暮凑近他,笑里是歉疚,“我食言了。” 池上暝摇摇头,他没办法再说什么了,他总不能逼着三月暮,让三月暮亲手把从小护到大的师妹扶到这个举步维艰的位置上。 “我陪你。”池上暝说。 三月暮笑着摸了摸他严肃的面容。 山河太平玄门纷争三月暮最后还是打算尽数一个人担,但他忘了,程鸢现在不在他身边,也没有他的庇护。在那个不为人知的山涧里,她正在飞速地改变,正在被迫做出和五年前的三月暮同样的选择。 人世间,有些事情到底是强求不来的,就像三月暮护不住天下所有人,也不能永远守住师弟师妹的安宁。 第134章 筹谋 巽寅派,叶言卿面色阴沉地坐在主位上,下方无一人开口,叶言卿生气的时候没有人敢靠近,就算是亲儿子叶承宇都不敢,生怕这位喜怒无常的掌门一剑下去,血溅大殿。 叶言卿阴郁地坐了半晌,手向腰间一伸,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剑已经被应淮毁了,不禁心中更加窝火。 这一次的出兵,他自认为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他都预料到了,连程鸢的出现都在他的设想范围内,他独独没想到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应淮。 这本来也不是多大事,他刚看到应淮的时候认为,只要把应淮连同程鸢一起解决就好了,可谁又能想到这小子还有魔息?这哪里是什么仙尊,分明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披着仙尊皮子的魔族! 这家伙一出来,不仅让程鸢跑了,还给了程鸢充足的追杀自己门下弟子的时间,虽然当时他的弟子分散,没有折损太多,但他好好的一个大计,就这样被一介女流和一个小子毁了,真是奇耻大辱! 叶言卿刚刚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但是有应淮的说辞在那里,就做不实坤卯派和魔族勾结的名头,一众仙门也不过对坤卯派声讨一阵而已,构不成实际伤害。 怪只怪应淮话说得太完美了,坤卯派发现应淮是魔族就立刻逐出门派,众仙门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识人不清,也不会有人敢说应淮是在替坤卯派打掩护,其实应淮根本没有逐出门派,原因很简单,应淮的魔息和灵力贯通,直接断了叶言卿的灵剑,这已经不是秘密,实力恐怖至斯的魔头,要是再和第一玄门勾结,所有玄门覆灭的那天,就可以说是指日可待了,因此他们就算有这种想法也只敢暗地里想一想便罢,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万一应淮脑子一热,真去和坤卯派联合,搞死他们了怎么办? 叶言卿起身,迈着重步离开了,他没有一生气就摔杯子掀桌子的习惯,但他此刻确实需要一点什么,来发泄心中的怒气。 …… 地牢里,鲜血铺了满地,一个个并排的木架上绑着数十个了无生气的人,红色的血液还在顺着这些人的皮肤滑下来,流到地上,再汇聚成一股。 …… 半个时辰后,叶言卿擦着手愉快地踏出地牢,直奔一个巍峨堪比大殿的宫殿而去。 剑断了,他还要再配一把新的灵剑,这座殿里放的是巽寅派自建派以来所有收集到的灵剑,最古老的剑有上千年的历史,只是…… 叶言卿一一扫视过这些灵剑。 剑光凌厉,尚未出鞘,已是锋芒逼人。 可叶言卿觉得,这里的剑虽然众多,却没有一柄能比得上池上暝,看过了鸳鸯剑,现在看哪个都像粗制滥造。 但池上暝已经跑了,他又不可能不配剑,就只好矬子里拔大个,挑挑拣拣找了一把灵气最优渥的、接近于神器的灵剑,认了主,算是了结。 叶言卿图谋天下,他的计谋和构想是与三月暮等人截然不同的,三月暮想的是先收小门派,最后动巽寅派,而叶言卿则认为先攻下坤卯派,其他门派便再不足为惧。 就在叶言卿盘算如何二次动手,将坤卯派一举拿下时,三月暮正与鹿和胜、晏昭坐在之前去过的桃源里,商量着怎样让南部分裂。 桃源花瓣飘飞,纷纷扬扬地落在桌上,三月暮伸手挡了一下,免去了一朵将落在杯盏中的桃花。 “计划不变,”三月暮说,“南部中我们的人应该都有不少,继续挑拨,但不要做的太过显眼,宁愿挑拨失败,也不要被他们发现,否则他们一旦知道有外人参与,会立刻拧成一股绳,到时我们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鹿和胜:“这我们知道,但是巽寅派呢?就不管了吗?” “还没到时候,”三月暮回答,“巽寅派在所有玄门中当属最根深蒂固的门派,盘根错节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现在的能力如果硬碰硬还不能保证取胜,而且伤亡人数也会是最大的。” 鹿和胜:“道理谁都知道,但眼下的问题就是我们不对巽寅派动手,不代表叶言卿不会对我们动手,尤其是你,三月兄,他第一个出兵的就该是坤卯派,前几天如果不是程鸢在半路截了他,恐怕第一场仗已经打起来了。” “我以为鹿兄言之有理,”晏昭附和道,“我们不只该考虑我们的行动,还要考虑敌人的行动。” 三月暮:“你们说的这些我当然考虑过,但我说的我们的注意力先集中在南部上又不是攻打南部,南部刚刚心又合在一处,再让他们分开也是需要些时日的,这期间巽寅派必然不会按兵不动,我们要做的就是固守,在南部分裂之前不要和巽寅派正面交锋,我们三派都是易守难攻,只要我们坚守,没有几个月他攻不下来。” 鹿和胜听完脸色有点菜,这位痛快惯了的掌门显然不喜欢这么窝囊的打法。 晏昭安抚道:“鹿兄,大丈夫能屈能伸,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何必因为这点小事心里过不去?” “也不是心里过不去,”鹿和胜嘟嘟囔囔的,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想法并不合时宜,“就是觉得叶言卿那狗东西都攻到我门前了,在我面前喊打喊杀耀武扬威,我还不能出关迎敌,就挺憋屈的。” 三月暮和晏昭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笑了。 三月暮恳切道:“那为了最终的胜利,就麻烦我们鹿掌门暂时先委屈一下了?” “不麻烦不麻烦。”鹿和胜连连摆手,显然被三月暮过于“真诚”的样子吓到了。 桃花源,桃花落,桃花深处,三位仙客烹茶煮酒,乍一看去,美景如画,谁也不知这三位道骨仙风的雅士推杯换盏间,谈的,是天下风起云涌的大事。 第135章 番外一·平安夜上 (事情发生在某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设定:所有人都还未离开若山,三月暮和池上暝已互通心意,君玟和墨凡尚且停留在亲亲抱抱,本章与主线时间不符,建议分开食用~) 君玟今天起得早,闲得没事在山里转悠,冬天的天亮得晚,到处一片暗色的雾蒙。 他走在深深浅浅的竹叶间,踏着薄雪,正无聊得发紧,就看到映月轩的小厨房透着灯火,他当即来了兴致,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他推开门,迎面热气阵阵,他看清了在其中拿着锅铲忙碌的人:“小师侄,一大早的忙活什么呢?” “今天是平安夜,”池上暝回答,“我给主人做饭。” “做饭也不用起这么早啊。”君玟看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天色,“现在才刚到卯时?” 池上暝:“今天要做得种类多。” 君玟刚要开口调侃,忽然计上心头,让他把调侃的话都收了回去,君玟笑得鲜花似的:“那个,小师侄,你需不需要我帮忙?” 池上暝从正烧着的锅上移开视线,看向他:“你想给墨凡仙尊做早饭讨他欢心?” 君玟的笑僵在了脸上。 其实,做剑灵,也没必要太聪明的。 所幸池上暝虽然一语中的,但还是很有人情味地答应了君玟也指导他做几道菜,让他带回去给墨凡。 微光照在门外的雪地上,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像是被人不小心撒在地上的糖霜。 要说这几个人平时都是准时准点的起床,也不知道因为今天是平安夜还是其他什么缘由,天还没亮一个个就都起来了。 “都做了些什么菜啊?”三月暮进屋也没有声响,此时突然说话,给君玟吓得差点把锅铲掉在脚上。 “掌门师兄你这是吓唬谁呢?”他埋怨道。 三月暮没答他的话,转而看向正在认真摆盘的池上暝。 池上暝感受到他的视线,抬起头:“苹果。” 也在厨房忙活半天的君玟一直只顾着自己的菜,现在才想起来抻着脖子看过去:“苹果?” 池上暝正在摆一个装满松饼的盘子,一个个松饼交叠整齐地排成一圈,由黄橙橙的酥脆外皮裹着,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胃口大开。 池上暝:“苹果松饼。” “那个呢?”君玟似有所悟,指向另一边放着些手抓饼的盘子。 池上暝:“手抓饼苹果派。” 君玟十分震惊:“虽说今天是平安夜,但你做这么多苹果,不怕吃不下去吗?” 池上暝:“做得好就不会。” 君玟还要问下去,三月暮就强行插入了两人的对话:“所以为什么是你们两个一起在这里做饭?” 君玟干咳了一下:“因为——” “因为他想讨好墨凡仙尊。”池上暝这一次说的话里连“讨人欢心”这几个字都没了,直接干脆利落地缩减了“讨好”。 君玟彻底放弃了挣扎,他有气无力地应付道:“对对对,我讨好讨好。”他嘟嘟囔囔地转回身接着做他自己的菜去了。 “主人生气了?”另两人根本没注意君玟的怅然若失,池上暝凑近三月暮,观察着他的表情。 三月暮不自然地后退了半步,“没有。” 君玟并没有被忽视的自觉,也没有一点教训,他听着这边三月暮貌似要吃瘪,立刻立起耳朵靠了过来。 三月暮伸出两指掐了一下池上暝的脸,“没生气,吃醋了。” 君玟听见三月暮这一点不卡顿地把话说出来,震惊得目瞪口呆——原来这话还能这么接的吗? 池上暝脸有点红,三月暮凑到他脸侧:“害羞了?” 池上暝不作声,也没否认。 君玟呆滞地看着他们两个,三月暮啧了一声回过头,君玟读他的表情就能读出来他是什么意思—— 嫌自己碍事的意思。 可不嘛,君玟撇着嘴想,他要是不在,这两个人肯定已经滚到一块去了。 光天化日的,也不嫌害臊!早晚有一天,他家墨凡也能大大方方地让他亲亲抱抱! 池上暝:“君玟仙尊,你做的是什么菜?已经糊了。” 君玟:! 三月暮:…… 君玟:“都怪你们两个!诶呦我的炒苹果!” 池上暝:“我教你做的不是苹果派吗?” 君玟:“这不是我觉得苹果派没什么新意嘛,就想着换个样式……” 池上暝看着那一锅黑得像炭似的东西,边上还有一些黏在一起的状似面包糠的东西,按理来说,焦也不能焦成这个样子的,所以,君玟到底往里面加了什么?他一会要是真把这个给墨凡仙尊拿去,墨凡仙尊不会亲手了结他吗? 池上暝:“……” 三月暮:“……” 反正,确实是换了个样式的。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最后是池上暝以污染空气为由,坚决地把君玟赶了出去,君玟在小厨房门外看着什么菜也不做、只知道绕着池上暝转的三月暮,内心无比凄凉。 “平安夜都是晚上过的,你早上做这么多菜做什么?”三月暮搂着池上暝的腰,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一只手把玩着他的发丝。 小厨房里都是苹果的清甜气味,三月暮和池上暝紧贴着,觉得他身上也沾了些苹果的味道。 “晚上的平安夜主人是要和弟子们一起过的,”池上暝任他摆弄着,“声音我想再单独给主人过一次。” 三月暮将自己耳畔的发丝撩至而后,接着凑过去吻了吻怀中人的脸颊:“好。” 第136章 番外二·平安夜下 “我说,你们腻歪够没?”君玟是真不想在这看着这对小情侣黏黏糊糊,但他又不愿意这么两手空空的回去。 他想等着池上暝做完蹭一份带回去给墨凡,所以只好让自己眼睛多遭点罪。 回答他的是一个用灵力旋转而出的盘子——君玟忙抬手接住。 他细细一看,盘子里苹果松饼、手抓饼苹果派,加上几个他不认识的苹果制品,应有尽有。 又一个汤罐甩了出来,君玟用另一只手接了,掀开盖子,里面是装得满满的苹果刮油汤,红枣和枸杞浮在汤面上,汤底沉着几片苹果片,热气扑上来,都是酸甜的味道。 于是得了便宜的君玟当下就单方面原谅了欺他还没把道侣弄到手的两人。 “仙尊哥哥!”君玟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提着汤罐兴冲冲地跑回了弃往轩。 墨凡起来有一刻钟了,此时正坐在桌前,因为君玟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不知道跑到哪处鬼混而生着闷气。 墨凡听见那人的脚步声,转过头:“你知不知道——” 他看见了君玟手里拿的东西,剩下的话就说不出了。 “我知道什么?”君玟脸上的喜色还未褪去,他把手中的一盘一罐摆到桌上。 “……没什么,”墨凡说,“这些是从哪里来的?莲花堂没有这些吃食?” “我和池上暝学着做的。”君玟撒谎不脸红地说。 墨凡眯起眼睛,这人的做饭水平他可是见识过的,那可真是……一言难尽,他手把手都教不会他做出一道能吃的菜——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因为教着教着君玟就开始不老实了。 就算有池上暝教,墨凡也不觉得君玟能做出来这么多种品相和味道都极好的吃食。 墨凡肯定地问:“池上暝做的?” 君玟:“唔。” 墨凡:“你唔什么?” “我真的做了,”君玟说,“我和池上暝一起做的,就是给你拿回来的是其中做的最好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他做的还是我做的。” 他说得特别真诚,语气也恳切极了,换成不了解他的人肯定就信了。 墨凡不再和他争,想来君玟一大早跑去从池上暝那里弄了这些吃的回来也不容易,就说:“快吃,一会凉了。” 君玟笑嘻嘻地蹭到墨凡身边,挨着他坐好:“遵命,仙尊哥哥~” 墨凡吃了几口苹果松饼,君玟盛好了两碗汤,墨凡空出手去接,君玟却是一躲,他舀了一勺汤吹了吹,然后递到墨凡嘴边:“啊——” 墨凡:“……” 我是小孩子吗? 你是小孩子吗? 君玟见墨凡不配合自己,又说:“乖,听话,张嘴。” 还大着胆子用勺子边缘碰了碰他的嘴唇。 墨凡没张嘴,他张了手。他攥住君玟的手,把那一勺汤送进了君玟自己嘴里,然后从桌上拿走了另一碗汤。 被拒绝的君玟悲伤极了,他化悲伤为食欲,将自己的那碗汤几口喝了个干净。 墨凡喝着酸甜可口的汤,偷看了君玟几眼,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想他起早出去给自己弄来一顿丰盛的早餐,自己还一点不领情似的,委实不妥,于是他想着就伸手轻轻抚了下君玟的头以示安慰。 君玟本来正悲伤呢,这一摸就把他摸得挑起了眉,他抬起头看向墨凡,过于露骨的目光让墨凡瞬间缩回了手。 墨凡低头认真吃饼,无比后悔自己方才的行为。 怎么就一不留神同情了这个天天花言巧语的家伙呢?这家伙有多能装他又不是不知道。 君玟:“仙尊哥哥~” 墨凡:“食不言。” 君玟:“哦。” 确实是食不言了,食完了,也没等君玟说话,墨凡就抢先开口说要去看弟子晨修,然后快步跑掉了。 心心念念的人自己跑了,君玟只得一个人收拾盘子,悠悠地叹了口气。 映月轩的小厨房,君玟一走,门一锁,两人就没了顾忌。 三月暮没什么讲究,池上暝准备的早饭没用带出去,三月暮在和他腻歪的时候就吃得差不多了。 “鸳鸯也吃点好不好?”三月暮搂着他问。 池上暝点头。 池上暝点头的意思是自己也要吃点,但,三月暮欣然曲解了自家灵剑点头的含义,他从旁边拿了一块苹果派,咬下一口,接着按住池上暝的脖颈就喂了过去。 池上暝也不躲,乖乖被三月暮撬开了唇齿,吃下了自己做的苹果派。 有点面包的碎屑被三月暮蹭到池上暝面颊上了,被三月暮用舌尖卷去,接着,他把池上暝压在一旁干净的案几上,接了一个苹果味的吻。 “主人……”池上暝手指攥着三月暮的衣袖。 “嘘——”三月暮食指按在他的唇上,“不是要陪我过平安夜吗?现在天还没完全亮,陪我……到天亮怎么样?” 池上暝睫羽颤了颤,轻声应道:“好。” 唇瓣依偎,手臂交错着攀住对方的脊背。 …… 小厨房里混杂着苹果的清甜味和一些其他味道,热意未散,天早已大亮。 三月暮吻了吻池上暝湿润的睫毛。 池上暝已经睡过去了,三月暮把他抱在怀里,呢喃着:“我的小灵剑,要岁岁平安。” —— 大殿门口,应淮正拉着眼皮打架的程鸢堆雪人。 程鸢:“你怎么年年都要在平安夜堆雪人呢?一堆堆五个,你是真不怕冷,也不嫌麻烦。” “要有点仪式感嘛,”应淮给最中间的雪人按上眼睛说,“我把我们五个堆在这里,中间的是掌门师兄,这边两个是君玟师兄和墨凡师兄,这边两个是师姐和我,我们以后的一年呀,都会平平安安,我们守着的若山也会平平安安,多好的寓意。” “哈欠——”程鸢打了个哈欠,也不知道把应淮的话听去了多少,只是点头,“好好好,堆堆。” 她哈欠连天地用灵力滚着雪团,然后认命般地将滚好的雪球递给他,于是又一个雪人有了完整的身子。 “应淮仙尊,程鸢仙尊。”一个明显也是刚睡醒的小弟子跑了过来,“这个是池师兄让我带给你们的。” 程鸢打起精神,接过食盒掀开盖子,霎时间,香气扑鼻。 程鸢笑道:“有心了。” 应淮也跑过来,他找了块手帕擦净了手上的雪,拿了一块苹果派递给程鸢:“师姐尝尝。” “我自己能拿。”程鸢这样说着,还是接了应淮手中的苹果派。 “好吃吗?”应淮眼巴巴地问,好像这苹果派是他做的似的。 程鸢点头,“嗯。” 应淮道:“师姐吃了苹果,就一定要一直平安下去。” 一直一直,平安下去。 第137章 转变 因着上次三月暮答应池上暝以后带着他、不瞒他,而三月暮又跟晏昭、鹿和胜说过池上暝不参与,所以鸳鸯剑就当不当正不正地被三月暮收在乾坤袖里听了全程。 回去的路上,三月暮坐在剑上看着天边流云,衣摆被风吹着,向后拂动。 其实挑拨南部再容易不过,因为他们能被离间的本质原因不是是否有内奸,而是他们不会去真正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们中有一个可以被利用的点,那么他们就好全盘崩溃—— 叶承宇。 叶承宇在南部就是个烫手山芋,南部不敢惹叶言卿,所以只能好生待着叶承宇,不敢伤不敢碰,但也就因为叶承宇的存在,他们又总担心会不会有别的门派和他勾结,和巽寅派一起做出对自己有害的事情来。 三月暮往身后人身上靠了靠,池上暝顺势抱住他。 三月暮:“现留在咱们派内的弟子不多,灵力也都不高,往后主动出兵和巽寅派硬碰硬,胜算太低,这几天你研究研究,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大战时制敌。” 池上暝应下来:“好。” 玄门对战和上阵杀敌本质是相同的,兵力强大是硬道理,没有足够的精兵,你就是把阵法用出花来,也没有用。三月暮要求的明明是极其困难的事,但池上暝这样轻飘飘云淡风轻的一个“好”,竟也不让人觉得他狂妄自大,反倒是多出了几分心安。 三月暮偎着他,没人说话,百米高空之上,耳边只有风声,他却觉得幸福又弥足珍贵。 他想,自己大抵是年纪大了,对什么情情爱爱也没有太多过于热烈的想法,大多数时候,比起更深的、让人汗流浃背的事情,他总是更喜欢拥抱的。 可能因为拥抱更容易让人生出一些相依相偎的感觉。 人间多风雨,他是站在最电闪雷鸣地方的人,别人都能躲到屋檐下避一避,或是和别人同撑一把或大或小的伞,只有他不能,他两手抓的是人间局势和黎民生死,所以风雨飘摇,他都得挨着。 直到有一个人走到他身边,给他撑了一把纸伞。 刚刚好。伞不大,挡不住多少雨,但有人愿意给他一直撑着伞,他就总是心安,雨还在,他也就不会只沉溺于这份心安。 “今晚子时,约沈兴地牢一叙,别惊动旁人。”三月暮说。 他口中的旁人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坤卯派的几位仙尊,一部分是南部的其他掌门。 池上暝替他挡去了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但如今一直停滞不前的时局再不能让他躲避了。 池上暝抱着他的手臂僵了一下,没有直接应下他的吩咐,“主人要亲自去吗?” “嗯,”三月暮若无其事道,“你就不用去了,给你主人留几分颜面。” 池上暝什么都明白,他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他光明正大地说了,倒也能让自己有种全然没放在心上的错觉。 可池上暝这次竟真的没接三月暮的话,只是说:“主人出门不能不佩灵剑的。” 三月暮笑着:“有什么不能的,你不在的那些年,我不是也没佩吗?该不是我最近这阵子韬光养晦,你就真觉得你主人是个文弱书生了?” 池上暝:“……没有。” 他觉得自己主人这笑有点晃眼了,明明自己都说过了,不开心就不要笑,他却总也记不住,想来是装模作样的久了,纵使只有自己在,他有时也记不起来。 池上暝顺着三月暮纤长的眼睫望进去,望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 再说这人哪里韬光养晦了?自从他回来就没见三月暮闲下来过,要说唯一不一样的,就是几个月来发生的都不是之前那类暗潮涌动,个别几个不足挂齿的事也被他接手了,三月暮面对的就都成了放到明面上的真刀真枪。 如今天下得片刻喘息,那些不成气候又无法忽视的细碎事情就又找了上来,无他原因,不过是手里握着权势的人总是闲不下的,世道乱起来的时候他们担惊受怕、草木皆兵,等到一切平息或者说看上去变得风平浪静了,他们又开始不安分,认为自己是个人物了,觉得自己这样的一代英雄怎么能屈居于现有的小小领地。 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该用的手段,时候到了,玄门第一门派的掌门得开始不择手段地玩弄人心了。 地牢里,不知道是哪个脑子被驴踢了的家伙安排的牢房,沈兴十分完美地和孟屿住了个面对面。 蓬头垢面的孟屿看见来人,几日未洗的脸上幸灾乐祸地容光焕发起来:“诶呦,这不是沈掌门吗?也过来啦?” 沈兴:“……” 不知是不是同病相怜的原因,还是他们太了解南部的各个门派包括他们自己在内都是个什么出息,面对直接导致自己身处地牢的人,孟屿却没有想象中的恼怒怨恨。 “说说,”孟屿往牢门上一靠,歪着脑袋问,“沈掌门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沈兴也没什么心力去气恼,也倚着墙道:“和你差不多。” 孟屿问:“有我的教训在,沈掌门怎么不直接跑呢?” “跑了啊,这不是没跑掉吗,”提起这个沈兴就来气,他干脆把自己往墙角一缩,话说得像有进气没出气似的,“诶……不提了……” 孟屿还想再问出点什么,沈兴却无论如何都不开口了,他只得作罢,也在自己的牢房里安静下来。 沈兴不提了的原因不止是心气不顺,他看到了立在他身后缩小了好几倍的鸳鸯剑,人差点吓过去。 他的消息不灵通,还以为池上暝该是在叶言卿手里,但电光火石间他又想起叶言卿被应淮斩断了剑,那必然不会是鸳鸯剑,以是他一时又不确定到底是叶言卿那一战没用鸳鸯剑还是鸳鸯剑早就跑回了坤卯派,如果是前者,心里只有坤卯派的叶言卿此时找他这一个阶下囚做什么?若是后者——可鸳鸯剑跑了叶言卿又怎会隐瞒不说呢?这不是绝佳的祸水东引的时机吗? 千般心思都发生在一息间,沈兴愣愣地瞪着那散发悠悠银蓝光芒的灵剑。 牢里有旁人,池上暝当然不会傻得在这里化形,他轻轻晃动在空中写了几个字,也不管傻看着自己的人明没明白什么意思,剑身一晃就不见了。 第138章 三寸不烂之舌(一) 入夜,三月暮迈进地牢。 门口的看守和牢里的其他人被池上暝在离开时做了手脚,都已经陷入了昏睡,这也是三月暮要池上暝提前去一次地牢的目的—— 约不约沈兴差别不大,沈兴人就在地牢,还能跑了不成?这些闲杂人士才是容易坏事的。 不会有人听见,三月暮便轻轻敲了敲沈兴的牢门,沈兴之前看清了池上暝写的话,自天色暗下来起他就开始惴惴不安,一听到声音立刻触电似的弹了起来。 三月暮温文尔雅地轻笑道:“怎么了,沈掌门?我是什么豺狼虎豹吗?” 沈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三月暮掌门约我,是为何事?” “沈掌门以为呢?”三月暮避而不答,转头把问题抛回给了他。 沈兴道:“我不知道,我也不认为自己对你能有什么利用价值。” “利用价值?”三月暮表情恰到好处地愣了一瞬又立刻恢复如常,“沈掌门可能有点想错了,但……要这么说也勉强算可以。” 沈兴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我今晚来也就是想问沈掌门一些事情,”三月暮眉心有些不平,他问道:“我听闻沈掌门是因为想偷偷带走叶承宇才被南部认作内奸的,是这样吗?” 沈兴冷哼了一声。 三月暮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接着说自己的看法:“但我不认为沈掌门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是……一些非常理能够解释的事情发生了呢?” 沈兴刚歪下去的身子直了起来。 听前半句话沈兴还以为三月暮只是在说场面话,方便接下来的审问,但听到后半句…… 为什么三月暮会知道?这是他动的手脚吗?不,没有人会这种控制人的手段,那是他也被人控制过吗? 寒意顺着沈兴的脊背一路爬到了天灵盖。 沈兴那莫名其妙的经历和谁都没说,一是他觉得这话听起来就像劣质的借口,二是他总觉得这该是场更大的阴谋,有人能控制他,能有这种手段的人却只是让他被南部下了地牢,他觉得自己应该只是个被牵连的无名小卒,只要不声张,或许就能逃过一劫。 南部的人素来有着瞬间做出最能保全自己选择的本能,无数个念头冒出来之后,沈兴仍是一脸高深莫测道:“我没明白三月暮掌门是什么意思,的确是我想带叶承宇走,技不如人被发现我也无话可说。” 三月暮不与他争,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沈掌门在想什么,不久之前我也是想像您一样明哲保身的,毕竟我身后还有坤卯派,万一出了什么事,这一派的人都不知该何去何从。” “外面都传叶承宇跑来南部是我故意为之,就连我坤卯派内的其他人也是这样以为的,其实真不是。” 沈兴想,不是个屁,你看看南部都成什么样了,你还说不是故意的? 三月暮:“我知道沈兄不信,但我当真不是有心的,叶承宇原本我是好好关在地牢里的,我原想将叶承宇扣在手里,做个人质,等过几天就把关押改成软禁,以后让叶言卿有个忌惮,不能轻易来犯,只是那晚,我也真不知道他怎么就跑出去了,还是一路向南而去,我当时就觉得不好,这如果真的跑去,人人都会觉得是坤卯派处心积虑。” 三月暮说到这里停下来,从乾坤袖中拿出一壶特意备好的茶,给沈兴倒了一盏,算是给了他充足的思考时间,又在沈兴还没来得及怀疑是否有毒的时候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沈兴抿了下干裂出血的嘴,还是接过茶杯喝了一口。 三月暮喝完又继续说道:“沈兄一定也知道叶承宇到底有多少实力,按道理来讲,我派去的人根本不可能追不上,更不可能让他就这样毫发无损地到了南部。” “但事实就是这样。” 沈兴端着茶杯,目光紧紧锁在杯盏中飘动的茶叶上。 “沈兄,我不知道那背后之人到底要做什么,我毕生所求,不过玄门无纷争,人间长太平,”三月暮表情没有变化,只是那双黑眸当真黯淡了下去,就像是这句话本也是他顺口说出的一样,“你可能觉得我说这话太假了,坤卯派实力不俗,怎么可能不想扩展领地?但我是真没有那个心思的,坤卯派实力虽然不错,但只要有战,就必然有累累枯骨,何必呢?玄门人人都有一点疆域,都能好好在自己的疆域上生活,不是很好吗?” 三月暮和沈兴说的一番话真假参半,情感是真,话是假,但人在与人相交时判断对方说话的真实性历来是通过些微末表情和情感的,所以三月暮这表现可以算是滴水不漏,换成任何一个不知真相的人都要信了他这番话,这也是在他这五年的经验里,最好用、最不会让人察觉漏洞的手段。 三月暮后面这句话是说到了沈兴心上,沈兴是一向只想坐稳掌门位子的,整个南部,属他最不想起纷争,他听完这句就自认为和三月暮有了那么一点相通的地方,于是连带着三月暮说的其他话也变得更加可信起来。 多了信任,距离也就不知不觉间拉近了,沈兴又不无动容地想,一个心忧天下的掌门,那么多年隐瞒实力,装作重伤,却从未图谋什么,只是为了不给其他门派施加压力引起争斗,抓了巽寅派的少主自然也不过是想保自己门派安宁…… 三月暮掐着时机诚恳地说:“我是真的不希望这场祸乱挑起更多的事情来,所以可否请沈兄对叶承宇一事如实相告?也算……帮帮这天下。” 第139章 三寸不烂之舌(二) 沈兴听见这句,立即收了他那么一点刚燃起来的忧国忧民的心思,就算叶承宇不是三月暮有意放来的,就算三月暮只是想救人,他也不可能开口说出他被俘那夜的实情,毕竟这很有可能是和自己性命相关的事,忧国忧民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个一时燃起的热血,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沈兴也当即恳切道:“我知道三月暮掌门的心之所向,只是那晚之事,当真是我做的,我实在不知三月兄在问什么。” “就像我刚刚说的,我知道沈掌门是想明哲保身,可你已经无法做到了,”三月暮面对沈兴执着地拒不承认并不恼怒,只是轻叹,“就像我一样,从入局的那一刻起,就再脱不了身了。” “说一句很抱歉的话,今夜我来找沈兄,我们背后之人不可能不知道,他的眼睛无处不在,就算你最后什么都未同我说,他也不会相信你听完我这番话还未起疑心的,对他来说杀人于无形是再简单不过的事,那么沈兄认为他是会留着你这个不定因素还是干脆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沈兴保有的那一点置身事外的小心思被无情地否认了,他立刻被三月暮的话惊出一身冷汗,后背湿透的衣服都粘在了皮肤上,显然是信了三月暮的话,再不遮遮掩掩了:“那三月兄可有办法……保我一命?” 沈兴自知三月暮可能是自己如今唯一一个救命稻草,万般埋怨也只能压下,他眼眸通红地望着三月暮,连称呼都改了。 三月暮见沈兴动摇也不改自己的恳切态度,只是不动声色地加了一个条件:“我也不求沈兄其他,只要你详细告诉我那晚的经过,还有如今南部内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我便带你走,坤卯派上下总还是能保沈兄一命的。” “我也不是要对南部怎么样,”三月暮不等沈兴起疑就自己说了,“只是‘他’的手蔓延进各大门派,别说南部,就是坤卯派也有不少为他所控的人,我前几日刚肃清干净,我想将埋藏于南部的爪牙剔除,一来保南部和平,二来也不会让这些爪牙借着南部的势为祸四方。” 近日,南部的消息传到坤卯派要比之前慢上好几天,可能有些重要的信息根本没有传出来,没有谁会比处于南部的沈兴更知晓内情。 沈兴一时没接话,他想活,但不代表他为了活这个念头连脑子都没有了,南部的消息他不可能因为三月暮说这几句话就全部倒出来。 人总是喜欢以己度人的,尤其是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生了颗贪生怕死的心,就觉得人人都认为活着重于一切,知道自己心底有那么一点对权力的渴望,就觉得这世上不可能有人能在权力唾手可得时无动于衷。 沈兴想三月暮虽然有着一颗赤诚的救民于水火的心,但骨子里肯定还是放不下权力的,南部的事情都告诉他,他现在或许真的只是除去爪牙,但之后呢?他真的不会生出吞并南部的野心吗? “我知沈兄不信我,”三月暮眉心轧出一道很浅的痕迹,像是忧虑,“可‘他’的势力而今如日中天,在许多人没察觉到的情况下就已然深入各地,随时准备着——” 三月暮像是被什么绊住了嘴,神色纠结。 沈兴追问道:“准备什么?” “沈兄知道这次的疫病?你真的认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瘟疫吗?”三月暮轻声细语的话砸进沈兴心中,砸了个石破天惊,“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又在哪里,但我知道他的目的是灭世。” 轩辕十四的“救世大计”被三月暮硬生生扭曲成了灭世大计,一句话砸起千层浪。 惨白的月光顺着地牢墙头小小的窗户照到沈兴白得像死人的脸上,他嘴唇哆哆嗦嗦的:“灭世?” “不错,”三月暮煞有其事地点头,“我们和他斗,能不能从他手下保住这人间都不好说,就算我之前真的有过野心,现在也没了,我看这形势所迫,我们所有门派都要先一致对外的,也许之后我们还要联合魔族……” 三月暮疲惫地摇摇头,边说边开始收拾茶盏:“沈兄,我话就说这么多了,你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了,毕竟我也的确不能救下所有人,南部的事情我会从别的地方入手,只希望沈兄别加以阻拦——” “等等!”沈兴隔着牢门的栅栏扯住三月暮的袖子,他紧张地吞了口唾沫道:“三月兄,我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确定能保住我吗?” 他管不了三月暮到底是真心救南部还是想吞并南部了,他得先活着。 三月暮轻轻拍了拍沈兴的手,郑重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一定能护住沈兄一天。” 三月暮点到为止、软硬兼施地忽悠完了人,就向沈兴询问了那夜的经过,并表示南部的事只要说出一部分自己就带他离开,剩下的可以回山慢慢说,给足了沈兴安心和尊重。 和三月暮预料的大差不差,沈兴是忽然失去意识的,具体的事情他能想起一些但不多,能说出来的也只是让三月暮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的目的是让南部重新聚在一起,把所有的矛盾都丢到沈兴一个人身上。 其实这些问不问区别不大,三月暮来时的目的本就是南部内情,先用这件事打个幌子,因为如果一见面他就这么说了,沈兴对他的提防肯定要成指数增长,所以他要循序渐进,塑造一个煞费苦心只为天下太平的掌门形象,就是现在来用些手段逼迫沈兴也是为了救这天下苍生,也绝对会保下沈兴的命。 在这种形象加持下,沈兴对他的警惕会大打折扣,原因很简单,就像古时朝堂之中各路大臣党派争斗不休,却很少有人把心思放到“纯臣”上,也很少会防备这些“纯臣”,“纯臣”要么只想追随皇帝对他们没有威胁,要么一门心思为国为民,不屑于和他们争斗,他们虽然总觉得这些人迂腐不求上进,但内心其实是能懂“纯臣”的心思,毕竟谁还能从未热血过呢? 三月暮把自己摆到一个类似于“纯臣”的位置,沈兴自然不会防备太多。 第140章 暗格 “在我被关进来之前,我知道南部一直是各门派管着各自的事,互相之间不过多干涉,只在每月都有的议事大会上稍作交流,”沈兴坦白着南部的事情,“但最近叶承宇来了,我们逐渐就没办法再那么和平了,先是乾午派掌门整日足不出户,就在自己那大殿里研究什么药,我暗中派人偷了一些出来,你猜怎么着?” 沈兴讲得认真,就卖了个关子,卖完才想起来和自己说话的人是三月暮,顿时自己给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三月暮温和地笑笑:“我猜这药肯定有问题。” 这药估计和瘟疫有关系,不过,还是不说的好,不然沈兴保不齐又要乱怀疑。 三月暮的配合让沈兴悬起来的心又落了回去,继续说道:“没错,这药上的问题可不小,我原以为他是突然爱民如子了,加上我又听闻他家中有个幼子也不幸染病,我就觉得他是想研究解药了,但谁想到我一找人查这药的配方,嘿!那药的配方简直危险得不行,只我查出来那几味药的药效就可怕极了——致幻、降智、狂躁——总之没有一样是好的,和治疗瘟疫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我认为他肯定和这场瘟疫有关。”沈兴十分确定地说。 三月暮点头听着,不做评价。 “那,”沈兴试探问,“剩下的其他门派的事能不能等回坤卯派再说?现在这里也不安全,晕过去的人随时都能醒过来……” “哦,”三月暮似乎还在思考沈兴的话,这才回过神来,“好,走,我放你出来——那个药你还留着吗?我能否取了一起带走?” “在我书房桌板下面的暗格里,暗格有机关,我带三月兄去取。”沈兴道。 万一三月暮先去拿药不回来了怎么办?或者他一走,这些人醒过来又怎么办? 三月暮倒也不甚在意,纤细的金色灵力从指尖钻出,细细密密地抓住整个铁门。 沈兴看着被全部扣住的门,道:“地牢的门是特制的,不是可以靠外力破坏的,外面的看守也没有钥匙,得——” 三月暮然后用力一拉,门应声砸下来,他敏捷地躲到一边:“得什么?” 门砸在地上,砸起一阵灰尘,在月光下的小颗粒显得十分显眼。 沈兴掩着口鼻:“……没什么。” 去书房的路,三月暮是用轻功跑的,沈兴气喘吁吁的,大脑一片空白:“三月兄,你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来的吗?你不御剑吗?” “哦,我没有御剑的习惯。”三月暮信口胡诌。 沈兴没法子,只能拼命靠着自己的丁点灵力,强跟着三月暮跑。 三月暮轻功好,灵力也高,在屋檐墙头轻点足尖,跑得是仙气飘飘、衣袂翩翩,可沈兴灵力本来就低微,之前关进地牢时又被锁住了,现在三月暮刚帮他解开,他跟在谪仙似的三月暮身后连滚带爬地狂奔,跑得衣衫不整,活像个疯子。 他们是迎着风在跑,含着凉意的晚风把疯子的脸刮得火辣辣的。 “三月兄,我们以后真的要联合魔族吗?”疯子跑得要岔气了。 “还不知道呢,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三月暮轻飘飘落在一个屋顶突出的片瓦上,给自己立形象立得认认真真,“不过都生在同一个世间,就算曾经有龃龉,到这个时候也该同仇敌忾了。” 沈兴听着三月暮说,感觉他的话说得真诚又有点不易让人察觉的天真,“纯臣”极了,不禁又更放心了些。 南部各门各派离得不算远,两人来到沈兴在艮戌派的书房,书房周围果然都被人围起来了,四周灯火通明,看这架势像是连个蚊子都飞不进去。 沈兴:“三月兄,你快把他们放倒,我们好进去拿药。” 三月暮:“唔。” 怎么放倒?他又不是池上暝,也不知道池上暝用的是什么办法,让他去放倒,过去一人一巴掌吗? 三月暮:“沈兄就先别过去了,一会我给你传音。” 都走到这了,沈兴也不怕三月暮再半路反悔了,知道自己再跟过去也是累赘,立刻就着三月暮给的台阶下了,应了下来。 三月暮给自己掐了个隐身诀,仗着灵力比下面的人高,不会被发现,脚轻轻一蹬就跃了过去,沈兴这才后知后觉:三月暮能给自己捏诀,给他不也一样能吗? 果然还是心机,不让他过去,还得靠他传音解机关。 幸好他书房里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机密了。 三月暮不放心从殿门走,他掀开几片屋顶的瓦,轻巧地落了下去。 一股灵力顺着屋顶的破口钻出,缠到沈兴手臂上,还没等沈兴传音问是什么情况,就觉一股寒意顺着手臂席卷全身,他再一低头,竟看不见自己了。 三月暮的传音恰如其分地响在他的脑海:“没有其他机关,可以放心进来。” 沈兴想到自己刚刚的反应,一瞬间羞愧极了,三月暮是怕自己涉险,才没有一开始就拽着他一起进去,确定了没有危险就立刻给他施了隐身诀,他方才却认为人家是心机…… 沈兴心惊胆战地从一路看守前掠过,到了书房的房顶才松了口气,他单手一撑,从三月暮之前进来的开口跳了进来,却低估了房间的高度,落地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差点崴脚,还是三月暮扶了他一把。 沈兴此刻内心愧疚占了上风,一站稳就马上引着三月暮走到了桌前。 沈兴率先俯下身,三月暮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目光却牢牢锁在沈兴的手上。 沈兴轻轻碰了一下暗格。 咔嗒—— 毫无征兆的,暗格竟自己开了。 第141章 残杀 暗格中空无一物。 “诶?我真的放在这里了!”沈兴急了,似乎是生怕三月暮认为是自己动的手脚,认为自己动歪心思。 三月暮“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我能看看吗?”三月暮问。 沈兴:“什么?” 三月暮指了指暗格。 “能能能!”沈兴火速让开位置。 他巴不得三月暮能查出来点什么,好洗清自己的冤屈。 三月暮伸手摸向看似空无一物的暗格,手指一勾,就勾到了一根极细的透明丝线。 丝线肉眼几乎不可见,触在手上微凉,三月暮不动声色地撩了下袖子收回手。 沈兴:“发现什么了吗?” 三月暮摇摇头,目光轻飘飘地在沈兴身上落了一下,又移开了,“找不到就算了,沈掌门随我走。” “沈掌门”三个字一出,沈兴心就凉了半截,肚子里不知骂了偷拿自己药的人多少遍。 要是三月暮因此不信任他,对他也不真心庇护了怎么办? 他越想心越慌,整个人都不好了。 三月暮拉着失魂落魄的沈兴跃上一个照着鸳鸯剑模样捏的一次性纸剑上,飞回了若山。三月暮也没着急再问他更多内容,他客气有礼地给他安排了房间,让他先睡个好觉。 沈兴却因为三月暮不问自己些什么而更加焦虑了,夜晚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觉得三月暮虽然是好心,但他却实在是睡不着了。 三月暮回到映月轩,指尖一勾,勾出了袖中丝线—— 正是方才书房暗格中的丝线。 丝线的尽头系的是一封信笺,三月暮打开信笺,里面整整齐齐写了一行字: 明日会将药与配方一同送回。 三月暮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池上暝走过来把信从他手中抽走。 “主人,我们等着就是了。”池上暝说。 “……嗯。” 这丝线其实是他们师兄妹几人幼年时愿意玩的把戏——物品置于储放物品的格子背面,绑上一根极细的丝线绕到格子里,师兄妹们看到丝线就知道格子下面有他们中的人留下的东西了,抽出线,有时候扯出来的是些山下买来的小玩意,有时候是随手画的鬼脸恶作剧。 这本就是小孩子闲得没事,弄出来的类似于“暗号”之类的东西,给略有乏味的山上生活添些小惊喜小趣味,也没什么大用。 此时这线仍在三月暮手指尖勾着,写信的人还是他们,线上连的信却不再是为玩笑打闹了。 三月暮失神也只是片刻,他神情自若地理好丝线,收进乾坤袖里,“他们两个问过我去哪里了吗?” “问过,”池上暝回答,“我说主人去找程鸢仙尊的下落了。” 三月暮笑着捻了捻池上暝鬓边的碎发,而后轻掐住他的下颚,凑到他唇边亲了下,又移开说:“果然,鸳鸯做什么都是最让人放心的。” 池上暝握住三月暮放在自己脸侧的手,拿到唇边,细细吻过他的指尖:“我所有的忠诚和热烈都在主人身上了,主人吩咐的事情,我自然每件都会做好。” 三月暮指尖轻抵他的唇,道:“我的荣幸。” 池上暝:“接下来,主人打算怎么处理沈兴——” 三月暮按住了他的唇瓣:“别问。” 池上暝的视线穿过鸦色的睫羽看着他,睫羽上盛着的不知是眸光还是月光。 三月暮放下手说:“总得让我在心上人面前,多留下些美好的样子?” 就算你什么都知道,就算你都不介意,我也不愿意让你看到我机关算尽、双手染血的模样。 “好,”池上暝顺从地说,“不问。” “去睡,”三月暮摸了摸他的脸颊道,“很晚了。” 池上暝:“好。” 他果然没有再问三月暮要去哪里,乖乖向里间走了。 时间没有过去很久,夜幕依旧很深,三月暮又回到了南部。 如他所料,南部各派才刚稳定下来,为了避嫌,谁都不会到地牢附近走动,所以沈兴越狱一事竟是到现在都还没被人发现。 三月暮回到之前关着沈兴的牢房,四处转了一圈,从地上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捡了块带棱角的石头,又缓缓站起身。 他用和之前同样的方法打开了对面的牢门,走到晕厥的孟屿身前,他将石头在地上磨了磨,磨出了一个棱角,然后按在了孟屿的喉咙上。 鲜血溅出,染红了一地的灰尘。 三月暮扔下石块,从乾坤袖里拿了方干净的手帕,擦净手,又将手帕揣了回去。 他走过一众昏迷不醒的狱卒,迈步出门。 黑夜将尽。 —— 破晓。 地牢里传来一声惊呼,各派闻风而来。 “孟掌门死了?沈兴逃了?” “是沈兴杀了人逃了?” “那沈兴逃去哪了?” “不知道啊,让弟子们到处查查附近有没有血迹,他杀了孟掌门,孟掌门又不是吃白饭的,他不可能没受伤。” “对对对,快去查去查!” “等等,狱卒说他们一到入夜就都昏过去了,如果沈兴把孟掌门也迷晕了,那他很有可能没受伤。” “是啊,你们看这个石块,上面还有血,应该是凶器,孟屿如果当时是醒着的,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小的石块割喉?” “那怎么办,还能查吗?” “是啊,怎么查啊……”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孟屿膝下无子,艮子派和艮子派的地界该怎么办啊?” 七吵滥嚷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触了什么开关,所有人都闭口不言了。 许久,有一个掌门弱弱地开口了:“总还是,要处理的?总不能把一整个门派扔在那里不管了……” “那你说怎么管?”另一个穿红衣的掌门说话有点冲,把原先说话的掌门吓得缩了回去。 又一人说道:“他说的是对的,那么大一个门派,总还是要管的。” 南部本来也没多大,又分出这么多小门小派,任意拿出来一个就更是芝麻大小了,也只有南部自己的人会说那么“大”一个门派。 “那你说他那地方归谁?”红衣把茅头换了个人扔。 “这……”那人被噎住了,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要不,平分一下?”有人试探问。 “平分?艮子派一共才四座城?我们这么多派,怎么平分?是哪派不分?还是把一座城砍成几瓣吗?” “把一座城分开也不是不行……” “什么也不是不行,分成几瓣怎么管理?” “……” 地牢里,一众玄门掌门人吵了起来,谁都怕自己吃亏,谁都不肯让步半分。 平日里他们是固守己派绝不出战,但眼下不用打仗就能划分到更多的地界,谁又愿意吃亏呢?皆是红着眼,敌视着他人。 可怜孟屿还躺在地上,身子还未完全冷透,那些站在他尸身旁、和他生前共谋南部和平大事的人,就开始不加遮掩地划分他的门派了。 第142章 日出 三月暮离开了南部,纸剑的速度就慢了下来,显然是寿数将尽了,进了坤卯派那剑更是晃了两下,直接变成了一堆废纸从空中落了下去。 三月暮飞得不高,纸剑没了,他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上,也不甚着急回山,他转悠着想就近叫一辆马车载自己回去,天还没亮,马车也少,但当看见远处有马车跑近时,他又后退一步让开了。 三月暮无意识地搓了下手指,那里刚刚还沾上了血。 他想,自己这带着血腥气的,还是别去做人家的马车了,于是又跃至旁边的一处屋檐上,不紧不慢地向回去。 他一路走,一路看着风景,路过一个小山头时他看日出极美极艳,便坐在树梢看了一会,当那轮鲜红破云而出,第一束橙黄色的光照在这棵树上,映着散落在枝丫间的白色衣带,薄纱与翠色的叶子交错,树上的人像是无意入凡间的谪仙,不似有过半点血腥。 三月暮坐得高,看得也远。他望向山下熙攘的城镇,日升月沉,又是一天。镇子上的人们,有人看见旭日,是因为早早醒来,有人却是因为一夜未眠。 他又跳下树向前走了。 他就这样走走停停,回到若山的时候已过了清晨。 池上暝安静地抱着自己的本体等在山门边,直到看到三月暮,他蹙在一起的眉心才松下来。 “这么不放心我?”三月暮笑眯眯地凑近他问。 池上暝:“嗯。”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可是坤卯派掌门。”三月暮半真半假地逗了他一句,然后退开了,他伸了个懒腰向回走,边走边说,“晨修是不是结束了?那我就不用过去了。今天有什么要忙的事吗?没有的话,你替我处理一会公务,我回去补个觉。” 池上暝忽然抬起手臂抓住了三月暮的手。 三月暮脚步一顿,他转过头:“怎么了?” 池上暝眉头又蹙起来了,他盯着三月暮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什么,可不知道是不是那人装得太好了,竟然连他都能骗过去。 池上暝:“……没怎么。” 三月暮抽回手,又在将分未分的时候捏了下池上暝的指尖,他说:“小祖宗,你可太敏感了,我都多大了,还能因为一点小事就闹小情绪吗?” 池上暝:“哦。”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听不来三月暮这样称呼自己,脸烧得有点厉害。 三月暮挑了下眉向回走了。 池上暝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活像个被调戏了的小媳妇。 三月暮:“沈兴醒了吗?” “他一夜没睡,”池上暝回答说,“主人一会睡醒要继续问他吗?” 三月暮:“不问,先晾他一阵,你把——” 他踩到了一颗小石子,又踢到路一边。 “你把刚刚南部发生的事旁敲侧击地让他知道,说的时候做些改动,具体的……你知道该怎么说。” 池上暝:“好。” 两人还没进映月轩,就遇到了堵门的两位门神。 门神一号墨凡问:“程鸢找到了吗?” “还没。”三月暮一见到这两位就麻利地换上了一副倦容。 “也不急于一时,”门神二号君玟看着自家师兄的疲惫模样便说道,“她不会有事的。” 三月暮也不说别的,只“嗯”了一声。 两人十分有眼力见地把门让开了,池上暝跟着三月暮进屋,刚要把门关上,就听墨凡忽然说道:“师兄,映月轩的偏殿久无人住,怕是积灰了,有时间记得差人打扫一番。” 三月暮没转身,听声音似乎是笑了一下:“师弟说的是。” 池上暝关上殿门,不放心地转过身,“主人——” 沈兴昨夜正是歇在映月轩的偏殿里,原因就是映月轩偏殿几乎无人会去,让沈兴住在那里又能让他觉得自己被重视,但墨凡这么一说…… 分明是知道了。 “无妨,”三月暮截住了池上暝的话,“墨凡还能把人给我放跑了不成?” 池上暝:“但是——” “好啦,小祖宗,”三月暮窸窸窣窣地脱下外衣,“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祖宗了,絮絮叨叨说这么多。” 池上暝闭上了嘴。 三月暮:“快去帮我看看今天的公务,有没有什么着急的,没有我就睡了。” 三月暮把脱下的外衣挂到一边的衣架上。 池上暝:“没有。” 三月暮察觉到对方语气的不对劲,抬起头:“嗯?” “你回来之前我就看过了,没什么着急的,都交给我就行,你可以睡了。”池上暝也不看他,说完到桌前抱起一摞信笺,推开门,自顾自走了出去,转身还不忘轻轻把门带上。 三月暮看了看外间桌上剩下的信笺纸张——显然池上暝之前已经把它们分门别类过了,现在桌上只有小小的两打,都看一遍估计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三月暮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刚刚是不是有点凶?还说池上暝絮叨……小鸳鸯是不是生气了?生气还不忘把公务带走…… 三月暮摇摇头,苦恼地笑了笑,走到里间的床榻边躺下。 看来等他醒了得好好哄哄了,他还没哄过自己的小灵剑呢,也不知道能不能哄好…… 第143章 日出 再说刚刚在映月轩门口堵人的二位。 墨凡斜了身边人一眼:“你什么表情?牙疼还是脸疼?” “我头疼,”君玟表情都要皱到一起了,“我说仙尊哥哥,你和掌门师兄提沈兴干什么,你知道他在偏殿就知道嘛,做什么非要说出来?你看你说完现在多尴尬。” “哪里尴尬了?”墨凡冷冰冰地回道,“是他先瞒着我们擅作主张。” 他加快了脚步,走路都带起了风。 “诶哟我的仙尊哥哥,”君玟追上去说,“以前掌门师兄做什么决定也不一定会和我们说啊,那时候你不也没说什么,这次你怎么又生这么大气?” “现在和以前能一样吗?”墨凡瞪了眼这个总是一副什么都不挂心的人,“现在都是什么局势了?他还瞒着我们?程鸢本来就不在我们身边,他要是连我们都瞒着,还能靠谁?真当自己无所不能了,什么都自己扛吗?” “他是不是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我不知道,”君玟客官评价说,“但他确实是想什么都自己扛。” 墨凡:“……傻子。” 君玟赞同地点头:“谁说不是呢,所以说啊,他瞒着咱们,那咱们就也瞒着他不让他知道咱们发现了他做的事,这样他以为咱们还被他蒙在鼓里,就不会防备咱们太多,咱们呢也就能知道更多,然后咱们可以暗中帮他嘛。” 君玟语气像哄孩子一样,话却说得有理有据,墨凡则一直皱着眉。 墨凡:“……好。” 哪怕初衷是好的,和最亲近的人互相算计,墨凡还是感觉,心里像是丢了点什么。 一个小弟子匆匆从他们身边跑过,跑出去很远才想起来没和两人行礼,忙跑回来行了个礼,又急急忙忙地想要再跑。 君玟叫住他:“这么急着去哪?” “去给池师兄找账册。”那小弟子脸都红了,看起来是跑了一路。 墨凡:“什么时候池上暝处理公务还要别人帮忙了?”而且什么公务还要看账册? “什么账册这么着急?”君玟问。 “也不是着急……”小弟子支支吾吾的。 墨凡:“那是什么?有话说话,别磕磕巴巴。” 小弟子被墨凡一催促,立刻回答道:“就是,就是感觉池师兄他心情很不好,说话也,就,反正能感觉出来他心情不好——” “所以你这是被吓跑的?”君玟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话。 “是,是啊。” 墨凡:“也不至于,小师侄看起来挺平和的,就是真生气,也——不能多吓人?” 小弟子嘴角抽了一下,没说话,他实在是对这位仙尊的话不敢苟同。 君玟手搭着墨凡的肩膀:“仙尊哥哥,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墨凡斜了他一眼,倒是没甩开他的手,“什么话?” “看起来越好相与的人,发起脾气来,才越可怕,而且,”君玟晃了一下墨凡说,“小师侄哪里好相与了,你看他除了跟咱们几个还行,天天黏着掌门师兄之外,他还和谁走的近了?” 君玟总是闲不住,他现在抓到了时机,立刻又晃了晃墨凡:“走啊仙尊哥哥,咱们去看看?” 君玟一直在这边仙尊哥哥仙尊哥哥的,那小弟子一直低头,脸都要低进地里了,听见这话才直起腰来:“两位仙尊要去吗?我给你们带路。” 在若山里哪里需要带什么路,不过是这小弟子想赶紧带他们去阻止池上暝胡闹,顺便找个借口不用去拿账本而已。 两人也不戳破他,君玟点了下头:“那就走。” 池上暝平日不在映月轩主殿的时候,就在东侧的偏殿处理公务,眼下的东侧偏殿—— “去年的账本是谁去拿了,人还没回来吗?” 一句无波无澜的话差点让门口的君玟不知道该先迈哪只脚进来。 君玟忽然就知道了刚才那小弟子为什么怕成那副模样—— 他那一句“人还没回来吗”说得就像是既然还没回来就不用回来了一样,而且总感觉…… 君玟抿了下唇,少有的泛起局促来。 他刚刚有一瞬间心里冒出来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感觉池上暝像是自己的什么长辈,有一种无形的威严,比师尊给人的感觉还要更甚——至少他对着苏戎不会这般紧张,就是师尊最严肃的时候他也敢大摇大摆地从他旁边走过去。 君玟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打散了这些无厘头的想法,抬步迈过了门槛:“小师侄。” 池上暝从满桌的书册中抬起头,向他们点了一下:“君玟仙尊,墨凡仙尊。” 池上暝因为既是三月暮的弟子,又是三月暮的灵剑,所以一直也无法特别明确对三月暮几个师弟师妹的称呼,就一直直接唤他们仙尊,但是—— 君玟觉得池上暝这两句仙尊念的,再加上他点的这一下头,好像他才是仙尊。 “小师侄在看什么公务呢?还要查账册?”墨凡从身边这个还在胡思乱想的人身边走过去。 “与公务无关,”池上暝回答,“是我想查查账。” 墨凡心中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和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去年坤卯派的账都是掌门师兄自己查的,按理来说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要说从头到尾挑不出一点毛病也不可能,所以池上暝现在这是……和掌门师兄吵架了,就来找他茬了吗? 墨凡想了想又觉得不应该,小师侄也不像是会无理取闹的人。 池上暝看了眼门口缩得跟个鹌鹑似的弟子,又看了眼旁边站着的两位仙尊,问道:“怎么,我不能看账本吗?” “有什么不能。”君玟看热闹不嫌事大,手一挥指使刚才那个弟子去取了。 小弟子一脸苦瓜相,他觉得自己今天出门应该先看眼黄历的。如今三月暮和池上暝的事、君玟和墨凡的事在若山都不再是秘密,他刚不想去拿账本就是因为不想搅进三月暮和池上暝的爱恨情仇里,人都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到时候遭殃的肯定只有他这个外人。 可惜他到底没能躲过这一劫。 第144章 赌气 君玟那个闲得发慌的家伙坚持要留下来看池上暝到底是怎么找茬的,墨凡只得在这里陪他。 然而当池上暝真开始拿着账册找茬的时候,君玟就后悔了—— 池上暝大致翻了一遍账册,就从旁边抽了张纸开始写字。 君玟好奇地伸头去看,只见上面条分缕析地列着: (一)春夏秋冬每个季节只添了三套新衣,太少。 (二)日常用品开销太少 (三)饮食不规律 (四)作息不规律 …… 越向下越离谱。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不是要找茬吗?这是在找茬吗?还有,什么“每个季节只添三件新衣”之类的话就算了,这个“饮食不规律”“作息不规律”又是怎么从账册里看出来的? 这人真的是在生气吗? “仙尊哥哥,以后你和我赌气也会这样吗?”君玟用胳膊肘轻怼了一下身边人。 墨凡瞄了他一眼,用脸回答了他:你还是做梦来得比较快。 君玟一撇嘴,显得难过极了。 墨凡冷冷道:“你为什么要惹我生气?” 君玟:……哦,也对哦。 —— 三月暮一觉醒来,就收到了来自自家小灵剑的批判,他拿着细数着他的“累累罪行”的纸张,又看看池上暝面无表情的脸颊,陷入了沉思。 他想和自己吵架吗? “嗯,看完了。”三月暮将纸放下,打算让池上暝先开口,也好给自己提供一个哄人的思路。 不过池上暝显然并不想给三月暮这个机会,他不说话,只是看着三月暮。 三月暮“唔”了一下,试探着说:“我觉得,你说的有些道理。” 池上暝依然不说话。 三月暮头都大了,他拿出摆掌门架子时处变不惊的架势来,伸手捏了下池上暝的脸,笑着问:“关心我啊?” 他说完就觉得不对,池上暝应该是想和自己吵架的,他这一句话接上,还怎么吵?不过他又想,就算没接,池上暝和自己应该也是吵不起来的。 就从池上暝写的这列清单就看出来了,这孩子恐怕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吵架?哦不对,是祖宗,这小祖宗可能是不会吵架。 但让三月暮率先开始吵架是绝不可能的,他看着池上暝这副冷脸模样,只想亲他。 然后他就亲了。 池上暝苦思冥想半天,想和这个一回山就和自己没好脾气的人吵上几句,结果被他一亲,刚想出来的两句话也忘了。 池上暝感觉有点委屈,张嘴想咬那人一口,但嘴张开了又舍不得咬,结果唇还未合上就被那人趁虚而入。 三月暮把他按在自己怀里深吻着,舌尖缱绻地叹过他唇舌间的温软。 许久,三月暮才移开唇道:“好了,别生气了,主人错了。” 池上暝舌尖舔了下被吻得泛红的唇,和他对视了一会,也不知搭错了哪根弦,竟然真不生气了,他说:“以后不许凶我了。” 三月暮笑着亲了亲他:“好,不凶。” 池上暝:“再凶我,我就一个月不让你抱。” 三月暮:“……” 自从这小祖宗开了窍,似乎不仅七情六欲越来越明显,而且也更加有脾气有情绪了,好像还越来越知道该怎么威胁他了。 池上暝:“你不回答,还是想凶我。” “我没有,”三月暮立刻矢口否认,唇在他脸上碰了一下,又揽着他的脖颈紧紧圈住他,“我哪里舍得凶你啊,小祖宗。” 小祖宗脸又红了。 三月暮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开关,凑到他耳边,又唤了一声:“小祖宗?” 小祖宗耳根也红了。 三月暮压抑不住地低笑起来,而后恶趣味地舔了下他的耳垂。 池上暝浑身一抖,轻轻推了推他,喃喃:“主人……” “你别说话,”三月暮枕在他肩上,呼吸在他耳畔说,“你越说话我越想……” “色痞——” “不要脸——” “离远点——” 门外忽然传来响亮尖锐的鹦鹉学舌声。 三月暮骤然和池上暝分开。 他走到门前,推开了殿门。 君玟正在他院子里追着一只鹦鹉跑,一听到门响,当即打出一道灵力,把天上乱飞的鸟拉了下来,麻利地捏住了它的喙和翅膀。 君玟尴尬地冲三月暮笑了笑。 他是因为怕惊动屋里的两人才没用灵力,谁知道这死鸟会忽然出声?! 三月暮:“你在我门外做什么?” 君玟:“这个,嗯,我找掌门师兄有事,看掌门师兄在忙就没好打扰。” 三月暮:“什么事?” 君玟:“……其实,也没什么事。” 就是好奇你俩会怎么吵架,谁特么能想到你俩吵都没吵就亲起来了? 三月暮哪能不知道自己这师弟到底因为什么在这,和善且矜持地道了一个字出来:“滚。” 耽误了人家好事的君玟麻溜地抓着鹦鹉滚了。 君玟边向回走,边训着那只鹦鹉:“我说你学墨凡说话也就算了,怎么还飞到这来学了?” 他训了一会就放手了,然而一松开那鸟的喙和翅膀,那鸟就尖叫着飞上了天:“无耻——无耻——” 君玟:“……” 昨天别的门派来示好带了不少东西,他是因为什么要把这个鹦鹉送给墨凡的?脑子被鹦鹉啄了吗? 君玟又是一道灵力再次把鹦鹉拉了下来:“不想没舌头就闭嘴。” 鹦鹉:“嘎——” 君玟:……你乌鸦吗? 他还得庆幸昨天晚上墨凡没答应自己动手动脚,否则这鹦鹉嘴里吐出来的就不一定是什么话了。 一回到弃往轩,君玟就拎着鹦鹉的两条腿向门口的墨凡晃了晃,道:“仙尊哥哥吃烤鹦鹉吗?” 君玟从掐鸟翅膀的动作换成了拎鸟腿,自然也就不再抓着它的喙了,那鹦鹉嘴不再被人堵着,立刻扑腾着它五彩斑斓的翅膀,连珠炮似地说起来。 “仙尊哥哥!” “仙尊哥哥最好了!” “仙尊哥哥抱抱我!” “仙尊哥哥,仙尊哥哥,你别伤我心嘛!” “嘎——” 君玟再次助它闭了嘴。 第145章 鹦鹉 墨凡盯着那个“拍马屁”也不知道拍没拍在马腿上、此刻“可怜巴巴”看着自己的鹦鹉,表情变幻莫测地问君玟:“你这又是要做什么?你对它干了什么?” 君玟皮笑肉不笑道:“请你吃烤鹦鹉,吃不吃?” 墨凡:“……” —— 南部终于乱了。 他们都知道孟屿的死,是人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让他们乱,但知道归知道,总不能因为知道就不分艮子派的地了,没人先放弃,就谁都不会放弃,毕竟放弃了,就对他们不公平了。 这一次的乱便是轩辕十四也压不下来了,艮子派的地空在那,就像个待宰的羔羊,早晚要被宰杀瓜分。 第一日,三月暮一夜未眠,他从早到晚皆坐在映月轩里放着南部地形图的桌子前,演算着开战后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然后做出相应的对策。 池上暝也没闲着,他将坤卯派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原本三月暮该处理的大小事宜也都由他接了过去,他和三月暮一样任何事情都会做出最有利的选择,和三月暮一样杀伐果断,他和他实在太像了,以至于除了三月暮本人之外,没有人发觉这些事已经换了个人来处理。 君玟和墨凡可能是太闲了,就开始折腾起那些弟子,晨修时间加长了,两人在弟子间穿梭指导也更加严苛了,整个若山都掩盖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之下。 第二日,三月暮将写好的信传到了震申派和坎未派,深夜再赴桃源,与两人共议战事。 第三日,南部中好几个门派私下派人来坤卯派附近打探过情报,都但又破布开若山禁制,被池上暝发现后不动声色地抹杀了,他有学有样,是用南部各门派弟子的随身之物杀的人,以是当那些尸体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南部的时候,南部愈发乱了。 池上暝中午的时候找到君玟墨凡说了什么,两人立刻开始加紧了弟子们对阵型稳固和阵型改变的练习。 第四日,三月暮池上暝与君玟墨凡交接,让弟子们熟悉了两人的指挥方式与节奏。 晚上,包括三月暮在内,所有人都早早睡下了。 一切太平。 第五日,卯时,若山禁制开了。 君玟和墨凡留守派中,三月暮和池上暝各带一队弟子,出山后兵分两路,向南进发。 此时,纵观天下,坤卯派两队,震申派、坎未派各一队,四队修士,如同空中蛟龙,正在沿着不同的方向逼近同一地点。 南部散在门派外的弟子们也不能说没有一点用处,在几队人马离南部还有五十里的时候,他们终于发现了敌情。 南部火速东拼西凑,想要固守住城墙。 可令人窒息的是,南部与其他门派接壤的地界是艮子派,这个还没被商讨出到底如何划分的门派地界内弟子都散了一半了,此时再怎么从附近调兵都来不及了,更何况离艮子派最近的几个门派也并不满意出兵,谁不知道和外人打一定会损兵折将?只有自己门派出兵,损的不也只有自己的弟子? 三派弟子御剑而来,又在飞抵南部前落了地,在城门前列好了阵。 兵临城下,四方兵马按兵不动,艮子派的结界看起来和之前三月暮偷偷潜入时没什么区别——似乎一碰即破。 三月暮甩出一道金色的灵力,击在结界上,结界立刻被开了一个孔—— 不是看起来没有区别,是根本也没有区别。 城墙上的人哆哆嗦嗦拿着剑,慌得不加掩饰。 三月暮思忖了一下这是南部在做戏的可能性,然后果断做出了抉择, 三月暮手中无剑,他扬了下手臂:“杀!” 四支队伍如同离弦的箭,冲向城门,打头的四人一人执剑,两人捏符,一人两手空空,身后弟子如同龙虎身躯,手中的剑泛着凛冽的寒光,跟着一并冲去。 脚步声踏碎了扬起的尘埃,城门轰响,城墙上的人吓得有的已经哭了出来。 城门没到一盏茶的时间就被破了,三月暮率先踏入城内,他眯着眼睛看了一圈,除了城墙上有几个稀稀拉拉的弟子,大街小巷空无一人——百姓们早就躲起来了。 三月暮:“留人守城,其他人继续向前!” “是!” 一众声音里有一个近处的声音清晰又熟悉,三月暮偏过头,就看到池上暝站在自己身侧。 他今日的银蓝色劲装比往日的颜色更深了。 三月暮:“到你自己那队去,上我这边来做什么?” 池上暝把自己的本体递给三月暮:“拿着防身。” 三月暮没接,他看着三派弟子涌上城墙,活捉了此地硕果仅存的意图反抗者,他回答池上暝道:“你自己留着,我又不是真草包。” 池上暝拧了下眉毛,并不收回手:“当初是谁说自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来着?” 三月暮转过头,向池上暝笑了一下:“骗你的,你不是知道吗?” 池上暝:“……” 倒也真是一点不愧疚。 池上暝不说话,也不收手,就和三月暮僵持着。 几个月前三月暮和池上暝在山间散步时说的“小伤”蔓延到了三月暮全身筋脉,三月暮灵力依旧充沛,仍然可以叱咤沙场,可以撑着这片天地,但他的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灵力虽然能用但代价也更大了,这就是为什么三月暮必须要杀了孟屿来加快南部冲突—— 不只是因为坤卯派兵力不足等不起,还是因为他也等不起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更不知道如果他倒了,谁还能替他撑着这人间,池上暝吗?真要到那个时候,池上暝恐怕已经随他去了。 五天前的早上,他慢悠悠地从南部回来,其实不是因为什么感时伤春,什么愧疚自责,是他太疼了,轻功而已,耗费不了多少灵力,可是走得快,他还是觉得浑身筋骨都如烈火烤灼。 他回山时原想避着与池上暝接触,不让他发现的,可池上暝多聪明啊,当时就抓住了他的手腕。 于是什么都知道了。 “拿着剑,”池上暝又把剑向前伸出了一些,他说,“这场仗打完,我们去人间看花。” 三月暮眼中笑意闪过,他妥协了,接过剑,点了下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池上暝是让他稍后少用灵力,能用剑砍的就只用剑砍,但那怎么能行呢? 下座城交战的时候,他一次两次不用灵力无伤大雅,但时间一长,两方自然都会察觉,他是三个门派的领头人,他身上出现一点差池都不可避免地会动摇军心,会让南部以为有机可乘。 所以这剑,他接过来,也只是接过来了。 第146章 兵临城下 弟子们训练有素,飞快地占领了这座城,池上暝扬起手中佩剑,向前一挥:“前进!” 众弟子依着排山倒海之势一路向前,势如破竹。 果然,下一座城不再是空城了,南部的兵于城门前两里处和三派兵马相迎。 刀剑交击,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呐喊,下雨了,血腥气在雨中扩散开来。 然而谁也没想到,南部能称为“兵”的弟子加在一起还没有坤卯派兵力的一半人数多,三月暮稳着人心,不让弟子志得意满,一鼓作气,稳扎稳打地前进。 南部的兵且战且退,前面领头的也只有两位掌门,三月暮怕南部还有什么别的计划。 然而,到底是他想得太复杂了,南部的人,一求生,二求守,那些掌门哪里是去谋划什么大计?是一听到三月暮带着人来了,抵抗都没抵抗,带着一家老小就跑了,这些能和三月暮带来的兵打上一打的兵,一共只出自两个门派。 三月暮打着打着也看出了端倪,停下了进攻的命令。 “不必打了,”三月暮说着走到阵前,与对面两位掌门遥遥相望,“离丑派、兑酉派,幸会。” 刀剑相向,俨然算不得什么幸会,两个掌门警惕地看着他。 三月暮向后摆了摆手,弟子们向后撤了几步,三月暮握着鸳鸯剑踏出阵,问道:“你们怕吗?” 两人脸有些白,显然是怕的。 一人所答非所问道:“你想做什么?打还是不打?” “看我心情。”三月暮眯起一双狐狸眼笑着说。 对面两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盯着三月暮,似乎是他一有动静就要出剑。 “我能问二位掌门一个问题吗?”三月暮说,“你们既然怕,又为什么要来呢?为何不与那些掌门一起离开这里?” 那位掌门又说:“三月暮掌门如果是想劝降,那还是少费口舌了,我们是不会降的。” 三月暮:“我没想劝降,我只想知道二位是因为什么留下来的?” “你打还是不打?”那位掌门领教过三月暮能把黑说成白、把白说出黑的能耐,是一点不想正面回答三月暮的问题,这可为难到了三月暮。 三月暮正苦恼着该怎么问,手中灵剑就猝不及防地飞了出去,堪堪停在那掌门喉咙前一寸的位置。 池上暝在不远处开口道:“问你,你就答。” 那边也是个死性子,见状,一脸视死如归地仰起头:“我就不答!” 池上暝:“……” 三月暮:“……” 还好剩下的那位掌门是个机灵些的,他回答道:“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谁都不能免俗,只不过我们既然担了掌门的位子,哪怕管的地方只有芝麻大点,我们也要尽职尽责地守到最后一刻,也算没让这‘掌门’两字成为虚名。” “说得不错,”三月暮赞扬地点头道,“你们管的地方确实少了点。” 两人不解地看着他。 三月暮笑了一下,“那就再加点。”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他们两人刚才看三月暮笑,只能想到“老奸巨猾”这个成语,现在却忽然想到了“温润如玉”。 他们俩论起辈分,其实是比三月暮大上一辈的,对苏戎比对三月暮要熟悉,但他们却在这一瞬间,在三月暮身上,看到了苏戎的影子。 鸳鸯剑收剑入鞘,被剑指着脖子的掌门堪堪回过神:“三月暮掌门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打了,我们去别的门派转转,看看还有没有人负隅顽抗,”三月暮边说边转身示意弟子拐弯,“有的话就替二位掌门活捉了。” “啊?” “什么?” 三月暮走远了,池上暝只好留下来替自己不靠谱的主人解释道:“主人的意思是说,二位掌门可担重任,以后南部就交给你们了,主人说,南部不需要向任何一个门派俯首称臣,但要与坤卯派、震申派、坎未派结百年之好,绝不互相侵占。” 两位掌门顿时醒悟过来,两人同时弯腰向三月暮离去的方向作揖。 “张州谢三月暮掌门提携!” “梁城谢三月暮掌门提携!” “不必谢了,”池上暝虚扶了一下他们,“你们将自己的门派管理得很好,你们地界的掌门也算是能过安稳日子的,所以主人才愿意把南部交给你们,但南部要比你们原先的门派大得多,之前四分五裂,各地的行事作风和百姓生活也复杂得多,所以,该怎么管理,你们还得另谋他法,如果实在需要帮助,也可以找今日来的这三派,希望经年再来,主人能看到一片海清河晏。” 池上暝在嘱咐他们的同时,又努力为那位到处抹黑自己的主人拉了波好感。 二人齐声道:“定不负所托!” 三月暮说是要替他们活捉负隅顽抗的人,虽然不是什么大工程,但他们也当然不会真让三月暮自己的人忙前忙后,当即紧赶慢赶地过去帮忙了。 后不赘述。 仙门史书有载,孟屿死后,南部为其地界而大乱,五日后,三月暮率坤卯派、震申派、坎未派同时出兵伐南,南部如一团散沙,三派未用任何计谋,攻下南部,然而三派并未将其占领,因南部有两位掌门兢兢业业、为民心所向,故将南部交由二位掌管,三派于第二日离开南部。 第147章 戛然而止 “拿着剑,”池上暝又把剑向前伸出了一些,他说,“这场仗打完,我们去人间看花。” 三月暮眼中笑意闪过,他妥协了,接过剑,点了下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池上暝是让他稍后少用灵力,能用剑砍的就只用剑砍,但那怎么能行呢? 下座城交战的时候,他一次两次不用灵力无伤大雅,但时间一长,两方自然都会察觉,他是三个门派的领头人,他身上出现一点差池都不可避免地会动摇军心,会让南部以为有机可乘。 所以这剑,他接过来,也只是接过来了。弟子们训练有素,飞快地占领了这座城,池上暝扬起手中佩剑,向前一挥:“前进!” 众弟子依着排山倒海之势一路向前,势如破竹。 果然,下一座城不再是空城了,南部的兵于城门前两里处和三派兵马相迎。 刀剑交击,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呐喊,下雨了,血腥气在雨中扩散开来。 然而谁也没想到,南部能称为“兵”的弟子加在一起还没有坤卯派兵力的一半人数多,三月暮稳着人心,不让弟子志得意满,一鼓作气,稳扎稳打地前进。 南部的兵且战且退,前面领头的也只有两位掌门,三月暮怕南部还有什么别的计划。 然而,到底是他想得太复杂了,南部的人,一求生,二求守,那些掌门哪里是去谋划什么大计?是一听到三月暮带着人来了,抵抗都没抵抗,带着一家老小就跑了,这些能和三月暮带来的兵打上一打的兵,一共只出自两个门派。 三月暮打着打着也看出了端倪,停下了进攻的命令。 “不必打了,”三月暮说着走到阵前,与对面两位掌门遥遥相望,“离丑派、兑酉派,幸会。” 刀剑相向,俨然算不得什么幸会,两个掌门警惕地看着他。 三月暮向后摆了摆手,弟子们向后撤了几步,三月暮握着鸳鸯剑踏出阵,问道:“你们怕吗?” 两人脸有些白,显然是怕的。 一人所答非所问道:“你想做什么?打还是不打?” “看我心情。”三月暮眯起一双桃花眼笑着说。 对面两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盯着三月暮,似乎是他一有动静就要出剑。 “我能问二位掌门一个问题吗?”三月暮说,“你们既然怕,又为什么要来呢?为何不与那些掌门一起离开这里?” 那位掌门又说:“三月暮掌门如果是想劝降,那还是少费口舌了,我们是不会降的。” 三月暮:“我没想劝降,我只想知道二位是因为什么留下来的?” “你打还是不打?”那位掌门领教过三月暮能把黑说成白、把白说出黑的能耐,是一点不想正面回答三月暮的问题,这可为难到了三月暮。 三月暮正苦恼着该怎么问,手中灵剑就猝不及防地飞了出去,堪堪停在那掌门喉咙前一寸的位置。 池上暝在不远处开口道:“问你,你就答。” 那边也是个死性子,见状,一脸视死如归地仰起头:“我就不答!” 池上暝:“……” 三月暮:“……” 还好剩下的那位掌门是个机灵些的,他回答道:“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谁都不能免俗,只不过我们既然担了掌门的位子,哪怕管的地方只有芝麻大点,我们也要尽职尽责地守到最后一刻,也算没让这‘掌门’两字成为虚名。” “说得不错,”三月暮赞扬地点头道,“你们管的地方确实少了点。” 两人不解地看着他。 三月暮笑了一下,“那就再加点。”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他们两人刚才看三月暮笑,只能想到“老奸巨猾”这个成语,现在却忽然想到了“温润如玉”。 他们俩论起辈分,其实是比三月暮大上一辈的,对苏戎比对三月暮要熟悉,但他们却在这一瞬间,在三月暮身上,看到了苏戎的影子。 鸳鸯剑收剑入鞘,被剑指着脖子的掌门堪堪回过神:“三月暮掌门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打了,我们去别的门派转转,看看还有没有人负隅顽抗,”三月暮边说边转身示意弟子拐弯,“有的话就替二位掌门活捉了。” “啊?” “什么?” 三月暮走远了,池上暝只好留下来替自己不靠谱的主人解释道:“主人的意思是说,二位掌门可担重任,以后南部就交给你们了,主人说,南部不需要向任何一个门派俯首称臣,但要与坤卯派、震申派、坎未派结百年之好,绝不互相侵占。” 两位掌门顿时醒悟过来,两人同时弯腰向三月暮离去的方向作揖。 “张州谢三月暮掌门提携!” “梁城谢三月暮掌门提携!” “不必谢了,”池上暝虚扶了一下他们,“你们将自己的门派管理得很好,你们地界的掌门也算是能过安稳日子的,所以主人才愿意把南部交给你们,但南部要比你们原先的门派大得多,之前四分五裂,各地的行事作风和百姓生活也复杂得多,所以,该怎么管理,你们还得另谋他法,如果实在需要帮助,也可以找今日来的这三派,希望经年再来,主人能看到一片海清河晏。” 池上暝在嘱咐他们的同时,又努力为那位到处抹黑自己的主人拉了波好感。 二人齐声道:“定不负所托!” 三月暮说是要替他们活捉负隅顽抗的人,虽然不是什么大工程,但他们也当然不会真让三月暮自己的人忙前忙后,当即紧赶慢赶地过去帮忙了。 后不赘述。 仙门史书有载,孟屿死后,南部为其地界而大乱,五日后,三月暮率坤卯派、震申派、坎未派同时出兵伐南,南部如一团散沙,三派未用任何计谋,攻下南部,然而三派并未将其占领,因南部有两位掌门兢兢业业、为民心所向,故将南部交由二位掌管,三派于第二日离开南部。 第148章 以下犯上 再说巽寅派。 巽寅派原本打算在三月暮出兵南部的第二日,趁着若山守兵减少,三月暮又在战时抽不出身,趁虚而入,结果走到半路就再次遇到了程鸢的兵,叶言卿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得不迎战。 程鸢的目的本就不是得胜,不过是要拖到三月暮带兵回山,或是君玟墨凡带兵来援。 再加上南部的战役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三月暮又未在南部多留,因此他一早在回山的路上就遇到了来报信的弟子,三月暮当即与震申派和坎未派的弟子作别,携弟子赶往迎战。 就是说,有些人永远赶不上好时机,自以为算无遗漏也架不住天命所归。 谁又能想到南部的仗能打成这个样子? 坤卯派的弟子们才刚凯旋,虽然这胜仗不是“打”来的,但也不耽误他们现在群情激昂,本来这些年轻人就为了和南部的一战鼓足了一身的力气,如今正愁没处用,一和巽寅派撞上,立刻在三月暮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又满怀斗志地冲入了敌军之中。 程鸢带来的兵在两方混战时不动声色地慢慢退出了,三月暮当然察觉得到,他在人海里张望了一圈,然后锁定了那一袭红衣的女子。 他和程鸢视线相交片刻,又移开了。 他明白,程鸢不愿回来。 也对,他们确实需要一个能在外界呼应的人。 叶言卿一见到这群打了鸡血似的弟子时,就知道今日是基本没可能夺下若山了。 叶言卿想保存实力,所以也不愿恋战,双方弟子们没交战几个回合,叶言卿就下令撤退了。 乘胜追击未必不能给巽寅派带来损伤,但也和三月暮与鹿和胜、晏昭定好的计划相悖,于是三月暮也鸣金收了兵。 回山的路上,弟子们心中皆是躁动不安,有几个躁动不安的弟子忍不住询问:“掌门,咱们为什么不追啊?说不定咱们这一追,能把巽寅派打个屁滚尿流,以后对咱们就没什么威胁了——” “也说不定是两败俱伤。”三月暮打断他的话道,“我们不能打无准备的仗,你以为坤卯派是巽寅派吗?拿人命不当命,打仗这种事情也能因为头脑一热,说试就试吗?试出了事,因此丧命的无辜弟子又由谁来偿还?” 那弟子的话被堵了回去,不敢吭声了。 “不过你们也不用着急,”三月暮对门下的弟子们历来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就快到必须你们出手的时候了,到时候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临到阵前,谁敢给我退半步,杀无赦。” “是!!!” 弟子们又一次情绪高涨,一双双眼睛里都似有火在烧。 池上暝在一边看着,也默默地将这些学了去。 “回去泡药浴。”池上暝的声音响在三月暮脑海中。 三月暮侧过脸,弯着他那双深情的桃花眼,出声应道:“好。” 反正仗也打完了,没必要再分成两队了,坤卯派的弟子们就又浩浩荡荡地合成了一支队,池上暝站在三月暮身后,和他共御着一柄剑。 “难受吗?”池上暝低声问。 三月暮的手伸向后面,握住池上暝的手,她挠了下他手心道:“现在不难受了。” 池上暝不吃他这一套,凶巴巴地攥住他的指尖说:“好好回答。” 三月暮:“……一点点。” 池上暝才不信,他驱着两人脚下的鸳鸯剑极速冲了出去,将一众同在御剑的弟子甩在了后面,离他们近的几个弟子差点被鸳鸯剑带起来的风刮下去,慌慌张张地稳住剑身。 “掌门这是怎么了?”有人小声问。 三月暮的声音从远方传过来:“掌门着急回去处理点家事,禁制先给你们开着,你们慢慢回!” 弟子们:“……” “家事?”温热的气流卷过三月暮的耳廓,让他周身一颤。 池上暝也不知道是哪天和三月暮学来了这手段,他把下颚垫在三月暮肩上,唇舌有意无意地剐蹭着三月暮:“主人,什么家事啊?” 三月暮的语调被他自己压得很慢:“原本我是为了哄弟子,加上逗你才说的这话,不过现在,倒是真有一个家事了。” 池上暝在他肩上歪了下头:“嗯?” 三月暮亲昵地用鼻尖蹭蹭他的鼻尖道:“一会,要一起泡药浴吗?” “不要。”池上暝无情地拒绝了。 三月暮:“为什么不要?” “药方里的药每次用量都是固定的,我和你一起泡,药效肯定没有你自己泡得好。”池上暝认真解释着,让人挑不出一点错。 三月暮撇嘴:“行,那泡完药浴你要陪我。” 池上暝有学有样也一撇嘴:“行。” 三月暮“嘶”了一声,没有理由,他就是觉得这小祖宗话里话外好像有点不愿意。 三月暮完全转过头,想看看小祖宗到底是什么表情,就见小祖宗冲他挑了下眉。 三月暮:“……” 可惜三月暮不是池上暝,不会被对方噎得不知道说什么,他仗着鸳鸯剑稳、也不用自己控制,他用胳膊一捞,就把人从后面捞进了臂弯里。 三月暮亲了亲池上暝的眉心,“挑眉做什么? 池上暝:“……不做什么。” 刚修成人形的老狐狸,到底比不上这个化形多年的小狐狸精,祖宗又面红耳赤了。 “小祖宗,这方面,您就别学了?”三月暮嘴唇蹭着那人白皙的后颈,“您学不会的。” 池上暝:“……” 老狐狸精不信邪,依旧想支棱起来反扑小狐狸精。 他掐着人的下颚,蛮不讲理地亲了过去。 三月暮哪能放过爱人的投怀送抱,下颚被人捏着也照样能反客为主。 …… 鸳鸯剑摇摇晃晃地载着两人回到了若山,池上暝已经彻底放弃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再怎么学习三月暮的技巧,也赶不上三月暮的更新速度,自己学会了一个,那人还有无数个招数等着他。 池上暝觉得无论自己做什么,三月暮看自己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个费尽心思撒娇的幼兽。 还说自己是祖宗呢…… 真是以下犯上。 第149章 琐事 南部战事告一段落了,剩下的战后事宜虽然繁杂,但张州、梁城两位掌门也算是不负众望,处理时虽然也遇到了诸多问题,但总体上还算是井井有条。 偶尔有些地方还是有人不服的,君玟或是墨凡到那边溜达一圈,也就消停下去了。 总之,自从三月暮他们回到坤卯派,池上暝就仗着灵气高,严厉禁止了三月暮接触一切可能让他操劳的事宜,所有送进映月轩的公务全由池上暝来看,每日两次药浴一次不能缺少。 期间三月暮试图和池上暝商量一下,甚至用上了“色诱”,可惜老狐狸精态度坚决,愣是冷着脸雷打不动。 三月暮:“小祖宗,我也不干别的,但是你看,巽寅派那边的情况,我还是得知道一下的,对不对?” “不对,”池上暝说,“他们的情况我盯着呢,没有大变数,你与晏昭、鹿和胜的计划可以照旧进行。” 三月暮:“可是——” “没有可是,”池上暝用唇舌堵住他的嘴,“不需要有可是。” 三月暮在一次分开喘息的间隙,手指按住了池上暝的唇:“你听我说,别的事我可以不管,但是巽寅派的战事临近,我得知道那边所有的事情,有时候一件小事就可能改变所有的局面——” “我知道,”池上暝移开他的手,又吻了上去,“我都知道,但主人也应该知道,我很可信。” 三月暮当然信任池上暝,只是他信任,不代表就能放心,他做掌门忧虑惯了,那些事自己没亲眼看着,总归是不放心的。 三月暮多日不得消息,就打算开始从源头攻克,池上暝怕他劳心,所以—— “小祖宗啊,”三月暮从后面搂住池上暝的脖子,一字一句在他耳边说,“你怕我劳心劳力,所以不让我知道这些,可我如果不知道,也同样会因为情况未知而放心不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池上暝放下手中的信笺,转身看他,三月暮被他盯得有些发毛,说道:“真的。” 池上暝盯他的眼神活像在盯一个无赖,三月暮把头埋进池上暝颈窝里,晃了晃他,用讨好掩饰了心虚。 两人僵持良久,池上暝终于叹了口气,将信笺一放,从旁边扯过一摞大小各异的纸张。 他先将最上面的一部分出来,又分出两小部分,他指指左边那一摞说:“这是誊抄的叶言卿口述与弟子的和攻打若山有关的信。” 然后他又用食指指尖点了一下右侧的:“这部分也是,但,我认为这部分是叶言卿特意放出来的,混淆我们视听用的。” 接着,池上暝分出中间的一部分,也同样分成了两半:“左边是探子传回来的巽寅派的日常琐事,右边是我根据这个总结的有用信息。” “最下面这部分是我认为没什么用的杂事。” 三月暮亲了亲池上暝的脸颊:“鸳鸯真能干。” 池上暝:“赶紧看,看完去床上躺着去。” “我不是在故意夸你,”三月暮丝毫不在意池上暝冷冰冰的态度,贴着人家说,“我是真觉得你很能干,要是没有你,我恐怕累都累死了。” 池上暝忽然凑近他问:“那你想补偿我?” 三月暮眼睛一亮:“想。” 池上暝:“那就快点看完,然后去睡觉。” 三月暮:“……” 他好像没交过这小祖宗欲擒故纵?这是和谁学的? 谈到了正事,三月暮态度立刻端正起来,他一边翻着被池上暝分门别类、放得整整齐齐的纸张,一边和池上暝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 几天的公务,因为有池上暝的归纳梳理,三月暮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就看完了。 确实如池上暝所言,他的计划可以不变。 终于放下心的三月暮看了下时间,还没到泡药浴的时候,于是果断地歪到池上暝身上:“鸳鸯,我乏了。” 池上暝抱住他问:“要睡觉吗?” 三月暮点头:“要你陪我睡。” 池上暝:“只是睡觉吗?” 三月暮:“就,想睡觉了。” 池上暝:“那你自己也可以睡。” 三月暮:“不抱着你,我失眠。” 池上暝:“你抱着我就不睡了。” 三月暮:“那你不在我也不睡。” 池上暝:“……” 池上暝到底败给了他,好好一个祖宗辈的剑灵,硬是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小掌门拖去床上占便宜去了。 池上暝又被他压倒时想,之前自己没认清自己的心意时,小主人好像也没这么不要脸? 池上暝有点想养鹦鹉了。 —— “终于出土了。”应淮心满意足地杵着一个铲子站在一片地旁,看着一地冒出了一点头的萝卜。 “再有一个多月就能收了,”应淮算着日子说,“拿一些去卖,再留下一些吃,剩下的……要不要给他们送回去一些呢?” “可惜没有杨梅,不然还可以送回去让师姐做杨梅汁。” “再种点什么呢……” “可以酿酒,不然买酒也是一笔消费。” 自从离开坤卯派,银子短缺就成了应淮面临的一大问题,现在买什么他都得思考思考价钱,都说从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现在终于是感同身受了。 “酒酿完了可以给他们送回去,唔,或许可以换些杨梅汁回来,真的好像喝杨梅汁啊……” 应淮念叨久了,觉得自己似乎有点话多,又闭嘴了。 但他天生话多,就算现在只有一个人,也闭不了太久的嘴。 没一炷香的功夫,他又开始絮絮叨叨了。 “要不要养只仙鹤呢?不然整天自言自语也不像话。” “和仙鹤聊天好像更不像话。” 他的衣服有些泛白,衣角还沾了土,他只有这一身旧衣,整日穿着,沾灰惹尘的,洗得也有些褪色了。 “早知道当初走的时候,多带几件衣服了。” “也不知道回去取件衣服会不会被他发现。” “啊算了,这衣服再洗洗还能穿。” “也不知道这阵和平能不能坚持到这些萝卜成熟,可别萝卜还没收,就又被毁了……” 第150章 手工 眼下南部已定,坤卯派和另外两派还在养精蓄锐,巽寅派刚错失良机,一时片刻不会出兵,天下这盘棋竟陷入了久违的平衡。 如今的世道,风平浪静的日子来之不易,不止轩辕十四在百无聊赖地开始学习做花灯,若山的几人也开始给自己找事情做。 “鸳鸯,你会钓鱼吗?”午后,三月暮偎在池上暝身边问,“我想你亲手给我钓鱼,再亲手给我做鱼头豆腐汤。” 池上暝:“好。” 夏天了,太阳高挂,照着莲花池的莲花上挂着的汗滴似的水珠。 池上暝陪着三月暮坐在殿外的一个靠椅上,晒着太阳。 三月暮伤情一直没有好转,总是怕冷,哪怕是夏天也无法只着单衣,虽然不用像前几天一样裹得严严实实,但他还是在外面罩了个斗篷。 “我是不是像个老年人?”三月暮又向池上暝身上歪了歪,和他靠得更紧。 细细的和风拂面,池上暝身上的暖意就兜着些缠绵的心意被吹进了三月暮的斗篷里。 一尾鱼拍打着鱼尾从映月轩的莲花池里蹦到了岸上。 三月暮视线被鱼吸引过去:“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要吃我亲手钓的鱼吗?”池上暝回答。 三月暮:“那你这是钓的吗?” 池上暝也学三月暮搪塞时的样子“唔”了一声,“差不多。” 三月暮:“……差挺多的。” “你还没回答我,”三月暮放弃了鱼的问题,转回另一个话题,“你觉不觉得我现在老气横秋的,觉不觉得,我现在就和凡间那些搬着小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大爷一样?” 其实三月暮有时候还是挺自卑的,自己明明年纪轻轻,却做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事了,他有时候也想像那些年轻弟子们一样,喜怒哀乐都鲜明一点,尤其是和池上暝在一起待着的时候,他也想像那些情窦初开的人一样,和爱人说几句情话,闲暇的时候一起去射猎、去挽弓逐鹿。 但稳重克制的日子过久了,就忘了原先鲜衣怒马是什么样子,再去模仿,就成了东施效颦的怪异。 “差挺多的,”池上暝重复了一遍刚刚三月暮说给自己的话,“你和他们的区别就像钓鱼和用灵力把鱼拉出来一样。” 三月暮自嘲道:“一个是愿者上钩,一个是被迫被捕吗?” 凡间的老人是真的已经过了几十年的岁月了,他们年轻也年轻过,此时心态也是和年纪一样有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平和,这再正常不过。 但他不同,他是被迫变成这样的,他虽然心态也很平和,甚至遇事比那些老人还要波澜不惊,但他还是会有一些时候,想变回原来的样子。 “不是的,”池上暝靠近他一些,“不是这样的。” 三月暮问:“不是这样的,又是什么样呢?” 池上暝答不上来,三月暮说得有理有据,或许,是对的,可池上暝就是觉得三月暮和那些人不一样,如果一定要比作鱼的话,三月暮应该是被捕的鱼才对。 “因为我喜欢钓鱼,不喜欢捕猎。”池上暝做了个不算回答的回答。 三月暮听了,却觉得这答案比任何一个自己设想过的答案都要好,因为无论池上暝说什么,他都知道池上暝是在安慰自己,所以千言万语都不如这一句话好。 喜欢做什么的人都有,但我只喜欢钓鱼。 喜欢什么样性格的人都有,但我只喜欢你。 “所以鸳鸯是不会钓鱼吗?”三月暮眯起眼睛笑着问。 池上暝:“没钓过,但看别人钓过,很多回。” 他能想起来很多次鱼钩坠进水里,还能想起鱼儿咬钩的模样。 “看谁钓过?”三月暮在记忆中搜寻,不记得自己在之前还不是掌门的时候钓过鱼。 “苏戎仙尊,”池上暝回答,“他也很喜欢钓鱼,他在把我送给你之前,认为我应该多沾些红尘事,以免以后送给你,你会觉得一柄冷冰冰的灵剑无聊,所以到哪里都带着我,斩妖除祟的时候带着,钓鱼煮茶的时候也带着。” 三月暮的思绪随着池上暝的话飞出去很远,“是吗……” 灵剑而已,是斩尽天下不平事,哪里有什么无聊呢?只是他的师尊啊,总是想给弟子们最好的。 其实苏戎,真的是很好的师尊…… 他想,这世上,不会有比苏戎更好的师尊了。 但人都会犯错,犯了错,就都要付出代价。 师尊他……到底是意难平。 “师尊之前钓过鱼,我不会,师尊要不要教教我?”池上暝又一句话将三月暮拉了回来。 三月暮轻柔地笑了:“好啊,我教你,你去取个鱼竿来。” 烈日下,白衣的谪仙裹着一件纯色薄斗篷,手里握着另一人素白的手,而被他握着的手里拿着一根竹制的鱼竿,鱼线垂进莲花池里,钓着里面被人刻意放进去,养了不知多少年的沾着仙气的鱼。 “也没什么会不会钓的,”三月暮说,“现在就等着鱼上钩就好了。” 池上暝看着一池明显有点智慧的鱼:“真的……会成功吗?” 这些鱼已经远远避着鱼钩躲开了。 三月暮慢条斯理地说:“这分人,你没在这里钓过,到底能不能钓出来,我也不知道。” 池上暝问:“那主人钓出来过吗?” 三月暮:“没有。” “……”池上暝又问,“那有谁钓出来过吗?” 三月暮:“到现在的话,也还没有。” 池上暝:“……” “不过钓着玩也是可以的,”三月暮补充道,“万一你是第一个也说不定呢?” 左右无事,池上暝又对自家小主人有求必应,三月暮愿意在这里钓,他也就陪着钓就是了。 第151章 钓鱼 折腾了一整天,轩辕十四也没弄出一个有清楚模样的兔子花灯来。 他颓废地坐在地上,历来灵动的眼里光都没了:“怎么这么难……我都做不出来的东西,为什么凡间卖那么便宜……” 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心狠下来谁都能杀的小殿下终于被一个小小的兔子花灯弄自闭了。 眼下南部已定,坤卯派和另外两派还在养精蓄锐,巽寅派刚错失良机,一时片刻不会出兵,天下这盘棋竟陷入了久违的平衡。 如今的世道,风平浪静的日子来之不易,不止轩辕十四在百无聊赖地开始学习做花灯,若山的几人也开始给自己找事情做。 “鸳鸯,你会钓鱼吗?”午后,三月暮偎在池上暝身边问,“我想你亲手给我钓鱼,再亲手给我做鱼头豆腐汤。” 池上暝:“好。” 夏天了,太阳高挂,照着莲花池的莲花上挂着的汗滴似的水珠。 池上暝陪着三月暮坐在殿外的一个靠椅上,晒着太阳。 三月暮伤情一直没有好转,总是怕冷,哪怕是夏天也无法只着单衣,虽然不用像前几天一样裹得严严实实,但他还是在外面罩了个斗篷。 “我是不是像个老年人?”三月暮又向池上暝身上歪了歪,和他靠得更紧。 细细的和风拂面,池上暝身上的暖意就兜着些缠绵的心意被吹进了三月暮的斗篷里。 一尾鱼拍打着鱼尾从映月轩的莲花池里蹦到了岸上。 三月暮视线被鱼吸引过去:“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要吃我亲手钓的鱼吗?”池上暝回答。 三月暮:“那你这是钓的吗?” 池上暝也学三月暮搪塞时的样子“唔”了一声,“差不多。” 三月暮:“……差挺多的。” “你还没回答我,”三月暮放弃了鱼的问题,转回另一个话题,“你觉不觉得我现在老气横秋的,觉不觉得,我现在就和凡间那些搬着小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大爷一样?” 其实三月暮有时候还是挺自卑的,自己明明年纪轻轻,却做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事了,他有时候也想像那些年轻弟子们一样,喜怒哀乐都鲜明一点,尤其是和池上暝在一起待着的时候,他也想像那些情窦初开的人一样,和爱人说几句情话,闲暇的时候一起去射猎、去挽弓逐鹿。 但稳重克制的日子过久了,就忘了原先鲜衣怒马是什么样子,再去模仿,就成了东施效颦的怪异。 “差挺多的,”池上暝重复了一遍刚刚三月暮说给自己的话,“你和他们的区别就像钓鱼和用灵力把鱼拉出来一样。” 三月暮自嘲道:“一个是愿者上钩,一个是被迫被捕吗?” 凡间的老人是真的已经过了几十年的岁月了,他们年轻也年轻过,此时心态也是和年纪一样有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平和,这再正常不过。 但他不同,他是被迫变成这样的,他虽然心态也很平和,甚至遇事比那些老人还要波澜不惊,但他还是会有一些时候,想变回原来的样子。 “不是的,”池上暝靠近他一些,“不是这样的。” 三月暮问:“不是这样的,又是什么样呢?” 池上暝答不上来,三月暮说得有理有据,或许,是对的,可池上暝就是觉得三月暮和那些人不一样,如果一定要比作鱼的话,三月暮应该是被捕的鱼才对。 “因为我喜欢钓鱼,不喜欢捕猎。”池上暝做了个不算回答的回答。 三月暮听了,却觉得这答案比任何一个自己设想过的答案都要好,因为无论池上暝说什么,他都知道池上暝是在安慰自己,所以千言万语都不如这一句话好。 喜欢做什么的人都有,但我只喜欢钓鱼。 喜欢什么样性格的人都有,但我只喜欢你。 “所以鸳鸯是不会钓鱼吗?”三月暮眯起眼睛笑着问。 池上暝:“没钓过,但看别人钓过,很多回。” 他能想起来很多次鱼钩坠进水里,还能想起鱼儿咬钩的模样。 “看谁钓过?”三月暮在记忆中搜寻,不记得自己在之前还不是掌门的时候钓过鱼。 “苏戎仙尊,”池上暝回答,“他也很喜欢钓鱼,他在把我送给你之前,认为我应该多沾些红尘事,以免以后送给你,你会觉得一柄冷冰冰的灵剑无聊,所以到哪里都带着我,斩妖除祟的时候带着,钓鱼煮茶的时候也带着。” 三月暮的思绪随着池上暝的话飞出去很远,“是吗……” 灵剑而已,是斩尽天下不平事,哪里有什么无聊呢?只是他的师尊啊,总是想给弟子们最好的。 其实苏戎,真的是很好的师尊…… 他想,这世上,不会有比苏戎更好的师尊了。 但人都会犯错,犯了错,就都要付出代价。 师尊他……到底是意难平。 “师尊之前钓过鱼,我不会,师尊要不要教教我?”池上暝又一句话将三月暮拉了回来。 三月暮轻柔地笑了:“好啊,我教你,你去取个鱼竿来。” 烈日下,白衣的谪仙裹着一件纯色薄斗篷,手里握着另一人素白的手,而被他握着的手里拿着一根竹制的鱼竿,鱼线垂进莲花池里,钓着里面被人刻意放进去,养了不知多少年的沾着仙气的鱼。 “也没什么会不会钓的,”三月暮说,“现在就等着鱼上钩就好了。” 池上暝看着一池明显有点智慧的鱼:“真的……会成功吗?” 这些鱼已经远远避着鱼钩躲开了。 三月暮慢条斯理地说:“这分人,你没在这里钓过,到底能不能钓出来,我也不知道。” 池上暝问:“那主人钓出来过吗?” 三月暮:“没有。” “……”池上暝又问,“那有谁钓出来过吗?” 三月暮:“到现在的话,也还没有。” 池上暝:“……” “不过钓着玩也是可以的,”三月暮补充道,“万一你是第一个也说不定呢?” 左右无事,池上暝又对自家小主人有求必应,三月暮愿意在这里钓,他也就陪着钓就是了。 第152章 再访人间 去南部的时候,池上暝说过等那场仗打完,要和三月暮一起去人间看花。 池上暝一直都记得,等三月暮的身体好些,池上暝就把乱七八糟的公务丢给墨凡君玟一天,两人无事一身松地去山下了。 “你发没发现自从池上暝回来,掌门师兄就越来越会忙里偷闲了?”君玟伏在案前,拿着一支笔勾勾画画着。 墨凡道:“这不是挺好吗?不然像他之前把自己逼得那样紧,再有几年,他身体就彻底坏了。” “好是好,但你觉不觉得……”君玟好像看到了一个相对复杂的信,举着笔言语凝滞了片刻才继续道,“你觉不觉得掌门师兄有点想要放手了?” 墨凡:“放手吗……” 就掌门师兄那愿意操心的性子,门派交给谁他能放心呢? —— 跑路的两人下山却不是一个目的,池上暝是想带三月暮走走逛逛、休息休息,然而三月暮来到山下,却不是来游乐的。 瘟疫结束了,但瘟疫带来的灾难并未完全过去,各地也依旧会有一些改造生物流窜,虽然它们一经驻守各地的玄门弟子发现,就会被立刻斩杀,但依旧免不了给百姓生活的恢复造成影响。 比如辛辛苦苦重新搭起来的摊子又被这些生物撞散,染过疫病刚刚痊愈的小孩子一出门又见到了一个人首马身跑来,当即就又吓病了…… 三月暮和池上暝在这样刚刚重建的人间游历,当然看不到什么温馨的场景了,不过看着人们忙忙碌碌的生活,也还是要比之前心惊胆战地过活好的。 三月暮路过街边小摊,看什么都看得聚精会神,仿佛比上一次来还要感兴趣。 “这些饼是怎么卖的?多少文钱一张?” “胭脂的话,我好像用不到,程鸢用这个吗?好像没见她用过,先给她买一盒试试。” “姑娘,你现在卖这些小饰品,买的人比之前少很多吗?” 三月暮边走边问,边买了一路,池上暝跟在三月暮身后拿着一堆东西,感觉自己像是个随皇上外出微服私访的…… 明明说好去看花的。 当然,“皇上”三月暮“微服私访”也没忘记这个和自己一起“跑出宫”的“小情人”,体察民生的同时还向后拉了拉那人的手。 三月暮哄人说:“一会买烟花,放给你看。” 池上暝:“又糊弄我。” 三月暮反驳道:“哪里糊弄了?烟花怎么就不算花了——老伯,这个玉米一穗多少钱?” 池上暝:“……” 如果你不说最后一句话我就以为你在认真回答了。 掌门大人打着游玩的旗号,在池上暝禁止他忙公务的情况下,当着池上暝的面开始办公,还办公得井井有条。 该问该了解的事情他是一个没落,全都问百姓问了个遍。 午饭和晚饭两人没有吃,他们一路走一路逛,吃的小食就已经够多了,待到太阳几近落山,某个以私徇公的人才想起要履行承诺来,他亲密地挽住池上暝的手臂,“好了好了,都这么晚了,我们快去放烟花。” 池上暝看他的眼神有点让人发慌。 三月暮心虚地笑了一下,凑到池上暝唇边讨好地亲了亲:“生气了?” 池上暝似笑非笑的:“我怎么敢生主人的气。” 三月暮心一沉。 完了,这小祖宗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说话的? 他好像,真生气了。 “鸳鸯。”三月暮拉了拉池上暝的袖子。 池上暝:“主人唤我何事?” 三月暮被他这么生硬地一问,更不会哄了:“别生气了……” 池上暝:“主人有些难为我了。” 池上暝心里是真的有气,自己天天记挂着三月暮的身体,比他不知道上心多少倍,只要自己能做的都替他做了,就怕他劳心劳力,到头来这人还和自己耍心机,借着自己陪他来人间散心的由头,处心积虑。 虽然微服私访一次也没什么,但他怎么能对自己耍心机呢…… 池上暝正生着气,这般想着,竟给自己想委屈了。 三月暮也意识到自己做得过分了,他从后面环住池上暝的腰,“我错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三月暮感觉最近惹池上暝生气有点频繁了,也可能他之前也这样,只是池上暝没把生气表现得这么强烈。 三月暮认真地自我反省着,他想自己有点太过恃宠而骄了。 他把下颚垫到池上暝肩上。 池上暝冷漠地别过脸,动手想把三月暮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拉下去,肌肤相触,他却触到了一片冰凉。 三月暮着一身远厚于夏季的衣袍,肩上的斗篷因为走得急和抱他的动作太大已经快掉下去了,池上暝看着,忽然就舍不得生气了,他把三月暮的手团进手中,然后揣进怀里。 三月暮一怔。 月亮在天上只有小小的一点,就是这一点月亮坠下来的光却刚好掉在了池上暝眼睫上,三月暮忍不住抽出一只手,到他眼睫上碰了碰。 池上暝眼睫向上掀动,他问:“做什么?” 三月暮收回手说:“光掉到你眼睛里了。” 那一点微弱的月光掉进他眼中,就像掉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中,三月暮在那双黑色的瞳仁里只能看见自己。 池上暝直视着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我知道。” “下次不许了,”池上暝说,“不许……这么对我。” 小剑灵知道这样和主人说话是不对的,主人本来就该怎么对自己都可以,但……三月暮说过,主人和师尊都不够描述他们的关系,所以—— “不可以这样对道侣的。”池上暝郑重其事地说。 晚风吹过长街,三月暮嘴忽然变笨了,微微启唇,却不知说什么。 池上暝:“你怎么不说话?” “我,觉得你说得对,”三月暮被池上暝抓着的手指尖发麻,“我再也不会了。” 华灯初上,走街串巷的人多起来,他们被热闹包裹着。 第153章 烟花 “你可以和我商量的,”池上暝说,“我又不是不讲道理。” “对,小祖宗最讲道理了。”三月暮亲了亲他的眼睛说,“现在去看烟花吗?我看前面就有一个卖烟花的商贩,我们去买一些,找个开阔的地方放。”天空绽开一片璀璨,在他们眼中缩成一副和人间有关的图画。 正在买卖物品的人们抬起头,也看到了这漫天的烟花,都停下手中的事望着。 “这是谁放的啊,真好看……”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竟然还买得起这么贵的烟花……” 他们来人间一趟,走的时候也给人间留下一片绚烂。 “为什么不留在山下住客栈?”三月暮坐在鸳鸯剑向回飞时问。 “因谁知道留下来你会不会又要做什么。”池上暝说。 “我能做什么,”三月暮说,“不过是上一次在客栈,我太规矩了,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悔。” 池上暝脸颊一点一点晕染上了红,“回山不也一样吗……” “嗯?什么?”三月暮装得像真没听清一样,想骗人再说一遍,池上暝却不上当了。 池上暝:“没什么。” “怎么没什么,”三月暮一听他要反悔,瞬间不装了,“你答应了。” 池上暝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拿自己这个明知在恃宠而骄还要恃宠而骄的主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今夜风大,”池上暝拥紧三月暮的斗篷,“别受凉。” 三月暮说:“是啊,今夜风大……” 该变天了。 “写给震申派坎未派的信,现在就寄出去,再送一封信速去若山,让他们先行准备。” 信笺从池上暝手中飞出,在黑夜里消失成三个小点。 希望这场仗,能够尽量少波及人间。 他知道这是妄想,从古至今历来交起战来最受苦的就是黎民百姓。 长痛不如短痛。 趴在案上将要睡着的君玟接到自家师兄惊雷似的书信,惊得差点把桌案掀了。 墨凡:“你这是做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君玟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说:“师兄,要今夜起兵。” “今夜?”墨凡站起来,“为什么是今夜?” “师兄信里说的理由是没有事先定下起兵时日,今夜方可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君玟念完,心里骂了一声。 妈的,他们措手不及,我们也措手不及啊,这是考临场应变能力吗? 还好三月暮也不算彻底良心泯灭,他还知道天天督促弟子们练着剑法和阵型。 君玟把手里毛笔一扔:“那就走,山门口和掌门师兄汇合!” 掌门师兄乱来怎么办?那他们这些做师弟的就只能跟着乱来了。 三月暮和池上暝这一次下山并未掩饰行踪,尤其离开的时候三月暮还大张旗鼓地放了烟花,有一部分原因是心血来潮,另一部分也是让那些门派降低警惕心。 深夜,坎未派和震申派的弟子们扮作巽寅派弟子模样,偷袭了围着巽寅派的附属门派们,且并未恋战,对那些小门派造成一定损伤后就火速撤离了。 坤卯派这次是举全派之力攻向巽寅派,自己派内留下的人甚至不足百人,不过有程鸢提前守在巽寅派到坤卯派的路上,三月暮他们也不算背水一战。 如他们所料,叶言卿并未久守,他认定自己离开门派后隐于四方,更利于之后的行动,所以没战多时就有条不紊地撤离了,君玟和墨凡携一部分弟子入驻巽寅派,三月暮带剩余弟子继续在后方追赶巽寅派。 而另一边的坎未派和震申派正藏在巽寅派去往各派的必经之路上,他们经过时,万分谨慎地混了进去,巽寅派弟子众多,而且急着赶路,谁又会注意队里是不是混进了别人? 叶言卿这次也是失了算,他时刻警惕是否有埋伏,是否有什么突然冲出的队伍,注意力都在这方面了,根本没察觉队里已经被人浑水摸鱼地进来了。 直到这些小门小派都带着兵拦在派门前,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妙。 叶言卿带着巽寅派所有的弟子们,瞪视着曾经依附于自己的门派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是我们要问你什么意思?”站在对面正中间的人开口质问,“你刚才让人来打我们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时候让人打你们了?”叶言卿额角青筋直跳,“我不知道是谁给你们的这种诱导,我不会派人来攻打你们,你们和巽寅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何苦为之?刚才攻打你们的人都是生面孔?一定是三月暮派人假扮的——” “什么假扮!”一个小姑娘尖锐地打断了叶言卿的话,“刚刚来打我们的人就在你这支队里。” “这个!”她指着一个震申派伪装的弟子说,“就是刚才砍断我兄长一条手臂的人。” 她说完又指指另外几人:“还有这个,这个,都是你刚刚派来攻打我们的人!” 叶言卿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了今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三月暮又是什么计谋,但现在知道已经晚了。 叶言卿善于诡辩,如果时间充裕他自然能把这些事条条理理给他们讲清楚,甚至还能多给其他几个门派拉些仇恨,但三月暮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他就是要叶言卿来不及解释,只能狼狈逃窜,而错过这次机会之后,他再想和其他门派解释,就是无力的辩解了。 叶言卿听着后方隐隐的剑刃破空声,终于一咬牙,一声令下:“跑!” 没办法了,自己的计划被全盘打乱,这次算是栽了,眼下既已无力回天,那便只能尽可能地保下更多的弟子,也好以后东山再起。 前有拦路,后有追兵,叶言卿执剑在前,狠狠地带着弟子们冲散了拦路的门派,如同破开桎梏的凶兽咆哮着、卷烟带尘地向远方而去。 霎时,坤卯派、坎未派、震申派,甚至还有少数巽寅派的附属无名小派们也跟着追杀过去,叶言卿为了减少伤亡,让弟子们分路而逃,但即便如此,巽寅派的弟子们也因此一役折损了几乎一半的人。 第154章 心机 这一夜,人间烟花灿烂,玄门也得以肃清。 三月暮没着急将巽寅派的附属门派们也收入囊中,今夜虽是事发突然,他们肯定也没有准备,但,自己这三派的弟子也是没有准备的,而且他们在巽寅派留下的地方还没站稳脚,贸然出兵,会有很大前功尽弃的风险。 正常对这些小门小派来讲,只有两种对待方式,要么攻占,要么安抚,不管以后是他们决定如何,今夜既然不打算攻占,那就是要安抚的。 池上暝是三月暮的剑灵,这是玄门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派他去安抚这些门派,是最能表明安抚之意的。 不需要睡觉的小剑灵奔走了整整一宿,才把每个门派都走了一遍,他精神还行,但和他一起去的几个随行弟子走到最后几个门派的时候几乎都要走着睡着了,池上暝怕那些门派认为坤卯派态度不好,就干脆没让他们跟自己进去剩下的几个。 等到天蒙蒙亮,除了叶言卿带着巽寅派依旧不知道逃往了何方,其他大小门派都安心歇下了。 三月暮当晚没有回若山,他让君玟和墨凡先带一半弟子回去守山了,他自己和剩下的弟子们驻扎巽寅派旧址,稳固势力,顺便等池上暝回来。 桃源里,晏昭陪鹿和胜喝着酒。 一只看不出品种像是杂交的鸟类落在一棵桃树上,鹿和胜从鸟腿上解下一封信,自己看完了又递给鹿和胜。 鹿和胜蹙眉问:“为什么叫池上暝去?也太大材小用了一点,那些门派早晚都是要到我们手底下的。” “就因为你会这么想,他们也会这么想,所以才不能不派池上暝去啊,”晏昭说,“派个无足轻重的人去,他们会知道我们的意图。” 鹿和胜干了杯中的酒,放下酒杯评价道:“真是老狐狸。” 晏昭:“三月兄确实聪慧过人。” “就你说得好听,”鹿和胜又问,“咱们真的不用出面吗?这一次只有三月兄一人在阵前,我们只派去了弟子协助,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你也说了,我们派去了弟子协助。”晏昭给自己也倒了杯酒,他执着酒杯,与鹿和胜已经空了的酒杯轻碰了一下,也一饮而尽。 晏昭:“我们为了巽寅派和南部的事忙前忙后,一共折损了多少弟子?三月兄一句坤卯派不参与,只他参与,就把他们的人排除在外了,挑拨南部之间的关系时,坤卯派的弟子除了往回送消息,什么都没做过,我们的人倒是死了不少。” 鹿和胜不解道:“这些不是我们在和他结盟时就知道了吗?你当时不也没说什么吗?为什么现在又觉得不公平了?” “我的确当时就知道,我也当时就认为不公平了,”晏昭挥挥手,让刚刚的鸟扑扇着翅膀飞走了,“这和我想和他结盟有什么关系吗?” 鹿和胜差点被酒呛死,“不是,这怎么没关系呢?你不愿意,为什么还想结盟啊?” “我就是想,”晏昭说,“再说,这有什么,三月兄本来就算理亏,这次我们让他自己做主帅有什么不对,他不是说了,我们的计划,‘他’参与吗?” 晏昭重读着“他”。 鹿和胜:“那你就不怕三月兄临时变卦,巽寅派不分给我们了吗?” “他不会的,”晏昭回答,“他没那么多心力对,自己管不过来,为什么不分给我们呢?” 鹿和胜:“你觉得我信?” “鹿兄真聪明,”晏昭也评价着他,“我们的弟子不是也在那边看着呢吗?他不敢。” 难得聪明一回,还没完全聪明。 鹿和胜忽然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说:“这天也不冷啊——你心里是不是骂我呢?” “怎么会?”晏昭笑容十分得体,“下棋吗?我教你。” “不下。” “不学。” 鹿和胜严词拒绝。 他可不想学那东西,太费脑子了,哪里有喝酒吃肉来得痛快? “你带肉没?”鹿和胜给自己想饿了。 晏昭:“你没说要吃,我就没带。” “那下回记得带,”鹿和胜砸着嘴说,“好酒就该配好肉。” 晏昭说:“我记下了。” 鹿和胜:“下回等三月兄来桃源,咱们多备点好酒好肉好菜,请他吃一顿,咱们这次不去是不去,但答谢还是要的,不然就太说不过去了。” “答谢可以,好肉好菜也可以,”晏昭说:“但好酒你就留着自己喝,三月兄不爱喝酒,他喝茶。” “你怎么知道?”鹿和胜问。 “他每次来桃源的时候我们都是酒和茶都放在桌上的,他哪一次不是都只喝了茶吗?”晏昭理所当然地回答说。 鹿和胜眯眼看他。 晏昭被他看得奇怪,问道:“这么看我做什么?” 鹿和胜道:“我发现你和三月暮都是会算计的聪明人,就我一个别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晏昭笑道:“何出此言呢?我不过是平日里观察得仔细些罢了。” “不不不,”鹿和胜喝得有点多,他伸出食指摇了摇,“我说得可不止这一件事,你就是心机,没跑了。” 晏昭:“所以?” “没有所以,我就这么一说,”鹿和胜又大大咧咧地一摆手,“我们虽然思想不是一路人,但是既然都想这天下太平,那就姑且算是行动上的一路人了,你们该算计算计,我当看不见。” 晏昭一笑:“行。” “明天我还是去一趟。”鹿和胜又说。 晏昭:“你不是说当看不见吗?” “我当看不见了啊,”鹿和胜说,“我又没说让你也去,我就是不被你牵着鼻子走了。” 晏昭:“……行。” 行不到一杯酒的功夫,晏昭泄气道:“算了,我也去,就你一个人去像什么话。” 鹿和胜“哦”了一声:“可不是我逼你去的。” 晏昭:“……” 第155章 东山再起(一) 天宫里,白天看人间万象的轩辕十四夜里也是要睡觉的,却没想到他这一觉起来,人间就变了天。 “怎么会……” 他每日都看着的,三月暮分明还没有定下出兵的时日,也没和另两个掌门合计过,前一天还出门去人间看花了,为什么只一晚就出了兵? 如果叶言卿彻底败了,他的救世大计该怎么办? 到底怎么回事,他到底算漏了什么?是那个桃源吗? 那个桃源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每次三月暮去的时候,他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不敢控制三月暮,三月暮太聪明又太无情无义了。 太聪明却有情有义的人如果不是最高的上位者,很容易被人用任何一件在乎的事物绊住脚,而后被胁迫利用,不够聪明却无情无义的人虽心狠手辣,可一旦侵犯了别人的利益,也会被轻轻松松地除掉。 最可怕的就是这种聪明又无情无义的,没有弱点可以作为威胁,又长了个一般人算计不过的好脑子,这样的人对自己比对别人更狠,他们若是想要做什么,无论要多大的牺牲都会去做。 如果让三月暮发现自己的存在,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除掉自己这个在他看来有害人间的人。 这位失了算的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殿下急过了头,当时就从天宫跳去了人间。 可真到了人间,他又不知该怎么办了,他知道叶言卿在哪里,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挽回局面,但他所有计划的前提都有一个—— 和叶言卿面对面交谈。 如果不面对面,他完全知道该说什么,该用什么威胁,用什么引诱,用什么谈条件,但见到真人,他…… 他可能连话都说不出完整的一句。 怎么办? “小公子,能让一下吗?” 轩辕十四被人拍了下肩膀,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路中间,堵着路。 “抱歉抱歉……”轩辕十四慌忙让到路边。 “没关系。”刚刚叫他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十分惹人喜爱。 轩辕十四蓦地涨红了脸,本来见人就变得不善言辞的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行了快走,”小姑娘身后的应该是她的父亲,一半催促一半调侃道,“别调戏人家小公子了。” “谁调戏他了嘛……”小姑娘一路和父亲吵吵闹闹地走远了。 轩辕十四收回跟着小姑娘身影一起远去的视线,摸了下自己发烫的面颊。 刚刚想到哪里了? 去找叶言卿…… 和外人交流障碍的小殿下给自己想了个办法,他找了一个木桩,捏了诀把木桩变成了自己模样,自己折腾一圈又回了天宫。 虽然自己灵识进入这个空壳子和人交谈,与自己和人交谈没太大区别,但好歹不完全算是“面对面”了。 小殿下自己替自己当说客,来到了巽寅派的藏身之地,很巧,叶言卿把自己和门下弟子也藏在了一座山里,山很高,但不是篁山,山上都是一些常见的松树、柏树和香樟一类的树木。 玄门立派或是藏身都喜欢在山里,一是山间树木多、地形复杂,隐蔽性高,二是山间少有人走,灵物多,灵气也充沛。 不过叶言卿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这样一座人迹罕至且少有人知的山,也是能力不低了。 轩辕十四给自己变了件道骨仙风的素色衣服,来到山下。 既然名义是要与叶言卿合作,那他看起来就必须坦诚,因而他没有隐匿自己的身形和神力,在凡人眼中,纵是修了仙的凡人,也是察觉不出神力与灵力的区别的。 山间风大,他侧耳听到了有人从山下赶往山上的声音。 应该是个刚入门的弟子,还不会放低自己的动静,一观望到有人往山上来,就马不停蹄地去报信了。 轩辕十四也不向上走了,他就在山下等着人来。 让他没想到的是,来的人不是什么大弟子,叶言卿竟然亲自来了。 应该是被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弄得心有余悸了,所以风吹草动都要躬身查看。 “叶掌门。”轩辕十四率先开口。 叶言卿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没有多说话,只礼貌问道:“公子是?” “在下儒山十四。”轩辕十四略一拱手道,他懒得改名,索性只报了后两个字,出身的山头也是胡乱编的,反正这些凡人也不会认为这名字有什么。 “儒山?恕叶某孤陋寡闻,不知儒山是哪个地界的山?”叶言卿没听过这座山,但也不敢轻视轩辕十四,毕竟能找到自己的藏身之所,绝非等闲之辈。 “不是哪个地界的山,”轩辕十四回答,“是独立于所有门派之外的山,儒山隐世多年,自开山起不问俗世,不参与世俗争斗。” 叶言卿:“那阁下今日来此,是为何事?” “儒山不参与世俗争斗,却也不能让这个尘世一步一步脱离应走的轨道。”轩辕十四看着叶言卿身后的山,眼神寂静,很是高深莫测。 他用高深莫测完美地掩盖住了内心的慌张。 轩辕十四:“儒山要将这尘世重新扶上正轨,所以派我前来,助贵派一臂之力。” “阁下既然说是来助我一臂之力,那不知我可否提一个问题。”叶言卿道。 “掌门请讲。” 叶言卿:“阁下所说的这个尘世应走的轨道,是什么轨道?” “坤卯派气数将尽,”轩辕十四说,“三月暮救不了天下苍生,也无人能救天下苍生,他们都是在做徒劳之功。这天下无论怎样分合,最后的归宿都会巽是寅派,是以,儒山和在下以为,何不替天下省去写纷争呢?” 叶言卿:“那阁下,或者说是儒山,帮助我可有什么其他要求?” 纵使是隐世仙人出世救世,也该是有所求的。 轩辕十四也知道,如果此时他继续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才叫引人怀疑,便说:“儒山所求不多,只希望一切结束之后可以功成身退,如果有一天有人来犯儒山,想扰儒山安宁,掌门愿助儒山一臂之力。儒山,在这尘世间也需有一个可以相携相助的盟友,毕竟再避世的地方,也总会有被人发现的一天。” 这一番话合情合理,要求也不过分,叶言卿便信了大半。 找盟友再正常不过,尤其是南部分崩离析在先,隐世仙人也要居安思危不是吗?不过话虽如此,叶言卿也不会放下所有怀疑,轩辕十四的目的是这个,却不代表只是这个。 叶言卿道:“那就请阁下移步山上,我们详谈。” 轩辕十四一语不发地跟着上山了。 隐世仙人嘛,话少也是正常的,轩辕十四十分满意自己给自己按得身份。 第156章 东山再起(二) 天宫里,白天看人间万象的轩辕十四夜里也是要睡觉的,却没想到他这一觉起来,人间就变了天。 “怎么会……” 他每日都看着的,三月暮分明还没有定下出兵的时日,也没和另两个掌门合计过,前一天还出门去人间看花了,为什么只一晚就出了兵? 如果叶言卿彻底败了,他的救世大计该怎么办? 到底怎么回事,他到底算漏了什么?是那个桃源吗? 那个桃源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每次三月暮去的时候,他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不敢控制三月暮,三月暮太聪明又太无情无义了。 太聪明却有情有义的人如果不是最高的上位者,很容易被人用任何一件在乎的事物绊住脚,而后被胁迫利用,不够聪明却无情无义的人虽心狠手辣,可一旦侵犯了别人的利益,也会被轻轻松松地除掉。 最可怕的就是这种既聪明又无情无义的,没有弱点可以作为威胁,又长了个一般人算计不过的好脑子,这样的人对自己比对别人更狠,他们若是想要做什么,无论要有多大的牺牲都会去做。 如果让三月暮发现自己的存在,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除掉自己这个在他看来有害人间的人。 这位失了算的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殿下急过了头,当时就从天宫跳去了人间。 可真到了人间,他又不知该怎么办了,他知道叶言卿在哪里,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挽回局面,但他所有计划的前提都有一个—— 和叶言卿面对面交谈。 如果不面对面,他完全知道该说什么,该用什么威胁,用什么引诱,用什么谈条件,但见到真人,他…… 他可能连话都说不出完整的一句。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小殿下所有的计划都是靠自己一个人来的,真到了不知该怎样做的时候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寻求帮助的人。 “小公子,能让一下吗?” 轩辕十四被人拍了下肩膀,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路中间,堵着路。 “抱歉抱歉……”轩辕十四慌忙让到路边。 “没关系。”刚刚叫他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十分惹人喜爱。 轩辕十四蓦地涨红了脸,本来见人就变得不善言辞的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行了快走,”小姑娘身后的应该是她的父亲,一半催促一半调侃道,“别调戏人家小公子了。” “谁调戏他了嘛……”小姑娘一路和父亲吵吵闹闹地走远了。 轩辕十四收回跟着小姑娘身影一起远去的视线,摸了下自己发烫的面颊。 刚刚想到哪里了? 去找叶言卿…… 和外人交流障碍的小殿下给自己想了个办法,他找了一个木桩,捏了诀把木桩变成了自己模样,自己折腾一圈又回了天宫,回到天宫后他把灵识丢进木桩里,然后扔去了人间。 虽然自己灵识进入这个空壳子和人交谈,与自己和人交谈没太大区别,但好歹不完全算是“面对面”了。 小殿下自己替自己当说客,来到了巽寅派的藏身之地,很巧,叶言卿把自己和门下弟子也藏在了一座山里,山很高,但不是篁山,山上都是一些常见的松树、柏树和香樟一类的树木。 玄门立派或是藏身都喜欢在山里,一是山间树木多、地形复杂,隐蔽性高,二是山间少有人走,灵物多,灵气也充沛。 人间的山很多,不过叶言卿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这样一座人迹罕至且少有人知的山,也是能力不低了。 轩辕十四给自己变了件道骨仙风的素色衣服,来到山下。 既然名义是要与叶言卿合作,那他看起来就必须坦诚,因而他没有隐匿自己的身形和神力,在凡人眼中,纵是修了仙的凡人,也是察觉不出神力与灵力的区别的。 山间风大,他侧耳听到了有人从山下赶往山上的声音。 应该是个刚入门的弟子,还不会放低自己的动静,一观望到有人往山上来,就马不停蹄地去报信了。 轩辕十四也不向上走了,他就在山下等着人来。 让他没想到的是,来的人不是什么大弟子或是管事弟子,叶言卿竟然亲自来了。 应该是被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弄得心有余悸了,所以风吹草动都要躬身查看。 “叶掌门。”轩辕十四率先开口。 叶言卿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没有多说话,只礼貌问道:“公子是?” “在下儒山十四。”轩辕十四略一拱手道,他懒得改名,索性只报了后两个字,出身的山头也是胡乱编的,反正这些凡人也不会认为这名字有什么其他意思。 “儒山?恕叶某孤陋寡闻,不知儒山是哪个地界的山?”叶言卿没听过这座山,但也不敢轻视轩辕十四,毕竟能找到自己的藏身之所,绝非等闲之辈。 “不是哪个地界的山,”轩辕十四回答,“是独立于所有门派之外的山,儒山隐世多年,自开山起不问俗世,不参与世俗争斗。” 叶言卿:“那阁下今日来此,是为何事?” “儒山不参与世俗争斗,却也不能让这个尘世一步一步脱离应走的轨道。”轩辕十四看着叶言卿身后的山,眼神寂静,很是高深莫测。 他用高深莫测完美地掩盖住了内心的慌张。 轩辕十四:“儒山要将这尘世重新扶上正轨,所以派我前来,助贵派一臂之力。” “阁下既然说是来助我一臂之力,那不知我可否提一个问题。”叶言卿道。 轩辕十四:“掌门请讲。” 叶言卿:“阁下所说的这个尘世应走的轨道,是什么轨道?” “坤卯派气数将尽,”轩辕十四说,“三月暮救不了天下苍生,也无人能够救天下苍生,苍生有苍生自己该有的去向,他们都是在做徒劳之功。这天下无论怎样分合,最后的归宿都会是巽寅派,是以,儒山和在下以为,何不替天下省去些纷争呢,让结局直接到来呢?” 第157章 说服 游说实在是一个累人的事情,轩辕十四一回到天宫,就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一样,“啪叽”倒在了金丝软榻上。 “回来了?”北落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进来,把他惊得差点从榻上跳起来。 因为和人说了半天话,轩辕十四已经被弄得要抑郁了,是以刚刚完全没感受到自己姐姐的存在。 “姐姐。”轩辕十四拘谨地叫了她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他很想念北落,也很想见她,但不是现在。 他方才做完一定会让北落不高兴的事,再见到她,心虚又害怕。 之前被北落带走的麻雀更通人性了,它从北落肩上飞下来,绕着轩辕十四转了一圈,又飞回北落手中。 “小殿下可是不愿我回来?若真不愿意,我这就离开。”轩辕十四在北落面前藏不住心思,被她一激就什么算盘都没有了。 “别,姐姐别走,我没有不愿姐姐回来。”轩辕十四慌慌张张下床向她跑,又踩到自己衣摆踉跄了两下。 “你看着点。”北落被他这一动弄得内心哭笑不得,只是表面依旧静若死水。 “姐姐能不能别生我的气了?”轩辕十四小心翼翼地问。 “不敢与殿下置气。”北落福身回答。 轩辕十四委屈地嘟起嘴。 不就是意见不和吗?至于和自己生这么久的气,连自己示好都不做理会吗? “小殿下去人间做什么了?”北落问。 轩辕十四上次去凡间买灯,临走的时候感觉到北落在附近了,他后知后觉北落是来监管自己,看自己又做了什么事。 为了让自己的行动不被北落发现,轩辕十四此次下凡是隐去了神力的,因此北落只能察觉轩辕十四不在天宫,却不能得知他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但轩辕十四还是不能确定北落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他探究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不管姐姐知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她回来,只是为了知道自己有了什么新行动吗? 轩辕十四回答:“没做什么,就是随便走走,看看姐姐喜欢的人间到底是什么样。” 北落:“只是如此?” 轩辕十四:“只是如此。” 北落手心的鸟叫了一声,略微刺耳。 北落抚着它的羽毛:“殿下既不想让我知道,又何必让我留下呢?” “我没有不想让姐姐知道!”轩辕十四抓住了北落的袖子,诚惶诚恐道,“姐姐不要讨厌我……别走……” 天宫真的太大了,大得仿佛亘古亘今这里都只有过自己一个。 “殿下最近是怎么了?不过数日不见,为何这般不愿让我离开呢?”北落任由他死攥着自己的袖子,不挣脱但也不用语言安抚他。 “我就是,不想让姐姐走,姐姐不能只留我一个人,你不能留我一个。”轩辕十四越说越委屈,他眼尾红红的,执拗地看着北落。 “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您可是小殿下,往后是要执掌天下的,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示弱呢?”北落说,“殿下还是莫要与我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轩辕十四喊了一声,他此时看起来是真的要哭了。 北落缓了口气,她伸手用指节碰了下轩辕十四的眼角,“哭这种没意义的事情,应当不会发生在殿下身上?” 曾经他们一起遇到过一个因为找不到家而哭泣的小姑娘,轩辕十四说,哭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有哭的时间,她还不如去找找路或者向过路人问问。 “她才三四岁。”北落当初是这样回答。 “我才……我才几百岁,神能活千秋万代,我如果是凡人,也不过才几岁……”轩辕十四哭了,他一点也受不了自己一个人,他想要北落留下来,哪怕不理自己,哪怕对自己冷眼相待,他也不想一个人住这清清冷冷的天宫了。 “可殿下不是凡人。”北落的话一句比一句诛心,诛得轩辕十四心脏都要碎成粉末,“殿下可是至高无上的神。” 轩辕十四的眼泪挂在眼眶上,欲坠不坠。 “我,我去找叶言卿了,”轩辕十四眼泪不要钱似的向下掉,到底把话说了出来,“我想与他合谋。” “合谋夺取天下?”北落问。 “不是的!”轩辕十四拼命摇头,“我只是不想让巽寅派彻底消失,我想让各地都有他的一点势力而已……” “为什么要各地都有他的势力?你还是想要他一统天下。” “我没有,我不想,我改主意了,”轩辕十四连续三次否认道,“只要他的势力遍布各地,我就可以实行我的计划,不用一定让他一统天下。” 轩辕十四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北落的脸色,生怕她脸上出现一丝一毫的不愉。 北落却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说:“我知道了。” “那姐姐还会走吗?”轩辕十四眼巴巴地看着她。 “今天还是要走的,”北落说,“我有点东西落在凡间了,等明天,我再回来。” 轩辕十四怕再问下去,北落连明天都不会回来了,保守起见他当然不会再讨价还价,忙道:“好。” 至于北落到凡间到底是去做什么,他就是能猜到,也不敢问,不敢管了。 且走一步看一步。 凡间,日薄西山了。 轩辕十四想起了什么,表情瞬间变得十分懊恼。 忘给姐姐看自己做的花灯了…… 直到北落离开大殿,他才想起这档子事。 看来只有下次再给她看了。 第158章 现身 “不错,坤卯派,”轩辕十四祸水东引道,“三月暮手里不止有这种药,还有能控制人类的药,不然,掌门以为为什么南部不战而降?为什么坎未派和震申派这两个素来不参与玄门争斗的门派会突然出手相助?连弟子都敢毫不吝啬地借给他。还有魔族的应淮,掌门见过哪个魔族会维护人类?就算是真的有点感情,也最多是不出手相杀了?” 轩辕十四一条接着一条说得看似很有道理的话,叶言卿却不被他轻易说服:“若真如此,那三月暮为何不也干脆控制我,让我投降把巽寅派交给他?” “这下药也是需要技巧的,”轩辕十四说起抹黑三月暮的话来得心应手,“三月暮给外人的印象最开始是弱不禁风,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草包,后来是为了玄门太平而隐藏实力的黑马,这都是他自己经营出来的形象,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让那些门派对他卸下心防,防备不够,自然容易被他趁虚而入,但你不同,你与他势同水火,他就是摆出什么样子,你都不可能减少防备,所以这个办法对你、对巽寅派,是没有用的。” 叶言卿右手的拇指带着一个翠玉的扳指,他转着戒指,眼睛盯着药瓶,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风吹得房顶的瓦片发出脆响,叶言卿停下了转扳指的动作,他舒朗地笑起来:“阁下既然已经替巽寅派安排好了,那巽寅派又岂有不从之理?这药我收下了,巽寅派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那就静候掌门佳音了,”轩辕十四目的达到立刻起身告辞,一秒也不愿多呆,但临走又怕再出现什么变数,回身说道:“等你攻下那些门派,我还会再来找你商议,保这天下入你囊中。” 叶言卿起身要送他,轩辕十四可不想在下山时还有个人在身边,忙道:“留步。”然后飞也似的走了。 游说实在是一个累人的事情,轩辕十四一回到天宫,就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一样,“啪叽”倒在了金丝软榻上。 “回来了?”北落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进来,把他惊得差点从榻上跳起来。 因为和人说了半天话,轩辕十四已经被弄得要抑郁了,是以刚刚完全没感受到自己姐姐的存在。 “姐姐。”轩辕十四忙坐直身子,拘谨地叫了她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他很想念北落,也很想见她,但不是现在。 他方才做完一定会让北落不高兴的事,再见到她,是心虚又害怕。 之前被北落带走的麻雀更通人性了,它从北落肩上飞下来,绕着轩辕十四转了一圈,又飞回北落手中。 “小殿下可是不愿我回来?若真不愿意,我这就离开。”轩辕十四在北落面前藏不住心思,被她一激就什么算盘都没有了。 “别,姐姐别走,我没有不愿姐姐回来。”轩辕十四慌慌张张下床向她跑,又踩到自己衣摆踉跄了两下。 “你看着点。”北落被他这一动弄得内心哭笑不得,只是表面依旧静若死水,连手都没伸一下。 “姐姐能不能别生我的气了?”轩辕十四小心翼翼地问。 “不敢与殿下置气。”北落福身回答。 轩辕十四委屈地嘟起嘴,心中像被扎了根刺一样难受,总觉得有什么难以除掉的东西横在他们中间了。 不就是意见不和吗?就因为一些个凡人至于和自己生这么久的气,连自己示好都不做理会吗? “小殿下去人间做什么了?”北落问道。 轩辕十四上次去凡间买灯,临走的时候感觉到北落在附近了,他后知后觉北落是来监管自己,看自己又做了什么事情的。 为了让自己的行动不被北落发现,轩辕十四此次下凡隐去了神力,因此北落只能察觉轩辕十四不在天宫,却不能得知他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但轩辕十四还是不能确定北落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不能确定北落是在试探自己还是想听一遍自己坦白,轩辕十四探究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不管姐姐知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她回来,只是……为了知道自己有了什么新行动吗? 轩辕十四回答:“没做什么,就是随便走走,看看姐姐喜欢的人间到底是什么样。” 北落:“只是如此?” 轩辕十四:“只是如此。” 北落手心的鸟叫了一声,略微刺耳。 北落抚着它的羽毛:“殿下既不想让我知道,又何必让我留下呢?” “我没有不想让姐姐知道!”轩辕十四语气平稳没几句话,就扑过去抓住了北落的袖子,诚惶诚恐道,“姐姐不要讨厌我……别走……” 天宫真的太大了,大得仿佛亘古亘今的漫长百年中这里都只有过自己一个。 “殿下最近是怎么了?不过数日不见,为何这般不愿让我离开呢?”北落任由他死攥着自己的袖子,不挣脱但也不用语言安抚他。 “我就是,不想让姐姐走,姐姐不能只留我一个人,你不能留我一个。”轩辕十四越说越委屈,他眼尾红红的,执拗地看着北落。 “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您可是小殿下,往后是要执掌天下的,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示弱呢?”北落说,“殿下又不是凡人小孩子,还会因为空旷感到害怕孤单吗?殿下还是莫要与我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轩辕十四喊了一声,他此时看起来是真的要哭了,眼眶都红了一圈。 北落缓了口气,她伸手用指节碰了下轩辕十四的眼角,却问:“哭这种没意义的事情,应当不会发生在殿下身上?” 曾经,他们一起遇到过一个因为找不到家而站在路边哭泣的小姑娘,轩辕十四和北落说,哭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有哭的时间,她还不如去找找路或者向过路人问问。 “她才三四岁。”北落当初是这样回答轩辕十四的。 第158章 现身 “不错,坤卯派,”轩辕十四祸水东引道,“三月暮手里不止有这种药,还有能控制人类的药,不然,掌门以为为什么南部不战而降?为什么坎未派和震申派这两个素来不参与玄门争斗的门派会突然出手相助?连弟子都敢毫不吝啬地借给他。还有魔族的应淮,掌门见过哪个魔族会维护人类?就算是真的有点感情,也最多是不出手相杀了?” 轩辕十四一条接着一条说得看似很有道理的话,叶言卿却不被他轻易说服:“若真如此,那三月暮为何不也干脆控制我,让我投降把巽寅派交给他?” “这下药也是需要技巧的,”轩辕十四说起抹黑三月暮的话来得心应手,“三月暮给外人的印象最开始是弱不禁风,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草包,后来是为了玄门太平而隐藏实力的黑马,这都是他自己经营出来的形象,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让那些门派对他卸下心防,防备不够,自然容易被他趁虚而入,但你不同,你与他势同水火,他就是摆出什么样子,你都不可能减少防备,所以这个办法对你、对巽寅派,是没有用的。” 叶言卿右手的拇指带着一个翠玉的扳指,他转着戒指,眼睛盯着药瓶,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风吹得房顶的瓦片发出脆响,叶言卿停下了转扳指的动作,他舒朗地笑起来:“阁下既然已经替巽寅派安排好了,那巽寅派又岂有不从之理?这药我收下了,巽寅派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那就静候掌门佳音了,”轩辕十四目的达到立刻起身告辞,一秒也不愿多呆,但临走又怕再出现什么变数,回身说道:“等你攻下那些门派,我还会再来找你商议,保这天下入你囊中。” 叶言卿起身要送他,轩辕十四可不想在下山时还有个人在身边,忙道:“留步。”然后飞也似的走了。 游说实在是一个累人的事情,轩辕十四一回到天宫,就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一样,“啪叽”倒在了金丝软榻上。 “回来了?”北落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进来,把他惊得差点从榻上跳起来。 因为和人说了半天话,轩辕十四已经被弄得要抑郁了,是以刚刚完全没感受到自己姐姐的存在。 “姐姐。”轩辕十四忙坐直身子,拘谨地叫了她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他很想念北落,也很想见她,但不是现在。 他方才做完一定会让北落不高兴的事,再见到她,是心虚又害怕。 之前被北落带走的麻雀更通人性了,它从北落肩上飞下来,绕着轩辕十四转了一圈,又飞回北落手中。 “小殿下可是不愿我回来?若真不愿意,我这就离开。”轩辕十四在北落面前藏不住心思,被她一激就什么算盘都没有了。 “别,姐姐别走,我没有不愿姐姐回来。”轩辕十四慌慌张张下床向她跑,又踩到自己衣摆踉跄了两下。 “你看着点。”北落被他这一动弄得内心哭笑不得,只是表面依旧静若死水,连手都没伸一下。 “姐姐能不能别生我的气了?”轩辕十四小心翼翼地问。 “不敢与殿下置气。”北落福身回答。 轩辕十四委屈地嘟起嘴,心中像被扎了根刺一样难受,总觉得有什么难以除掉的东西横在他们中间了。 不就是意见不和吗?就因为一些个凡人至于和自己生这么久的气,连自己示好都不做理会吗? “小殿下去人间做什么了?”北落问道。 轩辕十四上次去凡间买灯,临走的时候感觉到北落在附近了,他后知后觉北落是来监管自己,看自己又做了什么事情的。 为了让自己的行动不被北落发现,轩辕十四此次下凡隐去了神力,因此北落只能察觉轩辕十四不在天宫,却不能得知他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但轩辕十四还是不能确定北落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不能确定北落是在试探自己还是想听一遍自己坦白,轩辕十四探究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不管姐姐知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她回来,只是……为了知道自己有了什么新行动吗? 轩辕十四回答:“没做什么,就是随便走走,看看姐姐喜欢的人间到底是什么样。” 北落:“只是如此?” 轩辕十四:“只是如此。” 北落手心的鸟叫了一声,略微刺耳。 北落抚着它的羽毛:“殿下既不想让我知道,又何必让我留下呢?” “我没有不想让姐姐知道!”轩辕十四语气平稳没几句话,就扑过去抓住了北落的袖子,诚惶诚恐道,“姐姐不要讨厌我……别走……” 天宫真的太大了,大得仿佛亘古亘今的漫长百年中这里都只有过自己一个。 “殿下最近是怎么了?不过数日不见,为何这般不愿让我离开呢?”北落任由他死攥着自己的袖子,不挣脱但也不用语言安抚他。 “我就是,不想让姐姐走,姐姐不能只留我一个人,你不能留我一个。”轩辕十四越说越委屈,他眼尾红红的,执拗地看着北落。 “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您可是小殿下,往后是要执掌天下的,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示弱呢?”北落说,“殿下又不是凡人小孩子,还会因为空旷感到害怕孤单吗?殿下还是莫要与我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轩辕十四喊了一声,他此时看起来是真的要哭了,眼眶都红了一圈。 北落缓了口气,她伸手用指节碰了下轩辕十四的眼角,却问:“哭这种没意义的事情,应当不会发生在殿下身上?” 曾经,他们一起遇到过一个因为找不到家而站在路边哭泣的小姑娘,轩辕十四和北落说,哭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有哭的时间,她还不如去找找路或者向过路人问问。 “她才三四岁。”北落当初是这样回答轩辕十四的。 第159章 联合 “我才……我才几百岁,神能活千秋万代,我如果是凡人,也不过才几岁……”轩辕十四哭了,他一点也受不了自己一个人,他想要北落留下来,哪怕不理自己,哪怕对自己冷眼相待,他也不想一个人住这清清冷冷的天宫了。 “可殿下不是凡人。”北落的话一句比一句诛心,诛得轩辕十四心脏都要碎成粉末,“殿下可是至高无上的神。” 轩辕十四的眼泪挂在眼眶上,欲坠不坠。 “我,我去找叶言卿了,”轩辕十四眼泪不要钱似的向下掉,到底把话说了出来,“我想与他合谋。” “合谋夺取天下?”北落问。 “不是的!”轩辕十四拼命地摇着头说,“我只是不想让巽寅派彻底消失,我只是想让各地都有他的一点势力而已……” 北落追问:“为什么要各地都有他的势力?你还是想要他一统天下。” “我没有,我不想,我改主意了,”轩辕十四连续三次否认道,“只要他的势力遍布各地,我就可以实行我的计划,不用一定让他一统天下。” “姐姐,我没让他一统天下,你可不可以别生气……”轩辕十四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北落的脸色,生怕她脸上出现一丝一毫的不愉。 北落却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说:“我知道了。” “那姐姐还会走吗?”轩辕十四眼巴巴地看着她,他抽抽噎噎的,虽然不哭了,但话里还有鼻音。 “今天还是要走的,”北落说,“我有点东西落在凡间了,等明天,我再回来。” 轩辕十四怕再问下去,北落连明天都不会回来了,保险起见他当然不会再讨价还价,忙道:“好。” 至于北落到凡间到底是去做什么,他就是能猜到,也不敢问,不敢管了。 且走一步看一步。 凡间,日薄西山了。 轩辕十四想起了什么,表情瞬间变得十分懊恼。 忘给姐姐看自己做的花灯了…… 直到北落离开大殿,他才想起这档子事。 看来只有下次再给她看了。 轩辕十四既已现身于世,亲自出马,北落便也不再遮遮掩掩了。 她离了天宫就直奔若山而去。 北落被弟子请进来时,若山大殿里只有三月暮和池上暝,君玟墨凡不在,她一开口,池上暝的目光就飞快地聚焦在她身上。 “是你把我送回的若山。”池上暝肯定地说。 他听出了北落的声音,也认得她的气息。 北落承认道:“是。” 二人了然,三月暮道:“阁下非此尘世之人?” 天地有规矩,神不能在凡人面前暴露身份,北落只说:“确实不算凡人,但也没差多少,只是和你们的修炼方式略有不同。” 三月暮:“之前控制仙童的人是您?” “是。” 三月暮:“沈兴失手杀人,有您的参与?” “有。” 三月暮:“阁下可知,程鸢在哪里?” “知道,”北落说,“她很安全,你们不必忧心,只是她的所在地我还不能说明。” 三月暮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抛出,反倒是没给北落引出话题的时间。 三月暮:“阁下来到这里,是决定帮助坤卯派了,是吗?” 他没有给北落引出话题的时间,但问了这么多问题,他从北落的回答和坦诚的态度来看,也基本确定了北落来若山的目的。 北落点头肯定了三月暮的话,心中暗道,幸好来的人是自己,如果换一个轩辕十四那样性格的人来和三月暮谈,就凭三月暮这谈条件必须占主导地位的性子,两人怕是要不欢而散。 北落开诚布公地说:“我会告诉你们一些事情,给你们提供一些帮助,但计谋策略还是要靠你们自己。” 三月暮:“阁下帮我们,所求为何?” 无论是叶言卿与轩辕十四的合谋,还是三月暮与北落师门的共商共议,但凡是有一方要主动提供帮助,势必要引得另一方警铃大作,问所求为何,是所有“结盟”都必须要问的问题。 “我求最后,你们可以帮我救一个人。” 三月暮问:“阁下有如此之能,要想救什么人,还需靠旁人吗?” 北落苦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巧妇难为无米炊。” 三月暮:“愿闻其详。” 北落直言了轩辕十四的执拗想法,以及与叶言卿的合谋,但因为轩辕十四提前隐匿了巽寅派藏身的山体,所以她也没办法告诉三月暮巽寅派的位置。 “轩辕十四,和您关系很亲厚,是吗?”三月暮一语中的。 “是,”北落也不遮掩自己和他的关系,“他是我弟弟,但天道有则,我无法阻止他的行为,只能通过旁人加以干涉。” “您什么都告诉我了,就不怕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吗?”三月暮问道。 “你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但你的选择总是不出错的,”北落不踩不捧地说,“和天下有关的事情,我可以放心交给你。” “但您弟弟的事与天下无关?他害这人间陷入浩劫,你就不怕待到尘埃落定,我反水失信于你,不救他?” “怕,”北落很镇定,“但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赌一赌,万一,我赌赢了呢?” 神是不能因着自己是神就肆意妄为的,神有神的规矩,不然,他们最初又何必总是现身于他人意念中,不现真身? 神若是必要,可以降临于凡人的意念里,给予他们一定的指引,但若操控凡人,则是犯了忌讳,按规矩,该受天罚。神是可以到人间游走的,但若是神现真身于人间并改变人间大势所趋,那就是犯了最重的罪,当处极刑。 轩辕十四私自下凡插手人间局势已犯下避无可避、无法否认的重罪,虽然她为了能让天道减轻些惩罚,亲身下凡也搅进了这滩浑水里,但剩下的刑罚,轩辕十四也未必受得住,能再减一分是一分,若是不能,也是他的命数。 三月暮挽唇一笑:“既如此,便祝阁下好运了,还有一事——阁下可否替我向程鸢转告一句话,就说,时局已定,她可以回家了。” “时局未定。”北落皱眉答道。 三月暮:“我知道,但是她该回家了。”不这样说她是不会回家的。 北落轻笑了一声,含着些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的语气:“三月暮掌门,恕我直言,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有一个缺点?” 三月暮:“什么缺点?” “太自以为是了,”北落说,“你总自认为是对别人好地去做一些事情,却从来不想他们需不需要。” “你的师弟师妹没有一个是弱者,他们从来不需要你算无遗策的保护,你做得过了,太过了,他们不可能永远依靠你,你现在护着他们,以后你不在了,他们只会更加艰难。” 三月暮:“我知道。” “但我已经护着他们到现在了,改已经来不及了。” 北落:“程鸢现在和你很像。” “……是吗?”三月暮强笑了一下,却觉得舌根都是苦的,他说,“这可真不是一个好兆头。” 和他很像,那就是对所有的局势也了如指掌了,就是用简单的话语骗不回来她了。 第159章 联合 “我才……我才几百岁,神能活千秋万代,我如果是凡人,也不过才几岁……”轩辕十四哭了,他一点也受不了自己一个人,他想要北落留下来,哪怕不理自己,哪怕对自己冷眼相待,他也不想一个人住这清清冷冷的天宫了。 “可殿下不是凡人。”北落的话一句比一句诛心,诛得轩辕十四心脏都要碎成粉末,“殿下可是至高无上的神。” 轩辕十四的眼泪挂在眼眶上,欲坠不坠。 “我,我去找叶言卿了,”轩辕十四眼泪不要钱似的向下掉,到底把话说了出来,“我想与他合谋。” “合谋夺取天下?”北落问。 “不是的!”轩辕十四拼命地摇着头说,“我只是不想让巽寅派彻底消失,我只是想让各地都有他的一点势力而已……” 北落追问:“为什么要各地都有他的势力?你还是想要他一统天下。” “我没有,我不想,我改主意了,”轩辕十四连续三次否认道,“只要他的势力遍布各地,我就可以实行我的计划,不用一定让他一统天下。” “姐姐,我没让他一统天下,你可不可以别生气……”轩辕十四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北落的脸色,生怕她脸上出现一丝一毫的不愉。 北落却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说:“我知道了。” “那姐姐还会走吗?”轩辕十四眼巴巴地看着她,他抽抽噎噎的,虽然不哭了,但话里还有鼻音。 “今天还是要走的,”北落说,“我有点东西落在凡间了,等明天,我再回来。” 轩辕十四怕再问下去,北落连明天都不会回来了,保险起见他当然不会再讨价还价,忙道:“好。” 至于北落到凡间到底是去做什么,他就是能猜到,也不敢问,不敢管了。 且走一步看一步。 凡间,日薄西山了。 轩辕十四想起了什么,表情瞬间变得十分懊恼。 忘给姐姐看自己做的花灯了…… 直到北落离开大殿,他才想起这档子事。 看来只有下次再给她看了。 轩辕十四既已现身于世,亲自出马,北落便也不再遮遮掩掩了。 她离了天宫就直奔若山而去。 北落被弟子请进来时,若山大殿里只有三月暮和池上暝,君玟墨凡不在,她一开口,池上暝的目光就飞快地聚焦在她身上。 “是你把我送回的若山。”池上暝肯定地说。 他听出了北落的声音,也认得她的气息。 北落承认道:“是。” 二人了然,三月暮道:“阁下非此尘世之人?” 天地有规矩,神不能在凡人面前暴露身份,北落只说:“确实不算凡人,但也没差多少,只是和你们的修炼方式略有不同。” 三月暮:“之前控制仙童的人是您?” “是。” 三月暮:“沈兴失手杀人,有您的参与?” “有。” 三月暮:“阁下可知,程鸢在哪里?” “知道,”北落说,“她很安全,你们不必忧心,只是她的所在地我还不能说明。” 三月暮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抛出,反倒是没给北落引出话题的时间。 三月暮:“阁下来到这里,是决定帮助坤卯派了,是吗?” 他没有给北落引出话题的时间,但问了这么多问题,他从北落的回答和坦诚的态度来看,也基本确定了北落来若山的目的。 北落点头肯定了三月暮的话,心中暗道,幸好来的人是自己,如果换一个轩辕十四那样性格的人来和三月暮谈,就凭三月暮这谈条件必须占主导地位的性子,两人怕是要不欢而散。 北落开诚布公地说:“我会告诉你们一些事情,给你们提供一些帮助,但计谋策略还是要靠你们自己。” 三月暮:“阁下帮我们,所求为何?” 无论是叶言卿与轩辕十四的合谋,还是三月暮与北落师门的共商共议,但凡是有一方要主动提供帮助,势必要引得另一方警铃大作,问所求为何,是所有“结盟”都必须要问的问题。 “我求最后,你们可以帮我救一个人。” 三月暮问:“阁下有如此之能,要想救什么人,还需靠旁人吗?” 北落苦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巧妇难为无米炊。” 三月暮:“愿闻其详。” 北落直言了轩辕十四的执拗想法,以及与叶言卿的合谋,但因为轩辕十四提前隐匿了巽寅派藏身的山体,所以她也没办法告诉三月暮巽寅派的位置。 “轩辕十四,和您关系很亲厚,是吗?”三月暮一语中的。 “是,”北落也不遮掩自己和他的关系,“他是我弟弟,但天道有则,我无法阻止他的行为,只能通过旁人加以干涉。” “您什么都告诉我了,就不怕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吗?”三月暮问道。 “你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但你的选择总是不出错的,”北落不踩不捧地说,“和天下有关的事情,我可以放心交给你。” “但您弟弟的事与天下无关?他害这人间陷入浩劫,你就不怕待到尘埃落定,我反水失信于你,不救他?” “怕,”北落很镇定,“但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赌一赌,万一,我赌赢了呢?” 神是不能因着自己是神就肆意妄为的,神有神的规矩,不然,他们最初又何必总是现身于他人意念中,不现真身? 神若是必要,可以降临于凡人的意念里,给予他们一定的指引,但若操控凡人,则是犯了忌讳,按规矩,该受天罚。神是可以到人间游走的,但若是神现真身于人间并改变人间大势所趋,那就是犯了最重的罪,当处极刑。 轩辕十四私自下凡插手人间局势已犯下避无可避、无法否认的重罪,虽然她为了能让天道减轻些惩罚,亲身下凡也搅进了这滩浑水里,但剩下的刑罚,轩辕十四也未必受得住,能再减一分是一分,若是不能,也是他的命数。 三月暮挽唇一笑:“既如此,便祝阁下好运了,还有一事——阁下可否替我向程鸢转告一句话,就说,时局已定,她可以回家了。” “时局未定。”北落皱眉答道。 三月暮:“我知道,但是她该回家了。”不这样说她是不会回家的。 北落轻笑了一声,含着些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的语气:“三月暮掌门,恕我直言,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有一个缺点?” 三月暮:“什么缺点?” “太自以为是了,”北落说,“你总自认为是对别人好地去做一些事情,却从来不想他们需不需要。” “你的师弟师妹没有一个是弱者,他们从来不需要你算无遗策的保护,你做得过了,太过了,他们不可能永远依靠你,你现在护着他们,以后你不在了,他们只会更加艰难。” 三月暮:“我知道。” “但我已经护着他们到现在了,改已经来不及了。” 北落:“程鸢现在和你很像。” “……是吗?”三月暮强笑了一下,却觉得舌根都是苦的,他说,“这可真不是一个好兆头。” 和他很像,那就是对所有的局势也了如指掌了,就是用简单的话语骗不回来她了。 第160章 掌控 “挺好的,”除了最开始说过一句话之后一直闭口不言的池上暝忽然接话道,“坤卯派后继有人了。” 三月暮眼神闪动,池上暝转向北落道:“你刚刚说,以后主人不在了,主人为什么会不在?” 北落正有话要说,没想到池上暝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便随口答道:“只是个假设罢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她还要接着说自己的计划,却又听池上暝冷言道:“生死是人之常情,但死生亦大矣,阁下不该随随便便用这种事情举例子,不是吗?” 池上暝在三月暮身边坐着,不语不动,除了那一身充沛的灵气实在惹眼外,并没有太大的存在感,结果真开了口,说的话竟满是戾气。 不过也对,三月暮本来这几日身体状况就很不好,池上暝为此焦灼不已,正愁没有解决办法,就听到北落说‘等到三月暮不在了’,池上暝数日积攒下来的火气瞬间就达到了峰值,一句话没经思考就脱口而出了。 “池上暝。”三月暮严厉地唤了他一声。 池上暝也知道自己这番话不妥,三月暮一出声,他就闭口不语了。 索性池上暝本身也不是一个会大吵大嚷,咄咄逼人的人,虽然方才说的话不中听,但也不算太过粗鲁无礼。 “抱歉,是我疏于管教了。”三月暮向北落歉意地笑笑,又向前拱了下手道,“这几日我身体抱恙,他情绪不太稳定,冒犯阁下了。” “不妨事,灵剑护主,再正常不过,也是我失言了。”北落从容起身,“家乡山高路远,今夜可否借贵派偏殿小住?” 三月暮也站起身来,道:“自然,请——” 晚上,北落留宿在了若山,她心中虽然有事,却不像另一个也是留宿之人一样睡不着觉,闭眸不久呼吸就绵长了。 另一个担惊受怕数日的留宿之人,自从偷听到了孟屿在他们走的那天夜里死了,他就吓得脊梁骨直冒寒气。 他想,肯定是那个背后之人做的,他一定是杀了孟屿,好让南部大乱,三月暮说了,他的目的是灭世,果然是对的,他也果然是个草菅人命的人。 沈兴数日前听到的版本是南部乱了之后,巽寅派想要趁乱夺取,三月暮为了不让南部落于贼人之手,不得不先行出兵,不过也只是走个过场,实际上现在的南部还是由原先的掌门管着,三月暮甚至没有留下一兵一卒,是完完全全没有干涉南部的。 一想到自己跟着的是这样一个有能力又坚持心怀苍生的人,沈兴不禁心中油然生出自豪来。 今晨起来他又听说巽寅派半夜突袭自己的附属门派,三月暮带着三派的弟子立刻起兵,救小门派于水火,把巽寅派赶离了他们原本的地方,并逐一安抚了那些被巽寅派欺辱的门派,心中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 “咚咚咚——” 有人轻轻敲响了沈兴的房门,沈兴从床上坐起来问:“谁啊?” “我,池上暝,”屋外的人说,“主人找您,问您现在方便吗?” “当然方便!”沈兴正自我感动着呢,一听到三月暮找自己,火速下了床,披上衣服就开了门。 “掌门说了找我是什么事吗?”沈兴一边跟着池上暝向主殿走一边问道。 池上暝:“主人没说,但主人看起来很忧虑。” 沈兴兴奋的情绪淡了下去,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大殿呼了口气,“多谢告知。” 池上暝摇摇头:“您可以进去了。” 沈兴留意到今天池上暝一直没有直接称呼自己,平时都是叫自己沈掌门的,他想着这个,又联想起之前说的南部归南部原本的掌门管理,一时心慌慌的。 南部认为是自己杀了孟屿,即便三月暮替南部赶走了巽寅派,恐怕也无法轻易为自己洗刷罪名,毕竟“灭世”这件事是绝对不宜大肆宣传的,如果三月暮说是他带走了自己,那原因又是什么呢?三月暮这样的人一看就不会说谎。 所以南部……是不是已经将孟屿和他的门派瓜分了? 三月暮插手了吗? “沈兄,沈兄?” 沈兴“啊”地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进大殿了,池上暝站在不远处,三月暮没有坐在主位上,只是在下面随便坐在一把椅子上,正看着他。 “三月兄。”沈兴连忙拱手。 “沈兄又何必与我拘礼?”三月暮看起来十分疲惫,他伸手向旁边托了下,“坐。” “沈兄,今夜很晚了,事情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三月暮道,“当日救你离开我没想到巽寅派会出手,也没想到南部会变成如今这样,事到如今你的位置十分尴尬,如今的南部只剩下两位掌门,剩下的掌门们不知所踪,谁也找不到他们。” 第160章 掌控 “挺好的,”除了最开始说过一句话之后一直闭口不言的池上暝忽然接话道,“坤卯派后继有人了。” 三月暮眼神闪动,池上暝转向北落道:“你刚刚说,以后主人不在了,主人为什么会不在?” 北落正有话要说,没想到池上暝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便随口答道:“只是个假设罢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她还要接着说自己的计划,却又听池上暝冷言道:“生死是人之常情,但死生亦大矣,阁下不该随随便便用这种事情举例子,不是吗?” 池上暝在三月暮身边坐着,不语不动,除了那一身充沛的灵气实在惹眼外,并没有太大的存在感,结果真开了口,说的话竟满是戾气。 不过也对,三月暮本来这几日身体状况就很不好,池上暝为此焦灼不已,正愁没有解决办法,就听到北落说‘等到三月暮不在了’,池上暝数日积攒下来的火气瞬间就达到了峰值,一句话没经思考就脱口而出了。 “池上暝。”三月暮严厉地唤了他一声。 池上暝也知道自己这番话不妥,三月暮一出声,他就闭口不语了。 索性池上暝本身也不是一个会大吵大嚷,咄咄逼人的人,虽然方才说的话不中听,但也不算太过粗鲁无礼。 “抱歉,是我疏于管教了。”三月暮向北落歉意地笑笑,又向前拱了下手道,“这几日我身体抱恙,他情绪不太稳定,冒犯阁下了。” “不妨事,灵剑护主,再正常不过,也是我失言了。”北落从容起身,“家乡山高路远,今夜可否借贵派偏殿小住?” 三月暮也站起身来,道:“自然,请——” 晚上,北落留宿在了若山,她心中虽然有事,却不像另一个也是留宿之人一样睡不着觉,闭眸不久呼吸就绵长了。 另一个担惊受怕数日的留宿之人,自从偷听到了孟屿在他们走的那天夜里死了,他就吓得脊梁骨直冒寒气。 他想,肯定是那个背后之人做的,他一定是杀了孟屿,好让南部大乱,三月暮说了,他的目的是灭世,果然是对的,他也果然是个草菅人命的人。 沈兴数日前听到的版本是南部乱了之后,巽寅派想要趁乱夺取,三月暮为了不让南部落于贼人之手,不得不先行出兵,不过也只是走个过场,实际上现在的南部还是由原先的掌门管着,三月暮甚至没有留下一兵一卒,是完完全全没有干涉南部的。 一想到自己跟着的是这样一个有能力又坚持心怀苍生的人,沈兴不禁心中油然生出自豪来。 今晨起来他又听说巽寅派半夜突袭自己的附属门派,三月暮带着三派的弟子立刻起兵,救小门派于水火,把巽寅派赶离了他们原本的地方,并逐一安抚了那些被巽寅派欺辱的门派,心中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 “咚咚咚——” 有人轻轻敲响了沈兴的房门,沈兴从床上坐起来问:“谁啊?” “我,池上暝,”屋外的人说,“主人找您,问您现在方便吗?” “当然方便!”沈兴正自我感动着呢,一听到三月暮找自己,火速下了床,披上衣服就开了门。 “掌门说了找我是什么事吗?”沈兴一边跟着池上暝向主殿走一边问道。 池上暝:“主人没说,但主人看起来很忧虑。” 沈兴兴奋的情绪淡了下去,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大殿呼了口气,“多谢告知。” 池上暝摇摇头:“您可以进去了。” 沈兴留意到今天池上暝一直没有直接称呼自己,平时都是叫自己沈掌门的,他想着这个,又联想起之前说的南部归南部原本的掌门管理,一时心慌慌的。 南部认为是自己杀了孟屿,即便三月暮替南部赶走了巽寅派,恐怕也无法轻易为自己洗刷罪名,毕竟“灭世”这件事是绝对不宜大肆宣传的,如果三月暮说是他带走了自己,那原因又是什么呢?三月暮这样的人一看就不会说谎。 所以南部……是不是已经将孟屿和他的门派瓜分了? 三月暮插手了吗? “沈兄,沈兄?” 沈兴“啊”地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进大殿了,池上暝站在不远处,三月暮没有坐在主位上,只是在下面随便坐在一把椅子上,正看着他。 “三月兄。”沈兴连忙拱手。 “沈兄又何必与我拘礼?”三月暮看起来十分疲惫,他伸手向旁边托了下,“坐。” “沈兄,今夜很晚了,事情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三月暮道,“当日救你离开我没想到巽寅派会出手,也没想到南部会变成如今这样,事到如今你的位置十分尴尬,如今的南部只剩下两位掌门,剩下的掌门们不知所踪,谁也找不到他们。” 第161章 偶遇 三月暮说:“南部当时被巽寅派毁得厉害,是他们两人一点一点把南部重建起来的,所以于情于理,南部该是由他掌管。” “这两人可是张州和梁城?”沈兴问。 除了这两个掌门能在叶言卿带兵而来的时候反抗,他不觉得南部还有哪个掌门不会临阵脱逃。 三月暮:“是。” 沈兴不安地舔了下嘴唇,“那如果当初三月兄没带我走……” “那你就死了,”三月暮皱眉说,“他能杀孟屿,就能杀你,你要是在,对他来说肯定是两个人都杀了才保险。” 是这么个道理! 沈兴想通这一点瞬间又险些吓丢了魂。 沈兴连声向三月暮道谢,谢他救自己一命,同时又狠狠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通,想自己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竟然埋怨起救命恩人来! “沈兄不必如此谢我,”三月暮摇头说,“我还不知该怎么把你送回南部能不让张州和梁城不满……” 沈兴在不关系性命的事情上,向来是个没主见的,他求助地问三月暮:“那三月兄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三月暮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端起已经冷了的茶啜了一口,装出一副在思考的模样。 按照他的计划,沈兴明面上在坤卯派行动自如,但其实出了偏殿总是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的,他派了信得过的弟子监视,让沈兴每一次出门都避开了可能会说闲话的弟子和可能让他与外界有联系的事情,是以沈兴虽然出过几次偏殿,却也不曾听到过什么真实的与坤卯派或任何门派有关的消息,如今他的认知全部来源于三月暮,该做什么决定现在也由三月暮决定了。 “沈兄如果愿意信我,艮戌派的地界,就别再要了,我把巽寅派的地界给你划一块可好?”三月暮说,“我怎么说也算是帮那些小门派一个忙了,去和他们要一块地应该也不算难。” “我自然是愿意信三月兄的。”沈兴没有别的选择,寄人篱下,只能对方说什么是什么,对方愿意给他多分一杯羹,他就能多得个一亩三分地,对方如果毫厘不愿给,他也无计可施。 三月暮虽然说要帮他向巽寅派的周边门派要一块地,他却觉得十有八九是要不过来的。 三月暮没在帮他们前提出这个条件,事后再提,谁还能轻易答应了呢?虽然提前提条件是趁人之危,但事情过去了才提,也委实不是明智的行为。 但不过沈兴无权无势,也只好这样了。 从北落口中得了消息,三月暮当天下午便做了行动。 先是又派了些门下弟子和坤卯派震申派的弟子,驻守在巽寅派旧址,严密地盯着周围的小门派,一有风吹草动就可以出兵。 程鸢没和任何人沟通过,却自己带着人去了南部附近驻扎下了,应是北落告诉了她或是她留在若山的人听到了消息。 轩辕十四知道计划败露,他虽然怕北落生气,也不愿意看到她和自己生分,但在这件事上他有自己的坚持。 他又偷偷改造了一批生物,给叶言卿送了过去,现在对于他和叶言卿,没有其他更好的计划了,所有地方都被严防死守,只有增强攻击力才是唯一的办法。 个人忙着个人的事,一天就过去了,翌日,晏昭和鹿和胜邀请三月暮去桃源赴宴,三月暮欣然前往,池上暝照旧待在三月暮的乾坤袖里。 鹿和胜在饭桌上狼吞虎咽地喝酒吃肉,相比之下三月暮和晏昭的吃相斯文太多。 不太重要的公事平日在信中都已经说完了,重要一些的也是当时就来桃源商议了,所以这天他们吃完饭闲聊了一会家常,三月暮就起身告辞了, 好巧不巧,若山那边刚下过一场雨,三月暮和池上暝两人御剑到距若山不远的地方时,三月暮突然提议要走回去,说是难得有时间,想看看若山新雨后的模样。 本也只是一时兴起风雅一回,但在快到山脚下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个人。 “师额,三月暮……掌门。”应淮想要拱手行礼,又想把手上的东西藏到身后,于是三月暮看到的就成了一个十分蹩脚的拱手礼。 应淮手里提着几壶酒,装酒的酒器是十分粗糙的土陶酒坛,他身上的衣服干净得体,但已经泛白得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了,袖子上绣着的仙鹤也开了线,头发只用一根丝带系着,平白多了点穷苦书生的感觉。 “你……可是有事?” 三月暮不知该如何与应淮说话,应淮也没想到自己趁着下雨来还能碰到三月暮从外面回来。 “我路过。”应淮咧了下嘴,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分明以前在坤卯派时他是能的,分明那时候的他心里藏着事,而现在的他没有。 “师兄,告辞。”不愿再看三月暮为难,应淮又是拱手一礼,脚步飞快地离开了,酒壶从他宽大的袖子中露出来,轻轻撞在一起,发出脆响。 酒没送出去,应淮原也没想真送出去,说了不见面就是不见面的,他只是一时冲动了想带着给他们酿的酒到这里来转转。 但他之前不送酒是因为觉得自己没有一个能给他们送酒的身份,现在不送酒却是因为他觉得这酒不适合他们了,他们应该用白玉酒盏,喝装在白玉酒坛里的美酒的,他酿的这酒味道比不上人间小商小贩卖的普通的酒,用的酒坛也是粗劣破旧的,不好看也不好喝,他又不是那个随便做出来点什么就可以骄傲地展示给师兄师姐让他们尝鲜的小师弟了,现在送这几壶酒毫无意义。 三月暮往山上走,却不再有一句无一句地和池上暝聊天了,他想,程鸢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回来呢? 第161章 偶遇 三月暮说:“南部当时被巽寅派毁得厉害,是他们两人一点一点把南部重建起来的,所以于情于理,南部该是由他掌管。” “这两人可是张州和梁城?”沈兴问。 除了这两个掌门能在叶言卿带兵而来的时候反抗,他不觉得南部还有哪个掌门不会临阵脱逃。 三月暮:“是。” 沈兴不安地舔了下嘴唇,“那如果当初三月兄没带我走……” “那你就死了,”三月暮皱眉说,“他能杀孟屿,就能杀你,你要是在,对他来说肯定是两个人都杀了才保险。” 是这么个道理! 沈兴想通这一点瞬间又险些吓丢了魂。 沈兴连声向三月暮道谢,谢他救自己一命,同时又狠狠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通,想自己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竟然埋怨起救命恩人来! “沈兄不必如此谢我,”三月暮摇头说,“我还不知该怎么把你送回南部能不让张州和梁城不满……” 沈兴在不关系性命的事情上,向来是个没主见的,他求助地问三月暮:“那三月兄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三月暮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端起已经冷了的茶啜了一口,装出一副在思考的模样。 按照他的计划,沈兴明面上在坤卯派行动自如,但其实出了偏殿总是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的,他派了信得过的弟子监视,让沈兴每一次出门都避开了可能会说闲话的弟子和可能让他与外界有联系的事情,是以沈兴虽然出过几次偏殿,却也不曾听到过什么真实的与坤卯派或任何门派有关的消息,如今他的认知全部来源于三月暮,该做什么决定现在也由三月暮决定了。 “沈兄如果愿意信我,艮戌派的地界,就别再要了,我把巽寅派的地界给你划一块可好?”三月暮说,“我怎么说也算是帮那些小门派一个忙了,去和他们要一块地应该也不算难。” “我自然是愿意信三月兄的。”沈兴没有别的选择,寄人篱下,只能对方说什么是什么,对方愿意给他多分一杯羹,他就能多得个一亩三分地,对方如果毫厘不愿给,他也无计可施。 三月暮虽然说要帮他向巽寅派的周边门派要一块地,他却觉得十有八九是要不过来的。 三月暮没在帮他们前提出这个条件,事后再提,谁还能轻易答应了呢?虽然提前提条件是趁人之危,但事情过去了才提,也委实不是明智的行为。 但不过沈兴无权无势,也只好这样了。 从北落口中得了消息,三月暮当天下午便做了行动。 先是又派了些门下弟子和坤卯派震申派的弟子,驻守在巽寅派旧址,严密地盯着周围的小门派,一有风吹草动就可以出兵。 程鸢没和任何人沟通过,却自己带着人去了南部附近驻扎下了,应是北落告诉了她或是她留在若山的人听到了消息。 轩辕十四知道计划败露,他虽然怕北落生气,也不愿意看到她和自己生分,但在这件事上他有自己的坚持。 他又偷偷改造了一批生物,给叶言卿送了过去,现在对于他和叶言卿,没有其他更好的计划了,所有地方都被严防死守,只有增强攻击力才是唯一的办法。 个人忙着个人的事,一天就过去了,翌日,晏昭和鹿和胜邀请三月暮去桃源赴宴,三月暮欣然前往,池上暝照旧待在三月暮的乾坤袖里。 鹿和胜在饭桌上狼吞虎咽地喝酒吃肉,相比之下三月暮和晏昭的吃相斯文太多。 不太重要的公事平日在信中都已经说完了,重要一些的也是当时就来桃源商议了,所以这天他们吃完饭闲聊了一会家常,三月暮就起身告辞了, 好巧不巧,若山那边刚下过一场雨,三月暮和池上暝两人御剑到距若山不远的地方时,三月暮突然提议要走回去,说是难得有时间,想看看若山新雨后的模样。 本也只是一时兴起风雅一回,但在快到山脚下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个人。 “师额,三月暮……掌门。”应淮想要拱手行礼,又想把手上的东西藏到身后,于是三月暮看到的就成了一个十分蹩脚的拱手礼。 应淮手里提着几壶酒,装酒的酒器是十分粗糙的土陶酒坛,他身上的衣服干净得体,但已经泛白得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了,袖子上绣着的仙鹤也开了线,头发只用一根丝带系着,平白多了点穷苦书生的感觉。 “你……可是有事?” 三月暮不知该如何与应淮说话,应淮也没想到自己趁着下雨来还能碰到三月暮从外面回来。 “我路过。”应淮咧了下嘴,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分明以前在坤卯派时他是能的,分明那时候的他心里藏着事,而现在的他没有。 “师兄,告辞。”不愿再看三月暮为难,应淮又是拱手一礼,脚步飞快地离开了,酒壶从他宽大的袖子中露出来,轻轻撞在一起,发出脆响。 酒没送出去,应淮原也没想真送出去,说了不见面就是不见面的,他只是一时冲动了想带着给他们酿的酒到这里来转转。 但他之前不送酒是因为觉得自己没有一个能给他们送酒的身份,现在不送酒却是因为他觉得这酒不适合他们了,他们应该用白玉酒盏,喝装在白玉酒坛里的美酒的,他酿的这酒味道比不上人间小商小贩卖的普通的酒,用的酒坛也是粗劣破旧的,不好看也不好喝,他又不是那个随便做出来点什么就可以骄傲地展示给师兄师姐让他们尝鲜的小师弟了,现在送这几壶酒毫无意义。 三月暮往山上走,却不再有一句无一句地和池上暝聊天了,他想,程鸢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回来呢? 第162章 改造生物 叶言卿派出去的第一支队是在几日后出发的,几番考量后叶言卿还是打算先攻南部,因为虽然南部也有三月暮的人看守,但到底不会有太多人,否则南部也会多心,而巽寅派旧址已经被三月暮占了,就是驻守再多的人也没什么。 种类繁杂的改造生物们冲在队伍前面,带着一小队巽寅派弟子,不顾一切地向南部奔去。 留守附近的三派弟子应声而动,飞快地自两方包抄,打算在巽寅派抵达南部前截住他们,不过改造生物的速度显然不是常人可以企及的,不止三派弟子没能将它们拦下来,就是巽寅派的其他弟子也被落在了远远的后面。 三月暮从若山赶去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战况—— 改造生物们在攻城,张州和梁城带着刚组建起来的南部队伍在城墙上守城,他的弟子们分成了两队,一队追在改造生物后面和它们打做一团,另一队拦着巽寅派的弟子们不让他们前进加入混战。 三月暮手执鸳鸯剑冲入战中,一剑挑开了一个人兽鸟身的生物,那生物怪叫一声,接着竟腾空而起。 糟了! 三月暮转头去看远处的南部城墙,会飞的改造生物们已经纷纷扑扇着飞起来,向南部上空的禁制撞上去。 这禁制再坚固也经受不起这么多改造得力大无穷的生物撞击,没一会就出现了几道巨大的裂痕,眼看就要破碎。 三月暮御剑向城门赶去,却见数道浓重黑气沿着裂痕蔓延,顷刻将裂痕又修补了。 三月暮看向所有黑气的源头——是那个几天前拎着破旧酒坛出现在若山前的人。 应淮也不看三月暮,他在外游荡的日子里不曾懈怠修炼,他的魔息已和灵力融会贯通,如今两者纠缠着裹挟住禁制,竟将所有的改造生物都拦在了外面。 张州和梁城不知应淮和坤卯派现在到底是什么样是一个关系,然而这两人灵力不够,和三月暮离得远又传不了音,只能高高地在城墙上打出一个耀眼的白光。 应淮的视线也被白光吸引过去,就见张州向三月暮挥了挥手,指指城墙,又指指自己的那层混着魔息的灵力。 他想知道师兄会是什么表现,于是又看向了远处站在鸳鸯剑上的三月暮。 三月暮没有什么应淮料想的纠结不情愿的表情,他只是点了下头,示意张州自己是友非敌。 应淮其实很想知道,三月暮到底是因为什么,在自己坦白一起,并且到现在都没做解释的情况下,还能这么信任自己呢? 三月暮自己也不知道,他也不是盲目的信任,只是他觉得在事关人间玄门的大事上,他还是可以信任应淮的。 实际上坤卯派的弟子们没见过应淮和任何仙尊吵架离开的样子,甚至是从山外听到的应淮被住处玄门的消息,然后才传回的派内,所以他们私下里有时还会猜测这是不是几位仙尊合谋的什么计划,并不是真的逐出玄门,今日见应淮仙尊现身,又看到掌门点头肯定,瞬间确信了这个想法。 他们想着自家掌门历来算无遗策,这又是一个策划良久的战事,必然又是一场必胜的战,于是一个个热血沸腾地握着剑奋力和改造生物们拼杀着。 可热血是一回事,能力是另一回事,他们再热血也架不住这一群脑子里只有“杀”字被特意改造成杀人利器的生物。 现在最要命的就是它们,三月暮飞至应淮重新布下的禁制前,同众人一起与它们交战着。 三月暮用鸳鸯剑砍断一个似鸟非鸟生物的尖利爪子,一个血盆大口从旁边咬来,他忙抽剑再挡,泛着寒光的牙齿咬在鸳鸯剑银蓝色的剑刃上,迸溅出银色的火星。 三月暮手向两侧来回一送,斩掉了那生物满嘴的牙齿,它哀嚎着却不狼狈逃窜,而是甩着一个看不出品种的尾巴打过来,想要将三月暮扇下去。 三月暮看起来人模人样,灵力充沛,实际上再用一点灵力他就能旧伤复发从百米高空上坠下去,危机在他瞳仁中一点一点扩大,他来不及躲,要么被打成重伤坠下去,要么旧伤复发坠下去,他没有别的路可以—— 鸳鸯剑脱手而出,把他带得向前一步,那把早有剑灵的灵剑劈开了那个代表危机的巨大尾巴,然后凶神恶煞地将附近的生物都又砍又劈屠了个干净。 他飞回到三月暮手里时,剑身还在向下淌血,他十分体贴地避开了三月暮的衣摆和鞋子,哪怕那些布料也沾满了深浅不一的红色,早已算不得干净了。 三月暮拎着剑站在密密麻麻的改造生物当中,其余弟子们是在地上和那些上不了天的生物缠斗,应淮在远处支撑着禁制,天上只有他自己一人,孤身无援。 远处,又是撕裂空气的破风声,而且不是一个,是许许多多的,无边无际的穿云而过的声音。 不是灵剑破空声。 只见本该只有空悠悠的白云的蓝天上,出现了一大片晃动着忽上忽下的点,黑压压的一片看不真切,但那明显的翅膀扇动声,和粗重的喘息,让它们的身份越来越清晰,直到它们人头鸟身或是鸟头人身的的怪异长相彻底暴露在三月暮面前,连勾子一般的喙和爪子也一览无余。 是新一波的改造生物! 比现在还活着的这些更多!也更加强悍! 鸳鸯剑横在他面前,替他左冲右突地厮杀着,杀到后来,池上暝也现出了灵体。 这时三月暮才看到,这个小剑灵也不是干干净净一身银蓝,他右侧的脸颊上有两道很细的血痕,不知是刚刚本体和谁打斗时伤到了哪里,衣袍因为大片的血渍染成了深紫色,极为骇人,衣袖也被抓坏了,有一半袖子掉在下面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摆,摇摇欲坠,只有腰间的剑穗还干干净净地挂着,没沾上一点血迹。 池上暝握着鸳鸯剑,灵气稳定地在他和剑身之间流转,看着让人心安,但三月暮知道,池上暝就是再实力非凡,也只是一个人,一柄剑,对付这么多改造生物也终究是逞强了。 第162章 改造生物 叶言卿派出去的第一支队是在几日后出发的,几番考量后叶言卿还是打算先攻南部,因为虽然南部也有三月暮的人看守,但到底不会有太多人,否则南部也会多心,而巽寅派旧址已经被三月暮占了,就是驻守再多的人也没什么。 种类繁杂的改造生物们冲在队伍前面,带着一小队巽寅派弟子,不顾一切地向南部奔去。 留守附近的三派弟子应声而动,飞快地自两方包抄,打算在巽寅派抵达南部前截住他们,不过改造生物的速度显然不是常人可以企及的,不止三派弟子没能将它们拦下来,就是巽寅派的其他弟子也被落在了远远的后面。 三月暮从若山赶去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战况—— 改造生物们在攻城,张州和梁城带着刚组建起来的南部队伍在城墙上守城,他的弟子们分成了两队,一队追在改造生物后面和它们打做一团,另一队拦着巽寅派的弟子们不让他们前进加入混战。 三月暮手执鸳鸯剑冲入战中,一剑挑开了一个人兽鸟身的生物,那生物怪叫一声,接着竟腾空而起。 糟了! 三月暮转头去看远处的南部城墙,会飞的改造生物们已经纷纷扑扇着飞起来,向南部上空的禁制撞上去。 这禁制再坚固也经受不起这么多改造得力大无穷的生物撞击,没一会就出现了几道巨大的裂痕,眼看就要破碎。 三月暮御剑向城门赶去,却见数道浓重黑气沿着裂痕蔓延,顷刻将裂痕又修补了。 三月暮看向所有黑气的源头——是那个几天前拎着破旧酒坛出现在若山前的人。 应淮也不看三月暮,他在外游荡的日子里不曾懈怠修炼,他的魔息已和灵力融会贯通,如今两者纠缠着裹挟住禁制,竟将所有的改造生物都拦在了外面。 张州和梁城不知应淮和坤卯派现在到底是什么样是一个关系,然而这两人灵力不够,和三月暮离得远又传不了音,只能高高地在城墙上打出一个耀眼的白光。 应淮的视线也被白光吸引过去,就见张州向三月暮挥了挥手,指指城墙,又指指自己的那层混着魔息的灵力。 他想知道师兄会是什么表现,于是又看向了远处站在鸳鸯剑上的三月暮。 三月暮没有什么应淮料想的纠结不情愿的表情,他只是点了下头,示意张州自己是友非敌。 应淮其实很想知道,三月暮到底是因为什么,在自己坦白一起,并且到现在都没做解释的情况下,还能这么信任自己呢? 三月暮自己也不知道,他也不是盲目的信任,只是他觉得在事关人间玄门的大事上,他还是可以信任应淮的。 实际上坤卯派的弟子们没见过应淮和任何仙尊吵架离开的样子,甚至是从山外听到的应淮被住处玄门的消息,然后才传回的派内,所以他们私下里有时还会猜测这是不是几位仙尊合谋的什么计划,并不是真的逐出玄门,今日见应淮仙尊现身,又看到掌门点头肯定,瞬间确信了这个想法。 他们想着自家掌门历来算无遗策,这又是一个策划良久的战事,必然又是一场必胜的战,于是一个个热血沸腾地握着剑奋力和改造生物们拼杀着。 可热血是一回事,能力是另一回事,他们再热血也架不住这一群脑子里只有“杀”字被特意改造成杀人利器的生物。 现在最要命的就是它们,三月暮飞至应淮重新布下的禁制前,同众人一起与它们交战着。 三月暮用鸳鸯剑砍断一个似鸟非鸟生物的尖利爪子,一个血盆大口从旁边咬来,他忙抽剑再挡,泛着寒光的牙齿咬在鸳鸯剑银蓝色的剑刃上,迸溅出银色的火星。 三月暮手向两侧来回一送,斩掉了那生物满嘴的牙齿,它哀嚎着却不狼狈逃窜,而是甩着一个看不出品种的尾巴打过来,想要将三月暮扇下去。 三月暮看起来人模人样,灵力充沛,实际上再用一点灵力他就能旧伤复发从百米高空上坠下去,危机在他瞳仁中一点一点扩大,他来不及躲,要么被打成重伤坠下去,要么旧伤复发坠下去,他没有别的路可以—— 鸳鸯剑脱手而出,把他带得向前一步,那把早有剑灵的灵剑劈开了那个代表危机的巨大尾巴,然后凶神恶煞地将附近的生物都又砍又劈屠了个干净。 他飞回到三月暮手里时,剑身还在向下淌血,他十分体贴地避开了三月暮的衣摆和鞋子,哪怕那些布料也沾满了深浅不一的红色,早已算不得干净了。 三月暮拎着剑站在密密麻麻的改造生物当中,其余弟子们是在地上和那些上不了天的生物缠斗,应淮在远处支撑着禁制,天上只有他自己一人,孤身无援。 远处,又是撕裂空气的破风声,而且不是一个,是许许多多的,无边无际的穿云而过的声音。 不是灵剑破空声。 只见本该只有空悠悠的白云的蓝天上,出现了一大片晃动着忽上忽下的点,黑压压的一片看不真切,但那明显的翅膀扇动声,和粗重的喘息,让它们的身份越来越清晰,直到它们人头鸟身或是鸟头人身的的怪异长相彻底暴露在三月暮面前,连勾子一般的喙和爪子也一览无余。 是新一波的改造生物! 比现在还活着的这些更多!也更加强悍! 鸳鸯剑横在他面前,替他左冲右突地厮杀着,杀到后来,池上暝也现出了灵体。 这时三月暮才看到,这个小剑灵也不是干干净净一身银蓝,他右侧的脸颊上有两道很细的血痕,不知是刚刚本体和谁打斗时伤到了哪里,衣袍因为大片的血渍染成了深紫色,极为骇人,衣袖也被抓坏了,有一半袖子掉在下面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摆,摇摇欲坠,只有腰间的剑穗还干干净净地挂着,没沾上一点血迹。 池上暝握着鸳鸯剑,灵气稳定地在他和剑身之间流转,看着让人心安,但三月暮知道,池上暝就是再实力非凡,也只是一个人,一柄剑,对付这么多改造生物也终究是逞强了。 第163章 最后的决战(一) 怎么办? 三月暮竭力调整着呼吸,运转灵力,试图能够站到池上暝身边,和他并肩而战。 可灵力流过他筋脉上的陈年旧伤,如同钝刀缓缓割过一般,疼得让他险些站立不住。 怎么办?他好像……打不了了…… “我在这里呢主人,”池上暝把一只扑上前的生物一剑斩为两段,偏过一点头说,“一些低端生物而已,用不到你出手,你且先想着这些生物解决后怎么办。” 池上暝说完这句话又挽长剑向另一只生物刺去,高高的马尾中有几缕发丝被风分出来扬到后面,挂在腰间的剑穗也随风而动。 在空中急速流转的风里,三月暮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一个挽着一模一样的马尾,同样无所畏惧地握着剑,迎着寒风劈开敌军队伍的少年—— 那是年少时的三月暮。 原来—— 三月暮在重逢数月之后才猛然发觉,原来池上暝和曾经的自己那样像,原来他从回来的那一刻起,就在努力又笨拙地让自己记起曾经的模样。 是三月暮真的忘记曾经岁月太久了,他想变回之前的样子,却总也回忆不起几年前的意气风发到底该是什么样子,看着其他年轻的弟子们玩笑打闹,他只觉恍如隔世。 他在那些弟子身上,在千千万万个人中看不到自己,就以为他是终究该放下曾经的自己,继续向前走了,可原来并非如此,那些年轻的弟子们和他是不一样的,每个人年轻时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意气风发,所以他再谁身上都本该找不见自己,除非有人愿意刻意模仿。 就像池上暝。 池上暝明明和自己那样不同,棱角分明的面庞总是冷淡的,偶尔笑一笑也只是扯扯嘴角,可就是……就是好像啊,他看着他,忽然就想起来自己太久之前的曾经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也是池上暝真的太笨拙了,明明有那么多种方式去提醒三月暮,他却偏偏选择了一个最笨拙的方式,选择去模仿。 然后又在失忆后忘记了自己到底为什么去模仿,以为自己是因为不懂人类的七情六欲,不理解人类的行事作风,才去模仿那个自己最了解的人。 可原来,他只是想让自己深爱的人,记起本该有的样子。 多么明显啊,三月暮埋怨着自己,池上暝的所作所为多么明显啊,为何自己直到今日才发觉? 然后他又想,池上暝……真是个傻子。 如果自己一直不曾发觉,如果自己一直不曾记起故时模样,池上暝会等多久?一年?两年?又一个五年?或是更久? 虽说灵剑的寿命很长,如果不遭受意外,甚至可以与天地同寿,可甘愿花上不知会有多久的时间去等,等一个其实也没那么必要的事情,到底是因为有多爱呢?要爱到已经不记得为什么要模仿,却还记得要模仿,到底是有多爱? 三月暮想,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啊,就算自己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他可以不在乎的。 “我在乎。”池上暝不知什么时候掠到他身边来了。 他说:“我在乎的。” “你可以选择不再成为曾经的自己,但你不可以忘记曾经的你到底是什么样子。” 池上暝现在的样子其实十分滑稽,他浑身浴血,面颊上也沾了些污脏,和三月暮说话却又是认认真真,一双墨色的眼睛也是极亮。 他没有在三月暮身旁停留多久,就又迎着改造生物而去了,三月暮屏气凝神,他运转着灵力,哪怕旧伤上划过撕裂般的疼痛。 他听见下面的厮杀声越发震耳,听见有改造生物抓住了某个弟子,然后生生撕成了两截,然后又听见一柄长剑不知贯穿了谁的身体,听见庞然大物轰然倒地的声音。 还有,有皮肉被撕裂的声音,离他很近。 他骤然睁眼。 池上暝被一只生着两对翅膀的庞然大物一爪抓在了身上。 池上暝的剑当时正在另一个生物口中卡着,来不及格挡这边,所以这边的生物抓来时,他只来得及用胳膊阻了一下。 于是理所当然被抓下了一大片皮肉。 池上暝一左一右两剑砍死了两个生物,接着捂着手臂向后退了几步。 “剑给我。”三月暮扶住他说。 池上暝两指搭在三月暮腕上一瞬,然后挣动着想要离开他的搀扶:“不给。” 三月暮:“快点。” 池上暝:“不。” 池上暝掰开三月暮扶着自己的手,随着他的动作手臂上的伤渗出更多的鲜血。 三月暮怕他伤得更重,只得松手。 数只长着人头的大鸟一同飞来,弯刀似的爪子正对着他们,池上暝单手执剑去拦。 他力气大,可那些改造生物不止力气大,数量也多,池上暝连连后退,受伤的手臂也被震得鲜血如注。 三月暮自我运转了一会灵力,让自己可以短暂地借着灵剑使用灵力,可他手中无剑,眼下在池上暝身后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池上暝咬着牙,额角的发丝被血和汗粘在脸上,束着高马尾的发冠被一爪勾了下去,发丝倾泻而下洒在肩上—— 眼看他就要抵挡不住。 第163章 最后的决战(一) 怎么办? 三月暮竭力调整着呼吸,运转灵力,试图能够站到池上暝身边,和他并肩而战。 可灵力流过他筋脉上的陈年旧伤,如同钝刀缓缓割过一般,疼得让他险些站立不住。 怎么办?他好像……打不了了…… “我在这里呢主人,”池上暝把一只扑上前的生物一剑斩为两段,偏过一点头说,“一些低端生物而已,用不到你出手,你且先想着这些生物解决后怎么办。” 池上暝说完这句话又挽长剑向另一只生物刺去,高高的马尾中有几缕发丝被风分出来扬到后面,挂在腰间的剑穗也随风而动。 在空中急速流转的风里,三月暮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一个挽着一模一样的马尾,同样无所畏惧地握着剑,迎着寒风劈开敌军队伍的少年—— 那是年少时的三月暮。 原来—— 三月暮在重逢数月之后才猛然发觉,原来池上暝和曾经的自己那样像,原来他从回来的那一刻起,就在努力又笨拙地让自己记起曾经的模样。 是三月暮真的忘记曾经岁月太久了,他想变回之前的样子,却总也回忆不起几年前的意气风发到底该是什么样子,看着其他年轻的弟子们玩笑打闹,他只觉恍如隔世。 他在那些弟子身上,在千千万万个人中看不到自己,就以为他是终究该放下曾经的自己,继续向前走了,可原来并非如此,那些年轻的弟子们和他是不一样的,每个人年轻时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意气风发,所以他再谁身上都本该找不见自己,除非有人愿意刻意模仿。 就像池上暝。 池上暝明明和自己那样不同,棱角分明的面庞总是冷淡的,偶尔笑一笑也只是扯扯嘴角,可就是……就是好像啊,他看着他,忽然就想起来自己太久之前的曾经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也是池上暝真的太笨拙了,明明有那么多种方式去提醒三月暮,他却偏偏选择了一个最笨拙的方式,选择去模仿。 然后又在失忆后忘记了自己到底为什么去模仿,以为自己是因为不懂人类的七情六欲,不理解人类的行事作风,才去模仿那个自己最了解的人。 可原来,他只是想让自己深爱的人,记起本该有的样子。 多么明显啊,三月暮埋怨着自己,池上暝的所作所为多么明显啊,为何自己直到今日才发觉? 然后他又想,池上暝……真是个傻子。 如果自己一直不曾发觉,如果自己一直不曾记起故时模样,池上暝会等多久?一年?两年?又一个五年?或是更久? 虽说灵剑的寿命很长,如果不遭受意外,甚至可以与天地同寿,可甘愿花上不知会有多久的时间去等,等一个其实也没那么必要的事情,到底是因为有多爱呢?要爱到已经不记得为什么要模仿,却还记得要模仿,到底是有多爱? 三月暮想,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啊,就算自己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他可以不在乎的。 “我在乎。”池上暝不知什么时候掠到他身边来了。 他说:“我在乎的。” “你可以选择不再成为曾经的自己,但你不可以忘记曾经的你到底是什么样子。” 池上暝现在的样子其实十分滑稽,他浑身浴血,面颊上也沾了些污脏,和三月暮说话却又是认认真真,一双墨色的眼睛也是极亮。 他没有在三月暮身旁停留多久,就又迎着改造生物而去了,三月暮屏气凝神,他运转着灵力,哪怕旧伤上划过撕裂般的疼痛。 他听见下面的厮杀声越发震耳,听见有改造生物抓住了某个弟子,然后生生撕成了两截,然后又听见一柄长剑不知贯穿了谁的身体,听见庞然大物轰然倒地的声音。 还有,有皮肉被撕裂的声音,离他很近。 他骤然睁眼。 池上暝被一只生着两对翅膀的庞然大物一爪抓在了身上。 池上暝的剑当时正在另一个生物口中卡着,来不及格挡这边,所以这边的生物抓来时,他只来得及用胳膊阻了一下。 于是理所当然被抓下了一大片皮肉。 池上暝一左一右两剑砍死了两个生物,接着捂着手臂向后退了几步。 “剑给我。”三月暮扶住他说。 池上暝两指搭在三月暮腕上一瞬,然后挣动着想要离开他的搀扶:“不给。” 三月暮:“快点。” 池上暝:“不。” 池上暝掰开三月暮扶着自己的手,随着他的动作手臂上的伤渗出更多的鲜血。 三月暮怕他伤得更重,只得松手。 数只长着人头的大鸟一同飞来,弯刀似的爪子正对着他们,池上暝单手执剑去拦。 他力气大,可那些改造生物不止力气大,数量也多,池上暝连连后退,受伤的手臂也被震得鲜血如注。 三月暮自我运转了一会灵力,让自己可以短暂地借着灵剑使用灵力,可他手中无剑,眼下在池上暝身后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池上暝咬着牙,额角的发丝被血和汗粘在脸上,束着高马尾的发冠被一爪勾了下去,发丝倾泻而下洒在肩上—— 眼看他就要抵挡不住。 第164章 最后的决战(二) 一把剑从旁边飞过来,牢牢将几只生物钉在了一起,然后直飞了出去。 三月暮在目光和那柄灵剑交汇时,人就僵硬了一刹。 池上暝脱力地放松手臂,鸳鸯剑无力地垂在身侧。 他受伤确实恢复得快,可也终究不是能够立即无限再生的,快也要有个时间,现在的他,终于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刻。 池上暝在这一瞬忽然无比地厌烦自己,他拼尽所有地回来,不顾一切地回来,他想要护着三月暮,想要让三月暮可以依靠自己,想要让他能有一个安心的所在。可到头来,他却还是没有能力保护他。 又是大战。 又是在大战里护不住他。 鸳鸯剑上的血滴落下去。 他可真是……无能。 真是失败极了。 三月暮终于把剑从池上暝手里拿走了,池上暝纵是不愿意,也知道自己的灵体也撑不了多久,只好隐回了本体中。 三月暮握着灵气萦绕的鸳鸯剑,等待着下一个或是几个改造生物的袭击。 其实改造生物们已经被消灭得差不多了,刚刚冲过来的那几只是最后有战斗能力的几只,他现在只要去给那些苟延残喘的生物补上几剑,就算了结了。 可他踌躇着。 不是因为改造生物,也不是因为鸳鸯剑受损严重,是因为刚刚横冲过来的那把灵剑。 他认得那个灵剑。 那个灵剑他拿过很多回。 小师弟剑法使用总是不到位,师尊走后却也无人能替他指正,于是他这个掌门师兄就只好肩负起这个责任。 他见过这柄剑很多回,但从那人手中使出时,从未有过如此锋芒毕现的时候。 他向应淮那边转过头,却又无法和他对视,他静立在空中半晌,最终只是轻轻念出两个字:“多谢。” 很生疏的说法,他第一次和应淮说这两个字。 他声音很轻,但他知道应淮肯定听到了,于是他又把头转了回来。 他周身灵力与鸳鸯剑的灵气交织在一起,他敛下心神,举剑俯身向残余的几只改造生物刺去。 最后一只改造生物坠下去时,他恰好听到了鸣金收兵的声音。 久攻不下,叶言卿便收兵了吗? 三月暮警惕地看着下方。 巽寅派被拦截在几里外的弟子们的确随着锣的声音逐渐退去了。 三月暮从空中落下去,先是派了一小队弟子暗中跟着巽寅派弟子,最好是可以窥得巽寅派的藏身之所,然后他抽出传音符传音给守着若山的君玟和墨凡。 【除了南部,叶言卿还派兵攻打哪里了?】 过了很久,君玟才回了话,不同于以往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的轻松语气,他只回了几个词,就再没声音了: 【附属门派,若山,坤卯派,震申派】 三月暮耳畔嗡鸣,他御起鸳鸯剑,用此刻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向回飞去。 若山? 不是说叶言卿要出兵的只有南部和曾经的附属门派吗?他为了防止意外,留在巽寅派旧址的弟子人数连叶言卿同时攻打巽寅派旧址和附属门派都够防守。 为什么又临时加了若山? 巽寅派哪里来的那么多兵?同时攻打五个地方? …… 改造生物! 有那些改造生物在,巽寅派甚至可以不出兵,只等着它们开完路,然后大摇大摆地进去就可以。 三月暮稳下心。 没关系,他虽然这一次失策了,但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他还是在若山留了兵的,走之前,若山的禁制他也是特意加厚过。 君玟还能回复他的传音符就说明若山暂时还没到最坏的情况,只要及时赶回去阻止,就来得及。 可他的灵力……三月暮咬紧牙关,虽然充沛,却好像真的不能再使用多久了。 “三月暮……掌门。”应淮似乎还是不习惯这样叫他。 三月暮这时才注意到应淮也跟着自己走了,他御剑在队伍里,却不在他曾经身为坤卯派应淮仙尊的位置上。 应淮猝不及防地迎上三月暮的视线,局促地拢了下旧衣,他扯了个生涩的笑容出来,道:“掌门要不要先和我共用一柄剑?鸳鸯剑刚刚损耗太大了,该休息休息了。” 三月暮抿了下唇,也没犹豫,直接收剑入鞘,而后稳稳落到了应淮身后。 反倒是应淮被他这么干脆利落的行动弄得有点不知所措。 三月暮不远不近地站在应淮身后,也不看他。 应淮刚刚做得很好,话说得很好,因为三月暮自己灵力逐渐不能使用,池上暝又受了伤,所以鸳鸯剑向回飞的速度越来越慢了,而应淮的言行既加快了他们回程的速度,又没有让弟子们知道三月暮身体的事情,只是以为是鸳鸯剑需要休养一时半刻。 应淮愣神也只是一瞬间的工夫,接着他手指一动剑就以更快的速度冲出去了。 流光拢翠色,翠色摇疏影。 若山出现在了拼命赶回的众人视野中。 一部分改造生物们和君玟、墨凡、程鸢及一小波弟子们打作一团,剩下的部分争先恐后地向三月暮走之前加固过的禁制上扑打撕咬着,眼看就要击破。 身为主心骨的三人却没办法加固禁制。 若山的禁制按照规矩,只有历代掌门知道如何设下,如何加固,如何撤掉,其他的仙尊或是亲传弟子也不过是能在禁制上劈开一个口而已,而开口的大小和时间长短还因灵力高低而定。 他们只能一边打,一边焦急等待着三月暮回来。 可他们不知,回来的三月暮也是一个根本加固不了禁制的废人。 他用不了一丝一毫的灵力,成了一个真正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草包。 三月暮唇瓣发白,也有些颤抖,他用不了灵力了,可是禁制不能…… 他伸出手打算修补禁制,却被身边的人拦下了。 “我来。”应淮说。 三月暮:“若山的禁制不是南部禁制,你——” 你不会。 不,他会。 三月暮慢慢收回了手。 应淮是看着苏戎死去的人,苏戎死前怕应淮灵力低,往后如果三月暮发现应淮做的一切而加固若山禁制抓他,他逃不出去,所以告诉了他撤掉禁制的方法。苏戎这人哪怕要死了,给弟子讲点什么也还是要按着条理来,所以禁制的设下、加固、撤掉,应淮都一并会了。 他是唯一一个除了掌门之外还知道这一切的人。 苏戎死了这么多年,应淮也没用过这三种的任何一种,他曾想如果真的有一天他用了,用的也该是撤掉禁制才对,没想到第一次用,用的就是加固禁制。 纯澈的灵力从应淮手中涌出,快过众人地向前飞去,涌到若山的禁制上,丝丝缕缕地融入进去,然后成为更厚更坚硬的禁制。 时隔五年半,若山又一次被敌军压境,只是这一次出兵的不是应淮了,守山的才是。 第164章 最后的决战(二) 一把剑从旁边飞过来,牢牢将几只生物钉在了一起,然后直飞了出去。 三月暮在目光和那柄灵剑交汇时,人就僵硬了一刹。 池上暝脱力地放松手臂,鸳鸯剑无力地垂在身侧。 他受伤确实恢复得快,可也终究不是能够立即无限再生的,快也要有个时间,现在的他,终于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刻。 池上暝在这一瞬忽然无比地厌烦自己,他拼尽所有地回来,不顾一切地回来,他想要护着三月暮,想要让三月暮可以依靠自己,想要让他能有一个安心的所在。可到头来,他却还是没有能力保护他。 又是大战。 又是在大战里护不住他。 鸳鸯剑上的血滴落下去。 他可真是……无能。 真是失败极了。 三月暮终于把剑从池上暝手里拿走了,池上暝纵是不愿意,也知道自己的灵体也撑不了多久,只好隐回了本体中。 三月暮握着灵气萦绕的鸳鸯剑,等待着下一个或是几个改造生物的袭击。 其实改造生物们已经被消灭得差不多了,刚刚冲过来的那几只是最后有战斗能力的几只,他现在只要去给那些苟延残喘的生物补上几剑,就算了结了。 可他踌躇着。 不是因为改造生物,也不是因为鸳鸯剑受损严重,是因为刚刚横冲过来的那把灵剑。 他认得那个灵剑。 那个灵剑他拿过很多回。 小师弟剑法使用总是不到位,师尊走后却也无人能替他指正,于是他这个掌门师兄就只好肩负起这个责任。 他见过这柄剑很多回,但从那人手中使出时,从未有过如此锋芒毕现的时候。 他向应淮那边转过头,却又无法和他对视,他静立在空中半晌,最终只是轻轻念出两个字:“多谢。” 很生疏的说法,他第一次和应淮说这两个字。 他声音很轻,但他知道应淮肯定听到了,于是他又把头转了回来。 他周身灵力与鸳鸯剑的灵气交织在一起,他敛下心神,举剑俯身向残余的几只改造生物刺去。 最后一只改造生物坠下去时,他恰好听到了鸣金收兵的声音。 久攻不下,叶言卿便收兵了吗? 三月暮警惕地看着下方。 巽寅派被拦截在几里外的弟子们的确随着锣的声音逐渐退去了。 三月暮从空中落下去,先是派了一小队弟子暗中跟着巽寅派弟子,最好是可以窥得巽寅派的藏身之所,然后他抽出传音符传音给守着若山的君玟和墨凡。 【除了南部,叶言卿还派兵攻打哪里了?】 过了很久,君玟才回了话,不同于以往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的轻松语气,他只回了几个词,就再没声音了: 【附属门派,若山,坤卯派,震申派】 三月暮耳畔嗡鸣,他御起鸳鸯剑,用此刻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向回飞去。 若山? 不是说叶言卿要出兵的只有南部和曾经的附属门派吗?他为了防止意外,留在巽寅派旧址的弟子人数连叶言卿同时攻打巽寅派旧址和附属门派都够防守。 为什么又临时加了若山? 巽寅派哪里来的那么多兵?同时攻打五个地方? …… 改造生物! 有那些改造生物在,巽寅派甚至可以不出兵,只等着它们开完路,然后大摇大摆地进去就可以。 三月暮稳下心。 没关系,他虽然这一次失策了,但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他还是在若山留了兵的,走之前,若山的禁制他也是特意加厚过。 君玟还能回复他的传音符就说明若山暂时还没到最坏的情况,只要及时赶回去阻止,就来得及。 可他的灵力……三月暮咬紧牙关,虽然充沛,却好像真的不能再使用多久了。 “三月暮……掌门。”应淮似乎还是不习惯这样叫他。 三月暮这时才注意到应淮也跟着自己走了,他御剑在队伍里,却不在他曾经身为坤卯派应淮仙尊的位置上。 应淮猝不及防地迎上三月暮的视线,局促地拢了下旧衣,他扯了个生涩的笑容出来,道:“掌门要不要先和我共用一柄剑?鸳鸯剑刚刚损耗太大了,该休息休息了。” 三月暮抿了下唇,也没犹豫,直接收剑入鞘,而后稳稳落到了应淮身后。 反倒是应淮被他这么干脆利落的行动弄得有点不知所措。 三月暮不远不近地站在应淮身后,也不看他。 应淮刚刚做得很好,话说得很好,因为三月暮自己灵力逐渐不能使用,池上暝又受了伤,所以鸳鸯剑向回飞的速度越来越慢了,而应淮的言行既加快了他们回程的速度,又没有让弟子们知道三月暮身体的事情,只是以为是鸳鸯剑需要休养一时半刻。 应淮愣神也只是一瞬间的工夫,接着他手指一动剑就以更快的速度冲出去了。 流光拢翠色,翠色摇疏影。 若山出现在了拼命赶回的众人视野中。 一部分改造生物们和君玟、墨凡、程鸢及一小波弟子们打作一团,剩下的部分争先恐后地向三月暮走之前加固过的禁制上扑打撕咬着,眼看就要击破。 身为主心骨的三人却没办法加固禁制。 若山的禁制按照规矩,只有历代掌门知道如何设下,如何加固,如何撤掉,其他的仙尊或是亲传弟子也不过是能在禁制上劈开一个口而已,而开口的大小和时间长短还因灵力高低而定。 他们只能一边打,一边焦急等待着三月暮回来。 可他们不知,回来的三月暮也是一个根本加固不了禁制的废人。 他用不了一丝一毫的灵力,成了一个真正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草包。 三月暮唇瓣发白,也有些颤抖,他用不了灵力了,可是禁制不能…… 他伸出手打算修补禁制,却被身边的人拦下了。 “我来。”应淮说。 三月暮:“若山的禁制不是南部禁制,你——” 你不会。 不,他会。 三月暮慢慢收回了手。 应淮是看着苏戎死去的人,苏戎死前怕应淮灵力低,往后如果三月暮发现应淮做的一切而加固若山禁制抓他,他逃不出去,所以告诉了他撤掉禁制的方法。苏戎这人哪怕要死了,给弟子讲点什么也还是要按着条理来,所以禁制的设下、加固、撤掉,应淮都一并会了。 他是唯一一个除了掌门之外还知道这一切的人。 苏戎死了这么多年,应淮也没用过这三种的任何一种,他曾想如果真的有一天他用了,用的也该是撤掉禁制才对,没想到第一次用,用的就是加固禁制。 纯澈的灵力从应淮手中涌出,快过众人地向前飞去,涌到若山的禁制上,丝丝缕缕地融入进去,然后成为更厚更坚硬的禁制。 时隔五年半,若山又一次被敌军压境,只是这一次出兵的不是应淮了,守山的才是。 第165章 最后的决战(三) 苏戎死了这么多年,应淮也没用过这三种的任何一种,他曾想如果真的有一天他用了,用的也该是撤掉禁制才对,没想到第一次用,用的就是加固禁制。 纯澈的灵力从应淮手中涌出,快过众人地向前飞去,涌到若山的禁制上,丝丝缕缕地融入进去,然后成为更厚更坚硬的禁制。 时隔五年半,若山又一次被敌军压境,只是这一次出兵的不是应淮了,守山的才是。 应淮在被若山的人看到前就躲到别处加固禁制去了,其余众人在若山前落下,和守山的人们碰了面,三月暮欲拔剑相助,却被程鸢按住了手。 程鸢按着他的手把鸳鸯剑退回剑鞘里,然后不容拒绝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三月暮:“……师妹……” 程鸢:“你在逞什么强?” 三月暮:“……” 程鸢:“带着池上暝回山休息去。” 三月暮欲言:“……” “别可是,”程鸢提前截住了他的话,“这里交给我就行——禁制是应淮在加固?” “是。” 三月暮明白了北落和自己说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程鸢她成长得实在是太快了。 “起码要让我在旁边看着,”三月暮笑着说,“也好安心。” 程鸢和三月暮说着话,顺便给靠近的改造生物斩了首,她向后扬了扬下巴:“那你到禁制里面去。” 三月暮:“行。” 毕竟拖后腿可就不好了。 程鸢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场袭击,哪怕面对改造生物,排兵布阵也是井井有条。 三月暮依在禁制之后,这是他第一次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看一场和若山有关的战争。 程鸢比她想象得要更加可靠,更加冷静,更加游刃有余,有几次改造生物们都已经突破弟子的包围圈了,她依旧能不慌不乱地重新设下一个新的包围圈。 鲜血从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流过,汇成一股,聚在最低处的凹陷里。 杀伐不歇,剑光相撞,三月暮看着程鸢的背影,真红啊,他想,她好像真的比自己更适合这个位置,她好像即便坐到自己这个位置上,有些东西也不会像他一样丢弃。 “巽寅派旧址那边还顶得住吗?”三月暮问。 “顶得住。”程鸢回答。 三月暮:“震申派和坎未派也派了兵?” “没有,”程鸢说,“让他们两个自己想办法去。” 三月暮满意的表情瞬间消失了,“什么?” “坤卯派又没和他们结盟,为什么要帮?”程鸢后撤几步靠近禁制问三月暮。 “师兄,你太善良了,”程鸢说,“前两次的战役,他们两个掌门来都没来一次,现在出了事,又凭什么要我们帮?” 三月暮:“我之前和他们商议时说的是只有我参与,所以——” “所以他们是吃准了你会愧疚,才敢一直肆无忌惮地压榨你。”程鸢说,“你明明也知道。” “我知道,但也不能真放手不管不是吗?” “为什么不能?”程鸢打斗之余扫了三月暮一眼,“他们不可能没有一点防守措施,也不可能没做你不出兵帮他们的准备。” “以后别人家的事,你就少操点心师兄。” 程鸢看自己这个师兄就是个操心的性子,天天不是为这个操心就是为那个操心,自以为坏事做尽了,身体糟蹋得不行了,又偏偏还是什么都要管,真是不知道到底在图什么。 掌门这个身份,说到底就是个看良心的,多做一点少做一点谁又能真察觉什么?就像今天的坎未派和震申派,三月暮就说是抽调不出人手,谁又能确定他在说谎?掌门嘛,要考虑的事情多,暗中分了人手去做些事情不也是理所当然? “你比我适合这个位置。”三月暮笑着说。 禁制前的战况太惨烈了,改造生物们不知内心想的到底是什么,它们赤红的眼睛在狰狞的面容上泛着浓烈的仇恨杀意,程鸢没再有机会和三月暮说话,她指挥着君玟和墨凡从两侧后方包抄去了。 三月暮手指抚着鸳鸯剑的剑鞘,稀奇地说:“我好像还真没什么用处了?” 没等来援兵的震申派和坎未派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但他们兵力再多也抵不上叶言卿源源不断派出的改造生物,若山的战场还在焦灼,三月暮就看到一个专门传送消息的弟子一路从血雨腥风中穿过,跑到程鸢身边附耳说了句什么,程鸢只略皱了下眉,就挥手示意他离开了。 【坎未派和震申派被叶言卿带人攻占了。】程鸢给三月暮传音说。 三月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吗?】程鸢似乎没想到三月暮会真的让自己做决定,【我想我们守好剩下的地方就足够了。】 叶言卿这一次把人和改造生物分成了几波,程鸢就没打算每个地方都能严防死守,叶言卿主力在的地方他们守不住,就算守住了,也必然损失惨重,所以当各方皆被围攻时,程鸢听说三月暮去了南部,就也把手下的弟子一部分调去了巽寅派旧址,自己带着剩下的弟子回了若山。 和她预判的一样,叶言卿的目的是震申派和坎未派,他给其他地方派人派改造生物,目的只是为了让他们分身乏术。 三月暮透过血色斑驳的禁制看着外面。 叶言卿那边得了手,留在其他地方的兵也就陆续撤离了,方才还杀伐声震天的地方安静下来,只余遍地血海蜿蜒,倒下的庞大躯体和人类的尸身堆积在一起,剩余的弟子们喘着粗气。 第165章 最后的决战(三) 苏戎死了这么多年,应淮也没用过这三种的任何一种,他曾想如果真的有一天他用了,用的也该是撤掉禁制才对,没想到第一次用,用的就是加固禁制。 纯澈的灵力从应淮手中涌出,快过众人地向前飞去,涌到若山的禁制上,丝丝缕缕地融入进去,然后成为更厚更坚硬的禁制。 时隔五年半,若山又一次被敌军压境,只是这一次出兵的不是应淮了,守山的才是。 应淮在被若山的人看到前就躲到别处加固禁制去了,其余众人在若山前落下,和守山的人们碰了面,三月暮欲拔剑相助,却被程鸢按住了手。 程鸢按着他的手把鸳鸯剑退回剑鞘里,然后不容拒绝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三月暮:“……师妹……” 程鸢:“你在逞什么强?” 三月暮:“……” 程鸢:“带着池上暝回山休息去。” 三月暮欲言:“……” “别可是,”程鸢提前截住了他的话,“这里交给我就行——禁制是应淮在加固?” “是。” 三月暮明白了北落和自己说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程鸢她成长得实在是太快了。 “起码要让我在旁边看着,”三月暮笑着说,“也好安心。” 程鸢和三月暮说着话,顺便给靠近的改造生物斩了首,她向后扬了扬下巴:“那你到禁制里面去。” 三月暮:“行。” 毕竟拖后腿可就不好了。 程鸢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场袭击,哪怕面对改造生物,排兵布阵也是井井有条。 三月暮依在禁制之后,这是他第一次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看一场和若山有关的战争。 程鸢比她想象得要更加可靠,更加冷静,更加游刃有余,有几次改造生物们都已经突破弟子的包围圈了,她依旧能不慌不乱地重新设下一个新的包围圈。 鲜血从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流过,汇成一股,聚在最低处的凹陷里。 杀伐不歇,剑光相撞,三月暮看着程鸢的背影,真红啊,他想,她好像真的比自己更适合这个位置,她好像即便坐到自己这个位置上,有些东西也不会像他一样丢弃。 “巽寅派旧址那边还顶得住吗?”三月暮问。 “顶得住。”程鸢回答。 三月暮:“震申派和坎未派也派了兵?” “没有,”程鸢说,“让他们两个自己想办法去。” 三月暮满意的表情瞬间消失了,“什么?” “坤卯派又没和他们结盟,为什么要帮?”程鸢后撤几步靠近禁制问三月暮。 “师兄,你太善良了,”程鸢说,“前两次的战役,他们两个掌门来都没来一次,现在出了事,又凭什么要我们帮?” 三月暮:“我之前和他们商议时说的是只有我参与,所以——” “所以他们是吃准了你会愧疚,才敢一直肆无忌惮地压榨你。”程鸢说,“你明明也知道。” “我知道,但也不能真放手不管不是吗?” “为什么不能?”程鸢打斗之余扫了三月暮一眼,“他们不可能没有一点防守措施,也不可能没做你不出兵帮他们的准备。” “以后别人家的事,你就少操点心师兄。” 程鸢看自己这个师兄就是个操心的性子,天天不是为这个操心就是为那个操心,自以为坏事做尽了,身体糟蹋得不行了,又偏偏还是什么都要管,真是不知道到底在图什么。 掌门这个身份,说到底就是个看良心的,多做一点少做一点谁又能真察觉什么?就像今天的坎未派和震申派,三月暮就说是抽调不出人手,谁又能确定他在说谎?掌门嘛,要考虑的事情多,暗中分了人手去做些事情不也是理所当然? “你比我适合这个位置。”三月暮笑着说。 禁制前的战况太惨烈了,改造生物们不知内心想的到底是什么,它们赤红的眼睛在狰狞的面容上泛着浓烈的仇恨杀意,程鸢没再有机会和三月暮说话,她指挥着君玟和墨凡从两侧后方包抄去了。 三月暮手指抚着鸳鸯剑的剑鞘,稀奇地说:“我好像还真没什么用处了?” 没等来援兵的震申派和坎未派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但他们兵力再多也抵不上叶言卿源源不断派出的改造生物,若山的战场还在焦灼,三月暮就看到一个专门传送消息的弟子一路从血雨腥风中穿过,跑到程鸢身边附耳说了句什么,程鸢只略皱了下眉,就挥手示意他离开了。 【坎未派和震申派被叶言卿带人攻占了。】程鸢给三月暮传音说。 三月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吗?】程鸢似乎没想到三月暮会真的让自己做决定,【我想我们守好剩下的地方就足够了。】 叶言卿这一次把人和改造生物分成了几波,程鸢就没打算每个地方都能严防死守,叶言卿主力在的地方他们守不住,就算守住了,也必然损失惨重,所以当各方皆被围攻时,程鸢听说三月暮去了南部,就也把手下的弟子一部分调去了巽寅派旧址,自己带着剩下的弟子回了若山。 和她预判的一样,叶言卿的目的是震申派和坎未派,他给其他地方派人派改造生物,目的只是为了让他们分身乏术。 三月暮透过血色斑驳的禁制看着外面。 叶言卿那边得了手,留在其他地方的兵也就陆续撤离了,方才还杀伐声震天的地方安静下来,只余遍地血海蜿蜒,倒下的庞大躯体和人类的尸身堆积在一起,剩余的弟子们喘着粗气。 第166章 战后 战后的清理是交给弟子们的,若山的几位仙尊一起协力抗敌的时候有多默契,现在敌军退去,一路回山时就有多尴尬,因为太久不见总感觉对方变了很多,但尴尬也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对方骨子里到底还是原先那个样子。 “程鸢回来啦。”君玟率先没话找话地开口。 程鸢瞥了眼这个看起来不大聪明的师兄,道:“回来半天了。” 君玟:“唔。” 墨凡向君玟递了一个“你真行”的眼神,然后问程鸢道:“这些天去哪了?我们找你一直没找到。” “在一个山涧,北落安排的,那里不会被人监视到。”程鸢回答。 三月暮:“所以你的消息比我们全?” 程鸢:“是。” 君玟插话道:“那个,那谁,用,额,用回来吗?” 谁都知道他在说谁,若山的禁制还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墨凡盯着三月暮:“他为什么会知道加固禁制的办法,掌门师兄你告诉他了?” “没有。”三月暮回答。 不用继续问了,都这么久了,也说到这个地步了,墨凡还有什么不明白? “用让他进来吗?”三月暮问程鸢。 程鸢没想到仗打完了三月暮还接着让自己为其他事情做决定,她没回答三月暮的问题,反问他:“你真不打算继续了?” “你比我合适啊,”三月暮说,“而且我现在是真草包了,草包仙尊可以,草包掌门可就说不过去了,以后别人怎么看咱们坤卯派。” 三月暮干咳一声,“那谁——” “他走了。”程鸢说。 应该是传音告诉程鸢了,三月暮想。 他们一同向回走,好一阵都没人说话。 而后,同时,三月暮和程鸢开了口。 三月暮:“震申派——” 程鸢:“你身体——” 两人又同时住了口。 “你是老妈子吗?”程鸢批判他说,“你能不能先挽救一下你岌岌可危的身体?” 自知理亏的三月暮:“……能。” 沉寂良久的鸳鸯剑在三月暮手中闪了一下,池上暝时机恰当地出现在三月暮身边,抓着他就走:“去泡药浴。” 三月暮被人扯着远走了:“之前那个药方估计已经不好使了……” 坎未派,叶言卿坐在掌门的位置上,一只脚也踩在凳子上。 “你来了。”叶言卿抬头看向来人。 “不是说只攻南部和你那些附属门派吗?”轩辕十四脸色很阴沉。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叶言卿不以为意地说,“但这不是怕再突发什么变故吗?多方准备,也能保险一些。” “保险什么?”威严的嗓音突然响起,惊吓了屋中的众人。 众人中,属轩辕十四脸色最为雪白。 “说啊,保险什么?”那人从门口踏进来,他一身素白勾金线的衣服,是和轩辕十四本相一样的金发白眸,他面色冷然地扫过轩辕十四,然后又看向那个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叶言卿。 叶言卿看过神色有异的轩辕十四,问他:“这位是?” 少昊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轩辕十四一句谎不敢说:“我父亲。” “原来也是儒山的贵客,”叶言卿起身作了个揖,“快快请坐,不知您如何称呼?” 少昊手指随意地点了下轩辕十四,问叶言卿:“你怎么称呼的他?” 叶言卿斟酌回答:“他说他是儒山十四。” “哦,”少昊的语调说不准是疑问还是好笑,没等叶言卿想明白,他又说,“那就叫我十三,儒山十三。” 轩辕十四喏喏的:“父亲……” 少昊歪了下头,金色的长发从肩上白色的衣料滑落,他“友好”地看着自己儿子,直接把他看没声音了。 叶言卿实在没看出来这两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迷,只能先让少昊落座了。 “你打算怎么办?”少昊问。 叶言卿:“什——” “我把该做的做完,自会去领罚的。”轩辕十四低着头,小声说。 “自会去领罚?”少昊气笑了,他生气时的语气听着也是不温不火,但那轻蹙的眉心就已让人不敢向前,“你知不知道你要领的是什么罚?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事你姐姐又要领什么罚?你是有多自私,多任性啊?” 轩辕十四第一次见到父亲发火,虽然他早有准备这一次父亲一定会生气,但真让他面对时他还是不免心中打怵。 轩辕十四:“我没错……” 少昊:“你还没错?那是谁的错?我的错?” 轩辕十四向少昊走了一步,小心翼翼地低声问他:“父亲,我真的错了吗?我做的,明明都是按照书上做的,难道不是在救世吗?” “你说你在灭世我还能信,”少昊的声音一点不压低,“自己收拾残局,然后和我回去领罚。” 轩辕十四的大计零零散散筹备了数载,他当然不愿意就这样放弃,但刚要再开口,就撞上了少昊寒冰似的一双眼,于是剩下的话就被吓回去了。 “那,”轩辕十四怯怯的,征询着少昊的意见,“父亲想要我怎么处理?” 少昊刚回来,对人间和玄门的形势还没有完全了解,只是一回到天宫就见人间各地改造生物乱窜,而后北落急急地找来,把这些年里发生的事捡重要的说了,少昊一听,差点没直接把那个还在人间溜达的逆子给拽上来。 少昊说:“先把你那些个什么改造生物什么的都给我收拾干净了,剩下的回去再说。” 轩辕十四:“那玄门——” “玄门你就是让它顺势发展也比你现在整成的样子要好百倍千倍。”少昊不客气地说。 “是。”轩辕十四应了,心里却依旧不服,他仍然觉得现在的玄门没有之前好,是因为他的计划没有完全实施。 “二位这说的话,究竟是何意?”叶言卿终于插上了话,他勉强挂上一个笑容,站到两人身边。 他没太听懂这两人的意思,但他听得出来这是不打算接着帮他了。 “哦,和你没什么关系,”少昊没看他,自顾自地起身,继续训着自己儿子,“别再动乱七八糟的心思,你把改造生物收拾了,剩下的什么都别给我做,我和你母亲商量过了再说,记住没?” 轩辕十四:“是。” “等一等。”叶言卿眼看这两人要走,连忙拦在门前,“儒山怕不是要反悔了?这帮人,没有帮一半就不帮了的道理?而且,儒山往后,难道在玄门中不需要一个盟友吗?” 第166章 战后 战后的清理是交给弟子们的,若山的几位仙尊一起协力抗敌的时候有多默契,现在敌军退去,一路回山时就有多尴尬,因为太久不见总感觉对方变了很多,但尴尬也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对方骨子里到底还是原先那个样子。 “程鸢回来啦。”君玟率先没话找话地开口。 程鸢瞥了眼这个看起来不大聪明的师兄,道:“回来半天了。” 君玟:“唔。” 墨凡向君玟递了一个“你真行”的眼神,然后问程鸢道:“这些天去哪了?我们找你一直没找到。” “在一个山涧,北落安排的,那里不会被人监视到。”程鸢回答。 三月暮:“所以你的消息比我们全?” 程鸢:“是。” 君玟插话道:“那个,那谁,用,额,用回来吗?” 谁都知道他在说谁,若山的禁制还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墨凡盯着三月暮:“他为什么会知道加固禁制的办法,掌门师兄你告诉他了?” “没有。”三月暮回答。 不用继续问了,都这么久了,也说到这个地步了,墨凡还有什么不明白? “用让他进来吗?”三月暮问程鸢。 程鸢没想到仗打完了三月暮还接着让自己为其他事情做决定,她没回答三月暮的问题,反问他:“你真不打算继续了?” “你比我合适啊,”三月暮说,“而且我现在是真草包了,草包仙尊可以,草包掌门可就说不过去了,以后别人怎么看咱们坤卯派。” 三月暮干咳一声,“那谁——” “他走了。”程鸢说。 应该是传音告诉程鸢了,三月暮想。 他们一同向回走,好一阵都没人说话。 而后,同时,三月暮和程鸢开了口。 三月暮:“震申派——” 程鸢:“你身体——” 两人又同时住了口。 “你是老妈子吗?”程鸢批判他说,“你能不能先挽救一下你岌岌可危的身体?” 自知理亏的三月暮:“……能。” 沉寂良久的鸳鸯剑在三月暮手中闪了一下,池上暝时机恰当地出现在三月暮身边,抓着他就走:“去泡药浴。” 三月暮被人扯着远走了:“之前那个药方估计已经不好使了……” 坎未派,叶言卿坐在掌门的位置上,一只脚也踩在凳子上。 “你来了。”叶言卿抬头看向来人。 “不是说只攻南部和你那些附属门派吗?”轩辕十四脸色很阴沉。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叶言卿不以为意地说,“但这不是怕再突发什么变故吗?多方准备,也能保险一些。” “保险什么?”威严的嗓音突然响起,惊吓了屋中的众人。 众人中,属轩辕十四脸色最为雪白。 “说啊,保险什么?”那人从门口踏进来,他一身素白勾金线的衣服,是和轩辕十四本相一样的金发白眸,他面色冷然地扫过轩辕十四,然后又看向那个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叶言卿。 叶言卿看过神色有异的轩辕十四,问他:“这位是?” 少昊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轩辕十四一句谎不敢说:“我父亲。” “原来也是儒山的贵客,”叶言卿起身作了个揖,“快快请坐,不知您如何称呼?” 少昊手指随意地点了下轩辕十四,问叶言卿:“你怎么称呼的他?” 叶言卿斟酌回答:“他说他是儒山十四。” “哦,”少昊的语调说不准是疑问还是好笑,没等叶言卿想明白,他又说,“那就叫我十三,儒山十三。” 轩辕十四喏喏的:“父亲……” 少昊歪了下头,金色的长发从肩上白色的衣料滑落,他“友好”地看着自己儿子,直接把他看没声音了。 叶言卿实在没看出来这两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迷,只能先让少昊落座了。 “你打算怎么办?”少昊问。 叶言卿:“什——” “我把该做的做完,自会去领罚的。”轩辕十四低着头,小声说。 “自会去领罚?”少昊气笑了,他生气时的语气听着也是不温不火,但那轻蹙的眉心就已让人不敢向前,“你知不知道你要领的是什么罚?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事你姐姐又要领什么罚?你是有多自私,多任性啊?” 轩辕十四第一次见到父亲发火,虽然他早有准备这一次父亲一定会生气,但真让他面对时他还是不免心中打怵。 轩辕十四:“我没错……” 少昊:“你还没错?那是谁的错?我的错?” 轩辕十四向少昊走了一步,小心翼翼地低声问他:“父亲,我真的错了吗?我做的,明明都是按照书上做的,难道不是在救世吗?” “你说你在灭世我还能信,”少昊的声音一点不压低,“自己收拾残局,然后和我回去领罚。” 轩辕十四的大计零零散散筹备了数载,他当然不愿意就这样放弃,但刚要再开口,就撞上了少昊寒冰似的一双眼,于是剩下的话就被吓回去了。 “那,”轩辕十四怯怯的,征询着少昊的意见,“父亲想要我怎么处理?” 少昊刚回来,对人间和玄门的形势还没有完全了解,只是一回到天宫就见人间各地改造生物乱窜,而后北落急急地找来,把这些年里发生的事捡重要的说了,少昊一听,差点没直接把那个还在人间溜达的逆子给拽上来。 少昊说:“先把你那些个什么改造生物什么的都给我收拾干净了,剩下的回去再说。” 轩辕十四:“那玄门——” “玄门你就是让它顺势发展也比你现在整成的样子要好百倍千倍。”少昊不客气地说。 “是。”轩辕十四应了,心里却依旧不服,他仍然觉得现在的玄门没有之前好,是因为他的计划没有完全实施。 “二位这说的话,究竟是何意?”叶言卿终于插上了话,他勉强挂上一个笑容,站到两人身边。 他没太听懂这两人的意思,但他听得出来这是不打算接着帮他了。 “哦,和你没什么关系,”少昊没看他,自顾自地起身,继续训着自己儿子,“别再动乱七八糟的心思,你把改造生物收拾了,剩下的什么都别给我做,我和你母亲商量过了再说,记住没?” 轩辕十四:“是。” “等一等。”叶言卿眼看这两人要走,连忙拦在门前,“儒山怕不是要反悔了?这帮人,没有帮一半就不帮了的道理?而且,儒山往后,难道在玄门中不需要一个盟友吗?” 第167章 大结局(一) 少昊没好气地瞥了轩辕十四一眼,意思是:你又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然后他一袖子挥开了叶言卿,和所有想要拦路的人,拎着轩辕十四的脖领,御剑而去了。 威风数载难逢敌手的小殿下一朝遇见亲爹,被轻飘飘地一提脖领,就提走了所有威严。 他们两人当然没有御剑的必要,广袖一甩就能回天宫。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自是不能大张旗鼓地消失的。 “父亲,我出手杀害改造生物,也是不被天道允许的。”轩辕十四一边被扯着往回走一边说。 “那之前你下放他们的时候,不也知道是不被允许的吗?”少昊声音温和下来,他说,“自己做错的事,就要自己承担,既然做了,那就受着。” 神或许和人类不同,但也正因如此,就更不该插手人间的事。 小孩子做错了事情也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无论是谁都要为自己的年少轻狂负责,无论是神还是仙尊。 人间的改造生物一天之间消失殆尽,没人知道它们被送去了哪里,北落匆匆忙忙给三月暮传过一次话,只说轩辕十四永远也不会再参与到人间的事情中来,也没再提要三月暮救轩辕十四一类的话,但剩下的烂摊子还是要靠三月暮他们自己来收拾。 不过这也不难,没有外人参与了,只是玄门内的事,三月暮还是能游刃有余地应付下来,更何况而今还有池上暝和师弟师妹在旁边帮衬。 轩辕十四和北落仓促离开后的第四个月,叶言卿兵败被俘,三月暮却未从任何一个地牢中找到晏昭与鹿和胜。 据调查,这两人九成是跑了。 反正人既然还在,就早晚能回来,三月暮也不急,他把君玟和墨凡留在坎未派和震申派先代管着,巽寅派的旧址没有掌门,三月暮让程鸢找个人去管理,程鸢学着三月暮对南部的做法,也从巽寅派的小门派里找了两个能担重任的掌门出来。 这两人一个叫魏礼,一个叫吴路。 三月暮问她:“为什么要找两个人?这些小门派能担得起这个位子的不止这两人。” “巽寅派太大,不能无人制衡,三个人,人多争执也会多,两个人才是刚刚好。”程鸢回答说。 “不错,”三月暮笑着说,“你可以接任了。” —— 锦云城。 “有人要,有人要买花灯吗?”一个男孩抓着几个花灯站在路边,声音只有蚊子大小。 他旁边的女孩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大点声说。” 男孩吸了下鼻子:“卖,卖花灯!” 薄薄的积雪拢着地面,小贩从雪地上走过,肩上的担子一晃一晃,担子上也落了些雪,又随着摇晃轻轻抖下去。 距离一切祸乱的伊始,刚好过去整整一年。 如今海清河晏,正是太平盛世。 “咦?这个花灯好漂亮啊,”一个小姑娘跑过来,凑近看着一盏兔子花灯,这个多少文钱呀?” “一,一文钱。”卖花灯的半大男孩习惯性地向后躲,又被自己姐姐按住了。 “做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这么便宜呀?”小姑娘抬头看他,笑的时候露出了两颗小小的虎牙。 “我见过你。”轩辕十四忽然出声,说完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言语的不妥,连忙住口。 小姑娘好奇问:“真的吗?在哪里见过呀?” “就是——”轩辕十四看着她,她看着轩辕十四。 “就是见过。”轩辕十四说。 他也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了,应该是锦云城,他只记得自己当初好像是挡了人家的路。 但是他能怎么回答呢?那时的自己和现在完全不同了,不止样貌不同,当时的他还是风光无限的小殿下,现在的他正在和北落一起受着当受的天罚,其中一项便是成为凡人,生死轮回八十一轮,如今刚好是第一轮。 他们也不知道轮回过这八十一次之后,他们会去哪里,不过他们也不太在乎那么久之后的事情了。他们现在是凡人,那他们便只当自己是个凡人,想着眼下的衣食住行,便足够了。 少昊说得没错,他该为自己年少无知犯下的错负责。 小姑娘见他不愿说也不在意,她从袖中找了十文钱出来递给他,然后抽出了兔子花灯。 她轻轻摇了摇花灯说:“那就再见啦,小公子。” 小公子的脸又一次涨红了。 “再见。”他很小声地说。 远处,那个一身褪色旧衣的人从这里路过,他手里拎着几坛酒,脚步轻快。 他现在酿酒的技术比之前提高了很多,起码及得上坊间的普通酒肆了。 不过他酿的酒依旧不会送出去。 明天就是除夕了,他就是拎着这几坛酒去若山附近转转,途经这里。 若山一战后,他再没和他们见过面,不过前几日三月暮用传音符找过他一次,应淮知道,三月暮和他传音的时候,其他师兄师姐一定也是在的。 “不回来了吗?”那天三月暮问他。 “不回去啦。”应淮坐在一个小酒肆里,捏着传音符回答。 三月暮:“以后,想去哪里?” “我想想啊,”应淮咬着筷子,也就真的想了起来,“看海去,坤卯派边境有一片很大很大的海,我怎么看都看不腻。” 那天过后,他就真的去了那片海,和他想的一样,那片海和蓝海很像,如今他暂时在那个海边定居下来了,不过也不算是定居,说不定哪一日他觉得别处更好,就收拾东西走人了。 反正他一个人住,说走就能走。 但要说他有没有遗憾,也一定是有的。 轩辕十四迫使他做的事他还没有与师兄师姐解释,虽然他的师兄师姐应该早已猜到了大半,但他不为自己澄清,就总是心怀芥蒂的,可澄清其实也不会改变什么,而且师尊的事情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开不了口。 不过没关系,也只有小说才会给所有的误会和遗憾一个解释的机会,现实中,有的人和有些人之间,注定连结局都没有。 如今他们天各一方,各自安好,离得不算很远,也会长相惦念,就足够了。 第167章 大结局(一) 少昊没好气地瞥了轩辕十四一眼,意思是:你又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然后他一袖子挥开了叶言卿,和所有想要拦路的人,拎着轩辕十四的脖领,御剑而去了。 威风数载难逢敌手的小殿下一朝遇见亲爹,被轻飘飘地一提脖领,就提走了所有威严。 他们两人当然没有御剑的必要,广袖一甩就能回天宫。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自是不能大张旗鼓地消失的。 “父亲,我出手杀害改造生物,也是不被天道允许的。”轩辕十四一边被扯着往回走一边说。 “那之前你下放他们的时候,不也知道是不被允许的吗?”少昊声音温和下来,他说,“自己做错的事,就要自己承担,既然做了,那就受着。” 神或许和人类不同,但也正因如此,就更不该插手人间的事。 小孩子做错了事情也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无论是谁都要为自己的年少轻狂负责,无论是神还是仙尊。 人间的改造生物一天之间消失殆尽,没人知道它们被送去了哪里,北落匆匆忙忙给三月暮传过一次话,只说轩辕十四永远也不会再参与到人间的事情中来,也没再提要三月暮救轩辕十四一类的话,但剩下的烂摊子还是要靠三月暮他们自己来收拾。 不过这也不难,没有外人参与了,只是玄门内的事,三月暮还是能游刃有余地应付下来,更何况而今还有池上暝和师弟师妹在旁边帮衬。 轩辕十四和北落仓促离开后的第四个月,叶言卿兵败被俘,三月暮却未从任何一个地牢中找到晏昭与鹿和胜。 据调查,这两人九成是跑了。 反正人既然还在,就早晚能回来,三月暮也不急,他把君玟和墨凡留在坎未派和震申派先代管着,巽寅派的旧址没有掌门,三月暮让程鸢找个人去管理,程鸢学着三月暮对南部的做法,也从巽寅派的小门派里找了两个能担重任的掌门出来。 这两人一个叫魏礼,一个叫吴路。 三月暮问她:“为什么要找两个人?这些小门派能担得起这个位子的不止这两人。” “巽寅派太大,不能无人制衡,三个人,人多争执也会多,两个人才是刚刚好。”程鸢回答说。 “不错,”三月暮笑着说,“你可以接任了。” —— 锦云城。 “有人要,有人要买花灯吗?”一个男孩抓着几个花灯站在路边,声音只有蚊子大小。 他旁边的女孩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大点声说。” 男孩吸了下鼻子:“卖,卖花灯!” 薄薄的积雪拢着地面,小贩从雪地上走过,肩上的担子一晃一晃,担子上也落了些雪,又随着摇晃轻轻抖下去。 距离一切祸乱的伊始,刚好过去整整一年。 如今海清河晏,正是太平盛世。 “咦?这个花灯好漂亮啊,”一个小姑娘跑过来,凑近看着一盏兔子花灯,这个多少文钱呀?” “一,一文钱。”卖花灯的半大男孩习惯性地向后躲,又被自己姐姐按住了。 “做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这么便宜呀?”小姑娘抬头看他,笑的时候露出了两颗小小的虎牙。 “我见过你。”轩辕十四忽然出声,说完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言语的不妥,连忙住口。 小姑娘好奇问:“真的吗?在哪里见过呀?” “就是——”轩辕十四看着她,她看着轩辕十四。 “就是见过。”轩辕十四说。 他也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了,应该是锦云城,他只记得自己当初好像是挡了人家的路。 但是他能怎么回答呢?那时的自己和现在完全不同了,不止样貌不同,当时的他还是风光无限的小殿下,现在的他正在和北落一起受着当受的天罚,其中一项便是成为凡人,生死轮回八十一轮,如今刚好是第一轮。 他们也不知道轮回过这八十一次之后,他们会去哪里,不过他们也不太在乎那么久之后的事情了。他们现在是凡人,那他们便只当自己是个凡人,想着眼下的衣食住行,便足够了。 少昊说得没错,他该为自己年少无知犯下的错负责。 小姑娘见他不愿说也不在意,她从袖中找了十文钱出来递给他,然后抽出了兔子花灯。 她轻轻摇了摇花灯说:“那就再见啦,小公子。” 小公子的脸又一次涨红了。 “再见。”他很小声地说。 远处,那个一身褪色旧衣的人从这里路过,他手里拎着几坛酒,脚步轻快。 他现在酿酒的技术比之前提高了很多,起码及得上坊间的普通酒肆了。 不过他酿的酒依旧不会送出去。 明天就是除夕了,他就是拎着这几坛酒去若山附近转转,途经这里。 若山一战后,他再没和他们见过面,不过前几日三月暮用传音符找过他一次,应淮知道,三月暮和他传音的时候,其他师兄师姐一定也是在的。 “不回来了吗?”那天三月暮问他。 “不回去啦。”应淮坐在一个小酒肆里,捏着传音符回答。 三月暮:“以后,想去哪里?” “我想想啊,”应淮咬着筷子,也就真的想了起来,“看海去,坤卯派边境有一片很大很大的海,我怎么看都看不腻。” 那天过后,他就真的去了那片海,和他想的一样,那片海和蓝海很像,如今他暂时在那个海边定居下来了,不过也不算是定居,说不定哪一日他觉得别处更好,就收拾东西走人了。 反正他一个人住,说走就能走。 但要说他有没有遗憾,也一定是有的。 轩辕十四迫使他做的事他还没有与师兄师姐解释,虽然他的师兄师姐应该早已猜到了大半,但他不为自己澄清,就总是心怀芥蒂的,可澄清其实也不会改变什么,而且师尊的事情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开不了口。 不过没关系,也只有小说才会给所有的误会和遗憾一个解释的机会,现实中,有的人和有些人之间,注定连结局都没有。 如今他们天各一方,各自安好,离得不算很远,也会长相惦念,就足够了。 第168章 大结局(二) “来了来了来了!”君玟端着两盘刚出锅的饺子向大殿里端。 “诶!你不烫手吗?你快垫上!”程鸢掌门拿着垫手的布在后面追。 这位新掌门在外人面前有多威严,在师兄们面前就有多随意。 “墨凡墨凡你快躲开!”君玟直冲向桌子,把饺子向桌面上一放,然后烫得缩回手。 “烫烫烫——”君玟把手向站在桌边的墨凡手里递。 墨凡掀眼皮看君玟一眼,轻叹了口气,还是握住他的手,用细微的灵力替他抚了抚。 程鸢刚要过来,见状一个拐弯就向殿外走:“我去看看师兄他们什么时候到。” 三月暮和池上暝不住在若山了,他们在锦云城买了个宅子住着,因为用池上暝和程鸢几人的话说,只有三月暮在这里,就总还是放心不下这个放心不下那个,什么都要操心,所以还不如离得远些。 晏昭和鹿和胜一个多月前回来了,接回了自己的门派,君玟和墨凡也就回了若山,如今的坤卯派是程鸢当掌门,君玟和墨凡协助。 其实最开始程鸢也问过他们要不要走,毕竟留在坤卯派,君玟和墨凡就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们的感情或许一直见不得光。 君玟说:“他们都走了,要是我和墨凡再走,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若山,每天对着一大堆赶不完的公务,不得无聊死?” 墨凡说:“我们就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对啊,搞一辈子地下情呗!”君玟笑嘻嘻地,接着被墨凡打了下后背。 程鸢出了殿门,就看到池上暝把三月暮从鸳鸯剑上抱下来。 三月暮勾着池上暝的脖子亲了他一下。 程鸢:“……” 过分了你们。 “掌门、师妹,”三月暮叫了一句觉得怎么说怎么绕口,于是果断换回了原先的称呼,“程鸢,等很久了吗?” “不久,饺子刚上来。”程鸢说。 三月暮看起来瘦了,也许是程鸢的错觉,池上暝把三月暮放到地上时,雪层好像都未被踩下许多。 “师兄回来啦!” 殿内的两人闻声而出。 “怎么还在外面站着?快进来快进来。”君玟说,“你也不怕把你自己冻出个好歹。” 一帮人热热闹闹地进去了。 今天是除夕,除夕夜是要整个若山的仙尊弟子们在一起过的,所以家宴就只能设在中午。 只有四个人一个剑灵,却是满座的喧哗热闹,热闹得好像什么都未曾变过。 程鸢看着空置的主座和身边空着的座位,主座空置许多年了,平日议事或是有外人来的时候,掌门会坐在主座上,但只有他们几人的家宴里,主座向来是空着的。 程鸢身边的座位是今年才空下来的,以前应淮没走的时候,他们在大殿里也就是乱坐,谁坐了谁的位置都不一定,但自应淮走后,他们再也没有谁坐错到他的位置上,也没有谁提出要把空凳子撤下去,所以那个位置就一直在那里闲置着。 “山里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和我说说?”三月暮夹回一个饺子说。 “新鲜事吗?”君玟用筷子后面戳了戳脸,然后道,“脑袋上的红毛压不下去的那只仙鹤,前几天生蛋了。” 程鸢这位掌门在没有外人时也没什么坐像,她两条腿都曲在了一侧,手中执着舀满汤的勺正要向口中送,闻言问道:“那仙鹤是母的?” 墨凡:“我也以为他是公的。” 三月暮:“我记得那鹤小时候还吞过程鸢准备给师尊的一块玄铁。” “最后是被君玟取出来的。”墨凡十分愿意提起这件事,想起君玟闹别扭的模样肉眼可见的心情舒畅。 君玟当然知道墨凡在想什么,他幽怨地咬着筷子说:“还不是看师妹不高兴了嘛……” 想起幼时趣事,几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咳咳咳——”三月暮咳嗽起来,池上暝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程鸢突然开口问三月暮:“晚宴还留下来吗?” 三月暮怔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挺不住那么久的,留到晚宴就该出丑了。” 程鸢听见外面弟子们吵吵闹闹的声音从大殿前掠过,酸涩蔓延到鼻腔。 从他们拜师、初识,然后一直一直走到现在,哪一步都没有走错,每一个选择都是对的,为什么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呢? 三月暮还在咳嗽,池上暝把暖手的手炉又向他怀里塞了塞,拢紧了他的披风。 三月暮迎上师弟师妹的视线,轻声笑了下:“没事,就是不太能受凉。” 酸涩感随着三月暮的这句话弥漫到程鸢全身。 饭吃完了,三月暮该走了。 程鸢和君玟墨凡送他和池上暝到殿外,看着他们踏上鸳鸯剑向山下飞去,看着他们穿过若山的禁制。 “掌门,晚宴准备好了,您过目。”时白见他们的家宴结束了便迎上来,递过准备好的名册。 时白和时研两个弟子在池上暝走后彻底成为了若山主要管事的弟子,宋知勉和原先的应淮一样,腿脚最勤快,跑腿什么的他总是抢着做。 程鸢一目十行地看过一遍,递还给他。 其实一会的宴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只是不止少了师尊,还少了三月暮和应淮。 她又坐回主座上时,看着殿内殿外满座弟子举杯畅饮,觥筹交错,她却只能在君玟和墨凡向她举杯点头的瞬息找到些熟悉的感觉。 她挂着得体的笑,饮下一杯装在白玉酒杯中的昂贵名酒。 大殿中笑语欢腾,人间想来也定是烟花璀璨。 今年有瑞雪,应当是丰年。 她闭眼却是往昔,是故去的一年又一年。 如果她用曾经二十余年的天真,能不能换一昔故人如故,一昔晚宴重逢? 第168章 大结局(二) “来了来了来了!”君玟端着两盘刚出锅的饺子向大殿里端。 “诶!你不烫手吗?你快垫上!”程鸢掌门拿着垫手的布在后面追。 这位新掌门在外人面前有多威严,在师兄们面前就有多随意。 “墨凡墨凡你快躲开!”君玟直冲向桌子,把饺子向桌面上一放,然后烫得缩回手。 “烫烫烫——”君玟把手向站在桌边的墨凡手里递。 墨凡掀眼皮看君玟一眼,轻叹了口气,还是握住他的手,用细微的灵力替他抚了抚。 程鸢刚要过来,见状一个拐弯就向殿外走:“我去看看师兄他们什么时候到。” 三月暮和池上暝不住在若山了,他们在锦云城买了个宅子住着,因为用池上暝和程鸢几人的话说,只有三月暮在这里,就总还是放心不下这个放心不下那个,什么都要操心,所以还不如离得远些。 晏昭和鹿和胜一个多月前回来了,接回了自己的门派,君玟和墨凡也就回了若山,如今的坤卯派是程鸢当掌门,君玟和墨凡协助。 其实最开始程鸢也问过他们要不要走,毕竟留在坤卯派,君玟和墨凡就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们的感情或许一直见不得光。 君玟说:“他们都走了,要是我和墨凡再走,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若山,每天对着一大堆赶不完的公务,不得无聊死?” 墨凡说:“我们就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对啊,搞一辈子地下情呗!”君玟笑嘻嘻地,接着被墨凡打了下后背。 程鸢出了殿门,就看到池上暝把三月暮从鸳鸯剑上抱下来。 三月暮勾着池上暝的脖子亲了他一下。 程鸢:“……” 过分了你们。 “掌门、师妹,”三月暮叫了一句觉得怎么说怎么绕口,于是果断换回了原先的称呼,“程鸢,等很久了吗?” “不久,饺子刚上来。”程鸢说。 三月暮看起来瘦了,也许是程鸢的错觉,池上暝把三月暮放到地上时,雪层好像都未被踩下许多。 “师兄回来啦!” 殿内的两人闻声而出。 “怎么还在外面站着?快进来快进来。”君玟说,“你也不怕把你自己冻出个好歹。” 一帮人热热闹闹地进去了。 今天是除夕,除夕夜是要整个若山的仙尊弟子们在一起过的,所以家宴就只能设在中午。 只有四个人一个剑灵,却是满座的喧哗热闹,热闹得好像什么都未曾变过。 程鸢看着空置的主座和身边空着的座位,主座空置许多年了,平日议事或是有外人来的时候,掌门会坐在主座上,但只有他们几人的家宴里,主座向来是空着的。 程鸢身边的座位是今年才空下来的,以前应淮没走的时候,他们在大殿里也就是乱坐,谁坐了谁的位置都不一定,但自应淮走后,他们再也没有谁坐错到他的位置上,也没有谁提出要把空凳子撤下去,所以那个位置就一直在那里闲置着。 “山里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和我说说?”三月暮夹回一个饺子说。 “新鲜事吗?”君玟用筷子后面戳了戳脸,然后道,“脑袋上的红毛压不下去的那只仙鹤,前几天生蛋了。” 程鸢这位掌门在没有外人时也没什么坐像,她两条腿都曲在了一侧,手中执着舀满汤的勺正要向口中送,闻言问道:“那仙鹤是母的?” 墨凡:“我也以为他是公的。” 三月暮:“我记得那鹤小时候还吞过程鸢准备给师尊的一块玄铁。” “最后是被君玟取出来的。”墨凡十分愿意提起这件事,想起君玟闹别扭的模样肉眼可见的心情舒畅。 君玟当然知道墨凡在想什么,他幽怨地咬着筷子说:“还不是看师妹不高兴了嘛……” 想起幼时趣事,几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咳咳咳——”三月暮咳嗽起来,池上暝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程鸢突然开口问三月暮:“晚宴还留下来吗?” 三月暮怔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挺不住那么久的,留到晚宴就该出丑了。” 程鸢听见外面弟子们吵吵闹闹的声音从大殿前掠过,酸涩蔓延到鼻腔。 从他们拜师、初识,然后一直一直走到现在,哪一步都没有走错,每一个选择都是对的,为什么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呢? 三月暮还在咳嗽,池上暝把暖手的手炉又向他怀里塞了塞,拢紧了他的披风。 三月暮迎上师弟师妹的视线,轻声笑了下:“没事,就是不太能受凉。” 酸涩感随着三月暮的这句话弥漫到程鸢全身。 饭吃完了,三月暮该走了。 程鸢和君玟墨凡送他和池上暝到殿外,看着他们踏上鸳鸯剑向山下飞去,看着他们穿过若山的禁制。 “掌门,晚宴准备好了,您过目。”时白见他们的家宴结束了便迎上来,递过准备好的名册。 时白和时研两个弟子在池上暝走后彻底成为了若山主要管事的弟子,宋知勉和原先的应淮一样,腿脚最勤快,跑腿什么的他总是抢着做。 程鸢一目十行地看过一遍,递还给他。 其实一会的宴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只是不止少了师尊,还少了三月暮和应淮。 她又坐回主座上时,看着殿内殿外满座弟子举杯畅饮,觥筹交错,她却只能在君玟和墨凡向她举杯点头的瞬息找到些熟悉的感觉。 她挂着得体的笑,饮下一杯装在白玉酒杯中的昂贵名酒。 大殿中笑语欢腾,人间想来也定是烟花璀璨。 今年有瑞雪,应当是丰年。 她闭眼却是往昔,是故去的一年又一年。 如果她用曾经二十余年的天真,能不能换一昔故人如故,一昔晚宴重逢? 第169章 大结局(终) 夜已经深了,年夜的热闹离这里很远,尊戎轩阶前的落雪被人扫净了,露出青黑色的石阶,有两个人沿着石阶一步步走进去。 “明天再来也是一样的。”池上暝扶着三月暮说。 “不一样的,怎么能一样?”三月暮苍白的手指握着斗篷的边缘,言笑浅浅,“今夜是跨年夜,怎么好让师尊孤孤单单的,他们在山前脱不开身,所以只好我来了。” 三月暮进到屋内,抚了下冰棺。 尊戎轩暖融融的,一点也不像冬天该有的温度,他的师尊对他们总是那样温柔。 冰棺旁夹着一封信,信中是熟悉的笔迹,三月暮弯腰取出来看着,然后递给池上暝说:“你看,车到山前必有路。” “药方?”池上暝眼睛亮了一下,“应淮仙尊留下的。” “我还以为阶前的雪是程鸢他们找人扫的。”三月暮笑了笑。 他们中没有谁会永远深陷于旧事,或许再过一年,两年,他们留着空着的凳子和他拎着酒坛去若山附近走动都将成为一种习惯。 只是习惯。 没有什么释怀与否,他们偶尔想起年少时的点滴,嘴角还是会挂上浅浅笑意,再看着如今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若山,却也不会再失落,拍一拍衣袖,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大年初一,南部,全新的巽寅派,还有坎未派、震申派都派了人来,他们聚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暗潮涌动,只是一次普通的议事。 第二日午时,各派公布了一个消息。 即日起各大玄门将休战百年,互相扶持,休戚与共,只求人间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这或许将是个不错的百年,也或许依旧会有变数,不过玄门之间争来争去,最后修真界也还是那个修真界,而具体的变数那也该是玄门之人该考虑的问题了。 “主人,你慢点,怎么病刚好就走这么快。”池上暝拎着一堆零碎物件追上三月暮。 三月暮的习惯总也改不掉,每次出门见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都要买,然后丢给池上暝拿着,等到逛完一圈回过头才感叹—— “我买了这么多东西吗?”三月暮惊讶地从池上暝手中接过一部分,“你怎么不拦着我点。” “喜欢什么就买,”池上暝说,“反正花的也是程鸢仙尊的钱。” 退休了的前任掌门没有经济来源,全靠挂在若山的一个仙尊名头,花着按例分给仙尊的银子。 “做掌门还是应该像程鸢一样,”三月暮并肩和池上暝向回走着,“听说她在外行事果断,但也没耽误她抽空去游山玩水。” 谁像你啊,什么都要操心,池上暝腹诽道。 “偷偷说你主人什么呢?”三月暮忽然凑近咬了下池上暝的耳垂。 池上暝耳朵和后颈红了,不过他的反应要比曾经长进许多。 “想你再不吃,这糖就要画了。”池上暝把手里的糖画挥了挥。 “你先尝一口,尝尝好不好吃。” “……等等,真的化了。”晶莹剔透的糖汁顺着最下端滴落,池上暝连忙把它举远些,但三月暮的袖子好巧不巧地没有躲过。 三月暮看着袖上的一块糖渍,道:“你弄的,你洗。” “……是,主人。”池上暝无奈地应了。 “怎么还叫我主人呢?”三月暮问。 池上暝:“没想到叫什么能更好……” “那就慢慢想。”三月暮用空闲的手撩了下池上暝的马尾。 路边有小姑娘追着一个飞远了的竹蜻蜓跑过,有小贩在吆喝着卖糖饼,还有情窦初开的年轻男女在互赠香囊。 慢慢想。 反正他们还有很久很久,有一辈子。 第169章 大结局(终) 夜已经深了,年夜的热闹离这里很远,尊戎轩阶前的落雪被人扫净了,露出青黑色的石阶,有两个人沿着石阶一步步走进去。 “明天再来也是一样的。”池上暝扶着三月暮说。 “不一样的,怎么能一样?”三月暮苍白的手指握着斗篷的边缘,言笑浅浅,“今夜是跨年夜,怎么好让师尊孤孤单单的,他们在山前脱不开身,所以只好我来了。” 三月暮进到屋内,抚了下冰棺。 尊戎轩暖融融的,一点也不像冬天该有的温度,他的师尊对他们总是那样温柔。 冰棺旁夹着一封信,信中是熟悉的笔迹,三月暮弯腰取出来看着,然后递给池上暝说:“你看,车到山前必有路。” “药方?”池上暝眼睛亮了一下,“应淮仙尊留下的。” “我还以为阶前的雪是程鸢他们找人扫的。”三月暮笑了笑。 他们中没有谁会永远深陷于旧事,或许再过一年,两年,他们留着空着的凳子和他拎着酒坛去若山附近走动都将成为一种习惯。 只是习惯。 没有什么释怀与否,他们偶尔想起年少时的点滴,嘴角还是会挂上浅浅笑意,再看着如今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若山,却也不会再失落,拍一拍衣袖,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大年初一,南部,全新的巽寅派,还有坎未派、震申派都派了人来,他们聚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暗潮涌动,只是一次普通的议事。 第二日午时,各派公布了一个消息。 即日起各大玄门将休战百年,互相扶持,休戚与共,只求人间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这或许将是个不错的百年,也或许依旧会有变数,不过玄门之间争来争去,最后修真界也还是那个修真界,而具体的变数那也该是玄门之人该考虑的问题了。 “主人,你慢点,怎么病刚好就走这么快。”池上暝拎着一堆零碎物件追上三月暮。 三月暮的习惯总也改不掉,每次出门见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都要买,然后丢给池上暝拿着,等到逛完一圈回过头才感叹—— “我买了这么多东西吗?”三月暮惊讶地从池上暝手中接过一部分,“你怎么不拦着我点。” “喜欢什么就买,”池上暝说,“反正花的也是程鸢仙尊的钱。” 退休了的前任掌门没有经济来源,全靠挂在若山的一个仙尊名头,花着按例分给仙尊的银子。 “做掌门还是应该像程鸢一样,”三月暮并肩和池上暝向回走着,“听说她在外行事果断,但也没耽误她抽空去游山玩水。” 谁像你啊,什么都要操心,池上暝腹诽道。 “偷偷说你主人什么呢?”三月暮忽然凑近咬了下池上暝的耳垂。 池上暝耳朵和后颈红了,不过他的反应要比曾经长进许多。 “想你再不吃,这糖就要画了。”池上暝把手里的糖画挥了挥。 “你先尝一口,尝尝好不好吃。” “……等等,真的化了。”晶莹剔透的糖汁顺着最下端滴落,池上暝连忙把它举远些,但三月暮的袖子好巧不巧地没有躲过。 三月暮看着袖上的一块糖渍,道:“你弄的,你洗。” “……是,主人。”池上暝无奈地应了。 “怎么还叫我主人呢?”三月暮问。 池上暝:“没想到叫什么能更好……” “那就慢慢想。”三月暮用空闲的手撩了下池上暝的马尾。 路边有小姑娘追着一个飞远了的竹蜻蜓跑过,有小贩在吆喝着卖糖饼,还有情窦初开的年轻男女在互赠香囊。 慢慢想。 反正他们还有很久很久,有一辈子。